《穿成寡妇后,跟死对头成亲了》 第1章 好一个吃绝户的套路啊! 立冬过后,江州一连多日的雨夹雪,寒意渗进人骨头缝里,街头横躺多具被冻死的乞丐尸体。 县衙牢房里,空气中飘荡着腐臭味,不见天日,唯有悬在走廊尽头的小口子钻进少许灰败的光线。 “进去!” 差役押了新犯进来,用力将人推进牢房。 新犯趴在地上,穿一身白色孝服,可后腰以下竟全是血,血水浸透白裙,大片触目惊心的红,一看就是刚在公堂上被狠狠打了板子。 她脸蛋儿煞白,凌乱的发丝与汗水糊成一团,唇角挂着干涸的血迹。 可即便狼狈如此,却瞧得出生得绝美,肌肤像婴儿般白皙细腻,一双杏眼微微上挑,又媚又灵。 寡淡的白孝服穿在她身上,却是纤秾合度,美得凄惨。 牢房里其他女犯小声讨论: “哎呀!这像是高家的少奶奶呀!” “高家?前阵子儿子和爹都死了的那家?” “就是那家!” 声儿不大,却叫沈清听得一清二楚。 她忍痛爬到角落,歪着身子靠在墙边,虚弱喘气。 平复半晌,细声问:“这是哪一年?” “光绪十年。” “……”沈清认命地叹了叹气。 这一刻,她终于接受自己穿越到清朝的事实。 她原本生活在现代,是一家跨国公司的财务总监。 穿越前,集团正要升任她为首席财务官,外派至星国工作,可现在,不仅星国去不成,她还穿回了一百多年前的清朝! 原身和她同名同姓,也叫沈清,是位刚死了丈夫和公公的新寡。 虽然高家男人全死光了,婆婆也成日埋怨原身克夫,但原身守着家宅倒也能过上简单平凡的日子,直到昨夜…… 一个自称债主的人,带着一群打手浩浩荡荡闯进了高家! 打手将丫鬟小厮赶出去,掠夺高家所有财物。 债主则闯入原身房中,轻薄了原身,甚至还把原身扭到公堂上! 而那县官,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先给原身安了几项砍头的罪名,原身不认,就用板子对她施以重刑。 原身被活活打死,于是沈清就这么穿了过来。 回想到这里,沈清气得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涌。 这哪是什么债主,分明就是地痞流氓看准了高家没男人,趁机入室抢劫和强奸! 她打量眼前这个不见天日、到处是细菌病毒的牢房—— 得尽快从这里出去,否则她很快就会被拉去砍头,死在古代! 可要从这里出去,就得先摘掉扣在原身头上的罪名…… “哗啦啦”,一阵铁链拉动的脆响将沈清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回神看向牢门。 差役推门进来,一脸的凶神恶煞,押住她的双臂,像是下一秒就要拉她出去砍头。 她问道:“要带我去哪里?” “升堂宣判了!” 不是砍头,沈清松一口气。 她被带进公堂,押着双膝跪地,本就冻僵的膝盖仿佛易碎的瓷具,磕在地板上,发出“咚”一声脆响。 她疼得全身冷汗直冒,抬头望向前方的深棕色案桌,咬了咬牙。 公堂门口有不少围观群众。 “少奶奶!少奶奶!” 沈清回头看去,就见人群最前排一个齐刘海姑娘红着眼睛望着自己。 这是原身的丫鬟,叫春菊,跟着原身从娘家嫁到高家,负责伺候原身的日常起居。 贼人闯入高家时,春菊正和原身待在屋里。 所以案发当晚,高家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春菊定十分清楚。 沈清默默记住春菊的脸。 “肃静!”惊堂木拍击案桌,嘈杂的公堂门口静了下来。 沈清回头看向案桌。 县官是个老男人,一脸迂腐的神色。 就是他把原身活活打死! “升堂!”县官居高临下地瞧着跪在地上的沈清,“高沈氏,你可认罪?” 沈清没应声,内心权衡着——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如果今日无法从这里离开,之后等待她的必然是砍头! 所以不管这狗官扣给原身什么罪名,她今日都必须全部推翻! 许是见她一声不吭,眼神坚定,丝毫没有之前的畏畏缩缩,县官狐疑地看了一眼师爷。 师爷心领神会,朝帘后走去,很快又回来,在县官耳边传达着什么。 仿佛那帘子后,有个对此案拥有决定权的话事人,断案的县官需要听他的。 沈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镇定地瞅着县官,冷声反问:“本人何罪之有?” 县官闻言,浑浊的双眼一瞪,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了,大声喝道:“大胆刁妇!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你不仅欠债不还,还要谋杀债主!你说你何罪之有?” 欠债不还、谋杀债主。 即便沈清从现代穿越而来,也清楚“谋杀”二字的严重性。 这是足以让她被砍头的重罪! 记忆中,原身就是个软包子,哪有胆子去谋杀一个人。 且原身自嫁入高家,吃高家的住高家的,每月还能从公公手里领到例银,日子滋润得很,压根没有外债,怎么可能去谋杀所谓的“债主”? 这“谋杀罪”首先就缺乏了动机,“欠债不还”也经不起推敲。 所以这帮人费尽心思整死一个弱女子的原因是什么? 沈清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一道白光冲进她脑中,光消失后,多出了一些记忆片段。 原身的丈夫曾经对原身说过——有人要买高家的宅子,但高家在此宅发家,断不可将宅子易主,否则高家便会从此落败。 之后,高家便一连串的怪事出现——先是原身的丈夫外出谈生意,被山贼杀害;之后公公又因为失独而精神恍惚,某日清晨被人发现死在儿子墓前。 回想到这里,沈清脊背一阵发凉。 似乎高家所有的灾祸,都指向同一个东西——高家的宅子。 高家如今就只剩原身和婆婆,原身死了,年迈的婆婆走不能走、跑不能跑、大字不识一个,随便吓唬一记估计都能立马归西。 那高家的宅子,不就顺理成章落入这个所谓的“债主”囊中吗? 好一个吃绝户的套路啊! 万千头绪叫沈清给捋顺了。 “就算是古代,对谋杀罪的界定,也有着极其严谨的司法逻辑。它首先必须满足有计划、有预谋这两个前提条件,并非说伤了人、杀了人,就是谋杀罪。” 父亲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出现在沈清耳中。 第2章 证明这份债务是假的! 这是沈清小时候看古代断案剧,分不清谋杀和激情杀人,身为刑事律师的父亲告诉她的。 所以只要证明原身并非有计划有预谋,很大概率可以摘掉谋杀罪。 案发当晚,原身在房中做刺绣,是债主闯入她房中,才被她砸伤。 这一切,丫鬟春菊定十分清楚。 思及此,沈清赶紧提起精神看向县官,冷静道:“敢问大人,您说民妇犯了谋杀罪,可有证据?比方说物证人证、勘验笔录?” 县官微愣片刻,大喝:“自然有证据!被你重伤的赵员外,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师爷取来伤者口供和案发现场的勘验笔录。 县官照本念道:“案发当夜,赵员外率人前往高家收债,高沈氏提前躲在暗处,手持大花瓶,将赵员外砸伤,致赵员外重伤昏迷,至今不醒。” 沈清静静听完,反问:“可有人证证明,民妇在案发当晚确实对赵员外行凶了?” 县官一噎,没吱声。 沈清料定他们连假证人都不曾准备。 毕竟第一回合的堂审,就冲着将原身打死了去的。 人一死,各种栽赃都成了定数,哪还需要提前准备假人证? 沈清看向案桌后侧那微动的深色帘子。 必须赶在这些人强行给她定罪前,扭转案情走向! “民妇有人证,能证明当晚赵员外如何受伤。请大人允许民妇的丫鬟春菊上堂作证。” 县官这才回过味来,登时拍堂大喝:“高沈氏!你休得装神弄鬼!” 这反应在沈清的意料之中。 这些人沆瀣一气,一心要弄死她,又怎会让知道真相的人有机会把真相说出来? 她来不及犹豫,跪着转过身,看向站在人群中的春菊,喊道:“春菊!告诉大家,当晚发生了什么!” 春菊红着眼睛说道:“昨夜子时,赵员外带了二十多个人冲进高家,先是到处收刮,将我们老爷珍藏的书画、瓷器都给拿走了,最后还……” 她不敢往下说。 现场围观了太多当地人,在众人面前道出自家主子被赵员外轻薄的事实,会令主子失了名节。 沈清知道她的犹豫,可沈清不在乎这个! 命都要没了,名节有什么用? 她冲春菊大吼:“快说!不然我就要被砍头了!” 春菊闻言,吓得发了个抖,登时哭道:“赵员外闯进少奶奶房里,将少奶奶压在地上,撕少奶奶的衣服,少奶奶不堪受辱,才拿花瓶砸了他!高家十几号丫鬟小厮都能作证!” 众人哗然,小声议论,都信春菊所言为真,毕竟名节大于生死。 沈清抓住机会,回身看向县官,厉声说道:“《汉律》有规定——无故入人宅者,及时格杀之无罪!赵员外无故带人闯入民妇房中,就算被民妇打死,民妇也是无罪的!” 县官一脸错愕。 许是从未听过有妇人者知晓《汉律》,一时竟忘记拍堂喝止她。 “而《左传》亦有规定——夫格杀强暴妻者无罪,且罪犯家属不得复仇!大理寺与刑部早有判例,致行强者死亡应予免罪!” 有理有据,县官回过神,慌慌张张从签筒里掏出令签丢到地上:“来人!把高沈氏拉下去,砍头示众!” 差役立刻上前来,押住沈清的双臂。 沈清被控制着身体,只能怒视县官,吼道:“本案的谋杀罪根本经不起推敲!就算今天杀了民妇,民妇的家人朋友也一定会继续往上告!告到知府!告到大理寺!告到刑部!” 她在警告狗官,要他衡量一下,为了蝇头小利,丢掉官职入狱,值不值得。 县官面上闪过犹豫。 围观群众也被这阵势吓得噤了声。 这个以养蚕制丝为活计的江南小镇,民风淳朴,多年未发生过砍头的重案。 眼下一位弱女子即将要被拉出去砍头,众人惋惜之际,亦后背发凉,生怕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摊上这等杀头罪。 沈清被差役拖出公堂。 她自知生死就在这最后一刻,挣扎着不走,对着众人大声说道:“这是一宗冤假错案!有人为了吃高家绝户,枉杀良民!今日若我被砍头,明日你们也会因为被人觊觎家产而被砍头!我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 众人这才被点醒,都明白过来,背后那抹凉意,即是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高沈氏。 公堂门口沸腾起来,众人大喊:“有冤情!有冤情!重审!重审!” 师爷见状,走到县官身旁耳语几句。 县官听后抬手:“且慢!” 差役放开沈清。 沈清被拖行数米,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 她强忍钻心疼痛,慢慢爬回公堂内,对着县官跪道: “大人,案发当晚,赵员外闯入民妇房中侮辱民妇,民妇为自保,情急之中错手误伤赵员外,并非有预谋,不存在谋杀!请大人为民妇主持公道!” 县官眯眼瞧着她,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期间,师爷几趟进出帘后,来回在县官耳边传着话。 沈清猜测,定是狗官见事情闹大,不好糊弄,故去征求那帘后的人,眼下是否可以留下她的命,以服人心。 而那帘后的人,很大概率,是今日先放了她,日后再找机会解决她。 想到之后还会有性命之忧,沈清只觉得心累。 可眼下也只能打起精神,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先活着,之后的事情再说…… 在师爷几次辗转传话后,县官拍堂宣道:“鉴于本案有了新人证,本官在此宣判——高沈氏谋杀罪不成立!但高家欠赵员外的十万两白银,须得即日归还!高沈氏你可有现银归还债款?” 闻言,沈清没敢松气。 狗官只是表面要放了她,实际上还是要弄死她! 如果今日她无法还钱,必然还将入狱,之后……被人整死在牢里。 所以她同样要证明这份债务是假的! 第3章 日后定有你好受! 沈清相信这份债务是他们为了吃高家绝户捏造出来的! 思及此,她立即跪道:“高家不曾向任何人借过十万两。” 县官从师爷手中接过一张对折的黄纸,拿在手上扬了扬:“这是你公公和丈夫白纸黑字签下的借据。” “如何证明这借据是真的?”沈清镇定坚持,“我从未听丈夫提起过这份债务。” 县官烦躁拍堂:“来人!将借据拿去行笔迹印鉴比对!” 沈清忽感不妙。 狗官不仅自觉展示证据,且还主动提出做笔迹比对,与先前将她屈打成招的鬼祟样完全不同。 难道…… “大人,”检验官进公堂,“经过与当地商户联名请愿书比对,确认借据的签字画押确实属于高家父子。” 沈清大骇。 借据是真的? 她不信,原身的记忆里分明没有这份债务! “大人,民妇想亲自比对借据!” 县官挥了挥手:“准了!” 检验官把借据和联名请愿书递到沈清面前。 沈清细细比较两组签字画押,越看,越心惊。 她财务出身,对辨别笔迹画押有一定经验。 高家父子出身风雅,签名都有自己的风骨,难以模仿,而指纹画押更是无法作假。 这借据是真的! 高家父子瞒着原身借了十万两白银! 沈清两眼一黑。 县官见她这般模样,得意地笑道:“高沈氏,你若不想入狱,就将高家的宅子拿出来抵债。” 沈清在心中权衡—— 不同意以宅子抵债,她将再次入狱,死路一条。 同意以宅子抵债,她将居无定所,在江州漫长严寒的冬季里,冻死街头。 两个选择都是死局,压根没给她活路! 她想活着,不仅要从这里出去,还得保住高家的宅子! 沈清视线落到借据上,忽然发现最左侧有一列隐蔽的小字—— 每月初一付月息,光绪十一年玄月归还本金。 光绪十一年是明年! 沈清内心激动,看向县官:“大人,今年可是光绪十年?” 县官不耐:“自然是光绪十年!” 沈清手指借据左侧小字:“本金归期为光绪十一年玄月,期间利息月结。只要民妇能按时支付月息,本金十万两则可在十个月后归还!” 县官皱眉看向检验官:“高沈氏所言为真?” 检验官颔首:“是的大人。” 县官摇了摇头,拍堂道:“放了高沈氏!退堂!” 沈清仍不敢相信自己被释放,直到春菊哭着跑到她身旁,她才回过神,眯眼看向狗官匆忙退堂的身影,厉声道:“大人且慢!” 县官顿步:“还有何事?” “民妇要反告赵员外——无故入侵他人屋宅!抢劫!强奸未遂!” 众人哗然。 县官轻咳一声,朝沈清投去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高沈氏,本官已判你无罪、当堂释放,你若再胡搅蛮缠,本官只能再将你关入大牢!” 沈清丝毫不惧,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道:“如果大人不为民妇做主,那么民妇只能往上告!” 她必须坚持将那赵员外收监,否则她前脚踏出县衙,后脚就有可能被杀害。 县官也怒了,骂道:“你不知好歹!日后定有你好受!” 亲眼看到差役领命前去赵家捉拿赵员外,沈清才安心和春菊离开县衙。 一路的雨夹雪,冻得她皮开肉绽的伤口越发疼。 她裹紧单薄的孝服,抬头望天,打着哆嗦道:“还好高家还有个宅子,否则这天没个落脚的地方……” 话未说完,忽然几个打手模样的人从对街冲了过来,直接上手扼住沈清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沈清就觉得自己像要被吊死,无法呼吸,只能踢着悬空的双腿反抗。 “别以为赵员外被抓了,高家就不用付利息了!五日后的月息钱付不出来,就等着坐牢吧!” 对方加重了手的力道,沈清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因为窒息而死去,强烈的求生意志致使她用力踹了对方胸口一脚。 对方吃痛,一把将她甩到地上,转而用脚踩住她的肚子,恶狠狠地使了劲。 春菊在旁大喊:“杀人啦!救命呀!杀人啦!” 沈清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踩得更狠。 她强撑精神问道:“我和赵员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得罪了人!有人要弄死你!” 沈清眯眼。 赵员外果然是枪手,他后面还有人! 沈清还想追问,但有群众被春菊的呼声引来,打手们见状,浩浩荡荡地走了。 春菊哭着把她扶起来:“少奶奶,您没事吧?” “咳咳!”沈清剧烈咳了几道,除了脖子,胸膛和肚子都有点疼。 她搭着春菊的手,踉踉跄跄站起身,继续往高家方向走。 春菊哭道:“少奶奶,到底是谁要取您的命啊……” 沈清深吸一口气,按着胸膛缓解疼痛。 浑身的冷汗。 不仅欠了一屁股债,还随时有人要取她的命。 一想到这些,沈清的心脏就跳得飞快,震得整个胸腔都是疼的,恐惧感从胃一直顶到喉咙,话都说不清楚:“先去吧……回去。” 春菊“哎”了一声,扶紧了她。 俩人顶着雨雪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沈清都快撑不住了。 “少奶奶,到了!”春菊用力将她身体一提,带着上了台阶,让她靠在柱子边休息。 春菊上前拍打大门:“开门!少奶奶回来了!” “哗”一声,深棕色的双木门从里头打开,几个小厮跑了出来,将门口挡住。 春菊急道:“你们干啥?少奶奶回来了,还不让开!” “夫人有命,少奶奶不能进屋。”说话的小厮头子面带愧色。 沈清虚弱问道:“你说什么?为什么我不能进屋?” 小厮支支吾吾:“夫人说……说少奶奶丢人现眼,要把她逐出高家,永远不得再入高家大门。” 春菊流泪,无措地望着沈清。 她觉得是自己在公堂上作证了沈清被赵员外轻薄,所以才导致沈清被逐出高家。 这些沈清都懂,一脸惨白地对她笑了下,轻声:“没事,我来处理。” 说完看向小厮,好声好气道:“我受了重伤,麻烦帮我跟夫人说说,先让我住几日,待我把伤养好了,就离开高家。” 第4章 你已经脏了身子! 这只是缓兵之计,她是不会离开高家的! 除了高家,她无处可去,且她被这般折磨,高家也有责任! 若非高家欠了外债,原身何至于被打死,她又怎会一穿来就被押在公堂上? 小厮进去通报,大门又被关上。 天寒地冻的,伤口不断往外渗血,沈清渐渐无力。 大门很快又打开,但这次只有一条缝,小厮探出脑袋,还未说话,沈清就知这次还是不让她进门。 她心中起了火,忽然生出力气,往前走了几步,对小厮说道:“你去告诉夫人……” 一盏茶的功夫,沈清人已经站在了高老夫人面前。 铜炉子里生着火,很是暖和,她感觉自己活过来了点。 高刘氏斜躺在床上,一身黑棕色绸面褂裙,黑发往后梳成髻,眉宇间尽是悲伤。 看到沈清进来,原本平静的她一下激动起来,红着眼睛,激动道:“你说你知道……” 话未说完,已经双唇打颤,再也说不下去。 沈清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平静道: “我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你丈夫和儿子被谁害死,不过是因为你不让我进屋,所以我找了个由头进来而已。” 高刘氏睁大了双眼,愣了几秒,捂嘴嗷嗷大哭。 发泄完了,尖声指责她:“你不要脸!你脏了身子,还进我高家!你滚!” 沈清冷笑:“我为什么会脏了身子,你心里没点数吗?你儿子跟人借了十万两白银,人家才来霸占宅子,轻薄我!如果你儿子没去借钱,人家能跑到你家中来吗?能轻薄你家媳妇吗?” 高刘氏不识字,不懂理,只晓得三从四德,媳妇被玷污了就该丢弃。 她丝毫不考虑沈清的委屈,坚持道:“你已经脏了身子!你不能再入我高家门!” 沈清双臂环胸,苦笑着摇摇头:“你说高家现在,就剩我和你。你再赶我走,那你一个老婆子,你觉得你能过得好?有我在,好歹有人上门闹事时,抓的是我不是你。” 话到这里,她拉起褂群,让高刘氏看自己鲜血直流的伤口。 高刘氏吓得又捂住了嘴巴,别过脸去,嘴硬道:“我已经决定过继老三家的小孙子,当我们这一房的血脉!反正你也无子嗣,你就离开高家吧!高家不需要你!” “老三家?” 沈清在记忆深处搜出一张满是褶子的精明老脸。 那是高老爷的弟弟,一直挨着高家做生意。 高家做丝绸,采购生丝的活计就交给他。 高家吃肉,他喝点汤。 是否喝汤人,早已惦记上了锅里的肉? 眼下高家男人全死光了,断了血脉,生意和宅子都无人继承,这时候提出送孙子,不也是吃绝户么? 只是跟赵员外那帮强盗比起来,手法比较委婉而已。 沈清收起思绪,低头整理褂群:“既然这样,那十万两的债务就跟我没关系了。你让老三的孙子帮你还债去吧!” 她缓缓走到门边,抬手摁住门栓。 开门前,又回头看向高刘氏:“对了,忘了提醒你,五日后便要交月息,一共五百两,你记得让老三那孙子把银两准备好,否则人家是要上门收宅子的。” 高刘氏闻言,艰难地咽了咽嗓子。 高家现在一无所有,只剩这处宅子,她上哪儿去凑五百两银子? 沈清瞧她这样,就知她动摇了,笑了笑:“本来我还想着回了高家,把身子养好,就去做生意,赶早把那十万两给还了。如此,我和你好歹有个宅子住,不至于流浪街头。但你执意要过继老三那两岁的小孙子回来,那我只能走了。” 说完,再也不看她,动手去拉门栓。 “站住!”高刘氏出声,“那……那你把那十万两的债还完了就走。” 沈清凉凉地勾了勾唇角。 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她心想。 她没说什么,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她立刻趴到床上去。 春菊为她清理伤口,上药。 她思考着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如今赵员外虽被收监,但以他和狗官的关系,定是不到三两日就借故放出来,到那时,定还会到高家找麻烦。 只要他背后的人对高家的宅子不死心,定还会用其他办法整死她。 干嘛非要高家的宅子呢? 也不是什么特别豪华的宅子,就是江南地区随处可见的四合院。 难不成这宅子底下埋着什么宝物? 沈清想不通,支着下巴轻声叹气。 “少奶奶,”春菊收了手,将金疮药的盖子盖上,轻声说道,“您当初要是嫁了程家二少爷,现在就是程家二少奶奶,也就不会碰上这些事了。” 沈清知道这说的是原身之前的婚约。 原身嫁进高家前,在老家永州有过一桩婚约,原身很喜欢男方,但后面男方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死活退了婚,导致原身在当地受人嘲笑,这才匆忙嫁进江州的高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永州。 都是原身以前的事,沈清没兴趣打听,眼下只关心怎么活下去。 五日后还不上月息,势必还要发生今日公堂上的事。 一想起那座令人作呕的牢房、被板子活活打死的原身,沈清发了个抖。 她想活着,她不想被打死。 如此,便不顾还敷着药的屁股,起身下了床。 春菊忙扶住她。 她顶着火辣辣的屁股走到棕色雕花衣柜前,打开柜门,上下打量里头的物件:“我一般把私房钱藏哪儿?” 春菊俯身,从衣柜底部拿出一个红色首饰盒,捧到她面前,恭敬道:“少奶奶,都在这儿。” 沈清打开一看,里头就一些碎银子,让春菊数了数,只有十两。 可这已是原身全部的身家。 距离月息还差四百九十两…… 沈清双腿一软,扶着桌沿稳住发抖的身子,气道:“不是每月发例银么?怎么才攒下这么点?” 第5章 不就有钱还债了吗? 春菊捣鼓了一通首饰盒,捧着放到了桌上。 沈清这才看清楚盒子底下竟还有名堂:若干的金手镯、金项链、金戒指……全是古法打制,百分百纯金。 灯影下,金器里有白森森的光泄出。 沈清挑出一看,竟是一把锋利的发簪刀。 她想了想,将发簪刀插入发髻中。 沈清把首饰盒藏好,不甚安心地睡了一觉。 眼下虽然月息有了着落,但之后还有十万两的本金,以及要取她命的人。 这般凶险的环境,她是当真睡不好也吃不好。 如此过了几日,身上的伤都好利索了,沈清才揣着金饰出了门。 她要找间当铺把金饰都卖了。 天难得晴朗,一扫前几日的大雪,阳光照在青灰色的石头路上,融化了积雪,寒气沁人。 饶是天色如此,路两旁的商铺却是热闹非凡,每家铺子都站满了挑选商品的客人。 沈清拢了拢披肩,边走边往手心哈气,问春菊:“这是江州城最热闹的一条街市?” “是的少奶奶,”春菊抬手指向街市南边,“高家的绸缎庄就在那个方向。” 沈清看过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琢磨着当铺出来再去瞧瞧。 “少奶奶,到了,这就是江州城最大的当铺。” 沈清顿住脚步,回神望去。 当铺占地四个铺面,进出的人不少,看上去倒是正规。 “走,进去看看。”她揣紧荷包,踏进当铺大门。 立刻有小厮迎了上来,得知她要当金饰,殷勤地将她带至一处隐蔽的柜台。 掌柜将木托盘推了过来,示意把金饰都倒到盘子里。 沈清照做。 看到那一盘子的古法金器,掌柜眼中闪过精光:“死当还是活当?” 嘴里说着话,一双小眼睛却是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个透。 沈清知道这人在观察自己能不能忽悠。 她不动声色,视线紧锁托盘:“死当。一两金饰现在能当多少钱?” 掌柜眼珠子转了转:“一两金饰的死当是二十七两银子。” 沈清皱眉:“几大银楼今日的金价都是三十七两,你这才二十七?” 掌柜脸僵了僵,又去瞧托盘里的金饰,拿出几件做工复杂的,装模作样瞧了会儿,讪笑道:“但客官您这是旧金了,扣掉焊件,卖不到三十七的。” “我这是古法金,没有焊件,十成十的纯金。”沈清懒得跟他墨迹,干脆道,“三十三两,不能再少了。” 说着,就要上手收金饰,已是做好这边不收,就上别家当铺的准备。 不料掌柜却是将托盘一拽,不让她收走金器,满脸堆笑:“成的成的,三十三可以收。” 沈清松手,视线一瞬不瞬地看着金饰被一件件称重。 “客官,您这边一共是十两金饰,”掌柜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手法极快,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共三百三十两银子。” 沈清冷笑着收回视线,大声说道:“你这算盘能吞金呀!十五两的金器,一过你手就变成了十两,还有五两金子是被你的算盘吃了吗?” 她故意抬高音量,引来其他正在当东西的客人围观。 掌柜果然被唬住,小声道:“客官您容我再算一算。” 一番纠缠下来,沈清总算拿到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她把票子收好,和春菊往高家绸缎庄走。 春菊问:“少奶奶您是如何瞧出那掌柜短称的?” 沈清笑了笑:“他不是短称,而是打算盘的时候,故意打得很快,趁势打错,少计了五两金子。” 她从小学珠算,参加过珠算大赛,当铺掌柜在算盘上动了什么手脚,她一眼就瞧出来了。 说话间,俩人来到高家绸缎铺。 三个铺面位于闹市黄金地段,却是门可罗雀,只有掌柜一人在店里。 沈清不动声色走进铺子。 几十种真丝丝绸挂在墙上展示,有纯色的、带花色的,皆都光泽柔和明亮。 她上手摸了摸,手感柔软滑腻,仿佛婴儿肌肤。 掌柜袖着双手跟在身侧:“咱们高家的丝绸,连老佛爷都要夸哩!” 老佛爷? 沈清猛然想起这是清代。 史书说过,慈禧太后眼光挑剔,连她都夸的丝绸,那品质定不一般。 “老佛爷都说好的丝绸,为何还卖不出去?”沈清下巴点了点对面的王氏丝绸行,“一样卖丝绸,他们的生意却很好。” “王氏改卖洋布了,只是那牌子还没来得及换。” “洋布?” 掌柜叹气:“洋布花色鲜艳、质地坚韧,不输丝绸,且价格低廉,普通老百姓也买得起,故去找王氏购买洋布的人就多了。” 沈清这才明白过来,洋布就是现代的化纤面料,经常用来做桌布、窗帘布,确实是便宜又耐用。 但这种布料不透气,不能贴身穿着,手感也很涩。 沈清观察对面商铺。 掌柜继续道:“这些年,因为洋布的冲击,没人愿意再买昂贵的丝绸,朝廷这些年资金也吃紧,也不怎么南下采购丝绸了,所以咱们才会被这库存给拖垮了。” 库存? 沈清回过神来。 没错,高家除了宅子,还有丝绸! 想办法把库存的丝绸卖了,不就有钱还债了吗? 她瞬间看到希望,赶紧问掌柜:“那别家丝绸行呢?有抵御住洋布冲击,维持生意的么?” 她穿来之前,是奢侈品公司的财务总,对布料的营销有一定了解。 虽说洋布有丝绸所没有的优点,但同样的,丝绸也有洋布赶不上的优势——比如质地柔润、色泽明亮、手感极佳。 贵的东西有贵的市场和卖法,就看怎么找到渠道。 她就不信洋布进来了,所有人都不买丝绸了。 “王氏前俩月卖了上千匹丝绸给洋人,把库存都解决了,”掌柜看一眼对面商铺,小声道,“拿到一笔现银,这才转去做了洋布。” “他们卖了多少现银?” 第6章 姑娘是去程老板那屋? “听说有几十万两。” 沈清两眼一亮:“那我们也可以效仿!把库存卖给洋人,这不就有钱了吗?” 几十万两,不仅能还债,还有剩余。剩下的银子,够她在古代吃喝不愁了。 掌柜垂首摇头,愁眉苦脸的:“可咱们没路子呀!少爷就是因为去外地找销路,才在路上被山贼给……” 他不敢再往下细说,生怕提起自家少奶奶的伤心事。 沈清却对“丈夫”的死没多大感觉。 死都死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才对。 她眼下只愁去哪里找买库存的洋商。 安抚掌柜把铺子看好,沈清招呼春菊回高家。 俩人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你认识王氏的丫鬟吗?”沈清问春菊,“去打听打听她家老爷从哪里找的洋商买丝绸?” 春菊摇头,迷茫道:“我和您一样,都是从永州城过来的,不认识江州城的丫头哩。” 沈清叹气,抬头望天。 这闭关锁国的年代,上哪儿找洋商去?高家父子地头蛇,都找不到洋商,她一个刚穿来的现代人,上哪儿找去? 肩膀忽然被硬物撞到,撞得沈清身子往后弹了下。 她稳住身子,揉着钝痛的肩胛骨,看向撞自己的人。 呼吸登时一窒。 那人一身笔挺的卡其色英式西服,棕色反羊绒皮鞋,黑色的英式帽檐下,是修得干脆利落的短发。 是个现代人! 他甚至都不用穿古装,一身的现代装,定是已经实现了自由穿越! 回现代的路仿佛就在眼前,沈清激动地几步上前,抓着男人的手拔腿就跑,就像在汪洋大海中抓到一块浮木,死死抓着不放手。 沈清就这么拉着男人狂奔进无人巷子。 她停下脚步,俯着身子,气喘吁吁地问对方:“你哪里人……哪个年代来的……知道怎么回去吗?” 男人的手腕似乎扭动了下,要挣脱出她的掌心,她本能地抓得更紧。 男人落眸瞧一眼被她扼住的手腕,抬起头。原本掩在帽檐下的五官,缓缓地呈现在沈清面前。 浓眉似剑,眼如星辰,只是那双略微上挑的桃花眼,此时蒙上了一层不耐和冷意。 沈清看着,忽然就觉得他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是……”男人回想片刻,一口凉淡的吴侬音,“沈清?” 沈清意外,正想问他是谁,就听他瞧着被抓住的手腕嘲讽道:“别缠着我。你黄花大闺女的时候我都看不上你,更别说你现在是个寡妇。” “轰”的一声,大量记忆片段涌进沈清脑中—— 此人叫程稚文,永州布商程家的二公子,曾与原身有过数年婚约。 原身对他一往情深,经常偷偷去见他,从小做好了嫁他的准备,可临到成亲,他却突然悔婚,使原身被人嘲笑,不得不匆忙嫁进江州高家,之后便是守寡、被打死在公堂上。 可以说,原身的悲剧,程稚文也是推手。 可他现在,竟然嘲笑她是个寡妇? 回想到这里,沈清难以控制地发了个抖。 她仿佛也沾染到原身的怨气,恨不能将程稚文原地撕碎! “我是寡妇没错!我敢承认我是寡妇!”她抬手掀了下程稚文的帽子,“倒是你,以为戴了顶洋帽子,就是洋人了?身为炎黄子孙,却硬要装白人,你要脸不?你干脆连爹都换成洋人不是更好吗?” 话说完,她也愣住了,可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想骂程稚文。 程稚文却不恼,抬手按了按帽子,将帽子重新戴好。 他淡淡落眸,瞧着还被沈清紧紧抓着的手腕:“我不要脸?那缠着我的你,岂不是更不要脸?” 他声音很轻,显得斯文气十足,说着毒辣的话,却不像个坏人。 沈清一噎,手抽了回来:“缠着你?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拉你进来就是想骂你一顿!” 程稚文笑笑,没说什么,活动了几下手腕,稍稍整理过被她抓皱的袖口,再没瞧她一眼,转身往巷口走。 沈清恨嗖嗖看着,牙都要咬碎了。 春菊恰在此时寻进巷子,与程稚文打了个照面。 她立即跑到沈清身边,小声问:“少奶奶,您为什么把程二少拉到此地?” 沈清收回视线,轻咳一声:“刚好在外头碰上,把他叫进来骂一顿解气!” 春菊扶着她往巷口走,边走边叹气:“您当初没嫁进程家真是太可惜了……听说程二少如今在上海帮洋人做生意,挣不少银子哩。” “帮洋人做生意?那不就是洋买办么?”沈清呸了声。 俩人同时停下脚步,看向对方。 春菊惊喜道:“少奶奶,您不是想找洋人买丝绸吗?可以找程二少呀!” 沈清皱眉点头,思考着—— 看程稚文那身打扮,还真有可能在洋人堆里混。即便他只是走狗一类的人物,但只要能帮忙引荐几个洋商认识,那就有机会把高家的丝绸推出去。 虽然这个人的嘴脸很讨厌,但眼下为了活命,也没办法了,保命要紧。 翌日,沈清打听到程稚文在乐春阁招待客人,掐点去了乐春阁。 乐春阁是烟柳之地,良家妇女出现在此,是会被人诟病的。 沈清人已经到了大门外,春菊还揪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进:“少奶奶,咱们就在这儿等程二少吧?别进去了,良家女子是不能进这种地方的!” 沈清打量着里头搂抱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喃喃道:“活命要紧,名节什么的顾不上了。” 话说完,把春菊的手拉开,一脸坦荡地进了大门。 “哎姑娘!”有人上前来拦住她,“咱们这只招待男宾,请回吧!” 对方打扮暴露、穿金戴银,像是管事一类的人物。 沈清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我来找我兄长,家里出事了。” 对方也上下打量她。 许是见她穿戴不俗,一身上等丝绸做成的褂裙,着实像有钱人家的小姐,眼珠子转了几道,拿声拿调地问:“你兄长叫什么名字呐?” “程稚文。” “原来是程老板的妹子,得嘞,你上二楼找他去吧!” 沈清赶紧溜上楼。 雅间门紧闭,有随从守在门口。 沈清上前问道:“程稚文在这间么?我找他有事儿。” 随从互望一眼,其中一人进去通报,很快出来,凶巴巴地驱赶沈清:“程老板不见客!赶紧走!” 沈清只好退到一旁候着。 过了片刻,有个打扮暴露的艺伎,抱着琵琶款款上楼来。 沈清心生一计,拦下对方:“姑娘是去程老板那屋?” 第7章 你随我上来 换好艺伎的衣服,刚入内,沈清便瞧清楚了里面的景象。 满面油光的茶商正谄媚地向程稚文推销着今春的茶叶。 “程老板,您且试试这新茶。”茶商双手捧着浅青色的尖叶,呈到程稚文面前,要让他闻。 程稚文却没去闻,轻轻推开。 他今日一身咖色西服,帽子取下来置于手边,利落的短发自然地拨向额边。 “西方人无饮茶之习惯,他们靠一种叫做‘咖啡’的物质提神、社交,这白茶在西方怕是卖不开。李老板,程某实在无能为力。” 茶商闻言,讪讪笑着,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沈清就被人用力一推,推到了程稚文身上,胸脯重重地顶到了他的手臂。 程稚文往旁一侧,立刻与她的身子拉开距离。 瞧见他一脸严肃地看了过来,沈清赶紧把头低下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她默默起身,退到后方,抱着琵琶挡住胸前的春光。 “程老板,您若是能帮我促成这桩生意,这乐春阁里的姑娘,您想要多少就带走多少!”茶商笑得一脸油腻,视线在沈清白腻的胸前来回扫视,“弹琵琶的这个,您不喜就算了,我自个儿留着!您去挑别的姑娘!” 沈清闻言,拳头硬了。 什么叫“我自个儿留着?” 这卖茶的怕不是有毛病?这是进来弹琵琶,不是进来卖身的。 “不必了。”程稚文起身,将帽子戴好,“李老板,后会有期。” 见他转身往门口走,沈清赶紧抱紧琵琶,打算尾随他出去,找机会和他说话。 可已经走到门边的人,又折了回来,在她身旁停下脚步。 沈清默默低头,用琵琶遮住脸。 “在这里做什么?”程稚文沉声开口。 认出她了。 沈清只好抬起头看他,讪笑道:“有事找你商量。” “喂,弹琵琶的!”不等程稚文说话,茶商走了过来,抬手覆住她仅罩一层薄纱的肩头,将她的身子往怀里搂,“你今晚可不能跟程老板走!程老板不帮我做生意,我的姑娘他不能沾!你今晚得跟我走!” 这人碰到沈清的肌肤,已是色迷心窍,决定今晚就要了她。 沈清恶心,扭了下身子,闪到一旁去。 她以琵琶护身,另一手放到发髻上,准备随时取出发簪刀护身。 “我不是这里的姑娘!” 茶商嘿嘿笑着:“只要你进了老子的屋,只要老子看上了,就能带走!”说罢,手一挥,随从立即要上手扣沈清。 程稚文一个眼神飞了过去:“滚!” 茶商一双小眼睛在他身上转悠着,已然是瞧出他对沈清有兴趣。 越是这样,他越要折腾沈清,逼程稚文帮忙! 于是几步上前,直接将沈清身上的薄纱罩衫扯了下来,人也扑了过去:“老子今晚就要在这里办了你!” 沈清本能地躲到程稚文身后。 程稚文倒也没闪开,将她护在身后,高大的身子往前走了两步,把茶商逼得节节后退。 茶商色欲熏心,红着眼睛威胁道:“你帮我引荐洋商,你今晚就能带她走!” 程稚文干脆应下:“可以,把门打开。” 茶商满意,笑着命随从开了门。 沈清松一口气,放下琵琶。 罩衫被扯掉了,此时身上仅剩一件抹胸褂群。虽然在现代也经常穿抹胸,但眼下这么个环境,沈清觉得难堪,拿双臂护住前胸。 忽然有触感柔软、带着体温的布料覆在她身上。 是程稚文的西装。 程稚文揽着她走出雅间。 雅间门一关上,她就对上了程稚文晦暗不明的眸子。 想起俩人初见时的针锋相对,她尴尬地咽了咽嗓子:“我找你是因为……” 话没说完,程稚文已是阔步往前走,不再理会她。 她赶紧跟上,跟着他下楼,从后门离开,来到附近一家客栈门前。 程稚文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 冬月寒凉的月色下,他沉眸盯着她瞧了会儿,才淡淡开口:“我住在此处,你这是要随我上去?” 沈清就觉得有一个安静的空间会更好谈生意,赶紧点头:“对,我跟你上去。” 说着,已是抬脚准备跟进去,却瞧见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 这一看,她才发现他着实长得高,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那眉眼此时染上了愠气,就显得更为精致冷峻了。 他突然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当真要上去?嗯?” 沈清点头。 他唇角一侧勾了勾,声音压得更低了:“一旦上去,要做什么,我做主,而你不能拒绝。” 沈清这才读懂他的意思。 她暗骂他不要脸,脸上却是赔着笑:“那不然这边谈也行。” 白凉的月色下,她眼如弯月,鼻尖和唇瓣冻得通红,粉嫩微翘。 程稚文收敛情绪,站直了身子,背过身去:“你想谈什么?” 沈清没发觉他异常,直奔主题:“我有一千多匹丝绸,各种颜色花色都有,想像王氏绸缎行那样卖到欧洲,你能帮我推荐外商吗?我可以给你一成的抽点。” “不能。” “为什么?” “欧洲的纺织技术远比我们先进,本土丝绸在西方市场已无吸引力,之前王氏那一千匹全是贱卖。” 沈清管不了那么多了,贱卖就贱卖,能拿到钱还债就好。 她问:“一千匹贱卖了多少钱?我听说是几十万两。” 程稚文转过身,脸上全是嘲讽:“几十万两?你在做梦么?” 沈清脑子“轰”的一声,预感不好:“那不然十万两有吗?” “三成。” 三成?三万两? 沈清两眼一黑。 三万两距离债务还有七万两…… 眼下即便库存全卖去欧洲,她也没地方搞剩下的七万两啊。 明年玄月,十万两还不上,她大概又会被抓到公堂,要么活活打死,要么推出去砍头。 太难了,要怎么样才能好好活下去…… 沈清垂着脑袋转过身,再难也得回乐春阁找春菊一起回高家。 刚走出几步,一阵风卷了过来,她打了个冷战,裹紧身上的衣服,这才发现穿的还是程稚文的西服。 她折回程稚文面前。 程稚文垂眸瞧着她。 她已无心去猜测他什么眼神,把西服外套脱下来塞给他:“今晚谢谢你帮我解围。” 没了衣物遮挡肩胛骨,露在裹胸上头的肌肤起了阵阵鸡皮疙瘩。 她抱紧了自己。 西服又罩到了她身上:“天冷,穿着吧。” 她却已是不打算再同他见面,坚持将西服脱下来还给他:“不用了,我回乐春阁换我自己的衣裳。” 刚转身往前走了两步,上臂忽然被人握住。 男人掌心干燥温热,透过肌肤传递给她,热与冷的交织,她打了个哆嗦。 身后,程稚文低低说道:“我让人把你衣裳送来,你随我上来。” 第8章 腰侧一个鼓囊囊的凸起 沈清犹豫。 她不想再进乐春阁,现在有人帮她送衣服,她求之不得;可她也确实不想上程稚文的房间,都没生意谈了,上去作甚? 正纠结,就听程稚文说道:“那茶商可还在乐春阁,你确定要过去?” 她心想:程稚文嫌弃她是寡妇,正眼都不瞧她,那茶商可不一样。 与其去乐春阁冒险,不如跟程稚文待会儿。 沈清抬手摸了摸发髻间的簪刀,心中略增了些底气,随程稚文进了门。 烟花柳巷的客栈,不时有男女的调笑声出现,空气里都是暧昧的气息。 程稚文推开二楼走廊尽头一扇雕花木门。 沈清跟着进去。 程稚文没邀她入座,自顾自走到桌旁,倒了一大杯茶水,仰头一口闷了,好像很渴的样子。 锋利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滑动着,喝完了,他抬手摁住领结松了松,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人靠在那儿闭眼吹风。 沈清站着看了会儿,闲聊般问起:“听说你在上海做贸易?” 春菊和她说起的时候,她是不太信他有能耐在这个时代做外贸的,今日一听他和茶商的谈话,才知他可能真有点能耐。 程稚文闻言,侧过脸看向她:“你知道‘贸易’?” 沈清这才想起来,他所认识的原身是个文盲,怎能说出“贸易”这个词儿?至多也就和春菊一样,称“贸易”为“帮洋人做生意”。 她赶紧讪笑着改嘴:“就是帮商户们牵桥搭线嘛。” 程稚文听了,没说什么,又扭过脸去闭眼吹风。 好像真的很不想看到她,也懒得和她说话。 沈清想着自己得搞钱保命,便也无视他的冷待,厚着脸皮吹捧他:“程老板你见识多,依你看,我如何才能把库存的丝绸卖出去?卖到十万两。” 程稚文冷笑了下,没回答她。明显不想理她。 她不死心,继续追问:“你有办法的对吧?能不能帮帮我?” 高家现在除了宅子,就只有库存的丝绸了。这是沈清唯一的活路。 “要我帮你可以。”程稚文转身走过来,在铺了浅蓝绸面桌布的圆桌边坐下。 他抬眸看着沈清,唇角挂着凉笑。 沈清就觉得他在憋坏。 “你回去思考一下,什么东西——它既有丝绸的质感,价格却又只有丝绸的一成。你只要能想出它是什么,并且做出来,那外商定是手捧白银,排着队送到你面前。” 果然只是想打发她。 沈清气道:“我要想得出来,我还需要到这里求你?” 她已是看透程稚文不会帮她,不想再跟他废话,当场开门走出去。 突然间,四个字飘进她脑中。 人造丝绸! 沈清在房门口停下脚步。 既有丝绸的细腻和美感,却又价格低廉的布料,就是人造丝! 洋布这种质厚粗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大家都还对它趋之若鹜,而比它手感细腻、色泽明亮的人造丝,岂不是会更受欢迎? 思及此,沈清兴奋极了,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堆在自己面前。 可激动仅维持了几秒,她又犯了难。 人造丝涉及化学工艺提取,这一点,别说高家没有资源,就是放眼整个时代,这个东西也还没出现过。 没有原料,拿什么做出人造丝? 但沈清不想放弃这个生意。 靠销库存还债的希望已经破灭,她只能另找出路,否则未来只有死路一条。 等着掉脑袋还不如去闯一闯! 人造丝的原料买不到,那就自己想办法提取! 把高家的库存卖了,获得资金,做人造丝! 沈清心一横,转身推开房门。 程稚文还坐在桌边,闻声抬头看了过来,看到她进来,面上闪过嘲讽。 定是料定她又回来死缠烂打。 “人造丝绸!”沈清得意地瞧着他,“既有丝绸的细腻和美感,却又价格低廉的布料,就是人造丝!” 程稚文脸色变了变,竟没有开口。 “你自己说过的,我能想出答案,你就帮我卖库存!”沈清几步上前,双手撑在桌面上,垂眸看着他,“你说话算话?” “……自然是。” 沈清长长呼出一口气。 很不巧的,那口气就呼到程稚文脸上。他抬手扇了扇,侧过脸去,轻咳一声。 “你虽然不识字,倒是有点小聪明。” “谁说我不……”后面的话在沈清舌尖上转了几道,又被她生生咽下去。 是了,程稚文眼中的原身就是个文盲,她千万不能暴露了。 思及此,沈清熄了气焰,改口:“所以你什么时候带我见外商?” “我可以帮你引荐外商,”程稚文兀自整理着衬衫袖口,“但如何说服他们买你的丝绸,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没问题,我自己来!” 程稚文无奈地笑了笑。 他打发她的而已,不想她竟这么认真。 说话间,有人敲门。 程稚文起身去开门,接过了沈清的衣裳,放到门边的斗柜上:“我下去走走,你在这里换你的衣裳。” 他背对着沈清,腰侧一个鼓囊囊的凸起引起了沈清的注意。 沈清瞳仁缩了缩。 …… “少奶奶,”春菊推门进来,将一大摞黄纸账册放到桌上,“肖掌柜说账本都齐了,让您先瞧着,有什么问题再去铺里找他。” 沈清手在算盘上快速拨动着,头没抬:“放着吧。” “好嘞。”春菊看着自家主子写的东西,就觉得内容很奇怪,遂问:“少奶奶,您画的是什么呢?有格子,还有一些图案。” “那不是图案,是阿拉伯数字。” 沈清做的是现代财务报表。 她在做预算。 高家的库存需要卖到多少钱,才能满足人造丝从筹备到上市的一系列成本。 如此算下来,大概需要五万多两,那就是一匹丝绸至少得卖到三十五两。 沈清将数字记好,转身又去看掌柜今早送来的丝绸样本。 如程稚文所言,欧洲纺织工艺远比本土好,压根没必要搭上昂贵的航运费用从这里进口丝绸。 王氏绸缎行贱卖库存,以极低的价格令外商获取到最大的利润,方能成行,可她不能贱卖,一旦贱卖,银子就不够做人造丝。 要让外商心甘情愿花正常的价钱从高家进口丝绸,就必须令这丝绸产生其他价值。 没有品牌溢价,那就只能制造附加价值了。 可这成匹的丝绸,就是做各种衣裳,还能产生什么附加价值呢? 沈清边想边抽出一匹珍珠色的丝绸,覆在手臂上仔细感受着。 柔暖细腻,轻若无物,她闭眼想象以往躺在真丝床品里的感觉——温暖、松弛、体贴。 第9章 手抚上他的腰侧 七日后,沈清提着皮箱,独自一人走出高家。 程稚文的马车早已候在外头。 她要与程稚文一起前往上海见外商。 此去上海,可能会做一些出格的事,所以她没让春菊跟着。 沈清猫着身子进了马车。 程稚文已经坐在里头,此时正仰头闭眼休息。 沈清在他对面坐下,笑着打了个招呼:“程老板,早上好。” 他掀了掀眼帘,朝她睨来一眼,盯着她瞧了半晌,说道:“你不是只对女红感兴趣么?怎会突然想做生意。” 沈清给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我丈夫在世的时候,很是疼爱我,现在他不在了,我要把他的事业撑起来,让他泉下安心……毕竟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她不想告诉原身这个“前任”,高家如今已破败。 这算为原身保留一点面子,也告诉他——自己对死去的“丈夫”用情至深,定不会缠着他。 程稚文无话,又将眼睛阖上。 见他吃瘪,沈清暗笑,故意问:“那你呢?岁数也不小了吧?和我解除婚约后,就没碰着个心悦的女子?” 他登时浓眉蹙起,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他越这样,沈清越要刺激他:“就没看上的?是不是觉得格格才配得上你?” 这下他开口了,轻扯唇角:“心悦的姑娘太多,一时难选。” 沈清也皮笑肉不笑:“是么?在乐春阁那种地方认识的姑娘?程老板您可真是大善人呀!从良的姑娘就靠您消化嘞!” 她话里藏针,讽刺程稚文流连声色。 然而程稚文也不好惹,虽神色寡淡,但说出口的话跟她一样毒辣。 “我在乐春阁认识的姑娘,不就是你么?这么说来,你是不想做高少爷的鬼了,想做我程某人的妾?” 沈清冷笑,轻哼着别过脸:“你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自觉在言语上占不到他任何便宜,她没再跟他唇枪舌剑,拨开帘子看向窗外。 而她不去挑衅程稚文,程稚文也压根不搭理她,全程闭眼休息,直到进了礼查饭店,才告诉她,放好行李就到一楼宴会厅,外商已经到了。 时间紧迫,沈清赶紧提着皮箱钻进房间,无暇去观赏这座百年后仍矗立于黄浦路的饭店。 她快速卸下一身保守的晚清褂裙和盘发,换上浅金色细带连衣裙和皮草披肩,对镜打量片刻,甚是满意地提上皮箱出了房门。 寻到宴会厅时,程稚文已经到了,正和几个白人喝酒聊天。 偶然间回眸,瞧见立在宴会厅门口的她,眼神陌生地在她身上顿住,片刻后,才放下酒杯,起身朝她走来。 神色诧异:“沈清?” 沈清嗤笑:“认不得我了?” 他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道,竟道:“裙子甚美。” 沈清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这和我今日带来的样品质地一样,你觉得可还行?” 真丝丝绸做成的裙摆,随着她身体的转动、宴会厅流光溢彩的灯盏,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泽。 程稚文一时失了神。 沈清站稳身子:“走吧。” 他才回过神,绅士地弓起臂弯。 沈清自然而然地挽上,言笑晏晏地进入宴会厅。 程稚文用英文对众人介绍她:“这位是江州丝绸贸易行的沈老板,她此次前来,带了一批成色极佳的丝绸展示给大家。” 有几个外商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目光大胆地粘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上。 有人趁机试探: “程老板,这位美丽的女士是你的女伴吗?” “美丽的女士如果单身,那我可要约她一起共度这美妙的夜晚了……” 这话叫沈清不舒服。 为了把丝绸卖出去,她只能强忍着。 “这位美丽的女士确实是我的女伴,”程稚文用英文说道,“她无时无刻都与我在一起。” 他在告诉这些人,沈清有男人在身边,不要打她的主意。 沈清知道他在维护自己的安全,有暖流从心间淌过。 那些人瞧见她和程稚文是“一对”,便也收起了放肆的目光,又一脸正经聊起生意。 她佯装听不懂,问程稚文:“你方才和他们说了什么?” 程稚文顿了顿,才道:“说你的丝绸质量上乘。” 一本正经说瞎话。 沈清忍笑,没拆穿他,随手取过餐巾,对折,置于膝上。 程稚文瞧着,没说什么,放好自己的餐巾。 几道前菜过后,上了主菜,是牛排。 沈清知道稍后有一场硬仗要打,肉一来,手起刀落,大大方方将牛排切了果腹。 程稚文几番看过来,神色微诧。 他告诉外商,沈清今日带来的丝绸,比王氏丝绸行的更为细腻美丽。 有外商开玩笑道:“这个国家的东西真是又美丽又含蓄又取之不尽,我们应当把你们当成我们国家的工厂。” 其他人大笑起来。 这副嘴脸,与历史上某些时刻重合。 沈清内心翻涌,强忍情绪站起身,单手提着裙摆,向众人展示身上的裙子。 浅金色的真丝连衣裙犹如第二层皮肤,熨贴地包裹着她玲珑的身体曲线;光泽自上而下,像早晨洒满阳光的海面,泛着粼粼金光。 众人看怔了,瞳仁里全是细散的光华。 程稚文用英文介绍道:“这是沈老板用她的丝绸制作而成的裙子,而她要推荐给大家的料子,便是一样良好的质地。” 沈清重新入座,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去开个新房间,然后把这些人都带上去。” 他稍讶,侧过脸看她:“房间做什么用处?” 她不方便解释太多:“一会你就知道了。” 他沉默,双手抵着桌沿,蹙眉思考几秒,将她拉了起来,带出宴会厅。 “邀请他们去房间,太过危险,我不赞成!”程稚文态度强势。 沈清拢了拢皮草披肩,抱着双臂点头:“我知道,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程稚文脸色大变。 沈清就觉得他想歪了,大约以为她要用身体做交易,促成这桩生意。 她拢紧披肩,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我不想像王氏那样贱卖丝绸,我得用其他办法。” 说完,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登记台:“去吧,事成之后我一定好好答谢你。” 程稚文没动,看着她,满脸的怀疑。 “从今晚你出现在宴会厅,我就一直觉得你甚是奇怪,你到底想做什么?” 闻言,沈清闭上眼睛,身子往他面前靠近一步,手抚上他的腰侧。 他身体本能一闪,但沈清已经抓住那坨鼓囊囊的凸起。 第10章 你到底是谁? 真的是枪。 程稚文身上带了手枪。 沈清心中徒增安全感,再次靠近他,压低声音:“你有这个,我做什么都不怕。” 若有似无的脂粉味冲进程稚文的鼻腔,窜至脑仁,他口干舌燥地闭了闭双眼,隐忍道:“你不说你想做什么,我不会帮你。” 沈清深吸一口气。 知道程稚文油盐不进,但不知道这么难搞。 她往后退了一步,与程稚文拉开距离,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模样:“我想做人造丝,需要五万两白银,所以我不能低价贱卖我的丝绸。我有办法,你只管帮我开房就行。事成之后,我定给你好处。” 她半句不提高家和自己的困境,拢好披肩,往宴会厅走。 入座后不久,程稚文也跟了过来:“我和沈老板在楼上有个房间招待各位,请各位随我过来。” 外商一听要到房里谈事情,皆都面露暧昧,有几个垂涎沈清美貌的,甚至再次不怀好意地打量起她来。 沈清察觉到了,强忍情绪。 二楼客房。 沈清打开皮箱,拿出几套由高家丝绸做成的睡衣,让外商们换上,然后又和程稚文一起将丝绸套到床品上。 程稚文顿时也明白了她的用意,招呼外商躺到床上感受。 有人先躺了进去,被子往身上一盖,登时一脸的享受,用英文喊道:“这种感觉太奇妙了!我仿佛回到我母亲的怀抱里!” 其他人见状,纷纷上去试了个遍,都很是满意。 有人已是嗅到商机,抢先问沈清有多少现货。 沈清通过程稚文表示:“一千五百余匹,全数要卖了。” 他们开始出价,只愿意给沈清两万两。 沈清全听明白了,不等程稚文翻译,朝众人伸出四根手指头:“一匹丝绸,不论花色,四十两银子,不二价。” 程稚文看她一眼,转达给众人听。 一听她要六万两,那帮人再次把价格砍到一万五。 比第一次的出价还低上五千两。 大有威胁沈清的意味。 沈清懂了,没二话,上手就关皮箱,提着要离开房间。 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这些人不识货,就再换一批。 人走到门边,手刚放到铜球锁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度傲慢的声音: “我们国家有世界上最顶级的丝绸和裁缝,我们也能做出这样的睡衣和床品,不一定要找沈老板购买。虽然沈老板给了我们一次很不错的体验,但这个体验,它不值几万两白银。” 他说的是英文,沈清全听得懂。 她握紧了拳头。 全都是小偷! 历史书没有写错,这帮人全是盗贼!只想以最低的价格从这个国家薅走最好东西!甚至用抢的! 她咬了咬牙,不等程稚文翻译,转过身,轻挑眉梢,下巴微抬睨着众人,用流利的英文说道: “you have stolen y design,but you can"t t the silk of the sa alityyour untry” 你虽然偷了我的设计,但你在你的国家没办法获得这种质量的丝绸。 话说完,她快速转身,拧开铜球锁,挺直脊背离开了现场。 刚过楼梯转角,手臂旋即被人扯住,她知道是程稚文,没看他,挥开手臂,快步往房间方向走。 程稚文就这么一路跟着她进了房间。 房门落锁,她后怕的心才落回原地,整个人已是瘫软在地上。 刚才骂那帮人是窃贼,实在是情绪上头,出了房间她就后悔了。 她和程稚文就两个人,虽说程稚文有枪,但一开枪,他们都会有麻烦…… “你会讲英文?”黑暗中,程稚文情绪不明地开了口。 沈清回过神,手扶着门板站起身,拉了灯。 暖黄的灯光下,她一脸惨白、眼神游离,把皮箱放到门边,手不自在地碰了碰鼻尖:“我丈夫教过我一点。” 程稚文没说什么,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怀疑的目光,像一道高温射线,要把她所有的保护色都给灼穿。 她不能让他知道原身沈清已死,他面前这个沈清,是从未来穿过来的。 这些事说不清楚,也不能说。 程稚文怀疑的目光还钉在她身上,她浑身不自在,干脆躲进浴间。 她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看到歪在脖颈间的皮草,忽然满心烦躁,手一扯,皮草披肩落入垃圾桶。 被掩了一整晚的肩胛骨,曝露在空气中。 昏黄的光影下,白皙细腻的肌肤紧紧裹着纤瘦的肩胛骨,凸出来的锁骨,发出莹莹光泽;两条细细的丝绸肩带,轻轻地悬在上头。 沈清忽然就厌烦了这一身,更厌烦长袖善舞的自己,用力扯过边上的手纸,狠狠摁住唇瓣,将口红搓得干干净净,留下毫无血色的双唇。 她洗了一把脸,开门出去。 程稚文站在窗边,听到声响,回过头来望着她,俩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她瞧见他复杂的眼神中有隐秘的惊艳,率先移开目光,木然地坐到沙发上,睁眼盯着虚空。 上海的洋人圈就那么大,这下她名声臭了,库存估计卖不出去了,拿什么做人造丝? 拿什么赚钱还债? 想起县衙的牢房和板子,还有打手狠狠踩在她肚子上的脚,她难以抑制地发起抖。 恐惧和焦虑令她心脏犯疼,整个人坐立难安。 她抱紧光裸的双臂,想给自己温暖和安全感。 “你到底是谁?”程稚文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淡淡看着她,声音不轻不重,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不重要的事。 沈清心跳加剧,抱着双臂的手越发的紧,将小臂箍出一条条的红印。 她强迫自己冷静,没敢去看程稚文,故作镇定道:“我还能是谁?我不就是那个曾经跟你订过婚,却被你抛弃了的声名狼藉的女人吗?” 第11章 你不是她! “你英文口语流利、熟悉西餐礼仪、会算数、知晓欧洲人从未将丝绸用于床品和寝衣……这不是你丈夫教你一年半载就能成事的。” 见沈清不吭声,程稚文大吼出声:“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 男人嗓音低沉,前一刻还正常说话,忽然加大了音量,震得沈清难以控制地发了个抖。 库存卖不掉、下月月息没着落,她情绪已濒临崩溃,此时又被他这么一逼问,脑子一热,站起身,恨恨盯着他,反问:“你觉得我是谁?我能是谁?” 她眼下这番处境,与他当年的退婚脱不了干系! 虽说她只是魂穿到原身身上,可却要替原身继续过接下来的日子! 原身的命运,就是她的命运! 他把原身害成这样,不怪他怪谁? “你算什么身份?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我?”她竟不觉心中翻滚的情绪不应属于她,反而是那般自然,与她本身的情绪融为一体。 她也恨上了原身恨的人,似乎是原身临死前,心中还有对程稚文的浓重怨气,导致她一穿过来,也承受了她这份情感。 虽然她也明白婚姻是双方自愿,其中一方后悔了,不愿结婚,无可厚非。 但时代不同,悔婚这件事,放在古代,却足以颠覆另一方的命运。 所以程稚文是有责任的,他至少应该对原身有一声道歉,以及…… 说清楚当初为何执意要退婚! 这个执念,不属于沈清,但很奇怪的,它此刻一直盘踞在沈清的心头。 沈清稍稍分辨,便知道这是原身想要一个说法。 她和大部分女性一样,被无故抛弃,定会想知道自己输在哪里,所以她通过身体,把这份执念传递给沈清。 沈清本不想追问退婚缘由,身为现代女性,对方要分手,她会干脆利落地放对方离开。 可这是原身的执念,她现在用了她的身体,就要替她完成一些心愿。 否则,她也不会安心。 她压下心中的情绪,迎上程稚文的目光:“当年为何要退婚?” 程稚文微愣,似乎是没料到她会抛出这个问题。 沈清等了半晌,见他没有打算解释的样子,继续问道:“你原先以为我是文盲,不识字不懂法,只会生孩子做女红,配不上留过洋的你,所以你不顾一切毁了婚?” 这是沈清根据原身的记忆猜测的。 程稚文依旧没吭声。 沈清就觉得他是默认了。 从小有婚约的男女,男方一留学回来就退了婚,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他在外头见识了世面,再看不上老家的未婚妻。 这不就是陈世美么? “你倒是自由了,可你是否想过——被你退婚的我,当初在老家是怎样一个境遇?” 两股情绪拉扯着沈清的心绪。 一边是原身通过身体传递给她的恨意,一边是她即将被程稚文拆穿身份的焦灼。 她此刻只能通过控诉程稚文当年的所作所为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按住心中的慌乱和各种情绪,冷静道:“及笄之年的女子突然被退婚,所有人都以为她定有什么毛病,才会突然被人退了婚。没有人敢娶我,家人也觉脸上无光,我本就是庶出备受冷落,再遇上你的退婚,沈家人恨不得立刻与我撇清关系,保住沈家颜面。” 她从记忆深处搜索原身当初的遭遇:“我在他们的安排下,匆忙嫁入江州的高家,不到半年,就守了寡。丈夫留下一屁股债,我则被债主欺负,被押到公堂上,差点被砍头……” 想起当初在县衙遭遇的一切,沈清顿时觉得心脏被人紧紧捏住,又胀又疼,恐惧感慢慢地撕开了口子。 牢房、板子、债主、月息、债务,还有无时无刻想杀了她吃高家绝户的那双手…… 这一切,令沈清再难保持冷静,大声控诉道:“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如果不是你当年的退婚,我也不必遭遇这一切!” 程稚文瞳仁缩了缩,很是震惊,片刻后,张了张嘴:“我没有料到……” “你当然没有料到!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怎会去考虑别人的处境?你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他没再开口,缓缓走到窗边,消沉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沈清此时也松一口气。 对他一通宣泄,不仅内心平静了,他也不再质疑自己的身份。 她按了按心口,在心中对原身说道:我帮你骂了他一顿,你安心吧。 她不再看程稚文,转身抓起丢在沙发上的褂裙和披肩套上,离开了房间。 入夜后的黄浦路灯火辉煌,马车络绎不绝,男男女女都打扮得华丽、贵气。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十里洋场。 沈清拢了拢披肩,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眼下丝绸卖不出去了,也拿不到银子做人造丝,下个月的月息立马就到期了,到时候如果拿不出五百两,她估计又要被抓进去…… 五百两,相当于现代的五十万。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到哪里筹这笔钱? 高家现在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了,只剩下一仓库卖不出去的丝绸。 沈清觉得自己的未来都是黑暗的,随时有可能再次被抓去砍头。 第一次她运气好,虎口脱险,但下一次呢? 她不敢想。 压力大得她整个胸腔都是堵的,脑袋也有点混沌。 她迷茫地看着外滩一侧排列成群的英式建筑,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现代。 直到看到前方一幢五层高的土黄色尖顶建筑物。 拱形大门上方的棕色石匾用烫金漆写着“汇丰银行”。 银行? 沈清怔了几秒,忽然提起褂裙往前跑去,蹬蹬上了楼梯。 银行大门紧闭,已经打烊。 看清楚营业时间,她才转身下了楼梯往回走。 有银行,她可以申请贷款,或许能筹到资金。 她穿来之前,最常打交道的机构就是银行了! 沈清回到饭店,程稚文已不在房里。 她懒得管他的去向,也不想看到他,打开皮箱,将丝绸的样品整理好,而后又将夹层一叠宣纸拿出来。 第12章 恶心的感觉顶到喉咙 沈清在宣纸上绘制出了英国人看得懂的财务报表,将高家目前的资产负债情况都体现出来。 忙完,已是半夜。 她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倒了一杯水正要喝,忽然响起敲门声。 她不确定是程稚文,还是那些不怀好意的外商,因此并没开门,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外头的动静。 几道敲门声过后,传来程稚文低沉的嗓音:“休息了?” 沈清这才把门打开。 程稚文还是白天那身西装,礼帽取了下来,放在臂弯间,浓密的黑发随意拨向一侧。 听见开门声,他瞬间抬眸,浓眉下,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沈清。 “有事儿?”沈清倚在门边,堵住门口,没有让他进门的打算。 “接下来有何打算?” 沈清轻咳一声,视线飘向一旁:“打道回府呗!还能有什么打算?” 经过今晚和洋商的对峙,她很清楚地知道,他一个洋买办,至多也就牵牵线,货物能不能卖出去,还是看外商,他起不了什么决定性作用。 就如他所言,丝绸除非贱卖,否则没希望卖出去,那就算了。 沈清不想贱卖了高家的丝绸,来获得并不解决问题的一两万银子。 不值当,那些丝绸放着,后续还有用处。 而程稚文这人,离开了上海,这辈子应当也没什么交集了。 所以沈清不打算告诉他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休息了,再见!”沈清关上房门。 她一大早就从江州出发,一路舟车劳顿,晚上又应酬那帮外商、连夜准备报表,此时已经累得整个脑子转不动。 原本只想阖眼休息一两个时辰,结果太累了,一觉睡到巳时。 沈清匆忙带着资料和样品赶去汇丰银行,被带到大厅靠里一张办公桌前。 金发白皮的男人看上去像是贷款经理,用英文问道:“女士,请问您想做贷款是吗?” 沈清点头,也用英文回答:“我需要五万两白银,请问要什么条件才能贷到这笔钱?” “请问女士您有抵押物吗?” 沈清打开皮箱,将丝绸样本拿了出来,展示在对方面前:“我在江州,有一千五百匹这种质地的丝绸,一共价值三十余万两,如今我想将这些丝绸以五万两白银的价格,全部抵押给贵行。” 贷款金额是抵押物的六分之一,银行应该很乐意做这笔生意才是。 对方连摸都没摸那丝绸,笑着问道:“女士,我们只接受文物和珠宝的抵押,不接受布料的抵押。” 沈清愣了下:“文物和珠宝?” 不由得想起历史书上的描写——汇丰银行的成立,就是为了控制晚清政府,以及趴在国人身上吸血! 它要珠宝文物作为抵押,为的不是利息,而是掠夺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的宝藏。 怒火在心中翻滚,沈清强压着情绪,用流利的英语询问道:“除了文物和珠宝呢?贵行还能接受其他的抵押物吗?” 对方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这大约是沈清最后的机会。 江州当地的钱庄就不用想了,地契已被赵员外拿走,没有任何条件能在钱庄借到钱。 而没有本钱做人造丝,未来只有死路一条。 一想到那腥味浓重的牢房、白花花的刽刀,沈清脊背一阵发凉,颤着手拿起桌上的丝绸,摊开,放到对方手背上。 “请您感受一下这款丝绸的质地,它很柔软,轻若无物,被它拥抱,会有一种躺在母亲怀中的感觉……” 沈清试着去说服对方:“这是用最好的生丝制作而成的丝绸,倘若我还不上钱,银行将他们卖出去,亦能超过五万两白银。” 她展示完丝绸,就要抽回的手,双手却忽然被对方的大手按住,紧紧的。 她一惊,立刻挣扎,花了一些力气才抽回自己的手。 手背放到身后去,嫌弃地蹭了蹭。 “如果女士您能亲自展示这款丝绸的质地,”对方压低声音笑了笑,视线在她隆起的胸脯上流连,“让我感受躺在母亲怀中的那种感觉,我会批准你的贷款。” 沈清听明白了,恶心的感觉顶到喉咙。 整个人很不舒服。 她强忍着没发作,做最后的争取:“我可以送您一套同品质的丝绸床品,您只要把它换到您的床上,您就能感受到我说的那种感觉。” 对方声音压得更低了,被丝绸覆着的双手又伸过来,企图再次抚摸她的双手:“我想,女士您亲自展示,效果会更好……” 话到这里,沈清已经知道银行贷款这条路走不通。 她变了脸色,用力扯过丝绸,塞进皮箱里,扣好,站起身。 愤然转身,却瞧见一道熟悉的颀长的身影立在不远处。 程稚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后面。 他依旧一身三件式英式西服,头戴礼帽,双手背在身后,此时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似乎已经站在那儿看了些许时间。 有个外国人站在他身侧,一脸谄媚地跟他说着什么。 他们身后一间办公室的门敞开着。 所以他刚才是跟人在里头谈事情…… 沈清不由得猜测他是否也有银行的关系,踟蹰地站在原地,心中盘算着是否要央他说说情。 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就如昨晚,他牵了线,也做了说客,但一谈到价格,那帮洋商原形毕露,他也没有法子。 而今日,她并无文物珠宝抵押,银行又怎会放款给她? 罢了,没有用。 思及此,沈清深吸一气,提好皮箱,神色陌然地从他身旁经过,出了银行大门。 她回到饭店,很快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江州。 此行来上海,毫无收获,她得赶紧回去另想办法。 从饭店出来,有一辆马车候在外头。 沈清认出那是程稚文的马车,脚步一顿。 她犹豫着要不要坐他的马车,和他一道回江州。 经过昨晚他的那一番质问、她的控诉,她眼下是万分不想看见他,更不想与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他内心必然还怀疑她的身份,定会找机会再次逼问她。 第13章 将您安全送达江州 车夫下了马车跑过来,对沈清鞠了一躬:“沈老板,请上马车。” 沈清瞥一眼垂着帘子的马车:“不必麻烦,我自行回去。” “程老板在上海还有公务,无法送您回去,交代小的务必将您安全送达江州。” 程稚文不走? 沈清一喜,将皮箱递给车夫,撩起裙摆就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掀开帘子,果真没人。 她挑了正中的位置坐下,闭上双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整个人轻松自在不少。 然而这份轻松只维持不到一刻钟,她又陷入了焦虑。 此行来上海,可以说毫无所获。 再有半月就该付月息了,可她现在荷包里就只剩十两银子。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凑到银子? 难不成真的要把高家的宅子抵给债主么?可没了宅子,她住哪儿呢? 在古代流浪街头,不一样是死路一条么? 沈清整个人又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股恐惧感从下往上顶,顶到她的心脏、喉咙,整个内脏像是被堵满了,东西下不去,气也呼不出来。 沈清难受地按着心口。 快速奔腾中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夫在帘外问:“沈老板,前方有茶肆,咱们停下来吃点东西,再继续上路吧?” 沈清回神,咽了咽嗓子:“好。” 她起身掀开帘子,踩着车夫垫上的脚踏子下了马车。 俩人找了间人少的茶肆坐了下来。 沈清没胃口,便让车夫去点菜。 她支着下巴,望着同样歇息在此处的其他商贩的拉货马车。 捆成一扎一扎的货物像泡发的大馒头,被绳索勒出了深深的印子。 沈清随口说道:“那像是拉棉花的车。” 车夫望过去,笑道:“应当是要拉到永州做土布。” “土布?”沈清疑惑,“现在不都兴买洋布么?怎么还有人买土布?” 土布就是颜色单一、暗淡的粗棉布,质地粗厚。 车夫说道:“土布的价格,比洋布还要便宜七成,故而还是有人买它,比方说买给家中的下人穿,又或者是市井小贩买之。” 所以下等人买土布,上等人买丝绸,中等人都去买洋布了。 中等人的市场最大,能让他们穿上跟土布一样便宜,却又像丝绸高档的料子,他们一定会趋之若鹜。 人造丝确实值得做。 否则程稚文也不会在听说她想做人造丝后,终于肯帮她推荐外商…… 思及此,沈清又有信心了。 “夫人,上海的银行能存银子不?”车夫突然问道。 沈清回神:“存银子?” 车夫憨笑地低下头:“我攒了些银子,想存到钱庄去,但我听说银行的利息钱多。” 沈清回想早上在汇丰银行略过一眼的存款挂牌:“我没记错的话,汇丰银行是三厘左右,主要看你存多久,存得久,这利息就会更高一点。” “我这些银子主要攒着给我娃儿将来娶妻用,平时不用,存久一点无妨。” 沈清问:“你娃儿多大了?” “老大十岁,老二八岁咯。” 沈清笑笑:“那你可以选个五年期的。你要存多少?我帮你算算到时候能拿多少银子出来。” 车夫比划出了五个手指头。 “五十两吗?” “五百两……” 沈清心算几秒:“五百两的话,你五年后能拿出六百两银子。” 车夫激动地搓手:“那我得求程老板帮我存进去!” 沈清忽然一个激灵,问:“如果五年后让你拿到八百两呢?你想不想存?” 车夫震惊:“八百两啊?那比银行的利息高出了二百两银子?” 沈清镇定点头:“是的。你现在存五百两,五年后,我给你八百两银子!” 车夫兴奋极了,忙问:“沈老板,那我要存哪个银行呢?” 沈清指了指自己:“五百两存我这儿,五年后我给你八百两银子。” 车夫犹豫。 沈清见状,赶紧劝道:“想必你也知道,高家是做丝绸的,而我是高家的少奶奶,我现在有个生意,能挣上大钱,只不过还差点资金,这次来上海,就是来筹钱的。程老板都肯帮我了,说明我这生意不假。你这钱不急用,不妨放到我这儿,我拿着一起去做生意。五年后,给你八百两,多出三百两,你给老二娶媳妇都够了!” 车夫松了松眉头,好像有点心动。 沈清看在眼里,继续说道:“你把银子放在我这儿,只管放心,高家的宅子就在那儿,铺子就在那儿,库房就在那儿,我总不可能为了坑你这五百两,放着几十万两的宅子不要,给跑了吧?” 车夫这下真的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我把银子放在沈老板您这儿,您能给我个条子吗?” “当然!”沈清笑着拍了拍胸脯,“必须给你存钱的条子!” 话说完,立刻起身去马车那儿,把皮箱打开,从里头抽出几张发黄的宣纸和毛笔,回到茶肆来。 就着茶水顺了顺毛笔,直接在宣纸上开写。 写完了,她双手递给车夫,车夫接过,看了几眼,高兴得眉毛都抬起来了,小心翼翼将条子对折再对折,放进荷包里。 “沈老板,我银子就存在永州的钱庄里,咱们待会儿回去,路过永州,我立马去取出来给您!” 沈清笑:“好嘞!” 俩人简单吃了点面条,继续赶路。 马车高速奔驰着,比来时快了不少,颠得沈清身体一晃一晃的。 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心烦意乱,反而整个心口疏通了不少。 现在有了五百两银子,下次的月息是不成问题了,虽然五年后要还八百两,但她相信这五年时间,她一定能把生意做起来! 眼下,她又多出了一个多月的安全时间,她得好好利用起来! 而今天这事儿,也给了她灵感。 她完全可以放弃银行和钱庄,转向个人借款,或者说吸收个人存款,给出比钱庄更高的利息。 做人造丝需要五万多两,只要她能找人把闲钱存在她这儿,那么做人造丝的资金就不成问题了! 这一想,沈清心中又生出了希望。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第14章 出去私会野男人! 马车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缓缓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头说道:“沈老板,永州到了,我这就去取银子,您在车内稍等片刻。” 沈清愉快应声:“好嘞!你去吧,注意安全。”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 时至隆冬,这里却是花红柳绿,边上一条小河,河水清澈灵动,嫩绿的柳芽儿在河面上轻轻地拂着。 就连街上的男男女女,都穿着清新仙气。 好一片春意盎然。 这才是真正的江南水乡,跟它比起来,江州萧瑟了许多。 也难怪原身被退婚后,在永州名声不好,只能嫁去江州。 在沈清的记忆里,原身认为自己嫁到江州,是下嫁了,所以对程稚文怨气极重。 想起这些往事,沈清有点好奇。 门帘恰好在此时拉开,车夫双手递进来一张银票:“沈老板,这是我刚取出来的五百两银票,给您。” 沈清起身坐到帘边,双手接过,笑道:“交给我你放心,就等着五年后儿子大了,拿八百两给儿子风风光光办大婚!” 车夫憨笑。 马车继续赶路,一路从春意浓浓的永州,进入一片土色的江州,仿佛就这么走过了一年四季。 沈清掀开帘子,同车夫闲聊。 “你跟了程老板多久了?” 车夫道:“我本就在程家当车夫,起先给程大少赶车,程老板留洋回来后,看我这人老实,就收了我当他一个人的车夫。” 沈清觉得他是真老实,于是又问:“那你可知晓,程老板当年为何要与我退婚?他是发生了什么事儿?还是程家有什么事儿?” 车夫挠了挠脑袋:“小的不清楚,程老板也不曾提起过。” “那……他有没有相好?” “倒是没有,我天天跟着程老板,不见他有相好。” 沈清点点头,内心琢磨起来。 不是女人的问题,那就真的是单纯嫌弃原身文盲? “不过……”车夫忽然开口,面色犹豫。 沈清回神:“什么?” “程老板和您退婚后,程老爷又给他定了门婚事。” 沈清来了精神:“定的什么样的姑娘?” “永州柳家的嫡女,柳小姐。” “这个柳家做什么的?” “做药材的,与程家倒是门当户对。” “程老板何时与这位柳小姐成亲?” “程老爷一直催着,程老板倒是不急,只说这些年想先做生意。” 沈清凉笑出声,后背往后靠去,仰头望着前方辽阔的灰色天幕。 这天儿灰呼呼的,让人看了心情也不甚明朗。 这位柳小姐,怕是还要走原身的路。 程稚文一看就是再看不上封建女子的,让他娶任何一位封建女子,他都不会愿意。 他的心,怕是留在了美国或那热闹的十里洋场,没有带回来。 在永州和茶肆耽搁了点时间,沈清回到高家,夜已落幕。 她下了马车,接过车夫递来的皮箱,指了指身后,笑说:“这儿就是我家,以后有啥事,尽管来这里找我。” 车夫憨笑点头,对她鞠了一躬:“您赶紧进去吧,天儿太晚了。” 沈清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进了高家大门。 刚进后院,就见红着眼睛的春菊跑上前来,急道:“少奶奶您去哪里了呀!可急死我了!” 沈清把皮箱递给她:“我去上海谈生意了。” 看一眼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说道:“筹到了五百两银子!月息有着落了!” 春菊却半点不喜,反而惆怅道:“老夫人见您夜不归宿,大发脾气呢!又要让人把我们赶走……” 沈清一听,登时烦躁起来,原本往后罩房走的步子一转,往正房走去。 几个丫鬟站在回廊上小声聊天。 沈清不动声色走过去。 “过几日便是老夫人的五十大寿,但高家如今这番光景,定是不会做寿了。” “可不?例钱都发不出来了,更别说做寿了……” 一说起没有热闹可凑,丫鬟们都哈欠连天,提不起劲。 沈清背着手走过去,用力咳嗽一声。 丫鬟们立即转过身,低着身子喊道:“少奶奶,您来了。” 沈清看着众人,面无表情地问:“老夫人哪日做寿?” 丫鬟嗫喏:“十一月初五。” 那不就是三天后了? 沈清心中有了主意,挥了挥手:“都忙去吧。” 丫鬟们立刻作鸟兽散。 沈清上了台阶,双手推开棕色雕花木门。 高刘氏依旧要死不活地半倚在床上,瞧见她进来,阴阳怪气道:“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沈清不疾不徐关上房门,在圆桌边找了块圆凳坐下,拉了拉裙摆,然后才望向高刘氏。 “听说你又要把我赶出去?” 高刘氏登时骂道:“你夜不归宿!出去私会野男人!伤风败俗!有辱高家门风!高家不要你了!你给我滚!” 沈清笑了笑,垂眸整理着自己的褂裙,慢悠悠道:“高家不要我?那行,把赵员外喊过来,告诉他,我现在和高家没关系了,以后就由你这个老婆子来还钱,还不上,要拉去砍头,就拉你。” 高刘氏吓得噤了声。 一说到欠钱的事,态度倒是立马软下去。 沈清早就知道她是纸老虎,嘲讽地笑了笑,从荷包里拿出一张银票,展开,拿到她跟前。 “我倒想自己有那心思去私会男人,可我能吗?下月的月息立马又到了,一还不上月息,你跟我,都要——” 她抬手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高刘氏满眼的惊恐,唇瓣哆嗦着。 沈清晃了晃银票:“五百两,为你这个老婆子多争取了一个月的活头。没有我出去筹钱,你连躺在这张床上骂人的机会都没有。” 话说完,她将银票折起来,放回荷包去,然后重新入座。 “听说三日后便是你的五十大寿,我打算请戏班子来唱戏,为你祝寿,但你得通知高家其他族人过来。” 高刘氏登时又赤红着眼睛骂道:“我没了儿子!我还做什么寿?你别去操办这些!我不做寿!” “你想活着,就按我说的办!否则就等着被抓去砍头吧!”沈清懒得跟她废话,站起身,“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活着,你就能活着。我死了,你也没好下场,所以该通力合作才是。” 她走到门后,没回头看高刘氏:“三日后给你做寿,到时候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只管答应便是,我不会害你,更不会害高家。” 说完,开门离去,留下大声嚎哭的高刘氏。 第15章 相当有当家主母的气质 沈清回到房间,灌了一大壶茶水入腹,解了燥,让春菊把高家最资深的丫鬟妈子喊来。 她坐在圆桌边的圆凳上,褂裙下翘着二郎腿,神色淡淡地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丫鬟妈子:“三日后便是老夫人的大寿,必须要操办得热热闹闹的。” 言语间毫无情绪,镇定、沉稳,相当有当家主母的气质。 丫鬟妈子跟在高刘氏身边多年,成日在高家颐指气使,内心是看不上高家这个新寡少奶奶的,来之前就想着定要跟她摆摆架子。 不想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少奶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 沈清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搁在笔山上的毛笔:“你把老爷所有兄弟的名字告诉我,我拟请柬邀请他们前来参加老夫人的寿宴。” 丫鬟妈子连忙报出一连串高姓人名。 沈清一一记下,写完了,问:“这里头最有钱的是谁?” “高家大爷,他做马草生意的,现银最多。” 沈清在高大爷的名字后面标了个记号。 接下来,又筛出了几个有闲钱的亲戚。 春菊候在一旁看着,等丫鬟妈子出去了,才小声问:“少奶奶,您想跟他们借钱吗?” 沈清笑了笑,把名单折起来,放进荷包:“不是。走,我们去找个戏院看戏!” 三日后,高府。 一大早就热热闹闹的,丫鬟在角角落落打扫,小厮挂灯挂花,张灯结彩的。大院中央搭了个大大的戏台,台下摆了五大桌,厨房也忙得不亦乐乎。 高家许久没有这般热闹过,突然要办喜事,大家都挺高兴。 沈清也换上一身端庄持重却又不失喜庆的清式褂裙。 浅橙色的绸面褂衣上,用浅绿色绣出了祥云图案,云间翱翔着几只红艳艳的红鸾仙鸟;金色丝线包裹着褂衣边缘,就连那盘扣,亦是金丝线缠成。 她带着春菊,背着手,一处一处地检查,检查完大门,又去看了戏班子,最后来到厨房。 叮嘱厨房的人,今日的膳食务必新鲜干净,这才又带着春菊去高刘氏房中。 高刘氏正在梳头,一张脸死气沉沉的,瞧见她一身的喜庆,嘴一撇,嘟囔了几句。 大概还是埋怨她,刚死了丈夫,竟还有心思打扮自己。 沈清懒得理她,抱着双臂,倚在门边说:“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始您的寿宴了,您准备好了就出来吧。” 正说着,有丫鬟进来通报,说高三爷已经到了,沈清赶紧迎出去。 这位高三爷,虽说过去靠高家发财,论财力,比不上大房和二房,但总归有点小钱。 正想着,迎面走来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溜肩、脖子细长,一张脸尖似老鼠。 贼眉鼠眼说的就是这种人。且一把年纪了还不知轻重,竟擅自进入主人家的后院。 沈清收起心中的嫌恶,扬起笑,朝他走去,双手抱拳,向他打了个拱:“三叔,您来了。” 高三爷一双细长的眼睛在她身上打转,阴阳怪气道:“二嫂在里头?我进去瞧瞧她。” 沈清笑着站直了身子:“我娘在梳妆,恐怕不方便,您先到外头坐坐,跟其他亲戚聊聊天。” 高三爷没挪动步子,眼神飘忽,四处打量着:“那我就在此处等她。” “少奶奶,大爷来了!”小厮在院外喊道。 沈清一听,也顾不上高三爷了,赶紧带着春菊出门迎去。 高大爷长得膀大腰圆,一张国字脸,脸上满满的肉,确实有富人气质。 沈清暗暗记住他的长相,笑着朝他迎了过去,热情道:“大伯您来了,真的等您好久了。” 她将高大爷请到了正对戏台那一桌:“这桌视野好,是专门为您准备的。” 高大爷爽朗笑出声。 年纪越大,越有财力,越在乎底下的人对他尊重有加。 高大爷带着家眷满意入座,左右望了望,没瞧见高刘氏,问:“你娘呢?” 沈清赶紧又带着春菊进后院。 没有高刘氏坐镇,她很难跟这帮人谈事情。 进了后院,倒是没见着高三爷,沈清以为他去别处溜达了,进高刘氏房中催了一道,又带着春菊匆匆折返。 身子刚过垂花门,眼角余光扫到一道瘦削的鬼祟身影。 沈清顿住脚步,示意春菊不要出声,自己则轻手轻脚将身子贴到门边,不动声色观察着那道身影。 高三爷猫着身子,在墙角边仔仔细细地敲那墙上的某道砖块,好似那处藏有什么玄机。 沈清暗中观察半晌,示意春菊跟自己出去。 她小声交代春菊:“我先去外头招呼客人,你盯着高三爷,瞧瞧他在做什么。” 春菊乖巧点头。 沈清又叮嘱她小心行事,然后才返回院里。 过了片刻,高刘氏在丫鬟妈子的搀扶下进了院里。 瞧见院中央搭了个大大的戏台子,高家一众亲戚也都在,到处热热闹闹的,那张哭丧脸方才露出一点笑意。 沈清上前搀扶着她,将她迎到高大爷身旁入座。 高大爷忙转过身子问道:“弟妹,你身体可好啊?” 高刘氏白着脸点头,“哎”了一声。 高大爷:“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高刘氏还是客气地“哎”着,闭口不提欠债的事情。 沈清知道她定不会跟高家另外两房开口要银子。 高家三个媳妇,属她家世最好,清高了大半辈子,面子大过天,要她开口跟人借钱,比杀了她还难受。 但沈清不同了,她死过一回,知道小命的重要性。程稚文她都去求了,更何况高家这帮跟她毫无关系的人。 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见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沈清让丫鬟去交代厨房上菜、戏开唱。 这是江州本地最好的戏班子,沈清花了不少银子才将他们请过来。 今晚唱的戏,叫“兄弟齐心,家族长盛”。 讲述乡下有兄弟三人,其中一人在城里赚了钱,便将其他兄弟也带到城里,大家通力合作,终于都赚到了大钱,成为当地无人能撼的大家族,并且长盛不衰,一直富裕了很多年,子子孙孙也都十分有前途。 高刘氏看得入神,高大爷则心情澎湃,不断拍掌叫好。 他身为高家大房,其实是最有这种使命感的。 沈清就是故意叫戏班子唱这出戏给他看,激起他的情绪。 第16章 看着就不像妇道人家 戏唱完了,高大爷还不尽兴,转而在桌上侃侃而谈:“这戏说得对!一家人要团结,才能使我们的家族更强大!” 这个家族,他是老大,也最有钱,大家都很给面子地应声附和。 沈清逮着机会,拿起酒壶站起身,走到他身旁,给他倒了一杯酒。 “大伯,我们家之前发生的事情您都知道了……”她故意装出一副伤心样,“老爷和……都没了……现在就只剩下我和娘了。” 高大爷心软,转过身安抚道:“侄媳妇,你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我们大家一定帮!老二走得急,没有半点交代,但他的家眷,我是一定要帮他照顾着!” 众人也都点头道“是”。 气氛烘托到位,差不多了,沈清趁势说道:“现在我们家还欠着赵员外十万两银子……” 话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 众人就都以为她要跟大伙借十万两去还债,登时咳嗽的咳嗽,扭头的扭头,吃东西的吃东西,权当没听见! 心里都在想:若说借钱做生意还能考虑。这借钱还债,定是有去无回! 没有人愿意把白花花的银子扔了,就算是亲戚也不行! 高大爷也面露难色,推辞道:“我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我前些日子刚巧把银子都放到别的生意上了,一时间也凑不到这钱帮你们还债呐……” 沈清心中凉笑。 嘴上说得好听,有困难尽管说,一定帮忙。一提到钱,都不方便了。 这些人如果早能帮忙,高家父子也不至于抵了唯一的宅子去借高利贷。 她收敛情绪,尽量装得可怜,眉目低垂道:“倒也不是让大家帮我们家还债……” 众人一听并非借钱,都松一口气,又愿意听她说话了。 “就是我们家现在这情况,我总归得想办法挣银子,还债、也养活一家子。”沈清看着高大爷,“我想做生意,大家能帮帮我,帮帮我们家么?” 高大爷忙道:“当然可以!侄媳妇你有这决心撑起二房,我很欣慰呐!” 教做生意么?当然没问题。 不跟他要钱就行,其他的都好说。 众人也跟着附和:“可以可以!我们别的没有,做生意还是有点子经验的!” 沈清于是从荷包里抽出一块浅金色的丝绸,两手捏着角,垂放下来。 随着她双手的晃动,浅金色丝绸绽放出耀眼的光彩。 高大爷疑惑道:“这不是咱们家的丝绸么?侄媳妇你想做丝绸生意,到铺子去就行了。” 沈清笑着摇摇头:“不,我不是想做丝绸生意。丝绸生意现在被洋布冲击,不好做了,我想做别的生意。” 众人就好奇地看着她。 她继续晃动手中的丝绸:“洋布之所以能冲击到丝绸,是因为洋布便宜耐用、花色鲜艳,但它手感粗糙,仅能用于外衣。倘若现在有一种既有洋布的物美价廉、又有丝绸手感的料子,定能将原本被洋布夺走的市场,再次拿回来。” 高大爷拧着眉心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其他亲戚小声讨论着。 “不可能有这种料子!”高三爷不知打哪儿窜了出来,质问沈清,“一斤生丝多少银子你知道么?” 沈清听出了敌意。 她没生气,她今天的目的,是拉最有钱的高大爷投资人造丝,而非跟这个贼眉鼠眼、想吃二房绝户的高老三斗气。 沈清直接忽略掉这人,继续同高大爷商量:“大伯,我说的那种料子,原料不是生丝,自然也没有生丝那么昂贵。” “那是啥?”高大爷更迷糊了。 众人小声议论,都好奇沈清口中这神奇的料子到底啥来头。 沈清朝春菊招了招手,春菊立即端上来一个托盘。 “这就是人造丝的原料。” 众人凑上来,看清楚托盘里的物品,都笑出了声。 高大爷失望地打量这沈清,就觉得这位年轻的侄媳妇是因为失去丈夫而失心疯了。 他还算给沈清面子,没发表任何言论,高三爷就不同了,直接指着沈清的鼻子骂道:“你是不是疯了?这些东西怎么做丝绸?” 沈清轻轻拨开他的手,拿起托盘里一块小木材,对众人说道:“木头、芦苇、花生、大豆,这些随处可见、随手可得的植物里,含有的天然聚合物,能提炼出织造人造丝所需要的纤维素。” 无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都是一些未开化的清朝人,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天然聚合物、纤维素”。 沈清又一根芦苇,轻轻摆动着:“就是说——从这些便宜的东西里,我能得到做人造丝的原料。就是这么回事。” 众人一脸不信。 沈清看向高大爷,直接问:“大伯,我现在有这么个生意,您想不想一起?您只要投资五万两,我有信心在两年后,让您收回一倍的收益,五万两变十万两!” 高大爷抬了抬眉,认认真真打量起她。 他不是在思考她所言的真实性,而是在想——这侄媳妇,咋变了个人? 以往,一副小家子模样,见着长辈红着脸就避开了。 今日,跟一帮长辈喝酒、谈生意、拉投资,不带害羞的,看着就不像寻常的妇道人家。 沈清自然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她太想要得到他的银子,不得不继续游说。 “大伯,您如果有闲钱,不妨和我一起做这个生意。洋布的盛况您也看到了,那些改卖洋布的商户,全都赚得盆满钵满。而现在,我们找到了一种比洋布更好更便宜的料子,要赶紧占领这个市场才是呀!” 她提到洋布,高大爷眯了眯眼睛。 洋布初入江州,只有一个商户在售卖,却异常的火爆,他见状,立刻去通知二弟,让他赶紧停下丝绸生意,改做洋布。 但二弟固执己见,执意要继续做丝绸生意,这才被活活拖垮。 关于洋布,他很看好,而市场也证明了他当初的看法是对的。 眼下,若真有一种绸缎料子比洋布价廉物美,那确实可以挣到银子。 但想法是好的,可从一个妇道人家口中说出来,他总感觉这生意不妥当,况且这侄媳妇还是个不识字的。 第17章 这买卖值当! 从植物里取绸缎的原料,那不是胡闹吗? 可二房今日这排场,给足了他面子,都看得出是冲他来的,而他手头也确实有点银子,不帮这可怜的二房,也实在说不过去。 思及此,高大爷笑了笑,对沈清说道:“你有这份冲劲,大伯很欣慰。和你一起做生意可以,但是你得先说说,你要如何做生意?” 高三爷趁机煽风点火:“妇道人家,大字不识一个!在家生生孩子还行,做什么生意?” 沈清没理他,镇定地看着高大爷:“我前几日去了上海一趟,认识了一些外商,向他们展示了高家的丝绸,只可惜他们觉得价格高了点,这生意就没做成,但这关系是留下来了,日后咱们的人造丝做出来,通过他们,出口到欧洲,那利润将是非常可观的。” 高大爷有点意外,问:“你是如何认识这些洋人的?” 沈清轻咳一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我有个同乡,留过洋,现在在上海做买办。” 高大爷长长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这倒是个法子。” 他转身坐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猛然又站起身,问沈清:“你那位同乡,叫啥名字?” 沈清:“……” 她怎会看不出高大爷也看上了洋商这条关系。 可她不能报出程稚文的名头,她不希望高家这些人知道原身曾与程稚文订过婚。 “陈老板!”沈清急中生智,“江湖人都喊他陈老板!” 高大爷信以为真地点点头:“原来是陈老板。” 沈清趁势说道:“那您是同意和晚辈一起做生意了吧?” 高大爷回神,看向众人,颇有大家长风范地号召道:“既然这样,我带头,投一万两白银给侄媳妇做生意。” 沈清咽了咽嗓子。 一万两不够啊…… 所幸立刻又听高大爷补充道:“愿意一起的,举个手!需要五万两,咱们看能不能凑个五家!也算帮我二弟了!” “这要是亏本了咋整?” “对呀!谁家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辛苦钱!亏不起的!” “她一不识字的妇道人家,做什么生意呀!肯定做不起来!” 这情况,沈清料到了。 她也不说话,就静静等他们都说完了,才开口说出三个字:“股转债!” 众人一脸怔愣。 从未听说过这个词儿。 沈清竖起右手食指,说道:“一共十股,一万两为一股!你们今天投一万两给我,日后人造丝的收益,就能拿走一成!赚五十万两,一股可以拿走五万两的利润!” 众人讪笑:“五万两能不能挣回来都是问题,我们可不敢奢望能挣五十万两。” 沈清闭了闭眼睛,内心已是万分烦躁,却只能强忍着:“王氏绸缎行,改做洋布半年不到,听说已经赚了几十万两,我相信人造丝绸也可以!” “两年后,若是生意失败了,那么今日你们投的这一万两,都能转成我的债务,我将以五厘的月息,连本带利还你们这一万两,此为股转债。” 众人听明白了,有些心动。 攒钱了,跟着分红;亏钱了,还能拿到一点利息。 不亏。 这买卖值当! 纷纷表明愿意投一万两给沈清。 …… 寿宴结束,沈清送高家众亲戚离府,然后立马回房起草协议。 她生怕这帮人一觉起来又反悔,不肯拿出银子来,得连夜把他们的投资协议书都拟好,明日一早就挨家挨户换银票去。 春菊也跟着没睡,候在沈清身侧等着她差遣。 “少奶奶,您为什么要答应生意失败了,还要还他们银子呢?他们这银子不是算合伙做生意的本钱吗?” 既然是合伙,就没有亏本还要倒还本钱的道理。 这是连春菊这种没读过书的丫鬟都懂的道理。 沈清叹了叹气,视线专注看着文书上的内容:“我也不想定下这种协议,但不这样,他们根本拿不出银子。我现在真的没地方筹钱了,所以也只能放手一搏。” 五万两是筹到了,可她却开心不起来,反而压力更大。 万一人造丝失败,那她除了欠赵员外的十万两,还要多加高家人的五万多两。 十几万两白银,到时候真的要卖宅子了。 可不出此下策,她定一分钱都筹不到。 风险大,却也只能赌一把了! 说话间,沈清忽然想到鬼祟的高三爷,停下笔,毛笔搁到笔山上,转身看着春菊:“对了,我走了以后,高三爷在那儿摸了多久?” 春菊回想几道:“他把那面墙的每一块砖都敲了个遍,敲完又换了一面墙敲。” 沈清皱眉:“敲那墙砖做什么?难不成有什么暗室机关?” 春菊摇头:“我也不懂。不然明儿我找其他丫鬟小厮打听打听?” 沈清觉得这事有古怪。 高家就是个普通的苏北式宅院,褐瓦灰墙,三个院子,每个院里两个小亭子,十来间屋子。 虽不小,但也并非什么令人惊艳的大宅子。 那赵员外和他背后的人,宁可收买县官都要霸占这宅子。还有高老三,暗地里偷摸着敲这宅子的墙角。 难道这宅子真有什么玄机? 思及此,沈清交代春菊:“高三爷这事儿,你先别说出去,也别去打听,容我再观察观察。” 春菊“哎”了一声,乖巧地退回主子身后。 沈清继续拟协议。 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搁下笔,起身朝门外走去。 她去了厨房,要了个圆发糕,又让春菊找了一支细细的蜡烛,插到发糕上,然后端着去高刘氏房里。 高刘氏依旧靠坐在床头,许是今日热热闹闹地给她做了寿,脸色看上去好了些。 沈清端着发糕走到她跟前,轻声说道:“婆婆,我们老家有个规矩,做寿当天,在心中许下心愿,然后吹灭这蜡烛,心愿就会成真。” 高刘氏晚上没拆她的台,任由她跟高家亲戚借钱,她在内心是感谢她的支持的,因而此刻对她态度有所好转。 高刘氏瞧着发糕,叹了叹气:“心愿?我想让儿子活过来,能成吗?” 第18章 需要一个继承人 原身的丈夫据说是去外地谈生意,在路上被山贼给杀了。 不久后,高家老爷又因为思念独子,半夜上山看儿子的墓,结果天亮被人发现猝死在儿子坟前。 沈清总觉得高家父子的死有蹊跷,但她现在没工夫去查。 她得先赚银子,先活着,再搞清楚高家父子的事,以及这处宅子里的玄机。 思及此,她安抚高刘氏:“你好好活着,开心一点,你儿子在天上看着,也会开心。况且,他在天上快活着呢,何必回到凡间受罪?你看我,成天想着还债,吃不好睡不好,活着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高刘氏想了半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才低头把蜡烛吹灭。 沈清让春菊伺候她,自己坐到一旁去休息。 “高家现在就剩咱俩了,咱俩通力合作,一起把债还了,把这宅子保下来,别的不说,逢年过节的,也能按时给老爷少爷上香不是?这宅子若没了,咱们连给他们烧香的地方都没有。” 高刘氏含泪点了点头。 沈清见状,也知这老婆子是想开了点。 她安心回房。 翌日一早,先去了高大爷家。 高大爷家在距离高家宅子不到一里的地方,门庭比高家气派多了,果然是最有钱的。 沈清和春菊被小厮带进厅堂,见到了高大爷和高夫人。 沈清说明来意,将协议书奉上。 高大爷略了几眼,却半句不提银子的事儿,反而问:“你昨儿说的这位陈老板,我派人去永州打听过了,没找着这人。” 沈清愣了下。 着实没想到他这么着急,连夜派人去核实。 见瞒不住了,她索性说清楚:“可能是昨晚我喝多了,话没说清楚。他姓程,不姓陈。” “程什么?” “……程稚文。” 高大爷拍了拍手,高兴道:“这就对了!永州程家声名在外!我是知道这永州程家的!” 沈清讪笑着点点头,希望关于程稚文的话题就此止住。 幸而高夫人在此时提了一嘴:“都说这人啊,经历过大变故,就容易开窍。老爷你看侄媳妇,本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现在为了撑家,也得出来抛头露面了。” 这话叫沈清有点不舒服。 看似夸她开窍,实则怜悯她没男人护着,得自己出来跑江湖。 不过说的也是事实,她现在确实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 高家这帮亲戚,包括高刘氏,也没一个能靠得住的,原身被抓到县衙的那一次,这帮人是一个都没出现。 眼下能拿出一万两借她,也算不容易了。 想到银子,沈清收敛情绪,笑着看向高大爷:“大伯,您看这一万两银子,要不今天就给我?我银子一收齐,就要开始买材料了。咱们早点把这人造丝做出来,早点挣上银子。” 高大爷却摆了摆手:“银子先不急。我昨夜想了想,还是担心你把这生意做没了。” 沈清:“……” 无语片刻,她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说道:“大伯,我娘家在永州就是做生意的,嫁到高家,我前前后后也跟着学了大半年生意,且现在还有洋商愿意买我的料子,销路已经都找好了,现在就差把这个料子做出来了。” 见高大爷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又道:“再说了,您今日给我一万两,您不会亏的,两年后没挣到银子,我连本带利还给您。” 高大爷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她身上打着转:“你这生意都没挣到银子,哪来的钱连本带利还给我呢?” 沈清咬了咬牙:“实在不行,我把宅子卖了,总有银子还各位了吧?” 高大爷这才笑起来,搓了搓手:“那行!就这么说定了!” 从袖袋里拿出一张银票递了过来。 沈清双手接过,松一口气。 不容易。 从高大爷家出来,沈清和春菊直奔高三爷的宅子。 一路的风雪,她却觉得冰塑了个把月的心脏,终于感受到一丝丝的温度。 她按紧了荷包。 这一万两的银票,就是个好的开始。 她相信自己这次一定能化险为夷,一定能在古代好好活下来! 高三爷还未起床,小厮将沈清和春菊安排在厅堂入座。 沈清打量四周。 宅子虽不如高家的大,陈设在屋中的物品却看得出价值不菲。 连跟着高家喝汤的高三爷,都比高家有钱。 但沈清知道这人的一万两,定不容易拿到手。 她沉心等待着。 等了一个时辰,高三爷终于姗姗来迟。 怕是故意拖延。 如沈清所料,没正眼瞧她,进厅堂后,径自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又是喝茶又是教训下人的,愣是让沈清又多等了半个时辰。 沈清有求于他,也耐着性子跟他耗着。 不论古今,跟人要钱始终不是容易的事儿,像高大爷那样来回盘问的,还算是好应付的。 沈清不在意这些,为了要到银子,她是豁出去了。 “一万两我可以给你,”高三爷慢悠悠开口,透过茶烟打量着沈清,“但我有一个条件。” 沈清就等这一刻,立即坐直了身子:“什么条件?” “你得过继我的孙子,当成儿子养,将来让他继承二房的生意。” 沈清心道:这个高老三,还真的是时刻不忘吃二房绝户。 但是过继别人的孩子当继承人这种事,她是不愿意的。 万一将来她在这里有了心悦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财产自然是要留给自己的孩子,有个养子存在,到底复杂了。 就算她将来没有孩子、财产无所谓给何人继承,但眼下要忙于挣钱还债,过继个孩子去养,也不合适。 可不答应,这高老三的银子是拿不出来的。 他摆明要用一万两来换吃二房绝户的机会。 沈清思忖半晌,说道:“可以。反正我本身无子嗣,也确实需要一个继承人,您的孙子也是高家人,过继到我们家,再合适不过。” 高老三闻言,面上却无任何喜色:“可我听你娘说,你先前反对过继来着,眼下又同意了,你这不就是奔我银子来的?” 第19章 又去上海找男人? 沈清心想:不图你银子,图你鬼祟么? 但她也只是想想,并不将这股嘲讽的情绪挂在脸上,轻咳一声,佯装可怜道:“您知道我们家欠了赵员外十万两银子吧?” 高老三斜眼看着她,手拨着茶碗盖。 二房欠十万两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这十万两并非还不起。 等孩子过继过去,他能名正言顺地处理二房的财产,他就会替二房把这十万两还了。 到时候二房的债务一清掉,宅子、丝绸、铺子、缂丝坊……这些就都是他三房的。 倘若能用一万两换沈清接受过继,那未尝不可? 比起出人命,一万两银子不算什么…… 正想着,就听沈清说道:“先前,赵员外对我喊打喊杀,我还曾在县衙外被他的打手重伤过,当初反对过继,不过是怕我保护不了孩子,毕竟我自身都难保。这赵员外摆明就是想弄死我,然后霸占高家的宅子,万一他知道高家有个继承人,您说赵员外会一起弄死吗……” 高老三拿着茶碗的手抖了下。 过继孩子只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处理二房的财产,可不是要送了孙子的命的。 那金孙可是全家的命根子。 可不把金孙弄过去,又要以什么名义处理二房的财产呢? 正惆怅着,又听沈清说道:“要不这样,我立个字据给您,证明我同意过继,但这个事情最好保密,不要让外界知道。当然这孩子还是继续在您府上养着,等我把欠赵员外的那十万两银子给还了,他奈何不了我们二房的人了,我再把孩子接到身边?” 高老三登时身心舒畅。 本就担心金孙去了二房那儿有个三长两短的,眼下金孙能继续放在府上好生养着,之后还能继承二房的财产,再没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轻轻松松就吃了二房绝户! 一想通这些,他立马差人拿来笔墨,要沈清立下过继的字据。 沈清收了高老三的银票,又往下一家奔去。 春菊说:“倒是没想到这高三爷比高大爷干脆多了。高大爷有点啰嗦呢。” 沈清笑:“大房没想吃绝户,要他平白拿出银子,自然难受。三房以小博大,一万两换二房所有家产,自然干脆。” 春菊恍然大悟。 有了高家其他两房的背书,沈清很顺利从另外三个亲戚手中拿到银票。 看着摆在桌上整整齐齐的五张银票,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总算凑到银子了。 发了会儿怔,沈清提笔在纸上列下人造纤维素的提取工艺。 原料倒是容易,木头、花生、大豆都能提取出浆粕,难的是一些化学溶液。 古代不像现代,化学溶液只要不属于管制类别,很好买到。 在这里,要获得化学溶液,只能自己提取。 沈清在纸上写下烧碱、二硫化碳、氢氧化钠等名称,然后闭眼回想这些化学试剂的方程式。 幸亏学生时代化学学得不错,很快就将方程式写了出来。 分析化学原料,需要小苏打和生石灰。 生石灰在清朝很常见,到市场上问一问,应该买得到,但是小苏打…… 比利时人倒是十八世纪就研制出小苏打,但国内是民国才有这个东西。 也就是说——眼下要买小苏打,还是得找洋商。找洋商,那就得通过程稚文? 沈清毛笔一丢,两手一摊,很有撂摊子的想法。 她翌日一大早就去了市场,到处询问能不能买到小苏打。 商户无不摇头,一脸费解。 大家都没听说过这么个东西,更别说卖了。 沈清无奈,随手买了几袋生石灰放到高家的缂丝坊,回家收拾行李。 春菊瞧她又开始收衣服,担心道:“少奶奶,您又要去上海吗?” 沈清“嗯”了一声。 春菊于是走到门边看了眼外头,确定没人听墙角,才回屋小声道:“如果让老夫人知道您又离开江州,她会怀疑您……” 出去私会野男人。 后面这句,春菊没敢说出口。 沈清知道她想说什么,不仅不生气,反而口气寻常道:“回头我去跟老婆子请个假。” 收拾完,她就去了高刘氏房里。 往圆桌旁一坐,说道:“我明日一早得去上海一趟,估计天才能回来。” 高刘氏自从那日做了大寿,气色好了许多,但眼下一听新寡媳妇又要外出,不由得又气出一脸的刻薄:“又去上海找男人?” 沈清垂眸整理着褂裙的裙摆,不甚在意道:“想必您也觉得我长相不错,才会担心我去私会男人。那您肯定也清楚,我这样的容貌,且未生育过子嗣,想找个有钱男人当人小妾,并非难事。” 高刘氏一噎,没说出话来。 她眯眼打量沈清。 肤若凝脂,一双杏眼水汪汪的,那身子更是窈窕。江南水土养出来的美人儿,果真就如水似的。 如若不是这般绝色,儿子当初也不会执意要娶她一个被人退过婚的破鞋过门。 且她说得对,她现在只要做别人的小妾,那高家就和她没关系了,她也不必费尽心思去筹钱做生意、为高家还债。 思及此,高刘氏缓了语气,佯装劝道:“做人小妾得受原配管教,原配想打你就打你,想将你卖了就卖了。高家眼下虽欠着债,但你好歹是高家的少奶奶,无人敢动你。” 沈清笑笑,知道老婆子是通了。 她站起身,看着高刘氏:“您错了,我在高家,并非无人敢动。明年玄月那十万两还不上,您跟我,都得人头落地。” 高刘氏登时一脸的死灰色。 虽然儿子丈夫去了后,她一度活不下去,想随他们去了,可再怎么样,也希望是落土为安、体体面面地离开,而非人头分家,曝尸街头,供人笑话。 沈清这番话,犹如刽子手的刽刀,紧紧压在她脖子上,她哪还有心思管束沈清去上海还是京城。 无奈地朝沈清扬了扬手:“你去罢!别做有损我高家名誉的事情就行!去罢!” 第20章 你要给我什么好处? 那日车夫只说程稚文还需在上海待几日,眼下五日过去了,沈清也无法确定程稚文是否离开了上海。 她寻思着去上海的途中,经过永州,到程家打探打探消息,如果程稚文不在永州,那应该还在上海。 她提着皮箱去集市雇马车,意外发现那日送她回来的马车也在其中。 她一喜,跑上前去,拍了拍靠坐在车前闭目休息的车夫:“老许!” 老许睁眼,见是她,赶紧跳下马车,对她鞠了一躬:“沈老板,您这是要去哪里?” 沈清笑:“巧了,我要去找你家老板,我雇你的车?” 老许赶紧将她的皮箱拎到车上,脚踏子垫好,扶着她上马车。 马车奔腾起来。 沈清拉开帘子,靠坐到门边,同老许聊起天:“你怎么还在江州?我以为你早去上海了!” 老许驾着车,憨笑道:“程老板七日后才用车,我寻思着别空车回上海,所以就在江州等客人,但等了几日也没有去上海的。” 沈清哈哈笑起来:“老许你可真是我的贵人!先是在我这儿存了五百两,然后又再次送我去上海!” 也是那五百两,令她想出跟高家人筹钱的法子。 老许挠了挠脑袋:“沈老板您人好,那日在茶肆,愿意和我同一桌吃饭。” 他是下人,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跟主子同桌吃过饭,沈清不仅愿意同他一桌吃饭,还愿意同他聊天,回答他的问题。 他受宠若惊,且看得出沈清是能做生意的主,所以才放心把钱存在她那儿。 这些沈清猜出来了。 虽然五百两不多,却已是老许全部的身家。 比起高家其他人投个一万两,却对她诸多苛刻和交换,来自老许的信任,让她很是感动。 她抿了抿唇,对老许说道:“你存在我这儿的五百两,我都投到生意里去了,这回去上海找程老板,为的也是生意的事儿!老许你放心,你那五百两,我一定早早帮你翻倍!” 老许“哎”了一声,双手拉着马绳,却还是对她弯了弯身子表示感谢。 傍晚,沈清抵达上海。 老许告诉她,程稚文还住在礼查饭店,她便进去要了个屋子。 经过程稚文房门口,她停下脚步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便先回了自己的屋子,寻思着入夜了再来敲门。 白天再忙,夜里也需要回来休息了不是? 思及此,沈清便安心地拿出纸笔,把提炼人造丝原料的过程继续往下写。 她计划着小苏打到手了,就回江州提炼其他化学溶液,然后买原材进行纤维素的提取。 纤维素经过最后几道干燥脱硫工序、织染,人造丝就做出来了。 这么一想,沈清觉得成功就在眼前了。 窗外橘光不知何时褪尽,她整理完资料抬起头,才发现已经入了夜。 估摸着程稚文应当回来了,她活动了下筋骨,披上披肩,去了走廊另一侧某个房门前。 轻敲几下房门,依旧无人应答,她干脆就站在门口等。 这一等,一个时辰又过去了。 她站到两腿酸胀,腰也疼,正想先回房休息,就见程稚文从楼梯转角走了上来。 他在西服外披了件咖色大衣,依旧是那顶浅棕色的英式礼帽,颧骨微红,像是喝了酒。 沈清赶紧朝他迎了过去,尴尬地扯了扯笑:“忙到这么晚?” 他闻声顿住脚步,朝她看了过来,面上闪过诧异。 沈清自报家门:“我有事儿找你,所以今天又过来了。” 他这才回过神,上了几节楼梯,径自往房间方向走。 沈清赶紧跟上,跟着他进了屋。 他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走到桌边倒了一大杯水一口喝光,然后摁着领结松了松,走到沙发坐下。 后颈靠在沙发背靠上,仰着头,闭眼往上吐着气。 沈清走过去,好心问道:“喝多了?” 他没理她,过了半晌,才闭眼问:“你有什么事?” 沈清就把自己想买小苏打的事情提了下,末了,还加了句:“你放心,我会给你好处的。” 他轻扯唇角,缓缓坐直了身子,双腿敞开着,双臂垂在膝上,眸光晦暗不清地望着她:“你要给我什么好处?” “我已经筹到钱做人造丝了,现在就差小苏打,只要你能帮我买到小苏打,我会付你报酬。” “……目前国内没有小苏打,得发电报找人从美国带过来,最快也要一个月。” 沈清一听,激动极了,几步上前,站到他面前:“所以最快一个月我就能拿到小苏打了对吧?” “是。” “我想要一百斤小苏打!” 生怕程稚文嫌弃她要得少,说完又补充:“这一百斤仅仅是小试牛刀,后续人造丝量产,我还将需要大量的小苏打,到时候还让你帮我进口!” 程稚文答应得很干脆:“没问题,一通电报的事情。” 沈清这下终于踏实了。 原以为程稚文会诸多刁难,不想却没有,她此刻的心情足以用忘乎所以来形容。 为感激程稚文,她立马又说道:“那你算一下这一百斤的小苏打需要多少钱,把航运费和你的报酬都算进去,回头我就准备好银子给你。” “不用银子,我送你。” 沈清笑:“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她下意识就觉得程稚文是上次被她一通控诉,觉得对不起她,这次补偿她。 然而下一秒她就发现自己天真了。 “想要小苏打,就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程稚文目光犀利地瞧着她,“否则,我不会帮你进口小苏打!” 沈清变了脸色。 她就知道这人没那么好心! 可眼下也不能得罪他,否则搞不到小苏打。 她深吸一口气,收敛情绪,装出封建女子柔弱单纯的模样跟他示弱:“我没什么真实身份,我就是沈清,一个早早守寡、只能自己出来做生意的可怜女子。” 程稚文闭眼、皱眉,看上去好像很烦躁。 他并不相信她所言。 沈清也紧绷地搜索记忆库,回想原身先前和程稚文有些什么接触,令他这般确信她不是她。 高家所有人都没怀疑过她不是原身,怎么就程稚文死咬着不放呢? 就因为她会说英语吗? 第21章 握住了她的腰 在沈清的记忆里,原身和程稚文接触不多,至多就是偶尔去对方家串门,远远瞧上一眼。 而程稚文,十六岁就去了美国,一去多年,回来后,原身已死,一直是沈清跟他接触。 所以沈清实在好奇,他为何这般信誓旦旦她不是原身? 难道他和原身之间发生过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正想着,沈清的身子忽然被人用力一推,整个人被快速地推到墙上,面朝墙壁,双臂被反剪到身后,紧紧地钳制住。 程稚文压着她的身子。 沈清扭了下身子,吼道:“你放开我!” “不说是么?”程稚文将她的手腕压得更紧,整个人也贴到了她身后,“很好,我明日就将你送到江州县衙,到时候,看你说不说!” 一听到“江州县衙”四个字,沈清就生理性害怕,身体抖了下。 她不能被抓到江州县衙,那县官和赵员外本就巴不得她死,眼下她又进去,结局只能是屈打成招、含冤而死! 她要活着,她不能去江州县衙! 求生意志促使沈清生出前所未有的力气,身子用力一扭,人就转了过来,正面面对着程稚文。 他的脸,一下放大在她面前,包括他口中微微的酒气,也随着呼吸,全部喷洒到她脸上,钻入她的鼻腔和脑仁。 她忽然一个冲动,挣开双手,捧住他的脸颊,重重吻了上去。 他错愕地睁大了双眼,震惊地看着她。 她不管,含住他的唇瓣,伸出了舌头,然后闭上了眼睛……有点软,有点q,像果冻,又像糯米糍…… 一道陌生的力道缠到了沈清腰上,程稚文握住了她的腰,越握越紧……而他的气息也越来越粗重…… 沈清心中警铃大作,预感不好,生怕他擦枪走火,赶紧分开彼此的唇。 她抱着他,趁他气息迷乱,在他耳边软声允诺:“你帮我进口小苏打,等人造丝做出来了,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沈清逃也似的跑回房间。 关紧了房门,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刚才真的是险招,可如果不那样,程稚文怕是立刻就会把她扭到江州县衙。 那鬼地方,她是不能再去了! 她宁可亲程稚文,都不去那鬼地方! 而今晚的争执,也更令她清楚地意识到——程稚文之所以愿意跟她接触,更多的是为了探究原身与她的关系。 除去这一层,她确定程稚文并不想理自己,更别说帮忙了。 所以进口小苏打的事,她得做第二个打算。 翌日,沈清一早去了黄浦滩,终于远远地看到一座挂有大时钟的尖顶建筑。 她瞅着那标志性的大时钟,一路小跑过去。 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上海海关。 海关附近定有洋行,洋行里有洋买办专门帮人进出口货物。 沈清很快在海关隔壁物色了一家看上去规模挺大的洋行。 她蹬蹬上了台阶,刚好一个穿着杏色西装,头戴同色礼帽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她赶紧上前,笑着问道:“你好,你这边能从美国进口东西么?” 对方顿住脚步,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一遍。 许是见她一身老式的清代褂裙,并不像在这十里洋场混的人,冷哼一声:“你要从美国买什么?” “一百斤的小苏打。” “海运费和佣金很贵的,你有多少银子?” 财不能外露,沈清多长了个心眼,没立刻回答。 见她没吭声,那人轻笑一声,尖酸刻薄地骂道:“臭乞丐!要饭去吧!” 沈清神经一跳:“你说什么?” “说你是要饭的臭乞丐呢!”对方骂完,竟还朝她吐了口口水。 白色液体飞过来,沈清本能地闪了一下,那口水就落到了地上。 她怒极,上前与他理论:“我只不过问你一个问题,你有必要朝我吐口水?” 穿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吐口水。 沈清被恶心到了,很生气! 那人又咧嘴骂道:“你没银子你问什么问?问了你又不买!” 说完扬起手,但巴掌还未落下来,就在半空中被人钳制住。 沈清看向来人。 是程稚文! “程程程……”那人手腕被他折得往后弯,嗷嗷地哭,连话都说不清楚。 程稚文一个甩手,直接把那人甩进洋行大门。 沈清松一口气,按了按心口的后怕。 看到程稚文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安全了。 这股安全感来得突然却又那么笃定。 程稚文虽然私下各种怀疑她、威胁要抓她去报官,但面对外人,他一定会护着她。 思及此,沈清也就不拿冷眼对他了,脸色正常地看着他:“这么巧?” 说话间,视线掠过他的唇,想起昨夜俩人的吻,登时一股暖意从脚底窜到脑门,整张脸烧灼不已。 她轻咳一声,视线尴尬地飘向别处,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却听他说:“我可以帮你进口小苏打,最迟一个半月,送到江州给你。” 她心中一喜,抬起头看他:“还能再快点吗?一个月?” “我尽量。” 她就知道小苏打的事儿有谱了,焦虑的情绪登时缓了大半。 “但你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她当然知道他在指什么,满口应下:“当然!” 如果人造丝真的能做出来,解除了她在古代的所有危机,那么告诉他真相,她可以考虑。 不远处,老许架着的马车,缓缓走了过来。 “上车!”程稚文率先往前走,“我跟你一道回江州。” 沈清一听,头皮有点麻。 又得跟这人待一屋了……烦人! 沈清不知道程稚文为什么非得和她一道回江州,他就那么闲吗? 他们到了江州,他提出要看提炼人造丝原料的地方,沈清只好将他带到高家的缂丝坊。 高家已经许久发不出工钱,缂丝坊的老师傅都遣散回去了,只留下一大间空旷的屋子和若干缂丝工具。 “到时候纤维素提取出来,得用纺丝机才行,”沈清两手别在身后,在两排荒废的缂丝机之间穿行,边走边说,“用传统的手工织法太慢了,而且成本也高。” 程稚文站在门内,眼神犀利地看着她:“你打算进口纺丝机?” 第22章 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沈清顿住脚步,没回头看程稚文,内心权衡着—— 她作为一个没出过国门的清朝人,是不应该知道“纺丝机”这玩意儿的。她只能知道“织布机”。 不过,她又想,她在他面前也暴露得差不多了,他都认定她不是原身了,她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接下来,进口机器的事情还得靠他帮忙呢! 思及此,沈清大大方方转过身:“是的,要买纺丝机,计划第一批先买三台,你愿意做这笔生意?” “可以。” 沈清点点头,从缂丝机之间绕出来,走到门边,说道:“你自己找间客栈落脚吧,我回去了。” 外头天已黑,小雪花往下落着。 沈清缩了缩脖子,拢紧披肩,钻进那雪夜中。 雪花往下落,有些落在她鼻尖上、睫毛上,往下压,压得她眼皮发酸,直想睡觉。 自从穿到这里,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眼下事情总算有了进展,或许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她庆幸地想。 “一起吃碗面?”程稚文的声音自她头顶落下来。 她回过神,抬头看向从后头追上来的他。他也顶着风雪,小雪花落在他黑色的帽子上,晶莹晶莹的。 “我知道江州有家客栈的牛肉面不错,一起?”他再次问道。 沈清面前就出现了一碗飘腾着香气、滚滚牛肉汤的面。 这么冷的天,有一碗热乎乎的汤面吃,会很幸福吧。 她咽了咽嗓子:“好,你带路。” 程稚文说的卖牛肉面的客栈,其实就距离高家一条街。 店小二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牛肉面,看着飘在上头的葱花和牛肉片,还有那白花花的牛肉汤,沈清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之前怎么就不知道这里有牛肉面吃呢? 她迅速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跟店小二要了些醋和麻椒,一股脑全倒进面里。 麻椒的麻香混合着牛肉汤汁的鲜香,简直绝了。 沈清将脸凑到面碗上,狠狠吸了一口:“太香了!” 筷子往面里一搅,将醋和麻椒拌得更匀点,然后开始喝汤。 热汤下肚,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口里是又酸又辣又香! 沈清觉得这是自己穿过来后唯一体验过的快乐。 “你以前不吃辣的。”程稚文幽幽开口。 沈清刚吃进嘴里的面条登时嚼不动了,顿了片刻,喝一口汤将面条送进胃里。 又来了…… 她佯装自然地搅动面条,笑道:“连我不吃辣都知道?你关注过我?” 程稚文不语,只凝视着她,面前那碗面一动不动。 沈清有一口没一口地拨着汤:“既然不喜欢我,为何又关注我的口味?” 意料之中的,程稚文依旧不回答她的问题。 这人心思深,不该讲的,他是一句不会讲;该问的,他是一句不会忘。 难缠,真的难缠! 吃完面,沈清赶紧回了高家。 春菊见她回来,高高兴兴地跟着她一起进屋。 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喝下去,这才觉得堵在食道里的面条落到胃里。 她按着心口,打了个嗝。 春菊开心问道:“少奶奶,您这趟去上海,有什么收获吗?” 沈清点点头,转而问:“我问你个事儿。” “少奶奶请说。” “我跟程稚文没退婚前,经常见面么?” 在原身的记忆里,他们是鲜少见面的,可程稚文明显很了解原身的一些习惯。 连跟原身打小形影不离的春菊、当了原身半年婆婆的高刘氏,都分辨不出这副身体已经换了主人。 可程稚文却一眼看出来了,甚至还为了等待原身的下落,跟着她来到江州…… 所以程稚文和原身之间,到底还发生过什么呢? 沈清觉得自己的记忆要么有缺失,要么就是有些事情连原身自己也不知道。 “我记得有一年,您跟程二少一起去过上元灯节。”春菊想了想,“还有一年仲夏,您去过程家池亭赏鱼。” “这不才两次吗?”沈清来了精神,坐直身体,“那两次见面,他们……我们,就是我和程二少,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春菊想了想,然后摇头:“好像没有呢。” …… 翌日,沈清用过早膳,带春菊去了农贸市场。 她买了五十斤大豆,和春菊一起扛着去了缂丝坊。 “少奶奶……”春菊气喘吁吁地问,“您买这么多大豆要做什么呢?” “提取浆粕呢。”沈清晃了晃肩上一大袋子的大豆说道,“我想了想,还是大豆纤维细一点,虽然贵,但提取出来的纤维素会更细腻。” 春菊不懂,却很好学:“要怎么提取出这个什么粕呢?” 沈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提取的过程:“先把大豆蒸软了,再磨碎,然后进行水洗、酸处理。” 说话间,俩人到了缂丝坊。 这里有之前给工人煮饭的厨房,沈清差春菊去挑水,自己则把火生起来。 水来了后,倒入锅里,把洗干净的大豆丢进去蒸煮。 沈清去附近问了家磨豆腐的铺子,谈好了帮她磨大豆,就把豆汁给店家,自己只要了渣。 如此一通忙下来,已是晌午。 沈清顾不上吃饭,又赶紧将豆渣丢进水里进行水洗。 冬月的天,那水都快结成冰了,沈清撩起袖子,什么都没想,一双手伸进去,顿时就冻到失去知觉,动也不能动,更别说把纤维洗出来了。 她废了老大劲才把又红又冻的双手抽出来。 春菊心疼得直流泪:“少奶奶您稍等,我这就去烧热水给您泡手。”说完蹬蹬跑开。 沈清垂着没知觉的双手坐到门内去。 她望着随时能落雪的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就赶上冬天了? 水洗这道工艺怎么整? 用热水又不行…… 正想着,就瞧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走进了院子,朝她走来,站在她面前。 是程稚文。 沈清仰头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他的视线却是落到她纤细的手腕上:“手怎么了?” 第23章 心中某个地方被挠了一下 沈清下巴朝一大桶豆渣点了点:“洗豆渣呢!” 程稚文瞥一眼豆渣,嘲讽地笑了笑:“我看你信誓旦旦说要做人造丝,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深的法子,结果就是这?你就没想过你这双手,洗得了多少斤的豆渣?”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沈清怨怼地看他一眼,视线又落回地上,小声嘟囔:“这不试验阶段吗?等量产了,我自然会请工人。” “这大冬天,你给再多的银子,也没人会冒着废了手的风险,挣你这银子。” 被他言中,沈清闷着脑袋不说话。 她是真的没料到会这么快卡住,而且是卡在最简单的地方。 接下来还有更难的脱硫漂干工艺呢! 到时候咋整? 噢,越想越丧气! 正想着,一件西装外套自上而下落到了她膝上,正好包住她被冻僵的双手。 纯羊毛布料上还有人的体温,暖暖的,沈清登时觉得双手好多了,有个手指头能动了。 她抬头看向程稚文:“谢谢。” 这个角度,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鼻尖被冻得通红,就像一只美丽的小鹿。 程稚文忽然感觉心脏某个地方被挠了一下,痒痒的。 他迅速移开目光,走到一大桶豆渣前。 春菊从厨房端了盆热水出来,放到沈清身前:“少奶奶,您快把手放到热水里,快点呀!” 看到罩在她手上的西装外套,愣了下,随即看向不远处那抹高大的身影,看清楚是程稚文,对沈清使了个眼色。 沈清没说什么,从西服底下伸出双手,浸入热水中。 她舒服得闭上双眼,喟叹一声:“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春菊把西服外套披到她身上。 沈清等手恢复知觉了,才从热水里拿起来,擦手的时候,环顾四周,没看到程稚文。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沈清落眸看向身上的西装外套,自言自语道:“衣服没拿呢就走了,不冷吗他?” 春菊挤眉弄眼地看着她:“少奶奶,程二少怎么在这里?你们俩是不是……”说着说着就窃笑起来。 沈清无语,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西服,学着程稚文那副带着嘲讽的口气:“人家说过了,我黄花大闺女的时候都看不上我,更别说我现在是个寡妇。” 她没告诉春菊,程稚文留在江州,是为了等原身的下落,而非留下来帮助她。 沈清后来没再去碰凉水,只能坐在缂丝机前,支着下巴思考怎么解决水洗的问题。 “少奶奶!”春菊跑进来,指着门外说,“程二少回来啦!还带了个木桶子好大好大!” 沈清回神,起身走了出去。 就见院里除了程稚文,还有两个工人,他们架好了两个木架子,然后将一个前后凸出两根棍子的椭圆桶子横着架到中央。 沈清看着,就觉得这设备有点妙啊。 心中立马有了主意,跑上前去,对程稚文说道:“把豆渣放到桶里,注入冷水,然后密封、滚动桶子,利用水分子的摩擦力,分解豆渣。” 程稚文稍愣,片刻后笑起来:“你倒是清楚。” 工人跟他结了银子就走了,沈清才知道这是他临时找木匠定做的。 想起自己刚才那番话,登时知道又暴露了。 程稚文之所以定做出这么个木桶,是因为他在美国见过类似的工具,西方国家早早进入蒸汽时代,有这种东西不奇怪。 但她一个生活在大清的女人,却知道这个工具的用法,不能说不可疑。 回想起程稚文那句“你倒是清楚”,沈清认为他已经更加确定了自己并非这个时代的人。 真是每天都在暴露一点点…… 在新工具的加持下,不到一周时间,豆渣里的纤维素全分离完毕。 接下来就等拿到小苏打,再进行一系列的化学反应,提取粘胶。 只要粘胶做出来,就差不多成功了! 沈清内心越发笃定,在等小苏打的那段时间里,去了苏州一趟。 人造丝无法像真丝那样用缂丝工艺做出斑斓灵动的色彩和图案,只能靠染色。 沈清在苏州当地联系了一家作坊,以极低的价格谈下了湖色、淡青、玉色、雪青等二十多种适合春夏的色调。 她计划人造丝最快春季上市,最迟夏季,所以首先选了春夏色,而苏州最出名的,便也是春夏色。 沈清满怀希望地回了江州等待小苏打。 程稚文果然守信用,一个月后,如期将一百斤的小苏打运抵缂丝坊。 沈清立刻着手制作氢氧化钠,这是提取出粘胶的最重要的化学溶液。 可她再次失败了。 她挫败地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和白色溶液。 到底不是专业搞化学的,即便学生时代的实验室经验再丰富,一旦脱离了那个环境,在工具稀罕的古代,就更难成功了。 程稚文恰好在此时进了缂丝坊,看到她蹲在那儿发怔,走过来,看一眼桌上的容器,问道:“怎么?做不下去了?” 沈清抬头看他一眼,又看回地上,没吭声。 一个小油纸袋递到了她跟前。 她以为是烧饼,摇了摇头:“不想吃。” 油纸袋依然悬在她跟前,她不由得抬头看向程稚文:“什么?” “烧碱。” 沈清:!!! 烧碱就是她这几日一直实验失败的氢氧化钠!!! 她伸手就要去接油纸袋,但扑了个空。 因为程稚文又收回去了。 她霍地站起身,急道:“给我的吗?你从哪儿来的?” 程稚文身子往桌沿一抵,油纸袋放在身侧,一脸冷感地瞧着她:“你要小苏打的时候,我就料到你定会需要烧碱,所以一起进口了。” “你不早说!”沈清几步上前,又要去拿,被他给挡住。 她这才意识到,他这包烧碱没那么容易拿到。 她不安地看着他:“怎么样才能给我烧碱?” 程稚文双臂环胸,一副轻松样,垂首看看油纸袋,又看看他:“很简单,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给你一包烧碱。” 第24章 是程二少帮您剪的衣裳 沈清打量他身侧那包烧碱。 小小一包,估计只能泡出一匹的人造丝,要批量生产,需要成千上万包。 那她得回答他多少问题啊? 这交易好像不值当。 可不跟他交易,连一小包都没有…… 沈清咬了咬牙,点头:“好!你问!” “你从哪里来?”他目光犀利地直视她的眼睛,声音也变得又冷又低,“别企图撒谎欺骗我,被我发现,我会让你再拿不到烧碱和小苏打。” 又是一道送命题。 沈清拧眉纠结着。 程稚文明显已经确定了她不是原身,问她哪里来,不过是想一步一步拆穿她。 可她不回答,就拿不到烧碱,人造丝就做不出来,她就还不上债。 被他拆穿身份和被拉去砍头两件事,如果一定要选一个,那她宁愿被他拆穿身份。 思及此,沈清咬牙:“杭州,我从杭州来。” 她在现代,确实生活在杭州。 程稚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双眼,仿佛是想逼她慌乱,说出更多。 她无愧于心,磊落地迎接他的审视。 就这么无声对峙半晌,她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好了,我回答你了,烧碱可以给我了吗?” 程稚文没吭声,还审视着她。 她便直接上手,手伸到他腰侧,将油纸袋拿了过来,然后快速绕到桌子另一侧。 立刻戴上自己缝制的白纱口罩,将烧碱粉末倒进陶瓷瓶里,然后再慢慢注入过滤后的清水,摇晃至全部溶解。 接下来还要加入二氧化碳,才能得到黄原酸钠。 沈清喜滋滋地拆开生石灰,按配比放到水里,反应后就成了石灰浆。 下一步就是放小苏打了。 她拆开一小包小苏打量好,加入石灰浆中,搅拌后物质开始沉淀,上头浮现出一层清液。 把事先准备好的瓷瓶拿到旁边,慢慢往清液里倒入醋酸,立刻就出现了无色无味的气体,瓶口靠近,将气体引入瓶里。 收集好二氧化碳,沈清愉快地拍了拍手,转身时,才发现程稚文还在原地看着她。 她起先有点紧张,但立马又想到反正他也猜到她不是原身了,就坦然起来,走到另一张桌子边倒茶喝。 她坐下来,茶杯抵在唇边,视线观察着他。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只剩天边一抹迤逦的橘红,钻了一些进缂丝坊。 夕阳暖暖的光拢在他身上,像是镀了一层柔色,平日里犀利的眼神也跟着柔和了许多。 沈清咬着茶梗,心道:长得真帅! 如果不是因为程稚文讨厌她,她不介意跟他在古代谈一场恋爱。 回想起上海那个吻,她忽然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有点亢奋。 “少奶奶,”春菊端了烛台进来,“天色暗了,我给您点灯。” 说着,就把烛台放到了提取化学试剂的桌上。 小小火镰盒打开,石头和贴片对碰了下,火苗蹿起。 “啪”的一声巨响,引二氧化碳的瓷瓶突然炸裂,瓷片向四周飞溅出去。 沈清闻声看去,一块尖锐的瓷片瞬间击中她的胸口,深深扎进她的身体…… 胸口仿佛被人生生撕成两半,很痛很痛…… 她单手按着桌面支撑身体,令自己不至于就此倒下去,另一手按着胸口,眼睛则望着对面的春菊。 春菊被爆炸开的烟团团住了身体,凄厉地尖叫着…… “春菊……”沈清慢慢地朝她走去,伸出一只手给她,“快过来……” 刚挪出两个步子,身体旋即被人拦腰抱起,直接抱到了外面。 程稚文将她平放在院里的地板上,跪在她身旁,迅速脱下西装外套,盖在了她身上。 然后,沈清就看到他再次冲了进去。 春菊很快就被他扶到水井边,他动作迅速地舀水往春菊脸上泼,春菊的脸很快就不烧了。 沈清看到春菊不叫了,这才放下心来。 她抬手去摸自己的胸口,摸到了一手的血,且痛感越来越剧烈了。 她知道那块瓷片肯定扎得很深很深。 她眼下不怕自己受伤,唯一担心的是好不容易提取出来的原料和试剂,是不是会就此化为乌有…… 程稚文安顿好春菊,过来检查她的伤口。 他把西服往下带,盖住她的肚子,然后露出她的胸脯。 浅粉色的绸面褂衣上,一圈的红,血慢慢地浸满四周的布料。 “现在不能把瓷片拔出来,怕血会直接喷出来,先保持这样,我带你去客栈,找大夫为你医治。” 沈清点点头,视线逐渐模糊。 她强撑着眼皮保持精神,看向春菊:“那春菊呢……” 程稚文又帮她把西装盖上,紧紧地包着她的身体,然后才将她抱起来:“她没事了,我交代她回去务必用冰块敷脸。” “她眼睛有没有伤到?” “无碍。” 程稚文抱着沈清就要离开,春菊却不愿回高家,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去了客栈。 沈清被抱着躺到了一张床上,意识模糊间,她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说:“要将夫人胸口四周的布料剪开,老夫才能瞧见那伤口……” 然后就听到春菊哭道:“不行……不能剪少奶奶的衣服……不行……” 她想跟春菊说没关系,保命要紧,但是她太累太困了,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再醒来,已不知是何时何地。 沈清摸了摸胸口,熟悉的绸面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粗粗的纱布感,手往上探去,摸到了肩胛上的凸起的骨头。 原来是没穿衣服啊…… 她拍了拍额头,不敢动身体,侧着脑袋观察四周。 看环境是在客栈的屋里,这是程稚文住的地方吗? 棕色雕花木门恰好在此刻被推开。 春菊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瞧见她醒了,惊喜地上前来,跪在床边,红着眼睛问:“少奶奶您终于醒了,您感觉怎么样了?” 沈清又摸了下自己的伤口,眉心微拧:“疼……” 春菊忙起身检查她的伤口,边看边落泪:“扎得太深了,医生说差点扎到心……” 她没敢跟沈清说,再偏离一点她就会死,可想起自己差点害死主子,控制不住情绪,趴在沈清身边呜呜大哭。 沈清咽了咽嗓子,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虚空。 手在被子里移动着,小心翼翼去摸自己伤口的位置,然后又凭感觉摸到心脏的位置…… 距离仅有半截大拇指长…… 这是差点又要死一次吗? 沈清发了会儿怔,侧过脸去看春菊,笑着安抚道:“我没事,不还好好活着吗?不哭。” 说完,想起自己的衣裳,又问:“我的衣裳你帮我脱的吗?放哪儿了?” 春菊抬起头,红着眼睛小声道:“是程二少帮您剪的衣裳……” 沈清:??? 第25章 守了两天两夜 沈清再次去检查自己的身体,整个上身摸不到纱布以外的东西。 看样子是脱得精光了。 她叹了叹气,侧过脸看春菊:“那我的衣裳都被剪坏了吗?” 虽然伤口在敏感部位,但没有衣服蔽体,没有安全感,所以她要第一时间确认有完好的衣服可以穿。 春菊懂她,擦干眼泪,立刻起身:“我正想回去帮您取点衣裳过来。” “那你赶紧去。” 春菊关门离去,但很快又推开房门。 沈清没去看她,眼睛盯着虚空:“忘拿什么东西了吗?” 春菊没吭声,倒是一串沉稳的脚步声慢慢地靠近。 沈清听得出这不是春菊的步子,立刻侧过脸,看向来人。 是程稚文。 她松一口气,小声说道:“我还以为是谁突然进来了。” “是我。”程稚文走到床边,看一眼装着纱布和药水的托盘,“我检查一下你的伤口,顺便帮你换药。” 她于是就想到他剪过自己的衣裳,登时尴尬不已,被子下的身子蹦得紧紧的,推辞道:“不用了,等春菊过来吧。” 虽说亲过抱过,但一想到赤着身子在他面前,接受他的凝视,沈清就浑身不自在,宁可等春菊来了再换药。 “是西医为你做的手术,”程稚文轻声说道,“伤口里埋了一根导脓软管,要按时换药消炎,否则会引起感染。” 埋了异物在伤口里,感染的结果,沈清也是知道的。 现在伤在乳房上,万一真感染了,那不得一整侧都切掉?这个时代也没有能做这么大手术的医生啊…… 思及此,沈清麻溜地道:“那就麻烦你了。” 程稚文将托盘放到手边,俯身,掀开棉被一角。 沈清以为他要整个掀开,赶紧闭上了眼睛。 意料之外的,寒凉感没有出现,身上依旧暖和,只是肩胛骨接触到冷空气,有点凉。 沈清睁开眼缝,落眸看向身子。 程稚文只是掀开了一个角,仅露出她一侧的胸脯。 眼下,手里拿着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纱布。 沈清又闭上了眼睛,满脸通红。 纱布一掀开,意味着她整侧的乳房也会曝露在他的视线里。 她咬紧了牙,浑身崩得紧紧的,抵抗着心中的羞耻感。 纱布终于被掀开,但同时,有一个软软的物体触到了她的rt。 她再次睁开眼缝瞧了眼——程稚文用一块小小的纱布,遮盖住了伤口以下的组织。 呼…… 她紧绷的情绪松了几分,重新看向程稚文。 他浓眉紧蹙着,额上沁出了细汗,视线专注地望着她的伤口,单手拿着棉花球,生涩地在她的伤口上来回擦洗着。 都说专注的男人最有魅力,这一刻,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冲击到沈清的内心。 她没多想,脱口而出:“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帮我擦药?” 明明可以丢给大夫和春菊的事,他为何要亲自上手? 程稚文手中动作一顿,抬眸看向了她。 俩人视线纠缠。 沈清从他眼中看到了矛盾的情绪。 她越发确定,程稚文对原身,定有其他情感,只是这份情感是什么,她现在还不得而知。 程稚文落眸,继续帮她擦药,视线专注地看着她的伤口上:“不救你,你死了,谁来告诉我真相?” 原来是这样……沈清恍然大悟。 忽然有什么扯到伤口,那痛感蔓延到整侧的身体,沈清回过神,双手因为忍痛而握成拳。 程稚文抬眸看她一眼,复又垂眸专注看着她的伤口:“抱歉,我消毒了一下导脓管。” 沈清惨白着脸说道:“没事儿。” 想起自己晕死前听到的声音,又想起程稚文方才说是西医帮她手术,她好奇问道:“我记得我昏迷前,好像是中医过来的?” “一开始是本地的大夫过来,都说只能直接把瓷片拔了,然后药粉撒进去。” 沈清倒吸一口凉气,激动道:“那血能喷一脸吧?不用撒药粉,我直接归西。” 程稚文弯唇:“所以我让老许跑了一趟上海,把西医请过来为你进行手术。” 沈清感慨:“来回两趟,真是辛苦老许了。” 原本正在伤口上滚动的棉球,忽然就不动了,沈清以为擦完了,便道:“好了吗?那得帮我重新缠一下纱布。” 棉球继续滚动,她才知道他刚才是故意的。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瞧见他又恢复了一脸的冷感,不由得关心地问:“怎么了?” 他就睨来一眼,冷笑了下:“我和春菊守了你两天两夜,不辛苦,老许最辛苦。” “啊?”沈清惊讶,“我睡了两天两夜?” 那不是两天没回高家了吗? 老婆子估计又要怀疑她私会野男人,赶她出高家了…… 正想着,房门忽然被人用力撞开来。 沈清闻声侧过脸去,就见一些人举着棍子冲了进来。 她一惊,立刻就想到自己此刻裸着半边身子,手急急忙忙去拉被子,床幔也在同时落了下来,将床内的一切遮得严严实实。 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是程稚文。 沈清被藏在床幔后,宛如一方小小的天地,莫名安心,将被剪开的纱布重新盖住伤口,然后拉着被子盖住身体。 床幔外,有人大声喊道—— “来人!把这对奸夫淫妇给我抓出去!浸猪笼!” 沈清听着觉得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再然后,就听到程稚文沉稳问道:“来者何人?” “我是这贱妇的叔叔!高家三爷!” 沈清一惊,心道:高老三这会儿来这做什么? 外头闹哄哄的,高老三带头大喊口号:“奸夫淫妇!浸猪笼!奸夫淫妇!浸猪笼!” 沈清头皮发麻。 她现在衣衫不整,身上带伤,和程稚文共处一室,被抓到确实说不清。 真将她抓去浸猪笼,她一副病体,是抵抗不过的。 就一瞬间的功夫,她已是浑身的冷汗,心脏剧烈地跳着,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外头越发的吵闹,声音越逼越近,她甚至可以透过米色床幔,看到那些人举着棍子,朝程稚文逼近。 第26章 奸夫淫妇还有暗号 床幔前的高大身影岿然不动,为沈清守住最后的尊严。 “沈老板受伤了,现在不方便见客,你们请回吧!” “见客?”高老三阴阳怪气地笑道:“我代表高家整个家族,来抓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浸猪笼!不是来拜见你们的客人!” 程稚文原先还能好好说话,眼下见高老三大放厥词,声线瞬间染上了阴鸷:“你带这么多人闯进我的房间,已构成犯罪,立刻给我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高老三不知死活地大笑出声。 程稚文一副斯文书生样,他压根不认为程稚文能拿他怎么样。 他带了十几号人过来,就是一人一棍子,也能把他打死。 “都我上!把这对奸夫淫妇抓起来!” 那些人操着棍子冲了上来。 沈清在床幔内看清楚这一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也紧张地揪着被子。 床幔外,男人右臂曲起,摸向了后腰。 沈清忽然想起来——程稚文有枪! 可他不能开枪!更不能叫高老三看到他有枪! 如果世人知晓他有枪,他会有麻烦的! 沈清后怕地望着床幔。 程稚文的手已经放到了侧腰上,只要手一提,所有人都会看到他手上的枪! 沈清来不及多想,尖叫道:“别拿!程稚文你别拿!” 程稚文的右手,登时就顿住了,枪没有拔出来。 他侧过脸,看向身后的床幔,还没来得及跟沈清说上一句话,高老三的打手们一窝蜂涌了上来,将他和身后的床团团包住。 他的手始终放在腰侧,随时拔枪。 沈清已无暇去担心自己此刻衣衫不整、要被浸猪笼,她只知道,不能让程稚文拔枪! 江州这个地方,不是上海!他一亮了枪,必有大祸! 她不能让程稚文遭遇这些! 她宁可自己被高老三的人抓走! 她强迫自己镇定,用英语对程稚文说道:“不要拔枪!这个地方不能拔枪!一旦他们知道你有枪!你会有危险!” 床幔外,男人放在腰侧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 程稚文把她的话听进去了,用英语回答她:“但是我得保护你。” 沈清心头微热,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 高老三发现他们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交流,急道:“你俩叽里呱啦说的什么鸟语?奸夫淫妇还有暗号啊?” 说完,再次呼喝家丁们抓住沈清和程稚文。 “少奶奶!” 外头突然传来春菊的尖叫声。 沈清回过神,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 春菊像是被高老三等人给拦住了,发出了争执声。 混乱中,她听到程稚文说道:“你们去外头等,等沈老板的药换好了,我会带她出去。” 高老三大笑:“行!我就在门外等!反正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今日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房间慢慢地安静下来,门落了插销,床幔被拨开。 程稚文将手中的衣服放到了被子上,俯下身,继续帮沈清处理伤口。 他动作快而准确,却半点不粗鲁,并未弄疼沈清。 沈清望着他额上沁出的汗,咽了咽嗓子,艰难开口:“等一下你从窗户跳下去,这边是二楼,应该没事。我和他们回高家,我有办法脱身。” 程稚文手中动作没停,一脸的严肃:“你现在有伤在身,我跟你一起去高家。” 沈清原本悬着的心,登时就稳了。 很安心,再没有了那种孤身奋战的孤独感。 她生出了勇气,再不怕高老三要将她浸猪笼,因为她知道程稚文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看着他,声音不觉间柔软了许多:“今天你帮了我,我不会忘记的,以后我一定报答你。” “是么?”男人猝不及防抬眸,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看进她眼中,声音也比方才低沉暗哑了许多,“你要拿什么报答我?” 话落,重新落眸看向她胸脯上的伤口。 她这才发现,原本盖住她rt的小纱布,早已在高老三他们突然闯入、她紧张而混乱地抓起被子时,不知所踪。 男人白皙干净、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捏着棉花,在她的伤口移动着。 她脑子忽然一热,说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门外有人用力敲门:“快点!再不开门,我们撞进去了!” 沈清回神,惊恐地望向房门。 程稚文快速将棉花丢到托盘里,为她包扎好伤口,语速极快道:“忍着点,把衣服穿好。”说完,重新落下床幔。 沈清艰难起身,忍痛穿好衣服。 她拉开床幔。 守在床边的程稚文转身,看到她已经穿好衣服,上前来,扶着她下床。 “能自己走吗?不行我抱你。”他轻声说道。 沈清白着脸点头,咬牙往前走了一步:“可以走。” 程稚文扶紧了她。 门开,背着手的高老三闻声转过身,看到佝偻着身子、满脸毫无血色的沈清,邪恶地笑了下,讽刺道:“两天两夜没下床,不被吸干才怪!” 说完,示意家丁将沈清捆起来。 于是两个家丁拿着麻花绳上前来要捆沈清,被程稚文挡开。 许是他眼神凌厉,一身洋化打扮,家丁竟自觉后退,不敢再靠近他。 沈清就这么被程稚文扶着来到隔壁街的高家。 高老三领着家丁,浩浩荡荡地进高家的宅子,脖子伸得长长的,一脸的得意,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光荣的事情。 沈清暗暗记住他这副嘴脸。 高家宗祠里。 所有的高家族人都到场了,包括日日卧床的高刘氏,也坐到了主位上。 沈清知道,这是一场准备已久的陷阱,等的就是她有朝一日夜不归宿了,直接“捉奸在床”,以浸猪笼的方式,将她溺死在这里! 之后,高家顺利被人吃绝户! 但这些人好像不知道,她可是曾经从县衙刽子手的刽刀下活着出来的女人! 她可是杭州最有名的刑辩律师的女儿! 证据确凿的公堂上,她都能刀下逃生,更别说高家这些人搞的小把戏! 沈清已经想好了如何为自己翻案。 她抬头看向程稚文,正想和他说自己有办法,高大爷竟朝程稚文迎了过来。 第27章 全部给我抓起来! “程老板?”高大爷朗声笑起来,一上来就握住程稚文的双手,甚是热情,“久闻您大名!不想今日竟有幸与您一见!” 说罢,登时变了脸色,生气地看向高老三,斥道:“这位可是永州的程老板!他和侄媳妇是同乡,怎么可能搞那些龌蹉事?还不赶紧把人放了!” 高老三赶紧令家丁离开。 沈清恢复了自由。 高大爷友好地扶着她入座,竟还关心道:“侄媳妇你这是?脸色咋这么差?” 高老三见状,竟没吱声,仿佛方才对沈清的喊打喊杀只是开玩笑。 沈清猜道:大房原本也是同意三房溺死她的,但没想到和她“偷情”的男人是程稚文,眼下见她和程稚文一起被带过来,于是改变了主意,选择对他们的“奸情”睁只眼闭只眼。 毕竟对高家这些人而言,利益大于一切。 思及此,沈清反倒松一口气。 但凡她和程稚文还有点能让高家人利用的地方,就代表暂时安全。 这倒也好,省得折腾,她眼下也实在没力气和这帮人周旋。 伤口是越发的疼,人也越发的软,整个身子都快凹成虾了。 沈清觉得自己当务之急是先休息,否则很快会倒下。 她咬了咬牙,手握着圈椅的扶手站起身,想回客栈休息,方才退出去的家丁,此时又全部围了上来,拿着麻绳就往她身上绑。 “你们做为什么?”沈清忍痛,扭着身子虚弱问道,“大爷刚不是让你们放了我?”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向四周,寻找程稚文的身影。 但已是找不到人。 “程稚文?”她用尽全部力气大喊,“程稚文!” “来人!”站在高刘氏身侧的高老三大喊,“送沈氏上路!” 沈清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人怕是配合好了,将程稚文引开,好对付她! 她恨恨望向高刘氏,就见高刘氏亦一脸愤慨的模样,便也知道高刘氏不可能救自己。 她再度挣扎了下,却因为身子太虚弱而撼动不了麻绳半分。 一个麻袋将她整个人套住,她再看不见任何东西,惊慌中,她大喊程稚文的声音,程稚文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被抬着走,走了许久,周身越发的冷,甚至还听到了潺潺水声。 到河边了! 果真要将她浸猪笼! 这么冷的天,她身上还有伤,就这么被绑着丢进水里,就算她会游泳,也是死路一条! 上次在县衙逃过一劫,这次上天要让她过不去了吗? 不! 一定要活下来! 任何时候都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沈清生出巨大的力气挣扎起来。 她大声吼道:“放开我!今天你们害死我,我做鬼也不会放了你们!我一定会找你们报仇!” 麻袋忽然被扯开,重见天日,她正要大叫,又一个竹笼子套到了她身上。 她挣扎着,但虚弱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很快就被完全套牢在笼子里。 身后,河流水势汹涌,沈清很清楚,自己如果被丢进去,将立刻被湍急的水流淹没。 这种情况下,压根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她恨恨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高老三,使出全身所有力气大声说道:“你想要高家的财产,我给你便是!你何苦要沾上一条人命?” 高老三笑了下,竟念了一段她听不懂的话。 像是经文,又像是什么咒语。 沈清觉得这个人已经走火入魔了,跟他废话也没用! 她看向四周,脑子里快速想着自救的办法。 “来人!”高老三大声叫道,“送沈氏上路!” 两个家丁便一前一后扛起装沈清的猪笼,往河边走去,一个用力,笼子便被丢进那湍急的河流里。 沈清只觉得浑身很冷很冷,伤口也很痛,不断有腥臭的液体灌进她的口里、鼻腔里。 她知道自己完了。 巨大的绝望和对人世间的留恋,令她眼泪汹涌,与河水混在一起。 一张英俊淡然的脸庞从她面前闪过。 她想起他们一起见外商、互相对峙、一起吃面、一起提取化学试剂…… 沈清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清朝,相处最多的,除了贴身丫鬟春菊,便是程稚文了。 饶是程稚文各种怀疑她不是原身,可也从未想过害她杀她,甚至还各种帮她。 她以为最危险的人,从未动过她;她认为无害的高家人,却杀心不止。 生命停止的前一刻,她只想对程稚文说声“谢谢,我愿意告诉你真相”。 可已经来不及了…… 沈清的身体渐渐下沉,水的压力令她心脏格外不舒服,像是悬在脑袋上,浮浮沉沉的。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直到再也无法呼吸,她越来越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不远处,有人驾着马匹奔驰而来,为首的人穿着藏蓝色官服,头戴黑色官帽。 马匹在高老三面前停下,高老三一下跪到那人面前,哆哆嗦嗦道:“大人!大人您今儿怎么……” 话未说完,就被那人厉声打断:“胆敢在本官管辖的范围内动用私刑!全部给我抓起来!” 官兵立刻下马来,分工合作,一边将高老三和几个家丁统统制服住,一边去将河里的沈清捞起来。 沈清被平放在岸边,原本已经没什么知觉了,突然胸口一阵剧烈的痛感袭来,朝外吐出一大口水,这才呼吸过来。 她虚弱睁眼,迷茫地瞧着四周。 一位浓眉大眼、长相周正的年轻男人正焦急地看着她,看到她睁眼,松了一口气。 “你是谁……” 是个陌生人,沈清以为自己又穿越了,可视线往下瞧,看清楚那人一身藏蓝色的清代官服。 她忽然一个激灵,记起了所有的事,挣扎起身,急道:“大人!有人要谋杀民妇!请大人为民妇做主!” 对方轻轻扶着她,耐心听完,温声说道:“不急说。涉案人员已经被带回衙门了,夫人您稍作休息,到了衙门再说。” 沈清一听“衙门”两个字就有阴影,忙问:“去哪个衙门?” “知州衙门。” 第28章 同我一起去上海做生意 救沈清的人,叫齐振恒,是江州知州。 高老三和一众涉案的家丁都被抓了起来。 沈清被带到知州衙门的偏院稍作休息。 齐振恒命人给她拿来干净的衣裳,她换下的时候,发现伤口渗血渗得厉害,只能用贴身里衣绑起来,加压止血。 处理好这一切,她差不多要站不住脚了,只能坐在椅上休息。 门推开,齐振恒走了进来。 她赶紧起身,对他欠了欠身:“今日感谢齐大人相救!” 齐振恒忙扶着她起身:“夫人不必客气。” 沈清再次申诉道:“主导这个事情的人是高家三房高老三,他本就想吃高家绝户,因为我迟迟不让他的孙子进高家,所以他便伙同高家其他族人杀害我……” 齐振恒浓眉拧着,沉思道:“但这些仅是你一面之词,没有实质性的物证。” 沈清激动道:“可他将我浸猪笼,您不是也看见了吗?” “是如此没错,但因民间向来有此私刑,从未有判例判过动用此私刑的人有罪,且夫人您也还活着,所以要判高老三有罪入狱,属实艰难。” 沈清就知道这回没那么容易解决高老三,就算把他抓进去,也很快放出来,那样并不解决事情。 她冷静下来,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 …… 沈清决定回高家一趟。 半路碰到大哭不止的春菊。 春菊看到她,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少奶奶,是春菊对不起您!是春菊没照顾好您!春菊该死!” 她扶起春菊,小声说道:“你来了正好,陪我回一趟高家。” 春菊哭道:“高家这般对您,您为何还要回那个家?” 她没有解释,只沉默地往高家的方向走。 伤口越发的疼,她咬牙强忍着。 高家看大门的小厮不让她进门,她让家丁转达高刘氏,自己取点衣裳就走,从此与高家再无瓜葛。 高刘氏同意她进门。 沈清回房,却没有拿衣裳,而是找出当初跟众人签下的协议。 她在春菊的搀扶下,来到高家宗祠,并让春菊去通知高家所有人都过来。 高家所有族人都来了,大家对着她指指点点。 她却一点也不生气,素白着一张小脸,看上去像个活死人。 春菊很是担心,寸步不离地跟着。 沈清在等高老三的出现。 她和齐振恒说好了,可以立刻释放高老三。 一个时辰后,高老三出现在了高家宗祠。 一进来,就得意地瞧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看!知州大人也拿我没办法!我还活着,我还会继续弄死你! 沈清并不看他,只木然地瞧着门外的蓝天。 待人都到齐,她才站起身,打开一张宣纸,念道:“这是我跟三爷签下的过继协议,我同意高家过继三爷的小孙子高澈为高家的继承人,即日起,高澈便可入府生活,从此高家有后了!而我沈清,从此离开高家,从此不再是高家人!高家的一切再与我无关!” 高刘氏闻言,呜一声哭出来。 她微微颤颤站起身,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到祖先的牌位前,挨个上香,口里念念有词,要祖先保佑高澈平安长大,身体健康。 倒是半句不提曾为了高家各种奔波、差点命丧公堂的媳妇。 沈清寒在心里,面上风波不动。 所有人都很满意,笑意盈盈地恭喜高刘氏。 高老三大剌剌地走到沈清面前,得意道:“这就对了!你要是早想通,我何必抓你去浸猪笼?” 沈清看着他,不露半点情绪,平静道:“我以为我们之前说好了,等高家的债务摆平了,才把高澈接到我身边,我没想到你这么着急。” 高老三大笑:“十万两而已!我能还得上,那都不算什么!可只有你不在了,高澈才能顺理成章继承二房的基业!” 沈清冷笑:“我看是你想继承吧?” 话落,她从袖袋里掏出几张银票,一把扬了,撕毁当初签下的各种股转债的协议,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高家宗祠。 春菊亦步亦趋跟着。 沈清的坚强只维持到出了高家门,她很快撑不住,最终晕倒街头。 再醒来,还是原先那间客栈的屋子。 程稚文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专注地看着什么,春菊趴在床边打瞌睡。 沈清转了转眼睛,程稚文恰好在此时转过头来,看到她醒了,立即上前了,关心道:“有哪里不舒服?” 沈清皱着眉心,按了按胸口:“头疼、伤口疼。” 程稚文掀开被子,轻轻地解开她的袭衣,为她检查伤口。 “感染了,”他声音很轻,“河水很脏,伤口被感染了,引起的发烧。我已经差老许去上海拿药了。” 沈清在脑中回想第一个抗生素青霉素的历史,顿觉自己这回遇到大事了。 青霉素是1928年才有的,眼下是1887年,就算程稚文有通天的手段,也拿不到能治疗感染的药物。 这种时候,她只能靠自己的免疫力战胜感染。 沈清祈祷免疫系统给力点。 程稚文吩咐春菊下去做一碗瘦肉粥上来,自己则坐在床边为沈清清理伤口。 生死存亡的事情摆在眼前,沈清对身体裸不裸,已经无所谓,任由程稚文操作着。 浑浑噩噩间,想起他被高大爷叫走后的事情,问:“高家大房把你喊去说了什么?” “想托我代为出口高家的丝绸,收益与我对半分。” “是我上次带去上海的那一批?” 程稚文望向她,点头。 沈清恍然大悟,原来高大爷也觊觎着二房的财产。 库存的丝绸套现最容易,先隐秘地把丝绸卖了,然后才处理更为费劲的宅子。 和高老三一样,都想吃二房绝户,只不过手段委婉点。 想起程稚文被叫走后,自己立刻被拉去浸猪笼,沈清不免委屈,嗔怪道:“他们真是一石二鸟,把你支走,既可以和你谈生意,还能伤害我,你也真天真,让你走你就走。” 正在伤口上擦洗的棉花一顿,程稚文抬眸看向了她:“从客栈出去时,我早已差老许通报振恒兄,料定他能救你,才跟大房走,不想他却是迟了一步,令你被人丢进河中。” 沈清意外:“原来知州大人与你熟识?难怪他会来救我。” 程稚文不再说话,只专心为她擦洗伤口。 沈清看着他,越发安心。 枪不能用,还有人脉,有程稚文这样的人做靠山,她在清代能相对安全点吧? 所以要不要对他示好? 正想着,忽然听他问:“要不要同我一起去上海做生意?” 第29章 没有男人,怎么活? 沈清回神:“去哪里?” “上海。” 沈清想了想,摇头:“现在不是时候。” 这时,春菊刚好开门进来,听到了,雀跃道:“少奶奶,去上海好呀!上海机会多!听说遍地是银子!” 程稚文为沈清掖好衣服,吩咐春菊照顾好沈清,出门去了。 之后几天,他每次都会在沈清该换药的时候出现,换好了,又行色匆匆地出门去。 沈清成日躺在床上,只能同春菊打听:“程二少最近在忙什么?” 春菊道:“倒是不知程二少在忙些什么,不过听老许说,程二少要等您好彻底了,才会离开江州。” 沈清点点头,没说什么。 春菊又道:“少奶奶,咱们现在离开高家了,以后该投靠谁呀!” 沈清笑:“靠自己呀靠谁?” 春菊权当她在说笑。 她们这些女子,不识字、不懂法,只能躲在男人的羽翼下,生孩子、操持家务。 没有男人,怎么活? 沈清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眼下没力气纠正她,转而问:“今日初几?” “初三了少奶奶。” 沈清闻言,唇角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 翌日,沈清还在房里休息,春菊急匆匆进来说道:“少奶奶不好了!官兵去高家抓人了!” 沈清睁眼,无言思考片刻,起身换衣服。 春菊赶紧上前伺候着,小声问:“您想出去走走吗” “嗯,去凑凑热闹。” 她们慢慢地往隔壁街的高家走,远远就瞧见高家门口围了不少群众。 “听说没交上月息,赵员外来收宅子了!” “高三爷不是过继了孙子去吗?他不帮着交月息?” “估计是忘了,那赵员外不就等这一日么?” 沈清听着,神色平静,看着高刘氏被戴上颈铐,押进囚车里。 囚车缓缓地朝县衙走去,沈清在春菊的搀扶下,也跟着来到公堂大门口。 就如当初她遭遇的那样,高刘氏被差役押着跪在县官面前,怀里还抱着两岁多的高澈。 她声泪俱下地求着县官:“县老爷饶命呐!老妇实在不知这缴月息的日子,往日一直是我那媳妇处理的,老妇实在是不知情呐……” 县官手中惊堂木一拍:“高刘氏!本官问你,你现在可否有五百两银子支付月息?” 高刘氏哭道:“银子都被我那媳妇拿走了,老妇没银子呐……”。 县官俩月前,刚被沈清拂了面子,心中还有气,眼下一听高刘氏的说辞,登时怒道:“先前,高家若是答应将宅子抵给债主,何至于今日再闹上公堂?大胆刁妇,你们一家都在浪费本官的时间!” 说完,手往签筒里一抓,扔到了地上:“给本官重重地打!” 他这是将先前在沈清那儿受的气,加倍回馈到高刘氏身上。 差役领命,三两下就搬来长条椅,将高刘氏怀里的高澈抱走,然后把她押着面朝地,躺平放到长椅上。 那板子一落下,高刘氏凄厉地叫起来。 沈清吸了吸牙齿,别过脸去。 她是知道那板子的滋味的,打一下都能升天。 高刘氏本就病怏怏,不用二十下,两下就能一命呜呼。 “哎呦我的娘呦……”高刘氏惨叫,“我不活啦!让我死了吧……” 差役面无表情地举着板子,就在第二板即将落下时,沈清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慢着!” 县官看了过来,看清楚是她,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手中惊堂木一拍,阴阳怪气道:“沈氏,此案与你无关,你最好别掺和进来,否则,本官有的是办法处理你。” 沈清神色轻松地笑了下:“民妇一没犯法,二与高家无关,大人您要以什么名目处理民妇呢?” 县官一噎,怒极! 他从未被人这般挑战权威,大失颜面,恨不能立刻将沈清拉出去砍头。 手中惊堂木用力一拍,怒目圆睁道:“来人!把沈氏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令签刚抽出,还未来得及丢到地上,师爷小跑着上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一张怒极的脸登时垮了下来。 沈清看在眼里,不免就想,到底是谁在给他施加压力?让他放过自己? 正想着,忽然又听县官令差役继续打高刘氏的板子,她赶紧站到高刘氏身边去,说道:“大人,高刘氏半截身子入了土,死是早晚的事,您何必急着在公堂上将她打死,让自己手里多沾上一条人命呢?” 群众也小声讨论起来。 县官眼睛转了转,审视着沈清:“你有什么主意?” “回大人,那高澈,不过两岁奶娃娃,十年内都成不了任何气候,可以忽略不计。高刘氏和高澈,都是高老三的傀儡,因为高老三早已算计好,等我离开高家,就以高澈为高家继承人的名义,将欠赵员外的十万两现银还了,然后顺理成章接管高家的一切。高老三他是有能力还上这十万两的,所以赵员外定拿不到高家的宅子。” 县官闻言,就发现沈清已知晓自己和赵员外合谋算计高家的宅子。 不得不及时调整态度,佯装公证道:“那高老三他能还上钱,且他的孙子过继给了高家,那他在孙子成年之前,代其处理高家的事务,实属正常。” 沈清:“那这月的月息应该找高老三才是,而高刘氏也不应受那板子。” 县官这才发现中了她的计,登时变了脸色。可自己说出去的话,却又只能作数,只好令人释放了高刘氏。 高刘氏软着身体掉到地上,嘴里不停地呻吟着。 沈清走近一听,就觉得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令人毛骨悚然。 她示意春菊将高刘氏拉起来。 高刘氏浑身软趴趴,根本站不住,春菊只好将她背起来。 她掀了掀眼皮,露出一条眼缝看着沈清,忽然睁大了双眼,泪光涟涟,不懂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沈清抱起高澈,和春菊一起把高刘氏带出了县衙。 一出门,就遇上了匆忙赶来的高老三。 他一把抢过沈清怀里的高澈,看都没看挂在春菊背上的高刘氏一眼。 第30章 得有点什么甜口给你 沈清冷眼瞧着高老三,问:“高澈你带回去,还是跟我们回高家?” 高老三忙道:“我带回去我带回去,这娃儿怕是受到惊吓,我带回去给他压压惊。”说完,抱着高澈钻进了一旁的轿子里。 沈清讽刺地看向高刘氏:“三房连你是死是活都没瞧一眼,轿子也不让你坐,你以为过继来的孩子,就能给你好好养老送终?” 高刘氏呜呜地哭着,没说半句。 沈清和春菊把人带回了高家,看门的小厮没敢再拦着。 春菊将高刘氏背到房里,为她上药、喝水。 沈清坐在一旁冷眼瞧着,等春菊帮高刘氏浑身收拾干净了,才起身欲离开高家。 “清儿……”高刘氏虚弱出声。 沈清顿住步子。 “你别怪我过继高澈来当孙子,我实在是没办法呐……”她说不到两句,又开始呻吟,半晌后才又继续说道,“高家总得有个继承人不是?” 沈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早就同意你过继高澈。我寒心的是,你在三房要将我浸猪笼的时候,没为我说过半句话。如果不是我命大,活过来了,那今日你就该被打死在公堂上!你在放纵他们溺死我的时候,你自己也活不了!我早就说过了,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有我活着,你才能活着。” 话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 高刘氏在房里嗷嗷哭着,嘴里喊着“清儿……清儿……” 沈清和春菊回到客栈,已是满脸苍白,衣衫都被汗水浸湿了。 她捂着胸口,瘫坐在地上。 春菊在一旁急道:“少奶奶,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我去喊程二少过来!” 程稚文很快赶来,立即扶着沈清躺平到床上。 他抬手解开沈清的衣衫,露出左乳上方的伤口。 看到那冒着白色脓液的口子,他浓眉狠狠地拧上了,抬眸看向沈清的眼睛,厉声问:“明知伤口有感染的风险,为何还出去奔波了一天?” 沈清双眼木然地盯着虚空,讷讷道:“我不去,高刘氏就要被打死了。” “你就那么留恋你丈夫,爱屋及乌,连他那对你差极了的老母亲,都要护着?” “救高刘氏和我丈夫无关,我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就需要高刘氏当个吉祥物。” “吉祥物”是现代名词,指一个人的存在,只是为了安抚人心,并非说这个人能有多大的权力,或者能创造出什么价值。 程稚文一个古人,是不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的,但得知沈清冒死救高刘氏与她丈夫无关,焦躁的心绪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开始为沈清清理创口。 凉凉的感觉袭上左乳肌肤,沈清的身子抖了下。 如今,她已看透了高家所有人,深刻地明白:名义上的亲人、亲戚,嘴上说得再好听,却是随时可以牺牲她,将她拆皮剥骨。 而毫无关系的程稚文,却真心对待她。 她不忍再去伤程稚文的心,终还是决定告诉他自己的计划:“我在这里无依无靠,唯有高家是我名义上的‘家’,也因此我借用高家的名义做生意,才能名正言顺,而要实现这一切的前提,便是高刘氏得支持我。” 在伤口上滑动的冰凉感一顿,程稚文低低说道:“我早就说过了,让你跟我一同去上海。” 沈清无奈地笑了笑,反问:“跟你去上海做生意?” “自然是。” “那我们便只是生意伙伴,而我依旧无依无靠,无根、无家、无归宿。” “生意伙伴,也能是彼此的依靠。” 沈清沉默地垂下眼睫。 她一个现代人,之前并非多重视归宿。 在现代社会,只要你有知识、有工作能力、懂法律,即便是一个女人,也能吃得开。 可现在不同了,她在吃人的封建社会,她一个女人,身后没有家族或男人的庇护,随时可能被人吃了。 就如那次在上海,如果不是程稚文表明她是他的女伴,那些外商当晚就可能吃了她。 就像前两日,如果不是知州大人齐振恒为她主持公道、如果不是程稚文提供给她这个住处和治疗,那她的尸体此时已不知飘向何方。 而她刚穿来,能从县衙活着出来,除了自己的智慧,也还是需要靠那些站在公堂门口听审案的当地民众的声援。 一个女人,即使再聪明,手中没点权力、体力也与男人有着天然的悬殊,要在封建社会好好活着,总归得有点支持她的人。 这是时代造就的,即使她是一个有知识有智慧的现代女性,她也无力反抗这根深蒂固的规则。 她必须利用高刘氏,利用高家,获得权力和支持。 思及此,沈清便不再觉得自己身处困境,她只当这是她远大未来的一个小节点。 她太虚弱了,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屋中一片昏黄,程稚文在灯下阅读。 她看着他,轻声问:“我睡了多久?” 程稚文抬头看过来,昏黄中,他面目温柔得一塌糊涂。 “一日。”他将书册合上,走过来,俯身在床边,手搭到她额上试了试,松一口气,“不烧了。” 说完转过身,走到圆桌旁,将一包白色的药粉混到水里,端到床边:“药粉取来了,今日服下,感染很快就会好了。” 沈清乖乖喝下。 液体过喉,苦得小脸皱成一团。 程稚文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小块锡纸包装的小方块,塞到她手里,柔声说:“苦吗?试试这个。” 沈清拆开。 深棕色的小板膏,像巧克力,心里琢磨着:这个时代有巧克力吗? 她拿起来咬了一口,可可和牛奶混合的浓甜感在口中化开,口感很醇厚,比现代的巧克力还正宗! 幸福感忽然就盈满了身心。 沈清赶紧将剩下的药水喝了,然后开始小口小口地品尝巧克力。 先苦后甜。 程稚文看她那样,就像个小孩子,笑问:“好吃么?” 她直点头:“好吃的!这个东西很难买到吧?” “确实费了些功夫。” “不过你怎么会想到去买巧克力呢?你也爱吃吗?” 程稚文一顿,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别处:“我寻思着药粉太苦,得有点什么甜口给你。” 第31章 衣衫不整地死在妓女身上 沈清闻言,一颗心登时就暖融融的。 她吃完巧克力,重新靠回床上。 睡了一天一夜,此时一点睡意都没有。 程稚文将药碗端出去,很快又端了一碗肉蒸蛋进来。 “春菊呢?”沈清问。 她的饮食一向是春菊伺候的。 “她照顾了你一整天,我让她去休息了。” 看到托盘里的肉蒸蛋,还有漂浮在上头的黄色肉汁,沈清笑问:“为什么是肉蒸蛋呢? “优质蛋白能令身体快速恢复,粥饭的营养太单一。” 沈清舀一口混合着瘦肉的蒸蛋吃,心想:如果不是知道他留过洋,确实要以为他也是现代穿过来的。 优质蛋白这个概念,即便她一个现代人,也是长大之后才听说过。 小时候,每逢生病,奶奶只会一天三餐让她喝粥,说粥好消化,有营养,结果就是身体恢复缓慢,即使痊愈了,也觉得精气神差很多。 其实就是生病那几日,营养不足导致的身体虚弱。 鲜美的蛋羹在口中化开,沈清品尝着,忽然就明白了——程稚文当初为何要与原身退婚了。 他一个生病了要吃优质蛋白的人,是无法和一个只能给他提供粥的女人过到一块去的。 退婚的原因,并非她一开始猜测的那般。 这一刻,沈清是真真正正理解了程稚文,也不怪程稚文抛弃了原身。 连服三日的白药粉,沈清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在程稚文的照顾下,人也越发有力气和精力。 她每日都坐在窗边晒太阳,看着街市上的一举一动。 有一回,她看到高老三的轿子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市。 春菊也瞧见了,愤愤不平道:“少奶奶,您离开高家后,高三爷肯定登堂入室,在高家当大王了!” 沈清云淡风气地笑道:“没事,先让他过几天瘾。高家那摊子,不是什么人都能挑得起来的。高大爷聪明,暗地里打着丝绸和门面房的主意,片叶不沾身。高老三这傻子,才去碰那宅子。” 那日之后,很快传来高老三的死讯。 据说是去妓院和妓女撒欢时,忽然暴毙,衣衫不整地死在妓女身上。 仵作验了尸,没有他杀迹象,很快结了案。 “高三爷一死,三房的人就来把高澈接走了,”春菊向沈清汇报,“高刘氏给不出丫鬟小厮的例银,大家也都走了,现在整个二房,就只剩下高刘氏一个人守着宅子。” 沈清躺在摇椅上,望着窗外的蓝天发怔。 那日在公堂将高刘氏救出后,她料到债主定会让高老三会倒霉,但没料到会死得这般突然、快速。 面对高老三的突然暴毙,她并不觉得开心或者出一口气,反而有点后怕。 她在想,下一个要死的人,会不会是她? 可反过来一想,她回高家也有三个月了,虽然时常怀疑债主会对她不利,但事实也说明,暂时无事发生。 除了那次被高老三抓去浸猪笼。 但浸猪笼这件事,她相信不是债主干的。 从高家父子和高老三的死亡速度来看,债主一出手,她是没机会活下来的。 所以她料定——债主暂时还不会让她死。 这样也好,有机会将人造丝做起来。 沈清起身,差春菊将披氅拿过来。 出门时,遇着了刚回客栈的程稚文。 沈清自自然然地问:“你去哪儿了?” 程稚文拿下帽子,抖了抖上头的雪花,温声说道:“去了知州衙门一趟,有些事和振恒兄商量。” 沈清点点头:“我回高家拿点东西。” 程稚文看着她,目光柔和:“去吧,注意些。” 沈清跟他摆了摆手,拉起披氅的帽子,钻进风雪里。 来到高家门口,昔日守门的小厮不见踪影,大门虚掩着,稍稍一推,就门户大开。 沈清和春菊走了进去。 满院枯黄的落叶,无人清扫。 一路走到后院,不见半个人影,高刘氏的房门虚掩着,沈清走近,单手推开。 高刘氏披头散发地靠在床头,瘦得不成人形,闻声扭头看过来,看清楚是她,登时红了眼眶,身子歪向了床边,朝她伸出手:“清儿……” 沈清神色凉淡地走了进去,说道:“听说高家的丫鬟小厮都跑光了,我来瞧瞧你。” 高刘氏泣不成声。 此刻,她才意识到,唯有沈清在高家,她才能过上像样的日子。 可一想到沈清在外头姘合野男人,自己还将她留在高家,又觉万分对不起儿子和高家的列祖列宗。 她想要的是一个干干净净,能为儿子守一辈子寡,还能撑起高家的媳妇。 “如果你没有出去找男人,那该多好啊……”她对着沈清哭道,“咱们原本可以好好过日子,可你为何要去勾搭野男人呐……你没有勾搭野男人,三房就无话可说,也不至于要将你浸猪笼……” 沈清无语。 她不打算自证清白。 她名义上的丈夫已去世,就算她真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也没有问题。 所以她不打算跟高刘氏强调自己的清白。 她只道:“当初我被抓到公堂上,只要应允了将高家的宅子抵给赵员外,我身上便没了债,便可以回永州,名正言顺改嫁他人,我何必揽那份债务,苦苦撑着高家,然后冒着被你们浸猪笼的危险,去勾搭男人?” 高刘氏闻言,错愕地看着她。 “我千辛万苦做生意,想撑起高家,结果却换来你的怀疑和侮辱。我没了高家,将更轻松,而高家没了我,你瞧瞧是什么样子?” 高刘氏忽然就通了,看着她转身要离去的身影,哭道:“清儿……清儿……你留下……你留下……我将高家交给你……以后高家全给你做主!”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锦盒,因为着急下床,身子不稳而滚到床下。 锦盒的盖子被摔开,一个方方正正的玉石滚到沈清脚边。 沈清俯身捡起来。 是高家的掌印。 拿到这枚印,才是高家真正的掌家人。 第32章 瞧见了她的身子 沈清决定重回高家。 眼下,唯有高家才方便她继续做人造丝。 虽然程稚文暗中护着她,但她没有任何的名义依附他,或者说,与其去依附一个人,不如自己强大起来。 而能为她带来财富的人造丝生意,就是她的底气和靠山;高家虽然落败,但好歹名正言顺,能为她带来口碑和支持。 但她也不会因为高刘氏一求就轻易回高家,她需要看到高刘氏的诚意。 高刘氏一辈子最在乎的就是面子,从不肯拉下脸面跟亲戚借钱,只有高刘氏能为了她放弃自己最在乎的东西,那她才能回高家。 她让高刘氏想办法筹五万两给自己做生意。 高刘氏满口应下,不出两日,就将她当初离开高家时还出去的银票拿了回来。 沈清去客栈同程稚文告别。 对于她重回高家这个决定,程稚文很是不解:“高家并非真心对你好,你为何又要回去?” 沈清无所谓地笑了笑:“互相利用的关系,我不在乎他们是否真心对我。” 程稚文再次邀请道:“你想做生意,可以与我一同去上海。” 沈清垂下眸子,摇了摇头:“即使去了上海,一样有需要面对的难题。” 她一个年轻的独身女人,在那开放繁华的十里洋场,会遭遇那些困扰,不用想也知道。 所以她宁可留在江州这个小地方闷声发大财,过平静的日子。 许是见她态度坚决,程稚文没有再劝。 他三次邀请她一起去上海,都被她拒绝了,他便也知晓,她想留下来。 他尊重她的决定,却不忘为她的未来打算。 “我很快就得离开江州前往上海,我将老许留在江州,你平日要出行,便可差老许送你前去。而振恒兄,我亦与他打过招呼,让他在江州多关照着你,你有事儿,大可直接上知州衙门找他去。” 话说完,他将手伸进西服内袋,拿出一叠的银票塞到沈清手中。 男人的手,干燥温暖,触到沈清的手,那暖意透过皮肤,钻进了血液,暖到心房。 沈清低头望着那一叠厚厚的银票。 “这里头有十万两,够你做人造丝生意。你日后需要什么原料,尽管发电报知会我,我帮你进口,运抵江州。” 沈清有点感动,但还是将银票塞回他手中:“我银子足够,不需要这些。” 她后退一步,眉目清明地看着他:“你想知道的事情,等人造丝上市的那一日,我定会告诉你。” 程稚文也望着她,眼里有细碎的光芒:“那时,我定回江州为你捧场。” …… 沈清差春菊去买了几个丫鬟和小厮回高家,将高家修整一番,生活上了正轨,便继续去缂丝坊提取化学试剂。 虽然上次提取的试剂,全都在爆炸中烧毁,好在程稚文拿来的原料和工具没有受损,加之沈清还熟记提取方式,很快便将所有试剂提取出来。 在她不眠不休的努力下,第一面人造丝终于做成了。 她扬着那面刚晒干的米黄色布料,情绪复杂。 为了这面布料,她差点死。 春菊也抚摸着柔软、仿佛丝绸的布料,激动道:“少奶奶,真的好神奇!不用半点生丝,竟然能做出丝绸!” 沈清笑着纠正:“这不是丝绸,这是人造丝。” “可它看上去和丝绸一模一样!” 沈清满意地看着覆在手上、又轻又柔的布料,笑道:“差不多得买机器、招工人了。” 她又做了几面人造丝出来,带着去了苏州进行染色。 去的路上,她一度担心料子不着色,不想过程和结果却都十分顺利。 人造丝比天然真丝更能吸附染料,且经过持久的水洗都不褪色。 沈清满意地带了样品去上海,跟程稚文商谈进口织布机的事宜。 还是在上次那个饭店那个房间。 程稚文见着了与真丝丝绸无异的料子,也十分震惊。 他着实没想到,如此低廉的成本,竟能做出与真丝无二致的料子来。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沈清,说不清楚内心是什么感受,好像除了震惊之外,还有别的情绪。 沈清没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喜滋滋地问:“比预想的顺利。我打算先买十台织布机,一台机子一天织十匹,一个月也有三千匹了。” 他回过神,点头:“可以,我一定帮你挑选最优质的织布机。” 沈清对他双手合十:“感谢程老板的鼎力支持。” 手收回去,又认认真真地问:“十台织布机要多少银子?我得看看预算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就少买几台。” 程稚文顿了下,才说:“不出三万两。” 沈清拍了拍胸口:“够的够的。” 程稚文的目光,就顺着她的手,来到她胸脯上。 忽然浑身的燥热,他咽了咽嗓子,不自在道:“旧患无碍吧?” 沈清笑:“都好了,就是留下一道月牙一样的疤。” 程稚文“嗯”一声,不再多言。 沈清起身,同他告别:“我明日一早就回江州了,织布机到时候会帮我运达江州吧?” “会的,你尽管放心。” 沈清满意,转身离开。 忽然脚步一顿,站在门后。 这个地方……是上次程稚文威胁要抓她去报官,她强吻他的地方…… 那之后,他就跟着她去了江州,监视着她,无意中参与了人造丝的提取,更在爆炸中救了她、照顾受伤的她、也瞧见了她的身子。 他再不提报官和原身,也对她越来越好。 想起这些,沈清登时满脸的烧灼,行色匆匆离开了房间。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心还跳得飞快。 回想这些时日与程稚文从互看不顺眼到配合默契,她感觉像做梦一样。 曾几何时,他们还剑拔弩张。 她怨恨他悔婚对不起原身;他将她视为藏匿原身的坏人,看她的眼神只有审视与漠然。 可现在,他不仅多番帮她护她,且对她温柔有加。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沈清不懂,却觉得心安。 翌日,她赶早回了江州,组织高家的丫鬟小厮前去缂丝坊打扫收拾。 得将地方腾出来,才有位置放十台织布机。 而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她除了继续提取化学试剂,同时还要招工人。 十台织布机得十个工人操作,还需要几个工人做大豆纤维的提取、水洗、脱硫、干燥等工作。 沈清计划先招十个工人前来做原料的前期提取。 第33章 这一刀直接插进去! 说起招工,沈清首先想到了招女工。 她想把工作机会给到女性。 她在高家的丝绸铺外搭了个招工的小桌子,上头挂了个“招女工”的牌子。 一开始有男人前来问询,一听说只要女工,都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清就觉得奇怪。 我想要女工,是你不符合我的条件,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你凭什么发脾气呢? 招工桌就这么摆了三四日,但都只有男人前来打听,不见任何女性。 沈清着急开工,不免焦虑。 她问春菊:“江州穷人不少,难道他们真的不需要妻子赚银子补贴家用吗?” 春菊说道:“穷人需要银子,但也需要妻子照顾孩子和老人,所以都是男人出来干活。” 沈清想想也是。 春菊见她招不到女工,愁眉不展的,又道:“少奶奶,要不咱们招男工不行吗?一直这么等下去,工厂要开不成了。” “不行!”沈清坚决,“没有那个机会就算了,既然现在有机会,我想先给女性!” 这个时代的女性地位低,就是因为没机会接受教育、没有工作能力和收入,所以一辈子被绑在家里生儿育女,夫为妻纲。有些命苦的,甚至要被男人打骂,没钱了还要将她们卖了。 这简直是对待工具的方式。 沈清见不得这种事情。 “掌柜……”一道虚弱的女声突然出现。 沈清回神,抬头看向声音来源。 是位年纪不算大的妈妈。 她背上背着个奶娃娃,蓬头垢面的,长长的刘海垂在额边,嘴唇苍白、开裂。 可眼神却清澈,看得出是个老实人。 沈清忙起身,倒了杯茶递给她,同时将一旁的木凳推了出去:“来,快请坐,喝杯茶。” 对方拘谨,望着茶水咽了咽嗓子,没敢去接,也没敢坐。 她小心翼翼问道:“听说你们招女工,掌柜你看我可以吗?” 沈清看向她背上不过几月的娃儿,问道:“娃儿离乳了吗?” “没呢,俺们这儿都是让娃儿吃到五六岁。” 沈清为难:“那娃儿没离乳,你要如何干活呢?我们是辰时做到申时。” 妇女一听,即刻给她跪了下来。 沈清一惊,赶紧将她扶起来:“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她坚决不起,抱着沈清的腿哭道:“就让娃儿在我背上行不?我背着娃儿,不会耽误干活的。” 沈清纠结。 她看得出这位妇女家境不好,定是缺钱才会娃儿几个月就出来找活干。 她很想给她这份工作,可做人造丝的地方,空气中飘荡着极细纤维,怕对孩子不好。 沈清将妇女扶起来坐下,没忍心直接拒绝她,转而问:“你家人能有带娃儿的吗?比如公婆,能帮忙带娃儿不?娃儿吃奶倒不是问题,我可以给你每天一点时间回家给娃儿喂奶,但娃儿不能带到工厂。” 妇女猛地摇头,哭道:“公婆都病死了!俺男人好赌,一发工钱,就拿去赌,不仅是我,家里几个娃儿都没饭吃,快饿死了……” 沈清心中冒火。 又是男人带来的风雨。 她问妇女:“大姐你怎么称呼呢?” “我叫二红。” “二红大姐,是这样的,”沈清尽力为她想办法,“工厂确实是没办法让你带着娃儿上工,你看要不这样……” 话正说着,桌子突然被人踢飞。 沈清错愕看向来人。 是几个前两天被她拒过的男工人。 她第一反应,就是将背着孩子的二红和春菊护到身后。 “你们做什么?”她怒视暴徒,“你们为什么踢翻我的桌子?” 暴徒骂道:“臭娘们!你只招女工,不招男工,你是什么意思?” 沈清气得大吼:“我的工厂!我的生意!我愿意招女工,你们管得着吗?” 暴徒也跟着大吼:“你全招女工,我们这些大男人没活干,能不打你吗?” 这是什么流氓逻辑? 沈清气到无语。 店铺掌柜听到吼声,也跑了出来,但一见是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登时吓得话都哆哆嗦嗦。 “你们……你们……再捣乱我就报官了!” 为首的暴徒登时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往上提。 掌柜双脚离地,快断气了。 沈清见状,赶紧上前去阻止。 “放开他!”她去拉暴徒的手臂,但对方手一挥,她登时被甩到了地上。 春菊扯开嗓子大叫:“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呀!” 眼见掌柜快撑不住了,沈清的手摸向了发间,抽出发簪刀,朝暴徒冲去。 她把发簪刀抵到暴徒脖颈动脉处,威胁道:“再不放开,我就把这根刀子插进你脖子里!” 暴徒闻言,不慌不忙地将掌柜放开,转身给了她一巴掌。 男人手劲大,沈清被打得趴在地上,头晕眼花。 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捏着发簪刀,又朝暴徒冲过去。 如果今天制服不了这帮人,那她之后就再也没办法在自家店铺门口摆摊招工了! 这是她的铺子,是她的地盘,是她的生意,凭什么这些烂人说不行就不行? 她直接冲到最矮的一个暴徒身后,以极快的速度反手卡住他的脖子,发簪刀抵在他动脉处。 她怒视所有暴徒:“都给我滚!否则我这一刀直接插进去!” 暴徒是不相信她一个女人敢动手,不仅不后退,还笑着逼上来。 情势紧急,沈清紧张得浑身冒汗。 她并不希望发簪刀就此插进去,她只是想吓唬这些人。 暴徒似乎了解她的心态,越逼越近,沈清被逼着后退。 掌柜倒在一旁竭力呼吸着;春菊哭着到处去求看热闹的人相救;而背着孩子的二红,早已吓软在地。 第34章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情急之中,沈清想起了程稚文临走前的交代,朝春菊大吼:“去找知州大人!快!去找齐振恒!” 春菊哭着冲出人群。 沈清则继续与暴徒对峙。 在齐振恒出现之前,她得尽量拖延时间。 她问暴徒们:“你们想怎么样?” 为首的暴徒笑道:“把招女工的牌子砸了!招男工!” 沈清强调:“我的工厂做丝织的,女工更合适!” 暴徒登时怒了,吼道:“我们也能学织布!多少织布师傅是男人!女人能做的,我们男人也能做!” 沈清预估知州衙门到这里来回的时间。 她意识到话题撑不到齐振恒到达的时间,灵机一动,说道:“可以,我可以招男工。” 暴徒这才不再逼近。 沈清下巴点了点被踢倒的桌子:“坐下来谈。” 暴徒们赶紧去将桌子椅子扶正,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沈清也收起发簪刀,藏在手心。 掌柜一口气顺过来了,见状,赶紧跑进店里又拿了几块凳子出来。 沈清入座,问:“你们对工钱、休息,有什么要求?” 暴徒笑嘻嘻道:“一个月十两银子,一天做两个时辰。” 沈清心道:这跟抢劫有什么差别呢? 她面上维持平静:“我们的工作时间是辰时到申时,工钱按件计算,多劳多得。” 暴徒一听,登时捶桌,大声吼道:“辰时到申时,一天五个时辰,要干死人啊?” 他对着沈清吼叫,有几滴口水喷到了沈清脸上。 沈清强忍恶心,闭了闭眼,隐忍道:“但同样的,你做五个时辰,你的工钱也会因此多起来。” 暴徒们不接受,又闹起来。 掌柜将沈清请到铺子里,小心翼翼看一眼外头的暴徒,确认他们听不到,才小声道:“少奶奶,这些人摆明就是欺负你一个弱女子,要来吃白食的。高家以往招的老师傅织工,做满一个月,也才五两银子。像他们这种新手,一个月二两银子都嫌多。” 沈清点点头,安抚他:“我知道。没事,就谈着,我不可能去答应他们这种条件。” 掌柜摇头:“如果是个大老爷们招工,那些人定不敢这么欺负人。” 沈清叹气。 她也知道,她一个女人要在这个时代安然无忧地走下去,是何等的艰难。 饶是她眼下已有高家和铺子做靠山,却还是有暴徒敢威胁她。 男女力量上的悬殊,就导致了无论她多有智慧,面对纯武力威胁,她也无法靠自己解决。 悲哀,真是悲哀! 沈清看着那几个死皮赖脸的暴徒,心想:她现在也不能答应他们的条件,一旦答应了,就会被赖上,就算齐振恒来了,也解决不了,毕竟口头协议也具有法律效力。 只能在工钱和工时上跟他们磨时间了。 沈清提起精神,重新回去坐下。 为首的暴徒就问:“怎么样?工钱没问题吧?” 沈清佯装为难:“我们还有其他老板,怕是其他人不能答应这工钱。” 暴徒捶桌,站起身,睁着赤红的双眼恶狠狠警告她:“别跟爷耍花招!都知道高家现在你当家!” “丝绸铺是我的没错,但现在要招工的这个生意,高家其他几房亲戚也有份。” 暴徒眼睛转了转,说道:“还有谁?我们找他们去!” 沈清自然不可能将借钱给她的那些亲戚的名字都供出来,这不道德。 她思考着该怎么应付过去。 不远处,身穿藏蓝色官服的齐振恒,下了马,朝这走来。 他双手别在身后,一脸威严地看着暴徒们:“你们在做什么?” 暴徒当即抱头下跪:“知州大人……我们……我们在……” 沈清站起身,一改方才的亲和,冷冷瞥一眼这些人,厉声说道:“他们踢翻了我的桌子,打了我一巴掌,掐我掌柜的脖子,还强迫我以一个月十两银子的不合理工钱招用他们!” 齐振恒看向暴徒:“真有此事?” 暴徒们矢口否认: “我们只是闹着玩的!” “她只招女工!不招男工!凭什么?” “我们没有活干,都快饿死了,只能找她麻烦!” “混账!”齐振恒大怒,喝道,“来人!都给我带走!” 差役上前来,将暴徒们一一押走。 沈清对齐振恒鞠了一躬:“谢谢您今日的帮助!” “夫人不必客气。” 齐振恒落眸看她一眼,很快看向招工的桌子,问:“为何只招女工?” 沈清站直身子,实诚道:“原因有二。一,做丝织,确实女子更为心细;二,我希望所有女子,都能有一个工作机会,能赚钱养活自己、养活娃儿。” 齐振恒看着她,浓眉轻蹙,说道:“女子不是应当在家相夫教子吗?女子都出来干活,那家中的儿女、老人,由谁赡养?” 沈清一听,登时明白了。 齐振恒和大部分封建社会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信奉“女人应当在家相夫教子”那一套糟粕。 沈清本无意纠正他的观念,可一想到他是父母官,若能得到他的支持与理解,对当地所有女性,都有好处。 思及此,她冒着大不讳的危险,说道:“如果一个家庭中的男性,能够养活起一大家子,那他才有资格要求妻子在家相夫教子。若他养不活一大家子,那么他可以选择在家照顾孩子老人,让妻子出去干活,养活一大家子。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讲,夫妻二人,谁出去干活,都没有错,都是为了家。” 齐振恒闻言,脸色难看,训斥道:“自古以来,女子就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今日之祸事,皆因你不守规训,身为女子却抛头露面!本官念在你为稚文弟的同乡,破例救你一次,再有下次,本官定不再纵容你胡闹!” 说完,板着脸拂袖而去。 看着他驾马离去的身影,沈清摇了摇头:“这么迂腐,怎么跟程稚文做朋友的?” 她转身,本要去找二红,继续商讨干活的事宜,却到处寻不到二红的身影。 掌柜从铺子里走出来,说道:“背着孩子的那个走了。” 沈清问:“知道她家在哪儿么?” 掌柜手指不远处的山:“估计住在那山脚下。” 沈清点头,转身将招工的桌子摆好,继续等其他女性上门询问。 又这般摆了几日,就是不见女子前来询问。 沈清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二红。 她带着春菊,提了几袋给孩子吃的点心和水果,朝那座山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就见山脚下错落着的茅屋,上前一间间询问,终于在一间最破败的茅草屋前,见到了鼻青脸肿的二红。 第35章 让她跟在我身边学做生意 二红蹲在院子里,背上背着娃儿,手拿一个石锤子,往石碾子里锤着什么。 沈清走近一看,石碾子里全是绿乎乎的渣子,便问:“二红大姐,你这做的是什么呢?” 二红抬起头来,鼻青脸肿。 沈清急得蹲在她面前:“你的脸怎么了?谁打你了?” 二红难为情地低下头,继续往石碾子里捶打,不言不语。 沈清就懂了,没再追问,转而问:“你在做草药吗?” “山上采的,磨成青菜给娃儿吃,娃儿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山上的东西不能随便吃的!万一有毒,会害死娃儿的!” 二红不再说话,只是流泪,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到石碾子里。 这时,屋内传来一阵打骂声和孩子的哭声,沈清起身,走了进去。 一个农夫模样的男人,手里操着棍子,正使劲地打一个小姑娘,嘴里骂骂咧咧的:“没用的狗东西!成天吃吃吃!老子都被你吃穷了!打死你算了!” 沈清来不及多想,上前将小姑娘护到身后,迎面看向男人:“你在干什么?” 男人举着棍子的手顿住,愣了几秒,随即又凶神恶煞地骂道:“哪来的臭娘们!我教训自家娃儿关你什么事?少多管闲事!给老子滚!” 骂完,伸手去拉躲在沈清身后的姑娘。 小姑娘抱着沈清的腰哭道:“呜呜呜我不要……我不要……” 沈清将小姑娘护得更紧。 她强忍情绪,直视男人,平静道:“我是来给你送银子的。” “什么?”男人登时两眼放光,手中的棍棒也丢到一边去,换上一张笑脸,“送什么银子?” 沈清下巴点了点一旁的矮桌:“坐下说。” 男人赶紧跑过去坐下,一脸的期待,犹如狗见着了骨头。 沈清将小姑娘带在身侧,走过去坐下,侧过脸看向门口:“二红大姐,进来坐。” 二红锤青渣的手一顿,站起身,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了进来。 不等她坐下,男人就着急地问沈清:“你说送银子,送啥银子?” 沈清没理他,看着二红,说道:“我想请二红大姐到我的工厂当织布工,头三月当学徒,一个月三两的工钱。” 男人起先很高兴,毕竟这是一个月均工钱一二两的时代,能挣到三两,那简直想都不敢想。 可一想到妻子去干活了,家里的娃儿没人带,他又不干了,说:“可二红出去干活,娃儿咋整?谁来带?” 沈清冷冷地问:“你来带不行吗?” “哪有大男人在家带娃儿的道理?”男人别开脸去,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沈清就无语,懒得和他多言,站起身:“不行就算了,本来我还想说,三个月后,二红能独立织布,就给她五两的工钱。你不同意就算了,就让二红在家带娃儿吧,你看你一个月能不能挣到五两银子。” 男人咽了咽嗓子,偷摸地瞧着沈清,打量她是不是能付得起一个月五两银子的主。 始终躲在沈清身侧的小姑娘这时说道:“爹,一个月有五两的话,半年就是三十两。那你欠人家的三十两银子,半年就能还清了。” 男人坚决的态度有所松动。 沈清问小姑娘:“你念过书吗?” 据她所知,这个时代穷人家的女儿,是没有机会受教育的。 小姑娘摇头:“我想念书,可我娘说家里没钱,还欠着人家三十两银子,所以我不能去念书。” 沈清意外,蹲下身,平视小姑娘:“可你没念书,你怎么能算出来半年是三十两呢?” 小姑娘低头掰着手指头:“一个月五两,六个五两,就是三十两。” 沈清:“那我再考考你。一个月六两,十二个月是几两?” 小姑娘立即回答:“七十二两。” “一个月七两,十三个月是几两?” “九十一两。” 沈清觉得不可思议。 不管小姑娘是用什么方法算出来的,但都可以确定,没念过书的她,有极强的心算天赋。 沈清当即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牵着小姑娘,重新坐了下来,看着二红和男人。 “你是担心娃儿没人带,所以不同意让二红出去干活是么?” 男人猛点头。 沈清问:“你们一共有几个娃儿?” “就这俩。” 沈清点点头:“这样吧,大女儿交给我,让她跟在我身边学做生意。小儿子的话,我会在缂丝坊的偏院整出一个小屋,到时候就让女工的娃儿们一起玩儿,统一由我的丫鬟带,等你们都下了工,再将各自的娃儿领回去。” 她看向二红:“大姐,你看可以不?” 二红一脸的诧异,不敢相信。 男人猛点头,跟沈清再次确认:“所以三个月后,二红的工钱是一个月五两没错吧?” 沈清想起二红说过,男人好赌,经常因为赌输了钱而导致全家人没有饭吃。 思及此,她说道:“是的,等二红可以独立织布,一个月的工钱便是五两,不过……” 男人咽了咽嗓子,一双贪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过啥?” “每个月发二两银子,还有三两银子等过年再一起发。”沈清说完,侧过脸看小姑娘,“来,你算算,假如你娘从六月开始,一个月工钱是五两,先发二两,压三两,那到来年的一月,能拿多少银子呢?” 小姑娘沉吟片刻,说道:“二十三两!” 沈清就问:“为何是二十三两,而不是二十一两呢?” “六月到十二月,一共是七个月,一个月压三两,那就是二十一两,而一月还能领到十二月的二两,所以加起来便是二十三两。” 沈清真想拍手称赞! 她很满意,搂紧了小姑娘,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天真道:“我叫素兰。” “素兰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学习好不好?” “好。”素兰登时跳下椅子,双膝下跪,对着沈清拜了一拜,“素兰拜见师傅!” 第36章 姑娘生一个,也好 沈清赶紧将素兰扶起来。 这孩子,她越看越喜欢,也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素兰算数能力好,犹如活键盘,沈清也刚好需要帮手,所以当即决定将素兰收在身边。 她将素兰护在身侧,问男人和二红:“就如素兰所算,先每月拿二两银子,过年的时候,一次性将所有压在我这里的工钱共计二十一两结给你们,如何?” 二红低着脸没吱声。 家里男人在场,女人是没有资格说话的。 “那不行!”男人激动得拍桌,好似沈清现在就黑了他的工钱,“万一你跑了,我们找谁要工钱去?” 沈清神色严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高家的铺子和宅子就在那儿,还能因为你这点工钱跑了?” 男人想想也是,但还是想先拿到银子,坚持道:“这不好说!不行!压工钱绝对不行!” 沈清笑笑,站起身:“那就算了,我招别的女工去。” 转过身的时候,就见素兰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她对素兰使了个眼色。 人刚走出院子,男人就从屋里追了出来:“等等!等等!我同意压工钱!” 沈清唇角勾了勾,转过身,朝素兰伸出手,素兰随即跑到她身边。 她对二红夫妇说道:“二红大姐,你明日就到铺子找我,我先安排你干活,工钱也从明天开始算。至于素兰,你们放心的话,今日就可以跟我走,跟我一起住在高家。” 二红有点犹豫,男人却是立即应下。 女儿这种赔钱货,他老早就想打死了,现在有人接手,他巴不得。 沈清带着素兰回高家,看门的小厮询问道:“少奶奶,这位小姑娘是?” “是我的徒弟,叫素兰,今后她就住在高家了。” 沈清说完,牵着素兰进宅,无人敢拦。 素兰一路走着一路看着,圆圆的小眼睛满是惊奇。 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宅子。 沈清交代春菊,将自己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给素兰住,然后带素兰去洗澡,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春菊有了伴,也很开心,牵着素兰就一起去收拾屋子。 沈清回房,在书桌前坐下,将二红的名字和工钱登入花名册。 她其实很感谢二红,如果不是二红,她也不会想到在厂里设立托儿所,她相信有了这个托儿所,招到女工不是问题。 她还想请一位先生教娃儿们念书识字。 沈清将先生和托儿所的费用也列入预算。 这般忙下来,天黑了。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素兰小声说道:“师傅,晚膳时间到了,春菊姐姐让我来请您过去用膳。” 沈清回神,朝趴在门口的素兰招了招手:“素兰,你进来。” 素兰小心翼翼推开门,红着脸走了进来。 她换上了一身新的衣裳,是缩小版的褂群。头发也洗得干干净净,春菊帮她梳了两个漂亮的小发髻。 小姑娘洗干净了,好好打扮,越发讨人喜欢了。 沈清拍了拍自己的腿:“素兰,你坐上来,我教你用算盘。” 素兰低着脑袋,她不敢。 沈清又催了一道,她才红着脸坐到沈清腿上。 她很聪明,沈清不过示范两遍,她就已经懂得了算盘的用法。 沈清满意,给她留了作业,便带着她一起去餐厅用膳。 高刘氏已入座,正小口小口喝着粥,看到她牵着个陌生的小姑娘,遂问:“这姑娘打哪儿来的?” 沈清安顿素兰入座,淡淡说道:“我收的徒弟,以后要帮我做生意的。” 高刘氏打量着素兰,眼神一看就是不满意的,对沈清说道:“你想要孩子,高家其他房有的是孩子,何必去外头收这些不明不白的。” 沈清是见识过高家人的厉害,从基因的角度来说,高家的孩子就不适合过继,她也不想要。 但她不会在素兰及其他下人面前对高刘氏说这些,转而说:“这孩子对算数有天赋,我亲自培养,将来能帮上我。高家其他房的孩子,未必吃得了这个苦。” 高刘氏想想也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又想起了什么,再次看向沈清:“你说你要是姑娘生一个,也好,总比现在什么都没有的好。哎……” 沈清懒得跟她说这些,没搭腔,为素兰夹菜。 吃完晚饭,素兰回房做作业,沈清奔波了一天,也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起床,打开房门,素兰坐在房门口。 十来岁的小姑娘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双手捧着簿子,乖巧地坐在小凳子上。 沈清睡得懵懵的,一时间没想起家里多了个小女孩,愣了片刻才问:“素兰,你几点起的?” “回师傅,我寅时起的。” 沈清惊讶:“寅时?那天都没亮呢!” “素兰起来做作业。” 沈清就觉得这孩子真的太懂事了,既开心又欣慰,牵着孩子进屋,把自己的手暖壶给她。 检查过素兰的作业,全都正确,沈清决定今日就带她去铺子。 她们去到铺子时,二红已经到了。 素兰扑到母亲怀里,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娘”,还跟二红汇报自己作业全对。 沈清笑着将娘俩请进铺子。 她让春菊带二红去缂丝坊,先在院里把大豆纤维处理出来,而她则继续在铺子外头招工。素兰呢,跟着掌柜学算账。 又是无人问津的一日,沈清依旧没招到女工。 天暗下来时,她准备收摊,二红也下了工,过来看素兰。 沈清就站着同她聊了几句,问她娃儿今日跟着她上工还习惯不。 二红说:“娃儿很习惯,春菊姑娘和他玩儿,到点了我就出来给他喂奶,春菊姑娘还帮着哄睡娃儿,挺好的。” 她很感激沈清给自己这份工作,当即对着沈清跪了下来。 路人经过,见状,还以为有什么热闹看,纷纷停下脚步。 沈清赶紧将二红扶起来。 二红对着她鞠躬,哭道:“沈老板,谢谢您给了我这个机会!不仅给我活干,还帮我照顾娃儿!我太感激您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我也是女人,我希望我们女人都能过得好!”沈清笑道,“而且我之后会请先生,教娃儿们念书识字。你们安心干活,娃儿有人照顾,有先生教授,没问题的!” 二红登时又跪了下来,对着她磕头。 沈清赶紧又将人给扶起来。 这时,人群中有位妇女问:“掌柜,我们去你那儿干活,娃儿能带去跟着读书对不?” 沈清赶紧点头:“是的,我们招女工!所有女工都能将娃儿带来工厂里的学堂,我会统一安排先生教授娃儿们读书识字!” 第37章 您今夜和程二少见面吗? 围观的妇女们一听不仅能干活挣银子,娃儿还能念书识字、有人照看,都心动了,交流起来。 沈清趁势把二红推出去:“这位大姐今日就正式上工了,下月初五,她就能领到工钱了!” 站在最前头一位妇女小心翼翼地问:“一个月工钱是多少文呢?” 沈清就让素兰将待遇和大家解释了下。 这一说,她又发现素兰逻辑也很好,对素兰是越发的满意。 妇女们都听明白了工钱的算法,有些当即报了名,沈清赶紧将她们的名字和地址登记入册,并告知明日准时上工。 大家散开后,沈清翻册子,发现竟然招到了五名女工,笑着对二红说:“二红大姐,你真是我的贵人,不仅因为你是第一位女工,还因为你上工第一日,就帮我引来五名新工人。” 二红见自己能帮上沈清,也很开心,积极道:“我晚上回去,问问村里其他姐妹来您这儿干活不!” 翌日,二红果然又帮沈清介绍了三位女工。 于是一下就有二十来个娃儿都被带到缂丝坊寄放。 沈清让春菊组织高家的丫鬟小厮前来缂丝坊打扫一座不用的偏院,腾出更大的地方给娃儿们玩耍,自己则亲自指导女工们干活。 忙完这一切,已是傍晚。 将娃儿们交代给春菊,她又回了铺子,同掌柜打听当地有无赋闲的教书先生。 “那城郊有位赋闲在家的举人,听说是不考功名了,兴许可以问问。” 沈清问清楚地址,即刻向城外赶去。 她是行动派,希望今日就能把娃儿们的先生确认下来,明日就能让娃儿们念上书。 江州城郊人迹罕至,又黑又荒凉,几座灰白色的小院子错落在河岸边,周边是高高的芦苇。 沈清艰难地找到掌柜说的那家,敲了敲门。 一位身穿米灰色长褂衫、留长辫的男士开了门。 他身形纤瘦笔直,眉清目秀,眼神清澈、刚毅。 虽身处陋室,打扮清贫,气质却是不卑不亢:“夫人,有何事?” 沈清笑道:“您好,请问是韩先生吗?” 对方双臂别在身后,站得笔直,点头道:“正是,您有何事?” 沈清说明来意,生怕他不答应,最后还不忘强调:“学费您尽管开,只要您好好教授娃儿们学知识。” 不想,对方却是半句不提学费的事,反倒是问:“娃儿们都几岁了?” “最大的十来岁,最小的几个月,”沈清补充,“不过先生您请放心,几个月的奶娃娃,另有人照顾,您只需要教授正当学龄的娃儿就成。” 对方沉吟半晌,点头应下:“可以,那我明日辰时准时去学堂。” “那学费?” 对方摆了摆手:“学费您看着给,不着急。” 沈清顿觉读书人果然淡泊名利。 她愉快地返回,走到半路才发现忘记问先生什么名字了,转过身,看着那座点着灯的灰白小院。 忽然一股奇怪的情绪浮上心头。 今晚也太顺利了些。 …… 在二红的介绍下,沈清终于赶在机器抵达江州之前,招满二十位女工。 而第一批纤维素的提取,也成功了。 二红的表现比沈清预想中的好,沈清将她升为一组的组长,主要负责纤维素的提取工作。 而二组,便是纺织组,主要负责操作十台织布机。 程稚文提前给沈清发来电报,明确了织布机抵达江州的时间。 看着电报纸上的时间就在明天,沈清的心跳忽然有点不正常,往上浮着,不着边儿。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点烫。 之后一整日都被这种奇怪的情绪充斥着,以至于一整夜没睡好,翌日天未亮就起了。 春菊瞧见她屋里点了灯,推门进来,开始伺候她洗漱、准备今日的衣裳。 瞧见春菊拿出一件宝蓝色绣金花的蝶女夹衣,沈清说道:“今儿不想穿这件,有点老气了。” 春菊问:“那少奶奶您今日想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呢?” 沈清便走到衣柜前,自己挑了一件烟紫色的提花褂裙,搭配浅粉色的褂衣。 穿上后,春菊立刻就夸道:“少奶奶,您穿这样显年轻!跟大姑娘似的。” 沈清瞧着镜中的自己。 面若桃花,一双杏眼水灵灵的,像蒙着水汽,又黑又亮;皮肤饱满红润,一丝纹路都没有。 这是十九岁的身体,像一颗刚刚发育完成的桃子,鲜嫩、饱满,能掐出水。 沈清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年轻的自己了。 春菊为她梳发的时候好奇地问:“少奶奶,府上今日有何喜事吗?” 沈清回神:“没有啊。为何这么问?” 春菊笑:“因为您上次这般打扮,还是老夫人大寿的时候。” 沈清笑笑:“那次是因为要借银子,总得打扮得漂亮点,让大家以为咱们底子还有,才会将银子借给咱们。” “那今日呢?是有什么事情,所以您才特地打扮吗?” 沈清没说话了。 今日是十台织布机运抵江州的日子。 而程稚文,会跟着机器一起来江州吗? …… 用完早膳,沈清和素兰春菊一起走出高家,前往丝织厂。 老许在擦马车,见着她们出门来,赶紧上前,恭敬道:“沈老板,您今日要用车吗?” 沈清牵着素兰的手下楼梯,笑着摆摆手:“不了,我们走过去,刚好消化消化早膳。” 老许“诶”了一声,开心道:“那我就去码头接程老板啦!” 沈清登时顿住脚步。 强压着飞快的心跳,问老许:“程老板今日会到江州?” 老许笑呵呵的:“是嘞!程老板打电报给我,说今日申时到达江州港,让我去接他嘞!” 沈清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好,那你到点就去接他吧!我今日不用车,你尽管去!” “好嘞!” 去丝织厂途中,沈清一路笑着。 春菊联想到她今日特地打扮,再想想程稚文快到了,顿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直口快地问道:“少奶奶,您今夜和程二少见面吗?” 沈清回神,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愉快道:“见啊!他帮了我这么大忙,我请他吃饭!” 春菊捂着嘴巴笑。 素兰小声问春菊:“春菊姐姐,程二少是谁呀?” 第38章 手掌扣到她背上 春菊看一眼自家主子都快起飞的步子,玩笑道:“程二少呀……是你师父的‘死对头’……” 她故意拉长“死对头”三个字,惹得素兰更不明白了,又问:“既然是死对头,那师父为什么要请他吃饭呢?” 沈清回头瞪了春菊一眼:“别教坏素兰!” 春菊笑嘻嘻的。 素兰却和这个问题杠上了,仰着脸,问沈清:“师父,您为什么要请死对头吃饭呢?” 沈清叹气,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孩子什么都好,也什么都喜欢问。 也许她就是喜欢问问题,喜欢钻研,才会如此聪慧。 思及此,沈清也只能回答她:“因为人和人之间,不一定只有一种关系。我和他以前是死对头,但当我遇到困难,他可以帮助我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化敌为友。” 素兰点头:“素兰明白了,师傅的意思是——没有永远的敌人。” 唯有永远的利益。沈清心道,但她没告诉素兰这句话。 到了工厂,沈清交代纺织组的女工将下午要摆放机器的地方再整理一遍,自己则去账房算账。 这一忙,不知不觉到了未时。 “少奶奶!”春菊进来通报,满脸暧昧的笑,“机器到了!” 沈清一听,合上账本,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几个大木箱堆放在院子里,还有几个在外头,工人正一个个地搬进来。 沈清上前去检查外观,确认外箱没有被开封过。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没问题,除了还在外头的几个。 她提着裙摆走出去,迎面撞上了一堵胸膛,撞得她往后退了一步,对方伸出手,及时揽住她的后腰,令她不再继续往后退。 熟悉的感觉袭来,心跳突然快了几拍,沈清抬起头。 寒冬暖阳下,男人戴着黑色羊绒礼帽,穿着藏蓝色羊绒大衣。 他背着光,沈清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程……”话未说完,程稚文忽然加重了揽着她后腰的力道,手掌扣到她背上,将她整个人压向自己。 沈清的脸,登时贴到了他胸膛上。 她没料到他这么大胆,一见面就抱着她,但内心还是开心于他的主动,本能地抬起手臂,准备也抱住他。 “小心!”他搂着她又闪了一下,闪到一旁去。 这时,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沈清扭头看去,才发现是一包工具从木箱上掉下来。 反应过来程稚文抱着自己,不过是要躲闪那包工具,沈清有点尴尬,忙推开他的身体。 “不是说申时才到吗?”她无话找话,“这不才未时吗?” 程稚文面色如常:“今日海况不错,比预计的快了一个时辰。” 沈清持续尴尬:“那不错那不错,顺顺利利,开工大吉!” 她想赶紧结束这种诡异的氛围,率先进院子。 十台机器都搬进车间,工人将木箱和防撞棉拆掉,露出了一座紧凑的零件台子。 沈清傻眼了,程稚文也一脸凝重。 这根本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堆的零部件。 沈清看向程稚文:“这机器好像要自己组装。” 她在木箱里找到一份说明书,打开,不意外的,全英文。 里头诸多的机械专业术语,她尝试着翻出来,然后指导工人组装,却怎么都装不对。 意识到可能是自己没翻好,沈清把说明书递给程稚文:“你翻翻看?” 程稚文开始翻译,边翻边指导工人组装,甚至一度自己上手。 他做贸易的,进出口专业名词和日常沟通没问题,一旦涉及机械专业术语,他也无能为力,最终以失败告终。 沈清焦虑得不行。 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说明书的翻译是一个,现场组装又是另一个。 即便他们把说明书准确地翻译出来,但工人不一定能装得出来。 沈清觉得自己失策了,当初委托程稚文进口设备的时候,忘记叮嘱他进口整机。 她愁容满面地看着程稚文:“怎么办?” 程稚文拧眉思考半晌,走出了车间。 沈清着急,也跟着出去,看到他去院外跟老许说了什么,老许立马驾着马车离开。 “你让老许去哪儿呢?” “去上海帮我接个技术员过来。” 沈清惊喜:“技术员能组装这个机器?” 程稚文点头:“可以,技术员是德国人,做过纺织机的组装。” 沈清稍稍放心。 看一眼里头那堆还不能用的零部件,心想暂时也开不了工,干脆带着程稚文到处走走。 路过偏院,听到里头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程稚文停下脚步:“这里有学堂?” 沈清便将招女工的事情跟他简述了一遍,顺便投诉齐振恒。 “你那位知州朋友真的迂腐,竟然对我说——”她学着齐振恒老气横秋的语气,“自古以来,女子就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学完了,继续不满地控诉:“我也不是说没事出来玩,这不是得招工么!” 程稚文对此没发表什么看法,只说了句“振恒兄是好人”,然后上前几步,在学堂门口驻足。 看到孩子们认认真真念书,学知识,他面上难得有了笑容,回丝织厂的时候,问沈清:“为何会想到请先生来这里教授孩子们学知识?” 沈清认真道:“一来解决妇女们上工无人照顾孩子的难题;二来我希望穷人家的孩子有机会受教育。因为国民的受教育程度,直接关系着这个国家的兴衰。” 程稚文瞳仁缩了缩,相当震撼。 他错愕地看着沈清,实在没想到她能说出“国民的受教育程度关系国家兴衰”这种话。 饶是心中也知道她来路不明,但还是忍不住试探她。 “那你认为,国家要如何才能强盛?” 沈清没多想,以为只是顺着刚才的话题,直接道:“科技、军事、经济缺一不可。” 说完,问程稚文:“你晚上想吃什么?咱们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聊会儿?” “我都可以,”程稚文一脸凝重,“是该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了。” 第39章 要不要被我养在后院? 沈清等工人都放工回家,检查好门窗,才和程稚文一道离开丝织厂。 他们在饭庄简单吃了晚餐才回客栈。 发现程稚文这次住的房间,就是自己上次养伤的房间,沈清有点尴尬。 特别是看到那张床,她就想起自己躺在上面,裸着身子,让程稚文帮自己擦药换药。 沈清越想越尴尬,偷偷去瞧程稚文,就见他一脸的自然,仿佛之前的事情全忘了。 “坐。”程稚文将外套挂到衣架上,仅穿白衬衫和马甲。 沈清走到圆桌边入座,四处看着,看到他腰间的皮质枪袋,问:“你这枪哪里买的?” “我在美国留学时,住在一幢公寓里,邻居是一个德国人,我从他手里买的这把枪。” 程稚文关上皮箱,转身走来,手上多了一支黑色酒瓶和两只高脚杯。 沈清笑问:“你为什么要随身带枪?明知道开了枪,自己也会有麻烦。” 程稚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将酒瓶放到桌上,手中一块白色的毛巾擦着高脚杯。 烛光下,透明的高脚杯被他擦得亮晶晶的。 他擦得异常地专注:“总有就算麻烦,也得开枪的时候。” 沈清就觉得他一个买办,能逼他开枪的局面,几乎没有。 在永州,他程家黑白通吃,无人敢动他程二少; 在江州,知州大人是他的好友; 在上海,他在洋商圈、买办圈都说得上话。 所以沈清觉得他在国内这片土地,几乎没有机会开枪,反倒是他随身带枪,本身就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 红酒起子放到桌上,沈清随手拿起来,往酒瓶的木塞一旋,用力拔起来,红酒就开好了。 她接过程稚文手中一只高脚杯,往里头倒了半杯红酒,瓶口一转,防止酒液滴到桌上。 又倒好另一杯,才将红酒放到一旁。 她摇晃着高脚杯醒酒,不急着喝。 程稚文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倒是不觉吃惊。 毕竟她都已经说出了“要强国,必须经济、科技、军事缺一不可”这种话,会开红酒,算什么怪事呢? 若说先前对怀疑她不是沈清这件事还有所犹豫,此刻,程稚文已经百分百确定她不是沈清。 第一次发现她会说英语、会做生意,她说是她丈夫教的,他勉强相信。 后来,见到她提取化学溶液、翻译全英说明书、连红酒的开瓶都相当娴熟,甚至脱口而出强国之重点。 程稚文确定了她不是沈清,却已经不再着急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他发现自己享受这个过程。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有点像那什么吗?”她忽然笑着开口。 “像什么?” “烛光晚餐呀!” 沈清下巴点了点桌子中央的蜡烛:“烛光!”然后又举杯对着他,“美酒!” 她轻抿一口红酒,满足地扬起笑:“在我们老家,这叫烛光晚餐。” 程稚文不动声色观察着她:“你说你老家是杭州?” “是呢。”沈清笑笑,不再多言。 早晚要告诉他,却不是现在。 程稚文也没再多问。 他摇晃片刻高脚杯,主动跟沈清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沈清又帮他倒了半杯,笑说:“认识你之后,我不仅吃到了巧克力,竟然还喝上了红酒。” 照这么发展下去,咖啡、卫生巾、可乐之类的都不是问题。 而且她相信,不久之后,程稚文恐怕连汽车都会有。 如果想最大限度过上接近现代的生活,应当留在程稚文身边,跟着他享受。 不过这也只能是想想,留在程稚文身边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不说他嫌弃她、看不起她,就说她还有自己的生意和高家。 嘿嘿,终究是桥归桥、路归路的关系。 思及此,沈清释然了,仰头干了红酒。 程稚文帮她倒酒,声音不轻不重地问着:“为何会想去招女工?男人力气大,不管是提取大豆纤维,亦或是踩控机器,不是更方便?” “你不觉得这个时代的女性很悲哀吗?”她看着他,烛光下,双眸晶莹,“因为不能出去干活,理所当然的就没有银子,只能在家照顾老人和娃儿,她们的丈夫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一旦将她们赶出去,她们连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没有。” “但一直是这样的,不是吗?” “对!没错!一直是这样!”沈清越说越愤慨,“但一直是这样,不代表不能改变!我问你,一个国家要强盛,只靠那一半的男人发力,够吗?” 程稚文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她激动得站起身:“一半的男人,加一半的女人,大家一起努力,强大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是不是会更有希望?” 程稚文点头。 “那女人要为国家做点什么,是不是需要有文化?有思想?有本事?” “自然是。” “所以!”沈清笑着坐下来,“我就想创造这么个条件给女性。” 程稚文和她碰了下杯,平静地说道:“你的思想很先进。” 沈清挑眉:“我觉得你也不错,你能明白我所做的事情。可你的朋友,齐振恒,只会告诫我——女子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明明女性是有强大潜能的,几千年来却被禁锢在后院。” 她说完,仰头干了高脚杯里的红酒。 空了的酒杯放到桌布上,酒气上头,她满脸的烧灼,脑袋也晕乎乎的。 太久没喝酒了,后劲有点大。 但还想喝。 手放到酒瓶上,却触到了男人干燥温热的肌肤。 程稚文的手也放到了酒瓶上。 沈清本能地抽回手,重新握住酒杯。 程稚文的手也跟着离开酒瓶,转眼将她手中的酒杯抽走,然后握住她的手。 她就这么被他一拉,起了身,跌入他怀里。 他垂首望着她,双眸被欲望晕染得浓重深邃:“被禁锢在后院不好么?” 沈清不懂,张了张嘴:“啊?” “我不会打你、不会骂你,给你绝对的尊重和足够的银子,让你这辈子衣食无忧,你想生娃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更不用照顾老人……怎么样?要不要被我养在后院?” 第40章 程稚文起身穿衣 沈清觉得程稚文大概率是喝醉了。 她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说什么胡话呢?” 手要抽回来,却被他按住,按在他的脸颊上。 他的肌肤常温,并不像她那般发烫,说明他并没喝醉。 所以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是? 沈清酒醒,用力推开他,坐回自己的位置。 她皱眉看着他,就觉得这人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很怀疑你说这些的目的。”她忍不住开口,“你既然想把我养在后院,当初又何必死活退婚?没退婚的话,现在我不就在你后院了?” 程稚文大笑。 沈清就确定自己被捉弄了,骂了声“有病”,起身要走。 身后,程稚文起身穿衣,跟着她走出房间。 俩人走在回高家的路上。 天空下起了小雪,沈清将披氅的毛领子竖起来,脖子缩了缩,使劲往毛领里躲。 瞧见程稚文跟在自己身侧,她赌气道:“我自己回去,你不要送了!” 程稚文唇角还扬着,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捉弄她的乐趣中。 “所以你不想被我养在后院,原因便是我当初退了婚?” 沈清白了他一眼,说道:“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那是?” “我现在可是高家的大当家,有自己的生意和志向,我为何要被你养在后院当宠物?” 程稚文点点头,问:“你的志向是什么?” “解放女性!” 程稚文朗声笑着,没说什么。 沈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也知道他不会害自己,便不去操心,转而说:“今夜早点休息,明日还有得忙。” 她指的是明天还得组装十台织布机。 想起这个,她就焦虑:“丑话说前头,如果机子装不起来,用不了,我那货款可能要给你压一压。” 她只有五万两的启动资金,如果花三万两买一堆废物,只剩两万两,那她人造丝做不了了。 所以这钱肯定要先压着。 “没事,货款不急。”程稚文又恢复了谈生意时的冷淡,“明天等技术员看看再说。应当没问题。” 这安慰并未减缓沈清的焦虑,她一整晚都没睡好,天没亮就起了。 穿戴好一身,连早膳都没吃,就赶紧去了缂丝坊,点着灯,坐在地上,照着说明书,再次尝试装配那些零部件。 天空翻起鱼肚白,天亮了。 沈清再次失败了。 她有点丧气,坐在地上看着那堆铁件发怔。 陆陆续续有女工进来,瞧见她坐在地上,忙上前关心道:“沈老板,您怎么坐在地上呀?” 大家都涌过来,七嘴八舌地关心着她,将她拉起来。 摸着她双手都是冰的,有的女工去烧水,泡热茶给她喝,有的帮她搓手,把她的手搓热。 还有女工把自己带来中午要吃的鸡蛋剥到她面前:“沈老板,您还没吃早饭吧?先吃个鸡蛋。这蛋是俺家的老母鸡自己生的,有营养哩!” 沈清推辞,笑道:“你还在喂奶,把蛋给我吃了,你今天的营养就不够了。” “没事的!少吃点蛋不会咋样的!” “是呀,沈老板你赶紧吃吧!可别饿坏了身体!咱们这些姐妹,还指望着您和工厂呢!” 沈清忽然满心的感动,红了眼眶。 身体仿佛注入了庞大的能量和信心,她站起身,大声说道:“大家放心!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你们和娃儿,咱们的厂子也一定要办好!” “少奶奶!”春菊和素兰从外头跑进来,急道,“有洋人!洋人来了!” 沈清一听,就知道技术员来了,赶紧拨开人群,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院子里,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从马车下来,同行的还有程稚文。 俩人用英文沟通着,程稚文将人请了进来。 沈清赶紧迎上去,用英文同他问好:“早上好,欢迎你来到江州。我是这家工厂的负责人,我叫沈清。” 许是见她一身的清朝妇女打扮,却口出流利的英文,对方有点惊讶。 沈清大大方方地请他进车间。 她上前抓起说明书,和对方并肩站在一起,对着说明书指出自己的疑惑,然后又上手操作给对方看。 技术员也很有耐心,看她操作完一遍,自己又研读了一遍说明书,并且动手装配。 他跟沈清解释她操作上的失误,也纠正她说明书上一些机械名词的翻译错误。 俩人旁若无人地用英文交流。 春菊和一众女工看得瞠目结舌。 唯有程稚文神色淡然,见怪不怪。 他确定她不是沈清,可他实在不知道她是谁。 …… 五日后,十台织布机终于都装好了。 沈清五日五夜没睡好,生怕机子装好,但仍然不能用。 真可谓是一波三折,关关难过。 直到她亲自踩下机器的开关,看到整台机器动起来,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激动得转身抱住程稚文,又哭又笑:“可以了!可以了!” 插在发髻上的金簪花,顶到了程稚文的下巴,瞬间就戳出了血。 程稚文抬手摸了摸,有点无奈,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 虽然没多言,脸上却是笑着的。 沈清放开他,招呼女工们把纤维丝都拿过来试试。 十台织布机全都织出了严密而柔软的人造丝绸,比沈清之前手织的还好。 经过三日三夜的测试,沈清确认了月产量。 和她之前预估的差不多,一台机子一天能织出十一匹的人造丝,一个月下来,就是三千三百匹。 她立即向豆农和石灰商预订今年度的原料,同时也核算出需要程稚文帮自己进口的苏打和烧碱的量。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选一个好日子为工厂开业。 “少奶奶,不好了!”春菊进门来,急吼吼道,“出事了!” 沈清抬头:“怎么了?” “那个洋人,那个洋人被官兵抓走了!” “什么?”沈清震惊起身,立刻跑到院子里。 前一刻还和程稚文、老许站在此处的技术员,此时不知所踪,程稚文也不见了。 沈清上前去问老许:“老许,程老板和那个德国人呢?” 老许也一脸的着急,手背拍着手心:“被官兵抓走了!程老板也跟着去了!” 沈清下意识就想到了县衙那个狗官,立马上了马车:“老许,带我去县衙!” 第41章 不好了!出事了! “沈老板,应该是县衙的人抓走的没错!”老许边驾着马车,边急道,“知州齐大人和程老板交好,定不会来抓程老板的人!” 沈清没说话。 她怀疑县衙那个狗官此举是针对自己,所以把前来帮自己组装机器的技术员给抓了。 “官兵抓人的时候,有说什么原因?” 老许回想几道:“说是百姓举报,怀疑外国人来这里搞事情,所以要抓去调查!” 沈清神色越发凝重。 技术员是乘坐马车从上海过来的,一路都在马车上,马车直接开进院子,离开工厂去客栈,也乘坐马车,压根没什么机会让当地百姓看到。 怎么可能有百姓举报? 而且由头还是搞事情? 沈清不信淳朴单纯的江州老百姓,能将外国人与搞事情连上线。 想来还是狗官搞针对! 沈清越想越气愤,暗暗在心中准备说辞,准备一会儿和那狗官再大战一场! 老许快马加鞭,很快到了县衙,沈清提着裙摆下了马车,蹬蹬跑上石阶。 一只脚还未踏进县衙的门槛,就见程稚文、技术员和齐振恒从里头走了出来。 沈清顿住步子,双手还提着裙摆,人往后退了几步,错愕地看着他们。 程稚文看见她,率先上前来,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老许说技术员被官兵抓走了,我赶紧来看看啊。” “没事,都解决好了。” “那就好。”沈清松一口气,正想上前去安抚技术员,就见齐振恒一脸古板地看着自己。 话又憋了回去,乖巧地跟他点了点头,本能地躲到程稚文身侧去。 老许将马车驾了过来,沈清邀请技术员先上车,随后自己也上了车。 她拨开帘子往外看。 程稚文和齐振恒站在不远处说话,俩人都一脸的凝重,齐振恒还偶尔看向马车这边,不知在说技术员还是说她。 沈清确定这个知州大人看自己不顺眼。 用力拉上帘子,坐了回去。 不了多久,程稚文也上了车。 沈清问:“齐大人呢?” “他回知州衙门去了。” 沈清紧绷的神经顿时轻松下来,说话也随意了:“那县官为什么要抓技术员?” “说是接到当地百姓的举报,例行调查。” “我呸!”沈清气道,“当地百姓吃饱了撑着去举报一个外国人?他分明就是在针对我!” 程稚文蹙眉:“针对你?” “对啊!”沈清于是将自己曾经被抓到公堂上、差点被板子打死的事情提了一道。 她本来不打算让程稚文知道自己在公堂上的那段经历。 但俩人现在关系也算不错,且今日又遇到那狗官出幺蛾子,干脆将前因后果告诉程稚文。 程稚文拧眉听完,分析给她听:“这些事情,看似都因高家的宅子而起,但深究起来,似乎又不全是这样。按你推测的,它的每一任主人,包括未来的主人,都因它而死于非命,但有例外。” 沈清也很聪明,一下就知道他在说自己。 “所以我也想不通。按理说,现在我是高家的大当家,他们若想得到高家的宅子,也应当把我杀了才是,还有我婆婆,应当把我俩都杀了。可现实是,我自那日从公堂侥幸逃生,到今日,倒也没遇着非要让我死的事情,除了……” 她忽然想到一个事。 程稚文也看向她,似乎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除了浸猪笼……”沈清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不去看程稚文,“不过那事儿,我认为是高家其他房想霸占二房的产业而默许高老三害我。” 程稚文没说话了,一脸凝重地想着什么。 很快到了丝织厂,沈清要先下车去,老许和程稚文送技术员。 沈清问程稚文:“你这是送一段就折回来,还是就这么一起去上海呢?” “一起去上海。” 一股陌生的情绪登时涌进沈清心中,她有点慌乱,故作镇定地说了声“好”,提着裙子下了马车。 程稚文跟着下车。 俩人面对面站在院子里,谁也没开口。 沈清率先打破沉默,问:“这次去上海,以后还来江州吗?” 程稚文眉目深深地望着她:“我说过了,人造丝上市那日,我定回江州为你喝彩。” 沈清满意了,扬起笑:“照这个进度,不出一个月,人造丝就能上市了!我等你啊!” 程稚文笑着点头,下巴点点大门:“进去忙吧。” 沈清笑着转过身,神清气爽地跑进车间。 她跟程稚文说,不出一个月,人造丝就能上市,事实是,两周后,第一批送到苏州印染完毕的人造丝就已送回了江州。 沈清望着眼前五百匹颜色鲜艳、一点不输真丝丝绸的人造丝,心潮澎湃。 她让掌柜在两个铺子里各铺上一百匹不同花色的货,试试市场反应,再决定第二批成品印染的色系。 本以为这个过程需要用上几日,不想翌日傍晚,掌柜就上了账房来。 “少奶奶,一百匹人造丝全卖光啦!”掌柜激动道,“根本不用考虑什么花色,全部都卖光啦!” 沈清放下毛笔,惊讶起身:“这么快?这才几个时辰?” 说完,又问:“你可有注意什么花色最快卖完?” 她对一百匹人造丝两日内售罄并没多激动,因为她知道人造丝是一定会受欢迎的。 便宜、柔软、轻盈、透气、颜色还鲜艳的料子,不受欢迎才怪了。 她眼下最关心的是,下一批送去苏州印染的人造丝,该印什么花色。 掌柜想了想,说:“红色、橘色、紫色、绿色最先售罄。” 沈清让素兰记下,交代道:“下一批的印染,就先按这几个颜色,一种颜色印染五百匹。” 素兰乖巧记录。 沈清送走掌柜,正要转身回账房,春菊气喘吁吁地从外头跑进院子。 “少奶奶!不好了!” 沈清闻言,一惊,转过身去,急道:“又出什么事了?” 第42章 真丝浴袍裹住玲珑的身体 是高沈氏嫁到外地的女儿回高家了。 在沈清的印象里,这位小姑子,先前因为和外地来江州做生意的男人未婚先孕,才被迫嫁到外地去。 婆家距离江州倒不是特别远,也就两三百公里,快马加鞭的话,一天就能来回。 但她婆家对她特别苛待,从不让她回娘家,而她本人也蠢,人家不让回就不敢回,更是在成亲后的三四年时间里,先后生下三个孩子。 这些年头,不是在坐月子,就是在怀孕。 想起这些,沈清发了个抖,摇了摇头,走进车间。 她办公的地方是账房,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阁楼屋子,楼梯设在车间门边,一进车间大门,右拐,就能上账房。 她边上楼梯边交代春菊:“那丫头有说回来干啥吗?” 春菊摇头:“没说,但是一回来,就对着老夫人大哭,整得老夫人也哭了。” 沈清摆了摆手:“别管她,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春菊“哎”了一声,踟蹰半晌,说出自己的担忧:“我总觉得这位高小姐回来的时间也太巧了。” “嗯?”沈清拿起毛笔,翻开账簿,登记这两日出掉的两百匹人造丝。 “你说他们一家,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等高家的生意有点起色了就回来了。之前高家差点散了的时候,她怎么不回来呢?” 春菊这番话引起沈清的注意。 毛笔放到笔山上,她冷静思考着。 连春菊这种大字不识一个的丫头都瞧得出来的蹊跷,估计是高调得不想隐藏了。又或者说,高家这个女儿就有那自信,认为高家的儿子死了,现在就只剩下她这个女儿能继承高家的一切,所以压根收不住狐狸尾巴。 但高家这块肉,不是什么人都吃得下的,轻则去牢里关一趟,重则一命呜呼。 只会生孩子的高小姐想吃这块肉,沈清倒要看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 嘲讽地笑了笑,重新拿起毛笔。 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也只有程稚文,会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帮她。 沈清忙着安排第二批人造丝送苏州印染的事宜,忙到子时才回家。 夜已深,高刘氏和丫鬟小厮们都休息了,仅留两三个值夜的下人站在走廊和院子里。 宅子安安静静的,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沈清直接回房。 春菊点了灯,为她拆卸头花,然后将长发盘起来。 沈清在现代,每日洗澡习惯了,穿来后,也让春菊每夜都为自己烧水,沐浴更衣后才上床休息。 但头发实在太长太多,平日还都梳着精致的发髻,一拆洗就是个大工程,所以她只能一周洗一次。 好在古代环境好,没什么污染,头发一周洗一次,倒也不油不痒的。 沈清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皮肤饱满、白嫩、湿润,毫无细纹和起皮。 若是在现代,大冬天的,她的皮肤一定干得不行,经常一上粉底就起皮,每日都需做大量的补水工作。 她心想,其实生活在古代,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 除了一丁点的不方便,比方说——来月事的时候,没有卫生巾……平日里也没有文胸穿…… 沈清本能地想到了进口。 这个时代的欧洲,是有卫生巾和文胸的。 不知道程稚文能不能进口到这玩意儿…… 不过就算他有办法,这种东西也不好麻烦他吧…… 这般一想,沈清又想起程稚文这个人。 他回上海也有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呢? 既没发电报过来,也没告诉老许行踪。 沈清忽然觉得他这人神秘得很,除了知道他是永州程家人,美国留学回来,在上海做买办,其他的一概不知。 沈清有时候很好奇他在美国的经历,更好奇他的理想和对未来的打算,但他每次都闭口不谈。 他们的接触,好像就停留在他对她的观察、以及各种试探。 “少奶奶,”春菊小声唤道,“热水准备好了,我带您过去沐浴吧?” 沈清回神,拢紧了披肩起身,来到浴间。 木桶升腾起氤氲的白烟,她走进去,将门给关上,然后把披肩和里衣脱下来,随手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光着身子浸入半人高的浴桶里。 热水直达脖颈,浸满全身,她舒服得闭上双眼,后颈枕着桶沿,仰着脑袋休息。 她在想人造丝的未来。 眼下能确定的是——人造丝放在铺子里卖,没问题了。 但她想要的不是一天卖这一两百匹,她想要的是——成千上万匹的人造丝,运往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 而江州这间由废弃缂丝坊改造而成、仅有十台机子的车间,只是一个用于过渡的小作坊。 接下来,她要将丝织厂开到苏州、杭州等聚集众多织染企业的地区,利用当地的技术优势,大大节省运费和人力,将人造丝的成本再往下降。 眼下人造丝的定价因为分摊了设备成本和运费成本,其实还不算便宜,还能更便宜。 而等她还清了外债,便可开始筹备女子学院,实现她当初的设想。 沈清越想越兴奋,心中燃起前所未有的斗志。 原本还疲惫不堪,眼下反而精神了。 感觉到水温慢慢转凉,她从水中站起身,走到衣架前,拿起上头干净的真丝浴袍裹住玲珑的身体。 视线无焦距地看着窗纸,边系腰带,边打算下一步工作。 忽然一道黑影从外头闪过。 沈清回过神来,裹紧了浴袍,大声喝道:“是谁?谁在外面?” 外头并无声响。 沈清又问了几遍,才传来春菊尖细尖细的声音:“少奶奶,怎么了?您洗好了吗?” 沈清赶紧将门打开,让春菊进来。 门关上,她急道:“你刚在外头,有见到什么人吗?” 春菊摇头:“我回您屋里铺床,刚过来,没瞧见有什么人。” 沈清回想那个黑影的高度,走到窗边,抬手比划了下。 黑影比她高上十公分左右,却是体型庞大,动作敏捷,定是一早就偷偷蹲在那儿,等她洗好出水穿衣服,才逃窜开。 高家府上的小厮体型瘦小,几乎都没她高,更别说胖了。 所以黑影,很有可能是今天刚偷偷藏匿进来的。 沈清猜到是谁了,在心里狠狠咒骂了几声,不动声色回到房里。 春菊伺候她换上真丝睡衣。 包裹在柔软的真丝床品和睡衣里,沈清却毫无睡意。 她紧张地望着深棕色的雕花房门,翻来覆去了很久,还是起床将斗柜拉到门后堵上。 再次躺回床上,还是不安心,生怕那人就躲在外头,悄悄弄破窗户上油纸,偷看她睡觉。 沈清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决定明天就把那个变态赶出高家! 第43章 我娘说她是乞丐! 沈清一夜没睡,天未亮就起了。 春菊进来伺候她更衣、化妆。 “老太太的女儿女婿是不是都来了?”沈清坐在妆桌前,视线却不看铜镜,而是盯着镂空窗花上的米色油纸。 春菊为她簪花的动作没停:“我也没瞧见,但听其他丫鬟说,一家五口都来了,就住在老太太那院子的耳房里。” 高家有三个院,高刘氏住在最深的里院,再往前是沈清住的中院。 去里院,必然要经过中院,也就是说,高刘氏的女婿,完全有可能从里院窜到中院。 回想起昨晚浴间门外那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沈清咬了咬牙。 梳妆好,她便带着素兰春菊去膳厅。 高刘氏怀里抱着一个几月大的男娃,身旁围着两个看上去两三岁模样的小女娃,还有一个身形肥胖的少妇和她们坐在一起。 想来这就是高刘氏的女儿高元香了。 沈清进屋,这些人却好似没看见她似的,直到她在膳桌入座,高刘氏才朝女儿使了使眼色。 想必母女俩已经先聊过她。 高元香这才勉强挤出笑,阴阳怪气地朝她看来:“嫂嫂好,元香见过嫂嫂。” 沈清没给她好脸色,不加掩饰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清清冷冷地问:“打算住多久?” 高元香一愣,没料到昔日软弱的她敢拿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火气一上头,就要教训她。 沈清知道她要干嘛,抢在她前面对高刘氏说道:“丝织厂扩建,五万两的银子都花光了,还倒欠工钱和印染厂的货款,过几日赵员外那儿的月息恐怕有点难处,您那边有银子么?” 她口气寻常,显得无银子付月息的事情越加真实。 高元香听得清清楚楚,那股要教训她的劲儿熄下去了,注意力都在高家的财务情况上。 高刘氏一惊,怀里的男娃赶紧递给女儿,急得要哭出来:“那咋整?这还不上月息,赵员外又得喊打喊杀啦!” 她上次被抓进县衙打了一板子的事情好像还在昨日,眼下听到没银子付月息,屁股都会生理性疼痛。 害怕得泪水涟涟,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抓着沈清的手:“咋整?这月息咋整?” 沈清睨一眼高元香:“不然跟小姑子借点?” 高刘氏连连点头:“好好。”转身就去看高元香:“你有五百两银子不?先借你嫂子垫垫?” 高元香支支吾吾的:“我哪有银子啊!我若有银子,我何必回娘家住?” 沈清冷笑,心道:果然是回来吃高家这块肉的。 不过高元香带孩子们住在高家,她倒是不反对,她反感的是高元香那个鬼鬼祟祟的丈夫。 思及此,她提醒高刘氏:“要不问问妹夫?妹夫不是做生意的么?” 高刘氏忙点头,颤颤巍巍起身,就要找女婿去。 被打怕了,沈清一句话都能叫她拉下脸来问女婿借钱。 高元香见状,把她又按回去:“我去借!”说完,往耳房跑去。 沈清看着她慌慌张张的身影,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小乞丐!” 孩子稚嫩的声音将沈清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转身看向声音来源。 就见高元香的大女儿,用筷子夹住素兰的筷子,不让素兰动筷子。 沈清抬手,将她的筷子拿开:“为何压别人的筷子?” “我娘说她是乞丐!乞丐凭什么和我抢包子?我就不让她夹包子!” 素兰满脸通红地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沈清见状,又心疼又生气,冷冷看向高元香的大女儿,厉声道:“素兰是我的徒弟!而你们,自己有家不住,住别人家,到底谁是乞丐?” 大女儿一听,登时“哇”一声哭出来。 那哭声又大又凄厉,差点把屋顶都掀翻了! 高刘氏还害怕着月息的事,眼下被外孙女一闹,烦躁起来,骂道:“好了!哭什么哭!哭丧呀你!” 然后看向沈清:“你说你也是!为了个来路不明的死丫头,骂自家人!” 春菊上前来把素兰的耳朵捂住,不让她听这些侮辱性的话语。 沈清冷眼瞧着高刘氏,说:“素兰的娘,在丝织厂做事,为人老实勤快,素兰亦聪慧善良,并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孩子。我自己没孩子,把素兰带在身边,她既是我的徒弟,也像我的孩子一样。您骂她,不就等于在骂我么?” 高刘氏一噎,也意识到她生气了,咽着嗓子没吱声。 经过上次被抓到县衙上刑、高老三死后二房的落败,她深知唯有沈清才能撑起高家,才能给她人样的生活。 她是断然不敢得罪沈清的,更不敢赶她出去。 “外婆!”高元香的大女儿蹬蹬跑到高刘氏身侧,指着沈清说尖声说道,“把她赶出去!她也是乞丐!她没有帮舅舅生娃,她在高家没有作用!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把她赶走!” 高刘氏忙捂住外孙女的嘴。 沈清大笑。 原来高元香平日就是这么说她的,所以全叫孩子学去了。 三岁的孩子,还未形成自己的思辨能力,全从养育者的嘴里学话。 不过沈清并不生气。 她早晚也要把高元香扫地出门。 她安抚素兰好好吃饭,自己也安静用膳。 一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得先吃饱。 今天是一定要将高元香的丈夫赶出高家! 可直到她吃饱早饭,高元香都没再出现。 她还得去丝织厂,不想干等,就去催高刘氏:“元香到底借没借到钱?借不到的话,我得走了,您在家等着赵员外带人上门吧!” 说完,牵着素兰起身就要走。 刚转过身,就见高元香得意地走了进来。 沈清挑眉笑问:“怎么样?小姑子借到钱了吗?” 高元香白了她一眼,走到高刘氏身旁坐下,得意道:“娃他爹回去取银子了,取到银子就送过来!娘您别担心!这月息的事情,我们帮您兜着!” 沈清佯装吃惊:“妹夫回去了?回老家去了?” 高元香坐直了身子,脖子挺得直直的,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是啊!回去取银子来还月息!” 沈清知道,高元香的丈夫怕是跑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出门直走右拐就有钱庄,取银子何必要回老家? 这畜生这一跑,怕是得等高家再次大富大贵才会回来。 第44章 这女子怎么能做生意呢? 沈清去丝织厂的路上就在想,高元香夫妻原本是见高家有了起色,想来占便宜,结果今早得知高家如今依旧欠着债,随时可能因为还不上银子而被抓走,所以火速跑了。 说什么回去拿银子,其实就是借口跑了。 这年头的生意人出门在外,谁兜里还不揣几张银票? 不过沈清觉得有点奇怪,高元香的丈夫怎么没把妻儿一起带走,只自己跑了? 算了,不管怎样,那个鬼祟的男人走了就好,高元香除了嘴巴贱点,估计掀不起什么风浪。 思及此,沈清也就安心工作。 她把今年的生产计划和利润预测都算出来,意识到十月份可能攒不到十万两还债,人又焦虑起来。 人造丝的利润确实可观,可问题出在她目前只有十台机子,就算工人两班倒,产量也只能是翻倍。 这远远不够。 “还是得提升产能才行啊……”沈清自言自语道。 她放下毛笔,站起身,走到廊桥。 十台机子几乎已经将小小的空间占满,眼下就算有银子购买新机子,也没地方放。 更不说现在也没多余的银子。 一旦玄月还不上赵员外那十万两白银,到时候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回想起县衙的牢房,沈清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心间也隐隐笼罩着恐惧。 她搓了搓手臂,转身回账房。 掌柜进门来,跑上梯子,见着她,边跑边开心道:“少奶奶!少奶奶!” 沈清停下脚步:“怎么了?这个点你不看铺子,怎么跑过来了?” 掌柜上气不接下气:“有广州的客商……客商要订货!” 沈清一喜,忙将人请进去:“要订真丝还是人造丝?” “人造丝!”掌柜努力平缓呼吸,“这个客商,本来已经跟别家丝绸商定了真丝丝绸,结果就那么凑巧的,他住在咱们铺子对面的客栈,瞧见咱们那日试卖人造丝的热闹,今早就进来瞧了一瞧。所幸铺里还有几块样品,我拿给他一瞧,他当即表示要定下十万匹!一年后交货!” “十万匹啊?”沈清脑海中已经自动生成了这单子所能产生的利润。 她挺激动,但下一秒,又陷入了纠结。 “但十万匹,几乎是咱们三年的产量。交期一年,根本达不到。” 掌柜建议道:“多请工人,多买机器呀!” 沈清思考几秒,问:“客商有没有提到预付款的事情?” “说以前没有合作过,只能接受付一成的定金。” 沈清心算几秒:“一成定金不够买机器的。” 她就觉得这个单子做不成,着实可惜,考虑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去和这位广州客商谈一谈。 沈清和掌柜来到铺子,掌柜去对面的客栈请广州客商,沈清就在铺子里转了转。 期间有几位姑娘进铺子看料子:“掌柜,听说这边有很便宜的丝绸卖,还有什么花色呢?” 沈清赶紧走进柜台,将放在身后架子上一本样品册拿到柜面上:“我们现在总共有这些花色,但是都售罄了,下一批货得半个月后才到。” 姑娘们上前来挑选,都很满意。 “可是我怕抢不到呢!听说一开店就能卖光!” “那不得天没亮就来排队呀?” “那也不成呀!现在天儿多冷呀!为了买料子冻伤了可不值当!” “可不……” 几位姑娘都觉得半个月后也抢不上料子,就想着要走。 沈清心生一计,喊道:“客官,稍等。” 姑娘们转身看着她。 沈清笑道:“要不这样,你们把想要的花色和数量告诉我,我记录在册,到时候为你们留起来,这样就不必跟别人抢了。” 姑娘们一听,都开心地上前来挑选花色。 每个花色都喜欢,放弃哪个都舍不得,最后干脆各种花色都要了一匹。 沈清一一记下。 “不过订货的话,需要提前付款,到时候货到了,我们会安排小厮送到各位姑娘府上。” 姑娘们一听,都有点纠结,都怕提前付银子,让沈清给跑了。 其中一位姑娘说道:“应当不会,这个铺子开了二十多年了,从没挪过地儿,人家不会为了咱们这点银子就跑的,那生意都别做了呀!” 沈清适时提道:“几位姑娘都是第一次来,而且还愿意信任我们,先付款订货,要不这样,我给大家打个折?” 说完,便将原先的金额划掉,改成了一个更少一些的金额,还给了每人一张盖有高家大印的提货券,说明到时候如果提不到货,随时去官府告发。 姑娘们占到便宜,还有了保证书,登时不再担心,纷纷拿出荷包先把钱付了。 送走她们,沈清立刻转身回柜台。 她拿出算盘和账簿,五个手指头在算盘上打得劈里啪啦响,终于得到一个满意的数字。 她信心十足地看向对面的客栈。 掌柜很快将广州客商带进铺子,沈清忙迎了过去,将人带到里间。 许是没料到老板竟然是一个女人,还是看上去如此年轻的女子,客商诧异道:“这位就是沈老板?” 掌柜哈腰点头:“正是。这位就是我们高家丝绸庄的大当家沈老板。” 客商皱眉:“这跟女子做生意,有些不妥当呀!” 沈清为他倒一杯茶,大大方方笑问:“如何不妥当?” “这女子怎能做生意呢?怎么懂这个生意里的门道呢?” 沈清丝毫不动气,脸上保持着稳定的笑意:“这个做生意的门道,有两种——歪门邪道、诚实正道。这个歪门邪道我是不懂的,但诚实正道,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 掌柜边听边点头:“我们沈老板很会做生意的,您要订的这款人造丝,就是我们沈老板发明的!为了做这个人造丝,我们沈老板几番前去上海,不仅织布机,甚至原材料,都是她想办法从洋人那儿进口哩!” “跟洋人进口的?”客商一听,眼睛亮了。 第45章 少爷终于要成家了 广州人比江州人更早接触洋商,深知洋货质量极好,原料和机子都从国外进口,这做出来的料子品质绝对没问题! 这般一想,客商登时就不再挑剔沈清是个女子。 只要料子品质好,管它老板是男人还是女人。 “沈老板,就如我跟你家掌柜所说的——十万匹人造丝,花色均分,什么花色我都要!明年的今日交货!” 沈清笑笑,为他再添一杯热茶,竟是没说什么。 见她不言语,既没说可以,也不说不行,客商有点懵,观察着她的脸色,问道:“怎么?沈老板不乐意?” 沈清慢条斯理倒着茶:“十万匹人造丝,来年农历腊月交货,这是没问题的,但我要求付全款。” “付全款?”客商意外,“这行可是没这个规矩的。我可以付你一部分定金表示我的诚意,但付全款,这……” 他摇了摇头,很是无奈。 这年头做生意的,资金链都紧张,谁能一下子把一年的货款全付了? 不说压上几个月,至少也是货到付款。 但他实在是喜欢高家这料子,如果因为付款期谈不拢,那就真的可惜了。 他愿意为了人造丝再争取一次,诚意满满地看向沈清:“沈老板,要不这样,我先付一成的货款,我保证到时候一交货,立刻付清剩下的九成。” 预付一成的货款,和沈清计划中的五成差距太大。 她不想再浪费时间商讨无用的事,亮出底牌:“我只能接受不低于五成的预付款。” 客商摇了摇头,站起身,已是准备告辞。 他无奈道:“我是很喜欢你们家的人造丝,可一下要我先拿出一半的货款,属实也有点难,这年头,大家资金都吃紧,相信沈老板你也是理解的。” 沈清当然理解。 她一个钱庄、银行都贷不到款、需要跟亲戚“乞讨”才能拿到启动资金的人,当然明白资金吃紧的难处。 她理解客商的难处,可谁来理解她的难处呢? 不过她也不会去跟一个陌生的客商说这些,不仅没用,还遭人笑话。 她看向已经要走的客商,干脆利落道:“预付五成货款,货到再付清剩下的四成。” 客商闻言,顿住脚步,转身诧异地看着她。 沈清抬手比划出一个数字九的手势,说道:“五成加四成,等于我给您这批货打了九折,您就算去跟钱庄贷款先付我这五成,利息都不会高于我给您的那一成优惠,算下来,您是有赚头的。” 掌柜一听,脸色难看,立刻在她耳边,小声提醒:“沈老板,这可使不得呀!咱们本来给他的批发价,利润空间也就一成左右……” 沈清摆了摆手,掌柜登时噤了声。 她也很清楚这一成的让利,等于将利润空间都让掉了。 但她还是有赚头的。 她在江州当地的钱庄和上海银行都借不到银子,已是无处筹钱,她相信当初的高家父子也是如此,才会跟赵员外借了十万两白银。 而她现在牺牲一成的利润,诱导客商去跟钱庄借钱预付货款,她便因此获得了扩建工厂的宝贵资金。 工厂的规模一旦起来,广州这单没有利润,其他单子有利润。 利润先到还是后到的差别而已。 但如果没有这笔预付款,工厂就很难进行扩建,以现如今的产能,人造丝永远只能放在铺子里散卖…… 另一边,客商思考半晌,也是算出确实有赚头,心一横:“成!就这么定了!我现在立刻回广州跟钱庄借钱!” 沈清松一口气,但还不敢全放下心,毕竟五成的货款是一笔不小的钱,有没有钱庄愿意放那么大一笔款给他还是未知数。 送走客商,掌柜随即愁眉苦脸地对沈清说道:“咱们给他的价格已经很低了,再打九折……” 好不容易盼到人造丝能挣点银子,结果一年的利润都让这位任性的少奶奶给挥霍掉了。果然女子做不了生意。 后面这两句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只能在心里嘀咕。 沈清满脑子都是那五成的货款到手,要做些什么安排,没空跟他解释,拿出账本,开始打草稿。 五成的预付款,扣去购买新机器、工人的工钱、租新厂房的租金、购入原材料的成本,其实所剩无多,可能拿不出钱来还欠赵员外的那十万两了。 还有八个月就要还本金了,到时候如果还不上,将有大麻烦,死都有可能。 机器是一定要买的,厂房是一定要租的,原材料也是一定要进的,唯一能拖的只有工人的工钱,可那些女工每天起早贪黑,指的就是这几两碎银,沈清实在不忍心克扣她们的工钱。 可那十万两怎么办呢? 沈清有点后悔只要了五成的预付款,可再一想五成都要得那么艰难,要再多估计更没希望,也就释然了。 罢了,能拿到一半的预付款买设备和原料,总比没有的好,到时候再想办法,也许这八个月的时间还能拿到其他的大单子,到时候再收点预付款,十万两应该是能凑出来的。 这般一想,沈清又乐观起来,用完午膳,就让老许送自己去看新厂房。 马车往郊外狂奔,沈清拉开帘子同老许聊天:“程老板最近在上海吧?忙什么呢他?” 老许双手把控着缰绳,笑呵呵道:“那日我送程老板和德国人,原本是要一起去上海的,但程老板后来在永州下了马车。” 沈清意外:“永州?那不是程老板的老家么?他回老家做什么?” “那日送他到永州,我看到程家府上贴着大红的“喜喜”字,小厮说是‘少爷办亲事’!”说起自己跟随多年的少爷终于要成家了,老许很欣慰,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深刻起来。 沈清却变了脸色。 一股陌生的情绪从心底堵上嗓子眼,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堵得她胸腔又胀又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湮没。 第46章 要多加克制才行 沈清在郊外相中一间又大又便宜的厂房,最重要的是,厂房还带一个小院子,正好可以当学堂。 她很满意,又挑了个时间,带韩先生去现场走了走。 韩先生在她这边教书已有两个月,为人和善,对娃儿们也很好,最让沈清满意的是,他的观念很超前,娃儿们在他的教导下,定能成才。 因此沈清很尊重韩先生,将学堂的事务完完全全交给了他。 韩先生在小院里转了转,说没问题,沈清当即便决定租下来。 她很快和房东签下租赁协议,也预付了一季度的房租,同时进行着搬厂、去上海见程稚文谈进口新机器两个大事。 想起程稚文,沈清的心忽然揪了下。 过去,程稚文没有妻子,她和他可以自自然然地相处,甚至吻他也没什么问题。 如今,程稚文已有另一半,她与他的相处,要多加克制才行。 此行要去上海,沈清忽然觉得很忐忑,不如以往去上海时那般轻松。 不过好在不是眼下就要去,得等广州的客商将五成的货款送上门,最终确定厂房的扩建事宜才能去上海买新机器。 前些时日,客商给掌柜发来电报,说已经从银庄借到银子,过些时日就亲自送到江州,顺道也将合同签了。 一想到厂房要扩建,生意也将做得更大,沈清内心安慰些许,那些因为程稚文成了亲而产生的失落感,总算有了找补。 “少奶奶!不好了!”掌柜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人还没到,声音先到。 沈清回神,站起身迎了出去:“怎么回事?” “广州……广州的客商……”掌柜一手捂着心脏,另一手撑着墙壁,气还没顺过来。 沈清忙将人请进里头,给他倒了一杯茶。 她坐下来,冷静地问:“你别急,广州的客商出了什么事,慢慢说。” 掌柜那杯茶下去,一口气才顺过来,耷拉着眉毛说道:“广州的客商又发来电报说,不要货了!” 说完,哆哆嗦嗦地从袖袋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张。 沈清打开一看,确实是一张电报,内容便如掌柜所言——广州的客商说不要货了,那五成的预付款也不会送来。 沈清两眼一黑,手按住额头,冷静片刻,问:“有说什么原因不要货了吗?” 掌柜瞧她一眼,犹豫了下,才开口:“外头有人说,咱们的人造丝是用大豆去做的,只要过了水,就会烂掉,还会发馊,因为大豆碾完了就是有酸臭味的。” 沈清错愕:“谁说的?外头哪个人说的?” 掌柜摇头:“不清楚,就是突然间就有这样的传言。” 沈清气得坐不住,站起身,在账房内走来走去。 这种谣言,多半是竞争对手散播出来的,但问题是——竞争对手为何会知道人造丝的原料是大豆? 她分明再三告诫过工人们,断不可将提取原料的过程泄露出去,一来防止有人模仿,产生竞争;二来就是杜绝这种谣言产生。 沈清从账房走出去,站在廊桥上,看着下面正在干活的女工们。 都是一些淳朴听话的大姐,因为这份工作而改变了全家人的生活,她相信她们不会将她明令禁止的事情传出去,不会看着工厂有难。 工厂一旦倒闭,那她们在当地,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活干。 没有人会那么傻,亲手砸掉自己的饭碗。 而当初知道人造丝原料提取来源于大豆的,还有程稚文。 程稚文是不可能出卖她的,这点沈清有绝对的自信。 到底是谁…… “少奶奶,如今要咋整?”掌柜愁眉苦脸道,“广州的单子没了,那……” 沈清回过神。 “广州的单子还是要争取,我已经租了新厂房,也决定去上海进口新机器,单子不能说没就没!” 她决定先将抓内鬼的事情放到一边去,先把单子稳住再说。 “所以现在对人造丝的谣言就是——遇水会烂、会臭对吧?” 掌柜点头:“正是。” “你这样,在两个铺子的门口都放上两个大水缸,然后把人造丝和洋布的料子分别泡进去,谁要看人造丝有没有遇水就烂、臭的,尽管让他们看!但洋布和人造丝一起泡的那个缸子,必须封起来!等我亲自打开!” 掌柜奇怪:“为何洋布也要泡水?” 沈清没多言,严肃道:“你照办便是!” 掌柜领命,赶紧回铺子安排去。 沈清走到廊桥往下看,视线从每一个女工身上扫过。 不是程稚文,难道是这些人当中的某一个……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谣言,导致沈清拿不到广州客商的资金,厂房扩建的事情也被迫无限延期。 不过却因为在铺子门口放了两个大水缸而吸引到当地群众的好奇,大家有事没事就来瞧瞧泡水的人造丝烂了没嗖了没? 这一看,不仅发现人造丝并未像谣言的那样遇水就又烂又嗖,反而从水里捞起来后,风只要稍稍一吹,料子很快就干透了。 阳光下,人造丝绸颜色鲜艳、通透,轻盈地随风飘扬。 无论男女,都觉得这料子飘起来的幅度实在是优雅。 尽管谣言还在继续,却已经有一小部分人抵抗不了人造丝绸的便宜、好看、轻盈、快干而进店询问什么时候补货。 沈清见状,立即改变主意,将所有本来要送到店铺的第二批货,暂时扣在了仓库;另一边,要工厂那边加班加点赶出更多的货。 是时候来波饥饿营销了。 这种时候,饿得越久,货上架的时候越是疯狂。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沈清亲自给广州的客商发去电报,说人造丝出了第二批货,都是新花色,比上一次的更漂亮,已经有些客人提前订了货,虽然他不要货了,但自己还是想送他一些新花色,让他带回广州。 但条件是,他必须本人亲自前来。在沈清指定的那日。 电报发出去的时候,其实她心里也没底,毕竟送客商眼中又烂又嗖的料子,不仅没有吸引力,反而还有狡辩之嫌。 但她眼下只有这个办法,只能是赌一把了! 第47章 大有前途 人造丝泡水七七四十九日的时候,沈清在铺子外摆了个台子,请来了戏班子唱戏,并让高家的丫鬟小厮出来分发点心糖果给路人,一下吸引了许多人前来看热闹。 她在等广州那位客商的到来。 一直到午后,对方才姗姗来迟,且没有进铺子,混在人群中看热闹。 沈清对掌柜使了个眼色,戏停下来了。 她从从容容走到台上,笑着问看热闹的众人:“前阵子,坊间流传我们高家的料子遇水就烂就馊,大家是不是又去买洋布了?” 众人笑起来,喊道: “我们也不想买洋布,洋布比你们家的料子贵,而且不如你们家的料子漂亮轻盈,但洋布它耐用呀!” “可不是吗?买点料子不容易,都想用久点,过几次水就烂的,那就要经常换料子,哪换得起……” 无不是可惜人造丝样样都好,就是不如洋布耐用,所以洋布虽然更贵更难看,但还是决定买回洋布。 沈清耐心听了片刻,笑着点点头:“所以大家都认为这个洋布比我们家的料子耐用?” “那必须是!洋布确实耐操!” 有个胖胖的大姐喊道:“如果高家的料子能有洋布耐用,我立刻就买十匹回家!” 沈清问众人:“大家是不是都同意这位大姐的说法——如果我的料子比洋布耐用,你们就回来买我的料子?” 众人情绪高涨:“那必须的!必须买沈老板的料子!” “有这等便宜还耐用,重点还是丝绸的料子,不买不是傻吗?” “就是!必须买!” 沈清见时机合适,下了台子,走到两个水缸旁。 众人目光追随,都好奇地看着她。 她站在密封的缸子旁,说道:“这是四十九日前封起来的缸子,上头贴有封条,从未打开过,大家可以过来看看这个封条,证实我说的话。” 众人都涌过去,仔细研究缸口贴着的封条。 确实没打开过。 沈清示意掌柜过来打开封条。 她站在一旁监督着:“这里头泡了高家所有新料子的样品,就是你们说的遇水就烂就嗖的那款料子,以及市面上可以买得到的所有洋布料子。浸泡的液体就是清水。” 众人哗然:“泡洋布干啥?” 她泡高家的料子,大家能理解,但不知道她为啥泡洋布。 沈清没解释,让掌柜把缸里所有的料子捞出来。 人造丝放一个盆子,洋布放一个盆子,然后摆到台子上,让众人随意去看。 有人去看了人造丝。 从水里捞起来,湿淋淋的,闻了一闻,只有新布料的味道,并未有什么嗖味,且颜色依旧鲜艳如新。 他们便用力拉扯,甚至一人一边,像拔河那样使劲从两头拽着人造丝,想看人造丝会不会烂。 人造丝安然无恙,扯都扯不断。 另一边,洋布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的泡水,颜色均都暗淡褪色,恢复了它原本旧黄旧黄的底色。 有人稍稍两手一掰扯,洋布登时裂成了两半。 众人都很震撼,着实没料到看上去质地粗厚的洋布如此不经扯。 沈清又命人在台上支起临时烧水的柴火,将一大锅烧得滚烫的开水架到柴火上,开水持续沸腾,她将几块人造丝的料子扔了进去。 众人大吸一气,都觉得这般滚煮料子,料子定是要成灰了。 滚煮一个时辰后,沈清把料子挑出来,拿到台下,让众人去进行撕扯的检验,甚至发出悬赏,如果有人能将这料子扯断,奖励一百两现银。 众人跃跃欲试,铆足了劲去拉扯人造丝。 人造丝依旧完整,连一条缝都没被扯开。 台上一大锅开水还在继续滚煮,滚烫的白烟往上窜,沈清命人拉开一匹人造丝,一左一右覆到滚水上方,白烟穿过料子,往上喷涌。 “高家的料子,不仅质量耐用,且透气性也很好,”她清声对着众人介绍道,“咱们的皮肤是会出汗的,如果穿不透气的料子,那汗就排不出去,粘在皮肤和衣裳上,时间一长,皮肤就容易捂出痱子、癣这些乱七八糟的皮肤病。” 众人立即低头,均都看向自己身上所穿的洋布,小声说着什么。 沈清觉得事情到这边就差不多了,让掌柜把台子撤了。 她全程没有说过洋布的半句不是,却令所有人看到了洋布的致命缺点。 她看一眼还混在人群中的广州客商,转身回铺子,在里屋泡了一壶新茶,静候客人上门。 刚才在台上,她全程注意着广州客商的表情,她有信心他会回来重新下单。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有人敲门,掌柜将广州客商迎了进来。 沈清笑着为他倒了一杯热茶:“白老板,还是十万匹?” 白老板入座,竖起大拇指:“沈老板!您大有前途呀!” 沈清朗声大笑,为何笑,彼此都不言而喻。 她喝一口茶,茶杯搁到桌上时,杏眼看向对方,眸光透着胜券在握。 “原本说好的五成预付款,是我给白老板您的诚意,但后面您说不要货就不要货,打破了咱们之间的互信,我现在必须收足九成的货款,否则我是不敢接您这个单子的。” 白老板面露愧色:“可我确实很难一下子筹到这么多银子,原本是想着还有一年时间交货,我把这一年收到的现银都攒下来,到时候付剩下的四成。” 沈清起身,一副要送客的模样。 白老板如今见识到人造丝的厉害,厚着脸皮再上门找沈清,就是冲着单子来的。 今日没把单子定下来,他不能走出这间屋子。 可又实在没有那么多银子。 他打开荷包,拿出一沓银票,放到沈清面前,显示自己的诚意。 “沈老板,之前单方毁约,确实是我的不对,但经历过这么一次,咱们也算过了一道坎,之后的合作定能顺顺利利!” 沈清看都没看那沓银票。 虽然她知道这沓银票对自己有多重要。 但对擅自毁约的人,如果不给予一定的惩罚,如果不让他们付出代价或者补偿,他们下次还会再犯! 思及此,她看向白老板:“您的毁约,对我造成了很大的损失,要我接受五成预付款没问题,但……” 第48章 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沈清没再往下说。 白老板眼睛转了几道,立马懂了她的意思,当即说道:“我还认识天津、福建的客商,我这次回去,就去跟他们聚聚,向他们推荐沈老板您这款料子!” 沈清满意,重新入座,为他换一杯新的热茶。 这才开始谈生意。 之后几日,果真有天津和福建的客商上门看料子,沈清打开门口的缸子给他们看料子的泡水、水煮和透气效果。 新客商很是满意,一下就各要了十万匹,且这两位客商远比广州那位资金充足,立刻答应给沈清七成的货款当定金,但必须也打九折。 沈清没同意,坚持只能打九点五折。 广州白老板那单没挣钱,纯纯是利用他的资金扩建厂房,所以给出空前的让利吸引他,但后面的单子不行,必须挣上钱,否则她没必要做。 料子的优异,最终是令客商以九点五折、预付七成货款的条款下了单子。 沈清当天就拿到了定金。 看着桌上那沓厚厚的银票,她有种不真实感。 几个月前,她可还是一个荷包里只有十两银子,却欠了十万两外债、不得不到处借钱创业的寡妇。 这忽然就变成了手握上百万两银票的富婆。 沈清没飘,回工厂的账房后,立马就拿出账簿,仔仔细细地规划接下来的工厂扩建和产能提升计划。 她身兼多职,不仅是采购、行政、技术,还是生产主管,也亏得是这份忙碌,才令她掌握了工厂大大小小的事务,各种计划做下来,得心应手。 这一忙,就到了傍晚。 春菊进来点灯。 沈清让她先带素兰回家,自己要迟些再回去。 说完走到院子里活动了下筋骨,看到偏院的学堂还有人,便悄悄走过去,在门边驻足。 娃儿们还没放学。 最近因为接了大单子,女工们加班加点,有些娃儿回去没人带的,便留在学堂,等女工下班了再一道回去。 韩先生每每都等到娃儿们走了才最后一个走。 眼下,他正跟娃儿们聊天。 沈清站着听了会儿。 “人生而自由,是自己的主人,我们有权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 “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朝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奴役!压迫!剥削!” “我们要勇于去推翻!建立新的秩序!” 沈清听着,面色越发凝重。 她想起掌柜说过,韩先生已考取举人,却不再继续往上考,成日只在家教授学生们读书念字。 功名是所有读书人的终极目标,在这个年代,没有人是为了成为教书先生而十年寒窗苦读。 这位韩先生并非不看重功名,而是想…… 搞革命! 沈清又想起邀他来学堂当先生的那夜,他不在乎工钱,不在乎其他,只问了一个问题——娃儿们都多大年纪? 此意,应是在考量娃儿们是否还有机会渗透。 年纪小才能灌输革命的思想,年纪稍大,有了追逐功名的目标,那是无法做革命的。 一股凉意爬上沈清心头,她果断地走进学堂。 韩先生看到她不敲门进来,脸上闪过不悦,但还是客客气气地对她鞠了一躬:“沈老板,您来了。” 沈清点点头,低声:“先让娃儿们去院里玩会,我有话和您说。” 韩先生照做。 娃儿们一窝蜂涌了出去,沈清走去关门。 夕阳橙红的光线一下被隔绝在门外,学堂登时暗了下来。 沈清转身,看着韩先生忽明忽暗的脸,考虑几秒,走上前去,压低声音:“先生您方才跟孩子们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韩先生不语。 态度很明显了。 沈清一阵头疼,将声音压得更低:“如果您想搞革命,现在还不是时候……” 想起历史上那些试图推翻清王朝而被满门抄斩、英勇牺牲的革命党人,她心痛道:“再等十三年……不,再等十二年,现在先不要……” 韩先生依旧沉默。 这加深了沈清内心的恐惧。 她知道这个节点做革命是死路一条,她不能看着这些可爱的娃儿们去送死,不能看着自己的工人承受晚年丧子丧女的悲剧。 尽管她知道自己说这些,可能会引起一些麻烦,可她不得不劝他。 尽管她已经打算今日就解聘他,可她不得不劝他,她不希望他去送死。 “沈老板……”韩先生终于开口。 沈清心中涌起一丝丝的希望,急道:“您请说!” “感谢您的劝诫,但革命这条路,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我孑然一身,无所畏惧。” 沈清失望,失态大吼:“你孑然一身,但你别带上娃儿们!” 她手指学堂大门,心痛得眼眶通红:“你走!你现在就走!” …… 夜深了,春菊推门进学堂,小声问道:“少奶奶,您要回府了吗?” 沈清回神,起身走了出去。 春菊看一眼她身后空荡荡的学堂:“韩先生没在呢,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呢?” “韩先生请辞了,明日再去请新的先生来教书。” 沈清说完,想起了什么,又补充:“新先生要先带过来见我。” “好的少奶奶。” 俩人沿着僻静的街道往高家方向走,沿路一个人都没有,偶有官兵巡视经过。 看到他们身上的服装,沈清脑海中冒出一些历史书上的画面。 下跪的身躯、分离的身首、喷溅在灰蓝色差服上的鲜血…… 下一刻,画面就转到了娃儿们身上。 他们是那么天真无邪、可爱单纯,沈清无法想象他们去经历那种可怕的事情。 眼泪在眼眶里滚动,她后悔自己引狼入室,内心祈祷韩先生日后能低调做人,不要给娃儿们带来祸事。 回到高家,春菊去浴间准备热水,沈清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屋。 远远的,就见一个胖胖的身影从自己屋里出来。 沈清赶紧闪到柱子后。 是高元香。 她蹑手蹑脚地关上房门,还四处看了几眼,确定没人经过,才偷摸着从旁边的小巷子摸出去。 第49章 我可是要报官了! 直到高元香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沈清才从柱子后走出来。 单脚踢开房门,她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外,上下左右观察几道,确定没什么捉弄自己的机关,才背着手缓缓走进屋内。 她仔细检查屋里所有能藏人的角落。 上次高老三故意闯进客栈房间,把她和程稚文抓了,制造“捉奸在床”,污蔑她偷人,将她浸猪笼,她得防着高元香也用这一招! 眼下,高元香这个外嫁的女儿要回来夺家产,肯定得先把她这唯一的嫂子干掉。 所以高元香会出什么烂招,沈清都不觉得奇怪。 思及此,沈清又细细检查其他细节。 屋内的一切,与她今早出去时一样,高元香看似没碰过什么,但沈清知道这不可能。 她高元香既然进来了,不可能不做点什么。 翌日,高家膳厅。 沈清不动声色走进去,在高元香对面入座。 高元香心虚望来一眼,很快又转过身去给儿子喂饭。 沈清静静看她片刻,突然出声:“我屋里丢了一千两银票,高元香是你偷的吧?我昨夜看到你进我屋了!” “哐”的一声,高元香手中的瓷汤勺掉在桌上。 慌乱一瞬,她很快镇定下来,狡辩道:“你屋里分明没有银票!你唬谁呢?” 沈清挑眉:“这么说,你是承认你进过我屋了?否则你怎会知道我屋里并没有银票?” 高元香一噎,看向高刘氏:“娘!你看她!她诬赖我!” 高刘氏张了张嘴,没敢说什么。 沈清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掷,发出“啪”的一声。 她严肃地看着高元香:“说吧!你昨夜进我屋子做什么了?不说的话,我可是要报官了!” 高元香登时激动起身,囔道:“我只不过进去瞧瞧你衣裳的款式,又没有偷你的东西!你尽管报官去!我不怕!” 沈清双臂环胸,下巴微抬,眯眼瞧着她。 连报官都不怕? 行! 沈清起身,对春菊说道:“用完早膳,你带素兰去工厂,我要上知州衙门见齐大人!” 高元香闻言,咽了咽嗓子,脸上闪过惧色。 沈清出了高家大门,便往知州衙门去,但她并非去举报高元香,而是要齐振恒为自己做个见证人。 一路上,她时不时按按鼓囊囊的荷包,生怕里头的银票丢了。 这是三家客商的定金,她哪都不敢放,日日揣身上,夜夜绑在腰间。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她今日才要去知州衙门。 师爷将她领进齐振恒的书房。 深棕色实木案桌后,贴着一张大大的鹤鸟图,象征这间书房主人的官阶。 齐振恒手中的毛笔搁到笔山上,起身迎了过来,招呼沈清到中堂入座:“夫人请坐。” 他在中堂右侧的太师椅上入座,静静看着沈清:“夫人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师爷送上热茶,沈清小声道了谢,随后看向齐振恒:“是这样的,我原先欠了赵员外十万两现银,本是半年后才到归还期,但我最近筹到银子了,想尽快还清以便拿回地契和房契,因此想劳烦齐大人为我做个公证。” 齐振恒不解,皱眉道:“你直接将本金拿去归还债主,拿回当初抵押的物件即可,为何还要本官为你作证?” “齐大人您有所不知,赵员外压根不想我还债,因为他想要的是高家的宅子。为了这事儿,当初还将我抓到县衙,百般折磨。我若孤身将银子送去还他,恐怕会招来祸事。” 师爷适时在齐振恒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齐振恒闻言,登时怒目圆睁,手往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岂有此理!债务归期未至,竟公然进屋抢掠,欺辱民女!” 师爷微愣。 从未见过自家大人如此情绪外露。 齐振恒自己也察觉到异常,挥了挥官服的袖子,轻咳一声,看向沈清,缓了语气:“夫人您放心,我这就命人将那赵员外请过来!” 沈清安心,笑着对他鞠了一躬:“感谢齐大人。” 赵员外很快就来了。 差役在外头禀报的时候,沈清心头一悸。 她从未见过此人,却知此人诡计多端、手段恶毒,且还曾经非礼过原身,眼下就要跟此人对线,难免紧张。 门开,一个高大壮硕、肤白红润的中年男人缓步走了进来。 他穿一身质感极好的浅蓝色丝质长褂袍,袍上有繁复的刺绣。 沈清认得这种质地的丝绸和刺绣工艺,是专门上贡朝廷的。 一个民间的地主豪绅,竟能穿上贡品…… 果然有后台! 沈清眯眼打量此人。 两条深刻的笑纹挂在脸上,一进门来,就谄媚十足地齐振恒拱起手:“听闻齐大人调派江州,一直想来拜见,不想有事耽搁了,竟变成齐大人先请小的过来,小的该死!应当小的先来拜见齐大人!” 沈清闻言心道: 齐振恒一个五品知州,可不比他背后的势力强,且齐振恒比他年轻一辈有余,他对一个小辈这般阿谀奉承和自毁,连“小的该死”这种话都能自自然然说出口,可见此人的可怕。 身为爪牙都这般阴险,背后的人只会更加恶毒! 说来也是,不恶毒能把高家父子、高老三都暗中杀了,杀得毫无痕迹,什么都查不出来? 所有拥有过高家那宅子的人,都死了,只剩年迈的高刘氏和她这个新寡。 高刘氏能活下来,可能是因为一只脚踏进棺材,不构成威胁。 可为什么没杀自己,沈清没想通,脊背发凉。 内心祈祷今日在齐振恒的见证下,顺利把债给还了,所有的不安和风险,都在今日终结。 “你可将这位夫人的借据、抵押物都带来了?”齐振恒开口问赵员外,语气刚硬严肃。 赵员外讪笑着哈腰:“带了带了,大人您吩咐小的做的,小的必然会做到!” 齐振恒点点头,看向沈清:“夫人你可将要归还的现银都带来了?” 沈清赶紧点头:“带了!” “那行,二位把要交换的物件都放到桌上,待本官确认过没问题,即可交换!” 沈清打开荷包,仔细数出十万两的银票放到桌上。 对面,赵员外却迟迟未动,目光钉在她胸口处,双眼淫光尽露。 沈清不动声色侧了侧身子,抑制住想吐的冲动。 “高沈氏……”赵员外一顿,阴笑道,“不对,现在应该称呼您一声沈老板了。沈老板,您生意还好吧?” 脸上挂着笑,双眼却露出一种含着淫荡的凶光。 变态! 沈清内心发怵,朝一身正气的齐振恒那侧靠了靠。 赵员外笑道:“想跟沈老板商量个事儿。” 第50章 蜜月期(新内容) 沈清防备:“什么事?” 赵员外笑道:“你十万两现银不必还我了,借条和房地契我今儿就给你,咱们这笔账,一笔勾销!” 沈清挑眉:“有这等好事?” 她移眸看向齐振恒:“齐大人,您觉得这样可行?” 齐振恒也觉事出反常必有妖,皱眉瞧着赵员外。 赵员外解释道:“另外我再多给沈老板二十万两现银,沈老板把高家这处宅子让给我……” 话未说完,就被沈清打断:“你家大人可晓得你不仅不要我还银子,还要多给我二十万两?” “他当……”赵员外忽然噤了声,明白中了沈清的计,当即黑着脸改口,“没有什么大人,是我个人借给高家父子这十万两!” “你为什么一定要高家的宅子?只要你能说服我,我就考虑把宅子卖给你。” 赵员外干笑着没吱声,闭口不谈自己背后的人。 沈清循循善诱:“那位大人费尽心机要高家的宅子,前后要给出三十万两,可见这宅子产生的利益远比三十万两还多。既然这样,你为何不自己把宅子留了?” 赵员外咽了咽嗓子,没吱声。 一副他也很想要高家的宅子、却又不敢去争的样子。 沈清看出来了,继续道:“宅子我不想给那个人,但我可以给你——只要你告诉我,他是谁,我立刻把高家的宅子腾出来给你!” 她并非真想让出高家的宅子,而是不放过任何可以试探出那个人的机会。 那个人害得高家家破人亡,且还有可能继续害人,就算机会渺茫,她还是想把那个人揪出来! “沈老板,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什么大人,想要高家宅子的只是我,既然你愿意对我让出宅子,那今日咱们当着齐大人的面儿,就……” 狗东西还想顺水推舟。 油盐不进的狗东西! “我呸!”沈清站起身,态度坚决,“高家的宅子我不卖!你把十万两收了,借据和房地契还给我!” 赵员外也变了脸色。 尽管脸上还挂着笑,却是皮笑肉不笑,目露凶光。 沈清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恐怖的阴间表情,仿佛是被操控着的人皮面具。 她往齐振恒那侧靠去,总算感受到正常的人气。 齐振恒这人浓眉大眼,刚正不阿,最适合跟这些阴间小人对线了。 他此时就一脸正气地瞧着赵员外,看得出很不满。 赵员外见状,也不装了,恶狠狠盯着沈清:“沈老板,你知道你得罪了多少人么?” “我从不做坏事,我能得罪什么人?”沈清故意问道。 “你得罪了洋布商!我听到消息,已经有洋布商花重金要道上的人做掉你。你死了,高家的宅子一样保不住,你还不如就此将宅子卖给我,我来护你周全。” 洋布商? 沈清并不意外。 那日她吩咐掌柜往水缸里封上洋布和人造丝,就知此举定会重创洋布。 她断了洋布商的财路,洋布商定会找她寻仇。 可当时若不这么做,人造丝生意便会因为洋布商的破坏而宣告失败。她不仅挣不到还债的银子,还要倒欠高家一众亲戚的银子。 还不上债,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拼一把! 事实证明她没赌错,人造丝因此名声大振,已经吸引到三地的客商。她相信,人造丝会有不错的未来! 虽然同时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沈清看向一脸诡计多端的赵员外。 她才不信这个三番五次要置她于死地的恶人,会因为她答应卖宅子而保护她。 怕是宅子一卖,反手就把她给杀了!再把给她的二十万两银子抢回去! 反正都是死,她也不便宜了这狗东西和他背后的人! 思及此,沈清抬头望向齐振恒,坚定道:“齐大人,我不想卖宅子,我现在只想把债还清了,拿回借据和房地契!” 齐振恒落眸看着她,点点头。 随后变了脸色地看向赵员外,口气严肃:“好了!既然夫人不愿意卖宅子,就没有强迫的道理,赶紧把东西还给人家!” “诶诶!”赵员外哈腰点头,手伸进袖袋,拿出一张发黄的纸递给齐振恒,“齐大人,这借据上写明本金归还期限为光绪十一年玄月,这玄月还未到,我是能拒绝收回本金的。” 齐振恒皱眉看着借据,在心中斟酌。 沈清屏息等待。 来时她就想到赵员外这狗东西有可能会拒绝收回借款,毕竟还款期确实未到,但她想着齐振恒能不能看在与程稚文的面上,帮她一把。 想起三月未见的程稚文,沈清的心猛地被扯了一道。 有点不舒服。 “既然如此,”齐振恒将借据还给赵员外,“那夫人您就玄月再将本金归还了吧!到时候本官还将为你二人做见证人。” “齐大人……”沈清想求齐振恒,被他一个眼神给禁止了。 赵员外将借据塞回袖袋:“沈老板,后会有期!” “哈哈哈哈。”他大笑着离去。 门关上,沈清懊恼地看向齐振恒。 齐振恒已是猜到她要说什么,安抚道:“夫人,稚文弟拜托过我,平日里多照顾着你,我定会做到,但不可太过明显,让人看出包庇之嫌,否则怕是会对你不利。” 沈清叹气。 “我理解。”她对齐振恒鞠了一躬,“今日劳烦齐大人了。” 将桌上的银票收好,放进荷包,她告辞了齐振恒。 马车往市郊狂奔,回工厂。 沈清想着临走前齐振恒那番话,心中越发想念程稚文,打开帘子,问老许:“程老板最近在上海吗?我找他有事儿。” “听说程老板还在永州。” 沈清意外:“他都回永州两三个月了吧?就算回去成亲,这蜜月期也拉得太长了。” 面上轻松自然,开着玩笑,声音却隐隐发紧,心脏也有些不舒服。 老许笑道:“听说程老爷急着抱孙子,程老板可能要等二少奶奶有喜了才能回上海做生意。” 沈清勉强笑了下:“哦,忙着造人啊。” 老许不懂什么叫“造人”,便问她“造人”是什么意思。 沈清落寞地说了声“生娃儿”,便落下帘子,坐回了车里。 第51章 罪当诛九族!(新内容) 马车在路上狂奔,颠得沈清身体一晃一晃的。 她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想起第一次和程稚文去上海,也是这辆马车,俩人面对面而坐。 那时候,他们不熟,他懒得理他,而她则因为他抛弃了前身而对他各种讽刺。 他全部反击回来,相当毒舌。 那时候她以为他讨厌自己,可后来,俩人的关系却逐渐转好,越发默契,他多次帮助她。 然而说走就走、一走就没了音信的,也是他。 沈清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解读自己和程稚文之间的种种,结论是——荷尔蒙。 靠近的时候,因为荷尔蒙的吸引,他行为不受控,愿意对她好、对她温柔以待。 分开后,荷尔蒙的吸引消失了,他也就想不起她,也不再执着地想知道她是谁、原身在哪里。 眼下两方势力要干掉她,她说不准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也许三个月前和程稚文的一别,即是永别。 直到回了高家,沈清还恹恹的,不想吃饭,也不想教素兰功课,早早地躺到了床上。 心口有点堵,不太舒服。 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能从县官的板子下活着回来,难道还斗不过那些洋布商吗? 且现在有齐振恒为她主持公道。 没事的。 放宽心。 迷迷糊糊地睡着后,她做了一个梦。 官兵闯进高家,将高家所有丫鬟小厮都抓了,连素兰细细的脖子也被套上木枷锁铐。 高家所有人排成一队,每个人的手腕都被麻绳紧紧捆绑着,连成一串。 县官坐在马背上,拉着一串的高家人游街。 他们大喊冤枉,县官扭过头,咒骂道:“再吵诛九族!” 哀鸿遍野。 沈清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喊道:“素兰不是高家人!你们不要抓她!和她无关!” 县官仿佛没听到似的,像拉狗一样拉着高家人往前走。 沈清心疼素兰,哭得撕心裂肺。 “少奶奶……少奶奶……”温柔的声音在耳畔边响动,“您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沈清艰难睁眼,一片水雾中,看到了春菊圆润的脸庞。 原来是梦。 她松一口气,撑起身,靠坐在床头,喝一口春菊送上来的花茶。 看一眼外头灰蒙蒙的天,心有余悸道:“昨儿夜里,我睡得早,府里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春菊笑:“没呢!能发生啥事儿啊?” 沈清内心不安,捣着胸口问:“素兰呢?” “已经起床念书了,那娃儿勤快的嘞!您放心吧!”春菊把杯子收到圆桌上,转身伺候沈清重新躺回床上。 沈清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便起来更衣梳妆,早早去了工厂。 她坐在账房里,整个人心神不宁,不安的情绪像一块大石头,堵得她胸口闷疼。 习惯性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发簪刀。 如果真有人要做掉她,只有这把簪刀防身是不够的。 沈清猛然就想到了程稚文别在腰上的短枪。 如果能有一把枪防身,至少能保证不被杀害…… 是不是要跟程稚文打听打听,有什么办法买到枪支? 正想着,外头响起一阵吵囔。 “高沈氏在哪里?” “给我搜!” 沈清起身走出账房,看向廊桥下。 数十名差役手持水火棍,分成两道站在门内。 县令从中走了进来,横眉冷对地巡视一遍厂房,大声喝道:“罪人高沈氏速来领罪!” 狗官又来抓人了? 沈清想起昨晚的梦,立即去寻找素兰的身影。 差役涌上廊桥,将她团团围住。 她后退一步,从发中取下发簪刀抵在身前:“你们要做什么?” 差役一上前,她就挥舞发簪刀,几次差点刺到人,差役只能后退。 县官也上了廊桥,大声喝道:“高沈氏!你通敌叛国,罪当诛九族!若再负隅顽抗,本官就将高家以及这里所有人统统抓去砍头!” 通敌叛国? 沈清没想到自己这次的“罪行”竟然是通敌叛国。 上次只是砸破赵员外的脑袋,都能判她砍头,而这次……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怕是要被五马分尸。 她侧脸望向下面。 春菊和素兰站在人群中,惊恐地望着她。 不能连累她们……她们受不了那种折磨的,素兰还那么小…… 沈清咬牙,将发簪刀重新插回发髻中。 但她没有投降。 不能就这么被带走! 再次落到这狗官手中,怕是会死得悄无声息。 她想到了齐振恒。 齐振恒是五品知州,县令这狗官只有七品,只要齐振恒出面,县令定不敢直接杀了她。 对,得找齐振恒! 沈清扭头看向廊桥下,大喊:“春菊!去找——” 话未说完,春菊和素兰身旁已经围了一圈的差役。 县官得意地瞧着她:“想让你的丫头通报齐大人?我先把她给抓起来!” 沈清只能将凝在舌尖的话给吞下去,大声问道:“大人说我通敌叛国,有何证据?” 县官阴沉着脸哼笑几声,手一挥,差役再次涌上来。 “哐”的一声,木枷锁铐扣到沈清脖子上,双手也被举着拷进木铐里。 屈辱的眼泪在眼眶里滚动,她强忍着,不再挣扎,保存体力。 事已至此,挣扎无用,不仅自己受伤,还会连累其他人。 不能让无辜的人也跟着一起被带走。 …… “进去!” 沈清被差役推进牢房,趴在地上。 她忍痛起身,打量四周。 和上次一样的牢房——又黑又臭,像死人发出的腐臭味。 这令她想起上次被关在这里的感受——绝望的、濒死的。 恐惧从心脏蔓延至四肢,她脚有点软,强迫自己冷静。 上次刚穿过来,什么都不懂,也顺利逃生了。 这次好歹在清朝生活了几个月,定能平安离开这里! 她边安慰自己,边在角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暂时不去想到底是谁要陷害自己,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齐振恒那是没办法了,狗官肯定防备着,春菊没机会靠近知州衙门的。 沈清很清楚,现在只能靠自己,像上次那样自救! 第52章 少年隔着面具,轻吻少女的额头(新内容) “通敌叛国……” 想起这四个字,沈清发了个抖。 无论在哪个时代,这罪名都相当严重。 别说是封建社会,即便是现代,这罪也要枪毙。 沈清抱住双臂,给自己力量,强迫打抖的身体稳定下来。 她在想,要从什么角度为自己抗辩,可想来想去都没有头绪。 毫无线索…… 一切只能等上了公堂,看看狗官都出示了哪些证据,才能想出对策。 思及此,她也就不再做无用功消耗精力,后背往墙上靠去,闭眼休息,等待接下来的一场恶斗。 “哐当”一声,牢房大门又被推开。 又有新犯进来。 沈清睁眼,好奇地望过去,就见新犯的身影十分熟悉…… 是春菊! 她立即起身走过去,双手抱着木隔栏,望着越走越近的春菊。 春菊双眼通红,看着她哭道:“少奶奶……少奶奶……” 随后就被关进她隔壁的牢房。 主仆俩隔着牢房粗壮的木隔栏相见。 沈清着急问道:“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是什么罪名?” 春菊抽噎:“说我是您的同党……也要一起审问……” 沈清立刻就反应过来。 狗官这是怕春菊去找齐振恒通风报信,所以干脆找个由头把春菊也关进来。 只要她能出去,春菊就没事! 沈清平复情绪,问:“素兰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动素兰?” “没有,素兰跟她娘回家去了。” “那就好。”沈清松一口气,很快又回过味来,“二红回家了?那工厂……” 春菊登时大哭,哭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道出沈清被抓走后的事情。 “官兵把工厂砸了,说是搜查证据,结果却是把咱们的织布机和原料都砸坏了……工厂被他们弄得乱七八糟,工人也都吓得回家去了……” 沈清听完,已是无力到不知该说什么。 她历尽千辛万苦才做起来的工厂,县官一句话,就能把它给毁了。 那些纺丝机,她和程稚文辛辛苦苦地翻译、组装、保养,列阵一样整整齐齐地摆在工厂里,那些差役只需要挥舞几下水火棍,就能使它们成为一堆废铁。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沈清恨得红了眼眶,心脏一抽一抽地疼,手抓着胸口,使劲地锤着。 春菊见她这副失控的模样,也吓到了,双手穿过隔栏,努力阻止她伤害自己。 “少奶奶……您别急,只要您能活着出去,一定能东山再起的……” 沈清渐渐平静下来。 后背靠在隔栏上,迷茫地盯着空气中飘荡的尘埃。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狗官上次跟我交过手,知道我的路子,这次肯定全避着走,我没信心。” 她在听到工厂被毁后,整个人的斗志都没了。 仿佛无限循环似的,一切又回到原点,从入狱开始。 即便她这次能活着出去,但面对的是一无所有、一屁股债的局面。 现在工厂被毁,先前收到客商的定金,全都要如数还回去。 她不仅没钱还赵员外,且还倒欠着高家亲戚、车夫老许等人的银子。 那十万两,还有不到半年时间就到期了…… “我们去找齐大人!齐大人会救您的!”春菊哭道。 沈清失笑:“你也被关了,谁能去通报齐大人?” 她解下挂在腰间的荷包,穿过隔栏,塞到春菊手中。 “如果我这次回不去,你拿五百两还给车夫老许,剩下的银票,退给三位客商。另外,仓库里有丝绸和人造丝的库存,都卖了,在乡下买个小院子,带着老夫人一起过日子……” 她低声交代后事,喉咙越发紧绷,变着声调将话说完。 红着眼眶又将身子转回去,不让春菊看到自己悲切的脸。 “奴婢知道了……”春菊哭着点头,满脸的眼泪与鼻涕,“您还有什么事要奴婢办的吗?” 沈清面前浮现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愈加汹涌。 男人一如既往淡淡地望着她,却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她闭上双眼,颤声说道:“如果程二少问起我的下落,你就说——我很好,我回到了我的家乡。” 春菊流泪:“好……” 交代完后事,沈清便闭眼靠在墙边,平静等待。 脑中竟像电影倒带一样,不断闪过从前的事情—— 上元灯节上,灯海璀璨中,少年少女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少年隔着面具,轻吻少女的额头。 他露在面具下的半张脸,棱角分明、瘦削精致。 沈清惊讶睁眼。 那个少年……像是程稚文! 她立刻转身,问隔栏那头的春菊:“我和程二少,是不是一起去过上元灯节?” 春菊红着眼睛回忆半晌,点点头:“是程二少去留洋前……” 留洋前! 所以画面里的程稚文和原身,都是少男少女的模样。 原来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这个发现,令沈清原本无力的心,有了一丝振奋。 她先前答应过程稚文,人造丝上市后,便告诉他原身的下落,可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活不活得成,程稚文可能这辈子都等不到原身的下落。 突然消失的女人、永远尘封的真相——这是一种极端残忍的遗憾,也是真真正正的死去。 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沈清看向黝黑的牢房大门,心想怎么还不上公堂? 得看狗官都拿了些什么“证据”,她才有思路对付。 虽然工厂被毁,她很绝望,有一种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的感觉。 但她不能死! 她答应程稚文的事情还没做到! 她必须活着从这里出去! 正想着,牢房大门被推开。 第53章 毒妇!真乃毒妇!(新内容) 沈清被差役带到公堂上。 “咚”的一声,被推着双膝跪地,发出一声脆响。 县官在案桌后入座,拍堂问道:“你可是高沈氏?” 沈清忍痛磕头:“民妇是高沈氏!” “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民妇不知!” 师爷拿了一些信封模样的纸过来,在沈清面前一一展开。 她略了几眼,并未看清内容,只依稀可判是几封英文信、几封中文信。 师爷将信件调转了个方向,指着上头一个红色的章印问道:“高沈氏,这可是你的印鉴?” 沈清仔细辨认印迹。 的确是原身的印鉴。 但她没承认,磕头道:“民妇没有写过这些信件,也不曾将印鉴盖在任何书信上,且印鉴可以仿刻,并不能说明这些信件就是民妇所写。” 师爷什么都没说,将所有书信收起来,呈到县官面前。 县官拿出其中一封,念出里头的内容。 都是些策划谋反、推翻清王朝的内容,但令沈清更为震惊的是——书信的收信人,竟是已经被她辞退的韩先生! 原来韩先生前两日已被人揭发了革命党的身份。 沈清知道他会是何种惨境,虽觉可惜,但自己眼下也是泥菩萨过河,无暇顾及到他。 县官继续念信件。 这次是外文信,收信人是曾经为工厂组装过机器的德国技术员。 “她”在信中建议德国军队,从江州港进攻,且还在信里附上江州通往天津的密道。 无一例外的,这些信件的署名都是沈清的印鉴。 关键就在于印迹是真的,使得这些所谓的“证据”都成了铁证如山。 沈清确定印鉴一直都收在屋内的抽屉里,定是有人偷走了印鉴,往这些书信上盖章! 一个矮胖的身影从沈清脑中闪过。 高元香! 她昨日偷偷进过屋子,但钱物首饰一样都没少! 原来偷走的是沈清没注意的印鉴! 这个发现,让沈清看到了脱罪的希望。 然而未等她提出异议,县官就宣了韩先生谋反案的证人、曾目睹德国技术员出现在工厂的证人,迅速上堂作证。 他们证明这俩人与沈清关系密切。 一个是已经定罪的革命党,一个是货真价实的德国人,确实都曾与沈清有过不少接触。 证人、证词、加书信铁证,可谓人证物证俱全! 整个堂审过程快得惊人,各种证据走马灯似的来来回回,压根不给沈清说话的机会。 令签在她面前急速落下。 “斩立决!” 差役上前来,要押着她上刑场。 这出去,脑袋就直接与脖子分家了! 沈清脚软,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倒下去。 她跪在地上,扭头看一眼围在公堂门口的人。 高家大房和三房的几位女眷站在人群中看热闹,高元香也在其中,她的眼神透着心虚、忐忑、害怕。 沈清更加确定高元香有鬼! 她跪着转过身,对县官大声说道:“大人!民妇所犯之罪乃诛九族之重罪,如今您只砍了民妇一人,而放过高家其他人,就不怕高家还有同党余孽继续做通敌叛国之事吗?” 县官拍案,喝道:“高沈氏!本官调查得清清楚楚,这些事情,乃你一人所为,与高家其他人无关!你休想拉其他人下水!” 围在门口看热闹的群众也仗义地喊道: “县老爷说得没错!一人做事一人当!” “自己通敌叛国,还要拉全家人一起陪葬!毒妇!真乃毒妇!” “对!砍头!拉她出去砍头!” 高家几位女眷也指着她骂骂咧咧的,而高元香,则一脸惧色,双眼通红,咬着一侧唇角,似乎在坚持着一个令她恐惧的决定。 沈清知道她已经有所动摇。 必须趁热打铁! 她转身看向县官,大声说道:“高元香及其子女,与民妇一齐住在高家的宅子里,是交往过深的关系,民妇通敌叛国,高元香和她子女不仅知晓,且还跟着民妇一起做通敌叛国之事!” 此话一出,瞬间群情激愤。 大家都戳着沈清的脊梁骨,骂她是天底下最恶毒的女人,连奶娃娃都不放过! 沈清无视骂声,继续说道:“大人请看高元香脖子上的玉坠。那是痕都斯坦玉,向来是西域进贡朝廷之物,昂贵无比,以一般人的财力属实买不起,也没有渠道买到!大家难道不好奇她这块玉的来头吗?” 众人于是都去瞧高元香的脖子。 只见浅银玉坠通体冰透,雕刻成一只饱满的貔貅,惟妙惟肖地趴在她脖上。 众人不禁就想—— 这供帝王赏玩的物件,能不昂贵吗? 高元香一介商人妇,如何获得此物? 难道真同高沈氏一起策划了通敌叛国之事,所以从西方人手中获得此物? 这一想,所有人都明白了。 群情激愤,自发地围成一圈,将高元香困在中间。 “通的是洋鬼子!万一真叫洋鬼子占了这国家!那大家都别想活啦!” “对!把高家姑娘也抓了!” “姑嫂一起谋反,都要一起砍头!” “如果把高家这祸害留下来,以后这里就要被洋鬼子占领啦!” 众人戳着高元香的脊梁骨骂,恨不能当场将她撕碎。 沈清再次跪地,高声说道:“民妇恳请大人将高元香,及她三位儿女一起砍头示众!杜绝所有对国家、对百姓不利的因素!” 县官阴沉着脸打量她,一时没说话。 他和高沈氏交过手,深知这女人的厉害之处,且他也清楚她这次亦是被冤枉,高元香怎可能是她的同伙? 虽然没想通她为什么一定要拉高元香下水,但想想把高元香一并砍了,也非坏事。 首先,姑嫂一场,平日里总会说点什么,高元香指不定知道一些她才知道的秘密。 其次,高元香作为高家唯一的孩子,能继承高家的宅子,眼下把高元香也一起砍了,那高家就只剩下一个随时能断气的老太婆,那大人要处理高家的宅子就更方便了。 思及此,县官抬手抽出一支令签。 第54章 斩立决!(新内容) 令签落下之前,县官看到沈清唇角浅浅的弧度,又觉其中定有诈! 正所谓敌人反对的,就要同意;敌人同意的,就要反对! 令签又收回去,县官眯眼瞧着沈清:“高沈氏,你告诉本官,为何一定要拉高元香下水?照你的意思,你与高元香关系不错,那又何苦拉她同你一起砍头?” 沈清磕头,高声说道:“一切为了大清的社稷!一切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 县官当然知道她在胡说八道,可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反驳。 但不知内情的群众却被彻底煽动了,闹着要将高元香也一起砍头! 师爷走到县官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县官频频点头,手中的令签很快扔到地上,起身宣道:“判高沈氏、高元香及其子女,斩立决!” 沈清回头望向高元香。 她已是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地,浑身颤抖地磕着头,哭道:“民妇冤枉!民妇是被人指使的!有人叫我偷沈清的印鉴!她没有通敌叛国,民妇也没有!民妇冤枉!” 众人哗然,错愕地交头接耳,已是分不清这案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县官却是瞬间明白过来。 高沈氏方才那番栽赃高元香,宁可被骂毒妇也要拉高元香的孩子一起砍头,其实是为逼高元香说出实情! 眼下,万一叫众人都知道了实情,那还怎么砍了高沈氏? 县官回过神来,立刻命令差役:“快!把高沈氏和高元香都拉出去砍了!快快快!” 差役上前押住沈清的双臂,要将她往外拖,她急得大喊:“狗官枉杀无辜!狗官枉杀无辜!” 众人面露戚然,虽对这案子满心疑惑,却没有那个勇气叫板县老爷。 沈清的身子已被拖到公堂门口。 高元香也被往外拖。 行刑的法场就在不远处的集市口,出了县衙的大门,大约也就无力回天了。 站在门口围观的群众,自发分出一条道。 沈清抬头,绝望地看向人群。 瞬间,对上一双炯炯有神、充满正气的眸子。 “且慢!”那人看着沈清的双眼,铿锵有力道,“本案证据不充分、且出现新证人!请立刻移交知州衙门审理!” 有救了! 沈清想哭! 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红着眼睛望着齐振恒。 这一瞬间,她早已忘了这个男人曾经的迂腐、教化。 此刻的他,仿佛天神从天而降,将她从地狱门口拖到人间。 “放肆!”县官站在案桌后,手中的惊堂木往案桌重重一拍,“何人大放厥词?” 穿一身浅蓝色丝绸长褂衫、头戴瓜皮帽的齐振恒,背着手,从人群中信步走了出来。 他一脸严肃、无所畏惧地看着县官。 看清楚他的脸,县官惊得手中的惊堂木一掉,立刻提着长袍官服,从案桌后小跑下来。 对齐振恒拱了拱手,颤颤巍巍道:“原来是齐大人,下官不知齐大人前来观案,有失远迎,还请齐大人恕罪……” 齐振恒不满地睨着他:“本案既已出现新证人,你为何还视而不见、匆匆结案、草草判决?这其中是有何隐情?” 县官一惊,默了几秒才慌张解释道:“齐大人!这案子人证物证俱在!高沈氏里通外鬼,不仅聘请革命党韩从之为学堂先生,对孩子们行渗透之事,且还公然将洋人带至江州,暗中勘探!这一切皆有她本人的亲笔书信为证!” “书信可做过笔迹鉴定?可有她本人亲笔签名?” 县官没吱声。 “混账!”齐振恒大怒,“就凭一个印鉴,就判定这书信为高沈氏亲笔书写?你办案这般潦草,到底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 他抬手,食指直指县官光溜溜的脑袋,咬牙道:“本官今日就上报大理寺,将你严查!” 县官扑通一声跪地:“齐大人冤枉啊!下官也是看案件性质严重,才想着得赶紧结案呐……下官冤枉……” 齐振恒懒得再看此人,手一挥,身穿便衣的属下立即从人群中钻出来,将沈清和高元香带走。 走出县衙大门,沈清抬头望向蓝天,松一口气。 终于活过来了。 …… 知州衙门,公堂上。 沈清和高元香双双跪地,等待齐振恒审案。 此时的齐振恒,已经换上一身藏蓝色官服和乌纱帽。 他坐在案桌后,迅速进入案件审理环节。 “来人,将高家工厂账房内、高沈氏房中一切由她本人亲笔所写的账本、书册,连同本案的书信证据,一起送去行笔迹鉴定!” 原本在县衙公堂门口观案的群众也都跑来继续看案子的进展,公堂门口围满了人。 大家都想知道高家的寡妇是不是真的通敌叛国,更想知道高元香脖子上那块价值连城的玉是打哪来的。 师爷很快呈上鉴定结果。 书信上的笔迹和沈清本人的笔迹完全不符! 齐振恒宣证人上堂。 在他公正、不偏不倚的质询下,证人所有证词都被证实与本案无关。 并无证据证明韩从之身为革命党,且曾经在工厂的学堂当过教书先生,沈清就与他相勾结。 那些看到德国技术员出现在江州的人,也不能证明洋人的出现,就是为了与沈清行勾结之事。 倒是有工厂的工人出来作证,德国技术员在江州那些时日,成日就只呆在工厂组装调制纺丝机。 人证物证全都被推翻。 接下来,轮到高元香了。 “啪”一声脆响,齐振恒手中的惊堂木用力往案桌上一掷,严肃地看着高元香。 “高元香,将你偷窃高沈氏印鉴的始末说出来!若敢有半句假话,休怪本官赏你板子!” 高元香立即磕头,哭着全部招供。 “前几日,我堂兄高元奇,让我从嫂嫂房中偷出她的章子,然后给了我一笔银子……” 高元奇是高老三的儿子,就是当初要过继给沈清的那个孩子的爹。 三房一直对高老三接手了二房的宅子后,突然暴毙在妓女身上这件事耿耿于怀,认为是沈清勾结了妓女害死他。 且三房的人在高老三死后,并未对二房的宅子死心,定还想着整死沈清然后再次谋夺二房的财产! 但这一切都是沈清的猜测。 她知道齐振恒会挖出所有内情。 她相信齐振恒。 那边,齐振恒问高元香:“高元奇给了你多少好处?” 第55章 一无所有(新内容) 高元香嗫喏:“二十万两……” 沈清感觉自己有被侮辱到。 累死累活大半年,挣不着几百两银子,这高元香偷一个章子,就能得到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够还债了! 这什么世道?! 齐振恒那边还在审问高元香:“所以你脖子上的痕都斯坦玉,便是用这二十万两所购?” “是的齐大人……” 齐振恒命人将高元香脖子上的玉坠给解下来,作为证物没收。 “高元奇为何要你偷高沈氏的章子?” “民妇不知。” “你偷到章子后,做了什么事?” 高元香立即磕头,招道:“民妇偷到章子后,没有在任何地方盖过,只是把章子交给高元奇。那些书信不是民妇盖的。” 齐振恒立即命人去将高元奇捉拿归案。 一切证据都显示沈清无罪,沈清被释放,走到人群中找春菊会合。 主仆俩经历这一遭,抱头痛哭。 她们站在人群最前排,看齐振恒审案子。 高元奇很快被抓到公堂上,与高元香并排跪着。 看着年轻却心思歹毒的高元奇,齐振恒怒问:“高元奇!说!你为何要指使高元香偷沈氏的章子?” 高元奇一脸视死如归,闭口不言。 齐振恒便命人板子伺候,他被打得血肉模糊,还是不愿开口泄露半点。 齐振恒只能先将人关进牢房。 观案人潮散去,沈清却没离去。 她来到衙门后院,求见齐振恒。 守门的差役见过她几次,知道她和齐振恒关系交好,直接让她进了院子。 刚过回廊,就碰到了刚从公堂下来的齐振恒。 晌午烈日下,齐振恒本就铜色的肌肤泛着一层光,整个人黑亮黑亮的。 沈清想起了中学时代追求过自己的体育委员也这般皮肤黑亮、双眼有神,笑了笑。 瞧见她不言不语却挂着笑,齐振恒板起脸,低声说道:“我早就告诫过你,身为女子,理应处处低调,不与人交恶,才不会惹来祸事!你平日就是事事高调,才会得罪人而不自知,被人陷害!” 这若是以前,沈清定反唇相讥,眼下她却不舍得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说上半点重话。 齐振恒还训斥着她:“我能救你一次两次,我不能救你一世!” 沈清笑着纠正:“你一共救了我三次,不是两次。” 她言笑晏晏,唇边笑出了两个细细的梨涡。 齐振恒看怔了,咽了咽嗓子,竟一时忘了言语。 “再说了,你怎么不能救我一世了?你是父母官,难道我有难,你见死不救吗?” 齐振恒回过神,轻咳一声,移眸看向沈清身旁的矮树:“我不一定永远当江州知州,也许下个月我就调往别处任职。” 沈清紧张:“你下月要调去别处了?” “我只是举个例子……” 沈清松一口气,对他鞠了一躬:“齐大人,今日谢谢你相救,还我清白。” 齐振恒不苟言笑地点点头:“应该的。” “不过你为何会知道我被那狗官抓了?还去了公堂?” “……你的徒弟,那位叫素兰的孩子告诉我的。” 沈清没想到是素兰,眼眶一热。 工厂离知州衙门几十里路,素兰是如何来到知州衙门帮她通风报信的? 本以为春菊也被抓,定没有人为她通知齐振恒,不想竟是素兰那孩子。 “这孩子真是我的贵人。”沈清喃喃道。 她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好好培养素兰。 …… 沈清着急去工厂,很快挥别了齐振恒。 走出知州衙门,就看到熟悉的马车候在外头,开心地朝马车跑去,二话不说上了车。 看到她,老许也是万分开心,边驾车边憨憨地说道:“沈老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沈清笑着说了声“谢谢”,让他载自己去工厂。 马车一进工厂外的小道,沈清立即拉开帘子往外瞧。 远远地就见院子外堆着一些素黄色的东西,风一吹,一半的黄色条状物迎风飞舞。 这是人造丝的半成品。 刚纺了一半的料子,被人粗暴地从纺丝机上硬生生扯下来,然后给扔到路边。 沈清一颗心都要碎了。 马车进院子,她下车,入目是堆满院子的木桶、织了一半的料子。 料子有些丢在地上,任人踩踏,上头还留着脚印。 沈清弯腰拾起来,轻抚着上头的纹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红着眼睛走进厂房。 原本排列整齐的十台机器,此时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大都已经解体。 曾经热闹的画面从眼前闪过,她终于没忍住,眼泪从眼眶滚落。 “少奶奶,”春菊小声问,“这些机器还能用吗?” “我不知道。” 她将散落在地上的配件逐一捡起来,放回原位,边放边无声流泪。 …… 沈清在同样混乱的账房里待了一下午,整理账本,重新归位。 天色渐晚,外头冷风飕飕地刮着,传来呼呼声。 春菊点了灯进来,说道:“少奶奶,您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咱们回家去吧,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再来收拾?” 沈清木然点头,起身走出去。 默默上车,不发一言。 虽然在牢中就知道工厂被毁,但亲眼见到自己一手建起来的工厂成了这般模样,还是很受打击。 她现在很迷惘,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机器尽毁,工人都跑了,三家付了定金的客商,很快会收到消息,前来追讨定金。 定金还回去,她不仅身无分文,且还倒欠高家亲戚几万两,还有赵员外的十万两。 没有人会再借钱给她东山再起。 她是从公堂上活着出来了,可她现在除了这个身子,一无所有了…… “少奶奶,到了,咱们下车吧。” 沈清回神,在春菊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沈老板,”老许小声喊住她,“我有话同您说。” 沈清看一眼春菊:“你先进去吧。” 她示意老许到一旁说话。 第56章 让狼给叼走算了!(新内容) 老许从袖袋里拿出一张银票,说道:“沈老板,您人都被抓了,还不忘把这五百两还给我,我……” 他不善言辞,只能是将银票塞到沈清手中:“现在您出来了,我这银子还要放您这儿!” 沈清低头望着手中的银票。 这一幕似曾相识。 半年前在上海回江州的驿站,她因为丝绸卖不出去,没有银子还月息而愁眉不展,是老许主动借出了这五百两银子。 若不是当初那五百两,她不会想到说服高家人投资,工厂也就办不起来了。 这五百两,令她翻身成了沈老板。 虽然工厂到最后也没赚到多少银子,但确实也因为工厂有了资金流,所以她盘得动高昂的月息。 老许之前那五百两,从一开始就给她带来了好运气! 是否今日这五百两,还会为她日后的事业带来一如既往的好运气? 沈清不知道,却珍惜老许这份信任。 她小心翼翼将银票收进荷包,抬头对老许说道:“老许,你放心吧,我答应在你儿子成婚前,连本带利给你一千两,我一定会办到!请你相信我!” 她一定要东山再起! 不说别的,就冲老许这份信任和支持! 老许憨笑:“好嘞!谢谢沈老板!” 沈清挥别老许,走进高家大门。 远远就见春菊慌慌张张跑过来,拉着她就要往外跑。 “少奶奶,高家其他族人都来了!说您今日在公堂上拉整个高家下水,要将整个高家灭门,正跟老夫人闹着要将您赶出去呢!” 闻言,沈清压在心底的情绪猛然一起,眼神变得又凶又狠,甩开春菊,快步朝里头走去。 高家几房亲戚都坐在外厅里,七嘴八舌地威胁高刘氏,说得高刘氏抬不起头来。 沈清抬起一只脚踢开门,背着手走了进去。 “哐”的一声,门被撞开,众人看过来。 看清楚是她,立即有人上前来,要揪她的头发厮打她,被她轻巧躲开。 她走到高刘氏身旁的主位上坐了下来,像男人那般翘起二郎腿,冷眼看着众人:“你们大晚上的,有什么事?” 高元奇的母亲冲上来,指着她的鼻子尖声骂道:“都是你!你这个毒妇!自己犯事儿被抓了就算了!连累我家元奇也一并被抓进去……” 沈清握住她的食指,往旁一扭,差点没把她的食指给扭折了。 “你那个蠢儿子用二十万两,指使高元香偷我的章子,伪造书信污蔑我通敌叛国!你们也不想想,我也是高家人,我通敌叛国被诛九族,你们能活下来?” 有人愤愤说道:“但县老爷一开始就只砍你一个人,并没打算抓我们,是你在公堂上闹着要大家跟你一起诛九族!” 沈清冷笑:“我不吓唬高元香,她能把真相说出来?”话刚落,眼角余光瞥见高元奇他妈又扑上来,抬起脚,一脚踢中她的肚子。 她卷起袖子,冷冷睨着前来兴师问罪的众人:“所以你们觉得我应该自己受死,牺牲我一个人,换来高元香高元奇和你们这些人的置身事外?” 高元奇他妈吼道:“你本来就没子嗣,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你顾全大局,我们还能让你进高家祖坟!你现在这么恶毒,以后死了,就把你的尸体用草席子一卷,丢到外头去!让狼给叼走算了!” “我呸!”沈清啐道,“谁稀罕进高家祖坟?你想进去,你最好是现在就把自己给埋进去!老傻逼!” 高元奇他妈被她气得再说不出话来。 沈清本就一肚子气没地儿撒,今夜这些人撞到枪口上,正好了。 她睨着高元奇他妈:“我是没子嗣,但我偏要好好活着!凭什么我没子嗣就要去死?你教出那种猪狗不如的儿子你才应该去死!” 她恶狠狠说完,起身回座,拿起手边装热茶的盖碗喝茶。 盖碗放到桌上,她冷漠说道:“各位没什么事的话,都散了吧!我们家的事、我的事,各位都没什么资格说话,都走吧!” 众人就去看高刘氏,用眼神怂恿她把这不识大局、还没生下一儿半女的媳妇赶出去! 高刘氏红着眼睛偷瞄一眼沈清,没敢吱声。 她还记得自己上次把沈清赶出去,日子过得还不如狗,怎敢再将沈清赶出去? 众人见她不表态,沈清又一副谁来揍谁的暴躁样,都讪讪离去。 反正这次被抓的是高家自己的女儿,还有三房的高元奇,跟其他人关系也不大。 高元奇他妈赖着不走,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沈清叫来两个小厮,将她双臂一架,扔到外头去。 混乱才消停下来。 虽然出了一通气,但沈清的心更累了。 她坐在高刘氏身边,平静说道:“你女儿和高元奇一起做了什么勾当,我相信你也听说了。她之所以为了二十万两银子害我,全因你女婿在外头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债,她为了帮他还债。” 高刘氏低头抹泪,不言不语。 “这种情况下,你觉得你这个女儿和女婿靠得住吗?就如他们说的,我牺牲我一个人,保全了你的女儿和高元奇,你觉得你跟着你女儿女婿过日子,能过得好?” 沈清抬眼环视屋子:“怕是我一死,他们立刻将这宅子卖了,套了银子出来还债。到时候你住哪儿?跟着你女儿去婆家住,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高刘氏哇一声哭出来,抽抽噎噎道:“我都晓得,所以他们逼我把你赶出去,我没有同意……” 沈清叹气,站起身:“你晓得就好,早点休息吧。” 她回自己的屋子,吃过春菊端进来的晚膳,然后洗去一身的疲惫,上床休息。 心中有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不亮就起了,简单梳洗过,直奔知州衙门。 守门的差役见是她,也知道是来找齐大人的,没盘问,立即放她进去。 院子里,齐振恒白衣黑裤,长辫几圈缠在脖子上,正对着属下赤手空拳地练着武。 沈清吃了一惊。 她以为齐振恒只是一介书生,不想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也难怪那一身的腱子肉。 齐振恒一个回旋踢,眼角余光看见她,立即停下动作,示意属下回避。 沈清上前去,对他抱了抱拳,说道:“齐大人,我想见高元奇,您可以通融通融吗?” 齐振恒蹙眉,解着缠在脖上的辫子,严肃道:“高元奇是一级重犯,夫人单独见他恐怕会有危险。” 第57章 好一个釜底抽薪(新内容) 沈清倒是不觉得高元奇有什么危险,但既然齐振恒提醒了,她便只好请求他陪同自己一起前往。 齐振恒回屋换下一身练武的衣裳。 沈清站在院子里等他。 虽已进入阳春三月,江州却还冰寒地冻,她站了会儿,手被冻僵,拢成空拳放在嘴边呵气。 一颗铜暖炉递到她跟前:“可以用这个暖暖手。” 她抬头,就见齐振恒已换一身官服,戴上暖帽。 她接过暖炉,握在手中,对他笑了下:“谢谢齐大人。” 俩人往牢房走去。 齐振恒笑道:“本官回想夫人昨日在县衙公堂上的表现,很佩服!” 沈清无奈:“他们无中生有,那我只能釜底抽薪了。” 齐振恒鼓起掌,朗声笑道:“好一个釜底抽薪!” 沈清回想昨日,仍觉心有余悸:“那狗官这次准备充分,正常我是逃不了的,好在高元香当时也来凑热闹,我才能趁机对她施以心理压迫。如果她昨日不在现场,我定被拉去砍头了。” 齐振恒一脸凝重道:“当时即便高元香不在现场,本官也不会坐视不理。任何人都无法在我面前枉杀良民!” 沈清顿住脚步,他也停下来来。 “谢谢齐大人!”沈清对他拱了拱手,“您一定要好好查那狗官!” “我定彻查他!” 沈清点点头,安心了,继续往前走。 很快来到地牢。 沈清跟在齐振恒身后,进入黝黑潮湿的地牢,走过长长的过道,终于在最后一间牢房见到了趴在地上的高元奇。 “高元奇!”齐振恒喝道,“抬起头来!” 闭眼休息的高元奇看了过来。 看到是沈清,笑了下,艰难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原本朝气英俊的年轻人,在酷刑的折磨下,皮开肉绽,不成人样。 沈清不同情这种人,只觉得他活该! 她冷冷地睨着他:“说吧,你受何人指使加害我?” “无人指使我。”高元奇口气冷静,“沈氏你害死我父亲,所以我报复你。” 齐振恒看不下去了,大喝道:“还不快从实招来?再隐瞒不报,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 他这人本就长得浓眉大眼,声音浑厚严肃,官威极重,别说高元奇这样的年轻人,就是县官那种当了几十年官的老男人,被他一喝,都要慌张几分。 然而高元奇却出奇的镇定。 沈清就觉得他能这般镇定,定是先前就已经见识过比齐振恒官威还大的人。 所以,指使他的人,是赵员外和他背后那个人? 那人定是承诺保他,所以即便他被齐振恒收监,也有恃无恐。 要瓦解他的自信,就只能让他知道,齐振恒是真的能办他! 沈清转过身,对齐振恒使了个眼色,然后凑到他耳边,佯装不让高元奇听到,却又用一种恰好能让他“偷听到”的音量说道:“那个人能保住他么?” 齐振恒懂她的意思,配合她演戏:“此案我已上报大理寺,就是皇上来了也保不住他!那人不会为了保他而令自己暴露,惹一身骚!” “甚好!那您打算怎么判他?” 齐振恒眼风朝高元奇身上一扫,笑了下:“怎么判?倒是不用诛九族,但抄家少不了!到时候高家三房所有男丁全发配充军,女眷全收为官婢、官妓!” 沈清佯装无知:“高元奇的幼子高澈年方三岁,名义上是我的养子,如今高元奇犯了事儿,这孩子要跟着发配吗?” “那必须一起发配!岁数太小,遭不住充军路程的遥远,一般都会死在半路上。” “那女眷呢?何人为官婢,何人为官妓?” “已婚妇一律为官婢,未婚女子则为官妓!” “高元奇还有两个女儿,分别为十岁和八岁。” “那必然是收为官妓!” 沈清摇摇头,看向变了脸色的高元奇:“且不说你爹的死与我毫无关系,就算你爹真是我害死的,你为了报复我,赔上一家人的性命,让儿子死在充军的路上,让女儿去当官妓,让妻子去当官婢。你觉得值得吗?” 她说完这些,再不跟他废话,示意齐振恒离开地牢。 “沈氏!”身后,高元奇恶狠狠喊道,“你站住!” 沈清顿住脚步,走回高元奇面前:“怎么样?打算说了?” 高元奇疯狂大笑:“你以为你跟齐大人一番表演,我就会害怕了、全招了?别做梦了!我敢做这事,就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沈清挑眉:“你一点都不在乎儿女的死活?看来那个人承诺了会保你?所以你一点都不怕?那个人比齐大人官阶还大?压得过齐大人? 高元奇得意,没承认也没否认。 沈清背手而站,笑着摇摇头:“自古以来,被收监,就等于是弃子。齐大人铁了心要查你这个案子,且已呈报大理寺。你以为那人会为了你这么颗弃子自爆身份、得罪齐大人?” 高元奇一愣,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见沈清要走,才慌张道:“你让齐大人放我出去,我就告诉你!” 沈清不傻。 高元奇这种毒蛇,一旦放出去,会立刻找机会咬死她! 关在这里都撬不开他的嘴,更别说放他出去了。 “那算了,你还是在这里等死吧!”沈清转身就走。 远远候着的齐振恒见状,蹙眉看一眼高元奇,心中已是打算晚些时候对他用刑。 沈清和齐振恒走出地牢,回县衙后院。 她心事重重道:“指使高元奇的人,应当是赵员外背后那个人,且官阶不小。但高元奇怎么都不说出那人的来头。” 齐振恒沉声点头:“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放心吧,我会去查!” 沈清对他鞠了一躬:“今日辛苦您了,我先回去,高元奇那边若有进展,再麻烦您派人知会我一声,我立刻就来。” 她转身离开。 身后,齐振恒喊道:“夫人请留步。” 她转过身:“齐大人还有事?” 晨光下,她白皙的肌肤上泛着细闪,双颊有天然的红晕。 齐振恒晃了下神。 “你明日……明日还来知州衙门么?” 第58章 没信心程稚文一定会来(新内容) 沈清点头,口气很是执着:“明日我还来!高元奇一日不说出指使他的人是谁,我就还要来问清楚!” 齐振恒道了声“好”。 沈清朝他挥挥手,离开知州衙门。 她回工厂去。 今日要将十台被破坏的纺丝机逐一装起来,看看还能不能用。 如果能用,那工厂很快就能重启,就能继续做人造丝,一切就还有希望。 很快到工厂,沈清让老许和春菊也一起帮忙。 大家齐力将纺丝机掉落下来的配件归位,勉强都装上后,启动机子。 可奇迹没有出现。 看着纹丝不动的纺丝机,沈清心中最后一点希望全崩塌。 她站在廊桥上,像之前站在这里观察工厂运转时那样看着下面。 往日有多繁华,今日就有多死寂…… 有马车进院子。 沈清回神望向大门口,就见广州客商白老板行色匆匆跑了进来。 看到空荡荡的车间,愣了下,然后抬头看向站在廊桥上的她,立马提着长褂衫跑了上来。 “沈老板!沈老板!我听说您被抓了?这工厂也被……” 沈清对他笑了下:“白老板进来坐。” 俩人一起进了账房。 白老板屁股还没沾到椅子,就紧张地问:“您犯了啥事儿被抓进去了?” 沈清为他倒一杯茶,平静道:“族人间的争斗。” 白老板瞬间就明白了。 能让她一个女人出来做生意,可见家中是没了男人,于是族人都想吃绝户。 这吃绝户的手法,从古至今,是什么阴招毒招都有! 白老板生出怜悯之心,安抚道:“您要坚强,有什么需要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沈清笑笑:“谢谢,好意我心领了。” 白老板点点头,喝一口热茶,环视一圈账房:“如今工厂这般模样,明年还交得上货么?” 沈清苦笑着摇头,实话实说:“我也说不准。机器全被砸坏了,得看能不能修好,多长时间才能修好。” 白老板好心道:“沈老板,如果不行,您说一声,将定金原额退了就行了!千万别拖到明年交不上货,那可是要付违约罚金的呀!” 明年交不上货,意味着他无法从这批交了巨额定金的料子中挣到银子,但钱庄高昂的利息可是每月都要支付,自然也就需要从沈清这边讨要违约金了。 眼下把定金退了,他赶紧把这笔钱还给钱庄,这几日的利息他自己承担。 所以白老板不仅在为自己想,也为沈清想。 沈清也知道他的心意,所以很矛盾。 如果她不将定金退回去,这批机子不行,还有银子再买一批新的机子,重新把人造丝做出来,或许能赶上明年的交期。 可这前后一年的时间,变数实在太多,她不能保证自己之后不会再莫名其妙被抓、被害。 一旦她再出事,工厂还是会继续受重创。 这些客商当初为了付定金,都向钱庄借了银子,一旦她出事,他们也将血本无归、背负巨额债务。 生意人的大厦,覆灭可以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回想现代某些生意人,一夜之间破了产,拉着妻儿上天台纵身而下的画面。 沈清不忍心。 终是打开荷包,将白老板当初交给自己的银票找出来,全数放到他面前。 “白老板,等我把机器的问题都解决了,重做生产计划,确定可以明年如期交货,您再把定金给我,如何?” 白老板点点头:“那是当然!我比谁都希望沈老板生意红火!” 他将银票都收起来。 沈清又道:“福建和天津那两位老板是您的朋友,能否麻烦您写信和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有空来我这儿退定金?” 白老板将袖袋整理好,笑道:“他们都收到消息了,我估计这会都在路上了。” “那就好。” 白老板环视还未整理好的账房,遗憾得直摇头:“听到沈老板您的工厂出事,我急得整宿没睡着!” 沈清笑:“您是怕拿不回定金么?” “也不全是,主要还是可惜错过了这么好的料子!本来我打算借您这批料子打个漂亮的翻身仗,结果却……” 他喝一口热茶,站起身,对沈清拱了拱手:“沈老板,拜托了!您一定要再把人造丝做起来!” 沈清感激道:“好,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白老板前脚刚走,福建和天津两位客商后脚到。 跟白老板一样,他们都没刁难沈清,反而鼓励沈清一定要再把工厂办起来,等确定了人造丝的交期,他们还愿意重新签订合同,奉上定金。 人走后,沈清望着只剩几块碎银的荷包发怔。 又回到原点了。 空空的荷包,巨额的月息和十万两本金。 沈清叹气,将荷包重新挂到腰上,起身继续整理账房。 她一个人静静地收拾,也整理自己的内心。 看着账册上一笔一划写下来的生产计划、未来几年的预算,信心一点一点恢复。 翌日,沈清去了一趟仓库,让工人把库存都盘出来。 接着又去电报局,给程稚文发电报,请他前来江州商讨机器维修的事宜。 她得先确定维修机器一共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决定要低价抛售多少库存。 她现在已是山穷水尽,只剩仓库里的货。 回去的路上,她问老许:“你说程老板有空上江州来一趟么?” 电报虽然已经发出去,但她没信心程稚文一定会来。 他心思缜密、不按常理出牌,她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老许摇头道:“不好说,程老板有时候忙起来,几个月都见不着人。” 几个月…… 沈清叹气。 几个月后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活没活着。 偏偏机器的事情还得指望程稚文。 沈清心中当即有了决定。 三日后若还收不到程稚文的回复,自己就亲自上永州一趟! 马车在知州衙门门口停下。 沈清下了车,先去公堂看了眼,齐振恒没在里头,就绕去了后院。 守门的差役见到她,笑着打招呼:“沈老板,又来找齐大人呐?” 沈清心情焦虑,没什么心情开玩笑,勉强地笑了笑,直接进门。 今日稍有回暖,垂柳盈盈,暖风拂面。 沈清深吸一口花草发出的清香,稍稍缓和情绪,小跑着穿过廊道,进了院门。 齐振恒一身浅蓝色绸面长褂衫,温润如玉,坐在院中的四仙石桌边,和友人对饮。 那人背对院门,穿一身深咖色西装,黑色羊绒礼帽置于手边,黑亮蓬松的短发下缘,修剪得整整齐齐。 第59章 宅子的秘密(新内容) 是程稚文! 沈清又惊又喜,小跑过去。 齐振恒先看到她,站起身:“你过来了。” 她没顾上回答他,眼巴巴地望着程稚文:“你来江州了呀?我刚给你打了电报。” 程稚文抬头,对她笑了下。 弯弯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明亮、深邃,仿若星辰。 沈清忽然间心跳加速。 “什么事给我打电报?” 沈清回过神,提着褂裙坐了下来,说道:“机器被砸坏了,想让你看看能不能修。” 程稚文神色凝重地看一眼齐振恒:“振恒兄都告诉我了,稍后一起去工厂瞧瞧。” 回想他不在的这段时间,自己遭遇的一切,沈清又气又委屈。 “高老三的儿子说我害死他爹,所以报复我!他爹死在妓女身上的好吧?难不成我去买通那个妓女搞死他爹?” 程稚文没说什么,边听边给她倒一杯茶。 齐振恒则浓眉紧蹙,板起脸说道:“妇道人家说话怎能如此粗鄙?” 沈清讪讪闭上嘴,跟程稚文打眼色,无声投诉:他就是迂腐,我没骗你吧? 程稚文秒懂,弯眸笑了下,算给她回应。 “振恒兄,无碍。她野惯了,也就嘴巴粗鲁。” “这哪是粗鲁?”沈清抬手推了他一下,不满道,“我实话实说好不?高老三就是死在妓女身上的呀!” 齐振恒轻咳着别过脸去,一脸羞赧。 程稚文笑着看沈清:“好好好,你不是粗鲁,你是真性情,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沈清和程稚文闹了会儿,终于看回齐振恒:“齐大人,高元奇那只毒蛇招了吗?” 齐振恒蹙眉摇头:“昨晚用了一夜刑,死活不说实话!” 沈清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站起身:“我去瞧瞧!” “一起!” “一起。” 程稚文和齐振恒同时说道。 沈清看一眼俩人:“那一起走啊。”说完,熟门熟路地往偏院的地牢走。 程稚文和齐振恒互视一眼,没说什么。 地牢,最后一间牢房,高元奇趴在铺了稻草的地板上休息。 沈清走过去,提起褂裙裙摆,用力踢了牢房门一记,铁链锁发出“哗啦啦”的金属脆响,格外刺耳。 “高元奇!”她大吼,“拜你所赐,我的工厂没了!你真是恶毒!” 高元奇闻声转醒,艰难起身,一瘸一拐走到她跟前。 “你害死我爹,你就不恶毒?” “我如果有那本事害死你爹,你觉得你还能活到今日?我还能留着你来报复我?” 高元奇没吱声。 程稚文走过来,将她拉到身后,自己面对高元奇。 “不说是么?有的是办法折磨你。”他唇角勾了勾,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把短刀。 锋利的刀口露出森森白光。 他眯眼瞧着刀片,轻笑道:“将你浑身的皮剥下来,躯体和皮囊都挂在城墙上爆晒、淋辣油,晒足七七四十九天,让你老娘和妻儿天天站在城墙下看。” 高元奇逐渐变了脸色,却依旧紧咬牙根。 程稚文挑眉瞧他一眼:“还不说?那就将你的四肢切下来,躯干装到罐子里,只露出一个头。” “罐子丢到你儿女上学的学堂外。你说他们放学出来,看到自己的爹变成一墩罐子人,是该上前喊你一声‘爹’呢,还是绕着走?有你这么一个罐子爹,他们会不会一辈子受人耻笑呢?” 高元奇闭上双眼,双唇颤抖,整张脸都在抽搐。 程稚文敛笑,神色阴冷:“其实你心中也认同沈清善良,不会因为你的栽赃报复而殃及你家人;而齐大人仁厚,亦是罪不及妻儿。所以你才敢放手去干,甚至在罪行被拆穿后,还死不悔改!” 说话间,左手迅速穿过牢房隔栏,控制住高元奇的身体,右手拔出短枪。 黑梭梭的枪口顶到高元奇大腿上,扣动扳机。 高元奇一惊,睁开双眼看着他。 程稚文笑得一脸邪气:“沈清是善良,齐大人也确实仁厚,但我不是……” “砰”的一声闷响。 子弹射入高元奇腿中。 剧痛导致他神色扭曲,身体也失去支撑力,慢慢滑落。 程稚文抓着他软趴趴的身体,枪口上移,顶到他腹部。 他浑身冷汗直冒,崩溃哭道:“我招!我全招……” 程稚文满意,将人往后一丢,短枪插回后腰的枪袋。 他转身,对沈清挑了挑眉:“剩下的交给你了。” 说完,往地牢外走去。 沈清还未从方才的震撼中抽离出来,脸色惨白地望向齐振恒。 齐振恒对她点点头,柔声道:“快去问吧。”说完,也退到后头去。 沈清咽了咽嗓子,内心还震撼着。 虽然她从现代穿越而来,但也从没见识过开真枪啊…… 她强迫自己恢复冷静,看向躺在地上的高元奇。 他大腿前方有一个明显的枪眼,此时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沈清移眸,不敢多看那枪眼,压着嗓子问:“是谁指使你害我的?” 高元奇捂着伤腿痛苦道:“赵员外……是赵员外……” “你有没有见过赵员外背后那个人?应当是官阶很高的官员。” 高元奇摇头:“没有……一直都是赵员外的手下跟我联系……我要见赵员外都很难……” 沈清叹气。 想来也是,赵员外背后那个人,干的脏事多了去了,从未现过真身,又怎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高元奇而轻易现身。 前两日见他出奇镇定,连齐振恒都不怕,还以为是见过那个人。 原来都是虚张声势! 既然高元奇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沈清不想再多和他废话,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 她转身要走。 “有一次……我听他们说……赵员外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放话说……” 沈清顿住脚步,转过身:“放话说什么?” 高元奇捂着冒血的枪眼,痛苦道:“你让齐大人放了我……我就告诉你……我还能告诉你……你们家宅子的秘密……” 宅子的秘密? 所以这就是赵员外和高老三都算计着高家宅子的原因? 萦绕在沈清心头的疑问被掀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她看向高元奇:“我家宅子有什么秘密?” 第60章 成亲时的喜糖?(新内容) “你让齐大人把我放了……” “你爱说不说。”沈清转身就走。 高元奇痛苦大喊:“二伯家的宅子下有宝藏!” 沈清再次顿步。 宝藏? 高家那座平平无奇的宅子下竟然有宝藏? 所以这就是高老三和赵员外那伙人死活都要霸占宅子的原因? 她想起高刘氏作寿那日夜里,高老三在院墙下偷偷摸摸地敲着墙砖。 当时她觉得很奇怪,但后面因为生意忙,把这事儿给忘了。 眼下听高元奇这么一说,倒是能跟那事儿对上。 但这可能吗? 高家三房,包括祖上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族,一直只是江州普普通通的小商户。 说程稚文家底下有宝藏,沈清还信,说高家底下有宝藏,她不信。 高元奇诡计多端,怕只是把这个当噱头,引诱她想办法放了他。 沈清不上这个当! 她背着手转过身,下巴点了点高元奇大腿上的伤口:“你的腿,三日内不治疗,细菌侵入血液,感染上行,很快会死。如果你愿意坦白一切,我让齐大人找大夫为你医治,至少保住你这条命。” 说完,不管高元奇在后头如何喊叫,头也不回地离开地牢。 走出地牢。 程稚文和齐振恒站在外头说话,看到她出来,程稚文转身看着她。 想起他方才恐吓高元奇、往他腿上射了一枪的模样,沈清忽然觉得他有点陌生,甚至……残忍。 瞧见他走向自己,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到了,脚步顿了下,才又重新向她走来。 “高元奇招了什么?” “说是赵员外指使的,幕后黑手他也不知道。” “还有呢?” 沈清抿唇,视线瞟向别处:“还从赵员外手下那里听说……” 程稚文沉声:“听说什么?” 沈清难以启齿。 虽然高元奇没把话说完,但她也猜得到——赵员外还想着哪一天要上了她。 赵员外半年前觊觎原身的美貌,入室抢劫强奸不成,被原身砸破脑袋,但脑袋是破了,脑中的淫念没破。 这些,程稚文后来也有所耳闻,所以猜得到沈清羞于启齿的后半段内容。 他咬牙,抬手按住后腰的枪袋,啐道:“我去毙了那老鬼!” 沈清赶紧扯住他的手臂,摇头:“算了,不要多生事端,没时间了,先去工厂!” 说完,朝齐振恒走去,跟齐振恒汇报高元奇招供了一半的事,拜托齐振恒继续审问高元奇。 但她没提宅子下有“宝藏”的事,也没说赵员外放话要强奸自己。 因为前者更像笑话,不值一提。 而后者,也只是高元奇道听途说,压根没证据,齐振恒就算有心帮她,也无证据捉拿赵员外。 所以沈清没对齐振恒说。 她挥别齐振恒,和程稚文一起前往工厂。 工厂这两天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丝毫看不到曾经被砸过的痕迹。 沈清走到一台纺丝机前,一把掀掉盖在上头的防尘布。 有些零件勉勉强强地挂在机身上,部分断痕看得出是被硬生生掰扯断的。 程稚文瞳仁一缩,咬了咬后槽牙。 他上前去,凭着印象将零件装到机子上,然后启动机子。 纺丝机毫无反应。 每一台都如此。 他怜悯地看着沈清,平静道:“得送原厂维修。” 沈清“嗯”一声,没什么情绪起伏:“我有心理准备。可这海运一来一回的,再加上维修的时间,最少得三个月吧?” 程稚文点头:“差不多,甚至更久。” 沈清头皮一紧:“更久是多久?” “大半年都是有可能的。” 沈清无话了,走到一边去,蹲了下来,抱着双臂发呆。 程稚文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也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手伸进西装口袋,然后在她面前张开掌心——有几颗金箔包装的糖果。 沈清抬头看他一眼,伸手拿起一颗拆开,塞进嘴里。 是巧克力。 好像技术有改良了,口感比上次配药的那种好。 想起上次胸部受伤,他不分昼夜地照顾自己,沈清心中那份因为亲眼所见他严刑逼供高元奇的陌生情绪缓解了些。 气氛又归于轻松。 “这是你成亲时的喜糖吗?”她把玩着金箔纸,脸颊因为塞着糖果而鼓鼓的。 程稚文蹙眉:“成亲?” “对啊。你三个月没来江州,不就是回去成亲了吗?” 无语片刻,他隐忍道:“谁说我回去成亲了?” 语气有一种要把散播他成亲消息的人抓起来打一顿的架势。 沈清当然不会供出老许,扯了个谎:“我听永州的老乡说的。” “让你那散播fake news的老乡出门小心点!” 沈清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散播假新闻”。 这个时代没有“谣言”这词儿,所以程稚文用fake news替代。 他知道沈清听得懂。 沈清才反应过来,蹲着侧过身子面对他:“那你不是回去成亲?” “没那功夫。” 沈清心中一喜,推了下他的肩膀,笑问:“那你消失了三个月是去哪里了哇?” “去了英国一趟。” “去英国做生意吗?” 程稚文没答,神色一下凝重了。 他移眸看向十台纺丝机,沉默半晌,低声说道:“欧洲已经出现了可穿上身的人造丝布料,且展开批量生产,预计不到半年时间,就会像曾经的洋布那样,大量出口到中国。” 沈清大骇,立即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历史上,1892年才出现粘胶布料,且还因为透气性、柔软性不够而无法成为穿着布料,直至更久远的十年后,大约是1902年以后,才正式穿到了人类身上。 眼下英国怎么可能出现人造丝?而且还是可以穿在身上的? 程稚文也站起身,看着她说道:“欧洲的纺织业远比我们发达,即便你现在修好机子,以这十台机子的产能,定无法抵抗欧洲大量人造丝的入侵,所以我认为……” 他话没说完,就被沈清抬手打断。 沈清来回踱步,慢慢消化这个坏消息。 现在的重点不是修不修机子,而是欧洲为什么会有人造丝? 第61章 她需要两个男人(新内容) 沈清当初选择做人造丝的初衷,是因为高家的真丝价格昂贵,卖不出去,所以她才想做便宜的仿丝料子,既满足当地百姓的审美要求,又迁就他们的钱袋子。 江浙福广气候温润,春夏秋穿人造丝最合适。 但欧洲大部分地方,秋冬干燥严寒,人造纤维穿在身上必然起静电,欧洲人穿什么人造丝啊? 欧洲这波人造丝,就是为了倾销中国而准备! 赚快钱的产物,怎么可能用心去研发?定是偷的!偷她的创意! “工厂有没有丢过原料?”程稚文忽然出声。 沈清回神,立即提着裙摆,蹬蹬上了木梯,跑进账房。 她把开厂以来所有原料的明细账都找出来复核。 五指在算盘上翻飞,眼睛则紧盯着账本上的数字。 快速核算出她被抓那日应剩的原料数量,记在纸上,又跑到院子数原料桶。 少了整整二十桶! 程稚文冷静分析道:“原料不是最近丢的。我一个月前要从欧洲回国时,那边人造丝的样品就已经出来了。算上海运一个月的时间,至少是你厂子投产一个月的时候,原料就已经出发去欧洲。” 沈清失神呢喃:“工厂里有内贼……” 程稚文点头,神色凝重。 “师父!” 一道清脆的童声从外头传进来。 沈清转身看向院门口,就见素兰和二红站在那儿。 时隔几日再见到素兰,她很开心,拿着记录原料结存数量的纸就跑了过去,将素兰抱在怀中。 素兰也紧紧抱住她:“师父……我好想你……” “师父也是,师父也想素兰!” 沈清习惯性用下巴去蹭素兰的发顶,蹭到硬硬的物质。 她放开素兰,就瞧见她头发全是打结的。 一阵心疼,抬手抚了抚,蹲下身,平视素兰:“这几日回你娘那边,过得还好吗?” 素兰委屈地瘪了瘪嘴,不敢吱声。 沈清知道她在家定过得不好,但也不好说二红什么,将素兰护到身侧,看向二红。 “工厂短期内还开不了工,二红你先回去吧,等工厂准备开工了,我一定再喊你回来上工。” 二红点点头,对素兰伸出手:“素兰,跟娘一起回去吧。” 素兰紧紧抓着沈清的衣摆,躲在沈清臂弯里。 沈清知道素兰想留在自己身边,可心想这阵不仅要对付高元奇,且工厂的叛徒还没抓出来,到时候兴许又是一阵混乱,带着素兰也不方便。 她再次蹲下身,平视素兰。 捏了捏素兰圆圆的脸颊,说道:“素兰,你先跟你娘回家去,等师父这边事情处理好了,再去接你,成不?” 素兰乖巧点头:“好的师父,素兰知道了。”说完,走到二红身边。 沈清站起身,不舍地看着一大一小离去的身影。 而素兰则频频回头回望她。 “这么喜欢娃儿?”程稚文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你可以自己生一个。” 沈清就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一寡妇,我跟谁生去?” 程稚文背着手,也瞧着素兰远远离去的身影,笑了笑:“大清律法可没规定寡妇不许生子。” 沈清挑了挑眉,转过身看着他,眼中有狡黠的光:“说的也是。” 她背着手踱步,思索道:“如果只是为了生娃,我定找健康俊美、学识好的年轻男子,此为优生优育。但据我这些时日的观察,这个时代的女人,无论富有还是贫穷,她身边没男人、或者男人不够强,都是要被人欺负的,年轻男子他不一定能够保护得了我。” 所以她需要两个男人: 年轻的那个生娃,有权有势的保护她。 程稚文听出来了,瞳仁缩了缩。 她说的这两个男人,其实有一个人完全符合所有特质——齐振恒。 他年轻英俊、学识渊博,且齐家手握重权。 齐振恒不仅可以保护她,还能保护整个高家…… 程稚文敛了敛眼底的不快,背着手走到她身侧,说道:“在欧洲,女人有两个以上的男人很正常,但在大清,女人有两个以上的男人,则会为她带来灾难。国情不同,结果也不同,望你谨言慎行。” 沈清扑哧一笑:“我跟你开玩笑的!你以为我当真会去找两个男人啊?” 视线看向厂房,叹了叹气:“我活着都是个问题了,还找男人生娃呢?先活着再说吧!” 说完,背着手朝厂房内走去。 她上二楼,坐在账房里,思考那二十桶原料到底是怎么流出去的。 按照程稚文的推论,原料至少是两个月前丢的。 开厂以来,她都要求身为组长的二红要严加看管原料,每天放工前都要盘点核对原料的数量,一定不能让原料丢了。 正因为照看原料的责任重大,所以她才让信任的二红去负责看管。 不想,原料却是真的丢了!且丢得悄无声息,无人发现! 难道是二红吗? 确实身为组长负责盘点、核对数量的她最有嫌疑。 可没有证据,沈清又不忍心去怀疑自己徒弟的娘。 可不是二红,又是谁呢? 沈清用力锤了一把桌子,气得连连跺脚。 “再跺这地板就塌了。”程稚文进屋来,在太师椅上入座,“我方才去询问附近的村民——两个月前,有人几次看到你徒弟的娘,和一个男人,大半夜从这里担木桶出去。” 沈清没说什么。 方才,她心中就有答案了,程稚文只不过帮她证实了而已。 心情有点烦躁,手中账册用力一合,站起身,在账房内来回踱步,气道:“我宁可做这件事的是别的工人!随便是谁都行!为什么是她?!” 这叫她以后如何面对素兰? 她们母女俩,一个偷她的原料、间接搞垮她的生意;一个不顾危险,跑到几十里外的知州衙门为她奔走呼救。 如果素兰不是她的徒弟、没有救过她,她会直接报官把二红抓了! 但因为素兰,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二红了。 被背叛的愤怒在沈清胸腔间滚动,可脑子又清醒地知道——二红是素兰的娘,得好好处理,否则会伤了素兰那孩子的心。 沈清越想越痛苦,又坐回椅上,双手抱着脑袋,烦躁得抓头发。 程稚文把玩着她的算盘,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起身,扯着她的手腕。 第62章 当娘的时候(新内容) “再挠头发就没了。”他拉着她起身,“走,一起去她家问问到底怎么回事!至少也得知道把原料给了些什么人!” 沈清想起素兰的小脸,纠结道:“素兰在,以后再去吧!” 程稚文干脆将她双臂往怀里一夹,强硬将她的身子带离椅子。 “以后?什么时候?你自己当娘的时候?” 沈清被程稚文强硬拉着来到二红家。 她站在院子外,望着那破破烂烂的木门,知道这一进去,定会跟二红撕破脸。 如果没有与素兰的这层关系在,她会立即进去逼问二红,可想到素兰,她犹豫了。 她是真的很喜欢素兰,想一直将素兰带在身边培养,且素兰救过她,她也打从心底感激素兰。 可她一旦跟二红撕破脸,二红还会愿意素兰跟着她吗? 沈清不知道,踟蹰着步子,无法下定决心。 “你这个赔钱货!还吃!”男人粗暴地吼骂,“你怎么不把自己给吃死?给我去死!” 女孩无措的哭声接着传出来。 是素兰的声音! 沈清听出来了,立即用力推开木门,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二红抱着儿子喂饭,素兰跪在地上,旁边是一碗打翻的褐色糊糊。 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但绝对没什么好东西,像是给猫猫狗狗吃的。 男人脸红脖子粗地扬着手,立马就要将巴掌给落到素兰脸上。 “你干什么?”沈清大吼。 素兰闻声看过来,见到她的那一刻,大大的眼睛立刻噙满了泪水。 小嘴巴打着颤,想哭,却不敢哭出来,死死咬着嘴唇。 脸颊有一道明显的五指红印。 看到这一幕,沈清整颗心都碎了。 她快步上前,将素兰小小的身子抱起来,交给程稚文,然后走上前去,抬起手,照着男人的脸颊就是一个巴掌。 男人懵了半晌,回过神来,骂了句“臭娘们”,抬手就要给沈清呼过去。 手扬在空中,被程稚文被扼住。 他稍稍用了力,差点没将男人的手折了。 男人哇哇大叫:“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呐!” 程稚文手一甩,他登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沈清冷冷看着二红:“你们夫妻俩为什么要偷我的原料?” 二红拿着汤匙的手一抖,米糊洒了一些在黑乎乎的桌上。 她什么都没说,平静地把儿子放到摇篮里,起身走到沈清面前,双膝跪地。 “素兰她爹输了几万两,如果不把原料给他们,她爹就会被打死……”她哭道,“娃儿们不能没有爹……” 沈清冷笑:“几万两?就他那寒酸样,有谁会借给他几万两赌博?” “是真的……”二红哭道,“他一开始也只是几两几两地赌,后来赌坊的人就提出借银子给他赌,借着借着就那么多了……” 沈清和程稚文互望一眼。 俩人都明白这赌坊的老板就是为了原料来的。 沈清冷冷瞧着二红:“哪间赌坊?带我们过去!” 二红推了男人一把,尖声哭道:“哪间赌坊?还不快说!” “就……就街市那家当铺隔壁的赌坊……” “你们把原料拉到哪里给他们?” 二红说了江州城关某个山脚的位置。 那里人迹罕至,时不时有野生动物出现,让他们把原料桶放在那边,就是为了不让查出东西。 沈清冷笑着点点头,拿出荷包,将里头仅剩的几块碎银丢到桌上,对二红说道:“你以后不用来工厂了!也从此不要靠近工厂!被我看见一次,我立刻报官抓你!” 她转身,忽然就看到躲在程稚文身侧的素兰。 几日前还干干净净的女娃儿,眼下蓬头垢面、黑眼圈浓重、脸颊上满是红肿的指印。 就像个被人狠狠打过的小乞丐。 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沈清,眼里噙满了泪水,唇角向下瘪着。 沈清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抬手抚着她红肿的脸颊,心碎道:“素兰,谢谢你那日跑去知州衙门救了师父。师父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日后有什么困难,来找师父,好吗?” 素兰登时大哭。 原本无论怎么被打骂都倔强忍泪的孩子,听见沈清这番话,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沈清也忍不住落泪。 她抱了素兰干薄的身子一下,绝情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师父……师父……”素兰哭着追出来。 沈清眼泪横飞,却不敢停下脚步。 “沈老板!沈老板!”二红追出来,拉住她。 从怀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塞到她手中,急道:“沈老板,我对不住你!这是素兰的卖身契,我将素兰卖给你了,从此你就是素兰的主人!” 说完,扭头跑回屋里,把素兰抱出来,放到沈清脚边。 “素兰,娘已经将你卖给沈老板,从此沈老板就是你的主人,她要你活,你就活,她要你死……” 话没说完,被沈清一声“你闭嘴”给吓得噤了声。 沈清示意程稚文把素兰抱起来,防止二红的男人又出幺蛾子。 程稚文立即将素兰护在怀里。 沈清将那团皱巴巴的卖身契展开,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撕了,丢到二红脸上。 “我不是素兰的主人,我只是她师父!不管是我,还是你这位母亲,我们都没有权力去主导素兰的生和死!她的生命掌握在她手中,她有主导自己人生的权力!我们能做的,只有尊重!” 说完,沈清转身,拥着怀抱素兰的程稚文离开。 夜幕下,两大一小沿着村道往城里走。 程稚文抱着素兰走在前头,素兰抱着他的脖子,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走在后面的沈清。 沈清笑着摸摸她的脸:“好了,没事了,以后就安心跟着师父。师父就算饿死,也会让你吃饱的。” 素兰瘪着嘴点点头。 程稚文回头望她一眼,玩笑道:“你师父做生意厉害着,不会饿死的,你跟着她,以后吃香喝辣。” 沈清白了他一道,摸摸自己扁掉的荷包,暗暗叹气。 她原本打算直接带素兰回高家,不想程稚文带她们去了客栈。 第63章 女朋友(新内容) 一碗滚烫的热汤下肚,沈清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素兰也是,原本还素白的小脸,登时有了血色。 小孩子胃口小,吃得慢,沈清耐心地等着,一边跟程稚文梳理方才从二红那儿获得的信息。 “指使二红偷原料的人,不是赵员外。赵员外向来只对高家的宅子有兴趣,从不见他对我的生意感兴趣。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是——洋布商勾结了赌坊的人,给二红男人下套。” 程稚文点点头,思索道:“欧洲的布料出口商跟国内洋布商来往密切,你的推断很有可能。” 沈清气得站起身:“我明日就上那赌坊去一瞧究竟!” 程稚文按住她的手,看一眼四周,压低声音:“交给振恒兄处理。” 沈清想想也是,查案是齐振恒的专长,她专心做生意就好。 眼下,工厂还停摆,她还得想办法重启生意,确实没时间查案。 吃完热气腾腾的面,沈清牵着素兰慢慢走回高家。 程稚文跟在她们身后,时不时和她说上几句。 “你现在带着这么个孩子,很多事情要更加小心,万万不可冲动行事。” 沈清知道他在提醒自己不要去赌坊查案,点点头,说道:“我不会去赌坊的,你放心。” 她又想到自己的处境了。 连自己的生命安全都无法保证,现在又带着素兰…… 想来还是冲动了。 可孩子已经接过来,就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况且素兰那个爹实在不像话! 沈清暗暗下定决心,为了自己和素兰,一定要东山再起! 三个人走到高家门口。 等不到自家主子回家的春菊早已在此候了多时。 瞧见沈清和素兰远远走来,激动得小跑着上前接过素兰。 沈清让她先把素兰带进去梳洗。 自己又跟程稚文站了会儿。 想起晚上在二红家,他始终如保护神一般站在自己身旁,沈清很是感慨。 她和程稚文就是这样,吵起架来像敌人,俩人都是句句夹枪带棒,绝不在嘴上让另一个人占了上风。 可一旦对方有难,又都能全心全意地帮助、支持对方。 沈清抬头看他,就见他也落眸看着自己。 月色下,他眼如星辰,弯弯的眸子里映着她的脸庞。 “我们能成为朋友吗?”她落寞道,“我在这里没有朋友。虽然有春菊,但春菊是我的丫头,不能算朋友。” 程稚文笑了下:“做你的朋友有什么好处?” “……”沈清就觉得这人说话实在是讨厌。 她丢下一句“谈利益算什么朋友”,气呼呼转身,跑上高家大门前的石阶。 身后,程稚文大喊:“喂,你想做什么样的朋友?girl friend?” 沈清正要踏进门槛的脚登时顿住。 程稚文说“girl friend”,但沈清没注意听他两个单词之间有没有停顿。 girl friend和girlfriend虽然只差一个停顿,却是完全不同的含义。 前者指没有爱情关系的“女性朋友”,而后者指的是…… 有爱情、性关系参与的长久的关系。 思及此,沈清转身,朝他扮了个鬼脸:“我要做feale friend!” 女性朋友。 说完,赶紧喊小厮关上大门。 宅子里这帮小厮都跟她混熟了,没大没小地问:“少奶奶,那男的是谁呀?” 沈清笑:“老家的发小。” 她这么说也没错。 程稚文和原身确实打小就认识。 “少奶奶,”小厮艰难地吐出一个不太标准的单词,“啥是‘鸽粉内’呀?” 沈清一噎:“就……就是结拜兄弟!” 小厮们恍然大悟。 沈清不想再跟他们瞎扯,快步回中院。 路过正厅,看见高刘氏带着三个外孙坐在里头抹泪。 她走进去,没什么表情地说道:“很晚了,怎么不让娃儿们就寝去?小孩儿熬夜可不好。” 三个孩子见着她进来,登时嚎啕大哭:“要娘……娘……我们要娘……” 沈清头疼,朝丫头招了招手:“赶紧带他们进去睡觉!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丫头就要带这帮又哭又闹的孩子离开,但老大老二死活不走,甚至还在地上撒泼打滚。 沈清最烦这种孩子,当即黑了脸,起身要走。 老大跑上来抱住她的腿,哭道:“舅妈,求求您去救救我娘吧!弟弟妹妹还小,他们不能没有娘啊!” 老二也跑上来抱住她的腿。 一人抱一条腿,沈清走不动路了,只好再坐下来,怨怼地看着高刘氏。 岁的孩子哪懂这些,分明是高刘氏教的。 沈清气道:“现在放不放高元香,也不是我说的算,齐大人已经立案了!” 高刘氏抹泪:“你跟齐大人私交不错,你去求求齐大人,齐大人定会考虑你的请求的。” 沈清眼睛一瞪,声调拔高:“谁说我和齐大人私交不错?我和齐大人没有私交!” 高刘氏小声:“老三家有人看到你自由出入知州衙门的后院……” 一听到“老三”两个字,沈清就冒火,也不管还抱着自己腿的两个娃儿,嚯地站起身,走到高刘氏跟前。 “咱们家都被三房害成什么样了,你还相信他们说的话?” 高刘氏不说话了,只是哭。 沈清本就一肚子气,这节骨眼她自愿撞到枪口上,她也就不客气了,对着她就是一通发泄。 空空的荷包拿出来,甩到她跟前:“客商把定金都要走了!机器也都被砸坏了!我现在身无分文,月息很快就还不上了,你这会儿还有心思听老三家胡说?” 高刘氏闻言,吓得眼泪都缩回去了,怔怔地问:“银票都没了?” “不然呢?”沈清大吼,“你工厂都被砸坏了!交不上货,人家不退定金等着你跑呢?” 高刘氏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安静半晌,又开始呜呜哭起来:“那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救元香呐!把元香放了,她也能去铺子里帮忙,这样能省点工钱……” 沈清就知道这老婆子是铁了心要救高元香出来。 她知道今日自己不做做样子给她看,她不会善罢甘休,后续指不定还要想出什么招数折腾自己。 她现在因为工厂的事情一个头两个大,哪有时间应付她这些? 沈清越想越火大,把腿上两个孩子甩开:“我现在就去知州衙门找齐大人!您等着!” 第64章 您是不是想改嫁了?(新内容) 沈清依旧畅通无阻地进了衙门后院。 齐振恒书房的灯还亮着,沈清什么都没想,提着褂裙,蹬蹬上了台阶,抬手敲门。 门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里头打开。 齐振恒意外地看着她:“夫人这么晚怎么来了?” 沈清自顾自地进门去,气得话连珠炮地出:“我婆婆死活要我来求你把高元香放了!你一定不能放了高元香和高元奇!那俩王八蛋,算计我!害我破产!让他们给我死!” 齐振恒看一眼门外,赶紧关上门。 “你说话注意点!”他压低声音,“万一被有心人听到,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势必要惹上大麻烦!” 沈清双手掐腰,抬着下巴往上吐气,释放心中的怒气。 稍稍平复过心情,转身看向齐振恒。 这时才发现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程稚文。 沈清:“……” 程稚文神色不辨喜怒,双眼充满探究地瞧着她。 沈清抿了抿唇,尴尬道:“你也在啊。” 他嘲讽地笑了笑:“我在很奇怪么?倒是你,大半夜的上振恒兄这儿来,所谓何事?” “……有事就来了。” “你这所谓的‘有事’,我看也并非十万火急,等不了明日再说?” 知道他在告诫自己大半夜上门找齐振恒不合适,沈清落了落嗓子,没吭声。 确实不合适,还是冲动了, 齐振恒适时出声:“好了好了,不碍事儿。” 他招呼沈清入座,为她倒一杯茶,皱眉说道: “根据《大清律例》,这高元香和高元奇诬告情节严重,理当判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徒役三年,但鉴于高元香非主谋,可减半判罚。” 沈清心算半晌,问:“那就是杖五十、流一千五百里加徒役一年半?” 程稚文笑出声。 齐振恒也好笑道:“这么理解也没错,但届时考虑到方便,可能会判她直接流两千里加徒役两年。” 就是去两千里外的地方流放坐牢。 沈清满意:“可以!这般算来,我至少有两年的时间,可以安安静静做生意。” 齐振恒问:“那你婆婆那边?” 沈清翻了个白眼:“老婆子放不下女儿,可以一起去流放,就看她愿不愿意吧。” 她起身,对齐振恒拱了拱手:“这么晚打扰齐大人了,那我就先走了。” “夫人我送你出去。” 齐振恒话刚说完,程稚文已先他一步起了身,对沈清说道:“一起走。” 沈清怨怼地看他一眼,没拒绝,率先走出书房。 俩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面对面而坐。 程稚文脸色不好,口气更不好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沈清知道他要训斥自己大半夜找齐振恒,更烦躁了,先他一步说道:“确实事情紧急,没考虑那么多,别再说了。” 高刘氏一个人就够她烦的了,程稚文又这样,她真的会发火。 “我奉劝你——这里不比国外,你一个新寡,大半夜上未婚男子的屋,你在给自己惹麻烦!” 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她是个寡妇。 沈清忍不住反驳道:“新寡怎么了?新寡有事想找父母官,也不行?” “寡妇门前是非多,你没听过这句话?” “我听过,那又怎样?世人要求寡妇晚上不能出门,那我就真不出门?那世人还要求我去死呢,我能去死吗?” 程稚文一噎,气得脸色大变。 沈清抱着双臂,闭眼休息,但心里还是气不过,说道:“你今晚很反常,明明送我和素兰回家时还好好的。” 程稚文没吭声。 沈清继续道:“我原先以为你留过洋,不是封建之人,不想你却口口声声‘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好像很喜欢提醒我,我是一个寡妇。我知道我是寡妇,但我不认为我是寡妇,我就低人一等!”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睁眼,不知道程稚文作何表情,但她把自己想说的都说清楚了。 四周只有马车狂奔的声音。 过了片刻,程稚文终于低低开口。 “我没有说你是寡妇不好,我只是想提醒你——这个环境对人按三六九等分,对不同人等有不同的约束和规则,你生活在这个环境里,如果你不遵循它的规则,必然遭来祸事。 我希望你能再谨慎点,好好保护自己。你一边知道赵员外有意迫害你,一边还深夜跑到几十里外的知州衙门?这万一路上遇到点什么事,大半夜的谁去救你?” 沈清这回没再反驳。 她听明白了程稚文的意思。 但她还是觉得他好心却口不择言的样子让人很不舒服,故而侧着身子,保持闭眼,拒绝沟通。 很快到了高家。 沈清猫着身子下车。 程稚文跟着她下了车。 俩人在马车边驻足。 她情绪缓和大半,说道:“我这两日琢磨琢磨那些机子要不要修,要的话,你再帮我安排。” “好。” 看着程稚文瘦削精致的下半张脸,她忽然想起上元灯节上那个吻,也想起自己在牢里已是下定决心要告诉他原身的下落。 “本来我这两天想告诉你她的下落,但你刚才让我很生气,所以我不想说了。” 他笑,下巴点了点她身后高家的大门:“那就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罢!” 沈清转身就走。 经过正厅,高刘氏和三个外孙都没见人影,应当是已经回屋睡觉。 沈清回中院。 春菊伺候完素兰洗澡睡觉,刚从浴间出来,看到她,迎了过来:“少奶奶您又出去了吗?” 沈清点点头,回自己的屋。 她坐在妆桌前,让春菊卸下发髻上的簪子,将长发全部盘上去,方便稍后沐浴。 铜镜里年轻的脸庞,满满的胶原蛋白,双眸含水,唇红齿白。 沈清盯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失神道:“春菊,你说寡妇又不是蛇蝎,怎么人人避之不及呢?” 春菊猜到她定是又被程稚文说了。 手上动作没停,拆着她的簪子,说道:“因为您是高家的少奶奶呀!高家在江州当地也算个大家族,自然无人敢招惹您。但您若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寡妇,那就不同了,想招惹您的人,能排到城关去。” 说着,抬头看一眼窗花,确定外头无人偷听,才小声问道:“少奶奶,您是不是想改嫁了?” 第65章 喊你一声爹都行(新内容) 沈清摇头:“不是。我现在活着都是个问题了,哪有那心思改嫁呢?我只是想起平日里因为‘寡妇’这层身份招来的一些不怀好意的闲话,有点生气而已。” 春菊却兀自说道:“我听说这边有个媒婆,专门帮寡妇和鳏夫牵线。等工厂的事情办好了,您也该打算打算自己的幸福了。” 沈清:“……” 翌日,沈清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把素兰和春菊带到工厂。 老许因为要去接程稚文,把她们放到工厂后,很快又驾着马车走了。 沈清以为他载程稚文去办事,没放在心上,一进账房就赶紧教素兰做账。 过去几个月,素兰在铺子里跟着掌柜学算盘和算数,如今运算能力已经没问题,是时候学记账了。 沈清找出之前让人印制的简单凭证纸,再将工厂和铺子上月的账册给素兰,教着她先从收付款凭证做起。 交代好这些事,她便去了车间。 围着纺丝机走了几圈,很快确定未来方向。 眼下人造丝不仅出口无望,且很可能未来的本地市场也会被占领,必须赶紧研发出欧洲没有的新料子,作为利润大头的来源。 而这十台织布机,当初花了两三万两买的,不可能就这么当废铁丢了,该修还是得修,修多长时间都没关系,运回来后,不论是做人造丝,还是做别的丝织品料子都可以。 至于要做什么新料子,沈清一时没有头绪。 如今布料市场上,贵的有真丝丝绸、缂丝丝绸、皮草;中等的有人造丝和洋布;便宜的有粗土布。 现有的料子,几乎涵盖了所有阶层的穿着需求。 人们还需要什么料子呢? 随手拿了一直树枝,沈清蹲在院子里,用树杈在地上写下现如今市面上已有的料子。 有马车声从远处传来。 “吱”一声,院门开。 男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清知道是程稚文,头没抬,懒得理他。 程稚文在她身旁蹲下来,看一眼地上写的字:“在想新料子的事?” “嗯。” “新料子不打算出口?” 沈清侧过脸睨他一眼:“新料子就是为了出口。” “既然要出口,那你不该想想西方人需要什么料子?” 沈清手一顿,停止用树杈打圈的动作,陷入思考——西方人需要什么料子? 西方有三种阶层——上层贵族、中层精英和底层穷人。 上层贵族穿各种绸缎、细纱、皮草等。 中层精英穿各种羊绒制品,如程稚文这样。 底层穷人便是各种粗棉布。 若说锁定消费群体,沈清会选择底层。 第一因为基数庞大。 第二料子无需太过复杂考究的工艺。 可她从未见识过这个时代真正的西方底层人民,她所有关于这个时代的西方底层的印象,也仅仅是以前从各种影视作品中获得。 且判断还不一定准确,因为影视剧作品往往经过杜撰。 所以这个时代的西方底层需要什么料子,程稚文大概会了解。 思及此,沈清蹲着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他:“程老板,咱们里头坐?” 程稚文对她假笑了下:“我觉得蹲在这里挺好,不用进去了。” “那怎么行!怎能委屈程老板您蹲在这里!”说着,沈清立即起身,顺带把程稚文也拉起来。 她推着他往里走:“进来喝杯热茶嘛!” 程稚文嘲讽地勾了勾唇:“刚还跟仇人似的,怎么?现在有事求我,知道给我好脸色了?” “你这次要能助我东山再起,我喊你一声爹都行!” 程稚文大笑,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厂房里。 “你得了吧你!我可要不起你这么大的闺女……” “那我给你当娘?喊你一声‘儿子’?” “又开始了是吧?” 俩人吵吵闹闹地进了账房,素兰抬头看过来,看到是程稚文,开心喊道:“师父、程叔叔!” 程稚文看一眼沈清:“为什么她是师父,我是叔叔?” 素兰以为自己说错话,抿唇低头,不敢再往下说。 沈清抡起手边的账册,轻轻打了程稚文手臂一下:“就你话多!不喊你‘叔叔’,难道喊你‘师娘’呢?” “你是师父,我是师娘?可以。” “行,满足你!” 沈清笑着看向素兰:“以后见着他,就喊他‘师娘’!” 素兰捂着嘴巴偷笑。 沈清倒一杯开水给素兰,然后给自己和程稚文泡了茶。 入座后,她收起玩笑,正色道:“眼下西方的底层百姓都穿些什么样的衣服?” 程稚文也恢复谈生意时的严肃:“大部分是棉布制品。男士穿棉制的西装衬衫,女士穿棉裙棉衫。” 沈清点点头:“和我了解到的差不多。我在想,得什么样的料子,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掏钱购买,且还是每个人都抢着买。” 程稚文口语标准地说道:“iprovg ality of life” 他知道沈清听得懂。 沈清也确实听懂了,喃喃道:“改善生活的料子……那是什么呢?” “衣服大家都有的穿,也不缺料子,但问题是穿什么料子能更温暖、舒服,直接因为这个料子而令生活更加美好。” 他在英国美国都生活过,沈清认为他说的一定没错,将他说的话奉若神明,往这个方向去思考。 要温暖,要舒服。 也就是说——要暖和,还要轻薄。不能因为暖和,却是裹了一身,那样就谈不上舒服了。 暖和、轻薄…… 沈清想起高一那年的冬天,是史上最冷的冬天,北方雪灾,南方持续低温。 继母给她和妹妹各买了一件羽绒服。 那是她第一次穿羽绒服,整个人仿佛被一团温和的火团包裹,暖和、轻灵。 羽绒服! 这三个字眼的出现,令沈清激动得站起身。 她走到桌边,把自己平时打草稿用的册子拿出来,在上头列下羽绒服的组成。 外层的防水布,内层的防钻绒胆布,还有最重要的绒毛! 但最核心的绒毛却是最好获得的,可以到市场养殖商户那儿购买鹅毛或鸭毛回来挑选、处理。 羽绒服的整个构造里,最麻烦的是外层的防水布料和内胆的防钻绒布料。 第66章 关系纯粹点(新内容) 之前的人造丝,只是一层料子,但整个研发周期也耗费了三个月时间不止。 这次要研发两种新料子,时间至少要半年,且一些化学原料、设备能不能获得,还是个问题。 沈清头疼地放下毛笔,抬手按着太阳穴。 程稚文走过来,认真瞧着她册子上龙飞凤舞的几个简体字。 看清楚主体原料是鸭毛鹅毛,很是惊讶:“用鸭毛鹅毛做料子,确定可行?” 沈清揉着太阳穴皱眉道:“上次用大豆做料子,也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 程稚文听懂了她的自信,笑问:“这次还需要进口机器和化学品么?” 沈清瞟一眼册子上的内容,不知该怎么说。 如果真的确定做羽绒衣,这次会有更多东西需要进口,但问题是——她现在没银子了。 她不打算跟程稚文借钱,便没提银子的事,转而说:“我先仔细研究研究,到时候需要你进口,再跟你说。” “还有银子么?” “银子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 没钱,但也不跟他借的意思很明显了。 沈清这人有个原则——不跟私人借钱。 就是高家族人当初给的五万两,也是作为投资款给她,白纸黑字写着股比和分红计划。 而程稚文,她是连投资关系都不想有。 她希望自己和他的关系纯粹点,帮忙可以,但不要牵扯到金钱。 上次让他帮忙进口织布机,她也是第一时间就把银子结给他。 这次也一样,羽绒衣的研发费用日后再说,眼下先把设想落地。 沈清看一眼外头的天色,快晌午了。 得赶紧去市场看看有没有今日新鲜采下来的鸭毛或鹅毛。 “素兰,你收拾一下,跟春菊姐姐回家吃饭去!睡个午觉再过来!” 素兰乖巧地将手头的事情停下来,站起身,问沈清:“那师父您呢?” “我得去一趟农贸市场!”沈清火急火燎地把凉掉的茶喝了,站起身,“好了,赶紧走吧!” 程稚文也起身:“我跟你一道去。” 把春菊素兰送回高家,马车又马不停蹄赶往江州最大的农贸市场。 沈清和程稚文找到一摊卖鸭子的档口。 几只脏兮兮的灰毛鸭关在门口的铁笼里,四周没见着鸭毛。 “老板,”程稚文朝档口内喊道,“在你这边买鸭子,包宰么?” 摊贩手蹭围裙走出来,指了指斜对面:“宰呢!你挑出来,我给你送去那边宰。” 有专门的屠宰店! 沈清跟摊贩说了声“我们再看看”,拉着程稚文就往屠宰摊走。 她摸了摸扁扁的荷包,笑说:“有现成的鸭毛,多好,不用花钱买鸭子。” 程稚文落眸瞧一眼她日渐干瘦的身子。 半年前去上海,她穿一身浅金色的丝绸长裙,身材凹凸有致、秾纤合度;而如今,那身褂裙是越发宽大。 他笑道:“买鸭子回去也没事,就当补身体了。” “我身体很好,不用补。” 说话间,俩人来到屠宰摊。 拔下来的鸭毛、鹅毛、鸡毛乱糟糟地丢在地上,湿淋淋的,带着血水,有些毛根部位甚至还粘着皮。 摊贩一听沈清想买鸭毛和鹅毛,也是大吃一惊。 从未有人上门要过毛,路过都不看一眼,更别说花钱买了。 便只要了沈清十文钱,让她尽管挑,要多少都行。 沈清也很开心,十文钱就跟白送似的。 问摊贩要了个旧旧的麻袋,袖子往手臂上一卷,蹲下身去挑毛。 她只要白色的鸭毛和鹅毛,所以将棕色的鸡毛挑出来,剩下的全数扫进麻袋里。 这些毛随意丢在地上半日有余,混合着屠宰时随手往外泼的污水,还有一些鸭肠鹅肠内的污物,又臭又脏。 麻袋发出浓浓的恶臭。 沈清丝毫不嫌弃,徒手进出麻袋,原本白皙干净的手,很快变得又脏又臭 收集到满满一整袋的毛,像得到什么宝物似的,赶紧提到程稚文跟前献宝:“你看!