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宫杀,公子他日日娇宠》 第1章 公子水土不服 小七是在魏昭平三年冬第一次见到燕国公子许瞻。 那年冬天,大雪盈尺,真是冷啊。 她将将在两军交战中与大表哥沈宴初失散,成了燕军的俘虏,与上百个被俘的魏国将士一同被紧缚双手,在马鞭的驱赶下冒雪往前挪着。 风大雪急,她冻得全身僵硬。 “给老子快点儿!”负责押送的燕兵厉声呵斥,嫌谁走得慢了便抡起马鞭肆意抽打。 她不知道要被赶到何处去,有人说要去前线做肉盾,也有人说要当着魏国大将军的面就地射杀,但俘虏总归是死路一条,没什么别的出路。 她真想躲进大表哥的营帐,裹紧棉被围在炉旁好好地烤一烤。她会把炉子烧得旺旺的,把酒煮得烫烫的,再烤几个番薯等大表哥回营。 跟在大表哥身边的三年,是最自在的三年。 她想,大表哥定还活着罢,他是魏国右将军,但愿他还活着。 西北风卷着雪吹得人睁不开眼,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便停了下来。一排燕军有序站着,为首的高声朝驱赶俘虏的大汉禀道,“周将军,坑已挖好!” 果然,便见那一排燕军移开,一方巨大的天坑呈在眼前。 那姓周的将军笑问,“可埋得下这一百来号人?” 小七心中如枞金伐鼓,魏俘也顿时骚动不安。 原先说话的那人嗓门益发洪亮起来,“三百个也埋得下!” 燕军哄然大笑,周遭顿时人沸马嘶。但没什么法子可想,这世道礼乐崩坏,人命亦如草芥蝼蚁,死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一件事。 那姓周的将军朝天举起了弯刀,眼中杀机毕现,厉声喝道,“坑杀!” 立即便有走卒抡起马鞭朝众人抽打,“去坑边老实站好了!” 小七脊背上挨了重重一鞭子,杂乱的马蹄声在耳边不住地回响,把满地乌黑的雪泥高高溅起。 魏俘很快便被驱赶至深坑之畔,原先说话的那人谄媚道,“末将给周将军变个戏法儿,叫做‘砍蚂蚱’,将军看好了!” 小七一颗心砰砰乱跳,死死盯着那人。 便见那人举刀砍断魏俘之间的麻绳,随后一刀下去,人便呜呼一声,口中喷血摔进天坑之中。后面的亦被挑断绳子,再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原来这便是“砍蚂蚱”。 她与魏俘被长长的麻绳前前后后地绑成了一串,可不就像狗尾巴草上串好的蚂蚱一般。 她又冷又惧,被缚的双手冻得发了紫,周身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但魏国的半壁山河都被攻占了,魏人又怎能幸免。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过是断断续续地闪过几人的面庞,便被燕军的狂笑声和魏俘的惨叫声拉回至大坑之旁。 这鬼地方也不知离魏军的大营有多远,周遭白茫茫的什么都分辨不出,在燕军的怪叫声中能听见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眼见着身前的人被一刀砍死,那滚热的血嚯地溅了她一身,她红着眼眶,眼泪将将留下来便冻结成珠。 完了,轮到她了。 果然有人一脚踹中了她的膝弯,她被迫跪倒在地,险些栽进坑中,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便见那大汉高高地举起了弯刀。 锋利的刀刃已崩了数道口子,在皑白的风雪里映出骇人的光泽,正兜头朝她劈砍下来。 小七极力压住几乎要逸出喉间的哭声,她闭紧了眸子,屏气敛声,听见那弯刀在耳边呼啸而过,杀气凛凛,就要落至她的肩头。 她想,十五岁的小七命已至此,再也无人为故去的双亲烧纸钱了。 她听得见利刃割破棉袍的声响,而方才那马蹄声已迫到了近前,有人慢条斯理地命道,“周将军手下留情。” 那刀擦过了她的肩头顿然止住,姓周的将军客气问道,“陆大人有什么吩咐?” 来人勒马止步,与姓周的将军寒暄了两句,说道,“公子水土不服,要找个伶俐的侍奉。” 姓周的道,“大人请便。” 小七心头一亮,忙扭头抬眸望去,见那人文质彬彬端坐马上,在存活的魏俘里环视片刻,少顷遥遥指着她,“站起来看看。” 小七踉跄起身,那人打量了她一番,微微笑道,“身量不高,心性倒硬。” 继而说道,“就你了。” 她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姓周的将军哼道,“算你有造化,能从周某人的刀下活出去。” 小七盘跚着朝姓陆的官人走去,连日大雪,她的靴子早被雪水浸透,一双脚也冻得失去知觉,但总算不必死。 不死便有再见到大表哥的机会,因而她心里是欢喜的,心里欢喜便不觉得冷了。 到了马下,她强撑着冻得发麻的身子施了礼,压住声音里的轻颤,“大人。” 那人俯身握住她腕间的麻绳轻巧一提,她便横趴上了马背。虽十分不适,但想到已有了一线生机,便也没什么不适了。 姓陆的官人已打马奔了起来,她垂下的脑袋随着疾马不住颠簸,方才的杀戮离她越来越远,她轻舒一口气,虽不知他们口中的“公子”是谁,但因这位公子她才死里逃生,因而虽不曾见过,却已对他生了几分亲近。 公子定是个很好的人罢? 她暗自想,定然是的。 腊月的天黑得极早,燕军大营早早便点起了火把,穿过辕门,很快便到了中军大帐。 姓陆的官人先一步下了马,随后将她提了下来,抽剑挑断了她腕间的绳索,甚至还好心地叮嘱了一句,“公子脾气不好——能不能活,能活多久,就看你自己了。” 被绑了一整日的双手险些冻掉,此刻得了自由,小七忙拢进袖中取暖,抬头冲他一笑,“多谢陆大人。” 姓陆的官人微微点头,朝帐门扬扬下巴,示意她自行进帐。小七便也与他告了别,帐外守着的护卫挑开了帘子,并引她进了大帐。 这外头云起雪飞,天寒地冻,旦一挑开帐帘,里头竟温暖如春。 那护卫禀道,“公子,陆大人送了人来。” 青鼎炉里熊熊烧着炭,连冻了数日的身子一时松快下来。 这是小七第一次见燕国公子许瞻。 第2章 谁许你碰我? 他恹恹地倚靠在矮榻上,大概的确水土不服,即便一身张扬的暗绯色长袍依旧使他看起来没什么气色。 小七伏地磕了头,一时却不敢再抬眸去看。 她生于微末,从来见不到王公贵戚,何况榻上那人金尊玉贵,干干净净。他只是靠在那里,并没有说一句话,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却叫人无处躲藏。 而她蓬头垢面,冻得鼻尖通红,粗糙的魏军袍子被马鞭抽得露出了内里絮着的棉花,靴底沾染的雪泥此刻在炉子的烘烤下化出一滩黑水,愈发令她局促。 肮脏,卑贱,粗鄙。 好半晌过去,矮榻上那人才倦倦问道,“叫什么名字?” 嗓音低沉疏冷。 她小心回道,“小七。” 那人笑了一声,“真是贱名。” 小七低垂着头,双手在袍袖中捏成一团,“父亲说,贱名好养。公子觉得不好听,便为小七赐个名字罢。” 她寄人篱下多年,尚会察言观色。他若愿意赐名,她便也能多活一阵子。 她想,但愿他能赐个名字。 不料许瞻嗤了一声,淡漠说道,“不过是个俘虏,早晚要埋进坑里,何必浪费心力。” 小七垂下眉来,掩住眸底黯然,“公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七什么都会做。” 没说几句话的功夫,那人又呕吐起来,她赶紧跪行几步上前为他轻拍脊背。她照顾病重的父亲数年,知道该怎么侍奉病人。 但年轻的公子却抬手一把推开了她,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中流出嫌恶,开口时话声亦是十分清冷,“谁许你碰我?” 小七一怔,慌忙收回手来,轻声辩白道,“我只想要公子好受点儿。” 许瞻轻笑一声,“你可知自己多脏。” 她的脸色涨得通红,不禁垂眸望去,粗布衣袍溅满了魏人的血和乌黑的泥点,浑身上下脏得不像样子,虽不曾照过铜镜,但亦能想象得出自己的狼狈模样。 她忙退后几步,规规矩矩地将双手拢进袖中,小心翼翼道,“小七不懂规矩,公子息怒。” “陆九卿在干什么”他气地咳嗽起来,脸色便愈发难看,随意抬起手来指着帐门,“去,洗净再来!” 小七忙起身退出大帐,外头的雪下得越发地紧了,她打了一激灵,不知该去往何处。恰巧见陆九卿正立在一旁的帐门处朝她招手,她紧走几步赶了过去。 陆九卿笑问,“公子可还满意?” 小七轻轻摇头。 陆九卿又问,“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她如实回道,“公子要我洗净了再去侍奉。” “那你至少活得过今日。”陆九卿颔首微笑,“热水已备好了,去吧。” 活得过今日便是好事。 小七应了,正要进帐去,转头见陆九卿还在原地立着,便问,“大人,不会有人进来罢?” 她自跟随大表哥进了军营,一向是扮成男子模样,原先处处有大表哥关照,从不会出什么纰漏,数年都无人发现她是女子。 如今却是不同了,时移世易,因而要问。 陆九卿似是奇怪她竟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片刻才点了头,“嗯”了一声。 这营帐不大,但也五脏俱全。内里果然有一方木桶,此刻正袅袅冒着热气,一旁木架子上甚至还搭着干净的衣袍。 她把木架子挪到外侧遮挡着,瞄了一眼帐门,见帐门低垂,并没有什么人,这才褪了那身脏透的粗布袍子,钻进了温热的木桶。 身子虽舒展了,心却一直悬着。那帐外的燕国将士不断巡逻,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踏得她心里极不安宁,不敢多做耽搁,匆匆洗净便取来衣袍。 燕人高大,那衣袍并不合身,她穿着因过于宽松,胸前便觉空空荡荡。环顾营帐四周,见案旁架着一把弯刀,忙取来“刺啦”一声将多余的衣摆裁了一块去。 裁下来的软布恰好能裹了胸口,衣摆又不至于拖在地上。 她收拾妥当便出了营帐,见陆九卿正垂眸立在中军大帐外,双手在身前浅浅拢着。 还未走到近前,便听帐内有什么东西掀翻在地,砰砰地响了数下,再没了声音,不久便见三个庖人端着汤罐满头冷汗惶惶而出。 小七心里忐忑,不知该不该进去,便在帐外踟蹰。 陆九卿低声道,“公子身子不适,又吃不惯军中的伙食,不能前去督战,心情糟透了。” 这难不倒小七。 自她记事以来魏国便是连年的干旱和战乱,三岁时母亲亡故,六岁时父亲也一病不起,她自此便开始侍奉病重的父亲,整整侍奉了四年。 后来父亲拼着一口气将她送到了大梁的外祖母家。舅舅是魏国大将军,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并不常在家。因母亲当年是被逐出了家门,因而外祖母与舅母并不喜欢她,表姐沈淑人更是成日找茬,她寄人篱下,便想尽办法去侍奉讨好外祖母与舅母,希冀博长辈们一笑,这一侍奉便又是两年。 她这辈子唯一的好运气,便是得到大表哥沈宴初的庇护。没几年,沈宴初随父从军,她便扮成随从混进军营,日日跟在沈宴初身边。 谁想到燕魏两国交战,魏国连连败退,丧失了东北大片疆土。她在混战中与沈宴初走散了,竟落成了燕军的俘虏。 还没等她说什么,便听帐内的人斥问,“那魏俘还活着么?” 陆九卿赶紧示意小七进帐,将将挑开帐帘,一块麻饼险些砸到她脸上去,她下意识地抬袖一挡。 “你敢躲?”那人眉头紧锁。 小七赶忙跪了下来,“小七不懂燕国规矩,公子恕罪。” 他拿起手中的麻饼再去砸她,她便不再躲了,生生地挨了一下。 见她干干净净的,他倒有了几分精神,命道,“抬起头来。” 小七依言抬头,却见那人眼眸微眯,薄唇轻抿,旋即轻笑出声,“倒还有点儿人样。” 小七心想,这人阴晴不定,她早晚难逃一死。 见他敛了怒气,她便趁机问道,“公子可吃过烤番薯?” 第3章 多嘴 许瞻冷着脸不说话,小七便知他不曾吃过,因而提议,“番薯香甜,公子不如一试。” 他没有点头,但好似也并不反对,想来是因实在饿极了罢,小七便起身垂头退了出去。 陆九卿赶紧安排人送来洗净的番薯,小小的竹箩里盛了三四块,皆是不染一尘,还叮嘱了一句,“公子洁癖,你多留意。” 小七对陆九卿十分感激,他的话她自然也都信。 端着竹箩进了大帐,矮榻上那人正仔细翻阅竹简。 她不敢扰他,默然跪坐炉子一旁,卷起袖子将番薯架在炉上小心翻烤。 大帐很静,只听得见火苗把番薯皮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偶尔听见那人竹简翻动,再没有别的杂音。 小七抬眸偷偷去瞧,那人有一张刀削斧凿般的脸。肤色偏白,眉峰很高,是浓郁的黑,眼窝深邃,睫毛也很长,哦,睁眸时记得是一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他的鼻梁高而坚挺,唇很薄,下巴坚毅。 分明是世间上等的好颜色,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小七心里惧他,一举一动便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那炉上的番薯烘烤久了逐渐皱了皮,溢出糯香的味道来,把大帐充盈得严严实实。待烤软了,便弹掉烤焦的薯皮,仔细盛入青铜托盘。 起了身见许瞻正抬眸打量着她,神情辨不分明。她心里一凛,便想,那人也许正在思量该如何处置她。 也许先杀了再埋,也许直接丢进天坑。 她把托盘置于许瞻面前,随后远远地退开,“公子尝尝罢。” 许瞻倒肯吃。 自入魏国以来督军已有三月余,军中的伙食不是肉糜便是腌菜,再配上几张干巴巴的胡麻饼,连口青菜都吃不上,加之水土不服,他见了便止不住要吐。 说来也怪,魏国的水他都饮不惯,烤番薯倒能吃得下。 他在燕国金尊玉贵,吃得都是珍肴异馔。她做得不过是乡村野味,他大概从未尝过,因而觉得新鲜,竟一连吃下两块。 小七暗暗舒了一口气,她好像找到了在许瞻手中求生的法则。 她是俘虏,便要对他有用。 有用才能活下来。 她想法子去解决许瞻水土不服的问题。 魏人有古方,若遇水土不服必先食用当地所产的豆腐。若没有豆腐,豆浆也是好的。小七过去在大梁侍奉外祖母时向年长的嬷嬷们学了不少本事,因而知道。 她向庖人借来黄豆,用水足足泡了小半日,再用石磨子磨得细细的,细帛虑净粗糙的豆皮渣,最后在行军釜中煮沸,便熬出了一小锅香醇的豆浆来。 那人饮了豆浆身子果然舒适许多,气色也好了,顺带着脾气也好了不少。 小七便每日都磨豆浆,甚至还去溪边翻开雪,挖出水嫩嫩的荠菜来。荠菜生在冬春,口感鲜美,达官显贵自然不识,对穷苦人家而言却是饱腹之物。 她煮出的荠菜粥鲜美可口,许瞻半月不见青菜,兴致好了便问,“这是什么菜?” 小七便答,“是荠菜,魏国冬春时节总有。” “何处会有?” 她笑道,“山里溪边,到处都是。” 那人微微点头,又问,“魏人可都吃?” 小七只当他随口一问,便道,“冬日山里没什么菜可吃,寻常百姓常以此下饭。” “魏军可吃?” 小七心里的弦乍然绷紧,抬眸见那人唇角的笑意早便敛去,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正紧紧审视着她。 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跳得厉害,却不敢叫他瞧出分明,装作寻常的模样道,“魏军有专供的粮草,也有随军的庖人,因而并不怎么吃。” 那人约莫信了罢,少顷气定神闲命道,“过来。” 小七下意识地吞咽口水,垂头上前,在他身前跪坐下来,试探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那人微微倾身,他身上那淡淡的雪松气扑入她的鼻翼,她从未与许瞻如此靠近。 小七不知他要干什么,却被他的气息扑得脸色微红。 那人却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来兀自探上她的脖颈,她惊惶不定地看着许瞻,他额间暴突的青筋暴露了云淡风轻下的愠怒。 她突然想起陆九卿的话,“公子脾气不好,能不能活,能活多久,看你自己了。” 须臾,那人遽然收紧掌心力道,手指按得骨节发白,“魏军到底吃不吃?” 他吃饱喝足力道极大,她受制于他,立时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企图掰开他的掌心。 谁料到她的双手甫一碰到他,他竟似被烫到一般,登时松开手去。 一双墨色凤眸正肃然凝视着她,似在等她回话。 是了,他有洁癖,自然不愿被人触碰。 小七一下子缓过劲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不敢再隐瞒,只得回道,“偶尔会吃。” 许瞻轻嗤一声,片刻朝帐外的人吩咐道,“待雪化了,放火烧山,魏国不能再有一棵荠菜。” 帐外是陆九卿的声音,“是,公子放心。” 小七已是懊悔不迭,她低垂着头,眼底沁泪,“大都是穷苦人才吃,公子手下留情,给魏人留一口吃的罢。” 许瞻冷笑,“你自己能活几日尚且不知,何必忧心旁人。” 小七再不敢说什么。 不久有将军进帐议事,她识趣地退了出去,立在帐外候着。 燕国的军务大事,她一个魏俘自然是不敢听的。她已是朝不保夕,听得多了死得便快,小七怎么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帐门并不隔音,她断断续续地总能听见一些。帐内的人在商议,说魏国的腊月太冷,将士冻伤无数,不宜再战。何况已经陆陆续续打了三个多月,两国都已兵疲马乏。 似乎还说燕军既已占领了魏国东北一带国土,不如先派兵驻守,好好整顿兵马,待囤积了足够的粮草,来年春天再战。 两国停战是好事,这三月来,魏军一败再败,连丧多座城池,燕军就要越过黄河直逼国都大梁城下了。 只是,她又该怎么办呢? 许瞻在魏地水土不服,她才显得有了几分用处。若他回了燕国,可还会需要她吗? 小七不知。 待将军们议完事离开大帐,小七便寻了机会问他,“公子何时回燕国?” 许瞻头都不抬,斥道,“多嘴。” 她心中如鼙鼓动地,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我我只是想问公子,可可会看在小七尽心侍奉的份儿上,放小七一条生路?” 若能活着离开,她便去对面营中寻大表哥,大表哥待她好,跟着大表哥总是没错的。 那人闻言抬眸上下打量着她,帐内一时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得见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在青鼎炉里炸开。 小七拢在袍袖中的指尖都快掐破了,迟迟等不来他的回答。 不回答便是回答了。 她垂眉敛目,闭上了嘴巴。 她想,当日与她一同关押的俘虏皆被悉数坑杀,她又怎会例外。果然,那人凉薄说道,“你知道的太多,怎会放你。” 小七暗咬着唇,“那我跟公子回燕国,我很会侍奉人。” 那人又道,“燕国宫人婢子众多,不缺你一个。” 第4章 魏鱼在公子鼎中 小七什么都懂。 她心里虽酸涩无比,却还是抬眉笑笑,轻声问道,“公子想喝鱼汤吗?魏国的鱼汤很好喝,我从前总给父亲做。” 他大概也觉得就要告别了,竟破天荒地点了头。 她笑了笑,垂头走到帐外,低声问起陆九卿,“公子要吃鱼,大人可有法子?” 陆九卿抬眉望了一眼这外头的冰天雪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道,“去禀公子,今晚便能喝上鱼汤。” 小七笑着应了,萧瑟的冬风迎面如刀割,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遥遥可见对面旌旗猎猎,那是魏军的大营。 她心中酸涩莫名,一时想了许多,想到故去的父亲母亲,想到遥不可及的大表哥,想到自己也就要被埋进坑中,然而就连脚下的大地都已不再是魏国的山河。回过神来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好似方才什么都不曾想过。 这天又下起了雪糁子,打在脸上又凉又疼。小七转身回了大帐,换上最乖顺听话的模样,见许瞻正垂眸细看案上的羊皮纸,那是这三月来燕军所攻占的地图,触目惊心的一大片。 小七从炉上取热水仔细冲泡了一壶茶,小心端放到长案一角,说道,“陆大人已命人去捕鱼了,公子今晚定能喝上鱼汤。” 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灼灼依旧盯着地图。 她是俘虏,许瞻不愿听她说话,她便也不怎么说话,做完了活计便安静地立在一旁。 不管怎么说,死前能烤烤炉子也是一件极难得的事。 好一会儿过去,那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问道,“你也是魏人,你家在何处?” 小七一怔,随即道,“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已经没有家了。” “那你从军前住在何处?” 她低声道,“住在舅舅家。” 那人好脾气道,“来,指出来。” 小七不敢惹他,因而上前在地图上凝神细细看去,地图虽粗略,但大梁的位置倒是清晰可见。 她抬手一指,“此处。” 却见许瞻勾唇一笑,“不出明年,此处便将是燕国的疆土。” 他是要吞并魏国的国都,甚至要蚕食整个魏国的舆图。 小七定定地望着他,一时胸口发闷,郁郁难解。 她垂着头不再说话,那人偏偏要问,“你觉得如何?” 小七顺着他的话回道,“公子运筹帷幄,自然所向披靡。” 那人笑了一声,不再理会她。 帐内一时寂无人声,她只听得见自己砰砰乱响的心跳与那人均匀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听到有脚步声临近,接着是陆九卿挑帘进帐,禀道,“公子,鱼已捕来。” 小七如蒙大赦,赶紧跟着陆九卿离开大帐。 帐外还是刺骨的冷,鱼篓便放在她常去举炊的营地,里面是三两尾活蹦乱跳的金鳞赤尾鲤鱼。 炖鱼并没有什么难,她从前炖给父亲吃,后来炖给大表哥,他们都很喜欢。 从宰鱼开始,刮鳞,洗净,下锅,挖荠菜磨破的指尖还没有好全,冰凉的水又刺得一双柔荑又麻又疼。 一抬头瞥见不远处有燕兵晾在帐外的战袍,虽是冬日,但看着已经晾干了。 她想,她要活着,要活着逃回魏国。 也许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在脑中反复盘算着,如何放松许瞻的警惕,什么时机出营,要不要偷一匹马,又怎么骗得过辕门的守卫,出了燕军大营该往何处逃,又要多久才能奔至魏营。 没有一步是容易的,但凡被发现,定难逃一死。 灶台上的青铜釜已经咕嘟咕嘟滚出热气,鱼汤就要好了,她起身前将酒樽架到了炉子上。 待将小鼎端回大帐,夜幕已经降临,许瞻正与陆九卿坐于席上闲谈。大约是就要凯旋归国了,因而看起来兴致不错。 她将小鼎置在案上,甫一掀开盖子,浓浓的鱼香顿时盈满大帐。 见许瞻与陆九卿皆向小鼎望来,小七试探问道,“魏人吃鱼最喜饮酒助兴,小七多事,方才也烫了酒公子与陆大人可要饮一杯?” 许瞻挑眉问道,“没有喜事,为何饮酒?” 小七垂眸,“魏国在公子脚下,魏鱼亦在公子鼎中,难道不是喜事?” “就连魏俘亦在公子的中军大帐。”陆九卿笑道,“臣陪公子小酌一杯罢。” 许瞻倒也没说什么,微微点了头算是应允了。 小七捧来酒樽,酒樽早已烧得温热热的。置了角觞,拂袖分别为二人斟满。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黄河鲤鱼与别处不同,肉质肥厚,细嫩鲜美,独有的金鳞赤尾十分好看,她炖得又尤为入味,连半点泥腥气都无。 小七偷偷抬眉去看许瞻,他喝了几勺鱼汤,也夹了一口鱼尾巴,饮了一觞酒。席间与陆九卿说的大多都是燕国王室的事,并没有刻意防备她什么。 想来是因为她早晚要被赐死,因而听见也并不打紧。 说什么“王叔不安分已是数年,如今我远在魏国三月有余,他在蓟城必有所动作。” 另一人便道,“燕人尚武,公子手中的虎符便是天下间最好的东西,抬手便可号令三军,王叔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朝中爪牙无数,祖母又对他十分偏爱,早晚都是大敌。” 陆九卿不以为然,“密探传来消息,王叔近来生了一场大病,深居简出,就连门客都不怎么见了,公子不必忧心。” 许瞻眼眸微眯,“他一向康健,这病便蹊跷,命人盯紧了他。” 陆九卿正襟危坐,肃然应了。 不久又听许瞻道,“我总听阿蘩念起你,她的心思你可知道?” 陆九卿一顿,“公主金枝玉叶,微臣不敢肖想。” 许瞻低低地笑,“她才十六,能懂什么。” 陆九卿笑道,“是。” 小七听得心神不宁,他们说得越多,她便听得越多,听得越多便死得越快。她巴不得他们喝得烂醉如泥,她也好趁机脱身。 偏偏酒过三巡,二人都毫无醉意。 他们不醉,她便不停倒酒,觞中甫一见底,她应时满上。 她不信灌不醉许瞻。 这世上哪有千杯不倒的人。 哪知许瞻竟侧过脸来,抬袖将角觞递到她跟前,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魏俘也饮一杯。” 他有洁癖,就连碰人一下都不能,又怎会愿意要她沾染自己的角觞,因而小七也不慌,从容回道,“小七不会饮酒,这便去为公子与陆大人煮碗面暖暖身子。” 许瞻果然收回角觞自顾自饮了,小七顺势起身退了出去。 一离开中军大帐,她便疾步往营地走去,见四下并无人留意,赶紧寻了早便藏好的燕兵衣袍躲在暗处匆匆穿戴妥当,继而扮成燕兵模样大大方方地去牵了马,大大方方地出了辕门。 守卫倒是问了一句,“干什么去?” 小七粗声回道,“陆大人的密使,要往蓟城送信。” 陆九卿是许瞻的军师,与蓟城的人来往再自然不过。若不是方才在帐中听见他们闲话,小七还寻不到这么好的由头。 那守卫没有起疑,当即便放她走了。 一切顺利地出乎意料。 此时正值隆冬,北斗勺柄直指正北,而魏军大营正在天璇星方向。旦一离开辕门,辨明了方向,小七朝着魏军大营便打马狂奔。 马嘶鸣一声,拔蹄而起,似通人性般跑得飞快。 三尺皑雪映得天地壮阔,这十里八外,渺无人烟,遥遥望见五十里开外魏军大营火光冲天,在这寂白的夜里分外夺目。 她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见到大表哥。 第5章 “捆了,拖回去” 是夜大雪,落得这魏土一地清白。 一支长箭陡地划破夜空,穿过风雪呼啸而来。 胯下的马乍然哀鸣一声,登时人仰马翻,将她重重地甩了出去。 小七惨呼一声,卧在地上好一会儿动弹不得。若不是地上这厚厚的雪护了她一次,她定已被摔散了骨架。 杂乱的马蹄声不断迫近,她朝来时的路看去,十余人策马追来,火把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小七凝神望去,为首的那人一身玄色绣白鹤的貂裘在风雪中恣意翻飞。 不用想便知那是许瞻。 完了,真完了。 她胆战心摇,拼力撑起身子想要爬起来逃命,能逃多远便逃多远,但那满脸愠色的人已疾疾逼近,那高大健壮的红鬃马几乎要踏上她的身子! 小七骇得面色惨白,下意识地便抬袖遮住双眸。 她知道自己定然会死,但不知竟会被马踩死。 却听马嘶鸣了一声,一双前蹄先是腾了空继而重重地落至一旁,把她身下的雪地震得连连抖动。 小七顿然睁眸,见许瞻已勒了马,拽住缰绳原地打了好几个转儿,居高临下地瞥着她,目光冷凝,片刻拔出佩剑冲着她的脑袋一剑劈来。 小七惊叫一声,那佩剑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着冰冷的寒光,她认命地闭紧眸子,眼泪不争气地滚下来。 她想,小七真的要死了。 那长剑杀气凛凛,力道极大,迫得她的脑袋歪向一旁。忽听“叮”地一声,长剑似与什么撞了一下,继而头上一松,一头青丝在风中散落开来。 她睁开一双婆娑泪眼,惊惶地卧在雪上,急促喘息着,一时面色惨白,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熊熊的火光刺得她双目生痛,她越发止不住泪,却拼命想把泪水咽回去。 她是魏人,该有铮铮铁骨,她才不会在燕人面前求饶。 许瞻打马绕她走了一圈,冰凉的长剑挑起她的下巴,眸光沉顿阴郁,一眼望不见底,“你要去哪儿?”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不想死。” 他却问道,“谁要你死?” “公子要我死。” “你到底是什么人?” “魏人。” “要干什么去?” “去找表哥。” “通风报信?” 小七想摇头,那剑却抵住了她的脖颈,因而她无法摇头,便小心道,“我表哥在魏国军营当差,说能给我谋个闲职。” 那人滚鞍下马,蹲下身来,反手拿剑鞘挑高她的下巴,冷冷地弯起唇角,“魏军还收女子?” 剑鞘冰凉,他离她极近,她能听得见他的喘息声,亦在他乌黑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凌乱的模样。 他当真干净,但这三分酒气却使他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小七嘴唇翕动着,却硬着头皮辩白,“我不是女子!” 是了,魏人蓄发,谁说蓄了长发便是女子。 许瞻大概不信,因她的模样与她的话判若水火。 他伸手探向小七的胸口,她浑身僵直,但没什么可担心的,她的胸前缠着数层帛布,隔着厚厚的粗布袍子,他定然验不出来。 果然,他那鹰隼般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审视的神色在火光中晦暗不明,那只手粗略一探,却并没有探到什么。 那人眉头微蹙,问道,“心为何跳得这般快?” 小七眸中水光盈盈,分明是惊魂未定,但也极力稳住心神,“怕公子杀我。” 那人竟笑了一声,眸色与火光交相辉映,“哭起来倒有几分可怜。” 也不知为何,小七从这句话里料定自己暂时死不了了。 又顿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扶膝站了起来,负手走了几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小七不知他打算如何处置自己,一双眸子便紧紧盯住了他。 但见许瞻翻身上了马,玄色绣白鹤的貂裘在风中荡起好看的涟漪,那人别过脸来轻飘飘命了一句,“捆了,拖回去。” 小七想,他定是要两个兵卒拽着她的胳臂拖回燕军大营,她皮糙肉紧,袍子也算厚实,便是拖回去也能留得一命。她只需想办法护好自己的脑袋,便没有什么大碍。 她正在心里盘算着,顷刻便有两个兵卒上前将她的双手紧紧捆了,继而麻绳另一端系在了许瞻的马鞍上。 她已是血色尽失,那人不过打马走了一步,登时便将她拽倒在地。 小七痛呼一声,恰巧他回头俯睨着,似笑非笑的模样使那双丹凤眼看起来格外阴鸷。 小七不敢求他。 他也不留半分情面,驱马便往燕军大营驰去。 想来也是,她是魏俘,不过是侍奉了他几日,做了几样他能吃得下的饭食罢了,怎有什么情面可言。 马跑得很快,小七瘦削的身子在雪地里不住地颠簸,拖出一条长长的印痕来。她咬紧牙关不敢喊叫,怕风雪呛进口中再咳嗽起来,大抵便是要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了。 她浑身是雪,脸颊与双手皆被冻得失去知觉,也不知被拖了多久,衣袍几乎被雪洇透了。她紧闭眸子拼命捱着,只觉得额头遽然一痛,旋即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待醒来时已在许瞻的中军大帐了,她又冷又疼,忍不住蜷着身子,企图生出一点暖意来。 额际是钻心蚀骨的痛,想抬头却又昏昏沉沉地抬不起来,颅内似有人在奋力击鼓一般,咚咚击打个不停。 她抬手伸去,大概是撞到了石头上,那处破了一大块,流下的血早已凝结。 帐内有人说话,“公子该处置了他。” 她循声望去,眼前却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好一会儿没有听见回声。 那人坚持道,“燕国的机密此人已听了不少,若真叫他逃去说给了魏将听,定然对燕国不利。” 小七缓了许久,颅内的鼓声才消退了去,眼前也才逐渐清晰起来。 见主座上那人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言语不咸不淡,清冷异常,“不过是个俘虏罢了,看好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原先说话的那人一身将领盔甲,小七认得,他是许瞻近前的护卫将军,叫裴孝廉,此时又道,“公子定要留下,便当在其面上烙我燕军的‘囚’字大印。” 第6章 再动一下,便剁了喂狼 小七闻言脸色煞白,颅内似又有人开始反复击打起鼙鼓来,令她不得安宁,她按压着额头迫使那击打声快些停下去。 主座上那人随手摩挲着篆刻督军大印,未言只字片语,一旁的陆九卿也并没有说话。 裴孝廉便当他允准了,挥手命人取来“囚”字烙铁,扔进青鼎炉里好生烧着。 对燕人来说,远征的战俘不过是两种结局,死或者囚。 死是最简单的,不必多费什么心思,一刀下去刺穿胸膛便是,又省事又省粮草,因而绝大多数战俘皆是就地屠戮。囚的往往是对方主将,抑或需要带回蓟城严加审问的要犯。 而小七什么都不是。 青鼎炉里的烙铁滋滋生烟,不多时便烧得通红,小七看得心惊胆战。旦一烙上个囚字,这辈子也无脸见人了。便是逃出去又能如何,谁人愿要一个难看的囚徒。 不,面上有“囚”,人人喊打,哪儿都去不了。 裴孝廉手持烙铁似阎罗一般走了来,抬手捏起小七下巴,便要在她脸颊上烙下去。 她浑身惊颤,眼泪骨碌骨碌在眸中打着转儿,指尖下意识地便嵌入掌心,却倔强地不肯求饶。 求饶并不会有用。 但若有用,这世间便不会死那么多人。 那滚烫的烙铁很快逼近,烤得小七伤口生痛,她咬紧牙关,仍是逸出一声轻微的低呼。 完了,她想。 却听主座上那人淡淡阻道,“孝廉。” 裴孝廉手中一顿,别过脸看向许瞻。 许瞻已起了身不缓不急地踱了过来,“下去罢。” 裴孝廉拧紧眉头,气急败坏道,“公子!” 见许瞻手里提着督军大印,并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裴孝廉又转头去看陆九卿,陆九卿亦朝他暗中摆手,他只得闷闷地起了身,扔下烙铁,与陆九卿一同退了出去。 小七瞳孔散乱,血色尽失,怔怔地看着许瞻蹲下身来,从他那双好看的凤眸里看到自己支离破碎的模样。 那人眸色微微一深,喉头竟滚动了一下。 必是嫌弃她身上污秽罢,她垂眉敛目,不敢再看他。 那人却抬手穿过她散落的乌发扣上了她的后颈,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你好似从不求饶。” 小七朱唇翕动,讷不能言,她对燕人又惧又怕。 那人又问,“不怕死?” 她喃喃道,“怕。” 他目光微动,眼底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沉吟片刻才道,“世间竟有这样的人。” 小七不知他想干什么,怔然问道,“公子说的是怎样的人?” 他微微一笑,“不像男子,心性却又不似女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那人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抓到一闪而过的赞许。还兀自发着怔,那方督军大印便盖上了她的脸颊,微微发凉,能察觉到朱红的印泥在脸上黏黏腻腻。 那人轻笑出声,“你看,燕国的大印。” 小七眼里一汪的水,她看不清许瞻的神情。她惯会察言观色,若是此时看得清,定会揣度出他真正的想法——要她死,还是留一命。 “听着,再敢跑,定打断你的腿。” 她下意识一动,却听见哗啦一声响,这才发觉一把粗重的铁链拷上了她的脚踝。 小七心里一紧,眸光顺着铁链看去,另一端牢牢拴在了案几腿上。 眸中的泪珠骨碌一下滚了下来,她不知这铁链要锁到什么时候,只知回魏营的路越来越难了。 那人见她掉泪,不禁玩味笑道,“说心性不似女子,哭起来却又与女子无异。”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男子被俘也许最多是死,女子被俘却可能沦为军妓。自被俘入燕营,她最怕被人瞧出女儿身来,因而一向谨慎,从不流露女子情态。如今只有孤身一人,数回险些丧命,眼泪竟克制不住地往外迸出。 她忙抬袖将眼泪抹了,原本脸上便有残血,如今又混着眼泪、大印与袍袖上的雪泥,兀自抹得脏头土脸。 那人见状,嫌恶地皱眉。 她知道许瞻不喜,便又抬袖横竖反复抹擦数下,大概实在不堪入目,那人受烫一般松开了扣在她后颈上的手,很快起身去了一旁的青铜鱼龙纹盘净手去了。 小七不恼,甚至有些感激。 他没有杀她,亦不曾辱她。 不杀便有希望。 将将放下心来,才察觉额上丝丝生痛。 身在魏营数年,她见过诸多沙场征战的将士皆死于金创瘈疭。 小七知道金创瘈疭有什么症状,也知道金创瘈疭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死。 但她不想死,因而眼巴巴问道,“公子用过的水,能不能赐给小七洗洗脸?” 许瞻缓缓转过身来,倒真的单手取下龙纹盘来放在地上,不咸不淡道,“自己过来。” 离她有些远,又有铁链拘着,她够不着,不得不爬过去,即便如此,仍有半尺远的距离。她眼巴巴地望着许瞻,那人倒好心抬脚推了一下,这才总算够着。 拖过来挽起袍袖仔细洗了把脸,额上的伤口本已凝了血,但因拖行时泥沙皆陷入伤处,这一清洗又淌出不少血来。 钻心地疼,疼得她脸色煞白。 想寻块干净的布包扎,身上的衣袍却被拖得又脏又破。她局促地捂着伤口,任血从指缝间冒出来,却没什么办法。 龙纹盘里的水一时染得通红。 小七正不知该怎么办,一方帕子悠悠荡了下来。 她赶紧拈起捂住额头,这才堪堪止住血。 好一会儿不曾听见声音,抬头一看,见许瞻正微眯着眸子盯着龙纹盘,她歉然道,“弄脏了公子的龙纹盘,我会洗干净。” “弃了便是。” 那人漠然说了一句,转身便回卧榻歇息去了。 小七暗舒一口气,这件事总算翻了过去。 那铁链拘得十分难受,她身上忽冷忽热,因而辗转难眠。 那人便也被她扰得翻来覆去,忍不了的时候便恶声恶气地斥道,“再动一下便剁了喂狼!” 第7章 “回了燕国,自然杀你” 小七一时不敢再动。 自入夜出逃被折腾了半宿,她滴水未进,早就口干舌燥,心里挣扎了许久,才开口向他求一碗水喝,“公子,我很渴。” 那人却冷声道,“忍着。” “公子,我想净手。” “不许。” 小七寄人篱下数年,一颗心卑微脆弱,最不愿开口求人。虽早猜到他会如此作答,却仍是透骨酸心。 她紧咬着唇不再说话,身上忽冷忽热十分难受,愈发似烙饼一般辗转不安,偏偏她一动,踝间的铁链也跟着哗啦作响。 她熬不住了便又朝那人哀求,“公子,我头疼,睡不着。” 她睡不着,榻上那人便也被吵得睡不着,因而依旧斥道,“住嘴。” 小七没办法住嘴,她硬着头皮又低低说了一句,“公子,我很冷” 他闻声一脸愠色地坐起来,自剑台上抽出长剑便往她身上砸去。 砸得生痛,小七再不敢动,困倦极了便闭上眸子强行睡去。 迷迷糊糊中又回到当年的大梁,表姐沈淑人依旧欺负她。 她原本没什么值钱的物什,父亲沉疴多年花光了不多的家产,她唯一的小包袱里藏着的不过是母亲留下的一支山桃花簪子和一副白玉镯子,那是父亲的心爱之物,从未舍得典当出去,临终时全都交给了她,但一进沈府便都被沈淑人抢走了。 她在沈府虽处处谨小慎微,却总能被舅母关氏拿捏到错处,因而也总能寻到由头罚她。二表哥沈宗韫常捉弄她,外祖母也不喜欢她,她唯有躲在大表哥身后求得庇护。 这世上再无人比大表哥更好了。 大表哥呀,他是有匪君子,如松如柏,如圭如璧。 这世上怎么会有大表哥那般好的人呀! 然而魏燕两国连年征战不休,将士死伤无数,舅舅沈复不得不早些培养年轻将领。 她十二岁那年的暮春,十余名军中校尉乘马来接大表哥进军营。她听闻消息怔了一瞬,当即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奔出了沈府大门。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端坐春风之中,一身盔甲战袍衬得他英气勃发,那样的大表哥实在令人挪不开眼。 她扮成书童模样,背着小小的包袱站在大表哥马下,可怜巴巴求道,“大表哥带小七一起走罢!” 大表哥心疼地看她,“小七,军中辛苦,你才十二岁。” 小七便哭了起来,“大表哥,求你了” 她不敢独自留在沈府,她怕寄人篱下,怕被人欺辱。 彼时沈家人皆在门外送别,她听见舅母在身后冷笑了一声,“与你那不知羞耻的母亲一样!” 小七心中十分难过,母亲的事她并不清楚,但必是犯了什么大错罢,就连母亲亡故时父亲携她去大梁报丧,外祖母都不肯开门相见。 舅母素来威严,小小的她不敢反驳。 她抓住大表哥的长靴,不肯松手却也没再哀求,她怕在舅母面前给母亲丢脸。 但大表哥俯身朝她伸出了手,冲她一笑,“小七,上马。” 那日春和景明,她紧紧握住大表哥温热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翻身上马。 他指节修长,掌心温热,小七一直记在心里。 记忆里大表哥的怀抱十分温暖,可此时她却周身冰凉,不由地便抱紧了他的手臂,喃喃唤道,“大表哥,小七很冷大表哥” 那人却蓦地甩开了她。 身上一凉,小七兀自惊醒。 她浑身滚烫,一张脸烧得通红,却又止不住微微战栗。抬眸见许瞻面色不善,正蹙眉睨她。 原来方才抱着的竟是许瞻。 小七畏怯地望他,眸底惊慌失措,但若方才清醒,给她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碰许瞻一下。 高热使她嗓音沙哑,“小七不知是公子,公子恕罪。” 他大抵是嫌恶极了,起了身,三两下便将袍子褪下扔进青鼎炉里,那上好的绯色锦缎华服霍地一下被炭火卷了进去,立时窜起老高的火苗来,将中军大帐斥得一股焦糊味。 她没有穿过那么好的衣袍,就连素日里裹胸用的不过也是柔和一些的布帛罢了。 他定是觉得被她碰过的衣袍不干净了,因而才弃如敝屣罢。 此时已是平明时分,晨光熹微,将大帐映得泛白。 小七垂下头去,额上仍隐隐约约传来痛觉,她身上很冷,迫得她不得不紧紧蜷成一团。 那人随口问道,“大表哥是谁?” 小七打起精神来,“是舅舅家的哥哥。” “叫什么名字?” 她虽发着热,但头脑尚算清醒。舅舅与大表哥都是魏军主将,若被许瞻知晓了这层关系,只怕会将她拖到阵前做出对魏国不利的事来。 她便信口胡诌了一个,“顾言。” 但若说是信口胡诌,也并非全然。 她只是想到了大表哥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因而才想到“顾言”这个名字。 那人冷笑一声,一双凤目摄人心魄,那天潢贵胄的威严气度在这个平明时分死死地压迫了过来,令她肃然生畏。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脚尖微抬,勾起了她的下巴,说出口的话亦是毫无半分情愫,“魏俘,记住,若敢对我说一个错字,我必亲手掐断你的脖子。” 小七怃然,眼里险些迸出泪来,却仰头直直地望着他,纠正道,“我叫小七。” 她是俘虏没有错,但俘虏亦有自己的名字与尊严。 但在许瞻眼里,她的确不配有名字罢,因为他十分不屑,“你在我眼里如同死物,不必有什么名字。” 小七怅然,她尽心侍奉不过是要求存,但许瞻到底是要她死。 她压住声音里的轻颤,“那公子为何不杀我。” 那人凉薄道,“回了燕国,自然杀你。” 是了,眼下她还有用呢。 惶惶数日,总算都有了答案。 小七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退了下去,她努力扯出一抹笑来,她心里想,何必等到回他的燕国,眼下这场高热她都未必能熬得过去。 她不再说话,那人也不再理她。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大帐仿佛已抵不住凛冽的北风,青鼎炉里虽烧着比平日还多的炭火,但依旧令她不住地打着寒噤。 眼看着外头天光渐亮,她背过身蜷着,熬不住又昏睡过去。 隐约见自己手足之间皆被锁着铁链,正被一马疾疾往前拖行着,她努力仰头去看,骑马那人正是许瞻。 她惊惧交织,不知撞到什么地方去了,周身上下都疼痛难忍,她忍不住大哭起来,求道,“公子,求你放开我!” 那人似听不见一般,胯下的马跑得愈发地快。眼见着到了燕国,她才将将被解了下来,却见许瞻笑问,“魏俘,你想要什么死法?” 小七忍着泪,“公子不要杀我!” 那人嗤笑不已,“你是魏人,岂能留你?” 说着话的工夫,便自马鞍旁抽出长剑,一剑向她劈来。 小七骇得醒来,见天光大亮,已是辰时,帐内只有她自己,一张羊毛毯正盖在身上。 其上散着淡淡的雪松香。 她倏然一惊,朝那人卧榻上看去,其上空空如也。 眼下她裹着的正是许瞻的羊毛毯。 第8章 怎么,认得? 一旁的牛角杯盛满了水,甚至还有一碗清粥和些许腌菜。 他到底还算个不错的人罢。 对于俘虏,原不必如此优待。 小七额际仍旧滚烫,这场高热烧得她舌敝唇焦。她裹紧了羊毛毯子,颤着双手端起牛角杯大口大口地饮了下去,又喝了清粥,吃了几口腌菜,勉强果腹。 虽好受了许多,但因没什么力气,仍旧裹紧毯子蜷着了。 不久又昏沉睡去,朦胧中听见似是陆九卿的声音渐行渐近,“听公子说是夜里便烧起来的,今日一早依然不见好,大抵是风寒,你包扎好伤口,再开几副药。” 另一人奇道,“是什么人,竟让公子亲自过问。” 陆九卿笑道,“一个魏俘,对公子还算有些用处,你只管尽心医治。” 另一人应了,再没听见什么话。 好似是有人进了帐,昏迷中只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忽地额上一凉,继而有什么东西洒了上去,清清凉凉地很是舒服。 再不知何时,好像有人扶她起身喂了汤药,口中酸苦,但因她身上不适,故而并不很清楚。 待真正醒转过来已不知是几日后了,中军大帐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外头的动静倒是熟悉,兵甲走动之声不绝于耳。 小七坐起身来,身上依旧裹着那张厚实暖和的羊毛毯子,但好闻的雪松气已经没有了。 摸了摸额头,伤处果然包扎好了,烧也退去了,想必昏迷中的事皆是真实发生过。更好的是,脚腕间的铁链已经不在了。 小七抱着羊毛毯兀自发怔,不久帐门掀开,她循声望去,是陆九卿挑门进来,胳臂上还搭着一件干净袍子,见她醒来笑道,“醒了?” 小七便问,“大人,公子还没有撤军吗?” “若不是因你,公子早该动身了。” 小七一怔,隐约记起从前许瞻与陆九卿饮酒夜话,似是说起过蓟城的形式,说已远征三月,王叔恐趁机有所动作,言语之间是要尽快返回蓟城。 竟会因她又滞留数日。 想来还是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需她活着侍奉。 又听陆九卿道,“公子去了边境巡视,约莫小半日才回。” 继而又朝外头命道,“抬进来罢。” 立时便有两个燕兵抬进一方木桶,紧跟三人提着水桶次第进帐,陆九卿将衣袍递来,温和笑道,“你尽可沐浴,只是要快些。” 小七忙应了,帐内的人置好木桶便退了出去。 陆九卿临出门前似是想起什么,又回头说了一句,“鱼已捕来,公子爱吃魏鱼,他愿吃一日,你便多活一日。” 这没什么好欢喜的,魏鱼只在魏国有,离开魏国,她依旧难逃一死。 初时许瞻便说,燕国宫人婢子无数,不缺她一个。 但,但会做魏鱼的,会做乡间野味的,却只有她一个。 她便要做旁人不能取代的。 这般想着,小七已沐浴更衣,不但炖了黄河鲤鱼,还烙了油饼,拌了燕国没有的辣羊肉。甚至寻了几棵木山药,取了根洗净,烹了一壶清口粗茶。 将将做好端至中军大帐的食案上,便听马蹄声由远及近,帐外燕兵恭恭敬敬喊道,“公子!” 小七眉心一跳,迫使自己稳住心神,拂起袍袖开始往他碗中盛汤。 少顷帐门掀开,灌进些许风雪来。 她回头笑道,“公子饿不饿,小七备好了饭食。” 那人负手立在帐中,绣白鹤的大氅沾了一层薄薄的风雪,内里是束着暗朱色绣金缎带的玄色长袍,自腰间垂下一条长长的玉诀,分明一副好颜色好气度,却面色不定,一言不发,叫人捉摸不透。 她心里一紧,忙斟了一盏木山药茶端来,讨好道,“公子饮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那人睨着茶盏,“什么东西?” 小七浅笑,“是木山药根,能清口去火,我在营地发现的。” 那人不接,解了大氅随手扔在木架子上搭着,几步回了矮榻坐下,目光沉沉地扫了案几一圈,顿了一顿,须臾抬眸问道,“谁叫你做的?” 小七心里一沉,原是她自作聪明了,忙解释说,“我只想拜谢公子。” 那人脸色冷凝,“不要妄图揣摩我的心思。” 她怔了一瞬,忙取了托盘上前去端油饼与辣羊肉,她打算端下去自己吃,“小七不敢” 那人拾起银箸一敲,砰得敲上了她的骨节,她一痛忙缩回手去。 那人开始喝起鱼汤,鱼汤因一直在炉子上小火煨着,因而半分腥气都没有。他吃得算是满意,似是随口问道,“你说你有个表哥在魏军当差,干什么的?” 提起大表哥,小七心头警铃大作,小心道,“只是个骑兵,连校尉都算不上,没有什么职务。” 许瞻神情平淡,夹起鱼尾巴吃了起来。他是王室公子,虽在军中,吃相依然十分优雅。 再细看去,那好看的薄唇似笑非笑,句句透着意味深长,“只是个骑兵,也能为你谋个闲职?”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这是出逃那夜她信口胡诌的话。那时他问,“要干什么去?”她说要去找表哥。他当她要去魏营通风报信,她只能胡说一通,说什么表哥在魏国军营当差,能给她谋个闲职。 谁想到他都记在心里了。 那人眸色微深,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挑眉逼问,“嗯?” 小七心念急转,忙道,“是举炊的闲职。” 那人低笑,“举炊算是闲职?” 她的双手在袖中紧紧攥着,硬着头皮道,“只是去帮忙。” 那人命道,“斟酒。” 小七小心翼翼地斟了酒,那酒樽捧在掌中还没有放下,便听许瞻闲闲问道,“你可知魏国为何一败再败?” 小七摇头,她确实不知。 她的舅舅运筹帷幄能征惯战,手下的将士皆是精兵猛将如龙似虎,她的大表哥熟读兵法骁勇善战,实在没有理由一退再退。 那人饮了一口酒,啧了一声,“魏国是没有人了么,竟由着一个草包做了魏王,啧啧,这草包如今已从大梁逃到安邑去了,听说还要把沈复的儿子沈宴初押回安邑问罪。” 小七脑中轰然一响,手中的酒樽却稳稳端住了。 那人还在感慨,“是魏国不幸,却是燕国之幸,甚好。” 见她面色发白,他的眉眼冷了几分,“怎么,认得?” 第9章 求公子给小七一个不痛苦的死法 小七垂眸,“不认得。” 许瞻微眯着眸子,神色不定,“你是魏俘,竟不认得魏军主将?” 小七乍然意识到自己正被许瞻牵着鼻子走,便反问道,“小七位卑,只听过将军名讳,怎么会认得将军?” 接着放下了酒樽,笑问,“魏人年节时会吃油饼,油饼香软,不似胡麻饼干硬,裹了辣羊肉或佐以青菜是最好的,公子愿不愿尝尝?” 那人眼神略有缓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小七挽起袍袖,将一张油饼裹了足足的辣羊肉又细细折起,问道,“小七碰过的,公子可还愿吃?” 那人目光一沉,不客气道,“多嘴。” 自她手中夺过羊肉包饼吃了一口,大概是满意的,因为他没说什么话,面色也算缓和,又垂眉继续吃了起来。 厌恶她碰过的地方,却肯喝她亲手煮的鱼汤,愿吃她亲手包的油饼,这算什么。 终究算是好事罢。 小七放下心来,在一旁侍奉他饮酒吃鱼。他吃得不紧不慢,不多时陆九卿进帐与他议事,他便要陆九卿落座一同进餐饮茶。 说什么“都是魏国风味,你也尝尝,以后再吃便难了”。 小七几不可察地微叹一声,他说的实在是对,她若死了,以后再吃便难了。 中军大帐每每议事,小七大多是要出去候着,因而她又置了一只角觞,一副竹箸,随后躬身退下了。 此时雪霁天晴,魏昭平三年冬薄薄的日光打在身上,竟有一丝暖意。 大营内燕军正撤去营帐,行色匆匆地收拾行装。 想必是要退军了。 燕军一走,大表哥必会无恙罢? 但魏王暴虐昏庸,小七不知道。 果然,这日晌午,许瞻吃饱喝足便先一步启程了。 大抵是整军拔营还需不少时间,燕军并没有跟来,他们一行不过是一辆马车,十余个将领侍从骑马跟随。 马车是供许瞻乘坐的,小七原是要在车外侍奉,但念及她大病初愈,许瞻倒好心地允她坐在车里。 有嵌在车身的小铜炉可烤,牢固厚实的木质车厢将冰天雪地堪堪隔在外头,她还在腿上盖着那张羊毛毯子。 这几年来,她在军中吃苦吃得惯了,因而并不觉得冷。 虽觉得拘谨,但好在许瞻与她没什么话,一路上除了偶尔饮几口烈酒驱寒,并不需她侍奉什么。 她便低垂着脑袋安静地待在一角,一动也不动,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再刨根问底地审问她。 赶了大半日的路,总算到了绛城,绛城的守城将军忙大开城门迎公子进城,一行人夜里便安顿在原来郡守的府邸。 这绛城原是魏国重要城池,只是自十月以来燕国大军一路攻伐,绛城也早便失守了,城门所插皆是燕军的“许”字大旗。 到了郡守府,早有侍者上前引路,穿过几重庭院门廊,最后到了正堂,因郡守府原来的奴仆婢子仍在,小七便立在廊下没有进门。 此时下起小雪来,她不禁朝庭院打量。 这庭院十分雅致,四周的屋宇皆是大扇开窗,横平竖直的木条纵横交错,看起来宽敞明亮,这是魏国上层人家才有的宅院风格,至少舅舅家便是如此。 院中有一棵松,覆着厚厚的一层雪,青白分明。檐下是一条宽宽的木廊,她正站在这木廊上,因而并不会淋到雪。 另有侍者各引着陆九卿与裴孝廉并其余将领去了别处安顿,不久又有人烧了一桶桶的热水抬进室内,大概是那人要沐浴了。 他是有洁癖的人,即便在军中亦要每日沐浴。 待奴仆们悉数退去,庭院这才安静下来。 小七静静地立着,心绪恍惚,想到自己数年飘零流离,余下的日子却已是屈指可数,不禁婉转长叹一声。 伸手去接飘进檐下的雪含在口中融化,这是魏国的雪,甘甜,清凉。 待离开绛城,雪便不再是魏国的雪了。 听里面的人叫她,“还不进来,在干什么。” 小七忙推开木门,抬步迈了进去。内室水汽氤氲,炭火熊熊烧着,那人已经出浴,只着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月白色里袍。 此时天色已暗,婢子掌了灯,他的眸光映着摇曳的烛花,小七避着,目光便落到他半敞的胸口,他的胸膛结实有力,在烛光下泛着光泽。 她赶紧移开眼睛,又瞥到他的肩头,月白里袍在他的肩头勾出了一段有棱角的骨形,他身上的雪松香在炉子的烘烤下益发清明。 小七的脸颊蓦地一红,忙垂头遮掩。 那人眉目疏冷,不耐烦起来,“更衣。” 小七赶紧应了,见一旁的青铜刻纹盘中尚有一些水,忙去洗净了手,才取了搭在一侧衣架子上的玄色长袍,仔细侍奉他穿戴整齐。 侍者端来精心烹制的酒肉,她偷偷去瞧,只认得几样。 他大概早习惯了魏国的水土,因而吃得也有滋有味,甚至还赐给她几块豉汁煎鱼,几块石锅豆腐,一碗嫩牛腩汤。 她饮了一口嫩牛腩汤,顿然自惭形秽起来。原先以为仗着自己的厨艺能换得一线生机,如今尝了郡守府庖人的手艺,才知道自己的粗茶淡饭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郡守府尚且如此,燕宫的佳肴美馔珠翠之珍就更不必提了。 小七定定地出神,口中的气息滚烫而酸苦。 她意识到自己对许瞻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恍恍惚惚的,这一夜也算相安无事。 次日一大早又动身赶路,大风吹雪,惊沙猎猎。马车辘轳轱辘地往燕国飞驰,与四十余只马蹄一道溅起一溜长长的风雪来。 过大漠孤烟,经长河落日。胡雁哀鸣,白峦曜曜,战死的魏军早就被掩在重重积雪之下,白茫茫一片天地当真干净。 这一路走来,因脚下的魏土已被燕军攻占,因而并没有什么匪患流兵。小七只觉得浑身发冷,北风卷地,朔气逼人,从马车缝隙之中一寸寸地灌进来,灌进她的每一寸肌骨。 眼看着离燕国边境越来越近,她便愈发惶惶难安。 到易水时天色已黑,一行人住进了别馆。 待安顿下来,众人皆已疲累不堪,庖人很快奉来酒肉,草草吃了一些,许瞻便命侍者备好兰汤沐浴。 这别馆在战火中损毁不少,连浴缶也没有了,侍者心惊胆颤地禀着,“公子恕罪,小的这便去驿站借来。” 别馆距驿站尚有些距离,等待的工夫,许瞻便要浴足。 他有洁癖,并不奇怪。 小七便先出了门去备下热水,回来时见裴孝廉进了许瞻下榻的卧房。 她心里一动,悄声靠近。 这时已是十二月下,整个易水覆了白皑皑的一片雪,看不出这些屋宇原本的颜色。 木质推门透出暖黄的灯光,廊下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室内传出裴孝廉粗声粗气的声音,“如今已经到了易水,公子为何还留着那魏俘?” 小七心里突突地跳,好一会儿没有听见许瞻的声音。 裴孝廉急了起来,“不必公子动手,末将来了结便是。” 仍旧不闻许瞻说话。 裴孝廉又道,“只怕时间久了,公子舍不得了。” 这才听见里面重重地响了一下,似是角觞掷地,继而响起了许瞻低沉的声音,“胡言!” “公子身边不能留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裴孝廉低声道,“这是鸩毒,饮下之后顷刻毙命,公子切记。” 片刻后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言语不咸不淡,清冷异常,命道,“去罢。” 小七怃然,双手在寒风里冻得发红,只觉得盆中热气渐消,不久见裴孝廉推门而出,在月色下踩着雪悻悻走了。 待裴孝廉走远了,小七才端盆进了内室。那人神情冷肃,没什么表情,案上赫然放着一只小瓶,定是方才所说的鸩毒了。 许瞻不说什么,她便当不知道。上前跪坐下来,脱去他的鞋袜,便开始为他洗起脚来。 盆中的水还温热着,她脑中却空空落落,想到自己的归宿便是饮下鸩酒,继而被随意抛在燕国的大地,受风吹日晒,再被群狼撕个七零八碎,不免鼻尖发酸,眼底浮起好一片水雾。 但她在梦里肯哭,醒时却绝不肯轻易落泪。 她侍奉许瞻已有半月余,向来是安分守在一侧。他若不问什么,她便一句不语。她宁愿不说什么话,也好过每次踩在刀尖上作答。 那人突然问道,“多大了?” 小七回过神来,如实答道,“十五。” 他竟几不可闻地微叹一声,“才十五。” 她低着头,惙怛伤悴,哀思如潮,听那人又问,“你可有什么要求我的?” 小七想,燕公子许瞻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他竟肯问问她有没有什么要求的。 但她除了求生,并没有什么可求的。 或许可以求他发发慈悲命人将她送回魏国,葬在父母亲的墓旁吗? 但人死如灯灭,死后的事实在不必多想。 她垂着眉,眼泪骨碌一下滚进水中,“那便求公子给小七一个不痛苦的死法。” 那人定定地垂眸看她,半晌过去,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等死委实难过,这一夜又是辗转难眠。 小七睡不着,便睁着眼睛朝窗外看去,前院的鸳鸯瓦当下垂着长长的冰柱,窗棱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第10章 鸩酒一杯催断肠 魏昭平三年十二月二十三,农历小年,宜生火作灶,忌移徙远行。 一行人便在易水又小住了一日。 小七的生辰便是小年,因而前一夜虽不曾入眠,但心里却隐隐有些欢喜。 过了小年,再过几日便是除夕,若能熬到正旦,她便十六岁了。 白日里许瞻也并没有什么吩咐,她清闲了不少。至暮云四合,那人却又专门命小七去庖厨举炊。 因是小年,庖人备了许多新鲜食材,她见有新鲜的青萝卜堆在案上,也有缚着的鸡鸭在地上咕咕打鸣,便用青萝卜炖了一锅老鸭汤,又幹了面条煮了。 她心里想着,等许瞻吃完,她便也能喝上一碗老鸭汤,再沾沾他的光,吃几口长寿面。 此时天色将暝,别馆外是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那易水城千家万户的烟花断断续续地窜到夜空,又“轰”地一下炸裂开来,能听到有人兴高采烈地击掌欢呼,给这孤凉的异国他乡倒也平添了几分热闹。 小七端着小鼎进了内室,一股暖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的金蟾香炉正悠悠焚着香。 而许瞻正往牛角杯中倒着什么,他掌心里是裴孝廉留下的那只小瓶,她知道内里盛满了鸩毒。 见她来,他抬起了眸子,用她从未听过的声色温和说道,“你叫小七。” 他第一次叫“小七”这个名字,从前他说你在我眼里如同死物,因而只称“魏俘”。 父亲母亲都这般唤她,大表哥也如此唤她。外祖母从不叫她的名字,舅母也只唤她“不值钱的”,表姐叫她“要饭的”,二表哥虽总捉弄她,但会叫她一声“姚小七”。 许瞻的声音低沉宽厚,“小七”这两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实在好听。 小七释然一笑,他愿意在她死前给她做人的尊严。 她轻声回道,“是,小七。” 那人朝她举起了牛角杯,眼里泛着罕见的柔光,“过来。” 小七却眸中一酸,知道他要赐死了。 恍然行至案前,将老鸭萝卜汤与长寿面置于案上,原想问他“公子要赐小七死了吗?”,到底是没有问,怔然望了他片刻,出口时却是,“我从前为外祖母侍疾,煲过萝卜老鸭汤,外祖母喜欢喝,说能驱走寒气” 她是没怎么喝过的,她在外祖母家不过是比嬷嬷婢子们好一些罢了。但外祖母那样严苛的人既说好喝,想必是好喝的。 他垂眸望着两样饭食,眉眼清润,也许还含着一闪而过笑意,小七心神恍惚,因而未能留意,只听他问,“小年这晚,燕国一向吃饺子,魏人吃饺子吗?” 小七点点头,穷苦人吃野菜饺子,官宦人家才能吃上肉馅饺子。但不管是怎样的人家,小年这一晚大多是要吃饺子的。 小七温静笑起,仿佛他们已是故友一般,“从前家里在小年总吃清汤面。公子想吃饺子,我这便去做。” 他亦是笑道,“不必了,那我也尝一尝。” 小七一笑,为他盛好了面,又另盛了一碗老鸭汤,他挑起清汤面便仔细品尝起来。 他吃得很香。 她便问,“能不能借公子的笔墨一用?” 许瞻神情复杂,默然点了头。 小七在案上寻了一卷干净的竹简,拾起毛笔蘸了墨,便埋头落笔,洋洋洒洒写了许多。 那人问,“你在写什么?” 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眼底的黯然,她笑道,“食方。” 她写的小篆体正势圆,含筋抱骨,那人见了又问,“谁教你写的字?” 小七笑起来,一双桃花眸子闪着光,“是大表哥。” 母亲走得早,自她记事起,父亲身子便不好,实在没有精力教她什么。 她的小篆都是沈宴初一个字一个字教出来的。 这世上如今唯有沈宴初待她好,可惜,可惜他亦是生死难卜。 她把许瞻常吃的饭食一一记在了简上,待写完搁了笔,垂头轻轻吹干墨水,继而缓缓推给了许瞻,微微笑道,“公子若哪日想吃魏国的粗茶淡饭,便命庖人按食方做,味道是一样的。” 那人眉心蹙着,没有说话。 小七心中一叹,便也不再说什么,跪伏在地朝他深深一拜,“拜别公子。” 因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因而起身时面色沉静平和,不吵不闹,也并没有什么可哀求的。 她双手捧着牛角杯退出内室,恍恍惚惚地在木廊坐了下来。 天色阴阴的,这饕风虐雪还兀自铺天盖地下着,似是没个尽头,西北风如刀割脸,她在小年夜的风雪里微微发抖。 酒色清浅,早与方才的鸩毒融为了一体。 她想好好地为自己哭一场,小七呀,都没能吃上最后一碗长寿面,也没能喝上一口老鸭汤。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外头的鞭炮声逐渐小了起来,空中只有零星的烟火发出微弱的啪啦声。 回过神来见裴孝廉的身影立在对面檐下,正怀中抱剑冷冷地盯着她。 她是魏人,没有燕人能容得下她。 小七婉转叹了一声,她仰起头,眸中清波流转,旋即将鸩酒饮了下去。 那鸩酒顺着喉腔入了五脏之内,胸腹之间是随之而来的烧灼。 牛角杯“咣当”一声坠了地,在木廊上弹跳几下,最后摔进了庭院厚厚的积雪里,再没有一点声响了。 小七缓缓倒在木廊上,温黄的烛光透过木纱门洒在身上,她很冷,半睁着眸子望着这茫茫无穷尽的夜色,恍恍惚惚中好似看见一双丝履停留在面前。 那丝履上堆着绯色的袍角,呈出好看的弧形来。 她的意识逐渐昏沉,她想抬头看看他,但那人身量太高,她撑不起益发沉重的脑袋。 罢了。 这时候还愿意来看她的一定是沈宴初罢,她宛然笑起,眼角却不禁滑下泪去,喃喃唤道,“大表哥” 大表哥,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小七一定紧紧抓牢你的袍袖。 好似看见裴孝廉穿过庭院冒雪疾步走了过来,声音依旧粗里粗气的,“公子,末将拖出去埋了。” 哦,原来身前的是公子许瞻。 他说了什么,她听不真切。 第11章 杀机四伏 醒来时正在她寻常休憩的厢房。 厢房不大,位于别馆后院,别馆的侍者婢子大多住在此处。 厢房里头竟还生着炉子,虽远不如正堂暖和,但在这年关当头总不至于被冻死。 小七愕然起了身,昏死前的一幕幕骤然在脑中闪现,她记得许瞻赐了鸩酒,好似还听裴孝廉说要将她拖出去埋了,没想到竟没有死。 想来燕国公子许瞻的确是个好人罢,她心里隐隐有几分感激,又有几分欢喜。 隔着窗子能看见大雪如瀑,小七下了榻推开木门,周遭大雪皑皑,偶有侍者婢子拢紧衣袍匆匆路过。 十二月底的凉风透过衣袍灌进寸寸肌骨,她禁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有侍者见她立在门口便问,“你好些了吗?” 小七含笑道,“是,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侍者双手揣进袖中,原地跺着脚企图驱走身上的寒气,笑道,“没什么吩咐,如今公子身边有人侍奉了。” 小七心里的欢喜很快被怅然取代,许瞻身边有人侍奉,她便更是可有可无了。即便这样想着,依然问道,“公子可想吃什么?” 侍者道,“这都不必你操心,咱们别馆一年见不得一次公子,自然侍奉周全,你只管待在后院听命便是。” “那公子打算何时启程?” “等着罢,雪太大,年前是走不了了。” 那人说完话便将脑袋往领口里缩了缩,奔命似的赶紧小跑着走了。 是了,临近年关,易水又连降数日大雪,官道小道大抵都堵得严严实实。越往西北,天只会越发寒冷,粗略一想也知远比易水的积雪要重。 他们一行人虽着急回蓟城,但也不得不在易水逗留。 又打了几个喷嚏,小七赶紧回了屋子。想来是因饮下鸩酒前在木廊坐了良久,身子便受了凉的缘故。 好在别馆侍者婢子诸多,她既无事可做,暂时也就清闲下来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敲门进来,见是陆九卿,小七忙施了礼,“大人。” 陆九卿负手笑道,“活着。” 小七不解问道,“大人,公子既赐了鸩酒,为何又不杀我?” 他自背后伸出手来,将一尾活蹦乱跳的鱼摆在她面前,“我说了,只要公子还愿吃鱼,你便死不了。” 小七心中的石头这才堪堪落了地,许瞻爱吃鱼,她便给他做一辈子的鱼。 他若能吃一辈子,她便能活一辈子。 她倏然舒了一口气,接过鱼来笑道,“多谢大人,我这便去炖鱼。” 待雪稍停,便有婢子抱着被褥来,推开门毫不客气地进了厢房,小七盯着她问,“你要干什么?” 那婢子白了她一眼,随手将被褥扔在榻上,没好气道,“公子命我来盯着你!” 小七不恼,许瞻不杀她,已是待她的好了,命人盯住她亦没什么可恼的。左右不必在他身边成日地心惊胆战,渴了便饮水,饿了便果腹,没什么不好的。 这般想着,她便望着婢子笑道,“那便辛苦姐姐了。” 那婢子见状轻哼了一声,“你倒嘴甜。” 厢房内只有一张卧榻,眼下婢子的被褥堆了上去,小七惯是有眼色的,忙上前抱走了自己的被褥,还仔仔细细地给那婢子铺好了,“姐姐睡榻上。” 婢子噗嗤一声掩唇一笑,嗔道,“你倒机灵得紧。” 见那婢子尚有几分姿色,小七便道,“姐姐是美人,自然要睡榻上,小七皮糙肉厚,睡地上保护姐姐。” 那婢子对小七顿生好感,朝她亲昵地招手,“你来,槿娘我有话问你。” 小七忙应了,上前在榻旁坐下,听槿娘问,“你在公子身边侍奉多久了?” “不足一月。” “公子喜欢什么?” “姐姐恕罪,小七不知道。” 槿娘拉下脸来,“你怎么不知?” 小七轻叹一声,“公子正因嫌恶我,才总要杀我,因此我并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 槿娘闻言颇为赞同,点头附和道,“那倒是,公子的确是不喜欢你的,不然也不会打发你到后院来。” 小七点头称是。 槿娘又问,“那公子不喜欢什么?” 公子不喜欢什么,那人脾气很差,又喜怒无常,不喜欢的实在太多了。 小七好奇问道,“姐姐想去侍奉公子?” “燕国哪有女子不想去侍奉公子?且不说公子将来是燕国最尊贵的人,单说公子的相貌身段,放眼天下那都是头一份儿的!” 槿娘说着话,忽地面色酡红,继而又娇羞一笑,自顾自盘算着,“先在公子身旁侍奉,若公子满意了,以后便再做公子姬妾,那可真是美极了!” 小七垂眸不言,她对此有一百个不服气。若说这世间头一份儿,必然是大表哥沈宴初。 她暗笑槿娘目光短浅,嘴上却道,“姐姐人美心善,定能去公子近前。” 槿娘听了心里舒坦,乜斜了她一眼,“你就是没福气的。” 小七如实道,“公子规矩极多,不喜多嘴,不喜说谎,不喜被人触碰” 槿娘不以为意,“那是你,男生女相,难怪公子不喜。” 说着话,她用力挺了挺胸脯,得意道,“我便不一样了,虽没有倾城之色,却也是闭月之姿,若去给公子暖暖榻,想必公子是愿意的。” 见小七没有答话,槿娘噘嘴轻哼一声,“你是不会懂的。” 小七低头浅笑,她大概是不懂的。 她正因知道跟在大表哥身边是什么样,因而才不懂槿娘的想法。 但槿娘既住了进来,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地处着。 槿娘每日总有一段时间是不在的,若问起她,她便扬起下巴得意道,“自然是去公子跟前回禀你的近况。” 还不忘警告一句,“你最好老实点儿,别给我生事。” 小七乖巧道,“姐姐放心,小七老老实实的。” 她的确每日老老实实待在后院,为了少生麻烦,还把槿娘伺候得服服帖帖的。给她端纹盘盥洗,给她烧水沐浴,若是哪日许瞻要吃什么,她做好了必定先给槿娘留出一份儿来。 槿娘被伺候得舒坦了,初时还牢牢盯着小七,寸步不离,但见她乖顺伶俐,便也开始偷懒了。白日里大多在内室待着烤火,要不然便跑去别处与婢子们叙话,若是去了正堂回禀,逗留的时辰便越发多了起来。 有时回来会带几包药,撂下一句“公子赏的”,便溜出去不见人影了。 有时回来会带一小盒药膏,留下一句“公子赐的”,又瞥了一眼她的额头,啧啧道,“好好一张脸,难看死了”,风风火火地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额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虽不必再换药,只是还留了一块难看的疤痕。她知道难看,便也用这药膏涂抹疤痕。 槿娘神出鬼没,小七便多了几分清净。 但裴孝廉的杀意从来不曾休止。 那一日大雪将将停下,小七独自去院中煎药。到底是年关了,虽有几分薄薄的日光,却半点暖意也无。她的脸颊双耳俱是冻得通红,不免抬起袍袖紧紧地捂着。 隐隐约约似是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把积雪踩得咯吱咯吱生响,继而“砰”得一声,一只战靴从眼前一闪而过,旋即药罐被来人远远地踢翻了出去,在雪地里碎得七零八落,煮了好一会儿的药汤泼得满地都是。 小七一惊,起身望去,是裴孝廉。 那人冷笑,“不必喝药,魏人岂能活着去燕国。” 小七直视着裴孝廉,“将军,是公子赐的药。” 裴孝廉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目光似刀一样在她身上打量一圈,随即轻嘲一笑,“你怎配喝公子的药。” 那人言罢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腰间悬着的弯刀在日光下泛出冰冷骇人的光泽。 小七长睫微颤,她咬着唇在院子里发了好一会儿怔,满脑子都是裴孝廉咄咄逼人的话。 “魏人岂能活着去燕国。” 第12章 堂前审讯 也不知过去多久,槿娘一摇一摆地从回廊走来,一边哼着燕国的歌谣,一边磕着瓜子,见她一人立在院中兀自发怔,不禁讶然道,“哎,你不嫌冷啊?” 小七回过神来,喃喃道,“姐姐回来了。” 见满地狼藉,槿娘一顿,问道,“药罐怎么碎了?” 小七笑了一声,“裴将军摔的。” 槿娘又是一愣,顿了片刻才道,“你等着,姐姐去给你拿个新的罐子来。” 小七微微一叹,燕国也是有好人的。 此时天色渐暗,夜风乍起,天边出了几颗孤零零的星子,四下的积雪映得天地发白,近处侍者婢子居住的厢房已经亮起了暖黄的烛火,槿娘用胳臂撞了她一下,“发什么愣,进来呀。” 瓜子壳险些吐她脸上。 小七回过神来,跟着槿娘进了厢房,看着她哼着燕国的歌谣往炉子里添了足足的炭火,又自顾自去寻了新的瓦罐煎起药来,小七想,该走了。 再不走,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如今深入燕国,易水已离魏国边境极远,出逃便远比从前难了许多。若没有万全的谋算,只怕连这易水别馆都出不去。 又是一夜辗转不眠,听着槿娘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泛了白,易水人家的公鸡开始喔喔打鸣,惊起了谁家的柴狗汪汪吠叫。 烛残漏断,地上的寒气透过被褥传到身上,她索性裹紧被子起了身,又往炉子里填了炭火,便围着炉子盘算着出逃的计划。 次日雪霁,连下了多日的雪总算停了下来,槿娘又不见了人影,不知又去了何处偷闲。 满腹的心事使她眉头不展,便在木廊堆了小雪人,仿照别馆的模样垒了一道道围墙,一遍遍盘演出逃路线。 那时日光盛极,有人踏雪走近,一双缎履踩得积雪咯吱咯吱作响。 小七转眸望去,来人丰姿如玉,身形英挺宛如修竹,玄色貂裘在这一片皑皑白雪里黑白分明,只不过背手立在雪里,已是尊贵得不可言喻。 那人已是五日不见。 小七站起身来,垂眸施礼,“公子。” 许瞻负手上了木廊,一双凤眸扫来,目光便停留在了她垒的别馆上头,凝神问道,“这是什么?” 小七面色如常,“雪人。” “还有屋宇?” “是雪人的家。” 那人淡淡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开口,“看着倒像是别馆。” 小七心头一跳,平和回道,“便是仿照别馆垒的。” 那人竟问,“喜欢这里?” 小七愕然抬头,见那人目光清醇甘和,没有审视之意,便随口答道,“是。” 那人竟又问,“这里面可有我?” 小七瞄了一眼正堂里的小雪球,回道,“只是雪人,没有公子。” 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俯身捏起了雪人上下打量。 