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撩到了皇兄的暗卫》 1. 以死相护 嘉和元年,冬至。 大魏玄京城里到处都张灯结彩,因为是新帝登基后过的第一个年节,举国上下尤为重视。 不同于大多地方的热闹,皇宫最北角的暗卫营一片死寂,似乎与闹市是两个世界。 大雪纷纷扬扬,刺骨的寒风卷着落叶,将它们一片片吹入暗卫营的铁门之中。然而它们还未落地,就被一道道劲风削成碎片,随风起舞。 又是几道破空而来的声音以及男子沉重的闷哼,几支箭矢袭来,箭头没入了铁门之中,可见射箭之人臂力之强。 暗卫营中,有一处开阔的场地,暗卫长守渊命令暗卫在此处搭建了台子,后来也被称为——生死台。 此刻,一人多高的生死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面目全非的尸体。鲜血顺着台子的缝隙“嘀嗒—嘀嗒—”地往下滴,不一会儿便汇集形成了血色的小溪。 台上一端跪着一道身影,他扔下手中的弓箭,捡起一旁的佩剑,右手以剑撑地,左手慢慢搭在剑柄上,想要以此借力站起来。 他踉跄着起身,握着剑的双手在发抖。他已经遍体麟伤,可他深知此次暗卫营选拔的规则,是最后一个站在生死台上的人。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寒风打在脸上,将他打结的长发吹得更乱。他缓缓掀起眼皮,黑沉的眸子盯着对面在他之后站起来的人。对方此刻也身受重伤,却从身后摸出一把弩箭,对准了他。 他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像看着死人一样盯着那人。 四下寂静无声,甚至能听到二人刻意放轻的喘息声。 生死台上蔓延着一股肃杀的氛围。 他闭着眼,执剑而立,思绪慢慢飘出了暗卫营,来到了整个皇宫最热闹的朱雀殿。他仿佛听到了太监尖细的嗓音:“常宁长公主到——”,他仿佛看到了她轻移莲步,一步一步似是走在了他的心上。 她还是穿着精美的华服,端着精致小巧的酒杯,与各府贵女们侃侃而谈。 她一定…“嗖——” 弩箭破空而来,他猛地睁开眸子,眼底是化不开的暴戾。被打断的不爽让他挥起长剑,一个转身掷出了长剑。 佩剑与弩箭在空中相碰,发出“铮”的一声,弩箭掉落在地,而佩剑裹挟着势不可当之势飞速插入那人的心脏! 那人瞪着眼,一脸不可思议:“你这种贱奴,也配当选皇家暗卫?也配肖想常宁……呃!” 话音未落,那人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发现自己的心口插着长剑,而脖颈处……竟是整齐的切口!他的头颅与身体已然分开! “你不配提她。”薄唇轻启。他极力凝聚内力于指尖,拈了片落叶随意甩出。只见一道细小的黑影而过,那人已人头落地。 “玷污她的名讳,该死。” 他身子一颤,嘴唇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三天三夜的混战让他精疲力尽。 他吐出一口混浊的黑血,半跪在地上,却是固执地仰着头,眼神涣散,似乎在等待什么。终于在他默数了十个数后,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流有些不一样,而生死台的中央,矗立着一个戴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铁面具的男子。 暗卫营的所有暗卫都知道,他是暗卫长——守渊。 此刻,暗卫长立于尸体之中,俯视跪在地上的少年,不禁感慨:“皇家暗卫的选拔真是一年比一年激烈啊。” “恭喜你,小暗卫。”守渊话锋一转,“至于去保护哪位贵人,还是由陛下决定吧。” 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一些画面,他的额角突突直跳,他眯着眼,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小谢哥哥,以后就由你来保护我吧!” 脑海里的那个女孩笑靥如花,向他伸出了手。 小公主,我来赴约了。 守渊一个闪身便跃到了他的面前,“看这样子没个三五天还下不了床了。”说着,他便伸手准备将少年扛起来。 少年却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抓住眼前可望不可即的女孩。 “殿下…殿下…” 他急切地开口,却是沙哑着像含了沙一样的嗓音。他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却在下一刻重重地摔在地上。 天空下起的大雪落在他的眼睫上,令他睁不开眼。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截淡蓝色的裙摆以及一道清甜急促的嗓音:“慢着!” 灰暗的暗卫营里,这是唯一的亮色。 ……是梦吧? 他想。 * 两个时辰前,昭阳宫内。 小雪潸潸而下,渐渐落满枝头。树下围坐着几个梳着双环髻的丫鬟和身着暗色宫服的小太监,他们盘坐于树下,各自做着手里的活儿。 旁边是几个竹篮,里面摆满了已经扎好的草蚱蜢和各种小玩意。 这几日不知怎的,公主突然对这些小玩意很感兴趣,甚至想要在今晚宫宴时将这些送给各宫娘娘。 一个圆脸婢女将手里编好的蚱蜢放进筐里,呼出一口气:“终于做完公主派的活了。” 她旁边十一二岁的小太监翻了个白眼:“宝筝姐姐,若不是伏青姐姐帮你做了这么多,你肯定也做不完的。” 他对着宝筝调皮地吐舌头,惹得她一把夺过自己手里正编织的小玩意就要往地上摔。 宝筝瞪着他:“小卓子,我看你是不是皮痒了?让姐姐好好收拾一下你。” 宝筝扬起手,作势要打小卓子的脑袋,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胡闹什么?” 小卓子见到来人,赶紧跳到了她的身后。 “伏青姐姐,你可得评评理啊。” 伏青一身劲装,微微皱眉:“再闹就要把公主吵醒了。” 宝筝看了眼日头,有些疑惑:“公主今日午睡怎么还不唤我进去服侍?”她眼珠一转,“定是早晨伏青逼着公主练武,公主累得都睡过了。” 伏青瞪她一眼,说:“去把公主叫起来,不要误了宫宴的时辰。” 殿内烛光忽明忽暗,依稀可以透过帷幔看到床上的人儿。 此时她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颊边滑下,似是被什么梦魔困住,她不安地呢喃:“不要…不要…谢妄!” 倏的她睁开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冷汗淋淋。入目便是熟悉的鲛纱床幔以及陈设,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熏香。 这不是…昭阳殿,她的寝宫吗? 魏昭月明明记得她还身在玄京城下,兵荒马乱之中,她被皇兄的暗卫护在怀里,而暗卫的脊背上,全是箭矢! 她被他按在心口,她可以清晰的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以及他暗哑的嗓音。 “殿下…我是谢妄…我没有食言…我来保护你了…殿下。” 后面的话魏昭月听不清楚,她只感觉自己被那个并不相熟的暗卫死死地箍在怀里,耳边铁蹄嘶喊声不断,她却仍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 她极力抬头,便陷入了那双幽暗深邃的眸子里。 那一瞬间,不管玄京城下如何兵荒马乱,不管叛军如何嘶喊,她在那个名叫谢妄的暗卫怀里得到了一隅安宁。 最后闭眼时,她看到谢妄身后无数朝他们射来的箭矢。 漫天箭雨。 殿内熏香愈来愈浓,殿外狂风四起,夹杂着细雪,“哐当”一声吹开了小轩窗。 魏昭月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泛红的双目。她抬手抹去额前的冷汗,猛然发现自己这双手纤长白皙,手心因为从小习武有一层薄茧。根本不是自己在军营里历练后粗糙的手。 她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掀开被子,赤着脚便疾步走向梳妆台前。 古铜色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未施粉黛却依然精致的小脸,杏眸圆睁,澄澈的眸子里透着不可思议。唇色苍白,下唇隐隐渗出血来。 魏昭月这才确定,她重生了!她真的重生了! 喜悦涌上心头,她惊喜地打量殿内陈设,暗想这应该是她十五岁时住的昭阳宫。 上一世皇兄登基后,为她将及笄礼又大办了一回。隔日,她便搬进了皇兄为她建造的公主府。可惜好景不过几载,废太子集结残党,勾结西凉,一举攻破了玄京城。 那之前的一段时间,或许皇兄早已察觉朝中暗流涌动,将她送去军营,名为体察军情,实则让她远离朝中是非。 后来她担心皇兄皇嫂,便决定回京看望。正巧那日城破,她被叛军围住,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与她只有过几面之缘的暗卫护住了她。 以身抵箭。 万箭穿心。 魏昭月浑身颤抖,她看到他狭长的凤眸里翻腾着某些不知名的情意。他身子滚烫,嘴角溢血,但箍着她的双臂依然有力。 他双目泣血,魏昭月感到颈间一片濡湿滚烫。 她听到他说:“我没有食言…” 他说:“我来保护你了…” 谢妄紧紧揽着她,不过一息,魏昭月突然觉得心口一痛,她缓缓低头,发现心口插着一支银箭。那银箭穿透谢妄的胸膛,直直地没入她的心口! 箭身全银,泛着森冷的光,而她的胸口淌出的血漫过银箭竟慢慢变成了黑色! 连日的奔波让她疲惫不已,她可以清晰地察觉到体内血液的流失。她第一次感觉到,死亡近在咫尺。 魏昭月支撑不住,缓缓阖上了眼。最后意识模糊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唇瓣濡湿,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住了她的唇。 思绪拉回,魏昭月双手撑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明眸善睐的少女,她嘴角轻扬,眼神愈发坚定。 亡国之恨,切肤之痛,如今想起,仍觉历历在目。既然上天让她重活一回,她就必定要向那些人讨回来! 殿门“吱呀”一声,随即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一道风风火火的声音:“公主!咦?您都起来了。那正好。”她扭头朝外面喊:“伏青,快进来给公主梳妆。” 魏昭月直起身子,看着面前鹅黄袄的圆脸少女,心中一阵感慨。 上一世宝筝并没有与她一起去军营,武功高强的伏青倒是一直跟着她,所以她也不清楚宝筝的结局如何。 “先备水沐浴吧。”她道。刚才出了一身的冷汗,现在冰凉的寝衣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宝筝和伏青很快就备好了热水。一时间,净室里水汽蒸腾。 魏昭月遣了她们出去,褪去寝衣后就坐在了浴桶里。 她抬手掬起一把水,温水滑过胸前的肌肤,引得她一阵颤栗。 魏昭月摩着胸口光滑的肌肤,心头涌上酸涩。上一世她欣赏宣国公之子宋景生的才华,对他付诸信任,却被他套取情报。 胸口中箭后,朦胧间,她看到玄京城城楼上伫立着一个明黄色衣袍的男子。离得远,她看不清男子的脸,只看到他放下了手中拿着的弓箭。 是魏信吗? 那个废太子。皇兄念在手足的情分上,留他一命,终身幽禁于王府。没想到,他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和宣国公密谋篡位,甚至将她和谢妄射杀于玄京城下。 谢妄? 魏昭月抬眸,盯着不远处的屏风出神。 谢妄是皇兄登基后新选的暗卫。她还记得皇兄问她需不需要暗卫保护时,她因为会些功夫而拒绝了。不过后来皇兄还是派了影卫来保护她。 似乎上一世就是冬至宴席间皇兄询问的,魏昭月拒绝后又听婢女们闲聊时得知了皇家暗卫的选拔规则,不过那时的她对此也只是感慨了一番罢了。 魏昭月想到今晚可能就是皇家暗卫的选拔,心中不免焦急。 上一世谢妄舍命救她,这辈子她也要尽全力去保护他。更何况,她要对付那些人,还需得有人帮助她。 温水渐凉,魏昭月快速起身随便套了一身淡蓝色衣裙,胡乱擦了几下头发便迫不及待地往出跑。 守在门口的宝筝伏青皆是一愣。宝筝急急出声:“公主,还没梳妆!” 魏昭月散着头发,头也不回地吩咐:“伏青跟上我。宝筝去告诉皇兄说我晚点到。”说完便像阵风一样跑出了昭阳宫。伏青一愣,回寝宫拿了件大氅,很快就跟了上去。 不过两个时辰,皇城内已是银妆素裹。 宫道上铺满了细雪,檐间有雪化的迹象,顺着檐缝往下滴。 魏昭月出了自己的宫殿便如无头苍蝇般往前跑,她不知道暗卫营在哪里,但她一停下来谢妄那张双目泣血,却依然棱角分明的脸便浮现在眼前。 他凤眸微眯,薄唇紧紧报成一条直线,明明痛苦万分,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的眉骨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皱眉时便成了一个深深的小窝,那时虽然掩盖在鲜红血色下,却还是被魏昭月看见了。 她那时就在想,这人为什么总是拧着眉,白瞎了一张还算可以的脸。 她记起,她与谢妄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里,他都沉着脸,拧着眉头。 莫名的,魏昭月缓慢抬起手轻轻地触摸了那道淡淡的疤痕。 “公主当心!”一直跟在后面的伏青出声,眼急手快地扶起快要摔倒的魏昭月。伏青问:“公主这是要去哪?马上就到时辰了,您还要梳妆。” 魏昭月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去暗卫营!快!伏青你知道暗卫营怎么走吧?” 她只要一想到谢妄此时可能受着非人的折磨,心口便一阵酸涩。那么好的一个男子,芝兰玉树,本该肆意驰骋于沙场江湖,却偏偏做了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暗卫。 她只想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找到他,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一丝伤害。 2. 救人 伏青听罢,怔愣了一瞬,她并没有问为什么,而是将手中的大氅盖到魏昭月身上,一脸担忧:“公主,天气寒凉,小心冻坏了。奴婢这就带您去暗卫营。” 魏昭月和伏青施展轻功,从宫檐上飞身掠过。好在宫人们大多都在朱雀殿前侍奉,宫道上也只有寥寥几个掌灯的宫女。 不过一柱香,魏昭月便看到了漆黑沉重的铁门,门匾上便是“暗卫营”三字。 她挣开伏青,几步跑到铁门前。 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魏昭月使劲推门:“里面有没有人!快开门!快给本宫开门!” 伏青也和她一起推门,可是铁门纹丝不动。 魏昭月示意伏青噤声,她耳朵贴在铁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她隐约可以听到门内似乎有兵器相撞的声音。 “伏青,快找一找有什么可以开门的机关。”魏昭月道,自己也开始在门边摸索。 不一会儿,不知道触碰到什么机关,铁门发出沉重的一声,缓慢打开。 魏昭月提着淡蓝色的衣摆,急步走进。 入目便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台子。台子上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少年低垂着头,跪在台子上。几缕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隐约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微动,好像在说些什么。 而他面前戴着玄铁面具的男子正向他探出手… 魏昭月一眼便认出了那少年是谢妄,她想都没想提气运功便掠上台。因为太过慌乱,她在台边被绊了一下,不过好在只是微微踉跄。 “慢着!” 魏昭月大喊道,她一下子扑到少年面前,接住了少年摇摇欲坠的身子。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她弯了腰,她深吸一口气,手上用力,面上却神色不变。 对面的男子认出了她,好心提醒:“常宁长公主,这可是从万千人中挑出来的暗卫,他对陛下可是大有用处。” “是吗?”魏昭月慢慢扶着少年起身,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将他的一条胳膊挂在自己脖颈上,不紧不慢地抬头与男子对视:“本宫身为大魏的长公主,当今陛下的亲妹妹,还没有资格讨要一个暗卫吗?” 神色不卑不亢,不怒自威。 守渊一愣,似是没想到向来沉默寡言,不争不抢的长公主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先皇在时,魏昭月和当今新帝魏辞风都是不受宠的主,他们也从未争抢过什么。 本以为他们会在青州默默无闻一辈子,可没想到魏辞风竟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在先皇殡天之前,早已暗自收买了朝中大多数人心,篡改了遗诏。 如今就算还有前朝宫人,他们也早已在魏辞风的威逼下守口如瓶。 “伏青,我们走。”魏昭月吃力地扶起少年,内心念叨他看起来清瘦,没想到竟然这么沉。耳边隐约听到“铮”的一声,不过她并没有在意。 伏青应了一声,上前帮忙一起搀扶着少年。 少年身子滚烫,嘴里一直呢喃着什么。魏昭月手心的温度越来越高,心里也愈发着急。 她让伏青扶好少年,自己将大氅解开,裹在少年身上。 雪下得愈发大了起来,白日沉积在乌云里的雪意,都在傍晚纷纷扬扬落下。 谢妄在一颠一簸间掀起沉重的眼皮,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被两个人架着,因为身量较长,他的双脚在雪地上留下了两条细痕。 身体隐隐作痛,伤口也在漫漫渗血,但身上紧裹的大氅为他阻挡了风雪,保存了体内仅有的温度。 是她吗? 听着耳边的细语呢喃,谢妄忍不住地想,但他很快就否认了自己的猜想。 他只是暗卫营里最低贱的暗卫,这次侥幸获得了参选皇家暗卫的资格,否则他这一生都将见不到她。 自八岁起,生母病逝,他子然一身,踽踽独行于这世间,直到遇见她,他荒凉贫瘠的此生才照进了阳光。 可如今,他的太阳离他万里远,他的太阳高高在上,受万人追捧。 他自知,他低贱如尘土,早已配不上她。 他只求,可以跪在她面前道一声“殿下”,可以跟随她的影子。 此生,他所求不多。 * 今晚的宫宴是新帝登基后第一个大办的宴会。经过几月的观察,百官们都对新帝稍有了解。 新帝与发妻德妃育有一子,其后宫也只有丞相之女,被封为贵妃。 后宫尚空,于是百官们都带着自己打扮的百花招展的女儿,希望她们可以得到皇帝青睐,为自己的仕途出一份力。 此时朱雀殿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坐于首位的男子身着明黄色衣袍,衣料上九条金龙栩栩如生,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微光。 男子已及弱冠,眉宇间透着威严。他脸颊微红,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而轻轻拉过左侧女子的手。 “婉婉,可是无聊了?”他道。 德妃苏灵婉笑着摇了摇头,叮嘱道:“陛下,酒性寒凉,您可不要贪杯。。” 魏辞风笑着应下。 这一幕落在右侧贵妃宋凝血的眼中,她愤愤地握着酒杯,眼神恶毒的盯着苏灵婉,似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她是宣国公之女,本就是政治联姻的产物,可从小高傲如她,是不会允许皇帝将目光放在除她以外的任何女子身上。 她攥紧手中的帕子,另一只手拉了拉魏辞风的衣袖:“陛下,都这个时辰了,长公主怎么还没到啊?” 魏辞风皱眉,没有说话。他自然是了解自己亲妹妹的,这会儿八成又是睡过了。 倒是苏灵婉看了眼宋凝雪,说道:“陛下,不如让臣妾去昭阳宫看看公主吧?” 魏辞风似是酒意上头,想了片刻,正要开口时,听到了外面太监尖细的嗓音:“常宁长公主到!” 一瞬间,本来在皇帝面前大气不敢出的官员贵女们都窃窃私语起来,贵女们一个个都昂首看向殿门处,早就听说常宁长公主一副倾国倾城之姿,只可惜并不受先皇宠爱,她们也没有在各种宴会上见过她。 公主与新帝一母同胞,其生母不过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因染上恶疾带着不受皇帝宠爱的一双儿女回到了青州,红颜薄命,没几年就病逝了。新帝登基后,封了母家几位官员,赏了千亩田地。 月上中天,一阵风吹过,殿外梨花飘飘洒洒。树影斑驳,在殿门处投下了一片阴影。 一只绣鞋踩着阴影,跨过门槛步入殿中。来人一袭淡蓝色华服,发髻上斜插着一支镂空金步摇,上面坠着彩色流苏,随着她的步子而晃动。 杏眸含水,顾盼生辉。朱唇不点而红,扬起一抹微笑。 宴席间一声接一声的惊呼。 魏昭月目不斜视,步步生莲,很快就来到了殿台前。她睨了一眼左首位的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又面无表情地扫过他旁边的男子。 随即她调整好表情,向皇帝行过礼后便沿着右侧台阶上前。她来到宋凝雪桌前,眼神示意让她让开。 宋凝雪咬牙,狠狠攥着手里的帕子,看向魏辞风,发现他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又看向左首位自己的父亲,最后瞪着魏昭月,极不情愿地起身。 魏昭月满意的坐了下来,扫视了一圈今日前来赴宴的宾客。 魏辞风沉声说道:“各位请便吧。” 魏昭月看着自己的兄长,眼中尽是怀念。少年帝王意气风发,有着改革一切腐烂朝政的决心。上一世皇兄送她逃离权谋中心,自己却身陷皇城,他们最终也没有见上一面。 还有德妃娘娘,她和皇兄两情相悦,为了皇兄留在了京城,与他共患难。 只是可惜了他们的孩子…… “常宁,怎么这么晚才过来?”苏灵婉问道。 “我…我今日受了些风寒,身子不大舒服。”魏昭月不好意思的笑笑,想出了借口。 总不可能告诉她自己去暗卫营救了个暗卫吧。 闻言,魏辞风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魏昭月被盯得心虚,舔了舔唇,僵硬的转移话题:“皇兄,常宁可以求您件事吗?” 新皇低低的笑了两声:“难得啊…说吧,朕都答应你。”母亲重病,他是妹妹唯一的依靠,而妹妹也体谅他,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什么事。 此时恳求,便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为她摘下来。 “皇兄,我想向您讨要个暗卫。”魏昭月试探着开口,顺势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皇兄,您少喝点酒,伤身。” 魏辞风一饮而尽,爽快地答应了。 魏昭月一喜,起身便要离开。她并没有告诉皇兄暗卫营的事,只是向他讨了一个承诺,这样就算日后皇兄想要这个暗卫也要不得了。 她站起身,就听到皇兄说:“常宁,等过了年节朕为你将及笄礼再大办一回。之前到底是委屈你了。” 闻言,魏昭月鼻头一酸。先皇在时,她与皇兄不受宠,她及笄礼那天只是在青州和皇兄还有伏青她们一起过的。 “谢谢皇兄,常宁身子不舒服,就先告退了。”她向魏辞风和苏灵婉行过礼后便转身离开。经过贵妃时,她挑衅地笑了一下,看到贵妃咬牙切齿的模样,她笑得弧度更大。 前世皇兄为了政权稳固,不得已娶了贵妃,嫂嫂更是因为她受尽酸楚。 重活一世,她的亲人们都还在,仇人……如今再看,竟觉他们如跳梁小丑一般,虚张声势。 酒过三巡,宴席间开始走动交流。 宋景生咽下喉间辛辣的浊酒,眼神始终盯着那道淡蓝色的背影,捏着酒杯的手指泛白。 宣国公咳了一声,宋景生猛然惊醒,放下酒杯,拱手道:“父亲,孩儿失礼了。” 宣国公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姐姐不得皇上宠爱,你莫要再叫人抓住把柄。”末了,他眯眼看了新皇一眼,若有所思:“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就不要出手。” “是,父亲。孩儿记下了。” 3. 赐名 魏昭月坐着软轿回了昭阳宫。她和伏青把谢妄带回来后便立刻宣了太医为他诊治,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一下软轿,她便看到来来往往的宫人们,手上端着一盆盆血水以及浸血的纱布,里头还有太医的声音。 昭阳宫里,灯火通明。 因为摸不来公主对这个暗卫的态度如何,侍从们也不敢怠慢了他,于是将他安排在了离公主寝宫几丈远的厢房中。 “他怎么样了?”魏昭月立在院中,问道。 宝筝向她行了礼,颤颤地开口:“公主,真不知道您从哪儿带回来的暗卫,满身的伤痕,整个人都跟泡在血水里一样!” 到底是年纪小,宝等没有见过如此骇人的伤痕。 “他的左肩没入了一支箭头,伤口发脓,整个人高烧,昏迷不醒……” 魏昭月走进厢房的时候,耳边一直回响着这句话。她慢慢走到床榻前,在太医施完针后让他退下,自己坐在了床边。 少年双眸紧闭,唇上血色全无,干裂的唇上渗出些血来。他的头发半湿,看来是下人们已经为他清洗过了。 魏昭月拿了块干净的帕子,想要垫在少年头下。她俯身准备抬起少年的脑袋,手刚碰到他的鬓发,她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便被一股力道钳制住,左臂都被压在了床边。 她低呼一声,转头便对上了少年黑沉的眸子。 少年咬紧牙关,一双凤眸古井无波。魏昭月在他漆黑的眼底中看到了自己,一瞬间怔愣住。 少年慢慢松开钳制住她的手,阖上眼,歪头倒在一边。 魏昭月赶紧抱起他的脑袋,俯身将他未干的墨发包住,才将他放下。 做完这一切,她额前渗出些薄汗,抬手一抹额间,她便没有注意到少年紧握的双拳。 她静了片刻,抬头抚向他的眉间,皱在一起的眉头瞬间舒展。 少年眉骨处有一道伤口,周围隐隐发红,应该是几天前伤到了但没有及时包扎。 