这么多才十文钱!” 指甲缝隙塞满了黑色的污泥,程稚文皱了皱眉,掏出一块白色手帕,展开,覆在她手上:“擦擦。” 她随意搓了两下,发现手帕脏了,塞进袖袋里:“回头我洗干净再还你。走吧,赶紧回厂里。” 程稚文接过她手上的麻袋,率先往前走,她小跑着跟上去。 很快回到工厂。 沈清洗过手,开始捡毛。 将一麻袋鸭毛鹅毛全数倒出来,边挑选细小的绒毛,边把杂物和灰尘筛掉。 绒毛又细又小,挑选难度大,沈清挑了一个时辰,才挑出一小框。这还是在程稚文帮忙一起挑的情况下。 她望着堆成小山的白毛发愁:“要挑完这些,得几日啊?日后如果真的要做羽绒衣,光是人工挑毛这一块,都要花去不少成本。” 程稚文将好不容易挑好的一小戳绒毛放到篮子里,淡淡说道:“之后如果批量采购,可以让工人在屠宰时,就将毛分类好,这样你拿到毛,只需再将杂物去除即可。” 沈清惊讶:“确实是呀!” 她看着认真挑毛的程稚文,感慨道:“我发现你脑子挺好使的。” 不输现代男人。 程稚文勾唇:“你也不赖。” 沈清轻咳一声,脸色有点不自在:“我没有,我只不过是……” 她还不打算暴露自己来自未来,也不因为自己的某些小聪明而自满。 她始终都很清楚,自己只是比这个时代的人早知道一些事情而已。 沈清想起自己穿来这里,一开始也没什么特别远大的理想,就只是想还了债,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而已。 可谁知道,她已经很努力了,还债之路竟还一波三折。 眼下她还收了素兰,不说别的,至少也得保证素兰、春菊,还有高刘氏的生活安稳。 要实现这一切,需要银子,还有和赵员外等人斡旋的勇气。 很难、很辛苦,但也只能咬牙坚持下去,别无他法。 思及此,沈清打起精神,继续挑毛。 后来春菊带素兰来工厂,也加入了挑毛大军,外加老许,五个人一起努力,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把毛都挑好。 下一步就是洗毛了。 沈清去材料仓库找到之前做人造丝剩下的小苏打,又让春菊明日一早去市场买白醋。 洗毛之后便是消毒,需要漂白水。 这个时代没有漂白水,沈清决定自己做。 她需要氯和熟石灰。 熟石灰仓库里就有,而氯气的制取,需要浓盐酸。 回去的车上,她问程稚文:“你有办法买到浓盐酸吗?” “需要多少浓度?” “百分之三十左右。” 程稚文皱眉:“这个浓度相当危险,你忘了上次?” 第67章 露出一侧香肩(新内容) 他说的是春菊不小心在提取化学试剂的桌上点了烛火,引起爆炸的事情。 那一次,沈清胸部被碎裂的瓷片击中,养伤期间,被高老三抓去浸猪笼,从此元气大伤。 思及此,程稚文直接拒绝:“这个浓度太危险了,我不能帮你买。” 沈清叹气:“可没有浓盐酸,我就做不了氯气,就没有漂白水。那些鸭毛鹅毛根部还带着血,不用漂白水不行,会发臭的。” 程稚文也知道她不会让自己帮买无用的东西,一切的试剂她都有用处。 他原本态度坚决,后来架不住沈清的一再央求,只能暂时答应下来。 …… 沈清拿不到浓盐酸,便打算先跨过化学消毒这一步,直接进入二次消毒——蒸煮。 高温蒸煮能杀死大部分有害菌和病毒,但不确定能不能去味。 所以沈清将清洗干净的绒毛对半分,一半放入蒸锅中蒸煮,一半等着漂白水消毒漂白。 之后再来验证是否如她推测,必须漂白消毒才能去异味。 绒毛很快蒸煮好,沈清在偏间收拾出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用来晒毛。 然而晒毛的第一天,就出事了。 为防止绒毛见风乱飞,沈清做了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晒毛。 可要晒干绒毛,就得让光线进屋,最优选择自然是玻璃。 但玻璃昂贵,不到两尺的面积,需要三百多两,沈清只能放弃用玻璃封窗透光。 她找来极细的网纱封窗,让绒毛不好穿过网纱飞到外面,但又能有部分阳光穿过网纱折射进屋。 但风还是从网纱的孔隙中钻了一些进来,所以沈清翌日打开房间,看到的就是满屋子飞舞的白色绒毛。 她立刻将屋门关严实了,人钻进飞舞的绒毛中,徒手抓绒毛,想将绒毛归集到一起。 细细的白色小绒毛沾在她脸上、脖子上、手上,还有一些钻入她的鼻孔,她没忍住,连连打了几个大喷嚏。 最后,绒毛是差不多收集好了,但她也浑身出了疹子,奇痒无比。 坐在账房里,这里抓抓那里抓抓,烦躁难安。 春菊见状,问道:“少奶奶,您怎么了?怎么一直抓?” “啊嚏!”沈清又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应该是绒毛过敏。” “您以前不会这样的呀!” 沈清又打了个喷嚏,自言自语道:“对啊,我穿来之前也从不过敏,那会儿还盖鹅绒被呢。” 春菊疑惑:“穿啥?” 沈清轻咳一声:“没啥。” 又痒起来了,这次是额头。 沈清抬手就去抓,很快把额头抓得又红又肿,血水微渗。 春菊急道:“我去帮您买药!” 一出院子,就见到程稚文从马车上下来。 见她慌慌张张的样子,程稚文赶紧上前来,问:“怎么回事?” “少奶奶她……少奶奶她……”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 程稚文迈腿就往厂房跑,几步上了廊桥,冲进账房。 沈清解开了两颗盘扣,正在挠后背,手伸进去的地方,顶开褂衣,露出一侧纤细白皙的香肩。 看到程稚文冲进来,吓一跳,但后背着实太痒,她停不下手,又挠了几下,才勉强合上衣服。 将衣领整理好,快速扣好盘扣,看一眼程稚文:“你干嘛急吼吼的?” 程稚文轻咳一声,敛了敛来自身体某处的冲动,缓缓走到太师椅上坐下:“怎么大白天就在抓?” 沈清被过敏折磨得满心烦躁,口气有点冲:“痒啊还能为什么。” “漂白粉买到了。” 沈清一怔,顾不上痒了,立马起身就要下去看漂白粉。 程稚文这才发现她整张脸都是一片一片的红疹。 “脸怎么了?” “应该是过敏了。” 沈清说完,就走出账房,直奔楼下。 老许正好提了一麻袋子的东西进来,她迎过去,问:“是漂白粉吗?” 老许呵呵笑道:“是的沈老板。” 沈清上手就要去接,手刚碰到麻袋,就被程稚文给拽了过去。 他拉着她往外走:“先去看大夫!” 她舍不得等了多日的漂白粉,不断回头去看:“我先看看那漂白粉能不能用……晚点再去看大夫……” 话没说完,已是被程稚文拉到马车边。 她不乐意上去,他将她身子一提,手掌往她屁股一顶,硬是将她塞进马车。 “老许!出发!” 吼完这一嗓子,他人也进了马车。 帘子拉上,一脸严肃地看着沈清:“不要命了?都过敏成这样子,还敢去碰漂白粉?” 沈清嗫喏:“过敏又不是因为漂白粉……” “有病就得治!” 沈清:“……” 马车动起来,在调转车头。 程稚文坐到门边,掀开帘子,问老许:“江州有没有看皮肤厉害的大夫?” 老许回想几道,说道:“那淮县据说有个神医,啥都能治。” 淮县是江州隔壁的县。 程稚文干脆道:“那就去淮县!” “好嘞!”老许挥鞭架马车。 程稚文用力甩上帘子,坐到沈清对面。 沈清后背又痒了,硬忍着,不想当着他的面解扣子。 她端坐身子,抱着双臂,腰杆挺得直直的:“这都什么时辰了,到淮县该天黑了。” “天黑也得看,否则你还要再抓一夜?” “我现在不痒了,真的!” 她现在就想回工厂看看漂白粉。 什么过敏什么痒痒,都没有生意重要。 为了生意,她毁容都行! 沈清希望程稚文能喊老许停车,又折回工厂,于是再次坚持道:“我不痒了,真的!明日再看大夫吧!先回……” 话没说完,大腿外侧忽然一阵奇痒。 沈清弯了弯脊背,已是无法坚持做得笔直,恢复平时随意的坐姿,手隔着褂裙厚厚的布料抓着。 没半点用! 这会儿她总算体会到什么叫隔靴搔痒。 又抓了会儿,越来越痒了。 那痒是从皮肤渗透到血肉,最后到达骨头缝里的,让人抓心挠肝的,仿佛毒瘾发作一般。 沈清忍不了了,也不管程稚文还坐在自己面前,手伸进褂裙里,先是隔着亵裤抓了抓。 毫无效果,且越来越痒。 手慢慢移到亵裤裤头,想从裤头钻进去,直接接触皮肤地抓。 第68章 不见喜脉(新内容) 所幸褂裙够长,将沈清的手完完全全遮掩住,她的手在里头做点啥,程稚文都看不到。 沈清拉了拉裙摆,将手的动作掩饰得更隐蔽些。 “你这样到处抓,创口的过敏物质会交叉传染,有可能你手上也沾有过敏物质,越抓越痒,甚至可能引起皮肤溃烂。”程稚文面无表情地说道。 沈清刚探进裤头的手一抖:“我就抓一下……” 程稚文睨着她的裙摆:“一下也会感染。” 沈清咬牙,藏在褂裙里的手暂时克制住,没再往下抓 到淮县还有两三个时辰,如果连抓痒都不行,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路要怎么熬过去。 大腿的痒感越来越强烈了,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啃食她的骨头缝。 沈清忍无可忍,心一横,手伸进亵裤。 刚动了一下,程稚文的身子忽然前倾,隔着褂裙,按住她的手。 四目相对间,她看到他眼中的警告。 她暴躁道:“真的很痒!别管我!” “忍一忍,如果皮肤大面积感染,很麻烦。” 沈清紧咬后槽牙,闭上双眼,但终是熬不住皮肤上的奇痒难忍,用力挣了下手,又要往下走。 按着她手的力道随之加重,她的手已是无法挪动半分。 “忍着点。”程稚文蹲在她身前低语,“淮县很快就到了,一看上大夫,就有药可以擦,忍忍。” 沈清咬唇,紧闭的双眼颤抖着,点点头。 可熬不过几秒,皮肤又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爬过一样。 她被折磨得苦不堪言,褂裙下的手,用力挣扎。 程稚文两手一起按着她不安分的手。 她哭道:“我真的受不了了!太痒了啊!” “鸭绒衣做好后,要不要去欧洲一趟?”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沈清睁眼,分出注意力来聊这件事,“去欧洲?” 程稚文点头,按着她褂裙下的手的力道持续加重:“我们从上海坐邮轮出发,先到英国,然后从英国大陆去其他欧洲国家……比如法国、意大利。那里的衣裳、香膏、胭脂都十分出名,你可以亲自去挑选……” 沈清的心绪,已经跟着他的描述,坐上邮轮前往欧洲大地。 忍不住问道:“只有香膏吗?有没有液体香水……” 程稚文失笑:“有香水……还有姑娘喜欢的蕾丝睡裙、胸衣……” 沈清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闻到热爱的香氛味。 她是个香水狂人,穿越前,家中有一台大冰箱冰着上百种香水。 想到不日之后就可亲自前往法国采购香水,登时觉得自己是大清最潮妇女。 去欧洲的期待感分散了皮肤的痒感,褂裙下的手撤了力,软软地动了动。 程稚文也松开手。 身侧软垫一陷,男人身上淡淡的松香味靠近。 程稚文坐到她身侧。 “好点了么?”他贴着她的身子,低低问道。 “嗯,谢谢你。”她仰着眸子看他,眼里都是期待,“但你以后真的会陪我去欧洲么?” “会的。” “那我要努力挣银子!到时候费用由我承担!你只管陪着我玩儿就好啦!” 程稚文失笑:“皮不痒了吧?” 这话说得像是她皮痒被他揍了一顿,她顿时哈哈大笑:“被你给打不痒了!” 他蹙眉:“我哪有打你?我怎么样都不会对你动手。” 沈清忽然想起他往高元奇腿上射的那一枪,心有余悸道:“我原先以为你是斯文人,直到前两日,看到你对高元奇那样……我有点意外。我觉得,你在江州还是要避免开枪……” 闻言,程稚文变了脸色,一声不吭坐回去。 原本坐在沈清身侧,贴着她的身体,眼下坐到了对面,中间窄窄的过道,象征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沈清知道他用行动表态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意识到自己可能踩到他的雷区,她收敛起来,识趣地不再多问。 后来程稚文没有再坐到她身边,气氛极低。 几次她痒得受不了,又想用手抓,但看到他眼神禁令,生生克制住了。 直到抵达淮县。 沈清弓着身子要下车去,程稚文倒是没事人似的站在车下,伸出手给她。 她犹豫一瞬,按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俩人跟着老许来到传说中神医的铺子。 沈清挠着脸看一眼里头。 有个老头子坐在桌后为人诊脉,后面还排着几个人,还有一些人在抓药。 小小的铺子挤满了人。 挠脸的手忽然被人拍了下,沈清回神看向程稚文,就见他眼神禁令。 她把手缩回去。 这时,有人从外头挤进来,撞了她一把。 程稚文眼明手快地将她揽到自己怀里:“小心。” 男人怀抱宽厚,有淡淡的松香味。 沈清轻轻挣了下,没挣开,看到他跟老许使了个眼色,老许就往里头跑去,跟神医不知说了什么。 神医看过来,眼睛在她和程稚文身上打了个转,对老许点了点头,然后就到她的号。 沈清在神医面前的圆凳坐下。 想起小时候看医生,也是这样的方位坐着,本能地紧张,又抬手去挠额头。 就挠了两下,手就被程稚文给抓过去。 神医推了推小圆镜,问道:“身子哪里不好?” 沈清就把自己这几日接触过鸭绒鹅绒引起全身出疹的经过提了下。 神医抬笔记录,边问:“有没有身孕?” 身孕? 沈清回过神来,指了指自己:“大夫您问我么?” 神医抬眸睨她一眼,又看回诊书:“是你看病吗?是的话,问的就是你。” 神医就是神医,气场强大,沈清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神医又瞟一眼站在她身旁的程稚文,说道:“把手伸过来。” 沈清赶紧挽起袖子,把白皙纤细、露出青紫色血管的手腕伸过去。 神医开始把脉,安静听了半晌,说道:“确实不见喜脉。” 沈清就无语。 “大夫,我都说了我没孕在身。” 神医收起手,边在诊书上记录,边说道:“我瞧着你们像新婚夫妻,就怕你有孕在身而不自知。” 沈清指了指程稚文:“你说我和他?” 第69章 你心悦沈氏?(新内容) “我和他不是……” 沈清话没说完,程稚文手往她肩上一压,对神医说道:“大夫,请抓紧给我们开药吧,天色不早了,我们还得赶路。” 沈清把他的手拨掉。 神医开好药方,将单子递给他。 “夫人脉象虚、微,三部脉举之无力,按之空豁,乃气虚血虚之征。平日切记要注意休息、控制房事,多食温补之物。” 沈清听到“房事”二字,神经一跳,余光瞟向程稚文。 他像一颗树,笔直地站在她身旁。 “当归和苦参,沐浴前泡到水里,泡足半个时辰再起身;蛇床子、荆芥、地肤子、紫苏、竹叶、白芍三碗水煎成一碗,饭后服用,一日三次;还有一瓶草药膏,痒得难受的时候擦。” 程稚文折好药单,对神医道了谢。 沈清赶紧也站起身,对神医鞠了一躬,转身要和程稚文一起走。 “夫人,且慢。” 沈清顿步,转身看向神医:“大夫还有什么事吗?” “你脉象虚无,身子已进入耗泄之境,千万要多加调养,否则将来必有大病。” 沈清解释道:“我就是这半年来,睡得少,吃得少,其他好像也还行。” 神医却已不再多言,唤了另一名病人进来。 沈清莫名地看向程稚文,小声说:“说我以后会有大病哎!” 程稚文没说什么,回头看一眼神医后,揽着她往外走。 马车在回江州的路上疾驰,天色已全黑。 沈清肩膀痒,这回知道有药膏,忍不住了。 从油纸袋里找出药膏,蹭一点在指尖,解开两颗盘扣,露出一侧肩头,把药涂上去。 冰凉冰凉的,立刻止痒。 “果然是神医啊!”她又去涂另一侧肩头,“一擦就不痒了。” 程稚文睁眼看过来,就见她一侧香肩尽露,又阖上眼:“神医让你多休养,可记住了?” 想到自己的处境,沈清忍不住叹气,手往后背探去,想在背上涂药,试了几次,手够不着,遂放弃。 药膏塞好瓶盖,整理好衣领,背往后靠去,已是累得直喘气。 “我也想好好休养,但人造丝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好。接下来还要做羽绒衣,又得从头开始。” 说着抬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自嘲道:“曾经这双手也挺细挺好看的,现在像鬼一样。” 程稚文睁眼,视线来到她手上—— 粗糙、干裂、微肿。 他想起半年前,俩人在江州偶遇,她抓着他的手腕跑进巷子……那时她的手,柔荑凝脂,宛如葱白。 眼底有极细微的情绪在涌动,他低低说道:“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沈清苦笑:“不这么辛苦我还能怎么样呢?” 这半年来,和程稚文接触多了,高家的情况,程稚文是清清楚楚,她已经不用在他面前伪装些什么了。 尽管实话实说。 “所有人都知道我没男人,但凡有那机会的,都想来吃绝户,怎可能给予我什么帮助?都巴不得我赶紧破产好接盘呢!这种情况,我不辛苦靠自己,能靠谁?” 程稚文眸光沉沉地盯着她,片刻后笑道:“没有男人,所以你倒是把自己活成了男人。” 沈清大笑:“谁说不是呢?靠自己,永远不会倒。” 说完拉开帘子看一眼外头的天色,惆怅道:“这回到江州得子时了吧?我还想着早点回去就用那些药泡澡呢。” “丫头给你准备的泡澡水?” “是呢,春菊每晚都帮我准备沐浴的水,没沐浴我睡不着。” “在高家生活可还行?” 沈清笑:“说实话,挺不错的。高刘氏虽然啰嗦嘴坏,但不是心肠歹毒之人,府里的丫鬟小厮也听话。总归高家的环境还算单纯。” 坏心眼的高元香已经入狱了。 程稚文点头:“那就好。” 眼底闪过欣慰。 他转而去瞧她脸上的疹子。 原本白皙细腻的皮肤,此刻遍布红疹,因为她去抓,很多都渗出血点,没几块好的地方。 如果不识她原本清丽的容貌,会以为她是个丑女。 又丑、又犟、脾气又坏的女人。 想到这里,他弯唇笑了下。 笑意被沈清捕捉到:“你在笑什么?笑我?” 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对绒毛这般敏感,之后还怎么做羽绒衣?” 沈清不以为意地举了举手中的药膏:“这不是有药么?” “是药三分毒,药岂能是长久之计。” 察觉到他又要训人,沈清赶紧侧了侧身子,闭眼佯装休息,逃过挨训。 许是奔波了整日,太累了,她竟秒睡,再醒来,已到江州。 老许在外头垫好脚踏,喊道:“沈老板,到高家了!” 沈清迷迷糊糊地抓上药包,起身就要下马车。 弯着身子经过程稚文身边,手腕忽然被他拉住。 她侧过脸看他。 狭窄的车厢里,俩人四目相对,鼻息交错。 程稚文的目光,从她灵动的双眼,一路来到唇上,沉沉望着。 看到他这个眼神,沈清整个人都清醒了,慌乱地别过脸去。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害怕他做什么,却又期待着他做点什么…… “大药包泡水沐浴半个时辰,小药包三碗水煎成一碗饭后服用,一日三次。” “……知道。” 沈清回到高家,舒舒服服地将身体浸入温热的药水中。 手轻轻搓着身上的皮肤,抚到大腿时,忽然神经一震,想起下午在马车上的事…… 另一边,程稚文回到知州衙门。 走进院子,瞧见齐振恒书房的灯还亮着,敲门进去。 齐振恒邀他坐下小酌,问:“这才从上海回来?” “午后回来的,后又带沈清去淮县看病,再从淮县赶回来,就这般晚了。” 齐振恒原本要和他碰杯的手一顿,脸上笑意稍僵一瞬,复又重新与他碰了杯。 “沈氏身体有碍?” “过敏,开了些药回来擦洗,无碍。” 齐振恒点点头,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神色不豫地看着程稚文:“你心悦沈氏?” 第70章 可还有感情?(新内容) 程稚文怔愣一瞬,苦笑着摇摇头,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双肘撑着桌面,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落眸看着酒杯,回忆道:“我与沈清,年少时有过婚约。前两年我将婚约退了,她便嫁来江州。” 齐振恒恍然大悟:“原来这沈氏与你曾是未婚夫妻!” 程稚文抿唇,低头不语。 齐振恒再为他添酒:“沈氏现如今对你,可还有感情?” “她现在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想撑起高家,怎会有那心思考虑儿女情长。” 程稚文说完,仰头干了杯中的白酒。 齐振恒放下酒杯,说道:“那日沈氏被抓,她的徒弟通风报信之前,江深就已先到知州衙门知会我。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沈氏,你派了人,日日在她身边保护着她?” 程稚文苦笑:“没必要,她知道了,又得究根结底地问。那丫头脑袋瓜子聪明着,我身上的事,经不起她的探究。” 齐振恒了然地点点头,在俩人的杯中满上白酒。 夜已深,春蝉声阵阵。 沈清舒舒服服地泡完药澡,服下春菊煎好的药,沉沉进入梦乡。 屋外,两个黑衣人欲翻墙而入,攀爬到一半,双双被飞镖射中后腰,呜咽着倒回围墙下。 …… “叩叩叩……叩叩叩……”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春菊喊醒。 她睡眼惺忪地下了床,披上外衣去开门。 是看门的小厮。 “春菊姐姐,车夫老许让我问您,少奶奶好点了不?” 春菊一个激灵,赶紧又关上房门,把衣服穿好,头都没梳,就匆匆往中院跑去。 昨夜伺候完沈清服药,她回到房间已是寅时,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完全忘了要起来看看主子的情况。 沈清很快起来开门。 见着她脸上的红疹更严重了,春菊吓一跳,赶紧将人拥进去:“少奶奶,风疹不能见风!您先到床上休息,我去端早膳进房给您吃,然后您再喝药。” 沈清“哦”一声,躺回被子里。 脑袋晕乎乎的,根本起不来床。 她怀疑那中药还有安眠的作用。 手臂横到额头上,闭眼叹气:“今日还得配置漂白水消毒鸭毛,起不来可咋整?” 手臂皮肤有异常粗糙的触感,她一个激灵下了床,坐到铜镜前查看自己的脸。 红疹更大片了,上面还结了棕色的痂,看上去又粗又硬。 这幅丑样子给她整精神了,睡意一下给吓没,赶紧翻出药膏涂在脸上。 药膏是绿色的,涂在棕色的结痂上,就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颜色。 沈清对着镜子摇头:“毁容了毁容了。” 上次的人造丝,让她乳房中了一刀,元气大伤。 这次的羽绒衣,就是让她毁容来着。 春菊端了早膳进房来,逐一摆到圆桌上。 “老许方才来过了,问我少奶奶您如何了。我说您脸上的红疹更严重了,他说要回去汇报程老板。” 沈清对着镜子扒拉脸上的每一片红疹子,小心翼翼涂着药膏,边涂边说道:“皮肤过敏而已,就是痒痒或者毁容,不会死人的,他在紧张什么……” “程老板真的很关心您呢。” 沈清停下手头的动作,想了想,又重新对镜擦药:“派老许来传话而已,真关心我,他得亲自来看我。” 另一边,马车照常停在高家门外。 门后帘子掀开着,老许对程稚文汇报沈清的情况。 程稚文静静听完,吩咐道:“稍后将我们送到工厂,你再去一趟淮县,将沈老板的情况反馈反馈,问大夫是否需要调整药物,以及……” 想起昨日那大夫说,沈清将来会得大病,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低声说道:“再问问那大夫,沈老板身上可有什么影响寿命的隐疾。” 老许“哎”一声,领了命。 门帘落下,程稚文坐回车里,闭眼休息。 不了多久,车外传来一声清脆的“老许早上好”。 他赶紧端坐身子,挺得笔直,保持闭眼休息。 “咚咚咚”,有人上了木阶,进到马车来。 “你怎么在这儿?”沈清俯身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你今儿还要去我那儿?” “不是要修织布机么?我让人过来拉去上海,明日就出发去德国。” 沈清坐下,将褂裙拉好,想了想,说道:“说到德国,我想让你帮我买一样东西。” “什么?” 沈清看一眼门帘,趁春菊和素兰还未上车,迅速坐到程稚文那侧。 手在他后腰的枪袋上碰了碰,脸凑到他耳边,低声:“帮我买一个这个,我要防身用。” 女人香软的气息冲进他耳中,直达脑仁。 他按住她乱动的小手,隐忍地闭上双眼:“你带着这个,万一叫人发现了,会很麻烦……” “但没点防身的东西,我没安全感,那老贱人放话说早晚要抓到我……” 老贱人就是赵员外。 当着齐振恒的面,她不敢喊这个词儿,齐振恒那人一板一眼,定会训斥她。 但程稚文就不同了,他才不管她怎么骂人呢! 沈清把发簪刀取下来,在程稚文面前晃了晃:“我只有这个,但是太细了,作用不大,还是你这个好用。” 她又按了按他后腰某处。 程稚文:“……” 想起江深昨夜带回来的两个黑衣人,他眸色一沉:“你暂时用不着这个东西,安全也没问题,放心过日子。” 这时,门帘掀开,春菊牵着素兰上车来。 沈清赶紧弹回原位,但还是被春菊瞧见她方才趴在程稚文身上。 春菊吓了一跳,错愕地看着程稚文和自家主子。 沈清佯装无事地朝素兰招了招手:“素兰,到师父身边。” 素兰乖巧地坐了过去,依偎在她身侧。 马车一颠一颠地动起来。 沈清将素兰揽在怀里,柔声解释道:“师父昨日去了淮县,你和春菊姐姐从厂里回来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 素兰摇头:“没有呢,回来后,春菊姐姐带我吃过晚膳,我温习完书本,就去睡了。” “睡得好吗?” “素兰睡得很好。” 沈清笑着捏捏她肉肉的脸颊:“师父希望你每日都能过得如此充实快乐!” 素兰笑着搂紧她的腰。 对面,程稚文望着她们的互动,眸色越发深沉。 眼底有隐蔽的向往。 第71章 将她困在胸膛与墙壁之间(新内容) 沈清一下马车,直奔厂房,找到程稚文昨日从上海带回来的那麻袋漂白粉。 兴奋地将粉末兑成漂白水,丢进去另一半还未处理的绒毛,轻轻漂洗。 漂白过的绒毛,可以直接略过曝晒工序。 沈清将漂洗好的绒毛装进一个个的网纱袋里,挂在院子里沥干、吹风。 转身要进厂房时,刚好看到送织布机去港口回来的程稚文,便站着等他一起进屋。 “机子都出发去上海了?” 程稚文点头,沉声说道:“都安排妥当了,别担心。” 沈清瞄一眼他的肩膀:“你跟我过来。” 说着,就往厂房最里走。 那儿有个小屋子,是当初让女工们换衣服用的。后来工人都走了,屋子就空置下来了。 程稚文进来后,沈清转身将门关上。 屋子的光线一下被斩断,本来就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 沈清转过身,看到程稚文像一尊天神,笔直地站在那儿,心跳快了下。 她稳了稳心神,走到他面前,小声问道:“可以脱了外套吗?我看看你穿什么尺码的衣裳。” 黑暗中,他嗓音低沉地“嗯”了一声,黑亮的瞳仁更加深沉内敛。 沈清抬手,吧嗒解开西服的扣子,双手缓缓移到西服领子上,往后一掀,西服就从他身上落了下来,露出同色系的马甲和白衬衫。 小心翼翼将他的西服挂在钩子上,沈清用手去丈量他的围度。 一下、两下、三下,手绕过他腋下,来到他身后,四下、五下、六下…… 她在心里记下他的胸围。 手又来到他肩膀,量好肩宽,最后来到他腰间。 正要依葫芦画瓢,双臂忽然被他一紧,整个身体被他提着贴到了墙上。 他将她困在胸膛与墙壁间。 男人气息清新,呼在她脸上,她竟一点也不感觉厌恶,推了推他的胸膛:“量一下尺寸……你干什么?” 他瞬间又放开她,好似突然清醒过来。 俩人都颇尴尬,沉默站了片刻,沈清把西服取下来还给他,夺门而出。 她满心慌乱,却还是赶紧去了铺子一趟。 拿了一匹真丝料子、一匹人造丝料子前去裁缝铺,让裁缝帮自己裁剪出两件背心样的双层褂衣。 尺寸就是刚在程稚文身上量好的肩宽和胸围。 听到她说不用缝,裁缝疑惑地看着她:“不缝怎么穿呢?” 她随便扯了个谎:“送人的,想自己缝。” 裁缝知道这是男人的尺寸,又道:“送心上人的啊?” 她一怔,才反应过来,却也没否认。 抱着裁好的料子回到铺子,问掌柜要了针线,沈清立马又回工厂。 进院子的时候,瞧见双手抄兜站在马车旁跟老许说话的程稚文,脸一烧,招呼都没打,赶紧窜进账房。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漂白过的绒毛风干了。 沈清从裁好的料子里,各挑出一块,举着迎向阳光,细细比较透光度。 人造丝要织得比丝绸密一些,所以手感不如真丝柔软、透光性也不如真丝好,毕竟是化学纤维和机器做出来的。 但反过来说,人造丝其实比真丝更适合成为羽绒衣的胆布。 绒毛细小,织法越密的料子,才越能防止它穿透料子。 沈清当即决定用人造丝做内胆布,而柔软透气的真丝做外层料子。 简直完美! 经过一夜的风干,漂白绒毛全都干透,沈清一包一包解下来,拿到密闭的屋子里。 小心拆开,放到篮子里。 左边是经高温蒸煮的羽绒,右边是漂白水漂洗过的羽绒。 沈清俯身,鼻子靠近,仔仔细细地闻着。 高温蒸煮的羽绒,有明显的腥臭味,而经漂白的羽绒,除了一点点的消毒水味,再没有其他味道。 且从外观来说,漂白过的羽绒质地雪白、干净,而蒸煮的羽绒,颜色发黄发灰。 到这一步,羽绒衣其实就快落地了。 但还有一个问题——绒毛的致敏性。 沈清挽起袖子,观察手臂。 红疹在慢慢消退,也许是那些药的作用,也许是她这两日只接触漂白羽绒,所以过敏没有持续。 也就是说——高温蒸煮的羽绒,仍有致敏性;而漂白过的羽绒,没有。 沈清当即将那篮子漂白羽绒装进人造丝料子里,然后用极密的针脚分层、收边。 虽只是马甲,但因为针线活全手工,着实也花去沈清大半日的时间。 春菊在外头催了几道,让她早些回家吃饭喝药。 她拖延了几次,直到背心缝好了,才开门出去。 春菊、素兰和程稚文都在外头等她。 看到程稚文,她不自在地将羽绒马甲往身后藏了藏。 却还是叫程稚文看到深棕色的一角。 联想起她午后在小屋子里那一番行径,他眼睛弯了弯,没说什么。 …… 沈清把羽绒马甲带回高家挂起来。 洗完澡,回屋继续琢磨。 看着是很嘭,也暂时没钻毛出来。 沈清将马甲掸了掸,打得更嘭一些,准备明日拿给程稚文。 他在欧洲待过,将第一件样品给他穿最合适,能知道这件羽绒马甲将来去到欧洲,能不能卖得动。 看着手中做工粗糙的马甲,沈清十分感慨。 这是一件全程没用到任何机器的衣裳,却是她做得最辛苦的。 为了这件样品,她徒手去挑臭烘烘的毛,亲自消毒洗晒缝制,以至于浑身过敏,到现在脸上的红疹还未完全消退,天天顶着一张丑脸。 天知道她为了缝好这件马甲,眼睛都快瞎了。 是不需要机器,却极度依赖人工。 全是脏活累活。 不过这件样品,也让沈清看到东山再起的希望。 眼下全世界的御寒物,是皮草和羊绒,但这俩都属于昂贵之物,只有贵族才消费得起,底层百姓的御寒物,仍只有质地厚实的棉布。 棉布这种东西,是完全顶不了冷的。 他们只要一穿过羽绒衣,就再也脱不下来。 思及此,沈清越发坚定要把羽绒衣做好。 而这一次,她还有一个艰巨的问题需要思考——如何避免恶性竞争。 如果这次的羽绒衣再像人造丝那样,创意和工艺都被西方人偷窃去了,沈清觉得自己这辈子估计也没法再东山再起了。 必须吸取上次的教训! 第72章 手来到他胸膛上(新内容) 翌日,沈清一起床,就赶紧去查看羽绒马甲的钻毛情况。 看到没有绒毛钻出,她松一口气,随手找出一个人造丝料头料尾做成的购物袋,将羽绒马甲装起来。 揣着花花绿绿的袋子上了马车,丢给程稚文。 程稚文接过,用手掂了掂。 体积不小的一包东西,竟然轻若无物,好奇道:“何物?” 沈清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整理裙摆:“给你穿的,赶紧试试。” 想起她昨日藏在身后那件衣裳,程稚文挑眉笑了下:“怎么突然给我做衣裳?” 沈清“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抱胸侧身而坐。 程稚文把打了蝴蝶结的丝袋解开。 一件深咖色的开襟短褂衣露了出来。 他摸了摸——质感轻盈,手感柔滑,很喜欢。 却佯装不喜,指着上头歪歪扭扭的针脚说道:“你缝的?这针线活不行。” 沈清被气笑了:“纯手工,很珍贵的!你说你这人是真的……我出了新料子,第一时间做了衣裳给你穿,你说‘谢谢’就成了,非得那么嫌弃?” “怕只是将我当试验品,待会儿害我跟你一样全身出疹子。” 被他说中,沈清赶紧解释。 得知用了漂白工艺的绒毛阻断了致敏性,且还能去异味,成色也更好,程稚文朝她竖起大拇指:“干得不错!” 沈清得意,趁机提出:“反正你今日一整天都得穿着,不许脱下来。” 程稚文笑着将西装外套脱下来,露出与西服外套同色系的马甲和白衬衫,以及……精壮的体魄。 沈清登时想起昨日在小黑屋帮他量尺寸的事,脸一烧,别过脸去。 春菊和素兰上马车。 瞧见程稚文身上的羽绒马甲,春菊暧昧地看一眼沈清。 她昨夜瞧见这件马甲是挂在沈清屋里的。 来到工厂,沈清立马钻进账房核算羽绒马甲的成本。 材料有绒毛、人造丝、真丝;制作耗材有小苏打、白醋和漂白粉。 人工成本她按自己前后所花费的时间去核算。 全部算下来,还差漂白粉的价格,毛笔往笔山上一放,起身走出账房,站在廊桥上看一眼院子。 马车不在,老许载程稚文出去了。 沈清又返回账房忙其他事。 太阳落山的时候,听到马车进院子的声音,她赶紧下去。 门帘拉开,程稚文要下车来,她提着裙摆要上车去,将他往车里一推,直接上了马车。 程稚文被她推得再度坐回去。 她俯身看着他,急道:“快把外套脱了,我看看里头那件羽绒衣还成不。” 程稚文照做。 男人宽大的羊绒西服解开,露出里头深咖色的羽绒马甲。 沈清紧张地问:“如何?暖和不?” 程稚文摇头:“没多大效果。” 沈清不信。 一整件的鸭毛马甲穿在里头,怎么可能没效果? 是不是他迟钝了? 沈清狐疑地看着程稚文,问:“我能用手探探这衣裳里头的温度?” “可以。” 沈清于是俯身向前,手从背心下缘探了进去,直直钻到男人的后背。 她仔细感受着温度。 确实没有想象中的暖和。 她不信,手又来到他胸膛上,再度一摸…… “奇怪,怎么不保暖呢?不应该啊!” 她干脆双手都插进羽绒背心里,四处探寻着,想找到一块有她期待的温度的地方。 没有……一点都没有…… 程稚文身上只有常温,并没有因为穿上羽绒背心而带来明显的保暖。 那么多松软的绒毛穿在身上,不可能不暖和啊。 沈清就觉得程稚文定是途中将羽绒衣脱了下来,快回工厂才又穿上。 为了证实自己的推论,她直接说道:“你是方才要回来才又穿上?” 程稚文失笑:“早上就穿了,当着你的面儿穿的你不记得了?” “所以我一不在,你就背着我脱了?” “好好的我脱它作甚?” “因为你嫌弃它针脚不好,所以背着我把它给脱下来了!” 程稚文解释:“真没有……” 沈清无法接受这件样衣不保暖的事实。 她做它时有多辛苦,此刻就有多崩溃。 她有自信这件样衣不可能出问题,因为她那么认真挑毛洗毛,全都挑选最软最细腻的绒毛充进去,怎么可能不起任何保暖的作用? 现代社会那种以次充好的羽绒服,都会起保暖作用,她这件样衣,处处精心严选,怎可能不起作用? 就是程稚文出去的时候脱掉了! 想起自己为了这件羽绒马甲,蹲在路边捡毛、过敏毁容、一针一线地缝制,却被他这般敷衍。 沈清气极,双手从他身上抽了出来,发泄般地重重坐回原位,气呼呼地看着他。 也是这一瞧,令沈清看到他下颌有一抹淡淡的红印! 红色的唇型印记落在他釉色肌肤上,格外打眼! 沈清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这怕是去找姑娘,中途脱下过衣服,连同羽绒马甲也一并脱了,回来前才又穿上。 再暖和的衣裳,这般脱脱穿穿,能保暖才怪了! 沈清瞧着他下颌那块刺眼的印迹,冷笑道:“既然这衣裳不保暖,针脚还丑,你脱下来还我罢!” 程稚文果真把羽绒马甲脱下来还给她。 这一还,都心照不宣今日这一番争执,彼此都生气了。 回去的路上,俩人没再说话。 春菊和素兰也感受到这股低气压,很懂事地沉默着。 回到高家。 沈清因为羽绒马甲的保暖性没有达到预期,陷入了对程稚文的生气、对自我的怀疑中,没有食欲,简单喝了碗汤,就回屋去了。 把塞在丝袋里的羽绒背心拿出来,她决定今夜自己穿着睡觉,验证它的保暖性。 想起程稚文白天穿过,她有点嫌弃,双手把羽绒背心提起来,上下抖了几下。 白色小绒毛瞬间四处飞散。 第73章 人又给押回车里(新内容) 沈清错愕地看着漫天飞舞的白色小绒毛。 回过神来,立即去检查羽绒马甲。 不断有小绒毛从马甲下摆、后背钻出来。 沈清仔细观察蓬松度,比刚做好时扁了许多。 她用手去捻,发现几乎只剩两层料子和一些带有小棒子的绒毛。 “清清你看,用手指捻一捻,如果有小棒子扎手的感觉,说明这是差的羽绒,不暖和的……” 继母的声音,穿越了时空,来到沈清耳中。 那一年,她高考结束,为了脱离父亲的小家,故意填了离家很远的北方大学。 继母担心她在北方受冷,带她去商场采购保暖衣物,挑选羽绒服的时候这样对她说。 她回想身穿继母挑选的羽绒服时的感觉—— 有一种细腻的、不着痕迹的暖和,像被母亲温暖的怀抱包裹。 原来这一切的秘诀都在于—— 不能选带梗的绒毛! 翌日。 “老许,先去工厂,把春菊和素兰放下来后,你再载我去一个地方!” 沈清边交代老许,边上了马车。 拉开帘子,看到程稚文坐在里头,她顿了下,佯装没看见他,兀自落座。 他也没主动和她说话,但眼睛却是钉在她脸上,注意着她的每一帧表情。 又是一路的低气压,无人吭声。 到了工厂,春菊和素兰都下了车,见程稚文还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沈清忍不住开口:“你不下去吗?” “我要去别的地儿。” 沈清懒得再跟他说话,拉开帘子,同老许说道:“老许,载我去最近的养鸭场。” 老许没拒绝,却也没答应,小心翼翼看一眼程稚文。 程稚文看向沈清:“你去养鸭场做什么?” 沈清不看他,目视前方:“我要亲自去挑选鸭毛!” 程稚文蹙眉:“你忘了自己绒毛过敏?” “过敏就过敏,反正有药!” “药是给你这样用的么?” 察觉到他又要教训自己,沈清来了气,用力拉开帘子就要下马车:“什么都不知道!光会训人!” 刚探出半个身子,肩膀被程稚文一捏,人又给押回车里。 他看着她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红疹,咬了咬牙:“要什么样的鸭毛,我替你去取!” 沈清别开脸,不看他:“要取什么样的鸭毛,我自己才知道,我得自己去!” 见她坚决,程稚文无语了,放开她,朝车外大声吼道:“老许!去养鸭场!” 马车调转车头,沈清坐回位上。 她全程不去看程稚文,拉开车窗的帘子往外看。 马车先来到农贸市场,老许下车去询问养鸭场的方位,很快又上车来,朝着城关方向出发。 沈清屁股挪到车门边,掀开帘子,问:“这是要出城吗?” “诶!”老许大声,借回答沈清的机会,也汇报给坐在车里的程稚文,“那商户说,养鸭场在淮县,所以我们还得往淮县赶。” 沈清有点烦。 江州到淮县,要两三个时辰的路程,这大半天的时间,又得跟程稚文杵在一起。 她现在不想看到他! 侧了侧身子,闭眼假寐。 在马车有规律的晃动中,沈清还真的睡着了。 她最近实在是太累,几乎日日都睡眠不足。 再醒来,车外一阵阵的鸭叫声。 沈清立即下了马车。 眼前全是白花花的鸭子,那毛洁白干净,跟农贸市场的比起来,质量好太多啦! 瞧见程稚文和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说话,沈清赶紧跑过去。 一走近,就听那老板挥了挥手说道:“要么你们全拿走,算你们便宜点!要么我就不卖了,麻烦!” 沈清拉拉程稚文的袖子,低声问:“全拿走什么?” 程稚文揽着她的肩膀,走到一旁:“这养殖场的鸭毛,本来是包给淮县一家药材商做中药用,他这批春毛愿意卖我们,但条件是不分部位全都拿走。” 沈清激动:“不能全拿走啊!有些部位的毛是不能用的!你看我之前自己挑那些毛,差点把命给挑没了!” 程稚文面色凝重:“我知道。” 俩人都看向老板,思考着要怎么说服这个人,全然忘了不久前才吵过架,并未正式和好。 沈清:“他有没有说一斤鸭毛收多少钱?” 程稚文:“不分部位,一斤二百文钱。” 沈清在心中计算做一件羽绒马甲要投入的绒毛量。 就说做给程稚文穿的那件男士款,要80克的充绒量。 扣掉损耗,一斤绒毛可以做五件的羽绒马甲,按一斤绒毛两百文钱来算,一件羽绒马甲的绒毛材料成本是四十文钱。 但前提是——分部位收毛。 如果不分部位,将会产生大量的鸭毛损耗,那一件男士羽绒马甲的绒毛成本就远远不止四十文钱了,有可能是几倍以上。 沈清原本计划一件羽绒马甲卖七百文钱,如果绒毛成本超过一百文,那就没多少利润了。 所以,鸭毛是不能全要的,必须分部位! 思及此,沈清朝老板走去。 “你好,”她态度诚恳地跟对方拱了拱手,“能让我进鸭圈看看鸭毛的品质吗?” 对方没正眼瞧她:“你随便。” 沈清于是提着褂裙裙摆往鸭圈走。 站在不远处的程稚文看到了,阔步走了过来,但她已经抬腿进了鸭圈。 刚下过一场春雨,鸭圈里泥土松软,一脚下去,泥泞盖住脚脖子。 沈清用力把脚拔起来,又朝前走去,等她抓到一只鸭子,双脚已沾满了软泥。 她像宝贝一样把鸭子抱在怀中,手往鸭子的后背摸去,一路往下,经过翅膀,最后来到腹部。 暖是暖,但没有她想要的那种又松又软又轻盈的感觉。 她不信,将鸭子翻过来,就要去仔细查看鸭子腹部的毛。 她觉得鸭子和人一样,最暖和的地方肯定是腹部。 手还未触到鸭腹,鸭子就先受了惊吓,扑腾了几下翅膀,肛门不受控地往上喷了一条鸭屎,直直弹到沈清额头上。 沈清错愕半晌,尖叫出声:“啊~~~~” 程稚文闻声立即翻过围栏。 脚立刻陷入松软的泥土里,他用力拔出脚,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沈清跑去。 “你怎么了?” 沈清双手握着鸭子的腋下,整个人仿佛石化一般。 青白色相间的鸭屎顺着鼻梁往下流,在鼻尖上挂了会儿,又滴到衣服上。 程稚文本能地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掏出手绢,把她脸上的鸭屎拭去。 “程稚文……”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我知道了……” 第74章 将她揉进怀里(新内容) 沈清惊喜地看着程稚文,丝毫不关心脸上还挂着鸭屎。 “最暖和的鸭毛,在这里——” 她将鸭子双翅掰开,给程稚文看:“翅膀下!最暖和最轻盈的鸭毛在鸭子的翅膀下!” 这个发现,令沈清阴霾的数日的心豁然开朗。 双手抓着鸭子的翅膀,忘我地在鸭圈里转起圈圈:“我终于找到啦!我要成功啦!” 一噗鸭屎又射到她脸上,她全然不在乎,忘我地笑着。 程稚文看怔了。 …… 那只往沈清脸上撒了两泡屎的鸭子,被她带出了鸭圈,抱在怀里,带到老板面前。 “老板,”她把鸭子双翅撑开,指着翅膀下细小的绒毛说,豪气道,“我想要这个部位的鸭毛,一斤我给你五百文钱,你看成不?” 老板烦躁地挥了挥手:“我方才分明跟你相公说好了,鸭毛你们要,就全收走,我没时间给你们按部位分!” 沈清谈生意心切,也不管对方误会自己和程稚文的关系,说道:“其实这对您来说没有损失的,本来您这些鸭毛也是卖给药材商。他们二百文跟您收一部分,我们五百文跟您收一部分,您等于还多赚了一百五十文一斤呢!” 老板烦躁道:“那我不得多请工人来分毛啊?现在工钱多贵你晓得伐?个娘们出来做甚的生意?不好好在家生孩子出来捣蛋!跟娘们做生意真是找晦气!” 吼完,不等沈清解释,骂骂咧咧地走了。 程稚文说道:“方才你在车上休息时,我跟他沟通了大半个时辰,说不通。没文化,算不清楚账,只能接受简单的一次性回收。要么加价卖咱们,要么卖药材商。” 沈清蹙眉瞧着那人的背影,思考着要怎么才能收到自己想要的毛,但又不用被迫多收无用的毛。 她转身看着足有十亩地大的鸭圈,心里对鸭子的总数有了一个概念。 掖紧怀里的鸭子,对程稚文说道:“先回去。” 回到马车前。 老许瞧见俩人脚上全是软泥,吃了一惊,赶紧从车前室跳下来。 “程老板、沈老板,你们这是?……” 沈清抖了抖腿上的泥,把怀里的鸭子捧出来,小声道:“偷了一只鸭子,赶紧走!” 说完爬上马车。 程稚文后面上来。 瞧见他皮鞋和裤脚全是泥,沈清一副大仇得报的快感:“都跟你说了我自己去找毛,你非要跟着,现在好了吧?” 程稚文无奈笑笑:“皮鞋报废了。确实是我多管闲事。” 沈清轻哼一声,低头去逗鸭子。 把鸭子的身体翻转过来,她又摸了几道鸭子腋下的软毛。 “真是又暖又软啊……在鸭鸭身上都这么暖,穿到人身上,也大差不差吧?” 不等程稚文说话,她又道:“我知道之前那些毛为什么不暖和了——大毛小毛全混进去了,大毛是不暖的,小毛也得看部位。” “而且,你穿出去的时候,估计掉了很多毛,因为我拿到手,那毛就寥寥无几了。” 程稚文没吭声,让她一个人把羽绒马甲为什么不暖和的原因剖解出来。 静静听完了,才口气嘲讽地问道:“不是信誓旦旦说我中间脱下来过?” 沈清登时想到他下颌那个红印,酸道:“你去找姑娘,跟姑娘亲嘴,那我肯定以为你脱了衣服呗?这能怪我?” 程稚文被她气笑了,又生气又无奈。 “谁说我跟姑娘亲嘴了?” 沈清指了指自己的下颌:“不亲嘴你这儿干嘛有红印子?” 程稚文眸色沉沉地盯着她的唇:“亲了嘴,红印子该沾在嘴上不是?” 沈清一噎,没吱声。 马车往江州县城赶路,车速忽然慢下来。 沈清一手夹着鸭子,一手拉开帘子往外一瞧。 狂风呼啸,黑云压顶。 她转头看程稚文:“好像要下雨了。” 程稚文立即坐到门边,掀开帘子对老许说道:“如果雨势太大,就找个地方停下来躲雨。” “好嘞程老板!” 帘子拉上,程稚文重新坐回车内。 沈清担心,手抚着怀里的鸭子:“看那架势,是大暴雨。” “暴雨就停下来躲雨,等雨停了继续赶路。老许从前跟着我走过不少地方,暴雨暴雪都经历过,别担心。” 沈清稍稍安心。 忽然一道白光从帘子外飞过。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轰隆”一声巨响划破天际。 她呆滞一秒,突然尖叫着往前,扑到程稚文怀里。 “轰隆……轰隆……” 又连续几道惊雷砸向人间,沈清尖叫着将程稚文抱得更紧。 程稚文笑着张开双臂,将她揉进怀里。 鼻腔嗅到隐约的酸臭味,知道那是沈清额头上的鸭屎没洗干净,他没嫌弃,依旧抱着她。 手掌在她背上轻拍着安抚:“你很怕打雷?” 沈清猛点头,带着哭腔:“很怕……” “夜里打雷,你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办?” “用被子蒙住脑袋……” 程稚文大笑,抱紧了她。 鸭子被丢在车厢一角,发出“嘎嘎”声。 …… “嘎嘎……嘎嘎……” 有什么东西在踩自己的手,沈清用另一只手拍了下,鸭子登时张开翅膀飞到角落。 她幽幽转醒,看一眼四周。 还在马车上,窗外天光大亮。 翻过身,程稚文熟睡的脸放大在眼前。 视线从他自然拨到一侧的刘海,来到深深的眼窝、高挺的鼻梁,最后止于精致的唇。 想起自己吻过他的唇,沈清脸烧起来。 但说是吻,其实就是为了堵住他的嘴,用唇封住他的嘴而已,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唇舌交流。 如今想起,压根想不起是什么感觉了。 那就不能算“吻”,充其量算“碰”。 嗯,碰过他的唇。 “醒了?” 沈清回神,就见程稚文已经醒来,深邃却带着一丝晨起迷雾的眸子正望着自己。 她本能地坐起身,挠了挠头,声线紧张:“刚醒……被鸭鸭踩醒的!它踩我的手……” 不好意思看程稚文的眼睛,视线随意往下落,在他小腹下方顿住…… 第75章 早晨的小帐篷(新内容) 沈清这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早晨的小帐篷”。 原先只听大学舍友说过,从未真的见过。 今日,程稚文让她大开眼界了。 太尴尬了,她侧着脸站起身,掀开帘子下了车。 马车停在一个荒废的寺庙里,老许把平时给他们垫脚当梯子用的椅子放得远远的,自己坐在那上头闭眼休息。 所以说,老许不仅知道她和程稚文在车里睡觉,还很自觉地坐得远远的,避免自己听到车里的动静。 沈清登时就明白了。 老许和春菊一样,都看出了她和程稚文关系过分亲近了。 沈清有点没脸见人。 老许和春菊都晓得“她”以前被程稚文抛弃过,现在她又跟程稚文暧昧,他们要怎么看她…… 会觉得是她对程稚文旧情难忘,都成了寡妇还肖想嫁给程稚文吧? 不过老许和春菊都是自己人,他们怎么看没关系,外人不要这么看就成了。 沈清暗暗告诉自己,之后要注意跟程稚文的接触,不能落人口舌。 她转身上了马车,把鸭子抱到怀里等着。 程稚文此时也起了身,坐到原本的位置去。 俩人一起睡了一夜,虽然什么都没做,但沈清也觉得尴尬,便没主动说话,偶尔逗逗怀里的鸭子。 倒是程稚文自自然然地问道:“昨夜一夜未归,高家人会不会刁难你?” “婆婆会念叨的。” “高家人对你好不好?” 他已然忘了上次问过沈清这个问题,而沈清也回答过他。 这不是记性不好,似乎是他过分关心沈清在高家的处境了,每时每刻。 沈清淡淡回道:“就那样吧,凑合,都是互相利用。” 他点点头,沉默半晌,又问:“你的丈夫……对你如何?” 沈清皱眉。 很快回过味来。 程稚文或许是想知道原身和她丈夫感情如何? 她还真没去关心过这个问题,所以从未在记忆库中搜索过相关记忆。 但既然程稚文问起,她就好心帮他找一找这些回忆。 “嗯……他还行吧,性格比较温吞,不紧不慢的,所以不会骂人,也不会打人,反正就是相敬如宾。” 程稚文听着,没什么反应,又重复一遍:“对你如何?” 沈清回想几道,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就那样吧,相敬如宾。” 她不是不想说,而是这些都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原身的丈夫她也没见过,她只是去转述另一对夫妻的相处,描述必然也就平平淡淡了。 程稚文没再多问。 马车往江州县城方向疾驰,沈清歪着身子,抱着鸭子,在想鸭毛的事情要怎么解决。 程稚文适时提醒道:“昨日养鸭场的老板同我说——进入农历三月,各方都会开始收春毛。我们最迟农历初二就要答复他是否要这一批春毛,否则他就要给药商。” “三月初二?那不就是三日后?” 程稚文点头。 这时效叫沈清焦虑不已。 这么短时间,叫她如何决定是否全毛收走? 她现在身无分文,根本请不起工人,怎么收那些全毛? 难道还靠她和春菊两个人挑吗? 那样挑一年,都挑不出来一百斤。 前两日那件样品,她还是没细挑鸭腋毛,只是将所有看上去能用的小绒毛挑起来,都花了大半日时间。 这要从堆积成山的全毛堆里挑出鸭子的腋毛,真心是一年都挑不了多少。 这般下去,等她攒到出口的量,估计二战都结束了。 身子往旁边一侧,负气道:“我现在请不起工人,所以没法挑毛,要么就是直接买鸭腋毛,我想办法筹一笔钱买了!要么就是不买了,这个生意也不做了!” 说完,还揍了怀里的鸭子一下:“你老板可真坏!” “嘎嘎……” “那么死板!一点都没法商量! “嘎嘎……” 程稚文被她气笑了,说道:“反正有三日时间,你好好想想,我相信你有办法。” 沈清叹了叹气,什么都不想说了。 再有办法,没钱收全毛也没用啊。 第一次她还能问高家亲戚要点投资款,结果人造丝生意到现在也没真正做起来,一次分红都没有过。 这第二次,谁还敢给她投钱? 原先她以为鸭毛便宜,十文钱就一大堆,花几十两买个几百斤,然后再拿人造丝和真丝分别做羽绒马甲的内胆和面料。 几百斤的鸭毛扣去损耗,至少能做小千件的羽绒马甲。 一件羽绒马甲卖七百文,第一批货多多少少能挣个小千两的银子。 十倍以上的利润。 如果量产起来,那利润是很可怕的。 结果这一切都是她想得太简单。 首先十文钱一堆的鸭毛,只是摊贩打发她收垃圾、象征性地收一点而已,并非鸭毛就那么便宜。 养殖场的白羽鸭的鸭毛就更贵了,要两百文一斤。 两百文她也能接受,但问题是两百文之外,还有挑毛的人工成本。 人工成本她是真付不起了。 太难了。 回到江州,马车先送沈清回高家。 她抱着鸭子要下车,刚起身,就被程稚文拉住了手腕。 她侧过脸看他:“?” 他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盯着她:“这批鸭毛我来买,工人挑毛的工钱我来付。” 沈清皱眉:“你要做我的投资人?vestor?” 她脱口而出的英文单词,他当下还是会觉得惊讶。 回过神来,说道:“我说过了,你可以不那么辛苦。” 沈清苦笑:“你在美国,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句话?” “什么话? “the vestor retionship is akto arria” 投资者的关系,就像结婚一样。 程稚文眼中的火光一下暗淡下来,慢慢恢复成平日的深沉冷静。 他放开她的手,移开目光,冷冷说道:“我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人。” 沈清无语:“说要跟你结婚了?我只是告诉你——一旦成为投资关系,就会像结婚关系那样牵扯不清、难以割断!所以我不要你的投资!” 她丢下这句话,抱着鸭子下了马车。 走进高家,守门的小厮瞧见她腿上的泥土,惊讶道:“少奶奶您昨夜掉田里去啦?还捡着一只鸭子?” 沈清笑,随口说道:“去乡下偷了只鸭子下蛋给你们吃。” 小厮被她逗得呵呵笑。 沈清抱着鸭子要回院子洗脚换衣服,经过客厅,瞧见高刘氏带三个外孙坐在里头玩。 她原本打算装作没看见,直接溜回自己的院子,不想高刘氏看到了她,竟走出来喊住她。 她抱着鸭子转过身:“您吃饭了么?” 高刘氏脸色不好地瞪着她:“你昨夜在哪儿过的夜?” 第76章 至少过了三年孝期再找(新内容) 沈清举着鸭子解释道:“去了淮县的养鸭场一趟,回来的路上下暴雨了,没敢再走,就在附近的客栈休息了一晚。” “和谁?” “就我一个人,还能和谁?” “有人看到你和呈禾号老板一起上了马车!” 沈清:“……” 她分明记得昨日早上,程稚文压根没下马车,谁能知道马车里有他? 而且还知道他是呈禾号的老板。 呈禾号…… 大房! 知道程稚文是呈禾号老板的人只有大房的高大爷! 上次她和程稚文被高老三堵在客栈的房间里,程稚文送她回高家,就是被大房以谈生意的名头给支走了! 所以大房知道他在上海的商号名称! 这大房定是派人秘密跟踪程稚文! 所以连高刘氏都知道她跟程稚文一起在外头过夜了! 沈清又气又恶心,没解释,转身就走。 高刘氏在后头急道:“我也不是不让你改嫁……但你至少过了三年孝期你再找……” 沈清呸了一声,边走边骂。 “都有病!都快吃不上饭了还有心思疑神疑鬼!” “过三年再找?我活得了三年么我……” 她越说越生气,又锤了怀里的鸭子一下。 “嘎嘎……” 春菊在工厂照顾素兰,中院没有多余的丫头,沈清只能自己烧水、准备热水沐浴。 发现浴间的肥皂没了,她去问管家要。 管家愁眉苦脸道:“最近城里买不到胰皂啦!” “为何?” “胰皂中有一味香料,据说全被那洋人给收走了……现在买不到这味香料……胰皂商被逼着去找洋人买……那价钱贵得呦……” 管家是个六十多的老大爷,说话没有重点,絮絮叨叨,东说一点,西说一点,沈清花了点时间才把来龙去脉理清楚。 洋商提前收走全部香料,倒逼本土肥皂商向他们进口,以此达到垄断和抬高价格的目的。 一旦垄断,怎么定价,他们说得算。 谁手中掌握了全部原料,价格谁来定。 谁手中掌握了全部鸭毛,怎么卖谁来定…… 管家还在吐槽胰皂难买,沈清已经提起裙摆往大门狂奔而去。 她一口气跑到铺子,要掌柜把所有银子都清出来给自己。 掌柜掏空了口袋,凑出一百两给她。 她返回高家,站在大门口等老许。 过了晌午,马车终于回来了。 她立即跑过去,着急地对老许说道:“老许,帮我做两件事儿!” “沈老板您说!您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办好!” “你帮我去昨日那个养鸭场一趟,告诉那个老板,今年的春毛我全要了!不挑部位,全要了!” 老许愣道:“好的!” “完了之后,你再帮我打听,整个江浙地区所有的养鸭场都在哪里!我要把江浙地区所有春毛都买下来!” 老许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沈老板,您买这么多鸭毛,用得完么?” “回头我再跟你细说,你先去帮我办这两件事!快!” 说完,将一袋沉甸甸的碎银塞到老许手中:“这是一百两,那老板如果要定金,就给他!” 老许将钱袋收好,策马调转车头,往淮县赶去。 沈清目送马车离去,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回高家。 她已经是把家底都掏空了,成败就看这一次了! …… 五日后,老许回来了。 带回来一张协议,是淮县养鸭场收了一百两定金,答应将今年的春毛给沈清的协议,老许代为签订了。 还有一张江浙地区所有养鸭场春毛情况的单子。 淮县有一万只左右的鸭子,要把春毛都收了,粗算得四百两银子。 而江浙地区还有数十个养鸭场,要把这些春毛也都收了,横竖也要四五千两银子打底。 也就是说,沈清想吃下这两个地区的春毛,至少要准备五千两银子过渡。 她现在肯定是没有那么多银子的,别说五千两,五十两都没有。 但这笔银子只是过渡,之后她还会从药商手中把这笔银子收回来。 所以她打算去钱庄借钱。 先前高家父子在当地钱庄借不到钱,是因为丝绸滞销,资金链崩盘,而她现在有人造丝,不但整个江州,甚至北至天津、南至福广的客商都知道她人造丝好。 她拿着人造丝的名头去钱庄借钱,借三个月就还,亦能接受高昂的利息,定有钱庄愿意借钱给她! 做好这些打算,沈清立即返回高家。 她把身上的泥都洗掉,整个人打扮得精神奕奕,换上一身华丽的橘色绣金线褂裙,带着十台织布机的合同、报关单,出门直奔钱庄。 江州县城最大的钱庄在当铺隔壁,沈清刚穿过来就去当铺当了首饰,熟门熟路地找了过去。 钱庄小厮一听她来借银子,殷勤地将她迎至二楼。 “您想借五千两银子?”钱庄掌柜伸出五个手指头,惊讶道,“但高家尚欠赵员外十万两白银……” 负债率太高,钱庄不敢借。 沈清笑笑,边整理褂裙,边缓缓说道:“欠赵员外的十万两,有宅子和地抵着,说难听的,就算我到时候还不上那十万两,卖了宅子和地,不还能套个几万两出来?” 掌柜抚着山羊胡,点点头:“这倒是。” “而我现在要借的这五千两,用我工厂的机器、仓库里的料子来抵,和赵员外那笔借款不冲突。您看怎么样?” “机器?” 见掌柜迟疑,沈清把资料递过去,解释道:“那些机器,当初花了三万两白眼从德国进口。三个月后就算我还不上你的五千两,机器你随便卖给一家布料商,至少也能收回一万两。” 掌柜有点心动,拿着资料进了里屋。 沈清屏息等待着,十指因为紧张绞得指关节泛白。 这次羽绒衣生意的成败,就看这笔钱拿不拿得到了。 她转身看一眼里屋的门。 那里头定是这家钱庄的幕后控制人,掌柜虽然愿意将银子借给她,但那个人不见得会同意。 第77章 这样会害死沈清!(新内容) “吱”一声,老式木门从里头拉开,掌柜出来了。 沈清闻声望去,从快闭合的门缝间看一眼里头。 看不见那人的全貌,只见衣袖一角,是十分繁复的花纹,进贡宫廷的那种。 这种花纹,上次还是在赵员外那个老贱人身上瞧见过。 沈清预感不好。 掌柜在太师椅上入座,将资料往她面前一放,歉意道:“沈老板,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老板不同意借您这笔银子。” 希望落空! 又是被赵员外那贱人给破坏的! 沈清恨恨望向那个门,故意大声问:“坐在里头的是赵员外吗?” 掌柜一惊,忙摆手:“自然不是……我们的老板姓王,怎可能是赵员外呢?” 沈清嚯的起身,直直朝那面门走去,抬脚狠狠一踢。 门被她踢崩了一条缝,她又踢了几道,门完全散架,敞得大开。 赵员外和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喝着茶。 所以钱庄老板不是赵员外,但却因为他的关系,钱庄拒绝了她的贷款。 沈清想起高元奇也是受赵员外指使,自己今时今日都拜他所赐,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意,冲进去,抓起桌上的热茶往赵员外那个老贱人脸上泼去。 “啊~~~”赵员外尖叫出声,抬手去擦自己的脸,连手也给烫着了,叫得更大声了。 “你这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不把你办了我不姓赵!” 他扑上来,直接给了沈清一巴掌。 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足足高了沈清一个半的脑袋,手劲大,一下把沈清给打懵了。 懵圈之际,赵员外将她往一旁的罗汉床上一推,一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骑到她身上。 眼见手就要从她裙摆下方探进去,赵员外忽然神色一僵,手往后腰摸去。 再举手,全是血,惊得他一张脸剧烈抽搐,掐着沈清脖子的手也松开,举起双手站起身。 “好汉饶命呐……好汉饶命呐……好汉饶命呐……” 他又哭又叫,却不敢动,老老实实地举着双手。 沈清知道他身后有人用刀一类的锋利器具顶着他,所以他的手去摸了后腰一道,才会立即有血,人才会不敢动,举着双手投降。 沈清下了罗汉床,就见是一个身穿寻常长褂袍、头戴瓜皮帽的年轻男人抵着赵员外。 细看之下,瓜皮帽下有鬓发。 不是阴阳头! 是和程稚文一样的短发! “沈老板,赶紧走!”男人低声提醒道。 沈清回过神:“谢谢好汉相救!” 她提着褂裙冲出房间,下了一楼。 出了钱庄,远远地就听到马蹄声。 有人报官,县衙那边来人了! 沈清担心地望向钱庄二楼的窗户,纠结着是不是要等县衙的人过来,一起上了公堂,为那位好汉作证。 忽然一道黑影从二楼窗户飞了出来,直接飞上一旁的大树,隐入那郁郁葱葱的枝叶中。 知道是救自己的好汉逃了,沈清松一口气,很快也混入人群。 她立刻回高家,将高刘氏带上马车,又让老许去工厂接春菊素兰,一起去了知州衙门。 师爷带着老老小小去了偏房,沈清坐在齐振恒书房内,将方才在钱庄发生的经过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短发?”齐振恒皱眉,“夫人你可确定,救你那人没有长辫子?” 沈清解释:“他也不是没有长辫子,他有辫子,但是两侧鬓角也长了头发,我亲眼所见!” 齐振恒面色凝重道:“可能是革命党。他们削发明志,却又因为混迹在普通老百姓中活动,打扮需得跟寻常百姓一样而戴了假辫子。所以才会——长辫子上还长了头发,因为他们那个长辫子是假的,连在瓜皮帽上。” “革命党?” 沈清吓一跳。 慈禧亲政的时代,但凡跟革命党沾上边,都是要被砍头抄家的呀! 她整个人都有点抖,话不成话地对齐振恒说道:“齐大人……我……我就是个小商户……我只想做生意……我跟那些革命党没有……没有关系……” 齐振恒按了按她的手,跟她使了个眼色,起身打开门,看一眼门外。 随后又将门关上,坐回原位,压低声音说道:“夫人万万不可对我以外之人泄露今日救你的人鬓角有毛发!” 沈清怔怔点头,咽了咽嗓子:“可是……可是万一有人看到呢?” “到时就说夫人与我在一起,知州衙门所有人都能证明!” “齐大人……”沈清受不起齐振恒这份相助,迟疑道,“你为我作证,会连累的你的……因为那县令跟赵员外是一伙的……我怕他们……” 怕他们借我今日之事情,诬陷你与革命党有瓜葛,趁机对你不利。 齐振恒也一脸凝重。 眼睛看着书桌后的鹤鸟图,叹气道:“我暂时还能压那县令一头。这次我若不为你作证,怕是你又要被他们抓去折磨。” 沈清眼眶一热,摇头:“抓去就抓去!我不怕!大不了再上公堂!我定还能自救!” 瞧见她这样,齐振恒也心生不忍。 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命有多苦。 结婚不到半年就守寡,为了守住高家一方天地,三番两次被抓到县衙去折磨,日日奔波生意只为求得一点生存的空间。 齐振恒咬了咬牙,站起身:“就这么决定了!由我去跟他们斡旋!我处理不了,我请我父亲出面!” “齐大人……” “哗”的一声,书房门从外头推开。 程稚文寒着一张脸站在外头,看了沈清和齐振恒一会儿,双手抄兜走了进来。 瞧见沈清眼眶微红,脸色更难看了,看向齐振恒,冷冷问道:“怎么了?” 齐振恒没搭腔,上前虚揽着沈清往门口走:“夫人请先至隔壁休息,高刘氏和你的丫鬟徒弟都在隔壁。” 沈清点点头:“谢谢齐大人。” 齐振恒送她回偏间,很快又折返回书房。 房门一关,他快步走到程稚文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江深暴露了!你这样会害死沈清!明知道那帮人巴不得找到点什么蛛丝马迹害死她!” 程稚文往前逼了一步,将他逼得连连后退,眯眼问道:“怎么?你心疼了?” 第78章 怎能去喜欢一个寡妇?(新内容) 齐振恒低吼:“我心疼所有百姓!” 程稚文凉笑:“你最好是这样!” “带着你的人离开江州!你再这般下去,不仅会害死沈清,连你自己也会暴露!” 齐振恒不再称“沈氏”,而是直接称“沈清”。 这意味着,他潜意识里,已认同了沈清与他是平等的。 平等的男女,才能谈情,友情或感情。 这细节,叫程稚文发现了。 他咬了咬后槽牙,隐忍道:“如果是你,方才那种情况你如何处理?姓赵的骑在她身上,要就地办了她!她压根敌不过姓赵的力气!如果不是江深及时出现,她眼下已经被姓赵的侮辱!你叫她日后如何在江州活下去?” 齐振恒无言以对。 他关心沈清,在她有需要的时候支持她、帮助她。 但他做不到像程稚文这样,安排几个人,日日夜夜暗中保护她,在她有难时,第一时间救她。 如非程稚文如此,她早已被那姓赵的…… 他有什么脸在程稚文面前强调自己心疼所有百姓? 齐振恒转过身,双手撑在方桌上,用力锤了一拳。 身后,程稚文凉声问道:“你喜欢沈清?” 齐振恒错愕,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自己会喜欢上沈清。 他怎能去喜欢一个寡妇?! 他应当立即否定! 可他为什么说不出话来…… “你能不能娶她?” 他还是说不出话来。 气氛静默片刻,程稚文咬牙道:“既然不能娶,那就把这番心思藏在心里,直到死!” …… 程稚文走后,齐振恒派人去了县衙一趟。 得知赵员外并未报案,只说自己不小心摔倒,便也清楚赵员外不敢贸然得罪某方势力,稍稍放了心。 但为防止赵员外当晚又起歹意,他让沈清和家眷在知州衙门暂住一夜。 春菊和素兰已睡熟,沈清睡不着,到院子走走。 春夜寒凉,她抱着双臂,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眼下,向钱庄贷款是别想了,这条路被完全堵死了。 她要么厚着脸皮再去跟高家亲戚借钱,要么就是彻底放弃羽绒衣生意。 可放弃了,她后续要做什么生意呢? 这年头,做点啥不用本银子? 人造丝生意也顶不了多久,再过几个月,欧洲的人造丝运进来,将如同当初的洋布一样席卷市场。 他们的料子,定会做升级,要么花色更美、颜色更鲜艳,要么价格更低廉。 总之为了拖垮她,定会想出各种办法让百姓去买他们的料子。 沈清觉得自己竞争不过。 她就一个人,十台纺丝机,如何斗得过那些身后有成千上万台机器的洋布商? 原本打算秘密研发羽绒料子,成功后,直接秘密出口,不让本地的人有机会里通外鬼、偷她的创意。 可这样,也意味着要先投入一笔巨大的本钱。 五千两只是买鸭毛的钱,后续还要做防钻绒内胆布料。 那日她用人造丝做内胆,绒毛全钻出来了,程稚文穿了一整日也不保暖,所以还得重新研发更密集的防钻绒料子。 她之所以着急收购鸭毛,一来因为眼下确实是春毛的收割季,她错过了春毛,就要等农历十一月的冬毛。 夏毛和秋毛是用不了的。 而农历九月就要还十万两的本金,如果没法赶在九月之前把羽绒马甲卖到欧洲去,那她就再也没机会还上这笔债了。 想到十万两,那种刽刀压颈的感觉又涌上沈清心头。 她抬手抚了抚后颈。 这时,一件披风披到她肩上。 她怔了怔,转过身,就见齐振恒笑着看自己。 “为何这么晚还不休息?” 她对他欠了欠身:“谢谢您的披风。” 站直身子,无力笑笑:“想生意的事,特别头大。” “说说看?” 沈清不知该如何说起,也感觉说了没用。 他一个清流,自己都清贫着,难道还有钱帮她不成? 他若能拿出那么一大笔银子来帮她,那他就有问题了。 她也不会接受他的银子。 思及此,她笑道:“说来话长。” 齐振恒点点头,很体贴地没再追问。 沈清抬头望天,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别的世界的人,也会有我这样大的烦恼吗?我没什么特别大的愿望,就只希望能好好活着,可是这好像也很难。” 她抬手摸了摸脸上因为长疹子留下来的糙印子:“我以前那么爱美,为了做生意,让鸭子在我脸上拉屎,为了捡鸭毛过敏、毁容,还差点被赵员外……我已经这么努力了,老天却还不让我活……太难了。” 说完这番话,她已是委屈得泪流满面。 为自己委屈。 男人厚实温热的手掌放到她肩上,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 她侧了侧脸,不让齐振恒看到脸上的湿意。 “你没有毁容。”凉凉月色下,他炯炯有神的双眸蒙着晶莹,“你还是很美,与我初次见你时一样。” 初次? 沈清想起来了,噗嗤一笑:“那次我被浸猪笼,你前去救我,把像落水狗一样的我从河里捞起来。那种情况下,我能美到哪里去?” “如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谢谢您的安慰。” 她眼下这般处境,谁支持她、安慰她,她都会很感激。 夜凉如水,一阵风吹扫了过来,沈清轻咳一声。 齐振恒为她拉紧披风,轻声说道:“天凉,回去休息吧。” “好。”沈清对他欠了欠身,“谢谢您。” 她转身回偏间。 素兰已熟睡,春菊为她留了一盏小灯,见她回来,赶紧下床来,接过她脱下来的披风。 见披风是男款,春菊小声问道:“是齐大人的披风吗?” 沈清点点头:“明日帮我还给齐大人。” 春菊笑着把披风挂到衣架上:“齐大人对您可真好。” “他是清流父母官,对每个百姓都很好。” “才不是呢!齐大人对谁都很严肃,但我看他对您……哎……如果齐大人能一直护着您,那该有多好……您就不用这么辛苦做生意了……” 春菊年方二十,只比原身大一岁,没经历过婚姻,还像少女一样爱做梦。 看到程稚文对沈清好,她就希望沈清能和程稚文在一块。 看到齐振恒借沈清披风,就联想到沈清这辈子能一直得到齐振恒的庇护。 总归就是苦吃得多,书又读得少,所以梦想有白马王子来拯救沈清,她也跟着鸡犬升天。 这些沈清都知道,不忍斥责她,毕竟她也确实跟着自己受了太多苦。 “少奶奶,这披风我不帮您送了,明日您亲自给齐大人送去吧?回头我做点糕点,您一起送给齐大人……齐大人见您这般贤惠……” 话未说完,躺在床上的高刘氏冷笑一声。 第79章 做一次,关系便削减三分(新内容) “这齐大人可是知州大人,怎可能看上一个寡妇?” 高刘氏声儿不大,却充满了讽刺。 沈清回神,看向她,没什么情绪地说道:“你放心吧,我没想跟齐大人怎么样。我现在只想做生意、挣钱,把债还了。” 说到高家欠的债,高刘氏口气低了下去:“我倒也不是不同意你改嫁,而是咱们做寡妇的,要有自知之明,如果你要找个鳏夫什么的,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但你想着和齐大人,这可能吗?我就怕你被人笑话了……” 沈清:“……” 春菊突然意识到是自己方才的多言害了沈清,内疚之余,亦十分生气高刘氏这般讽刺自己的主子。 虽然她也认为沈清的归宿可能是某个鳏夫,但高刘氏这般说出口就不对! 谁还能没个念想? 脾气一急,心直口快道:“老夫人!我家小姐还年轻,二十不到,且没有子嗣,不找鳏夫也可以!” 高刘氏嘴一撇,冷笑着翻过身。 春菊红着眼睛看向沈清:“少奶奶……” 沈清有气无力地拍拍她的肩膀:“没事,去睡吧。” 她都快累散架了,实在是没心力再去纠结这些事了。 翌日,齐振恒的人一大早来报—— 昨夜赵员外那边毫无动静,也没叫人去高家闹。 沈清稍稍安了心,不好再打扰齐振恒,带着春菊等人回了高家。 下马车的时候,老许提醒她,还有五日就要前往养鸭场收春毛,若迟了,那边便会将采下来的春毛转卖给药商,一百两的定金也不予退还。且另外十家养鸭场的春毛若决定全部收了,也要在这两日将定金送过去。 进入农历三月,所有养鸭场都陆续开采春毛,谁先上门下定金,鸭毛就给谁。 沈清看一眼头顶的烈日,心情却犹如十月寒冬。 一点银子都没有,如何去收春毛? 她叹了叹气,对老许说道:“好,我知道了,我这两天再尽力筹点银子。” 说完转过身,正要进高家大门,一台轿子在高家门口停了下来。 沈清顿步。 轿门打开,高家大房急匆匆下了轿子,喊道:“侄媳妇儿!侄媳妇儿!” 她以为高家大房是来要她还钱的,不由得一阵紧张。 “侄媳妇儿!大伯有事要拜托你呐!”高大爷上前来,急道,“走!进屋里谈!” 走在前头的高刘氏闻声回头看一眼,好奇道:“我儿媳妇有啥能帮得上大哥的?” 在高家所有人眼里,大房做官家马草生意,有一定人脉,是整个家族里混得最好的。 二房眼下这般落魄,有啥能帮得上他的? 沈清自己也满腹疑问。 一行人来到正厅,高大爷热茶都没喝上一口,就着急说道:“侄媳妇,那兵部车驾清吏听说要换人做了呐!” 沈清点头:“然后呢?” “原先那车驾清吏曹大人,与我是故交,眼下他被换了,新任车驾清吏大人他不要我的马草了!我年初刚花光所有银子从包头包下所有马草,结果现在……” 他说着说着就要哭了,手背不断拍着手心,来回踱步。 沈清能理解他的着急。 他们处境都差不多,一个花光了身家囤马草,一个买鸭毛。 而现在都一样面临着血本无归的下场。 沈清叹气:“大伯,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事儿您找我,我能帮上您什么忙呢?” 高大爷看一眼高刘氏,踟蹰着没好意思说出口。 高刘氏急道:“大哥您就说吧!能帮得上的我们肯定帮!” 高大爷看向沈清。 “侄媳妇你不是有个相……”他顿了顿,尴尬改口,“有个老乡,就是那程老板!他爹是钦加三品官!跟那新上任的车驾清吏大人是故交……” 沈清懂了。 这是要通过她去找程稚文,让程稚文的爹跟新上任的车驾清吏大人说情,继续用大房的马草。 沈清犹豫。 虽然她和程稚文相熟,但程稚文和父亲关系如何,他父亲是否愿意做中间人的角色……这些她统统不知道。 且这种消耗人情的事,做一次,关系便削减三分。 她今日为了他人的事情求了程稚文,程稚文为她办了,他日她为自己的事求程稚文,程稚文不一定愿意帮忙了。 所以沈清不太想干这种事。 “大伯,我虽与程老板是同乡,但远不到能拜托这种事的关系……我帮不……” 话没说完,高大爷已是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豪气道:“我全部家产就只剩这一万两,如果程老板愿意为我去游说,这一万两便当他的经费!” 沈清咽了咽嗓子。 一万两,够她付清所有春毛的货款,剩下五千两,还能作为研发防钻绒内胆布的资金。 她看着那张银票,原本绝望如灰的眼里有了光。 “大伯,若新任车驾清吏大人愿意今年继续接收您的马草,您能靠这批马草挣上多少银子呢?” 高大爷多长了个心眼,支支吾吾地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沈清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道:“把今年的马草份额给您,您能获得多少利益,车驾清吏大人能不知道吗?利益那么大的生意,您却只拿一万两出来当活动经费,车驾清吏大人和程大人能高兴吗?这不高兴了还怎么把份额给您呢?” 她现在觉得这个大房也不是个会做生意的料子。 几十万两、甚至上百万两利润的生意,关系摆在他面前,他却只想拿出一万两打发所有人。 一万两对她这个落魄生意人来说可能有点吸引力,但对程稚文、程家,甚至车驾清吏大人来说,就是个屁! 沈清在心里骂了句“不会来事”,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对她来说,眼下这就是个机会。 虽然她不确定程稚文愿不愿意牵这个线,但机会来到她面前,她就一定要把握住! 先做了,成不成再说! 而她方才那番话,高大爷也有所顿悟,抚着山羊胡想了会儿,牙一咬:“成!” 沈清挑眉,佯装不懂。 “只要今年把这马草生意给了我,我可以让出十个点的利润给程家和车驾清吏大人!” 沈清满意:“好嘞!您诚意十足,这事儿一定有得谈!” 高大爷喜道:“那你何时要去找那程老板?” “您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立马就去。” 第80章 陪我睡一夜(新内容) 高大爷面色一僵,以为沈清要趁机狠敲自己一笔,防备地问:“什么条件?” 沈清道:“我帮您促成这件事,您再给我的生意投上一万两。” 高大爷闻言,脸色一松:“就这?” 沈清点头:“是的,先前人造丝生意您投了一次,这次我又有新料子,您再投一次,将来挣到银子了,我一定给您分红!” 高大爷无所谓分不分红的。 沈清那几万两的小生意,跟一年上百万两的马草生意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若沈清能帮他度过这次难关,一万两直接送给她都值了! 思及此,高大爷豪爽道:“没问题!只要我今年的马草生意解决了!别说一万两,五万两我都给你投!” 有他这句话,沈清立即出门找程稚文。 上了马车,才想起来自己压根不知程稚文目前在何处。 好几日没见着他人影了。 她问老许:“你知道程老板眼下在哪儿吗?是不是还住在齐大人那儿?” 老许笑着驾动马车:“程老板去住客栈了,已经好些时日不住知州衙门了。” “咋了不住知州衙门?不是在那儿住了好一阵么?” “小的也不清楚。” 沈清点点头:“那就去客栈找程老板吧。” 到了客栈,程稚文却没在房里。 沈清猜他出去谈生意了,便坐在客栈一楼喝茶,边等他回来。 这一等,直接等到夜里。 瞧见那顶熟悉的黑色羊绒礼帽,沈清开心地起了身,朝客栈门口小跑去。 “你回来了呀?我等你大半天了。” 程稚文冷冷地瞧着她:“何事?” 沈清被他这幅冷淡的态度搞得一愣,跟着他上客栈二楼,边走边说道:“我有事儿想求你。” 他没说什么,阔步进了房间。 沈清跟进,门一关,立刻闻到了酒味。 她仔细观察程稚文的脸。 双颊通红,喝了不少酒。 她走到圆桌边倒茶:“去哪儿喝酒了呀?” 他一声不吭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撑在身侧,双目沉沉地看着她。 “乐春阁,你最熟悉的地方不是?” 沈清听出他在讽刺自己曾经为了求他办事而打扮成乐春阁的艺伎混进包间,倒茶的手一顿。 心中来了气,但想起这番前来有事求他,只得生生忍下。 把茶水端到他面前,说道:“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他没接她的茶:“说说看。” “车驾清吏司今年换了大人,你知道吗?” “知道。” 沈清低声说道:“高家大房做军需马草多年,但今年新上任的车驾清吏大人,把他的份额给收了,但他已经花光身家囤了一整年的马草。” 他静静听完,冷笑道:“高家大房答应给你多少银子?” “他答应再投我一万两。” “一万两就能买你上门求我办事,到底是你便宜还是我便宜?” 这话不仅讽刺,还充满了看轻,沈清听出来了,心情越发不舒服,隐忍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你继续,我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沈清:“……” 她又怎会看不出程稚文对自己态度大变。 几日不见,他到底是怎么了? 沈清决定先把个人情绪放一边。 车驾清吏司在京中,而程稚文的父亲在永州,即便程家愿意当中间人去斡旋,这江州到永州快马加鞭需要半日时间,永州到京中又要日时间。 而她最迟五日内,就要去淮县付鸭毛的货款,如若超期不去,不仅鸭毛会卖给别人,且她放的一百两定金也拿不回来。 她没时间了,今夜一定要把马草之事谈下来。 可这种事,一旦让对方嗅出急切之意,就更显得充满了利益的味道。 沈清知道,所以尽量放平语气:“他愿意让利十个点的利润给你爹和车驾清吏大人。” 程稚文大笑:“哈哈哈哈。” 沈清不知他在笑什么,但能感觉出他此时此刻,很看不起自己。 “你以为我爹和车驾清吏大人跟你一样,一万两银子就能把自己给卖了?” 他用“卖了”这个字眼,沈清再粗线条也听得出其中的鄙夷。 这和说她卖身又有何区别呢? 她被刺激得浑身的血液往脑门涌去,手中的茶杯用力往地上一摔。 顷刻间,碎裂的瓷块四处飞溅,有几块弹到了程稚文身上。他闭了下眼睛。 “你才卖身!”沈清气红了眼,尖刻道,“我只不过为大房当说客,把话带到,促成这件事的办成!他答应给我投一万两银子,不是白给我,后续我要给他分红的!我这叫‘把自己给卖了’” 不长的几句话,却说得她气喘吁吁、胸膛上下起伏。 掌心撑着圆桌,无力地坐了下来。 程稚文依旧坐在床上,翘起二郎腿,眯眼瞧着她。 对峙片刻,他轻笑出声,说道:“这高家大房着实天真了些。军需马草是兵部的事,也不想想你一个寡妇,要拿什么攀上兵部这层关系?利益之事,从来都是资源互换。你又有什么资源可以换得这层关系?” 沈清张了张嘴,还未开口,程稚文就将她要说的话给接了去。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靠我是么?那我问你,我凭什么帮你去促成这桩利益之事?” 沈清无言以对。 是啊,程稚文凭什么? 而她到底又是哪来的自信,认为他愿意为自己去与兵部攀关系? 凭他之前的帮忙?凭一时兴起的打情骂俏? 不涉及利益,怎样都行。 一旦涉及利益,边界分明。 他程稚文可是个真真正正的生意人啊! 沈清忽然清醒过来。 是自己太不自量力了。 竟妄想程稚文会为了她去跟兵部斡旋这种事,还要拉上他爹。 就算她是程稚文的原配妻子都不一定能支得动他做这种事,更何况她对程稚文来说,什么都不是! 沈清绝望起身:“打扰了。” 她转身,就要离去,忽然听到身后程稚文笑了笑:“倒也不是没得谈。” 她顿步。 他问道:“话说回来,我帮你促成这件事,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沈清转身看着他。 他拍了拍身旁的床榻,脸上笑意尽敛,双眸毫无温度,只剩算计:“陪我睡一夜,我保高家大房拿下今年的马草份额。” 第81章 不欢而散(新内容) 沈清错愕,愣在原地。 程稚文已是从床榻上起了身,走到她面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挑起。 男人低下头来,脸放大在她面前。 似要吻她。 她忽然觉得这一刻的他很陌生、很讨厌,手一挥,将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拍掉。 他没再继续,看着她的眼神凌厉无比:“既然不想出卖身体,那你就不该进入这个房间!一旦进来了,就不是你能做主的!” 沈清恨恨咬牙,盯了他片刻,转身冲出房间。 上了马车,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程稚文说的没错,她现在除了身体,还有什么是能供这些权势男人看一眼的? 她有什么脸去谈这种生意? 权势阶层的游戏,是她一个底层百姓能参与的吗? 一切都怪她太不自量力,才会被程稚文无情嘲讽。 “沈老板,到了。”马车外,老许喊道。 沈清擦了擦眼泪,俯身出了马车。 她没立即进高家,站在车室旁,对老许说道:“老许,你回程老板那儿去吧。” 老许大吃一惊,急道:“沈老板,出什么事了?程老板没让我回去啊!” 沈清吸着鼻子点点头:“我知道。就是我这边暂时用不着马车了,所以你回程老板那儿去吧。” 老许怔怔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她转身进高家。 高刘氏还坐在正厅,像是在等她,她踟蹰半晌,走了进去。 “怎么样?”高刘氏迎上来,“你那同乡愿意帮忙吗?” 她摇头:“人家不想做这种事。” 高刘氏失神地坐回去。 沈清也在一旁入座,整理过情绪,平静道:“家里没银子了,最后一百两也被我拿去当鸭毛的定金,但现在因为没钱付尾款,所以这一百两也拿不回来了。” 高刘氏打量一圈宅子,唉声叹气道:“实在不行,就把这宅子给卖了罢!还了债,还能有点剩余!” “地契房契都抵给那赵员外了,暂时也卖不了。” 已是到了绝境。 高刘氏全懂了,登时哭天喊地:“要死咯!要死咯!” 沈清默默起身回屋。 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梦到玄月到了,因为没钱还债,又被拉到公堂上折磨。 那板子一下一下地砸在她腰上,腰椎尽断,肉全部被砸开,发炎流脓,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蠕虫。 “啊!”沈清睁眼,惊坐起身,满头大汗。 春菊听见声响,赶紧开门进来,走到床边,俯身看着她:“少奶奶您做噩梦了吗?” 沈清回神,两只手都往后腰摸去。 感受到皮肉还好好的,她松一口气,看向窗外:“几时了?” “辰时了。”春菊轻声说道,“老夫人一大早就出去了,我把早膳端到房里给您吃,您再睡会儿。” “婆婆去哪儿了?” “听说是问高家的亲戚借银子去了。” 沈清叹气:“希望她借得到吧。” 她没心情再睡,也毫无食欲,稍稍梳洗过,就去了铺子。 让掌柜把仓库里最后一点点人造丝都拿出来卖了,尽快回笼资金。 这些银子,或许还能支撑高家活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 她已是穷途末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高刘氏虽说去借钱,但借不到的。 高家亲戚第一次投在她这儿的银子,一次分红都没拿过,没有人会傻到再继续投钱给她。 更别说借钱了。 老话说——借急不借穷。 谁会把钱借给一个负债累累、已是确定还不起债的家庭。 “沈老板?沈老板?” 沈清回神,看向掌柜:“怎么了?” “您还记得上次那位天津客商么?” 沈清点头:“记得,怎么?” “您上次将定金退还给他后,他来了一趟铺子。” 沈清惊讶:“他来铺子作甚?” “买了十几匹人造丝回去,说他家闺女很喜欢您的料子,让您一定要撑下去,有什么困难他能帮的定会帮……” 沈清心头一暖,又意外又温暖。 落眸看着手中的账本,可惜道:“最后一批人造丝,以后估计不会再有了。绝版了。” 掌柜叹着气摇头。 沈清把账册推回去,转身要走。 “沈老板!您留步!” 沈清顿步,转过身。 掌柜从柜台内走出来:“要不,咱们带上几匹人造丝,上天津一趟?” 沈清不解。 掌柜解释道:“人造丝送天津客商的闺女,如果他有心帮您,会主动问您有何需要帮忙。毕竟上次他留了话给您。” 沈清失笑:“人家可能就是随口一说。” “咱们就赌一次。如果他无心,咱们再回来也来得及,反正现在也没其他办法了。” 沈清想想也是。 反正在家里呆着也是呆着,还不如上天津看看,兴许会有其他机会。 这位天津客商,是当初下定金的三位客商里唯一没找钱庄贷款的。 说明资金充裕。 相比于资金紧张的人,天津客商这样的人要谈合作会更容易些。 沈清决定立刻上天津。 她去仓库挑了五匹花色清丽的料子回高家,午后就出发去天津。 远远看到熟悉的马车候在高家大门口,她快步上前。 老许看到她,笑着跳下马车,接过她臂弯里五匹布料:“沈老板,您回来了,要用车吗?” “你没回程老板那边吗?” 老许憨笑挠头:“回了,又被他赶过来了,他说我再回他那儿,就把我解雇。” 沈清在心里骂程稚文神经病。 “既然这样,那老许你就暂时还在我这儿,以后再说。” 老许开心道:“好嘞沈老板!” “我马上就要去天津,你准备一下,我也进去拿行头,出来咱们就出发!” 老许闻言,脸色变了变,低低说了声“好”。 沈清以为他是怕路途遥远辛苦,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进了高家。 …… 马车驶出城关,往天津方向。 沈清看着对面程稚文常坐的位置,心一揪一揪的。 昨夜的程稚文叫她陌生,她不知道他前些时日是遭遇了什么。 坐到车门边,拉开帘子,问老许:“程老板前些时日去了哪里?就是我带丫鬟老太太去知州衙门住了一日的那阵。” 第82章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新内容) 老许想了想,说道:“程老板去了上海一趟,见一位从日本回来的先生。” “日本回来的先生?”沈清意外,“是谈生意吗?” 老许摇头:“不清楚。” “从上海回来后呢?” “从上海回来后,程老板便从知州府搬去了客栈住。” “他本来在齐大人那儿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搬去客栈了?” “小的不清楚。” 沈清坐回车内。 直觉告诉她,程稚文忽然对她态度大变,和那位日本回来的先生有关。 而且他还不住齐振恒那儿了,感觉好像也跟齐振恒闹掰了。 沈清没想通自己和齐振恒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能让程稚文突然翻脸不认人。 不过想不通归想不通,不影响她生他的气。 想起程稚文讽刺她为了一万两出来卖身,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不是看在他帮过自己多次,她会用世界上最毒辣的话反击回去。 而不是哭着跑开。 想起自己那日竟然因为他落泪,沈清恨不能戳瞎自己的双眼。 正想着,马车忽然一个急刹,她没抓稳,身子往前涌去,差点被甩出马车。 她忍痛爬起身,手刚够着门后的帘子,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道男人的粗吼声:“万寿帮!要命的都别动!” 同一时间,帘外伸进来一把刀。 沈清吓得身子往后弹去,后背直直撞上车厢尾部。 刀片将帘子往旁一拨,一张带疤的脸探了进来。 来人激动喊道:“老大!这里有美人儿!老大快来!嘿嘿嘿……” 沈清大脑轰的一声。 这是遇上山贼了! 濒死的感觉,瞬间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整个人都是木的,异常的恐惧,却浑身动弹不得。 “美人儿在哪儿?”彪悍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母的都是我的!都别给我碰!我得先享用!” “老大先用!我们后用!嘿嘿嘿……” 沈清不动声色从发髻间抽出发簪刀,藏在掌心。 来一个杀一个! 帘子再次被挑开,又一张布满疤痕、满脸横肉的脸探了进来。 此人像是山贼头子。 山贼头子看到她,眼中满是惊艳,爬上马车:“小美人儿,别怕,跟爷回山上享福!” 沈清握紧了掌中的簪刀,准备他一靠近,就一刀刺中他的心脏。 山贼头子爬了进来:“小美人儿……小美人儿……爷来了……” 沈清瞬间举起右手,往前刺去,却没刺中他的心脏,簪刀扎入胸膛。 山贼头子胸肌厚实,簪刀即使全部没入,也才公分,没中要害。 “臭娘们!”他捂着胸膛,扬起手中的刀。 沈清闭上眼睛。 这次真的会死吧? 终于要离开这个让她闯不了关的世界了吗? “老大!老大!” 车外一片哀嚎声。 紧接着马车剧烈晃动几下。 意料中的痛感没有出现,沈清睁开眼睛。 山贼头子已经下了马车,帘子整块被扯掉,她一眼看到了外面。 老许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旁边有几具尸体。 两道瘦长的黑色身影与山贼搏斗。 沈清爬到车门边。 山贼又倒了几个,而那两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也倒了一个。 另一位黑衣男子,与方才爬到马车上的山贼头子做最后的搏斗。 山贼头子操着大镰刀,身高足有两米,浑身的横肉。 他用大镰刀顶着黑衣男子的脖子,俩人力量悬殊,黑衣男子很快被大镰刀顶到车边,眼见那大镰刀就要切向他纤瘦的脖子…… “砰”的一声枪响。 山贼头子应声倒地,后脑勺汩汩往外冒血。 沈清看向出弹方向。 就见程稚文坐在马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举着枪。 马匹飞奔而来,停在受伤的黑衣男子身旁。 程稚文收起枪,跳下马,和另一名黑衣男子合力将受伤的男子抬上马车。 沈清忙移开身子。 她惊魂未定地望着程稚文,但程稚文全程没看她,查看过受伤男子的伤势,遂大声朝车外吼道:“老许!带江深回租界!” 老许立即坐上车前室。 神色冷静,丝毫不惧,与平时憨厚的样子完全不同。 沈清愣愣地看着。 以为自己也要跟着去上海,程稚文却是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揪到车下。 马车绝尘而去。 沈清看着满地尸体,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双手捂住嘴巴,眼中滚动着恐惧。 程稚文大吼:“愣着干什么?还不上马!” 沈清四肢全木了,动都动不了。 程稚文气得一把抱住她,托着她的屁股把她送上马,然后自己上马。 沈清被他夹在怀里,坐在马上,狂奔着往江州方向折返。 回到客栈,沈清还惊魂未定。 程稚文在屋里暴走,不说话,也不看她。 直到夜深,有人过来敲门,递了一张条子给他,他才静下来。 沈清猜可能是那位受伤男士的消息,赶紧问:“他情况怎么样了?” “做过手术,无碍。” 沈清放下心。 “你上天津做什么?”程稚文手揉着纸条子,在床对面的圆凳坐下,冷冷看着坐在床上的她,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架势。 她累了,没力气和他吵架,平静说道:“带几匹人造丝去送一位客商。他可能愿意支持我的新料子,所以我去拜访一下。” “我昨夜刚和你说过的事,你转眼就忘了?” 他提到昨夜,沈清的心脏刺痛了下,忽然回过神来。 失望地看着他:“你昨夜除了尖酸刻薄地讽刺我、贬低我、污蔑我,你还说了什么?” “我让你不要随便进男人的房间!不管你是不是谈生意!不管你是不是问案子!脚踏实地做事,别妄想走捷径!捷径的代价,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 沈清闭上双眼,任由他训骂。 抖着双唇,湿意在眼眶中滚动。 积压在心中多日的委屈,还有眼下的绝境,都令她的崩溃一触即发。 程稚文这番责骂,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第83章 竟如此貌美(新内容) “随意进你房间是我错了;自不量力地以为你可以帮我与兵部斡旋也是我错了…… 我太想东山再起,我不得不东山再起,因为我身后有十几号人要养,我还有一笔十万两的债务不到半年要还…… 这样的处境,我还能有什么心思因为别的事情进男人的房间?” 说完这些,她已是泪流满面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对程稚文示弱。 一把抹掉脸上的泪,她果断起身,对程稚文鞠了一躬:“今天你又救了我,无以回报,只能谢谢你了。你的忠告,我会谨记。” 说完,朝房门走去。 身后,程稚文冷冷出声:“高家大房的事,已经解决了。你可以去找他拿银子了!” 沈清闭了闭眼,咬住打颤的唇瓣:“谢谢程老板!” …… 夜凉如水,风一阵阵地刮着,沈清抱着双臂,神情恍惚地往回走。 今夜和程稚文这一吵,日后再难相见了。 他对她误会之深、鄙夷之深,已是令他再难维持素养。 到底是有多讨厌她,才会如此口不择言、大发脾气? 沈清不知道,只晓得从今往后,她也不想再看见程稚文。 但她感激他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解决大房的马草生意。 既然他确实解决了这件事,那么她明日便要上大房那儿去取一万两白银。 这是她最后一次享用程稚文带来的便利。 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但现实的绝境逼她不得不这么做。 高家十几口人,还有素兰,这些人都是她的责任,指望她吃饭。 在责任面前,她的自尊不值一提。 她一定要盘活生意! 思及此,沈清又振作起来,浑身仿佛都被注入了力量,脚步轻快地往前跑去。 身后,男人的脚步也快起来,一路跟着她来到高家,看到她安全进了大门,才放心折返。 翌日,沈清起了个大早,梳洗过后便去了大房家。 高大爷正在看车驾清吏司快马加急送来的函件,笑得嘴巴都快裂到耳朵上。 瞧见她进门来,立即殷勤地请她到太师椅入座。 “侄媳妇儿,我着实没料到程老板动作如此之快,不过两日的时间,便将这事儿办妥了。” 沈清不想多提程稚文,转而问:“大伯还满意不?” “满意满意!”高大爷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张银票推到她面前,“拿着!这不算投资,算我给你的辛苦费!” 沈清笑着将银票收到荷包里。 “没有什么辛苦费,投资就是投资,等我新料子挣到银子,我定把投资和分红连本带利还给您!” 说完站起身,准备告辞。 “侄媳妇,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大伯请说。” “你这同乡程老板,本事通天呐!老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妨……” 沈清皱眉,隐约料到他要说什么。 “不妨大大方方做他的侧室!如此这般,你也能将自己早日从二房的烂摊子里摘出去!” 看似字字句句为她考虑,实则是诱惑她成为可以供高家利用的血包。 沈清都知道,嘲讽道:“我会靠自己解决二房的债务,不靠男人。再说了,您以为男人那么好靠?” 脚踏实地做事,不要妄想走捷径。 捷径的代价不是你能承受的! 这是程稚文对她的“忠告”! 沈清离开大房家,立即去钱庄,将一万两银票兑换成若干小额银票。 然后回高家收拾细软,准备稍后去市集雇一辆马车前往淮县。 背着细软走出高家大门,瞧见熟悉的马车候在外头,心下一喜,小跑过去。 “老许,你没事吧?” 老许跳下马车,憨笑地挠挠头:“我没事,好好的!您要去哪里?我送您去!” “走!那一起去淮县!我要去付春毛的货款!” “好嘞!” 马车往淮县奔去。 沈清把剩下的鸭毛款付给养殖场的老板,顺利获得这批春毛。 她还放了定金,定下今年的冬毛。 见到银票,那老板相信沈清是来做生意的,才正眼和她说话。 “沈老板,我明日就组织工人将春毛采下来,十日内送到江州给你!” 沈清摆了摆手:“先不着急采,继续放着,我需要的时候会通知你采。” “为啥?” 沈清笑笑,没说什么,招呼老许出发去其他养殖场。 她以同样的方法收购了江浙两地所有养鸭场的春毛,但却不要求现在采。 回去的路上,老许问:“沈老板,您付了银子,为何不赶紧让他们把春毛采了,送到江州给咱们呢?” 沈清坐在门边,帘子扎在一侧,看着逐渐萧瑟的前路,情绪没什么起伏地说道: “和养殖场谈的是不分毛,全采。如若现在将所有鸭毛运来工厂,第一,我们需要很多人工处理分毛工作;第二,毛一分好,就得立即进行清洗和消毒,否则会发臭。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银子请工人分毛,也缺乏消毒材料。” 程稚文那日只买了一麻袋的漂白粉,用不了多久,要消毒那么一大批的鸭毛,需要很多漂白粉。 眼下和程稚文闹崩了,不好再让他帮忙买漂白粉,沈清打算亲自去上海一趟,见见其他买办。 老许不清楚这些内情,说道:“那……那早晚有一日得请工人、得消毒呐!再放下去,春毛就成夏毛了。” 沈清笑:“放心吧,不出几日,就有人愿意帮咱们把毛分好!” 三日后,果然有外县的药商找到铺子。 掌柜前来通报,沈清赶紧过去见客。 走进铺子,有个中年男人背手站在柜台前,观赏陈列在墙上的人造丝。 沈清笑着上前,跟对方拱了拱手:“李老板,喜欢这料子?买点带回去给闺女做衣裳?” 李老板闻声转过身,看着沈清,怔得一时忘记打招呼。 掌柜赶紧介绍道:“李老板,这位是我们高家的大当家沈老板。” 沈清又笑着拱了拱手。 李老板回过神来,也拱了拱手:“这沈老板如此年轻就罢了,竟还是如此貌美的女子!” 沈清笑着请他到里屋坐。 掌柜送上热茶,沈清给李老板和自己分别倒了一杯。 “李老板这是为了春毛而来?” 第84章 在她这儿被卡着脖子(新内容) 李老板尴尬笑笑:“是,我跟这家养殖场合作多年,往年都是到了采毛的时候才去联系,不想今年竟被您捷足先登了。” 沈清笑笑,没说什么。 李老板瞧着铺子里陈列的料子,好奇道:“不过沈老板您是做料子的,今年买这么多鸭毛作何用?” 沈清一时没答。 羽绒衣生意目前还是保密状态,不可令外人知晓她大肆收购鸭毛是为做料子用。 想了想,笑道:“做姑娘的头花。” 说着,随手从发间取下一只发簪,指着上头的珐琅装饰品说道:“就在这儿,沾一圈染色的鸭毛,活泼又调皮。” 又抬手,指着袖口说:“这儿,也能缝上一圈鸭毛,好看!” 李老板知道她在说瞎话,尴尬笑笑,转而道:“咱们说回正事啊沈老板。” 沈清笑着点头:“李老板您请说。” “我听养殖场那边说——您只要鸭腋毛,其他部位的毛不要。” “是这样没错。” 李老板并未因此松一口气,紧锁眉头,试探道:“既然这样,沈老板您把鸭腋毛留下,其他的毛卖给我,可成?” 沈清把江浙地区的鸭毛全都扫了,很难不怀疑是为了搞垄断抬高价格。 所以他今日不仅是来买鸭毛,也是带着砍价的准备来的。 思及此,不等沈清答复,开始卖惨:“我家只是小药坊,只卖当地百姓,药价向来定得极低,几乎没利润可言,如果沈老板您的鸭毛要价太高,我们也是买不起的,这就苦了当地百姓咯……” 为了压价,把百姓都搬出来了,对沈清进行道德绑架。 如果沈清执意抬高价格卖鸭毛,那便是为富不仁,与百姓为敌。 沈清全听明白了,有点不高兴,但没表现出来:“都是生意人,就别说什么‘几乎没利润可言’这种话了,懂的都懂。” 李老板面色一僵,没吭声。 沈清笑着为他添一杯热茶,表示这生意还有得谈。 李老板很识趣地喝了茶,表示还想继续谈。 沈清笑问:“您去年跟养殖场收的鸭毛,一斤是多少文?” “一百五十文。” “我收的这批春毛,一斤是两百文,但我还按一百五十文卖给你。” 沈清没有因为养殖场一斤贵五十文钱卖给自己而生气。 她是新客户,不贵点,又怎能收得到这批春毛? 但明年,她不可能二百文给养殖场了。 李老板一听能原价买回鸭毛,大喜过望,立即站起身,对沈清拱了拱手:“沈老板豪爽!” 原本是做好沈清一斤大涨几百文钱的准备来的。 不想竟这么顺利。 沈清敛笑:“但我有个条件。” 李老板拱着的手一顿,讪讪收起来,就这么站着看沈清:“什么条件?” “养殖场采毛时,你需派人前往分毛,将我要的鸭腋毛分出来,送到江州给我,而其他部位的毛,你全数收走。” 李老板面露难色:“但这个分毛,可是大工程呐!你也知道现在人工费贵着呐……” 沈清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事,那咱们就以后有缘再合作了。” 说完站起身,朝外喊道:“掌柜,送客!” “沈老板!沈老板!”李老板急忙又将她请坐下,“再谈谈再谈谈!” 沈清没有入座的意思,挑眉看着他:“我就这个条件,你能做到,春毛就给你,你做不到,我可以给别人。” 整个江浙地区的鸭毛都被她给收了,不从她这儿拿鸭毛,就得上更远的地方去,来回车马费是一回事,最麻烦的是路程遥远,鸭毛运不到当地,就会发臭腐烂,那就全废了! 所以李老板现在等于在她这儿被卡着脖子了,不从她这儿拿鸭毛,无路可走! 李老板叹气:“成吧。一百五十文一斤,分好鸭腋毛送到江州给沈老板您。” …… 李老板走后两日,又接连几位药商赶来跟沈清谈鸭毛的回收。 沈清如法炮制,将这批鸭毛以一百五十文的原价卖出去,但条件都是药商需得将鸭腋毛分好了送到江州给自己。 凭空出现一笔分毛成本,那些人起先都表示拒绝,但架不住江浙地区的春毛都在沈清手中,受制于她,最后只得都答应。 分毛的事情解决,沈清开始准备鸭毛送来后的洗毛和消毒工作。 她挨个去邀请以前的女工,问她们是否还愿意和自己一起工作。 她以前对女工们好,大家都记得她的恩情,想都没想就答应等鸭毛送来,回工厂帮忙。 确定了人工,得准备清洗消毒鸭毛的化学品。 小苏打和漂白粉,以前都是程稚文帮忙进口,沈清眼下不想再求他,便让老许帮自己跑一趟上海,从其他买办那儿进口。 两日后,老许很快带着几袋小苏打和漂白粉回江州,说大货一个月后会到达码头。 沈清放下心来,全身心投入防钻绒内胆布的研发。 防钻绒胆布具有高密的特性,因为纤维与纤维之间的紧密,才能防止绒毛钻出。 先前给程稚文穿的那件马甲,用的是人造丝做内胆。人造丝在研发的时候,追求透气,所以做得并不紧密,因此他就穿出去半日,细小的绒毛全钻出来。 沈清眼下面临的一个难题——要找到一种极度紧密、却又柔软的面料做内胆。 眼下市面上有几种料子:棉布、洋布、真丝丝绸、人造丝。 洋布和人造丝都有化学成分参与,更有可能趋近紧密的效果。 人造丝是自家产品,沈清熟得不能再熟,便没立刻去研究。 她去买了几块洋布回来,发现洋布的纤维排列并不紧密,要令它达到防钻绒的效果,就要做涂层。 在布料表面涂一层化学物,做“一堵墙”,将绒毛锁在内胆内,无处可逃。 可这样做的缺点是——极度的不透气。 极寒天气穿着还好,如若是稍稍暖和一些的天气穿,很容易闷出一身汗。 体验感不好。沈清很快否决了这个方案。 放弃了洋布,她又把自家的人造丝纤维原料拿出来。 机子送去返修还没回来,且那十台机子也织不出高密效果。 她想到了手工缂丝。 第85章 目光被他的扳指吸引(新内容) 缂丝是一道十分优秀的丝织工艺,因为极度依赖手工,所以价格昂贵,底层百姓很少能接触缂丝产品。 沈清会知道缂丝,还是因为原身的结婚贺品里,有一幅缂丝画。 画上是一对戏水鸳鸯,全用真丝缂成,惟妙惟肖,极度紧密。 这种密度,就是沈清想要的。 她拿着人造丝纤维和缂丝画,去拜访江州当地最有名的缂丝师傅。 这是一个三代做缂丝的家族,而沈清手中这幅鸳鸯戏水画,便是出自家族掌门人范老先生之手。 沈清寻去的时候,其实早有预感不好见到这位老先生的面。 因为缂丝乃真丝工艺,自从人造丝上市,全江州做真丝的老板都唾弃她。 高家当初也是因为看不起人造纤维,所以拒绝做洋布,坚持做真丝,最后导致负债累累、差点家破人亡。 他们认为真丝天然、高雅、贵气,而人造纤维粗鄙、没有底蕴。 沈清理解真丝人的坚持,但在生存面前,有些坚持可以暂时先放一放。 “沈老板,范老请您进去。” 沈清回神,看向通报的小厮:“范老愿意见我?” “是的沈老板。” 沈清惊喜,随着小厮进入范家的缂丝坊。 远远的,就看见一台台的缂丝机整齐摆放在屋中,有几位年轻的小姑娘正低头缂着丝。 再前面的台上,坐着一位戴老花镜的老先生。 沈清站在院中等候。 小厮进去通报,老先生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过来,很快放下手中的活儿,走了出来。 沈清对他鞠了一躬:“范老您好,我是高家丝绸铺的当家沈清。” 她将手中的礼盒递给小厮:“这是上海梨膏糖,有润嗓生津之效。” 小厮刚伸手要接,老先生轻咳一声,小厮又把手缩回去。 沈清心中有数,严阵以待。 “你来做什么?”老先生背着手,口气有点凶,果然不待见沈清。 沈清有心理准备,便也不慌不忙。 她展开鸳鸯戏水图:“感谢老先生缂了如此生动的一幅画,让我有幸一睹缂丝工艺的绝妙之处。” 老先生“哼”一声,脸别到一边,不看她:“我当初若知道你会成为真丝的叛徒,我死都不会缂这幅画给你!” 沈清闻言并不动气。 果真和她猜测的一样。 看来今日想请老先生缂丝给她,没那么容易了。 但既然来了,还是要试一试。 她跟老先生鞠了一躬,诚恳道:“我没有做真丝的叛徒。那些转做洋布的丝绸商,早已将仓库里的真丝贱卖给洋人,拿真丝换便宜的人造丝。但高家没有,高家一仓库的真丝丝绸,还在!” 老先生闻言,总算愿意正眼瞧她。 “当真?高家的丝绸还在?” 沈清笑:“是的,还在!总有一日,我会令这些真丝丝绸,恢复到以往的荣光!” “哼!可高家不是已经转做那啥假丝了?” 沈清耐心跟老人解释:“高家当初之所以做人造丝,完全是为了抢回被洋布占领的市场。与其让百姓去买洋布,送银子给洋人,还不如咱们自己做比洋布更好的料子,银子咱们自己挣!您说是吧?” 老人家听着有道理,点点头,总算对沈清和颜悦色了点。 沈清赶紧将缂丝画递过去。 老人家将画拿近,仔细瞧着,问:“你拿这幅画找我,是要作甚?” 沈清说明来意。 许是她态度诚恳,且并未贱卖丝绸,还保证日后要令真丝重现荣光,老人家用最高密的缂法,缂了一面素色料子给她。 沈清如获至宝,立即回工厂做防钻绒测试。 绒毛卡在丝与丝之间的缝隙里,紧紧地卡着,很努力想要钻出去,却钻不过去。 沈清高兴极了,翌日又去范家缂丝坊找老先生。 她提出和缂丝坊合作,想要昨日那种高密料子,批量的。 老先生问:“你想要多少这种料子?” 沈清快速给出一个数字:“一年二百五十匹。” 老先生哈哈大笑,说道:“这缂法已经失传了,只有我会,而我一年只能缂出匹。你这二百五十匹,我是进了棺材也缂不完!” 这番话,颇有捉弄沈清的意味。 沈清也听明白了。 一年只能缂出匹的料子,成本之高,是她用不起的。 回到工厂,沈清呆坐在账房里。 看着摆在桌上的几块料子,思考有什么料子是又便宜又紧密的。 她想起穿越前去登山,会穿那种防水防油的登山服。 按理说,连液体分子都能防渗的料子,必然能防绒毛。 登山衣的面料是锦纶,也就是尼龙。 所以用尼龙做羽绒马甲的内胆,应当有防钻绒的效果。 可尼龙说到底是塑料制品,这个年代,哪来的塑料啊! 沈清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无奈把尼龙给否了。 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招呼春菊和素兰准备回家。 人刚一出账房,就见齐振恒从外头走进来。 沈清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提着裙摆下楼去:“齐大人!” 齐振恒闻声看过来,就见穿着明黄橘色系褂裙的她,像一只翩翩蝴蝶,从廊桥飞了下来。 蝴蝶飞到他面前:“齐大人,您怎么来了?” 他回过神,笑了下:“我来看看工厂还顺利不。” 沈清笑着转过身,指了指空旷的厂房:“机器送去修了,而我现在开始研究新料子!保佑我能成功吧!” 说完转过身,问:“高元奇和高元香的案子结了吗?” 齐振恒看一眼春菊和素兰。 沈清就知道他想私下告诉自己,便请他上账房。 俩人在太师椅上入座。 “高元奇和高元香二人,明日发配边疆,你是否要告知高家老太太前去送别?” 齐振恒右手搁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习惯性用食指去转动大拇指上的扳指。 “不用了,走就让他们走呗,没必要送。” 说话间,沈清的目光被他的扳指吸引。 鸡油黄的蜜蜡。 蜜蜡? 树脂! 她登时惊喜起身,直直地望着齐振恒的扳指。 齐振恒见状,关心道:“怎么?” 她回神,说了声“没事”,急匆匆走到桌后,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地名。 第86章 抱着程稚文的尸体大哭不止(新内容) 抚顺、辽宁、广西、贵州、云南、浙江! 这几个地方都有琥珀蜜蜡的矿口,浙江离江州最近! 这一发现,令沈清大喜过望,无心再打听高元奇和高元香的案子。 她去找老许,要老许做好明日一早前往浙江的准备。 齐振恒听到了,蹙眉说道:“你只身一人前去浙江,怕是会有危险。” “我不是一个人,”沈清指了指老许,“老许跟我一块儿去呢!” 齐振恒看一眼老许,眉头皱得更深了。 沈清没在意,兀自和老许商量明日的行程。 得知她想去看琥珀蜜蜡,老许犹豫道:“这玩意儿都是达官贵人在把玩,名贵得很,咱们就这么去打听,能打听出来么?” 沈清坚持:“去了,就有可能打听出来;不去,是一定没机会的。” “我知道蜜蜡的矿口在哪里,我跟你们一道去。”齐振恒忽然出声。 沈清一喜:“在哪里?” “淳安。” 缩小到一个县的范围,那找起来就容易了。 往当地最大的文玩珠宝交易市场打听,定有消息。 沈清拍了下手:“棒!” 翌日,她和齐振恒一道前往淳安。 昨夜一整晚都在核算用琥珀作为防钻绒面料的成本以及可行性,没怎么睡,沈清一上车就侧着身子沉沉睡去。 三两个时辰的车程,她竟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到程家被抄家,程稚文逃去广州,她哭着求他和自己一起走,他不愿意,最终被砍了头。 程家上百口人,全都命丧刀下。 她在尸山中,抱着程稚文的尸体大哭不止。 “沈清……沈清……” 有人摇她的身子,她泪流满面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就见程稚文焦急地看着自己。 他在马车上,他要和自己一起逃! 沈清立刻抱住他,哭道:“快跑!快跑!我们一起走!呜呜呜……” 他身体僵硬了下,缓缓抬手,轻拍她的背。 “做噩梦了吗?” 他忽然变得声音洪亮,透着正气,再不是以前那副带着轻嘲的口吻。 不是程稚文! 沈清一把推开对方。 看清楚齐振恒的脸,她惊得身体往后弹去。 “齐大人……”她尴尬得脸要滴出血,无措地低着脑袋,“抱歉,我做噩梦了。” 他笑笑,坐了回去,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梦到被人抓了吗?我听你一直喊着‘快跑’。” “嗯。” “是谁被抓了?” 沈清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和程稚文的关系,随便扯了个谎:“就我自己被抓了……我让自己快跑……” 齐振恒点点头,体贴地不再追问。 车门外,老许拉着缰绳,叹了叹气,满脸的担忧。 …… 午后终于到达淳安,在齐振恒的引路下,他们来到一个叫排岭的地方。 排岭人烟罕至,却有着浙江省内唯一的琥珀矿口。 齐振恒跟矿口的负责人有私交,很轻松就带着沈清进了囤放琥珀的地方。 大块大块的黄色树脂堆放在仓库里,沈清走近一看—— 都是成色干净的料子,也知不便宜,便没继续看,转身问:“有那种最次的料子吗?” 负责人指了指角落的堆子。 沈清上前,蹲下身,捡起几块橘皮色的料子,放在手上掂了掂。 很轻,非常轻,比石子轻多了。 果真是最轻的有机物。 这种东西,成吨成吨地买,不贵,量还大。 她问负责人:“这种料子怎么卖?” 对方看一眼她手中脏兮兮的皮料,笑道:“这种料子几乎都是皮,且里面都是黑点黑线,你再打磨,也用不了的。” 沈清知道他以为自己要买回去加工成文玩饰品卖,笑着解释:“我不是想做成文玩,我有其他用途,不需要全品干净的料子,只要属于树脂就可。” 对方看一眼齐振恒,说道:“我和齐大人是老朋友了,你要的话,这些都给你吧,你尽管叫人来拉走就行!本来我们也是要清理掉的。” 沈清意外:“不用给银子吗?” 那人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你拉走我们还省了工钱请人来拉!” 沈清大喜,立即转身去估算这批废料有多少。 大部分是皮料的杂裂琥珀,在她眼中瞬间成了一匹一匹完美的防钻绒布料。 她让老许立即去集市上雇车,明日一起将这些琥珀皮料都拉回江州。 安排好这些事,天已黑透,只得在淳安的客栈休息一夜再出发回江州。 沈清吃完晚饭就回屋里研究从矿口带回来的皮料。 她用簪刀把皮料上的黑色物质全都刮掉,露出一整块纯粹的琥珀皮料。 皮呈橘色,长得并不规整,歪七扭八的,有的大颗,有的小颗,但无一例外的,都有黑线和杂点。 这样的成色,确实做不了任何东西。 但对别人没用的东西,对她来说,却是宝贝。 “叩叩……”有人敲门。 沈清放下琥珀,簪刀重新插入发髻,起身走到门后:“谁?” “是我。” 是齐振恒。 沈清把门打开:“齐大人,进来坐。” 齐振恒背着手走了进来,在圆桌边坐下。 瞧见桌上那颗清理干净的琥珀皮料,笑问:“你要这个,到底做什么?” 沈清入座,拿起桌上的琥珀,用手搓了搓,然后闻一下指腹。 琥珀递给齐振恒:“您像我这样,搓一搓,然后闻一闻自己的指腹。” 齐振恒照做。 沈清期待地看着他:“怎样?有没有闻到一股淡淡的松香味?” 齐振恒抬眸看过来,点点头。 沈清得意道:“别看这是些丑丑的皮料,刮干净了,里头全是琥珀酸。” 齐振恒不解:“何为琥珀酸?” “琥珀酸也可作药用,磨成药粉服下,具有凝神安眠、强身健体、增强体质之功效。” 齐振恒惊讶:“这般神奇?” 沈清笑着点头。 琥珀能作药用,琥珀酸也确实有一定保健作用,但收效细微,得长期服用才有效果。 并非她说的这般神奇。 但营销不就这么回事么? 谁敢说,谁的产品就吸引人。 她也不算骗人,她只不过将琥珀酸细微的功效给重点强调了。 沈清把玩着那颗皮料重新入座。 齐振恒问:“那你带这些皮料回江州,是想将它加工成药物?” 第87章 对程稚文失望透顶(新内容) 沈清没明说要怎么利用这些琥珀。 羽绒衣这个项目,要绝对保密,否则不等她去欧洲谈生意,这创意又被人窃取了去。 但眼下尼龙的原料解决了,又有新的问题浮出水面。 要怎么把这一块块的树脂琥珀处理成可以拉成纤维丝的原料? 正常是先溶解琥珀,将所有皮料溶成液状的有机物,然后再在一定的温度范围内,将其拉成丝状。 最后这些丝纤维再用纺丝机织成料子。 可要怎么拉成丝呢? 用手去拉,肯定是不行的。 要达到能织成布料的丝,需要很细很细,比线还细才行。 人手是拉不出这么细的丝纤维的…… 不知这会儿的德国,有没有拉丝机…… 沈清决定明日把琥珀皮料拉回江州,就动身去上海。 她不是要去找程稚文,而是想跟别的买办谈一谈,看眼下有没有办法从国外买到拉丝机。 如果有办法,那她就安心等机器,以及做尼龙料子后续的化学工艺部分。 如果没办法买到拉丝机,那她得趁早想其他的办法。 做好决定,沈清立即下楼去找老许。 老许向来都在马车里休息,她直接去停车的地方找。 人一走近,忽然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从马车边窜开。 沈清一惊,快步跑过去。 没见着什么黑影,反倒是老许看到她过来,立即跳下马车。 她边看黑影离开的方向,边问:“刚才是不是有个黑衣人来过?” 老许摇头:“小的没看到黑衣人。” 沈清又看一眼黑影离开的方向,过了会儿才看回老许:“明日你先送我去上海,然后再送齐大人和琥珀皮料回江州。” 老许意外:“您要去上海?奔波好几日了,怎么不多休息几日再去上海呢?” “这次的新料子很麻烦,一环扣着一环,其中一环坏了,它就做不下去了。我必须同时进行,一发现不对,赶紧想别的办法。休息不了。” 老许挠挠头,也不懂要说什么安慰她,只能点头:“行,那我明日先送您到上海!” “好,辛苦你了。”沈清转身要走。 “沈老板,”老许喊道,“程老板也在上海。” 沈清顿住脚步,没转身,口气忽然发了狠:“我不是去找他,别把我送到他那边!” “好。” 沈清回房,齐振恒还在房里等她。 见她回来,也没说什么,炯炯有神的双眸盯着她瞧。 她失神地坐了会儿,才回过神来齐振恒还在房里。 “明日我会在上海中途下车,您和老许一起回江州。” 齐振恒浓眉蹙起:“你一个人去上海作甚?” “联系拉丝机、温度计、车缝机……还有硝酸盐。” 齐振恒读圣贤书长大,从未听过这些名词,浓眉蹙得更紧了,说道:“我同你一块前去上海!” “不行!” 沈清下意识拒绝,态度十分坚决。 齐振恒错愕地看着她,片刻后,无奈地点点头。 大概是因为程稚文在上海吧……他心想。 沈清是中午到的上海,到礼查饭店办好入住后,放下细软,立即前往黄埔街。 这里有几家大型的洋行。 走在并不陌生的街道上,她忽然感触良多。 半年前,她到上海见外商卖丝绸,不想没成功,身无分文的她落寞地走在这条街上,看到银行,充满希望地狂奔而去,却被狠狠拒之门外。 那时候的她,初来乍到清朝,还不懂绝望。 半年后的今日,她口袋里是有点银子了,但整个人都充满了彷徨。 用程稚文的话来说,这些银子都是她走捷径、出卖自己、出卖他,要来的银子。 经过海关标志性的大楼,沈清加快脚步。 因为海关隔壁就有一家上海最大型的洋行。 几步上了楼梯,进入大厅。 里头人来人往,无一例外都穿着西装和欧式长裙,唯有她,一身大清褂裙和盘头。 没有人上前来跟她打招呼,甚至从她身边经过时,还投来看怪物的打量。 恰好有一个柜台空出来,她立即过去占了位置。 柜员礼貌道:“你好太太,有什么能帮您的?” “我需要拉丝机、温度计、车缝机、硝酸盐。你们这边有现成的吗?” “温度计和硝酸盐有少量现货,拉丝机和车缝机没有。” 沈清追问:“拉丝机和车缝机,是本地没有现货,还是国外也没有卖呢?” “车缝机有的,美国胜家牌,一分钟600针,但是得从美国进口。海运航行到上海,需要三十日至四十五日。” 沈清当即下了单子:“车缝机我要一台!那拉丝机呢?国外有吗?” “国外暂时没这个。” 沈清垮下肩膀,有点绝望。 拉丝机是近代产物,清末即便是欧洲和美国,也没这个东西。 没有拉丝机,琥珀料子要如何变成纤维丝? 有个穿西服的年轻男士走过来,低声问道:“太太,您要拉丝机是吗?” 沈清内心燃起一丝希望:“你有办法买到拉丝机吗?” “太太您随我过来,我帮您一起想想办法。” 沈清立即掏出银票把现货的款项给付了,拿上提货单据站起身。 年轻男子把她带到大门边,俩人站着说话。 “太太,这个拉丝机是可以做出来的,只要……”对方说着,抬手捻了捻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一个数钱的动作。 意思就是——钱到位了,什么机子都有。 沈清意识到不对劲,重新打量此人。 这个人,和银行大厅里蛊惑存款人买保险的保险贩子如出一辙。 怕就是骗子! 沈清脸色变了变,抬脚要走。 刚一转身,就看到了程稚文。 他不知站在那儿看了她多久。 一位烫着卷发、身穿英式羊绒长裙的优雅女士挽着他的手臂。 沈清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宽大、老气的褂裙,再抬头看看女士一身英伦风打扮。 登时有点难堪。 是啊,这样优雅的女人,才是他程稚文喜欢的、需要的! 他就是因为去国外喜欢上这样的女生,所以回来才会和原身退婚的! 即便他留洋前吻过原身的额头又如何? 那只是年少时的好奇罢了! 回忆渗出的凉意侵入沈清的心脏,她再次对程稚文失望透顶。 唇角勾了勾,回到以前那副眼里只有钱的飒爽模样。 她大大方方地向前走去,目不斜视,没看程稚文一眼,直接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第88章 她越在意,他越担心(新内容) “太太!” 有人拉住沈清的手臂。 她奋力甩了下,将对方的手甩开。 方才那个说可以帮她买拉丝机的年轻男士一脸暧昧道:“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说说?其实都是可以商量的……” 意识到程稚文也看着这边,沈清登时来了气,大声说道:“商什么量?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故意吊着谁呢?” 说到最后一句时,挑衅地看一眼程稚文,然后转身下楼。 “太太!”男子追了下来,“太太您听我说……” 沈清没鸟他,一口气下了洋行门口高高的楼梯。 她站在街边,转身看回洋行,就见男子还站在楼梯上,垂着脑子听程稚文说着什么。 看那样子,好像在挨程稚文的训。 沈清在心里骂了句“多管闲事”,转身去下一家洋行。 半日忙下来,倒是将整个上海少量的硝酸盐现货都买了过来,但拉丝机依旧没着落。 沈清只能先回饭店想办法。 一走进礼查饭店,她就想起程稚文回上海也是住这里。 心里头乱乱的,又气又空又迷茫的感觉。 气的是,程稚文跟其他女生在一块。 空的是,她的生意,程稚文再也不会参与,从此之后只有她一个人孤军奋战。 迷茫的是,买不到拉丝机,那就很难将琥珀原料分离成纤维、织成胆布。胆布做不出来,羽绒马甲就做不成,那这次的生意就又要失败了! 借钱一次比一次更难,这次再失败,她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机会。 “叩叩……”有人敲门。 沈清回过神,走到门后:“谁?” “是我。” 是程稚文。 她迟疑几秒,打开房门。 他一身笔挺的西装,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仿佛俩人只是纯陌生人。 她也不甘示弱,身子懒懒地倚在门边,双臂环胸,凉凉地睨着他:“什么事?” 见她没有请自己进去的打算,他脸上闪过不悦,但并未强行进她的房间,就那么站在门口。 “你独自一人来上海做什么?” “来买机器。” “下午在洋行和你纠缠的那个人,不是贸易商,你不要被他骗了。” 沈清笑了下:“在你眼里,我有那么蠢?” “你要买什么机器?” “不用你管!”沈清转身要进屋。 她认为自己是因为程稚文也买不到拉丝机,才不想多言。 但在程稚文看来,她这番醋意,大概是因为几个时辰前,瞧见他和别的姑娘在一起。 他还记得她上次,瞧见他下颌处一抹红印,生气了好几日。 她越在意,他越担心。 保持着冷冷的口吻,说道:“我可以为你买到拉丝机。” 已经要阖上的房门,忽然又打开。 她站在门内,眼中有了光,口气也变回寻常那样:“真的可以?但我问过整个上海的洋行,都说没有这种机子呢!” 他保持一脸冷峻:“没有,可以做。” “怎么做?” “我认识一位德国的工业设计师,将你想要的机器告诉他。” 沈清意外。 所以这就是十九世纪的客制化吗? 她心中燃起小小的、谨慎的希望。 失望太多次,这次不敢那么自信,小心翼翼地问:“那位德国设计师在上海?” “就在苏州河北岸。” 这一年,德国领事馆设立在苏州河北岸,德国人大部分居住在领事馆附近。 礼查饭店到德国领事馆,就过一个公园桥的功夫。 沈清急切地想知道拉丝机能不能做,转身回屋拿了披氅出来:“我们现在就过去,看能不能在今夜将此事定下来。” 程稚文拿出怀表看了眼,冷静道:“天色不早了,明日再去吧。” 沈清刚踏出门口的一只脚顿住,也发现自己着急了些。 她退了回去,看着程稚文:“明日辰时,礼查饭店门口碰面,一起前往。” 程稚文点点头,没说什么。 真比陌生人还陌生。 “晚安。”沈清关上门。 后背抵着门板发了会儿怔,她把披氅脱下来,随手放到椅上,人走到窗边。 不远处就是外滩,而河的对面,便是德国领事馆。 一想到那里住着一位也许可以做出拉丝机的设计师,沈清就满心的激动与期待。 她连夜将拉丝机的草图画了出来,并且用英文标注上自己想要的细丝直径。 她需要一种极细的丝纤维,看到那个数字,一度担心即使是德国设计师,也不一定能做出来这样的机器。 许是带着焦虑入睡,她竟梦到自己拿到拉丝机,羽绒马甲也顺利做出来。 梦中太过激动,以至于翌日天未亮就醒来,简单梳洗过,还未到辰时,她就已经下去等程稚文。 天空刚翻起鱼肚白,路上没什么行人,倒春寒下,萧瑟、寒凉。 沈清拢了拢披氅,捂着手哈气。 “这般早?” 一抹高大的身影立到她身侧,往地上投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沈清不用看脸也知道是程稚文,不动声色收起哈气的双手,目视前方,口气公式化:“你也挺早的。” 她没去看他,不知他作何表情,只听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轻笑声。 影子伸手往前招了招,随即有一辆黄包车跑了过来。 拉车的男人骨瘦如柴,穿着洗得退了色的深色粗布衣,长辫子在细细的脖子上缠成了几圈,颧骨高耸着,脸上仿佛只剩了一层皮。 这就是这个时代贫苦的底层百姓的面貌。 黄包车在沈清面前停下,车夫单膝跪地,倾斜了车子,等着他们上车。 程稚文绅士地作了个“请”的手势。 沈清看了车夫片刻,扭头对程稚文说道:“我不想坐车,反正也不远,咱们走着去吧。” 程稚文不解。 “小姐,”车夫哀求道,“求求您坐我的车吧!我家孩子好几日没吃饭了,我想挣点钱买米给他们吃。” 沈清心生不舍,喉咙有点难受。 她翻出荷包,从里头拿出一块小小的碎银,走上前,将车夫扶起来。 “这点银子给你,赶紧去买吃的给孩子吧!孩子在长身体,经不起饿!快去吧!” 车夫双手颤抖接过银子,捧在手心,怔怔地看着,仿佛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好心给他一块碎银。 “快去买吃的给孩子吧!”沈清再度提醒道。 他才回过神,感激涕零地对沈清鞠躬:“小姐您真是大善人!谢谢!谢谢!” “没事儿,赶紧去吧。” “诶!”车夫拉起车,往相反方向跑。 沈清瞧他没再回到排队拉客的地方,知道他是真的去买吃的给孩子了,心头颇安慰。 转过身,就见程稚文看着自己。 第89章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新内容) 俩人走在公园桥上,程稚文淡淡问道:“为何不坐黄包车?” 沈清目视远方:“任何建立在践踏他人身体、尊严上的事情,我都不想做。” “为何?” “大家都是平等的。我宁可自己走路,也不想让另一个人用身体拉着我跑。” 程稚文嘲讽地笑了下:“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那就再也没有人坐黄包车,那些车夫要以什么为生呢?” 沈清的意思是——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他反过来告诉她——这不是伤害,这是一份能供他们活下去的工作。 典型的资本主义嘴脸呢! 沈清冷笑了下,义正言辞道:“没有黄包车可坐,人类为了更方便出行,也许会发明出一种类似马车、但又不需要马的车子。” “你在说汽车?” 沈清愣住。 没记错的话,这个年代还没汽车啊!程稚文是如何知道“汽车”这种交通工具的? 她看着他挺括的背影,再次怀疑他也是现代穿越过来的,小跑着追上他。 “你是怎么知道汽车的?” 他背着手慢慢往前走,姿态颇为闲适,侧过脸看她一眼,笑说:“你都知道的东西,我没理由不知道。” 这话叫沈清更怀疑了。 纠结着要不要再试探他是不是也是现代穿越来的,就听他说道:“三年前,已经有汽车在德国申请了专利,只不过中国没有而已。” 原来是这样。 沈清有些失望。 如果他也是现代穿越而来,就好办了,她在清朝起码有个伴。 结果不是,只是信息差而已。 叹了叹气,说道:“所以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从来都是科学,而非人力。黄包车是人力车,这种行业的存在,不仅践踏人权,且也不能推动这个社会的进步,反而会加剧贫富悬殊,阶级固化。” “我赞同你说的,但我认为人类社会的进步,是一个缓慢的、需要思考与布局的进程,而非一蹴而就。就如同你做人造丝生意,东西是叫你给做出来了,但布局不到位,于是你短暂地成功了一下,又失败了,回到原点。” 这番话确实说中人造丝生意失败的最根本原因。 她当初一心扑在研发上,吭哧吭哧地做料子,却没去深想布局之事,以至于不过三两个月,就叫别人剽窃去了自己的创意。 且剽窃的手段还相当低级,就只是买通她的工人,偷了她的原料而已。 想到这些,沈清除了心痛,亦坚定地决定羽绒衣生意必须秘密进行! 眼下还无人知晓羽绒马甲的创意,除了程稚文。 想到这个,她担心地瞧他一眼,说道:“我没告诉外界我买鸭毛作何用,只有你知晓,你不要说出去。” “我嘴没那么碎。” 沈清放心,继续往前走。 公园桥不长,很快到了苏州河北岸。 两幢三层高的砖木结构建筑物矗立在岸边。 这就是清末的德国领事馆,后来成为上海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沈清在现代的明信片上瞧过。 程稚文上前和看门的人沟通了几句,立即带着她进了领事馆。 一路畅通无阻,程稚文仿佛在德国人的地方也相当吃得开。 他们很快见到那位设计师。 对方和程稚文私交不错,听说他想定制机器,立即戴上老花镜表示愿意帮忙。 沈清把自己画的草图拿出来。 设计师只会说看德文,程稚文帮忙翻译,几次沟通到瓶颈,沈清发现自己即使用中文也说不清楚。 她非机械专业,不懂机械原理,能画出草图,也仅仅因为她穿越前,刚好去过布料供应商的生产基地观摩过。 凭着大致印象,将拉丝机的模样画出来,但其实里头bug很多。 德国设计师频频摇头,表示自己可能做不了,最后在程稚文的极力争取下,他才表示可以试一试。 这个结果不好也不坏,总归还存着一点希望,叫沈清不至于那么绝望。 所以回礼查饭店的路上,她心情挺平静的。 程稚文也没说话,就沉默地走在她前面。 沈清低头看着这两三步的距离,越发觉得俩人渐行渐远。 想起他的忠告,她心头被扯了下,却也明白今日他帮了忙,不管成不成,都该跟他说声感谢。 她小跑着追上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今日谢谢你帮忙,不管机子最后有没有做出来,我都应当感谢你。” 他没看她,没什么情绪地说道:“举手之劳。” “原本我应当请你吃饭表示感谢的,在我们老家都这样,但我感觉你应当不想跟我一起吃饭,所以就算了。” 程稚文轻咳一声,面上闪过不悦,但没说什么。 沈清继续道:“你的忠告我有记在心里,所以我这次没有去你的房间,是你自己来敲门说要帮忙的。” 他笑了下,没说什么。 “老许明日一早来接我回江州,那我就直接回去了,之后拉丝机有什么消息,再辛苦你发电报通知我一声。” 他终于开了口:“行。” 俩人不再交谈,一直到过了公园桥。 沈清问:“你知道上海哪儿有卖衣裳的吗?” 程稚文指了个方向:“南京路。” 沈清点点头:“行,那我自己去逛逛。” 说完,转身往南京路方向走。 走了几步,发现程稚文还跟着自己,但她没回头,就当做不知道他跟着。 走路来到南京路,沈清被眼前的盛况惊了一惊。 沿街两边全是两层高的商铺,黄包车在宽敞平坦的街面上穿梭,妇人们穿着款式精简的褂裙。 沈清注意到这种褂裙和自己身上的不同。 款式有点旗袍的影子,没有刺绣,也没有金线,只是素色的料子和滚边、盘扣。 这应当就是旗袍的前身了。 她继续往前走,看到一家叫“盛和号”的铺子外挂着一些不同花色的料子。 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她走进去。 店铺过道两侧都摆满了不同的料子,有丝绸、有棉布、有细纱料,还有蕾丝。 第90章 他想结婚的对象(新内容) 看到那乳白乳白的纯棉蕾丝,沈清惊喜地拿起来,放到掌中摸了摸。 好久没看到蕾丝了。 她想念现代性感的蕾丝睡衣。 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可以裁一些蕾丝回去,缝在丝绸上,做成蕾丝睡衣。 “掌柜,”她朝里头喊道,“这些蕾丝料,每一种各给我裁十米。” 掌柜闻声走出来,瞧见有生意上门,积极地按她的意思裁好,用碎布做成的布袋打包起来。 “小姐,一两银子。” 沈清手放到荷包上按了按,没按到印象中的小凸起,这才想起来早上把身上唯一一块小碎银给了车夫。 剩下的便是几张大额银票,原本是为了付琥珀原料用的,不想那些原料竟不要钱。 沈清舍不得把银票打碎了花,犹豫住了。 男人的手臂越过她的身子,将一块碎银递给掌柜:“不用找了。” 沈清回神转过身。 程稚文落眸瞧着她:“知道自己要买东西,早上还那么大方把银子给黄包车车夫?” 沈清尴尬,手在荷包上蹭着,说:“我带了银票,只不过不舍得花罢了。” 程稚文收回目光,接过掌柜递来的袋子。 付过银子,沈清方便问事情了,便站在那边同掌柜聊起来。 她问掌柜,相比其他料子,真丝丝绸卖得如何。 掌柜说,买真丝丝绸的,都是一些外国人和年纪较大的富人。 总的来说,有钱有品的人才会去买丝绸。 而占人口基数相当大的普通百姓,即便在上海这样一个富庶的地方,也是不会去买真丝丝绸的。 沈清心中有数,跟掌柜道了谢,转身离开铺子。 她又逛了几家布料商号,结论都一样。 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她沿着来路折返。 见程稚文大半日都跟着自己,不免觉得奇怪,说道:“你今儿这么闲?一整日都耗在我这儿了。” 程稚文不答反问:“你打算解决高家那批陈年库存丝绸?” 沈清就觉得他实在是聪明。 瞧见她在商号里问的都是丝绸的事儿,就知道她要去处理那批真丝了。 “老这么囤着也不是事儿,早晚有一日得解决,但我又不想贱卖,只能另想办法了。” 那一仓库的丝绸都是银子,如果能按正常价卖出去,她至少能收回几十万两。 有这笔钱,能做很多事。 但要把那么多的真丝卖出去,真的不是简单的事。 真的是任重而道远啊! 不知不觉走到饭店门口,沈清要回去休息,跟程稚文道了别,进了饭店大门。 她忍不住转头,看到他并没跟进来,而是往洋行方向走。 是去找昨日那个姑娘吗? 他们昨日就是一起出现在洋行。 沈清拍了拍额头,警告自己别胡思乱想。 她回房间,开始思考真丝丝绸接下来的营销策略。 如今羽绒生意就等拉丝机了,在等拉丝机出来的这段时间,她暂时还不能进入下一道程序,只能先把真丝生意提上日程。 万一那一仓库的真丝真叫她给卖出去,收回几十万两现银,那羽绒衣生意即便失败了也没关系。 所以眼下,真丝生意和羽绒衣生意一样重要。 然而高家父子努力了几年也办不到的事情,她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想出办法。 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许是前几日睡得少,今夜竟睡得格外沉,一觉睡到晌午。 看一眼墙上的时钟,沈清惊得立即跳下床,简单梳洗过,背着细软下楼去。 跟老许说好巳时上车,去洋行仓库提了货,就启程回江州的。 眼下她竟睡到未时,足足迟了快两个时辰,这般回到江州天都黑了! 退好房,沈清走出饭店大门。 一瞧见熟悉的马车候在门外,她赶紧小跑过去:“老许!” 老许闻言跳下车,撇了把额上的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昨夜想生意的事睡迟了,今儿给起晚了!” 老许再度撇了把汗,支支吾吾道:“没事儿,您休息好就成。” 沈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上了车。 帘子一拉开,看到坐在里头的程稚文和女伴,怔了一怔,半晌都没回过神。 身后,老许歉意道:“沈老板,程老板要回永州,想搭咱们的顺风车。” 沈清才回过神,恍惚地“哦”了一声,俯身进了车子。 她坐在左侧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 细软放到身侧去,佯装自然地问程稚文:“要回老家?” 程稚文点点头,声音也有点不自然:“我爹大寿,回去为老人家祝寿。” 沈清勉强笑了下:“祝叔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会转达他的。” 瞧见他没有要介绍女伴的意思,她便也不主动介绍自己,侧着身子假寐。 倒是他女伴缠着他主动问起:“这位姐姐是你什么人?” “同乡。” “你们关系很熟吗?不然为什么我们要坐她的车呢?” “大家一起包车,很正常。” 沈清没睁眼,唇角浅浅勾了下。 程稚文不敢告诉女伴——她曾是他的未婚妻,更不敢实话实说这马车是他在养但给她用。 怕女伴误会,且还带着回去贺寿,看来是来真的。 这年头,能去国外留学的女子,非富即贵,这样的女子才是他想结婚的对象。 不知他在老家那位有婚约的姑娘,又要如何处理呢? 该不会又要如法炮制另一个“沈清”的悲剧了吧…… 沈清一路假寐,虽然闭眼不去看程稚文,耳朵却得被迫听他和女伴的低谈。 女伴姓朱,广州人士,是程稚文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去年前往英国定居。 朱家是广州首富,家族财富惊人,有许多亲戚在海外经商,更有在澳门香港两地当官的。 是一个有钱还有权的家族。 这种条件,别说程稚文会心动,她一个女性都要心动了。 所以程稚文前阵子突然发疯,对她各种挑剔讽刺,大约也是为了逼她讨厌他,为俩人做回陌生人关系做铺垫。 因为他意中人要回来了,她再跟他没轻没重的,不合适。 没有缘分的人,就算命运让他们偶然间纠缠过,但最后还是会分道扬镳做回陌生人。 从此他做他的程老板,她做她的沈老板。 第91章 掌心紧紧依偎在一起(新内容) 高速奔跑中的马车忽然慢下车速,沈清知道永州到了。 她没睁眼,佯装自己还在睡觉。 马车停下,车厢因为有人走动而一晃一晃的。 程稚文带女伴下了车。 沈清全程没睁眼。 过了会儿,马车又动起来,她才幽幽睁开双眼。 瞧着程稚文方才坐过的位置,心里空落落的。 沈清掀开帘子,坐到门边,同老许聊起天,缓解情绪。 “程老板带朱小姐回家去给他爹贺寿,跟他有婚约的那姑娘怎么办?” 老许手控制着缰绳,摇头叹气道:“这柳家背靠贝勒爷,也是不能得罪的,我不知道程老板要咋整。” 沈清也摇摇头。 就觉得程稚文早晚要摊上大事儿。 “他第一桩婚事,嫌弃女方不识字,欺负女方家只是一介商贩,说退婚就退婚。现在的婚约对象是贝勒爷的亲信,那可是要踢到铁板的。” 她字字句句都在说事实,并未歪曲,老许也是赞同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 回到江州,沈清全身心投入生意中。 这期间,药商那边采好的鸭腋毛也送来了,她赶紧组织女工前来厂里清洗、消毒。 女工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细软绵柔的鸭毛,都很好奇要做什么用。 沈清依旧说做饰品和毛领子用。 这次的原料她控制精准,当天没用完的,全都要销毁。 以确保原料不会外泄。 她一边钻研真丝的营销方案,一边关注着工厂的情况。 经过大家的努力,鸭毛很快消毒好并晒干。 沈清将工厂大部分地方都隔成储备鸭腋毛的密封仓库,将晒干的鸭毛放进去,待防钻绒内胆布做好裁好,就可直接将这些处理好的细小绒毛充进去。 一切就等拉丝机了。 想到拉丝机,沈清就焦虑。 大半月过去了,程稚文那边毫无音讯,也不知拉丝机是成功还是失败。 她寻思着,做不出来就会赶紧告诉她吧? 没消息,是不是还在做? 只要在做,就有希望!——她这么安慰自己。 拉丝机出来之前,她本来还想动手配置氢氧化钠的,但考虑到先前原料泄露的问题,她又把这事儿给滞后了。 氢氧化钠是给防钻绒面料做酸中和用的,是必不可少的化学试剂。 好在先前做人造丝时,她成功配置过,所以这次倒是省去了重新试验的麻烦。 有人造丝的研发经验,这次在面料的化学处理部分省心了很多。 “沈老板!沈老板!”老许急急忙忙跑进账房,手中扬着一个原木色信封,“电报来啦!” 沈清回神,惊喜起身:“快给我看看!” “诶!”老许双手递上信封。 沈清拆开,细细看起来。 电报是这样写的—— 沈清: 拉丝机已制好,但需用到电,吾于上海为汝租下一处屋子安置拉丝机,汝速带原料前往上海。 老地方,不见不散。 稚文,于上海。 沈清尖叫出声。 素兰吓一跳,放下笔,看了过来。 沈清激动得上前抱住了她,兴奋道:“素兰!师父的生意可能会成功!以后师父送你去留学!好不好?” 素兰乖巧点头:“好!素兰谢谢师父!素兰以后一定好好孝敬师父!” 沈清放下她,叮嘱道:“师父要去上海几日,你要听春菊姐姐的话,不可乱跑,知道不?” “好的师父!您放心去上海吧!素兰会乖乖的!” 沈清放下心,立即让老许去备车。 她前去仓库取了几瓶琥珀原液,立即动身前往上海。 到达上海是午后申时,沈清第一时间赶去礼查饭店,因为程稚文在电报中约好见面的地方是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他们来上海都会入住的礼查饭店。 沈清刚放好细软,程稚文就来敲门了。 半月未见,他头发长了些,双眼布满血丝,少了些温润,多了一分锐利。 沈清猜他带朱小姐回永州,过得并不快活,但她没问什么,穿上披氅,拿上原料,带上房门。 “好久不见,先带我去看看拉丝机吧。” “你随我过来。” 沈清跟着程稚文下楼,原以为在别处,不想他竟带自己来到酒店后厨边上的屋子。 一台小小的机器放在里头。 不,与其说是机器,倒不如说更像沈清小时候见过的碾稻米的农机。 机身是长方柱体,上头有个像喇叭一样的大漏斗,下面是用铁板包裹起来的方体。 沈清走上前,从大漏斗往下看。 底下乌漆嘛黑的,压根看不出什么东西,但沈清知道原料是从这个大漏斗扔进去。 她转身问程稚文:“我现在可以试试么?” “可以。”程稚文将机器通电。 机器登时轰轰轰地动起来。 沈清立即把原先就处理好的一瓶琥珀原液拿出来,从大漏斗倒进去。 机器的响声更大了,疯狂搅动琥珀原液。 沈清蹲下身去观察漏斗下的动静。 原来铁皮箱下还有一个盘子,此刻就见丝状的黄色条条从铁皮箱落下来,落到那盘子里。 这应该就是她要的丝纤维了。 她激动得将手伸进去,想第一时间拿到第一批丝纤维。 手刚放到盘子上,立即烫得凄厉地尖叫出声:“啊~~啊~~” 站在电闸边的程稚文,立刻拉下电闸断了电,脸色大变地跑过来,蹲下身。 瞧见沈清的掌心全粘着滚烫的丝纤维,他毫不犹豫地徒手为她掰扯那些丝纤维。 丝纤维还未完全冷却,此时沸点远超一百度,他每拔一下,他的指腹就烫出一个水泡。 沈清一双手已经被烫成不成样,看到他不顾危险、徒手为自己拔滚烫的热丝,怔得哭不出声。 最后,热丝全拔干净,程稚文拉着她来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 冷水冲她的手,为她降温。 水柱下,俩人的掌心紧紧依偎在一起……她手不烫了,反过来拉着他手,让冷水也冲在他手上…… 第92章 今夜我住在此处(新内容) 沈清双手缠着纱布,靠坐在床头发怔。 手不能用,像个废人一样。 不过她竟然觉得心情十分畅快。 因为丝纤维终于做出来了! 那台拉丝机虽然磕碜,但拉出来的丝,粗细标准,就是她想要的。 其实事情进展到这里,她已经预料到羽绒衣的生意……不,羽绒衣的生产将是顺利的。 生意会不会成功还不敢说,先把样品做出来才是。 “吃点粥。”程稚文走过来,视线落在她缠满纱布的手上,“能自己吃吗?” 沈清十指动了动…… 动不了,全缠着厚厚的纱布。 他看到了,懂了,端着粥走过来,人也坐到床边。 舀起一口粥,放到她唇边。 她不自在地看他一眼,张嘴含住汤匙。 事情也是赶巧,竟然是丝纤维做出来,而她的手废了。 这要恢复到能自由使用,估计得一周时间。 难道这一周都住在这里让他伺候吗? 沈清光是想象那画面都觉得可怕。 如果是以前,也许打打闹闹就过去了,可现在关系尴尬,多独处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想了想,说:“你等一下帮我跟老许说,我明早想回江州。” 他舀一口粥递到她唇边,温声说道:“手这样,要如何回去?” “就坐在车上而已,又不会用到手,一到江州,就有人照顾我了。” 他没说什么,沉默地将粥一汤匙一汤匙地送到她嘴边。 她也默默地吃着。 “你还是鲁莽,”他蹙眉说道,“应当知晓琥珀的沸点是150度以上,即便拉成丝,温度至少也在一百度以上。徒手去接,不要命了?” 又开始训人了。 见到他这样,沈清又想起那夜他疯狂地斥责自己,差点消化不良。 “今日如非我在现场,你这手得废,到时候还拿什么做生意?” 沈清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解释道:“拉丝机的事情卡了大半个月,我也跟着焦虑了大半个月。这段时日,日日都被‘拉丝机做不出来、生意也要跟着失败’的恐惧支配。 你也晓得我做生意的银子都是借的,我真的没办法再失败一次了。所以我看到丝纤维拉出来,我太激动了,直接用手去拿。” 程稚文拿着汤匙的手顿在空中,喉结滚动了下,一抹隐蔽的情绪从他眼底快速滑过。 他重新将汤匙递了过去,说道:“你变了。” 沈清没吱声。 心想,谁经历她经历的这一切,都得疯。 何止是变的问题。 “你原先充满了自信,性子也很活,现在整个人……静了许多。” 沈清小声嘟囔:“是你说的,做事要脚踏实地,所以我要求自己变稳重。” 程稚文一愣。 想起自己上次大发脾气将她骂了一通,解释道:“上次是我心急了。” 那次之所以对她大发脾气,是因为她实在鲁莽。 已经跟赵员外交手过两次,还不知这人手眼通天,竟一个人跑到钱庄去借钱,结果江深不得不出面救她,差点暴露。 因为这事儿,她住入齐振恒的院子,与齐振恒暧昧不清。 后来,她更是任性冲动地一人前往天津,以至于半路遇到山贼,江深和何飞为了救她,负伤一人。 以上两件事,程稚文都可以认为她是无心的,都可以原谅。 最后令他爆发的是——她竟然答应高家大房,为他斡旋马草之事。 她一个商人妇,说好听是老板,说难听就是最底层的市井商贩。 竟不自量力地以为自己能够斡旋兵部的生意。 而那高家大房也明知她的能耐,推她出来,无非就是让她拿着身子,以美色换取资源。 这叫程稚文坚定地认为,不点醒她,她日后还会更冒进,总有一日载了跟头。 而江深曝露之事,也令他不能再与她走得过近。 这还是得在租界,他才能与她漫步在公园桥上,才能进入她的房间照顾她。 思及此,程稚文缓和了语气,说道:“记住我说过的话。脚踏实地,不要冒进,不要去做自己的身份承担不起的事情。” 沈清点点头:“一直记着。不过……” 她有点尴尬,偷偷瞥了他一眼。 他也看着她,眼神柔和了许多:“不过什么?” “拉丝机的事情,最后还是靠了你的人脉,我又走捷径了……” 他无声苦笑了下。 重新舀起一匙粥,递到她唇边。 “我除外。” 她一怔,心头一悸:“什么意思?” “我就是你的人脉,你好好把握,但确定了用我,就不要再去找别的男人。” “好。” “上次我穿过的那个鸭毛衣,可还在?” “不在了,我重新给你做!” “第一件给我?” “好嘞!” 这时,粥喂完了,程稚文把碗收到托盘里,放到桌上。 他去浴室拧了块热毛巾过来,俯身帮沈清擦脸。 十九岁的女性,虽已为人妇,却仍肤若凝脂,皮肤白皙微透,能够看到她额头皮肤底下的浅青色血管。 毛巾顺着她的额头,来到鼻梁、鼻头,最后到达嘴唇。饱满的唇微微翘着,像血一样红。 程稚文看着,登时想起上次在隔壁房间,她用这个唇吻了他…… 下腹忽然一阵紧绷,他咽了咽嗓子,毛巾快速拂过她的唇,起身回浴室。 …… 沈清看一眼浴室,门还紧闭着。 程稚文进去好一会儿了,没听着洗什么东西的动静。 她又静静琢磨他方才那一番话的意思。 要她不要再去利用别的男人,只利用他。 这话听着像是占有欲十足,但其实清楚他的感情状况,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有未过门的未婚妻,还有从英国回来的女朋友呢。 怎会对她一个寡妇彰显占有欲? 怕是想纳她为妾,都得考虑她的身份会不会给他丢人呢! 沈清现在有自知之明了,不敢去妄想程稚文可能喜欢自己。 反正他愿意和解就行,日后她做生意,需要他的地方还有很多。 拉丝机这件事,让她想通了,跟他吵架没好处,还是好好处着吧! “吱”一声,浴室门开。 沈清望过去。 程稚文擦着手上的水渍:“今夜我住在此处,方便照顾你。” 声带仿佛被什么扯过似的,压抑、紧绷。 第93章 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沈清低头看双手。 虽然缠着纱布,不能碰水,但也没到需要人彻夜照顾的程度。 想起程稚文自己的手也起了泡,其实并不方便照顾她,沈清客气道:“其实我没事,我不洗手可以的,而且大半夜也不吃东西呢,不需要人照顾的。” 说完,下巴点点他的手,温柔道:“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似乎是她从未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同他说话,他有些惊讶,竟立刻走到她面前。 她坐起身,缠满纱布的双手去拉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翻过来一看—— 水泡已全数破裂,有些皮挂在掌心,有些皮掉了,露出红肉。 沈清不敢去碰那些红肉,心疼道:“你怎么也不擦擦药呢?你方才还喂我吃粥,还去浴室洗什么东西……” 说到浴室,程稚文忽然抽回手,轻咳一声,偏了偏脸:“稍后我去涂点药膏,无碍。” 说完,兀自走到沙发边,将上头的抱枕摆了摆,人随即合衣躺了上去。 沙发与床头呈90度直角,沈清看不到沙发上的动静,只好重新躺回床上,盯着床幔,在心中整理接下来的工作。 眼下丝纤维是解决了,但有个问题是——拉丝机需要用到电。 目前,江州是没有电的,全国只有上海部分地区通了电,这礼查饭店就是最早一批通电的酒店。 所以拉丝机只能放在上海用。 眼下只是一台,租个有电的地方倒也不难,但接下来,羽绒衣进入量产,将需要几十台、甚至上百台的拉丝机,那时即便在上海租得到这么大一个场所,但电力也负荷不了。 几十台机器同时启动、运转,必然要引起大面积断电。 想到这些,沈清又开始叹气。 她没料到最难攻克的拉丝机解决了,却还会出现新的难题。 且这个难题似乎没法解决。 改变电力荷载这种事,不是她或程稚文能解决的。 思及此,沈清烦躁得翻了个身,带出动静。 “你在考虑电力的问题?”程稚文突然问道。 沈清惊讶起身,扭着脑袋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烦电力的问题?” 他此时已脱了皮鞋,双腿交叠,单手手臂枕着后脑,闲适地躺在沙发上。 睨了沈清一眼,说道:“你看到拉丝机需要用电,自然会去考虑这个电力的问题要怎么解决。” 沈清叹气。 既然他猜到了,那就不怪她把负能量传导给他了。 于是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进入批量生产后的电力负荷。虽然现在上海通了电,但也承受不了几十台拉丝机同时工作。但如果拉丝机需要错峰工作,那必然影响产能。” “在上海肯定是不行的……目前上海的电力负荷,也就适合开开灯。” 他口气轻松,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但沈清却焦虑得不行,掀开被子下了床,在房里来回踱步。 “好不容易解决了拉丝机,还以为羽绒衣的生产没问题了,不想大事还在后头。我这回来上海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告诉素兰,我的生意要成功了,以后可以送她出国留学。” 程稚文笑:“也不是没办法。” 沈清闻言转过身,惊喜地看着他:“你有办法?” “把工厂设在欧洲。” 沈清大骇:“什么?” 她下意识就觉得这个事情根本办不到。 即便在通讯、网络发达的现代,一个中国人要只身一人去欧洲开工厂,都不是容易的事,何况现在是清末! 即将迎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代! 程稚文敛笑,也坐起身,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搭成塔状,顶着鼻尖。 考虑半晌,说道:“拉丝机到时候在德国生产,然后运抵上海。之后羽绒衣做好,还需再走一次海运到欧洲。 这样便是一来一回两个航程,倒不如直接将拉丝机放在欧洲,然后从中国把绒毛和琥珀原料运到欧洲,直接在欧洲进行生产。这样,便只需要一趟的航程。” 沈清觉得他说的有一定可行性,但问题是,她去了欧洲,江州这边怎么办? 她不放心素兰和高刘氏。 赵员外对宅子虎视眈眈,说不定她一走,就开始折腾高刘氏抢走宅子。 而素兰,也有可能因为她不在而被二红夫妻再度接回去。回去的下场,肯定逃不开各种打骂。 总归就是江州还让沈清放不下心,她本能地抗拒去欧洲办厂。 她坐回床上,小声说道:“去欧洲办厂也需要银子,我现在哪来那么多银子去欧洲办厂?” “可以把一些工序外包出去,例如织料子这道程序,你完全不必自己采购织料机,将活外包给欧洲当地的织布商。欧洲的织布工艺是全电的,比咱们这边高效许多。” 沈清以此类推—— 料子织出来后的化学处理,以及充绒后的车缝工艺都可以外包出去。 “而外包部分,可以先付上少量的定金,等交了货,甚至还要拖延上三个月或者半年的账期。 而账期到了,我的羽绒衣也都交到客户手中,顺利拿到货款,再用这部分钱去付外包的费用。 这样我其实就只需要投入采购鸭绒鹅绒的货款!其他的费用,全都可以利用账期来盘活资金!”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已是尖叫出声,浑身都充满了智慧的光芒。 程稚文看着她,眼中全是欣赏。 而这一通分析下来,沈清对去欧洲开工厂这件事,已经没那么抵触了,她开始着眼现实出发,仔细去考量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而程稚文对欧洲的一切都相当熟悉,给了她不少建议。 原本她还把他留在这里照顾自己的事情当成负担,不想俩人竟只是谈生意谈到了半夜。 下半夜,沈清终于撑不住了,靠在床头沉沉睡去。 程稚文没睡着,听见她没了声响,也料到她睡了。 从沙发上起了身,走到床边,将她的身子放平躺好,盖上被子。 房间光线昏暗,她在睡梦中卸下所有防备,也收起尖锐,略带婴儿肥的脸庞惹人怜爱。 程稚文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晚安。” 第94章 左手掐住沈清的脖子 也许是程稚文在房里,也许是睡前谈了令沈清兴奋的生意,她没睡久,只两个时辰又醒来。 窗外天灰蒙蒙亮,房内的一切都黯淡无光。 沈清坐起身,看到程稚文闭眼躺在沙发上,身上只盖西装外套。 眼下虽已进入农历三月,却还倒着春寒,并不暖和,沈清想了想,将床上一条薄毯盖到他身上。 俯身将毯子放到他身上时,他忽然睁眼,左手掐住她的脖子,右手迅速放到后腰的枪袋上。 被忽然扼住脖子,沈清剧烈地咳起来。 认出是她,程稚文立即放开手。 坐起身,轻拍她的后背,毯子从身上滑落到地板上。 “抱歉,我以为有人偷袭。” “咳咳……”沈清咳得脸都红了,“你经常被人偷袭吗?怎么这么警觉?” 他没说什么,往旁边坐了坐,问:“怎么起这么早?” 沈清捡起毯子,在他身旁坐下:“我在想,如果真打算去欧洲开厂,那么我是不是得先做出第一批羽绒衣样品,拿了订单和定金,再规划去欧洲开厂的事情?” 程稚文点点头:“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沈清懂了,说道:“那我天一亮就回江州,运琥珀原料过来这边拉丝,然后再将拉好的丝纤维带回江州,等纺丝机修好回来,再织成料子。 之后防钻绒胆布的化学处理,都在江州进行。只要胆布做出来,羽绒衣的样品随时能好。那时候再麻烦你帮我引荐在上海的外商,我亲自去推荐样衣。” 程稚文蹙眉思考着,片刻后说道:“其实没必要见那些所谓的洋商。可以带着样品,亲自前往欧洲见客户。” 沈清惊讶:“这么快就要去欧洲了?” “没必要让那些洋商拿走大头利润。” 沈清点点头:“也是。” 明确了羽绒衣生意的未来,这一刻,她心情畅快不少。 过去两个多月的迷茫和无助,一瞬间都拨开云雾。 她感激地看着程稚文,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内心却是十分清楚,要活下去,很难与他割席。 与他割席的那段时间,她做什么都不顺,还差点被山贼给掳走。 与他好好相处,她就做什么都顺起来了。 程稚文简直是她生意上的财神爷,保佑她生意成功的。 她恨不得将他供起来,现在就对他点上三支香,然后鞠三躬。 沈清越想越好笑,唇角露出两个细细的梨涡。 “偷乐什么?”程稚文忽然出声,“又在心里偷偷骂我了” 沈清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是真的感谢你,你是我的贵人。虽然我们有别的恩怨,但在生意上,你确实帮了我很多。” 程稚文眼前闪过她在养鸭场,抱着鸭子跳舞、鸭子往她脸上喷屎的画面。 他大笑出声。 这下轮到沈清莫名其妙了。 但他笑,总归不是坏事。 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站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回床边。 窝回床上,她开始畅想去欧洲的事情。 除了做生意,还想购物。 想买卫生巾、想买文胸、想买咖啡、想买睡衣、想买拖鞋、想买香水和化妆品,想买很多很多的东西…… 但实现这一切的大前提是羽绒衣的样品要顺利做出来。 思及此,她不敢赖在床上浪费时间了,又下了床,开始收拾细软。 双手都缠着纱布,她不敢有大动作,拙笨地撬着行李箱的开口。 程稚文走过来,帮她把行李箱打开:“要拿东西吗?” “我想回江州了。” 他诧异:“这么早?不多休息片刻?”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得赶紧把羽绒衣的样品做出来。我这就回江州去,明日带上琥珀原料再过来。” 听到她说明日再来,他唇角弯了弯:“好。” 帮她把细软都装进箱子里,程稚文带沈清来到浴室,放好水和牙粉,帮她刷牙。 热毛巾抚过她的唇,他咽了咽嗓子,克制地偏过脸去…… 天亮了,礼查饭店热闹起来。黄埔街道上,黄包车在宽敞平坦的路上穿梭。 这仿佛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沈清却觉得一切都变了。 饭店送来早餐,是三明治和牛奶,程稚文让换一份粥过来。 他和沈清坐在沙发上,喂沈清吃粥。 剥了两个鸡蛋,用餐刀对半切开,放在粥里。 “多吃点蛋白质。上海一路到江州,两三个时辰,中途饿了,就忍一忍,到了高家再让丫头伺候你吃饭,中途不要随意下车。” 沈清点头。 经过上次山贼事件,她再不敢中途下马车,就是去外地,都尽量走县道,很少走大路。 大路是快,但危险因素太多。 她和老许都没功夫,万一再次遇到山贼,很难说能不能活得成。 想起上次去天津路上遭遇山贼的事,沈清还心有余悸,更是想起了那两位救她的男士。 “对了,上次救我的人,是你的手下吗?” 程稚文看她一眼,片刻后才道:“我知道你要独自前去天津,所以暗中派人跟着你,生怕你出什么意外。” “所以是你的人?” “……保镖而已。” 沈清想起前几日,见到马车边闪过一个黑衣影子,登时猜到老许和这些人都是有联络的。 所以当初老许得知她要去天津,提前汇报了程稚文,程稚文便派人跟着他们。 被人保护,却也同时被人监视着…… 这种感觉让沈清有点矛盾。 她身为一个现代人,对隐私的要求极高,得知无时无刻都有人暗中盯着自己、保护着自己,其实还是有点不舒服的。 瞧见程稚文不太想说这些事,她也就识趣地没再追问。 程稚文身上有太多秘密和雷点,她很怕自己不小心触到其中一个,他又要变脸。 吃完早餐,程稚文戴上帽子,提着沈清的皮箱送她出饭店。 他将帽子拉得极低,似乎有意掩饰自己的身份。 沈清发现了,没说什么,上了马车,趴在车窗上跟他挥了挥手。 他站在车窗下,仰头望着她,什么都没说,目光是停留在沈清细白纤长的脖子上。 那里被他掐过,留下了一圈重重的红痕。 第95章 定也是妻妾成群 他忽然抬手,覆上沈清的后颈。 沈清的身子条件反射地往后仰去。 因为她瞬间想起半夜被他掐住脖子的痛感,身体却是提前做出了反应。 回过神来,她又靠过去,尴尬道:“不好意思,条件反射了。” 他没说什么,掌心覆在她后颈上,大拇指指腹摩挲着她脖子上的勒痕。 “会痛么?” 她摇头:“不会了。” 他点点头:“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马车缓缓动起来,沈清趴在车窗上跟他挥手,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一个点,她才拉上帘子,坐回车内。 回想这次前来上海,虽然手受了伤,却全是收获。 因为程稚文的引导,羽绒衣生意差不多能落地,且资金投入要比计划中少很多。 与程稚文的关系也有所缓解。 这次来上海,和上次来的心情完全不同。 上次不仅生意的事情一无所获,且还看到程稚文有了女伴,简直双重打击。 想起那位朱小姐,沈清的心被扯了一道,有点疼。 坐到门边,掀开帘子,问老许:“程老板上次带朱小姐回永州给他爹祝寿,后来如何了?” 老许摇头叹气:“听说朱小姐到了永州,水土不服,在客栈歇了几日,错过了老爷的寿宴。不过这柳家人还是知道程老板带了女伴回去……” 他仿佛也跟说书人卡章似的,讲到关键部分,忽然停了下来。 沈清追问:“然后呢?这柳家人什么反应?” “那柳老爷亲自上门拜访程老爷,要求程老板成亲一年后才可纳妾,至少得等这柳家大小姐进了门才能让朱小姐进门。” “就这?” 沈清无语地扯了扯唇角。 这封建社会到底还是封建社会啊! 柳家既然背靠贝勒爷,那理应硬气点才是,竟然也只是提出女儿先进门,其他的女人后进门。 争来争去,争的只是老大和老二的位置。 也难怪这些男人,稍微有点权势的,都是妻妾成群。 因为这个环境不仅允许,还纵容。 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权势男性,就显得尤为出淤泥而不染了。 沈清觉得程稚文以后定也是妻妾成群,这不还没成婚,就已经开始找女伴了。 过了晌午,马车到江州。 瞧见沈清双手缠着纱布,看门的小厮赶紧跑出来,从老许手中接过箱子。 “少奶奶您手怎么了?严重吗?” 沈清晃了晃手,笑道:“没事儿,做新料子的时候烫伤了,敷个几天的药就好了。” “那您千万得好好休息,手别沾水了。” 沈清笑着摸了摸荷包,本想摸几块铜板奖励小厮帮自己拿箱子,不想手上的纱布太厚,摸来摸去也摸不着什么东西。 “你这小子嘴真甜!我没白疼你,回头我让春菊姐姐给你带点好吃的。” “好嘞好嘞!谢谢少奶奶!” 沈清笑着进了大门,朝自己的院子走。 边走边看着这宅子里的一草一木,越看越顺眼,小厮丫鬟也是,都是年轻人,大家平时开开玩笑,相处得很不错。 总归高家这处宅子,是让沈清的归属感越来越深了。 所以她一定要保住这宅子,不让它落入赵员外等人的手! 沈清回到院子,春菊看到她的手受伤,闹着明日一定要跟她一起去上海。 沈清只好答应让她和素兰都跟着。 其实沈清早有带素兰出去见见世面的想法,眼下不失为一个机会。 用过午膳,沈清前往工厂准备明日带去上海拉丝的琥珀原浆。 由于琥珀溶成浆液后,会逐渐再凝固,所以不能提早太多日准备,只能在拉丝前一日的时限内将其溶解成浆液。 沈清只让工人下班前溶解出一桶,她这次只带一桶的原料去上海拉丝。 计划第一批样品只做不同尺寸的十件,一桶原料够了。 交代完原料,她又到密室取了一袋子处理好的绒毛,也要一起带去上海。 那十台送修的纺丝机还没修好,程稚文另为她联系了一台插电纺丝机。 所以这次在上海把丝纤维拉出来,冷却后,便会直接放入电纺丝机里纺成料子,当场防钻绒测试。 翌日一早,沈清带春菊素兰一起上了马车,前往上海。 春菊和素兰都没出过江州,一路上,俩人各占一个车窗,新奇地瞧着外头。 “少奶奶!少奶奶!”春菊激动地转过身喊道,“是永州!是永州!” 沈清睁眼瞧去,就见一座绿柳盈盈的热闹小城从眼前飞过。 她笑了下:“眼神这么好,那么远也能认出那是永州。” 春菊红着眼眶说道:“奴婢从小在永州长大,肯定认得嘛!” 素兰闻言,拉上帘子,转身在沈清身侧乖巧坐好。 抬头看着沈清,小心翼翼地问:“春菊姐姐是永州人,那师父您也是永州人吗?” 沈清抚着她小小的肩膀笑笑,没说什么。 原身才是永州人,她不是,她是杭州人。 在杭州出生、长大,在东北念大学。 春菊嗔怪道:“你这孩子,我是永州人,你师父当然也是永州人啦!我可是五岁就开始跟着你师父了呢!” “那师父为何要嫁到江州呢?永州比江州漂亮呢!” 春菊登时激动道:“都因为你师娘啊!他不娶你师父,你师父才嫁到鸟不拉屎的江州!” 师娘就是程稚文。 沈清踢了春菊的脚一下:“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呢?” 春菊气道:“本来就是嘛!一说这个我就来气……” “好了!”沈清眼神禁令。 春菊讪讪噤了声。 之后车内的氛围便收了很多,素兰不敢再问,春菊也不敢再乱说什么。 就这么一路到了上海。 马车停在礼查饭店大门口,沈清让老许把原料提到拉丝机房,自己则带春菊素兰去前台办入住。 这是春菊和素兰第一次来上海。 看到饭店前厅晶莹璀璨的水晶灯,还有穿着华服的洋人,俩人都看傻了。 沈清在前台办入住,手缠着纱布不方便拿银票,费了好一会儿时间还没办好。 她转身寻找春菊的身影,想让春菊帮自己取荷包里的银票。 忽然就看到饭店大厅中央,一个穿西服的亚洲人,揪着素兰的领子,将她瘦瘦小小的身子往上提,嘴里骂骂咧咧道: “八嘎!” 第96章 维持瞄准射杀的姿势 沈清立刻跑过去,和春菊一起抱住素兰的身子,要将素兰抢回来。 奈何她双手不方便,春菊力气也不如那日本人大,俩人抢了片刻,素兰还被那日本人提着领子。 素兰被勒得一张小脸通红:“师父……我快……快喘不过气了……咳咳……” 情急之下,沈清只得尖声喊“help ”,求围观的欧洲人就素兰。 无人伸出援手。 眼看素兰已经被勒得慢慢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就是窒息,沈清一急,忍着患手的剧痛,抽出发簪刀,插入日本人的手背。 “啊!” 日本人本能挥手,力道之大,沈清被他挥得摔在地上。 春菊赶紧抱住素兰慢慢滑下来的身子,躲到一边去。 “八嘎!”日本人骂骂咧咧地朝沈清走去。 沈清蹭着身体节节后退,被逼退到墙边。 日本人站在她面前,手伸向后腰。 这个动作,沈清再熟悉不过,她好几次看见程稚文做出这个动作,下一步就是拔枪。 这个日本人有枪,并且要当场射杀自己! 沈清迅速往旁边滚了一滚。 日本人已是举起手枪瞄准了她! 几米开外就是前台,沈清拼尽全力往那滚去,想躲到那台下。 可人哪里跑得过枪,日本人枪眼往旁移了移,立刻又瞄准了她。 沈清看到他扣动了扳机。 她绝望地看向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春菊和素兰,大吼道:“上二楼去找程老板!快!快去!” “砰!” 枪声响起,响彻黄埔街的上空。 四周响起女人的尖叫声、男人仓皇逃跑的急促脚步声。 沈清颤抖地闭上双眼。 她没想到自己逃过县官和赵员外的毒手、逃过高元奇的陷害、逃过山贼的劫杀,最后竟死在一个日本人手里! 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砰!”又响起一声枪声。 沈清的身体抖了下,可想象中的痛感竟然没有出现。 难道枪击是不会痛的吗? 还是说一瞬间射中她的心脏,她的肉身其实已经死了,而灵魂已经出窍了? 掌心的痛感再度袭来。 是前日烫伤后的痛感。 怎么肉身死了,手还会痛呢? “少奶奶!” 春菊抱住了沈清的身体,力道之大,使沈清的后背又往后撞了一撞。 沈清后背被撞疼,缓缓睁开双眼。 就见日本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太阳穴和脖颈大动脉都被射穿,血从脖颈大动脉里喷出来。 有人朝这个日本人射了两枪,所以她逃过一劫。 沈清怔怔地看向饭店门口。 就见一位穿着深咖色毛呢大衣的男士站在那儿,他手上举着的短枪,还维持瞄准射杀的姿势。 虽然他帽檐拉得极低,但沈清却一眼就认出他是程稚文。 化成灰她都认识的男人! 四周一片狼藉,原本在饭店大厅里走动的人都四处逃窜,地上甚至还留下几只鞋子。 饭店的工作人员早已不知所踪;住在二楼客房的客人跑下来,看到程稚文举着枪站在大门口,又尖叫着往二楼跑。 这一瞬间,巨大的压力从胃底顶上沈清心头。 在租界开枪,且射杀的还是外国人,程稚文会有麻烦的! 她红着眼眶看向程稚文,尖声喊道:“快走!快走!” 他听到了,却没离开,反而是朝她走来。 沈清要哭了,一直对着他喊道:“快走!你快走!我不认识你!” 他却丝毫不闻,走过来,将素兰抱到怀里,空出一只手拉起她的身子,将她们带往二楼。 …… 素兰躺在床上睡着了,但因为被吓得不轻,一直冒汗,接着便是发烧。 春菊在照顾她。 沈清坐在沙发上,缠着渗出血丝的纱布的双手抱着双臂,整个人还是混乱的状态。 担心程稚文的处境,也害怕他对自己大发雷霆。 上次她在去天街的路上遇到山贼,害他的保镖负伤,他把她骂了一顿。 今天,她害他出手射杀了一个日本人,他肯定会更生气她又惹麻烦了吧? “哐”一声,一杯热水放到了茶几上。 沈清猛地抬头。 程稚文在对面沙发上坐了下来,没什么情绪地问:“要拉丝的原料都带来了?” “都带了,让老许拿去放拉丝机的房间了。” 他回头看一眼春菊和素兰,说道:“这里恐怕不安全,稍后我把你们三个送到德国领事馆,拉丝机也一并送过去。” 沈清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刚刚为了她,杀死一个日本人。 不仅是他,她们也会有麻烦。 所以需要去德国领事馆躲难。 日本人可以到饭店抓人,却不能跑到别国领事馆要人。 沈清后怕地看着他:“那你呢?也跟我们一起去德国领事馆吗?” “嗯。” 沈清红着眼睛点点头。 本以为他会责骂自己,不想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 她望着他,又内疚又心疼又自责:“都怪我太冲动,给你惹了麻烦……你之后是不是不能在上海活动了?” “不是你的错,不要怪自己。”他低低笑了下,“一个日本人还不至于影响到我,别担心。” 沈清还是不敢轻易放下心。 原身先前只是砸伤了赵员外,都差点被拉去砍头,程稚文今日在公共场合、那么多人眼皮底下射杀了一个日本人…… 沈清怎么想都觉得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但知道问再多,他不说也没用,她也只好先按下这份恐惧和担心,离开这里。 素兰还在发烧中,程稚文抱起她,一行四人一起上了马车,往苏州河北岸赶去。 那位做拉丝机的德国设计师还住在领事馆里,看到程稚文和沈清,很是热情地邀请他们到自己房间聊天。 沈清把春菊和素兰安顿好,随程稚文一起去了设计师那儿。 设计师很关心拉丝机的效果,沈清说拉出来的丝纤维粗细标准,但就是每次出丝都在下方,工人要趴下去才能取到丝纤维,不太方便。 设计师抚着大胡子,边听程稚文翻译成德语的转达,边在草图上做标记。 “叩叩,”有人敲门。 设计师起身去开门,敲门的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随即面色凝重地看向程稚文。 “程,外头有日本人要找你。” 第97章 那个女人……是你的爱人! 设计师说的德语,沈清正常听不懂,却因为日本这个词的德语发音与英语接近,因此她一下就猜到是日本人找到了德国领事馆。 她紧张起身,走上前去,低声问程稚文:“是日本人找来了吗?” “不是。”程稚文虚揽着她,“我先送你回房间。” 说完,向设计师告别,然后把沈清送回房和春菊素兰待在一起。 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离开前,叮嘱沈清,他回来前,不可离开房间。 人刚踏出德国领事馆的大门,随即两个穿黑西装的年轻男人上前来扣住他的手臂。 “程先生,蔡先生和田中公使要见您,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感觉到他们押着自己双臂的手使了力,程稚文有点反感,眼锋一扫:“你们算老几?都给我滚!” 说完,挺了一下肩头,将那俩人的手甩开。 那俩人也识趣地不敢再碰他,换成跟在他身后。 他来到位于北外滩扬子江路的日本领事馆。 大门守卫看到他出现,脸上闪过隐蔽的憎恶,举着长枪的五指攥得紧紧的。 不到半日,整个上海的日本人都知道,今日有一个中国人,在礼查饭店射杀了一名日本商人。 本来死一个日本商人不是什么大事,但这次的问题在于这个日本商人是被中国人杀死的! 程稚文知道这些人的心态,冷冷看一眼门卫,双手抄兜进了日本领事馆。 立刻有一个戴小圆镜的日本男人上前来,点头哈腰道:“程先生,蔡先生和田中先生都在等您了。” 中文说得并不利索,但可以看得出态度很恭敬。 但到底是不是真恭敬,就不得而知了。 程稚文没正眼瞧此人,径自上了田中本桥的办公室。 门开,蔡崇生正哈腰对一名光头日本人解释着什么。 这个日本人就是田中本桥,日本驻清公使。 瞧见程稚文进门来,登时一把推开蔡崇生,抽出架在一旁的日本军刀,直直朝程稚文刺了过来。 程稚文身体没有挪动半分,面上毫无惧色,坦然迎接刀锋顶上自己的大动脉。 只要田中本桥的手再往前一寸,程稚文的颈动脉就会被刺穿,血立即喷溅出来。 “田中先生!田中先生!” 蔡崇生变了脸色地跑上前来,用日语对田中本桥说道:“是那个日本人先举枪,要射杀一名中国女人和小孩!程先生才会射杀他,本意也是为了同胞呀!” “八嘎!”田中本桥骂道,“他为了同胞射杀我的同胞,我今日就为我的同胞杀了他!” 说完,身子向前倾,动作好似要一刀穿进程稚文的脖子。 蔡崇生吓得当场都要跪下来了。 反倒是程稚文毫无惧色,甚至还笑着用日语问田中:“杀了我,你如何跟美国人交代?” 田中脸色一变,慢慢放下了军刀。 蔡崇生赶紧将他手中的军刀抽走,重新插回刀架内。 程稚文拉了拉大衣领子,活动了下脑袋和脖子,唇角还噙着冷傲的弧度。 他用流利的日语对田中本桥说道: “在中国人的地方,举枪射杀中国女人和小孩,这不妥当!田中先生,希望您能好好劝诫同胞,不要妄图欺辱中国人,否则我见一个,杀一个!” 说完,冷着脸离开日本领事馆。 蔡崇生追了出来,一把将他推进马车,低吼道:“你撒谎!” 程稚文理着大衣袖扣,不痛不痒道:“何出此言?” “你不是为了救同胞才开枪!那个女人……是你的爱人!你程稚文不可能会为了同胞轻易得罪日本人!” 程稚文闻言,登时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挑眉看向蔡崇生:“那女人是个寡妇,你认为我会找一个寡妇当爱人?” “寡妇?” 蔡崇生狐疑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 半晌后,终于是相信了他,拍拍他的肩膀,缓声劝道:“我们这种人的结局,轻易预料得到。逢场作戏可以,千万别真的找一个爱人。今日她是你的爱人,明日她就有可能会成为你的敌人,或者敌人控制你的武器!谨记!” 说完,跳下马车。 程稚文后脚下,瞧见老许蹲在远远的地方,朝他招了招手。 老许随即跑上前来:“程老板,有何吩咐?” 程稚文盯着蔡崇信远去的身影,眸光一沉,说道:“沈老板最近不会离开德国领事馆,你这些时日可先跟着我,等我通知,才可回江州。” “好的程老板!” …… 入夜后,素兰终于退了烧。 春菊给她喂了一些牛乳、鸡粥,素白的小脸总算是有了血色。 沈清知道这孩子吓得不轻,支开春菊,坐到床边去,安抚道:“今日是意外,师父来了这么多趟上海,也就碰到这一趟,而且你看,还有程叔叔保护着我们,所以不用怕。” 素兰乖巧点头,没有出声。 沈清就觉得她这副反应实属不正常,低下脸去观察她的神色。 就见她眼角眉尾唇角全都耷拉着,很自责的模样。 沈清一阵心疼,抱紧了她:“不是素兰的错,是那个日本人不对!他欺负人,他还想杀人,是他该死!错的是他!” 素兰“哇”一声哭出来:“素兰不该撞到他,素兰没撞到他,他就不会生气了,就不会杀人了……” 见她这样,沈清一颗心都碎了。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这个孩子了。 这时,有人敲门,春菊赶紧前去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人,惊喜地朝内喊道:“少奶奶,程二少回来了!” 沈清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她安抚素兰躺回床上,回到客厅。 见程稚文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她激动得想立刻上前抱住她,但生生忍住了。 她原以为他回不来了,甚至更悲哀的想法是——他可能会永远消失。 可现在他回来了。 她红了眼眶,上前问道:“你回来了,没事吧?” 他笑着摇摇头:“没事。” 她傻笑着点点头,目光从他脸上往脖颈一落,忽然看到动脉部位有一个扎眼的血点。 第98章 他的仪式感又何止这一次 血点的位置就在动脉处,与那个被射杀的日本人脖子上的枪眼一个位置。 这是有人因为那个日本人的死而教训了程稚文,所以连出血点的位置都一样。 他刚才定经历了相当凶险的一刻! 沈清后怕地望着那个血点,连声音都轻轻发抖:“是不是有人拿刀扎你的脖子了?” 他侧了侧脸,不动声色避开她的目光:“没有,可能是蚊子叮的。” 沈清又不傻。 蚊子只会叮血包,不会叮出这么一个血点。 那分明就是有人拿刀尖顶着他的脖子,但最终没扎进去而留下的小创口。 他到底还是因为救她而得罪了日本人。 万一这件事搞得他前途尽毁,在上海混不下去,那她是有责任的。 可她一个寡妇,没半点权势,又谈何去负责和补偿呢? 想来想去,沈清觉得自己唯有努力做生意,多挣银子,至少能在金钱上补偿他。 丝纤维成料的工作得赶紧推进了! 面料后续还得做化学处理,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思及此,她问程稚文:“脖子上的血……被蚊子叮的包要不要擦点药?” “无碍,不必擦药。” 闻言,她立即拿下衣架上的披氅穿上,干脆利落道:“我们现在去礼查饭店,我想赶紧把丝纤维拉出来,否则到了明日,那些浆液都要凝固了。” 春菊刚好从房里出来,听到了,急道:“少奶奶,您还要回那个饭店吗?我跟您一块去!” “你在这里照顾好素兰!” “可我怕日本人找您寻仇……” 话没说完,就被沈清严厉打断:“日本人真找我寻仇,你能做得了什么?好好在这里照顾素兰!哪儿都别去!” 她从未如此严厉对春菊说过话,春菊怔了一怔,眼泪在眼眶里滚动。 …… 马车缓缓在礼查饭店后门停下。 程稚文掀开车帘看一眼外头,确定没有可疑之人,才跳下马车。 他把手递给沈清,要让她借力下车。 沈清看着男人带着细茧和水泡的掌心,又看看自己缠了纱布的双手。 有点为难。 这手一往他手上借力,必然要牵动到患处。 可马车这么高,没个借力,直接跳下去,脚也受不了。 老许发现了,忙道:“我把脚垫拆下来,沈老板您稍……” 话没说完,程稚文已是双手撑住沈清的腋下,像抱小孩那样把她抱了下来。 缠着纱布的手不知该如何安放,而程稚文又这般突然把她抱了下来,她一个紧张,没站稳,撞到了他怀里,把他撞得连连后退两步。 他伸出双臂抱紧了她。 沈清闻到他怀里熟悉的松香味。 他扶着她站稳身子,随即警惕地看一眼四周,确定安全,才揽着她快步往里头走。 拉丝机就放在饭店后厨一个闲置的小屋里,眼下夜已深,后厨的工人已经下工,无人察觉他们进来。 门开、拉灯、关门。 程稚文一把掀开盖在拉丝机上的布,然后通电。 机子轰隆隆地转起来,他迅速将桶里的浆液倒了四分之一下去。 拉成丝的尼龙纤维落到底部的盘子里,快满的时候,他把电闸拉了,将丝纤维整盘拿出来,放到一旁冷却,重新通电,倒入浆液…… 如果步骤几次重复下来,已有数十盘的丝纤维冷却中。 机器断电,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沈清在墙角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朝程稚文招了招手:“坐着等吧,冷却没那么快的。” 程稚文开门,看一眼外头,确定外面没可疑的人,这才又回屋,把灯给关了。 周围登时陷入一片黑暗中。 沈清听到男人沉稳的脚步声慢慢向自己靠近,熟悉的松香味也越来越近。 程稚文挨着她坐了下来。 起先,谁也没说话,气氛静默。 可沈清雀觉得很安心。 即使知道这是在相当危险的礼查饭店,随时会有日本人寻仇,可程稚文在身边,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这种安全感的产生,是他一次又一次救她于危难中建立起来的。 “稍后丝纤维冷却好,马上放入纺丝机,天亮之前,料子就可以做出来了。” 沈清点点头:“终于来到这一天了。” “你觉得这次会成功么?” 沈清苦笑了下:“我不知道,我失败了太多次,我不敢再那么乐观了。” 他没说什么,调整了个坐姿,侧了侧身子,手轻轻挪了下她的头。 她一怔,任由他按着自己的脑袋靠到他肩上。 “你睡会儿吧,昨晚也没怎么睡。” “好。” 沈清后来是被机器运作的声音吵醒的,睁眼一看,程稚文站在一台陌生的机器前,将冷却好的丝纤维一扎一扎地放进去。 沈清连忙起身,走了过去。 “这就是你借来的那台电力纺丝机吗?和手动纺丝机样式差不多呢!” 程稚文侧过脸看她一眼:“醒了?” 重新看回手上的动作,边把丝纤维整理好放进孔道里,边说道:“电力纺丝机比手动纺丝机转速快,能最大限度织出你需要的那种密度。” 沈清惊喜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没错,手工确实比不上电力。我先前找过一位缂丝专家,老先生说,这种密度的料子,他一年只能缂出两三匹。眼下机器如果能织出来,那可真是太好了!” “拭目以待吧!” 程稚文把丝纤维都放好,盖上盖子,手放到开关上。 却没立刻去压下开关,而是拉着沈清的手,轻轻放在自己手背上。 “原本第一下启动机子,应当由你来,但如今你手伤了,我便替你按,而你的手放在我手背上,也等于你亲自按下这第一次启动。” 沈清笑:“没想到你还挺有仪式感。” 话说着,脑海中顿时闪过他掌心的糖、巧克力……他的仪式感又何止这一次。 程稚文的手用力压下纺丝机的开关闸,沈清的手也跟着他轻轻往下落。 开关压到底的时候,纺丝机动起来,一下一下,十分快速地将丝纤维铺平、推紧。 沈清屏息看着。 第99章 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机器从前端将丝纤维往中部推去,最终在后部纺成料子,垂落下来。 眼见料子从机器上垂了下来,沈清赶紧走过去。 观察片刻,确定料子不会烫手,才伸出双手捧住。 她欣喜地看着手中的料子。 虽然只是土黄色的素料,却看得出纤维与纤维之间极其紧密。 她抬头看向程稚文:“你快来看看这料子!” 程稚文闻言走了过来,看看料子,再看看沈清:“觉得如何?” 此时纺丝机已经出来将近一米长的料子,沈清将料子竖着拿起来,对着头顶昏黄的电灯照了照。 小小的光点,透过纤维之间极细微的空隙钻了过来,直射沈清瞳孔。 她脸色大变,对程稚文说道:“快把机器关了!” 程稚文赶紧跑到机头,用力将开关闸往上提。 机器缓缓停了下来。 他又走到沈清身边,问:“料子有问题?” 沈清抬头看着他,无力道:“透光,说明孔隙还是大了。” 说着,转过头去:“你帮我把发髻上一根荷花样的簪子取下来。” “你的簪刀不见了。” 沈清这才想起来,发簪刀插在那个日本人的手背上。 “我还想着用它当刀子,裁一截料子回去做防钻绒测试呢。”说着,回过味来,疑惑地看向程稚文,“你为何知道我那把荷花簪是簪刀?” 程稚文没说什么,手按到枪袋上,拿出一把瑞士军刀,拉出平口剪,往机器压截口一裁。 一米长的料子落到沈清手中。 她像呵护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 程稚文把两台机器重新用布盖起来,低声说道:“走吧,先回去!” 一回到马车上,沈清立刻示意程稚文拿出处理好的绒毛,还教他缝合料子,仅留一个口子充绒。充完绒,又以极密的针脚做了三层收口。 饱满的绒袋捧在手上,她平静道:“绒袋放在马车上,马车跑动起来,它也会跟着运动。然后放上几个时辰,明日再看看绒毛会不会钻出来。” 程稚文点点头:“好。既然这样,今日就别多想了,好好休息。” 沈清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她心中早有答案,还做防钻绒测试,不过是想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如果奇迹没发生,纺丝机还得重新设计,但能不能达到那个密度,也不好说。 沈清的情绪又跌落谷底。 回到德国领事馆,程稚文送她回房间。 忙活了一晚上,却还是没达到预期,俩人都相当挫败。 “明日看看料子的情况,如果还需跟德国设计师沟通机器的问题,就晚些再回江州。” 沈清没什么精神,声音很低:“好。” 这一整日经历了太多事情,导致她有一种整个人都被掏空了的感觉,眼下只想好好睡一觉,睡醒后,硬着头皮重新面对这个操蛋的人生。 转身要回房,看到程稚文脖子上的血点,神经忽然被扯了下,精神也清明了点。 “我一定会把羽绒衣的生意做起来!赔偿你今日因为救我而得罪日本人的损失。” 程稚文反应半晌才回过味来,笑着看向她已无半点装饰的发髻:“我没跟日本人做生意,没什么损失,别胡思乱想。羽绒衣能做起来,固然是好事。做不起来也不打紧,再找别的生意做。” 说完,下巴点点她身后的房门:“进去吧,sleep well!” “good night!”沈清朝他挥了挥手,直到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转身回屋。 半夜了,春菊和素兰睡熟了,沈清手不方便,没有梳洗,直接合衣躺在她们身边,浅浅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不到两个时辰,她就醒了。 第一时间以额头去碰素兰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复烧,立即迅速下床。 春菊听见动静,也跟着醒来。 心里头还记得沈清昨晚对她说了重话,委屈屈地看着沈清,不敢说话。 沈清却已经忘了昨晚的事,坐到妆台前,等着她为自己梳妆,边交代今日要她做的事。 “我今日有事要忙,不能呆在这屋子,你好生照顾着素兰,不要出门。” 春菊低着脑袋点点头:“奴婢知道了。” 沈清梳洗完,立即让春菊从箱子里找出册子。 她凭着印象,引导春菊在纸上画出自己在现代看过的湿法纺丝机结构草图。 眼下,纺丝机确定要做新的,那既然要做纺丝机,为何不将拉丝机也一起做进去呢? 她双手捧着册子前去找德国设计师。 门开,设计师看到她,用不甚流利的英语热情道:“沈小姐,快请进。我正想问你,昨夜机子用得如何?” “施密特先生早上好!”沈清朝他鞠了一躬,刚要踏进房门的一只脚,忽然顿住,很快又退了回去。 她想到程稚文的忠告。 没再往前走,就站在门口,用英文说道:“施密特先生,拉丝机目前是没任何问题的,但我在纺丝机上遇到了困难。” 说着,将手中捧着的册子给他看,:“这是我对一种机器的设想,您看看能做出这样的机器来吗?” 施密特先生接过册子,扶了扶眼镜,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 他的英文口语不是那么流利,好在机器结构图无需区分语言也可以看出个大概。 他勉强能看得懂,问道:“这个机器,将拉丝机与纺丝机结合成一体,你想做这样的机器是吗?” 沈清点头,有点没信心。 因为这是现代机器。 无需再经过一道单独的拉丝,直接将处理成浆液的丝纤维原料倒进机器,过滤计量后,直接在机器里拉成丝,然后送到下一道工序进行纺织。 施密特先生思考片刻:“可以试试。” 沈清有点激动。 上次他说试一试,结果成功做出拉丝机。 这次他说试一试,说不定拉丝纺织一体机就能实现了! 这样就无需做两批机器,场地也无需那么大,更不用请那么多工人照看机器,成本可以大大缩减! 沈清连连对施密特先生鞠躬:“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施密特先生笑着扶起她,用德语对她说了几句话,但她听不懂。 第100章 克制地抽出自己的手臂 简单的英语无法沟通机器设计上的问题,沈清只好把草图留下来给施密特先生,等精通德语的程稚文过来了,再一起过去和施密特先生讨论。 程稚文是午后过来的,给她带来了一则意料中的坏消息。 “我早上用过马车,刚下车时,绒袋已经钻出绒毛了。昨夜纺出来的料子不行。” 沈清早料到了,所以并不觉得多失望。 邀请程稚文在沙发上入座,她将拉丝纺丝结合成一台机器的构想和他提了下。 “施密特先生说可以试试,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程稚文沉吟着点点头:“他还说了什么。” 沈清这就想起施密特先生最后用德语说的那几句话。 她当时听不懂,确实暗暗记了下来,磕磕碰碰地用德语转述了一遍给程稚文听。 程稚文听完哈哈大笑。 沈清就觉得他这幅反应有点奇怪,追问道:“施密特先生不可能跟我说笑话吧?