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别搞事业了》 1. 是今非昨 康元十年的正月初六,冬雪绵绵而至,都城满城的大红灯笼都覆上子雪。昨夜西街的炮仗铺子走水,噼里啪啦的就着破五的喧哗热闹了一阵子。不过大雪一来,掩住了一地爆竹碎片和街头巷尾的硫磺味。 黄昏时候,西街乐坊门前的垂柳被压折了一根枝杈,上头的喜鹊窝跟着碎在了路边。二楼的窗棱终于被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推开,那双手摘落掉在窗棱上的一团碎雪,广袖一抖落,雪化成的水便落到了墙角的雪堆里,砸成一个小坑。 街上来往的已有几人驻足。 “快看啊,那就是乐坊的头牌柳官人呀!今儿个赶街可是值得了,以前千金都见不着柳官人一面,只有长公主才能说见就见呢!” “谁说不是呢!可惜了长云主也是个喜新厌旧的,指定是样上新人了,听说柳官人帐中七日无人呐。” “你知道什么?长公主夕夜自乐坊回府,回府后就遇刺了,至今仍是昏迷不醒。” “那柳官人没了长公主撑腰,恐怕是……” 长公主,当今圣上沈卓唯一一个一母同胞的姐姐,名叫兰卿。 沈兰卿,绝对是个好名字。 可惜,长公主的人品绝对配不上如此清透温润的两个字。嚣张跋扈、蛇蝎心肠于她而言,恐怕都是夸赞了。若非有个做皇帝的弟弟,指定是得被人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的。 要说她做过什么混账事,真要桩桩件件的数起来,比史官手里的册子都得长。 就先说和柳官人有关系的。 沈兰卿刚认识柳非昨那会,便因他长了一张艳压群芳的脸和冰肌玉骨的身段,陷入了长达半年的痴迷,日思夜想的就是将柳官人捆到幔帐里去。奈何彼时的柳官人才十六岁,离卖身契上约定的日子还差一年。 恰逢康元年间律法森严,一纸由官府作证、双方捺印的契约,她这个皇亲也扳不动。 但沈兰卿也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趁着她生辰的盛宴,在柳非昨的酒里下了个猛药,赚到了一夜缠绵悱恻。 这桩事后,沈兰卿对柳非昨更执着了。 去年皇城里的游园会,只因柳非昨好心帮礼部主簿的女儿吕静姝调琴,她就硬是剁了吕千金的两根手指。 不过仍是得感慨一句恶人自有恶人报。 除夕那日,又是沈兰卿的生辰,就这个大喜之时,沈兰卿遇刺了。 公主府守卫多了五成,太医御医成群结队的去,公主殿下仍是生死未卜。 有不怕事的笑称:公主殿下遇刺,烟花铺子就炸了放了满城烟火,老天爷都是要欢庆一番的啊! 今儿个立在街上,看见柳官人如是精雕玉琢的人,众人皆是惋惜。 他太美了,身世又太低贱了。 且不说公主殿下为人如何,但柳官人有公主殿下撑腰,委实过了舒坦日子。 这两年因为公主殿下,柳非昨闭不见客,无人敢招惹,彼时为了让他陪侍而踏破门槛撕破脸的男男女女,早已偃旗息鼓。 但公主殿下若是真的香消玉殒,柳官人必然是要上场子的,而上了场子的,终究是…… 众人皆望而生叹。 街上驻足的某个年轻姑娘发现了什么似的,捅了捅身边的人,一众人都顺她所指望去。 柳非昨还倚在窗边,艳丽至极到连牡丹都羞于见人,在盈盈雪景下、璀璨暮光里,平添了一分霜寂与凄楚。 只可惜,惑人的眼尾有一处划痕,暗红色的血痂凝在皎月般的容颜上,却是暇不掩输,更媚到人心坎里了,偏让人对他更好奇,更想听他的故事了。 但不容人更深的去看,只听见哗啦一声响,一本书从他脸颊飞过,越过轩窗,趴的一声落到窗外的雪堆里。 “柳非昨,不赶紧到场子上去,还在这磨蹭什么呢?没了长公主殿下,还当自己有几斤几两吗?” 