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冗秋》 第一章 下下签 颜辞喜欢流浪,自由自在的旅行是她的全部。 一人一相机,由春走到秋,由海走到山,从不觉得孤单。 那些出自她手,被众人交口称誉的神作中,有一张平平无奇、甚至有点丑陋的照片被她私藏,拍摄于去年亚洲东南半岛的旅途中。 —— 去年十月底,盛秋。 柯伦自治邦,没有金风送爽,只有暑气蒸熏。 一声枪响惊起林间鸟雀,颜辞驻步掩藏身形,她竟真的找对地方了。 接二连三的枪声,如滴滴答答的水流一般,开了闸就再也没关上过,远远得从前方两公里外的高墙之中传出。 颜辞站在山顶,从树杆后方探出半个身子,举起相机对准前方正在发生交战的罪恶之地,尽可能将景象放大,保证画面清晰。 迷彩色的影子一闪即过,金红色的火雾从枪口不断迸发,紧追不舍。 喷溅的血溅上高墙,死不瞑目的尸体垂直下坠。 颜辞的手指不断按下快门,抓拍着所能捕捉到的一切。 她走马观花得看了看抓拍到的画面,眉头凝重得簇拥起来。 这不对。 她冒险潜入柯伦自治邦东部,在考察了数天之后,找到这么一个拍摄的绝佳地点,是为了直观得记录这个臭名昭著的三不管地带,如何将好端端的绿城变成人间地狱的。 颜辞的目光停留在照片上,被击毙后正在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武装者。 为什么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这是在打自己人? 镜头再一次对准,一队从楼梯口扫荡上来的士兵,无死角得配合着快速突进,臂章上明晃晃的红色,其上点缀五颗金黄。 “我……” 恍然大悟的颜辞差点没拿稳相机。 她这是拍到了祖国的军队,派兵剿杀这一群过街老鼠的全过程! 这让她比找对了地方还兴奋。 她用相机的镜头充当眼睛,恨不得做场外援助。 当看到有鬼鬼祟祟的人从后方迂回,在掩体后补充子弹,她忍不住替他们着急。 “后面后面……” 特战队队员及时发现,在那人冒头的一瞬间击杀。 “漂亮!” 这一现场直播,看得颜辞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 “小心,上面有人……” 颜辞的心跟着他们一起上蹿下跳,正是全神贯注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踉跄跄得从暗处冲出来。 满脸的红色尤其醒目,他一边走,一边还拿着枪回头点射,追他的人比那特战队的人都多。 不知道是中枪了,还是没站稳摔跤,他又从颜辞的视线里跌下围墙内侧,看不清人。 特战队与那伙人终于面对面,颜辞这才见识到真正意义上的火力压制。 满屏都是闪烁的火光,星星点点像放鞭炮,浓厚的烟雾顺着空气流动的方向盖过去,连光都照不进去。 浓烟过后,一切恢复平静。 相隔甚远,再也听不清那边的声音,但还是能从那特战队领头的口型中看出他的急迫,甚至都顾不得自己的枪,背上那血人飞速撤退。 颜辞被这场面惊得都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这才亡羊补牢得又拍下一张。 这个被簇拥在迷彩色里,只有半个背影的血人,看着好像活不了。 —— 雅安茶馆里,颜辞放下手中的照片,铛铛铛的锣鼓声振聋发聩,台上变脸戏剧演员频繁变幻着面貌。 照片背后还有一行字,是她从半年前的新闻报道中摘抄出来的。 【我军特遣队成功从柯伦自治邦解救八十余位受难公民。】 这张绝无仅有的照片上,有吸引她的军绿色,有动人心魄的血红色,红与绿的碰撞,比任何场景更能震撼她的心,让她萌生了要为自己寻一段姻缘的想法。 也许,她对那军绿色,有着无法抵抗的向往。 又或许,是那血人鲜红的色彩冲入了她的眼眸,让她平白无故动了心。 她把照片重新夹回自己的笔记本中,喝了口茶水,翻看计划好的行程,在“蒙顶山”这三个字上轻点两下,收拾包裹,拿起相机对着兢兢业业的川剧变脸演员“咔嚓”一下,正好是一张黑脸。 “今日运势签,黑。” 她也不知道这个黑会代表什么,抬腿跨步,踏上了新的旅程。 “大娘,这山上是不是有棵千年红豆树,听说许愿可灵了。” “是有一棵,传说是红喜神下凡种在这里的,能牵姻缘哩。你就往前走,山顶那棵挂满红色布条的就是。” “谢谢。” 颜辞身轻如燕,拾级而上,半道将手里的水壶随手放在石阶上,蹲下系紧松开的鞋带。 忽然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她的系鞋带的动作顿住,闭上眼再去用心感受,却又没了那眩晕感。 兴许就喝了两口茶,没吃够东西就来爬山引起的轻微低血糖症状,她没当回事,拎起水壶继续往上爬,想等到有商户的地方买点吃的垫垫肚子。 殊不知,那一瞬间,水壶中平静的水平面,也跟着微晃了一下。 就快到达山顶,她已经能看到那飘扬的红绸一角。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没有任何征兆,剧烈的晃动从脚底下传来。 “轰隆隆”—— 那声音仿佛云层中的闷雷滚滚,又仿佛沉睡的巨兽嘶吼咆哮,从地底传来,只一瞬间,山崩地裂。 地震了。 颜辞一个没站稳,便七扭八歪得摔了下去,紧急时刻,完全就是跟随自己的求生本能,扒住了那标注着方向的指路牌,避免自己完完全全滚下山,埋进裂缝里。 路牌都被她拽弯,等这乱七八糟的眩晕感过去,周遭不再晃动,她才敢睁眼。 回头望,她半个身子都悬在山体外,屏住呼吸再向下看过去,滚落的碎石,断裂倾倒的树木,把那条人工砸出的上山路给拦腰封住。 更有一处山体开裂,豁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漆黑裂缝,从目之所及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人们从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中缓过神来,无措的尖叫声、恐惧的哭喊声回荡在山林之间。 “呼……” 她做了个深呼吸,仍心有余悸,用不断的深呼吸来缓解自己从死神手里逃走的恐慌,手脚并用得把自己从斜坡拽上平地,才发现手割破了皮。 她擦淡血迹,第一时间反而去检查相机有没有损坏。 手破皮没事,相机可千万不能磕坏。 万幸只是盖帽碎了一角,镜头完好无损。 她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创口贴给相机打上补丁,紧接着就去检查手机讯号。 果然,双卡全空,通讯全断,根本联系不上外界,更别谈求助。 她忽然想到茶馆里的那张黑脸。 今日份运势签——黑,是个下下签,大概就是指深山老林,有去无回。 就算侥幸逃过死手,也是孑孑孤立无援。 第二章 地震救援 颜辞把树叶子捏在手心里,使劲揉搓,借此来清理手上沾染的血迹。 这些都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方才救人的时候蹭上的。 所幸蒙顶山不是什么5A级旅游大景点,连伤者在内,山顶上总共被困十几人,其中还包括了景区小卖部的老板夫妇。 热心肠的老板娘递了一瓶水来。 “姑娘,洗洗手吧。” 颜辞又扯了两片树叶子,给手心搓得绿油油一片。 “省着点吧,现在通讯信号、水、电全断,上山的路被碎石阻拦,救援怕是无法及时赶到,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这十几个人,可都要靠你这些物资存活。” 老板娘把水放在她旁边,随她是用来喝还是用来洗手。 “摇……啊摇……,摇啊……摇……” 一旁哭哭啼啼的母亲,抱着自己陷入昏迷的孩子,断断续续地哼唱着民谣儿歌,任谁劝说都不撒手。 颜辞还是忍不住提醒。 “相信我,你不能这么抱着她晃,如果有潜在骨折和挫伤,会加重伤势。” 这位母亲充耳不闻,着了魔似的沉浸在伤痛中。 颜辞前前后后给每个人都初步检查了一遍,用她自己随身携带的医用物品,简单处理了一些小伤。 又有人来叫她,“医生,快来看看!” 颜辞欲争辩无能,一边走过去,一边纠正他的措辞。 “我不是医生,我只是熟知一些基本的自救技巧,别把我当大罗神仙。” 傍晚五点,距离突发地震,已经过去三个小时,天边的红霞像绵延到地平线的鲜血,即将被寒冷和夜色笼罩的阴霾在每个人心底冉冉弥漫。 所有被困的人都聚集在一块儿,惊魂未消,一静下来就目光略滞得发呆。 这将是第一个难熬的夜晚。 “地震不会只有一次,还有余震等着我们,这山头已经算是安全的了,如果不想被碎石砸死,或者卡在地缝里出不来,就最好呆在这别乱动,等待救援。”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余震来了。 颜辞折腾了这么久,灰头土脸不说,更是饥肠辘辘,都快分不清这摇摇晃晃的感觉,到底是客观原因,还是她脑袋发昏。 “老板娘,有吃的吗?” “泡面,但是没有热水。” 颜辞拍拍手站起来,“热水我来解决,你找口锅来。” 小卖部老板娘拿出了全部家当和库存,食物、水、棉被、御寒的衣物。 另一头,颜辞到处捡树枝作柴火,又找来了一铁架子,搭成了一个简单的火灶。 旁边有人质疑。 “这点不着吧?” 翠枝潮湿,不如枯枝好生火,但是山穷水尽的时候,再难也得试试。 “有蜡烛吗?酒或者油也行。” 老板娘有求必应。 “有,我去拿。” 颜辞向大叔借来打火机,将蜡烛油滴在这些柴火之上,一番捣鼓,成功点燃火堆。 “可以啊,姑娘,你是做什么的?怎么什么都会?” 颜辞拍拍手,坐回去,一张一张得翻看自己相机里的照片,随后双手举起镜头,快门咔嚓,拍下了难得一见的奇观。 浓重的黑灰铺于底层,艳丽的红霞沉积在缝隙中,其上云层如一块一块层层叠叠的鱼鳞,铺天盖地,沉重的压迫感几乎逼至头顶。 她看了一眼照片,将它倒转,云层似乎就成了脚下龟裂的土壤,天空阴沉晦暗,人们就夹在那道橙红中挣扎求生。 她很满意这张照片。 “我啊,流浪儿。” 她的手机屏保,是她获得过国际IPA摄影奖的作品,名为《沟壑》。 如果现场有人是行家,就一定会知道颜辞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位列国家地理杂志的特约摄影师之首,商志游记与摄影作品遍地开花,价值不可估量。 颜辞很满意这张作品,并在心中已经给它取好名字。 就叫它,黑。 众人吃到了一餐热乎的,颜辞终于得见那棵千年红豆树真容,一滴雨水正中她的鼻尖。 很快,雨水像无数眼泪一样,从天空洒下,浇灭了星星之火。 他们蜷缩在树下,都无言在心中默默祈祷,自己和所爱之人,都能平安度过这场灾难。 雨滴落在她的脚边,溅起泥泞。 树叶晃着它的身形,像在聆听。 颜辞微微仰头,学着他们祈福的样子,默默在心中许下了她的愿望。 过了一夜,白茫茫的雾气蔓延在山涧角角落落。 颜辞被旁边人的窃窃私语吵醒。 “咱们就只能待在这山头上等死吗?” “等雾散一点,我下山探探路,不能一直在这儿耗着。” 颜辞当没听见,她没必要让所有人都听她的,那些年纪稍长、自认为社会阅历更丰富的,也当然不会听她的。 十几个人,意见不统一很正常。 待到浓雾散去,那位看上去三十好几的男子果然就付诸行动,安顿好妻子和孩子,孤身一人下山探路。 颜辞自始至终都没说什么,只是到处捡能用的树枝做柴火,想要再生一堆火。 “太阳晒得都眼睛疼,为什么还要生火?” 颜辞也并非不近人情,愿意听她的人,她也愿意多解释两句。 “听说过烽火台吗?夜间点火,白天施烟,在通讯和高科技都失效的情况下,这是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信息传递方式。” 她把火堆搭得奇大,又如法炮制得点燃,慢慢的,树枝泥土中的水汽被蒸腾出来,白烟如长龙般越飘越远。 颜辞看着自己手上被刮出来的小口子,温柔又有耐心。 “等吧,等救援队看到,我们就得救了。” —— 震中还不在蒙顶山附近。 沈平萧加入了民间自发的救援队,驱车前往地震灾区。 但才刚到雅安城,就不得不停车。 道路有塌方,车过不去。 沈平萧下车,仰头看到一座山头上的袅袅白烟,不遗余力得随风飘着。 “路过不去,就徒步翻山吧。” 同行的兄弟朝他点头轻笑,扔来一捆沉甸甸的绳索。 —— 余震没有意外得再一次袭击,颜辞已经快习惯这种脚下生风摇摇欲坠的感觉,但是方才那个下山探路的男子没有回来。 他的妻子情绪崩溃,想把他们年幼的孩子拜托给颜辞。 “请你们帮我照顾一下孩子好吗?” 颜辞有些不乐意,轻轻拧着眉。 “余震随时都会来。” 那女人忽然就对她发起脾气来。 “那我老公一个人下山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劝劝他!你明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说,眼睁睁得看着他去送死!” 颜辞不予争辩,有人轻声安抚,有人眼色微变。 一头是女人喋喋不休的哭闹,一头是颜辞冷漠无情的安然,小孩子在中间不明所以得发呆。 颜辞看了看孩子,静默片刻,把自己的相机摘下。 “麻烦看管好我的东西。” 她走进小卖部里,在矮子里拔将军得选了一把尖嘴锤,又挑了一捆绳索甩在肩上。 走之前,她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得叮嘱。 “火堆不能灭,如果我也没回来,不要再有人下山去找人。” 她看向众人的眼睛凌睿镇静。 “你们之中,应该没有比我户外经验更丰富的了吧?” 没有人反驳她,也没有人回答她。 颜辞踩着稳健的步伐,离开他们的视线。 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横七竖八的碎石和残木就是她能走的路,颜辞为了保存体力,一路上都只能用眼睛来找人,然后时不时敲击石块发出声音,试试能不能引起对方的注意。 在半山腰,她的办法起效,有人听到声音发出呼救。 颜辞跟着声音找过去,却不料脚下一滑,直往下滚去。 腰间捆绑的绳索救了她一命,另一头被她绑在一颗环抱粗的树杆上,止住了她下坠的态势。 她悬吊在陡峭的山坡上,看到那个被困的人,正是那个不听劝执意要下山另寻出路的男子。 此刻他正死死抱着树桩,脚踝上一片血迹。 他们中间隔着一片湿滑的土壤,就算颜辞有绳索助力,也根本没办法过去。 她观察了一下地形,判断此人应该是在余震发生时,从上头摔下来的,一边把自己拽上去,一边朝他安慰。 “你别动,我过来!” 让她一个人拉上来一个成年男子有点吃力,颜辞便在上方合适的地方找了个固定点,捆上绳索,将自己身体缓缓下放,到达男子被困的地方,看了眼他流血的脚踝。 “能使得上劲吗?” “试试看吧。” 颜辞抵着树根,将自己身上的绳索解开,绑到他的身上。 “一根绳子拉我们两个人的重量够呛,你先上去,之后把绳子扔下来,我自己爬上来。” 男子也不墨迹,忍着疼往上爬,他脚踝上淌出来的血就垂直滴在颜辞脸上,等他爬上去,第一时间又把绳子扔给颜辞。 颜辞给自己捆好,那人想帮她一把,伸手拉了一下,却没想到拉的不是地方,是她固定在树桩上的那头。 惊慌失措的男人又不是什么户外生存专家,只下意识得抓紧绳子免得颜辞摔下去,这一下,又差点把自己拽下去! 颜辞立刻提醒道。 “松手!” 男子真就松手,把绳子给彻底扔了。 颜辞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尖嘴锤钉入山间岩石的缝隙中,才算没直接掉下去。 其实不会捆专业的绳结也没关系,打个死结照样能用,颜辞是怕他把自己给拽摔下来,才急得让他松手,却没想到,他松那么彻底。 面对毫无默契的猪队友,她也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可好心没好报,再一转眼,那人都不见了,把颜辞一个人丢在这自生自灭。 颜辞认命,上去不现实,干脆找个支点,吊着绳索下山算了。 她向后看看,算了,这好像也不现实。 她闭上眼睛沉下心,让自己冷静,想一个可以实现的自救办法。 忽得几个影子晃了她的眼睛。 那获救的人并没有一走了之,他是看到有救援来了,瘸着腿一蹦一跳得找来了人。 一个身着防水冲锋衣的男子站在那,正在给自己的腰间捆结,延用和颜辞一样的救人方法。 “你不用下来,我可以自己爬上去,你把绳子放下来就行!” 沈平萧楞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得追问道。 “会打结吗?” 颜辞重重点头。 她四肢并用得把自己拽上去,沈平萧又稳又快得在另一端发力,让这整个过程像在吊一篮子水那么简单。 经过一番折腾的颜辞喘着粗气,抬头看到了冲锋衣上方的人脸,难以置信得盯着。 沈平萧被盯得发毛,以不礼貌的冷眼回敬,四目相对,却越看越不对劲。 他的眼神变幻莫测,几次三番得打量过去,才说出他心里那个猜测。 “颜辞?” “沈平萧,真的是你?” 第三章 西行 千年红豆树下,又多了一组人,均由退伍军人自发组成,从瑞阳出发,深入地震灾区进行救援。 这也让被困在蒙顶山上的人们,终于得知了一点外界的消息。 “昨天中午十三点三十分左右,发生里氏8级大地震,震中在绵川,现在各方一级响应已经启动,但是这里的路基都有塌方,大规模救援暂时都进不来,情况不容乐观。” 沈平萧有点指挥大局的天分在。 “我们不会一直留在这里,还会继续往西深入绵川做救援,我的建议,你们物资还算充足,伤者情况也还算稳定,留在这里等待安全转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意无意得往颜辞身上瞟。 众人缄默,好像别无选择,也只能这样了。 但是在他们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的时候,沈平萧余光瞥见颜辞也在收拾东西,利索得把她的相机套上保护罩,装进了背包里。 她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沈平萧抓上她的手,止住她的动作。 “颜辞?” 颜辞轻轻一甩,“我也去。” 沈平萧轻声责备,“别闹。” 颜辞拉上背包的拉链,甩上背,又拿了两瓶水,微笑着递给他一瓶。 “沈平萧,好巧不巧,我们顺路,要不要一起走?” 沈平萧当然不会接,颜辞收回手。 “那就各走各的好了。” 沈平萧哑口无言,颜辞就已经背起包上路。 其实这组救援队人也不多,就四个人,他们莫名其妙得都跟在颜辞后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局面会变成现在这样,这个女人仿佛不需要他们的照顾,还要领着他们走。 他们一个被唤为老谭,一个被唤为亮狗,还有一个与沈平萧年纪相仿的,被称为粽子,他很不满这个绰号,执意要大家伙叫他袁俊。 沈平萧被他们称为老千。 颜辞从他们的闲聊中得知,这些人,都是部队出身的退伍军人,现在做着各自的营生,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沈平萧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 “姑娘,看你这身板,练过?” 颜辞谦虚道。 “瞎折腾罢了,哪能和你们比。” 颜辞回头,就撞上沈平萧一直黏在她身上的眼神,被逮个正着,就暗搓搓往别的不知道哪里瞥。 他虚心挪走关注点的样子,让颜辞不禁暗笑。 余震发生的频率在减少,强度也在减弱,可该来的还会来。 颜辞找路的时候也尽量走平坦开阔的,以便于保证救援队自身的安全。 等震感过去,颜辞稍稍一动,就撞到护在自己身后的沈平萧。 他眉心严肃得拧在一起,眼里的责备和担忧毫不吝啬得直笔笔攻击过来,不动声色得控诉她的一意孤行。 但是颜辞见了,心里却在窃喜。 沈平萧在担心我,她想。 这个小时候只知道欺负她的混球,如今也懂怜香惜玉了。 如此近的距离,沈平萧才低声在她耳边斥责。 “你跟过来干什么?” 颜辞皮肉不惊,强词夺理。 “明明是你们跟着我。” 沈平萧又被噎住。 “你还真是从小到大都不讲道理。” 颜辞怕把他气死,语气稍稍软化,态度也柔和一点。 “别小看我,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这一处不算什么有名的景点,游玩的人也不多,山涧里更是人烟稀少,一路上也没再遇到什么被困的人。 颜辞健步如飞得走在最前面,毫不逊色于这些精壮的男士,在她的带领下,在天色微微泛灰之时,成功翻过这一片山脉,抵达了包围在群山中的小城镇。 颜辞一下脚,就踩到了一处水坑,坑是被石块砸出来的,经过昨晚的那场大雨,积了水。 被挪开的大石块就在旁边,颜辞眼角余光看到了一点深红色,正欲扭头一探究竟,一只手从后方伸过来,掩住她的眼睛。 身后响起沈平萧轻柔的劝告。 “别看。” 颜辞能猜到那片深红的影子是什么,沈平萧不给她机会,顺势将她推搡着往前走。 城里的情况真的还不如山顶上,原本平整的水泥路遍布坑洼和泥泞,房屋毁得不成样子,各种部件像被揉碎的疙瘩一样混在一起,垃圾场一般得堆叠在那,弯折的钢筋朝天指着,无声得控诉着老天爷的无情。 “崽崽!崽崽!妈妈在这,你回妈妈话啊!” 一个女人头发上全是灰尘,胡乱得黏在脸上,跪在废墟上,十指刨得全是血,机械得朝缝隙里呼喊。 沈平萧他们都赶过去,她就一个劲得对他们磕头。 “我孩子还在里面,他昨天还会哭呢!还会叫妈妈呢!他怎么今天就没声音了呢,你们帮帮我,帮我想想办法……” 又一位大叔瘸着腿走过来,坐在一旁,低头抖了抖满头的灰尘,点上烟,敲了敲自己快抽筋的手肘。 “你们不用理她,孩子昨天就没了,我们都试过了,没办法的。” 女人捏着拳头冲过去就对那大叔一通乱砸,那大叔嘴里叼着烟,也不反抗,任由她无理取闹。 他抽完一整根烟,起身拍拍手,继续去帮忙找有可能还活着的生命。 沈平萧他们也跟着那大叔上去一起帮忙,颜辞留下来,将那已经哭得脑袋发昏的女人牵到一边,用本就不多的饮用水沾湿衣物,给她浅浅擦了擦脸和手。 这时候,颜辞才发现,她的手里死死捏着一块胸章,是小孩子的涂鸦手笔。 “这儿还有个活着!” 一声高呼就吸引了一群人,颜辞将那块胸章擦干净,放回女人的手中,也起身加入救援。 凌晨一点,所有人都围在一处广场中席地而坐,颜辞用强悍的户外生存技能煮了热水分给所有人,还在水里加了点无意扒到的食盐、糖和面粉。 虽然味道不好,但是这种时候,能补充能量的东西,就都是好东西。 这个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圈子单一固定,大多数人都沾亲带故,都是熟人。颜辞得知,方才那瘸腿大叔和失去孩子的女人是夫妻,换而言之,那被掩埋在废墟里死去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地震发生时,夫妻两出门办事,原以为几分钟就能回来,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你们是从哪过来的?外面情况怎么样?” 入了灾区,他们的通讯也没了,沈平萧如同复读机,只能重复他出发时所知晓的情况,和他一路所见所闻,并直言,还要一路西行,深入震中。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我也去。” …… 沈平萧看了看那大叔的腿,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叔无奈笑笑。 “算了,算了,你们给我把心意带过去就行。” 临走前,沈平萧和颜辞一行人,每个人的手里都被塞了物资,能想到的,能用得上的,能找到的,都分了一点给他们。 尽绵薄之力,递同战之情。 相机又被挂回了颜辞的脖子上。 她的包里塞满了那些镇民的好意,沉得她走路带喘,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一个。 而那些男士,不愧是曾经负重训练当家常便饭的,一点都没受影响。 沈平萧有意放慢脚步,走到颜辞身边,轻飘飘得把她的背包拎下来,背后一个,胸前一个得背在自己身上。 “相机你自己拿。”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相机对颜辞来说有多重要。 颜辞这次不犟了。 “沈平萧,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沈平萧眼神微斜过去。 “还用认吗?以你我小时候贴身肉搏的凶残程度和高发频率,你的眼睛、鼻子、嘴巴,整张脸都刻在我的脑子里,你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 颜辞也跟随他的话锋回忆起往事。 沈平萧和她同岁,严格一点,她比沈平萧大个把月。 没有年龄隔阂的同龄人玩起来没有底线,偏偏沈平萧这个人,还一点都没有让着点女孩子的觉悟。 颜辞依稀记得,她成长的那个军区大院里,有很多孩子,年龄段不一,小的就知道在一旁乐呵,大的就知道给家长告状,就他两打闹得最凶,天天被两位赶过来的家长交换着数落,然后安分一阵子,再接着闹。 十岁的颜辞以为她会一直这么玩闹下去,并不知道自己即将从大院里搬离,要跟随父母去往南方。 离开的那一天,沈平萧两手插兜,面无表情得看着她走。 这一走,人生的分割线就此划开。 时隔多年,她兴师问罪。 “你为什么就爱闹我?” 沈平萧报仇似得回她道。 “你好欺负。” 颜辞傲娇得做出健美姿势,强调自己藏在衣袖下的肱二头肌。 “我现在没那么好欺负了。” 原以为沈平萧会嘲讽两句,就算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可以随意动手,也要在言语上略胜一筹。 可他勾唇浅笑,眉眼暗藏忸怩,只是淡淡得回了一句。 “嗯。” 嗯? 颜辞琢磨着这个简单的字,得到了一个结论。 沈平萧变了。 他们一路翻山越岭,颜辞也确实不负众望,没拖后腿,还因为一些细心有效的照顾,让征程更轻松了些。 只不过,旁边的人总还是把她当需要被照顾的那个。 第四章 我在炼狱看人间 在大大小小经过数十个城镇后,于地震发生后的第四天晚上,他们进入了震中绵川市,此时大型救援也反应过来,电力、通讯、水资源等正在逐步恢复,物资也在陆陆续续得进入灾区。 沈平萧与负责救援的部队接了头,颜辞获得了一处设施一应俱全的行军帐篷作休息。 她给设备充了电,给家人朋友都报了平安之后,就登录自己的博客账号,发出了一条日志。 【我在炼狱看人间】 其下配图,就是在地震当天,她拍下的那张晚霞,还有那天她在小城镇里偷偷拍下的,带着深红色的石块、倒塌的残垣断壁,和女人刨出血的双手十指,手心里,那枚涂鸦胸章是唯一的色彩。 她发出了这条日志后,就躺在行军床上疲惫得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被狂轰滥炸的电话吵醒。 她迷迷糊糊得接通。 “喂?” 对面的语速像是在赶着投胎。 “是颜辞女士吗?我们是中华新闻社的,是这样,现在灾情还是比较严重,我们派出去的一线记者无法进入到中心位置,无意中看到您发的博客内容,可以请您与我们合作,拍摄并传递一些最新的灾情讯息吗?” 颜辞睡到一半的脑子还在蒙圈状态,沉默着慢慢理顺对方想表达的意思,对方未得到回复,焦急得又补充道。 “价钱好说,您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颜辞好不容易把遗落在床上的脑子安回原处。 “没条件,不要钱,时刻关注我的博客就行。” 她刚挂这个电话,就又呼入一个陌生号码,依然是这回事,新闻社来寻求信息合作。 她一连接了有七八个电话,都不知道这些新闻社哪来的联系方式,最后忍无可忍关机,在自己的博客账号下又发送了一条日志。 【所有关于地震灾情的作品内容均开放版权,可在我的博客内自取采用。】 就这样,颜辞又莫名其妙得成了一位深入一线的合伙媒体人。 沈平萧弯腰钻进来,正对上颜辞炯亮的双眼。 “你怎么没睡?” 行军帐篷是给人轮流休息用的,他们也只是念在她是个姑娘多照顾些,她不可能一直霸占在这。 颜辞站起来,给他让出位置。 “你睡会儿吧。” 沈平萧利索得脱下潮湿的外套,仰头喝水。 颜辞呆呆得看着他的喉结上下浮动,外套底下隐藏的身材线条,与她在服装店看到的标准男模如出一辙,还因为出汗泛着水光。 她悄悄咽了口唾沫。 沈平萧斜着眼,手背擦了擦下巴即将低落的汗水。 “看够了吗?我要换衣服了。” 颜辞低头颔首,感觉自己耳廓的温度正在急速升高,提起相机就开溜。 沈平萧感觉到她从身边走过,掀起一阵风,从他的毛孔里钻入,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就舞动起来,心跳和呼吸也跟着急促乱拍,血压高得都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抬手欲盖弥彰的摸了摸自己额头。 像沈平萧这样忙了几宿没睡的人不在少数,天还未亮,搜救工作还在争分夺秒得进行着,颜辞找了个角落,举起相机,关闭闪光灯,微调曝光和焦距,按下快门。 一张照片被定格下来,画面里黑漆漆的背景就像经历地震的被困者处境一样,而搜救队员手里那一道道微弱灯光如绝境中降下的希望,在黑暗中交叠,以微薄的光亮,莹莹点点得铺满了全世界。 那一道道光线,近的触手可得,远的似要延伸到地平线以外,要与时间抢人,与苍天对抗。 “还有没有人!帮忙!” 颜辞把相机收好,背在身上,撸起袖子朝着呼救的方向走过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伴随着人们齐心协力的口号声,一抹朝霞破云而出,比那天颜辞拍到的晚霞更红更艳。 —— 在营救现场的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但是颜辞还是看出了沈平萧今天的状态不对劲。 “沈平萧,你很冷吗?” 沈平萧眼帘低垂,甚至懒于开口回话,只是轻轻摆摆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颜辞不买账,依旧死死得盯着他。 对此,沈平萧终于对她敷衍得扬了扬嘴角,犹如设定好的程序那样,体会不到任何真情实意。 兴许他也知道自己过于冷淡,尴尬得藏起脸来。 在一旁抽烟的袁俊及时看出了端倪,上前将他勾肩搭背得揽过去。 颜辞虽然心有疑虑,却也不好再多管。 可直到她意外听到帐篷内的对话,她才明白,沈平萧不是敷衍,而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你还行吗?” 沈平萧的声音虚而无力,中气不足,甚至都很难听清楚。 “老毛病犯了,我休息一会儿。” 袁俊翻箱倒柜找了半天。 “你止痛药呢?” 沈平萧一手掩过额头,“分了。” 当下药物供给最为窘迫,在他心里,抢救出来的伤者比他更需要药物辅助。 至于他自己,睡一觉,忍一忍就过去了。 袁俊从帐篷里出来,迎面撞上了偷听的颜辞。 她没有去打扰沈平萧,只是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了一眼,便请袁俊去别处说话。 “他怎么了?” 袁俊并没有回答得很爽快,掂量过后还是试探道。 “你和老千……什么时候认识的?” 颜辞如实回答,但她还是不习惯叫他的绰号。 “我和沈平萧,是一起长大的,后来因为家庭原因,我搬家来了南方,我也没想到我还能再遇到他。” 袁俊听过之后,又思索一阵,才愿意透露一点。 “老千他就是因为这身病才被伤退的,说是说放个长假疗养,谁都知道也就那样了。” 袁俊说得很轻很快,颜辞的心却猛得纠了一下。 “别的我不能多说,老千有创伤性筋膜炎,还有神经性头痛的后遗症,治不好,本来也只是到阴雨天从头疼到脚,估计是这几天累的,晴天白日也开始犯病了。” 袁俊说这些话的时候,下意识得把颜辞当作敌人,端着防备皱着眉毛,无奈中藏了些许不明显的痛惜。 创伤性…… 后遗症…… 治不好…… 这些词扎在颜辞的心尖上,堵住了她心里想要追问下去的冲动。 “我认识几个康复专家,我可以带他去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呢……” 颜辞充满希望的明亮眼神,在撞上袁俊的视线之时,仿佛被当头一盆冷水浇下,顿失光辉。 她能想到的办法,他们又怎么会没试过呢? 袁俊没有直接打击她,反而鼓励道。 “嗯,试试看吧,说不定姑娘的法子,真就比我们这帮糙汉来得管用呢。” 袁俊叼着根烟,仰头朝帐篷的方向示意,腹语道。 “麻烦你照顾下。” 他们重逢在忙碌紧张的地震救援行动中,这还是颜辞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得与沈平萧独处一室。 他睡得很不安稳,蜷缩着的身体时不时抽筋般得颤抖,细汗遍布在皮肤之上,刻苦的忍耐之意从双眉间的沟壑中尽现。 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不好受,却偏偏又都帮不上什么忙。 就算再疲惫,才睡了不过几分钟,沈平萧就又被疼痛惊醒,睁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注意到守在一旁的颜辞。 他似乎还是不想让她知道这些难言之隐,强撑着挤出一个丑陋僵硬的微笑。 “你怎么在这儿?” 颜辞鼻尖一阵刺痛的酸涩,眼角就有微量泪水析出,被她一吸鼻子兜在眼眶中。 沈平萧看她这幅样子,也没往别处想,竟然觉得是这地方条件不好,又苦又累,她委屈想家所致。 “是不是累了?” 他翻身就想起来,把唯一的行军床让着她。 “你别动。” 颜辞一巴掌轻而易举得把他推了回去,惹得他一阵头晕目眩动弹不得,装都装不下去。 颜辞知道沈平萧不愿让她知晓那些事,便避重就轻。 “是不是撞疼了?我给你揉一揉。” 明明是后脑袋碰撞,她的手指却攀爬至两侧,找准缓解头疼的穴位,轻柔得打圈按摩。 “有没有好一点?” 沈平萧闭着眼享受这一特殊待遇。 “怎么什么事你都能上手呢。” 颜辞回答道。 “我得保证我自己,不受人欺负。” 话音刚落,沈平萧蓦地弹开眼皮,看到半伏在他身前的颜辞。 她精巧的五官像形态各异的绝色宝石,恰到好处得镶嵌在巴掌大的脸庞上,芊芊细颈没有一丝赘肉。 再往下,平滑的肌肤下能看见凸起的锁骨端,紧身的衣物内藏着…… 沈平萧愣住,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眼神停住收回,不再继续探究。 被美丽的事物所吸引,是本能,是自然规律,但是因此而做出一些侵犯式的举动,是罪行。 强迫自己保持君子作态的他,却已经无法控制得开始自行脑部那衣物下的无限光景。 正待他无地自容之时,颜辞却还要来挑拨他。 “好看吗?” “嗯,嗯?嗯……” 沈平萧用语调大不相同的几个“嗯”,表达了此刻自己的内心斗争与不知所措,尴尬得脸都起了血色。 升了温的热血在浑身血管内奔流不息,逐渐冲淡了困扰周身的疼痛,疲倦感立刻上涌,拖着他的身躯与思绪,陷入沉眠。 “沈平萧?” 颜辞慢慢收回手,只听见他半梦半醒间的一句回答。 “确实,更漂亮了。” 伴随着他平缓绵长的呼吸,颜辞盯着他紧贴在一起的眼睫毛,脸颊的红潮还泛着色彩,忍不住浅笑出声。 “你也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颜辞守在沈平萧旁边,静静得摆弄着手中的相机,在拍摄的相片中翻找出那张照片。 上面只有一个人,是沈平萧。 灰蒙蒙的背景上,他一只脚踩在碎石上,一手扶着腰,一手擦着汗,正微微仰头,眺望远方,稍作喘息。 光影把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十分清晰到位。 这张照片,是颜辞偷拍的,并且没有发上博客,自己悄悄存着。 颜辞看着照片上的人,沈平萧表面上看着高昂抖擞,确实不像是有什么隐疾的,甚至比一般人强健许多。 谁能想到,藏在这幅皮囊底下的,竟是如此千疮百孔之躯。 沈平萧,你究竟经历过什么? 第五章 青梅竹马之情 救援工作正在收尾,那萍水相逢的缘分也即将迎来何去何从的抉择。 沈平萧找到颜辞,自从上次悄咪咪得想入非非,他就感觉自己已经对人家实施了精神猥亵。 不仅眼神避讳,不给人正眼,还语气冷硬,似宣读公文。 “有一辆车开往瑞阳,我们会顺路一起走,你怎么办?” 颜辞忽略他的不自在,听到后的第一反应,不是要走,而是要分开了。 沈平萧抿了抿嘴,似乎一直在纠结要不要问这个打探隐私的问题。 “你家住哪?我帮你去问问,有没有顺路的车。” 末了还要自欺欺人得补充一句。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要探究你,我只是……” 颜辞静静得听他讲下去,他却虚心得投来目光,自己被惊吓得弱弱缩回眼神。 这些小动作一个都没逃过颜辞的眼睛,她岔开话题。 “沈平萧,你是不是长这么大,都还没谈过恋爱?” 沈平萧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这么问,很实诚得点点头,还试图解释道。 “我……没什么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凑巧。 颜辞眼睛和嘴唇都含着笑意,认真点头回应。 “不瞒你说,追求我的人倒是不缺,不过都不是我的菜。” 沈平萧也依葫芦画瓢得点头应和,自然而然得问道。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颜辞嘴角的笑意融化,眼睛逐渐凝聚放光。 “我喜欢的,应该是没什么机会。” 颜辞期待着沈平萧能听懂她隐晦的告白,谁料他笔直的脑回路根本没往那想,还真心诚意得为她加油打气。 “不会,我相信你可以的。” 他的眼神中透露着清澈的天真,令颜辞都无法冲他发脾气。 “沈平萧,活该你没谈过恋爱。” 说罢,气呼呼得直接擦着他的肩膀离开。 沈平萧呆若木鸡,纵使再迟钝,也不难察觉到颜辞如此明显的不开心,喃喃问自己。 “我说错什么了吗?” 当颜辞出现在同一辆瑞阳方向的车上时,沈平萧装聋作哑,只用眼睛不断得发出疑问讯号。 颜辞扭头,视而不见。 这时候,就该同行的灯泡发光发亮了。 “姑娘,你也去瑞阳?转车吗?” 颜辞瞥了一眼同样期待答案的沈平萧,和气道。 “去拍摄剩下的旅行志。” 按照原本的计划,就是要一路西行的。 虽然现在她走过了这段原定旅途,但是却没有获得预想的内容。 颜辞与商旅刊社沟通后,一致决定将此次灾区之旅出成一期特刊,而原本的常规旅行刊,就要她自己再找合适的填补。 老谭和亮狗他们都没听说过这种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觉得稀奇。 “四处游玩还能赚钱?还有这等好事?” 颜辞和他们一路聊天,沈平萧在旁边闭眼小憩,也是竖着耳朵只听不问,把她的字字句句都装进心里。 “那都是我求学时期的一次偶然外出采风,我随手拍了一张照片,有感而发写了一小段文章发博客,没过两天,就有杂志社的编辑找上门,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得发现了新大陆。” 听到这里,沈平萧摸了摸兜里被捂得滚烫的手机,就很想打开博客,去看看颜辞一路走来的痕迹。 聊着聊着,老谭很热情得邀请颜辞去他家做客。 “你要是来瑞阳没地方住,可以来我家,包吃包住。” “不行!” 一直闭目养神的沈平萧蓦地插嘴,打断了他们良好的谈话氛围,把在座众人惊了一跳。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沈平萧一边找水喝,一边反向吐槽。 “你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谁能睡得着。” 袁俊斟词酌句,皱着眉头疑惑道。 “可是,老千,你刚才说的是‘不行’,不是‘好吵’,也不是‘闭嘴’。” 一路都在偷听的沈平萧,在听到老谭邀请颜辞去他家里之时,蓦然提出抗议,众人细细品味后,恍然大悟。 被抓到小辫子的沈平萧脸皮薄得不行,立刻面泛微红,恨不得当场挖地洞钻进去,偏偏他们还要作妖,频频交换位置,把沈平萧挤到颜辞旁边坐。 待到调整完毕,他们坐得端端正正,嘴角都封锁着贱兮兮的笑。 袁俊指桑骂槐。 “老谭,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老谭一个劲得认错,“我的错,我不好,我自罚!” 以水代酒,咕噜咕噜得干。 颜辞扭头偷看一眼,沈平萧整个人崩得笔直,继续闭上眼装睡。 路况不是很好,颠簸常有,颜辞整个人时不时左摇右摆,也不影响身边的人一动不动,连个衣角都蹭不到她。 她小声嘀咕。 “你累不累啊?” 无人应答,索性颜辞也就把他当空气了。 等到达目的地,一车人都在不知不觉中睡得东倒西歪,呼声一片。 颜辞脑袋靠在沈平萧的肩膀上,睡得不省人事。 沈平萧一脸正色,两根手指还死死得掐着她差点松手掉下去的相机,手脚都麻得几乎要感受不到存在,也愣是没动一下。 袁俊他们溜得比狗还快。 “都下车了!” 颜辞迷迷糊糊揉了揉脖子,松懒得打哈欠,发现车上就剩她和沈平萧两个人。 “其他人呢?” “到了,该下车了。” 他们收拾包裹,下车后杵在原地,不明方向。 沈平萧经过严苛的思想斗争,终于勇敢上前迈出一步。 “你有去处吗?没有的话……” 颜辞目不转睛得盯着他,似鼓励,似期待。 “没有。” “沈平萧,我没有去处,我在这儿,只认识你一个人。” 他松开一直捏成拳的手。 “那你不介意的话,就跟我走。” 终于不再是征求意见的疑问句,就算语气仍然不那么笃定,不那么自信。 颜辞暗藏喜色,把自己的行囊整个扔给了他。 “我背不动了,你背一会儿。” 沈平萧一板一眼得接受,颜辞转身悄悄释放藏不住的笑意。 “颜辞。” “嗯?” “往那儿,方向反了。” “哦。” 沈平萧领着她,慢慢往前踱步。 颜辞在他身边控制不住得小幅度一蹦一跳。 “我们这是要走过去吗?” 沈平萧摆摆头。 “先走一会儿,我腿麻。” 第六章 床榻了 “沈老师回来了?” 夜里的风微微凉,路灯照出两个人交叠的影子。 颜辞跟着沈平萧,站在瑞阳残疾人特殊学校大门外,看门的大叔立刻笑意盈盈得迎出来。 沈平萧微笑点头。 “杨叔。” 颜辞看这位杨叔的走路姿势有点奇怪,不自觉得盯着人家的腿看。 杨叔也不介意她异样的目光,大方得撩起一截裤管,里头赫然是一段金属义肢,细脚伶仃得扎进鞋里。 “腿断了,这不,得学着踩高跷。” 杨叔的玩笑话立刻缓和了气氛,继而又询问道。 “沈老师,女朋友?” 杨叔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女朋友”的口音有点神似“你朋友”,但他眉飞色舞的表情还是很好分辨。 颜辞都忘了自我介绍,正欲开口,沈平萧在一旁竟郑重点了点头。 “来这玩儿一段时间。” 杨叔保持着一脸乐呵的样子,嬉笑着迎两人进门。 “姑娘,别拘谨,当自己家那样随处转转!” 颜辞笑得频频出大气,抓耳挠腮得想转换话题。 沈平萧尽地主之谊,将她揽过来介绍情况。 “杨叔也是从部队退伍的,他人很好,也很乐观。” 颜辞点点头。 “看出来了。” 沈平萧自己说自己的。 “这里的孩子都是聋哑人,教职工也有一小部分像杨叔这样,有点身体缺陷的,他们人都很好,你确实不用拘谨……” 颜辞亦步亦趋,耳鼓膜似蒙了一层雾,他的话听得模糊不清,满脑子都是他刚才点头,承认她是他女朋友的画面。 一直到沈平萧把她领到教职工宿舍,朝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她才浑浑噩噩得清醒过来。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颜辞掩饰道。 “没什么,有点累。” “是有点晚了,那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忙点事。” 房子不大,就是一个单人宿舍的格局,内务整洁得如同参观兵营,叠成豆腐块的被子颜辞都不舍得碰一下。 她就这么傻坐在床边一角,感受心中的小鹿乱撞。 不一会儿,沈平萧左手拎着一张折叠单人床,右手拎着一大包被褥,轻手轻脚进门,发现颜辞没有睡,又忍不住解释一二。 “没有多余的空房了,内务借了我一床,今天晚上先将就一下,我明天再给你想办法。” 颜辞帮他接过那一大包东西。 “没关系,我不挑,这样就行了。” 她一边装模作样得翻找相机充电器,一边换了话题。 “我听杨叔叫你‘沈老师’,你任教什么科目?” 沈平萧一边铺床,一边回答。 “体育。” 颜辞半认真半玩笑道。 “可惜这里估计不需要摄影老师,其实我也能教语文和绘画。” “你会手语吗?” 颜辞忘了,这里的孩子都是聋哑人。 “不是很会。” 沈平萧在她身后,看不见表情。 “我可以教你。” 颜辞惊喜道。 “你还会这个?” “在这种特殊学校做老师,不会手语怎么行。不过你别小看这些孩子,他们可聪明着呢,我这手语,一半是我自学的,一半还是孩子们教我的。我有时候会教他们唇语,他们就教我手语。” 颜辞顺嘴接道。 “那你什么时候教教我。” “看你什么时候来上我的课。” 颜辞感觉这个话题算是到头了,疯狂寻找下一个话题,脑海中火花一闪。 “叔叔阿姨怎么样?” 沈平萧闷声不吭,颜辞感觉到一丝丝不妙,回头就看到他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我爸,牺牲了。” “我妈也在我参军那年,改嫁了。” 这么一个小小的教职工宿舍,不是什么简简单单遮风挡雨的住所,它就是沈平萧唯一的家。 颜辞一不小心戳到了人痛处,弱弱得道歉。 “对不起。” 这么多年过去,沈平萧早就该释怀了。 “没什么,颜叔叔呢?” 颜辞徐徐回应。 “我爸妈很好,就是觉得我一个女孩子心这么野,天天在外面浪,一有机会就念叨我。” “你别说,我一个人野惯了,那种一日只有三餐的安稳生活,反倒不习惯,不动一动浑身难受。” 沈平萧不算寡言少语的那一类,却也绝不是侃侃而谈的话痨,习惯于倾听,更不是会主动找话题的人。 几个轮回下来,颜辞也战不动了,眼巴巴看着沈平萧,因为家里多出一位异性,而闷闷得不知如何自处。 “早点睡吧。” “嗯。” 灯光熄灭,颜辞和着吱呀吱呀的摩擦声摸索上床,感觉身下这老古董稍微一动作幅度大一点就有分崩离析之势。 合衣躺下,她都能闻到木材腐朽的味道。 颜辞对自己的重量心里有数,她看着没几斤肉,实际上都是浓缩的精华,掂手得很。 她闭着眼给自己催眠,暗暗祈祷。 别塌。 千万别塌。 至少撑过今晚。 连日的劳累让她很快半梦半醒的睡眠,忘却最好不要乱动的暗示,跟着自己的本能,实打实得翻了个身,一点力道都没控制。 “啪!” 床板凹陷,直立的四个床角瞬间成了四仰八叉的乌龟腿,光荣坍塌。 颜辞被动静猛然吓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沈平萧抄膝揽背得整个捞了起来。 他轻柔的声音就在耳边。 “没事吧?” 颜辞还是很懵,半个脑子在挣扎,半个脑子在睡觉。 “啊?” 沈平萧看她懵懂贪睡的样子,将她抱上自己的床,自己慢慢收拾烂摊子。 待到他搞定,耸着肩膀,双手叉腰得站在床前,只见颜辞抱着他的被子,半个脑袋都埋在里头,睡得灯光都晃不醒。 “动静这么大,都能睡这么香。” 他说他的。 她睡她的。 互不干扰。 沈平萧认命,弯腰上前,把她抱在手里的被子硬抢出来,一边小心翼翼替她盖好,一边小声吐槽。 “呵……这么不设防备,不也怕被坏人惦记上。” 惦记她的坏人怕自己暴露本性,有意闪避眼神,给她裹得严严实实不留一条缝隙。 沈平萧大度得把床让给了颜辞,自己长叹一口气,席地铺被,凑合这个磨人的夜晚。 第七章 人懵了 天起云霞,美梦如斯。 颜辞翻身垂手,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触感软弹。 她立刻警觉得收起指尖,强打起精神,探身去查看。 时间还早,沈平萧在地上躺得板板正正,并没有被她这点小动作吵醒。 颜辞拽着被子,轻轻咬着自己的唇角,做贼心虚得又躺回去。 她自己安静得思考了一阵,眼一闭,心一横,三百六十度翻滚,把自己整个从床上滚下来,主动掉了沈平萧满怀。 “……” 沈平萧瞬间惊醒,因为颜辞紧紧贴着他,忍着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试着动了动她,却收获了她不讲道理的胡搅蛮缠,如同一只灵活的八爪鱼,手脚并用得盘踞其身。 “颜辞?” 沈平萧轻声呼唤,却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他没说破她,她贴上来的胸膛,传来的猛烈心跳明显得像正在修缮柏油路的打桩机。 颜辞厚着脸皮四处揩油,沈平萧劝阻无果,无奈摆烂。 心跳逐渐同频,分不清是谁先动的心。 他好像明白了那些难以启齿的情感,悄悄埋入心底的那颗种子被唤醒,萌芽生根。 他忘记了征求意见,忘记了照顾颜辞的感受,揽着她的后背,用近似掼摔的粗暴手法抢占主导地位。 有那么一瞬,颜辞感觉自己有生命危险。 正当她下意识得想睁眼摊牌,又一只手覆盖在她的眼上,强迫她继续装下去。 “沈平萧……” “唔……?!” 不仅是眼睛,嘴巴也别说话。 他的吻生硬干涩,并没有千回百转的甘甜,也没有摄人心魄的迷情,倒像是心甘情愿得盖上印章,郑重其事得昭告彼此。 有手机铃声响起,颜辞也听不见,她满脑子都是自己突突得心跳声。 直到沈平萧接着电话离开,她缓缓撑坐起来,身上的衣物和脑袋上的头发都蹭得乱七八糟。 一捧又一捧的凉水往脸上泼,颜辞照着镜子,看见自己微红的双唇,两指并拢,轻轻贴上去。 这不痛不痒的感觉,正是沈平萧对她的作风。 可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他的样子在脑海里泛出来,轻而易举就能撩拨到她的芳心。 她收拾好自己再回到房间,手机上的未接电话已经有三个了,正在呼入第四个。 “颜辞,你这是在哪个美男被窝里睡懒觉呢?” 颜辞三两下穿鞋,“你怎么这么早。” 电话那头的女人将懒洋洋的声调逐步提高。 “我早?你不会真的偷人去了吧,你看看几点了!” 颜辞瞥了眼时间,九点十八分。 她依稀记得,确有其事。 昨日她信誓旦旦得约了《爱旅》杂志社编辑,兼经常借着工作之由跟着她四处嗨玩的闺蜜——钟培,还一再叮嘱,时间宝贵,不得浪费。 而如今,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八分钟,钟大小姐独自一人坐在咖啡馆,已经写下一篇小报告,主要控诉当代年轻人的时间观念淡薄。 奈何颜辞对此地也不是很熟,她火急火燎赶过来的时候,钟培已经在某团购平台寻找合适的午饭伙食目标。 颜辞看着她的目光在手机上滑上滑下,对来人视若无睹,显然憋着一肚子火气。 “先吃饭?我请客。” 钟培无动于衷,美食还不够打动她。 颜辞唉声叹气得托着脑袋,哀怨道。 “唉,我可差点被活埋在山里,吊在半山腰的时候我还在想,我还没看到咱们钟主编的男朋友长什么样子,要是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钟培的眼神一抖,直笔笔得杀过来。 “说得好像你就不是母胎单身一样。” 说罢,钟培煞有其事得收起手机,启动已经休眠的笔记本电脑,调出一张照片放大,转向推给颜辞。 这是她在地震灾区拍摄的素材,一群人正在做营救工作。 颜辞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张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钟培又翻了下一张,基本是同样的主题。 一连翻了五张,颜辞除了看出钟培眼里呼之欲出的期待,再也看不出什么别的了。 终于,钟培高高昂起她的狐狸尾巴,指着照片一角,垂涎已久的帅哥。 “这个人,你是不是认识?给我介绍一下?” 颜辞早早就整理过相片,有沈平萧身影的都悄悄留下自行收藏,发给钟培的都是一而再再而三检查过的。 所以这照片上的帅哥,不是沈平萧,是袁俊。 不起眼的角落里,他大大方方得对着镜头,大拇指一翘,竖过头顶,向颜辞示意,这让钟培一下子就抓到了机会。 颜辞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找不同,而是要找相同! 钟培在这么多素材中挑选出的这几张,无一例外,都有袁俊的身影在! 颜辞犹如抓着了某人无形的小辫子,腰板挺直,有了谈判资本。 “让我想想,这人谁啊……” 钟培伸出手指,轻轻按下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笃定道。 “你少来!姐们我能不能脱单,就看你了。” 颜辞嘴角藏起戏谑的笑意,伸着懒腰舒展筋骨。 “这吃不饱,脑子就转不动;脑子转不动,这人啊,就记不起来。” 钟培不服气得妥协。 “小意思,如实招来,请你吃大餐。” 正待她们嬉笑之时,沈平萧来电,这让颜辞措手不及。 接通后,一贯不喜主动又被君子之节捆绑的沈平萧,言简意赅得率先表达自己的意图。 “在哪儿?” 话虽然少,但是比起之前,已经明显能感觉到不再生硬,话音柔和许多。 颜辞下意识得舔了舔嘴唇,心虚得低下了头,回话的音调也不似方才嚣张,甚至磕磕绊绊的,还有点不明显的结巴。 “有朋友来,吃饭呢。” 他没思考太久。 “好,那你们玩儿,有事给我打电话。” “嘟嘟嘟……” 他挂电话也干脆利落。 目睹一切的钟培,随手抓起一枚西式餐包,一点一点撕着往嘴里塞,还阴阳怪气得重复她的话。 “有朋友来~吃饭呢~~” 她又吃了一口,有一点噎,喝了两口水顺气,把剩下的餐包往颜辞面前一推,大有以此作贿的意思。 “大餐没了,我狗粮吃噎着了。” 字里行间,满满的控诉之情。 第八章 够不够 沈平萧说到底还是脸皮薄,大概是怕一晚上睡塌一张床传出去被人笑话,硬着头皮自己修。 经过一番捣腾,他拍拍双手,起身活动活动蹲得麻木的腿脚,望着自己忙活半天的成品,长舒一口气。 看是能看,至于能不能睡,不太敢尝试。 犹豫片刻,他还是小心翼翼得收起这一碰就吱呀响的脆弱艺术品,决定放墙角当个自我安慰的摆件。 颜辞没有再去找合适的住处,回来时却扑了个空,便自己随意逛了逛这所安静的特殊学校。 月明星稀,辽天玄色,颜辞闲晃了一圈回来,抬头看向那个房间,依然没有亮起灯。 悠黄的路灯下,思念悄悄冒了头。 颜辞看着自己的身影来回踱步,陪她一起等待心头上的那个人儿,竟也从愈发焦躁的企盼中,品出了一点炙热。 就那一点温度,让夜里的凉风都成了与之作伴的精灵。 “沈平萧,这一次,我不想走了。” 微风吹拂而过,融入黑暗,沈平萧在灯光晦暗的不远处驻足,目光锁死在颜辞的身形上,仿佛能听到风里微弱的声音。 混蛋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便是那熟悉的女孩头也不回得踏上远去的车。 他想,他有错的吧。 他如果待她好一点,说不定她能留下,就算不能留下来,也一定会回头看他一眼的。 昔日的女孩如今已袅袅婷婷,他等到了这个迟来的回眸。 一瞬间,已经被时间磨平的回忆风起云涌,一如他当年目光追着她离去的背影,情难自禁得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颜辞。” 两个时空交错融合,不同年龄段的同一个人,发出一如既往的祈求。 “不走了,好不好?” 彼此的呢喃都并未传达到对方的耳中,融入风里,编织出牢不可破的绳结拴在两头,从此爱恋与羁绊同在。 颜辞伸着脖子,打量暗处的人影,通过轮廓分辨出那个人。 “你干什么去了?等你好久了。” 沈平萧走近,双手提着满满两大袋的采购物资。 “没手了,钥匙在我右边口袋里。” 掏人口袋的事,颜辞做得心惊肉跳,以至于进屋后,她一反常态,像个乖宝宝一样端坐,不知如何自处。 沈平萧取出几份新鲜的半成品食物。 “我去搞点方便菜,你帮忙收拾一下?” 颜辞讪讪点头。 她上手整理,才发现沈平萧买的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给她用的。 从各式各样的洗护用品到婴儿湿纸巾,沈平萧大概是逛了卖场的角角落落,把所有可能需要的东西都面面俱到得选购了个遍,甚至连姨妈巾都没有漏掉。 他一个人的生活,秉持着够用就行的基本原则,一块肥皂贯穿便已是对生活的尊重,但是颜辞肯定不行。 女士的复杂生活确实令他感慨万千,心生敬畏。 且不说他一个大男人,站在货架前,对于各种针对性发质的洗发水陷入选择困难,那大大小小尺寸各异的姨妈巾,更是无从下手。 多亏促销大妈的脸皮比他厚,热情得给这个小伙子搭配了一套,末了还向目标用户推销起安全套。 沈平萧钻地而逃,对女士的敬畏又增添一分。 颜辞将东西都收起来,随意打开了一个橱柜抽屉,里头的瓶瓶罐罐排列整齐,让她手上动作一顿。 全是药。 趁沈平萧还在忙活,她拿起来粗略看了看,有空盒子,还有未开封的,基本都是镇痛定神功效的药品。 她默默得放回原处,抬眼看向狭小厨房中那个忙碌的背影,他无论干什么,脊背都永远如同钢筋铁骨一般笔直,有着内藏锋刃的气质。 沈平萧急匆匆擦手,出来翻找东西。 “找什么?” “杯子。” 颜辞方才不过一面之缘,留下一点印象,比他找得还快,取了两个递给他。 “下次直接说一声,我又不是死的。” 沈平萧接下,不好意思得抿了抿嘴唇。 “嗯。” 他又贴心叮嘱道。 “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告诉我,我明天再去买。” 颜辞由衷得夸奖他。 “一时半会儿,都用不完。” 沈平萧的笑永远都浅浅藏在脸皮底下,又浮于肌肉表层,动作幅度不大,甚至会让人体会到一点违和的、娇滴滴的错觉。 但那一双眼睛,稍有一点情绪触动,就藏不住,看得清清楚楚。 “锅要糊了。” 他不好意思得讪笑,又忙不迭得窜回去,好一顿忙活。 晚餐谁都没有聊天的习惯,沈平萧给颜辞一个菜一个菜得夹过去,待她碗里垒成山丘,就是捧着自己的饭碗埋头苦干。 莫名紧张的气氛像吃了这顿没下顿,颜辞都怕他噎着。 “沈平萧。” 谁料这么一声唤,触发了他的本能反应,立刻把碗筷一丢,直笔笔得端坐,目视前方,差点就要高昂回应。 “到!” 这一声虽被他卡死在喉咙间,却也将颜辞吓得筷子掉在地上,咽下去的口粮差点反胃回流。 “对……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磕磕绊绊得互相道歉,闷头炫饭,再也不敢乱吭声。 一切是那么诡异却和谐。 他们都默契得找到了相处的窍门——少说话,多做事,能用眼神交流就绝不开口。 只是愈克制愈难耐,这眼神触碰的力度不可遏制得在膨胀,余光也越来越拉丝,好似就算转身闭眼,也能看到那个人无处不在的身形。 直到颜辞把拖了几天的稿子码完,她摸着黑,蹑手蹑脚得跨过席地而睡的沈平萧,躺上那张硬得硌背的床,忐忑得捕捉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呼吸。 她试探性轻语。 “你睡了吗?” 过了四五秒,沈平萧柔声回复。 “怎么了?” 颜辞轻轻咬着下唇瓣,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地上会不会有点凉。” 她那句“要不你上来睡?”几乎都要到嘴边了。 可是沈平萧当然不会往别处发散得去想,更听不懂颜辞隐晦的提议。 “没事。” 就这样,天又聊死了。 颜辞微微泄了气。 还是慢慢来吧。 沈平萧却在此时主动发话。 “你明天,还会出去吗?” “嗯。” “我陪你去吧,正好我明天没课,虽然瑞阳这地儿我也不算太熟,也总比你一个人乱走的好。” 颜辞走南闯北一个人完全不是问题,但她不似沈平萧那般不开窍,一个没忍住,高兴得喘大气,故作姿态得翻身遮掩。 “那就早点睡。” 她默默盘算,是时候放钟培一次鸽子了。 作为补偿,袁俊的月老红线不牵不行。 第九章 合照 颜辞一大早便把她提前做的攻略扔进了垃圾箱,决意跟随沈平萧四处游荡,游到哪算哪。 但是在那之前,为确保自己的安宁,要先安抚好钟培女士的过激情绪,避免她会忽然杀出来扰了雅兴。 她躲在卫生间悄咪咪塞好处。 “电话我给你搞来了,剩下的就要看你自己。” “这补偿还算够分量,下不为例。哎,那你今天忙什么去啊?” 颜辞搪塞道。 “你别管。” 挂了电话,她还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今天浓淡适宜的妆容,理了理精心搭理过的头发丝。 她不经常化妆,发型也懒得做,怎么清爽怎么来,但是今天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已经捣鼓了有小半个钟头。 等在外面的沈平萧实在是担心,敲门询问了一声。 “颜辞,你好了吗?” 她最后再抹了抹唇角,上下左右全方位得照看细节,一股脑儿得收起化妆工具。 “好了好了。” 一开门,沈平萧也不让路,愣愣得盯着她看。 她顺着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 “怎么了?干嘛这么看我?” 沈平萧被她美到无语。 “没……没什么。” “那就走了。” 照例沈平萧背包,相机由颜辞亲自看顾。 简简单单对付了早餐,他先带着颜辞舍近求远,去了一家糖水铺。 店铺极小,装修也不高档,菜单简单明了得挂在墙上,明码标价,从里到外都透露这一种古朴老字号的既视感,但白瓷砖的墙壁干净得能照出人的影子。 “一盅冰糖炖雪梨。” “好嘞!” 颜辞看着从货架后探出脑袋的老熟人。 “老谭?” 老谭忙着戴上防烫手套。 “哎呦,我就说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等着啊,给你挑个大的。” 颜辞仰头打量招牌,这才看到糖水铺前还有印章形状的书法字体——谭氏,她立刻改了称呼。 “谭老板,看不出来还有这手艺。” 老谭一边包装,一边解释。 “祖传的,现在的年轻人,都改喝什么奶茶了,这玩意是快绝迹了。” 他把东西递过来,看也不看旁边的沈平萧。 “老千就不好这口,来,尝尝看。” 沈平萧半路拦截,“谁说我不吃。” 他打开吹了吹,才给颜辞递上一口。 “小心烫。” 颜辞浅尝了一下,粘稠滑嫩的糖水都不需要多用力,就顺着喉管咽下,一扫清晨的微凉,甜而不腻,让人由内而外暖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糖水的功效,还是沈平萧喂食的原因。 “这么好的东西,可不能埋没了。” 她举起镜头,记录下老谭家做了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与当家人真诚绚烂的笑容。 与老谭告别后,沈平萧才说出实情。 “其实在这儿相熟的几个弟兄,我来的最晚。老谭是本地人,是我们几个里最年长的,也是退得最早的一个。” “他帮了我们很多忙,亮狗的工作是他介绍的,我被退下来之后,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如今能在这工作生活,也多亏了他。” 沈平萧是浮萍,在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时候,老谭收留了他,瑞阳收留了他。 “功成身退,也没什么不好的。” 沈平萧苦笑一下,事情根本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美好。 “他是个可怜人,家里人都没了,死光了。” 颜辞动作一顿,难怪刚才看他店里,前前后后就一个人在忙活。 “他父母身体不好,一直都是他妻子在照顾,有一年他在外出任务的时候,一家人乘坐大巴出了车祸,从悬崖上侧翻,一车人全部遇难,包括他的妻子与年幼的孩子在内,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没了。” “他执行完任务再回来,已经过了有两个月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人都已经装盒下葬,之后再出任务险些出事,没办法就强制他退下来。” “现在,他就一个人守着这个糖水铺,每年还不死心得打申请回去。” 颜辞捧着手里的糖水,听着这些本不属于她生活里的事,但她更关心沈平萧。 “那你呢,你想回去吗?” 沈平萧愣住,他从来没觉得这会是个问题,保持着时刻被需要的准备,这一点,已经融化到他浑身流淌的血液中。 颜辞提问的那一刻,他如梦初醒,忽然懂了一点。 她是怕这缘分会稍纵流逝,成为指缝间抓不住留不下的云烟。 沈平萧囫囵吞枣得回答。 “这就不是我们想不想的事。” 颜辞低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有召必回。 她似无心似有意得将那一整颗雪梨轻轻捣开,一口一大半,再一口全部吃完。 “梨不能分着吃,你喝糖水吧。” 沈平萧确实不爱吃甜的,老谭没有冤枉他,但是颜辞递过来的东西,他不仅接下,还一口见底。 “走吧,下一站去哪?” 沈平萧当导游没有经验,他的生活枯燥单调,除了学校,就是这几个相熟之人每隔一段时间确认一下近况。 这没事找事得找地方玩,简直是开辟了新世界。 他打开地图检索,眼前一亮。 “这附近有个小公园。” “你要不要去……” 他看着颜辞,越说越轻声,自己都觉得这安排实属不像话。 “我再看看。” 颜辞也并不恼,左右今天有的是时间给他浪费,安心得等在一旁听候他的安排。 “这儿还有个南屏古镇,要不去那转转?” 沈平萧卑微得向她询问,颜辞眼皮沉浮两下,昂首阔步。 “带路啊,看我干嘛。” 沈平萧的准备还没颜辞做得足,但她一点也不着急,一边跟着他走,一边拿相机抓拍这个城镇中的各色景象。 到达南屏古镇,建筑上褚褐色的飞脊直冲云霄,一排铜色铃铛垂钓在屋檐下方,青石板铺设的道路两边,密密麻麻的商铺内,小老板见人就吆喝。 用力的做旧,成熟的商业化气息,这种打着古镇的名号,实际就是另一种商业广场的地方,颜辞一般都绕着走。 她的相机一路上都没有再举起来过,视线扫过竹篓内色泽暗沉的土特产,与一墙之隔的网红店内,夸张又违和的灯光碰撞,形成巨大的落差。 仿佛这一面墙隔出的不是两家店,而是两份文明。 她以为这种地方不会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却也拾得了意外。 颜辞的作品没有带上任何招牌,仅以现代化与古典美的分割式碰撞,展现古镇独具一格的魅力。 无须添加任何文字释义,即便不懂艺术的沈平萧,也能通过她定格的画面深刻理解。 “是不是所有东西,经你的手就会镶上金边。” 颜辞牵过他的手,高举在两人中间。 倾斜的日光从细长的古镇街道那头投射,落在沈平萧的后背上。 他的人形阴影包裹住颜辞,边缘发散的日光熠熠生辉,当真如镶上金边一般。 “转过去。” “干什么?” 颜辞直接上手把他摆正方向和位置,后退几步找到最佳的拍摄角度,给他将这一画面定格,欢喜得举着成品凑近炫耀。 “有求必应。” 她想再要回相机,沈平萧却不给了。 颜辞顺着他细长的胳膊往上扒拉,人紧紧贴在他胸口,也够不到他稳稳举过头顶的相机。 眼看硬抢抢不过,颜辞耍起无赖。 “算了,以后你挣钱养我。” 沈平萧果然就是开不起玩笑,立刻怂下来,犯错一样得小心翼翼解释。 “我是看你每天忙上忙下,举着相机拍来拍去,却从来没有一张你自己的照片。” 出品人自己只配得到一个名头,是不配入境的。 沈平萧一边捣鼓这高科技的小玩意儿,一边试探道。 “不介意我这菜鸟的技术吧?” 颜辞微微颔首,浅藏起下巴。 “那你拍好看点。” 他先是虚心请教了一番基本的操作,之后便自信满满得拍摄。 本着瞎猫抓死耗子的原则,采取夺命连环拍的手法,就算拍得再差,也总有一张能看的。 他将成片递过来,颜辞满怀忐忑得翻看,投机倒把失败。 不仅拍摄角度毫无章法,构图细节更是不堪入目,扬短避长,妥妥一位没什么天赋的初学者。 她挤出无暇的笑意。 “很好看。” 沈平萧认为她是在真心夸奖。 “人好看,怎么拍都好看。” 颜辞仰头,正撞上他认真的眼神,两侧耳垂的软肉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红晕。 她都还没不好意思,甚至还能故意调侃。 “再这么看我,我就要当街亲你了。” 沈平萧不经挑逗,仿佛稍稍来一点风,再小的火星子都能给他烧透了。 颜辞趁他哑口无言钻地自容,悄悄打开镜头,对着青石板上他们两人的影子,按下一张仅有阴影轮廓的合照。 地上的影子微微挪动,她的目光从镜头前转移过去,阴影逐渐将光线挤出,填平缝隙与距离,他们近得融为一体。 沈平萧的影子附身低头,在她的前额发丝间落下一吻。 “咔嚓。” 他与她,成为了他们。 成为了各自生命里,不可替代的祂。 第十章 得偿所愿 “你拿错了,红瓶子那个。” 颜辞洗个澡,把沈平萧折腾得不轻,来来回回跑,还要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准她要的东西,索性一股脑全都拎过去。 不一会儿,颜辞湿哒哒的手又从门缝中伸出来。 “毛巾。” 沈平萧手忙脚乱得拿了条新的给她,坐下暗暗呼气,简直如同给前线战场输送补给,紧张又刺激。 浴室的水流声响响停停,沈平萧怕她又有什么紧急需要,一丝不苟得候着。 她的手机来了条短讯,他无意瞥到了那条滚动的讯息。 【中财银行:尊敬的颜女士,您尾号6609的账户于XXXX年XX月XX日入账人民币50000元,账户余额290077.64元】 沈平萧先是确认5后面有几个零,再数2后面有几位数。 还没等他感慨,又跳出来一条。 【中财银行:尊敬的颜女士,您尾号6609的账户赎回(中银理财稳盈A)90000份,分红金额9980.22元已划入账户。】 再接下来的到账信息,沈平萧只见一长串数字如同浮云一般从他眼前飘走,到底有多少钱,已经没有脑子去计算了。 很明显,账户余额中的数字,只是零花钱。 颜辞是位极其低调的富婆。 而此刻这位富婆屈居在他连浴缸都没有的淋浴间。 沈平萧扭头看了看从门缝里冒热气的浴室,垂眉颔首,手默默攒成了拳,无措得张张合合。 颜辞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抹了护发精华的头发包在毛巾里,刷牙刷到一半,含着一嘴泡沫大声嘟囔。 “沈平萧,晚饭没吃饱,我有点饿了。” 他惯性作答,“想吃什么?” 颜辞吐水漱口,“都行,不挑。” 沈平萧起身看了看冰箱里的食材,眉头轻蹙。 “那个……我出去一下。” 颜辞开门,从热气腾腾的水雾中探出头来。 “出去吃?也行,有没有电吹风机?” 沈平萧又受命去找,递过去的时候,颜辞这次抓的却不是东西,而是他的手腕。 被拽进去的同时,沈平萧浑身僵直,眼皮打了强力胶一般严丝合缝,却也依然挡不住空气里浓郁的香味,几乎要逼得他停滞呼吸。 颜辞哭笑不得,命令他道。 “睁眼。” 沈平萧还是无动于衷,没办法,她以退为进。 “我穿衣服了。” 沈平萧心虚得睁开了一条缝,颜辞一甩手。 “帮我吹头发,会吗?” “应该吧……” 潮湿柔软的长发捧在他粗糙的手掌心里,以便他感受温度与湿度。 颜辞看着镜子里,站在她身后专心忙碌的沈平萧,面泛微红,嘴角不自觉扬起,她同样期待着沈平萧的耳垂会逐渐染上粉红。 可是并没有,他浅浅下沉的嘴角告诉她,他并不沉醉其中,甚至还有沉闷郁结于心。 “怎么了?” 沈平萧瞥了一眼镜子里的颜辞,毫无诚意得抬了抬嘴角。 “这附近有一家挺有名的餐厅,一会儿带你去试试。” 晚上九点,沈平萧为了吃这顿夜宵,还特意换了身衣服,到了地方发生了更尴尬的事。 这装修豪华高档的餐厅,音响里还播放着情调满满的钢琴曲,的确适合西装罗裙的男男女女约会。 可它不做夜宵,打烊了。 仅有一两个服务生正在做最后的收场工作。 白跑一趟不提也罢,这一下更是暴露了沈平萧根本不了解情况,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 颜辞立刻挽上他的胳膊肘,笑意盈盈得对着接待的服务生。 “你误会了,预订一下明天晚上六点。” “稍等,我看一下,明晚六点的包间已经预订满了,您看大厅的位置可以吗?” 颜辞不乐意得婉拒,拽着沈平萧走出来,面朝街道东张西望,长长叹了口气。 “沈平萧。” 他没回话,脑子里在准备各种措辞来回答颜辞的追问。 “你知不知道哪里能撸串儿?” 这一句话,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将他从无地自容的囚笼里解救了出来。 颜辞看向他的眼神里,带了点怒其不争的责备。 “我真的很饿。” 沈平萧老老实实带她去了一处熟悉的大排档,豪横得点了两大把烤串。 两眼放光的言辞抬脚跨过脚下一摊黏腻,双手齐用顺了四瓶啤酒,往简易餐桌的角落上一磕,瓶盖剥离起飞。 瓶盖在半空中翻转下落,沈平萧手掌心飞掠而过,便被逮入囊中。 “你倒是轻车熟路。” 颜辞仰头灌酒,喝舒服了才放下。 “你搞什么幺蛾子?” 沈平萧早就想好的措辞终于派上用场。 “怕你吃不惯。” 颜辞眉心拧成麻花。 “沈平萧,算上绵川一行,我和你同吃同住少说也有大半个月,你什么时候见我对吃穿住行有要求了?” 她不是被圈养在城市栅栏中,白白净净不染尘土的绵羊。 她是能穿梭在丛林与大山间,手起刀落独当一面的孤狼。 在遇见沈平萧之后,她适当得隐藏起自己的利爪,追逐着,跟随着,也不过是她对症下药的狩猎方式。 需要被照顾不是她,她甚至还在有意无意间,呵护沈平萧那点小心思。 “你要是真觉得我那么难伺候,我走就是了。” 还在滋滋冒油的烤串正好在此时端上桌,扑鼻的香味熏得颜辞眼眶发酸,瞥向别处偷偷揉了揉眼睛。 两大肉串竖在她面前,沈平萧轻声细语,用怀疑人生的语气,艰难得哄道。 “吃完再走。” 颜辞倒吸一口气,瞪着难以置信的双眼,被喂了一嘴。 沈平萧激发潜力,拯救自己点的大火。 “我是说,先吃,吃完……我陪你一起走走。” 他心里没底,怕自己表意不明确。 “消食。” 沈平萧觉得自己恋爱无能,过分不讨欢心,弱弱颓丧下去。 “我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得不让你受委屈。” 颜辞停顿片刻,郑重看向他。 “那你听好了,我喜欢吃味道大的,蒜蓉藤椒酸笋榴莲,越带劲越好;不喜欢吃带壳带刺的,海鲜水产一概不碰,太麻烦。” “生的下不了嘴,冷的对不了胃,那一盘子只够塞牙缝的菜叶子,压根不够我吃。” 她傲娇得撸了一口串。 “尊重一下半个体力劳动者,像这样滋滋冒油的,才刚刚好。” —— “哎,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走啊?” 颜辞在沈平萧的肘弯下倔强得抬起头,眼神飘忽迷离,还打了个响嗝,隐隐有呕吐之意。 沈平萧一手环抱她,一手找钥匙开门,好不容易搞定,又被颜辞的无影手给拉上了。 “不回答,你哪都别想去。” 沈平萧轻叹一声。 “你别吐我身上。” 颜辞懒洋洋得又仰起头,波涛汹涌的胃里似火山般蠢蠢欲动。 “那我吐哪里啊……” “呕……” “喂!你还来真的啊!” 沈平萧几乎是把门踹开的,胳膊肘夹着颜辞横冲直撞进了卫生间,一边轻拍她后背,一边接水给她漱口。 喂过去的时候还不放心,叮嘱道。 “不是用来喝的啊,漱口。” “漱口懂不懂?” 颜辞轻缓得点点头,在嘴里呼噜两下吐出来,声音绵软。 “还要。” 反反复复两三次,吐得好像把灵魂都抽干,她才看着满目狼藉找回了自己的一点脑子,只不过身体依然不怎么配合,不受控制得往地上瘫坐,彻底放飞自我。 “爽……” 贴着冰冷冷的瓷砖就眯眼准备睡觉了。 沈平萧弯腰抄膝,把她抱回床上,擦拭红扑扑的脸蛋与湿漉漉的手,宠溺得轻捏她的脸颊。 “就你这样,还叫嚣要和我拼酒。” 衣服湿哒哒得拧在一块,还黏上了刺鼻难闻的胃酸混合液,颜辞觉得难受,不断拉扯。 沈平萧还不忘拉上窗帘,在她不配合的动作下,一点一点给她脱下来。 忍无可忍,沈平萧摁住她在自己身上揩油的手,轻咬牙缝。 “别乱动。” 剥壳的洋葱有着令人难忘的芬芳,还有迫使他屏住呼吸,也挪不开眼的真容,一下一下,敲打在他心上的鼓点。 她穷追不舍。 他欲迎还拒。 终于,他在无意间碰到了一点不属于自己肌肤的温度,热烈、软弹,都能深刻感觉到毛孔下正在析出的微薄汗液。 他的手如触电般猛缩。 颜辞微微撑起身子,一把抓住他,呼吸紧促,言语细细颤抖着。 “沈平萧,是不是男人。” 她似醉非醉得盯着那张紧绷局促的脸,眼眸里荡漾着析出渴望,不管不顾得将他拉拽而下。 沈平萧不得不承认,颜辞一旦认真起来,力气大得他都招架不住,只能束手就擒,乖乖跟着她的意愿前行。 稀里糊涂得被拽下他坚守的高坛,释放心底里所有的遐想,将怀中的人揉碎,装进去。 伴随逐渐高涨的气压,荷尔蒙在空气中迸发出迷人魅惑的致命吸引力,沈平萧撕碎了他衣冠楚楚的躯壳。 “饭可以乱吃,人可不能乱撩。” “是该教训你一顿了。” 卫生间被忽略的细微水流声滴答作响,欲盖弥彰得混入那一声又一声的曲调中。 今夜,得偿所愿。 今生,无怨无悔。 第十一章 我不迟钝 那张标准单人床上,睡着紧紧相贴的两个人。 颜辞的肚腩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精疲力竭得被饿醒,还是一点儿都不想动弹,又往后贴着沈平萧挤了挤,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才放心得将半个脑袋都缩进了被子里。 电话嗡嗡作响,沈平萧半梦半醒得伸出手去抓,闭着眼睛接听。 “喂?” 