到底说了什么,你翻译给我听听看!” “不必谢我。人类的生产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在生气。我很高兴你这样的年轻人,如此不愿意学习,持续的。” 沈清满脸的问号。 狐疑的看着程稚文:“施密特先生是以一种很肯定的语气和我说这些话的,怎么到你这边,就变成讽刺我不爱学习了?” 用脚指头想也不可能啊。 当初那个语境,结合施密特先生的表情,肯定是给予出了肯定的表述,怎么可能讽刺她不爱学习呢? 不爱学习能一头扎进这机器和化学的世界里吗? 沈清越想越不对劲,想拉他去跟施密特先生对峙。 伸出手,发现自己双手还缠着纱布,不好上手拉他,便转用双臂去夹住他的手臂。 肩头忽然碰触到十分有弹性的隆起,程稚文侧过脸,就见自己整个上臂都被沈清埋在怀里。 而肩头的触感,正是她的胸部。 下腹一紧,浑身的血液发热发烫,往某处急速奔涌。 他咽了咽嗓子,克制地抽出自己的手臂,往旁挪了个位置。 沈清却没发现他的异样,还要去拉他。 他怕擦枪走火,忙抬手制止她:“我开玩笑的。” 她这才消停地坐了回去:“我就知道是你作弄我!快把施密特先生的真实表达告诉我!” “他应该是想说——人类生产之所以能进步,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在推动。我很高兴你这样的年轻人,有如此旺盛的求知欲,孜孜不倦地研究。” 沈清得意道:“我就说施密特先生怎么可能讽刺我不爱学习呢!他老人家夸我求知欲旺盛,孜孜不倦地学习呢!” 程稚文笑:“谁让你转述得磕磕巴巴,还把不少单词给漏了。德语和英语一样,往往少一个词儿,意思就完全相反了。” 沈清也笑:“因为人家第一次说德语嘛!能八九不离十地转述出来,已经很厉害了好不啦?” “你这是八九不离十么?我看你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沈清别开脸,佯装生气:“哼,我承认我说不过你!” 程稚文哈哈大笑。 素兰和春菊听到笑声,从房里走出来。 “师娘,您来了。”素兰怯怯地喊道。 程稚文闻声起身,将素兰抱起来:“小家伙,病好了吗?” 素兰把脑袋靠在他肩上:“我退烧了,就是还有点虚弱。” 这话说得跟小大人似的,莫名的可爱,也莫名地令人心疼。 程稚文拿额头碰了碰她的,说道:“我听你师父说,你将来想出国留学?” 素兰看一眼沈清,见她弯着眼睛笑,也知她允许自己跟程稚文说这件事,便害羞地点点头:“嗯。” “你现在好好学习,过个四五年,等你十三岁了,我和师父送你出国!” “嗯,谢谢师娘。” “素兰想去美国,还是去欧洲?” “我想学习做生意,将来能帮上师父的,去哪里比较好呢?” 程稚文想了想,说道:“你要看你想从哪个方向上帮助师父,是技术上,还是从经营管理上。” 见素兰一脸懵懂,沈清及时打断这个话题。 “好了好了,她现在哪里懂这些,等以后要出去,再问她。” 说完,让春菊过来把素兰接过去。 程稚文放下素兰,跟她眨巴了下眼睛。 沈清笑着催道:“我们先去施密特先生那儿吧!方才因为你不在,我和他言语不通,也沟通不了什么。” “好。” 俩人一起来到施密特先生的房间,敲门进去。 施密特先生一见到程稚文,就激动地跟他说了很多话。 沈清就觉得他这反应,像是机器能做出来的样子。 但程稚文却始终紧拧着眉,一开始不言不语的,到后面,忽然说了几句重话,然后施密特先生也脸色大变。 沈清看得心惊惊,又不敢中途插话,只能耐心等他们谈完。 不想,程稚文却是忽然夺过施密特先生手中那本手稿,然后牵着沈清起身:“走,先回去!” 沈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不断跟施密特先生鞠躬,用英文说道:“那我先上去了,谢谢您!” 施密特先生笑着跟她挥了挥手。 回到房间,房门一关上,沈清立即问道:“刚才怎么了?怎么好好的突然跑了?” 说着,指了指程稚文手中的册子:“而且这个你拿回来做什么?这是要留给他研究的。” 程稚文蹙眉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他这反应让沈清更慌了:“你快说啊,到底怎么了?是机器做不了吗?” 如果高密纺丝机无法做出来,那羽绒衣生意就更悬了! 程稚文双手抄兜,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半侧身子倚着,看着远方。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沈清没打扰他,静静坐在一旁等候。 半晌后,他看过来,说道:“施密特认为你这个机子的设想很棒,一旦做出来,会颠覆整个欧洲纺织业。” 沈清一开始还没觉得这句话有何不妥。 程稚文提醒道:“你注意了,是颠覆‘欧洲’的纺织业,而非‘中国’的纺织业!” 沈清这才回过味来,激动地站起身:“他什么意思?他要把这个机器的创意拿去欧洲?” 第101章 条件 程稚文神色复杂地看着沈清:“施密特认为你只是画了个草图,而结构和技术都是他的,所以他有权利把这个机器拿去欧洲售卖。” 沈清脑子有点乱,怔怔地坐了回去。 这个时代的欧洲,纺织业的高度发达,第一依托的是电力,并非技术。 还处在一工艺一机器的时代,耗电、耗人工、耗场地。 一体机的出现,能同时解决这三个问题,施密特当然欣喜若狂地认为,沈清这个“创意”会颠覆欧洲纺织业的格局。 其实只要能将一体机的概念延伸到其他领域,别说是颠覆纺织业,颠覆工业都有可能。 只是工业领域沈清不甚了解,能画出拉丝纺丝一体机的概念草图,也仅仅是因为她穿越前,是一家奢侈品服装公司的财务总,经常会去代工厂的车间检查,机器见多了而已。 也是因为这份工作的加持,所以她穿过来后,才能做出人造丝和鸭绒衣…… 而她还有许多能力没在这个时代施展开,只要资金足够,她能在清末打造出一个奢侈品王国! 眼下,许多事情都建立在她需要快速获得一笔资金的前提上,快速挣到钱是最关键的,国家纺织业的发展,那都是后话,只要她活着,她就能为这个国家做事。 一旦她被债务逼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还谈何打造奢侈品王国,还谈何为国家做事? 思及此,沈清果决起身:“可以让他把这个创意带去欧洲,但有两个条件!” 程稚文闻言转过身,看着她:“什么条件?” “他带去欧洲,定会申请专利,我的第一条件便是——之后只要是中国的工厂、企业,要使用这台机器,都无需支付专利费。 第二,机器做出来之后,第一台必须先给我,且需要根据我的要求去改良、升级。” 程稚文静静听完,没说什么,走了过来,拍了拍沈清的肩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施密特把机器做出来后,会交给德国最大的机器工厂生产,附加了可观的专利费后高价卖出去。每卖出一台机器,他就能获得一笔钱,只要这台机器持续售卖,他即便什么都不干,也有源源不断的财富找上门。你就没有想过——”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就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清。 沈清迎着他的目光:“想过什么?” “跟施密特评分这笔源源不断的财富。”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那本画有草图的册子,举在手上:“草图现在在你手上,你提出平分专利费,施密特不会拒绝你的。” 沈清傻笑了下:“一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这台机子如果真做出来,希望所有需要它的中国人都能以合理的价格买到手。真的一点都没想到要找施密特分钱。” 程稚文用册子的角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所以说你傻。” 她登时反驳道:“不傻能被你忽悠吗?” 他不明就里:“什么是忽悠?” 沈清懒得解释,挥开他的手站起身:“所以现在,我的条件有三个!走,跟施密特谈判去!” 她眼下急着拿到机器,虽然手上有草图,但已是没时间再耗下去了。 按照计划,她接下来还得出发去欧洲。 这航程一来一回要两至三个月,再加上在欧洲找客户的时间,怎么也要再用上一个月的时日。 这样加起来,至少是四个月的时间。 而距离她归还赵员外债款的时间是五个月! 她只有一个月时间来做出十件完美的羽绒衣了! 她已是一点多余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即便眼下手握草图,也无法跟施密特拉锯太长时间。 思及此,她顿住脚步,转身看着程稚文,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千万不能让施密特知道我玄月要还十万两白银,也别让他知道我有去欧洲开厂子的计划。” 程稚文知道她的考量,点点头:“你放心吧,我不会说。” 俩人达成一致意见,一起离开房间,去敲施密特的门。 见到他们折返,且程稚文手中还扬着册子,施密特笑得乐开了花,连忙将他们请进去。 程稚文用德语将沈清的三个条件转达给施密特。 施密特笑着看沈清一眼,后又看回程稚文,继续用德语沟通。 沈清听得不明就里的,唯有从程稚文的表情猜测施密特愿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条件。 程稚文一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地沟通,渐渐的脸色越来越差。 沈清就猜到施密特不接受自己的条件,所以和程稚文谈得并不愉快。 第一台机器给她,并配合她的意见升级改良,这应该没问题。 施密特不接受的条件,应当是另外两个条件。 毕竟是会让他少赚许多钱的条件…… “沈清……沈清……”程稚文轻声喊道。 沈清回神,抬起头看向他:“嗯?” 程稚文低声:“中国工厂免专利费、施密特与你平分专利费,他只能接受其中一个。他认为两个条件都接受的话,对他来说,等于放弃了四分之三的专利收入。” 这倒是出乎沈清的意料。 她原以为施密特大概一分钱都不想放弃,所以既不会给中国工厂免专利费,也不会分她半毛钱。 她都已经做好了用草图换一台机子的最坏打算了。 内心还在遗憾无法为更多中国企业、中国人争取权益,不想还有的选。 她看向程稚文,坚定道:“我放弃平分专利费,换取所有中国工厂能够免专利费使用这台机器!” 程稚文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你选择平分专利费,未来五年,至少能有千万两白银的收入,你确定要放弃?” 沈清大骇:“有千万两白银这么多啊?” “这还是按未来五年只卖出一万台机器的保守估算,实际数量,有可能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毕竟,世界在日新月异地变化。” 这下,沈清纠结了。 未来五年能获得千万两以上的收入,这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真是这样,那她还做什么生意啊? 就直接卖了这草图,然后坐着收银子不就好了?! 第102章 职业习惯 可一旦她选择了自己去平分专利费,那么之后中国的工厂想要用到这台机器,便需要以每台多出二千两白银的代价去购入。 二千两白银是什么概念,差不多是现代两百万的购买力。 一个工厂倘若购买十台机器,那就得为此多付出二万两白银。 沈清在这里创过两次业,知道对一个立志办工厂的人来说,挣个二百两都是相当辛苦的,更别说是多出几千上万两的白银购买机器了。 当然那些富商不存在这些烦恼。 而沈清心疼的、也给予厚望的,就是民间那些除富商之外,想靠做布料活下去的人! 就像她这一点的人! 思及此,沈清斩钉截铁地对程稚文说道:“我选择这台机子对中国所有工厂免专利费用。” 程子文看着她的双眼:“你想清楚了?” “我确定!我愿用我个人未来几年的荣华富贵,换取所有中国纺织商人用上新机器的机会!” 程稚文点点头:“行!” 转身继续跟施密特确定合作事宜。 他当场拟出协议,德文一份、英文一份,施密特爽快签完字,轮到沈清签字。 英文版她看得懂,确认条款无误,立刻歪歪扭扭地签下名字。 她手还不方便,拿笔也是相当勉强,签下那两个字,拉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总归是歪歪扭扭地把名字签好了。 接下来还有一份德文协议,她是一个字都看不懂,犯了难。 一边是紧迫得立刻就要进行的机器研发,一边是对陌生语言的协议的犹豫。 沈清看程稚文一眼。 这份协议是程稚文当着她的面亲笔拟的,按理说应当没问题,但原则、职业习惯令她无法在任何自己看不懂内容的协议上签下名字。 考虑片刻,她低声问程稚文:“这份协议我看不懂,我能带回去,自己用字典查过了没问题再签么?” 看到程稚文眼中的错愕,她软声解释道:“不是不相信你,而是……it"s a atter of prciple” 这是原则问题。 她认为用英文,程稚文会更能体会她的处境。 程稚文点点头:“好,我理解。” 转身跟施密特解释她要把德文协议带回去审阅。 施密特倒也爽快,一下就答应了。 沈清带着协议回到房间。 程稚文帮她借了一本德文字典,她引导素兰查字典,花了一下午时间,中午搞清楚协议的内容,签下名字。 之后与施密特交换协议,把草图也给了他,甚至提供了更多机器的线索。 这次,施密特要求了一个月的工期。 沈清再无待在上海的必要,启程回江州。 出发那日,程稚文没有前来送别,沈清同老许打听,老许也不知程稚文的去向。 沈清隐隐有些担心,总觉得射杀日本人那件事还未结束。 带着担忧回到江州,直到三周后收到程稚文从上海发来的电报,沈清一颗心才落回心窝。 拉丝纺丝一体机做好了,施密特让她带着原浆去试产。 她连夜处理好一桶原浆,翌日天未亮就出发上海。 这次她没再带春菊和素兰,自己一个人。 来到德国领事官,下了马车,迎接沈清的不是程稚文,而是施密特和一个德国翻译。 沈清大感不妙,悄悄问老许,却仍不得程稚文踪迹。 她在老许的护送下,带着琥珀浆液前去摆放机器的地方。 盖布掀开,是一台长长的机器,占地足有五六平方。 沈清上前转了一圈,机器外观倒是与她在现代所见的湿法纺丝机很像。 施密特给机器通上电。 沈清把浆液倒入输液管,浆液经过滤器、计量泵,进入拉丝头拉成丝,然后再通过甬道进入纺丝工艺。 到底是初代工具,速度不快,经过大半时辰,才纺出一米长的土黄色的尼龙纤维料。 沈清立即上前去检查布料。 她拉着料子对准窗外的阳光看透光性。 一点都不透光。 她暗暗地想:看来这次有点戏了。 施密特也上前来摸了摸料子,很满意,直夸这是真是伟大的创意。 翻译逐一翻译出来。 沈清没理他,静静等待一整匹的料子纺出来,立即招呼老许把料子搬到马车上。 她要在马车上做防钻绒测试。 不可让施密特看到她拿出绒毛,否则很难说欧洲明天就会出现羽绒衣。 老许扛起料子要走,却被施密特拦住。 沈清就觉得这人是看程稚文今日不在,想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果不其然,眼睛盯着她手中的原料空桶,说了几句德语。 翻译:“施密特先生问您——倒入机器中的浆液,是用什么提炼出来的?” 沈清登时将原料桶往身后一藏,用中文说道:“地沟油。” 琥珀原浆颜色黑中带黄,和地沟油也没什么差别了。 翻译没听懂话:“什么是‘地沟油’?” 沈清瞎扯道:“就是从厨房的潲水桶里,最上层的油刮下来,经过沉淀,就成了我这个原料。” 翻译逐一转达给施密特听,施密特不太信,一双眼睛狐疑地在她的原料桶里打转。 沈清赶紧招呼老许走人。 回到马车上,她立即将刚纺出来的料子裁剪出一个袋子,充绒进去,四面全用五层针脚严密地封住。 绒袋放到马车尾部,又裁出一小块料子,仔细将绒毛往上扎,用人力测试绒毛能不能跑得过去。 绒毛根部紧紧卡在纤维与纤维之间的缝隙里,暂时出不去。 沈清有了三分信心,等待绒袋的结果。 她坐在马车里等了一个时辰,实在无聊,干脆坐到车门边,同老许说说话。 正要开口,从门外推进来一个红色长型首饰盒。 沈清好奇,掀开帘子,问:“老许,这是什么?谁给我的?” “方才程老板的保镖来过了,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应当是程老板要给你的。” 沈清惊喜地将首饰盒拿起来。 还能知道吩咐报表送东西过来,说明人没事。 没事就好…… 沈清甜甜地笑着,打开首饰盒。 第103章 我今日就要带走 红色绸面的首饰盒打开,里头躺着一支细长的发簪。 发簪上部是一颗水滴造型的红宝石,下部是细长细长的银色尖体。 沈清将它从盒子里取出来,拿在手上仔细观察着。 越看越觉得刀体部分很奇怪,只有一面开了刃,且刀锋部有一定厚度,不像普通刀子的刀锋是尖锐的,利于刺入物体。 而刀体颜色也偏暗,不像普通的刀片呈浅银色,它整体呈现出一种钨灰钨灰的哑光色泽。 和普通的刀片,似乎有着材质上的区别。 沈清拿在手上掂了掂。 重量要比之前那支要重一些。 应当是密度和成分不同,所以重量也变了。 她小心翼翼地对掰了下,很硬,超乎寻常的硬! 硬度这么高的材质,确实是往里头添加了其他成分,使它增加韧度,达到更快速刺穿物体的目的。 沈清不由得再次仔细观察这把发簪刀。 视线落到顶部作装饰用的水滴型红宝石上。 发簪刀虽然实际上是一把刀,但平日是插在发簪上的,作为一个兼具装饰作用的物件,审美和设计是不可能跳脱出这个时代的。 这个时代的女性发饰,审美不外是各种各样的花,就如上一把簪刀,装饰部分是一朵荷花。 所以那是一把普通的、正常的发簪刀。 而现在这支簪刀,则显得欧里欧气的。 首先,清朝人不会将一颗石头插在头上,虽然那是一颗相当艳丽的红宝石。 只有欧洲,才会一以贯之地将各种颜色的宝石作为装饰物戴在身上,而水滴造型的宝石,更是欧洲长久以来所流行的。 所以这是一只来自欧洲的发簪刀。 程稚文这阵在欧洲? 沈清立即拉开帘子,问老许:“程老板去欧洲了吗?” 老许摇头:“小的不清楚。” “好吧。” 沈清坐回车内。 程稚文上次知道她发簪刀插在日本人的尸体上,这次买了一支新的发簪刀给她。 或者说不是买的,而是订做的特殊材质。 送发簪刀给女生,寓意应当是——用这把刀,好好保护自己。 还是有心的。 沈清发了会儿怔,把发簪刀插入发髻中。 她静静坐在马车里,等待充满绒毛的袋子的防钻绒结果。 心思却是已经飘到了程稚文身上。 今日刚到上海,没见着他人,还担心他会不会因为射杀日本人那件事招来危险,不想却是收到了一把来自欧洲的发簪刀。 还能送东西过来给她,至少说明程稚文的安全应该是没问题的。 但他到底去哪里了呢? 沈清坐回车内,把正做防钻绒测试的绒袋抱在怀里,重新坐回车门边。 不过这次她没掀帘子。 不能让施密特的人看到新料子里装了又轻、体积又大的物质。 施密特好奇她的原料,说明已经对她的新项目起了兴趣。 说不定要派人偷偷跟着她,看她做些什么。 沈清双手捧着绒袋打转,制造运动状态,让绒毛更有机会钻出料子。 边跟老许聊天:“老许,你跟了程老板很多年了对吧?” 帘外,老许说道:“我也是程老板留洋回来后才开始跟着他,但后面他又让我做您的车夫。” 沈清想起上次去天津路上遇到山贼,他无比冷静的模样。 山贼操着大镰刀在他面前厮杀,他一点都不怕地蹲在一旁。虽双手抱头,却是一脸冷静。 如果是普通车夫,那会儿估计要吓晕过去,或者慌不择路逃跑。 但老许却是稳稳地蹲在那边,之后更是送程稚文的保镖紧急前往租界。 而这样一个能够贴身跟着程稚文、接触程稚文保镖的人,又怎会是普通的车夫呢? 程稚文会让不信任的人、没点能力的人拉着自己满世界跑? 万一被对手渗透了,把他拉去害死都有可能。 所以老许定清楚程稚文一些事情! 思及此,她忍不住试探道:“老许,你能联系上程老板的保镖吗?” 上次她见到一个黑衣人出现在马车边,后来程稚文说那人是自己的保镖,想来当时出现在马车边,就是来跟老许沟通事情的。 所以老许或许能联系上那个保镖,因而获悉程稚文的动向。 车外,老许一噎,没吭声。 沈清补充道:“能让我跟程老板的保镖见一面么?我就只是想问问程老板现在是什么情况。” 老许想起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深,不太确定道:“下次保镖过来,我问一嘴,如果他同意,我就带他去见您。” 沈清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一半。 如今,程稚文对她而言,已经不仅仅是生意上能帮得上忙的角色。 射杀日本人那件事之后,她觉得自己对他的羁绊更深了。 不说别的,就冲他为救她,承受了刀剑顶喉的危险。 …… 沈清在马车内坐了几个时辰,期间不断翻转绒袋,加快绒毛的运动状态。 赶在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光线,她仔细观察绒毛钻绒情况。 绒袋表面平整紧密,没有任何绒毛的钻出。 成功了! 沈清心中大喜,将绒袋剪开,里头的绒毛倒回桶里,在凳子下藏好。 她掀开帘子下车,对老许说道:“走!去找施密特!” 老许忙问:“沈老板,怎么样?料子能用吗?” 沈清笑:“可以。现在要去跟施密特说机器不用改了,就这样给我。” “程老板另外为您找了一处放置机器的地方,稍后您跟施密特先生说,咱们今日就派人取走机器。” 沈清惊讶,却又不意外。 自从和程稚文和解,那种笃定和安全感又回来了。 所以这次程稚文虽然不在,只有老许陪着她,但她却一点都不慌。 重新进入放置机器的屋子。 施密特瞧见她回来,立即笑着迎了过来,用简单的英语问道:“沈,机器如何?需要修改吗?” “机器很好,我今日就要带走。” 施密特闻言,缓缓收起笑意,目光在老许手上转了一道,跟翻译说着什么。 沈清看一眼老许,就见老许眼中也有同样的担忧。 这机器,怕是没那么容易带走…… 第104章 是真的喜欢 “沈老板。”老许低声开口。 沈清看他一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程老板交代——如果施密特不让您带走机器,您直接离开,他会处理,保证把机器带回去,让您别急,也不要跟施密特起冲突。” 沈清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另一边,施密特也跟翻译交代完事情。 翻译面无表情传达道:“施密特先生说,您带走机器可以,但那份英文版协议要交给他。” 沈清大骇。 施密特这是要直接撕毁先前签下的协议! 他既不想平分专利费,也不想让中国厂商可以优惠购机! 他只想用这一台样品机器来交换! 沈清忽然就明白他当初为何那么好说话,直接答应让出一半的专利费,且还积极签下协议。 原来大招在后面! 怒火成团地在沈清胸腔滚动,她最烦言而无信的人! 这若是在现代,马上请律师告死他! 这偏偏是在清末,在德国人的地盘! “沈老板……”老许低声提醒道,“先走,交给程老板处理!” 沈清咬了咬牙,气道:“他都不在这里,怎么处理?” 老许一噎:“……他会有办法。” “那你要怎么通知他?通过他的保镖?” 老许默了默,点头。 沈清冷眼瞧着施密特和翻译,在内心权衡。 等这台机器等了将近一个月,现在距离归还十万两本金只剩四个月时间。 之后还要远赴欧洲,没有时间跟施密特耗了! 可她能怎么样呢? 技术是施密特的,也只有施密特有本事做出这台机器,她还得靠这台机器东山再起! 施密特大概也是猜到她的心态,才会拿这台机器卡住她的脖子,要她交出协议! “沈老板……”老许再次低声劝道,“咱们方才已经拿走了一匹料子,目前够用了,先走,机器的事情等程老板回来再解决!” 沈清回过神,想起马车上那一匹料子,就是按照十五件内胆布所需要的原料去做的。 所以其实她去欧洲的计划,不受机器的影响,手头的料子已经完全够做样品了! 思及此,沈清松一口气,恨恨看一眼施密特,转身就走。 回到马车上,沈清冷静问老许:“程老板的保镖什么时候过来?跟他交代完事情,咱们赶紧回江州!” 老许点点头,立即吹了个长长的哨子。 沈清猜这是他召唤保镖的信号。 很快,车外有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听音色,相当年轻。 老许第一句话就问:“沈老板想问你点事儿,你能见她么?” 不等那人回答,沈清立即掀开帘子看向外头。 有个穿黑衣的年轻男子站着同老许说话,人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 沈清认出这人就是当初被山贼重伤的那个。 立即问道:“你身体都恢复好了吗?” 何飞朝她鞠了一躬:“沈老板,我身体都恢复好了,无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飞。” “何飞,谢谢你上次救了我!” 何飞腼腆地笑了笑:“这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沈清觉得这个男孩子真的挺不错,想起自己上次冲动去天津,令他负伤,一阵内疚。 但眼下还有更为紧急的事,关心的话只能日后再说。 她正了正脸色,把施密特要求她以协议交换机器的事情详细说了下,要他转达程稚文。 “好的沈老板,属下一定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话带给程老板。” 沈清满意地点点头,又问:“程老板人现在在哪里?可还安全?” “程老板目前人在广州,很安全,沈老板不必担心。” 广州? 听见这个地名,沈清的心忽然被扯了一下,有点疼。 她想起上次和程稚文一起回程家祝寿的那位朱小姐,就是广州人士。 所以,程稚文是去广州找那位朱小姐了? “沈老板,那何飞就先告退了。” 沈清回神,冲何飞笑笑:“好,你去吧,注意安全。” 话刚说完,何飞往旁边的小巷子一窜,登时不见踪影。 沈清收回视线,示意老许即刻返回江州。 有气无力地坐回车内,她长长地叹了叹气。 心中已然明白自己是真的喜欢上程稚文——在他为她射了日本人一枪的那一瞬间。 所以听到程稚文如今在广州,可能和朱小姐在一起,她就觉得特别痛苦。 而她的痛苦还来源于——她的身份是一个寡妇。 这层身份决定了她和程稚文永远是不可能的。 就如初次见面,程稚文对她说的话——你是黄花大闺女的时候我都看不上你,更何况你现在是个寡妇。 事实就是如此。 “沈清”还是他的未婚妻时,他都不想要她。 更何况现在的“沈清”,是一个嫁过人、还死了丈夫的寡妇…… 这是一条横在她和程稚文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既然这样,那就封心锁爱、专注事业吧! 没有爱情,但只要有银子,一样能获得很滋润! 思及此,沈清又振奋起来,把横在对面椅上那匹内胆布抱了过来,抽出一米,仔细观察。 指腹在胆布表面慢慢抚过,有一层粘手的物质。 这是琥珀皮料液化后必然会产生的物质。 琥珀是树脂的一种,是大量树胶凝固成的硬物,再度将它液化,必然会回复如胶水一样的状态。 这样纺出来的丝纤维,虽然坚韧、密实,却也存在粘手的问题。 如果不把这层粘手的物质去除,它不仅会粘住外层的布料,还会时不时渗出来,粘到其他衣物上。 这是一定不能存在的问题,所以必须解决! 沈清闭上双眼,回想穿越前,去一家布料供应商处观看处理同类问题的画面。 去除粘粘的物质,首先要做酸洗处理,需要用到的化学品是硝酸盐,几十袋的硝酸盐已经运抵江州,储存在仓库里。 酸处理结束,要做水洗,这部分无需化学品,主要是水温控制。温度计也已经准备好。 第三步,是酸中和,所需要的氢氧化钠在人造丝生意里配置过,也没问题。 之后便是再次水洗和脱水烘干之类的简单动作,最难的是最后一步。 第105章 他在上海可好? 最后一步是压光。 这是能令料子平整、光滑的一道工艺。 在一定的温度和压力下,以每小时五百米的速度,对料子进行压光处理。 这就又需要一种叫做“压光机”的机器。 现在没有时间去和施密特一起做机器了,所以沈清打算将压光这道工艺略去。 反正只是胆布,还有一层其他料子做外层,羽绒衣的边边角角到时候都会车上,胆布不会露出来,暂时不去管它是不是足够光滑。 暂时粗糙一点也没关系。 等以后有时间、有银子了,再来慢慢考虑压光机的事情。 想通这一切,沈清整个人豁然开朗,内心笃定多了。 事业带来的快感,弱化了感情上的遗憾,她心情没方才那么难过了。 成年人,谁还没点遗憾? 没有完美的人生,学会与遗憾共存,品尝人生的酸甜苦辣。 七日后,沈清完成了胆布的化学处理。 她提前给女工们结算了工钱,让她们先回家休息一阵子。 她拿着处理好的胆布和一匹真丝丝绸去裁缝铺,裁剪了十二件马甲背心的料子。 其中十件是要当样品的,另外两件…… 一件给齐振恒。 之所以能找到免费的丝纤维原料,全都靠他。 沈清没有忘记他的功劳,所以按他的尺寸也裁了一件。 还有一件……要给程稚文,先前答应过他的。 第一件羽绒衣一定是他的。 沈清一个人在厂房闭关了三日三夜,从车缝到充绒到封边,完成了十二件羽绒马甲的制作。 看着那十件摆在桌上的深咖色羽绒马甲,沈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回想做它们的这一路,自己所付出的、所经历的,沈清想哭。 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桌上同时也摆着十二个为羽绒马甲量身定做的丝绸袋,每一个袋子刚好能够套进去一件羽绒马甲。 沈清仔仔细细地打包,再把十件样品装进箱子里。 看着桌上剩下的另外两件,想了想,拎起其中一个,走出厂房。 老许见到她出来,赶紧把垫脚的椅子卸下来,摆在马车下。 沈清快速上马车,说道:“老许,去知州衙门。” “好嘞!” 马车朝知州衙门疾驰而去。 沈清坐在车门边,问老许:“程老板如今人还在广州吗?” “听何飞说,程老板前几日回上海了。” “他在上海可好?日本人有没有再找他的麻烦?” “应当没有。” 虽然老许这么说,但沈清还是不敢放心,就怕他在上海被日本人打击报复。 远没有前几日听闻他人在广州那般安心。 来到知州衙门,沈清提着丝绸袋子和几袋在路上买的烧饼下了车,去公堂外转了转。 齐振恒没在公堂上,那便是在书房,于是又转去了后院。 守门的差役看到她,笑着同她打招呼:“沈老板,你好久没来找齐大人啦!” 沈清将手中几个油纸袋递了过去,说道:“来的路上买的,还热乎着,赶紧吃!” 差役笑着接过,每人分了一袋。 这是纯肉烧饼,外层煎得金黄酥脆,内里鲜甜劲道,大家都吃得眉开眼笑的,竟有人打趣道: “沈老板如果是知州夫人,住在知州府里,那咱们肯定天天有好吃的!” “可不是吗?沈老板人美心善还大方,她当知州夫人,咱们整个知州府的人都有福啦!” 沈清哈哈大笑,也开玩笑道:“一块烧饼,你们就把齐大人卖给我了?被你们齐大人知道,有你们好果子吃!” 说完,笑着转身进院子。 立夏时节,院里茉莉花都开了,淡淡的花香飘在空气中。 齐振恒一身的白色长挂衫,坐在石桌边,正饮茶看书。 沈清笑着走上前,喊了一声“齐大人。” 齐振恒抬头看过来,看清楚是她,惊喜地站起身:“沈清,你今儿怎么有空来知州衙门?” 沈清把袋子往桌上一放,说道:“我来给您送个礼物表示感谢。” “感谢?” “对!”沈清把袋子打开,拿出里头的藏蓝色羽绒背心,往齐振恒身上一比,“这是用我最近研发出来的新料子做的御寒马甲。” 齐振恒愣了几秒,才低头看向她比画在自己身上的马甲:“这是你亲手做的衣裳?” 沈清“嘿嘿”笑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是裁缝裁好了样式,我给它缝上了而已。” 说完,解开上头三颗纽扣,拎在手上,示意齐振恒穿进去试试。 齐振恒惊喜地分开双臂,让沈清把马甲套了上去。 沈清绕回去,站在他面前,帮他扣扣子。 他低头望着她,目光从她饱满的额头来到鼻尖,最后来到正帮他扣扣子的手上。 齐振恒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是这般温顺地帮父亲穿衣…… “好啦!”沈清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齐振恒回神,低头去望自己身上的衣裳。 有点胖,但却很轻,也很暖和。 掌心覆上那嘭嘭的面料,手感柔软,像婴儿的肌肤。 “觉得这件衣裳如何?”沈清问道。 齐振恒想了想,说道:“很轻、很暖、很软,令我感觉十分舒适。” 他用了三个词,沈清想了想,又问:“您用了‘轻’、‘软’、‘暖’三个字眼形容它,如果让您从这三个字眼里挑选出最突出的一个特质,您会选什么?” 齐振恒感受片刻,说出一个字:“暖。” 沈清激动地鼓了下掌。 羽绒马甲最基本的功能——保暖,有突出了! 而其余的轻和软,是锦上添花。 她现在有信心带着样品去见客户了。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件衣裳! 可以去欧洲了! 下一步,准备船票! 思及此,沈清把羽绒马甲的洗护方式告诉齐振恒,说完就准备告别。 想起还未跟他解释送他这件衣服的原因,她又简单提了下:“齐大人,这件马甲的胆布,就是用您朋友送的琥珀皮料制作而成,如果不是你的帮助,我可能现在还找不到原料。” 她真心地鞠了一躬:“再次谢谢你!” 齐振恒连忙将她扶起来。 她看着他,说道:“我过几日就要前往欧洲,可能会很久才回来,到时候我带好吃的来看您!” 第106章 按在心头 齐振恒意外:“你要去欧洲?” 沈清笑得很轻松:“是的,去欧洲,我一个人。” 齐振恒瞳仁一缩,变了脸色:“你一个妇道人家,怎可独自一人前往欧洲?” 这番话叫沈清有点不高兴。 她最烦的就是这些封建糟粕论调,齐振恒好一阵不说这些了,今日又说起来,令她难以忍受。 她高高兴兴跟他分享要去欧洲的期待,他倒好,直接当面一盆冷水。 “为什么妇道人家不可以去欧洲?”她冷着脸反问齐振恒,“大家都一样是人,凭什么女人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齐振恒一噎,没说出话来。 “我没了丈夫,需要我撑家,就把我当男人用!家是撑起来了,我想要为自己而奋斗,却告诉我——你是个妇道人家,你不能干这些?” 她越说越上火,朝齐振恒大声说道:“公平吗?女人是人,不是工具!” 说完转身跑开。 齐振恒才回过神来,追出去时,沈清已经跳上了马车。 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他气得捶了一下手。 马车里,沈清消了气,拉开帘子,跟老许说道:“我过几日想去欧洲,得从上海登船是么?” 老许拉着缰绳的手一顿,意外道:“您要去欧洲?一个人?” 沈清笑:“对啊,我一个人。这样吧,稍后送我回高家,就辛苦你跑一趟上海,帮我买一张最近去英国的船票。” 沈清说着,从荷包里拿出一张银票塞到老许口袋里。 老许劝道:“您一个人去欧洲太危险了,三思啊!” 沈清没说什么。 她知道老许和齐振恒一样,都以为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清朝寡妇,没什么知识,语言不通,去欧洲简直活不过一日。 估计只有程稚文知道她即使一个人去了欧洲,也能好好活下去。 想起程稚文,沈清的心头又像是被人扯了一道似的。 之前她过敏熬不住痒痒时,他答应过要带她去欧洲购物。 “哎……” 沈清叹了叹气,拉上帘子,坐回马车里。 她去钱庄换了一些碎银金币,又买了个新的箱子。 回到高家,收拾了两套睡衣、两套外出服进箱子,碎银金币缝进衣物隐蔽处。 而十件样品,早已收到另一个箱子里。 做完这一切,沈清平静等待老许的船票。 她去同高刘氏告别,但没说要去欧洲,只说出了新料子,要去广州、上海、天津等地找客商,要几个月才回来。 高刘氏没反对,问清楚是老许的马车一起前去,倒也爽快同意。 沈清又去交代春菊,要她在自己外出做生意这段时间,务必好好照顾素兰。 未来几个月的月息、府里丫鬟小厮的例银、伙食费,全都准备好交给她。 春菊又哭着要随她一起去,伺候她,被她严厉拒绝。 所有一切都打点好,只剩船票了。 好在第二日,老许就从上海回来,递上了船票和找回来的银子给沈清。 沈清第一时间去看登船时间。 就在明日晌午。 她立即交代老许明日卯时一到就出发去上海。 沈清捏着船票回到屋里,看着放在床边的两个手提箱,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紧张。 此去英国,海上要走一个多月的时间,路途之遥远,时间之长,在船上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沈清不知道。 而上海到英国的航程,一般是从东海下南海,进入阿拉伯海,经过索马里,最后进入地中海。 这其中,索马里和地中海均海盗猖獗。会不会遇上海盗,沈清也不知道。 总之这一路,诸多不确定性。 有没有命到英国,有没有命回来,这些都看运气。 可又能怎么办呢? 难道能不去吗? 沈清想起昨日去铺子,掌柜告诉她,做洋布的那些商号,已经拿到了更为便宜、质地也不差的人造丝绸样品,现在就等大货靠岸,就要开始铺货卖洋人造丝。 沈清知道,高家的人造丝是彻底没戏了。 她那十台手动纺丝机,即使日夜纺丝,产能也干不过从欧洲倾销进来的大货。 眼下,她只能靠羽绒衣了。 而羽绒衣如果复制人造丝的老路,现在本地开售,很快就会被剽窃去了创意,不久之后,也将像人造丝一样,仅仅是昙花一现。 她只能先去欧洲,拿下所有订单和订金,把第一批货的利润稳下来。 后续的事情,就不是她一个人能控制的了。 但第一批货的利润,足以让她还清欠赵员外的银子,足以让她有本钱再做点别的小生意。 如果羽绒衣后续也受到致命竞争,只要她手头有银子,她就还能做点别的生意。 未来总归就还能活。 所以,欧洲是必须要去的,不管此去是生是死。 如果没去,生也是死,何不去赌一把? 沈清想多了,一夜没睡好,天没亮就起来洗漱。 春菊看见她屋里灯亮,赶紧敲门进来,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看着她。 沈清朝她招了招手:“还傻愣着干啥?还不来为我梳妆。” 她抽抽噎噎地走过去,站到沈清身后,边哭边为她梳头发。 沈清看着绒布托盘里的红宝石发簪,拿到掌心轻抚片刻,按在心头,闭眼对它祈祷道:“保佑我一路顺利!拜托了!” …… 上海码头。 一艘三层高的客轮泊在岸边。 码头挤满了送行的人。 沈清接过老许手上的箱子,笑道:“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老许笑着同她挥手:“祝您一路顺利。” 沈清笑着转过身。 刚转身的那一刹那,笑容瞬间敛得干干净净,神色换上沉重。 她挤上甲板,将船票根交给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蹙眉看着她手中的船票,又狐疑地打量着她,迟迟不肯撕下票根。 沈清习惯了这种眼神,无非就是不信她一个清朝妇女,能独自前往英国。 她下巴点点对方手中的船票,提醒道:“exce ,here is y ticket!” 意思是——我的票在你手里,你还在怀疑什么? 许是不信一个封建社会的妇女英语如此流利,对方吃了一惊。 见他还拿着自己的票发怔,沈清一字一句重复道:“here is y ticket!” 第107章 客厅沙发坐着一个男人 周围的船客都好奇地看着沈清。 在上海这个地方,说英语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一身宽大的清朝褂裙、彰显妇人身份的雀尾髻,这般封建打扮的人,竟然口出流利的英语。 船员拿着沈清的船票,喊了另外一个外国船员过来,俩人不时看看船票,不时打量沈清,小声商量着什么。 沈清沉着气等待。 “女士,”船员上前来说道,“您的船票是假的,请您立即下船!” 假的? 沈清错愕。 第一反应是老许被人骗了,买到假票。 可转念一想,这几乎不可能。 老许跟着程稚文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上海对他来说,熟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可能买到假票? 船票是真的,是这两个船员认为她买不起到英国的昂贵船票,所以推断她的票是假的! 想到这一层,沈清气得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她稳住情绪,心平气和道:“你们认为我的船票是假的,请拿出证据,否则没有权力要求我下船。” 船员举着船票说道:“这是一张头等舱船票,而我们的头等舱只对客人开放。如果您是首次坐我们的船,是无法买到头等舱船票的。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您这是一张假票!” 沈清:“……”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稳了稳快发作的脾气,把手提箱放到地上,双手叉腰看着船员,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了——请、你、拿、出、证、据!我要的是证据,而不是推断!” 船员一噎,无话可说,干脆招呼同伴,一个拉着她的手臂,一个提起她的手提箱,要把她拽出甲板。 他们都是洋人,人高马大,沈清虽然不矮,但长期吃不好睡不好,身体羸弱,敌不过他们的力气,一下就被拽离了甲板。 她气得大喊:“beast! letgo, let go!” 船员没理她,强行将她拉到艞板上,箱子也一并推出去。 沈清差点没摔倒。 这时,有个穿着黑色西服、理着短发的年轻男子匆匆走了过来。 他低声对船员说了什么,还给他们看了自己的船票。 船员登时一脸紧张地跑过来,接过她的箱子,将人重新带回船上。 年轻男子上前来,对她鞠了一躬,双手奉上她的船票,恭敬道:“沈老板,这是您的船票,我带您去房间。” 说完,从船员手中接过箱子,转身往前走。 他转过身的一刹那,沈清忽然觉得他的侧脸很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看一眼船票上的房间号,暗暗记在心里,跟着对方往客轮中部走,上楼梯。 她被带到顶层船舱某个房间门口。 男子将两个手提箱放在门口,双手奉上钥匙,再次对她鞠了一躬:“这就是您房间的钥匙,祝您旅途愉快。” 沈清接过钥匙,也对他鞠了一躬:“谢谢你。” 她转身面向房门,边插钥匙边回想,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很面熟,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应该不是上海。 她每次来上海,都是老许车接车送,也几乎都待在酒店和程稚文谈生意,很少去别的地方。 难道是江州? 思及此,沈清立即转过身,要问对方是不是曾去过江州,不想人已经不见了。 她满腹疑问地开了锁。 房门打开,看到房内的一切,她惊讶得怔在原地。 厚实的杏色地毯、浅棕色的抽象花纹壁纸、全实木家具、油画、壁炉,还有头顶璀璨的水晶灯。 这是一个即使放在二十一世纪,也相当豪华的欧式房间。 “天啊,这样的房间只花了十两银子,老许是怎么办到的?” 她走进房间,转身将门锁上,两个手提箱放到行李架上,走到厚实的布艺沙发上一坐,舒服得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和现代欧式房没什么差别的豪华房间,内心竟有回到现代的恍惚感。 不过……怎么没有床? 沈清站起身,环视整个屋子,发现这屋里还有三个门。 她每个房门都打开看了眼。 三个房间里有一个卧室、一个浴室、一个书房。 竟然还是个套房。 沈清很满意,再次检查了一遍门锁,然后把手提箱提进卧室。 打开其中一个,把衣裳都拿出来挂上,真丝睡裙丢到床上。 她方才看到浴室有花洒,有点兴奋。 穿来清朝几个月,从没见过花洒,眼下这浴室就有,她迫不及待地把这一头的盘发冲干净。 准备好睡裙和毛巾,她立即坐在妆台前解盘发。 摸到发髻上的红宝石发簪,手顿了下,失神几秒,才取下来。 老许说,程稚文已经回上海了…… 如果他还住礼查饭店,那么距离她现在的位置,不过几公里。 之前还说要跟她一起去欧洲的,后来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他,便没主动提,而他也没再提起去欧洲的事。 他肯定是不知道她今日就要离开中国。 他忙他的事,她奔赴自己的前程。 此去欧洲,是凶是吉,无可预知。 如果她这趟回不来,那上次一别,便成了永别。 然而这样感伤的情绪,只有她自己知晓,对他毫无影响—— 这大概就是所有无缘男女的写照。 沈清叹了叹气,将红宝发簪刀放到桌上,把厚重的盘发解开。 耳边传来一阵长长的呜鸣声,客轮要出港了。 这个声音的出现,意味着船下的闲杂人不能上船,船上的人也不能下去。 这艘载了几百人的客轮,即将寂寞地穿越海峡,去到英国。 而她也一样,独自一人开始旅程。 沈清发了会儿怔,叹着气把盘发全解了。 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外看了眼。 一望无际的海面,再也看不到任何建筑物。 客轮已出港。 她放下心,又前去检查了一道大门,这才拿着睡衣和毛巾去浴室。 太久没冲澡,加上一头及腰长发又浓又密,沈清收拾好自己,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 浴室门开,人刚走出来,就瞧见客厅沙发坐着一个男人。 第108章 但你还是来了 那人背对着她而坐,穿着白衬衫和浅灰色西装马甲,短发修剪得干净整齐。 他微低着头,好像在看书。 这个背影,烧成灰,沈清也认得。 她满心激动,脸上也起了红晕,紧张得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他打招呼。 于是故意用手锤了一下身后的门,制造了一点声响。 程稚文果然闻声转过头,看了过来。 视线在她脸上停留半晌,一路来到她穿着真丝长睡裙的身体上,就这么转了两道,最后重新回到她脸上。 他放下手中的报纸,起身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 “要去英国,为何也不跟我说一声?你可知道你一人前去陌生的国度,有多危险?” 他又开始习惯性训她了,可她却一点不觉得反感,反而还从中感受到了他的紧张。 她有点小小的窃喜,抬起头,大胆对上他的眼睛:“不跟你说一声,但你还是来了嘛!” 他一噎,没说什么。 沈清睨着他:“是老许告诉你的?” “嗯。” 沈清故意骂道:“老许竟敢泄露我的隐私给你,我回去就把他赶走!” 他一听,眉心又拧起来了,训斥道:“你还有理了?自己一个人去英国,这种事情老许不该告诉我?” 沈清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知道这一路在海上,有多少危险的事情?说不定下一刻,海盗就上船了!你一个姑娘,万一被……” 发现她竟然一点都不害怕,还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程稚文气得甩了下手:“再有下一次,我不会管你!” 沈清得意笑道:“我不信你不会管我。” 他已是懒得再跟她废话,坐回方才的位置,重新拿起报纸看。 沈清笑眯眯地回卧室,拿下衣架上的披氅,往妆镜前一站,对着镜子套披氅。 看清楚镜中,自己胸前两个明显的凸起,她吓得双臂抱住前胸。 方才进浴室前,以为这个屋子就她一个人,没拿肚兜就直接进去冲澡。 洗完只在外头套一件真丝长裙,胸脯在真丝布料的光泽下,显得那凸点更加明显。 沈清要疯了,烦躁地在卧室内来回踱步。 程稚文方才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两趟,她看到了! 所以他肯定看到那个了…… 沈清满心的羞耻,担心程稚文以为自己要勾引他,更加坐立难安。 如果是以前,她可能会不屑一顾,管他爱想什么想什么,但现在不同了。 正因为喜欢他,却又不能让他知道,所以才要跟他划清界限,保持神秘。 思及此,她把睡裙脱下来,重新换上一身整整齐齐的褂裙。 原本想把长发盘起来,奈何长发还没干透,便就只能暂时放下来。 沈清将长发往耳后一夹,不至于披头散发,这才离开房间。 她回客厅,程稚文还在翻阅报纸,听见门开的声音,站起身,朝窗边的小沙发走去。 “一起喝个下午茶。” 沈清跟着走过去,才发现小小的圆桌上,有两杯黑色液体,两份小蛋糕,一小碟方糖。 “是咖啡呀!”她惊喜入座,一手轻按着长发,低头深深吻一口咖啡的香气,“天啊,我真的好久没喝咖啡了,天知道我有多想念它!” 程稚文笑着轻抿一口咖啡,说道:“喜欢咖啡,为何不跟我说?我有的是。” 沈清拿起咖啡杯,轻抿一口。 “这次去英国,我一定要买足一年量的咖啡回国。”说完,又小小地啜了一口。 程稚文看着她,眼里都是笑意:“我知道英国有一款咖啡豆风味很独特,届时等我们到了英国,我带你去购买。” 沈清惊喜:“你说话算话哦!我会记着的!” 这款咖啡豆,无疑成了她这趟旅程第一件期待的事。 前路诸多迷茫,才会因为小小的咖啡豆而感觉到安慰。 沈清把一整杯的咖啡都喝完了,咖啡因进入神经中枢,整个人清醒又积极。 她把施密特要求以协议换取机器的事情详细跟程稚文描述了一道。 程稚文蹙眉听完,说道:“机器我让人去搬走了,但施密特放话说不给协议,后续机器的量产他不会支持。” 沈清叹气:“我有种预感,我们最后只能交出协议,为了获得机器。没有这台机器,工厂办不成,生产不出羽绒衣,那这趟去欧洲有什么意义?” 话说完,她自己也有点泄气。 回想做羽绒衣的整个过程,布满艰辛,一关一关地解决困难:鸭腋毛、原料、拉丝、高密纺丝…… 好不容易闯到最后一关,机器也做出来了,却又因为利益被卡住脖子。 是啊,她动了人家的利益,人家当然要卡她脖子了。 可她能怎么办呢? 图纸和技术都在施密特手上,施密特罢工,那她就拿不到机器,羽绒衣生意就要宣告失败。 而施密特罢工,对中国布料商而言,也就买不到这款机器,那就无所谓免不免专利费了。 想到这里,沈清内心已经动摇了:“协议书我放在江州了,回来就把它给施密特。” 程稚文把咖啡杯放回杯碟上:“这么容易放弃,不像你。” “这不是硬刚就能成的事情,总归还是要先保住我这条小命,后续再说。” “沈清……”程稚文忽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回神看向他:“怎么?” 他食指点了点地板。 沈清低头看一眼他指的方向。 只有地毯和桌角,什么都没有,狐疑地看着他:“你要说什么?” “你猜我把什么带过来了?” “你带什么藏在下面么?” 下面是二等舱、三等舱、货仓之类的地方。 货仓? 沈清惊讶地看向程稚文:“你把机器带来了?想去欧洲找别的设计师复刻?” 程稚文大笑。 沈清急道:“是不是啊?你快说话啊!” 他就是不说,坚持道:“你上岸后就知道了。” 沈清快被折磨疯了,想立刻就知道。 如果确定机器有机会被复刻,无需被施密特卡住脖子,那她这一路会轻松很多,跟客户谈订单的时候,也会更有底气。 可程稚文偏偏要折磨她。 她气急起身,走到他身后,猝不及防地将手伸到他腋下挠他痒痒:“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第109章 抱住男人劲瘦的腰 “别闹。” 程稚文拉开沈清的手,起身去开门。 沈清也跟过去。 是船上的服务员,他将手中的请柬递给程稚文:“程先生,晚上六点钟在宴会厅举行宴会,我们诚邀您……” 看一眼程稚文身后的沈清:“诚邀您和您的女伴一起参加。” 说完,恭敬地朝程稚文鞠了一躬后离去。 门关上。 他随手将请柬放到斗柜上,回方才的位置。 沈清跟过去,问:“所以你是真的把施密特做的那台机器带到船上了么?” 程稚文没回答,拿起咖啡杯继续喝咖啡。 沈清知道他不说的事情,追问也没用,干脆也不问了,就等上岸那日再解开答案吧。 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窗外,阳光洒在蓝色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无数颗钻石发出的光芒。 沈清支着下巴看窗外:“船进东海海域了。” 程稚文挑眉:“你知道东海?” 沈清睨他一眼,得意道:“我不仅知道东海,我还知道这趟船走的是苏伊士运河航线,期间会经过的亚丁湾和地中海,都是海盗猖獗的地方。” 程稚文意外。 他知道她不是原来的“沈清”,却没想到她连航线都如此清楚。 他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不过不急问,有的是时间。 他转而问:“既然知道此趟航程有可能被海盗袭击,那你还敢只身一人上船?” 沈清笑:“这是目前上海到英国唯一的客运航线,我不上船,如何去欧洲?不到欧洲,我的生意怎么办?再像人造丝那样,辛辛苦苦研发出来,被别人采了果子吗?” 程稚文沉默。 他没有再跟她说,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因为他知道她必然不屑一顾。 她在寻找一种能让自己长久地生存下去的方式。 只不过这个方式比别人辛苦、危险一些罢了。 “对了,你的房间在哪里?”沈清打量四周,“也是跟我一样的套房吗?” 他放下咖啡杯:“差不多。” 沈清点点头,起身活动筋骨。 她站在窗前,看着外头的海景抻身子。 四肢拉了一拉,精神好多了,转身坐回沙发上。 许是有咖啡因的加持,她精神有点亢奋,思绪也清晰起来。 对程稚文说道:“眼下已经快进入五月,英国的气候没那么凉了,我想了想,我第一站还是得先去芬兰。” 芬兰是北极圈内的国家之一,这时候,要比位于西欧的英国更冷许多。 沈清认为,越冷的地方,才越能感受出羽绒衣的温暖。 程稚文却持不同意见。 “包括芬兰在内的几个北欧国家,都没有完整的贸易链和交流大宗货物的能力,绕过西欧当地的贸易商,你只能挨个去找售卖衣裳的小店主,小量地出货。” 沈清总算听明白了,往下说道:“找个体店主出货,就会增加仓促和人工成本。” 所以去西欧谈生意,不代表羽绒衣就只卖西欧,而是借助西欧的贸易商,将货品销往整个欧洲地区。 沈清醍醐灌顶,继续说道:“而北美的订单,只需在美国找几家有能力的本土服装贸易商,由他们将我的羽绒衣销往加拿大和美国当地?” 程稚文欣慰地点点头:“总算是开窍了。” 沈清心中的压力缓解了大半。 原计划要去欧洲几个国家的,如今看来,只需去英国即可。 甚至有时间的话,还能从英国坐船,通过大西洋去纽约,最后再从美国回国。 除了被施密特要挟着的那台机器,沈清自觉一切都准备好了。 如果确定机器后续的量产没有问题,那么她可以大胆地拿下订单,有多少拿多少。 可现在,程稚文却是不告诉她,那台机器的下落到底如何。 沈清怨怼地看向他,佯装委屈道:“想法是很美好,可没机器,都成了空谈。” 瞧见程稚文笑而不语,她急眼地踢了下桌脚:“所以施密特那台机器你到底拿到没?” 却不小心踢到只穿拖鞋的脚指头,登时痛得变了脸色,扶起脚丫子猛吹。 程稚文哈哈大笑。 这是沈清第一次看见他笑得如此开心、轻松,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脚指头还疼,说道:“第一次见你这么开心。” 见过他在江州、上海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才能感受出他眼下的轻松和自在。 喜欢一个人,便会对他的情绪诸多敏感。 就比如她现在。 不过她不会让程稚文看出自己喜欢他的。 “她”曾经被他嫌弃过、退过婚,再让他知道她喜欢他,那可就太丢人了! 不行,坚决不能泄露。 沈清揉完脚指头,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披氅。 佯装自然道:“好啦,你回去休息吧,我想睡一会儿,刚洗了澡就是为了休息的。” 程稚文敛笑,起身走到斗柜边,拿起请柬打开。 “晚上六点钟的宴会,”他眼眸看向沈清,“你随我一道去?” “送请柬的人,让你带女伴一起去,我可不是你的女伴。” 程稚文笑了下,单手拿着请柬,请柬角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掌心,边想着什么,边走到沈清面前。 单手别到身后,伸出一只手给沈清,说道:“我在船上没有女伴,我可以邀请你成为我的女伴么?” 沈清挑眉看着他,傲娇道:“做你的女伴,有什么好处?” 他食指点了点地板:“你不是想知道我在下面放了什么?晚上陪我去宴会,我告诉你。” 沈清心中一喜,却佯装不买账,“哼”一声转过头去:“商人就是商人,‘交换’这种事,是信手拈来。” “不乐意?那算了。”他立即收手,转身朝大门走,“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这艘船上,有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雇员。” 东印度公司? 英国皇室钦点的贸易公司,其中就有棉布、丝绸、染料的生意。 如果能在这穿上把羽绒衣的订单谈下来,那还去什么英国啊! 明日就能在广州下船了! 沈清两眼放光,立即向程稚文小跑过去。 脚上拖鞋一滑,整个人往前踉跄去,眼见就要一头栽在地上,她本能地伸出双臂,抱住男人劲瘦的腰。 第110章 一般女子入不了他的眼 沈清以一种下跪的姿势,结结实实地抱住了程稚文的腰。 男人低头看一眼扣在自己腰上的小手,喉结滚了滚,扭头看了过来。 沈清恰好在此时抬起头,对上程稚文戏谑的双眸。 他好笑道:“倒也用不着下跪,平身吧。” 沈清回过神,登时松开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好好准备一下,我六点钟前来接你。”程稚文说完,笑着离开了房间。 沈清赶紧爬起身,顾不上摔得生疼的屁股,快步来到房间,打开手提箱。 里头装着十件样品,她全数拿出来,挂到衣架上,用手拍嘭。 在箱子里放了些时日,都压得有些扁了。 羽绒马甲挂到衣架上,再次仔细检查细节。 窗外,落日逐渐隐入火红的云层,海天一线之处,仿佛要燃烧起来。 门外响起敲门声。 沈清回神看一眼挂钟,六点了。 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忙着整理样品,还没换衣服。 急急忙忙去开门,对站在门外的程稚文说道:“我去换个衣服,你稍等我下。” 回到卧室,打开衣柜,随手取了一件明橘色,金色镶边处绣绿色鸳鸯的褂裙。 长发简单往后盘成单个发髻,插上红宝石簪刀,把样品重新装回手提箱里,一提,就出门去。 看到双手抄兜站在窗后的程稚文,怔了一怔。 落日余晖穿透旧旧的厚玻璃,落在他身上,为他全身镀上一层柔光,整个人温暖得一塌糊涂。 这趟不确定的旅程,因为他的出现,而有了暖意、笃定。 “可以走了吗?” 沈清回神,看向程稚文。 他背光而立,沈清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朝自己伸出了手。 她踟蹰几秒,走了过去,将手搭在他掌中。 他一侧手臂弓起,她的手就顺势落到他臂弯里。 他挽着她走出房间,往宴会厅走去。 路上碰到不少也要前去参加宴会的男士女士。 男士均一身整齐的西装,女士则是欧式长裙、皮草。 沈清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宽松的大清褂裙。 好像是有点那么格格不入。 刚一踏进宴会厅,就有人迎了过来:“哎呦,这不是呈禾商行的程老板么?幸会幸会!” 说着,朝程稚文伸出手。 程稚文也跟对方伸出手,简短握了下:“徐老板,幸会幸会!” 徐老板的视线往程稚文臂弯间一扫,看着沈清,笑问:“这位是?” 程稚文淡淡回道:“江州做丝绸的沈老板。” 徐老板意外,又将沈清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打扮封建的妇女,和自己在同一生意场上。 这艘船,几乎是前往欧洲的商人,或回欧洲的洋人,她若不是商人,就只能是程稚文的女伴。 可瞧她梳着妇人的发型,虽然挽着程稚文,断也不可能是程稚文的女伴。 圈内谁不知道程稚文眼光出了名的高,一般女子入不了他的眼,更别说这样一个封建妇女了。 徐老板心想:想来应当还是商人。 思及此,朝沈清伸出手:“沈老板初次见面,幸会幸会!我是做茶叶的,将来有机会一起合作。” 沈清伸手同他握了下:“徐老板幸会。” 这番打完招呼,徐老板便就跟着他们一起走进宴会厅。 跟在程稚文身侧,小声为他介绍参与今晚宴会的人。 “那位是梁老板,这回主要去英国做大豆生意的……那位是张老板,去法国卖猪鬃毛的……” 程稚文点点头,客气问道:“您的茶叶出口生意眼下如何?” 徐老板拍了拍手背,愁眉苦脸地叹气道:“别提了,现在日本、锡兰、印度,都跟着卖茶叶,咱们的茶叶出口份额,萎缩的不是一星半点呐!” 看一眼无人的四周,在程稚文耳边小声骂道:“英国这狗日的帝国主义,用鸦片打开咱们的国门,换走咱们多少好东西!现在要卖他点啥,还得跪下叫它爷爷!” 程稚文脸色微变,冷笑道道:“英国人花钱买东西,还不能带点条件了?日本锡兰的茶叶好,英国人自然是选择更好的茶叶,你不反省自己的茶叶品质不佳、价格不够优惠,反而在这里骂起给你饭吃的英国人了?” 沈清一愣,抬起头看他。 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徐老板也变了脸色,轻咳一声,讪笑道:“是是,程老板教训得有道理,是我的货品不好,确实不应将原因归咎于英国人身上。” 这番话说完,人家甩了甩衣袖走了。 沈清错愕地看着程稚文,难以置信地问:“英国输入鸦片,给我们这个国家带来多深重的灾难,你不知道吗?”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从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变成眼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一份又一份不平等的条约,生生割出两百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 想起课本近代史上书写的民族血泪,沈清愤慨道:“吾辈不自强,总有一日,就会被帝国主义、军国主义的铁蹄踩死!” 程稚文脸色一变,立即将她拉到一旁去。 看一眼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你说话注意点!” 沈清看着他。 忽然想起来他的真实身份就是买办。 有些买办,到后面被发展成了汉奸。 她不希望程稚文也成为那种人,咬了咬牙,劝道:“当帝国主义的走狗没有好下场,你要记住我这一句话——只有自己的国家,拥有完全的主权,你才能有尊严地活着!” 程稚文脸色越发难看。 黑着脸看了她一会儿,没说什么。 她就觉得他是被自己说中而生气。 想起程稚文的买办身份,她对他的心动忽然凉了下来。 虽然她也曾利用他买办的身份进口东西,但她的目的是想把货品卖到国外去,换银子回国。 看着宴会厅中觥筹交错的男女,她冷冷说道:“如果你帮中国商人把东西卖出去,换物资或者银子进来,我会敬你是英雄。如果你帮着英国人美国人一起苛刻中国商人,甚至运鸦片进来毒害中国人,那我将永远唾弃你!” 第111章 到底还未过门 程稚文拉住她的手臂,人靠了过来,好像要跟她说什么,她甩了下手臂,没甩开。 他靠了过来,低声道:“有些事情不是……” 话被一声“稚文”给打断。 沈清抬头看向前方,就见一个跟程稚文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这人同样留着短发,天生一张笑脸,一上来,就热络地拍了拍程稚文的手臂。 态度亲密,好似老熟人。 程稚文却是满脸僵硬。 对方打量着沈清,笑问:“这位是?” 不等程稚文回答,便又笑道:“稚文你竟偷偷带了女士上了船,这次打算去欧洲蜜月旅行?” 程稚文脸色变了变,走到沈清面前,将他挡在自己身后,不让这人看见沈清的样子。 沈清听到他轻笑着跟人家说:“她可不是我的女伴。我要找女伴去欧洲旅行,至少也得是位留洋归来的淑女,怎可能找一个清朝妇女?” 对方闻言,登时大笑道:“我方才见着你们挽着手,还站在这四下无人的角落讲着悄悄话,便以为你回老家娶了妻。” 程稚文笑得漫不经心:“我在老家确实有未婚妻,倒是想着带未婚妻上欧洲玩儿,但她到底还未过门,她父母不让,良家姑娘保护得紧……” 听到这里,沈清心如死灰。 是啊,他的未婚妻恪守女德,还未过门所以不轻易跟男人出门,所以他就来找她这个寡妇。 不用负责不用承诺,兴起的时候逗一逗、搞搞暧昧;被人发现了,就一脚踢开,撇得干干净净。 沈清骂了声“贱人”,冲出宴会厅。 因为情绪冲动,手提箱忘了拿,手也忘记提起裙摆,刚跑出宴会厅门口,就踩着裙摆摔了个狗吃屎。 打扮欧式、华丽的男女从她身旁经过,笑着对她指指点点。 “天啊,她怎么穿那样啊?” “她那个头发是什么?” “结过婚的妇人都是梳这样的发髻……” “她是因为裹了小脚才摔倒的吗?” 竟然有人上前来掀开她的裙子,要看她是不是裹小脚。 沈清低吼:“给我滚开!” 她迅速站起身,拉起裙摆甩了甩:“穿这样怎么了?这是汉人的褂裙,是属于中国人自己的衣裳!” 说着,指着那几个穿着欧式宫廷风长裙的女子:“合着在你们眼里,穿自己民族的衣裳丢人,穿洋人的衣服光荣是吧?你们怎么不把自己的狗眼也涂成蓝色的?” 那些人被气得一噎,说不出话来。 沈清转身看向宴会厅。 程稚文和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说话,看见她摔倒了,也看到众人围着她笑。 都不曾挪动一步。 沈清咬了咬牙,朝不远处的甲板跑去。 她落寞地站在围栏边,看着天上的星星。 虽然知道自己和程稚文不可能,也从未想过和他有什么事情,可亲耳听到他跟朋友说自己是上不了台面的清朝妇女、他更愿意带淑女出门,还是有些难过。 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了。 以后和这个人,桥归桥,路归路,除了生意,不再有其他联系。 想到生意,沈清更后悔了。 原计划是通过今晚的宴会,认识维英公司的员工,看能不能为羽绒衣寻个最大的代理商。 不想却跟程稚文闹崩了,他应该不会帮她引荐那人了。 她转过身,后腰和双臂撑在栏杆上,迷惘地看着天空。 所以还是要一路到英国,然后再慢慢找愿意买羽绒衣的贸易商。 她有些后悔地想:早知道方才就不跟程稚文吵架了。 管他觉得帝国主义好还是军国主义好呢! 反正跟她没关系,她又没有想嫁给他,利用他把货卖出去,赚到银子回国就好了! 现在好了,过了一把嘴瘾,前路更曲折了。 沈清后悔得跺了一下脚,转过身去看大海。 夜深了,客轮在海中穿行。 四周一望无际的黑寂,唯有深不见底的海面发出蓝钻一样的光。 置身于这浩瀚,那些个人情绪又算得了什么。 “维英公司的人来了,你确定不进去见见?” 程稚文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说完这句话,就远远地站在栏杆一侧。 沈清看着俩人之间数米的距离,嘲讽地笑了笑。 这是发现船上有熟人,连跟她正常社交距离说话都不敢了,站得比陌生人还远。 半个时辰前,还主动让她挽手呢,这才多长时间就翻脸了。 沈清冷笑着站直身体,朝他走去。 经过他身边时,问:“那人叫什么名字?我自己去谈!用不着你!” “克拉克。” 沈清记住这个名字,快步往宴会厅走。 一进门,她格格不入的清朝打扮,又吸引来。 那几个方才在门口跟她对线过的男女,继续用一种看不起的目光打量她,窃窃私语。 沈清全部无视,径直朝前方一个单手举着满托盘香槟酒的服务员走去,用英语问:“请问克拉克先生是哪位?” 服务员站在不远处的几个洋人,说道:“站中间的那位就是克拉克先生。” 沈清看过去。 克拉克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有四五十岁了。 她对服务员说了声“谢谢”,随手从托盘里拿了两杯香槟,朝那些人走去。 那些人自成一个小圈子,用英文交流着,说笑着。 看见沈清走来,都停下话题,好奇地打量着她。 沈清知道这些人在看什么,没在意,大大方方地走上前,递了一杯酒给克拉克,笑道:“克拉克先生,我是来自中国的丝绸商人,我姓沈,很高兴见到您。” 克拉克挑眉看着她,不问也知道她是来谈生意的。 目光肆无忌惮起来,灼灼地落在她的唇上。 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香槟酒,落眸看了一看,随手往旁边倒去,又朝侍应招了招手,要了一瓶高度洋酒。 高脚杯装满橙黄色的酒液,递给沈清,说道:“干了它!才有资格跟我谈生意!” 沈清看着那杯高度洋酒,咬了咬牙,伸手接过,仰头往嘴里灌。 她在现代也经常喝酒,酒量还可以,一杯而已,干了就干了! 第112章 我可以帮你喊几个妓女过来 一杯洋酒很快见底,沈清压了压从胃底往上涌的辛辣,对克拉克说道:“克拉克先生,我这边有一种新料子做成的衣裳,可以以每件三两银子的低价卖给你。” 羽绒衣的成本不足500文钱,她原计划一件卖700文钱,不过她知道这些买办的习惯,砍价相当狠,所以故意把价格抬高到三两。 克拉克轻轻摩挲着下巴打量她,视线从她微微上挑的杏眼来到泛着酒晕的脸颊、小巧微翘的唇,最后在胸前的隆起停住。 只稍稍停留片刻,立刻又看回她的眼睛,竖起一根食指:“一两一件,否则没得谈!” 沈清内心大喜,却佯装为难:“您的价格一下降了一半不止,这……” 克拉克冷笑了下,没说什么,转身继续跟友人聊天。 有太多人上赶着把货品卖给他,换取美洲白银,他压根不想理会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商贩,如果不是看在眼前这位东方佳人确实漂亮,他才懒得跟她多说一句话。 这些心思,沈清能抓到一二,但为了把货品卖出去,只能顶住那股恶心的感觉,笑着对克拉克说道:“要不一两二可以吗?因为这个新料子确实不好做。” 克拉克斜睨她一眼:“我说多少就是多少,觉得不行,你就滚蛋!” 我说多少就是多少……沈清等的就是这句话! 接下来,便是展示样品的时候,她这才发现手提箱在刚才跑开的时候忘记带上了。 回到跟程稚文起争执的角落,手提箱还好好地放在那里,沈清赶紧上前拿回来。 她来到克拉克面前,打开手提箱,根据克拉克的尺寸找出一件xxl码,从袋子里取出来,展示在克拉克面前。 “克拉克先生,这就是我要向您推荐的衣裳,您试试看。” 克拉克闻言放下酒杯,看一眼她手中的咖色马甲,浑浊的双眼立即往她脸上扫去,笑了笑:“来,帮我穿上!” 说完,转过身去,闭眼抬起双臂,一副准备让沈清为他脱掉外套的样子。 周围的男女都用一种暧昧的眼神打量着沈清。 这不是现代,服装销售员可以大大方方地协助客户试穿服装。 这个时代,为一个比自己年纪大的男人更衣,那便是姨太太或者烟花女子的行为。 沈清咬了咬牙。 她看得出克拉克不是个正直的人,先是要她喝酒试探她的底线,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再然后让她为他脱衣穿衣,如果她真脱下他的外套,下一步估计会借谈生意的名头,让她到房里去。 如果她拒绝了,这桩生意必然没得谈。 因为想通过克拉克卖货的人实在太多,他压根不在乎她这种毫无名气的小商贩。 可他背后的这个贸易公司实力太强,业务范围几乎覆盖整个欧亚地区,一旦拿下克拉克,羽绒衣就能毫无悬念、毫不费力地销往整个欧洲、亚洲。 这对沈清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如果错过克拉克,那么她得走遍英国寻找贸易商,这还只是针对欧洲的销售。 如果是想要把羽绒衣卖往亚洲,她还得前去日本、朝鲜、蒙古寻找商机。 克拉克对她来说,无疑是最佳选择。 沈清咬牙看着举着双臂等待她为自己脱衣的克拉克。 透过克拉克不怀好意的笑,她已经能预想到接下来的事情。 要如何在不用这种方式、不得罪克拉克的前提下,将羽绒衣穿到他身上呢。 这时,有个年轻男人走了过来,是程稚文那位朋友。 他似乎一直在注视着沈清的一举一动,与沈清错身而过的时候,稍稍顿住脚步,小声说道:“船上有妓女,如果沈老板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喊几个妓女过来招待克拉克。” 沈清用余光看他一眼,严肃道:“不必!我不需要!” 那人笑了下:“那你得亲自去陪克拉克了……这个圈子里,谁不知道跟他谈生意,银子和女人是少不了的。” 沈清咬牙,压低声音道:“我不会将我的生意建立在踩踏其他女性的身体上!” 就算那些女性的职业是“妓女”,她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生意,而消费这些女性的身体! 她不想与这封建社会一样,将“吃女人”当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另一边,克拉克似乎等得不耐烦了,闭着眼,粗声粗气地喊道:“还不快点过来帮我换上那衣裳?” 沈清咬牙,拦住举着托盘从旁边经过的侍应。 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塞到对方手中,小声说道:“你去把克拉克先生的西装外套脱下来,然后把我这件衣裳穿到他身上,事成了,这银子就是你的了!” “好的女士。”侍应把碎银收到口袋中,托盘放到一边去,走到克拉克身后,顺着他举着的双臂,把他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 克拉克还以为是沈清为他脱的衣裳,闭上眼睛,一脸的享受。 沈清赶紧将羽绒马甲递给侍应,侍应立刻将它套到克拉克身上,然后离开。 沈清走上前,说道:“克拉克先生,衣裳已经为您换上了,您觉得如何?” 克拉克睁眼,诧异地低头去看身上。 何时给他穿上了一件马甲,他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件马甲几乎没有重量,穿在身上一点束缚感都没有。 他用手摸了摸外层料子,手感又滑又润,仿佛婴儿的肌肤,让人不舍得放开手。 而且,仿佛有一团火在后背燃烧着,从背后烧到前胸,整个上身暖洋洋的。 掌心往料子上按了按,软绵绵的,手感像棉花,却又比棉花细腻、空盈。 这是一件柔滑、轻盈,却又异常温暖的衣裳! 穿在身上,仿佛不着一物地轻松。 以他多年贩卖布料与成衣的经验来看,这件马甲,绝对是一件可以让他发大财的存在! 克拉克不由得正眼瞧上站在自己面前的沈清。 考虑几秒,手往宴会厅末端一个房间指了指:“沈老板,借一步说话?” 第113章 往她眉心落下一吻 沈清看一眼那房门紧闭的小房间。 这种房间一般是提供给宴会厅的贵宾商谈秘事用,房间不大,也只有一个房门,如果那道门被控制了,逃都逃不出来。 而且,她现在脑子也有点晕,似乎是方才那杯高度洋酒的后劲上来了。 万一和克拉克一起进了那个小房间,克拉克要霸王硬上钩,她不一定能抵抗得了。 不能为了做生意而让自己置于这样的危险中。 沈清摇了摇脑袋,努力睁开双眼,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对克拉克说道:“克拉克先生,如果您不介意,咱们可以到甲板上谈。甲板上虽然风大寒凉,但正因为这样,您将更能体会我这料子的美妙。” 这话点醒了克拉克。 他确实想验证一下这件让人浑身暖洋洋的马甲,在极寒的天气下,是否还能有保暖的效果。 至于睡这个东方女人的事情,可以稍后再找机会,毕竟大家在这艘船上,得待一个多月时间,机会有的是。 思及此,克拉克爽快道:“行!就到甲板上!” 沈清松一口气,随着克拉克往宴会厅大门走去。 看到迎面走来的程稚文,她当作没看到,与他擦身而过。 来到甲板。 沈清特地将克拉克带到风最大的船头。 眼下夜已深,海风刺骨地吹在身上和脸上,像一片一片的刀子似的,吹得人的脸生疼。 沈清身上穿了三件,还是冷得四肢打颤。 她摩挲着双臂,看向克拉克。 克拉克方才将羊绒西装脱下,眼下只穿一件白衬衫、西装马甲和羽绒衣。 沈清看着他布料单薄的手臂,问道:“克拉克先生,您的手臂会觉得凉吗?” 克拉克笑了下,一脸的红润,身体稳如老狗,一点都不像她冷得四肢直打颤。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你这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衣裳?” 沈清脑袋更晕了,差点就脱口而出“这件衣裳是用鸭绒做的”。 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克拉克先生,我无法将全部的材料告诉您,但我能告诉您其中两个材料的成分,原本是作为中药用的。” 克拉克来了兴致。 中药在西方人眼中,是一种古老神奇、副作用极低的药物存在。 他又看到了另一个商机,急道:“快说说!” “其中一个材料,它在大自然中储存中几千年,凝聚了大自然千年的精华,具有凝神安眠、补血强身、延年益寿的功效。” 克拉克听得入神了,急道:“另一个材料呢?快说说!” 沈清越来越晕乎了,双手撑在栏杆上,用最后一丝的理智缓缓说道: “另一个材料,有凉血清毒之功效,能帮助排出人体内的毒素……” 克拉克听得频频点头,大呼道:“难怪我一穿这件衣裳,瞬间觉得整个人清醒镇定了不少!” 沈清暗笑。 让海风这么吹,能不清醒吗? 可她却是越来越晕了,几乎快站不住脚了。 不行,得赶紧回房间去。 但回去之前,得把克拉克身上这件样品拿回去,否则他过后一剪开,就知道里头充的是鸭绒。 订单没签下之前,是不能叫他知道里头是什么。 一旦叫这些人知道鸭绒的保暖效果如此之好、成本如此之低,欧洲很快也会出现鸭绒衣。 就如曾经的人造丝那样。 所以得把订单拿下来,才能让克拉克把样品带走。 其实沈清也知道,羽绒马甲一旦销到欧洲,那边的布料商、成衣商立刻会剪开看看里头是什么。 他们会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改良,做出超越羽绒衣的产品。 到那时,她的羽绒衣,很大概率就没什么竞争力了。 所以她一定要在第一张订单上,尽量多签一些数量,将供货的时间周期拉长! 拿到的定金,足以让她还上欠赵员外的银子,足以让高家正常运转上几年就够了! 之后她还会做其他的生意,想办法从其他地方赚钱! 思及此,沈清立即开口说道:“克拉克先生,如果您对这款衣裳有兴趣,咱们明日白天再详谈?” 克拉克笑着看她,眼神又开始肆无忌惮了:“沈老板不如上我房间谈?” 说完,不等她说话,就要上来扶她。 生意谈完了,可以谈其他事了。 克拉克是典型的白人,手背长满了金色的毛,手刚碰到沈清的肩头,她再也抑制不住冲动,“哇”一声吐了出来。 她傍晚跟程稚文一起吃了咖啡和蛋糕,此时吐出来全是米色的糊糊,吐得克拉克前胸全是。 他气得一把推开她,火急火燎地将身上的羽绒马甲脱了下来,摔在地上,大吼着让站在远处的船员过来。 沈清赶紧上前将羽绒马甲捡起来,一手扶着围栏栏杆,慢慢地往头等舱方向走。 身后,克拉克用毛巾擦干净衬衫上少许呕吐物,看着沈清的背影,眸色忽然一沉,竟直接朝她跑去,搂住她的肩膀。 “嘿嘿,走,去我房间,继续谈生意!” 沈清心头一震,用仅存的力气推他:“抱歉克拉克先生,我现在不舒服,明日再谈吧。” 可酒的后劲是越来越强烈了,她不仅整个人天旋地转,还浑身无力。 如果克拉克强行将她拉到房间,她不一定有力气抵抗。 恐惧令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就在她要加大力气推开克拉克时,克拉克的脸已经凑上来了。 沈清的头本能地往后仰去,随着克拉克的凑近,她上身几乎已经越出栏杆。 视线模糊中,她好像看到程稚文过来将克拉克带走,然后就有一位年轻男子,扶着她走向船舱。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年轻男子的侧脸,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江州的春天,钱庄旁一颗茂密的大榕树,眼前这个男子,身子钻进榕树,不见踪影。 露在瓜皮帽外的鬓处,有短短的发茬,就好似程稚文那样,因为剪了短发而留了鬓发。 齐振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能是革命党,夫人要小心这些人……” 革命党…… 沈清惊地睁开双眼。 光线昏黄中,程稚文的脸放大在她眼前。 他闭着眼,往她眉心落下一吻。 第114章 摩挲着她冰凉的脚丫子 男人的唇,软润湿濡,轻轻地印在她额上。 沈清心头一震。 可想起他在朋友面前说过的话,登时又气得一把推开他,坐起身。 “你干嘛亲我?”她半醉半醒地怒视着他,“你别碰我!贱人!” 她气的不是程稚文看不起自己,嫌弃自己是个拿不出手的寡妇,气得是他明明看不上她,却还时不时接近她,甚至在她酒醉后吻她。 沈清觉得他就是想不用负责不用承诺地睡自己。 他如果去睡良家姑娘,人家肯定闹着要他负责要他娶,他去睡一个寡妇,就没有这些问题了! 被人当成炮友的感觉让沈清觉得恶心,即使那个男人她曾经心动过! 她气到整个胸腔腹腔全绞在一起,一手按着心头,一手指着房门:“你走!” 程稚文没走,身子往后稍稍挪了一挪,但仍坐在床边。 他两条腿分开着,双肘撑在腿上,双手搭成塔状,抵着鼻尖思考着。 沈清看着这副什么都不说的模样,越发生气,酒劲一上头,骂道:“你这种人!自私自利!只为自己寻开心,你想过别人吗?你想过你老家的未婚妻,想过我的名声吗?!” 光骂还不够,还伸出脚去踢他,然而只踢了两下,脚丫子便被他握到手中。 他用掌心干燥温热的肌肤摩挲着她冰凉的脚丫子。 沈清发了狠地踢他,有几次隔着他的掌心踢中他硬硬的腹肌。 她踢累了,渐渐冷静下来,靠在床头,冷冷地看着他。 “你喜欢过我么?” 这话一问出来,沈清立马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喜欢又怎么样? 不喜欢又怎么样? 他是能因为喜欢她就跟她好好在一起吗? 他又能因为不喜欢她就从她身边消失吗? “没有。”他放开她的脚,站起身,冷冷说道,“早点休息。” 说完开门离去。 沈清绝望地看着那扇门在自己眼前关上。 她和程稚文的关系,从今日开始,就犹如这扇门。 她强行打开了一条缝,很快又被他用力关上。 沈清后来再没睡着。 她没有去后悔自己冲动问了程稚文喜不喜欢过自己的那个问题。 这个问题和他的回答,将切断他们之间的一切暧昧。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从海平面上升起,她也若无其事地起床了。 去浴室洗漱,然后又将昨夜自己吐脏的那件羽绒马甲洗了下,挂在窗边风干。 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褂裙,头发盘起,去餐厅用餐。 天刚亮,游客还大多在沉睡中,头等舱的餐厅就沈清一个人用餐。 侍应端着托盘,上前来询问她需不需要鱼子酱,她要了一小碗。 从荷包里摸出一粒小小的碎银,放到侍应的托盘里,说道:“你知道克拉克先生吗?” 侍应点头:“女士您请说。” “晚些时候,你如果看到克拉克先生过来用餐,你帮我跟他说,中午十二点,我还在这张桌子,约他谈生意。” 侍应收下碎银,笑着点了点头:“好的女士。” 沈清吃完早餐,很快回了房间。 海上风大,挂在窗边的羽绒衣很快就风干了,她用手把里头结成块的羽绒拍匀,又挂着继续吹风。 然后就坐到书桌前,核算这次要跟克拉克谈的订单量。 要达到她想要的那个金额,订单至少要下一百万件。 一百万件的羽绒衣,能让她赚上五十万两。 然而这笔钱,也仅仅只够她还债、给高家人分红,以及她下一个生意的启动资金。 如果能谈下来二百万件,让她赚足一百万两,那就更好了! 思及此,沈清莫名的有些振奋。 看一眼墙上的时钟,快十二点了,她得前去赴约了。 虽然她不确定克拉克会不会来,但她还是从手提箱里抓了一把内胆布的碎布塞在袖袋里。 来到西餐厅,早上她坐的那个位置空无一人。 克拉克还未出现。 沈清入座,要了一杯咖啡。 午餐时间到了,慢慢的有头等舱的客人进入餐厅用餐。 沈清不时看向餐厅门口,都未见着克拉克的身影。 她继续等待,直到餐厅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就这么一直等到傍晚。 火红的夕阳渐渐隐入海平线,将暗未暗的天色越发寒凉沉重。 沈清的心情也犹如这天色。 她缓缓起身,准备回房。 刚离开座位几步,就见克拉克走进餐厅。 她连忙迎过去,用英语问道:“您是来和我谈生意的?” 克拉克不怀好意地笑着:“谈完生意,一起喝酒?” 沈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迎着他坐到自己对面。 从袖袋里拿出一条内胆布的碎布,然后擦了桌上的火柴盒。 小小的火苗在火柴杆上燃烧着,火苗凑近碎布,裹上。 沈清把燃烧中的碎布放到杯碟上,碎布很快成了一滩金黄色的液体。 她用手轻轻扇了几下风,加速冷却,然后碟子放到桌面上,推到克拉克面前。 克拉克方才就观察了她好一会儿,眼下见她烧了布料给自己,愈发不解:“这是什么?” 沈清低声:“这是衣裳的内胆布。” 克拉克看着她,将碟子举到鼻下,闻了一闻。 眉心舒展开,又深深闻了两道,说道:“这个味道有点香,但又不是很香,却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醇厚。” 沈清笑道:“即便是天然生丝织成的布料,燃烧后,也会散发出一股烧焦的臭味,对吧?” 克拉克点点头,说道:“前些日子,欧洲出现一种新型的丝料,却不是用生丝制成,燃烧后会散发出焦油一般的恶臭味。” 沈清知道他说的即是欧洲产的人造丝。 人造丝的料子虽然主料是大豆纤维,但因为后续经过多道化学工艺,所以燃烧完全后会发出臭味。 而这次的内胆布,化学工艺大部分是去毛躁、清洗,所以并未改变原料结构,烧出来还保留天然的松香味。 沈清没再想人造丝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羽绒衣。 她下巴点点装着琥珀原浆的碟子,说道:“这是能够成为中药的原料,服用此药,能凝神安眠,补血生肌,这样的成分做成料子,穿在身上,对人体亦有益处。” 第115章 你以为你是谁啊? 没有喝酒的克拉克显然清醒许多,听着沈清神乎其神的介绍,并没多大的反应,只公式化地笑道:“感谢沈老板提前帮我们想好了宣传话术,但这并不决定什么。” 并不决定什么? 沈清大感不妙,试探道:“您昨晚试过我的样品,就在甲板那儿,当时很冷,您说我的衣裳很暖和,您还记得吗?” 克拉克笑了下:“我当然记得。” 他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火柴盒,一副并不太在乎这单生意的样子。 与昨晚的反应截然不同。 沈清觉得他应当是想继续压价或者提出其他什么条件,所以故意装出来的。 忍了忍,好声好气问道:“您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能让利的,我一定让!” 克拉克登时一脸猥琐地看着她,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胸前扫荡着。 这种眼神让沈清恶心,可她不得不忍着。 克拉克是第一个出现这种表情的人,但只要她继续以女人的身份做生意,之后还会有第二个克拉克,第三个克拉克…… 直到她不必亲自出面谈生意,这种令人恶心的凝视才会停止。 沈清不动声色地含了含胸脯,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沿着桌面推到克拉克面前。 “克拉克先生,您看看这份预算表,”她手指第一排第一个数字,“据我所知,在英国当地,一件普通的厚棉马甲,能卖到20欧,而我以一件一两白银的价格卖给您,扣去航运、港杂费,您还能获得将近9欧的利润。” 克拉克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将这9欧看在眼里。 沈清知道他在想什么,手指来到最后一个数字:“如果数量变成一百万,那么您的利润便是九百万欧;数量变成一千万,那您的利润则是九千万欧……” 克拉克瞪大了双眼。 沈清手指来到下方,继续道:“整个欧洲,目前的人口接近三亿,只要三十个人中,有一个人购买这件衣裳,那您就能获得至少九千万欧的收入……如果三个人中,有一个人购买,那么……您就能获得九亿欧……” 克拉克咽了咽嗓子,眼睛盯着最后一行那个惊人的数字。 衣裳这种东西,每个人都要穿,每个人都不止一件,至少得两件替换…… 所以他最少能因此获利两亿欧的利润…… 两亿欧啊! 克拉克内心已经为这个数字疯狂了,但面上仍镇定着,毕竟是见惯了风浪的人。 目光已不在沈清胸前流连,转而正正经经地看着她的眼睛。 肉体的吸引力,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显然不算什么。 这一刻,他已经没有睡沈清的想法了,整个脑子都是如何将那两亿欧拿到手。 不! 要拿到比两亿欧更多的钱! 最好是四亿欧! 八亿欧! 内心的贪婪在不断发酵,克拉克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道:“沈老板让我赚到这么多欧元,我也得回馈给沈老板。” “您请说。” “我跟你签一千万件衣裳,定金三成。” 沈清心算几秒。 一千万件的羽绒衣,总价一千万两,三成的定金便是三百万两。 这三百万两,归还了赵员外的十万两债务后,还能生产将近一千五百万件的羽绒衣! 到期交货后,她还将获得剩下的七百万两余款!!! 沈清内心狂喜,眼前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那克拉克先生,”她激动得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印刷版的订单通版,“咱们现在就把订单签了?” 克拉克挑眉笑了下,靠了更近了,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三成定金以白银支付,剩下的七成尾款,用鸦片支付……” 沈清脸上的笑意凝固住。 克拉克还在她耳边说着:“我会给你价值七百万的鸦片,你只需要将这些鸦片卖出去,收回来的白银,至少是三倍的七百万……咱们互惠互利,你让我赚到欧元,我也让你赚到银子……” “啪!” 沈清拍桌起身,愤怒地看着克拉克:“你同时还做着向中国人倾销鸦片的生意?” 克拉克笑了下:“全世界谁不知道中国人爱抽鸦片呢?几乎全世界的鸦片都销来中国了呢……” 沈清恨不能立刻将咖啡泼到这个无耻之徒的脸上! 她一把扯过桌上那张写着巨额利润的预测表,当场撕掉,纸的碎片全扬到空中,有些落到克拉克脸上。 他愤怒起身,指着沈清大声囔道:“你在做什么?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沈清也拔高音量:“我不想跟你这种人做生意!” 明知道在船上最好不要得罪人,安全第一,可想起这个国家被鸦片残害的那些血淋淋的历史,沈清就怒从心起。 这怒火是压也压不住,只大声对克拉克说这么一句,还算轻的了。 她怕自己再做出什么冲动的行为,推开身后的椅子,就要离开餐厅。 走出几步,还是觉得不甘心,转过身,对克拉克说道:“总有一天,中国人会把你们这些狗东西都赶出去!等着!” 说完,转身往船舱跑去,一口气跑到房间门口。 门一开,就瞧见程稚文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在看报纸。 沈清抬手压了压心口翻滚的情绪,佯装无事地换上拖鞋。 往房间走的时候,他忽然冷冷地问了句:“一下午,去了哪里?” 沈清下意识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去见了克拉克,随便扯了个谎:“去甲板那边晒太阳了。” 他冷笑了下,手中报纸翻过一页:“晒一下午?不怕把皮肤烧伤?” 沈清一噎。 她不喜欢他这副管束的语气,也想起他昨晚在朋友面前说的那些话,更是气从中来。 冷硬道:“关你什么事?我爱去哪里,我爱晒多久的太阳,你管得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 说完,咬着牙要回房间。 穿过客厅时,他忽然起身,报纸往旁边一扔,冷冷地看着她:“你去见克拉克!你明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还只身一人前去见他?你忘了我曾经对你说过什么?” 第116章 我从来没有吻过她 沈清顿住脚步,冷呵一声:“我没忘!你告诫我,不要进男人的房,不要走捷径!所以我今天在西餐厅跟克拉克谈生意,这也不行?” 说完,快步走进房内。 房门刚阖上,还未上锁,就被程稚文用力从外头推进来。 他反锁上门,整个人像一只高大的、发怒的野兽,朝她逼近。 她后怕地看着他,身体节节后退,本能地取下发簪刀,横在身前:“你别过来!” 他看着她手中的红宝簪刀,笑了下:“用我送你的刀刺我?你可真行!” 她这才想起这把簪刀还是他送的,气得丢到床上:“我还给你!谁要你的东西!” 他凉笑着步步紧逼:“还给我?那你倒是把先前那把荷花簪刀也一起还给我。” 沈清错愕:“那把也是你的?” 是他送给原身的。 难怪原身一直宝贝地将它与其他贵重的金器放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越来越看不懂程稚文了。 后背抵到墙上,无奈地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送她簪刀,你在上元灯节上吻她,你明明喜欢她,可你为何还要抛弃她?” “吻?” 他似乎很错愕,再次重复这个字眼:“你说我在上元灯节上吻了她?” 沈清气道:“对啊!你去留洋之前,你明明吻了她,你是忘了还是打算死不承认啊?” 程稚文摇头:“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吻过她。” 沈清就觉得他在装,更气了一把推开他:“装!你就继续装吧!” 她趁他愣神,跑到头等舱的私人甲板上,总算觉得安全点了。 程稚文昨晚趁她喝醉,不知怎么偷摸到房里,她被吓到了。 虽然只是额头,但如果她没及时醒来推开他,他估计要趁她酒醉做点什么。 她是不会再让他有这种机会了! 俯身靠在栏杆边,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吹着海风,沈清头脑清醒了不少,胸腔内的怒气也慢慢地平下去了。 克拉克那边是不行了,还得重新找贸易商,希望这条船上还有其他贸易商,再慢慢打听吧。 而上元灯节的那个吻,怎么那么奇怪呢? 原身的记忆里,那日明明有人吻她,虽然少年上半张脸戴着面具,但下半张脸,一看就是程稚文啊。 脸还能有假啊? 可程稚文为何死活不承认? 肯定还是因为渣! 沈清叹了叹气,也知道他连一个吻都不愿承认,那就是真的没喜欢过吧…… 想起初见时,程稚文以为她是原身,那刻薄的嫌弃样,还真的是装不出来的! 看来是真的没爱过。 哎…… 沈清替原身不值。 “沈小姐,这么巧?” 沈清回过神,看向声音来源。 是昨晚和程稚文在一起的朋友。 一个矮矮瘦瘦、白白净净、戴着圆眼镜的中国男人。 沈清跟他点了点头:“你好。” 她没多大兴趣认识这人,打完招呼便就看回海面。 倒是那人也一起站在那儿看海面,没有想走的样子。 沈清没理他。 “我叫李翀,是和稚文一起做生意的同事,也是好朋友。” 沈清“哦”了一声,心想:我连程稚文都不想搭理呢,还搭理他的朋友…… 瞧见她冷冷淡淡的样子,李翀并不生气,反而是侧身面向她。 一手搁在栏杆上,一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笑道:“我也做贸易,虽然我是走的是亚洲这条线,但我也认识一些走欧洲线的同行。” 亚洲线? 沈清眼睛一亮。 这不就是她解决完欧洲市场,就要去的地方吗? 如果能通过这人,先把亚洲市场的订单签下来,也可以啊! 虽然量可能只是欧洲市场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但好歹也有利润啊! 况且,他还认识其他的欧洲贸易商! 思及此,沈清转身,扬起笑:“李先生您好,很高兴认识您,您做亚洲贸易吗?主要是做哪些国家?” 李翀笑道:“主要还是日本和朝鲜,日本的市场大一些。” 沈清点点头,铺垫道:“这个日本有些地区,冬日还是挺冷的吧?” 李翀扶了下镜框:“是的,日本北部一些城市,冬季温度常常在零下。” 见铺垫到位,可以进入正题,沈清赶紧说道:“我这边呢,有一种新料子做成的衣裳,是专门给极寒地区的人穿的,十分的暖和,您有没有兴趣看一看样品?” 李翀笑笑,没说什么。 镜片反光,沈清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些没底,感觉这个李翀,并不想和自己谈生意。 沉默片刻后,他才重新开口道:“我知道你和克拉克的生意没谈妥,我认为,你应当重新找欧洲贸易商,日本市场的份额对你来说,没什么用。” 沈清重新看回大海,神色平静:“我也知道欧洲才是我的市场,但我不认识欧洲贸易商。” 李翀低头浅笑了下,扶了扶镜框:“这艘船上还有另外一位走欧洲线的贸易商,晚上七点的茶话会,他会参加。值得一提的是——他是位华人。我相信与华人合作,对你来说会更合适。你若有兴趣,晚上可以跟我一起参加。” 这个茶话会,其实就是头等舱的男客人们,为了缓解在船上的无聊,一起互相吹嘘的聚会。 其中有些人是真的去喝茶聊天,而有些人,则是有意去结交生意伙伴。 沈清就属于后者。 她随李翀来到头等舱最后一个房间,人进去,才发现这个房间是没有任何窗户的,且大门还用厚实的隔音棉包起来。 如此严实,像是为了防止外头的人窃听。 沈清就知道这个所谓的“茶话会”,会有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 轻则是男人的那些咸腥事,重则是谋划变革的大事。 不管是哪一种,沈清都不想知道。 她有点后悔跟李翀来到这个地方,追上李翀的脚步,正要开口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得先回去,忽然看到程稚文坐在前方。 他跟三个男人坐在一张小圆桌边上,翘着二郎腿,正吞云吐雾。 原本随性拨向一侧的刘海,此刻油光铮亮地梳到脑后,露出瘦削、精致的一张脸。 雪茄夹在他指间,凑近唇边,重重吸了一口,吸得脸颊全凹进去,两道浓眉狠狠蹙着。 沈清从未见过他这副消沉、妖孽的模样…… 第117章 秘密茶话会 原本准备转身离去的沈清,看到程稚文也在,身子登时动不了了。 她知道这个茶话会能够看到男人们隐秘的一面,所以她改变主意了。 她想知道程稚文的另一面。 她其实早有怀疑,程稚文不是一个简单的买办。 不管是他一日时间就令兵部改变决定重新将马草份额给高家大房,还是他日常自由出入德国领事馆,又或是在租界公然射杀日本人却安然无恙…… 沈清相信还有更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他的身后,好像有几股力量,在同时支持着他。 一个小小的买办,如何能够前后斡旋这些事? “沈小姐,请——” 蔡翀绅士地请沈清入座。 沈清回神,身体本能地朝前走去。 眼见距离程稚文越来越近,她怕程稚文发现自己,往蔡翀身侧靠去,不让程稚文发现自己,一双眼睛却是钉在程稚文身上。 这时,有个白净的年轻男人走到程稚文身边,俯身在他耳边,毕恭毕敬地说着什么。 程稚文的眼神一下冷了下来,手中的雪茄生生折断。 沈清发现这位年轻人,就是她当初被船员怀疑船票是假的、轰赶下船时,为她解围的人。 原来这人也是程稚文的手下。 沈清看着,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眼熟得很。 第一日上船,她就发现这个年轻人的侧脸眼熟,以前肯定还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只是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沈清走在蔡翀左侧,往前走去。 她一度担心程稚文会发现自己,所幸他正专注听手下汇报事情,脸偏向了里头,并未发现她和蔡翀。 很巧的是,蔡翀安排她坐在程稚文隔壁,她的背后,就是程稚文。 背与背之间,仅隔一米不到的距离。 “你先坐,我去邀请那位先生过来。”蔡翀低声说完,朝侍应打了个响扣,侍应为沈清送来咖啡。 沈清没喝。 不动声色地坐着。 身后,程稚文听完手下的汇报,挥了挥手,让其离去。 与他同桌的一个中年男人笑道:“程老板,发生什么事啦?脸色这么差?” 然后沈清就听到程稚文冷笑一声,说道:“张之栋上奏清廷,暂缓王德邦的军法处置!” “看来这慈禧老佛爷是打算对这位王大人网开一面呐!” 有人愤慨道:“王德邦不久前,在油隘大灭法国军队!这人骁勇善战,他不死,何时可待清廷灭亡?” 有人立即附和:“没错!原以为慈禧下定决心要办了这个王德邦,不想却是放过了他!我们干脆找人把这个王德邦杀了得了!” 程稚文低低笑道:“急什么?杀个人还不容易?一句话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通过王德邦这个事,看到清廷接下来的动作……” “程先生说的是,一切都听程先生的……” “是是,都听程先生……” 沈清听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程稚文和那三个人,正在策划暗杀一位刚在中法战争中胜利归来的将军! 暗杀御敌将军…… 所以程稚文是个……卖国党! 他连革命党都不是! 革命党只想着推翻清廷,不会去暗杀抵抗外敌有功的将军!! 只有卖国党才会希望所有对这个国家有利的人都死光!因为这样,他们效忠的国家,才能轻松地接手这个国家! 程稚文的买办身份,只是为了方便进出这个国家、方便传递情报的一层皮。 他在对货物的买入卖出中,也许也会把一些不该进来的东西放进来,不该出去的东西放出去。 所以他能从射杀日本人那件事中全身而退,也能自由出入德国领事馆。 原来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汉奸! 正因为有他这样的人,历史上的中国,才会遭八国联军入侵、掠夺,才会被日本的军国主义铁蹄践踏得国破家亡! 沈清浑身凝固的血液又急速涌动起来,抬手摸向发髻上的簪刀。 这一刻,她没有想其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程稚文这个汉奸头子杀了! 这些汉奸,死一个是一个! 她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穿越来清末,唯一的心愿是活下去;也未考虑到自己先前“喜欢”程稚文。 她只想到国难将近,而她刚好有机会解决掉一个汉奸,她为什么不做? 思及此,她抽出发簪刀,藏在手心,站起身。 程稚文就坐在她身后,她打算用左手手臂勒住他的脖子,右手的簪刀,直接插入他的心脏。 可在转身的一刹那,她眼前出现了素兰、春菊的脸。 如果她在这艘船上公然刺杀了程稚文,那么她必然下不了船,她也会死在这艘船上! 程稚文的手下不会放过她的! 而她死了,素兰和春菊,还有高家十几口人,怎么办? 沈清忽然清醒过来。 右手握紧簪刀,不动声色坐回去。 就算要杀了程稚文这个汉奸,也不是现在…… 不远处,蔡翀边和人交谈,边看着这边。 沈清看向他的时候,他对她笑了下,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沈清只好坐着继续等。 来都来了,看看他说的那个华人贸易商也没损失,兴许今晚就能把欧洲线的订单签出去,那样船明日一靠澳门,她就能下船,返回上海。 身后,程稚文那些人聊完清廷的事,又开始聊彼此的家庭。 沈清从他们话里得知,其他三人都将家眷分别送往日本、美国等地,总归国内已经没有家人。 这样即便日后亡国,也能保证他们的家人毫发无损。 有人问程稚文:“程先生,我实在不懂您为何要与清廷贝勒爷的亲信结亲?将来清廷灭亡,您的妻儿可是要遭牵连的。” 程稚文朗声笑起来。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你没听过这句话?你如何能保证清廷一定灭亡?倘若清廷不亡,我们败了,我身为贝勒爷的亲信,我尚且还能继续在中国活动,而你们,只能远走他乡,永不得再回中国。中国土地肥沃,资源充足,我可舍不得走。” 沈清紧紧咬住嘴唇内侧的软肉。 一口气哽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的。 原来他与原身退婚,不是因为留洋喜欢上有知识有文化的女性,而是为了攀附权贵! 第118章 将他推抵到墙上 沈清在那儿坐了很久,蔡翀说的那位华人贸易商始终没出现。 而程稚文,一直坐在那儿吞云吐雾,未曾起身,也未曾发现她。 他没怎么说话,和他同桌的三个男人倒是话题不断,但始终围绕着暗杀。 原来最近有地又开始禁烟,这些人打算暗杀那位主导禁烟的大臣。 “这些人一旦不抽鸦片了,就会觉醒!不仅是精神还是体魄上,都会恢复强壮,到时要入侵这个国家,就不那么容易了!” “对!我看现在谁敢禁烟,就杀谁!都杀光了,我看还有没有人能够禁烟!” “这鸦片是好东西啊!抽个几年直接死在烟榻上……不费一兵一卒,只需要一点时间和鸦片,就能灭了这个国家……真是好法子呐……” 那三个人,全操着地道的中国话,不想心思竟是那么歹毒! 沈清听得牙都要咬碎了,生怕自己再坐下去,会忍不住杀了这些人。 她不动声色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跑回房间,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她没想到程稚文竟然是一个卖国党!汉奸头子! 而她之前竟然对他心动过! 手还紧紧握着簪刀,刀尖刺入掌心,辛辣的疼痛感提醒她,一定要杀了程稚文! 这个国家曾经经历过的深重灾难,这些汉奸功不可没! 她穿越过到江州那个以养蚕制丝的小地方,曾以为侵略、革命这些事情离自己很遥远,没想到现在一个汉奸头子就出现在她面前! 没机会就算了,眼下有机会,她一定要把程稚文干掉! 能除一个是一个! “叩叩……” 身后,有人敲房门。 沈清回神,不动声色站起身,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外头的动静。 “是我。”程稚文低低开口,“我知道你在里头。” 沈清一惊,心跳急剧加速。 前一刻还在想着要怎么杀了他,他这么快就送上门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 沈清神经越发紧绷,手紧紧地捏着簪刀,刀尖刺入掌心,鲜血直淌而不自知。 她安慰自己,现在房里只有她和程稚文两人,且这一层的男人都去了茶话会,定无人注意程稚文来到她的房间,她在这里把程稚文杀了,尸体从窗户丢下去,神不知鬼不觉。 做完这些打算,她已泪流满面。 她想起程稚文之前帮助过她的种种,想起程稚文为她射杀了一个日本人,想起他曾允诺过她,要带她去法国购物…… 可今夜,他摇身一变,成了她的敌人! 她得亲手把他杀了! 她不知道就算了,她知道了,她就不能放过他! 但凡她犹豫了、心软了,便是对这个国家的不忠,对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的背叛! 思及此,沈清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站起身,果决地打开房门。 程稚文只身一人站在门外,发型还是方才那样,油光铮亮地往后码去,露出精致妖孽的五官。 此刻,他浓眉紧蹙着,严肃地看了她几秒,忽然将她一推,往房内推去。 房门也被他用脚踢上,反锁。 他将她的身子抵到窗边,仅仅扣在自己怀里。 外头就是深不见底的大海,墙体传来海水拍打船身的啪啪声。 他把脸埋在沈清颈间,压低声音问:“你方才去过茶话会?” 沈清骇然! 原来他发现了自己。 她竟还以为他没看到自己,就没发现,其实他早已知道她的踪迹,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知道她在,还敢说那些话,要么是看扁她,不认为她能构成什么威胁;要么是早看出她对他的喜欢,认为她有这一层情感在,不舍得对他怎么样。 总归还是看不起她,觉得她毫无血性! 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沈清轻笑道:“是,我是去茶话会了,如何?” 他隐忍出声:“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怎么说?”沈清边装疯卖傻,边动手脱下他的西服外套。 左手抚上他的西服马甲,逐一将扣子解掉,手掌沿着裤头,往上探去,按了按。 厚实的肌肉感告诉她,这是胸肌,再往旁边一寸,就是他的心脏。 男人喷洒在她脖颈间的呼吸越发急促、滚烫。 程稚文有感觉了。 沈清不动声色伸出右手,往上移去,发簪刀的刀尖即刻对准了程稚文的心脏位置! 她一个反身,将他推抵到墙上! “说!你效忠的主人是谁!清廷里有哪些官员是你的同党?” 黑暗中,她看不清程稚文的表情,只感觉右手一震。 程稚文竟然用手握住了她抵在他胸膛上的刀身! 滚烫粘稠的触感很快蔓延到她手上,一股强有力的力道握着刀身,将簪刀反推回去。 再然后,她的身子就被程稚文推倒在一旁的床上。 她一个挺身下地,还想继续刺杀他,此时亮起了灯。 程稚文拉了灯。 突如其来的光线令她双眼不适,她闭眼摇了几下脑袋再睁眼,就瞧见程稚文一脸失望地站在那里。 他身侧的地板上,有一摊的血迹,且掌心还在不断往下淌血。 他冷冷地看着她:“我特地打造了世界上最锋利的一把刀送给你,让它保护你,你却用它来刺杀我?” “因为你是卖国贼!不杀你杀谁!” 沈清往他身上扑去,将他扑倒在地,举起簪刀就要刺入他的胸膛。 房门在此时被撞开。 两个船员打扮的男人冲了进来,一个将她拎起来,单手扣着给她的脖子,直直推到墙上。 后背和脑袋猛然一撞,震得沈清发晕乎。 另一个则将程稚文扶起来,不知从哪里变出了纱布,为他淌血的掌心按压止血。 “程先生,您没事把?” 程稚文摆了摆手,站起身,看一眼被人扼住脖子的沈清,冷声下令:“给我好好看着她!” “属下遵命!” 程稚文最后看沈清一眼,匆匆离去。 沈清看着地上那摊血,再看自己的手,忽然发现簪刀没了。 她看向还扼着自己脖子的年轻人,对方刚好侧着脸,她看到他那条又长又浓密的鬓发,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忽然想起在哪见过这个人。 第119章 程稚文吻了她 三个月前,她向江州最大的钱庄贷款,差点被赵员外强暴,有个戴假辫子的年轻男人破门而入救了她。 她当时看出他的假辫子,还曾跟齐振恒提起,齐振恒说这番打扮,有可能是革命党。 所以当初救了她的那个年轻男人,是程稚文的属下,跟程稚文一样是卖国党,而非什么革命党。 如今沈清再想起,才发现似乎连齐振恒也不知道程稚文的真实身份,否则他那种读圣贤书长大、一心效忠清廷的人,如何与程稚文成为好友? 而程稚文与齐振恒一个清廷官员交好,也是耐人寻味。 沈清看向扼着自己脖子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江深。” 沈清苍白地笑了下:“江深,谢谢你之前在江州救了我,在去天津的路上救了我,还在我上船的时候帮我解围。” 江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都是程先生的意思。从去年冬月开始,我和何飞两班倒保护着您……姓赵的几次要对您不利,都是我和何飞给挡下。” 去年冬月,是沈清穿来后,第一次与程稚文相遇。 原来他那时候就派人暗中保护着她。 她先前还以为赵员外害死了高家二房父子、高老三,但唯独没对她和高刘氏动手,是因为她们是女人。 原来并非这样,赵员外早就想对她不利,是程稚文的人给挡住了。 沈清想哭。 她又何尝不知道程稚文对她的好,可程稚文他……他是个卖国党…… 沈清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嚎啕大哭。 江深见状,将控制着她的手臂撤下来后退一步。 她捂着脸,身子顺着墙壁往下垂,整个人跪坐在地上:“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夜深了,沈清抱着双膝,脸颊一侧压在膝盖上,看着窗外浩瀚的大海。 江深人虽然离开了房间,但另外叫来两个人守住了大门。 她方才想出去甲板上透透气,守门的那两个人不让她出去,说是程稚文交代的。 她只好又返回房间,坐着发呆。 隔日,有人给她送来三餐和下午茶,每天的菜色都不重样,看来程稚文是想把她软禁在房间里。 如此这般维持了一周,某一天夜里,沈清没睡意,躺在床上保持一个姿势催眠自己。 房门忽然打开,一股熟悉的松香味跟着一起涌入屋内,她知道是程稚文,不动声色装睡。 程稚文关上房门,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黑暗中,他没说话,沈清背对他侧身而躺,能听到他匀称的鼻息声。 他在她床边坐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那样坐着,最后为她掖好被子,才关门离去。 他走后,沈清再无睡意,睁眼到天明。 早早起床洗漱,打开房门的时候,就瞧见程稚文像往常那样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翻着报纸。 听见开门声,他仿佛没听见似的,没往沈清这边瞧上一眼。 沈清也没理他,兀自去浴室洗漱,回房间换好衣服出来,又自己坐到餐桌前吃早餐。 这回,他有动作了。 盖上报纸,也朝餐桌这边走来。 沈清没看他,也没同他说话,他也一样,并不搭理她,兀自吃着自己的早餐。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半个月。 程稚文每天夜里,都会在她睡下后,进到她房里。 然而他什么都事情都没做,只是安静地坐在她床边,坐上好一会,才为她掖好被子后离开。 有时候天气转凉,他也会摸摸她的额头,看她有没有发烧。 早晨,她醒来,打开房门,又会看到他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和她一起吃早餐。 只是他什么话都不跟她说,也不问她那日为何要刺杀自己,也不为自己解释半分。 他好像就想这么冷着她,晾着她,让她自己求饶。 沈清断不可能向他求饶,但也不会在这节骨眼惹他,所以躺平任冷的她,倒是显得十分乖巧。 许是这份乖巧蒙蔽了程稚文,这一日,他终于撤掉守在门口的人,还给沈清自由,沈清赶紧上甲板呼吸新鲜空气。 这层甲板在轮船的第二层,是头等舱住客专属,经常没什么人。 可今日,沈清一上甲板,就发现比往常热闹许多。 头等舱的女眷们几乎都聚集到甲板来,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聊天。 沈清没有认识的,只好一个人走到栏杆边,吹着海风,眺望远处。 不远处,有几位欧洲女士也在晒太阳聊天。 “你们听说了吗?这艘船快到红海了,船上的船员这几日全都解除了假期,随时待命呢!” “红海?”有人惊呼,“是不是有海盗的那个海域?” “是呢!这条航线最凶险的就是这一段了!过了就平安了!” 红海? 海盗? 沈清神经一紧,视线往西北方向望去。 苏伊士运河航线确实要经过亚丁湾,而亚丁湾,长期以来都是海盗猖獗。 这些海盗,就是武器设备齐全的现代政府都拿他们都没办法,更别说这混乱的十九世纪末了! 沈清赶紧返回房间。 海盗登船,一般是几艘小船靠近客轮,然后拿着机关枪登船,谁反抗或逃匿,就扫谁。 沈清觉得还是待在房间里比较好,万一海盗登船,她在房里找个隐蔽的地方躲着,要相对站在甲板上安全些。 打开房门,跟正要从里头出来的程稚文撞了个满怀。 她揉了揉额角,急道:“听说海盗要来了!” 说完才想起来跟程稚文关系已经决裂了。 脸一下冷下去,揉着额角从他侧开的空间里挤了进去。 身后,程稚文低低开口。 “别担心,即使海盗登船,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沈清顿住脚步,没有转身看他,冷冷道:“管好你自己!我不用你操心!” 说完,不等程稚文说话,跑进房间,反锁上房门。 沈清又继续了“被软禁”的生活,只不过这次是她自己害怕海盗不愿出去,并非程稚文拘着她。 程稚文依旧在每日夜深造访她的房间,坐在床边,什么都不做。 沈清早已知道他的路数,所以也懒得去管他,他坐他的,她睡自己的。 可这一日,程稚文吻了她…… 第120章 拉住她放在被子上的手 他先是轻轻拉住她放在被子上的手,把玩片刻,俯身吻住她的唇。 在他玩她手的时候,浅眠的她早就醒了,但她继续装睡。 在船上拘了快一个月时间,她好像失去了斗争的血性,整个人都懒了,成日懒洋洋的,不想吵也不想闹。 不过,程稚文这个卖国贼,一旦有机会,她还是想杀了他! 程稚文吻了她一会儿就走了,她赶紧搬了房里一个半人高的斗柜把房门顶上。 翌日睡前也是如此,照例把房门堵上。 谁知道程稚文哪天夜里兽性大发要干点什么,所以她还是先把门堵上再说。 原以为这一夜能睡个安稳觉,不想刚睡下不久,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尖叫声,男人女人惊恐的声音和混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沈清立即就猜到是海盗上船了,大家都忙着逃命。 好在她房间深,海盗从甲板上来,找到她房间,也要好一会儿。 沈清冷静且快速地穿好衣服鞋袜,把所有钱财和个人衣物装好,躲到床底下。 海盗正常洗劫完船上的财物就会走,等到海盗一走,她再出来。 “快!去那边看看!” 打砸声越来越近,似乎是搜到头等舱了。 沈清屏息藏好,视线对过去,正好就是房门。 “砰!砰!砰!”连续传来三道闷响,堵住房门的斗柜动了动,往后倒去。 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两个黑人操着大镰刀,踩着斗柜跑进来。 显示四处搜找,发现毫无财物,手一挥,呼喊着同党要走。 沈清松一口气。 这一走,就安全了。 “慢着!”带头的黑人忽然出声,“这房门用柜子顶着,里头肯定有人!” 沈清屏住鼻息。 两双穿着破皮靴的大脚朝床底走来,越来越近。 沈清惊恐地捂住嘴巴。 大脚在床前站定。 其中一人笑眯眯地对同伴说:“我闻到了女人的味道!” 俩人都淫笑起来。 沈清吓得浑身冷汗直流,抱紧了装衣物的软包。 忽然一张黑色的大脸出现在她面前。 她吓得整个人往后弹去。 黑人海盗低头看向床底,看到有个女人,登时淫笑道:“在这!在这!把她抓出去!” 说完,四肢黑漆漆的手臂伸进来,要捉沈清的身子。 沈清使劲往后躲,不让他们抓到自己。 后来他们干脆钻到床底,沈清手在发髻上摸着发簪刀,没摸到,才想起被程稚文拿走了。 她登时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也不做反抗了,举起表示投降的双手:“我不反抗,我可以出去。” 两个黑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很快都退出去,站在外头等沈清。 沈清快速打量一眼床底,空无一物,没什么东西能让她操在身上一会儿反抗用。 她不由得在心里狂骂程稚文收走她的簪刀,否则她这时候好歹有个防身的在。 沈清爬出床底,立即举起投降的双手,用英语说道:“嗨朋友,我不反抗,我可以出去和大家待在一起吗?” 其中一个黑人叫道:“去甲板!” 另一个黑人就上前来押着她,押着她从头等舱的走廊,一路来到甲板上。 此时,甲板上已经蹲满了人,大家都双手抱头,蹲在那里。 似乎整艘船的人都蹲在这里了。 沈清头皮发麻,很快找了个角落蹲下。 她也双手抱头,但眼睛打量着整个环境。 有几个配枪的黑人海盗看着他们,剩下的海盗去每间房间搜罗财物,很快搜来几大袋子的好东西,兴奋地拿到同伴面前炫耀。 其中有一颗是世界上罕见的绿钻,是头等舱某位珠宝商要带到欧洲拍卖的。 他的生意濒临破产,所以才会拿出传家宝售卖,眼下,他最后的生机,要被这帮海盗掠夺了! 这样他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给我住手!”他冲上去,揪住海盗手中的钻石,“还给我你们这帮强盗!” 这时,有个海盗从后头走来,黑黝黝的枪洞顶到那位珠宝商的后腰。 “砰”的一声枪响,人应声倒地,甲板上很快有一滩血。 沈清看傻了,双手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海盗举着手枪,一排一排地往下巡,嘴里喊道:“身上有钱有首饰的,全给我拿下来!放在地上!” 沈清按了按髋骨处。 她的裤腰内缝了个小袋子装银子和银票,眼下按下去,还有点小凸起。 那些是碎银。 希望不要被这帮海盗发现了,否则她一到英国,立刻变成乞丐!连回国的船票都不一定买得起。 周身许多女眷已经取下自己身上的现金、耳饰、手饰和项链。 沈清看着自己身侧空无一物的地板,寻思着那海盗巡到这边,看到她没把财物交出来,定会拉她出去吃子弹,杀鸡儆猴。 不行,还是得拿点什么出来。 要拿什么呢? 沈清是一颗碎银都不想给,自己本身就紧巴巴,还给海盗,那到英国了花什么。 眼看海盗就快巡到自己这边了,她愈发紧张和纠结。 这时,有人在她身旁的地板上丢了什么东西。 “哐当”一声,沈清看向声音来源。 就见程稚文不知合适蹲到了自己身旁,还往旁边丢了几块金条。 看到那明晃晃的金子,沈清眼睛都快被闪瞎了。 多想偷拿一根走。 可一看那是卖国党程稚文丢的,她就不屑了,抱着脑袋蹲向一边去。 程稚文低声说道:“这几根金条给他们,他们不会为难你,别担心,天亮这帮海盗下船了就安全了。” 沈清咬唇,鼻翼翕张着。 猜也知道程稚文这几块金条哪来的,今天竟要用这种肮脏钱保住她的命,那她岂不是间接成为和他一类人? 思及此,沈清的手往后一拨,将金条拨到程稚文脚边:“我不要,你拿走!” 边说边把手伸进褂衣内,来到裤腰处,摸出几枚碎金碎银放到地上,权当这是她的份额。 程稚文要用金条,那是他的事。 她要用自己干干净净的钱保命! “那个!”海盗忽然用枪指着这边,“就是那个穿橘色袍子的女人!” 橘色袍子? 沈清回神,低头望向自己的橘色褂裙。 不远处,两名持枪海盗已经朝她走来。 第121章 这下你如愿了 沈清心中一惊,不知道海盗为什么直指自己,赶紧把头低下去。 两个海盗越走越近,终于来到她跟前,用长枪指着她的脑袋:“你!站起来!” 沈清佯装听不懂英语,继续低头,直到枪眼顶到她脑门上。 海盗大吼:“你!站起来!” 沈清已经吓破胆了,举着双手站起来。 宽松的裙摆里,两条腿在发抖。 举枪的海盗阴森森道:“抬起脸来!” 沈清抬脸。 海盗问同伴:“就是这个女人?” 同伴点头。 海盗扣动扳机。 沈清听见了弹簧音,惊恐地问道:“为何要杀我?” 说完,踢了踢脚边的碎银和金币:“我并未拒绝交出钱财,也未反抗,为何要杀我?” 海盗们互相交换一眼眼神,没说什么,抵在她额上的枪,顶了一顶。 扳机扣动超过一半,很快就会射出子弹,子弹将穿过沈清的脑门。 子弹面前,她无力反抗,也曾试着为自己辩解,但这些海盗拒绝交流。 死亡似乎已经来到面前,沈清侧过脸看着程稚文,冷静说道:“高家欠了赵员外十万两银子,让齐大人千万不能叫赵员外白白拿走宅子,那宅子是高家人安身立命之本!” 只要程稚文愿意把这句话带到,齐振恒定会帮着高家处理债务的事情。 那样即使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高家人至少还能在还清债务后,有个遮风挡雨的小院。 时间不多了,她颤抖着声音说道:“麻烦齐大人多照顾着春菊和素兰……” 交代完这些,她坦然闭上双眼等死。 弹簧音越来越明显,扳机快扣到底了。 就在沈清以为子弹即将就此射出的时候,冰凉的枪眼离开自己的额头。 她睁眼,就见程稚文抬手压下海盗举枪的手,然后另一只手从西装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的金条。 海盗看到那些金条眼睛都亮了,抬了抬手,让人把程稚文的金条都收走后,枪眼对上了程稚文的脑门。 沈清错愕地看着这一切。 只见程稚文面色如常地看着举枪的海盗,英文流利道:“金条已经全给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海盗笑道:“你肯定还有金子,全拿出来!” “全部在这里了。” 海盗不信,扣动扳机。 程稚文打了个响指,蹲着的人群中,登时站起几个年轻男人,这些人同时举枪。 子弹射穿了甲板上几个海盗的心脏、脑门,有几个海盗蹿到一旁去,没被击中,继续追击。 现场进入混战,一片混乱,原本蹲在甲板上的乘客,纷纷四处逃窜,给原本就混乱的枪战制造了更大的混乱。 用枪指着程稚文的海盗被击毙,程稚文获得安全后,也掏出手枪击中另一个海盗。 然后揽着沈清,俯身从枪林弹雨中往前跑。 “先到船舱中躲着!” 沈清点头,快步往前跑,一个闪身,躲到了舱门后。 程稚文眼看就要进来了,忽然身子一震,整个人往前趴去。 沈清看到他后背的西装上,有一个枪眼! 有人从背后射中了他! “程稚文!”沈清大喊一声,立即蹲下身,拖着他的身体进船舱,远离外头的枪林弹雨。 她坐在地上,后背抵着舱门,将程稚文的身体拖到自己身边,抬起他的脸,急道:“你怎么样?” 程稚文似乎已经意识不清,幽幽抬眸看她一眼,又闭上的双眼。 “程稚文……程稚文……”沈清哭着抱住他的脸,“没事,没事,中弹而已,子弹取出来就好了!”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后背上的伤口,预判中弹位置。 似乎是在胃体后部的位置…… “没事的,那个部位没事的。”她哭着安慰程稚文。 程稚文虚弱睁眼,笑了下:“不是一直想杀我吗……这下你如愿了……” 说完,失去意识。 沈清哭道:“只要你能改,我不会杀你的!” 只是他再也没办法回答她了。 外头的此起彼伏的枪声慢慢小下去,直至停止。 沈清听到了欢呼声,知道海盗都没击毙了。 她用手心去搓热程稚文慢慢冷去的脸颊,给他一点温度。 “程先生!”江深冲进船舱,看到横躺在沈清怀中紧闭双眼的程稚文,整张脸都白了。 随后何飞和几个年轻男人冲了进来,其中有程稚文的朋友,那个叫李翀的年轻人。 他一来就呼呼喝喝地命令众人:“都发什么愣!还不赶紧把人抬进去!” 江深何飞赶紧上前,一个头,一个脚地准备把程稚文扛起来。 沈清回神,喊道:“不行!不能动他!子弹在胃体后部,消化器官松散、血液丰富,如果现在贸然动他的身体,很有可能会引起出血。” 江深和何飞立即放手,口气尊敬地问道:“沈老板,那您看该如何处理为好?” “去问问这艘船上有没有外科医生!”沈清冷静下令,“赶紧把人带来!” 她心里很清楚,消化器官不是致死部位,现在最重要的是创造一个无菌环境,让有外科解刨经验的人把子弹取出来,做好清创和缝合。 江深立刻冲出去寻找外科医生。 李翀眉心紧蹙地看着沈清,说道:“这里风大,万一昏迷后又受了风寒,更是危险,这时候得先把人抬到房间里才是。” 说完,去命令何飞:“何飞,赶紧把人抬进去!” 何飞没动身子,看一眼沈清:“程先生交代过,如果他出了事,一切听沈老板的。” 李翀气得给了他一巴掌。 年轻男孩虽然身手了得,腰间有枪,却是不敢对李翀有半分的反抗。 沈清看出来了,这个李翀,在组织里,应当是个程稚文一样的位置,所以程稚文的手下即便被他打了,也不敢怎么样。 但程稚文似乎不信任他,知道自己出事,这个李翀定会指手画脚,所以才会吩咐手下,他出了事,听她的。 想起何飞那句“程先生交代过,如果他出了事,一切听沈老板的”,沈清再次流下眼泪。 她低头望着程稚文惨白的脸,手抚着他的脸颊,心道:你这般信任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第122章 程先生不是您想的那种人 江深出去找外科医生,还没回来,何飞守在程稚文身旁,不动半分。 李翀双手叉腰,在船舱内来回走动,好像很焦虑,几次要求何飞把程稚文人抬进房间,何飞都不为所动。 最后竟喊来自己的手下,要强行把程稚文的身体搬进去,被何飞等人制止。 沈清抱着程稚文的脸,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切。 她不明白李翀为何执意要把程稚文搬进去,她都解释过贸然动他的身体,很容易引起大出血。 她敏感地发觉,李翀这个人有问题,所以程稚文的手下才会宁可听她的,都不听李翀的。 “沈老板,医生来了!”江深急匆匆带着一个头发发白、背着白色医疗箱的外国人进来。 守着程稚文的男孩们立即退到一旁去。 医生蹲下身,先看程稚文的瞳孔,然后又用听诊器听心跳,想完了才问沈清:“病人中弹的部位在哪里?” 沈清指着程稚文背部中下端:“在这里,应当是胃体后部。” 医生点点头:“把人放平在地上,背部朝上。” 说完,和沈清合力一起让程稚文仰躺在地板上。 他用小剪子把程稚文上半身穿的所有衣物都剪开,露出了精壮光裸的背,还有触目惊心的伤口。 “得立刻手术取出子弹。” 沈清点头:“船上有无菌室吗?” 医生摇头:“只能先将子弹取出来,缝合伤口,暂时缓解病情,待到英国的医院,再进行中弹部位周围器官的治疗。” 沈清知道他的意思。 程稚文中弹的这部位,恐怕还累及了其他器官。 而眼下船上没有医疗条件,确实得等下船了再上医院手术。 沈清点头:“好,先把子弹取出来吧!” 担架过来了,江深和何飞合力把程稚文抬上担架,往医务室去,沈清和李翀都跟上。 沈清跟着进了医务室,李翀要她出来,让医生专心手术,她拒绝了,让江深和自己一起留下。 如果医生也被李翀收买,此时的程稚文毫无意识,就这么放在里头任由医生处理,要搞死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沈清不知道程稚文和李翀具体是什么情况,但她宁可抱着阴谋论,也不想有人对程稚文不利。 虽然她痛恨程稚文是汉奸,但这不是他因为党派斗争被杀的理由! 医生手术的过程倒是没什么问题,消毒了所有手术器具,用刀划开中弹部位组织,露出子弹头,把子弹夹起来,消毒清创中弹周围组织。 沈清看到那子弹卡在肌肉组织里,推测中弹深度不多,没有累及器官。 “医生,子弹似乎没有伤到消化器官,这样的话,是否后续无需二次手术?” 医生把子弹头丢进手术盘里,笑道:“是的,病人背部肌肉发达,比一般人更厚更紧,所以子弹只卡在肌肉组织里,没有伤及器官,很幸运。” 沈清看着程稚文精壮的后背。 全是一块一块的肌肉群。 笑着问江深:“程稚文平时没少锻炼吧?” 江深点头:“程先生很注意锻炼,也很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 沈清点点头,眼睛不离医生的动作。 见医生要做缝合,她忽然想起一个事情,忙道:“是不是要做个扩切比较好?” 医生不解。 她解释道:“有些子弹头可能涂有毒药,这时候弹头虽然是取出来了,但周围的肌肉组织却是已经中毒,如果就此缝合,还会有危险。” 医生观察手术部位,说道:“我认为不存在您说的这种情况。如果扩切,会导致病人后背出现一个窟窿,即使痊愈,还会有一个不平整的凹陷在。” 沈清坚持:“没关系,后背凹陷不是大事,总比中毒好。” 说完看看江深:“你说呢?” 江深颔首:“听您的。” 沈清立即要求医生做扩切。 几块粉红色的肌肉组织被切下来,丢在手术盘里,医生为程稚文做缝合。 沈清随手拿起一块纱布,将盘子里的子弹头捏起来,包起来。 “我觉得这次的海盗登船目的很可疑,”她用中文小声对江深说道,“海盗明显不是冲着钱财来的,而是冲着我来的,或者说冲着程先生来的,因为他们知道,射杀我,程先生肯定会出手,就能顺理成章射杀程先生。” 把包着子弹头的纱布交给江深:“去查查这颗弹头的来头,也许会有线索。” 江深接过纱布,咬牙道:“您推测的没错,属下会去查清楚!让属下知道是谁要暗杀程先生,我定去他一层皮!” 那边医生缝合好程稚文的伤口,再次做好消毒,贴上纱布。 沈清和江深就坐在旁边等着他度过关键的术后二十四小时。 如果术后感染,可能会连命都丢了,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 沈清看着趴在病床上,一脸惨白、毫无攻击力的程稚文,就觉得人真是脆弱。 程稚文已经算是手段通天的人了,病了昏了,同样只能任人鱼肉。 如果不是他的手下还算忠心,如果不是她三观正,他这么一倒,只要一个环节稍有差池,他随时会丢了性命。 思及此,沈清感慨道:“我看得出来,你和何飞都不是坏人,但为何要跟着他做这种勾当呢?” 江深问:“您说程先生吗?” 沈清看着程稚文的脸,点点头:“嗯。我已经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 “程先生不是您想的那种人。” 沈清冷笑了下:“我在茶话会上,都亲耳听到他说的话了。那可是他亲口说出来的,没有人拿枪逼着他说。” 她没提程稚文那日在茶话会上,和几个人商量着要暗杀抗法将军和禁毒官员。 江深也没多问,只是重复道:“程先生不是您想的那种人,所以您大可不必费尽心思要杀他,他不是那种人。” “那他是什么人?” “您日后会知道的。” 沈清没再多问,心事重重地看着病床上的程稚文。 他是为救她才中弹的,那么爱惜身体的人,为何要去救一个想杀他的女人,而让自己曝露在危险之中呢? 第123章 山雨欲来 一天一夜过去了,程稚文还未醒来。 沈清一直在医务室守着,期间江深去休息,换了何飞过来。 何飞曾在上海与她有过简短、友好的交谈,不像江深与她有过正面冲突,所以她对何飞的印象要好些。 从江深那儿问不到的事情,她试着问何飞。 何飞虽耿直,但也不敢明说程稚文到底在干些什么,只隐晦地说:“程先生需要借助一些力量,所以他有时候不得不做一些事情。” 言外之意,程稚文与卖国党为伍,也是身不由己。 回想程稚文在茶话会上说出的那番话,沈清觉得何飞大概也是被程稚文洗脑了。 这个年代,有很多爱国青年被外部势力利用。 他们不想出卖这个国家,但外部势力很有技巧地宣扬清廷不靠谱、国外民主自由,一些心思不深的青年,就中了圈套,以为自己在为这个国家的自由民主奔走,其实是稀里糊涂地为外部势力提供入侵这个国家的机会。 沈清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程稚文。此刻的他,眉心舒坦、神色平和,毫无攻击力。 沈清在想,他会不会也是被人利用了…… 这一看,就觉得他嘴唇又干了,沈清赶紧起身倒了些温开水,用棉签蘸水擦拭他干涸的嘴唇。 擦着擦着,他忽然睁眼,同一时间,右手掐上了沈清的脖子。 沈清手一抖,水洒了一些在他胸前。 她拍了下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剧烈咳嗽起来。 何飞上前来,急道:“程先生,沈老板一直在这边照顾您,您别紧张。” 掐着沈清脖子的手,才慢慢松开。 沈清往后退了几步,又咳了几道,才喘过气来,骂道:“照顾了你一天一夜,还要被你掐脖子!” 程稚文恢复了意识,神色凌厉:“抱歉。” 他挣扎着要起身,忽然后背一阵剧痛,不得不放弃。 何飞笨手笨脚地帮他挪身子,几次不小心牵连到伤口,痛得他额上冒出冷汗。 沈清看着不忍心,上前帮忙,声音也恢复了正常:“你感觉怎么样?” 他轻咳两声:“后背有点痛。” “子弹取出来了,但是做了扩切,还好你肌肉厚,子弹卡在肌肉里,没伤及内脏。” 何飞出去找医生,她坐在床边,继续用棉签蘸水帮他润嘴唇。 看着他松坦的眉心又紧上,沈清叹了叹气:“日子过得如此紧绷,有意思么?还不如放下这一切,做个闲云野鹤的人。” 他无奈地笑了下:“我闲云野鹤了,谁帮你进口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沈清“哼”一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但凡你是个真正的买办,都不至于过这种日子。” 程稚文沉默了。 沈清也懒得再继续追问,转而说:“不过这次还是得谢谢你救了我。” “你无需谢我。”他声音沉了下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这次不是简单的海盗登船事件。” 这想法与沈清不谋而合。 她转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说道:“你身上那颗子弹,我已经让江深去查来源了。” 程稚文“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过了会儿,医生匆匆赶来,检查过程稚文的伤口,给他配了一些消炎药和消毒伤口的药水。 他还想留程稚文在医务室住下,程稚文坚持要走。 江深和何飞一人撑着他一侧身子,扶他回房,沈清则提着药跟在后头。 程稚文的房间就在沈清隔壁,将他安顿好后,沈清原本要回自己的房间,但看江深何飞两个大老爷们,对照顾病人的起居没任何经验,沈清干脆自己留下来照顾程稚文。 汤匙刮了最上层不会烫嘴的粥,递到程稚文嘴边喂他吃下。 怕他误会,她解释道:“我留下来照顾你,是因为我之前在上海伤了手,你也照顾了我,你别以为我就这么放过你。” 程稚文嘲讽地笑了下,没说什么。 她之所以敢对程稚文说这些话,是因为她看出来,程稚文不会杀她。 上次她用发簪刀刺他,之后他有三周的时间可以杀她,但他没有,除了派人日夜看着她,并没有对她动杀机。 所以她确定程稚文不会杀自己。 至于他为什么不杀自己,沈清也说不清。 “叩叩,”江深敲门进来,给了程稚文一个信封。 他打开,里头是一颗铜色的子弹头,和一张纸。 沈清知道江深查到了子弹头的来源,问:“这子弹头有什么问题?” 江深没吭声。 程稚文在场的地方,是轮不到他们说话的。 沈清看向程稚文。 就见他看着信纸上的内容,越看脸色越铁青。 沈清就知道事情不小,也不敢再乱问。 气氛诡异地静默半晌,程稚文淡淡开口道:“子弹来自日本。” 沈清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次上船来的海盗,来自被意大利殖民的国家,他们所能获得的子弹头,很大可能性是意大利生产的,可那发射入程稚文身体的子弹头,竟然是日本产? 这有两个可能性: 要么射杀程稚文的人,不是海盗,是一个能够获得日本弹头的人。 要么是一个能获得弹头的人提供弹头给海盗,海盗上船抢劫只是噱头,真正目的是射杀程稚文。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说明——有一个能够获得日本弹头的人,正处心积虑地想除掉程稚文。 沈清下意识就想到上次在上海礼查饭店,程稚文射杀的那名日本人。 她紧张地看向程稚文:“是不是上次射杀了那名日本商人,有人来寻仇了?” 程稚文摇头,沉思道:“不是,如果日本人要为那个日本商人报仇,我那日根本没命离开日本领事馆。” “会不会是日本民间的人,因为不忿你射杀日本人,所以私下报仇?” “倒是有这个可能。”程稚文将弹头装进信封,丢回给江深,“我要这艘船上所有日本人的名单!” 目光落回沈清脸上,方才还一脸的厉色,此时变柔了,低声说道:“日本产的弹头大多带有毒性,感谢你坚持要医生做了扩切。” 沈清长长呼出一口气:“幸好幸好。” 江深领命离开,剩下何飞守在房门口,大门口还有两个年轻男人站岗。 再加上沈清房门口的两个,得六个人。 想起那日,海盗把枪顶到程稚文脑门上,他一个响指,甲板上立即出现数十名配枪的年轻男人与海盗进行枪战,沈清问道:“你每次出门都带这么多人保护自己吗?” 第124章 你自己脱,还是我脱? “想杀我的人太多,不多带些人怎么行?”他无奈笑道。 沈清继续喂他吃粥:“你可以不过这种生活。” 他没说什么,抬手挡了挡她递来的稀饭:“不吃了。” 沈清低头瞧一眼碗里白花花的粥,说道:“我去重新为你做一碗,你先歇着。”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何飞立即跟上。 沈清来到头等舱这一层的厨房,问厨师长要了些猪瘦肉、鸡肉和苹果,亲自动手为程稚文做营养餐。 猪瘦肉和鸡肉剁碎了,加入酱油一起蒸成可以下饭的肉饼,苹果削皮切块,做膳食纤维的来源。 简单做好,沈清又端着回到房间。 程稚文靠在床头看报纸,后背垫着厚厚的被子缓解伤口的压疼。 沈清把餐盘端过去,挖一小勺酱油肉,和稀饭混在一起,喂到他嘴边。 “碳水化合物、动物蛋白、膳食纤维都有了,放心吃吧!” 程稚文看一眼,张嘴含住汤匙。 沈清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笑道:“就不怕我下毒杀了你?” 他眼睛盯着报纸上的内容,笑道:“你不会在他们面前杀我,那样你跑不掉。你只会在我们私下相处的时候偷偷杀我。因为你并不想以命抵命,你还想回江州。” 沈清意外。 她从没想过程稚文将自己的心理解读得如此清楚、犀利。 报纸翻过一页,程稚文淡淡说道:“你很聪明,但还差一点智慧。” 沈清回神,落眸看着餐盘,用汤匙尖挖一勺酱油肉:“智慧?你说说看。”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时候,你听到的事,只是别人有心让你听到。” 手中的汤匙一顿,沈清抬眸看他。 她知道他指的是——那日她从茶话会上听到他说的那些话。 她笑了下,继续用汤匙去扣肉饼:“有心让我听到,不代表那就不是真实!” 她知道用什么来验证程稚文是不是卖国党。 只要看那位王德邦将军和禁烟大臣,接下来有没有被人暗杀,便知道程稚文是不是卖国党! 汤匙递到程稚文唇边,她较劲道:“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单纯,我有自己的判断,你不用给我洗脑!” 程稚文看着她,淡笑道:“希望是这样。” 喂程稚文吃完晚饭,沈清让何飞去打一盆热水过来。 教何飞给程稚文擦身:“毛巾用热水拧干,把他身体擦一遍,然后再换水,再擦一遍就行了。” 何飞低着头,不敢看程稚文,央求道:“沈老板,你帮程先生擦吧,我们帮他擦,他……” 估计杀我的心都有了。 沈清转身看一眼靠在床头的程稚文,故意大声说道:“那不行,我是个寡妇,让一个寡妇为他擦身,万一传出去,是会坏了他的名声的!” 何飞依旧低着脸:“那……那我是个男子,传出去,也会……” 沈清挥了挥手:“那就让他坚持到下船呗!” 说完,已是准备离开程稚文的房间。 身后,男人口气隐忍地说道:“一千两。擦一次身一千两份。” 沈清闻言,顿时两眼放光,顿住脚步转过身:“一天照三餐擦?” “不怕坏名声了?” 沈清笑着拿起毛巾,浸入温水中:“赚钱哪分什么贵贱、好名声坏名声的。” 热毛巾拧干,人坐到床边去,开始解程稚文衬衫的扣子。 程稚文轻咳一声,别过脸去。 沈清也有点别扭,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 这只是工作!这只是工作! 身后,何飞悄悄关上房门。 江深刚好在此时进来,见房门关着,紧张道:“里头啥情况?怎么把门整上了?” 何飞抬手做了个“嘘”的动作,低声说道:“沈老板帮程先生擦身呢,别囔囔。” 江深走到房门前,耳朵贴到门板上,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作,才走到何飞身边一起站着。 “程先生现在身子虚弱,万一这沈老板又想杀他,他不一定……” 何飞白他一眼:“沈小姐手上又没刀具,怎么杀?” 江深严肃地思考道:“比方说——用手掐?” 何飞:“……” 屋内。 程稚文的衬衫被沈清脱了下来,露出精壮的上身。 看着他背上一条一条的肌肉,还有紧实光滑的皮肤,沈清有点意外。 平日看他穿上衣裳,白瘦白瘦的,其实该有的肌肉一块没少。 沈清想起大学时期交往过的一位体育系的学长,也是这样又白又条的身材。 夏日炎炎的时候,他的肌肉会散发冰气似的,每次摸上去,手感都是凉滑凉滑的。 沈清就喜欢这种白而精壮的身材。 她有点想摸摸程稚文的肌肉,但是克制住了。 毛巾从他后背一路往下,避开伤口,继续往下。 看到尾椎骨下明显的弧度,她猜测程稚文的屁股也是相当结实。 先猜着,反正一会儿就能验证。 用热毛巾仔仔细细帮他擦过一遍后背,沈清低声道:“转身。” 程稚文配合地转过身。 她重新拧一条热毛巾,从脖子一路擦到锁骨,最后来到胸膛。 隆起的胸肌下方,两颗乳tou粉粉的。 她心想:这颜色一看就没被啜过。 视线悄然来到程稚文干涸却看得出淡粉色的唇上。 沈清心想:他是没经历过还是经历得少? 她小心避开那两个敏感点,在周围擦拭。 不经意抬眸看他,就见他也正落眸看着自己。 她连忙低眸继续往下擦。 毛巾来到腹部。 是低调实在的四块腹肌,廓形明显,两条人鱼线卡在肚脐两侧。 这逆天的身材,秒杀所有清朝男人真的。 沈清小心擦着他腹部的肌肤,很快来到肚脐以下。 看到紧紧卡在他腰上的西裤裤头,问:“你自己脱,还是我脱?” 第125章 下奶呢! 程稚文轻咳一声,下巴点点房门,隐忍道:“你把毛巾拧好放着,我自己来。” 沈清确认:“你自己来,那还是一千两?” “嗯。” 沈清求之不得,赶紧将毛巾拧好丢给他,开门出去。 在外头守着的江深看到她这么快就空手出来,以为她没为程稚文擦身,严肃问道:“不是在为程先生擦身吗?怎么出来了?” 口气有点急了,带了训斥的意味,沈清心里来了气,故意说道:“他不让我擦,点名要你进去为他擦!” 江深一愣,没说话。 沈清催道:“还不赶紧进去?迟了他可是要生气的!” 江深“哦”一声,艰难迈出步子。 何飞在一旁偷笑。 沈清朝他打了个眼色,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后面程稚文下半身是怎么擦的,她就不知道了,回到自己屋里,累得直接倒头就睡。 翌日醒来,沈清洗了个澡才去隔壁。 程稚文一身干净的白衬衫、黑西裤,靠在床头看书。 沈清进屋去,问道:“昨儿夜里有发烧吗?” 他闻声阖上书本,朝她看来,淡淡道:“没有。” 刚睡醒的脸微微有点肿,显得圆润了些,平日深邃的眼窝子因为微肿而显得平了点,没那么犀利了。 阳光从厚厚的玻璃折射进来,洒在他身上,将他笼进那光里,衬得他和现代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我还未吃早餐,你去厨房帮我做点。” 沈清回神:“让厨房送啊,为什么要我帮你做早餐?” “一餐一百两。” 沈清立刻转身,喊上何飞:“走,给他做饭去!” 何飞笑着跟上去。 “沈老板,你干脆给程先生打工得了!” 沈清笑:“可不是吗?就昨晚跟今早,我就进账一千一百两了!这搁生意场上,得多费劲才能挣着这些银子呐!” 说着说着,就敛起了笑。 其实她不会真的跟程稚文算这些银子,只是找个名义照顾他而已。 算报答他长期以来的照顾。 且她怀疑他的银子来路不明,万一有可能是境外势力提供的资金,那她拿了,就是脏了自己的手。 沈清很庆幸过去创业路上,几次资金出问题,都靠自己解决,从没去拿程稚文的银子。 “沈老板,今早还是做酱油肉吗?”何飞问。 沈清回神,看向埋在冰块里的肉。 猪牛鸡鸭羊肉都有。 “牛肉羊肉肯定是不能吃的,太燥了,不利他伤口的回复。这猪肉和鸡肉昨儿刚吃过,今早换个新鲜的。” 沈清说着,就去看隔壁的冻鱼。 发现有鲈鱼,笑着抓起一只:“做鲈鱼吧!我们老家都给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吃鲈鱼,促进伤口恢复,下奶呢!” 这是把程稚文当成坐月子的妇女了。 何飞哈哈大笑。 沈清伸出手:“别光笑,银针拿来!” 何飞笑着递上一根长长的银针。 沈清分别在鱼背鱼肚取几个点,分别扎入银针。 自从知道这船上有人要暗杀程稚文,她挑选食材也特别谨慎。 “应该没问题。”沈清提针,往最后一个点扎进去。 不想银针却是慢慢变黑。 沈清把针给何飞看,压低声音:“这鲈鱼有毒!” 何飞也一脸严肃,不动声色将鲈鱼丢进冰块里,拉着沈清的手去水龙头下清洗。 早餐没做成,俩人匆匆回到房间。 瞧见她一脸不豫,程稚文阖上书本,淡淡问道:“食材有问题?” 沈清错愕:“你怎么知道?” “既然这船上有人处心积虑要杀了我,那必然有眼线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昨夜他们瞧见你去厨房为我做了晚餐,今早一定会在食材里下毒。” 惊讶于他料事如神的同时,沈清也很担心:“那现在怎么办?你不能一直不吃东西啊!” 他后背生生剜去一大块肉,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伤口收不了,感染的风险会大大增高。 沈清气道:“这帮人真的是算好的!你就算取出弹头,活下来,但也可能中毒或面临营养不良而使伤口无法恢复的下场!” 说完看向何飞:“船什么时候靠岸?你们得想办法下船去买新鲜的食材回来!” “三日后,船会在希腊靠岸进行补给。” “三日?”沈清摇头,“不行,等不了三日了。” 她忽然想起箱子里还有些东西,赶紧提着裙摆回到隔壁。 找出手提箱打开,一顿翻找,终于找出一个袋子,像宝贝似的拿到程稚文面前。 袋子解开,露出里头一堆麻将块大小的黑色小方块。 凑到程稚文面前给他闻了闻。 程稚文蹙眉别开脸:“是什么?” 沈清笑着拍拍袋子:“对你来说,它现在就是你的救命仙丹!” 何飞好奇道:“沈老板,这到底是什么呢?” 沈清拿出一块咬了一口,得意道:“这在我老家叫做‘压缩饼干’,也叫‘行军干粮’。顾名思义,就是在不方便煮饭的野外,一顿吃一块,就能保证营养,而且喝了水,它在胃里还会胀大,有饱腹的效果。” “这么神奇!”何飞凑过去,仔细观察那一袋子黑乎乎的东西,“那这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啊?” 沈清就把自己咬了一口的压缩饼干给他看:“看看这里,有红枣、杏仁、核桃、花生,然后还加了奶粉、面粉、糖、盐和猪油一起下去熬制搅拌,最后烘干成型。” 何飞看一眼程稚文,尴尬笑道:“确实是营养丰富。” 沈清得意:“可不是吗?加了那么多坚果,优质蛋白有了。面粉和糖也提供了碳水。” 说完从里头拿出一块递到程稚文面前:“你这三天就吃这个吧,反正你也没别的东西吃了。” 程稚文拿手挥开,别过脸去:“我不吃。” 一脸要吐的样子。 沈清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再不吃,你后背那窟窿合不上可别怪我。” 说完,再度把压缩饼干递到他嘴边,不忘加强提醒:“窟窿合不上了,就会从里头流出发臭的液体,以后谁从你身边经过,都会闻到你身上一股臭味儿!” 程稚文咽了咽嗓子,转过脸来,哀怨地看她一眼,张嘴咬了一口她手中的饼干。 第126章 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 第一口刚咬下去的时候,还皱着眉头,很嫌弃似的,过了会儿,在嘴巴里嚼碎了咽下去,眉心舒展开了。 沈清看着他那样儿,就知道是尝到甜头了,笑问:“怎么样?好吃吧?” “香香脆脆的。” 沈清警告道:“一餐只能吃一块哦,不能多吃,不然你一喝水,就会胀死!” 程稚文被她这句话给呛着,重重地咳起来,一咳,牵动背后的伤口,痛得额上沁出汗。 沈清赶紧帮他倒水,喂他喝下。 “吓你的,你别紧张嘛!” 程稚文哀怨地白她一眼,没说什么,气顺了,立刻又张嘴咬了一口。 何飞在旁小声提醒道:“程先生其实不敢吃猪肉的,猪油更是闻不得。” “啊?”沈清转身看何飞,“那昨晚的酱油肉有猪肉的呀!我看他吃得好好的。” 何飞笑:“那是因为您做……” 话没说完,被程稚文一个眼神禁令给堵回去。 照顾程稚文吃完早餐,沈清便就坐下陪他一起看书。 床后就是窗户,阳光照在身上,好似把一切坏情绪都晒干净。 虽然知道船上暗流涌动,沈清却不那么担心。 她两个时辰为程稚文清洗一次伤口,因为营养不够,伤口长得很慢,原本五日就应该拆线的,一直拖到第八日才勉强拆了线。 这个时候,船也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即将抵达英吉利海峡。 拆了线的翌日,程稚文能下床走动了,沈清便陪他到甲板上走一走,换换空气。 谁知刚在甲板上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刮起大风。 沈清穿了披氅,没什么感觉,但见程稚文好像很难受,赶紧又扶他进屋。 江深刚好办完事回来,瞧见程稚文额上又出了虚汗,立即问沈清:“方才程先生去过甲板了?” 沈清愣愣点头:“是啊,我看他能走进了,心想带他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江深登时低吼道:“何飞!” 何飞赶紧跑进来。 “程先生不能吹风你不知道吗?” 何飞撇了把额上的汗:“我一时给忘了……” 知道江深的发难是给自己看的,沈清不想牵连无辜的何飞,对江深说道:“是我硬要带程稚文出去的,跟何飞无关,你别骂人了。” 江深凶凶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走到程稚文床前,双手将一个信封递给他。 程稚文白着脸拆开看了几眼,登时气得丢到一旁去。 手臂横在额头上,阖上双眼,也不说话。 江深何飞识趣地退出去。 沈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小声问道:“你还好吗?” “头疼,特别疼。” 沈清就知道是方才在甲板上吹风给吹的,一阵内疚,走到床边,俯身看着他。 “不然我帮你按按?我以前赶活睡眠不足也会头疼,每次都去我家楼下一家理疗馆让人按,按完能缓解大半的。” 程稚文虚弱又痛苦地吐出一个“好”字。 沈清小心翼翼坐到床边,先是侧着身子帮他按,按着按着就觉得自己的腰歪向一边,很不舒服,干脆盘腿坐上去,让他的头枕到自己腿上。 双手食指按住他的眉心,往整条眉毛按去,按到眉尾,加重力道,然后又重复一遍。 接下来就是额头、头皮、耳后,所有技师帮她按过的、她觉得舒服的按法,她都往程稚文头上按去。 按着按着,原本一脸痛苦的人,慢慢睡着了。 沈清把他的头挪到枕头上,为他掖好被子,这才准备下床。 却发现一直盘着的腿已经麻木了,一丝都动不了。 她只能手动把自己的腿放直,靠在床头等双腿恢复知觉。 单手手肘撑在枕头上,侧身看着程稚文。 他睡着了,眉心还是紧紧皱着,眉心都皱出一条浅浅的假性皱纹了。 沈清抬手按住他的眉头往两旁扯了扯,把那条淡淡的纹路给扯平。 “你说你何必呢?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你做那些事有意义吗?” 程稚文是真睡着了,没任何回应,她兀自说道:“其实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因为若干年后,会有一个伟大的党派诞生,它会带这个国家走向共和。” “所有想瓜分这个国家的列强都是痴心妄想,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们会被伟大的中国人民赶出去!” 沈清醒来,屋里光线昏黄。 眼睛转了几道,一咕噜坐起身,打量四周。 “醒了?” 身侧,男人幽幽开口。 沈清转身看过去,就见程稚文靠在床的另一侧,拉着小台灯,正在看书。 她赶紧溜下床:“不好意思,帮你按着头,把自己也给按睡着了。你怎么样,头还疼吗?” 他抬头对她笑了下:“好多了,多谢。” 沈清不自在地左右看一眼,又问:“现在什么时辰?” “傍晚了。” “哦,我睡一天了啊。我去给你准备晚餐。” 她打开房门出去,就见何飞笑着看自己。 她拍了下他的肩膀:“笑什么呢你?赶紧跟我一起做饭去!” 何飞赶紧跑到隔壁房间,打开一个放满冰块的箱子。 里头都是船靠岸时,他们下船去买的新鲜食材,都是专门做给程稚文吃的。 沈清挑了只杀好的鸡,又取了些人参和姜片,熬人参鸡给程稚文当晚餐。 担心他晚上睡不着,她又烙了两块饼。 再简单切点水果,一餐就好了。 沈清端着托盘回房。 她看着程稚文吃,得等他吃完了把餐具收去洗。 因为怕有人对程稚文下毒,他们现在连锅勺和餐具都自己准备,只不过借了厨房的火。 沈清每天跟个保姆似的伺候程稚文吃喝,倒也觉得在船上的时间充实许多。 想到还有三日就下船,就要结束这趟旅程,她问程稚文:“你也在英国下船吗?” 程稚文喝一口鸡汤,点点头:“嗯。不是要和你一起去找英国服装贸易商么?” 沈清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不用了,下船后咱们就各走各路吧。志不同,不相为谋。” 程稚文勾唇浅笑了下,没说什么,将碗底最后一点鸡汤喝下。 沈清看着他逐渐好转的气色,认真道:“你在船上救了我一命,我暂时不杀你,但我希望你别再做那些危害国家的事。等我从英国回来,倘若你还在做这些勾当,我到时候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你!我不是开玩笑。” 程稚文淡笑着点头:“知道了。” 第127章 把你自己给我 历时一个多月的海上航行,客轮终于在六月中旬的某一日抵达伦敦港。 沈清一早就起床洗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随时准备下船。 她去隔壁房间看了眼,程稚文穿戴好一身,坐在客厅窗边边看报纸边喝咖啡。 倒是不见前几日的病容。 沈清去跟他告别:“我就在伦敦下船,生意谈成了就回上海,你要记住我说过的话。” 她还是想最后给他一次机会,希望他能放弃错的路,回到正途。 程稚文什么都没说,只是抬眸淡淡看她一眼,下巴点点自己对面的位置:“坐,一起吃完早餐再下船。” 沈清就觉得他压根不把自己说的当一回事,她有点失望,觉得程稚文如果坚持走那条路,那自己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了,我吃过了,我准备下船了。” 她最后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何飞看着她,小声说道:“沈老板,再见。” 江深也跟她点了点头,难得好脸色。 她这段时间尽心尽力照顾程稚文,没有她的照顾,程稚文无法恢复那么快,江深都看在眼里,对她成见没那么深了。 沈清回房,就坐在窗边等,见船行驶得越来越慢,也知道要靠岸了,赶紧提上手提箱准备着。 “叮铃铃……” 铃声响起,可以下船了,她提上手提箱走出房间,随大流往来时的楼梯下去。 人一多,她有点紧张,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发髻,才发现发簪刀不在了,在上次刺杀程稚文不成后,被他没收了。 沈清按住心慌的胸口。 穿越过来快一年,她早已习惯簪刀陪伴自己出行,没有簪刀,心里像丢了什么似的,很不安。 簪刀肯定还在程稚文手里,她得去找他要回来,否则这一路去英国闯荡,还有诸多凶险,没点防身的东西可不行。 思及此,她立即转身上楼梯,回到头等舱。 两名穿西装的年轻男人随即跟着她一起转身。 她没注意到,急吼吼地来到程稚文房门口,迎面撞上正要出门的他。 “我的簪刀!”她按着心口喘气,“簪刀还给我!” 程稚文挑眉,唇角勾了勾:“那可是你杀我的凶器,岂有还你的道理?” 她急道:“你不给我,我此去英国,万一遇到危险咋整?” “现在知道孤身一人去英国有危险了?早干嘛去了?” 沈清无语,干脆耍赖,手臂往他后腰一绕,手指头顶住他背后的伤口,恶狠狠威胁道:“你给不给?不给我可不客气了啊!” “pia”一声,程稚文用力一拍,她就疼得缩回手。 程稚文笑着往前走:“想要簪刀,就跟我一起走。” 沈清气得大吼:“喂!你到底给不给!” 何飞上前来,殷勤地接过她的手提箱:“沈老板,我帮您拿!” 沈清赶紧给他,自己则追上程稚文,缠着他要发簪刀。 纠缠的这点时间,他们错过了头等舱优先下船的机会,从最顶层的楼梯往下走,连d舱的人都出来了。 沈清为什么会知道那是d舱的人,因为他们都一样的打扮——粗布棉衣、骨瘦如柴,有些甚至衣衫褴褛。 这都是些跨洋到英国打工的华人劳工,应当是从广州上船的。 所有人都一样麻木不仁的神色,像猪仔一样被劳工头子催赶着排队下船。 这一幕,沈清从历史书上看过,但亲眼所见,还是觉得震撼。 但一想这些人的后代,通过奋斗,最终也在异国他乡站稳脚跟,安居乐业,又觉稍许安慰。 身后,何飞大大咧咧地对江深说道:“都以为到外国日子好过,其实更惨!” 江深看一眼那挥着鞭子的劳工头子,低道:“有些是被卖过来,有些是被骗的。” 这句话叫沈清听到了,又回头看一眼。 这一看,叫她看到后面还跟着一长串的女孩子,目测有二三十名。 有些要大一些,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打扮成熟,看得出风尘味,这些应当是要去国外做娼妓的。 更多是才五六岁、七八岁出头模样的小女孩,细细一数,有二十多名。 沈清一惊,这么小的女孩去英国能做什么工作? 心里有不好预感,她靠到程稚文身边,小声说:“后面有二十多名十岁以内的小姑娘,她们这么小,去英国要做什么?” 程稚文回头看一眼,咬了咬牙,说道:“她们是猪花。” “猪花?”沈清错愕,“什么是猪花?” “被拐卖到海外的华人姑娘,她们之中,有些被高价卖给外国人和华工为女奴,有些沦为娼妓。” 沈清睁大了眼睛,低吼道:“怎么可以这样?” 程稚文继续说道:“由于清廷的不作为,这些年,估约有数十万女孩被当成猪花卖到海外。” 沈清攥紧了拳头。 程稚文缓步往前走着,嘲讽地勾起一侧唇角:“所以,你还要劝我效忠清廷吗?” 沈清咬唇:“我现在没空跟你理论你的理想,我想救那些姑娘!” 她是一个女性,虽然不是母亲,但她有素兰,她不能看着这些跟素兰年纪相仿的女孩,被卖到海外流血流泪,精神和肉体都遭到摧残! 她含泪转过身,就要朝那些女孩走去,被江深拦住去路。 江深低声警告她:“你要做什么?这是英国人的地方,不是上海不是江州!” 沈清咬唇,坚持道:“我要救她们!” 她含泪看着程稚文,双手抓着他的手:“程稚文,我知道你有办法,我求你救她们!” 程稚文咬牙看一眼后头,似乎在判断局势。 沈清紧张地望着他。 他回头,垂眸看着她,掩在礼帽下的眸色晦暗不清。 “要我救那些姑娘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沈清急道:“什么条件?你说!” 江深上前来阻止程稚文,低声劝道:“程先生,我们人不够,最好不要……” 程稚文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往下说。 江深登时噤了声。 程稚文看回一脸紧张的沈清,俯身,靠近她耳畔间,用只有他们俩人才听得到的音量说道: “要我救她们,可以……但你得把你自己给我。” 第128章 你就这么恨我? 沈清瞳仁一缩。 登时想起之前,她请求他为高家大房斡旋马草的事情,他也是提出一样的要求。 她有点生气。 他明明有能力相救,但就是不愿意,要她以自己交换! 明知道她与他道不同,她看不起他做的勾当,他偏偏要让她归属于他,恶心她,折腾她! 沈清气得甩开他的手,摊开手给他,冷冷说道:“你受伤这段时间,我一共给你擦了十三次身子,一次一千两,算一万三千两!我一共给你做了三十九顿饭,一顿一百两,算三千九百两!两样加起来一共一万六千九百两!现在就给我!” 程稚文知道她要用这些钱解救那些女孩,登时笑出声。 “江深,拿两万两银票给沈老板!” 说完笑着看向沈清:“我倒要看看你有这笔银子,能不能把那些女孩救出来。” 江深把一叠银票递给沈清,沈清赶紧接过,装到袖袋里,不忘跟程稚文要簪刀。 程稚文笑着看她,抬手探进西服上衣的内袋,从里头拿出那只簪刀。 却没放到沈清手中,而是亲手为她插到发髻上。 完了,拍拍她的肩膀:“祝你顺利!” 沈清赶紧朝那些女孩跑去,一凑近,就被劳工头子挥舞着鞭子驱赶。 她不顾那鞭子随时会挥到自己身上,向劳工头子走去,坚定说道:“把这些姑娘卖给我!” 劳工头子嗤地一笑,从上到下打量她,叼在唇角的牙签一吐,流里流气地说道:“买这些姑娘?我看你自己也是要去英国当妓女的吧?做什么梦呢你!” 沈清气道:“你胡说什么?我去英国做生意的!你别瞎说!” 那人再将她上下打量一遍,骂骂咧咧地转过身,鞭子往那些可怜的女孩身上挥去:“都给赶紧走!迟了耽误我收银子,有你们好果子吃!” 沈清干脆往前一站,拦住他们要前去的路:“把这些姑娘卖给我!” 那人压根不相信她一个妇女有能力买下这些猪花,觉得她是故意来捣乱,朝她挥去鞭子。 沈清眼睁睁看着鞭子朝自己的脸落下来,刚意识到要躲,那鞭子就在空中被人捏住。 她感激地看向江深。 程稚文背着手走过来,下巴点点后头排成一队的可怜姑娘,对劳工头子冷声说道:“你卖给英国人多少钱,我们加一成给你!” 劳工头子一双三角眼在他身上打量着。 程稚文身上穿着昂贵的意大利三件套手工西装、皮鞋,身后带着随从,一看就是有钱的主。 劳工头子是看得出来程稚文的富有程度的。 挑眉看一眼身后的女孩,嘿嘿笑道:“我这可是港产猪花,一只得一千大洋!你要多一成给我也不行,我跟英国人签了协议的,给不出猪花我要十倍赔偿的!” 程稚文不以为意地笑了下:“十倍是么?那我给你二十倍。其中十倍你拿去赔给英国人,剩下的十倍给你赚!怎么样?” 劳工头子眼睛亮了亮,双手也出现数钱的小动作。 十倍,二十多万大洋,他得贩十趟猪花才能挣到这钱。 有了这二十多万大洋,他至少有年的时间不用再窝在那不是人住的下等舱往返英国了。 想想都美啊。 但一想英国本地地头蛇那随时要杀人的样子,他又不敢了。 答应要给英国人的东西,没给,可不仅仅是赔偿那么简单,保不齐命都能丢了。 想到这,劳工头子摆摆手:“不行不行!我和英国人说好了,这回交不出人,我没法交代!” 说完,又挥着鞭子去催赶那些姑娘。 沈清着急地看着转身朝自己走来的程稚文:“加钱也不行吗?” 程稚文揽着她,低声说道:“看到了吧,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钱解决不了的事情。” 沈清都快急哭了:“我当然知道啊!所以我才求你啊!” 她一步三回头,看着身后那些可怜的姑娘。 她们那么小,身体都还没发育,就要被卖到妓院当童妓,遭受那些恋童癖变态的折磨。 有些运气好点,卖到华工或英国人的家里当女奴,很多也逃不过性虐待。 沈清是成年人,知道购买这么小的女孩是要做什么。 一想到她们接下来要面临生不如死的生活,她一颗心都要碎了。 她含泪看着程稚文:“你有办法的对吗?” 程稚文敛笑,恢复了谈生意时的冷静。 揽紧了她,说道:“我尽力。但是你,还没给我答复。” 她心头一震,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很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办。 扭头看一眼那些可怜的女孩,她很想救她们,可想起程稚文暗地里做的事情,她也怕自己跟了他,再次招来“叛国”的罪名,并因此连累高家人和素兰。 咬了咬牙,说道:“你把手枪借我!我自己救那些女孩!” 这话说完,她就发现揽着自己肩头的手加重了力道。 抬头看程稚文,就见他也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在英国开枪,你有可能会回不去,想清楚了?” 沈清无话。 她也知道,可她想为那些女孩博一次! 程稚文失望问道:“你宁可冒着回不去的险,也不想跟了我?你就这么恨我?” 沈清低着脸摇头:“我没有恨你这个人,我恨的是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 这下换程稚文无话了,偷偷将别在后腰的枪袋解下来,塞到沈清手中。 沈清紧紧握着,内心却是悲鸣得想放声大哭。 她带着现代人的技能来到清末,会做生意、会英语,比所有清末女子都要具备更强的生存能力。 可这样的她,却是想救一些可怜的女孩都很困难。 她抬头望天。 穿来的这段时间,从未有一刻比此刻,更期盼新中国的到来! 唯有到这黑暗的时代走一回,才能更强烈地感受到新中国带来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劳工头子驱赶着女孩们一路往码头另一侧走,沈清和程稚文一路跟着。 她打算在劳工头子和英国买家接头之前,先把劳工头子解决了,然后立刻把女孩们送上回国的船。 第129章 不进来? 沈清远远跟着劳工头子往码头另一侧走,一边问程稚文:“一共有二十三名小姑娘,你能不能想办法为她们买上二十三张最快回国的船票?” 程稚文“嗯”一声,对江深说道:“按沈老板说的办。” 江深领命,即刻转身返回码头。 沈清和程稚文带着几个随从,继续跟着劳工头子和那些女孩。 接头的英国人还没出现,劳工头子带着女孩们站在一处铁棚下等着。 他不断搓着手,时不时出现数钱的小动作,期待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沈清就知道那是接头的英国人来的方向,让何飞盯着点,自己则上前去跟劳工头子交涉。 “你开个价,把这些姑娘卖给我!” 劳工头子闻声转过头来,见又是沈清和程稚文,登时骂道:“我都说了不卖!你们俩怎么冤魂不散的?!赶紧给我滚蛋!再捣乱,待会英国人来了,保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沈清气道:“你卖给英国人是卖,卖给我们也是卖,有什么差别吗?我们给的钱还比英国人多!” 见她语气强硬,对方更暴躁了,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扬起手中的鞭子就朝她挥来:“就不卖给你们!赶紧给爷滚!” 程稚文眼明手快地将沈清往身后一拉,防止她被鞭子挥到。 那边,放风的何飞小声道:“有两个英国人从那边走过来,可能是来接头的。” 沈清一看,知道英国人一来,就更麻烦,牙一咬,掏出短枪。 何飞见状,上前将劳工头子的双臂扭起来。 沈清立即将枪口抵到他后腰,压低声音:“把那些姑娘带回船上,快!否则我毙了你!” 这时,程稚文也从何飞腰间掏出枪,抵上劳工头子的太阳穴。 劳工头子这是亲眼见到枪了,当场吓得尿都拉出来,哭着点头:“好……好汉饶命呐!” 沈清枪再往前一顶:“少废话!赶紧走!” 前方,江深快步跑过来,汇报道:“没有今日回上海的船,有一艘伦敦码头到印度的船半小时后开船。” 何飞愁道:“没到上海的?那咋整?” 沈清当机立断:“先上船!先离开这里!下一站船靠岸再转其他船回国!江深你快去买船票!” 只要上了船,只要船驶离码头,那些英国买主就没办法了。 之后随便在哪个国家下船,重新买船票回国就行! 江深没动,看向程稚文,得到程稚文的眼神首肯,才转身往售票处奔去。 沈清转身看着列成队的女孩们,喊道:“快!送你们回家!赶紧跟我们走!” 女孩们起先还一脸懵懂、迷惘,但听到“回家”两个字,都笑起来。 五六岁的年纪,不是特别清楚被卖来英国意味着什么,却是懂得回家才是开心的事。 经过沈清生死时速一般的努力,终于把二十多位女孩安全送进船舱。 程稚文让何飞和两名随从,一共三人,一起上船,护送这些女孩回国。 沈清再三交代何飞:“一定要把这些女孩送回她们的父母身边,切记!” 却被程稚文阻止:“不,把这些姑娘送到上海,找个地方把她们安顿下来,等我和沈老板回上海再解决。” 沈清不解地看着他:“为何不让她们回家。” “送回她们父母手上,只会令她们二次被卖。” 沈清恍然大悟。 船鸣笛声响起,要开船了。 程稚文最后对何飞说了一句话:“至于那个人贩子,晚上找个机会把他扔下船!” 他声线不高,口吻也淡淡的,想正常说话那样,却是在交代结束一个人的性命。 沈清相当震惊。 他们往下榻的饭店走,经过劳工贩子方才等接头人的棚子。 有两个英国男人在那边等着,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那个劳工贩子不守时,待会看到人要把他揍一顿。 骂完又淫笑地说道:“这些东方雏儿,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今晚有钱去喝酒了!” 沈清闻言,心惊不已,转身看一眼远远驶去的客轮,庆幸那些可怜的女孩已经安全上船,内心祈祷她们一定要安全回到上海。 她红着眼眶看向程稚文,就见他神色淡然,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的旁观者。 可他明明也参与了解救那些女孩。 沈清问:“你看到那些可怜的姑娘被解救,都没什么感觉吗?” 他淡笑道:“接下来你会发现,每趟从中国来英美的船上,都会有这样一些女孩。起先你会很想救她们,慢慢你会发现你救不完,也就麻木了。” 沈清错愕,低低道:“每趟船都有?” “是的。” “那真的是想救也救不完……” 每年都有几千上万的十岁以内的女孩被贩卖到英美等国家这件事,给了沈清很大的打击。 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意义,是不是可以为这些和素兰年龄相仿的可怜女孩们做些什么。 原先她只是想把债还了,然后在清末当只死咸鱼。 可随着这一路走来,她感觉自己可以多做一些,即便无法改变历史,但能挽救一个女孩是一个。 就好比素兰,从那个糟糕的原生家庭脱离出来后,变得活泼开朗了,在帮忙做生意的同时,她也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沈清希望有更多女孩像素兰这样。 伦敦某饭店里。 沈清坐在沙发上,边等程稚文办好入住给她钥匙,边思考着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看到程稚文走过来,她赶紧站起身迎过去:“办好了吗?钥匙直接给我就行。” 程稚文什么都没给她,环顾一眼四周,低声说道:“走吧,先上去。” 俩人上了三楼。 昏黄的走道,厚实的地毯,毫无声响。 沈清也忍着没开口。 直到程稚文打开某个房间的门。 “哐当”一声,随着打开的房门,伦敦昏沉慵懒的光线也一同钻了进去。 程稚文抬手挥了挥,径直走进去。 沈清站在房门口没动。 他转身看过来:“不进来?” 她拧眉看着他:“你好像没开我的屋子,我自己下去要一屋。” 说完转身要走,被程稚文一把扯进屋内。 “砰”一声,房门被他拉上,反锁。 第130章 从来不知道她腰这么细 沈清镇定地看着程稚文把房门反锁上。 没说话,只是平静看着他。 “抽了三个人护送那些女孩回国,人手不够守着两间屋子,你将就着和我住一屋吧。” 沈清不认为下了船,还需要浪费人手二十四小时盯着自己的屋子,说道:“其实我的屋子不用人守着,你让他们守着你这屋就行。” 话说完,转身去看门。 拧反锁闸的时候,程稚文一掌拍到门板上,将她困在门板和自己的胸膛间。 “在船上,你是唯一和我接触过的女性,即便下船,也会被人盯上。这种情况,我劝你还是跟我在一块比较安全。” “为什么要盯我?” “利用。” 沈清想起他为了救自己,在船上和海盗开火的事情。 或许因为那件事,那些人就觉得她是可以成为威胁程稚文的人质? 不过沈清现在也搞不清楚程稚文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了。 虽然他说那些海盗是冲着他去的,但他因为救她而提早和海盗开火。 也许不救她,那天晚上可以避免一场枪战,他的后背也就不会受伤了。 她越想越乱,怔怔地走到沙发坐下。 程稚文在她身旁坐下。 她急需答案,鼓起勇气,直视他:“在船上,你为什么要救我?” 程稚文笑了下,移开目光,落眸看着自己撑在膝盖上的手:“好歹相识一场,我总不能看着你无辜惨死在我面前吧?” 沈清心中的迷雾忽然就清明了,也松一口气。 是啊,救她,可能是他仅存的良知之一了。 但救她这件事,并不能消除她心中对卖国党的恨。 思及此,沈清的心又冷下去了,站起身:“哦,那我谢谢你了。” 她拎起自己的手提箱,径直走进里间的卧室,把门关上。 程稚文就让他睡沙发,一个臭卖国党,管他的! 时至午后,沈清看天色还早,带上两套羽绒马甲,准备去为自己购买两套欧式长裙,顺便打听打听当地的服装贸易商。 打开房门,瞧见程稚文单手抄兜站在窗边看着下面。 她说了声“我出去买两套衣裳”,便开门准备出去。 还以为程稚文会跟上,不想他只让江深和另外一个随从跟着自己。 虽然江深对她态度一般,但她觉得比程稚文跟着好多了。 沈清首先去附近的银行兑换了点英镑,然后又去了brick ne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年代的伦敦,批发市场和集市在哪里,首先去brick ne,也仅仅是因为以前听在英国留学的同学提过,这里有机会淘到又便宜又好的衣服。 所以她来碰碰运气。 远远看见两排红砖建筑,brick ne到了。 沈清提着裙摆小跑过去,可直至穿过整条巷子,都没瞧见市集的影子,只见到一些孟加拉移民在此生活。 沈清失落地往回走。 她朝第二个目标——百货公司去。 印象中,牛津街有许多卖服装的低价百货店,她不仅可以为自己买到衣裳,还能打听当地的服装批发公司、贸易公司。 走进一家百货店,沈清挑选了一个卖平民服饰的档口,为自己搭了两套适合这个季节穿的欧式风格的长裙。 内衬是米白色的棉纱长袖长裙,外头套一条浅咖色的薄羊绒马甲长裙。 双层搭配,内衬吸汗贴肤,外裙挡风、造型。 她站在镜子前,满意地看着自己搭配的这一身。 腰带紧紧扎着腰身,显得身材修长窈窕之余,还有一种飒爽的英气。 盘发全数解开,简单扎成一个高马尾,更显年轻活泼。 售货员站在旁边,一脸的惊奇:“女士,您搭配的这身真好看!真的很适合您!” 沈清笑着转身,心想这卖货话术是一百年都没变啊。 她拿出一叠的英镑,数出两张,却没给售货员,而是笑眯眯地问:“你知道伦敦当地的服装贸易公司在哪里么?” 说完,又多点了一张英镑,却没拿出来。 售货员知道那多出来的一张是给自己的小费,手往海德公园方向一指。 “女士,应当是在那儿,我们公司总部在那儿,所以我猜周边应该有其他服装公司。” 沈清笑着数出三张英镑给她,接过购物袋。 一出档口,江深随即迎过来,看到她焕然一新的打扮,也是愣了下,迟疑片刻才接过她身上的大袋小袋。 一行人又火急火燎地赶去海德公园附近的商业街,沈清抬头看向街道两侧挂的招牌,选了一家招牌最大的进去。 公司越大型,市场越大,对新品的接纳度也更高。 推开大门进去,前台小姐随即迎上来拦住他们:“女士,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够帮助您的?” 沈清笑道:“我是一位服装生产商,想向贵司推荐一款新款保暖马甲。” “您有预约吗?” “没有,不过我可以现在预约!” 沈清没有觉得失望,本来也是先来看看情况,并未说一来就要跟贸易商见上面。 能被安排预约,已经不错了。 从这家出来,她又进下一家,都是让她先预约。 预约从明日下午排到五日后,一共有九家服装公司。 沈清笑容满面地回到房间。 程稚文坐在沙发上看当日的伦敦日报,听到开门声,阖上报纸看过来,看到她一身的现代装,愣了下。 半晌后才回过神:“这套衣裳很适合你。” 沈清笑笑,换上拖鞋,提着大包小包回房间,俯身在床边整理明日下午要展示的样品。 程稚文双手抄兜,倚在门边看着她,问:“下午谈得如何?需不需要我帮忙?” 口气随意,视线却是从她高高的马尾来到纤细的腰。 看惯了她身穿宽松长褂裙的模样,从来不知道她腰这么细,腿那么长。 嗓子忽然有点紧,身体也热起来,他轻咳一声,不等沈清说话,径自走去开了窗,后背倚着窗沿,看着房里的沈清。 沈清说道:“不用了,我的生意我自己来。” 程稚文没说什么,嘲讽地笑了笑,看向窗外。 第131章 双手掐住她的腰 夜深了,沈清翻来覆去睡不着。 压力性失眠。 眼下虽然都预约上了,但能不能顺利拿下订单,还是很遥远的事。 尽管她一直沿着计划去前进,不偏不倚,但也难免会考虑到万一这次失败了,后续要怎么办? 还有三个月时间就要还上那十万两了,如果羽绒衣的订单没成,她哪里去拿这十万两呢? 赵员外是不会放弃高家的宅子的,到时候她没钱还债,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斗。 而且她还想帮助那些随时可能被卖到国外的女孩。 没有钱,怎么去做这些事情…… 压力太大了,根本睡不着,口干舌燥的。 沈清起身,出去外头倒水喝。 打开房门,瞧见程稚文还没睡,身子趴在沙发上。 估计是伤口又疼了。 沈清站着看了会儿,不忍心,走上前,轻声问:“后背疼吗?” 他闭眼点头,额上沁出一层的汗。 沈清叹气,在茶几上坐下来,俯身掀开他的衬衫。 伤口虽然已经拆线,但还往下凹着一个洞,此时四周红肿成一片。 她回房拿出金疮药,挖出一点,涂在伤口周围。 程稚文痛得呻吟了一声。 沈清小声道:“有点辣,你忍着点啊。” 边擦,边为他轻轻按摩周围红肿的肌肤。 “今日这伤口有撞到么?怎么这么红?” “……没有。” “那可能是伦敦的天气引起的。这种伤筋动骨的伤口,是很容易因为阴雨天气发作的。” 他将下巴枕在手臂上,闭着双眼,笑了下:“是吗?那我岂不是这辈子的阴雨天气都要在疼痛中度过了?” 想起他干的那些坏事,沈清忍不住想作弄他,故意道:“是呢!就是这个理儿!” “那你是不是要负责?” 沈清一噎,才发现掉进他的圈套,更气了,手指头用力往下一按:“我都想杀了你了,还负责?” 她不是开玩笑。 等她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回了上海,程稚文还在干着卖国的事,她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他! 想到这些,她再没心情帮程稚文按摩伤口,低头去拧药盖子。 男人忽然抬起手臂,将她后颈往下一压,她毫无防备地被迫俯身到他面前。 俩人咫尺之间,鼻尖相触,呼吸交错。 他眸光沉沉地望着她,眼底滚动着浓烈的欲望。 宽大温热的手掌覆着她的后脑勺,目光从她迷人的杏眼来到微翘的唇,克制着没吻上去。 他抵着她的额头,压低声音说道:“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说着,唇瓣摩挲上她的。 沈清心头一震,一把推开了他。 身体失去平衡,后背撞到茶几沿,痛得“嗷”了一声。 程稚文登时大笑,坐起身,双手撑着她的腋下,将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腿上。 她穿着最上等的浅米色丝绸做成的睡裙,边缘处细细缝上棉纱蕾丝,丝绸细软贴肤,就像第二层皮肤覆在她玲珑的身体上。 昏暗的光线下,仿若全身不着一物,浑圆的双乳高高隆起,纤腰不盈一握,分开大腿跨坐在程稚文腰上。 裙摆层层叠叠往上堆起,卷到腰间。 程稚文双手掐住她的腰,呼吸越发粗重急切,双眸蒙上浓浓的欲望,仰头吻住她的唇。 “唔……”沈清挣扎,使劲动着脑袋,不让他碰自己的唇,“唔……你滚开……滚……” 手本能地去摸簪刀,才发现自己在睡前将头发和簪刀都取下来。 巨大的不安感袭上心头,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推开程稚文。 许是瞧见她挣扎得厉害,确实不想要,他最终松开手,她赶紧溜出他的怀抱,冲进屋里,拿着簪刀又冲了出来。 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恶狠狠威胁道:“你再这样,我就杀了你!” 他笑了下,大拇指指腹唇角,抬眸看着她,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笃定。 这一刻,她深知自己和程稚文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枪林弹雨、山河破碎的画面从她面前一帧一帧地闪过。 仿佛在告诉她——跟了他,从此只有刀山火海。 沈清一晚上没睡好,翌日中午才起床。 穿戴好一身,带上样品,打开房门。 程稚文穿一件白衬衫、黑西裤,衬衫最上头两颗扣子解开,短发洗得蓬松自然,随意拨向一边。 他坐在沙发上喝茶、看报纸,本应是悠闲平静的状态,却是眉心紧锁。 自从住进这个房间,他就再也没出去过,似乎是外头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 或许还是船上那帮要暗杀他的人。 沈清不想管他这些事,穿上鞋子径直出了门。 她今日下午约好了一家海德公园附近的服装公司。 本来她是没什么信心的,但在船上和克拉克那一番较量下来,她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这些贸易商的点。 利益。 只要给到他们足够的利益,他们就会心动。 而羽绒衣造价并不高,原料要么免费、要么便宜,所以她能给到贸易商最大的让利。 沈清相信羽绒衣是一件十分适合打开欧洲市场的成功商品。 “女士您好,”秘书小声说道,“这位是我们公司的行销代表杰特先生。” 沈清回神,本能地站起身,朝站在对面的大胡子鞠了一躬:“杰特先生,下午好。” “女士您好,听说您有新品想展示给我看?” 他连坐都没坐,语速也飞快,沈清就知道这人一来没什么耐心,二来也不觉得自己能带来好东西,所以只是来走个过场应付一下。 沈清便也收起客套,迅速从袋子里拿出一件适合他尺寸的样品展开,递了过去。 那人接过,习惯性先摸衣裳的料子。 感受到那又柔又软又蓬松的质感,他有点诧异,抬头看向沈清:“女士,这是什么料子?” 沈清又从袋子里拿出两块布料递给对方。 “咖啡布料,是中国的上等丝绸;而黄色布料,是用一种沉淀了上千年的植物精粹纺成的料子,成分对人体的健康十分有益!” 她边说边拿出火柴盒,点燃半条碎胆布,灭了火,将剩下那半截未燃尽、还挂着凝固物质的胆布递给杰特。 “您闻闻看它的味道。” 杰特蹙眉接过,半信半疑地闻了一下。 天然松香味钻入鼻腔,带来极大的舒适感,他登时舒展开眉心,意外地看向沈清。 第132章 太早将噱头抛出来 “女士,请坐。” 杰特邀请沈清入座,自己也坐了下来。 方才还站着随时准备走人的,眼下愿意坐下来,表示这件事有得谈。 沈清心中燃起一点希望。 杰特手上拿着烧了半截的内胆布,笑问:“女士,您说这款布料的原料来自什么?” 沈清再次重复:“是一种沉淀了上千年的植物精粹。” 杰特立刻追问:“什么植物?” 他态度急切,沈清看出他只对内胆布的原料感兴趣。 可虽然是这样,她还是很希望今天就能谈下订单,就算量不多也没关系。 正所谓开门红,她希望谈的这第一家公司,谈下订单,为之后带来好兆头。 “杰特先生,原料我稍后再与您分享,您先试试这件服装。” “好的女士。”杰特起身,把西装外套脱下,穿上羽绒马甲。 眼下已进入六月,午后温度高达二十度,杰特刚穿上不久,就热得浑身冒汗。 但长久做服装的经验,他还是看出沈清带来的这件服装极具保暖性。 他的判断没有受当下温度的影响。 指腹捻着马甲的质感,毒辣的眼神观察着沈清,问:“除了您刚才说的来自植物的成分,里面还有一种轻的、蓬松的成分是什么?” 沈清笑道:“抱歉先生,订单没有签订,我无法公布成分。” 杰特挑眉笑笑,落眸看向手中的马甲,重新翻来覆去地打量。 先是观察外观,没看出门道,又拿起来仔细闻,然而也仅仅是闻到天然松香味,再无其他味道。 他考虑半晌,说道:“女士,我很喜欢你带来的这件服装,但你不告知成分,我是无法跟您签下订单的。” 说着,将马甲往桌上一扔,语气也严肃起来:“销售成分不明的服装,这是犯罪行为!” 先礼后兵,不过是想骗成分罢了。 如果有诚意合作,大可在订单里写明若服装成分有问题,质检不通过,则订单自动取消,退还双倍定金。 压根不想签订单,所以才会围绕着原料的问题各种吓唬她。 既然没有签订单的意思,那还浪费什么时间? 沈清嘲讽地笑笑,站起身,将桌子中央的马甲收进袋子里:“杰特先生,抱歉,打扰了。” 她转身就走,杰特坐在原位,一点没有挽留她继续谈的意思。 这更说明了他压根没想法合作。 沈清都明白了,加快脚步下楼。 走出大门,她抬头看天。 方才还有点阳光的天色,眼下又阴沉起来。 身后,江深问:“下一家是明日早上是么?那现在送您回饭店?” 沈清不想太早回饭店面对程稚文,摇摇头:“我想一个人到处走走,你们不用管我了,先回去吧。” 江深没说什么,和另一个随从间隔四五米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沈清去了海德公园,坐在湖边看天鹅。 她复盘今日下午的推销。 发现自己太早将噱头抛出来,反倒是招来对方的贪欲。 或许她不如将羽绒马甲当成一件普通的衣服去推销,主打保暖和实惠就够了。 虽然原料早晚要公布,这是进入英国这种成熟的市场的必然条件,但她还是希望能先签下订单再公布。 至少先让她赚到第一桶金,她能活下去,才能想办法做其他生意啊。 哎。 湖面上,有两只天鹅正交着颈,甜蜜依偎。 沈清羡慕地看着。 双肩忽然有一道重量落了下来。 她转头看去,就见江深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 “天凉了,您别着凉了。” 沈清看他身上也只剩下一件白衬衫和西装马甲,站起身,脱下外套还给他:“谢谢,我不冷。” 话刚说完,一阵风扫来,倒还真的有点冷。 沈清搓了搓上臂:“好像还真有点冷,咱们回去吧。” 他们步行穿过海德公园,往饭店方向走,天色越来越暗,越来越冷。 她转头对江深说道:“这伦敦温差还是挺大的,中午出来那么热,现在又冷得跟冬天似的。” 江深点点头,又要脱西装外套给她穿,她赶紧要他别脱。 她跑着回饭店,眼看就快到了,路边商店忽然有个小孩冲出来,不仅把沈清绊倒,自己也摔了。 沈清赶紧爬起来,转身就去看小朋友的情况。 把他扶起来,才发现是一个亚裔小男孩。 沈清仔细打量这个孩子——皮肤蜡黄、瘦巴巴地贴着骨头;身体很瘦,穿着一件薄薄的粗棉衣,此时冷得浑身冰凉。 “你会说中国话吗?”沈清问。 小男孩点点头:“会的姐姐,我是中国人。” 沈清笑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街上呀?你爹娘呢?” 小男孩手指对面的小巷子:“我爹娘在店里。” 沈清抱起他:“好,姐姐带你回家。” 她抱着小男孩穿过马路,走进那黑暗窄小的小巷子。 巷子两边有几个华人小孩坐在地上玩,无一不是穿着单薄、身形瘦弱。 他们身后是一间又一间的洗衣店。 这是个聚集了华人洗衣店的小巷子,地处饭店对面,看来也是为了方便做饭店生意。 这个时代没有洗衣机,所有拿来洗的衣物床单,都要靠手洗,而这种脏活累活通常只有不怕辛苦的华人愿意做。 沈清有点心酸。 但想起船上遇到的那些卖身为奴的劳工,又觉得能在伦敦开一家洗衣店,或许已经是这个时代的海外华人最好的处境了。 “姐姐,我家在那边。”小男孩手指前方一家洗衣店。 沈清回神:“好,姐姐这就送你回去。” 她加快脚步,抱着小男孩钻进巷子中部一间小小的店面。 手臂拨开门帘,一股汗臭与狐臭混合的难闻的气味登时冲了出来,沈清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男孩从她怀里挣扎着跳下去,跑进店里,脆生生喊道:“爹娘,我回来了!” 但是没有人回应他。 