房门处已经站了五个乐坊的同僚,最中间这身绛红色长衫的人,因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在几个人里是最瞩目的。 柳非昨从窗边站了起来,挺括的肩膀撑起一身绯色广袖长衫,锦靴搭着衣摆,随着他懒洋洋的步子一步一流光。 “商兄此话怎讲?”一开口,轻缓的嗓音宛如带着酒后的醉意,妖艳的口吻恰到好处。 商瑾瑜断然讥诮:“以往是大伙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给你几分薄面。你自己这低贱的身份,还妄想什么?以后没了长公主殿下撑腰,我看你还怎么嚣张!” 柳非昨兀的失笑,水光潋滟的眼眸抬起来:“商兄,像咱们这种做下等人的,说话要留三分余地。殿下只是重伤,至今昏迷不醒,不过非昨是相信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定可以安然无恙。” 落座在桌前,柳非昨屈指叩了两下桌案,牵着一丝哂笑:“还是说公主府还未发出讣告,商兄就已经确定殿下醒不过来了?” “你!……” “那殿下若是再来乐坊听曲儿,非昨可要首当其冲的如实告知殿下了。” “你简直狂妄至极!”怒气上头,在看见他眼梢的伤痕后,商瑾瑜登时笑了出来,“长公主殿下最看重的不过就是你这张脸,我倒要看看,你如今这副样子,还能不能得殿下垂怜。” 话音一落,商瑾瑜甩袖便走。 窗外的唏嘘声渐渐散去,柳非昨仍是懒懒的撑着下颚。 端着洗脸水的德福迈进门槛,将木盆放在柳非昨跟前的凳子上,他敛了心神,望向清澈的还冒着热气的水。 因为德福一停一放,水波晃荡起来,却没有溢出水盆,放在凳子上,最后归于平静。 他出了会神。 平静下来的水里映着他的脸,左眼角清晰的血痕一直延伸到鬓角,这副皮囊,也不知究竟还会不会有人看得上。 “孙阿娘呢?” 德福应道:“初一那日被带走后就被关进大牢里。” “狱卒没有为难她吧?” “坊主去打点过,应该是没有的。” “长公主殿下醒了吗?” 德福告诉他:“还没有,已经换了五轮御医了,听说陆院判也去了。” “就是说,其实也没有死透,是也不是?” “是。” 纤长柔弱的手指轻轻从水中划过,沾上指尖的水被他轻轻一甩,落到地上,渐渐的晕开一小片,然后消散不见。 “沈兰卿说她就喜欢我这双手,因为终日抚琴,有些力气。因为孙阿娘心疼我这副皮相,不曾使唤做过粗活,这双手比姑娘的手还细还软。” 德福不敢接话。 “你说,她到底是死了好,还是不死好?” 终究是没想到,沈兰卿意外负伤,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人竟然是他。 以往巴不得赶紧摆脱沈兰卿的掌控,今日竟然会有几分担忧她会不会真的没命。 可以被人肆意踩在脚下的命,想要赶紧找到个位高权重的靠山,又恨不能摆脱这般囚徒困境。 如此往复,不过是对这条贱命最后的不妥协,还有对轩窗之外的不尽憧憬。 晓鸡声,炊烟重,总好过勾栏里。 “依小人看,沈兰卿天性乖戾,官人可以暂且偷安,但也绝非长久之计。” 柳非昨兀的笑了:“长久之计?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乐坊里,有长久之计吗?” 这下德福是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算了,你刚这么大,哪知道这些。”柳非昨无奈摇头。 掬水洗干净了脸,又披上了件檀色氅衣,他怀抱起琴架上半人多高的桐木琴,琴头半掩着面,只露着一只顾盼流连的眼。 “官人您这是?” 