小七生怕他再去追究雪人的真实意图,忙问,“公子怎会来这种地方,可有什么吩咐?” 许瞻这才抬步下了木廊,“跟来侍奉笔墨。” 小七立时应了,紧紧跟了上去。 他依旧负手走着,微微拢起的手心里是她的小雪人。 一路上没什么话,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声。 他的身量很高,肩膀宽厚,貂裘大氅牢牢地挡住了她的视野。 小七便朝别馆左右打量,路过一株开得极艳的红梅,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准备过年的大红灯笼已经沿着长廊布好了,红彤彤十分喜庆。大抵是别馆第一次在年关这样重要的日子接待公子,因而分外隆重。 侍者各忙各的,见了他纷纷退后垂首施礼。 他的将军们因没什么要紧事,也都零零星星的,见不着几个人。 这一路并没有没什么看守,只有裴孝廉抱剑立在正堂廊下,小七心里暂暂松快了下来。及至上了木廊,侍者躬身推开了木纱门,正堂内暖热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小七跟着许瞻脱履进了门,侍者上前为他脱了大氅,仔细搭在了衣架上便恭敬退下了,木纱门一阖上,将冬月底的寒凉堪堪隔在了外头。 那人兀自在案后坐了,小七便也在案前跪坐下来。案上是空白的竹简,也备好了狼毫与墨,既是来侍奉笔墨,她自觉提了笔候着许瞻的吩咐。 听那人说道,“你的字是大表哥教的。” 提到大表哥,小七心里又增了几分轻松,她浅笑回道,“是。” 那人又问,“你说,你大表哥叫什么名字?” 小七心里一凛,顿时戒备起来,抬头朝那人看去,那人的目光看似温和却又蕴藏着锋利的寒意。 上一回她发着高热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好似是姓“顾”。 叫顾什么? 顾宴,顾庭,顾徽,还是顾什么? 她在许瞻的审视中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咽了口水,脸色在炉火映照下微微发红,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糟了。 她不记得了。 那人眸光一沉,声音亦冷了下来,“忘了?” 小七捏紧狼毫,早已是心慌意乱,她强迫自己立即冷静下来,故作平和道,“表哥不过是个骑兵,公子为何问起他?” 许瞻微微眯了眼,如深潭一般的眸子深不见底,薄薄的唇角上扬,满是讥诮,“他叫顾言,是与不是?” 小七指尖轻颤。 那人继续说道,“你猜怎么了,我命密使去魏营查探,竟发现魏军之中并无人叫‘顾言’。” 小七握笔的手僵在当场。 那人持着金柄匕首挑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肆意打量她眸中的慌张,须臾轻笑一声,又挑眉道,“倒是有一位大表哥,叫沈宴初,是魏军右将军。” 小七朱唇翕动,不能言语。 那人偏生要审她,“我曾问你认不认得沈宴初,你说不认得。” 手上的力道亦是加重了几分,“如今我再问你,认不认得?” 小七心中早已是兵荒马乱,却仍旧硬着头皮道,“不认得。” 许瞻冷冷地瞥着她,“密使又前往大梁打听,没想到沈宴初家中果然曾寄住过一个叫小七的。” 小七眸中泛红,掌心的轻毫在竹简上不可抑制地划出长长短短的笔画来。 那人冷凝着脸,“密使回禀,那叫小七的竟是女子!” 言罢,抬手拔掉了她的长簪。 她原是一支长簪束发,此时旦一被拔,一头乌发倾泻而下。 小七一直隐藏的秘密骤然被许瞻揭开,慌得胸口剧烈起伏,骇得紧紧阖上了眸子。 那人的声音陡然扬了起来,逼问道,“姚小七,是与不是?” 小七咬紧牙关,“不是!” 忽地肩头一凉,那人已拽紧领口霍然一下将她的衣袍拽下了肩头。 小七顿然睁眸,眼泪在眸中滴溜溜打着转儿,透过水雾,见许瞻眸光幽深,一望不见底。 她声音发颤,大叫道,“不是!” “还敢称谎!” 那人肉眼可见地愠怒,反手甩开刀鞘拔出匕首,砰得一下划开了她缚胸的布帛。 第13章 真是天生的细作 小七只觉得胸口一凉,从前一直被束着的地方此时乍然蹦了出来,她没想到燕国公子竟能做出如此轻佻的事来,不禁脸色煞白,失声惊叫,慌忙掩住胸口。 那人的匕首重重地敲了下来,将她纤瘦的骨节敲得倏然发麻,喝道,“写!” 小七骇得发抖,骨节也疼得发抖。 要写什么,要招什么,她不知道。 写下大表哥的名字吗? 写下她的出身吗? 写下她女扮男装在魏营这数年吗? 要写什么,要招什么,她不知道呀。 她在魏昭平三年冬的两国交战中与沈宴初失散,与上百个同袍一齐被燕军所俘。他们被紧缚了双手由粗糙冷硬的麻绳前后相连,就好似一串狗尾巴草上的蚂蚱一般。 从燕军大营里出发,被马鞭驱赶着冒着风雪走了一路,那时她与同袍不知要被驱至何处,但俘虏的宿命一向如此,是连草芥蝼蚁都比不上的,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死。 那天坑多大多深呐,姓周的将军说三百人都埋得下。她眼看着自己并肩作战的同袍被一刀刀砍杀,他们的血喷出老远,在雪地里溅出一朵朵骇人的红梅。 有的当场毙命,有的不曾断气便被踹进了坑中。 那都是活生生的魏人呐,就那么一个个地死了。 那时她被绑了一整日的双手险些冻掉,那一路走去她的靴子被雪水浸得透透的,一双脚也早就被冻得失去知觉,但那时不及现在冷,亦不及现在害怕。 活到现在已是许瞻格外开恩,犹记得那人曾说,“到了燕国,自然杀你。” 如今果真到了燕国,也果真要杀她了。 对许瞻而言,她已经没什么用了。 没有用的人,自然要杀。 小七左手袍袖掩胸,右手颤抖不止地执笔上了竹简,却一个字也写不下。 那人依旧冷凝着脸,咄咄逼问,“沈宴初密令你潜至燕营,是与不是!” 眼泪在她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强忍着不肯叫它落下来。 她在心里大声呐喊,大表哥没有密令她来燕营。 他是这世间唯一护她怜她的人,他恨不得将她永远护在身后,若不是那日大表哥手上有伤,她定要跟在他身边,他绝不要她战场迎敌。 世人皆能负她,唯大表哥不会。 不会。 亦绝不会要她潜至燕营做什么细作。 绝不会。 大表哥光明正大不愧不怍,他不屑于做这般下作的事。 绝不会。 小七仰起头来,大声道,“不是!” 许瞻摩挲着她的脸,笑叹道,“真是天生的细作。” 小七屏气敛声,辩白道,“我不是细作。” 她怎会是细作,当真可笑。 她若是细作,早在中军大帐便将他毒死、杀死、刺死了。 她若是细作,便轮不到他如今在这折辱审问她。 她只恨自己没有早点下手。 那人捉住她的左手,用力往一旁拉去。小七死死捂住胸口,拼命与他对抗。 但许瞻力道极大,她僵持不过须臾,便被他拽到一旁,她的胸口顿然暴露在他的眼里。 小七能在他漆如点墨的凤目中看见自己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的狼狈模样。 眼泪刷地一下决了堤,她全身发抖,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胸口没有寸缕遮掩,因而很凉,凉得她心慌胆落。 在生死面前,清白好似什么都不算了。 她在军营多年,素知这个道理。 她恨不得那日便死在燕军刀下,死在天坑之中。 那人面色丝毫不变,淡淡问道,“你可知为何不赐你鸩酒?” 小七不知,她原先只以为他是个好人。 她心绪恍惚,怔然不语。 那人的话刻薄低冷,似刀子一般一寸一寸地刺烂剜透了她的心,“要你死得明白,我亦罚得安心。” 小七眼底悲凉浮漫,是了是了,密使将她的底细查得明明白白,从前一次次死里逃生,如今自然是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了。 她这才知道许瞻并非良人。 他身居高位,杀伐果断,满腹的权谋算计,又怎会是什么良人。 室内的炉子烧得很旺,火星子哔哩啪啦地窜出来,她的雪人早便化成了一滩水,而她暴露的双肩已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如坐针毡。 那人又问,“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小七怔然,喃喃回道,“记得。” 那人神情冷冽,“若敢骗我,我必亲手掐断你的脖子。” 是了,他是这样说的。 他说过胆敢骗他,便亲手掐断她的脖子。 他那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颈间肆意拿捏,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时,神色不定起来,“魏俘,你到底是多硬的心性,这都不肯求饶?” 小七不肯求饶,那只执笔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笔尖早就干了,连乱糟糟的笔画都画不出来了。 她只是辩白着,“我不是细作,没有做过背弃公子的事” 许瞻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旋即放开了她,“罢了。” 小七大口地喘着气,她暗自庆幸,庆幸这场窒息的审讯总算结束了。 “罢了”便是无事了罢? 定然是的。 将将要拉上衣袍,那人却笑,“别动。”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而那人旋即而出的一句话令她顿然崩溃。 他朝外命道,“孝廉,送她去营中做个营妓罢。” 室外抱剑的人高声回道,“公子,遵命!” 言罢便要推门进来。 小七的眼泪登时决了堤,她惊惧交织,面色煞白,死死抱住许瞻的腿哭道,“不要!公子开恩求公子不要!” 那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深眉紧锁,眸中却无半分情愫,“死都不惧,却畏惧做个营妓?” 她已是惊弦之雀,血色尽失,一行行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袍角,“公子饶了小七罢!小七不是细作求公子不要送小七去营中” 他垂眸凝她好一会工夫,却是轻笑了一声,“沈宴初可见过你如此低贱浮荡的模样?” 小七的话顿然噎在了口中。 她从未在男子面前宽过衣袍。 她才十五岁,她只在沈府老嬷嬷的闲聊中听起过“浮荡”二字。大抵是哪个婢子不要脸地勾引了谁,引得嬷嬷们背地里破口大骂。 可她呢,她终年穿得严严实实的,她比谁都规矩,即便是最厌恶她的舅母也不曾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她衣衫不整皆是因了他的缘故,若不是他亲手扒落她的领口,亲手挑开她束胸的帛带,她怎至于如此“低贱浮荡”地求他? 她尽心侍奉,不敢有一丝懈怠,原以为能换得他一次次的宽恕垂怜,换自己一命,活着便能回大梁,回到大表哥身旁。 哪知道他的宽恕与垂怜到头来也都似沤珠槿艳,不过一片虚假的光影罢了。 出逃的计划将将成型,竟再也用不上了。 也许能活着,也许很快便死在营中。 小七兀自失神,许瞻已踢开了她。 定是觉得她弄脏了他的衣袍罢。 何止是许瞻啊,连她都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她拉起领口将衣袍紧紧拢起,告饶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那一刻她想,便是去了营中又怎样,便是今日去了营中,她也绝不会再向许瞻开口求饶。 绝不。 第14章 雪夜刺杀 小七尚怔然跪在席上,那人已负手走了出去,门外的裴孝廉并没有进来,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似是都走了。 小七浑身发冷,正堂的火炉子依旧暖烘烘的,但她不住地打着冷战,半点暖意都感觉不出。 这一日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她到底是活着从这正堂里出来了。 她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后院的,恍惚记得槿娘见鬼一样朝她跑来,“你你怎么” 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怎么赤着脚?” 她神昏意乱中,闻声垂眸看去,原来自己竟赤着脚踏雪走了这一路。 难怪那么冷。 魏昭平三年,这一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啊。 彻心彻肺地冷。 散乱的乌发在风中迷了她的眸子,她失魂落魄地走着,槿娘已解了斗篷给她裹了,她依然冻得肌骨生疼。 进了厢房,她便蜷进了被窝里,冰凉的被窝哪有一点儿暖意,她紧紧地蜷着,不停地打着寒颤。 槿娘素日不见人影,如今倒肯照顾小七,原先放在榻旁的炉子竟搬到了小七身边,就连她自己的被子亦给小七紧紧裹在身上,甚至还去庖厨煮了姜汤。 见小七可怜,她原是想把卧榻还给她,但自己又实在不想睡地上,因而便不提这一茬儿。 虽一直守在一旁,嘴却片刻也不闲着,寻常总溜出去与姐妹们偷闲叙话,如今全一股脑儿地往小七耳朵里灌。 “奇事,真是天大的奇事,我心里还一直嘀咕,你怎么男不男女不女的,还真叫我猜着了!” “啧啧,如今再这么一看,倒顺眼了许多。你眉心这颗红痣长得虽好看,却是个克夫的模样,不好,改天我用针给你点了去。” “我跟你说,你最好别跟死了没埋一样,槿娘我还等着你伺候呢!” 要不就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公子是不是要了你?” 见小七闭着眸子不答,她便又自顾自说起来,“我告诉你,公子若要了你,那可是天大的福气,你这小麻雀呀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到底有没有,你说话呀!”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法子上下打点,就盼着能去公子身边侍奉,我这全部家当可都搭上了,事儿没办成,外债倒欠了许多,愁的我槿娘是日夜睡不着觉呀!” 说到伤心处,还情不自禁地抹起了泪来。安静了不过片刻,忽地又打起了精神,探过脑袋来推搡她,“哎?你有值钱的东西没,拿出来,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不推磨的鬼!” “你怎么不说话,你说呀!你说呀!” 小七本是万念俱灰,这小半晌工夫过去被槿娘扰得头都要炸了。她裹紧被子坐起身来,幽幽道,“我没有值钱的东西,但若有,必定先给姐姐。” 槿娘翻了个白眼,兀自盘算着,“不过是个魏俘,我能指望你有什么?不过,若公子愿带你回蓟城,说不定还能给公子做个姬妾,那时公子随便赏你点儿什么,都够我打通关系了。” 言罢自己吃吃笑了起来。 小七脸色越发得白,她才不会做人姬妾,更不会做许瞻的姬妾。 那最不堪的模样似水草一般将她的五感六识都缚得死死的,她想起来便如坠深渊崖底,气都喘不上来。 这小半日她已经想得明明白白——成与不成,都必须立即逃回魏国。 今日活着从许瞻手里出来,来日还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 想起“营妓”二字来便胆丧心惊栗栗危惧。 她是魏国良家女,死也要有清白身。 她打起精神来,“我很饿,姐姐能不能找点东西吃。” 槿娘叉腰拧着眉头,“我是来监视你的,你还敢吩咐我?” 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起了身往庖厨去了。 小七想,槿娘总还是一个不错的人。 可她也是燕人。 燕人到底是不能信的。 这一日已是魏昭平三年腊月二十八日,小七用雪人推演逃跑路线不过还是晌午时分的事,如今局势便陡转急下。 她势单力孤,连件兵器都没有,逃跑便尤为困难。入了夜依旧辗转难眠,槿娘倒睡得沉,大半夜过去皆是鼾声如雷,她便愈发不能安枕。 别馆后院皆是侍者与婢子的住所,总管为了省下库钱,待底下人一向是精打细算,因而夜里并不点烛。 也不知睁着眼熬到了什么时辰,天色依旧黑不见光,暗沉沉地没有一颗星子,唯有檐上的积雪映出些许光亮来。 一旁的鼾声乍然停下,榻上那人睡眼朦胧地起了身,点了油灯披了件斗篷便晃晃悠悠地出了门,约莫是起夜去了。 一时安静下来,小七早便熬得困顿,阖上眸子便要睡去,窗外却似有脚步声悄然摸近,鬼鬼祟祟,不似槿娘的声音。 小七心里警铃大作,许瞻没有赐死,就一定会有人趁夜刺杀。 尤其有人说,“魏人岂能活着去燕国。” 她悄声起身,牢牢抓起青雀烛台躲在衣柜一旁。 但若那人敢杀她,她一定用烛台砸烂他的脑袋。 须臾便闻“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小心推开,旋即那黑色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利刃在夜色中散发着骇人的寒光。 看着身形倒似裴孝廉。 那人很快便摸到了榻旁,冷笑一声,举起弯刀便连连往榻上猛刺下去,刀刀皆是往死里扎,半分情面都不留。 可惜刀刀皆扎了空,榻上并没有人。 那人低叱了一声,“娘的!” 听着声音亦似裴孝廉。 小七在暗处睁眸盯着,那人没有杀成,便持刀在屋内搜寻起来。 她屏气敛声,一颗心七上八下,如兵荒马乱,亦如枞金伐鼓。 她的烛台哪里能比得那人的大刀。 那人的脚步愈来愈近,小七的心几乎要从喉间迸出来,她暗暗举起了烛台,准备砸烂那人的脑袋。 好在这危惙之际,听见槿娘趿拉的脚步声朝厢房走来,那刺客听到动静急忙闪到门后,待槿娘打着哈欠进门,那人蹦出来举刀便砍。 大半夜地忽然冒出个人来,槿娘骇得一屁股摔倒在地,继而举着油灯尖叫起来,“啊!啊!鬼啊!啊!” 她手中的油灯照出裴孝廉罗刹一般的脸来。 其人眼中杀机毕现,毫不掩饰。 第15章 很全,可以一锅端 小七暗暗咬牙,最想要她死的便是裴孝廉,她一向知道。 那人才发现险些砍错了人,大抵是怕被认出,再闹到许瞻面前受责,低低骂了一声“娘的”,便赶紧闪了出去。 槿娘还瘫在地上闭紧眸子尖叫,“救命!” 小七忽然计上心头,困扰她一夜的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她缓缓走来,握住她的手,“姐姐,不是鬼,那是裴将军。” 槿娘霍地睁开眼,“裴将军?他怎么会来?” 她手里的油灯发着晦暗不明的光。 小七接过油灯,正色说道,“他要杀你。” 她借着油灯的光亮点上了烛台,又不急不躁地往炉子里添了些炭。 槿娘却惊得半晌合不上嘴,喃喃问道,“什么?他要杀我?” 小七温婉笑起,“是,裴将军要杀你。” 槿娘忽地回神,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皱紧眉头叫道,“放屁!我在别馆多年,从未有什么仇家!你是魏俘,自然是杀你的!” “姐姐不信。”小七笑了一声,“我白日从公子身边活着出来,便是公子不欲杀我。公子不杀,将军们便不敢杀。裴将军要杀的自然便是你。” “鬼话!我奉公子之命来监视你,裴将军岂会不知?” 小七神情肃然,“那我便告诉姐姐,我随公子去正堂前,恰巧听见陆大人与裴将军说话,说槿娘此人数日来一直在上下打点,企图收买将军,陆大人怀疑你是王叔的人,借机潜伏在公子身边,好与王叔暗通款曲,甚至行刺公子。” 槿娘心里咯噔一声,顿时生出一头冷汗来。小七说得凿凿有据,似她那般最底层的魏卒绝无可能得知燕国的宫闱密事,何况她的确在设法收买将军们。 “你!你”槿娘气得张口结舌,一时惊怒交加,油煎火燎地跺脚,“天爷!完了,我生在易水长在别馆,怎么会是王叔的人啊,天爷啊!” 小七盯着槿娘,“姐姐若肯帮我,便还有一条活路。” 槿娘大叫一声,“我才不帮你!” 小七上前一步,从槿娘髻上拔下一支长簪,握在掌心端量片刻。 “你干什” 槿娘愈发得恼,便上前来夺。话没说完,那长簪便利落地抵上了她的脖颈,她的话登时噎在喉中。 “姐姐肯不肯帮?” 槿娘瑟瑟发抖,“你要我帮什么,我只是个婢子,我什么都不会啊” “我要曼陀罗和巴菽。” “天爷,我去哪里给你弄?” 小七手中的簪子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声音清清冷冷的,“姐姐要活命,自然就有办法。” “等等!”槿娘往后瞥着小七,“我帮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姐姐帮了我,我便在公子面前为你美言,告诉公子,你干干净净,不是王叔的人。” 槿娘半信半疑,“公子会信你?” 小七忖着,许瞻对她永远只有猜忌,又怎么会信她,但他信与不信,槿娘又不会知道,因而便正色胡诌起来,“我都是公子的人了,公子怎会不信我。” 槿娘果真信了,“成成交。” 小七这才收了簪子,“这支簪子算是借姐姐的,他日还你两支。” 槿娘手头本就极不宽裕,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如今就连髻上的簪子都被“借”走了,简直天都塌了下来。 “天爷呀!”她倒在榻上捶头大哭起来,“我招谁惹谁了,个个儿来要我的命啊!” 小七没有理会,自顾自往炉中添了炭,裹了被子在炉旁烤火。槿娘也没了睡意,虽还卧在榻上,但翻来覆去地仿佛烙饼一般,便知她也没有睡。 待月落参横,天光将明,小七便叫醒了槿娘,“天就要亮了,姐姐该去想办法了。” 槿娘辗转了半夜,眼下一片乌青,她哭咧咧地起了身,“天爷呀!你再别叫我姐姐了,槿娘我受不起!” 隐隐约约听见易水镇响起了爆竹声,这是魏昭平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大年三十,有早起的人家开始烧起竹子,乞求来年驱鬼避邪,躲避瘟疫,求得长寿。 想来,易水虽在燕国,但与魏国的习俗倒有些相似。 小七长舒了一口气,爆竹声中一岁除,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她的机会也就要来了。 槿娘是易水人,在别馆又出入自由,自然会有办法,日暮时分也果真带回了她要的东西,鬼鬼祟祟地朝周遭打量一番,见四下无人一把塞给了小七,抱怨了一句,“除夕我可是有公假的,都怨你,浪费我一整天。” 说完便气鼓鼓地走了,想来是要回家过年去了。 小七藏好了曼陀罗与巴菽,蛰在厢房耐心等待,就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时刻。 她相信这一刻一定会来。 除夕必有宴饮,得胜回朝的将军们必定会拿战俘取乐。 她便是那个能被取乐的战俘。 她烤着炉子守在窗边,眼见着天色一寸寸地暗了下来,也眼见着别馆的侍者沿着长廊点上了大红的灯笼,易水的人家渐次放起了烟花,倏然升至夜空又爆裂开来,笼罩了白皑皑的小镇。 果真,夜色中有寺人端着雕花托盘来,内里盛着一件与槿娘差不多的袍子,说是,“公子要喝鱼汤,命你去正堂侍奉。” 小七心头一跳。 来了。 一击必杀的机会来了。 “陆大人特意叮嘱了,要姑娘换上女子袍服侍奉公子。” 她是女子,在这别馆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这一行人中,也只有陆九卿算是好的,他既这般吩咐,自有他的用意。小七便也应了,接过袍子,乖巧应道,“大人先回,我这便去备鱼汤。” 她将曼陀罗藏在怀中,也将巴菽拢进宽大的袍袖,踩着重重积雪疾疾行至庖厨。 鱼炖好了,在鼎中洒进足足的曼陀罗粉。 巴菽藏在灶台一旁,有柴火虚虚掩着,无人会留意。 端着小鼎往正堂走去,她如昨日一般暗中观察。 别馆的侍者大多放了公假回家过节了,留在馆中的侍者不多,只见到零零星星的三四个。 也不见一个将军,想必是都在正堂与公子宴饮。 小七暗暗宽心。 待到了正堂,侯在木廊的侍者推开木门,小七脱了鞋履端了托盘垂头迈了近来,门一阖上,将趁机灌进来的风雪与千家烟火气全都拦了出去。 她微微抬眸,室内人不少,主座上是许瞻,左右两侧软席上分别有陆九卿与裴孝廉及诸位将军,此时正在饮酒叙话。 很全。 可以一锅端。 第16章 绝地反杀,将军受死 小七垂头在门口跪坐,拂起袍袖揭开了盛鱼汤的小青鼎,浓浓的鱼香味顿时溢了满堂。 她持木勺将几只碗分别盛满鱼汤,便上来几个婢子一一端至众将面前。 小七端着小青鼎行至主案一旁,低眉轻轻放下了,同样为他盛了一碗鱼汤,又夹起一块鱼尾,便要起身退至一旁。 “坐罢。” 主座上那人似是兴致不错,声色和缓。 小七不敢抬头看他,那日的狼狈历历在目,如今想来依旧使她脸色发白。 她依言跪坐一旁,这才留意到案上亦有一小盘饺子,一双木箸,似是特意为她备下的。 果然,那人温和道,“燕人除夕夜要吃饺子,你也尝尝。” 若是从前,他温和的声音总能令她感到几分心安,但如今小七早便看穿他绝美的皮囊下是最险恶的心,再不会被他的温言软语动摇心神。 小七没有迟疑,奉命拿起木箸咬了一口,绿油油的馅儿正是荠菜。 那人低笑一声,“特意命人去采了魏国的荠菜。” 众人闻言仰头大笑起来。 小七心中悲怆不已,夹着饺子的木箸微微发着抖。 她想起来多日前曾去溪边拨开雪挖出新鲜的荠菜,给他煲了一小锅荠菜粥,那时他说,“待雪化了,放火烧山,魏国不能再有一棵荠菜。” 她缓缓抬眸看着许瞻,这是她今夜进了正堂以来第一次正视许瞻。 那人一身苏芳色长袍,当真是金相玉质,丰神俊秀,舒眉软眼的,竟有几分柔色,若不是小七素知他的险恶,当真要让她晃了神。 她放下木箸,目色平和地望着他,“公子,鱼要凉了。” 许瞻眸色微深,忽然笑了起来,这才与众将一同端起碗来饮了鱼汤。 他吃相优雅,不似那些粗野将军,鱼汤不过小饮了一口便顿了下来,细细回味一番朝座下众将道,“燕国的鱼到底是差几分意思。” 裴孝廉笑道,“明年春,劳诸位将军拿下大梁,日日向兰台进贡黄河鲤鱼。” 座中诸将皆俯仰大笑,“公子放心,末将等必拿下大梁,叫魏人再无一条鲤鱼可吃。” 一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小七低眉顺眼,拢在袍袖中的手暗暗捏紧了刀柄。 主座那人却偏偏用角觞挑起了她的下巴,打量猎物般仔细凝视着她,眸中尽是晕不开的墨色,“魏俘说好与不好?” 魏俘。 她当真厌恶这两个字。 她真该与魏国被俘的将士们一同死在天坑之中,也好过留着一条命日日受尽屈辱。 小七眼波流转,长睫轻颤,“公子说好,便没有不好。” 这般没有风骨的回答,几近奴颜婢膝,但大抵是令燕人满意的。 许瞻勾唇笑了一声,座下诸人亦都大笑起来。 有人借着酒劲提议,“今日除夕,没有歌舞可不行,不如叫这魏俘为公子与将军们起舞助兴!” 其余将军闻言亦是高声附和,“好!好!好!” 小七面色愈发地白,“我幼时家中贫寒,无人教习,不会起舞。” 若非如此,她便不会寄人篱下,亦不可能混迹军中。公室贵族的千金们安富尊荣,簪缨名门的闺秀们亦是养尊处优,如何都不可能沦落到似她这等地步。 先前提议那人仍不饶她,“那便唱支魏人的曲儿!” 小七不敢想象他年魏国若亡,魏人会落到什么田地。单从她自己的经历看,若侥幸活着,大抵是男子为奴,女子为娼,供燕人取乐消遣罢了。 她垂着头,指尖几乎掐进了掌心里,她极力压着声中的颤抖,“我不会唱曲儿。” 裴孝廉仿佛早便猜中似的,冷声讽道,“魏人果然无用!” 倒是陆九卿替她说了一句,“公子宴客,将军们不要再为难一女子。” 众将又是大笑,“我大燕国攻伐了魏国有近百年,魏国早就成了穷弩之末,困顿不堪,来年春,我等直逼大梁,势取魏国,公子安心。” 陆九卿的话令小七心中一暖,眼眶忍不住便微微发了红,她柔顺地起了身,赔笑道,“小七无用,便为将军们斟酒赔罪罢。” 这回无人再为难她,她起了身一一侍奉将军们饮酒。 不过三巡,原先口出狂言生龙活虎的燕国将领们便生了困意,陆陆续续地倒下了,或伏于案几,或醉倒在席子上。 尚还清醒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裴孝廉察出不对劲来,怒而摔了酒觞,踉踉跄跄地起身喝道,“公子!汤里有毒!” 原先提议要起舞助兴那人顿时变了脸色,吼了一声“魏贼!”,旋即拔出腰间大刀便向她砍来。 那人身形魁梧,若是平时,这大刀劈来必是凛凛生风,但此时那握刀的手却兀自颤悠着发抖。 小七手起刀落,袍袖中的尖刀已削进了那人的脖颈之中。 那人立时绝息倒地。 滚烫的血花喷溅了小七一身,那水蓝色的长袍倒似绣上了点点山桃。 她在军中三年,杀人不过是最寻常的事罢了。 满座惊变,但起得了身的却只有裴孝廉了。 “魏贼受死!” 他断喝一声,强撑着身子挡在许瞻面前,须臾拔刀杀来,瞬息之间却脸色惊变,继而瞪大眼睛,片刻弯刀“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小七的尖刀早已穿过衣袍刺中了他的腰腹。 便听裴孝廉“呃”地一声,捂住腰腹摔倒在地,目眦尽裂地瞪着小七,叱骂声从齿缝里迸将出来,“魏贼!恨不能早早些杀你!” 小七满手的血,她转头朝主座望去,主座上的燕国公子正单手扶额,薄唇紧抿,一双凤目冷艳凌厉,似一把利刃朝她直直刺来。 他们大概是想不到,一向低眉顺眼的魏俘竟敢血洗这满室的公子将军。 曼陀罗末,混入鱼汤,无色无味,难以察觉。 食之麻醉昏睡,不知需有多久。 直棂窗上映着红彤彤的烟花,乍然升起复又归于寂灭。 而小七缦立成姿。 自进了燕军大营,她从未有一刻似眼下如松柏一般站得笔直。 她攥紧尖刀,清瘦的双手拢于袍袖之中,缓缓抬步朝许瞻走去。 第17章 “小七,你要杀我?” 许瞻的左手探上了一旁的剑台,剑台上正放着一把金柄匕首,一柄青龙宝剑。 他的手修长干净,骨节根根分明,能清晰地看见手背的脉络和青筋。 他将匕首握在掌心,她亦轻而易举地便将他的青龙宝剑取来。 许瞻眉心紧蹙,鹰华的眸子半眯,便是此时中了曼陀罗的毒,依旧将小七扑在身下。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当面逼来。 他弃了刀鞘,锋利的刀尖对准了她的胸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魏俘,你好大的胆子。” 她的桃花眸子是双瞳剪水,她沾血的水蓝色长袍也益发衬得她仙姿佚貌。 她很聪明。 极能隐忍。 她心性硬。 身段软。 她能柔得似一汪春水,亦能手起刀落杀人如麻。 模样是寒玉簪水,轻纱碧烟。 眉心一颗朱砂痣,却平添几分妖艳。 分明是不施粉黛,却心机暗藏。 那人神色不定,修长的手轻轻颤着,匕首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小七心里笑他,此时不杀,可就晚了。 她用了十足的力道将他掀翻在地,一字一顿提醒道,“我不叫魏俘。” 她不叫魏俘。 她是魏人。 她叫小七。 姚小七。 燕人却从未正色喊过一声她的名字。 她曾半裸着身子跪在他的脚下,任他羞辱自己“低贱浮荡”,只为求他放自己一马。 她恨透了他的折辱戏弄,手中的尖刀毫不犹疑地横上了他的脖颈。 那人在她身下大口喘着气,曼陀罗的毒使他面色发红,他的眼底带着五分诧色,五分不定,“你要杀我?” 难道不该杀吗? 该杀! 该挖出他的心肝,该将他剥皮揎草。 免得他烧尽魏国的山野,再夺取魏国的黄河。 不。 不杀。 杀了燕公子,魏国必亡。 她生在魏国,长在魏国,虽不过是一株孤零的蓬蒿,但依旧爱她的魏国。那里有父亲母亲的白骨,也有她的大表哥。 “公子不曾杀我,我亦不杀公子。”小七直视着许瞻的眼睛,他的眸光摄人心神,但小七不惧,“但公子羞辱我的,我用这一刀来还。” 他的脖颈青筋暴突,他眼睁睁地看着小七甩开袍袖高高扬起尖刃,利落地在他颈窝划了一刀。 “刺啦”一声。 他凝眉闷哼。 但他并没有死,也并没有血流如注。 那一刀力道掌握得极好,只不过划破了他最浅的一层皮肉罢了,却也划开了口子,渗出血来。 许瞻脸色煞白,眼尾通红,想来也知必定从无人敢如此伤他辱他。 他乍然睁眸,竟喃喃唤道,“小七。”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小七”,以前是没有的。 小七一笑,将尖刀扔在一旁,没有问他要说什么,他那一张薄唇只会吐出这世间最恶毒的华语罢了。 如今她就要回到大表哥身边,她才不屑于去听许瞻到底要说什么。 反手将他的青龙宝剑悬于腰身,声音似是敲冰戛玉,“借公子青龙宝剑一用。” 他的青龙宝剑由前朝最好的剑师所铸,削金断石,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另一面雕有两条青龙。 世间仅此一把,为燕国大公子许瞻所有。 许瞻捉住她的手腕,问她,“借去何用?” 若是寻常时候,小七定然挣脱不开。如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连三分力道都没有了,她轻易地便拨开了他,旋即起了身,莞尔一笑,“送给大表哥的战利品。” 俘获了公子许瞻的青龙剑,便与俘获了公子许瞻无异。 他总把“魏俘”挂在嘴边,如今也必要被世人耻笑。 许瞻冷凝着脸,他颈间的血渍红得十分妖冶,他薄唇轻启,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小七没有听清,也不屑去分辨。 她手中握紧了青龙宝剑,毫不犹疑地转身往外走去。 夜阑人静,易水的鞭炮声逐渐小了起来,空中只有零星的烟火发出微弱的啪啦声。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天一亮,便是魏昭平四年了。 木推门旦一推开,立时灌进大片风雪来,她凛然打了几个寒战。 回头见主座上那人正睁眸瞧她,薄唇毫无血色,眼底却红得似要泛出血来。 小七断然阖紧了推门,将正堂的人全都隔绝在别馆之里。 疾疾往庖厨走去,她的巴菽还藏在灶台一旁。 迎面见槿娘哼着曲子扭着走来,她穿着崭新的棉袍,淡胧胧的月色下看起来好好妆扮了一番,见了小七便问,“你去哪儿了?公子可在守岁?” “是,在守岁。”小七平和答道。 “你答应在公子面前替我解释,你没有食言罢?” “我已解释过了,公子知道你是好人。” 槿娘闻言这才放下心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奇怪问道,“你怎么拿着公子的佩剑?” 甚至还凑上前来,双手惊奇地摩挲着雕着龙纹的剑身。 小七心里一紧,她的衣袍沾了燕将的血,身上必有浓重的血腥气,只怕槿娘要瞧出来。 她归心似箭,怕槿娘生事,左手下意识地便按上了剑柄。 她私心里是不愿拔刀的。 槿娘虽是燕人,又奉了许瞻之命来监视,但心思简单,嘴巴虽又大又硬,心倒是软的。 细想来,她甚至还利用槿娘寻来了曼陀罗与巴菽。 好在槿娘及时问道,“可是公子赐你的?” 小七按剑的手倏然松开,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很快笑着点头,“是,公子赐的。” “我才不稀罕,我要公子赐我金钗子!” 槿娘哼了一声,绕过她便哼着小曲儿往前走去,小七忙拽住她的胳膊,幽幽问道,“姐姐去哪儿?” “我原想着在家里侍奉父母亲,但想到别馆凄苦,又没有美人姬妾侍奉,公子定然寂寞”槿娘说着掩唇一笑,手指轻轻点着自己丰润的脸颊,“这整个别馆最美的便是我了,自然要去陪伴公子” 她若去了正堂,定要惊动别馆的侍者。 小七笑道,“公子恰好命我去庖厨取酒” 槿娘正不知寻个什么好由头见许瞻,闻言忙拦下她,“好小七,我去我去!” 也不等小七回话,说着便往庖厨跑去,小七顿了片刻疾步跟了上去。 到了庖厨,槿娘埋头仔细挑选着酒罐,见小七跟来,还耐心讲解了起来。 “我们燕人的习俗,除夕正旦都要共进屠苏酒祝吉祈寿。像这缥玉酒虽青青绿绿的,好看是好看,喝起来却有些辛辣。” “这还有瑶浆、桂酒、椒浆、黍酒别馆存下的都是燕宫里出来的,尤其这些年大王攻伐魏国,总要途径易水,因而常在别馆歇息。你既然来了燕国,又在公子身边侍奉,可得死死地记住了,日后我再与你细说” 她满脸生花地讲着,小七的剑已横上了她的脖颈。 第18章 第二次出逃 槿娘愕然僵住,抱住酒罐的双臂瑟瑟抖着,开口时牙齿上下打架,“你你要干干干什么?” 小七声音清冷,“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槿娘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蹦将出来,一双手抖得越发厉害,便听“啪”得一声,那酒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满罐子的酒登时四下溅去,在这庖厨里散出浓烈的酒香味来。 既是燕宫来的酒,自然是最好的酒,也是极贵的酒。素日别馆的侍者婢子是万不敢摔碎毁损的,不然断断要受极重的责罚。 槿娘又惊又怕,豆大的眼泪骨碌一下往下滚着,却背对着小七不敢转身,急忙忙点头如捣蒜,声音颤得连不成一句,“天爷,我不动不动不动,你别别别杀我” 小七取了帕巾堵住了槿娘的口,又取来一根麻绳将槿娘五花大绑。 麻绳这东西,庖厨最是不缺。 槿娘扭着身子挣扎着,想说什么却乌拉乌拉地说不出来。 小七轻声一叹,将她又缚在了案上,“槿娘,你今夜原不该回来。但若明日有人问你,你便说是因你要向公子报信,那魏人才捆了你,他们听了便不会再杀你。” 槿娘呜呜叫着,小七拍了拍她的肩头,“我这便走了,公子险恶,不是良人,你便留在别馆,不要跟去蓟城。” 话声甫落,小七卷走了庖厨的麻饼与烧鸡,起了身便疾疾往马厩奔去。 易水的烟花已经寂灭了,偶有几家爆竹零零星星地响起,别馆人声渐消,死一般地寂静。 到了马厩,将巴菽悉数倒进马槽之中。 巴菽,又名巴豆,食之下泄不止,马匹数日不能起身。 东方既白,小七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胯下那马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踏风冲了出去。 奔出易水别馆往西南驰去。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万里霜雪,长河浩荡,与那易水镇越来越远,与那燕国公子也越来越远,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 魏国地处燕国西南,这一岁末暴雪如瀑,往燕国去大雪封路,回魏国的大道却是畅行无阻。 路途遥远,从别馆带出来的麻饼与烧鸡早便吃完了,若能遇到城邑,她便溜去买些包子,饿了便寻个避风处烤热了吃。 她还能在洞里挖出野兔子,烤干了储存起来挂于马鞍,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包袱里起码有两只烤兔子,一堆肉包子。 虽天寒地冻,但在吃食上并没受过什么苦。 前几日小七逃得悠哉,甚至还能在酒家打尖儿过夜。不免心中窃喜,还道许瞻也不过如此。 忽有一日便见城中贴满了告示,她好奇地凑上去看,那告示的画像将她画成男子模样。也不知出自哪位画师的手笔,眉眼画得惟妙惟肖,甚至还用心地在眉心点了一颗红痣。 告示上说她是大案要犯,全国通缉,悬赏一百刀币。 若不是因了太冷,她用厚厚的帛布裹严实了脑袋,只怕要被当场认出来。 小七偷偷笑了一声,原来她竟值一百刀币。忙拉低帛布盖住眉心红痣,悄悄然退出了人群,趁乱赶回酒家换了女子妆扮,出了门骑上马便跑路了。 许瞻的人追得很快,她前脚刚到下一个郡县,便见城内早已经贴满了告示。 告示上画有两人,一人男子模样,一人女子模样,还写着什么“其人诡诈,常以男子面貌示人。” 就连赏金也从一百刀币变为了两百刀币。 可见许瞻急了。 小七讥笑一声,他的青龙宝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明目张胆地拿走了,他不急才怪。 她早有防备,进城时因用烧过的木炭将脸涂黑了,又特意将红痣掩了起来,因而没什么可担忧的,甚至还与周遭的燕人一评起来,“啧啧,画得真不错,真不错。” 待到下一个镇子,告示上的赏金又从二百变成了五百,小七心生奇异,从来不知自己竟这般值钱。 这时她身上已经没什么银钱了,只能用烤兔子与店家换一些热包子,再在道旁馄饨店里换一碗热汤混沌吃。 一碗不够,便连喝了两碗。 她在军营三年,这点苦头算不得什么。 只要能回大梁,见到活生生的大表哥,再冷再苦都算不得什么。 小七嘴甜,又会说话,临走前店家还多送了她一罐自家酿的米酒,要她在路上喝了驱寒。 她想,燕国公子虽坏,燕国将士亦是坏了个通透,但老百姓里到底还是有好人的。 只是愈靠近魏国边境,追兵愈是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沿途各个关隘哨卡皆戒备森严严守布防,原先只是城门守兵人手一张海捕文书,而今街市、客栈、民宅四处都是燕兵盘查的身影。 小七要出城,便不得不过城门。 这回撞了个正着,城门内外有数十个燕兵披坚执锐,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张海捕文书。 她牵马躲在一旁等待合适的时机,等了约莫得有小半日,才见有白发老者赶着牛车过城门,其上载着满满一车粮草。 小七心中一动,当即弃了马,佯作老者的同伴,跟在其后埋头推车。 守兵盘问了老者几句,“干什么的?” 老者老老实实地答,“官爷,草民家里养了牛,买了粮草正是回去喂牛。” 守兵又问,“车上可有什么人?” 老者老老实实地答,“官爷,没人。” 守兵将信将疑,一旁一人拔出剑来便往草中刺去,刺了四五下见并无异样,这才挥手道,“去去去!” 老者应了,扬鞭抽起了牛背,“阿牛,走罢!” 小七紧张得一颗心砰砰乱跳,面上却没有改一点颜色,大抵是因了天冷,冻得脸色发白的缘故,遑论那布帛将一颗脑袋包裹得十分严实。 听见守兵放了行,忙垂头推着牛车跟了上去。 将将穿过城门,乍然听有人喝道,“你!站住!” 第19章 我乃公子信使 小七装作听不见,推着牛车继续往前走去,那守兵见状追了上来,自背后一把拽住她的衣领,喝道,“你聋了?” 小七点头哈腰,“官爷叫我?” 那守兵手按在剑上,“废话,不叫你叫谁?” 小七忙赔笑道,“官爷息怒,官爷息怒,我和祖父一起买草喂牛,天儿太冷了,小的没有听见。” “叫什么名字?” 小七想到方才那老者与他的牛说话,唤的正是“阿牛”两字,因而脱口二口而出,答道,“小的便是阿牛!” 那守兵打开海捕文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小七简直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咙里。好在那守兵见她面上黢黑,与画像有异,这才摆摆手放了行,“滚吧!” 小七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应了,小跑几步追上牛车,有意高声喊给守兵听,“阿牛给祖父推着,祖父省些力气!” 老者竟还回了一句,“阿牛,驾!” 小七别过脸去悄悄向后瞄了守兵一眼,守兵闻声已经转身回城门去了。 待混入了出城的人群里,再看不见守兵了,小七这才离开牛车往西南走去。 不敢再去镇上,只沿着人烟罕至的小路往魏国奔逃。 只是原先那马已经弃了,在雪里奔走便尤为艰难。没多久鞋袜便湿了,一双脚冻得僵直发麻。 她的干粮与米酒皆在马鞍上挂着,每每想起来都是捶胸顿足,抱憾不已,只恨自己没有将米酒和兔子携在身上,此时又冷又饿,也不知要白白便宜哪人。 小七不敢停下步子,咬着牙也要往前走,不然只怕要冻死在燕国,临死前吃了这么多苦头,那也太不划算了。 茫茫然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不远处有一匹孤马正低头立着,噗嗤噗嗤地打着响鼻。 小七惊喜欲狂,暗道一声天无绝人之路,一双如灌了铅的腿突然便有了力气,轻轻快快地奔到那马跟前,见四下无人,牵了便跑。 马初时不肯走,嘶鸣一声,死死地往后坠着,小七翻身上马,猛踢马肚。 马越发叫得厉害,狂奔疾步险些将她甩下去。 忽闻有人恶声恶气大喊,“哎!干什么!小贼!那是你爷爷的马!” 小七蓦地循声望去,那人正在一边提裤子一边朝她追来。 想来方才那人正藏在田地里解手,因而未曾发现。 那马依旧不从,四蹄毫无章法地乱蹦,小七拔出剑来狠狠抽了几下,那马这才消停下来,规规矩矩往前跑了。 方才那马的主人已经提好了里裤,骂骂咧咧地追了上来,“你娘的!你娘的!给我回来!你娘的!” 燕人杀死魏人无数,又屠了魏马无数,她借燕人的马一用,也没什么不妥。 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你爷爷的马”,可笑。 马蹄兀自往前疾奔,小七忽而回头朝那人喊道,“便借爷爷的马一用!” 遥遥看见那人气得发梢都炸开了,两脚踱地破口怒骂道,“你娘的嘞!” 小七大笑着策马狂奔,将那人远远甩在身后,渐渐化成一个黑色的点,没多久就连那黑色的点也不见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天色已临近日暮,便打算赶紧寻个山洞生火过夜。连登上两道山坡,未见到山洞,将将要打马往坡下走,却赶巧遇上了燕军大撤退。 乌泱泱的燕军黑压压一大片,粗略估计得有数万人,乍一停下人马嘶鸣,“许”字大纛在皑皑风雪里猎猎作响。 许瞻分明不在军中,人早在半月前便到了易水,他的大纛竟还停在燕国边关。想来,若不是为了迷惑魏军,便是要迷惑远在蓟城的王叔了。 但休管是什么目的,都说明了许瞻此人才是真正的狡谲诡诈。 再凝神细看去,大纛一旁还有数杆将旗,上书一个“孟”字。 可见对面燕军主将姓孟。 小七猛地勒马止步,想调转马头避开燕军继续西逃,然而双方距离颇近,对面燕军主将离她已不过百步。 走是走不得了。 “站住!” 那燕军主将此时大喝一声,进而张弓欲射。 小七的马在原地逡巡,踩得蹄下雪泥四溅。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暗暗忖着,既走不了,便冒死赌上一赌。 她一手拽住马缰,一手高高举起青龙剑,清清脆脆道,“我乃公子信使!” 公子许瞻的青龙宝剑日日随身佩戴,燕军将士无人不识,一旁的副将见状忙道,“策行兄,的确是大公子的青龙剑!” 原来主将便叫孟策行,顺着风口,小七堪堪听了个分明。 姓孟的将军眯着眼睛问道,“要往何处送信?又给何人送信?” 小七并不认得旁人,怕信口胡诌个名字暴露了自己的底细,再招来不必要的杀身之祸。方才既听见这人名姓,便道,“要给孟策行将军送信!” 姓孟的将军一听,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驱马上前,客客气气道,“原来是公子信使,一路辛劳了!” 怕此人问些她不知道的话,小七便先发制人,问道,“敢问孟将军要往何处去?” 姓孟的将军拱手抱拳,“孟某奉命领军回蓟城去,不知公子有什么指示?” 果然是要撤往蓟城的部将。 倘若他们果真往蓟城去了,最迟后日便能见到追至边关的海捕文书,届时若这数万的人马一齐追来,只怕她要被铺天盖地的羽箭射成一只刺猬。 小七便诓他,“探马来报邺城有异动,公子八百里加急特命孟将军回防邺城。” 邺城便是年前魏国沦丧的国土。 姓孟的将军疑信参半,便想要个信物,追问道,“不知信在何处?” 小七眉梢带怒,有意抬高了几分声量,“此乃公子口信,见青龙剑便如见公子,孟将军应当知道!” 见姓孟的将军似仍存了几分疑虑,小七便喝道,“请将军即刻回防邺城,若是贻误军机,将军定吃罪不起!” 姓孟的将军果然被唬住了,急令大军掉转马头,数万部将连干粮都来不及吃一口,便星夜往邺城赶去。 小七右眼突突急跳。 虽哄走了燕军,但,是夜假传军令的事势必很快传至许瞻耳中。 那人。 那人定要活捉了她。 而后,定然还要再食其肉,寝其皮,饮其血。 第20章 谋财害命 甩开了燕军大部,小七不敢再往西南走。 既怕许瞻的人追来,又怕姓孟的将军杀个回马枪,因而掉头走马沿着天璇星方向往南面疾去。 约莫又赶了快一个时辰的路,正是人疲马乏的时候,料定离姓孟的将军已相距有百里以上,一颗心这才将将松快下来。 月色如水,照得天地一片清白,遥遥可见一座柴门小院亮着微黄的烛光。 再驱马往前走去,月色下看得出小院不大,只有三间房舍。 小七按辔徐行,到了近前便滚鞍下马,叩响了柴门。 院中的狗闻声狂吠起来,听得见几只母鸡咕咕哼叫了几声。 不多时便有一妇人披着皮袄提着油灯推开堂屋的门,朝柴门处问道,“谁啊?” 小七牵着马,隔着柴门答道,“路过此处,想在嬢嬢家借宿一晚。” 那妇人忙应了一声,喝了几声院中拴着的黄狗,“阿黄,闭嘴!” 黄狗听见女主人的呵斥,夹着尾巴退到一旁去了。 那妇人开柴门迎小七进了院子,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笑道,“快进来罢,这鬼地方穷乡僻壤的,真是难得看见人。” 小七谢过了妇人,问道,“只有嬢嬢一人住在这里吗?” 妇人道,“夫君去打猎还没回来,上面还有个老君姑,就在堂屋里睡着呢!” 小七又道,“这附近怎么只有嬢嬢一家人?” 妇人道,“村子离这儿也有十几里呢,夫君是猎户,前些年从村子里搬出来了,在这住着也好,靠砍柴打猎倒也能养活一家子。” 说着话妇人又引她往一旁的小厢房走去,“夫君还不知能不能回,今晚你便安心睡在这里。” 小七心中感激,谢过了妇人。 到了屋外,妇人推门而入,借着油灯的光亮点了烛台,又问,“你饿不饿?” 小七早就又冷又饿,闻言赶紧应了,“饿。” 妇人好心道,“嬢嬢给你做碗热汤面,还有年前腌好的猪腿肉,你先把炉子生起来,虽是正月了,但这时候夜里不生炉子可是要冻出人命来的。” 妇人说完话便掩了门去举炊了。 小七欣然应了,生起炉子,将青龙剑随手搁至矮榻上,四下打量着自己所在的这间屋舍。 屋舍不大,一角还放着一双不算新的麻履,尺码不大。一旁的木架子上挂着一件半旧的男子衣袍,看着亦不算太大。 由此推断这妇人大概是有个儿子的,儿子此时亦不在家。 山里的夜十分安静,黄狗安静地窝在一旁,能听见妇人剁菜的声音,还听见有老媪颤颤巍巍的声音,“我儿回来了吗?” 妇人道,“君姑,夫君还没回来呢。” 老媪便轻斥,“馋妇,才吃了饭又自己偷食儿!” 妇人不再回她,没多久果然端来了热汤面,还切了一大块腌猪腿。 小七已数日不曾饮过热汤,谢过了妇人,将汤面喝的一滴汤都不剩下,那么大块的腌猪腿她也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你瞧瞧,吃得多香呀!”妇人瞧着她啧啧笑道,“我儿比你大几岁,我看见你呀就好似看见我儿似的!” 小七没再问妇人之子,言多必失,少问便少出错。 见她累了,妇人收拾了碗筷便出去了,还道,“快睡吧!” 小七吃饱喝足,又有卧榻火炉,迷迷糊糊就要睡去,忽听院中黄狗吠了两声,继而那黄狗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 小七兀自惊醒。 听见妇人出了门,低声嗔道,“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 来人大抵便是妇人口中的夫君了,那猎户粗声粗气地回道,“竟打了两头野猪,左右吃不完,我便拿去镇上卖了,可卖了个好价钱!” 听见去了镇上,小七立时警醒起来,凝神去辨外面的动静。 妇人忙“嘘”了一声,提醒道,“小点儿声,有人借宿,眼下已经睡了。” 那猎户果然压低了声音,“什么人?” 妇人道,“不过十六七岁,我看和儿子差不多大小,又冻得不轻,赶紧叫他来了。” 猎户的声音愈发低了起来,“你仔细看看,借宿的可是文书上这个?”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蓦地坐起身来,本能地抓紧了青龙宝剑。 那猎户拿的定是缉拿她的海捕文书。 隐约听见夫人惊讶的声音,“正是此人” 猎户便低声斥责起来,“你干的什么好事?随随便便就叫人留宿,这可是大案要犯!” 妇人急得快要哭了起来,“夫君,那怎么办呀!” 猎户便道,“还能怎么办,割了首级送去易水领赏,后半辈子你我可就发达了!” 妇人拦住了他,“你砍过人,已经惹了一身的官司,可不要再生事了呀!” 猎户便斥,“愚妇之见!” 小七听了个清清楚楚。 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本只是借宿一晚,天明了便动身赶路,如今却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 那嬢嬢是个好人,猎户却是个要谋财害命的。 她起了身,将木枕在棉被中裹成人形,继而悄然行至门口,缓缓拔出了青龙剑。 好一会儿没再听见动静,小七耐心蛰伏,手中的青龙剑被她捏出了汗来。 柴院里的黄狗与母鸡大概已经睡了,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逼近,在门口轻声叫道,“小兄弟,睡了吗?” 是妇人的声音,但亦有猎户稍重一些的脚步声。 小七没有应答。 手里的青龙剑微微发颤。 第21章 宫变 见无人回应,猎户必以为屋内的人早已熟睡,因而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鬼鬼祟祟地朝矮榻摸去。 那人手中举着斧头。 常年砍柴打猎的斧头,想必是极其锋利的。 “嘿!” 那人低吼了一声,斧头“砰”得一下砍进了木枕。 顿时愣怔当场。 继而一把长剑刺进了猎户的胸口。 青龙宝剑,削铁如泥,碎金断石,杀一个血肉之躯如吹毛断发。 “啊!” 猎户惨叫一声,锋利的斧头“啪”地一下坠到了地上,那彪形大汉忽地哭了起来,缓缓拧过头去朝门口断断续续地叫着,“孩儿孩儿他他娘” 柴门小院一时间鸡飞狗叫,那妇人举着菜刀扑进了门,“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小七拔出青龙宝剑,那猎户血流如注,“砰”地一声栽到了地上,再没了一点动静。 妇人举刀朝小七砍来,小七念着方才那一碗热汤面之恩,举起长剑挡在身前,“嬢嬢,你杀不了我!” 妇人哭道,“没心肺的!你杀了我夫君!我要杀了你!” 小七一剑下去便将妇人手中的菜刀劈成两半,妇人骇得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张口结舌愕不能言。 小七垂下剑,“嬢嬢给我煮了热汤面,还给我腌猪肉,我念嬢嬢的恩情,因而不杀。” “嬢嬢现在去取来干粮和腌肉,我这便走了。” “你……你不杀……你不杀我了?” 她的声音平和有力,“不杀。” 妇人手忙脚乱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出门,慌不择路地往庖厨奔去。 院中的狗疯一样地吠叫,妇人很快取来满满一个大包袱,隔着一大步的距离端给小七时,双手抖如筛糠,“都……都给你……” 小七接过包袱,“若有人问起你,你该怎么说?” 妇人拼命摆手,“没……没见过!没见过没见过!” “若再问你,他是怎么死的?” 妇人结结巴巴道,“被仇家所杀……村里……村里的仇家……与旁人无关!” “好。”小七点头,“嬢嬢记牢了。” 她说完话插剑入鞘,提起包袱便转身走了。 穿过小院,牵了马,还不等出柴门,便听见妇人哭天抢地地喊道,“天爷啊!没法活了啊!儿子前脚才战死,夫君后脚也跟着去了啊!叫我一个人带着老君姑怎么活啊!” 母鸡也醒了,在窝中不安地咕咕打鸣。 黄狗颈间的铁链哗啦作响,出去数里路了依旧听见那狗尚在狂吠。 小七披星戴月,打马疾奔。 越近魏国边关,天气总算暖和了一些。雪已化了许多,渐渐露出原本被雪覆着的百万横尸。 原先的魏营早已撤了,只留下一地狼藉。有残破的战旗,有损坏的营帐战甲,有脱落的马蹄铁,亦有被丢弃的炊具,年前未烧完的柴火一头兀自炭黑,另一头仍被积雪覆住。 去岁那一战犹在眼前,那时狼烟四起,魏燕两军的刀枪白刃铮然作响,金戈铁马在皑皑大雪中血花四溅。 那一战,魏军死伤无数。 她与大表哥失散,这才落入了许瞻手中。 小七勒马止步,想起许瞻有一回提及魏王正要拿沈宴初回安邑问罪,当即打马往安邑奔去。 这一路经孤村落日,老树寒鸦。 经饿殍遍野,百里伏尸。 她往前疾驰,不出二百里竟追上了撤退的魏军。虽都蓬头垢面的,但军容整齐,不似溃败的模样。 小七已是许久不曾看见魏人了,此时遥遥看见从前的同袍,心中又惊又喜,夹紧马肚追了上去,拽住一人的袍袖叫道,“范校尉!” 那人惊奇不已,“姚小七?你还活着?” 听见熟悉的乡音,小七心中宽慰,她笑着大声回道,“活着!” “右将军可在军中?” 范校尉拧着眉头,“右将军已被召回安邑,只怕要被大王治罪。” 许瞻所言果然是真,小七调转马头便要走,范校尉忙问,“你要去哪儿?” 她举起了手中的青龙宝剑,拽掉破布条,那青龙宝剑在淡淡的日光下泛着古铜的光泽,“去换大表哥!” 军中顿时骚动起来,“这是什么?” 灰头土脸的小七目光灼灼,神采奕奕,“燕国公子许瞻的青龙宝剑!” 取了许瞻的青龙剑,便与取了许瞻的首级无异。 众人击掌叫好,顿时人沸马嘶。 范校尉附耳低语,“我等正奉命进军安邑,你可随我等一起。” 小七等不及,她定要赶在魏王问罪前将青龙宝剑呈送上去,或许能救大表哥一命。当即与范校尉告了辞,驱马往安邑疾去。 星夜兼程又是两日,总算赶到了安邑。 遥遥望见安邑四座城门紧紧关闭,固若金汤。城楼上站满了守城将士,正披坚执锐,严阵以待。 看着似是军中的人,却没有一个认得的。 她勒马止步,蹄下白雪盈尺,那马便在丈许方圆之内频频打着转儿。一时不敢冒然进城,只得先在城外隐着,好伺机而动。 才入夜,忽见城楼的守军仓皇往下跑去,城门几无一人,继而厮杀声顿起。 远远望见城内通天的火把亮如白昼,杀声如雷,小七急忙忙牵马进城,见百姓抱头奔逃,四下浓烟滚滚,血流漂橹,一片混乱。 小七随手抓住一人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面色惊恐,声音磕巴,“兵兵兵变了!” 说完便甩开她沿小巷逃窜去了,小七又随手抓了一人问话,“是谁兵变了?” “沈沈” 但那人话未说完,忽地嘴角窜血,呃不能言,这才看见他腹中已被流兵长矛刺中,片刻瘫在地上死了。 小七隐约猜出是舅舅沈复兵变了,细想来,魏国一败再败,损兵折将总有十几万人,就连国都大梁都险些被燕军拿下。 魏王虽是草包,亦是暴君,定要大怒。既命人将沈宴初带回安邑治罪,断然要杀他祭旗。 魏王要杀沈宴初,沈家怎会坐以待毙。 夜色中分辨不出是敌是友,她拔出青龙宝剑护身,被挤得七倒八歪。 忽有一列重甲骑兵打马驰来,皆是擐甲执兵,一身血迹斑斑。 来不及躲闪的,被悉数踩踏而死。 小七慌忙躲至道旁,再抬头时看见了沈宴初在火光中打马而过。 那是她的大表哥。 小七鼻尖发酸,眼底水雾弥漫,她弃了马拨开人群往沈宴初身边拼命挤去,朝他大声叫道,“大表哥!” 厮杀声太吵,他大抵是听不见罢,他率着一众骑兵往前奔去,小七绝望大喊,“大表哥!” 那人竟勒马回了头。 一回头便是郎艳独绝,面如冠玉。 他一身血污横刀立马,却依旧遗世独立,看起来出尘不染。 第22章 大表哥,我跟着你罢 小七被挤得东倒西歪,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青龙宝剑,朝他大喊,“大表哥!小七在这里!” 他拽住缰绳环视周遭,一眼便在人群中认出她来,他喊了一声,“小七!” 旋即调头打马走来,他的骑兵为他左右开道,轻轻松松便到了小七身前。 她仰起头时,眸中眼泪已是泛滥成灾。 他垂眸看她,五分惊喜,五分怜惜,“小七,你还活着。” 她抓住沈宴初的战靴央求,“大表哥,我跟着你罢。” 就似当年求他跟去军中一般。 但这一次他没有拉她上马,他只是微微俯身握住了她的手,“小七,回家等我。” 他指节修长,掌心温热,如记忆里一般。 只有大表哥疼她,她心里一酸。 有什么东西硌到了她的柔荑,她摊开掌心,那是一枚云纹玉环。 他一向贴身佩戴,偶有一次置在案上,小七才见过的。 小七鲜少收到礼物,她紧紧握住玉环,不肯放开他。 他的马往前趋着,她便也跟着往前挪步,几乎要哭出声来,“大表哥带着小七罢!” 她害怕一个人去沈家,害怕见到舅母与表姐,也害怕见到外祖母。这些年,唯有跟在大表哥身边才是安稳的。 即便一身战甲,他的声音亦总是温柔的,“快走,安邑大乱,你躲在家中不要出来。” 小七凝视着他如墨的眼,从他乌黑清润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听了他的话,握着他的玉环,她的心莫名地便安定下来,想到他此行必是十分凶险,不禁问道,“舅舅也在安邑吗?” “在。” 小七微微放下心来,舅舅在,必会护大表哥周全罢。 沈宴初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温和有力,“小七听话,父亲与我很快就回。” 小七意识到沈家的确反了,她紧紧跟着他的马,眸中清波流转,“大表哥,你要好好活着。” 沈宴初一笑,他大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分胜算罢,因为他没有回答,只是别过脸去朝一旁的人命道,“护表小姐回家。” 那人抱拳应了。 沈宴初也驱马走了。 他一走,方才停歇消散的哀鸣与剑影,又在风雪之中绽开。一时间人马嘶鸣,刀断戟折,哀嚎之音,不绝于耳。 她这才想起那把青龙宝剑还在自己手里,她想追上去,但沈宴初一人一马很快便消失在这无涯的夜色中。 一旁那人道,“表小姐快随末将来。” 小七只得随那人走,一步三回头,但再也看不见沈宴初的身影。 周遭火光益盛,在雪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刺目耀眼。 绕开大道,那人七拐八拐地将她送到了城郊一处宅子,只叮嘱了一句便要走了,“这是老夫人在安邑落脚的地方,表小姐快进去,无事不要出来。” 小七回过神来,便问他,“将军,大表哥有几分胜算?” “五分。” 那人笑着,脸颊上的血色在月光下亦能看得分明,喝了一声便策马驰远了。 小七心中不安,原来只有五分胜算罢了。 她立在门外抬头望去,这宅子远不如大梁沈家的府邸大,但安邑本是普通城池,能在逃亡途中有一处所临时落脚已是不易。 滔天的火光烧融了安邑城屋檐的雪,露出原本青黑色的瓦当来,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水。 小七在门外踟蹰着,久久不敢叩门。 她浑身冷透了,就连手中的青龙剑也冻得几乎握不住,但玉环被她攥得暖暖的。 她想,她要用红丝线搓成一股细绳,把玉环牢牢穿起,藏于颈间贴身佩戴。 这辈子都不会摘下。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外头杀声渐渐小了下去,瓦当也不再滴水,待到天光大亮,这才看清外头已是血流漂橹,在料峭的孟春中结成了一层殷红色的冰。 听闻院里渐渐有了人声,小七愈发情怯起来。 她想起当年病重的父亲送她去大梁,外祖母闭门不肯相见,如今她比那时的境况还不如。 那时还有父亲,而今只有她自己。 “吱呀”一声宅门开了,有人探出脑袋来,那是沈府的家宰(即古代卿大夫家中的管家)赵伯,看来也跟着沈家女眷一起逃了过来。 家宰惊讶问道,“表小姐何时来的,怎么不进门?” 小七垂下眉来,“赵伯,外祖母身子还好吗?” 家宰微微摇头,“老夫人年纪大了,这一路从大梁逃难到安邑,累出病来了,起不了身了。” 见她冻得脸色发白,家宰忙要引她进门,“外头凶险,表小姐快进来。” 小七立在原地踟蹰,“赵伯先去禀告外祖母一声,若外祖母点头,我便进去侍奉。” 家宰微叹一声,只能先进了门通禀去了。不久便回来迎着小七往里走,和蔼说道,“老夫人请表小姐进门。” 小七迈过高高的门槛,在院中先看见了沈淑人,便是逃亡途中沈淑人依旧打扮得光华夺目。 一身的锦衣华服,环佩叮咚。 本是十分明艳的美人,目光却挑剔刻薄,上上下下打量了小七一番,似笑非笑道,“哟,我当是谁,要饭的回来了。” 要饭的。 沈淑人只当她是要饭的,从来不肯给她什么好脸色。她垂下眸子,目光所及之处是自己满是尘土的破烂衣袍,不必想亦知自己此时定是蓬头垢面。 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便是两手中的物什。 一样是云纹玉环。 一样是青龙宝剑。 任哪一样都价值千金。 小七屈身福了一福,“表姐。” 沈淑人自然是识货的,此时溜达过来,盯着她手上的剑便要夺,“你拿的什么?” 小七往后一躲,“杀人的剑。” 沈淑人秀眉蹙起,“可了不得,你都会杀人了。” 继而命道,“给我!” 小七的东西,沈淑人是强拿强要惯了的,从前小七年纪太小,不敢不给,如今却不肯了。 她将青龙宝剑紧紧握在手中,“这是我的。” “你的?”沈淑人掩唇笑了起来,声音似泉水一般清脆动听,说出来的话却似尖刀一般句句扎人,“你一个要饭的,从哪儿偷来的?” 第23章 “你的东西,我要定了” 这话小七不认,虽来得不光彩,但并不是偷,她是在许瞻眼皮子底下借来的。 偷,是主人不知道。 借,主人却是知道的。 但不管是怎么得来的,都与沈淑人没有干系。 小七扬起头,“是我缴获的。” “会犟嘴了?”沈淑人面上神情变幻,大抵是想不到从前百依百顺的小东西如今竟敢忤逆起来,待回过神来,不禁向左右命道,“扇她!” 左右两个婢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淑人见她们不中用,心里的气发不出,疾行几步到了小七跟前,高高地扬起手来,继而一巴掌扇在了小七脸上。 小七一个踉跄,险些被扇倒在地。 沈淑人比她年长两岁,身量也要高出半个脑袋来,她自小被沈淑人压制惯了,因而不敢反抗。 那人又伸出手来,不客气地命道,“给我!” 小七暗咬着唇,“我的东西,表姐都想要吗?” 沈淑人还想直接动手抢,理所当然叫道,“你住在我家里,你的东西就都得给我!” 脸颊隐隐作痛,但小七躲闪着不肯给。 忽闻一声慈蔼的声音,“表小姐快来吧,老夫人正等着呢!” 见是外祖母身边侍奉的宸嬷嬷,沈淑人虽赶紧住了手,但仍在小七身边恶狠狠道,“拿不到这把剑,我跟你没完!” 宸嬷嬷又催道,“表小姐快来!” 小七赶紧跟着宸嬷嬷走了,心里却依旧隐隐不安,因为从前外祖母待她也并不好。方才她一进门便与沈淑人起了冲突,想必要惹得外祖母不悦。 在外头待了一夜,身上早就一阵阵发冷,但想到此,心里也一阵阵地发冷。 进了沈母的屋子,一股浓重的药味立时窜入口鼻之中。 三年不见,原先身子康健的沈母,如今瘦了许多,凹下去的脸颊面色苍白,人也没什么精神。 一进门,小七便伏地跪了下来,声音低低的,“给外祖母磕头。” 沈母大约是睡着了,一直合着眼没有说话。小七便跪在那里,与沈母的卧榻隔着一大段距离。 她虽为外祖母侍疾了三年,但与外祖母依旧十分生疏,从来不曾有过片刻亲近。 她知道外祖母并不喜欢她,这数年过去,大约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大表哥叫她来,这里却是最不欢迎她的地方。若有半分值得留恋的,当年便断断不会跟大表哥去军营。 好半晌过去,室内都没什么动静。 小七轻轻叹了一声,便悄悄起身打算走了。 便去城外寻个旧庙住下,也能等到大表哥的消息。她有青龙宝剑护身,不怕流兵匪寇。 却听榻上那人幽幽问道,“你去哪儿?” 见沈母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却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小七心中有数,怕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笑了笑道,“小七路过安邑,听说沈家搬到了这里,便来给外祖母磕头,这就走了。” “从何处来,要去何处,会路过安邑?” 小七垂眉,仍是温静地笑,“从大营来,要回桃林。” 她少时住在桃林镇,那里因方圆百里皆栽植桃树得名。 每逢春日,山间林地的桃花夭夭灼灼一大片,中无杂树,难穷其林,粉粉胧胧的,真是好看。 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桃林那样的好地方了,那里好似与世隔绝一般,终日里男耕女织,鸡犬相闻,不管黄发还是垂髫,皆是怡然自乐的作派,他们从不与世人争抢。 过了片刻,沈母这才看着她,“淑人又打你了?” 小七没有说话。 她想,外祖母虽在病中,但心里明镜似的。 她初到大梁时,常被沈淑人欺负,沈母却从没有为她说过什么话。过去没有,如今她也并不惦记会有。 不惦记。 果然沈母并没有为她说什么,也并没有打发她走,只是淡淡命道,“去洗把脸,换件衣裳罢。” 小七又磕了头,便随宸嬷嬷退了出去。 出了门,宸嬷嬷笑道,“表小姐随老奴来,老奴给表小姐找身干净的衣裳。” 她算哪门子的表小姐,听了倒叫人为难。 小七笑道,“我不是什么表小姐,嬷嬷叫我小七罢。” 宸嬷嬷暗自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引着小七到了一处厢房,又命人备了兰汤沐浴,小七道,“宸嬷嬷,我看外祖母脸色很不好。” 宸嬷嬷忧心不已,低声叹道,“老夫人不太好了。” 小七一怔,“不太好?” 她想起从前医官也这般说过自己的母亲。 不太好,便是不行了。 宸嬷嬷默然点头,“老夫人虽没有明说,但私心里是希望表小姐留下的。” 外祖母的想法,小七不知道。 见小七不言,宸嬷嬷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叹息着退了出去,掩了门走了。 室内有一面铜镜,小七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铜镜中的人囚首垢面,脸上用焦炭涂过的地方依旧黢黑,风尘仆仆,那身粗布袍子和麻履破了数处。 难怪燕国的追兵认不出她来。 也难怪沈淑人说她是“要饭的”。 也难怪许瞻问她,“你可知自己有多脏”? 她心里一酸,这就是昨夜大表哥眼里的自己。 他竟能认出她来。 他竟愿握住她的手。 他竟愿给她一枚云纹玉环。 她觉得自己实在肮脏,肮脏无比。再看不下去,褪了破布袍子便进了双耳青铜浴缶之中。 厢房里生了炉子,兰汤也是热乎的,她逃亡多日,如今泡在浴缶中身心舒展,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好似看见十里红妆,千人仪仗,隐约听见黄门鸣鼓,凝神看去周遭是宫门嵯峨,殿高百丈。 不知是何处的宫城,看着十分陌生。 那宫门甬道很高很长,延绵数里,云雾迷蒙的,一眼望不见尽头。 那人的车驾銮铃作响,回眸时冕冠垂珠前摇后晃,牢牢遮住了他的脸,小七看不清那人模样。 却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仿佛认得那人。 愈是看不清,她愈想一探究竟,一着急便朝那人追去,但怎么都追不上,那人的车驾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提起裙袍去追,垂头却发现自己正身着大红色的华袍。 她骇了一跳,挨了烫一般去褪那华袍。 不知怎的,那喜乐声却突然去了后头,方才那人的车驾亦调转了个儿,她原先赶不上的车驾此时正在朝她追来,她仓皇奔逃,心里隐隐害怕乘舆法驾那人。 裙摆太长,她这辈子都没有穿过那般华贵的长袍,甚至连见都不曾见过,她竟能看见那大红的裙摆在她脚下荡出极为好看的涟漪来。 她赤着脚,青石板的地面凉意森森。 她一边奔逃一边往后看去,眼见着那人的车驾愈发地靠近,她仓皇间被那长长的裙摆绊倒,扑通一下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身来,那人的脸突然近在眼前。 小七愕然睁大眸子。 第24章 你这辈子都别想进沈家的门 那人低笑一声,叫道,“魏俘。” 小七心头陡地一跳,低呼了一声,立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兰汤渐渐凉了,小七却一时半刻回不过神来。梦里的情景太过真实,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赤脚踩在青石板上的凉意。 这才发觉自己已是一头冷汗。 她心神不安,忙从双耳青铜浴缶里出来,匆匆擦干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袍,然而沐浴前搁在架子上的青龙宝剑却怎么都寻不到了。 仔细翻找着自己那身破布袍子,又在这厢房四下查看,那把青龙宝剑竟然不翼而飞。 一猜便是沈淑人趁她兰汤沐浴睡着了拿走的。 她随手拿布带绑了个垂髻,便要去找沈淑人算账。 她已经不是十岁时那个胆小怯懦的孤女了。 一推门猛地撞进一人怀中,那人生气喝道,“谁那么不长眼?” 小七一抬头,见是沈宗韫,她垂眉轻声唤道,“二表哥。” 沈宗韫原先蹙紧的额头顿时舒展开来,甚至有几分惊喜,“姚小七?” 小七没理会他,穿过长廊直奔沈淑人的厢房去。 婢子还想阻拦,但见她面色不善,只是慌着躲到了一旁。 小七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室,掀开竹帘,见沈淑人果然正将青龙剑拿在手中把玩。 不知她来,还喜滋滋道,“果然是把好剑。” 小七上前几步,自背后一把握住剑鞘,好心提醒道,“表姐当心伤到自己。” 沈淑人先是一惊,很快回过神来,挑眉讥笑,“你瞧呀,我说了是我的,就是我的。” 小七欲夺。 沈淑人双手紧握。 她是闺阁女子,自小娇生惯养,便是比小七年长两岁,又身量高些,哪里能比得过小七的力道。 小七一手刀下去便叫她霍得一下松开了手,沈淑人震得双手发麻,惊叫道,“你哪儿来这么大的驴劲?” 小七取回长剑,转了身便想离去,“军中练出来的。” “还敢提军中?”沈淑人冷笑一声,“说句不好听的,你在军中三年,虽有哥哥护着,却指不定早沦为了男人的玩物!” 小七蓦地回眸望她,她想起来被许瞻扒下衣袍,那匕首一挑便挑开了她束胸的帛带。 但她想不到沈淑人口中怎么会说出如此歹毒的话来。 见她盯着自己,沈淑人又拉下脸来,她原是将小七压制欺负惯了的,哪里受得了小七又抢东西又瞪她,当下斥道,“要饭的,你敢瞪我?” 士可杀,不可辱。 小七长剑一横,抵在了沈淑人颈上,一字一顿道,“姐姐,我姓姚,叫姚小七。你若记不住,我便刻到你脸上去!” 大抵是从不曾有人敢这么待她,沈淑人竟惊得煞白了脸色,她硬着头皮叫,“要饭的……” 小七凝眉,拿雕满青龙纹的剑鞘拍了她的脸。 拍得沈淑人脸颊发麻,她瞪大眼睛,声色俱厉问道,“姚小七,你敢吗?” 小七不敢。 也不想。 沈淑人是沈晏初的亲妹妹。 沈淑人自然清楚这一点,因而愈发咄咄逼人,“你若敢动我一下,这辈子都别想进沈家的门!” 小七气极,她拔出剑来,“我宁愿不进沈家的门,也要好好教训你!” “好大的口气!” 忽听一声威严断喝,继而沈淑人哭着往那人身边跑去告起状来,“母亲!她欺负我!她打了我!” 小七眼皮一跳,知道是关氏来了,忙垂下剑去,低眉唤道,“舅母。” “怎么,出去几年,出息了,敢在我跟前动刀了。” 关氏面相威严,小七向来不敢直视,此时收了长剑,不敢再答话。 