电话那头的钟培一口咖啡差点洒一身。 “你……你谁啊?颜辞呢?” 沈平萧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拿远了看清来电者。 不认识,但是有名,叫钟培。 “你说话啊!你把我家颜辞怎么了!” 叽叽喳喳的,仿佛唾沫都能从听筒里喷一脸。 沈平萧轻轻一掀被子,把电话轻轻贴在怀里颜辞的耳朵上,还顺便亲吻了一下她的头顶。 “找你的。” 颜辞一听就知道是钟培,懒洋洋回道。 “你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我看你是脑子不在服务区吧!美男的怀里就这么舒服?” 颜辞忍不住乐呵。 “还行,不赖。” “起床,姐妹我需要你的助力。” 颜辞揉揉眼睛,一边打哈欠,一边回她道。 “拼夕夕砍一刀这种事,就不劳你特地打电话过来吧。” “开玩笑,拼夕夕哪里请得动你,地址发你了,十二点整,请你吃大餐。” 不容推诿,挂断电话,颜辞疑惑得提了提嘴角。 无事献殷勤? 她认识的钟培,月月精光,哪有这么好心请她吃饭。 沈平萧看着手机上袁俊发来的定位,瞥到颜辞那头显示屏上一模一样的位置和时间,陷入沉思。 “你朋友吗?” 颜辞小幅度得伸懒腰活动筋骨,“不知道抽什么风。” 沈平萧递给她看,颜辞瞬间明白了钟培抽风的原委,惊叹道。 “这么快!” 沈平萧还一知半解,“什么?” 颜辞忽得昂首向前,投怀送抱,搓搓他下巴微小的胡茬,再捧着亲上一口。 “嘿嘿,得手了。” 中午十二点零八分,沈平萧最后一个落座,四个人端端正正,相互眉飞色舞,各自揣着小心思。 钟培偷偷打量与颜辞前后脚到的沈平萧。 袁俊以两个大男子坐一起位子太挤为由,把沈平萧赶去与颜辞同坐,顺便给被挤下来的钟培腾了腾空间,自己缩在犄角旮旯献殷勤。 一顿饭,沈平萧照例不声不响得炫饭,颜辞也沉默了不少,全程都是袁俊在喋喋不休,中间还掺杂着钟培娇羞惊慌的“谢谢”。 结账的时候,袁俊把沈平萧拽走,苦口婆心道。 “你这脑子没去月老庙里开过光,我看着都替你急,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 袁俊说着,朝后看看那同样在窃窃私语的两姑娘,神神秘秘一掩嘴。 “你那小青梅喜欢你。” 沈平萧抓到了重点。 “你去拜过月老?” 袁俊心里一哆嗦,果然! 沈平萧只是有些迟钝,不是真傻。 “有用吗?” 袁俊一边咂嘴,一边付钱,心念这人算是没救了。 另一边,钟培拽着颜辞,余光锁在他们身上。 “眼光不错,速度也惊人啊。” “彼此彼此,你也挺让我惊喜的。” 钟培单手撑着下巴。 “论行动力,还得是你,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就盯上这啥也没有小地方,都是为了他吧?” 颜辞不可置否·,只是微笑默认。 “可是颜辞,你不可能永远留在这儿,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颜辞嘴角浅浅的笑意逐渐消失,她确实没有安家的打算,沈平萧都是她旅途中的意外。 她看多了那些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美景,太明白所谓的美好稍纵即逝,就像天空划过的流星,光亮过后,只剩下晦暗的石块。 她不想错过,却也无法彻底抓住。 更何况,她能从字里行间体会到,沈平萧也不是甘愿在此地安稳的主。 回去之后,沈平萧有课,颜辞重拾自己做好的攻略,背上包出门,去完成自己该做的事。 好似短暂的甜蜜之后,都回到了各自生活的正轨上。 那天晚上,颜辞没有回来,沈平萧去电,也是响了十余声,等到即将自动挂断才接通。 “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旅杂社那边催了好几次,我得先集中精力把内容做出来,过两天我回来之前给你打电话。” 颜辞知道,她在逃避这些解决不了的不同轨问题,她也以为,沈平萧在意识到之后,也束手无策。 但直到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这个地方,沈平萧给她留了门,门缝中传出沸腾的冒泡声,与浓郁的肉香。 他正两手端着满满的五香炖猪肘,从厨房里小碎步跑出来,被烫得龇牙咧嘴,手指通红。 他望向颜辞的那一瞬间,积蓄已久的思念一下子涌上眼瞳,汇聚出萤萤光点。 沈平萧闷头擦擦手,按捺下呼之欲出的激动。 “水也热好了,你看是想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不知为何,颜辞满脑子的无病呻吟忽得烟消云散,丢下背包,几个健步上前,投怀相拥。 沈平萧轻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呢喃。 “出去这么些天,累坏了吧。” 颜辞把脸埋得更深,贴在他的胸口软软呼气。 “嗯。” 旅行家只会觉得旅途充斥着奇妙与未知,从不会在意它的艰辛。 可是这一次,颜辞体会到了。 她觉得问题不在她自己身上。 一见到那个人,一靠近那个人,那名为慵懒和倦怠的枝丫就从沈平萧身上蔓延过来,将她拉拢,将她围困,不容拒绝。 直至她靠在这结实的胸膛之上,幻想着如果可以,就这样度过冗杂漫长的日日夜夜。 “还有行程吗?” 颜辞摇摇头,“这两天再熬个夜把图片处理完,交完稿就没事了。” 沈平萧:“之后呢?” 颜辞知道,她这次不告而别实属不懂事,沈平萧虽然嘴上不说,一声不吭得忍受至今,心里也很是在意。 尤其是他那根本不会撒谎的眼神。 “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 “沈平萧,我不走了,我要赖着你。” 他用指尖顺了顺言辞乱糟糟的鬓发,竟掐着气息,暗自悄悄叹息。 颜辞见他的反应并未有多欣喜,蹭着他的下巴仰起头。 “真生气了?我不走了,你不开心吗?” 沈平萧摆摆头,口吻确实不知如何是好。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在外辛苦奔波,我只有心疼的份,只不过……这次我要出趟远门。” 颜辞:“去哪?” 沈平萧:“宁岭,我爸的忌日到了。” 说着,他把家门钥匙交给颜辞,“你回来了也好,放心,我办完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颜辞不去接,顺着牵上他的手,手指往他的指缝里钻。 “那正好,见人不能空手。” “带个会跑的怎么样?” 晚饭过后,沈平萧忙着在厨房收拾风卷残云的战局,颜辞忙着在卫生间收拾粘味带灰的自己。 待到事都忙完,两个都是闲不下来的主儿。 深更半夜灯光敞亮,颜辞就着一身睡裙赶进度,累了再去上蹿下跳得收拾行囊当做运动,沈平萧在一旁安静得捣鼓订票软件。 他原本计划一个人去,为了省钱,订的最便宜的绿皮车硬座,全程约莫两个整天,能把他腿坐肿。 现在颜辞闹着要一起去,他便偷偷摸摸得退了火车票,去买时间合适的航班机票,看着最终显示的金额,他稍稍眨眼,钱付得轻快。 要是他知道颜辞作为年卡VIP客户,订票优惠的不是一星半点,估计会更心痛一点。 做完这些,他才舒了口气,起身走到颜辞身后,双手从后环抱住她。 “你怎么比我还积极。” 颜辞轻轻叹息,眼神飘忽。 “我也好久没回过宁岭了,想来,这故地重游与探索未知,还是有点区别的。” 她没有让自己陷入惆怅太久,追问道。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沈平萧将她掰转过来面对自己,像受委屈那般略带哀怨。 “你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做上路的准备,能不能留点时间给自己,或者说,留点时间给我?” 颜辞听懂了,沈平萧好人做多了也会默默抗议,逆来顺受的闷葫芦也要开始给自己争取最基本的夫权。 她偏偏还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平萧,你这是在跟我撒娇吗?” 沈平萧反问回来。 “那撒娇有用吗?” 颜辞装作认真样,好似经过深思熟虑。 “好像有点用,不确定,要不你再试试。” 沈平萧双手环在她的腰间,猛得发力,轻而易举得将她整个抱起来,吓得颜辞立刻扶上他的肩膀。 “哎,我不可轻。” 沈平萧又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她的颈间,闭眼深深嗅闻。 “你又不重,就你这样的,我扛着跑五公里都没问题。” 颜辞横眉一挑,“有经验?” 沈平萧自己挖的坑自己填,大脑飞速运转。 “有幸扛过两百斤的猪肉,负重八百米冲刺。” 颜辞哪这么容易放过他。 “这就是你拿我和猪比的理由?” 沈平萧越描越黑,索性耍无赖,继续埋着头在她肩胛处无声无息得撒娇。 他想起颜辞从小就有一个出手必杀的弱点。 怕痒。 这一招百试百灵。 “啊哈哈哈……” “放我下来!” “沈平萧!啊哈哈哈……” 他心想,还是这个比撒娇管用。 第十二章 敏感的身体 旅人顶着肆虐了一晚上的冷空气出门,风还在一点一点打磨它的利刃。 秋日终是要舍弃它对温暖的恋恋不舍,却接纳那个冰冷的冬。 颜辞被这突如其来的降温冻得在车上搓手。 “这是让我们早点习惯宁岭的天气啊。” 沈平萧把她的手拽过来,揉成拳攥在手心里,忧愁得望向窗外压在头顶上的浓云,计程车上的广播电台正在播报天气情况。 “我市今日气温骤降,未来24小时内伴有持续强降水,请市民朋友们注意防护……” 好心肠的司机飚足马力,尽量把乘客早点送到,免得他们贻误了航班。 到达机场,沈平萧才算真正见识到了金钱的力量。 颜辞绕过排上队的值机队伍,用自己的常旅贵宾卡升舱,双双被接待员领着踏入铺着静音地毯的VIP通道。 等在候机室吃完了自助餐食,接待员也将办好的手续送回来,并叮嘱他们十分钟后登机。 风刮得轻狂,颜辞眼睁睁得看着远处机坪一架试图降落的飞机,在就快成功贴地之时被诡风吹得摇摆不平,不得已拉升复飞。 接待员前来解释道歉,十分钟过去,电子屏幕上的一排一排的航班信息,都从准备登机变成了红色的延误。 颜辞斟酌再三,向沈平萧提议道。 “我们换车走吧。” 沈平萧感受到她的不安,攥着她的手安抚。 “再等等。” 十分钟,再十分钟…… 等来了狂风夹着雨呼啸着从浓云中落下,空气瞬间弥漫起的水汽瞬间阻挡住视线。 白雾瞬间笼罩,导流线一瞬好似凭空蒸发了一般,就连摆渡车都闪着黄色的警示灯停在原地。 成片的红色全是航班延误,机场广播无力安抚着躁动不安的人群。 可是颜辞根本顾不得这些,她看见沈平萧绷直身体,沉默得闭着眼,额角逐渐泛光,那是他硬生生逼出来的汗。 他的身体比气象台的雷达探测还敏感,在路上就能感觉到那股要变天的压力,一直忍到现在。 颜辞先去接了杯热水,“先暖一下,慢点喝。” 沈平萧缓慢点头。 颜辞开始翻找行囊,翻不到才问。 “药呢?你没带吗?” 沈平萧唇齿动作都看不到开合,只轻轻抿了几下,话头也温柔得不像话。 “没什么用。” 颜辞望着玻璃幕墙外的灰白连绵,翻飞的风在被雨水的勾勒下显出了真面目。 “你等我一下。” 三分钟后,她匆匆跑回来,身后跟来的接待员甚至还推来了轮椅。 “我要了个休息室,你能走吗?” 沈平萧一点都没表现出什么不适感,点头自己扶着站起来。 颜辞见状,干脆把行囊扔在了身后接待员推来的轮椅里,自己腾出手来给他借了把力。 休息室有张给倒班人员用的简易床,接待员还拿来了热水毛巾,还有颜辞特意要的止痛药。 颜辞捧着药瓶看说明书,沈平萧抓上她的手,疲惫懈怠得盯着她。 “你别忙了。” 小小的房间里,除了通风扇嗡嗡得吹,还有广播里时不时传来关于航班延误的致歉播报,没有别的声音。 颜辞垂下手,药瓶内的小药丸翻滚着,稀里哗啦作响。 “你这身病到底是怎么搞的。” 沈平萧没有费多大功夫去组织语言,似乎早就预料到迟早有一天要回答这个问题,简短平和道。 “我也不太懂,医生说是在脓水里泡得太久,肿胀发炎,烂了的东西就没那么容易长好,或多或少,总有那么一点不尽人意。” 颜辞垂首沉思,呼吸一缓再缓。 这一字一句离她太遥远,她的生活里没有这些,甚至无法在第一时间想象出,那会是一出怎样的光景。 但是仅靠凭空想象,就足以让她有逐渐窒息的错觉。 沈平萧竭尽全力的想对策,朝着她挤出一个笑。 “但是医生说了,我这已经算是恢复得很好了,能跑能跳。” 颜辞又哪里不知道,这多余的后半句完全就是在安慰她。 她把药瓶放一旁,借着这个动作侧过头去擦了擦鼻头,小幅度得抽吸两下。 沈平萧的手指从后方伸过来,从她的下颌线轻拂而上。 一贯温热的手,此刻凉得颜辞一激灵,回头就看到他屈坐着,眼神里藏不住的无措与疼惜。 “你可能没见过,在特战队里,皮必须糙肉必须厚,能打和抗揍同样重要,肿着腮帮子照样大口吃饭,这点痛真的不算什么。” 他好像在绞尽脑汁得安慰颜辞,不知道自己越描越黑的本事简直就是刻在骨子里的。 “你躺好。” 颜辞想让他躺回去,却没推得动他。 沈平萧坚持着最后一丝倔强。 “颜辞,虽然我已然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但是我不认为,从此我是个需要按时服药的病患。” “这些留在我身上的烙印,是见证,是荣耀,不是困扰。” 一语惊醒,颜辞从那个悲恸的漩涡中挣脱出来,听到了沈平萧从未吐露过的心里话。 “最开始,队长告诉我,让我养好身体再回来,我就知道我被放弃了。那时候我的反应和你一样,我甚至不知道我应该去干什么,又能干什么。” “我在老谭他们的帮助下,获得了新生活,那段时间,我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直到某个雨夜,我被熟悉的痛感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我就找回了遗落的从前,这成了我辗转反侧的夜晚中,可以令我安睡的灵丹妙药。” “你能明白那一种感受吗?” 以痛做药,医的是心。 “我宁愿相信,队长对我说的那些话,就是字面意思,会有一天,我能重新站在列队中,还会被需要。” 沈平萧与颜辞一样,志不在这安稳的一方净土之上,任何东西都阻挡不了那颗炽热的心,迎着风雨热烈跳动。 “会的,一定会的。” 狂风呼啸着卷起碎叶,无情戏耍;雨点毫无章法得砸在玻璃上,粉身碎骨。即便如此,它们仍要拼尽全力,演绎完这一场壮烈的风暴。 航班一推再推,终于等到雨过天晴,班机抵达宁岭已是凌晨两点半。 颜辞刚从座位上跺跺脚站起来,手还没抓上包,就被沈平萧提着衣领揪过来。 “伸手。” 颜辞抬起胳膊,沈平萧保姆般得给她套上厚袄。 “看来你是很久没来了,穿这么点就想出去?” 颜辞不服气。 “没有,我就活动活动,坐太久了。” 眼看着沈平萧还要给她戴帽子裹围巾,她抗拒得往后一缩。 “这就不用了吧。” 一下飞机,与南方深秋时节还能看见浓绿枯黄交接的景象完全不同,这里只有风雪冰霜的痕迹,即便是黑夜,也能看到银白色的大地直往天际相连。 只需要吸上一口气,就能感觉到五脏六腑被重新洗刷,被这气温同化。 时值半夜,天寒地冻,他们只好先找地方住下再做打算。 暖烘烘的房间里,颜辞躺得四仰八叉,望着一片黑暗,压低音量,拉长音调,试探着出声。 “沈平萧,你睡着了吗?” 他躺得板正,闭着眼回。 “还没。” 颜辞沉默一会儿,又开始作妖。 “你说咱们小时候常去吃的那家肉饼店还在吗?” “明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旁边不再有声音,沈平萧眼睛睁开一条缝观察黑暗中那团影子,倏然开窍。 “你是不是饿了?” 颜辞委屈得扭过身来,黑色的描边轮廓上下浮点两下。 “嗯。” 今天一大早出发,又不巧偶遇暴风雨天气滞留机场许久,确实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沈平萧执行力超强,没有犹豫,起身开灯,飞速穿衣服。 “在这等我。” 二十分种后,他回来的那一瞬间,先是一股室外寒流涌入,紧接着,颜辞就从霜雪的味道里准确分辨出来了烤冷面的香味。 沈平萧提着东西招呼她。 “附近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开着,只有这些,先凑合一下,等天亮了在吃别的。” 他看着颜辞如狼似虎得咀嚼吞咽,不由感慨。 “真能吃。” 颜辞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振振有词。 “不要忽略你的身体给你发出的任何一个信号,那都是有道理的。” “是是是……除了吃,你的身体还告诉你有什么需求了?” 沈平萧像个固执的小孩,执拗得要将“能吃”这个标签贴在颜辞身上,这可难不倒她。 她放弃了快到嘴的食物,转换了目标,双手勾上沈平萧的脖颈,凑上去就亲,沉醉得撩拨着。 她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正欲抽身,整个人被沈平萧一把捞进怀里,他热得发烫的皮肤紧紧贴过来。 “不要忽视我的身体,发出的任何一个信号,那都是报应。” 好一个报应,颜辞确实感觉到了,他那些紧绷的肌肉块正蠢蠢欲动,由内而外喷薄而出的荷尔蒙气息步步紧逼,几乎笼罩得她喘不过气。 “你吃饱了,该我了。” 待宰的羊羔,吃饱喝足上刑台,再叫唤都是徒劳。 第十三章 团圆 烈士陵园只有一个年迈的守园人,每天在第一缕日光照耀之时,不是支着铁锹铲雪,就是挥着扫帚除尘,让沉睡于此的英烈睁眼看看这个人世间。 见有人来,老大爷还热情得招呼。 “呦,你们今天头一个。” 沈平萧上前,接过老大爷手中的铁锹。 “您歇着。” 颜辞在一边物色扫帚,老大爷经过她的时候给她挑了一把。 “这把好使。” “姑娘,生面孔,以前没见过你啊。” 颜辞微惊。 “大爷好记性。” 老大爷说话冒热气,露出牙齿之间焦褐的烟油。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侦察兵,别的没啥本事,就是过目不忘,睡这儿的每个人我都叫得上名字,谁什么时候来看他们,我也记得。” 说着,老大爷朝沈平萧指指点点。 “就这小子,有两年没来,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颜辞解释着。 “我们一起的。” 老大爷一听,像在替沈平萧已故的父亲高兴一般,乐呵得拍手叫好。 “出息了,还知道带对象来见家长了。” 沈平萧还在前方卖力得铲雪,全然不管他们在聊什么。 “这小子,闷葫芦一个,妥妥的实干派,估计像他爸,他妈就不这样。” 颜辞眉头微微挑起,“您还认识他母亲?” 她从沈平萧口中听到过一次,他妈妈在他爸牺牲后改嫁另组了家庭,如此便也没有多问。 老大爷也不吝啬,有啥说啥。 “他妈妈每年都来,只不过每次都故意错开,我听她的意思,估计是这娘俩有什么误会。” 颜辞只需稍稍思考,就能理清,是什么误会。 沈平萧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提及家人,他记得父亲的忌日,并且只要有机会,跋山涉水都要回来看看。 可是母亲,只有轻飘飘一句,改嫁了。 昔日的少年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何要做这样的决定,也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不打扰,就是他能做的唯一的事。 他心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定还是记恨着母亲“抛夫弃子”的作为。 颜辞跟上沈平萧的步伐,帮他扫除残余的雪块,将每一块墓碑清扫出掩藏其中的字体,缝隙中的顽固残留,就用手指一点一点擦拭。 待到都忙完,两个人都热乎得冒汗,守园老大爷端来刚煮好的热茶,还有沈平萧存在这的陈年老酒。 “我爸没什么别的爱好,枪是一个,酒是一个。” 他无声得与父亲喝了三杯,静静得看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拉着颜辞要走。 也许这样的一套流程在外人眼里看来,实在不像样,可是此刻被牢牢牵着的颜辞能感受到,他从手臂传过来的力量,几乎像是在牢牢抓住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 潦草得祭拜,真心得纪念。 颜辞确实被捏得有点疼,但她没反抗,没吱声,默默忍受着。 一直到他自己慢慢缓过来,颜辞才有机会缩回来不断揉搓,缓解这骨头都快被捏错位的特殊待遇。 沈平萧后知后觉。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他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得揉捏。 而此刻颜辞抬头看见,就在沈平萧身后的车道上,一辆家用三厢车缓慢驶过,副驾驶位坐着一位女性,正低着头捏自己的眉心。 这么多年过去,岁月或多或少都会停留在美人的脸上,可颜辞仅凭一个侧脸,就认出了人。 那是沈平萧已改嫁的亲生母亲。 沈平萧背对着,只顾自己眼前,与至亲擦肩而过。 他搂着颜辞的肩膀,紧了紧她露出缝隙的围巾,继续往前走。 在斑马线前等红灯的时候,颜辞忽然抓上他的手往回走。 “怎么了?” “我有东西掉了,回去找找。” 沈平萧信以为真,当真以为是方才除雪时不小心落下了什么东西,还安慰她。 “别着急,什么样的,我帮你一起找。” 话音刚落,沈平萧注意到烈士陵园门口停下的那辆车,车门打开,一位经过悉心打扮的女士脚踩黑色高跟鞋出来,手里还抱着一束新鲜的白玫瑰。 他迈了一半的脚步缩回去,微微张口,说着没有声音的词。 “妈?” 沈母好似也感应到了沈平萧的存在,往有人停留的方向看了一眼,扶着车门久久未动。 母子多年未见,双双碰撞的眼神,轻而易举就将昔日鲠在心间的症结冲塌。 那些费解,那些隔阂,那些曾引得母子决裂的理由,在重新看到至亲的那一刻,根本不值一提。 沈母花了一早上仔仔细细化的妆容,被眼泪水浇出了两道明显的痕迹,手忙脚乱,顾左顾不得右得擦。 她关上门,吸着鼻子,努力保持良好的姿态,往陵园内走,就算眼睛不看路,也能凭感觉找到那个对的方向。 高跟鞋踩歪,扭了一下差点摔跤。 沈平萧伸手扶稳她。 她哽咽着抱着鲜花,和风细雨得叮嘱沈平萧。 “先祭拜完你爸再说,我现在不能哭,我得让他看到我过得很好。” 沈平萧松手,目送她慢慢走过去,蹲下身给那墓碑前送上那捆白玫瑰。 沈母望着那个名字,双眼已经被泪水充斥,几乎看不清,却还在努力提嘴角,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沈平萧听不见她轻声细语得在对墓碑说什么,鬼使神差得走上前,站到母亲的背后。 一家人团聚于此,享受平静。 守园老大爷把自己暖烘烘的小屋子让给这对重逢的母子,沈母根本穿不惯什么高跟鞋,拖着鞋踩在地毯上。 “我每次来见他,都得从头到脚打扮一番,就怕他看见了担心。” 沈平萧闷闷的不说话,还要母亲主动。 “还在部队里吗?我听守园人说,你有两年没来,是不是很忙?” 沈平萧囫囵回答,挑着捡着说。 “最近不忙。” 沈母重重点头。 “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别太拼命,别像你爸一样,一声不吭就走了。” 说到这里,沈母绷不住,终于捂着脸痛哭流涕,把妆面搞得乱七八糟。 沈平萧试着去浅浅拥抱母亲。 “妈……” 沈母揪着他的衣领前襟,将脑袋抵着,从哭泣的缝隙里吐字。 “萧萧,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求过什么大富大贵,我只求平安,为什么这也这么难呢?” 尽管沈父已经去世多年,但是再提起来,仍然是块被遮盖起来的伤疤而已。 “妈,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的。” “我谈女朋友了,是小辞,我带她回来见你们了。” “妈……” 说着,沈平萧鼻尖一酸,也要控制不住这么多年无家可归的心酸。 他们在一起聊了很多,聊得很杂,像考试前的学生,临时抱佛脚得背书,疯狂探究知识点。 而那些明知道解不开的疑难杂症,都自动忽略跳过,尽可能得挑拣能得分的地方温习。 沈平萧搀扶着母亲出来,沈母一脸的妆容也早已擦干净,眼角嘴角的皱纹无处遁逃。 车里一直未露面的现任丈夫这才现身接人,在一旁等候的颜辞也在第一时间打招呼。 “阿姨好。” 沈母微笑着打量她,“长成大姑娘了。” 又转头语重心长得对着沈平萧叮嘱,“对人家好点。” 沈母在上车前,想了想还是整理一下儿子被揪乱的衣服,凑近对沈平萧说了句悄悄话。 “你别怪我,如果没有你波叔,我根本活不下去。” 他口中的波叔,就是她的现任丈夫,此刻正对上沈平萧的眼神,浅浅对他点点头,微笑着打招呼。 其实这位波叔并不讨人厌,面相和顺,处事也挺周到细致,把沈母照顾得很好。 沈平萧之前沉浸在自己家庭分崩离析的痛苦中,忘记了他的母亲遭受了比他更重的打击,也需要关照,也需要慰藉。 忽然,他觉得自己幼稚又可笑。 他觉得母亲抛夫弃子有错,难道他试图捆绑母亲的情感与人生,又是对的吗? 谁比谁高尚,谁比谁可悲呢? 就在他们双双入座,准备开车走人的时候,沈平萧忽然扒着车窗,朝里叫喊。 “波叔!” 他不是很擅长于表达情感。 “谢谢你。” 谁都没料到沈平萧会有这样的举动,沈母二人在车座上呆愣住,波叔正要去拧动车钥匙的手也举在半空中,不进不退,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待到他们离去,颜辞走上前,微微歪着头,看向渐行渐远的车影。 “那个波叔,长得和你爸爸,有七分像。” 颜辞出于职业原因,眼睛比相机还灵,对一些特征细节捕捉很快很准,沈平萧真没看出来。 “相信我,你妈妈没有忘记你爸爸,哪怕再过多少年,她都不会忘记的。” 沈母临行前的最后一句轻语在脑海中泛起——“没有你波叔,我根本活不下去。” 也许从孩子的角度出发考虑,那是一个家的破碎,可若是从沈母的角度出发,那是天塌地陷,是一生无法走出的囚笼。 “沈平萧,如果是你,贯穿一生的痛苦,你又有勇气面对吗?” 沈母不仅选择了活下去,还选择了一生不忘记那个挚爱之人的模样。 第十四章 小情侣 此后闲来无事,他们特地回了小时候的大院,不出意外,被认定为社会无关人员,不让进。 昔日不再,就连门口的肉饼店也改成了水果摊,想再找一点儿时的踪迹,就只剩那条还在修缮的马路旁,长到水桶粗的行道树。 他们那排挂着残雪枯枝的树下走得悠闲,一个路过的小男孩撞到了颜辞的胳膊肘,草草道歉后继续一路狂奔。 颜辞好心提醒。 “大马路上别乱跑,小心车。” 小男孩回以鬼脸。 沈平萧抬起梆硬的拳头,装腔作势隔空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孩,吓的他又是一阵狂奔。 “你别吓他。” 沈平萧今天心情很好,随意说一句话,嘴角都是不自觉上扬的。 “我吓他?揍他都没用。” 他惯常沉闷,难得见他如此轻松活泼,颜辞不禁也跟着愉悦起来。 她双手插兜,仰头呼出一口白气。 “沈平萧,要不要跟我去趟南琼?” “南琼?” 她的步子一缓再缓,直到最后停在原地。 “对,我家。” 沈平萧下意识得望了望自己空空的双手,现在他能一下子变出来的,就只有两个拳头而已。 他要拿这两个拳头登门拜访吗? “会不会太急了。” 颜辞能猜出他扭捏的顾虑。 “沈平萧,看着我。” “看清楚了吗,我是一个成年人,我还是一个非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我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要与谁共度余生这样的决定,都是由我来做的,也只能由我来做。” “我父亲不想让我满世界跑,我母亲不放心我一个女孩子在外闯荡,可是那又怎样,这是我想做的事,你也是我认定的人。” 颜辞的态度异常坚定,风吹不动,连眼神都未闪过。 “你应该相信自己,更应该相信我。” 沈平萧不是刮两句耳旁风就服软的人,他对自己母亲的误解,都要等到那一瞬才能恍悟。 但此刻,颜辞的强势占了上风,他竟也生出了应该把心底某一块他无法打理的地方,交由她来照看的想法。 “好,你安排。” 他们继续沿着这条街道向前,漫无目的得游荡,寻找任何一项能与记忆重合的点,颜辞光循着一点四溢的飘香,就抓着了在脑海中盘旋的记忆点,顺便还唤醒了饥肠辘辘的肚子。 “卤面馆,它还开着!” 时过境迁,它还是保持着原有的样子,小而亮堂的门面,里面仅有两三桌的客位,拥挤得排在狭小的店面内。 打理门面的夫妻老了许多,正在揉面的男人腰弯得更甚。 角落里的挂壁电视,播放着实时直播的新闻。 “两碗招牌卤肉面。” 颜辞和沈平萧跨腿进来,多了两个人,更显空间逼仄,尤其是沈平萧无处安放的大长腿。 动一下,不是撞颜辞的膝盖,就是撞桌腿。 “小时候你就喜欢一边吃,一边踢我。” “这么记仇?” 热气腾腾的卤肉面正好端上来,颜辞伸手去接,顺便瞪了他一眼。 “你准备被我念叨一辈子吧。” 沈平萧替她取了一双筷子递过去,嘴角咧到牙根,笑得整个人都微微抖动。 颜辞又停住,拍着桌子。 “笑什么笑,桌子都跟着你在抖,还让不让人吃了?” 沈平萧把腿缩成一团,连肩膀都紧紧内扣,掩耳盗铃得缩小自己的占地面积,减小对外界的影响。 卤肉面还是原来的配方,原来的味道,两人闷头就是干。 颜辞吃了一口,小声问道。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这面有点甜?” 沈平萧嚼着腮帮子,吞咽一口。 “好像糖是有点放多了。” 一旁擀面的老板听到他们的悄悄话,无奈叹息一声。 “我们家连糖罐子都没有。” 沈平萧和颜辞双双尴尬得扒拉面条,又听到那老板不服气得小声嘀咕。 “小情侣,吃啥都是甜的。” 两人悄咪咪得交换眼神,默契得憋着笑。 电视里的法治新闻忽然切断,主持人严肃的面对镜头,以标准的播音腔报道。 “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消息,当地时间凌晨三点五十七分,C国瓦利亚地区突发武装冲突,目前已造成其城市南部机场、铁路、公路等基础设施瘫痪。” 这忽然插播的新闻消息,不仅让颜辞和沈平萧到嘴的那口面没吃下去,面馆老板夫妇手上的活也停了下来,齐齐看向那电视屏幕。 “我台将持续跟踪瓦利亚局势,同时呼吁广大观众朋友,非必须不要前往该地区,确保人身财产安全。” 面馆老板低头继续擀面,评判道。 “这是要打仗了呀。” 颜辞清清楚楚得看见沈平萧周遭的气场产生变化,从方才的轻松愉悦,一下子沉闷下去。 他那碗面几乎是连汤带肉倒进肚子里去的,搞得颜辞也不得不加快速度,只是再快也赶不上他。 “你慢慢吃,我出去打个电话。” 颜辞点点头,瞧着碗里剩下的,方才还感觉莫名有甜味,这下却怎么也没胃口了。 沈平萧这个电话没有讲太久,回来的时候脸上更阴郁了几分。 “走吧。” 路上,颜辞试探道。 “沈平萧,你有别的安排吗?” 他叹气。 “还没有。” 颜辞估摸着他是打电话申请归队去的,但是此时此刻没有得到正面回复。 “那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他忽然停下来,目光满含歉意。 “颜辞,如果我要离开一阵子……” 他止住了,他不知道怎么说好。 颜辞懂他,“我等你回来。” “可能,时间也不会太短呢……” “没关系,沈平萧,我有时候一上路,玩得忘我了,也会消失个十天半个月,你放心得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只需要答应我,无论多久,无论多远,你都会回来就行。” 沈平萧重重点头,“好,我答应你。” 颜辞轻轻吹了口气,来缓和自己有些闷胀的心情。 “那在此之前,你要不要先兑现另一个承诺,跟我去南琼走一趟?” 颜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这么着急,但是她就是不想等,好像如果今天不抓住这个机会,来日再也没有了一样。 宁岭的机场没有直达南琼的航班,要转车先去隔壁省城,再转乘飞机。 颜辞有条不紊得安排了全部行程后,又给父母挨个去了电话。 常年不着家的女儿忽然要回来,还要带男朋友,这一突发状况确实让颜辞父母措手不及,忙不迭得推了所有事,去准备好酒好菜。 沈平萧焦躁不安,不断变换着坐姿,时不时翻看手机,心思完全不在这儿。 不止是他,颜辞也有一点心堵,安安静静得坐在他身边。 这还没有分别,却知道注定要分别的折磨,让她感觉像有黏腻厚实的胶水,从头到脚糊了满身。 堵住浑身的大大小小的毛孔,躲不过,扯不掉,就算很用力得呼吸,也仍然无法通畅排解。 忽然沈平萧的大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一双明眸紧紧盯着她,用力得将她的样子、她的轮廓框进眼瞳,像在拓印,又像在镌刻。 “颜辞,或者,我们就这样过下去。” “我不回去了?” 她错愕、惊喜,想从沈平萧的眼神中找出一点逃避性、质疑性的不确定。 沈平萧是认真的。 他的焦躁不安不只是在等待上头的结果,也是在看着自己内心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你争我抢。 他有留下来,彻底改变生活的想法。 这要是放在从前,是绝对不可能的。 颜辞知道,是因为自己。 “沈平萧,说实话,我确实很想,想你留下来,想你不回去,没人会想分别。” “但是请你再好好考虑,在聋哑特殊学校做一个平平无奇的体育老师,偶尔上两堂课,用剩下大把时间想着另一种可能,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你会后悔吗?或者说,你会更后悔选哪个?” 颜辞是一个追梦成功的人,沈平萧现在所面临的抉择,在她成为旅者前,就已经面临过,她知道那种滋味。 家人难以割舍,父母的挂念永远背在身上。 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有后悔。 但是如果当初她听了父母的碎碎念,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她会一直沉浸于幻想她触手可得的另一种人生。 “当一道填空题变成了选择题,你明明已经计算出正确答案,再出现的选项,都是迷惑你的干扰。” “我的出现,不能成为你的绊脚石,如果你是因为我才产生这种想法,那么我有罪。” 沈平萧的人生简单之至,服从、忠心、拥护,就是他的全部。 在颜辞闯入他生活之前,从来没尝过别的。 甜蜜是粘稠的,是芳香的,当然也会让他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多闻几下,多尝几口。 颜辞自己还困在那一身难搞的浆糊中,却要竭尽全力把沈平萧从中拽出来,给他清理干净,保持清醒。 “沈平萧,如果有机会,不要因为我而犹豫,更不要因为我去放弃,永远都不要。” 第十五章 归队 距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颜辞去卫生间的空隙,沈平萧接到了来自队长的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 “宁岭火车站。” “沈平萧,现批准你的归队申请,参加瓦利亚撤侨任务,十五分钟后,会有车来接你,与大部队汇合后直飞C国。别浪费时间了,趁这会儿,与你的家人朋友好好做个告别。” 他瞬间脊梁直起,正视前方。 “是。” 颜辞说的是对的,前一刻还在做思想斗争的沈平萧,这个消息一来,整个人犹如打了鸡血般亢奋,想骗都骗不过自己。 他端坐在原地,数着时间等颜辞回来,想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看到她的身影从不远处的人堆里挤出来,他没忍住,小跑着赶过去。 走近了,发现颜辞干净如白玉的眼睛上有细小透粉的红血丝,微微泛肿的眼睑,还带着被擦拭过的微红。 她哭过了。 没等沈平萧想着怎么安慰,她自己就调整好表情,对着他嬉笑。 “干什么,这么高兴?” “刚才我队长给我来电话了,我要归队了。” 颜辞跟着他开心,笑得自然又大方,一点儿都没有装的痕迹。 “那很好啊,是要去C国吗?” 沈平萧一板一眼,“对不起,按照规定,任何行动的细枝末节,都不能透露。” 颜辞很通情达理,重重点头。 “嗯,什么时候走?” 沈平萧看了眼时间。 “十分钟后。” “这么急吗?” 颜辞主动牵着他,带回候车座位上。 木已成舟,甚至连宁岭都还没出,他们要赶往南琼的计划都已搁置。 沈平萧方才反复横跳的纠结,全部转化成了对颜辞的歉疚。 “叔叔阿姨那,下次我一定登门道歉。” “不用,你又不是去玩的,我会帮你解释的,你别担心这些。” 已经说好的约定说推翻就推翻,沈平萧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要不你现在打个电话,我来和他们说。” 颜辞的音色陡然严厉起来。 “沈平萧。” 她哀求一般。 “别想那些了,你就好好陪我一会儿,行吗?” 候车厅一阵嘈杂,他们所乘坐的列车开始检票,人都背着大包小包,从各个方向挤过来,拥在检票口。 唯独这两人,手里捏着车票,却一动不动。 临别有很多话,它们蜂拥得挤在心口,挤在酸胀的眼角,挤在频频叹息的喉间,却没有一句能在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传达到对方的耳朵里。 沈平萧的电话又响起来,来接他的人到了。 与此同时,列车的检票员也广播催促。 “我该走了。” 颜辞一个都不理会,攥着车票如坐禅般发呆。 沈平萧俯身,虚手扶了一下她的脑袋,想去吻她,犹豫一下,缩回手,最后也只是揉了揉她掐得发白的双手。 “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沈平萧的身影走出候车厅,消失在人海茫茫中。 热血男儿实现了他祈祷许久的愿望,奔赴本就属于他的广阔天地,留下身后的孤芳独自赏。 “所有旅客请注意,D6602次列车,停止检票。” 终于,他们的那班列车也关闭了闸口。 颜辞依然保持着那个呆坐的姿势,不管候车厅其他陌生人的目光,一边细细抽泣,一边将手里那张已经揉烂的车票撕成两半。 —— “爸,妈,我回来了。” 颜辞形单影只得站在家门口,门虚掩着一条缝,轻轻一推就开。 阔别已久的颜母正在阳台上浇花,闻声放下手里的洒水壶窜出来,上去给她取下压肩的背包,朝着在厨房忙活的颜父扯嗓子。 “老颜!闺女回来了!” 