柳非昨没有答他,迈出半敞着的门扉。 寒冬凛冽,西垂的黄昏将死,勾栏里的灯火通明,歌声舞声此起彼伏,琉璃酒盏的碰杯声明明灭灭。 忽而峥崆一声琴响,喧闹声皆在这一声琴中,渐隐下去。 不,应该是在望见抚琴人时,霎那间沉寂了。 循着栏杆迈下楼阁的人,周遭光辉不过云雾,酒香脂粉不过尘烟,皆因他而散,称着他清艳的眸光,不疾不徐的步下阶来,已是一片大好风光。 “雨窗闲话,叹浮生何必,是今非昨。” 这吟词的声音,若说是清冷吧,偏生有几分婉转,若说是柔媚吧,偏又有几分恃才傲物的娇纵。 “几遍青山酬对好,依旧黛眉当阁。” 尾音一落,锦靴迈下最后一步阶,绕上场台,落座在正中央位子上,桐木琴架在膝上,落了一个音。 紧接着两个、三个…… 一曲平沙落雁,便是白沙岸边,安详恬静、蒙蒙如霜的旷然与悠远。 坊间皆传柳郎回眸终身误,一笑倾城误终身。 此间他只是凝神弹曲,乐坊的气氛便已如火如荼。宾客争论着今夜要出多少银子才能入主珠帘,争相到柜台去续押金,更甚有人招了家奴赶回家取银两,柜台先生敲算珠敲得手都麻了,排在面前的队还有几丈远。 李三娘正捻着帕子立在栏杆前,满面春光的望着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闻声而来的几个乐人立在她身后看着场下一片喧嚣,一下子也闹开了: “他真的去了?” 李三娘勾了一片笑意:“我倒看看这个柳非昨没了孙二的袒护还能否嚣张下去,孙二自恃清高不准他接客,就看她逃不逃得过这一劫,逃不过的话就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位柳郎,跑不了这条贱命。” 赫然一个小厮跌跌撞撞的冲上楼阁,大叫了一声:“不好了不好了!” 李三娘拽了他的衣领:“把话说清楚点。” 小厮喘着粗气:“长…长公主殿下醒了。” 李三娘看着已经在场子里的柳非昨,狠狠咽了口唾沫。 “还…还一直…叫柳官人的名字,三月姑娘说…让柳官人赶紧去一趟。” 李三娘终于在这番狂热下火急火燎的赶上来,将弹到一半的曲子拦了下来。 “我的小祖宗啊!你这样上场子来,长公主殿下知道了,咱们都得掉脑袋啊!” 柳非昨不理会,端着琴又要落下一个音。 李三娘直接抢了过来,转交给女婢:“快给我回去!”又拽住了柳非昨的手:“听见了吗?你自己不要命,也不能拉我们下水,知道了吗!” 2. 人还活着 公主府吵吵嚷嚷的度过了整整五天一宿,除夕夜长公主生辰的张灯结彩、歌舞升平,皆在那日深夜一声惊心动魄的惨叫声里,归于死寂。 此时此刻,公主府的全部旧守卫皆跪于沈兰卿的闺院里,整整五日,纵然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在大雪纷飞里,倒下了十几个。 日升月落,日落月升。 还坚定跪在雪地里的八名守卫终于在院判陆庭生拉开卧房门时大松了口气。 且不论长公主还活着究竟是不是好事,他们能活着亦是此生之大幸。 三月端着铜盆进屋时,长公主殿下已经恍恍惚惚的睁开了眸子,素手遮着半边雍雅的面容,一个劲的喘气。 这其实已经不是兰卿第一次有意识了。 她第一次醒来,应该是清晨,有晓鸡声,有炊烟味,只是迷蒙间听见有人在耳边嘀咕: “那两个刺客呢?” “已经抓到了。” “给朕严刑伺候。” 温润的少年音落下,碎片一般的记忆便在昏沉中渐渐占据了整个脑海。 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胸口的剧痛,那个少年朝她急切地呼喊:“阿姐!阿姐!” 她想睁开眼却又完全睁不开,好似坠入了无尽黑暗一般,身体悬浮在空中,半点没有着落。 