关氏肃色问,“淑人,她打你哪里了?” 沈淑人捂住脸颊,“她打了我的脸!” “哦?”关氏不可思议地打量了小七一眼,开口命道,“打回去。” 小七心里一凛,便见沈淑人得意地走来,高高扬起了手,继而一巴掌扇了下来。 小七的脸颊被打得火辣辣的,还没有站直身子,另一巴掌又掴了下来。 才进门不足半日,就被沈淑人打了三次。 关氏笑道,“你当淑人是无人做主了吗?竟敢这么欺负。” 沈淑人自然有人做主,小七是孤女,她无人做主。 她垂下头去,眼泪在眸中打着转儿。 她多想有母亲也这般将她护在身后,不问青红皂白,只是牢牢地护住她。 但她没有。 沈淑人又抓紧关氏的胳膊嚷起来,“母亲,我要那把剑!” 关氏不痛不痒,轻飘飘命道,“你姐姐要,你便给她。” 小七捏紧了剑身不肯给。 关氏没有想过她居然敢忤逆,好看的眉眼紧皱起来,声音不免加重了几分,“嗯?” 小七心里惧她,却还是辩白道,“舅母,这是给大表哥的。” 沈淑人闻言叫道,“姚小七,你永远别想打我哥哥的主意!” 小七垂眸,想起大表哥来,鼻尖反酸,不能自抑。 关氏哑然失笑,“晏初什么没有?此番若是成了,便是天家公子,他不会要你的东西。” 小七只担心沈晏初的安危,没想过他兵变成功会是怎样。眼下关氏一说,她才恍然意识到,她的大表哥将来有可能是像许瞻一样的人。 他将是魏国公子,将来亦是魏国国君。 她的指尖几乎掐进了龙纹里,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就算大表哥不要,这也是我的。” 关氏冷笑了一声,“真是好大的胆子!来呀,请家法。” 小七十岁将将住进沈府的时候,便受过好几次家法。那藤鞭抽在身上极疼,每每抽得她皮开肉绽,伤痕数月不消。 没有错也要受家法。 她们说你错了,你便错了,没有地方说理去。 小七强忍着泪,“舅母不喜欢小七,小七这便走了,再不会来了。” 关氏扬头,似笑非笑,“人走,东西留下。” 小七摩挲着掌心的青龙宝剑,迟迟不肯奉送出去。 “那你便再尝尝忤逆长辈的滋味罢。” 很快就有嬷嬷送来了家法,关氏取了藤鞭,冷然命道,“跪下。” 小七双眸泛红,不敢不跪。 “我朝礼法,忤逆尊亲,行悖人伦,是不孝,更是不敬!如今沈家因战祸避难安邑,不能在宗祠执行家法,我便代你舅父在此处将就了。” 关氏话音旦落,亲自执起藤鞭作劲抽了下去。 鞭子鸣动,小七险些被抽倒在地,单单薄薄的身子惊颤着,不知下一鞭何时到来。 “今日敢忤逆尊亲,明日便敢纵火杀人。” 藤鞭高高扬起复又狠狠抽打,那钻心蚀骨的疼痛迫得小七喘不过气来,她咬紧牙关,极力隐忍。 关氏问道,“你可知错?” 藤鞭所过之处,皮开肉绽,血迹斑斑,旋即便是被蛇鼠蝼蚁蝼蚁争咬啃噬一般,又疼又麻。 小七咬牙死撑,痛得无处躲藏。 第25章 受家法 “舅母,小七知错了!” “以后还敢不敢欺辱长姐?” 小七从没有欺辱沈淑人,皆是沈淑人欺辱于她。 她疼出泪来,“小七不敢了!” 那藤鞭这才堪堪停了下来,她也不知挨了多少鞭,只是神思空空,面色煞白地蜷在地上。 听关氏道,“今日便到这里,出去罢。” 这陌生的宅院灌进了魏昭平四年正月的寒风,她凌乱的发丝在受伤的脸颊上骤然拂过。 小七忍住身上的创痛与寒凉,缓缓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听见沈淑人在背后咬牙警告,“姚小七,你最好这辈子都别犯到我手里。” 日光淡薄,没有一丝暖意。 院中的雪化出一层薄薄的水来,凉风透过抽破的衣袍扑进模糊的血肉之中。 她恍恍惚惚地走着,抬头朝天边望去,这青瓦灰墙之外依旧是浓烟四起,鸡犬不宁。 这就是她一心想回的魏国。 眼前一黑,那青天白日再看不见了,脚底一滑,便往一旁栽倒。 忽地一双手有力地托住了她,“小七!” 是大表哥回来了吧,她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那人,“大表哥” 但那人身上没有血腥气,那人身上是淡淡的香草味。 那便不是大表哥罢? 隐约听关氏在后面低声叱骂,“出息!” 虽才受了家法,但是该侍奉的一样也不少。 晌午关氏要饮羹汤,她便要去煮羹汤。 沈淑人要吃甜糕,她便要去蒸甜糕。 倒是宸嬷嬷来了,说老夫人要表小姐去侍疾,小七这才暂时从这些杂务中脱出身来。 宸嬷嬷引她去了沈母旁边的耳房里,却并不提要去侍疾的事,只是要她在房内候着。 耳房里有炉子,还算暖和,宸嬷嬷还吩咐婢子给她上了药,伤口也比方才好受了一些。 小七心里却很不踏实,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席上,等着外祖母的吩咐。 好半天都没有人来,紧绷的身子这才慢慢松快下来,自怀里取出云纹玉环来,轻轻地在掌心摩挲。 心里千回百转,良久过去,却只是化出一声长长地叹息来。 她打算走了。 沈家从来不欢迎她,她的家不在这里。 起了身,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来时两手空空,只有一把长剑。 如今连长剑也没有了,要走倒也十分方便。 她凄然一笑,打定了主意便去拜别沈母。 沈母的精神还算不错,小七进屋的时候,宸嬷嬷正搀着她起身靠着卧榻。 小七扶额跪拜,抬头时温婉告别,“外祖母,我要走了。” 这一拜,拉扯得伤处生痛。 沈母望着她神情复杂,小半晌过去才叹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去给父亲母亲守陵。” “可有地方住?” 小七笑着点头,“父亲留下了宅子。” 说是宅子,不过是山间柴门小院两间罢了,但自在清净,便已足够。 “不等宴初了吗?” 小七垂眸笑笑,“不等了。” 她想,不等了,有大表哥的玉环相伴,亦可慰藉余生。 便听沈母怅然一叹,“文君离家的时候已经有了你,你今年应有十六了罢?” 文君是她母亲的闺名,她常听父亲这般唤母亲。她记得母亲娟好静秀,举止温淑,对得起“文君”这个名字。 小七点点头,“是,外祖母。” 她已经十六岁了。 《离骚》中言,“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萧艾呀,是这世间最低贱的野草。 她这十六年,当真是犹如萧艾,生于山野,命如草芥。 “你过来。” 小七抬眉,见沈母泪眼婆娑,正朝她伸着手。 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也瘦得脱了相,甚至淀了不少暗沉的斑。这急景流年呀,桑榆暮景,至少三年前小七还不曾在她手上见过。 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一双十分干净的手。 小七侍疾多年,军中三年,做惯了粗活,她的一双手是粗糙的。 旁人都觉得她不干净,她自己便也觉得自己是不干净的,起身时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去接。 沈母叹了一声,“不怪你不与我亲近,你母亲的错,我不该怪在你身上。” 小七没有问母亲到底有什么错,沈母从前与她没什么话,她从前也没什么可说的,既要走了,便更没什么可说的。 她忍着脊背撕裂的伤口又肃拜了一回,“小七这便走了,外祖母多保重。” 她垂头退了几步,转身朝房门走去,然而背后那垂暮之人哽咽了起来,“你与你母亲一样,都是不辞而别。” 小七步子一顿,眸中登时泛起泪意。 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外祖母与舅舅一家,但母亲临终时摸着她的小脑袋,口中叫的却是“母亲”二字。 小七想,外祖母与她亦是血脉相连。 她缓缓转身问道,“外祖母,母亲当年犯了什么错?” “文君呀,好好的婚事不要,却与你父亲私奔了,把你外祖父气的”沈母双眸泛红,神情哀恸,“你外祖父当年被燕人刺穿了肺腑,原是能养好的竟一病不起,被你母亲活活气死了!” 说到此处,沈母掩面痛哭了起来。 原来如此。 因而当年外祖母才将她们父女拒之门外。 也难怪舅母说她与母亲一般不知廉耻,说她是不值钱的。 小七垂下泪来,“外祖母不要伤心了。” 见沈母朝她招手,小七便走到榻旁,由着沈母轻抚脸上的红痕,“我都听说了。” “孩子,你没有错。” 小七闻言心里竟有一丝委屈,除了大表哥,没有人为她说过一句话。 从前外祖母也是没有的。 她在沈家,底下人虽称她一声“表小姐”,她却连个婢子都不如。 她笑了笑,到底是没有说什么。 “你舅母当时腹中有了七个月大的孩子,因府中办丧事受了惊,那孩子便也掉了。”沈母眼里泛着泪花,“她不喜欢你们母女,也是因了这个缘故。” 小七垂眸不言,室内一时静默了下来,祖孙二人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听得一声重重的叹息,那叹息声仿佛已在心里积攒了好多年。 沈母眸中凝泪,唇齿翕动了良久,终于向她寻问起来,“你母亲是怎么没的?” 小七低声道,“母亲病了。” “怎么不去医治?” 小七笑着摇头,母亲无药可医。 多年过去,她也并不想再提起当年的伤心事。 “她临终前,可说过什么话?” 小七长睫微颤,“一直在叫‘母亲’。” 母亲临终时想要见外祖母,但即便她故去多年,外祖母也不肯原谅她,不肯原谅她的夫君和孩子。 沈母闻言痛哭出声,她紧紧抱着小七,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宸嬷嬷亦是垂泪,却还劝着沈母,“老夫人身子不好,千万不要再哭了!” “你这孩子,与你母亲真像呀,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天大的委屈全都自己受着。我的文君但凡能哭几声,认个错,服个软,就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沈母颤颤巍巍地握住她的手,“外祖母如今悔了,想护你也不能了” “宴初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但你舅母和淑人容不下你。”她长叹了一声,“小七,你是个乖孩子,以后只能靠自己了” 是了,外祖母说的对。 大表哥的确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她亦是只能靠自己了。 “你舅舅起兵造反是没办法的事,若成了,你也能跟着沾沾光。但若败了沈家九族就全都完了” 沈母说得累了,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小七生来话少,不知该如何劝慰外祖母,只是给她轻轻拭了眼泪,“外祖母想吃点儿什么,小七去为外祖母做。” “我快不行了,什么都吃不下”沈母一脸疲惫,“留着一口气,就等着看你舅舅能不能成,我下了黄泉也好去告慰你外祖父” 她握紧小七的手,“你陪外祖母一起等。” 小七轻轻摇头,“外祖母,我要走了。” 第26章 怎么能向着外人? 沈母愈发握紧了她,轻叹道,“小七,你外祖父去的时候,你母亲不在跟前,你就留在我身边,替你母亲为我送终罢。” 宸嬷嬷也含泪劝道,“表小姐就留下来吧,这么多年,老夫人都惦记着文君小姐和你呢!” 小七从来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就连大表哥也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承诺。如今外祖母坚定地要她留下来一起等,她心中不忍,便也留下来了。 她想,便陪外祖母等一等舅舅与大表哥的消息罢。 沈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虽不中用了,但只要还能喘一口气儿,你舅母便不敢怎么样。你且宽心住下,夜里就睡在外祖母这里,我们祖孙俩儿好好说说话。” 小七点头应是,当日便留在了沈母屋里。 沈母虽已年老重病,但沈家主母的威严还是在的,因而关氏与沈淑人一时也不敢再公然寻小七的麻烦。 倒是沈宗韫十分殷勤,药草、新衣、首饰一样一样地往她落脚的耳房送来。 小七一样也不肯收,样样拒之门外。 小七越是闭门不纳,沈宗韫越是疯狂往她耳房里送。 沈家家大业大,搬来安邑时光是珠宝珍品便有几大箱,沈宗韫成日钻进箱子里挑挑拣拣,挑到满意的便凑到沈母房里来,借机送给小七。 沈母虽觉得没什么,总说,“宗韫给你,你便收着。” 但小七一再谢绝。 沈家的东西,她向来不碰。 沈宗韫不肯带走,她便都留在沈母房中,绝不在自己住处留下一星半点。 果然,关氏与沈淑人很快便来算账了。 母女二人给沈母请了安,便冲小七阴阳怪气起来,“真是好手段,跟了宴初三年,如今宴初在外征战,生死不知,这又开始勾着宗韫了。” 小七跪坐沈母一旁,端着药碗的手一顿,垂眸没有回话。 沈宗韫低声解释,“母亲,是我自己” “住口!”关氏拂起袖子蹙眉斥道,“我关青词怎会养出你这么个败家子!” 迫于母亲的威势,沈宗韫不敢再说什么。 关氏继续道,“这都是沈家的公产,所有的东西,一样不剩地全拿回去!” 沈淑人温婉提醒道,“不但是祖母这里的要拿回去,姚小七房里更是要好好搜一搜,免得私藏了什么,和偷可没有什么区别。” 关氏闻言点了头,便有两个婆子将沈母房里的首饰全搬走了,沈淑人又亲自带了两个婢子进耳房搜查去了。 小七没什么好担忧的,手中的药碗端得稳稳的。 她什么都没有拿,不必担心。 不久便听耳房内猛然尖叫起来,即便小七心里坦然,依旧被这尖叫声惊了一跳。 顷刻便见沈淑人提着裙袍跑了过来,手中举着一支山桃花簪子,叫道,“姚小七,你敢偷我的簪子!” 小七怔然站了起来,开口时不卑不亢,“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母亲留下来的,当年一入沈府便被沈淑人抢走了。如今不知怎的,竟出现在她的耳房里。 不用想便知是沈淑人做的手脚。 小七肃色,“我没有偷。” 沈淑人秀眉一拧,“鬼话连篇!你没有偷,又怎会藏在帛枕下面?” 关氏讪笑起来,慢条斯理道了声,“沈家可容不下梁上君子。” 小七脊背挺直,不肯自认。 倒是沈母沉声说了一句,“小七不会偷。” 小七心里一暖,外祖母是头一回护她。 沈淑人不满叫道,“祖母为何护着她?她在外三年,军中什么人没有,还不知要学成个什么样子,她现在坑蒙拐骗可是样样精通” “说什么浑话!”沈母抬高了声音,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 她原本病重,此时益发止不住地喘了起来,待缓过来才继续道,“小七在外都是跟着宴初,怎会学坏!” 关氏沉着脸,面色便不好看了,一时没有再说话。 沈淑人揶揄道,“祖母不知,我差人打听过了,姚小七曾被燕人俘虏多日,听闻燕国公子许瞻暴戾霸道,杀人如麻,那么多魏军都死了,怎么偏偏就她活了下来?她呀,指不定早沦为了燕人的玩物!” 小七脸一白,却听沈母厉声喝道,“休要胡言!” 这一动怒,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小七忙去为沈母抚背,轻声唤道,“外祖母” 关氏不痛不痒劝道,“君姑不必动怒,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沈母不曾理会关氏,待缓过气来又道,“淑人,那是什么样的簪子,给祖母看看。” 沈淑人便也行至榻前,双手奉给了沈母,还撅着嘴道,“祖母可要给孙女儿做主。” 沈母拿起那支山桃花簪子在眼前仔细端量,片刻眼中含着泪花,“这是文君的,我见她簪过,她很喜欢”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无人说话。 沈淑人就要伸手去拿,“如今早就是孙女儿的了。” 沈母沉下脸来,“文君留下的,自然是小七的。” 说着便将簪子塞进小七手中,小七攥在手心,握得牢牢的。 沈淑人急了,又要从小七手中夺去,“祖母怎么向着外人?” 沈母冷声斥道,“青词,看看你养的女儿,可有一点儿规矩?” 见沈母斥责沈淑人,关氏没脸,只得喝止,“淑人,不得对祖母无礼。” “如今你夫君与长子皆在外谋事,存亡未卜,你们却搅得家翻宅乱,真是丢尽了沈氏祖宗的脸面!” 关氏落了个没脸,只得拂袖带着自己的一双女儿悻悻走了。 小七握紧簪子跪了下来,“多谢外祖母护着小七。” 沈母摸着她的脸,手指轻颤,良久长叹了一声,“小七呀!” 小七不知道外祖母这一声叹里究竟想到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原本是想说些什么,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罢。 小七恍然出神。 手中一空,继而一支长簪斜斜插进了她的髻中。 是外祖母亲手将母亲的山桃花簪插入了她的发髻。 小七眼眶一热,滚下泪来,她伏在沈母的膝头喃喃低唤,“外祖母” 她想,若是母亲还活着,也一定会似她这般伏在外祖母的膝头,好好地偎在外祖母的身边罢。 母亲临终没有得到的,她替母亲得到了。她便似一根纽带,将活着的外祖母与故去的母亲紧紧联系在一起。 有眼泪滴到了她的颈窝。 温温热热的。 那是外祖母的眼泪罢。 第27章 受辱 城中接连两日都没有消息,只是打得愈发厉害。 听说原先驻扎在城外的三军进城了,魏王的虎贲军本已抵挡不住,不久又听说魏国的几位公子纷纷率军赶来安邑勤王,双方人马混战起来,把个安邑城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即便躲在城郊宅中,厮杀惨呼声依旧不绝于耳。 至夜,火光滔天,照亮了整个安邑。 外头局势越不明朗,沈母越是忧心如酲,不能安眠,亦不能安心养病。 小七见状不忍,便劝慰她,“外祖母不必担心,舅舅与大表哥不会有事,我出去打听打听消息。” 沈母叹息不止,“你是女儿家,就躲在家里,不要出去。叫家宰出去打听便是。” 小七笑道,“家宰年纪大了,还是我去。” 她依旧扮成男子模样出门,一路所见,皆是铁甲骑兵挥刀砍杀,也不知是哪方人马。 战祸四起,马嘶人哀,步卒奔逃,安邑城血流成川,千万座民宅皆在熊熊烈火中毁于一旦,四下冒着滚滚浓烟。 小七冒死出来一趟,却并没有打听出什么消息来。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夜,次日城内又乱了起来。 小七忙出去打听,说是魏王带着自己的小朝廷跑了,沈大将军率人追杀去了,但并不知往何处去了,也不知双方伤亡情况。 若再问起右将军沈宴初来,再无人知道了。 眼下安邑城虽没有了两军厮杀,但城内丝毫不见消停,溃兵败将趁乱四处搜刮民财,流民匪寇亦是借机放火杀人,黔首百姓比两军交战时更难以存活。 小七匆匆回了沈家,告诉外祖母安邑快要烧完了,当务之急只能赶紧出城避难。 关氏最是不爱折腾,原本随官眷们一同从大梁出逃时她便不肯,沈府是富室大家,哪儿是那么容易搬的。 那么多的家产珠宝,只怕一离开大梁,便要被匪徒流寇给抢得苇席子都不剩下一张。 因而当初还因了逃难的事与沈母大闹了一场,后来燕军兵临城下,实在没了办法,这才舍弃千万家产不情不愿地西逃安邑。 如今安邑又待不得了,还要带着沈母这样的拖油瓶,关氏愈发地脾气不好。先是赌气不肯搬,她不搬,沈淑人与沈宗韫便也不敢搬。 沈母身子不好,如今儿子又不在身边,不得不受着新妇的气。 小七一个人带不走沈母,何况有关氏在,小七不敢擅专,唯有陪在沈母身边用心侍疾。 只盼着这一仗快些打完,少死些人,舅舅与大表哥也能快些活着回来。 沈母接连生了几场大气,愈发起不了身了,一日三餐吃不下什么,几乎只靠粥水参汤吊着一口气。 小七想方设法去庖厨为外祖母做些能滋补身子的。最初庖厨有好些食材可用,能炖出乌鸡参汤和燕窝山药粥来,次日却连老鸭都没有了。 晌午到了庖厨外,依稀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似是关氏的声音,她便凑近了去听。 果然是关氏在朝一旁的婆子吩咐着,“药量减半,也不必再去买什么滋补品,到底是岁数大了,早些死了也好少受些罪,不必用心。” 隔着木纱门,看见关氏自腕间褪下一支翡翠手镯套在那婆子手上,婆子受宠若惊,掩不住心中惊喜,忙叩谢道,“多谢夫人!” 小七记得从前沈母康健时,关氏每日晨昏定省,颇为敬重,没想到如今竟生了坑害君姑的念头。 想来是因礼崩乐坏,故而世道浇漓,人心不古。 小七不敢把这话告诉外祖母,怕她听了再气出个好歹来,只得亲自侍奉汤药,不许那婆子沾边。借着出去打探消息的空当,趁机买只老母鸡回来。 如今外头大乱,安邑几乎是待不得了,商铺药铺若不曾烧毁,也大多关了门。 及至平明时分,火便烧过来了,直接烧到了沈家宅子西墙根,关氏这才不得不命人收拾细软家当奔逃。 沈母身子不好,走不了远路,最妥善的法子便是暂时离开安邑往乡下避难,关氏却偏偏命人东去大梁。 她自有自己的一套说辞,说什么,“如今燕军退了,大梁才是最安稳的,何况沈家的祖宅家产皆在大梁,哪有不回大梁反倒再往西去的道理?” 小七数日前才因忤逆尊亲受过家法,心里是不敢再去顶撞关氏的,但关系到沈母的身子,她不得不壮着胆子劝说关氏,“舅母容禀,外祖母很不好,受不得车马奔劳,若是舅舅知道了,只怕要” 关氏眸色一沉,眼锋便扫了过来,“怎么,拿你舅舅吓唬我?” 小七硬着头皮道,“舅舅记挂外祖母,只怕无心打仗了” 关氏扬起手来作势要掌嘴,不知想到了什么,那一巴掌竟没有扇下去,只是叱道,“如今沈家是你来做主了?真是记吃不记打!” 小七无法,只得护着沈母上了马车,在车内铺了厚厚的锦衾,一路往大梁赶去。 还没有出城,这七八辆马车便被盯上了,却没什么别的法子,只得作劲打马疾疾奔出城门。 谁知将将出城,那伙人便一拥而上,将车内的财物洗劫一空。 沈母身子本就差极,受了惊当场昏死过去。 为首的见沈淑人衣着华贵,容貌姣好,便起了劫色的心思,将她拽下马车扛起来便走。 沈淑人骇然大叫,“母亲!母亲救我!宗蕴!救命!” 哪里见沈宗韫的影子,他的马车早翻了,想必不是撞昏在车里,便是方才乱中被劫匪掳走了。 关氏大惊失色,仓皇下了马车踉跄扑来,“放开我的孩子!畜生!放开我的孩子!” 关氏不过是个妇人,哪里敌得过这些健壮剽悍的流寇,被人一推便轻易推倒至一旁。 此时沈淑人已被人欺身压下,那艳丽的长袍不过几下功夫便被撕破,沈淑人绝望大哭,“放开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关氏还要扑上去营救沈淑人,那匪寇一把将她摁在地上,髻上的钗环明珠随之甩了满地。 匪寇狞笑不止,“弟兄们,这个虽年纪大了,倒也算个美人儿!” 说着话,便急急解开裤带欲行不轨。 关氏没想到自己年近四十居然要当众受此奇耻大辱,大喊了一声,“天爷啊!” 旋即两眼一翻,也晕厥了过去。 第28章 出卖 “老子裤带子都解开了,奶奶的,昏了!” 那匪寇叱骂了一声,兴致顿失,将关氏髻上的金钗玉饰、指间的宝石戒指,腕上的翡翠镯子,还有腰间的璎珞玉佩一股脑儿地全扯了去。 再一打量,其人耳间还有一对价值不菲的明月珰。那匪寇哪里晓得耳坠子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用力拉拽,一把下去便将关氏的耳朵拽得鲜血淋漓。 关氏痛得醒来,另一只耳坠子又被猛力拉拽了下去,她白眼一翻,惨叫了一声“天爷”,复又昏死过去。 关氏浑身上下被搜刮了个干净,那匪寇弃了她赶紧撑起麻袋专心兜财宝去了。 小七素知乱世艰险,每每出行皆扮作男子模样,因而适才躲过一劫,无人留意到她。 但她一个人万万难敌。 小七身形娇小,力道不够,因而每每杀人,只能巧取。 她守着沈母,一双眸子却在冷眼静看。环顾周遭,见匪寇抢了财宝婢子大多四散而去,在场的不过四五人了。 想来这些人不过是临时聚到一处谋财罢了。 这倒好办。 当即将沈母交给宸嬷嬷,趁匪寇不备摸到沈淑人的马车,自座下抽出那把青龙宝剑来,紧紧握在手心。 沈淑人的衣衫已被撕得破破烂烂,仍奋力哭喊挣扎着,她身上那人力大无比,她岂能挣脱得了。 小七步步逼近,见沈淑人兀自睁大杏眸,“小七!救我!救我!啊!” 沈淑人打过她也辱过她,但她是大表哥的亲妹妹。 小七没有犹疑,少顷手起刀落,一剑刺穿了那匪寇的五脏六腑。 匪寇发指眦裂,应声倒地,腹中的鲜血溅了沈淑人一身。 其余匪寇闻声望来,戒备地抓紧了手中的大刀, 小七在风里立得稳稳地,一把青龙宝剑横在身前,杀气凛凛。 剑锋夺目,在日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其上沾染的血仍旧滴滴答答地往下坠落。 她大喝一声,碎玉戛冰,干脆利落,“听着,这是沈复沈大将军的亲眷!将军若知妻女被辱,掘地三尺亦要将你等碎尸万段!” 匪寇左顾右盼,逡巡着却又不敢前进一步。 小七稳稳地举着剑,凝眉断喝,“快滚!” 匪寇不敢招惹大将军,有的人背着财物仓皇跑了,有的跑了数步又将财物送了回来。 但总算散了。 沈淑人华袍破烂,蜷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自己,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掩面哭泣,眼珠子下雨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小七扔了一件袍子给她,“姐姐以后可还欺我、辱我?” 沈淑人无力地摇头,“不再也不了” 这一场劫难总算过去,财物被洗劫了个十之八九。但好在沈母没什么大碍,关氏与沈淑人虽受了辱,却也都活着。沈宗韫的脑袋撞中了车身横木,慢慢也醒了过来。 只是随行的丫头婢子但凡有点姿色的皆被人掳走了,听话的或可带回家中侍奉,反抗的则就地奸杀。 怕再遇上流民强盗,赶紧归拢了剩余的行装细软,来不及惙怛伤悴,急急忙忙地挤上马车便往前赶路去了。 启程时共七八辆马车,此时不过只余下两辆了。 众人还没有从方才的惊险中缓过气来,一路也没什么话。 经此一劫,关氏与沈淑人对小七虽没有十分亲近,但终归是好起来了。那把青龙宝剑,沈淑人也再没有抢回去。 大约她也知道了,她拿着不过是因为喜欢,但小七拿着却可以救命。 沈母的状况愈发不好,受了一场大惊已是要命了,又连日赶路,连汤水都不进了。 她总握着小七的手,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七便伏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外祖母想说什么,小七听着呢!” 老人嘴唇哆嗦着,良久眼角滑下泪来,低低地叹了一声,“小七啊外祖母快不行了” 小七轻轻拭去她的泪,抚着她的额头劝慰,“外祖母,再遇见有人家的地方我们就不走了,小七给外祖母煎药炖鸡汤” 沈母无力地应了一声,“好,好” 又过了大半日才到青木镇,小七忙停下来找客栈。 但青木镇的情形也很不好,唯一的一家客栈已经上了锁,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宅子,那宅子的主人必是逃难去了,许多家产财物也都没有带走。 安顿好沈母住下,小七叮嘱宸嬷嬷先给沈母喂水煮清粥,她握着剑便赶着出外找医官,却见镇上已经贴满了告示。 皆是捉拿她的海捕文书。 与从前在燕国见过的一般无二。 甚至有人正手持她的画像满城搜查,口音不似魏人。 此处距离大梁不过两日的路程,再一打听,原来燕军趁魏国内乱已跨过黄河,此时正直逼大梁城下。 听闻督军便是燕国公子许瞻。 小七越听越心慌,抱着药草仓皇往宅子赶去。 她想,落到许瞻手里必是一死。 必须尽快离开青木镇。 一路心事重重,脚下生风,几次险些被青石板路绊倒,总算到了落脚的宅子。 才进门,便见沈淑人立在廊下温柔唤她,“小七。” 沈淑人近来待她不错,但也并没有如此和颜悦色过,小七一怔,又见沈淑人伸着手笑道,“姑母的玉镯子还给你,愣着干什么,过来呀!” 她手中的确是母亲留下的那对白玉镯子。 小七抬步便朝沈淑人走去。 这一日比往常暖和许多,她与关氏母女的关系也好了许多。 她想,都会好起来的。 待等到大表哥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七双手抱着给外祖母买来的药草,才到院中,忽地铺天盖地的一张网落了下来,堪堪将她网住了。 旋即网一收,将她整个人拖在了地上。 她愕然抬头望着沈淑人,“姐姐” 沈淑人掩唇笑道,“你偷什么不好,偏要偷燕国大公子的青龙剑。”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沈淑人竟比她更快地知道了海捕文书,甚至已经与燕人勾结起来。 沈淑人又道,“大公子说了,盖了燕国的大印,便是燕国的人了。” 言罢悠悠踱了过来,在小七身边附耳说道,“你见过我与母亲的丑事,我怎会再留你?但你毕竟救过我,我不杀你,你自求多福罢。” 小七心中支离破碎。 她还没有等来大表哥。 她还没有给外祖母养老送终。 她杀了许瞻的将军,抹过许瞻的脖子,“借”了许瞻的青龙剑,还假传军令,戏弄了许瞻的大军。 她必死无疑。 第29章 辕门射杀 沈淑人盈盈笑道,“大公子说了,活捉魏俘,两国便能停战——那么父亲和哥哥也就无事了。” 小七眼底迸泪,“姐姐,让我留下来给外祖母养老送终罢。” 沈淑人掩唇轻笑,“我会告诉祖母,你嫌弃她年老无用,不愿再榻前侍疾,不辞而别了。” 透过那张网,小七抓住沈淑人的袍袖,苦苦哀求,“姐姐,我会乖乖听话,不要丢下我” 沈淑人那细长葱白的柔荑施施然拨开了她,眸底冰凉,“姚小七,这辈子都不要再犯到我手里了。” 小七大叫,“外祖母!外祖母!外” 但一张粗厚的帕子塞进了她的口中。 那网收得死死的,旋即眼前一片漆黑,她被塞进了麻袋里。 隐隐听见外祖母唤道,“小七呢?小七” 小七在麻袋中挣扎,却一声都喊不出来。 只听见沈淑人道,“请告诉大公子,人与剑一并送回,还请公子早些退兵。” 她感觉自己被扔上了马,继而几道麻绳穿过,将她紧紧缚在了马背上。透过麻袋的缝隙,能看见天地之间一片清白。 那几匹马很快奔出青木镇,往大梁疾去。她身上的伤口颠簸得几欲裂开,偏偏被缚得牢牢的,半分都动弹不得。 寒风猎猎,侵骨入肌。 她被颠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也不知过了多久,马才总算停了下来,身上的绳子似是解了,继而麻袋被人提着扔到了地上。 小七被摔得七荤八素,耳畔轰鸣。 那人踢了一脚麻袋,得意道,“末将活捉了那魏俘,特来回禀公子。” 那人踢得生痛,小七蜷着身子不敢动。 另一人答道,“公子还不曾回营。” 原先说话那人笑着提起了麻袋,“那便等公子回来,末将送公子一份大礼。” 那人说着话,便提着麻袋转身往后走去,约莫走了一百来步才停了下来,又命人取来麻绳。 小七心中惶惶,不知那人究竟想干什么。 她极力环视周遭,瑟然打着冷战。 兜兜转转,终是又回到了燕军大营。 她想,从前她是不怕冷的,如今打起冷战定是因为太冷的缘故。 不,她素能吃苦,不是因为太冷,是因了她心里惧怕许瞻。 惧怕许瞻欺她、辱她、杀她。 也惧怕燕国的人欺她、辱她、杀她。 忽而腰间被拴上了麻绳,片刻人便起了空,被拦腰吊在了什么上头。 透过缝隙,她努力向外张望,猜测这是大营辕门。 小七被吊得十分难受,忍不住挣扎起来。此时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在了腰间,她的头向下垂着,一张脸因呼吸不畅很快变得发红,旋即又变得发白。 里面那张网将她束得动弹不得。 她在麻袋里悠悠打着转儿,北风一来,便是止不住地晃荡。 她在心里暗暗哀叹,小七呀,你这小半生。 这小半生飘零辗转,朝不保夕,除了颈间的玉环,两手空空,真正的一无所有。 这世上芸芸,除了大表哥,终究没有什么人是值得相信的。 半昏半醒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数十匹马的嘶鸣划破天际,马蹄声杂乱地朝辕门逼近,溅起一片雪泥来。 小七费力望去。 见那一行人到了近前,为首的人勒住马缰在原地打着转儿,微微眯起眸子打量着辕门,凝眉问道,“那是什么?” 声音低沉,那便是许瞻。 侯在一旁的人忙上前施了礼,谄媚禀道,“正是末将为公子活捉的魏俘。” 另一人粗声粗气问,“可是那下药的魏贼?” “正是!” 小七心惊胆颤,裴孝廉没有死,而她得罪的全是燕国的公侯将军。 裴孝廉反手自背后取了弯弓,冷声道,“公子,看裴某一箭射下那魏贼!” “住手!” 听得一声断喝,然而那羽箭已登时离弦,“咻”地一声疾疾射来,继而她的麻袋倏地从辕门摔了下来。 小七被摔得浑身失去知觉,她闷哼一声,只觉得喉间一股血腥气往外呛了出来,却又被口中的帕子堵了回去。 有人朝辕门走来,那人脚步熟悉,到了近前顿住了步子。匕首一挑,将麻袋挑开,露出一张煞白的脸来。 那张脸口中的帕子被血浸泡得通红,继而沿着嘴角向下淌来。 小七目眩头昏,缓顿了好一会儿眼前才渐渐清晰起来,她强忍着头昏抬眸看去,见许瞻脸上覆着一层骇人的冰霜,一双幽黑的凤眸里透着几分阴翳,正居高临下地俯睨她。 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他也从来不屑于隐藏。 金柄匕首挑开了她的帕子,那人冷然开口,“魏俘。” 小七眸中悲凉浮漫。 是了,她是魏俘。 她如今又成了魏俘。 是被她救下的人亲自献出来的魏俘。 她紧紧闭着嘴巴,口中是滚烫的血。 她不愿被人看见。 更不愿被许瞻看见。 她的胸口摔得又闷又疼,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极力放慢喘息,然而肺腑间的血依旧在汩汩地往上涌来。 那人偏偏从怀中取出帕子,铺于掌间,便就隔着那帕子捏开了她的嘴巴,想要迫她说话。 一大股殷红的血顿时从她口中流了出来,即便隔着帕子,依然沾了他满手。 他嫌恶地蹙眉,烫手似的松开了她,那只沾了血的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 小七呛咳了几声,她只觉得脑中荡然一空,旋即眼前的人渐渐模糊,他似是在说什么话,但小七耳中一片轰鸣,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尚卧在地上,惶恐地望着周遭,但眼前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原本冰凉的雪地忽然一热,她感觉身下是一滩温热的血水。 是她自己的血罢? 她喃喃叫道,“大表哥” 大表哥,小七要死了。 再也等不到了。 第30章 你吃过不少豹子胆罢 醒来的时候好似还在营中。 她看到了槿娘。 槿娘依旧一惊一乍地说话。 “祖宗哎!你吃过不少豹子胆罢?” “你一个魏人到底哪儿来的胆子行刺公子,咱就是说中了邪都没这么干的!” “孙将军被你抹了脖子,裴将军被你捅了一刀,他俩这辈子都没倒这么个大霉!” 说到精彩处,槿娘甚至两眼放光,击起掌来。 “我槿娘真是小瞧你了呀,你还敢假传军令,害得好好一个孟将军被削了职,打发到北边草原养马去了!” “真是倒霉催的!” 她也不管小七有没有听,大惊小怪地说完,又坐在一旁叨叨起来,“天爷,你这一趟到底折腾个什么劲儿?到头来还不是半死不活地回来了!” “我可险些被你害死了!若不是陆大人说情,槿娘我哪里能活得过除夕哟!” “你可欠了我大情了!” 待煮好药汤端进了营帐,槿娘的嘴巴还是说个不停,“你最好赶紧好起来,我可不想天天伺候你,你听见没有?” 小七歉然点头,向来是她侍奉旁人,哪有旁人为她忙前忙后的。 槿娘秀眉倒竖,“你哑巴了?我说十句你一句都没有?” 小七便问,“姐姐,我喝的是什么药?” “我哪儿知道,医官给我什么,我就煎什么。好几大包呢,慢慢喝呗!” 小七又问,“治什么的?” 槿娘两眼一翻,“治哪儿的没有,你瞧瞧你身上还有点好地方吗?” “医官说你脑袋里有好大一块淤血,腹内哪里破了,我记不得了,胳膊也折了,我成日里没别的事,净给你煎药了,一天七八顿地煎呀!” 说着话又指着自己两半脸颊,“你看呀!如花似玉的一张脸都熏得黢黑呀!” 小七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公子打算何时杀我?” “那你去问公子,我怎会知道。”槿娘连连翻了几个白眼,“天爷,我巴不得你就那么过去了,这么冷的天儿,我还得跟着你在营中吃苦头!” 小七心中歉疚,便道,“姐姐不必忙了,我自己来罢。” 槿娘横眉竖目,搀她起身饮汤药,“住嘴吧你!你一只手能干什么,若被公子看见,我可是要受罚的!” 一起身便扯得五脏六腑生痛。 槿娘自顾自又伤起心来,“在易水多自在呀,真是伤天害理的!” 是了,何尝不是如此。 小七怃然,从前在魏营虽苦,但到底是自在的。 如今槿娘不得自在,她亦不得自在。 槿娘话虽不好听,但照顾起她来亦是尽心尽力。 一天七八顿地饮下汤药,也不知究竟是什么药,又苦又涩,难以入喉。 但小七不怕苦,每一碗药都喝个干干净净。 她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先要养伤,然后活着,终有一日再回到魏国去。 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 正月底的雪仍旧下个不停,燕国大军又困在了原地。 小七并不知道如今身在何处,究竟在魏土还是燕关。她问槿娘,槿娘却什么都不肯说。 槿娘是燕人,她不说小七便也不再问。 小七也不知道大表哥的死生荣辱,就连她自己亦是存亡未卜。 一颗心终日惶惶不安,不知许瞻的责罚何时到来。 不。 也许是责罚。 也许是赐死。 好一些的时候,小七撑着身子在帐门小立。 雪已经停了,温和的日光淡淡薄薄地覆着大营。 纵目望去,百米之外是辕门,她便望着那高高的辕门恍然出神。 就是在那里,就是在那处辕门,她被裴孝廉一箭射了下来。 二月初的天气依旧凉的侵肌入骨,但没什么风,只是偶尔吹起一阵,卷起一片残雪来。 她明显感觉身子大不如前,嗜睡,畏冷,没有气力,常流鼻血,动辄眼前发黑,胸口沉闷喘不上气来。 她担忧自己从此再拿不起剑了。 槿娘却不以为意,“别装了,你从前什么样我能不知道,那刀架在我脖子上,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 小七便想,但愿如此,但愿她还是那个手起刀落的姚小七。 再好些的时候,已是二月底了。 眼看着到了春天,往燕国边关去的雪已化得七七八八,大军总算拔营了。这一路往东北走去,过春风千里,尽芥麦青青。 许瞻尚算是个守信的人,到底没有南渡黄河,依言从大梁撤军了。 年前许瞻先回,三军断后。 如今在黄河以北留了足够的守军,其余人马皆驻在晋城、信都、邺城、安平与虎牢关五大关隘布防。 小七怃然,这大好的疆土,如今尽在燕人的铁骑之下了。 但转念一想,燕军一撤,魏国安矣。 到底是好事。 许瞻好似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个人,月余不见他来,也并未召她问罪。并没有杀她的念头。 因她有伤,竟能与槿娘单独乘一辆马车。 槿娘眉开眼笑地炫耀,“你是沾了我的光,才能乘马车。不然,像你这样的战俘,可是要拴着铁链跟在后头跑的。” 槿娘说的没错,她从前便是与同袍一起被人缚了双手驱赶着往天坑去。 路旁的杏花渐次绽开,初时大红,而后转粉,盛开后白白淡淡,是这整个严冬以来十分难见的色彩。 见槿娘兴致不错,小七便问,“公子不杀我了吗?” “你别得意太早,公子如今忙于军务,脱不开身罢了。等他闲下来,定要好好整治你不可。” 定然如此了。 等他闲下来,又怎么会放过她。 见她垂眉不再说话,槿娘便正色警告起来,“你最好小心点儿,总之裴将军是不会饶你的。” 定然如此。 她刺过裴孝廉,因而裴孝廉在辕门射下了那一箭,他定是起了杀心,要在许瞻面前置她于死地。 然而她没有死。 她不死,裴孝廉便不会罢休。 第31章 “弱些也好,省得杀人” 小七成日困心衡虑,郁郁累累,身子便总不见好。 槿娘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中生了怨气,每每怒气冲冲地指责她,“我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病秧子!” 小七心里歉疚,不愿再麻烦槿娘。右臂虽折了未好,但左手还算灵便,如今既能自己行走了,大多也都自己动手。 待到高阳,一行人在别馆落脚,小七与槿娘也安置在了后院的厢房。 连日鞍马劳顿,众人皆困顿不堪。 槿娘一头栽倒在榻上便酣睡过去,呼噜打得震天动地。小七睡不着,在厢房里小憩了片刻,胸口闷得她难受,当下裹紧了斗篷便去院里煎药。 如今已是二月底,天气暖了许多。别馆有一株山桃花开得极好,她见了十分喜欢。 少时家住桃林镇,每至春日,漫山遍野都是桃花。病中的父亲也是喜欢桃花的罢,因为每至花开,他都舒眉软眼地对她说,“小七,山桃开了,你去玩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若得了空闲,她便一个人跑到桃林中,桃树高大,她爬到粗壮的枝桠上恣意躺着。 那满树粉粉淡淡的山桃花多美呀,暖和的日光温温柔柔地洒在她的小脸蛋上,洒在她的小肚皮上,洒在她的小脚丫上。 就像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小小的她。 小小的她真想这辈子便住在山桃树上,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 但不敢耽搁太久,怕父亲饿了、渴了,怕父亲无人照料,躺一会儿便匆匆跑回家去。 她会折一大捧山桃花抱给父亲,父亲会仔细插进陶罐里。但总留出一枝来,亲手插进她小小的发髻,父亲看着她的时候满眼含笑,“小七簪着桃花多好看啊!” 如今父亲故去也近七年了,再没有人为她簪过山桃花。 她心中一动,伸出左手折了一枝,垂头簪在髻上。 便似父亲当年为她簪花一样,她心里欢喜。若父亲还在,也一定还会笑着望她,说一句,“小七簪着桃花多好看啊!” “你在干什么?” 有人淡淡问道。 小七瑟然打了一个冷战,蓦地回眸去看。 是日天朗气清,山峦为晴雪所洗,鲜妍明媚,碧桃一株,开得十分明艳。 但许瞻正负手立在身后,眸光定定,意味不明。 这是小七自辕门之后第一回见到许瞻。 一个魏俘,簪什么桃花。 他必定是嫌恶不喜的。 她不知道自己簪着桃花究竟有多好看,慌得抬手便扯了下去,仓仓促促地藏在身后。 她心慌气短,垂下眸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公子恕罪。” 那人没有说话,她便垂头立在原地局促地站着。 好一会儿过去,那人问道,“你喜欢桃花?” 她忙回道,“不喜欢。” 先前他说要烧光魏国的荠菜。 为了吃黄河鲤鱼,他还要命人吞了大梁。 小七不敢再在他面前说实话,否则,他定然要命人将魏国的桃树全砍了。 那人微眯着眸子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打量着她。 愈是静默无言,愈是惴惴难安,小七屏声息气,只听得见自己的心如枞金伐鼓般慌乱,忽而听见药罐子咕嘟咕嘟沸了起来。 忙转身去掀开罐盖,虽左手有诸多不便,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把药碗置在一旁,一勺勺地将药汤盛出来便是,不必端起药罐,便不必费什么力气。 只是因为身子虚乏,左手微微轻颤。 那人问道,“怎么是你自己煎药?” 小七便笑,“我已经好了。” 他闻言上前一步,不过是抬手一推,便将她轻易推在地上。 小七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片金星缭绕,一颗脑袋昏昏沉沉地抬不起来,却又似颅内有人在奋力击鼓一般,咚咚击打个不停。右臂疼得厉害,胸口依然如堵了巨石一般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捂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眼前的人渐渐清晰,她讶然望他,却听那人道,“这便是好了?” 小七面如纸白,声音飘忽着,“虽没有好全,但公子若有吩咐,小七都能做。” 她知道许瞻还算愿吃她做的饭菜,便赶紧问,“公子可想吃什么,我这便去做” 许瞻没有理她,只是淡淡命道,“召那婢子来。” 远处立即有人应了,很快将槿娘带了过来。 槿娘最想做的事便是在许瞻跟前侍奉,如今真有这样的机会,她哪里肯放过,此时扑通一下跪在许瞻面前,盈盈笑道,“奴给公子磕头了。” 那人神情冷冽,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地上的槿娘,一双凤目冷艳凌厉。虽只是负手立在那里,但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已然摄迫过来。 槿娘兀自笑盈盈地开口,“公子还记得奴的名字吗?奴叫槿娘,是” 他眉心紧蹙,齿间逸出简单的两个字来,“杖责。” 槿娘骇得大惊失色,跪伏在地不住地告饶,“公子!公子恕罪!公子饶命啊公子!奴做错了什么啊” 便见裴孝廉一手拖着槿娘的臂弯,一手捂住了槿娘的嘴巴,往前院拖去。 许久都听见槿娘极力挣扎的呜咽声,很快呜咽便变了惨叫。 便是在后院,亦将她的惨叫听得清清楚楚,“啊!救救命啊!公子!将军饶命啊!啊!啊!啊” 小七不忍,便向许瞻求情,“公子开恩,饶了槿娘罢。” 那人薄唇紧抿,刀削斧凿般的脸庞在山桃之下没有半分温和。眉峰分明,蕴藏着锋利的寒意。 那强烈的压迫与威慑使小七不敢再说什么。 就连她自己都还是戴罪之身。 初时还能听见槿娘告饶声,后来便只余下撕心裂肺的哀嚎,再后来,哀嚎声也小了下去,再就听不见了。 这一日饮过汤药,军中的医官便来把了脉,不曾说什么话便掩门出去了。 透过直棱木纱窗望去,能看见廊下立着一人,那医官便立在廊下恭敬回话,“伤势太重,军中又艰苦,没有上好的药材,尤其回蓟城路途遥远,车马劳顿,这姑娘的身子大抵是比不得从前了。” 廊下的公子顿了片刻,继而刻薄低冷说道,“弱些也好,省得杀人。” 那人身姿如芝兰玉树一般立着,没有一丝晃动,她想,他的神情必也是淡漠疏离的。 小七心中酸涩,许瞻的意思她已明白。 不必再用心医治,慢慢熬着便是,熬不下去了自然就死了。 不必直接动手,却能落一个厚待战俘的好名声。 着实划算。 第32章 这魏贼乃是细作 因了他的这句话,连日来吃的药大多都停了,只余下一味不知是治什么的汤药,受了杖责的槿娘行走不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煎着,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饮着。 胸口闷疼的毛病毫无起色,想来如今还在吃的与内伤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小七既知道自己的宿命,便也安然受着了。 她从未被人确信选择,却惯是被人决然离弃的。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掌心摩挲着大表哥的云纹玉环,还是会迸出泪来,把帛枕浸得湿漉漉的。 她想,死前总要打听清楚大梁的消息。 打听清楚魏国的仗打完了没有,舅舅如今怎样了,外祖母可还好,尤其要好好地问一问大表哥如今的情形,他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 想着想着便不敢再想下去了。 每日照旧上马车跟着众人赶路,虽总在外人面前强撑着,但身子到底是越发地虚了。 忽有一日,听槿娘说起将军们抓到一个魏国探马,眼下正押在囚车里。 小七心里一动,囚车跟在队伍最后,距她的马车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她定要找机会与探子见上一面。 机会很快便来了。 晌午时分大军扎营举炊,小七趁着众人歇脚休息,悄悄溜到了关押探子的囚车处。 虽走得慢,但仍旧累得喘不上气来。 那探子正困在囚车中闭着眼睛。 小七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探子慢慢掀开眼皮,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小七笑叹,“我也是魏人。” 探子一怔,低声问道,“你怎么敢来找我?” 小七笑笑,“我想向兄长打听点消息。” 那人催她,“你快走吧,被人发现就糟了。” 她已然糟糕透顶了,不会更坏了。 小七眸中泪光闪烁,抓住囚车撑着虚乏的身子,“魏国的仗打完了吗?” 那人点头,“打完了,昭王被大将军斩于马下,死了——如今大将军做了魏王,年号武王。” 小七释然一笑,甚好。 刚强理直曰武。 威彊敌德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刑民克服曰武。 “武”之一字,安邦定国,御侮敌寇。 甚好。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兄长可认得右将军沈宴初?” 探子笑着点头,“右将军已是魏国公子了。” 小七的眼泪吧嗒一下垂了下来,一时间千回百转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唇齿翕动,最终化成了长长的一声叹。 探子问她,“你为何要哭?” 她含泪浅笑,“我很欢喜。” “大王的母亲,如今还好吗?” “这我并不知道。”探子道,“大王即位,只册封了王后与公主,没听过有太后的消息。” 小七怃然,想必外祖母还是故去了。 探子又问,“你是大王的什么人?” 她摇头笑道,“什么都不是。” 那人正色劝她,“不管是什么人,但凡是魏人就快些离开这里,万万不要被我牵连。” 她笑着点点头,“多谢兄长,请多保重。” 那人一脸忧色,“你看起来很不好。” 是了,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面色必定也是十分难看的。甫一起身,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探子低声提醒,“有人来了!” 小七转过身去,见裴孝廉正立在马上,满脸杀气地盯着她。 小七一顿,却没什么可担忧的。 她如今知道了舅舅与大表哥的消息,他们很好,她也实在没什么可担忧的。 死也无憾了。 裴孝廉冷笑不已,“魏贼,敢私下会见魏国探马,还敢说自己不是细作!” 小七平和笑道,“将军要如何处置我?” 那人似笑非笑,眼里寒光毕现,“去面见公子,自由公子来处置!” 一挥手,立即有两个兵卒上前拿她。 小七身上不适,便道,“将军先走一步,我随后便去公子面前分辩。” 裴孝廉早就恨他入骨,此时岂肯依她,“裴某没有耐性,等不及!” 那两个兵卒听令一人架着她一只胳臂往前拖去。 小七右臂尚没有好全,此时被那兵卒一拖,疼得钻心蚀骨,顿时凝出一头冷汗。 听见有人道,“裴将军对待女子不必如此粗暴。” 是陆九卿。 他的声音温和,数次救她于危难,小七是熟悉的。 小七抬头看去,陆九卿正长身玉立在裴孝廉马前,眉眼温润。 裴孝廉冷声道,“陆大人,她刺的人可是我。” 陆九卿也不恼,笑道,“裴将军不必与一小女子置气,她伤的很重,我押到公子面前便是。” 陆九卿是许瞻跟前的军师,裴孝廉不愿因一个魏俘落了他的颜面,虽心里不服,到底是轻哼了一声,抱拳道,“那便有劳陆大人了。” 那两个兵卒见状放开了小七,小七踉跄了几下,站稳后向陆九卿施了一礼,“多谢大人。” 他惯是彬彬有礼的,“姑娘请吧。” 小七心中感怀,陆九卿是第一个喊她“姑娘”的燕人。 旁人都叫她“魏俘”,抑或“魏贼”,槿娘虽从未如此喊过,但大多是一声“哎”就当做了她的名字。 小七跟着陆九卿往大帐走去,她身子虚乏,走起来便慢。陆九卿走得也并不快,还刻意慢下来等她,甚至伸出右臂来,“你可扶我。” 小七闻言心中一暖,但到底规规矩矩地没有搀他。 一路无话,总算到了中军大帐,裴孝廉早已侯在帐外等着拿人了。 陆九卿停了步子,低声提醒道,“公子面前,谨言慎行。” 小七冲他感激一笑。 但谨言慎行在许瞻面前并无半分用处。 裴孝廉见她来,上前拽起便往帐里拖去。 小七面无人色,冷汗涔涔,一个踉跄便被拖在了地上。 裴孝廉抱拳禀道,“公子,这魏贼乃是细作!” 那人倦倦地靠在榻上,凝起眉来,“嗯?” 裴孝廉冷笑,“这魏贼与那魏国探马暗通款曲,被末将抓了个正着!” 那人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片刻问道,“可走漏了什么消息?” 裴孝廉回道,“末将去时,两人已不知说了多久,只怕我部的消息都被这魏贼告知了密探!” 帐内静默了好一会儿,许瞻才挥手道,“下去罢。” 裴孝廉坚持道,“此人凶险,不能再留,公子切莫心软!” 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小七心口一滞,恍然出神。 那人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她,须臾命道,“过来。” 从他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哀乐。 小七撑着身子朝许瞻走去,她的右手抑制不住地发颤,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那人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去见了魏国探马。” 她心里不安,只是低着头,“是。” “都说了什么?” 他的言语不咸不淡,清冷异常。 他又开始审问起她来。 第33章 入兰台 好似每一次在许瞻面前都要受审。 他是燕国公子,讯问要犯的时候自然没有任何情面可言。 小七胸口郁郁不通,她想轻抚几下顺气,但想起上一回被他挑开帛带便不敢再动,只是泛白的唇翕动着,“问了几句故人的近况。” 他继续追问,“什么故人?” 她平和回道,“家里人。” 许瞻垂眸细窥,手中的金柄匕首抬起了她的下巴,“你愿犯险去见探子,为何不直接问我?” 匕首冰凉。 小七的面颊没有一分血色,她喉间发苦,声音发颤,“不敢劳烦公子。” “沈复做了魏王,以后魏国可不好打了。”许瞻轻笑一声,“你那表姐把你卖了,自己却转身做了公主,你可恨她?” 小七怎会不恨。 可惜她一副病躯,又困在燕营。恨与不恨,实在不能怎样。 但她垂眉,正色回道,“不恨。” 便是恨,也不会叫这些燕人知道。 这是家事。 如今亦是国事。 那人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因而仔细打量着她,捕捉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小七头重脚轻,几乎要撑不住了,便强打起精神来问,“公子打算何时杀我?” 他用打量猎物的眼神看她,薄唇抿出一丝凉意,“你很急?” 不是她急,是内伤不愈令她日夜煎熬,满腹忧思亦扰得她不得安宁,因而想要一个痛快。 她没有什么将来了,她的将来一眼望到了尽头。 她双手撑地,笑叹一声,“裴将军没有说错我的确是细作,我告诉了他燕军的守备与布防公子早些动手罢” 那人冷凝着脸,“便是与那探马说了什么也无妨,他活不了几日。” 是了,就连她也活不了几日了。 他垂眸看她,只看到她愈发惨白的脸色,只看到她愈发剧烈的喘息,只看到她周身都在微微发着抖,若不是那把匕首挑着她的脑袋,她只怕早就栽到地上去了。 那人神色不定,“你怎么了?” 小七循声去辨许瞻的方向,他的声音分明就在眼前,但她却只依稀辨出他的轮廓,不多时就连轮廓都看不清了,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冒着阵阵金星。 她怕倒在他的帐中,仓皇爬起身来,她要顺着光离开这座大帐,一起身尚未站稳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隐约听见那人叫了医官来,随即脚步杂乱,昏昏沉沉中似是被灌下了许多药。 许多药,皆很苦。 皆令人苦出眼泪。 她便被这许多汤药吊着,没有好,却也死不了。 小七清醒的时候便想,以她如今这样的身子,是再也逃不出去,再也拿不起刀剑来了。 大抵便是如他所说,“弱些也好,省得杀人。” 不止如此,她又回了许瞻跟前侍奉。虽不必劳作,甚至大多时候都在歇着,但定要在他跟前。 原先她与槿娘同乘,如今却不得不成日杵在许瞻车里,难免不得自在。 小七暗猜许瞻定疑心她是细作,因而才将其强留在身旁,以便随时盯视,查验她究竟有没有通敌之举。 真是多此一举。 她又不是细作,自然不会有通通敌之举。 她既总在许瞻跟前,槿娘便趁端药的工夫提醒她,“我近日听你在公子跟前说话,怎么总说‘我我我’的?你是俘虏,又不是夫人,低贱至极,自然要称‘奴’,你可记住了?” 见小七不言,槿娘又没了好气,秀眉拧着,“你听见没有?别怪我没提点你,若是到了蓟城还敢天天‘我我我’的,还不知要吃多少责罚呢!不信你试试!” 槿娘出自易水别馆,自然熟知燕国王室的规矩,小七垂眸应了,“是,我记下了。” 槿娘这才放心走了。 这一路舟车劳顿,总算在三月底赶到了蓟城。 蓟城距大梁遥远,宫城民宅亦大有不同。因靠近大海,整座城都是微咸润泽,这里的人喜食海鲜,大道两旁的食肆里多有贩卖鱼虾海蟹的,难怪许瞻到了魏国会水土不服。 得胜还朝,许瞻即携陆九卿等燕国诸将进宫述职了,命裴孝廉护送小七与槿娘先一步回兰台。 说是护送,实则是押送罢了。 兰台便是许瞻在蓟城的府邸,因他是燕宫嫡长子,世人大多称他为“大公子”,又因他的府邸唤作兰台,因而燕人也常称之为“兰台公子”。 随寺人入了兰台,一进门便是高亭大榭,处处飞檐青瓦、金顶石壁。亭台楼阁,亦是四通八达。往前走去,重重庭院皆松柏环抱,万木葱茏,玉阶彤庭,十分气派。 可这一路走去,偌大个园林似的兰台竟不见一个婢子,只有寺人埋头劳作。 槿娘暗暗观察许久,掩不住心里的欢喜,悄声在小七耳边低语,“天爷,我可总算要熬出头了!” 小七奇道,“熬出什么头?” 槿娘窃喜着,“你看,兰台府竟没有一个婢子!槿娘我呀人美心善,在兰台可是头一份儿的,难道不是天大的机会!” 言罢瞄了小七一眼,撅起嘴巴,“就算你长得还不错,但怎么说都是魏人,是上不得台面的你瞧眉心那颗红痣,我非得拿火钩子给你点掉不可!” 小七温静笑着,没有回她。 槿娘已往前疾走几步追上了寺人,低声问道,“内官大人,兰台怎么连个年轻的婢子都没有?” 寺人乜斜了她一眼,嘴角一勾,“进了兰台,少看、少听、少问。” 槿娘是个有眼力的,忙褪下腕上的镯子,偷偷塞进寺人手中,“内官大人,公子身边怎么能无女子侍奉,您看奴行吗?” 寺人打量了她一眼,旋即笑了一声,将镯子还给了槿娘,“你趁早儿断了这个心思。” 那寺人落了话偏称有事要她们在原地候着,也不说究竟要等多久,要侯到什么时候。 槿娘脸色都青了,待寺人离开不见人影了,这才低声叱骂起来,“欺人太甚!一个阉人还敢跟我叫板!” “待我成了公子姬妾,非要他好看不可!” 她俨然已将自己看作了许瞻未来的姬妾。 “我要叫人掴烂他的嘴,再把他撵出去要饭!” “不信试试!” 第34章 公子好男风 狠话既然已经吐出了口,到底是把心里的怒气发了个七七八八。尤其想到既然到了兰台,以后机会多的是,也不再与些寺人置气。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那寺人才回来,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只朝后翻了一眼,道了一声,“还不跟咱家走!” 寺人引她们穿过几重庭院,最后在听雪台安顿下来,房中已备好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衣袍,皆是凝脂色曲裾深衣,袍缘与袖口露出一截黑底红花织锦。还有一模一样的绣花丝履,一模一样的金钿花,甚至还备好了兰汤。 槿娘见了这衣袍银钿欢喜得紧,她从前虽在易水别馆长大,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但那些东西哪能与蓟城兰台的相提并论。 这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好丝履,好钿花,方才的不快一扫而光,她摸来摸去,简直爱不释手。 那寺人哂笑一声,“公子好洁,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你们那些破烂衣裳都丢出去,别污了公子的眼。” 槿娘狗腿般连连应了,“是是是,都听内官大人的。” 那寺人拧着眉头,“没规矩,什么内官大人,咱家是这兰台的总管。” 槿娘忙轻扇了自己的嘴巴,“是是是,原来是郑总管大人,是奴有眼不识泰山,总管大人可千万要恕罪,奴原在易水时便听了总管大人的大名!” 见那郑寺人颇是得意,槿娘又腆着脸问,“如今兰台都是谁在侍奉公子?总管大人心好,提点提点我们姐妹,我们姐妹也好做个准备,将来必先好好孝敬大人。” 那郑寺人看槿娘到底是有几分姿色,亦有几分眼力,便低声笑道,“也罢,咱家便提点提点你。公子督军辛苦,今日回了兰台必是要命人侍奉的。你呀,只管做好准备。” 说完打量了两人一眼,便也转身走了。 槿娘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此时眉开眼笑地拉着小七道,“听见没有,总管大人要我做好准备!啧啧,我槿娘呀总算熬出头了!” 又道,“咱们公子将来可是要做君王的,你瞧,这可都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听说燕国最好的都在公子这里,即便是咱们做婢子的,穿得都比易水那些富贵人家的姬妾好。” 还兴奋地摊开衣袍在身上左右比量着,连连叹道,“哎呀,真好!公子若见了我穿这般好的袍子,还指不定惊艳成什么样子呢!” 还寻问起小七来,“你说是与不是?” 小七浅笑点头,“姐姐貌美,定然如此。” “你呀,就是嘴甜!”槿娘嗔笑一声,“可惜如今是个病秧子,先前便比不得我,如今更不用说,离我是十万八千里了。” 继而眸光一闪,急忙忙脱下袍子便往兰汤钻去,还蹙起秀眉警告道,“公子今夜传召,必是我去才行,你可不要与我争。” 小七自然没有不应的。 但想起从前尚能从军,如今果真竟成了“病秧子”,病骨支离,日日七八顿的汤药饮着,连刀剑都拿不起了。 心里一时百转千回,酸涩莫名,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兀自解带宽衣,便进了兰汤。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蓄兰沐浴,去污避秽,是古已有之。 连赶了多日的路,早已是力困筋乏,疲累不堪,此时室内兰香充盈,水汽氤氲,泡在汤里不免舒展开来,旦一阖上眸子竟就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又是些兵荒马乱的梦。 梦见天地肃杀,雪重鼓寒。 梦见战马嘶鸣,刀断戟折。 梦见有人的玄鹤貂裘在风雪中翻飞,盘马,弯弓,火光中将她射在马下。 梦见被斩于天坑,梦见被拖在马下,梦见被人挑开了衣袍帛带。 一次次惊醒,一次次又卷进梦魇,依稀听见水声哗啦一响,她便从辕门重重地摔下,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槿娘已出水换好了衣袍,哼着歌谣又不知忙活什么去了。 小七再回想起方才的梦境,恍然又将这数月重过了一番,回过神来时已是一头冷汗。 槿娘还从门缝里探进个脑袋,问道,“才睡这么一会子,鬼叫什么?” 小七轻叹一声,待换好衣袍又梳洗妥当,槿娘也煎好药端了进来,一个人当镜而坐,自顾自打量着,美滋滋道,“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兰台的衣裳真是称我。” “先前在高阳公子命人打我,不过是没发现我的好处。以我这样的身段儿样貌,做兰台姬妾是迟早的事。” 那金钿花亦在她髻上比划了良久,插入左边,右边便显得空当。插入右边,左边便显得空当。左打量右打量,最后把小七的拿了去,还说什么,“等见完公子我再还你。” “若公子当真要了我,那金钗玉饰的我还不都随你挑,是吧?” 小七自然也没有不应的。 她幼时家贫,没有金玉可簪。后来从军,更没有簪金戴玉的机会了。到如今习惯了素净,寻常不过一根木簪子或帛带便简简单单束了发。 槿娘在听雪台等得心尖儿痒痒,左等右等的就是不见有人来,小七便看着槿娘进进出出地来回踱着步子,看得她眼前发晕。 然而入了夜,来听雪台的郑寺人传召的却不是槿娘。 郑寺人笑眯眯道,“公子命姚姑娘茶室侍奉。” 槿娘一张跃跃欲试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总管大人没有叫错人?是姚姑娘,不是槿娘?” 郑寺人鼻头出气,似笑非笑起来,“怎么,公子的吩咐,咱家会叫错?” 继而转头笑道,“姚姑娘,请吧!” 小七望了槿娘一眼,她髻上一对金钿花垂下细细密密的流苏仍旧轻轻晃荡着,人怔怔地朝这边望着,却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 小七便也随郑寺人出了门。 听那人道,“你是有福的,公子从不许女子近身,更不许人进茶室。” 小七不解,便问了一句,“这是为何?” 郑寺人得意笑道,“公子嫌女子污秽。” 小七一噎,便不再说话,这点她颇有体会。 初见许瞻时,陆九卿就已提醒过公子是有洁癖的。 初时小七是俘虏,蓬头垢面脏得没个人样儿,便以为许瞻只是嫌恶她罢了,如今看来,他的洁癖简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虽不解人道,但总知男子必得娶妻生子才行。他若嫌弃女子污秽,那可是要孤独终老罢? 抑或,他好男风? 第35章 上去暖榻 小七暗忖着,不觉竟笑了起来。 倒也有迹可循。 郑寺人不悦,“你笑什么?” 小七回想起自己方才并不曾出声,因而回道,“我没有笑。” 郑寺人闻言顿住步子,转过脸来时面色愈发难看,“你说什么?” 小七心中一凛,不知怎么触怒了郑寺人,便小心回道,“总管大人看错了,我没有笑。” 郑寺人拧着眉头,似看妖怪一般,扬起手来便朝小七嘴上轻扇一下,“你怎敢在兰台称‘我’?” 小七生于乡野,不懂王室规矩,先前槿娘虽提醒过她一回,只以为在许瞻面前称奴便是。没想到一入兰台,便是在郑寺人面前,连个“我”字都说不得了。 这规矩远比营中森严。 “记住了,入了兰台的,不是姬妾,便是奴隶。你呀,怎么病歪歪的,打起精神来,要是哪日出了岔子,可有你好受的!” 小七忙应下,“奴记下了,多谢总管大人提点。” 郑寺人继续往前走去,还警告了一句,“还有,公子不是你们这些俗物能惦记的,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小七低眉顺眼地应了,她才不会生什么旁的心思,巴不得赶紧离开兰台回魏国去。 寺人在前面引着,一进门一进门地推开,最后穿过别有洞天的小院进了茶室。 许瞻正自顾自跪坐于矮榻,斟了一盏清茶饮下。 这茶室十分简朴,案上仅有一盆矮松并几只精巧茶具,一只错金铜博山炉燃着沉香,此刻袅袅生烟。 矮榻之上干干净净,除了帛枕什么都没有。 郑寺人推开木纱门,垂头拱袖禀了一声,“公子,人来了。” 禀完便自行退下了。 小七脱了鞋履,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口,低声道,“公子请吩咐。” 榻上那人水润的凤眸抬起,薄唇轻启,倒是温和,“掩门。” 小七依言拉上了木纱门,“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过来坐。” 他鲜少舒眉软眼地说话,小七心里虽不安,却也依言行至近前。 兰台婢子的衣袍是曲裾深衣,大约是宫中的形制,与这一路在各地别馆见到的大有不同。最明显的一点是,修身束步,迈不开腿。 她跪坐榻下,等他的吩咐。 那人微眯着眸子,简单命道,“上来。” 小七依言上了矮榻与许瞻相对而坐,听那人温声道,“这是兰台。” 小七不知如何接话,便只应道,“是。” “与你想的有什么不一样?” 她在许瞻面前不怎么敢说真话,每回开口前,必定要仔细斟酌。此时听了他的问话,略一沉吟,便道,“与奴想的一样。” 那人又问,“你想的是怎样的?” 小七道,“奴从前没有想过,但见前院奢华气派,此处却十分雅致,极富野趣,想来定是公子喜欢的样子。” 她胡说了一通,那人罕见地没有愠色,又饮了一盏茶,抬眸见她垂眸坐着,十分拘谨,大约实在与她没有什么话说,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进去暖榻。” 小七恍然一怔,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直愣愣地望他。 “进去。” 小七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茶室之内仍有一道木纱门。 她不敢逆他,起身推开木纱门,犹犹豫豫地往里走去。 内室不大,大约是他独自休息的地方,只一张卧榻,榻上置着锦衾。两架一人高的连枝烛台上各燃着十余支蜡炬。 目光所及,一尘不染。 她呆呆地站在一旁,室内一时又静默了下来。 方才郑寺人的话犹在耳畔,说什么“公子嫌女子污秽”,还说什么“公子从不许女子近身,更不许人进茶室”。 如今公子却命她茶室暖榻。 她偷偷朝外瞄去,大约是燃了灯的缘故,透过木纱门看茶室便尤为清晰。 那人微侧的脸颊棱角分明,恰如刀削斧凿,凤眸半阖,掩去了犀利的锋芒,薄唇抿着,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一块结实的胸膛,细软的袍子又在肩头勾出一段有棱角的骨形。 看去生冷不好靠近,举手投足却又贵不可言。 那人兀自饮茶,并没有朝内室看来。 小七的心砰砰跳得厉害,隐约觉得十分为难,又觉得十分危险。 那人问道,“在想什么?” 她局促地捏紧双手,益发地心慌气短,“奴的衣袍不干净,怕弄脏公子卧榻。” 许瞻闻言别过脸来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片刻才不咸不淡道,“那便脱了袍子。” 小七脸色蓦地一烧,下意识地抓紧了领口。 上一回还是在易水,因查出她的身份,他毫不客气地便扒下了她的袍子,如今想来仍是无地自容。 她犹自挣扎,茶室那人的声量已抬高了几分,“我来?” “不必!”小七脱口而出,“不劳烦公子!” 她紧走几步,掀开锦衾便钻了进去。牢牢地拢紧了衣袍,戒备地盯住木纱门后那人,良久不敢闭眼。 她从未盖过絮满鹅毛的锦衾,又轻又软又暖和。虽没有绣上什么花样,但那料子一摸,便知是她永远用不起的锦缎。 她本是要被赐死的魏国俘虏,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就上了燕国公子的卧榻。小七意乱心慌极不踏实,依她对许瞻的了解,那人每一次的蔼然可亲,都要跟着一场狂风暴雨。 但好半晌过去,那人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大约果真只是命她来暖榻的,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小七内伤不愈,随郑寺人绕着大半个兰台走了一路,本就累极,此时裹紧锦衾蜷在松软的榻上竟就睡着了。 梦见自己就在桃林镇,那漫山遍野的山桃开的真好呀,夭夭粉粉的一大片,一眼望不见尽头。大表哥就坐在粗壮的山桃上翻阅书简,他看的是史书兵法,翩翩公子亦是人面桃花。 小七便也寻了一根枝桠卧了下来,风轻日暖,酒酽春浓,忽闻一股清冷的雪松味盖住了山桃香,一转头竟见许瞻卧于身旁。 一身尊贵的玄色袍子,正静静地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他那一双眸子睁开时总如鹰隼般犀利,与她说话也总如讯问要犯一般,如今睡着了,全身的棱角也都收起来了。 没有军师与护卫跟随,身边也没有一人伺候,没有寻机钻营诈谋算计,整个人反而柔和了下来。 小七梦中竟不觉得奇怪,也没有那般害怕了。 再细看去,那人丰姿俊秀,昂藏八尺,即便睡着了亦是一等一的好颜色。 忽觉身下有什么东西兀自淌出。 似水一样,却又比水温热粘稠。 仿佛腹中有一股泉眼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第36章 姑娘来癸水了 小七惊慌醒来,才知适间不过是一场黄粱梦罢了。将将要舒一口气,却察觉那股泉眼依然向外淌着。 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血。 她太熟悉血了。 脑中随即轰然一声响。 她把那洁癖公子的卧榻弄脏了,身上的广袖曲裾定也被浸染透了。 她知道自己有多处内伤,但那处从未流血。 母亲故去得极早,从来无人教导她女子这一生都将会发生些什么,因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暗沉沉的阴影遮住了眼前的光,抬头见许瞻一身皎玉色里袍正负手立在榻前,那漆黑如点墨的眸子神色不定,内里的情绪叫人辨不分明。 小七心中惴惴,在他面前越发觉得自己肮脏污秽,一时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地扯来锦衾将自己紧紧裹住。 偏偏那人命道,“下来。” 小七双颊发白,却不敢逆他,踟蹰着坐起身来,又迟迟再不肯动一下,瑟瑟望着那人,益发喘不过气来。 但凡起身离了榻,那人立刻便会发现她遗下的污血。 他洁癖甚重,见此定怫然不悦。 那人嗤笑一声,长眉一挑,“怎么,想留下过夜?” 小七的脸颊乍然红了起来,她的惊惶不安在他居高临下的打量下无处遁形。 她不怕许瞻赐死,但惧怕他的折辱。 心中栗栗危惧,不由得屏气敛声,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清,“公子恕罪” “嗯?” 那人眸光一沉,果然没有听清。 小七骇得眼底沁泪,她垂下眸去求道,“公子恕罪” 那人凝眉,“你有何罪?” 见她不答,又不动,他失了耐心,一把拽起她的手臂便将她拽下了卧榻。 所幸拽得不是伤处。 小七轻吟一声,顾不上疼,忙垂头跪稳了,“公子恕罪!” 内室一时寂无人声。 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似金鼓喧阗,又如银瓶乍破,几乎要从喉腔之中迸将出来。 她偷偷去瞧许瞻。 那人望着茵褥上那一小滩殷红怔了片刻,待缓过神来眉眼瞬间冷了下去,薄唇轻抿着,扬起手来便要朝她掴下去。 小七惊惧交织,想躲又不敢躲,只得紧紧闭上眼睛,等那劈头盖脸的一巴掌。 