颜父盖上锅盖调小火闷煮,板着脸进屋,嘴巴都没张开,从胸腹中发出闷重的回应。 “嗯。” 他戴上老花镜,挑着眉毛调他的CCTV军事频道,眼睛未曾离开过电视半步。 “就你一个人呐?” 颜辞知道父亲什么意思,尽管已经向他们解释过前因后果,但是作为父亲,还是避免不了为女儿被忽视而愤懑。 “爸,其实这事怪我,是他决定归队在先,我等不及,他才迁就我的。” 不提还好,一提颜父连看电视的心情都没有了。 “不来也好。” “小辞,你说你想出去闯,你有能力照顾好自己,那也就罢了,可是爸爸绝对不同意你和那小子在一起。” 颜辞还以为父亲如此反对,就因为一次失约。 “您有必要因为一次小误会,就否认一个人吗?”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就算今天那小子来了,我也这么多话。” 这人都没见过,就已经贴上了不合格的标签,让颜辞觉得不仅没道理,还很野蛮霸道。 她发出一声自嘲的讥笑。 “您这是不同意我谈恋爱吗?” 颜父态度异常决绝。 “男大当家,女大当嫁,我做父亲的,没道理挡你的姻缘,但是颜辞,你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部队里的。” 敢情他是对这个职业的整体歧视,颜辞怒意上头,争辩起来。 “爸,你别忘了你曾经也是穿军装的!” “就是因为我都经历过!” 父女两对呛,颜母虽坐在一旁不说话,却也不劝什么,只是在他们的争吵声中,时不时穿插一两声叹息。 颜父压住音量,尽可能温和得用劝的,而不是用吵的。 “小辞,爸爸也不想棒打鸳鸯,但是爸爸知道,如果我把我的宝贝闺女送上这条路,将来会不可避免得面临什么。” 随着这番推心置腹的话,颜母忽然趴在自己的膝头掉起眼泪。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岁那年,我决定退伍,带着你们南下来到南琼,之前发生了什么。” 颜辞对这段记忆不是很清晰明朗,只记得有几天父亲不在,母亲每天没有笑脸,他们常常背着她说悄悄话。 “老颜,过去的事,就别说了。” “我不说?我不说看着你闺女往火坑里扑啊!” 颜父缓缓道来。 “有机会,去翻翻十几年前的报纸,当时轰动一时的石人岭煤矿坍塌,埋死了不下百余人,说是地质灾害,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十几年前,信息流通远没有现在发达,石人岭煤矿区,武警车在民警的带领下驶入。 忙碌的运煤工作全部停止,煤老板双手叉腰,站在高处目光忧愁得盯着那地鼠洞一般的矿洞口。 一位被欠薪的农民工拿着自治的土炸弹,带着同样走投无路的一群人铤而走险,钻进了矿洞,扬言老板再不给钱,就给他炸干净,让他的钱场变坟场。 情节恶劣,不仅惊动了警方,还出动了武警部队。 警方正在与煤老板交涉,但煤老板始终油盐不进,就算绑回去也是资金周转不开,他手下矿区又不止一个,能赚钱的地方也不止一处。 谈判专家几次上上下下蹭一脸灰,民工那头也是不见钱不罢休。 办法就一个,用钱钓,但必须先把那自制的土炸弹给掏出来,鬼知道这不稳定的东西会不会稍微磕磕碰碰,什么时候在他们手上就炸了。 部队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换了衣服爬下去,连哄带骗,把东西偷了出来。 煤矿从业的危险性是出了名的,规矩也多,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动静过大,矿道狭小得只够一个人用爬的,这些都关乎着性命。 颜辞的父亲在矿口焦急等待,忽然就有一丝黑煤渣掉在了鼻子上。 他一下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只听狭长的矿道内,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吼。 “跑!”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争吵也好,争斗也罢,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当时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即便到现在,颜父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他队友嬉笑着嘲讽,听到他的战友最后一声遗言,是“跑”。 “本来要下去的人是我,就因为给我找的衣服我穿不下,他往身上一套,就已经爬下去了。” “我离得近,也差点被灰呛死,憋着气得再爬出来,眼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全部都是灰。” 当年那场意外,全部遇难,一个都没救得出来,颜父跪在那片土地上挖了许久,挖到十指破皮出血,都没能改变什么。 他只能在事后,揪着那煤老板的领子咆哮,打得人家满地找牙。 结果,被警告、被处分的是他。 “我是个懦夫,我选择离开,我甚至直到离开,都不敢告诉他家人实话……” “大家伙都帮我瞒着他的妻子和孩子,瞒了有半年,终于瞒不住了,我想把孩子接过来养,可嫂子却拒绝了。” 他双手覆在脸上,深深吸气,重重吐出。 “颜辞,你可以问问你妈妈,那些年,我少则一天两天,多则数月半年,人影子说不见就不见,她忍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颜父从老花镜的眼镜盒里,拿出包在镜布里的一张老照片,上面两个年轻帅小伙穿着迷彩作训服,勾肩搭背得对着镜头。 颜辞瞥过一眼,呼吸停顿,走过去凑近了看。 “爸,你说的战友,是照片上的人吗?” 颜父点头。 “他叫沈辽,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儿子,小名叫萧萧,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颜辞脸颊抽搐两下,又哭又笑。 “他很好,他追随了他父亲的脚步,有许多真心对他的朋友,话虽然不多,但是待人赤诚,还烧得一手好菜。” “爸,他叫沈平萧,他回到他的队伍中,去完成他的心愿了。” 第十六章 等待 “最新消息,瓦利亚局势再度升级,当地时间晚间6点33分,武装分子持续压境,目前其南部圣索地区已全部沦陷。” “此外,有关部门正在抽调组织精锐,前往瓦利亚保护并撤离我国公民,再次郑重提醒,非必要,勿前往战区,已在瓦的,请关注各紧急避难点,并联系驻瓦大使馆寻求帮助。” 各广播电视平台都在插播着这条讯息,颜辞卧躺于沙发上,手上翻着所有出自她手的期刊,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她前一刻还在感慨,父母嘴上说不支持,却暗暗将她的足迹全部悉心搜罗保存,后一秒,就被电视上的新闻吸引了思绪。 颜辞有关注各地新闻的习惯,但也仅仅是为自己的出行和落脚做准备。 换做以前,她最多就是审视一下自己的规划,看看是否要做改动,遵从劝告,避开这个是非之地。 现在,她心生出一种偏往虎山行的叛逆心理,有想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越克制越想念,越想念越烦躁,索性关了电视,搬着摇椅去阳台乘凉吹风。 南琼气候温热,天黑得晚,蚊子也毒,惹得她的闷闷不乐,演变成盘坐在摇椅上抓不完蚊子的窝火。 “你们这么能耐,为什么不去那地方!” 她无理取闹得对着蚊子发脾气,想把这些脑仁还没芝麻粒大的生物打包打包,扔进瓦利亚的战火里。 她在沈平萧面前通情达理,在父母面前据理力争,终于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再也无法哄骗自己。 一声闷雷像巨兽的怒吼,又像是从地底传上来的愤怒一般。 颜辞经历过地震,她差点以为又有天灾降临,一下子就从摇椅上窜下来,回屋就想去叫父母。 等她自己站定,才发现摇摇晃晃的就只有自己,那地震的错觉是自己的惊魂在作祟。 她回头,微微昂起,就看见远处一大块雨云,拖着自己厚重的躯体,从东南方向逼近。 光线渐弱,天空越发暗沉,家家户户忙着收起阳台容易被吹飞的小物件,关门锁窗。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重重叹息,随后一动不动得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那片雨云无情得飘过来。 “轰隆隆……” 她双拳紧握,仍然觉得像是从地底传上来的。 不断告诫自己,不是,不是。 黑云压顶,雨水倾盆而下,淋在窗前瞬间形成不间断的水幕,模糊了所有,好似她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短时强降水来得猛,去得也快。 颜辞还是看着被洗刷过的玻璃窗出神。 她不信邪得推开窗户,窗框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子垂直落下,落水管哗哗的水流声格外清晰。 刷开手机,拨打沈平萧的电话,压着呼吸放在耳边。 “嘟……” 他没有关机,他还联系得上。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她与沈平萧,就像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雨。 “嘟……” ……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电话挂断,颜辞收敛起被激起的任性,将心中再也无法压抑住的惘然搬上脸,飘忽不定得看着眼前被雨水洗得翠绿的芭蕉叶。 颜母开门来送水果她也没听见,她在风里找雨来过的痕迹,在湿土壤的气味中,找清甜的阳光味,她需要一个证明。 证明这个世界不是匆匆一场梦。 证明阳光曾在土壤中埋下过种子,证明雨曾在风里融化过。 证明沈平萧的出现不是昙花一现。 证明他真的在。 证明他还会来。 “小辞!” 颜辞被母亲的呼唤惊醒,眼眶猩红,内里盛满打转的透明泪水,在转过去看人的同时,从眼角挤落,如方才水幕般的雨水,一溜儿从脸颊滑下去。 颜母看她的眼神里,有心疼,有无奈,有悔恨,还有过来人早已习惯的麻木疲倦,她也只是对颜辞慈眉善目得笑一笑,再用指腹擦拭掉她脸上的泪痕,什么都没有说。 那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她的眼神,比什么都更能安慰此刻的她。 “爸爸给你煲了银耳羹,一会儿记得出来吃。” 夜晚,她收拾好自己,躺在久未住人的房间中,闻着发丝间与之前不同的洗发水香味,在手机上搜索着现在还能前往C国航班。 只找到一班到瓦利亚邻近城市的。 她息屏,敞开双臂躺下。 真的要去吗? 她去的理由只有一个,就像她劝说沈平萧遵从自己内心的抉择一样,其实答案显而易见。 道理很简单,付诸行动的时候,又充满挑战。 她想了想,退出了机票搜索的界面,甚至还自欺欺人得删除了所有搜索记录,闷头睡觉。 别添乱。 她告诫自己。 就在这时,她心有灵犀般得拿起手机,来电的震动在她掌心里荡漾开。 她看了一眼,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接得飞快。 “沈平萧!” 背景声有点呼呼的风声,还有像起吊机这样的重型机械装载货品的滴滴声。 沈平萧是趁着换衣服装备的空隙,一边佩戴作战手套,一边用肩膀和脑袋夹着手机,给她打的这一番电话。 “颜辞,我只有三分钟时间,下午没接到你电话,对不起。” “没关系,你还能给我打电话,你们是还没出发吗?” 沈平萧回头看了看运输机的装载进度。 “嗯,不过快了。” “那你到那儿,我们还能再联系吗?” “不一定能。” 这个答案,在颜辞意料之内,她对着空气笑得苦涩,却还在反向劝沈平萧。 “好,你别担心我,你就专心做自己的事。” 沈平萧都穿戴完毕,胳膊肘最后夹上头盔,将手机捏在手心里,五味杂陈得唤她的名字。 “颜辞。” 仅此,他再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想说对不起,可是突口而出的是另一句话。 “谢谢你。” 电磁讯号只能传达声音,可是就算如此,他们也奇妙得听到了彼此心里的呐喊。 尖锐的哨声吹响在沈平萧的身后,也传达到了颜辞的耳边。 “集合了。” “沈平萧,一定要小心,我等你回来。” 第十七章 电子宠物 “我说,你吃个饭都关注国家大事呢?” 帝都SOHO媒体园旁,一家凭借口味爆火出圈的网红中餐厅,颜辞坐在窗边,心无旁骛得刷着报道,都没注意到钟培扒在外头向她打招呼。 钟培走进来,把包往旁边的座椅上一甩,眼睛瞥着颜辞的手机屏幕,铺天盖地全是关于瓦利亚局势的。 “转性了?老研究这些干嘛?” 颜辞没有告诉任何人沈平萧的去处,面对钟培的打趣,也只是草草翻篇,去聊别的。 “你们不加班,地球是不是就不会转啊,我都坐这送走一桌了。” 钟培给自己倒大麦茶,咕咚一小口。 “你懂什么,这还没睡醒就弹跳起床赶电梯的感觉令人着迷,转头就华灯陪衬夜色的美景更是让人沉醉,你这种富婆,是不会懂的。” 颜辞把那坛梅子酒推过去,毫不客气得打破她的自我催眠。 “看得出来,这样的生活,让你不得不把自己灌醉。” 钟培责备得眯缝着眼,摇头晃脑得接过小酒坛子。 “没意思。” 她仰头小酌一口,神神秘秘得探身前去。 “绵川地震特别刊,获得了很好的反响,我这次奖金,都有这个数。” 她手指比了个九,颜辞立刻上道。 “那这顿饭你请。” 钟培一咂嘴,“还得是你。” 她跃跃欲试得搓搓手。 “这也休息够了吧?什么时候开始新的征程,有没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颜辞举起手机递过去,一点儿都不像开玩笑。 “你觉得这地儿怎么样?” 钟培看了一眼,揉揉眼睛,别是自己一口酒就喝蒙了。 C国,瓦利亚。 “虽然说追热点确实是流量密码,但是大不可不必,我可不想继承你的蚂蚁花呗。” 颜辞低头,看着水杯里自己的影子,对着它讥讽一笑。 果然,这么简单的道理,不可能会有人支持她。 钟培接了个电话,语气立刻变得小家碧玉。 “下班啦,吃饭呢。” “对啊。” …… 颜辞听得那叫一个腻歪,默默喝了一口酸甜的梅子酒,感觉这就放得越久,酸味越上劲。 一直到挂电话之前,钟培对着手机听筒,认真撅起嘴。 “么么……” 声音是给电话里的袁俊听的,动作却是对着颜辞做的。 闺蜜两互相嫌弃得挤眉弄眼。 挂了电话,钟培却发起牢骚来。 “唉,为什么偏偏就是他呢。” “你说我犯什么劲,好不容易谈个恋爱,还是异地恋,每天就靠这冰冷冷的手机嘘寒问暖,跟养了个电子宠物似的。” 颜辞看待钟培的感情问题,就像她看自己想去瓦利亚一样,答案简单到不假思索,可偏偏当事人自己没法理得清楚。 钟培独自在帝都摸爬滚打,好不容易事业有所起色,让她为了感情放弃这一切,她过去的自己都得穿越过来,一巴掌一巴掌扇她脸上,打醒为止。 “那你不考虑考虑,把袁俊绑到帝都来?” “我也想啊,可人家刚从森林消防站转正,一心一意得守着那片土地,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知哪个字眼触动了颜辞的心。 “知足吧,你们至少还能联系,不像我,什么都做不了。” 当人在身边触手可及的时候,觉得相隔千里只能靠通讯工具来沟通情感实在是没意思,可当通过无线电波说上两句话都成奢望的时候,又觉得哪怕就听听声音也是极好的。 “你们什么情况?我是有听袁俊说,你那相好,最近失联了,电话都打不通,人也不在瑞阳。” “嗯,有事儿,出去了。” 无论钟培怎么旁敲侧击得挖,颜辞都守口如瓶,不告诉他人沈平萧的去向。 女生之间亘古不变的友谊铁律——事关闺蜜一生幸福,劝分不劝和。 钟培干脆不分青红皂白得劝她放弃。 “要我说,你这么优秀,什么好人家找不到,又何苦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这面见不着,整得朝思暮想彻夜难眠,可连个电话都没有,算怎么回事,不得抓心挠肝啊?” 她用尽毕生所学,长篇大论得控诉,像路见不平而义愤填膺的女侠。 颜辞倒是泰然自若,淡定得吃吃喝喝,听她喋喋不休到口渴,冷不丁补了句。 “有道理,听着,像是经验之谈。” 钟培被抓着小辫子,悻悻闭嘴。 “没意思,都没意思,还是搞钱最实际。我今天开了足足四个小时的会,可算把下一期的主题给定了,打算针对古迹出一刊,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颜辞谈起工作来头头是道。 “古迹,国内各朝代旧都遗址早就已经耳熟能详了,要么受保护,要么都是些人挤人的大景点,再走一趟各大博物馆,那素材,你那杂志装都装不下。” “害,这还用说,隔壁小组的小组长,早就把矛头对准博物馆了。” 颜辞眼尾飞挑,灵光一闪。 “我倒是有个主意,绝对能让你压上一筹。” “众所周知,我国有很多文物在历史长河中外流,不知去向,但是在大英博物馆中,收藏陈列了许多历代稀世珍宝,上至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下到魏晋时期的敦煌京卷,还有南宋时期的名家书画,明清时期的瓷器,这些困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瑰宝,承载的可不止是古迹一词。” 流落他乡的古迹,令它本身又多了一层含义,稍加修饰,引爆文化热潮,又将掀起一股全民性的话题。 钟培高兴得举起酒杯,作碰杯状。 “那么,辛苦你走一趟了。” 颜辞转了转杯子里的酒水,没接她的橄榄枝。 “你得跟我一起去。” “干什么?缺保姆啊?” 颜辞仰头,一口喝尽,龇牙咧嘴缓冲那股上头的酒劲。 “我世界历史不及格,这直接导致我大二换了选修课,这样的文化融合不是我的强项,所以这次,我负责摄影,你负责出稿。” “没问题。” 钟培答应得很爽快,却没得到回应。 颜辞正撑着脑袋,用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怨气满满得瞪着她。 “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 钟培又转了转酒瓶子,找到贴在瓶身上的产品说明书,仔细瞧了瞧酒精度数。 “十八度……这都能喝醉?” “啪”一下,颜辞把自己的杯子拍在她面前,要求再来一杯。 半个小时后,钟培艰难得把颜辞架在自己肩膀上,气喘吁吁得打掉她招过来的手。 “别乱动!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沉?!” 颜辞还能听得懂人话,配合一点,刚烂泥扶上墙,转头又委屈上了。 “这么多天了,一个电话都没有……我在等啊……” “他……一个电话,都!没!有!” 刚说完,颜辞就撇开钟培,转头趴街边垃圾桶边上,把整颗头都伸进去吐。 吐完再稀里糊涂得自己擦擦嘴,扭头对着被推到地上艰难爬起来的钟培龇牙笑,笑够了再捂着脸哭。 钟培蹲在她身边,捧着她的脸,给她把眼泪均匀得抹了一脸,凉风刮过,立刻干涸,只留下红得滴血的眼尾抽动着。 “分了吧,何苦呢。” 颜辞抱着自己,呆滞得思考。 “要分手,也得等他回来啊,不然我跟谁说。” 暗黄的路灯下,两个光鲜亮丽的姑娘,把自己搞得一团糟,无畏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尽情发泄。 钟培恨不得对她的脑门来个一指弹。 “你说得对!我们爱也要爱得光明磊落,有始有终。” 第十八章 等我的人 在沈平萧失联的第一周,颜辞每天关注着瓦利亚的局势,将前往C国的路线规划烂熟于心,只需要一点点冲动助力点火,就会冲破枷锁,付诸于行动。 习惯于在路上的她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去哪儿从来不需要多少理由,可这次她找了很多理由,打消自己心里那个无法抹灭的念头。 她忍住了。 第二周,她与钟培一起前往大不列颠,专心投身于工作,尝试从那个漩涡中挣脱出来。 表面看着聊有成效,但她还是在思念的缝隙里,每天偷偷关注着那个地方的所有。 虽身处安乐,风吹草动却牵动着她的神经。 这天,她一睁眼,按照惯例得去翻看每天更新的实时讯息,一条关于瓦利亚撤侨的最新进展,让她瞬间清醒。 “钟培!醒醒!赶紧收拾东西,今天回国!” 半道,颜辞狠心还甩了钟培,将她塞上直飞帝都的飞机后,自己转头坐上了飞往瑞阳的班机。 没有直达,转机两次,转车一次,一天时间全都在奔波。 到达沈平萧所在的聋哑人特殊学校,已是深夜,看门的杨叔都在打瞌睡。 “杨叔,沈平萧他回来了吗?” “没见着人,校领导说他请了长假,这好久没见着你们俩了,忙什么去了?” “回家探亲。” 颜辞随意寒暄两句,想跨进大门的腿脚失望收回,站在人行道的树影下,仰头让穿过树叶的光斑照在自己脸上。 按照官方报道,沈平萧应该已经回来了,可他为什么第一时间没有回学校,也没有给自己来一个电话。 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嘟……” 打过去的电话不再是关机的提示,这让颜辞缓解了一点焦灼感。 可是嘟音响到快要自动挂断,都没有接听,她放弃得垂下手,手心微微震动一下。 “喂,颜辞。” 她瞬间把耳朵凑上去。 “沈平萧,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的沈平萧还没喘匀气,一口一口得粗气呼过来。 “我回来了,我没事,你放心。” 颜辞还是坚持,“我在学校,没找到你人,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沈平萧不愿意正面回答她。 “你说话啊。” 半晌,他才妥协。 “瑞阳第二军医院。” 一辆半夜还在跑单的计程车驶入路口,颜辞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到马路上招手截停。 “我马上来。” 路上,她想到了任何她不愿意看到的可能,害怕得紧紧咬着牙,待她浑身发僵得步入医院,找到沈平萧时,她不知是庆幸得太突然,还是溃败于自己的胡思乱想,腿一软就跌坐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 坐在病房门口沉默至今的沈平萧,一身作训服还没换下,忙不迭冲过去,将瘫软的颜辞捞进怀里。 四目紧紧相盯,他确认她,她也在确认他。 “怎么了?” 颜辞喜形于色,用力得笑,仿佛浑身的力量都集中供给面部表情,躯体只能借沈平萧的力量站稳。 “没什么,地滑。” 她用浮夸的表情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手指甲死死扣着沈平萧的皮肉,报复似的将这些时日所承受的一切还给这个罪魁祸首。 “你在这里干什么?” 沈平萧神色微恸,眼神躲闪一下,搂着她扶到座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的纸张,摊开来给颜辞看。 “我送人回来。” “老谭,可能没几天了,他没有直系亲属,病危通知书都是我签的。” 颜辞一字一句得看过去,耳边是沈平萧的解释。 “他和我一样,第一时间打了归队申请,危险性较强的任务,他争着抢着做,在奉命转移中心地区难民的路上,遭到了武装挟持。” “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弹药耗空,就连身上防身的匕首都扎在地里,硬生生守住了一车人的命。” 按照规矩,就算事后,也最好不要对无关人员透露这些,但是战友的生命缓缓在他手上流逝的感觉,已经压得他承受不了。 颜辞合上那份病危通知书,将它还给沈平萧,自己低头疲惫得捏了捏眼角。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沈平萧婉拒。 “最好还是别了吧。” 颜辞看着他,没有退缩。 终于,沈平萧还是拧开了那扇门,粗重的呼吸规律到死板,完全靠仪器在坚持,好端端一个人,完全陷在白色之下,脸上皮开肉绽之处敷着纱布,另一边却青得发乌。 若是说绵川地震是颜辞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那么现在,她直白得面对着人身的脆弱与渺小。 沈平萧怕这幅景象吓到颜辞,贴在她身后,伸手虚掩得扶着她。 “老谭?” 她试着唤了一声,回荡在病房里的,是自己的回音,她不知所措得捏了捏拳,去想自己能办到的所有办法。 沈平萧扶着她的肩膀,推搡着将她送出这个压抑的病房。 “我们就只能等吗?” 闻言,沈平萧微不可见得抽动下颌,牙咬了又咬,不想承认,却还是只能认命得点头。 “我在这儿守着,你找个地方,去好好睡一觉。” 颜辞正襟危坐。 “我不困。” 她目光盯着前方一片虚空。 “沈平萧,我在想,如果里面躺的是你,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自从沈平萧决定归队离开时,就横在他们两个之间,到现在都没找到解题头绪。 颜辞的眼神逐渐犀利,望过去。 “也像你现在这样,守在这儿,等结果吗?” “沈平萧,我做不到。” 她不仅做不到,就连现在这样想一下,都觉得头皮发麻,思绪不受控制得胡乱飞舞,搅成一锅粥。 沈平萧单膝蹲跪,捏着她的双手在手心里揉搓,明眸直勾勾得锁住她害怕到颤抖的眼神。 “你知道,老谭他为什么要争着抢着去做最危险的任务,冲在最前面吗?” “因为你们是兵,你们心中有信仰。” 沈平萧淡笑。 “别把我们想得太神,我们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恐惧,有私心,有喜怒哀乐,有你现在所能体会到的一切情感。” “颜辞,你怕,老谭他也怕,他宁愿那样躺着,也不愿再与自己搏一把,只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等他的人了,这就是他想要的。” 沈平萧捧着她的脸颊。 “可是我不一样,我有。” 颜辞眉眼一拧,放肆得让眼泪出框,沈平萧指腹擦过。 “别难过,我们一起,送他最后一程。” 数日后,老谭死于全身器官衰竭。 后事全由沈平萧代办,送葬的队伍中,来了许多身着军绿的同僚。 颜辞一身黑衣,罕见得脱下方便攀登行走的登山靴,换上雅黑色高跟鞋,在烈士陵园的角落里驻足,远远望着那头的寂静无声。 她站在人群后,朝着那个方向深深一鞠躬。 直到人群散去,沈平萧提着一个黑色包裹走过来。 “走吧。” “你手里的是什么?” 沈平萧回头望了一眼,寄托哀思的鲜菊花,整齐得簇拥在碑前。 “老谭曾开玩笑得说,他以后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得躺着,我想去给他送到妻儿身边。” 黑色包裹里,是沈平萧自说自话,分出来的一半骨灰。 老谭的尸骨被迎入烈士陵园,是他应得的荣辉,同样,他想与家人团圆的遗志也应该被尊重。 沈平萧替他做了这个决定。 民用墓地,对比烈士陵园,少了些许庄严肃穆,多了些杂乱和阴沉。 无论哪个地方的烈士陵园,颜辞进去的第一感觉不是对死亡的惧怕,而是由心而生的安定,这种感觉让人仿佛脚下生钉,步步稳扎稳打。 而一到民用墓地,有的墓前点着烛火,有的墓前花朵枯败,各不相同,依然不好大声说话,却无法心无旁骛得直视那些故去之人。 颜辞紧跟沈平萧的步伐,踮着脚尖,高跟鞋不敢踩得太用力,怕惊扰了沉睡的亡魂。 沈平萧转头牵手过来。 “你穿高跟鞋不方便,要不在这儿等我?” 颜辞摆摆头,“我跟你去。” 沈平萧一手拎着包裹,一手牵着她,脚步明显放缓,自己踩稍微坑洼不平的地方,把平整的留给颜辞走。 找到那处,日晒雨淋的照片都褪了色,只能看出一个笑得灿烂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看着五六岁大的小男孩。 “帮我拿一下。” 沈平萧将老谭的骨灰交到颜辞手上,自己摘下帽子放在黑色包裹上方,提了提裤管,蹲下身开始掀棺材板。 光天化日,掀人坟头,招呼也不打一声。 他是个能动手绝不说话的主,要不怎么说沈平萧是个比颜辞还可怕的行动派呢。 很快尘封在地下的故人重见天日,一大一小,码放在一起,像母亲抱着怀中的孩子一样。 沈平萧给它们挪了挪位置,随后站起来,拍拍裤腿上的灰,双手接过老谭的骨灰。 “老谭,送你回家了。” 本不宽敞的盒位,拥挤得存放了一家人。 沈平萧看着它们阖家团圆的样子,比看见老谭脱离苦海还高兴,不合时宜得对着亡人腆笑一下。 他埋头,用颜辞听不到的音量喃喃自语。 “希望你是最后一个了。” 希望你是我亲手送走的,最后一个。 从沈平萧的父亲开始,他不过活了二十多年,却经历了诸多生离死别。与母亲数年的误解,生生分离;亲人、战友的离去,还有许多颜辞根本不知道的人与事。 他每一次都会在心里说上这句话,希望是最后一次,然后将这句话也一并掩埋在泥土里。 颜辞凑近,蹲下身,在墓前放了一张相框,是老谭好几年前,妻儿还没出事时,拍的全家福合照。 沈平萧微惊。 “你哪来的照片?” “我去过糖水铺,就找到了这一张照片,他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相框擦得很干净。” 颜辞本来想靠自己的本事,给他们合成一张像样的全家福,想搞点人像素材,却意外找到了这张更为真实的。 “你看他那时候,笑得真开心。” 照片上的那一家人,像答谢一样,对着沈平萧绽放着最诚挚绚烂的笑容。 第十九章 本无一物 “爸。” 电话接通,颜父停顿斟酌了一会儿。 “小辞,在哪儿呢?” “瑞阳。” 一听这地名,颜父就摸着了底。 “萧萧平安回来了吗?” “嗯。” “在你旁边?” “嗯” “你让他听电话。” 颜辞将依言电话递给一旁的沈平萧,用口型提醒他。 “我爸。” 沈平萧如临大敌,对着空气前后顺了顺板寸头,拽了拽衣角,也不知在对谁整理仪表。 他清了清嗓子。 “颜叔叔,您好。” “我叫沈平萧,现在是颜辞的男朋友。” 他目光严肃板正,口吻紧张得好像在对上上级首长打报告,电话对面颜父无论说什么,他的回答都逃不过这四句。 “是。” “对。” “不辛苦。” “应该的。” 偶尔问了什么话,中规中矩得回答。 “还好。” 看父亲没有刁难沈平萧的意思,颜辞也放心得去做自己的事。 她一边修着图,一边心思飞到了窗外。 经过这些天的起起伏伏,颜辞对于父亲掏心掏肺的劝告,又更新了认知。 父亲不是在无理取闹,没事找事。 相反,她的父亲很爱她,看不得她受委屈。 爱沈平萧,她将不可避免得面对那些本不属于她生活的风风雨雨,那是父亲背负了一切,才带着家人脱离出来的泥淖。 她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向沈平萧坦白,当年其父沈辽牺牲的真相。 但她可以肯定,她的父亲一定不会再刁难沈平萧,也不会放心将自己的女儿,交给他。 这辈子都不会放心的。 “发什么呆?” 颜辞被打断思绪,沈平萧的鼻息就凑在头顶。 “我爸对你说什么了?” “这个问题,我倒要问问你,你对你爸究竟灌了什么迷魂汤,他非但没怪罪我之前爽约,还十分关心我个人生活,要不是我绷得住,那场面都要发展成认亲现场了。” 颜辞窃喜。 “那不是很好嘛。” 沈平萧双手一环,轻轻松松就把颜辞抱起来。 “那也得登门道歉才合规矩,辛苦你再准备准备,挑个日子,我把那些个礼数补上。” 颜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顺着沈平萧的注视的眼睛后移,盯着他换下的军装,久久未动。 没得到回应,沈平萧疑惑不解,“嗯?” 颜辞揪了揪他刺一般的短发,没扯得动啥,眼皮浮沉两下。 “我可是甩了工作过来找你的,一大堆正事拖着没干,那头追着我要债呢。” 沈平萧心领神会。 “那就等你忙完,我也趁这段时间,把事情都处理好。” 颜辞感觉他这句话才说了一半。 “处理什么事?” 沈平萧像捧着娇贵的瓷器一般,将颜辞轻拿轻放。 “本来也是想和你商量的,颜辞,你愿意跟我去勐海吗?” 颜辞直言。 “你要从这辞职吗?不做体育老师了?” “本来这份工作,也是在我不知去处的时候,老谭帮的忙。如今他人也不在了,队里也少个给新兵蛋子锤炼的,队长看我确实没大碍,特许了我一个副职,下个月正式归队,这段时间,让我好好处理自己的事。” 无论从语速还是语调上来看,沈平萧言语之间的热忱度都比之前高,不难看出,这番变化总体对于他来说就是拨开乌云见明月。 颜辞想着,他生来就不属于某个人,他属于他的队伍,他属于那庄重的军绿色。 “我跟你去勐海,然后呢?” 颜辞再也忍不住。 “沈平萧,我是个旅行者,脚下所过之处就是我的家,镜头所摄之景就是我的生活。” “在遇到你之前,我在一个地方的计时,都是以天为单位的,就没待超过月的,更别说几次三番痴迷留恋于同一个地方。” “我放手让你去逐梦,你为什么要将我绑在一个地方?” 沈平萧耐心得解释。 “我不是要将你绑在那,你继续做你想做的事,只要你乐意,你随时……” 颜辞打断他。 “沈平萧,你知道你失联的那几天我是怎么度过的吗?” “从你离开,一共十三天,三百三十个小时,一万九千八百分钟,飞往C国的机票我订了退,退了订,来来回回六次,航空公司都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账号被盗刷了。” “在我得知你回来的当天早上,我都还在英国的酒店里睡着,我把工作、朋友,所有东西都置之度外,一天时间又转机又转车,都快转吐得赶回这里!” 颜辞扭头,双目眨也不眨,其中堆满的埋怨与憎恶,像引燃柴堆的火种,使眼睛莹莹发亮。 “沈平萧,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对我有这么大的魔力,能让我放弃和中断一切,甘愿不远万里得走回头路!从来没有!” 颜辞所承受的委屈在这一瞬间井喷式爆发。 去不去勐海已经不重要了。 沈平萧出于什么初心邀请她一起去勐海更不重要。 颜辞往外走,沈平萧遵循本能得拉住她。 “你去哪儿?” “出去走走。” “外面很晚了,不安全。” 颜辞甩开他的手。 “这儿才让我喘不过气。” 沈平萧钳制人只是小意思,但要钳制住心,却难上加难。 纵使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无力得哄。 “颜辞,我和你商量这件事,提出这个建议,不是想要束缚你什么……” 颜辞挣脱不了他的围困,厉声呵斥道。 “沈平萧!” “你还不明白吗,地点不重要,比我走回头路更可怕的是,这个城市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你而已。” 沈平萧没有她这个会提笔杆子的知识分子会说话,吵架也依然动手动脚比动嘴多。 可这句话,戳到他肺管子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从内心深处爆裂开来的疼痛感,真切的疼痛感,与他往日所受种种都不一样。 那种病痛可以屏息忍受,这种心疼,没法通过呼吸调节,越张口贪婪得呼吸,越发往心底角角落落钻去。 他呆呆得看着颜辞逐渐哭花的脸庞,缓缓松开了束缚。 这一次,他看着颜辞离开了屋子,没有阻拦。 —— “颜辞。” 沈平萧疾行在深夜的阴暗中,一边东张西望得找,一边呼出电话。 “嘟……” “嘟……” “嘟…………” 她不接,沈平萧只能挂断电话继续往前找人。 “颜辞!” 走到校门口,杨叔推开窗户,探出个脑袋,神神秘秘得往东边一指,“人往那儿去了。” 沈平萧点头,“多谢。” 杨叔看热闹不嫌事大,端起保温杯吹热汽。 “愣着干嘛,快去追!还没走多远呢!” 不远处的红绿灯路口,颜辞站在斑马线的尽头,盯着手里的一个接一个的来电提示,不挂断也不接听,任由它独自吟唱,口中气呼呼得喃喃自语。 “也让你尝尝看,找不到人是什么感觉,电话没人接是什么感觉。” 她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城市夜色,这十字路口,除了她,就只有一位外卖小哥风驰电掣得急转弯飘过,如幽灵般消失在视线里。 绿灯亮起,颜辞却没有动,她左右环顾,不知目的地在何方。 往哪儿去呢? 她稍稍一停顿,余光瞥见身后一个狂奔而来的影子。 是沈平萧。 她当做没看见,朝着能隐藏自己身形的方向移动,全程盯着自己的脚尖,走得又快又轻。 “颜辞!” 沈平萧追得像扑食的猛兽,发起狠来冲锋,一边生扑,一边伸手把她揽到自己怀里来,野蛮得摁住。 颜辞挣脱不开,捏紧拳头,连锤带敲得朝他一顿胖揍。 沈平萧像练拳的木桩子站得纹丝不动,身上每一块肌肉都调动起来,堆成人肉沙包,让那点力量落到身上犹如挠痒痒。 越是不疼,颜辞就越是来气,抬腿屈膝就想来个狠的。 沈平萧看出她的意图,眼疾手快,单手握上她抬起的腿,顺着力道一提,颜辞重心不稳,整个人离地的瞬间下意识环上他的脖颈,又扑了个满怀。 “挺会挑弱点。” “那也不如你会。” “别气了,我给你揍,不还手。” 颜辞低头恶狠狠得注视他。 “这就是你不还手的样子吗?” 沈平萧弱弱得讲道理。 “那你也不能瞄准那儿啊……” 闻言,颜辞眼神一凌,瞄准他裸露在外的颈侧,张口就咬。 “啊呵……呵……” 坚硬的牙齿磕上的无筋无骨的皮肉,挤压,磨砺,底下的血管与青筋一起肿胀起来,血液加速流向大脑,令沈平萧原地踉跄两步。 笔直冲上脑门的眩晕感削弱了霸道的力量,他却还是抱着怀里的人怎么也不放手。 颜辞松口,捧着他的脸,咬牙切齿。 “沈平萧,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去和那身衣服过日子去。” “我答应过一个人,那我就算是爬也得爬回来。” “颜辞,那身军装是我的身前,那你就是我的身后,是我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疮痍世间的理由。” 颜辞什么抱怨都封死在肚子里,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弯腰覆唇而去。 街角这一处无人之地,他们藏在光的阴影里,尽力点缀这座本无一物的城市。 第二十章 祈福 “颜小姐,因为你的临阵脱逃,如今出现素材恐慌,钟某恐面临讨饭危机,请你在谈情说爱之余,也施舍一点同情心给你的好闺蜜,对此,钟某十万分感激。” 这条语音刚放完,钟培又迫不及待发来一条。 “好姐妹,搞钱啊!” 颜辞二话不说,发了个红包过去,以彰显钱在她这里的地位,在人之下。 