动了动肩膀,却豁然牵动了胸口,一阵剧痛让她本能将双手护在身前。 “动了动了!”有人震惊得叫出声来。 “传陆院判!” 兰卿只觉得这痛感无比真实,她扶着胸口的手还粘上了粘稠温热的东西,她想赶紧从梦中醒来,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直到有人将她的手掰开,也不知那人做了什么,胸前像是伤口被撒了一把盐一样,骤然而来的更烈的疼痛让她彻底清醒了。 她哀叫了一大声,在迷糊中睁开眼,却被眼前的幕幕惊住了。 只当自己是在梦中,也被痛苦折磨地直接晕了过去。 她还见到了一个人,不知是做的梦,还是谁人的记忆。 非昨?非昨…柳非昨… 那个一身暮光、长衫玉立的男子在她的呼唤里渐行渐远。 此刻,她已经彻底醒了。 漫上脑海的不属于自己的零零碎碎的记忆,终于让她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天深夜凌晨两点,她面对客户罗列的半米长的菜单焦灼的搓头皮,只是一呼一吸间有些喘不上气来,觉得再不济也不能猝死在一堆菜单前,赶紧合上电脑到休息室的床上合眼睡下。 睡意深沉,微风拂动窗前的万年青。 日升月落,一场大梦后,兰卿便在这个月华正盛的夜晚醒了过来。 睁开眼,眼前还是那日昏沉中看见的锦纱幔帐、琉璃灯盏、浮雕榫卯。 “做梦的吧……” 许是许久没进水,她的喉咙有些干哑,说话有些费力。 可胸前剧烈的疼痛却告诉她,这绝非梦境。 她想要扒开衣衫,发现身上是一件鹅黄色交领中衣,布料丝滑,纺织细密,比她平时穿的醋酸面料还要柔滑。 思绪只是一瞬,她解了衣裳,看见胸前绑着的一圈纱布,心口处有血迹洇了出来。 未等她细看屋中陈设,便有人轻轻推开了半掩的门。 约莫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端着药盏迈进门槛,上身一件桃红对襟,以芍药花绣纹封边,下边一条朱红破裙,腰带垂在两侧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摆动。 随着涌上脑海的记忆,兰卿记起来,这具身体的主人叫沈兰卿。虽然和她的姓名只差了一个字,但沈兰卿是位高高在上、地地道道的皇亲贵族,她却只是个勤勤恳恳的民营打工人。 推门进来的少女叫三月,只管负责沈兰卿的饮食起居。与三月同岁的还有另一个姑娘,名叫五更,负责整个府上的一应事务。 二人的名字取自晏殊的《春恨》:花底离愁三月雨,楼头残梦五更钟。 三月进了内室,发现兰卿已经醒来,开口便惊道:“殿下醒了?!” 许是三月的一声唤,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不一会,前后六七个与少女同样衣衫的姑娘拥了进来。 却只是隔着门扉望着,一个敢进来的都没有,甚至还有两个直接遛了的。 兰卿有点头疼,这几日支离破碎的记忆蜂拥而来,连同这些姑娘的反应,也让她无比确定了—— 这个长公主殿下的人缘,恐怕不是一般的差。 虽是匪夷所思的,但既然已经到这份上了,兰卿也认了。 她们没人敢往前走,兰卿便尽力扶着床榻坐了起来。 她此刻有些游离的神色与往日的锐意差了许多,三月疑心之下由心问了句:“殿下怎么了?是伤口痛吗?” 兰卿点头,目光落到三月身上。 一个还没成年、面容恬静的少女,却比门外的人都胆子大些。 她不敢轻举妄动,指着三月端着的药碗:“把药给我,你们就都去忙别的吧。” “是。”三月将药碗放下,“殿下,柳官人已经到了,殿下是否宣见?” 兰卿意味不明的“啊”了一声,片刻才告诉她:“伤口疼,教他改天再来吧。” “奴婢知道了。” 几人同时行礼退了出去。 