但那人缓缓垂下手去,那一巴掌并没有扇下来。 他大概也想不明白,因而只是凝眉问道,“怎会有血?” 血还在汩汩往外涌着,小七深埋着头,她不知道,她猜自己一定是要死了,也许中了毒,也许内伤发作,只是喃喃回道,“公子恕罪,奴不知” 那人神情冷肃,“那便叫医官来看。” 小七羞于启齿,又不敢被人知道,头愈发地低了下去,“奴没有事,奴给公子清洗干净,公子不要召医官!” 他愈发疑惑,眉梢紧蹙,似乎还要说什么,忽听有细碎的脚步声走来,很快有寺人在外禀道,“公子,陆大人来了。” 那人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继而命道,“叫他进来。” 寺人一怔,茶室是许瞻独处的地方,多少年都不许旁人进来,寻常军师来,亦都是在正堂议事。 寺人忙恭敬应了,不久陆九卿推开木纱门,解履进了茶室,躬身施了礼,“公子” 正要说话,却瞥见内室尚有旁人,忙止住了口。 许瞻尚在内室立着,随口问道,“何事?” “是王叔的事。” 许瞻这才回过神来,将将要转身出去,却又忽地顿了下来,“九卿,你来。” 陆九卿忙应了,上前几步进了内室。 “她流了许多血,不肯见医官。你懂些医理,看看怎么回事。” 小七的脸唰得一红。 她没想到许瞻竟叫陆九卿来看。 陆九卿应了一声俯身便要把脉,小七慌得往后一退,“大人!” 陆九卿温和笑道,“把脉,姑娘不必害怕。” 她的双手掩在广袖里紧紧绞着,指甲嵌入了掌心却浑然不觉,颤着声道,“小七无事。” 许瞻便朝榻上扬了扬下巴,陆九卿循着他的眸光看去,很快便了然笑道,“公子不必担心,是女子癸水。” 许瞻眼眸微眯,“什么癸水?” 想来他从不曾碰过女子,自然不知癸水是什么东西。 小七也不知道什么是癸水。 陆九卿便引许瞻离开内室,低声道,“《寿世保元》中写了,‘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公子勿忧,姑娘这是成人了。” 小七愈发脸红,透过木纱门偷偷往茶室瞥去,陆九卿的声音亦是愈发低了,“公子不如放她回去,该怎么做,槿娘自会教她。” 便见许瞻转头朝她望来,一双丹凤眼里溢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小七慌忙垂下眉来,长长的睫毛似小香扇般将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挡了回去。 料定此时罗裙定然湿透了,分明是如芒在背,却一动都不敢动,便垂着头窘迫地跪坐原处。 好一会儿过去,竟见陆九卿进了门,继而一张大氅裹在了她身上。 小七讶然抬眸,没想到陆九卿如此细心。 他还温声说道,“姑娘先回去罢。” 小七心中十分感激,一双素手抓紧大氅起了身,屈身施了一礼,却又不敢再去看他,只是细语道,“多谢大人。” 陆九卿含笑点头。 小七仓皇往外逃去,亦不敢再看茶室里的人,连丝履都忘记穿上,穿过木廊便要往住处奔逃。 及至一双脚落进冰凉的雪地,才想起来丝履尚留在木廊上。 这丝履仅有两双。 寺人只发放了两双,来时穿的全都被丢弃了,说是进了兰台便不许再穿外头的破东西。 倒也是,这里头就连寺人婢子的衣袍鞋履都是她这辈子也买不起的云锦华缎。 丢不得。 小七悄悄转头往茶室看去,室内那两人正兀自说话,她腆着脸偷偷溜了回去,隐在木纱门后蹑手蹑脚地将丝履拖了回来。 她拖得很慢。 不过一点点的沙沙声。 她敢保证自己藏得很好,连脑袋都没有露出来,室内的人不会发现。 但听里头的人叙话声一顿,继而笑道,“命人洗干净了,再收起来罢。” 第37章 公子不好 好似从这一日起,许瞻待她明显好了不少。 许她在听雪台将养身子,也吩咐下去每日命医官把脉开药,右臂基本痊愈了,但因先前误了医治,胸闷气短的病根到底是落下了。 槿娘虽不甚高兴,但也没什么法子,只是一个人生些闷气。但自从得知小七尚未侍奉便来了癸水,又仿若什么不快都不曾有过一般,又开始成日往前院溜达,企图寻个机会面见许瞻。 她自视甚好,如今一打扮更是风姿无双,她才不信许瞻竟会看不见这样的美人。 她私心里盘算着,除非许瞻有断袖之癖,不然,总不可能一辈子不碰女子。 这世上呀,哪儿有什么难事,若果真有,不过是没有做到位罢了。 日日待在听雪台能有什么出息,规矩是规矩了,规矩了便别想有出头的日子。 槿娘正是深知这一点,这才有机会从易水爬到兰台来了。不然,只怕大半辈子都得耗在易水干些粗使的活计,等人老花黄了还要被人赶出别馆。 这都是极有可能的事。 若不然,她怎么不见别馆有年老色衰的嬷嬷呢?还不是清一色年轻轻水灵灵的姑娘家,这其中的门道她是一清二楚。 原先还能有一颗平常心,自觉得凡事尽力便罢了,实在不必强求。自从在兰台见识了这泼天的权势富贵,槿娘哪里还按捺得住,一门心思地削减了脑袋往许瞻跟前钻。 她自有一番打了鸡血般的信念:总之天道酬勤,只要坚持不懈,总有出头之日。 因了小七从不与她争抢,槿娘便愈发地待小七好,汤药一顿不落地给煎着熬着,自己能干的便从不要小七动手。成日里和颜悦色的,开口亦是温温柔柔地叮嘱。 “万事皆有姐姐呢,你身子不好,若下回公子传召,你便推了拒了,你放心,姐姐这里的好处可是大大的有!” 小七的心思不在这里,自然便没有不应的。 她乐得清闲,又不必做什么活计,人在听雪台将养着,身子一日比一日地好了起来。 听槿娘说离听雪台不远便是西林苑,那里养着三只白麋鹿,都是公子与他的将军们活捉回来的。 槿娘还说,麋鹿虽在草原常有,白麋鹿却十分少见,魏国那样的地方更不会有。西林苑的白麋鹿麋角大如树冠,质坚如石,逢春脱换,周而复始,犹如永生,如同神物一般。 槿娘还说,西林苑还养着公子的猎犬和青狼,也都是公子与将军们捕来的,魏国谁人会有公子这样的身手胆识,满腹的韬略,又能文能武的。 槿娘劝她多去西林苑走走,还说,“虽说郑寺人寻不着人自然就走了,却也不是姐姐有私心,去看看麋鹿长长见识也好。” 还说,“你不是喜欢桃花?西林苑那株古桃树得有上百年了,开得极好极好,你虽见过桃花,却未必见过那么老的树,没事儿去看看呗!” 还好心提醒,“只去看麋鹿桃花便罢,离那青狼远些,嚎嚎起来怪吓人的,小心吓掉你小命儿!” 小七听了十分心动,天一暖和,果真便去了西林苑。 西林苑离听雪台不远,走过去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想来兰台府实在是大,听雪台以南是亭台楼阁,以北竟是一大片园林。 看见了那棵上百年的古桃树,红粉粉的一树花夭灼如云,亭亭如盖,还有一根粗粗的枝桠拖到了地上,亦是千头万朵,红粉粉的一大片,她从未见过这般古老的山桃,心里喜欢得紧。 也见到了正在苑林食蒿食苹的几只麋鹿,她也从未见过麋鹿,白色的不曾见过,棕色的亦不曾见过。 白日里并不听见狼嚎声,大抵是夜里才会有。 小七心里喜欢,因而便常来。只是日光甚好的时候在古树下闲坐,听风,观花,看云,赏鹿,便已是人间佳事。 有一日原是十分寻常,她靠在树下小憩,忽有什么似在蹭她的一截小腿,睁眸看去,竟是一只黄色的小狗在一旁拱来拱去,毛茸茸胖乎乎的十分可爱。 小七见了亦是喜欢,抱起来爱怜地抚摸它的小脑壳,轻柔问道,“小狗,你从哪里来的?” 小狗只是哼哼唧唧,乖乖在她怀里窝着,两只小耳朵在和风里轻晃。 她不免问道,“你也没有人要吗?” 小狗呜呜叫了一声。 忽听有人笑吟吟问,“你是小七吗?” 小七蓦地转身,见一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明眸皓齿,光彩照人,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答道,“我是小七。” “哥哥与我说起过你。” 那少女背搭着手走来,睁着一双盈盈美目,看起来十分娇俏可人。 想必这便是公主许蘩了。 小七原以为自己是见不得人的,不曾想许瞻竟与旁人提起过她。 可惜许蘩说的是,“哥哥说你是他的战利品。” 小七黯然垂眸。 是了,她是许瞻在魏国缴获的战利品,连人都算不上罢。 许蘩兀自说道,“我才不这么想。” 小七抬眉看她,见许蘩眸光清澈,并无半分低看她的神色,亦没有半点盛气凌人的模样。 许蘩曼声笑道,“这是雪狼,不信你唤它。” “雪狼?”小七奇道,原来小狗也能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于是她唤了一声,“雪狼。” 雪狼闻声舔了小七一口,甚至还摇起了尾巴,许蘩见状掩唇大笑起来,坐下来便拉住了小七的手。 “和我说说魏国的事吧,我还从没去过魏国呢。” “公主想听什么事?”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有舅舅和大表哥。” “那你父亲母亲呢?” “都不在了。” “听说你大表哥是魏国公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七抬起头来,眉眼清润,“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大表哥好了。” 许蘩便笑,“你觉得大表哥和我哥哥比怎样?” 小七心里暗道,自然是大表哥好,也只有大表哥好,许瞻是连大表哥的一丁点儿都比不上的。 她字斟句酌,柔声细语道,“公主若见了大表哥就明白了。” 许蘩好奇道,“哥哥不好吗?” 小七不说话。 但她心里给了答案——不好,一点都不好。 见她不语,许蘩便笑着推她,“你说呀!快说呀!” 小七经不住许蘩的推搡,抱着雪狼轻声道,“不好。” 许蘩噗嗤一声笑起来,似泉水一样泠泠作响,“哥哥若知道了,定” “阿蘩。” 一声冷如淬冰的话打断了许蘩。 小七心里倏然一跳,慌忙起身施了礼,见许瞻面色冷凝,眉峰分明,眸中是一片晕不开的墨色。 方才的话,还不知听去了多少。 第38章 “他那么好,怎么不来要你?” 再细看去,那人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端然立着,肩头一只白鹤展翅欲飞,分明一副鹤骨松姿的模样,但那周身公子华胄的气度已令人望而却步。 他需感谢这亭亭如盖的古桃,千头万朵的红粉衬得他稍稍柔和,使他看起来虽贵气逼人,但到底不再那么凉薄锋锐。 只可惜生生折煞了西林苑的好风景。 小七确定适才说许瞻“不好”的时候,他必就立在身后。心里忐忑不安,便只是低着头。 “哥哥!” 偏偏许蘩起了身亲昵笑道,“小七说大表哥是世间最好的人,阿蘩想知道大表哥到底有没有哥哥好。” “可笑。”那人轻嗤了一声,仿佛当真听到多么可笑的事一般,继而说道,“待灭了魏国,叫人把沈宴初绑来给你做驸马,可好?” 小七蓦然抬头,没想到许瞻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见燕国虽退军百里,但到底还是存着攻灭魏国的心思。 她一时失了神,忖道大表哥将来亦是魏国君王,怎么能屈尊做燕国的驸马。 麋鹿不知人间苦恼,兀自低着头闲闲地吃草,偶有猎犬吠叫,引得青狼低嚎。怀里的小犬便受了惊,那圆滚滚的脑袋左探右探,四蹄亦开始拼力刨蹬起来,大抵是害了怕,想要去寻它的主人。 好似听见许蘩赧然回了一句,“阿蘩要九卿哥哥做驸马。” 小七便想,若是如此最好。 许蘩嫁了陆九卿,便不必去嫁大表哥。 她原想抱好雪狼,一只手却伸了过来。 那只手修长干净,骨节根根分明,看着十分赏心悦目,然而就是那么赏心悦目的手却一把薅住了雪狼颈上的皮毛,将它从小七怀里薅了出来,片刻信手丢给了许蘩。 毫不温柔。 大抵是被他抓得疼了,雪狼委屈得“嗷呜”一声叫,钻进许蘩怀里蜷成一团,吱吱呜呜发着抖。 许蘩跺脚,娇嗔一声,“哥哥轻点儿!” 那人睨了许蘩一眼,朝裴孝廉命道,“送公主回宫。” 小七这才看见裴孝廉正抱着剑远远立在一旁。裴孝廉是许瞻的护卫将军,原本便是要跟着他的,因而出现在西林苑也并不奇怪。 那人闻声提步走来,“公主请罢。” 许蘩抱着雪狼一步一回头,见小七亦是眼巴巴瞧她,便叮嘱道,“哥哥可不许欺负小七。” 那人淡淡不理,瞥了一眼小七,命道,“跟来。” 虽是平静地说话,语气却是明显的疏离。 言罢转身往回走去,小七不敢耽搁,赶紧跟了上去。 一路从西林苑路过听雪台,又从听雪台经过水榭,那人双腿修长,步子又大,走起来脚下生风一般,小七身子不好,跟起来便尤为费力。 往往走不到十步便被他甩开一大截,胸喘肤汗,疲乏不堪,血腥气仿佛要沿着五脏六腑从喉腔中溢出来,只得用力按住胸口才堪堪好受一些。 好在那人竟还愿意慢下来等上一等,还算良知未泯。 走走停停的,又穿过两重庭院,到茶室时已不知过去多久。 小七喘息不定,多亏那人也没有什么别的吩咐。只是径自坐于案前批阅案牍,她便在只在一旁立着。 心知背后说他坏话被听了个一清二楚,待歇息了过来,便有意去讨好他。 “公子饿不饿,奴给公子做羹汤。” “公子渴不渴,奴给公子煮茶喝。” “公子冷不冷,奴去生炉子罢!” “奴给公子研墨罢” “公子累不累,奴给公子捶捶背罢!” 那人沉得住气,惜字如金。 不但不理会她,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掀起。 小七知道自己惯是不讨人喜欢,如今又言行轻率不恭,必是惹得那人生了气,便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口干舌燥了多时,却也只是垂手拱袖,恭敬谨慎地立着。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该喝药的时候没有喝药,该饮水的时候没有饮水,该用饭的时候也没有用饭,腹内早已气血翻涌,头重脚轻,早就站不住了。 其间陆九卿前来议事,说起蓟城如今不太平,先前一直避于府中养病的王叔如今又开门迎客了,除了府中三千门客,另有公子许牧亦是与之私交甚密。 也说起燕庄王如今身子不大好,似是又犯了陈年咳疾,总要多加留意宫里的动静。 说到那魏国探马已被斩首的时候,小七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既为那魏国探马叹惋,内里又有一丝侥幸。 她想,在燕人面前,魏人的命是最不值钱的,魏国的战俘密探更是如烂泥一样被践踏碾踩。 因了许瞻的缘故,她在燕军刀下活了下来,至今也没有死。 若是这样想,那许瞻待她还不算太坏。 活着便有退路。 只要活着,终有一日就能再见到大表哥。 陆九卿要走时,见她脸色苍白,倒是提了一句,“姑娘脸色很差,想来是从辕门摔下后未能痊愈的缘故。” 许瞻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说什么话,陆九卿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也走了。 小七兀自立着也不知多久,只觉得又过了好长时间,见许瞻丝毫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实在撑不住了,便小心翼翼求他,“公子,奴头疼。” 那人头也不抬,“忍着。” 她低心下意的,“公子,奴该饮药了。” 那人出口刻薄,“少饮一顿死不了。” 小七再没了办法。 她记得从前在魏军大营,身子虽好,但亦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但若有这样的时候,必是大表哥倾心照看。 大表哥那样的人呀,他是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亦是松柏之茂,经久不衰。她在大表哥面前从不会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因而她才说,这世上再没有比大表哥更好的人了。 许蘩也许还不信,她觉得自己的哥哥才是最好的,但单从这一点来看,许瞻就远远比不上大表哥。 她昏昏沉沉的,再不敢开口自讨没趣。 忽听许瞻问,“他那么好,怎么不来要你?” 小七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原来他果真因了她与许蘩在背后说他不如大表哥而生气。 小七神思清明,“大表哥若知道小七在这里,一定会来。” 那人笑笑,唇边扬着几分讥讽,“他怎会不知道你在这里?你是沈淑人卖的。” 小七垂着头,暗暗咬唇,争辩道,“他不知道。” 那人轻笑了一声,“什么时候你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呢!” 小七一向隐忍,但若牵扯到大表哥,便定要去驳他,“大表哥才不会卖我!” 那人忽然便翻脸动了怒,手中的书简重重地往案上一摔,厉声斥道,“那你便站稳了!” 第39章 跪下 小七只以为那人要拿书简砸她,骇得一激灵,下意识地抬起袍袖遮住脸,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往后退去。 许瞻见状愈发生气,一双凤眸薄怒涌动,当即起了身命道,“跪下!” 小七不敢忤他,忙跪了下来。 身上的不适比方才更加难以忍耐,愈是屏气敛声愈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微微俯下身子,一手撑着木地板,一手按住胸口,低声下气地认错,“公子恕罪,奴知错了” 那人虽还阴着脸,但到底语气比方才柔和了几分,“你怎会错?” “奴不该在背后议论公子” 那人虽还凝着眉,但语气分明又缓了几分,“仅是议论?” 在人屋檐下,小七也不得不低头,只得昧着良心说,“奴不该在背后说公子坏话。” 心里却是不服气的,她说的是实话,是真话,怎么会是坏话。 那人眸光渐敛,唇角浅浅地溢出一丝笑意来,很快又埋头批阅案上的案牍去了,不再理会小七。 小七几乎跪不住,犹豫再三终是哑着嗓子说了句,“公子公子再不许奴出去,奴奴就要吐出来了” “你敢!” 许瞻声色忽地又冷戾起来,生生端出了危险。 是了,那人的洁癖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向来是最怕脏的。 小七忍得眼眶泛红,她抬袖掩唇,可可怜怜地望着许瞻,“公子给小七一口水喝罢!” 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随手推了一下手边的牛角杯。 小七跪行上前,慌乱地拾起牛角杯几口便饮了个干净,似火烧灼般的五脏肺腑这才被一杯水浇灭下去。 待好受一些,取出帕子将他的杯沿仔细拭净了,这才送还到了青铜长案上。 这大半日过去,人已是累极乏极,困顿不堪,见许瞻有万机要忙,并不怎么理会她。小七趁他不备便悄悄卧下蜷了起来,茶室的席子亦是有一股清香,旦一阖上眸子,须臾之间便睡着了。 胸口憋闷得十分难受,梦里亦是喘不过气来,尤其心里又不踏实,那人偶尔翻阅竹简的声音亦能将她惊得醒来。 若那人并不斥责,她便继续睡去。 仿佛睡了很久,也好似只是眯了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醒来的时候,身上竟盖着一张毛茸茸的毯子。 那燕国公子正在她身旁垂眸细看,眉眼中有几分缱绻,见她睁眸,那缱绻便立刻敛得干干净净,半分也瞧不出了。 那人清清冷冷地问,“谁许你受罚时睡的?” 小七面如纸白,身上阵阵打着冷战,待分辨清楚他的话,恍然想起自己在此处受罚的因由,歉然撑起身来,“公子恕罪小七知错了” 她的眉头皱得舒展不开,想起槿娘与郑寺人的提醒,赶忙改口道,“奴知错了” 那人这才打算饶了她,单手挑起她的下巴来,冷声冷气地吓唬道,“再敢背后非议,便将你的嘴巴缝死。” 小七身上已经没有半分气力,任由他挑着,低声细语应道,“小七再不敢了” 好一会儿没听见那人再说话,她的嘴巴却被捏开了,继而一股苦涩的药汤缓缓注进喉间,又缓缓在胸肺之间延漫开来。 一时呛咳起来,还未来得及吞咽下去的药汤便从唇角淌了下去。 淌在了那人手上。 黑白分明。 亦是十分可怖。 那人拧眉看去,指尖轻颤,面庞结了冰般冷着,但到底没有松开手去。 待将整碗汤药饮完,又缓上了好一会儿,小七才恢复了几分精神。 但见那人一双凤目微眯,面色晦暗,“魏俘,你弄脏我了。” 小七心口一窒,忙取出帕子要去给他擦拭。忽又想到初见时他因水土不服干呕着,她上前便去为他轻拍脊背,那时那人十分嫌恶地将她推开,斥她“谁许你碰我”,还斥她“你可知自己多脏”。 攥着帕子的手便顿在了那人面前。 那人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语气有几分不耐,“不会侍奉人?” 小七低声辩白,“奴怕再弄脏公子。” 那人神色愈发难看,小七不去触他的霉头,赶忙垂头为他仔细拭了起来。 那人指尖的微凉透过帕子很快便递到她手心里去了。 那真是一双完美无瑕的手呀,很大,修长白皙,指节分明。 那是一双十分贵气的手。 是从小养尊处优,不曾劳作半分的手。 小七在这样的双手面前自觉形秽,忽听那人问道,“我真有那么不好?” 声中有些难掩的偏执,但到底不再似先前的冷漠了。 就连那双手也不再似方才那般凉,甚至很快温热起来。 小七赶紧回道,“公子很好,十分好。” 那人笑了一声,语气淡淡,“不好你也得受着。” 是了,不好也得受着。 不受着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小七心里一松,知道今日这事总算是过去了。 受完了罚,他竟还破天荒地许她乘步辇回去。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恩遇。 他生来金尊玉贵,素来霸道无礼,绝不是一个为旁人着想的人,定然是他良心发现。 小七暗自揣摩着,许瞻虽不好,但好似也没有太坏。 自然也不能指望他与大表哥相比。 这世上终究是没什么人能比得上大表哥的。 那人还许她回听雪台静养,好久也不再见他传召。听说大多时候都在宫里,大抵是因燕庄王病重,他需入宫主持国政,因而很忙。 只是苦了槿娘,虽仍旧每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早出晚归地在前院晃荡,却总不见许瞻人影。 槿娘是个锲而不舍的,她有自己信奉的人生信条,曾无数次起誓要靠自己的智慧与美貌改变命运。 因而即便许瞻总不在兰台,她也总能寻到各种由头在前院出没,紧抓一切可能的机会面见许瞻。 有一回果然在青瓦楼前见到了许瞻,她确定许瞻也看见了自己,因为他顿住了步子,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好一会儿才抬步走了。 若不是看上了她,怎么会端量她这许久? 槿娘喜不自胜,一颗滚热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迸将出来,在这青石板上弹跳几下,再一跃而起,猛地弹到云间,最后弹到九霄云外去。 那可是这燕国最美最尊贵的男子。 而她槿娘亦是如花似玉,身段风流。 兰台夫人的位子是不敢想,但总配得上做他的姬妾。 待回了听雪台,槿娘的一张脸仍旧红得要滴出血来,在铜镜前扭动腰肢左右欣赏自己总有大半个时辰,眉飞色舞道,“你等着信儿吧,公子就要纳我为姬妾了。” 小七便问,“公子可说了?” 槿娘奇怪地看她,“自然,不是公子说的,难道还是我自己发癫不成?” 第40章 早晚要做公子姬妾 她兴奋地坐都坐不住,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看着不似有假。 既是如此确定,自然也不会有假。 果然,这一日还不到晌午,郑寺人便带人往听雪台送来许多华服,人笑吟吟的,说是公子赏赐的。 虽没有明说到底赏赐给谁,但小七知道必是赐给槿娘的。 许瞻向来嫌恶小七,小七比谁都清楚,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抬眸悄悄朝那衣袍打量。 华袍正端在后头那年轻寺人手中的托盘里,高高的一大摞,约莫要有七八件罢,花色繁多,绣工精巧,一眼望去便知是上好的缎锦,是她穿不起的。 槿娘抑制不住地两眼放光,忙接来托盘紧紧抱在身前,“有劳总管大人回禀公子,多谢公子赏赐!奴很喜欢!” 郑寺人只道是,“难得公子有这个心,你们呀,就看谁有这个造化了。” 槿娘摸下髻上的金钿花,悄悄塞进郑寺人手里,笑得眉眼弯弯,“日后全仰仗总管大人了。” 先前才入兰台时,槿娘便有意贿赂郑寺人,那时郑寺人不肯收她的镯子,如今竟收了。不动声色地将金钿花塞入袍袖里,道了一声“自然”,便也带着人走了。 待人都走远了,听雪台只余下她们二人。槿娘一双手牢牢护住华袍,干咳了几声便开始宣示起主权来,“公子送我的,你可不要打什么主意。” 大有严防死守的架势。 小七低头笑笑,“都是姐姐的,我不要。” 这样的话仿佛在沈淑人口中听到过,沈淑人亦惯是喜欢这般说话。小七出身卑贱,也知道自己的分量,因而从不与人争抢。 槿娘闻言放了心,这才将华袍堆在自己的卧榻上,立在铜镜前欢欢喜喜地一套一套往身上试。 除了腰身瘦一些,倒也都算合身。 她对此解释道,“又不曾量过尺寸,只是那么粗粗一打量,就能命人裁出相差无几的衣袍来,公子果真好眼力!” 还要问小七,“你瞧瞧,好不好看?” 小七笑着点头,“姐姐很美,穿什么都好看。” 槿娘听了十分受用,又在铜镜前左看右看,反复打量着自己,啧啧叹道,“公子眼光多好,多衬我呀!” 还冲小七眉飞眼笑,“你瞧瞧,我说的没错吧,做公子的姬妾那是早晚的事!” 小七点头应是。 槿娘也俨然把自己当作了兰台的半个主人,按她的说法就是,“公子千里迢迢将我从易水带来,又安顿在了听雪台,如今除了煎药更是什么都不必做,公子的心意都在这些衣衫华服里了。” 还提点道,“你呀,最好巴结好我,免得有朝一日我成了兰台夫人,想起你大除夕的把我捆在庖厨里,小心我叫人把你撵出去!” 小七没有不应的。 她想,槿娘心地不错,若她做了兰台的女主人,必也能善待自己。 槿娘把华袍悉数叠好全都塞进衣柜里上了锁,今日换一件,明日换一件,好不得意。还劝慰小七,“你也不必忧心,毕竟叫我了几个月的‘姐姐’,到时我定好好待你,给你安排个轻快点儿的活计,你放心就是。” 小七知道槿娘不坏,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清明将至,却一直没有听到许瞻要纳槿娘的信儿。 小七一向话少,不愿打听旁人的私事,因而并没有问起槿娘,槿娘却主动来与她耐心解释,“大王病了,公子近来常在宫中处理国政,若要得了几分空闲,还要侍疾,忙得很。” 末了还要补上一句,“早晚的事,不必急。” 小七不急,急的是槿娘。 如今兰台不比易水,婢子也就她们两人,槿娘总见不着许瞻,人又闲得无聊,无人与她闲话八卦,闷急了便只能拉着小七去看西林苑麋鹿。 说是看麋鹿,实则不过是找个人与她说话罢了。 “你不知道吧?这西林苑原本便是天家林苑,当年建府的时候,就地将林苑圈进府了。说起来,兰台比起王叔的扶风府是偏了不少,还是扶风离宫门更近一些。谁叫公子便是看上了这林间野趣,才住进兰台来。” 还得意道,“我与你说过吧?兰台的麋鹿与青狼都是公子亲自捕的!你说这世间怎会有公子这般一顶一的好男儿,文能定邦,武能安国,说的便是公子了,偏又生了一副俊美无俦的好模样。” 槿娘说着话,兀自重重地一叹,“要不说燕国的女子都巴不得嫁进兰台来呢!” 小七掩唇一笑。 槿娘皱眉问她,“你笑什么?” 小七便讥,“公子在魏国水土不服,姐姐可知道?” “你懂什么!”槿娘轻斥,“公子金尊玉贵,怎受得了魏国那穷山恶水!” 还不忘提醒不番,“你是魏俘,最好少说这样的话。这里是燕国,若是被郑总管听见了,定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小七脸上一白,不再搭话。 槿娘还在那自顾自念叨叨个不停,说的什么小七并没有听进去,只是垂眸望着青绿绿的一片草地,被那一团团的苜蓿与艾草吸引了目光。 她俯身摘了一棵,在手中细细打量。 槿娘见状便问,“这是什么?” “是苜蓿。”小七笑道,“原以为魏国才有,没想到燕国竟也有。” 槿娘满心里只有她的公子,对什么苜蓿漫不经心,“野草罢了,能干什么?” 小七盈盈笑道,“魏人常在清明前采了苜蓿包饺子,或凉拌了佐酒。那是艾草,艾草能做青团,大表哥很喜欢吃。” 槿娘不以为意,“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燕人喜食牛羊海味,可不似魏人一样吃什么野草,又不是野人!” 甚至还含了几分警告,“你先前在公子面前做些乡野粗食,公子不是不嫌弃,只是从未吃过,觉得新鲜罢了。如今既回了蓟城,宫中兰台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你那些旁门歪道的半文不值,可不要再在公子面前现眼了。” “你没见自回了蓟城,公子再没有吃过你那些东西?” 第41章 “他以城换你,你可愿意?” 的确如此。 小七垂下眸子,自进了兰台,许瞻一次也没有命她举炊。 她想起当时许瞻留下她的原因,不外是她能做点不一样的东西。但她做的吃食哪里比得上兰台的珍馐美膳,确如槿娘所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 她弃了苜蓿,不再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同。 虽不见许瞻,许蘩倒是常带着雪狼来,来了便与小七一起饮茶叙话。 小七闲时便想,燕国民风彪悍,便是金枝玉叶般的公主所养宠物也与魏人不同。 小七从前在大梁时偶尔听关氏与沈母说话,说他们魏国的夫人公主喜欢养猫,猫比犬要温驯许多,一时大梁养猫之风甚盛。 由此可见,魏国多年不敌燕国,到底是不如燕人凶悍。但魏国上百年都不曾灭国,甚至是如今北方诸国中唯一能与燕国势均力敌的,这也恰恰说明了魏人坚韧的品性是深深烙在骨子里的。 再见到许瞻的时候,是在清明那日了。 魏国每至清明有插柳放鸢的习俗,民间有句谚语说是“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因而清明这日,魏人无论男女老少皆于髻上插柳,还要在郊外放飞纸鸢宴饮行乐,就连宫里人也不例外。 小七是魏人,即便如今身在燕国,也不想将来变成黄狗,便请槿娘帮她寻来竹篾和绢布。 槿娘听而不闻,她说燕人从不放什么纸鸢,他们只会策马去草原行猎,要不就下海去五洋捉鳖。还翻了个白眼,“要不说呢,燕人骁勇善战,哪里是只知寻欢作乐的魏人能敌的。” 槿娘是什么事都能拿来拉踩魏国的。 槿娘认为魏人只知寻欢作乐,小七却认为燕人是教化未开。 怎么不是教化未开,燕人身居北蛮之地,吃的大多是牛羊海鲜,但这里的女子竟连纸鸢都不曾放过。 不过槿娘话虽这么说,到底是寻来了竹篾和绢布,陪小七一起做起了纸鸢来。 扎牢骨架,在绢布上绘一双红鲤鱼,又以金粉描鳞,浆糊抹匀了糊于骨架,最后拴上提线,一只鲤鱼纸鸢便做成了。 她做的是金鳞赤尾黄河红鲤。 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要知心中事,看取腹中书。 槿娘看不明白她的心思,初时虽然嘴硬,如今见了这一双红鲤栩栩如生十分可爱,顿时对纸鸢充满了好奇,硬是缠着小七再做一只。 小七兴致颇好,欣然问她,“姐姐想要什么花样?” 槿娘欢欢喜喜的,“我喜欢玉腰奴,你就做只玉腰奴。” 到底都是小女儿家,槿娘欢喜,小七也很欢喜,两人凑在一起,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又做出一只玉腰奴来。 槿娘特意开了柜子换上嫩绿长袍,对着铜镜好生妆扮了一番,牵着小七的手便往西林苑去。 见小七在髻上插柳,她也有样学样,一边跑一边大笑,“你瞧,我穿着嫩绿的袍子,簪着嫩绿的柳枝,又放着鹅黄色的玉腰奴,像不像魏人?” 小七也欢喜大笑,“像!姐姐很像魏人!” 是日天朗气清,金鳞赤尾红鲤与玉腰奴在兰台上空高高地荡着,引得兰台诸人竞相驻足观看。 小七已许久没有这么欢喜了。若不是郑寺人一声断喝,这一日原该十分美妙。 “胡闹!” 小七心里一凛,循声望去,那郑寺人正阴着脸远远立着,“还不速速过来!” 若没有什么事,郑寺人是不会寻到西林苑来的,想必是许瞻回了兰台。因而槿娘见了郑寺人喜不自胜,匆匆扯回玉腰奴,先一步跑到了郑寺人跟前,“总管大人,公子可有传召槿娘?” 小七不敢耽搁,拽紧长绳便往回收纸鸢,越是着急那赤尾鲤鱼越是偏偏挂在了树枝上,绳子一拽,“砰”得一下竟断开了。 小七还想去捡,郑寺人却催道,“磨蹭什么!” 怕惹恼郑寺人,小七只得弃了纸鸢匆匆赶到郑寺人跟前,那郑寺人斥道,“没规矩!兰台是什么地方,容你们两个在这里撒欢!惊了公子的麋鹿,咱家可得叫你们两个吃巴掌!” 小七低垂着头,槿娘忙道,“总管大人息怒,只这一回。” 郑寺人也不再为难,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下回再有这样的事,罚你们去洗恭桶。” “是是是,再不会了!”槿娘连声应着,又娇媚笑道,“总管大人,槿娘都备妥当了,这就能去侍奉公子” 郑寺人却没有接她的话茬,转眼盯着小七,笑道,“公子召姚姑娘去青瓦楼,跟咱家走吧。” 槿娘脸上的笑意登时便僵在了唇边。 小七心头一跳,只得跟郑寺人走,回眸看了槿娘一眼,槿娘一身嫩绿袍子正眼巴巴地朝她们出神。 小七想,槿娘穿着那身若草色的袍子真好看呀。 就像粉色的山桃树上结满了嫩绿的青桃。 青瓦楼是许瞻在兰台的住所,看起来古朴雅拙。 上下三层,以木楼梯相连。 一楼用来待客。 据槿娘说,向来只有陆九卿与裴孝廉这样的近臣才能进青瓦楼,若要接见重臣门客或例行宴饮,大多是在前庭的正堂。 小七是从来没有来过的。 二楼是藏书阁,积案盈箱,汗牛充栋。一张宽大的曲足长案当中置着,笔墨砚台样样俱全,大概怕走水,藏书阁里的烛台全都盖以罩子。 听闻他除了茶室,大多在此处理公事。 三楼不知是什么地方,小七跟着郑寺人走到藏书阁便停步了,郑寺人推开书阁的门,恭恭敬敬禀了一句,“公子,老奴把人带来了。” 那人正端坐案后垂眸翻阅手中的竹简。 小七见了许瞻便怵,至少从前没有一次是从许瞻面前笑着离开的。她上前跪了下来,毕恭毕敬道,“公子请吩咐。” 那人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在她身上掠过,慢条斯理道,“戴的什么东西?” 小七垂着头,“是柳枝。” 那人大概觉得兰台的婢子不该簪戴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因而眉心凝起,“你没有簪子可戴?” 小七解释道,“魏国有清明插柳的习俗,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来世就会变成黄狗。” “可笑!”那人斥道,“扔了!” 小七忙将柳枝从髻上扯了下来,攥在手心藏于袖中。 那人粗粗打量了她一眼,眉心蹙得愈发深了起来,“成日都是这件,没有旁的衣袍可穿?” 他也许想起来自己不久前命人往听雪台赐下不少衣袍首饰。 小七浅咬着唇,“有的。” “有为何不穿?” 小七垂眸,“那不是奴该穿的。” 那是槿娘的,槿娘说他很快便要纳她为姬妾。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半晌过去,将手中的竹简扔了过来,“认得出来罢?” 小七接过竹简,简上的小篆苍劲有力,她心口一烫,那是大表哥的笔迹,他的笔迹她再熟悉不过了。 竹简上的字不多,但仍令小七湿了眼眶。 大表哥在信简中写着,愿以一城换回小七。 小七心中狂跳,她极力在许瞻面前保持平和,然后蓦地抬起头来,眉眼里的欢喜却是遮掩不住的,“是大表哥的信。” 那人亦是笑,“他愿以城换你,你可愿意回去?” 第42章 此处,刺个“许”字怎样? 他看起来兴致不错,也并没有半分不悦,想来不必费一兵一卒便能白白得来魏国一座城池,他岂会不愿意。 他是燕国公子,悬师远征,深入魏境千里,不就是为了那一座座的城池吗? 如今拿下的,将来也都是他自己的疆土。 他欢喜,小七也很欢喜。 两全其美。 小七面色红润起来,细声软语道,“小七愿意,求公子成全。” 那人沉吟片刻,依旧笑着,“回去了干什么?” 他难得与她和颜悦色地说话,小七宛然一笑,“先前大表哥要我回家等他我想去见他一面。” 上一回没有等到大表哥,因而一定要见上一面。 那人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继而又问,“仅仅见上一面?” 大概是仅仅见上一面罢,她低头浅笑,“小七不知。” 那人眉头一挑,“要嫁给他?” 小七一怔,霍地察觉出许瞻的不对劲来。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信简,回道,“不嫁。” 那人眼眸漆黑如点墨,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一动不动地凝着,“沈宴初可碰过你?” 大表哥拉过她的柔荑,教她写过字,使过剑,自然碰过。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下颌摩挲着,清冷微凉,小七身子一僵,如实答道,“是。” 许瞻闻言即刻放开了她,拿起帕子仔细拭了手,轻笑一声,“你有十六了罢。” “是。” 他意味深长地嗤笑,“才十六” 小七不懂他话里的深意,但她知道许瞻因何拭手。 他嫌弃她脏。 她从前碰过他的袍子,他当场便弃在炉中焚了。 她弄脏了他的茵褥,他转头便命人扔了出去。 小七长睫翕动,眉眼中的笑意尽数散去。 那人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你可侍奉过沈宴初?” 她跟着大表哥在营中三年,自然侍奉过他的起居。但深究起来,也并不算是侍奉,大表哥照看她的时候更多一些。 她最常做的便是为大表哥举炊罢了。 就像为许瞻举炊一样。 只不过为大表哥举炊她是心服情愿,为许瞻举炊却是苟延残喘。 小七如实答道,“是。” 那人神色阴郁,垂眸冷冷地扫过来,眼底甚至浮着几分厌恶,“果然是做营妓的料。” 小七心口一窒,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她茫茫然回不过神来,只是呆滞地看着那人,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她意识到许瞻不过是戏弄她罢了,根本没有打算放她回去。 除夕前夜他在堂前审讯,险些将她扔去军营为妓,如今又轻轻巧巧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显然,他不杀她,便是存了这份心思。 可她一向爱惜自己,怎么会是他口中的营妓。 小七暗咬着唇垂下眸子,想辩白却不知从何处辩白,想反驳亦不知该如何反驳,满腹心酸到了口中却只逸出了两个字,“公子” 那人从她手中夺回竹简,一把扔进了炉子里,那封来自魏宫的信简立时被火舌吞没,窜起老高的火苗来。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他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凉薄。 小七眸底迸泪,“奴是燕国的俘虏。” 他纠正道,“是我的俘虏。” 是了,是他的俘虏。 她脸色发白,声音暗哑,喃喃重复道,“是公子的俘虏。” 是了,是他的俘虏,他不放行,她便回不了魏国。 小七眉目低垂,眼底悲凉浮漫。 “我的俘虏,却总想着逃走。”他眸光微动,拔出了素日总携在身上的金柄匕首,“该在你身上留下印记。” 那匕首破金断石,十分锋利,她是见识过的。此刻握在他的掌心,发着骇人的光泽。 此时已是暮春,但小七阵阵发寒。 她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不知要沉宕到哪里去。 “公子开恩奴不会再逃” 她没有想过再逃了,何况一身的伤病,连马都骑不了。若不是今日看见沈宴初的来信,她打算就拖着这具身子在燕国熬到死了。 她感念许瞻的不杀之恩,感念他的好,因而尽心侍奉,但他仍旧把她看作最下贱的人。 不,大概连人都不算,只能算是一个物件,一个打发时间的玩物罢。 那人的问话打断了她繁乱的思绪,“你说,刺个‘许’字怎样?” 这世间只有燕国王室姓“许”。 若是有生之年被大表哥看见这个“许”字 小七不敢想。 只是头重脚轻,喉间发苦,胸口郁郁喘不上气来。 她想,槿娘该煎好药了罢,她该去饮一碗汤药。 眼泪在她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垂着头,但她没有求饶。 那人的匕首在她脸颊轻勾描画,似在寻找一处绝佳的位置,“刺在额头,便遮住了这颗红痣。刺在脸颊,被人看见倒要嗤笑了,若是颈间” 匕首停在她的颈窝,“你曾在我此处划过一刀。” 他的匕首继续往下探去,将她的领口挑了开来,露出不算光洁的肩头来。 她很清瘦,白皙,也伤痕累累。 匕首抵住了她的肩头,那人在垂询她的意见,“就此处罢,你意如何?” 小七泪如断珠,不停地往下滚落,她压住声中的轻颤,“公子该杀了我。” 那人反问,“为何杀你?” 抓心挠肺的,为何要杀? “奴是魏国细作,刻意扮作俘虏进入燕军大营,潜至公子身边只为刺探燕国消息。”小七捂住胸口,笑了起来,“裴将军说的没错,公子不杀,后患无穷。” 她神情认真,他一时竟辨不出真假。 淅沥沥的雨沿着飞檐瓦当滴了下来,这清明依旧春寒料峭。 许瞻笑得凉薄,“不杀,留着你。” “看我跨过黄河,踏平魏国。” 小七怃然,她别过脸看向帘外。 直棱花木窗兀自敞着,蓟城天色青青,好一片烟雨迷蒙,楼外那株高大的白木兰亭亭如盖,将开满花的枝桠探了上来。 小七仿佛看见宫门大道的青石板上荡起一圈圈涟漪,兰台外的人家屋檐上滴滴答答垂着雨,他们的庖厨里定然悬着猪肉与鸡鸭,他们的炉子生着火,此刻也许正炊烟袅袅,也许正围炉闲话。 她想起徒手从雪里扒出来的荠菜,他说今岁要放火烧山。 魏燕两国打了上百年,魏国损军折将,粮尽援绝,人已不知死了多少。而许瞻终究是要魏国国亡种灭,社稷为墟。 她也想起了西林苑中的苜蓿草,槿娘不认得,大约燕人也都不认得,但小七认得。 她就像这最不值钱的野草,生于微末,命如蜉蝣。 一种无能为力的宿命感兜头浇来,小七似溺进潭中无处脱身,一时心中恍惚,低喃道,“那公子请便罢。” 她原是跪坐案旁,那人用刀柄抵着她裸露的肩头,轻易便将她推倒在软席子上。 她大口地喘着气,起伏的胸口掩住了周身的战栗。 她急需一碗汤药续命。 那人俯下身来,刀尖按上了她的肩头,她能感受到锋锐的刀尖刺破她的肌肤。 篆体“许”字共有十画,她要在这间茶室挨上十刀。 那人紧锁深眉,神色不定,清淡的雪松香与他眉间杀气格格不入。 小七阖紧眸子,刀尖传来的痛楚令她本能地逸出一声轻吟。 第43章 富贵险中求 那一刻,小七想起了外祖母的话。 外祖母曾忧伤地叹息,“你这孩子,与你母亲真像呀,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天大的委屈全都自己受着。我的文君但凡能哭几声,认个错,服个软,就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可小七无法认错服软,也不愿开口求饶。 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便等着第一刀划下去。 但那一刀迟迟没有刻进她的皮肉。 微凉陌生的指腹却掠过了她的眼尾,她陡然一凛。 那人好像拭去了她的眼泪。 她蓦地睁眸,见许瞻正垂眸定定地望她,面色竟罕见地柔和下来。 他改变主意了吗? 小七不知道。 “苜蓿是什么?” 此时刀刃相见,他竟问出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是一种野草。” “青团又是什么?” “是用艾草做的糯米团子。” 那人放下了匕首,身上杀气顿敛,人却还在离她不远处微微俯着。 “听说你要在清明采苜蓿,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打着颤儿,“想给公子包一次苜蓿馅儿的饺子。” “好吃么?” “好吃。”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那便去罢。” 小七还兀自喘着,她想,到底是厨艺救了自己。 赶忙起身整好衣袍,惊惊惶惶地出了书阁,踉踉跄跄便往楼下逃去。 阁中那人好似问了一句,“你便那么怕我?” 帘外雨声潺潺,木楼梯被她踩得咚咚作响,小七没有听清他的话,因而没有作答。 再紧走几步,脚底虚浮地便愈发厉害,继而眼前一黑,人便直挺挺地往楼梯下栽去。 初时神识还算清明,能听见有脚步声疾来,她不知那人是谁,但身上一轻,那人竟将她拦腰抱起。 很快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时人已在听雪台,室内药味很重,槿娘正进进出出地忙活,见她醒来便端了药汤过来,自顾自在榻旁坐下仔细吹温了,“你这身子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小七起身接过药碗,歉然道,“有劳姐姐。” “医官来过,问起你家里人可有什么病,我又不清楚,见你一直昏睡,医官便先走了。” 小七心绪恍惚,父亲母亲年纪轻轻皆是因病亡故,她原先在魏营身子还算不错,是自辕门摔下后才感觉大不如前。 父亲经年咳嗽,但母亲是什么病,她那时年幼,并不清楚。 槿娘进进出出地又端来好几碗,在案上排成一排,“喏,都是你的。” 槿娘给她什么,她便喝下什么。 入口酸苦,没有一样是甜的。 见小七只是安静饮药,没有说什么话,槿娘幽幽道,“你知道的,公子好洁。青瓦楼可不是寻常地方,向来不许女子踏入半步。你说,公子召你到底是什么事?” 槿娘难得如此认真,小七道,“大表哥送了信来,在公子手里。” 槿娘追问,“信里写了什么?” 小七笑笑,“问了几句家常。” 便当大表哥问了几句家常罢。 大概是走不了了,就连大表哥用城池来换,许瞻都不肯放人。 小七不明白到底什么缘故,她既不值得大表哥献城,在许瞻心里必也没有什么分量。 她记得自己最值钱的时候还是许瞻满天下捉拿她,那时海捕文书上的赏金是五百刀币,没想到如今竟值一城了。 不懂。 一个出身乡野的孤女,竟价值一城。 她的确不懂。 小七记得倒在阁外时有人曾将她拦腰抱起,那人怀里很暖,臂膀亦是坚实有力。她不禁问道,“姐姐,可是公子送我回来的?” 槿娘弯腰收拾着药碗,眼神躲躲闪闪地并没有看她,“哦,是陆大人。” 小七恍然一怔,原来是陆九卿。 是了,陆九卿是燕国极少数待她不错的人,也只有他了。 尚未回过神来,便听槿娘问起,“真想回魏国去?” 小七抬眸打量槿娘,那人仍旧在拾掇碗盘,头都不曾抬起。 小七辨不明槿娘的真意,因而不言只字片语。 槿娘缓缓抬头,神色肃然,“怎么,你是吃过豹子胆的人,还怕我诓你?” 小七暗忖,槿娘最初是怎么来的?她是易水人,最初许瞻派她来是行监坐守的,她怎会有这样的好心?如今必也是奉了许瞻的命来打探口风罢了。 不过是因大表哥的一封信简,许瞻便要在她肩头刺字。若真被槿娘诓了,许瞻还不知怎么罚她。 小七含笑凝睇,不放过槿娘任何一处细微的表情,字斟句酌地开口,“姐姐这是说什么话,我是公子的人,怎会想着回魏国呀?” 槿娘亦是笑了一声,“我只问你一次,你若不要这个机会,我便再不会问你。” 小七心里一凛,忙正色道,“姐姐到底什么意思,小七愚笨,怎么听不明白。” 槿娘讥道,“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会听不明白。你若在兰台,公子便永远看不见我。兰台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她乜斜了小七一眼,继续说道,“我哪样比你差?凭我的身段样貌,自有办法让公子喜欢。” 槿娘说的有理,神情亦正经认真,不似作假。 小七便问,“姐姐想怎样?” “你若能与魏国通信,可有法子离开兰台?” 小七心头一跳,“自然。” 槿娘手中的托盘重重地一放,“我替你送信,你离开兰台,回你的魏国去。” “姐姐不怕被公子知道?” “富贵险中求,槿娘我非要赌一回不可。” “但若公子要罚,姐姐会怎么办?” “那便是我自己的事了,不必你管。” 槿娘竟有这样的志向与胆魄,先前小七竟小瞧了她。若再仔细去揣摩推敲,却也不足为怪。 兰台是如今燕国权力的中心,今日做了公子的姬妾,来日便能做燕王的夫人,尊极贵极,堆金叠玉,自然值得典身卖命拼死一搏。 何况,最初槿娘便有侍奉许瞻的心思。 第44章 这是细作才能干的事 小七不知道她与槿娘算不算朋友,也许魏人本来便不该与燕人谈什么朋友。 她想走,槿娘也想让她走。 帮衬也好,谋私也好,利用也好,合作也好,先前的恩怨不谈,嫌隙也不谈,因了一个共同的愿望,她与一个燕人走到了一起。 雨一停,便同去西林苑采了苜蓿,也摘了艾蒿。 园中的野草被雨水冲洗得青意盎盎,地面泥泞,把丝履沾满了土黄的泥斑。 提着竹篮到了庖厨,艾草洗净后下锅焯水,其后剁碎出汁,全拌进糯米粉里,最后揉成青色团子放于鼎中蒸熟。 苜蓿洗净剁碎,拌入猪肉,加足了佐料,面皮擀得薄薄的,包出来肚皮又鼓鼓的,馅大皮薄,小巧好看。 待青团蒸熟,饺子煮好,已是小半日过去,并不需多说什么,默契地由槿娘端着往青瓦楼侍奉。 槿娘极少有这样的机会在许瞻面前露脸,因而特地换上了他赏赐的华袍,簪戴了他赏赐的金钿花。 她知道自己新的人生也许便是从今岁清明开始,因而整个人看起来踌躇满志,走起路来亦是摇曳生姿。 她回来的时候满面春光,“公子夸赞我两次,一次夸我穿得美,一次夸我做的饺子很好吃。” 还释然一笑,“公子到底是喜欢我的,先前总没有机缘,今日我去侍奉,见公子目光缱绻,数次都停留在我身上” 她也对未来抱有畅想,她眉飞目舞地说,“公子还问我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大约不久便会命人去易水接我父亲母亲还有哥嫂来,他们从未到过蓟城,定要被蓟城的滔天富贵迷了眼。” “他们若来,便给他们置座大宅子和田产,也不枉他们养出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来。” “他们定然想不到,靠儿子并没什么用,到头来还得是我槿娘来给他们光耀门庭。” “将来公子南面称尊,他们的富贵寿考又何止于此!” 槿娘说起这些的时候神采奕奕,满面红光。 小七想,她不如槿娘。 她没有承欢膝下的机会,不能回报顾复之恩。 她六亲无靠,也没有衣锦荣归的机会。 她在燕国就如丧家之犬,孑然无依。 但愿求仁得仁,求义得义。 槿娘是个守信的人,她依约把小七的信送了出去。 她求的“仁”原该是唾手可及。 她是土生土长的燕人,又常在前院进出,即便离开兰台府的大门也从来无人阻拦,于她而言送信实在是最简单不过的事罢。 然而,槿娘没有求来自己的富贵前程。 信才送出不到半个时辰,她便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 小七也是被裴孝廉亲自捉拿归案的。 裴孝廉还是一如既往地黑着脸,他手下的人下便将小七捆了。 这些人力道极大,小七反抗不得,心里明白定是送信的事败露了,但定要装作不知道,先得问个明白不可。 “将军,奴犯什么错了?” 裴孝廉的声音能掉得下冰渣来,“犯了什么错你自己清楚!” 小七还想辩白,裴孝廉已拿起一块破布将她的嘴巴堵得死死的,“有什么话到公子面前分辩!” 她被押着穿过几重门厅,又穿过几重院子,尚未到茶室便一眼望见槿娘倒吊在青松上,身上的袍子血渍斑斑,人一动不动的,已不知昏死多久了。 小七心惊胆落,看着槿娘的惨状已是愕然失色。想叫起槿娘,口中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被裴孝廉推搡着跌跌撞撞地进了茶室。 裴孝廉旦一松手,她便被推倒在席子上,扑通一下摔得肩膀生痛。 “公子,魏贼已带到!” “无礼。” 那人淡淡抬头,言语清冷。 裴孝廉闻言垂头拱手,声音也低了下来,“末将知罪。” “松绑罢。” 那人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 裴孝廉虽不情愿,但到底拿佩刀挑开麻绳,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小七扒掉身上凌乱的麻绳,急切地跪了下来,“公子快救救槿娘吧!她看起来很不好” 那人抬眸,清冷得有些凉薄的眼神仍像初见时那般,听了她的话仿佛十分奇怪,不紧不慢问道,“哦,她怎么了?” 小七双目泛红,她暗咬着唇,“他们打了槿娘,她被吊在树上昏死过去,身上很多血” 那人声音一沉,“我问的是,她做了什么事?” 小七忐忑不安,只是低着头,槿娘做了什么事,他怎么会不知道。若不是他的命令,谁又敢把槿娘打成这个模样? 明知故问,不过是逼她自己认错罢了。 她隐约知道自己是不必死的,但槿娘却有可能会死。 虽一早槿娘便说了,若受罚是她自己的事,不必小七来管。 但要离开兰台,便非要有人帮她不可。 小七轻声开口,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去,“奴求槿娘帮忙送信,槿娘并不知道信到底给谁,是奴的错,公子不要怪罪槿娘,请医官看看她罢!” 那人原是闲闲靠在榻上翻弄着竹简,此时闻言慢条斯理地往前探来,好似饶有兴趣般,“哦,是什么信?” 小七在他的审视下无处遁逃,声音轻颤,“奴给大表哥写的信。” “信上写了什么?” 小七咬牙,“是家书。” 那人便抖开了手中的信简,挑眉道,“一封诉衷肠的家书,认得?” 她抬头望去,原来他方才手中一直把玩的便是她的信简。 她怯怯望他,那人凤眸深处已是薄怒涌动,片刻将信简扔到了她脸上,扬声斥道,“从未听过俘虏还能与人私通书信的!” 小七脊背一凉,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严重的事。如今沈宴初是魏国公子,她又成日在燕国公子身边,但凡在信里透露出点什么王室机密,对燕国都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这是细作才能干的事。 她是战俘,不管信里写了什么,这都是细作才能干的事。 尤其不久前她还与魏国探马来往,瓜田李下,怎么说都是说不清的。 再想想,这已经不是什么家书了,是国事,是燕国与魏国之间的事。 小七将信简紧紧攥在手中,不敢抬头,只是低声回道,“公子恕罪,奴只是想念家人,再不会写了。” 那人轻笑,“写罢,写个够。” 小七愕然抬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便见许瞻将案上的竹简全都扔来,又扔给了她笔墨。 “笔墨赐你,一字也不许差。” 小七不敢逆他,忙去捡起羊毫与竹简来,还想再寻个书案。 那人却眼风扫来,冷道,“跪着。” 与槿娘所受责打相比,这算不得什么责罚。 小七依言跪正了,央求道,“奴这就写,求公子命人去看看槿娘罢!” 那人面色凝霜,微眯着眸子不言。 小七便不敢再求情,执起笔来蘸了墨,俯下身去抄起了信简。 反复写了也不知有多少遍,总有几百遍了罢,一颗脑袋垂着木木沉沉的,腰身与手臂酸了又麻,麻了又酸。 若要直起身来缓上一缓,便见那人神情冷肃,居高临下地睨着。 那人就在案后闲坐饮茶,丝毫没有要她停笔的意思。 果然是要她一次写个够。 小七不敢偷懒。 但真是写得够够的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大约已经很久了罢。 一滴殷红的血滴到了竹简上,发出“吧嗒”的一声响。 第45章 不该生的心思,便死在心里 继而,两声,三声,四声 雨打芭蕉般,滴滴打在了青绿的竹简上。 红绿分明,晃了小七的眸子。 恍然一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 伸手往鼻尖一探,果然温热粘稠,一片腥红。 心头倏然一跳。 她想,完了。 她弄脏了许瞻的书简,也即将弄脏他的软席,进而弄脏他的茶室。 他那样好洁的人,必是要把信简的帐与她一同清算。 她几乎料到了马上到来的急风暴雨。 仓皇去寻帕子,帕子却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赶紧抬手掩住鼻子,另一只手忙乱地攥着袍袖去擦拭竹简。 胸口如坠深潭一般闷闷地喘不过气,她能感受到鼻尖的血很快洇透了袖口,不知还要流出多少来。 忽听案后那人说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缓缓地抬起头来,猝然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那人正定定地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七颤着声问,“公子有什么吩咐?”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打着冷战。 那人眉心微蹙,命道,“躺下。” 小七不肯,只是屏声敛气跪坐席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起身几步行至近前,扣住她的后颈便将她平放在地,又拿帕子掩住了她的鼻尖,“不想死便躺好了!” 小七不想死,她老老实实地躺着,似一尾失了水的鱼般剧烈地喘气。见那人转身推开木纱门便要出去,小七撑起身子叫道,“公子救救槿娘罢!” 那人蓦地扭头看她,只是冷声重复命道,“躺下!” 他惯是气势慑人。 那一双凤目里凛冽的目光亦是骇人。 小七不敢忤逆他,低眉顺眼地躺了下来。 医官很快便奉命赶来,把了脉,也开了药,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病症,斟酌良久,也只说是辕门摔下后脑中的淤血还在,五脏六腑的伤也没有好全,今日大约是受了累因而颅内充血,又压迫到了胸肺的缘故。 只能先止了血,又开了温和调理的药方,之后再慢慢察看。 小七心里空空落落的,血虽止住了,脑中却千头万绪,纷繁复杂,一时间仿佛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心猿意马的。 医官一走,茶室便清净下来。 她兀自躺着,槿娘约莫还在那棵青松上吊着罢。 身旁仍是满满的竹简,凌乱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忽听那人道,“不该生的心思,便死在心里。” 可什么才算“不该生的心思”呢? 她是魏人,想回自己的母国,怎么能算“不该生的心思”呢? 小七怅然低道,“奴是公子的战俘,奴没有别的心思。” 那人微微笑道,“最好如此。” 她不解,便问,“公子为何只罚槿娘,却不罚奴?” 那人平道,“你算家书,她是通敌,自然不同。” 也是,魏人通信算是家书,燕人送信便是通敌,已是家国大事了。 小七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大概槿娘也是没有想过的。 她才十六,槿娘也不过十九,是她们把“仁”与“义”想得过于简单。 因而才不能求仁得仁。 小七缓缓爬起身来端然跪起,继而低声开口,“槿娘不知这算通敌,公子放过她罢。再吊下去,她会死的。” 见他淡漠不语,她怃然轻叹,“奴在燕国只有槿娘一个朋友,再没有别人了。” 小七不知道她与槿娘算不算朋友,不管是帮衬、谋私还是利用,但总归身在同一个战壕,便算是“同袍”了。 她在燕国是异类,难得能有人与她作同袍。 许瞻淡淡地应了一声,虽没有明言,但大抵是应允了罢。 小七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心里想,应允了便好。 槿娘不能死,起码不能因她而死。 上位者要一个人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而许瞻饶了她,也恕了槿娘,那么,他总不算一个太坏的人罢? 或者说,便如她初见许瞻时想到的——公子定是个很好的人罢? 那时她暗暗想着,定然是的。 汤药煎得也很快,寺人毕恭毕敬地立在门口禀道,“公子,药煎好了。” 小七已极是疲累,她接了药来,黑乎乎的一碗,仰头便饮了下去。 又呛又苦,难以下咽。 细细想来,自辕门一摔,每日都是饮不完的药。 她恨极厌极了这具病恹恹的身子,从前也是跟着沈宴初在军中摸滚打爬数年的人,杀起人来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如今困在兰台,饥不欲食,弱不胜衣。 即便要逃,三好两歹的亦是力不从心。 那人又问,“以后还写么?” 他漆黑的眼瞳,如化不开的浓墨。 此时也只是平静地说话,听不出什么情绪。 小七闻言微微摇头,“不写了。” 不写了,写一回便要了槿娘半条命。 不写了,写了又如何,照样送不出去。 燕国女子挤破脑袋想进的兰台,对她却是一道永远翻不出去的樊笼。 不写了。 也不想了。 这辈子也回不去魏国了。 她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就老死在兰台罢。 安分守命,束身自好。 她喃喃道,“公子宽心,再也不写了。” 这一辈子那么长,却再也见不到大表哥了罢? 她的大表哥呀。 那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却再也见不到了。 第46章 所有的罪一同清算 恍恍惚惚地回了听雪台,槿娘已经卧在榻上了。 白日还生龙活虎的人,此时却气若游丝。 小七怔然坐在榻旁,喃喃问道,“姐姐可后悔了?” 槿娘一张脸煞白,她半睁着眸子,声音低低地,“第一回,是在除夕,你跑了,我被打个半死。第二回,就因了我没有煎药,又被打个半死。这一回,我不过是送了封信写信的是你,你好好的,我却险些死了。” 小七垂眸不言。 槿娘说的句句是真,她半个字也辩白不得。 她虽不曾受皮肉之苦,但她受的责罚都在内里。 于她而言,内里的责罚远盛于皮肉之苦。 槿娘兀自低叹,“听说是你求情了。” “你不必自责,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可如今,却好似也明白了一些。” 那双杏眸有些失神,似在看小七,却又似穿过小七在看什么别的地方。 小七问道,“明白了什么?” “你从来什么事都没有,就不曾想过为什么?” 这不是值得穷究的问题,小七知道答案,许瞻数日前便说过了。 许瞻要她活着,看他如何跨过黄河,吞并魏国的每一寸疆土。 槿娘双眸泛红,神情哀恸,分明笑着,泪水却夺眶而出,“我知道为什么,但我不会告诉你。” 她既不愿说,小七也并不追问。 没什么好问的。 垂着眸子,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方才流下的血渍,小七起了身要去换衣,甫一打开衣柜,陆九卿的大氅立时映入眼帘。 那是她初来癸水时陆九卿借与她的。 她早就洗荡干净,又叠得崭齐,但因一直病着,鲜少见他,因而总没有合适的机会归还。 她摩挲着那件大氅,突然转头朝榻上那动弹不得的人问道,“姐姐没有喝过桃花羹吧?” 槿娘素来话多,此时却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盯着屋顶默默淌泪。 小七温柔地笑,“我去给姐姐煮桃花羹。” 据说西林苑那株山桃是有上百年的,如今仍旧开得极好,有粗壮的枝桠拖在地上,因而摘起来并不费劲。 她摘了满满一大篮子,煮了桃花羹,剩下的全用来酿酒了。 幼时与父母亲住在桃林镇,那里的叔伯婶婶每逢春日必要摘桃花酿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字,只约定俗成地叫做“桃花酒”。 最好的东西是不需要费尽心思取什么动听的名字的。 酒酿了满满一大罐,日子也一天天地数着,只等着陆九卿来。 他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听过路的寺人说起陆大人与公子在正堂议事,约莫着就要走了。小七忙放下手中活计,抱着大氅与酒便往正堂奔去。 他果然已经动身走了,远远望着他的背影穿过庭院,穿过水榭,穿过楼台,小七便也疾步跟着穿过庭院,穿过水榭,穿过楼台。 紧赶慢赶,追得她满头薄汗,气息不定,她叫了一声,“大人!” 立时惊飞了枝头的鸟雀肥鸽。 陆九卿步子一顿,蓦然回身,竟朝她走来,“小七姑娘。” 因跑了许久,她的脸色难得娇红,“大人一直关照小七,小七不知如何答谢,正好桃花开了,便酿了酒拜谢大人,但愿大人不要嫌弃。” 想到陆九卿是公子身旁的军师,什么琼浆玉酿没有见过,她这种乡野粗食只怕要惹人笑话,抱着酒罐的手便有些局促起来。 “大人若饮不惯,打发给下人也是好的。” 没想到陆九卿竟接过酒罐,垂眸望她时眉眼清润,“姑娘酿的酒,九卿不会给旁人。” “姑娘的手很巧。” 小七闻言心头一暖,酿酒的时候心里是欢喜的,如今送出去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心里想,若这辈子定要留在兰台,那便总要有几个朋友,难时帮衬,困时扶携,以沫相濡,那才能过得下去。 若不是因了这罐桃花酒,她大约不会再想着逃亡了。 可偏偏有了这罐酒。 将将入夜便有人来拿她,杂乱的脚步声震得木地板咚咚作响。 见是裴孝廉亲自来,小七便知不是好事。 那人好似看戏一般,眉梢眼角俱闪着几分得意,开口时亦是阴阳怪气,“魏俘,公子召你,跟裴某走一遭罢!” 他一扬起手来,身后两个护卫便拿好架势要押小七。 小七心里惴惴,转眸去望槿娘,却见槿娘只是冷眼瞧着,片刻背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 小七不得不跟着裴孝廉走,若小心向裴孝廉打探到底是什么事,裴孝廉不过是似笑非笑,“到了公子面前,自然便知。” 小七脑中一片空白,细想近来谨言慎行,规行矩步,并没有什么可被人拿捏的错处。 来时遇见陆九卿,向来温和从容的人,神情却有几分凝重,见她来立住了脚,神色担忧,欲言又止。 擦肩而过时想要低声提醒一句,“公子不” 话未说完,便被裴孝廉冷声打断了,“陆大人!不早了。” 陆九卿到底是什么都没说,与裴孝廉拱手见了礼便疾步走了。 月浅灯深,温黄的烛光透过木纱门映到院中的青石板上,上了木廊脱下丝履,裴孝廉却并没有进茶室中去,只是垂头拱袖朝室内的人禀着,“公子,魏俘到了。” 进了门,小七一眼便望见案上的酒罐。 那是白日她将将送给陆九卿的酒。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朝许瞻看去,那人阖着眸子斜靠于软榻,一条修长的腿慵懒随意地曲着,身上沾着酒气,看起来并没有不悦,眉宇间甚至还有几分柔和。 案上有两只银质角觞,觞边泛着湿润的光泽,显然他方才与陆九卿饮过酒了。 裴孝廉已拉上了木纱门,人却并没有走开,透过纱门能看见他只是抱剑在廊下杵着。 小七跪了下来,小心翼翼道,“公子吩咐。” 那水润的凤眸微微睁开,“还会酿酒?” 小七垂着头,“奴幼时住在乡间,跟嬢嬢们学的。” “可有什么名字?” 她轻声回道,“没有特别的名字,因是桃花酿的,便叫桃花酒。” 那人轻笑一声,“与你一般。” 小七的脸颊唰得一红,记得初见许瞻,他便嫌弃小七这个名字低贱,因而从来只叫她“魏俘”。 这桃花酒也没有什么高雅的名字,如她一样低贱粗陋。 小七垂眉敛目,低声应和着,“公子说的是。” 那人不再为难她,命道,“斟酒。” 小七跪行几步到了案前,端起酒罐拂袖为他斟了一盏。 那人端起角觞在案上轻点,眸光落于她跟前的银盏,凤目之内深不见底,又命,“共饮。” 小七因要服药,原是不能饮酒,却又不敢逆他,依言斟了半盏,抬起袍袖掩唇饮了。 二斤桃花,温柔半两,一盏入喉,那唇齿之间皆是魏国暮春的味道。 那人闲闲问着,仿佛与她闲话家常,“今日见谁了?” 小七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如实答道,“见了陆大人。” “为何见他?” “陆大人先前借奴大氅,奴一直未能归还” “嗯?”他眼风轻扫,语气淡淡,似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小七的声音便低了下来,“还送给陆大人一罐酒。” 那人面色冷凝,一双凤眸里蕴藏着锋利的寒意,“谁许你给他送酒?” 小七没想过送酒亦是一宗罪,她赶紧解释,“陆大人帮过奴多次,奴心里感激,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答谢,正好兰台的桃花开了” 那人微眯着眸子,玉一般的面庞上蒙过一层阴翳,“兰台的桃花是这么用的?” 小七垂下头去,双手捏紧了角觞,“公子恕罪,奴不会再碰那株桃花了。” 那人慢慢直起身子朝她俯来,目光落上她手中的角觞时,神色复杂,“九卿方才用过的。” 小七猛地惊觉那角觞烫起手来,忙弃之一旁,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人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杀我将军,夺我佩剑,假传军令,里通外和,勾结军师,一个战俘,到底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她猛地抬起眸子,却看见那双凤目眼梢猩红,疏冷凌厉,周身皆是与生俱来的威仪与阴鸷无情的气息。 他要把她所有的罪一同清算了。 她的罪,宗宗皆是死罪。 第47章 娼妓 可除了“勾结军师”这一宗罪,其余没有一宗不是真的。 但便是这一宗,她也要为自己辩解。 “公子,奴把陆大人看作朋友,奴并非勾结军师” 那人目光苍冷,声音凛冽,“你是什么身份,怎配与九卿为友!” 小七心中刺痛,一股酸涩之感传遍五脏肺腑,生生地将眼眶逼得湿润起来。 她是魏国的战俘,如今又在兰台为婢,这样的人的确配不得做陆九卿的朋友。 她低垂着头,一时便将话语噎在喉中。 “饮。”那人倒了满盏,简短命道。 小七双手轻颤着端起角觞,仰起头时眸中清波流转。 第二盏的酒淌过喉间腹内,喉间腹内便似被火烧灼了一般,迫得她喘息益重。 那人不理她的不适,抬手又斟了一盏。 若这便是他的清算,那这清算并不算重。 他们俘获的魏军从来不留活口,不是当了肉盾便是就地坑杀。 即便对待自己人亦素不手软。听说燕庄王十六年那时,也就是大前年了,一位王叔欲谋大逆,被刚行了冠礼的许瞻亲手削掉了脑袋,用的便是他每日佩戴腰间的青龙宝剑。 不说从前,眼前便有活生生的例子,槿娘是正统的燕人,不也因一封“通敌”的信被吊起来打个半死吗? 小七谋的是命,是家。 他谋的是权,是国。 他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凡事都要比常人多虑十分,因而虽不杀她,却也疑她。 把她的家书看作是里通外和,把送给陆九卿的酒当作是勾结军师。 立场不同,道义不同,原也怪不得他。 这时候反而再去辩白究竟有没有里通外和,究竟有没有勾结军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看到的,必是他站在自己的地位上必然应该看到的。 留她一命,已是格外开恩。 小七腹如火烧,迟迟不肯再饮,低声求道,“公子奴知罪了” “何罪之有?” 她的声音益发低了下去,“公子说的,奴全都认。” “还有一桩。” 小七恍然失神,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的死罪了,竟还有一桩罪。 那人眉心紧蹙,“既是我的人,便当洁身自好。” 小七兀自怔着,那人已失了耐心,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轻易便撬开了她的唇瓣,一罐酒悉数往她口中灌去。 那酒倒得她满脸都是,小七躲不过,连连呛咳起来,分不清到底是酒还是泪。 她紧紧闭着眸子,本能地去抓握那人如钳子一般的手腕,那人却一巴掌下来将她的手打了开去。 酒仍旧在灌。 毫不留情地呛进了她的口鼻之中,她窒得无法喘息,又去抓握那人的手。那人素来嫌恶被人触碰,她毫无力道的抓握仍旧激怒了他。 忽听一声沉闷的撞击,继而酒不再倾灌,小七睁开眸子还不等抹去脸上的酒渍,一双纤细的手腕却被人牢牢扣住,继而被什么东西捆牢了,旋即半张身子被按在了长案之上。 她挣脱不开,只能求饶,“公子” 她的声音被酒浸得越发娇软,不开口还罢,一开口那人眸色愈浓。 忽地胸口一凉,酒如溪流一般悉数淌进了她的领口,似被灼烧一般冰凉凉却又火辣辣的,胸前的衣袍立时浸出一大片酒渍。 小七瑟然发抖,禁不住轻吟出声。 进而一整罐酒全都倾在了她身上,将她的身形毫无遮拦地凸显出来。 她从未饮过这么多酒,早就被灌醉了,若不是被缚住双手的绑带似被锁在了某处,使她动弹不得,此时她便该瘫软在席子上了。 这桃花酒烧得她面色酡红,烧得她胸口剧烈起伏,她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隐隐约约地看见许瞻似乎依旧在她身前。 那人喉头滚动,眼神渐深。 可小七已不知此时置身于何处了。 四围周遭都是山桃的味道,恍惚间好似回到了桃林镇。 云意深深,雾气微浓,那漫山遍野的山桃开得多好啊,夭夭灼灼的一大片,全是粉粉淡淡的颜色。 春和景明,惠风乍起,卷起铺天盖地的一片落英,又向下覆来,在地上铺满厚厚的一层粉瓣,她便躺在那厚厚软软的粉瓣上。 朦胧中好似有人欺身上来,滚热的指腹在她唇瓣上轻勾描绘,她心中一颤,只觉得自己浑身烫得厉害,那人温热的吐息肆意充斥在她的颈窝耳畔。 云倦瓦凉,灯枯焰弱。 桃花酒清甜的味道将整间茶室盈得满满的,她看不清眼前那人的模样。 忽地胸口凉意津津,原先被酒打湿的衣袍自那人骨节分明的指间轻易便被剥了下去。 那人在她耳畔低喃,“小七” 只有沈宴初才会这般唤她。 旁人是从来不会的。 她好似看到沈宴初正侧身卧在一旁,他的身下亦是厚厚软软的落花,四月温柔的日光透过重重花影打在他的脸颊之上,他眉眼缱绻,温声唤她,“小七。” 连日来的惊惶不安登时散去,小七心里欢喜,她伸手攀上他宽厚的肩头,软声吟道,“大表哥你来接小七了吗?” 恍惚间那人手上一顿,小七蓦地一凉,方才那温热的人再感受不到了,见沈宴初已转身走了,小七被缚着不能起身,心下一急,叫道,“大表哥” 但沈宴初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朝桃林深处走去,渐行渐远,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 小七心中酸涩,迷迷糊糊才睡了过去,便被一盏凉茶水泼得醒来,她一激灵,连连打了几个冷战。 见那人衣袍不似初时整齐,而自己半张身子皆袒露在外。 那人脸色十分难看,话亦是淬了毒一般,“娼妓!” 第48章 将军要动手了 小七方寸大乱,一张鹅蛋脸血色尽失,最后的酒意也尽数消散了去,被这当头的两个字击出泪来。 