原来是这个时候留下的疤啊……她心道,不由得将上一世他的脸与如今躺在床上的他重合起来,上一世他戾气全显,如今却不过尔尔。 目光触及他干裂的唇,魏昭月起身在桌案上倒了杯水,犹豫片刻,她指尖在杯中蘸了些水,然后滴在他的唇上,素白的指尖在他唇上摩挲,将水晕开。 殿内温度渐渐升高,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空气中氤氲着。 少年的指骨因紧握而泛白。 伏青端着托盘进来,说道:“公主,今日冬至,您还没有吃冬饺呢,这是陛下派人送来的,您吃完就赶紧歇息吧。”而后她看到床上的少年,又说:“奴婢会照顾好……这个暗卫的。” 魏昭月看着她笑了笑:“难得见你一次说这么多话。” 伏青长她几岁,是她少时还在青州时,遇到伏青卖身葬父,便央求哥哥买下了她。年岁渐长,伏青与她一起习武,性子也愈发清冷,不过魏昭月知道她是外冷内热的人。 “拿过来吧。” 魏昭月执起玉箸,夹了个冬饺放入口中,冬饺尚温,是肉馅的。她鼻头一酸,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落入冬饺中,无声。 她又吃了几个,起身将盘子放在了床边的红木漆凳上。她道:“冬饺就先搁这儿,晚上照顾好他。” 语落,她便离开了。伏青也推门而出,她瞧着那少年不大对劲,想去叫太医来给看看。 殿里寂静无声。 床上的少年忽然坐起来,拧着眉头,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他捂住受伤的左肩,眉头皱成了“川”字。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扫视屋内一圈,他将目光放在了那盘冬饺上,眸底渐渐亮了许多。 静了片刻,终是抵不过心中欲念,他伸手去抓了几个冬饺,囫囵就往嘴里塞。 “咳咳……” 几天没有进食,他又吃得那么急,自然是呛住了。 胃里痉痊的感觉愈发明显,像是有一只大手在抓着他的肚子。他疼得从床边滑落,跌坐在脚踏上,左肩的纱布渗着血。 费力将口中冬饺咽下后,他感到胃里空荡的感觉好了很多。 双目渐渐染上胭红,他的颊边滑过泪珠,狠狠砸在地上,形成了几个圆圆的水渍。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冬饺了…… 倒下的那一刻,他不小心将盘子边放的玉箸挥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怎么办……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将他赶出去…纵然身上疼痛万分,他却觉得有一股暖流流经四肢百骸,温暖他多年冰冻的心脏。 最后,他怀着忐忑的心情陷入昏睡。 这一夜,玄京城里雨疏风骤,初雪渐停。 魏昭月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还没到辰时,她便从梦中惊醒。昨夜是她重生回来的第一晚,晚上很晚才入睡,而后噩梦不断。 上一世嘉和五年,大魏遭逢兵变,终至城亡。如今还有五年,她一定要避免此事的发生。 只是夜半,还未天亮时,她模模糊糊梦到了少时在青州,大雪纷飞中,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孩将自己腕上的手钏递给了面前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公主,今日到了去寿安宫请安的日子。”梳妆时,宝筝提醒她道。 她拨弄钗子的手顿了下,想到昨晚安静的少年,问道:“他怎么样了?” 伏青说:“昨夜奴婢去找了太医,回去时他便昏倒在地上。”那少年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她连忙让太医为他重新包扎了一遍,本想喂他喝些药,但他死活不张嘴,伏青只好作罢。 只是……“公主,那盘冬饺少了许多。” 闻言,魏昭月还未作声,宝筝倒是气呼呼:“这还用说,肯定是那个暗卫偷吃的!” 她双手叉腰,“公主好心将他从暗卫营中带回来,他竟敢偷吃公主的吃食!” 魏昭月哭笑不得,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宝筝,以后他便在昭阳宫里做事了。吩咐下去,让下人们不要为难他。” 她深知宫里默认的规矩,也知道他在这之前受了很多苦,既然他身在昭阳宫,她便想尽自己的力让他可以不再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去寿安宫。” 寿安宫是当今太后的寝宫。 太后元氏是废太子的生母。那时新皇登基,除乱党,却因太后母族势力并未对太子赶尽杀绝,而是圈禁了他。 当时情形之下,太后为了太子,只得支持魏辞风上位,并承诺今后不会干预朝政。 这几个月来,太后深居寿安宫,平常宴会她也以身体不适推托掉。魏昭月与太后并不相熟,每月只初一十五两天给她请安,今日便是请安的日子。 到寿安宫后,太后叫宫女给她沏了杯茶,便到内室休息去了。与印象中一样,太后对她很是冷淡。 不过也对,毕竟对着仇人的妹妹,谁也摆不出好脸吧。 上一世废太子谋反,魏昭月怀疑这一切与太后也脱不了干系。 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苦涩漫过咽喉,她想起上一世太后便想将贴身宫女碧桃塞到皇帝身边。而最后的玄京城之变前,她在军营便听说了皇帝的身体愈发不好。 她打量着不远处站着的宫女。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梳着双环鬓的宫女便是碧桃了。 那宫女被她盯得久了,不安地拽着自己的衣袖,局促开口:“殿下,是奴婢哪儿做得不好吗?” 魏昭月收回目光,放下茶杯,笑了声。 以往她来给太后请安,只是很快地喝茶就离开了。那时她只是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让朝臣寻着哥哥的错处。如今重活一世,她谨小慎微,只想身边的亲人平安。 寝殿里烛火摇曳。 元太后年近半百,却依然风韵犹存。她倚在贵妃榻上,看着送完公主回来的碧桃向自己行礼。 她漫不经心地挑起自己的发丝,道:“公主今日怎的如此奇怪?”突然对寿安宫里的宫女上了心。 碧桃一听,“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太后娘娘,奴婢……” 元太后阖上眼,摆了摆手:“行了,下去吧。” “以后行事切记小心。” 元太后叹了口气,慢慢踱步到窗前,牡丹花香扑鼻而来。 她想起年轻时总伏在自己膝头的少年,乖巧懂事,本该是这天下最尊贵之人,如今却被囚禁在皇城一隅。可真是天意弄人。 天蒙蒙亮,小雨淅淅沥沥。远处天边黑压压一片,堆积了一天的乌云渐渐消散。 谢妄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自从少时流落,他夜夜枕戈而眠,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惊醒。 那些日日夜夜,每每因伤痛睡不着觉,因思念而孤独时,他都会将怀中擦得锃亮的蝴蝶手钏出来,将它贴在心口,以此来抚慰他内心的孤寂。 这样他会觉得她一直在他身边。 然而换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思念。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唉,你醒了?” 一道清灵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眸,眼前之人杏眸圆睁,好看的黛眉轻挑,秀气的鼻头上挂着几滴水珠。 正是让他魂牵梦绕之人。 似是看呆了,他竟半撑着身子愣在那里。直到少女的惊呼才让他发现自己的左肩又一次渗出血来。 面前的少女黛眉皱起,连忙让他躺下。 “快传太医!”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太医为他包扎伤口,他的目光却一直在她身上,生怕一个眨眼她便不见了。之前朝思暮想之人,如今近在眼前,好似梦一般。 宝筝正在为公主擦拭头发,从寿安宫回来时便下起了小雨,本想在亭中等待下人取来雨具,但公主又担心他的伤势,便冒雨跑了回来。 宝筝注意到少年直勾勾的眼神,想到公主因为他淋了雨,他竟还敢直视公主,真是不敬,于是心中火气升腾。 她将手中帕子扔到少年身上,帕子刚刚浸了些魏昭月身上的水珠,此刻也被尽数甩在了少年脸上。 谢妄靠在榻边,脸向里侧了侧。 这在魏昭月眼里便是一副被人欺负却什么都不敢说的小可怜样,她捡起掉在地上的帕子,瞪了宝筝一眼,让她去打盆温水来。 她又转向少年,温和道:“宝筝性子急躁,你不要介意。” 少年垂眸,“是,殿下。” 他一副乖顺的模样,让魏昭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问:“你叫什么名字?”虽然她通过上一世的记忆知道他的名字,但这一世他应是不认识她的,还是询问一下为好。 令她惊讶的是少年很平静的说:“奴没有名字。” 他倚在那里,眼神黯淡。 不知怎的,魏昭月心下一动,脱口而出:“那我为你取一个名字吧?” 虽然她并不甚了解他的过往,但这一刻少年神色黯淡,瑟缩在一起,像极了她少时在青州养的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狗。 每每她出去游玩,小狗便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吐着舌头,乖巧的在府门口等她。而她则会轻柔将它抱起,揉乱它小脑袋上的毛发。 想到这儿,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将手放在了少年的脑袋上。魏昭月愣了一瞬,胡乱在少年头发上揉了一把,眼神四处乱瞟:“我…我就是看下你的头发干了没有。” 少年低低地呜咽一声,本就在发热,可他觉得自己更热了,像是被扔在油锅里翻炒。 这是他从来都不曾想过的。 他如此低贱,怎配让她触摸。 魏昭月立在一边,根本不知道她一个举动便让少年心里上下翻腾。正巧宝筝端着水盆进来,她连忙将帕子扔进水中,吩咐道:“给他擦擦脸。”说完走到一旁坐下。 和少年对视的那刻,她竟大脑空白了一瞬,心脏有几息的狂跳……这是她两世来都不曾有过的。 怎么回事啊…她眨着眼睛,心烦意乱的揪着自己的袖口。 身后传来少年虚弱的声音:“不劳烦姑娘,奴自己来就好。” 一听这话,宝筝乐得轻松,将水盆放在红木漆凳上:“那你就自己擦吧。”转过身,她发现公主正瞪着自己。 魏昭月:“去叫小卓子来给他擦。” 等谢妄收拾妥当,已经一柱香过去了。魏昭月遣了他们出去,注视少年深黑的眸子。 “你便叫昭一吧。”魏昭月想了想,“来了我昭阳宫,往后我便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昭一,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昭字,以后,你就是我要护着的人。” 既然他不愿用之前的名字,她也不会勉强。这一世,愿他以后可以远离伤痛与苦难,只余平安与喜乐。 “奴,谢殿下赐名。” 4. 涂药 “往后,你便叫昭一吧。” 面前少女不过及笄,此刻笑眼弯弯的看着他,目光炯炯,语气清甜,让他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谢妄目光微滞,随即一点点亮起,他的双眸像映着星光点点。 生母低贱,不被父亲所喜,在生下他不久后就被府里赶了出来。母亲带着他颠沛流离,什么活计都做过,只为让他活下去。 那年寒冬,他与母亲辗转来到青州,母亲终是挨不过冬日凛冽,撒手人寰。 他一人神色恍惚走在街上,大雪纷飞,他对这世间也再无留恋,倒地的那一刻,他蓦然看到一截淡蓝色的裙摆,似蹁跹的蝴蝶,手心里突然有了柔软的触感。 “大哥,我们救救他吧。” 耳边同样是她清甜的声音,穿过刺骨寒风,穿过这十年的风霜雨雪,再次直达他的灵魂深处。 魏昭月搬了把锈花椅放在床前,忐忑的坐下,扣着手指。 她自重生回来,迫不及待就去暗卫营将谢妄带回昭阳殿,完全没有询问他是否愿意,如今又没经过他同意给他起了名,魏昭月在心里腹诽着。 可没想到,谢妄似是很欣喜,语气颤抖:“奴,谢殿下赐名。” 魏昭月愣了一愣,轻声道:“你既是我昭阳宫的暗卫,不必自称奴。” 殿内寂静了片刻,谢妄身形一晃,顺从道:“属下谨记,谢殿下。” 他垂着头,极力压制自己已经欣喜若狂的内心,怕被殿下看到一分一毫。 他不敢相信,他怕眼前的一切是梦一般,一眨眼便没了。 他控制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唯恐这些年刀光剑影的血腥裸露一毫,吓到了殿下,他万死难辞其咎。 谢妄没学过礼仪,他生怕礼数不周全,掀开被子就想跪下谢恩。 魏昭月见他动作,慌乱的站起来,还没反应过来,谢妄已经“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说是跪,其实是他从床榻上滑跪下来。 双膝着地那一声闷响,格外响亮。 谢妄跪伏在地面,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他闭了闭眼,尽情让自己的情绪短暂流露。 从魏昭月的角度可以看到少年弓起的脊背,一条脊柱异常明显,怕是多年食不果腹,血雨腥风。 他伏在自己面前,单薄寝衣下是他看似瘦削却有力的臂膀,身子微微发着颤。魏昭月赶忙弯腰扶他起来,她有些急切,语气不自觉便带了严厉。 “你已是本宫的人,不准以后动不动就跪下。”魏昭月搀着他坐回榻边,“在昭阳宫里做事,不必如此拘谨。” 她说,他是她的人……谢妄脸颊慢慢升腾起一股热意,他手指划过耳垂,才发现竟烫的出奇。 谢妄低着头,眼睛不知道该看向何处,先前十年间每每幻想与殿下重逢后的情景,都不如此刻来的真实。 “呀!”魏昭月惊呼一声,吸引去了他的目光。谢妄即刻抬起头,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事。 魏昭月皱眉望向他的左肩,默了半晌。 谢妄冷汗浸湿了后背,他这才意识到他左肩好不容易包扎好的伤口又被崩裂开来。 他呆愣了一会,又想跪下谢罪。 殿下找了太医为他包扎,他竟然不好好疗养,以至于伤口再次流血。可他又想到若是跪下,伤口必定撕裂得更大,更何况殿下才说过不准动不动就下跪。 于是谢妄左手撑在榻边,另一只手提着被子准备掀开,现下便愣在那里,渗出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臂流淌。 太医刚走不久,魏昭月也不打算将年迈的太医再唤回,她沉默的转身便准备离开。 “殿下……”见状,谢妄低低呢喃,却不敢出声太大,生怕惊扰殿下。 殿下定是嫌弃他了,连看他一眼也不愿,谢妄心里想着,他真该死,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伤口,污了殿下的眼睛。 谢妄敏锐的听到外间有翻箱倒柜的声音,隔着四折小屏风,隐约可以看到殿下纤细的身影。 他想多看看殿下,努力伸长脖子向外间望,魏昭月绕过屏风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少年杵着脖子,看到她的那一刻,欲盖弥彰的快速低下头。魏昭月突然觉得他很有趣,上一世不过匆匆几面,她与他并未说过几句话,更遑论了解他的性格。如今一瞧,他倒是看着憨厚。 这样想着,她不自觉笑出声。谢妄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偷偷抬眼看她。 魏昭月在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白瓷小瓶。瓶里的是玉露膏,魏昭月少时生活在青州,知晓下人在干活时经常容易不小心划破手指,于是她在每个厢房里都备了玉露膏,以备不时之需。 她走近,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将上衣脱了,我给你涂药。” 脱……脱掉寝衣?谢妄脸噌一下就红了,但是为了殿下的清誉,他有气无力的拒绝:“属下贱躯,不敢污殿下的眼,不劳烦殿下了。” 魏昭月道:“本宫让你将上衣脱了,治伤要紧。” 她用了本宫的自称,谢妄和她僵持了一会儿,终是慢吞吞的解开腰间系带。 魏昭月眼看他手臂上的血液流淌,她怕伤口撕裂得更大,于是上前一手覆上他的系带,轻轻一扯寝衣便敞开来。 两人离得很近,魏昭月弯着腰,注意一直在他的伤口上,谢妄则低垂着双眸,长睫忽闪。 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里一样,真实的不相信。 寝衣半褪,露出谢妄半个臂膀,他看似清瘦,寝衣下却是一块块紧实的肌肉。此刻他弓着背,每一束肌肉都恰到好处,不薄不厚。 前世因皇城内斗不断,皇兄将她送去军营,那里毕竟是男人的天下,魏昭月也看到过赤.裸着上身的男子,一身腱子肉明晃晃,夹杂着一身的汗味儿。 可当她看到谢妄时,少年瘦而不柴,腹部肌肉壁垒分明,肩膀宽阔而有力,猿臂蜂腰,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身上干净清爽,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闻着并不令她厌烦。 魏昭月旋开盖子,指尖蘸了些药膏,涂抹在谢妄左肩处。 谢妄身子绷直,别过脸去,这么近的距离,他不敢直视,怕冒犯到殿下。 “昭一。”魏昭月轻轻唤他,看似不经意询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到的暗卫营?” 她纤长手指覆于他的伤口之上,缓慢涂抹。她动作极其轻柔,但却能明显感觉到手下少年灼热的躯体僵硬起来。 谢妄左肩的伤口是箭伤,她拆开细布,就看到一个血淋淋的小洞,此刻没了阻挡,一股一股的往外流。 谢妄唇色淡白,薄唇轻抿,并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好似已经麻木,又或许这些年受过的伤太多太重,这小小的一个箭伤不足为提。 他的胸膛也敞露着,无数的伤疤纵横交错,还有几道鲜红的划痕。魏昭月于心不忍,手下动作更是轻如鹅毛拂面。她微微倾身,看到少年原本光洁的脊背也是伤痕交叠,一道接着一道。 他的后背,甚至贯穿着一条从后颈到腰身的一道疤,寝衣在他腰间堆叠,那条疤痕隐藏其中,魏昭月看的并不真切。 不过眼前的状况已经令她惊诧不已,就算是她前世在军中,见过无数的伤残,也从未见过能有这么一个人,身上背负着如此多的伤口疤痕。 魏昭月倒抽一口凉气,有些心疼的问道。 谢妄的声音微沉,顺从道:“属下十岁来到暗卫营,至今已有八年。” 八年……从底层任何人可使唤的低贱暗卫,到如今的有资格参选皇家暗卫营选拔,并拔得头筹。 魏昭月虽然不了解暗卫营中残酷的训练,但她知道,那里,如同炼狱一般。 大魏自开国以来,便有皇帝招募训养暗卫的先例。说是暗卫,其实就和死士一样,一旦进入暗卫营,唯有死才可以解脱。先祖时期的世家大族争先恐后想让自家公子当选,以为可以光耀门楣。但暗卫此职,风险系数高,且并无荣光。 渐渐地,越来越难招募到合适人选,于是先帝便将主意打到天牢死囚犯身上。先帝给予他们性命,他们则要为了他卖命,做尽肮脏下贱的事。 所以,谢妄是死囚吗?魏昭月心不在焉的想着,斟酌许久,有些不安的问出口:“昭一,你是哪里人?” 他若真的是死囚,难道是前些年先帝大赦天下时,被分配到了暗卫营? 她问的并不直白,怕伤害少年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她也本可以派人去查探,可她想亲自问问谢妄。 魏昭月为他涂好药,略往后退了些。谢妄抓起寝衣披在身上,指骨泛白。 “回殿下,属下是岭南鱼县人。” 魏昭月眨了眨眼,望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疼。 谢妄停顿了下,语气沉沉的又开口:“属下的家乡于庆平三十五年遭遇暴雨,洪水决堤,属下无家可归,听闻皇帝招募暗卫,便赶来了玄京城。” 魏昭月顿感心中五味杂陈,原来他是走投无路才来到了皇城,可是前世,他到底为什么要拼死护她,难道只是因为皇兄的命令吗? 她想不通,她不知道前世自己和谢妄之间到底有什么交集,她又有什么值得他舍命相救。 这些恐怕今生都不会得知了,魏昭月如是想着。 她目光忽然触及到谢妄的伤口,魏昭月抬手将谢妄将将披上的寝衣脱掉,轻声道:“我去找绢布给你包扎,你不要乱动。” 她修长指尖滑过他的躯体,引得谢妄一阵颤栗。 5. 留下 皇城内下着微微的细雪,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之中,昭阳殿前蜿蜒的青石板路也覆上一层薄薄的细雪。 宝筝侍候在厢房前,她百无聊赖的靠着石柱,和旁边的小卓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小卓子,你说公主到底为什么要把那个暗卫带回来,看着真是骇人。” 凛冽寒风中,宝筝紧了紧身上的藕粉色夹袄,公主让她忙自己的事,但她放心不下让公主和那个身份不明的暗卫共处一室,于是拉着小卓子一起守在厢房前。 小卓子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他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道:“宝筝姐姐,你若实在没有事情可做,就帮我把公主寝宫前的落叶扫扫吧。” 宝筝冻得搓了搓手,呵斥他:“我看就是公主对你太好了,如今公主有危险,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小卓子睁开眼睛,不满的嘟囔,“他昨日伤痕累累的抬进来,怎么可能有能力伤害公主。” 宝筝感觉自己跟他讲不通,但万一公主遇到什么危险,小卓子也好上前出一份力。她翻了个白眼,扯着小卓子的衣袖不准他走。 “你说,公主该不会看上他了吧?”宝筝猜想道,“公主先前在青州,就喜欢跟长相俊俏的公子说话,这个暗卫嘛……” 她想了想昨晚见到的那个血人,虽然脸上血迹斑斑,乌发也散乱着,但依旧挡不住他棱角分明的锋利轮廓。 公主定是瞅准这少年的清俊面貌,才冒死将他带了回来,宝筝心里想着,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她从小陪在公主身边,竟还不如他这一个俊俏少年得公主重视。 “哼,等公主对他兴趣淡了,总归会想起我的好。”脑补了这么多,她最后得出结论。 小卓子一头雾水的看着她,耸了耸肩。 谢妄临窗而坐,默默听完了他们俩的对话,他鬓边垂下几缕发丝,长睫隐在其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此刻有些沮丧,从昨日殿下将他带回昭阳殿,给他赐名,到今日又为他亲自涂药,这一日狂喜一直伴随着他。再听到圆脸婢女所说的话时,他从狂喜中渐渐脱离出来。 是啊,在殿下心里,根本不记得他这么一个下贱之人,又谈何要将他留在身边,怕真的如宝筝所说,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见色起意。 谢妄眉宇微凝,不禁下榻朝轩窗边走了几步。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扣在窗棂上,指尖慢慢蓄力,木质窗棂终是抵不过他的内力,发出断裂的微响。 他猛地回过神来,骤然松开手,垂眸发现窗棂已经裂开一道缝隙。 谢妄有一瞬间的慌张,在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后,他侧身挡住殿下的视线,将窗边的花草扯了些覆于裂痕上。 魏昭月看到他立在窗边的颀长背影,连忙快走两步上前,“你怎么又起来了,不知道这伤要好好静养吗?” 她小心的搀住他没有受伤的右臂,“这几日伤好之前,都不准下床。” 谢妄心底涌上一种暖暖的感觉,他低声道:“是,殿下。” 殿下对他这般好,若真只是贪图自己的样貌,他倒还庆幸自己生了一张好皮囊。 只是这些年刀光剑影,不止身上,脸上也挂过不少彩,他以前都仓促包扎,并不在乎,看来以后得好好爱惜这张脸了。 魏昭月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她站在脚踏上,展开手里的绢布,对比谢妄的身量,将他左肩的伤口缠了几圈。谢妄感觉腰间一紧,是殿下用绢布在他腰间缠了几圈,最后在他胸前打了个不算好看的蝴蝶结。 魏昭月心里也砰砰直跳,她还没有如此近距离的看过男子的身体,近到她只要抬眸,面前少年肌理分明的躯体便一览无余。 要冷静要冷静,魏昭月在心里默默念叨,但她还是没忍住打结的时候在谢妄紧致的胸肌上摸了一把。 谢妄:?殿下怎么不小心碰到他了。 他的身体一直绷得很直,左臂抬起,怕殿下打结不方便,他也自始至终认为自己下贱的躯体不配让殿下触碰。 殿下给他包扎时,谢妄鼻息间充斥着殿下身上淡淡的像新雨过后的草木味,他不着痕迹的深吸一口气,享受他和殿下来之不易的相处时刻。 他悄悄揪住落在他腿上的淡蓝衣摆,还没来得及摸出它是什么材质,殿下已经后退一步,大功告成的拍了拍双手:“终于包扎好了,你这几日可千万不要乱动,要静养哦。” 魏昭月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此刻绢布从谢妄的左肩绕过,穿过他胸前,又在腰间绕了几圈,最后在他胸前有一个丑丑的蝴蝶结。 得亏她绢布拿的够长,谢妄胸膛和腰间被缠的鼓鼓囊囊,他弯腰都费劲。不过一想到这是殿下亲手给他包扎的,他便也舍不得拆开。 谢妄轻声道谢:“属下贱躯,多谢殿下垂怜。” 魏昭月听不得他这样贬低自己:“昭一,你是我昭阳宫的暗卫,不必这样。” 他在暗卫营呆了八年,被达官贵人驱使,做的下贱之事数不数胜。又与暗卫营的人争抢活下来的名额,杀过的人多如草芥,早就不知该如何爱惜自己。不过没关系,这一世,尊卑贵贱,以后自有她来慢慢教他。 “等过几日你的伤恢复了,我便让伏青带你熟悉一下昭阳宫。”魏昭月立在一旁,笑容清浅,“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愿意留在昭阳宫吗?” “若是不愿意,我也可以为你寻一处安身之所。” 廊檐下有小雀躲雨,叽叽喳喳的。虽是晌午,但因为天气不佳,厢房内也昏昏暗暗的。 