钟培手脚麻利得收了红包,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参差,极力为自己挽回一点尊严。 “钱不是万能的,做个人吧!” 又是一个红包发过去,按照惯例,让她闭嘴一整天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颜辞,你是个好人。” 钟培果然收了封口费,留下这一句话便溜之大吉,给了颜辞一片清静。 因为自己的私事,工作被拖了进度,那些窘境,她也不是不放在心上,一直在找合适的专项做填补。 她在笔记本上书写了许多初步计划,将符合古迹主题的预想一一罗列,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古寺庙这三个字上。 笔记本上最终被圈起来这三个字,是她的私心。 “我得出去几天。” 沈平萧刚收拾完自己,一身宽松的居家服,毛巾在自己那一头针刺般短发上的来回滚,瞧见她还没合上收起的笔记本,留心多看了两眼。 “编辑社那边又催了吗?” 颜辞点点头。 “已经耽搁好些天了,我要是再不动身,钟培又得杀过来问罪了。” 沈平萧拿起她的笔记本详观。 颜辞的字迹清秀有力,书写的笔锋都刻在下一页空白之处。 “古寺庙,你打算去哪个?” “之前我在绵川一带游历的时候,听当地人说在涪江右岸有一座千年古刹,名为圣水寺,几经修缮,虽然已经算不上是正儿八经的古迹了,但是祈福灵得很。” 沈平萧不懂这些,无法给她什么有用的建议,更不会对颜辞的工作指手画脚。 “我跟你一起去。” 颜辞发现,沈平萧从刚开始与她说话,总是用征求意见的疑问句,逐渐变成了肯定的语气。 还没等她提出任何形式的质疑,沈平萧就空手做了个托举的动作。 “拎包。” 左右这个月剩下的这段时间,沈平萧都没什么事,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陪伴颜辞。 说干就干,只是这两个人出门分分钟就是徒步五公里,赶车吃饭都像急行军,暗地里较劲一样,你追我赶,谁也不需要被照顾,谁都不拖谁后腿。 很快,他们站在圣水寺长阶前,仰头看了看那绵延到视线顶端的台阶,愣是没数的出来有多少阶。 他们翘首遥望台阶尽头辉煌的庙宇,庙宇也翘首对着天际。 颜辞先拍了一张照片,随后眼里充满征服它的渴望。 “比比谁先到?” 沈平萧欣然接受。 “好啊,赌注是什么?” 颜辞没想好,她单纯就是胜负欲作祟,想要争个高下。 “先欠着,日后再说。” 一步一步屈膝而上,颜辞看见另一边的沈平萧凭借腿长优势,一步两级窜得飞快,也没有急,均匀得调整自己的呼吸,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着。 这么长的台阶,拼的是耐力,一时图快只会加快自己的体力消耗,越到后面越力不从心。 等走过一半路程,颜辞逐渐追上了之前被甩开的距离,沈平萧开始落下风。 颜辞得意洋洋,在心里嘀咕,也不过如此嘛。 她一口气撑了那么久,已经开始气急,但该死的胜负欲不让她停下来休息。 没多少了,再坚持坚持。 身后忽然刮过一阵风,一个没留意,贼手环腰而上,一肩从下方顶起,把她扛在肩上走。 “啊……” 这一抱措手不及,惊得颜辞兵荒马乱得找东西抱,还不由自主得叫出声。 人力车夫沈平萧扛着她,步伐快准狠,为确保安全没再三步并两步,但是速度还是奇快,好像在身体力行得证明自己负重跑不是闹着玩的。 “沈平萧!” 颜辞一边被颠得七荤八素,一边握拳捶打。 因为在台阶上,又不敢挣扎得太用力。 直至登顶,沈平萧特意站在倒数第二阶,把颜辞放下来。 “看,你赢了,你先登顶了。” 仅一阶之差,还是沈平萧让给她的。 这样的不公平竞争瞬间就让颜辞感到扫兴无趣,黑着脸转身不搭理他,向庙宇内走去。 沈平萧跟上,还没玩够,又是抄膝一抱,颜辞在他怀里挣扎得像条刚钓上来的鱼。 “沈平萧!我真生气了啊!” 他嘘声,用眼神指着那块硕大的警示牌。 “你看,那儿写着什么,我念给你听啊。” 他逐字逐句。 “佛法重地,禁止喧哗。” 颜辞张口就咬了一口他紧绷的上臂肌肉。 “嘶哈……啊………” 颜辞瞪着眼睛警告,“佛法重地,禁止喧哗,不准叫。” 沈平萧瞬间铺平拧起来的眉心,没皮没脸得逗她道。 “不疼。” 但是手很老实,慢慢将她放下来。 颜辞整理好自己被扭乱的衣服,看着他这日后明显怕老婆的怂样,憋着笑意。 刚迈出去两步,有心理阴影的颜辞立刻扭头,就怕沈平萧还搞偷袭。 见他端端正正并无此意,警告道。 “老实点。” 沈平萧双手一抬,像是取了一根看不见的空气绳索,熟练快速得给自己双手捆绑两圈,再用嘴巴叼着一扯,两手并列一摊,就算系紧了。 颜辞被他无厘头的举动逗笑,沈平萧还拿捆绑在一起的手去戳她。 “干什么?” 他一个劲得把手送上来。 颜辞明白了,他是想让颜辞牵着那根看不见的绳索,带着他走。 “好好好……” 她配合得从他手上捏起一团空气。 “走啦。” 沈平萧很少逗乐,但是一开心就喜欢搞一些幼稚的小动作,比如挠痒痒、搞偷袭,这都代表着他此时此刻心情甚佳。 颜辞喜闻乐见,大方受着。 这两人对佛法都没有很深的研究,不是什么头头是道的学者。 颜辞见到这宏伟瑰丽的建筑群,只能跟随自己对美学的理解,做一些浮于表面的场景刻画,拍摄一些照片和注释,以便回去之后再做整理。 甚至于,她都叫不上眼前这尊菩萨的名字,要凑近了看详解才行。 这都没关系,这里的每一尊石像都能大度得原谅无知。 她秉持着最清澈纯洁的祈福之心,将这里所有叫不上名字的菩萨都参拜过去,不管它掌管的是哪方面,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心中的那个愿望。 大殿内,颜辞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得双手合十,看着眼前精致逼真的毗卢观音像,注视着菩萨的眼睛,唇齿微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心里默念着那已重复多遍的话。 沈平萧站在她身后,挺拔的躯干像是能与这满殿堂的神佛匹敌。 他不信这些,从来不信。 神佛若是有用,他也不会经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但是当颜辞不断得、执拗得跪在它们面前,诉说心中所念,诚恳得做着祈祷,他又希望,神佛真的能睁开眼睛看一看,听一听她的念想。 他站在光里,目光直视毗卢观音,香火飘袅,越过颜辞的头顶,向他蔓延而来。 香火里,神佛带着它们穿透的力量直入心扉,让他仿佛听见了颜辞的心声。 他恍然惊醒,此刻她心中所念,皆为他。 神佛保不了她的心愿,能保的,是他自己。 她千求万求的不是这些叫不上名来的菩萨,是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自己罢了。 颜辞默念完,闭上眼睛深深吐息。 再睁眼,她感觉眼前的毗卢观音好似嘴角更弯,笑得更慈祥和蔼。 拜完这满殿神佛,颜辞沿着旁边的小道,往那棵挂满红绸带的菩提树找过去。 “沈平萧,你说它们能听见吗?” “能。” 颜辞回头望着他。 “那你为什么不对它们许愿?” 沈平萧从来没有许愿的妄想,是因为他的世界里,有很多意外,却没有多少奇迹,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双手一点一点搏。 他既不知道该怎么向颜辞解释,也不想打破她美好的臆想。 颜辞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憋不出半个屁,一撇嘴,径直走到那菩提树下。 树长得还不算太高,枝叶交错,浓郁茂密,密密麻麻垂吊下来的红绸上,皆是香客的美好祝福,随风摇曳,宛若一片红绸雨。 “沈平萧,我走过很多地方,却没去过勐海,不知道那里长什么样子,那里的冬天会下雪吗?” 他摇了两下脑袋。 “不会下雪,倒是经常下雨。” 风吹起她的发丝,一条红绸从树上掉下来,正好在颜辞的肩头,她取下展开,上头是别人书写下的祝福。 今日今朝,一生一世。 颜辞把它默默捏在手心里,仰头望着这一片充满念力的地方,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我把赛里木湖的雪,和塔克拉玛干的黄沙,都带到勐海给你看。” 她扭头去看站在光里,未进树下的沈平萧。 他的眼睛纯粹,如今里面装了一个沉甸甸的人儿。 “那我就和勐海的水,一起等你。” 第二十一章 南上北下 在劳燕分飞之前,颜辞还得屈服于沈平萧的执念。 被执拗的他绑着回了一趟南琼,登门给颜父颜母当面道歉。 颜辞回了家就摆手当大小姐,跟着她妈闲情雅致得修剪花花草草。 岁月静好,都是有人在负重前行。 另一头,沈平萧则和她爸在厨房忙活,穿着不合身的围裙,把袖子撸到上臂,抡着锅铲猛火爆炒。 颜母偷看一眼,神神秘秘得问颜辞。 “他是炊事班的吗?” 颜辞笑喷,手一抖,剪下一花骨朵。 “妈,咱家也是我爸下厨,你怎么不说爸是炊事班的。” “那还不是你嘴挑……从小就不吃我做的东西,是不是我做的没你爸做的好吃。” 颜辞一剪子咔嚓一杆枯枝,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就不要说出来了。 “这方面,我随你。” 她的厨艺也没沈平萧厉害,确切的说,她天天在外面浪,压根就没怎么下过厨。 而沈平萧日子过得清贫,伤退之后自学了不少生活技能,能自己动手的事决不假手于人。 颜母又偷瞄一眼,年轻帅小伙让她想到了年轻时候的颜父。 “小伙子长得更精神了。” 得到准丈母娘夸赞的沈平萧,两手端着冒热气的菜肴上桌。 “吃饭了。” 颜辞放下剪刀,挽起母亲。 “来啦。” 饭桌上,个个正襟危坐,沈平萧害羞得撤下衣袖,毕恭毕敬得先敬酒。 “先前失约,是我的过错。” 他不做解释,不求原谅,颜父颜母都还没说什么,仰头一口闷。 “哎……” 一杯刚下肚,他又满上一杯。 “能再遇到颜辞,是我的福分。”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又是一口辣酒锁喉。 他还想倒第三杯,颜辞抢过酒瓶,颜父颜母也趁热打铁,往他的碗里夹菜。 “萧萧,来,吃菜。” 沈平萧崩得笔直,其实在场没有一个人责怪他,颜父颜母那点怨气也早就过去了,只要女儿欢喜倾心,剩下的都是命,不是谁能阻拦得了的。 但他自己过不去,他知道他能给颜辞的很少,其中绝大部分还是愧疚。 吃过饭,他也是一个人在阳台上发呆。 他宁愿有个人来责备一下他,也比所有人都谅解他来得舒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颜父站到他的身边,以过来人的目光,看向前方同一片景。 “像我们这样的人,顾前不顾后,一回头都是心酸。” 沈平萧摩挲手掌和指关节处的老茧,双手交叠握拳,虚心请教。 “那我应该怎么办?” 颜父长呼一口气。 “别回头,往前走。” 颜辞在他们身后,看着沈平萧和父亲并排站立,用血肉做的肩膀撑起同一片天。 “别回头,你去肩扛家国,我来撑起你。” —— 距离约定好的归队日期越来越近,聋哑人特殊学校里,关于沈平萧的辞职消息也已传遍。 沈平萧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被当作家一般存在的小宿舍,亲手上锁,将钥匙归还给教管总务,算是彻底与这一短暂的学校生涯作了告别。 上课时间,没有学生相送,只有一位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校长,一路踩着邋遢的步伐,打着手语将他送到校门口。 跟随在一旁的颜辞基本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懂了沈平萧最后的举动。 他朝着老校长稍稍欠身鞠躬,将右手拇指竖起,其他四指握拳,竖起的大拇指向前弯曲两下。 他这是在用手语回着“谢谢”。 校长又对着他手舞足蹈得比划一阵,随后挥了挥手,背过身离开。 颜辞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在说什么?” 沈平萧望着老者的背影。 “他说,一个明明可以正常说话交流的人,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就应该回到我的地方去,永远都别再回来。” 杨叔也提着裤腿,一扭一扭得走出来。 “沈老师,恭喜你。” “以后还回来吗?” 沈平萧并未经过思考。 “有机会,一定回。” 杨叔拍拍他的后背,像长辈把希望寄托其上。 “可别,回来跟我抢饭碗啊?这复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回去了就好好干。” 杨叔笑嘻嘻得看了看颜辞。 “也别亏待了咱姑娘啊。” 与杨叔告别,再出大门,准备打车时,一辆皮卡拖着一尾巴的灰黄的尘土驶过来,在他们面前一个猛刹。 颜辞后退几步,远离那尘土飞扬,还是被呛的咳了几声。 袁俊从皮卡上跳下来,在灰尘里找人。 “人呢?” “我说大哥,你这车能洗洗再开出门吗?” 袁俊见怪不怪。 “洗啥洗,走山路的玩意儿,再洗都是这一副埋汰相。” 待到尘雾消散一点,勉强能找到人影,袁俊又开始东张西望得找人。 “狗儿呢?这亮狗,说好这个点来给老千送行的,又迟到?” 他刚想打电话摇人,就被沈平萧给摁下了。 “亮狗一早给我打过招呼了,昨晚上一级勤务,腾不出手来。” 袁俊眉毛一抖。 “那怎么着?先上车?我送你们去火车站。” 这森林消防的皮卡,用途最多的就是钻山装货,枯枝败叶甚至还有不知名昆虫风化干瘪的尸体,掩藏在角落里,稍不留意,屁股底下就是一阵刺挠。 颜辞摘下钩在车顶,在她面前左摇右晃的一段细枝。 “袁俊,要是钟培来,你也开这车去接她吗?” “那不能,我得向我队长老婆借那辆粉色小马宝莉车,方向盘镶全钻,那车座上,还铺着毛绒绒的粉色坐垫,平常我都不好意思坐。” 颜辞庆幸,虽然他对朋友敷衍,但他心里还是有钟培的。 袁俊也真的是百忙中抽空送行,把他两送到火车站,寒暄两句,就一脚油门风尘仆仆得溜远了。 走之前,他看向沈平萧的眼神变幻复杂,忍住叹息,只对他留了一句话。 “你若是再回瑞阳,打电话给我,我洗了车来接你。” “老千,保重。” 一起踏过流沙河的同伴,太明白这其中所包含的欲言又止,与旁人的或恭贺、或赞赏的临别之语不同。 颜辞作为后来居上者,竟也慢慢懂得了他们之间只需眼神交换的默契。 她觉得袁俊的眼神里,混杂着太多情感,其中最深重的一层,若非要用语言来形容,就是不知道这一次的相见,会不会就是这一生的最后一次。 而这,有朝一日,也迟早会出现在她的眼瞳里。 车站本就是个分别之地,随意一株绿植都吸饱了人在各奔东西前的无奈与不舍。 尽管这一次分别不再那么措手不及,做足了准备,可还是不够抚平心中翻涌的波涛。 沈平萧看了看颜辞订的车票。 “怎么是成都?不是说去塔克拉玛干沙漠吗?” “没有直达,要转两趟车。” 其实她本可以更方便一点,飞到乌鲁木齐再转车,省事不少,但是她就为了能与沈平萧这样再肩并肩多坐一会儿,选了这条较麻烦的路线。 宁可自己多跑点,累点,也不想放弃这几个小时的时间。 “那样会很辛苦吧?” “还好,像我这样的人,不就是享受旅途的嘛。” 沈平萧拿着这两张车票,一个北上,一个南下。 “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是不是都有你的足迹?” 颜辞莞尔。 “当你只是看地图的时候,那深深浅浅标注的曲线一览无余,会让你觉得不过尔尔;但是当你脚踏在真实的土地上,一切都是鲜活的、流转的。” “今日再也找不到昨日衰败的鲜花,明日再也寻不着今日所摄的同一片景,我的足迹不会停留土地之上,只会停留在均匀流逝的历史之中。” 沈平萧唤醒手机,调出照相,切换到自拍模式,伸手高举,让镜头完全囊括他们两个人。 “你干什么?” 咔嚓一下,一张合照生成,颜辞一脸被偷袭的猝不及防,疑惑不解的眼神,微微开启的口型,显得可爱懵懂。 颜辞是绝对绝对不相信他的拍照技术,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黑历史保存在他手机里。 沈平萧不依。 “哪里不好看了,这多可爱。” “你拿过来,我帮你拍。” “我觉得挺好的。” 颜辞硬抢过来,正要删除,耳边响起幽怨的声音。 “你不在的时日,我可就靠这照片作精神食粮了。” 颜辞手一顿,退出照片管理的界面,打开前置摄像头。 “过来。” 沈平萧歪着头进框,颜辞嘀咕道。 “要拍也拍得好看点。” “长得不好看的人才需要技术来拯救,你怎么拍都好看。” 月台上,沈平萧先将颜辞送上列车,即将发车的信号高亢长鸣,他们在人来人往中,最后紧紧相拥一下。 “沈平萧,等我来找你。” “颜辞,好好替我看看,我所守护的疆域。” “如果你哪天觉得累了,倦了,我这里永远都给你留着位置,虽比不上外边的世界精彩,但保证能让你睡上一个好觉。” 也许他们并不顺路,但是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热爱着同样的一片土地。 第二十二章 异地恋 勐海的晚上八点,天空从深海盗取了幽深的蓝,从远及近得装点其上,占为己有。 沈平萧接通颜辞呼入的视频通话,那夜夜伴他入眠的人像欣喜得活动起来。 镜头一抖,是来自祖国西北方的大好河山。 “沈平萧,看,这个点儿,这儿的太阳都还没下山呢!” 颜辞满心欢喜得分享,那头却寂静无声,再一看,斜照的夕阳余晖都没她此刻眼瞳汇聚出的光点亮。 “你能别对着我脱衣服吗?” 沈平萧换下被汗水浸湿的短衫,宽肩窄腰的躯体大大方方得占了全屏,其上分布块块分明的肌肉群,立刻就让颜辞顾不得什么美景,目光被紧紧黏牢。 闻言,沈平萧非但不遮掩,还一探头,俯视着颜辞。 “奖励你的。” “我截图了啊。” 沈平萧将脑袋伸到水龙头底下,开了凉水直接快速冲洗。 “今天开始训练强度加大,可能会没那么及时回你消息。” 颜辞隐隐有些不满。 “没多大影响,反正本来也不及时。” 沈平萧随手抽了条毛巾,在头上滚搓了一圈,挂在脖子上,终于拿起手机,给了颜辞一个正脸。 “生气了?” “对,生气了,哄不好了,怎么办吧。” “我发给你的那些照片你都看了吗?” 沈平萧这才去翻聊天记录,一张一张美照,将天地轮廓压缩于一个平面,或碧水清翠,或波澜壮阔,或枯黄干涩。 只有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能与颜辞跨越千山万里得重合。 颜辞对美的理解从来不缺赞赏,摄影技术也不需要他这个外行人做点评。 他翻阅至最后一张,看到颜辞本人出现在照片里的时候,默默停下了所有动作。 “你不是向来不自拍的吗?” 颜辞创作的习惯,就是自己不会入镜,他原本不理解,现在好像又懂了。 因为有了这个人点缀,她身后的什么背景都在脑子里自动过滤,消失不见,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心血来潮。” 沈平萧跳过了所有大师级作品,唯独把这张偷偷保存下来。 “沈平萧,你那天黑了吗?” 颜辞每天都会向他分享点滴,沈平萧却更偏向于倾听,他的生活没有那样多姿多彩的趣事,枯燥单调,没什么能拿出来侃侃而谈的。 他走到窗前,“嗯。” 沈平萧看着底下空地上的新兵,围在一堆手忙脚乱得生火,切换镜头。 “给你看个好玩的。” 颜辞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团火,跳大神一般得来回窜。 “他们在干什么?” 沈平萧平缓解释道。 “今天的训练内容是野外生存,要学习取火、生食等一些基本求生技能。” 颜辞:“可我看他们明明是在烧烤啊……” 训练早已告一段落,自由活动的晚歇时间,这些新兵不知是谁领的头,拿着刚学的技能,还有那些令人作呕的生食材料,去炊事处偷了盐,美滋滋得围在一起做烧烤。 看见沈平萧在窗口看他们,还有人举着叫喊挑衅。 “千哥,来一口啊!” 颜辞提议:“沈平萧,教训他们!” 沈平萧看了一眼时间。 “不急,好戏在后头,看着吧。” 他们放松得开着篝火晚会,沈平萧也悠悠然,等得不动声色。 八点二十分,秒针稳稳指向十二的那一瞬间,紧急集合的哨音在每个人头顶上催魂。 “何海洋!” 被点名的立刻跳出来,就是那放言挑衅的小伙子,嘴角的油都还没擦干净。 “到!” “匍匐爬行二十分钟!剩下的,负重五公里!” 谁都没料到今天还有晚训,但沈平萧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们更加笑不起来。 “热身……” 颜辞眼睁睁看着那火堆周围鸟兽作散,满满当当的人瞬间清空,只留下火种噼里啪啦兀自燃烧,说不出的喜感。 沈平萧呼出一口气,胸有成竹道。 “吃得越饱,练得越爽。” “那你一会儿是不是还得去忙?” “嗯,不用等我,你每天东奔西走翻山越岭的,也不比我好多少,早点休息,别累着自己。” 沈平萧一边套上衣服,一边瞥镜头里的颜辞。 “我得下楼先去把他们的烂摊子给收拾了。” 他正欲挂断。 “沈平萧,等一下!” “怎么了?” 颜辞嘴角的笑像纸糊的,用胶水强行贴上去。 “我明天要启程去夏尔西里,那里是个无人区,没有手机信号,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出来,所以,这些天你都联系不上我。” 她欢喜于有机会去探索未知地,忧愁于随之而来的一些弊病,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她会与沈平萧暂时断了每天的联系,虽然这本身也就只算隔靴搔痒。 沈平萧蹙了蹙眉,却不是因为会短暂失去联络。 “夏尔西里无人区,你一个人,会不会太危险了。” 颜辞耐心得解释。 “这个你放心,前些天我去办通行证的时候,碰到了一路生态科考队,其中有个熟人,是我大学的地质学教授,他们邀请我一起去帮忙做个记录,我不是一个人,听说他们已经联系了边境驻扎部队接头,会方便很多。” 事已至此,沈平萧又无法切实得帮什么忙,再多的担心都是无用,只能干瘪得做提醒。 “无人区生存环境恶劣,你一定要去的话,千万要小心,备足必需品。” 颜辞重重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别担心。” “沈平萧,走完夏尔西里,我就来找你,好不好?” 在尚未出发前,就提出这样形似退缩的话,不由让人感觉她的决心是否已经动摇。 沈平萧看着屏幕里的她,久久未动。 “颜辞,累的话,就别去了。” 她摇头的幅度极小,像是风吹得抖了两下而已。 “我不累,我就是有点想你。” “好了不说了,你还有事儿,去忙你的,等我什么时候从夏尔西里出来,再联系。” 两人静默片刻,互相光看不说,盯着角落里的时间不断跳动,谁都没舍得挂断这个视频电话。 “沈平萧,别总拉着一张脸。” 他亡羊补牢得对着镜头眨眨眼,嘴角抖动一下,几乎看不见任何变化。 “颜辞,我等你。” —— 夏尔西里作为未对外开放的神秘之境,一直保留着最原始的地貌和生态,被称为中国最后一片净土。 若不是颜辞遇到了科考队,她都不一定能去得成。 进区的路也是曲折,沿着边境公路深入高山腹地,时而被野生动物拦了去路,时而遭到团雾围剿。 金光辐照大地,白云缭绕四周。 颜辞一行四人,其中还包括了一位半道驰援的驻地官兵,地质学老教授像实现了梦境一般,一路兴奋得向众人介绍诸多在书册上才能见到的珍惜动植物,不辞辛劳得解释气候土壤等因素所影响的生长原理。 “我们每隔三年就会过来一趟,做生态采样记录,这地啊,就和人一样,也会长大,也会衰老。” “以前这感觉还不是很强烈,现在越来越感觉这土地啊,就像一个神的孩子,我们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窥探它的一点成长轨迹。” 颜辞举起相机拍下窗外之景,惊奇于这个地方,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取景点,就算是不懂摄影技巧的素人,也能随手拍出画卷般的美。 在绝对美貌面前,技巧都是多余的。 老教授看她沉浸于此,又叹息着补了一句。 “等我走不动了,还得有人定期来帮它们做体检才是啊。” 颜辞手指微顿,隐约听出老教授话中带有前辈对后辈的希冀,其中的传承之意不言而喻。 “教授,您忘了?当年我的地质学科成绩,可是擦边过的。” 老教授回忆当初,不由发笑。她说的没错,却也不全对。 “也是唯一一个及格的。” 这位老教授是个性情中人,对学术满怀敬畏之心,年轻时秉持着精益求精的态度,高要求,严标准,挂科率之高被校长批评了多次,历经教学生涯危机,仍然固守原则,初心不改。 从挂科率最高,变成了升学率最低。 如今自己年岁长上去,也慢慢放下了那些吹毛求疵的高要求,适当降低对后生的期望值,抓住机会寻觅起接盘人来。 “谁叫我这门学科连坐学院八年冷板凳呢,今年更是只报名了两个学生,录取了也不来,一个转专业,一个更是直接复读重考去了。” 老教授一说起这个,溢出来的挫败感,压得车里众人都不怎么好接话。 “颜辞啊,左右你也是没闲着,不如顺道再精一精学术,这不一举两得嘛。” 颜辞这些年顺风顺水,天资卓越又踏实努力,凭借出彩的作品在圈内小有名气,却没想过要往学术上发展。 她不自信得婉拒。 “我?我不行吧?” “我也就是到处随便玩玩,拍几张照片,做做记录写写感想,就刚才您说的那个什么赛加羚羊,我连名字都没听过。” 老教授终于逮着一个,哪能这么轻易放过。 “你行,我不会看走眼的,我带过的学生本来就不多,大多数还都转行专业另谋生存出路了,能在路上碰见一个,那就是上天给我指的天定之人。” 天道好轮回,老教授也有一天拍学生马屁。 颜辞躲不过教授的热情,再婉言拒绝就要扫了教授的兴致,便主动给了他联系方式。 “教授,有需要您联系我,我呢,就跟在您身边,能学到多少是多少。” “哎,好,好!” 老教授高兴得不行,打字的手都在颤抖。 谈话间,前一刻还望着郁郁葱葱的原生态草甸,下一秒车便载着众人驶入了终年积雪的山巅,转瞬又落入烟火凡尘。 到达阿拉套山休息站,驰援官兵看到颜辞的相机。 熟人不用提点,生面孔还是不放心。 “有些东西不能乱拍,知道的吧?” 颜辞当着他的面,一顿操作关机收起,“要检查吗?” 刚刚喜获爱徒的老教授,在他们中间一横,像老父亲护闺女。 “我教出来的孩子,会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 “小同志,放宽心,我做担保,出什么事我负责。” 颜辞站在山坳上,深吸远山之间独特的清新,用眼睛记录它们不落人间的壮美。 第二十三章 双向奔赴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沈平萧一连去了两个电话,回应他的都是这句毫无感情的电子提示音。 他没有再坚持第三个,他知道,颜辞这会儿估计已经深入夏尔西里无人区,没有机会接他的电话。 再看一眼时间,距离突发任务紧急集合还有五分钟。 五分钟能干很多事,却不够给心上人留下一句话。 沈平萧转头去做书面化的留言。 【颜辞,我临时出任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 他一句话输入一半,手指停顿,眼睫毛上下扑闪数下,总觉得这样说不好。 没多细想,按上删除键,全部清空,重新起头,竟撒起谎来。 【颜辞,我临时调配参加演习,如果打我电话没打通,就是还没结束,不用担心。】 他把这句话发送出去,看到已送达的状态才松口气。 沈平萧将手机关机存放好,熟练得将枪械刀具等佩戴完全,飘来一个人,同样全副武装,靠在墙边,正在检查调试无线电通讯设备。 “队长。” “这儿又没别人,叫我野蜂就行。” 野蜂是沈平萧所属特战队的队长,原名叶枫,同样是个兵家子弟。 如果说沈平萧的个性是冷淡无趣那挂的,叶枫就恰恰相反,他热情又阳光。 他把手头上的事忙完,戳了戳沈平萧藏起来的手机。 “老千,谈恋爱了?” 这个消息已经在队里传遍了。 沈平萧一如既往得不多做解释,只是点头应承。 “嗯。” 野蜂暗自思量。 “那这次我带前锋,你靠后吧。” 沈平萧并不领情,还固执得搬出历史战绩,拿实力和数据压他一筹。 “队里每个人安排的位置都是有理可循的,出老千的意义就是快准狠,每一次都是我带前锋突击,你带大部队迅速扫荡,我不过就是请了个长病假,这才过了多久,你怎么连这都忘了。” 野蜂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那这不是你有家室了吗,要是再像上次那样,差点小命不保,要我怎么跟你家里人交代?” 沈平萧挥手往野蜂胸口一拍,就干脆利落的一句话。 “已经交代过了。” 野蜂看着他铿锵离开的背影,摇摇头,也是深感无奈。 “怎么就这么犟呢。” —— 雪原与草甸的魅力,不仅仅是眼前的留恋,更是对时间观念的淡化。 颜辞再从夏尔西里出来,已经过了整整三十八天,每日跟着老教授穿梭在四季浓缩一般的盛景中,一个没注意就被偷走了这么多时间。 她也没想到,四舍五入一个半月,沈平萧该等急了。 在回到通讯信号正常的地界,还在路上,颜辞就迫不及待得想去给沈平萧报喜。 一联网,那条迟到的信息霎时跳出来,上面如是写着: 颜辞,我临时调配参加演习,如果打我电话没打通,就是还没结束,不用担心。 再一看它的发送时间,她自言自语得做猜测。 “这么久了,应该回来了吧。” 她忐忑的拨号回过去,脑海里,无法抑制得响起当初在圣水寺所作祷告之音。 在屏气凝神的数秒等待后,电话接通。 “喂?” 颜辞蹙眉,这不是沈平萧的声音,疑惑得去确认了一遍电话号码是否正确,自顾自得轻声细语。 “打错了吗?” 那头自顾自得回。 “没打错,找老千是吧,我一会儿让他回给你。” 颜辞通过措辞猜测是沈平萧的战友接的电话,但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对方就像完成任务一样直接挂断。 叶枫两手满满当当,靠在CT室门旁,吸着医院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静候沈平萧做完检查出来。 沈平萧一边穿衣服,一边和医生并排往外走。 “目前来看就是点皮外伤,这拆了线,也就没什么事了,但是你们可是常客,保险起见,还是得做个全面的检查才行。” “总体恢复得都不错,包括之间落下的那些后遗症,好好养养,时间再长点,那磨人的疼痛症能减轻些。” 沈平萧微笑。 “最近确实感觉没那么难熬了,痛症的发病率也没那么频繁了。” “急不来的,平时训练还是要注意点度,我先去忙,有事再找我。” 沈平萧点头,“多谢。” 叶枫迎上来,把他的东西往他手里一顿猛塞。 “你那小情人来找你了,我按照你的叮嘱接了电话打了招呼……” 叶枫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沈平萧就紧紧抓住重点,到处翻找手机。 “在这儿呢……” 叶枫手里挥着他的手机,下一刻,拔腿就跑。 沈平萧奋起直追,“还给我!” 叶枫窜得像猫,又轻又快,一点都不顾忌身后追的人是个刚昨晚检查的伪病患。 路遇救护推着病床横冲出来,沈平萧猛得急刹侧弯,被甩了一大截,还被医护人员逮到一阵谩骂。 “干什么呢!医院是操场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连声道歉下,沈平萧目光锁死前方拿着战利品耀武扬威的叶枫,停在原地不动,再也不追了。 叶枫得意洋洋,却不想沈平萧下一秒悠悠然从手里变出了一个纯黑色反光板砖。 他脸色瞬变,给自己浑身上下的兜一个个都摸过去,都没找到自己的手机。 自己的家伙被反掏了! 不得已,他悻悻然得回去交换“人质”。 “不愧是老千啊,手是真快。” “明明是你先手贱。” 叶枫摁住他迫不及待想回电的手,举起来,替他整理好衣袖,遮盖住那一道刚拆线的新鲜疤痕,足有二十公分长,像一只百足虫一般依附在他的小臂上。 “这线是拆了,可疤还在,你就不怕吓着人姑娘?” 沈平萧横眼扫过去,他这一个月都在担心颜辞会突然找过来,一方面希望颜辞有消息,一方面又希望她不要那么快。 就算现在已经康复痊愈,那疤痕也是他躲不过的烙印。 “难道我还要为了这些,躲着她不见吗?” 苍天敬他以苦楚,他回生活以微笑,不为别的,只为他所炙爱与珍视的一切。 终于联系上人,颜辞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耽搁,与地质生态科考队告别后分道扬镳,直奔勐海。 从夏尔西里一路驱车赶往乌鲁木齐,再搭乘最近的航班飞往长水,飞机落地已经是深夜十二点,想再转车去往勐海,就要等天亮的城际班车。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找地方凑合一夜,要么就得包车过去。 正踌躇犹豫之际,沈平萧穷追不舍得又呼过来。 “下飞机了吗?” “刚下,沈平萧,我刚刚查了,晚上没车,我得等到明天了。” “你先出来再说。” 颜辞赶过来一路风尘,头发都睡得毛毛躁躁,衣领不修篇幅得飞翘着,拖着疲惫的身躯,闷闷不乐得挤在人群里。 那种越近越摸不着的感觉,逼得她抓狂,明知趁夜赶过去影响人休息,也偏偏就是想试试这个不算最佳的法子。 旅客出口外,前来接机的人一字排开,沈平萧独树一帜,双手插兜站得笔直,用目光捕捉他的目标人物。 直到身边的接机者都陆陆续续把人接走,他还没有等到颜辞,却等到了一双从磨砂玻璃的缝隙里,鬼鬼祟祟瞄过来的眼睛。 “沈平萧!” 颜辞一路跑一路甩,连自己被宝贝的相机包也被扔一边,双腿一蹬就飞扑向他,力道之大,令他都下盘不稳得后退几步。 沈平萧双手环抱,嘴角忍不住扬起。 “看样子你根本不累。” 颜辞身子立刻软趴趴的,歪头挂在他肩膀上。 “累,怎么不累啊,都走不动了。” “那你好歹让我把包拿上,相机不要了啊?” 颜辞赖了一会儿便自己爬下来。 “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我也是临时决定的。” 他一手提包,一手揽着颜辞的肩膀,却不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反倒往机场外围的商业区走。 “你往那走干什么?” “先去吃点东西,从这儿开车到勐海,少说也要七个小时。” 七个小时的车程,也就是说早在颜辞翻山越岭奔赴而来之时,沈平萧也在做准备。 他们随便吃了点快餐,又打包一些可速食的食品,才舍得钻进那装着四个轱辘的铁皮盒子里。 午夜的停车场寂静无声,偶尔有几声汽车发动的嘈杂,也很快绝尘而去,两人稳坐于主副驾驶位,看着眼前的应声灯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逐渐暗下去的灯光没了动静,周围又陷入了死寂。 谁也不曾说话,谁也不曾动作,去打扰这片安宁。 沈平萧倾身过去,精准得捧上颜辞的脸,动作轻盈又小心,在颜辞柔嫩的双唇间窥探。 颜辞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咬了一口他凑过来的唇瓣。 “你知不知道,这算是你第一次主动吻我。” 沈平萧发力,将她剩下的话语全部封死在唇齿间。 这个向来都不主动的人,也经受不住诱惑,在他的火热里越陷越深。 第二十四章 你的样子我都记得 连轴转的高强度运动量,让颜辞一觉从天黑睡到天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车座上转移到这张床的。 醒来伸展双臂,站在窗前活动活动筋骨,就看见不远处明晃晃的灯光下,几搓人影在视线的缝隙里上下翻飞。 一声又一声嘹亮的口号,哪怕相隔有一段距离,也听得格外清晰。 从小就在大院中长大的颜辞,对此倍感亲切。 她简单收拾一下自己,下楼深吸了一口勐海的湿热风气,倒是与南琼很像,有种回家的错觉。 一口气睡了这么久,颜辞早已饥肠辘辘,轻装上阵出门随便转转,品尝一些地道傣味,最后还打包了一份舂木瓜边走边吃。 来时候好好的,回不去了。 哨兵一脸板正的给她拦在外头,“通行证呢?” “……” 失策,忘记这茬了。 “你刚刚看见我出来的……” “我只认通行证。” 颜辞不再多费口舌,准备在大马路上先干完这份舂木瓜再说,恰在此时,沈平萧打电话来找人了。 “你人呢?” 颜辞嘴巴里的都没嚼完,嘟囔着回答。 “睡醒饿了,出来找吃的,被拦在外面不让进,你过来接一下我。” 沈平萧将笑不笑。 “好。” 两分钟后,沈平萧刷脸把颜辞接走,“不好意思,通行证在办了,这两天下来。” 转头又对颜辞道歉。 “是我不好,没给你准备点吃的。” 颜辞把最后一口舂木瓜推给他,“收摊。” 沈平萧老老实实吃她剩下的,连口汁都不剩。 前方的空地上,一群汗气冲天的汉子刚刚结束训练,脱了上衣秀肌肉,一盆一盆的凉水从头浇下。 某一个不老实的,悄悄拉开战友的后裆,一盆凉水快速往裤管里倒。 “何海洋!” 露天搓澡,变成了互相泼水,水花四溅。 沈平萧远远得绕过去,都不免遭殃。 “千哥!凉快凉快!” 沈平萧弯腰勾背,护着颜辞,预料到接下来即将面临的窘境,低声快速叮嘱。 “快点走。” 这水在勐海当地是福祉的象征,还专门设立的节日来狂欢,众人慷慨得予以祝福,水在他们手上长了眼睛,追着这两人横冲直撞。 闷头飞速穿过一片危险区,沈平萧才松手看看颜辞,失语一笑,就算自己再挡着都没用。 何海洋还在高呼,“做好事不留名,不用谢!” 颜辞的衣服被完全浸透,黏糊糊得贴在身上,勾勒出身材曲线,甩一甩长发,水珠子立刻溅了一地。 沈平萧抹一抹还在滴水的下巴,回头警告意味的看了看,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后面那几双贼眼。 颜辞拉着他,“快走啦。” 沈平萧默默记下这笔账,来日再算。 “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穿长袖啊,不热吗?” “防晒。” 颜辞没有怀疑,作为高强度的户外工作者,物理防晒确实是合理且有必要的,她有时也喜欢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比涂任何防晒霜都管用。 “那你这大晚上的,防月亮吗?” 她说着,伸手就去拽他的前襟,要给他把衣服脱下。 沈平萧往后一躲,颜辞楞在原地,对他下意识的抗拒不明所以。 “这都湿透了,你还穿着难不难受啊?” 他尴尬得回道。 “我自己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颜辞没有再动手,却目不转睛得盯着他的动作,生怕漏掉一点蛛丝马迹。 自由摄影师对特征的抓取和记忆超乎常人,她清楚沈平萧身上哪个地方有什么样子的伤疤,如果全方位扫描一般,平铺在她的脑子里,绝不会有错。 