她拼死挣着双手,她要去掩盖住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 一双手腕被挣得通红。 那人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似打量落入网中的猎物一般,冷嗤一声,“怎么,早就侍奉过男人的人,还会有羞耻之心么?” 小七身子一僵,浑身上下立时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听懂了他话里的暗意。 她的眼内一片惨然,她的喉间发着涩涩的苦。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苦? 是万念俱灰的苦。 是山穷水尽的苦。 是日暮途穷的苦。 她是一株无根的浮萍,因了战乱流落燕国,亲眼看着同袍受死,而自己虽活着,却是苟延残喘,她受着的是摧眉折腰的苦,是被人欺辱的苦。 湿透的衣袍使她浑身战栗,她渐渐不再挣扎。 她知道在许瞻面前,实在不必做什么无用的挣扎,没有将她丢去营中为妓已是他天大的恩泽。 她时刻记得,自己不过是许瞻的战利品。 他生杀予夺,可肆无忌惮。 兀然手腕一松,那人已用匕首将她腕间的绑带挑断开来。 小七恍惚坐起,紧紧裹上了衣袍。湿漉漉的衣袍仍是浓浓的酒味,此刻贴在身上愈发地冷。 她茫然抬头望去,见那人目光苍冷,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她。 她本能地抬起袍袖去擦拭案上的酒水,她要把案几擦得干干净净,她不愿弄脏他的茶室,她不愿听到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肮脏”。 “滚出去。” 那人命道。 她鼻尖一酸,却把眼里的泪全都逼了回去,垂头强笑道,“公子息怒,奴告退了。” 起了身怔忪往外走去,原先立在木纱门外的裴孝廉早已经不在了。 大概早就已经走了罢。 那便好,她想,那就不会把方才的不堪落入眼中。 将将推门要往外走去,听得身后那人低低斥了一句,“肮脏!” 这一句“肮脏”终是来了。 小七没有回头,但她能猜到他的眸中全是嫌恶,他的神情必是十分冷漠的,也必是鄙屑的,嫌憎的。 隐约记得在燕军大营初见许瞻,那时他便讥她,“你可知自己有多脏?” 如今他亦是认定了她肮脏。 为什么? 小七不知道。 每一次离开这间茶室,都是仓皇逃离,狼狈不堪。若不是被他审问施刑,便总是受他的奚弄折辱。 他对她的鄙夷和冷漠淋漓尽致。 那为何不杀她? 小七也不知道。 大表哥护在手心的,一次次被人弃若敝屣。 心里酸涩难过,只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来,迫得她郁郁不通。 她只是歉然朝室内那人说道,“公子息怒,是奴太脏了。” 并没有听见室内那人再说什么。 月白风清,酒酽春浓,她丝毫感觉不到。 只是那乍起的夜风当面扑来,穿透冰凉的袍子灌进她的寸寸肌骨之中,叫她连连打着冷战。 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已经走得十分疲惫,那满满一肚子的酒水让她喘不上气来。 见有一处水榭,她便在水榭旁靠坐了下来。 这片水榭并未悬挂宫灯,但月色把周遭都映得通明,一株白木兰临水照花,红色的鲤鱼偶尔蹦出水面,一叶扁舟闲闲停在一头,原该是花好月圆的模样。 她阖上眸子,忍不住潸然泪下。 月色里忽有脚步声逼近,那脚步声比女子的重,比寺人的慢,比许瞻的急。 小七没有回头去看,这时候还能跟来的,不会是旁人。 只有最想让她死的人。 这兰台那么大,最想让她死的只有裴孝廉。 从在魏国边关起,他腰间的刀便始终准备着砍下她的头颅。 即便身子不好,但脑子没坏,她不会猜错的。 果然,一把弯刀突然横上她的脖颈,那弯刀锋利冰凉,在月色下闪着刺目的寒光。 “魏贼。” 持刀的人一开口便是杀气凛然。 “你活得够久了。” 她对自己说,你看,小七,你没有猜错罢? 是裴孝廉。 是索命的罗刹。 她没有回头,只是怔怔地望着月色,“将军要动手了。” 那人冷声道,“裴某是记仇的人,若非公子不许,你怎会在裴某眼皮底下活到现在。” 小七问道,“将军的仇还没有报完吗?” 她以为辕门那一箭便该算他报完了仇。 裴孝廉冷冷地弯起唇角,“你不死,怎算报完。” 她喃喃问道,“只许将军杀我,却不许我杀将军,这是什么道理?” 裴孝廉冷笑,手中的弯刀又向她的颈间迫近几分,“你一个魏俘与裴某讲道理?裴某不需与你讲道理。” 是了,这世道便是如此。 人为刀俎,原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她浅浅笑道,“将军的刀削铁如泥,顷刻便能碎金断石,想要小七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那人颇有几分得意,“既知如此,怎么不逃,不喊,不求饶?” 在裴孝廉看来,一个人若是到了绝地必要痛哭流涕,必要磕头讨饶,必要骇得不成人样。 她不逃,是因为精疲力竭逃不了。 不喊,是因为兰台太大,来的人即便再快也不会快过裴孝廉的刀。 不求饶没有原因,她才不会向裴孝廉求饶。 向一个嗜血罗刹求饶是最可笑的事,他会在你可怜的求饶声中狞笑着出刀,求饶只会加快他拔刀的速度。 小七笑叹,“将军杀我,便是帮我,我还要拜谢将军。” 裴孝廉冷嗤,“不必在我面前装什么坚贞烈女,公子吃这一套,裴某不吃这一套!” 他竟还提公子。 想到茶室那人,想到那嫌恶的眸光,那刻薄的低斥,倒真不如被裴孝廉一刀砍死。 那人手腕压着锋刀,“我只需将你推下水去,无人知道会是裴某干的。你说,三更半夜的,会不会有人起疑?” 他仿佛不确定般,又来与她商议她的死法。 她平静回道,“将军宽心,不会有人起疑。” 贱命一条,一张破苇席子卷了便拖出去弃了埋了,不会有人起疑。 “是吗?” “是。” 那人似是凝神想了片刻,继而单手将她提了起来,大力压在阑干上,“那便辛苦你去阎王爷那走一遭!” 滚热的血又从她的鼻间淌了下来,她没有去擦。 和生死比起来,病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要他一松手,她顷刻间便会落入水中,不必再费那个工夫。 裴孝廉这个人惯是单刀直入从不拖泥带水,此时摁住她的那只力道极大的手顿时松了下来,小七失了衡,立刻往下坠去。 第49章 你敢告密,连你也杀 忽地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啊!有刺客!杀人啦!啊——” 小七心头一跳,是槿娘的声音。 不过是瞬息之间,那下坠的身子登时一紧,竟又被裴孝廉拽回了手中,听那人暗骂了一声,“娘的!” 继而反过身来冲槿娘低喝道,“叫什么!” 槿娘提着宫灯,毫不退缩,“裴将军敢在兰台动刀?” 裴孝廉冷笑,“裴某干什么,还轮得着你来说道?你皮痒了?” 槿娘上前一步,她梗梗着头,“姚小七是公子要的人,裴将军要杀,公子可知道?” 裴孝廉的眉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一时犹疑起来,气焰便消了几分,“知道如何,不知道又怎样?” 槿娘瞪着眼,“公子要留,将军偏要杀,将军今夜动了手,只怕也活不过明日。” “放屁!” 裴孝廉一把将小七抡在了地上,继而提刀黑着脸冲槿娘走去,“看来前几日不该留你,你敢告密,连你也杀!” 槿娘退后几步,又冲着青瓦楼高声尖叫起来,“啊!刺客杀人啦!抓刺客啦!” 眼见着远处乍然灯火通明,继而有人鸣起锣鼓往这边奔来,裴孝廉自知时机已过,便束手束脚起来,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粗声粗气地叱骂,“你娘的!” 槿娘又道,“这兰台谁不知道槿娘心里藏不住话,看见的,听见的,定要好好跟公子说道说道!” 裴孝廉气极,举刀便朝她挥来,“那便看你能不能活到去面见公子了!” 不多时周遭人声顿起,有寺人提着宫灯往这边赶来,高声喝问,“什么人在那里!” 槿娘又大叫起来,“啊!裴” 不等槿娘说完,裴孝廉的大刀猛地顿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若敢在公子面前胡言,我定要了你的命!” 寺人们闻声立时朝水榭奔来,大声道,“敢来兰台行刺!快!抓住他!” 裴孝廉悻悻收刀,翻过阑干,一个猛子便扎下水去,“噗通”一声很快便不见了人影。 槿娘提着宫灯疾走几步,搀小七坐了起来,一张帕子给她掩住了鼻腔,“你不是很厉害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怎么人家要杀你,你连句‘救命’都不会喊了?” 她的话还是那么多,“算你命大,要不是我跟来,你早死了!” “你自己好好算算,你到底欠我多大的情!” 忽地秀眉一蹙,左右嗅来嗅去地闻了一番,问道,“你与公子饮酒了?” 小七没有说话,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那宫灯的光就在近前,她悲戚的神色无处躲藏。 不,哪里是饮酒呀,她似个容器一般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浇灌。 她别过脸躲开烛光,这一身的酒气,袍前尽湿,大概连槿娘也会觉得肮脏罢。 槿娘也是干干净净的,她的凝脂色长袍一尘不染。 小七自觉形秽,她本就生在乡野,刑克双亲,又不受亲友所喜,在魏营摸滚打爬三年,举止粗鄙,才十六岁掌心便生了一层茧子。 她比不得槿娘。 就连这兰台的寺人都干干净净的。 难怪总要被人嫌恶,嫌恶她的肮脏。 她是这兰台最肮脏低贱的人了。 但槿娘竟抱住了她,她一改往日的咋呼,柔声道,“我也不怪你,哭什么,别哭。” 小七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想起堂前审讯那一回,她在冰天雪地里赤脚回去,也是槿娘悉心照料。 寺人奔了过来,抬起宫灯从阑干往下望去,见水面平静,早没了刺客的身影,便又分了几路,沿着湖边继续追去。 水榭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没有什么话。 小七抬眸,此时长夜将尽,孤月皎皎,一片银辉倾泻而下,可怜春天过去了一大半,她仍旧不能还家。心里郁郁难过,忍不住轻声问道,“姐姐,那玉盘此时也照着魏国的大地吗?” 槿娘闻言抬头,须臾正色答她,“大概是罢。以后你回了魏国,可以给我写信,你告诉我魏国的月亮是不是也这般圆。” 小七盈盈含泪,“那我一定会给你写信。” 槿娘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好一会儿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拍她单薄的脊背,叹道,“慢慢熬着,总会回家的。但先要活着,活着才能回家。” 槿娘身上是淡淡的乳香,她的怀抱很暖和,她的手拍打起来也很温柔。 小七心里一松,她还是那个槿娘。 刀子嘴豆腐心的槿娘。 是了,慢慢熬着,总会回家的。 此刻她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心里千回百转间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 离开许瞻。 离开兰台。 离开燕国。 她要等待一个出逃的机会,这个机会一来,她便要回到魏国去。 日子那么长,总有这样的机会。 她躲在听雪台不出门,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汤药一碗碗地全都喝个干净,没有武器,便将长簪打磨得又尖又细。 她几乎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可惜唯一欠佳的便是自己那不争气的身子。 曾经生龙活虎的人,如今疾奔几步都喘不过气来。 她在干什么,在想什么,槿娘是知道的。 但槿娘只当做不知道,她说,“你不必防我,你走了,我才有前途。我巴不得你走,我比你还急。” “你也不必担心我嘴巴大,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心里有数。” 她还说,“我见识过你的本事和天分,只是要离开兰台,比登天还难。” 槿娘总是话多,但这些话小七都愿意听。 通敌送信没有使她们决裂,她们反而为了同一个目的愈发紧密地站在了一起。 仍旧盼着能求仁得仁。 槿娘还说,“可惜我在公子面前说不上话,不然我定想法子帮你拖住公子。” 小七劝慰她,也劝慰自己,“姐姐,我能等。” 已经到了最低谷,不会更糟了。日子那么长,她耐得住性子,也总会等来机缘。 她信自己。 人为刀俎,她不做鱼肉。 小七没有等太久,这个机会很快便来了。 第50章 挟持 听雪台终日煎药,远远便能闻见浓重的药味,呛得人脑袋发晕。 大约是因了这个缘故,接连七八日都无人来过。 寻常总要路过听雪台的寺人,如今也都绕着路走,就连总来传话的郑寺人也不见了人影。 真正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槿娘早就耐不住了,早晚便抱怨起来,“真是奇了怪,这听雪台的门虽开着,却似个囚笼一般,没人进来,我好似也出不去。” 要不就叹,“天爷,真是要了命了。” 小七没有可劝慰槿娘的话,她自己心里亦是焦急不安。但急有什么用,总得耐心等着。 没有旁的事可做,她便成日在院中煎药,煎了药便当即饮了。打发了时间,又滋养了身子。 这冷清在第九日被一声“汪”的吠叫打破,继而是轻轻脆脆的环佩叮咚声。 “小七!” 有人在唤她。 小七闻声放下手中的柴火,缓缓起身,见许蘩带着雪狼朝她跑来。 春光明媚,年轻的公主娇憨可爱,笑靥动人。 小七屈身施了礼,“公主来了。” 许蘩笑吟吟道,“听说你不太好,我来看看你。” 小七浅笑,“是谁说的?” “九卿哥哥说的,他要我来看看你。便是他不说,我也是要来寻你说话的。” 小七闻言心中一暖,“是陆大人。” 小七心想,陆九卿虽是许瞻的军师,终日跟在许瞻身边,但他与那腹黑阴鸷的公子终究是大不一样,陆九卿是君子,是好人。 许蘩见她笑,又拉起她的手来,“你如今身子好些了吗?” 小七点点头,“奴好了许多。” 许蘩便道,“好什么,你这脸色总是发白,身上也都是药味。不过你也不必忧心,哥哥知道你身子不好,近日都不会召你侍奉的。” 忽而又附在她耳边低语,“你给九卿哥哥送酒,我都知道了。” 因了那罐酒,她被许瞻灌醉又赶出了茶室,原是极不体面的事,不曾想如今竟连许蘩都知道了。 蓦地想起年前有一次许瞻与陆九卿帐中叙话,似是提起过公主喜欢陆九卿的事。她便解释道,“陆大人对奴多有关照,奴心里感激,才给陆大人送酒。” 许蘩非但没有恼,反而道,“小七,你教教我,我也要给九卿哥哥酿酒。” 小七心里一动,机会来了。 不由地盈盈笑道,“公主,兰台已经没有桃花可用了。” 的确,自从过了清明,西林苑的桃花大多败了,唯有地上一层花瓣尚未被东风卷走。 许蘩闻言怏然,“他说从未饮过桃花酒,虽只饮了一觞,却十分难忘。” 小七反握住许蘩,宽慰道,“公主宽心,兰台的桃花虽然谢了,但若是外头有山,山里的桃花必是将将盛开。” 许蘩奇道,“为什么?” 小七便笑,“奴自小在山间长大,因而知道。魏国如此,想必燕国也一样。公主若亲手给陆大人酿酒,大人一定欢喜。” 许蘩顿时欢喜起来,拉着小七的手便往外跑去,“你跟我来,我知道哪里有桃花!” 小七转身往后看了一眼,此时槿娘正立在门口朝她微笑。 她想,但愿这是与槿娘的永别。 但愿再也不必回到兰台。 槿娘必也是这般想的罢? 小七冲槿娘破颜一笑。 她暗暗祈求,但愿槿娘大有作为,求得她心里的“仁”。 小七是大大方方地出了兰台。 立在府邸大门的侍卫见是公主出行,也都不敢多问,任由小七登上了马车。 马车穿过蓟城大道,穿过城门,一路轱辘轱辘往城郊驶去。公主车驾自然是奢华宽敞,座下的云锦软垫厚厚软软,丝毫不觉颠簸。 最起码,小七从未坐过如此奢华的车驾。 先前虽跟着许瞻自边关撤军时乘过马车,但因是在军中,因而自然不能与公主车驾相比。 小桃灼灼,青山如黛。 许蘩掀开帷帐,一只藕断似的皓腕探出了马车,她满心欢喜,笑起来的时候如敲冰戛玉,清灵动听。 她盘得不知是什么发髻,高高耸着,满头的金钿步摇随马车奏起叮咚的声响,她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冲小七笑,“你瞧!蓟城多好看!” 小七温静笑起,蓟城再好,都没有大梁好,更没有桃林好。 她握紧手中的长簪,自背后抵上了许蘩的粉颈,低声道,“公主别叫。” 许蘩一惊,老老实实地顿在当场,“小七?” 小七心中歉然,“小七该死,冒犯了公主。只是小七不得不求公主。” “你要求我什么?” “借公主的马车,送我离开燕国。” 许蘩讶然,她大概想不明白,因而问道,“小七,你想走?” 小七握紧长簪,“我想回家,公主可愿放我?” “你在兰台不好吗?” “不好。” “兰台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吃的也都是人间珍品,将来哥哥即位,你也是要跟着一起进宫的,难道不好?” 小七笑笑,“不好。” 她宁愿粗衣短褐,也不愿穿兰台的衮衣绣裳。 她宁愿吃糠咽菜,也不想吃兰台的珍馐佳肴。 许蘩十分困惑,“我不懂,多少女子想入兰台却不能,你怎会想走?” 小七语声平和,“公主生来金尊玉贵,怎么会懂。” “你若想走,我便送你一程。但我日暮前若不回宫,父王一定会出兵寻我,只怕你就走不了了。” “公主愿意帮我?” 许蘩握住长簪转过身来,认真望她,“小七,我很喜欢你呀。” 小七笑笑,手中的长簪兀自牢牢抵在许蘩的颈窝。 她怎么会信。 她见惯了人心凉薄。 许瞻腹黑狡诈,许蘩必也不简单。如今答应帮她,不过是权宜之计,全是为了稳住她罢了。 若真信了,那才是痴傻呢。 没有人会喜欢她。 没有。 没有。 没有。 只有大表哥。 第51章 把马车掀了 许蘩吃了痛,眉心微微蹙起,“你身子很差,能走多远呢?” 小七冷然,“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车内静默了好一会儿,许蘩竟掀开车帷冲赶车的人命道,“马夫,快点往西南去,我知道哪里有最好的桃花。” “是,公主。” 马夫应了一声,扬起马鞭便往西南疾去。 许蘩轻轻拨下长簪,紧紧握住了小七的手,叹道,“小七,如你所愿。” 小七心中歉疚不安,却不知再该说什么。 这一路再没什么话,马车也一刻不停地往西南奔走。 待落日熔金,暮云四合,小七已是十分虚乏,她极力打起精神笑道,“公主该回宫了。” 许蘩没有动,“我再送送你。” “公主不回宫,追兵很快便来了。” 许蘩温柔笑道,“追兵一定在路上了,但我若走了,你一定会死。” 小七愕然出神,她料不到许蘩竟有这般雅量。 想来也并不奇怪,许蘩在蜜糖中长大,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因而才有这样的菩萨心肠,也因而才能做一个淑人君子。 而小七呢,光是活下来便令她捉襟见肘,苦心竭力。她日日苟延残息,疲于奔命,她这辈子都做不成像许蘩这样的人。 她抬眉问道,“公主不怪我?” 许蘩眉眼清润,此时掩唇笑道,“你胆子真大,也很聪明。敢刺公子,也敢杀将军,虽挟持了我,又不曾伤我。小七,我敬重你,我早就拿你当朋友了。” 原来那些事许蘩都知道。 小七没有朋友,她也不敢与燕国公主交朋友。就连关氏与沈淑人都能转脸将她卖了,她怎会轻易相信旁人的说辞。 许蘩正色道,“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能护你。” 她的眼神真挚坦荡。 见小七脸色差极,她甚至将小七揽在怀中,“你看起来很不好,先睡一会儿罢。” 是了,该先睡上一觉,睡足了才有力气奔逃。 “我只想回家,公主可会趁机将我带回兰台?” “小七,你真当自己能挟持得了我吗?”许蘩笑笑,片刻劝道,“我说了拿你当朋友了,睡吧!” 是了,以她此时的身手,不说外头赶车那马夫,单是许蘩一人,亦能轻易将她推下车去。 一支长簪能有什么用? 她撑不住这鞍马劳顿,阖上眸子,迷迷糊糊地也真睡了过去。 追兵是在高阳城外追上来的。 那时许蘩叫醒了她,“小七,他们来了。” 小七蓦然睁眸,听见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划破天际,约莫要有几十匹马,正冲他们疾疾追来。 “是公主的马车!” 隐约是裴孝廉的声音。 还有猎犬吠叫。 小七心头一跳,当下捏紧长簪,掀开车帷向外看去,月色下那几十余人正策马牵狗追来,离她们的车驾愈发濒近。 再凝神望去,为首的不止有裴孝廉,还有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有那暴戾嗜血的冷面阎罗许瞻。 小七霍然放下帷帘,望向许蘩,此刻许蘩正笑盈盈地注视着她,“怕了?” 小七蓦地直起身子,伸出长簪便要抵上许蘩的脖颈,却有什么东西先一步抵住了她的心窝。 “我说了,你挟持不了我。” 那容貌明媚的少女挑眉一笑,眸中尽是狡黠之色。 小七心里一凉,被她奚弄了! 外头裴孝廉已然抽出长刀厉声喝道,“停下!” 车身猛地一晃,两人险些摔倒,那杂乱的马蹄与嘶鸣声就在耳边,猎犬越发吠得厉害,显然追兵已将马车团团围住了。 小七恨极,不管不顾地便要去刺许蘩,“那便同归于尽罢!” “等等!”许蘩叫道,须臾将手中的匕首塞给了她。 小七粗粗一摸,冰凉凉的,雕着什么花纹。 她凝眉望着许蘩,“公主到底何意?” 许蘩拔刀出鞘,握住她的手绕来,将那刀锋横在自己颈间,“我也说拿你当朋友了。” 车外有人信马绕车走了一圈,嗓音冷得要结成冰,那与生俱来的压迫与威仪叫人不敢反抗分毫,那人命道,“出来!” 小七惧他。 许蘩低声提醒,“还等什么,挟我下车!” 小七知道自己下了马车便走不了了。 而挟持许蘩,也只会罪加一等。 她不肯下车,匕首稳稳地架在许蘩颈间,“你与公子说,请他放行。” 许蘩依言高声道,“哥哥!她手中有刀,放她走罢!” 那人冷然命道,“掀了!” 裴孝廉低声提醒,“公子,公主还在车里” 少顷,车身被人一下掀翻,连那拉车的马也哀嚎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四蹄凌空,胡乱扑棱着。 小七的额头重重地磕上了车身檀木,麻麻疼疼地好一会儿没了知觉,少顷又开始灼痛起来,那匕首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小七只觉得额际热乎乎的,似有血淌了下来。 许蘩大概也磕伤了,在一旁痛苦呻吟着。 车内昏暗,小七四下摸索着匕首,但眼前一片血色,模糊不清,匕首尚未寻到,忽听“咔嚓”一声,那公主车驾被一剑劈开,继而有人探进身来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小七惨呼一声,身子随之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时间耳间轰鸣,什么都听不清。 猎犬龇牙咧嘴,疯一般地要扑上来撕咬,月色如水,周遭的马匹追兵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把把的长剑弯刀泛着森森寒光。 许瞻已盘马驱上前来,那八尺多高的人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居高临下,威慑骇人。 小七用力按压着耳畔,企图快些听清周遭的声音。 她听不清。 她挣扎着爬起身来,那人却一巴掌扇来,将她扇在了地上。 突然间耳畔通明。 小七听清了他的话,“姚小七,你敢挟持阿蘩!” 这是许瞻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也是许瞻第一次打她。 他从来是不屑于动手的,他是上位者,他一个眼神便能要了她的命,因而他才不屑于动手。 若不是她真的惹恼了他,想必他永远都不会动手。 小七嘴角淌出血来,许瞻已高高扬起了马鞭便冲她抽去。他下手毫不留情,鞭鞭扎实有力,她痛得锥心刺骨,将自己蜷成一团。 马鞭所过之处,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许蘩已趋步赶上前来,拦住许瞻的鞭子劝道,“哥哥不要打了!是阿蘩要带她走的!” 他着实动了怒,朝左右喝道,“带走公主!” 裴孝廉赶紧上前去拉许蘩,许蘩急得跺脚,“哥哥!你会把她打死的!哥哥!” 裴孝廉低声劝道,“公主受伤了,快随末将一旁包扎。” 许蘩用力推开裴孝廉,踉跄着去拉许瞻,“哥哥若不要小七了,便留给阿蘩罢!” 许瞻这才堪堪停了下来,他自己也气急了,胸口不住地起伏。片刻蹲下身来,持马鞭挑起小七的下巴,见她还能喘气,便问,“要去哪儿?” 小七大半张脸都是血,看起来形容可怖,但她依旧用最平和的眼神看着那人,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回家” 回家。 她是魏人。 她要回魏国。 火把的光在他如墨的眸中摇曳,他眉头紧锁,定定地垂眸看她,“走得了么?” 第52章 公子救命 小七鼻尖发酸,她不再看许瞻,一双桃花眸子眼波流盼。 她望着西南方向黑沉沉的山黛,那是她回不去的魏国。 那人眸色晦暗地起了身,一身暗绯色云缎锦袍没有一丝褶皱,月色下赤黑的玉带子束得他腰身纤细,长长的玉佩流苏轻轻晃荡。 “捆了,扔进马车。” 立时便有两人上前,将小七双手紧紧缚于身后,粗糙的麻绳牢牢地勒进了她的手腕。怕她再逃,另有一人将她双脚也捆了起来。 小七意识昏沉,眼前已是一片黑暗,方才的月色、星子、火把、猎犬、人、马,全都看不见了。 偶有醒来的时候,只知道自己在前行的马车里,似是侧躺着,被缚在身后的胳膊硌得她十分难受。 伤处火辣辣地疼,因全身都疼,因而也并不知道究竟是何处在疼。 车门因被劈开,晚春的凉风毫无阻碍地灌了进来,她打着冷战,浑身瑟瑟抖个不停。 再醒来的时候晨光熹微,天色将明,小七被车马颠得生痛,隐约看出车内还有一人,那人似在用帕子清理她额际的伤口。 动作和缓。 她想,定是许蘩。 那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似是雪中的青松,淡淡地带着些木香,但到底是什么味道,她一时想不起来,也辨不分明,只确定自己定是在哪里闻过的。 她叹了一声,总不会是大表哥。 若是大表哥该有多好。 若是大表哥,他定不会要她这般难受。 迷迷糊糊的复又昏睡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看见沈晏初身穿十二纹章大裘冕凛然立着,赤绶四彩佩挂腰间,十二旒冕冠后是清冷冷一副好相貌。 真真正正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小七离他不过几步的距离,她想跑去告诉大表哥,她从燕国逃回来了,抬步要跑却发现一双鞋履似粘在了地上,怎么动都动不了。 她张口要叫“大表哥”,但任她再怎么叫喊,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小七很急,再凝眸仔细看去,见沈晏初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穿冕服的女子,陌生的模样却也是龙章凤姿,此时正言笑晏晏地看他,附耳悄声说着什么话。 小七在人群里四下张望,宫门巍峨,殿高百丈,一众内侍宫人伏地跪成一片,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忽听狼嚎声四起,小七霍地睁眸,周遭一片狼群正张牙舞爪地朝她猛追。 她四下奔逃,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自己正身处一片茫茫荒原之中,她拼命跑着,跑丢了自己的麻履,眼看着群狼就要扑了上来,她惊恐地大叫“大表哥”,脚下一崴,便重重地摔了出去。 那密密麻麻的狼疯一般地扑了上来,只听得“咯噔”一声,那饿狼咬断了她的喉管,只觉得一股粘稠滚烫的血液溢满颈间,登时骇得醒了过来。 原以为只是一场梦,但周遭的狼嚎声却此起彼伏。 小七眼前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察觉出自己正处在一片狼群之中,她极力分辨,试着去摸索身边有没有什么能防身的武器,却只摸到粗重冰凉的铁栅栏。 她心里骤然一跳,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囚在了铁笼里。 身旁什么都没有。 她去摸那支尖利的长簪,但长簪也早就不知摔到哪里去了。 那狼嚎声就在耳畔,四蹄蹬地的声音也就在耳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一头头狼龇牙咧嘴的模样。 离得极近,到了近前却又被拽至一旁。 反反复复,她似猎物一般被狼群紧紧盯着。 好一会儿眼前才清晰过来,却惊得她脊骨生凉。 她果然被锁在了铁笼子里,周边正有七八个寺人牵着恶狼,那些个青狼循着她身上的血腥气疯狂地要往铁笼里钻,最近的一头那呲开的狼牙几乎要咬掉她的鼻尖。 她仓皇躲去,另一头又往前扑了过来,杀气与黄土一齐窜至脸上。 小七屏气敛声,在笼中左右躲闪着。 她从前听槿娘说起过西林苑不止有麋鹿,还圈养着公子捕杀的青狼。如今看来,此处便是许瞻养狼的地方。 但最可怕的却不是狼群,最可怕的是坐在一旁的裴孝廉。 裴孝廉只想让她死,小七一向知道。 如今既是裴孝廉在一旁监守,她的小命便也留不了多久了。 她早晚要死在燕国,不是死在许瞻手里,便是死在裴孝廉手里。 见她一声不吭,裴孝廉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命道,“胆子还挺大,再近些!” 寺人得了令,即刻牵着各自的青狼往前逼近了来,小七的铁笼顿时被团团围住。 那青狼不知饿了多久,个个儿龇牙咧嘴地将脑袋往笼中探去,撞得铁笼子砰砰作响,小七无处藏身,骇得惊叫起来。 裴孝廉嗤笑道,“会叫了?好戏还在后头呢!” 小七瑟瑟躲着狼群,哀求道,“将军饶命,奴知错了!” 裴孝廉起了身,那战靴一步步朝铁笼走来,另外几个寺人忙将青狼拽到一旁去,狼不甘心,依旧奋力要往铁笼钻去。 那人迫到小七跟前,一把拽住小七的发髻,磨牙吮血道,“魏贼,你刺我一刀,可还记得!” 小七被拽得高高扬起脸来,她从裴孝廉眼中看出了浓烈的杀意,“将军要杀我?” 裴孝廉冷笑,“杀!” 其人眼中杀气毕露,毫不掩饰。 小七惊怯不已,许瞻说的“杀”不是真杀,但裴孝廉说的“杀”定然是真起了杀心。 她拖延着时间,“将军要杀我,公子可知道?” 那人咬牙切齿,“便是公子要杀你!” 小七一张鹅蛋脸早已是面色煞白,“公子不会杀我!” 先前许瞻留她,不过是要她亲眼看着燕国铁骑踏平魏国的疆土。但挟持公主是大罪,必也惹恼了许瞻。 先前是先前,眼下是眼下。 眼下许瞻还要不要她死,便说不准了。 但总能用来吓唬吓唬裴孝廉。 但裴孝廉是什么人,怎会被一句话吓住。他闻言不过是扯嘴一笑,“听清了,是狼咬死的你,与裴某半点关系也无。” 话音一落便起了身,朝左右的寺人挥了一下手,那寺人忙躬身上前“咣当”一声开了锁。 小七又惊又骇,裴孝廉要放狼杀她! 仓皇往笼里退去,裴孝廉已亲自牵狼往笼子里来。 第53章 “脏东西,过来洗干净” 小七闭眼大叫,“公子救命!” 裴孝廉讥笑不已,“痴人说梦,公子不会来这里!” 其人到了铁笼之外,正要放青狼入笼,却听一声不高不低的“住手”,便叫那莽夫倏然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裴孝廉愕然转身,恭敬问道,“公子怎会来这里?” 却见许瞻负手立在不远处,一袭绯色云锦长袍衬得他气度高华,缨冠束顶,神情冷冽,凤眸深处薄怒涌动,在这群穷凶极恶的狼群之中,尊贵得不可言喻。 他只是负手站在那里,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已朝众人摄迫过来。 众人噤若寒蝉,就连他的青狼也不再嚎叫,支支吾吾地往后退去。 许瞻神色不定,问道,“你在干什么?” 裴孝廉咬牙,“这魏贼凶险狡诈,留在公子身边必将酿成大祸!请公子三”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见许瞻扬起手来,继而一巴掌重重地落下,将他的话打回了口中。 小七吓了一激灵,睁眸望去,那一巴掌堪堪落在了裴孝廉脸上。 那人踉跄一下险些栽倒,半张脸也立时肿了起来,不禁怔然望着许瞻,半张着口好一会儿过去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来也是,裴孝廉是许瞻的护卫将军,一向颇得旁人敬重,大概从不曾受过什么责罚,因而这一巴掌对他来说比二十军棍还要命。 其余寺人皆深埋着头,这青狼园一时竟寂无人声。 小七从许瞻微侧的脸颊看去,那侧脸如刀削斧凿般,棱角极为分明,此时面色冷凝,薄唇抿着,生冷得叫人难以靠近。 裴孝廉肃色抱拳请罪,“公子息怒!” “滚去营中,不必再回来了。” 裴孝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子息怒,末将知罪了!公子不要赶末将走!” 许瞻扬了扬手,便有两个侍卫上前要拉起裴孝廉,低声劝道,“将军,快走吧!” 裴孝廉不肯,跪行几步上前抱住许瞻的腿,哽咽着哀求,“公子!大王命末将守护公子,公子不要赶末将走!末将知错了,公子!” 许瞻眼锋扫来,神情冷冽,“再领二十军棍。” 裴孝廉还想再拖磨下去,见陆九卿已暗中示意他先行退下,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悻悻地被侍卫带着走了。 小七蜷在笼中不敢动弹,她戒备地盯着许瞻,身上微微打着颤儿。 那人垂眸看她,目光淡极,“出来。” 就是他,就是公子许瞻,说她肮脏,要她滚出茶室。 就是他,就是公子许瞻,将她拽下马车,用马鞭笞她。 小七知道出去之后必有重罚,因而在笼中僵持着不敢动。 那人瞳孔一缩,四周阍然无声。 陆九卿低声劝道,“姑娘快出来。” 小七不敢,在她眼里,许瞻远比青狼可怕。 那人的耐心显然耗尽了,因而凝眉命道,“既如此,上锁罢。” 立时便有寺人躬身上前,准备锁上铁笼。 小七方寸大乱,血色尽失,仓皇爬出铁笼,凄声喊道,“公子!” 那人面色冷凝,他的眸中不带一丝情愫,居高临下地睨着,“去青瓦楼。” 说完便转身走了。 小七踉跄地跟了上去,她身子不好走得很慢,旦一慢下来,那人便道,“若跟不上来,便打发去营中罢。” 她与裴孝廉不同,她是女子,去营中能有什么好下场,她听得明白许瞻的意思,去营中便是为妓。 他当真动怒了。 他的步子太大,她心慌气短,又昏昏沉沉,怎么追都追不上他。途中几回跌撞摔倒,鼻腔又汩汩滚出血来。 陆九卿疾行几步将她搀了起来,“别追了,我去劝劝公子,姑娘不会有事。” 小七拨开陆九卿,红着眼眶往前追去,喃喃道,“公子会罚我,公子不会原谅我了” 眼看着那人渐行渐远,她筋疲力竭,又一次摔在地上,滴下来的血在青石板上喷溅出一朵朵绽开的花来。 陆九卿递来帕子,想劝什么却终是没有再开口。 小七惧怕沦为营妓,她抹了一把血又倔强地爬起去追,鼻间的血不停地流,没尽头似的,仿佛要把她周身的血流干。 她眼前一黑摔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眼前全是黑的,她什么都看不见,头疼欲裂,意识却十分清醒。 她大口地喘着气,抓住一旁的人道,“公子,小七知错了” 蓦地身子一空,有人将她拦腰抱起,她不知道那人是谁。 她蓬头垢面,一身血污。 一定是大表哥罢,只有大表哥才肯碰这么肮脏的她。 不,大表哥不在燕国,那便是陆九卿罢,只有陆九卿在她身旁。 也只有陆九卿。 他是燕国极少待她不错的人。 她身上的血腥味太浓,她闻不到那人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 但定不会是雪松味。 许瞻恶她至极,定不愿碰她一下。 那人的双手有力地托着她,她能听得见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他的长袍是用云锦材质,他的怀抱也是暖的,她便往他怀里凑近了一些。 那人身子一僵,复又往前走去。 大抵是血流得太多的缘故,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浑浑沌沌地便昏睡过去,醒来时人已经在青瓦楼了。 眼前仍旧模糊,但大致能看出一些轮廓。 能看到陆九卿已经走了,室内隐约只有那冷面罗刹一人。 也能隐约看到一尊双耳青铜浴缶里腾腾冒着热气,散出兰草的香味。 小七极力分辨,眼前渐渐清明起来,那人正立在浴缶一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在兰汤中随意翻动,发出清泠好听的声音来。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卧榻上垂着罕见的鲛纱帐,一张曲足青铜书案十分厚重,一棵矮松盆景,堆着整整齐齐地竹简。 一旁的雕纹剑台上置着他的青龙宝剑与金柄匕首,两侧高高的朱雀烛台发出昏黄的光,通地的软席子上铺着长绒羊毛地毯,贵气干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这一身血污在这里格格不入。 暗猜是青瓦楼的第三层,小七从未登上来过。 浴缶旁那人听见动静抬起眸子,冷冷的声音乍然响起,“脏东西,过来洗干净。” 小七脸色一白,垂下头去。 她在许瞻眼里一直只是个脏东西罢了。 她撑着身子起来,晃了好一会儿才站稳了,一步步走到浴缶之旁,见许瞻仍旧负手立着,好似没有半分回避的意思。 小七的双手在破烂的袍袖中紧紧绞着,也迟迟不肯再动。 那人凝眉,“磨蹭什么?” 第54章 “此处拴上铁链,定会很好看罢?” 小七低垂着头不说话,硬着头皮在原地僵持着。 那人好似意识到什么,竟转身走了,踩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将推拉门猛地一关,发出“砰”得一声重重的响。 骇得小七一激灵。 待果真不见了那人的身影,小七这才试着褪去早就褴褛破烂的衣衫。 只是过了这许久,每一处伤皆与里袍粘连在一起,因而褪下来就分外地难。有的伤处分明已经微微结了痂,此时又被带出新的血渍来。 小七疼得一头冷汗,毫无章法的鞭痕看起来十分可怖,旦一进兰汤,立时被浸得生疼。 想到险些被裴孝廉丢下湖中,想到挟持公主出逃,想到马车一翻重重地撞上了额头,想到许瞻那一巴掌,那重重的马鞭,那险些将她撕碎的青狼,那一滴滴往下淌的鼻血,小七仍旧肉跳心惊。 兰汤渐凉,却没有衣袍可换,可此处是青瓦楼,是那人的卧房,没有衣袍小七是绝不敢从浴缶出来的。 又疼又冷迫得她不得不抱紧身子,依旧不住地打着冷战。 也不知多久过去,那道门才推开,那人走了进来,扔给她一件长袍。 是他的长袍。 但摸上去轻柔软和,与那个冰冷阴鸷的人大不一样。 那人倒也算是个君子,自顾自在案前翻阅书简,连一个眼风都不曾朝这边扫来。 小七背着身穿好衣袍,那人足有八尺多的身量,他的衣袍也实在宽大,小七身形清瘦娇小,这领口几乎要挂在肩头,再往下看去,脚下还拖着长长的一大块。 尤其。 尤其没有抱腹。 胸前空荡荡的。 她不得不抓紧领口,防止领口掉下肩头将初初长成的胸脯暴露在外。 她虽然小心翼翼,素日里衣袍也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想来已有两回在他面前衣衫半露,这“抓紧”竟好似自欺欺人。 她料想许瞻必以此来讥讽她。 讥讽她“天生就是做营妓的料”。 心里惴惴,脑中却偏偏把最坏的事情轮番上演了一遍,越想心里越不得安宁。 她也料到今日的青瓦楼必有一场暴风骤雨。 忽听那人命道,“过来。” 小七心头猛地一跳,却躲无可躲,一手攥紧领口,一手攥紧衣摆,低垂着头慢慢挪了过去,开口时倒是毕恭毕敬的,“公子吩咐。” 那人竟问,“还疼吗?”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下手又重,怎会不疼。 但小七只是说,“不疼。” 他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辨不明情绪,“这般硬的性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小七紧紧咬着唇,到底不敢说什么。 她惯会察言观色,可也深知自己这吃亏的性子,到底是不肯示弱告饶。 他温和命道,“跪下。” 小七心里惧他,老老实实奉命跪了下来,那宽大的袍子立时向两边岔开,露出一对白皙纤细的膝头来。 小七仓皇掩饰,悄悄拽住衣摆企图盖住双膝。 她这可怜又可爱的举动尽数落在那人眼里,那人低笑一声,冲外命道,“来。” 廊下的人早就准备妥当了,闻言忙推门抬进一方双耳黄铜炉,其中燃着兽金炭,还有一支铜制长柄,顶端浑圆,也不知是什么物件儿。 但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七心中惴栗。 那人慢条斯理地拿起长柄来在眼前打量,片刻笑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他不常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原是十分好看,此时却令人脊骨生寒。 小七暗咬着唇,一声不发。 那人嫌她不言,声量便比方才微微重了几分,“说话。” 她垂下眸子,“奴不知。” 长柄浑圆的顶端朝她伸了过来,那是一枚“许”字篆刻烙印,因在炉中烧了好一阵子,此时滋滋冒着白烟,看着很新,似乎从未用过。 许瞻挑眉笑道,“亲自为你刻的。” 小七心里一滞,她猜到许瞻要干什么了。 上一回在茶室未能刺下的字,这一回定然躲不掉了。 小七双眸泛红,长睫翕动,“公子,奴知错了。” “嗯?”许瞻不经意间抬眸,似是十分诧异,“何错之有?” 小七的声音愈发低了下来,“奴不该挟持公主出城。” 那人冷目灼灼,在她身前跪坐,命道,“脱了。” 小七脸色一白,紧紧地掩住领口,仰头看他时眸中水汽弥漫,声音抑制不住地打着颤儿,“公子不要小七再也不敢了” 那人深邃的双眸阴郁不明,含着七分难掩的偏执,说出来的话刻薄地冷,“去营中,还是烙大印,自己选。” 小七心中刺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含泪摇头。 却听那人笑道,“你既侍奉过沈晏初,还在乎什么颜面?” 小七不知道侍奉过大表哥和颜面有什么关系,她的泪珠不停地滚落,神情哀恸地求他,“公子开恩小七再也不敢了” 但他微蹙着眉,没有半分动摇,“那便去大营罢。” 小七怔然跪着,她想,到底对一个人有多嫌恶,才会下出这样的命令来。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许瞻必是对她厌恶透顶了。之所以留她一命,不过是要逼她亲眼看着燕国的铁骑踏平魏国罢了。 室内一时僵持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她只听得见自己心跳如枞金伐鼓。 她抹了泪,松了手,那宽大的领口顿时滑下肩头,露出血淋淋的鞭痕来。 她低垂着头。 余光瞥见那枚云纹玉环。 将将抹完泪,心里又开始发酸,想哭却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泪。 那人拈起玉环,随口问道,“谁给你的?” 小七哽咽,“母亲留的。” 那人笑了一声放下了玉环,继而按牢了她的肩头,那滚烫的“许”字烙印稳稳地烙了上去,白皙的肌肤一时间生烟作响。 小七痛呼一声,血色尽失,却死死咬住嘴唇,即便浑身打起了寒战,却连一声都没有吭。 缓过气来已是良久之后了,她垂头看去,肩头的篆刻“许”字红得似要滴出水来。 满心里都是再无脸见大表哥了。 那人伸手在“许”字上轻轻摩挲,似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他的指腹微凉,她瑟瑟打着寒战。 他说,“我的。” 是了,那是他亲自烙上去的字。 但他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他说,“魏俘,你是我的。” 是了,她是他的俘虏。 他拉上了她的袍领,修长的指骨在她颈间摩挲,他俯下身来,温热的鼻息喷到她的脸颊,他离她极近,他身上的雪松香清晰可闻。 他轻声垂询她的意见,“此处拴上铁链,定会很好看罢?” 小七长睫翕动,不敢说话。 他垂眸仔细打量着她,从额头打量至眉眼,再从眉眼打量到鼻尖,最后目光落至那丰润的朱唇之上。 面颊苍白清瘦的人,那唇却不点自朱。 “嗯?” 他抬起了她鹅蛋尖儿一般的下巴,益发靠近她翕动的唇瓣。 春意阑珊,云倦瓦凉。 他眸色微乱,喉头滚动。 小七屏声敛气,意乱心慌。 她的声音低若蚊蝇,“奴不再逃了” “是么?” 那人轻笑一声,垂睫定定地凝视她,随即是什么哗啦一响,他已反手从榻脚处扯来一条粗重骇人的铁链,“自己挑个地方。” 第55章 公子不要锁小七 小七惊惧交织,一步步往后退着,可这卧房只有这般大,她又能退到哪里去。 她的哀求声仿佛已不是自己的,“公子不要小七是公子的俘虏,小七不会再逃了公子不要锁小七” 小七一步步退着,砰得撞上了那一人高的连枝烛台,哗啦一下摔掉下许多长蜡。 很疼。 她的伤口拉扯得很疼。 她的脊背亦是撞得钻心地疼。 那人不慌不忙地迫了上来,轻巧巧地便踩住了她的袍角,她紧紧掩住领口,又慌乱地扯着衣摆,企图将暴露在外的小腿儿全都遮挡个密不透风。 她的小腿儿玉杵藕段似的,从未被男子瞧过。 她光着双脚,那双脚雪白通透,纤细光洁,也从未被男子瞧过。 她的眸光小兽似的慌乱又真切,将将逼回去的眼泪又生生地迸了出来,她哭道,“公子不要锁小七!公子” 小七极少求许瞻。 她也极少求人。 她知道自己卑贱,求人也没什么用,因而从不怎么求人。 她像自己的母亲一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自己受着,自己忍着。 可她只有十六岁,她想回家,她不想似囚徒一样被困在这楼台之内。 那人一顿,须臾蹲下身来,抬手便捏住她赤着的脚腕在眼前打量,小七往回挣着,他便作劲捏得更紧。 她大口地喘着气,用力呼吸着,声音里是止不住地抖颤,“公子不要锁小七公子不要锁小七” 那人眼神渐深,其中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愫,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边,低声唤着,“小七” 他极少叫她小七。 他的声音是温柔的,他也极少用这样温柔的声音与她说话。 小七微微晃了神,她猜想,许瞻大概会放过她了罢? 但随之而来的“哐当”声,叫她心头冰凉。 那黑沉沉的铁链到底是毫不客气地锁上了她的脚踝。 他依旧捏着她的脚腕,垂眸细细地欣赏。粗重的铁锁与她细白的脚腕黑白分明,更显得不堪一握。 他笑得意味不明,“日后就待在青瓦楼,哪儿都不要去。” 小七一挣,铁索哗啦作响,发出难听刺耳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从她鼻间兀自淌了出来。 是血。 她再熟悉不过了。 细细想来,自昨日出城至今已近一整天了,她劳累受惊也已近一整天了,没有饮过汤药,也没过有喝一滴水,这具里里外外皆糟透的身子大概早就撑不住了。 小七仓皇擦血,生怕滴到他的羊绒毯子上。 这青瓦楼的卧房过于干净,干净的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她的粗鄙破败与此处格格不入。 她想,他若定要囚她,该将她囚在同样陈腐破陋的地方,不该囚在他的卧房。 指尖轻颤,血却淌个不停。 那人立时松开了手,将她放倒在羊绒毯子上,继而冲外命道,“药来!” 门外当即有寺人应了,“是,公子。” 寺人的脚步声匆匆下了木楼梯,踩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来。 那人用帕子捂住她的鼻翼,眉头锁着,神色亦是昏晦暗不明。 小七一颗脑袋似被人灌了铅般又沉又重,她深深喘着气,歉然道,“弄脏公子了。” 那人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她,并不曾说什么话。 定然厌她至极。 小七心绪恍惚,渐渐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不等药来,便昏睡了过去。 朦胧中见夜色无涯,不知身在什么地方,而她心心念念的大表哥正横刀立马处在一片火光之中。 她想奔到沈晏初身边,一起身却被脚腕的锁链踉跄绊倒。 那温润的君子坐在马上朝她伸出了手,目光似从前一样温柔,“小七,怎么还不回家?” 她紧紧握住沈宴初的手,不由地滚滚落泪,“大表哥,小七被锁住了!” 但他用力一拉,便将她拉上了马,便如十二岁那年一般,她心里十分抱屈,钻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沈宴初抚摸着她的乌发,“谁锁得你?” “是燕国大公子。” 魏人皆知燕国大公子,那个督军深入魏境万里的人。 他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宽慰,“小七不哭了,大表哥正想办法救你。” 她的肩头被许瞻烙了丑陋的印记,原是万般难过。但此时被大表哥温柔安抚着,便好似不再那么难过。 她偎着沈晏初乘马在荒野里自在奔跑,方才无涯的夜色全都消失不见了,粗重丑陋的锁链也消失不见了,此时春山暖日,山峦为晴雪所洗。 小七许久都不曾这般自在了。 她安安稳稳地靠在沈晏初身前,她相信大表哥一定会救她,但她仍旧别过脸去向他确认,“大表哥一定能救小七吗?” 沈宴初笑着点头,“一定。” 大表哥永远都不会错,她心里欢喜,拭了眼泪便笑起来。 恍惚觉得鼻间又开始淌出血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沈宴初月白的袍袖上,似皑皑白雪里忽地绽开大朵大朵的梅花。 沈宴初忧道,“小七,你流血了。” 小七忙掩住鼻子,血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她记得母亲当年便是这样的病症。 马还在跑着,不知怎的她便被马甩了下去,身子并不觉得疼,但周遭血红一片,沈宴初的马还在向前疾驰,她倒在地上大声地叫他,“大表哥!” 但他的马并没有停。 他身前坐着旁人。 小七能看见那人细长的乌发在春风里飘扬,玫红的裙袍在马背上翻出好看的花色。 兀自醒来,已是烛残漏断,室内只有她自己。 她正躺在那人卧榻上,还穿着那人的衣袍,锦衾柔软暖和,鲛纱帐在烛光中透着朦胧的光泽。 第56章 公子到底要干什么 口中苦涩涩的,大概已经饮过了汤药。 轻轻翻身,脚腕间铁索鸣动,人却再也睡不着了。 鎏金花木窗虽关着,但透过窗子能看到月华如水,斜斜地打进楼里来。 借着月色和烛光,小七四下打量,双耳青铜浴缶已经不在了,这间卧房与她才醒来时一样,除了她与一条铁索,唯有白玉雕珊瑚屏后面挂着红通通的物件,看着似曾相识,但到底是什么看得并不清楚。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青瓦楼内外寂无人声,偶尔听见逐魂鸟乍然叫起,叫得她心里发慌。 过往种种恍然似大梦一场,还不知天明之后要受什么样的责罚,将来便如同这无涯的夜色一般,茫茫然一片黑暗。 下半夜辗转难眠,小七便生生地睁着眼睛挨到天明。 及至东方既白,青瓦楼才响起了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踏着木楼梯往三楼卧房来。 一听便知是许瞻。 小七心口发紧,忙掀了鲛纱帐从他的卧榻下来。 脚步声益近,她愈是如敲锣鸣金一般忐忑不安。 紧接着门向一侧推拉开,那人抬步走了进来。 小七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扯紧领口,掩住膝头,跪在一旁暗暗瞧他,那真是一副俊美无俦的好模样,举手投足都是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压,只是孤身立在那里,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已朝她摄迫过来。 他的手里端着一只青铜鱼纹碗,但若不是因不敢直视他,才要将目光垂下来,小七是不会留意到他手中拿着什么的。 她垂着眉,双手紧紧绞在袍中,只是低低唤道,“公子。” 她的声音又低又颤,毫无底气。 那人弯腰将青铜鱼纹碗放在地上。 “爬过来。” 谁敢逆他。 小七戴罪之身更不敢惹。 她想,战俘罢了,左右留着一条命将来好回魏国,还要什么脸面。 她那不值钱的脸面早就因那匕首一挑,在他面前荡然无存。 她忙奉命朝他爬过去,拖得铁链哗啦作响。 那人虽依旧俯睨着她,但到底是一扫脸上的淡漠笑出了声,微微抬脚将那碗朝她推了过来,“饮了。” 碗中是汤药,散着一股苦涩的药草气。 小七犯下的桩桩件件皆是大罪死罪,当初的海捕文书便写明她是大案要犯,燕国尊卑等级森严,与魏国别无二致,如今小七心里却微微一松。 她想,既锁在此处,又依旧赐她汤药,想必是不会再问罪了。 小七并不问是什么汤药,忙端起碗来,老老实实地仰头喝了个干净。 许瞻嗤笑,“西林苑的猎犬都没有你听话。” 小七脸色蓦地一红,他竟将她与猎犬相比。 罢了罢了,他惯是不说人话,不必理会他的口舌之快。 她垂下头去,脑袋却轰然一响。 方才饮药,竟不曾留意那宽大的领口不过是将将挂在肩头,那人一直居高临下,胸前的凝脂雪白定然被他悉收眼底。 暗暗生恼,忙将胸口掩紧了。 那人又轻笑一声,“爬回去。” 小七方才发了红的脸立时白了下去,转念的工夫已腹诽了他不知千句百句,到底是不敢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爬了回去。 谁叫她在人屋檐下。 罢了罢了。 那人依旧没个完,下巴朝那厚重的黄铜雕龙案几一指,轻巧命道,“趴下。” 小七顿时一凛,“公子要干什么?” 两军对阵,除非兵败溃逃,否则决计不将后背暴露给敌人,小七在军营三年,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不然,怎么从不曾见过骑兵走卒倒退着用后背去攻城略地的。 此时趴下,亦是束手就擒。 许瞻凝着眉,天经地义般地,“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这倒也是,如今她完全落在了许瞻手里,连这青瓦楼的卧房都出不去,他自然是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忤逆许瞻是半点好处都没有,小七深知这一点,心里虽一万个不情愿,到底依言在案上伏趴了下来。 她的脑袋撑在双臂上,一双桃花眸子却朝后戒备地盯着许瞻,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那人淡淡命道,“闭眼。” 小七只得回过头去闭上眸子。 听得脚步踩在羊绒毯上,那人好似在她身后跪坐下来,长袍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继而脊背一凉,那人竟一把将她的领口扯至腰身。 小七似一尾鲤鱼一般弹了起来,拢紧袍子,怒目圆睁,“公子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唇边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与你有关?” 小七一张鹅蛋脸登时一红,她皱紧眉头,他扯下了她的衣袍怎么就与她没有关系? 小七急了,“我舅舅是魏王,公子不要欺人太甚!” “魏王?”他笑了一声,那如冠玉的脸上全是毫不掩饰的揶揄之色,“哦,我的手下败将。” 小七面上的红还未消去,此刻却比方才更红了,许瞻说的好像没有错,的确如此。 但先前魏军不敌全是因了那草包魏王瞎指挥的缘故,与舅舅沈复没有关系,她又强调道,“我大表哥亦是魏国公子,他若知道你” 那人眸光一沉,脸色便冷了下来,抬手钳住了她的下巴,“再敢在我面前提你大表哥,我叫人缝上你的嘴!” 小七知道许瞻能干出来,他没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但心里想道,大表哥是魏国公子,不比许瞻差。 相反,许瞻这样的人,没有一处能比得上大表哥。 但若大表哥知道她在燕国受了这样的委屈 唉,又能怎样呢? 这连年征战,魏国早便国力衰微,人马死伤无数,光是近三年魏军便折进去十几万余了,哪里再经得起战乱。 她方才搬出舅舅与大表哥来,不过是想告诉许瞻,自己也是有仰仗的,才不会任他欺辱。 唉,罢了罢了。 嘴上不提,心里都是。 两个人又僵持起来,一个个都跪坐在地上面色不悦。 不久那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把将她按趴到案上,黄铜雕龙长案冰凉刺骨,小七胡乱挣扎起来,颈间的云纹玉环在长案上碰出清凌凌的声响。 小七怕撞碎了,慌得去抓玉环。 那人愈发按牢了她,冷声道,“说,你是什么!” 小七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是公子的俘虏。” 第57章 公子非礼 那人声音缓了几分,“上药!” 小七这才看见他的掌心捏着一只小药瓶。 当真奇怪,他平常碰她一下都嫌脏,如今竟要亲自给她上药。 她暗咬着唇,“不劳烦公子” 那人斥道,“多嘴!” 她不敢再动,趴在案上,手中攥紧玉环。 那人的指腹裹着药膏,轻轻缓缓地抹在了伤处,初时微凉,很快就热了起来。 小七身子微颤,他的指腹在何处游走,何处便烫了起来。 若不是布着鞭痕,她的身子本是初雪一样白,此时却似桃花一样粉,她羞赧难当,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长案底下。 她脸颊生红,耳畔亦生了红,只是细声道,“奴就好了,不必再上药了。” 听闻那人的呼吸声渐重,手上却不急不缓,大约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可做,也没有军务可忙,因而才有这闲工夫来给她上药。 那夜的责打好像从未发生,甚至话家常一般温声问道,“沈晏初可曾碰过此处?” 他问话时的指尖停留在她纤细的腰身。 那里并没有受伤。 小七身子一凛,膝下如有针毡一般,当即就要将衣袍拉起。 那人又按住了她,他的掌心宽大有力,仿佛亦是青铜铸成,钳制着她的薄背动弹不得。 小七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在她身上肆意打量。 便似打量到手的猎物一般。 他以为大表哥亦如他一样似个登徒子罢? 大表哥是高华君子,才不会像他一样,大表哥从不如此,也绝不如此。 嫌她不开口,许瞻又道,“说话。” 他的指腹在她腰身轻勾描绘,慢条斯理地,似蜻蜓点水一样。 小七整个人都僵住了,全身似要烧起来一般,轻声回道,“不曾”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话声早就不稳了。 那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好似要将她的衣袍向下扯去,小七惊得心都要迸出来了。 她轻呼一声,死死地拽紧衣袍,蓦地转过身来瞪着许瞻,“公子” 铁链声动。 日光盛极,透过鎏金花木窗打了进来,在他周身罩了一层金色的粉。 她心头狂跳。 这才留意到那人眸色极深,喉头滚动,血脉偾张,似一头饿极的北地狼王,眉眼唇齿间皆是危险的气息。 仿佛即将享用一只被猎来的白兔。 那人凤眸一眯,“趴好。” 小七从未见过许瞻这幅模样,她本能地往后退去,不肯束手就范。 “公子没有早朝吗?” “没有。” “公子无事可忙吗?” “无事。” 小七一边拖磨一边后退,然而那人只需顺着铁链一拽,便将她一把拽了回来,轻巧巧地将她的脚丫握在手心,“又去哪儿?” 她身上的衣袍过大,此时被他捏住了脚,藕断似的一截腿全都露了出来。 小七她忙不迭地去扯袍子,又心忙意乱地去蹬他,他握得牢,她丝毫不能逃脱。 那人另一只手也不闲着,此时摩挲着她细长白皙的脖颈,附在她耳边道,“再有下次,便拴在此处了。” 小七心里一颤,她只见过那些青狼猎犬才被拴着脖子,人哪里有这么拴的。 一时气急,口不择言起来,“公子无礼!” 都说公子许瞻好洁,从来不近女色,想必是世人胡言。若不是世人胡言,便是他装的太好,瞒过了世人的眼睛。 不然,怎么将她锁在卧房,又似个登徒子一般,假借上药之名欲行不轨呢? 可见耳听为虚,世人说的话做不得真,必要亲眼所见才能断定真假。 那人手中作劲,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无礼?” 大概从不敢有人说他无礼,因而他才觉得奇怪。 可他素来霸道无礼,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小七怕惹恼他,虽然心里早就回答了,但此刻却不敢再说什么。 那人又道,“我便是‘礼法’。” 小七凝眉望他,无法辩驳。 如今燕庄王年迈多病,他是燕国大公子,当之无愧的储君,不日后的君王。 便是如今,因他代行国政,燕国的权力中心也早已从王宫转移到兰台来了。 他的确便是燕国的礼法。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天经地义的礼法。 可深究起来,到底什么才是礼法? 礼便是森严的宗法等级,上至邦国建制,政法文教,礼乐兵刑,赋税度支,下至膳食衣饰,寝庙车马,农商医卜,名物典章,皆需遵从礼法。 违礼便是违法,出礼则入刑。 魏国便是如此,因而小七知道。 方才的底气顿消,小七低声道,“公子既是礼法,便放开奴罢。” 许瞻挑眉问道,“怎么?要为沈晏初守身?” 小七脸色腾地一红,她在大表哥身边三年,从不需想这种问题。 大表哥克己守礼,贤良方正,学通修行,志节清白,她自然不必去想这种问题。 许瞻不喜欢她提大表哥,方才还吓唬她,说什么“再敢在我面前提你大表哥,我叫人缝上你的嘴!” 结果,每一回还不是他自己主动提及。 小七知道如何才能保护自己,因而她说,“是,大表哥一定会来接我。” 那人眸子一眯,脸色便冷了下来,薄唇抿着,烫手般扔开她的脚,片刻拂袖起了身,“做梦!” 小七心想,大概是做梦罢,大概是罢。 但若不做梦,日日被锁在这里又有什么盼头呢? 那人随手将药瓶扔在案上,淡漠命道,“明日随我进宫。” 小七一怔,“奴也要进宫?” “母后要见你。” 小七立时不安起来,“王后娘娘为何要见奴?” 那人眉眼清冷,“你干了什么事自己没数么?” 她该知道,不管在魏国还是燕国,挟持公主都是重罪,何况她还刺杀将军,假传军令,简直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总共没有几斤几两的小命不知还能不能从宫里活着出来。 她想起了许蘩的话,“小七,你胆子真大。” 她该在除夕夜一刀划破许瞻的喉咙,那才叫胆子大。 而如今落入他手,身子一天天地坏下去,再没了搏杀的可能。 小七掐着袍袖中的指尖,“是。” 那人勾起唇来,“怕了?” 小七硬着头皮回道,“不怕。” 没什么可怕的,死了才好。 死了也好过似个豢宠一般被拴在这里。 第58章 真是轻薄 许瞻的卧房是禁地,旁人是绝不能进的,因而若是许瞻不在,这青瓦楼里便也只有小七自己。 他也并不像自己说的一样“没什么事”,他要代燕庄王主持国事,进完早膳便与陆九卿一同进了宫,别把头忙掉便算好了,哪里有工夫成日在一旁盯着她。 汤药依旧饮着,大约是换了药方,比原先的量少,味道却更杂了一些。 一日只有两餐清淡的饮食,由寺人端来放在卧房外。 铁链并不长,那饭食离小七总还有两步的距离,小七便冲那寺人道,“内官再送进来一些。” 寺人道,“奴可不敢,公子的卧房再给奴一百个熊心豹子胆奴也不敢进。” 小七道,“我够不着,若公子回来见我饿着,定要罚你。”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先前从边关撤军,路过高阳别馆,正因槿娘误事没有给她煎药,便被许瞻命人拖下去打得狼哭鬼嚎的。 如今许瞻虽锁了她,但也并没有苛待她的汤药饭食,因而小七才敢唬那寺人。 寺人胆子小,果然被唬住了,木纱门推开了一条缝,伸长胳膊将碗筷递了进来。 小七道,“再往里一些。” 寺人依言又用托盘推着往里怼了怼,还问,“这总可以了吧?奴可再不敢往里了,不然将军们会把奴的胳臂剁掉。” “你先别走,我问你,槿娘现在怎样了?” 挟持许蘩出逃之前,她曾转身往后看了一眼,那时候的槿娘正立在门口朝她微笑。 她与槿娘心里的“仁”,便是离开兰台。 她确定槿娘没有告密,假使槿娘告了密,那她连蓟城都出不去,根本逃不到高阳。 那夜她一回兰台便被关进了铁笼里,青狼猎犬的嚎叫声划破蓟城的夜空,槿娘必是听得一清二楚。 但至今不见槿娘一点消息,大约好不到哪里去。 果然寺人悄声道,“被捆起来关到柴房去了!” 小七心里一凛,“她还活着吗?” 寺人道,“不知道。” 说着便赶紧起了身,“奴赶紧走了,姑娘千万不要说与奴有过什么话,不然那奴就难过了。” 小七点头,由着那寺人走了。 心里堵得满满的,拿起碗筷来却什么都吃不下去,索性不再吃什么。 但见薄暮冥冥,似有雨声淅沥,小七拖着铁链往鎏金花木窗边疾去,推开窗子,果然已经下起了雨。 青瓦楼视野开阔,从三楼能俯瞰整个蓟城。 威严赫赫的燕王宫尽收眼底,那殿台楼阁销金嵌宝,高亭大榭巍峨肃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汉白玉铺造的地面在雨里依旧泛着温润的光泽,高大厚重的宫门在此处竟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下意识地想,那便是许瞻将来入主的地方。 一条三丈余宽的长河蜿蜒穿过蓟城,往东直达大海,远远望去,黑压压不见尽头的地方亦是海沸江翻。 此时黑云压城,风起霄涌,整个蓟城看起来波澜壮阔。 不知怎么,小七在这居高临下的青瓦楼里,竟察觉出一种暗压压的掀天动地之感。 不多时,风雨如晦,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点了烛,就在窗边兀自呆着,那冰凉沉重的铁链锁着她,哪儿都去不了,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后来寺人又送过两回汤药,一回晚膳,她也只把汤药饮下了,晚膳依旧没有动过。 至少亥时前许瞻都没有回兰台,小七心想,他不回来才最好,索性卧在羊绒毯上打算先睡了。 帘外的雨依旧下着,小七却许久都不曾睡着,心事重重,令她翻肠搅肚。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楼下总算响起了脚步声,小七知是许瞻,赶忙闭紧眸子装作熟睡。 少顷那人进了门,那雪松香混着雨水的味道离她愈发地近,最后停在了一旁。 能闻见酒气的味道,想必在宫中宴饮了。 微凉的指腹在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小七眼皮乍然一跳,险些露出马脚,忙又归于平静。 那人低低笑了一声,愈发过分起来,那身大袍子本就遮不住一双小腿,她方才蜷紧身子已经极力遮盖了,此时竟被那人轻易掀开了去。 小腿一凉,小七心头狂跳,原想不动声色,谁知那人竟又将手覆在了她的臀瓣。 这个道貌岸然的登徒子又在轻薄她! 小七似垂死病中惊坐起般,猛地弹了起来,抓紧领口冲他叫道,“公子在干什么!” 铁链被她拽得哗啦一响,在这寂然夜色里尤显得突兀。 那人丝毫不觉难堪,面色仍如往常一般平静,“还以为能装到什么时候。” 打眼朝那人望去,那人只着了一件松垮的云纹里袍,领口半敞,露出结实的胸膛。 好一副醉玉颓山的模样。 此时又离她极近,小七脸色一红,“公子轻薄。” “嗯?”那人伸手挑起她的脸颊,“什么是轻薄?” 小七避开他的目光,“公子该给奴自己的衣袍。” 他笑了一声,眸光落在她的胸口,“在青瓦楼不必穿什么衣袍,连这件也是多余。” 小七耳根发热,小声道,“这便是轻薄。” 那人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她,片刻笑道,“会有的。” 说着话,那人已拽过来她脚腕间的锁链,怕再被他捉住,小七忙收回脚去,“公子不要!” 那人挑眉,“不要什么?” 小七垂眸咬着唇,她是个自重自爱的人,那样的话她才说不出口。 那人竟好脾气地丢下了铁链,起身便要走了。 小七才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却听那人道,“既喜欢,那便继续锁着罢。” 原来是要为她开锁。 是了是了,天明便要进宫,自然是要开锁了。 总不能戴着铁链进宫,那像什么样子,不够给他丢人现眼的。 只要开了锁,她定能想出办法来说服他、哄他、骗他,叫他不再锁她。 定能。 小七意识到这一点,忙扯住他的袍摆,“公子别走!” 那人闻言并没有停下脚步,自顾自往卧榻上走着。 小七一急,跪行几步上前抱住他的腿,柔声细语求道,“公子” 那人一僵,顿时止住了步子。 第59章 不必害怕 此时已是翌日平明,这场春雨总算停了,唯有屋角飞檐断断续续地垂下雨水来,打破室内的静默。 那人别过脸来俯视着她。 她美不自知。 她从不施粉黛,即便总是素白的一张鹅蛋脸,眉心那颗痣却总红的要滴出血来。 那是最好的妆点,胜过一切胭脂花钿。 她的唇不点自朱。 她的眸子总是清波流盼,那是一双十分好看的桃花眸子。 她身上裹着的是他宽大的衣袍,因抱着他的腿,未能抓紧领口,因而暴露出白皙的肩头。 想必一双膝头也在衣袍外头。 想来人面桃花,也不过如此罢? 她抬着那双盈盈美目,此刻就撞进了许瞻那双漆黑的凤眸里。 那人眉心微动,转过身来,“干什么?” 小七依旧没有松手,她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个被铁夹困住的小兽,“公子打开小七罢。” 那人一扫脸上的淡漠笑出了声,须臾微微点头,果真跪坐下来给她开了锁,信手将锁链扔在一旁。 他看起来很好哄。 她也总算暂时得了自由,才看出来脚踝已有了一圈淤青。 那人摩挲着她的脚腕,问道,“疼么?” 小七惯是嘴硬,分明是疼的,却不肯在他面前示弱,因而回道,“不疼。” “嗯。”许瞻淡淡应了,“盥洗更衣罢。” 小七洗净了脸,简单挽了一个垂髻,没有簪饰,也没有胭脂水粉可用,自然,入宫受责岂用得着浓妆淡抹。 因而,除了没有合适的衣袍,便算是准备妥当了。 谁知那人竟早就备好了,扔来一套暗绯色的曲裾深衣。 触手一摸,便知是极好的料子。 她这辈子也没有穿过这般好的料子。 自被关进了青瓦楼,没有旁的衣袍可穿,每日所着皆是许瞻的衣袍,他的衣袍宽宽长长的,连件抱腹与衬裙都没有。 分明是最有洁癖的人,一向也最嫌弃她不干不净,却偏偏将她关进自己的卧房,要她穿自己的衣袍,还要亲自为她涂抹药膏。 她抱着那件暗绯色袍子立在原地,她从没穿过绯色,尤其 尤其这样的绯色是他素日最喜欢的。 那人见她犹疑,便问,“不想穿?” 小七垂眸踟蹰,神色为难,“奴去宫中是受责,穿这样好的袍子似乎不妥。” 许瞻顿了片刻,“无妨。” 小七心一横,也罢,不过是个犯下死罪的俘虏,左右是难逃一死,不妨穿得好些,也好下辈子再投生个好人家。 这样想着,穿什么倒也无所谓了。 小七抱着袍子便往白玉雕珊瑚屏后去,许瞻并没有拦她。 白日便瞧见此处挂着什么红色的物件,当时看不分明,如今绕来,总算看了个清楚,人却不禁怔在当场。 那竟是她的赤尾红鲤纸鸢。 清明那日这纸鸢落在了树头,来不及想法子去取便被郑寺人叫去茶室,后来再去寻,纸鸢却早就不见了。 没想到,如今竟在青瓦楼中。 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怎么看都与青瓦楼格格不入,就如她一般。 小七鼻尖一酸,天杀的,如今就连她的纸鸢也成了许瞻的俘虏。 她装作不知情,回过神来换好衣裳,里里外外总共三件,暗绯色的外袍并没有什么花色,倒是宝蓝色的宽大领口与滚边上绣着暗色的云纹,腰间系着的是大大的宝蓝色丝绦,长长地垂至腿畔,束得腰身盈盈一握。 小七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头,穿成这般受责当真不是一个好主意。 那人催道,“磨蹭什么。” 小七忙道,“就来了。” 绕过屏风,见许瞻已经换好衣袍在等她了。 不经意抬眸,人却蓦地止住了步子,一时顿在当场。 她的衣袍竟与许瞻身上的一样。 除了束腰,她是丝绦,他是玉带。 小七恍然一怔,而那双凤目已然望来,薄唇似乎抿出一丝笑意,但因消逝得太快,她辨不分明。 “跟来。” 那人丢下一句便转过身先一步出了卧房,小七忙垂下眸去,跟在他身后一步步下了楼梯。 楼下侍奉的寺人投来惊奇的目光,待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继而又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小七低垂着头出了青瓦楼,许瞻的王青盖车正侯在楼外。 他身边的护卫将军已经换了人,听说是叫周延年。面相虽有些冷,但到底比裴孝廉那莽夫和善许多。 小七没有见过王青盖车,抬眸瞧去,那车身宽大厚重,其上金支秀华,庶旄翠旌,四匹雄马皆佩有鎏金银狩猎纹铜当卢,俊美健壮,十分威风。 此时天光大亮,她随许瞻登上了王青盖车。 车内宽敞,设有短案,一座青铜方鼎小炉稳稳地嵌在案几之中,燃着的兽金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其上有拱形小铁架子,正咕嘟咕嘟煮着热茶。 小七垂眸坐在一旁,离许瞻远远的。 那人阖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倒也不曾为难她。 车外的周延年扬鞭打起马来,十六只马蹄在青石板路上踩出参差不齐的声响,车衡与轭上悬着的六銮金铃在惠风里响起清脆好听的叮咚声。 一路上没什么话,晃晃悠悠地也就进了宫门。 宫门因塑有金马,因而叫做“金马门”。 昨日雨中远眺,小七见过燕王宫,如今当真进了宫门,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见许瞻仍阖着眸子,她悄然掀开帷帘朝外看去。 