廊外的六角宫灯不知何时挑了灯芯,烛火跳动着,映在谢妄眼底,是旺盛的生命力。 他一字一顿,郑重道:“属下愿意。” 能呆在殿下身边,是他心之所向,是他这些年濒死之时要活下来的支撑,他怎会不愿,他求之不得。 * 魏昭月回了寝殿,刚撑着头小憩没一会儿,伏青就告诉她陛下要见她。她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皇兄唤她过去,定是为了谢妄的事。 伏青拿了件毛领织锦披风给她披上,仔细系好带子。魏昭月讨笑道:“伏青,你好像一个事事细心的老嬷嬷哦。” “公主莫要取笑奴婢了。”伏青规矩的站在一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魏昭月早已习以为常,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乘着软轿来到勤政殿,太监总管通报后,她让伏青在殿外候着,提着裙摆进去了。 殿内地龙烘得火热,年轻帝王穿着单衣坐在御案前,一手提着朱笔,眉心紧蹙的看着面前的奏疏。 魏昭月不敢打扰他,皇兄登基不过几月,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除开宴会,她见到皇兄的次数也很少。 她默默坐在御案下首的红瓷小几上,脱下披风抱在怀里,环顾一圈后又将视线落在皇兄身上。 皇兄肉眼可见的疲惫了许多,不似在青州时的意气风发。诚然,这个皇位也不是谁想坐便能坐的,朝野暗中拥护废太子魏信的党羽也很多,虽明面上听命于皇兄,暗地里又不知道使了多少绊子。 魏昭月常常恨自己是一个女儿家,不能帮皇兄的忙,反倒劳烦皇兄太多。想到这,她捏紧怀里的披风,将毛绒领子都揪下来几根毛。 “常宁。”魏辞风放下手中的朱笔,卸力般靠在龙椅上,抬手捏了捏鼻梁。 魏昭月麻溜的起来,来到他身侧。“皇兄批了这么久奏折定是累了吧,常宁为你按按。” 她双手按在魏辞风的太阳穴处,稍微使劲来回按动着。以前在青州时,若是她闯了什么祸,通常都会这么讨好皇兄。 “常宁,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勤政殿里并无旁人,魏辞风与她便如闲话家常一般。 “皇兄,你既然唤我过来,不就是已经知道了吗?”魏昭月赌气的放下手,脑袋拧向一边。 魏辞风笑笑:“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怎么倒先生起气来。” 魏昭月摸摸耳垂,嘟囔着:“又是哪个多嘴的在皇兄面前嘴碎了。” “暗卫长守渊昨夜就已禀明我,我瞧着你昨晚太累,便今晨才唤你过来。”魏辞风起身,走向勤政殿旁边的暖阁,背着手道。 他自是了解自己的亲妹妹,从小就喜欢一切好看的人和物,见到喜欢的定要把玩几天。 “我已派人去查询那个暗卫的身份,若是清白人家,你想留便留着吧。” 魏昭月不疾不徐跟在他身后:“若是清白人家,又怎会沦落成为暗卫。” 两人之间有些距离,再加上她声音很小,魏辞风并没有听见。 暖阁摆设简单,只一个供皇帝休息的罗汉床,还有一张放着茶具的竹漆方桌。魏辞风坐到束腰长凳上,示意她也坐下。 “常宁,我身边能信任的人只有你和婉婉,你若是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定要告知于我,皇兄为你撑腰。”魏辞风殷切道。 高处不胜寒,越是至高之位,便越难稳坐。欲戴其冠,则必承其重。 魏昭月知晓前朝未稳,大臣们还联名上书请求陛下充盈后宫,上奏的折子多得跟雪花一样。这些是前些日子她去看望德妃嫂嫂,从她那里听闻的。 皇兄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都是因为那些国之蛀虫。魏昭月想到前世废太子之所以叛逃出,定是因为与宣国公联手,否则单凭他一人,绝不可能从重重包围的王府逃出。 而宣国公的儿子宋景生,那个儒雅的翩翩书生,前世曾与她有过不少交集。她欣赏他的才华横溢,也曾与他把酒共祝秋闱高中。 魏昭月艰难开口:“皇兄,宣国公的儿子,曾是废太子的伴读。” 6. 谋划 “你说宣国公的儿子,”魏辞风沉吟,“我倒是听闻他博学多才,在玄京中也算得上有渊博才智的公子。” “就算他曾是魏信的伴读,可魏信是魏信,他是他。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他来年秋闱高中,对魏国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魏昭月神色微动,上一世魏信联合宣国公叛变,她虽不知宋景生是否参与,参与多少,但她想到上一世他们交谈间,他都是带着目的前来。 但若是这辈子从根源上掐掉隐患,或许就不会有玄京城之变了。 新朝之始,百废待兴,皇兄任人唯用。她正欲再劝,却被魏辞风挥手打断,他目露疲倦,不欲多说。 “好了,常宁。”魏辞风转移话题,抚掌微笑道,“今日让你过来,是想问你对及笄礼可有要求,我也好叫人着手准备。” 魏昭月脸上带了一丝愁容,“皇兄,常宁想去金华寺上香,祈求国运顺遂。” 金华寺是大魏远近闻名的香火寺庙,听说不管求什么都十分灵验。前世她不信神佛,可有了重生这一遭,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魏辞风有些惊诧,不过还是颔首:“等过了元日,上元前后,我将你的及笄礼操办起来,结束后我们一起去金华寺上香。” 见皇兄一直惦念着要将及笄礼大办,魏昭月心头哽咽,前世她国破家亡,今生虽也如履薄冰,但却有亲人的陪伴。 这时,前殿传来太监总管的声音:“陛下,贵妃娘娘在外求见。” 魏辞风蹙眉:“她来做什么?朕没空。” “陛下,贵妃娘娘冒雪前来,亲自熬了雪梨汤,陛下朝政辛苦,不如让娘娘进来伺候?” “刘福,朕要做什么轮得到你来置喙。”魏辞风提高音调,语气里带着不耐烦,“朕不想看见她,让她好好呆在自己的寝宫里。” 太监总管刘福身子一颤,抹了把额间的冷汗,低眉顺眼道:“是,陛下,老奴这就让娘娘回去。” 刚刚宋凝雪和他好说歹说,又塞了张银票,他是见钱眼开才答应进来帮宋凝雪说说好话。 可他忘了,陛下也是踏着尸身血海登上这个皇位的,并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提线木偶,宣国公竟然妄想通过宋凝雪来控制陛下。 魏昭月离开勤政殿的时候,宋凝雪还在殿前站着。她一袭华贵的狐裘,手里抱着个梅花手炉,面上带着薄怒,低声训斥旁边人。身边丫鬟提着食盒,小心翼翼的给她撑伞。 皇兄和德妃嫂嫂天生一对,她非要进来横插一脚,魏昭月对她也没有什么好脸。 她本不想与她搭话,可经过宋凝雪身边时,她拿腔拿调的说道:“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长公主,怎么,德妃笼不住陛下的心,就让你去替她说好话了?” 魏昭月不屑的勾唇一笑:“皇兄和德妃娘娘情比金坚,犯不着你来挑拨离间。” “你!”宋凝雪咬牙,下意识举起手中的手炉。魏昭月抱着胳膊好笑的看着她,宋凝雪不过也是宣国公的一个棋子,若是敢轻举妄动,坏了宣国公的大事,她又怎会有好果子吃。 魏昭月斜睨她一眼:“本宫劝你还是趁早回去吧,就算等到天黑,皇兄也不会见你的。” 说完,她抖了抖披风上落的雪,钻进伏青的伞底。 宋凝雪气急败坏的将手炉砸在脚边,丫鬟颤巍巍的俯身拾起掉落的手炉,宋凝雪一脚踹到她背上:“废物!” 丫鬟一个没拿稳,手炉滚落在地,里头的香灰散落出来,洒在银白的地面上,很快融化成水。 刘福就站在不远处,他听到这边动静,侧脸看了眼,他满脸皱纹的脸上露出莫名的神情。宋凝雪瞥了一眼,皱眉踢了踢丫鬟的腿:“还不快捡起来,丢人现眼!” 她气的头晕眼花,每次对上魏昭月,她总被怼的哑口无言。魏昭月不就仗着自己是长公主,等她得到了陛下的宠爱,定要好好收拾魏昭月。 宋凝雪理了理自己的发髻,转身就走,丫鬟一路小跑给她撑着伞。 “本宫回去就给父亲去信,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陛下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注意到本宫!” 宋凝雪从小娇生惯养,绝对容忍不了一点冷待,她回到锦绣宫就给宣国公写了信,让贴身丫鬟送去了宣国公府。 是夜月沉星落,十里长街寂静无声,薄雪飘飘,唯有打更人敲锣的咚咚声,悠长深远。 宣国公府邸内,宣国公静立在窗边,夜风寒凉,吹得桌案上的信纸翻飞,还好有砚台压着,并没有被吹走。 门扉敲响,宋景生推门而入,朝他行了礼:“父亲,何事这么晚唤我过来?” 宣国公没有回头:“案上那封信,是你姐姐今晚送来的。” 宋景生转身去了书案前,从砚台下抽出那封信,他上下扫视一眼,一张信纸写的满满当当,他通篇看下来,大意就是宋凝雪向父亲求助除掉德妃和长公主。 “愚蠢。”宋景生嗤笑一声,不过是和长公主发生了口角,可德妃是陛下的发妻,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她自己得不到陛下的宠爱,便将注意打到别人身上。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抓住陛下的心。 宣国公咳嗽两声,“陛下是碍于我的施压,才娶了你姐姐,他们夫妻恐怕也不会相敬如宾。”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景生,过了年你就要行弱冠之礼了,来年秋闱,你可得好好把握。” 宣国公白手起家,拼搏半生,才成为两朝元老,陛下当给他几分薄面。 可他上了年纪,若哪日驾鹤西去,陛下没了掣肘,定会赶尽杀绝。所以他的儿子必须得有官职傍身,必须对大魏有用,届时陛下也奈何不了。 他抚了抚花白的鬓须,浑浊的眼睛里迸出精明的亮光。就连为儿子谋前程时,他都没有为他的女儿想过,在他眼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是对他无用,那便是一颗废棋。 宣国公回头,若有所思低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在陛下和长公主还没有离开玄京的时候,你曾与长公主相伴过。” 宋景生捏紧手里薄薄的信纸,迟疑了一下。 那个时候他很年幼,在一日偷偷爬上父亲上朝的马车,到了皇宫,他仗着人小身子灵活,避开巡查的宫人,在皇宫里好奇的乱跑。 他不认路,误打误撞来到了一处冷清的宫殿,殿内杂草丛生,一个小姑娘蹲在院里,不知在看什么。 那个时候魏昭月的母妃珍嫔已经身染恶疾,被皇帝软禁在殿里。那天他和公主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做过短暂的玩伴。 为了表示认同他这个朋友,小小的魏昭月随手扯了地上的杂草,几下就编好了一个草蚂蚱送给他。 他欢欢喜喜捧着草蚂蚱回府,却被父亲一顿臭骂。那时珍嫔早已失去陛下的宠爱,阖宫上下对她避之不及,宣国公当即勒令宋景生不准再去。 没过几日,珍嫔拼着最后的一口气,将自己的儿女带回了青州。 宋景生忆及此,后来他也曾去过那处荒废的宫殿,不过是日复一日茂盛的杂草,再也没有小姑娘开怀的笑脸。 他以为他们不会再相见,还曾感慨过那天奇妙的相遇。可五皇子魏辞风却在先帝床前篡改了遗诏,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在魏辞风的雷霆手段下,大家都不敢将此事放到明面上来说。 早已物是人非,长公主说不定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宋景生叹了口气:“回父亲,儿子不过曾与长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闻言,宣国公摆摆手:“这不打紧,只要你能笼住公主的心,何愁我宣国公府会败落。” 宣国公越想越激动,他虽对皇位人选压错了宝,可新帝看在他两朝老臣的份上,给他在朝堂上留了一席之地。 他现在只担心在他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不了他的封荫。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妹,景生若能得到她的青睐,就算科考未中,也会安安稳稳继承宣国公府。 “不日,陛下要给长公主举办及笄礼,你且好好挑了礼物,亲自送到公主手上。” 宋景生没有表示,他是想在朝堂上施展自己的抱负,可他不想靠女人来实现。 更何况,昨日宴会上他见到明眸善睐的魏昭月,对上公主瞥向他的那一眼,心里不知为何,感觉酸酸涩涩的,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宣国公踱步到案前,眸子眯了眯:“陛下在玄京城里大肆开办书院,世家大族,平民百姓皆可入院读书。年节过后,你也去温习温习吧。” “是,父亲。”宋景生拱手行了个礼,他背对窗外,月光的清辉洒落在他周身,渲染了一种儒雅的气质。 “还有,年节后,公主怕是要出宫开府。”宣国公转身看向墙面上挂着的玄京城地图,“我会向陛下提议,公主府建在我们宣国公府附近。” 宋景生默然,他听着父亲为自己规划的未来,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想到了他的姐姐,只是生为女子,便被父亲无情利用。而他呢,还该庆幸自己是男子吗? 他突然不敢去见魏昭月,这些年,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他也沾染上了朝堂追名逐利的腐败气息。 他并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谁,他只是想为大魏的兴盛贡献自己的一份力。 宋景生将手里的信纸揉成一团,他双拳紧握,目光深远。 7. 手钏 天寒地冻,空气中充斥着凉意,寒风拨动着昭阳宫里的枯枝。 厢房内,谢妄翘着唇躺在罗汉床上,侧耳听窗外沙沙落雪的声音,细细回忆着与殿下的点点滴滴,他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慢慢抚上胸膛前的蝴蝶结。 他脸色突然间煞白一片,表情逐渐僵硬,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翻身坐起,在胸口处来回触摸,衣襟下除了鼓鼓囊囊的绷带,并没有往日他触手可及的蝴蝶手钏。 谢妄转身在榻上翻找,他掀开被子和软枕,榻上一片光洁,没有手钏的影子。 他又跪下趴在地上,以为手钏在他昏迷间掉在了床下。他动作太大,床下除了扑面而来的灰尘,什么也没有。 谢妄的身体有些缓不过劲来,他不信邪的在整个厢房里翻箱倒柜的寻找,试图找到手钏的一点踪迹。 最后他无力的靠在墙壁上,身体一点点下滑。 那是殿下给他的手钏啊,是他数十年间的念想,是他执行任务时也不曾放下的贴身之物。 他竟懈怠至此,连日日放于怀中的蝴蝶手钏不见了也没有意识到。 谢妄剑眉拧在一起,仔细回想手钏到底掉在了哪里,殿下从暗卫营带他回来,他一直呆在厢房里,那么手钏最有可能掉在了宫道上。 谢妄眼睛一亮,他立即飞身出房,在昭阳宫的檐顶以最快的速度跳跃。 从暗卫营到昭阳宫,有好几条路,谢妄不知道魏昭月带他回来时走的是哪条,他只好每条路线都仔细寻找一遍。 天色昏暗,雪落宫城。谢妄一步一个脚印走在宫道上,眼睛仔细盯着,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偶尔遇上提灯的宫人,他飞身上檐,待人走后,又下来继续寻找。 谢妄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还是一无所获。他望向不远处的暗卫营,身姿轻快的翻身过墙,丝毫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暗卫营的生死台上一片空旷,放眼望去,什么东西也没有。若真是掉在了这里,必然是被人收了去。 谢妄漆黑的眸子里染上一丝焦急,他知道暗卫营里的人鱼龙混杂,若真的落在了谁的手里,恐怕早已不知去向。 他正欲去台边看看,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你可是在找这个?” 谢妄猛然回身,目光犀利的盯着他手里的蝴蝶手钏。 来人是暗卫长守渊,他带着一张玄铁面具,身姿轻盈的立在墙边,此刻正把玩着手里的蝴蝶手钏。 手钏看着很旧,也很光滑,大概是由于主人的长期摩挲,表面已经掉色了。 谢妄眯起眸子,脚下暗暗蓄力,一个暴起闪身到守渊身前。他抬手欲抢夺手钏,守渊身形一晃,下一刻,他的声音在谢妄背后响起。 “怎么这么急躁小暗卫,手钏就在我手里,你还怕它跑了不成。” 谢妄没有言语,他凌厉的双眸扫过,接着和守渊开始了你追我赶的几个回合。 两人身形快的如同残影,在暗卫营里带起一阵阵劲风。 谢妄毕竟身上带伤,纵使他使劲全力,也追不上守渊的影子。他却像不知疲倦一样,紧紧跟着守渊的行踪。 守渊啧了声,回身拍出一掌,他知晓谢妄身有旧伤,便只用了几成功力。见他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也要夺回手钏,守渊眼神里多了几丝玩味。 掌风在地面划出一道痕迹,谢妄被逼得无法上前。他连连后退几步,右手撑地稳住身形。 守渊漫不经心的笑着:“这个手钏不是你的。” 谢妄眼神冰冷的盯着他,他知道现在以自己的情况绝无胜算,但守渊触碰了殿下给他的念想,他就算死也要将手钏抢回来。 两人在风雪中对视。 谢妄感到一股子腥味从喉头涌上,他极力压下,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不见半分波澜。他微微偏头,几缕被雪压湿的碎发垂下,显得孤寂又冷漠。 他微微启唇,声线冷冽,语气淡然,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气势。 “把它还给我。” 守渊有些惊讶他的冷静,不过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长公主带走谢妄后,他在生死台上发现了这只蝴蝶手钏,他拿起来把玩了一会,发现手钏内壁刻着一个“魏”字。 虽然字刻得很小,又经过多年的摩挲有了磨损,但依旧可以认出来。 先帝时期铸造珠宝首饰,为防止宫里人将其拿出去倒卖,命工匠在其内壁以独特的手法刻上国姓。 此手钏一看就是皇宫之物,谢妄一个小小暗卫营暗卫,怎么可能得到。守渊再联想到昨日长公主救他,想必两人之间早已有了联系。 只是他不知道,这些暗卫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谢妄到底是什么时候和公主有了勾连。 他纯粹是有些好奇,不过看到谢妄这个样子,是肯定不会告诉他的。罢了,这些事情,还是自己探索来的好玩。 守渊抱臂,对上谢妄寒冰一般的眸子,虽然他面上带着一张玄铁面具,但他却感觉自己像暴露在谢妄眼皮子底下一样。 他的目光一片寒凉,盯得守渊浑身不自在。 少年人百折不挠,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纵然已经精疲力竭。或许就是他这样的性格,才能当好一个合格的暗卫。 守渊歇了逗弄他的心思,扬起手将手钏抛向半空中。谢妄足尖轻点,飞身而上,稳稳当当握住了手钏。 他手背上青筋尽显,明明手上用了很大的力,他却只是虚握成拳,小心翼翼圈住手钏。 他咬牙身子颤抖,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还好还好,他庆幸找回了手钏,谢妄嘴唇张合,要是有人凑近听,便能听到他在低声喃喃:“殿下,殿下……” 守渊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觉得谢妄实在像个护食的狗,谁敢触碰殿下给他的物品,他就咬死谁。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他忽然低语,守渊一直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他在谢妄身上看到了一种内敛的锋芒,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谢妄回过神来的时候四下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绷紧的神经放松,忽然感到周身疼痛。他嘴角溢出鲜血,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捧着陈旧的蝴蝶手钏,不管不顾的低笑出声。 谢妄仰起头,凝视着高大青松上的白霜。天地间朦胧一色,四下万籁俱寂,回荡着他桀桀的笑声,恍惚疏离。 * 过了几日,谢妄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那夜拿回手钏后,他蹑手蹑脚回了昭阳宫的厢房,用玉露膏上了药。 其实以前在暗卫营时,就算身上受伤未愈,但只要达官贵人吩咐,他就要提剑执行任务。 对他来说,负伤上阵已经习以为常,这还是他第一次养伤这么长时间。 谢妄起身舒活了下筋骨,自从他留在了昭阳宫,他总觉得像做梦一般。虽然厢房和殿下的寝宫离得不远,但这几日也一直没有见到殿下,他打算去殿下寝宫当面道谢。 不过他听力极好,偶尔还能听到殿下和侍女说话的声音,他甜滋滋的回忆了一下殿下说话时的语气,又想到一会儿就能更近的听到朝思暮想的声音了。 他拿出几日前小卓子送来的宫里的侍卫宫装,妥帖的穿在身上。一身玄色,袖口绣着金边,衣裳下摆垂至膝下,下摆边缘有几道若隐若现的竹纹。 他以前做暗卫时,在宫墙间飞檐走壁,经常看到宫道上巡逻的金吾卫,他们穿着整齐的服饰,腰间挂一把佩剑,动作整齐划一。 谢妄摸了摸身上的衣服,触感柔软,比他这些年穿的粗布麻衣要好得多。此刻,他真实的感觉他是属于昭阳宫的人,是属于长公主的人。 外间的厢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打开,谢妄下意识抓起身侧的长剑,见到来人是殿下身边的小太监小卓子,他才松了口气。 小卓子提着食盒进来,他有些害怕谢妄,就将食盒放在圆桌上,远远的传达:“公主让我来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还嘱咐你要好好吃饭。” 谢妄放下长剑,慢慢走近。他打开食盒,上面放着糖蒸酥酪和蒸南瓜,他取出第一层,看到下面放着一碗红枣粥。 小卓子见他迟迟不说话,以为他嫌早膳太少了。他语速飞快的解释:“公主说你最近慢慢痊愈,不宜吃太多。” 他指着红枣粥,“还有还有,公主特意吩咐膳房多放些红枣,给你补血。” 谢妄温柔的看着食盒里的早膳,语气温和:“劳烦公公送来,多谢了。” “不打紧不打紧。”小卓子笑的露出一排牙齿,本来应是宝筝姐姐来为他送吃食,可她不想和昭一有过多的接触,于是将活计丢给他了。 他还以为昭一会不好相处,进门前犹豫半晌,好在一切顺利。他看着谢妄将碟子都拿出来,于是收拾了食盒,准备离开。 “那我就先走了,昭一你慢慢吃。” 谢妄追问:“殿下近日可好?可有……问过我?” 小卓子摸了摸后脑,“公主好得很,这几日吃好睡好,还去疏芷宫跟德妃娘娘说闲话去了。”他毕竟年纪小,心思浅,问什么便答什么。 他接着说:“公主这几日用膳时,还问了几句你恢复的怎么样了,这不今日又派我过来看看。” 谢妄轻声说:“多谢公公。” 小卓子出去后,他坐下来拿起木箸,既然殿下让他好好吃饭,他一定要好好听殿下的话。 殿里面烧了上好的银丝炭,并没有难闻的焦炭味,熏得人暖暖和和的。 谢妄安安静静的坐在圆桌前,一口一口吃着早膳。他慢条斯理的咀嚼着,眼圈一点点泛红。 8. 愿为君刃 谢妄用完早膳后,仔细收拾了碗筷送去膳房,他出来后沿着檐下慢慢往殿下寝宫走。 他此刻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马上就要见到他朝思暮想的殿下,忐忑的是他唯恐自己卑微的身份玷污了殿下的昭阳宫。 昭阳宫里的殿顶铺满琉璃瓦,今晨有些雪销雨霁的迹象,融化的雪水顺着檐边流下,琉璃瓦反射着五彩的光。 宫里华丽的亭台楼阁被池水环绕,现下冰天雪地,池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若是在春天,定是一处碧绿明澈的好景。 谢妄到了殿下的寝宫,青砖铺就的蜿蜒小道整齐平实,他踩着青石板路来到殿前。 他向殿前侍候的宝筝抱拳行了个礼,宝筝老远就看见他出现在殿门口,呛了他两句:“这么多天才知道来找公主,没良心。” 她哼了一声,转身去了寝宫里向公主通报。 谢妄甫一进去,透过层层叠叠的珠帘看到殿下侧坐在轩窗前,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起,发间别着一支玉钗。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襦裙,腰间一条同色缎带,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 魏昭月素手纤纤执一根朱笔,面前摊着一副画卷,她轻点其上。 轩窗外呼呼刮着寒风,吹得魏昭月脸颊微红,她放下笔,回头看他。 少年身量挺拔,一身玄色劲装裁剪合体。他五官轮廓分明,满头墨发用发带束起,深邃的眼眸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魏昭月瞧着他气色要比前几日好上许多,放心下来。她招了招手,唤他上前。 谢妄打帘进来,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幅画上。那一副画卷上画着密密的梅花,有几朵则被染红。 魏昭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解释道:“这是九九消寒图,在宣纸上画一枝素梅,八十一朵花,从冬至开始,一日染红一朵,花涂满则寒意消。” 这幅九九消寒图是她几日前在德妃嫂嫂宫里看到的,她觉得正好可以打发时间,寓意也不错,就将它要了过来。 魏昭月扬唇道:“你若是养伤无事可干,也可以带回去每日涂画。”她顿了顿,又问,“这几日在昭阳宫可还习惯?” 谢妄思索了一番,他在昭阳宫吃饱穿暖,不似之前受冻挨饿,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他颔首:“殿下,属下在昭阳宫感觉很好。”