多的少的,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左手小臂处多出来那一道长长的疤痕,光色泽就不比陈年旧伤暗沉,肯定是最近搞出来的。 “你手怎么回事?” 沈平萧答非所问。 “已经好了。” 他有意回避,颜辞不急不恼,沉思片刻。 “是上次你说的演习搞的?” “嗯,没什么大事,正常的。” 沈平萧不说“这算正常的”,颜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偏偏他还要欲盖弥彰得解释,他这一强调,颜辞立刻就绷不住脾气,不再那么好说话。 “沈平萧,你把我当傻子吗?什么演习还能真枪实刀得伤人?!这么长一道口子,自己人扎上了会不知道收手?!” 被戳破谎言的沈平萧缄默不言,心知自己说不来谎,又不知如何安慰,索性低声下气不作辩解,任由颜辞发脾气。 颜辞又哪里舍得真的打骂他,说了这两句也不再咄咄逼人,低头抱着自己,慢慢靠在门边上蹲下,委屈得嘟囔。 “沈平萧,我懂,我都懂,我又不会追问你什么的,但是你别骗我,我不要这种一时的心安。” 他走过去半蹲着,想去抱她,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我的错,我不好。” 湿漉漉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瞧着各自被泼成落汤鸡的狼狈样子,颜辞把所有委屈吞咽下肚,狠狠用双手擦了一把脸,决定此事翻篇。 “沈平萧,报仇吗?” 沈平萧没跟上她的跳脱的思维和节奏。 “啊?” 此时此刻还能清晰听见楼下的嬉闹,颜辞紧着时间去卫生间接了满满一盆水,端着往窗口走,朝底下的人一声吼。 发泄得将水倾盆而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关窗锁门拉窗帘,一气呵成。 这位新来的嫂子没他们千哥好欺负,这一点,何海洋等人一致达成了共识。 叶枫姗姗来迟,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赶人。 “从哪里来滚哪里去!看看这浪费了多少水!谁带头的,何海洋,是不是又是你?这里就你最能搞事!” 颜辞撒了气,朝着沈平萧哭笑,举起双臂。 “过来,抱抱。” 窗户上映照的人影成双成对,融为一体。 “哦吼!!!” 掌声与嚎叫此起彼伏。 叶枫一脚飞踹过去,像牧羊犬驱赶羊群一样,将他们一个个得揍回去,自己站在楼下的水坑上,津津有味得看着那要酸掉牙的现场直播,发出灵魂拷问。 “这么闷的人,怎么找到女朋友的?” 第二十五章 椰子糖 “一、二、三、四……” 一大早,颜辞毫无意外得被晨练吵醒,想着沈平萧此刻也不会例外,一转身,果然没人。 声音渐远,她正缩了缩准备继续睡,耳边忽然响起轻柔的问候。 “起床了。” 颜辞花了两秒钟认清眼前人,双眉向上拉升。 “你怎么没去练操?” 沈平萧不仅没去练操,还换上了常服。 “我请了两天公假,陪你去景洪玩儿。” 颜辞懒洋洋得翻身坐起,朝着窗外的初升灿阳打了个长长的大哈欠,就因为这一眼明媚,一整天的好心情没跑了。 “真是天大的稀奇事,你居然会主动提议要带我出去玩?” 沈平萧把她睡得掉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轻拍两下放回原处,语气稀疏平常。 “你能宅得住才稀奇。” 颜辞会心一笑。 景洪距离勐海不算远,沿着流沙河一路东行,再跨过澜沧江,独属西南的风土人情拂面而来。 然而,跟着沈平萧走的结果,就是一头往人造商业聚集区扎。 在他眼里,根本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景色,什么可以搬上杂志的独特风情,什么写成长篇大论的民族情怀,那都是吃饱了撑的。 出来玩,那就是来花钱的。 钱花得越多,越能展示这一趟走得值得。 沈平萧一路潇洒得买单,颜辞只要眼神偏一点,他就买,吃的穿的玩的,管他干什么用的。 颜辞也是甘之若饴,吃上一口就扔给沈平萧解决的街边小吃,塞得他两手都拿不下。 “姑娘,买花吗?” 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老奶奶慢吞吞得吆喝,颜辞一个没留神,旁边的人就消失不见。 再回头看,沈平萧半蹲在那小摊位前,一脸为难得在娇嫩欲滴的花丛中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束他认为最好看的桔梗,清透的蓝中泛着微紫。 “给,这个颜色最衬你。” 颜辞的第一反应,这种冷色调最难上镜,也最难调光,何来衬人一说? 沈平萧哪里懂这些,花送出去的那一刻,眼里绽放的明丽要比花亮上千百倍,很少能在他那仿佛常年笼罩着严与律的脸上,看到如此云开雾散的晴朗。 颜辞双手接过,对着他傻笑。 “确实衬人。” 这一行,颜辞没有把它当作一场旅行,而是一场迟到的正式邂逅,身边的人才是主角。 到了饭点,两个人都近乎半饱,随意挑了一家米线馆,口味适中,颜辞美美得嗦粉,却发现沈平萧吃两口就停下,时不时得向外张望,整个人一改方才放松愉悦的状态,不苟言笑,紧绷着肩膀。 她朝他注意的方向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怎么了?” 沈平萧收回目光,埋头干饭,一口半碗,几乎是嚼也不嚼就吞咽下肚,随后筷子一放。 “我吃饱了,去个厕所,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走。” 沈平萧找了处无人之地,避开耳目,拨通了电话。 “野蜂,我在景洪。” 叶枫代表全队表示慰问。 “我知道啊,怎么样,玩得开心吗?回来别忘了带点心,我可惦记着呢。” 沈平萧却不是来跟他寒暄的。 “我刚才看到有柯伦邦的人,在景洪闹市区徘徊。” 叶枫的声音斗转严厉。 “你确定吗?” “错不了,我在柯伦邦当孙子的那半个月可不是白待的,那边来的人眼神不一样,一看就是在物色肉猪,但是我不能确定是花姐那边的,还是树蛙那边的。” 叶枫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已经渗透到景洪那边的话,那勐海和勐腊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可是我们前阵子才刚端掉一锅,这才多久啊,怎么又露头了。” 沈平萧:“他们经常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出事了推个替罪羊出来挡灾,毕竟我们也只有权力处置非法入境的团伙。” 叶枫深思熟虑后叮嘱道。 “你就一个人,别贸然行动,我联系景洪那边,再顺便问问勐腊那边什么情况。” “好。” 结束这一通电话,沈平萧马不停蹄得赶回去,颜辞就在米线店的门口等他。 她看着沈平萧回来的那个方向,脸色微变。 来的路上她注意过指示牌,公厕在那头,他却是从反方向过来的。 沈平萧有事瞒着她。 “接下来去哪?” “去前面随便转转吧。”他主动牵手,“别走丢了。” 前方的街角,一黄衫牛仔裤的女子头缠方巾,地上平铺一块老粗布,上面整齐堆叠着深褐色的老式手工椰子糖。 他们手牵手经过的时候,那名女子忽然站起来,递上来一块糖,用带着浓重西南口音的普通话叫卖。 “尝尝看,好吃的。” 沈平萧全程都把颜辞挡在不靠近她的那一侧,但是还是在女子动作的时候,下意识把她的手往身后挪了挪,甚至防御性得不让她靠近颜辞。 颜辞察觉到了这些细枝末节,仰头欲言又止。 沈平萧伸手接下了那一小块椰子糖。 “谢谢。” 女子又递来一块,想要给颜辞,还是被他收下,头也不回得领着人离开。 他把两块椰子糖小心翼翼得用纸巾包裹住,塞进了口袋里。 “沈平萧,你紧张什么?” “没什么,别乱吃这种免费的东西。” “那你贪什么小便宜?” 收了人家的赠品,却没照顾人家生意,这种行为也不厚道。 还未辩解,沈平萧来电话。 “我去接个电话。” 他神神秘秘得走开,颜辞也并未追究,只是就近寻了个阴凉处等他。 茶余饭饱,明晃晃的日光晒得她直犯困,便靠在一边闭眼捏了捏眼角缓解酸涩。 “哒哒哒……” 她听见身后的狭窄的巷子里传来脚步声,一股强烈的不安从心底升起,回头去找声音的来源。 两个五磅三粗的壮汉仅离她几步之遥,眼睛直勾勾得注视着她,兴奋到掩藏不住贪婪丑恶的笑容。 另一头,沈平萧还在与叶枫通话。 “勐腊那边来的线报,上个月我们端掉的那一窝,身份已经确认,是柯伦邦G集团花姐的人,这阵子打洛口岸算是消停了,这波人估计从磨憨那边渗透进来的,还不知道是哪边的,数量不会太多,景洪那边已经有反应了,你自己注意着点。” “好。” 这一次,他掂着口袋里的椰子糖,再回去找颜辞的时候,却扑了个空。 第二十六章 失而复得 沈平萧知道那个黄衫女子有问题,知道那椰子糖吃不得,找不到颜辞,再回去找罪魁祸首算账的时候,那人也消失不见。 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这代表着,要么他们已经在这儿找到肉猪,要么他们知道打草惊蛇,此时就要换个地方故技重施。 这么一天下来看运气,能拐着一个是一个。 拳头被捏得咯咯作响,此刻他非常后悔,为什么一定要避开她接电话,为什么就非要这么死板得恪守陈规,为什么要留她一个人在这儿! 颜辞的来电及时拯救了他。 “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的颜辞喘着大气,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我也不知道,沈平萧,我遇到了两个奇怪的人,我感觉不对就立刻跑开了。” 得亏颜辞平常就日行万里,运动细胞强悍,拔腿迅速又敏捷,霎时甩开距离,其实那两壮汉见她滑手难搞,追了一小段就已然放弃,但是颜辞根本不敢停下,铆足劲往人堆里钻。 一直到晕头转向撞见一群巡逻执勤的安保才敢停下,回头也不见歹人踪影,这才缓了缓给沈平萧通风报信。 沈平萧的声音打着颤。 “你别怕,我来找你,你旁边有什么?” 颜辞环顾四周,寻找显眼的地标性建筑。 “有个钟楼。” 沈平萧动起来。 “好,你别挂电话,我马上来找你。” 钟楼距离差点遇险那地方足有两公里,沈平萧都跑了差不多有五六分钟,终于在钟楼下的广场上,找到惊魂未定的颜辞,冲过去就把她揉进怀里。 再也不想试试这失而复得的滋味。 沈平萧揉一揉颜辞的脊背,夸赞道。 “还挺厉害。” 颜辞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脸色白里浮红。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你是不是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沈平萧眼皮沉浮两下,算是默认。 “找个说话的地方吧。” 两人都没什么心情再玩了,索性上车辟出这一块清静之地,畅所欲言。 沈平萧慢慢理出头绪。 “我身上的这些创伤性后遗症,是一年前奉命去柯伦邦潜伏的时候,被人打的。柯伦邦在国境线外,那里盘桓了许多恶性跨境犯罪集团,有强武装势力,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口黑市,主要就是通过哄骗、绑架、强抢等手段,拐卖人口,严重危害了勐海等边境一带的安宁。” “那里被绑来的人都不称之为人,而是叫肉猪,肉猪是不配得到救治的,自己熬得过就是命硬,熬不过就等死,死了就扔山岗上就地掩埋,我的身体怎么治都避免不了后遗症,就是拖久了。” 他将纪律铭记于心,守口如瓶,这些刺骨锥心的实话,从未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那些人的嘴脸,我看一眼就知道安的是什么心,那眼睛都是用人命淬出来的刀子,把自己当作蔑视一切的主宰,看煮熟的鸡鸭鱼肉,都比看活人有感情。” 沈平萧掏出那两块椰子糖。 “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糖,你只要吃了,会意识模糊,逐渐丧失反抗能力,到时候他们的同伙轻而易举就能将你带走,只要进了柯伦邦,就凭你自己,别想再逃出来。” 颜辞听到这里,回忆起方才的惊魂时刻,那巧妙的位置安排,她靠在墙上揉眼角的举动,确实像那么回事,这才引得躲在暗处的同伙对她下手。 却没曾想,她生龙活虎,还能一口气甩他们两公里。 她还有沈平萧,挡掉了这块不怀好意的椰子糖,但是如果有别的人…… 颜辞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但面对这些恍若天方夜谭的离奇讲述,还是仅能想象出一点边角皮毛而已。 但是仅这一点边边角角,就已经吓得她后背发凉。 “报警啊,那些人说不定还在,万一有人上当了呢……” 沈平萧握上她的手,把她乱飞的手指一根一根塞进掌心握拳,以包围状得紧紧护着她。 “人已经走了,许是你的强烈反抗让他们踢到了硬钉子,总之,他们不会在这个地方继续了。” 颜辞呼吸急促,恍惚中逼自己冷静。 “什么意思?他们还会换地方继续?那也得报警啊……” “颜辞!” 沈平萧厉声将她唤醒,颜辞飘忽的眼神定住,注视着他。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我告诉你这些,也不是让你出谋划策的,有我在,有我们在。” 安静的车内,手机震动听得格外清晰。 沈平萧再次来电,依然是叶枫。 这一次,他当着颜辞的面接通。 “喂,是我。” “老千,还在景洪吧?” “嗯。” “那就好,你联系一下景洪联防队的林队长,他们没怎么和这帮孙子打过交道,你经验足,帮他们抓抓人,号码我一会儿发你手机上。” “好。” 车内封闭的环境,让叶枫的声音都好似开了扩音,颜辞听得一清二楚,她也这才恍悟,沈平萧那些反常的举动,那些刻意的隐瞒,都是他在发现端倪后早早着手,自始至终都没有对此视若罔闻。 沈平萧根据林枫给的号码再打给联防队的林队长,一边有条不紊得处理这些事,一边紧握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待到他都安排好,颜辞也终于悉数消化干净,完全平静下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 “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自认为自己所掌握的技能,足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横行霸道,有驾驭大自然的能力,却低估了人的险恶,老马失蹄,摔个正着。 “谁说你不知道的,你做的很好,跑就够了。” 颜辞羞愧得垂首,自嘲得勾了勾嘴角。 沈平萧用指腹不断揉搓她嫩滑的皮肤。 “我发现你不见了的时候,回去怎么打报告,请求再次深入柯伦邦都想好了。” 颜辞轻笑,讥讽道。 “你队长还能允许你们全队,为我一个人兴师动众吗?” 沈平萧一脸认真严肃。 “那就我一个人去。” 第二十七章 风声鹤唳 颜辞作为家属被安排在招待所内,一切都安排好,沈平萧便跟着景洪联防队的人离开,直至晚上九点都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她捧着一直夹在笔记本中的照片,那是她在柯伦邦那场武装冲突中,无意间拍下的那个血人。 毋庸置疑,这才是她第一次拍到沈平萧的样子。 经过白天这么一折腾,颜辞一改常态得龟缩着睡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提起警觉,看谁都不像好人。 甚至于,出门吃个饭都想验个毒,特意点了一份隔壁小哥正在狼吞虎咽的同款猪脚饭,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嚼烂了都不想下咽。 吃不下,睡不着。 还有,想沈平萧。 有电话来,她以为会是沈平萧,兴奋得接通后,钟培在那头骂骂咧咧。 “电话不是接得挺快嘛,你干什么呢?我下午发你信息到现在都不回,还以为你又钻哪个深山老林里去了。” 颜辞消沉得都提不起语调。 “没什么事,有点累,睡觉呢。” 听出她闷闷不乐,钟培收住自己怨念,关心道,“你怎么啦?” 她不自觉得长叹气。 “没什么,我请个假,这一期的内容你找别人替一下吧,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你来真的啊?夏尔西里我好不容易给你争取到的封面版位,你不趁热打打铁?坐稳咱家金榜,也好提价呀。” 颜辞冷淡道。 “没事儿,也总得给别人一个机会,挂了。” 掐断电话,她翻了翻未读信息,挑挑拣拣得回复过去,也大多都是没营养的礼貌性用词。 脑子不在线,干啥都不在状态。 又没什么胃口,索性随意扒拉两下饭也不吃了。 夜晚的大街小巷,沿街门面关了一大半,只有几个做餐饮的小门面亮着灯,路过两个互相挽着的年轻姑娘,分享各自手里的美食。 “哎,美女!” 她顺着声音望过去,方才光顾的餐馆老板娘追出来,把她没吃几口的猪脚饭打包送到她手里。 “钱都付了,我看这动都没动过,别浪费,晚上饿了还能吃。” “给你加了一勺腌萝卜,自己家做的,很开胃的。” 颜辞接过,“谢谢。” 打包好的猪脚饭在她手里晃荡,她目送着那两路人姑娘和老板娘走远,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有沈平萧他们守卫的疆域,也是相较之下,最为安全的地方了。 颜辞再回到房间,用深呼吸来放松自己,期待着沈平萧能早点回来。 “咚咚。” 终于在晚上十一点,敲门声打破寂静,她飞速奔过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这令她立刻汗毛竖起。 叶枫看出她的局促,主动往后退了一小步保持距离,出示自己的身份证明,笑意盈盈得朝她挥挥手。 “你好,我叫叶枫,是老千的队长。” 他怕颜辞不清楚老千这个绰号,还纠正性得补充一下。 “哦,就是沈平萧的中队长,大家都叫我野蜂。” 这一系列的举动,确实有点效果,稍稍安抚了一下她风声鹤唳的紧张情绪,颜辞眼神放松一些,肩膀肉眼可见得松垮下来。 “你好,叶队长,这么晚了,是到这儿来找沈平萧的吗?他还没回来,您应该去联防队那找他。” 叶枫尬笑一声。 “误会了,我就是来找你的,方便进去说话吗?” 颜辞点点头,让开道请他进来,等关了门,叶枫才娓娓道来。 “这么晚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我也听说白天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被盯上还能从那些人手里跑出来,你也是有两下子的。” 颜辞回以讪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夸奖。 “你放心,有我们在,一定尽全力杜绝这样的隐患,这次也多亏了老千慧眼识人,我们才能及时采取行动。” 不难看出叶枫此人善于控场,比沈平萧能言会道得多,而叶枫也把她当被牵扯进来的无辜群众,说了好一番安抚。 颜辞眉尾轻跳一下。 “你这么晚找过来,就为了对我说这些吗?” “当然不是,老千他临时有点事,赶去勐腊了,担心你一个人在这儿不习惯,特意叫我过来接你回队里。” 颜辞一听就知道,沈平萧忙不过来,是怕自己一个人住在景洪担惊受怕,才会开口请叶枫帮忙。 “怎么好意思让您亲自来接,我自己就可以。” “不麻烦,我和老千这么多年交情,这点小事不用挂嘴上,那你收拾收拾,我去楼下等你。” 趁着收拾东西的间隙,她去了个电话。 沈平萧说话就不比叶枫柔滑有官腔,上来就单刀直入切重点。 “野蜂来了吗?” 颜辞贴着手机仔细听,背景有轻微持续的机械蜂鸣,猜他此刻应该是在赶过去的路上。 “嗯,来了。” 沈平萧:“不用担心,你跟他先回勐海,我这儿忙完了就回来,饭吃了吗?” “吃了一点儿。” 沈平萧沉默片刻,忍着心疼,“多少吃点。” “嗯,我知道的。” “挂了,叶队长还在楼下等我。” 说要挂,谁也没主动挂,干愣楞得互相仔细分辨,轻到他们彼此都听不见的呼吸声。 沈平萧又想起什么来,叮嘱着。 “我不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向野蜂提,不用怕麻烦。” “嗯。” 他们之间的相处,从来都是颜辞更强势一些,倒不是她性格如此,而是沈平萧不怎么主动。 他这根闷棍,就算在背后默默做了什么,也不会摆出来。 “颜辞。” 他有话想说,却仅仅只是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随后便是又重又长的叹息。 “沈平萧,少叹气,会把好运叹走的。” 四驱东风在公路上驰骋,沈平萧坐在车后座,望着前方看不到头的黑,蓦地轻笑出声。 颜辞还在坚持。 “我不是在开玩笑,真的有这种说法的。” 他微笑着重重点头。 “嗯。” “快去吧,早点回,今天晚上还能睡个好觉。” 沈平萧利索之至得挂了电话,又转头朝窗外的漆黑予以浅淡的笑容。 少叹气,会把好运叹走。 他不是在笑这个毫无根据的箴言,只是再一次扎扎实实得感受到了颜辞有多爱他。 第二十八章 我回来了 勐海毫无征兆得下了一夜雨。 颜辞躺在床上,窗帘大敞,睁着眼看外面的夜和雨,看似急骤,却又静谧,自有章程。 好像无论她心底里祈祷再多声,上天都不会理睬她一个人的小小心愿。 一直等到霞光赶走叫嚣了一夜的浓云,只剩下树叶淅淅沥沥得滴着水,她才在规律嘹亮的晨练口号声中疲惫入睡。 叶枫偶然经过,发现早上派人送来的餐点放在一边已冷透,刚送来的午餐还冒着热气,也一动未动。 “啪啪!” 他门敲得大力且急促。 “颜小姐,你还好吗?” 没有得到回应,叶枫松了松袖口,在考虑踹门。 两秒后,他听到里面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又松开肩耐心得等。 颜辞开门看到人影,差点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得扑过去拥抱,强行开机的脑子拎着眼睛认清人,紧急刹车。 她尴尬得扶着额头,“叶队长,不好意思,我还以为……” 叶枫不计较,“刚睡醒?” 她后知后觉得请人进来坐,叶枫却摆手拒绝。 “不用了,我是看给你送来餐点你都没吃,怕你生病或者有什么情况,来,饭得吃啊。” 颜辞双手接过餐食,“谢谢。” “既然来了那就都是自己人,有什么需要再来找我。” 叶枫做人做事很周到,也很关照她,但她并不欢心,因为她知道,这是沈平萧给她的补偿。 既然是补偿,那他就有欠她的地方。 每一次叶枫来,那个相似却不是他的影子,就避无可避得在提醒她,沈平萧是个一直在让她等的混蛋。 就算她不远万里来到勐海,就算她甘愿收起翅膀屈居在这一个小地方,也依然无济于事。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把这段细碎的感情拼出样子。 到底要如何做,才能逃离这魔咒一般的分分合合。 逐渐猛烈的日光,晒出了土壤中的水汽,湿闷的空气糊住毛孔,让人呼吸不畅。 颜辞自己随意走在边边角角散心,在阴凉处吹一吹风,看他们如何练兵;再去外面独自一人压马路,看这个小镇里的人奔波忙碌。 她那双善于捕捉天地大美的眼睛,也开始关注不起眼的市井烟火,那些不值一提的渺小,那些称不上美好的碎片。 这一次再回去,也不知道是叶枫提前打过招呼,还是哨兵混了个眼熟,没再为难她。 “请等一下。” 颜辞被叫住,哨兵给她递过来一份快递包裹,四四方方的,还挺有分量。 “这是沈少校的快递,麻烦您带回去。” 颜辞核对了快递面单,随口自言自语。 “这什么东西……” 哨兵回答:“是书,他自己订的书,每一期都订,之前的都在文化室里放着。” “那麻烦再问一下,文化室怎么走?” “思政楼,三楼楼梯口右转,第一间就是。” “谢谢。” 她一边拆着包装,一边按照提示去找所谓的文化室。 等东西完全露出真面目,她脚步停住。 是她最新一期的旅行杂志,封面的夏尔西里正是出自她手,其下还有一行字。 【本期特约摄影师——金牌旅行家——颜辞】 吹得天花乱坠,定是钟培干的。 再往后翻,整一期就以夏尔西里为主题,洋洋洒洒占了大半本,后面才有一点小摄影师的投稿,楚楚可怜得挤在角落里。 颜辞记得自己提上去的稿子,也没写这么多,钟培这是胡编乱造了多少。 她当即打电话过去问责。 “钟培,你干脆出成我的特刊好了。” “你看到了?谁叫你技术够硬呢,我跟你说啊,这版面我抢过来了,剩下的你想办法。” “我说了我要休息一段时间。” “你说什么?喂?我听不见,是不是信号不好啊?那等你信号好了再联系啊,拜拜。” 钟培蛮不讲理得先宰后奏,颜辞一句话都插不上。 “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也把钟培的话当耳旁风,打包打包全丢了。 找到文化室,门未上锁,里面也没有人,陈列有两架书籍,还有一报栏,算是给队里的人学习用的小型图书馆。 前后几十本旅行杂志,按照顺序规整得放置在书架上,她一本一本取下,翻看过去,无一例外,有她署名的地方,都被折起页脚。 她一本一本翻,翻到从笑到哭。 其实算起来,沈平萧归队时间也不长,这些时间里,他一有时间就去看颜辞曾经走过的路,盯着这些照片,想象自己就在拍摄人的身边。 他也在不遗余力得想念她,他只是不会说而已。 颜辞的手停下来,眼前的白纸黑字,她的名字赫然在上,有用什么硬物划出的线条包裹,是个爱心的形状。 沈平萧有多想告诉大家,这个被他圈起来的人,很优秀,是他的心之所向。 颜辞将这些杂志重新整理好放回去,指腹轻擦过眼角。 “沈平萧,不就是等吗,我有的是时间,我可以等你一辈子。” —— 次日,勐腊磨憨口岸附近的山林,距离国境线仅十五公里处,数辆军车警车闪着灯,照亮这黑灯瞎火的地儿。 “沈少校,这次多亏了你发现得早,才避免了更恶劣的社会影响。” 经过两天一夜的追踪,拐卖团伙成员被一个一个得逮住,不幸中招的一男三女也在勐腊被拦截救下。 沈平萧出人出力,帮了很大的忙。 “这怎么一转眼又天黑了,呦,都十点了,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就留下吃口便饭,休息休息,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回去。” 沈平萧式婉拒。 “不了,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他就不像叶枫那样会寒暄和打官腔,一板一眼的让这位老干部吃瘪,一点脸面都不顾及。 眼看这位小兄弟油盐不进,老干部也不勉强了。 “行,那就不留你了。” 草草与这一行人告别后,沈平萧独自一人驱车上路,迫不及待得往回赶,马力给足,全程都在挑战车的性能。 夜与他来时一样黑,月却比那时更明朗。 一个猛打方向,车驶入院中,除了门口的大灯,就只有挂在天上的弯月亮着。 但是等到他熄火下车,再一抬头,他房间内所有的一切就好像有心电感应,一一都被唤醒。 颜辞隔着窗玻璃与他对望,因为光线不足,艰难得辨别着轮廓。 只一眨眼,人已不见。 沈平萧一句废话都不爱讲,认准目标就上,动作又快到惊人,颜辞跑过去开门相迎的一瞬间,人就已经冲进来,结结实实撞个满怀,被他摁着揉着往怀里嵌。 近在咫尺的心跳,扑通扑通得带起相同的节奏。 头顶微喘的呢喃,诉说着满心咸甜交杂的爱意。 “回来了,我回来了。” 那些困扰着他们的无解之题,那些在意料之中的情急意外,那些他们可见一斑的过去和未来。 沈平萧忽而醒悟,他不是说不出口那句“抱歉”,他只是不想说,因为这句话根本没有意义。 任何的解释与安慰,都不如今日他拥抱着说一句,“我回来了。” 颜辞在他的怀里靠了一会儿,二话不说,便上手开始扒他的衣服,但是沈平萧借势想要低头吻她的时候,她又恶狠狠得推开。 “别胡闹。” “那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颜辞手上的动作还是不停,从上开始扒。 “抬手。” 沈平萧顺着她,不一会儿被她摆成一个标准人体模特的形状,衣服也被褪下。 “转一圈。” 颜辞跟着他的动作,目光仔仔细细得检查过去。 沈平萧恍然大悟,双手一摆。 “没有。” 颜辞非要自己眼见为实,摆弄着他的胳膊肘,还要贴上来听听有没有隐藏的、不常规的异响。 “真的没有。” 上半身检查完毕,颜辞核验通过,又指挥着他。 “裤子脱了。” 沈平萧哭笑不得,直接一手关了灯,找准她的腰肢,快准狠得环抱托举,抱着回房。 颜辞有理有据。 “你关什么灯?你心里有鬼是不是?” 他一路走,一路还能腾出手把灯都关干净,一脚踢上房门,把颜辞轻放在床边,裤腰带就这么大大方方的露在她面前。 宽圆的肩膀纹丝未动,劲瘦的腰两侧,人鱼线双管斜插,隐没在横栏之下。 藏头漏影的荷尔蒙气息步步逼近。 “你不是要查吗?来啊。” 那块块分明的腹肌就在眼前,颜辞眼睛里迸发出的精光自动聚焦在那之上,她感觉自己的动作都没过脑子,就胆大包天得伸手过去。 “啪”一下,被沈平萧半路稳稳抓住。 “如果你没找到证据,拿什么补偿我?” 颜辞顺势一把将他拽下来。 “废什么话!” “我就喜欢你一心一意,埋头干事的样子。” 黑暗中的视线灼热碰撞,温热的鼻息扑过来,他的皮肤逐渐发烫,颜辞能闻到他浑身微糙的汗腺正在酝酿爆发。 沈平萧凑到她的耳边,埋头深吸一口她的味道。 “是这样吗?” 颜辞的手指轻抚,趁机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下。 皎月隐于云间,正是昏天黑地之时。 第二十九章 给自己挖坑 微风徐徐,灼热的艳阳仍然烘烤着大地。 下午四点半,沈平萧双手交叉在身后,面向受训队员。 “从今天开始调整作息,缩短一小时训练时间,提前半小时解散,晚训延迟半小时。” 还没来得及欢呼。 “另外,晚训内容由体能训练改为文化自习,各位自行阅读书籍,指导员不定时抽查考核,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解散!” 一群人猿弹跳着,从颜辞眼前飘过去,接二连三得向她打招呼。 “嫂子好!” “嫂子最美!” “多谢嫂子!” …… 颜辞也不傻,他们谢她,估计是知道沈平萧调整作息时间,休息是假,谈恋爱才是真。 沈平萧不急不慢,压在人群的尾巴上,缓缓走过来,接过颜辞递来的湿毛巾和饮用水。 “以后回屋等,这儿多晒。” 颜辞柔软得回答他。 “也没等多久。” 他们肩并肩得往生活区走,手背与手背若即若离得互相蹭着。 颜辞以为像沈平萧这样脸皮薄,大庭广众之下不会做过分亲密的举动,却没想下一刻,他就轻巧得从她的手指之间划过,十指相扣得握上来。 颜辞倒是没甩开,就是鬼鬼祟祟得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被人抓着,以免造成不良影响。 “没人。” 沈平萧早就勘查过周边环境了。 前方经过思政楼,忽然一个人影飞窜出来,连脚步声都没有。 颜辞吓一跳,想松手,沈平萧却没有允许,只是往背后藏了藏。 等到看清眼前人,颜辞松了口气,正欲打招呼,叶枫竖起手指放置于唇前,之后又对着沈平萧飞快又无声得比划一阵。 先是指着楼里,两手一摊,表示自己完全没办法,再手指向别处,示意自己要赶紧躲去那。 沈平萧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叶枫会心一笑,挑着眉用眼神默默比心,全程踮着脚尖,跑得风声都比他的脚步声大。 等人消失在拐角,颜辞才悄悄问道。 “你们在传递什么秘密?” 沈平萧神秘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思政楼里又传来动静,只不过这一次,女人的叫喊声比她的脚步声都响。 “野蜂!你别躲我,在哪儿呢!” 一位身着制服的女兵长从楼里冲出来,看到有人就第一时间询问。 “看到野蜂了吗?” 沈平萧睁着眼睛说瞎话,往叶枫跑的反方向指过去。 “不知道,没看清,刚才好像往那去了一个人影,不知道是不是他。” 女兵长想也没想就信了他的话。 颜辞有幸目睹了这弟兄两骗人的全过程,觉得沈平萧那点稀缺的心眼,在关键时刻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 同时,要为女同胞打抱不平。 “你们干什么?” 沈平萧刚干完坏事,瞬间就被打回原形,拉着她就跑。 “快走。” 颜辞跟在后面无情嘲笑他。 “刚才不是很能耐吗?跑什么。” 他脚步飞快,一直走在前面,等到回屋关起房门,他才敢说实话。 “那个人是文兵团的团长,叫容灿,纠缠野蜂有一段时间了,挺泼辣的,没事最好别惹她。” 虽然仅一面之缘,但是颜辞的眼睛有“快门”的功能,那姑娘确实是个好苗子,身材纤瘦匀称,面容五官大气有神,像她的名字一样,容光焕发,灿若星辰。 她能追人追到老巢里来,把叶枫逼得像老鼠一样逃窜,泼辣之处也可见一斑。 “那叶队长干嘛不试试,躲也没什么用,说不定是良缘呢。” 沈平萧换下出过汗的训练服。 “野蜂心里有人。” “他谈过一次恋爱,前后持续了有两三年,是个女飞。” 颜辞听到这里,心里也开始打鼓,空军女飞行员和文艺团团长,这两者相较之下,真的能把容灿杀得片甲不留。 八卦之心立起。 “那为什么分手了?” “具体原因我还真不清楚,只知道,这两人也是聚少离多,慢慢感情也就淡了,分手后野蜂倒也没怎么样,就是从那以后,对感情这种事没有一点兴趣,就连有时候队里组织联谊,都是让我带队过去,自己能躲就躲。” 颜辞语调斗转。 “嗯?” 联谊?你背着我参加相亲大会?! 沈平萧干巴得解释。 “不是你想的那样,让我带队一是他无心于这个,二是队里又没别的人有时间主事,而且……” 颜辞双手环胸,不苟言笑得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而且什么?” 沈平萧为自己的无意之举奋力填坑。 “野蜂他不好意思拒绝,我比较不要脸。” 都逼得他骂自己不要脸了,颜辞嘴角一抽,险些笑出来,转瞬又忍住崩出一张气呼呼的脸。 “我不信。” 沈平萧就不是哄人的料,越说坑位越多。 “周末就有一场联谊会,你不信,你跟我一起去。” 颜辞难以置信得瞪着双眼,一拳揍上他的肩膀。 “好啊你,你说这么多就为了这个做铺垫吧!周末的联谊会,你早就安排好了去相亲?!” 沈平萧手忙脚乱,为防止自己再挨揍,只能先控制住情绪不稳定的颜辞,以自己作绳索环绑其上。 “不是,我也是今天才收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这事野蜂是绝对不会接的,到时候肯定就是我……” “你不是说他不好意思拒绝,你比较不要脸吗?!合着是叶队长能拒绝,你不能啊?!” 沈平萧自己都说的一团乱糟糟。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野蜂不太会拒绝女生的示好……那这次我去找指导员说说,让他带队去。” 沈平萧说到做到,抽身就要去找人。 颜辞拽住他,微仰着头傲娇道。 “沈平萧,哄女人不能光讲道理。” 他又回来环上她的腰,悉听尊便。 “那还要讲什么?” 颜辞保持着这个姿势,眼神瞥向一边,咬了咬嫩红的嘴角,稍稍松口,又抿了抿嘴唇。 沈平萧接收到暗示,试探着往前一点。 颜辞没有躲,他才敢真的亲上去。 待吻到唇瓣血热,藕断丝连,颜辞捧着他的脸,抵着他的额头。 “学会了没有?” 沈平萧又轻啄一口。 “没有你会。” —— 相亲大会,哦不,联谊活动如约举行。 报了名的都由沈平萧带队前往,颜辞作为监工,兼外聘专业摄影师,头一次获得授权,可以光明正大得对着他们拍。 这些年轻帅小伙打扮得像模像样,面对镜头灿烂如花。 颜辞坐在车上调试摄像功能,就听到有人在后面掐着嗓子叫唤。 “嫂子。” 她循声回头,何海洋扒着椅背作妖。 “给你看样东西。” 颜辞信以为真,接过他递来的手机,上面是偷拍的照片,经过何海洋的细心筛选,有沈平萧脸上化着迷彩妆,刚从泥地里爬出来满身污垢的;有他在公共浴室冲洗一身泥浆的;还有野猫蹲在他的肩上,一起埋头抢他饭吃的。 别的囧样她没在意,一阅即过,唯独那张沈平萧揪着偷吃他饭的野猫脖颈,张嘴要生吃猫头的凶猛样,立刻引她发笑。 沈平萧凑过来,“看什么呢?” 颜辞偷偷藏起来,“没什么。” 又回头对何海洋悄悄说道,“能发给我吗?” 何海洋掐手OK,又缩回原处。 这些小动作沈平萧不是没看到没听到,只是不屑于管,看到颜辞开心,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 到达指定地点,沈平萧就只算是给主办方做了个交接,便退居幕后,站在一旁充当个装饰,倒是颜辞举着机器到处跑。 联谊方是市医院的一众女性医生护士,在交换玫瑰花环节时,还真有人绕过主场地,瞧准了站在一边的沈平萧。 那躲玫瑰花送到沈平萧面前时,颜辞的镜头也跟了去,不仅一点儿都没恼,还躲在相机后方,看戏般的盯着屏幕,看沈平萧要作何反应。 “帅哥,送给你。” 那女孩看着年纪不大,应该是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女孩,正是情窦正盛的花季,看沈平萧的眼神也是娇羞扭捏。 沈平萧见状,一动不动,笑都没笑一下,直接就拒绝了女孩的好意。 “我有家室。” 女孩把这句话当作开玩笑,觉得是他为了拒绝她而编出来的谎话,毕竟有家室的人来这个联谊会干什么,还是把玫瑰花往他手上塞。 “你骗我的吧。” 沈平萧后退一步,避免了肢体接触,并厉声指责。 “你找错人了,去那边。” 他命令的口吻让女孩缩了缩手,失望得低头,肩膀微抖两下,抬手抹起眼泪来。 “我也没怎么样啊,你这么凶干什么?” 沈平萧自我感觉良好,很正常得做提醒而已,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凶到她,还绅士手请她离开。 在一旁看戏的颜辞收起贼笑,提着相机上前。 “妹妹,要拍合照啦。” “别哭别哭,哭花了妆一会儿拍照就不好看了。” 被拒绝的玫瑰花掉在地上,颜辞扶着女孩的肩膀送她回去,一路走一路安慰,还贴心得帮她补妆。 有人凑过来,“你好,我可以把花送给你吗?” 一朵玫瑰而已,就足以让女孩从短暂的悲伤中挣脱出来。 颜辞这才放心,回头还不忘捡起掉在地上的玫瑰花,撇开两片已经散开的花瓣,重新整理整理,走到沈平萧面前。 “这位先生,请问你愿意接受我的花吗?” “可是我没什么可以和你交换的。” 颜辞眉眼弯弯。 “有啊,人。” 沈平萧沉眉浅笑,一脸细细思虑的样子。 “一朵花换一个人,我是不是有点亏。” “那换一个拿着花的人呢?” 沈平萧握的不是花茎,而是颜辞的手。 这一幕,被主办方的摄影师捕捉到,完完整整得记录下来。 第三十章 联谊会 成功牵手的全员,还被特批放了半天假,培养感情。 沈平萧和颜辞一起先行归队,一进院刚下车,又撞上一出好戏。 “野蜂,牵手就牵手,这么拉拉扯扯干什么……” 叶枫气冲冲得走在前头,对容灿的话充耳不闻,一手仅用两根手指掐着她的袖口,连拖带拽得要把她撵出去。 他的动作宛如要将琼脂白玉摔碎,把容灿扔出院门外,并郑重叮嘱哨兵。 “这个人,不准再放进来。” 容灿从地上爬起来,又想冲进来,被哨兵挡住去路,眼睁睁得看着叶枫走远。 “叶枫!你说清楚,我到底哪里配不上你了!” 叶枫果然处事周到,有求必应,扭头与容灿隔着栅栏对峙。 “不是你配不上我,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我们没可能,没可能!你明白吗?” 容灿话头软下来。 “怎么就没可能了,你明明之前见到我还会笑的。” 叶枫两手虚虚抬到半空,无奈得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快要到争吵的地步。 “我对谁都这样!” 他苗头一转,袖手旁观的沈平萧和颜辞,莫名中枪。 “不信你问他们!我是不是对谁都这样,容灿,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好吗?不是谁对你笑一下就是喜欢你的。” 容灿慌不择路得另辟蹊径。 “可是你和我吵啊,你就和我吵,我就是那个特例啊。” 叶枫一个头两个大,握紧的拳头松开,咆哮着抓耳挠腮,彻底崩溃。 “啊!!!!”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容灿对着他的背影,跳脚道。 “你走也没用,你不让我进去,我就守在这门口,守到你出来为止!” 叶枫完全拿她没办法。 “自便!” 这声中气十足的“自便”,让颜辞莫名其妙得往后仰了仰,感觉空气中有唾沫星子喷到脸上。 短暂的争吵可谓是别开生面,让她见识到了叶枫鲜为人知的一面。 容灿也偃旗息鼓,唉声叹气得候在门岗旁边,真有耗到天黑的架势。 颜辞上前规劝道。 “这男人呢,不能这么追的。” 容灿一门心思钻牛角尖。 “那你说说,要怎么追?” 颜辞像个老江湖一样,像模像样得传授技艺。 “这追男人,就像钓鱼,你下河追着鱼跑,反而会引得鱼儿到处游窜,抓半天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会钓鱼吗?” 容灿看着她,真诚得摇了摇脑袋。 “先下饵料,抛下水,然后静静得在岸上等待鱼儿上钩……” 沈平萧远远得听到一点她们之间的谈话,在心中暗自揣摩,当初颜辞钓他的时候,下的鱼饵到底是什么。 —— 在勐海的日子,除了那次景洪遇险的插曲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如意发生。 颜辞把工作什么都推得一干二净,专心享用这一段美好的时光,每日两点一线得围着沈平萧转,把嫂子这个名号给坐实了。 这引起沈平萧的怀疑,担心她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 “怎么最近编辑那边都不催你了。” 对此,颜辞表示没什么大不了,并且感受到了来自资本的同等剥削,向他发出警告。 “我就不能给自己放了个假了?” 说是说放假,其实她是需要一点时间思考。 从夏尔西里回来之后,她一方面收到了来自地质学老教授热烈的传道授业邀请,另一方面,钟培也在她那块领域强势发力,给她博得了更大的机遇。 这本是蒸蒸日上的好现象,可她终究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做到事事兼顾。 趁这段时间,她也仔细考虑了今后的人生走向,并将它们平铺在沈平萧面前。 “沈平萧,我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做商业旅志,我的作品反响一直不错,杂志社那边给的版面也越来越大,任务也越来越繁重,甚至还有几家报价更高的也找过来了,只不过,我都还没答应。” 沈平萧仔细听着,轻轻点头。 “嗯,还有呢?” 颜辞也还没完全决定下来。 “还有一个选择,是接受我地质学教授的邀请,深入学术,这可能需要静下心来做好几年的深耕。” 沈平萧听过后,提出自己的意见。 “不能同时进行吗?你夏尔西里一行,不是两边都顾得上?” 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颜辞摇摇头。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现在旅杂社那边交给我的任务越来越重,如果我决定往学术方向发展,那我就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完成商业性的旅志。” 二者不可兼得,就算不用完全舍弃,也总得有个孰轻孰重的取舍。 沈平萧沉思片刻。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只是没想好该怎么说。” 一个懂得自己的伴侣,胜过任何甜言蜜语。 颜辞慵懒得躺到沈平萧的腿上。 “是啊,钟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自认为帮我抢了版面,能挣多点钱,唉,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沈平萧顺了顺她的头发。 “那你又为什么想放松那头?” “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味,不想让我的探索旅程,变成面向资本的任务。” 沈平萧嘴角微扬,一切尽在不言中。 颜辞把一个小玩意儿塞到他手里,通体褐色,上面依附着一片一片犹如炸开的鱼鳞,拼在一起状如峰塔,看形状应该是一颗松果。 “这是杉果,天山云杉的果实,我从保护区里偷偷带出来的。” “沈平萧,就从这颗夏尔西里的杉果开始,我要让五湖四海的花和果,都盛开在勐海这一亩三寸地之上。” 她躺在沈平萧的怀里,声情并茂得描绘着自己的雄心壮志。 “那我就在这一亩三寸之地,等你衔泥归巢。” 在经历了数次分分合合之后,他们终于能直面这样的宿命,以言笑相待,不怨天尤人,把离别也当作这段感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归去有时,颜辞在下了决定后的第三天,重拾自己的理想,振翅高飞,踏上了她的下一程。 沈平萧一手帮她拿着行李,一手牵着她。 “这一次去哪儿?” “汉城,先去拜访一下孙教授,然后再飞帝都,当面给钟培赔个不是。” “都决定好了?” “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没有哪个不如哪个,彼时我在路上捡到了机会,现在再去书里看看,或许别有一番洞天呢。” 沈平萧难掩笑意,只是定定得看她。 颜辞知道,无论她做什么选择,沈平萧都会无条件得支持她。 远处训练的口哨声穿透力极强,颜辞望向那个方向,沈平萧提议道。 “要去跟他们告个别吗?” 颜辞异常洒脱。 “我就不打扰了,又不是不来了。” “那就走吧。” 勐海只是一个小县城,并不是集中的大转运点,交通不算特别发达,为节省时间和精力,颜辞选择了乘坐火车去往汉城。 去火车站的路况也不好,堵车堵了将近有二十分钟,再一问,前方道路意外塌方,还在抢修,预计还要个把小时才能通车。 沈平萧方向盘一打,准备绕路走,颜辞却提议道。 “我看也不远了,就两公里路,把车停在这附近,我们步行走过去吧?” 堵着的车又多又杂,多的是车绕道走的,掉头也要费时间,他一思量,一脚油门将车开进了附近的停车场,采取了颜辞的建议,弃车步行过去。 沈平萧背着她的行囊,这让她回想起当初在蒙顶山相遇的场景。 “你知道地震那时候,我为什么要去蒙顶山吗?” 再提起这地方,沈平萧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沈平萧的眼里只有路和方向,压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蒙顶山,更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景点。 他只能凭借地震这个关键词,推断出颜辞所说的,是他们相遇的那个地方。 “我是去求姻缘的,我听当地人说,那里的一棵千年红豆树特别灵,如果找不到正缘去那树底下许个愿,它就来了。” 一开始颜辞只是抱着玩玩的心理去探访未知,现在她是真的信这树有灵,有求必应。 可不是真的灵,把沈平萧送到她面前来了。 “什么时候,我们得一起回去,还个愿才是。” 沈平萧回想起当初,若有所思。 “说来也巧,我和那几个弟兄一起进灾区的时候,那条路一直好端端得,就到那忽然拦腰横断,要不然也不能逼得我们,不得不翻山进入。” 树神有灵,一线红缘,如今已死死得缠绕在他们的小拇指上,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分别多久,都斩不断。 两公里的路很长,却又很短,像他们甜蜜美好的瞬间一样,从倒数开始,就在慢慢缩短。 火车站人来人往,他们却不再伤感。 因为彼此都知道,她此去追逐原野。 颜辞笑对离别。 “沈平萧,你想我的时候,就去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你要相信我也会在那一刻,紧紧得盯着它们。” “我们一起等待,会有某一年,某一天,不用再互相告别。” 第三十一章 深造 帝都,某连锁咖啡厅。 颜辞品尝着满口咖啡豆的回香,琢磨一会儿要怎么跟钟培解释。 说来也奇怪,按照钟培的习性,颜辞摆烂这么久,她早该追过来当场催工了。 可这一次,不仅颜辞不思进取原地踏步,她也安静得离谱。 钟培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十分钟。 “喝什么?” “冰美式。” 颜辞一愣,“你不是不喜欢喝苦咖啡的吗?” 钟培神色恹恹。 “只要生活足够苦,美式都能是甜的。” 她像是被抽干了精气,面容憔悴无精打采,拿出仅有的一点热情喝咖啡都感觉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颜辞断言。 “你有事。” 钟培晃着杯子,平淡道。 “我和袁俊,分手了。” “你们这才谈了多久,谁提的?” “我甩的他。” 虽然是钟培提出的分手,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不喜欢了?” 钟培随手搅拌着,“也不是,就是觉得我每天这样,还是一个人,我都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 颜辞知道,她和沈平萧攻克了频繁异地的难题,但是钟培和袁俊没能熬得下来。 “也许你们可以试试找个平衡。” 钟培悲观道。 “找什么呀,我不可能放弃我的工作,他也不可能放弃他的,我们每天就只能靠网络、靠电子设备,去对着一张平面图抒情,你觉得这像话吗?” “可是你现在放弃了,也没好到哪里去。” 颜辞说的是实话,她那张脸憔悴得妆容都遮不住。 钟培不想再聊这个,一口喝了一大杯咖啡,苦得龇牙咧嘴。 “说吧,无缘无故飞帝都来找我,有何贵干。” 她刚失恋,颜辞还要在这个时候告诉钟培,她打算放轻这商志这一块的决定,无疑又是雪上加霜。 “给你找不痛快。” “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都一起来,我扛得住。” 颜辞将已经办好的学籍信息递到她面前。 “钟培,对不起,我这次来,是来批减产申请的,以后我可能被办法做这么重的任务了。” 她捧着学籍信息仔细看,确实在意料之外。 “你要回去深造?” “这个决定,我也考虑了很久,这个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也许再开阔一下自己的视野,才能收获更好的景象。” 钟培盯着这份学籍信息沉默许久,忽得喜笑颜开。 “你说得对,故步自封只会困死自己,任何喜欢的、向往的都应该放手去搏一把。”“颜辞,祝你前程似锦,学成归来我仍旧在,这样我还能在你的名头上,再添两笔浓墨重彩。” 有孙教授的钦定,颜辞很快以研究生的身份重回学校。 与一路升学而上的常规路子有所不同,在外闯荡过后再回来求学,有种返璞归真的既视感,心也更加踏实,学得也更加卖力。 生活的骤然转变也没有改变颜辞的性格,她也依然是独来独往,因为专业的稀缺性,在学校也没交多少朋友,能叫得上名字的除了孙教授,就是食堂打饭的阿姨。 混了个脸熟,每次都多给几块肉。 颜辞端着餐食挑了个空位坐下,掏出手机翻到与沈平萧的聊天界面,发现她上午九点发的那条讯息,还是孤零零得在那。 沈平萧没有回复,就代表着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或者视频。 之前他有提前跟颜辞打过招呼,最近勐海在加强各卡口的检查力度,人手紧缺,他要轮班,没有及时回复消息就是在执勤。 颜辞退出聊天界面,瞥了瞥现在的时间,中午十一点五十分。 “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啊……” 她自言自语得嘟囔,却也只能在这儿对着这空无一人,独自发表意见。 一个人影从后方飘过来。 “你好,请问这里有人吗?” 颜辞掀起眼皮,是一个模样俊俏,气质青涩的男生。 虽然不明白食堂还有这么多空位,他为什么偏偏就选这里,出于礼貌,还是向他摇头回答了他的问题。 男生也没有冒进,保持着距离,坐在她的斜对面。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颜辞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压根不是什么偶然碰巧,这男生肯定已经观察过她一阵子了。 她不回答,男生却把这样的反应当默认。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石广延,是地质勘查工程专业的大四学生,孙教授也是我的老师。” 呵,连她是孙教授底下的学生都摸清楚了。 颜辞可不是学校里被撩一下就脸红的小女生,一顿饭都吃不安生,索性放下筷子,当面对质。 “你想干什么?” 石广延确实张弛有度。 “没什么,交个朋友,同是孙教授的学生,以后总有机会互相交流。” 他说的话挑不出毛病,颜辞也不好再挑刺,索性自己换了桌安心吃饭。 石广延没有再跟上来,各自埋头干饭。 不一会儿,沈平萧来电,她忙不迭得接通,余光一瞥,那小男生也已经走了。 “怎么忙到现在?”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过卡的车特别多,就耽搁了一会儿。你怎么样,在学校还习惯吗?” 颜辞瞬间感到稀奇,她一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放古代高低是个女侠客,收了心在这深造,还能受什么欺负不成。 但是又觉得,沈平萧那是在担心自己能否适应枯燥乏味的求学生活。 “还好,又不是光对着课本学,也是要撩起袖子下地的,没那么无聊。” “就是有点想你。” 她把一颗心,分成两瓣用,一半用来装自己,一半用来装沈平萧。 电话那头的沈平萧听到她的倾诉,转头抿唇望向天,用克制的笑来隐藏自己嘴角溢出的幸福。 颜辞不满他从来不用言语表达这些喜怒哀乐,半逗乐半强迫得挑衅道。 “沈平萧,别光顾着乐呀,你有没有想我?” 他闷闷得回。 “嗯。” “嗯是什么意思,想还是不想?” 他单手叉腰,一会儿低头,一会儿仰头,嘴角飞扬,就没掉下来过,被颜辞问急了,还不好意思得摸了摸鼻梁,在原地打转。 “想。” 颜辞暗暗翻白眼,逼他说个“想”都费劲,让他开口说喜欢简直能要命。 “闷葫芦……” 两边都安静下来,这时颜辞听到他那边隐约传来救护车的笛音,心瞬间吊上来。 “我怎么听到有救护车的声音?” 沈平萧咕咚咽下一口水。 “耳朵真尖,什么都瞒不过你,没什么大事,出了场小车祸,小二轮抢道被压了脚,来拉伤者的。” 颜辞持着怀疑态度。 “真的?” “还不信,等着。” 电话空音了一会儿,聊天框弹出沈平萧发来的消息提醒,再一点开,是他临时拍的车祸现场,担架上确实躺着一个普通人,只不过因为距离过远,看不清伤在哪。 “看到了吗,证据确凿,你可别再冤枉我。” “我冤枉你?我这疑心病治不好,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沈平萧宠溺道。 “好好好,我的锅,我的错,我全权负责。” 颜辞把饭戳成蜂窝,小声嘀咕。 “你负责,不还是我担着……” 他在那头轻声叹息,颜辞话锋一转。 “好了,快去吃饭吧,你本来就没多少时间休息,晚上再聊。” 沈平萧吞吞吐吐,“颜辞。” 她现在都已经摸清楚这家伙什么脾性了,只要他用这种欠了巨债的口吻唤她的名字,就必然没什么好事。 后面再接上一长串沉默,那必定又有什么事要委屈她了。 她猜也能猜到,“怎么,晚上还得轮值啊?你这都已经站了多久得岗了,都不让人休息的吗?” 沈平萧干巴巴得解释。 “人手不够,野蜂又有别的事要忙,我得在这守着。” 颜辞兴致立刻掉下来,尽量不让他听出来闷闷不乐。 “那你自己也要注意休息,我还看了勐海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会下雨。” 从那出来之后,颜辞就养成了每天都要看天气预报的习惯,汉城这边什么情况她都不清楚,倒是勐海那边如何时刻关注着。 这些沈平萧自己都没注意的小细节,她一直放在心上。 “你放心,我的疼痛症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颜辞又气又心疼。 “好很多,那也是没好。” “算了算了,反正左右你的事我也插不上手,老天爷要下雨我也阻止不了,除了做一些无谓的提醒,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沈平萧信誓旦旦得保证。 “我一定注意,自己的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他哄个人都像宣读誓言一样,颜辞憋着笑。 “行啦,快去吃饭,哪怕多休息几分钟也是好的。” “嗯,那我去忙了,你晚上别等我,自己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结束了这段短暂且珍惜的通话,颜辞脸上不自觉爬上的笑容也退散开来,换上无奈和牵挂交织的面容。 爱上这样一个人,她不仅慢慢学会了体谅和妥协,也慢慢学会了如何哄劝自己。 她扒上两口已经凉透的饭菜。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第三十二章 挑衅 “小辞啊,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也是我的学生,叫石广延,我都叫他小石头。” 孙教授引荐,颜辞中规中矩得点头示意,当不认识。 石广延似乎也清楚她不乐意套近乎,便也没有做什么热情的举动。 “这一次外出考察,小石头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去,今后大家打交道的机会有的是,慢慢了解。” 石广延又得体又主动。 “那我去为大家准备一些必需品。” 待他走开,颜辞才向孙教授试探道。 “教授,您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好徒弟嘛。” 孙教授心里的憋屈略吐露一二。 “你应该懂一点,石广延这孩子,家庭条件好,当初到我这专业,也是调剂过来的。” “你也知道,这行吃苦遭罪还没什么回报,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留下来呢。” 颜辞半开玩笑。 “也就是我,被孙教授逮到了。” 出发那天,年龄最小的石广延懂事得挑起重担,把孙教授的行囊放好,自然而然得接过颜辞的。 “饮用水在这。” 即为同僚,就要放平心态,人家压根没做什么逾矩之事,又何苦自作多情得端着偏见。 颜辞顺手取了两瓶,还随口夸了一句。 “谢谢,考虑得很周到。” 石广延一边将各种精密仪器归纳好,收拾出空位来存放东西,一边和她聊天道。 “你叫我矿哥就行,从小到大,我朋友都这么叫我。” 石广,大版本的矿。 颜辞被逗笑,“我可比你大了好几岁。” 石广延都收拾完毕,双手按下车后备箱门。 “那这么说,确实不能占你便宜。” 颜辞往驾驶侧走去,还没摸着门把手,就被他抢了先。 “我来开,你去坐后排。” 颜辞也不想在这种事上客套什么,钻进了宽敞的后座,手一放就碰到了一点毛茸茸的触感。 三床毛毯,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边。 孙教授坐上车,第一时间就是感慨。 “小石头的车就是宽敞。” 颜辞一惊,“教授,这车是石同学的?” “你以为,学校哪来这么好的条件,给我们安排这样的车,你看看这空间,我这腿都能伸直。” 颜辞又特地去看了看毛毯的牌子,算是对孙教授所说的,石广延的家庭条件好有了新的认知。 等他也跳上车,趁打火热车,颜辞主动问了他一句。 “石同学,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石广延从后视镜看向颜辞,亲和一笑。 “搞房地产的。” 颜辞眉毛都快抖成波浪,实在是不理解,家里这么有钱,不出国砸个常春藤,或者搞个双一流的热门文凭,为什么要跑这儿来学什么地质勘探。 不仅是她,孙教授也搞不懂,开玩笑得调侃他。 “那你来学这个,是想帮家里省个勘察的人工吗……” 石广延不介意开玩笑。 “教授您忘了,我是调剂过来的,既来之则安之,尽我所能,做好手头上的事喽。” 颜辞一路上都在摸手机,怕高速公路信号跟不上,隔一会儿就刷新一下聊天记录。 因为和沈平萧联系的上一条简讯,已经是一天前。 在服务区停车吃饭,颜辞的电话一响,就把手上的筷子放下,可当看到是个陌生来电,失望得垂下眼皮。 “喂?” “女士您好,我这里是城旅社的,之前和您联系过的,关于我们的合作,您考虑得怎么样?” “抱歉,我最近没时间。” 她挂了电话继续吃饭。 孙教授看出了一点端倪,“等男朋友电话呢?” 石广延就在一旁听着,颜辞大方承认。 “嗯。” “男朋友哪儿人,怎么从来没在学校见过呢?” “他工作比较忙。” 孙教授也不好再多管,吃完饭,几人在地图上圈圈点点。 “我们这一次,沿着澜沧江最南端北上,实地勘察怒山山脉地貌,你看啊,这一路往上走,不断的海拔提升,会造就不一样的生态地貌。” 颜辞盯着地图上蜿蜒曲折的澜沧江,还有那宛若瓜子仁的勐海,它们是那么近,近得她忍不住手指轻点上去。 孙教授不明白她的用意。 “勐海?勐海怎么了?” 颜辞破罐子破摔,“我男朋友在这儿。” 石广延和孙教授相视一笑,一拍即合。 “那不是正好顺路,去看看哪个小伙子有这么好的福气。” —— 打洛口岸前方两公里,一层一层的卡口封掉了一大半路,持枪武警对过往车辆和人员挨个盘查。 沈平萧站在岗亭下方,用眼睛仔细观察着目之所及,监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千哥,你去歇会儿吧,都站了一整天了。” “人手不够,只能一个人掰成两个用。” “趁现在车少,我替你半个小时,赶紧去休息休息。” 他刚下岗亭,就看见路的尽头有一辆车停在了转弯角,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举起望远镜眯着眼观察,还是辆外地牌照。 “我去看看那辆车。” 车上下来两个男子,一个年纪轻轻似学生,一个中年博学戴着眼镜,先是探着脑袋想看清前方卡口的情况,再交头接耳得互相交流。 沈平萧的手慢慢搭上了枪支上的保险栓。 又有一个人下车,只瞥到一眼轮廓,他的手就霎时松开。 “颜辞?” 颜辞去了一趟中队没找到人,问去向也不可能问得到,便到这儿来碰碰运气,还真碰对了。 她朝着沈平萧绚烂得笑,目中再无他人,满心欢喜得奔向她的日思夜想。 沈平萧怕自己满身的装备硌着她,单手揽住她的腰提起,防止她扑上来。 她确实没见过沈平萧如此硬气的样子,脖子上挂着望远镜,身后背着枪杆,无线通讯仪别在腰间。 他扭头抬手,向后边的战友示意离开一会儿,有事去前面找他。 “走,去那说话。” 颜辞将孙教授和石广延都介绍给他认识。 沈平萧摘了战术手套,恭敬得握手。 “教授您好。” 孙教授上下打量他。 “般配,太般配了!颜辞说你工作忙,我还以为是什么工作,原来是人民子弟兵!辛苦啊。” 孙教授对他爱不释手,双手紧握着连连叫好。 石广延主动上前打招呼。 “你好,我叫石广延,颜学姐经常提起你,百闻不如一见。” “你好。” 孙教授拉着石广延走,给他们二人创造独立空间。 错肩的这一瞬间,沈平萧对敌特的嗅觉感知莫名调动起来,石广延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挑衅。 颜辞傲娇得双手环胸。 “沈平萧,你要不要看看你多久没回我消息了?” “你怎么会找来这儿?” 颜辞没好气。 “一看你就是连我发给你的消息都没看过,我们要从澜沧江下游开始考察,一路北上,再到怒山山脉,正好顺路。” “这要很长时间吧?” “嗯,不会短。” 颜辞歪头盯着他。 “沈平萧,我可不可以,给你拍张照啊?” “干什么?” 颜辞伸出手来。 “我第一次看见你打扮成这样,哎,这枪是真的吗?能打出子弹的那种?怎么玩的?” 沈平萧抓上她的贼手,揉成拳头捏在手心。 “你怎么什么都想学。” 颜辞不服气。 “好学好胜是好事。” “哎?你这手套也和外面的不一样,有什么讲究吗?” 沈平萧也睁眼说瞎话起来。 “戴上这个手套打人,别人疼,自己不疼。” “真的吗?” “你要试试吗?” 颜辞一撇嘴,白眼微翻。 “你敢打我试试。” 沈平萧望向一边的石广延,正巧眼神对视上,石广延朝他温顺一笑。 他回头仔细体会这个眼神,可以更加确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沈平萧,你们要忙到什么时候?” “起码还有一个星期。” 为什么忽然要抓这么紧这种问题,颜辞从来不过问。 “那没事,我可能比你还要晚呢。” 他余光一直锁在孙教授和石广延身上,说话也渐渐得有点酸意。 “有人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颜辞轻哼一声。 “我是真的一个人野惯了,你知道拖家带口吗,来的路上,我就有这种感觉,一个老的,一个小的,呵。” “那你怎么就乐意跟着我呢?” 颜辞若有所思。 “不知道啊,沈平萧,你记着,如果谁对我好,我就跟谁走,那你早就没机会了。” 他收回视线的余光,愣愣得看向颜辞。 石广延的小心思,她从一开始就看得明明白白,而他们之前的眼神交流,颜辞也全程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沈平萧嗅到了危机,她允许孙教授和石广延到这儿来与他认识认识,不是来引战的。 是让他宣誓主权的。 颜辞的目光从石广延身上划过,又微笑得飘向沈平萧。 “你应该更相信我一点,也更相信自己一点。” 沈平萧豁然开朗,目光终于完全投入得锁定在颜辞身上。 离别之时,沈平萧特意向他们嘱托。 “麻烦二位,替我照顾好颜辞。” 他把那挑衅的眼神,添加了自信和不屑,又还给了石广延。 那一下,石广延没接住,悻悻看往别处。 颜辞尽收眼底,我认准的男人,怎么可能输。 跟我男人斗,你还嫩着。 第三十三章 遗书 一周之后,考察团进入了怒山山脉后段,孙教授起了高原反应,被送往医院治疗后,也只能整日躺在床上吸氧。 任务搁浅,石广延也在其之后中招。 三个人的队伍,只有颜辞一个人还坚挺着,每日照料好这二人之后,再根据孙教授的指导,前往岩层采集区域完成当日的任务。 “他们两个都歇菜了,我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 沈平萧心疼之至。 “我去批两天假,来给你们接出来吧。” 颜辞耸着肩膀夹手机,空出手来开车门。 “你以为我没想到啊,孙教授不肯走,要不然我早就一脚油门,给他们带回汉城了。我现在就担心教授的身子骨,只敢顺着他来,万一生气起来反应更严重了,那更完蛋。” “你放心吧,我能搞定。” 她一手提着盒饭,一手提着刚采集好的样本箱,先送去了孙教授那里,见教授还在睡,便没有打扰。 石广延看到她来,立刻神采奕奕。 “颜学姐。” “你这是好了?” 因为高原的缺氧,石广延的脸这些天一直呈现着微红色,让本就青涩的少年又增添了一分稚嫩感。 “我觉得舒服一点了,要不我明天和你一起出门试试,每天让你一个人忙前忙后,怪不好意思的。” 颜辞大方得置之一笑,将餐食什么递给他。 “这有什么。” 石广延接过,冷不防来了句。 “你每天这么照顾我们,你男朋友知道了,该不乐意了。” 缺氧让这小子的脑袋短路,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被颜辞牢牢逮住。 “不乐意?我照顾我生病的老师,和同行的伙伴,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石广延低头讪笑。 “没有。” 颜辞温柔的眼神,像在原谅一个犯错的小孩。 “石广延,他可没那么小气。” “你呢,早点把身体养好,一拖二的日子,是真的会把人逼疯的。” 颜辞说完离开,石广延望着她的背影,低头自嘲得笑出声。 他隐约能感觉到,颜辞在按下他还未来得及冒出头的情感,让他悬崖勒马,知难而退。 那是一对看似一触即破的眷侣,实际上,坚不可摧。 年轻人的适应能力比中年人强,又两天时间,石广延彻底康复,总算是分掉一点颜辞肩上的重担。 石广延跟着颜辞走,连展现男性魅力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偶尔还要她回头拉上一把。 “颜学姐。” 她听着实在别扭。 “叫我颜辞就行。” 石广延终于愿意大大方方得承认。 “我真的没机会了吗?” 颜辞脚步停下,歪着眼睛瞅他。 “你喜欢我什么?” 石广延想了想。 “得体,大方,自然。” 他想出的这些理由,都是对颜辞的形容,都是在他眼里,颜辞的光辉。 “那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是个无赖。” “我凭借无赖,才拐到的他。” 石广延仔细琢磨,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是一个被动的人,她很有想法,外界的一切因素都不足以动摇。 她有天然屏障,免疫一切单向进攻。 他的单向情感对于她来说,隔靴搔痒,没有一点用。 “石广延,真正相互喜欢的人,是不用追的,凡是能用金钱、物质,或者别的东西打动的,那都是看上了你的某一项条件,而不是你这个人。” 这么一个超级富二代,颜辞由衷担心这傻子将来会被骗。 好在石广延听得进去。 “颜辞,是我来得太晚了吗?” “不是,是人不对。” 颜辞提着样本箱,潇洒得往前走。 石广延在她的身后喃喃自语。 “我倒是希望,你能看上我的钱呢。” 颜辞有之前在夏尔西里一个多月的经验,现在又有孙教授的指导,就算没有导师手把手现场教,也照样把采样工作完成得很出色。 深夜,她还在整理样本,将拍摄好的照片资料,结合地貌特征做了归纳,再放入一一对应的样本袋内。 终于全部整理完成,她打着哈欠伸懒腰,再一看时间,都已经凌晨一点半。 她看了看与沈平萧互道晚安的聊天记录,打算安心睡觉。 电话忽然响起。 她眼角沉下来,沈平萧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电话。 “喂?” “吵醒你了?” “没有,刚准备睡。” “怎么搞这么晚。” “那你呢,这么晚来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沈平萧停顿住,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颜辞……” 又是这样。 颜辞抢先道。 “又要出任务,是吗?” “嗯。” “去哪?多久?” “还不知道。” 互相都能猜得到的问题和回答,他们都不想再多说,静静得听着各自的呼吸声越发冗长。 “等你凯旋。” 她在逼自己用乐观的态度去看待,沈平萧的语气却异常厚重,这让她意识到这一次的任务,恐怕危险性之高前所未有。 “沈平萧,你说话,你说你会回来的。” 他沉默着,半晌后,凝重道。 “颜辞,如果这次我能平安回来,我们结婚。” 颜辞咬着嘴唇,眼眶忍着酸胀。 “不是如果,沈平萧,不准说如果。” 她笑着哭,哭着笑。 “我就当你求婚了,你不能食言。” 沈平萧轻笑。 “好。” “颜辞,我在你的笔记本里,偷偷放了一封信,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打开它。” 电话中止于此,颜辞翻身下床,在行囊中翻找那本跟随她走遍山河的笔记本,里面记录着她流失的岁月,和她掩藏在角落里的所有。 她直接将笔记本倒着翻找,果然在后扉页那找到一封薄薄的信,微黄的信壳外什么都没有书写,封口也未用胶水黏合,只是折叠着。 沈平萧是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放进来的,她不知道。 她想看里面写着些什么,又不想去打开。 因为她太明白了,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这是沈平萧留给她的遗书。 颜辞又把它原封不动得放了回去,合上笔记本,她又感觉少了点什么。 照片,那张拍摄于柯伦邦的照片呢? 纸页哗哗作响,前前后后得翻都没找到,哪怕她把包裹里的所有东西都倒出来,也没找到这张照片。 沈平萧把它拿走了。 他不愿意让颜辞看到那副样子。 笔记本被砸到被褥上,颜辞拿东西撒气,搞得一团糟。 “沈平萧,你凭什么换我的东西!” 她捂着脸蹲下身,屈膝抱紧自己,把脸埋在臂弯中。 一晚上,房间的灯都没有灭过,颜辞无论怎么样都睡不着觉,眼看着天都渐渐泛白,她仍然如鲠在喉得清醒着。 这样的状态什么事都做不好,她想了想,给石广延发了条短讯,告诉他今天她要缺席,理由都懒得编。 安排完之后,她瞥见样本箱旁边,一造型独特的酒囊,那是先前进山考察时,在村佃那落脚,临走前热心的藏民赠予了他们这么一囊土酿青稞酒。 或许酒能帮助她好好睡上一觉。 颜辞对自己的酒量有点数目,知道喝不了太多,所以这个办法一定管用,但是不知道这土酿青稞酒有多厉害。 她仰头当水一样灌,逐渐上头的昏沉感让她松了一口气,这样总能睡了,好好睡上一觉,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专心做自己的事。 酒精蒙蔽着大脑,刺激着喉口与肠胃,提不上气的无力确实如约而至,剧烈的肠胃反应也接踵而来。 觉没睡成,她还得拖着又昏又重的身躯,跑过去吐。 一捧又一捧的凉水往脸上扑,冷把她的脑子激得清醒一些,她双手撑在洗手池台两边,不断发出“呵呵”的笑声。 当真是脑子不够用了,怎么还能想着用喝酒来逼自己睡觉。 她动作缓慢得漱口洗脸,给自己收拾好,那上头的感觉就快逼得她断片,用最后一丝丝的理智,扶着门框从卫生间出来。 步伐越来越拖沓,呼吸越来越沉重。 她听到自己砸在地板上的声音,终于解脱。 许是连日的休养生息,养足了精神,石广延今天早晨醒得比往常早,收到颜辞的短讯便觉情况不对,一反常态。 穿上衣服就去找人,敲门不应,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找来酒店管理人员强行开门。 “颜辞!” 石广延见此情景,冲过去也顾不得什么道德伦常,把人抄膝抱起来。 跟随来的酒店管理人员忙道,“我叫救护车。” 他闻到颜辞身上隐约传出来的酒气,看到一旁被动过的青稞酒,本来以为是醉酒,可是手边传过来的心跳重得几乎像在拍皮球,呼吸也急促而不规律,有明显的节律异常。 这是心律失常的表现。 他当即判断,倒地不醒的颜辞,根本不是简单的醉酒,而是由于呕吐、心慌等刺激,在酒精的催化下,逐步引发强烈的高原反应,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会发展成心肌缺氧、肺水肿、脑水肿等一系列更为严重的病症。 最近的医院在十公里以外,石广延抱起她就往外走。 “不能等,我送她去医院。” 而此刻登上运输机的沈平萧,闭眼休憩,根本不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却忽觉心口一下针扎般的刺疼。 第三十四章 我不会逃 睡了半天醒来的颜辞,发现自己在医院,鼻腔还接着氧气。 石广延守在一旁,见她苏醒无碍,开玩笑道。 “现在我们三个谁也别嘲笑谁,都一样。” 颜辞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跑卫生间狂吐的时候,就已经觉得自己蠢到无可救药。 在本就容易身体不适的高原上喝酒消愁,就像在火里泼了一桶油,让火星子烧得更加噼里啪啦。 “谢谢你。” 石广延什么也不敢做,只是提醒她。 “你脸色很差。” “现在什么时间了?” “下午一点半,你晕了五个小时。” 颜辞只听见时间,后面的自动过滤,只在心里默默想着。 距离沈平萧说他要出任务的那个电话,已经过去整整十二个小时了,十二个小时,他能做很多事。 “能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吗?” 石广延解锁了递过去,还贴心得给她调出了拨号界面。 他以为颜辞是要给她男朋友打电话。 颜辞现在的反应很迟钝,根本没细想这些小动作,只是随意划走,去找网页浏览器。 石广延看在眼里,不明所以得问了一声。 “你不给他打电话吗?” 她专心得在网页中搜索最新的新闻,军事类的报道翻得仔仔细细,尤其关注一些什么暴乱、武装冲突之类的字眼。 但是她没有找到她想要的。 她连一点沈平萧的踪迹都找不到。 “为什么没有……” 石广延想帮她。 “你在找什么?” 