宫门巍峨,殿高百丈,耸入云霄的楼阁飞檐镶嵌着厚重的鸳鸯瓦当。 青石板路上尚且存着积水,高高长长的甬道似没个尽头,延绵也不知几百里。 人在此处,当真是渺小如尘埃。 她正望着出神,听那人问道,“从前可进过魏宫?” 小七赶紧垂下帷帘,坐正了身子,轻声回道,“奴出身低贱,不曾进过。” 那人睁眸,总算说了一句人话,“不必害怕。” 小七心口一烫,抬眉望去,暗绯的长袍真是衬得那人金尊玉贵呀,难怪他总喜欢如此张扬却又内敛的颜色。 春风和畅,掀开帷幔。 冠玉般的面颊在打进来的日光里微微发光,愈发显得他肤质透白。 他此时难得的温润。 他大抵早就知道她今日必受重则,因而才给她一点好脸色看。 即便是这般,她也受了他这难得的几分好。 “是。” 她低头浅笑,一双柔荑捏着袖口,片刻却又松开。 那人道,“斟茶。” 小七听命取下架子勾着的小铜壶,将他的牛角杯斟了半盏。 许瞻便瞧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手稳稳的,没有一点颤抖。 她微微笑道,“公子的茶。” 那人接过牛角杯小口啜饮了,片刻又道,“你也饮一杯,进了宫,还不知何时能出来。” 小七心里明白,他想说的大概是“进了宫,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出来”罢。 为了宽她的心,他没有戳破,她便也受了他这难得的几分好。 第61章 拖去掖廷打死 小七垂眸,她原便知道这衣袍穿进宫中十分不妥。但许瞻那样的人,还不是他说什么她便得听什么,即便心知不妥,亦只能不妥下去。 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周王后不命她起身,她只能伏在地上,一双膝头压迫得她胸口闷闷地喘不上气。 小七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越发地低声回道,“娘娘息怒,奴不知宫中规矩,也万万不敢僭越。” 周王后又问,“是你挟持的阿蘩?” “是。” “你还在除夕行刺过远瞩?” “是。” “你还假传军令,杀了孙辞,刺了裴孝廉。” 原来除夕宴饮时被她杀死的那将军叫孙辞,从前无人与她说过,她亦是头一回知道。 小七屏气敛声,一旁宫人婢子亦是寒蝉仗马,悄无人声。 与方才那盗窃珍珠和胡乱说话的宫娥相比,她简直是罪恶滔天,小七也自知罪无可恕,因而伏地,“请娘娘责罚。” 不见许瞻说上一句话,自然,他不火上浇油便算他大发慈悲了。 方才竟还觉得他是指望,罢了,小七对他也从来不抱什么指望。 便听周王后沉声朝左右命道,“拖去掖廷打死。” 那暗绯色的长袍愈发显得小七面如纸白,但既已料想到自己必是这个结局,因而果真等到这一刻时,便也没有那么惶恐惊怯。 两个粗壮的宫人已上前来拽起了她的双臂便要往外拖去,她没有求饶。 许瞻只是眉头微蹙,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那双凤眸连眨都不曾眨一下。 嗬,果真指望不了他。 小七兀自起了身,抬头正视周王后,平和说道,“娘娘,请恩准小七自行走去掖廷罢。” 仿佛正在说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 “哦?”周王后道,“你不怕死?” 小七忍住心头苦涩,站得腰杆挺直,声音亦似敲冰戛玉,“魏人不丢魏国的脸。” 周王后点点,算是许了。 小七伏地一拜,“拜谢娘娘。” 她稳稳地起了身,没有再看许瞻。 长长的花鸟纹红毯自主座案前直通殿门,小七便踩着这长长的毯子转身往殿门走去。 她心中凄怆,朝着日光无声说道,“拜别舅舅,拜别大表哥。” 那两个宫人在一旁紧紧跟着,寸步不离。 旦听大殿内响起周王后的声音,“果真有几分胆色,亦有十分风骨。” 小七一顿,回眸朝主案望去。 周王后一反方才的愠色,眉眼竟然柔和下来,“上前来,孤好好看看。” 小七心中虽不解,但依言垂头行至周王后案前,复又跪下身来。 “抬起头来。” 小七大胆抬眸,见周王后眉眼温蔼,那双与许瞻有几分相似的眸子端量了她好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小七不知她点头究竟是何意,又听她道,“你既穿了这身袍子,孤便不会杀你。” 小七心里蓦地一松,知道自己不必再去掖廷受死了。 也是这时才恍然明白许瞻命她穿这件衣袍的缘故。 是这身与许瞻一样的袍子救了她。 留了一命,算是好事。 周王后慨叹不已,“你舅舅既是魏武王,那你至少也该是个郡主。可惜未曾受封,倒流落到燕国来了。” 小七怃然,她若在魏国,即便不受封什么郡主,至少能回桃林为父亲母亲守陵。 那一方是世外桃源,她愿一人孤独终老。 而如今呢,被烙了印,拴了脚,囚在那人人艳羡的兰台里,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周王后又对许瞻道,“昨日魏使递了国书,说是魏武王要送公主给你父王,愿以两郡四县为嫁妆,与燕国结成姻亲之国,永世为好。远瞩,你意如何?” 小七心中一动,魏国的公主只有沈淑人,难道舅舅竟要将沈淑人送来燕国为夫人吗? 沈淑人心气极高,又怎会甘心嫁为姬妾。 何况,燕庄王年迈多病。 许瞻笑道,“魏国早晚都是燕国的囊中之物,两郡四县也不过弹丸之地罢了。” 周王后含笑点头,“正是。” “听说魏使今早已经进宫了。远瞩,你既代行国政,自由你来定夺。” 小七眼角一跳,原来方才在甬道见到的果真是魏国使臣的车驾。 那人笑道,“燕国攻楚也需整顿兵马,便先假意应了亲事,拖住魏国,先拿到那两郡四县。” “既是姻亲,便引魏国的兵去取楚国,若魏国不肯,我燕国大军他日伐魏,亦是朝发夕至。” 那人谈笑之间,便轻易定了魏国的前途。 小七的心高高悬着。 她定要想办法去见魏使,她要告诉魏使,燕国公子使诈,她要告诉魏使,不要和亲,不要将魏国的公主葬送在这虎狼之地。 周王后笑道,“只是,魏使提出要换回小七。” 蓦地听见自己的名讳,小七登时回过神来,抬眸去看周王后。 周王后目光慈霭,“小七,你可愿回去?” 小七心头突突狂跳,忽然想起一个梦,梦里大表哥好似说正在想办法救她。 原来那个梦是真的,舅舅和大表哥没有忘记她。 迫不及待地要回一句“小七愿回”,心中突然一凛,下意识地便朝许瞻看去,正见那人凌厉的眼锋朝她扫了过来。 小七将要出口的话便生生地噎了回去。 她跪坐席上,心念急转。 听周王后又道,“如今魏使就在长乐宫,你去看看罢。” 许瞻起身应了,见小七还跪在一旁,凝眉问道,“不走?” 小七怔忪起身,下意识地跟在许瞻后头亦步亦趋地走着。 临出殿门前,暗暗回眸朝燕王后看去,那雍容华贵的妇人此时亦向她看来,眸光意味不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七太想回魏国了。 也许这辈子便只有这一次机会。 她的步子缓了下来。 第62章 “奴在想公子” 小七要去求周王后,求她放自己回魏国。 她是王后,是公子的母亲,她说的话公子定然会听罢。 而身前那人亦是脚步一顿,青松般挺拔的脊背沐在万福宫的光线之中,一大片玄色的影子落了她一身。 他没有回头,但问,“在想什么?” 如一盆凉水当头浇来,小七求周王后的心思就这样被生生地浇灭。 她的心思怎会瞒得住许瞻。 他满腹机谋,看人亦是洞隐烛微,直达心底。 上一回在茶室,他问,“沈晏初要以城换你,你可愿意?” 那时小七摸不清他的路数,只因回了一句“小七愿意,求公子成全”,他险些在她身上刺下“许”字。 后来也没能逃得过去,终究因了旁的原因左肩烙上了独属他的印记。 小七想,总要护好自己,完完整整地回去。 她赶紧跟了上来,低低回道,“奴什么都没有想。” 出了大殿,已是巳时。 纵目望去,桂殿兰宫比屋连甍,亭台楼阁柱壁雕镂,高门大榭绮疏青琐, 飞檐反宇之上奇珍异兽展翅欲飞。这大好的春色青天白日的,她心里却空空落落,如有所失。 方才周王后并没有提及到底许不许她去见魏使的事,但许瞻大抵是不会准的。 但若见了魏使,定要想尽办法转告许瞻的阴谋。 结亲是假。 要那两郡四县才是真,要魏军为其冲锋陷阵才是真。 小七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下了高阶,提起裙袍登上了王青盖车,车内短案上置着一架两层的竹镂雕漆金食盒。 待坐稳了,那人道,“吃罢。” 小七打开食盒,内里放着的是与晨时他在偏殿所食一样的。 饼饵,米糕,还有烘肉脯,一盘切得薄薄的贝肉,一盘凉拌小菜。 甚至连漱口的浓茶都备好了。(《延寿书》有用浓茶漱口的记载,“凡饮食讫,辊以浓茶漱口,烦腻既去,而脾胃自和,凡肉之在齿,得茶漱涤,不觉脱去而不烦挑剔也。盖齿性便苦,缘此渐坚牢而齿蠢且自去矣。”) 揭开小盖,饼饵还冒着腾腾热气,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送到马车上来的,方才从殿里出来时,心事重重的竟不曾留意。 方才还腹诽他,没想到他竟肯想着她,想的也很周到。 小七偷偷抬眉去瞧许瞻,他鹤骨松姿地端坐一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她暗暗想道,他好似也并没有那么坏罢。 还行。 那人薄唇轻启,“吃饱带你去见魏使。” 小七心里一动,他竟还愿意带她去见魏使。 那么,他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对罢? 不,不对。 他一心要算计魏国,怎么能算是好人。 不算。 她饮了一口热汤,又吃下两只饼饵,总觉得那人的目光正在暗暗窥她,她悄悄去看,果然如此。 不,他在正大光明地看她。 甚至先发制人质问了一句,“看什么。” 罢了,他称自己便是“礼法”,那他说的做的自然都对。 小七垂眸,即便抬起袍袖遮着,也总觉得有几分窘促,又吃下几口小菜,几块贝肉,便搁下了银箸。 以茶水漱了口,抬头正要说话,见他仍旧定定地瞧着她,小七便道,“奴吃饱了。” 吃饱喝足,连带着那人也顺眼许多。 那人挑起帷幔,朝外命道,“端走罢。” 便有宫人垂头应了,躬身上前将食盒与漱盂从短案上端了出去,继而周延年打马动身往长乐宫赶去。 小七规规矩矩地坐着,那人也并不再说话。 王青盖车的鲛纱帷幔轻轻拂在脸上,她微微别过脸,阖上眸子感受着宫墙内的风,也沐在四月末温和的日光里。 马蹄在青石板路上踩出参差不齐的音律,车身四角的赤金铃铛叮咚作响。 她暂得自由,未受责罚,又即将见到魏人,就要听见魏音。 自魏昭平三年冬以来,实在没有比这更令人欢喜的事了。 她的眉梢眼角全都漾起笑意。 “在想什么?” 那人温声问道。 小七睁开眸子,见许瞻正舒眉软眼地瞧她,她有心哄着他,便道,“奴在想公子。” 那人饶有兴味,“嗯?” 小七垂眉,细语道,“奴在想,公子很好。” 那人笑了一声,“是么?” 小七昧着良心点头,“是。” 他自顾自斟了一盏茶饮了,片刻又用那牛角杯挑起了她的下巴,垂眸审视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比你大表哥还好么?” 你瞧,他又提起了大表哥来。 小七道,“那是不一样的好。” 眼见着便到了长乐宫,那人倒也不再细问下去。 待下了马车,便见魏国的车驾正停在大道一旁。 小七的心跳地又急又快,她已有五月余不曾见过魏人了。 跟着许瞻登上九丈高阶,旦见那大殿之内金碧辉煌,一条绣着谷纹的红毯直达主座,主座一张长案,案后是一块高大的紫檀龙纹曲屏风,座上的老者便是燕庄王了。 长毯左右两侧分别是一列单人曲足食案,席间坐满了人。 案后是两列高高的青铜连枝烛台,便是白日,其上依旧蜡炬轻曳,将偌大个正殿映得光华夺目。 初时小七垂头不敢乱看,只是跟在许瞻身后向燕庄王施礼跪拜,继而又跟着许瞻落了座。 才想抬起头来好好看一看魏使,许瞻却扣住了她的后颈,附耳命道,“低着头,不许抬起。” 他能带她进殿,许她旁听军国要事,已是他格外开恩,小七心里感念,自然只有顺从的份。 她依言垂下头去,那人温热的喘息竟还留在耳畔,激得她耳垂一阵酥痒,在外人看来倒格外亲昵。 小七微微向一旁别开脸,轻声提醒他,“公子。” 那人低笑一声,便与魏使饮酒交谈起来。 他们在议的无非是两国休战与结亲的事,她的身份十分特殊,许瞻竟丝毫也不避。 想来是因他自命甚高,认定能将她牢牢掌控在手心,因而根本不把她当回事罢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全都在对面的魏使身上。 真想抬头看一眼魏人的面孔。 乍然被一声十分熟悉的魏音击中了心口。 那声音温润如玉。 在这世间独一无二。 即便是征战沙场的右将军,他也依然有那样温润特别的声音。 小七蓦地抬眸望去,竟见对面坐着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的大表哥。 原来魏使竟是大表哥! 第63章 吻她 小七脑中轰然一响,再听不见燕庄王在说什么,也听不见许瞻在说什么,她的眸中清波流转,片刻眼泪决堤一般奔涌而下。 她早把许瞻的命令抛在了脑后,这富丽堂皇的大殿是燕宫最奢华壮丽的地方,但她那满含泪珠的眼里只看得见沈宴初一人。 她启唇无声叫道,“大表哥” 沈宴初锁眉望她,神情怃然,那修长如玉的手置在案上,下意识地捏紧了角觞。 小七此刻才晃然发觉自己的衣袍是多么地扎眼——她在许瞻身旁,犹如公子姬妾。 这身衣袍在周王后面前救了她的命,此刻也在沈宴初面前要了她的命。 她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 她意识到许瞻早就知道魏使便是沈宴初。 他在向沈宴初宣示主权。 他在向魏使展示他的战利品。 筵席已开,十余个舞姬鱼贯而入,伴着乐人击奏,在殿内翩然起舞。 殿内一时凤管鸾笙,清歌曼舞,魏燕两国众臣推杯换盏,好一幅四海升平的景象。 一旁的人不动声色,“谁许你抬头?” 小七忍泪低声,“那是我大表哥。” 那人眸光一沉,“住嘴。” 小七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垂下头去。 听那人又冷声道,“收起你那不值钱的眼泪。” 小七抹了泪,透过舞姬婀娜窈窕的身姿悄悄去看沈宴初。 而沈宴初望了她一眼,眉眼缱绻似有千言万语,继而起身悄然离席了。 小七与沈晏初朝夕相处三年,看得懂他的意思,知道他定会在殿外某处等她。 她心头狂跳,亦要起身。 但许瞻按住了她的腿。 他的手背青筋暴突,骨节发白。 冷峻的眉眼如三冬冰雪,眸光清冷得近乎凉薄,薄唇抿着,没有一丝温度。 小七鼻尖发酸,她的眸中盈盈含泪,低声求道,“公子,求你让我与大表哥说几句话罢!”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垂至他的手背,“公子” 许瞻没有看她,亦未言只字片语。 小七朱唇轻颤,拼命把泪水咽回去,却怎么都咽不回去。口中的气息滚烫酸苦,无穷无尽。 不久那人朝她命道,“回兰台。” 继而起身拜别了燕庄王。 小七怔然望着沈宴初的食案与软席,他还没有回来,然而此时她却要走了吗? 见她不动,那人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神色已然冷漠到了骨子里。 “魏俘。” 他自唇齿中逼出了两个生冷的字来,昭示着他已经动了怒。 小七不敢耽搁,起了身跟在他身后往殿外走去。 甫一出大殿,便见沈晏初正立在不远处。 小七就要喊他,就要朝沈晏初奔去,但许瞻停了步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拽着她便往前走去。 小七甩不开许瞻,被迫地跟着他往前疾去,一双眸子梨花带雨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沈晏初。 她轻声喊了出来,“大表哥!” “小七。” 沈晏初不由地往前走了几步,立即被身后的人拉住了,“公子不可!” 许瞻的步子便愈发地快,她的手腕被他掐得生疼,眼看着就要往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下去,小七目不转睛地往后凝着沈晏初,连眨眼都不敢,生怕一眨眼就再看不见了。 那石阶多高呀,她被拉得踉踉跄跄,几次险要摔下去崴了脚,那人冷声斥道,“看路!” 下了高阶,离殿门便越发地远了。 小七不肯回身,她眼看着殿外那绝代风华的大表哥越来越远,渐渐地看不清了。 看不清他俊美的面庞,看不清他温润的神情,看不清他的唇齿是不是依旧在温柔地唤她“小七”。 她被拉扯地摔在地上,身前那人停下步子,居高临下地俯睨着他,面色阴鸷冷凝,“起来!” 小七仓皇爬起,她怕自己的狼狈全部落进大表哥眼里。 她不愿自己狼狈,不愿自己不体面。 她是女子,亦有自己的倔强与风骨。 她被拉上了王青盖车,华贵的帷帘旦一垂下,便将万福宫外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再也看不见一丝半点。 周延年已打马掉头启程,小七的双眸早已哭得通红,即便隔着帷帘,她仍旧依依不舍地往万福宫门望去。 听身旁那人讽道,“怎么,被赐死都不哭,见了沈晏初便哭成这般。” 小七含泪望他,“我连与大表哥说句话都不能吗?” 那人一把将她的领口扯下左肩,“自己看看,这是何字?” 小七垂眸望去,那篆体“许”字赫然烙在肩头,笔画繁复,丑陋无比,早已结了痂。 她喃喃道,“许字。” 那人又逼问,“你是何人?” 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是公子的俘虏。” 那人忽地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声音刻薄低冷,“死在心里。” 他说的是她的心思。 从前他便说,不该生的心思,便死在心里。 小七哭道,“两国已经停战了,公子为何不能退还战俘?” 那人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姚小七,你可还记得自己怎么来的?你原该死在天坑里,若不是我选中了你,你早该死了!没有什么交换战俘,对沈宴初来说,姚小七已经查无此人!” 小七崩溃大哭,她拔了簪子便抵住自己的喉咙,说出了埋在心底多时的话,“我宁愿死,都不愿留在兰台!” 那人胸口起伏,“你想干什么!” “我要回魏国,我要大表哥带着我的尸首回魏国!” 那人喝道,“你敢!” 有什么不敢? 她孤形只影,孑然一身,有什么不敢? 她笑了起来,尖利的簪子蓦地便往脖颈刺去,殷红的血顺着雪白的脖颈往下淌着,淌进了那华贵的宝蓝袍领上。 小七便知道,她自己是不配穿这样的好衣裳好料子,果然穿了便沾了血。 那人眸中是罕见的兵荒马乱,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顷刻间将那长簪甩了出去。 她被按到了短案上,两只手被他单手扣牢在头顶,继而一张沾着雪松味的帕子捂住了她的脖颈。 那人的语气缓了几分,“今日死了,便再见不到沈晏初了。” 小七怆然,“那便不见了。” 那人眉头紧锁,小七能听见他的声息毫无章法。 他的指腹轻轻抹去了她的泪,少顷,重重地吻了上去。 第64章 你属狗 小七愕然瞪大眸子,待她明白许瞻在干什么,不禁剧烈挣扎起来。 她身量娇小,许瞻高大,她完全推不开那人宽厚的胸膛。 小七生了气便用力去咬他的唇瓣,他受了疼便掴了她的臀,她依旧狠狠咬他,他这才不得不暂暂松开,眉头凝起,“你属狗?” 小七怒目瞪他,“登” 她要斥许瞻登徒子。 怎么不是登徒子。 都说他嫌女子污秽,二十年从不近女色,如今还不是碰了她? 仗着自己是大公子,打着自己便是“礼法”的名义,还不是恣意妄行? 许瞻却并没有给她开口机会,当即俯下身又吻了上去。 一股血腥味在贝齿口腔之中漫开,那人缓缓松开了她,因唇上破了数处,显得格外妖冶。 小七大口地喘着气,她的双手依旧处在他的束缚之中,她的唇间也兀自沾着他的血。 那人问道,“你以为沈晏初会娶你么?” 她十分清醒,“大表哥不会娶我。” “那何必还钻破脑袋想回魏国?” “因为我是魏人。” “魏人如何,燕人又如何,这天下迟早一统,你信与不信?” 小七不信。 魏国地处中原,又有黄河天堑,屹立总有数百年了,燕国也打了魏国上百年,谁人见过魏国就此覆灭。 想要这样一个大国覆灭,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过了许久,那人才肃色道,“逃或者死,并没什么用。你敢离开兰台,燕国铁骑必定踏平魏国,掀翻沈家的朝堂,你信与不信?” 信。 小七信。 许瞻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灭了魏国或许不易,但推翻沈氏另立新君却并不是那么难的事。 便是如今,上任魏王曹氏的子嗣亦有隐姓埋名流亡他国的,曹氏若得燕人扶持,必对燕人马首是瞻。 何须结亲,燕人必将魏国的兵马牢牢控于手心。 旁人便也罢了,如今是舅舅为王,武王一朝旦一覆灭,舅舅与大表哥若不死,便也只能流亡别处。 万万不可。 小七好似陷入了一片茫茫沼泽之中,大半个身子皆被沼地吞没,死死挤压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想挣脱,想呼救,整个人却更快地往沼地陷去,灭顶,窒息,半点希望都无。 唯有方才颈间扎破的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仍在马车之内。 但那人给了她一根稻草。 他说,“给你一个回魏国的机会。” “要还是不要。” 小七凝神看他,“要。” 不管是什么机会,她都要。 只要能回魏国,她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那人正色道,“若想回去,便赚够五百刀币,赚够了便许你回去。” 小七知道兰台寻常寺人的俸禄一年才有十枚刀币。 五百刀币便是要劳作五十年。 五十年,连乌发也要变成白丝了啊。 果真只是根稻草。 她的眸中雾气翻涌,眼泪团团打着转儿,“公子玩笑,小七都未必活到五十年。” 她这具身子,哪里撑得了五十年? 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最多十五年罢。 她不知道。 但母亲是二十有五那一年亡故的。 那些年在桃林日子虽然清苦,但有父亲疼爱照顾,母亲才得以活到二十五岁。 但小七呢,她比不得母亲。 她活不了那么久。 许瞻平道,“若侍奉得好,便没有那么难。” 怎样才算侍奉得好,还不是全凭他的意思。 “只这一次机会,不要便再没有了。” 小七怔然望他,在他乌黑的凤目里看见他们两人的模样。 在他的眸子里,她离他极近,一样的宝蓝领口,一样的绯袍,他单手扣住她的双腕,那绯色袍袖便堆到了肘间,露出藕断似的小臂来。 她的颈间尚覆着他的帕子,帕子上洇着血。 她眉心的朱砂痣十分夺目,唇瓣上亦沾着鲜艳的红。 她记起那个梦来,梦里许瞻亦是身着这样的华袍。 恍恍然竟似新婚燕尔。 蓦地想起方才殿外等她的大表哥,那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她竟连一句话都没能与他说,硕大的泪珠顺着眼角骨碌一下便滚了下去。 那样清冷高华如圭如璧的人,终究是再也见不到了。 小七还没有答话,面前的人又开始逼问,“你要是不要?” 她赶紧回道,“要。” 少顷又轻声问道,“公子是个守信的人罢?” 她知道问这话亦是多余,但还是要给自己添几分安慰。 那人似笑非笑,“这是君子协定,我不再关你,亦不再锁你。但若你背信毁约,我必直取大梁。” 这是唯一的机会。 小七仰起头来,眸光定定,“公子可愿答应小七一个条件?” “说。” “小七尽心侍奉公子,公子对小七也要守礼自重。” “什么?” 那人不可思议地锁眉望她,大概从未有人对他提出如此离谱的要求。他一向自清至极,更无人敢对他说什么“守礼自重”罢? 果然,那人反问,“你可记得自己的身份?” 小七暗自咬唇,她自然记得,她还能猜得到他下一句大概又要称她为“魏俘”了罢。 “没有一个战俘能完整地从燕军大营走出去,你已是个例外。” 他身上发烫,小七便也被他烤得发热,她挣着双腕,企图挣脱他的束缚,硬着头皮道,“公子不要再碰小七了!” 那人瞳孔一缩,讽道,“要给沈晏初守身?” “是!” 只要提到大表哥,他必是不悦的。 小七凝眉瞪他,她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果然,他的脸色阴郁地要化出水来。 他乍然作劲捏着她的下颌,“我说了,再敢在我面前提你大表哥,我必缝上你的嘴!” 小七驳道,“是公子先提的!” 每一回都是他先提,他若不提,小七才不会在他跟前自讨没趣。 许瞻顿了好一会儿,大抵是无法真正做到把她的嘴巴缝上,那不施胭脂亦能不点自朱的嘴巴,分明骇得翕动不已却又不肯求饶的嘴巴,娇滴滴水嫩嫩的,遑说无处下手,缝起来也未免太可惜了。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摩挲她的嘴巴,小七陡然一激灵,兀自想起那一回在茶室被他灌醉了酒,也有人这般摩挲她的嘴巴。 她拼命去挣开双手,叫道,“登徒子!” 那人眉心拧成三道,耳畔的红晕很快消退了去。 少顷松开她的手腕,兀自坐得端正了,冷笑一声,残破的唇间迸出三个凉薄的字来。 “脏东西。” 小七脸色一白,但因了身子不好的缘故,一张脸本也没什么血色,因而即便此时脸色发白,亦不会叫人看出分毫。 她慌忙坐起,整好衣袍,坐得离他远远的。 抬袖亦要擦去唇上的血渍,却听那人沉声命道,“留着!” 小七暗咬着唇,便也不敢再动。 任由他的血渍留在唇畔。 第65章 新的谋算 车内一时静了下来。 他仿若无事一般自顾自斟了茶细细啜饮,信口问道,“你猜,你舅舅为何不敕封你为郡主,或是公主?” 小七不答他。 她自己是什么出身,在沈家又是什么境遇,只有自己是最清楚的。有关氏与沈淑人在,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做什么郡主公主。 但也并没有什么关系,沈淑人如今是魏国公主,不也要嫁给燕庄王那个生了病的老头子吗? 可见做公主也并没有什么好。 她只盼着回桃林,山间柴门自在地过余生。 但那人所想与她显然完全不一样,那人道,“魏国的郡主在燕国为奴为婢,他们却毫无办法,丢不丢人?” 小七心头一凛,原来如此。 她抬眉望向许瞻,那人拈起帕子拭净了唇上血渍,继而挑开帷幔,将帕子扔了出去。 她心口一窒,她想,她在许瞻心里终究是不干净的,是个“脏东西”。 但这不算坏事,于她而言,他的嫌恶是好事。 她守着处子之身,待攒够了五百刀币便能干干净净地回魏国,干干净净地见大表哥。 那人兀自闭目养神,那棱角分明的脸也只有阖上一双犀利的凤目时才能显出几分柔和来。 王青盖车四角垂下的赤金铃铛叮咚作响,十六只马蹄在燕宫的青石板上踩出清清脆脆的声响。 终究是离长乐宫越来越远。 也离她的大表哥越来越远。 小七乖顺坐着,心里却百转千回。 她暗暗盘算,总得先想办法见大表哥一面,把许瞻的阴谋全盘托出。 一个人成不了事,要偷偷离开兰台,必须借槿娘的力。 而如今槿娘尚被关在柴房,许瞻又盯得紧,要脱身便好似只有装病一条路可走。 转念一想,倒也不必装病。 她这身子内里的伤没有好全,究其原因到底是辕门那一摔伤了根本,后来断断续续地饮着汤药,但时有时停的,至今也并没有什么起色。 眼瞧着自辰时至现在一滴汤药都不曾饮过,的确也该发病了。 若是昏倒,抑或争点气再流些鼻血,便能回听雪台将养,那槿娘作为兰台唯一的婢子,自然要回来照顾她的汤药。 心里想得清清楚楚,人也已经到了兰台。 听周延年“吁”地一声勒住了马,便见许瞻径自下了王青盖车。 那人还在生气,并不理会她,甚至连一个眼风都不曾往后扫来。 小七想,不理会才好,他若总盯着,倒妨碍了她施展演技。 悄悄掀开帷幔向外瞧去,兰台真是坛宇显敞,高门纳驷,便是在府邸之外亦能感受到森严的压迫。 她是如论如何都不愿迈进兰台的大门。 于她而言,这地方形同牢狱罢了。 小七心里闷闷的,提起裙袍便跳下马车。 这一跳,果然叫她险些流出鼻血来。 她已经感觉到血腥气就在鼻腔之中了,可惜差了些火候,竟没能流下。 若定要跟他到青瓦楼的话,她有把握在到青瓦楼之前便叫他相信——她一如从前一样发了病。 守在双阙的带刀侍卫恭谨施礼,“公子回来了。” 许瞻淡淡应了一声,自顾自上了台基往府里去了。 小七提起袍摆紧跟上去,那人身量高步子又大,不需多久就轻易将她甩在身后。 若是嫌她慢了,倒也能停步看上一眼,开口时声音清清冷冷的,“跟不上便叫周延年扛你走。” 小七心里不是滋味。 她成什么了? 再紧跑了几步,鼻尖一酸,那早就候在鼻中却迟迟不肯落下的血吧嗒一下坠了下来。 她伸手接住了血,暗暗松了一口气。 缓缓停下步子,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血一滴一滴地坠到手心来,头顶的青天白日刺得人睁不开眼,心里的窃喜却盖过了短促的喘息。 小七的手微微发起抖来,她低声叫他,“公子” 还不待抬头,一片黑影已压了过来,继而是绯色的衣袍与垂至脚踝的玉佩闪进眼帘。 她身子一轻,旋即天旋地转,原是被那人打横抱了起来。 不说人怎样,但他身上的雪松味真好闻呀。 忽而竟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隐约觉得他的怀抱十分熟悉,好似从前便被他如此抱过一般。 但分明是没有的。 若是细想,便断定是没有过的。 他嫌女子污秽,恨不得敬而远之,尤其曾数次要将她打发到军营里去,说她低贱浮荡,是娼妓,是脏东西。 因而自然是没有的。 日光虽盛,小七却凛然生寒。 她下意识地望着许瞻,那人眉峰蹙着,薄唇抿着,那双凤眸神情复杂,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 小七辨不分明。 她低喃道,“公子,奴想回听雪台。” 那人没有说话。 小七当他没有听见,抬手去抓他的手臂,“公子” 那人垂眸望来,依旧没有说话。 他不应,她便一直不肯松手,依旧叫道,“公子。” 她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要密会魏使,就一定要回听雪台。 青瓦楼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脱身。 那人凝眉不展,半晌过去,总算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她心里一安,十分清醒,“公子,奴与槿娘在一起久了,想要槿娘陪着说说话” 那人又是淡然应了,“知道了。” 小七这才垂下手去,心里骤然一松,继而歉然叹道,“弄脏公子了。” 便见那人眼角一红。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比方才更甚。 他的胸膛宽厚结实,他的双臂强劲有力,那是一双能安邦定国的手,亦是一双能搅弄风云的手,是一双能挽雕弓射天狼的手。 骨节分明又力道极大的手。 第66章 姐姐再帮我一次 鼻尖的血好似不再淌了,她安然靠着,阖上眸子浅浅睡去。 睡醒时人已在听雪台,许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但槿娘回来了。 小七记得初见槿娘时她是珠圆玉润的,便是才入兰台那会儿,槿娘亦是比她丰盈许多。 便是清明之前,郑寺人曾奉命往听雪台送来的许多华袍,槿娘穿起来腰身亦是大多有些紧巴。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槿娘竟瘦成这般。 她的双颊瘦出了颧骨,领口处可见锁骨亦是有棱有角,腰身呢,她的腰身比初见时瘦出了一指多宽。 此时槿娘当镜而坐,怔怔忪忪地梳着毛躁的乌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看起来神魂恍惚。 小七坐起身来,轻声说道,“姐姐,你瘦了许多。” 从铜镜里能看到槿娘的眸光定定地朝她看来,那张泛白的嘴唇喃喃张开,“第四回了呀。” 小七怀疚不安。 是了,第四回了。 槿娘第四回因她受责。 她依旧愣怔着,也不知在问谁,“是你跑,又不是我跑,到底为何罚我呀?” 小七扶着案几起了身,缓缓走到槿娘身边跪坐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只唤了一声“姐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她。 槿娘没有拂开她,只是怔然道,“我不是你的什么姐姐,我得叫你一声祖宗,叫你一声天爷。” 小七心中益发难过,益发不知如何开口了。 想从前,槿娘也是一个心思简单的人。 她总有许多话要说,她在易水别馆有自己的小姐妹,她常偷闲去找小姐妹们吃茶叙话。 留在许瞻身边是她唯一的目的,并也打算穷极一生来求得成全。 而蓟城虽好,兰台虽好,不过数月工夫便把一个妙龄女儿磋磨成这般模样。 可见权力吃人。 槿娘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久久都不曾挪开,“这是公子最喜欢的绯色,你穿着真好看呀。” 小七垂眸去看那身袍子,她还未来得及换下。袍袖上尚还沾着自己的血,领口虽看不见,但她亦是知道有血。 原先定是极好看的,但沾了血便只余下污浊。 槿娘眸中没有什么神采,“你可知,只有兰台夫人才配这么穿,姬妾都是不配的。” 少顷却又补充道,“不,大抵连兰台夫人都不能。” 小七的心思不在到底谁配穿这件袍子上面,因而没有接槿娘的话茬,只是加紧了手上的力道,低声说起,“大表哥来了,他就在四方馆。” 槿娘戏笑她,“你走得了吗?” 小七垂着眉,“我不知道。” “你若不知道,便不要再走了。”槿娘幽幽说道,“我这条小命,折腾不起了。” “姐姐。”小七握紧她的手,灼灼地望着她,“我只要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定然回来。公子知道我发病了,不会召我侍奉,姐姐!” 槿娘缓缓转过头来,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那好一会儿的工夫里她究竟在想什么,小七无法知道。 也许想了许多,也许什么都没有想。 因而听雪台静默了真是得有小半晌,槿娘才说了一句似乎与方才无关紧要的话,“那你把这件袍子借我穿一穿。” “姐姐应了吗?” 槿娘笑着点头,声音轻飘飘的,“应了。” 小七破颜一笑,当即扯开那宝蓝色的丝绦,将那第一重绯袍,第二重蓝袍悉数脱了下来,全都塞进槿娘怀里,“都给姐姐。” 槿娘抱着袍子徐徐起身,悠悠一叹,“我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在公子身边侍奉,我出身低贱,不敢妄求做夫人,做个姬妾也就满足了。” 小七正色道,“姐姐人美心善,定然会的。” 槿娘又是一叹,“做不得姬妾,做个近身侍奉的婢子也是好的。” 小七不知该如何宽慰,早在除夕那夜,她便提醒过槿娘,她说公子并非良人,但槿娘偏生不信。 单从小七自己来看,自落进许瞻手中便是一身的病痛,便是日复一日的折辱与奚弄。 这样的人,怎么能算良人。 小七正兀自失神,槿娘已换上了绯袍,她立在铜镜前左右端量,扯着长袍转了几圈,笑问,“小七,你看,好看吗?” 小七点头,“好看。” “你愿给我吗?” “都给姐姐。” 槿娘的笑意不达眼底,“我喜欢,但我不要。” 她扬起下巴,眸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斗志,“我要等到名正言顺的那一天,我要正大光明地穿出去。” 小七便想,人这一辈子就是得有点儿事儿干,若没了斗志,那活着便也似行尸走肉,那便没什么意思了。 穷其一生为一个目标努力,结果成与不成,看的是机缘,是运气,是天命。 但人,总得悉心毕力。 她要干什么,她心里明明白白。槿娘要干什么,槿娘如今亦是明明白白。 小七运气很好,她想要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一日酉时,听槿娘说章德公主来了兰台。 章德公主便是许蘩,许蘩是许瞻的同胞姊妹,原本来兰台是常有的事。只是因在高阳被掀了马车,撞到车身受了伤,因而这几日才没有来。 槿娘打探地清楚,说公主正与公子一同用膳,车驾此时就停在府外,就连赶车的马夫也不在一旁。 若是等到府外的带刀侍卫换岗,那便是连个喘气的都不会有的。 小七心里一动,此时天色将暗,便于藏身,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 当即与槿娘交代一番,扮成了寺人模样,潜至府门,趁侍卫换岗时偷偷溜进公主的车驾。 前脚刚上了马车,侍卫后脚便换了岗。 小七怀中如揣小兔,砰砰地跳个不停。好在有惊无险,总算没什么事。 兰台是大公子府邸,其外禁声,亦不得纵马奔驰,过往行人皆不得高语,亦需下马步行。因而周遭寂然,并无嘈杂,偶有车轮声轱辘缓慢驶过。 府外侍卫如两具陶俑般,跨刀笔直地立着,好半晌都不动一下。 待听见环佩叮咚声时天色已暗。 听见一声“公主请上马车”,继而那环佩叮咚便掀开了垂幔,露出许蘩娇俏的脸来。 透过垂幔间隙,隐约可见许瞻正立在阙楼,防风灯笼之下,那人长身玉立,挺拔如竹。 许蘩一怔,扭头喊起了人,“哥哥!” 第67章 密会大表哥 夜色中小七一把钳住了许蘩的手,用了十分的力道。 许蘩回眸挑眉一笑,开口时却佯作无事,“哥哥,阿蘩回宫了!” 而后如常将垂幔落下,吩咐马夫道,“走罢。” 隔着垂幔,见阙楼那人淡淡颔首。 马夫打马起步,车里好一会儿无人开口,就只是大眼瞪着小眼,彼此琢磨着。 直到离阙楼远了,许蘩才道,“还不松手。” 小七这才松开手来,微微垂头算是施礼了,“冒犯公主,还请公主不要怪罪。” 许蘩好似已经习以为常,因而并没有怪罪,反倒闲话家常一般平静问她,“你要去哪儿?” 小七低声,“四方馆。” 四方馆是燕国接待外国来使的地方,沈宴初白日虽在宫中议事宴饮,眼下入了夜定然是要住进四方馆的。 许蘩眸光微动,“你要去见魏使?” “去见大表哥。” “私自离开兰台,不怕我告诉哥哥?” 小七凝眉望她,“公主不会。” 许蘩哑然失笑,“你怎知我不会?” “公主说已把我当朋友了。” 许蘩掩唇笑了好一阵子,笑得小七心里发慌,她险些以为许蘩不过是用这样的话来戏弄于她。 上位者戏弄下位者原是不必借用什么由头。 想戏弄便戏弄,全都由了自己的心意。 就像她那不做人的哥哥许瞻一样。 小七秀眉微蹙,静静地望着许蘩,她的额上尚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 那是因她而起的一道疤。 谁料许蘩笑问,“这一回还用簪子挟我吗?” 小七的心微微一放,旋即垂下眸子,“对朋友不必如此。” 许蘩若有所思,盯着她沉吟道,“难怪” 小七心里一凛,“难怪什么?” “那日你进宫,我原以为母后必是要罚你的,没想到母后言语之中竟对你很是赞赏,她说你是‘风骨峭峻’。” 小七并不赞同,她如尘土蓬蒿,怎配得上这一句‘风骨峭峻’。 周王后并未赐死,只是因那身衣裳救了她一命罢了。 小七默了好一会儿,见许蘩挑开帷帘冲马夫命道,“绕道去四方馆,我要去找魏使说说话。” 马夫应了一声,调转马头朝另一方驶去。 小七心中感怀,“来日一定厚谢公主。” 许蘩笑道,“不必说来日,我帮你不过是因为喜欢你罢了。只是,若叫哥哥知道你装病逃出来密会魏使,哥哥不会饶你。” 小七何尝不知。 但大表哥就在蓟城,今夜若不得相见,再见就要五十年后了。 五十年。 灼灼璞玉,静世芳华,全都要葬送在兰台里了。 她这身子,又哪里撑得了五十年,因而拼死也要一见。 小七轻叹,“我本就有病,公子也是知道的。” 忽闻许蘩细声说道,“我见他了。” “公主见过谁了?” 公主的双眸清澈灵动,月色里闪着细碎的光泽,“魏国公子。” 小七会心一笑,“大表哥是不是像我说的一样?” 许蘩眉眼清润婉转,“你说的没错,但哥哥亦是最好的人。” 不,不是。 小七在心里否定许蘩。 许瞻怎能算是最好的人,甚至连“好”都算不上。 只能说他还算一个偶或心存良善的人罢。 说着话的工夫便到了四方馆,许蘩解下斗篷为小七披了,又给她戴上了兜帽,低声叮嘱道,“你便当自己是章德公主,去见你相见的人罢。” 小七心头一热,章德公主是许蘩的封号,她竟愿许自己用她的封号,穿她的斗篷。 她不禁慨叹,这兄妹二人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下了马车,拢紧兜帽便垂头往馆舍走去,见是公主车驾,侍者忙躬身施礼,“公主万福。” 小七道,“带我去见魏使。” 侍者应了一声,忙在前头引路。 四方馆楼宇馆舍虽多,但并不算大,因而绕过连廊水榭,很快便到了一处厅堂。 堂中秉烛,那琨玉秋霜的人此刻正跪坐案前提笔落字,在直棱窗上映出温文尔雅的影子来。 小七心中砰砰乱跳,素手推门,愈发情怯。 闪身进了厅堂,将门掩紧。 厅堂那人蓦地抬头,定定地望着她,搁下羊毫,缓缓起了身,“小七?” 小七鼻尖一酸,眼泪排山倒海般涌了出来,她拉下兜帽,声音轻颤,“大表哥!” 沈宴初朝她疾步奔来,她亦朝沈宴初疾步奔去。 四方馆的厅堂就这么二十余步的距离,小七却觉得比那宫中的甬道还要长。 旦到了跟前,却倏然止步,连沈宴初的衣袍都不敢碰上去。 大表哥是一尘不染的。 那人眉如墨描,似远山深沉,微微蹙起时仿佛压抑着万般心事,“你还好吗?” 小七抬袖擦泪,用力地点头,“大表哥,小七很好!” 但那眼泪似爆发了山洪似的,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你的脸色很差,你病了吗?” 他仍似从前一样温润,也似从前一样怜惜她。 小七含泪笑道,“摔了一下,受了点伤,不要紧的表哥宽心,小七近来一直在吃药,很快就能好起来。” 便见沈宴初神色怃然,蹙眉垂眸轻叹。 小七有千般万句话堆在心口,此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先捡最要紧的说起,“大表哥,表姐果真要嫁给燕庄王吗?” “是。” “可燕庄王已年老多病,表姐也肯吗?” “这是国事。”沈宴初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魏国已是千疮百孔,联姻能为魏国赢得一线生机,淑人是公主,她明白这个道理。” 弱肉强食者的天下,何尝不是如此。 小七轻叹,“我藏在章德公主的马车里偷偷出来,如今公主在馆外等我,我有要紧话告诉大表哥,说完就走了。” “小七。”他温热的指腹轻触她的脸颊,“你说,我听。” 小七肃然,“我听见公子与燕王后说话,魏燕结亲只是个幌子,他想要的不止是那两郡四县,更想要通过结亲控制魏国的兵马。他要引魏军做开路先锋好去攻伐楚国,他说若魏国不肯出兵,燕军必朝发夕至。” 沈晏初眉心微蹙,好一会儿过去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小七叫他,“大表哥。” 他静立良久,“两郡四县原不是淑人的嫁妆,是用来换你的。” 小七心里一滞,酸涩之感立时传遍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她的眼眶一湿再湿。 她习惯了无人垂问,便也习惯了什么都靠自己。如今知道了自己并没有被魏国抛弃,更没有被大表哥丢弃,眼泪便怎么都止不下来。 她想,许瞻终究错了。 大表哥不怕丢人,他会想别的办法带她离开。 因而她不必去问大表哥能不能带她走,问都不必问。 千般万般的委屈都在心头,她真想扑进他的怀里,好好地抱一抱他。然而千言万语到底都化成了一句柔声细语,“大表哥!” 沈晏初抬手擦她的眼泪,“小七,你对他定然很重要罢?” 小七眼底迸泪,“他以折辱魏人为乐,他说要烧尽魏国的山,要占了黄河,要用燕国的铁骑踏平大梁,要让魏土皆成燕土,要让魏人尽成燕人!” 她不重要,但在囚禁折辱她的过程中他能得无限快意欢愉。 这就是许瞻强留她的意义。 第68章 山有木兮 沈宴初的声音温和但坚定,他说,“小七,不会有这一天,再给魏国一些时间。” 小七信他,大表哥的话她没有不信的。 她便冲沈宴初破颜一笑。 那人的话就在唇边,将要出口时却又几经犹豫。 小七眼波流盼,轻声问道,“大表哥要说什么?大表哥的话,小七都信,也都听。” 她想,先前许瞻曾在别馆堂前审讯,审的就是关于她到底是不是沈宴初细作的问题。从前她不是,如今她愿意是。 若沈宴初开口,要她留在蓟城做魏人的眼睛,她不会有半分犹疑,不会推辞,不会回绝,也不会去寻什么为自己粉饰的蹩脚托词。 她是魏人,魏人便该这么做。 她不会有一句埋怨。 她温柔地注视着沈宴初的眸子,柔顺懂事的模样令人心疼。 那人一时没有说话,但胸口的起伏暴露出他此时正在叹息,他说,“兰台公子说你已是他的姬妾,可是真的?” “我不是!”小七暗咬着唇抬起头来,“小七清清白白,不做他人姬妾。” 更不会做许瞻的姬妾。 绝不。 那人眸中划过一丝恍然,越发心疼地垂眸望她,“小七,到底该怎么救你?” 这真是个难解的问题。 大表哥若强行带她走,许瞻定以此为由向魏国开战。 魏国打不起了,小七知道。 再打下去,魏国就完了。 沈淑人和亲是国事,而今她的事亦成了国事。 是国事便不要再去计较个人的得失。 在家国面前,个人实在是微不足道。 小七心头一痛,抬眸时却冲他笑道,“大表哥,我回不去了。” 沈宴初缓缓自怀中取来印绶,那一贯温润的声音全是无奈,“父亲已敕封你为嘉福郡主,可我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愿滞留燕国期间,你能好过一些。” 手中的印绶重比千金。 小七想起那日在王青盖车里许瞻讽她的话,他说,魏武王为何迟迟没有敕封,不过是因了魏国的郡主流落在燕国为奴,委实是要在大国之间丢人现眼的。 而今魏国处境已是艰难无比。 但许瞻错了,怎么没有敕封? 有啊! 小七心里窃笑,这世上哪有人总是对的,智者会有错,圣人亦会有错,何况还是不做人的大公子许瞻。 转念却又因自己的想法骇了一跳,她总在提兰台那人,也总在想兰台那人。 提的虽不是好事,想的也都是那人的坏处,但终究在大表哥面前不该去提,更不该去想。 小七赶忙回过神来,手里的印绶便要退还回去,低声道,“大表哥,小七不愿做对魏国不利的事。” 沈晏初握牢她的手,“不必多想。” 小七盈盈望他,他的目光清醇甘和,此刻亦正温柔垂眸。 她最好的大表哥,不知要娶怎样好的女子啊。 她在沈宴初的桃花眸子里看见如今的小七,粉黛不施,一根木簪束发,斗篷之下是男子衣袍。 她与大表哥有一样的桃花眸,那是沈氏家族的特征。 她就像从前的小七一样,一直都留在大表哥身边,从来都不曾离开过。 要是真如这般,该多好呀。 但只有她知道,此时衣袍之下的姚小七已经烙上了许瞻的印记。 她有些出神,恍然间,见沈宴初抬起手来,在空中顿了片刻,最后停在了她的颈间。 她曾用长簪刺进颈窝,虽已上药结痂,但伤口依旧分明。 翩翩公子,自是文人墨士,却也能纵马横刀斩将夺旗。 他的手能写出这世间最好看的小篆,含筋抱骨,体正劲挺,亦能握起刀剑上阵杀敌。 他的指腹有握刀的茧,却也十分温热。 真正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许蘩还不肯承认,非要将许瞻与大表哥比肩。 这如何能比? 比不得。 该杀,又是阴魂不散的许瞻。 为甩开杂念,小七坚定抬头,“大表哥,我能为魏国做什么?” 他微微俯身,附耳低语,“蓟城有我们的细作。” 小七心头一跳,她便知道魏国决计不会甘为燕人的鱼肉。 身边的人又道,“但我愿你永远都不必知道细作是谁。” 小七一急,忙道,“我在兰台近身侍奉,更有机会得到宫里的消息。” 但沈晏初捧住了她的脸,神色肃然认真,“小七,记住,绝不以身犯险。” 他身上依旧是浅浅的木蜜香气,他的鼻息暖暖地扑在她耳边,他距她极近,旦一别过脸去,便能蹭上他温热的脸颊。 “大表哥” 有人叩门,“公主,该回宫了。” 她想起母亲临终时心心念念地想着自己的母亲,便问他,“大表哥,外祖母她” 沈宴初长叹一声,“祖母已经不在了。” 原来外祖母果真不在了,她临终前亦是十分想念自己的女儿,曾要小七伴在身边养老送终,可惜竟也未能。 年轻轻的便没了夫君,数年后又没了女儿,新妇强势表里不一,唯一的外孙女才将将解开心结,人便走了。 到底是可怜的。 小七点点头,她仰起头来,眸中水波流转,“大表哥,我要走了。” 那人神伤,他说,“护好自己,等我来接!” 小七心头一烫,她真想扑在大表哥怀里,他就在她身前,她能听清他强劲的心跳。 真想好好抱抱他呀。 她一人处境艰难,轻易便被人踏在脚下,但她一句委屈也没有说,也并不问他还要多久才来接,她不问也不催。 有他这句话在,便足够了。 她与自己的母亲一样,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天大的委屈全都自己受着。 这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最起码,在许瞻面前并非好事。 门外那人又催,“公主该走了。” 小七垂眉,再见又不知是何时了。 唯恐拖得久了被青瓦楼的人察觉,即便有槿娘在兰台后门守着,亦不敢再耽搁下去,当即拜别了沈宴初转身便走。 临出门前蓦然回眸一笑,自颈间取出云纹玉环来,“难过的时候想到还有大表哥的玉环,心里便是欢喜的。” 心里欢喜了,就能熬下去。 人是笑着的,清泪数行却忍不住顺着面颊滑了下去,在四方馆这一隅烛光下闪出莹然澄明的光。 她看见沈宴初的眸中亦是氤氲着浓浓的水雾。 一时泪眼相看,无语凝噎。 木门推开,小七拢紧兜帽往外走去。 到底是连抱都没能抱一下。 燕庄王十六年暮春,四方馆月华如水,花木窗中人淡如画。 小七回眸怅然,山有木兮啊。 木有枝。 第69章 狗洞 月出东山,于斗牛之间徘徊。 此时已经不早,章德公主的车驾将小七送至兰台后门便也就打道回宫了。 后门是小七与槿娘一早便约定好的,她去四方馆一来一回至多两个时辰,槿娘只需提前在门内守着,待响起叩门声便悄然放她进兰台,她笃定无人能察。 小七之所以确信,是因了许瞻从不命她带病侍奉。 尤其,是日病发是他亲眼所见。 小七也确信槿娘必藏于门后,只因她们有同一个“仁”。 里应外合,万无一失,不会出错。 小七信步潜至后门,拉住衔环兽首(即门环)轻轻叩起。 门内无人回应。 再叩。 兰台高门紧闭,再叩亦无人回应。 小七陡然一惊。 再去推门,门已经上了锁。 小七心里一凉。 槿娘反水了。 仔细去想槿娘应她的神情,那瘦出颧骨的人曾定定望她,幽幽说着,“我这条小命,折腾不起了。” 槿娘穿着那件袍子,她还说,“我喜欢,但我不要。” 她说她要等到名正言顺的那一天,要正大光明地穿出去。 如今分辨起来,才明白槿娘的笑意不达眼底。 槿娘必是去向许瞻告发了她私逃兰台,这才将她锁在门外。 小七不怕许瞻责罚,唯怕那君子协定变成一纸空文。 心里千回百转,生生地将她逼出眼泪,怃然长叹了一声,“槿娘啊!” 不恨槿娘反水,她恼恨自己的轻信。 燕人到底是燕人,燕人与魏人怎会做成朋友。 离开兰台长路漫漫,费尽心思都未必成事,槿娘大概是等不及了。 或者,她怕自己再因此受责。 她只需向许瞻告发,告发姚小七私逃兰台,私会魏使。 公子好洁,必不能忍。 槿娘取而代之,何其简单。 可笑。 可悲。 可叹。 人不能眼巴巴地等死,小七只能自救。 也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那便趁许瞻拿人之前,先一步潜回听雪台去。 当即沿着高墙四下打量,只想着寻一棵不算高的树攀爬进去,便也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沿着墙根走了许久都不见有树,却也不必意外,为防刺客盗贼,墙外无树才是常理。 又急又惧,如热锅玄驹(即蚂蚁古称)。 小七不甘死心,继续往前走去,天不亡她,不多时竟叫她发现一个狗洞。 狗洞是为猫狗进出府邸所留矮门,并非给人行走。 与那罗刹相比,狗洞算什么,不怕。 狗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小七无所畏忌,半分都不曾迟疑,缩紧了身子不管不顾地往洞中钻去。 洞口不大,但她身量也小,蹭了一身泥土总算入了洞。 她想,只要进了兰台,就一定有办法。 许瞻审讯小七多回,小七自然总结出一套经验来。休管他问什么,她只需咬定自己没有去过四方馆,没有密会魏使,她咬定了就不会松口,他该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毕竟他并没有打算要她死,好似也没有打算赶她走。 但若真要赶她走,她倒要拜谢槿娘了。 眼见着就要钻进来了,忽而犬吠之声乍起。 小七在矮洞里陡然一凛,便听那猎犬疯一般地吠叫,兰台之内顿时灯火通明。 她看见了许瞻的宝蓝色衣摆与玄色缎履,两条长长的玉佩打着璎珞,好似串着密密的宝珠垂到了袍摆。 她的十指在地上死死抓着,不知嵌进去多少泥子砂砾。 兀自一顿,便要往后退去。 “进来!” 那人喝道。 从声音里能分辨出他此时已经动了怒气。 小七两眼一黑。 这回是真的要完了。 她被抓了个现行。 她在狗吠声中爬出了洞口,就势跪了下来。 许瞻便立在身前,月色里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 其后是七八个寺人提着宫灯,牵着猎犬。 她看见槿娘垂头跟在许瞻身后,提着宫灯微微发抖。 槿娘没有抬头,但兰台只有两个婢子,她知道不会有旁人,那就是槿娘。 心里什么都明明白白了,方才的惊惧渐渐退去,人便也坦然了许多。 小七怃然打量着周遭,这是兰台的西林苑,这里养着他的猎犬和青狼,那狂吠与狼嚎声此起彼伏,骇得人头皮发麻。参天的古树遮住了月光,月光却在一旁的水墨湖上映出明亮的光泽。 那人眼风扫来,声腔疏离凛冽,“人不做,做起狗来了?” 小七垂着眸子,无话可说。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钻了狗洞,的确没什么好辩白的。 他抬手示意,那七八个宫人当即躬身退下了,犬吠声逐渐远去,狼叫声也渐渐消停,周遭很快暗了下来,只余下一盏宫灯发出晦暗的烛光。 那人问,“去了何处?” “四方馆。” “见沈宴初了。” “是。” 他的唇齿间逸出两个冰凉刻薄的字来,“娼妓。” 小七眸中支离破碎,一股酸涩之感兜头浇来,生生地将她的眼眶逼得湿润起来。 娼妓。 他总是这般看她。 从前斥她低贱浮荡,如今亦讥她与娼妓无异。 是了,若不是心里认定了她是这样的人,便不会动辄便要将她送去营中了。 那人当真是厌她至极。 他又讥了一句,“就这么急着去自荐枕席? 她忍住声中的轻颤,“那是我表哥。” 他阴鸷笑起,“他定见过你身上的‘许’字了罢?即便如此,他也要你?” 小七怔然望他。 那人不急不缓,轻描淡写,“听闻你母亲便是背弃母家与人私奔,是与不是?” 小七的脸刷得一白,身形一晃,仿佛被抽走了三魂六魄。 她的出身并不光彩,因而才被沈家不容。 正是因了母亲当年私奔,才使她被沈家拒之门外,轻视她,辱骂她,责打她。她们从不叫她的名字,只叫她“不值钱的”,叫她“要饭的”。 因了这个缘故,她在沈家从未抬起头来。 但是她想,她的父亲母亲鹣鲽情深,多少年都相敬如宾。 她印象里的母亲终日缠绵病榻,瘦骨嶙峋,但那样的母亲依旧被父亲捧在手心,轻声细语地说话。 这样的父亲母亲,怎会像旁人口中那般不堪。 如今许瞻竟也当着槿娘的面议起了母亲的事,他必是将她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 是了,年前他的密使便已去大梁打听过了,因而才知道她与沈晏初的关系,也毫不客气地拆穿了她的女儿身。 小七仰着头,生生将眼泪咽了回去。 再怎样,与他何干。 她大声驳他,“沈家的家事,与公子有什么关系!” 第70章 铁项圈 那人闻言眸子一眯,缓缓俯下身来,“魏俘。” 初时,他只叫她“魏俘”,后来,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开始叫她“小七”,小七茫然失神,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许久没有听过“魏俘”这两个字了,再后来,他只有动怒的时候才会这样叫她。 那人的目光冷冷瞥来,便似他的青龙宝剑一般,好似要将她寸寸割开,剜去她的皮肉,破开她的肺腑,全都剁碎了喂他的猎犬青狼。 “你早把我的话忘了。” 他说过什么话,小七记不分明。 但他说过许多吓唬她的话,譬如,“到了燕国,自然杀你”“掐断你的脖子”“缝上你的嘴”,他还说过,“魏俘,你是我的”。 还有许许多多,她不记得了。 但那人抬手扣上了她的后颈,在她的脖颈之间细细摩挲。 借着月色与宫灯,能看出他的眸光泛着十分危险的气息。 眼角眉梢,似笑非笑,似在打量将将捕获到手的猎物。 小七心中猛地一跳,就是不久前,就在青瓦楼,他将她的脚腕拴上了铁链,当时就如此时一般在她的颈间揉搓,那时他说,“再有下次,便拴在此处了。” 小七蓦地回过神来,而后瑟然打了一个寒战,人便心慌气短起来。 不需怀疑什么,她激怒了许瞻,许瞻便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她极力屏气敛声,但愈是屏气敛声,便愈是心慌气短。 若不是他的掌心尚将她牢牢扣住,她必要退得离他远远的。 那冷厉的凤目叫人不敢直视,她旦一垂眸,那人偏偏手上作劲,迫她抬头。 分明恨不得捏碎她的颈骨,开口时却沉声静气,“想起来了?” 小七一句话也不肯答他。 “魏俘,晚了。” 他抬起了另一只手,他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好似在垂询她的意见一般,“试试罢?若不合适,再命人打一副金的。” 她心里刺痛,这才看见那人手里握着的是项圈。 与西林苑猎犬一样的项圈。 难怪总如此待她,不过是因了在他看来,她与他圈养的猎犬别无二致。 小七眼里噙泪,她的傲骨与体面被他毫不留情地践进了泥里,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肯说一句求饶的话。 她从前也告饶,也求他,但没有哪一次哀求是有用的。 他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就从不会因她的告饶退让。 “吧嗒”一声,项圈上了锁。 粗陋,阴凉。 他缓缓起了身,“我眼里容不得脏东西,去罢,下水洗净。” 小七剖心泣血,怔然失神,她喃喃问了一句,“公子,小七当真那么恶心吗?” 周遭犬声不止,他大抵是没有听见罢,抑或是她以为自己已经说出口的话,实则压根不曾发出声来。 因为他见她依旧跪在地上没有动,便拽起了她的项圈,将她一把拖了起来。 她来不及站起身,便被他往湖边拖去。 他力道很大,走得又急,小七全然被他拖拽着前行。周身的重量全都压到了铁项圈上,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她面色惨白,无声痛哭。 她想,小七呀,你真是该死的人啊。 你生来便不被人所喜,不该在这个世间存活。 你这样肮脏恶心的人,便该被人愚弄、背弃、折辱。 茫茫然失着神,恍惚看见槿娘也追了上来,她好似拖着哭腔,“公子饶了小七吧!公子” 何其可笑呀,将将背弃了她的人,此时在为她求饶。 那人步履未停,仍旧拖着她疾疾往前走着。 小七只听见西林苑的青狼复又嚎叫起来,适才平息下来的犬吠声又响了起来,将兰台扰得鸡犬不宁。 很快连这些也听不见了,耳间回荡的都是“娼妓”二字,都是“私奔”二字,都是“自荐枕席”四字。 先是前两个字在耳畔回响。 继而是后四个字在耳畔回响。 后来这二字四字又打破了次序,在脑中周璇反复。 她被这八个无形的字死死地捆缚住了,又听见一声,“进去洗净!” 忽而身上一轻,整个人好似飞了起来,紧接着“砰”得一声,冰凉的水立时将她淹没。 小七意识到自己被扔进了湖里。 是了,她是“脏东西”,该把自己洗干净。 可该怎么洗呢? 她不会游水,她整个人都没在了湖里,她不知道该怎么洗。 心里依旧在想着那八个字。 但她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陷在了兰台里。 她原是十岁跟着病重的父亲去了大梁,在沈家住了两年,十二岁开始跟着大表哥去了魏军大营。 这三年一直都在大表哥身边。 因而她本就应在大表哥身边。 为何后来成了战俘,便不能再回大梁,也不能再回到大表哥身边了? 为何连见一次都不行,连一句话都不能说。 小七想不明白。 她见的人是自己的亲表哥。 见表哥一回便成了“娼妓”吗?便是“自荐枕席”吗? 她连大表哥的衣袍都没能碰一下,她很想扑在大表哥怀里,她很想要大表哥好好抱一抱她,但就连抱一下都没有。 这便是“自荐枕席”了吗? 抑或槿娘告密的时候,便说了这样难听的话。 她在许瞻眼里一向不干净,槿娘说的话,许瞻没有不信的道理。 抑或对许瞻来讲,休管槿娘说什么,她的出逃便是原罪。 小七溺在水中,冰凉的湖水刺得她肌骨生疼,她不记得如今是什么时候了,如今是燕国的什么年号。 仿佛是燕庄王十几年,数日前进宫她还见过燕庄王,那是个有疾的老者,记得沈淑人不久之后便要嫁过来给燕庄王做王姬。 沈淑人也是背弃她的人,可惜还不等与沈淑人好好算一帐,她便要溺死在兰台的水墨湖里了。 如今大概是四月底了吧,水墨湖的水依然这么凉。 第71章 暴室 原以为这一生就止于此夜了。 此夜曾月色如水,四方馆里人淡如画,小七见过了大表哥,诉过了衷肠,并没有抱憾之处。 至于后来在兰台发生的事,狗洞啊,项圈啊,背弃啊,欺辱啊,她会在过奈何桥的时候,向孟婆多讨几碗汤。 她原也是个“要饭的”,想必孟婆不会不给她。 恍惚间似乎看见有人穿着宝蓝色的衣袍,那打着璎珞的玉佩与宝珠在水里轻荡。 是那个人罢? 不断下坠的身子蓦地一轻,旋即腰身一紧,忽地一下就出了水面。 口鼻之间陡然透了气,乍起的夜风吹得她瑟然一抖,周遭的犬吠声震耳欲聋,槿娘轻声啜泣,一切好似都在提醒着小七,她又回到了最难堪绝望的地方。 到底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想不明白。 那人的衣袍也都湿了个透,惯有的雪松香被湖水洇得淡淡的,几乎闻不出来了。 小七分不清脸上的到底是水还是泪,只是冻得连连打着冷战。 她有无数个被冻得堕指裂肤的日夜。 魏昭平三年冬第一回出逃燕营,被他缚了双手系于马后拖行。 清晰记得马跑得很快,她瘦削的身子在雪地里不住颠簸,拖出了一条长长的印痕来。 那时她浑身是雪,破烂的衣袍几乎被雪洇透了,四肢百骸都被冻得失去知觉,那一夜她紧闭眸子拼命捱着,总想着以后必定会好起来,因而熬得住,也熬了下来。 如今,却不知是为何捱下去了。 呛咳出许多湖水,原本凉彻肺腑,咳出来的时候竟是暖的。 听那人道,“不懂水性,怎么不说。” 语声比方才柔软许多。 小七心绪恍惚,是了,她在山间长大,没有人教她游水。 她没有答他。 那人又问,“你可知错了?” 但小七没有错。 见自己的亲人有什么错? 因此她怔忪许久,最后低低喃道,“我没有错。” 那人闻言默了片刻,连道了几声,“好!好!” 须臾将她扔到一旁,声音不冷不热地,“自今日起,不再有君子协定。” 她这辈子只有君子协定这一条出路,君子协定没有了,她便什么出路也没有了。 她这一生的咽喉都被许瞻紧紧地遏住了,毫无翻身的可能。 方才被折辱都没有哭,被扔进湖里都没有哭,此时却流出泪来。 她想,方才怎么就没能淹死? 若是淹死,便一了百了,不必再想着逃回魏国,也不必再想着如何在兰台辗转求生了。 她知道许瞻并不难哄,也许认个错他便不会再为难责罚。 然而周身发着抖,认错的话却说不出口。 认了错便是认了他的话,便是认了“娼妓”,认了“私奔”,认了“自荐枕席”。 若是认了错,那这颈间的项圈算什么,方才被丢进湖里又算什么? 她死也不认。 甚至脱口而出,“是公子错了。” 那人笑了一声,好一会儿过去才淡漠吩咐,“既无疾,便不必再喝药了。” 言罢转过身去,朝槿娘命道,“跟来侍奉。” 小七如一具残破的人偶趴在地上,眸光支离破碎中,看见槿娘提着宫灯紧跟那人离去,她回眸时眉眼生光,掩不住满心的欢喜。 这便是槿娘一直所求的,做公子姬妾,或则做他近身侍奉的婢子。 她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迅速求得了自己的“仁”,那自然没有不欢喜的。 小七怆然长叹,却也没有怨恨,这世上谁人不是为自己活着。 她出逃是为自己,密见大表哥是为自己,次次也皆是为了自己。槿娘并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却次次因她受责。 而今槿娘为了自己出卖她,她也不该心生怨恨。 只是心里明白了,人心便是如此。 沈淑人如此,槿娘亦是如此,不分到底是魏人还是燕人。 信了沈淑人,转眼便被沈淑人卖了。 信了槿娘,转眼也便被槿娘卖了。 她们都把她卖给了许瞻。 不必生怨,要怨便怨自己不长记性,怨自己轻信盲信。 春寒料峭,长夜未央,小七就在湖畔蜷着,湿透的衣袍都要被风吹干了,人却没有地方可去。 从前还能回听雪台,而如今听雪台是槿娘的。 不,也许过了今夜,槿娘就要从听雪台搬出去了,搬去他的青瓦楼住。 青瓦楼的卧榻有昂贵的鲛纱帐,有锦衾茵褥,青瓦楼的地上遍铺羊毛长毯,槿娘定然喜欢。 大表哥将她视若珍宝,许瞻将她当作低贱娼妓,她犯了错,他便换一个不低贱的槿娘侍奉,多简单的事。 想了半夜,都想不到自己该往何处去。 可怜如今魏国回不去,兰台也没了立足之地。 生与死的念头在心里辗转,她没有将来,她的将来就似这漫漫长夜,不见光明。 她甚至想,倒不如就投进这一池湖水里,也算有了个去处。 但想到大表哥温热的掌心,想到大表哥的玉环,想到大表哥对她说“护好自己,等我来接”,她便下定决心。 直到东方既白,听见有脚步声一深一浅地走近。 那人声音嘶哑,无力唤道,“小七,你怎么还在这里?” 听声音便知是槿娘。 小七依旧蜷着没有动,亦没有答她的话。 她该在青瓦楼侍奉她的公子,不该来看笑话。 槿娘缓缓跪坐下来,她听起来亦是神思恍惚,“小七啊,这里冷,我们回听雪台吧。” 许久不闻小七说话,槿娘怅然叹了一声,自顾自开了口,“小七,你可知道什么是暴室?” “暴室啊,那是专门惩戒犯错宫人婢子的地方。” 她从前总是咋咋呼呼说话,如今开口竟似个垂暮老人。 “我从前只知道宫里有暴室,听说最初是织作染练的地方,后来便成了后宫的炼狱。”她惨笑了一声,“我竟不知道兰台亦有。” 她含泪笑了起来,“我这辈子都不能去公子身边了,再不能了” 继而掩面痛哭,“是我的错,我鬼迷了心窍,自仗着有几分姿色,便生出了不该有的念想可公子是什么人呐,他是王室嫡长子,是燕国未来的君王,哪里是我一介乡野村妇能肖想的” 小七抬眸看向槿娘,她的两侧脸颊十分肿胀。 “原是想着,公子将我从易水带回来,待我必是不同的,哪知道这些不同皆是为你。” “你大概觉得不信,我却早就看得明明白白。” 槿娘喃喃说道,“一个婢子,竟穿着与主人一样的衣袍进宫面见主人的母亲,分明犯的是滔天大罪,人竟好好地回来了。” “你回来时唇上沾血,是公子亲过你了,我能看出来。” “公子好洁啊!”她越发悲伤,“二十年未碰过女子,没想到他竟亲了你。” “到底是我自己太蠢了,被猪油蒙了心” “原想着你与魏使深夜私会必会引公子厌弃,原以为公子会把你驱走公子亦是傻的,扔湖里便能洗干净吗?” 她含泪笑了起来,“你心里的人是魏使,洗不干净。” 第72章 公子说,背弃姚姑娘的便该死 小七寒心酸鼻,片刻回过神来。 连槿娘都知道她心里的人是沈晏初,许瞻那样的人怎会看不分明。正是因了他看得分明,所以才不许她提“大表哥”,也不许她私下见面。 “我便是个傻子也什么都明白了。”槿娘怅然叹道,“明白了,也就放下了,不去想了。” 天光愈发亮了起来,能看清槿娘红肿的脸颊全是血条,她的颈间亦有深深的勒痕,露在外面的双腕横七竖八都是一道道的伤。 小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因槿娘的出卖受了罚,槿娘亦因自己的出卖在暴室受了一夜责打。 可好似也并没有什么可欣慰的。 没有。 反而是无尽头的悲伤。 悲的不是自己,也不是槿娘一人。 悲的是这世间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子。 小七喃喃叹道,“槿娘,你这是何必呀。” 槿娘鼻子一酸,唰地一下又掉下泪来,“小七,我后悔死了!你打我吧,骂我吧,只是不要再怪我了!” 她伏在小七腿上,歉然流泪,“小七,我们还做朋友罢” 小七身上阵阵发冷,开口时却平和笑着,“你是燕人,燕人怎么会与魏人做成朋友。” 数月前,裴孝廉曾建议许瞻赐鸩毒,他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是没错的,小七是魏人,魏人便是魏人,与燕人永不可能是一条心。 她望着越发分明的天色,喃喃叹道,“我杀了许多人,许多人亦杀过我。” 她取过他人的命,他人诛的是她的心。 槿娘哭道,“小七,以后我再不会有二心了!” 小七抬眸看她,她哭得厉害,她的肩膀一颤一颤,止不住地抖动。 她轻轻去抚摸槿娘散乱的乌发,只觉得掌心指腹黏黏腻腻。 这黏腻她十分熟悉,黏腻的是血。 槿娘的头上亦是血。 小七顿然头皮发麻,暴室果如其名。 “你向公子告密,公子该奖你,为何却又罚你?” 槿娘打了一个寒战,她失神说道,“公子说,我不该背弃姚姑娘。” 小七怔然问道,“姚姑娘?” “是,公子是这么叫的。” 小七默然无言。 她是魏俘,是娼妓,是低贱浮荡的脏东西,从来不配他叫一声什么“姚姑娘”。 她不领这个情。 槿娘继续道,“公子说,背弃姚姑娘的便该死。” “但公子没有要我死,他留了我一条命,他说我的命是因姚姑娘留下的,日后该怎么做我自己知道。”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小七头疼欲裂,还是强撑着回她,“这样的话你不必当真,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也做我不得不做的事。” 这样的话何必当真呢,他自己轻贱了她,又不许别人背弃她。 槿娘不肯,她依旧伏在小七膝头不肯起身,“若不是因了你,今夜我走不出暴室。他们说要砍断我的腿,要毒哑我的喉咙” 她说着话,又哭了起来,“还险些将我丢给那些寺人糟践我再也不可能侍奉公子了!” “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以后都跟着你。” 蠢话。 小七记得槿娘最初是怎么来的,最初在易水别馆便是奉了许瞻之命来监视她。如今非要说这般蠢话,不过还是换个由头来监视她罢了。 这又是何必呢? 她也无处可去,不必再命人来监视看管。 她蜷在地上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方才还阵阵发冷,眼下又忽地烫了起来。 槿娘去拉她,“天要亮了,我们回去吧!” 小七望向天边,是呀,晨光熹微,天色将明。 这一夜狼嚎犬吠,她的事想必早就传遍了兰台,很快就会有寺人路过,他们会看见血淋淋的槿娘,会看见她颈间的铁项圈。 兰台仅有的两个婢子,到底是连最底层的寺人都不如了。 可她头重脚轻起不了身,整个人骨软筋酥,一点气力都无。反而卧在冰凉的地上是难得的舒服。 她打起精神低喃,“槿娘,你回罢,我起不来先睡一会儿,睡醒了便回。” 槿娘也许还在说什么,但小七疲累至极,耳畔的声音渐渐飘忽远去,渐渐地什么也听不见了。 好似睡着了,又好似还有片刻的清醒。 鼻间是浓浓的血腥气,身下的人高低不平地徐徐往前挪着,依稀记得兰台的路大多由青石板铺就,怎么走起来会高低不平呢? 小七努力睁眸。 眼泪啪地一下滚了下来。 她身下的人是槿娘。 是在暴室受了一夜刑罚的槿娘,此时正一瘸一拐地背着她往听雪台去。 她烧得口干舌燥,但仍旧对身下的人说起,“槿娘,你我何苦啊” 何苦彼此为难。 槿娘大概听见了罢。 那一身伤的人脊背一僵,须臾双肩轻颤。 她也在忍声痛哭吧。 这一日的天色亮得比寻常晚了许多,天色青青的,似在酝酿一场急雨。 蓟城春日一向雨少,旦一落下便是雨僝风僽。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到鸳鸯瓦当上,顺着青黑的屋檐急急滚了下去,在屋檐上挂起一幔白白的水帘。 小七偶尔睁眼,见外头烟雨迷蒙,黑压压的一片,窗外的木兰树在狂风里四下打着摆子。 颈间勒得难受,她伸手去探,触手冰凉,颈间的铁项圈仍在。 槿娘亦在昏睡,她血淋淋地卧在地上,就似一块被人随意丢弃的破布人偶。 这吃人的兰台。 这吃人的燕国。 这吃人的世道。 小七烧得舌敝唇焦,她裹着被子去取水喝,亦试着去喂槿娘。 槿娘昏迷不醒,连水都喂不下去。 小七不敢想,这样的槿娘是如何一步步地将她背回了听雪台。 她捏开槿娘的嘴巴,好不容易才喂下几口。自己也撑不住了,天旋地转地回了卧榻,人兀自叹着,阖上眸子不知何时复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只有屋檐廊下还滴着细细碎碎的声响。 迷迷糊糊好似有人正坐在榻旁,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一旁默然坐着,轻抚着她的乌发。 小七不知来人是谁,但来人指间温柔。 待她温柔的人不多,如今这世间也唯有大表哥罢了。 那想必这便是大表哥。 他知道自己发起了高热,便来梦里陪她。 口中一股草药味,大概不知何时已饮过药了。 颈间不再拘得难受,那铁项圈好似也已经不在了。 忽听那人说话,“小七呀,你最想要什么?” 小七不知谁在说话,她想抬头来看,脑袋却昏昏沉沉地抬不起来。 那人又低喃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小七心想,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好事。 即便是有,也不会落在她身上。 她向来是没有什么好运气的。 遑说连大表哥都不曾如此允诺过她。 但若真有这样的机会,那 她轻声答他,“我想要回家。” 第73章 抓心挠肺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小七以为他已经走了。 谁知那人又问,“你便非走不可吗?” 小七轻叹一声,还走什么,就因了一次次的走,才落到了今时今日的地步。 被人锁呀,拴呀,轻贱呀,活成这般模样,连人都算不上了。 还走什么。 她梦里亦是无奈叹息,“不走了。” 那人闻言竟似有几分惊喜,立即向她确认起来,“不走了?” 小七发着热,答起来亦是含含糊糊,“不走了” 那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可听起来竟有几分心酸,“不走便什么都依你。” 小七愁眉不展,“可公子十分嫌恶我,我只怕自己撑不住。” 那人又是静默良久,久到小七就要睡过去了。忽地额际一凉,那人竟伸手抚平了她的眉心。 他的语声轻柔,“他怎会嫌恶你。” 小七十分确定,“我怎会不知道。” 