就算有几个不长眼的侍从冷嘲热讽,他也并未放在心上。 谢妄目光从消寒图慢慢落在魏昭月白净的小脸上,他居高临下看着殿下冻得通红的面颊,试探的问道:“殿下,可是感觉冷了?” 魏昭月吸了吸鼻子,手心摸了下自己的脸颊,触感冰凉,她不在意的摆摆手:“无碍,我不冷的。” 殿里炭烧的足,一股一股的热浪扑面而来,她穿着厚厚的冬衣,又觉热的头昏脑涨才将外袄脱掉。 现下因为坐在窗前,吹着冷风反倒清醒了许多。 她抬脸瞧着谢妄:“我正打算去偏殿看望你,你倒是先来了。” 谢妄直直的站在寝殿里,他身量颀长,往那一站就挡住了大半光线。魏昭月一直仰头看他仰得脖子酸,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几,示意谢妄搬过来坐着。 谢妄机械般听从,搬了小几放在离魏昭月稍远处的地方坐下,看着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不敢离她太近,见状,魏昭月只当他刚来昭阳宫还不习惯,起身搬着自己的玫瑰椅向他靠了靠。 “昭一,若是在昭阳宫受了欺负,一定要告诉我。”魏昭月道,不知为何,她看着不善言辞的谢妄,总觉得他像那种被侍从欺负也不敢声张的小可怜。 谢妄点点头,迟疑的问道:“殿下,属下在昭阳宫可以做什么?” 这倒把魏昭月问住了,她只顾着将他带回来,也没有想好给他安排什么职位。上一世谢妄舍命救她,这辈子她是想好好报答他的,可也不能什么活也不给他指派。 这辈子在谢妄眼里,她于他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将他带回昭阳殿已经是她作为长公主做的出格的事了。她得循序渐进对他好,不能一蹴而就。 魏昭月在脑海里思量,这落在谢妄眼里就是昭阳宫并没有活计可以让他做。他喉结滚动,双手叠在一起,掌心渗出了薄汗。 他张了张嘴,想说他什么也愿意做,他会武功,他愿意做殿下的刀,愿意为她出生入死。 谢妄转念又想到,她是长公主,愿意为她做事的人数不胜数,哪里轮的到他。 他长睫低垂,神色落寞。 “昭一……”魏昭月没想那么多,她望向对面的玄衣少年。虽然她坐的玫瑰椅要比小几高出不少,但少年胳膊撑在双膝上,仍旧与她平视。 “你愿意做我的暗卫吗?” 魏昭月放轻了声音,少女目光澄澈,拨弄了下她穿着的淡紫襦裙,期待的抬眼看他。 谢妄指尖悬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做我的暗卫绝对跟你以前在暗卫营不一样的。”魏昭月柔声跟他解释,“不会再让你受这么重的伤,我也不会让你去执行很危险的任务,你放心。” “不信你可以问问昭阳宫里的宫人,在我身边做差事,很轻松的。”魏昭月生怕他不相信,起身要将宝筝叫进来作证。 谢妄眸光起了一丝波澜,他只觉空荡荡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填满,让他头一回有了满足感。 他猛然起身,一扫衣袍,“咚”的一声直直的跪在魏昭月面前。谢妄指尖发着颤,他余光扫到殿下的襦裙下摆,堆在脚边。 他眉眼低垂,默不作声的膝行向前,额头抵在地面,殿下的绣鞋就在他头顶几厘处。 他恍然觉得有一股热流流经他四肢百骸,在他身体里越来越灼烧。 “属下昭一,愿做殿下的暗卫,永不背弃,生死相随。” 属下谢妄,愿做殿下的剑刃,刀山火海,他定护她无恙。 他是谢妄,从现在起,更是殿下的昭一。 他的眼中隐隐透露着一丝癫狂,狭长的凤眸里有几道血丝。他的嗓音沙哑,像含了石沥一样,此刻承诺出声,似有千斤重。 寝殿里寂静无声,魏昭月怔了几息。 轩窗半开,有细细的绒雪打着圈飘进来,还没来得及落下,很快便被殿里的温度融化。少年虔诚的跪伏在长公主脚边,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塑一般。 魏昭月神色凝重,谢妄感激她将自己带出暗卫营,少年心思纯真,为了报答她的恩情许下重诺。 所谓因果循环,她也只是为了报答少年上辈子的赤诚相护。 她深吸一口气,扶住少年遒劲的小臂,同样郑重承诺:“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谢妄神色早已恢复正常,他坐在小几上静静听殿下说话,隐在暗处的手指抖动,他握紧双拳,指尖在掌心掐出几道血色的月牙。 魏昭月有意缓和气氛,她轻笑了声:“昭一,你的伤这几日恢复的怎么样啦?” “回殿下,属下已经全好了。”她话音刚落,谢妄就紧接着回答,好像只要她现在吩咐什么,谢妄就会立刻去执行。 魏昭月看着他,说:“既然你已经好了,那我叫伏青带你熟悉一下昭阳宫。” 说完,她略提高了音调唤伏青的名字,没有注意到谢妄黯淡的眸光。 宝筝举着托盘进来,垂首回答:“公主,您忘了,伏青昨日被您派去玄京里勘察地形了。” 经她提醒,魏昭月这才想起来了。出宫开府在即,皇兄许她自己在玄京里挑选公主府的位置,她昨日勾选了几个心仪的地方,让伏青去附近勘察一番。 谢妄黑沉的眸子又亮了几分。 魏昭月身子犯懒,吩咐道:“宝筝,你带着昭一在昭阳宫里四下转转。” 宝筝赌气似的将托盘狠狠放在桌上,声响很大。她拿出几碟糕点,摆在魏昭月面前。 “公主,奴婢还得去膳房盯着厨子们做晚膳呢。”魏昭月午膳用的早,就要吩咐膳房准备晚膳了。 “罢了。”魏昭月撑着额头,也不知道怎么,宝筝对谢妄充满敌意。她本意是想让两人缓和一下关系,毕竟都在昭阳宫做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她也希望谢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在昭阳宫有亲人,有朋友。 谢妄不明所以,目光在魏昭月脸上停了几息,心下发慌。 他给殿下带来麻烦了么,殿下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排他,其实他可以自己熟悉昭阳宫的。谢妄心里想着,他本该开口主动说不需要麻烦宫女带路,可他还是想听听殿下的安排。 魏昭月一双杏眸含水,似是无可奈何:“罢了,正好我今日也无事,一会儿我带昭一熟悉昭阳宫。” 不知怎的,谢妄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宠溺。 宝筝撇撇嘴,觉得公主实在偏心谢妄,她跺了跺脚,转身出去了。 碟子里摆着几块热气腾腾的豆沙糕,魏昭月向来贪嘴,时不时就想吃些零嘴,昭阳宫的膳房时不时就做些点心送来。 她笑意盈盈的捻起一块豆沙糕,对着谢妄扬了扬下巴。 谢妄乖巧的伸出掌心,魏昭月将糕点放入他手心,她又自己拿了块糕点细细咀嚼。 魏昭月偏头看向窗外飘雪,没有注意到谢妄如捧着一块珍宝一样,将豆沙糕拢入掌心。 9. 瑞雪 两人慢悠悠的吃完糕点,魏昭月拍拍手上的残渣,谢妄突然将自己的手臂横在她面前。 魏昭月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一脸疑惑。谢妄沉声道:“殿下可以用属下的衣袖擦手。” 他已经迅速进入他是殿下的暗卫这个角色了。 魏昭月闻言一惊,她不是没见过贵人们对奴仆颐指气使,呼来唤去,她因为从小受过苦,对待宫人都很宽容。谢妄乍一动作,她倒是没反应过来。 “昭一。”魏昭月按下他的小臂,“怎么可能用别人的衣袖擦手嘛,这是很不规矩的行为的。” 不规矩吗?谢妄垂下手臂,他从小跟着生母颠沛流离,后来又在暗卫营蹉跎数年,根本不知规矩为何。 他看到魏昭月起身去衣橱里拿了块手帕,向他摇了下,“看到了吗?擦手就要用手帕,就算别的宫的贵人用侍从的衣服,在我昭阳宫,绝对不会有。” 谢妄打眼看那淡蓝色手帕,上面绣着点点的红梅。 看来以后身上得备上一块巾帕了,他暗暗思忖。 魏昭月放回手帕,招呼谢妄一起出去,“走吧,我带你在昭阳宫四处转转。” 谢妄颔首起身,将坐着的小几放回原处,取下搭在楠木衣架上的披风,静静候在殿门口。 魏昭月走上前,谢妄撑开披风就要给她围上。 她愣了下,以往都是伏青为她做这些琐事,头一回换了男子,她还不太习惯。 少年身段笔直,此刻凑近一看,她才堪堪到达少年的肩膀。 谢妄一扬手里的织锦披风,搭在她的肩膀上,修长手指扯着披风系带灵活的打结。 他眉眼清隽,做起事来双唇微抿,一丝不苟。 魏昭月仰起脸,看到他高挺的鼻头,长睫扑闪,皮肤如白玉般细腻。他的指尖不时扫过她的脖颈,触感冰凉,如玉一般。 即使他在暗卫营呆了好些年,脸颊上挂着几道肉粉色的疤痕,依旧不影响他俊逸的面貌。 她呆呆的看了一会,谢妄撑起殿门处挂着的厚重卷帘,冬日的冷风吹进,魏昭月打了个寒颤。 外头风呼呼的,魏昭月裹紧披风,抬脚跨过门槛。 谢妄道:“殿下稍待,属下取伞来。” 魏昭月点点头,见他还不走,于是问道:“怎么还不去,你不知道在哪里取伞吗?” “外面风大,殿下不如在里面等候,属下很快就来。” “不必了,一直呆在里面头晕乎乎的,我就在这等你回来。”魏昭月摇摇头,两人并排站在檐下,她深吸一口气,入鼻皆是落雪后的清凉。 谢妄敛眉,伞具就在旁边的耳房,他动作很快,怕殿下等的着急。临走时他瞥见博古架上摆着几个手炉,谢妄往里面添了一些香炭,匆匆返回。 回来时殿下站在檐边,几片雪花落在她的鬓发上。织锦披风下摆被吹得翻飞,她正伸出一只手去接飘扬的雪花。 今年的雪一直在下,还未断过,如鹅毛般飘飘扬扬,给阴沉的天空带来几分绝色。 “都说瑞雪兆丰年,大魏的江山,也定会风调雨顺。”魏昭月接住一片雪花,淡笑着。 谢妄将手炉放进她的掌心,附和道:“大魏在陛下的治理下定会国泰民安。” “诶?”魏昭月感受到手心的温暖,低头看到一柄镂空螭纹手炉,她毫不吝啬的夸奖道:“昭一,你怎么这么贴心呀。” 她语气清甜,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窝。谢妄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对他来说,对殿下好是本能。 谢妄站到魏昭月身侧,撑开直柄伞盖过殿下的头顶。 魏昭月侧眸看到他握住伞柄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竟也有几道陈旧的疤痕。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谢妄也没有说话,乖乖的举着伞,候在她旁边。 魏昭月提着裙摆,走下廊庑,谢妄跟在她身侧靠后。他举着伞的手臂伸直,自己半个身子都露在了伞外。 谢妄惴惴的跟在殿下身侧,贪婪的盯着殿下的侧脸。 她排扇般的羽睫一闪一合,琼鼻挺直,几缕发丝垂在肩头。风一吹,发丝便拂过谢妄的脸颊,他感觉痒痒的,却也舍不得拂下它。 魏昭月走了一会,发现他离自己很远,于是停步回头看他。谢妄以为自己没有撑好伞,紧张的握住伞柄。 魏昭月抬手扯住他的衣袖,关切道:“你离我近些呀。” “殿下……”谢妄始终自卑于自己的身份,就算侥幸进入昭阳殿,但他本质还是下贱之人。他此时不知作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面前不过才及笄的少女脸上带着温温柔柔的笑意,两颊冻的微红,看起来像个精致的瓷娃娃。魏昭月一手捧着手炉,另一只手牵过谢妄垂在身侧的手。 谢妄的手掌温热又干燥,被她甫一触碰,他反应极大,本能的想抽回手,却被他生生压制住。 他握住伞柄的右手骤然使力,手背青筋骤起。 魏昭月并没有察觉到,她冰凉的小手碰到他的掌心,顿觉如火炉一般温暖,连手炉都没有这么热,她有些舍不得放开。 “昭一,你离我近些。”她自然地牵住他的手,慢慢将他拉至身侧。 谢妄僵着身子任她作为。 他轻握住殿下纤细的手,情不自禁用尾指划过她冰凉的掌心。 魏昭月抬手拍了拍落在他左肩上的雪花,有些已经融化,在他肩头有一片洇湿。 “其实我来昭阳宫也不久,刚来那天里里外外都转了一遍,正好今日和你一起再欣赏一下冬日美景。” 说起来她刚来那天已经都是上辈子了,自重生后,心里装了不少事,她身子愈发犯懒,也没有在昭阳宫里过多走动。 也庆幸她记忆好,还记得昭阳宫里的各处楼阁。 两人踩着青石板路出了寝宫,园子里是鹅卵石铺就的小道。 昭阳宫在先帝时期就是他最宠爱的公主所住的地方,宫里到处的摆设极显奢华。 魏昭月牵着谢妄并排走在园子里,她指着枯败的树干:“我听宫里的嬷嬷说,这里种着许多种类的花,春天百花齐放,可好看啦。” 听说之前的公主极喜欢各种各样的花,先帝也是花了不少人力财力移植过来许多品种的花,为了让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满意。 这些不算什么秘史,在前朝人尽皆知。谢妄曾在宫檐上远远看到过园子里的盛景,不过没有殿下在身边,他看什么都是乏味。 殿下应是想到了先帝,他虽是殿下的父皇,却从未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谢妄目光胶着她,发自内心的说道:“来年春暖花开,属下再陪殿下共赏。” 魏昭月离宫时年龄很小,前不久也是秋末冬初住进了昭阳宫,没来得及看到园子里百花艳艳,不过有了谢妄陪伴,她倒是多了些期待。 “这里虽然枯枝败叶,但依旧还有寒梅盛开,昭一,你看!”魏昭月瞅见园子的角落有一株梅树,落雪压不住一朵朵艳丽的花盛开,给满园增添了不少活力。 谢妄也展齿一笑。 他们走出园子,行至大道上。沿路遇到不少宫人,见到公主身旁的谢妄,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公主走后窃窃私语。 谢妄耳力极好,他清楚的听到他们的交头接耳。 “你看到公主牵着的那个男子了么?会不会这就是以后的驸马了?” “这怎么会,听说他是公主从暗卫营里带出来的,身份低贱,怎么可能配得上公主。” “没错,更何况公主的驸马,肯定都是王公大族的公子。公主定是心血来潮,玩玩而已。” …… 几个宫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谢妄眸子里染上一丝阴霾,他黑漆漆的双眸里折射出寒光。 他知道自己身份卑贱,配不上殿下,哪里轮得到他们来置喙他与殿下之间的事。 “昭一,”魏昭月面色如常,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那几个宫人的交谈。 她松开谢妄的手,双手抱紧镂空手炉,提议道:“昭阳殿里有一处摘星阁,登顶上去,可以俯瞰全皇宫的盛况,我们去那里吧。” 她也习过武,自然是听到了那几个宫人的碎碎念。魏昭月懒得去计较,不过她牵着谢妄的行为确实会让宫人误会,她不想给谢妄带来更多麻烦,于是松开了他的手。 “好,殿下说去哪里就去哪里。”谢妄唇齿清晰,音质微微沙哑,匿着一股温柔的吸力。 他空握了下左手,掌心残留着殿下冰凉的触感。 昭阳殿里建筑有别于其它宫殿,一汪湖水包围着亭台楼阁,轩榭廊舫,摘星阁则高耸在最中心。若是要去那里,须得经过一座长桥。 两人走在朱红宫墙下,不紧不慢走到飞虹桥头前。 魏昭月抬脚就要跨上桥头,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一块地方结了细微的冰,她脚下一滑,就要面朝地摔去。 腰间突然横挎一条坚实的手臂,将她牢牢挂住。 随即她感觉自己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耳边是谢妄低沉的嗓音,有种孤松独立的清冷。 “殿下,可有伤着?” 10. 摘星 魏昭月耳边喷洒着热气,她的整个背部都靠在谢妄怀里,腰间被他铁铸般的手臂紧紧箍着。 谢妄眼疾手快一手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仍稳稳握着伞柄,罩在两人头顶上。 “殿下可有伤着?” 他关切的问出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 他看着清瘦,魏昭月靠在他宽厚的怀里,竟和上辈子一样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感觉。 谢妄胸膛灼热,心跳剧烈,他低头看了眼怀里毛茸茸的脑袋,眼里多了几分专注的情愫。 她恍惚间谢妄已经松开了她,扶着她站好,自己则恭敬的立在一旁。 魏昭月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道:“我没事,我们快些进去吧。”说完她转身就走,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发烫的脸颊。 谢妄紧紧跟着,眼神扫过她的脚腕,见她行动间如常,便放下心来。 摘星阁临水而建,是前朝某位极受皇帝宠爱的公主有一天突发奇想想要天上的星星,这放在民间自然是无稽之谈,但架不住皇帝宠爱,当即下令建造大魏国最高的建筑,足足高达一百丈,取名摘星。 上了桥头,走了大概一炷香便到了。这里亭台楼阁很多,平时也会有宫人来此洒扫。 自重生回来,魏昭月还是头一次来这里,上辈子她倒是去过几次摘星阁,不过因为楼层太高,她又是一个人,没待多久就回了寝宫。 摘星阁有九层,木石混制,看着很是宏伟。它底基很大,几十级台阶码在阁前,两人拾阶而上,慢悠悠的走着。 这一次因为身边有了人陪伴,魏昭月也不觉得寂寞,反倒有了和朋友一起出游的错觉。 她蹦蹦跳跳走在木质楼梯上,一边走一边和谢妄搭话:“昭一,你一定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我以前来过几次,等到了最高处,可以看到很宏大的景象呢。” 谢妄始终落她一节台阶,他仔细盯着殿下脚下,生怕殿下一个不注意摔倒,他好及时扶住。 殿下在他耳旁叽叽喳喳的说话,他一点都不觉得厌烦,他很珍惜现下的处境,希望这九层楼阁可以再高,再高一些。 魏昭月也不知道怎么,在谢妄面前她很放松,话不由自主就多了起来。 她一直碎碎念:“听说摘星阁是前朝某个皇帝给公主修建的,父女舐犊之情倒真是令人心生羡慕。” 谢妄蹙了蹙眉头,他自小没有父亲,母亲逝世的又早,不知和父母亲相处的感觉是如何。他看了眼殿下的神情,几分落寞夹杂着艳羡。 先帝子女众多,得他宠爱的也就几个,想必殿下也应是渴求父爱的。谢妄沉思了会,犹豫半晌,还是道:“殿下,先皇应是心里有您和陛下的。” 说完他挠挠后脑勺,觉得自己不会安慰人,也不会说漂亮话,只希望殿下不要沉湎于过去的悲伤。 魏昭月噗嗤一声笑出声,她拍了拍谢妄的肩膀:“自我母妃身染恶疾,父皇将她软禁,我就不会再奢望他的宠爱了。” 正好走到了一层楼台处,魏昭月停下脚步:“只是感慨一下受皇帝宠爱的公主,必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每层楼台处都有一扇很大的窗户,魏昭月撑在窗棂上,往下看去。他们已经走到了第四层,也比周围的楼阁高出一大截。 在这里可以看到昭阳宫内来来往往的宫人,还有低矮的朱红宫墙,刚刚沿着宫墙走来,她觉得宫墙绵延不绝。站在高处再看时,却觉如蝼蚁般矮小。 魏昭月看了一会儿风景,迫不及待想要登上顶层,她扯住谢妄的袖摆,三步并做两步,踏着木质阶梯和他并排上前。 或许因为重生归来,心境不同,这几日前世诸事又如潮水般袭卷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爬到第九层时,魏昭月突然觉得四下开阔起来。 放眼望去,整座皇城尽收眼底,宫墙起伏折叠,白茫茫一片。雪满宫城,远远看去,朱红宫殿像嵌在其中一样。 魏昭月深吸一口气,享受高处带来的登顶之感。 此处是一个开阔的长廊,她走到尽头,坐在栏台上,随即垂下双腿。 谢妄见此瞳孔微缩,殿下晃着腿,面朝外面而坐,没有栏杆阻挡,像一只随时要飞走的雏鸟。 他扔下手里的直柄伞,快步上前扶住殿下单薄的肩膀。谢妄上前才发现栏台靠下面一点有一处平台,估摸是怕登顶之人不小心摔下才建造。 他悬着的心放下来。 “昭一,你也坐下。”魏昭月仰头看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 谢妄曲腿坐下来,却不敢离殿下太近。 这里视野开阔,旁边又有阁体阻挡了寒风,虽然在高处,但魏昭月并不觉得寒冷。 “昭一,你和我讲讲你在暗卫营里的事吧。”魏昭月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扭头看着他。 她睁着干净的杏眼看他,让谢妄不敢直视,他摇摇头,哑声道:“暗卫营里腌臜,殿下还是耳不听为净。” 暗卫营里多是龌龊之事,腥红血雨,他怕说出来吓到殿下,亦怕遭到殿下嫌弃。 魏昭月却不,她直直的望着他,清凌凌的双眸里依稀可见他的倒影:“既然你不知道怎么说,那我问你答,好不好?” 谢妄知道避无可避,他点了下头。 “你是如何从鱼县来到玄京的?”魏昭月想了想,决定从头开始问,她对他的一切感到好奇,这一世,她也只能靠自己慢慢调查。 “属下的生母逝世后,刚好有商队从岭南去玄京,属下想着在玄京总好过鱼县这种偏远地方,便跟着他们一起来了。” 谢妄声音不大,幼年时期的颠沛流离被他寥寥几句话带过。他垂眸看着殿下双手捧着手炉,十指指甲圆润干净,在暗色手炉的衬托下更显白皙。 他并没有说的很完全,只捡了几句经历娓娓道。 确实,岭南地区靠近南疆,偏远难耐,又瘴气虫蚁丛生,致使民不聊生。常常有人受不了岭南的湿热,举家搬迁至玄京城。 魏昭月点点头,表示了解,她又问:“那你是如何留在暗卫营的?” 谢妄抿唇,过往种种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晃过。 那年他只有八岁,跌跌撞撞来到皇城门口,暗卫长守渊候在那里,身后还有几十个穷途末路的青年。 又等了几天,守渊将他们几百人带到苦水牢前,道只要在此待够十五天,就可以成为暗卫营里的一员。 几百人乌泱泱的冲进去,谢妄走在最后,他冷眼看他们自相残杀,紧紧揣着怀里的匕首。 只一天时间,年龄小的少年全被屠杀殆尽,几个青年阴恻恻的目光转向他。 谢妄虽然没有正式的学过武功,但从小摸爬滚打,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他摆出格斗的姿势,眼神如毒蛇般冰冷,嘶嘶的吐着蛇信子。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猩红血液砸进他的眼眶,漫过舌尖的感觉,令他异常冷静。 他本以为这样就算过关,没想到还有比人心更恐怖的等着他。 苦水牢里暗无天日,十五天他度日如年,不仅受着身体上的折磨,更有心理上一次又一次的崩塌。 十五天之后,唯他一人步履蹒跚走出苦水牢。 他清楚的记得那时透过守渊玄铁面具上两个黑漆漆的小洞,他看向他时复杂的眼神。 最后,谢妄对殿下仅仅只是说:“只要在苦水牢里待够十五天,便可留在暗卫营。” 魏昭月不解,疑惑道:“那里面,应该很恐怖吧?” 谢妄摩挲着指骨上的伤疤,眉眼温和,他轻声说:“里面如寻常的牢狱一般,属下很快就通过了。” “真的吗?”她娇俏的脸上扬起笑容,几缕碎发模糊了她的容颜,“昭一,你可真厉害!” 魏昭月心口一紧,她确实不知道苦水牢里为何,但她知道绝对不会像谢妄说的那样轻飘飘。她眼中充满柔情,“那后来呢,为什么又参加皇家暗卫的选拔。” “后来……” 后来他在暗卫营里留了下来,经过几年非人的训练,他开始为玄京中的达官贵人做事,风里来雨里去,麻木的杀着人。 他以为她会很快回京,竟蹉跎了十年时间。这十年他像一口陷在流沙里的枯井,孤寂荒凉,越陷越深。 在听到五皇子篡位,常宁长公主回宫后,他浑浊的眼珠里燃起了希冀。 谢妄嗓子干涩,如今回头再看这十年,忽觉如弹指般转瞬即逝。他张开五指,垂头看着自己掌心纹路。 “……其实也没有特定的目的,只是暗卫都在争夺,属下便也去了。” 暗卫营里的暗卫大多麻木,只一味的争夺厮杀,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谢妄想,他的前半生,是为了等待殿下。他的后半生,便是为了保护殿下。 魏昭月忽然倾身凑近他,歪头打量他许久,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眉间的伤口。 她想起前世见他的那几面,他浓黑的双眉凝起,眉骨上的那道疤痕凸起,格外明显。 谢妄五指蜷起,黑黢的眸子翻腾起幽深的情绪。 她眨了眨眼,毫不躲闪的撞入他的眼睛。魏昭月轻柔细声的问他:“你可是因为……” 11. 夜半 魏昭月意识到自己失言,她下意识的想问问他是否因为她才进入暗卫营,随即又想到她和谢妄在此之前根本没有见过,更遑论是为了她。 魏昭月摇了摇头,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谬,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雪又沙沙的落起来,雪白的苍穹下,她抬着圆润干净的杏眼看他,谢妄只觉身体快要被焚烧殆尽。 她的一个眼神,足以让他溃不成军。 谢妄轻咽着喉咙,等待殿下把话说完。 因为什么?等了半晌,谢妄也没有听到殿下的后话,他掀起眼皮觑了眼殿下,见她转过头轻叹气,并没有想问出口的意思。 他敛了眸中情绪,殿下既然没有说出口,他也不应该再追问。 魏昭月晃荡着小腿,放眼看皇城里雪花轻盈的飘扬,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雾。说话间已经日暮西斜,天阴沉沉的,漫天飞雪,极目之处天地不分,浑然一体。 魏昭月难得放松下来,她懒懒道:“昭一,你知道么,我曾经的愿望是想走遍天下,游历山河。” 或许是因为从出生就被软禁在宫里,后来去了青州,碍于身份尴尬,她也就在青州那一块方寸之地呆着。 像一只雀儿一样,被禁锢得久了,她越发向往自由。 谢妄喉咙有些涩然,薄唇轻启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隔着玄衣抚上怀里的手钏,他也未曾见识过大魏的大好河山,他也和殿下一样,在暗卫营里蹉跎着光阴。 他勾起嘴角,狭长的凤眸里闪动着微光。他有一瞬间觉得殿下和他同样可怜,他隔着衣裳描摹手钏的形状,像是在抚摸殿下的脊骨一般。 魏昭月黛眉轻轻蹙着,她望向远处的眼神里充满向往。她缓缓道:“昭一,等宫里的事尘埃落定,我们一起去大魏边疆看看,去看西凉的楹花林,塞北的铁马西风,还有……” 殿下后面说了什么谢妄已经听不见了,他耳边只一直萦绕着“我们一起去”。 他终是侧头瞅着魏昭月,从她一张一合的红唇里再次清晰的听到。 谢妄启唇想要应答殿下,可他发现自己紧张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几息后,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殿下不管去哪儿,属下都会跟随。” 魏昭月愣了下,她见他神色肃穆,抿紧唇承诺,眼眶忽然有些温热。