沈清觉得奇怪,捂着鼻子,走了进去,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第133章 轻轻地挠着她的心头 长条形的铺子里,一侧是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一侧是洗衣池和熨衣台。 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个又瘦又小的女人正徒手清洗脏衣服,男人则大汗淋漓地举着烧火壶,一下一下熨着白衬衫。 他们专注地干着活,没听到儿子的叫喊声。 沈清屏住呼吸,走到柜台前:“老板你好。” 许是这声带着尊重、真诚的叫喊声,令男人一下看过来。 在这里,英国人只会喊他们“chk”,不会喊他们一声“老板”。 看到和自己一样肤色发色的沈清,男人立即放下烧火壶,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走过来。 “夫人您好,”他习惯了卑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沈清笑道:“我不是来洗衣服的,我住在对面的饭店,看到你的孩子在路上玩,我就把他给带回来了。” 男人立即道谢,并邀请沈清进铺子里坐。 沈清也确实不想太早回去面对程稚文,便进了铺子。 男人在旁边泡茶,她打量堆积成山的脏衣服,问:“开洗衣店,很辛苦吧。” 男人腼腆笑笑:“很辛苦,但没办法。” 茶杯放到包浆的柜台上,他在沈清对面坐了下来。 看一眼店里的脏衣服,叹气道:“一天要工作将近二十个小时,无论收到多脏的衣服,都得赶紧洗干净、熨好包好,第二天交给客人。没有人想要这些工作,但中国人不得不以此为生。” 沈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便就只是喝茶没说话。 这个时代,黄皮肤黑头发,在欧美国家,仿佛就是天然的限制牌。 华人移民在海外无法获得干净轻松的工作,只能去做最辛苦最脏的活。 而她呢,顶着中国人的脸,想和英国人做生意,本身就是难上加难。 在船上,克拉克愿意同她谈生意,一来知道她是头等舱的客人,二来看中她的美貌。 她也算投机取巧才获得推销机会,但终究还是失败。 踏上伦敦的土地,她失去了标榜身份的头等舱,顶着一张被歧视的脸,又有什么资本能让那些英国商人接受她的商品呢? 想想都觉得难,但沈清不会放弃,所有预约上的服装商,她都要去试一试。 天色越来越暗,外头响起呼呼的风声,沈清起身准备离开。 看到小男孩穿着单薄的棉衣,冷得瑟瑟发抖,她好心提醒道:“这边早晚温差大,还是得给孩子穿厚点,要不容易生病的。” 男人局促地点点头,一张脸涨得通红。 沈清再看一眼店内环境。 除了堆积起来的脏衣服,再无其他孩童的衣物。 这家人怕是没钱给孩子买厚衣服,而非不懂为孩子增添衣物。 沈清有点无力。 她回到对街的饭店。 一进大门,鼻腔里的汗臭狐臭味才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香氛味。 这是饭店的香氛设备发出来的清香。 明亮整洁的饭店大厅对面,是黑暗、肮脏、潮湿的巷子。 一条街隔开了两个世界。 沈清回到房间,程稚文不在。 她累得直接瘫坐到沙发上。 想起昨晚在这张沙发上发生的一切,登时心跳加速,有一种诡异的期待感从心底滋生,像羽毛,轻轻挠着她的心头…… 翌日,沈清又是中午才从房里出来。 看到沙发上的枕头被子一点没挪动过位置,她便知道程稚文昨夜没回来。 有些担心。 要暗杀程稚文的人,可能也跟着下船,埋伏在附近。 这种情况,他为什么还要出去?好好待在饭店不好吗? 沈清又担心又疑惑,去见服装商的路上,问江深:“程先生昨夜一夜未归,去哪里了?人可还安全?” 江深道:“程先生去找朱小姐了,带了随从去的,应当安全。” 朱小姐? 沈清步子顿了下,反应几秒,想起那位站在上海洋行门口、挽着程稚文手臂的姑娘。 她是程稚文留洋时的同学,后来移居英国。 所以程稚文这趟来英国,是来看这位朱小姐的? 即使知道有人埋伏着要暗杀他,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见那位朱小姐。 是真爱啊。 可既然如此在乎朱小姐,前天夜里,又为何吻她、想跟她发生些什么? 呵,男人! 沈清嘲讽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来到预约的第二家服装公司。 这次是一位女士跟沈清见的面。 她肯定了羽绒马甲的保暖性和实惠,也没有威胁沈清需要先公布成分,但最终还是没能谈成订单。 因为成衣要在英国售卖,需要质检证明,沈清无法提供这样的证明。 她保证道:“我的成衣,最外层是来自中国的天然桑蚕丝制作而成的丝绸,里层胆布从植物中萃取,不仅无毒,还对人体有益,而填充物更是经过两遍的消毒。” 对方歉意道:“抱歉女士。” 沈清失望而归。 翌日一早带了几件样品,前往伦敦当地的检测中心,询问出具质检报告的条件。 被告知首先需要公布成分,然后拆开成衣检测成分是否属实,以及安全性。 这是沈清最难跨过去的一道坎儿。 成分一旦公布,仿制品很快就会跟着出来,欧洲纺织业发达,她根本竞争不过。 一旦公布成分,意味着这次的羽绒衣生意又要失败了。 和人造丝一样,昙花一现后,替代品大批进入市场,然后逐渐被人们忘却。 沈清垂头丧气地回到饭店。 整理样品的时候,发现只有九件,少了一件,赶紧又带着江深去检测中心寻找。 没找着。 沈清慌了,样品若遗落在检测中心,被同行捡走,剪开一看,就知道里头填充的是鸭绒。鸭绒具有超高保暖性的真相也会被整个行业熟知…… 风雨过后还是风雨,丢了一件样品后,沈清接下来和其他几家服装公司的面谈亦相当不顺利。 要么只想要她的成份,要么要求检测报告 伦敦当地的服装公司几乎是没希望了,就在沈清一筹莫展之际,程稚文回来了。 第134章 又要吻她 沈清当时坐在沙发上,思考着该何去何从,瞧见程稚文提着皮箱进屋来,白了他一眼,起身回房。 过了会儿,房门就被敲响了。 程稚文站在门外,语气寻常地问:“怎么样?有没有谈下订单?” 沈清不想理他,没吱声,缩在床上想办法。 忽然一个名字从她脑海中闪过。 李翀。 这人是程稚文的朋友,当日在船上,本来要帮她介绍华人贸易商来着,结果她中途知道程稚文是卖国党,气得还没见着人就从茶话会上走了。 所以或许能问问李翀那位华人贸易商的地址,然后带着样品过去碰碰运气? 思及此,沈清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打开房门。 程稚文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 他脱下了西服外套,穿一件白衬衫和咖色绸面马甲。 只是那马甲怎么有点胖? 沈清定睛一瞧,才发现那就是自己丢了的那件样品。 她气得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把将他往后推去,俯身解他身上那件羽绒马甲的扣子。 边解边骂道:“原来我的样品是被你偷走的!害我担心了好几日!你还给我!” 程稚文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 抬眸看着她。 咫尺之间,呼吸交错,眼底欲望滚动。 他垂下眸子,又要吻她。 沈清别开脸,用力抽出手,往后退了几步。 冷冷看着他,命令道:“快把身上的样品脱了还给我!” 他笑了下,将扣子重新扣紧:“是谁当初说,成功后,第一件样品一定是给我的?我只不过是取走属于我的东西而已。” “给你的那件在江州!” “这样?” 程稚文笑了笑,摊开双臂搁到沙发背靠上,后背往后一摊:“你自己来取。” 这是又要引她到他怀里去。 沈清才不上他的当,就站在原地。 反正现在知道样品没丢就好了,等他明日换下来再拿走。 她转而问道:“李翀你认识对吧?” 听到这个名字,程稚文登时敛起笑:“为何问起李翀?” “在船上,他说帮我介绍一位华人贸易商,我想问你能不能联系到他。” “李翀回日本了,联系不到。” 沈清失落地叹了叹气。 又一条路被堵上了。 积压在心头多日的压力,令她有一瞬间的崩溃,自嘲地笑道:“我真的是太天真了!一个中国人,跑到英国人的地盘谈生意、赚英国人的钱?” 程稚文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本来在船上,有机会从克拉克那里拿到订单。” 说起克拉克,沈清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克拉克那个垃圾要用鸦片交换!我死都不会做这种生意!” 她恶狠狠地盯着程稚文,质问道:“你明知道克拉克会提出用鸦片交换,而我必然不会同意,你为何还要从中牵线?” “因为克拉克背后是欧洲最大的贸易商。” 沈清冷笑:“是啊!最大的贸易商,但输入最多鸦片到中国的也是他们!” 这话说完,她就要回房。 身后,程稚文问:“你知道我这几日去了哪里?” 沈清的双眸登时蒙上一层阴郁:“知道!但我不关心!” 房门甩上。 夜深了。 沈清还睡不着,坐在床上想事情。 房门玻璃上映着外头昏黄的灯光。 程稚文也同样没睡。 她没心思去想他为何不睡,满心都是自己这趟来英国毫无收获的挫败。 当初的设想很好,在英国开厂,生产出来的成衣直接销往欧洲。 可最关键的两个问题没解决。 施密特还在拉丝机的问题上卡着她;成衣进入欧洲市场需要资质。 而这个资质,又必须以公布成份为代价。 这是个没有出口的闭环。 沈清觉得自己即便联系到李翀也没用,有可能同样面临着资质的问题。 华人贸易商要在欧洲做生意,更逃不开资质壁垒。 也就克拉克那种本土大贸易商,或许才能绕过资质壁垒。 可大贸易商背后是英国政府,打的是蚕食中国的主意,又怎会让一个中国商人干干净净地挣到欧洲人的钱呢? 羽绒衣想要销往欧洲,恐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沈清平静接受这个现实。 自从踏上伦敦的土地,她每天都在接受打击,已经能平静接受羽绒衣在欧洲走不通的事实。 没关系,欧洲走不通,那就回国。 广州、福建和天津的客商曾说过会继续支持她的新料子。 她明天就买船票回国,在广州下船,去见见那两位客商。 如果订单谈成了,先拿到定金,也够农历九月还上债务。 羽绒衣在国内卖,没有欧洲这么多门槛,能更快速进入市场、获得资金。 而拉丝机需要用电的问题,就在上海租个通电的地方,将原料从江州送到上海,拉好丝、纺成胆布后再送回江州加工。 江州到上海的来回,不过几个时辰,可比上海到英国容易多了。 思及此,沈清又有信心了,好好地睡了一觉。 翌日中午起床,她立即去码头买了明日回国的船票。 见还有时间,便去伦敦当地最大的百货商店逛了逛。 为素兰春菊买了些衣裳,也给高家人和两位客商带了礼物。 路过童装区,她忽然想起饭店对面小巷子里的洗衣店。 想起那个骨瘦如柴、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沈清转身走进童装区,买了两件羊绒夹克。 她先把要带回国的东西拿到饭店房间放好。 关门前,看到放在桌上的十件羽绒马甲,拿起两件最小号的一起带走。 …… 沈清提着袋子,再次走进那条又黑又臭又潮湿的巷子。 来到洗衣店门口,往里看了看。 店主夫妻二人依旧沉默而麻木地清洗、熨烫衣物。 铺子里依旧是堆积如山的脏衣服和令人作呕的气味。 沈清走进去,敲了敲柜台,扬起笑脸:“老板!” 男人一听,惊喜地看过来,看清楚是她,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了过来。 打开柜台边的板子,让沈清进来。 “夫人您来了,您有衣服要洗是吗?” 沈清摇头:“我来看看你们,没有衣服要洗。” 男人拘谨地笑着,请她坐,站到一旁去泡茶。 沈清没坐,把两个购物袋放到柜台下,说道:“我明日就要回国了,下午去了百货商场,给孩子带了两件衣服,你们记得拿出来给孩子穿。” 男人一惊,扭头看她:“这可怎么好意思……” 她笑着退出柜台,朝他比画了一个加油的手势:“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的后代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要有信心!” 第135章 带我去找他! 沈清回到饭店,程稚文还未回来。 她知道他又去找朱小姐,今晚肯定是不会回来的。 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一想到他就是个无耻的卖国党,瞬间又没那么酸了。 行李收拾完,沈清睡不着,披上褂衣,走去打开窗户。 今日是满月。 悬在空中的月亮又大又圆,将对面小巷子黑乎乎的路面照得星星点点。 沈清看向巷子中部那间洗衣房。 清末海外移民家庭的奋斗史,一直都是一部部的热血史诗。 他们勤劳、善良地在充满歧视的环境中艰难前行,辛苦求生。 夜深了,不时有白人进出巷子,应当是去取洗干净的衣物回家。 那对辛苦的夫妇,今夜又能收到几块英镑了吧? 沈清欣慰笑笑,关上窗户,转身回屋。 洗衣房里。 咖色绸面马甲挂在柜台上,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 女人安慰道:“这两件衣裳你现在穿太大了,等过新年再给你穿。” 小男孩嘟了嘟嘴巴,不敢说什么。 此时,恰好有位客人取好衣服正要走,顺着小男孩的目光望过去,也看见了那两件马甲。 “老板,这件咖啡色的衣服多少钱?” …… 翌日。 沈清最后检查一遍手提箱,准备半小时后出发去码头。 “沈老板,沈老板。”江深在外头敲门。 沈清赶紧打开房门:“怎么了?” “楼下有人要找您,说自己是对面洗衣房的老板。” “洗衣房?”沈清意外,“有说找我什么事吗?” “他说有重要的事要和您谈。” 重要的事? 沈清觉得奇怪。 她一个陌生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谈呢? 不过出于对同胞的善意,她还是立刻下楼去。 江深跟上。 刚过楼梯转角,就见洗衣店老板拘谨地坐在大厅的沙发上。 沈清小跑过去,问:“有什么事吗?” 对方立刻起身,不安地搓着手,不敢看她的眼睛。 这叫沈清更担心了,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是吗?” “您昨日送给我家孩子的衣裳……被……” 他涨红了脸,断断续续地说道:“被我太太卖给一位客人了……不想那位客人很喜欢,一定要我带您去见他。” “衣裳?” 沈清想了想,报出百货公司的名字。 “我在那儿买的,你转达他就行。我一会儿就要上船回国了,实在是没时间见你的客人了,抱歉。” 话说完,转身就要上楼。 身后,洗衣店老板说道:“不是百货商店的衣裳,是那两件咖啡色的褂衣。” 是她自己做的羽绒马甲。 沈清顿住脚步,欣喜地转过身。 “你说有人喜欢那两件褂衣?要见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位六十多岁的伦敦先生,他每天都拿白衬衫来给我洗,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沈清决定去见见这位对羽绒马甲有兴趣的伦敦先生。 她去退了船票,然后带着样品再次来到洗衣店。 女人一个人守着铺子,见到她进门来,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因为她一时贪欲,把沈清送给孩子的衣裳卖了。 沈清心里有点不开心,但没指责她,笑着在柜台边坐了下来。 男人憨厚地端上一杯没什么茶色的茶。 沈清没喝,耐心等待着。 很快有一位长着花白胡子、但身型和步伐却又同年轻人一样矫健的“老人”从巷口走进来。 他穿一身深咖色的三件式英式西服、同色系洛克皮鞋和英伦礼帽,手上拿着一支黑色尖头雨伞。 看打扮,就知道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伦敦老先生。 沈清看向男人:“是这位先生吗?” 男人猛点头。 沈清赶紧站起身。 老人走到门口,看见她,先是对她笑了下,然后才上前来对她伸出手:“女士,很高兴见到您,我是沃克。” 沈清伸手和他简短握了下:“沃克先生您好。” 男人赶紧多拿出一块椅子让沃克坐。 沈清一起入座,真诚地看着沃克。 她有一种预感,这位老先生,是真心想同她做生意。 沃克喝一口茶。 他好像并不介意那沾了茶渍的廉价杯子,和泡得没有茶色的水。 是个心善的老人。 沈清把这些细节看在眼里。 “女士,我昨夜从这里获得两件十分优秀的马甲,我听说那是您做的,想问您,能否多做一些这样的马甲卖给我?” 沈清问:“您买这些马甲的用途是什么呢?” 沃克笑道:“我发现它的保暖性很好,想购买一些捐给教会,让教会发放给贫穷的老人和孩子,用作御寒物。” 沈清眼眶一热:“您要多少数量?” “一百万件……可以吗?” 一件是一两银子,一百万件就是一百万两。 沈清咽了咽嗓子,迟疑道:“但是沃克先生,我这件成衣,它没有办法取得英国本地的检测报告,您还要吗?” 沃克看一眼坐在地上玩的小男孩,然后看回沈清。 他看着沈清的双眼:“我相信您不会将有质量问题的衣物,送给同胞的孩子。我知道这本是送给陈的孩子穿的衣物。” 陈是洗衣店老板的姓。 …… 沈清没立刻答应沃克,约好明日中午还在洗衣房见面。 眼下,有个事情必须明确——施密特愿不愿意给拉纺丝机。 上次施密特不让她把机器带走,老许说程稚文能解决,后来上了船,她隐约猜出程稚文可能把机器也带上船了。 但这只是她的猜测,所以她现在需要和程稚文确认。 这台机器能不能随她回国? 能的话,一台机器多久能做出一百万件的马甲,加上海运时间,这是她需要明确给沃克的时效。 然而程稚文还是彻夜未归。 沈清等到天亮,都没等到他出现,因为中午就要给沃克答复,她心急之下,打算去找程稚文。 把江深喊到跟前,问:“程先生又去找朱小姐了是么?” 江深点头:“是的。” “朱小姐住在哪里?” “住在伦敦郊外。” 沈清看一眼时钟,站起身:“走!带我去找他!” 第136章 求欢 “沈老板,”江深拦住沈清的去路,“这恐怕不妥。程先生不会喜欢你去找朱小姐。” 沈清换着鞋,心情平静道:“我有生意的事情要问他,不是去争风吃醋的,你放心,尽管带我去就行。” “您可以等程先生回来,他过两日就会回来了。” 沈清隐忍道:“我中午就要给客户答复,我等不及了!” 说完,推开江深,往楼下走。 她知道江深必然会跟着自己,所以很放心地拦下一辆马车。 江深只得跟着上车。 来到牛津一处三层的独立别墅前。 沈清上前敲门。 门开,女仆问道:“女士,请问您找谁?” “我找朱小姐。” 女仆进去通报,朱小姐很快迎了出来。 她长卷发凌乱地散在身后,穿一身牛乳色的掐腰长睡裙,丰满的乳房在白蕾丝下若隐若现。 似乎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 她没认出沈清,但认出了江深,诧异地看向江深:“有事吗?” 江深看一眼沈清:“沈老板有事找程先生。” 朱小姐重新看回沈清,打量她片刻后,问:“你是谁?找稚文有什么事吗?” 沈清坦然迎着她的目光:“他在里面么?” 朱小姐摇头:“没有,他一个小时前离开了。” “他去哪了?” “不清楚。” “打扰了。” 沈清转身上了马车,江深跟上。 她让车夫再回饭店,她觉得程稚文应该是回去了。 马车穿过古老的园林。 沈清无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致,心底有点泛酸。 种种迹象表明,程稚文最近真的都在朱小姐这边过夜。 虽然沈清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程稚文是个卖国党,不值得为这种人伤感,可情绪好像并不听主人的话。 程稚文太过于介入她的生活,她的情感早已习惯他的存在。 再加上她的大脑深处,还有原身对程稚文的爱恋、执念。 这些因素,都会影响到她。 她已经尽力在克制自己对程稚文复杂的情感了。 她相信只要自己能一直这么坚定下去,早晚能把程稚文摘出自己的世界。 沈清回到饭店,程稚文果然回来了。 坐在窗边悠哉悠哉地喝着咖啡、看报纸。 沈清黑着一张脸走进去,走到他跟前,问:“和施密特签了协议的那台机器,是不是也带上船了?” “嗯。” “现在在哪儿?” 程稚文阖上报纸,眸色淡淡地看着她:“机器现在在德国。” 沈清一听,急了,在他对面坐下:“你把机器拉去德国做什么?那现在怎么办?我明日回国就要带回去!” “明日回国?订单都谈下来了?” “对!” 程稚文笑:“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沈清听出他这句话里蕴含着另一层意思——之前是料准了她无法成功。 登时气从中来,反问道:“既然觉得我来英国办不成事,那你为何还要怂恿我来英国?” 她原本只想找上海的买办把货买到欧洲,压根没打算自己来,是程稚文说服她绕过中间商,自己和欧洲的服装商谈。 她傻乎乎地来了,不想他却在心里看衰她。 她越想越生气,用力踢了一道桌角,起身回到房间。 “我先前说的是——我们一起来英国。而非怂恿你一个人来英国。” 程稚文倚在门边,平静说道:“首先,你来英国这件事,没有通知我; 其次,我为了你的生意,跟你一起上了船,你却对我喊打喊杀; 最后,你想和谁谈订单,全都没有告诉我,我想帮你,也没办法帮。 你一个中国女人,要在英国人的地方谈下订单,这只比登天要容易一点。我先前不认为你能顺利谈下订单,有错吗?” 沈清别过脸去,反击道:“我杀你,是因为你是卖国党!再者,你这趟来英国,确定是为了我的生意吗?难道不是为了朱小姐?” 说完,从床上站起身,把程稚文推出去,用力关上房门。 她不想看到他。 看到他那张脸,她的战斗力至少会下降一半。 隔着门板问他:“我就问你一句话,机器什么时候能回到国内!” “三个月后,会有十台device upgrade从德国运抵上海。” 十台升级的设备? 沈清惊喜地打开房门,看着程稚文:“你的意思是说,三个月后,我就能获得十台的拉纺丝机了?” “是的。” “那……那施密特没意见吗?” “这台机器,和施密特无关。” 沈清错愕:“怎么回事?” 程稚文不说话了,双目灼灼地看着她,步步朝她逼近,把她逼得节节后退,退回床边。 “我给你带回来这么一份大礼,你拿什么报答我?” 沈清一个怔神,被他压到了身下。 她艰难伸出双臂,奋力去推抵他不断往下压的身子。 察觉到有硬硬的东西顶着自己,她尖叫道:“你发什么疯?朱小姐满足不了你吗?” 一大早从朱小姐的暖玉温香里出来,这会儿竟还有心思对她求欢? 沈清觉得这人真的是色心上头了! 她拼命挣扎,手脚并用地拒绝着他,他估计也是觉得败兴,没再继续,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到她身侧。 手臂横到额头上,他闭眼笑道:“我和嘉悦不是那种关系,你误会了。” 嘉悦是朱小姐。 “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些,我不在意!” 沈清从床上跳下来,整理过裙子,立即换上鞋出门去。 她赶到洗衣房,沃克先生已经到了,正坐在柜台内跟老板聊天。 见到她来,笑着站起身:“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沈清急吼吼地走进去,说道:“沃克先生,我仔细算过了,我能赶在今年圣诞节之前,先给你五十万件马甲,剩下的五十万件,明年复活节给您可以吗?” 沃克激动道:“噢!这可太好了!我可以把它们当成圣诞礼物送给老人和孩子们!圣诞节是教会最热闹的节日!” 沈清笑:“我也是这样想的!” 沃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全英文的订单空表,笑道:“我需要先支付多少定金给您?” 第137章 一副要把她吃了的样子 沈清从沃克那里拿到折合二十万两白银的英镑作为定金。 她决定明日就回国,去码头买好船票,喜滋滋地回了饭店。 然而轻松的心情只维持了片刻,很快就想起今早和程稚文发生的事情,心情顿时又萎了,站在门外踟蹰着,没敢去打开房门。 身后,江深提醒道:“程先生出去了。” 沈清立刻掏出钥匙开门。 边开边问江深:“他又去找朱小姐了?” “属下不清楚。” …… 牛津郡。 别墅里光线昏暗,唯有吧台落下三盏灯。 朱嘉悦端上两杯橙黄色的洋酒,放到吧台上。 “来,尝尝这款新酒,我刚取到,迫不及待跟你分享。” 程稚文回神,拿起一杯,轻轻晃了晃,抿一口。 朱嘉悦挨着他坐下。 喝一口酒,侧过脸去看他,看得异常专注。 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手放到他肩上揉着,身子朝他挨过去,丰满的乳房蹭着他的手臂,柔声问:“怎么了?不开心?” 程稚文没说什么,不动声色避开她的身子,摇晃着酒杯喝酒。 那副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关心,只想喝酒。 但朱嘉悦知道他这是在拒绝自己。 她并不动气,妩媚的眼转了几道,笑着坐回去。 喝一口酒,侧着身子看他:“我第一次见你这样。” 程稚文无奈笑笑,依旧不言不语的,兀自喝着酒。 “今日早晨,江深带着一位女士来找你。” 这下他开口了:“我知道。” 朱嘉悦眸光暗淡一瞬,试探道:“她是你的女伴?” “……不是。” 朱嘉悦满意。 一杯酒下肚,她胆子大起来,挽着程稚文的手臂,脸靠在他肩头,低低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程稚文盯着酒杯怔神。 灯光洒在水晶杯上,晶莹剔透。 他想起了沈清的眼睛,也像这水晶一样清澈、明亮。 …… 马车在饭店门口停下。 程稚文下了车,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三楼。 守在门外的江深立即迎了过来,低声汇报道:“沈老板买了明日中午的船票回国。” “随她去。” 他打开铜球锁,进屋去。 客厅只留一盏暗暗的夜灯,房门紧闭。 他从抽屉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缓步走了进去,在床边坐下。 床上的人儿睡熟了。 瞧见她把被子夹在腿间,程稚文会心一笑。 他起先只是那样坐着看她,她翻了个身,长发劈头盖脸地散开。 他于是把散落在她额边的碎发拨到一旁去,看到她落在被子外的手,轻轻拿起来,要放进被子里。 这一碰,沈清醒了。 黑梭梭的环境里,程稚文坐在床边。 她登时吓得一下坐起身,身子往后退去:“你……你怎么进来的?” “开门进来的。” “你有钥匙?” “有。” “……那你也不能随便开了进来啊?” 程稚文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 眼中翻滚着浓烈的欲望,一副要把她吃了的样子。 她有点怕,身子不断往后退,后背顶上床头。 内心在哀嚎:明天就要回去了,千万别在今晚出什么幺蛾子啊! 所幸程稚文只是无奈笑了笑,很快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到门边的斗柜上。 “钥匙还给你。今夜睡个好觉,明日一路顺风!”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还帮她把房门带上。 沈清赶紧跳下床,搬了个斗柜把房门堵上。 翌日,她磨蹭到快中午才提着手提箱走出房间。 程稚文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瞧见她出来,起身说道:“我送你去码头。” 想起昨晚的事,她有点不自在,没敢看他的眼睛,视线瞟向一旁:“哦好。” 马车往码头方向走。 再次和程稚文面对面坐在马车上,沈清有一瞬间的错觉,好似他们又回到以前…… “我还有事,就不和你一起回国了,江深会送你回去。” 沈清回神:“哦,得留下来陪朱小姐啊?” 程稚文失笑,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想什么呢你?我要去德国,为了你的机器。” 沈清“哼”一声,别过脸去:“去德国,和陪朱小姐不矛盾的好吧。” 程稚文笑:“是这个理儿。” 到了码头,沈清开开心心地上船去,四个随从跟在她身后。 程稚文把江深叫到一旁。 看一眼站在甲板上的沈清,蹙眉说道:“在船上要看好她,别让她又因为生意的事去跟那些洋人、日本人接触。” “属下知道。” “不能让别的男人接近她,无论什么缘由。” “属下知道。” “把她安全送回上海,等我回去。若她有个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 “是!”江深鞠了一躬。 “江深!”沈清在甲板上朝这边招手,“赶紧上船!磨叽啥呢!” 程稚文下巴点了点:“去吧,注意安全。” 江深再度朝他鞠了一躬,转身跑上船。 …… 直到程稚文的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沈清才转身进入船舱。 她这次买了a舱的船票,没有买头等舱。 一来贵,二来她觉得头等舱可能更危险。 起先她还担心这趟回去,会不会又遇着海盗,所幸客轮一路顺畅地穿过运河、红海,来到印度洋。 沈清放下心。 她会在早晨和傍晚去甲板散步,江深贴身跟着。 有时候坐在甲板上看大海,看着看着,就想起了程稚文。 想起有人想暗杀他,心会突然一揪。 “上次那些海盗,受人指使所以暗杀程先生吗?后来有没有查出幕后黑手是谁?” 她记得查出弹头来自日本后,线索就断了。 也可能是到了伦敦,她忙于生意,没怎么和程稚文在一起,导致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她不知道。 江深摇头:“暂时还没查出来。” 沈清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但是我觉得有个事情很奇怪。” “您说。” “按程稚文的推测,那些人主要是想杀他,那为何一开始不杀他,而是杀我呢?利用杀我来让他反击,再杀他,这不是饶了一大圈么?” 江深沉默半晌,小声说道:“他们想知道……程先生有没有软肋。” 第138章 程稚文的软肋 软肋? 沈清心头一震,缓缓看向江深:“那你觉得……我是程稚文的软肋吗?” 江深道:“程先生很在乎您。” “在乎?” 沈清唇角勾起嘲讽弧度,看回大海。 真的在乎她,又怎会把她一个人日日晾在酒店里,自己跑去朱小姐那儿逍遥快活? 他不是在乎。 他只是因为被她拒绝而产生的胜负欲、占有欲。 客轮一路安全抵达广州。 沈清顺利见到白老板,送给他一件羽绒马甲。 白老板很看好她带来的新货,当即下了十万件的单子,明年秋天交货。 沈清在广州的成衣布料市场逛了几日,立即又赶去福建。 福建客商也下了五万件的单子。 虽然数量都不多,定金也只有小万两,但对沈清来说,这一份支持,给了她极大的信心和鼓舞。 如今,她对羽绒马甲的成分会不会泄露这个担忧,已经随缘了。 若欧洲的服装商能做出一样优秀的成衣,那她甘愿认输。 而她也相信只要自己的脑子还在,定还能做出更多更好的料子、衣裳。 眼下,羽绒马甲能卖给沃克,送到无数贫穷的人手中,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御寒物,沈清觉得自己这趟欧洲行,不算白费。 况且她还从沃克手里拿到二十万两白银的定金,这笔钱足够她还债、保住这条命了。 只要命还在,就还有机会! 沈清回到上海,天已入秋。 满地都是被萧瑟秋风刮落的枯叶。 老许来码头接的她,一见她,就笑着跟她汇报高家和工厂一切安好,素兰又长高了。 沈清本就想念江州,这一听,更着急回去。 可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机器就要从德国抵达上海,她必须赶在机器到达之前,在上海寻个可以安置十台机器的地方。 沈清坐到车门边,掀开帘子:“老许,送我去礼查饭店。” 老许驾着马车,“哎”一声,说道:“沈老板,礼查饭店不安全,程老板已经为您安排好了住处。” 礼查饭店就是上次程稚文射杀日本人的地方,沈清想了想,有道理。 马车在苏州路一处院门外停下。 老许下了车,跑到黑色铁门前敲了敲,铁门立刻从里头打开。 他回到马车上,驾着马车进院子。 马车停下。 沈清拨开帘子往外看。 林荫之内,是一幢两层的英式建筑。 青灰色的尖顶,橘红色的砖墙,还有拱形的洞门。 院子被三四米高的绿荫包围着,只站在院门口一瞧,根本不知道这里头还有一幢屋子。 沈清下车来,在院中驻足。 老许从车上取了行李小跑过来。 沈清问:“这是谁的屋子?” “这是程老板在上海的住处。” 沈清意外:“他在上海不是都住礼查饭店么?” 老许一噎,没吱声。 “他这屋子有多久了?” “他留洋回来就购置了。” 沈清便就知道了,程稚文在上海一直是有住处的,只不过之前不想让她知道,所以每次都住饭店。 她在心里骂了句“诡计多端”,迈步往前走。 上了四节灰色的石阶,进了大门,随即有管家模样的阿姨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对她鞠了一躬:“沈老板,欢迎您回家。” 老许在旁介绍:“张妈,宅子的管家。” 沈清跟张妈点点头:“你好。” 张妈接过老许手中的行李箱:“沈老板,我带您上楼休息。” 沈清跟着上楼。 实木楼梯铺着厚厚的地毯,屋顶悬着一盏长长的水晶灯。 沈清惊讶地瞧着,就觉得这屋子实在是超时代的豪华。 张妈带她进二楼一间足有三十平方大的卧室。 两个手提箱放在床尾凳上,恭敬道:“沈老板,这是您的房间,您放心在此休息,有需要请喊我。” “好的,谢谢你张妈。” 张妈出去后,沈清赶紧把房门锁上。 转身看着这间洋气十足的屋子,到处转了转。 这不是卧室,是套房。 不仅有书房、浴室,竟然还有衣帽间。 设计理念相当超前。 有一瞬间,她又觉得程稚文也许来自未来。 可一想到他背地里做的事,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相当可笑。 如果他也来自未来,自然知道列强终究要被赶出去,又怎会去做那帮人的走狗? 沈清洗完澡出来,天已经黑透。 她走去打开窗,竟发现二楼有个超大的露台。 那露台能看到黄浦江。 她欣喜地披上披氅,开门出去,寻到通往露台的门。 她站在露台上,仰望一望无际的天幕。 院子里,老许在收拾马车,江深和两名随从在巡逻。 看到都是熟面孔,沈清安全感骤生,双手撑在露台沿上,朝下面大喊:“江深!江深!” 江深连忙跑过来,抬头看着她:“沈老板,有事要属下去办?” 沈清笑:“想让你休息一下!一整天都没见你休息,你不累吗?” 她心情不错,声音比平时清脆活泼。 江深憨笑:“属下不累。” “你上来,我有话和你说。” 江深立刻进屋去。 迎面遇到张妈,张妈脸色不好。 沈清转身回房间。 看到江深进门来,问道:“我过些时日回江州,你们也跟我一起回去吗?” 江州颔首:“是的,到时候还是我与何飞负责保护您。” 沈清考虑几秒,说道:“辛苦了。之前我不知道就算了,现在我知道了,你们就得跟着我住进高家。平日我出门,你们跟着我一起出门;我在高家,你们就好好休息。” “这恐怕不行,程先生不会同意这样的事情。” 程稚文自己都没机会跟着她住进高家呢,一看他们住进去了…… 江深抬手撇了额上的一把汗。 说到程稚文不同意,沈清有点烦躁,双手叉腰,在房里来回踱步。 “管他不高兴!你们负责保护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再不高兴,你们从他那儿辞了,我给你们发……” 话没说完,就见江深低着头,一脸惶恐地看向门口。 沈清转身看去。 程稚文一身黑色风衣,单手提着行李箱,站在门口。 江深立即上前,恭敬道:“程先生,您回来了。” 程稚文下巴点点外头:“出去!” “是!” 江深一溜烟地跑了,走时还带上房门。 沈清:“……” 第139章 程稚文的心头肉 程稚文一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沈清穿着牛乳色的丝绸睡裙,外头披着披氅,跟江深一起待在房里。 虽然知道江深没那个胆,但他还是很不高兴。 黑着脸走进去,手提箱往地上一放,人坐到床尾凳上。 沈清双臂环胸睨着他:“这是我屋,你回你屋去。” 他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你过来坐。” 沈清才不过去。 程稚文双手撑在身侧,笑着看她:“俩月不见,脾气见长呐?” 她也故意挖苦他:“你在伦敦待了俩月,朱小姐怀上娃没啊?” 见她这醋一吃就是两个月,程稚文忍不住大笑,爽朗的笑声飘荡在宅子里。 沈清白他一样,继续挖苦他:“如果俩月了都没怀,肯定是你有问题!怕不是不孕不育?” 她就是故意要诅咒他! 卖国党不配有后代! 程稚文却不一点都不气,双臂撑在身侧,笑着看她:“我应该没问题,我确定。” 沈清做出一记要吐的表情。 她上前去拉程稚文的手臂:“你给我出去!这是我的屋!” 不想被他反扯到怀里。 他双手往她腋下一撑,提着她的身子,让她坐到自己腰上,大掌掐着她的腰,额头抵着她,鼻尖蹭着她的鼻尖。 鼻息交融间,他哑着嗓子低低说道:“咱们多久没见了?” 沈清别开脸。 男人带着薄茧的掌心,从她腰间来到大腿外侧,掖着她的大腿,让她坐得更深一些。 被迫分开的裙摆再度往上卷,全挤在腰间,沈清却浑然不觉。 程稚文抬头吻她,被她躲开,他这次却不像以往点到即止,而是越发兴奋地追着她的唇。 她忍无可忍,低吼道:“你一日是卖国党,我就一日不会答应你!” 话刚落,他即刻停止了动作,被欲望折磨得赤红的双眼盯着她。 “我的身份,我们的事,没有关系。” 沈清气道:“怎么没关系?我是中华儿女,我不会跟你这种卖国党有任何关系!而且我在船上告诉过你——回到上海,你若继续做卖国之事,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沈清……” 他似乎想解释,却被门外响起敲门声打断。 沈清趁他晃神,从他身上跳下来,跑去开门。 张妈站在门外,看一眼门内,面无表情地说道:“程先生,沈老板,可以下来用餐了。” “知道了。” 沈清关上房门,兀自走进衣帽间,找出一套在伦敦买的干净的裙子换上。 从衣帽间出来,程稚文坐在床尾凳上看着她,她没理他,径自打开房门出去。 一楼餐厅。 长型餐桌上,摆了十来道地地道道的上海菜,都是张妈精心准备的。 沈清在边位坐下,拿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看程稚文这幅饥渴的样子,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她得吃饱一点。 过了会儿,程稚文下楼来,在主位入座。 他仿佛无事发生似的,一脸平静地吃着饭,偶尔还给她夹菜。 吃完饭,他离开餐厅,沈清赶紧溜上楼,把房门锁死。 打开窗,看向院子,看到程稚文和江深站在树荫下。 程稚文单手抄兜,像在训斥江深,江深低着脑袋。 沈清听不到程稚文在骂江深什么,但看那架势,应当是相当严厉且严重的事。 长镜头来到树荫下。 程稚文的脸,比夜色还黑,狐疑打量江深半晌,阴恻恻道:“你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的命令对你没半点用了?” 江深垂着脑袋,解释道:“属下只是看沈老板做生意心切……” 话没说完,就被程稚文烦躁打断:“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在广州下了船,立刻回上海?” “属下知错。” 程稚文转身要走。 身后,江深忍不住道:“属下觉得您现在对沈老板的看管过于严苛,您之前不是这样的,让我们只需保证她的安全即可,现在您连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干涉。” 他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劝道:“您看得这么紧,对您和沈老板的关系没有好处。她比您想象的要强。” 程稚文隐忍地闭了闭眼睛,咬牙道:“李翀勾结海盗,试探我对她的心意,如今他大约已经确定她是我的心头肉,再不看紧点,她随时会有危险!” 江深震惊,几步上前来:“是李翀!” 他震惊的不是程稚文承认了沈清是他的心头肉,而是程稚文的战友李翀,竟然勾结海盗! 所以程稚文受伤后,在食物中下毒的,也是李翀! 江深恨得牙都要咬碎了,掏出了枪:“我要去毙了他!” 程稚文把他拦下:“我会解决,你只管保护好她。” 他转身,看向二楼灭了灯的主卧,眼底全是温柔,迈步朝大门走去。 江深亦步亦趋跟着,小声劝道:“属下认为,要把沈老板摘出去,最好的办法是——不要让外界知道沈老板和您的关系。” 程稚文笑得嘲讽:“外界都知道柳家大小姐与我有婚约,朱小姐是我的情人。我既有大家闺秀当妻子,又有新派小姐当情人,怎可能把一个寡妇放在心尖上?” 话说完,他大步迈上台阶。 正要上二楼,张妈从厨房迎了出来:“程先生,老奴有话同您说。” 程稚文顿步,走到单人位沙发坐下。 两条长腿交叠着,双肘置于沙发扶手上,神色淡淡地看着张妈。 张妈垂眼说道:“老奴觉得,这沈老板和江深的关系,似乎过分热络了点。” 程稚文眸光沉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常色:“没关系,这是沈老板的自由。” 张妈一惊,抬眼看程稚文:“这……这沈老板难道不是您的……” “相好”两个字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程稚文面色如常:“沈老板与我只是生意伙伴。最近我们要在上海合伙开工厂,所以让她到此处小住,方便工作,你平日里注意照顾着点。好了,去忙吧。” 张妈“哎”了一声,退出客厅。 人一走,程稚文登时沉下脸。 第140章 直接睡到床上来 程稚文进房的时候,沈清还没睡,只是侧躺着想事情。 心中早有预感他会摸进来,本来应该大吵一架的,但这些时日一直在路上奔波,人很累,懒得和他吵了。 簪刀放在枕头底下,人保持着侧躺的姿势,手也放在枕头下,做好他一旦不轨,就亮刀的准备。 程稚文进屋来,倒是没做什么事,沈清听到他往衣帽间走去,再然后就听到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不了多久,水声停止,浴室门开,拖鞋声缓缓靠近床边。 沈清浑身惊醒,手也探进枕头下。 床垫震了震,程稚文坐上床了。 沈清握紧枕头下的簪刀,低声警告:“你最好别碰我,否则别怪我簪刀无情!” “好。”他果真没动她,只疲累道,“睡吧。” “这别墅就没其他屋了吗?你非得跟我挤在一块?” “我临时回来,张妈没有多收拾其他屋子。” 沈清冷呵一声:“拙劣的借口!”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至多就这一晚,明日她就要去找酒店。 否则他要越来越过分了! 在英国只是睡在外头的沙发,现在倒好,直接睡到床上来了! 再不反抗,他明天夜里大约要睡到她身上了! 沈清怕程稚文对自己做什么,像猫头鹰一样警醒着,不敢睡去。 可终究坚持不了多久,刚过凌晨,就眼皮发沉,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一觉睡到天亮。 沈清惊醒的时候,手里还握着簪刀。 先是去检查身上的睡衣,确定完好,才扭头去看身侧。 程稚文睡得一脸平和,平日里总蹙着的眉心,此时舒展开。 他的睫毛好浓好长,还往上翘;山根到鼻头那一块,像雕塑品似的,流畅、精致。 这张脸属实是精品。 沈清在心中下了判断。 视线从他脸上一路往下,才发现他竟然没穿上衣,就光着膀子。 薄被虚虚地挂在他胸膛上,露出隆起的胸肌。 沈清咽了咽嗓子,隐忍地闭了闭眼睛,掀被下床。 她早上要去见那些从英国救回来的女孩,得赶紧起床洗漱换衣服。 从衣帽间出来,看一眼还在熟睡的程稚文,轻手轻脚走到门后,打开反锁的房门。 有个人站在外头。 沈清吓得往后退了几大步。 看清楚是张妈,她赶紧用身子挡住门缝,小声说道:“张妈你有什么事吗?” 张妈瞧一眼里头,问:“程先生还没起床吗?” “还在睡。” 张妈点点头,梗着脖子转身下楼。 人走后,沈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那句话好像不太对? …… 沈清吃完早餐,和江深直奔上海郊外。 何飞一个月前把那些女孩都送到上海,在郊外租了一幢房子安置她们。 沈清下了马车,守着院子的两名随从见到她和江深,颔首道:“沈老板、深哥。” 沈清从荷包里摸出几块在英国没花完的金币,每人发了一个:“大家都辛苦了,一点小钱拿去买酒喝。” 随从们笑道:“比起跟着程先生,保护这些孩子还轻松些。” 沈清赞同地点点头:“程稚文难伺候,我是知道的。” 何飞从屋子里奔出来,看到她,登时热泪盈眶:“沈老板,您可回来了!您再不回来,我就要疯啦!” 沈清笑着丢给他两枚金币:“辛苦了,拿去买酒喝!” 说完上台阶:“那些孩子呢?” 何飞引着她往里头走:“在楼上玩儿呢!我带您上去!” 沈清上二楼。 十几个小女孩,有的坐在客厅聊天说话,有的在房里发呆。 沈清走进去,问:“都吃早饭了吗?” 女孩们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她。 何飞赶紧道:“还不快跟沈老板问好!如果不是沈老板,你们哪能回国?” 这话一出,现场登时沸腾起来。 有些大一些、大概十岁左右的女孩,从房里冲出来,跑到沈清跟前,哀求道:“老板,我们想去英国,你行行好,把我们送回去吧……” “是啊,我们想去英国……” “我也想去英国……” 这是沈清没料到的局面。 她以为这些女孩会很开心能被救回国,不想,她们是期待去英国的? 看来人贩子的洗脑很成功,她们都以为去英国很美好。 江深和何飞上前来,将这些女孩隔开,把沈清护在身后。 何飞严肃地看着女孩们:“你们已经被沈老板买下来了!回不去英国了!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 女孩们登时放声大哭。 沈清看着这些十岁出头的女孩,有点头疼。 这个年纪,能懂点事了,没那么好管理。 可又不能放任她们回到父母身边,真回去,只会二次被卖。 思及此,她让江深何飞回避,让大女孩们围坐在自己身边,耐心问道:“你们为什么想去英国?” “因为去英国能挣大钱!” “带我们去的人说,英国遍地是黄金,我们想要金子!” “去英国能吃饱,在老家我们没饭吃……” 沈清无奈笑笑:“说来说去,你们只知道去英国的好,却不知道也有坏事等着你们。” 女孩们面面相觑:“去英国能有什么坏事?” 沈清思考着要不要说出口。 她本不想让女孩们知道那肮脏残酷的一面,可她们已经被洗脑到这种程度,不以毒攻毒是不行了。 “你们知道自己去英国,要做什么工作吗?” 女孩们摇头。 “你们会被卖去童妓院,伺候那些变态的英国老男人。” 女孩们登时被吓得脸白了一道,叽叽喳喳控诉起来:“你骗人!带我们去的人说,我们只是去有钱人家做丫头,根本不是去做妓女!” “对,你胡说!” 沈清笑:“请问你们会英语吗?” 无人吱声。 “你们连日常的沟通能力都没有,怎么做丫头?丫头是要听懂主人话的。只有做妓女,才可以只用身体去和客人沟通。” 女孩们都听懂了,放声大哭。 沈清松一口气,放缓了声调,安抚道:“在上海,也有能挣上金子的工作。” 第141章 把她揉进怀里 沈清把荷包里剩下的金币拿出来,放在掌心,摊开给女孩们看。 “我之后会在上海开工厂,你们在我的工厂干活,我三个月给你们一枚金币,如何?” 女孩们止住哭泣,好奇地看过来看。 有人问:“我能看看这金币是不是真的吗?” 沈清点头:“可以,随便看。” 就有女孩上前来仔细打量金币,有的大胆地拿走一块,放在嘴里咬了一下。 “是真的!这是真的金子!” 大女孩们都被沈清安抚好了,剩下十几名五六岁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并没有闹着要去英国。 沈清边下楼,边跟何飞交代:“工厂大概还要一个月才能好,还要辛苦你照顾这些女孩一个月时间。” 何飞颔首:“那是没事,别让我照顾一辈子就行吧。” 江深笑:“照顾一辈子,你倒是想得美!” 何飞挠头憨笑。 沈清笑着继续交代:“一个月后,工厂落成,十岁及以上的女孩,送到工厂工作。十岁以下的,送去江州。” 何飞不解:“送去江州干啥呢?您要养吗?” 沈清道:“我在江州有个学堂,到时候就让孩子们一起学习。学成了,她们想嫁人,还是想为我工作,都可以,随她们!” 何飞笑:“妙啊!还得是沈老板才能安排这些事!” 江深却眉心紧蹙:“要办这些事,得有足够的银子才行。” 沈清叹气。 是的,想要帮助更多的女孩,她就得挣更多的钱才行。 沈清中午回到市区,和江深老许一起吃过午餐,去了外滩附近的饭店。 她要从程稚文的宅子里搬出来。 不想整个租界的饭店都满房了,愣是找不到一个房间。 她只得再回程稚文的别墅。 下了车,见天色还早,便让老许和江深去为自己找厂房。 条件是通电、能放下十台机器。 她本应也一起去找,但自从上次在礼查饭店与日本人发生矛盾,令程稚文射杀了一名日本人,她现在对租界这个地方有点应激反应,总怕又在这里出点什么事情。 所以凡事低调的好。 等老许和江深选到合适的厂房,她去看一眼就行。 进了别墅,张妈从厨房出来,看见她,冷冷淡淡地问:“沈老板您要吃点什么?” 沈清摇头:“不必了,我吃过了。” 说完径直上楼。 程稚文没在房里,床铺整理得干净整齐,可能是张妈上来收拾的。 沈清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自在,但眼下生意的事情更重要,她懒得去揣摩张妈在想什么。 这次跟沃克允诺圣诞之前要交五十万的马甲到英国,那么她最迟在十一月中旬就得将货物送上船。 所以只有两个半月的时间用来生产。 绒毛是没问题了,全都处理好储存在江州的工厂;外层的丝绸也都是现成的,高家仓库就有。 眼下只差胆布。 五十万件的马甲,需要多少匹胆布,需要多少琥珀原料,沈清全给算得清清楚楚。 她打算让老许把厂房找好,就立即去淳安联系琥珀原料。 这次如果矿口的免费皮料不够,就花钱购买大块的琥珀原石。 总之一定要在机器抵沪之前,将所有原料准备好。 沈清太投入去做生产计划,以至于天黑了都未发觉,还是张妈上来问她晚餐吃什么,她才发现天色不早。 张妈说程稚文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她便让张妈给自己煮点馄饨。 随便对付了下晚餐,沈清上楼洗过澡,早早上床休息。 奔波了一整日,实在太累,她很快就睡着了。 但也没睡实在,一直迷迷糊糊半醒不醒,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进来,知道是程稚文,也无力起来让他滚出去。 继续迷迷瞪瞪地睡着。 程稚文洗了澡,上床来,和昨夜的遵守界限不同的是,一上来,就把她揉进怀里。 沈清惊醒,本能地抬起腿蹬他,脚掌顶在他腹肌上,要把他的身子顶出去,不让他对自己做出过分亲密的举动。 他今晚却格外有力气,身子迎着她的力道,不断向她逼近,再次把她抱进怀里,脸埋在她颈间,鼻息粗重地嗅着。 沈清这才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味,控诉道:“好臭!离我远点!” 她浑身没劲,脑子迷迷糊糊,连声音也跟着软绵绵的,听上去不像骂人,反而像撒娇。 程稚文似乎十分受用,呼吸更加粗重了,凑上来就要吻她,她别开脸左右躲闪。 俩人在床上闹成一团。 愣是把沈清搞得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去推开他,任由他把自己抱在怀里。 “清儿……”他轻轻喊着她的名字,“清儿……” 沈清背对他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他低低笑道:“你就这么跟了我,好不好?在这栋房子里,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在一块儿……出了这个房子,你还是高家的少奶奶……” 沈清震惊,翻过身看他:“我数了数,你身边至少两个女人,还不够?还想要我?” 他闭眼笑:“我哪来的两个女人?” 说着,又凑上来要亲她:“我只有你,我没有别的女人……” 沈清别开脸,不让他碰自己:“还说没有?有个柳小姐,还有个朱小姐!” “她们都不算……我只想要你……清儿……” 沈清想起在船上,他对李翀和其他人说的话。 说他之所以和柳小姐订婚,是因为柳家有贝勒爷当靠山,有清廷的关系。他虽然是卖国党,但并不认为未来一定能成功,万一没成功,还能依靠柳家在清廷的关系。 而朱小姐,他虽然没在外人面前提起,但沈清也明白朱小姐跟他一同留洋,又性感漂亮,之于他,定是红颜知己的存在。 虽然他不如其他清朝大老爷们三妻四妾,但一个正妻一个情妇,也是渣男标配了。 而且,他还跟李翀说——他是绝对不会看上寡妇的! 想到这里,沈清仿佛吞了一只苍蝇那般恶心,抬手给了程稚文一巴掌。 “啪”的一声,划破寂静的深夜。 程稚文一瞬间酒醒,错愕地看着她。 她坐起身,在黑暗中怒视着他,冷冷说道:“想要我是吗?你做到三件事,我就跟你!” 第142章 程先生怎会看上这种破鞋 程稚文低低开口:“你说。” 沈清决然开口:“第一,脱离卖国党!第二,跟柳小姐解除婚约!第三,跟朱小姐分手!” 其实她提出这些要求,压根没想他能答应。 她也知道他做不到,所以才故意给他设置了这么高的门槛。 他做不到,就不会再缠着自己。 黑暗中,程稚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暂时不行。” 沈清冷笑,踢了他一脚后,转身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脸。 身后,程稚文冷静说道:“我的处境,一时半会儿很难改变,但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 沈清闭着双眼,学着他的话术反讽刺回去:“我们的关系和你的处境一样,一时半会儿很难改变,但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失望。” 她没有睡着,手依旧握着簪刀,浑身戒备,内心祈祷程稚文最好和昨夜一样,睡他的,别来烦自己。 然而这般高度集中精力,令她越发的疲惫,眼皮越来越酸,眼看就要睡着了。 忽然有人敲门。 沈清抬腿踢了踢程稚文:“去开门。” 程稚文披上睡袍下床去,打开房门。 沈清撩开被子看过去。 外头灯光大亮,屋内暗成一片,那人背着光,她看不清楚是谁,但看身形,不是江深就是其他随从。 那人低声对程稚文说着什么,程稚文骂了声“狗娘养的”,立即回衣帽间,很快穿戴整齐出来。 “我有事得出去一趟。” 沈清心中一喜,忙问:“什么时候回来?” 她希望他天亮才回来,这样她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不好说。”他迟疑片刻,走到床边,俯身帮她把被子掖好,“赶紧睡,睡好了身体才会好。” 沈清笑:“知道了,你赶紧去吧。” 门关上,她开心得在床上蹬起腿,玩了会儿,才下床去反锁房门。 不想房门却是已经锁上。 程稚文离开时,帮她把房门也锁了。 程稚文不在,沈清睡了个好觉,翌日一早和江深去看厂房。 一上马车,她就问:“昨夜是你来喊程稚文出去的吗?” 江深摇头:“属下昨夜值班到十二点就去休息了,没上去找过程先生。” “不是你?那就奇怪了。”沈清说道,“有个男人大半夜的不知道来跟他说了什么,他急急忙忙又走了。” 江深追问:“程先生有说去哪里吗?” 沈清摇头:“没有,什么都没说。” 见江深神色凝重,她担心道:“他平时自己在外头活动,带了人的吧?能保护得了他的吧?” “程先生带随从的,但如果……” 沈清神经一跳:“但如果什么?” “如果对方人数众多,拥有大量武器,那几个随从不一定能顶得住,就好像在船上,其实我们的人和海盗差不多,但因为海盗也个个有枪,程先生就受伤了。” 沈清听明白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谁让他好好的生意不做,非去掺和那些事?他如果只是一个单纯的生意人,谁会想杀他?” 江深没说话了。 沈清拨开帘子看外头,转而问:“这是要往郊外去吗?郊外能通电吗?” 江深回神道:“程先生说不用找通电的地方,他会为您准备发电机。” 沈清点点头:“上海目前通电的这些地方,确实不好找厂房。” 没有电力的限制,她很快就把厂房定下来,就在女孩们住的地方附近。 这样工厂和宿舍挨着,倒是方便管理。 她让何飞组织女孩们一起去打扫厂房,自己则去市场上摆摊招工人。 这回依旧全招女工。 十台机器,需要十位手脚麻利的女操作工,英国救回来的那些女孩,暂时还不能上机器,只能去处理织好的胆布。 虽说上海要比江州文明程度高,但沈清还是花了大半月时间才招齐女工。 很巧的是,女工刚招满,机器也同时抵沪。 这次是成品机器,无需组装,只需插上电就能使用。 沈清赶紧让老许去淳安联系原料,如此忙活了大半月,工厂顺利运行。 一匹匹紧密的内胆布成功织好,积累到一定数量,就运回江州做化学处理。 中秋前两日,沈清打算回江州一趟。 农历八月十五快到了,一来得回家团聚,二来也得处理欠赵员外的十万两。 借据规定玄月,也就是农历九月必须归还本金,她得提前回去跟齐振恒商量这事儿。 否则九月初一一到,银子没还上,赵员外又要喊打喊杀,霸占宅子。 所以中秋之前一定得回去。 但在回去之前,沈清想先跟程稚文结算机器和发电机的钱。 这才发现程稚文已经消失了个把月。 问江深和老许,没人知道他去哪里,如今是否安全。 沈清有点担心。 她把要给程稚文的银票藏好,打算下次见到他,就跟他把账清一清。 农历八月十四这一日,沈清起了个大早,准备回江州。 不想一身欧式长裙回江州太过醒目,她又换上清式褂裙。 江州是个传统的小地方,她一身洋人打扮回去,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把长发也盘上,红宝石发簪刀插入发髻中的时候,沈清又想起了程稚文。 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提起手提箱下楼。 张妈站在楼梯口,瞧见她一身清朝妇女打扮,惊得瞪大了双眼,连话都忘了说。 她是知道沈清与程稚文的关系的,俩人都睡一屋去了,能真的没啥吗?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沈清已嫁为人妇。那身褂裙、那个盘发,都在说明她是个有丈夫的女人! 江深接过沈清手中的箱子,拿到马车上,老许赶紧垫凳子,让沈清踩着进马车。 一切准备就绪,江深坐到马车前室,老许牵着马调转车头。 张妈跑了出来,拦下老许,将人带到一旁的树荫下。 眼睛往马车帘子一瞧,低声问老许:“这沈老板,原来是有丈夫的呀?程先生怎会看上这种破鞋?” 第143章 不是那种关系 老许登时骂道:“张妈!你那嘴可不能乱说!” 生怕沈清听到,看一眼马车,老许又回头警告张妈:“沈老板和程先生不是那种关系!你再乱说,我可要告诉程先生!” 张妈登时慌道:“误会了误会了,老许你可千万别告诉程先生呐。” 老许“哼”一声,拂袖离去。 马车缓缓离开院子。 快出城时,沈清忽然放心不下工厂,命老许再折回工厂。 老许立即调转车头,往郊区去。 到了工厂,沈清下车进厂房。 十台机器井然有序地运作着,她背着手巡视了一遍,把两个组长叫到一旁,又交代了一些事情。 说完,喊上江深,准备出发回江州。 人正要上马车,忽然几个洋人闯了进来。 江深动作迅速地将她护到身后。 沈清看着来人,用英语问:“你们有什么事?” “这工厂的机器侵权!” 侵权? 沈清立刻就想到了施密特。 程稚文先前把施密特做的机器带到德国,很可能是让德国工厂模仿着做出十台机器。 她仔细看过,机器虽然外观不同,但原理差不多…… 正想着,就看到施密特从外头走了进来,笑呵呵地看着她。 沈清头皮一麻。 还真的跟施密特有关! 这下麻烦了。 她有点后悔在伦敦时,将全部心思放到订单上,还跟程稚文怄气,以至于忽略了机器的问题。 “我没想到沈老板你这么不讲信用,把我做的机器拿走,去做了十台仿品出来!你这样违反了合同,你知道吗?” 沈清回神,看着施密特,纠正道:“这台机器,我也参与了设计,根据我们当初的协议,我也能使用这台机器!” “是,你能使用没错,但你现在不是使用,你是做了仿冒的机器!” 施密特说完,手一挥,立即有两名捕快冲进来,要抓沈清。 江深将沈清护在身后,手放到后腰,准备拔枪。 情急之下,沈清按住他的手:“不要用枪!这是租界的捕快,可不是上次的日本商人!” 江深回头,急道:“我不能让您被带走!” 沈清没说什么,拨开他,自己面对施密特和捕快:“要抓我,你们得有逮捕令!” 捕快一噎,那样子明显没逮捕令。 “都跟你们这样,想逮谁都靠一张嘴,不早乱套了吗?” 翻译立即向施密特翻译沈清的意思。 施密特一双眼睛在沈清身上转着,听完了,让捕快看住沈清,自己要去一趟巡防保甲局,让局长出具逮捕令。 沈清一听,就知道这下是真有大麻烦了。 这些洋人,在上海横着走,巡防保甲局很可能会听施密特的话,真出逮捕令。 果不其然,施密特很快拿着逮捕令过来,捕快立即上前要带走沈清。 江深跟捕快动起手,捕快拿长枪顶住他的脑袋,他也要去拔枪。 沈清大吼:“江深!不行!留住你这条命!去通知程稚文!” 江深放在腰上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沈清被捕快带走,江深一路跟着,跟进保甲局,看着她被关进大厅边上的铁笼子里。 这是用来拘禁临时嫌疑犯的地方。 比江州的地牢干净明亮,而且就在大厅边上,几双眼睛盯着,不至于被虐待或暗杀。 沈清神色平静地坐在地上。 江深隔着栏杆看她,小声说道:“老许已经想办法通知到程先生了,您别担心,程先生很快会回来救您的。” 沈清苦笑:“这事儿还真得他出面。” “您别害怕,程先生出面之前,我都会在这里保护您。” 沈清对江深笑了下。 她这回倒不怎么怕,就是郁闷。 这里不像江州那种小地方,地方县令一手遮天,让一个人死,就跟捏死蚂蚁差不多。 侵权这种事,至多就是把她的工厂和机器都封了,倒不至于要杀她。 只要命在,就没什么好怕的。 想起原本下午就能回到江州团聚,可眼下却不知要在这里耗多久,沈清有点烦躁。 她不得不开始考虑,机器和厂房万一被封,要怎么办? 十一月中旬就要交上五十万件的货,时间是一点都没有多余,眼下若工厂出了事,直接影响交货期。 所以工厂不能出事,必须尽量和施密特和解。 其实她能猜到施密特为什么要来捣乱,就还是想要她手上那份英文版的协议。 施密特不想对中国商人免去这台机器的专利费。 沈清想保住自己的工厂,很大可能要把协议给施密特,失去先前争取来的一切权益。 可如果想保住中国商人的权益,那她就只能牺牲自己的工厂和生意。 沈清一时无法做出抉择。 夜已深,保甲局的捕快大多下了班,仅留下两名打瞌睡的值班捕快。 江深坐到拘留房外,隔着栏杆小声喊道:“沈老板……沈老板……” 沈清回神:“嗯?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江深摇头:“属下在这边陪您。” 沈清笑:“辛苦你了。” “不辛苦,程先生赶过来了。” “从哪里赶来?” “湖北。” 沈清计算着湖北到上海的距离和时间。 上次她从福建到上海走了十天,程稚文从湖北到上海,也少不了这天数。 一想到自己还要在这里关上十天,沈清浑身没劲。 她交代江深:“你让何飞多带些人看着工厂,机器一定不能停,等我出去再说。” 江深道“是”,立即跑出门外交代老许。 很快又返回。 一想到有这么多人陪着自己,沈清一点都不害怕。 可也是睡不着。 就关在大厅的铁笼子里,对面就是保甲局的大门,外头不时有人经过。 这种一点私密性都没有的环境,她睡不着,便同江深聊起天。 “程稚文去湖北干嘛了呢?去了一个月了。” “程先生先前在日本,是这几日才到湖北的。” 沈清惊讶:“日本?他去日本做为什么?” 江深摇头:“属下不清楚,程先生不是事事都会告诉我们的。” 沈清觉得和船上的事情有关。 子弹头来自日本,那个什么李翀好像也一直在日本活动…… 思及此,她对江深说道:“我觉得他这次去日本,是去干掉那个李翀的!” 第144章 唇瓣在她唇角摩挲半晌 江深没吭声。 见他那样,沈清就知道自己猜测的十有八九准了。 “你说他会怎么处理那个李翀呢?” 江深默了默,没忍住,说道:“应该会杀了他。程先生不会容忍背叛者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但李翀也有自己的部下不是吗?杀他,有那么容易吗?” 这下江深又不吭声了,因为他也不知道。 沈清脑袋靠在墙上,透过铁窗的缝隙,看向外头的天空:“今天是八月十四,月亮好圆。” 江深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没说什么。 这种诗情画意的对话,他不擅长。 沈清苦笑:“明日中秋,要和家人一起吃团圆饭的,我却在这关着。” 她想起以前,每年的中秋节都会和家人一起过。 一开始是和奶奶、父亲继母一起过;后来奶奶不在了,她也会到父亲家过中秋。 一家人会在院子里赏月,吃月饼,聊温馨的事。 她还记得有一年,继母问她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丈夫。 她当时脑子里关于未来丈夫的雏形,现在想来,跟程稚文还是蛮像的—— 白净、高大、精壮;瘦削的脸、精致的五官。满腹学识,斯文低调,能力超强。 想到这里,沈清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调整自己的思绪不要走歪。 程稚文现在人在一千公里外的湖北,按马车的速度,必然要十来天才能到上海。 沈清长长叹了一口气,安慰自己耐心等待,能出去已经很好了,中秋节什么的就别强求了。 她一夜无眠,强撑到翌日清晨。 保甲局的捕快都上班了,也有新犯人进来,人来人往,热闹起来。 沈清望着外头的马路发怔。 江深方才去外头跟老许对接消息,回来告诉她——工厂一切正常。 看来施密特并不想毁了她的生意,应该是还想卖她机器。 施密特只是不想对其他中国商人让利。 把她关到这里,就是想吓唬她,逼她交出协议。 当然她现在不会交出协议,一切等程稚文赶来再说。 沈清继续撑着,撑过中午,撑到晚上,心脏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痛得五指握紧铁窗上的栏杆,撑着身子不至于倒下去。 江深见状,急道:“沈老板,沈老板,您怎么了?” 沈清痛得说不出话。 江深去喊捕快,让他们赶紧开门,要带沈清去看医生。 捕快就觉得沈清是诈病想逃出去,没理会。 江深便使劲去踢铁门,很快被捕快抓起来,关到隔壁去。 沈清痛得两眼一黑,慢慢垂下身子。 可眼前却出现了程稚文的身影。 程稚文从门外阔步走了进来,一上来就给那些捕快几巴掌。 然后沈清就失去知觉了。 梦中,她又回到程稚文别墅的主卧,在那张柔软、高级的床上睡着。 房间里仿佛有个水帘洞,一直淅淅沥沥地流着水。 可梦里心脏也是持续地痛的,时不时一阵特别强烈的痛感袭来。 她用手揪着胸口,痛得一张脸皱巴巴的。 “还疼吗?” 程稚文站在床边,俯身看着她。 她怔怔地望着他,更加确定自己在做梦。 他在湖北呢,怎么可能第二日就出现在上海。 捣着胸口,闭上眼睛,翻过身去,试图缓解心脏的疼痛。 身后床垫一陷,男人躺到床上,从背后将她抱进怀中。 手放到她胸口,轻轻地揉着。 反正是梦,她就没拒绝他,任由他的手按摩着自己的心窝。 “要不要泡个澡?” 沈清闭着眼,心道:做梦还能泡澡呢? 忙应下:“那就泡澡吧。” 身后,男人声音更低哑了:“我抱你去?” “好。” 下一瞬,她被程稚文从床上打横抱起。 双臂勾到程稚文脖子上。 反正是做梦。 在梦里,三观什么的都滚蛋吧! 脸埋到程稚文怀里,娇气道:“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你等得好久。我害怕。” 他垂眸望着她,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不怕,我在,我一直都在。” 她往他怀里拱了拱。 程稚文把她放在洗手台上,脱下她的睡裙,解开她的盘发,然后把她放到浴缸里。 不大的浴室里,氤氲着雾气,还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热水浸满全身的一刹那,真实的体感,她才清醒过来。 错愕地看着蹲在浴缸边的程稚文:“这是哪里?” “浴室。” 沈清低头看身子。 脱得光光的身子泡在飘着柚子叶的热水里,有一片柚子叶刚好贴着她的rt,另一侧的rt像颗鲜嫩的朱砂,在水中绽放着。 她抬手掐了下自己的腰,会疼,而且心脏的疼痛也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沈清有点难堪,游向浴缸另一侧,别过脸去,不看程稚文:“你不是在湖北吗?怎么今日就到上海了?” “是在湖北。昨日一听说你出了事,我立刻从湖北赶过来。” 沈清就觉得他在撒谎,立即拆穿他:“湖北到上海,将近一千公里,你是飞过来的吗?” 搁现代,湖北到上海,坐动车都要好几个小时。 在这样一个连汽车都没有的时代,他从湖北到上海,隔日达? 怕是本来就在上海,因为没办法第一时间去救她,而骗她在湖北。 沈清越想越委屈,抬手锤了一把水花。 许是手臂用了劲儿,牵动了心脏,心脏更疼了,疼得她脸色煞白,手紧紧抓着浴缸边缘,抓得指关节泛白。 程稚文紧张道:“又疼了吗?” 俯身想去抱她,却见她咬着唇,一脸倔强不屈,怕刺激到她,又生生忍住。 他耐着性子解释:“我全程跑的汗血宝马,一天能跑五六百公里,所以隔天能到上海。” 沈清这才愿意正眼瞧他:“是真的吗?” 他笑得无奈:“我骗你做什么?如果我人在上海,知道你被抓,我能不第一时间赶过来?” 沈清舒心了些,下巴点点浴室门口:“好了,你退下吧,本宫想清净地泡个澡。” 程稚文大笑,没挪动身子半分。 他蹲在浴缸边,往她身上拨着热水,慢慢地,手掌覆到她脑后,压着她的脸靠向自己。 唇瓣在她唇角摩挲半晌,被她躲开。 只能拿额头抵着她的,缱绻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尽管放心把自己交给我。” 第145章 不适合孕育孩子 沈清推开他,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别想这些了,我们不可能的。” 她已经醒了,她不会接受他的求欢。 他只是因为看到她的身体,一时上头,不想再控制那股原始的欲望,所以想拉她一起沦陷。 明知道她是个寡妇,明知道她配不上他,但他激情上头,以前最嫌弃的点也不在意了,就还是想要她身体。 但沈清不需要这些! 她不想浪费时间去沉沦在没有结果的激情中。 她不需要! 思及此,她转过身去,拒绝沟通,仅留一个背影给程稚文。 …… 沈清洗完澡,披上皮袍回到房间。 程稚文从贵妃椅上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拦腰抱起。 经过方才在浴室那一番推抵,她心窝子又疼了,也确实没力气再挣扎,就任由他去了。 他把她抱到床上,帮她掖好被子,将她散落在耳边的碎发往后拨去。 “我下去让大夫上来面诊,你先躺着。” 沈清点点头。 很快有一个洋人医生跟着程稚文进屋来,他用英文问沈清哪里不舒服。 沈清就把自己熬了一宿,然后心脏疼痛的过程和发作频率描绘了一遍。 医生拿出一个喇叭模样的东西,似乎是听诊器,请示程稚文:“我能把这个工具放在夫人的胸口上,听心跳声吗?” 沈清轻咳一声,在被子里抓紧了领口。 她身上还穿着睡袍,领口只是虚虚地掖着,那个大东西往自己胸口一顶,好像确实有点敏感。 偷偷把领口拉紧,那边医生获得程稚文的首肯,走到床边,俯身用听诊器听她的心跳声。 边听边摇头,示意程稚文到外头说话。 沈清见状,心里登时也有点慌了。 门外。 程稚文神色凝重地看着医生:“她心脏有什么问题吗?” “夫人可能有先天性的心脏疾病,这次因为熬夜所以发作。” “那要如何医治?” “现在尚无办法,只能好好休息,补充影响,不要劳累。” 程稚文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他送医生下楼。 临上车前,医生忽然道:“夫人的身子,恐怕也不适合孕育孩子。” 程稚文一怔:“不适合孕育孩子?” “是的,以夫人目前的心脏情况,负荷不了怀胎十月。” 程稚文懂了,送他上马车。 马车出了院子,他面色凝重地转身回屋。 沈清躺在床上休息,见他进来,问:“医生说什么了?” 他回神:“说你身体弱,要多休息,注意营养,不能再熬夜。” 原来是这样。 沈清放下心,翻过身去,拉住被子盖好身体,叹气道:“就是得养尊处优呗,但没那个命啊。” 高家目前就靠她一个人撑,她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得继续熬下去。 休息这种事,想想就好。 程稚文下楼端了食物上来,放在床头柜上,帮她把靠枕架好,扶着她坐到床边:“先吃一点东西。” 沈清两天没吃东西,饿过头,没什么食欲,只吃了一点点肉粥,就拧着眉心说腥,吃不下。 程稚文让张妈先把饭菜撤下去,晚些时候,再做点番茄鸡蛋面上来。 “面条好消化,不腥,晚点再吃点。” 他轻声说完,拿了浴袍进浴室洗澡。 沈清靠在床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浴室方向。 程稚文这段时间的转变,她看在眼里。 大约是他在船上经历了枪击,昏迷后醒来开始转变。 而伦敦的第一夜,她不小心扑到他怀里,他干脆将她抱到腿上,吻了她。 那次之后,他仿佛放飞自我,每一次见面,都急不可耐地抱她、亲她。 沈清想不明白他为何这般转变,上船之前,分明还是体面克制的。 难道是在船上被那枚子弹嘣坏了? 也不对啊,子弹嘣在背上,又没嘣头上。 嘣头上? 沈清偷笑。 “在笑什么?” 程稚文穿着黑色的真丝浴袍,走到床边坐下,低着脑袋擦头发。 沈清轻咳一声,背过身去。 许是方才吃过东西,眼下身体不那么虚了,思绪也集中了些。 她想把最棘手的事情先处理了,于是问:“施密特那边怎么样了?” 程稚文边擦头发边说道:“给他看过机器的专利证书,他无话可说,但要求我们把之前那台旧机器的英文版协议给他。” 沈清反应片刻,惊讶地转过身来:“这机器是抢走了他的专利?” “我们这台机器,和他那台没多大关系。是一台全新的机器,有属于自己的专利。” 沈清懂了。 程稚文把机器拉去德国,让德国其他工业设计师照着旧机器的原理,避开所有会引起纠纷的地方,重新做了功能差不多的机器出来。 并且抢在施密特前面,在德国取得机器的专利权。 所以施密特眼下也无计可施,只能要求拿回她手上那份英文协议,收回之前谈好的让利,也算为自己挽回一点损失。 抢注专利这件事,整得有点不地道,但风格很程稚文。 沈清不认可,但也明白这是对付施密特最好的办法。 以恶制恶。 她掀被下床,走去打开手提箱,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递给程稚文:“英文协议在这里,给他吧。” 程稚文放下擦头发的毛巾,接过纸袋。 似是怕她不舍,他安慰道:“新机器的专利权在我们手上,之后你想对谁免专利费都可以。” “好。” 沈清回到床上,靠在床头想事情。 程稚文擦干头发,躺到床上来,帮她把被子掖到肚子上。 他就靠在她身旁陪着她。 “我跟施密特说清楚了,之后旧机器的一切行为,我们都不会再干涉,由他做主。而他,也不能再来你的工厂捣乱。” “他怎么说?” “他自然高兴,从此各发各的财。” 沈清无奈笑笑:“倒也是双赢。” “叩叩,”有人敲门。 程稚文掀被下床。 沈清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来到门口。 第146章 团圆夜 门开,张妈将手中的托盘交给程稚文,眼睛一个劲儿地往里头瞟。 视线与沈清对上,又往沈清身上瞧了几道。 程稚文关门,反锁,端着托盘回来。 是一大碗番茄鸡蛋面。 看着那红花花的汤汁,沈清咽了咽嗓子。 没穿来之前,她相当热爱跟番茄有关的菜。 什么番茄鱼、番茄牛肉、番茄鸡,她都爱吃。 穿来之后,成日疲于奔命,常常是有什么吃什么,已经忘了自己最爱的菜色。 程稚文把托盘端到她那侧的床头柜,把筷子和汤匙给她:“来,趁热吃点。” 沈清接过,先撇一口汤喝。 酸甜浓稠的汤汁过喉,她满足地对程稚文笑了下:“味道还不错,你要一起吃吗?” 托盘里还有一副干净的餐具。 程稚文笑:“好。” 拿起小碗,分了一些到碗里,也大快朵颐起来。 沈清边吸面条边看着他:“这个张妈人虽然不怎么样,但厨艺倒是不错。” “你不喜欢她?那我把人换了。” 沈清笑,筷子卷着面条:“别别别,这是你宅子里的人,没必要因为我不喜欢就换了。不过你上哪儿找的这个人?” 程稚文回想半晌:“永州老家的老管家介绍的,似乎是他的同乡。” 沈清点点头,没多想。 老乡介绍老乡很常见。 她把一大碗的面都吃光了,连汤汁也不放过,饱餐一顿,躺在床上摸着圆鼓鼓的肚子。 程稚文把餐盘端下去,很快回来,坐在床边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背过身去。 “能不能起来?我带你看个东西。” 沈清懒懒起身:“看什么?” 程稚文于是绕到她那一侧,扶着她下床,悉心地帮她把睡袍的带子系紧,然后揽着她来到窗边。 窗户打开,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悬在空中。 沈清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五。 她转身看程稚文:“今儿是中秋节!” 程稚文笑着从后头抱住她,双臂圈住她细细的腰肢,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中秋团圆。” 他说话的时候,下巴一震一震的,震到沈清心坎里去了。 她目光柔软地看着天上的明月:“我昨日赶着回江州,就是要回去团圆的。出来四个月了,素兰春菊肯定想我了。” 说完抬头看程稚文:“你不需要回老家与家人团圆吗?” “过年才回去。” 沈清点点头,心中想的却是今夜要早点睡,明日一早上工厂看看,没问题就赶回江州。 虽然错过了八月十五,但和家人一起过八月十六也会很美好。 且她这次也想早些回去处理跟赵员外的债务问题。 思及此,就从程稚文的怀里挣脱出去,去检查自己的手提箱。 程稚文一个人站在窗边看月亮。 沈清检查好手提箱,回床上躺着,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 “我明日一早去工厂,没问题的话,就回江州去了,有些事情得回去处理。” 程稚文偏过脸看她,没说什么,关上窗户,也躺到床上。 沈清不忘警告他:“医生说了,我身体不好,你让我安生睡个觉。” “好。” 他帮她掖好被子,躺回自己的位置。 果真一晚上老老实实的没闹她,沈清警醒片刻,迷迷糊糊地睡着。 翌日天一亮就起了,简单洗漱过,换上宽松的褂裙。 从衣帽间出来的时候,程稚文也醒了,坐在床上看着她。 见她又换上清朝褂裙,迷茫一瞬,朝她招了招手。 沈清把红宝簪刀插到发髻上,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怎么了?” 他看她半晌,温声说道:“我还有事,就不送你回江州了。” 她笑:“没事。” “自己注意多休息,保护好自己。” “好。” 沈清转身要出门,忽然想起心底挂念的那件事,又转身看程稚文。 “我还是希望你能脱离那个组织,做个简单的生意人,爱这个国家,爱人民。” 她红着眼眶看他:“如果你与这个国家、与人民为敌,我会杀了你。我说真的!” 说完,提起手提箱,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出了别墅大门,江深立即上前来接过箱子放到马车上。 沈清提着裙摆走到马车边,转身看向二楼主卧方向。 程稚文站在窗后看着她。 她抬手对他摇了摇,上了马车。 工厂一切安好,程稚文多派了人加强守卫,就算施密特之后还要找工厂麻烦,也不是容易的事。 沈清放心回江州。 …… “沈老板,快到江州地界了。”江深在帘外喊道。 沈清拉开帘子看向外头。 看到前方熟悉的城门,满心激动。 离开四个月,想回去见素兰、春菊、高家人,还有齐振恒。 想起自己离开前,齐振恒听说她要独自一人前去英国,强烈反对。 沈清觉得自己应当去跟他报个平安。 正想着,马车忽然一顿,马匹嘶吼起来,车厢往前冲去。 沈清差点被甩出车外。 她紧紧抓着小窗户的边缘,身体才没被甩出去。 “江深,老许!”她虚弱问道,“出什么事了?” 话刚说完,就听到外头一阵阵刺耳的金属声。 是挥舞刀具的声音。 沈清想起上次去天津路上碰到的山贼,头皮一麻,躲到帘子后,悄悄打开一条缝看向外头。 江深和几个黑衣人厮杀着,老许操控着缰绳,要让马匹重新跑起来。 黑衣人瞧出他的意图,冲了两个人过来,一人一刀,将马的两条前腿齐齐砍断。 马儿凄烈地嘶吼起来,之后双膝跪地,倒地不起,车厢往前冲去。 老许呆滞片刻,立刻转身掀开帘子:“沈老板!快走!快!” 沈清提上两个手提箱,跳下马车,跟着老许往城门方向跑。 城门有护卫,只要进了城门就安全了! 可城门距离这里还有一大段距离,沈清身子虚弱,跑不了几步,心脏又剧痛起来,痛得她一下跪到地上。 眼看黑衣人要杀过来,老许牙一咬,蹲下身子:“沈老板,您上来!我背着您跑!快!” 沈清痛得直不起身子,压根没法爬到老许背上。 她绝望回头,看着同样倒地的江深,还有朝自己赶来的黑衣人,牙一咬,用尽全身力气站起身。 第147章 要的只是她的身子 一大群黑衣人狂奔而来,围住老许,举起大刀朝他劈去。 沈清吓得尖叫出声:“老许!” 就在她以为老许会就此死于黑衣人的刀下时,不想老许却是迅速从腿上抽出了一把枪,朝黑衣人射过去。 黑衣人倒下几个。 老许回头,对沈清大喊道:“沈老板!快跑!快!” 沈清回神,连滚带爬地往前,奈何心脏实在太痛,根本使不出力气。 身后,老许发出一声惨叫。 她回头看去,就见不断有黑衣人冲上来,都是抱着不要命的心态往上冲,老许持枪的手,早已被他们砍伤,抢掉到了地上。 数十个人把老许包围住,沈清看到他们举起了大刀。 老许和江深一倒下,她也跑不了,而她也不能丢下他们自己跑了。 她折返回去,吼道:“放开他!我跟你们走!” 黑衣人登时放开老许,朝她涌来,把她五花大绑塞进另一辆马车里。 车窗外,老许在低呼:“沈老板……沈老板……” 沈清听到了,大声说道:“快带江深进城治疗,去找齐大夫!找齐大夫!” 马车跑起来。 老许的声音渐渐远去。 但沈清相信他能读懂自己的暗示,去通知齐振恒。 一路颠簸中,被绑住手脚的她,像一块鱼肉,不知自己会被带到何方。 虽然先前就知此次回江州和赵员外对线,不会顺利,不想竟这般凶险,连城门都还未进去,赵员外就已经派了人在城外等着她。 她能猜到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上次她只不过希望提前归还债款,赵员外就已收买高元奇高元香二人陷害她,这次债务到期,她要如数归还,拿回地契,赵员外肯定要狗急跳墙。 之所以没就地杀她,应当还是惦记她的身子,想先折腾她一顿,再把她杀害。 赵员外爪牙众多,就算是有枪的江深和老许都敌不过,她又如何才能让自己逃出生天? 恐惧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沈清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马车走了不久,很快停下。 沈清猜这是在城关附近的地方。 她松一口气。 好在不是太远,否则她就算杀了赵员外,也不一定有命能逃回城里。 “下来!”有人钻进马车里,将她扭下马车。 沈清没有挣扎,保留体力自救。 眼瞧四周。 全是高耸入云的树,像护卫队一样包围着中间一座平屋,看不到明显的出口。 “走!进去!”黑衣人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边观察环境,边缓慢地往里头走。 路上隐约有一条被脚踩出来的浅浅的道子,顺着那条道子,应该就是出口。 她暗暗记住那条道子通往的方向。 被推着进大门。 四平八阔的客厅中,正中放着一对雕龙太师椅,龙头狰狞地向着外头,后面的墙上,是一幅龙腾图。 沈清眯了眯眼睛。 封建社会,龙凤是帝皇专属物,民间不能有任何雕龙绣凤的元素,这间屋子,敢如此大胆地使用龙元素,释放了两个信号—— 首先,这个屋子的主人,觊觎皇位。 赵员外身为一名豪绅,平日也就在江州横着走,做点强抢的买卖,没那个野心、也没那个志向去觊觎皇位,所以这间屋子的主人,不是他,是他背后的人。! 再者,她这次是必死无疑……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这间屋子的秘密。 思及此,沈清脊背一凉。 但反过来一想,如果她今天能活着出去,也许就能将赵员外跟他背后的人一网打尽!因为她发现了这个地方! “沈氏?”幽灵一样的声音,从沈清身后响起。 赵员外背着手,俯着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她被他这副表情吓了一跳,后退一大步,大声喝道:“你把我抓到这里做什么?” 赵员外登时变了脸色,骂道:“贱人!谁叫你给脸不要脸?” 沈清咬牙看着他。 并非她没勇气对骂,而是这种时刻骂了没用,耗费体力不说,还会令对方恼羞成怒,更快杀了她。 她看一眼守在大门口的打手,深知就算现在把赵员外杀了,也跑不出这个大门。 只能智取,不能硬来。 沈清看回赵员外,放柔了声调,试探道:“你要怎样才能放我出去?” 赵员外登时又笑起来,视线落到她胸脯上,怪声怪调地说道:“你也真是傻,好不容易把你抓过来,岂有再放你走的道理?” “我愿意把高家的宅子卖给你,你放我走!” 赵员外大笑片刻,又恶狠狠地看向她:“把你杀了,我要高家的宅子还不容易?上次之所以提出再花二十万两买高家的宅子,纯粹是给齐大人面子!你还真以为高家那破宅子值二十万两呐?” 沈清冷笑:“对啊,所以我也一直很纳闷,大人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高家的破宅子?” 赵员外对着虚空拱了拱手:“没错啊,李大人要什么样的宅子没有,要高家那破宅子?” 李大人? 沈清记住这个姓,冷冷看向赵员外身后那副龙腾图。 之前还三缄其口,现在对这位李大人,是一点都不加避讳了。 沈清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李大人揪出来,否则永远没有安宁之日! 可要怎么才让这个人现形? 沈清看向赵员外。 只能从他这里找突破口。 她忍住胃底的不适,谄媚地对他笑道:“其实我很羡慕你,能帮李大人做事情,如果李大人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愿意向李大人效劳。” 赵员外狐疑地看着她:“你要如何效劳?” “大人想要高家的宅子,我就双手奉上。大人想要我帮他做生意,我也是可以的。” “这点我倒是相信。”赵员外笑着摸了一把她的脸,“你这个小寡妇,别的不行,做生意倒是有一套。” 视线往她被绳子勒得紧紧的胸脯上一落,淫笑道:“要我为你牵线,可以,你得先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沈清知道这“诚意”指什么。 赵员外想要她奉上身子,看她是不是真的能放得开。 又或许,一切都是幌子,要的只是她的身子,之后再把她杀害。 沈清看一眼守卫森严的大门口,牙一咬,忍住从胃底翻涌上来的恶寒感,对赵员外笑道:“咱们到里头?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的。” 第153章 神秘男人是谁 一家三口进了屋。 沈老爷再次提起方才所说的那门亲事。 对方是几十年来、一直帮着沈家做碾米活的家庭的大儿子,两个月前,妻子难产死去,父母随即到沈家求亲。 沈家一直做粮食生意,每年从各处收了稻谷,就交给这家去碾,可以说这家是靠着沈家发财的。 “这孩子我看着老实,人也长得俊,我看着配咱们清儿是够得着的。”沈老爷对陈氏如是说。 陈氏并不反驳,只温柔地点着头:“老爷觉得好就好。” 沈老爷看向沈清:“清儿,你觉得如何?” 沈清道:“他妻子才走两个月,且还是为了给他生娃儿才死去,他却这般急着再婚,我觉得他人品不妥。” 这一说,陈氏也面露担忧,小声对沈老爷说道:“清儿说的没错呢。” “话虽如此,但咱们想把清儿留在身边,就一定要为她在永州寻一门亲事,而这永州城里,能跟清儿相配的,暂时也就这孩子了。” 沈清头皮发麻。 她压根不想留在永州。 想了想,说道:“爹娘,女儿在江州过得很好,吃穿不愁,有人伺候,女儿不想再嫁。” 沈老爷和陈氏对此倒是没有丝毫怀疑。 江州和永州离得远,他们也就嫁女儿之前去过一次,知道高家是富贵人家,后面高家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他们是不清楚的,以为女儿在高家一直过得很安逸。 但在沈老爷看来,再安逸的日子,都不如有丈夫疼爱来得实在,他认为女人必须要有男人。 可女儿却对他找的亲事毫无兴趣,他不免联想到其他。 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守在门口的江深,又看回沈清:“外头那年轻人,是何人?” “是我的保镖。”沈清解释,“我一个女人没了丈夫,怕人欺负,就请了他当我的保镖。” 沈老爷就道:“你也知道一个女人没了丈夫是要被人欺负的,那你就听爹的劝,赶紧再嫁!” 陈氏也点头附和:“你爹说的是,有个男人护着你才好。” 封建社会的女子,大多不识字、不曾习武,有的甚至还裹小脚,之于她们而言,价值似乎只剩下生儿育女,而她们的生存,则依附于丈夫。 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安全保障,都需要通过男人来实现。 但沈清不需要这些。 她看向沈老爷和陈氏,笑道:“我明白爹娘的担忧,但我现在在高家生活得很好。我自己做生意,有银子花。安全方面,有保镖。出行呢,有马夫。至于儿女……” 她揽了揽坐在自己身侧的素兰:“素兰既是我的徒弟,也像我的女儿一样,将来她定会孝顺我的。” 沈老爷一听这话,急道:“到底不一样!不行,你必须去见见爹娘为你寻的这位少爷!” 沈清话已至此,见他们仍然执着,怕再说下去要吵起来,只能是起了身,对二人欠了欠身:“恕女儿难以从命。” 说完,牵着素兰进原身出嫁前住的屋子。 春菊为她整理细软,感慨道:“少奶奶,我觉得老爷说的这位少爷,还是可以的,您要不去见见?” 沈清打量着房间,随口问道:“可以在哪里?” 春菊一噎,临时整理措辞:“鳏夫很多都是老头子,这位少爷倒是和您年纪相仿,而且他的娃儿才刚出生不久,你把娃儿养大,娃儿就只认你这个娘。如果找年纪大的鳏夫,娃儿大了,是不认后来的娘的。” 沈清觉得好笑,但没说什么。 春菊的格局也就那样了,多说无益。 倒是素兰说道:“师傅想嫁人的话,嫁给师娘不是更好吗?他没结过婚,没有娃儿,还对师傅好。” 师娘是程稚文。 春菊扑哧一笑,食指戳了戳素兰的额头:“你师娘眼光多高呀,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我看呀,只有格格才配得上他哩!” “那齐大人呢?他不是也喜欢师傅吗?” 春菊叹气:“你不懂,很多时候,不是喜欢就能成亲的。” 她也看出齐振恒喜欢自家主子,但更明白齐振恒几乎没可能娶沈清,至多让沈清做个侧室。 “做人侧室,是要被正妻管教的,甚至正妻要将侧室卖了都行,所以还不如做鳏夫的正妻,至少名正言顺、无需日日担心被正妻卖了……” 她自己在那边叨叨,沈清没理她,在屋里到处看着。 很传统的清式闺房,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有人定期打扫。 梳妆台上一个半面具引起沈清的注意。 她随手拿起来,往脸上一戴,看向镜子。 镜中女子上半张脸被面具遮掩,下半张脸尖尖的,嘴唇红润、微翘。 回忆忽然山崩地裂地袭来,沈清面前再次出现上元灯节那一幕。 戴着面具的少年穿越了时空,来到她面前,低头吻她,她看到他的浅棕色的瞳仁和瘦削的下半张脸,以及唇角一颗并不明显的痣。 他不是程稚文! 沈清忽然惊醒,往后退了一大步。 程稚文唇角没有痣! 上元灯节上亲吻原身的少年,不是程稚文,是一个和程稚文长得十分相像的人! 所以程稚文也许并没喜欢过原身? 他一开始以为她是原身,所表现出来的嫌弃、不耐,都是真的? 而那个亲吻原身的神秘男人到底是谁呢? 程稚文的孪生兄弟吗? “少奶奶……少奶奶……”春菊喊道。 沈清回神,指着自己脸上的面具给她看:“我是不是曾经有一年,戴着这个面具去过上元灯节?” 春菊点头:“是呀,就是和程二少去的那次,您之前问过我了呀!” “你再好好想想,那次除了程二少,还有何人一起前去?” 春菊摇头:“好像没有了……” “程二少有孪生兄弟吗?” “应该没有吧。” 沈清错愕。 记忆是不可能出错的,且现在还有这个面具佐证,少年亲吻原身一定是真的,可程稚文没有孪生兄弟,那个和他长得相像的男人到底是谁? 第154章 她男人才死多久? 翌日,小年。 陈氏一大早就让人上集市买食材,要亲自下厨,晚上和女儿一起吃小年夜的饭。 她问沈清喜欢吃什么,沈清想了想,没什么想吃的,陈氏便让人去买了鸡和鸭,早早的就放进锅里蒸。 “不加一滴水,那汤全都是鸡鸭身上冒出来的,可补了,以前你长身体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做给你吃的。” 陈氏说着,不舍地看着沈清消瘦的身子,红着眼睛说道:“你看看你现在,比当姑娘的时候还瘦。” 沈清笑笑,没说什么。 原身的父母不知道高家后来发生过那么多怪事,还以为女儿在高家过得不错。 沈清也不打算告诉他们,她不想多生事端。 这次回来小住一阵,再回来,又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几年应酬一次,也算为原身尽尽孝心,她倒是可以接受,但她确实不想原身的娘家参与高家的事。 感觉到有人抓自己的褂衣,沈清低头看去,就见素兰不解地看着自己。 她蹲下身,平视素兰:“素兰,怎么啦?” “小年饭,要和家人一起吃对吗?” 沈清笑:“对呀,所以咱们晚上会在这个院子里吃小年饭哦。” 素兰绽放出放松的笑。 沈清知道她也不想看到沈家其他人。 正想着,有丫鬟跑进院子,对陈氏叩首道:“二太太,老夫人让五小姐晚上到西院用膳。” 陈氏站起身,惊讶道:“你说什么?老夫人要和清儿一起用膳?” “是的,老夫人让五小姐一个人过去就好。” 陈氏激动得频频点头,好似受了什么大恩惠。 她转身,红着眼眶抱住沈清:“清儿!你奶奶终于愿意让你去她院子用膳了呀!你奶奶她接受你了!” 沈清皱眉:“什么?什么叫她接受我了?我难道不是她的孙女?” 陈氏垂眼抹泪,没再往下说。 沈清就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在傍晚,带着春菊和江深一起去了西院。 沈家这处宅子,一共有四个小院落。 东院是沈老爷和正妻、儿子一起住;西院则是老太太和两个未出嫁的孙女一起住。 而南院,便是陈氏居住。 沈老爷和陈氏感情一直很好,所以住在南院多,从小看着原身长大,所以更疼庶出的原身,在原身十岁,就为她订下与程家二少爷的婚约。 这些是沈清这两日才听说的。 男人果然只爱深爱的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五小姐,您请进。”守着院门的小厮恭敬道。 沈清回神,抬头一看,已经到了西院。 人站在院门外,远远看过去,就瞧见主屋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好像来了不少人。 沈清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身后的春菊小声骂道:“哼!十九年不曾看过您一回,就是您出嫁也装作不知道,我就不信老太婆这么好心请您一起用膳!肯定是鸿门宴!” 沈清看着前方热热闹闹的屋子,无所谓地笑了下:“一个老太婆能怎么地我?别担心,我什么场面没见过?” 春菊担忧地看着她:“老太婆是不能拿您怎么样,但她有三小姐四小姐两个爪牙呀!你看看昨日,你才刚回家,她们立马就给了你下马威。” 沈清轻哼一声:“我不想多生事端而已,真当我怕他们?” 她偏过脸,用余光看一眼江深的胸膛:“待会儿我没出声,你不能出手。” “我知道了。” 沈清拢紧披氅,双臂往前活动几下,已是一副应战的准备。 江深为她撑着伞,不让雪花落到她身上。 她背着手上了台阶,往那门口一站。 热热闹闹的屋子登时安静了下来。 老太太坐在屋内正中的太师椅上,一头银白发丝,皮肤白得透出粉,含笑看着她。 沈清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老太太,登时知道原身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眉毛是哪里来的了。 老太太本身就美,陈氏也漂亮,父系的隔代遗传加母亲的基因,所以原身生得绝美,否则也不会在江州被人退了婚,高家儿子还死活要娶她。 还有上元灯节上,那个吻了她的神秘男人…… “呦!五妹又带了保镖出来了呀!”沈渝讥笑道,“这到底是你的保镖,还是你的情夫呀!” 沈澜装模作样地去拉她,然后红着脸偷偷看江深。 沈清早料到她会说这些,但她不在意,示意江深候在门口,自己脚一抬,进了屋,直直走到老太太面前,对老太太鞠了一躬,不卑不吭道:“奶奶小年好,清儿来给您请安了。” 方才还笑得十分开心的老太太,登时一脸的面无表情:“抬起头来。” 沈清大大方方抬起头。 老太太打量着她,眼底有惊艳。 这个庶出的孙女一出生,她就没正眼瞧过,竟不知道已经出落得如此娇美。 可漂亮是漂亮,那命也是真硬,不近克死了丈夫,连公公也送走了。 思及此,老太太更讨厌她了,尖酸刻薄道:“我可听说,你丈夫公公死了后,婆家不行了?欠了一屁股债,你还差点被人抓去卖了?” 沈清不想让沈家人知道这些,主要还是不想陈氏担心,便道:“没有的事儿,我丈夫公公虽然不在了,但我婆婆在,我过得不错的。” 老太太冷哼一声:“你可别骗我了,我刚派人去打听,你过得惨极了,到处借钱,这次回沈家,是打算借钱来了?” 屋里所有人都笑出声,特别是沈渝,笑得更夸张了。 “她这次回来呀!是让她娘帮她找鳏夫,好让她改嫁呢!她男人才死多久?尸骨未寒的,她就着急着找鳏夫,真是贱到没男人不行了!” 这说得有点歹毒了,直接上升到人身攻击。 沈清再想息事宁人,也不能接受众人面前被这样侮辱,正要开口,忽然一道爽朗的笑声从屋外传来,她才知道沈良今夜也在此用膳。 沈渝率先跑到院外,亲亲密密地挽着沈良的手臂:“爹,您终于来了?都等您呢!路上雪大吧?” 说着,手在沈良肩上扫了扫,为他扫去落在肩头的雪花。 沈良十分受用,笑着对身旁另一个中年男人说道:“你瞧瞧我这三闺女,不嫁人,愣是要养在家里孝敬我呢!” 那人笑道:“沈老爷好福气呀!” 说着上了台阶,看到站在屋内的沈清,大吃一惊,急忙走进去,说道:“沈老板,您怎么在这儿?” 第155章 狠劲儿 沈良还以为好友喊自己呢,笑道:“沈老板我在这儿呢!你对着谁喊沈老板?” 陆老板指着沈清说道:“我说的是这位沈老板啊!” 话刚落,想起沈良也姓沈,看看沈清,又看看沈良:“你俩是?” 沈良笑:“这是我的小女儿,老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陆老板再看回沈清,视线定格在她身上那件粉色的披氅上。 沈清在船上也穿这件披氅。 “不会错!”他激动道,“你就是沈老板!” 沈清却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便就站在那儿没做声。 门外,江深已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陆老板激动道:“沈老板,您和克拉克的生意,后来谈成功了吗?” 沈清这才想起来,当初她去宴会厅向克拉克推销时,宴会厅里也有不少华人老板。 想必眼前这位,当时应当也在宴会厅,且是一个头等舱的客人。 思及此,沈清笑道:“没有谈成。克拉克先生对我的货品很满意,但因为细节上的问题,最终没有合作。” 陆老板秒懂,骂道:“这帮英国人呐,太难伺候了!” 沈清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这里人多嘴杂,且还有几个一心想看她栽跟头的,比如沈渝沈澜姐妹俩,她不能让这帮人逮着任何机会陷害自己。 陆老板却不打算停止可以跟沈清攀谈的话题,又问道:“那您后来到了伦敦,把订单谈下来了?” “谈下来了。第一批卖了一百万件成衣出去,圣诞前刚交了五十万件。” “卖给英国人?” “是的,卖给一位伦敦的慈善家。广州福建的客商也要了一些货去。” 陆老板登时就问:“我听说您主要还是想做出口,怎么后来卖给广州福建的客商了?” “一开始是打算只做出口,但后来去了伦敦,发现并不好做,所以改变了计划。” 陆老板听明白了,朝沈良竖起大拇指:“老沈你这个女儿厉害呐!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在上海开工厂,去伦敦跟英国人谈生意!我在船上,看到她跟英国的贸易商用英文谈生意,我一个大老爷们都服气!” 沈良错愕地看着沈清,难以置信道:“清儿,你在上海开工厂?” 沈清淡淡点头:“是,我在上海和江州都有工厂。” 语气寻常,无半点炫耀和骄傲之意,仿佛这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清儿你……” 沈良看着沈清,就觉得她很陌生。 过去的她,往这么多姐妹面前一站,定已经吓得哆哆嗦嗦,更不说被老太太白眼,定是要哭鼻子的。 可眼下的她,眼神透着男人一样的狠劲儿,人也淡然自信。 细细想来,其实她昨日回到沈家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就都不一样了。 只是他没发现。 她在上海江州开了工厂,甚至跑到英国做生意……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只会女红女德、乖巧听话的女儿了。 沈良怔神间,沈清已经和陆老板走到了一旁。 陆老板小声同沈清商量着:“沈老板,我听说您上海的工厂,有发电机,不知您这个发电机买了多少银子呢?” 说起发电机,沈清才想到还没跟程稚文结算设备钱。 那银票她一直好好地收着,就等着哪一日跟他把账目算清楚了,就把银票给他,不想却是自中秋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沈老板?” 沈清回神,看向陆老板:“不瞒您说,发电机的价格我真记不清,当初一起买的还有其他机器。” 陆老板遗憾道:“说实话,我也想买点机器来试试,这人工效率太低了!” 沈清就问:“您买机器,是要生产什么呢?” 陆老板道:“做那个麻袋,装大米用的。现在的麻袋都是工人一针一线去织去缝,老费劲了!我听说那机器,一天就能做几万个麻袋出来!” 沈良是大粮商,江浙地区的大米,几乎都从他这边出去,因此他底下有许多分销商。 这位陆老板,看来就是他的分销商之一,他每年从沈良这边要走的大米,都得自己准备麻袋分装成一袋袋,然后销往各个粮油商号。 所以他长期需要采购装大米的麻袋,不仅是他,所有从沈良这边要大米的分销商,都需要解决麻袋的问题。 沈清有了主意,看向陆老板,笑道:“你想用机器做一个麻袋,分别需要发电机、织布机和车缝机,一共需要三种机器,不是只买一种机器就能成事的,而且……” 陆老板急道:“而且什么?” “而且这些机器全都是外文,即便让你买到手,安装和使用又是一个问题。” 陆老板叹气,摇头说道:“看来也是难以成事!” 沈清将当初买到机子、却无法安装成功的事情对他吐槽了下,他越发觉得想用机器做麻袋是远在天边的事情。 沈清趁势说道:“我那个车缝机是美国胜家的,车出来的料子是一点缝隙都没有,我想这种料子车装大米用的麻袋,应当是一颗粮食都掉不出来。” 陆老板眼睛一亮,登时说道:“那沈老板你帮我加工麻袋不就行了?” 沈清佯装为难:“可我现在光是做自己的货都来不及了……” 陆老板听懂了,立刻给出一个很诱人的价码。 更在沈清犹豫不决的时候,问沈良要了笔墨纸,要当场把订单立下来。 沈良随口使唤沈渝:“渝儿,去我书房拿纸墨过来!” 沈渝赶紧钻进雪中,匆匆跑去沈良的书房拿了笔墨来。 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雪,雪化了后,刘海湿哒哒地贴在头皮上,整个人狼狈至极。 沈澜看到她这样,登时笑起来,指着她说:“三姐你像落水狗,好丑!” 其他几位堂姐妹也捂着嘴偷笑。 沈渝错愕地看着整个屋子的人。 大家都干干净净地在屋里聊天说话,其中最刺眼的就是沈清。 一身清爽,温温婉婉地站着和父亲的朋友说话。 父亲把她辛苦拿来的笔墨夺了去,交给沈清:“清儿,给你。” 沈清接过,走到圆桌前,将宣纸一式两份摊开。 抬起右臂,左手轻轻别着右侧垂下来的袖子,右手拿起毛笔。 沈良登时又看了过来,喊道:“渝儿,过来磨墨!” 沈渝回神,灰头土脸地走到沈清身旁,拿起墨条,为她磨墨。 她不服气地瞧着沈清。 就见她手起笔落,在宣纸上快速写下一整页好看的楷书。 边写边和陆老板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越看越不服气! 她是老三,是正室所出,她一个庶出,且还是已经出嫁的女儿,凭什么能和父亲的朋友谈生意,而她只配狼狈地给她磨墨? 沈渝越想越生气,磨墨的动作重了些,故意飞出几滴墨水到沈清衣袖上,想趁机和她吵架,羞辱她。 第156章 嫁最有本事的男人 可沈清却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衣袖上的墨印,并未说沈渝什么,继续跟陆老板谈论合同细节。 “陆老板,我向来都要先收五成的定金,但您是我父亲的朋友,我收您三成的定金,一万两就可以了。农历十月交货,再付完剩下七成的货款,您看如何吗?” 陆老板爽快道:“没问题!你写下去!我签字给你!” 边说边从荷包里抓出一沓银票,数出一万两放到桌上。 众人震惊地看着那一沓厚厚的银票。 沈家虽然家大业大,但平日里是按月给女眷们发例银的,一个月几两,一年到头也就百来两,谁也没见过一万两这么大数额的银子。 而这沓银票很快被沈清装进荷包里,个个都红了眼。 这可是一万两呐,得她们一百年的例银啊! 谁这辈子都没机会见着这么多银子。 在场所有女眷都红了眼,对沈清是又羡慕又嫉妒。 沈渝更是恨得牙痒痒,面目扭曲。 订单签好,陆老板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那一份对折再对折,藏进怀里。 生意谈完了,这才想起今日前来的正事,看向沈良:“老沈,你说为我家小子介绍的千金是哪一位呐?” 沈良立即朝沈渝招了招手:“渝儿,过来。” 沈渝立马放下墨锭,笑着走过来,依偎在沈良身侧。 沈良说道:“我三闺女,年方二十二,虽大你家公子三岁,但女大三抱金砖不是?” 陆老板打量着沈渝,又看看沈清,问:“沈老板是老几?” 沈良道:“清儿是老五。” 陆老板就觉得,老三老四都还未出阁,身为老五的沈清定也待字闺中。 可再看她梳着一个象征已婚身份的大发髻,额头光洁饱满,又不确定了,便大胆一问:“这五小姐婚配否?” 沈良叹气:“老五已经出嫁了,但五女婿一年多前过世了。” 陆老板稍稍有些可惜,问:“五小姐可有娃儿?” 沈良看一眼没什么表情的沈清,摇了摇头:“哎……没有子嗣。” 陆老板登时一喜,说道:“那把五小姐许配给我家那小子如何?” 沈良一惊,看着好友,一时不知说什么。 沈渝见状,崩溃了,尖叫道:“陆叔叔,沈清嫁过人!她是个寡妇!你儿子要娶克夫寡妇吗?” 陆老板笑道:“这人都有生老病死,都是天命,怎么能说是五小姐克夫呢?我看着五小姐挺好,岁数也和我家那小子相仿,我看行!” 沈良纠结。 老陆和他做了几十年生意,他看着老陆的儿子长大,小伙子一表人才,品行端正,所以他才会极力促成沈渝和老陆儿子的婚事。 不想,老陆却是为儿子看上了守寡的沈清。 这叫沈良不知该答应哪个。 两个女儿他都想嫁出去。 但前些时日,已为沈清谈下一桩条件更为匹配的婚事,这陆家的儿子就许给沈渝罢。 这下两个女儿都能嫁出去。 思及此,沈良就对陆老板说道:“老陆,这老五,我已经为她谈下一门亲事,老三跟令公子更合适。” 陆老板登时拒绝道:“不行!我们陆家中意五小姐!” 沈清默默看着这一切。 她知道陆老板为何执意要儿子娶她,因为她有机器,有工厂,娶她回家,等于娶了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而沈良一定要让沈渝嫁进陆家,定也是想利用生意关系解决沈渝的终身大事。 而她这个守寡的女儿,还有个鳏夫可以搭配。 两个封建老男人的算盘各自打得乒乓响,却是一点都没问她乐不乐意。 沈清慢条斯理收起订单,拢了拢披氅,对着老太太和沈良鞠了一躬:“我有点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了。” 人刚跨出门槛,江深的伞立即撑起来,遮着她走进风雪中。 穿着粉色披氅的她,像一朵盛开的寒梅,在风雪中傲然挺立,气质斐然。 陆老板看着,越发的喜欢。 沈良在旁说道:“老陆,就这么说定了!择日让媒人上门,咱们把我家老三和贵公子的婚事定下来!” 陆老板还望着沈清的背影,摇了摇头:“我们家还是中意五小姐,媒人要上门,也只会是为了五小姐而来。” 说着,对沈良拱了拱手:“老沈,那我先告辞了!” 沈渝看着陆老板离去的身影,急得跺了跺脚,骂道:“爹!你今晚既然安排了人来看我,为何还让沈清那丫头过来?现在人家要她不要我了!你看怎么办!” 说完,跑到老太太跟前又哭又闹:“祖母,沈清她娘抢我娘的男人,现在她女儿也来抢我的男人!沈家是不是欠她们娘俩的啊!呜呜呜……” 老太太嗔怪地看一眼沈良:“不会安排事!既然要给渝儿找婆家,就私下安排,把陆老板带来一屋子女眷的地方算什么?” 沈良解释道:“下午和老陆谈事儿,谈完才知道他儿子还未成婚,我一想这介绍给渝儿不是正好嘛!一问,渝儿在您这儿,我就直接把人给带过来了嘛!” 沈渝闻言,登时怪老太太去了:“是祖母让沈清过来的!” 老太太瞪着眼睛道:“我也是想着为你娘出口恶气,把她喊来羞辱一番!这还不是为了你们!” 沈良一听,登时怒道:“什么?羞辱一番?为何要羞辱清儿?” 老太太一噎,没说话了。 沈渝哭得更大声了。 沈良见状,拂袖而去。 …… 沈清前脚刚进房,沈良后脚也进了院子。 让陈氏把她喊出去,对她说道:“这陆家的亲事是要指给你三姐的,你就别惦记了,人家现在虽然这样说,但不会真的看上你的!” 沈清无所谓地笑笑:“我对陆家没兴趣,你尽管让他们娶沈渝。” 虽看上去面色无波,但内心真的有被气到。 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是寡妇,她不配嫁给未婚男子。 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对沈良说道:“你不必费心帮我找鳏夫,我不会嫁鳏夫!我若想嫁人,定嫁未成过亲、最有本事的那个男人!” 第157章 欺负她,没门! 沈清自小年夜与沈良顶了嘴,沈良好几日没再提让她见鳏夫的事情,她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很快到了除夕日。 陈氏一大早起来准备年夜饭的食材。 沈清闲来无事,便站在膳房里看她料理食材。 这陈氏做得一手好菜,性格温顺,沈良在她这边,吃好睡好,精神松弛,难怪常年住这里。 “你出嫁这两年,娘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吃年夜饭,”陈氏又哭又笑地说道,“你今年回来过年,咱娘俩终于又能像以前那样,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夜了!” 沈清说道:“明年,您也可以去江州跟我一起过年。” 陈氏苦笑:“哪有娘家人去婆家跟你一起过年的道理……这会让你婆家人看不起的……” 沈清轻哼一声,得意道:“高家现在我做主,你尽管去,没人敢说什么。” 陈氏扭头看一眼身后的院门,压低声音:“清儿,要低调。” 沈清就觉得她活得太累:“您在自己的院子里,怕什么呢?想说什么说什么!” “小心隔墙有耳……” 沈清故意大声:“谁敢把这院子的事情说出去,全都打死!” 当然不是真的想把谁打死,只是故意吓吓下人罢了。 正说着,一个丫鬟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子,喊道:“陈姨娘,陈姨娘?” 陈氏闻言,“哎”一声,停下手中料理了一半的鱼,双手往围裙上一抹,迎了出去:“怎么啦?” “老太太请您和五小姐今夜到西院吃年夜饭。” 陈氏惊喜,再次确认:“老太太请我和清儿一起过去?” “是的。”丫鬟朝她欠了欠身,“请您和五小姐务必准时出席,奴婢先回去了。” “哎好!” 陈氏转身,通红的眼睛看着沈清:“清儿,清儿,你祖母请咱娘俩去吃年夜饭呢!” 沈清有点烦躁:“我不想去,跟那些人没什么好说的。” 陈氏感恩戴德道:“你祖母终于愿意接受咱们了!我住进南院二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让我们去吃饭……” 说着,双手合十,脸对着天,嘴里念念有词地感谢神灵。 沈清摇摇头,转身回屋。 陈氏顾不上准备年夜饭,很快就让丫头进屋给自己梳妆打扮。 沈清坐在檐廊下看雪,思考明年的路要怎么走。 年后又要去收春毛了,夏天之前,把给沃克的五十万件羽绒衣送上船,接着做广州和福建客商的货,还有陆老板的麻袋。 这些活,大约立秋之前就能全做完,那之后要做点什么呢? 沈清想到了高家那一仓库的真丝丝绸。 现在没有债务压身,不着急挣钱,是时候该想办法把那一大仓库的丝绸卖掉…… “清儿,”陈氏从屋内走出来,走到沈清面前,转了一圈,“你看娘穿这身衣裳好看不?” 沈清回神,随口道:“好看!” 陈氏开心地笑起来,上前来拉她:“走,你也去换一身喜庆点儿的衣裳。” “我不要,我就这样去。” 陈氏急道:“你祖母第一次喊咱们去吃年夜饭,你穿这样,她老人家会不高兴的。” 沈清刚才在思考生意的事,中途被她打断,本就有点不开心,见她还胡搅蛮缠这些破事,登时提高声调说道:“她不高兴关我什么事儿?我就穿这样!不高兴她把我赶走最好,我省得应酬她了还!” 陈氏愣愣地看着她,红了眼眶:“清儿……你脾气怎么变得这么急了?你以前很乖的,不是这样的呀……” 沈清冷笑:“很乖,所以才会被人欺负啊。好了,您先忙吧,要走了再喊我。” 陈氏抹着眼泪进屋。 沈清继续想生意的事,想着想着,就想起前几日的小年夜,老太婆和沈渝的嘴脸。 今夜,怕也是鸿门宴。 只有陈氏还傻乎乎地认为老太婆终于愿意接纳她。 陈氏这性格真的太包子了,难怪生出来的女儿也那么包子。 在娘家被姐妹欺负,嫁到高家,还被欺负。 一辈子都在被人欺负。 但现在这副身子的芯子换成了她的,要欺负她,没门! …… 傍晚,沈清随陈氏来到西院。 进了厅堂,才发现沈良的正室王氏和两个女儿也在。 这是沈清第一次见到王氏。 这王氏比陈氏要大上十岁有余,体型魁梧,再加生育了五个孩子身材走样,满脸的横肉,看上去足有两百斤。 她和老太太说着话,嗓门又粗又大,时不时朝陈氏和沈清斜来恶狠狠的一眼。 再看陈氏,腰身苗条,白嫩年轻,说话轻声细语的,事事以沈良为主,还有一手好厨艺。 沈清忽然就明白沈良长期住南院的原因了。 呵,男人。 正想着,就见王氏朝这儿走了过来。 陈氏登时白了脸,手都有些哆嗦。 王氏走过来,双手叉着腰,大声呵斥道:“还杵在这儿干啥?不懂得进来请安吗?” 陈氏身子抖了下,抖着嗓子说道:“姐姐过年好。” 王氏冷笑,阴阳怪气道:“谁是你姐姐?我可没有你这种犯贱抢人男人的妹妹!” 字字句句都在提醒陈氏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妾。 陈氏涨红了脸,低垂着脑袋,什么都不敢说。 王氏于是更来劲了,竟抬手推了陈氏一把:“在我面前,你只配自称‘贱妇’!” 陈氏哭道:“姐姐……” 王氏骂道:“谁是你姐姐?贱人!” 说着,就抬起手,要掌掴陈氏,被沈清给扼住了手腕。 沈清将陈氏护到身后,自己面对王氏:“你想怎样?又要我娘请安,又说自己不是她姐姐?那你到底想当什么你倒是说啊!” 话到最后,她几乎是用吼出来的。 王氏大吃一惊。 倒不是被沈清的声调吓到,而是震惊于她敢大声对自己说话,敢瞪着自己。 这丫头,两年前最后打过一次照面,都还不敢抬头看她,躲在陈氏身后像只随时要被人踩死的鹌鹑。 “呦呵!”王氏睨着沈清,“你这个死了男人的丫头,你在得意什么?你跟谁急眼呢?看我不把你的狗眼挖下来!” 第158章 谁动沈老板,我让谁成为尸体。 说着,抬手往沈清肩上一撞,将她推倒在地。 招呼自己的丫鬟:“来人!把她的眼睛给我挖下来!敢朝我瞪眼睛?看我不打死她!” 沈清着实没料到堂堂大粮商的正室夫人,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没有防备,被这么一推,直接往后倒去。 立刻就有几个丫鬟冲上来,只是还没动到她,就被冲进来的江深一脚踢翻在地。 陈氏哭着去扶沈清:“清儿……清儿……” 沈清恨恨地瞪着王氏,对江深喊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是!” 江深立刻抬手锁住王氏的喉咙,直直把人推到墙上控制住。 沈渝和沈澜姐妹俩登时尖叫着冲上去,抓江深,咬江深:“放开我娘!你放开我娘!” 江深不为所动。 沈清站起身,背着手,走到王氏面前:“我本来这趟回来,是没打算惹事的,就小住几日,过了年我就走,但你和你两个女儿一再地挑衅我、侮辱我和我娘。” 王氏吼道:“你和你娘都是贱人!你娘抢我的丈夫,你抢渝儿的丈夫!你们这俩狐狸精母女!” 沈清冷笑着摇摇头:“你丈夫不同意,我娘抢得动?你应该找你丈夫反抗去,你找我娘作甚?还有,你说我抢沈渝的丈夫?我请问你,沈渝嫁出去了么?有男人要她么?” 王氏一噎:“就陆家少爷!本来陆家少爷是要许配给渝儿的,结果被你抢走了!” 沈清哈哈大笑:“那你找陆家去呀!你上陆家要道理去呀!去问陆家,为何宁可要我这个寡妇,都不要你的女儿?” 王氏无话可说,哭着看向老太太:“娘!您可说句话呀!” 老太太长长呼出一口气,皱眉对沈清说道:“好了,都别闹了!把你娘放开!” 她称王氏是沈清的娘。 封建社会,所有侧室生的孩子,都要给正室抚养,称呼正室为娘,孝敬正室。 侧室相当于只是生育工具人。 但沈良宠爱陈氏,且日日住在陈氏的院子里,所以破了这个规矩,一直让陈氏抚养自己生的沈清。 这也是王氏嫉恨陈氏的原因。 嫉恨了二十年,但平日至多就是言语上羞辱她,偶尔赏个巴掌什么的,可这次陆家拒绝了沈渝,点名要沈清嫁入陆家,王氏彻底忍不住了,所以才有了今夜这场较量。 她原本吃准陈氏和沈清都是软包子,所以只多带了几个丫鬟教训她们,不想沈清的保镖竟敢直接上手! 瞧见沈良走进院子,正要进门来,王氏抓住这个机会,忽然猛翻白眼,剧烈咳嗽起来。 沈清见状,立刻说道:“江深!松手!” 江深道:“属下没有用力,她装的。” 沈清再次命令:“我叫你松手!” 这时,忽然一道震怒的声音传进屋内:“你们在做什么?还不给我松手!” 是沈良。 陈氏吓得白了脸,哆哆嗦嗦地跑到沈良身边:“老爷,老爷,你听我说……” 沈良脸色难看地看着被江深锁喉顶在墙上的王氏,再看看沈清和陈氏,怒道:“你们在干什么?” 沈清才知道中了王氏的计。 她倒是无所谓这些小把戏,大不了立刻回江州,但她担心陈氏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失去沈良的宠爱,日后在沈家的日子会更难。 沈良现在明显认为她和陈氏联合起来欺负王氏,他亲眼所见王氏被江深锁喉,看来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 沈清头疼,让江深放开王氏。 江深放手,王氏立刻翻着白眼垂下身子,软趴趴地坐在地上。 沈渝沈澜两姐妹哭着冲过去,一个负责哭丧似的,一个声泪俱下地对沈良控诉道:“爹,沈清这次是来搅得沈家家无宁日的,她都想杀我娘了,您还让她留在沈家?您是非要让她杀了我娘您才开心吗?” 沈良神色一震。 如果沈清真杀了王氏,那他就变成宠妾灭妻! 王氏虽然善妒,但好歹给他生了一儿四女,是沈家的当家主母,万一真叫侧室给弄死了,那叫什么事? 思及此,沈良转身,给了陈氏一巴掌。 陈氏登时被打得摔在地上,唇角渗出血,红着眼睛,爬到沈良脚边求饶:“老爷,老爷,你听我解释……” 话没说完,又被沈良一脚踢到一旁。 沈清立刻将陈氏扶起来,护在自己身后,怒视沈良:“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娘,你有没有搞错?” 沈良伸手,又要打她,被江深给扼住了手腕。 江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我在,谁也不能动沈老板。谁动沈老板,我让谁成为尸体。” 沈良怒极反笑,另一只手指着沈清:“好啊你!你长本事了!你让人教训你爹!你就不怕遭天打雷劈吗?” 王氏和两个女儿趁机闹起来:“赶她们走!她们是故意闹得沈家家破人亡的!赶她们走!快!” 沈良看着陈氏和沈清,也红了眼,牙一咬:“你们给我走!” 沈清冷冷看着他:“走就走!你先把切结书给我娘写了!从此她和你再无半点关系!” 沈良也红着眼看她,大吼门外小厮的名字:“去把我的笔墨印拿来!” 事已至此,沈清才知今夜彻彻底底中了王氏的计。 王氏就是故意挑衅她,逼她出手,让沈良赶走陈氏,因为她知道这个时代绝容不下对正妻出手的侧室。 不管沈良再如何宠爱陈氏,但陈氏的女儿,也就是她,对正妻出手了,沈良是必须要把陈氏给赶走的。 如果不赶走,沈良沈家大当家的地位也会受到威胁。 因为王氏的娘家、王氏的儿子,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 沈清歉意地看着默默流泪的陈氏,就觉得是自己害了她。 原本她在沈家的生活也还算安逸,自己一个小院,过着简单的日子,她一来,就各种鸡飞狗跳。 小厮把笔墨印拿过来了,沈良开始起草切结书。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从太师椅上起了身,走了过来,对沈良说道:“先不急写,我来说两句。” 第159章 这就是我的态度! 王氏以为老太太要帮着自己说话,更得意了。 沈良也以为老太太要帮王氏添油加醋,生怕她提出要教训陈氏母女,急忙说道:“娘,我都知道了,我会好好处理。” 老太太看着沈清和陈氏:“刚才发生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清儿和她娘,没有先欺负人,是渝儿他娘让丫头挖清儿的眼睛,清儿的保镖才出手的。” 沈良对此深信不疑。 老太太向来讨厌陈氏母女,定不会为陈氏母女说好话,所以老太太这番话必然是真的。 沈良登时看向王氏,怒道:“你让丫头挖清儿的眼睛?” 王氏吓得急忙否认:“我没有……” 沈清反问:“你的意思是,祖母她老人家说假话,冤枉您了?” 老太太脸色难看,但没说什么。 王氏娘家实力强,她要卖王氏几分面子的,不好责怪她。 “来人!”沈良吼道,“把夫人给我带回东院!没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门外小厮赶紧跑进来,把王氏带走。 沈渝沈澜两姐妹哭哭啼啼地跟着走。 一场闹剧这才平息下来,但沈清那儿还没结束。 不满地看着沈良,冷冷问道:“切结书赶紧写!我今日就要带我娘走!” 沈良走到陈氏面前,歉意地看着她,抬手抚了抚她红肿的脸颊:“疼吗?” 陈氏低头垂泪。 “清儿她娘,是我对不住你,你不生我的气了好不?” 陈氏垂泪点头。 沈清就觉得陈氏实在没志气,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能原谅沈良? 她恨铁不成钢,提醒陈氏:“你可要想好了,你今日原谅他,来日再发生今夜这样的事,他还是会赶你走!到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看你要怎么办?” 陈氏眼泪流得更凶了。 沈清继续道:“今日让他把切结书一写,你随我回江州,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任何人欺负你。” 陈氏哭着摇头:“我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只要你爹在沈家,我就不能走……” 沈清无语。 原身这包子娘,她是真的带不动。 走到老太太面前,问道:“祖母,我有话和你说,能到房里说么?” 老太太笑:“你随我进来。” 沈清跟着进去。 老太太把房门关上,走到她跟前,看着她,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 沈清也不说,俩人就这么无声对看片刻,还是沈清先忍不住,问道:“你方才为何要帮我们?” 老太太笑着转身,走了几步,说道:“因为我知道你有本事。我愿意帮有本事、能让沈家更好的人!” 沈清秒懂。 看来那日陆老板的到访,不仅让她拿到一万两的定金,也让老太太看清楚了局势。 沈清顺水推舟:“那咱们来合作,如何?” 老太太挑眉看着她:“如何合作?” “我走了后,麻烦你多帮着点我娘,不要让人欺负她。而我,只要沈家有任何地方需要我,我都一定会为沈家出力。” 老太太冷笑:“你本身就是沈家的女儿,沈家需要你,你都该出力不是?” 沈清也笑:“话是如此没错,但——沈家对我娘不好,甚至伤害我娘,我可以在本该为沈家出力的地方,选择不出力。报仇也好,泄愤也罢,我只愿意为妥善照顾我娘的沈家出力。这就是我的态度!” 最后一句话很是硬气。 老太太沉默看她几秒:“一言为定!” 俩人走出房间。 陈氏坐在椅上哭泣,沈良在一旁安抚着。 老太太睨了一眼,道:“都到桌上来,吃年夜饭了!” 沈良赶紧把陈氏扶过去。 沈清在陈氏身旁入座。 不一会儿,王氏生的儿子也来了,没见着王氏和两个妹妹,又走了。 沈良急着要去把儿子带回来,被老太太阻止了:“随他去。咱们吃饭。” 一顿饭吃得沈清消化不良,回到院子,一句话都没说,早早回屋。 春菊伺候完她更衣,小声问道:“我看夫人脸肿了,没事儿吧?” 沈清不想说那些事,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觉。 日子一晃到了元宵,沈清翌日就要回江州。 春菊想去看花灯,沈清原本不想去凑热闹,但见素兰也想去,只好跟着一起去。 热闹的集市上、河道两边挂满了各种造型的花灯,确实漂亮,连沈清也看着迷了。 “少奶奶,这边有灯谜,我们去猜,猜对了能换奖品的!”春菊举着前方一个花灯区说道。 “走。”沈清牵着素兰往前走。 来到一个垂着小红纸的花灯下,沈清扯下写着灯谜的小红纸递给素兰。 眼睛去张望别的花灯下是否还有灯谜。 河道拐角处还有一张,她赶紧跑过去,手刚放到小红纸上,另一双手也放了上来。 俩人一上一下地捏住小红纸,谁都不放手。 沈清看向对方。 是一个打扮传统、还未成婚的……姑娘。 虽然绑着象征未婚身份的双髻,但却是有一丝少妇的韵味在里头的。 看着比沈清都成熟。 “稚文哥,这里有人跟我抢灯谜,你快来帮我呀!” 沈清循着那女子的视线看过去。 就见一身米白色西装打扮的程稚文走了过来。 他显然也没料到她在这里,脸色稍稍有些不自然:“你怎么……” 沈清下巴点点那女子:“这是谁?” 女子立即就道:“我是柳惜雪,稚文哥的未婚妻,你是哪家的太太?” “柳惜雪……”沈清回想这个耳熟的名字。 是老许口中的柳家嫡女。 原来程稚文回来跟未婚妻联络感情了…… 想起他在上海别墅里对自己的求欢,沈清冷笑出声,没说什么。 朝程稚文挥了挥手:“拜拜~” 转身就朝素兰春菊走去。 春菊也看到程稚文和柳惜雪了,目光怜悯地看着沈清:“少奶奶……” 这时,有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走了过来,直直走到沈清面前,对她笑道:“你是沈清?” 沈清抬头看向对方,没什么印象,问:“你是?” “我是陆则明,我爹跟沈叔叔是朋友。” 姓陆……沈清皱眉。 所以这是陆老板的儿子? 第160章 温热的唇抵到她耳廓上 沈清抬头看着陆则明,口气寻常:“原来是陆老板家的公子,有事吗?” 陆则明挠了挠瓜皮帽,憨笑道:“我爹想让咱俩成婚,所以我就过来找你了。” “成婚?”沈清错愕,“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要和你成婚的人是沈渝吧?沈家老三。” “我爹说要和我成婚的是沈家老五,沈清。” 沈清觉得好笑。 这个陆老板,也真是势力。 知道她有机器和生意,立刻就要儿子来娶她,也不管条件合不合适,儿子喜不喜欢。 沈清按了按心头的烦躁,说道:“陆则明,我和你实话实说,我结过婚,丈夫死了,你还想跟我成亲吗?” 陆则明显然不知道她的情况,大吃一惊:“你结过婚?看不出来啊。” 沈清笑:“这还能看出来?” “当然!少妇和少女是分辨得出来的。” 沈清就觉得这个人滑头得狠,拐着弯夸自己还是少女。 但被人夸少女,她确实受用。 谁内心还不是个可爱的少女了? “这位是?”熟悉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我怎么不知道你在永州还有这么位朋友?” 沈清斜了程稚文一道,正要说话,那边陆则明已经朝程稚文伸出手:“你好,我叫陆则明,是沈清的未婚夫。” 沈清:“……” 程稚文落眸看她,虽然笑着,但那一眼却十分有警告的意味。 沈清没理他,牵着素兰,扭头就走,让他和陆则明自己聊。 这俩男的她都不想看到。 沈清带着素兰春菊继续猜灯谜。 素兰着实聪明,摘了五个灯谜,全猜对了,换了五个漂亮的小花灯。 沈清帮忙拿了一个小兔子花灯,走在回沈家的路上,还挺开心。 一来因为明日要回江州。 二来解决了陈氏在沈家的处境,也算为原身尽了一份孝心。 眼看就快到沈家,程稚文忽然从旁边的小巷子里走了出来,双手抄兜,站在那儿看她。 沈清装作没看到,从他面前走过。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然攥住她的手,闪进一旁的巷子里。 春菊素兰秒懂,笑着站到远处去等待。 巷子里黑灯瞎火,不见一点光。 沈清像瞎子一样,被程稚文拽进那黑暗里。 后背撞到墙壁,整个人被锁在墙壁与他的胸膛之间。 她喘息着,抬头看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隐在黑暗里不甚明显的轮廓。 俩人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半年未见,沈清其实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但方才见到和他站在一起的柳小姐,她什么都不想问了。 没意义。 察觉到程稚文还牵着自己的手,她有点生气,甩了下,却没能把俩人牵着手甩开。 程稚文还紧紧牵着她的手,不想放开的样子。 沈清别过脸去。 即便在黑暗中,她也不想和他面对面。 半晌之后,程稚文终于开口了,声音不辨喜怒:“你这次回永州,是回来嫁人的?” 沈清学着他的语气反问:“你这次回永州,是回来娶柳小姐的?” 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答案。 他在船上都说得那么清楚了,娶柳小姐,是因为柳家背靠贝勒爷,有清廷的关系。 他虽然是卖国党,但也想把握着清廷的关系,万一卖国计划输了,还能靠柳家这层关系投靠清廷。 沈清在心里骂道:妈的,好贱! 不想,程稚文却否认道:“不是。我不打算娶任何人。” 沈清凉笑出声:“你这个人的嘴,永远没有半句真话,我懒得和你废话!” 她推了一把他的手臂,转身要走,却又被他拽回去,锁回墙壁与他的怀抱之间。 “说回你的事。”他忽然俯身,把脸埋到她颈间,低低说道,“振恒兄不是心悦你么?你找方才那个陆什么,还不如找振恒兄。不出意外,振恒兄应当是未来两江总督……” 沈清意外:“你怎么……?” “怎么知道振恒兄心悦你的事?”他抬手轻抚她落在耳边的碎发,“这不重要。” 沈清反问:“那对你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 “理想。” 他干脆利落地说完这两个字,从怀里拿出了什么,插到她头上。 沈清抬手去摸,就摸到了熟悉的轮廓。 是当初杀了赵员外的那把红宝石簪刀! 想起那件事,沈清眼前登时一片全是血,身子也有点打抖:“簪……簪刀……你是如何……” 察觉到她在害怕,程稚文立即抱住了她,压低声音:“查不到你头上,你放心嫁给齐振恒,他能让你幸福。” 她压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像在恐惧的汪洋大海中抓住浮木一般,也紧紧抱住他。 男人温热的唇抵到她耳廓上,吻了一吻,很快放开她,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 …… 翌日,沈清启程回江州。 陈氏哭哭啼啼地相送。 沈清上马车前,嘱咐道:“平日若有人欺负你,你尽管去找老太太,她会帮你。” 沈氏抹着眼泪点头。 沈清上马车,马车缓缓走起来。 掀开帘子,陈氏步步紧跟在马车边,哭道:“清儿……清儿……要常回来看看……” 沈清跟她摆手:“回去吧,我会找时间回来看你的。” 马车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陈氏的身影越发的小,直到最后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沈清才放下帘子坐回车内。 春菊感慨道:“就这么回永州也挺好的。” 沈清仰头看着马车屋顶,反问:“就这么回永州,拿什么养活自己?每月伸手问沈家要例银么?” 然后继续成为沈家的生物链底端,任人欺负? 那日如果不是老太太见着她从陆老板手里挣了一万两白银,知道她能挣钱,除夕夜王氏陷害她和陈氏,逼得沈良把她们母女赶出沈家,老太太定不会吱声。 老太太身为沈家生物链的顶端,恨不能把这些对沈家没贡献、光吃白饭的米虫全赶出去。 她怎可能就此回沈家生活? 区区一个沈家都这样了,这个社会又何尝不是呢? 人没本事,在哪里都要挨打。 思及此,沈清重新提起精神,拍了拍手,大声说道:“过完年了,都收收心,忙起来!” 帘子外,老许高声回应道:“好嘞!” 第161章 去日本 立夏过后,沈清把广州福建两位客商的货都送上船,日子总算闲下来。 陆老板要的麻袋,做工简单,没什么技术含量,她直接交给工厂的人去负责。 她要把精力放在更难的生意上。 眼下,羽绒衣生意稳定,人造丝不温不火,还有发挥空间的就属那一仓库的真丝丝绸。 这两天来,沈清每日都穿着高家丝绸做成的睡衣入睡,深知品质的优秀。 她现在不差钱,要好好把高家丝绸的名气打开! 但营销要怎么做,是个问题。 高家的丝绸,原材料全部采用最顶级的生丝,所以造价昂贵,底层百姓没几个买得起,高家往年都是销往清廷,但这几年清廷国库空虚,削了不少预算,高家在清廷没靠山没人脉,自然是让人给顶下来了。 后来转战平民市场,但平民哪有能力买这么昂贵的丝绸,这才被库存拖垮。 所以高家的丝绸要卖出去,不能指望江州本地,还是得去富人多的地方。 比如上海、广州这些地方。 沈清想起上次在上海南京路逛了逛,多家商号的老板都表示,买真丝丝绸的富人还是有的。 上海不仅有本地富人,还有活跃在租界的外国人。这些人有钱,懂得享受生活,是消费真丝丝绸的主要群体。 可上海卖丝绸的商号少说也有几十家,高家的丝绸要如何杀出重围? 沈清那些时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回想现代的奢侈品品牌是如何做营销。 除了设计和品质,还有卖服务。 客制化的服务,差异化的服务。 品质大家都有,剩下就只能看谁家的服务更好,更能留住客户。 真丝面对的客户群体大部分是女性,她们想要什么样的服务,沈清再清楚不过了。 她当即喊上江深老许一起去上海。 听说她想找一栋三层高的别墅,老许劝道:“其实您来上海,可以直接住程先生那屋,他说过了,您来上海,那里就是您的家。” 沈清笑笑,没说什么。 此一时非彼一时。 去年中秋,程稚文疯狂对她求欢,自然乐意她去住他的地儿。 眼下,俩人一年里只见过一次面,就过年那次,他现在还记不记得她都是个问题,怎可能还把一时兴起说的话当真。 指不定,他现在已经换了女人求欢,而那栋别墅,也住进了别的姑娘。 沈清才不去住他的地方。 她要和程稚文切割清楚! 思及此,沈清掀开帘子,对坐在车前室的江深老许说道:“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工钱我来发放。日后程先生给你们发工钱,都别收。” 老许和江深对望一眼,没说什么。 沈清又道:“去南京路附近。” 老许问:“您要去买衣裳吗?” 南京路是上海最繁华的商号街。 “不,我要租那附近的别墅!” 整个上海的服装布料商号都聚集在南京路,那儿拥有密集的人流量,要快速让上海富人知道高家的丝绸,首选便是南京路附近。 马车往南京路奔驰。 沈清拉开帘子看向外头。 远处一条平坦宽广的马路,两旁全是二层的屋子,路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那就是南京路,还是沈清记忆中热闹的模样。 马车快速往前奔驰,距离南京路越来越近,突然一幢三层高的洋房从沈清面前飞驰而过。 她回神,喊道:“老许,停车!” 老许急忙去拉缰绳,马儿嘶吼一声,紧急停下。 沈清跳下车。 这是一幢米色的三层法式洋房,门口用黑色铁门关着。 沈清上前去拍铁门。 无人回应。 老许站远了一看,说道:“这家好像没人住,窗户都关着。” 没忍住? 那更好了! 不等沈清下令,江深已是一个箭步翻过围墙。 沈清和老许在外头等着。 她观察周围的环境。 别墅往右走,不到50米就是商号街,所有想去买东西的人都要经过这幢别墅。 而四周有参天的梧桐树,阴凉、舒适,夏天一到,人们在商号街逛累了,还能到这儿纳纳凉。 到时候在花园门口摆一个卖咖啡花茶的小台子,一边卖饮品,一边吸引人进别墅看丝绸。 难得的闹中取静的好位置。 最重要的是,别墅三层,正好符合沈清的设想。 她问老许:“你说这样一栋别墅租下来,得多少银子?” 老许过去常和程稚文跑上海,对这些或许有点概念。 老许想了想,说道:“百来两一个月应该是要的。” 沈清松一口气:“这倒不多,可以承担。” 她现在有点小钱,一个月百来两的支出,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正想着,江深从里头翻了出来。 “沈老板,里头没人,门都关着,到处是灰层,确实是没人住。” 沈清疑惑:“盖这么大房子怎么不住?” 老许道:“看建筑风格,这幢房子可能是外国人所建,空置下来,有可能是主人回了自己的国家。” 沈清点点头,立即交代:“先送我回工厂,然后你们去打听这栋别墅的主人如今在哪里,我想和他谈一谈。” 回到工厂,老许和江深立马又去办事。 沈清检查车间的工作。 傍晚时分,老许和江深回来。 他们打听到别墅主人如今在日本。 沈清决定去日本。 老许和江深都很不解,纷纷劝她不要为了租一幢别墅漂洋过海。 沈清却坚持。 来回航程三个月的英国都去了,来回半个月的日本算什么。 她没跟他们解释自己为何一定要去日本、一定要租下这幢别墅。 因为他们不能预见这个模式的成功,所以他们不理解。 但她在一百年后的现代,亲眼所见无数个奢侈品牌以这样的模式,在欧洲成功了,他们将这样的模式复制到上海,同样取得了成功。 沈清是坚定要把高家的丝绸做起来的。 人造丝和羽绒衣都是为了赚快钱、摆脱困境的产品,而真丝丝绸这般优质的料子,才值得做长做远,甚至有机会,她还想将江州丝绸带出国门,让全世界知道中国人的丝绸这般优秀! 但真丝丝绸不比人造丝和羽绒衣的粗糙,它细致、高级,需要慢慢地做、高级地做,才能让这个世界认识到它。 所以沈清相信,高家的丝绸值得她亲自去一趟日本! 老许和江深见她坚决,也不好再阻挠。 入夜后,江深去了程稚文那儿一趟。 第162章 他深爱沈清 程稚文最近正好在上海,住在原先的别墅里。 江深敲门进去时,他一个人在书房看书。 他穿着白衬衫,最上头两颗扣子解开,袖子卷到手肘处,暖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上,眸色淡然。 江深朝他鞠了一躬,汇报道:“程先生,沈老板明日要出发去日本。” 他阖上书,看过来,声音没什么起伏:“她去日本做什么?” “沈老板看中南京路附近一栋别墅,别墅主人如今在日本。” 程稚文重新翻开书:“随她去,做好安全保护。” “属下知道。” 江深对他鞠了一躬,准备离开。 “她最近……是否跟齐大人见面?” 江深顿步,再次转过身:“齐大人经常来工厂看望沈老板,沈老板没有主动去过知州府。” 程稚文点点头:“知道了,回去吧。” 江深离开别墅,回到酒店。 老许洗漱完正要休息,见他回来,问道:“去找程先生?” 他知道沈清要去日本这么大的事,江深是一定要去汇报程稚文的。 江深“嗯”了一声,俯身换鞋。 “程先生怎么说?” “没说什么,让做好安全保护。” “程先生这回也跟着去么?上次沈老板去英国,他可是放下所有的公务跟着去了。” 江深回想方才程稚文的态度,说道:“应当不去。” 老许叹气:“哎,程先生明明喜欢沈老板,沈老板也喜欢他,就牙一咬,跟沈老板在一块得了!现在搞成这样,我都替他俩难受!” “程先生他不能跟沈老板在一起。去伦敦的船上,李翀利用沈老板试探程先生,程先生因此被海盗击中,差点死在船上。” 老许大骇:“你说什么?” 他当初没上船,不清楚这些,江深却是置身其中。 “如果程先生和沈老板在一起,不仅会害了沈老板,程先生自己也会有麻烦。” 老许叹气。 他跟在程稚文身边多年,又如何看不出来他深爱沈清,却又不能和她在一起的苦衷。 …… 翌日,沈清带江深何飞登上去日本的客轮。 上海到日本,大致需要六七日的时间。 沈清利用这段时间做方案。 她计划将别墅一层作为丝绸的展厅,任何客人都可进来观赏、挑选、体验。 二层将作为客制区,服务于在一层购买了丝绸的客户。二层有专业的设计师,可为客户量身客制各种丝绸制品。 而三层将作为高级区,具体要怎么利用三层,沈清还要等进入别墅内部再决定。 方案的逐步成型让她感到很兴奋,她告诉自己,这趟到日本,一定要把别墅的租用权谈下来。 六日后,沈清顺利抵达日本,在江深的斡旋下,她见到了别墅主人。 别墅主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中国人,并非大家一开始猜测的外国人。 他穿着白西装、打着领带,一副斯文贵气的模样。 听闻沈清的来意,他笑道:“每年都有许多人想问我租下那栋别墅,但是我没答应。今日,你算是白来了。” 许多人想租,沈清相信。 别墅的位置实在太好,稍微有点商业头脑的人都会想租下来,利用南京路的流量做点什么生意。 空置多年,确实应当是主人不想外租。 沈清看向别墅主人,客气问道:“别墅空着也是空着,您为何不租出去,每年收取可观的租金呢?” 对方笑笑:“我不差那点钱。” 这句话,沈清也相信。 她突然没了办法。 来的时候,设想过无数个别墅主人不愿对外出租的原因,但万万没想到是不差钱。 她只能给钱,而他不差钱。 事情仿佛进入了死胡同。 别墅主人起了身,大有要送客的意思。 沈清好不容易才见到人,不想就这么走,观察四周,见环境狭小普通,一点也比不上上海别墅,闲聊般问起:“您在上海有那么漂亮的宅子,为何又到日本定居呢?” 别墅主人没回答,看向江深:“这位沈老板,和程先生是什么关系?” 江深知道他的意思。 他要根据沈清与程稚文的关系深浅,来决定跟沈清对话的深浅。 江深想帮沈清租下别墅,便道:“沈老板是程先生的挚友。” 别墅主人秒懂。 年龄相仿的男女称为挚友,大概是那层意思。 既然是程稚文的挚友,那他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了。 他重新看向沈清:“不瞒你说,我之所以移居日本,是为了推翻清王朝。” 沈清大骇。 对方却笑得一脸轻松:“我们这种人,有今日没明日,出租那个别墅,那点钱对我来说,又有何用?” 沈清情绪复杂。 她在思考这个人是卖国党,还是革命党。 如果是卖国党,那她会放弃租用他的别墅。 如果是革命党,那她愿意为他输送资金。 这个人看上去和程稚文关系不错,所以一听说她是程稚文的挚友,就告知她身份。 这种坦白,是很危险的。 万一她回国揭发到清廷,清廷有可能派人到日本杀了他。 可他却坦然地对她说出自己的身份。 所以这人必然和程稚文一个党派,才会如此相信她。 这个人……大约和程稚文一样都是卖国党! 思及此,沈清愤然起身:“打扰了!” 她转身要离开。 这时,恰好有人推门进来,对别墅主人汇报道:“唐先生,这次海外募捐,距离目标差了三万两白银。” 别墅主人叹气:“现在东南亚的华人也很困难,大家都不容易,能尽量挤出钱来支持革命,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罢了,剩下的钱我再另想办法!” 沈清听到了,没说什么,默默离开。 江深跟上。 回住处的路上,她对江深说道:“虽然我也不喜欢清廷,但我热爱这个国家,热爱这个国家的人民,我不允许有人将这个国家卖了,因为被侵略的痛,我知道。” 想起尽毁的圆明园、想起无数被运往海外的国宝、想起那些惨无人道的大屠杀、想起无数惨死的人民,沈清泪如雨下。 她喜欢程稚文,可她更爱这个国家与人民! 江深默默听着,没说什么。 沈清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冷静道:“我们明日就回中国,别墅不租了,我另外想办法。还有,我要提前告诉你一件事……” 江深侧过脸看她:“您请说。” 第163章 赌一次 “如果程稚文不愿停止做那些伤害国家和人民的事,我只能杀了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沈清恨恨说道。 江深急道:“沈老板,程先生不是您想的那种人……” 沈清红着眼睛吼道:“我在去伦敦的船上都亲耳听到了!你还为他辩解!” 江深登时噤了声。 有些事情,他不方便说。 沈清很快回了上海。 经过多日的寻找,她在距离南京路几百米的地方另寻到一处别墅。 虽不如先前那栋别墅人流量大,但也算靠近南京路,能共享到南京路的部分客流。 别墅主人是个法国人,已结束在上海的工作,准备带家人回法国定居。 他认为自己不会再回上海,所以别墅要直接出售。 价格不低,无人问津。 沈清犯了难。 一下子要拿出一大笔钱来买别墅,资金流可能会受影响。 可不买这里,南京路附近再无其他空置别墅。 没有别墅,只靠一个单薄的铺头,很难将高家的丝绸卖出去。 她决定赌一次。 钱花掉,还能再赚回来,如果错过了这栋别墅,所有营销计划都要全部推翻重做。 就让她赌这一次,赌赢了,她能赚回更多的银子。 沈清咬牙,用大部分身家买下了别墅。 之后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设计和装修。 别墅前主人虽为法国人,却热爱中国文化,别墅外型是法式风格,内部却大部分采用了中式元素。 这倒也好,中式风格与江南丝绸更搭配,沈清便没去改变别墅内部的格局和装修,只计划做一些简单的陈列架、橱窗和展台。 “四边全做衣柜式的陈列架,不需要柜门,到时候把成衣挂在这里。”沈清指着二楼客厅四面墙体对设计师说道。 设计师低头记录。 她走到客厅中央,继续比划道:“这里,我要做半人高的矮柜,长方体,盖子全用透明的玻璃,里头铺红色绒面料子。” 设计师边记录边提醒道:“透明玻璃要进口,价格比较昂贵。” “价格没关系,品质越透越好。” “好的沈老板。” 一行人上了三楼。 设计师看着图纸,好奇道:“二楼做那个长方体的柜子,是要做什么用处的呢?” 沈清淡淡说道:“还未想好。” 其实都设想好了,只不过她不想现在让设计师知道。 来到三楼。 三楼之前应当是给孩子住的,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浴室,剩下的面积全都是公共活动区域,因此有一个特别大的客厅和露台。 沈清想了想,交代设计师:“不用改变这里的结构设计,和二楼一样,只需添加一些家具即可。” 她推开露台的门出去。 意外的发现这里景致特别好,能看见远处的黄浦江、海关大楼。 沈清眺望片刻,转身对设计师说道:“我想在这边做一些软垫沙发,配小圆桌和遮阳伞。” “好的沈老板。” 沈清再度回到客厅,指着靠窗的几个位置:“这些地方,也都要做上沙发和圆桌。” 而客厅的中央位置,就放置自助餐台。 设计师逐一记录。 几日后,设计图送到工厂给沈清过目。 沈清稍稍提出几个修改建议,其余大部分满意。 初伏的时候,别墅终于装好了。 沈清亲自回了江州一趟,从库房里挑出几十匹花色时髦、符合上海名流及外国人喜好的料子运往上海。 她花重金雇了两位手艺精湛的裁缝师傅驻店,加班加点地将她设计的款式做成成衣,上架陈列。 吊带丝质长裙,掐腰、低胸设计,胸口处精密地缝上性感的蕾丝,外头搭配一件长袖罩衫。 色系采用贴近肤色的裸粉色,软软地覆在身体上,展现出玲珑的曲线和绝美的光泽。 沈清身为一位女性,都看得热血澎湃。 这是现代常见的真丝睡衣套装款式,但在这里却不常见。 大部分还是穿清式的斜襟盘扣睡衣加长裤。 沈清相信这样性感的款式很快就会席卷整个上海,名流太太们一定会为它而疯狂。 沈清又用不同花色的丝绸做出几套风格类似的睡裙套装、打底衬裙。 而风格保守的开襟睡衣也有,并且是情侣款,一样花色的男女款搭配成一套。 丝绸做成的丝巾、手绢、床上用品,逐一陈列在一楼橱窗、二楼客厅。 彼时,从法国进口的皮鞋、皮包、香水也都顺利抵沪。 二楼客厅中央的长柜终于派上用场,陈列进了皮包、香水、饰品。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开业。 开张这日,花园搭了戏台,请来戏班子足足唱了三天三夜的小曲儿,吸引了不少客人前来。 客人有的看看热闹就走,有的在一层买了丝绸,有的被橱窗陈列的成衣吸引,上二楼去一探究竟。 太太们看着这些从未看过的新颖款式,都十分惊奇,逐一试了个遍,最终都付钱买了不少产品。 有人好奇三楼是什么,是否还有更美妙的产品,沈清便邀请了消费金额最高的三位太太上三楼。 其他太太们看到了,也想上去,于是就再掏钱买产品,只为上去一探究竟。 上去才发现并没有产品,起先都有些失望。 沈清邀请大家入座,让人端出来蛋糕和咖啡,还有二楼所没有的款式—— 来自法国的香水、成套内衣,款式更为性感的睡衣。 太太们边吃咖啡蛋糕,边和朋友聊天,边挑产品,都很高兴。 情绪价值大于一切。 如此下来,沈清的丝绸庄很快在上海出了名。 许多人慕名前来,其中不乏租界名流的妻子、姨太太。 她们除了从这里买走大量的丝绸制品,还喜欢在三楼吃咖啡蛋糕,和朋友聊天。 三楼俨然成了这些人会友社交的场所。 沈清偶尔上去应酬,也会听到各种在外界听不到的消息。 比如年底将成立一支海军舰队、某岛最近有民变趋势,而修缮清漪园的经费是从军费中挪出来的…… 沈清想起了历史上的北洋水师,挪用军费修缮颐和园,都与这些太太们所说的不谋而合。 想想也是,这都是些名流女伴,她们的男人混迹在政商界、甚至清廷,能知道寻常百姓不知道的事,继而说给她们听,由女伴们出来互相交换消息…… 这一日傍晚,太太们都回去了,沈清一个人坐在三楼露台,看着远处的夕阳,思考着。 如今以服务为噱头的零售模式已经走通了,接下来便是争取将高家的丝绸批量卖出去。 唯有稳定而又有数量保证的订单,才能赚取更多的白银。 零售的方式,不管是卖服务,还是卖设计,都太辛苦,来钱也慢。 而如今,有财力大批量采购丝绸的,唯有清廷…… 有人上了楼梯,皮鞋踩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笃定、不慌不忙。 沈清想得深了,没注意到有人也来到露台。 第164章 你的所爱之人是何人? “景致不错。” 男人嗓音低沉,带着一丝戏谑。 沈清回神,就见程稚文已经坐到了自己对面。 没料到他会来,她有点不自在,轻咳一声坐正身子:“你怎么来了?” 程稚文看看四周,然后看着她。 沈清大胆迎上他的目光。 他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开嗓说道:“我劝你不要蹚这趟浑水。” 沈清抬高音量:“什么?蹚什么浑水?” 她是真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现在整个上海都知道,你这边提供了一个让名流太太互相交换信息的场所。” 沈清解释:“那些是我的客户!在我这边购买丝绸,我提供场所让她们慢慢挑选不是很正常吗?” “是不是只挑选商品,你自己最清楚。”程稚文凉笑,“日后,但凡你这些客户里的其中一个,被清廷抓了,打上乱党的头衔,那么你作为提供场所的人,必然要一起逮捕!” 沈清闻言,想起偶尔听到那些太太们交流的内容。 其中确实不少是批判清廷的。 比如挪用军费花重金修建清漪园,大家都骂清廷腐败。 她当初听到,也隐隐觉得不妥,但一想这里是租界,清廷应该管不到这边,又松了心。 眼下程稚文严肃提起,她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 沈清内心有点慌,面上没表现出来,十指却已在桌下绞得发白。 她反问程稚文:“这里是租界,清廷应该管不到这边吧?” “清廷明面上管不到,不代表暗地里不管!且你不是一直在租界,你时不时回江州、跑浙江、广州,清廷要派人捉拿你,是易如反掌的事!” 沈清抬手捶了下桌面。 又气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我花了几万两现银买了这幢别墅,又加以装修,现在每月靠着这些富太太的消费慢慢恢复现金流,倘若将这里关闭,那我将血本无归!” 且高家库存的丝绸,只销了十分之一都不到,关了这里,剩下的丝绸怎么办? 沈清难以下定决心。 可程稚文说的又句句在理,她不能枉顾其他无辜的人的性命。 沈清暂时想不到好办法,站起身,对程稚文说道:“谢谢你的提醒,你容我想一想。” 她已打算送客,程稚文却没打算起身。 “过几日,会有一位法国人来跟你商讨盘下这里,你答应他,与他签下合同,证明从此之后这里与你再无关系,你拿着那些钱回江州。” 沈清顿步,错愕地看着他:“我凭什么听你的?我不盘!我为什么要把这里盘出去?还是盘给一个法国人?” 程稚文低吼:“你不怕自己被打成革命党?不怕拖累高家人?” 沈清冷笑反问:“你这么怕被清廷打,为何又要去做卖国党?在清廷眼中,革命党与卖国党,不是一样的么?你就不怕清廷查你,杀你?” 她只是想告诉程稚文,他有他的坚持,她也有! 她劝他不要做一个卖国党,他不听,那她同样也不会听他的! 但其实她只是面上逞强,程稚文所说的这些,她还是会慎重考虑的。 她爱惜自己的命,也不想拖累其他无辜的人。 但她忍不住跟程稚文反骨,因为她气他不听自己的话,还要反过来干涉自己的事情。 沈清转身要走。 程稚文追了上来,扯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带到露台另一侧。 后背撞到墙上,再次被他锁在墙壁与他的胸膛之间。 他看着她,压低声音:“你说对了,在清廷眼中,革命党与卖国党一样,都是诛九族的罪!” 声音持续压低:“你问我怕不怕清廷查我杀我?我当然怕!但我怕的不是失去我这条命,而是我所爱之人也跟着我一起惨死!” 所爱之人…… 沈清心头一震,怔怔地望着他:“你的所爱之人是何人?” 他只是看着她,并不言语。 沈清喃喃反问:“既然你也怕,你为什么还要做卖国党?” “为了新世界,”他看着她澄澈的双眼,“一定要有人牺牲。” 说完抬眸看向她的发顶。 那把红宝石簪刀一如既往插在她的发髻里。 她并没有真正恨他,否则也不会还随身戴着他送她的礼物。 他欣慰笑笑,与她分开一米的距离:“记住了,把这里盘给我说的那个法国人。”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露台。 沈清回神,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错了!那个新世界并不值得你牺牲!” 喊着喊着,她眼眶就红了:“它不值得!你被骗了!” 但程稚文好像没听到似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沈清失魂落魄地回到一楼,嘱咐江深关好门窗,很快上了马车。 这一夜,她又做噩梦了。 梦到高家十几口人全因为她被打成革命党而推出去砍头,连老许江深何飞也不能幸免。 十几颗人头滚地,血流了一路。 沈清吓得天未亮就赶回江州。 瞧见高家一切安好,她才放下心来。 素兰到书房跟她汇报铺子上个月的经营情况。 两年过去,素兰年方十二,亭亭玉立,开始有了少女的模样。 如今江州的工厂、铺子,都是她在协助沈清管理,俨然成了高家的二当家。 “素兰,”沈清欣慰地看着她,“前些时日,有媒人上门说亲,师傅想问问你的看法。如果你不愿眼下找对象,师傅就给推了。” 素兰阖上账本,低头抿唇:“素兰不想嫁人,素兰想一辈子跟在师傅身边,帮师傅打理生意,照顾师傅。” 沈清笑问:“你一辈子跟着师傅,那你就没有自己的儿女,将来老了怎么办?” 素兰天真道:“素兰可以跟师傅您一样,也找个徒弟呀!” 沈清哈哈大笑,就觉得自己是个坏榜样。 想到昨晚那个梦,她还是心有戚戚然,不得不慎重考虑素兰的婚事。 素兰若嫁了人,就不再是高家人,倘若日后她出事,才不会连累到素兰。 但这只是下下策。 最重要的,还是她得把自己从那趟浑水中摘出来。 第165章 情绪在胸膛内滚动 “少奶奶!少奶奶!”春菊冲进书房,惊慌失色地喊道,“少奶奶!不好了!” 沈清笑着看过来:“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有官兵!有官兵!”春菊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指着外头,“官兵来啦!” 沈清下意识就将素兰护到身后。 回过神来,又急急忙忙把素兰带到衣柜前,俯身嘱咐道:“听着,不管是任何人进来,你都不要出声!藏好!” 说完,把里头的衣服都扒拉下来,将素兰藏进去,关好门。 她佯装冷静地看着门口,但喘出来的气都带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恐惧。 上海的事那么快被清廷知道了,派人来抓她的吗? 想起昨晚那个梦,沈清浑身都在抖。 她抖着嗓子对春菊说道:“我先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你也找个地方躲起来!” 说完,拖着无知觉的伤腿走了出去。 一路都见着任何官兵,沈清最后走到大门口。 小厮看过来,笑道:“少奶奶,是织造府的大人!” “织造府?” 沈清白着脸走出大门,心虚地下了几节石梯,走到一位身穿藏蓝色官服的大人面前。 大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大声问道:“你可是高家的大当家高沈氏?” 沈清鞠了一躬:“正是民妇。” 大人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她,打着官腔道:“高家丝绸品质优秀,深得皇上与老佛爷的喜欢,现织造府重新发放了份额给高家,高家务必要认真对待,定期定量将真丝丝绸送至织造府!” 沈清震惊。 高家几年前也为清廷提供过丝绸,后来因为没人脉,份额被人挤掉了,眼下织造府又重新给了份额? 哪有这种好事啊。 沈清生怕这里头有鬼,就没吭声,也没去接信封。 大人见状,不悦地瞪了瞪双眼,严肃道:“高沈氏!你还在发什么呆?还不快快把份额分配书给接了?” 沈清回神,双手接过,躬着身子,将信封举在头顶,高呼道:“民妇谢皇上、谢老佛爷厚爱!谢大人!” 大人满意了,抬着下巴,官服下摆一甩,上了一旁的轿子。 沈清抬头,看着那远去的官轿,狐疑地打开信封。 织造府给了高家每年两千匹丝绸的份额,效期十年,文书末尾盖了织造大人的大印。 沈清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闭了闭眼睛,再看那数字。 确实是两千匹! 这可是每年几十万两利润的大生意啊! 沈清激动得尖叫出声。 小厮从门内探出脑袋,见她如此开心,也知道是摊上了铁饭碗的生意,开心得跟着拍手。 高家难了三年了,是时候该让高家红火起来! 沈清将盖有织造府大印的份额书收好,去了工厂的账房一趟。 账上显示库房还有一千五百多匹丝绸。 距离两千匹还差五百多匹,且羽绒马甲也需要用到丝绸。 沈清赶紧去了铺子一趟,跟掌柜打听采购生丝的事情。 掌柜在高家服务多年,虽说过去生丝的采购一直由高家三房负责,但高家三房如今家破人亡,沈清只好找掌柜打听。 幸好掌柜还是知道不少生丝的事情,对沈清知无不言。 “湖州南浔的生丝,质地鲜艳柔软,是所有生丝里面品质最好的!每年织造府供给清廷的丝绸,也一定是南浔的生丝织的!” 沈清立刻带上江深和老许赶往南浔。 傍晚时分才到的南浔,马车进了城门,老许立即下去打听本地卖生丝的铺子。 路人给他指了个方向,他赶紧驱车前往。 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家卖生丝的商铺。 沈清进铺子,说明来意,掌柜立即热情地邀请她入座,打听道:“老板从哪个地儿过来?” “江州,”沈清说道,“江州高氏丝绸,您可听过?” 掌柜惊喜道:“我知道呀!高氏以往就是从我这边拿的生丝!那人叫……叫高三爷!对,我们都叫他高三爷!” 沈清心中一喜,就觉得自己今日运气是在不错,竟然找到了原先为高家提供生丝的铺子。 高家的丝绸之所以比王氏、比其他丝绸商的品质好,好到无任何人脉也能让织造府相中,专供清廷,属实因为这作为原材料的生丝品质就好。 沈清面上没泄露情绪,笑道:“高三爷是我公公的弟弟,但他前年突发疾病过世了,所以现在这生丝的采购,就由我负责了。” 掌柜一惊:“这三爷是什么病走的?” 沈清解释:“应当是什么隐疾,我一个后辈,也没好意思打听太多。” 掌柜理解地点点头,叹了叹气。 沈清说回正题:“掌柜,我今日前来,是要再下五百斤的生丝,您能把最近批次的生丝拿我瞧瞧么?” “哎好!沈老板你稍坐片刻,我这就去拿!” 掌柜很快拿了两卷生丝过来。 沈清接过。 掌心肌肤触碰到生丝,她眉心皱了下。 将生丝拿到灯下去仔细观察。 光泽依旧柔和,但却不如以往的柔软。 沈清用指腹捻了捻,稍稍摩擦,丝鸣声微弱。 这说明这批生丝质地确实粗糙了。 她掌心的触感没有错。 只有极致柔软的生丝,摩擦之下才会产生丝鸣。 沈清看向掌柜,问道:“这卷生丝,和之前的不一样,品质差了很多。” 掌柜叹气:“三年前,高家最后来收的最后一次生丝,还是顶级品质,但这些年,好的生丝,都被上海、广州的买办成批买走了,都卖给了洋人。丝农的丝还没采,他们就先给了银子,一采下来,全部拉走!所以我们都买不到以前的生丝了。” 沈清全明白了。 愤怒的情绪在胸膛内滚动。 洋人利用中国买办,买走中国品质最顶级的生丝,以鸦片结算,买办把鸦片卖给烟馆,获取大量的白银,最后只给丝农一点点的钱。 他们从中国拿走了最顶级的东西,却反过来喂给中国人鸦片! 国人用不上品质最好的东西,还要被鸦片残害身体! 这是何等的屈辱! 沈清愤而起身,说道:“掌柜,我明日还会来,到时候能请你带我去见丝农么?” 第166章 程先生就喜欢聪明的姑娘 掌柜答应带沈清去找丝农。 沈清回客栈,思考着明日跟丝农的谈判。 她倒是不担心价格,买办必然是以极低廉的价格买下生丝的,她能出比买办多出几倍的钱给丝农。 但就怕丝农跟买办签了什么协议,未来几年都只能把生丝给洋人。 如果有协议控制丝农,那沈清也很难有办法。 翌日,掌柜带沈清去了南浔本地一处养丝厂,见到了丝农。 一听说沈清能给出高于三倍的价格收购生丝,丝农很高兴,立马就答应下来。 沈清安全起见,问道:“先前来收购生丝的人,有没有让你们签下什么字据?” 丝农想了想:“有!俺不会写字,让俺盖手印了!” “快把字据给我看看!” 丝农赶紧差人去拿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过来。 上头写着生丝的单价,交货时间、地点和数量之类的,最重要的是,在里头约定了丝农未来十年都得按这份合同将所有生丝供给对方。 每一年约定的数量,几乎是丝农一年产量的饱和,丝农无力再为其他商铺提供生丝。 沈清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份显失公平的协议,一告一个准。 她坦言告诉丝农:“这是一份协议,控制了你未来十年的生丝都得给他们,价格十年不变。现在我有法子取消这份协议,您愿意取消吗?” 丝农似懂非懂,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那取消了这个,你真给俺三倍的价钱?” “是的!第一年按这份协议的价格的三倍给您,明年,四倍!一年往上涨一倍!” 丝农兴奋极了:“那俺把生丝给您!不卖那假洋鬼子了!卖给您!” 沈清点点头:“那这份协议交给我,我解决好了之后,我们再签订新的协议!” 丝农眉开眼笑道:“您尽管拿走!个假洋鬼子的玩意儿俺也看不懂!” 沈清捏着协议上了马车,去下一家丝农。 她用同样的办法,以三倍的价格谈下整个南浔地区一级生丝今年的采购权。 同样也收集了一沓厚厚的协议。 上马车前,她说道:“老许,去织造府!” 老许和江深都有些意外。 老许问:“在南浔跑了好些时日了,您不先回江州休息几日再去织造府么?” 沈清挥了挥手中一沓协议:“得先把这个事情解决了,后续还有很多事情。” “好嘞!”老许上车。 江深默默把沈清踏脚的木脚垫收起来,一跃坐上车前室。 马车出了湖州城。 这几日,目睹沈清和丝农交涉的江深没忍住,隔着帘子,问:“您打算怎么做?” 沈清笑了笑:“生丝是织造府的管辖范围,丝农被买办哄骗,签下这些显失公平的协议,织造府自然要为广大丝农主持公道!” 江深想想有道理,没再多问。 老许手拉着缰绳,问江深:“什么是显失公平?” “明显低于市场价格,对其中一方绝对不公平的条款。” 老许低声感慨:“这沈老板真是聪明!连这个都让她给想到了!难怪程先生心悦她呢!程先生就喜欢聪明的姑娘,我早就看出来了……” 帘后,沈清全听到了。 内心黯然一瞬。 程稚文是真的心悦她吗? 她没感觉出来。 真心悦她,为何不听她的话,为何不与她长相厮守? 明知道她恨卖国党,他只要洗手不干,他们就能在一起。 可他宁可不跟她见面,也要继续干着卖国的勾当! 说不定那些低价收割生丝,换来鸦片喂中国人的买办,其中就有他的人…… 在老许的快马加鞭下,沈清赶在天黑之前到了织造府。 她提着裙摆,噔噔跑到织造府大门前,抬手拍门。 门开,差役凶巴巴地问道:“何人敲门?” 沈清双手举着协议,拱手道:“民妇为高氏丝绸庄的大当家,有冤情需要大人做主!” “沈老板?”差役忽然低了声音,“您怎么来了?” 沈清一怔,抬起头来,却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差役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啊,之前在江州知州府当值的!您去看齐大人,还给我买过吃的呢!” 沈清:??? 她以前去知州府找齐振恒,确实经常随手给当值的差役带些糕点。 这个一想,好像对眼前这个差役有点印象。 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之前不是在知州府吗?调派了?” 差役笑着没说什么,把大门打得大开:“您有啥冤情赶紧进去吧!” “哦好,谢谢!” 沈清赶紧招呼上江深一起进门去,直奔织造公堂。 远远的就见一位师爷模样的人从公堂内迎了下来,迎向她:“沈老板,您怎么来了?” 沈清认出这是齐振恒身边的师爷,更是震惊了:“你怎么在这里?” 师爷道:“齐大人前些时日调任织造府,我跟来了。” “啊?”沈清大骇,“齐振恒他不做知州,做织造大人啦?” 师爷笑道:“正是。” 沈清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何高家能恢复供清廷丝绸的份额了。 因为齐振恒现在是织造大人。 自嘲地笑笑,说回正事:“齐振恒在吗?我有事儿要伸冤!” “齐大人在书房,来,沈老板这边请。” 沈清跟着师爷进了齐振恒的书房。 门开,就见齐振恒坐在鹤鸟图前,身穿藏蓝色官服,头戴黑色官帽,正襟危坐在桌前,浓眉轻蹙地写着什么。 师爷笑道:“大人,沈老板来了。” 齐振恒抬头看过来。 看清楚站在门后的沈清,也是吃了一惊,本就明亮有神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赶紧将手中的毛笔放到笔山上,迎了下来。 沈清进屋去,对他拱了拱手:“恭喜齐大人调任织造府。” 齐振恒笑笑:“平调而已,没什么只得恭喜的。” 沈清也笑,玩笑道:“但织造府隶属内务府,您以后还是有机会近内务府的呀!” 内务府,那意味着油水多多。 齐振恒却好似没听进去她的内涵,一双大眼睛灼灼地望着她,放柔了声音:“你近来可好?” 师爷识趣地退出书房,将门关紧。 “不太好。”沈清将手里一沓协议权打开,“你看看这个。我我今日就是为了这事前来找你。” 第167章 我们一起努力! “来,坐下说。” 齐振恒扶着沈清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 沈清屁股一沾到椅子上,就迫不及待地指着协议上的几点:“你看看这些。” 齐振恒落眸看去,越看,浓眉拧得越紧。 无需沈清多加解释,他一眼就瞧出这是一份买办哄骗丝农签下的不平等条约。 也知道沈清定是买不到顶级生丝,才想着告到织造府来。 他都知道。 他阖上一沓协议,遗憾地看着沈清:“我知道这是不平等的条约,也知道你想让我判这些条约不成立,但是……” 他摇摇头:“这很难。因为你没办法举证它不平等,虽然我们都看得出它不平等。” 沈清没生气。 虽然齐振恒跟她关系不错,但他为官公正,是不可能会为了她一句话就随便判这么多协议无效。 她必须拿出证据。 把协议重新收好,她平静地对齐振恒说道:“那些买办,以极低的价格从丝农手中收走生丝,高价卖给洋人,但他们从洋人那儿收回来的却又不是白银,是什么,你知道吗?” 齐振恒点头:“鸦片。” 他虽然只是平静地说出这个词,但沈清却看出他唇角有极细微的颤抖。 “洋人不用半点白银,就拿走这片土地上最好的好东西,不仅如此,还反手用鸦片残害中国人的身体!这其中,买办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这其中某些人,日后会变成汉奸,帮着军国主义覆灭这个国家。 后面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她落眸看向齐振恒放在桌上的手。 他已是紧紧握成拳,脸颊边鼓起了咬肌。 沈清看着他,说道:“我知道你也恨,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你帮我,就是在帮中国的商人!就是在帮中国人!” 齐振恒咬牙看着她,眼眶已是通红:“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中国所有顶级的生丝都收购到手上,洋人想买,可以,只能从我手上买!拿真金白银来买!我会把丝农们应得的白银还给他们!以我一己之力,斩掉以生丝为媒介,进入这片土地的所有鸦片!” 齐振恒红着眼眶看她,后槽牙咬得紧紧的。 他虽然没表态,但沈清知道他这个眼神意味着什么。 她起身,对他拱了拱手:“我去找证据。” 说完,转身要离开房间。 齐振恒也立刻起身,迅速拉住她的手腕:“清儿……” 沈清忽感不妙,甩了甩手,却甩不掉。 她转身面对齐振恒。 他双目灼灼地望着她:“注意安全。” 她松一口气:“我带着江深,你放心。” 他还痴痴望着她:“去吧。” …… 出了织造府的大门,江深追上沈清,低声问:“齐大人他……” 沈清随口说道:“齐大人怎么了?” 江深没敢说出口。 方才沈清和齐振恒在书房,虽然门关着,但他在外头还是听到了全部内容。 齐振恒语气缱绻地喊沈清“清儿”…… 这俩字,说明了太多。 饶是程稚文深爱她多时,在他们面前,也只是喊她“她”、或者“沈老板”。 可齐振恒却是喊她“清儿”…… 沈清:“你想说什么?” 江深回神:“没什么。” 沈清翌日又去了上海。 在老许和江深的斡旋下,她见到海关署一位官员,花重金获得了几张生丝的关单。 洋人用鸦片换生丝,实际上根本不用再付白银给买办。 但出关交易的货品,又需要有明确的付款流来证明这些交易是真实的,所以买办就会以极低的金额申报这批生丝的出关,而洋人那边也按关单上的金额付一笔小额货款。 有可能一张关单上的生丝就价值几万两,但洋人有可能只会付个几百两甚至几十两意思意思。 而鸦片早已从其他地方走私进国内了。 买办会将这些鸦片卖给烟馆,从烟馆那里获得巨额的资金。 而烟馆这些资金哪里来? 全都是染了鸦片瘾的中国人贡献的。 他们也许把妻儿吃饭、治病的银子全拿来吃大烟,而这些以牺牲国人生命的银子,大部分流向了买办的手里。 然而买办是最终拥有这些白银的人吗? 不是,他们也只是傀儡,这些白银最终又会被运往海外,最后成为军国主义攻打这个国家的资金! 沈清分析完所有,冷静看向齐振恒:“整个生丝出海的阴谋就是这样。丝农们辛辛苦苦养出来的生丝,最后反而成为洋人覆灭这个国家的工具!” 齐振恒震撼。 他震撼雨生丝背后竟然蕴含这么大一个阴谋! 而令他更震惊的是,沈清竟然看出了这一切! 他自以为自己饱读诗书,从小立志报国,对这个国家与世界的态势都参透了。 但却是连他也没看出生丝的阴谋。 洋人拿鸦片交易货品,有几十年的历史,屡禁不止,他以为洋人只是拿不值钱的鸦片换走好东西,却不想鸦片最终是以大量白银的形式,再回到海外。 愤怒却无力的情绪,在齐振恒胸腔内滚动,他紧咬后槽牙,一拳击中桌面。 沈清趁势说道:“齐大人,以生丝为,我们一起挽救这个国家!我们一起努力!” 齐振恒回神,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你放心,生丝这件事,交给我!” 事情进展到这里,沈清已经累了。 她原本只是想买到好生丝,却无意中撞破了生丝的阴谋,被逼着要去找证据。 现在证据也被她给找来了,再接下去,涉及到走私和禁烟的范畴,就不是她能做的了。 这一切只能交给齐振恒去查、去斡旋了。 沈清回到高家,平静等待齐振恒的消息。 控制丝农的那些协议一旦被判定无效,她立刻要去把整个南浔未来十年所有的顶级生丝都收购了! 但收购这么多生丝,是需要预先支付一大笔钱的。 她现在虽然身边也有个二三十万两白银,但要收购这么多生丝,是远远不够的。 沈清后悔把大部分的钱都砸到上海的丝绸庄去了。 眼下,要去哪里找这么多白银? 第168章 服从她一个女人的管理 在等待判决的那几日,沈清又去了一趟南浔,走访所有的丝农,将收购一年生丝所需要的金额统计出来。 南浔镇一年大概可产五万包左右的生丝,一包按一百两的价格算给丝农,要收下南浔镇一年所有的生丝,至少要五百万两。 算出这个金额的时候,沈清头皮发麻。 她至多只能拿出三十万两,这还是在掏空所有家底的情况下。 三十万两,还够不着五百万两一个边角。 这个数字让沈清陷入了挫败。 这般下去,即便齐振恒判定丝农与买办的协议无效,那她也没那个能力收下南浔所有生丝啊。 “少奶奶,”春菊举着一条裙子问沈清,“您看这件裙子好看不?” 沈清略看了一眼,随口道:“好看。” 春菊便知道她在敷衍自己,堵着嘴巴问道:“现在日子不是挺好的嘛!债也还清了,宅子也保住了,您干嘛还是垂头丧气的。” 沈清叹气:“你以为债还清了事情就结束了吗?我不去挣钱,高家十几口人吃什么?以后你和素兰嫁人,哪来的嫁妆给你们?” 春菊登时红了脸,紧紧挽住她的手臂:“谁说我要嫁人了……我要一辈子伺候您,我不嫁人……” 沈清笑,没说什么,挽着她往前走。 俩人要去铺子。 走了几步,春菊又红着脸小声问:“那如果我要嫁人,您打算给我多少嫁妆呢?” 沈清睨她一眼:“你想要多少?” “……一百两?” 沈清哈哈大笑,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个傻丫头!你可是我的贴身丫鬟,你要出嫁,我没给你准备个几万两的嫁妆,那不是舍了我的面子?” 春菊激动道:“谢谢少奶奶!” 几万两,那是她十辈子不吃不喝都挣不到钱,她真的想都不敢想。 可沈清却笑不出来。 嫁春菊和素兰,少说也要花个一二十万两,且接下来她还想办女校,这又是相当大的投入。 目前手头就三十万两,根本办不成这么多事。 更何况还得收购生丝。 五百两啊! 沈清一想到这个数字都抑郁。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问春菊:“春菊,你说我想挣五百万两,要去哪里挣呢?” 春菊一听,惊得瞪大了双眼:“您当初挣那十万两还债,都忙活了一整年,脱了几层皮,挣五百万两?哪里挣得到啊!” 沈清失笑。 是啊,当初挣那十万两都如此费劲,几次差点丢了小命,这五百万两,她不是痴人说梦吗? 来到铺子,掌柜笑道:“少奶奶您来了,方才佟老板来过,恭喜高家今年又拿到织造府的份额呢!” 沈清对他点点头,问道:“谁是佟老板?” “就是固定向织造府供丝绸的几家丝绸庄的老板之一,除了这位佟老板,还有胡老板,庄老板,吴老板……” 沈清数了数,目前江浙地区拿到皇家份额、向织造府供丝绸的商户一共有十户,包含高家。 她心道,除了她,估计其他这九家也在烦恼买不到顶级的生丝。 沈清脑中灵光一闪,提着裙摆立马又跑出铺子。 她一口气跑回高家,爬上马车:“老许!去织造府!” 老许“哎”一声,赶紧拉起缰绳。 江深在帘外问道:“您要去找齐大人么?” 沈清“嗯”一声,笑道:“那五百万两,我好像有办法了!” 马车快马加鞭来到织造府,守门的差役见是她,拦都没拦,还笑着问:“沈老板,又来找齐大人啊?” 沈清笑着和他们点点头,长驱直入织造府,直接来到书房,敲门。 师爷出来看门,见是她,赶紧将她请进去,然后关上门,自觉地和江深一左一右站在门口。 俩人互望一眼,都没说话。 齐振恒一身穿戴整齐的官服,见是沈清,赶紧起身,从书桌后走下来:“出了什么急事?来,坐下说。” 将沈清迎到太师椅上入座。 沈清急道:“丝农跟买办的协议怎么样?” 齐振恒道:“证据都齐全了,明日宣判协议无效。” 沈清松一口气:“太好了!” 说完又看向齐振恒:“你认识其他向织造府供应丝绸的商户吗?除了我,是不是还有其他九家商户?” 齐振恒点点头:“你想见他们?我立马让他们过来!” “对,我想见他们!我想联合他们一起包下南浔所有的生丝!” 齐振恒喊了师爷进书房,让他立刻去其他九家商户召集来织造府。 师爷赶紧去办。 书房门关上,齐振恒重新入座,看着沈清:“联合他们?” 其实他连沈清想做什么都不甚清楚,但沈清想见其他的丝绸商,他就以织造府的名义,帮她把这些人都召集过来。 他本能地相信她,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 沈清说道:“我仔细算了下,如果要包下南浔一年的生丝,至少需要五百万两。我财力有限,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只能是联合其他丝绸商一起进行这件事,集大家的力量,维护生丝和中国人的利益!” 齐振恒边听边点头:“我赞成!” 他仔细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我以织造府的名义,下令成立民间生丝商会,你来当会长,届时你便能顺理成章地号召所有商户进行对生丝的控制。” 沈清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当会长?我是有那个信心,但我就怕那些人看我是个女人,不服我,也不选我呢!” 这可是封建社会。 “那些大老爷们见我一个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出来做生意,心里都骂翻天了,怎么可能接受我当会长?” 齐振恒点点头,蹙眉想着办法。 沈清说得没错。 其他九个商户都是大老爷们,让那些人服从她一个女人的管理,怕是不可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以织造府的名义任命会长。 但这样做有风险,其他人大约会怀疑他和沈清有不正当的关系,所以才任命她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女子当会长。 这般操作,反而会害了沈清,以及生丝商会的成立。 该如何让沈清当上会长,且其他九家商户也愿意服从她呢? 齐振恒犯了难。 第169章 隐蔽的占有 其他九家丝绸商户接到通知,即将连夜从江浙两地赶来织造府,预计明日一早抵达。 沈清回江州得两三个时辰,半夜又得出发,才赶得及明日一早见其他商户。 想来想去便不回江州了,在织造府附近的客栈休息。 她一晚上都在思考齐振恒的建议。 齐振恒说得没错,只有她成为生丝商会的会长,才能令生丝计划更有凝聚力。 虽然其他商户也愁买不到顶级生丝,但他们不如她清楚生丝出海的阴谋,也很难像她这般带着强烈的民族情绪去阻止这件事。 没有强烈的民族情绪的支持,驱动力就不够强大,很容易便会因为一点阻挠就退缩。 如果生丝商会不够强势、不够勇敢,又如何与洋买办、以及洋买办背后的洋商对抗? 沈清越发确定自己必须竞选上生丝商会的会长。 可要如何从那九个在丝绸领域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大老爷们手中拿到会长的位置呢? 沈清觉得这个事情,身为封建社会中年男性的老许或许会有思路。 思及此,沈清问店小二要了一坛好酒,帮老许倒了一杯。 老许连连推辞:“这可使不得啊沈老板!” 沈清笑着也帮江深倒了一杯:“这有啥?咱们仨喝一杯,好好说说话。” 江深看一眼自己和老许杯中的白酒,说道:“程先生不允许我们在当值的时候喝酒。” 沈清笑:“这不是都要休息了么?没关系,现在我发你们工钱,我就是你们的老板,我允许你们喝!都给我喝!” 俩人却是一动都不敢动那杯酒。 脑子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万一因为喝醉耽误事儿,沈清出了什么事,他们会被程稚文杀了。 一想到阴鸷冷情的程稚文,俩人的情绪都紧绷起来。 沈清自己小抿一口,问老许:“我打个比方,比如说老许你现在在菜市场做生意,同个市场还有像我这么年轻的女摊主,然后现在市场要选一个老大来管理这个市场,你要怎么样才会服从那个女摊主?” 老许反应几秒,笑道:“服从是可以服从的,但她要能让人信服啊!” “她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信服呢?” “比方说——要么大家都支持她,她有这个号召力,那我可以信服她。又或者她的摊子确实挣钱,她确实比我们成功,还能带着我们挣钱,那我也能信服她。” 沈清在心中琢磨这句话。 所有人的支持、比其他人成功会挣钱,带着大家一起挣钱。 这三个条件置换到生丝商会,就变成—— 她必须获得其他丝绸商户的支持。 她要有足够的财力彰显自己的成功,要筹集的五百万两的资金,她至少得出个二三成。 以及,她得有办法带着大家挣钱。 其实说下来——男人只会去信服有人脉、能带来利益的人。 就算对方是女人,只要比他们强、比他们有钱,他们也能信服。 可她现在缺少的,恰恰就是这些。 其他商户也都是大老爷们,又怎能支持她呢? 还有资金。她现在手头就三十万两,其他九家商户谁不是腰缠万贯,她这三十万两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沈清无力。 事情又来到死胡同。 可虽然毫无办法和自信,翌日,沈清还是如约去了织造府。 她带着江深进去时,齐振恒和其他几位商户已经到了,坐在会客厅喝茶。 看到她进门来,立即放下茶杯,笑着站起身,热情道:“沈老板,来了?快进来坐,都在等你。” 他没再喊她“沈清”或者“清儿”,沈清就知道他故意在其他商户面前装二人不熟。 她也收起随意,正要同他客套几句,几个商户纷纷起身迎向了江深,同他伸出手:“沈老板,久闻大名。” 江深立即退到沈清身后,说道:“这位才是沈老板。” 众人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清。 都不信眼前这个看上去还不出二十岁的女子,是一家丝绸商的大当家。 沈清笑着同众人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我是沈清,高氏丝绸庄的大当家,很高兴见到大家。” 众人没说什么,讪笑着坐回去。 沈清就知道这些人看不起自己。 方才误以为江深是老板,就热情起身打招呼,一听她才是沈老板,立马变了脸,连招呼都懒得打。 沈清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生气。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但她总有一日会让这些大老爷们心甘情愿服从她。 沈清笑着入座,看向齐振恒。 齐振恒炯炯有神的双眸望了她片刻,眼神一如既往地蕴含男人隐蔽的占有。 她看出来,移开目光,轻咳一声,坐正身子。 齐振恒也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咱们就开始了。” 众人热情回应:“齐大人您请说。” 齐振恒严肃看着众人:“我到织造府就任后,发现你们这两年送来的丝绸,品质都不如往年的好,这是什么原因?” 众人纷纷叫苦,痛斥丝农的顶级生丝都叫那洋买办给收走了,大家收不到顶级生丝,只能收二等的,这丝绸的品质自然就差了。 齐振恒双臂环胸,拧着浓眉说道:“不能再这么任洋人宰割了!你们必须想办法把生丝的主动权拿回来!” 商户们叹气摇头。 有人一味地吐槽: “我们也想呐!但那洋买办有洋人撑腰,洋人有大炮,我们哪有办法呐?” “买不到顶级生丝,我们比谁都着急呐!” 也有人表态: “如果现在有办法拿回生丝,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做!” “对!我也是!” 齐振恒就等这句话,立马说道:“由你们十家商户组成一个生丝商会,大家一起想办法把生丝的主动权夺过来!否则……” 众人皆都紧张起来:“否则如何?” “否则你们年年送这些次等丝绸进朝廷,老佛爷哪一日生气了,追查下来,把你们这些商户全都抄家砍头!” 他故意制造焦虑给这些商户,搞得人人自危,都意识到生丝商会不立起来不行,纷纷点头同意。 沈清唇角弯了弯,看向齐振恒。 就觉得他演技实在是好,几句话就把商户们吓得服服帖帖。 齐振恒继续说道:“既然确定要成立商会,那么就要推举一位会长。会长就在你们这十位商户中选举!” 众人皆都点头:“那是!有商会就要有会长!” 说完立即互相打量,交头接耳。 彼此心中都有想推举为会长的人士。 第170章 在床上把生意给谈下来 齐振恒看着沈清,对众人说道:“沈老板对夺回生丝这件事很有信心,也有了计划和办法,我听后觉得非常好!我个人推举沈老板为生丝商会的会长!” 众人纷纷看向沈清。 轻蔑的神色仿佛在说:她一个女人,懂什么生意?懂什么是躲回生丝? 但齐振恒已是开口推举她,众人虽然不服,却也不敢拂了织造大人的面子,于是都不吭声。 沈清猜到这些人的心思,对齐振恒摇了摇头,意思要他不要再为自己说话。 否则这些商户也只是表面答应她做会长,内心定不会服从她,她即便挂了会长的名头,也难以叫得动这些人做事。 齐振恒知道她的意思,拧眉思考着要如何趁这次机会让这些人信服她。 有个商户起了身,朝齐振恒拱了拱手,说道:“齐大人,我们相信您选人的眼光,但您让我们一帮大老爷们去听一个小丫头的指挥,我们办不到呐!” 其他人趁势也表态了不接受沈清作为会长的态度。 齐振恒脸色不好。 沈清赶紧起身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会长由谁担任,都可以商量,不一定是我,只要大家能齐心协力把生丝的主动权夺回来就行!” 说完朝齐振恒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再强迫众人。 强扭的瓜不甜。 齐振恒起身说道:“这样吧,给大家三日时间,都回去想想,要由谁担任这个会长,以及生丝的主动权要怎么夺回来……三日后的这个时间,再到织造府开会!” 众人领命。 散会,众人赶紧上前跟他寒暄。 大家明年还能不能拿到清廷的配额,是吃肉还是饿死,就看这位齐大人了。 沈清本想跟众人都互相认识下,结果一看压根没人理自己,都围着齐振恒,便就悄然离场。 回到马车上,江深问:“您是回江州还是?” 沈清有气无力:“回江州吧。三日后再来。” 马车慢慢动起来,朝城门方向奔去。 沈清思考着眼下的局面。 饶是有齐振恒这位商户的衣食父母官说话,那帮大老爷们该不选她还是不选她。 虽然齐振恒给出三日时间让大家去思考,但估计没啥用,那些人三日后还是不会同意她当会长。 除非三日后,她能给所有人都带去利益。 要获得一个人的服从,要么是利益,要么是武力。 沈清自知没有武力,只能从利益下手。 她现在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拿回生丝主动权的事,还有自己能给这帮商户带来什么利益…… 如果能让这些商户拿到比以往价格的顶级生丝,为他们大大节省下成本,这也相当是带去了利益。 思及此,沈清拉开帘子喊道:“老许!回织造府,然后再去南浔见丝农!” “好嘞!” 马车调转车头,返回织造府。 齐振恒没在织造府,当值的差役告诉沈清,齐振恒和那些商户一起去用餐了。 沈清问清楚地方,赶紧又跟江深赶过去。 一下马车才发现,这不是普通吃饭的地方,而是像乐春阁一样有艺伎陪酒的烟花柳巷。 沈清敲门进雅间,就见一个艺伎在台上弹琵琶,另外两个艺伎穿着暴露在跳舞。 齐振恒被那帮商户劝着酒,见她进来,立即起身朝她走来。 “你刚才怎么走了?我本想说中午一起吃饭,你们互相认识认识。” 沈清轻咳一声:“你不是说今日判决丝农和买办的协议无效吗?能不能把判决书借我,我拿去给那些丝农瞧瞧,三日后再还你。” 齐振恒就道:“当然可以,我让师爷回织造府取来,你先进来吃点东西。” 话说完,手虚揽着沈清进去。 让沈清坐自己的位置。 原本坐在一旁的商户登时眼明手快地挪到别地去。 瞧见众人暧昧、充满爹味的凝视,沈清有点不自在,挺直了脊背。 坐她旁边的商户笑呵呵地为她倒酒:“沈老板,来,喝一杯!” 沈清抬手挡了挡:“不好意思,我不喝酒。” 登时有人笑道:“你不喝酒,你怎么谈生意?你怎么当会长?” 沈清冷冷说道:“没有酒,也能谈下来生意,不正说明了有本事?” 