她的脑袋很沉,很想继续睡去,但那人偏偏还要引她说话。 “那我们说好了,君子协定依然作数。” 小七便笑,“你不是公子,你说的不作数。” 那人低低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依旧轻抚她的脑袋。 小七好心提醒他,“大表哥,离我远些。” 那人怔怔问道,“为什么?” 小七心中歉然,“我不干净,怕弄脏你。” 那人的手兀自一顿,好一会儿没有听见声音,只是喃喃问道,“小七,你知道抓心挠肺的滋味么?” 小七知道。 譬如在长乐宫的时候,在四方馆的时候,在每一次想见大表哥而不能的时候。 譬如,只能将“山有木兮”闷在心里的时候。 譬如,她想抱紧大表哥却只能循规守矩克己复礼的时候。 每至这种时候,便是抓心挠肺的时候。 她很累,没有答他。 身旁的人许久没再说话,她昏昏沉沉地便也睡着了。 再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槿娘已经在里里外外地忙活了。 鎏金花木窗开着,木兰极盛,晌午明媚的日光透过窗子打进来,在长案上留出好看的光影。 可惜。 可惜这大好的春光与她并无丝毫关系。 娼妓。 私奔。 低贱浮荡。 这八个字又开始在脑中辗转反复,眼前所见亦全是被拖拽项圈的画面。 小七怆然长叹,心酸莫名,如枯木死灰。 见她醒了,槿娘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她斟了一盏热水端至近前,笑道,“姑娘可算醒了,先喝口水润润嗓子罢!” 槿娘素日总叫她“小七”,如今竟叫她“姑娘”,小七听得奇怪,眉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你叫我什么?” 槿娘扶她坐起,回话时亦是顺口自然,“姑娘。” 小七抬眉打量,槿娘脸色苍白,双颊的红肿虽消退了,但横七竖八的血条仍在,看着仍是十分骇人。 “为何叫我‘姑娘’?” 槿娘垂头拱袖,“公子命奴侍奉姑娘。” 小七轻嗤。 都是如此低贱的人,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么? 大可不必。 “去找你的公子,我不需什么人侍奉。” 槿娘垂眉,正色回道,“奴的主人是姑娘,不是公子。” 继而自袖中取来一支木牍,双手呈了过来,“公子给姑娘的。” 小七没有接。 眸光朝那木牍扫去,其上空白,却又盖着许瞻的大印。 她从前不曾见过这样的木牍,但既是盖着许瞻的大印,她便不要。 与他有关的,她不要,也不稀罕。 “他的东西,我不要。” 她不接,槿娘也不好再劝,只是默然将木牍搁在案上,转过身又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不多时又一瘸一拐地端来一碗药汤,低声劝道,“姑娘喝药罢。” 小七背过身去,“他的药,我不喝。” 槿娘叹息一声,“姑娘,到底身子是自己的。” 小七不再说话,槿娘没办法只能先将药端走了。 不久又端来清粥小菜,小七依旧没有起身。 但知槿娘身上有许多伤,心中不忍,劝了一句,“槿娘,顾好你自己。” 槿娘平静笑道,“奴为姑娘活,顾好了姑娘,奴才能顾自己。” 小七心里百味杂陈,到底没有转过身去看她。 人各有命,她自身难保,顾不上旁人。 临近日暮,听见院中有人说话,低声细语的,不知是谁。 是谁都好,不是许瞻便好。 少顷槿娘进了内室,行至榻前低声说道,“郑总管来了。” 见小七没有说话,槿娘又小心道,“说是公子请姑娘去茶室。” 小七睁开眼睛,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 郑寺人已经进了门,此时隔着竹帘躬身笑道,“公子请姚姑娘去茶室,姑娘不必紧张,是好事。” 小七紧紧闭着嘴唇,未言只字片语。 郑寺人又谄媚笑起,“姚姑娘快随咱家来吧,公子知道姑娘身子尚未痊愈,还命咱家专门备了步辇。咱家用这项上脑袋担保,好事,绝对的好事!” 槿娘悄悄推了推小七,“姑娘快去罢。” 小七平道,“转告公子,魏人但求一死。” 郑寺人的谄笑戛然而止,讷讷道,“这这” 见小七不再理会,郑寺人也只能悻悻走了。 槿娘只是叹气,她从前话痨,如今却一句多余的都没有。 不到一盏茶工夫,槿娘又来报,“姑娘,周将军来了。” 周延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隔着竹帘也只是躬身抱拳,“公子请姑娘。” 见小七并不理会,周延年挎着刀单膝跪地,“姑娘不去,末将不起。” 可不可笑。 那夜已被踩入烂泥里的人,如今个个儿对她毕恭毕敬的。 小七心里冷笑,也只是回了一句,“魏人低贱,受不起将军大礼。” 她连个身子不适这样的借口都不愿多说一句。 周延年跪地总又有一盏茶的工夫,没什么办法,也只得讪讪走了。 没多久槿娘又进了内室,神色为难地报,“姑娘,陆大人来了。” 哦,是陆九卿。 小七郁郁起身,她已许久不曾见过陆九卿了,那是燕国为数不多待她好的人。她能驳周延年与郑寺人的面子,但总不该驳陆九卿的面子。 槿娘见她总算有了回应,忙上前给她穿了干净衣袍,又稍稍梳理了发髻,小声道,“姑娘快去罢!” 临出门前小七路过铜镜,她瞟了一眼,她的颈间是一圈泛青的於痕。 彼时陆九卿正立在那棵木兰树下,肩头的衣袍落满了花影。 他笑着望她,微微颔首,“问候姑娘。” 第74章 公子认错了 小七屈身施了礼,“大人。” 陆九卿眉眼清润,“姑娘身子好些了吗?” 他惯是彬彬有礼的。 除了第一回。 记得他在天坑旁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身量不高,心性倒硬,就你了。” 那时她蹒跚到了马下,强撑着冻得发麻的身子向他施了礼,也这般叫他“大人”。 他曾俯身握住她腕间的麻绳轻巧一提,将她拽上了马背。 细想起来,小七不是许瞻选中的。 小七是陆九卿选中的,是陆九卿将她从燕卒锋利的刀刃下救了下来。 没有陆九卿,才真正是没有如今的小七。 小七低头浅笑,“已经好了。” 陆九卿道,“你的脸色依旧很差。” 是了,这数月来药汤断断续续地饮着,好一阵子,出上点儿事情,便又不好了,因而从未不曾真正好过。 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气色。 对此她反倒十分坦然,至多像母亲当年一样罢,早早没了也就早早了却人间烦恼。 因而小七温静问道,“什么事要劳烦大人亲自来?” 陆九卿温声道,“公子设了宴,请姑娘去。” 小七笑着摇头。 不去。 陆九卿亲自来请,她也不去。 “奴身子不适,大人请回罢。” 陆九卿便问,“关乎君子协定,姑娘为何不去看看呢?” 君子协定只约束君子,对许瞻半分用处都无。 他高兴了,便认了君子协定。 他不高兴了,便废了君子协定。 小七微微拨开领口,将颈间丑陋的於痕展示给他看,“小七愚钝,请大人看看,这也是君子所为?” 陆九卿眸光避开。 小七在兰台的境遇陆九卿大多知道,因而她也不惧被他看见那原是见不得人的淤青。 相反,他看见了倒好,叫他知道他那“霁月光风”的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七依旧笑着摇头,“公子不算君子。” 那人登时“嘘”了一声,低声道,“姑娘慎言。” 小七噗嗤一声掩唇笑了起来,“大人不承认吗?” 陆九卿思量片刻,“公子的手段是有些极端了,但心是好的。” 见小七仍垂眉立在树下一动不动,陆九卿的声音便愈发低了下来,“是公子要认错,酒菜都备好了,姑娘便看在九卿的面子上。” 公子竟会认错? 真是天大的奇事。 小七抬头看他,木兰树下的陆九卿微微笑着,日光透过花隙落了他一身,他一身温润的气度。 心里突然生恼,天杀的,整个燕国也只有陆九卿一个君子。 “大人言重了,小七跟大人走。” 陆九卿这才笑着舒了一口气,在一旁引着,“郑总管已经抬来了步辇,就在听雪台外,姑娘随我来。” 跟着陆九卿出了听雪台小院,果然已有一架步辇与四名寺人在候着了。 陆九卿搀了她一把,她牢牢地坐稳了。 少顷寺人将步辇抬起,那四下垂着的纱幔在四月的清风里荡起,陆九卿就在辇旁走着。 余光瞥去,能看见轻柔的纱幔拂上了他的脸颊。 因有寺人在侧,这一路也并没有什么话,但有陆九卿在,小七心里便也踏实许多。 可待到了茶室之外,陆九卿却不再跟来,只是道了一声“姑娘宽心”,便不再往前走了。 小七心里不安,便唤他,“大人。” 陆九卿冲她微笑点头,仍旧是一句,“姑娘宽心。” 小七下了步辇,却兀自在木廊徘徊。 她来过茶室数次,没有一次安然离开。 她无法宽心,也不敢进门。 木纱门内那人恩威难测,方才因了陆九卿那句话才来,以为自己如今已是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怕了。 可果真到了门口,胆量却半分也无了。 她怕。 怕许瞻再审她、辱她、轻贱她。 怕许瞻再斥她娼妓、私奔、自荐枕席。 双手在袍袖中紧紧地绞着,指尖掐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蓦地转头去寻陆九卿,陆九卿却已经不在了。 唯有楹柱后露出的一角袍摆,昭示着他还在那里。 正踟蹰着,忽而木纱门被推开,那立在门口的阎君罗刹正薄唇轻启,命道,“进来。”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不冷不热,从中并不能辨出什么情绪。 罢了。 她没有什么错,错的是他,因而不必心慌惊骇。 奉命迈步进了茶室,小七只是低眉顺眼地垂头站着。 须臾,那人将门掩上了。 陆九卿再看不见,茶室里只余下她与许瞻。 那人温声问道,“可好些了?” 小七不曾抬眸,长睫颤动并没有答他,只是回道,“公子吩咐。” 那人也不恼,又温声问她,“还疼吗?” 小七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随口回道,“不疼。” 那人一顿,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片刻在长案之后落了座,继而命道,“过来坐。” 小七奉命在案旁跪坐,这才看见长案上置着五六样精美的晚膳,还有两幅碗筷。 那人舒眉软眼地问,“饿了罢?” 小七的双手依旧藏在袖中,不动也不说话。 蓦地颈间一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竟触上了她的脖颈。 小七心中一颤,挨了烫一般往后退去。 这一圈淤青皆是因他,他竟还敢再碰。 那人眉心蹙着,神情不定,“干什么。” 小七垂着头,“奴不干净。” “到底谁教你称‘奴’的?” “兰台都是这样说的。” “你从前说什么,如今便说什么。” 因不怎么有人叫她小七,她从前与旁人说话时,都是自称“小七”。 小七这个名字与她的人一样低贱上不得台面,但小七是她自己。 小七摇摇头,轻言浅笑,“奴是战俘,便做战俘该做的事。” 那人眉头愈发蹙得紧了,眸中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黯然。手里的银箸顿了好一会儿,片刻竟夹了一块炖牛腩放入她面前的盘里,“吃罢。” 见鬼了。 一向是旁人伺候他,何时见他亲自为旁人布菜。 虚假伪善罢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小七一清二楚。 数日前还拽着项圈将她丢进湖里,如今竟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好时哄着,丢一块肉。 恼时便锁着拴着,说最难听的话。 是拿她当豢宠养了。 第75章 贪心 小七头脑清明,面前的杯盘碰都不碰,只是回道,“奴是奉命来侍奉公子。” 许瞻闻言面色铁青,重重地放下了银箸。 “砰”得一声,把她吓得一激灵。 这场高热将将褪下去,自醒来还不曾吃过一丁点儿饭食,先前医治的药汤也并没有饮下过,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益发白得没有一丝人色。 她能感觉到双手在袖中抑制不住地打着颤。 以为许瞻又要斥她,要将那银箸砸到她身上去,她已经做好了被银箸砸的准备。 不曾想那人却道,“这是命令。” 那人声音沙哑低沉。 既是命令,那便没有不从的。 小七拾起银箸,吃下了那块牛腩。 牛腩炖得软烂入味,除了有竹笋和香蒲,又不知加了什么香料,吃起来鲜嫩可口。 小七便想到了从前有一回也吃过一次这样的炖牛腩。 仿佛是头一回进入燕国边关的别馆,她尝了一口别馆的炖牛腩汤,尝过便自惭形秽起来。 她生于乡间,见识浅薄,便是在大梁将军府中向老嬷嬷们学过两年的手艺,也万万比不上兰台庖厨的十分之一。 她垂眸掩唇嚼着牛肉的时候便想了这么多,一副银箸探来,那人又给她夹了一只虾,蘸着少许的紫苏酱。 “吃过海虾吗?” 小七摇头,幼时在桃林钓过小河虾,个头很小,远不如盘中的大。 他的神色不知何时已柔和了下来,“晌午才从海里捕的,尝尝。” 小七依言夹起海虾。 海虾肉质紧实,鲜美多汁,比起河虾更多了几分清甜。紫苏性温,能解表散寒、行气和胃,庖人所制的紫苏酱清爽微辣,与新鲜的海虾一起食用,十分惊艳。 但小七腹内空空,这辛辣入了肚便不适起来。 见她吃完,他还算满意,又亲自盛了一碗鲜菇汤,推至她的面前。 许瞻举止异常,小七益发不安,终是忍不住问道,“公子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笑道,“先吃完。” 说着话,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鲜菇汤,自顾自喝了起来。 大概是雨后新出的野菇,因而十分新鲜滑嫩。小七从前在营中也采过野山菇,蒸熟凉拌了佐以肉酱,抑或炖成野菇汤,就着粟米饭吃。 她做的野山菇汤佐料简单,自然比不得兰台的庖人。 那又怎样,大表哥很喜欢。 她想尽快知道许瞻肚子里到底盛着什么坏水,装着什么诡计,便也听命将鲜菇汤喝了个干净。 她已经饱了,但许瞻还往她盘中夹了几块清蒸笋尖,“多吃些。” 笋尖脆爽多汁,大抵也是这几日才冒出来的。 小七轻声道,“奴已经饱了,公子有什么吩咐便直言罢。” 他自行斟了一觞酒,开口时语气淡淡,“可见过木牍了?” 小七自袖中取了木牍出来,徐徐放在杯盘一旁,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那人眸光罕见的柔和,“随你写。” 小七想,随她写,那必定是回家。 她只想回家,再没有别的愿望。 小七眉心一动,轻启朱唇正要说话,那人却早把她的心思摸透了,在她开口前便重点强调了注意事项,“除了回家。” 小七垂下头,将将生出希望的心也渐渐往下坠去,好一会儿将木牍推给了他,轻声道,“那奴再没有别的要写的。” 那人没有生气,复又将木牍推了回来,不疾不徐道,“君子协定还作数。” 小七抬眸看他,那人目光灼灼,又递来一支狼毫,“随你写。” 就差把“只要不再生气”挂在嘴边了。 不怪她见钱眼开,若是君子协定还在,只有钱才能解决她的困局。 小七没出息地心头一热,这个人虽总是霸道无礼,亦总是出口伤人,但偶尔也能说句人话,亦能偶尔做点儿人事。 这样的时候不多,小七敏锐地察觉到这是极其难得的机会。 因而确认道,“公子当真由着奴写?” 她在许瞻的一双凤目里看见自己亦是目光灼灼。 那人点头,“当真。” 小七心潮澎湃,她接过狼毫笔,恨不得写上“明刀五百”。但转念一想,满了五百她便能回家,而许瞻又不许她提回家,因而便不能写五百。 那便收着些,写个四百九罢。 她果断落笔,狼毫一勾,便写出“四”的一笔来。 她的小篆是大表哥亲自教出来的,她知道自己会写出十分好看的小篆来。 藏头护尾,凝练劲挺,体正势圆。 那人提醒,“收着,一百之下。” 小七笔尖一顿,抬眸质问,“才出口的话公子就反悔了?” 许瞻微微凝眉,“谁知你如此贪心。” 小七心道,小气。 小气鬼。 但百枚刀币已是她的十年。 小七当即挥笔写下了“一百明刀”。她写得飞快,虽不再体正势圆,但总算把这十年落定了。 有许瞻的大印,他反悔不得。 小七抬头看他,见他此时正微微笑着。 “可还赌气?” “奴怎敢与公子赌气?” 他道,“那便是还气。” 小七垂头不说话,只想拿着木牍赶紧离开茶室。 那人又问,“如何才不气?” 她是被生生地踩进了烂泥里,哪里是气与不气的事。 “奴是娼” 她原想提“娼妓”的话,他却很快打断了她,“那是气话。” 从来没听过他辩解什么,这个人生来便是金尊玉贵,十分皮肉里九分都是傲骨,他也从来不屑做辩解的事。 他说他就是燕国的礼法。 向来都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旁人只有恭敬听从的份儿。 那人竟破天荒地又补了一句,“以后不会再说。” 那人又道,“也不会再吓唬你。” 小七不解,抬眉看他,那一双一向犀利的凤眸少有的温润。 他大抵说的是要差人将她打发到大营做营妓的事。 原来不过是在吓唬她。 原来燕国大公子也会认错。 可那又怎样。 他终究不是良人。 小七心里盘算着,君子协定是唯一的出路。 如今才几日,便有了一百明刀。只要好好侍奉他,哄着他,骗着他,想来四百明刀亦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既如此,那便走一步看一步。 他日若有了别的机会,定要好好报那一夜之仇。 总会有机会的。 她想明白了,便乖顺笑道,“那奴便不气了。” 他纠正道,“我。” 第76章 暗杀青瓦楼 小七没有不应的,垂眉依言说道,“我。” “以后还喝汤药吗?” “公子说不许我再喝。” “无病不喝,有病还不喝么?” 小七把木牍紧紧握在手心,答应得也痛痛快快,“都听公子的。” 那人眸中显而易见地含着笑意,又问,“搬去青瓦楼守夜,一月两明刀,愿是不愿?” 小七有心揶揄他,“公子不嫌小七脏了?” 那人脸色一沉,“你怎么如此记仇?” 小七笑笑,再不说话。 室内静默了好一会儿,那人轻缓垂问,“你想怎样?” 她心里惦记着赚钱,因而浅浅笑道,“小七身子不好,为公子守夜是苦差事” 偷偷抬眉瞟了许瞻一眼,那人眸色一深,似墨一般浓得化不开,此时正垂眸窥她,意味不明。 “说。” 那人耐心催道。 小七腆着脸,“两明刀不够。” 管许瞻同不同意,必要趁他今日认错,好好地敲上一笔。 来日方长,需为自己多多争取薪俸才是良计。 没想到那人“嗯”了一声,竟痛痛快快地应了,“那便三枚。” 小七不贪心,像兰台其他寺人需辛劳一年才十枚明刀,如今她只需在他卧房之外守夜,一月便有三枚,这样的好事可真是不多见。 这般好说话的公子也真是十分罕见。 小七一双翦水秋瞳抬起,细细打量着许瞻。 那人凤目如炬,灿若星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其中掩着,若隐若现,难以分辨。 酒使他的面色生了少许的红。 其人眉目如画,削薄的唇畔沾着一点酒渍,在烛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泽。他含着笑意,手中的酒觞微微轻晃,举手抬足难掩贵气风流。 烛花摇影,钟鸣漏尽。 小七低声开口,“公子醉了。” 她寻了个要去喝药的由头便退出去了,这杯盘狼藉自有寺人来收。 那人并没有拦她。 转身拉上木纱门时秀眉一抬,见那人缱绻的目光紧追而来,星眸微转,波光潋滟。 这一夜过去,仿佛许多曾不以为意的都有了微妙的变动。 但无论如何,小七开始试着与许瞻和平共处起来。 没有落笔的君子协定束着两人,她安心侍奉,他也克制有礼。 他是燕国将来的国君,满腹的韬略谋算,必是深知讲信修睦才是长存的正道。 小七奉命从听雪台搬到了青瓦楼,他的卧房依旧是老样子,但案脚上锁着的铁链早就没有了。 赤尾红鲤纸鸢依旧在屏风后的壁上挂着,那是青瓦楼唯一的亮色。 她不必做太多活计,白日只需清扫他的卧房,那是他不许旁人进入的禁地。若是他在,便只需在一旁侍奉笔墨,偶尔炖一次鱼,给他做些粗茶淡饭。 若合了他的心意,便自竹筒抽出木牍来,狼毫一挥,写上“刀币一枚”。 他的小篆劲骨丰肌,苍劲有力,他的大印使最不值钱的木牍成为与明刀一样的货币。 他甚至还得意道,“说了不难,便是不难。” 小七心中一暖,不禁握紧木牍,垂头盈盈笑了起来。 她极少在许瞻面前笑,好的时候又觉得他似乎也没有那般差劲。 好在他白日留在兰台的时候不多,听说魏使就快走了,但燕庄王的身子却益发不好,甚至连朝会都极少出席了。 有一回听见许瞻与陆九卿议事,说起公子许牧频频出入扶风府,与扶风往来十分密切。又听说称病不出数月的王叔,如今亦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小七得闲便问起槿娘,“扶风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道扶风,槿娘也不欺她没见过世面,反而笑道,“扶风是王叔的府邸,姑娘以后便知道了。” 小七便分析公子许牧原来是与王叔私下来往。 燕国各方势力亦是错综复杂,而兰台便地处权力的中心。 自二月到蓟城,小七第一次感受到权位斗争的险恶无常。 九关虎豹,窥窃神器。(即凶残的权臣。《楚辞·招魂》:“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权豪势要,十面埋伏。 燕庄王十六年四月二十九,馀事勿取,诸事不宜。 戌时,许瞻匆匆回了兰台,陆九卿与周延年其后跟着,进了正堂便闭门不出。不久,众门客亦匆匆前来,赶在正堂议事。 膳食茶水皆是寺人进出侍奉,小七不得近前,因而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议什么。 她便在青瓦楼候着,及至亥时许瞻才回,看起来神色疲累。 小七为他更衣时,便问了一句,“公子可遇上了什么事?” 那人并未睁眸,好一会儿过去才道,“不该你问的,便不要问。” 燕国的军政要事,他自然不会轻易对外人吐露。 尤其她还是个魏人。 小七垂眸,再不说话。 是夜月黑风高,青瓦楼外悄无人声。 小七侍奉那人歇下了,这才拉上木纱门在外守夜。 卧房之内一烛如豆,听着那人呼吸均匀,大抵是白日过累,因而早便睡熟了。 小七一时半会却睡不着了,青瓦楼静得她的心发慌,她便从枕下摸出木牍来,趁着卧房透过来的烛光细细摩挲。 他的小篆入木三分。 他的大印红白分明。 如今,她已经有一百零四枚明刀。 距离回国,只需三百九十六枚。 最多三十多年,也许不必,也许十几年便足够了。 她心里充满希望,盘算着回魏国后有什么一定要见的人,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有什么一定要说的话,她都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怎么想都不会腻烦。 迷迷糊糊正要睡去,乍然有什么东西“砰”得一下似打到了窗棂上,声音低沉,若睡得沉了必是察觉不出。 青瓦楼侍奉的寺人们都是比常人伶俐的,知道许瞻好静,夜里往往是一丁点儿的声音都不会发出来的,因而这撞击声便显得尤为清晰。 很快又是“砰”地几下,小七霍然睁开了眼,借着烛光朝那扇鎏金花木窗看去,那是几个铁爪子,眼下正牢牢地嵌进了窗棂。 继而是沙沙的几声,似有人正沿着铁索往木窗上滑来一般。 是刺客! 小七本能地坐起身来,朝着室内大喊了一声,“公子!” 就要去推木纱门,素手将将扶上了门边,便听见窗子被破,旋即一只飞镖嗖得一声冲她飞来。 耳边杀气凛然,小七下意识地别开脑袋,那飞镖登时便刺进了门中,震得门嗡嗡作响。 小七心惊胆落,望着那颤动的镖身不敢再动,此时室内的人已推开房门提剑出来,一把将她拽起扯去身后。 小七还不等稳住身子,便听许瞻闷哼了一声,继而是刀剑相撞,铮然作响,刺客的大刀已砍到了那人的青龙剑上。 第77章 起杀心 青龙宝剑削铁如泥,刺客的大刀竟被断成两截。 小七倒吸一口凉气,他方才那一声闷哼,必是替她受了那一刀。 若再晚上一瞬,断成两截的必然是她自己。 一时竟说不清到底是她救了许瞻,还是许瞻救了她。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她与许瞻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 刺客不知有几人,除了最初破窗进来的,木纱门外还有幢幢黑影,个个儿举刀朝他挥砍了过来。 小七从前知道许瞻金贵得很,也听说过他能会挽雕弓射天狼,他身边总有护卫将军在,因而极少见他拔剑。 她也从未见过许瞻与人短刃相见的模样。 他的掌心常扣住她的脖颈,记得那是一点茧子都没有的。 这暗沉沉的夜色里,青瓦楼如兵马躁动,杀声四起。 刀剑铮然如两军交战,白刃溅血。 许瞻很强。 那一双修长如玉的手到底是怎么练出如此高强的武艺来的,小七不知道。 怔怔然只看见刺客一个个败于青龙剑下,殷红滚热的血先后在木纱门上溅出大朵大朵艳丽的花来,不知究竟是谁的血。 可人太多了。 他杀不过来。 方才那一刀已然划破了他的胸口,如今右臂又被砍了一刀。 小七回过神来,她从剑台上拔出了他的金柄匕首。 初时,她想帮他一把,把匕首用力插进刺客的胸膛。 她想,方才许瞻拉了她一把,她此时也该帮他一把。 但她攥着匕首走来时,见许瞻正背对着她。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脑中登时清明。 这不就是她要等的机会吗? 她从四方馆回来,被他辱作娼妓,被他锁了猎犬才用的铁项圈,这就是她要等的机会。 更遑说,这是燕国大公子。 他要吞魏灭楚,统一北地,但若他今夜便死了,魏国至少能得十年的喘息。 十年,足够魏人好好地整军经武,打个翻身的胜仗了。 许瞻没有错,但魏人也没有错。 错的是他的野心。 错的是这礼乐崩坏的世道,叫群雄逐鹿,叫人心不古,叫他们倚势挟权翻云覆雨,叫他们个个儿都想夺天下。 她是魏人。 她是魏国的嘉福郡主,她该为魏国尽心尽力。 真正的猎人从不将自己的脊背暴露给敌人,小七不是猎物,她也是猎人。 眼下实在是最好的机会。 他若死,便是死于刺客之手,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她能正大光明地离开兰台,没有人会起疑。 拔刀出鞘,寒光逼人。 她的刀锋对准了许瞻的脊背。 旦听那人低喝了一声,“小七!” 小七刀尖一顿。 楼下人声顿起,有人高声喝道,“保护公子!” 继而是杂乱的脚步声往楼上冲来,“末将来迟,公子恕罪!” 眼看着周延年已经带兵登上了三楼,最好的时机显然已经错过去了。 小七上前一步,将刀尖疾力扎进了刺客臂上。 刺客惨叫一声收了手,那人的青龙剑已刺入其人心口。 周延年带的侍卫已将余下的刺客重重包围,另有翻出窗口的刺客,亦被悉数斩杀殆尽。 医官来的时候,许瞻已反手扯掉了染血的长袍,褪去手臂,露出了胸膛来。 原本结实有力的胸膛,此时因伤血肉外翻,十分可怖。 那人亦是拧着眉头,面色煞白。 医官禀道,“公子伤口极深,所幸未能伤及筋骨,只是仍需以针线缝合。” 那人微眯着眸子,“那便缝合。” 医官又道,“下官先为公子清理伤口,再施以麻沸散,可暂止疼痛。” 那人问,“需几针?” “伤口很长,至少也需十针。” “不必什么麻沸散。”那人抬眸,笑问小七,“从前在魏营,可为人疗过伤?” 小七恍然一怔,从前在魏营,那已是许久之前了。 好似就在昨日,又仿佛恍若隔世。 她垂眸答道,“是。” “我们死了很多人,连军医都没剩下几个。我为同袍举过炊,疗过伤,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你可上过战场?” “没有上过战场又怎会成为战俘?” “沈晏初是右将军,他竟舍得你上战场?” 小七眸中聚泪,“魏国儿女,皆可上阵杀敌。” “杀敌。”那人复了一句,微微晃神,大概意识到自己便是她口中的“敌”。 医官已备齐了针线刀具,那弯钩细针在火中烤了。 许瞻却朝着小七命道,“你来。” 小七恍然一怔,那是许瞻,是燕国大公子。 即便他此时负伤,亦是有着摄人心魄的赫赫威仪。 她杀过人,杀人的时候手起刀落,但她不敢在许瞻身上动刀动针线。 但杀人不过是一个心念一刀子的事,刀线一下下地穿过皮肉却好似在凌迟她自己。 即便方才一时起了杀心,亦不过是一刀子的事情。但若要她在他胸口上一针一针地缝上十下,她万万不能。 她的双手紧绞一处,不肯应下,“公子金尊玉贵,小七下手没有轻重,不敢。” 他笑了一声,白着脸将她拉至近前,“怎会不敢。” 医官见状,知趣地躬身退了下去。 小七踟蹰不肯动手,“公子,小七不敢。” 他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你对我可有过杀心?” 他扣住了她的右手,那只手是夜曾攥紧了金柄匕首,只差分毫就能插进他的脊背。 小七陡然一凛,“小七不敢!” “有,还是没有。” 她心里惊惧,口中只是辩白,“小七不敢。” 他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我问的是,有还是没有。” 那双犀利的凤眸一眨也不眨地审视着她,小七怔然失神,她记得许瞻曾审讯她多次。 到底有几次,一时半刻好似又数不过来。 但总有许多次,没有一次是安安稳稳地从他跟前出来的。 许瞻不会轻信她,她也没有信过许瞻。 究其原因,到底是因为她与许瞻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因而永远不会有真正的“信”。 有的不过是无休止的猜疑罢了。 她屏气吞声,心里的惶惧无处躲藏,但到底最后落在他眼里的是还算平静的神色。 难怪许瞻曾说她“真是天生的细作”。 小七摇头,“公子不曾杀小七,小七怎么会对公子起杀心?” 那人垂眸,依旧是无声地打量着她。 第78章 酷刑 总有小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了罢? 小七招架不住那人凌厉的目光,下意识地便垂下头去。 他的伤口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好似在嚣张地呼喊。旦一瞧见,便骇得人头皮发麻。 那人偏生要钳住她的下巴,叫她不得不正视他的眸光,“看着我。” 因负了伤,故而他脸如纸白,但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力道却丝毫不减。 小七不知道他如何察觉了她的杀心。 她在脑中一遍遍复盘,她想,适才杀他是在他的身后,他身后并没有眼睛,那怎么会察觉出她的杀意呢? 她一步步往前推着,那时他正与刺客短兵相接,刺客的刀砍在他的青龙宝剑上,他拼力抵着。 那么,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许瞻在刺客的眼睛里看见了她。 许瞻看见了她正擎着匕首,锋利的刀尖直直冲向他的脊背。 只此一种可能。 不然,他怎会起疑。 小七心中惴惴,脸色一分分地白了下去,几乎要缴械投降。 她暗咬着唇,硬着头皮细声道,“公子小七不敢对公子撒谎。” 寺人已开始清理刺客的尸首,木纱门上大片的血渍依旧在,而他的卧房之内,素来一尘不染的羊绒毯子被溅了许多肮脏的污血。 那人神色清冽,总算点了点头,“小七,永远不要对我起杀心。” 那双幽黑凤眸里透着丝丝凉薄,“不然,我怕会忍不住先杀了你。” 小七恍然点头,她知道许瞻定然能干得出来。 魏人在兰台本就有瓜李之嫌(即处在嫌疑的地位),不该再与刺杀扯上半点关系。 那人依旧没有松手,“你可记住了?” 小七猛地回过神来,见他面色冷凝,当真是没有半分柔和。 小七长睫抖颤,“公子的话,小七不敢忘。” 那人手上作劲,咄咄逼问,“记住了什么?” 小七被逼得无处遁藏,她在他的审视下起了誓,“姚小七永不对公子起杀心,永不!” 她的话声微微发颤,“不然便叫我五” 她的誓言没有说完,那人便打断了她,“便叫你永远回不得魏国!” 小七脑中轰然一响,眼底不争气地迸出泪来,喃喃重复道,“便叫我永远回不得魏国。” 那人缓缓松开了手,小七心里一松,恍然歪倒在地。 她竟起了如此恶毒的誓言。 对她而言,不能回国是比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更恶毒的誓言。 那人默了片刻,将银针交付到她的手心,声音亦是缓了几分,“来吧。” 小七的手心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神色复杂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看见他平和下来的目光,心里的骇惧便消了几分。 她低声唤了一句,“公子” 却再没能说下去。 小七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便也硬着头皮为他缝合起伤口来。 她方才没有说谎,这数年在魏营,没有什么是干不得的。将士死伤千千万万,哪里有那么多的军医呀,何况就连军医也死了许多。 魏人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自己动手。 手里的刀针在火中烧过之后,缓缓刺进了许瞻的皮肉,继而是银丝寸寸穿过,所经之处,殷红的血自针口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淌去。 第一针下去,那人眉头紧锁,按在青铜雕花长案上的手青筋暴突,骨节发白,却连一声都不吭。 真是一副惨烈强硬的形骸。 真有一身打不折摧不毁的傲骨。 他生来便至尊至贵,必是精金美玉般养着,怎会有这样的形骸与傲骨。 小七想不明白。 第二针下去,那人凝眉咬牙,身形微晃。 她的手法并不娴熟,尤其眼前不是旁人,是曾审过她、罚过她、笞过她、囚过她的人。 她心肝乱颤,指尖发抖,她要比那人更早地生出冷汗来。 小七跪伏在地,“公子求你” 那人脸色煞白,却并不曾睁眸,分明似极了酷刑,薄唇开启时却轻描淡写,“刀线穿过皮肉,便算你杀过我了。” 小七眸中雾气翻涌,“公子要小七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何必吃这份罪” “小七,起来。” 他似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还有八针。” 小七怔然直起身来,那人握住她持银针的手,按至自己的胸膛。 他曾抱过她一回,因而小七记得他的胸膛是温热暖和的。 若是再追究下去,他曾数次将她欺在身下,也数次贴她极近,这数次里的每一次都是滚热灼人。 而今却是凉的。 小七指尖瑟瑟,意乱如麻。 一个活生生的人忍着极痛跪坐面前,咬牙忍受着她生疏粗劣的缝合,竟连一声闷哼都不曾逸出。 小七不是军医,她知道自己只会加倍他的痛苦。 但他生生地忍着。 不过是因了“刀线穿过皮肉,便算你杀过我了”。 杀过一次,便不能再杀,他定然是这个意思罢? 可他纠结于这个问题干什么。 她的想法于他并不重要,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他不值得为了她的想法受这份罪。 小七重新去端量许瞻,那青山远黛般的眉峰紧紧蹙着,额际青筋暴突,那惯是风姿俊秀的脸颊血色尽失,他极力咬牙隐忍,脸颊被咬得愈发棱角分明。 他的额际,脖颈,胸口,腰腹全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是个疯子。 他的手段总是极端到令人发指,遑说待她如此,他待自己亦是如此。 他总说心性太硬,不是什么好事。 那他呢? 他的心性是比磐石还要硬上十分。 这两针就好似扎在她的心头一般,她长睫翕动,对自己那一闪而过的杀念十分懊悔。 她想,许瞻罪不至死。 他说今岁春要烧魏国的山,但并没有。 他说今岁要取了黄河,也并没有。 至少自魏昭平三年冬至今,他没有再起征战。 她犯下那么多的罪,他却从未追究,甚至还愿意给她君子协定,给她机会回国。 小七心慌意乱,在此时的许瞻面前,竟把他所有的不好全都压在了心底。 他或许没有那么不好。 第三针下去,他身形一晃,齿关咬得咯噔一声响。 第四针下去,他的手猛地扣紧案几,额际豆大的汗珠“啪”地一下滚到了她的指间。 她的指间全都是他的血。 他必是疼极痛极。 小七抬眸看她,尽管那人已是极力克制,但仍是骨节龃龉,血肉颤抖。 真是烈火金刚,铁骨铮铮。 他这样的人呐! 小七再下不去手,她怔怔然将刀线搁置一旁,怔怔然跪伏在地,怔怔然说道, “公子小七知错了。” 第79章 抱紧 那人闻言抬头,一张脸如十面阎罗般煞白。 他的声音沙哑,沙哑的不似人声,“你知的是什么错?” 小七微微抬头,眼里含泪,“小七不该对公子起杀心,公子恕罪,小七再也不敢了。” 若不能恕了她的罪,至少他该放过自己。 那人垂眸不言。 小七便依旧跪伏,声音轻颤,口中不停,“公子,小七知错了,求公子恕罪。” “公子,小七知错了。” 她眼里的泪仿佛怎么流都流不完似的,将她额下的双袖浸得一片湿。 “起来。” 那人平和命道。 “公子不恕罪,小七不敢起。” 那人微微叹息,总算松了口,“召医官来罢。” 小七如蒙大赦,仓皇起身,不敢再抬头望他一眼,踉踉跄跄往外奔去。 青瓦楼的尸首污血早就处理干净,若不是身后那人依旧满身的血,她真要怀疑这一夜的刺杀是否从未发生过。 楼下站着数人,粗粗掠了一眼,好似是有陆九卿与周延年,裴孝廉竟也在,还有几个不识得的老者。 医官亦在楼下候着,见她白着一张脸奔来,顿时提起袍摆便往卧房疾去,把那木楼梯踩得砰咚作响。 小七恍恍惚惚地跟着回来,那人阖着眸子,看起来很不好。 并不问他的意思,医官自作主张给他上了麻沸散,他乍然睁眸已是毫无人色。 小七从未见过这样的许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下意识地扶住了他,轻唤出声,“公子很快就好了” 那人登时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背青筋脉络纵横,他的指节亦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小七几乎被他捏碎了手骨,却不忍有片刻抽离,只是微微靠着撑住他的身子,轻柔哄道,“公子,就好了。” 她记得父亲临终前药石无效,亦是十分痛苦,十岁的她没有什么能做的,就只是抱住父亲,轻轻地安抚。 她安抚过了,父亲便好了许多。 父亲走得很平静,合上眼睛前只有一声不甘心的叹,“小七呀” 好一会儿那人才平静下来,大抵是麻沸散生了效。 医官自是驾轻就熟,很快将血处理干净,又将一下下地缝合完好。 许瞻每一次微小的轻颤、胸口每一次刻意压制的起伏,小七都感同身受。 她不知道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她想,定是自己见过太多的生死,才会有这种感同身受的体会。 这种悲悯之心,亦不分魏人还是燕人。 只因他们都是人,有人的血肉之躯,有人的喜怒哀惧。 医官缝完伤口,又仔细绑了帛带,整理好医箱便躬身告退了。 那人低声唤她,“小七” 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 小七忙应声,“小七在呢,公子吩咐。” 他的薄唇亦是发白,他勉强笑了一下,“靠近点。” 小七又靠近几分,他的身子就那么靠着她,她尽力撑着。 一时竟有些失神,她想,许瞻也是人,他也会受伤,总有一天他也会死。 在锋刀利刃面前,人的血肉之躯何其脆弱。 这脆弱不分高贵还是低贱。 她感到那人周身的重量逐渐向她倾来,她几乎要歪倒在地上,忙张开双臂在他的胸前脊背寻找支撑。 “抱紧。” 他说。 小七脸一热,发现自己果真竟似在抱他一般。 但她分明不是,她只是在撑着他,也撑着自己不要歪倒罢了。 那人显然已是疲累至极,她不忍再去伤他的心,依言再抱紧了一些,轻声劝道,“公子该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那人不肯。 他甚至向前俯身靠在了她的肩头。 这大半夜过去,他的下颌冒出了许多胡渣,此时他的胡渣便扎在她的颈间,有点微微刺痛,微微酥痒。 他的声音很沙哑,听起来交杂着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小七” 小七应道,“公子吩咐。”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小七鼻尖一酸,她身上是难闻的血腥气,这许久过去,她身上定然还有难闻的汗渍气,刺鼻的药木气。 她险些忘记自己是他口中的“脏东西”。 他也总要她洗干净。 小七温静笑道,“公子先睡吧,小七去洗干净再来侍奉。” 他抬手抱住了她,“是雪松。” 小七怔然。 雪松,雪里的青松。 初见他时,便是魏昭平三年冬的大雪中。 他这一身坚硬的骨头亦似雪里的青松,掰不折,压不弯。 她总在他身边,自然沾染上了他身上的雪松味。 他轻叹,“多好闻呐。” 都是痴话,血腥气与苦药味早把这卧房盈得满满的,哪里还闻得见一点雪松香。 小七没有回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他又问,“小七,你还恨么?” “公子在问什么?” “恨我对你做下的。” 小七低喃,“不恨了。” 一时恍然失神,是不恨了吧? 他对她做过诸多的事,但这穿过他皮肉的四针,也足够抵消她的恨了。 他忍痛笑了一声,“好,不恨了。” 须臾又叹了一句,“那先前便是恨的。” 是,先前是恨的。 恨他的囚禁。 也恨他的折辱。 但若说他便没有什么“好”吗? 不,他待她也是好的。 是另一种好。 是她不喜欢的那种好。 可在大表哥接她之前,她有公子的“好”可以受,便也能好过许多罢。 小七垂眸,这一夜过去,她也十分疲累,因而微微靠在他的肩头低语,“公子不要多想了。” 他应了一声,又长长地唤了一声,“小七” 竟似有许多委屈一般。 她定是听错了。 不久周延年在外头叩门,低声禀道,“公子,药煎好了。” 小七便道,“公子该饮药了。” 他这才松开了手,小七起身推开木纱门,自周延年手中接过药来,药味苦涩,满满一大碗。 小七侍疾有充足的经验,仔细吹凉,见他仰头饮了下去,又备好了茶水漱口。 他不嫌苦,饮完了汤药便也由着小七侍奉着在软榻上卧下了。 她本便要为他守夜,因而给他掩紧了锦衾之后,便秉烛要去门外。 那人却拉住了她,“就在此处,去柜中取衾被。” 第80章 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此时他是病人,小七便也垂眉顺眼地应了。 自描金漆柜中取来一床锦衾,就在他的卧榻旁安置下来。 青瓦楼的卧房有一层厚厚的羊毛毯子,因而睡在地上并不冷,反倒十分暖和。 连枝烛台的蜡炬大多吹熄了,只留下孤灯一盏。听着那人的呼吸声渐渐平和下来,便知那人已经安枕。 小七一时半刻却怎么都睡不着了,脑中一幕幕的全是这一夜的惊心动魄。 抓到窗棂上的铁钩子。 扎进木纱门上的飞镖。 险些砍劈她最终却落到公子身上的那一剑。 破金断石的青龙。 他甩飞的袍袖。 刀枪争鸣。 幢幢黑影喷溅出牡丹花一样的血。 她的杀念。 他的问责。 她在他的血肉之躯上穿针走线。 他下颌的胡渣。 他的叹息。 小七望向天边,此时钟鸣漏尽,夜色依旧暗沉。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但这世间原也并非黑白分明。 对也好,错也罢,好似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若是错了,那便将错就错,没什么了不得的。 卧房之内灯枯焰弱,人寂影残,那人的呼吸声并不平稳。 后半夜,麻沸散失了效,他痛极叹气,扣在榻手处的指节白得骇人,却连一声呻吟都不肯发出来。 小七不忍见他如此,因而起身跪坐一旁,抬手轻轻抚拍他的肩头,抚拍他的脊背,就似从前轻轻抚拍病重的父亲一般。 她照顾病重的父亲多年,知道该怎么侍奉病人。 她很轻柔,那人在她轻柔的抚拍下渐渐平静下来。 “小七,说话。” 那人命道,声中压着微颤。 他定是想要她说说话好分散掉他的痛苦,小七轻声道,“公子想听什么,小七便说什么。” “说你的从前。” 小七浅笑,“我的从前并不好,但若公子想听,我便给公子讲。” 那人脸如纸白,凤睫翕动,“想听。” 她的从前他早就遣密使打听清楚了,竟还想听。但母亲的事她不愿在他面前提起,他知道她的母亲曾背弃家族私奔,因而小七不讲母亲的事。 那便从十岁进大梁开始讲起。 可十岁之后便是与大表哥在一起了,想必他是不愿听的。 那还是从母亲说起。 小七不善言辞,因而也不求什么逻辑,想到哪里便说起哪里,“我三岁时母亲便亡故了,我不太记得母亲的事,但父亲十分爱重母亲,我想,他们定然不是外人说的那般不堪,也不是公子想的那般不好。” “我十岁的时候随父亲去了大梁,那时父亲已经病重,就快不行了,可他还要送我去舅舅家,父亲想给我找一个依靠,让我好好活下去。” 她笑着娓娓道来,仿佛曾经的苦难也都算不上是什么苦难,“可我从小不被人喜欢,是因我自己的缘故,并不是因父亲母亲的缘故。” “父亲是最好的人,我常在大表哥身上看见父亲的影子,但他们从未见过,相貌也没有半分相似之处,我想,大抵是因他们都是温柔的人。” 那人微微一叹,“原来是这样。” “你父亲也是魏人吧。” “父亲是楚人。” 但父亲在娶母亲之前是什么人,又是做什么的,小七并不知道。 那人又问,“进魏营前,你都在干什么?” “侍疾。” “一直在侍疾么?” “是,为父亲,为外祖母。” 后来,为饱受摧残的魏国。 那人神色复杂,“你没有为自己活过么?” 小七笑着摇头,“没有。” 那人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声,“以后……” 以后要怎么样,他的话凝在唇边却没有说下去。 小七在他身边数月,不曾见他轻易去许诺什么。 只有一份未落到案牍上的君子协定,他虽生气时曾扬言作废,但到底是在遵守。 君子之言,便是一言九鼎。 他不说,她也不问,少有的温暖在青瓦楼的卧房里流淌。 天光将明时,寺人来禀,说是陆大人与裴将军连夜盘查,如今已在楼下厅堂候着回禀公子了。 小七小心搀他起了身,里袍之外只披了件大氅,一步步往楼下走去。 他身上负伤,走得很慢,小七一旁搀着,能感到他身上的重量朝她微微倾来,却又在极力克制。 才到厅堂,陆九卿与裴孝廉已躬身候着了,“公子。” 许瞻微微点头,示意他们二人落座,小七扶他在主案靠了下来。 见那两人不开口,许瞻便问,“查出了什么?” 陆九卿正要回话,裴孝廉却一把按住了陆九卿的臂膀,死死地盯着一旁跪坐的小七,冷着脸道,“公子议事,魏人怎能旁听?” 许瞻瞄了一眼小七,她只是低垂着头,便要起身了,“奴去为公子与大人备些早点。” 眼下不过卯时,哪有这么早便用早膳的。 许瞻道,“无事,一旁侍奉。” 裴孝廉还要劝阻,“公子!” 许瞻沉声,“你在军中多日,还是沉不住气。” 小七心想,上一回从高阳回来,因裴孝廉要放狼杀她,记得许瞻掴了裴孝廉一掌,将他打发到军中,还说以后都不必再回来了。 没想到,不过一月,人就出现在了兰台。 仔细想来,裴孝廉此人虽鲁莽,但武力高强。自从做了许瞻的护卫将军,许瞻并不曾遇过刺杀,更遑论还是直入青瓦楼。 周延年虽好,也许在许瞻心里终归是比不上裴孝廉的。 小七便推断,如今的蓟城必很不太平。不然,裴孝廉不会回来。 许瞻既说了这样的话,裴孝廉也只得讪讪地住了嘴。 陆九卿禀道,“公子,都是死士,虽查不出身份,但有意外之喜。” 许瞻抬眉,“何喜之有?” 陆九卿低声,“不管是公子牧还是王叔,都去过四方馆。” 小七心里骤然一跳,裴孝廉死盯着她冷笑一声。 许瞻挑眉,竟在案几之下握住了她的手,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都去见了魏使。” 陆九卿回道,“是,无一例外。” 许瞻又问,“那会是王叔,许牧,还是沈晏初?” 陆九卿道,“刺客直取青瓦楼,必是对兰台熟悉的人,除了魏使,公子牧亦是王叔的人。” 许瞻笑了一声,“那便只有我的好王叔” 上一回听见王叔这两个字,好似还是在燕军大营,她炖了鱼汤星夜出逃,那时听说王叔还在蓟城装病。 将将出神,那人手上力道却加重了几分,说起了未说完的话,“和你的好表哥了。” 第81章 背过手去 小七听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蓟城有魏国细作,但不知道大表哥竟敢与王叔联合在蓟城谋事。 陆九卿亦是笑,“王叔也去过四方馆。刺客必是燕国的刺客,但幕后主使却与魏使脱不了干系。” “真是小瞧了他,竟在我燕国翻搅风云。”他说着话,手便扣住了小七的后颈。人笑着,语声凉薄,“听见了吗,你那大表哥,他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小七脑中一片空白,难道竟是她误了大表哥的事。 可若没有那一声“公子”,死的人里定然也有她。 裴孝廉连连冷笑,“魏人哪儿有什么好东西!” 许瞻命道,“辰时进宫,魏使必在。” 陆九卿忧道,“公子伤势重,还是暂缓几日再进宫。” 那人只道了一句“无妨”,话音落下便抬手示意他们二人退下了。 一时厅堂之内只余下了许瞻与小七。 他笑问,“会是沈晏初么?” 小七垂眸,“我不知道。” “四方馆那夜,你与他说过什么。” 她的声音低下来,“说的都是家事。” 那人掌心作劲,迫她抬头,“什么家事,说来听听。” 小七心中郁郁,才不过几个时辰过去,他又要审她了。 终究是怨不得他,也怪不得他,是因了魏人与燕人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天堑。 若没有这一场刺杀,没有查出幕后主使,许瞻也许总会待她好起来。 可若没有刺杀,若大表哥没有任何动静,便是好的吗? 都不好。 这是个死局。 她要回魏国,沈晏初必要谋事,沈晏初要谋事,许瞻便不会束手待毙,她便过不好。 一个解不开的死局。 她告诉沈晏初的是许瞻的阴谋,因而沈晏初才迅速起事。 所有问题的症结只有一个人,便是许瞻。 若没了许瞻,一切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王叔亲魏,不管背后有怎样的利益交换,至少能暂时解了魏国的困局。 即便只是短暂地解决困局,那也是好的。 短暂的,却是魏国亟需的。 她神色忧伤地望着许瞻,避重就轻地答他,“我问大表哥家里的近况,问起外祖母,问起二表哥,问表姐是不是真要嫁过来。” “只这些?” 因着身上的伤,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也并没有似从前一样严厉审问,就好似只是与她随口闲聊。 “大表哥说舅舅敕封我为郡主” “封号是什么?” “嘉福。” 他笑了一声,“嘉福。” 长乐未央,永受嘉福,是极好的寓意。 但那人道,“敕封郡主,把你与魏国绑得更紧了。” 小七没有想过绑得紧不紧的问题,她是魏人,流着魏血,原便是该与魏国绑在一处。 她低声,“大表哥只想让我好过一些。”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我打算借魏兵攻楚?” 小七眼波流盼,片刻如实答道,“说过。” “蓟城若没有魏国的人,沈晏初便不会这么快就搭上王叔。小七,你告诉我,蓟城的细作是谁,住在何处?” 他真是才高识远,天生睿智。 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竟能想到这么多。 可沈晏初没有告诉过她蓟城的细作到底是谁。 不是防她,是为了护她。 小七确信。 但若沈晏初有心要她为细作,自然会告诉她蓟城的细作到底是谁,也自然会告诉她如何与蓟城的细作联络。 他垂眸望她,“说真话。” 小七心里难过,她轻声说,“公子,小七真的不知道。” 好一会儿过去,他点点头,“好。” 他信她了吧? 沈晏初的谋划她并没有参与进去,今夜的刺杀她也没有参与进去,她没有对他说谎。 她的刀线穿过了他的皮肉,便算是杀过他了。 杀过了便不恨了。 “背过手去。” 那人温和命她。 小七怔怔地将双手背在身后,那人已牢牢地扣住她的双腕,下一瞬,就连她的脖颈亦是被牢牢地扣在他的掌心。 他的目光直达小七眼底,他在用这个动作告诉小七,她是谁。 她是他的战俘。 他是她的主人。 她身上烙着主人的姓氏。 她该安分,该守矩,该为主人鞍前马后。 她该为自己的主人活。 他说,“不求别的,但你得是我的人。” 小七明白他的意思,他的人便不能在他背后动刀,亦不能对他称谎欺瞒。 若是他日仍有党派纷争,仍有夺权暗刺,她得留在他的阵营。 许瞻是燕人。 可小七是魏人。 魏人原不该卷进燕国的争斗,也不该参进哪一个党派。 魏人原不该叛国,魏人的心里只该有魏国。 可她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因为他的话并没有错。 早在魏昭平三年冬她便该与同袍死在天坑之内,如今的姚小七原是该查无此人。 心里是这般想着,翕动的唇齿已本能地应和,她怔怔地回道,“小七是公子的人。” 他轻叹一声,此时是放松下来了罢? 但依旧将她的双手紧紧扣在身后。 他的声音很沙哑,听起来交杂着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小七” 手腕被扣得久了,勒得丝丝发疼,她轻声道,“公子再歇一歇吧,小七去给公子备早膳。” 他低声叹,“不急。” 也不知为何,明明才历经了他的审问,但见他这般模样,总觉得他强硬的皮囊下,定是一颗孤独脆弱的心。 他这般霸道强硬的人,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吗? “公子,小七手疼。” 那人闻言竟松开了手,她乍一得自由,却不敢去推他。 她想起许瞻是救过她的,他救她的时候并没有片刻犹豫,他一把便将她拽在身后。也正因了护了她,才被刺客划破胸口。 若这样想,竟是她背恩忘义了。 她心里十分复杂,她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评判眼前的人。 他是燕国大公子,是魏国的死敌。但即便知道她泄露了军国机密,依旧不曾责罚她。 他竟肯信她。 依稀记起许瞻似乎并不难哄,他既辰时还要进宫,小七便问,“公子想吃饼饵吗?还是想喝清淡些的山菇粥,公子想吃什么,小七去给公子做” 话音未落,那人已一把将她紧拥在怀,他抱得十分用力,恨不得将她嵌进他的身子里去。 小七轻吟一声,被他揽得喘不过气,“公子” 那人将她抱得愈发得紧,“小七!” “公子小心伤口!” 他大抵是极疼的,但还是忍痛说道,“我想喝鱼汤。” “那等公子好了,我再给公子炖鱼。” 那人不说话,小七轻声哄他,“公子,公子再歇一会儿罢,白日进宫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那人便也允了,不久松开了手,一个人倚靠在矮榻上微微阖上了眸子。 青瓦楼外天光大亮,这漫长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可来日呢? 刺杀不过是个开始。 这蓟城早已是危机四伏,暗流涌动。 第82章 姑娘动心了 自这日始,许瞻留在燕宫,已有数日不曾回兰台。 想必宫里的形势亦是十分紧张。 到底有没有顺着蛛丝马迹查出幕后主使,如今四方馆里的人是否安然无事,王叔还有没有其他阴谋,这一切都浑然不知。 那说想要喝鱼汤的人还好不好,也全都不知道。 偶尔陆九卿会来,寻些案牍,再来青瓦楼取些公子衣物。 小七便趁机向陆九卿打听,“大人,公子遇刺的事可查清了?” 陆九卿笑而不答。 要么便只是说,“姑娘知道太多,终究不是好事。” 陆九卿说的对,从前裴孝廉便是因她看到的听到的太多,因而才总要她死。 但大表哥的事,却也不全然是朝堂的事。 总也算她的家事。 若问起许瞻来,“公子还好吗?” 陆九卿便笑回,“宫里医官诸多,姑娘不必忧心。” 想来只有许瞻才是傻子,只有许瞻才事事都不避她。 他的军师、他的将军是连半点儿消息都不会向她透露分毫的。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判那人,到底是太过自负,还是对她太过信任。 她是魏人,他总不记得。 小七又问,“公子在宫中可有人侍奉?” 他必是有人侍奉的,但若旁人侍奉得不称意,她便能借机去宫里。 那便有机会再见大表哥。 假使没什么机会与大表哥说话,那见一见亦是佳事。 陆九卿笑道,“公子怎会无人侍奉。” 小七一咬牙,索性摊牌了,“公子可称意?若没有称意的,小七可以进宫侍奉” 陆九卿低笑,“公子没有吩咐,姑娘安心在兰台养病。” 陆九卿什么要紧话都不肯说,小七无法,便也不再为难他。 只是四方馆已然牵扯进了燕国的朝堂之争,若沈宴初脱不了身,只恐会有性命之忧。 不确定沈宴初安然无恙,小七无法安枕。 偏偏在兰台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连个外头的传闻都没有。 槿娘从前消息还算灵通,如今一次次为她打听,却一次次空手而归。 只需几回,小七便也明白了,大抵是许瞻有意封锁了兰台的消息。 槿娘一瘸一拐地,小七也不再差她出去。 许瞻既不在青瓦楼,那便不必守夜,小七仍旧回听雪台与槿娘一起住。虽不必做什么活计,人却一门心思地琢磨如何进宫。 有一日门客忽然往庖厨送了许多鱼来,说是一大早海里才捕捞的,赶紧先送来兰台。 小七心里一动。 她盘算着,许瞻喜爱吃鱼,入宫前便说想喝鱼汤,如今他身上有伤,又在宫里辛劳,必也顾不上回来喝什么鱼汤了。 她却可以做出烤鱼干来。 将鱼处理干净,以烧酒、海盐、蜜糖腌制半日,继而晾晒至半干,再架于青铜铁炙炉上烤焙。 木炭烧得足足旺旺的,摆扇驱风,一盏茶的工夫便烤好了。 魏人向来将鱼肉置于夹砂红陶炉箅之上,而后横搁于炉塘中间烘烤。到了兰台才知,兰台有王侯才配使用的青铜铁炙炉。 这烤器上盘下炉,皆作浅盘之状。 炉子敞口平底,下有三足撑立,可烧木炭,比魏国的炉箅不知高雅实用多少。 她的小鱼干是魏人传统做法,从前用的是黄河鲤鱼,细细密密的刺挑起来颇是费力。如今发现燕国的海鱼肉质紧实,刺又极少,更适合腌制烤干,做成下酒小食。 她私心里想,燕国虽傍山临海,却未必能做出有魏风的小鱼干来。许瞻若吃了她的烤鱼干,想必心里是欢喜的,也许会命人接她进宫侍奉,那她便能趁机见上大表哥一面。 君子协定只是约定了不许私逃,但偷偷见大表哥一面总是行的。 知道大表哥还好好活着,她自然也就放心了。 最不济,许瞻也要因她送小鱼干的心意多给她写几枚木牍。 怎样都是稳赚不赔。 又过一日,陆九卿又来,小七赶紧去问他,“大人,公子的伤怎样了?” 陆九卿笑,“公子好了许多。” 他的口风很严,要紧的话依旧是一句不说。 小七也笑,抬头时眸中透着晶亮,拿出一早备好的油纸包,稳稳妥妥地交给陆九卿,“公子进宫前想喝鱼汤,我便烤了小鱼干,有劳大人带给公子。” 总共两包小鱼干,皆用油纸细细包好,又用红绳子打好了结,看起来精巧玲珑,她自认不会比燕宫的差,也不会令许瞻失了颜面。 陆九卿接过油纸包,含笑应了,“姑娘放心。” 小七悄声道,“一包给公子,一包给大人。” 还悄悄叮嘱他,“大人藏好,不要叫公子知道,便没什么事。” 陆九卿笑着点头,“姑娘真有一双巧手。” 小七垂头浅笑。 这一日自陆九卿离开,小七便一直坐在水榭长廊上等。 一庭春色,满地落红。 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宫里来人。 她等,槿娘便也陪着她等。 把将将煎好的药端给了小七,便在一旁坐了下来。 自槿娘从暴室回来,她们已极少在一处闲坐,更不必说琐谈几句知心话了。 槿娘温柔问道,“姑娘在等公子?” 小七饮了药,“是。” 槿娘微笑地望着天色,“姑娘动心了。” 脚下清波微漾,落着飞红。这一池春水清清楚楚地映着古朴雅致的亭台水榭,映着葱葱茏茏的参天秀木。 三重曲裾深衣惯是能将女子的体态束得娇媚动人,但无人知道衣袍之下的躯体早就已经伤痕累累。 衣中的人也日复一日地清瘦下去。 小七是,槿娘也是。 可槿娘的话小七不以为然,她心里有人,又怎会对公子动心。 小七凝眉提醒,“进了兰台,少看、少听、少问。” 这是才入兰台那日,郑寺人说的原话。 槿娘受责是因她总搞不清自己的处境,不该说的话要说,不该做的事也要做,在燕国这种等级森严的地方,难免要因不知边界的口舌招致灾祸。 暴室走了一遭,险些把命搭了进去,还是不长脑子。 槿娘低声道,“奴在姑娘跟前说,是因为知道姑娘不会伤奴。奴也只私下里说,万不敢叫旁人知道,更不敢叫公子知道。” 小七便笑,兰台之内,怎会有真心实意。 她问,“你怎知我不会伤你。” 槿娘垂眸,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心里知道。” 小七心中微叹,槿娘从前的话是最多的。她的嘴巴总没有个停下来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到了兰台不过月余,就成了这幅样子。 她是魏俘,处境竟比土生土长的燕人槿娘好上许多。再想到从前数次受完责罚回来,皆是槿娘悉心照料。 便是上一回因了桃花酒的事,亦是槿娘将她从裴孝廉的手里救了下来。 小七没有忘。 她心中不忍,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槿娘笑道,“好多了。” 她望着远处正自在戏水的鸳鸯,细声问道,“槿娘,你想过离开兰台吗?” 槿娘兀自出神,喃喃回道,“公子不许奴走。” 小七怔然,“你也不许走吗?” 第83章 说一句假话,便扒一件衣袍 槿娘点头,“奴要侍奉姑娘,能往哪里走。” 可见世人皆是不易。 不,女子尤为不易。 小七怃然,“你如今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吗?” 槿娘幽幽叹息,“奴的事便是跟着姑娘,侍奉姑娘。” 小七低叹,“我也是奴仆。” 她的郡主是不被承认的,不被许瞻承认便不被燕人承认,她与槿娘一样,都是这兰台的奴仆。 槿娘笑她,“不是奴多嘴,终究是姑娘自己看不明白。” 记得槿娘从前也说过相似的话,那时槿娘便问她,“你从来什么事都没有,就不曾想过为什么?” 那时槿娘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说,“我知道为什么,但我不会告诉你。” 从前槿娘不说,小七便也不问。 如今既又说起这些似是而非糊里糊涂的话,小七便想知道在槿娘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 有的时候自己看不明白的,也许旁人一句话就能说个清楚。 小七便问她,“我到底看不明白的是什么?” 但槿娘只是垂着眸子笑,“总得是姑娘自己去感受,自己感受的才是真的,旁人说的再好、再坏,都没有用。” 这话不假,旁人说的未必就是对的,就是真的。 她垂头望着脚下偶尔跳出水面的锦鲤,又自顾自叹道,“奴蠢,奴痴,奴连自己都闹不清楚。” 小七别过脸去看槿娘,槿娘素面朝天,从前多讲究的一个人,没有一日不把自己妆扮得妥妥当当的人,如今憔悴的似是苍老了好多岁。 颧骨显得高高的,脸颊上的血道子虽浅了一些,但仍旧骇人。 原先行走起来摇曳生姿的人,而今一瘸一拐。 她顾影自怜,心里定然也有不甘罢? 小七问她,“你的腿还会好吗?” 槿娘笑着摇头,“不知道。” 一时各想各的,无人再说话。 又不知过去多久,看天色已是落日熔金,暮云四合,兰台那厚重的大门才“吱呀”一声由着寺人拉开。 小七凝神望去,王青盖车在门外稳稳地停着,那面如冠玉的大公子神采英拔,似临风玉树,抬脚迈进了门。 身后跟着的四五人仿佛都与那广阔的庭院融为了一体,只看得见那人着了一身鸦青长袍,腰间束以朱色玉带,龙章凤姿,金相玉质,四方方的步子迈着,好一个鳌里夺尊绝代风流的人物。 那人一眼便望了过来,步子一顿,长长的赤绶四彩在腿畔翩翩一荡。 分明是在外能四方征战,亦能朝堂翻云的人,竟有着瑶林琼树流风回雪之姿。 若不是那双总是打量猎物般的凤眸依旧犀利,小七险些被晃了神。 可仔细一想,他既回了兰台,想必是不会有机会进燕宫了。 槿娘忙起了身,垂头拱袖往后退去。 而那人负手立在水榭之下,仰头朝她命道,“跟来。” 话音甫落,转身便朝青瓦楼踱去。 原跟在他身后的人大概是陆九卿与裴孝廉,只是远远地立在后头,此时并没有跟来。 小七忙起了身,小步穿过水榭长廊,那曲裾的裙袍束得她迈不开腿,没一会儿工夫便落下他一大截。 那人原是虎步龙行,此时却也不急,步子慢下来耐心地等她。 不过是隔着四五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虽无人开口说话,但小七也并不担忧。 她想,吃人嘴短,但凡有几分良知,吃了她的小鱼干便要多赏她几枚木牍,不需多,一枚便够了。 总不会连一枚都不给罢? 那便算她看错了人,以后连鱼渣都不会再给他半粒。 小七低头走着,因想着心事,没多久便也就到了青瓦楼。 寺人开了门,她复又跟着许瞻进了楼内。 那人穿过厅堂上了楼梯,小七便也跟他上了楼梯,目光所及之处,见那人鸦青色的袍摆在木楼梯上荡出极好看的涟漪来,他的赤绶四彩与长长的玉佩在腿畔若隐若现。 行至藏书阁时那人蓦地一顿,转身进了阁里。 小七险些撞上他的脊背。 行至那青铜书案之前,那人转过身来,小七亦是止住步子,仰头望他,“公子吩咐。” 见她隔着四五步,那人便命,“往前。” 小七依言往前走来,那人却一把揽住她的腰身,欺身将她压至案上,案上原堆了累累的书简与笔墨砚台,此时全被他随手一挥扫到了地上。 小七大惊失色,忙去推他,“公子要干什么?” 他垂眸望她,将她不安分的一双手腕牢牢扣住,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继而轻捏她的下颌俯身便吻了下来。 小七似一尾鲤鱼一样作力扑腾,那人强压着她,“想进宫侍奉?” 小七一怔,立时安静下来,忙道,“是!” 那人笑意浅淡,在她耳畔轻喃,“你若进宫,便这般侍奉。你可还愿再去?” 温热的鼻息使她耳畔生红,他的话却使她面色发白。 他的手已探向她的腰间,几下便将她腰间的丝绦扯了开来,小七奋力挣着,“不愿!” “公子怎能如此无礼!” 那人轻笑,眼中却半丝情愫都无,“听好,说一句假话,便扒一件衣袍。若三句都是假话,便将你扒个干净。” 小七眉头紧蹙,“我没有说假话!” “进宫到底要干什么!” 小七叫道,“侍奉公子!” 那人当即撕下了她青绿色的外袍,小七心里一颤,知道他绝无戏言,一双盈盈美目沁出泪来。 “再答!” 小七咬紧牙关,她铁了心不能说真话。倘若他听了她的真话,必定要做出更过当的事来。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侍奉公子!” 那人毫不客气,登时又撕下她的第二重袍子。 小七骇得轻吟出声。 那人摸向她的胸口,冷静评述,“心跳得很快。” 是了是了,她的心骇得都快蹦出来了,怎么跳得不快。 小七一张鹅蛋脸早已是面色煞白,她硬着头皮哭道,“小七只想侍奉公子!公子为何不信!” 那人已撕开她最后一重若草色里袍,只余下短短的抱腹与衬裙,小七吓得紧闭双眸,大口地喘着气。 第84章 我给你的,你就得受着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那人不再逼问她,也没有再去撕她的抱腹。 小七霍然睁眸,见那人淡淡地点了点头,抹去她的眼泪,总算放开了她,“我便当是真的。你既为我做了许多,我也领你的情。” 小七兀自起身,忙乱地整理被扯破的衣袍,沉重的喘息打破了她极力维持的平静。 “那鱼叫什么名字?” “小鱼干。” “俗气。” 那人轻笑一声,悠然于案前跪坐,一双凤目扫来,“笔墨侍奉。” 小七拽紧衣袍俯身捡起笔墨砚台,又将他的书简、竹筒、木牍,一一奉至案上。 心有余悸,因而屏声息气。 那人袍袖轻甩,提笔在木牍上写了“明刀一枚”,在小七的注视下盖上了腰间的大印。 抬手扔给了她,平道,“有一句忠告。女子心性这般硬,并不是什么好事。” 都告诉她这也不是好事,那也不是好事,那到底什么才算好事。 小七没有驳她,到底什么才算好,什么不算好,她有自己的判断。 缓了这好一会儿,人也总算平复了下来,因而壮着胆子道,“公子将是燕国君王,断事想必是公明正大。” 他抬眉望来,“想说什么?” 小七忐忑不安,因而只是低着头,“可是,我处处遵守君子协定,却没有什么能约束公子的。” 他定然觉得十分奇怪,因为他剑眉一挑,看起来诧异莫名,“约束我?” 小七大胆抬头,“是!” 他凝眉望来,便耐心等她说下去,大概想看她到底能说出个什么花花来。 小七沉声道,“公子无礼,从未尊重小七,动辄欺辱奚弄,不算公明正大。” 纵然壮着胆子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心里却慌得要命。 她琢磨着许瞻是什么样的人,他一出生即是嫡长子,只要活着便是君王。难得没被养废,又学了一肚子权谋算计。从前督战号令三军,如今辅世长民主持国政(辅世长民:辅佐国君统治百姓)。 这样的人,想必从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挑衅生事。 从前陆九卿便衷告他,说公子脾气差,小七自然领教无数。谁料到那人此时并没有生气,反而嗤道,“你还委屈上了。” 怎会不委屈? 她请陆九卿为他带去小鱼干,那小鱼干都是她一条条洗干净,一条条腌制好,一条条地烤出来的。费时又费力,没有一句感谢的话,反倒平白遭了一场羞辱。 那人又说,“没把你扒光算我手下留情。” 小七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泪在眸中打着转儿,迟迟不肯掉下来。好一会儿过去,她起了身,把手里的木牍扔还给他,转身便走,“我不稀罕!” 他这辈子也别想再吃她做出来的东西。 听身后那人问道,“衣衫破烂的便出门,不怕被人笑话?” 小七道,“我一个战俘怕什么,坏得只会是公子的清誉。叫世人都知道,一向不近女色的大公子,竟然强人所难” 那人声音一沉,“回来!” 小七窃笑,他显然对自己的清誉十分在意。 她徐徐转身,见许瞻微眯着眸子,正定定地朝她看来,手中一支狼毫笔随意捻着。 “不再见亦不再提,我便不再动你。” 他说的是沈宴初。 说的是她不再见沈宴初,也不再提起沈宴初。 她心里最想问的原是“公子可查清了刺杀的主使”,然那人一回来便开始审她,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去问。 但许瞻既这般说起,想必四方馆里的人安然脱身了。 自然,沈宴初文经武略不比许瞻差,出手之前必会想好退步抽身之法,便是先前魏国兵变亦是如此。 想到此,心里原该欢喜,但许瞻却不许提他也不许见他,这份欢喜好似又被冲淡了许多。 见她不语,那人又问,“可算公明正大?” 可小七遵行君子协定皆是为了回大梁,回大梁是干什么,回大梁是去见大表哥。如今大表哥就在四方馆,距离兰台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 他算是公明正大了,但这公明正大依旧不够襟怀磊落,亦不算平心持正。 因而她垂眸答道,“不算。” 室内一时又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那人亦是静默许久才起身走来,在她身前站定。小七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她本能地察觉出如今的许瞻越发危险。 他有洁癖,从前碰她一下都会嫌脏,而今他好似时不时地便凑得离她极近,亦时不时地逾矩,做出许多不合礼法的举动来。 当真奇怪,这人的洁癖竟能好了? 才将将退了一步,那人的掌心便惯常性地落在她的后颈,旋即微微用力扣紧,迫使她不得不止住步子,亦不得不扬起头来,对上他如一潭深水似的眸子。 那人薄唇轻启,怔然问道,“小七,有那么难?” 小七几不可闻地低喃,“公子不知,我与母亲一样,大概活不过二十岁。” 扣在她颈间的手不再用力,好似只是轻轻放在那里。 她轻叹着,“我只有一个待我好的人,他就在蓟城。” “我怕再见不到了。” 那人的眉眼软和了下来,刀削斧凿般的脸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冷峻,那漆黑的眼瞳犹如化不开的浓墨,他说,“不会。” “我活着,你便会活着。” 小七记得他曾说“你在我眼里如同死物,不必有什么名字”,亦曾说过“到了燕国,自然杀你”。 如今他竟说出“我活着,你便会活着”这样的话。 总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人。 小七还未来得及慨叹一声,那人已抬起另一只手,修长的指骨根根分明,干干净净,实在没有一丝瑕疵。 这只手捏着方才的木牍,竟穿过领口插进她的胸脯之间,呓语似的贴在她的耳廓,好似在蛊惑她,“我给你的,你就得受着。” 那微凉的木牍乍然相蹭,小七不由地打了个激灵,浑身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来,“公子!” 他的指尖在她脸上轻轻划过,素来是微凉的一双手,此时却有些灼人。进而又向她的脖颈滑去,带起一片麻痒,“嗯?” 第85章 看着我,不许退 小七僵着身子,“不是公子给的,我就得要。” 她可以选择,想要的才要,不想要的为什么不能不要呢? 许瞻低低笑了一声,“难道你还有别的出路?” 没有。 姚小七都查无此人了,她哪里还有别的出路。 见她闷闷地垂着头,许瞻便笑,“生气了?” 话音甫落竟解下外袍给她披了,甚至还要拉着她的手在案旁落座。 人虽坐下了,手却下意识地抽了回来。 那人便问,“为何抽回?” 小七平和解释,“小七从小孤僻,鲜少与人接近,因而才不讨尊亲喜欢。” 那人眉心微动,“你也没有碰过沈宴初?” 小七温静笑起,“没有。” 许瞻不信,反问道,“怎会没有?” 小七正视着他,“没有便是没有。” 他又反过来问,“那沈宴初可碰过你?” “只握过两次手。” “哪两次?” “我随大表哥去军营的时候,他拉我上过马。” “那时你几岁?” “十岁。” “另一回呢?” “大表哥给我玺绂的时候。” “再没有了?” 小七摇头,“再没有了。” 那人眉宇之间竟难掩的高兴,“我从前问你可侍奉过沈宴初,你为何不说?” “说什么?” “这么说你没有侍奉过他。” “不算侍奉,大表哥照顾我更多一些。” 他顿了好一会儿,小七见他薄唇轻启几回,很快又阖上了,许久才低声问,“你从未在沈宴初面前宽衣?” 小七脸颊一红,垂下头去,她没想到许瞻竟问出这样的话来。 她一向把自己的衣袍裹得严整,在外也大多以男装示人,从不许外人看一眼。 她从小没了母亲,许多话父亲并不方便与她说,只是将她送到大梁的时候,将她的领口提得高高的,叮嘱她擦亮眼睛,不要轻易跟人走。 如今想来,大抵是因母亲当年跟父亲走了,多少年都不得沈家的宽宥,临终前都不曾见过沈家的人,因而父亲心里十分后悔罢。 她那时虽小,但也明白父亲的意思,她穿衣袍的时候总是把领口提得高高的,恨不得把脖颈都全部掩住。 只有许瞻,只有他一次次扒下她的衣袍,要她以最低贱的姿态示人。 小七摇头,“从未。” 