兰卿喝了药,又端着铜镜照了半天。铜镜里映着的面孔虽然陌生,却与她的眉眼有几分相似,只是因为养尊处优的皇室身份而显得嚣张高傲些。 长发如缎,肤如凝脂,比夜夜糊着护发精油和面膜的现代人都要完美些。 还行,是个美人。 放下铜镜,兰卿自我悲悯着坐在床榻前细细品着这屋子里的陈设。 随着那番断断续续的记忆,她将这里的朝代历史七七八八的记了下来,还摘到了几个关键词: 历史书上不存在的大雍朝,康元十年正月初六,都城戌阳城公主府,长公主沈兰卿,嚣张跋扈,不干人事,被人嘎了。 唯一的金手指,大概就是康元帝沈卓是她弟弟。沈卓如今不过十五岁,登基时还是个五岁的娃娃,今年登基刚满十年。 记忆碎片不足以让她清楚公主殿下连贯的一生,却也能大抵了解一番。 沈卓初登龙座,太后辅政,一辅便是七年,也就是三年前,太后突染恶疾,无力辅政,朝廷才彻底交给了沈卓。 月已中天,柳非昨仍在前厅等着传话,冷不防看见二重院里行来的姑娘,赶紧迎了上去。 三月见了他,形色间是客气的:“柳官人,殿下已经歇了,还请先回吧。” “三月姑娘可否通传一声?” “柳官人还是改日再来吧。您了解殿下的脾气,如今殿下伤得重,话都说不利索,莫让烦心事扰殿下清净。至于您想求的,三月会与殿下念叨的。” 柳非昨默了片刻,终于行了礼:“有劳三月姑娘,请代非昨问殿下安。” 这厢交代完,三月不放心兰卿的伤势,又叩响了房门。 兰卿在里头虚弱的应了一声。 三月推门而入,在屏风外停下,姣好的身影落在屏风上绣着的牡丹花丛里。 “殿下,门口多了守卫。” 以常人的思维来思量,兰卿没觉得有何不妥。长公主殿下遇刺,理应是得加强守卫的。 “随他们吧。” “那殿下想出府,岂不是有点麻烦?” 兰卿长叹:“下床都费劲,哪出得了门啊。” “殿下,还有件事不知您如何考量的。” 兰卿不答,却有几分明白。长公主遭刺杀,此事足以惊动整个朝野。 “关于刺杀您的凶手,会是孙二娘吗?” “孙二娘?” “她人还在牢里关着,柳官人这一来,本也是想求殿下放人的。” “他人走了吗?” “殿下伤重,奴婢劝他回了。” 说来那番越上脑海的记忆,让她对这个人已经有了些许印象,若说不好奇还没有点八卦的心思是不可能的,兰卿当真有点想见见那位让长公主沉迷美色的小郎君,但又有些让。 万一被摸了,被亲了,那可就不好了。 毕竟沈兰卿和柳非昨,可是连周公之礼都行过了。 和沈兰卿只差一个姓氏的她,也绝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兰卿转念又一想:“孙二娘是谁啊?” 三月愣了一下:“乐坊的掌事,殿下忘了?” 哦。那就是个老鸨呗?只是个逼良为娼的主,大抵没胆量刺杀长公主。但这种人有什么可放的,该多关她一阵子,给她吃点苦头。 兰卿决策得问心无愧:“过几日再说。” 当夜柳非昨从公主府被打发出来,孤身一人趟着雪地。 回到乐坊时,李三娘已经横着一脸肉在后院的厢房里大发雷霆。 柳非昨循着声音去听墙角,恰听见了几句。 “凭什么那个柳非昨就可以专侍长公主殿下!当初受邀到公主府献艺的分明应该是瑾瑜!” “你以为我不想让你们攀上个富贵的?长公主殿下怎样的人你们心里也清楚,你当跟在她身旁伺候着容易?” “那柳非昨至今不也安然无恙吗?” 厢房里静了一会,只听一下茶盏撂上桌的喀哒声,李三娘意味深长:“是得给你想个办法。” 3. 深度自闭 冬夜落雪,一清早疾风便吹得窗纸猎猎作响。 兰卿在公主府富丽堂皇的闺房里,相安无事的度过了一个日夜。 虽然对如今的处境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更是坚定的认为她不可能只是熬了个夜就英年早逝了,于是兰卿越发确信,总有朝一日她会回去的。 