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弯眉笑起来:“那说好了,宫里的事尘埃落定,我们就一起出去见识一番。” 谢妄被她的笑颜晃了眼,他亦痴痴的笑着:“嗯,说好了。” 至于殿下所说的宫里的事,他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既然殿下没有说,他也不会问。一旦殿下吩咐,他定会为殿下扫清障碍。 谢妄这么想着,唇角情不自禁的扬起,他此刻已经没心思欣赏雪景,脑海里都是要和殿下一起轻剑快马的快意生活。 他突然感觉肩膀一沉——是殿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魏昭月今晨起的早,也没有午睡,她此刻昏昏欲睡,头一歪就靠在了谢妄的肩头。 谢妄身子一僵,他屏住呼吸,眼睛盯着栏台上的落雪不敢动作,肩膀上的重量不容忽视。 足足等了有一炷香,耳边传来魏昭月浅浅的呼吸声,他才缓缓扭头。 殿下靠在他的肩膀上,双眸轻阖,鸦羽般的黑睫卷翘,白皙的脸蛋上挂着两坨红晕。她似是觉得冷了,挪着身子寻找热源,朝他怀里滚去。 谢妄伸手轻揽在殿下腰间,保护她不至于摔下去。 他怀中的躯体温热,谢妄渐渐眼眸深暗,他咽了咽喉头,揽着殿下的手丝毫不敢越礼。 谢妄抬起另一只手接住飘扬的雪花,几片雪花在他掌心融化成冰凉刺骨的雪水。 若是在以往,他定然觉得寒冷难耐,但如今拥殿下入怀,他觉得世间寒冷都不过如此。 * 月上中天的时候,伏青踩着月色姗姗回到昭阳宫,她今日奔走了一整天,在公主勾选的几个地方都去考察了一番。也画了一些图纸,方便公主理解。 她撑着伞脚步飞快,打算去看看公主歇息了没有。 还没走到寝殿,她就看见公主寝宫一片黑暗。伏青心下疑惑,道公主今晚歇息的还挺早。 伏青穿着还没来得及换的劲装,走过青石板路,看到宝筝穿的圆滚滚的候在门口。 她阖上伞,放在檐下,压低声音问道:“公主今日可好?有无要紧事?” 等了半天不见宝筝回话,伏青皱眉又问了一遍。 宝筝撅着嘴,满脸怨气:“公主午时刚过就带着昭一出去了。” “出去了?”伏青讶异道,“现在还没有回来?” “是啊,也不知道昭一把公主拐到哪里去了。都这个时辰了,要是往常公主都该盥漱了。” 宝筝抬头看了眼天色,她不就是不想跟昭一有接触,这才借口她去膳房。若是早知道公主这会还不回来,她就应该应下这个差事。 她嘴里嘟囔着,万分后悔午时她的举措。 伏青回想起那晚被殿下带回来的谢妄,满面污血,唇色惨白,整个人跟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虽不知公主为何突然将他带回来,但若是让她知道谢妄会对公主不利,她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伏青眉目狠厉,她冷声道:“你在这守着,我去找公主。” 说完她利落转身,准备施展轻功,宝筝突然在她耳边喊道:“诶!伏青,公主回来了!” 两人抬眼望去,薄薄雪幕下,殿前乍然出现一道身影,一步一个脚印,稳步向前走来。 不对,仔细看,是男子修长挺拔的身形,背上伏着一个娇小的女子。或许她本身并不娇小,只是因为男子身量过于挺拔,而她此时又在他背上缩成一团。 因为落雪,女子头顶戴着披风的帷帽,她埋头于男子的颈间,显得小鸟依人般娇柔。 伏青遥遥看着谢妄将公主背回来,眉头皱在一起。 公主还未嫁人,就被外男背着回来,也不知道这一路有多少宫人看见。 谢妄大掌托在魏昭月大腿下,往上颠了颠殿下下滑的身体。 他缓缓走着,步伐沉稳,眉眼间饱含情丝,眼神里蕴着柔情暖意,背上背着的是他舍不得放下的珍宝。 谢妄阔步走到廊庑下,就听宝筝咋咋呼呼的喊道:“公主怎么……” 话还没说完,她就对上谢妄两只漆黑如潭水般深不见底的眼睛,清寒冷冽,只淡淡的扫她一眼。 他的眼神让她不寒而栗,愣是生生止住了话头。 伏青掀开厚重布帘,让谢妄背着公主进去,她转头吩咐宝筝:“去打点水来,给公主擦一下脸。” 她拿起灯油点燃了几根烛火,寝宫里霎时有些光亮,但又不会打扰到魏昭月睡觉。 谢妄走到床榻前,他轻柔的松开殿下的大腿,一手抱住殿下的后脑,小心翼翼的将魏昭月放在紫檀拔步床上。 他捞起魏昭月的小腿,脱下锦缎绣鞋,规矩的摆放在脚踏上。两只圆头粉色绣鞋码在脚踏上,谢妄垂眸看了一眼,觉得很是可爱。 十二月寒意料峭,谢妄抻开锦被盖在她身上,仔细的掖好被窝。 等有条不紊的做好这些,谢妄直起身子回头,就对上伏青凝重的眼神。 正巧宝筝端着铜盆进来,谢妄自然的伸手接过,宝筝看了眼伏青,见她没有反对,没好气的把盆塞进谢妄手里。 他稳稳拿住铜盆,浸湿绢布,俯身拨开殿下脸上的头发丝,细细擦拭殿下白皙的脸颊。他挨着床榻慢慢蹲下,复又捧起殿下素白的手,挨个指缝擦拭,连指甲缝也不放过。 谢妄温柔的捧着殿下的玉手,默默无声。 伏青面无表情看着谢妄为公主做的一切,她扯了扯嘴角,总觉得本该属于自己的差事被替代了。 谢妄将殿下的手放回被子里,随即端起铜盆轻声离开。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两个婢女,直接擦身而过。就在他走出寝宫没几步时,他敏锐的察觉身后有一道劲风袭来。 谢妄闪身躲开,余光看到身着一身黑的伏青掠过,在他面前几步停下。 伏青毫不遮掩的上下打量他,少年穿着合体的玄衣劲装,在寒冷冬夜中如一棵压不断的青松。 她冷冷问出声:“今夜你背着公主回来,可有人看到?” “姑娘放心,属下用轻功带殿下回来,并无人看到。”谢妄攥紧手中金色的铜盆,回道。 晚间还在摘星阁顶层时,殿下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他珍惜现下的处境,等到寒风起时,他怕殿下着凉,这才带着殿下回来。 殿下金尊玉贵,若是被人看到被他这个下贱之人背着,不知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谢妄不在乎自己的清名,准确说他根本没有什么清名,若是没有殿下,他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苟活。他自是珍惜殿下的声誉胜过自己。 “殿下清誉,断然不能被属下玷污。” 伏青冷哼一声:“你倒是识相,难怪殿下会亲自带你出去。”说完,她突然掌心蓄力,抬掌向他拍来。 谢妄眼眸清冷,他扬手将铜盆挥上天空,向前抬手接下了伏青这一掌。 两掌相碰时,一股纯厚的内力散开,但并没有波及很广,显然两人都收着力,不想吵醒寝殿中正在熟睡的魏昭月。 伏青暗自惊讶谢妄强悍的内力,她面上不动声色,很快撤回自己的掌风。 谢妄随即定身,抬手接住掉落的铜盆。 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悄无声息。宝筝咽了咽口水,目瞪口呆的站在廊柱后看着。 伏青背在身后的手发麻,她眼中却流露出赞赏。谢妄内力精纯,又不惧风险,若是能为公主所用,可谓如虎添翼。 她想了想,略带警示的敲打:“若是让我发现你对公主不利,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谢妄深深的看她一眼,沉声道:“我必誓死效忠殿下。” 12. 特例 谢妄离去后,宝筝疑惑上前,她问伏青:“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伏青一脸淡然,反问道:“那不然呢?” 宝筝很是焦急:“你没看到今日公主都被他拐得这么晚才回来,照此下去,昭一早晚顶替咱俩的位置。” 她年龄不大,心思单纯,往往想不到更多,一心只想在公主面前出风头。 伏青望着谢妄离去的方向,幽幽道:“只要是对公主好,是不是我们又何妨?” 她没有说出来的是,昭一的武功,远在她之上。若不是他刚才收力,她定是昭一的手下败将。 宝筝显然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伏青,明明她才是为公主好,怎么伏青和公主都站在昭一那边了。 伏青压下还在发麻的手,使劲攥了攥才恢复。她淡淡道:“快去盥洗睡吧。” 说完她转身回了配房,自是没有注意到宝筝独自气闷了一会儿。 * 翌日天明,魏昭月悠悠转醒,她盯着帷幔看了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在她的寝宫。 昨日的一幕幕涌入脑海,她带着昭一熟悉昭阳宫里的各处,又去了摘星阁,然后……然后呢? 她怎么想不起来了,魏昭月起身掀开床帷,踩在脚踏上。她昨夜是在摘星阁顶层的,今天一醒来又回到了寝宫,难道是昭一送她回来的? 伏青起得早,一直候在屋里,听到里头传来动静,她打帘进来,就见到公主穿着单衣坐在榻边。 她到旁边衣橱拿了件薄袄给魏昭月穿上,一边担忧道:“公主,小心着凉。” 魏昭月点点头,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伏青答:“是昭一送公主回来的。” 虽然也知道是这样,但亲耳听到后魏昭月还是心里怦怦直跳。 她斟酌着问道:“他是怎么送我回来的?” 伏青看了眼公主,“昭一背着公主回来的。” 还好还好,魏昭月拍了拍胸口,她还以为昭一把自己抱回来了,还好是背回来的。 她松了一口气,抬脚随意趿了双软底绣鞋,坐在了妆镜台前。 她乌缎似的头发散在身后,菱花铜镜映着她瓷白的小脸,此刻刚晨起,她双眸还轻阖着。 伏青唤了宝筝打水进来,侍候在魏昭月身旁。 魏昭月净了手,又用巾帕擦了脸。 她放回巾帕时,瞥到宝筝欲言又止的神情,她笑了笑:“宝筝,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吧,在我面前怎么还这么拘谨。” 宝筝比她小几岁,是在青州的人牙子手里买下的。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魏昭月当时看到就很喜欢,缠着皇兄买下了她。 她们虽为主仆,却也一起长大,胜似姐妹。 就见宝筝吞吞吐吐:“奴婢进来时,昭一在门口。” 伏青看了眼门外,她今晨来公主寝宫的时候就注意到昭一抱着剑靠在廊柱上。 一人一剑,看着颇为孤寂。 她只扫了一眼,便进了寝宫。 魏昭月转头,疑惑道:“他在门口做什么?快唤他进来,外面那么冷的。” 伏青行了礼,去门口叫人。 再进来时,少年腰间挂着一柄长剑,额前的几缕头发微湿,玄色衣袍上还粘着几片快要化掉的雪花。 他大步走进来,停在了离魏昭月几步远处,恭敬的垂着眸。 魏昭月坐在椅子上,和声问道:“昭一,你在外面候了多久了?” 谢妄打一进来,就看到殿下披着件薄袄,衣裳敞开间露出寝衣,乌发凌乱。 他只看了一眼,便立马低下头,不敢再看。 听到殿下问话,谢妄抱拳回道:“属下刚来不久。” 魏昭月狐疑的看着他,她拢了外衣缓缓走向他。 谢妄弯腰抱拳,魏昭月凑近看到他鼻头微红,耳朵也冻得通红。她视线下移,看到他抱拳的十指泛着微霜。 她抬手放在谢妄手背上,果然,触感冰冷。 “昭一,你说实话,”魏昭月隐隐有些生气的前兆,“你到底在外面等了多久。” 谢妄沉吟不语。 魏昭月叹了口气,“昭一,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老实告诉我,究竟等了多久。” 谢妄抱拳的双手收紧,他低声说:“属下子时便在殿外等候。” 子时?她辰时起来,那他岂不是在外面呆了整整四个时辰? 外面天寒地冻,他就那么等了四个时辰? 魏昭月张了张口,想发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知道谢妄寡言,他若不说,她常常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魏昭月压了压自己的脾气,“昭一,你为什么在外面等了那么久?是昨夜有什么事吗?” 谢妄抬起脸,他一双薄唇轻抿,唇线绷直。 他迟疑道:“属下既是殿下的暗卫,就应随侍殿下身侧,保护殿下。” 昨夜他离去后,稍微收拾了一下,抱剑回到了殿下的寝宫外。 他的厢房离殿下寝宫太远,若是有什么动静,他就不能及时听到。 于是便靠在廊柱上呆了一夜。 宝筝和伏青站的稍远,但也听到了他的话。她抬起胳膊肘捅了捅伏青,在她耳边说:“伏青,看到没,他就是这样说漂亮话讨公主欢心 。” 她才不信谢妄昨夜傻傻的站了四个时辰,外面大雪飘扬,只有傻子才在冰天雪地里站着。 伏青瞟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放在谢妄身上。 少年束起的墨发垂在脑后,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女。 就算魏昭月矮他一头,他立在公主面前的神色也充满恭敬。 好似公主掌握了他的生死。 伏青脑海里蹦出这么一句话,她摇了摇头,为自己荒诞的想法感到滑稽。 魏昭月哑然,她沉思了一会儿,“偏殿里不是有一张榻,昭一,以后你便歇在偏殿,这样我若唤你你也能及时听见。” 此言一出,宝筝和伏青都双双劝阻。 宝筝愕然:“公主!他是外男,您怎么能让男子和您共睡一间。” 伏青紧跟着说道:“公主,贴身侍卫进公主寝宫是不能佩剑的。” 只是宝筝劝公主不要让昭一在寝宫呆,而伏青却是劝公主说昭一不能带刀。 魏昭月眨巴了几下眼睛,抬起水润的眸子望向谢妄。 “如何?” 谢妄愣了愣,他干巴巴的说道:“属下应是不能和殿下共睡一间。” 他如此有气无力的反驳,根本没有什么作用。魏昭月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昭一,晚会你就把东西搬到偏殿来。” “公主!” 宝筝愤愤的喊道。 “无妨,以后便允了昭一可以佩剑。”魏昭月笑眯眯的说。 这下谢妄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也好随时掌握他的动向。 谢妄看着寡言寡语,她还愁和他搞好关系,这样若是以后对抗废太子一伙,她也有助力。 魏昭月心里算盘打着,殊不知谢妄早已欣喜若狂。 他呼吸急促,眼瞅着殿下露出笑颜,他也不觉莞尔一笑。 日光从一旁的轩窗撒进来,均匀的落在两人周围,给他们披上一层冷白的微光。 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们二人。 * 魏昭月打定主意,转身坐回了妆镜台前,示意伏青挽发。 伏青利索捞起她的长发,手脚麻利的给她挽了一个高发髻。 魏昭月素手拉开妆奁,挑选了几个发饰摆在旁边,伏青一一拿起,嵌入她的发髻中。 “宝筝,让他们把早膳送上来吧。”她从铜镜里看到宝筝无所事事立在一旁,吩咐道。 宝筝应声出去后,她又把目光移向谢妄。 谢妄不明所以,以为殿下要吩咐什么,竖起耳朵听的仔细。 没成想殿下掩唇笑:“我要换衣服啦,昭一你先出去等着。” 谢妄摸了摸耳朵,赶忙出了寝宫。 外面冷风吹得他头脑清醒,他垂眸盯着廊庑下一块地砖,殿里传来殿下细碎的说话声。 吃食很快就送上来,早膳五花八门,摆了很多。 魏昭月换了身湖蓝色襦裙,坐在圆桌前,让他们一起用膳。 宝筝进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烫金小纸,她递给魏昭月,“公主,刚才寿安宫的宫女求见,让奴婢把这个交给公主。” “寿安宫?”魏昭月皱眉,她撕开烫金,上书竟是太后邀请她参加寻梅宴,玄京中的贵女们也会参加。 她和皇兄向来跟太后不对付,皇兄登基后,元太后一直安分守己,此次大张旗鼓举办宴会,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前世她一直深居简出,从来不参加宴会,魏昭月抬手揉了揉眉心,闭着眼道:“你去回了那个宫女,就说本宫知道了,届时一定会去。” 她烦心这些聚会,又不得不去,省得被元太后抓住什么错处,惹得皇兄为难。 不过她想到上一世废太子谋反,定和元太后脱不了干系。 寻梅宴,她便去瞧瞧,她倒要看看元太后有什么把戏。 伏青问:“公主,是太后请您去寿安宫吗?” “是啊。”魏昭月拖长语调,“过几日参加那劳什子寻梅宴。” 她摆弄桌上的玉箸:“大冬天御花园里就梅花开着,这有什么可寻的。” 谢妄手在桌下摸上了自己的佩剑:“殿下,您若是不想去,便不去。” 没有人可以强迫殿下做不想做的事。 魏昭月强颜欢笑,“昭一,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宫里要懂的规矩多了,你且慢慢跟着我学。” 13. 共处 一顿早膳除了魏昭月,三人都吃得各怀心事,不过三人都很默契的没有提昨晚的事。 魏昭月执起银箸夹了块奶酪南瓜,放进谢妄面前的碟子里。 谢妄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眸子就见她托腮温柔的看向自己。 两人目光相撞,谢妄耳廓微红,低头夹起碟子里酥软的南瓜,慢慢咀嚼。 他轻轻咬了一口,南瓜软糯酥甜,比他以往的吃食好太多。 以前在暗卫营,放食时暗卫们一窝蜂拥上去,狼吞虎咽,他也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吃相。 在殿下面前,他极力放轻动作,怕自己行为不礼惹了殿下笑话。 魏昭月小口喝着薏米粥,柔柔的看向他,“慢点吃,不着急。” 伏青和宝筝眼观鼻鼻观心,吃着自己面前的膳食。 公主待人宽和,她们又是公主的贴身婢女,有时候自然会和公主一起用膳,两人早已习惯。 早膳很快用完,谢妄收拾了碗筷,放回膳房,又回来侍候在殿前。 宝筝去忙自己的差事,伏青捧着图纸,准备给公主汇报昨日考察的结果。 魏昭月站在案几边,从半撑开的直棂窗看到谢妄抱着长剑,直直的立在廊庑下。 少年侧站着,墨发飘扬,浓黑的眉隐入鬓角,他面容冷淡,在雪色下卓然而立。 一身玄衣衬得他笔挺如青松。 魏昭月直愣愣的看了一会儿,直到耳边传来伏青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公主,这几处地点就是这样。”伏青将手里的图纸摊在案几上,等待公主回复。 魏昭月目光还是在窗外:“伏青,昭阳宫里的侍卫一般都在做什么?” 见公主心思不在这,伏青也并没有恼怒,任劳任怨的回答:“回公主,昭阳宫里的侍卫卯时点卯,巡逻值夜,亥时做完自己的差事就可歇息。” 魏昭月抿了抿唇:“再没了?” 她在宫里生活不久,若不是带了谢妄回来,她平时也不会留意宫里各职当值。 见伏青点头,她展眉道:“让昭一自己在昭阳宫里转转吧,或者自己找点事做,不需要总候在我这里。” 伏青嘴角狠狠一抽,她知道公主待人宽和不计较,可这也太不计较了。 她打帘出去,跟谢妄说了几句。 魏昭月一直立在窗边,就见谢妄朝她这边躬身行了个礼。 她远远的抬手示意他起来,谢妄握着自己的长剑离开了。 殿前的青石板路蜿蜒,并不长,谢妄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他是殿下的暗卫,就该时时刻刻守在殿下身边,谢妄低头看着脚下一块接着一块的青石板。 殿下怎么总是赶他走,谢妄走出殿下的寝宫,郁闷的抬头看天。 小片的雪花纷然落下,谢妄额前落了片冰凉。 他抬手拭过,准备在昭阳宫里四下转转,有什么能做的差事就一做。 等到傍晚……殿下让他搬去主殿旁边的偏殿,他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全身上下,唯有一只蝴蝶手钏是他的珍宝。 谢妄心情渐渐好起来,为晚上要搬去殿下隔壁竟然羞涩起来。 * 伏青再次回到寝宫里时,魏昭月收回目光,笑意盈盈的看向她:“伏青,你刚才说什么?” 她翻看图纸,上面每一处都标得很仔细。 伏青揉了揉太阳穴,知道公主刚才走神没有听,她启唇又重复:“公主,奴婢昨日勘察了您勾选的几处地方。” “其中皇城西面的御街那处地方毗邻宣国公府,出入宫门很方便。” 魏昭月垂眸看向图纸中的御街,她皱眉道:“怎么离宣国公府这么近,罢了罢了,下一处呢?” 上一世出宫开府,她的公主府便选在了宣国公府隔壁,她和宋景生因此渐渐熟络,被他套取了很多情报。 她眼睛前涌起一层雾水,这一世选公主府,她要离王公大臣都远些。 若是暗中行事,免得被其监视。 “朱雀南大街的一处选址正在闹市,左右都是邻里。” “还有京郊的一处,在玄京城外。” 后面伏青又说了几处,魏昭月沉思看着图纸,最后敲定选在宫城西侧一处僻静之地。 既和宫城东侧的宣国公府有一定距离,也离朱雀大街不远。 “好了。”魏昭月用湖笔勾画出那块地方,晾干后卷起来递给伏青,“你把它送去勤政殿,给皇兄说一声,也好早日动工。” 就在伏青要伸手接过时,魏昭月又收回图纸,卷成筒状抵在下巴处,“算啦,还是我亲自去一趟,顺便向皇兄讨一块出宫令牌,再去敲定地方那里看看。” 这么打定主意,魏昭月将图纸放在一边,从博古书架上找到九九消寒图,湖笔蘸了朱色就要涂画。 伏青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魏昭月停笔,侧眸看向她:“伏青,你可是有话要与我说?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这么吞吞吐吐。” “公主,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伏青垂首。 魏昭月放下湖笔,转身面向她,有些哭笑不得:“有什么你倒是说呀。” 伏青抬眸对上公主的眼睛:“公主,您前些时日让奴婢去调查昭一的来历。” 闻言,魏昭月一口气提上心头,虽然谢妄亲口对自己说过他的生平,她私下也让伏青去调查。 过了这么多天,她都快忘了这件事。伏青此时提起,难道他的来历…… “确实与您所转述的一样。”伏青说道。 魏昭月放下心来,看来谢妄除了名字,并没有骗自己。 她顿了顿,随口道:“我知道了,你以后说话一次性说完,省得我提心吊胆的。” 伏青称是,却还立在原地没有走。 她钝钝的开口:“公主,您真的决定留下昭一了吗?” 诚然,谢妄是一把锋利的刃,用得好了,公主再添一助力。 若用不好,届时伤人伤己,她怕公主有危险。 魏昭月起身,拉过伏青的手,她语重心长的说道:“伏青,从小到大,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 “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你放心,昭一是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不知为何,她信任谢妄,就像信任伏青宝筝一般。 就像阔别多年的故友,她对谢妄,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前世他曾几次舍命救她,最后和她一起身陨。 魏昭月握了握袖口,她坚定道:“此事不必再论,昭一已是我的暗卫。” * 晚间雪又下了来,魏昭月从轿辇上下来,冒雪匆匆赶回寝宫。 她刚从勤政殿回来,将图纸给了皇兄,禀明公主府的建府位置。 皇兄欣然应允,顺嘴提了句今日上朝时谈到公主出宫开府,宣国公提议将公主府建在其府邸隔壁。 国公爷说的言之凿凿,魏辞风只道此事依公主所言,完全未给他面子。 魏昭月眸色不变,她似乎也能想象到宣国公吹胡子瞪眼的表情。看来早在这时,宣国公便将主意打到她身上了。 进了寝殿,伏青为她解开披风搭在楠木衣帽架上。 魏昭月打了个呵欠,边往床榻走边解衣带,面上透着疲色,忽然听到旁边偏殿传来一丝响动。 她立刻系好快要掉落的衣带,拉着伏青的胳膊,警觉的盯着偏殿。 偏殿和她的寝殿之间由一扇小小的紫竹槅扇连接,通往偏殿的道路并未点灯,有些漆黑。 “伏青,难道进贼了吗?”魏昭月攀着伏青的肩膀,轻声问道。 两人一点点向槅扇走去,伏青一手握拳做格挡状,一手护着公主。 还未靠近,黑漆描金槅扇吱呀一声打开,魏昭月一惊,就看见那面站着一个玄衣少年。 竟是谢妄。 魏昭月呼出一口气,从伏青身后走出来,“昭一,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语气淡淡,并未有责问的意思,谢妄却立在暗处渐渐涨红了脸。 明明是殿下让他歇在偏殿,怎么这会翻脸不认账了。 他握着腰间长剑的剑柄,不知所措。 魏昭月后知后觉,想起来晨时她让谢妄收拾了行囊过来。 她一拍脑袋,笑嘻嘻道:“一时怎么忙忘了,你在这里怎么不点灯呀。” 说着她便要进来,谢妄侧身给她让路。 偏殿里皆是一些杂物,本是魏昭月不想放在寝宫里看着杂乱,就堆在了这里。 或许是因为少年高挑的身量,让此刻空间本就不大的偏殿看着有些逼仄。 魏昭月进来环视了一圈,让伏青点了烛火,最后目光放到谢妄身上。 “你没有把自己的东西带过来吗?”魏昭月问道。 谢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暗卫从来居无定所,除了那只蝴蝶手钏,他并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眼底烛光闪烁,长睫在他眼下落下阴影:“属下一向身无长物。” 魏昭月拧眉,指着他腰间的长剑:“除了这把剑,你什么都没有?” 谢妄敛了目光,垂着双眸,看起来可怜兮兮。他心头酸涩,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怀中的蝴蝶手钏,说到底也是殿下给他的,这样也不算没说实话。 魏昭月倒吸一口凉气,虽说她从小在青州过的也并不富裕,却也不会像他这般。 她有皇兄,有嫂嫂,有伏青宝筝,也有许多欣喜的物什。 末了,她瘪了瘪嘴,“罢了,以后慢慢给你添些需要的东西,早晚会好起来。” “你今晚先凑合一晚,”魏昭月安抚的对他说,回头吩咐伏青,“明天着人收拾了这些东西,放在杂物间。” 14. 寻梅宴 魏昭月安置好谢妄,回了主殿。她脱下外裳,躺在拔步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月夜静谧,雪落沙沙。 一墙之隔的谢妄怀着忐忑的心情和衣躺在塌上。 殿下和他不过咫尺之间,他甚至可以听见殿下轻缓的呼吸声。 他蜷着身子一点点往墙面贴,想要离殿下近一点,再近一点。 今日殿下打发他离开,他沿路看到几个扫雪的小太监在偷懒。 几人穿着圆领宫袍,坐在廊庑下,闲闲的聊着天。 谢妄面无表情走过去,要了箕帚,俯身清扫廊道上的积雪。 若是殿下不小心滑倒,这些太监又如何担得起责任。 几个太监露出鄙夷的目光,谢妄浑然不觉,心里得意的想着,若是殿下知道了,会夸奖他么? 谢妄翻了个身,取出怀里的蝴蝶手钏,捧在手心里慢慢摩挲。 这是他十年来做的最多的一个动作,心中思念溢出时,他时常摩挲陈旧的手钏,以慰相思。 今夜是离殿下最近的一个夜晚,他却觉得比之以往,相思更甚。 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眼眶酸涩湿润。 