众人哄笑:“没有酒,你咋谈生意?” 沈清有点烦躁,口气不善地嘲讽道:“我去广州、福建、伦敦都谈过生意,从不在酒桌上谈,不一样把生意谈下来了?” 众人明显不信,眼神更加暧昧了,放肆地在她身上游走。 有人几杯白酒下肚,胆子大起来,说道:“沈老板从不上酒桌?嘿嘿,我看沈老板是在床上把生意给谈下来的吧?” 这黄腔一开出来,其他商户登时眼露色光,像一只只发情的公狗朝她看来。 沈清屈辱,正要发作,齐振恒已是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走到开黄腔的那个商户跟前,将一整杯酒从他头顶上淋下去。 一杯淋完,又拿起一整坛的白酒继续往那人脑袋淋。 众人登时都醒了酒,哼都不敢哼一声。 高度酒缓缓地落到那人油亮的脑门上,那人缩着身子,不敢吭声。 齐振恒面无表情说道:“日后,再让我听到你们对沈老板口出污言碎语,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一整坛的酒淋完了,他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扔,朝那人吼道:“给我滚!” 那名商户登时跪地磕头。 齐振恒一甩官服下摆,要坐回自己的位置。 这时,师爷恰好取了判决书进来,瞧见雅间内这样一幕,惊了一惊。 走到齐振恒身旁,双手奉上判决书:“大人,判决书取来了。” 齐振恒接过,直接递给沈清。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商户,冷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商户哆哆嗦嗦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齐振恒交代师爷:“把他的份额给我取消了!从下月开始!老佛爷若知道自己用的丝绸来自这么一个侮辱女性的玩意儿做的,必将怪罪下来!” 师爷颔首:“好的大人。” 齐振恒再次看向那人,眯了眯眼,吼道:“还不给我滚?” 守门的差役立刻进来将人带走。 其他几个商户见状,都吓得心有戚戚然。 齐振恒看向沈清,这才缓了语气:“你赶紧回去吧,好好准备,三日后竞选生丝商会的会长!” 第171章 我凭什么放过他? 沈清拿着判决书,正要跟齐振恒道谢,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声。 众人立刻放下酒杯,出去一探究竟。 沈清和齐振恒也跟着出去。 就见方才对沈清开黄腔的商户,鼻青脸肿地被江深扣住喉咙,举着贴在墙上。 众人都认出打人的是跟在沈清身旁的小厮,登时群情激愤地对齐振恒说道: “齐大人,沈老板的打手光天化日之下出手伤人,您要把他们都抓起来才是啊!” “对!把沈老板和她的打手都抓起来!” 齐振恒笑着看向众人:“我只是一名织造,可无权管这伤人的案子。” 众人登时就明白齐振恒有心为沈清出气,不会出手相救的。 再看那商户,被江深锁喉扣在墙上,已是憋得满脸通红,直翻白眼,已然快断气的模样。 众人着急,却又不乐意去求沈清。 因为她是个女人,大老爷们求一个女人,是要倒大霉的! 这时,一位吴姓商户走到沈清跟前,对她拱了拱手:“沈老板,他喝多了说胡话,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他吧。” 沈清看一眼江深手中的商户。 确实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不过她相信江深的分寸,没有她的命令,江深不会把人杀了。 其实她原本没打算教训这名商户,心想日后还得合作,不想江深看不过去,在差役将此人带出去后,直接对此人出手,为她出气。 此举定要招来其他商户的反感,但事情进展到这个程度,只能继续往下走。 利用这个机会,让这帮大老爷们见识见识她的武力值。 沈清挑眉看向吴姓商户,冷冷问道:“他造谣坏我名声,我凭什么放过他?” 说完,双臂环胸,看向众人:“怎么?都看我只是个女人,觉得怎么欺负都没关系?” 众人没吱声。 沈清嘲讽地勾了勾唇,冷声对江深下令:“给我打断他的牙!作为他今日坏我名声的代价!” 吴姓商户急道:“大家都是商户,这生丝商会一旦立起来,大家日后还要一起共事,伤了和气不好。” 沈清指了指被江深挂在墙上的商户,笑问:“他的份额不是取消了?既然这样,他还有什么资格进生丝商会?” 说完,看向江深,厉声说道:“动手!” 江深:“是!” 他一拳击中那商户的嘴,只听喀嚓几声,那人登时满嘴的血,随着江深的松手,身体也软绵绵地落到地上。 江深活动着打人的那只手腕,走到沈清身旁。 沈清笑着对众人拱了拱手:“那我就先告辞了,三日后织造府见。” 说完,带着江深离开。 众人立刻上前去看那名商户,有人把他扶起来:“没事儿吧?” 那人登时一口血喷了出来,几颗牙混着血水落到了地上。 众人见状,吓得白了脸。 沈清回到马车上,交代老许去南浔见丝农。 说完拍了拍江深的肩膀:“干得不错,但下次没我的命令,不能直接出手打人,万一耽误事儿。” 老许紧张道:“发生啥事儿了?” 沈清把方才在上头发生的事情描述一遍。 老许气道:“等他出去才揍他?便宜他了!江深你应当在里头就把他往死里揍!” 江深淡淡说道:“齐大人在里头,不方便动手。” “也是!”老许笑,“这回那些商户都知道沈老板的厉害了吧!估计能选沈老板当会长了。” 江深没做声。 沈清说道:“武力只是让他们表面上臣服,内心还是不服我。要让这帮商户服从,还得下点功夫。” 傍晚到了南浔。 沈清把判决书给所有丝农都看了,大家却没她想象中的开心,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之前生丝卖给那假洋鬼子,虽然便宜,但每年所有生丝他们都拉走,也算稳定,现在不跟他们做生意了,日后这生丝会不会滞销呢?” 买办已经连续三年都将所有生丝拉走,虽然便宜,但确实稳定,不用担心销量。 眼下沈清虽然承诺以三倍的价格回收生丝,但到底每年收多少,收多少年,都没说清楚。 丝农们想起以前把生丝批发给生丝商,有的时候竞争大,也得卖便宜,且每年都会有一些生丝卖不出去。 这些,沈清都料到了。 她其实很想现在就跟丝农们签下协议,可生丝商会还未立起来,收购第一年生丝的银子五百万两也还没筹到,她实在是不敢现在就跟丝农们签协议。 可这新协议不签,就无法给丝农信心,丝农定不会到织造府支持她,与她同一战线。 看着丝农们怀疑、没信心的神色,沈清越发担心。 三日后才决定生丝商会的会长人选,即便她当选了会长,再说服所有人一起筹钱把第一年的生丝买下来,恐怕又要费些时日。 这么长的时间里,丝农这边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很难说。 思及此,沈清咬牙说道:“没事,不担心,咱们现在就签协议!未来十年,你们的生丝只要品质不变,我都会收走,价格就按照之前和你们说的那样,第一年在买办的价格上翻三倍,之后每一年往上涨一倍。” 丝农这才放下心来。 “但我有一个事情需要你们配合……” “您请说。” …… 沈清从车上拿来笔墨,当场把新协议签下来。 江深和老许在旁边看得频频皱眉。 回江州的路上,江深在帘外说道: “现在跟丝农把协议签了,不久之后他们开始上交生丝,就要开始给银子了,咱们没有那么多银子给丝农,且那生丝收回来,还得有地方存放。” 沈清眼神放空地盯着窗外:“我回去就找钱庄借钱。” 江深:“听说这两年钱庄的银子没那么好借,就算借到了,利息也十分高。” 沈清想起去世的高家父子。 一开始是丝绸进清廷的份额被人挤掉,一大批提前做好的丝绸进不去清廷,只能放到铺子里卖,但江州当地有财力买丝绸的富人不多,再加上洋布的冲击,丝绸就更没人买了。 这才造成高家资金链断裂,高家父子只好去找钱庄借钱,结果钱庄也不知从什么渠道知道高家的丝绸份额被取消、再也不是皇商、无皇粮可吃,断然拒绝了高家借钱的请求。 可眼下,高家生意有了起色,重新吃上皇粮,钱庄总归愿意借钱了吧? 沈清心想。 帘外,老许戏谑道:“钱庄借不到银子就去上海!程先生有的是银子,只要沈老板需要,他定会给!” 第172章 她有的是办法 这番话,叫坐在车内的沈清全听到了。 如无必要,她不想再跟程稚文见面,自然也不会去找他借钱。 实在筹不到钱,大不了不吃皇粮、不捣腾生丝,做其他生意去。 沈清深夜才回到江州,稍稍休息了两三个时辰,天没亮就起来梳洗,把所有能证明高家现有资产的账本都准备好。 天一亮就揣着出门,打算去跟钱庄借钱。 人刚出院子,迎面碰上匆匆走来的春菊。 “少奶奶,有您的电报,从上海来的。” 沈清就以为是上海的丝绸庄出了什么事,赶紧接过电报拆开。 不是丝绸庄的人,是一个叫art的人打来的电报,说有生意要与她一起合作。 沈清登时就想到程稚文前几日提到的法国人。 他当时说有个法国人要买下她在上海的丝绸庄,要她立刻卖了,不要犹豫。 此举为把她从革命党的漩涡中摘出去。 沈清不由得慎重考虑起卖别墅的事。 其实自高家重新拿回丝绸的份额,她就开始后悔花钱在上海买别墅了,现在法国人要买,那正好。 当初在上海搞这么一个丝绸庄,本意也是为了把高家丝绸的名声打出去,重新获得清廷的青睐,吃上皇粮。 眼下高家已经拿回份额,在民间营销丝绸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沈清当即就出发去上海,在别墅见到了那位叫art的法国人。 art带了个翻译。 翻译:“沈女士很高兴见到您,art先生想买下您这幢别墅,不知您是否有出售的意向?” 沈清知道art会英语,因为他刚才用英语跟翻译交流,她听到了。 她笑着看向翻译:“我会说英文,我亲自跟art先生谈。” 说完,直接用英文对art说道:“我想知道,您买这幢别墅的用途是什么?” 见她一副未开化的大清妇女打扮,却口出流畅的英文,art和翻译都愣了一愣。 art说道:“我是法国赫马森品牌的亚洲负责人,我们打算在上海开设品牌点,看了您这栋别墅,觉得十分适合,所以冒昧前来询问。” 沈清就觉得赫马森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回想几道,才想起自己在现代曾买过这个品牌的包包和皮带。 而这个品牌,即便在百年后的上海,也拥有好几家老洋房专柜。 将别墅卖给百年奢侈品牌,沈清不心疼,本身别墅专柜这个创意,也是复制于百年后的这些奢侈品牌。 这是个有钱的洋品牌,沈清决定将别墅的价格翻倍卖给他。 “我愿意把别墅卖给赫马森这个品牌,但在确定价格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情。” “您请说。” “您认识程稚文?” 对方茫然一瞬,摇头:“我不认识姓程的华人。” 不是程稚文的朋友,沈清放心报价:“我出售的价格是一百五十万两白银,且你方在购买了这栋别墅后的三年时间里,要继续聘用这里的工作人员。” art面露难色。 很明显报价高于他原本的意向价格,他一时没法决定。 沈清笑着站起身:“您慢慢考虑,也可以留下来参观这栋别墅,我有事就先走了。” 她要赶回江州跟钱庄谈借钱的事情。 跟前台交代招待好art,沈清立刻走出花园。 人刚上马车,art追出来:“沈女士,请留步。” 沈清掀起一侧马车窗帘,看向站在车窗外的art。 斜斜的帘子遮住她一半的眉眼,露出另半张脸的妩媚。 art怔了半晌,才道:“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成交!今天就可以签协议!” 沈清挑眉:“全款现结?” “ok!” …… 法兰西银行。 沈清拿到一百五十万两的银票,在变更所有人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把别墅相关契书都给了art。 art起身同她握手:“沈,很高兴认识你,祝你生意兴隆。” 沈清笑着点点头:“我也祝赫马森生意兴隆。” 江深何飞和另外两名保镖护送她离开银行。 马车故意绕路离开上海。 回江州的路上,沈清悬在嗓子眼的心才落回去。 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钱的问题。 看向脚边的皮箱。 这里头有一百五十万两,她能收下南浔三成的生丝。 …… 三天的限期很快就到了。 沈清天未亮就出发去织造府,赶在巳时前到。 其他商户和齐振恒都已候在织造堂等她。 她背着手,信步走进去,笑着对众人点了点头。 众人一副没看到她的样子,有的别开眼,有的低头说话。 总归就是不待见她。 沈清在齐振恒右手边第一个位置坐下。 齐振恒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对众人说道:“这生丝商会的会长,大家都有主意了?” 商户们纷纷说道:“我们商量过,认为吴老板当会长最合适。” 吴老板就是那日为开黄腔的商户求情的人。 齐振恒看向沈清,就见她一脸淡定。 以他对沈清的了解,知道她定是有了法子。 他也跟着淡然下来,说道:“那眼下便有沈老板、吴老板两位候选人。这样吧,你们二人都各自说说看,如何夺回这生丝的主动权。本官再最后定夺会长人选。” 吴老板笑着看向沈清,做了个“请”的手势:“沈老板先说。” 沈清没吭声。 怎么夺回生丝的主动权? 她当然有办法,她有的是办法。 但这个姓吴的,不一定有办法。让她先说,这是打算顺着她的思路加以加工,再当成自己的办法? 所以她没必要在这帮人面前交代办法。 他们要的不是办法,是好处! 他们只在乎面子和银子,才不关心生丝的未来。 会长让这些人其中一个当了,那生丝商会别想发挥任何作用。 思及此,沈清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江深。 江深立即俯身靠近她:“您请说。” “你去……”她低声对江深说着什么。 其他八位商户,包括齐振恒都好奇地看过来,想知道她让江深去做什么。 第173章 软硬兼施 沈清低声交代完,江深立刻出去,很快带着十来个中年男人进织造堂。 齐振恒看一眼沈清,越发好奇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让差役搬椅子进来,请这些人入座。 沈清起身,介绍道:“这几位都是南浔镇的丝农,你们想要的顶级生丝,都出自他们的丝厂。” 有商户就阴阳怪气道:“沈老板把丝农都搬到这里,是要表明丝农都站你,以此倒逼我们这些商户推举你为会长是吧?” 说完看向齐振恒:“齐大人,沈老板这种行为,跟那些洋买办又有什么差别?” 齐振恒没说什么,看向沈清,示意她继续。 沈清让江深把东西搬进来。 一个木箱被搬进织造堂。 江深打开箱子,里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沈清随手抓起一沓扬了扬,笑道:“这一箱银票,一共一百万两,作为我向南浔镇所有丝农买下之后一年生丝的定金。” 说完让江深按照名单,把对应的银票分发给丝农们,每个人都得到了数十万两的银票,很是满意。 真金白银在手,他们对沈清要包下未来十年的生丝这件事,总算笃定了些。 沈清又从江深手中接过一沓协议,走到八位商户跟前,说道:“南浔镇未来十年的生丝采购权,都在我手里,以后你们想买南浔生丝,只能找我买。” 丝农们都出声支持沈清: “对!以后我们的生丝只给沈老板!” “没错!谁来也不给,全给沈老板!” 八位商户脸色难看。 沈清挑眉看着他们:“但我不会卖给你们。我宁可低价卖给洋人,也不卖给你们。” 就有商户当场问:“你宁可把生丝卖给洋人,也不卖给我们?为什么?” 沈清笑:“我为什么要卖给你们?凭什么呢?” “大家都是商户……” 话没说完,就被她冷声打断:“大家都是商户,但你们有这本事、有这胆量、有这财力收回生丝?没有我,这些生丝还落在洋人手里,你们不照样买不到?” 商户:“我们知道你有办法,就让你去做啊。” 沈清:“现在承认我有办法了?所以这生丝商会的会长之位,理应由我这个有办法的人来坐不是?” 众人一噎,满脸的不服气,却又说不出话来。 有商户悄悄举起手。 齐振恒看到了,点点头:“说吧。” “我接受沈老板成为生丝商会的会长……” 吴老板登时目光凶狠地望过去。 大家都摇头叹气,也是看清楚了局势。 未来十年的顶级生丝都掌握在沈清手中,不让她当会长,大家就买不到好生丝,到时候老佛爷怪罪下来,可是会掉脑袋的。 和掉脑袋比起来,让沈清当会长好像也没那么困难。 陆续有人表态推举沈清当会长。 九票之中,沈清获得六票,过半,齐振恒宣布她成为生丝商会的会长。 有个支持吴老板的商户不服,囔道:“我不同意!我要退出生丝商会!” 齐振恒笑:“可以,你退出生丝商会,同时你的份额也将被织造府收回,平均分发给其他商户。” 其余六位商户暗自偷笑。 巴不得有人退出,自己就能得到更多的份额和利润。 那人一听,整个人都蔫了。 丝绸不输往清廷,指望当地人购买,能饿死。 无奈举手,小声道:“我也同意沈老板当选会长。” 吴老板也跟着举手。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沈清让江深把丝农们带回去,现场仅剩齐振恒和生丝商会的成员。 沈清作为会长,起身说道:“未来一年包下南浔所有顶级生丝,大概需要五百万两,我个人先付了一百万两的定金,剩下的四百万两,你们每人出五十万两。” 众人没吱声。 五十万两虽然都拿得出来,但没人乐意这会儿拿出来。 沈清见状,解释道:“每人出的这五十万两,扣去你们拿货应付的,剩下的将会在年底还给你们,等于你们只是预先支付了一年拿货的银子。” 有商户就问:“五百万两的生丝,我们几个一年是用不完的,剩下的生丝要怎么处理?” 沈清笑:“高价卖给洋人!所产生的利润,我们大家平分!” “多高价?” “十倍!甚至百倍!” 八位商户都听明白了,均露出满意的神色,纷纷表态三日之内,就将五十万两交到商会。 众人鱼贯而出织造堂,回家取银子去。 沈清心累地瘫坐在椅子上。 齐振恒倒一杯热茶放到她手边,在她身旁坐下,笑着看她。 看了会儿,朝她竖起大拇指:“把那些人逼得无路可走后,再丢给他们可观的利益,软硬兼施,不服你服谁?” 沈清拍着小心脏,心有余悸道:“其实我所有资产加起来只有一百多万两,几乎是拿出了全部身家给丝农下定。如果这些商户不愿加入、不接受那五十万两的投入,那我可能会破产,因为我没有银子付剩下三四百万两的生丝钱了。” 齐振恒点头:“嗯,确实是险棋,不过你很有胆量!” 沈清连连叹气。 “我一个女人,要在这里摸爬滚打,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只要走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她要感谢高家少奶奶这个身份。 没有高家的名义,没有高家那一仓库的丝绸、铺子、宽敞的厂房,以及那些给她投资的高家亲戚。 她没办法把生意滚到这么大。 当初她穿越过来,什么都没有,如果因为原身死了丈夫、没有子嗣,就离开高家出去自立门户。 在这个吃女人的封建社会,她幸运点,还能干点苦力养活自己,运气不好,也许会被拐卖、杀害。 识时务者为俊杰,一个封建的名头扣在头上,没关系,她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个名头,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清儿……”齐振恒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第174章 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沈清回神,本能地缩回手。 齐振恒眸色深深地望着她:“清儿,我不想再看你过得这般辛苦,嫁给我。” 沈清一惊,身子往后挪去,后背顶到了椅背。 她无处可躲,只能面对齐振恒的表白。 想了想,委婉道:“我不想嫁给任何人,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女人,我只想做我自己。” 齐振恒柔声解释:“我们成了亲,我不会对你有所管束,你依然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情。而我,也会尽全力给予你帮助。” 沈清不解:“既然这样,那你跟我成亲,有什么意义?” 齐振恒一愣:“意义?” 他试着解释自己对沈清的这种冲动:“因为我心悦你……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沈清看着他的双眼,犀利地问:“你为什么心悦我?” “我……” 齐振恒好像被她问倒了,通红着一张脸,无措得说不出话来。 沈清“噗嗤”一笑:“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男人,此时却像个大男孩一样害羞。 沈清觉得他挺可爱的。 可她不喜欢他,尽管他长得浓眉大眼,年轻英俊,可她对他却没有那种感觉。 该怎么在不伤害到他的前提下拒绝他呢? 沈清忽然想起一个词儿——娶妻生子。 齐振恒身为正统的封建社会的男人,正常是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沈清有了主意,看一眼无人的门外,压低声音:“齐大人……我实话告诉你吧……” “你说。” “我嫁过人,但是却没有子嗣,是因为我不能生……” 齐振恒大骇:“大夫说的?” “是呢!我去淮县看过一个神医,还去上海看了西医,都说我……” 沈清没再往下说。 齐振恒原本红着脸,登时变得惨白,眉心蹙得更深了。 心悦的女子不能生育这件事,对他来说,确实冲击很大。 沈清心想他这下总该放弃了。 总不可能去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寡妇进家门吧。 若说贫困的鳏夫,倒是有可能找个不能生育的寡妇一起搭伙过日子,但他可是前途无限的官老爷,怎可能知道她不能生育还执意要娶她? 早点断了他的心思更好。 沈清不想耽误他。 …… 三日后,其他商户就会将四百万两白银送到商会,但眼下,商会的账房却还没设立。 沈清和齐振恒商量过,决定将生丝商会设立在织造府内,并由织造府派专人监督资金。 齐振恒让人腾出织造府一座偏院给生丝商会使用,那两日,沈清和江深老许一起将地方收拾了下,简单添置了一些保存生丝样品和账簿的柜子。 上交资金这一日,其他几位商户前来织造府,见生丝商会设立在织造府内,并有织造府的官员保管资金,都很放心。 四百万两的资金收集齐全,沈清立刻又赶往南浔解决仓库的事情。 她要求丝农一旦有生丝产出,就要运抵商会仓库,而生丝款也会在仓库验收生丝合格后,给予拨付。 因此沈清需要在南浔当地寻找一处存放生丝的仓库,以及仓管、质检、安保等人员。 等她安排好这些事,再回江州,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然而回来也不能休息,继续马不停蹄地重建高家的丝织厂。 高家先前的份额是每年一千匹,现在是两千多匹,再加上要供铺子零售和羽绒服外层用,以及做一定的库存,现在每年保守估计要做五千匹的丝绸。 所以高家先前荒废的小丝织坊是不够用了。 沈清面临着重新找地方、买纺丝机,招丝织师傅这些问题。 地方和机子都不是问题,最难的是丝织工。 高家丝绸过去之所以能被清廷相中,吃上皇粮,出了找到顶级生丝,还因为丝知工都是一些手艺了得的老师傅。 他们织出来的丝绸,柔软、光泽、透气,所以之前深得老佛爷的喜爱。 后来高家落败,那些老师傅都相继离开,另寻他处工作,如今沈清要把这些人都一一找回来,难度很大。 她把这件事交给掌柜去做,能找回几个是几个。 不想掌柜只找回了当年的一位学徒工过来。 “其他老师傅,离开高家后,都去了别的丝绸庄干活,大家都做得顺顺当当的,没人会丢下稳妥的活儿,又回来曾经赶他们走的高家……”掌柜叹气道。 沈清想想也是。 高家曾经失败过,把人赶走过,现在要把人找回来,几乎是不可能。 她也就断了找老师傅回来的念头。 可很快就要送第一批丝绸去织造府了,短期内库存可以顶上,但库存早晚会耗尽,还是得做出新的丝绸来才行。 沈清锤了下桌面,气道:“现在什么都准备好了,花了大把的钱去搞顶级生丝,但是没织工?” 掌柜垂着脑袋,没敢吭声。 沈清走出铺子,穿过热闹的街市回高家。 边走边在心中盘算织工的事情,交代江深:“明日,我会让素兰在铺子外摆个台子招织工,你跟着她,不用跟着我了。” 两年前,她在铺子外摆台招女工,几次被一些地痞流氓欺负,所以素兰明日在铺子外照顾,没个人保护她可不行。 江深担忧地看着她:“我跟着素兰,那您呢?要不我让何飞回来?” 沈清摆手:“不必了。何飞还得看着上海工厂那些姑娘们呢!个个都十二三岁,想谈对象了,不看紧点,立马被人骗走了,那租界是个什么地方……” 江深点头:“行,那我安排其他人保护您。” 沈清边走边念叨:“那姓赵的都死了,其实现在也没人会找我麻烦了,你们有必要一直这么跟着我么?” 江深没吭声。 沈清走着走着,想起上海工厂的事,想起当初那些从英国就回来的女孩们,说道:“对了,当时不是还有一些十岁以内的女孩被送来江州吗?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江深道:“都安排在学堂念书,准备等她们都会识字会算术了,再问她们要去哪个工厂干活。” “一年了,字都学到什么程度了?” “生活书写没问题了。” 沈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快到高家门口,她忽然停下脚步,说道:“走!去范家!” 第175章 加急来信 沈清和江深来到范家门外。 范家小厮进去通报。 江深问沈清:“来这家找织工?” 方才正说招织工的事,沈清立马就来范家,江深就觉得这范家或许有织工。 他跟在沈清身边有两年时间了,沈清做事虽然风风火火,但绝对不会在生意上有麻烦的时候上别人家玩。 定是为了解决生意的事情来的。 沈清看着范家大气的门庭,笑道:“你等会就知道了。” 小厮很快出来请沈清进去。 沈清带着江深直奔范家学堂。 数十台缂丝机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屋子里,十位小姑娘低着头,手起手落,正认真缂着丝。 台上坐着一位头发发白的老人,见沈清进院子来,立刻朝沈清走来。 沈清笑着迎过去,对老人拱了拱手:“范老先生,好久不见,您身体可还健康?” 范老先生笑道:“身体还行!还缂得动!” 说完看向江深:“这位是?” “这是我的助手。”沈清笑道,“我今日前来,是想告诉您,我重新做回真丝了!” 并将自己如何联合其他丝绸商户,将生丝的主动权夺回来的事。 “这生丝不仅仅关乎广大丝农、丝绸商的利益,还关系到整个中华民族的利益!洋人联合洋买办大发中国人横财,却反过来喂给中国人鸦片,残害中国人的身体,企图用鸦片瓦解这个民族,这是绝不允许的!我们不仅仅是在夺回生丝的主动权,也是在捍卫这个民族的尊严和未来!” 范老先生听得热泪盈眶,义气道:“丫头,我没想到你竟然有如此之民族大义!你有啥困难,尽管对我说!我一定帮你!” 沈清趁势叹气道:“我眼下最困难的,就是没有织工。虽然织造府给了份额,但有生丝没织工,也做不出来丝绸啊。” “织工?那还不简单!”范老先生指了指学堂里正低头缂丝的女孩,“我这些丫头给你整点过去,这不就能给你当织工了?” 织丝绸是每个缂丝工都必须掌握的基本功,所以范家这边随便给一个缂丝工,能顶上几个来自民间的织工。 沈清一喜:“真的?那您把缂丝工给我了,您这边怎么办呢?” 范老先生玩笑道:“最近正好活不多,缂丝工都赋闲呢!刚好整一些给你,你那边发工钱,我也省得养这些丫头了!” 说完,又道:“再说了,你那边没得丝绸给织造府,织造府也没丝绸让我缂丝呀!我的活儿,还不是得指着你的丝绸?” 沈清知道他都是为了安抚自己才这般说,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范老先生,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待您的缂丝工。然后,我打算成立一个丝织学堂,像您这样,培育出更多优秀的织工,将咱们江州的丝绸工艺传承下去!” 范老先生看一眼四周,小声道:“我要当学堂的校长……” 沈清大笑:“没问题!” 回高家的路上,江深笑问:“现在织工的问题解决了,明日还让素兰去摆摊么?” “要摆的,只不过可以放宽条件,原本需要招熟练工,现在放宽到没任何纺丝基础的女工也能招,到时候范老先生会亲自教授她们丝织手艺。” 沈清口气轻松。 她没料到去一趟范家,把织工和丝织学堂的事情全解决了。 原本只是想着碰碰运气的。 江深笑道:“看得出来范老先生很疼您。” 沈清回想第一次去范家,老先生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忘本,是真丝的叛徒。 她当时是知道范老先生恨铁不成钢,并非真的讨厌她,所以并没跟老先生置气,反而告诉他自己的处境和打算。 之后,范老先生二话不说帮她用缂丝工艺缂出一面内胆布,她就知道这位老先生只是嘴硬心软。 但也着实没敢去想老先生是疼自己。 范家是缂丝老世家,皇上身上那件龙袍的龙腾图,就是范家缂的。 范家不论是在缂丝界还是丝织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翌日,素兰在铺子外摆摊招织工学徒。 沈清忙着新工厂的事,没空去现场看,待晚上回了高家,才在饭桌上问起此事。 “今日招织工可还顺利?招到几位了?” “就招到了一位姑娘。”素兰放下筷子,汇报道,“不太顺利,上午和下午都遇着了来捣乱的地痞流氓。” 沈清料到了,不过一想江深在,应当没事。 春菊害怕道:“之前我和少奶奶摆摊,也是有人来捣乱,幸亏齐大人出手相救,眼下齐大人调任织造府,也管不了咱们了,哎。” 素兰小声道:“有江深哥在,那些地痞流氓都被他打跑了。” 沈清一听这口气不对,看向素兰。 就见她小脸蛋儿红通通的,人也低着脑袋抿着唇,很是害羞的样子。 心里登时明白了。 素兰这丫头是喜欢上江深了。 她不动声色看一眼守在门口的江深,喊道:“江深,进来一起吃饭。” 江深回头望一眼膳厅,又把脑袋扭过去,目视前方:“属下不饿,您先吃。” 沈清笑:“行了,进来吃饭,赶紧的!” 春菊赶紧去为江深盛饭。 江深进门来,在素兰对面坐下。 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盘靓条顺的,虽然常年风餐露宿,却有一张白净的脸。 搁现代,就是那种韩系小帅哥。 这类型的男孩子,对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是很有吸引力的。 沈清看一眼素兰,就见她脸更红了,脑袋更低了,一点都不敢去瞧坐在自己对面的江深。 再看江深,一身正气地大口吃饭,压根没多看素兰一眼。 沈清边扒饭边想: 眼下江深跟着她,就算是高家人了,和程稚文那边关系不大,日后程稚文若被当成卖国党抓起来,江深应当也不会受牵连。 江深这人虽然一板一眼,但确实是正直的人,且功夫了得,让素兰跟了他,倒是放心的。 思及此,沈清笑着点了点头。 “少奶奶,”小厮跑进膳厅,双手递上一封信,“南浔仓库加急来的信。” 沈清放下碗筷:“南浔仓库?是生丝出了什么事?” 她赶紧拆开信封。 第176章 丢人现眼的狗东西 沈清看着信,神色越发凝重。 江深急道:“南浔仓库出了什么事?” “说是今日有洋买办带人寻到仓库,直接上手抢生丝,后头虽然被咱们的人打了回去,但厂长担心洋买办过几日还带人来捣乱,希望多增派人手保护仓库。” 江深立刻起身:“我现在就去安排人手!” 沈清点头:“嗯,多派点人,越快越好!” 江深冲出门外,留下一碗只扒了两口的白米饭。 素兰回头望着他消失在深夜里的身影,神色不安。 沈清安慰道:“没事的,他就是去安排几个人过去南浔,不是自己亲自过去,咱们这边还需要他呢!” 素兰这才放下心,重新拿起筷子。 用完晚膳,沈清把素兰叫进书房。 “师傅接下来要忙商会和织厂的事,铺子和羽绒衣工厂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能胜任吗?” 素兰低眉顺眼道:“应该可以。” 沈清笑着点点头:“好,师傅相信你可以。你好好工作,你的婚事,师傅会帮你安排。” 素兰还以为沈清要让她嫁人,一惊,抬起小脸:“师傅,素兰不想嫁人!” 沈清笑:“不想嫁人?那我可帮江深物色其他家的姑娘了啊。” “啊?” 素兰错愕地望着沈清,很快双眼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小丫头一副失恋的模样。 沈清起身,背着手在书房内踱步。 “师傅知道你喜欢江深,但师傅认为你现在还小,虽然也能嫁人,但师傅希望你多积累几年的力量,等身体、思想都更为成熟了,再嫁人。” 眼泪从素兰眼中滑落,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她吸了吸鼻子,问:“那您要为江深哥找别家的姑娘是吗?” 沈清笑:“那倒没有,师傅开玩笑呢!” 走过来拍拍素兰的肩膀:“师傅会尽量帮你盯着江深,不让他有机会跟别家姑娘看对眼,但缘分这种东西也很难说,万一江深他真的喜欢上别的姑娘了,咱们也没有强迫他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素兰都明白,素兰不会强迫江深哥的。” 沈清欣慰:“再多等两年,他没喜欢上别人,那他就是你的。他喜欢上别人,那就说明他不属于你。” 素兰垂泪点头。 沈清让素兰回屋休息,自己在书房等到半夜江深来报。 “已经安排了二十个人两班倒保护南浔仓库,他们连夜从上海出发,大概天不亮就能抵达南浔。” 沈清点头,交代道:“我明日一早和何飞前往南浔,你还是和素兰一起在铺子外招织工,保护好素兰。” “属下知道!” 江深要退出书房,沈清想起素兰的事:“等一下。” 江深顿步。 沈清看着他,问:“你心中可有心悦的姑娘?” 江深低头:“属下没有心悦的姑娘。” 沈清放心了,笑问:“那你的婚事,让我来安排可好?” 江深一惊,抬头看了过来,又低下头去:“程先生曾说过——我们这种人,有今日没明日,成家只会拖累妻儿。” 沈清登时敛笑,愤慨道:“但他自己不是跟柳家小姐定了亲?哦,合着他自己要娶妻,但不让你们娶妻?” 江深没吱声。 沈清回座,果决道:“你和何飞,现在是我发工钱,我是你们的老板,你们和程稚文没半点关系!我这人做正经生意,你们以后尽管放心娶妻生子!” 江深朝她鞠了一躬:“谢谢沈老板,如果没其他事,属下先告退。” “去吧。” 翌日,沈清和何飞前往南浔。 人下了马车,就见仓库门口被四个守卫严防死守着,还有六名守卫去守着后门、四周巡逻。 沈清进仓库门前,瞄一眼守卫的后腰,全都突起来一块。 都配了枪。 她不动声色进了仓库,低声跟何飞交代:“让他们把枪收起来,配刀就好。这是织造府背书的生丝商会的仓库,在这里开了枪,会牵连齐大人。” 何飞点头,立即跑去交代守卫。 沈清去检查生丝。 已经有一个货架放满了昨日送来的生丝,一捆一捆的生丝看上去颜色晶莹金亮。 沈清拆开一包,把生丝放在指腹间捻了捻,丝鸣声悦耳。 确实是好货。 “沈老板!沈老板!”何飞跑进来,“洋买办又来了!” 沈清神经一紧,把生丝放回去:“走!” 她来到门口,就见几个穿着西装、理着短发的年轻男人,个个又瘦又黑,嘴角叼着牙签,虎视眈眈地看着仓库。 瞧见她出去,立刻上前来,骂道:“听说是你怂恿丝农撕毁跟我们的协议,然后把生丝抢了?” 有几个甚至要出手打她,被何飞一脚踢飞。 何飞护在沈清前面,十个守卫也都闻声冲过来,将沈清团团护住。 沈清知道自己处境安全,镇定地看着那些买办,大声说道:“你们哄骗丝农签下的协议,显失公平,被织造府判定为无效协议,你们有意见,找内务府去!看看朝廷怎么看待你们把生丝运出海外、换回鸦片的行为!” 买办一噎,没说出话来。 他们没料到沈清已经知道生丝换鸦片的事。 沈清愤慨道:“你们这种行为,被朝廷知道了,是抄家砍头的卖国罪!还敢来这里问我要生丝?都给我滚!” 为首的买办摸了摸鼻子,流里流气地笑道:“我们可是租界英属洋行的雇员,按洋行的规定进行生丝采购,每一包运出去的生丝都有完整的报关流程,朝廷要抓我们?那也要看英国人同不同意!” 沈清冷笑:“你以为英国人会为了你们几个买办的贱命跟朝廷翻脸?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死了你们几个,英国人还有无数个可以用的买办!不知轻重的玩意儿!” 那人登时一脸难看。 沈清一下就戳中他的肺管子。 他们这些人,在洋人眼中跟狗没啥两样,他们最清楚自己的处境和自己在洋人心中的地位。 沈清不屑地扫一眼这些人:“回去跟你们的洋爹传话——想要生丝,就来跟我谈!少派你们这些狗东西出来丢人现眼!都给我滚!” 第177章 谈判 洋买办被沈清如此辱骂,都很不服气,恶狠狠地盯着她,几次想上前来揍她。 但一看她身边十来个外型强悍的保镖,又不敢上来。 便朝她啐了一口口水,阴阳怪气地威胁道:“你等着英国人收拾你!” 沈清挑眉:“你让英国人赶紧过来,看谁收拾谁!狗仗人势的狗东西!” 何飞一脚飞过去,将吐口水的买办踢翻在地,其他买办登时夹着尾巴跑出院子。 沈清气道:“怎么会有这种丢人现眼的狗东西?” 洋买办的贱样她只在电影里看过,不想真实的洋买办比电影演的更恶心更下贱! 沈清回到仓库。 想起那些洋买办的贱样就生气,吐槽道:“我以为买办都跟程稚文差不多,暗地里做啥勾当咱不知道,但至少有点素质。方才那几个人,简直就是地痞流氓!” 何飞笑着解释:“商号里有其他买办呢,程先生不干买办的活儿。” 沈清没说什么,心道:那也是买办头子,利用底下的小买办趴在中国人身上吸血的买办头子! 沈清当日下午就回了织造府。 她估摸着那些洋买办一回去,他们的洋爹很快就会找上门,所以就在织造府耐心等待。 过了两日,果然有洋人寻到织造府。 沈清把人带进位于偏院的商会账房。 这个洋人从上海过来,是之前承包生丝的那家洋行的代表人,也是他国政府的傀儡,主导着鸦片换生丝。 他进门来,瞧见今日要跟自己谈判的沈清只是一个清朝妇女,态度登时傲慢起来。 甩出原先和丝农的协议,用蹩脚的中文说道:“这个!有用!” 跟着他一起来的洋买办要为他翻译,他不干,非要自己说:“有用!这个!” 说来说去,只有这两个词在转。 沈清嘲讽地看了会儿,用英文说道:“这是一份显失公平的协议,已经被我们官方判定为无效协议,请你们遵守判决结果。” 洋人登时起身,一掌拍在桌上,瞪着蓝色的眼睛,用英文对沈清吼道:“是否无效,英国人说的算!立刻给我重新执行这份协议!把你们的仓库关闭!” 沈清后背往椅背靠去,双臂环胸,挑眉看着他:“不管你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还是法国人,还是日本人,还是印度人……你们在中国的土地,跟中国人做生意,就要遵守中国的法律和规定。不想遵守?可以,滚出中国!” 她全程用流利的英文回击对方,洋买办和洋人都一愣一愣的。 洋买办前两日被骂的仇还记在心上,眼下见洋爹在场,立刻狐假虎威地上前,要教训沈清。 扬起手,就要往沈清脸上扇去。 何飞一手扼住此人的手腕,迅速往后凹去。 洋买办被凹得嗷嗷直叫。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成熟浑厚的声音:“放肆!” 沈清看过去,就见一身官服的齐振恒,一脸威严地站在门口。 他一声令下:“把那个洋买办给我拿下!关到地牢去!” 差役立刻上前来把洋买办扭走。 洋买办挣扎着不走,喊洋人救自己,洋人自己也吓蔫了,没敢吭声,生怕自己也被带走。 齐振恒进门来,背着手走到沈清身旁,扫一眼桌上的协议,微抬下巴看向那洋人:“这份协议已经作废!现在生丝统一由官方管理,没有官方的许可,一包都别想出海!” 沈清翻译给洋人听。 洋人认得齐振恒身上这身官服,知道这是官老爷,饶是心中不忿,但也知道中国官老爷有兵马,出了租界,可以轻而易举抓他们,态度登时收敛许多。 赔着笑说道:“但是我们很需要中国的生丝,我们愿意花银子购买。” 沈清翻译给齐振恒听。 齐振恒锐利的双眸看着那洋人,抬手指了指沈清,说道:“花银子购买当然可以。单价、结算方式,沈老板说得算!” 说完,看向沈清:“你根据你的规矩跟他谈,觉得可以卖就卖,有事让差役去喊我。” 沈清点点头:“好,你先忙。” 齐振恒没把差役带走,留下几位佩刀差役守着门口。 这是准备那洋人一撒泼,就立刻把人给抓起来。 洋人自然也明白,不敢再那么嚣张。 沈清重新回座,下巴点点他身后的椅子:“请坐。” 说完打开抽屉,拿出一份全英文的订单空表丢到他面前:“请你看看条款,可以接受,再谈价格和数量。” 洋人立即拿起表单,视线直接来到下半段的条款部分,看清楚上头写着“现银结算、款到发货”,脸色难看。 这意味着他们无法再以鸦片结算。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生丝的单价往下调,以此来获得他们想要的利润空间。 沈清知道这些人的心思,懒得和他墨迹,直接开价:“生丝一包五百两,航运费和港杂费你方支付,能接受的,我们现在就把订单签了,不能接受,您就请回吧。” 洋人错愕:“一包五百两?我们过去一包只买三十两!你这足足涨了二十倍!” 沈清笑,再次重复:“一包五百两,少一分钱都不行!” 态度很是强硬。 她去年在去英国的船上就听说了,欧洲这些年生丝收成锐减,所以才会对来自中国的生丝趋之若鹜。 但这帮洋人对于你愿意卖给他好东西,并没心存感激,反而是滋生了掠夺之心。 所谓强盗,就是这样的。 眼下,欧洲没生丝,而中国的生丝全被生丝商会抓在手里,洋人想要丝织品,要么从中国进口生丝,要么直接进口丝绸。 无论进口哪一样,沈清发誓,都要把这帮人过去从中国抢走的要回来! “沈老板,”洋人看向站在沈清身旁的何飞,“能不能让这伙计离开?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沈清朝何飞使了个眼色,何飞便退到门口去守着。 洋人压低声音:“你看这样行不行……” 第178章 罢免 “你还是以之前的价格,一包三十两,卖给我生丝,而我将以一包十两,额外给你一笔现银。” 洋人说完,扬扬得意地看着沈清。 先前,他就是如此收买那些洋买办的。 他相信所有中国人都一样,只需要给他们一点点的甜头,他们就会把家门打开。 所以他这次很有信心。 “一包十两?”沈清佯装惊喜,“如果按一年五万包算,那你要给我五十万两?” “是的!这五十万两你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因为它不需要任何成本。” 沈清点点头:“是的。” 洋人继续道:“不仅是生丝,我们还能一起合作其他生意。” 沈清佯装有兴趣:“其他生意?” “比如——茶叶、丝绸,甚至……” 沈清挑眉:“甚至什么?” “白银……”对方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负责在中国帮我收集这些东西,我给你可观的报酬……比生丝一年五十万两还多的报酬……” 沈清点头:“嗯,这倒是不错的主意,那我收集到这些东西,要运到哪里给你?” 洋人说了几个港口名称,沈清一一记下。 她着实没想到,今日与此人的一番交锋,竟还试探出几个用来走私的港口。 “沈老板,按之前的价格,一包三十两卖给我,如何?” 沈清回神,竖起五个手指头:“一包五百两!现银现结!款到发货!” 洋人登时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脸色一变,恶狠狠盯了她几秒,愤然离去。 沈清立刻去齐振恒的书房找他,将方才从洋人口中试探出来的几个港口名告诉他。 齐振恒立刻上书到京中,请求管理港口事务的官员进行秘密追查。 将信交给师爷,门关上,他在沈清对面入座,关心道:“生丝的事情,与那洋人谈得如何?” 沈清如实相告。 齐振恒拧眉听完,说道:“一包生丝五百两的价格,恐怕不妥。洋人在此事上无利可图,便不会去做这件事,亦或用某些手段破坏干扰。” 沈清解释:“之所以按生丝成本的五倍价格给他们,是因为他们先前从中国搜刮了三四年的生丝,这个价格,也是为了弥补过去的损失,一旦损失弥补到位,便能恢复正常的出口价格。” 齐振恒点头:“我知道你用心良苦,但只怕这件事会对你不利。” 沈清笑:“在中国的土地,他们暂时还不敢乱来,况且我有江深何飞二十四小时保护,不怕他们!” 江深何飞可都是配了枪的。 齐振恒担忧地望着她:“可你忘了之前城关外那件事?当时即便是江深,也身负重伤。” 想起那件事,沈清登时也出了一身冷汗。 见她脸色不好,齐振恒紧张道:“不怕,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一旦有人要对你不利,至少能以官府的名义压一压那些人。” 沈清白着脸点头:“好,谢谢齐大人。” 她离开织造府回江州,继续投入丝织工厂和学堂的建设中。 一周后,学堂先建好。 沈清从那些英国救回来的女孩里挑选了几位,再加上素兰招到的几位女工,一共凑齐了十人到学堂学习纺丝。 学堂的校长便是范老先生,他带了两位手艺精湛的织工一起教授这些女孩。 一个月后,工厂建好。 从范家借来的十位织工率先进入工厂工作,开始为高家纺丝。 见学堂和工厂运转一切正常,沈清又去了南浔仓库一趟。 洋人没有再来闹,一切正常。 沈清去织造府。 人刚进偏院,远远地就瞧见账房里坐了些人,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商会的其他成员。 大家见到她过来,都没什么好脸色。 她便知道这些人又要找茬了。 清了清嗓子,挺直脊背走进去,直接走向长桌的主位,笑道:“都来了,那咱们开始开会。” 这话一出,她自己都愣了下。 想起了在现代的工作,每次进会议室也是这句话。 从南浔仓库带来的账本放到桌上,算盘压在账本上,四个角对齐。 看向众人:“生丝入库刚好有一个月时间,我把账本带来了,下面公布一下数据。” 说着翻开账本:“南浔仓库上月进货四千包,出货六百五十包……其中高氏丝绸庄拿货二百包,吴氏拿货一百包,刘氏拿货六十包……” 李老板冷笑道:“一个月进货四千包,出货不到七百包,那剩下的三千三百包,都囤在仓库了?” 沈清合上账本:“是,都存放在南浔的仓库,每日有人清点、保护这些生丝。” 李老板:“按照现在一个月的拿货量,一年下来,估计能剩四万包生丝?” 其他商户一听,都急了,囔道:“囤这么多生丝干啥?明年新的一年,又是五万包进货,我们用到猴年马月才用得完?” “对啊!这可都是拿真金白银囤的啊!” “当初就不该答应成立这个狗屁商会!好事没有!银子倒是扔了不少!” 沈清抬手压了压眉心:“大家都别急。咱们当初不是说好的,生丝优先商会成员使用,咱们用不完的,再把价格翻倍卖给洋人?” 吴老板就问:“既然这样,前些日子那个洋人来买生丝,沈老板为何不卖?” 沈清解释:“不是我不卖,而是那洋人接受不了价格,没谈妥。” 刘老板拍桌:“废话!成本一百两一包的生丝,你翻五倍卖洋人,洋人他当然不买了!洋人又不是傻子!” 李老板:“沈老板,这些生丝,可都是咱们这些商户拿真金白银去囤的,现在有洋人要买,你故意抬高价格不卖,占用了大家的资金,你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呐!” 刘老板:“对!沈老板办事不力!我要求罢免她这个会长!” 很快有人附和,都纷纷要求罢免了沈清。 沈清没说什么,等这些人都释放了情绪,才冷静说出自己抬高五倍单价出售生丝的理由。 她对海外生丝需求的前景作出预判:“由于气候的关系,欧洲这些年都不怎么产生丝,他们要用上丝织品,只能是从中国进口,在生丝定价上,咱们是有主动权的,如果在这么好的时机下放弃了这个主动权,将生丝便宜卖给洋人,那日后要抬高生丝的单价,就很难了!” 第179章 这是一个死局 商户们登时囔道: “我们不关心欧洲怎么样!我们只希望现在就把多囤的生丝卖出去!把银子拿回来!” “对!我们要银子!卖生丝!” “卖生丝!” “罢免会长!” “罢免会长!” 沈清冷冷看着众人。 这帮人拿低价抛售生丝要挟她,简直三赢。 她不同意,就会被撤去会长的头衔,新会长一上任,立马将库存的生丝低价卖给洋人。 这样不仅能换人做会长,还能快速收回之前投资的五十万两生丝款,而最重要的是——她辛辛苦苦才夺回来的生丝主动权,在他们手中! 如果她同意低价贱卖生丝,那么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都白做了,至多只是为高家要到了一点顶级生丝而已。 可她的目标,不仅仅是高家能拿到顶级生丝! 所以会长这个位置,必须是她的! 商会其他成员还大声囔囔着要罢免沈清,沈清沉默地坐在位上,任由众人发泄情绪。 吵囔声引来齐振恒。 他阔步进入账房,右手提起官袍的袍尾,在沈清对面的副位入座。 一脸严肃地看着众人:“在吵什么?” 李老板指着沈清,抗议道:“现在南浔仓库囤了三四千包的生丝,一个月就能囤这么多,那一年就是三四万包,可会长却拒绝了把生丝卖给洋人!这是在糟践我们的血汗钱呐!” 说得是痛心疾首,差点没哭出来。 刘老板也扮可怜,说自己那五十万两都是问高利贷借的,现在因为都囤在南浔的仓库,资金无法回流,资金链出现了问题,高利贷已经要去杀人了。 总归就是故意夸大生丝库存给大家的生活带来痛不欲生的影响,以此来绑架齐振恒,让他命令沈清赶紧将库存的生丝卖了。 齐振恒为难地看着沈清,一时间也很难办。 他相信沈清,也能以一己之力支持沈清,但若因为他的支持而令这些商户出点什么事,商户们继续进行倒逼,甚至上告到内务府,那么沈清的会长之位和那些生丝依旧保不住。 这是一条死胡同,无论走那条分叉路,结局都是必须便宜卖了那些库存的生丝。 “沈老板,”他看向沈清,“你跟我出来。” “好。”沈清起身。 俩人来到齐振恒的书房。 门一关上,齐振恒立刻说道:“这是一个死局,你只有把那些生丝卖了,才能化解这个危机,保住会长之位。” 见沈清没说话,他继续劝道:“前期这些先便宜点卖给洋人,等大家资金都回收得差不多了,再抬高价格卖。” “不行!”沈清坚持,“现在便宜卖,日后要抬高价格就难了!现在欧洲没有生丝,这帮洋人还得来找我们!等着吧!” 齐振恒摇摇头,也是没了办法。 沈清咬牙说道:“我怀疑这些人已经被洋人渗透了!所以才开始这次得倒逼行动!这帮人哪个不是手头几百万两的资金,怎可能因为五十万两就活不下去?就是为了把我拉下来,他们好利用生丝从洋人那边拿好处!” 她将前阵子那个英国人如何提出给她回扣、跟她一起合作走私的事情告诉了齐振恒。 齐振恒一听,怒不可遏地拍桌,说道:“岂有此理!” 沈清冷笑:“所以你看看,一旦我当不成会长,其他人当了会长,万一被洋人渗透了,那不仅仅是生丝贱卖的问题。” “你有信心让洋人买生丝对吧?” 沈清点头:“欧洲现在几乎没有生丝,洋人肯定还得找我们!” “那你认为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让洋人接受你的定价?” 沈清心算几秒:“一个月!最迟一个月,他们就得上门买生丝!” “行!” 齐振恒起身,打开书房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沈清跟着他来到书房。 他阔步走到副位入座,铁面无私地宣布道:“一个月后,若沈老板无法将生丝卖出去,我同意商会另选会长!” 众商户互看一眼,彼此交换信息,纷纷点头同意。 众人很快离开了账房,剩下沈清和齐振恒。 齐振恒忽然想起了什么,大惊失色道:“万一这些商户中真有和那洋人私通之人,将一个月限期告知洋人,洋人忍着一个月内不上门买生丝,那一个月后便要另选会长。这个期限,岂不是毫无意义?” 沈清笑:“你这个逻辑是对的。” 齐振恒急得说不出话来。 沈清起身,背着手走了几步,不急不缓道:“有意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我做很多事情了。” 她没跟齐振恒透露半点自己的打算,道过别,离开了织造府。 她没立刻回江州,而是去了一趟上海。 几日后,囤在南浔仓库的生丝,全部运抵上海,登上了去往法国的货轮。 南浔仓库一下变得空荡荡。 沈清没回江州,而是又回了织造府。 人刚在账房坐定,其他商户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李老板一进门就质问道:“南浔仓库全空了!生丝呢?!” 沈清佯装意外:“生丝?买了呀!你们不是让我一个月内把那些囤着的生丝全都卖了么?” “卖了?你骗谁啊?”刘老板指着沈清的鼻子“你该不会是为了骗我们,把生丝都给偷走了吧?” 沈清笑:“丝农每天拉了多少包生丝进仓库,还剩下多少包,这些都是有账的,我就算把剩下所有生丝都偷了,我不用拿银子跟你们结算?” 刘老板一噎,挥了挥袖子,说道:“所以真的是被你拉走的?我可告诉你啊,咱们原先说好的是卖了那些生丝,没卖出去,就重选会长。现在你自己拉走生丝,那是不算卖了的,一样要重选会长!” 沈清哈哈大笑。 众人错愕地看着她。 就觉得她一点都没有卖不出生丝即将被撤掉会长职位的慌张。 始终没有说话的吴老板静静看了会儿,站出来说道:“先前大家以一个月把库存卖出去的条件来决定是否重选会长,目的是想考验现在的会长具不具备去库存的能力。眼下虽然库存是去掉了,但却是沈老板自己消化,此举也恰恰说明沈老板并不拒绝卖库存的能力,所以重选会长,还是有必要的!” 第180章 会咬人的狗不叫 沈清眯眼看向吴老板。 才想起来,他就是先前其他商户要推举的会长人选。 这人平日在商会里没什么话,也不曾跳出来指责过什么,但关键时刻,他一句话就能令其他商户跳脚造反。 沈清想起一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这个吴老板怕就是那种狗。 沈清走到此人面前,笑道:“吴老板,你又如何判定我没有卖库存的能力?” “你要有这能力,你已经把生丝卖给洋人,而不是拉到自己家的仓库里了!” 沈清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把生丝卖给洋人?” 吴老板一噎,还未开口,站在一旁的刘老板已经囔囔着开口:“那英国人压根没来买,他们一个月内是不会来……” 话没说完,吴老板一记眼锋给扫过去,刘老板登时噤了声。 沈清走到刘老板面前,双手背在身后,笑着看他:“怎么?你们和那个英国人说好了,一个月内绝对不能来买生丝是吗?是不是还串通好了,就算我上门去卖他生丝,他也不能买?” 刘老板眼睛转了几道,囔道:“你瞎说什么呢!你怎么能说我们和那英国人串通?” 说着,眼睛转到门口,没瞧见齐振恒的身影,放下心来。 只要齐振恒没听到,之后不管沈清告他们什么,他们都能反咬一口,说是她栽赃陷害! 反正没证据! 沈清又怎会不知道这帮商户在想什么,走到主位坐下,嘲讽地笑了笑。 “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去齐大人面前告你们和英国人串通一气,这点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忽然凌厉抬眸看向众人,冷冷说道:“最重要的是——我已经知道谁是内鬼!我给你三日时间处理这件事,三日之后,还没和那洋人切割清楚关系,我将上报齐大人!到时候,把收回你的份额、把你踢出商会是小事,通敌叛国那可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了!” 刘老板和李老板白了一脸。 吴老板倒是面不改色。 其他商户一脸莫名其妙。 从众人这般反应,沈清已经猜到谁是内鬼。 她拉开手边的抽屉,拿出几份中英文单据,丢到长桌中央。 “这是四千多包生丝的订单和关单,一包五百两,关单上都写得清清楚楚,谁不相信的,到时候要去取这笔银子,可以和我一道过去。” 吴老板快步上前,拿起中英双文关单一看,脸色难看地看着沈清:“你将生丝卖给了法国人?” 沈清微抬下班睨着他:“怎么?卖给法国人也不作数?” 吴老板一噎,没说出话来。 沈清冷冷看着他和李、刘两位老板,嘲讽道:“我的客户遍布全世界,你们以为串通了英国人,我就没法把这些生丝卖出去?我可以卖给法国人,可以卖给日本人、意大利人,甚至印度人!看你们有多少本事去串通!” 她怒极反笑:“我和法国人签了一年的订单,这一年的生丝,英国人一包都别想!你们赶紧回去想想,怎么跟英国人交代吧!” 李老板和刘老板灰溜溜地走了。 吴老板不服气地看了会儿沈清,也气呼呼地走了。 现场还剩五位懵圈的商户。 “沈老板,其实我们不想罢免你的,我们觉得你做得蛮好的。” “对对,我也觉得沈老板做得蛮好的!” “每次都是李老板和刘老板来怂恿我们,说你怎么不好啦、怎么把我们的钱都亏啦……” 沈清笑:“我都知道,大家不用解释。其实谁是内鬼,我很清楚。” 众人稍稍心安。 见沈清一脸疲惫,纷纷起身同她告别。 人都走了,账房恢复安静。 沈清起身活动了下筋骨,一转身,就见齐振恒背着手站在门口,笑着看她。 她对他笑了下:“齐大人进来吧。” 齐振恒阔步进入账房,在她面前站定:“我听说你把那些生丝都卖光了” 沈清笑:“肯定的啊!不然那些商户还不把我拉下来?” 齐振恒惊喜地看着她。 明明之前已经走到死局,却还能叫她给走通了! “快跟我说说你卖给了谁?” “我卖给法国人!” “法国人?” “我原先在上海开过丝绸庄,后来有个法国人把我的丝绸庄盘下来,我就是用那笔资金跟丝农签下的未来十年的生丝订单。” 齐振恒点头:“然后呢?” “当时我走得急,把丝绸庄里剩下的丝绸和员工都留给了法国人。他进驻别墅后,发现我的丝绸料子好,比他们法国本土、甚至欧洲最顶级的丝绸都好,便特地拍来电报,要我卖给他多点的丝绸,他想带回法国去卖。” “当时我忙着商会和生丝的事情,没将这件事放心上,直到前些日子,那些商户倒逼我卖生丝,却又跟英国人联合起来不买商会的生丝,把我逼到死胡同,我才想起来上海还有一个法国人在等着我的丝绸。” “我去了一趟上海,和法国人见上面,我告诉他,我的丝绸之所有品质好,都是因为生丝优秀。其实机织和手织都差不多,最重要的是原料。于是法国人把四千多包生丝都买走了。” 齐振恒不解:“但是你一包开价五百两,法国人也能接受吗?” 沈清笑:“法国人原先也是从英国人手里买的加过价的生丝,而且还买不到南浔的生丝,买的都是其他地方的二级生丝,且价格并不低,那帮英国人垄断中国的生丝,就是为了搞全球垄断的,自然不可能卖得便宜。我开五百两的价格,法国人高兴都来不及呢!” 齐振恒这才明白过来,朝沈清竖起大拇指:“你这可谓是一举三得!而这英国人看到丝绸并未因为他们的抵制而滞销,反而绕过他们,卖给了他们的客户,该急坏了!” “可不是吗?这帮英国人下次再来要生丝,那可就不是一包五百两的价格了!哈哈哈……” “如此一来,不仅能令那洋人干着急,且还能堵住其他商户的嘴!妙!哈哈哈……” 沈清清脆的笑声和齐振恒爽朗豪迈的笑声回荡在织造府的偏院里。 第181章 切割 沈清把自己怀疑的内鬼名单给了齐振恒,让他好好考虑是不是要收回这些人的份额。 份额一旦收回来,他们就不再有资格供丝绸给清廷,也就可以顺理成章踢出生丝商会。 倒不是沈清排挤同行,而是这些人诡计多端,热爱煽风点火,且已经被洋人渗透,眼下不仅影响到商会的正常运转,继续发展下去,恐怕日后会成为汉奸。 现在将他们踢出生丝商会,他们对洋人而言不再有价值,洋人自然不再对他们搞渗透。 一个月后,生丝顺利抵达法国,沈清拿着单据到上海的银行结汇,之后立刻把银票带回商会的账房。 沈清看着放在桌上一沓银票,思考着这些钱要怎么用。 这一年的生丝款五百万两已经筹到了,之前先给了丝农一百万两的定金,另外四百万两锁在小金库里,等入库的生丝款达到一百万两,就得动用这四百万两。 五百万两应付今年的生丝款绰绰有余,今日刚结回来的这一百多万两,是要当成利润分给那些商户去,还是做别的用处去? 沈清原先打算商会的银子充裕了,就上外省收生丝去,争取早日将全国所有生丝都牢牢抓在手中。 这般下来,就需要更多的银子,但在生丝出海这件事上,也会拥有更强的主动权。 可收购全国的生丝这件事,需要商会所有人同心协力才行。 眼下,商会如同一盘散沙,如何去操作这件事? 沈清有点头疼,把桌上的银票收了一收,就准备锁到柜子里去。 刚一转身,就听到有说话声进了院子。 几个商户进账房,看到她,笑问:“沈老板,听说你今日去上海的银行结汇?” 沈清看看手里的银票,转过身,又把银票放到桌上。 “是,就卖给法国人的那些生丝,”她指了指桌上一沓厚厚的银票,“一共卖了三千五百包,一百七十五万两,大家可以数数。” 那些商户登时激动地上前来,看着桌上一叠银票。 这时,吴老板、李老板和刘老板也进了账房。 听说桌上那些银票就是上个月买生丝的钱,李老板嘲讽道:“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老实的商户就问:“怎么能是假的呢?这可是白花花的银票呐!” 刘老板:“怎么不能是假的?咱们之前不是还投了四百万两在她手上么?兴许她从那四百万两里拿出一些来骗咱们呢!” 李老板:“沈老板要证明你真的为商会挣了这么多钱,就把之前的四百万两一起拿出来,让我们所有人都验一验!” 沈清坐着没动。 她能猜到这三个人的把戏。 无非就是要她把商会所有资金都摊开在桌上,然后趁机提出要分清楚从法国人手里赚到的那一百七十五万两。 不让商会有充足的资金收购外地的生丝。 洋人在南浔生丝上已经栽了跟头,必然会防范着她去收购外地的生丝。 而不让她收购生丝的第一步伐,就是控制商会的资金。 沈清重新把桌上的银票收起来,转身锁到柜子里。 重新落座,冷静道:“这确实是上个月卖库存收到的资金,但这部分资金另有用处,暂时不能动。” 刘老板:“为什么不能动?这些银子可是商会、也就是我们这些商户的利润,为什么不能动?” 李老板:“对!分了!把这些利润分了!” 沈清冷冷看着众人:“分了?你们还想不想挣到更多的银子?想,就暂时别分!” 刘老板:“我们只想赶紧把我们当初投的五十万两收回来!” 李老板:“当初说好卖生丝产生的利润大家分,但沈老板现在却不想分了,什么意思?要独霸大家的银子呐?” 其他商户也都狐疑地看着沈清。 确实当初是她亲口承诺利润和大家一起分,可现在又说赚的那些银子有用处,暂时不能动。 大家就觉得她变卦了,都开始起疑心。 这时,李老板忽然阴恻恻地对沈清说道:“我听说高家之前在江州欠了人家一大笔钱,闹到宅子要被债主收走,沈老板也被三番几次抓去衙门对吧?” 这话一出,顿时更加人心惶惶。 众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清,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何高家是她一个女人当家。 原本应该养在深闺的女人出来当家,这高家怕是已经山穷水尽。 而商会四五百万两白银放在她手中,会不会出事? 一直没说话的吴老板,这时候站了出来,说道:“高家有债在身,不代表沈老板就会贪了咱们的银子。但我现在确实想把先前投的五十万两,以及该分给我的这些盈利的银子,都拿了。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和沈老板无关。” 沈清站起身,恨恨地看着此人。 他说的话,看似公正,却率先提出要退股,加深了所有商户的不安。 果不其然,吴老板这番话一说完,其他商户纷纷也提出自己想把先前投资的钱分了。 此举,是要把商会小金库里所有资金都分干净。 那些钱一旦没了,沈清就再也没办法跟丝农结算,丝农一旦收不到钱,就不会再把生丝给商会。 这时,英国人就能趁虚而入,重新跟丝农拿生丝。 想通这一切,沈清疲惫地坐了回去。 只要这三个内鬼在商会里一日,商会就不会太平。 今日闹重选,明日闹分钱,后日还能闹别的。 总归就是不让她好好把生丝的主动权拿回来,怎么样都要逼着她重新把生丝便宜卖给英国人。 罢了! 再与这些人为伍,只会被拖后腿,还是赶紧把这些人甩掉吧! 沈清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搁在笔山上的毛笔,开始在宣纸上写退股书。 很快就把三份退股书写好,吴老板、李老板和刘老板爽快签字。 沈清打开柜子,把他们应得的银票都数好,拿给他们。 三个人满意,正要离去,沈清站起身:“慢着!” 三个人回头。 沈清大声说道:“生丝的价格,很快会达到一千两一包,十倍的利润,但这已经和你们没什么关系了!同时,你们三家,之后无法再拿到半包南浔生丝!我会跟仓库下令,你们三家再没有了拿货资格!” 第182章 平息 李老板一炸,返回到沈清面前,大声质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再拿货?” 沈清笑:“因为你们三个,已经不再是生丝商会的成员!而我商会有规定,南浔仓库里的生丝,只有商会成员才能拿货!” 刘老板囔道:“谁说我们不是商会成员?你说的不算!” 沈清下巴点了点他手中的退股书:“麻烦您看看退股书最后一条条款。” 三人立即摊开退股书。 这一看,都白了脸。 刘老板将退股书往地上一摔,吼道:“你算计我们!” 沈清冷笑:“名字是你们亲笔签下,我在你们签字的时候不曾有半句话,其他商户都可以为我作证。” 众人点头:“确实是你们自己签的,签之前,沈老板还提醒你们要看好内容。” 李老板也气得把退股书一摔! 三人忽望一眼。 吴老板笑着看向沈清:“如果退了股,就拿不到南浔的生丝,那我们不退了。” 说着,就要把手里的银票再给沈清。 沈清没接,双臂环胸,往旁边走去:“你们以后也没什么必要拿南浔的生丝了。” 李老板眼睛一瞪:“为什么?” 沈清背着身子,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慢条斯理道:“因为织造府会收回你们的份额。” 刘老板:“凭什么?” “所有商户都是用最顶级的南浔生丝做的丝绸送朝廷,而你们三位,用的二等生丝送朝廷,被内务府发现了,查下来,都是砍头的重罪。织造府收回你们的份额,也是为了保全你们的命啊。” 俩人都一噎,说不出话来。 吴老板笑着上前来,再次跟沈清商量:“沈老板,我们方才确实没想这么多,一时间做错了决定,您看,这个退股的事情就算了?” 沈清冷笑:“你们可是已经将我家的财务情况都摸得清清楚楚了,怎会没想那么多呢?” 说完,转身看向守在门口的何飞:“何飞,把这三位老板都请出去!” 何飞立即进门来,要请三个人出去。 李老板喊着闹着不出去,坐在地上撒泼,齐振恒闻声赶来,了解过事情的前因后果,立即严肃下令:“你们三个,再不离开织造府,我就把你们都关到地牢去!” 这三人才消停下来,灰溜溜地离开账房。 一场闹剧平息下来,沈清已是身心俱疲平。 坐回主位,虚弱地望着剩下五位商户:“你们五位老板请放心,高家欠债只两年前的事情,我早已在一年前摆平了。如果还欠债,我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一百万两入股商会。” 众人一听,觉得有道理,纷纷表态: “沈会长您放心,这些时日,您的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一定会继续追随齐大人、追随您的!” “是!沈会长请放心!我们将永远效忠齐大人和您!” “效忠齐大人!效忠沈会长!” 齐振恒笑着压了压手,示意大家低调。 笑着对众人说:“方才那三位老板既已退股商会,那么他们被回收的份额,将平均分配给你们六位老板,每一家,每年将多分得一千匹的丝绸份额!” 一千匹丝绸,一匹利润二百两就好,一千匹就是二十万两!且这皇粮不必担心没销量或者拖欠货款。 真可谓是铁饭碗! 众人都开心得直搓手,没有什么能回报齐振恒和沈清的,只能对沈清保证道: “沈会长您放心,我们几个都没啥文化,一门心思就是做丝绸,您是商会会长,想以商会的名义去做什么生意,尽管去做,不用经过我们。” “对,您尽管去做!不用管我们!我们跟随您!” 沈清笑着对大家鞠了一躬:“各位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希望明年的这个时候,大家手头都能分得一百万两以上!” 众人一听,都高兴极了! 如果当一个哑巴和瞎子,每年就有一百万两能拿,那他们都愿意! 商户们满意地离开了商会。 账房里只剩下沈清和齐振恒。 齐振恒担心地看着沈清:“那三个人退了股,现在岂不是一下少了一百五十万两的银子?” 沈清疲惫地叹了叹气,眼睛盯着虚空:“是的,一下子少了一百五十万两。” “那……会影响跟丝农的结算?” 沈清点头:“有可能。丝农这俩月一共送了一万包的生丝入库,已经结算走了一百万两,现在商会的小金库里只剩下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只能撑个两三个月。我得尽快在这点时间里把一百五十万两补上来。” 说到这里,她头更疼了。 先前投到商会的一百万两,还是卖了上海的别墅给法国人才有。 眼下,高家扩建织丝厂、织丝学堂,请了几十位的女工,还有上海的工厂也需要资金。 其实沈清手头没多余的资金了。 一想到两个月的时间要筹一百五十万两,她真的是心累。 就如春菊所言,先前筹十万两还债,都脱了几层皮,眼下筹一百五十万两,只比登天容易点。 可这一百五十万两不赶紧补上,丝农们收不到钱,生丝就不送到南浔仓库,估计很快又要让洋人给骗走。 丝农都是一些老实简单的农户,他们只懂得产丝卖丝收钱,不会明白什么是生丝的主动权、什么是民族的尊严。 民族大义这一套可以感动齐振恒,但感动不了丝农和这些丝绸商户。 广大的丝农需要卖丝生存,商户需要生丝做丝绸赚朝廷的钱。 一个需要生存,一个需要利益。 都是现实层面的事情。 而维护起这条关系,是建立在白花花的银子上。 银子一旦断了,关系随时会崩塌。 齐振恒半蹲着身子,担心地看着沈清:“筹一百五十万两不是简单的事,你不要做冒险的事。” 他在暗示她,不要再去找赵员外支流的人借钱,惹火上身。 沈清都明白,虚弱笑笑:“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借高利贷了。” “那你要如何筹得这么大一笔钱?” 第183章 不顺 沈清回到江州,立即带上织造府给高家的配额单,去拜访当地几家钱庄。 没有了赵员外的暗中破坏,这些钱庄对上门借钱的沈清都很欢迎。 掌柜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辨识着配额单右侧的红色大印。 瞧了许久,抬头看看沈清:“这是织造大人亲自盖的大印没错?” 沈清点头:“必须是织造大人亲自盖的。要不,我带他上您这来,现场跟您确认下?” 掌柜笑出一口黄褐色的烟牙,玩笑道:“你把织造大人喊来,我又不认得!咱平头老百姓,哪认得织造大人呦!” 他以为沈清在跟他开玩笑。 沈清当然是在跟他开玩笑。 如果她真的把齐振恒带到钱庄,第二天整个江州都会知道织造大人与高家关系不一般。 那会害了齐振恒,也会害了高家。 “这单子上头写着……”掌柜扶了扶老花镜,指着单子上一个数字问道,“这是一年要往朝廷输送三千五百匹丝绸的意思?” “正是。” “那一匹丝绸,能有多少利润?” 沈清眼睛转了转,说道:“百来两吧。” 其实一匹丝绸能挣上二百两左右,但大家都怕泄露出去,会被其他吃不上皇粮的商户妒忌、生出事端,所以大家一直对外宣称一百两。 掌柜手往算盘上拨了几下:“那光是输往朝廷的丝绸,高家一年能挣上三十多万两呐?” 沈清讪笑着点头。 掌柜手还在算盘上拨着,边问沈清:“那沈老板打算借多少银子呐?” 沈清干脆道:“一百五十万两。” 掌柜“呵”一声,抬起头瞧她:“但你这一年只能挣三十多万两,却要借上五倍,不合规矩呐……” 沈清才意识到方才把利润报低了。 可若按实际的利润报,又会破坏这行的规矩,使外界知道皇粮有多香,增加竞争和破坏。 想到这里,沈清也挺无奈,说道:“但是高家的生意不止向朝廷输送丝绸,高家还有其他生意。” 掌柜抬眉笑了笑:“我知道,高家还跟洋人做生意。” 沈清补充:“我在上海还有工厂,那工厂也得不少钱的,而且生丝商会里面有股份,我投了一百万两。” 掌柜手离开算盘,看向沈清,干脆道:“五十万两,一年期,年利八厘,按月付息!” 五十万两对沈清来说,根本不够,还差了三分之二。 “织造府的份额单需要压在你这儿么?” “当然了!”掌柜拍拍桌上的单子,“你的抵押物就是这个!你最值钱的也就是这个了!否则哪有钱庄能一下借你五十万两呐?” 见沈清一脸不豫,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掌柜继续道:“你看之前,高家跟赵员外借钱,拿大宅子去抵押,不也才借了十万两?” 沈清这才见识到江州的钱庄有多么小气,难怪当初高家父子被逼着去找赵员外借钱。 她收起份额单:“我到上海的银行问问去。” 说完站起身,已是不准备同这家钱庄贷款。 她方才还打算,如果份额单不用抵押,那她就分三家钱庄贷款,不想份额单要被收走,那贷了这五十万两,另外一百万两就没地方贷了。 “沈老板,”掌柜追上来,“六十万两!不能再多了!就六十!你看如何?” 沈清扬了扬手:“走了。” 说完下了楼梯。 她上了马车:“老许,去上海。” 何飞也跳上马车前室。 老许边驾马,边问何飞:“怎么?没借到?” 何飞:“个大钱庄门面整那么排场,其实小气吧啦的,只肯借五六十万两。” 老许也骂道:“五六十万两能做啥?” 俩人常年跟在沈清身边做生意,见惯了几十上百万两的大生意,眼下说起钱庄只肯借五六十万两,都有点鄙夷。 沈清坐在车里,整理着跟法国人的订单,生丝和羽绒衣的关单。 上海的银行都是外资的,那些人可不认织造府的配额单。 沈清自己审视着关单上的数据,心里其实也猜到此去上海的银行,不一定能贷到多少钱。 上海的银行比本土钱庄还苛刻,她刚穿来就见识过一回了。 找那些洋人谈贷款,他们只会问你有没有文物之类的东西。 货品他们是看不上眼的。 但不管怎么样,沈清还是得去试一试,毕竟本地的钱庄也贷不了多少钱。 只希望两年过去,外资银行的贷款能容易些。 然而沈清的期望还是落空了,即便两年的时间过去,上海的银行,还是只认文物珠宝,对沈清带过去的关单订单是一眼都不看。 沈清一无所获地回了江州。 很快,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她去南浔盘完账,回织造府的账房。 齐振恒很快来账房找她,一进门,就关心地问:“怎么样?借到银子了吗?” 沈清放下毛笔,摇了摇头:“钱庄只愿意借六十万两。” “那还差九十万两。”齐振恒摇摇头,“这些年,鸦片猖獗,战争不断,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民间资金不多,钱庄对借钱出去这回事,自然也慎重。” 沈清点头:“是这样没错。” “你的抵押物是何物?” 沈清说:“配额单。” 但其实也没什么用。她心想。 清廷这些年越发式微,不时爆出清廷没银子,需要下面的地方豪绅捐钱、皇商捐输。 给了民间一种清廷随时可能没钱的印象。 而他们这些靠着清廷吃饭的商人,手头的单子也就没那么值钱了。 但这些话沈清没敢当着齐振恒的面说出口。 高家的配额是齐振恒当了织造后为他们争取而来的,如果她在齐振恒面前质疑配额的价值,会让齐振恒难堪的。 所以沈清什么都没说。 齐振恒起身,背着手在账房内来回踱步半晌,转身看着沈清: “干脆将明年的生丝先卖给那英国人,先把这一百五十万两的银子拿到手,填上今年的窟窿再说。” 见沈清没吭声,他继续劝道:“后年,后年再重新给生丝定价。” 第184章 云开 沈清摇头。 “明年的生丝不能卖给那个英国人,更不能是以英国人想要的低价去卖。如果就这么卖出去,我们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但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需要用到这一百五十万两跟丝农结算了!” 齐振恒比她还着急。 他怕的是到时候没这一百五十万两跟丝农结算,丝农的生丝就不给了,到时候不还一样要落入英国人手中? 与其到时候因为资金的问题与丝农闹不愉快,还不如现在就把明年的生丝份额卖给英国人。 先把资金拿到手,跟丝农结算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齐振恒是保守派,所以这样想。 但沈清是冒险派,且已经布局到这里,就差那一百五十万两,她只会想办法去解决这笔钱,而不是去改动整条策略。 沈清重新翻开账本:“银子的事,我会继续想办法。” 齐振恒摇摇头,离开了账房,不一会儿又折回来,走到沈清面前。 沈清就看到一沓银票放在了自己面前。 她诧异地看向齐振恒:“这是什么?” “这是我攒着的一些钱,大概有一千两左右,不多,但你先拿着,能凑多少是多少。” 沈清才听明白,笑着把银票卷好,站起身,重新塞回齐振恒的袖袋里。 “真的不用!你自己收好了!这是老婆本吧?” 齐振恒脸一红:“是老婆本。” 沈清帮他把银票塞好,笑着坐回去:“收好了!到时候丢了可娶不到老婆了!” …… 沈清在织造府待了两日,把上个月的账目都清好了,才回江州继续找钱。 她首先想到之前靠程稚文才重新拿到马草配额的高大爷,带着何飞春菊去了高家大房那儿。 一听说她想筹钱做生意,高大爷很爽快的就拿出了十万两。 他是见识到了沈清的人脉,也看见沈清如何一步步将二房的生意做起来,所以沈清想要银子,他是愿意给的。 和两年前不同,这十万两给得心甘情愿。 沈清无奈地将生丝商会发生的事情跟他提了一嘴,一听说要一百五十万两,高大爷为难道:“侄媳妇,不是我不想给你银子,手头是真的没那么多资金呐!” 怕沈清不理解,继续解释道:“你也是生意人,你应当也清楚咱们的钱是不可能就放在那儿的,要么是囤货去了,要么是做别的生意去了,再不济,也会存到钱庄去吃利息呐!” 沈清点点头,表示自己都理解。 “其实我也一样,虽然看着生意好像做得不小,但银子这边丢一点,那边丢一点,手头能用到的现银是真的不多。” 高大爷欣慰道:“是吧?生意人家庭,一般也就在家放个一二十万两的银子应急,谁会把那么多银子放在手里头呀!” 沈清接过银票,离开大房家。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心里一算,对何飞说道:“实在不行,就先问钱庄借了那六十万两,加这边的十万两,还有我留在手头的二十万两,也有九十万两的了。剩下的六十万两再想办法。” 何飞狂点头:“总比一两都没有的强!” 说完,看看沈清的脸色,见她神色稍松,小心翼翼问道:“要不要问问程先生?” 听到这个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名字,沈清一怔,片刻后才摇头说道:“不了,我和他没联系了。跟一个没联系的人借钱,很可笑。” 何飞不解:“但程先生心中一直有您的,您为什么不和他联系呢?” 沈清笑:“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我是一个简单的生意人,我得保护高家十几口人,还有你们和老许。我不能去跟他搅合在一起。” 何飞没说话,也一脸的凝重。 又半个月过去,就在沈清准备去问钱庄借那六十万两时,齐振恒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一封信。 信中写道: “沈清,商会欠缺的款项已筹齐,速来织造府。齐振恒。” 沈清赶紧启程去织造府。 一进门,立刻前去齐振恒的书房。 “一百五十万两都筹到了?”她惊喜地看着齐振恒,“是问谁借的?” 齐振恒闻声看过来,毛笔放到笔山上,人走了下来。 沈清在太师椅上入座,满怀希望地望着他。 齐振恒从袖袋里拿出一张粉色、印有英文字体的纸,递了过来。 沈清接过。 这是一张上海汇丰银行的存单,金额是五千万两白银,随时可取。 沈清大骇:“五千万两?我没看错吧?” 齐振恒闭眼点头:“你没看错。” 沈清急问:“谁一下子给了这么多银子啊?” 齐振恒下巴点点她手中的存单:“你再看看上头写的什么名儿。” 沈清落眸看去,仔细辨认:“上海呈禾商号?” 呈禾? 禾呈! 她立即抬头看向齐振恒和:“是程稚文!他什么时候来过了?”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转头看向四周,眼中都是期盼。 很本能的一个动作,齐振恒却看出来了。 他一直怀疑沈清喜欢程稚文,但不敢确认,眼下一看她这副反应,全明白了。 内心黯然一瞬,低道:“昨日一早派人送来的,并且让我传话给你……” 沈清一喜:“传什么话给我?” “欧洲预计还有五年的时间,生丝将处于颗粒无收状态,放心去收购生丝,并且将价格抬高到十倍出售。但第五年下半年,一定要赶紧把库存的生丝都抛掉,多低廉都要抛掉。” 沈清低头去看手中的存单,喃喃道:“他鼓励我收购生丝……” 齐振恒双眸炯炯有神地望着她:“是的。” “他……”沈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齐振恒知道多少。 程稚文是一个卖国党这件事,如果被保皇党的齐振恒知道了,俩人大概会决裂吧! 就如同她和程稚文一样,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份,即便不杀他,也再难恢复既往的关系。 思及此,她对齐振恒扬起笑,转移话题道:“我不知道他这么有钱呢!一出手就是五千万两,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第185章 四年后 “程稚文他……”沈清望着手中的存单,“如今还在上海么?” 齐振恒摇头:“我不知道,他经常满世界跑,不清楚眼下是否在上海。” 沈清望着存单。 内心有一丝动摇。 她不想用卖国党的钱做生意,但眼下她是真的筹不到钱,且生丝生意本身也不是为她个人谋私利,为的是从洋人手中夺回生丝的主动权。 用卖国党的钱去救生丝和广大的丝农,也算是帮程稚文做了善事。 思及此,沈清转身将存单锁进柜子里。 “这五千万两我就先收下了,等我跟他见了面,再跟他谈这些钱将来怎么处理。” 沈清锁好柜子,转身看向齐振恒:“如果真的能抬高十倍卖给洋人,那么这五千万两,最后会变成五亿两。到时候该给程稚文分多少钱,咱们再研究。” 齐振恒沉声点头:“你做主。” 翌日,沈清带着何飞和另外几名随从离开江州,前往四川。 半年的时间,她走访了江苏,四川,山东,广西等盛产生丝的地方,跟丝农们谈下未来五年的生丝采购权。 因为有程稚文这五千万两的支持,她得以成功收购全国未来五年的生丝。 往年那些从丝农手中低价购买生丝的洋人,被迫以十倍的价格从沈清手中买生丝。 四年的时间,五千万两翻了几倍,商会几大商户和广大丝农赚得盆满钵满。 以沈清为代表的高家,更是在江州富甲一方。 又是一年春。 光绪十五年,正月初一。 沈清坐在妆镜前看账本,由春菊为她梳妆打扮。 春菊看着妆镜里苍白的小脸,担心道:“少奶奶,您最近脸色越来越差了,还是睡不好吗?” 沈清手中账本翻过一页,随口回道:“一直都睡不好。” 春菊叹气,劝道:“现在素兰也能独当一面了,您该休息,就得好好休息,不能再这么不顾着身子了。” 沈清笑:“素兰,你让她正常做生意,她是可以的,你让她跟那帮吃人的洋人周旋,她不行。” “怎么不行了?您不是教素兰洋文了吗?” “会英文还不够。” “好吧。” 春菊继续为沈清盘头。 “叩叩,”有人敲门。 春菊前去开门。 小厮站在门外,恭敬道:“少奶奶,生丝商会几位老板来给您拜年了。” 春菊:“少奶奶知道了,退下吧。” 关上门,再次回到妆台前,为沈清整理头发的手更卖力了。 内心期盼沈清能从商会这些老板里择一位良人再婚。 …… 落雪皑皑,沈清身穿一件正红色羊绒披氅,匆匆往正厅赶来,身后是为她举着伞的何飞。 白色的世界里,一抹红翩然而至。 她一进正厅,脱下身上的披氅交给春菊,笑着向客人迎过去。 “陈老板、王老板、张老板……”对客人拱了拱手,“各位新年快乐。” 五位商户老板纷纷起身,也对她拱了拱手:“沈会长新年快乐。” 沈清在主位上入座,喝一口热茶,笑着举起两根手指:“去年全国生丝大丰收,咱们比往年多赚了两倍的银子。” 商户们喜笑颜开,纷纷奉承道:“我就知道咱们当初站了沈会长是站对了,沈会长能带咱们赚大钱!” 沈清谦虚摇头:“没有没有,是我该感谢大家对我工作的支持才是。” 话到这里,她忽然变了脸色:“不过,立秋后,仓库里所有生丝都要低价抛售,所以今年下半年,生丝生意,几乎赚不到什么钱。” 众人不解:“为何立秋后要低价抛售?不是一直以十倍的价格卖得好好的吗?” 沈清看向门外的落雪。 想起四年前,程稚文将五千万两点的存单交给齐振恒时,托齐振恒转达她的话。 他叮嘱她在第四年的下半年,一定要把手头所有生丝抛售掉。 沈清回神看向众人:“因为立秋后的欧洲,将迎来生丝大丰收,如果咱们不赶紧把手头的生丝低价抛售,有可能会烂在手里。” 众人一听,有道理,纷纷点头表示都听她的。 大伙在高家坐了会儿,一起去齐振恒的宅子跟他拜年。 齐振恒如今依旧是织造府的掌权人,但这四年时间,根据沈清提供的线索,他联合港口官员,追缉走私,破获了多起从国内走私出海的白银,也拦截了许多准备进入中国的鸦片。 清廷要升任他为两广总督,被他拒绝了。 沈清知道他还留在织造府,只为了在生丝商会有矛盾时,当她的靠山。 而如今,他在江州置办了宅子,逢年过节放了假,就到江州住。 正想着,一行人来到齐府。 看门的小厮见到走在前头的沈清,赶紧进去通报。 齐振恒很快亲自迎了出来,见到沈清,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亮了下。 众人鱼贯进入齐府。 跟齐振恒拜了年、汇报新一年的工作,畅谈对丝绸未来的看法。 寒暄半日,都准备打道回府。 沈清也和众人一样,准备回家。 “沈清……”齐振恒喊道。 沈清顿步,转身望着他:“齐大人还有事吗?” 齐振恒看一眼其他人。 众人见状,赶紧回避。 齐振恒这才落眸望向沈清,说道:“新年快乐。” 沈清笑:“你方才说过了呀。” 齐振恒挠头,憨笑道:“方才是织造齐振恒对大家的祝福,公事公办,现在是我个人对你沈清的祝福。” 沈清大笑。 她就觉得齐振恒真的单纯得可爱。 “清儿……”他忽然正了脸色,握住了沈清放在身侧的手。 沈清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头皮发麻。 “六年了,咱们认识六年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想娶你,想一辈子守护你……” 沈清咬唇低头,没说话。 四年前,齐振恒跟她求婚,她谎称自己不能生育,想以此吓退他,不想他竟越挫越勇。 眼下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他了。 踟蹰半晌,她抬头望向齐振恒:“齐大人,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嫁人了,对我来说,婚姻已经不是必需品了。” “清儿……”齐振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憋了半晌,他竟道:“你不想嫁人的话,那咱们就不要举行婚礼,只做一对寻常的夫妻。” 第186章 熟悉的身影 沈清为难地看着齐振恒:“齐大人,你为何……我不能生育子嗣,你这是为何……” 齐振恒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主动性很强了。 “如果你和子嗣只能二选一,那我想选你,清儿……给我一个机会……” 沈清失笑:“不单单是没有子嗣的问题,我这个人,喜欢抛头露面,你还记得咱们初识时,你几番劝诫我——身为女子,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可抛头露面。” 齐振恒一噎,红着脸解释:“认识你之前,我也同大部分男子一样,认为女子就该深居简出,抚育好子嗣即可。认识你以后,我才明白,女子也能有一番作为。” 沈清不动声色挣出自己的手,把手背到后腰,往旁踱了几步。 “说到女子也能有一番作为这件事,我有个事想求您……” “清儿你说。” “我想在江州办一间女校,但当初招女工,几番被找茬,我担心这次办女校,同样会遭到破坏,我能求您跟江州当地的官员打声招呼,在女校破土的时候,来为我撑撑场面么?” “你要办女校?”齐振恒绕到她面前,“为何突然想办女校?” 沈清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的徒弟素兰你知道吧?” 齐振恒点头:“我知道,前两日我去工厂找你,见着她在工厂指挥工人做事。当初跑来知州府求我救你……” 他抬手比划了个到自己腰部的高度:“才这么小的个头,六年过去,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沈清抬头看着外头灰蒙蒙的天,回忆起当初如何认识素兰的母亲二红,又如何发现素兰的天赋将她收为徒弟。 “如果当初我没给素兰这个机会,她现在或许已经嫁人,她那个烂赌成性的爹,定是将她卖给别人当媳妇,拿一笔钱,继续赌下去。” 齐振恒神色凝重地听着。 沈清继续道:“买她的婆家,花了一大笔钱才将她娶进家门,定是要将给她爹的银子从她身上加倍要回来,她会过如何凄惨的日子,咱们都能想象得到。” 齐振恒点头:“是这样没错。” “而她在十岁那年,抓住了命运给她的机会,成为我的义女,她现在能掌控自己的人生。我跟她说——她想嫁人,尽管去择自己喜爱的男子;她不想嫁人,就留在高家,永远做高家人。” 素兰仿佛是这项计划的试验品。 通过素兰,沈清相信,只要她给更多女孩机会,就能解救更多的女孩。 她转身看着齐振恒:“我想让更多女孩成为素兰。因为我是江州人,所以先在江州本地办女校,成功后,将复制到更多地方。这些女孩与素兰一样,学成后,她们可以选择离开去开启自己的新生活,也可以选择留下来为我所用。” 见齐振恒面露担心,她笑道:“你是不是担心办女校需要花很多钱?没关系,我现在挺有钱,我愿意将这些钱用来培养下一代。” 她没有开玩笑,这五年时间,羽绒衣、真丝丝绸、生丝出海,让她赚了几千万两。 这些银子,她几辈子都花不完,且生意每天都还在盈利,虽说投资也不少,但拿出一部分现银来回馈社会还是可以的。 说到回馈社会,当然是要先帮助女孩了。 见齐振恒还满脸疑惑,沈清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既然要办学校,为何不男生女生一起收?” 齐振恒炯炯有神的双眸望着她:“是的。” “目前这个社会,家庭模式通常是男子外出干活挣钱,女子在家相夫教子。孩子大部分由家中的女性养育,比方说奶奶或母亲。养育孩子的这个角色,如果她有学识、素养,她养育出来的孩子,跟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养育出来的孩子,是云泥之别。 越多的孩子,成长在有学识的氛围下,他成才的几率就更高,下一代有希望,咱们这个国家就有希望。我们那儿有一句话——少年强,则国强。” 齐振恒大骇,惊喜地望着沈清。 “好一个‘少年强,则国强’!” 他原先认为沈清会做生意,做生意有一套,也忠于这个国家。不想,她内心深处竟是如此的家国大义。 她的格局和前瞻性令齐振恒发自内心的折服。 “你尽管去筹备女校,我过两日就前去找江州知府,请求他为你的女校背书!” 沈清朝齐振恒鞠了一躬:“谢谢齐大人!那没事的话,我就先告退了。” 她转身要走,齐振恒再次牵住她的手。 “清儿……” 她没转身,挣了挣手,没挣开。 身后,齐振恒低低说道:“如果你实在不想与我当夫妻,那咱俩成为兄妹。我只求能永远守护你。” 兄妹? 沈清唇角弯了弯,转过身,对齐振恒拱了拱手:“大哥,小妹告辞了。” 齐振恒笑:“大哥送小妹你出去。” …… 大年初二,沈清回了一趟永州探望原身的父母。 随着她生意越做越大,永州当地越来越多人知道沈家庶女如今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原身的母亲张氏母凭女贵,在沈家的日子也越发滋润,无人敢欺负。 沈清在沈家小住三日,见张氏生活不错,便在初五赶回江州。 齐振恒为她在江州郊外寻得一块地皮,她得赶回去看看。 马车经过程府,停了下来。 老许在帘外说道:“沈老板,我和何飞进去跟程先生拜个年,可否?” 程稚文? 沈清心跳登时快了几拍:“去吧。” “好嘞!” 俩人下了马车,跑进程府大门。 沈清轻轻撩起帘子,往外看去。 程家是一幢白灰色的苏式建筑,门外一条长长的河。大门往里瞧去,隐约可见红色衍仪仗。 果真是显赫的家族。 正想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河的对面走来。 他头戴黑色羊绒礼帽、身穿深咖色羊绒西服,单手抄着兜,信步走来。 沈清几乎是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四年不见的程稚文…… 第187章 再见程稚文 沈清立刻把帘子放下来,遮得严严实实。 她很本能地这样做。 四年前,在永州那条乌漆嘛黑的小巷子里。 他除了告诉她,她杀赵员外的事情已经解决,让她放心,还劝她接受齐振恒。 那次分开之际,他还抱了下她,温润的唇,抵在她的耳廓上。 如今,耳廓仿佛还留有他的唇温,滚烫着。 “叩叩……” 身后的马车板被敲响。 沈清回神,愣愣转身,看向车窗帘子。 她知道是程稚文,咽了咽嗓子,稳住心神,撩起马车窗帘。 程稚文双手抄兜站在车窗外,仰头望着她。 眸色深深,以至于她一下就撞进了他深邃的眼中。 他眼神依旧专注,就好像这个世界除了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再无其他。 他用眼睛紧紧地锁着沈清的视线,声音不辨情绪地问:“怎么在这里?” 沈清轻咳一声,镇定道:“初二回沈家探亲,这就要回江州了,老许和何飞说想进去跟你拜年。” 他点点头,却没半点要进去的意思,依旧盯着沈清:“你这几年,过得如何?” 沈清弯了弯唇角:“挺好的,赚了不少钱。你呢?” “我也还行。” “你之前投给生丝商会的五千万两,本金已经全部取回来了,我存上海的银行去了,而分红在我这儿,你什么时候要,随时拍个电报给我,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好。” 话到这里,俩人突然都没了话。 尴尬半晌,沈清竟脱口而出:“我和齐大人成为兄妹了。”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没必要跟程稚文说这些。 齐振恒唇角勾了下,没说什么,那副样子,一点都不意外,好像他老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沈清越想越不对劲,她是大年初一才和齐振恒成为兄妹的,这才大年初五,他就知道了? 正琢磨着看到何飞和老许远远跑来,都朝程稚文鞠了一躬:“程先生,新年好,我们来给您拜年了。” 程稚文敛笑,跟他们点了下头:“新年好。你们跟我过来。” 说完,走到几米外的地方,何飞老许赶紧跟上。 沈清坐在车里,看到程稚文跟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便一直低着脑袋,什么话都没说,全程都是程稚文脸色很不好地在说话。 就这般说了片刻,俩人终于回到车上。 要走了。 沈清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程稚文。 他也看着她。 想起今日一别,下一次再见,也许又是一个四年,也许是四十年,也许今生都不会相见,沈清忽然有点低落。 把帘子放回去,她消沉地坐了会儿,人挪到门帘后,问何飞:“方才程先生说你们什么了?” “他说我们俩都跑了,把您一个人留在车上,万一遇到危险……还说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就把我们俩给毙了……” 老许:“程先生应当是怕我们在别处也这样,所以这才这般提点我们。” 沈清:“……” 大年初六,回到江州的翌日,沈清去找齐振恒,俩人一起前往郊外。 在距离江州城区两三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块十亩左右的地皮,齐振恒认为很适合用来建学校。 沈清在现场绕了一圈,说道:“这里处于城郊的中心点,无论是城区的孩子,还是郊区的孩子,要来上学,只需步行半个时辰即可,且路途平坦,沿路有农田、养殖场,人烟不错,不用担心孩子们路上被人欺负。” 齐振恒点点头:“我亦是这般考虑。” 沈清再次环顾四周,越看越满意。 她背着手走到齐振恒身旁,说道:“你和地主见过面了?这块地皮他要什么价格?” 齐振恒道:“一亩一千两。” 沈清心算几秒:“那地皮再加校舍等费用,五万两应该可以解决。” 这大大低于她的预算,以她现在手头的现银,盖十个一样的女校都不成问题。 回去的路上,沈清说起昨日在永州见到程稚文的事。 齐振恒静静听完,问:“他如今还在上海?” 沈清摇头:“没问那么多。” 想起昨日与程稚文的偶遇,她低落道:“他好像没什么话跟我说,毕竟四年没见,感觉陌生了不少。” “他那个人,时常给人一种距离感,你觉得陌生,是正常的。” 俩人往高家方向走,齐振恒送沈清回家。 春寒料峭,天寒地冻,沈清忘记带手暖炉出门,冷得十指指尖僵硬如冰,不适举到唇边哈气取暖。 她同齐振恒闲聊起来。 “大哥如何会和程稚文相识的?他是留洋派,你在国内考科举,怎么想都觉得你俩不是一路人。” 齐振恒笑了下:“他爹和我爹同属清流一派的官员,且俩家都是永州人,自然走得近。稚文弟小时候经常跟随他爹来我家,大人谈事儿,我们小孩就一起玩。” 沈清边听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你们也结实了很多年了。” “后来他去留洋,自此便断了关系。”齐振恒回忆片刻,继续说道,“我和他重新联系上,便是我和你初次见面之前几日。” 沈清意外:“咱们初次见面之前几日?” 她这才想起五年前,自己被高老三陷害浸猪笼,濒死之际,是当时身为江州知州的齐振恒摔官兵救了自己。 “那次是我和稚文弟时隔多年再见面,当时我竟把他错认成他的兄长……” 沈清回神,停下脚步:“程稚文还有个哥哥?” 齐振恒也顿步,望着她:“是的,他还有一位大他几岁的兄长。” 沈清笑:“那兄弟俩差了几岁,你怎么会把两个人认错呢?” 齐振恒也笑:“那可不能怪我,实在是他们兄弟俩长得太过相似。” 沈清笑笑没说什么。 她一直以为程稚文和齐振恒是多年好久,不想也是她穿来之后,他才重新和齐振恒联系上。 “清儿,慢着!” 齐振恒忽然扯住沈清的手臂,带着她闪到一旁的巷子里去。 沈清回过神:“怎么了大哥?” 她循着齐振恒的目光看去,就见高家门口站了许多官兵。 第188章 危机再起 身穿灰蓝色差役服的官兵举着长枪,列成两排,站在高家门口。 白皑皑的天地里,他们仿佛阴间来兵,令人心生恐惧。 沈清被抓过两次,已经有阴影,整个人处于一种巨大的紧绷中。 抖着嗓子问齐振恒:“那些人……要做什么?” 齐振恒回头看她一眼,又看回前方:“没事,我过去看看怎么回事,你藏在这里别动。” 说完,走出箱子,往那些官兵那儿走去。 沈清屏息看着他和一个穿官服的官员交涉着,然后下跪,从那人手中接过一卷像是圣旨模样的文书。 官兵浩浩荡荡地走了,高家门口仅留下齐振恒和高家务的小厮。 沈清赶紧小跑过去,问:“这是什么?” 齐振恒双手将圣旨递给她:“朝廷来了捐输。” “什么是捐输?”沈清打开圣旨。 里头小楷字工整如篆刻,她看了会儿,才明白这个捐输,就是朝廷来要钱了。 圣旨里头说,近年来日寇动作频频,即将迎来战争,但国库空虚,希望这些平日里吃皇粮的商户,能够在这种时刻与朝廷站在一起,尽最大努力捐输。 沈清合上圣旨,问齐振恒:“一般捐输要捐多少?” 齐振恒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沈清就觉得不妙了。 单手拎着圣旨进了高家大门,直直走进书房,打开抽屉拿出一本账本翻到最后一页。 齐振恒也跟着进来,转身将书房门关上。 “你现在手头有多少现银?” 沈清看着账本:“可动用的现银大概有五十万两不到。” 齐振恒面色凝重地摇头:“不够,还差一大截。” 沈清有点愤懑,账本用力往上一盖,站起身:“那他们要多少钱?” 齐振恒看着她,踟躇几秒,才道:“为什么选中你,就是对你的资产,摸得清清楚楚。没写明捐输的金额,便是暗示你要倾囊相授。” “什么?”沈清抬高音量,“倾囊相授?那我这一大家子,我的工人,不用吃饭了?我本来也没打算五十万两都给了!” 齐振恒低声劝道:“别冲动!咱们一起商量对策。” “能有啥对策?就是要银子,除了银子,还能有啥对策?” 沈清气得连连跺了几下脚,又坐了回去。 坐在椅子上气呼呼地喘了会儿,渐渐冷静下来了,问齐振恒:“如果不捐,或者捐得少,会怎样?” “钦差会查办高家,一旦发现你有隐匿的财物没有捐上去,便是欺君之罪,格杀勿论!” 沈清:“……” 她轻咳一声,端坐身子,又从抽屉里拿出几本账册,逐一翻开,手也在算盘上拨打着,片刻后,抬头看向齐振恒。 “大部分的银子都投到工厂和囤货上了,出口货物的结算周期是半年,有不少货款都还没收回来,所以现在手头能动用的真的只有五十万两。而这五十万两,其中有十万两还是要用来建学校的。” 齐振恒点点头:“理解,生意人不会留太多资金在手边,大部分都用于生意的周转上了。” 算盘往上头一推,沈清双手挠头:“那现在怎么办?我确实只有这些现银,我也不能因为捐输,就把工厂或者提单卖了啊。” 那日,沈清和齐振恒一直在书房里商量对策。 他们打算先把半年后结算的金额,从钱庄或者银行借出来,先给了捐输,后续货款到手,再还给钱庄。 虽然会损失半年的利息,但好歹能保住高家一家十几口人的脑袋。 沈清翌日就带着提单赶赴上海,接触了几家银行咨询贷款事宜,结果都是在看到她的提单后,立刻拒绝了她的贷款请求。 沈清过后才知道自己被那几家外资银行拒绝,是因为那些被迫提高十倍单价找她拿生丝的洋人,早就将与她之间的恩怨告诉了各大银行。 所以其实她早就被上海的外资银行拉入黑名单了。 沈清只能去找江州当地的钱庄,钱庄倒是愿意借银子给她,但金额都很低,不足提单金额的一半,且还要扣留她的提单作为抵押。 这种做法对沈清来说,是很危险的。 万一提单被钱庄弄丢了,那么她将无法去跟银行结汇提款,面临一半资金的损失。 所以借钱这一步,也走不通了。 随着捐输期限的逼近,沈清越发的感到危险。 她想起当初赵员外身后那个李大人,忽然脊背发凉。 她立即前去织造府找齐振恒。 书房的门一推开,急急问道:“当初那个李忠满,怎么样了?” 齐振恒没料到她今日会前来,愣了下,手中的毛笔搁到笔山上,匆匆走了下来。 扶着沈清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入座,问:“你有事可以让人给我送书信,我立刻就赶回江州去。你体弱,尽量少奔波。” 沈清心急如焚地重复道:“李忠满如何了?这个人还在朝廷里吗?” 齐振恒叹气:“李忠满是个宦官,老佛爷面前的红人,暂时无人能撼动他。” 沈清错愕半晌,怔怔道:“我觉得这次捐输之所以会轮到高家,是因为李忠满。他对高家的宅子还是不死心,所以一有机会,就想把高家搞死。” 齐振恒拍拍她的手臂:“别想这么多。捐输的事情,我已经拜托我爹,尽力为你斡旋。” 沈清失神摇头:“你爹说的话,能有老佛爷面前的红人管用吗?没用的,我这次不把全部家当拿出来,那个太监在老佛爷面前参点什么,高家都在劫难逃。” “小妹……”齐振恒心疼地看着她,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 为官多年,他深知沈清这次没应付好,随时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这些时日也一时在思考如何帮沈清度过这个困难。 眼下瞧她如此挫败,他不得不提出那个下下策: “要不,先把要还给稚文弟的那五千万两取一部分出来捐输用?”他想了想,又道,“还有商会小金库里也有几百万两,这些钱都可以先拿出来用。” 第189章 转机 沈清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虽是商会的会长,但私自动用商会小金库的资金,就是挪用公款,这是犯法的!” 齐振恒想了想,又问:“那存在上海银行的那五千万两呢?” 沈清咽了咽嗓子,声音低了下去:“那是要还给程稚文的,也不能动。” “他不会着急要这笔钱,你大可先垫上,待日后账款收回来,再给他存进去。” “可前几日在永州遇到他,我已经跟他说了,要还他的五千万两准备好了,他想要随时可以来取。” 齐振恒无话,侧过身去,紧握的拳头暗暗往桌面捶了一道。 “而且你以为我从那五千万两里取出来一些,他们就能放过我吗?” 沈清红了眼眶,眼神倔强、不甘地望着齐振恒:“如果这次是那太监的阴谋,我给多少钱都没用,只能是双手奉上高家十几颗人头,他才会罢休!” 她恨恨道:“那个死太监,以往只是联合地方官员豪绅陷害我,现在直接让清廷出面!这就是看地方官员整不死我,所以直接来狠的!圣旨都下来了,我怎么逃?我干脆把高家的宅子给他得了!” 她说到最后,已然是变了声调。 齐振恒闻声转身,瞧见她红了的眼眶,上前来拥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这事交给我,我一定为你斡旋到底!你安心。” “你爹能跟那死太监说上话是不?要不帮我带句话,就说高家的宅子愿意给他,让他放我们一条生路?” 齐振恒不忍地闭了闭眼睛:“圣旨已经下来了,高家捐输这件事,已面对的是朝廷,而非李忠满说几句话就能撤回去。” …… 马车往城关奔去,沈清撩开帘子往外看。 天灰沉沉的,浓厚的云层包裹天地;狂风扫着路面,卷起泥沙和落叶。 山雨欲来。 沈清放下帘子坐了回去,双眼无神地盯着虚空的某一点。 以往回江州,都是开开心心的,可眼下却有一种要去赴死的悲凉感。 她是不怕死的,可她不能让高家十几口人和自己一起赴死。 帘外,老许和何飞轻松地聊着天。 老许在烦恼该给儿子选哪家的姑娘,何飞羡慕老许的儿子年纪不大却已经要娶妻生子。 他们不知道危险已经悄然逼近。 沈清越听越难受。 恍恍惚惚地回到高家,素兰和江深刚从工厂回来,拿了一块新料子给她瞧:“师傅您看,这是今日织工刚用新工艺织出来的料子。” 春菊瞧见了,上前来一把拿过去,往自己身上一贴,笑道:“这料子好美,还有吗?拿点料头料尾给我做件春天的小马褂呗!” 素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有的,明儿我给你拿点回来。” 有丫头进了院子,站在门口说道:“少奶奶,老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春菊立即上前去:“老夫人找少奶奶啥事儿?” “老夫人相中了老姐妹家的孙子,想让少奶奶去瞧瞧,说是可以的话,就过继来高家。” 春菊一听,气道:“不要不要!少奶奶现在不想过继娃儿!你去跟老夫人回个话去。” 丫头“哎”一声,欠了欠身:“我知道了春菊姐姐。” 瞧见人走远了,春菊立刻把门关上,走到沈清跟前,说道:“少奶奶,您这次回永州,夫人还有为您介绍对象么?有的话,干脆挑一个回来生娃儿得了,要不老夫人天天到处上人家家里看娃儿,动不动就让您过继,也不是个办法呀……” 沈清恍恍惚惚地听着,什么都没说。 手往圆桌桌面上一撑,正要起身,忽然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 沈清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在房里。 春菊泪眼汪汪地趴在床边:“少奶奶……少奶奶……” 素兰也在一旁抹泪。 沈清撑着虚软无力的身子起身,问道:“都怎么了?” 声音又干又哑,一出声,连她自己也吓到了。 素兰连忙倒了水过来:“师傅,您先喝点水。” 沈清喝了点,被呛着了,咳得整个胸腔都在疼,素兰赶紧放下水杯,空掌轻拍她的后背。 待沈清不咳了,才为她竖起枕头,让她靠在床头。 沈清用力地呼吸着,看着素兰:“我睡了几日了?” “三日了。” “这几日府里可有发生什么事儿?” “其他倒是没有,就是齐大人连着两日来找您了,让您一醒就去通知他。” 沈清一听,就知道跟捐输的事情有关,着急下床,被春菊拦住。 春菊哭道:“大夫说您再不卧床休养上半年,这命就要没了!您不要出去了,求您了!” 沈清虚弱笑笑:“四年前,淮县的神医就说了我小命难保,这都过去多久了不还好好的?没事的,我出去一下,有很重要的事。” 春菊拦不住她,只好和素兰都着上齐振恒的府邸。 来到齐府,小厮见是沈清,忙将大门打得大开:“二小姐,大人在里头,我带您进去找他。” 沈清自从与齐振恒兄妹相称,齐府上上下下都称呼她二小姐。 来到书房,小厮在外头喊道:“大人,二小姐过……” 话没说完,书房的门从里头拉开。 齐振恒一脸惊喜地看着沈清:“清儿你醒了?” 走出书房,扶着她进去,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沈清笑:“我没事儿,睡了一觉,挺好的。” 齐振恒将门关上,压低了声音说道:“稍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捐输的事情可能有转机。” “见谁?” “钦差大人,我们与他说明了高家的情况,他答应与你谈过,再考虑为高家上奏皇上与太后。” 沈清一喜,紧绷了多日的心终于稍稍松缓。 她白着脸,急道:“那咱们赶紧走,这就去!” 齐振恒按了按她的手背:“稍安勿躁。我这就让师爷去邀请钦差大人,待师爷回话了,咱们再出发。” 第190章 准备成婚 师爷回来后,齐振恒立即带沈清前往乐春阁。 时隔六年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沈清想起了程稚文。 当初她刚穿过来,为了卖高家的库存,于是来这里逮程稚文。 时光如梭,一眨眼六年过去了。 这六年时间里,他们从冤家变成朋友,再从朋友变成同床而眠的男女,直到后来渐行渐远。 沈清已经想不起他们当初为何会渐渐疏离。 明明那年的八月十五,他们还一起赏月,他说这叫“团圆”…… “清儿,就是这间,咱们进去吧。”齐振恒说道。 沈清回神,看向面前紧闭的雅间门:“哦,好。” 齐振恒敲门。 一名年轻的男子前来开门,见到他,跟他点了下头:“齐大人您来了。” 齐振恒点点头,牵住沈清的手紧了紧,给她无声的支持。 “我带高家的大当家来了,去禀报大人吧!” 那人侧开身子:“请进。” 沈清跟着齐振恒进门去。 男人低沉、带着戏谑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 听见这道午夜梦回常常会出现的声音,沈清一怔,顿住脚步。 齐振恒也跟着停下来:“怎么?” 沈清白着脸看他,片刻后摇摇头:“没事。” 齐振恒将她的手牵得更紧。 俩人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一张铺着绸面桌布的大圆桌上摆了几道名贵的京菜,边上坐着一位身穿上等丝绸长褂衣的中年男人,应当是钦差大臣。 他和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留着短发的年轻男人坐在一起。 年轻男人侧着脸和钦差说话,但沈清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程稚文。 她心头一磕,双腿如灌铅似的,无法挪动半步。 齐振恒跟钦差问好:“让大人久等了,小的该死。” 正热聊的二人闻声看过来。 程稚文视线在沈清和齐振恒牵着的手上落了一落,脸上笑意尽敛。 沈清慌忙要去挣脱和齐振恒牵着的手,齐振恒却不放,牵得更紧。 钦差也看清楚他们紧牵着手,眼睛转了转,笑道:“贤侄来了?快来坐快来坐,都等你呢!” 齐振恒牵着沈清入座。 沈清坐在钦差身旁,侧身跟钦差问好:“大人您好,我是高家的大当家沈清。” 视线一下跌入程稚文深深的眼中。 他神色凉淡,看不出半点情绪,只是依旧用那种专注滚烫的眼神盯着沈清,就好像沈清是他的猎物。 沈清有点不自在,强迫自己忽略他的眼神,镇定地看向钦差:“您来到江州多日,小的因为身体抱恙,都没来得及好好招待您,大人勿怪!” 钦差笑呵呵地看一眼齐振恒,又看回她:“没关系没关系。振恒贤侄跟我通过气了,说沈老板你啊,一个女人挑起高家的重担,多年来积劳成疾。” “谢大人理解。” 钦差叹气道:“这个高家的情况,我也了解得差不多了,但是……” 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倒一杯酒放到沈清面前:“来,沈老板喝酒。” 沈清低着脸,一副罪人的模样。 却也因为这样,她看到桌下,程稚文暗中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钦差手中。 钦差立刻将信封塞进袖袋里。 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高家每年从织造府拿了多少银子,这些都是有账的,皇上和老佛爷对高家的实力一清二楚,所以我要奏请朝廷减免高家的捐输,也不现实呐!” 沈清收回视线,抬起头:“是的大人,我承认高家这些年确实有挣到银子,但很不巧的是,我前些年一直往外扩张生意,现银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占用了,所以眼下真的拿不出那么多现银。” 钦差笑笑,没说什么,拿起酒杯轻抿一口白酒。 一直没说话程稚文开了口:“大人,拜托您这回一定要帮帮高家,您的鼎力相助,程家一定会记住!拜托了大人!” 沈清错愕地看向程稚文。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低声下气求人,还是求他最看不上的清廷官员。 钦差顺驴下坡,笑着看向沈清:“这捐输虽说现银最佳,但手头实在没现银,也不能让这些商户去偷去抢不是?” 沈清一听,就知道有戏,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所以大人的意思是——捐输也可以是捐物?” 钦差没说什么,看看她,又看看齐振恒:“我方才见着振恒贤侄与沈老板拉着手进来的,莫非你们二人?” 齐振恒登时握住沈清放在腿上的手,笑道:“是,我与沈老板相识多年,情投意合,准备成婚。” 钦差朗声笑开,将沈清面前那杯酒挪到齐振恒面前:“那沈老板这杯酒,振恒贤侄你干了!” 齐振恒二话不说仰头干了杯。 沈清看向程稚文,就见他也看着自己。 只是那双眸子,凉得一丝温度都没有。 钦差回座,大大方方道:“既然沈老板是自己人,那我也就不和你藏着掖着了……捐输以战事的名义,那沈老板不妨捐物资。” 战事物资? 只一念,沈清就有了主意:“大人,您看,这高家是做料子和成衣的,能否捐士兵穿的成衣?以及,小的独创过一种饼,每次只需吃上几小口,就能起到饱腹的作用。在前线的士兵,每人发上几块饼子随身带着,饿了,随时拿起来吃几口,立刻又能恢复力气了。” 钦差一听,扬了扬眉,眼中露出精光。 “哦?”他看着沈清,“你说的这种饼,叫啥名头来着?” 沈清笑道:“这种饼子是我前些年坐船去英国,带在路上的干粮,没有对外售卖过。不过我认为,这种饼子在战时很方便,毕竟兵荒马乱的,要煮上热饭也不现实。”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程稚文正盯着自己。 程稚文吃过她做的压缩饼干,他怕是想起了船上的时光。 “是的大人,”程稚文淡淡开口,“沈老板所说的这种饼,我有幸吃过几回,确实很适合战时所用。” 钦差沉声点头:“行。那高家抓紧把捐输样品和数额拿到我在江州的府邸,待我核验过没问题,我立即帮高家上书朝廷!” 沈清惊喜起身,对他欠了欠身:“谢大人!” 钦差看看齐振恒,又看看程稚文,最终将目光落到沈清身上,笑道:“沈老板不仅做生意有一手,交朋友的本事,也是一绝。” 第191章 换来你一次的原谅 见沈清怔愣,钦差看着齐振恒和程稚文,笑道:“能让齐贤侄和程二少二人都同时来为你求情。” 沈清这才听明白他的一番揶揄,尴尬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钦差朗声笑着离开雅间,齐振恒送他出去。 雅间内就只剩下程稚文和沈清。 谁都没有说话,诡异的沉默过后,程稚文率先开了口:“要和振恒兄成婚了?恭喜。” 沈清回过神,随口应了声“哦”,问:“你方才塞到大人手里的信封是什么?” 程稚文冷笑:“还能是什么?” “塞了多少银子?” “怎么?你要把银子还给我?” 沈清一噎:“我现在资金不够,等捐输风波过去,我宽裕点了会还你。” 程稚文笑出声。 他双手抄在西服口袋里,后腰倚着桌沿,两条长腿交叠着,闲适轻松。 沈清与他相比,浑身紧绷得明显。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还要谢谢你为我求情,这次算我欠你一次人情。” 程稚文笑着点头,也不说话,就只是那样笑着。 “那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沈清转身要走。 身后,男人幽幽问道:“这次,我算不算又救了你?” 沈清顿步,转身看着他:“当然。” “我一共救过你几次?” 沈清想了想,搭不出具体的数字:“很多次。” 程稚文站直身子,朝她走来。 高大的身子像一棵巨大的松树矗立在她面前,将她整个人拢进那暗影里。 他落眸望着她,低低问道:“救你这么多次,都不能换来你一次的原谅么?” 沈清摇头:“不行,那是我的底线。” 她没法去跟一个卖国党在一起。 她宁可跟齐振恒这种读四书五经长大的迂腐封建的清朝男人在一起,她都不能接受自己去跟一个随时准备卖国的人在一起。 她转过身去,背对程稚文,决绝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三番几次救我,支持我的事业,我感激你!但是这份感激,并不能覆盖其他。你在做着对不起这个国家、人民的事,我永远唾弃你!” 这话说完,她就离开了雅间。 下楼梯的时候,碰上正要上来的齐振恒。 齐振恒送她回高家。 马车颠簸着,缓缓驶出闹市。 沈清闭眼休息,没有说话。 齐振恒柔声说道:“方才跟钦差说咱俩要成婚,是为了让他以为你是齐家人,对捐输这个事情网开一面。” 沈清点头:“我知道的。这件事我要谢谢你。” 这件事,和当初她杀了赵员外、齐振恒为了保她主动提出和她成婚那件事一个道理。 都是为了让她成为齐家人,得到齐家的庇护。 她也知道这种庇护,确实能为她遮风挡雨,可她真的不想耽误齐振恒。 她不喜欢齐振恒,齐振恒也不能接受她整日沉浸在事业里。 现在,他或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迷恋她,但俩人一旦成婚,他自然而然会希望她能付出婚姻中妻子该付出的,对她就会有所要求,一旦她做不到,俩人就会生出嫌隙。 “大哥,这些年,你帮了我很多,我一直记在心里。”沈清睁开双眼,清澈的大眼睛望向对面的齐振恒,“我好好做生意,努力挣钱,日后你有用钱的地方,随时跟我商量。” 她已是没有什么能感激齐振恒的,唯有金钱。 而程稚文呢? 她该拿什么来感激他? …… 翌日,沈清差人去集市上买来压缩饼干所需的全部食材,开始在厨房里各种实验。 她五年前去英国,做过一回,但当时她只按来回三个月的时间做了防腐,眼下压缩饼干要送到战场上去,防腐的时间要更长一些才行。 否则中途发霉,不仅会毒害了士兵,高家也会有危险。 要延长饼干的防腐时间,但又没有消毒杀菌和真空包装的设备,就只能在成分上进行调整。 沈清首先调整了能释放氨基酸、抑制微生物生长繁殖作用的大豆、小麦的成分,还多添加了糖分和盐分。 一番实验下来,不是口感不好,就是过甜过咸。 沈清一个人待在厨房里捣鼓了几日,终于捣鼓出口感合适、保质期也能延长到一年左右的干粮。 她又去市场买那种能包裹食物的薄纸,回来按尺寸裁好,一张一张地裹到干粮上,然后十二块干粮拼成一整包,用红纸包好,外头用细麻绳捆上。 这样一包,能让士兵吃上三四日。 沈清带着压缩干粮和几件成衣样品,和齐振恒一起去了钦差府。 齐振恒和钦差的师爷,当面吃下一小块干粮,然后又喝了半壶水,不到半个时辰,立刻喊撑。 钦差问自己的师爷:“当真饱了?” 师爷一脸痛苦:“我吃一块,可能吃多了,撑死我了。” 钦差一喜,立即背着手走了下来,仔细研究着那干粮。 他没想通,这只有大拇指大小的一块干粮,到底是怎么让一顿饭要吃上两大碗的师爷一下就撑着的? “沈老板你这里头是加了什么?” 沈清取下发髻里的簪刀,拿出一块新的干粮,切成几小块:“大人您看,这里头以后小麦、大豆、番薯、蔬菜、各种坚果。您别看它小小一块,其实都是扎实的营养成分,遇水就膨胀,所以会有饱腹的效果,且一小块,就能满足一顿饭所需要的营养。” 钦差点点头,随即招来几名差役。 “你们几个,一人领三包去,一餐食用一小块,十日后来找我。” 差役各自领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退了出去。 钦差看着沈清,笑道:“容我看看这些差役用完是否合适,再决定沈老板能不能以这干粮代替银子完成捐输。” 说完,指了指堆在一旁的成衣:“这些成衣倒是可以,天气寒冷的时候,能让士兵穿在兵服里头御寒。” 沈清对钦差欠了欠身:“民妇谢大人!” 以为这下应该能走了,不想钦差却和齐振恒聊上天了。 “贤侄,我可听说你爹为你寻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文太傅家的千金呐!” 钦差看看沈清,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你怎么还和这位沈老板……” 第192章 春去秋来 话只说了一般,沈清却听明白了,悄然回避。 她站在门外等齐振恒,期间隐隐听到钦差劝齐振恒选太傅之女成婚,千万不要选一个守寡的商人妇。 齐振恒没说什么,很快就出来了。 沈清倚在墙边等着他,看到他出来,对他笑了下,他伸出手给她,她却没牵上,淘气地揽上他的肩膀,称兄道弟一般。 俩人走着回高家。 沈清问:“你家为你定下婚事了是吗?” “每年都有这些所谓的婚事,其实不过是我爹与朝中大臣的人脉互换而已。” 沈清点点头:“我们那儿也是这样的。” 从农耕社会的生产资料交换,到文明社会的各种人脉资源互换,都是一回事。 “清儿……”齐振恒幽幽开口,“我不会跟别的姑娘成婚的。” 沈清知道他换一种方式向自己表忠诚,她什么都没说,沉默地往高家方向走。 身后,老许和何飞架着马车,跟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十日后,沈清再次和齐振恒去了钦差府。 今日,钦差要亲自问询那几位吃了十日干粮的差役,连太医都带上了。 沈清和齐振恒坐在一旁,紧张地等着太医为每一位差役诊断身体。 太医为每个差役把完脉,拱手对钦差说道:“大人,他们几人的脉象沉稳有力,身体没什么问题。再看那气色,也着实不错。” 钦差点点头,背着手走下来,亲自问询。 钦差:“吃干粮的这几日,有没有头晕呐、四肢发软、使不上劲儿的情况发生?” 差役:“禀报大人,身体没有不舒服,与往常一样,生活休息都不受影响。” 差役:“我瘦了点,肚皮上的肉都少了,感觉人更有精神病了!” 差役:“我是觉得好像夜里也睡得好了。” “……” 总归差役们的评价都不错。 钦差满意点头,当场告诉沈清,可以开始准备捐输物资,之后每月交一次物资,能有多少输送多少,直到这场战事平息。 沈清领命离开,开始投入捐输物资的生产中。 她重新租下厂房,招了一些有做干粮经验的厨师,按照自己的方法生产压缩干粮。 有厨师试吃过她的样品,都纷纷嫌弃不好吃,为她做这些要卖到什么地方。 沈清没告诉他们这是捐输物资,怕传出去生了事。 这可是战场上的士兵要吃的干粮,万一出了什么事,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一个月后,沈清如期交货。 三个月后,钦差办结了朝廷对高家捐输的这桩案子,回京复命。 沈清悬了大半年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春去秋来,日子一晃来到凉爽的秋季。 这是沈清最喜欢的季节,可今年的秋天,她却实在提不起劲。 她的体重,从刚穿来时的一百出头,瘦到了八十几斤,整整瘦了二十斤。 而伴随逐渐消瘦的身体,还有她的食欲和睡眠。 长期的吃不下,也睡不好,经常天未亮就被各种噩梦惊醒。 齐振恒每每都劝她把高家的生意放下,放给素兰,她负责把身体养好。 可眼下高家经过捐输一事,一夜回到解放前,她不得不拖着这幅病体继续打拼。 倒也不是说捐输拖垮了高家,而是目前高家三大产业所赚到的利润,都要用来供养生产捐输物资的工厂。 每个月都往上输送大批大批的成衣、干粮,即便是这样,清廷一开始还略有不满,后面还是钦差和齐家程家三方势力一起斡旋,才让清廷再给高家机会,继续以物资替代现银进行捐输。 沈清在这般如履薄冰、捉襟见肘的环境下,自然是累出了病。 本来身体的底子就一般。 这一夜,她又做了噩梦。 竟然梦到素兰变成刚被她收养那时的模样。 她和春菊在花园里追蝴蝶玩儿,笑得天真又浪漫。 沈清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笑着看她们。 忽然间,画面陷入了黑暗。 春菊和素兰都不见了,笑声和阳光也没了,四周是黑漆漆的一片,阴森寒凉。 沈清大喊:素兰……春菊…… 却发不出声音。 胸腔有嘶吼后的痛感,可却毫无声音出现。 沈清挣扎着要从摇椅上起来,却起不来。 一大批官兵撕破黑暗冲了出来,将木铐铐到她脖子上。 “高沈氏!皇上下旨要将高家诛九族,还不赶紧跟我们走!” 沈清大声问为什么,喉咙却发不出半丝声音。 她紧紧捏着喉咙,只能发出咿呀咿呀的粗哑声。 “少奶奶……少奶奶……” 有人轻轻摇自己的身体。 沈清惊醒,错愕地看着春菊,一下坐起身,后去捏喉咙:“春菊?” 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她如释重负,看向外头的晨光:“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了少奶奶。” 沈清笑:“我竟然一觉睡到天亮,真是奇迹。” 她掀被下床,拖着病体走到妆台前坐下。 梳妆打扮好,这才和春菊一起去膳厅。 高刘氏正在喝粥,看到她进来,嫌弃道:“这伙食怎么越来越差了呀?赚的银子都拿到哪里去了?” 沈清无语,带着情绪说道:“都捐输去了还怎么去?” 高刘氏“哎”一声,没再往下说了。 毕竟这捐输,事关国家,议论起来,万一被有心人听到传出去,那可是砍头的大罪。 沈清拿起汤匙准备喝粥。 几道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忽然传了过来。 沈清侧过脸看向春菊:“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春菊“哎”一声,白着脸小跑出去。 沈清继续喝粥。 高刘氏在旁骂道:“这帮丫头小厮,成天就知道一惊一乍的!” 正说着,春菊冲进膳厅,哭道:“少奶奶!不好了!有官兵!很多官兵冲进来了!” 沈清手中的汤匙落地,碎成一片。 她撑着桌面站起身:“你说什么?” 春菊还未说明白,即刻就有数十位官兵冲进膳厅,将沈清和高刘氏团团围住。 高刘氏惊道:“你们是谁?怎么能冲进我们家?” 官兵侧开身,一个身穿鹤鸟图官服、官帽上有朱砂的官员走上前来,拉开手中的圣旨,高声宣读。 第193章 秋后问斩 “高刘氏、高沈氏,大胆!还不下跪接旨?!” 高刘氏在丫鬟的搀扶下,双膝跪地。 沈清回过神,也跟着跪地。 十几名官兵排成两圈,气氛肃杀,拿着圣旨的官大人横眉冷对的。 沈清双掌往地面一贴,磕下头去。 官大人打开圣旨,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州高家,捐输之物,含有剧毒,前线士兵食用后上吐下泻,连连战败!高家里通外鬼,此乃卖国之罪,理应抄家处斩!现将高家当家人沈氏,和一众相关人等押至臬司衙门,秋后问斩!钦此!” 臬司衙门是一个专门关押秋后处决的死囚犯的大牢,一旦被关进这里,就代表着无翻案的可能。 沈清脑子“轰”的一声,空白一瞬,求生意志促使她立刻做出反应。 “大人!”她抬起身,高声说道,“民妇的捐输绝对不可能有问题!民妇冤枉啊!” 官大人横眉冷对地挥了挥袖子:“把人给我带走!” 官兵立刻往沈清和高刘氏脖子套上木铐,带出膳厅。 沈清回头看去,就见春菊素兰和一众丫头小厮的双手也都被锁上铐子,任由差役驱赶着走出膳厅。 哀嚎遍野。 沈清强迫自己冷静。 她一路都在寻找江深何飞和老许的身影,直至出了高家大门,原本应该停着马车的地方空无一人,她便知道他们三人躲过一劫。 这般也好。 他们一定会帮她通知齐振恒,齐振恒一定会想办法救她和高家人。 即便齐振恒也无力相救,那至少他们三人可以活下来。 …… 押囚车缓缓驶过江州最热闹的街市。 沈清和高刘氏都被关在押囚车里,路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行人。 “这不是高家的老夫人和少奶奶嘛?发生啥事儿了啊?” “听说是往军需粮食里下了毒,害士兵打输了仗!” “啧啧,这些商户为了银子,真是啥事儿都干得出来……” “可不是吗?现在好了,拉去砍头了……” 沈清面无表情地听着,内心已是惊涛骇浪。 压缩干粮如果真的有毒,那必然是从工厂出去后的环节,有人偷偷往里头下毒了。 如果是最近打输的仗,那应当是和日本人。 历史上的明年,便是甲午中日战争,但正式开战之前,已经和日本人有诸多摩擦。 日本人…… 沈清眼前忽然闪过程稚文的身影。 程稚文也在日本活动,或许他能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 沈清默默记下这条线索。 她抬头看向头顶的烈日,眯了眯眼睛。 秋后问斩的时间最早也是农历十月,而眼下是农历九月初,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她希望自己能活到见到齐振恒的那一刻。 …… “吱吱……吱吱吱……” 黑肥油亮的老鼠从沈清面前爬过。 地上放着一碗发嗖的饭菜,是差役刚刚送来的。 老鼠爬过去,吱吱地吃起来。 “小姑娘,”对面牢房的犯人劝道,“赶紧把饭菜吃了吧,否则过会儿老鼠给你折腾光了,你想吃也吃不了了。” 沈清看一眼地上的饭菜,又把脑袋别过去。 她靠在墙边虚弱喘气。 关进臬司大牢有几日了,头一天,她为了保存体力,即便知道那些饭菜发嗖,也还是强迫自己吃下去。 结果第二日,整个人开始发烧、吐,她猜应该是不新鲜的饭菜导致的食物中毒。 她从此便不再吃差役送进来的饭菜,直到今日,已是整个人连呼吸都吃力。 这般下去,等不到十月处决,她就会先饿死在这里。 “哐当”一声,大牢的门被打开。 差役过来带对面牢房的犯人。 那人正在吃饭,差役一进去,就把他捧在手上的饭菜一脚踢翻,那人错愕地看着差役,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这处决的日子不是还没到吗?这不才农历九月中吗?” 沈清闻声看过去。 差役一脚踢中那人的肩胛骨:“给你换牢房!废话那么多!走!” 那人赶紧一咕噜爬起来,跟着差役出去。 铁链拖地的声音不绝于耳,沈清内心越发的烦躁。 她将脸埋进膝盖里,任由情绪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牢房的大门再次被打开。 可能是又有差役进来带其他犯人出去了。 沈清这回没抬头,大脑越发的迟钝懒惰,只想睡觉。 她干脆往地上一躺,想就这般睡过去。 只有睡着了,对她来说,才能暂时脱离这一切。 “清儿……清儿……” 半梦半醒之间,沈清听到有人轻唤自己的名字。 定是做梦了。 她继续睡去,想让这个梦更长一些。 “清儿,我是大哥。你醒醒……” 大哥…… 沈清惊醒,起身看向牢房门。 齐振恒蹲在那儿,双手抱着粗壮的木栏,红着眼睛看她。 沈清惊坐起身,立刻爬过来,隔着木栏杆望向齐振恒,急道:“大哥你终于来了。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齐振恒一对浓眉往下耷拉着,红着眼睛说道:“前些时日,朝鲜半岛发生农民起义,朝廷往半岛调派了几支大军,可后面却在同日寇的交锋中一败再败。半岛军中来信,称战败是因为士兵吃了你捐输的干粮,食物中毒。皇上震怒,下旨处斩所有涉案人员。” 沈清错愕:“所以这其实只是一个人的说辞对吗?他说战败是因为士兵吃了我的捐输干粮,那有没有可能是有人下毒?又或者是战败根本与干粮无关,只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借口?” 见齐振恒沉默,沈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巨大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她红了眼眶,眼泪在眼里滚了几道,簌簌而下。 “根本没有经过调查和取证,就因为有人说战败是因为那些干粮,皇上就信了,就立刻要处决我们这些无辜的人……这是何等的荒谬!” 齐振恒看一眼身后,确定无人进入,才压低声音对沈清说:“清儿,你冷静点听我说——” 第194章 二姨太,您醒了 “我稍后就会启程进京,求见太后,为你求情,我一定会把你救出去!你放心!” 他说完,双臂伸进木栏间隙,隔着木栏抱住了沈清,吻了吻她的脸颊:“清儿……我爱你……我一定会把你、还有高家十几口人一起救出去!” 沈清木然地任由他抱着。 接连多日滴米未进,她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越加的虚弱,大脑也转不动了,更生不出力气来拒绝齐振恒。 …… 那日,齐振恒走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沈清一个人关在牢里,所幸伙食好了许多,都是新鲜的饭菜,再也不会发嗖,沈清便多多少少吃一点。 许是先前禁食太久,她吃不多,每次都只是吃上几小口就再也吃不下,而困倦感却越来越严重,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酣睡。 直到有一日,她发现身上的衣服再也避不了寒,经常冷得直打哆嗦,她就猜到自己死期不远了。 她裹紧了身上又脏又臭的衣服,深深浅浅地睡着。 “哐啦”一声,牢房大门被推开。 紧接着,她的脑袋就被套上了黑色头套。 身体被人拖着走,不知拖向何地。 片刻后,后颈传来一阵刺痛感,人瞬间失去了意识。 …… …… “清儿……我爱你……我一定会把你、还有高家十几口人一起救出去!” “救你这么多次,都不能换来你一次的原谅么?” “我们就这么在一起,不为世人所知,就在这栋房子里……” 齐振恒和程稚文的声音交织在沈清脑子里。 “嗬!”她惊醒,睁开双眼。 入目是浅米色的床幔,紫檀色的四柱床。 四柱床? 这是一种民国才会出现的欧式床。 沈清立刻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 依旧光滑,毫无创口。 没有被砍头。 所以现在是在哪里? 沈清悄悄观察四周。 深棕色的实木房梁和房顶,猪肝红的欧式皮沙发,紫檀茶几和一整套同材质的书柜桌椅,而她身下这张四柱床,则铺着光泽柔和明亮的真丝床被。 难道一直昏迷到民国了? 那现在岂不是一个老太太了? 沈清下意识去看屋内有没有梳妆台。 没有…… 看来这是一个男人的房间。 所以现在是又穿越了? 穿越到民国一个男人家? 看这屋子里的一切,这个男人应当还十分有钱。 沈清摸着后颈下床,起身的一瞬间,眼前忽然一阵眩晕,人又晕了过去。 脑袋撞到地板上,“咚”的一声。 房门立刻被推开。 年轻女孩惊道:“二姨太晕倒了!快来人呐!” 很快就有一些女孩子小跑进来,将沈清抬到床上。 半晕半醒之间,沈清听到有人在指挥:“你去通知二少爷,你去请大夫过来!” “二少爷去上海了,没在府里。” “那把江深喊来,让他拍电报给二少爷!快去!” 听到江深的名字,沈清一下清醒过来,重新睁开双眼。 这一睁,直接与俯身为自己擦脸的丫鬟的眼睛对上。 对方立即跪在床边,叩首道:“二姨太,您醒了。” 沈清虚弱起身,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二少爷院子里的丫头,我叫紫燕,负责伺候您和二少爷的起居生活。” 她一下说了太多话,沈清消化不过来,脑袋有点疼,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问:“我听到你们刚才说……江深?” 这时,有个跪在后头的丫头小声说道:“今日一整日都没见着江深,许是出去办事了。” 紫燕就道:“你去交代守门的小厮,见到江深回来,立即让他进院子!” 口气颇为凌厉,有点女管家的派头。 众人七嘴八舌说完,大夫来了。 为沈清把脉、观五官,叹着气摇摇头。 沈清就问:“大夫,我是怎么了?”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这次还是摸不到您的脉络。” 沈清立即用右手食指中指按压左手的脉搏,确实没按到。 她虚弱地笑了下,说:“我以前去淮县找过神医,他为我把过脉,说我脉象显示着身体比较差……也在上海看过西医,同样的说法……” 大夫点点头:“我为您开几幅调理身子的药方,过几日再来为您把脉。” 说完,起身到一旁去开方子。 紫燕上前来为沈清掖被子,擦额头上的汗。 这时,房门开了。 众人看向房门,纷纷朝那人鞠躬问好:“大少爷。” 沈清也看去,就程稚文站在门口。 他并未踏进门内,高大的身子立在门口。 他比之前胖了一些,肤色也深了点,而最让沈清吃惊的是——他已经削去了西式短发,留起与所有清朝男人一样的阴阳头,身上的穿着,也不再是西服,而是长褂衣。 他的改变让沈清很是震惊。 他依旧用过去那种占有欲十足的眼神,专注地望着她。 想到终究还是他救了自己,再想起过去那些决绝的话,沈清有点尴尬,侧过脸,看向床的另一侧。 紫燕送大夫出房,程稚文也跟着离开。 房里热热闹闹的,丫鬟们有的去准备吃的,有的去准备热水让沈清洗漱,有的随大夫去抓药方。 而紫燕,就负责伺候在沈清身旁。 沈清整理思绪。 原来不是又穿越到民国,而是依旧还在原来那个地方,只不过被程稚文救到了他的地方。 这里或许也同他在上海的别墅差不多,是一个私密、守卫森严,可以令她不被抓到的地方。 想起又将重复在上海别墅里的一切,沈清已预感到煎熬。 “二姨太,热水准备好了,您要沐浴吗?” 沈清回神,看向紫燕:“你喊我什么?” “二姨太呀!” 沈清虚弱笑笑:“我不是你们的二姨太哦,我姓沈,叫我沈小姐就可以了。” 紫燕诧异:“二少爷跟我们说,您姓‘朱’,不姓‘沈’。” 沈清敛笑:“朱?我怎么可能姓朱?我姓沈呀!我只是昏迷,没有失忆,怎么可能会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 瞧见她有了情绪,紫燕识趣地没再说话,俯身将她身后的枕头竖起来:“小姐,您先靠着休息一会儿,二少爷很快就回来了。” 第195章 我不是沈清 二少爷? 沈清就觉得这些丫鬟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程稚文方才过来的时候,她们明明喊他“大少爷”,现在又说他是“二少爷”。 不过她现在没心思跟她们纠正这些。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眼下虽然没死成,但高家其他人是什么情况、以及她得在这里躲多久,还有……为她进京面圣的齐振恒又如何了…… 都是令她心烦意乱的因素。 沈清吃了点粥,喝过中药,感觉身体还是没力气,便就没下床洗漱,躺在床上休息。 夜深了,丫鬟们都退出了,屋内静得可怕,令沈清再度想起关在臬司衙门大牢里那一个多月的时光。 她侧躺在床上,用被子紧紧包裹着身子,掌心攥着发簪刀。 “大少爷,二姨太睡着了,您还是别进去了吧……” 屋外,紫燕小声劝着什么。 沈清睁开双眼,仔细听着。 “都给我滚出去!”男人淡淡说道。 “大少爷,如果被二少爷……” “出去!” 然后就是几声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好似有什么人推搡着紫燕往外走。 怎么又是大少爷又是二少爷的,难道除了程稚文,这里还有其他男人? 沈清心生疑窦,松开被子,正要翻身,门忽然被人推开。 她反应极快地躺好,闭上双眼,佯装自己已经睡熟。 门开,又轻轻地关上,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沈清耳朵动了下。 这不是程稚文的脚步声! 沈清掌中的发簪刀攥得越发的紧。 脚步声在床边停下,没再往前,也没任何动作,静静审视着她。 沈清不动声色睁开一条眼缝,就瞧见墙壁倒映出来的影子上,男人一只手伸向了自己…… 她已经确定此人不是程稚文,恐惧随着血液蔓延至全身,浑身冰凉,紧紧握着掌中的发簪刀,准备那人一对自己出手,就用手中的簪刀自卫。 手越伸越过来了,放到了被子上。 沈清咬牙,正准备翻过身,就听到房门被用力推开。 “大哥,你在做什么?” 是程稚文的声音。 这一刻,沈清忽然安下心。 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手中的簪刀也慢慢地松了力。 她保持身体一动不动,佯装自己已经睡熟,在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程稚文进门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缓缓靠近,走到床边,却没听到他说任何的话。 黑暗中,布料互相摩擦的嗖嗖声异常的明显。 沈清悄悄睁开双眼看向墙壁,就见站在床边的男人已经被程稚文带出去了。 房门重新关上,恢复安静。 沈清悄悄翻身,透过雕花窗户白色的窗纸,看到外头两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那里。 她猛然发现,程稚文依旧是短发。 所以先前出现在房门口那个剃着清式阴阳头的男人,不是程稚文? 可他明明和程稚文长得那么像…… 两个身影在窗外站了会儿,很快离开,紫燕和其他丫头的声音陆续出现。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沈清做的一场梦。 危机解除,全身神经松弛下来后,困倦感很快袭来。 沈清抱着被子继续酣睡。 半梦半醒间,好像又听到开门声了,她睁开疲累的眼皮。 有个男人进了屋。 他理着短发,身形高瘦,逆着院子里的光晕,朝床这边走来,轮廓逐渐挣出光团,沈清看清楚了他的脸。 是程稚文。 他依旧短发、一身的西服和皮鞋。 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人比半年前清瘦了许多。 半年前,她和齐振恒去见钦差的时候,程稚文也在场。 那时候的他,还没现在这般清瘦。 他是遭遇了什么事情,突然暴瘦吗? 沈清坐起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朝她走来,眼神一如既往的专注、深沉。 沈清小声问:“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了?” 他没答,反问:“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我不是被拉去砍头了吗?是你救了我?” 她仰着脸看他,大大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眼底涌动着恐惧和小心翼翼,脸因为关押那段时间饿过头,瘦得只剩下巴掌大小, 她不见以往的自信勇敢,仿佛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兽,让程稚文心疼不已。 他想将她揉进怀里,狠狠疼她,可一想到她只想跟自己划清界限、嫁给齐振恒,又生生克制住这股冲动。 “清廷对你下了格杀令,直接关入臬司大牢,意味着再无翻案的可能。齐振恒进京求清廷放过你,却反被困在京城,我想办法用别的死囚犯,把你换下来。” 沈清错愕:“齐振恒被困在京中?人还安全吗?” 程稚文眼底闪过不悦:“人安全。他爹是直隶总督,清廷看在他爹的面上,不会对他如何,你只管放心。” 沈清放下心来,又问:“那高家人呢?我被抓那日,他们也一起被带走了。” “齐振恒虽然救不了你,但至少让清廷放过了高家人,高家十几口人已被释放。” “春菊和素兰也回去了吗?” 程稚文点头,口气柔软了一些:“也都安全回高家了。” 沈清悬在嗓子眼的心才落回去。 只要她春菊素兰和高家十几口人没有受牵连,那她就什么都不怕。 即便她现在还处于危险之中。 平复半晌情绪,她抬头看向程稚文,认认真真道:“谢谢你再次救了我。” 她数不清程稚文救过自己多少次。 想起先前答应过他,人造丝成功后要告诉他原身的下落,后来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选择再次隐瞒。 直到她被抓到臬司大牢,差点人头落地,才想着如果有来生再相见,一定要告诉他原身的下落。 她虽然恨他是卖国党,但他却有知道前未婚妻下落的权利。 如今“重回”一次,她必须得告诉他真相了。 “我不是跟你订过婚的那个沈清……”她垂眸望着落在被子外的双手,紧张的情绪导致她一直在抠指甲边缘的死皮。 第196章 解开她的扣子 她不确定程稚文知道原身死了会是什么反应,她也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出现。 可她却想将真相告诉他。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活头,早点告诉他,了却一桩心事。 “我知道。”程稚文声音很淡,听不出半点异样情绪,仿佛她不是原身这件事,对他来说只是认知范围里的事而已。 “那她呢?如今在何方?”口气平常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沈清撕下一大条倒刺,疼得她心脏也跟着狠跳了下:“她没了……第一次被抓到县衙的时候,在公堂上挨了几道板子,人就没气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看向程稚文。 程稚文原本自然垂放在身侧的双手,狠狠攥成了拳。 她转而去看他的眼睛,就见他眼眶通红。 原身的死,他并非毫无感觉。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一来不想解释自己从何而来,二来不想刺激他,转而说道:“你这次救了我,会为自己招来祸事的。” 虽然他用别的死囚犯替换了自己,但日后若被人发现他家中出现一名死囚犯,那他就是窝藏包庇死囚犯的砍头大罪。 甚至要诛九族。 他这次可以说是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对她冒死相救。 想到这一层,沈清忽然满心的酸楚:“你为什么要救我?直接让我去砍头不就好了?根本没必要为了我一个人……” 话未说完,他忽然一个俯身,将她整个人压向身后的床铺。 脸埋在她颈间,压抑地问道:“你说我为何要救你?” 他自嘲地笑了下:“搭上全家的性命救你一人。” 沈清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会天真地认为他是因为爱自己。 若是爱,就不会将她推给齐振恒,更不会一别四年不见。 可若说他对她没点什么,又有什么必要次次救她,为她射杀日本人、为她与海盗开战、为她求清廷的官员,甚至为她赌上全家人的性命。 沈清也不懂了,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将脸埋在她颈间半晌,忽然撑起了身子,落眸看着她。 视线从她的眉眼,来到鼻梁和唇瓣,顿了片刻,又往回走,最后停留在她的眼中。 失神地望着她半晌,低低问道:“你想不想活?” 沈清毫不犹豫点头:“想。” 他的手,于是摸向了她的发髻,手指轻轻一挑,固定发髻的夹子被抽出。 如海藻般的黑发,在浅金色的真丝床单上铺散开来,狠狠冲击了他的视觉神经。 他望着她红润微翘的唇,忍了又忍,克制移开目光。 视线却不受控地来到她的锁骨上,抬手抚了抚上头的复古盘扣。 终于是准备下手解开她的扣子。 沈清紧张得瞪大了双眼望着他。 他该不会是想发生关系吧…… “不行!”沈清抬手按住他的手,使劲摇头,“不行!” 程稚文抬眸望着她,手既没往下解,也没收回去。 沈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重申自己的底线:“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但我不想拿身体感谢你。天亮我就离开,尽量不让人知道你和这件事有关系……” 她语速越说越快,是有慌张在里头的。 她是真的不想跟他发生关系。 他勾了勾唇,目光落回她的盘扣上,手在盘扣上方流连着:“你本是死囚犯,我将你救下来,若被人查出来,你我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对你而言,不仅是高家人,就连同你在永州的‘父母’,都会被连累。这般凶险,你确定你天亮还要离开这里?” 沈清神经一跳,脖子瞬间被恐惧感紧紧勒住,仿佛侩子手的刀就压在她后颈上。 刚死里逃生,关心的都是先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倒是没来得及去想眼下自己顶着一个死囚犯的身份,未来该如何生存。 以及程稚文跟这件事沾上关系,之后将如何保全自己。 想起这些,沈清越发的不安和紧绷,按着程稚文放在自己胸口上的手,缓缓坐起身:“我想了想,你还是赶紧跟我分开吧,否则被人看到咱俩在一块,你也会受牵连。” 程稚文摇头:“分开不了。” “我不会让你再死第二次。”他抽开手,从床上起了身。 沈清松一口气。 看到他走到床对面的斗柜上,提了一个牛皮纸袋,再度走回来。 纸袋放在她身侧:“你以后不能再穿身上这种衣裳了,换了吧。” 沈清疑惑地打开纸袋,将里头的衣物拿出来。 是一件卡其色的羊绒双排扣掐腰长裙,棕色小圆领外翻,形成了撞色的效果,看上去很高级。 还有黑色的薄绒高领打底衫、厚棉袜,以及一顶带面纱的咖色英式礼帽。 这是一套英国传统冬装,颇有贵族气质,沈清以前在英剧上见过。 她起身,将长裙贴在身上比了下,尺寸刚好,一看就是照着她的身材买的。 沈清惊喜地看着身上的裙子,笑道:“我被关了一个多月,瘦得不成人形,你买的衣服还能这般合适,一点都不显大。” 程稚文没说什么。 沈清继续看着身上长裙,忽然回过神来。 彼时,上海之外的地方,还都是封建社会,穿一身英式长裙出现,会引起注目的吧? 按理说,她是一个死囚犯,这般高调不是好事。 沈清放下裙子,面色不豫地看向程稚文:“为何让我这般打扮?” 程稚文退回不远处的沙发坐下,双目灼灼地望着她。 她比划这套裙子的时候,他想起了他们一起在伦敦的时光…… 夜深人静的酒店,她穿着真丝睡裙,跨坐在他腿上…… 想起那夜,他克制着身体某处的冲动,平静说道:“从今日开始,你不再是沈清,也不是江州人。 你叫朱世宁,是我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明日中午,将有一艘英国到上海的游轮在宁波港口靠岸,我安排你秘密上船,抵达上海的港口下船,而我和几位记者,将在上海的港口迎接你。” 三言两语,将沈清的新身份安排得明明白白。 沈清有点懵,坐回床上,思考片刻,问:“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换身份,因为沈清已经作为死囚犯砍头了,我之后将是另一个人。可为什么要安排记者?我难道不应该低调点吗?” 最好是藏起来,深居简出,不被世人所知。 第197章 许你一世安宁 “因为你需要英国人的背书。”程稚文声音很淡,没有任何情绪,“英国的媒体承认你是朱世宁,你便是朱世宁,即便日后有人发现你是沈清,也不敢动你。” 沈清全懂了。 日后要活着,就要抛弃过去的一切,包括名字。 心脏好像被人刨去了一块,空落落的。 “沈清”这个名字,跟了她二十多年,就算穿越到清朝,也没换过,依旧唤“沈清”。 她想起小时候问母亲,为何给她取“沈清”这么个普通的名字? 母亲说,希望她的生活永远清澈如水,不要有乱七八糟的人事物烦扰她。 可从今日之后,她便要与这个名字告别,她再也没有了和母亲有关的东西。 沈清有点难过,抱紧了双臂,给自己力量和安慰。 身旁的床垫陷下了下去,程稚文挨着她坐了下来。 “为你取名世宁,便是希望你之后能一世安宁。至于为何姓朱,那是因为我有一位在广州的朱姓好友,我请求他当你名义上的父亲。” 一世安宁…… 沈清吸了吸鼻子,打起精神:“朱世宁这个名字我可以,谢谢你。明日几时去码头?” 程稚文从西服马甲的扣子上解下怀表,递给她:“明日未时上船,巳时出发去码头。” 沈清接过怀表打开。 右侧是正常的表面,左侧……是一张修剪成圆形的黑白寸照。 照片上,程稚文稍稍侧着脸,眉目清隽。 沈清笑,含着泪光的双眼亮晶晶的:“你好自恋,在怀表里装自己的照片,每看一次时间,就被自己帅一次吗?” 程稚文皱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们那儿,一般是在怀表里装家人或者爱人的照片。装自己的照片,会被认为……”沈清解释得有点费劲,“你很满意自己的容貌。” 程稚文听懂了,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这怀表给你用。” 沈清说了声“谢谢”,把玩着怀表:“有这个的话,看时间就方便多了。我在牢里那几日,完全不知时间,仿佛与世隔绝,那种感觉太可怕了。” 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心有余悸。 她再次打开怀表,左手指腹,从程稚文的寸照上抚过,低低说了声“谢谢”。 是感谢他送的表,也是感谢他的相救。 此时,怀表时针指向数字3,凌晨三点。 沈清收起怀表,看着程稚文,关心道:“你今日回来得有点晚,赶紧去休息吧。” 说完看看屋内仅有的一张床,尴尬道:“晚上你睡哪屋?” 她没忘记四年前在上海的别墅,程稚文一连几夜都跟她睡一屋,睡一张床。 那段时间,也是她对程稚文的感情最混乱的阶段。 这种混乱一直持续到她离开别墅,之后俩人渐行渐远,几乎不再见面,她才从那种混乱中抽离出来。 如今她未来未明,如果可以,她希望能最大限度地保持生活的简单,以令她能将精力都放在洗刷清白上。 “我睡那。”程稚文指了指几米外的沙发。 沈清看过去。 沙发上光秃秃的,没半点避寒物。 沈清犹豫半晌,起身抱起床尾的毯子,放到沙发上:“深秋了,怪冷的,盖这个吧。” 程稚文坐在床上看着她,眸光炽烈:“好。” 沈清移开目光,走到床的另一侧,掀被上床。 “晚安。” “晚安。”程稚文从床上起了身,熄了灯。 房间陷入黑暗中。 她躺在床上,听到程稚文走到沙发边,脱了西服外套、皮带和皮鞋。 皮带扣头解开的时候,发出了金属声,她心跳快了下,手揪紧了被头。 “咳咳……” 黑暗中,程稚文咳了下。 沈清闻声看去:“你生病了?” “可能受了点风寒,无碍。” 想起他暴瘦的模样,她担心道:“你瘦了很多,是不是生病了?” 在现代,一个人突然暴瘦,很大可能是身体出了严重的问题。 “没有,前阵子比较忙。” 这个原因倒是有可能的。 他满世界跑,要对清廷伪装身份,要跟境外势力周旋,甚至还会被暗杀。 忙到没时间吃饭睡觉,所以瘦了。 “你也瘦了很多……”他低喃道,“瘦得不成人形了。” 沈清无奈笑笑:“在牢里没吃好。” 她不想去回忆那段时光,大脑自动回避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那邮轮下来后,我后面要去哪里?” 她想趁早做打算。 “暂住在程家,就是这里。等时机合适,我再送你离开。” 沈清犹豫道:“这样会连累你家人,我不能这样。明日邮轮下来,我就在上海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吧。” 程稚文笑:“也行,躲我别墅吧。” 沈清:“……” 别墅只有张妈一个人,程稚文没了忌惮,经常是想干嘛就干嘛,如果她躲在他的别墅,早晚会在那里生孩子。 且不说她并不想跟程稚文发生关系,就说她现在还是死囚犯,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生下一个孩子,让孩子也跟着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与其住在那个同样不安全的别墅,还不如混在程家,至少这里人多,程稚文还会有所控制。 “好,那我跟你躲在程家吧。” 这话刚说完,她又想起丫鬟称呼自己二姨太,想来这个身份就是程稚文为了让她躲在程家做的包装。 二姨太…… 所以他已经有正室了,所以把她包装成二姨太的身份。 想起四年前在永州灯节上看到的那位柳家小姐,虽然对她没什么好感,但同为女人,她能理解丈夫忽然带回来一个姨太太的那种打击。 但眼下她的身份,也无法去对她解释什么。 沈清叹了叹气。 罢了,等日后她找回清白,有机会再跟她解释吧。 沈清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见自己和高家十几口人的脑袋掉了一地,又惊醒过来。 看向窗户。 晨光透过雕花窗户的白色窗纸洒进来。 天亮了。 视线来到沙发上。 程稚文还在熟睡,头枕在沙发扶手上,侧身而躺,脸面向床这侧。 第198章 隔着面纱,吻上她的唇 沈清看着他,内心盘算着。 眼下先躲在程家,想办法见到齐振恒。 齐振恒因为她这件事进京见过太后,且齐家在清廷有人脉,她想翻案,一定得和齐振恒商量。 只有她找回清白,才能好好活下去,才不会给程家人带来灾难。 程稚文冒死救她,她不能将他的家人推向火坑。 而且她也想尽早离开这里,回江州。 “早。” 男人嗓音一夜未开,低沉沙哑。 沈清回神望向程稚文,对他勉强笑了下:“早上好。” 程稚文掀开身上的薄毯坐起身,俯身穿上皮鞋。 他背对沈清而站,不疾不徐地穿好皮带,穿上西服上衣。 虽然身型清瘦,却依旧宽肩窄臀。 “换一下衣服,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出发去宁波。” 说完这话,他就离开了房间。 沈清迅速下了床,去将房门栓好,换上程稚文为自己准备好的长裙。 头上的清代盘发全解开,简单地将刘海三七分,长发束到脑后,盘成了低低的发髻。 带面纱的羊绒礼帽往头上一戴,遮住她大半张脸,令人无法看清楚她的容颜。 沈清最后检查一遍全身形象,开门出去。 听到声响,站在檐廊下的程稚文回眸看过来,恍惚半晌,说道:“这身打扮很适合你。” 沈清笑笑:“像英国回来的姑娘?” “像。” 程稚文看着她,走了过来,牵上她的手:“走吧。” “好。” 俩人乘着晨露,快步离开院子,穿过蜿蜒的回廊,来到大门外。 眼前一条熟悉的城内河,沈清回头看向牌匾。 程府。 马车缓缓走了过来。 “快上车!”程稚文低声提醒着。 沈清回神,回过头,就见老许和江深都坐在车前室,笑着看她。 她内心激动,却不敢言语,沉默上了马车。 马车奔出城关,四处全是山。 沈清挪到帘子后,隔着帘子对坐在外头说道:“太好了,你们都没被牵连。” 江深解释道:“沈老板,当初官兵一出现,我们只能躲起来,这般还能去通知齐大人和程先生。” 沈清笑着点头:“我都知道。就算你们不是为了帮我去通知他们,你们只是跑了,我也会很高兴。本来这件事就不应该牵连任何人。” “您理解就好。” 沈清问:“何飞呢?” 江深道:“他昨夜值了一夜班,早晨去休息了。” 马车往宁波方向狂奔,三个时辰后抵达码头。 程稚文先下车,观察过周围环境,这才撩开帘子:“可以下来了。” 沈清扶着车门,小心翼翼下了车。 江深从马车后取来一只棕色皮箱交给程稚文,程稚文一手提着,一手揽着沈清的肩膀,往前方一艘靠在岸边的邮轮走去。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沈清有点害怕,拉了拉帽子。 程稚文一边观察着擦身而过的人,一边低声交代:“这里到上海得一天一夜,明日晌午,轮船抵达上海,我会在港口接你。江深和其他人会在船上保护你,别害怕。” 沈清稍稍安心:“好。” 她提着皮箱上了船,站在甲板上,望着还站在岸边的程稚文,跟他挥了挥手。 邮轮很快驶离港口,程稚文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沈清转身走进船舱。 邮轮人不多,大部分是白皮肤的外国人,他们或站在甲板上聊天,或坐在船舱里。 沈清将帽子拉低一些,尽量不跟人有接触。 江深走在前头,带着她前往房间。 俩人一路无话。 直到进了房间,关上门,沈清才低声问起:“素兰和春菊都没事儿吧?” “没事,她们已经回了高家,程先生安排了人保护程家人。” 沈清放下心来,喃喃道:“程稚文这次真的帮了我很多。” 江深看着她,一时没说话,忍了又忍,还是说道:“您自从被关入臬司大牢,程先生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都在为您奔走,食不下咽,差点为您提前行动。” 沈清一惊:“什么叫提前行动?” 江深这回没再往下说了,跟她鞠了一躬,关门离去。 沈清转身把皮箱放到桌上。 然而却没心思休息,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大海,发起怔。 江深说程稚文差点为了她提前行动,其实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程稚文和他身后的组织,要占据这个国家,必然要先推翻清廷。 他应该是见她将被砍头,找不到办法可以就她,所以准备提前发起行动,推翻清廷后,将她救出。 历史有其规律,如果因为她而提前发起侵花战争,那便是改变历史,这样会不会也改变未来,沈清不知道。 但这件事,却也让她心生恐惧。 万一程稚文因为她提前发起战争,改变了历史,那现代的一切很有可能会不复存在…… 还好最终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沈清叹了叹气,眼角余光瞥见桌上的皮箱,起身走过去,将它打开。 里头有两套浅金色的真丝睡衣、一套暗红色的掐腰羊绒长裙加内搭。 黑色毛衣下,一截浅米色的蕾丝布料格外明显,沈清把上头的衣物都拿起来—— 是两套米色的法式文胸套装。 沈清失笑,将衣服重新放好,关上皮箱。 这年头,文胸在美国都还未普及,要整两套这样成套的法式文胸套装,程稚文估计费了不少劲。 他还是挺了解女性的身体,知道为她准备这个。 ……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邮轮在翌日未时抵达上海港口。 沈清彻夜未眠,却不觉疲惫,提着皮箱,随人流走出船舱。 她站在甲板上,看到程稚文和几个扛着照相机的白人站在码头朝这边张望。 将面纱拉低一些,沈清提着皮箱,款款走下邮轮。 程稚文看到了她,笑着迎了上来,张开双臂,抱住她。 几个白人记者架好照相机,开始各种拍摄。 “抱我。”程稚文低声提醒,同时一只手去接过她的皮箱,递给了随从。 沈清犹豫几秒,双臂搭到他背上,虚虚地抱了下。 程稚文很快放开了她。 她以为戏演到这边差不多了,不想,程稚文却是突然捧着她的脸颊,隔着面纱,吻上她的唇。 沈清错愕地睁大了双眼。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却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接吻。 第199章 轻轻吮住她的下唇 沈清怔愣间,面纱被程稚文悄然掀开。 他再次吻住她的唇。 男人嘴唇柔软湿润,隔着面纱,轻轻摩挲着沈清的唇瓣。 四周闪光灯乍现,快门声此起彼伏,把他们拥吻的模样收进相机里。 程稚文清新的鼻息喷洒在她脸上,唇还是一如既往的软。 他很克制,没有伸出舌头,在她唇上摩挲半晌,转而轻轻吮住她的下唇。 沈清整个人都呆滞住了。 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赶快停止! 将环在他腰上的双手,移到他手臂上,稍稍用了力气,要分开彼此,他却不为所动,一点不受她的影响,继续吻着她。 沉浸其中。 沈清却万分的煎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久到她嘴唇都泛酸了,程稚文才放开她,重新为她整理好面纱,揽着她的肩膀,一起面向记者。 他幸福地笑着,就好似真的跟心爱之人团聚;而她因为方才那个吻,也笑得羞涩,依偎在他身侧。 记者用蹩脚的中文问:“程先生,请问这位美丽的女士是您的爱人吗?” 程稚文侧过脸,一脸深情地望着她:“她是我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我们相爱多年,这次她从英国回上海,便是准备婚礼的事宜。” “恭喜你们!” “恭喜沈先生和朱小姐!” 相机闪光灯再次闪烁起来,比方才更加激烈。 婚礼? 沈清心下惶然。 却也明白要合理地躲在沈家,只能以他的女人这层身份。 否则程家人凭什么让她住在程家,而这些英国报纸的记者又凭什么为她背书? 可沈清虽然理解,却也有点不舒服。 憋着这份情绪,她和程稚文一起上了马车。 “你昨日怎么没有同我说,要对外公布‘婚讯’?而且你还……” 不经过我同意就亲了我。 后面这句话,她没说出口,她怕被他讽刺,因为多年前,她也曾未经他同意就亲他。 但那时他未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应该早和那位柳小姐成婚了。 否则程家的丫头也不会称呼她“二姨太”了…… 这般一想,沈清就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程稚文俩人相处的尺度。 正要开口,就听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夜,齐振恒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一封信。” 沈清诧异:“大哥来信了?说什么?” 程稚文立即从西服内袋拿出一张对折的黄色宣纸,递到她手中。 沈清立即打开。 里头只有两个字:“满悉。” 沈清急道:“就两个字?什么意思?” “李忠满很可能已经知道你还没死。” 沈清后颈一疼,声音和四肢都在打抖:“那……那……现在怎么办?” 程稚文压低声音:“所以我临时决定,公开我们的婚讯。我留美的同学、广州富商千金,这两层身份,都还不足以保护你。你一旦成为程家人,李忠满便不好动你。” 沈清有点绝望。 原以为自己在程家躲一阵子就好,不想后面要以程稚文未婚妻的身份躲着,而现在,千方百计要杀死她的人,已经知道她是诈死。 这意味着她要活下去都困难,更别说洗刷冤屈了。 沈清一路上都很消沉,抱着双臂,闭眼休息。 她对自己的现状很清楚,没再跟程稚文多说什么。 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早点离开程家,不要去拖累别人。然后找机会为自己平反。 一路的舟车劳顿后,到了永州,再度回到程家。 沈清跟着程稚文下了马车。 和昨日天刚亮就离开时不同,此时是傍晚,程家府内热热闹闹的。 小厮和丫鬟穿行在府中各个角落。 程稚文提着沈清的皮箱走在前头,沈清不卑不亢地跟在她身后,优雅纤长的天鹅颈挺得直直的。 帽子上的黑纱遮住她大半张脸,露出的脸庞下部,纤瘦精致。 去往程稚文院子的路上,不断有丫鬟经过,她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跟在程稚文身后的她,小声谈论着: “听说是二少爷留洋时认识的富家小姐……” “原来是富家小姐,我说呢看着气质跟寻常小姐家不一样……” “比柳小姐有气质多了……” “那是,柳小姐能跟留洋回来的小姐比吗?” “……” 沈清听到了,心想:这消息倒是传得快。 她跟在程稚文身后,边走边看。 这程府真是大,自进大门,走了能有快一公里了,还没到程稚文的院子。 “二弟!” 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传了过来。 沈清回头看去,就见一个跟程稚文长得七八分相像的男子站在那儿。 他穿着质感极好的绸面长马褂,剃着阴阳头,虽然和程稚文长得十分相像,但他比程稚文更魁梧一些。 “这是我大哥。”程稚文低声说道,“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沈清想起那日晚上进屋的男人。 大概就是这个人。 这般一想,沈清有点不自在,本能地挽住程稚文的手臂:“还是别去了。” 程稚文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那我们走吧。” 说完转身要走,那人却是阔步走了过来,追上他们。 程稚文不得不停下脚步,跟沈清介绍此人:“我大哥,程稚武。” 沈清强忍情绪,对他点了点头:“大哥您好,初次见面。” “你好。” 程稚武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半晌,看向她和程稚文挽着的手臂上:“二弟,昨日一整日,带朱小姐去了哪里?” 程稚文踢了踢手中的皮箱:“带世宁去上海买衣裳了。” 程稚武点点头,没说什么。 程稚文挽着沈清转身,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沈清回头看程稚武,就见他始终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和程稚文。 心底有点瘆,小声对程稚文说道:“我刚醒来的那一晚,你哥把丫头赶走,大晚上的摸进房里,站在床边看我,不知道要干嘛。” 程稚文脚步一顿,脸色变了变,而后重新迈开步子。 “我知道,我一回院子,紫燕就跟我汇报了此事。” 沈清点点头,想起那夜,程稚文确实忽然出现在门口,把程稚武喊走了。 他俩还站在门外讲了好一会儿话。 沈清问:“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进房间做什么?” 第200章 双手缠到他脖子上 “他说看我带了个昏迷不醒的姑娘回家,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见沈清没吭声,程稚文继续解释:“我大哥是程家的总管,见到府里来了个陌生人,过问过问也是正常的。别担心,他不是什么坏人。” 沈清从他这番话听出了对程稚武的维护,她没再多言那夜,程稚武的手还伸向了她的被子。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她说这些,会显得在挑拨他们的兄弟关系。 罢了,以后自己注意一点。 “走吧。”程稚文拍拍她挽着他手臂的手,“快到了。” 来到宅子的东北角。 石拱门内,有一座沐浴在夕阳里的独栋宅院、凉亭和假山。 沈清昨日就是从这个院子离开,但当时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院子,今日一瞧,一下就喜欢上了。 穿着灰紫色背心褂裙、头绑两个小髻、守在门口的紫燕小跑过来:“二少爷,二姨太,你们回来了,奴婢这就去为你们准备晚膳。” 程稚文点了点头。 沈清对紫燕笑了下:“谢谢。” 紫燕一怔,有点害羞:“二姨太您客气了。” 她对院子这位新来的女主人一下有了好感。 沈清跟在程稚文身后推门进去。 入门是一套棕色的欧式皮沙发,左侧一整排的贴墙书架,一套紫檀桌椅。 这是一间格局方正的套房,同样的全套紫檀家具。 最里才是睡房,四柱床上铺着光泽柔和明亮的真丝床被。 沈清踱步到沙发边,坐了下来,打量着整个环境。 程稚文挨着她坐下,偏着脸看她,视线从她的眉眼,一路来到唇上,停留着。 眼神太过大胆,以至于沈清也发现了。 登时就想到今日午后,他刚在记者面前吻了她,赶紧将面纱放下来,身体往旁稍稍一挪,与他拉开距离。 所幸他很快站起了身:“我去忙点其他杂事,你先休息。” 沈清起身送他。 门关上,她才后背贴门,抬手拍了拍脸颊,祈祷之后在程家的借住的日子可以太平一些。 “叩叩……”有人敲门。 沈清回神,贴着门板问:“谁?” “朱小姐,奴婢紫燕,二少爷让奴婢给您端来晚膳。” 沈清开门。 紫燕双手举着托盘,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其他丫头,各个手里都举着托盘。 “奴婢见过朱小姐。”众人齐声喊道。 沈清侧开身子,笑道:“不必多礼,都进来吧。” 晚膳逐一放到茶几上,有人参蒸鸡、鱼汤、青菜、红烧肉、白灼虾,还有一盅燕窝当甜点。 虽不是多名贵的菜色,却摆盘精致,清淡营养,全都是沈清喜欢的口味。 她饱餐了一顿。 紫燕差其他丫头把餐具都收走。 “朱小姐,二少爷让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你怎么不喊我‘二姨太’了?” 紫燕乖巧道:“二少爷方才说了,让我们以后都喊您‘朱小姐’。” 沈清点点头。 虽然对新名字还是不适应,但总比姨太太好听。 她起身打开皮箱,拿出里头一套浅金色的真丝睡衣和内衣套装。 见紫燕震惊地望着自己手中的文胸,她拿起来,在身前比划了下:“这个是这样穿的。” 紫燕脸红低头。 沈清笑:“你们都穿肚兜对吧?那个没有支撑力,很容易下垂的,要这个才能挺起来。” 紫燕脸更红了,就差用手捂起来。 沈清开怀大笑,把睡衣挎在手臂上,要紫燕带自己去浴间。 原以为和高家一样,浴间在别处,不想紫燕却是带她穿过睡房。 原来最里头还有个浴间。 不大,地上铺着防水长条木板,木板与木板之间留有空隙,水可以从空隙里流下去。 浴桶是陶瓷的,可以同时坐进两个人,有点像现代的浴缸,只不过浴缸是椭圆形,这个浴桶是圆柱形。 还有陶瓷马桶和洗脸盆。 洗脸盆架在木架上,上头是一面椭圆形的铜镜。 丫头提热水倒进浴桶里,紫燕试了试温度,合适,就要伺候沈清脱衣服,被沈清给支走。 她浸入热水里,舒服得闭上双眼。 寒凉的日子里,幸福感是热水给的。 沈清就这么把身体泡在热水里,闭眼休息,迷迷糊糊地有了睡意。 “哐当”一声,门外有脆响,像是什么金属物件掉到地上。 沈清闻声清醒过来,睁眼,大声问:“谁?” 外头无人应答。 沈清脱口而出:“程稚文?是你吗?” 依旧无人应答。 沈清心一提,立马从浴桶起身,迅速抓过挂在衣架上的长裙往身上套。 穿好衣服,她开门出去。 外头空无一人,地上也没有任何金属器具。 但是方才那道声响真真切切,她不可能听错。 光着脚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查看,确定房里确实无其他人,沈清才松一口气,走到门后,打算将房门反锁。 手刚碰到门栓,房门从外头推了进来。 沈清吓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是程稚文。 他推门进来,看她一眼,将房门关上:“洗好了?” 看到她光着的脚丫:“天冷,怎么光着脚?” 沈清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脚冻。 右脚踩到左脚脚背上摩挲着取暖,单脚站稳,心有余悸道:“方才我在沐浴,听到外头有声响,赶紧出来看看。” “什么样的声响?” “金属器具掉到地板上发出的声响,有点像刀具……” 程稚文立刻上前,将她拦腰抱起。 她本能地将双手缠到他脖子上。 原本还提心吊胆,他一来,心突然就定下来了。 他把她抱到浴间才放下来:“你安心洗,我就在外头,不会离开。”说完退了出去,把门带上。 沈清把门栓好,再无泡澡的心情,稍稍冲洗了下身子,便换上睡裙出去。 程稚文坐在沙发上。 脱了西装外套和领带,衬衫最上头的扣子解开,双肘撑在双膝上,双手搭成塔状抵在鼻尖,不知在想什么。 沈清有点冷,缩着脑袋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看到了放在茶几上的枪袋。 这把枪,他始终别在腰侧,之前住在客栈、酒店,他也从没拿下来过,一直别着入睡。 正想着,他已经起了身,走到床尾,拿了一件真丝睡袍走过来,披到她肩上。 “谢谢。”沈清拢好睡袍。 程稚文挨着她坐下:“我问过院里的丫头,方才你沐浴时,是否有其他人进入屋子。” 第201章 用体温温暖她 沈清神经一紧,立即看向程稚文:“怎么样?有人进来过吗?” 程稚文神色如常:“当时紫燕和另外两个丫头就守在门外,不曾看到有人进过屋子。” “没人进过屋子?”沈清立即看向窗户。 程稚文知道她在怀疑什么,说道:“门窗我都检查过,并无入室痕迹。” “可我分明听到声音了……”沈清喃喃道,“是我幻听了吗?” “没事的,门口有丫头看着,后头有何飞他们守着。” 沈清点点头,没说什么,心事重重地擦着头发。 她身上穿着一件香槟色的真丝睡裙,外头的真丝睡袍材质柔软熨贴,覆在她玲珑的身体上。 领口露出来的那截皮肤,白皙、细腻。 而领口下方,胸脯在文胸的裹束下,显得比以往更丰满集中。 程稚文咽了咽嗓子,克制地移开目光:“没事,不怕,我晚上也睡这房里,有我在。” 沈清擦头发的手停下来,想了想,看向程稚文。 “那咱们现在就是说——在你家人面前,要扮演夫……” 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对,沈清立刻改口:“要扮演恋人是不?” 程稚文有原配未婚妻的,她称呼他们的关系为“夫妻”不恰当。 虽然这个时代是可以三妻四妾,姨太太的存在也是合法。 “是,要扮演夫妻。”程稚文看向沙发后的四柱床:“你排斥我跟你睡一床么?” 沈清没说什么。 说实话,她不排斥,但也不太想和程稚文睡一起。 男女同睡一床,时间久了,必然要失控。 她对程稚文没有那种想法,而且她现在的处境也不适合。 “要不我睡沙发吧?”沈清没好意思去看程稚文的脸,小声道,“床给你睡。” 明晃晃地告诉程稚文她介意。 程稚文自嘲地勾了勾唇,站起身:“我去淋浴,你先休息。” “好。” 紫燕随后率几个丫头进来,帮程稚文换热水。 沈清坐在沙发上擦头发,看一眼床上。 就一床被子,如果她睡沙发,晚上盖什么呢? 很快就要入冬了,永州的冬天有时候能到零下,裹着件毯子睡沙发,要生病的吧…… 沈清叹了叹气,把毛巾挂到衣架上,走到床边,自觉地抱起程稚文昨晚盖的毯子。 回到沙发,铺好毯子,她钻了进去。 刚躺下,后背和骨盆就被硌得生疼。 沙发太硬,而她也太瘦。 艰难地翻了个身,为自己找了个略微舒服一些的睡姿,闭上眼睛。 浴间水声淅淅沥沥,程稚文在淋浴。 沈清一连奔波了两日,很是疲累了,就着那水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越睡越觉得冷,揪紧了薄毯。 于是程稚文洗完澡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沈清像一只鹌鹑一样缩在他昨夜盖的薄毯里。 那条毯子其实是用来装饰床品用的,前夜沈清拿给他盖,他半夜被冷醒,晨起后,鼻腔里就有些鼻水了。 而今夜比前夜更凉,她就这么睡在这里,要生病的。 程稚文想起五年前,沈清因为鸭绒过敏去淮县找一位神医看过身子,当时她在场,神医隐晦地劝说她要注意休息,她没当回事。 后来他让老许去了淮县一趟,避着沈清,问那神医她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程稚文到现在还记得老许回来跟他汇报的时候,是一个将暗未暗的傍晚。 黑暗即将吞噬天地,进入完全的黑夜。 “程先生,那淮县的神医说——沈老板体内的元气耗得差不多了,已经很难摸到脉搏了,让您做好心理准备。还说……” “还说什么?” 老许望一眼自家老板的背影,又低下头去:“还说,沈老板气数已尽,多活的这一两年,是个奇迹,也就这一两年了。” 程稚文到今日都还记得,听到她只剩一两年的时间,心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大块。 而四年前,她在上海的别墅,他请了西医为她诊断。 西医的说法和淮县的神医差不多——沈清的体质很差,经不起一点的折腾,也许对于常人来说一个简单的感冒发烧,就能要了她的命,且她之后很难孕育子嗣。 程稚文收起回忆,俯身将沈清连人带毯抱了起来,放到床上。 然后熄了她那侧的灯,仅留下床头柜上一点小小的光。 他走到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将沈清冰凉的身体拢进怀里,用体温温暖她。 …… 沈清这觉睡得有点烦躁。 “毯子”有点刺,贴着她腿心,渣她的皮肤。 她有点生气,用力夹了夹“毯子”。 像在发泄,又像是警告。 “毯子”忽然闷哼一声,从她腿间抽离开,翻了个身。 沈清听见动静,睁开双眼,看清楚头顶上方的床幔,意识到这是在床上,嚯地坐起身。 程稚文躺在她身旁,正呼呼大睡。 所以方才被她夹在腿心的不是毯子,而是程稚文长了腿毛的腿…… 沈清一惊,,身子本能后退,一个悬空,整个人掉到了床底下。 伴随着身体掉到地上的闷响声,还有她的尖叫声:“啊……” 程稚文闻声睁眼,迅速起身,瞧见床上没人,立刻下床去,冲过去把门打开。 他以为不在床上的沈清被人给抓走了,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要出去找她。 沈清按着脑袋爬起来,双肘撑着床沿:“程稚文,我在这里……” 程稚文重新关上房门,阔步走过来,将她拦腰抱起:“怎么坐在地上?” 他睡眼惺忪的,一夜未开过的嗓子沙哑低沉。 把沈清放回床上,将她脑后的枕头拉好,才从她这头爬上床,翻到自己那一侧躺下,把被子拉好,盖到俩人身上。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好似他们已是同床多年的夫妻。 “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他说完,一侧手臂枕到耳后,闭上眼睛。 沈清直瞪瞪地躺了会儿,见他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主动问起:“我记得我昨夜是睡沙发的,怎么跑到床上来了?” 、 第202章 同床而眠 程稚文没睁眼,轻描淡写道:““最近天凉,睡沙发要生病。”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大夫说你不能再生病了。” 沈清侧过脸看他:“能让丫头加一床被子吗?” “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妻,咱们若分床睡,传出去,怕是不好。” “那咱们之后都……都睡一起?” “你放心,我不会动你。” 这话,沈清是相信的。 自四年前中秋夜,俩人最后一次同床而眠,之后再见面,除了码头那一出戏,他再没对她做过什么不恰当的行为。 沈清觉得,他应当是以为自己和齐振恒在一块了,所以才不再闹她。 他这人虽然不按常规走,但不至于去动朋友的“对象”。 如此一想,沈清放下心来。 丝滑的被子很暖,贴着她身上的皮肤,困意很快袭来。 睡得迷迷糊糊中,“哐哐”砸门声传来。 沈清惊醒。 双手撑着软垫坐起身,真丝被从身上落了下来。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额上背上全是湿意。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程家,她会以为又是官兵来抓自己。 看向窗户。 外头灰蒙蒙一片,天还没亮。 “哐哐”的砸门声还在继续,沈清后怕地推了推程稚文:“有人砸门。” 程稚文此时也坐起身,对着房门方向问道,口气凌厉:“谁?” “回二少爷,老奴是太太院里的嬷嬷,特来给朱姨太请安。” 太太院里的嬷嬷? 沈清后怕的心才落回心窝去,小声问程稚文:“是你正妻身边的嬷嬷?” 程稚文侧过脸看她:“是我娘院里的嬷嬷,我没什么正妻。” “哦……” 程稚文掀被下床,随手抓过丢在床尾的睡袍披在身上,趿着皮拖鞋去开门。 房门打开,他对站在门外的人说道:“世宁还未起,先回去吧,等人起了再来请安。” “二少爷,眼下已是卯时,朱姨太也该起了!再不起,让人知道咱们程家有位女眷睡到日上三竿,是会被人笑话,也会折了老爷太太的面子的!” 程稚文高大的身子将门口挡住,沈清没见着这嬷嬷的脸,但一听声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清不由得想起高刘氏。 她初到高家,高刘氏虽说待她一般,但从未派过嬷嬷来喊她的床,更未打扰到她的睡眠。 程家这个嬷嬷简直了…… 程稚文还在和嬷嬷交涉:“世宁从伦敦到上海,在船上待了一个月,没怎么休息好,人比较累,睡沉了,不好打扰她休息。”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嬷嬷却还不依不饶,大声说道:“二少爷,您是尊贵的阳躯,女子体阴,阴气会损了阳气,您跟朱姨太若是缺乏了节制,您的阳体必将受到折煞,这对您是不利的……” 沈清:“……” 嬷嬷继续大声说道:“太太说了——二少爷您将来是要撑起整个程家的,断不可在男女之事上耗费太多精力,折损了身子……” 边说边抻着脖子望向睡房。 程稚文身子一挡,不让她有机会看到里头。 “行了,都滚出去!”他低吼道,“影响了世宁休息,看我怎么收拾你们!都给我滚!” 嬷嬷一噎,气焰这才落了下去。 不甘心地看一眼里头,“哼”一声,带着丫鬟,转身下了檐廊。 程稚文收回严厉的目光,轻轻关上门,回到床边,重新上了床。 看到沈清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睡衣,将自己身上的睡袍脱了下来,披在她身上:“没事了,睡吧。” 沈清闷闷地看向房门:“那嬷嬷是要来规训我的吧?毕竟我现在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妻,她可能要教我如何伺候你?” “要说伺候,”程稚文笑着躺回去,“那得我去受规训才对。” 言外之意,现在是他在伺候沈清。 沈清脸一烧,身子赶紧滑进被子里。 被这般一闹,她再也睡不着,背着程稚文侧躺着,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睡衣下摆。 指腹间触感轻盈、柔润,她下意识说道:“这睡衣的原料生丝和丝织工艺都挺不错的,哪里买的?我记得上海没见过这样的。” 身后,程稚文淡淡说道:“法国。” 沈清又仔细感受几道手中睡衣的质感:“欧洲的丝绸确实做得不错,难怪六年前,你拒绝帮我出口丝绸。” “你当初大概认为我故意针对你?” “我能不那么认为吗?初见你就跟疯狗一样,”沈清模仿他当初的表情和语气,“当初你黄花大闺女的时候我都看不上你,更别说你现在是个寡妇……” 俩人初见的针锋相对,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可却鲜活得好似昨日才发生。 “抱歉。”程稚文幽幽说道。 沈清唇角扬了扬,佯装生气,背着他说道:“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嘴巴怎么那么毒辣?我变成寡妇已经很可怜了,还要被你耻笑。” 身后的床铺动了动。 程稚文坐起身,视线落到她纤瘦的背,看了半晌,重新躺了回去。 双臂枕在脑后,盯着床幔发怔。 “我当初说那些话,本意不是羞辱你。” 沈清翻过身看他:“那你本意是什么?” “我和她有过婚约,她当初被逼无奈才接受退婚。我担心她失去丈夫后,再次将感情转移到我身上。” 这和沈清猜测的差不多。 他真的是担心失去丈夫的原身继续缠着他。 嘲讽地勾了勾唇,重新背过身去:“你当初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虽然曾经对你用情至深,但也被你深深伤害,即便守了寡,她也不会缠着你……相反,她恨你。” 说出最后一句话,沈清的眼睫都在颤抖。 委屈和恨意在胸腔涌动,原身的意识仿佛在她体内苏醒。 身后,程稚文低低说道:“恨我也好。我这种人,不值得她的爱。她值得更好男人来爱她护她。我不配。” 眼泪从沈清的眼中滚落,沾湿了枕巾。 她知道程稚文最后这句话,说的是她,不是原身。 他在委婉地告诉她——不要对他抱有任何希望,他们不可能…… 第203章 救不了你第二次 之后俩人再无交流,背对背沉默。 沈清醒来的时候,程稚文已经不在床上了。 她进浴间洗漱好出来,来到外厅。 程稚文换了一套新西服,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咖啡杯,唇角弯着浅浅的弧度,心情不错的样子。 沈清上前去,在他对面坐下:“有什么令人愉快的新闻?” 报纸立刻往她面前一递,占据大半版面的照片放大在她面前。 是昨日在码头,她和程稚文拥吻的照片。 沈清不自在地拿起报纸,仔细阅读。 是一大早从上海送过来的报纸。照片左侧,用一小行汉字写着:上海呈禾洋行老板程稚文将与英籍华侨朱世宁小姐择日成婚。 而照片下方,则介绍了朱世宁显赫的家世,以及与程稚文在美国留学时相爱的始末。 报纸是英国人创办的,就如程稚文所言,她的新身份经由英国媒体一报道,就等于有了英国人的背书,谁都会相信她是英籍华侨。 她的死囚犯身份被彻底洗白。 但也因为她顶着程稚文未婚妻的身份,就必须住在程家…… 想起天未亮就上门挑衅的嬷嬷,沈清心麻了半截。 得赶紧恢复清白,离开程家。 思及此,她把报纸放回去,问:“我能出门一趟吗?” 程稚文放下咖啡杯,抬眸看过来:“你要去哪儿?” “我想回江州一趟。” 程稚文浓眉一蹙:“回江州?” 难以置信她竟然要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 “我想去找齐大哥,他的府邸在江州。” 程稚文闻言,脸色一变,冷冷说道:“一定要这么着急去见他?就没办法再等一阵子?” 沈清冷静道:“我不想再等了。” 眼下,只有身为朝廷命官的齐振恒,才最清楚这件事的全貌,她要为自己洗刷清白,必须得和齐振恒见上面! “眼下整个江州都知道你已经被砍头了,你突然出现在江州,被人瞧见去报官,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我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 程稚文重新拿起报纸,翻开阅读,没再看沈清。 沈清想了想,说:“我可以乔装打扮,让人认不出我来。” 程稚文没再同她讨论这件事,对候在一侧的丫鬟说道:“去给朱小姐煮一杯咖啡。” 丫鬟欠身后出去。 沈清闷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又道:“如果你觉得我去江州不合适,不然让齐大哥过来永州?” 程稚文抬眸看过来,眸光冷冽。 