何况除了伤口确实疼得厉害之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简直比二十一世纪还要舒坦。 但宁静安稳的日子终于在正月里大雪纷飞的这天,幻灭了。 轩窗敞着,冬风扫堂,碧空如洗。 兰卿在案前,饶有兴致的提笔写了两句: 柳畔千丝尽,三春远渡门。 又到西风紧,孤云独去闲。 墨笔提起,便听到三月传话说乐坊的李三娘带着几个乐人在后院候着,对此兰卿愣了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脱口而出便问出一句:“他们来做什么?” “今儿个初八了,年关的热闹劲都消停了,李三娘说殿下有些日子未听曲,挑了几个好的乐人给殿下添添热闹。” 兰卿彻底默住了。三月说的“有些日子”,大概指的就是她伤后的日子。 才八日。 八日不见美色,于沈兰卿而言,就已经很长了。 兰卿头疼,但又不能做得太出格,只得应了:“叫他们来罢。” 三月一去,兰卿顺手披了氅衣步出房门。 冬日严寒,小年夜的雪尚未来得及融化,昨夜又一场疾风伴恶雪,院里的海棠枝被压折了整整三杈。今日一早七八个下人一起,才清理了干净。连同甬路上的雪也被清至两旁,堆了足有两尺高。 后院因鲜少有人涉足,积雪还未来得及清扫,李三娘带着几个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艰难的迈上长廊后才倏地松了口气。 跺干净脚上的雪,李三娘对后头的人严声教训:“一会都给我聪明点,少说话,让你抬头再抬头,明白了吗?” 商瑾瑜带头答应:“明白。” 转过三段走廊,院景渐渐富贵昭然起来。 直到绕过假山后,一座庭院入目。 凉亭立在中央,枯了的柳条落进覆满白雪的水塘,塘里的石灯也只露出了顶上一角。 孤寂的雪景美不胜收。 倚在凉亭栏杆上,那个遗世独立、芙蓉难及的女子,一身胭脂色的厚重毛氅,便是在茫茫雪里,豁然越上人心头的浓墨重彩。 商瑾瑜半天没有再迈开脚步,若非李三娘恨铁不成钢的揪住他的衣领,他恐怕还沉浸在那女子素手接落雪的模样里。 “我告诉你,即便成了公主殿下的侍客,也给我收起那些没用的心思,公主殿下岂是你能觊觎的!” 商瑾瑜才回过神:“那个……是长公主殿下?” “废话!这重院子,除了公主殿下还能有谁?” 商瑾瑜还在急促的心跳里难以回过神来,便跟着李三娘的脚步到了凉亭外。 通传声再来,兰卿顺着三月的指示看了过去,亭外已经站着…… 五…五位抱着乐器的年轻男子。 娇若桃李的、清如皎月的、艳压海棠的、静似秋水的、寒比秋霜的。 兰卿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句: 骄奢淫逸啊骄奢淫逸啊! 三月垂首在她身侧等着吩咐:“公主殿下看着可有中意的?” 到底要不要干脆选一个? 兰卿已然琢磨了许久了。 “必须选一个吗?”她直犯愁。 三月被问楞了:“殿下?” “能…能不选吗?” 兰卿几度想要抚额长叹,她心想自己活了二十六年,也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啊,怎么……怎么就摊上这么一具身体啊? “殿下…看着都不满意?” 她淡淡扫了一眼低眉顺睫的中年妇女,还有立在她身后正中位置的年轻男子,他紧紧抱着琴,指节已经泛白。 想来也是,沈兰卿这人的人品确实不怎样,他们怕她,才是理所当然。 半响,立在亭外的几人才等来一句干脆冷然的女声: “不满意。” 李三娘赶紧跪下:“殿下恕罪,殿下若是没有中意的,奴才再去叫新人来,有个新入乐坊的琴技极佳,定可讨殿下欢心。” 