他侧躺着,眼眸盯着平坦的墙面,似要将墙面盯出一个洞来。 过了许久,谢妄疲惫的闭上眼,嘴角带着笑意。 * 今日,元太后在御花园办寻梅宴,宴请玄京中的贵女们。 天将明,魏昭月就被伏青叫起来,她睡眼惺忪的坐在妆镜台前,闭着眼睛,任由伏青给她上妆盘发。 伏青打开妆奁,挑了一支步摇插在公主的鬓发上。 公主肤若凝脂,一双细眉如远山青黛,眼睫浓密,唇形饱满,细长的脖颈上挂着一条碧绿的项圈。 这是陛下所赏,一有什么稀奇物件,魏辞风就送到昭阳宫和德妃娘娘宫里。 魏昭月睁开眼,她微转脑袋,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 今日去宴会,要穿的得体些,她在妆奁里翻来翻去,找到了一对碧玉坠,挂在了小巧的耳垂上。 她今日穿了件绯色蜀锦襦裙,外罩一件同色绒披风,披风上挂着几颗小绒球,活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魏昭月出了寝宫,就见谢妄执剑立在门口。 他一身单薄的宫服,也不知冷不冷。 魏昭月边走边问他:“昭一,怎么穿的这么少,你可觉得冷?” “回公主,属下不冷。”谢妄走在她的身侧,和她说话时微微弯腰,眸子里都是温情。 “还说不冷,脸都冻红了。”魏昭月觑他一眼,将手里捂着的暖炉塞进他手里,不容他反驳:“拿好,若是冻出病了就不能做差事了。” 她一张小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却完全没有什么威慑力。 谢妄捧着暖炉,嘴角蔓延着丝丝暖意。 有宫人抬着软轿候在殿门口,魏昭月摆摆手,“时辰还早,伏青昭一,你们跟着我走去御花园吧。” 昨夜雪就渐渐停了,今晨起的又早,离宴会开始时间还有好久。 他们沿着宫道走,绣鞋踩在瓷实的积雪上。 快走到御花园时,一个个轿辇从旁而过,贵女们端坐其上。 从旁而过的贵女都把目光从魏昭月身上扫过,因为她戴着披风上的帷帽,没有看清她的脸,只当她是哪家不受宠的庶女,竟要徒步从宫门走到御花园。 御花园里早就被宫人清扫出一块干净的场地,此刻摆放着好几张连在一起的桌案。 有几个贵女到的早,端庄的坐在案几前等候开宴。 魏昭月到了御花园,带着伏青和谢妄就要进去,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侍卫恭敬道:“公主,您的侍卫不能佩剑。” 来参加寻梅宴的都是玄京中有名有姓的贵女,刀剑不能入席。 魏昭月抿唇,向谢妄道:“昭一,那你就在这里等着,若是无聊,可先行回昭阳宫。” 伏青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几个守卫目瞪口呆,公主身份尊贵,竟对昭阳宫的一个侍卫如此照拂。 几人暗自交换眼色,碍于公主在此,没有明目张胆。 谢妄点头:“是,属下在这里等候殿下。” 他站在御花园入口的一个角落里,既能看见席间,又不容易被注意到。 魏昭月径直走向首位下的第一个案几,首位自然是元太后所坐,而她是长公主,京中贵女皆高不过她。 她一扫裙摆,坦然在案几后屈膝坐下。 她一身绯色衣裳,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花中显得格外亮眼。 如火般烈艳。 谢妄目不转睛的盯着魏昭月,不放过她面上的一丝表情。 殿下伸手理了理鬓发,又低头整理了下裙摆,她应是有些无聊,眼瞅到了案几上的糕点,趁人不注意拿了块放进嘴里。 谢妄眉眼间透着笑意,心想殿下早上是没有吃饱吗,这会又嘴馋了,像只贪吃的小仓鼠。 正兴致勃勃的偷看殿下,耳边忽然传来几道尖锐的女声。 “诶,你看,坐在最上边的,是常宁长公主吧?”御花园入口处,几个贵女结伴而来,望见席间的魏昭月,几人开始打量起来。 一个穿着狐裘的女子遥遥指着魏昭月,跟旁边女子道:“许姐姐,那不是我们刚在宫道上看到的女子吗?竟然是公主。” 许惠宁趾高气昂的说道:“果然是从穷乡僻壤的青州城出来的,就算成了公主,也依旧没有教养。” 她掀起眼皮瞅着魏昭月精致无暇的脸,她翻了个白眼,指甲掐入掌心。 她是元太后的远房侄女,原本和废太子魏信有婚约,太后曾承诺,若是魏信顺利登基,她就是大魏尊贵的皇后。 若不是当今陛下夺权篡位,哪有这个长公主什么事,她的太子哥哥也不必幽禁在王府。 许惠宁看向魏昭月的目光里充满恶毒,她咬牙切齿:“一个乡野之女,哪里配得上公主的称号,徒有外表而已。” 后面几个贵女掩唇笑,都附和许惠宁。 笑声渐渐远去,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谢妄眉眼间覆上一片寒凉,他盯着那几个贵女的背影,漆黑的凤眸中神色难辨。 魏昭月吃了几口案几上的糕点,艰难咽下去后就不再吃。 这糕点估计从早上就一直放到现在,寒风吹着,糕点早都吹得冰凉。 她贪嘴吃了一口,又不好只咬一口就不吃了,只能硬着头皮吃掉了一个。 席间陆续又来了一些贵女,魏昭月总觉得有人再看自己,她抬眼扫过去时,对上几个女子的目光。 她愣了下,朝她们微微笑了笑,虽然她并不认识那些女子,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笑一笑总没错。 穿狐裘的女子身子一震,她倾身向许惠宁:“许姐姐,公主怎么朝我们这边笑啊?我们是不是要去向公主行礼啊?” 许惠宁低声呵斥她:“慌什么,有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楚芸儿不敢说话,低着头瞧瞧抬眼看公主。 公主咧着嘴朝她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杏眼弯弯,看着漂亮极了。 魏昭月早已收回目光,她稍稍动动脚,压得腿有些麻。 等了半晌,席间贵女们都来了,却迟迟不见元太后到来。 正思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佝偻着身子小步跑来,传达太后的懿旨:“太后娘娘晨起身子有些抱恙,各位小姐先自行寻梅,娘娘晚些时候就来。” 这场寻梅宴本就是太后举办,此刻却让大家自便,几个贵女感到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虽然太后已经被陛下架空,并无实权,但名义上也是玄京城中尊贵的主。 魏昭月起身,活动了下跪久的双腿,和伏青道:“我们去那边桥头转转。” 席间贵女们都三三两两的结伴,魏昭月和伏青走上桥头,静赏园中冬景。 她和玄京中贵女们并不相熟,也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她拽着披风上的绒球把玩,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喝,“你在这里做什么?” 魏昭月闻声回头,就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仰着下巴,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小跟班。 “怎么不说话了?”许惠宁叉着腰,一副跋扈的模样,得意洋洋,“怕是在青州没有见过这么多贵人,陡然一看见,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吧!” 身后贵女们簇拥着她,一个个都在低笑。 魏昭月皱眉,她并不知道对方是谁,不想贸然开口得罪人。 她余光看了眼伏青,伏青了然,附在她耳边道:“此人是太后的侄女,掖庭令嫡女。” 前世太后被架空了权力,费尽心思想要往皇兄身边塞人,就连自己的侄女也不放过。 魏昭月前世只听过寥寥几句,并未见过许惠宁的模样。 见魏昭月不说话,许惠宁更是来劲,笃定她不敢反驳。 魏昭月挑眉,语气散漫:“原来是太后娘娘的侄女,怎么,太后娘娘身体抱恙,你就替她出来蹦跶咬人?” “你!”许惠宁怒气冲冲,转念一想,“哼,要不是陛下登基,你还在青州那穷乡僻壤里呆着,一辈子都见识不到玄京的风采。” 魏昭月嗤笑一声,心想好歹也是元太后的侄女,怎么脑子完全没有元太后那么好使。 既然是元太后那边的人,她也没必要再给面子。 “陛下是本宫的皇兄,轮得到你在这指指点点?”魏昭月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变得凌厉,“还有,见了本宫,为何不行礼?” 15. 背她 魏昭月眼眉上挑,一双杏眼蕴着薄怒。 她退之又退,但不代表可以任由她们撒野。她魏昭月可以不顾及自己的颜面,但大魏的长公主绝不能任由她们欺辱。 许惠宁却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环着胳膊,肆无忌惮的打量魏昭月,企图从她的装束中挑出错来。 但是魏昭月全身上下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就连许惠宁向来引以为傲的外貌也比之不如。 魏昭月一身红衣,面容清淡却不失苍白,对比许惠宁打扮的花枝招展,浓妆艳抹,显得淡雅精致。 许惠宁感觉自己站在她面前像个小丑,她恼怒道:“一个乡野公主,在我面前摆什么架子?” 魏昭月拽着披风上的绒球,声线清冽:“本宫再说一次,见了本宫,为何不行礼?” 她目光直直盯着许惠宁,面上不显波澜,颇有天家长公主的威严。 楚芸儿胆小,在魏昭月的目光下瑟瑟发抖,她小心的揪着许惠宁的衣袖,“许姐姐,公主毕竟身份尊贵,我们还是不要和她争执了。” 一个身份尊贵戳中了许惠宁的痛点,她的太子哥哥本该继位成皇帝,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享受富贵荣华,哪有魏昭月什么事。 许惠宁拧眉,不耐烦地把衣摆从楚芸儿手里抽出来,趾高气昂道:“一个没有教养的公主,哪配让我行礼。” 她不甘落下风,绞尽脑汁在脑中搜刮魏昭月的身世,开始挖苦:“若是先皇在世,玄京中哪里会有你的位置,怕是和你那死去的母妃一样——啊!” 她话还未说完,人突然矮身跪在了地上。 众人就见魏昭月上前勾腿踢在她膝弯,她习过武,力气自然是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们比不了的。许惠宁一个没防备,跪坐在地上。 她们正在桥上站着,她膝盖砰一下磕在木桥上,起也起不来,疼得她眼冒金星。后面跟着的几个贵女皆吓了一跳,几个人挨在一起不敢吭声,见状纷纷抖着双腿跪了下来。 魏昭月站在许惠宁面前,俯视她:“既然不会行礼,那本宫就教教你。” 她眯着眸子看许惠宁跪坐在地上,鬓发凌乱,挣扎着想起身。魏昭月清楚自己的力道,虽比不上武学之人,但对付这几个娇弱的贵女绰绰有余。 她弯腰抚了抚许惠宁散乱的鬓发,别在她耳后,语气冰冷:“许小姐,不知你哪来的底气,觉得可以和本宫相提并论。” “本宫是长公主,你呢,七品掖庭令的女儿,觉得有太后给你当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魏昭月是真的生气了,许惠宁千不该万不该提了她已逝的母妃。她可以受几句冷嘲热讽,但她的母妃何其无辜,绝不能任由这些人欺辱。 她直起身子,饶有兴趣的欣赏许惠宁的窘态,目光扫过她后面跪着的几个贵女,一个个把头缩得跟鹌鹑似的,生怕公主的怒火波及自己。 许惠宁敢这么嚣张,定是背后有元太后授意。魏昭月冷静下来,渐渐想到背后这利害关系,说不定今日元太后抱恙,也是有意为之。 前世元太后就想把许惠宁塞进皇兄的后宫,举办寻梅宴却任由她挑衅自己,难道是想借此让许惠宁进到后宫? 魏昭月冷哼一声,她是真想不通,许惠宁到底是脑子有问题,敢这么挑衅身为公主的自己。不管怎样,这一世,且看他们到底有何作为吧。 许惠宁跪坐在桥上,低着头不敢吭声。来之前元太后跟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招惹魏昭月,又让她和魏昭月打好关系,陛下最是宠爱公主,若是有公主从旁说话,许惠宁何愁得不到陛下的宠爱。 元太后说得有眉有眼,等许惠宁得到陛下的宠爱,他们也好为废太子起事。 要不是元太后承诺许给她皇后之位,她才不稀罕成为魏辞风的妃子。 她听说常宁长公主懦弱寡言,怎么见了之后和传闻一点也不符合?!竟害得她颜面尽失。 她双手撑在地上,狠狠剜了一眼身侧的楚芸儿,暗骂废物,关键时刻一点忙也帮不上。 她们这边动静不小,吸引了御花园中其他人的目光,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望向这边,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解围。 气氛僵持中,就听见太监尖细的嗓音:“太后娘娘到——” 魏昭月昂起头,从桥上走下,就见元太后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厚锦绣花罗衣,神情冷漠,举止文雅的坐在案几后,双手塞进手抄里。 即使鬓边有些许白发,几条鱼尾纹布满她那冷酷无情的眼角,整个脸庞仍显得端庄秀美。 魏昭月向她行了礼:“常宁见过太后娘娘,娘娘身体可好?” 元太后笑得慈祥,“哀家晨起忽觉有些头晕,这才姗姗来迟,没有打扰到大家的雅兴吧?” 她目光遥遥看向魏昭月身后,几个贵女忙不迭扶许惠宁起来,反被许惠宁呵斥了几句,都垂着头站在她身旁。 元太后收回目光,柔和的对魏昭月说道:“常宁快快起身,倒是有心了。” 魏昭月颔首,起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过了一会儿,许惠宁在自己小姐妹的搀扶下一瘸一拐也回了自己的座位。 见人都到齐了,元太后举起玉盏轻抿一口,随即和贵女们拉起家常。她眼瞅着一个贵女,朝她招招手,那贵女出了席面向太后行礼。 “今日请大家伙过来,咱们女子之间说说体己话。”闲聊了几句,元太后进入正题。 魏昭月张嘴打了个呵欠,她平生最烦的就是这种宴会,大家聚在一起说话总是拐弯抹角,好不痛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元太后让那个贵女上前来,拉着她的手,眼里都是满意之色:“好孩子啊,长得真标致,可有心上人了?” 那贵女害羞的低下头,摇了摇头。 魏昭月离得近,自然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难道太后今日请她们过来是想牵红线的?可也并未见有男子到来。 正想着,她就听到元太后叫到了自己,“常宁,你看小茹怎么样,长相这么可人,若是当你的皇嫂,可还喜欢?” 魏昭月心头一紧,案几下的双手握在一起。还真是来者不善,不是给她们牵红线,竟是想方设法给皇兄后宫塞人。 她翻了个白眼,唇角翘了起来,微笑道:“太后娘娘,常宁喜欢能有什么用,皇兄若是不喜欢,就算国色天香又如何?” 元太后脸上堆满了笑容,她在深宫中呆了多年,老谋深算,喜怒不行于色。 两人一来一回,说得模棱两可。 若是前世的魏昭月,定然不是元太后的对手。重生后,她渐渐给自己竖起一层壁垒,周身变得尖锐,也不再退避三舍,渐渐锋芒显露。 一场寻梅宴就这么不痛不痒的过去,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魏昭月回寝宫的路上没精打采的,她揉着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后悔早膳没有多吃一点。 谢妄一直等候在御花园门口,见到魏昭月,上前把怀里一直揣着的酥饼递给她。 魏昭月两眼放光,接过还热乎乎的酥饼,剥开外面的油纸就咬了一口。入口酥脆,跟刚出炉的一样。 她满足的眯起眼睛,饿了一天的肚子此时好受了许多,她垮下一直绷紧的后背,走得很慢。 “昭一,你怎么知道我饿了呀?”她嚼着口里的酥饼,果然饿起来吃什么都是香的。 谢妄顿了顿,“殿下一天只用了早膳,此刻定饥肠辘辘。” “哦。”魏昭月吐吐舌头,说得也对,她好像问了句废话。 贵女们一个个离席,谢妄不动声色走在魏昭月右边,替她隔绝了人群。 谢妄勾起唇角,低眸看魏昭月吃着酥饼。早在刚开席时,他就注意到殿下吃到了不好吃的糕点,一脸菜色。 他脚程很快的回了昭阳宫,让膳房师傅做了几个酥饼想让殿下垫垫肚子,又揣在怀里,怕殿下吃的时候凉了。 魏昭月狼吞虎咽,很快吃完了酥饼。她舔舔嘴角,意犹未尽。肚子稍微填饱了些,倦意又上来了。 跪坐了快一天,双腿都酸软无力。魏昭月叹了口气,早知道就该乘轿辇来的,她都要走不动路了,头一次觉得回昭阳宫的路这么长。 她眼皮都快要睁不开了,一个没注意左脚绊右脚,趔趄了一下。谢妄掌心握住她的手肘,稳住她的身子。 魏昭月睁开眼,嘴里抱怨道:“好困呀,怎么还没到昭阳宫?” 谢妄绕到她身前,俯身蹲下,张开手臂回头对魏昭月道:“殿下,属下背您回去。” 昭阳宫和宫门并不在一个方向,从御花园出来已经走了一段路,现下拐过弯人也渐渐少了。 谢妄蹲在她面前,露出宽厚的肩膀,魏昭月困得睁不开眼,歪着脑袋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就一下扑到了谢妄的背上。 伏青默默跟在两人身后,说服自己公主是因为困了才让谢妄背着。 谢妄微微弯了唇角,笑容极浅,隐在夜色中看不清明。 他如何想不到叫了轿辇来接殿下,不过是他私心作祟,想和殿下多些接触罢了。 16. 报复 冬日里天黑得早,出御花园时还是傍晚,快走到昭阳宫却已夜色沉沉。 月色清霜照在宫道汉白玉地砖上,积雪反射来的银辉粼粼泛光。 魏昭月闭着眼,双手下意识搂住谢妄的脖颈。她嘟囔了几声,面色泛着潮红,贴在他冰凉的后颈。 他的怀抱是暖的,裸露出来的皮肤寒凉,她伏在他背上,有些不舒服,于是在他脊背上蹭来蹭去。 谢妄感觉自己脊梁一僵,他偏头了半分,闻到淡淡的酒气。他皱眉轻叫了声:“殿下?” 背后没有回应,魏昭月的脑袋反而转了一下,换了另一边脸继续贴在他冰凉的皮肤上。 谢妄有些担心,又看不到魏昭月的情况,他停下脚步,询问伏青:“伏青姑娘,麻烦你看看殿下,现下可还好?” 伏青原本安安静静的走在两人身后,听罢抬起手摸了摸魏昭月的脸颊,有些发烫,她靠近闻了闻,入鼻是清香果酒的味道。 她松了一口气,“公主从小沾酒就醉,应是刚才席间,奴婢没有注意,竟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喝了酒。” 公主迷迷糊糊从御花园走出来,又吹了冷风,酒意上头,发作起来。 谢妄依旧没有放下心,“殿下沾酒后身体可会有损?” “这倒没有。”伏青摇了摇头,将搭在臂弯上的披风盖在魏昭月身上,隔绝了寒风。 她想起来在青州公主第一回偷偷喝酒,结果闹得有些疯,魏辞风满脸黑线的勒令她以后再不准沾酒。 直到今日,若是知道玉盏里是果酒,她是怎么也不会让公主喝的。伏青抬眸看了眼谢妄背上的公主,掐着自己的掌心,祈祷公主不要发酒疯。 “那便好。”谢妄喃喃道,他垂头,两节细白的腕子在他胸前晃荡。颈间被少女毛茸茸的头发扫过,他唇角弧度极浅的弯起。 魏昭月的脑袋拢在帷帽下,呼吸不畅,她微张着双唇,浅浅呼气。 一股酥麻感从谢妄的耳廓蔓延至他全身,阵阵暖意自身后传来,仿佛在寒冷冬日里源源不断给他力量。 他眼眸变得晦暗,喉结上下滚动,耳边是魏昭月时而清楚的低喃:“……有点热……昭一。” 前面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最后叫他名字时清晰可见。谢妄喉间微动,“殿下,属下在。” 背上的人却也没有后话,等了一会儿,就听见魏昭月接着说:“……皇兄,嫂嫂,伏青,宝筝……” 她说得断断续续,谢妄也不急,慢慢听她说,“……还有小卓子,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么? 谢妄眸子里情绪不明,这可是她亲口说的,殿下要和昭一一直在一起。 他又暗暗道,为什么殿下心里可以装着这么多人,而他的心里,却只能装下殿下一个人。 他眸中起了波澜,暗骂自己贪心,原本遥不可及的殿下此刻就在自己背上,他也如愿成为殿下的贴身暗卫,可他犹不知足,妄图独占殿下。 “殿下。”他侧眸,声音很轻,剩下一句他却不敢说出口。 能不能只和昭一在一起? * 回了偏殿,谢妄轻手轻脚的从箱子里找出夜行衣。 这是他在原本的偏殿杂物里找到的,尺寸还算合适,他就留了下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他换上夜行衣,抓起佩剑挂在腰侧。他蹑手蹑脚的附耳在槅扇上,确定殿下已经入睡,这才利落的越过窗牖,飞身上檐。 他身手矫健的在宫檐上飞跃,循着宫门的方向而去。此刻宫门已经下钥,若无陛下的出宫令牌,任何人不得出宫。但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难事。 很快,谢妄就到了宫门处,他隐在夜色里,稍等了一炷香,在金吾卫换值时敏捷的翻出宫墙。 落地无声,无人注意。 他脑海里回忆了一下曾在殿下寝宫里看到的玄京地形图,目标明确的朝东边奔去。 更深露重,大街上白茫茫一片,空无一人。 谢妄几个翻身间来到了一座府邸前,他抬眸看到偌大的牌匾上赫然是“掖庭令府”几个大字。 他眼帘微低,一双静默的眼睛里迸出寒光,径直从掖庭令府的大门翻进去。 值夜的小厮垂着头昏昏欲睡,完全不知道有人进入了府邸。 檐下挂着廊灯,有风吹来,晃晃悠悠。谢妄废了些功夫才摸清掖庭令府的布局。 他避开巡夜的家丁,最后在一处院子里停下。 屋里便是掖庭令的嫡女,许惠宁。此刻她并未歇息,穿着寝衣坐在床边,丫鬟正在给她青紫的双膝抹药。 许惠宁嘶了一声,抬手一巴掌扇向丫鬟,怒道:“没轻没重的,不知道我会疼吗?” 丫鬟跪在床边,拾起药膏,惶惶道:“小姐恕罪,奴婢这就再轻点。” 许惠宁翻了个白眼,怒不可遏,她咬牙切齿的骂道:“该死的魏昭月,竟敢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仗着自己公主的头衔,有什么好得意的。” 跪在一旁的丫鬟瑟瑟发抖,小姐平时一不顺心就对他们非打即骂,今日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定要撒气在他们身上。 怪她倒霉,被小姐指着来上药,又听到这么多小姐辱骂公主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阳。 许惠宁越骂越生气,“爹爹还叫我讨好陛下,他算个什么东西,从青州那地方出来的,果然和魏昭月是一路货色,都是贱人!” 丫鬟听得心惊胆战,她劝慰道:“小姐,小心隔墙有耳,您这么辱骂当今陛下,总归不好吧。” 许惠宁怒目圆睁,狠狠剜她一眼:“隔墙有耳?这里不就你和我两个人?若敢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我定叫你没有好果子吃。” 见劝慰无用,丫鬟低下头,默默给许惠宁的膝盖上药,手底下能有多轻就多轻,怕她的怒火殃及自己。 许惠宁看到自己青紫的膝盖,心情顿时不好,“也不知道那魏昭月吃什么长大的,力气怎么那么大,果然是乡野村妇。” “在青州那地方待了数十年,到底是不是先帝的血脉也不好说。”许惠宁撑着头,有些怀疑。她心生烦躁:“也不知道太子哥哥在禁苑可还好,都是那对兄妹,抢了太子哥哥的位置。” 话音才落,屋里突然黑暗一片,烛火全息。 许惠宁吓了一跳,猛地抓住丫鬟的手腕,指甲剜疼了她,丫鬟也不敢吭声。 “什么情况?烛火怎么突然灭了?”屋里黑漆漆一片,她们什么也看不见。寂静间,就听到“吱呀”一声,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 丫鬟吓得往许惠宁身上贴,“小姐,不会是老鼠吧?” 许惠宁不耐烦的推搡她:“怕什么?你去点灯,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丫鬟抑制住自己的恐惧,一步一步向烛台走去。 月色透过窗棂照进屋里,许惠宁渐渐适应了黑暗,只是……她猝然觉得脖颈冰凉,全身寒毛直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脖子上。 她僵硬的扭过头,在月色的清辉下看到一把利剑正架在她的脖子上。是一柄开了锋的剑,剑刃锋利,泛着寒光。搭在她的颈动脉上,若是划下,她必死无疑。 许惠宁哪里见过这些,当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重物倒地的声响穿来,丫鬟疑惑回头,还没问出声就被点穴晕倒在地。 谢妄踱步到许惠宁身边,冷眼看她瘫倒在地,这般不经吓,他还未动手便已经晕了。 真是没意思……他抬脚踢了踢许惠宁,没有半分怜惜,看着她的目光一点点变得阴森可怖。 就是这样的人,敢和殿下叫板,敢辱骂殿下。谢妄面色如寒霜,他伸手就要抓她起来,却停在半空。 他嫌恶的看了一眼许惠宁,不想触碰她,于是扯住一旁的床幔,在她腰上绕了几圈,随后提着她就离开。 谢妄就算提着个人,身法也并未因此慢半分。他在屋顶上轻点,片刻后来到一条巷子。 这条巷子灯火通明,远离闹市,是玄京有名的烟柳巷。顾名思义,便是玄京中富贵人家寻欢作乐的地方。 几幢阁楼屹立,靡音嘈杂入耳,透着腐败的气息。谢妄跃上阁楼,刺鼻的胭脂水粉味扑面而来,他眉峰蹙起,翻窗进到一个小倌的房间里。 透过纱帐,隐约看到榻上的人此起彼伏。谢妄闻到一阵靡靡的香味,他屏住呼吸,拎着许惠宁将她丢在纱帐边,想必一会儿就会被床上的小倌发现。 他转身欲走,又停在她身前,眼底一片晦暗。 他抽出长剑,蹲下身子将锋利的剑刃搭在许惠宁的脸颊边。 谢妄轻轻划下,一道血淋淋的伤痕出现在许惠宁的左脸上。他犹嫌不足,眼神阴鸷的用长剑在她脸上继续划出血痕。 他舔舔唇,嘴角勾起冷漠的笑意。 敢和殿下比,她配么? 谢妄在她的衣服上擦了擦剑刃上的血迹,还是觉得心里膈应,看来回去得把佩剑好好洗洗了。 谢妄起身,冷眼看床榻上的两人动作停歇,有人下榻朝这边走来。他收回目光,眸底看不出任何情绪,悄无声息的踏着夜色离去。 德妃 第二日,掖庭令嫡女夜宿秦楼楚馆的消息在玄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掖庭令向来宝贵自己的女儿,早晨发现许惠宁不见了,大张旗鼓的在玄京里搜寻,生怕女儿出了什么意外。 却没想到京中有名的镜花楼派了小厮来,说许惠宁在小倌的房间里哭闹。 掖庭令一听到“镜花楼”三个字,气血直冲头顶,气势汹汹的带着家丁赶往烟柳巷。 一到镜花楼,门前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许惠宁衣衫不整的坐在客堂里哭泣,脸上血泪模糊。 她哭得撕心裂肺,双手覆在脸上。掖庭令吓了一跳,上前硬是拉下她的手,看到一条血淋淋的疤痕横亘在她脸颊上。 