沈清忽然有点怕他的眼神。 他重新看回报纸:“我考虑一下。” 丫鬟端了咖啡进来,还掀开茶几上三个银餐盖。 是甜点。 西式裸蛋糕、永州特产八珍糕,还有沈清最喜欢的桂花糕。 看到桂花糕,沈清就知道这是程稚文特地为自己准备的,因为她以前曾对他说过,桂花糕配咖啡最棒。 “有心了,谢谢。”她说完,拿起叉子叉中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吃着。 程稚文放下报纸站起身:“先垫垫肚子再喝咖啡。我有事得去上海一趟。” 说完,对丫鬟说道:“饭后一个时辰,记得端药给朱小姐喝。” 沈清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路上小心。” 程稚文出了门,屋子里只剩沈清和紫燕。 沈清从书柜上取了一本书,边看书边端起咖啡吹着,准备喝。 “朱姨太!且慢!” 嬷嬷进门来,尖声尖气地叫了一声。 沈清手一抖,黑咖洒了一些在腿上,真丝睡裙下摆被滚烫的液体浸湿,贴在皮肤上,烫得她心脏缩了下,有点不舒服。 紫燕上前来帮她擦,喊门口的丫头准备冰水。 老嬷嬷站在一旁看着,面无表情道:“朱姨太,请您将身上这身不得体的衣裳换了,开始跟老奴学习女德之道,学习日后如何伺候二少爷和柳小姐。” 沈清满心烦躁。 好好的早餐被打扰了不说,还把腿给烫着了。 偏偏这嬷嬷还在这会儿提规训的事,她心底的火一起,气道:“凭什么要我学那个?” “老奴只是提醒您身为姨太太的责任!容老奴再提醒您一句,过些时日,柳小姐进了门,您若还是如此不知轻重,到时候柳小姐将您卖了,您后悔就来不及了!” 沈清推开紫燕,站起身,指了指自己:“卖我?” 嬷嬷抬起下巴,得意道:“正妻有权处置妾室,不管是关起来,还是卖给鳏夫,甚至卖给青楼,正妻都有这个权力。您可能刚回来,不懂咱们这里的规矩,在咱们这里,妾室和奴才一样,并不比奴才高贵多少……” 怒火在沈清胸腔内滚动。 她生气的不是嬷嬷将她视为奴才,讽刺她并不高贵,而是威胁要卖了她! 一个女人将另一个女人卖去妓院这种行为,是一种反人类的违法犯罪行为! 沈清压了压心底的气,笑着看向嬷嬷:“柳小姐有什么权利卖了我?” 嬷嬷下巴抬得高高的,掀开一条眼缝,睨着她:“正妻本来就有权力处置妾室!” “这是你们大清律法赋予的么?” “正是!” 沈清笑着拿起桌上的报纸,展开有自己和程稚文拥吻照片的那一版面,指着上头一行字给嬷嬷看: “英籍华人朱世宁,也就是我。你们公然去买卖一个英国人,不怕出事?” 嬷嬷睨她一眼,高声重复:“正妻有处置妾室的权力!” 沈清高声说道:“英国人可不跟你讲大清律法赋予你的权力!你胆敢去买卖一一个英国人,届时引起外交问题,把你的头砍了都会!” 嬷嬷脸一白,哼道:“少吓唬我!回头看柳小姐怎么处置你!” 沈清正要继续发作,忽然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传了进来:“放肆!给我滚!” 她和嬷嬷同时看向门口。 第204章 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曾有 就见背着手的程稚武,阔步走进外厅。 原本不知在院里哪个角落巡逻的江深也出现了,此时正守在门口,一眼睛紧盯着程稚武。 嬷嬷立刻上前,对程稚武欠了欠身:“大少爷,您来了。” 程稚武冷冷瞧着她:“给我滚出去!” 嬷嬷立即带着随身丫鬟出了院子。 沈清看出来了。 不忌惮程稚文的嬷嬷,十分害怕程稚武。 看来这程稚武在程家,风格应该是比较暴虐的,否则这种眼睛长到头顶上、谁都不怕的老嬷嬷不可能会这么怕他。 思及此,沈清多了个心眼,看一眼站在门口的江深。 江深对她点了点头,她稍稍安心。 程稚武在沙发入座,沈清对他欠了欠身:“大哥,你来了。” 程稚武对她笑了下,下巴点点对面的位置:“坐。” 说话时,一双眼睛紧盯着她领口一截皮肤。 沈清赶紧拢紧睡袍的领子。 程稚武立即移开目光,拿起桌上的报纸。 他看着报纸上沈清和程稚文的拥吻照,半晌没有说话。 沈清问:“大哥要不要喝点什么?” 程稚武回神,放下报纸看过来:“茶。” 沈清让紫燕端上茶水。 “你叫世宁?”程稚武问,“在英国待了多少年?” 沈清反应很快:“在英国待了七八年了。” 程稚文留洋回来也有七年时间了,那朱世宁和他同学,移居英国的时间应该和他回国的时间差不多。 程稚武一双眼睛审视着她:“七八年?那可会说洋文?” 沈清笑:“会的。” 说完就转换成英文说道:“我住在伦敦,欢迎大哥到伦敦玩。” 程稚武瞳仁一缩,没说什么。 热茶送上来,他喝了几口,便放下杯子四处看起来。 在外厅踱步片刻,便进了里屋,到处看了看,说道:“你住在这儿可还适应?” “挺好的,我喜欢住这里。” 程稚武点点头,里屋看完,又走到浴间门口往里探了探。 沈清想起自己和程稚文昨夜洗完澡的脏衣服还在里头,有点尴尬,说道:“大哥,咱们到外头坐吧?” 程稚武突然转头。 沈清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深沉的眼中。 浑身忽然起了鸡皮疙瘩。 程稚武这个眼神叫她害怕。 这时,江深走了进来,恭敬道:“朱小姐,中药热好了,程先生让您一定要按时吃药。” 沈清知道他是不放心程稚武,所以找了个由头进来,赶紧附和道:“哦好,我这就出去喝药。” 说完,也不管程稚武还在里头看什么,赶紧走到外厅去。 紫燕恰好端了药进来,沈清赶紧接过,一咕噜全喝下。 程稚武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出来,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道:“喜欢吃玫瑰酥糖?” 沈清下意识道:“震远同的还不错,我挺喜欢的。” 程稚武点点头,没说什么,离开了院子。 沈清就觉得这人有点诡异。 拢了拢睡袍,在沙发坐下,看到江深又要离开,把他喊回来。 “素兰春菊和高家人可还好?” 江深点点头:“一切没变,齐大人都打点好了。” 沈清急道:“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见到齐大哥吗?程稚文不让我这会儿去江州。” 江深想了想,说道:“您目前最好不要离开程家,只能是齐大人来永州见您。但这得经过程先生的同意。” 沈清想起程稚文早上的反应,无力地摇摇头:“他不同意。我早上一说要见齐大哥,他好像就很生气。” 江深没敢再说什么,退了出去。 沈清喝完中药,又困了,回床上睡了一觉,再醒来,已是下午。 她躺得浑身酸疼,也怕躺出血栓,便让紫燕带自己去花园走动走动。 江深不放心,也跟着出去。 程家大大小小的花园有十来个,沈清没敢走远,就在院子附近的花园走了走。 走累了,到亭子里休息。 有其他院子的小厮丫鬟经过,小声说着闲话。 一向传统稳定的程府,最近忽然热闹起来,皆因原有婚约的二少爷带了个姑娘进院子。 二少爷的未婚妻可是贝勒爷的亲信柳家嫡女,这柳家是程家得罪不起的,所以二少爷院里,多少年来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曾有,眼下却直接带了姑娘回来。 整个程府的丫鬟小厮都等着看柳家那边会有什么动作。 八卦了几日二少爷的感情动向,最近话题转向了二少爷的前未婚妻身上。 沈清本没在意他们说什么,直到听到那句“二少爷原先是有未婚妻的,就是那米商沈家的庶女……” 米商沈家,不就是原身的娘家吗? 沈清认真听起来。 “米商沈家不是也不错嘛?而且我听说那沈家庶女长得特别漂亮,据说以前来过府里,看过的都说漂亮……” “沈家再有钱、庶女再漂亮,不也是市井商贩一个?哪能跟贝勒爷的亲信柳家比呢?” “这沈家庶女也是可怜,一个姑娘家的,什么错都没犯,还苦等了二少爷多年,结果二少爷一留洋回来,就死活要跟人退婚。” “后来呢?” “被退婚了,当地人就觉得你这姑娘指不定有啥大毛病才被人给退了,还有谁敢上门提亲呀?” “后来呢?” “后来沈家庶女就嫁去了外地,具体嫁哪儿也不知道了……听沈家的丫头说,沈家庶女嫁过去不到半年就守了寡……” “哎呦!真是可怜!” 一道声音插了进来,神神秘秘道:“你们不知道吧?” “知道啥?你知道点啥你倒是说啊?” “听说二少爷跟沈家庶女退婚后,大少爷去求老爷,让自己娶了沈家庶女,把老爷给气得!” “啊?大少爷要娶沈家庶女?这可是曾经是他弟弟的未婚妻呐?” “就是,老爷不气死算好的了!” “谁知道大少爷在想啥?估计也是看沈家老爷钱多,生意做得大,心想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 声音渐渐远去,沈清起身,从凉亭走了下来。 她看一样神色同样震惊的江深,低声说道:“回去吧。” 一行人刚回到院子,程稚文和何飞就回来了。 何飞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交给紫燕。 程稚文吩咐道:“这是鲜牛乳,得用冰块并起来,和咖啡一起煮了,给世宁当早餐。这是长白山的人参,熬鸡汤,给世宁当宵夜。” 第205章 内衣不翼而飞 沈清坐在沙发上,看着程稚文忙前忙后、交代紫燕照顾自己的起居,情绪复杂。 她原本会很感激程稚文为自己做的这一切,可一想到他和原身退婚后,程稚武竟然想娶原身,就有些不寒而栗。 这种事搁现代都不好被世人接受,更何况是保守的清朝。 再联想起程稚武两次进入房间所做的事,沈清越发觉得诡异和害怕。 带着这番情绪,她沉默地和程稚文一起用了晚餐。 见她心事重重,不言不语,程稚文以为她是因为自己不让她见齐振恒的事情生气,安抚道:“我明日就差人给齐振恒拍电报,让他尽快回永州一趟。” 沈清“哦”一声,却是连眼皮都没抬:“谢谢。” 瞧见她还是没什么情绪,程稚文放下碗筷,关切地看着她:“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 沈清咬着筷子摇头:“没有。” 程稚文为她夹了一块羊肉,没再说什么,饭后就离开了房间。 沈清不知道他去哪里,但他不在,她没敢洗澡,怕又发生那日的事,一直等到他回来,才拿着睡衣进浴间。 浴间的衣架上,还挂她和程稚文昨夜洗澡换下来的脏衣服。 沈清一件件收下来,准备一会儿洗完澡,自己把脏衣服洗一洗。 程稚文的西裤、衬衫,逐一收了下来,挂到腕间。 看到挂在衬衫下的他的四角内裤,沈清有点尴尬,但还是帮他取下来,放到他的衬衫里包起来。 接下来,沈清收拾自己的脏衣服。 长裙、内搭的毛衣…… 原本应该挂在长裙下的文胸和内裤,竟然不翼而飞! 沈清里里外外又找了一遍,还是找不到。 抱着脏衣服急匆匆走到客厅,问候在门口的紫燕:“紫燕,你今儿有进浴间收我换下来的脏衣服吗?” 紫燕摇头:“没有啊,您不是说脏衣服您要自己处理了才交给我吗?我就没敢动。” 沈清脸色一变。 程稚文闻声走了过来:“怎么?” 沈清后怕地望着他:“我换下来的内衣裤不见了!” 程稚文也变了脸色,接过她臂弯间的脏衣服,安抚道:“没事,我给你买新的,你先去沐浴更衣。” “哦。” 沈清回到浴间,心神不宁地洗着澡。 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今日丢内衣的事,和那日她洗澡时外头的声响有关! 沈清洗完澡,丫头们重新换上热水,程稚文也进去洗。 沈清躺在床上,听着浴间里传来的淅淅沥沥的水声,虽然明知程稚文就在那里,但她还是坐立难安。 这座院子,好像被人盯上了…… 浴间的水声停止,门推开,程稚文走了出来。 坐在床的另一侧擦头发。 他穿着和沈清身上料子一样的真丝睡衣,双肘撑在大腿上,躬身坐在那儿,人虽然消瘦,后背却还是宽肩窄腰的廓形。 沈清犹豫半晌,说道:“今早你出去后,你大哥来了,在屋里头转了一圈。” 程稚文擦头发的手一顿:“我知道。江深告诉我了。” 沈清没再往下说。 她不认为程稚文会为了暂住在这里的自己,与自己的哥哥翻脸。 所以她点到即止。 程稚文起身把毛巾放回浴间,熄了灯,回到床边,掀被躺下。 黑暗中,沈清听见他说:“我明日就去会会他,让他没事别进我的院子。” “好。”沈清顿了顿,提醒道,“我内衣的事情……也要去查……” 说完,背过身去,闭上眼睛。 身后,程稚文温声说道:“好,我会去查的。” 这一夜,沈清睡得不太好,翌日白天没什么精神,喝了中药后,又半醒不醒地睡了一整日 程稚文又是一整日不见人,直到晚膳时间才回来。 回来也没说什么,脸色很差,黑沉沉的,吃完饭又出去,沈清直到睡着前都没见到他回来。 就这么心神不宁地过了一日。 这一夜,沈清的睡眠好了一些,翌日起了个大早。 程稚文还在睡,她没吵他,安静吃完早餐,带紫燕去了花园。 老是在那屋子里待着,她都快发霉了,想出来接触鲜活的植物和呼吸新鲜空气。 人刚到花园,忽然下起小雨。 烟雨蒙蒙中,这个世界的边角仿佛都被水汽晕染柔和了。 沈清也觉心境柔软了许多,撑着油伞,蹲下身去摘了一支蝴蝶兰。 “清儿……”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沈清抬头望去,就见齐振恒冒雨跑来。 霏霏细雨落在他黑色的瓜皮帽上,凝成细细的水珠。 沈清眼眶一红,立刻撑着油伞迎了出去。 她提着裙摆,脚步匆匆,花园地上湿泞泞的,黄色的土水飞溅到她皮鞋上。 油伞遮到齐振恒身上的同时,他抱住了沈清。 清澈的大眼睛通红,紧紧地抱着沈清:“清儿……清儿……我来晚了,你受苦了……” 沈清也哭着抱紧了他:“大哥……我现在该怎么办呐?” 齐振恒放开她,伸手去接伞柄,另一手抓着她的手腕:“清儿,你跟我走!” 沈清摇头:“不行,我现在跟你走,会害……” 话未说完,俩人就被匆匆赶来的程稚文生生拆开。 油伞落到了地上,沈清也摔倒在地。 程稚文和齐振恒对峙着,江深撑着另一把伞遮住沈清,把她扶起来:“朱小姐,我先带您回屋。” 沈清按着隐隐发疼的胸口站起身,担心地看着程稚文和齐振恒,不肯先走。 程稚文恶狠狠地对齐振恒说:“她现在是我的未婚妻,你这般抱着她,万一叫府里的人瞧见了,你让她日后如何在程家生活?” 齐振恒怒道:“我今日就要带清儿走!她无需再住在程家!” 程稚文低吼:“她先前被关在臬司大牢的时候,你怎么不带她走?现在我把她救出来了,你才跳出来要接她走?你倒是会挑时间啊?” 齐振恒大吼出声,额角青筋爆现:“我那时忙着进京见太后!保住高家十几条人命后,原本就要去臬司衙门接她走!” 第206章 破碎的瓷娃娃 俩人声音越吼越大,路过的丫鬟小厮都好奇地看过来。 沈清忍着胸口的疼痛,上前拉俩人:“走!回去再说!” 齐振恒狠狠甩开程稚文拧着自己领口的手,捡起地上的油伞,扶着沈清就往前走。 程稚文站在原地,看了他们的身影一会儿,才跟着回到院子。 沈清带齐振恒进屋,刚一坐下,就急道:“大哥,我现在还有翻案的可能吗?” 话说完,瞧见他瓜皮帽上的雨珠,起身走去打开衣柜门,拿了一块干净的毛巾,为他擦了擦。 程稚文进门来,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关上门,走到沙发坐下,一双眼睛盯着正为齐振恒擦帽子的沈清。 放在身侧的手,暗暗握成了拳。 齐振恒道:“我那次进京,分别见过皇上和太后,我猜他们其实也清楚这次战败与高家的军需粮无关,但是不问斩高家,就得问斩前线的将军。这些年,边境不断有外敌挑衅,朝廷必然不舍得问斩将军,只能拿高家开刀。” 沈清冷静道:“所以前线士兵其实没有拉肚子,纯粹就是拉我做替死鬼。” 齐振恒一脸沉重地点点头:“我派人前去军营打探过,没有集体拉肚子的情况。” 程稚文嘲讽地笑了笑:“所以根本没有案子,何来翻案?清廷想让谁死,圣旨一下,谁就得死,根本不用讲道理。” 沈清绝望。 齐振恒急道:“清儿,跟我走,让我护着你……” 沈清摇头:“不用了,我不想拖累你。” 齐振恒缓了语气:“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齐大哥,”沈清红着眼眶看他,“你告诉我,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回江州,还有机会做回沈清吗?” 齐振恒无言。 沈清就知道了。 现在距离清政府覆亡还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在这二十年里,她只能做个“死人”。 沈清无力笑笑:“既然翻案无望,那我先在程家躲一阵子,等风波过去,便到无人认识我的乡下,寻一处住处度过余生。” 齐振恒闻言望向里屋。 大床上,赫然丢着两套交叠在一起的男女睡衣;床下两双寝鞋。 整个屋子只有这么一张床,不用猜也知道沈清住在程家的日子,是和程稚文同床而眠的。 齐振恒痛苦地看着沈清,央求道:“清儿……你跟我走,我为你寻躲避的住处……” 沈清看着他,也想起了过去四年在织造府一起共事的日子。 她想跟齐振恒走,她不想住在程家,可不行,她不能拖累齐振恒。 她也不能拖累程稚文,她只能一个人走。 想到未来二十年迎接自己的将是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孤独的日子,沈清很痛苦。 这种痛苦,让她更怀念、珍惜眼前这些旧友。 她难过地抱住齐振恒,哭道:“大哥,二十年后我们再团聚。” 齐振恒也抱住她,泪流满面。 程稚文无言地看着,捏紧了拳头。 “哐”的一声,房门忽然被推开。 程稚武大步走了进来,见到齐振恒,顿住脚步,佯装吃惊:“齐大人来了?” 齐振恒放开沈清,看向程稚武:“稚武兄,好久不见。” 程稚文蹙眉起身,反感道:“大哥何事?” 程稚武笑笑:“上个月你领了几笔现银,账对不上,我来找你对对账。” 这时,江深和紫燕都从外头赶了进来:“对不起程先生,我们和大少爷说了您在见客,不方便进来,大少爷他……” 程稚武侧过脸,对紫燕和江深扫去一记凶狠的眼风。 紫燕吓一跳,低下头去。 程稚文起身,走向程稚武:“什么账对不上?我跟你瞧瞧去。” 说完给了江深一个眼神,便就拉着程稚武离开了房间。 江深将紫燕和其他丫头差到别处,自己守在门口,房门敞开着。 齐振恒看着沈清:“程稚武经常这般闯进你房里?” 沈清神色尴尬:“有几次。” 齐振恒一脸严肃地看向房门口,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拉着沈清起身:“走!你今日就跟我走!这程家不安全!” 沈清再次拒绝。 齐振恒不断劝着她,直到程稚文回来。 三个人各怀心思地用过午餐,沈清胸口越发疼痛,一顿饭没吃完就撑不住了,被程稚文和齐振恒扶到床上去休息。 午后大夫过来,为沈清诊了脉,开了药方子。 程稚文和齐振恒一起将大夫送到院子。 齐振恒急道:“大夫,究竟如何?” 大夫抚着山羊胡说道:“我上回就说过了,病人身体极度虚弱,脉搏几乎都摸不到了,你们还让病人出去跑动,身体必然日益亏空,最后造成无可挽救的局面。” 程稚文一直都很清楚沈清的身体情况,一想就知道是方才他和齐振恒在花园起争执,沈清摔倒、淋了雨,身体才会突然恶化。 他没吭声,暗暗决定从此不再让沈清的情绪起波动。 但齐振恒不清楚沈清的身体问题,此刻听见大夫这般一说,更着急了:“大夫,她身体一直不错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是不是因为……她先前有一个月的时间,过得不太好……” 大夫说道:“这不是个把月的时间造成的,是旧疾了,至少是五年前就埋下了隐患。病人日后如果不多加注意……” 大夫摇头,叹气:“性命难保矣……” 齐振恒震惊得身子连连后退几步,红着眼眶看向屋内的沈清。 她靠在床头,毫无血色的脸上愁云惨淡,整个人虚弱得像一尊随时会破碎的瓷娃娃。 “我为什么那么反对你带她走,你看到了吧?” 程稚文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同样望着房里的沈清。 “你今日前来之前,她住在我的院子里,有人照顾,无人打扰,过得安逸舒心。你一来,又是要带她走,又是跟我吵架的,她能不倒下吗?” 齐振恒回神,转头看向程稚文,决绝道:“安逸的日子我也能给她!等两日,等她身体恢复好了,我就带她走!” 程稚文眯眼:“那你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第207章 抓到了偷内衣的人 “你!” 齐振恒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甩了甩袖子,回屋陪沈清。 天色逐渐暗下来,紫燕张罗了晚膳,齐振恒要扶沈清起来用餐,被程稚文制止。 俩人差点又要为此打一架。 沈清身心俱疲,拖着虚弱的身体下床拉架,他们才消停。 各怀情绪地用过晚膳,程稚文让紫燕带齐振恒去其他屋子休息。 齐振恒扯着程稚文的衣领:“跟我一起走!” 他知道程稚文和沈清之前都睡一屋,那会儿他不在没办法,眼下他在,断不可能看着沈清被他欺负! 程稚文拨开他的手,笑道:“这就是我的屋子,我走去哪儿?” 齐振恒低吼:“你不能跟清儿睡一屋!” “四年前,我们在伦敦、上海,就睡一屋,包括在程家,我们也一直睡一屋,你今儿才来阻止,未免太迟了?” 齐振恒气急,手再次往程稚文衣领子上一扯,将他整个人提到自己跟前,咬牙道:“你叫清儿以后如何做人?” 他深爱沈清多年,却从来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多少个冲动的夜晚,他也只是想着沈清,自行解决,从未因为自己的私欲强迫她。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八抬大轿把沈清迎娶进门,才会与她亲近。 可程稚文却……! 齐振恒急红了眼,一手拎着程稚文的领子,一手抡起拳头。 江深何飞见状冲了进来,出手阻止:“齐大人,请您冷静!” 齐振恒大吼:“都给我滚!否则我把你们都拉去砍头!” 坐在床上的沈清听到这句话,登时失望至极。 她按着胸口下床来,虚弱地对齐振恒说道:“大哥,江深何飞保护我多年,为我出生入死,你若砍了他们的头,那我们的兄妹关系,也就结束了。” 齐振恒闻言,这才回过神,红着眼眶说道:“你跟我走,现在就跟我走!” 程稚文将沈清护到身后去,冷冷说道:“你想把她带走,可以,想办法还给她清白,让她做回沈清,八抬大轿来带她走。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你根本没资格带她走。” 齐振恒垂下了手。 怔神间,江深何飞立即一左一右将他带了出去。 程稚文关上房门,转身看着沈清:“回床上休息吧。” 他口气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并未发生任何事。 可沈清却情绪复杂:“你既然想我和齐大哥在一起,为何又要让他看到我们同睡一屋?” 程稚文揽着她回到床上。 为她掖好被子,他就在床边坐了下来,眼睛看着床头柜上的油灯,平静道:“他虽然心悦你,也有心救你,但在清廷与你之间,他选择了清廷。我这般折腾他,就是要逼他想办法,去清廷为你斡旋,还你清白。” 话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的能力,只能把你换出来,让你躲在程家。你想回到阳光下,回到江州,做回沈清,只有他能做到。你不妨将这当成给他的考验,如果他能做到,你就跟了他罢!” 说完这句话,他起了身。 沈清望着他的背影:“我是很想做回沈清,但若这一切需要赌上齐大哥的官衔和婚事,那我可以不做回沈清。我原本就设想好了,寻一处无人认识我的地方,隐姓埋名地过下去。我不想连累任何人。” 话到这里,她神色忽然严肃起来:“我觉得你今日所作所为,越矩了!你不仅编排我的未来,你还编排上齐大哥的未来!你不觉得你这样做,有点过分吗?” “一切都是为了你。” 这话说完,程稚文便拿上睡衣进了浴间。 隔壁,齐振恒在房间里踱步,压根无法去休息。 他一闭眼,就不受控地想象隔壁,程稚文和沈清躺在一张床上的模样。 他快疯了,拳头砸向墙壁,直到血肉模糊。 但其实程稚文并没有在屋里。 他洗完澡出来,江深匆匆来报,说已经抓到了偷沈清内衣的小厮,人已经关到了地牢。 程稚文赶紧下了地牢。 地牢的入口就在院子后方,明面上是一个酒窖。 沿着密道往下走,两大排酒柜后,有几个密不透风的密室。 此时,最中间的密室,吊着个穿小厮服的男人。 程稚文走进去,在正中的椅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江深递来雪茄,他含到嘴里,用手挡着火,蹙着眉,狠狠吸了一口。 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眼圈,雪茄夹在指间,冷冷看着那小厮:“把朱小姐的衣裳拿到哪里去了?” “二少爷,我错了……”小厮哭道,“我看朱小姐衣裳漂亮,咱们这里不曾见过,我一时财迷心窍,给偷出去卖了……” “卖去哪儿了?” “就……就卖给那花楼的妓女了……” 程稚文看向何飞:“去花楼搜!看看朱小姐的衣裳是谁买的!” 何飞道“是”,立刻就离开了地窖。 小厮登时变了脸色。 何飞很快回来复命:“程先生,花楼没有朱小姐的衣裳,也不曾有人见过这小厮出现在花楼。看大门的小厮说,他有大半月没出过府。” 程稚文听闻,抬了抬手。 候在一旁的江深立即从桶里抽出一条湿漉漉的鞭子,朝小厮身上抽去。 哀嚎声响彻地窖。 那鞭子是用辣椒油泡的,抽在身上,皮肉绽开,辣椒油从创口渗入,钻心的疼。 程稚文笑着将雪茄扔到地上,皮鞋用力踩了几道:“把他身上的皮给我剥了!人丢进油锅!” “是二少爷!” 江深和何飞从一旁的工具箱里挑出两把锐利的手术刀,走到奄奄一息的小厮面前,手往创口处一撕,登时撕下一小片带肉的人皮组织。 伤口鲜血淋淋,红色的血液混着辣椒油的汁水,往下淌。 小厮痛得尖叫道:“我招!我招!” 程稚文抬手,江深何飞停下动作。 程稚文:“是谁指使你偷朱小姐的衣裳?” 小厮哭道:“是大少爷……” 江深何飞大骇,看向程稚文。 程稚文却并不吃惊的样子,一脸意料之中。 眯眼瞧着那小厮:“大少爷还叫你干了什么?” 第208章 偷听房事 小厮哆哆嗦嗦道:“大少爷让您一离开府里,就得去跟他汇报……还让小的监视您有没有让丫头做通房……” 程稚文眯眼:“还有呢?” “没有了二少爷……” 程稚文抬手,江深何飞再次上前,剥下那小厮大腿上一块皮肉。 小厮哭晕了过去。 辣椒水往他身上脸上泼去,他再度醒来,江深何飞继续上手剥皮。 那小厮终于熬不住,哭道:“大少爷还让我偷听您和朱小姐的房事……” 程稚文瞳仁一缩,鼻翼因竭力控制怒气而翕张着。 阴沉着脸大吼:“继续说!” “大少爷每次听完您和朱小姐的房事,都会喊大少奶奶进屋行房事……” “砰”的一声,程稚文的拳头用力砸向圈椅扶手。 …… 程稚文离开地窖。 江深何飞跟在身后。 俩人互视一眼,都没敢问程稚文接下来要如何处理程稚武。 如果做这些事的是别人,程稚文会毫不犹豫杀了那人,就像当初在上海,为沈清射杀了那个日本人一样。 可现在这个人是他的亲兄弟程稚武…… 弑兄,这事大概要叫程家家破人亡吧…… 外头下着暴雨,雨水洗刷着院子。 江深和何飞在房门口站定,继续保护屋内的沈清。 程稚文轻轻推门进去,把门关上。 俩人默契地看向对方,正想小声说点什么,刚关上的房门忽然又被用力打开。 程稚文冲出门外。 江深何飞错愕地看着他。 “她不见了!”程稚文站在檐廊下大吼,“紫燕!紫燕!” 紫燕从偏房跑了出来,跑到程稚文跟前:“奴婢在!” “朱小姐呢?”程稚文吼道,“她没在房里!” 紫燕“啊”一声,白了脸:“奴婢刚才听到齐大人那屋有声响,去看了眼,离开之前,朱小姐还在房中啊!” 齐振恒也闻声从房里出来,阔步走进正屋。 屋里空无一人,沈清平时穿的寝鞋和皮鞋都在床底下。 齐振恒脸色一变,立刻冲出房间:“鞋子都在,大雨天的,她不可能光脚离开!定是被人给绑走了!” 说完,看向程稚文,冷静道:“把程府所有大门小门全都锁死!在找到清儿之前,任何人、任何物件都不能离开程府!加派人手巡逻屋墙,绑匪走不了门,就会翻墙把人带走!” 程稚文看向江深何飞和紫燕,吼道:“还不快去办!” 三人立即钻进那大雨中。 程稚文看向齐振恒:“你在院里守着,万一清儿回来了!我去找个人!” 齐振恒点头:“好!你放心去吧!这里交给我!” 程稚文也钻进雨中。 他冒雨来到东院,看守院门的小厮拦住了他:“二少爷,您有何事?” 程稚文一言不发地挥开小厮,直接穿过院子,上了檐廊,用力敲门。 “谁啊……” 女人披着披氅开了门,瞧见全身都湿透的程稚文,吃了一惊:“二弟?你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大哥在?” “你大哥他还没回来呢。”女人客气道,“二弟找他有事儿吗?” 程稚文摇摇头,转身下了檐廊,又冲进雨中。 回到院子,从西服内袋拿出一个口哨吹了三声,片刻后,几十名穿着小厮服、身手敏捷、身材高挑精壮的男子冲进院里。 狂风骤雨中,他们列成三队,站在程稚文面前。 程稚文站在檐廊下,指着左边的队伍冷声下令:“你们!给我整个程府搜!天亮之前,一定要把朱小姐找出来!否则我毙了你们!” 说完,又对中间队伍下令:“你们!去把所有看门的小厮替下来!给我把好每一道门,没我的命令,任何人、物都不能离开程府!” 最后,他让右边的队伍守住程家每一道府墙。 做完这一切,才带着江深何飞,又冲进大雨中。 …… 沈清在一阵头部的剧痛中醒来。 睁开双眼,眼前黑成一片,空气中飘着一股难闻味道,就和一大盆陈年盆摘被劈开的潮湿味一样。 她以为自己又被官兵抓进大牢了,心一急,本能地朝前爬去,想去寻找出口。 却重重地从床上摔了下来。 所以她方才不是在地上,而是躺在床上? 牢里没有床! 所以这不是在大牢! 那这是在哪里? 沈清按着被摔得生疼的屁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四周暗成一片,一点光线和声音都没有,肉眼已是无法判断这是在什么地方,沈清只能用嗅觉去辨别。 这里的味道……和大牢不同。 她进过三次大牢,每一处大牢,空气中必然都飘散着血腥味,可这里没有! 这里只有一股浓重的潮湿味。 像是从一座陈年大山中凿进去的洞穴…… 程家附近并没有大山,所以这是被人绑到了别的地方? 到底是谁要绑架她? 谁能从程稚文眼皮底下将她给绑了? 沈清越想越后怕,抬手拍了拍胀痛的脑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冷静下来,她按着床铺站起身,用一双手去探测所处的环境。 掌心一片软糯。 这张床竟然铺着质地上乘的刺绣床品,沈清站着摸了片刻,又往旁挪去,又摸到了一套质地略硬的料子。 她拿起来,放在手心摸了摸,越发觉得熟悉。 意识到这是自己丢失的内衣,沈清手一抖,内衣又掉到了床上。 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有她的内衣? 她的内衣在程家丢的,所以绑架她的人,是程家的人? “哐”一声,像是木门被打开的声音。 沈清闻声看去,就见地上出现了一条细短的光线,她摸过去,摸到一道木门。 光线是从门下方的缝隙里渗进来的。 有人进来了! 沈清一喜,抬手拍门:“来人啊!来人啊!这里有人!” 门缝下的光线越来越亮,来人越来越靠近木门了。 沈清拍得更大声:“救命!救命!” 一道哗啦啦的铁链声传进来,有人在解木门的锁。 沈清往后退了一步,将头上的发簪刀取下来,握在掌中。 开门的人,如果要救她出去,那她会好好感谢对方。如果是要对她行不轨,继续绑架她,那她会用这把簪刀刺中他的心脏。 “吱吖”一声,木门从外推进来。 沈清回神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身型高大的男人,他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 第209章 消失的她 油灯只照亮周围小小的一角,男人的脸仍然掩在黑暗中。 但沈清却觉得他的身材异常眼熟,她在程家见过这个人! 直接告诉她,她丢失的内衣、洗澡时外头出现的声响,都和这个人有关! 意识到危险在逼近,沈清往后退去,右手握紧的簪刀,藏在身侧。 “你是谁?你为何要将我关在这里?!” 那人原先只是在门口站着,听到她这番质问,登时迈步走了进来。 沈清浑身的神经紧绷到极点,频频后退,直到后背顶上墙壁,退无可退。 那人走到她面前,提起了灯,照着她的脸,同时也照亮了自己的脸。 是程稚武! 看着这张和程稚文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庞,沈清一阵恍惚。 万万没想到程稚武竟敢绑架弟弟的未婚妻! 沈清低吼:“你把我绑到这里做什么!” 程稚武笑了笑,提着灯转过身,走到床边。 灯照亮了整张床。 沈清终于看清楚了—— 床上铺着大红的床品,被子上绣着一对大大的鸳鸯! 这是一张婚床! 沈清头皮发麻,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诉她——程稚武要囚禁她!强暴她! 如果被囚禁在这个潮湿的洞穴里,不出几天,她就会病死在这里! 得想办法逃出去! 沈清握紧了手中的簪刀。 这一瞬间,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程稚武! 可一想到他是程稚文的亲哥哥,沈清又希望能在不要了他的命的情况下逃出去。 程稚文多次救过她,如果她杀了程稚武,程稚文应该会很失望吧…… “清儿……清儿……”程稚武缱绻地唤着她的名字,走了过来。 沈清回神,惊道:“你……” 话没说完,就被他笑着打断:“我知道你就是我的清儿。二弟费尽心思给你换了个身份,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知道你就是我的清儿……清儿……” 沈清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我没想到二弟胆子这么大,敢把你从死牢里换出来……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呐!”程稚武笑道。 他知道了沈清死囚犯的身份! 这一刻,沈清对他起了杀心。 右手握紧了簪刀,准备随时插入他的心脏! 像过去杀死山贼、杀死赵员外那般杀了他! 程稚武扑了过来,将沈清整个人抱起来。 他又高又壮,浑身充满力气,瘦弱的沈清在他面前就像一只鹌鹑,被他轻松扔到床上。 沈清不断后退,后背顶上墙壁。 灯丢到一边,程稚武也爬上床,将她往怀里一揉,就要吻上她的唇。 沈清尖叫着左右别开脸,程稚武的唇蹭到了她的脸颊。 惊恐中,她扬起右手,本想将簪刀插入程稚武的颈动脉,不想他忽然动了下身子,簪刀就只是扎入他厚实的后背! 他低吼一声,反手拔掉簪刀,随手扔到一旁,无视伤口的疼痛,继续朝沈清扑去! 沈清抬起双脚顶住他的肚子,不让他靠近。 但身体实在是太虚弱,没什么力气,脚很快就被他顶了回来。 看着这张放大在自己面前、与程稚文相似的脸,沈清只想吐。 “你滚开!”她尖声骂道,“你别碰我!滚开!” 程稚武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朝她逼近,眼看嘴巴又要碰到她的脸。 沈清抬手,重重地往他脸上呼了一巴掌! “啪!” 程稚武停下动作。 趁他怔神,沈清立即往旁边挪去,想从床尾跳下床。 臀部一阵刺痛传来,她往后一摸,摸到了自己的簪刀,不动声色藏在手中。 忍着屁股上的剧痛下了床,朝门口奋力奔去。 程稚武忽然回过神,从床上一跃而下,扯住她的长发,又把她重新塞回床上,转身把门给锁死。 倒在一旁的油灯照亮了他的侧脸,沈清看到了他唇角的痣。 上元灯节上,亲吻原身的少年,唇角也有这么一颗痣…… ……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肯定就在程家哪个地方!” 齐振恒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天亮了,雨停了,沈清也失踪了一整夜。 程稚文派人将程家所有角落都翻了一遍,就是没找着人。 他消沉地站在檐廊下,望着屋里的床铺发怔,怎么都想不通,沈清会在几句话的时间里消失。 按紫燕所言,她去齐振恒那儿的时候,沈清还在房里。 而她只是在齐振恒房里说了几句话,再出来,沈清就不见了。 这几句话的功夫,从床上走到院门口都不够,沈清是如何离开这院子的? 而他一发现沈清不见了,就立刻派人将程家所有出入口控制住,府墙也都有人巡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别说一个大活人了。 所以确实如齐振恒所言,人一定还在程府! 可到底在哪里…… 齐振恒还在发疯,数落程稚文:“到今日辰时,若还找不到清儿,我一定带人把程家给掘了!一个大活人能在程家消失,这程家定有什么邪术!” 沈清失踪两个时辰的时候,意识到程稚文找不到人,他就已经打算带官兵进程家,将程家掘地三尺。 官府一旦介入,将沈清藏匿起来的人一定会害怕,把人放了。 是程稚文保证说天亮之前一定可以找到人,他才忍到现在。 想起虚弱的沈清,齐振恒心疼得眼眶都红了:“清儿那个身体……怎么遭得住……” 程稚文烦躁地白了他一眼,想发作,强忍着。 “程先生!”江深冲进院里。 程稚文立即下了檐廊:“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发现?” 江深压低声音:“账房从里头反锁了。” 账房是程稚武办公的地方。 人在的时候是不锁的,人离开也只能从外头锁上。 从里头反锁,说明藏了什么东西在里头,不想让人发现。 程稚文咬牙:“走!” 他没想到竟然真的是程稚武! 从派小厮监视自己和沈清的生活、偷沈清的内衣,他就该猜到,程稚武总有一日会做出变态的事! 来到账房外。 程稚文一脚踢中账房的门,两块薄薄的门板登时从中间劈开,小锁应声而落。 程稚文阔步走了进去。 程稚武没在账房里,桌上工工整整摆着账本和一个茶杯。 看上去和平日一样。 无人在此,却从里头反锁,说明这个地方还有其他出口。 不是在墙上,就是在地上! 程稚文巡视四周,视线落在一个半人高的空木柜上。 “把那个木柜给我弄开!” “是!” 第210章 下身处全被血给染红了 江深上前移开木柜。 底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铁板双开门。 这是一个通往地下密室的入口! 程稚文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涌,吼道:“给我砸开!” 江深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撬开铁板,打开,出现了一条密道。 他左手点着火,右手按着腰间的枪袋,走在前头,先进入密道。 程稚文跟在后头。 经过一段不长的通道,来到一个用灰白砖头砌起来的拱门前。 程稚文躬身穿过。 突然一道凄厉的尖叫声传了过来。 “你走开!你别碰我!呜呜呜——” 是沈清的声音! 她还活着! 程稚文循着声音往前狂奔,来到一个木门前。 抬脚就往门上踹:“给我开门!” 里头安静一瞬,很快又传来沈清的尖叫声:“程稚文!救我!救我!救——” 声音戛然而止。 恐惧笼罩着程稚文,他疯狂踹门:“程稚武!给我开门!马上给我开门!否则我毙了你!” 继续踹门。 但这个门坚固异常,无论他怎么踹都踹不开。 他大吼一声:“江深!把枪给我!” 江深立刻从枪袋拔出短枪,双手奉上。 他接过,往后退了几步,枪口瞄准木门,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砰砰!……” 子弹将木门打出几个点,程稚武一手握着枪,抬脚猛踹木门。 门板沿着几个枪眼裂开。 程稚文继续猛踹,门板终于被他踹开。 他举着枪冲进去—— 沈清缩在床角,簪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而程稚武坐在她面前,拿手捂着她的嘴巴。 瞧见他冲进来,沈清布满眼泪的双眸绝望地看着他。 他一个箭步上前,抬起握枪的右手,枪口顶上程稚武的后脑勺,吼道:“拿开你的手,给我滚!” 程稚武讥笑着放开手,从床上跳了下来,拍了拍双掌:“齐大人要带弟妹走,我好心帮她藏在这里。我都是为你了啊稚文。” 程稚文眯眼看着他,紧咬了后槽牙,咬得脸颊咬肌凸起。 大吼道:“江深!” 江深赶紧进门来:“是!” “把朱小姐带回院子!快!” 江深赶紧上前搀扶沈清下床。 红色床单上,登时出现了一滩颜色更深的印子。 程稚文立刻去看沈清的下身,就见她浅金色的睡裙上,下身处全被血给染红了! 意识到她可能被程稚武给糟蹋了,瞳仁狠狠一缩,枪口顶到程稚武额头上,痛苦地吼道:“你动她!我杀了你!” 手扣动了扳机。 程稚武却笑着拨开枪。 他很自信程稚文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动他。 “稚文啊,你要记得一句话,”他得意地睨着程稚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说完,扯了扯身上的长褂衫,准备走。 “砰”的一声,一发子弹打中他脚边的地面。 他本能地跳开身子,错愕地看着程稚文。 没料到程稚文竟然真的开枪:“稚文,你疯了?你为了一个女人对我开枪?” 一发子弹又射中他身旁的墙壁,虽然没射中他,却是擦着他的袖子飞过。 “我要杀了你!”程稚文重新将枪口顶到他脑门上,“我要杀了你i!” 江深不忍让沈清看这些,将沈清拦腰抱起,迅速离开了地牢。 他抱着沈清跑进院子,齐振恒欣喜地上前来:“人找到了?没事儿吧?快把人抱进来!” 江深抱着沈清冲进房间,把人放到床上。 沈清手里还攥着簪刀,整个人瑟瑟发抖。 紫燕端了热水进门来,拉开沈清身下的被子,想让她躺进被窝里。 珍珠白的被面,被血迹染红。 紫燕吓了一跳,赶紧推着沈清的身子翻过去,查看伤势:“朱小姐,您受伤了吗?伤到哪儿了?” 话刚说完,就看到沈清的屁股处,一片的血。 紫燕吓得连连后退。 齐振恒也看到了,一个箭步上前,将被子盖到沈清身上。 转身对紫燕吼道:“去找大夫!快!去找大夫!找女大夫!” 紫燕愣愣道:“哦哦!” 见她发怔,齐振恒大吼:“还不快去!” 紫燕这才回过神,朝门外奔去。 齐振恒转身,俯身看着沈清,痛苦道:“清儿……清儿……你受苦了……” 眼泪滴到被单上。 沈清回过神来,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他,哭道:“是程稚武!是程稚武!” 齐振恒咬牙,眼泪越发汹涌。 “你放心!大哥定为你报仇!” …… 江深把沈清交给齐振恒后,立即带人冲进地牢。 程稚文还和程稚武对峙着,枪口还顶在程稚武的脑门上。 “稚文,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的夏天,特别炎热,你受不住,瞒着爹娘,去门口那河里游水纳凉” “是!我差点溺水,是你跳进河中,把我捞起来!” 程稚武笑着点点头:“原来你还记着,我以为你忘了。那时的我,不过大你两岁,亦不识水性,为了将你捞起来,差点也跟着溺了水。” 程稚文没吭声,面目阴沉地盯着他。 “还有一年,官家前来程家遴选赴美留学的少年,爹原本决定将我送出去,因为我比你大,更适合去美国。你知晓后,也闹着要去美国,爹娘舍不得你,死活不让你去,是我在出发那日装病,爹娘没了法子,只好将你送上船。” “稚文啊,”程稚武忽然红了眼眶,“我是真心爱惜你这个弟弟啊。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都让给你,甚至为了救你,差点溺死自己。” 程稚文紧咬后槽牙,咬得咬肌凸起,狠狠盯着程稚武,吼道:“你做了绑架拘禁我爱人的恶毒事,你说你爱惜我这个弟弟?” 何飞震惊地看向江深。 江深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 “爱人?”程稚武低低笑起来,“你若真爱她,当初何必死活退了婚?” 程稚文死死盯着他,没吭声。 “那年,米商沈老爷带着最小的女儿来府上拜见,我对沈家小女一见钟情,我看得出你也喜欢她,所以在爹将这桩婚事指给我的时候,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这样,爹才会把婚事指给你……” 程稚文怒了,顶着他脑门的枪口,又往前顶了一顶,吼道:“你既然拒绝了,那就一辈子绝了这个心思!” 第211章 你动她,我就让你死! 程稚武笑道:“我本来是绝了这心思的,谁知你又将她带了回来,做你的姨太太……你是要娶柳家嫡女的,你觉得柳小姐能容下她吗?与其看着她被柳惜雪折磨死,还不如回归初始……” 回归初始,成为他的女人。 变相承认了将沈清拘禁在地牢、强暴沈清的计划。 程稚文怒极:“我要杀了你!” 枪口往前顶,眼见就要将程稚武的脑门贯穿。 江深何飞冲了进来。 江深用手握住了枪杆子:“程先生,别冲动!” 这是程府,如果程稚文在这里把亲兄弟杀了,程家也就家破人亡了。 他不希望程稚文日后后悔,斗胆上前阻止。 程稚文像疯了一样,把江深甩开,对程稚武吼道:“不管以前怎样,现在她是我的爱人!你动她,我就让你死!” “咔哒”,他扣动了扳机。 程稚武是知道枪的威力的,只要往他脑门来一枪,就能送他上西天。 但他不怕,他手上还有令程稚文屈服的筹码。 “我本不想拿这些要挟你,毕竟我只有你这个弟弟,但你为了一个女人跟我撕破脸,拿枪蹦我,我也就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他看向江深何飞,还有他们站在门外的兄弟。 然后看向程稚文,眼神发了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革命党!你今日送我一颗子弹,我送你这些兄弟诛九族!” 程稚文大骇。 江深何飞互望一眼。 都意识到事情已经失控。 江深再次上前,低声劝程稚文:“程先生,不要冲动。” 他们不是怕死,而是怕这么多人、这么多年才建立起来的一切,因为他们兄弟俩的争风吃醋而毁于一旦。 一旦失败,新世界就更遥不可及了。 程稚文也在此时放下手枪。 程稚武唇角扬起一抹胜利的微笑。 他一把推开程稚文,站直了身子,不疾不徐整理着衣袖:“想保你这些兄弟,三日后,亲自将她送到账房给我。” 要程稚文亲自送沈清进地牢给他糟蹋。 话说完,推开程稚文已经木然的身体,笑着离开了地牢。 江深上前,从还在怔神中的程稚文手里取走了手枪:“程先生,先去看看朱小姐的伤势吧,流了挺多血。” “继续看好府里每一道门,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能进出!” “是!” …… 程稚文回房看沈清。 江深和何飞在院子里巡逻。 何飞虽然没亲眼目睹沈清被解救的场面,但经过方才程稚文兄弟俩的针锋相对,也猜到了一二。 “大少爷看上了朱小姐,所以拿程先生的事业和兄弟们的命相威胁,你说程先生会怎么选?” 江深摇头:“我不知道。” 何飞叹气:“程先生如果选择保住兄弟们,那定要牺牲朱小姐。他那么喜欢朱小姐,能干吗?如果他不牺牲朱小姐,那么兄弟们……” 他是不信程稚文会因此杀了程稚武的。 所以在他看来,程稚文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牺牲事业,要么牺牲女人。 房里。 沈清服过药,昏睡过去。 程稚文坐在床边看着她,手往她冒汗的额头上抚了抚,痛苦地闭上双眼。 他就这么坐了一下午,直到傍晚下属来报,说齐振恒带了永州知府和一大群官兵要进入程家。 他才走出房间。 离开院子前,警告江深何飞:“给我看好院子!倘若她再出什么事,我杀了你们!” 江深何飞白着脸道“是”。 程稚文赶到大门口时,程老爷和程稚武已经在那儿了。 齐振恒身旁是永州知府,身后一大批的官兵。 程老爷双手叉腰,顶在大门口,骂道:“混账!你们俩一个四品一个五品,胆敢进入正三品官员府中捣乱?” 知府为难地看着齐振恒,小声道:“齐大人,程大人说得是,咱们没有证据,不能进他的府邸呀!” 齐振恒恨恨盯着程稚武:“没有证据,但有证人!我就是证人!程家大少爷程稚武,昨日夜里囚禁了舍妹,并重伤了她!我目睹全程!给我进去抓人!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见知府仍不敢动,他吼道:“给我抓人!我要亲自审问!” 程稚文下了台阶,阔步走到他面前:“借一步说话。” 俩人走到一旁。 他压低声音:“这件事我会处理,你给我一点时间。” 齐振恒低吼:“他是你亲哥哥!你动不了手,我来动手!” “你现在把他抓到公堂上审问,势必牵扯出他对清儿做的事……还有清儿的真实身份……” 齐振恒大骇:“程稚武知道清儿是沈清?” 程稚文点头:“知道。就算是为了清儿,也请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齐振恒沉眸盯了程稚武一会儿,看向程稚文:“行!我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你若没法给清儿一个交代,我亲自动手!” “好。” 齐振恒让知府带人离开,自己则再度返回程稚文的院子。 沈清还在昏睡中,有他陪着,程稚文带着江深又去了账房的地牢一趟。 早上将沈清从地牢解救出来,他立即让人严加看守账房,不让程稚武靠近。 再次下了地牢,程稚文才发现下面一共有三间上了锁的密室。 一间就是囚禁沈清的那间,还有两间如今还锁着。 他冷声下令:“都给我撬开!” “是!” 江深上前撬右侧密室的锁。 但这锁明显比入口的锁复杂,他用各种工具撬了好一会儿都没撬开。 程稚文黑脸观察四周。 他没想到程稚武会在程家的账房下凿这么大一个地牢。 用来囚禁沈清的那间密室放着一张婚床,另外两间到底是什么? “撬开了么?”程稚文厉声问江深。 江深撇一把额上的汗:“还没。” 程稚文没了耐心,掏出手枪对准门锁:“走开!” 江深退开。 程稚文扣动扳机,几道枪声后,铜锁被打穿,他上前,用力踢了几脚,铜锁与木门分离。 他踢红了眼,猛踹片刻,木门往后倒去,带起一阵灰尘。 抬手扬了扬,左手伸给江深,江深随即将灯火递了过来。 程稚文提着火,躬身进了密室。 原本黑成一片的密室,登时亮了起来。 第212章 全给我烧了! 密室的墙上挂着几幅画,程稚文举着火走近一看。 是三幅仕女图。 第一幅画里的姑娘圆脸,微微上挑的杏眼,绑着两个象征未婚身份的小发髻。 第二幅画,她体态逐渐丰腴,两个小发髻也变成了一个,齐刘海没了,全数盘到耳后。象征着她已为人妇。 第三幅画,她穿着暗红色的修身羊绒连衣裙,头上戴着英式羊绒礼帽,落下来的一片黑色网纱,遮住上半张脸。 三幅画分别对应沈清的少女时代、人妇时代,以及现在。 这三幅画,是人都看得出画的是沈清,万一落到其他人手里,将是证明沈清真实身份的铁证! 程稚文从西服内袋拿出一条手帕,凑到灯芯处点燃,放到画下。 火苗瞬时包裹住画纸,很快便燃了起来。 火势蔓延至整面墙,熊熊火光照亮整间密室。 “程先生,”江深走了过来,“另外一间开了。” 程稚文阴沉着脸走出来。 他站在最后一间密室门口。 初看是个浴间,沐浴和大小解的器具一应俱全。 可细看之下,才发现有一面墙挂满了各种手铐和铁链,还有假阳具! 意识到程稚武还打算性虐沈清,程稚文脸色大变地吼道:“全给我烧了!烧了!” …… 程稚文从账房出来,立刻回院子。 沈清还在昏睡,齐振恒守着她。 他进去看了眼,为沈清擦了擦额头的汗,又离开了房间。 他在院里的凉亭坐了下来。 何飞站到凉亭下汇报:“大少爷方才来过,想把关在地窖里的小厮要过去。” 程稚文眸光越发阴沉,扬了扬手,示意何飞退下。 他望着天上的月亮发怔。 程稚武在账房底下凿了这么个地牢,而不是凿在自己院里,可见他也知道这是个不能让妻子知道的丑事。 可见他还要脸。 既然有软肋,那就好办了。 程稚文走下凉亭,吩咐何飞:“继续看着程稚武,他一有动静,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是!” 程稚文回到房间。 见齐振恒还坐在床边守着沈清,冷冷说道:“昨夜一整宿没休息,早点回屋休息吧,清儿一醒,我立刻让人喊你过来。” 齐振恒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为沈清掖了掖被子,站起身。 走到沙发坐下,严肃地看着程稚文:“程稚武为什么把清儿绑走?他到底对清儿做了什么?” 程稚文痛苦地闭上眼睛,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想齐振恒和自己一样痛苦,更不想破坏沈清的名声,所以断然不会告诉第三者,沈清在地牢的遭遇。 齐振恒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扯住他的衣领,低吼道:“清儿后身有一道长长的刀口,他到底对清儿做了什么!” 程稚文还是不吭声。 齐振恒就觉得他在维护程稚武,一把将他的身子往后甩去:“等清儿醒来,我就带她走!” “随便你。” …… 昏睡了一天一夜后,沈清终于醒了。 睁开眼睛,看到俯身为自己擦脸的程稚文,眼泪一下就涌出来。 程稚文立即放下毛巾,俯身抱住她,柔声安抚:“有我在,不怕。” 她什么都没说,只呜咽地哭泣。 悲鸣的哭声连守在门外的江深何飞都听到了。 俩人都红了眼眶。 他们跟了沈清多年,眼下沈清要被送进地牢糟蹋,都很难过。 何飞看一眼江深,小声道:“沈老板哭得那么伤心,是不是程先生告诉她自己的决定了?” 江深没吭声。 他也认同何飞的说法。 依他对程稚文的了解,程稚文大概会选择理想和兄弟们。 这意味着必须牺牲沈清。 江深情绪复杂。 他亲眼见过程稚武布置的地牢。 暗无天日,常年潮湿,人一旦被锁进去,别说三年,三日都得疯。 而且程稚武还有性变态倾向……沈清真的交给他,会被折磨得体无完肤。 如果是他,定无法交出自己心爱的女人。 可程稚文不同,他是要干大事的人。 那么多兄弟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追随他,还有蔡先生和朱先生,家财散尽、丢掉官职,只为支持他的理想。 他肩上背负这么重的责任,如果因为一个女人,让这些追随他、支持他的人都被诛九族,那么他也活不下去了。 或许真的应了那句话——在重于泰山的理想面前,女人轻如鸿毛。 房内。 沈清哭了一通,渐渐平静下来。 她靠坐在床头,程稚文端着小米粥喂她。 瞧见他并不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沈清主动提起:“你大哥把我关在一个像山洞一样的地方……” 程稚文点点头:“我知道。我们不去想那些了。” 他不希望沈清再回忆起被侵犯的痛苦。 汤匙递到沈清唇边:“过后还要喝汤药,多吃点小米粥垫垫肚子。” 沈清乖巧张嘴。 她看着程稚文平静的眉眼,想起他冲进去救她时,那失控的模样。 她知道程稚文是在乎自己的。 但程家真的让她怕了。 她想早点离开。 “谢谢你救了我。” 程稚文扬起一抹心事重重的笑,没说什么。 沈清看着他,继续说道:“等我这两天身体恢复好了,我想和齐大哥一起离开。” 她不想逼程稚文去为自己报仇,他们是兄弟,程稚文会很为难。 最好的办法就是她主动离开这个地方。 程稚文继续将小米粥递到她唇边:“先养好身子,这事日后再说。” 沈清喝过药,又缩回被窝里躺了会儿。 齐振恒回来,程稚文又离开了。 沈清躺了会儿,想起池子里的金鱼两日没喂了,便要齐振恒扶着她出去。 看到有江深何飞守着的房门口,还有程稚文其他属下守着的院门口,四边的院墙都有人在巡逻,沈清找回了一些安全感。 鱼食抛入池子里,沈清轻声问:“大哥,你何时离开程家?” 齐振恒道:“我给了程稚文三日时间,如果他不解决程稚武,届时我将亲自动手!” “大哥,我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我只想快点跟你一起走。” 齐振恒意外:“你要同我一起走?” 沈清坚定地点点头:“是的,我想跟你一起走。但你能不追究这件事了吗?” “那程稚武那般伤害你,将他千刀万剐都来不及,你为何不追究?” 沈清虚弱笑笑:“我不想程稚文为难。” 齐振恒明白了,揽紧她的肩膀:“都听你的,咱们等你身体恢复利索了就走!” 第213章 大少爷出事了! 两日后,天空放了晴。 齐振恒见程稚文迟迟不动手处理程稚武,便一早去了按察使府上,请求按察使今日就带人上程府捉拿程稚武。 齐父是朝中正一品大员,按察使见齐振恒,如见齐父。 一听齐振恒的妹妹受程稚武欺辱,且齐振恒就是证人,满口应下。 齐振恒低调多年,从未搬出齐父的身份施压,但这次为了沈清,他破例了,发誓一定要杀了程稚武。 另一边,沈清见天气不错,又出来假山边喂金鱼。 何飞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帮她捧鱼食碗。 瞧见何飞面色不好,她问:“你不舒服吗?脸色怎么那么差?” 何飞回神:“属下无碍。” 沈清继续往池子里抛鱼食,自言自语道:“你们最近怎么都不太开心的样子……” 何飞没吱声,怜悯地看着她。 他和江深都认为,程稚文今日定会将她送到地牢去给程稚武。 他们都十分同情她,但没办法,如果不牺牲她,所有的兄弟,包括他们的家人,都会因此而掉脑袋。 看着沈清无忧无虑抛鱼食的模样,想到她一旦去了地牢,恐怕这辈子都再也没机会见到鲜活的金鱼,何飞忍不住将手中的鱼食碗整个递过去。 “朱小姐,多喂点。” 沈清笑:“喂太多金鱼会胀死的。” 这话刚说完,就听见院门口一阵吵囔声。 沈清将鱼食碗递给何飞,下了假山走过去瞧了眼。 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率几个丫头小厮站在院门外,被程稚文的属下拦着,骂道:“我是程稚文他娘!都给我滚开!” “何飞!”沈清低声,“是程先生的母亲,去放人进来。” 何飞赶紧小跑过去。 程夫人气哄哄地进了院子,沈清赶紧迎了过去,欠了欠身:“夫人您好。” 程夫人蹙眉瞧着她,有点不高兴:“稚文呢?” “稚文出去办事了,我现在就派人去找他,夫人您先进屋坐坐。” 程夫人“哼”一声,率丫头们进了屋子。 沈清也跟着进去,瞧见站在她身侧打扮贵气的娘子,问道:“这位是?” “这是稚武的妻子,你虽然是姨太太,但好歹也该喊一声‘嫂嫂’。” 沈清对程张氏欠了欠身:“嫂嫂好。嫂嫂请进屋坐。” “见过弟妹。”程张氏没来得及坐下,就急道,“我听府里的小厮说,说什么稚武把弟妹你关起来了,然后你哥哥找上门来了?” 沈清一听就知道是齐振恒曾经去找程稚武算账。 她已是决定不再追究此事,便道:“是我哥误会了,没有的事。” 程张氏这才放下心来,按了按心口,对程夫人笑道:“我就说稚武不可能会做那种事,这当中定有什么误会。” 她在程夫人身侧坐了下来。 沈清一眼就瞧出她已有身孕。 不由得替她悲哀。 如果她知道程稚武做出那种事,估计会气得动了胎气吧…… 沈清为程夫人倒热茶,到程张氏那边,小声问:“嫂嫂这是有喜了吗?” 程张氏红着脸点点头。 沈清赶紧差紫燕将热茶收起来,另端牛奶上来。 “嫂嫂,这是从上海运过来的鲜牛乳,含钙量很高,对娃儿的骨骼好。” 彼时,上海的鲜牛乳皆为引进的英国爱尔夏牛所产,是为满足租界洋人的饮奶需求,价格奇高,很少有清朝的家庭能喝得起,且也没有途径购买。 程张氏拿起来闻了闻。 看着那白花花的液体,没敢一下就喝,细声问道:“平日在市场没见过这个哩,二弟特地从上海买过来的?” 沈清笑着解释道:“嫂嫂放心,这是今早才从上海送过来的,一路上冰着冰块,是新鲜的。” 程夫人就问:“为何特地从上海买这个东西?我瞧着跟咱们平日里喝的豆乳也没多大区别。” “我早晨习惯喝黑咖啡,但喝多了胃又受不住,稚文便让人送了牛乳让我加到咖啡里头一起喝。一来护胃,二来补钙。因为喝咖啡会流失钙质。” 程张氏听不懂喝咖啡为何要加牛乳,只晓得程稚文每日都斥巨资为这位姨太太从上海运新鲜的牛乳过来。 登时羡慕道:“这上海到永州一趟的车马费可不低,二弟真疼弟妹。” 说完立马跟程夫人投诉:“娘,您看看二弟对弟妹多好!稚武对我总是冷冰冰的,我这都怀着娃儿了,他也是成天不见人,天天就杵那账房里了,您得说说他……” 程夫人立即抬手按住大儿媳的手背,安抚道:“娘一定好好说他!你别急,对娃儿不好。” 程张氏低眉顺眼地点点头,喝一口牛乳。 沈清虽然没插话,内心却越发怜悯程张氏。 不过她觉得程张氏人倒是不错,很和善,没有豪门大少奶奶的架子,也未看不起身为姨太太的她。 按理说,这些原配太太们,是不屑跟姨太太说话的。 正想着,外头传来一阵声响。 “太太!太太!大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 程张氏赶紧扶着程夫人出了屋子,沈清也跟出去。 小厮像见着鬼一般,站在院门外鬼哭狼嚎,看到程夫人和程张氏出来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嚎道:“大少爷出事了!” 沈清一怔:程稚武出事了? 出啥事了小厮哭成这样了? 程夫人小跑上前,将小厮扶了起来,抖着声音问道:“稚武出啥事了啊?” 小厮哭哭啼啼的,话都说不完整:“大少爷……大少爷……” 程张氏站在一旁,也问:“稚武怎么了?” 沈清见状,冷静问道:“大少爷人在哪里!” “在账房……呜呜……” 沈清赶紧喊上江深和何飞:“去账房看看。” 江深担心道:“要不让何飞陪您在院里,我过去看看再回来告诉您?” “不必,有你们俩在,没事。” 一行人行色匆匆往账房走去。 路上遇到了白着一张脸的管家。 管家对说道:“大少奶奶,老爷请了大夫来为您检查小少爷,请您和夫人随老奴走。” 程张氏看一眼账房方向:“可小厮说稚武出事了,我和娘想去账房看看。” 管家撑起一抹勉强的笑:“大少爷没事,在账房摔了一跤,老爷已经过去了,无碍,您和夫人先随老奴走。” 第214章 是谁告的密 沈清和江深何飞来到账房门口,遇到匆匆赶来的程稚文。 程稚文同样也白着一张脸,上前来,握住沈清的手:“怎么没在屋里休息?” 沈清神色凝重:“听说你大哥出事了,我来看看。” “别看了,回去吧。”程稚文严厉地看一眼江深何飞,“带朱小姐回去休息!” 这一眼,是对他们私自带沈清离开院子的警告。 江深和何飞上前劝沈清:“朱小姐,回去吧。” 沈清没听,跟在程稚文身后进去。 账房门口围了不少丫鬟小厮,每个人都哭哭啼啼的。 走进去,里面人更多,见程稚文出现,他们自动让出一条路。 沈清也跟程稚文走进去。 程稚武躺在地上,双眼睁得大大的。 程老爷跪坐在他身边。 如果不是看到他耳朵哗啦啦往外冒血,沈清会以为他只是摔倒了。 人已经没了,死不瞑目。 前几日还活着的人,眼下成为一具尸体,沈清又惊又怕,怔怔地望着朝尸体走去的程稚文。 他蹲下身,手探到程稚武鼻下,然后又摸向大动脉。 程老爷神色脆弱地望着二儿子:“稚文……稚文……” 程稚文也红了眼眶,无力摇头:“人已经没了。” 程老爷一听,立即趴到大儿子的尸体上,悲嚎道:“稚武啊……爹的儿啊……稚武啊……” 这惨厉的哭声,沈清从未听过。 她在现代也参加过葬礼,但从未听过哭得这般凄厉惨绝的。 周遭仿佛都因为这哭声而进入阴森的黑白炼狱。 恐惧笼罩着沈清,她连呼吸都觉得难受,悄悄退到一旁。 江深和何飞的脸色也很差。 沈清朝他们走去:“人没了。” 江深没吱声。 何飞说道:“我带您回去吧,这里人多。” 沈清看一眼程稚文,也觉得自己在这边纯粹给他添乱,于是交代江深好好协助程稚文,就跟着何飞一起离开了账房。 回院子前,她去了程张氏那儿一趟。 大夫在给程张氏把脉。 瞧见沈清进门来,程张氏急道:“稚武伤得严重吗?” 沈清摇头:“丫头小厮都在那儿,人多,我就没进去,寻思着等稚文回来再问清楚些。” 程张氏就觉得是下人紧张程稚武的伤势,所以都挤过去了。 抬手抚了抚孕肚,克制道:“那我先在院里等着,人多我过去确实也不方便。” 万一被挤了、摔了,那就不得了了。 沈清见程张氏情绪稳定,原本想走,但看到院子里的丫鬟小厮都不见了,怕程张氏需要人,又留下来陪她。 瞧见程夫人不在程张氏这儿,沈清问:“夫人呢?” “娘她去账房了,说想看看稚武的伤势。” 沈清叹气。 账房里。 程夫人见着大儿子没了,当场晕死过去。 程稚文让人把父母带回去,又差人去报了官。 永州知府带着仵作急急赶来,齐振恒也来了。 仵作当场验尸。 尸体表面没有任何伤痕,仵作提出将尸体带回衙门解剖,程稚文同意。 事情处理完,已到日落。 程稚文去接沈清。 程张氏已经知道丈夫没了,躺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清怕她出事,提出今夜在此处陪她。 程稚武不做人,但程张氏和孩子是无辜的。 程稚文也留下来。 看着程张氏怀着孕,还要面对丈夫突然暴毙的打击,程稚文不忍,几次红了眼眶。 “大哥虽然没了,但程家永远是嫂嫂的家,嫂嫂放宽心把侄儿生出来,我定倾尽全力,像栽培我的亲儿子那般栽培侄儿。” 程稚文说着,抬眼打量偌大的院子:“将来程家的一切,都会给到侄儿继承,嫂嫂请宽心。” 这些话,保障了程张氏和腹中未出世的孩儿的未来,可对今日刚失去丈夫的程张氏来说,安慰不大。 她和程稚武结婚几年,虽说感情并不浓烈,但到底有丈夫,是正室。 可一眨眼就成了失去依靠的寡妇! 孤儿寡母的,将来怎么活? 就算程稚文承诺将整个程家给她,也无法消除她内心的恐惧和彷徨。 夜深了,程张氏哭累了,睡着了。 沈清悄悄关上门,见程稚文一人枯坐在凉亭里,她走过去,小声问:“知道死因了吗?” 程稚文回神转过身,见她一身单薄的羊绒长裙,立即将西服外套脱了下来,罩在她身上。 “你大哥怎么这么突然就……”沈清回想程稚武不同寻常的死状,“看上去不像自然死亡。” “尸体已经送去县衙,仵作过两日会给出明确的死因。” 程稚文的声音很冷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沈清怕他伤心过度,安慰道:“节哀。” “我会的。”他轻拍她的背,“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嫂嫂这里有我。” 沈清确实也累了,招呼何飞回院子。 一进院门,齐振恒就迎了过来:“清儿,你终于回来了?身体感觉如何?” 俩人进屋,在沙发坐了下来。 沈清道:“我还行,看到程稚武死了,身体好了大半。” 她也就在齐振恒面前才敢说这些。 “之前住在这里,一直担惊受怕,情绪和身体都很不舒服,现在知道他死了,人舒服了一些。” 齐振恒点点头:“不管怎么样,现在程稚武死了,对我们来说总归是好事。” 沈清呢喃道:“可程稚文看上去好像很难过……” “那是他的亲兄弟,多少会有点。不管他了,咱们过几日,等你身体稳定了,就离开程家。” 沈清点点头:“好,我没事了,大哥你去休息吧。” …… 另一边。 江深从暗处走了出来,走到程稚文面前,鞠了一躬:“程先生。” 程稚文忽然挥拳,他毫无防备,被打得往后倒去。 程稚文俯身,单手锁住他的脖子,低吼道:“是你还是何飞?” “……是我。” 江深撒谎了。 不是他告的密,是那日一起进地牢的其他兄弟告的密。 但他不想程稚文因为此事去怪罪其他兄弟,寒了大家的心。 他挨训没关系,他不会离开程稚文,但其他兄弟寒了心,有可能会倒戈到李翀那边。 李翀一直虎视眈眈程稚文的位置…… 程稚文又落下一拳,江深顿时听到自己鼻骨裂开的声音。 “我明明已经安排好了船送他去美国!你们为什么还要痛下杀手?” 第215章 东洋毒药 江深强忍疼痛,解释道:“蔡先生认为,即使大少爷去了美国,还是有告密的风险。为了所有兄弟,不能冒这个险。” 程稚文吼道:“他都去了美国他还怎么告密!” “大少爷也许会往国内发电报。” “所以你们就把他杀了?”程稚文扼着江深脖子的力道加重,“他是我哥哥!你们就不能让我自己解决吗!” “这些都是蔡先生的决定,属下也无能为力。” 闻言,程稚文缓缓放下了手,整个人愣愣的,像被抽空了全部。 他在院子里坐了一宿,直到天蒙蒙亮才起身。 正打算回自己的院子休息,程张氏醒了,哭着闹着要随程稚武去,他赶紧又进去安抚。 出来的时候,瞧见小厮正在贴挽联,就知已经开始准备丧事了。 他便没回院子,改道去了灵堂。 灵堂已是连夜布置起来,程老爷枯坐在遗像前烧纸。 他走过去,蹲下身,拿起一叠新的纸钱,一张一张地放进瓦盆里。 火苗裹住纸钱,瞬间烧成灰烬。 他抬头看向遗照。 程稚武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仿佛有话同他说。 他又往火里放了几张纸钱,边烧边说道:“大哥,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嫂嫂和侄儿,放心去吧。” 原本沉默着的程老爷,像是突然醒了神,大声哭道:“稚武啊……稚武啊……你放心去吧……爹一定会为你报仇……你放心去吧……” 守灵的丫鬟小厮见状,哭得更凶了,素白的世界里,回荡着恐怖的哀嚎声。 “老爷!二少爷!”管家行色匆匆跑进灵堂,“县老爷来了!老奴将他请到您书房了!” 程老爷闻言,止住哭声,立即要起身。 程稚文放下手中一叠纸钱,把人扶起来。 父子二人匆匆赶去书房。 县官迎了上来,说道:“程老爷,程大少爷的死因有结果了。” 程老爷瞪着通红的眼睛,急道:“如何?” “程大少爷死于中毒。”仵作平静说道,“有一种名叫‘血裂’的东洋毒药,此药仅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量,就能令人在一个时辰内暴毙,死状就像程大少爷那般——脑血管爆裂、七窍流血。” 程老爷震惊:“东洋毒药?那是从日本过来的毒药?” 仵作点头:“正是。此药通常为日本人在国内行暗杀所使用。” 程老爷登时嚎道:“程家并没有得罪日本人呐!甚至未曾结交过日本人,我家稚武为何会让人下了这种毒药呐?” 县令看向程稚文:“程二少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程稚文回神,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随我过来。” 他把人带到花园。 县令面带疑色地看着他:“程二少爷,你经常在上海活动,可否得罪过什么人?特别是这个日本人。” 程稚文摇头:“我一般和美国人、欧洲人做生意,并未结识日本人,更未得罪过日本人。” 县令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江深:“那位呢?” “那只是我院里的小厮,成日待在程府,并未结识日本人。” 县令点点头:“了解了。请代本官转达你父亲节哀。” “大人有心了。我送您出去。” 程稚文回到灵堂,程稚武的尸体已经送进来了,正等着吉时到了入殓。 他走过去看了眼,内心愈加悲怆,强忍眼泪,回到遗像前继续烧纸,直到入殓结束才回院子。 沈清去陪程张氏,没在院里。 他进屋前,回头看了江深一眼,冷冷问道:“蔡先生如今在何处?” “回老板,蔡先生日前已到上海,暂时不会回日本。” …… 入冬后的永州,雨雪霏霏,空气里凝着水汽。 程府只剩灰白两种色调,哀乐连天。 陆续有人前来吊丧。 程张氏因为悲伤过度,有流产迹象,不得下床,程家人便不让她前往灵堂。 沈清待在她房里陪着她。 这对沈清来说也好,原本她就不喜欢参加丧礼。 特别是这种清朝家庭的丧礼,总令她想起电影里的中式恐怖。 而且程稚武先前绑架过她,她看到程稚武的脸就害怕,更不想靠近他的灵堂。 她陪伴着程张氏。 程张氏心情稍有好转,清醒的时候,就靠在床上同她聊天说话。 “前些时日,柳家得知二弟带了你回来,就催促爹娘赶紧上门提亲,爹娘原本打算今日上柳家提亲的,眼下因为稚武的丧事,提亲的事作罢,那柳家定会打击报复咱们家。” 程张氏双手死死护住肚子,哭丧着脸看沈清:“那柳惜雪凶悍,会不会因为记恨稚武而来残害我的孩儿?” 沈清无言以对。 她着实没想到程稚文与柳小姐的婚事已经提上日程了。 自程稚武离奇死亡那日到现在,程稚文成日忙于丧事,鲜少回院子,而她日日都与程张氏在一起,更难得与他碰面。 对于程稚武的死亡,她本就有诸多疑问想跟他求解,眼下还多添了程张氏的担忧。 到时候再一并问吧。 沈清安抚程张氏:“嫂嫂你放心,大哥只剩侄儿这条血脉,稚文怎么样都会保住你和侄儿,定不会让那柳家有机会动了你和侄儿。” 程张氏并不能放心。 “这程家和柳家,就像鸡蛋和石头,任二弟在上海再吃得开,一回到永州,同样得受制于柳家。” 想到日后的艰难处境,程张氏又默默流泪,哭了片刻,才问沈清:“给我娘家人发讣告了么?” “稚文应是第一时间发过去了。” 程张氏伸长了脖子往门外瞧:“那怎不见我娘家人进院子看看我?” 沈清解释道:“应是怕煞气对你和侄儿不利。嫂嫂你且耐心多等几日,待大哥的丧事办好,我便提醒稚文前去请你娘家人过来。” 程张氏“哦”了一声,又问:“我娘家人何时来的呢?都来了些什么人呢?” 她属实无聊才问起这些,沈清却认真了,当即起身,亲自前去灵堂帮她询问。 一进花园,就见前来吊丧的人进进出出,程稚文一身黑色的丧服,忙进忙出招待客人,并未瞧见她。 她提着白色褂裙走了进去,穿过人群,悄悄走到他身侧:“忙吗?” 第216章 去上海 程稚文立即揽着沈清走到一旁:“怎么了?” “嫂嫂让我来问问,她娘家人何时过来的?都来了些什么人?” 程稚文想了想,说:“巳时来的。她爹娘、兄弟都来了。” 沈清点点头:“那我回去转达她。” 转身要走,瞧见他嘴唇干燥脱皮,心疼道:“再忙也要多喝水,否则很容易肾结石、尿路结石的。” 他白着脸对她笑了笑:“好。马上就喝。” 生生忍住抱她的冲动,转而去牵她的手,紧紧握着:“好了,你回去陪嫂嫂吧,这边有我就行了。” “好。”沈清转身。 迎面一位穿深棕色绸面长褂的老爷刚巧进了堂,与她擦身而过,震惊地望着她的侧脸。 沈清回到程张氏的院子。 听闻娘家人来过,程张氏放心了,又浅浅地睡去。 沈清起身活动筋骨。 就这般陪了程张氏几日,终于到了出殡的日子。 这一日下了小雪,天空中飘着雪花,沈清撑着油伞遮着程张氏,一路跟在灵车后。 齐振恒陪着她,身后还有江深何飞保护着。 程张氏几次哭晕过去,最后只能她和丫鬟一起搀着。 程家的亲朋好友都来送殡,送葬队伍很是壮观。 最后,程稚武长眠在程家的私家墓园里。 回去的路上,沈清松一口气。 终于不用再日日陪伴程张氏,而连熬了几宿的程稚文也可以好好休息了。 她也可以和齐振恒一起离开程家了…… 沈清边想边搀着程张氏往回走。 程张氏怀着孕,有气无力的,且伤心过度,走得越发慢,她不得不放慢脚步等她。 渐渐的,就离程稚文越来越远,最后混在送葬队伍中。 “清儿……”有人低声唤着。 沈清听着这声音耳熟,没理会,搀着程张氏继续往前走。 “清儿……”那人点了点她的肩膀。 她吓一跳,回头看去。 就见沈良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是原身的父亲! 糟了! 沈清满脑子都是身份要被拆穿的焦虑,本能地说道:“你认错人了!” 说完立马拉下帽子的黑纱,回过脸去,不让对方再看自己的脸。 不应该来送葬的! 忙晕头了,忘了沈家也在永州,必然也会来送葬! 怎么办? 只能死活不承认了! 沈良还想上前和她说话,被齐振恒给拦住。 一路上哭哭啼啼的程张氏好心提醒沈良:“沈老板,我弟妹不喊‘清儿’,她叫‘朱世宁’。” 沈清拽了拽她的手臂,低声道:“这人神神叨叨的,别理他!” 沈良挣开齐振恒和江深何飞的阻拦,大声喊道:“清儿,你就是我的清儿没错!你后脖子那颗痣就是证明!” 沈清闻言,立即抬手摸了摸后脖子。 她今日盘着清式老式发髻,头发全给盘上去了,孝服的领子又低…… 该死!真想立刻就把那颗痣揪掉! “你看,我一说,你就去摸那颗痣,所以你就是我的清儿。” 沈清心虚地挽紧了程张氏快步往前走。 “清儿!”沈良在后头大喊,“你就是我的清儿没错!你连走路都跟我的清儿一模一样!” 肃萧的丧礼上,突然出现这样的插曲,引起其他人的侧目。 这两个人,一个是当地有名的富豪米商,一个是程家的姨太太。 大家都停下脚步,低声议论。 程稚文拨开重重人群,一过来,立即将沈清护到自己身后。 “沈叔,请您自重,也请您尊重一下逝去的人!” “稚文,你来了正好!”沈良像看到救星一般看着他,“这位姑娘就是我的清儿对吧?她丈夫去世后,你又……” 程稚文冷冷打断他的话:“她叫朱世宁,从英国回来。你的清儿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可能会说英语?” 沈良急道:“可是她和清儿长得实在太过相像!连脖子后面的痣都一模一样!” “沈叔,人有相似,你实在不应在我哥哥的葬礼上这般无理取闹!” 大家听了都觉得有道理,死者为大,纷纷提醒沈良不应再这般无礼。 沈良这才暂时作罢。 送葬队伍继续往回走。 程稚文将沈清紧紧护在臂弯里。 沈清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生怕沈良还会纠缠下去。 好在一路上沈良都没有再接近她。 回到程府,一切都已收拾干净,设宴款待今日送葬的客人。 沈清依旧陪在程张氏院子里。 想起方才沈良那出闹剧,程张氏说道:“方才那人的幺女,以前是指给二弟的。” 沈清没吭声,佯装不知。 “后来二弟退婚了。我猜应该是二弟留洋回来,看不上咱们这里的女子了。所以他从英国找的你呀!” 沈清讪笑,没说什么,心思都在沈良身上。 眼下,沈良执着地认为她就是原身,且还有她后颈的痣作证据,他怎会就此放过她?他日定还来程府认闺女。 沈良再这般闹下去,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就是死囚犯沈清! 沈清没心思再在程张氏那儿多待,很快回了院子。 齐振恒不在院子里。 江深汇报道:“齐大人说有要事处理,明日回来,让我和何飞务必要好好保护您。” 齐振恒不在,沈清更担心了。 午后,程稚文终于回了院子。 沈清急道:“怎么办?沈良认出我了!” “没事,我来想办法。”程稚文边说边从床底拉出皮箱,“你现在跟我去上海一趟。” 沈清就以为要躲沈良:“现在就走吗?” “是,老许的马车已经候在后门,尽快走!” 沈清赶紧抓了几套衣物放进皮箱,身上的孝服都没换,皮箱拉链一拉就要走。 程稚文为她戴上帽子,拉好面纱,然后揽着她往后门走。 马车在城郊无人的路上狂奔。 一阵又一阵的颠簸中,程稚文始终牢牢握紧沈清的手。 沈清说道:“到了上海,给大哥打一封电报,说我人在上海。” 说完,侧过脸去看程稚文,见他神色极差,关心道:“这几日很累吧?” 程稚文没说什么,但沈清看到他紧闭的眼睫,微微颤抖着。 她有点心疼,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建议道:“到上海还要两三个时辰,好好睡一会儿吧。” 他点了点头,侧身躺到长条凳上,蜷缩着身子。 她心有不忍,手抚上他的脸颊,将他的脑袋扳到自己腿上。 他翻了个身,脸面向她的小腹,躺在她腿上,抱紧了她的腰。 第217章 跨坐到程稚文腰上 马车往上海方向狂奔。 沈清低头望着程稚文消沉的侧脸,问:“这次去了上海,以后还回永州吗?” 上海的租界对她来说,也是安全的,暂时躲在租界,应该没问题。 “回。”程稚文闭眼道,“我去见个人,事情处理好了就回永州,大哥的案子还得收尾。” 沈清意外。 不过想想也是,程稚武的案子未结,程家经历了这么大的事,程稚文一时难离开,也没错。 想起程稚武诡异的死状,她心有余悸道:“你大哥是被谋杀的吧……” 程稚文闻言,瞬间一脸的痛苦,唇角和眼角都微微抽搐着。 他无处发泄,忍到极限,抱住沈清的腰,脸埋向她的小腹,无声流泪。 就这么一路到了上海。 夜已深,黄埔江边灯火通明,十里洋场的夜生活才开始。 沈清随程稚文住入礼查饭店,放好皮箱,便到楼下西餐厅用餐。 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她安慰程稚文:“先吃饱,然后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都等明天,好吗?” “好。” 她把切好的小块牛排都叉到程稚文盘子里:“多吃些牛肉,有营养。你这几日都没怎么吃饭。” 程稚文抬头对她笑了下,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 她就循着他的目光转过身。 在距离他们几米的另一张桌子后,坐着一位穿深蓝色西服、头戴黑色礼帽的中年男士。 他正对着程稚文笑。 沈清回过头,程稚文已是脸色大变地放下手中的刀叉,铺在腿上的餐巾随手往桌上一丢,起身朝那人走去。 那人立刻笑着起身,抬手揽住他的肩膀,他甩开,看得出对那人意见极大。 俩人一起往餐厅外走去。 沈清怕他出事,赶紧跟过去。 还未过拐角,就听程稚文压抑着怒气低吼道:“我已经决定将他送到美国,你为何还要派人暗杀他?” 暗杀? 沈清立刻就想到了程稚武的死,震惊得捂住嘴巴,再也不敢往前踏步。 她侧了侧身子,躲到拐角后。 一墙之外,程稚文还在和那人争执着: “这是我的家事,你无权干涉!” “这不是你的家事,这关乎所有兄弟的安危,这是一千条人命的事!” “这只是你极端残暴的借口!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什么更好的办法?难道你真的以为,把你哥哥送到美国,他就能闭嘴?如今中美通信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哥哥想说,他一封信就能直接告到清廷!” 程稚文沉默了。 沈清怔在原地。 一股陌生的、她也分辨不清是什么的情绪,从脚底直窜脑仁。 心脏堵得慌,一路堵到喉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抽丝剥茧。 程稚武是被暗杀的,且程稚文可能之前就知道暗杀计划、并且不同意杀程稚武。 程稚文为了程稚武不被杀,计划将他送往美国软禁。 可到底是做不了主,程稚武还是被暗杀了,这件事就发生在程家。 这是否说明,程家已经被这些卖国党盯上了? 不,更确切的说,是和程稚文在一起的人,都会被盯上! 一旦被怀疑可能泄露他们的计划,就会像程稚武那样被暗杀! 沈清越想越后怕。 因为她一直知道程稚文卖国党的身份! 这意味着——她的处境比自己想象中还危险! “前些日子,有一位广州医生,给北洋大臣写了信,他在信中直言不讳地提出清王朝的弊端,劝说北洋大臣进行政治和经济的改革,要求改革教育和人才选拔制度,发展农业,甚至提出愿意帮助清政府出国考察农业。” 沈清回神,屏息听着。 “组织认为咱们有必要去拉拢这位孙姓医生一起共谋民主大业。推翻清王朝后,咱们还面临着新国家的重建,主权的稳固。我认为这位孙姓医生很合适加入我们。我明日就前往广州会会他……” 孙姓医生?稳固主权? 沈清惊得捂住了嘴巴。 原来程稚文不是卖国党,他是革命党! 沈清还在震惊中,有人点了点她的肩膀。 她转身,就见江深看着自己,无声摇头。 她知道江深的意思,跟着他回餐厅。 她没坐下,示意江深到角落说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程先生不是卖国党?” 江深压低声音:“我和何飞都说过程先生不是您想的那种人。” “我以为你们只是在为他狡辩!” 江深没说话。 沈清见他也不会再告诉自己什么了,转身回座位。 她怔怔地望着程稚文的身影。 这一刻,她内心的爱情苏醒了。 程稚文很快回来,没有看出她的异样,心事重重地用完晚餐,带她回楼上的套房。 沈清洗好澡上了床,熄灯前,程稚文还呆坐在客厅沙发,不知在想什么。 她也知道他眼下定有许多事情需要权衡,便不吵他,熄了灯,躺到床上。 她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程稚文革命党的身份。 她有很多事没想通。 程稚文终于起了身,去浴室洗澡,然后抹黑上床。 他没有碰她,躺在自己那一边。 黑暗中,沈清睁着双眼,小声问:“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我已经知道了你并不是卖国党。” 一阵沉默后,程稚文消沉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我认为你应该忘了这件事。” 丝毫不在乎自己在她眼中是什么。 沈清气道:“你就不在乎我会不会误会你吗?” 他自嘲地笑了下:“不在乎。我早已放弃了你,你如何想我,对我都没有影响。” 沈清咬唇,片刻后,起身开了灯。 她翻过身,跨坐到程稚文腰上:“我不信你放弃了我!你如放弃我,为何要将我从死牢里救出来?如果你放弃了我,你干脆让我死在账房的地牢里算了!” 程稚文扬起脸,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她,眼底是尘封已久的欲望。 意识到腿心的触感不对,沈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有反应了。 她咽了咽嗓子,从他腰上翻下来,还未回到自己的位置,就被他一个翻身给压到了身下。 他把脸埋在她颈肩,痛苦道:“我大哥已经没了,我不能再看着你也因我而失去性命……” 第218章 这些年,我心中只有你 沈清无助道:“你不想看着我因为你而失去性命,所以你把我推给大哥吗?” “他高官厚禄,能让你做回沈清,能给你好的生活,你跟着他,我放心。” 沈清猛烈地摇头,分开双腿圈住了他,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身体。 “程稚文,其实我很多年前就爱上你了,只不过我误会你是卖国党,所以一直克制着这份爱意。你对我的付出,我全都知道!” 她抱着他哭道:“程稚文,我爱你!” 他身体一僵,半晌后,撑起身子望着她。 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低下头,重重地吻上他的唇。 压抑了多年的欲望在此刻苏醒,他一边吻着她的唇,一刻都舍不得放开,一边单手褪下她的睡裤,膝盖将她大腿往旁边一顶,身子沉了下来。 她本能地抬起腿,圈住他的腰。 隔着真丝料子,他在外头磨蹭片刻,手从她身上撤了下来,纾解自己。 手刚放到身下,沈清忽然用力勾住他的腰,屁股往上抬了抬,抵着他。 “不行……” 他隐忍开口,双手撑着床垫要起身。 沈清不放他,勾着他腰的腿更加用力,再次将他勾到自己腿间。 “为什么不行?”她双手攀着他的脖子,扬起身子吻他,捧着他的脸问,“难道你不想吗?” “我想。” “那你进来。” “不行,你会有孕。” 这俩字犹如一道惊雷,炸得沈清再无半点性趣,放开了他。 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抱着她,在她身后全数纾解。 沈清迷茫地盯着黑暗的虚空,喃喃道:“我想跟你在一起。” 程稚文抱着她喘着粗气。 程稚武的死,令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对沈清的安置。 原本他以为自己能够掌控这一切,能够保沈清无忧,直到程稚武突然死在他面前,他才意识到,也许下一个会是沈清。 只有沈清与他看上去毫无关系,才能安全。 他抱紧了她,轻吻她后颈:“清儿,这些年,我心中只有你。” “只有我,你又为何忍心与我分开四年?还把我推给齐大哥?” “你是否记得四年前,在上海别墅,我疯狂对你求欢?” 沈清点头:“但那时我误会你是卖国党,所以坚决不答应你。” 程稚文神色凝重道:“我原先是不打算拖你下水的,但因为海盗那件事,令李翀知道你是我的心头肉,我心一横,干脆公开你是我的女人,令李翀无计可施,可你坚决拒绝我,后来我见齐振恒心悦你,心想你跟着齐振恒,比跟着我好。” 沈清的思绪回想到四年前。 原来那时候他就打算和自己在一起了,后来突然变冷淡,也是为了要把她推给齐振恒。 沈清翻过身去,看着他,解释道:“我从来没有跟齐大哥在一起过,因为我心里有你,所以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和他在一起。” 程稚文闭眼点头:“我知道。” 沈清抱紧了他:“现在我是死囚犯,你是革命党,咱俩都是亡命天涯的货,都一样,谁也别嫌弃谁了。现在清廷容不下我,江州我也回不去了,我只能跟着你了!” 程稚文哈哈大笑。 这是自程稚武死后,他第一次笑。 …… 翌日,程稚文带沈清去定做了几套衣裳,又到咖啡馆吃了咖啡和蛋糕,才返程回永州。 沈清心情很好。 马车在路上颠簸,她无所事事,又想起程稚武的死,以及程稚文昨晚在餐厅和那个男人的一番话。 “昨夜在礼查饭店,和你一道出去的那个人,是何人?” 程稚文一时没答,片刻后才说:“回到永州,就忘了这两日的事。” “好。” “他叫蔡正生,先前是日本使馆秘书,后为了革命辞去使馆秘书工作,负责海外华侨支持革命的统筹。” 沈清就觉得这人的名字和经历,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可她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且这人后续会做点什么事情。 这一刻,她悔恨自己上学时,没把近代史学好。 “好了,不要多想。”程稚文握住她放在腿上的手,“把这一切都忘了。” 可沈清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眼下马车在四处无人之地狂奔,是最合适的时机,回到永州,她就不方便再跟他谈这些了。 “你们是一起的对吧?可他怎么能不顾你的感受,直接把你大哥杀了?” 程稚文落眸,眼底有痛楚和悔恨:“因为程稚武当着江深何飞的面威胁我,要将我们的事情报官,令所有兄弟都被诛九族。” 沈清无言摇头。 程稚武就是被自己给笨死的。 敢搞革命的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杀人什么的都是小事。 他的威胁不会成为威胁,却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你放心吧,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都知道,我不会像你大哥那样,耽误了你,还害了自己。” 程稚文欣慰点头,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回到永州,已是半夜。 整座宅子肃啸、冷情,随处可见的白色挽联。 经过账房,一阵阴嗖嗖的风呼呼吹过来,沈清拢了拢披氅,牵紧程稚文的手,快步往院子走。 好在他们的院子距离程稚武死亡的账房还有一段距离,否则这夜里怕是觉也睡不安稳。 对于程稚武的死,她原本是不怕的,但自从知道这和程稚文有关,她突然就怕起来了。 怕程稚武回来找程稚文报仇。 如此难捱地过了一晚上,总算看到明日的太阳。 沈清站在院里活动筋骨,晒太阳,瞧见换了班进来的江深和何飞,突然不知该拿什么面对他们。 先前,以为他们是程稚文的下属,对程稚文唯命是从。可程稚武的死这件事,说明了他们不可能事事都依着程稚文。 该汇报还是会汇报,一切以大局为重。 哪天,她的存在威胁到他们的革命路,他们定也是毫不留情上报给组织,然后解决她。 人人都有掣肘,程稚文也不例外。 如此这般想着,沈清越发觉得未来忐忑、心痛。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跟着程稚文,只会成为他的累赘和心病。 是否她做回了沈清,才能不成为程稚文的威胁? 她回江州,继续做她的高沈氏,继续做生意,总归是做个看上去和程稚文关系不大的人。 他们可以暗地里来往…… “朱小姐,朱小姐,”紫燕跑进院子,一口气跑到她跟前,“沈老爷来了!就在正厅,老爷让您过去呢!” 沈清回神:“谁?” “沈老爷!米商沈家的老爷!” 沈清头皮发麻。 沈良又来认闺女了! 第219章 这幅身体是她自己的 沈清一阵头痛,立即转身回屋,边走边说:“说我不在!说我跟二少爷一起出去了!” 她进屋,关上房门,把门栓栓紧。 人却是紧张得在屋内来回踱步。 原身的家人从小看着她长大,随便说点什么特征,都会在她身上得到验证,比如那天说的那颗痣。 思及此,沈清抬手抚了抚后颈。 这颗该死的痣怎么偏偏长在后面! 如果长在脸上,她兴许还知道遮一遮,长在后面,鬼知道! 身上不知还有没有什么疤痕印记,沈清决定自己先找出来,能遮的遮,不能遮的再想办法。 走进浴间,人站到铜镜前,拉下高领毛衣的领子。 脖子上除了程稚文失控时吮出来的吻痕,倒没见着其他东西。 沈清又仔仔细细在手臂和腿上找了一圈。 上臂三角肌处有两个圆形疤痕,没有其他印子。 沈清看着这两个圆疤陷入思考。 这是她小时候接种疫苗留下的疤痕。 原身所处的时代并没有疫苗,怎么也会有这么两个印子? 难道这幅身体是她自己的? 可沈良明明说她后脖子有痣,并且和原身的一模一样。 沈清立即穿好衣服,去妆台拿了一面小铜镜进浴间,小铜镜对着后颈,然后从大铜镜里观察后颈的情况。 没有痣! 意识到那日葬礼上,沈良故意诓自己,沈清气得差点把手里的小镜子给砸了。 回到客厅,敲门声还在继续,比方才更猛烈。 紫燕在外头急道:“朱姨太,您赶紧出来看看吧!沈老爷的姨太太说要撞死在门口,老爷让您赶紧出去呢!” 沈清正生着气,且眼下确认自己后颈根本没痣,胆子大起来,拿起披氅披上,开门走了出去。 这位前来程家寻死的姨太太,应当就是原身的母亲陈氏。 陈氏只有原身一个女儿,极其疼爱原身。 先前沈清代替原身回沈家探亲,陈氏数次劝她改嫁,留在永州,她为了回高家做生意,拒绝了,后面便是军需干粮出了问题,她被抓砍头。 陈氏得知心爱的女儿被砍头,那该多伤心。 想起先前陈氏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沈清心软了。 她决定好好劝劝沈良和陈氏。 走出程府大门,果然看到陈氏死活要往柱子撞,沈良和几个丫鬟小厮拉着她。 “清儿啊……我的清儿啊……你没了……娘也要随你去了……我的清儿啊……” 程老爷站在一旁看着,又嫌弃又没有办法。 沈清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沈良一见着她,登时喊道:“清儿!” 陈氏听了,不再往柱子扑,跌跌撞撞地朝她跑去,可刚跑出几步,就摔倒在了地上。 沈清赶紧上前将人扶起来:“阿姨,您没摔着吧?” 陈氏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打量着她的眉眼,然后紧紧地抱住她,哭道:“我的清儿你终于活过来……他们说你在江州被砍头了……娘不信呐……” 沈清闻言一惊,看向站在不远处围观的群众。 已有人指着她小声讨论: “的确长得跟沈家庶女一样。” “我看着也像!连那身材都像!” “就是她!” “……” 沈清有点后悔出门了,抱着陈氏站起身:“我们先进去,进去再说!” 陈氏止住哭泣:“好好!我们进去说!” 沈清扶着人进门去。 沈良和程老爷都跟着来到正厅。 沈清稳了稳心神,看向沈良,说道:“您那日说我脖子上有痣,后来我让丫鬟帮我瞧了眼,分明没有痣。” 沈良一噎,支支吾吾道:“但你跟我们的清儿长得一模一样。” “不是有句话叫‘人有相似’?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跟你们的女儿长得一样,但我确实不是啊。” 沈清走到陈氏面前,转过身去,露出后颈给她看:“阿姨您看,我后面没有痣。” 说完,又解开锁骨前方三颗扣子,用力将衣服往一侧肩膀拽下,露出上臂三角肌上的疤痕。 “这是我小时候在国外打针留下的疤,你们女儿身上没有这道疤吧?” 陈氏彻底止住了哭泣,怔怔地望着沈良。 沈良叹气:“可我们的清儿她分明还活着呀……” 程老爷就问:“此话怎讲?前些时日,我听说令嫒因为在江州犯了事儿,已经被处决了。” “我们也听说是这样,但几日前,朝廷又派人前来沈家到处搜查了一番,我们才知道清儿没死,跑了!” 陈氏又呜呜哭起来,沈良赶紧安抚她。 恐惧爬上沈清心头。 清廷派人到沈家搜查? 清廷知道沈清没死? 今日沈良和陈氏在程家门口这么一闹,是否意味着,清廷很快会知道她藏匿在程家? 程老爷劝着沈良:“这不是好消息吗?先前已经被处决的女儿,其实还活着,这是好事!她现在肯定因为害怕所以藏在某处,等她安全了,她一定会想办法找你们,你们且安心在家等着她!” 沈良哀伤道:“就怕小女东躲西藏,遇着坏人了!” 程老爷道:“老沈,能将你女儿从死牢劫走的人,说明还是有点本事的,你女儿跟着这样的人,你担心什么?” 沈良愁眉苦脸的:“就怕是山贼或反贼一类的人物!好人家谁有那本事劫法场呐!” 程老爷:“……” 沈清思绪越发沉重。 连沈良这等商人都能推测出把死囚犯女儿救走的人,有可能是反贼,那清廷…… 沈清惊出一身冷汗,有点坐不住了。 她白着脸看向沈良和王氏,劝道:“正因为你们的女儿是个死囚犯,你们才更不应该闹得这般人尽皆知。现在全永州都知道你们女儿诈死,万一她偷摸着回到永州,被人瞧见了,去报官,你们说会怎么样?” 程老爷朝她投来一记意味深长的目光。 第220章 怀不了娃儿 沈清回到院子,不安地来回踱步。 今日沈家这一闹,她不能再在永州待下去了! 得赶快走! 先去上海,再慢慢想办法找一个长久躲藏的地方! 沈清回房找出皮箱,把衣裳都装进去,就等程稚文回来,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程稚文打早就去了永州县衙,说是程稚武的案子有新线索。 想到这个,沈清就觉得案子没结,程稚文不好离开永州。 就算案子结了,也要看是怎么个结法,万一查到革命党身上,估计整个程家都会有麻烦,那样程稚文更走不了。 沈清叹气,内心祈祷永州县令千万不要查到那个蔡先生头上。 他和程稚文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被查出来,程稚文也会死。 程稚文从县衙回来时,天色已晚。 沈清焦虑地坐在屋里,瞧见他进屋来,立即迎上去:“怎样了?” “他们查到广州另一起同样的中毒致死案件,死者和我大哥死于同一种毒药,且那个案子死者的死因,是因为举报了当地一名革命党。现在他们怀疑我大哥也是同样的死因,询问我在上海有没有得罪革命党。” 沈清无力摇头:“跟我想的一样,这是越查越逼近真相了。” 程稚文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没事,他们查不到的。” 沈清也将沈良和陈氏今日大闹程府的事情提了下,告诉他自己的担忧和打算。 程稚文起身又穿上大衣:“我去交代老许,明日寅时送你前去上海,带上江深何飞!” 沈清问:“那你呢?” 他拿下挂在衣架上的帽子戴上:“我现在出不了城。” 他口气很淡,仿佛这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沈清却意识到了严重性,惊慌起身:“……他们……他们怀疑你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 如果不是怀疑程稚文,又为何限制他出城。 所以他今日在县衙耗了一整日,是因为去接受审问! 想起自己之前在江州县衙遭遇的一切,沈清紧张地走到程稚文面前,上下检查他的身子,特别是后腰:“有没有打你板子?” 程稚文按住她在自己屁股上乱游走的小手,笑道:“没有,只是去问话,没有动我。永州县令跟我爹关系不错,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不担心。” 沈清登时双臂圈上他的腰,脸靠到他胸膛上,“呜”地哭出声。 “我觉得自己像个扫把星,走到哪儿,哪儿就不平,在江州差点害死自己,在永州又拖累了你……呜呜……我不能丢下你自己走,我要和你一起走!” 程稚文也抱紧了他,低头吻她的发顶,低声缱绻道:“你不是扫把星,你是我的爱人。” 她哭得瓮声瓮气的:“是爱人就要一起面对,我要等你一起走!” 他将她抱在怀里,手轻轻顺着她的头发:“听话。” 声音很轻,可细听之下全是疲惫,沈清不忍再缠他,松开双臂放开他。 其实她也知晓如今自己再留在永州,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他不仅要应付案子,还要操心她。 想了想,还是接受了自己先去上海。 “你去跟老许说吧,我明日寅时出发。” “好。” 沈清送他出院子,看着他和江深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回屋。 此番去上海,恐怕不会再回这里,她把自己所有衣物都装进皮箱,顺带还挑了两本书一并装进去。 程稚文很快回来,她接过他脱下来的西装和帽子,挂到衣架上。 想到明日就要分别,这一分开不知何时才能团聚,她满心不舍之余,亦特别痴缠,缠着他一起洗了澡,上床后,又缠着他要发生关系。 他始终坚守最后一道防线,拉着她的手,为自己纾解。 她抱紧了他,小声道:“你何必那么担心,不会一次就会怀孕的。” “对你不利的事情,即便有侥幸,我也一次都不会做。” “月事刚走,怀不了娃儿的……” “此话怎讲?” 沈清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笑着抱紧了他,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二十五日后,你一定要到上海找我……到时,我会告诉你此话怎讲。” …… 沈清抱着程稚文迷迷糊糊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翻案成功,做回了沈清,回到江州重新开始。 她的料子远销海外,她赚了大量的银子,还生了一儿一女。 可梦里却没有程稚文的身影…… “稚文……稚文……”沈清闭眼呼唤,手在黑暗的虚空中胡乱抓着。 “我在这儿。”男人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吻她的眉眼,“做噩梦了?” 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她心安不少,往他怀里拱了拱,小手在他圆润厚实的耳垂上揉了揉,继续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在吻自己,从额头一路来到下巴,最后停留在唇上,反复吮着。 她闭眼抱住他,抬起一条腿,缠到他腰上。 “几时了?” “寅时了。” “我该起了,”她睁眼,一下撞进他又深又清澈的双眸中。她抬手轻抚他的脸庞,柔声道,“我在上海等你。” “好。” 她闭眼,眉心轻颤。 强忍百般不舍,还是干脆利落起了身,换上一身卡其色的羊绒长裙和棕色披氅。 程稚文为她戴上帽子和面纱,提上她的皮箱,打开房门。 天黑得深沉,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江深举着灯,恭敬道:“程先生,马车已备好,在后门。” 程稚文点点头,揽着沈清钻进夜色中。 后门门开,老许的马车早已候在那儿。 她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程稚文站在车下,沉默地看着马车门帘落下。 他神色冷情,看不出一丝的不舍。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是密集。 他闻声望去。 将明未明的混沌天色中,一大批官兵手持长枪短棍,朝马车跑来。 他们将马车团团围住,片刻后自动分开。 一驾轿子被抬了进来,在马车面前落轿。 轿门开,一个身穿上等绸面长褂衫的中年男子下了轿。 他唇红齿白,皮肤光滑白皙,脸上无半点胡须胡渣。 阴阳怪气地瞧着程稚文:“程二少,这大半夜的,着急去哪儿呀?” 程稚文眯了眯眼,咬紧了后槽牙,上前去,对此人拱了拱手:“李公公远道而来,真是令我程家蓬荜生辉呐!” 第221章 车里窝藏朝廷钦犯 夜色中,李忠满盯着程稚文瞧了会儿,背着手走到马车跟前,阴阳怪气地笑道:“这马车里是何人呐?” 程稚文拱手:“回李公公,这车里坐着我的爱人。” “爱人?”李忠满凉笑道,“这黑灯瞎火的,你爱人急匆匆的去哪儿?” 程稚文笑容依旧:“小姑娘初初离家入程府,不适应,大半夜闹着想父母,我干脆派马车送她回去小住几日。” 李忠满“哼”一声,变了脸色,高声说道:“我怀疑你这车里窝藏着朝廷钦犯!” 说完,手一挥:“把马车里的人给我抓下来!” 程稚文登时脸色大变,身子顶到车门前。 “大人,我爱人没犯过任何事儿,您污蔑她是朝廷钦犯,还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儿,把她一个闺中女子拉下车,这不合适吧?” 这种不软不硬的话,对太后面前的大红人李公公来说,可没半点杀伤力。 他既然知道马车里的人是谁,那就知道这人能不能拉下车,拉下车会有什么结果。 “给我把人抓下来!” “是!” 官兵上前,推开程稚文,长枪挑开门帘。 “且慢!”一道细细的女声从马车内传了出来,“我自己下车。” 话落,就见一位穿着西式羊绒长裙、半张脸被黑纱掩住的纤瘦女子撩开门帘。 程稚文上前,把手给她,她按着下了马车。 脚刚踩到地上,官兵就冲上来将她和程稚文团团围住。 她对着李忠满掀起面纱,笑道:“李公公好久不见,老佛爷和贝勒爷知道您南下永州吗?” 看清楚她的脸,李忠满一惊。 夜色里,她重新将面纱放下,露出来的下半张脸,红唇轻启:“我怎么听说这紫禁城里的公公,是不能擅自离开紫禁城的?” 李忠满闻言,脸色越发难看,手一挥,围着程稚文和女子的官兵们自动散开。 他扬起讨好的笑,上前来,对女子拱了拱手:“老佛爷让我南下永州购买物件,眼下已买好,我准备天一亮就回宫,这不特地前来跟程大人道个别。还请柳小姐不要声张此事,惊扰了皇上和老佛爷就不好了。” 柳惜雪笑了笑:“行,只要您不耽误我的马车出去,那我也会忘了今日在永州见过您。” 李忠满皮笑肉不笑地朝她拱了拱手,转身上了轿。 官兵跟在轿子后鱼贯而出巷子。 巷子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 柳惜雪转过身,微挑的杏眸里,全都是程稚文的身影。 迷恋地望了他片刻,轻启红唇:“稚文哥,今日我帮了你大忙,你可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程稚文没说什么,下巴点了点她身后的马车:“赶紧回去吧!要不天亮你爹娘瞧你没在屋里,要担心的。” 柳惜雪笑着挽上他的手臂,态度亲昵:“不会的,他们知道我和你在一起,高兴都来不及呢。” 程稚文不动声色拿开她的手:“上车吧。” 柳惜雪这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一上车坐好,立马撩开帘子望向程稚文。 程稚文看向老许,催道:“赶紧走!” …… “这处地牢我仔仔细细搜查过,不会有危险的东西,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江深安慰着状态不好的沈清。 再次进入曾经被囚禁的地牢,对她是一种折磨。 何飞没心没肺地笑道:“对啊!现在大少爷也死了,不怕!” 猛地提到已经过世的程稚武的名字,沈清脸色更差了。 想起了被囚禁在这处地牢的种种。 恐惧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着她的心脏,捏得她喘不过气来,好似要窒息。 她忍不住再次问道:“我要在这里关多久?” 江深实诚道:“程先生没说,但他知道我们没准备食物,我想他应当最迟午时就会来放咱们出去。” 沈清点点头。 她也相信程稚文不会让自己饿着。 可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说好天未亮出发去上海,结果又把她带到这个恐怖的地牢待着。 再次问江深:“程先生为何让我们待在这里?” 江深起先没答,但看她情绪已经紧绷到极致,松口说道:“程先生临时收到风声,李忠满到永州了,他怀疑李忠满是冲您来的,所以安排您暂时到这里躲一躲。” 沈清一惊,站起身:“什么?李忠满来了?” 这是个让她一想到就心有余悸的名字。 这个人,认为高家的宅子底下埋着巨额金银财宝,为了占有高家的宅子,串通赵员外、制造军需干粮事件,三番五次想整死她。 齐振恒和程稚文都知道这人的危险,但因为他是太后面前的大红人,也拿他没办法。 所以现在李忠满是知道她没死,所以上永州抓人来了? 沈清紧张地看向江深:“李忠满怎么会知道我没死的?” “应当是在永州和江州都布了探子,那日您父母在程家大门口……” 他没说完,但沈清全都懂了。 沈良和陈氏昨日在程家门口闹着认女,引来许多人旁观,当时她就觉得早晚要出事! 去上海,也是因为这件事! 不想李忠满已是第一时间赶到! 沈清正气着,传来“哐当”一声。 三个人都闻声望向地牢入口。 程稚文躬身进了石拱门。 看到他,沈清惊喜上前:“你来啦!” 他立即将她揽进怀里:“走,我们出去。” 沈清仰着脸问道:“都解决了吗?还去上海吗?” “暂时不去上海,眼下去上海不安全。”程稚文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揽着她往外走,“再在程家住一阵子吧!” 她嘀咕道:“但程家安全吗?” 跟在身后的何飞笑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 一番折腾下来,沈清又回到程稚文的院子。 俩人原以为要分别一阵子,眼下知道又能多腻歪几日,那天夜里特别缠绵。 有好几次,在沈清的主动下,程稚文差点绷不住,进入她的身体,好在都在最后关头生生忍了下来。 事后,沈清缱绻地抱着他,小声问:“其实没关系的,不会那么容易就有喜的。” 她还不知道自己不好受孕的事情。 而程稚文也没有因为她也许怀不了孕就自私地占有她,令她承受那百分之一的危险。 大夫只说不好受孕,但没说绝对不能受孕。 她如今的情况,万一怀孕了,对她来说,是残酷的事。 程稚文不想让她受丁点的苦和累……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去几日。 沈清知道程稚文在忙程稚武的案子,不想他难过,所以从不过问程稚武的案子。 反正已经确定是那个蔡先生派人下的毒。 沈清有时候在院子里待得无聊了,就去程张氏那边陪她说说话。 就这么过了几日太平日子,直到入冬后的某个半夜。 俩人折腾到半夜,才刚睡下不久,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吵囔声。 第222章 婚期 又是程夫人院里那位老嬷嬷。 上回就来过,想规训沈清,但没成功,后来因为程府治丧,忙着陪程夫人,好些日子没见出现。 眼下丧事忙完了,继续天没亮来敲门。 程稚文开门把人轰走,她就站在门口高声念《妇德》。 沈清被吵到睡不着,见天也快亮了,干脆睡袍一披,开门让人进来。 瞧见她只穿睡衣和睡袍坐在沙发上,嬷嬷念道:“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所谓妇德,便是为人妇者,要有德行要端正……” 自然是被沈清堵得哑口无言。 嬷嬷说不过她,就拿柳小姐出来吓唬她,说要把她卖到青楼。 把沈清给气得,午后程稚文回来,就开始跟他控诉。 “本来以为当姨太太就是卑微而已,没想到还会被卖去青楼啊!早知道要被卖去青楼,我还不如那天就直接被砍……” 话没说完,手臂已是被程稚文一拉,整个人跌入他怀里。 他坐在沙发上,将她圈在自己怀中,低头吻了吻她的眉眼,宠溺道:“没有人能把你卖去青楼。我能把你从刽子手的刀下拉回来,就能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 沈清的心一下就软了,但克制着双手不去抱他。 他的未婚妻可能要将她卖到青楼,她还在生气呢! 姿态必须摆上! 抬手抵了抵他的胸膛,要挣脱他的怀抱,但他抱得太紧,她挣扎片刻,还是被他锁在怀中。 她放弃了,就这么被他抱着。 她在想他那句话——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 她问自己,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想了想,还是最想回现代。 可程稚文哪有那个本事把她送回现代? 那除了现代呢? 最想去哪里? 想回江州,想做回沈清。 想见春菊、女工,还有娃儿们。 所以有机会还是得为自己脱罪。 想到好久不见齐振恒,沈清问:“你知道齐大哥去哪儿了吗?那日跟我说织造府有事儿得去一趟,这都去好多日了,没事吧?” 程稚文笑着刮了下她高高的鼻梁:“不是织造府有事儿,是他回齐家说要娶你回齐家,被他爹给关起来了。” “啊?”沈清大惊,“关起来了?那织造府的公务咋整?” “齐家还能没办法么?” “也是。” 回想自己住进程家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沈清觉得自己为程稚文、为这座院子里的人,都带来了不同程度的风雨。 有点内疚…… 做点什么犒劳犒劳大家吧…… 沈清挣出程稚文的怀抱,期待地问:“你吃过烤肉吗?” “先前在欧洲吃过。” “你下午去准备点五花肉、牛肉和羊肉,还有各种盐、糖、胡椒、椒盐等调味品。哦对了,还有油、竹炭和竹签子。” 程稚文好笑地看着她:“怎么?想折腾烤肉?” “我晚上带你开开眼!让你知道什么叫夜生活!” …… 沈清则睡了个神清气爽的午觉。 醒来时,她要的东西都洗好摆放在凉亭的石桌上。 她招呼紫燕和其他丫鬟穿肉串,自己则去假山下捡鹅卵石搭烧烤台子。 院里的废弃鹅卵石不多,搭不起来台子,她去花园里捡。 捡着捡着就绕到假山后头。 有小厮丫头经过,小声说着闲话: “听说了吗?柳老爷柳夫人今日上门来了。” “上门来做啥?” “来和老爷太太商讨二少爷和柳小姐的婚期呀!” 沈清闻言,手中的鹅卵石差点掉到地上。 站起身,掩在假山后,仔细听着。 “这大少爷刚过头七,不能这节骨眼办喜事吧?” “听说百日以内可以,过了百日,就只能等三年后了……” “这柳小姐等了二少爷七八年了,小姑娘活活等成老姑娘,估计是不乐意再等了……” 小厮丫头的声音渐行渐远,沈清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她都快忘了程稚文还有一位未过门的未婚妻。 按小厮的说法,柳家应当是想赶在百日内举行婚礼…… 确实再等上三年,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太残忍了。 尽管内心失恋般的郁闷,沈清还是定了定心神,不动声色回到院子。 她和紫燕用鹅卵石搭出一个小小的长形凹槽,在里头铺上竹炭,生火,最后把一串串的肉串架上去。 炭火慢慢地烘烤着肉串,火候到了,她往肉串上刷油、洒各种调味料。 孜然一撒下去,再刷层油,翻个面,肉汁混着油汁和孜然落到炭火里,滋滋冒烟,香味扑鼻。 程稚文进了院子,走过来一瞧,笑道:“你之前干过厨子么?烤得这么好。” 沈清拿起一串已经烤得七成熟的五花薄片,送到他嘴边:“快试试!” 他张嘴咬了一片,咀嚼几下:“好吃!” 沈清又拿一串羊肉递到他嘴边,他咬了一口后,反手递到沈清嘴边,让沈清也吃。 沈清便咬了一口,咬完才发现自己那口,沾了他刚才咬过的口水。 候在一旁的紫燕和其他丫头捂着嘴巴偷笑。 沈清有点没脸,赌气说自己不吃了,又蹲下去烤肉。 程稚文边吃肉串边进屋,过了会儿,出来喊沈清进去。 沈清端着两大盘烤肉进去,才发现他早已在茶几上摆了两瓶洋酒和两个高脚杯。 欧式烛架上点着三根蜡烛,照亮沙发区一角。 程稚文站在烛光里,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沈清心道:有点浪漫呀。 低头闻了闻肩头的味道,全是油烟味、肉味。 “我先去洗个澡再出来吃!”她把两盘烤肉放到桌上,飞速跑进睡房,拿了睡衣就进浴间。 已然忘了洗澡要让丫头准备热水。 开门出来,紫霞和三个丫头笑意盈盈地候在外头,手上都提着热水。 “二少爷说您要沐浴,让我们准备热水。” 沈清侧了侧身子,让她们进去倒水。 头发上也全是烤肉味,她把长发也洗了,一身香香地出来。 程稚文坐在沙发的三人位上,一侧手臂横在沙发背靠上,另一手举着高脚杯,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品着酒。 沈清擦着头发走过去:“你要洗吗?” 他侧过脸看她,弯唇对她笑:“我晚点再洗。” 说完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过来坐。” 第223章 待我实现理想那日 沈清走过去坐下,毛巾随手放到沙发扶手上,微湿的长发往脖子一侧一拢,身体前倾,拿起一串烤得焦黑的肉串咬了一口。 “凉了,没那么好吃了。”她嘀咕道。 程稚文为她倒一杯酒,递给她,她接过,与他碰杯,轻抿一口。 辛辣感登时在口中化开,一直蔓延至胃部。 沈清皱眉吸了吸牙齿:“这是洋酒,不是红酒!” 她拿起瓶身一看,好家伙,五十多度! “你想灌醉我吗?”她给程稚文的杯子满上,“给我喝!” 程稚文笑着一口干了。 沈清后背靠到沙发扶手上,杯口抵在唇边,笑着看他好戏。 五十多度,肯定把你送走! 他却是面不改色,一点醉意都无。 沈清“哼”一声,轻抿一小口的酒,说道:“你在上海,要经常应酬吧?所以酒量特别好?” 程稚文闭眼点头,精致的唇角弯着好看的弧度:“还行。” 他一口把杯里的酒干了,酒杯放到茶几上,后背往后靠去,右手往旁边一摸,摸到沈清缩在沙发上脚,直接拉着放到自己腿上。 沈清一惊,要把脚缩回去,他不让,按得更紧。 男人干燥温热的掌心,起先覆在她的脚背上,慢慢地来到微凉的脚趾上,轻轻柔柔地揉搓着她的脚趾,揉得又红又润。 沈清有点难为情,咬住下唇,痉挛的感觉却是从脚趾蔓延到心脏,直达脑仁。 她大脑像礼花炸开那般,几秒的璀璨过后,恢复深夜的黯淡。 就像她不断提醒自己,他已有正妻人选。 沈清把脚抽了回来。 他侧过脸看着她,低低问道:“怎么?不喜欢?” “我问你个事儿。” “你说。” 沈清闷一大口酒壮胆,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你和那位柳小姐,是不是要成婚了?会安排我提前离开吧?” 他原本还摇晃着高脚杯的手,登时顿住,杯中橙红色的液体不再起涟漪,一片平静,就像他此时平静的神情。 “我不会和她成婚,你也不必提前离开。” “既然不和她成婚,那当初为何又要和她订婚呢?”沈清想起了原身,“你已经耽误了第二个女人的婚事了。” 程稚文轻抿一口酒液,视线盯着窗外的天空,仿佛在祭奠天堂上的某个人。 “这不一样。”他将酒杯重重放到茶几上,偏过脸,勾了勾手指。 沈清没多想,撑着沙发起身,朝他靠去。 他将她抱进怀里,轻吻她的发顶,轻声说道:“我没有爱过别人,也不打算娶柳小姐,什么都不要瞎想,安心住着。” 沈清讷讷地点着头。 男人的胸膛动了动,他坐直了身体,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重新将她抱入怀中。 他低头,含住她的唇,辗转几道,来到她颈窝间,深深呼吸着,低低说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翻案,助你做回沈清,夺回在江州的一切!” 她五指插入他浓密黑发中,迷茫地问:“那你呢?” “继续为理想奔走,待我实现理想那日,定去江州接你。” 沈清哭了,抱着他嚎啕大哭,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 那日之后,沈清安静了许多,和程稚文的关系也更紧密了。 她很清楚,他们没有多少日子了,因此日日夜夜都和程稚文粘在一起。 白天一起看书、聊天,夜里相拥而眠。 程稚文有过几次差点失控的时候,但到最后一刻都忍住了。 沈清知道他为什么,对于他担心的事情,她也很迷茫。 虽说她现在随他住在程府,但到底是个黑户,朱世宁的身份只是花架子,一旦有人故意去查,立马就会露出马脚。 如果眼下怀了孕,对她和程稚文而言都是相当难以控制的事情,更别说生了孩子,她带着个孩子,该如何去翻案、去夺回在江州的一切? 而程稚文,他有理想要实现,他不可能留在程家照顾孩子。 将孩子交给程家人抚养,沈清也不会同意。 所以程稚文即便身体再冲动,都能理性先行,在最后一刻刹住车。 不被欲望牵制,沈清越发佩服他。 就这么平静地过了大半月,有一日,沈清在屋里看书,紫燕匆匆进屋来,说道:“朱小姐,有官兵来了,说是要找二少爷。” “官兵?” 沈清一惊,站起身:“有没有说找二少爷作甚?” 紫燕脸色不好:“听说是大少爷的死,有线索了。” 沈清放下书,拿起披氅穿上:“二少爷人呢?” 她火急火燎地出门去,迎面一阵风扫了过来,她重重地咳了一阵,按着心口坐了下去。 紫燕急忙把她扶起来:“二少爷跟他们走了,您别急,二少爷他一定会……” 后面再说什么,沈清已经不知道了。 她晕死过去。 再醒来,窗外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是何时。 程稚文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沉眸想着什么。 沈清动了动手,虚弱地问:“你回来了?没事吧?” 程稚文回神,俯身抱了她一下,宠溺道:“我没事。大夫说你最近身体又不行了。之前好不容易养起来,这次又退步了。” 沈清叹气,纤瘦的手钻出被子,伸给他:“拿来吧。” “什么?” 沈清睨他一眼,还是伸着手:“还有什么?” 程稚文思考几秒,手伸进西装内袋,掏出了一叠银票,放到她手上。 沈清哭笑不得:“我是说中药啦!” 程稚文这才回过味来,赶紧让紫燕把熬好的中药端进来。 沈清喝完一整碗,精神果然好多了。 她想坐起身,程稚文赶紧帮她垫上腰靠。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程稚文:“我知道你被官兵带走了,出了什么事呢?” 程稚文笑笑:“大哥的案子不是还没结吗?找我去提供线索。” 沈清知道他在撒谎。 提供线索不会来那么多官兵押人,只有罪犯或者嫌疑犯,才会出动官兵把人带走。 但如果他们程稚文是嫌疑犯,又为何能放他回家? 是不是说明能回家就没事了? 思及此,沈清紧绷的心松了一松。 第224章 双手掐上她的腰 程稚文看着沈清喝完中药,又陪她吃了点粥,这才去洗澡。 洗完澡出来,钻进被子里,忽然一反常态地将沈清紧紧搂到怀里,搂了很久很久。 沈清察觉出异样,小心翼翼地问:“案子真的没问题吗?我有点担心。” “没事,大哥又不是我杀的,他们还能栽赃我杀了亲兄弟不成?” “我倒不担心这个,我担心的是——官家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到那位蔡先生身上,继而知道你是……” 程稚文抱着她的双臂忽然一僵,而后将她抱得更紧,声音压得极低:“出了这个房门,不要再提起‘蔡先生’这三个字,除了我,谁也不能提,知道了吗?” 沈清怔怔点头:“好。” 程稚文抱了她一会儿,重新帮她掖好被子,安抚她快点睡。 主要有安眠的效果,她很快就睡着了,但睡得极其不安稳,梦见程稚文又被抓走了。 人惊醒,下意识往程稚文那侧翻身。 男人鼻息均匀地喷洒在沈清脸上,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感受到人在自己身边,这才安下心。 她往他怀里蹭去,他似乎感觉到了,人还闭着眼睛,却是本能的伸出双臂将她搂到怀里。 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呢喃道:“我在……睡吧。” 之后几日,程稚文都在陪在沈清身边。 他这次似乎特别紧张她的身体,日日都盯着她喝药吃饭,也不让她出门去受风。 沈清就跟坐月子似的,除了吃饭洗澡,几乎都在床上。 程稚文除了偶尔去看父母和程张氏,剩下的时间,几乎也都在床上陪着她,跟她讲自己留洋时的经历、在欧洲的所见所闻,还有在上海的生意。 这般日日待在床上,他有时候也会冲动,但却是忍着,从不动身体还虚弱的她。 沈清就这么养了大半月,身体好多了,终于能下床了。 午觉起来,她说想念池子里的金鱼,程稚文为她披上披氅,带她出去喂鱼,然后又到花园转了转,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屋。 一进屋,沈清就把自己抛到沙发上。 她半躺在沙发上,看着程稚文打开衣柜,把她的睡衣拿出来,招呼丫头来帮她倒洗澡的热水。 都安排好了,才走到她身旁坐下。 看着丫头们进进出出换一趟热水就得折腾好久,沈清忽然有个想法。 脚丫子踢了踢程稚文的腿,脚掌随即被他一把抓住,把玩起来。 她咯咯笑了半晌,起身爬到他身边,伏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他登时耳廓全红,跟透明的果冻似的。 沈清没忍住,含了一口,他于是双手掐上她的腰,将她抱坐到自己腰上。 沈清双膝跪着沙发软垫,捧着他的脸,主动吻住他的唇。 进进出出的丫头都红了脸,侧着脑袋,不敢看这头。 热水倒好,房门阖上。 程稚文抱着沈清,走去栓门,沈清双腿夹在他腰上。 然后又抱着她进浴间。 她顺势从他身上滑了下来,将他身体往后一推,他的后背登时抵上了浴间的墙壁。 男人白衬衫的纽扣,在她手中一颗一颗被解开,她的手来到他西裤扣头上。 啪嗒,裤头解开,拉链往下掉,女人柔弱无骨的手,滑了进去,精准地握住某处。 程稚文的呼吸登时变得粗重起来,后脑勺靠在墙壁上,仰着脸急重地呼吸着。 沈清趁势吻住他的唇,刺激他唇部敏感的神经。 她从未这般刺激他,以往都是亲一亲抱一抱就算了,然后让他伏在自己身后或者身上纾解自己。 也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忍得住。 但今晚被她这般一刺激,他再也忍不住了,褪下西裤,一脚踢开,将沈清抱起来,抱到外面的床上。 他看着沈清,脱下衬衫往地上一扔,露出精壮的身体,低头吻住她…… 俩人滚到床上,程稚文用膝盖顶开沈清的大腿,在她身上蹭了片刻,正要自己纾解,她忽然抬腿圈住他的腰,稍稍用了点力,同时挺起下身,迎了上去。 程稚文忽然浑身一僵,要抽离开她的身子:“不行,你会怀上孩子……” 沈清抱紧了他,紧紧贴着他:“不会的,没那么容易有孩子的。” 程稚文终于是抵挡不住,冲了进去。 陌生的撕裂感袭来,沈清咬唇忍痛,承受他的撞击…… 这一夜,沈清睡了个好觉。 她已经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 没有乱七八糟的梦境,睡得很安稳。 睁眼醒来,眼前一片的木棕色。 这是顶子床的床顶,程稚文的房间是四柱床,没有木头床顶,只有米色床幔。 这不是程稚文的房间! 沈清惊坐起身,脑袋忽然一阵眩晕,她强撑着,掀开被子下了床。 环视四周。 不大的房间里,灰白色的砖墙、蓝色的琉璃、棕色的顶子床。 沙发茶几没有、书桌书柜没有了,浴间也没有了,床的旁边放着一个脸盆架和一个陶瓷脸盆。 沈清就觉得是不是李忠满又来程家找茬,所以程稚文将她藏到别的房间。 披上披氅,打开房门,小声喊道:“江深?” 她知道江深何飞必然是如影随形跟着自己。 “朱小姐,”江深侧身看了过来,“您醒了?” 他就守在门口。 沈清说:“你们进来,我有话问你们。” 江深看一眼四周,和何飞交换了个眼色,这才进房间。 房门开着,他就站在门口,看着沈清。 沈清在圆桌旁的圆凳上入座,问:“又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稚文安排我藏在这里吗?” 江深点点头:“是的,程先生安排您暂住在此处。” 沈清一听,放心了,问道:“他有说何时来接我么?还有,这是谁院子里的屋子?” 江深一时没答,嗓子有些哽咽。 沈清瞧见他红了眼眶,忽感大事不妙,急道:“出了什么事儿?稚文呢?他在哪儿?” 见江深还是垂泪不语,她冲出房门,被何飞给拦下来。 她抓着何飞问:“程先生呢?他在哪里?这又是哪里?” 何飞红着眼眶道:“朱小姐,这是广州……” 第225章 俯身呕了起来 “广州?” 沈清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何飞:“我为什么在广州?程稚文呢?程稚文在哪里!” 何飞为难地看向江深。 江深看一眼四周,压低声音:“您先进屋吧,我告诉您。” 沈清转身进屋,在圆桌边坐下。 心中已是隐隐感觉到不妙,紧张得手都在发抖,只能紧紧绞住十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红着眼眶看着江深:“程稚文到底在哪里?” 江深低垂的脑袋摇了摇:“我们也不知道。他被蔡先生的人带走的时候,和您一样,都是昏迷的状态,我们也不知道蔡先生把他带去哪里了。” 沈清这才想起来。 她睁眼之前,明明还在程稚文怀里睡着。 他们刚经历了一场真真正正的鱼水之欢,下身某处的痛感提醒着她,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为何一觉醒来,她在广州,程稚文被带走了? 太多问题扯着沈清的思绪,她头有点疼,心脏也隐隐作痛,抬手捣了捣胸口,强撑着精神抽丝剥茧。 “所以我和程稚文都是被那个蔡先生的人迷晕的?” 一想到自己在睡梦中就这样被人给迷晕、带到千里之外的广州,沈清又想起上回被程稚武迷晕绑到地牢的事。 恐惧再次笼罩全身:“你们不是有人在院子里巡逻吗?为什么还会让人进来给我们下迷药?” 江深低头不语。 站在一旁的何飞说道:“我们虽然是程先生的属下,但和程先生一样,见着蔡先生的人,我们也只有服从的份。” 沈清震惊:“所以是你们把人给放进来的?” 俩人都没有坑声。 沈清红着眼睛质问道:“你们就这么把人放进来,万一出了事呢?万一程稚文被人害死了呢?跟程稚武那样被人毒死了呢?你们怎么跟我交代?” 俩人还是不语。 沈清怒到极致,抬手指着门口:“你们这两个叛徒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江深说道:“朱小姐,注意身体,才能早日与程先生团聚。” 何飞仿佛被打通了思路一般,连忙点头道:“是的是的,一定要注意身体,要不以后程先生回来了,您身体不行了,那多可惜啊。” 沈清冷笑:“我谢谢你们了!” 说完,把人推出去。 房门锁上,她在床上坐了会儿,越想越迷茫,心窝子还痛。 眼下只知道自己在广州,可到底在广州哪个地方,住的是谁的屋子,程稚文到底被人带去哪里了,有没有危险…… 这些通通不知道。 “叩叩,”有人敲门。 沈清前去开门,有个穿蓝灰色丫鬟服、绑两个圆圆小发髻的丫鬟站在外头,低垂着脑袋,小声说道:“三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见他。” 三小姐? 沈清皱眉:“我不是谁的三小姐,你是不是找错人了?还有,你们老爷是谁。” 丫鬟低眉顺眼道:“我们老爷叫朱民安,您是老爷的三女儿。” 说完堪堪转身,朝走廊深处走去。 沈清望着走廊尽头回想着“朱民安”这个名字。 有点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候在门边的江深小声提醒道:“朱民安曾和程先生一起工作过,也许他会知道程先生如今在哪里。” 沈清回神,夺门而出。 江深何飞追上。 来到书房,沈清见到一位理着和程稚文一样的短发、穿着差不多风格的西装的中年男士,他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见沈清进来,站起身:“醒了?进来吧。” 沈清白着一张脸走进去,急问:“程稚文他……” 朱民安抬了抬手:“稍等。”他去将书房的门关上。 返回来,邀请沈清入座。 沈清失魂落魄地坐下。 朱民安为她倒一杯茶,低声说道:“稚文和我提过你的事。从你被他救下来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了我的三女儿朱世宁。我对外宣城你在欧美留学多年,此次回国居住。你可放心一辈子在朱家住下。” 听到最后一句话,忽然一股悲恸涌上沈清的心头。 朱民安说的不是等程稚文回来接她,而是让她放心在朱家住一辈子。 这是不是意味着程稚文已经…… 沈清强忍情绪,红着眼眶问道:“朱先生,您知道程稚文他……他如今在哪儿吗?” 朱民安摇头,为沈清倒上一辈热茶。 “他还活着吗?程稚文他还活着吗?”沈清哭着问。 朱民安看她一眼,叹气道:“我希望他还活着。”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春。 沈清站在檐廊下,望着花园里的细雨霏霏,拢了拢了身上的皮草披肩。 她在朱家住了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经历了一次农历春节,程稚文依然杳无音信。 她一个人住在这处花园小院里,只有一位朱家指派给她的丫鬟和江深何飞作伴。 朱民安偶尔回来看看她,她每次都要问他有没有程稚文的下落,他每次都说要帮她查,但始终也没带过半点程稚文的下落。 倒是愿意和她聊程稚文以前的事。 他们和那个蔡先生都结识于美国去英国的轮船上,彼时程稚文还在美国留学,朱民安则是活跃于欧美的广州商人,蔡先生则是一位常驻日本的官员。 三人说起清王朝统治下、日益分崩离析的国家,都痛心疾首,也是那时,他们有了革命的决定。 他们起先只有三个人,后来因为共同的理想,招纳了更多决心建立新国家的有志青年。 这些人中,有朱民安这类富有的商人,有程稚文这类学识渊博、精通外文的青年,还有蔡先生那样的官员。 他们分工合作,有人提供资金、有人负责行动、有人背后统筹。 他们都在为了这个国家的百姓、为了新国家而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而沈清也通过朱民安,从程稚文的视角,得知了他对自己的感情—— “我们这种人,有今日没明日,随时可能被暗杀、或被清廷抓捕砍头,所以稚文弟回国后,跟订婚多年的未婚妻退婚了。半年前,他为了救你,前来请求我当你名义上的父亲,为你换一层身份,我曾问过他——” “他说——他明白自己把你带回程家意味着什么,但他别无他选。他深爱着你,也曾经决绝地放开过你,可你还是出事了,那个男人保护不了你,他无法再把你丢下。” 听完这席话,沈清已是泪流满面。 “我没想过他爱着我……”她哭道,“我以为他最多就是有点喜欢我。我总觉得,我们纠缠了这么多年,他如果真的爱我,又怎会舍得离开我……” 朱民安叹气道:“你可还记得,你们在去英国的船上遇着了海盗?” 沈清点头:“是有这回事,当时程稚文他被海盗射中了后背。” “稚文弟和一个叫徐翀的人,同为蔡先生手下。稚文弟他负责在欧美活动,徐翀负责东亚和南亚的范围。这些年,徐翀一直想找办法除掉稚文弟,当初在船上,他见稚文弟带着你,便猜测你对他相当重要,毕竟这么多年,稚文弟他身边从未有女子出现……徐翀知道了你是稚文弟心爱的姑娘,所以勾结海盗,以你为饵,在稚文弟救你的时候射杀他。” 徐翀…… 这个久违的名字,带出一段惊险的海上记忆。 沈清想起当初在船上,程稚文当着她的面,跟徐翀说——自己不可能看上一个寡妇。 现在想来,当初他是为了打消徐翀的怀疑,消除对她的不利。 想起自己那时还因为这件事和他置气,故意瞒着他单独行动、接受徐翀的挑拨误以为他是卖国党,差点杀了他! 而他却为了救自己而中了海盗一枪,差点死在船上! 沈清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朱民安阻止道:“这不怪你,怪只怪你们生错了时代。” 他继续说道:“英国回来后,稚文弟见你已曝光,徐翀包括他那一派的人,已经知道了你是他心爱的姑娘,他心想事已至此,不管是出于保护你的打算,还是他原本就深爱着你,他决定把你带在身边……” 所以下了船,在英国饭店,程稚文主动与她有了身体上的亲密接触。 英国回来后,她住在他上海的别墅,他一反常态地对她求欢。 原来那时,他已经决定俩人就这么在一起。 可她那时候还误会他是卖国党,拒绝了他,可他也从未澄清过,因为一旦澄清,势必带出更多秘密。 他在保护她,也在保护自己的兄弟。 “朱小姐,外头凉,进屋休息吧。”江深说道。 沈清回神,拢了拢披肩,转身要进屋,忽然一阵剧烈的恶心感从胃底直直往上冲,满嘴的口水登时变了味。 沈清条件反射地拿手抵上柱子,俯身呕了起来。 “呕……呕……”白色液体哗啦啦地往下落,是她早餐喝的牛奶。 江深吓坏了,朝不远处的丫鬟吼道:“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第226章 为他留下后代 大夫为沈清诊完脉,叹着气摇摇头。 江深问:“大夫,三小姐如何?” 沈清神色蔫蔫地望着窗外。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也猜到大夫会说什么。 还住在程家的时候,她就病过几次,大夫每次都说她身体虚,再不好好养,小命难保。 所以程稚文当时十分操心她的身体。 如今,她身体还是不好,但程稚文已经不知是生是死…… 想起程稚文,沈清眼泪直流。 “三小姐这是有喜了,根据脉象,估计得有个把月了。”大夫在旁和江深说道。 沈清猛然间回神,看向大夫:“大夫你说什么?” 大夫对她拱了拱手:“三小姐,您有喜了,恭喜恭喜。只不过……” 沈清怔住。 有喜…… 是怀孕的意思吗? 她怕自己听错,掀被下床,人刚站起身,忽然眼前一阵眩晕,又倒了下去。 候在一旁的丫鬟连忙扶住她:“三小姐,您没事吧??” 大夫看着她这样,摇头道:“三小姐,您身体太虚了,这个孩子,不一定能保得住呐……” 沈清整个人都晕乎乎,大夫后面又跟江深说了什么,她全都没听清楚。 人都走后,丫鬟端进来一碗药汤,说是方才那大夫开的保胎药。 沈清一口都没动。 她躺在床上,双手覆在小腹上,消化自己已经怀孕的事实。 她没想到,自己和程稚文就一次,却这么巧就怀孕了。 关于这个孩子,她纠结了。 她的身体情况她自己也有所察觉,是一日不如一日,自己活着都艰难,还怎么十月怀胎去生育一个孩子? 且未来,不知还有什么等着她,她真能生下这个孩子吗? 如今,她虽然寄居在朱家,然而没有人知道,同为革命党的朱民安,哪一日会不会像程稚文那样,突然间消失,又或者被清廷查到他是革命党而将朱家诛九族。 并非说住在朱家,有朱民安当她名义上的父亲,她就安全了。 她自己都还是一个死囚犯,她谈何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 可如果不要这个孩子,那程稚文…… 他为了新国家,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沈清想为他留下后代。 他值得有后代。 沈清在床上躺了几日。 这些时日,她拼命吃,即便已经吐得胆汁都出来了,边吃边吐,她还是尽所能地多吃东西。 她不仅要让自己的身体强壮起来,也需要给肚子里的孩子提供营养。 只是孕吐越发的厉害,才五周,就吐得死去活来,沈清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情况不对。 孕吐是正常的,但吐得这么厉害,绝对不正常! 沈清害怕孩子有事。 她穿上厚厚的羊绒大衣,忍着满心想吐的痛苦感,趁着江深去办事的空挡,偷偷离开了朱家。 她要去找西医医院。 只有西医才能帮助她。 从朱家出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雨势还不小,即便沈清打了伞,雨还是打在她脸上、身上。 她举着伞,一路顶着风雨前行,呕吐感忍不住了,就靠在路边吐一会儿。 吐着吐着,她哭了,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第227章 放弃这个孩子 在沈清的记忆中,清末的广州,是有西医医院的,但真正置身于广州,她并不清楚西医院到底在哪个方向,距离自己现在有多远。 她顶着风雨前行,一路询问路人,终于来到距离自己最近的集市。 集市口驻停几辆供人雇佣的马车,她上前去,问道:“我想雇一辆车到西医院,能走吗?” 许是瞧她一身贵气的羊绒长裙,一看就是付得起车费的模样,车夫立即跳下车,将脚垫踏板拿了出来:“能走能走!现在就走!” 沈清提着裙摆,小心翼翼上车去。 拉上门帘之前,她交代车夫:“稍后路过卖桶的店,帮我买个木桶。” “得嘞夫人!”车夫驾车掉头,“这就走嘞!” 大半日颠簸后,沈清终于来到位于西关一家西医院。 她原以为西医院就距离自己住的地方不远,不想竟有几十公里。 盛了呕吐物的木桶放在车上,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下了车,拿出一块碎银递给车夫:“我回去还坐你的车,你在此处等我。” 她给了十倍的车钱,车夫接过碎银,高兴得连连对她鞠躬:“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沈清放心进了医院,但没找到妇产科。 她心想这年头可能还没妇产科学的概念,忍着剧烈的呕吐感找到了外科诊室。 是一位浓眉大眼的华人医生,看上去相当年轻,他穿着白大褂,看到沈清进诊室,对她笑了下:“女士,您哪里不舒服?” 沈清走到诊桌前,在小方凳上坐下,条理清晰道:“我怀孕五周,但是吐得厉害,我感觉这个呕吐的频率不太正常,怕是异位妊娠引起的hcg过高,从而导致剧烈呕吐。” 医生拿出一张空白的诊单,边听边在上头书:“您说hc?” “hcg,一种妊娠激素。” 医生蹙了蹙眉,还是按照她说的写下来,即使他并不清楚hcg是什么。 写完沈清的基本情况,他看向她,说道:“女士,您的情况我都了解了。这样吧,我为您介绍一位经验丰富的德国医生,请他为您诊察。” 沈清忙道:“好。” 很快一位白人医生过来为沈清检查。 他让沈清躺到诊室的床上,用听诊器仔细听她的心脏、肺部和子宫,还给了她一个小杯子,让她提供尿液样本。 沈清把尿液交上去后,便坐在外头等结果。 中途时不时跑去厕所呕吐。 从午后一直等到傍晚,才又见到那位德国医生。 对方说道:“您的子宫很健康,但心肺功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特别是心脏功能很弱,将来可能无法承受分娩带来的冲击力。” 听完这几句话,沈清的心脏已是当场突突的狂跳起来,快得好像要从喉咙跳出去。 她按住隐隐作痛的心窝,问:“无法承受分娩带来的冲击力,会有什么结果呢?” “最严重的,有可能是分娩的时候遭遇困难,从而导致母亲和孩子的生命健康都受到威胁。” 沈清眼前飘过两个字—— 难产。 其实她在现代,也曾听说过,心脏有问题的人,医生一般会建议剖腹产。 其实就是因为心脏无法负荷自然分娩带来的冲击力。 她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也会因为心脏问题而即将遭遇难产。 得知自己怀孕至今这段时间,她第一次感受到肚子里的孩子随时会离开自己。 满心都是恐惧和不舍。 她不想失去这个孩子。 吸了吸鼻子,她问医生:“我吐得很厉害,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异位妊娠?” 她记得医生方才用听诊器听过她的子宫。 医生说道:“您的胎儿位置很好,并没有异位妊娠。剧烈呕吐确实是因为妊娠激素比较高,但属于正常范围。” 沈清放下心来:“不是异位妊娠就好。” 她抬手抚着小腹,内心生出了一股坚韧的力量。 她想留下这个孩子。 “女士,我希望您活着,因此我建议您放弃这个孩子。”医生建议道。 沈清回神,想了想,问道:“我听说有一种将子宫剖开的生育技术,咱们这个医院,有这项技术吗?” 医生摇摇头:“欧洲是有这项生育技术,但它还是很危险,有一些产妇在缝合了子宫后,因为感染而去世。我认为在有更好的控制感染的技术出现之前,都不要去尝试这项技术。” 沈清懂了,起身对医生鞠了一躬:“谢谢您,那我先走了。” 医生惋惜地目送她离开。 沈清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准备回西关朱家。 她边走边回想那位德国医生说的话。 她相信他没有骗自己。 因为她的身体情况,她自己清楚。 有时候大声说几句话,都累得不行,情绪紧张的时候,心窝子也很痛。 其实她早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顺产的时候,需要花费大量和力气,她身体这么弱,到时候没力气把孩子生出来,孩子憋在子宫里,会缺氧、胎死腹中。 到那时,母体也会有危险。 可她真的不想放弃这个孩子。 程稚文如今下落不明,即便他如今还活着,以他在做的事情,他以后大概率是活不下去的。 不是死在清廷手中,也会死在之后的各种各样的战争中。 因为历史上,能活着见到新世界的人中,就没有一个姓程的! 想到程稚文必死的结局,沈清流下两行清泪。 提起裙摆正要上马车,脑中忽然响起一句话—— “我认为这位孙姓医生很合适加入我们。我明日就前往广州会会他……” 这是那位蔡先生和程稚文说过的话。 他们当时在计划拉一位广州的孙医生共谋民主大业。 沈清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医院大门右侧的木牌。 博济医局…… 孙姓医生…… 她眼前出现了近代史书本上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浓眉大眼的模样,与方才接待她的那位年轻的华人医生如出一辙! 她折返进医院,小跑着来到走廊最后一间诊室。 方才那位医生将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正要挂到衣架上。 沈清冲上前去,急问:“您是孙闻医生吗?” 第228章 决定 年轻医生点点头:“女士,我是孙闻。” “您认识程稚文吗?”沈清两眼饱含希望地望着他,“或者说,您认识一位来自上海的程先生吗?” 孙闻望一眼诊室门口,压低声音:“女士您先坐。” 说完,立即去把门关上。 回到诊桌后,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您如何会认识稚文兄?” 这一瞬间,沈清看到了希望。 眼泪一下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镇定:“我是他的未婚妻,他……他五周前,失踪了……我找不到他……” 孙闻大吃一惊:“失踪了?在何处失踪?” “在永州家中的卧房。” 孙闻震惊:“家中卧房?可知何人所为?” 沈清摇头:“不知道,没有知道他被谁带走,带去哪里,是死是活……” “稚文兄失踪前,可曾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沈清没有多加考虑,将程稚武威胁要告破程稚文革命党身份、之后被蔡先生派人毒死的事情说了出来。 孙闻静静听完,说道:“稚文兄有可能是被蔡先生带去了日本。大概是因为他们那个组织,认为他没有保密的能力,担心因为他的泄露而令组织党派受到威胁,所以暗中将他带走。” 他看向沈清,一时没说话。 沈清察觉到了,追问:“您想说什么,尽管说,我没关系。” “如果我没猜错,你到广州来,应当也是稚文兄安排的。” 沈清点头:“应该是。” 程稚文应当是早就跟江深何飞说好,一旦他出了事,就立刻把她送到广州朱家。 所以才会他一消失,她也跟着到了广州。 他永远都在为她和她的事操心着,安排着。 沈清抬手抹了抹泪,看向孙闻:“孙先生,您有办法知道稚文如今是否还活着吗?我已不奢望与他团聚,我只希望他还活着……” 孙闻怜悯地看着她,点点头:“您别急,我会尽力为您打听。两个月后,你再到这里来找我,届时,我应当已经能获得稚文兄的消息。” 沈清起身,感激地对他鞠了一躬:“谢谢您!谢谢您!” 孙闻帮将她扶起来。 想起她已经怀有身孕的事,他低声劝道:“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他日稚文兄回来,见到您已经为他诞下子嗣,定会十分开心!” 沈清眼泪更凶。 她没说自己可能保不住这个孩子。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透。 孙闻把沈清送上马车,目送马车离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医院。 他去找下午那位为沈清诊察的德国同事。 …… 沈清回到朱家,已是凌晨。 朱家大宅灯火通明,因为找不到她,所有人都很紧张。 守门的小厮看到她回来,跑去正厅跟朱民安通报,因为太激动,连连摔了几跤。 朱民安从正厅赶了出来,见到沈清,松一口气。 送沈清回院子的时候说道:“还好你没事,你若出了事,叫我如何跟稚文弟交代?” 沈清奔波了一整日,累了,声如蚊蚋:“我没事,我上医院检查了下身子。” 朱民安看向她依旧纤细的腰肢。 还没见半点孕像。 “我让膳房多做点滋补的汤食,你能吃,且多吃点,大夫开的安胎药也要喝。” 沈清点点头,对他欠了欠身:“我知道了,谢谢您,我先回屋了。” 进屋子,丫鬟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 应当就是大夫开的安胎药。 沈清看一眼,没动。 把披氅脱下来,挂到衣架上,问:“江深何飞呢?” 丫鬟道:“江深何飞出去找您了。” 沈清点点头:“药放着,一会儿凉了我会喝,你且先出去吧,我乏了,想休息了。” 丫鬟退出房间,关上房门。 沈清立刻把那碗安胎药倒进尿壶里。 她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江深何飞回来。 边打算以后。 如今,既已决定生下孩子,那边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先把身子养好,到时候才有力气生孩子。 另一边,她还是得洗清扣在自己头上的莫须有的罪名。 先前,她只有一个人,变成死囚犯也好,姨太太也罢,只要能活下去,都没关系。 可现在,她的孩子即将出生,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一辈子也跟自己这样,东躲西藏、有名无分地活着。 她得重回江州,做回沈清,给孩子一个安身立命的家! 正想着,门外有动静。 有人敲门:“三小姐,您睡了么?” 沈清收起思绪,端坐身子:“还没,进来吧。” 门开,江深何飞一脸着急地进门来,看到她人好好的,脸上的焦急才落去大半。 江深看上去有点生气,但隐忍着没发作。 何飞大大咧咧道:“您去哪里了去了一整日呐?我们都出去找您一天了!” 沈清平静道:“我上医院检查身子了。” 她看得出江深在生气,但她不想理。 她也在生气江深不告诉她程稚文的下落。 程稚文失踪当晚,他和其他人就在院子里当值。 没有他的首肯,那些人进不来院子,带不走程稚文! 可以说,程稚文的失踪,和他脱不了干系! 所以她不信任他们找来的大夫,她只相信自己找的大夫。 也幸亏今日勇敢跑了出去,否则就没办法见到孙闻,也将错失打听程稚文消息的机会。 想起两个月后就能有程稚文的消息,沈清内心慢慢生出了希望。 她起身,走到书桌前,把宣纸铺开,提笔给齐振恒写信。 她在信中告知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和地址,希望齐振恒有时间能来见自己。 信写好,折上,装进信封,递给何飞:“帮我想办法寄给齐大人。” 何飞接过,看一眼江深,没说什么。 沈清看在眼里,警告道:“此信若没交到齐大人手上,我将亲自回到江州,亲自去见齐大人!” 何飞闻言,白了脸,忙道:“一定送到!您放心!一定送到!您可千万别再自己跑出去了!” 第229章 程稚文牺牲 半个月后,何飞回了广州。 他此番除了去江州给齐振恒送信,还回了永州一趟。 “齐大人府上的小厮全换了人,不让我进去,也不帮忙通报。我就在外头守着,守了两日,终于让我逮着先前看门的小厮,给了他点银子,他答应把信送进去给齐大人。” 沈清半躺在躺椅上听着,问:“齐大哥还被软禁着?” 何飞点点头:“我估计是,不然不会连守门的小厮都换了人。这是不让他出门的节奏。” 沈清叹气:“这么说来,他其实也没办法帮我斡旋军需干粮的案子。” 何飞气道:“这齐大人是没武功吗?直接闯出来不就得了!” 江深淡淡道:“齐大人有武功,要逃出来不是难事,应当是齐家拿了他最重视的人和事,卡着他的脖子,让他能逃却不敢逃。” 沈清没说什么,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回家闹着要娶她才被软禁的,眼下齐家人定知道她的存在,也知道她没死,所以应当是拿着她的命卡齐振恒的脖子。 一旦齐振恒敢逃出来、敢帮她,齐家人就会对她不利,甚至可能会让她死,所以齐振恒才会甘心被软禁。 得另想办法才行。 “我还……我还回了程家一趟……” 沈清回神,怔怔地看向何飞:“程家?” 她眼前出现了一个有假山凉亭树荫的小院子。 明明才离开两个月不到,却感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沈清喃喃道:“程先生回去了吗?” 何飞摇头:“没。” “他家人过得怎么样?” “老爷夫人一下老了许多。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下落不明。” 沈清红了眼眶,却没哭出来。 她心中还有一个希望。 距离孙闻医生所说的两个月,已经过去四分之一,还有一个半月,她就能知道程稚文的消息了。 右手下意识地抚着小腹,用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它。 “对了!”何飞高兴道,“咱们上次走得急,走的水路,把老许丢在程家,这次我把他也一起带过来了!” 沈清也挺高兴。 人都齐了,就差程稚文了。 等待的日子总是过得异常地慢,终于到了与孙闻医生相约的时间。 这时的沈清,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终于不再吐得那么厉害,精神也好多了。 她天未亮就起了身,穿戴整齐,趁着何飞打瞌睡,静悄悄来到后门。 马车早已候在此处,她上车去,要老许送自己去医院。 见她独自一人,老许诧异道:“江深何飞在干啥子?让您一个人去医院?” 这俩人,贴身保护她多年,老许这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俩人没跟着她。 沈清在车门口坐了下来,帘子往上撩起,望着将明未明、一片混沌的天空,说道:“我以前以为他们为稚文卖命,事事相信他们。如今知道他们除了程稚文,还得听别人的,我自然不敢完全信任他们。” 老许叹气道:“这要是让程先生知道他俩让您一个人出门,非打死他们不可!” 这句话,叫沈清又红了眼眶。 帘子拉上,她坐到了老位置。 望着对面程稚文常坐的位置,泪眼模糊中,她好似看到他就坐在原位对着自己笑。 …… 一路快马加鞭,赶在辰时过后到了医院。 沈清急急进了医院,找到那日孙闻医生所在的诊室,却没看到人。 她四处询问,得知孙闻今早有一个手术,还没下手术台,只好坐到诊室外去等他。 情绪像拉得紧紧的琴弦,随时会崩掉。 心跳快得心窝子又隐隐作痛。 这般熬到午后,终于等来了孙闻。 孙闻一身白色手术服,上头溅了几滴血,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忙将沈清请了进去。 诊室门一关上,沈清就问:“孙医生,有稚文的消息了吗?” 孙闻脱下口罩,摇摇头。 沈清就以为他也没打听到程稚文的消息,苦笑道:“没关系,问不到也是正常的,那些人有心带走他,又怎会让我们知道他的消息。” 孙闻眉眼哀伤地看着她,片刻后,说道:“夫人,稚文兄他……” 沈清含泪:“嗯?” “三个月前,有一艘从上海前往日本的游轮,在对马海峡出了事,沉了。整艘船,无一生还……” 沈清认真听着,面带微笑:“嗯?然后呢?” 孙闻也红了眼眶,继续说道:“经过计算,那艘船从上海出发的时间,便是稚文兄失踪的翌日。为了排除稚文兄在那艘船上的可能性,我写信给蔡崇生,请求与稚文兄见上一面,共谋民主未来。蔡崇生给我回信说——” 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封信递给沈清。 沈清抖着手接过,克制着崩溃的情绪,展开信件。 是一封草书中文信件,信里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稚文同志在上海来日本的途中出了事,人已牺牲。日后由李翀同志负责稚文同志的工作。我让李翀同志前去广州与孙先生您见面。 署名蔡崇生。 沈清强忍哀痛,将信合上,重新交给孙闻:“会不会是误会?稚文有没有可能让人救了,或者是身体随着海水飘到对马岛上?他们有没有去附近找过?” “游轮出事时,是寒冷的冬月,对马海峡的水温低达零下几十度。人体在那种环境下,几分钟就会死亡,即便漂到附近岛屿,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一瞬间,沈清才相信程稚文是真的不在了。 过去三个月她活得恍恍惚惚的,一时觉得程稚文肯定还活着,只是被人藏在什么地方;一时又隐隐觉得程稚文可能已经不在了…… 今日,孙闻告诉了她这个残忍的真相,将她从各种自欺欺人的安慰中拉了出来。 她被迫接受程稚文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 心脏像被什么劈成两瓣,很痛很痛,痛到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是活着的…… 第230章 重回江州 沈清失魂落魄地回到马车上。 瞧见她双眼红肿,整个人失了魂似的,老许担心道:“您没事儿吧?大夫如何说?” 几年前,程稚文让他前往淮县,问神医沈清的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神医告诉他,沈清的身体几乎摸不到脉搏,这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他当时不信,还把神医骂了一顿。 此时看到沈清从医院出来是这幅模样,不由得再次想起神医当初的断言。 马车调转车头,回朱家。 老许双手拉着缰绳,一边看着前路,一边安慰沈清:“朱小姐,这西医刚进来没多久,老喜欢抓人去开膛破肚,会把您的情况说得很糟糕,您可千万别相信他们胡说八道呀!” 车帘后,沈清双手护着腹部,满心绝望,泪流满面。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沈清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 她一直住在朱家,打算等出了月子,再带着孩子寻一处僻静的乡下地方生活。 也许她和孩子都会死于难产,那样就连乡下地方也不用找了,让老许他们把自己和孩子埋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前些日子,她听闻齐振恒已离开织造府,就任江浙巡抚,前往驻地绗州工作。 巡抚,是整个江浙地区的最高官员。 当初军需干粮案就发生在江州,如今身为巡抚的齐振恒,是完全有能力重查此案的。 沈清本想给齐振恒写信,让他再帮自己打听打听军需干粮的案子,可一想到上次何飞亲自送到他手上的信,他终究没回,或许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疏远自己,便打消了同他写信的念头。 她没有怪他,她知道自己的存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拖累人,已经害得程家家破人亡,不能再害了齐振恒。 沈清躺在躺椅上,双手习惯性护着高高隆起的孕肚,看向窗外。 立秋了,早晚已有些许的凉意,再过一个半月便是中秋了。 想到中秋,沈清便想起程稚文。 一想到他孤独地沉入窒息的深海,永不见天日,她就心疼得眼泪直流。 “三小姐,”丫鬟进门来通报,“有位姓齐的大人要找您。” 沈清抬手抹了抹泪:“你说谁要找我?” “一位姓齐的大人。” 齐大人? 沈清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齐振恒。 方才才想起的人,不想就出现了。 她有点欣喜,按着后腰,费劲地站起身,丫鬟立刻上前来扶着她。 看到她硕大的孕肚,丫鬟每次都要吓一跳。 她在朱家也见过其他姨太太怀孕,但从未见过谁的肚子这么大,一个足有人家的两个大。 “齐大人在哪儿?”沈清急道,“快带我去见他!” “齐大人在正厅,老爷已经过去了。” 沈清随丫鬟走出房门,看一眼守在门口的江深。 江深也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 沈清知道这肯定是程稚文授意的。 不由得悲从中来。 她来到正厅。 正厅门口站着好几个佩刀官兵,每个人都板着一张狠厉的脸,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级别的人物。 瞧见这阵仗,丫鬟缩了缩脖子,有些害怕。 沈清站在门口往里瞧,就看到有位身穿藏蓝色锦鸡补子官服的男士,同朱民安站在正厅里说话。 锦鸡补服,二品官员。 是齐振恒。 沈清开心喊道:“大哥!” 齐振恒回头看了过来,看清楚她的脸,激动起身,迎了过来。 可刚走出几步,瞧见她的孕肚,震惊得站在原地。 沈清一手扶着丫鬟的手,一手按着后腰,朝他走去:“大哥,你终于来了!” 齐振恒回神,赶紧扶着她,将她扶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他俯身望着她:“我来了,我来接你回江州。” 说完这句话,他已是红了眼眶,落眸看着她高高隆起的孕肚,轻声问:“娃儿几个月了?” 沈清笑得一脸幸福:“八个月了。” 齐振恒敛了敛眼底的落寞,点了点头,笑道:“一会儿把东西收拾收拾,咱们今日就回江州。” 坐在一旁的朱民安听了,担心道:“齐大人,稚文弟将世宁托付给我朱家的时候说过——她是朝廷钦犯,在江州犯事儿,再回江州,恐怕不妥。” 齐振恒咬牙,站直了身子,看向朱民安的眼神,透着狠厉。 “混账!江州不过为江浙府下一个小小的县,我如今身为江浙总督,难道还解决不了江州一桩冤案?!” 他话刚落,站在门口的佩刀官兵立刻拔刀。 朱民安轻咳一声,不再多言。 沈清打断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大哥,我的案子解决了吗?我能回去了吗?” 齐振恒侧过脸看她,又恢复了一脸的温柔:“嗯,都解决了,大哥已为你沉冤昭雪!大哥今日就风风光光地将你接回江州!” 沈清含泪点头。 天知道她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她没有去问齐振恒是如何为自己昭雪的,过程已不再重要,如今只要她能回江州,能给孩子一个家,就够了,其他的事情,她不想管,也没力气去管。 肚子里的孩子分走了她太多的精力,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很多事情,她都管不动了。 她再也不是过去风风火火做生意的沈清…… “好了,我这就带清儿去收拾细软,”齐振恒从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朱民安,“这些时日,多谢你照顾清儿。” 朱民安没接,看着沈清:“我感激稚文弟做的一切,照顾他的家人,是我该做的。” “清儿不是他的家人!清儿和他毫无关系!”齐振恒忽然变了脸色,“如果你胆敢对外泄露半句清儿的事,我拿你朱家是问!” 沈清对朱民安摇了摇头,暗示他不要和齐振恒起冲突。 他和程稚文都是革命党,而齐振恒是保皇派。 齐振恒今日穿了官服、带了大批官兵前来,就是打算朱家不放她走,就就地清算朱家。 这种情况下,朱家没必要跟他起冲突。 朱民安都懂,对她笑了笑,表示自己不介意。 齐振恒扶着沈清回房,江深何飞守在门口。 俩人看到齐振恒,朝他鞠了一躬:“齐大人。” 齐振恒冷眼瞧着俩人,没说什么,扶着沈清进屋去。 沈清简单收拾了几套换洗衣服:“走吧,没什么可收的。” 齐振恒点点头,接过她手上的细软提在手上。 俩人出了门,要离开院子,江深何飞沉默地跟上。 齐振恒发现了,转身看着他们:“清儿交给我,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就别跟着了。” 何飞没敢吭声。 江深恭敬道:“我们俩无处可去,想跟着沈老板回高家,继续当高家的小厮。” 齐振恒看着沈清:“清儿你看呢?” 沈清考虑半晌,说道:“那就跟着吧!” 虽然怨恨他们将蔡崇生的人放进院子,导致程稚文失踪出事,但转念一想,留着他们,也许将来还能有点用处。 他们应当知道蔡崇生的大本营在哪里…… 第231章 怀了野种 立秋翌日的午后,数十位官兵开道,护送一辆马车,缓缓往江浙方向前行。 马车内,沈清挺着孕肚坐在窗边的位置,齐振恒坐在她身旁,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望着窗外暑气还未散尽的天地,低低说道: “我去年离开江州时,也是这个天。刚立秋,却又不如真正的秋天那么凉。当时我被押囚车,从江州一路押囚到臬司衙门。明明前一刻还热得浑身冒汗,一眨眼天黑了,又凉得人骨头都疼,身体也是那时候搞坏的……” 话没说完,人已是被齐振恒轻轻带进怀里。 他怕压到她的孕肚,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眼眶通红道:“清儿,是我没用,让你受苦了!从此之后,我定护你和娃儿周全!” 沈清虚弱笑笑:“谢谢大哥。不过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将我送到江州,就回绗州去吧!” 她没忘记齐振恒为了自己的事,被齐家软禁了一整年。 如今齐振恒已为她沉冤昭雪,令她有机会重回江州,她该知足了,不能再继续拖累他。 齐振恒听到她要自己回江州,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他哭的不是沈清的孩子不是他的,哭的是沈清的未来。 她一个守寡多年的寡妇,被抓走一年后,突然大着肚子出现在江州,她的日子会有多难,可以预见。 即便她曾经是高家二房的大当家,可高家整个家族能容得下她和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吗? 几年前,他们将她浸猪笼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想到这里,齐振恒放开了沈清,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沈清吓一跳,忙拉住他的手:“大哥,别这样!” “清儿,别回江州了,你随我到绗州吧!” 沈清摇头:“我不想去绗州。” 虽说她相信齐振恒定会善待她和孩子,但将来他娶了妻,他的家有了主母,她和孩子寄居在他那儿,算怎么回事? 名不正言不顺,寄人篱下,且还会令齐振恒受人诟病。 而江州有她拿命换来的生意,她是高家二房的大当家,她一手撑起了高家……她住在高家,名正言顺,高家是她和孩子安身立命的根本。 所以她是一定要回将江州的。 齐振恒又何尝不知道她在担忧些什么,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地请求道:“我求你了清儿,别回江州,随我一道去绗州吧!我定会好好善待你和娃儿的!” 沈清最终都没答应齐振恒随他去绗州,几日后,她们日期回到江州。 一进江州城门,她就掀开窗帘子往外瞧。 阔别一年的江州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沈清对帘外喊道:“老许,往街市走。” “好嘞!” 马车往热闹的街市走去。 沈清一路看着,终于看到高家的丝绸庄。 掌柜正好送了几位购买丝绸的姑娘出铺子,他身后的铺子里,还有几位顾客在挑选丝绸。 看上去一切如常,并未因为她离开了一年而有什么变故。 沈清放下帘子,侧身看向齐振恒:“大哥,我不在的这一年,多亏你照拂高家的生意。” 齐振恒回神,脸色不好,但仍是对她撑起一抹笑:“我发过誓,定要为你守护好这一切,等你回来。” 沈清感激地对他点点头,又看向窗外。 马车驶过热闹的街市,来到高家门口。 坐在车前室的江深何飞跳下车,将脚踏垫好。 齐振恒扶着沈清,小心翼翼下了车。 不远处,守门的小厮看到有马车在高家门口停下,还有一大批官兵,都紧张地往这边张望,看到挺着孕肚下了车的沈清,惊得愣在原地。 “那……那不是少奶奶吗?!” “是少奶奶没错呀!” “少奶奶不是死了吗?!” “……” 齐振恒扶着沈清上了台阶,见两个小厮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后,严肃地瞪大双眼,吼道:“你们少奶奶回来了,还不快出来迎接,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小厮们回过神,看清楚瘦弱、面无血色的沈清,叫着往屋内跑去:“鬼啊……鬼啊……” 齐振恒气得抬了抬手:“来人,给我把那几个小厮抓起来!” 台阶下,佩刀官兵齐声“是”,刀一抽,就要冲进高家。 沈清赶紧阻止。 这才免了那两个小厮的皮肉之痛。 这一番动静,把宅子里的人都吸引出来。 见到沈清大着肚子站在那儿,有人害怕,有人悄声议论,说她莫不是怀了鬼胎,上高家讨债来了。 还是高刘氏胆子大,问沈清:“清儿,你在下面没钱花了是不?娘让人给你多烧些纸钱下去?” 沈清哭笑不得。 见她不说话,只是苍白地笑着,高刘氏又问:“除了钱,你还希望娘做点什么?” 说着,看向她的孕肚,抖着嗓子问:“你是不是在下面被人给欺负了?你要娘为你报仇是不?” 站在一旁的齐振恒看不下去了,粗声粗气道:“清儿这是活生生的人站在你们面前!都给本官闪开,该干嘛干嘛去,少杵在这儿装神弄鬼!” 丫鬟小厮们赶紧做鸟兽散。 唯有高刘氏和丫鬟、管家还站着。 高刘氏难以置信地看看沈清,再看看外头的烈日,这才相信沈清不是鬼。 双目定定地瞧着沈清的孕肚:“你这是改嫁了?” 沈清实话实说:“没有,我没有改嫁。” 高刘氏于是指着她的肚子:“那你这肚子里的野种是怎么回事儿?” 沈清垂眸望着自己的孕肚,咬唇:“这不是野种,这是我的孩子。” “这怎能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你没改嫁,却大着肚子,这不是野男人的种是什么?!” 不等沈清解释,高刘氏看一眼围观人群,一张老脸羞得通红,跺了下教,低声问道:“你现在怀了野种,叫我怎么让你进高家门?!” 第232章 失策 “这孩子不是野种,是我的孩子。”沈清变了脸色,神情不再柔软,“您说话注意点。” 高刘氏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 如果她没大着肚子,高刘氏定是欢迎她回高家的,因为她能做生意挣钱,让高家脸上有光。 而现在,她大着肚子。 整个江州都知道高家的儿子死了多年,留下她这个寡妇,眼下寡妇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高刘氏就是死,也不会让她进门的。 高刘氏一辈子都在捍卫高家的名声,哪能容忍她大着肚子进高家门? 思及此,她抬头看向门匾,冷冷说道:“这处宅子早先就抵给了债主,是我做生意赚了银子,才将这房子的房契地契给赎回来。” “赎回来也是高家的宅子!” 沈清笑了下:“这处宅子,一直有人虎视眈眈,所以赎回来后,我给换成了我的名字。包括这高家的铺子、工厂、在织造府的份额单,都是我的名义。” 担心高刘氏听不明白,她最后总结道:“也就是说,如今高家的一切,不管是一砖一瓦、库房里的货物,亦或是存放在钱庄银行里的银子,都是我的。我今日回来,是回自己的家。” 说完,再不管高刘氏什么表情,直接跨步进了门槛。 走进花园的时候,碰到迎面赶来的春菊。 春菊泪流满面地望着沈清,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 身后,素兰也进了院子,她被江深从工厂接回了高家。 见有她们照顾着沈清,院门口也有江深何飞守着,齐振恒安心回了自己在江州的宅子。 人一走,春菊便哭着问沈清:“少奶奶,您腹中这孩子是谁的啊?” 素兰站在沈清身后,为她捏肩颈。 她也好奇孩子的父亲,但她性子比春菊内敛,没敢问。 沈清凝望着窗外的天空,声音柔柔的:“孩子是我的。” 春菊急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就怕沈清被欺负了。 沈清知道,苍白地笑了下:“我不能告诉你们孩子的父亲是谁,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爱他,我甘愿生下我们的孩子。” 春菊和素兰一听,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被欺负,就好。 素兰从背后绕到沈清跟前,蹲在她脚边,耳朵贴到她的孕肚上听了听,笑着看向沈清:“师傅,娃儿踢了我一下。” 沈清笑:“你跟他说说话,他能听到的。” 素兰问:“师傅,我能喊他‘妹妹’吗?” “当然可以啦!” 素兰于是又凑到沈清孕肚前,小声说道:“妹妹,我是素兰姐姐,我们都在等你出来哦。你放心,我和春菊姨姨,还有江深何飞叔叔,我们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你要放心哦!” 沈清心中一暖。 素兰知道她在担心孩子出来后的环境,怕她把这份焦虑传染给孩子,所以隔着她的肚皮在安抚孩子。 春菊见状,也蹲下来对着她的孕肚,和孩子说话。 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渗进屋里。 沈清坐在躺椅上,看着围在自己身旁的春菊素兰,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高家,一切还和当年一样。 这叫她无比的安心。 和寄居在朱家时飘零的心境完全不同。 到底是她住了六七年的地方啊。 “出来!把那淫妇给我带出来!” “对!把她抓出来!” 一阵污言碎语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沈清回过神,看向院门口。 春菊素兰早已起身跑了出去。 春菊很快又折返回来,大喊道:“少奶奶,不好了,高家宗亲来了!” 沈清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按着扶手,艰难起身:“你说谁来了?” “就是高家那些大老爷们来了!” 沈清就知道是高刘氏去通报了宗亲来处理她腹中的孩子了。 应当也是知晓眼下高家的一切财产都在她名下,大受刺激,所以铁了心要把她和孩子一道赶出去。 沈清有点头疼,扶着腰走出房门,站在檐廊下。 江深何飞顶着拱形的院门,不让外头的人进来。 沈清一瞧挤在外头黑压压的脑袋,心想:这是高家所有宗亲都来了。 都是些她从没见过的生面孔。 这些人,应当是当年高家父子生意失败后,就不跟高家来往了,所以她才会连见都没见过。 眼下,闻到有吃绝户的机会,都跟狗一样跑了过来。 高家二房如今生意做到国外去,虽然去年因为军需干粮的案子导致当家人被抓走一年,但生意在齐振恒的照拂下、素兰的努力下,并未受半点影响。 这些人,怕是早对高家二房的财产虎视眈眈,知道高家二房没有男人、没有后代,都等着她和高刘氏死,好吃绝户。 眼下知道她一个寡妇带了外姓人的种回来,怕是要想尽办法逼死她。 想明白这些,沈清顿时感到后怕。 这些年,她偶尔和高家大房走动,大房仰仗程稚文的关系做马草生意,向来是挺她的。 而高家三房,高老三多年前就已暴毙,唯一的儿子也发配去远方,只剩妇孺几个。 她以为高家亲戚不成问题,所以大胆回来。 不想,还有一帮虎视眈眈的宗亲。 如果她和以前一样,只身一人,毫无顾忌,那她会跟这帮人干到底。 可眼下,她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这些人只要冲一个进来,伤了自己,那都会造成很严重的结果。 思及此,沈清对江深何飞下令:“不许放人进来!” 江深:“是!” 何飞:“是!” 沈清返回屋内想办法。 刚坐下,外头忽然传来“啪”的一声。 随后是春菊的尖叫声:“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她在外头尖叫道:“少奶奶,他们翻墙进来了,你赶紧把门关上啊!” 沈清头皮一麻,起身要去关门,但那些人已经闯了进来。 江深随后冲了进来,将她护在身后。 少了他一个人,何飞根本顶不住,越来越多的人冲进院子、屋里。 “沈氏!你在外偷人!还怀了野种!跟我们到宗祠去!” 沈清冷冷看着这些豺狼虎豹:“去宗祠做什么?” “去跟高家的祖先说清楚!不说清楚,你休想继续留在高家!” “对!把她抓去宗祠!” “把这个不守妇道的淫妇抓去宗祠!” 第233章 清儿怀的是我的孩子 人全都涌了上来,要抓沈清。 江深将她护在身后,见情势失守,情急之下要拔枪。 沈清见状,低吼道:“江深!不行!” 今日若在高家开出第一枪,那她和孩子都难以在江州生活下去。 她宁可随这些人去宗祠,都不能让江深在这些人面前开枪。 江深侧过脸,吼道:“人太多了,顶不住!” 沈清也知道,压低声音:“我先跟他们去宗祠,你和何飞赶紧一个人去通知齐大人!” 江深点头,手离开枪袋:“我陪您去宗祠!” “好。” …… 沈清最终还是被带到了高家宗祠。 高刘氏和高家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坐在一起,红着眼眶看着她,一看就是方才委屈巴巴地在宗亲面前哭过。 沈清没理她,按着素兰的手,挺着孕肚走进祠堂厅中。 江深亦步亦趋跟在她们身后,从旁边拿了一块凳子给沈清坐。 沈清还未入座,就立刻有人跳出来说道:“放肆!不守妇道的女人,你有什么脸坐在祖宗面前?还不快跪下!” 沈清不卑不吭道:“我还有两个月就临盆了,站不了一会儿,我得坐着。” 她八月大的孕肚,比人家十个月的还大,只稍站上片刻,膝盖和腰椎就会开始发疼。 一手按着素兰的手臂,一手扶着腰,沈清坐了下去。 还没坐稳,坐在高刘氏身旁的长辈就问道:“听说你威胁你婆婆,说二房如今所有产业都在你名下,与你婆婆无关?” 沈清冷眼瞧着高刘氏,反问:“你真这么说?” 高刘氏一噎,没说什么。 沈清重申:“我没有威胁她,是她不让我进门,我只好告诉她,高家的一切都是我挣的,她没有权力不让我进门。我本意是申明自己的立场,而非威胁她,这二者本质不同。” “我们不否认你对高家的贡献,你原本可以一直留在高家,但你现在怀了外头男人的野种,就不能怪高家容不下你了。” “就是!前些年,让她从宗族里挑一个娃过去养,她挑了三房的高澈,后面又不要了,又把孩子给送回去!我当初就觉得奇怪,没有哪个女人不想有个孩子,有个依靠!原来她是打算跟外头的野男人生!” 这一说,现场群情激愤。 “不能让她生下野种!否则二房家的财产都要让外姓人给抢走!” “就是!她想要娃儿,也只能从宗族的子孙里头挑!绝对不能让她生下这个野种!” 众人囔囔着,沈清头疼,腰也疼,更怕这种嘈杂的环境影响到孩子,按着素兰的手臂站起身,就想回去休息。 忽然两个年轻人拿着一个麻袋,从旁边窜了出来,将她套住。 沈清眼前一黑,只听得见外头的人在囔囔着要把她抓去沉塘。 她本能地护住孕肚。 素兰要把套在她身上的麻袋拿开,有人冲上来阻止,被江深一脚踢飞,然而还是有人前仆后继地上前来。 他们一心要让沈清死,好吃二房的绝户。 一想到二房的资产至少几百万两,这些人两眼发红,杀掉一个寡妇,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混乱中,沈清忽然被人推了一把。 她没站稳,摔到了地上。 “你滚开!”素兰尖叫着将一个女人推开,但对方比她力气大,将她头发一薅,整个人给摔到一旁去。 那些人朝沈清涌来,抓起她的身子,要把她抓去沉塘。 沈清心生恐惧,却只能用双手死死护住肚子。 忽然几道沉稳整齐的脚步声传了过来,细听之下,还有丝丝金属声。 沈清还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声音,就听到齐振恒暴怒的声音传来。 “来人!”他大吼道,“把这些刁民给本官押下去!” 沈清眼眶一红,就知道自己有救了。 下一瞬,她的身体被人扶了起来,麻袋也被人扯掉。 齐振恒焦急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 她忽然觉得这一幕好熟悉。 多年前,她被浸猪笼,也是齐振恒将她从河里救起来,亲手拆开困住她身体的笼子。 “齐大人,这是高氏家族的家务事,您贵为巡抚大人,插手民间私事,恐怕不合适吧?” 高家最年长的长辈开了口。 齐振恒压根没理,将沈清拦腰抱起。 这时,一名官兵跑了进来,驱赶坐在太师椅上的高家长辈:“没见齐大人在?把椅子让出来!” 那人赶紧起身。 官兵抱起太师椅,放到齐振恒身侧。 齐振恒这才将沈清放到椅子上。 太师椅有靠背,沈清后背往后一靠,舒服多了。 她看着齐振恒。 他一身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官服,站在她身前,大声问众人:“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沈氏不守妇道,怀了外头野男人的种,还谋划着侵吞高家二房的财产!我们要把这毒妇沉塘!” “没错!叫她偷人!叫她怀野种!” 这时,忽然有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跳了出来,尖声说道:“沈氏那个野男人,定早觊觎二房财产许久,应当报官,把此人也一并抓起来沉塘!” “对!就是阴谋!沈氏串通外头的野男人搞垮二房!说不定二弟父子就是此人杀害!” 话题成功被这个妇人带到高家父子那蹊跷的死法上。 众人叫嚣着要报官,要彻查沈清腹中孩子的生父。 沈清嗅出了阴谋的味道,看向那名妇人。 她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原身的记忆库里也没这个人的存在。 可这个人却能进入高家宗祠,一定就是高家的人。 她一个妇人,却有胆量在满是大老爷们的宗祠里发表意见,背后定有人在指使。 到底是谁…… “都给我闭嘴!”齐振恒大吼道,“吵什么吵?” 众人噤声。 他恒沉眸睨着众人,咬了咬牙,道:“我就是清儿腹中胎儿的父亲,如何?” 这话刚落,佩刀官兵齐刷刷上前来,为他和沈清筑起一道人墙。 “我今儿就把话搁高家祖宗面前——清儿怀的是我的孩子,你们想对她、对孩子不利之前,先想想能不能承受得罪我的后果。一旦清儿或我的孩子出事,我一定让你们所有人陪葬!” 齐振恒话一落,官兵立即训练有素地抽出佩刀。 刀体发出森森白光,像极了人骨的颜色。 第234章 求婚 高家众宗亲小声议论: “不得了,这野种……这娃儿是巡抚大人的?” “巡抚大人看上去年轻有为,要什么姑娘没有?为何要跟她一寡妇生孩子?” “许是看沈氏长得漂亮……你们瞧那勾魂的劲儿……” “听说俩人早些年就是相好了!都是永州人……” 齐振恒沉眸盯了众人片刻,转身走到沈清面前。 他半蹲下身子,握着沈清的手,抬头望着她,柔声问道:“咱们回去吧?” 沈清咬唇,没说什么,一手扶着腰,艰难起身。 齐振恒起身,将她拦腰抱起:“外头有轿子。” 他长得高大健壮,轻轻松松就把沈清打横抱起来。 佩刀官兵像人墙一样,把高家一众人等阻隔开来。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女人高声呼道:“他是巡抚,他就能和寡妇暗中行淫秽之事、就能贪图高家的财产吗?我们要往上告!告到总督那边!把这对奸夫淫妇都给抓起来!” 是刚才那个煽风点火的妇人。 齐振恒抱着沈清转身,冷冷看着那妇人,吼道:“把此人给我抓起来!押入大牢!我要亲自审问!” “是!” 官兵上前,将那妇人抓起来,扭出宗祠。 在场的人皆都白了脸。 齐振恒将沈清抱进马车,直接吩咐老许回自己的府邸。 沈清什么都没说。 她很累,身子靠着,闭上眼睛,平复情绪。 方才被高家宗亲那般侮辱,她都没什么情绪反应,因为她身为一个现代人,深知母体的情绪,对胎儿有多重要。 自从知道程稚文离世那次,她伤心过度,差点流产,她就告诉自己,这段时间,天大的事,也要冷静对待。 不过方才那番折腾,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受了影响,此刻胎动得厉害。 温暖的掌心覆在孕肚上,她小声告诉孩子:“没事儿了,不怕,有娘在……” 正说着,男人温热的掌心覆到她手背上。 齐振恒单手将她抱进怀中,轻声说道:“清儿,事已至此,咱们成婚吧。唯有我成为这孩子的父亲,才能保护你们娘俩。” 沈清意外。 齐振恒以前是跟她求过婚,但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她还未怀孕。 这次他去广州接她,并未再提成亲的事,她以为他看到自己有了别人的孩子,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想,他到底还是提了。 她摇头:“咱们说好只做兄妹的。” 她不想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更不想拖累他。 “我知道你不爱我……”齐振恒握紧她的手,低落道,“稚文弟已不在人世,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过?就让我来呵护你们母子俩。” 她手一抖,没说什么,眼泪从紧闭的眼缝中滚落。 原来他全都知道。 所以他没有问过她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没问过程稚文如今人在何处。 因为他全都知道了。 也知道她等的人已不在人世。 沈清缓缓睁开双眼,看向齐振恒。 就见他一个大男人,红着眼睛,低着脑袋,委屈得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大哥,你冷静点听我说。” 沈清深呼吸一记,继续开口:“咱们是兄妹,咱们会一直在彼此身边,就算咱们不结婚,咱们也是亲人对不?” “清儿……”齐振恒抬头,红着眼睛看她,“我不想当你大哥,我想当你丈夫。” 他放开沈清,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色锦囊。 打开,里头是一个黄金戒指。 细看之下,戒指顶端有花瓣模样的设计,花蕊处,竟然镶着一颗钻戒。 他拉过沈清的手,将戒指套进她无名指:“清儿,嫁给我,我定善待你们母子!我定对他视如己出!” 沈清下意识抽回手,笑问:“这枚戒指好特别,你在哪儿买的?” “几年前,我托人在上海买的。” 沈清就猜到那人是程稚文。 心情一下跌落谷底。 所以程稚文老早就知道齐振恒喜欢自己,所以先前才一度冷待她,将她推给齐振恒吗? “清儿……七年前,从我将你从河里救上来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你了……” 沈清回神,看着齐振恒。 着实没想到他那么早就喜欢上自己了。 想起他一开始总是批评自己抛头露面,她笑道:“你说你第一次见面就心悦我,那你那时为何三番五次地训斥我不该抛头露面,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记得你那时候看我不顺眼的。” 齐振恒一噎,无言片刻,才低低道:“因为心悦你,所以才不想你出门被别的男人瞧见了。只是我那时候不知道这是心悦,以为只是生气、看不过眼。” 就跟小男孩喜欢小女孩,就总是要欺负她、引起她注意一个意思。 沈清哭笑不得,抬手轻拍齐振恒的后背:“我觉得你是这么多年,身边都只有我一个姑娘,所以你误会了自己感觉,误以为自己心悦我。你听话,多去和别的姑娘接触,你就会找到自己喜欢的人。” 齐振恒脸一红,没说什么,只是抱着沈清,用下颌缱绻地摩挲着她的发顶。 车帘外,坐在车前室的江深何飞都听清楚了车内的对话。 俩人互望一眼,没敢说什么。 沈清没去齐振恒的府邸,在她的坚持下,齐振恒将她送回高家,并且留下数十位佩刀官兵守着她的院子。 这下就不怕高家宗亲又来闹事了。 沈清本不想这样,但为了腹中胎儿的安全着想,便也只能这样。 江深何飞虽然平时也在院子里守着,但三两个人捣乱他们应付得来,人一多,就不一定了。 就比如今日,高家宗亲一下来了几十号人,即便江深何飞伸手过人,但那么多人,真的应付不来。 虽然他们都配了枪,但沈清不想他们开枪。 江州是个小地方,几年前,她因为装配机器,邀请了德国人过来,后面都被当成她通敌卖国的证据,她难以想象江深何飞在高家开了第一枪后,会有什么结果。 她和孩子,还想在江州继续生活的,绝对不能开枪打破这里的宁静。 眼下,齐振恒派了官兵保护她和孩子也好,官兵可以很大程度上威慑高家那些野蛮的宗亲。 然而,意外还是再一次发生了…… 第235章 为我戴上戒指 那是一个深夜,春菊给沈清铺完床,就去忙别的事情了。 沈清侧躺在床上睡不着。 她老觉得呼吸不过来,心想应当是孕晚期缺氧的缘故。 内心焦虑,害怕影响到孩子,想着要不要起身去花园走走。 她看向窗纸。 江深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沈清正要起身,就见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进了院子。 细声说道:“春菊姐姐让我送汤给少奶奶喝。” 江深低声问:“什么汤?” 丫鬟:“说是安神汤,少奶奶以前经常喝的。” “她为何不自己送过来?” “春菊姐姐在缝制小少爷的衣裳,走不开。” “少奶奶睡了,小点声。” 江深轻轻打开房门。 月光照进房中,沈清看到那丫鬟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她睡眠不好,以前春菊每天晚上都会为她做一碗安神汤。 不过她回来这几日,春菊都没往她这里送过汤了,有可能是经过一年时间,忘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现在有孕在身,不好再乱喝。 今夜春菊忽然又差人端了汤水进来,沈清就觉得有些奇怪,正要开口询问,那丫头忽然转身将房门栓上。 动作快得守在门外的江深也没反应过来。 沈清一惊,就要起身,但肚子太大,她身体笨重,刚撑起上身,那丫头举着托盘冲上来,托盘往她肚子上一砸。 沈清尖叫:“来人!来人!来人啊!” 门被踢开之际,那丫头又往她肚子上疯狂砸了几下。 沈清哭道:“不要动我的孩子!不要动我的孩子!” 江深和官兵都冲进门来。 江深一个凌空飞起,一脚将那丫头踢倒在一旁。 那丫头身子一歪,往旁倒去,江深冲上前,脚狠狠踩在她胸口,拔出短刀,刀尖抵到她大动脉处。 “说!谁让你来的!” 那丫头死死盯着沈清,不言不语。 江深怒极,那刀就要往丫头的大动脉扎进去。 “慢着!”官兵上前来阻止江深,“把人交给我们,我们带回去让齐大人亲自审问!” 江深这才收刀。 此时,沈清的肚子已经开始痛了。 胎动剧烈,孩子在子宫里不安地动着,好像很烦躁。 一想起原本已经在酣睡的孩子,被这人给生生砸醒,她就恨得双目通红。 江深上前来,见她脸色很差,问:“您没事儿吧?那丫头方才对您做了什么?” 沈清浑身冒冷汗,唇色苍白,呻吟道:“她用托盘,砸我的肚子,砸了很多下。” 江深一听,脸色大变,转身吼道:“找大夫!快!找大夫!” …… 夜深了,整个高家灯火通明,不断有官兵进出。 春菊和素兰也闻讯赶来。 