颜辞当然什么都不会说,把手机还给他。 “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端端得借酒消愁,给她手机却不给男朋友打电话,石广延通过她的这些举动,也能猜个大半。 他非但没走,那一贯和顺有分寸的眼神,还渐渐有了棱角。 “颜辞,他带给你的,就是这些。” 石广延也不想突出他今天的功劳和苦劳,但是他的话依然越来越僭越。 “你应该被捧着,被爱着,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这样独自忍受一切?” “我乐意。” 颜辞回得不假思索,神色淡漠中又夹带暗火。 她尽量保持平和,不让他抓到一点机会。 “石广延,相似的话我早就听过了,你不是第一个人这样说。” “我知道,在你们眼里,他有太多不配的理由。”她颤抖得指着自己心口。“可是在我这里,他是唯一能让我想起来就心跳加速的存在,无论他带给我的是什么,这都不是他的错。” 颜辞很想说,沈平萧分明没有做错什么,你们为什么都要拐弯抹角得指责他。 就算她能理解,父亲的忠告,石广延的质疑,出发点都是她的利益和幸福,但这让她更加心痛。 因为真的没有一个人在乎沈平萧的苦衷。 所有人只看到她的等待、她的忍受,却不知这一切,都是双份的。 每次沈平萧对她欲言又止的道歉,每次他舍不得挂断她的电话,他其实比他们任何人更不想让颜辞承受这一切。 “我是不会逃的。” 心里想着沈平萧,她的眉眼都不自觉得温柔下来。 石广延能清晰得看见她的情感化形在她的唇边、眼角、眉峰,那是他自相处以来,从来没在颜辞的脸上见过的东西。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他用一些班门弄斧的小伎俩,妄图钻空子,是有多不自量力。 “对不起,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起身离开病房,靠在医院走廊的栏杆上,捏了捏眉心,眼皮沉到根本抬不起来。 颜辞当天就从医院回到了酒店,只是医生叮嘱不可操之过急,先静养几天再慢慢恢复日常活动。 石广延就算不知道细枝末节,也担心她会一直沉浸在糟糕的心情中无法自拔,但是她在静养一日后,就恢复了原先的精神样貌,又提着样本箱投入勘察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孙教授也经这么些时日,适应了高原较为稀薄的氧气空间,投身科研事业。 三人在怒山山脉上留下足迹,带着成果回到汉城,一晃已经过去三个月。 除夕夜,万家灯火长明,冬都过了一半。 颜辞打开笔记本的记录页,上面画了许多“正”字,她提笔给那少了一横的“正”字补上一笔。 那是沈平萧离开的时日,今天刚好是第五十天。 夹在后扉页的那封信依然好端端得放在那,纹丝未动。 今天,她终于在画完这一笔之后,翻到了最后,盯着这封信,喃喃自语。 “五十天了,沈平萧,我还是不想打开它。” 她和自己商量。 “两个月吧,沈平萧,我等满你两个月,两个月你还不回来,我再打开看,好不好?” 颜辞拍上笔记本,这样自欺欺人的商讨,频率之高大概就是每天都有,从十天到十五天,再从十五天到三十天。 如今时间滚滚已经累计到五十天,她还在找理由往后拖延。 一点一点叠加的时间界限,是她用耐心一砖一瓦堆砌出来的,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会耗尽砖瓦,又会在哪个瞬间骤然崩塌,将她埋进去。 寥寥无人的校园内,师生大多数都各回各家,只有极个别勤工俭学的学子早出晚归,依然未离开这个容身之所。 颜父颜母早就提出邀请,要她带着沈平萧一起回去过年,她不敢告诉父母真相,索性借口补专业课,选择不回去。 她一个人走在微黄的路灯下,心怀歉意得给父母拜了个年。 “爸,妈,我给你们网购了点年货,应该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家里又不是没有,买这么多干什么,小辞,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也弄点好的,还有萧萧也是,学业和工作再忙,都要照顾好自己。” 天气有点寒冷,颜辞吸了吸鼻子。 “嗯,你们放心。” “晚上吃什么?” 她看了看手上拎着的水饺,没好意思说出口,临时编了句谎话。 “约好了和朋友一起出去吃,你女儿还能委屈自己不成,爸,妈,你们也要好好的,我晚一点再给你们电话。” 她知道自己再多说一点就要穿帮,利索得挂断电话,仰头让灯光直笔笔得照在脸上,一旁光影映照出的影子,替她长长得呼出一口气。 她理应早就习惯一个人了,为什么现在却觉得那么难熬。 手机在她手上震动,一接通,钟培骂骂咧咧。 “我说你和谁打电话呢?我这打了你第四个电话了!” 颜辞感到奇怪,这个点她不应该在吃年夜饭吗? 不用她质疑,钟培就自报家门。 “你赶紧到门口来接我!大老远飞汉城来,结果还被拦在外头不让进,冻死人了!” 颜辞举着电话回头看,果然门口有个小影子在不安得跳动。 她一边回头跑过去,一边说道。 “你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钟培傲娇道。 “因为我也是临时起意啊,我这一把年纪,就没怎么疯过,从上学开始就是按部就班,再到工作更是没有多少可以发疯的机会。” “哎,我看见你了。” 颜辞迎她进门,她看见颜辞手上拎着的餐食,鄙夷道。 “大过年的你就吃这个啊?” 她举起手上大大小小五四个包装袋,“铛铛铛!”随后就分了两袋子给颜辞,“你拎这个,这个太沉了。” 颜辞接过,居然是酒,她不动声色得收下,带着她回自己宿舍。 “桌椅板凳全是单人份,你凑合着用吧。” 钟培一屁股坐在床边,张望着这个房间,悄咪咪得感慨,“真好。” “好什么,像我这么爱折腾的,也是没谁了。” 上学的时候出去采风整活,事业正旺之时又拔了气门塞回归校园深造,她自己都觉得这轨迹荒唐。 钟培悠哉游哉得甩着脚。 “颜辞,我要是也像你一样,不那么瞻前顾后,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的话……” 又是突击,又是带酒,颜辞就知道她没那么简单。 “说吧,到底怎么了?” 钟培扒着自己的指甲盖。 “也没怎么,饿了,开吃吧。” 半小时后,酒瓶对对碰,打开的话匣子关都关不上。 “我就疯这一次,我明天去找袁俊……” 钟培仰头喝得咕咚咕咚。 “大过年的都还要值班,你说说看,啊,你说说看,这像话吗,就没有这样的!” 她没得到回应,搓了搓眼睛,在地上爬着找人。 “颜辞啊?我的辞宝啊……人呢?” 钟培在床边找到靠在角落里,怀里捧着一封信的颜辞,她此刻正在无声得掉着眼泪。 眼泪止不住,也舍不得弄脏信封,就一个劲儿得往衣服上擦。 钟培爬过去抱着她。 “有句话怎么说的,让我们流泪的都不是好男人,这个不好,大不了换一个,换八十个!我就不信哪颗歪脖子树还能吊死我!” 她还想灌,被颜辞挥手拦下来。 “你少喝点吧,明天赶车再起不来。” 钟培落败下来,听话得把酒瓶子放到墙角根。 “颜辞,你说他会不会记仇,是我无缘无故甩的他。”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这段感情,我看得到头,又看不到头。” 颜辞的眼皮扑闪一下,愣愣得重复她的话。 “是啊,看得到头,又看不到头。” 结局一猜即透,却是谁都在蒙着双眼顶着疾风,往前走。 第三十五章 愿尔平安 一晃开春,颜辞又在笔记本上重重画下一笔。 她数了一下这满页的“正”字,累计的天数就快从两位数向三位数跨越。 这段时间内,她的耐心像一盆被烈日暴晒的水,一点一点流失,见底,直至干涸。 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就快被渴死了。 “小辞啊,下个月有个全球地质学术交流会,在墨尔本举行,我在想,我带着你和小石头一起去。” 颜辞点头,“好啊。” “那咱们趁这段时间准备准备。” 孙教授说罢要走,颜辞忽的叫住他。 “教授!” “我想请个假,就两三天。” 孙教授没问她缘由。 “日子过昏啦?两三天请什么假,明天不就是周末吗,还用得着跟我请示?” “谢谢教授。” 得到了应允,当晚,颜辞就踏上了从汉城前往雅安的列车。 雅安城在地震中有所损毁,但还没有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在夜以继日的重建下,也逐渐恢复了生气。 再入蒙顶山,那些裂开的石缝还能看见昔日崩裂的踪迹,上山的路也在某些巨石的阻拦下从旁边改道,唯有那棵千年红豆树在山顶屹立不倒。 在颜辞心里,这棵神树比寺庙里的任何神佛都灵验。 她坚信它能听得见自己的心愿,也坚信上天还能再偏爱自己一次。 遭受过天灾,来的人更少了一些,除了三两个挑着担上下山的本地人,颜辞一路上就没再看见什么背包客。 小卖部的老板娘搬出了一张摇椅在店外的空地上吹风。 “老板娘,还认识我吗?” 她盯着颜辞认了又认,忽而疑惑紧缩的眉头放开,一道经历过生死,哪怕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认得她的样貌。 “你是那个……那救人的姑娘!” 老板娘客气得拿出水和食物往她手里塞。 “不用不用。” “别客气,上山的人少了很多,我这些东西卖不出去,放着也是等过期,拿着。” 颜辞抵不住热情,收下道,“我确实有个东西要买。” 她指了指那千年红豆树,“那树上挂的红绸布,你这儿应该有得卖吧。” “多的是,我去拿。” 颜辞趁她猫腰进去翻找东西的时候,估算了一下这些东西的价格,扫了收款码付钱。 老板娘抱了一堆出来,铺在柜台上。 “来,你看看你要哪种?” 她一个一个介绍,“这个么一帆风顺求平安的,这个大富大贵求发财的,还有这个,百年好合求姻缘的,子孙满堂求子的……” 颜辞:“……” 五花八门的金楷字体批量印在红绸布上,这样铺在柜台上,像在挑春联。 她指着角落里的空白红绸,“我要空板的。” 老板娘立刻把其他的打包收起来。 “自己写啊,自己写的更好,更灵。” 老板娘递来笔,言辞打开笔帽,下笔前却又停顿住。 她想幸福美满,想长相厮守,想沈平萧安富尊荣,安适如常。 她的心愿太多了,多到这小小的一片红绸装不下。 不能这么贪的,她只能这样告诫自己。 一笔一画十分虔诚,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写那么久,全是她的祷告。 平安。 沈平萧的“平”。 红绸悬挂于树枝,一阵风吹拂,浅浅滑过她的脸颊,像在替这个未到场的男主人轻抚。 “树神,我来还愿了。” “如果您还能听见的话,请您一定再次将他平安带回我的身边。” 颜辞闭上眼睛,用心将愿望传达给虚无缥缈的树神。 她屈坐在树根上,头顶飘扬的红绸布,拿出笔记本再添一笔,正正好好一百天。 现在已经连借口都懒得找了,因为她除了就这么等下去,没有别的能做的。 画完这一笔,她将笔记本翻至最后一页,抽出那份至今未动的信封,在树神的庇佑下缓缓打开了它。 信纸洁白无瑕,黑色的字迹力道仿佛能穿透纸页。 她将信纸铺平,逐字读下去: 颜辞,见信如我,始料如斯。 我很庆幸,我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我知道,它会一直伴随我到生命结束。 我未曾料到你会闯入我枯燥乏味的生活。 谢谢你,也对不起。 我能给你的实在太少。 我想,待我成为一捧白灰、一张照片,便能完全属于你。 这好像也成了一件不那么悲伤的事。 颜辞,我是幸福的。 你要相信我会化成风、化成水、化成另一个人的样子,依然不遗余力得爱你。 勿念。 信纸的下方,还有一处被他蹭掉的笔迹,笔尖的力道透至后方,几乎要将信纸戳破。 颜辞都不用对着光看,就能清晰得看见他写的什么,又被他擦掉。 “我爱你。” 这一句简单的话,沈平萧沉闷内敛的个性,这辈子都说不出口,只能在这信纸上描绘出来,一笔一笔得加深。 颜辞更想去相信这是一封情书,沈平萧写给她的,独有的情书。 可是她骗不过眼泪,骗不过痛到麻痹的心和大脑。 “混蛋,我要你亲口对我说……” “我要你站在我面前对我说!” 天边燃起一团火烧云,飞鸟一头扎进,终是冲破了陷阱跃上云霄。 —— 地平线的另一端,灰原特别军事区,多国联合的秘密清缴行动历经数月之久,仍然还在进行中。 沈平萧带领着二分队的四个人疾驰在残垣断壁中。 “野蜂,我发现塔巴的车了,正在往民房区逃窜。” 电流刺啦一声,叶枫传来一句。 “盯牢了,我马上来。” 前方车上的人突突突得向后开枪,加固的车铁壳噼里啪啦,子弹潜入实心轮胎,吃干抹净。 高速行驶着的这辆行至一处凸起,,一个没注意,差点翻车,左摇右晃好几下才扶稳。 沈平萧紧跟其后,猛得打方向盘,车轮爬在一旁被炸开的市政排水管上驶过,稳扎稳打得追过去。 前方路况还算好,遮挡物少了许多。 沈平萧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打开窗户,举枪就对着前车的轮胎打。 “嘣”一下。 几乎要平地跳起,车翻了,落在地上激起滚滚黄尘。 他们立刻下车举枪逼近。 沈平萧是他们中间唯一个能用英语交流的。 “Freeze!” 黄尘中有子弹飞出来,逼得他们立刻找掩体。 沈平萧听着声音判断子弹来向,感觉他们在迅速转移。 果然黄尘消散一点,有能见度的时候再去看,人早已不知所踪。 “千哥,人跑了。” “在附近的民房里,一个个搜。” 战区民房早就已经被清空,四个人全方位防控得在这一片区域搜索,刚准备进下一间房,沈平萧忽然伸手止住所有人的步伐。 前方门口被踩过的血迹还黏着黄土,屏息仔细听里面传出来的动静,还能听到粗重不一的喘息声。 人就躲在里面。 这间屋子战前是一家服装店,虽然大部分的东西是都清空了,但是墙上镶着镜子,正对大门口,他们这么进去,还没到就会被塔巴那伙人看到。 他用手指做指挥,两个人在正门口用催泪弹把人逼出来,自己再带一个人在侧后方玻璃窗那蹲守,确保万无一失。 一切都安静得令人窒息。 “砰”得一声从内破窗,候在一旁的沈平萧立刻扑上去缴械,何海洋紧随其后,控制住了两个人。 另外两个妄图从正门逃脱的也被逮个正着。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增援部队已成合围之势,头顶盘旋的直升机正在用英文放话。 “You are arrested!” 祸乱灰原地区的武装头目塔巴,此时此刻正沈平萧的控制下,腿滴着血,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注视天空。 强弩之末的塔巴忽然抖着浓密的胡须笑起来,他盯着这位素不相识的士兵。 “God bless you,Amen。” 他不再挣扎,反而从容得笑着。 沈平萧眼皮跳了一下,瞥见了他衣服底下露出的一点点导爆索。 他立刻抽身,并向后吼道。 “撤!他要自爆!” 叶枫刚刚赶过来,就听到这句话,逆着人流想上去帮他。 “老千!” 塔巴死也要拖个垫背的,弹起来框住他的脖颈往后拖,还在他的耳边咬牙切齿。 “You are a lucky dog!” 谁他妈要做你的幸运儿! 沈平萧不断肘击,但是打到的全是塔巴绑在自己身上的炸药。 看到叶枫靠近,憋红了脸嘶吼。 “别过来!” 他冒着自己被扭断脖子的风险,将全身的肌肉群唤醒,猛得后仰撞击塔巴的头部,趁他晕头转向收力之时,将自己身躯尽量甩远一点。 “嘣……” 巨响和火光紧随其后,塔巴四分五裂,碎成了拼凑不出来的肉泥。 冲击浪把沈平萧炸出十余米远,贴在黄土地上翻滚两下,再也未动。 他面相天空的那半边侧脸血肉模糊,浑身的暗红色黏腻,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塔巴那个疯子的。 “千哥!!” 战友悔恨又无助呐喊。 叶枫跑得连滚带爬,直呼大名。 “沈平萧!!!” 他滑跪过去,看着沈平萧仿佛浑身血肉全部外翻溃烂在外的样子,都这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给他救起来。 叶枫看见沈平萧的嘴唇像抽搐一般微动,伏下身贴在他嘴边,只听到他微弱的一句话。 “别告诉她。” 风吹起的黄土中多了股腥臭味,让硝烟染了血,又或是,血染了硝烟。 第三十六章 苟且偷生 距离墨尔本那场学术交流会只有两天时间,颜辞还是没有等到沈平萧的电话。 从一个月等到三个月,这眼看着又要从一季度等到半年,她一直在等。 终于还是忍不住,没有借口得去了一趟勐海,直奔沈平萧所在的中队。 “你好,我想请问一下,你们副队回来了吗?” 哨兵摇摇头。 颜辞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又舍不得走,在路边做思想争斗。 正当此时,哨卡大开,有车出来。 颜辞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动作比脑子快,起身往车前一竖。 叶枫急刹,下车一脸震惊。 “颜小姐?你怎么找过来了?” 颜辞斗胆上前,去询问一些她不该问的话。 “叶队长,沈平萧还没回来吗?他去做什么了?这已经快半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叶枫沉默两秒。 “上车说吧。” 他把车停在路边,关起窗户说亮话。 “颜小姐,实在抱歉,你的问题我都无法给你确切答案,老千他回来了自然会告诉你的,你不用太紧张。” 颜辞也知道自己不懂事。 “我也不是想追问什么,就是……都这么久了,我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我后天就要出国去参加学术会议,回来又是半个月……” 颜辞紧张到语无伦次,但其实,叶枫比她紧张得多。 “叶队长,你就告诉我,他是否安好就行,我只要这一句话。” 叶枫扭过头去,慌慌张张得藏起脸上的答案。 “活着。” 他就这么一句话。 “很抱歉,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 颜辞不知道部队什么安排,不知道叶枫是和沈平萧一起出去的,叶枫说什么就是什么,信得毫无保留。 “这就够了,谢谢。” 叶枫实在不想再聊这个了,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会忽然穿帮。 “颜小姐有住处吗?我送你回去。” 颜辞摆摆头。 “不用了,我就是来求个心安的,不瞒叶队长,我这些天半夜总是惊醒,有时候还会梦到他满身的血。” 那张被沈平萧拿走的照片,像老式唱片机一样陷入不断循环的梦境,让颜辞煎熬难耐。 “有你的话,我便也能安心一些了。我还得赶回汉城准备会议资料,能麻烦你送我去车站吗?” 叶枫启动车辆,“当然。” 将颜辞送至车站,叶枫看着她不辞辛劳得跋山涉水跑了这么远,就为了求证他的一句话,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二十分种后,勐海军医院,特护病房。 叶枫进来没有找到人,抓了个护士询问。 “这个房的病人呢?” “我刚才好像看见他自己一个人摇着轮椅下楼了。” 叶枫又去医院的公共林荫找人,总算在西北角长椅旁找到沈平萧。 他穿着病号服,正一个人孤零零得晒太阳。 有人靠近,还会下意识低头歪过脸去。 “是我。” 叶枫说话的音量比平时拔高了不少。 听到是他,沈平萧才肯抬头。 “你怎么又来了。” 叶枫拎起一点裤管,稳坐于他的身边,弱弱道。 “老千,你打算就这么下去吗?” 沈平萧身体歪了歪,靠近了些,用手指临空点点自己的耳朵示意。 他的耳朵在爆炸中遭到毁灭性打击,一只完全失聪,另一只也听力有所下降,虽然凑合能用,不影响日常生活,也不如之前耳聪目明。 叶枫靠过来一点,两个人像在说悄悄话。 “她来找你了。” 沈平萧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一言不发。 叶枫尝试劝他。 “老千,我觉得你的眼光不错,那姑娘挺好的,我觉得……我觉得她不会介意你现在这样……” 沈平萧打断他。 “野蜂,你要不要看看我,再说这些话?” 他转头过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清晰可见从下颌到右耳朵的右侧半边脸,烫缩水一般得面目全非,赤红一片,削掉一层肉;耳朵缺失一大半耳廓,其下的耳膜也震得稀碎,右耳再也听不见声音。 所幸眼睛逃过一劫,那点丑陋,用他自己的巴掌,还能一只手遮干净。 然而,这并不是全部,藏在病服下的脖颈和肩膀亦是面目可憎。 因为当时的站位,他这次的伤全部集中在右侧,除去骨折的冲击伤,还有一些割裂伤和燃烧伤。 其他的或许都能养回来,可是他的脸毁了,右耳永久性失聪。 他比谁都清楚,成了这样,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扛得起那杆枪,也没有理由让颜辞再爱他。 “野蜂,她不懂事,我得懂事,她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有着大好前程,绑在我一个废人身上,那不是造孽嘛。” 叶枫忍着火气。 “谁说你是废人了!” “我,我说的。” 沈平萧低头藏起自己颤抖的嘴角,愣是把差点就要溢出眼眶的洪流憋回去。 “你没告诉她什么吧?” 叶枫夹在中间很难做人。 “没说,帮你瞒着呢。” “但是老千,隐瞒不是办法,你就算真的下定决心要一刀两断,也不该吊着人姑娘。” 终于,沈平萧崩溃了。 他用克制不住的哭腔,捂着自己的脸。 “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我现在还开不了口,我怕听到她的声音,我会改变主意……” 他压根不是怕,他是知道自己,听到颜辞的声音,一定会改变主意,那些准备好的想法措辞全部都会被抛之脑后。 叶枫轻拍他的后背,提出了一个更荒唐的办法。 “要么,我帮你去说,我就说你死了。” 沈平萧疯狂得摇头。 “那样她会记我一辈子的。” “我不要她记我一辈子,她值得更好的。” 叶枫头疼得捏捏眉心,往左想是颜辞离开时哀默深沉的背影,往右想是战友剪不断理还乱的自我矛盾,当下除了拖延时间,真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沈平萧深吸两口气缓一缓。 “我会处理的,过段时间,我会联系她的。” “野蜂,在此之前,麻烦你还是替我守好这个秘密。” 事已至此,叶枫就算想做和事佬,也有心无力。 “塔巴是你干掉的,清缴行动你功不可没,我已经帮你打了申请报告,除了医疗费用全免以外,还会有笔数目不小的补偿。” 沈平萧哭笑不得,自嘲得哼笑。 “我要钱干什么?” 叶枫还是想让他振作一点。 “老千,别自暴自弃,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你的脸去整个容完全没问题,耳朵实在治不了,戴个助听器照样能活得很好。” 他当然知道,他能活。 他就是知道有人还在等他回来,拼了命也要熬下来的。 可是当他醒来面对的是这样一个自己时,他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给自己现在的状态,扣上了一个很贴切的形容词,叫苟且偷生。 “再说吧,都再说吧,等我能从这轮椅上站起来。” 叶枫起身。 “起风了,我推你回去。” 沈平萧没有拒绝,一路低着头。 他那从来都是直挺挺的脊梁骨,颓败得弯了下来。 第三十七章 折骨入腹 数日后,墨尔本。 专项学术会议进入第三议程,颜辞作为中研大学的代表,面向来自世界各地的学术专家发言,以专业的逻辑措辞,和一口流利的英文令所有人赞不绝口。 在水涨船高的掌声中,孙教授脸上的光,也是一层比一层亮。 午休时间,举办方提供了自助餐,以西式快餐为主,多都是些高蛋白、高油脂、高热量的食物。 孙教授这传统的中国胃转了两圈,挑了一点裹着茄汁的意大利面,取了两块不知道什么肉做的肉饼,再夹了一些翠绿的水煮西蓝花,简单得拼成了一份荤素搭配齐全的干拌面。 颜辞搞了一点蔬菜沙拉,舀了一勺金枪鱼肉碎,一碗奶油玉米蘑菇汤,比他还凑合。 “你怎么吃这么少?” 颜辞苦笑。 “水土不服,最近就是没什么胃口。” 她吃草都吃得艰难。 “教授,我看了议程表,现在日程已经过半了,是不是没几天就能回去了?” 孙教授打趣道。 “这么盼着回,怎么,家里那位等不及了?” 颜辞干笑,在内心默念。 是我等不了。 她吃完就找了个安静的角落,闭眼小憩。 石广延端着两杯现磨咖啡走过来,还另外点了一份三明治。 瓷杯轻巧得落在玻璃桌上。 “吃点吧。” 石广延坐在对面,核对和研读下午要发言的手稿。 现在他把那份没萌芽就被扼死的感情,当作痴心妄想的一场梦,再也不去寻求什么了。 颜辞也把他当普通朋友那样相处,做一个学术上的搭档。 “谢了。” 她的手指刚碰到杯柄,电话震动起来,定睛一看,是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 电话接得颤颤巍巍,手忙脚乱得缩手,还差点打翻杯子。 “沈平萧。” 她眼神闪烁,掩面藏喜。 沈平萧却很平淡,“颜辞。” 颜辞说得手舞足蹈,一口气喘得七零八落。 “你回来了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现在在哪儿?” “我还在墨尔本,参加一场学术会议,已经开了一半了,我得过几天才能回国,我回国了直接来找你。沈平萧,你……不行,我太激动了……” 她激动到失语。 沈平萧要开着免提凑在耳边才能听清电话。 他面色惨淡,波澜不惊。 “你别急,我听着,我有时间,我不挂电话,你把气喘匀了再说。” 颜辞平静下来一点,“你回来了就好。” 对面没有回话,她知道沈平萧什么脾气,憋半天给她一个“嗯”,这都不算事。 “颜辞,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嗯,你说,我听着。” 双双沉默片刻后,一把刀淬了毒,狠狠扎在她的心口。 “我们分手。” 阳光如此明朗得照在她脸上,却有一声雷在她的脑海中爆开。 颜辞瞳孔失去焦距,眼前的景象全都变得模糊不清,似糊上了一层水雾。 她以为是自己脑子发昏听错了话,掐了掐眼角。 “你听见了吗?” 颜辞感觉脑子蔓延开触电般的酥麻感,让她整个人都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问他。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爱了。” 沈平萧字字诛心。 颜辞锤了锤昏到无力的脑袋,旁若无人得对着电话怒吼。 “沈平萧!什么叫不爱了?!半年!我一直在等你!你现在凭什么告诉我白等了你半年时间!” “对不起,颜辞,我觉得那个石广延就挺适合你的,我们到此结束吧。” 颜辞几乎要将他折骨入腹。 “谁合适我,难道你比我更清楚吗?” “沈平萧,没有你这样的,如果你还算条汉子,有什么事就该摊开来说明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得划清界限!” 沈平萧别的理由没有,说再多都是“对不起。” “我不要听这三个字!” “沈平萧,分手可以,但是你休想就这样甩掉我,你告诉我你在哪,我来找你,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 沈平萧一直舍不得挂电话,哪怕他知道他说不来谎话,他拿颜辞没办法,他就算什么都不说,也舍不得挂。 “颜辞,是我对不起你,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联系。” “祝你幸福。” “嘟……嘟……嘟……” 一通电话讲完,沈平萧的脸上都是眼泪,颤抖得将电话卡从手机中拔出,发狠得折成两半,愤愤然得扔进前方的茂密的草丛。 “啊!!!” 他扶着轮椅,朝着天空嘶吼,一拳又一拳得砸向自己的大腿。 颜辞激动得不自觉得从座位上弹起来,在沈平萧骤然挂断电话时,又失力跌坐回去。 电话一个一个回拨过去,又变成了失联的状态。 手机从她的手掌心滑到地上,她目光游离,惊慌无措。 石广延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也听到了她对沈平萧的所说的话,上前关切道。 “颜辞?要不要我送你回房间休息?” 她感觉浑身仿佛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啃噬,动一下就天旋地转,伸手摸到那块三明治,不顾形象得塞进口咀嚼。 “咳咳……咳……” 食物囤积在喉咙口怎么也咽不下去。 石广延递来那杯咖啡,她也是双手捧着一饮而尽。 撑着头缓和一些后,终于能把眼神聚焦看清东西。 她虽然不知道沈平萧为何会忽然这样,但是她也是绝对不会相信,他这种闷葫芦所谓的不爱。 颜辞冷静下来,做了个决定。 “麻烦帮我向孙教授请个假,我要回国。”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石广延握上她的手腕,这是除了颜辞生病顾不得伦常之外,他们唯一的一次肢体接触。 “颜辞!” 石广延是因为知道自己有了机会,而颜辞是还处在混沌之中,脑子里除了想怎么找到沈平萧人,装不下别的东西。 “即便你得不到你想要的呢?” “那我也至少试过了。” 她没空责备石广延的举动,甩开束缚,疾步走开。 石广延手指上还残留着触感和温度。 “那我,就希望你能找回他吧。” 第三十八章 上上签 “你让我进去。” 勐海,沈平萧所在的中队。 颜辞被哨兵拦住,一而再再而三得向她解释。 “沈少校已经不在我们中队了,至于他调到哪里去了,我不清楚。” 这句话颜辞已经听了有十遍了,她改口道。 “我不找沈平萧,我找叶枫叶队长,他总不能也调离了吧?” 哨兵眨眨眼,“叶队长也不在。” 反正就是不让进。 颜辞索性一点脸皮都不要了。 “好,既然如此,我就不信你们叶队长还能不回来。” 她打算就候在这儿了,就不信守在瓮边还捉不到那只鳖。 叶枫从窗边收回眼神,唉声叹气。 过了一会儿,何海洋被他悄咪咪派出去劝解,试着把人劝走,铩羽而归。 叶枫就这么被堵在院里。 “叶队,要不然,我开车带你出去躲两天?” 叶枫也不知道自己一生专注于躲红颜,是个什么命。 “躲什么,我又没干坏事。” 他狠心晾了颜辞一天一夜,想着或许能把她逼退,可颜辞不动如钟。 眼看着天空飘起灰重的乌云,他终究还是不忍心,现身将她请了进来。 “先喝口水。” “叶队长,你有沈平萧的消息对吗,你们联合起来欺骗我?” 叶枫叫苦连天,这都什么事。 “我没骗你。” 颜辞抽噎着。 “那你告诉我,他现在人在哪儿?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枫觉得自己平生就是与女人犯冲,八字不对付。 “颜小姐,你为什么就非得抓着老千不放呢?” “我只想要个答案而已,分手也不是不行啊,可是哪有这样的,一个电话,三两句就说不过了,这算什么呀。” “躲着我?” 叶枫指尖快速飞转。 “他真就这么说?” 颜辞点头。 叶枫独自思量着,他就知道沈平萧肯定处理不好,如今颜辞也找上来,不到黄河不死心。 他心一横,风向骤变,抓起车钥匙。 “跟我走。” 叶枫打算卖队友,他也早看不惯沈平萧萎靡不振的样子了。 他领着颜辞到医院,病房里没找到人,就轻车熟路得往西北角找过去。 沈平萧孤零零得在那吹风,不想让人看到,背对着他们来的那个方向。 “老千!” 叶枫叫的很大声,不然他听不见。 现在的沈平萧若不是用眼睛看,光靠耳朵听,根本听不到脚步声,更无法分辨来了几个人。 他以为叶枫又来看他了。 “野蜂,你来的正好,我想了想,那笔补偿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你帮我打给颜辞吧,就当我补偿她的。” 颜辞喃喃轻语。 “我要你的钱干什么?” 叶枫告诉她,“他的耳朵受损,你不说大声点,他听不见。” 颜辞怔住。 沈平萧还在自己说自己的,“那笔钱对于她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但是我也没别的东西了。” 叶枫向颜辞示范了一下现在要如何与他交流。 “你怎么不自己和她说!” “我就算了吧,你就帮个忙,这事做完,我也没什么别的求你了。” 他伸手一点一点转动轮椅,抬头看到了叶枫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他却在对视的那一瞬间落荒而逃,扭头遮挡住自己的右半边脸。 “你带她来干什么!” 叶枫充耳不闻,倒退着离开。 “沈平萧……” 颜辞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到自己叫他,但是他手转动着轮椅想逃。 她上前踩住脚刹,绕至他面前,蹲下身仔仔细细得看他。 沈平萧还是藏着自己的右半边脸,不愿直视她。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用力。 “沈平萧,你看着我。” 颜辞伸手抚上他想掩藏的右脸,他闭上眼落下两行滚烫的眼泪。 “你不应该找来的……你不该来……” 他避无可避得将所有伤疤、丑陋,都展现在她的眼前。 看到那疮痍时,颜辞的心紧紧纠起来,一口气卡在心口,痛到无法呼吸。 但是她不肯撒手,也不肯撤离目光。 她摸了摸他变形缩小的右耳,又顺着脸颊下滑,抚过他的脖颈,微扯开他的衣领,看到了那些掩藏其下的各色疤痕。 多了太多了。 比上一次她见到他,多出了太多。 “疼吗?” 沈平萧摇头,这些皮肉伤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面目可憎的疤。 颜辞牵过他的手,仰头心疼得对他笑。 “沈平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要分手吗?” 他疯狂摇头。 “不。” 颜辞吸了吸鼻子,眼眶闪闪的有反光,嬉笑着。 “你甩不掉我的。” “沈平萧,后半辈子,我给你当耳朵。” —— 半年后,瑞阳市聋哑人特殊学校。 沈平萧带着一群孩子正在踢球,颜辞在边上翻书备考。 他跑过来擦了把汗,把夹在耳廓上的助听器摘下交给颜辞保管。 “又不乐意戴了?” 沈平萧现在精通了唇语和手语,这个外部医疗辅助可有可无。 “容易掉。” 颜辞给他收好,看着他在孩子群里跑得欢乐,心情也跟着愉悦。 有电话呼入。 “颜小姐是吗?” “我是。” “您好,我们这里是华洋医院整形外科,您发来的病例我们医师看过了,面部修复没有问题,但是外耳不太好处理,目前有两套方案,一是用医美手段定制假体佩戴,这个好处是简单方便,不用做大型手术;另外一种,是您可以联系耳科相关专家,做人工耳蜗再造术,这整个疗程需要两到三次的全麻手术,大部分人会选择用自身的软肋骨填充耳廓。” “好的,我考虑一下再回复你,谢谢。” 刚挂一个,又来一个,这次是钟培。 “颜辞,我帮你打听了,帝都医院倒是能做,但是手术要排到两个月之后,你能等吗?” “两个月有点久……我再想想办法吧,我想帮他连着人工耳蜗植入一起做,一场手术搞定,他也少受点罪。” 钟培觉得她言之有理。 “倒也是,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啊,我要当伴娘。” “先欠着,总有吃的时候。” 她和沈平萧身边的朋友都在帮忙找解决办法,只是这一圈打听下来,都没有让颜辞称心如意的万全之策。 孙教授也听说了沈平萧的事,特意到瑞阳这里来看望过。 她的电话就没停过,但这次居然是石广延打来的。 “石同学。” “颜辞,我联系到了德国耳科专家团队,他们有两位主刀手兼顾整形外科,可以一次性搞定你的问题,你挑个时间,我把他们请过来。” 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是钱还不够。 石广延不愧是超级富二代。 “真的吗,那当然是越快越好。” “行,那我来安排。” “石广延,大恩不言谢,但是我不会花你的钱,账目你记着,我到时候一起付。” 石广延叹息。 “颜辞,你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正在玩球的孩子一脚踢歪,球朝颜辞这边飞来,沈平萧追在后面,躯体一横,赶在颜辞被砸到之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 孩子跑到颜辞跟前,手指比划着,直到最后端正得朝她鞠躬,她才大概知道这孩子是想向她道歉。 颜辞微笑着轻抚他的肩膀,“没关系。” 孩子听不懂,扭头懵懂得看向沈平萧。 沈平萧霹雳吧啦跟术士画符似的作翻译,将球抛回给他,便又跑回去玩了。 下课时间到,学生们一窝蜂得拥出操场,沈平萧夹着球躺到颜辞身边。 颜辞要给他把助听器重新戴上他还不愿,非要她凑在他耳边讲话。 这已经慢慢成了他撒娇的专利。 没办法,颜辞扒在他的耳朵边上。 “沈平萧,我找到医好你的办法了。” “那得很多钱吧。” 颜辞点头,并不想自掏腰包。 “你去找叶枫报销。” “他要是不报呢。” “那我就去他中队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 两天后的手术室外,颜辞静候佳音,石广延换了一身成熟一些的衬衣装扮,递了一个小盒子到她手上。 颜辞疑惑,“这是什么?” 她打开,里面是圆形电极片形状的小精密品。 石广延双手枕头,轻松道。 “人工耳蜗,我找的全世界最先进的一款,这是外部处理器,还有一部分植入体,现在应该已经植入到他的皮下了。” 颜辞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 “谢谢你,一共多少钱,我转给你。” 石广延置之一笑。 “就当我给你们的结婚礼物吧。” “这样我日后回想起来,好歹我也为我喜欢过的人,做过点什么。” 石广延把东西交给她,径直离开。 如今他也大学毕业,家里已经安排好他出国发展,原本他是来做告别的,可现在他关于自己,却什么都没提。 沈平萧拆纱布的那天,叶枫都从勐海赶过来,众人屏着呼吸揭谜底。 颜辞的手缓慢小心得取下最后一层,看着沈平萧不由自主得热泪盈眶,她把人工耳蜗的外部处理器装上。 她用极低的音量询问。 “沈平萧,能听见吗?” “嗯。” 她又悄悄说了一句耳边话,在场的其他听力正常的人都听不到。 “沈平萧,我说的是什么?” 在众人的期待下,沈平萧望着她,大声说出了那句话。 “你是我的上上签。”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