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掖庭令让家丁把许惠宁抬进马车里,遣人去请了大夫,又给在场的人银钱敲打,希望不要将此事传出去。 不过都是无用功,许惠宁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床上有两个男人,紧接着又被脸上的刺痛吸引,她挥开面前的两个男人,慌忙下床,趴在铜镜上发现自己毁容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谁?我怎么在这里!”许惠宁抱头痛哭,动静太大引来了老鸨。 老鸨当她是睡了不想付钱,正准备叫人教训她一顿,许惠宁瞪着眼睛,口齿不清:“我是掖庭令的女儿,当今太后的侄女,你们谁敢碰我!” 也不知许惠宁是真傻还是口不择言,这么大闹一番,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直到她被掖庭令带走,看热闹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这个消息传到宫里时已经晌午了,宿醉才起的魏昭月边用膳边听宝筝讲述。 她咬着银箸,咽了咽口水,仰头听宝筝绘声绘色的讲述。 “宝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亲眼看见了呢,讲的这么生动。”魏昭月哭笑不得,放下银箸。 “公主,您可别不信,奴婢是听采买回来的杨嬷嬷说的。”宝筝撅着嘴,“可吓人了公主,那许小姐整张脸都是血,根本看不清她长什么样。” 宝筝回忆杨嬷嬷给她讲的:“她不仅血泪纵横,还衣衫不整!大家都说她是欲求不满,发现她的时候,房间里有两个小倌呢!” 魏昭月抽了抽嘴角,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她抬手拍了拍宝筝的头:“是你这个年纪该听的吗?” 宝筝小声争辩:“公主明明也没比奴婢大几岁嘛。” 不过一夜之间,许惠宁就遭受了如此的事情,虽然昨日她言语冒犯,但失贞和毁容是对一个女子沉重的打击,魏昭月叹了口气,就听伏青说道:“也算是罪有应得,为她昨日的言行付出代价。” 宝筝张了张嘴,忙问伏青昨日发生了什么。 说起昨日,伏青平静的看向公主,魏昭月眨眨眼,莫名有些心虚:“伏青,看我作甚,快吃饭吧。” 伏青表情冷然,“公主昨日喝酒时可知道那是果酒?” 果然是问罪来了,魏昭月心道逃不过,她笑了笑,睁着一双澄净的杏眼看她。 “伏青,我怎知那里面是果酒呀?”魏昭月狡黠的笑道,企图蒙混过关。 伏青不吃她这一套,一本正经的叮嘱:“公主酒量不好,您自己是知道的,昨日幸好有奴婢和昭一在您身边,若是哪日您身边没人,可如何是好?” 魏昭月压下嘴角,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道:“伏青,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她扯了扯伏青的衣袖:“快吃吧,不然饭菜都凉了。”顿了下,魏昭月补充道:“若是以后我没起来,你们就先吃吧,不要等我。” 以前在青州,他们总是一大家子一起吃饭,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昭阳宫。昨晚她喝了些酒,早晨起晚了,这会太阳过半,宫人们也都忙碌起来。 宝筝咽下一口乳酪,“许小姐是如何毁了容呢,难道得罪了谁?趁着夜黑风高,下手竟这么狠。” 同为女子,宝筝不禁胆寒起来。 听到这句,一直没有说话的谢妄掀起眼皮,望向旁边的殿下。 殿下着了件宝蓝色襦裙,未施粉黛的小脸上透着刚睡醒的红晕。她杏眼弯弯,低着头时长睫遮住了她的眼睛,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 不知殿下作何想呢?谢妄偷偷斜眼觑她,殿下会觉得此人狠辣毒绝么? 魏昭月搅着自己面前的稀粥,重复道:“是啊,也不知是谁,竟下如此狠手。” 谢妄一颗心提了上来,他薄唇颤抖几下,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却怕殿下知道后会不要他。 他的心渐渐沉下,看来……殿下是不会喜欢他这样冷厉之人的。 谢妄身体止不住的微抖,手里的银筷都快要被他折断时,就听到魏昭月天籁般的声音:“若我见到那人,说不定会感激他。许惠宁那样的性格,早晚必成大魏的祸害。” 他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渐渐抬眸目光凝聚到魏昭月白皙的脸颊上。 魏昭月一口一口的喝着粥,脑子里静静盘算,她如何知道在她三言两语间,谢妄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她当然会感激那个无名之人,许惠宁变成了那个样子,在元太后的眼里,俨然是一颗废棋了。 那人不知和许惠宁有什么深仇大恨,倒阴差阳错帮了她的忙。 虽然对元太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打击,但好歹断了她一条出路。许惠宁名誉受损,牵连了元太后,想必太后躲都来不及。 掖庭令这条路算是断了,就是不知道元太后和宣国公又是什么时候联合起来的。 魏昭月喝完稀粥,轻啜了一口清口的茶水,就要找地方吐出时,面前伸过来一个盆皿。 是谢妄一直关注她的动向,见她要漱口,先伏青一步拿过盆皿接在殿下唇边。 魏昭月吐出浊水,用帕子擦了擦嘴。 几人用完膳,宫人鱼贯而入迅速收拾了碗筷。 魏昭月托着手臂,余光看到她放在桌案上的出宫令牌,突发奇想道:“今日也无事,我们一起出宫看看,自来到玄京,我还没有在街市里去过。” 说干就干,魏昭月起身换了一身外裳,套着披风就准备出门。宝筝趁此去找小卓子,两人一起去套了马车,在宫门处等候。 今日云消雪霁,难得是个好天气。远处天际几片薄云依在一起,衬得天空更加湛蓝。 魏昭月心情难得很好,步子轻快,带着谢妄和伏青就往宫门处走。 谢妄亦步亦趋跟在殿下身侧,微微撇头看到她带着笑意的侧颜,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也随之翘起。 就像这样多好,他转头就可以看见殿下的笑颜,如冬日里的暖阳,驱散寒冷。 他无比珍惜在殿下身边的每一刻,他再也不想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暗卫营。若说寒凉,他可以忍受;但若要他离开殿下,至死也不可能。 * 魏昭月脚步欢快的在宫道上蹦蹦跳跳,遇到路过的宫人时便端庄起来,待他们走后,又鼓起腮帮子,和谢妄伏青说说笑笑。 经过一个拐弯时,一团黑影猛地扑在她怀里,她仰了仰身子。谢妄反应极快,抬手虚撑在她背后,不过魏昭月自己脚下使力定住。 垂眸发现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头顶梳着一个小小的玉冠,正抱着她的腿。 半大的孩子突然冲过来,若是没有防备,怕就要摔倒在地。魏昭月蹲下身子,刮了刮他的鼻尖,“焕儿,怎么跑得这么快,要不是姑母在这里,你肯定又要摔啦,前几天才摔得又忘了么?” 来人正是陛下与德妃所生之子魏焕,魏昭月的亲侄子。 她一只手扶着焕儿的小身体,另一只手捏了捏他软软的脸颊。再偏头向他身后看去,果然看到德妃着急忙慌的带着侍从跑来。 苏灵婉柳叶秀眉,一张鹅蛋脸透着焦急之色,提着牡丹碧霞罗的裙摆就跑来。 她低垂的发髻上斜插一只兰花步摇,此刻摇摇欲坠,她也没空注意。 在看到魏昭月后,苏灵婉松了口气,转头教训起焕儿来:“你说你跑这么快作甚,这是在宫里,不是在青州城,还好没有撞到外人。” 焕儿缩着脑袋就往魏昭月身后钻,她哭笑不得的站起身子,“嫂嫂,焕儿毕竟年纪小,我在他这个年纪也很好动的。” 苏灵婉这才整理起自己的发髻来,抚了抚快要掉下的步摇,同魏昭月开始搭话:“常宁,这是准备出宫吗?” “对呀,我准备去看看公主府,听说工部的人已经去修葺了。” 苏灵婉是青州州牧的女儿,魏昭月一向和她关系好。在她和皇兄还没有成婚的时候,他们在青州就曾多次受到她的照拂,皇兄和她渐渐暗生情愫。 “嫂嫂要一起去看看吗?”魏昭月很喜欢和她说话,有一种和蔼长辈的感觉。 母妃早逝,她的童年一直没有女性长辈的教导。直到在青州遇见苏灵婉,她担任起了魏昭月生命中曾缺乏的女性角色。 “我就不去了。”苏灵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落寞,“宫外天高地阔,快快离宫建府吧,总比呆在这四面是墙的宫里要好得多。” “嫂嫂……”魏昭月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可是皇兄欺负你了?你和我说,我肯定站在你这边。” “并没有。只是自从来了玄京,陛下的压力与日俱增,我是心疼他了。”苏灵婉摇摇头,眼神飘忽的落在焕儿身上,叹了口气。 这几个月来,她就没有见到魏辞风睡过一个好觉,纵是如此,他还是坚持每夜去她的寝宫,陪伴在她和焕儿身旁。 苏灵婉常常在想,若是陛下没有争夺皇位,他们一家还在青州该有多好。 她和他相伴几载,她懂他的雄心抱负,她也爱他如斯。即使心里有诸般不情愿来到玄京,身为青州州牧的父亲问她是否认定魏辞风时,她点了点头。 魏辞风能够顺利登基为帝,从青州来到玄京,离不开青州州牧的鼎力相助以及青州兵力驰援。 “不说这些了。”苏灵婉顿了顿,错开魏昭月的目光,注意到一身玄衣的谢妄,问道:“这就是你向陛下讨要的那个暗卫?” 魏昭月回望了一眼,谢妄劲拔挺立在她的身后,握剑垂着头,宽厚的身躯拢下一片阴影。 似乎在他身边就有源源不断的安全感。 她点点头,向苏灵婉介绍:“嫂嫂,他叫昭一,以后就是我的暗卫了。” 她的语气带着炫耀,像是女儿家给父母介绍自己的心上人那样。 谢妄依旧垂着头,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表情,但他泛红的耳廓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思。 故人 勤政殿里鸦雀无声,魏辞风靠在龙椅上,抬手压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台下跪了一群战战兢兢的大臣,此刻一个个的都伏在地上,生怕被陛下的怒火波及。 以宣国公为首的几个老臣在今日下朝之后,于勤政殿再一次提及了给陛下充盈后宫的事。 魏辞风本就政务繁忙,又听这几个思想固化的老臣一顿唠叨,这才发了火。 “一个个净盯着朕的家事不放,左右说来说去不过那么几句。朕的后宫是没人吗?德妃和贵妃难道是摆设吗?” 一提到贵妃,魏辞风眼风扫到宣国公,心里烦躁万分。他厉声道:“你们担忧朕子嗣少?德妃已为朕养育了一个四岁的儿子,百年后朕的皇位也只会传给他,不需要别的女人来为朕开枝散叶!” 他双手撑在御案上,眯起眸子。几个大臣受不住他的威压,皆颤颤巍巍的跪下,齐声道:“陛下息怒!” 太监总管刘福弓着身子,适时的倒上茶水。魏辞风一口饮尽,平息了下自己的怒火。他看着台下颤抖着脊梁的大臣们,徒生起一种疲累感。 他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先帝的众多儿女,可是他却不能以同样的手段对付朝中的大臣们。 他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可那又如何,皇帝之位向来是胜者为王。朝中老臣居多,对先帝忠心耿耿,多是效忠废太子魏信。 魏辞风永远不会忘记,在母妃病重时,是这些大臣们觐言先帝将珍嫔软禁。若不是大魏朝还需要他们,他早已将他们斩首,让他们为母妃和皇妹这些年受过的苦付出代价。 魏辞风深吸一口气,更加坚定了他得赶紧培养自己的人,朝中需要注入新鲜的血液。 他吐出一口浊气,靠在龙椅上:“除了这些,你们可还有其他事情吗?” 几个大臣伏着身子,相互对视了一眼。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老臣向前膝行,他脸上布满了沧桑的皱纹,两眼却炯炯有神,中气十足:“陛下,废太子在禁苑已呆了两月有余……” “哦?是吗?”魏辞风轻抚额角,声色俱厉,“废太子不过呆了区区数月你们便急着为他求情,朕在青州呆了十年,怎么不见你们在先帝面前为朕求情?” 魏辞风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好似被群臣相逼的不是他。 他饶有兴趣的打量阶前跪着的那道身影:“王太傅,如果朕没有记错,今日应是你为大皇子授课的日子,怎么跟着这群老臣一同跪在朕的勤政殿里?” 王太傅作为科举状元,而立之年就被先帝册为太子太傅,教导尚且年幼的太子。一晃二十年,王太傅倾囊相授自己的才华,奈何魏信志不在此,权欲熏心,直到在和魏辞风的交锋中败下阵来。 自从被禁足禁苑后,他曾偷偷去看过魏信。毕竟当了他二十多年的太傅,他早已将其视若己出。 王太傅是个明白人,陛下登基数月以来,确实政通人和,陛下是个明君。 他与宣国公不同,今日来此,不过是想为废太子求求情,并无任何逼迫陛下退位,指责他德不配位的意思。 同是先帝的血脉,若能治理好魏国,龙椅上坐的是谁他并不在乎。 是以他那句求情的话只说了一半。 王太傅咬牙摇了摇头,清癯的身躯直起,一双精瘦的手握着笏板,他缓缓道:“陛下明鉴,老臣这就去为大皇子授课。” 既然陛下已经登基,当下应尽心辅佐才是,魏国的兴旺才是他为官所求。 他怎么会为情感所缚,被宣国公等人煽动。 魏辞风满意的点点头,转而说起政事:“诸位,白鹭书院已小有规模,届时还请各位内阁学士不吝才华,积极教导书院中的学子。” 众人称是。宣国公神色古怪的看了一眼王太傅,他们二人算是朝野中略有声望的老臣,本想着今日联合起来为废太子求情,王太傅却瞬间倒戈,真是出师未捷。 他目光平静,看来只能从长计议了。 魏辞风扫视了一圈,“白鹭书院的事就交由吏部尚书来操办,早日在民间贴出告示,百姓皆可入院。” 吏部尚书忙提着官袍下摆上前,恭敬道:“臣遵旨。” * 和德妃分别后,魏昭月一行人在宫门口坐上马车就向宫外出发。 一路上她靠着马车的木壁,一颠一颠,神色恍然。宝筝和小卓子坐在外面,伏青和谢妄分别坐在魏昭月两边。 马车车厢空间宽敞,靠车壁设有软椅,上面铺好罗衾。车底铺着牡丹花样的绒毯,中间立着张檀木小桌案,用具齐全。 侧边开了小窗,精美的丝绸帘子随风晃动。魏昭月素手挑开一点,迎面扑来一阵寒风,她着眼看了会就放下帘子。 伏青从旁边的食盒里拿出几碟糕点摆在桌案上,询问:“公主,要用些糕点吗?” 魏昭月看了一眼,糕点还是热腾腾的,她摇摇头,“不吃了,没什么胃口。”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皇兄和皇嫂,当初皇兄执意要争夺皇位时,她是同意的。毕竟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她也想要一雪前耻,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如今皇兄入主玄京,难道做错了吗?所以前世才会城破? 伏青思及她才用了膳,便放下碟子。 魏昭月回神,打量起谢妄来。少年缩在她旁边不远处,两腿曲着,前方就是檀木桌案,他高大的身躯在马车里似乎有些伸展不开。 他握着剑半坐在罗衾上,怕自己弄脏了马车内的摆设。 “昭一,你要是饿了就吃一点,我看你早膳都没用多少。”魏昭月指了指糕点,示意谢妄。 谢妄垂下眼,抱拳道:“谢殿下关心,属下不饿。” 魏昭月一怔,随后哭笑不得,“昭一,若是没有外人,不必这么拘谨行礼,我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的。” 她弯眉浅笑,马车颠簸间帘子晃动,照进几缕日光,拢在她的脸颊上,梨涡浅浅,肤若凝脂。 谢妄一时看呆,不自觉的侧眸移开视线。 他低垂着头,羞赧一笑,心头血液沸腾,耳边的一切嘈杂仿佛消失,只余殿下眉眼如初。 辘辘的车轮声碾过沉积的雪块,慢慢驶出宫城。 不消片刻,徐徐行驶的马车一顿,宝筝掀开车帷,说公主府到了。 众人齐齐下车,魏昭月提着裙摆,站在车轸上,因为穿得繁冗复杂,她行动略有不便。 出来的匆忙,没有带车凳。魏昭月扶着车壁,打算跳下去时,面前伸来一只大手。 宽厚的手背上有几条陈旧的疤痕,算不上好看,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瘦削的手背掌骨上是脉络分明的青筋。 魏昭月一愣,顺着他的大掌看上去。谢妄抿唇立在马车旁,黑沉的眸子盯着她,伸出手掌欲扶她。 魏昭月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抬手就放进谢妄温热的掌心里。 她以为谢妄是想让她借力跳下来,正欲动作时,魏昭月感到腰间覆上一抹温热,她心头一紧,抬眸就撞进谢妄浓黑的双眼里。 只一刹,她觉得天旋地转,下一刻,她双脚就稳稳落地。 腰间的温热撤去,魏昭月才反应过来是谢妄将她抱了下来。 一旁的宝筝要上前阻拦,伏青拽住她的胳膊,和小卓子一起先去了公主府。 魏昭月飞速眨巴几下眼睛,她一时无言,左顾右盼的缓解紧张的情绪。腰间的酥麻感隐隐约约,久不消散。 她还从未和男子有这么近的接触,一时涨红了脸:“昭……昭一,你可这样抱过别的女子?” 谢妄不明所以,他是怕殿下下马车不方便,下意识就做了抱殿下下车的举动。 他睨了眼殿下,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问,不过他还是老实回答:“并未有过。” 他握了握刚才触碰殿下腰间的掌心,回想殿下腰间的柔软,长睫闪动。 这十八年的人生中,只有殿下曾给过他希望,他只会一辈子效忠殿下,怎会去理会旁的女子。 魏昭月放下心来,心想谢妄恐怕一直在暗卫营里,并不知道这些礼节。 她脸上绯色消去,略向少年身边走近了些,一本正经的跟他说:“昭一,男女授受不亲,你以后千万不能对别的女子做这种举动,除非……” 谢妄摸摸自己的耳垂,殿下为何会这么想,别的女子,亦包括殿下么? “除非什么?”他顺着殿下的话问出来。 魏昭月有些磕绊:“除非……哎呀,反正你不准这么对旁的女子,我,我们快走吧。” 除非是他的未来妻子……魏昭月想到这个,忽然心里不知作何感。谢妄虽然是她的暗卫,但过几年,待确定嘉和五年后她和谢妄都不会死,若是他有心仪的女子,她必定是要放他离开的。 重生回来不过短短数日,一想到要放他离开,她竟有些不舍。 魏昭月压下心中酸涩,埋头就往前走。 谢妄跟紧她,不安的问道:“属下冒犯到殿下了吗?” “刚,刚才的不算。”魏昭月停下步子,捏紧袖口,慌慌张张道,“刚才你并不知道,不算冒犯。” 谢妄低低的应了一声,两人半晌没说话,魏昭月抬眼觑他,磕磕巴巴的说:“昭一,你以后,若是要对我做什么,记得提前和我说一声,让我好有个准备。”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魏昭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做什么?谢妄能对她做什么?还要准备?这有什么要准备的? 魏昭月气鼓鼓的抬起脸来,“反正……反正就是这样,我们快过去吧,伏青他们要等急了。” 公主府正在修建的过程中,地基已经打好,金吾卫也被陛下派来帮工,此刻一个个都穿着单衣,肩上扛着木柱,在冰天雪地里有说有笑。 不远处站着一个大约而立的男子,他一身红色官袍,大约是太热了,衣袖挽至胳膊肘处,手里拿着一张图纸,正大声指挥。 魏昭月盈盈上前,“王侍郎。” 工部侍郎王砚闻声回头,见到魏昭月,忙放下挽起的袖摆,向她行礼:“不知公主到来,下官有失远迎,公主恕罪。” 魏昭月虚扶他:“无妨,本宫今日突发奇想,王侍郎也并不知道本宫要来。” 本就是心血来潮想来看看,和王砚打了声招呼后,魏昭月带着谢妄在地基附近查看。 整个公主府地基极为庞大,陛下下令公主府能建多大建多大,只看地基,怕也是玄京所有府邸中最为气派的。 幸得这里僻静开阔,否则玄京还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 魏昭月本想绕着地基走一圈,可实在太大,她走了不远就有些累。她心里嘟囔,才来了玄京多久,她就疏于练武,这么点路就累上了。 或许是身上的绒披风过于厚重,魏昭月身上出了些薄汗,她解开披风,谢妄适时的抬手接过,不放心的问了一句:“殿下不若还是披上吧,当心着凉。” “没事,我身体一向很好,穿的有些厚了。”魏昭月将披风搭在谢妄手臂上,回头看了眼走过的路,“这公主府着实也太大了些,皇兄真是下血本了。” 她明白皇兄大约是为了补偿她这些年所受之苦,往事已不可追,只能在这些事情上给予她最大的补偿。 魏昭月跳着踩了踩脚边的积雪,站上去,回头看谢妄,她还是和他差了一大截。 谢妄伸手拢在她身后,并未挨上,温和的笑看她:“殿下,小心滑倒。” 面前少女襦裙摇曳,腰肢纤细盈盈一握,脊背单薄,在冰天雪里的笑得盈然。 他痴痴的俯视她,眼底一片欲色。 魏昭月提着裙摆站稳,抬手扶住谢妄的小臂,动作间她一截莹白的腕子露出。谢妄沉着眸子,默默替她拉下衣袖。 她耳垂上的碧绿坠子左右摇晃,衬得她面容白净。魏昭月轻笑出声:“嘻嘻,这不是有你在么?”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慢慢依赖谢妄,在他身边,她总是能放下一切。亦或因为谢妄并非皇家人,在他身边,没有勾心斗角,倒让她心安。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快走到公主府正门时,魏昭月老远就看到有一白衣男子负手而立,背对这面,正和王砚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走近时,白衣男子堪堪回头,他面容清俊,眉眼修长舒朗,眼底泛着微微莹光。 魏昭月怔愣住,前世的一幕幕在她眼前若流水般涌过,宫宴上的遥遥一望,远不及此刻冲击来得猛烈。 男子一身月白长袍,声音淡淡的向她行礼,“景生见过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魏昭月冷冷的看向他,心底冷笑,不为所动。 宋景生,别来无恙。 她的暗卫 气氛凝滞了一会儿,魏昭月掐紧自己的掌心,才使自己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失色。 她听到前世极为熟悉的声音,身子止不住颤抖,魏昭月咬牙平息自己的怒气。 前世她当宋景生是知己,与他高谈畅饮,在宫里若有什么心事也从不遮掩,反被他利用,当做为废太子起事的筹码。 隔世再见,心中不免酸涩。 魏昭月秀眉轻挑,冷哼一声,生硬道:“世子不必多礼。” 宋景生放下手,温和浅笑:“家父听闻公主建府,特命景生前来恭贺,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公主您尽管说。” “劳宣国公费心了。”魏昭月面无表情听他说完,心中嗤笑。 他一个文人,能帮到什么忙,不过是为宣国公来打探消息罢了。 她秀眉轻蹙,冷冷淡淡的说道:“世子若真想帮忙……” 魏昭月望了眼在地基上搬运的金吾卫,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脑子里生出一个想法。 “王侍郎,既然宋世子这么想为公主府的修建出一份力,本宫是一定要满足的。” 王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公主走后不久,宣国公世子就来询问他关于公主府的进程。 他总觉得公主与世子间暗流涌动,但他一个小小的侍郎,不便掺和贵人之间的事。 公主突然点到他,王砚恭敬的问:“请公主明示。” 魏昭月指了指公主府的地基,意味深长的开口:“那就多谢宋世子为本宫的公主府添砖加瓦了。” 王砚愣了下,以为自己听岔了,公主竟然让堂堂宣国公世子去做苦力活。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宋景生也是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在他的印象里,公主是一个宽和的人,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现在骑虎难下,局促的搓了搓手,硬着头皮道:“能为公主帮忙是在下的荣幸。” 魏昭月满意的点点头,幸灾乐祸的看着宋景生一步步走向地基。 雪水和泥水混了满地,他的月白长袍下摆很快就被染脏。 如一朵出淤泥的荷花,又被狠狠拽回污泥里。 宋景生,前世你利用我,今生且看着吧,我定会叫你付出代价。 魏昭月转眸不再看,脸上敛起厉色,再看向王砚时又是一脸温和。 “王侍郎,公主府里的摆设就拜托你按照昭阳宫里的来建造。”她下意识朝后抬手,等了一会儿,回头就对上谢妄呆愣的眼神。 魏昭月收回手,以往伏青一直跟在她身后,乍一换了谢妄,她还没意识到。 她轻声道:“昭一,你去找找伏青他们,昭阳宫的图纸在伏青那里,你去帮我拿过来。” 谢妄领命,一阵风似的就消失在原地。王砚还没反应过来时,谢妄的身影已出现在眼前。 劲风刮起他的鬓发,他赶忙接过谢妄手里的图纸。 王砚拭了拭额角的冷汗,不知公主身边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个神出鬼没的侍卫。 “麻烦王侍郎监工了,本宫就先行离开。等公主府建好,本宫定会嘉赏大家。” 王砚捋了捋袖摆,“多谢公主,请公主放心,下官一定好好监工,决不让他们偷懒。” 他以为公主说这话是让他监工宋景生,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公主和宋世子不对付,找茬找得那么明显。 他不禁心里直叹气,一头是大魏的长公主,一头是宣国公世子,他哪边也不好得罪啊。 本以为领了这个监工的差事会很轻松,却被长公主和宋世子的修罗场波及,王砚暗叫倒霉。 魏昭月侧首去唤谢妄:“昭一,我们走吧。” 没有想到此行会碰见宋景生,她原本的好心情有些被败坏,只想赶快离开此处。 谢妄应声:“是,殿下。” 她不再言语,抬脚便离去,谢妄如往日一般,跟随在她身侧。 一片雪花飘落,随即漫天扬扬飘下,落在公主府的地基上,很快和泥水融为一体。 宋景生将宽大的袖袍扁起,瘦削的肩上扛起一块木石,略显吃力。 路过的金吾卫好心问道:“公子还搬得动吗?需要帮忙吗?” 他们并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宣国公世子,一个个从他身旁路过,看他搬得费力,停下来好意相问。 