兰卿摇头一叹:“不必了,回吧。” 李三娘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已然察觉到公主殿下的不悦了,连磕了三声响头:“公主殿下,绝非是老奴不带柳生来,而是他——确实不便。” “本宫知道了,”兰卿步下阶,穿过并排跪着的几人,“先回吧。” 锦靴踏过积雪,不留情面的远去。 庭院再无声音,李三娘才从雪地里起来,抖落了一身雪,偏见商瑾瑜还抱琴跪着,一双手掐得雪白,全然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难怪长公主殿下看不上你们!”甫的一甩袖子,李三娘尽是怒其不争的怨气。 她赶上三月的步子,赔笑道:“三月姑娘,奴才这就差柳生过来,姑娘您看如何?” 三月道:“待我问过殿下。” 李三娘连连道谢。 三月跟着兰卿回了卧房,为她斟了一杯热茶,待她慢慢抿了一口才问:“殿下可要传柳官人过来?” 兰卿喟然长叹一般。 一再提到这个柳非昨,兰卿更头疼了。 并不完整的记忆,也让她清楚的知道沈兰卿和他的渊源,用一个成语来说绝对贴切—— 强取豪夺。 柳非昨曾对沈兰卿吐露过,他出身偏远小镇,因一张美到惨绝人寰的脸,被好赌的父亲卖给了戏班子,自幼学戏、学琴棋书画,颇有些才情。后来又因为一番变故流亡,被乐坊的孙二娘救济,于是成了乐坊的头牌。 一个悲惨的身世,恰是触动了沈兰卿的三寸柔肠。沈兰卿也感叹他天人之姿,一得空了就跑到乐坊去听他弹琴。 一来二去,长公主殿下的情越来越深。 甚至还不惜用了些下三滥的手段逼良为娼。 三月又道:“自您不传柳官人之后,乐坊的人都觉得柳官人失宠了,一个个的都开始伺机报复柳官人了。” 兰卿再叹,她并无将人推进火坑的意思,只得吩咐:“那就传吧。” 三月即刻吩咐了旁人去传柳官人。 兰卿便由她随着到了前院,还聚在一起咬耳朵的小女婢们一见她过来,眨眼间溜之大吉。 唯有一个落了单的,一不小心珠钗落在了兰卿脚下。 三月见着,赶紧拾了起来,交还给那她,又急着跟兰卿解释道:“殿下,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兰卿知道原本的公主殿下是怎样的人品,有人没眼见的敢挡她的路,那绝对是一个字:打。 此时兰卿对三月一众人唯唯诺诺的样子不怎么习惯,却也改不了,她只是道:“三月,本宫受伤后昏迷了五天,一觉醒来,感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记……记不清了?” “是,是记不清了。” “那殿下……”三月略显惊异,抬头看她,入眼的却是一双澄如秋水的眼,清澈纯粹。 兰卿淡淡道:“你是本宫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三月垂首听着,丝毫不敢搭话。 “也许不论本宫何时醒来,见到的都只有你,所以本宫相信你。” 她声音是淡淡的、是凉薄的,没什么起伏,却比以往更让人信服。 三月一礼:“三月入宫便跟随殿下,如今已经四年了,对殿下绝无二心。” 兰卿满意点头。 兰卿停到前院一棵百年的云杉下,指腹轻轻碰到松针,真实的痛觉和触觉无一不在告诉她,此处并非梦境。 那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自幼相信机缘,便又自问: 这里的人和事,都与她有关吗? 还有故里,她还回的去吗?如何才能回去? 故里的她,究竟是死是生? 兰卿长叹了口气,一如这个日夜里自我安慰的,她大抵不过是匆匆过客罢了。 总有朝一日,她会回去的。 