素兰坐在床边陪着沈清,春菊伏在床边哭。 沈清躺在床上,浑身冒汗、脸色苍白,双手死死地护住孕肚。 整个子宫还是不断在翻滚、搅动,孩子好像很不安,很痛苦。 她心急得眼泪直流,睁着双眼无助地盯着床顶。 “怎么回事儿?”齐振恒进屋,“清儿怎么样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沈清立刻侧过脸,泪流满面地看着齐振恒。 齐振恒阔步上前,走到床边。 春菊和素兰让开位置。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抬手抚了抚沈清的额头,将她额上的汗撇去,然后把手放到她的孕肚上。 他也感受到她搅动得厉害的孕肚,惊得站起身看向众人,吼道:“大夫还没来?” 话刚落,就有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被江深带了进来。 江深边走边跟大夫解释:“肚子被托盘砸了几下,目前胎动厉害,肚子痛,人发虚,出汗。” 大夫点点头,在床边的小圆凳上坐下,为沈清把脉。 边诊脉边摇头。 齐振恒紧张地问:“大夫,如何?胎儿无碍吧?” 大夫把手放到沈清的孕肚上,隔着睡衣摸了会儿,问:“下体可有流血或其他体液流出来?” 沈清咽了咽嗓子,摇头:“好像没有。” “夫人这是第一胎?” 沈清红着眼睛点头:“是的。” “夫人先前可曾流过产?” “没有,”沈清摇头,“我这是第一次怀孕。” 大夫点头,站起身,同齐振恒说道:“夫人有滑胎迹象,所幸这是第一胎,宫口尚紧,只要能卧床静养,再服以安胎药,孩子应当能保下来。” 卧床静养和安胎药,都是为了安抚胎儿情绪的。 沈清知道,可高家这环境,叫她如何安胎。 她还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要临盆了,高家那帮准备死绝户的宗亲,怕是会想尽各种办法让她和她的孩子死。 沈清很绝望。 她后悔在临盆前回高家了。 她当初没有料到高家的宗亲会出面。 她自以为高家大房仰仗程稚文做生意,和自己关系不错,不会为难自己和孩子,忘了高家还有一大帮虎视眈眈、准备吃绝户的宗亲。 今夜,她差点失去孩子…… 沈清绝望地望向齐振恒,对他伸出了纤细的右手。 齐振恒赶紧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问:“大夫说问题不大,没事,不担心。” 沈清泪流满面地望着他:“戒指……为我戴上戒指……” 齐振恒一怔,半晌后回过神来,狂喜地从袖袋里掏出红色锦囊打开。 戒指沿着沈清细细的无名指推了进去。 沈清望着这枚也许是程稚文买的戒指,哭得更凶了。 齐振恒俯身抱了下她,立刻站起身,吩咐江深:“你随大夫去取安胎药!” 再吩咐春菊:“你收拾清儿的细软,随清儿到我府上住。” 最后吩咐素兰:“你留在高家,把控着生意,生意上一有什么问题,立刻来跟清儿汇报!” 说完,立刻又转过身去,俯身抱起沈清:“走,咱们回家!” 就这样,沈清带春菊住进了齐振恒府中。 在这里,她无需担心有人要加害于自己和孩子,身心都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再加上安胎药,肚子里的孩子终于安稳下来。 她不后悔拿自己的婚姻,换了孩子的安生。 她是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她什么事情都能做,更别说嫁给齐振恒了。 第236章 大婚 在宗祠煽风点火的那个妇人,和拿托盘砸沈清腹部的丫鬟,在齐振恒的严刑拷打下全招了。 是高老三的儿媳妇和小妾。 她们认为高家三房的破败是因为沈清害死了高老三,所以一直在找机会报仇。 一直不放过任何的机会报仇。 且因为儿媳妇生的儿子高澈,是沈清名义上的继子,沈清和腹中的孩子一旦死了,高家二房的财产将全部是高澈的,也就是高家三房的。 所以才会在逼宗亲沉塘沈清不成后,又派小妾潜入高家伤害沈清。 这两个人,最后都被齐振恒秘密处死。 很快迎来了沈清和齐振恒的大婚。 齐振恒原想八抬大轿将沈清娶进门,但沈清拒绝了。 春菊劝道:“一定得举行婚礼!这样所有人都知道您是巡抚夫人,也知道齐大人是有妻室的人!否则齐大人这般帅气、年轻有为,定会有许多小妖精惦记他!” 见沈清不语,不甚在乎的模样,春菊越发着急,又道:“一旦有小妖精看上齐大人,就容易登堂入室,成为齐大人的妾室。小妖精没生过娃,大人肯定就被小妖精勾走了!” 彼时,沈清坐在摇椅上晒着秋日午后的太阳。 她脸色平静,闻言浅浅笑了下,说:“齐大人愿意纳妾,我倒也轻松了。有人陪着他,有人伺候他,这般我就能全身心照顾孩子了。” 春菊都快急哭了。 对她们这般封建女子来说,丈夫纳妾,从此自己独守空闺,怎么都是难过的事,她怎么也想不通沈清为何这般看得开。 沈清抚着孕肚,叹了叹气,又道:“我这身子,经不起折腾,我宁可不要婚礼,也要孩子好好的。” 说完,垂眸看着孕妇,一脸的满足。 后来,齐振恒也让步了,虽同意不办婚礼,但还是遵循江州当地的婚俗,将一切该给女方的婚礼物件,都送去了高家和沈家。 他请了德高望重的长辈证婚、写下与婚书。 当夜,在布置一新的府邸摆了几桌喜桌,宴请了江州永州两地的官员、沈家人、高家大房的高大爷。 热闹而低调地完成了与沈清的婚礼。 沈清身体不方便,证婚仪式结束后,便在春菊的搀扶下去了新房休息。 春菊爱热闹,偶尔出去外头转转,然后回房告诉她外头的动静。 “老爷和太太都来了呢!今儿一早从永州赶过来的!” 沈清静静听着:“他们看上去开心吗?” 春菊激动道:“开心呀!您想啊,他们之前可是以为您没了,眼下您不仅活着回来了,还成为巡抚夫人,他们能不开心吗?” 沈清想起去年在程稚武的丧礼上遇着了沈良,沈良一眼就认出了她。 后来他带着陈氏上程家认女,当时陈氏的状态很差。 眼下,陈氏该放心了吧…… “以前老爷和太太不是还给您介绍过鳏夫吗?还好当时您没答应,否则现在也嫁不到齐大人了!” 春菊说起齐振恒,一脸的仰慕:“跟那些鳏夫比起来,齐大人不仅高大帅气、贵为巡抚大人,最重要的是——他还未婚!” 说完,羡慕地望着沈清:“小姐,您命真好。” 沈清失笑。 她这命,叫好吗? 外头的热闹渐渐平息,婚房传来敲门声。 “定是新郎官来了!”春菊赶紧扶着沈清做起来,红帕子重新盖到她头上,小声说道,“夫人,好好享受您和齐大人的新婚夜呦!” 沈清好笑之余,也有点紧张。 今夜是她和齐振恒的新婚夜,如果齐振恒想跟她过夫妻生活,她该怎么办? 她现在真的没那个心思,也暂时不想接受其他男人…… “夫人……我的夫人……”齐振恒的声音和酒味一起袭来。 紧接着沈清身侧的位置晃了晃,齐振恒重重地坐到了床上,坐在她身边。 沈清低垂着脸,透过红帕子下缘的缝隙,看到齐振恒的膝盖方向靠向了自己。 紧接着,她的红帕子就被轻轻拿起来了。 齐振恒满脸通红,双目灼灼地望着她:“清儿……我终于娶到你了……你可知晓我等这一日,等了有多久……” 说完,双手捧上沈清的脸颊,低下头来。 沈清一个紧张,侧了下脸,他就只吻到她的唇角,但他似乎也很满足,就这样捧着她的脸颊,摩挲着她的唇角。 沈清有点难受,但还是强忍着。 如今她已是齐振恒的妻子,她需要做一个妻子该做的事。 沈清忍着难受,依偎在齐振恒怀中。 所幸他喝多了,只是抱着她呢喃半晌,就倒向身后的床,沉沉睡去。 沈清费劲地帮他把身上的新郎服脱了,然后又脱了自己身上一身又重又长的红褂裙,这才躺到床上去。 她给齐振恒和自己都盖上大红的喜被。 外头的热闹已全然平息,月色透过浅黄的窗子透进来。 沈清睡不着,侧着身子,双手枕在耳下,看向窗外。 门外无人,偶有巡逻的佩刀官兵在院子里走动。 巡抚大人的府邸戒备森严,到处是佩刀官兵在巡逻,谁敢闯进来闹事,脑袋当场掉地。 绝不会像高家那样,随时有人能溜进去打她的肚子、甚至取她的命。 这也是沈清心甘情愿嫁给齐振恒的原因。 她和她的孩子,需要齐振恒的庇护。 身后,齐振恒打着呼噜。 沈清有点烦躁,动了下身子。 她想到了程稚文。 先前住在程家,她和程稚文同床共枕,但程稚文几乎不打呼,他甚至连酒都不怎么喝,时刻保持着警惕。 决定真正发生关系的那一刻,沈清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和程稚文在一起,不想,他却是突然葬身大海。 沈清默默流下眼泪。 这些年,和程稚文的一切,像电影画面一样,在她眼前倒带。 唯有此时,她置身于一段没有爱的婚姻中,才能明白,他们曾经是相爱的,自己有多爱程稚文。 她双手抚着孕肚,暗暗决定一定要平安生下程稚文的孩子,好好培养,为他留下优秀的后代! 日子就这么平淡而安然地过去了一个月。 沈清与齐振恒也成婚了一个月时间。 这些时日,只要齐振恒在江州,他们都是睡在一起的。 一开始,沈清会紧张,担心齐振恒想过夫妻生活,所幸事情并未发生。 齐振恒只是从身后抱着她,说些孩子出生后的打算,并未要求她做亲密的事。 渐渐的,沈清也放下新心来。 很快迎来了中秋,距离沈清临盆只剩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到广州的西医院生产。 历史上,这家医院在翌年,成功为一名当地产妇实行了剖腹产,产妇和孩子都健康。 与其让江州的产婆,用最古老的方式,为她实行一场不可控的分娩,她还不如去一家可能已经具备剖腹产技术的西医院生产。 沈清当天夜里,就告诉了刚从绗州回来的齐振恒这个决定。 第237章 待产 听说沈清要到广州分娩,齐振恒相当意外。 在他的观念里——生孩子,让产婆来接生不就好了? 为何要大费周章去到广州生孩子? 但转念一想,广州有西医院,有更为先进的接生技术,沈清想去广州生孩子,也无可厚非。 而他万分在意沈清的身体和感受,自然愿意顺着她。 低声宠溺道:“行,咱们尽快出发。坐船的话,两日就能到广州,大夫说过了,你得多卧床,所以咱们还是坐船好一些。” 沈清点点头:“好,坐船。” 翌日,沈清和齐振恒带着春菊何飞,以及几位便衣官兵,一行人从江州出发,先坐马车到上海,然后从上海码头登船,两日后在广州下了船。 他们在西医院附近的客栈住了下来。 距离临盆还有十来日的时间,沈清差何飞去探望朱民安,顺便打听程稚文的消息。 理智上并不抱希望,但她的精神上,还在坚持那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何飞刚出门去,春菊就端了刚熬好的保胎药进来了。 沈清问:“大人呢?” 春菊把药汤放到桌上放凉,走到沈清床边坐下:“大人去西医院了。” 沈清点点头,失笑道:“估计是去问谁接生技术最好,要人家到时候为我接生吧。” “大人对您可真好。您这胎生完,赶紧再给大人生个大胖小子吧!” 沈清没敢去想这个问题。 “我眼下只想先平平安安把腹中的孩儿生下来,养好身体,陪伴孩子长大。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春菊闻言,登时劝道:“大人的孩子,是一定要生的!而且得抓紧生!否则大人日后纳了妾,妾室赶在您前头生下大人的长子,那大人的心思可是会往妾室那儿去的呀!” “我愿意他纳妾,也愿意别的女人为他生孩子,他该有自己的孩子。如果那时,他想扶正妾室当正妻,我也接受。” 春菊震惊,抬手摸了摸沈清的额头:“夫人您没事吧?” 她还以为沈清发烧,脑子烧坏了。 所有正室夫人,穷尽一生,都在捍卫自己的正房的位置、遏制妾室和庶子女的锋芒,而沈清却视这一切为无物。 春菊担心地看着自家主子,小声说道:“奴婢觉得您自从回来,整个人都变了。” 沈清笑:“是吗?哪儿变了?” “您以前很强势的,经常挂在嘴边说‘是我的谁也别想拿’。可现在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没了兴趣,连丈夫都无所谓了呢!” 沈清没说什么。 但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今日她的丈夫是程稚文,程稚文要纳妾,要跟妾室生孩子,她也会这般无所谓吗? 想到这里,她心像是被什么扯了一道,又酸又痛。 “叩叩,”有人敲门。 沈清回神,差春菊去瞧瞧。 春菊走到门后,问:“谁啊?” 守在外头的官兵回道:“回春菊姑娘,是何飞。” 春菊立刻把门打开。 沈清瞧过去,就见何飞一脸急色,以为出了什么事,问:“怎么了?” 何飞上前来,压低声音说道:“朱家被抄了!” 沈清震惊地睁大双眼,坐起身,失神地盯了虚空半晌,才想起让春菊回避。 春菊关门离开。 沈清压低声音问何飞:“因为何事被抄家?” “朱民安被人发现是革命党,朱家几十颗人头全部落了地,唯有在英国居住的二女儿朱小姐没有受殃及。” “朱小姐?” 沈清想起几年前,程稚文带回永州的那位朱小姐,问何飞:“可是先前我去英国见过的那位朱小姐?” “正是。” 沈清有点难过。 她在朱家住了大半年不止,朱家上上下下的人都亲切和善,对她很好。 想到大家如今都不在世上了,沈清很难过,忍不住落了泪。 何飞小声说道:“沈老板,程先生有消息了。” 沈清急问:“什么消息?” “清廷顺着朱先生这条线,查到了程先生身上,发出了全国通缉令,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程先生当初并未在去日本的路上丧生,他有可能还活着,所以清廷才会对他发出通缉……” 听清楚何飞所言,沈清狂喜道:“赶紧派人去找!去把程先生找出来!一定要在清廷抓到他之前把人找到!” “是!”何飞叩首,转身要走。 忽然一阵强烈的宫缩在沈清小腹炸开,腰腹像被几十双手,同时往不同方向扯着,好像要把沈清的身体撕裂成无数块。 “好疼……”她呻吟出声,浑身冒汗,“好疼啊……我好像要生了……快叫人……” 何飞见状,赶紧跑去门外叫人。 沈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躺到床上。 她怕随时会破水,如果没躺好,羊水流了太多出来,孩子会出事。 春菊很快跑了进来,急得像无头苍蝇一样。 她从没处理过产妇生孩子的事,还不如沈清有经验。 齐振恒也赶回来了,打横抱起沈清就往医院跑。 一路上,不断安抚沈清:“我方才去过西医院,勒令他们必须派出最厉害的大夫为你接生!但凡你和孩儿有半点差池,我都要让他们整个医院陪葬……” 沈清疼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听到他这么说,更难受了,呻吟道:“别……别迁怒无辜的人……” 齐振恒拧着浓眉,没吭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沈清很快被送进产房,等待开指。 躺在产床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整个人虚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脑袋也越来越懵。 她虚弱地看向守在一旁的齐振恒,朝他伸出手。 齐振恒立即靠上来抱住她:“清儿,有我在,不怕。” 她在他耳边低喘着交代:“如果我遇着难产,就找外科的孙闻大夫……跟他说……我要剖腹产。” 齐振恒点头:“好好!孙闻大夫!剖腹产!” 即便他并不清楚什么是剖腹产,但他还是选择全听沈清的。 沈清虚弱喘息着,绝望地望着他:“不要告诉别人,这是程稚文的孩子……不要……” 她在为孩子准备后路。 万一她因为难产而死,孩子活下来了,必然是齐振恒养大。 如今程稚文被清廷通缉,万一叫人知道这孩子是程稚文的,怕是连孩子也…… 第238章 龙凤胎 见沈清在生死遗言,齐振恒也红了眼眶,握紧了她的手:“这是我的孩子,一直都是,和程稚文无关。” 沈清终于放下心,闭上眼睛稍稍休息。 宫缩很快又袭来,一阵比一阵强烈,沈清痛得死去活来,意识逐渐涣散。 意识模糊中,她感觉到身体好像真的被劈成了两半,许多穿白衣服的人围着她,扳动她的身体。 她的双腿被人分开,有声音在她耳边让她闭气、用力。 她浑身无力,根本使不上劲。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她越发的没力气了。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孩子很危险!” “联系手术吧,开刀把孩子取出来!” “来不及了!孩子已经到宫口了,这时候开刀,还要把孩子推上去!太危险了!” 这时,按着她肚子的医生忽然大喊:“是双胞胎!我摸到两个胎头了!” “什么?” 立刻又有人来按她的肚子。 “确实有两胎!不能再耽搁了!用产钳!” “护士快去拿产钳!” 混乱中,沈清只觉得下体一阵刺痛传来,好像有人用剪刀生生剪开了她下身的肉。 再然后,是什么东西硬挤进去的感觉,很疼。 她崩溃大哭:“好疼啊……” 有人在旁安慰道:“太太,我们给你上了产钳,孩子很快就能出来了,您别担心。” 沈清不知道他们说的产钳是什么,哭道:“实在不行,为我做剖腹产吧……求你们了……” “不行的太太,你现在做剖腹产太危险了,医生上了产钳,孩子很快就能出来了……” 这时,她听到有人大喊:“一二三!” 有人使劲往下按着她的肚子,往前推:“一二三!” “哇啊哇啊哇啊……” 婴儿洪亮的哭声响彻四周。 “还有一个孩子!再来!一!二!三!” “一二三!” “哇啊哇啊哇啊……” …… 霜降这日,龙凤胎满月,沈清也终于出了月子。 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她怕得血栓,赶紧趁春菊和孩子乳娘出去忙活的时候,下了床。 脚刚放到地板上,人还没站稳,下身就一阵钻心的痛传来。 她疼得浑身冒汗,手死死地抓着床柱,只能又退回去坐下。 然而坐也不行,也还是疼,她只好又躺了下来。 已经一个月了,被产钳撕裂的产道还在疼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这让沈清很闹心,可一看到孩子酣睡的小脸,她又觉得一切都值了。 “夫人,”乳娘推门进来,“您该喝鸡汤了。” 沈清回神,看向房门:“春菊呢?” 这些事一向是春菊处理的,乳娘只负责照顾好一对龙凤胎。 乳娘将托盘放到圆桌上,走到床边,帮着沈清稍稍坐起来一些:“春菊姑娘去张罗娃儿的满月喜饼了,说是要亲自送到高家去。” “我知道了。” 沈清接过乳娘端来的鸡汤,小口小口地喝着。 “呜哇呜哇……”孩子忽然哭了起来。 乳娘赶紧走过去,蹲在摇篮旁边安抚孩子。 笑着对沈清说道:“我听看门的小厮说,齐大人午时就能回来。” 沈清点点头,没说什么。 巡抚驻地在绗州,齐振恒几日才回江州一次,不过但凡她和孩子有什么事,他是一定会回来的。 一开始,齐振恒要她随自己到绗州生活,偶尔才回江州看看。 但她还希望能把持着江州的生意,所以没答应去绗州,这就变成齐振恒要辛苦一些,时常绗州江州两头跑。 所幸绗州江州距离不过百来公里,齐振恒快马加鞭,一两个时辰就能到家。 就是要辛苦一些。 “夫人,您命可真好。”乳娘羡慕地看着她,“其他太太都是丈夫在哪里当官,她们都要跟着去的,只有您是不用跟着,且齐大人还不辞辛苦地两地往返回来看您。” 且之前还是个寡妇,到底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能嫁到巡抚大人。 当然后面这句话,乳娘没有说出口,只是暗自腹诽。 沈清没说什么,问:“晚上设了几桌宴?” “听膳房说,十来桌。” 想必请的也是婚宴那些人。 沈清正想着,乳娘已经去打开了衣柜,边挑选衣物,边问:“您晚上穿橘红色的褂裙吧?喜气!” 沈清回神道:“晚上我就不过去了,不用准备衣物。” 乳娘震惊:“这可是娃儿的满月宴,您不去,大人怪罪下来可不好。” “他不会的。” 乳娘只好关上衣柜门,又去逗孩子。 沈清喝下鸡汤,又困了,浅浅地睡了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在亲自己的脸颊,睁眼一看,是齐振恒。 他一身来不及换下的藏蓝色官服,头上还戴着冬帽,脸被风吹得又干又黑,连吻她的唇,也是冰凉的。 唯有那双又圆又大、黑白分明的眸子,依旧炽热地望着她。 沈清脸红一瞬,撑坐起身,他忙将她背后的枕头垫好,柔声问:“夫人今日可觉得身体好些?” 沈清看一眼正在哄孩子的乳娘,小声道:“下面还是疼,他们当初到底用的什么?” 齐振恒没敢和她说,当初她乏力,生不出孩子,孩子差点缺氧,西医用一种大钳子一样的东西,伸进她子宫,将孩子夹了出来。 他抱了抱她,安抚道:“人家一次生一个,你生了两个,下面的受损自然要多一些,没事的,都能恢复,不必担心。” 沈清想想也有道理,便没再说什么。 齐振恒起身去看孩子。 从乳娘手中接过一对龙凤胎,抱在臂弯中,笑问:“齐程安,齐程希,爹不在的时日,你俩乖不乖?有没有惹你娘生气?” 俩龙凤胎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乳娘笑道:“大人,您瞧这兄妹俩,那眼睛跟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又黑又亮!” 齐振恒哈哈大笑,满足地望着臂弯里的娃儿:“是我的种,能不像我吗?” 春菊敲门进来,对齐振恒欠了欠身:“大人,您回来了。” 齐振恒笑着点点头,继续逗孩子去。 春菊朝沈清走去,递了一份报纸给她:“夫人,这是上海那边刚送来的报纸。” 第239章 二次打击 这是一份只在租界发放给英国人的英媒报纸,全英文。 沈清接过,展开,认真看起来。 龙凤胎小声哼唧着,好像是饿了,乳娘走到床边,在沈清身侧收拾出一块孩子躺的地方,准备稍后让孩子躺着吃母乳。 瞧见沈清看的报纸,她打趣道:“这报纸上印的字跟虫子似的,夫人您看得懂哇?” 候在一旁的春菊得意道:“夫人以前去过英国,和英国人做生意的,看英文报纸那自然不在话下。” 乳娘震惊地看向沈清。 着实没想到她曾经一个寡妇,看着文文弱弱,竟然能跟洋人做生意。 这一看,就发现她双目通红,泪流满面。 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人,怎么一转眼就哭了? 齐振恒也发现了,将龙凤胎放回摇篮里,快步朝沈清走来。 他在她身旁坐下,看向她手中的报纸:“发生了什么事?” 沈清回神,抬手胡乱抹了把眼泪,把报纸收起来,塞到枕头下:“没事。” 让乳娘把孩子们都抱过来。 乳娘先把哥哥抱过来,沈清躺回床上,解开一侧衣扣。 孩子被乳娘抱着贴了上来,闭眼吃奶。 沈清手臂枕在耳下,红着眼睛看着孩子。 他才刚出月子,肤色就已经白白嫩嫩、干干净净,而山根也要比一般的婴儿还高一些。 像极了程稚文…… 一想到程稚文,沈清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儿子崩溃大哭。 齐振恒把乳娘和春菊差出去,自己则坐在摇篮旁边看着女儿。 他没有去吵沈清,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儿子吃完奶了,他就换女儿上去。 全程没有问沈清方才为何大哭。 直到一双龙凤胎都吃饱了,他给他们安置好在摇篮,这才走到床边,俯身抱住沈清。 沈清侧着身子,默默流泪。 “怎么了?”他声音缱绻温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沈清捂脸痛哭半晌,才抽抽噎噎道:“昨日,清廷在京城菜市口,处死了几个革命党,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我看到了程稚文的名字……” 齐振恒震惊:“稚文他……他不是在去日本的途中出事了吗?” 沈清哭着摇头:“他当初应当没有在那艘船上……前些时日清廷查到他是革命党,派人到处抓他……我也让何飞派人去找他了……” 齐振恒眼底闪过失望。 “然后呢?找到了吗?” “没有……”沈清大哭,捶自己的胸膛,“我们找他,他藏得那么好,不让我们找到!为何不一直藏下去?为何要被清廷找到!呜呜呜……” 齐振恒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伤害自己。 他紧紧地抱着她,温热的唇抵在她耳廓上:“现在只是媒体的报道,不足为信,我明日就进京,核实此事,你先不担心,好吗?” 沈清抽噎着点头。 那日晚上,府里为龙凤胎举行了热闹的满月酒。 齐家、沈家、高家的亲戚都来了,还有齐振恒官场上朋友。 沈清没有露面,和春菊、孩子们待在房里。 期间,齐振恒进来抱了龙凤胎出去给亲戚朋友看。 春菊对沈清说道:“大人真的把这俩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您没瞧见他方才进来抱孩子,开心成啥样了。” 沈清陷入了悲伤中,根本没有闲心聊天。 见她一言不发、耷拉着一张脸,不知发生何事的春菊劝道:“您别这样了,对大人好一点吧,看在他那么疼孩子的份上。” 沈清依旧不言不语,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门开,齐振恒把一对龙凤胎抱回来:“哭了,可能是想吃奶了。” 春菊掐指一算:“上顿吃完到现在两个时辰了,是该饿了。” 赶紧去把孩子抱过来放到床上。 见沈清没反应,她提醒道:“夫人,得给孩子喂奶了,都饿哭了。” 沈清回神:“哦好。” 解开衣扣,孩子贴上来,小嘴用力吸吮着。 沈清继续发怔。 孩子吸了几口,哇哇大哭,比方才哭得更凶了。 春菊赶紧去把乳娘喊进来。 乳娘掐了一记,说道:“怎么软趴趴的呀?这是没奶了呀!” 沈清这才察觉到身体的异样。 先前一个时辰不喂奶,就又涨又硬,一个孩子吃一边,刚好。 可这都过去两个时辰没给孩子吃奶了,真的一点涨奶的感觉都没有。 她没心思去纠结这个了,她眼下整颗心都是程稚文的事,堵得慌,太难受了。 孩子吸不到奶,饿得哇哇直哭,乳娘给抱到隔壁房间去喂奶了。 沈清扣好衣服,在房间里静待齐振恒回来。 齐振恒很晚才回房,喝了酒,人有点醉意,往床上一坐,红着脸对沈清说道:“那个王大人、李大人、张大人……那些个大人,都甭提有多羡慕我了!” 沈清帮他脱挂衫,随口问道:“羡慕你什么?” 羡慕你娶了个寡妇吗? “羡慕我刚成亲,就有这么一对漂亮的龙凤胎!”齐振恒大笑,“龙凤胎啊!这得什么运气才能生出龙凤胎?可不都得羡慕我么?” 沈清看得出来他是真高兴。 丫鬟端了热水进来给齐振恒洗脸泡脚,沈清坐在床上看着,等丫鬟都出去了,问道:“你明日确定要进京对吧?” 方才还一脸高兴的齐振恒,登时严肃了下来。 拧眉思考半晌,边擦脚边说道:“嗯,我明日进京,核实了稚文的事情就立刻回来。” “如果他没死,你能想办法救他么?” 问这句话的时候,沈清哽咽了。 齐振恒侧过脸看她,盯着她看了半晌,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如果我救了他,你要离开我去找他么?” 沈清泪流满面地摇头:“我不会。既已嫁你为妻,就一辈子是你的妻。” 齐振恒安心了,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清儿,我爱你。” 吻从沈清的额头,细细密密地来到鼻尖、人中。 就快来到她唇上,她本能地躲了下…… 第240章 重回租界 齐振恒天未亮就进京了。 江州到京城一千多公里,齐振恒就算一路不断换最好的马,没日没夜快马加鞭到京城,也得两日时间。 再算上在京城处理事情和回程的时间,来来回回至少得七日不止。 沈清异常的煎熬。 从他出门那日起,就几乎茶饭不思。 自从看到那份报纸,她内心就存着程稚文可能还活着的念头。 因为当初她被清廷抓去秋后问斩,程稚文也通过各种各样的办法,把她给换出来。 她就在想,程稚文背后的人,会不会也用同样的办法,像当初换她那样,把他也换出来? 就是这个假设,让沈清坚信程稚文没死。 先前孙闻帮她打听到程稚文死于海上,但其实程稚文根本没在那艘船上。 没错,那艘船是沉默了,里头的人也都死了,但程稚文没在船上,他逃过一劫。 如果当初她能再坚持地去查,是否她会先清廷一步找到程稚文? 是否他就不会被清廷给抓了? 这种悔恨的情绪,使得沈清寝食难安,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又不行了。 她就在这种煎熬中等待齐振恒的消息。 五日后,齐振恒回到江州。 “夫人,”他推门进来,阔步走进房中,“我回来了。” 沈清当时正在发呆,闻言回过神,惊喜而又紧张地看着他:“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有了。” 见他一脸凝重,沈清一颗心碎成几块。 他只在京中待了一日就回来。 一日的时间,根本救不了程稚文…… 一日的时间,打听一些事情,倒是可以的。 所以,程稚文没有被救……他可能真的不在了…… 沈清失魂落魄地下了床,忍耐着小腹的痛感走到摇篮面前,把女儿抱起来。 她用鼻尖去蹭女儿软软的脸颊,喃喃道:“程希,妈妈最近奶水不够,你看都把你饿瘦了,妈妈对不起你和哥哥。” 女儿张嘴打了个哈欠,突然被吵醒,烦躁地摇了摇头。 沈清又去抱儿子,一对儿女一左一右地抱在怀中。 她一会儿去蹭蹭儿子,一会儿又去蹭蹭女儿,最后把连个孩子都吵醒,哭闹不止。 齐振恒观察她片刻,上前来,将孩子接过去,放回摇篮。 然后扶着她回床上。 沈清忽然嚎啕大哭,捂着脸,哭得很伤心。 齐振恒不忍,将她抱到怀中,柔声安抚道:“虽然稚文不在人世了,但我一定会代替他,好好照顾你和孩子们。” “我已安排好,将稚文的尸首好好安葬……他会一路走好的……” …… 光绪二十一年三月,日军接连攻占牛庄、营口等地,仅十天时间,清廷百余营六万多大军便从辽河东岸全线溃退,宣告着甲午中日战争全面失败。 四月中旬,李红璋代表清廷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此举招来爱国青年们的激烈反对,革命党人的动作也越发频繁。 而清廷为了巩固政权,越发加大力度打压革命党,甚至连以前已经抄家的革命党,都再度拿起来株连九族,更别说继续追捕革命党的家属和后代。 一时间,人间如同炼狱。 沈清也很焦虑。 她担心一双儿女被查出来是程稚文的后代,也会受牵连。 到那时,齐振恒也很难保住他们,甚至还会被他们母子三人给拖累。 沈清和齐振恒商量后,决定带一双子女搬去上海的租界居住。 正好上海有工厂,她能出去工作,换换心情也好,否则成日在家带孩子,脑子里只剩下程稚文的事,每每想到就很难过,提不起劲,生命在日益枯萎。 齐振恒向来听她的,她说要去上海住,他就派人去上海购置宅子,安排了丫鬟管家佩刀官兵等数十人服侍沈清母子。 他自己则经常从绗州上海两地往返,日夜兼程。 一双龙凤胎半周岁的时候,沈清正式带子女搬到上海的租界居住。 齐振恒隔几日回来小住两日,很快又得回绗州驻地工作。 他们依然睡在一张床上,但从没过过夫妻生活。 一开始,沈清因为产钳分娩伤了产道,一碰到就疼,即便出了月子,齐振恒也不敢碰她。 后来产道是恢复了,但她不想让齐振恒碰自己,就谎称还在疼。 齐振恒疼惜她,果真不碰她,最多就是吻吻她的脸颊,抱着她入睡。 但沈清知道这借口有到期的一日,齐振恒正在需求最旺盛的阶段,忍不了多久,她早晚得跟他过夫妻生活,早晚得为他生孩子…… 龙凤胎快周岁的时候,沈清休养了一年的身体好多了,决定在上海重开一家别墅型的丝绸庄。 找别墅、设计风格、装修、布置,丝绸庄在半年后落成。 一楼柜台,二楼展厅,三楼就充当她自己的办公室。 她大部分时间在丝绸庄工作,孩子也带过去,偶尔工厂有事才去看看。 如今,羽绒衣生意和供织造府的真丝都很稳定,这两个生意是她大部分的收入来源。 但她知道,二十多年后,会有一个伟大的党派诞生,它解救国人于水深火热之中,它需要资金的支持。 这也是程稚文一直在做的事情。 沈清希望自己能继续下去,为程稚文完成他未完成的理想。 所以接下来,她要继续做生意,赚更多的钱。 眼下,羽绒衣和真丝在未来能给她带来的财富,已能够一眼看到,要赚取更多利润,就要推出新产品,重新开发市场…… “哎呀!这不是沈老板吗?”一道尖锐的女生响起。 沈清回神,顿住脚步,站在楼梯上看向来人。 那人从柜台走来,站在楼梯下看着她,欣喜道:“是我呀!庄太!” 沈清回想几道,才想起这是几年前丝绸庄的客人之一。 她丈夫是一位华人银行家,因为工作从新加坡派遣到上海,她也跟着来了。 沈清穿来之前,本就要去新加坡工作,因此了解一些新加坡当地的风俗,跟这位庄太颇为投缘。 思及此,她赶紧下了楼梯。 庄太高兴地抱了下她:“沈老板,真的是好久不见!我早该猜到这个丝绸庄是你的!” 沈清笑道:“庄太好久不见,我又回上海了,你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我好呀!你呢?” “我也挺好的。” 沈清邀庄太上三楼办公室坐。 上楼梯的时候,庄太高兴道:“我几年前买的你的丝绸,到今日还在穿呢!那些个太太都夸你的丝绸好!” 沈清笑:“谢谢。” 庄太又道:“今晚那些太太刚好要去我家做客,沈老板你也一起来吧?我把你介绍给大家,让她们都来你这儿买丝绸!” 第241章 夫妻生活 沈清看着态度真诚的庄太。 她丈夫是新加坡华人、银行家。 沈清想到历史上二战时,这些海外华人为革命贡献了不少力量。 程稚文生前的工作,便是负责联系这些海外华人…… 如果她想继续程稚文的理想,日后便需要和庄太这个圈子的人打交道…… 思及此,沈清大方接受了邀请,傍晚便同庄太一起去了她位于黄埔的别墅。 庄太介绍了不少富太太给她认识,还展示了从丝绸庄购买的全部丝绸,尽力在为沈清拉生意。 这些富太太的另一半,在海外都有着一定的人脉和权力,沈清有心和这些人来往,便多坐了会儿。 离开的时候,也已深。 还好老许和何飞在外头等她。 进了马车,坐在车前室的何飞隔着车帘子说道:“这位庄太能处,看得出她是真心想和您交朋友。” 沈清也感觉出来了,心情不错。 交到新朋友还是很容易让人开心的。 想起今日是齐振恒回家的日子,沈清脸上的笑意本能地收起来,问:“大人可回到家了?” 何飞:“没瞧见,应当不回来了吧,这都多晚了。” 沈清紧绷的情绪登时松缓下来。 她现在很怕齐振恒回来。 一双龙凤胎周岁了,齐振恒见她重新出来做生意,也明白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好了,几次提出圆房的要求,都被她用刚好来例假给躲过去。 以至于后来齐振恒只要一回来,她就生理性紧绷。 马车越走越慢,进了花园,沈清撩起帘子一看,齐振恒的座驾不在,确定他今日没回来,她彻底放下心来。 马车在别墅门口停下,何飞下地,将脚踏垫好。 沈清撩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穿过檐廊,进别墅大门。 管家站在门口,对她鞠了一躬:“夫人,您回来了。” 沈清笑着点点头:“我吃过了,不用给我准备晚膳了。” “好的夫人。” 沈清直接上二楼。 脚刚踏上台阶,眼角余光瞥见厨房门口有一道瘦瘦的身影,顿住脚步看过去。 是一个丫头,低垂着脑袋站在那儿。 尽管光线昏暗,她也低着脸,但沈清还是能一眼瞧出是个标致的丫头。 沈清将此人上下打量几道,越发觉得眼生。 她没说什么,抬脚上了楼梯。 二楼小客厅,春菊和乳娘坐在沙发上打盹。 见沈清回来,春菊赶紧跟进房间。 接过沈清脱下来的披肩挂到衣架上,小声汇报着今日宅子里发生的事。 没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哪个小厮打瞌睡让她给撞见了,哪个丫头偷吃让她给抓到了。 沈清静静听完,问:“我方才在楼梯口见着一个脸生的丫头,什么时候来了生人,我怎么不知道?” 春菊说道:“那是乳娘的女儿!今儿刚来的!说是小姑娘不想嫁人,想跟着来上海挣钱,乳娘就跟管家说了下,让女儿进来做丫头了。” 沈清回想方才那张俏生生的脸,笑道:“小丫头倒是长得挺漂亮,是不是被地痞无赖瞧上了所以躲到这儿的?” “我看也是!那要让这丫头留下来么?” “那就让她留下来吧,不忍心看着这些姑娘被地皮流氓给残害了。反正宅子里也需要人干活。” 沈清说完,去看熟睡中的龙凤胎。 又是一年秋。 凉月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一双龙凤胎肉嘟嘟的小脸上。 沈清俯身吻了吻他们的脸颊,心满意足地拿上睡衣去洗澡。 洗完出来,竟见齐振恒俯身在小床前,笑着看酣睡中的龙凤胎。 沈清的情绪登时又紧绷起来,不太自在地走出浴室:“怎么这么晚还回来?我以为你会明日傍晚才回来。” 她快步走到衣柜前,拿出真丝睡袍套在身上。 正要系腰带,齐振恒忽然从身后抱住了她。 双手掐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靠近她耳边,低低说道:“就穿里头那身就好。” 里头那身,是一件沈清自己设计的真丝睡裙。 浅肤色的丝绸软软地覆在她身上,衬得她本就玲珑的身体越发的迷人,远看之下,仿佛不着一物。 她以为齐振恒今夜不会回来,便放心地不穿胸衣就出来了。 真丝睡裙下,傲然挺立。 方才她从浴室出来,齐振恒全看见了。 耳边男人的呼吸越发粗重急促,大掌从她腰间缓缓来到身上。 沈清难受得浑身都僵硬了,小声说道:“我来例假了……” “没事……”齐振恒搂着她,逼她正面自己。 他粗鲁地吻上她的唇,双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很快就把她带到床上。 他又高又壮的身子压到她身上,吻着她,将她的手抓到某处。 沈清很痛苦,浑身紧绷,手指攥得紧紧的,不愿意去抓他那个地方。 这一瞬间,她满脑子全都是程稚文,她感觉自己背叛了程稚文,她痛苦得泪流满面。 眼泪流淌到唇上,齐振恒也感受到了,错愕起身,看着痛哭的她,登时欲望全无。 他坐在床上,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拉起一旁的被子,帮她盖好。 “我去沐浴。” 说完拿着自己的睡衣,去了浴室。 却久久没有出现水声。 沈清知道他在自己解决,松一口气。 她下床去看龙凤胎,见俩孩子香甜酣睡着,这才回到床上。 她侧身躺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晚齐振恒明显不高兴了。 以往她每次回避夫妻生活,他都会安慰她,表示愿意等她,可这次,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再这么下去,他们迟早会爆发矛盾,然后分崩离析。 想到要跟齐振恒切割关系,沈清还是有点担心的。 齐振恒能给她和孩子带来安定的生活,如果切割了,她不知道自己和孩子们未来还会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 如今江深帮着素兰管理她在江州的生意,只剩下何飞和老许跟着她,真要出点什么事,何飞老许两个人是敌不过的。 几年前,赵员外派人在城外埋伏袭击她,那次有江深何飞两个人就被控制住了。 伸手再了得,对方人一多,四面夹击也顶不过。 如今齐振恒派了几位训练有素、武功高超的佩刀官兵装成小厮守着宅子,能给她和孩子们最大的安全。 沈清知道自己这样很自私。 为了自己的利益,她让齐振恒娶自己,可又不愿意跟他过夫妻生活,不愿意让他有自己的后代…… 她让他在最需要女人的年纪,像守活寡一样…… 身后,浴室门开,齐振恒洗好出来了。 他走去看一眼龙凤胎,这才回到床边坐下。 沉默地坐了片刻,他掀被上床,直挺挺地躺着,不言不语的。 沈清鼓起勇气,翻身抱住他。 他顺势将她搂到怀里,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 明亮的大眼睛盯着虚空,说道:“我今日去了永州一趟,所以才回来这么晚。” 沈清意外,撑起身子看他:“去永州做什么?” “半年前,稚文被处决了后,我不是进京一趟么?” 第242章 灵魂陪伴着 听到程稚文的名字,沈清耷拉下唇角,心里堵堵的。 齐振恒看着她,说道:“当时我交代那处理尸首的官员,务必要将稚文的身体和头颅缝上,保证身体的完整,好好安葬。” 沈清闻言,心碎不已,眼眶涨得通红,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前些时日,那官员写信告诉我,有机会将稚文的尸骨偷出来,问我要不要花钱将稚文埋到老家,我同意了,让他安排车马,送稚文回永州,埋在程氏墓园里……” 沈清泪流满面地看着他:“程稚文的墓做好了是吗?所以你今日前去永州看他?” 齐振恒点点头:“我告诉他安心走好,我会替他照顾好你,也会坚持奏请皇上继续维新之路。” 沈清心痛大哭,却又不敢哭出声,以至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齐振恒将她抱到怀里,安抚道:“等以后时机成熟,我带你去看他。” 沈清抽抽噎噎道:“明日……明日你就带我和孩子们去……可好?” 齐振恒压低声音:“不行。眼下不行。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朝廷的诱饵。如果朝廷要以此来抓捕稚文的后代,而你在这时带着孩子们出现在他墓前,那是很危险的事。” 沈清崩溃大哭。 …… 得知程稚文的墓地在永州,沈清越发坐不住。 可齐振恒说的句句在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去看程稚文。 她只好让何飞跑一趟永州,亲自确认程稚文的墓安好,并且请两个人看好程家的墓园,定期清理程稚文的墓。 何飞几日后回来,汇报道:“程先生的墓做得挺好的,我找了师父在庙里为他超度,也找了两个守墓人照看着墓园。” 沈清点点头,没说什么,神色悲怆地望着窗外某个方向。 何飞看过去,登时也明白她望着的那个方向,正是程稚文位于上海的别墅的方向。 “师父找到程先生的灵魂了,说程先生的灵魂在上海陪着他的妻子和儿女。” 沈清错愕地看向何飞,声音压得极低:“你跟师父说了,程先生有子女在上海?” 何飞摇头:“我怎么可能去说那个……我啥都没说,只给了程先生的生辰八字。” 沈清松一口气:“那这个师父倒是有点本事,程先生家里几口人、地点都蒙对了。” 何飞挠了挠脑袋:“反正不管怎么样,程先生的灵魂已经找到家了。” 沈清悲伤道:“家?是我和齐大人住的地方吗?” 如果程稚文的灵魂真的守护着她和孩子,看到她和齐振恒同床共枕,孩子们喊齐振恒“爹”,他会很难过吧。 想起这些,沈清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到齐振恒的坐骑在花园里,情绪越发沉重。 她一言不发地进了客厅,管家赶紧道:“夫人,大人从驻地回来了。” “我知道了。” 沈清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 齐振恒在和一双龙凤胎玩,乳娘和春菊在旁边候着。 见沈清上楼,春菊赶紧跟过去,伺候她更衣。 齐振恒很快也进了屋,在浴室的镜子前,从身后将沈清抱住:“几日未见,夫人可曾想念为夫了?” 沈清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想起何飞那句话—— 程先生的灵魂在上海陪着他的妻子和儿女。 她忽然激动地推开齐振恒,尖叫道:“别碰我!” 齐振恒保持张着双臂的姿势,错愕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沈清这才回过神,转身,歉意地看着齐振恒:“对不起,我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 齐振恒脸色一变,但很快上前来拥住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和为夫说,为夫帮你去教训那些人!” 沈清浑身僵硬地摇头:“没有……没事。” “没事就好。” 齐振恒低头,吻她的额头。 这一次,她没躲掉,被他狠狠地含住了嘴唇。 男人呼吸粗重急促,手从她褂衣下摆探了进去,精准地揉住她胸前的隆起。 她哭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泪水模糊中,她好像看到程稚文也出现在镜子里。 他双目通红,血水从眼眶里滑落。 沈清哭得越发伤心。 这下,齐振恒也没性致了,放开她,冷冷地盯了她半晌,转身离开了浴室。 沈清抱着双臂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 这一瞬间,她又冷静了下来了。 齐振恒在驻地辛苦工作了四五日,每次回来来,都要骑上两三个时辰的快马,才能回到这里,小住两日,又得骑马回驻地。 他没法坐马车,因为马一旦拉了车,速度就慢下来,绗州到上海,往往得走上一日。 他每次为了快点回家见她们母子三人,所以都自己骑马来回。 风雨无阻地奔波了半年,原本白净的皮肤黑了粗糙了。 他原本可以在驻地过很滋润的生活,高官厚禄、美女在怀、子女绕膝…… 眼下,他不仅奔波劳累,且连最基本的夫妻生活都得不到…… 思及此,沈清立刻站起身,夺门而出。 她要去跟齐振恒商量纳妾的事情。 齐振恒不在房里,她寻去了书房,却瞧见…… 第243章 她好像看到程稚文了 乳娘的女儿也在书房里。 穿一身月白色的掐腰斜襟睡衣,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从颈肩沿着高耸的乳房垂到小腹。 她一张脸红彤彤地,低垂着脸站在书桌边。 而齐振恒,开着小台灯,坐在那儿看书。 沈清敲了敲门。 齐振恒抬眸看过来,没说什么。 沈清问:“现在有空吗?我和你商量点事儿。” 齐振恒阖上书本,低声对乳娘的女儿说道:“出去。” 小姑娘欠了欠身,红着脸“哎”一声,就要退出书房。 从沈清身边经过时,沈清闻到她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 沈清打量她几道:“站住。” 小姑娘顿住脚步,不敢抬头看她。 “抬起头来。” 小姑娘怯生生地抬起头:“夫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夏竹。” 沈清点点头:“我知道了,下去忙吧。” 夏竹欠了欠身,离开书房。 沈清冷冷收回视线,把书房的门关上,走到书桌前,在齐振恒对面坐下。 齐振恒也看着她,眼底是未散尽的欲望,显得眼神又深又沉。 沈清轻咳一声,说道:“你要不纳个妾吧?” 齐振恒震惊地看着她,一时没说出话来。 空气凝固了。 沈清转头看一眼书房门,说道:“夏竹看着还行,小姑娘年纪不大,但看上去挺乖巧。” “啪”的一声,沈清回头看去。 就见齐振恒狠狠将书册甩到桌上,瞪着一双又大又红的眼睛望着沈清:“你就这么排斥我?宁可让我纳妾,也不想跟我过夫妻生活?” 这是齐振恒第一次对沈清发脾气,但不是沈清第一次瞧见他发脾气。 自从他们在广州再相见,他就从过去的温文尔雅,变成了暴躁人格。 一点不大的事情都能惹得他大发脾气、破口大骂。 沈清有点不舒服,但还是解释道:“纳妾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你常年在驻地,需要一个女人照顾你的生活。” “这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你?”齐振恒气得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你别忘了!你才是我的妻子!你理应照料我的生活!” 沈清闭了闭眼睛:“再过几年吧,等孩子们都长大了,生意也稳定了,我就跟你一起去绗州。” 齐振恒的脸色这才稍稍转好。 原本爆炸的情绪平复几分,声音也缓和了:“我不纳妾。” 沈清叹气。 知道他不纳妾还是因为在意自己,可这份在意,真的让她觉得好煎熬。 …… 翌日,齐振恒没有赶着回驻地。 他这次在上海的家中多住了几日。 沈清不太想跟他碰面,便日日在丝绸庄待到深夜才回家。 每次回去,一双龙凤胎在乳娘和春菊的照料下,早已熟睡。 齐振恒也睡着了。 他的作息跟大部分清朝男人一样,早睡早起。 沈清每次都蹑手蹑脚地进屋去,不吵醒他,天未亮又赶在他醒来离开房间。 因为他晨起时,比晚上还缠人。 这一日,沈清在丝绸庄二楼整理秋季新品。 庄太带着朋友来了,给了她一份请柬,邀请她晚上参加自己丈夫的生日会。 沈清有心结识东南亚的权贵,便应下了这份邀请。 她精心挑选了一件顶级真丝衬衫,仔细包装在礼盒里,带着前往庄家。 入夜后的黄埔街灯火璀璨,庄家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别墅一楼开着舞会。 沈清进了客厅,在人群中找到庄太,跟她挥了挥手。 庄太随即挽着自己的丈夫上前来,为他们介绍。 沈清将礼物送到庄太手上。 庄太没想到她会带礼物,惊喜地抱了她一下,挽着她去认识其他富太太。 一圈走下来,沈清才发现,几乎整个上海的名流的妻子都来了。 她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在脑中画出一张关系网,但凡有一条线能触碰到程稚文的理想,她都会格外注意。 而参加这场生日会的,除了太太们,还有她们的丈夫。 女人们在楼下聊天,男人们则在二楼喝酒。 庄太要带沈清上二楼去跟那些男人打招呼,沈清拒绝了。 这些男人的身份,她已经通过他们的妻子知晓了,没必要再亲自去结识这些男人。 生日会进行到晚上十点多,终于要结束了。 沈清没有带伴侣,便陪着庄太一起送客。 她内心感谢庄太为自己介绍了富太太们,不仅照顾她的生意,还令她有机会结识东南亚的人脉。 这些人脉,对程稚文的理想有诸多的帮助。 这也是她能为程稚文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想起程稚文生前,在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里,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可到头来,她却怀着他的孩子嫁给了别的男人。 何飞说,大师看到程稚文的灵魂已经进入他们上海的家中,陪伴她和孩子们。 也因为这样,他的灵魂会看到孩子们姓“齐”,喊齐振恒“爹”,也会看到她和齐振恒那从未成功过的夫妻生活…… 想到这些,沈清越发的难过,一股沉重的情绪从胃底直直顶到喉咙,堵得慌。 眼眶也烧烧的,很快就模糊成了一片。 泪眼模糊中,她好像看到程稚文了。 他瘦了很多,穿一身白色西装、黑色皮鞋,头戴黑色羊绒礼帽,整个人儒雅、清隽。 坏笑地看着她。 这个笑容,仿佛消融了这八年的分分合合,把她又带回他们初见的那个午后。 那一年,她十九岁,还未生儿育女、没有爱人,浑身上下毫无软肋。 她风风火火地做生意,大大咧咧地爱上他。 她不知他内心的背负,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处境也会成为他的威胁,最终令他亡魂刀下…… 如果时光能重来,她一定会在一起去英国的那一年,将他留在伦敦…… 那样,至少能够保住他一条命。 “程稚文……”沈清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地朝他走去。 “哎沈老板……”庄太拉住她,“你怎么啦?怎么哭啦?” 沈清回过神,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再看向那个方向—— 白衣男子匆匆离开花园,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我没事,我先回去了。”沈清挣开庄太的手,本能地朝白衣男子消失的方向奔去。 第244章 你为何抱着我的丈夫? 白衣身影拐入黑暗幽深的巷子。 沈清一路跟在他身后。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不是程稚文,程稚文已经死了,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只是一个有点像他的人而已。 可她的心,却驱动着她朝那道身影奔赴而去。 巷子很长很黑,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程稚文在前面,那道白色的身影就像她的光,她向着自己的光奔赴。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从又黑又深的巷子,来到有灯的黄浦大街,最后进入一家酒店。 可当她进入光线充足的饭店,却瞧不见那道白色的身影了。 她慌慌张张地上了饭店二楼,沿着无人走廊继续往下走。 白色身影没有…… 程稚文不见了…… 沈清心急到痛哭,泪流满面地朝前走,忘了自己已经越走越远了。 忽然一道力量将她扯了进去。 后背猛地一撞,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重重的关门声。 她重新陷入了黑暗中,一双温热干燥的手,不轻不重地扣住了她的喉咙。 她回过神,哽咽地问:“是你吗?” 对方没有说话,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程稚文,是你吗?”沈清崩溃大吼,“你是不是程稚文?” “我不是程稚文。” 男人声音沉稳磁性,细听之下,还有明显的外地口音,一点都不像程稚文那种字正腔圆、带着戏谑的口音。 沈清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抱住了他。 她崩溃哭道:“不!你就是程稚文!你就是他!你一定是回来看我了是不是?呜呜呜……” 眼前一闪,一室光明。 沈清难以适应地闭了闭双眼,再睁眼,就见自己抱着的男人,真的是程稚文。 她惊喜地望着他,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感受皮肤的温热,低声喃喃道:“程稚文……你还活着……” 男人眼神冷漠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你是谁?你为何抱着我的丈夫?”一道女声尖锐道。 沈清闻声看去,就见一个长得颇有异域风情的长发美人站在房门口看着她。 对方穿着一身红色带蕾丝的真丝睡裙,领口低到看见了深深的乳沟。 沈清错愕地看向男人,问:“她是?” “我妻子。” …… 沈清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 她没带雨具,一路淋着来到庄太家。 庄家还未熄灯,仆人在收拾宅子,瞧见她淋着一身站在门口,忙去请庄太下来。 庄太见着她这副模样,也吓一跳,赶紧将她请进家中,让仆人拿来浴巾给她擦。 “沈老板,你方才不是走了吗?哎呀怎么淋成这样呀!” 沈清却问道:“今夜前来参加生日会的,是不是有一位穿着白色西服的年轻男子?” “白色西服?”庄太回想片刻,没想起来,于是去问丈夫。 庄先生从二楼下来,在沈清对面坐下,问道:“沈老板找那位白西服的男子可有事?” “我觉得他跟我一位失踪的同乡很像。” “你家乡在哪里?” “永州。” 庄先生笑笑:“那不可能。何丹青从小在南洋长大,怎可能是你永州老家的同乡。” 沈清不信。 程稚文他们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包装身份。 当初不也把她包装成英国回来的华侨吗? 庄太惊讶道:“原来是丹青呀!” 沈清立即问道:“您知道这位何丹青的事迹吗?” “知道呀!” 聊起八卦,庄太整个人都精神了,说道:“何丹青的爹可是何朝年!” “谁是何朝年?” “何朝年就是南洋富商呀!被柔佛苏丹封为‘甲必丹’呢!” 见沈清一脸茫然,庄太解释道:“甲必丹就是华侨领袖的意思,有资政头衔的!” 说完,看向丈夫:“老公我没记错吧?” 庄先生点点头:“没错。” 庄太又看回沈清:“总的来说,何丹青他爹,在南洋很有地位,连柔佛国王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跟清政府封赏的那种爵爷也差不多了!所以柔佛国王把自己最喜欢的侄女许配给了何丹青呢!” 沈清想起他房中那个穿红色睡裙的女子。 那个他口中的妻子的女子。 所以那姑娘,就是柔佛皇室的人吗? 沈清头有点疼。 她整个人很混乱,强撑着精神问庄太最后一个问题:“何……丹青,会在上海待多久?” 庄太看向丈夫:“老公你知道吗?” 庄先生摇头。 …… 沈清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何飞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着她回来,紧张地上前去,压低声音问道:“您去哪里了?老许等了您一晚上,方才回来看你没在,又出去找了。” 沈清没吭声,茫然地往前走,连齐振恒停在花园里的坐骑都没发现。 何飞亦步亦趋地跟着:“大人回来了,等了您一晚上,好像有点不高兴。” 沈清闻言,顿住脚步,看向二楼的书房。 灯还亮着。 她忽然拔腿往楼上跑,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激动道:“程稚文还活着!程稚文还活着!我晚上见着他了!” 齐振恒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她,咬了咬牙,问道:“所以你今夜是见着了和他相像的人,才这般晚回家的?” 沈清无暇去理会他言语中的酸意,疯魔般地重复道:“程稚文还活着!我晚上见着他了!既然他当初有办法把我换出来,那他就有办法把自己换出来!他肯定还活着!不会错的!” 她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低头去看自己的身子,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和过去相比,差别会很大吗?我生过孩子,是不是都不一样了?” 齐振恒怒极,阔步上前来,拽着她的手腕,怒道:“程稚文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他的头和身体被砍成两半丢在尸山上!他死了!他不可能活下来!” 沈清捂着耳朵:“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是看错了!” 齐振恒吼道:“人有相似!就好比程稚武,长得跟他也有七八分相像!你别再傻了!程稚文他已经死了!” 沈清尖叫:“你骗我!我不厅!” 男人的暴吼声,女人的尖叫声、哭声,响彻宅子。 春菊站在书房门外,担心得直流泪。 第245章 心里还有程稚文 乳娘也凑到门口,问春菊:“大人和夫人发生啥事儿了?吵得这么凶?” 春菊回过神,抹了把眼泪,说道:“能有啥事儿?夫妻还能有不吵架的吗?” 乳娘又听了会儿:“谁是程稚文?大人说程稚文死了,夫人说他没死。到底谁是程稚文?” 春菊火了,动手推乳娘:“关你什么事儿?赶紧去带孩子!” 乳娘“哦”一声,又看一眼紧闭的书房门,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对面房间。 书房内。 齐振恒和沈清已经停止了争吵。 他抱着沈清,不断地亲吻她的发顶,柔声道着歉:“我明日就去查这个像稚文的人,我去确认他是不是稚文,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沈清没什么反应任由他抱着,拥着回房间。 进屋时,乳娘在照看熟睡中的龙凤胎。 齐振恒严肃道:“出去吧。” 乳娘随即退了出去,门关上前,好奇地多打量了俩人两眼。 门关上,齐振恒抱着沈清坐到床上。 “我去查,但你要答应我,不管他是死是活,咱们都好好过日子行不?把一双儿女养大,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咱们携手到老,这难道不好吗?” 沈清盯着地板,没反应。 她心中全是那个叫何丹青的男人的身影。 齐振恒抱了她一会儿,开始吻她。 她茫然地躺在床上,直到双腿被分开,她才回过神来,尖叫着推开齐振恒,抓过一旁的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 齐振恒挫败地坐在床上,冷冷地看着她:“你到底是看不上我,还是心里还有程稚文?” 她沉默,没否认。 齐振恒忽然捏拳锤了一下床铺,起身穿上睡袍,摔门离去。 沈清回过神来,下床去看一双儿女。 她坐在孩子的小床边,默默流泪。 齐振恒一夜未归,翌日一早又出发去了驻地。 他似乎有意在躲开沈清。 沈清倒也乐得轻松,时辰一到就去了丝绸庄。 然而无心工作,思前想后,傍晚又去了昨日的饭店一趟。 她径直去了昨晚那个房间,鼓起勇气敲门。 可敲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开门,服务员路过,说道:“请问您找谁?这屋没人住。” 沈清往后看了几眼,没错,就是这间。 她急切地看向服务员:“我昨晚还上这屋找人的,怎么可能没人住?” “一大早退房了。” 服务员说完就要走,沈清跟上去,问:“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换别的饭店或客栈了吗?” 服务员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推着卫生车进了楼梯间。 沈清又去前台打听,很正常的什么都没打听到。 她又急匆匆去找庄太,庄太答应帮她打听,安抚她先回家等消息。 沈清在家中等了两日,终于等来庄太的消息。 “何丹青和妻子还在上海,你找他们有事儿吗?” 沈清低落道:“我还是觉得他很像我的同乡。” 庄太叹气,看着她,想了想,问道:“像你以前的爱人吗?” 沈清一惊,没承认也没否认,转而问:“您知道他们现在在上海哪里吗?” 庄太摇头,笑着拍拍她的手,劝道:“都是女人,我懂。我把你当姐妹,我得跟你说实话——何丹青是何家三公子,何家在南洋势力庞大,这个家族的三个继承人,从小在南洋人眼中长大,不可能是你永州的老乡。” 沈清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没有多言,同庄太道别,离开了庄家。 她心中还是坚信何丹青就是程稚文,但除了她,没有人会相信,眼下,或许只能找江深何飞聊一聊。 沈清回到家中,立即让何飞打电报给江深,让他尽快从江州回来一趟。 过了两日,江深就出现在了丝绸庄三楼。 沈清看着他和何飞,说起自己在庄家见到了这么一个和程稚文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江深不言不语的,凝眉不知在想什么。 何飞则显得很开心:“太好了!程先生还活着!太好了!” 沈清看着他们俩,说道:“我希望你们去查,用所有你们能用到的办法,去确认何丹青就是程稚文。” 何飞连连点头:“好!我们立刻就去查!” 江深却道:“如果这位何丹青就是程先生,那他换身份,定是有他的道理,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去拆穿他。” 何飞想想,也有道理:“确实也是,万一因为我们查出他就是程先生而坏了事儿,那咋整?” 沈清激动道:“我就是想知道程稚文是不是还活着!我没有想害他!” 见江深何飞都不帮自己,她红了眼眶。 何飞没敢再说什么。 江深一脸严肃地问:“您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知道他是不是程先生?他是,您要如何?他不是,您又要如何?” 何飞去拉他:“你干嘛呢?怎么这么说话?” 江深看着沈清,说道:“一旦您证实了他是程先生,您必然会想接近他,那样他不就因为你而暴露了?反过来说,您证实了他不是程先生,那您应当也会去接近他,因为他和程先生长得实在太像。” 沈清震惊地看着他,喃喃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这是本能,和程先生在一起的本能,驱使您去探究这件事。” 沈清大吼:“我爱他!就算是本能,我有错吗?!” 江深面无表情地说道:“您如今已经巡抚夫人,再说爱程先生,着实不合适。” 沈清快崩溃了。 她没想到江深和何飞也不愿意自己去和程稚文相认。 似乎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用各种各样的办法阻挠她去找程稚文。 想起当初被迫和程稚文分开的事,沈清就又痛又恨,恨嗖嗖盯着江深说道:“你别忘了,当初是你们把人放进院子,程稚文才会被带走!如果他真的被清廷杀害,也是你们害的!如果没有你们放人进院子,他就不会死!” 江深闭了闭眼睛,说道:“这是组织的决定。” “那你就效忠你的组织去吧!”沈清双眼赤红,单手指门,“你给我滚!滚回你的组织那儿!” 何飞见状,赶紧去拉江深:“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 江深看一眼沈清,朝她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沈清哭着转身。 她望着何丹青昨夜住的那个饭店的方向,默默流泪。 她在心里问自己,真如江深所言,她魔怔了一样地想找程稚文,真的是想继续和他在一起吗? 没有答案。 她也不知道。 “夫人,我虽然嘴笨,但有些话,我还是得跟您说。” 第246章 亲昵地吻了吻她的唇 何飞走到她身后,小心说道:“咱就是说,即便那位何先生是程先生,但您如今也不适合去找他。您是朝廷命官的夫人,程先生是革命党,您去找他,对他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您想他活着,最好还是……” 沈清听明白了,哭着点点头:“我知道了……” 何飞退出了账房。 沈清一个人坐了一整日,直到入夜,才稍稍收拾了下,回家。 龙凤胎刚吃完饭,在客厅里屁颠屁颠地走着路,好奇地这里抓抓那里抓抓,可开心了。 看到她回来,跑过来扑进她怀里,奶声奶气地喊道:“娘……娘……” “哎,娘回家了,娘好想你们。” 沈清亲了俩人奶噗噗的脸颊一道,整颗心都满足了。 这一双女儿,是她如今所有的安慰和寄托了。 …… 很快迎来了立冬。 上海下起了小雪。 沈清站在家中廊桥下,看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 春菊为她披上披肩,小声说道:“大人有好些时日没回来了,您有给他写信吗?” 沈清摇摇头:“没有。” 春菊担心道:“夫人,大人现在正值血气方刚,夫妻俩太长时间没在一起,可是要出事的……” 沈清没说什么。 齐振恒即便回来,他们也做不成什么。 她想起了为齐振恒纳妾的事,转身看向屋内。 夏竹蹲在客厅的地板上擦地毯,小姑娘腰细屁股圆,人也乖巧勤快,如果她跟着齐振恒到驻地去,应当能把他的生活照顾得妥妥帖帖吧? 可转念一想,小姑娘本来就是因为不想嫁人才来上海挣钱,她又让她成为齐振恒的小妾…… 这一想,沈清登时觉得为齐振恒纳妾的想法实在不妥,侵害了夏竹的权益。 夏竹有权力选择自己想要的另一半和婚姻,也有权力拒绝婚姻选择一个人生活。 三妻四妾剥削了女性的婚恋自由,利好了男权,如果她今日帮着齐振恒纳了妾,那么她也成了男权的伥鬼。 沈清忽然清醒过来,将目光从夏竹身上收回。 正想转身进屋,花园的门忽然开了。 齐振恒和四位保镖,分别骑着马进了花园, 沈清顿步,拢了拢披肩,站在廊桥下看着他。 马匹缓步走到宅子大门口,他坐在马背上,垂眸望着沈清。 头上的冬帽沾满了白白的雪花,鼻头被冻得通红,拉着缰绳的双手,粗糙红肿。 这么冷的天,从驻地快马加鞭几个时辰赶回来,要被冻坏了吧。 沈清心生不忍,走到马下,仰着头看他,说道:“你好些时日没回来了。” 齐振恒一脸沉重地望着她,没说什么,跳下马来,进入宅子。 沈清跟进去。 他先去跟孩子玩了会儿,沈清在旁边陪着,见他上楼去,她也跟着上去。 她始终还记着他上回回来时,答应过她,要去查程稚文的事情。 但怕他又发脾气,她这回没主动问,只是跟在他身旁,想看他会不会主动说起。 接过他脱下来的冬袄挂到衣架上,又去浴室为他放热水。 他一声不吭地进浴室,洗好澡出来,已经换上一身清隽的白色开襟真丝睡衣。 那睡衣是沈清亲手为他裁制的,穿上去特别柔软舒服,他每每穿着这身睡衣入睡,都如同怀抱沈清柔软的身子。 “我听说狮银行长夫妻特别照顾咱们的生意,他太太也和你情同姐妹。”齐振恒说道。 沈清转过身看他,点点头:“是的,庄太是我的老客户了,对我很好,上个月,庄先生生日,她还邀请我参加生日会。” 齐振恒点点头:“明儿我生日,咱们也在宅子里开生日会,也把庄氏夫妇请来。” 沈清有点意外,但没表现出来,佯装寻常地说道:“我为你准备了生日礼物,不过在丝绸庄,明晚我拿给你。” 齐振恒看了她会儿,走上前来,将她拥入怀里:“谢谢夫人。” 沈清浑身僵硬地任由他抱着,抱了会了,见他没有要提起的样子,便小声问道:“那个何丹青的事情查了吗?是不是稚文?” 齐振恒嘲讽地笑了笑:“是不是稚文,明日你就知晓了。” …… 沈清着实没想到,齐振恒说的明日她就知晓了,是直接将何丹青夫妇邀请到宅子里。 当时沈清在楼上带孩子玩儿,春菊忽然冲上来,哆哆嗦嗦道:“夫人……夫人……怪事啊……您快下来看看吧!” 沈清连忙将孩子递给乳娘,跟着她一起下楼:“怎么了?” “有一个男人,他长得和程二少一模一样……穿着白西装,鬼啊……” 沈清赶紧捂住她的嘴巴,严肃道:“你瞎说什么?!” 春菊登时不敢再乱说。 沈清咽了咽嗓子,站在楼梯转角平复气息。 是何丹青来了吗? 是齐振恒把他叫过来的吗? 齐振恒想做什么? 她一颗心紧张得扑通噗通直跳,平复半晌情绪,提着裙摆下了楼。 一楼,庄氏夫妇和那个像程稚文的男人坐在客厅,同齐振恒愉快地聊着天。 看到她下楼去,齐振恒登时朝她招了招手:“夫人,庄行长夫妇等你许久了,快过来。” 她缓步朝他走去,跟在座的人微笑道:“欢迎各位来我家。” 庄太打量一道四周,说道:“沈老板你这处宅子好呀。闹中取静,比我们那儿好多了。” 沈清谦虚笑笑:“陋室而已,让庄生庄太见笑了。” 话刚说完,手腕已是被齐振恒攥住,一把扯进了他怀里。 他抬高一侧手臂,将她揽进怀中,亲昵地吻了吻她的唇…… 第247章 今日不想再放你走了 沈清本能地躲了下,不让齐振恒亲吻自己。 她看向何丹青。 就见他也在看着自己,但眼神很淡,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沈清死死地盯着他,他很快就把视线移向齐振恒。 沈清不动声色打量他。 他今日依旧一身白西服,清隽的眉目,与程稚文如出一辙。 他的眉骨、眼窝、鼻梁、嘴唇……这些地方,沈清凝望过多次、亲吻过多次,她死都不会忘了他的样子。 他就是程稚文没错! 齐振恒和庄氏夫妇聊了会儿,视线移到何丹青身上,笑道:“今日特地请何先生过来,是因为我听说何先生与我一位故友长得有七八分相似,方才一见何先生,差点真以为我的故友死而复生了呢!” 他说着,就看向了沈清,眼神宠溺亲昵:“夫人你是不是也差点认错了?” 庄氏夫妇明知道沈清疯狂地找过何丹青,但眼下俩人什么都不敢说,只讪笑着说“人有相似”。 齐振恒笑笑,没说什么,忽然差人去唤乳娘下来。 乳娘小跑着从二楼下来:“大人您找我有事吗?” 齐振恒道:“去把孩子们带下来玩儿,下面人多热闹。” “哎好嘞。” 沈清回神,压低声音为齐振恒:“带孩子下来做什么?” 齐振恒靠向她耳边,态度亲昵地小声说道:“你不是想知道他是不是稚文吗?我现在让你知道。” “不!”沈清低吼,“不可以!” 她就要起身去阻止乳娘,但齐振恒用力攥着她的手腕,她站起来又被他拉了回去,揽进怀中。 乳娘和春菊,抱着一双龙凤胎下楼来。 齐振恒放开沈清,笑着朝龙凤胎拍了拍手:“程安、程希,到爹这边来。” 一双龙凤胎登时从乳娘和春菊的怀中挣了下来,咯咯笑着朝齐振恒跑来,一下扎进他怀里。 齐振恒一手抱着一个,抱着他们坐在大腿上,亲了亲孩子们的脸颊。 孩子们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朝他怀里躲去。 两个孩子都很白,发色稍黄,毛茸茸的,看上去很可爱。 齐振恒疼爱地将他们抱在怀里,不时亲吻他们的毛茸茸的头发。 看得出他很爱这两个孩子。 庄太笑着看向沈清:“是龙凤胎呀!多大了呀?真可爱呀!” 沈清咬唇看向何丹青。 她还没做好让他知道他们有孩子的准备。 “中秋刚过周岁生日。”齐振恒似笑非笑地看向何丹青,“算起来一周两个月左右。” 沈清咬唇,没敢去看何丹青的表情。 如果他是程稚文,他知道孩子们一周两个月大,就会知道这是他的孩子。 思及此,她鼓起勇气看向何丹青。 何丹青也看着她。 那双和程稚文一模一样的眸子,毫无情绪。 沈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齐大人以后打算把孩子们送出去留学?”庄先生问道。 齐振恒怀抱俩孩子,低头去看他们,笑问:“我们程安以后考科举,做状元,当朝廷命官可好?” 齐程安奶声奶气道:“好。” “我们程希不要念书了,就在家给爹养着,养得漂漂亮亮的,长大进宫当娘娘,好不?” “好呀~” 齐振恒朗声笑起来。 沈清没阻止他。 她知道他在故意刺激何丹青,想看何丹青会不会泄露身份。 他先是公开了孩子们的生辰,让何丹青知道这可能是他的孩子,再表示将来要让孩子们效忠清廷—— 如果何丹青是程稚文,那么这会要了他的命。 他是革命党,他最痛恨的就是清廷,齐振恒却想让他的子女效忠清廷! 沈清不动声色看向何丹青。 就见他面色依旧,眼中一点涟漪也没有,甚至一眼也没去看孩子们。 沈清也迷茫了,她甚至有一种何丹青可能真的不是程稚文的感觉。 …… 送完庄氏夫妇,沈清和齐振恒返回二楼房间。 一关上门,沈清就冷冷道:“你今夜所有的行为,都是在试探他,我知道。” 齐振恒冷笑:“所以你现在接受了他不是稚文的事实?” 沈清不答反道:“但请你以后不要再在孩子们面前提什么考科举、做娘娘的事!” “做朝廷命官,做娘娘不好么?权力滔天、锦衣玉食!若日后成了皇后、太后,那更了不得!” 沈清怒道:“迂腐!” 时隔多年,她再次骂齐振恒迂腐。 齐振恒却丝毫不气,反而是抱住了她,柔声说道:“今夜你也看到了,何丹青不可能是稚文。” 沈清没吭声。 她相信何丹青就是程稚文! 即便全世界都不相信他是程稚文,但她信! 她什么都没说。 事已至此,说明齐振恒在找回程稚文这件事情上,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她还是得靠自己! “答应我,忘了稚文,从此咱们一家四口好好过日子,行不?” 沈清挣了下双臂,没挣开。 很快就被齐振恒拦腰抱起,抱到了床上。 他一米八十几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她依旧像以前那样躲着、逃着,却发现怎么都挣不开。 “原先你能逃开,是因为我想放过你,今日我不想再放你走了……” 齐振恒说完,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沈清呜咽地挣扎着,使劲去推他,眼泪在眼眶里滚动。 齐振恒撕她的衣服,手从裙摆下面探了进去,握住了她的小腿,一路往上,来到大腿根,最终摸向了腿心。 沈清尖叫着推他,没用,就抬腿踢他。 他一手抓住她的腿,另一手在她腿心轻抚着。 沈清绝望大哭,抬起另一条腿胡乱踢着,竟踢中了齐振恒的腹部。 他“嗷”了一声,立刻用手去捂住腹部。 沈清重获自由,趁机逃下床。 齐振恒捂着肚子,转身看着她,眼里全是失望。 “你打算一辈子如此?”他吼道,“我就问你,你要拒绝我到什么时候?!” 见沈清不吭声,他红着眼睛问:“我的生日礼物呢?” 沈清才想起来白天太忙了,竟忘记为他准备礼物。 见她这般反应,他全懂了,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我。” 说完,摔门离去。 第248章 大人他昨夜把小女给…… 齐振恒一夜未归。 沈清也一夜没睡。 天还没亮,她就起身走到窗前,抱着双臂,看着花园里的汗血宝马。 那是齐振恒的坐骑,马在,人就还在。 一夜没回房,应当是去书房睡了。 沈清躺回床上,稍稍眯了会儿,半睡半醒间,听见有马蹄声,醒来后,齐振恒的马没在花园里。 她换了衣裳下去吃早餐,很快就去了丝绸庄。 午后,庄太来了,关心道:“齐大人没发现您和那位同乡的事儿吧?昨儿见他表现反常,我猜他应当是在试探何丹青。” 沈清笑笑:“不是的,他也是听我说起有这么一个人,像我们的同乡,他才让您先生邀请他一起参加生日会的。” 庄太按了按胸口:“那就好那就好,万一因为这个何丹青,害得你和大人有了矛盾,那我就真的是罪过了!” “不会的。我们关系挺好的,您不要多想。” 庄太点点头,拿起样册选新花色。 她要了一匹酒红的丝绸和同色系蕾丝,让沈清为她做两套性感睡衣。 沈清为她量体围:“庄太,您身材可真好。” 庄太叹气:“为了留住老公的身心,没办法呀!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 沈清在纸上记录她的围度,笑道:“庄先生看上去不像是会有花花肠子的人,您安心呀。” 庄太嘲讽地笑了笑:“就没不偷腥的男人!我说你家齐大人,你也得看紧了!别老是分居两地的,容易出事儿!” 沈清将软尺围上她的腰,说道:“我倒是希望他纳妾去,这样我也乐得清净。” “那不行的呀!多个小妾,要给你的日子添堵的……” 庄太一直到丝绸庄打烊才回家。 沈清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瞧见她的马车进了花园,管家随即跑过来,说道:“夫人,出事儿啦!” 沈清神经一跳,立即问:“出什么事儿了?” “乳娘一整日都哭哭啼啼的,也不带少爷和小姐,拉着女儿坐在您房门口哭呢!” 原来是乳娘的事。 沈清紧绷的神经松解下来:“没事,我处理,你先去忙吧。” 她看一眼齐振恒平日停马的地方。 这么晚了,马不在,这是回驻地了吧。 沈清叹了叹气,走进家门,上了二楼。 乳娘和女儿坐在她房门口,看到她上来,立刻哭天喊地。 沈清上楼去,严肃道:“你们俩都坐在这儿,孩子呢?谁带?活儿?谁做?” 乳娘哭天喊地:“夫人呀,你得为小女主持公道呀!” 沈清皱眉:“什么意思?” 她去看夏竹,就见她发丝凌乱地垂着脑袋。 “怎么回事儿?”她再次开口。 “大人……大人他……” “大人怎么了?” “大人他昨夜把小女给……给临幸了!” “什么?”沈清看向夏竹,“夏竹,你抬起头来。” 夏竹抬头看向沈清。 嘴唇红肿、脖子上几道草莓印。 沈清闭了闭眼睛:“夏竹,你去书房等我。乳娘,你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转身要进书房,乳娘爬上来一把抱住她的腿,哭道:“夫人,你一定要为夏竹主持公道呀!我们黄花大闺女,不能就这么无名无分地被糟蹋了呀!” 说完,从袖袋里拿出一块床单剪成的碎布,展开给沈清看:“您瞧,这是小女昨夜的落红。我们家夏竹确实是黄花大闺女呐……” 沈清嫌恶地闭了闭眼睛:“知道了,夏竹你随我进来。” 她走进书房,在齐振恒平日坐的位置坐了下来。 夏竹缩着脖子进来,站在门内。 沈清看着她,冷静道:“把门关了,然后过来坐。” 夏竹转身关门,然后走到沈清跟前,却不敢坐下,只是那么站着。 “没事,你坐。” 她这才坐下,却不敢看沈清,仍旧低着脑袋。 沈清打量她半晌,问:“你把昨夜发生的事情跟我说说。” “昨夜,我本来已经要睡了,听见外头有声响,就出来看了眼,看见大人一个人在喝酒,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给大人做了一碗面,他喝醉了,我要送他上楼休息,他说他不想上去,然后他就到我屋里……” 沈清抬手:“行了,我知道了。” 她上下打量一眼夏竹:“我会同大人商量,你且安心干活,不会亏待你的。” 夏竹朝她鞠了一躬:“谢谢夫人。” “让你娘也干活去,别坐我房门口哭闹了。” “好的夫人。” 人走后,沈清在书房里做了会儿才出去。 乳娘果然没在房门口了,她开门进去,就见春菊在陪着龙凤胎玩儿。 春菊看她一眼,说道:“我就说吧,大人早晚要纳妾!但我万万没想到是夏竹!” 沈清在沙发上坐下,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交代道:“明日开始,你和孩子们一起随我去丝绸庄,咱俩一起带着。” 春菊惊讶:“为啥呀?乳娘不是带得好好的吗?” “我不放心让孩子和乳娘待在一块了。” 沈清没跟春菊说太多。 如今夏竹跟齐振恒发生了关系,看她们母女那样,夏竹是想做齐振恒的妾室的。 一旦她们有这种打算,夏竹跟她,就是竞争关系。 没有哪个妾室不想上位,宠妾灭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虽然乳娘母女看着不像有那种能耐,但就算发生几率只有万分之一,沈清也不能让孩子去冒险。 孩子是不能再让乳娘和夏竹碰了,甚至这两个人,都不能再用,得想办法拿掉。 思及此,沈清立刻回书房给齐振恒写信,让他尽快回家一趟。 最好是这趟回来,就把夏竹和乳娘带去驻地。 翌日,沈清把孩子们和春菊都带去丝绸庄,乳娘也没反对。 晚上沈清带孩子们回来的时候,看到乳娘在夏竹房里翘脚嗑瓜子,俨然已经有了老丈母娘的派头。 春菊看不过眼,要上去教训乳娘,被沈清拦下。 “眼下不可刺激她们,一切等大人回来再处理。”她这样安抚春菊。 就这么过了两日,齐振恒从驻地回来了。 第249章 他是不是忘记我了 齐振恒一回来,跟龙凤胎玩了会儿,就去了书房,看都没看沈清一眼。 沈清知道他还在生气,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跟着他进书房。 门关上,走到书桌前。 齐振恒抬眸看她一眼,又看回书册。 “你打算怎么处理夏竹的事儿?” 齐振恒没抬眼,冷冷问:“谁是夏竹?” 沈清面无表情道:“你生日那夜,同你睡觉的姑娘。” 齐振恒闻言,抬头看过来,眼底闪过一丝慌张,但很快敛去,冷静道:“什么姑娘?” 沈清觉得有点好笑,鄙夷道:“我来问你这件事,不是想跟你证实这件事有没有发生,我知道它发生了。因为那夜,你没有回房间睡觉,而乳娘母女,给她们十个胆,她们也不敢造谣巡抚大人。” 齐振恒没吭声,但鼻翼翕张着,似乎也很生气。 沈清继续道:“不管是纳夏竹为妾,把她带到驻地去,还是把她们母女赶出去都行。总归这件事得赶紧解决,不能让孩子们总待在丝绸庄,孩子们有自己的家。” 齐振恒再次抬头,错愕地看着她:“这件事和孩子们有什么关系?” 沈清凉笑:“夏竹的母亲是孩子们的乳娘,负责日常照顾孩子们,如今你临幸了夏竹,我若没处理好这件事,你敢说她们母女俩不会拿孩子们开刀?” “她敢!”齐振恒一拳击在桌上,站起身,“她俩若敢对孩子不好,我看了她们的脑袋!” 沈清就觉得他马后炮,嘲讽道:“真到那时,孩子们已经受伤了,你砍她们的脑袋有何用?” 齐振恒不说话了,又坐了回去。 沈清看着他,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看错了这个男人。 本以为他敢做敢当,连自己这个寡妇都敢娶、便宜爹都敢做,可现在竟然不敢承认自己临幸了一个丫头的事实。 沈清有点烦躁,重申自己的立场:“我不是想逼你什么,而是为了这个家着想。夏竹是被这个家的男主人给睡的,虽说我是女主人,我有权利处置夏竹,但我还是想尊重你的意见,毕竟人是你睡的,你若是很喜欢夏竹,想纳夏竹为妾,我没有意见。” 齐振恒冷冷看着她:“我睡了一个丫头,你就不生气?” 沈清深吸一口气:“不生气。” 齐振恒红了眼眶,笑着点点头:“行。你不生气最好。” “那夏竹要如何处理?” “给点银子打发了!” “好,我这就去处理。” 她转身要离开书房。 身后,齐振恒忽然喊道:“清儿……” 沈清顿步,没转身。 “我那日晚上喝醉了……”他解释道,“以为那丫头是你……” 沈清脸上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大清律法允许大人纳妾,大人没有违法,不必解释。” 说完,推开书房的门离开。 她准备好银票下楼去,把夏竹喊进房间。 一进门,就看到一张一米二左右的木头小床,上头铺着那种农村乡下常见的红绿喜鹊被。 说实话,很俗气。 想到齐振恒那夜就是在这张小床上要了夏竹的,沈清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抱着双臂,走到窗边去。 夏竹低头站在她跟前:“夫人。” “夏竹,你想不想出去外头挣钱?我在上海有工厂,有丝绸庄,你可以选择一个你喜欢的岗位干活。以后攒了银子,买自己的房子,找一个自己喜欢的男生成亲,做自己人生的主人。” 她在给夏竹选择。 如果夏竹是被乳娘逼迫从了齐振恒的,那么她愿意给夏竹一次机会。 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只要有机会,她就能在这个时代主导自己的人生。 沈清从素兰身上确定了这个可能性。 所以夏竹也可以,就看她自己愿不愿意了。 不想,夏竹却是红着脸摇摇头:“我想服侍大人,想为大人生儿育女。” 沈清:“……” 她按了按太阳穴,说道:“可怎么办?大人让我给你点银子,让你离开。” 夏竹猛地抬头,红着眼睛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大人说他喜欢我,会给我名分的!他不可能让我走!” 沈清头疼。 她不想再去跟齐振恒对峙他有没有给过夏竹这些承诺,现在齐振恒要让人走,那她也没办法把人留下来。 把准备好的信封递出去,沈清说道:“这里有些银子,够你一辈子吃穿不愁了,你拿着,看要带着去嫁人,还是自己做点小生意。” 夏竹一把推开,力气大得沈清险些摔倒。 她扶着窗柩,看着夏竹哭着跑出去,心想:也好,让她们母女俩去对线齐振恒。 这是齐振恒自己搞出来的事情,她处理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不想再管了。 沈清回二楼房间。 春菊给一对龙凤胎喂完饭,正准备给孩子们洗澡。 沈清上前去一起。 许久没有给孩子们洗澡,一下洗了两个,她腰多有些直不起来了。 以前都是乳娘和春菊一起配合。 眼下不让乳娘接近孩子们,就只能她自己来了。 春菊边给孩子们穿衣裳,边问:“大人怎么说?” 沈清平静道:“让我给钱打发了,但是夏竹不乐意,没谈拢。” 春菊就道:“我后面想想,这乳娘指定就是想让女儿给大人当妾室的,才把女儿接过来。一开始说女儿来上海避风头,就住几日,后面直接把女儿留下来当丫头了。每到大人回来的日子,那丫头就故意穿得浑身紧巴巴的,这不是要勾引大人这是要干嘛?” “也许是吧。”沈清叹气,“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那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可现在大人想用银子打发她,她不乐意,咋整?” “我不知道。” 沈清把穿好衣裳的儿子抱到小床上,开始哄睡。 春菊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小声问:“那位像程二少的人,您还有去找他吗?” 沈清轻拍孩子后背的手顿住,心脏像被什么扯成两瓣,很痛。 “他看到孩子们,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真怀疑他是不是忘记我了……” 第250章 咱们可以和离 沈清看着孩子们甜睡的小脸:“我现在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也不好去找他,他不认我,而且他身边有一位你女士,他说那是他的妻子。” 她泪流满面地说完,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 春菊坐在床边,安慰道:“我觉得程二少是一个特别有主见,特别沉得住气的人。先前他不也和柳家小姐订婚吗?但事实说明他并没想去娶柳小姐。现在他这位妻子,也许和柳小姐一样呢?” 沈清想起那位性感的女士,再想起齐振恒临幸丫头的事。 摇了摇头,痛苦道:“我不知道他忍不忍得住……” 春菊叹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只好起身去收拾浴室。 沈清哄着孩子们,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忽然一道急促的敲门声把她吵醒,看一眼屋内,春菊不在,只要自己下床去开门。 门开,乳娘和夏竹坐在门口,哭天喊地的。 沈清回头看一眼龙凤胎,悄悄把门关上,严厉地看着乳娘母女:“大半夜的,你们俩坐在这里要干什么?” 乳娘哭到趴地:“夫人呐,您一定要为小女主持公道呀!我们黄花大闺女的,不能就这样没名没分地走出这个家呀!……” 沈清嫌恶地看一眼对面紧闭的书房门。 齐振恒应当还在里头。 这是打算把这个烂摊子甩给她了! 她有点生气,走过去,直接打开书房门。 齐振恒还坐在书桌后专注看着书。 沈清走到书桌前,地吼道:“乳娘母女在房门口哭闹,再这样下去会打扰到孩子们睡觉的。” 齐振恒神色冷静地看着书,手中的书翻过一页,没看她,冷冷说道:“不是让你拿点银子把人打发了?” 沈清低吼:“我给了,但她不要!她就是要做你的小妾,要为你生儿育女!” 齐振恒冷笑:“小妾?她配么?” 沈清忍无可忍:“你认为她不配,你又何必去睡她?快把人带走!带去驻地!我不想再看见她们母女!” 齐振恒也怒了,站起身:“你是巴不得把我往外推是吧?” “你睡了家中的丫头,我作为妻子,同意你把丫头带去驻地,照料你的生活,以你为主。我在恪守做妻子的本分,怎么是把你往外推呢?” 齐振恒吼道:“你连夫妻生活都拒绝我,你这算恪守夫妻本分?” 沈清闭上眼睛,隐忍道:“如果你觉得我做你的妻子不够格,咱们可以和离。” “你!……” 沈清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再睁眼,齐振恒已不在书房里。 她赶紧走出书房,就见齐振恒穿上披氅下了楼。 夏竹哭着在身后追赶道:“大人!大人!” 一阵马蹄声传来,花园里五匹马全部狂奔出花园。 齐振恒带着手下回驻地了。 夏竹追到花园,摔了一跤,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乳娘小跑着出去把人扶起来,带进屋里。 沈清站在窗边,收回目光,回到房中,把房门锁死。 那日之后,齐振恒好些日子没回家。 沈清准备开发毛衣产线,便也没去管他。 乳娘母女依旧住在宅子里,倒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沈清便就暂时不去驱赶她们,打算等齐振恒回来了,再好好跟他谈一次,让他把人带去驻地。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方式。 不想,夏竹竟然有喜了。 这下,更难撵出去了。 沈清只好写信给齐振恒,在信中告诉他——夏竹有了他的孩子,希望他妥善处理夏竹,不要酿成悲剧。 齐振恒果然很快从驻地回来。 见着沈清的时候,脸色好似有些愧疚,沈清也当做忘了那日晚上吵架要和离的事情,平静地和他商量安置夏竹母子的事情。 齐振恒最终同意纳妾,并且尊重沈清的意思,一个月后把夏竹和乳娘带去驻地。 因为他接下来有要事需要进京一个月。 沈清答应他,未来一个月好好照顾怀孕的夏竹。 商量好这件事,沈清就要离开书房,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转身说道:“如今夏竹有了大人的孩子,也即将成为大人的妾室,不好再住在楼下的小房间。我让人收拾出了三楼的房间给她住,你今夜可不必住书房了。” 言外之意,让齐振恒以后去跟夏竹睡,不要再来他们原本的房间了。 说完这番话,她转身就要离开书房。 身后,齐振恒低低喊道:“清儿……” 沈清转身,面色柔和地看着他:“嗯?大人请说。” 齐振恒双眼通红,话凝在舌尖半晌又咽了下去,摆了摆手:“无事,你去休息吧。” 沈清欠了欠身,离开书房。 她去告诉夏竹今夜搬去三楼住,且齐振恒愿意纳她为妾,一个月后就可去驻地陪伴齐振恒。 夏竹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沈清摇摇头,回二楼自己的房间。 和春菊一起给孩子洗过澡,哄孩子睡觉,春菊拿孩子们的衣裳下去洗,沈清去洗澡。 洗完出来,瞧见齐振恒在房里,俯身在小床边看着孩子们。 她有点不自在,走到衣柜前,拿出睡袍穿上,沉默地走到沙发上坐下。 整个人充满了戒备的意味。 齐振恒看完孩子站起身,看到她这般防范着自己,没说什么,拿了睡衣,沉默地去了浴室。 看样子,他今夜是想在这里睡的。 沈清有点煎熬。 不说齐振恒以前没碰过丫头,她都难以接受和他过夫妻生活。 眼下他碰过夏竹,她真的连靠近他都不想靠近,更别说和他同睡一张床。 实在不行,只能她睡沙发。 不过齐振恒那个脾气,看到她不愿意上床睡,估计又要气得摔门离去。 思及此,沈清按了按太阳穴。 头疼,实在是头疼。 她原以为嫁给齐振恒,可能会换来岁月静好的日子,不想却是这般鸡飞狗跳。 浴室门开,齐振恒走了出来。 瞧见她还坐在沙发上,脸色变了一变,却是极力隐忍,走到她身边坐下。 “清儿……”他顿了顿,艰难开口,“虽然那个丫头怀了孕,但你永远是齐夫人,无人能改变你的地位。” 第251章 宴会 沈清听完,没什么情绪地说道:“你知道我的性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把夏竹安置在驻地,别让她靠近我和孩子,做到相安无事即可。还有,夏竹眼下怀孕了,正是需要呵护的时候,你去她房中和她一起睡吧。” 齐振恒失望地看着沈清。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他和沈清的夫妻关系,似乎就在他稀里糊涂地和丫头发生了关系后,发生急转直下的改变。 原先只要他在家,都是夜夜和沈清睡在一张床上,即便她不乐意和他过夫妻生活,但还是能接受他亲亲她、抱着她入睡的。 眼下,她竟然把他赶去和丫头同睡一屋。 虽然她的理由听上去很体面,处处为他着想。 但其实,是她已经厌恶了他,连跟他同住一间房,她都受不了。 今日他离开这个房间,和她的夫妻关系,也等同于名存实亡了。 这一刻,齐振恒忽然觉得心中空了一大块。 沈清是他爱了多年才娶回家的妻子,可他就因为一时糊涂,葬送俩人的夫妻关系。 齐振恒痛苦地闭上双眼,卑微道:“我不想去丫头那屋睡,我能留在这里吗?” 沈清站起身,拒绝道:“你去吧,我想她需要你。” 眼泪从齐振恒眼角滚落,他低低说道:“清儿……是我一时糊涂,我不该和那丫头发生关系……我等他把孩子生出来,我就撵走她,你别生气好不好?” “那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我劝你最好还是让孩子留在母亲身边成长,像我们程安程希那般,拥有幸福安全的童年。” 齐振恒咬了咬牙,红着眼眶看了沈清的背影一会儿,起身离开了房间。 沈清松一口气。 …… 翌日,沈清醒来,习惯性去窗前看一眼,没见着齐振恒的马,就知道他又走了。 春菊进来带龙凤胎。 沈清问道:“大人昨夜可是上三楼休息的?” 春菊想了想:“没有呢!大人昨夜让我帮他拿新被褥去书房,在书房睡的。” 沈清摇了摇头,说道:“昨夜我让他上去跟夏竹睡一屋,他竟然睡书房,睡房那沙发睡了颈椎不舒服的。” 春菊实诚道:“我觉得大人不喜欢夏竹。你看他每次从驻地回来,都不会去看夏竹的,也不和夏竹说话。” 沈清冷笑:“不喜欢,那又何必睡人家?” “男人可不就是这样的?他们上妓院,对着第一次见面的妓女他们也能睡呢!” 见沈清脸色不好,春菊忙补充道:“不过我觉得齐大人肯定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 沈清笑笑,没说什么。 她想的不是齐振恒,而是程稚文。 …… 齐振恒果真一去就是一整个月。 这一个月,夏竹住在别墅里,由乳娘照顾着,越来越有女主人的派头。 沈清心想她还有几日就要随齐振恒去驻地,也懒得管她,随她去。 这一日,庄太派人送了请帖过来,邀请齐振恒和沈清前去她家参加宴会。 上次齐振恒生日邀请了他们,他们礼尚往来了。 请柬送来时,沈清正在餐厅吃饭,打开请柬一看,就问管家:“大人走的时候,可有叫交代何时从驻地回来?” 管家道:“大人说约莫个把月,有着急的事可以给他送信,他立刻就回来。” 沈清随口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庄太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参加宴会。” “那可要写信给大人?” 沈清摇头:“不必了。” 庄家的宴会,何丹青也许会出现,齐振恒也一起去,指不定又要出点什么事儿。 一想到何丹青,沈清的心忽然软了一道,人也开心起来。 “姐姐……”夏竹小声道,“我能随姐姐一起去么?” 沈清蹙眉:“你怀有身孕,就不好去人多的地方吧?” 夏竹登时低下脸,嗫嚅道:“我也想去见见世面,省得去了驻地,给大人丢人……” 沈清还没细想,乳娘就在旁边说道:“可不是吗?回头夏竹给大人丢面了,也是给夫人丢面嘛!” 沈清笑笑,优雅地将请柬折起来,递给管家。 “丢面没关系,比起夏竹腹中的孩儿,我的面子不算什么。好了,夏竹你晚上就在家好好休息,等大人回来,带你一起去驻地吧。” 沈清说完,拿起餐巾轻拭了下唇角,牵着龙凤胎上楼去。 很快就到了赴宴的日子。 沈清让何飞跟春菊一起照顾一对龙凤胎,自己则乘坐老许的马车去了庄家。 她已是庄家的老朋友,守卫没查她的请柬,就让她进了花园。 她找到庄太,俩人亲亲密密地聊了会儿,庄太带她去见那群富太朋友。 有位太太是朝廷命官的姨太太,见着沈清,就奉承道:“齐夫人,我可听说齐大人明年就要就任总督了呀!您马上就要成为总督夫人了呀!” 沈清意外,心想齐振恒最近进京,或许就是因为这事儿。 她没表现出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谦虚道:“哎呀明年的事儿,一日没上任,都说不准的。” 另一位富太太羡慕道:“我们可真是太羡慕齐夫人了。齐大人年轻有为,风度翩翩,还长得那般英俊!” “可不!最重要的是齐大人还不纳妾!跟齐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齐夫人给他生了一对那么伶俐的龙凤胎,有男有女,他还纳什么妾呀……” 富太太们都在奉承沈清。 沈清尴尬笑笑,视线在宴会厅内搜索何丹青的身影。 忽然一个身影撞入眼中,她惊讶地看着堪堪走进宴会厅的夏竹。 夏竹也瞧见了她,扭扭捏捏地朝她走来:“姐姐,我来了。” 她穿一身质感不错,但宽大的改良式褂裙,是当下上海街头的女士最常见的穿着。 宴会厅里的女士无不是穿着高档旗袍、皮草披肩。 她显得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众人看向庄太:“这位是?” 今日是私宴,来的都是在上海有头有脸、有人脉有资金、彼此都在一个圈子里的人。 这么一个丫头模样的人前来喊谁姐姐呢? 庄太起身,问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第252章 不是大人的孩子 夏竹小心翼翼从袖袋里拿出请柬:“我是齐振恒的妾室,我代替他来参加宴会。” 众人错愕地看向沈清。 前一刻才说齐大人深爱她,不纳妾。这一眨眼,小妾就出现了。 沈清也有点尴尬。 尴尬的不是齐振恒没纳妾的事实被拆穿,而是夏竹就这么闯进来,真可谓是丢尽了她的面子。 笑着站起身,对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夏竹,打算让我家大人带去驻地打点生活的姑娘。小姑娘没参加过宴会,一听今夜有西式宴会,就拿了我的请柬偷偷过来了。让各位夫人见笑了。” 夏竹闻言,急道:“我不是给大人打点生活的,我怀了大人的孩子,我要给大人生儿子的。” 在场的姨太太都笑出了声。 瞧见沈清脸色不佳,庄太眉目严厉地一瞪夏竹:“怀了齐大人的孩子又如何?你难道不知道——你生的孩子,连喊你一声娘都不行!你在得意什么?” 封建社会,妾室跟奴才一样,很多不过是男女主人的生育容器。生完孩子,正妻把孩子带走抚养,把妾室关到废弃小院子里的比比皆是。 夏竹自然也懂。 她从自己母亲那儿得知沈清嫁给齐振恒之前嫁过人,是个寡妇,嫁给齐振恒之时已非黄花大闺女,虽然给齐振恒生了一对龙凤胎,但经历到底有缺陷。 她和母亲都笃定齐振恒对妻子不是黄花大闺女这件事,定有许多恨,毕竟他身为巡抚大人,妻子却是破鞋,能忍吗? 而她跟齐振恒的时候,是黄花大闺女,齐振恒在她身上满足了,定会疼惜她和她生的孩子,说不定日后将她扶正也有可能。 可眼下,这些人却说她生的孩子连喊她一声娘都不行,她不能忍! “我生的孩子肯定能跟着我!”她被激起了占有欲,恨恨盯着沈清,“我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跟了大人,给了大人你给不了的,大人定会呵护我疼惜我!大人把我带去驻地,带在身边,就说明了大人重视我和我腹中的孩儿!” 沈清错愕。 眼前的夏竹让她陌生不已。 她以为她乖巧温顺,不想却是攀比心、嫉妒心这般重! “你瞎说什么呢!”庄太立刻去喊人,要把夏竹扭出去。 沈清按住她的手,低声说道:“没事,我来处理。” 说完,拉着夏竹,来到檐廊旁的僻静处。 黑暗中,夏竹一双眼睛很是明亮。 沈清看着她,静静问道:“你今年多大?” 夏竹抬起下巴:“十六,比姐姐你小了一轮!” 沈清笑道:“你可知道,大人当初让我拿点银子打发你,是我几番为你争取,才令他答应你跟着去驻地的?” “我不信!”夏竹尖锐道,“定是你在大人面前挑拨离间!我清白的身子跟了大人,比你一个破鞋强!大人怎可能打发我?定是你嫉妒我是黄花大闺女,怕以后大人把你蹬了,你才破坏我和大人的关系!” 沈清头皮一麻。 这一刻,她觉得夏竹不适合当齐振恒的妾室了。 把这个人留在齐振恒身边,以后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 黑暗中,她冷冷看着夏竹:“你不用跟大人去驻地了,明日我会让人送你去乡下。宅子下人都有,还会给你一笔钱,够你下半辈子生活无忧。孩子你生下来,愿意给我,你就让人送过来。不愿意,你尽管自己养着。” 说完,转身要走。 身后,夏竹忽然阴险地笑起来,说道:“姐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程安程希不是大人的孩子!” 沈清顿步,侧过脸,一记眼锋飞过去:“你在胡说什么!” “你和大人成日因为一个叫程稚文的男人吵架,你为了这个男人,不肯跟大人过夫妻生活!你不仅偷人!甚至程安程希都是这个叫程稚文的男人的孩子!你敢不让我去驻地,我就把程安程希的身份捅出来!你看大人会不会休了你!会不会杀了那对孽种!” 沈清大骇,转过身去,难以置信地看着夏竹:“这些话,你还跟谁说过?” 夏竹笑:“我没跟人说过,但你如果不让我跟大人去驻地,我就告诉别人!” 沈清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我让大人跟你谈,他就快回来,你尽管告诉他你知道的。” 她知道,齐振恒一旦知道夏竹猜到一对龙凤胎的身份,一定会想办法把夏竹解决了。 齐振恒搞的烂摊子,让他自己去收拾,她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沈清拢了拢披肩,打算去门外喊老许进来把夏竹带回去。 经过檐廊转角,忽然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立在那里。 她顿步,回头看去,就见何丹青神色淡淡地站在那儿。 沈清一惊,错愕地看着他。 昏沉的环境中,男人眉目消沉,略带忧伤地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走进宴会厅。 她立刻追了进去,一转眼,却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甚至以为方才只是自己眼花,何丹青今夜根本没出现在这里。 …… 让老许送夏竹回去后,沈清返回宴会厅。 富太太们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怜悯。 庄太关心道:“那丫头看着是个刺头,真的要让她做大人的妾室?” 沈清摇头:“应该不行了。这种人留着就是个隐患。” “但她现在怀了孩子,大人舍得放开她么?” 沈清苦笑:“不知道,大人的想法也是一阵阵的,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 有太太安抚她道:“其实妾室的存在对正妻太太也是有好处的。如果男人只有一个女人,那可不天天逮着这个女人睡?那正妻不得年年都在生娃?那身体可遭不住哟!有了姨太太,让他们糟践姨太太的身子去!咱们只管长命百岁!” 在座唯一一位姨太太也道:“可不!我就是姨太太,我可太清楚那种日子了!这不我也逃出来了,不住那个家了!让他糟践别的丫头去!” 众人笑开。 沈清却满腹心事地看着宴会厅。 没见何丹青的身影,方才是她眼花了吗? …… 翌日,沈清和孩子们还在睡梦中,春菊上来拍门,哭道:“夫人,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第253章 把这个毒妇抓了! 沈清惊坐起身,立刻下床去开门:“出什么事了?” 春菊一脸惊恐,指着楼梯方向说道:“夏竹……夏竹……” “夏竹怎么了?” “夏竹她死了!”春菊哭道,“七窍流血!好可怕!” “什么?” 沈清推开春菊,跑上三楼。 夏竹的房门口,站着几个丫头,乳娘的哭声从里头传了出来。 见沈清过来,众人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 她咽了咽嗓子,走了进去。 夏竹躺在床上,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都在往外渗着血。 唇色发白,皮肤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乳娘趴在床边嚎哭。 有个背着医药箱的大夫站在一旁。 沈清白着脸走进去,问:“夏竹怎么了?” 乳娘一听,登时站起身,朝她扑来,抬起巴掌就要扇到她脸上,但巴掌最终没落下,被何飞给扼住了手腕。 何飞一个用力,乳娘直接被甩飞到墙边,她站起来,继续朝沈清扑过来,指着沈清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毒妇!” 再次被何飞挡开。 乳娘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哭道:“我女儿黄花大闺女,跟了齐大人,怀了齐大人的孩子,齐大人过两日就要将他们母子接去驻地,眼见日子快到了,这毒妇为了不让我女儿跟齐大人去驻地,就害死我女儿和齐大人未出世的孩儿!你这个毒妇啊!” 沈清按了按太阳穴,走到大夫面前,问道:“大夫,人确实不行了吗?” 大夫叹着气摇摇头:“已经过世几个时辰,尸癍都出来了,肯定是不行了。” 沈清看一眼夏竹的尸体,又问:“死因是什么?” 大夫抚着山羊胡,说道:“依我行医五十多年的经验来看,死者是中毒而亡。” 中毒? 沈清眼前忽然飘过一具和她死状差不多的尸体。 程稚武。 当初程稚武也是七窍流血而亡。 难道又是那个蔡先生? 他为什么要毒死和程稚文毫无关系的夏竹? 寒意从沈清的脚底窜上脑仁,她抬手摩挲了下手臂,看向管家:“报官吧!” 冷冷看一眼还坐在地上嚎哭的乳娘,又交代管家:“后事好好操办。把乡下那座宅子、还有原本要给夏竹的银子,给乳娘。” “好的夫人。” 沈清转身要下楼,乳娘又冲上来,被何飞挡开。 她匆匆回房,交代春菊收拾孩子的衣裳,带上龙凤胎,到饭店住。 这座房子现在死了人,她是不敢再住下去。 收拾好行李,何飞提着,沈清和春菊一人抱一个孩子,下了二楼。 正要走出家门,迎面撞上正巧回来的齐振恒。 见沈清一副拖家带口要离开这里的模样,他一惊,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沈清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夏竹死了的事情,便没吭声。 身后,管家带着大夫下楼来,瞧见齐振恒,赶紧上前来汇报:“大人,不好了,夏竹姑娘死了!” 齐振恒瞪大了双眼:“什么?死了?怎么死的?” 管家道:“大夫说是中毒。死状太可怜了,七窍流血……” 齐振恒咬牙,看向沈清。 见他怒气腾腾的模样,沈清就以为他在怀疑是自己害了夏竹和他的孩子。 情绪很复杂。 有生气、有害怕,也有委屈。 气他冤枉自己。 害怕自己因为这事儿被抓,一双龙凤胎怎么办? 委屈他身为自己的丈夫,却不相信。 “有我在,没事,不担心,也不要带着孩子离开咱们的家。”齐振恒说道。 沈清意外。 这一瞬间,她好像又看到过去那个事事呵护自己的大哥。 往事涌入心中,过去那些对齐振恒的信任和感激也在脑中复苏。 原本坚硬的心软了下来,她对齐振恒笑了下:“好,我不走,你先上去看看夏竹吧,妥善处理,不要影响了孩子们。” 齐振恒点点头,从她怀中接过女儿:“走,咱们回家。” …… 齐振恒把沈清和孩子们送回房间,立刻就要去三楼。 沈清在房里待了会儿,不放心,也跟着上三楼去。 齐振恒神色平静地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夏竹的尸体,观察片刻,差管家去取了一副手套过来,戴上,亲自为夏竹验尸。 乳娘在旁边哭道:“大人,您得为夏竹主持公道呀!夏竹她怀了你的儿子呀!你得为他们母子俩报仇呀!” 齐振恒没理,为夏竹验完尸,神色凝重地看向管家:“报官了吗?” 管家忙道:“报了报了!” 乳娘指着沈清,哭道:“对!报官来把她抓了!把这个毒妇抓了!” 齐振恒皱眉,神色严厉地看着乳娘。 这是他第一次睁眼瞧乳娘。 “你说谁是毒妇?” 声音不大,口气却足够威严。 乳娘脖子一缩,小声说道:“就是夫人!她怕大人您把夏竹带去驻地,所以才下毒害死夏竹的!” 齐振恒眯眼:“不让夏竹去驻地的人一直是我,夫人为了让我同意夏竹去驻地,恳求了我多次,我才勉为其难同意!” 乳娘登时就道:“我不信!夏竹昨夜回来同我说——夫人说不让她去驻地,要把她送去乡下!连您的儿子也不要了!让夏竹生下来自己养着!” 齐振恒看向沈清,情绪不明地说道:“这是我的意思,夫人只是照我的意思去做而已。” 乳娘大骇,瞪着眼睛喊道:“这不可能!夏竹怀的可是您的儿子!您就算不想要夏竹,儿子您不能不要啊……” 齐振恒冷笑:“儿子要看谁生的。我爱的女人生的儿子,我自然当成宝贝。我不爱的女人生的儿子,不要也罢!” 乳娘跌坐在地,怔了片刻,开始锤地,哭诉如今夏竹死了,自己活不下去了,也要跟着一起去死。 齐振恒便让管家带她下去,给她一些钱,今日就送她离开宅子。 很快有官兵前来将夏竹的尸体带走,齐振恒跟着去配合调查,天黑了才回家。 沈清在房中哄一双子女入睡,他开门进来,冷冷说道:“空了到书房来一下。” 沈清知道和案子有关,赶紧披上睡袍过去。 门开,齐振恒背对着门,站在窗边。 沈清走到他身后,平静道:“案子怎么说?” 第254章 曾经是他的女人! 齐振恒转身,情绪不明地看着她:“夏竹昨夜去了庄家的宴会,中途你让何飞把她送回来,她告诉乳娘,你威胁明日就要送她到乡下,紧接着她就在房中被人毒死。” 口气有点冷。 沈清知道他到底还是怀疑自己了。 她压了压心底的失望,说道:“昨日,她偷了我的请柬,突然去了庄家,在众人面前胡说八道,我请她回家,她不干,还威胁要将孩子们的身份捅出去。” “所以你就让何飞杀了她?”齐振恒忽然抬高音量,“沈清,你怎么变得如此可怕?” 沈清错愕:“我没有!一个小小的丫头,我还不放在眼里!何飞更不会去动这个手!” “那你如何解释她忽然暴毙家中?死法和当初的程稚武一模一样!” 他突然提到程稚武。 沈清的思绪一下回到多年前那个瘆人的早上。 白色的程家,死不瞑目的程稚武。 沈清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恐惧的模样,在齐振恒眼中,等同为她对自己杀害夏竹被拆穿后的慌乱。 齐振恒满目失望地看着她:“我以为你是一个有胸襟的女人,我从来不知道你……你会这般狠毒!” 沈清摇头:“我没有,你别构陷我!” “如今证据确凿,你还要狡辩?!” 沈清恨恨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书房。 她重新将孩子们的衣裳物品收好,准备明日天一亮,就带孩子们去饭店住。 楼下。 几位便衣佩刀官兵将何飞控制住,抓到地下室。 人刚绑好,齐振恒就下来了,二话不说,抽起一旁的鞭子就往何飞身上挥去。 “说!是不是夫人叫你下毒的!” 何飞咬牙:“夏竹的死,跟夫人无关!” “那跟谁有关?程稚文?是程稚文叫你下毒的?” 何飞吼道:“程先生已经不在了!请你不要诬陷去世的人!” 齐振恒冷笑:“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那何丹青就是程稚文?” 何飞大吼:“他不是!程先生已经在去日本的路上丧生了!” 齐振恒继续挥动鞭子,很快把何飞打得奄奄一息。 他走出地下室,对属下说道:“去告诉何丹青,何飞下毒谋害我的孩子,我要将他砍头示众!” “是!” …… 沈清几乎一整夜都没睡,翌日天还未大亮,就把孩子们喊醒,给他们每人穿上羽绒连体衣,怀里抱着女儿,手上牵着儿子,走出家门。 她们朝花园对面的马车走去。 远远的就看见老许不安地来回走动着,沈清抱着女儿小跑过去,问:“发生什么事?” 老许急道:“齐大人把何飞抓走了!说他毒害自己的孩子,要砍他的脑袋!” 沈清闻言一惊,咬了咬牙,把孩子抱上马车,让春菊也上去。 “你和孩子们先在车上等我,我去跟齐大人说点事就过来。” 春菊愣愣点头:“哦好。” 沈清来到书房,没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齐振恒还在沙发上熟睡,沈清走过去,一把拉掉他身上的被子摔在地上。 他皱眉醒来,错愕地撑起上半身,看着沈清。 沈清低吼:“立刻把何飞放了!” 他也来了气,坐起身,冷冷问她:“不过一个小厮,你在着急什么?” “何飞不是小厮!他是救过我多次的人!” 齐振恒冷笑:“你当我不知道,江深何飞都是程稚文安排在你身边的人!程稚文通过他们俩,监视咱们的生活!我早就看他俩不顺眼了!这次正好砍一个!” “你是不是疯了?” “对!我就是疯了!”齐振恒吼道,“我要斩断程稚文留下来的所有东西!我要让他彻底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额头上的青筋一股一股的。 沈清失望摇头:“你真的是疯了!你要斩断所有程稚文留下来的东西,那我们就该和离了!因为我曾经是他的女人!” 话落,齐振恒已是抬起手。 只是巴掌落到她脸上前,看着这张自己深爱多年的脸,他终究是下不去手。 “和离吧!”沈清平静道,“我们走不下去了。” 齐振恒咬牙,扼住她的手腕:“你为了一个下人,你要跟我和离?” “是!”沈清迎上他的目光,“你今日不把何飞放了,我立刻跟你和离!” 齐振恒红了眼眶,笑着点点头:“好,好,你就这么对我……” 边说边转身,一拳击中墙壁。 沈清没管他,径直去了地下室。 守门的佩刀官兵看见她,颔首道:“夫人!” “把何飞放了。” 官兵迟疑道:“夫人,这恐怕不妥。” “我说放人就放人!任何后果,都有我承担!把人放了!现在!立刻!” 两名官兵互望一眼。 想到自家大人对夫人言听计从,夫人说一他不敢说二,便让开了身子。 沈清赶紧走进去。 看到何飞被打得遍体鳞伤,哭着帮他把绳索都解下来。 “何飞,何飞……”她扶着他,轻唤道,“没事了,我带你出去,你醒醒,不要睡。” 她扶着何飞走出地下室,候在马车边的老许立即跑了过来,看到何飞这模样,也是吓了一跳。 俩人合力把何飞扶到车上。 沈清塞给老许几张银票,交代道:“快!快把何飞送去看大夫!完了让他住酒店!别回来了!” 老许担心地看着她:“那您呢?少爷小姐和春菊姑娘还在车上。” 沈清这才想起来,自己也赶紧上了马车。 马车狂奔出花园。 …… 沈清带着受伤的何飞,还有春菊和一双子女住进了那日遇见何丹青的饭店。 西医来为何飞处理了伤口,开了药,何飞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 沈清安抚好孩子,去隔壁房间探望何飞。 何飞已经醒来,看到她,立即要起身感谢她:“夫人,我这条命是您给的。” 沈清将他按回床上,人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齐大人怀疑是你毒死夏竹。”她平静说道。 何飞点点头:“我知道,他审问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沈清狐疑地看着他:“所以你知道是谁对夏竹下毒的对吧?” 第255章 手从她裙摆下方探了进去 何飞入夜后,都会在花园里巡逻,以防有人对她和孩子们不利。 夏竹夜里从庄家回来,还能跟乳娘说话,说明八九点前应当还没事,是更晚些才被人毒害的。 当时何飞在巡逻,有谁翻进来毒死夏竹,他很大可能会发现。 所以齐振恒一确定夏竹的死亡时间,就立刻将何飞抓起来,就因为知道他有可能清楚下毒的人是谁。 “夫人……”何飞看着沈清,犹豫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从此之后,你是我的老板,我只听你的。” 沈清点头:“好。所以你可以告诉我,是谁下毒的,对吗?” 何飞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松了口。 “是程先生的人。” 沈清喃喃道:“原来那晚上,我没有眼花。” “啥?”何飞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脸的莫名。 沈清回神:“没什么。你说是程先生的人,程先生的人为何要毒害夏竹?” 说这话的时候,她就盯着何飞的表情。 她始终都认为江深何飞知道程稚文的下落。 见何飞迟疑着没敢说,沈清提醒道:“何飞,你方才说过,我是你老板,你以后只听我的。” 何飞彻底泄了气,说道:“他们听到夏竹威胁您,要将程先生的孩子的身份捅出去,所以他们认为夏竹必须得死。因为一旦程先生的后代叫人发现,很可能会有危险。” 沈清想起夏竹威胁自己的那日晚上,何丹青就站在黑暗的墙角里。 “其实根本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对不对?” 何飞一噎,没敢说话。 沈清失笑道:“他也知道自己有孩子?” 何飞还是没敢说话。 沈清往上抬了抬眼睛,控制着不让眼泪留下来。 多少个日夜,她在梦中为了程稚文的死而要死不活的,如今知道程稚文还活着,她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也许是何丹青的出现,已经给她打了预防针。 想起那个在他房中的性感女士,沈清心被剜去一大块,红着眼睛问何飞:“那个女人,真的是他的妻子吗?” 何飞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是因为夏竹这件事,才跟程先生重新联系上的。先前只知道他诈死,但他到底在哪里、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沈清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拍拍何飞的肩膀:“你好好休息,先把身体养好。” 沈清回到房间,一双子女正在听春菊讲故事。 她走到窗边,抱着双臂,看向楼下的黄埔街道。 眼下确定了程稚文不仅没死,且还在她身边,保护着她和孩子们,她忽然感觉未来充满了希望和奔头。 可一想到那位出现在他房中的美丽的女士,她又揪心起来。 她和程稚文分开两年整了,两年的时间,足够他和另一位女士生出感情,走进婚姻了。 “娘……” 沈清回神,转身看向儿子:“怎么啦?” 齐程安奶声奶气地问道:“爹呢?我想爹跟我玩儿。” 沈清猛然间清醒。 现在齐振恒才是她的丈夫,是一双儿女的爹。 她不能再无休止地陷入对程稚文的感情中了。 她上前去,抱了抱儿子,安抚道:“爹这几日有公务在身,咱们暂时住在这儿,他事情办完了,就会来接咱们了。” 儿子伏在她怀中,说道:“安儿想跟爹去驻地,安儿想跟爹在一起。” “为什么呢?为什么想跟爹去驻地呢?” “因为和爹在一起,安儿很开心。” 沈清情绪复杂。 …… 入夜后,沈清又去看了一眼何飞的伤势,确定伤口没感染,人没发烧,这才离开。 门一关上,正要回隔壁房间,就见齐振恒带着几个下属,从走廊另一边走了过来。 沈清冷了脸,上前去,将他拦住,低声说道:“孩子们都睡了,有什么事,到下面说!” 齐振恒给下属使了个眼色,那些人登时绕过沈清,朝房间走去。 沈清要追上,手腕确实被齐振恒给扼住,动弹不得。 “咱们成亲后,你好像还没在外头过过夜吧?” 沈清恶狠狠地看着他:“那又如何?” “你一日是齐夫人,你就一日不能在外头过夜!” 沈清甩了下他的手,没甩开,低吼道:“我要和你和离!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的丈夫!” 齐振恒咬牙:“你认真的?” 沈清懒得再同他说话,咬牙看向旁边,不去看他的眼睛。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春菊低低的喊声:“你们是谁!你们不能带走少爷小姐!” 沈清闻声转过身去。 就看见熟睡中的孩子们,被齐振恒的手下抱了出来。 这已是踩到她的底线,她猛地转身看着齐振恒,还未说话,齐振恒就靠近她耳边: “我已经有证据证明何丹青就是程稚文,你猜我把他的行踪泄露给朝廷,朝廷会不会派人把他做掉?” 沈清大骇:“你……” “为了程稚文的命,我劝你还是收了跟我和离的心思!否则,你是恢复了自由,但他也会因此而死!” 沈清刚安顿下来的心,又开始了奔波和逃亡。 她泪流满面地望着齐振恒,恨恨道:“你今日拿他的命威胁我,即便我没有和你和离,但精神上,你已经不是我的丈夫!” 齐振恒冷笑:“难道我放过他,你就会拿我当丈夫么?” 沈清屈辱不语。 他便给下属使了个眼色,那些人直接抱着孩子离开走廊,春菊在后面追着。 他直接拽着沈清的手腕,闪进方才孩子们休息的房间。 房门用力甩上,将沈清丢在身后的大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拿我当丈夫,就把你自己给我!只要你今夜把自己给我,我就放过程稚文!” 沈清抡起枕头朝他砸去:“你无耻!滚!我不想看到见你!” 他接住枕头,丢到一旁,朝她走去,高壮的身子压向了她。 不顾她的抗拒,手从她裙摆下方探了进去,直达腿心。 第256章 进宫 “带着孩子们,跟我去驻地,把你自己给我,否则我让程稚文死无葬身之地!” 齐振恒威胁道。 这话说完,开始解褂衫的盘扣。 沈清绝望地看着他,万念俱灰之际,抬手取下簪刀,抵在颈间:“你再过来,我就自杀!” 齐振恒放在盘扣上的手顿住,眼底都是绝望。 …… 沈清被迫带着一双子女,随齐振恒去了驻地。 她一万个不想去,但齐振恒拿程稚文的生死来威胁她,她没办法。 只要程稚文能活着,让她做什么,她都会去做。 去了驻地,远离了上海的生意与人事,沈清在绗州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唯有春菊和一双子女。 整个人都颓废了。 而日日保护着她的何飞,也被齐振恒以夏竹的死为由,将他赶离了沈清身边。 他还饭店养伤,并没有跟着沈清到绗州。 而沈清也失去了打听程稚文消息的媒介,不知道程稚文是否安全,这让她心焦不已。 现在齐振恒知道了程稚文的身份,也许一个转念,就会跟清廷告发,程稚文的处境很危险。 沈清很后悔当初发现何丹青是程稚文的时候,就告诉了齐振恒,她以为齐振恒将程稚文当成好兄弟,没想到齐振恒在心态早就变了。 眼下虽然答应她,只要她带着孩子来驻地,他就放过程稚文,但也许什么时候俩人一个吵架,他受刺激了,又想着要对付程稚文。 沈清决定从此之后不在齐振恒面前提起程稚文。 而她不提起程稚文,齐振恒的情绪也稳定了许多,虽然夜里俩人还是同睡一张床,但似乎齐振恒心中还有气,倒也没强迫她过夫妻生活。 就这么过了几日太平日子。 小年前一日,沈清和春菊一起收拾孩子们的衣物,准备回江州过新年。 齐振恒在书房里会客。 “夫人,夫人……”小厮急急来报,“宫里的人来啦!” 沈清放下手中的活儿,惊讶道:“什么人?” “皇上身边的刘公公!” 沈清手中的木玩具登时掉落到地上。 上一次,她还在高家,宫里来了圣旨,将她和高家一家老小都给抓了! 沈清吓得一脸惨白,抖着嗓子问:“有说什么事儿吗?” “小的也不清楚,大人已经过去了,让您赶紧到大门口迎去。” 齐振恒已经过去了…… 有他在,应当不会让自己出什么事吧? 沈清看一眼儿女,牙一咬,交代春菊看好孩子,然后赶紧下了榻,穿上披氅,赶紧走到前门去。 齐振恒和师爷,还有巡抚衙门里的一种官兵,此时都已经在大门口跪地。 一个穿太监服的人手里拿着圣旨模样的东西,站在众人之间。 沈清白着一张脸,提着裙摆,赶紧迎了过去,跪在齐振恒身边。 齐振恒道:“刘公公,我爱人沈清已到,烦请您宣读圣旨。” 刘公公立即展开圣旨,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浙巡抚齐振恒之妻齐沈氏,手艺精巧,所织之毛衫、绒衣保暖与美观兼备,深得朕心。现宣其齐沈氏进京,为朕和太后织作御寒之物。钦此!” 不是来抓她的。 沈清松一口气。 “齐沈氏,还不接旨?” 沈清回神,从刘公公手中接过圣旨。 齐振恒问道:“刘公公,这皇上和太后可有交代我爱人何时进宫?您看这也快过年了,可否让我爱人在家中过完年,再进宫去?” 刘公公笑道:“大过年的,圣上和太后要嘉奖了!在这个节骨眼邀请您夫人进宫,那是要对您夫人论功行赏呢!还不赶紧今日就随我进宫去!” 齐振恒便就知道推脱不了,扶着沈清站起身,对刘公公拱手道:“多谢刘公公,烦请刘公公进屋稍坐片刻,我爱人收拾好细软,便让她跟您一道进宫。” 刘公公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走进巡抚衙门。 沈清心事重重地看着齐振恒:“为何突然宣我进宫去?” 齐振恒拧着眉,看一眼天,呼出来的气,全化成了白烟。 “今年京城极寒,我前些日子进京,一路上都是冻死的老百姓。皇上和太后应当也是冷到不行,所以宣你进宫询问御寒物之事。” 沈清点点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我就怕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齐振恒握住她的手,把掌心的暖意传递给她:“我和孩子也会跟着你进京,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说完,揽着她的身子进了大门。 …… 沈清回屋,简单收拾了几套冬装,又带了几件最近研发出来的鹅绒衣和毛衣样衣。 这一批羽绒衣用的鹅绒,又轻又暖和,比鸭绒衣保暖度要高出几倍。而毛衣则是用的美国进口的羊毛,也要更软更暖。 如果皇上和太后真的是为了她的衣服而来的,那么这几件样品正好能派上用场。 临走前,她请齐振恒到书房。 “我就要进宫去了,孩子们就拜托你了。”说起要离开一双子女,沈清忍不住红了眼眶,“我已经跟着你到了驻地,很快又要进宫,我不会再跟程稚文联系了,你放心吧。” 她在告诉齐振恒——自己会同程稚文切割干净,还是他齐振恒的妻子,希望他能善待自己的子女。 齐振恒看着她,如炬的眼睛此时也红了,将她抱入怀中。 皇宫是个什么地方,他比沈清更清楚。 沈清此次进宫,会发生点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兴许一句话没说对,就犯了圣怒,被拉出去砍头。 他真怕这一别就是永别。 但他没跟沈清说这些,只是哽着声音安抚道:“我是程安程希的爹,我拼了命都会保护他们,你不用担心。” 沈清伏在他怀里,流着泪点头。 他亲了亲她的鬓发,又道:“我会经常进宫看你,同时也让我爹争取,尽快让你回到孩子们身边。” “好。” “咱们别再吵架了,也别再提和离的事情了,好吗?” 沈清点头:“好。” 在那座代表着强权、随时能夺去她性命的皇宫面前,他们过去那些恩恩怨怨、争吵苦恼,都不算什么了。 此刻,沈清唯有祈求能够早点离开那里,回到孩子们身边。 第257章 被你这种破鞋给骗了 腊月二十二这日,沈清从绗州进京,不眠不休地走了三日,方才进了宫。 她提着皮箱,被带进一幢深棕色的平层建筑里,准备接受内务府的一番检查与审问。 进入一间光线昏暗的小房子,一进去,立即有人拿走了她的皮箱,有人来请她去另一个小房间。 小房间里只有一把小椅子,还有两名官员站在那儿,一个手中拿着一个本子,一个佩了刀。 看上去不像内务府例行审查,倒像是逼问不出东西,就准备当场杀了她。 腊月天里,沈清的后背和额头都沁出了汗,注意力全都在头上那把簪刀上。 这是她的习惯,一感觉到有危险逼近,随时准备拔下簪刀自保。 不想,那名佩刀官兵只问:“你是齐大人的三儿媳妇?” 沈清心想这位“齐大人”应该是齐振恒的父亲,点头道:“是的,我是齐振恒的妻子。” 即便她并未见过齐振恒的父亲,但在这种地方,有一层关系在身上,关键时候能保命。 两名官员互望一点,点点头,一个在本子上记录,一个将她的皮箱还给了她。 “小的也是按规矩办事,希望齐夫人理解,还请在齐大人面前多为小的说说好话。” 沈清轻舒一口气,笑道:“会的。” 心想:齐振恒的父亲在宫里应当挺吃得开。 也难怪军需干粮案,最终能让齐振恒给斡旋下来,还她清白。 “齐夫人请随小的这边走。” 沈清回身,跟着出了内务府。 出了大太阳,外头的雪都融化了,她抬头看一眼天,有种恍惚的感觉。 她跟在内务府两个大人身后,走走转转,走了好一会儿。 沈清抬头望着这座低调的宫殿,回想起历史书上的照片。 太后六十岁之后,长居此处,甚至还在这儿见了外交使臣。 想起野史上对这位太后的评价,沈清有点紧张。 就在她走神的这点时间里,有个太监模样打扮的人从大门走了出来,手上的拂尘往臂弯间一甩,看着这边。 内务府的大人忙将沈清带了上去,站在楼梯下,对太监说道:“李公公,这位是齐大人的三儿媳,奉命前来拜见老佛爷。” 李公公? 听到这个称谓,沈清脑子里登时跳出一个这几年都不曾想起过的名字。 李忠满。 是那个觊觎高家宅子、三番五次要置她与死地,且还想称帝的死太监? 沈清不敢确定,毕竟同姓的人有很多。 她没有声张,更没去看站在檐廊下高高在上的李公公,低着脸,暗暗观察。 “抬起头来……”李公公娘声娘气地说道。 沈清抬头,大胆看向此人。 他一张脸粉白粉白的,脸颊上还有两坨红晕,嘴唇也是粉粉嫩嫩的。 如果不是看到他鬓上有些许发白,沈清会觉得此人尚年轻。 李公公看清楚她的脸,登时变了脸色,愠怒地看向内务府的人,说道:“大胆!这不是江州高家的寡妇么?何时成为齐大人的儿媳了?” “回公公,确实是齐大人的三儿媳,刘公公亲从齐大人的三公子府上接过来的。” 李公公这才沉下那双三角眼,看一眼沈清:“那随杂家进来吧!” 沈清赶紧跟上。 脚踏进大门,转身跟内务府两位大人挥了挥手,再一转身,就见李公公站在门后,阴沉着一双三角眼盯着自己。 她吓一跳,佯装没有在怀疑他是李忠满。 “哼!”李公公恨嗖嗖地盯着她,哼道,“这可是老佛爷的寝宫,待会儿见着她老人家,注意自己的言行!若敢对老佛爷不敬,小心你的小命!” 沈清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暗示。 感慨自己这一趟,稍有不慎,随时会把小命送走。 “谢公公教导,民妇一定谨慎行事。”沈清低声下气道。 并非她屈服于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而是现在不是得罪这种人的时候。 她的一双子女还在家中等她,她不能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把自己的命给送了。 “哼!我是听说过你的。”李公公边走边说道。 沈清回神:“嗯?公公听说过民妇何事?” 李公公斜她一眼,嘲讽道:“你先前是江州高家的寡妇,后头是怎么攀上齐家的呐?” 沈清笑笑:“我原先是高家的新寡没错,后来认识了振恒,有了孩子,就成亲了。” 她故意把自己和齐振恒的婚姻说成是先上车后补票,这般可以令外界更加相信一对子女是齐振恒的,相信她一个寡妇,也确实是用孩子拿捏住了没结过婚的齐振恒。 否则她和齐振恒的婚姻怎么说怎么奇怪。 齐振恒年纪轻轻就是巡抚大人,却长得高大英俊,齐父更是朝中重臣,齐振恒娶郡主都不为过,娶一个寡妇,很难不令人多想。 早晚会引起怀疑。 一旦她和齐振恒的婚姻令外界有所起疑,一双子女的生父之谜,很快也会被挖个底朝天。 她不能让外界知道一双子女是程稚文的…… “哼,你倒是有手段。齐大人家的三公子我是见过的,那孩子单纯,才会被你这种破鞋给骗了!” 沈清:“……” 这个李公公对她敌意太深,且知道她不说事,应当是李忠满没错了。 沈清沉了沉气,笑道:“民妇虽说嫁过人,但并未生过孩子,岁数也比民妇的相公小上几岁……且民妇会做生意,民妇的相公一介清流,每个月靠那一点点俸禄过日子,他娶了民妇,同样也获得民妇所有的生意和财产,比如……” 话到这里,她忽然一顿,看向李公公。 走在前头的李公公也顿住脚步,斜着三角眼,用余光看她。 “比如高家的工厂、丝绸铺,还有——高家的宅子!这些,如今都属于齐家的。” 最后两句话,她故意加重语气。 李公公果然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一记凌厉的眼风扫到她脸上。 大有要将她处之而后快的冲动。 沈清压了压心底的恐惧,继续说道:“其实这些年,经常有人上门问我买高家的宅子,我都交给我家老爷去处理了。” 第258章 深似海 沈清佯装聊自己的家事,实则在暗示李忠满,高家的宅子如今不归她管,杀了她也没用,想要宅子,找齐家去。 且不说齐老爷是朝中重臣,李忠满这样的宦官压根没那个胆子去问齐老爷要宅子,就算敢,齐老爷也不可能把媳妇前夫家的宅子随便给人,到时候肯定是没个好脸色地把李忠满拒了。 李忠满找齐家人,只能吃闭门羹。 果不其然,李忠满恨嗖嗖地盯她一会儿,甩着拂尘,往前走。 沈清跟上,长舒一口气。 穿过院子,再次上了一个檐廊,来到一个门口两边有仙鹤的房前,牌匾上写着“乐寿堂”三个字。 是这里没错了。 沈清浑身上下的神经紧了紧。 李公公上前去汇报:“老佛爷,这齐家三儿媳齐沈氏来了。” 一道慢慢悠悠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进来吧……” 李公公斜了沈清一道,娘声娘气道:“进去吧……” 沈清欠了欠身:“谢公公。” 她跟着李公公走进乐寿堂,快速地瞥了一眼房中唯一坐着的人。 宝座床上,坐着一位身穿藏蓝色旗服、梳着大拉翅头的老太太。 虽然上了年纪,脸上有明显的褶子,但还能看得出秀气的轮廓和五官。 沈清就只稍稍看了这么一眼,不敢再细看,很快便低着脸跪了下去。 “民妇齐沈氏给老佛爷请安。” “抬起脸来……”太后慢悠悠说道。 沈清这才抬脸。 太后看她一眼,随即按着李公公的手下了宝座床,又问:“守寡几年了呐?” 沈清心算几秒,回道:“民妇守寡了六年多,才改嫁给现在的相公。” 太后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睛盯着窗外,搭着李公公的手,在屋内走了半圈,说道:“哀家听闻你在高家守寡时,将高家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也过继了孩子,按理说,这好日子才刚开始,后面为何又改嫁了呢?” 沈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人人都好奇齐振恒为何要娶她一个寡妇,从未有人问过她为何要改嫁齐振恒。 她改嫁齐振恒,皆因她的一双子女需要庇护,可她不能告诉太后这些。 “民妇的第一任相公,结婚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留下民妇一人苦苦撑起高家,怎知高家那族人却是想吃民妇的绝户,诬陷民妇偷人,将民妇浸猪笼。 当时民妇的第二任相公任江州知州,是他将民妇从河中救起,并为民妇主持公道,多年来一直帮着民妇,民妇才能不被高家族人欺负死。 民妇感激他,遂为他生儿育女,原本只想当他的妾室,但他宅心仁厚,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被当成庶出,于是娶了民妇。” 这番话半真半假,沈清说完,生怕太后起疑,出了一身冷汗。 太后又瞧她一眼,不知在想什么,在屋里走了片刻后,才道:“你第二任相公是好人,好好过。” 沈清松一口气,跪谢道:“谢老佛爷。” 太后坐回宝座床,看着她:“你命好。多少女人丈夫一死,就是守一辈子寡。你不仅改嫁了,还当上正妻,命真好。” 她一连说了两次沈清命好,羡慕溢于言表。 沈清有点惶恐,再次跪谢。 太后看着她,问道:“你可知道哀家为何知晓你第二任相公是好人?” 沈清摇头:“民妇不知。” “当年你受军需干粮案牵连,被收押在臬司衙门等候秋后问斩……” 沈清一惊,抬起头来。 太后正看着她,她赶紧又低下头去。 “齐家三公子前去见皇帝,将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他明知道这是要砍头的大罪,都要为你背起来。” 沈清咽了咽嗓子。 她当初是知道齐振恒进京为她斡旋的。 那日齐振恒去臬司衙门看她,喊她“小妹”,临走之前却又告诉她——他爱她。 后来她就被程稚文给救了,住入程家,彼时齐振恒还在京中。 他应当就是那时候将罪名揽到自己身上的。 即便之后他追到程家,为了她与程稚文诸多矛盾,却从未提过他为她揽罪过。 “你以为从臬司衙门将一个死囚犯换走那么容易?还不是朝廷念在齐家有功,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原来太后知道她当初诈死之事。 沈清深怕此事牵连程稚文,忙磕头道:“民妇谢皇上、谢太后不杀之恩。民妇的相公当初救民妇,皆是不得已,望皇上和太后网开一面。” 眼下只能将当初将她劫出臬司衙门的事,都一并落到齐振恒身上。 清廷重视齐家,定不会拿此事为难齐振恒。 但如果被清廷查到此事是程稚文所为,怕是会再添一条程稚文的死罪。 “女人真是不容易啊。”太后叹气道,“和亲找女人,战败了也找女人。他们大男人打输了仗,到头来,都是女人的错。” 她没摊开了讲,但沈清还是听明白,其实清廷也知她是替死鬼。 想起被关在臬司衙门那暗无天日的一个月,想起自己的身子就是那时候被弄坏的,沈清就恨!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甚至还要趴在地上磕头感谢清廷放过自己一命。 这一刻,她越发明白程稚文为何要去坚持那个随时会要了他命的理想。 “好了,不说那些闲话了,哀家这回宣你进宫,便是听说你会做御寒的衣裳,你快起身帮哀家看看这旗服还能不能让它更暖和些。” 沈清回神,起身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后身上穿的朝服。 全都是上等的丝绸料子,唯一的御寒物是最外头一层貂缘。 沈清随即打开自己的皮箱,从里头拿出羽绒马甲和毛衣,呈给太后。 太后随即递给贴身嬷嬷查验去,确认两件衣裳没有问题,这才在嬷嬷的伺候下,进房换了上去。 沈清焦急等待。 如果这两件御寒物,太后满意,也许她就能离开清宫了。 如果太后不满意,甚至动了气,那她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第259章 捕杀名单 门从里头拉开。 太后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脸色好了些,细看之下,有一种温润的红。 沈清稍稍松一口气。 太后在宝座床上入座,笑着看向沈清:“你这衣裳,哀家就穿在袭衣外,还挺暖和。” 沈清叩首道:“启禀老佛爷,这两件衣裳,都是用天然的鹅绒和羊绒制作而成。且鹅绒衣内胆布,皆为天然的琥珀原浆制成,具有健体作用。您穿了它,一定能够身体健康,延年益寿。” 这话说到希望自己长命百岁的太后心坎上了。 她越发地满意沈清,看着她,频频点头:“齐沈氏,哀家喜欢你的衣裳,你最近就留在公里,为哀家和后宫做些御寒的衣裳吧!” 沈清再次叩首:“民妇遵命。” 她又被带回了内务府,之后将要在造办处工作。 两日后,沈清结束工作回到宿舍,一打开门,就见着了齐振恒和一双儿女。 两个孩子冲进她怀中,揉着她的脖子,亲她的脸颊,奶声奶气道:“娘,娘,我们来了。” 沈清将两个孩子抱起来,红着眼眶看向齐振恒,客气道:“来了。一路上辛苦吧?” “不辛苦,俩孩子没出过远门,一路上可新奇了,走走看看,原本昨日就该到的。” 齐振恒去关上门,回来后,给沈清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将一双女儿接回自己怀中。 “外头很冷吧?赶紧喝一杯热茶。” 沈清在圆桌边坐下,捧起茶杯暖了会儿手,轻抿一口。 她看着齐振恒,就见他也眼眶微红,鼻尖也被冻得红红。 她边想那日太后和自己说的事,边喝一口茶,茶杯放下,说道:“当初军需干粮案,我被抓走后,你在皇上面前,将罪名揽到自己身上,我知道了。” 齐振恒不意外。 早知她这回进宫,定会听见这些风言风语。 他握住沈清放在桌上的手,说道:“清儿,你要相亲我爱着你。夏竹那事,实在是因为我被你接二连三地拒绝,太过苦闷,一时糊涂。” 沈清点点头,没说什么。 在他临幸夏竹之前,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心里始终装着何丹青,严格来说,那时候,她就已经精神出轨了。 虽说当初嫁给他,全因被高家族人逼得无路可退,也为了保全一双儿女,与他的结合,无关情爱,但她曾对他承诺过,既已嫁他为妻,便会跟他好好过日子。 如今夫妻二人在这桩婚姻里,皆都犯过错,那就让往事随风吧。 思及此,沈清反握住齐振恒的手,说道:“相公,我愿意和你好好过日子,出宫之后,我和孩子们,继续随你在驻地生活。以后你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齐振恒意外。 他没料到前些时日还闹着要和他和离的沈清,今日竟一反常态地对他示好。 他高兴地点点头,抱住了沈清,轻吻她的鬓发:“好,好,从此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的。我们一起将程安程希抚养长大,送他们去留洋!” 沈清闭眼:“好。但我有两个条件。” “你尽管说,就说是一百个条件,为夫都答应你!” 沈清压低了声音:“第一,你不可向任何人泄露稚文的行踪,不可害他!如果被我知道你加害了他,我定带着孩子们,去到你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齐振恒身子一僵,没吭声。 沈清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我对他没有念想了,他已经有了妻子,他跟我还有孩子们都没有关系了,但他曾经救过我多次,我不希望你去加害于他,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齐振恒这才反应过来,抱紧了她:“好!第二个条件呢?” “我既已答应跟你好好过日子,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出现夏竹那样的事……” 话到这里,她颤抖着眼睫,拉着齐振恒的手,从褂衣边缘伸了进去。 触碰到她细软的腰肢和柔软的rf,齐振恒浑身一僵,呼出来的气息火热粗重。 他读懂了沈清的暗示,唇抵了抵她的耳廓,哑声说道:“清儿,我只要你……” …… 傍晚,齐振恒和一双儿女必须要离宫了。 沈清送他们出内务府。 俩孩子不舍又要跟母亲分离,一路上两眼泪汪汪,沈清也是泪流满面。 齐振恒得到沈清的承诺,心情畅快起来,竟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他。” 沈清点头。 她相信齐振恒能说到做到。 “回去吧,照顾好孩子们。”她跟他们挥手。 齐振恒怀里抱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腾不出手来跟她挥手,只得不断地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孩子们,我们等你回来!” 说完牵着孩子们转过身,随内务府的人出宫去。 夕阳西下,看着他的背影,沈清好想和他们一起走。 她第一次体会到丈夫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 冬去春来,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沈清巧手做的御寒物,陪太后和后宫一众贵妃们度过了难捱的寒冬。 似乎都因为年纪轻轻就守寡,太后特别喜欢同她说话,不时就宣她进殿谈心,后续更发展到让她日日陪在身边。 这一陪,就是三年。 这三年,沈清偶尔能在齐振恒带着孩子回京的时候出宫见见孩子们。 一双儿女如今都快五岁,在齐振恒的精心教养下,他们健康、谦逊、有礼,三岁就开始学习英文。 而沈清一旦决定和齐振恒好好过日子,越发的能看到他的优点,和对一双儿女的付出。 比起与程稚文那虚无缥缈的一夜,无法触及的未来,齐振恒给予她的,是更笃定的现在和未来。 光绪二十四年,甲午战争失败、签订马关条约的第三年。 这三年,民族危机加剧。 六月,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书,变法正式开始。 然而仅仅过了三个月,变法就失败了。 光绪帝被软禁在中南海瀛台,太后下令捕杀所有参与变法的革命党。 何丹青的名字也在捕杀名单中。 第260章 龙凤胎是你的孩子 沈清知道此事,还是齐振恒告诉她的—— “他的那些同党,蔡崇生、李翀等人,都已被捕杀,唯有他还在逃。但据说已经捕到他的另一个同伙,此人供出了他的下落,官兵目前已经追杀他而去。” 沈清白着脸听完,问:“他现在在哪里?” 齐振恒赶紧握住她的手:“你要做什么?” “我们得去救他啊!”她急得抱住了齐振恒,哭道,“相公,我求求你,你救他好不好?我没法看着他死啊!他是程安程希的亲爹啊!” 齐振恒咽了咽嗓子,脸上也露出惊色:“清儿,这不是小事,这若是被发现了,齐家几十颗人头,可全会落地的!还有咱们的孩子,程安程希,也会因此受牵连的啊!” “可怎么办……难道我们要看着他去死吗?”沈清崩溃大哭,“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这个国家所有人!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他不该死……” 她哭得蹲下了身子,捂着脸痛哭。 齐振恒也蹲下身,抱住了她:“我也不想看着他死,但我们无能为力。” 沈清哭了一会儿,忽然止住哭声,抓着齐振恒的双臂,急道:“相公,你把地方告诉我,我去见他一面,最后一面,我就回来!” 齐振恒双目通红地摇头。 沈清哭道:“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就见他一面!” 她几乎都要同齐振恒磕头了。 齐振恒心有不忍,抱着她起身,压低声音:“我跟你一起去,见一面就走!” 沈清疯狂点头:“好!” …… 夜深了,一辆马车狂奔往京郊而去,来到一间残破的茅草屋前。 齐振恒先下车,而后牵着沈清的手抱着她下车。 “在那草屋后头。”他小声说道。 沈清点点头,被他揽在怀里,冒着身子往前走。 俩人抹黑来到茅草屋后面,齐振恒四处看一眼,没发现异常,走到一闪破烂的门前,上前扣响几道。 门开,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西装的程稚文出现在门后。 他脸上有伤,胡子拉碴,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看样子躲在此处有一些时日了。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沈清就流下了眼泪。 六年了,他们分开有六年了。 六年的时间,早把对他的情情爱爱磨得差不多了,可看到他这般模样,沈清还是异常的痛苦。 她冲上前,将他推进茅草屋里,关上门。 他羸弱的身子,被她抵在墙上。 “龙凤胎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啊!”她哭着捶打他的身子,“程安程希。我希望你平安!可你为何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呢!” 他顺势将她抱入怀中,亲吻她眼下的清泪。 “我知道程安程希是我的孩子,可我没办法认回他们,我也没资格当他们的爹。” 沈清哭道:“你不要再做革命党了我求你!你会丢了命的!呜呜呜……” 他只是抱着她,不住地对她说:“清儿,我很感谢你为我生下一双儿女。正因为我是他们的爹,我更应该为了他们的未来去坚持……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继续生活在我们这样的世界……” “我懂,我全都懂……可我只希望你能活着……呜呜呜……” 外头,齐振恒轻敲门板。 沈清回过神,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个时辰后,何飞和老许的马车会来接你去上海,你从上海上船,能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你知道了吗?!” 程稚文咽了咽嗓子,什么都没说,忽然发狠抱住了她。 不属于她的湿意,沾到她脸上。 她知道程稚文哭了。 她也跟着痛哭不已。 身后,木门被踹开。 齐振恒冷脸走进来,将他们分开,什么都没说,揽着沈清就往外走。 上马车,离开。 沈清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切,呆坐在马车里。 齐振恒冷脸瞧着她,问:“你最后和他说了什么?” 沈清回神,低低说道:“我让他去天津坐船,逃到国外。” 齐振恒大骇:“如果被朝廷查出来,咱们齐家要被株连九族的!” 沈清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双手。 方才她用这双手抱着程稚文。 “朝廷这知道他从天津坐船逃了,这和齐家有什么关系?又不是齐家的船帮他逃的。” 齐振恒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就算不想着我和你自己,你至少也想着程安程希!” 沈清别开脸:“这和我们没关系,你不要再提起才是。” 齐振恒登时就不说话了。 五日后,沈清独自一人到了上海。 她见到了老许和何飞,得知程稚文已安全上船。 这艘船的目的地是美国纽约港。 沈清放下心来,返京。 饶是内心憎恨太后捕杀革命党,但她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只说自己岁数不小了,想为齐振恒再添子嗣,故无法再陪伴太后左右。 合情合理,甚至还关乎到齐家的传宗接代之大事,太后看在齐父的份上,只得放沈清离宫。 她却没立刻去驻地同丈夫子女团聚,而是先去了江州和上海,将所有产业都变卖,仅留下高家的祖宅。 她而后又去广州,找到孙闻,将变卖产业所得的巨额财富都给了孙闻,用以支持革命和女式学堂的持续经营。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驻地,平静地同齐振恒说起送一双儿女前去美国留洋的决定。 齐振恒彼时已任总督,虽然清廷日益式微,但齐振恒的官位,再加上齐家的势力,能让他们在国内生活得很好。 他不理解沈清为何要远渡重洋,带着才六岁的一双子女前去异国他乡过苦日子。 沈清也没告诉他,一年后,八国联军会发动侵略战争,以此为节点,在之后长达四十多年的时间里,这里会充满动荡。 她只是平静地对齐振恒说:“这里生意越发难做,我想去美国做生意。” 她要去美国继续自己的生意,她要赚钱继续支持孙闻,支持革命。 她从未来而来,她知道自己唯有这条路可以走。 第261章 赴美 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的春天,齐振恒卸去官职,带着沈清和一双子女,登上去美国纽约的轮船。 这一路在海上漂泊的时间,达一个月之久,期间会出现什么意外,没有人知道,因此沈清不让齐振恒和一双子女经常离开船舱。 她相信低调才能平安结束这段旅程。 彼时,程稚文已经到了美国有一年多的时间,他每个月都会写上一封英文信寄回来给沈清。 他告诉沈清,他的身份已经暴露,很难再回国,他在美国继续支持革命,向美国当地华人募集资金,每隔一段时间,就将募集到资金通过各种各样的办法输送回国内。 信的结尾,他每次都会感谢沈清和齐振恒辛苦养育一对龙凤胎。 他从未在信里对沈清表达过任何的私人情感,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亲密,好似在茅草屋那夜结束了。 那个不言不语却狠狠的拥抱、还有彼此的眼泪,就是他们关系的句点。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沈清回神看向床上。 齐振恒靠在床头,一张脸红通通的,一直咳。 她上前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心脏忽然一揪。 齐振恒发烧了! 他上船的第二日,就开始拉肚子、畏寒、咳嗽。 当时她根据自己在现代的经验,判定他应当是肠胃伤寒,因此三餐都有注意准备温补的食物让他食补。 可却收效甚微,今日还发起烧来。 这般看来,齐振恒很有可能是感染到什么细菌,刚出症状的那几日,没有及时消炎杀菌,所以免疫系统给出了发烧的反应。 沈清预感不好,没敢表现出来,帮齐振恒把枕头垫好:“你发烧了,我去弄点水来帮你物理降温。” 齐振恒喘道:“好。” 沈清一转过身,眼眶就红了。 她去烧了开水,然后兑出三十多度的温水,浸湿毛巾,为齐振恒擦身。 擦完身子,又赶紧去找船医拿药。但这个时代没有消炎药,她只获得了一些退烧止咳药。 沈清捧着药回到房间,赶紧喂齐振恒服下。 她祈祷着船快点到纽约,这样齐振恒就能到医院去治疗了。 天不遂人愿,船穿过太平洋的时候,齐振恒就快不行了。 他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吃不下,也喝不了多少,成日成日地咳,高烧不退。 船医来瞧过,也看不出他是什么病因,每次都是给一些治标不治本的退烧药和止咳药就走了。 沈清只能和一双儿女日日守在他床前陪伴他。 他偶尔会清醒一阵,同他们说说话,但更多的时间是昏睡不醒。 吃不下,早晚油尽灯枯。 看到他这样,沈清很难过,又不敢在他和孩子们面前表现出来,只能等到夜深人静,才一个人偷偷地躲到浴室去哭。 她知道齐振恒快离开自己和孩子们了,但她还是每日都在心中祈祷,船快点到旧金山,这样他们就可以下船,带齐振恒去看病了。 就在船即将到达旧金山的前一日,齐振恒人忽然清醒不少,跟沈清说自己想吃馄饨,沈清忙去准备馄饨给他吃。 他吃了几颗,喝了点汤。 能吃能喝,虽然不多,但总归是好转的表现。 沈清觉得应该是他身体的免疫系统终于赢过了细菌,所以他在慢慢的好起来。 她依旧决定在旧金山下船,现代齐振恒看医生,等齐振恒身体恢复好了,他们再从旧金山去美国。 齐振恒吃了东西,人也有力气同她说话了。 他轻抚着她的长发,虚弱地笑着,那双又亮又大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她。 他总是用这种要将她揉进心里疼的目光看着她。 “清儿……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你晓得是何事吗?” 沈清拿脸蹭他的掌心,温温柔柔地问:“升任总督吗?” 他笑着摇摇头:“是娶你的那一日……那日夜里,我喝得酩酊大醉,因为我很高兴……” 沈清也想起了俩人从相识到步入婚姻的这几年时光。 她忽然红了眼眶,低低说道:“可你自从娶了我,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胡说……我这辈子最好的日子……就是你给我的……咳咳……” 这话刚说完,齐振恒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沈清不让他说话,扶着他躺了回去。 他似乎很累,入睡后,呼吸还是很急促。 沈清不放心,就趴在床边守着他,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再醒来,窗外的天空灰成一片。 沈清起身关窗,习惯性地对齐振恒说道:天气不太好的样子,不过好消息是,中午就能在旧金山下船了。” “咱们终于快到美国了,相公你开心吗……”她边说边转身,看向床上。 齐振恒面无血色地躺在那儿,露在被子外的皮肤呈现一种枯黄色。 沈清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已经没有为了温度。 眼泪立刻就留下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他脚上的棉被…… 他的双脚,已经直了…… 齐振恒走了…… 沈清怔了几秒,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相公……相公……” 一双子女听到她的哭声,纷纷醒来,从另一张床上跳了下来,走到她身边。 “娘,爹怎么了?”程安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沈清,“爹脸色怎么那么差呀?” 程希害怕地躲在哥哥身后。 沈清转身,抱住一双子女,哭道:“孩子们,你们的爹……他走了……” 程希小声问:“爹要去哪里呀?” 早熟的程安全都懂了,挣出沈清的怀抱,走到床边,握着齐振恒垂在床边的手,说道:“爹,您放心,程安一定会照顾好娘和妹妹的!程安是爹的儿子,程安是男子汉!” 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朝齐振恒磕了三个响头。 站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这一年,沈清三十二岁,一双子女六岁,而齐振恒不过大她五岁。 第262章 放开我的孩子! 齐振恒走了,沈清便没有在旧金山下船,而是往纽约。 她花了很多钱为齐振恒冰冻遗体,船到了纽约后,遗体也一并下了船。 齐振恒最后葬身在伍德劳恩公墓。 办完他的丧事,沈清这才开始找房子。 原本计划买独立屋的钱,因为给齐振恒冰冻遗体和办理丧事,花去了不少,只能改变计划购买公寓。 沈清在纽约市中心买了一套二居室。 之后又开始为一双子女寻找学校。 一双子女如今七岁,已到了就读小学的年纪,好在孩子们三岁就开始学习英语,因此很顺利地入读了家附近的小学。 最重要的两件事情搞定,沈清开始计划创业。 她把做羽绒衣的配方,和设备图纸都带来了,工厂一旦起来,设备和原料到位,就能复刻当年的上海工厂。 她得赶紧挣钱,才能弄回国支持革命…… 可事情总没那么顺利,一双龙凤胎刚入学一周,就双双被传染了流感。 在这个没有抗病毒药、消炎药、一个小小的感冒都能要命的时代,沈清停下手头的工作照顾孩子们。 那些日子异常的难熬,她很怕齐振恒前脚刚走,一双子女后脚也随着去了,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照顾孩子们。 所幸孩子们免疫力强大,都干过了病毒,最终都恢复了健康。 而照顾了他们半个月的沈清,却在这时候累倒了。 她身体本就不好,当年冒死生下一双儿女,更是元气大伤,休养了多年才恢复五成。 眼下,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又是处理齐振恒的丧事,又是找房子找工厂,又是照顾生病中的一双子女,这些事接踵而至,她毫无意外的又倒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年幼的子女学做饭、学着照顾自己,忽然意识到齐振恒是真的离开了…… 他刚去的时候,她还没感觉有多大的悲伤,只是可惜他这么年轻、还没过上好日子就走了。 直到她办完丧事,回到真正的生活了,那种失落和悲伤,从生活的各个缝隙里忽然夹击了她。 她才明白自己的丈夫永远离开了自己和孩子们…… 想起齐振恒,沈清就难过得泪流满面,她翻过身去,不让一双儿女看到自己哭泣的脸庞。 “叩叩,”有人敲门。 沈清抬手摸了摸眼泪,刚翻过身,一双子女就已经跑到了大门后。 他们趴在门板上,用英语问:“请问找谁?” 门外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沈清没听清,问一双子女:“是谁敲门呀?” 程安转过身,说道:“娘,是住咱们对门的邻居,他说复活节快来了,送巧克力蛋给咱们。” 美国确实有复活节送巧克力蛋的习俗,邻居应当是看他们家有两个孩子,所以给送巧克力来了。 她点点头:“程安,开门吧,记得跟对方道谢。” 程安乖巧道:“我知道了,娘。” 他把程希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开了锁。 门刚开出一条门缝,随即被人从外头大力推了进来。 程安喊道:“不要推!不要推!” 沈清一听,立刻猜到来者不善,大喊道:“程安!把门关上!快!” 她要下床,却因为身体虚弱双腿无力,一脚崴了,人摔倒在地上。 “你干嘛!”程希忽然尖叫。 沈清忍痛看过去,就见一个又高又壮、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冲了进来。 他一把抱起程希,色眯眯道:“噢的上帝!这宝贝真可爱!” 沈清吼道:“放开我的孩子!否则我报警了!” 男人闻声看过来,看清楚她清丽的容颜,双眼亮了一亮:“原来还有一位来自东方的美丽女士呀!” 这时,程安搬起旁边的小凳子,举高了朝那人砸过去! 可那个人是个足有两米的壮汉,一把小椅子根本对他构不成威胁。 他抱着挣扎着大哭的程希转过身,单手拎起程安,就往地上摔去。 “不!”沈清大吼,“不!不!” 程安后脑勺撞到地上,人没有了意识。 沈清哭着爬过去,死死抱住那人抬起来要猜程安的脚。 那人抱着程希,看着沈清,嘿嘿笑道:“今夜有你这位东方佳人,”说着,亲了程希的脸颊一下,“还有这位小佳人陪着我……” 程希吓得大哭。 沈清缓缓将手抬向发中,取下簪刀,朝那人大腿扎去! 那人吃痛,一脚踢开了她。 后背撞到墙角,仿佛要将她本就破碎不堪的身子劈成两半。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被坏人抱在怀中的程希,再看倒在一旁已无意识的程安,忽然满心的绝望。 生出体内最后一点力气,她忍着后背的剧痛,再度朝那人爬去。 那人抬起脚,眼看就要朝她的后颈踩下去,门忽然从外头被人踹开。 一个黑发黄皮肤的男人冲了进来,他身材瘦削,却行动灵敏,直直朝那人冲去,右手抵上那人的后腰。 “放开我的孩子!”他低吼道。 那人察觉到后腰是枪眼,仓惶地放下程希,抬起双手做投降状。 程稚文赶紧将大哭的程希护到身后。 他看一眼昏迷中的程安,还有被甩在墙角的沈清,怒极攻心下,狠狠给了那人几拳,打得他头破血流。 最后黑梭梭的枪洞直指那人的脑门,用英语警告道:“如果你敢再来骚扰我的孩子,我就一枪送你去见上帝!滚!” 男人仓皇而逃。 程稚文将门关上,转身立刻去抱起程安,将他放到沙发上,然后开始检查他后脑和身上的伤。 程安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后脑也没流血,但怕脑震荡,所以程稚文将他放在沙发上后,便不敢再去挪动他。 他过来看沈清。 单膝跪在沈清面前,红着眼睛看她:“清儿,有没有伤到哪里?” 沈清哭着摇头,泣不成声。 他拍拍她的肩膀,扶着她躺回床上,最后才去看程希。 他把程希抱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问:“程希,刚才有受伤吗?你告诉叔叔,叔叔带你去看医生。” 程希白嫩嫩的脸上挂着眼泪,大眼睛红通通的,摇摇头:“程希没事。但是哥哥被丢到地上,脑袋撞了地板。娘从床上摔下来,还被踢了一脚。” 程稚文从她的话中判断沈清应该无大碍,便将她放回沙发上,安抚道:“叔叔现在去请医生过来为哥哥诊治,程希不要去摇晃哥哥的身体好不好?” 程希哭着点点头。 程稚文回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眼巴巴看着这里的沈清,对她点了点头,很快关上房门离开。 第263章 吻上她的唇 程稚文很快带了个白人医生过来。 医生给程安仔仔细细地做了检查。 沈清躺在房里的床上,看到医生为程安检查完毕,就和程稚文去了窗边说话。 沈清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程稚文由急转缓的神色,判断程安应该没事。 沈清稍稍放心,心疼地看向躺在沙发上的儿子。 这时,程稚文和医生走了进来。 “清儿,让医生为你检查一下。”程稚文说道。 沈清点点头,乖乖让医生为自己检查受伤部位。 医生问她有没有不舒服的,她如实反映自己的情况。 医生诊断她是因为劳累过度、缺乏营养导致的免疫力下降、身体虚弱,建议她加强营养、多休息。 沈清没说什么。 她得挣钱养活一双儿女,多休息几乎很难。 程稚文送医生出门,返回屋内。 他去另一个房间拿了小被子为程安盖上,然后蹲在沙发边,看了程安很久很久。 “叔叔,”程希走到他身后,小声地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们呢?” 他回神,转过身,笑着看程希:“因为叔叔是你爹……爹娘的朋友。” 程希闻言,笑都可开心了:“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在这里就不会被人欺负了!谢谢你叔叔!” 程稚文苦涩笑笑:“对了,你爹呢?” 程希低下脸,瘪了瘪嘴,没说话。 程稚文看向房内的沈清。 他拍拍程希的肩膀:“没事,叔叔在,你放心去玩儿。” 程希点点头,坐回程安身旁的沙发上看书。 程稚文起身,走进房间,拉了把椅子,在沈清身边坐下。 沈清红着眼眶看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他一如既往的瘦削,穿一身休闲美式西服,短发理得干净利落,脸颊不见半丝胡渣。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精神,岁月好像没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齐振恒呢?没跟你们一起过来?”他语气中有愠怒。 沈清回神,落下眸子,瘪了瘪嘴:“在船上染病,走了。我把他葬在伍德劳恩公墓了。” 她的表情与程希一模一样。 程稚文大骇:“怎么会……” 沈清平静道:“细菌感染,无药可治,最后发展到吃不下喝不下,油尽灯枯。” 程稚文侧过脸去,紧抿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与齐振恒是从小的玩伴,虽然后面因为都爱上沈清而水火不容,但年少时的情谊还在心中,即便齐振恒一直清楚他是革命党,但也从未向清廷举报过他,甚至还真心抚养他的子女长大。 齐振恒是个有情有义的清官,一直都厚待他,他十分清楚。 眼下听闻齐振恒病死在船上,他很难过。 “他临走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沈清摇头:“没有。人烧得迷迷糊糊的,睡着睡着就没气儿了。” 程稚文流下了眼泪。 沈清也哭了。 齐振恒的死,对她来说,是内心一道永远无法抹平的遗憾。 她后悔自己在过去,没有好好对他,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没有让齐振恒过上几天好日子。 想到过去的事,沈清越发难过,捂着脸流泪。 程稚文忽然起身,紧紧抱住她,掌心顺着她柔软的发丝,吻了吻她的鬓发。 “节哀。如今我们都在美国,我会照顾好你和孩子们。你这阵好好休息,我出去看着孩子们。” 他隐忍地说完,放开沈清,关上房门出去。 程安还没醒,程希坐在一旁看书。 程稚文上前去观察片刻程安的情况,又对程希说:“叔叔去做晚餐,我们程希想吃点什么呢?” 程希抬起头,对他笑:“程希想吃面条。” 程稚文摸摸她的头发:“好,叔叔去给程希做面条吃。” 说完起身走去厨房,在柜子里找到意面,开始下厨做晚餐。 厨房里没有半点肉菜,好在有鸡蛋,程稚文转身看一眼沈清的房门,往锅里多下了两个鸡蛋。 意面很快煮好,端到餐桌上。 程稚文边擦手边走去喊程希吃晚餐,然后端着沈清那一份进房。 沈清躺在床上,闭眼睡着,他走到床边,帮她把被子掖好。 沈清惊醒。 忽然对上她大而明亮的双眼,程稚文心跳忽然快了几道,咽了咽嗓子,轻声说道:“我煮了意面和鸡蛋,你要吃点吗?” 沈清点点头:“好。” 她试着自己起身,但身体实在是太虚了,手臂使不上劲,程稚文扶了她一下,让她靠坐在床头。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把托盘放在自己腿上,用叉子卷了一口一面,递到沈清唇边。 沈清看他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道:“我自己来吧。”说着,接过叉子,自己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她病了好些天,孩子们虽然学着做饭,但仅仅是简单地熬粥,她已经很久没吃过除了粥之外的食物了,很快就把一整盘的意面和鸡蛋给吃光了。 吃完才发现自己吃得太急了,像个饿死鬼似的,尴尬地看向程稚文。 就见程稚文在笑,她脸一红:“笑什么。” “笑你吃得像个孩子……”程稚文忽然抬手,用大拇指指腹捻了捻她的唇角,她躲了下,才发现是自己唇角有番茄酱。 “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江州,第一次一起吃东西,就是吃的面,牛肉热汤面,你很喜欢那个汤。” 沈清想起来了,兴奋道:“对,那家牛肉汤面就在你常住的客栈附近。他们家是用真的牛肉汤去煮的面,很清甜,撒上一大把葱花,可真的太香了……” 她说起当初在江州的生活,眼里都是光。 可一想起再也回不去,又有点难过,眼里的光登时又暗淡下去了。 “清儿……”程稚文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你放心吧,咱们一定能回去的。” 沈清没敢告诉他,五十年后能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八九十岁了,或许可以回去看一眼,但再也回不去过去的时光了。 但不能因为这样就放弃革命,他们回不去,但五十年后的程安程希才五十多岁,他们还能回国,还能去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思及此,沈清又重新振奋起来,反握住程稚文的手,说道:“是的!咱们一定能回去的!等我身体恢复了,我会继续做生意,将挣来的钱,寄回国给孙闻支持革命!” 说这番话时,她眼中的光更加浓烈了,程稚文怔怔地望着她片刻,忽然倾身向前,捧着她的脸颊。 吻上她的唇。 第264章 握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他一开始轻轻地含住她的下唇,见她没拒绝,越发地大胆起来,舌头撬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与她的舌头嬉戏起来。 他吻她的方式和过去一样…… 沈清快哭了。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在她的梦中吻她,只在梦中,她醒来,只剩失落。 曾经她以为他们这辈子再也无法这么亲密了。 可现在,这个男人就在她眼前,抱着她、吻她。 他的手,从她睡衣下摆钻了进去,轻轻握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缓缓往上…… “我这辈子最好的日子……就是你给我的……”齐振恒的脸忽然出现在沈清眼前。 他瘦得形如枯槁,狂咳不止,到死之前都还深爱着她、念着她的好。 如今他尸骨未寒,她却在这儿同程稚文…… 沈清忽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程稚文。 程稚文懵懵地看着她片刻,黯然起身,重新扶着她躺回床上,为她掖好被子:“好好休息,孩子我来照顾,别担心。” 他收拾了餐具,带上房门出去。 沈清躺在床上,听到门外,程稚文对程希说:“我们程希该刷牙洗澡睡觉了哦。” 程希:“好!程希这就去刷牙洗澡!” 程稚文:“需要叔叔帮忙吗?” 程希:“不用哦,程希自己会洗。不过……有叔叔在,程希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然后就听到程希咚咚咚跑进浴室的声音。 沈清抬手按住心脏部位,感受心间的笃定与踏实。 来到美国两个月了,她第一次获得这种安全感。 可程稚文早晚要离开,回归自己的家庭,到那时,又只剩下他们母子母女三人。 思及此,沈清叹了叹气,劝自己先不想这些,好好把身体养好。 “吧嗒”一声,门开。 程希洗完澡进来了,她小心地上了床,躺在沈清身旁,抱住沈清,软声问道:“娘,您好点了吗?我看叔叔刚才端面条给您吃了,您吃完好些了吗?” 沈清笑着亲亲女儿的额头:“娘把一大碗的面条都吃了,还吃了鸡蛋,现在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程希放下心来,钻进她怀里,小声说道:“娘您一定要好起来……程希好怕,怕您像爹一样,离开程希和哥哥。” 沈清闻言,登时红了眼眶。 她紧紧抱住女儿,哽咽道:“娘的身体很好的,只不过是这阵子太累了,需要休息,程希不怕,娘一定会长命百岁,以后还要给咱们程希带孩子呢!” 程希放下心来,笑着亲了她脸颊一下。 小孩就是小孩,说什么她都相信,很好哄。 沈清清醒孩子们还小,不懂齐振恒的离开意味着什么,也不懂程稚文深夜还留在家中又意味着什么。 “娘,程希觉得外面那位叔叔他好好哦,他不仅救了我们,还为娘和哥哥找医生,还给我们做饭吃。” 说起程稚文,程希脸上都是安心:“而且他说话好温柔,和爹一样,程希看到他,就会想起爹。” 沈清觉得这大概就是血缘上的亲近吧。 她不知道程稚文是她爹,可她却因为程稚文的存在感到安心。 沈清希望她能一直保有这种安全感,便说道:“外面那位程叔叔,是和你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和娘也认识了很多年了,他如今也在美国生活,他们帮助我们的。” 程希抬头看她,就问:“和娘也认识很多年了?是程希还没出生就认识了吗?” 沈清笑着亲亲女儿那和程稚文如出一辙的精致的鼻尖:“是呀,在爹娘还没成亲、程希还没出生就认识了呢!” “哇!难怪叔叔对我们这么好!” 沈清笑笑没说什么。 程希又问:“娘,程叔叔他有孩子吗?和程希一样大吗?” 沈清想起了几年前在上海,出现在何丹青房中的那个红衣女子,摇了摇头:“娘不清楚呢。” 程希天真道:“如果程叔叔有孩子,可以来和程希和哥哥一起玩呀!” “好,改日娘和程叔叔说哦。” “好呀!” …… 翌日,沈清醒来,觉得身体稍微有点力气了,艰难下了床。 打开房门,程稚文在厨房做早餐,沙发上空无一人。 她急道:“程安?程安?” 程安从厨房隔壁的浴室走出来,嘴里还塞着牙刷,睡眼惺忪地看着沈清:“娘,程安在刷牙。” 沈清哽在嗓子眼的心脏才落了回去。 她朝程安招手,程安便乖巧地走过来了。 她摸程安的后脑勺,摸到一个包,问:“这里会疼吗?” 程安点点头:“有一点点。” 沈清又去看他的瞳仁和嘴唇,发现神色正常,又问:“头疼吗?” 程安摇头:“不疼。” “身体有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 沈清放下心,拍拍儿子的手臂:“好,那我们程安去刷牙吧,要认真刷哦。” 程安返回浴室。 沈清朝厨房走去。 程稚文穿着白衬衫,衬衫下摆塞进西裤里,袖子卷到手肘处,围着她的围裙,正在下厨。 沈清走过去瞧了一眼,发现他在煎牛排,问:“哪来的牛排?” 他回头对她笑了下:“我出去买的。得给你和孩子们补充营养,不然这样下去不行的,再来一次感冒,随时能要了命。” 沈清点点头:“谢谢。程安几时醒来的?” “五点多钟,稍后吃了早餐,我让医生再来为他检查。” 沈清说了声“好”,本想回房,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在这里照顾了我们一夜,会耽误你的事情吧?你如果忙,就走吧。” 程稚文煎牛排的手没停,平静说道:“我没什么特别忙的事情,目前还是以照顾你和孩子们为先。” 沈清是知道他的性子的,见他坚持,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就这样,程稚文在沈清的公寓住了下来。 沈清和女儿睡一屋,他和程安睡一屋。 白天,他先把孩子们送去学校,然后买菜回来,就开始做洗沈清和孩子们的衣物、准备午餐。 中午他会在沙发上小眯一会儿,醒来便开始做家里的卫生,然后去接孩子们放学。 回来便是准备晚餐了。 孩子们吃完晚餐,他不仅得清洗餐具,还得监督孩子们洗澡、上床睡觉。 这一般忙下来,等他自己能休息,通常是深夜了。 第265章 取悦她 夜深了,程希进入香甜的梦乡。 沈清帮她掖好被子,离开房间。 她要倒水喝。 开门出去,瞧见客厅还点着灯。 程稚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半杯洋酒和一小碟食物。 沈清想了想,倒了一杯开水,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下巴点了点碟子上的坚果:“要不要我帮你煎个牛排下酒?” 他回神,看过来:“不用,有坚果就够了。”说完对她举了举杯:“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沈清摇头:“不了,我不喝酒。” 程稚文笑笑,轻抿一口洋酒。 “我已经康复了,你明天就回去吧,去忙你自己的事情。” 沈清还是开了口,尽管内心有太多的不舍,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那么自私。 程稚文来美国,有他的事业要做,他还有一位妻子。 不能一直待在她这里带孩子、料理家务。 程稚文神色淡淡地听完,既没说要走,也没说要怎么样,只是平静地喝着酒。 这样反而让沈清有点忐忑。 她拿着水杯站起身:“我很感谢你救了我和孩子们,照顾了我们一个月,真的很感谢,但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不能耽误你。你明天就回去吧。” 说完,她就要回房。 身后,程稚文低低说道:“我想留下来照顾你和孩子们。” 沈清顿住脚步:“什么意思?” 程稚文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坚定道:“我想住在这里。” 沈清转过身看他,震惊道:“你在说什么?” 他阔步上前来,将她扯入怀中。 “哐当”一声,沈清手中的水杯掉落在地上。 程稚文抱紧了她,失控道:“既然齐振恒不在了,程安程希又是我的孩子,为何不让我和你们在一起?孩子们需要我,你也需要我!” 她用力推开他,整个人都有点打抖:“你有自己的家庭,你怎么和我们在一起?这像话吗?” 她忘不了那年在上海,出现在他房中,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 “家庭?”程稚文错愕,“什么家庭?” 沈清红了眼眶:“五年前,在上海,你化名何丹青的时候,你有妻子!” “所以这段时间,你就是因为她,才拒绝我的?” 沈清别开脸不去看他,满眼都是倔强:“振恒刚走没多久,尸骨未寒,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接触其他……” 话没说完,人已是被程稚文拦腰抱起。 他把她抱进浴室,反锁上门,把她抵到洗脸盆边上,重重吻上她的唇。 手从她睡衣下巴探了进去,像过去那样取悦她。 在程家那些日子的同床共枕,他深知怎样才会让她沉沦,手经过的每一寸皮肤,都足以令她尖叫。 沈清意识越发的涣散,已快进入情欲的漩涡。 程稚文吻,从她唇上来到耳上,将她的耳垂含入口中。 热气在她耳廓间涌动,一股暖流从体内喷涌而出。 她难以抑制地发了个抖。 程稚文伏在她颈窝间,低低说道:“清儿,你生下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如今他走了,咱们一家四口该团聚了……” 一瞬间,沈清回过神,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他。 他后背撞到墙上,吃痛地皱了皱眉。 沈清开门,逃出浴室。 自那事之后,她再也不深夜出来倒水了,每次都是程希一进去睡觉,她也赶紧把房门反锁上,一直到早晨程希起床,才带着女儿一起走出房间。 这个时候,程稚文一般已经做好了早餐,带两个孩子吃完早餐,他就送孩子们出门上学去。 沈清也趁机出门,一直到傍晚孩子们放学,她才回来。 孩子们在家,程稚文一般不会失控。 而白天在外的这些时间,她四处看厂房。 她把大部分的钱财都给了孙闻支持革命,只带了能够买房子及建一家工厂的钱过来美国。 虽说资金是足够的,但因为对纽约当地不熟,她在近郊转了几日,都没遇到愿意出租的厂房。 厂房没找到,后续的工作就无法推进,沈清心事重重地回到家。 程稚文已经做好了晚餐,正陪程安程希做作业,见着她回来,关心道:“一整日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 沈清把包挂到鞋柜上,换拖鞋。 她进浴室洗了手出来,孩子们已经坐到了餐桌上。 程稚文把煎好的鸡排、意面、沙拉和蘑菇汤端过来放在餐桌上。 温和地看沈清一眼:“吃饭吧。” “好。” 沈清拿起汤匙,喝了几口汤,问孩子们今日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一双子女都回答说在学校很开心。 沈清放下心来。 她担心孩子在学校受霸凌。 程稚文盛汤给孩子们,笑道:“放心吧,我每日放学都会问大卫,他说程安程希在学校很乖,和其他孩子的相处也很好。” 大卫是程安程希的同学。 沈清点点头,低头喝汤。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程稚文自己找不到厂房。 这几日她已经意识到,靠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在美国将工厂建起来的。 而在美国留学工作多年的程稚文,可能会有办法。 抛去个人情感,就算是为了国家,向他求助、同他商量,应该没问题的。 思及此,沈清开口道:“其实我这几日在找厂房。” 程稚文放下汤碗,看过来:“找到了吗?” 沈清摇头:“没有。” 程稚文没再多问。 见他不语,沈清也没好意思多说,沉默地吃着晚餐。 一直到晚餐结束,她洗碗,程稚文带程安程希做作业,俩人都未再提起找厂房的事。 沈清便就以为他不想蹚这趟浑水,也识趣地没再多言。 她带做完作业的程希去洗澡。 自己洗完出来,发现程稚文已经将晒干的衣服收进来了,就放在沙发上,她便抱着到房里去叠。 看到自己的胸衣与程稚文的内裤挨在一起,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心间拂过。 熟悉是因为她与程稚文曾经有过很亲密的关系。 陌生的是,如今的他们已经疏离了。 沈清选择将情绪压在心底。 “叩叩,”有人敲门。 沈清抬头看去,手上还拿着自己的胸衣和程稚文的内裤。 第266章 晚安我的宝贝 程稚文站在门口,看一眼她的手中拿着的内衣和内裤,脸上稍稍有些许不自在。 “稍后孩子们睡了,我和你说说厂房的事。”说完,转身回到客厅。 沈清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红着脸把手上的男士内裤折好,放到程稚文的衬衫上。 衣服都折好,自己的和程希的收进衣柜,程安和程稚文的拿到隔壁房间的床上。 刚放好衣服,一转身,就看到了正要进门来的程稚文。 他已经洗好澡了,身上穿着杏色睡衣,头发还湿着,擦头发的毛巾搭在脖子上。 看到他身上那套和自己同样颜色款式的睡衣,沈清心里一动。 像极了情侣款。 当然这种基础款的真丝睡衣不是什么稀罕物,商场随便都能买得到。 沈清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乱想,不要乱想,只是凑巧。也许他的睡衣都是他妻子为他置办的。 她对他点了点头,要离开房间,穿过门洞,经过他身边时,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味。 七八年了,她还是将他的一切记得牢牢的。 沈清回到房间,坐在床上,思绪却已是飘到了隔壁。 程希乖巧地躺在床上,说道:“娘,晚安,程希睡了。” 沈清回神,这才躺回床上,吻了下女儿的眉心:“晚安我的宝贝。” 程希很快就进入香甜的梦想。 沈清等她睡熟了,悄悄开门去了客厅。 程稚文早已坐在那儿,依旧半杯洋酒。 沈清去倒了一杯水,走到他对面,随口问:“儿子睡了吗?” “睡了。”程稚文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坐。” 沈清却在他对面坐下。 他无奈地笑了笑,轻抿一口洋酒。 酒杯放到桌上,他说道:“如果找不到厂房,就买土地,自己盖厂房。” 沈清觉得有道理,但想到钱,又犯了愁。 “我只计划了租用厂房的钱,如果要买地皮盖厂房,会超出预算。” “钱我这儿有。” 沈清不意外。 程稚文以前在美国留学多年,毕业后并未马上回国,而是在美国从事贸易生意,在美国有产业、有钱,很正常。 她本不想接受他的赞助,但一想到自己挣钱也是为了救国,牙一咬:“好,那这算我问你借的,回头挣了钱,就还你。” 程稚文唇角弯了弯,喝一口洋酒。 他想起十几年前,沈清在江州创业,几次缺乏资金,宁可去跟钱庄贷款、求高家人投资,都不愿意问他借。 如今她愿意和他有资金上的往来,让他有一种俩人的未来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感觉。 “明日一起把孩子们送去学校,咱们就去找地皮。” 沈清点点头:“好。那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起身要走,想到什么,又转身说道:“少喝点。” 他对她举了举杯,笑得很开心。 翌日,沈清和程稚文一起送孩子去学校。 今日刚好是一双龙凤胎的班主任在校门口迎接学生,见到一个多月未见的沈清,忙上前来同她打招呼。 “anil妈妈,好久不见。” “老师早上好。”沈清笑着用英文解释,“我前些日子身体不舒服,没送孩子过来上学。” 老师看一眼站在她身侧的程稚文,问:“那爸爸呢?这段时间都是叔叔送的anil和cathy。” 国外的教育,重视父母一起参与,因此对于从未见过孩子们的父亲这件事,老师感到很奇怪。 当然也有调查学生家庭环境的意思在里头。 沈清自然想到了这一层,实话实说道:“孩子们的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是我一个人抚养他们。” 老师有点惊讶,很是怜悯沈清和孩子们。她安抚了沈清片刻,赶紧又回校园去。 沈清和程稚文转身离开学校。 俩人一路走着,都没有说话。 程稚文率先打破沉默:“为何不就此机会,告诉老师,我就是孩子们的父亲。” 沈清平静道:“如果告诉老师,你是孩子们的父亲,那孩子们也会知道。他们一直都以为我相公才是他们的父亲,现在突然纠正成你,我怕孩子们会混乱。就保持原状吧。” 程稚文脸色变了变,没说什么。 沈清称呼齐振恒为“我相公”,他有点不高兴,但他愿意尊重沈清的感受,所以什么都没说。 …… 只三日时间,程稚文就带沈清搞定了土地。 他们在纽约州近郊一个园区附近买了地皮,这里有望在未来几年成立第二个园区。 将工厂设置在园区里,将来方便管理,安全性也有保证。 这次买地皮,沈清欠了程稚文四十万两,但她有信心很快能把这笔钱挣回来。 接下来便是联系施工队进行厂房的建设。 那段时间,沈清在纽约盯着工程,程稚文去了德国一趟联系设备。 他一不在,沈清要照顾孩子,要处理家务,还要盯着工厂,又累倒了。 程稚文回来的时候,她就躺在床上,程安和程希在厨房熬粥给她吃。 程希没拿好锅,滚烫的粥全洒到脚上了,哭得撕心裂肺的。 沈清在房里听到了,拖着病体跑出来。 要抱着女儿到浴室冲冷水,却因为身体太虚弱了,怎么都抱不动。 她只好和程安一起去浴室接凉水,一脸盆一脸盆地冲着程希的腿。 程希还是痛得大哭:“娘……娘……好疼啊……程希好疼啊……” 沈清也急哭了,不住地用凉水去泼女儿的腿:“程希不哭,娘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她还程安把程希的毛巾拿过来,拧上水,覆在程希的腿上,然后蹲下身:“来,程希到娘的背上来。” 程安赶紧上前帮着一起把程希扶到她背上,她一手护着背上程希的身体,一手撑着地面,艰难站起身。 可程希已经有她一半的体重,且她身体实在是太虚,人刚站起来,还没站稳,忽然又往地上栽去。 程希被摔在了地上,本就因为烫伤而疼得大哭的她,哭得越发的撕心裂肺。 这时,门从外头被打开。 程稚文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沈清和女儿倒在满是白粥和水的地上,女儿两条腿通红,正崩溃大哭。而儿子还在努力地将女儿架到沈清背上。 他甩开行李袋,冲了过去,把女儿抱进怀里:“程希不哭,爹带你去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