宋景生面如菜色,但表情还是和煦春风:“多谢将军,在下搬得动。” 金吾卫拍拍手,扛着木桩健步如飞。 宋景生皱眉走到一处角落,无人注意。他卸力把木石丢在地上,惯性之大,带得他身子一个趔趄。 他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抬眼盯着魏昭月离去的窈窕背影,转而目光又落在谢妄臂弯处的纯色披风上,眸光微深。 公主为何和幼时不一样了?宋景生脸色变沉,若是他没有听错,刚才好像听到公主冷哼一声。 他细细回想和魏昭月自再见以来,他确实没有得罪过她,难道这些年颠簸使得公主性格大变? 今日宣国公严令他来公主府恭贺,他一头雾水,公主府还未建好,就算恭贺也不该在此时。 原来是打听到公主出宫……宣国公是何心思宋景生心知肚明,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他也不知道他对公主到底怀了怎样的情绪,幼时短暂的相伴,是他数十年循规蹈矩的人生中的例外,让他念念不忘。 但看来公主已经把他忘了。 宋景生叹了口气,远处魏昭月和谢妄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若不是知道两人是主仆,任谁路过都会道一句般配。 他不屑去获取公主的注意,因为他坚信待他秋闱高中,定会得魏昭月青睐。 至于公主旁边那个暗卫……应是不足一提。 * 魏昭月疾步离开公主府,待拐过弯,她步子慢了下来。 快步走时还不觉得冷,此刻放缓步子,魏昭月感到一阵一阵的凉意往身体里钻。 她哆嗦着,将要回头时,肩上盖下了一件温暖的披风。 谢妄温柔的将披风拢在她肩上,宽厚的身躯像是把她抱在怀里一样。 魏昭月脸色蓦地一红,全身注意力都放在肩膀两抹温热上。 她停下步子,任由谢妄给自己披上披风。 谢妄系好带子,掀起眼皮看到殿下长睫扑闪,鼻头和两颊微红,红唇轻抿。 他愣愣的看了会,沉声道:“殿下,冷吗?” 魏昭月吸吸鼻子,低眸看向他腰间勒了一条蹀躞带,一柄玄黑长剑挂在他腰侧。 明明是宫里金吾卫的统一装束,但穿在他身上就很好看,本就五官深峻,除开他脸上的几道细疤,这身玄衣劲装衬得他如青松般孤冷笔挺。 “刚才还有些冷,这会儿不冷了。”魏昭月说道,厚实的披风隔绝了寒风,身体暖和了许多。 她抬手指了指谢妄腰间的长剑:“昭一,这把剑是有什么故事吗?我见你总是带着它。” 谢妄抬手握住剑柄,几息沉默后开口说道:“殿下,其实并没有什么渊源,不过是此剑用着趁手,就一直带着了。” 魏昭月点点头,她眨了眨眼,跟谢妄打着商量:“那一会我再给你买一把匕首吧,在宫里有些地方不能佩剑,匕首小巧,带着方便,金吾卫也看不到。” 她狡黠的笑了笑,抬脸凑近谢妄,追问道:“如何?你用得惯匕首吗?” 魏昭月凑近的那一刻,多年枕戈待旦让谢妄下意识想要抬手格挡,在看清殿下白皙的面容时,他生生遏制住身体的反应。 她一双杏眸剪水,倒映着谢妄的身影。 谢妄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距离,不自觉的退后了一点,答道:“属下用得惯。” 暗卫营里对暗卫的要求就是每个任务必须成功,若是失败,惩罚难以想象。 为了完成好每一个任务,谢妄将所有兵器都练过,每次出任务根据情况选择合适的兵器。 至于一直随身带着的长剑,则是暗卫选拔那天随手捡的一柄。 魏昭月背着手,展眉笑起来。 “时辰还早,昭一,我们到街市上看看,给你挑一把匕首,顺便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她拉起谢妄的衣袖,脚步轻盈地往前走。 魏昭月边说边回头:“以前还在青州时,我们住在小院里,偶尔过节可以出去看看,青州街市上可多稀奇玩意了。” “不知道玄京有没有。”后面这句她声音很小,谢妄耳力极好,清楚的听到了这句。 谢妄犹未回神,殿下的一举一动似乎在他眼里放慢了。她回头时笑得灿烂,如冬日里的寒梅,春日里的迎春,坚韧不屈。 寒风正起,魏昭月搭在身后的发丝飘起,掠过谢妄的脖颈,瞬间一股淡香充斥了他的鼻间。 他自言自语道:“一定有的。” 若是没有,殿下想要什么,他去青州给殿下买回来就是。 两人在前面走着,魏昭月并没有想坐马车的意思,好不容易出宫一回,她想多看看宫外的事物。 伏青三人跟随在不远处,马车留在了公主府附近,等公主逛累了,小卓子就将马车驾来。 公主府离主街只隔了一条街,魏昭月还没走到,老远就听到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 今日难得天气晴好,路上虽有积雪,但并不妨碍沉寂了好久的小摊小贩,此刻都扯着嗓子吆喝。 魏昭月越走近越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扯着谢妄的衣袖,迫不及待的说道:“昭一,走快点呀。” 谢妄笑得无奈,提步紧紧跟着她。 汇入主街后,两旁是小贩搭了个简易的篷子,罩在自己的货物上。 熙熙攘攘的人群让魏昭月走得艰难,她拽着谢妄的衣袖不敢松手,生怕和他走散。 街边的饰品吃食琳琅满目,魏昭月都看花了眼。 虽然皇宫里什么也不缺,也都是上好珍贵的东西,但魏昭月说不上来,她其实更喜欢民间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她看得认真,没注意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手里的布料滑走。 魏昭月一惊,就要开口叫他,随即她感觉自己手腕一热,垂头看去,谢妄牢牢的伸手圈住她的手腕。 两人之间隔了几个人,魏昭月站在原地回眸,就见谢妄拨开人群,大掌握住她的腕骨,来到她的面前。 她没有走一步,谢妄就来到了她的身边。 魏昭月喃喃出声:“昭一……” 谢妄心定了定,小声应道:“属下在。” 出门在外,怕被有心之人注意到,谢妄垂头附在魏昭月耳边应答。 刚才衣袖上的抓力撤去,他瞬间心慌了下,怕在人群中殿下抛弃他离开。 谢妄眼神覆上层寒霜,锐利的眼神准确落在魏昭月身上。 她不需要走一步,只需要站在原地等他,他一定会来到她的身边。 子母匕首 人群熙熙攘攘,魏昭月回眸和谢妄对视,一时竟愣住。 往来的人群似乎凝固住,谢妄紧紧圈住她的皓腕,目光深峻,眼神紧锁住她。 他蹙起眉头,眉眼间覆上一层寒气,目光攫住她,拨开人群来到她身边。 他语气微沉,如雪后青松,孤冷纯净。 “殿下,属下在这里。” 她只管往前走,他会一直在她身后。 魏昭月平视俯下身的他,手腕那一圈灼热明显,她松了一口气:“嗯,这里人多,我们千万不要走散了。” 谢妄的目光太直白,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没有抽出自己的腕子,反而任由谢妄圈紧。 她眸光闪烁,反手拽了拽谢妄的衣袖。 谢妄敛眉,见朱雀主街实在人多,他快走两步上前,站在魏昭月身前,一手在前轻轻隔开人群。 他眉目锋利,过往的游人看到都稍微避开些走,以为是哪个贵府里不好惹的侍卫。 天空有些微微飘雪,落在小贩们搭起的篷子上,不过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意,一个个更是扯着嗓子卖力吆喝。 魏昭月抬头向长街两旁看去,寒风吹得两边招幌翻动,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块黄色的幌子上写着“铁匠铺”几个字。 “昭一,我们去那里!”魏昭月摇着谢妄的衣袖,指了指不远处的铁匠铺。 谢妄颔首,带着魏昭月逆着人群走到了铁匠铺门口。 扑面而来一股热气,铁匠铺里烧着烘炉,有一个身材魁梧的铁匠正在锻打铁器。 见来了客人,铁匠用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眼前的雾气,声音洪亮的问道:“两位需要什么?定制还是?” 魏昭月抖了抖身上落的碎雪,淡声道:“我们先随便看看。” “好嘞。”铁匠笑得憨厚,复又拿起铁钳夹住烘炉里的铁器。 能在朱雀大街上开铁匠铺,一定是得了宫里许可的。 铺子里立着几张架子,上面摆着长短不一的兵器。魏昭月穿行在兵器架子间,目光扫过一个个铁器。 她捻起一把短匕颠了颠,又放了回去。 不行,太轻了,昭一用着会不趁手。 她瞥见一旁的匕首,在手心试了试,感觉重量还行,于是抽出来,她细白的指尖抚上刀刃。 魏昭月摇了摇头,这把匕首太钝了,并不适合。 谢妄眼神缱绻,所有的目光都靠拢在殿下身上。 她时而拿起匕首皱眉,放下时又舒展眉头,带着淡淡的微笑,如掠过冬日的暖阳,世间的皎月。 魏昭月很快看完了架子上的剑器,抬头就发现魁梧的铁匠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笑眯眯的看着她:“姑娘可有看上的兵器?是给未婚夫买吗?” 他们一男一女共同游街,因为魏昭月梳着少女的发髻,就让人很自然的以为两人是未婚夫妻。 魏昭月怔了怔,袖中的双手一紧,欲言又止了好几次,还是放弃解释两人的关系。 她偷偷侧眸看了眼少年,挺拔的身子并未弯下,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不过他应该是没有在意,若是不舒服被误会两人之间关系,他肯定会开口反驳的。 殊不知谢妄虽然表面云淡风轻,但背在身后的双手指尖微颤。 他感觉面颊发烫,害怕被殿下发现他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只能装作没有注意到殿下的视线,狼狈的别开脸。 能被人误会殿下和他的关系,他想都不敢想。 魏昭月没有解释,谢妄也不敢擅自出声。 但殿下……或许是厌恶的吧,和他这样的人扯上关系,该是避之不及。 铁匠见两人没有说话,就当他俩默认了,说道:“公子一看身体硬朗,定是习武之人,需要一把趁手的兵器吧?想要什么样的,这里还有前刚刚锻造好的。” 魏昭月默了默,总觉得宫外的铁匠铺似乎不靠谱。 其实宫里也有专门的锻匠司负责冶炼兵器,但宫里眼线太多,若是为谢妄锻造兵器,也不知会被多少人知道。 本就是在宫里偷偷带着匕首,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宫外不允许私自冶炼,得皇宫许可的铁匠铺仅此一家,且锻造的大多是杀伤力小的兵器。 魏昭月朝铁匠身后望了望,一道幕帘隔绝了外间与内间。铁匠搓着手掌,笑得憨实。 她问道:“铺子里只有掌柜你一人?没有帮手吗?” 铁匠挠挠后脑勺,“我儿子平时在铺子里帮忙,他刚才出去了。” 也就是说现在铺子里只有他们三人。魏昭月侧过身子,从袖兜里掏出一块令牌,在铁匠面前晃了眼。 铁匠定睛一看,登时变了脸色。少女手里赫然是一张出宫令牌,面前这两人是宫里的人。 他再打量了下魏昭月,她虽穿着素净,细看衣裳材质却是上等的织锦。而她旁边的少年,应是宫里的侍卫,他刚才竟然误以为两人是未婚夫妻。 铁匠抖着身子,不曾想会得罪宫里的贵人。他膝盖颤巍巍的就要软下时,一柄长剑抵住了他的双膝,让他无法跪下。 谢妄不知何时取下腰间的长剑,剑鞘抵在他将要跪下的双膝。 魏昭月笑了一声,问道:“此行低调,不必声张。掌柜的铺子里还有合适的匕首吗,现在可以拿出来看看了吗?” 铁匠扶着膝盖起身,略想了想,说道:“贵人,铺子里前几日确实锻造了一对匕首,我去里面拿来给您看。” 魏昭月点点头,铁匠转身掀开幕帘就进了内间。捣鼓了一会儿,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个上锁的檀木匣子。 他走近后打开匣子,里面是一长一短两把匕首,鞘上刻着精美的暗红色血纹,刀柄上镶嵌着一颗血红色的玛瑙。 他清了清嗓子:“这两把匕首名为子母匕,前段时间偶然得到一块千年寒铁,费了好些功夫才锻造出来了两把短匕。” “原本只想锻造一把匕首,在烘炉里熔炼时,竟生生从刀身上熔化出了一把异常短小的利匕。” 铁匠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古书上称之为子母匕。” 魏昭月拿起其中一把稍长的匕首,取下刀鞘后细细观察。匕首大约七寸,刀身通体漆黑如墨,薄如蝉翼,刀刃上寒光凛冽,泛着冰冷的光泽。 而匣子里躺着的另一把子匕,只有手掌大小。 她的手指才抚上刀刃,谢妄猛地抬手攥住她的指尖,锋利的刀刃在他手背上划开一道,血液争先恐后涌出。 魏昭月一惊,从袖兜里抽出帕子,按在他的手背上。 她低声斥道:“你突然伸手做什么,这匕首如此锋利,万一划到你的筋脉该怎么办。” 她心里一咯噔,手上没把握住力道,隔着帕子用力压着谢妄手背的伤口。 刀刃如此锋利,只轻轻碰到,就划开这么一道口子。 魏昭月心里后怕,刚才她要是没有控制力道,谢妄的手背绝不止破口子这么简单。 谢妄倒是神色平静,他轻点了点头:“匕首锋利,属下伤到不要紧,殿下若是伤到了……” 他声线压低,头颅垂下,用了只有他们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什么叫他受伤不要紧,魏昭月抬起水润的杏眼,瞪了他一眼。 众生平等,他为何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等回了昭阳宫,她必得抽空好好纠正他的想法。 “咳咳。”铁匠捧着木匣子,不合时宜的咳嗽了两声,魏昭月转头,铁匠咽了咽口水,瑟瑟道:“二位贵人,这匕首……” 他对上谢妄寒霜般的目光,哆哆嗦嗦的说完后半句话:“……您二位还买吗?” 魏昭月用帕子匆匆在谢妄手掌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结。 她将长一些的母匕递给谢妄,“你试一试,可还趁手?” 谢妄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握住刀柄,随手挽了几个凌厉的招式,看着极为赏心悦目。 他最后反手停住,举在魏昭月面前,“用着很趁手,多谢……” 最后殿下两个字被他止住,殿下低调出宫,他识相的不在人前唤他殿下。 “太好了!”魏昭月没注意那么多,她伸手拿起木匣子里的短刃,随意挽了几个剑花。 “正好你用母匕,我用子匕。”她收住招式,用自己的匕首敲了敲谢妄手里的母匕,刀刃相撞,发出“铮”的一声清鸣。 她第一眼就眼馋这个子匕了,宫里规矩多,她并不能随心所欲的使用兵器。 这下有了小巧的子匕,方便许多,用处也颇多。 魏昭月问:“这两把子母匕要多少银子?” 铁匠答道:“不多不多,三百两足矣。” 三百两? 虽然说她有足够的银钱,但两把短匕……这也太贵了吧?她转念一想,毕竟是千年寒铁所锻,算是物有所值。 见魏昭月神色迟疑,铁匠忙补充道:“不怪它贵,千年寒铁!尤其还没有开过刃,您用着绝对趁手。” 他急着卖出这两把匕首,连刚刚对魏昭月身份的害怕都忘了,凑上前就要再跟她说道说道,肩胛突然被一柄剑顶住,让他无法再近一步。 谢妄握着长剑,凌厉的抬手抵住铁匠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不准上前。” 铁匠赔笑着退后几步,“不上前不上前,贵人您请便。” 魏昭月素手轻轻按下他的手臂,转而肉疼的点点头,此前她在青州,还从来没有开销这么大过。 但只要想到是给谢妄所买的匕首,她就不会这么舍不得银两。 “我的侍从就在后面,待我留下记号,他们会把银钱给你的,这样可行?” 她身上暂时没有这么多银钱,于是跟铁匠商量道。魏昭月本以为铁匠不会同意,毕竟这么多钱,怕他们赖账。 谁知铁匠豪爽的摆摆手:“无妨,贵人只管拿走,我等您的侍从来即可。” 魏昭月走出铁匠铺的时候还在惊讶铁匠这么轻易就同意了。 她细细打量手里的子匕,暗红的细纹附着其上,在日光下泛着银光。 魏昭月收回心思,拿着子匕跟谢妄手里的母匕比量。 她雀跃道:“昭一,这下我们的匕首是一对了诶。” 谢妄对上她的目光,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眼底沉积着情愫。 他哑声开口:“能和殿下的匕首所配,是属下之幸。” 魏昭月笑弯了眸子,拔开刀鞘,扭头四下看了看,在一旁的街柱上用子匕刻下了记号。 她将子匕挂在腰间,眉心微动,拽住谢妄的袖摆:“昭一,我们走吧。” * 铁匠铺里,在两人离开后,铁匠脸上赔笑的表情渐渐冷却,他压着嘴角,转身进了内间。 内间不大,他径直走到一扇架子前,按住旁边不起眼的一口瓶器,轻轻一旋,整张架子悄声移动。 整间架子从中间断开,缓缓向两边移动。全部打开后,里头是一条幽暗的密道。 铁匠摸黑顺着甬道朝里走,没一会,空间开阔起来,这里赫然是一间暗室! 正中央摆着一把太师椅,一个穿着武袍的男子正坐其上,跳跃的烛火在他脸上割裂出明暗两面。 他一双阴沉的黑眸扫向铁匠,缓缓开口询问:“子母匕,可送到她手上了?” 铁匠头皮森冷,谨言道:“是,公主已经买走了。” 闻言,他唇角勾起一抹嗜血的笑意,语气桀桀。 “皇妹啊,为兄就当提前送你见面礼了。” 西凉使者 乌金西坠,雪满长空。 魏昭月好不容易出趟宫门,在朱雀大街上到处转悠,对什么都很新奇。 伏青加快脚程跟上她,只要是她喜欢的,都付钱买了下来。 直到天边红日慢慢西斜,魏昭月才依依不舍的说回宫。 正巧附近是一个买面的小摊,她心下一动,和谢妄伏青在篷子底下坐定,要了三碗阳春面。 谢妄将买下的东西都放在面前的矮桌上,竟快占了桌子一半的地方。 坐下后,魏昭月东张西望,篷子外面飞雪飘扬,不远处传来小贩们颇具穿透力的吆喝,一个个都想在天黑前卖出所有货品。 伏青问道:“姑娘在看什么?” 魏昭月收回目光,舔了舔嘴角,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怎么突然……有点想吃糕点了。” 她刚才在四周都看了,并没有卖糕点的小贩,天也快黑了,她不想再麻烦伏青他们去帮自己买了。 伏青倒了杯茶水,推到魏昭月面前,无奈的说:“刚才路过南街,有一家卖杏仁糕的铺子,好像是刚开张。” 魏昭月眼睛一亮,一听有卖的铺子,想吃的欲望越发强烈。 谢妄犹疑着抬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声音低低的:“姑娘,属下可以用轻功前去,很快就可以买回来。” “真的?”魏昭月笑嘻嘻,今日走得实在太多,她感觉脚趾酸痛,现下是一点儿也不想动弹了。 “那就拜托你啦,昭一。”她手掌托在下巴处,眼睛亮晶晶的望向他。 谢妄顿时觉得心里柔软了一块,常年冰冷的心脏因为她,开始一点点裂开缝隙。 “昭一,那你快去快回哦。” 谢妄应声,问了伏青具体位置后,跃上檐顶向朱雀南街前去。 他从檐顶掠身而过,碎雪砸在他的脸上,融化不了他嘴角的笑意。 谢妄右手蜷住,细细摩挲掌心柔软的布料。 一块淡蓝色的蜀锦罗帕,一角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或许因为殿下贴身携带的久了,帕子上蕴有独属于殿下的淡香。 谢妄将帕子放在鼻尖深吸一口……殿下对他这么好,用自己贴身的帕子给他包扎,竟然不嫌弃他的血肮脏。 所以,他也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得到殿下的宠爱么? 他本就是在黑暗中生长的草芥,直到遇见殿下,他才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虽然相隔许久,好在他又一次来到了殿下的身边。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他可以不择手段。 谢妄抿着笑意迅速来到南街。 虽然飘雪,但南街上游人接踵穿行,时有贩夫走卒与百姓讨价还价的声音。 谢妄目力极好,环视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买杏仁糕的铺子。 铺子前面排了老长的一串队,谢妄摸了摸怀里的银钱,是刚才临走时伏青给他的。 他怕殿下等久,于是自以为面上和煦的跟队伍最后的人交涉。他给每个人一点碎银,很快就排到了前面。 那些排队的百姓一见他僵着脸,凶神恶煞的,还没等他说完就让了位。本以为是遇到不讲理的恶霸,没想到自己还得了一些碎银。 不过是多等一会儿买到糕点,队伍后面的百姓都没有什么怨言。 等排到谢妄时,刚好又出炉了一锅热乎乎的杏仁糕,他付了银钱,将包着杏仁糕的荷叶揣在怀里。 他用了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回去,想着殿下吃到杏仁糕时的表情就不自觉弯了嘴角。 谢妄快要回到面摊时,老远就看见伏青护着魏昭月,两人身前站着几个辫发的男子,两拨人剑拔弩张。 魏昭月唇角紧抿,站在伏青身后。 她皱眉看向那几个穿着西凉服饰的男子,是在谢妄走后不久几人结伴来到面摊的,操着一口流利的西凉话跟小贩买面。 玄京城里多是中原人,偶尔也会有西凉的商队前来,所以即使在朱雀街上遇见西凉人不足为奇。 过了一会儿,是她们的三碗面先上来,那几个西凉人蛮不讲理,非说是他们的。 于是便争执起来。 魏昭月并不想在宫外惹什么事,而且她刚才隐约听到那几个西凉人在说什么“皇宫”“出使”。 她联想到前世这个时候,确实不久之后,皇兄会在国宴上接待出使的西凉使者。 面前这几人,大约就是此次出使的使者。 只是……虽说西凉远在边陲之地,怎么那里的人都如此蛮横无礼。 魏昭月眉目一凛,悄声跟伏青说:“伏青,算了,几碗面而已,让给他们吧。” 伏青眼刀瞥向对面的几个西凉人,听了公主的话后点点头,拿起矮桌上他们的东西,护着魏昭月就要离开。 对面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吹胡子瞪眼,魏昭月不搭理自己,他满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泄,又想到自从来到玄京城后,处处受窝囊气,当即就火大了。 他咬牙抬手就想去抓住魏昭月:“他奶奶的,老子话还没说完,谁准你们走——啊!” 电光火石之间,伏青余光瞥见西凉男子伸手,来不及出招,只得提步挡在魏昭月身前。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耳边传来一道裂帛撕裂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那男子嚎叫了一声。 魏昭月抬眼去看,一把短刃直愣愣的戳在矮桌上,入木三分,刀柄余震不止。 面前趾高气昂的西凉男子,正抱着自己的手臂发出哀嚎。 他的衣袖被划出一道大口,血流如注。 “他娘的,是谁暗害老子!给老子出来!你们魏国就是这样对待我们西凉人吗?!” 在面摊处发生的一切不过眨眼之间,摊贩吓得面无人色,抱头缩在他的摊子后面,几个在篷子下吃面的客人早已偷摸跑走。 一道身影闪过,抓起矮桌上的匕首,众人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下一刻,那锋利的暗红母匕已经抵在男子的喉咙处。 “昭一!” 魏昭月看清少年的背影,惊叫道。 谢妄受伤的右手护住怀里的杏仁糕,左手执起匕首抵在他的脖颈处,刀刃锋利,只需轻轻一划,他就可以命丧当场。 方才远远看到这男子对殿下指手画脚,谢妄眼眸里翻起波澜,当即拔出匕首就要朝西凉男子的心脏掷去。 可当望见殿下柔软的面庞时,谢妄转念一想,若是西凉男子血溅当场,殿下得知是他下的死手,会不会对他害怕起来,会不会就此丢下他? 已经箭在弦上,谢妄只得改了方向,母匕擦着西凉人的大臂划过。 他清楚自己的力道,这一刀,恐怕男子的手臂上掉下一块肉来。 他眼眸阴鸷的盯着西凉男子,语气冰凉:“是我,你当如何?” 魏昭月心都要揪起来了,她万分后悔要在这里吃面,早知道方才就该直接回宫。 “昭一!你快回来,当心!” 她焦急的去唤谢妄,一方面怕他打不过那几个西凉人,一方面又怕西凉人借此在国宴上对皇兄发难。 谢妄充耳不闻,只阴狠的盯着面前人,手下力道愈重。 那个西凉男子却像失了神一样愣在原地,足足几息没有说话,直到喉咙处传来痛感他才晃着脑袋回神。 他的腿颤抖得厉害,倒退了几步将要栽下时,身后几个西凉人赶忙上前搀住他。 “大人!”几人蜂拥而上,手忙脚乱的撑住他壮硕的身躯。 心腹在他耳边问道:“李大人,您没事吧?” 李鹊喉头滚动,咽了咽口水,盯着谢妄的面容久久不能回神。 像,太像了,就像是那人死而复生,重新站在他面前一样。 他面色苍白,手抖的去寻下属的胳膊,借力站直,极力闪躲谢妄的目光,像是心怀愧疚。 “哼,今日不跟你们计较,我们走!” 李鹊抱着胳膊,示意几个下属跟着自己离开。今日之事,他一定要派人快马加鞭回到西凉告诉大王。 谢妄还保持着执刀的动作不变,魏昭月小跑过去,抱住他的左臂,安抚道:“昭一,没事了,你有没有事?这么危险,你怎么就不管不顾冲在前面?” 说道最后,她的语气里染上几分紧张。 谢妄怔怔的垂眸凝视她,还好……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暴戾,在殿下面前杀人了…… 他忍受不了西凉人黏腻的视线落在殿下身上,若是再有一次,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殿下,您没事就好。”谢妄嘴角露出清浅的笑容,他放下手臂,舍不得把自己的手臂从殿下温软的掌心里抽离。 魏昭月抓紧他紧实的小臂:“我当然没事,我被你和伏青护得好好的,我能有什么事?” 她打眼瞧着谢妄,问:“昭一,我在问你,你有没有事?” 谢妄一顿,手足无措起来,笨笨的回答:“属下没事。” 殿下怎么突然生气了?谢妄尚未反应过来,只得僵硬在原地。 他想起怀里的杏仁糕,忙掏出来,揭开上面的荷叶,捧到魏昭月面前,挤出一个笑容:“殿下,您想吃的杏仁糕,属下买回来了。” 魏昭月仰头望向他狭长的眸子,就这么僵了一会,直到她眼眶酸涩,才移开视线。 她捻起一块杏仁糕,指尖传来热源,从朱雀南街到这里,有一段的脚程,再加上刚才和西凉人僵持的时间,杏仁糕竟然还是热的。 他到底用了多快的速度回来? 魏昭月张口轻咬了一块,杏仁糕软糯香甜,一股浓郁的杏仁味充斥在她的嘴巴里。 她慢慢吃完一块杏仁糕,舔了舔嘴角的残渣,复又抬眸望向谢妄。 谢妄注意到她的目光,慌乱了一瞬,殿下一直不说话,惹得他心里直发慌。 殿下终于望向他时,谢妄尽自己平生最大的力气挤出一丝笑容。 可能因为在暗卫营中独行了太多年,他从未笑过,此刻他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一个劲的咧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魏昭月见他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终于被他的表情逗笑,她嗔道:“昭一,下次可不准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