也是应该回去的。 她还有一家不错的民宿需要经营,有朋友要相处,还有家人需要她相伴。 未时末传的柳非昨,临近晚膳,人才到公主府。 她正走累了,靠在青白玉栏杆上歇着,回头看雪,便见到了阶下长衫玉立的人。 饶是对这张脸有几分认知的兰卿,见到真人在咫尺了,也难免惊诧住了。 见过了几个各有特色的乐人,兰卿仍是在他这一身风光里,显得有些心慌似的。 容颜绝艳,骨相端正,凤目朱唇,怀抱着一把古琴,一身绛色广袖缎衫踏雪而至,仿若天神留在人间的惊鸿一笔。 柳非昨亦是立在雪地里将她望了一阵子。 往日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冷艳高贵的好容颜,在受了重伤之后,因伤痛频频蹙紧的眉和半垂着悠远的双眸,四目相视,竟有一瞬让他迷离了。 他行至栏杆前,将古琴递给婢女。 “非昨见过公主殿下。”他欲行跪拜礼,一合手间恰露出腕上一道深紫色的淤痕。 兰卿拦下他:“不必跪了。” 柳非昨依言直起膝盖,又将要弯腰下去,又听见上头的人来了一句:“也别拜了。” 柳非昨半响无言,终于接了侍者手里的琴,本欲上前询问她的伤究竟严不严重,结果还未开口,她便先下了阶到他跟前。 兰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宽肩细腰,身段极佳,还有这张美到惊心动魄的脸,即便眼角有一处细细的血痕,仍是掩盖不住他倾城之姿。 什么被划了一下就破相的,根本是无稽之谈。 真不怪沈兰卿喜欢得紧。 “你身上有伤?” 她还轻轻捻了他的袖扣,轻到被冬风吹冷的手腕感受不到分毫。 柳非昨默了一下,疑心之下还低下眸子瞧了她一眼。 在她淡淡的注视下,柳非昨轻轻一笑,如实告知:“乐坊的同僚见不惯非昨被殿下专宠,积怨已久罢了。” 她尽量将自己的关心显得真实些,使唤三月赶快去取伤药,然后才迈进房门。 兰卿倚进榻里,柳非昨给她斟了热茶,便熟络的在她对面坐下来。 “殿下的伤如何了?” “不碍的。” “那您又何故这么许久都不传非昨?” 兰卿无奈望他一眼:“才一日。” “非也,是八日。”柳非昨支着下颚在方桌上,“这么些光影不见您,您都……”他看着兰卿迟疑了下,才惋惜似的开口,“您都瘦了许多。” 兰卿在他这份迟疑里笑出声:“你还想了想,可见并非实话。”她饮了口茶,“这几日虽说伤痛,可府上好吃好喝的,瘦八成是不太可能的。” 话音才一落下,柳非昨便撑着方桌倾身过来,娇艳的容颜便在她咫尺,浓长的睫毛在呼吸间缓缓开合。 “殿下您……” 恰是殿门开合,三月端着伤药上前呈给她,见她二人不太合礼数的姿势也未觉得奇怪,神色淡定得不得了:“殿下。” 兰卿退开三寸距离,指了指方桌:“给柳官人吧。” 俩人都不见动作,兰卿抬眼一看,只见柳非昨正拿一副考究的神色含笑望着她。 兰卿一脸狐疑:“怎么?” 柳非昨笑意更深了些:“殿下不亲自为非昨上药吗?” 她——颠覆了。 难道以前还有未出阁的女子给赤身裸体的男子上药的戏码? 这长公主殿下也太……重…重口味了吧? 身上的伤痛未愈,心灵又受到了创伤,兰卿再度自闭了。 “殿下?” “不不不不,不了不了,下次吧。” 兰卿捂着脸半响没抬起来,柳非昨也没动弹。 捂了半天药瓶,青白玉的瓶身都要被温热的掌心捂热了,柳非昨才抖落了衣衫,屈膝跪在她脚边。 “殿下,非昨有一事相求。” 兰卿被他这一跪吓得不轻,一伸手将他捞了起来:“有事站着说,坐着都行。” “是,”柳非昨又行了拜礼,“求殿下高抬贵手,放了孙阿娘。” 兰卿思量了片刻,回他一句:“你先上过药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