那人暗暗舒了一口气,挑起了她的下巴,“看着我。” 小七依言看他,那双总是犀利凉薄的凤眸此时柔缓缱绻,她能看出来他的眼里含着笑意,他并不吝啬将这份笑意落进她的眼底。 他又说了一遍,“看着我,小七。” 他垂眸细窥,他的目光在她面上细细端量,却并没有再说什么话。 他没有说看他什么,也没有说看着他到底要干什么,但他既说了要看他,小七便奉命看他。 她此时离他极近,他身上的雪松香益发分明,他的眸色比初时更深,他的心跳比往常要快,他的喘息亦比素日要重。 小七便问,“公子要小七看什么?” “你真是个傻子。” “我怎么是傻子?” “说你是你便是。” 小七不与他争辩,他兴致颇好,那她便也会好。 她垂着头,“公子不罚小七了?” 他坐正了身子,少顷又俯身上前,摩挲着她的粉颈乌鬓。那漆黑的眼瞳,犹如化不开的浓墨,他温和地低笑,“不罚。” 他微凉的手在她后颈上轻柔地摩挲,她鲜少见他如此温柔。 但她本能地往后微避,她觉得自己是不干净的。 偏偏他问起,“我从前斥你的话,你可会怪我?” 小七垂眸,“小七不会怪公子。” “看着我。” 他还是这样吩咐。 小七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她是十分乖顺的,亦是十分冷静的。 她想,若此时眼前的人是大表哥便好了。 是,若此时眼前的人是大表哥,她不会如此冷静,她会脸红,她的心跳会毫无章法地乱跳,她会想去亲一亲大表哥。 想到此,她的目光顺势往那人唇上看去。 他的唇是薄的,大表哥的唇亦是薄的。 但大表哥的唇不如他这般犀利,大表哥整个人都是温润的。 她没有亲过大表哥,不知道大表哥的唇是什么味道,但她想,必定是大表哥身上惯有的木蜜香味。 仅仅是这样想着,她的心便开始乱跳起来,她的脸颊亦是红得要烧起来。 她忙垂头往后退去。 偏偏那人微微收紧了手上的力道,迫得她半分也退后不得。 许瞻问她,“为何要躲?” 小七道,“我不知道公子到底要我看什么。” 他的唇角微扬,眉眼亦是清润的,寻常总低沉的声音如今十分温和,“你看着便是。” 他要她看,她便睁眸去看。 看着看着便一分分、一寸寸地把自己折了进去。 他正在肆意诱惑她,“小七,你有过抓心挠肺的滋味么?” 恍然似在何处听起有人这样问过,她相信自己一定听过这样的问话,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听过,又是在哪里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她当然有过抓心挠肺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实在太多了。 父亲走的时候,不被沈家接受的时候,与大表哥离散的时候,被人折辱的时候,想见大表哥而不能的时候,太多了,多的数不过来,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但这却未必是他口中的意思。 小七细语,“我不知道抓心挠肺是什么滋味。” 他很有耐心,闻言并不恼,只是解释道,“大概是求之不得,欲罢不能的滋味罢。” 是了,求之不得,欲罢不能。 她自然有过这样的滋味。 那人又问,“你对沈晏初会有这样的滋味吗?” 自然有。 每每想起大表哥莫不如是。 但小七摇头,“没有。” 他闻言一笑,并没有问起自己。 大概对他来说,他只需知道在小七心里对沈晏初没有这种滋味便足够了。 “不急,小七。” 小七问他,“公子指的是什么?” 他轻抚着她清瘦的脸颊,他有一双十分修长漂亮的手,那双手如他的人一般十分尊贵,这样的手令她自惭形秽。 她觉得这样的手不该放在她粗糙的脸上。 她本能地往后退去,他却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不许退。” “公子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公子无事可忙吗?” “无事。” “那那陆大人是不是要找公子议事?” 他的指腹探上了她的唇瓣,“不许提别人。” 不许提别人,便只能提他。 第86章 玺绂给我 小七不善言辞,也不善于与人交往,一时便不知再该说什么了,只是离他近在迟尺,令她十分为难。 何况,他的指腹还在她唇瓣上逗留,抑或轻缓按压,抑或细细摩挲,仿佛那是一块值得把玩的红玉似的。 整个人都在被他的指尖带动着走,他的指尖每动一毫,她的脸颊便红一寸,她的心便如敲锣打鼓般砰砰咚咚跳个不停。 如他所言,只能看着他。 他的确有一副俊美无俦的好相貌,但这又有什么好看的。大表哥那才端端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许瞻是比不上大表哥的。 单从他做下的那些不入流的事,又怎配与大表哥相提并论。 许瞻做的不入流的事可实在太多了。 她想想,他灌她酒,剥她衣 旦一想起自己衣不蔽体,脸颊耳畔俱是唰地一红,她仓皇拨开许瞻的手,“刺杀的事公子可查清了?” 他淡淡不理,只说自己的,“你的心跳得很快。” 小七不敢抬头看他,一张鹅蛋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她才不会承认什么心跳的很快,心要是不跳不就是死了吗。 话一出口却成了,“公子怎会听见?” 他笑了一声,愈发仔细地打量着她,“脸红什么?” 小七道,“公子耽误小七赚明刀了。” 他看起来很大方,“要多少,我给你。” 既如此,小七便狮子大开口起来,“五百。” 那人眉头一挑,“给你一千要不要?” 小七腆着脸道,“要。” 那人笑了一声,“要点脸吧!” 小七这才听出来是被他戏耍了,不由地皱起眉头,“公子小气!” “我小气?”他先是颇为诧异,片刻竟赞同地点了点头,“把你玺绂拿来。” 小七恍然一怔,兀自抬头,“什么?” 那人伸出手来,“玺绂。” 他知道沈宴初给过她郡主玺绂。 是了,他自然是知道的。沈宴初给了她尊贵的身份,这身份也必定是要许瞻知道才能使她少吃一些苦头。 不,分明是方才被他蛊惑了,她自己提起过这一茬。 果然果然,没有一万个小心是轻易就要掉进他挖的坑里的。 小七摇头,她鼻尖发酸,紧紧护着小荷包,“那是我的。” 那人大言不惭,“你都是我的,你的自然也是我的。” 他抬高了几分音量,正大光明地强迫她,“小七,给我。” 小七不想惹他,恍然从腰间取了玺绂,又心神恍惚地交给了他。 到底是嘟囔了一句,“公子总是强人所难。” 她的唇瓣鲜翠欲滴,一张一合,实在好看。 许瞻有心逗她,便道,“什么玺绂,我若不认,这就是一块破玉罢了。” 郡主玺绂是魏王亲赐,亦是魏国公子亲手交付,是经天家认证的,怎么在他眼里竟成了一块破玉了。 许瞻这个人,他这个人总是不怎么说人话。 小七想到自己过往被他欺辱的种种,归家又迟迟不见盼头,心里一时十分难过,脸色便也发了白,方才的脸红心跳也都渐次退去。 她轻声道,“公子的大印也不过是块破玉。” “哦?”那人笑起,取来自己的大印端量片刻,须臾在她脸颊上盖了上去。 小七心尖一颤,他的大印微微发凉,朱红的印泥黏黏腻腻。 “没有我的大印,那些木牍才真正是一文不值。” 纵是小七不想认,可他说的到底没有错,她一时竟无法辩驳。 她还指望着拿着木牍回国。 那人自顾自收起了玺绂,与他的大印放在一处,还恍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凑到她的耳畔,“小鱼干,很好。” 小七闷闷的,她才不会再给他烤小鱼干。 她才不。 若不得不烤,那她定要给他下足了巴菽,非叫他窜上个一天一夜不可。 燕庄王十六年农历四月二十六日,宜入宅嫁娶,忌移徙扫舍,祭祀祈福。 这一日正是许瞻的生辰。 天还未亮他便离开了兰台,并没有说何时回来。想来最近燕国正当多事之秋,他又需主持国事,必然要宵旰忧勤。 小七虽赌气不再给他做小鱼干,但他既说好吃,她左右没什么事,便也有心去给他做。 她与自己说好了,是因闲来无事才给他做,绝不是因了旁的缘由。还得看他说不说人话,做不做人事。 若是好的,她才会给。 若他不好,她便不给。 依旧是将鱼处理干净,以烧酒、海盐、蜜糖腌制半日,继而晾晒至半干,再架于青铜铁炙炉上烤焙。 木炭烧得足足旺旺的,摆扇驱风,一盏茶的工夫便烤好了。 烤好了便用油纸细细包起,扎上好看的红绸带。她想,她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小鱼干便当作他的生辰礼。 生辰礼备好了,许瞻却一直未能从宫中回来。 小七没什么事,晃晃荡荡地竟就走到了水榭,她去哪儿,槿娘便跟着去哪儿。 这水榭便是前一日等许瞻的地方,一旁是碎花亭,其外一株高如伞盖的木兰树,此时仍旧开着硕大的白木兰。 其间有案几软席可坐,小七自顾自在软席上坐下歇脚。 槿娘在一旁立着,“新药方看来是有用的,姑娘近来看着好多了。” 小七笑着点头,“是好多了,不怎么流血了。” 槿娘温柔问道,“姑娘在等公子吗?” 乍然被戳中心事,小七脸色微微一红,旋即摇头否认起来,“等他干什么,我只是无聊。” 槿娘笑道,“公子生辰必是在宫里宴饮,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呢!” 小七伸手拉槿娘落了座,“槿娘,你陪我说说话。” “姑娘想听什么?” “你从前总有说不完的话,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 槿娘笑了起来,“姑娘想听听‘春日宴’吗?” 小七没有听过春日宴,至少魏国是没有的,因而好奇问道,“你说来听听。” 槿娘道,“大公子的生辰宴便是春日宴。” 小七心里一动,就连他的生辰宴都有这般好听的名字,难怪他总觉得她的桃花酒和小鱼干听起来俗气。 槿娘徐徐道来,“每年此时王后娘娘都会在宫里举办宴席,一为大公子庆贺诞辰,二为请大公子相看,请的大多是适龄的高门贵女,一个个打扮得浓妆淡抹,妆扮得明媚娇俏,只为求得大公子青睐。” 小七原以为许瞻在宫里忙于政务,没想到竟是籍着宴饮之名相看去了,一时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第87章 兰台夫人 槿娘又道,“据说春日宴已办过十年了。” 十年,那也就意味着周王后至少为许瞻相看了十年。 槿娘说着话便叹起来,想必是想起了自己这辈子再没有一丝半点的机会,因而心中抱憾罢。 “燕国的贵女们熬走了一批又一批,竟还未能叫公子娶回个兰台夫人。” “这些年,四围的小国也总有进献公主的,但公主们也大多充实了大王的后宫,抑或进了王叔或其余公子们的后宅。” 她嗤笑一声,“有人私底下以为公子好男风,可也并不见公子有过男宠。” 槿娘叹道,“公子已是二十有一,料想今岁的春日宴必会比往年更盛几分。不为别的,至少公子继承大统,还得早些有嫡长孙才行。” 乍然一声惊雷,没一会儿功夫碎花亭外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见小七不说话,槿娘便问,“姑娘在想什么?” 小七怔然,“没想什么。” “奴先前以为公子必会带姑娘进宫,可后来一想,即便公子待姑娘不同,但姑娘的身份终究是不合适的”槿娘低声劝道,“兰台夫人应是大国公主,至少也得出自簪缨门第,姑娘不要怪公子。” 小七先前只想过大表哥要娶的人定是如此,她竟没有想过,许瞻是正统的燕国大公子,他将来自然更是如此。 小七垂眸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到底是要回魏国的。” 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槿娘劝她,“起风了,姑娘当心受凉。” 小七兀自坐着失神,却见槿娘仓皇起了身,恭谨向后退去行礼,“公子。” 小七蓦地回头,原是许瞻回来了。 他自顾自进了碎花亭,在她对面缓缓落座,因着饮了酒的缘故,脸颊竟有几分微红。 他只是默然坐着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小七便也不曾说话。 小七往外看去,天色青青,四月底的雨肆意捶打着湖里浮萍,红鲤争相跳出水面,溅起一圈圈的涟漪,亭外的白木兰在风里摇曳,周延年抱剑立在一旁,只是望着远处,并没有往亭里看来。 碎花亭里很安静,那人临湖听雨,面色平和,大概很享受这为数不多的安宁。 小七心神不宁,“雨大了,公子回去罢。” 她自顾自起了身,撑起油纸伞候在一旁等他。 许瞻倒好说话,亦随她起了身,信步缓行到亭外,却又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没有动。 古人用芝兰玉树来形容翩翩公子,可许瞻立在那里,却说不上他与那株木兰相比,到底谁算芝兰玉树。 小七抬眉望他,见他摘下一朵木兰捏在手中。 他的半边衣袍已淋上了雨,他那修长白净的手此时已沾了不少雨水。 小七心里奇怪,忽觉髻上一动,她讶然抬眸,那朵木兰已插进了她的髻中。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魏国没有木兰,因而小七从前不曾见过木兰。兰台的木兰倒是许多,不知是因为木兰多,因而叫兰台。还是因为叫兰台,因而木兰多。 小七从前不喜欢木兰。 她喜欢魏国的山桃花,喜欢大表哥送她的云纹玉环。 她想,自己大概是不会喜欢木兰这种素净的花罢。 那人目色罕见的温柔,他竟说,“再好一些,我带你去草原行猎。” 小七没有应他,她正是因为清楚自己的归宿与分量,因而才不会像槿娘一般生出妄念。 她撑起伞来,“公子回罢。” 他身量太高,小七伸高了手臂亦是撑不住他,手忙脚乱的,宽宽的袍袖堆至肘间,一时半边身子便都淋了雨。 那人竟接过了伞。 小七自觉地跟在后头,哪知那人伸过手来,一把将她拉在伞下。 甚至还护住了她的肩头。 他的反常令小七手足无措。 春雨细细密密地下着,在兰台的青石板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她的丝履踩在浅浅的积水里,溅起小小的水珠来。她微微提着裙摆,一步步拘谨地走着,生怕溅上那人干净的袍角。 那人玄色的衣摆此时也沾了些许雨水,袍角那只白鹤在他腿间轻曳,分明是身在高位铺谋定计的人,却倒似谪仙一般萧然尘外。 他平日总迈着四方方的步子往前走,此时步伐很慢,似在等她。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小七几乎被他揽进了怀里,他的怀里很暖,他身上的雪松香在雨里益发分明。 她从未与他这般近地行走,以往也有距离极近的时候,但那不过是在他的茶室,他的卧房,抑或他的王青盖车。 往往是被他压在身下,抑或被他握在掌心。 他在外从不曾如此靠近她。 那人笑问,“在想什么?”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但那人甫一开口,便叫人耳中再没了旁的声音。 小七身子僵僵的,“什么都没有想。” “你总不说真话么?” 小七垂着头,“小七说的便是真话。” 忽地天旋地转,那人已将她一把拦腰抱起,小七低呼一声,本能地扑腾起来,“公子!” 她这一扑腾,顿时将履底的雨水甩到了那人脸上去,那人一凛,步子倏然停了下来,一时垂眸瞥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小七规规矩矩不敢再动,歉然道,“公子恕罪,小七弄脏公子了” “那便老实不要动。” 她压低声音叫道,“公子快放我下来!” 那人依旧不理。 小七不由地朝四下看去,周延年与槿娘正远远地跟在后头,垂头不敢端量,路过的寺人亦是纷纷侧目避让。 “又不是第一次,怎么,醒着便不行?” 小七不明白他的鬼话,但最了解他的为人。若是再敢胡乱扑腾,必要惹他不悦。 那人又说,“你既已是郡主,有什么不自在的。” 小七心里一动,“公子愿意承认小七?” 他轻言浅笑,“玺绂你不必拿,我认了你便是,以后” 以后要怎样,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便戛然止在了唇间。 “公子怎么不说了?” 他只是唇畔含笑,并不往下说下去。 小七想,以后的话,以后会是怎样呢? 第88章 开个价 虽不知以后怎样,但她暗猜许瞻大抵是知道她终究要回魏国,因而才承认她的身份,以免燕国大公子苛待魏国郡主的事传出去惹起世人非议。 定然如此。 总觉得自昨日起,许瞻待她好似与以往又不太一样了。但若要小七说说具体哪里不一样,小七又说不出来。 他既待她好,她便也受着这份好。 他稳稳地抱着她在雨里走着,春末雨意潺潺,虽下的不大,却被风卷起斜斜地打进伞里来,打到她的肩头脊背。 小七顺势往他怀里凑了凑,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雨吹进来的缘故,并非别的缘由。 她似小兽一般乖乖蜷着,就紧紧靠在不久前他受伤的地方。 那里她曾亲手缝合了四针。 她想,他在她肩头做过标记,如今她也在他的胸膛做过标记了。 总也算是扯平了。 他的心有力搏动,好似击鼓迎敌,又好似鸣金收兵,她因靠得近,听得便尤为清晰。 遑论心跳,他这个人亦总是在攻击与防御之间不断地转换阵脚。 她悄悄抬眸去看,那人真是有一张刀削斧凿般的脸呀,许氏王族大多肤色偏白,因他饮了酒,面上竟难得的红润。 他的眉峰很高,剑眉很浓,他的眼窝深邃,他的睫毛也很长,他有一双天生的凤眸星目,惯是能摄人心魄,他的鼻梁高而坚挺,薄唇抿着,下巴坚毅。 上天造人时,怎就如此偏爱许氏。 好身量,好相貌,好地位。 真是好一副鹤骨松姿。 真是人间顶尖好颜色。 小七把他一张脸看了个遍,终归是在伞里藏着,他又往前看路,必是不会发现她的窥视。 那人果然也并不垂眸望她,只是唇畔微扬,似含着几分笑意。 罢了罢了,小七不再看他。 木纱门吱呀一声推开,许瞻抬步上了木廊,方才在伞中不曾留意,他竟带她来了茶室。 她从前在茶室可并没有什么太好的体验。 乍然到了檐下,耳畔雨声顿时小了起来,一时寂无人声,如此亲近反倒令人觉得窘迫。 那人伞都未收,抬手便随意丢在了外头。 小七看见那把油纸伞在庭院里翻腾了好几下,才静静地躺在了水里,片刻功夫又被风吹得连翻了几个跟头,最后被那棵青松拦住才算消停了下来。 小七挣了两下,那人倒也不为难她,叫她安稳地落了地。 抬眸望去,茶室案上竟置好了六七样小鼎,两幅杯盘银箸,甚至还有酒樽。 小七就在一旁站着,那人竟牵了她的手去案旁落了座。 从前她大多坐在他对面,今日他竟引她坐在自己身旁。 当真奇怪。 她方才只顾胡思乱想,这才察觉他的春日宴竟没有穿素日最喜欢的绯色长袍,不过是一身玄色绣白鹤的袍子,看起来低调岑寂。 虽说他穿什么都掩不住那份天人之姿,但是日宫中都是贵女,哪有这般去相看的。 那人自顾自斟了两盏酒,一盏自己留了,一盏推至她身前,“陪我饮一杯。” 小七奇道,“公子不是在宫里饮过了?” 那人便笑,“宫里是宫里,家里是家里。” 分明什么都没说,也都是寻常的话,却总觉得有股子暧昧意味。 小七细声,“公子有伤,还是不要再饮了。” 那人又笑,“生辰怎能不饮。” 小七不肯,说起酒来便想到从前,就是在茶室,就是在此处,他曾亲手灌她桃花酒,还浇了她一身。 小七记仇,别以为过了月余就给忘了。 她便说,“我还要守夜,不能饮酒。” 他还是笑,“许你以后不守夜。” 小七摇头,“守夜能赚钱,我喜欢钱。” 他笑了一声,抬袖自竹筒中取出一只木牍来,提笔便书了“刀币百枚”。凝思片刻,又将那“百”字划掉了,重写了一个“十”字。 小七瘪嘴,堂堂大公子,还真是抠门。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小篆苍劲有力,入木三分,尤其此时更是格外优秀。 他拂袖盖了大印,将木牍扔给她,“来不来?” 别说,他掷木牍的模样还真是贵气风流。 十枚刀币亦是她劳作一年才能换来的血汗钱,不过陪他饮几盏酒便能得来,简直不要太划算。 小七笑眯眯地接了过来,“来来来。” 果然对酌一盏。 那人问她,“魏人的舞,你可会?不曾见你起舞。” 他兴致好的时候最好说话,小七趁机道,“那是另外的钱。” “多少?你开个价。” 小七不知道一支舞能值多少钱,怕要多了他不肯,因而不敢多要,琢磨了片刻,“一枚。” “你倒不贪。”他笑了一声,又写了一支木牍,上书“刀币两枚”。 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欺我。 小七很快收起木牍,起身便跳起舞来。 她起的是魏国民间的采桑舞,魏人常在采桑时节以此舞求雨祈福。采桑舞不难,但讲究的是翘袖折腰,刚柔并济,若有长服曳地更好,长服曳地能翻卷出好看的袍摆袖花来。 他定定地望着她,眉眼柔缓缱绻,若再细看,却又幽深不见底端,似一口深井般要将她吸卷进去。 小七蓦地便红了脸。 他生在燕宫,长在燕宫,什么样的莺歌燕舞不曾瞧过,自己出自乡野,竟为了贪图两枚刀币跳起了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民间舞曲。 真是后悔,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小七戛然而止。 那人却并没有怪罪,只是微笑朝她招手,引她落了座,温声问道,“回魏国后,你会干什么?” 回魏国后要干什么,小七早就在心里想了无数遍,他愿意问起,便是愿意放她离去。 是极好的事。 第89章 亲一口,就给你 方才的不快顿时消散,小七欢喜起来,“我会养一条狗看门,还要酿许多桃花酒。” “那你以何为生?” “我会像父亲母亲一样去镇上卖酒,桃林的人喜欢饮酒,路过的客商也喜欢饮酒,会有人去买。” 她娓娓道来,“他们饮酒的时候会说些南地见闻,说南面的人与北境大不一样,那里的人大多乘船,亭台楼阁大多建在水上,但那里也连年打仗,也到处都是无人收敛的尸骨。” 她极少说这么多的话,因而他便侧耳倾听着,“桃林很小,但在大梁总能见到从西边来的货商,他们长得长眉深目,贩卖的货物也都与魏国不一样,他们的衣袍总绣着繁复的花样,他们不束发,只用绸带裹着,绸带上会镶嵌各色的宝石,他们说的话,我们大多听不懂。” 他听得很认真,燕国距西方遥远,中间除了隔着魏国,还有十余个小国,他大抵是未曾见过,因而竟有些失神。 他的目光好似被黏在了小七身上,竟片刻也不曾移开。 “听说西南也有许多小国,最大的叫古滇国,那里宝藏无数,美人也有无数,那里的人作战不骑马也没有战车,他们骑的是大象,公子见过大象吗?” 他笑着摇头。 史书记载,数百年前黄河流域便有了野生象群,那时古商国曾捕获野象驯养,并专门将其用于战场。书中所载古商国在征讨东夷与羌人时,便是因了大规模使用战象从而将其灭国。 只可惜,这百年来北方气候不断转冷,加之过度捕杀,黄河流域已经不再有大象了。 便是魏国这样温润的中原都绝迹了,燕国地处寒冷东北,就更没有大象了。 但燕国有最快的战马,有坚甲利刃,有雄兵百万,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想必是不会把大象放在眼里。 小七继续道,“但那里高山险阻,瘴气很重,宋人曾试图攻打,还未开战便因瘴气死了数十万人。” 见那人只是含笑望她,手中的角觞轻轻摇晃。 小七脸一白,她想许瞻是什么人,他是燕国公子,满腹的权谋算计,动辄便要烧了魏国的山,夺了魏国的河,直取国都大梁的人,又怎么会不知这天下间的形势。 北方南地东夷胡羌,只怕这世间的舆图尽数都在他的脑中,她却把过路客商闲聊的话当作难得的见闻说给他听。 因而问他,“公子都知道,为何还愿意听我胡说?” 那人的双眸中含着温柔的星光,“你很了不起。” 许瞻从未夸赞过她,这应是第一回罢。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是了不起的,她普普通通,十分平凡。 那人又道,“我很喜欢听。” 小七断定他已经醉透了,他曾有一次斥责她,便是命她不许揣度他的心思,他也极少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挂在脸上。 因而小七才断定他醉了。 她拂袖又为他斟了一盏,盈盈笑道,“夜深了,公子若还想听,就得加钱了。” 那人眼含笑意,“你只认钱?” 须臾提笔蘸墨,在木牍上随手写了几个字,因了醉酒落笔字迹难辨,写完还不忘盖了大印,随手扔给了她。 对他而言,这木牍是他自己发行的,给不给,给多少,凭的全是他的意愿。小七欣然拾起木牍垂眸看着,依稀能辨认出是“一枚”来。 她暗暗盘算着,如今她手中已有刀币一百一十七枚了,再有三百八十三枚,至多再有三十八年便能回魏国了。 但若像是夜一般,许瞻兴致好了,也许就在这两三年了。 日子就得有盼头,有了盼头人也就有了希望。 他问,“小七,高兴吗?” 他双颊微红,温柔看她。 小七冲他一笑,“高兴。” 那人含笑点头,“你说要当垆卖酒,那谁为你涤器呢?” 小七垂眸笑道,“自然会有旁人。” “会嫁给大表哥吗?” 他竟以“大表哥”来称呼他并不喜欢的沈宴初,小七不知为何也比初时多了几分欢喜,她也有了几分醉意,闻言便笑,“也许会罢。” 也许会罢,小七不知道。 过去沈宴初是魏国右将军,她已然不敢肖想。如今他已是魏国公子,她更不敢再生什么妄念。只是因为醉了酒,满腹的心事便也趁酒流露几分。 他从案上抽来一枚木牍,上书“刀币一百”,不知是何时写好的,就连大印亦是盖好的,抬眉循循善诱,“想要吗?” 小七心潮澎湃,一百刀币是她十年的薪俸。 像这样的木牍她只需要五枚就能换回自由。 只要五枚。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她克制住因激动而产生的轻颤,“想要。” 他胸口微敞开,似醉玉颓山,那骨节分明的指尖轻点自己的脸颊,低沉轻和的嗓音带着难以拒绝的蛊惑,“亲一口,就给你。” 小七心口一烫,旋即毫无章法地乱跳起来,她从未想过许瞻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扬言自己便是礼法,说自己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欺辱她的时候也毫不客气,如今过了生辰,长了一岁,竟还客气起来了。 转念一想,那人是坏透了,不过是知道她急需明刀,想看她为几枚刀币折腰罢了,因而才趁机戏弄她,就像方才花钱买她一支舞一样。 他那点儿心思,她怎么会不知道。 可再仔细打量许瞻,他虽醉了酒,但一双凤眸里的神情却十分认真,不似作假。 茶室一时又安静下来,烛花轻曳,侧听檐声,只听得四周檐上一片轻脆的滴水声。 她想,此时已是春意阑珊,过了这几日,便是五月了。 那木牍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想要的东西,也明明白白地盖着他腰间的大印。 她只是没有想到亲他一口便值自己十年俸禄,不久前从宫中离开,竟白白被他占了便宜。 那人不急不躁地等着,手里的木牍轻轻敲点着雕花长案,她在那人目光灼灼的打量下脸颊登时蒙上一片绯红。 他笑,佯作要收起来的模样,“不愿我便收了。” 小七心中骤跳,那绝不是一片普通的木牍。 那是她的十年。 既是交易,那没什么不可以的。 就当吃了一口生牛肉,没什么了不得的。 小七霍地直起身来,倾身上前凑到他脸颊旁便亲了上去。 温温热热的嘴巴浅浅覆上了他的脸颊,却只有须臾,他抬手要去捧住她满头的乌发,但她已经抓走木牍坐回了远处。 他只抓到小七一片袍角,很快那袍角也离开了他的指尖。 那人心神微乱,他的眸中划过几分未加掩饰的恍然。 他真的醉了,站起身时身子轻晃,温和道,“宽衣罢。” 小七跟着起身为他解开袍带,蓦地腰间一紧,小七身子一僵。 见那人的双手竟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身,他低垂着头,缓缓抵在了她的额际,喃喃叹道,“小七” 他清醒时不怎么叫“小七”,醉酒时叫起这个名字竟十分温柔。 那温热的喘息里带着几分酒气,还想说什么,薄唇轻启却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过去,才问道,“小七留在兰台不好么?” 第91章 陷阱 听见楼下寺人低喝,“公子已睡下了,陆大人!” 须臾有人闯入,疾疾往藏书阁奔来,一双缎靴踩得木楼梯咚咚作响。 青瓦楼只有一楼厅堂才会客,藏书阁与卧房都是极为私密之地,向来不许旁人进入。如今陆九卿深夜叩门,必是蓟城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 小七忙坐起身来,室内仍旧燃着烛,一旁的人闻声搁了笔,左手按于剑台利落地拔出青龙宝剑,旋即起了身迈步往门口走去。 他的袍袖拂至她的脸颊,依旧是淡淡的雪松香。 他便孤身立在卧房外,推开木纱门居高临下地负手睨着。 陆九卿的脚步很快迫近,“公子,急报,公子牧出动了!” 许瞻别过脸瞥了小七一眼,其人眸中杀气顿敛,语声温和,“榻上睡罢,天明带你进宫。” 旋即袍摆轻拂,持剑往楼下走去。 小七心头一暖,最初做小鱼干便存了进宫的念头,如今他果真要带她入宫了。 他到底不是坏人。 依稀听见陆九卿低声禀道,“探马来报,公子牧星夜集兵,眼下正往宫门去了!但宫里内应是谁,还未查实。” 脚步声杂乱,他们低低的谈话声不能完全辨认,“传命,即刻起烽燧,通传虎贲军死守宫门。” 待到了厅堂,低低的话声便益发听不清了,但很快听见青瓦楼的门开了又关,想必人已经走远了。 小七早听槿娘说起过燕国王室公子诸多。王叔那一辈如今尚活着又有封地的只剩下三人,其余的若非因宫变死了,便是被流放或逃亡他国去了。 便是如今就有一位燕国原来的公子在魏国避难,听说还在一个郡中做起了太守。 燕国如今是北方独一无二的大国,国君的位子自然许多人眼红。这些年在外虽征伐不断,内里却也十分混乱。 还听说燕庄王十四年那时,也就大前年了,十八岁的许瞻刚行了冠礼,便亲手削掉了一位王叔的脑袋。 初见许瞻时他不过二十,如今过了生辰也才二十一,竟如此杀伐决断,朝堂国事亦是措置裕如,得心应手。 听说在许瞻之上原是有个小公子,还没出生便没了,因而许瞻一出生即是大公子。 自诸侯争霸以来,天下四分五裂,礼乐早就崩坏了。各国自有自己的官制、货币、文字、车轨,没有统一的定制。 燕国不设太子,大公子即是太子。亦不设东宫,兰台即是东宫。这都是百年的惯例了,燕国无人不知。 燕国原偏居东北寒冷之地,自东北往西南地势居高临下,一泻千里,易守难攻,地缘战略价值巨大。 史书中载,“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盖因高寒之地出良马,东北之地天地壮阔水草丰美,是天定的养马之地,因而燕人极善牧马养兵,个个骁勇好战。 又因与北地羌人通婚交好,每年皆有万余匹马通过市马与迁移的方式进入燕国,这些北地来的马皆是皮厚毛粗,极耐严寒。 凭借地缘优势与兵肥马壮,燕国先后吞并了原先的赵、齐之地,国力大增,一跃而成北方第一大国。而魏国步兵居多,除了滔滔黄河,并无险关可守,对燕国骑兵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燕国内乱,无疑是魏国反击的最好时机。 小七的心怦怦乱跳,她真想立刻把燕国宫变的消息传至四方馆。 若大表哥知道,必会有所作为。 旦一起身,才发觉自己正披着那人的外袍。 绣着金色暗龙纹的玄袍。 定是方才她趴在案上睡着时,许瞻为她披上的罢。 方才他提剑出门时,还温声嘱她榻上去睡,实在不该在背后给他捅刀子。 心神一晃,人便怔怔地坐了下去。 可到底是心慌意乱,辗转不能安枕,兀自秉烛上了三层楼台,悄然推开那扇鎏金花木窗往外看去,燕宫火把通明,暗沉的宫墙被照出暖黄的颜色。 遥遥能看见宫门内外金戈铁马,刀枪铮然,血光四溅,有人被长矛挑飞,有人被一剑刺死,有人被踩在马蹄之下。 攻城的定是公子许牧的人马,一波波的人穿过长长的甬道,穿过宽旷的宫中大道往宫内冲去,一重重的宫门随即关得严严实实,将许牧的人马逼停在四方方的殿庭(宫殿阶前平地)。 继而一片火箭自宫墙两侧从天而降,烟焰蔽天,公子许牧的铁甲骑兵纷纷倒地,大溃而散。 从青瓦楼望去,燕王宫火光滔天,经久不息,燕庄王十六年春的这一场逼宫就此画上了句号。 小七突然明白许瞻为何住在青瓦楼,这里不止是燕国的东宫,更是燕王宫最好的瞭望塔,立在高台,宫中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小七凝神往天边看去,此时月白风清,一天星斗。 不知公子许牧还活着没有,但若活着,亦是死罪。 而青瓦楼却是烛残漏断,寂无人声,唯有西林苑的青狼与猎犬发出低低的嚎叫。 天已拂晓,长夜将尽,宫里的火光渐渐暗了下去,惟高高窜起的浓烟仍旧昭示着这一夜的惨烈。 此时有寺人在外叩门,“姑娘,宫里来了人,说奉了大公子之命来接姑娘。” 小七心里欢喜,那人是夜动身之前,的确说过天明便带她进宫。 即便时辰似乎不太对,也没有什么可疑的。 “我梳洗一番,这就来了。” 寺人又道,“马车就在门外,似是很急。” 也能理解。 许瞻数日前才受伤未愈,眼下又逢宫变,刀枪无眼,难免又要负伤。 小七来不及多想,只惦记着给他备下的生辰礼尚未送出去,只想着他说小鱼干极好,此番进宫又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忧心他等急了,赶忙取出早就备好的生辰礼便跟着寺人下了楼。 马车端的已在府门外候着了,是普通的马车,夜色里看得并不十分仔细。 立在一旁的是两个壮实的宫人,见她来,忙躬身引着上前,“姑娘快些吧,大公子要等得急了。” 许瞻一向运筹帷幄,因而算是个不急不躁的人,带她入宫也并没有什么可急的事,大抵是许她天亮见上沈晏初一面,旁的也没什么更要紧的。 小七心里一动,便问,“公子召我有什么事,竟这么急?” 先前说话那宫人头愈发垂得低了,压着声道,“公子牧起事,大公子受了重伤!” 第92章 我的东西,我来杀 原来那人果然受了伤。 另一个宫人已急急推着她登上马车,旋即一声“驾!”,马车立时离开兰台疾去。 小七是去过燕宫的,知道从兰台往燕宫该走哪条路。 这一路跑得飞快,却不像往金马门的方向,越走小七心里越慌,想掀开帷幔看看到底是往何处去,一掀帷幔,发现小窗竟是个假的。 小七这才留意这并非寻常的马车,方才天色不明看不清楚,如今才看出来除了方才进门的地方,其余四下都封得严严实实。 小七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这两个宫人绝非许瞻的人。 抬手去摸长簪,脑中轰然一白。 手便慢慢地从一头乌发上滑了下去。 髻上空无一物。 她连一支簪子都没有。 就连他亲手簪的那朵木兰亦被她放在了枕边。 是了,许瞻为防她用簪子伤人,早就不许她簪戴尖锐钗饰了。 这才察觉出生辰那晚的不对劲来,说什么“以后”,还不是一直在防她。 可再一想,他是什么人,怎么会不防。 环顾车内,车内什么都没有,更不提能护身反击的利器了。 小七推门,门被那宫人顶得死死的。 “两位大人要带我去哪儿?” 那宫人也不再装了,索性露出了爪牙,“我们家公子遇上了难事,借姑娘去帮个忙。” 小七紧紧抱着小鱼干,“你们家公子是谁?” 宫人冷笑,“自然是公子牧。” 原来是假宫人,难怪比从前宫里见过的要更壮实一些。 公子许牧便是牵扯进青瓦楼刺杀案中的人,也是今夜宫变的人。方才立在楼台见甬道内公子许牧的人马死伤殆尽,没想到正主却逃了出来。 她心里惴惴不安,隐约知道自己要给许瞻带来麻烦,却想不出办法脱身。 可“借”她并没有什么用,她对许瞻而言不过是个闲时拿来戏耍的战俘,“借”她并不能保住公子许牧。 听着外头已经有了兵马铠甲的声音,忽地车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宫人闪了进来,手里拿着麻袋与绳子,一句话不说就要捆她。 小七从前是能一搏的,她身形娇小,沈晏初便教她杀敌时专挑要害,只使巧劲,往往能一刀毙命。 如今她身子孱弱,又手无寸铁,连搏一搏的念头都不敢有。若惹恼了这些亡命之徒,只怕这两个壮实的假宫人必先要了她的命。 真如许瞻所说,“弱些也好,省得杀人。” 是省得杀人了,连自保都不能了。 她不敢反抗,任由假宫人将她捆了,只是双手抱紧了油纸包,求道,“大人,别弄掉了我的小鱼干。” 那人并不碰什么小鱼干,只就势将她上半边身子捆了个结实。 不久马车七拐八拐,也不知拐到什么地方去了,霍地一下停了下来。 那假宫人将麻袋利落地套在她身上,一把将她拽下了马车,低声催喝,“快走!” 麻袋细密,天色未明,小七连路都看不清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只听见脚声杂乱,刀甲摩擦,有人低低说话,“公子快上马,现在还能出城门!” 不见那公子说什么,她自己倒被人踢了一脚,“上马!” 旋即便被人提上了马背,她双臂无处着力,唯有双手抓紧了鱼干。 原以为又要似之前一样,似货物一般被人横在马背上,谁知一旁竟有人好心地将她扶起坐正了。 呸,什么“好心”,都将她借来出城门了,怎配得上“好心”二字。 听见胯下的马打着响鼻,身后的人双臂拽起缰绳便踢马往前疾去。 又是七拐八绕,好似上了大道,逐渐听得人马嘶鸣,透过麻袋隐约看见火把通明,周遭密密麻麻全是黑幢幢的人影。 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听他们方才的话,眼下大抵是在蓟城城门了。 只闻“咻”的数声,有七八支羽箭亟亟擦过耳边,好似射在了青石板地上,继而又响起了砰砰的声响。 许牧的人顿时勒马停了下来,一时逡巡着不敢上前。 从高处传来断喝声,“公子牧,再往前一步,裴某手中的箭可不长眼!” 小七心口发紧,听出来那是裴孝廉的声音。 裴孝廉这个人,素来下手狠辣,他说要杀就一定要杀。 不但要杀公子牧,还定要顺手杀了她。 身后的人高声道,“我与你一个破将军说不着,叫大公子出来说话!” 小七这才知道身后的人便是公子许牧,可惜被麻袋罩着,她什么都看不见。 少顷听见有人立在高处说话,“许牧,你还有什么遗言。” 那人依旧是惯常的冷静,好似这世间的事没有哪一样是他不能运筹帷幄的。 许牧便笑,“做兄弟的送兄长一份大礼。” 那人亦笑,“丧家之犬还能有什么大礼。” 许牧与身后诸人相顾大笑,攥紧麻袋一把扯了下来。 晨光熹微,东方既白,这突然大亮的火把刺痛了小七的眸子,她闭紧双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这才看出来她与许牧的人马正在城门之内。 那身量颀长的人此时正在城楼负手立着,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一双凤眸淡淡地俯视下来。 许牧扬声道,“兄长好好看看,这算不算?” 甚至还朝左右命道,“给大公子照亮了。” 立时便有人点起了风灯,怼在小七脸前,小七被灯光刺得双目生痛,便朝一侧别过脸去。 她别过脸,许牧偏偏掰过她的下巴,迫她正对着城楼上的人,“众将瞧个清楚,这便是我兄长的软肋!” 她看见许瞻神色清冷疏离,半分情愫也无,开口亦是凉薄冷冽,仿佛根本不认得她,“我当是什么,一个战俘,没什么用的东西,算什么大礼?” 城楼上诸将顿时俯仰大笑。 小七心下悲凉。 虽早就猜到,但这话从许瞻口中说出来,依旧令她透骨酸心。 一双素手下意识捏紧了,才察觉自己还牢牢地捧着小鱼干。 又笑自己过于荒唐,钱币便能叫她放下芥蒂,刀线穿过他的皮肉,怎么就算真的杀过他了? 就因他这几句话,就因他说“不求别的,但你得是我的人”,她还当真想要做他的人。 他待她好像还不错。 她想,在燕国,做他的人总比做旁人的人要好许多。 是她过于愚蠢,不知自己的斤两,如今才知她在许瞻眼里,不过是个“没什么用的东西”罢了。 裴孝廉更是笑得肆意,“大公子怎会有软肋!” 许牧一怔,继而拔出腰间长剑,横在了小七颈间。 他的剑一响,身旁部将亦都策目切齿地拔出刀来。 一时间马嘶人动,杀气凛凛。 许牧道,“既不算,不如我替兄长杀了。” 冰凉的刀锋横在颈间,许牧附耳逼她,“叫出来!求他放我们出城!” 小七垂眸,“公子,我只是个俘虏。” 城楼上那人冷静地令人发指,“我的东西,还用不着你来动手。” 小七一笑,你看,他没有把她当做人看,从来没有。 她只是个东西。 是脏东西,是没有用的东西。 许牧手中一顿,“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城楼上那人话语刻薄低冷,“我来杀。” 小七抬眸望他,那人朝她拉满了弓。 第93章 看见了吗?他要亲手杀你 “高声求他!”许牧的剑又逼近了几分,“我不要你的命,只是借你出城。出了城门,自然放你。” 如今小七信了槿娘的话,信了那人当真是能挽满雕弓射天狼。 她微笑着看着城楼上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片刻垂下头去,对身后的人道,“公子,我不求他。” “为何不求。” “想给自己留一点脸面。” 许牧嗤了一声,“与命相比,脸面算什么?” 是了,对许牧来讲,谋逆叛乱只有一死,与死相比,脸面算什么。 夺权的人首先得要活着,活着才能谋事,也才能成事。今日他若能出城,必会逃亡他国,休管魏楚还是北羌,待他年时机到了,再反杀蓟城。 近百年间,这样的事实在不少见。 小七怃然,她与许牧不同。 魏人姚小七早就查无此人了。 她的命算什么,她的命不值钱。 与命相比,她想要脸。 许牧轻笑,“你看见了吗?他要亲手杀你。” 小七亦笑,“看见了。” 隐约记得什么时候,他还说“我活着,你便会活着”这样的话来。 如今她也记不清了,到底是说过的吧,也许是自己做了一场痴梦,他终究是不曾说过这种话的。 她看见了许瞻张弓拉箭,连一丝犹豫都无,直直朝她的额心射了过来。 他一箭射来,亦是贵气风流。 但凡他有分毫的迟疑,小七也不会心碎神伤。 可他没有。 就在这一晚,就在青瓦楼,她竟觉得许瞻待她不错,觉得他到底不是个坏人。 她轻声问许牧,“公子,你想吃小鱼干吗?” 许牧怔了一瞬,“想吃。” 那支羽箭穿云破雾,杀气腾腾,须臾工夫直逼近前。 小七闭上眼睛,声中哽咽,“这包小鱼干,送给公子了。” 她听见许牧说了一个“好”。 可那个“好”字尚未说完,便化成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继而她身后一凉,许牧已摔至马下。 身旁有人赫然大叫,“公子!” 小七霍然睁眸,她还不曾见过公子许牧的样子,他便死了。 他死了。 那支羽箭直直插进了他的脑门,血流了他满脸,已看不出最初的模样了。 小七惊骇莫名,一颗心突突狂跳,浑身发抖,久久回不过神来。她想,许牧亦是王室公子,亦是尊极贵极的人,竟就这么死了。 可见许瞻当真心狠手辣。 人命是不值钱的。 兵败的时候甚至不如牲畜财帛。 然,这一箭原该射中小七。 是她别过脸与许牧说话,问他想不想吃小鱼干,才导致这一箭射中了许牧的脑袋。 不然,定要射中她的额心。 是,许瞻是要告诫世人,燕国大公子没有软肋。 因而这一箭是真。 杀姚小七也是真。 只听得一声,“杀!” 进而是更多的“杀!” “杀出去!” “杀!” 顷刻之间人马躁动,杀声四起,许牧的人已举刀打马冲向城门。 登时是更多的羽箭向下射来,许牧的人刀剑尚未见血,便大叫着摔在了马下。 小七的马受惊在人群中狂奔,她被缚着无处着手,那马不过一奔便将她高高远远地甩了出去。 耳畔的刀枪争鸣声戛然而止。 手中空空,那包小鱼干已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只看见漫天的羽箭下雨般地落了下来,周遭忽地斥满了惨呼嘶鸣。 混乱中有人接住了她。 一双手臂结实有力。 小七愕然望去,那人一身黑衣,连帽斗篷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周身只露出了一双桃花眸子。 这双桃花眸子她看了整整五年。 那是她的大表哥。 方才那一箭射来她都没有哭,此时看见沈晏初却唰得一下滚出了眼泪。 “大表哥!” 若不是双手不得自由,她定要紧紧地抱住他。 那夜四方馆不曾有过的拥抱,她定要在此刻补上。 她看明白了,在这蓟城,生死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这个平明时分见过的大表哥,来日也许再不会有。 她没有去问沈晏初为何会在城门,但她知道魏使不该出现在这里,正如数日前不该卷进青瓦楼的暗杀一样。 魏人不该卷进燕国的争斗。 扭头看见许瞻转身往城楼下去,叛军纷纷摔下了马,这一场城门处的厮杀结束得干脆利落。 她真想说一声,“大表哥,带小七走罢!” 她真想说,“大表哥,救救小七!就叫小七跟着你罢!” 但她没有说,她想,沈宴初若能带她走,就定会带她走,不必她多说。 她知道沈宴初一定会。 他不说便是有万般的莫可奈何。 她只能说,“大表哥快走!” 沈晏初将她稳稳地放在了地上,没有挑开她身上的麻绳,就好似她方才只是被马甩到了这里。 他附耳低道,“去找良原君,听他的吩咐。” 小七没有听过良原君的名字,不知良原君是谁,但猜想必是大表哥在蓟城的细作。 上一回在四方馆,沈晏初便与她说过蓟城有魏国的人。 但能称“君”的人,必是身在高位。 难道魏国的细作竟打进了燕国权力的中心吗? 她还想问良原君是谁,该去何处相见。但沈晏初已经转身隐入暗处,就好似他从来都不曾来过。 小七望着暗处久久不能收回目光,她还能看见沈晏初便站在那巷子的拐角,一身夜行衣也掩不住他温润如玉的模样。 此时天光大亮。 这一场城门射杀自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一刻钟的工夫,便已结束得悄无声息。 虎贲军已经开始清理叛军的尸首,方才还在马上怒吼“杀!杀!杀!”的人已如破骨烂肉,任人拖拽。 小七看见许瞻走了过来,他走起来似带着风一般,袍摆荡出肆意张扬的模样。 第94章 奴愚钝 他的身后总是跟着护卫将军,最初是裴孝廉,后来是周延年,如今是裴孝廉与周延年。 她看见裴孝廉的眼里依旧斥满了嗜血杀意,他们路过许牧的尸骨时顿立片刻,那人的青龙剑鞘轻拍许牧的脸颊,轻笑了一声,“你的命才是大礼。” 裴孝廉俯身仔细探了许牧的鼻息,躬身向那人禀了,“公子,死透了。” 是,利箭穿透额头,人已脑浆迸裂,必是半分气息也无。 如今许牧死了,许牧的人马也都死了。 他们继续朝前走来,踩着满地逐渐凉却僵硬的尸身,就如踩着一地破布,朝着小七走来。 小七心中惊惧,再去看方才巷子的拐角时,那温润如玉的大表哥已经看不见了。 大表哥走了。 小七本能地往后挪去。 许瞻几步便到了近前,垂眸望她片刻,腰间的青龙剑拔出剑鞘,轻易便将她的麻绳挑了开来。 小七屏声敛气。 那人蹲下身来问她,“他们可曾伤你?” 小七讷讷回道,“不曾。” 他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没什么好撒谎的,也不敢在这要命的罗刹面前撒谎,因而实话实说,“有人扮作宫人,谎称公子召奴进宫,奴不疑有他,便上了马车。” 她心里遑惧,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又有心与他保持距离,下意识地便称起奴来。 裴孝廉冷笑一声,“公子不许你出兰台,你半夜三更如何出来!公子牧的人连皮毛都未伤你分毫,为何不伤?公子不要被这魏贼迷惑了!” 那人凝她,似在判断真假。 可许牧为何没有伤她,她怎么会知道。 小七怔然跪起,“公子牧只是借奴出城,并不想杀奴。” 裴孝廉拔出弯刀架上了她的脖颈,咄咄逼问,“如何借的?是‘借’还是勾结!” 小七打了一个激灵,“是借。” “怎么偏偏借你,不借旁人!怎么不是勾结!” 小七怃然垂下头去,低低喃道,“奴不知道。” 那人推开了裴孝廉的大刀,“住嘴。” 裴孝廉还想争辩,压声劝道,“这魏俘留不得,公子该当机立断,一剑杀了她!” 小七困心衡虑,却没有什么可辩白的。 那人声音一沉,“备马车。” 周延年很快赶了车来,那人拉起了小七,“上去。” 裴孝廉阴阳道,“末将多嘴,仍要说一句——今夜最不该出现在城门的人是谁,公子应当知道。” 许瞻自然知道。 小七怔忪立着,最不该出现在城门的人便是她,她也知道。 一个身份最敏感的人,一个最无用的人,怎么就在许牧宫变这夜出现在了城门,连她自己都辩不清楚。 眼前的这些人,都是成日玩弄权谋的人,他们谁能不明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早就有了瓜李之嫌。 那人一顿,“回兰台。” 他率先上了王青盖车,小七瑟然立在车下。 从前她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腆着脸与他同乘,如今又怎配。 蓟城春四月的清晨依旧寒气料峭,方才那满地的尸首,现下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了,一个个不知道都拖去哪里了。 总之纵目望去,再看不见一人。 裴孝廉手中按刀,冷眼瞪她。 这城门上下的虎贲军上百,唯有她是个外人。 那人挑开帷帘,居高临下朝她望来,“还不上来!”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登上了王青盖车,不敢落座,就在那人跟前垂头跪了下来。 帷幔一垂,便与外头隔成两个世界。 那人问她,“可想过去四方馆报信?” 小七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这念头不过只有一瞬,便再没有了。 她恍然摇头。 那人又命,“抬头。” 小七抬起头来,鼻尖泛酸。 她被许瞻审过多次,从未有一次如此感到委屈。可见是人不该生妄念,不该有期待,没有便不会抱屈,有了才会失望。 一时怅然若失,克制着自己的委屈,平声道,“奴没有想过。” 那人又问,“是不是我的人,你竟看不出来?” 他问的该是去兰台接她的假宫人罢? 她当时不曾看出。 一心只想着带小鱼干进宫见他。 “奴愚钝,愿受公子责罚。” 那人凝眉,“你会杀人,我是知道的。为何束手就擒?” 小七心里难过,怔然垂下眸去。 那人又命,“抬头。” 她奉命抬头,低声道,“奴身上没有可用的利器。” 何况这孱弱的身子,怎去杀人。 的确是无用。 那人将信将疑,好一会儿没有再开口。 他到底是不曾信她的。 每一句的审问,每一回的静默,都是对她的不信。 小七不忍再彼此为难,失神片刻,便道,“公子可知道有一味药?奴知道有一味药,喝下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她微笑着娓娓道来,好似在与故人闲话家常,“奴从前在外祖母家,见有人喝过这样的药。那女子好像是个媵妾,因为偷听了舅母说话,便被毒哑了。” “若哑了,便不会乱说话了。” 她继续笑道,“鸩酒也好。” 她心里想,年前便是该饮下鸩酒的,饮下也好,饮下便不会有后来这许多是非。 忽听那人问,“你想干什么?” 她低头浅笑,“奴不愿再给公子添乱。” 那人默然,“小七,我不曾疑你。” “是,公子不疑奴,是待奴好。” 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好是应该的。不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不好便是应该的。 她温婉笑起,她也就是这样的东西罢了。 留在兰台终究是没有什么意思了,她不会赚够刀币,也受不住一次次的猜忌。 她低眉顺眼地跪在他的脚下。 王青盖车走得多稳呐,她的身形竟没有一丝晃动。大概得有辰时了罢,大道两旁有了车马人声,这令人喘不过气的王青盖车之外是人间的烟火。 小七向往人间的烟火,她贪恋在庖厨举炊的每一刻。 在庖厨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是鲜活的,她的双手并不细腻,但她的双手能做出地道好吃的魏国风味。 她已经许久不曾炖过黄河的赤尾鲤鱼了。 也已经许久不曾饮过大梁的水了。 她念起自己这孤苦飘零的小半生,真不如就叫那一箭射穿她的额头。 那人问道,“方才你拿的什么?” 方才她手里的是小鱼干,后来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但若还在,她希望能塞进公子许牧的手里,请他在黄泉路上吃个饱。 小七摇头浅笑,“奴什么都没有拿。” 第95章 权力场 那人久久不曾说话,开口时声音缓和了几分,“我从未想过杀你。” 小七释然一笑,她微微点头,“公子不会放心奴,将军们也不会。” 若不然,她怎会连一支簪子都没有。 就连母亲留下的桃花簪都没有。 “公子也许可以把奴交给裴将军。” 裴孝廉下手利落,虽憎恶她,想必会给她一个痛快。 那人眉心微蹙,“这样的话,不许再提。” 她笑着看许瞻,“公子不怕奴果真背弃公子吗?” 她想,她会听大表哥的话,她会去找良原君。 虽还不知良原君是谁,但总会知道的。她会去问槿娘,槿娘会告诉她。 那人摩挲着她的下巴,“你会么?” 那只手是微凉的,没有一丝的瑕疵。 那只手能翻搅风云,予夺生杀,宰割天下。 他不杀她,她总会去面见良原君。而今她心中矛盾,还不愿去背弃他。 两处为难,倒不如再想个折中的主意。 “奴不知道。”她温声道,“但公子不应留魏人在身边。” 她说完话,双手抵额伏地磕了头,便起身挑开了垂幔,裴孝廉正骑马跟在一旁,初升的日光将他的铠甲笼着,但并不能使他冷凝的脸温和半分。 小七强笑,“裴将军。” 裴孝廉眼锋扫来,抿着嘴没有说话。 “奴跟裴将军走。” 裴孝廉挑眉冷嗤,“你要去哪儿?” 小七道,“将军要奴去哪儿,奴便去哪儿。” 那人眯起眸子,指节顶着刀鞘,自唇齿间迸出几个字来,“裴某要你死。” 小七点头应允,“都随将军。” 裴孝廉拧眉打量,连连冷笑着,少顷禀起车内的人来,“公子,末将可要将人带走了。” 车内的人问,“你活腻了?” 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裴孝廉呆怔片刻,“啊?” 小七臂上一紧,跟着便被许瞻一把拽回了车里,“从前假传军令,现在又能替我做主了?” 小七垂眸没有回话。 只听见车外裴孝廉凑上前来悄声问道,“周将军,难道杀她不是公子的意思?” 周延年声音亦是低的要被马蹄盖住,“公子怎会杀姚姑娘。” 裴孝廉不服气,声音下意识地抬高了几分,“方才在城楼上,分明是公子射的箭!公子说她无用,是公子要杀!” 车外一阵短暂的躁动,透过帷幔,似是裴孝廉与周延年比划了几下,“裴将军,公子怎会杀姚姑娘?” 裴孝廉便骂,“娘的!你怎么话都说不明白!” 周延年向来话不多,也的确不善言辞,此时虽被裴孝廉捶打了几下,依旧还是不急不恼地低声,“裴将军回头去问公子便是。” 裴孝廉愈发急得跳脚,“娘的!裴某怎能去问公子,这不是讨打吗?” 周延年又提议,“要么便去问陆大人。” 看着裴孝廉一把抽出大刀便要去砍周延年,“你娘的你是哑巴?” 周延年讪讪道,“末将愚笨,说不明白。” 裴孝廉压不住火气,偏偏周延年话极少,听着又木讷讷的,车内公子又在,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狠狠锤了周延年一拳,“娘的,得空裴某必与你好好比划比划!” 周延年也不说话。 车里也无人说话。 方才车外的对话好似正是车里的人在争辩。 一个人心里在叫嚣,是想杀,也杀了。 一个人在心里否定,不想杀,也没有杀。 一句话不说,却已争了个面红耳赤。 不。 小七不必去与人争辩,她有自己的双眼,也听从自己的判断。 那人自然也不屑去争辩,他是什么人,他心里的都是国家大计,是这一夜的宫变,是如何揪出幕后的主使,他岂会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争辩。 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一路无话,很快就回了兰台。 那人当先在前头走着,自顾自上了青瓦楼,小七不知自己该不该跟他进去,便只是垂头拢袖跪在木纱门外。 “进来侍奉。” 小七闷闷地进了卧房,那人已扔了外袍疲惫地靠在矮榻上。 他身上有伤,又奔忙了一宿,必是极累了。 “净手,备兰汤沐浴。” 小七微微抬头,这才见他脸上手上皆沾着不少血渍。 她垂头应是,在浅腹蟠龙盘中将帕子洇湿,跪坐一旁默然为他擦血。 这一张脸当真是如刀削斧凿一般,棱角分明,剑眉长,鼻梁高而坚挺,嘴唇薄而好看,他的皮肤是白的,他的后颅因靠在榻上,看起来颈间喉结突出。 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袍,露出半块结实的胸膛,胸膛上的伤口尚未愈合完好,但因包扎着帛带,看起来才不会那般可怖。 好在一双凤目阖着,掩去了周身的锋芒。 小七不敢再看下去。 就是这个人,就是他杀伐果决,方才射杀了公子许牧。 不,他原是要亲手射杀她。 是因了巧合,那一箭才射中了公子许牧。 血将那浅腹蟠龙盘染得通红,这一夜过去,他该杀了不少人罢。 那人沉声问道,“在想什么?” 他问话的时候不曾睁眼,辨不出情绪。 小七恍然一怔,回道,“奴什么都没有想。” 那人缓缓睁眼,甫一抬手,小七猛地一激灵便朝后躲去。 被那人抓了个正着,那人凝眉睨她,好一会儿过去才问,“怎么,怕我了?” 小七踧踖不安,忙伏地请罪,“奴去换干净的水。” 那人没再说什么,只浅浅应了一声。 她磨磨蹭蹭地换了一盆新水,侍奉他净了手,他手上的血很快又将浅腹蟠龙盘染了个红透。 小七指尖轻颤,就是这只手,于城楼上张弓拉箭。 那人兀自说道,“这便是权力场,你死我活,十分寻常。” 是了,改朝换代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就似魏昭平王也在旦夕之间被沈家父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他看起来是疲顿的,靠在塌上,一身的倦意。 他身在权力中心,必也比寻常人活得更累吧。 那人又道,“我无心杀你,你不必害怕。” “但要劝你。”他肃然危坐,往她心里看去,“小七,离他们远远的,永远不要卷进来。” 第97章 砸他! 小七纵目张望,的确不见沈宴初。 但许瞻既肯带她进宫,想必沈宴初也迟早会来,那便耐心等着。 焦急中又等了许久,总有一盏茶的工夫了,才见魏国使臣的车驾往长乐宫外驶来。 那魏国的车驾呀自有魏国的形制,依旧如初见一般,在宫中大道上纵成一列,日光下赶车人扬鞭打马,发出温暖的乡音。 小七按捺不住,身形一动,脑袋便往窗外探去。 车外的裴孝廉冷着提醒,“公子的话你最好记住,若敢出一点动静,裴某可不会客气。” 裴孝廉说不会客气,就定然不会客气。 小七依言回了车内,一双素手却死死抓住车窗,抓得她骨节发白。 沈宴初若回了魏国,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她定要好好地看看他,从他下了马车开始,到他上了九丈高台为止,她定要看个清清楚楚。 看他簪着什么样的玉冠,穿着什么样的长袍,看他腰间佩戴的璎珞玉环, 忽地指节挨了重重地一敲,小七吃痛低呼一声,忙收回了双手。 裴孝廉道,“收回去!裴某面前别耍小聪明!” 隔着帷幔看见裴孝廉手中的弯刀摆弄了一下,这才知道方才敲她的正是那人的大刀。 小七悒悒不乐,却也只能忍了下来。 想必是许瞻依旧不信她。 明知裴孝廉憎恶她已是达到了极致,依旧留他在车外把守,看管她如同要犯。 她垂头按揉一双发红的柔荑,好一会儿依旧痛得缓不过劲来。 待回过神来,才惊觉魏使的车驾早就停了下来,有四五人跟着沈宴初已路过王青盖车,往长乐宫的高阶上走去了。 只看得见他们穿着魏国的袍服,四月底的风灌满了他们宽大的袍袖。 小七眼眶蓦地一红,她错过了大表哥。 但愿今日离开燕宫之前,还有机会再看上他一眼。 隔着帷幔,裴孝廉阴阳怪气地哂笑起来,暗戳戳道了一声,“不知廉耻。” 小七心中生恼,却还是平静问道,“裴将军,如何是不知廉耻?” 那人嗤笑,“你便是不知廉耻。” 小七恼极,这厮小人! 猢狲! 老贼! 衣冠狗彘的搅屎棍!(出自明代陈继儒的《小窗幽记》,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意为猪狗不如。) 这一夜便是这厮在许瞻跟前煽风点火,屡屡想要她死,他到底算什么东西! 诚如公子许牧所言,一个破护卫将军罢了! 一股无名火气自心头猛地窜起,瞬时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是好脾气能隐忍,即便不算有玺绂封号的一郡之主,却也是上过战场杀敌的人。 魏人在燕国就这么任人践踏欺辱么! 她缓缓掀起了嵌在短案中的青铜方鼎小炉,被砸得发红的素手轻掀帷幔,平声问道,“将军家中可有母亲姊妹?” 裴孝廉冷哼,“裴某家丁旺盛,自然有!” 小七笑着,“将军的母亲” 旋即直起身来,将青铜方鼎小炉猛地朝裴孝廉的后脑砸去,咬牙切齿道,“怎么教养出你这么个睚眦必报的禽兽来!” 这青鼎炉因是青铜所铸,因而极硬,内里又盛满了兽金炭,炭虽不曾燃,但亦是哗啦啦倾了他一身。 裴孝廉被这一炉子砸得发蒙,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刚要转头,小七又猛地一炉子砸了下来。 她用了十分的力道,裴孝廉的后颅立时淌下血来。 那人大怒,裂眦嚼齿低喝一声,“魏贼!” 登地转身将小七扑在身下,一把拔出大刀便要朝她颈间劈去。 小七亦是怒目低喝,“你敢在宫里动刀!” 宫中动刀是死罪。 何况此处正是长乐宫殿下,大殿之内有王公,有魏使,有燕国百官,裴孝廉握刀的手攥得青筋暴突,到底是不敢造次。 饮恨起身,反手抹了一把血,咬紧牙根逼出一句话来,“别落到裴某手里,不然定叫你往阿鼻地狱走一遭!” 必是恨她入骨。 那人已撕下里衣自顾自往头上包扎,那素白的布条很快便染了红。 小七冷笑,“燕庄王未薨,裴将军便早早戴了孝,可是要咒大王死?” 裴孝廉身形一僵,继而大怒,一把从头上扯下布条便往小七脸上摔去,“魏贼!” 他只不过是发泄愤恨,因而将布条摔了过来,小七却牢牢攥在了手心,“将军好心,竟把罪证交于了我,我必转交公子,请公子治罪!” 裴孝廉目眦尽裂,低喝一声,转身便要去掐她的脖颈,“魏贼!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七道,“我要见魏使,想要将军暂离此处。” 裴孝廉拧眉片刻,“仅仅如此?” 小七笑着扬起手中的布条,“将军辕门那一箭已算是报过一刀之仇,将军需起誓,以后不得再为难我!” 裴孝廉脸色铁青,向来是他要挟旁人,哪有旁人要挟他的道理。他仗着自己魁梧力道大,直接猛扑上去要夺下布条。 小七一闪,抓牢青鼎炉作势要砸,“将军!我现在大喊一声,公子听见必会出来,到时,将军定是死罪!” 裴孝廉便不敢再动手,人退后一步,声音亦缓了下来,“魏贼,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小七不卑不亢,“是将军逼我。” “公子被你蒙骗至今,只怕将来燕国因你生乱。”裴孝廉肃然道,“裴某杀你,不是因那一刀之仇,是为公子而杀,也是为燕国而杀!” 小七徐徐放下了青鼎炉,望着裴孝廉前额那不断淌下来的血,不紧不慢地将布条藏在怀中,“将军不必给自己找托辞,我只问你,你应还是不应?” 裴孝廉冷脸不言,一手挎刀,牙关咬得咯噔数下响。 嗬,这莽夫也有被人拿捏的一天。 小七眸色清冷,轻言浅笑,“若应,你我日后相安无事。若不应,今日便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 第103章 风声鹤唳 燕庄王十六年四月三十日,平治道涂,馀事勿取。 遥夜沉沉,扶风府月华如练。 用完晚膳已经不早,平阳公主将她安顿妥当,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这是阿棠的闺房,她很小的时候便住在这里,就在这张绣榻上。” 小七悄然打量着这件屋宇,这几年过去,室内的陈设依旧是崭新干净的,想必婢子每日都要精心洒扫。 榻脚处仍然置着婴儿摇床,其上雕刻着“长命富贵”的字样,却仿佛是天大的讽刺。 平阳公主几不可闻地轻叹,“那么好的孩子,竟就走了。” 小七不知怎么宽慰她,只得道,“夫人年轻,又与君侯是琴瑟之好,一定还会再有的。” 平阳公主微微摇头,“不会了,阿棠走的时候哭坏了身子,后来生慎之又大出血,不会再有了。” 小七歉然垂下头来,“小七不会说话,夫人请不要怪罪。” 平阳公主笑道,“无妨。” “扶风多少年都没有新人进来,只有一个赵姬,是我王兄送来的,君侯并不喜欢,不过是来传承香火罢了。” “你今日没有见赵姬,她才生下一个小公子,眼下正在月内,再过上十几日,就能办满月宴了。”(月内,即坐月子,最早可以追溯至西汉《礼记内则》) 小七心想,平阳是宋国的公主,宋国疆土不大,这些年正是因与燕国结为姻亲之国,这才能在列国争霸中得以保全自己。 大抵是平阳公主因子嗣伤了身子,因而宋国国君为加强与燕国的联系,才又往扶风送了赵姬来。 列国之间利益纵横,关系亦是错综复杂,宋国能往扶风送人,自然就能往燕宫送人,只不过小七并不清楚罢了。 她正垂眸猜想着,却猛地被平阳公主的话拉了回来,“君侯心里喜欢你,我能看出来。” 小七一惊,“夫人误会了!” 平阳公主温蔼地笑,“我嫁进扶风已是十年,从未见过君侯为谁濯足。” 小七生怕平阳公主心生误解,忙辩白道,“夫人请不要怪罪,君侯是把小七当作阿棠了。” 平阳公主柔声道,“我不是拈风吃醋的人,君侯欢喜,我便也欢喜。君侯虽不说,我却看得明白,因而想问一问你,小七,你愿不愿留在君侯身边?” “做他的女儿也罢,做他的姬妾也好,总之留下来。” 到底是平阳公主大度也好,是试探也罢,抑或还有其他的目的,但小七知道自己的归宿,也清楚自己的斤两,她开口时声音平和坚定,“夫人,我是要回魏国的。” 魏国有她要等的人。 平阳公主轻叹一声,微微颔首,到底也不再多说什么,嘱咐小七早些歇息,便也就走了。 她走了,小七却睡不着了,辗转反侧许久,穷思极想,脑子里一幕幕全是进蓟城后的事。 出逃。 雪里拖行。 鸩酒。 堂前审讯。 雪夜刺杀。 下毒。 杀将军,伤公子,夺青龙。 盗马。 海捕文书。 假传军令。 手刃猎户,斩杀流寇。 那辕门一箭。 入兰台。 密信大表哥。 水榭暗杀。 挟持公主。 困于青狼中。 烙印。 铁链。 入宫受责。 见魏使。 密会沈宴初。 敕封郡主。 钻狗洞。 铁项圈。 背弃。 落水。 暗杀青瓦楼。 刀线穿过他的皮肉。 小鱼干。 采桑舞。 城门围杀。 被弃于闹市。 这一路走来,当真是步步惊心,当真是如履薄冰。 这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兰台那人的一声声一句句也犹在耳畔。 心中烦乱,愈发难以安枕。 忽听有人敲门,那人奶声奶气地问道,“小七姐姐,你睡了吗?” 小七蓦地坐起身来,推开门,见是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粉雕玉琢十分漂亮,颈间套着一条赤金长命锁,衣履亦是上好的缎料。 此时正扬起头来笑眯眯道,“我听说家里来了个美人,就住在姐姐房里,这才趁母亲不留意,赶紧过来瞧瞧。” 说着在她脸上端量一番,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们没说错,真是个天仙一样的人。” 小七抬袖掩唇一笑,这小孩儿倒有意思,才四五岁罢了,哪里知道什么是美人,什么是天仙。 何况,从没有人说过她是美人。 她便也觉得自己是不美的。 槿娘甚至还很嫌弃她眉心那颗红痣,扬言早晚要用针把它点了去。 她猜想这便是君侯家的小公子许慎之了。 俯下身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儿眼睛亮晶晶的,“我叫许慎之。” 果然如此。 许慎之言罢便拉住她的手往外走去,“我睡不着,姐姐陪我去玩捉迷藏!” 小七初来扶风,原不好四处闲逛,只是许慎之人虽小,力道却大,拉着她时竟似一头小牛犊一般。 他生得可爱贪玩,小七不好拒绝,但因脚上有伤,一会儿工夫就被他甩下了。 小七对扶风不熟,低声唤许慎之,但黑灯瞎火的,许慎之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但若许慎之在夜色中摔伤,抑或落了水,定要出大乱子,小七自己也是难辞其咎,忙四处寻去。 路上有婢子路过,问她,“姑娘要去哪儿?” 小七道,“我去找小公子。” 婢子便笑,指着一处灯火通明之地,“小公子往那边去了。” 小七赶忙沿着婢子指的路往前寻去,她不识扶风的路,左拐右拐竟误入了一处书阁。 彼时阁中列烛如昼,里面有人正在说话。 “蓟城风声正紧,诸位不该在这个时候来。” 这是良原君的声音。 有人便道,“眼下大王病重,正是最好的时机,君侯为何迟迟不肯下决心。” 良原君道,“到底不是自己的,名不正,言不顺。” 另外一人道,“在下不敢苟同。” “不是自己的,君侯该夺过来。夺过来,便是自己的。” 良原君并不答话。 小七心头一跳,鬼使神差地停下步子,悄然隐在廊下静听。 第104章 保命 门客又道,“君侯仁德,不愿再起祸事。可燕国若是落入暴君手里,那可就完了,还望君侯深思啊!” 其余众人亦是齐声劝道,“君侯深思!” 良原君道,“远瞩手握重兵,发兵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 另一门客听起来是个老者,“君侯背后是宋国的军队,况且,魏国公子亦愿出兵相助。只要提前引兵至城外二三十里处,一声令下,朝发暮至,有何可惧?” 乍然听见魏国公子四个字,小七心口一凛,原来大表哥竟愿意出兵助王叔夺权。 有人又说,“先生说的是,都是血肉之躯,只要找准合适的时机,围杀兰台绝非难事。” “公子牧已为君侯趟了路,在下仔细计算过,兰台的人从营中出发至宫门最快亦要半个时辰。” “宫里有君侯的人,大公子的马蹄再快竟能快得过君侯吗?” 夜风乍起,吹得小七打了一个寒战。 看来良原君亦要起事了。 当真如许瞻所言,这便是权力场。 但要卷进了权力场中,成王败寇,生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赢的人活的好好的,败的人满门伏诛。 暴戾嗜血也好,文质清雅也好,手上都将沾满血渍。 他们随意翻一翻手,搅动的便是王城的风云。 不止燕国如此,便是舅舅与大表哥亦是踩踏着累累白骨才在魏宫南面称尊。 与因权力争夺死去的人相比,那些因保家卫国而死的将士才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但因保家卫国而死的,他们又岂会知道自己拼了命保全的家国亦是如此的肮脏不堪。 当权者踩着同袍的尸骨去谋夺更大的王权。 权力场,便是修罗场。 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忽听有人曼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小七骇然一惊,慌忙转身,见平阳公主牵着许慎之端然立于廊下,此时的许慎之正睁大双眼望着她,悄声叫道,“小七姐姐。” 堂内登时有人按刀喝问,“什么人?” 继而有人推门冲了出来,拔出大刀,“什么人敢窃听君侯议事?” 小七肃然一凛,那门客的大刀已架上了她的脖颈,不容她说什么话,押着她便穿过木廊进了内堂。 良原君端坐主位并未开口问话,与堂内诸门客一起朝她望来。 小七屏气敛声,知道自己是夜所听尽是政要机密,她虽不是兰台的人,却出自兰台,如今赶巧进了扶风,又赶巧听见他们谋事。 这一切都巧得不合常理。 她不知该怎么为自己辩白,但想必这堂内诸人定要将她当成了兰台的细作。 只有刻意安插的细作才会如此“赶巧”。 可她又偏偏不是。 如今既被发现,轻则受罚,重则受死。 小七稳住了心神,虽被那带刀的门客押住跪了下来,但依旧扬起头来向主座上的人辩白,“我不是有意偷听君侯议事,实在是因走迷了路,才误入君侯书阁” 门客之间鹰视环顾,一时间堂内杀气凛然。 有门客疾疾起身,“此人不知听去多少,君侯必要杀之以绝后患!” 说着便举起大刀要砍劈过来。 这已不知是第多少回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 小七紧闭着眸子,已是碎心裂胆,浑身微微发颤,却不肯告饶一声。 那大刀的杀气直逼耳畔,便是就此死了也好。死了便不必再焦思苦虑,不必再郁郁难解,也不必再忧心兰台的人。 但她暗暗揣度良原君必不会要她死。 即便是把她当做了阿棠,也不至就这么要她死。 翕动的长睫暴露出她极力掩饰的惊惧,她双手紧紧绞着。若她此时睁着眼,便能看得出来,自己一双素手被绞得通红。 果然,良原君一开口便叫那门客猛地刹住了大刀。 “住手,不是外人。” 杀气顿敛。 方才那年老门客道,“君侯莫要心软,但凡从扶风出去半个不好的字,兰台都定要置君侯于死地!” 小七倏然睁眸,见说话的是一白发老者,其人面目冷肃,话音甫落,便朝着那持刀的门客暗暗使了个眼色。 继而趁良原君未留意,比划了一个斩杀的手势。 方才那持刀的门客即登时抡起了大刀。 那杀气复又迫来。 真是要命。 片刻的工夫便要被人砍杀两回。 这一回那大刀劈来又狠又急,显而易见是要下死手了。 即便良原君阻拦,想必也快不过那人的大刀。 小七眼皮猛跳,在蓟城好好活着怎么就那么难,一急之下叫道,“是魏使命我来见君侯!” 堂内立时静了下来,那大刀也霍地停在了她的颈间。 小七脸色发白,她站了队。 话一出口,便没了退路。 走到这一步,早就违背了她的本心。 若不是撞见是夜书阁的密谋,也许还能再等一等,再想个明白,再想个万全之策。 既不负大表哥,又能保全自己。 她想,总能两全。 但还没有找到这样的两全法,就被一步步逼到前面来了。 她就好似被卷进了洪流里,被一个浪头一个浪头地推着往前走。 才想出去喘一口气,又被接踵而来的浪头砸进了水里。才要溺亡,又被另一个浪头翻卷出来,得以喘上一口气。 周而复始,无处逃脱。 站在了良原君面前,便意味着要背弃许瞻。 可若不站出来,只怕适才已被那刀客砍掉了脑袋。 别无他法,唯保命尔。 众门客面面相视,惊疑问道,“魏使?” 那白发老者还想进谏,但良原君已挥了手,“今夜便到这里,诸位先回。” 门客最多只能说一句“君侯三思”,也无他法,因而只得拜别,陆续起身离去了。 小七心神不定,如寒蝉仗马。 眼见着良原君起了身,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小七的心愈发如如金鼓齐鸣,毫无章法地胡乱捶打。 但良原君行至跟前,竟俯身跪坐下来,没有审问,没有责罚,就连一句训斥都不曾有。 但若今夜是在许瞻跟前,必是要受他好一番审问。 然那人声音温和,轻轻握住她的肩头,“在我面前,不必害怕。” 小七气息尚未平复,不禁讶然问道,“君侯不问我听去多少,也不问罪吗?” 良原君反问,“为何要问你的罪?” 小七垂眸,“我会给君侯带来灾祸。” 那人目光灼灼地凝着她,“告诉我,你可会把今夜的话传出去?” 第105章 大公子来了 小七没想到良原君竟如此直白地发问,一时怔然摇头,“魏国公子是我大表哥,他要我来见君侯,听君侯的吩咐。” 那人温和笑道,“嘉福,我已经知道了。” 第一次有人称她为“嘉福”,从前从来不曾有过。 兰台的人从不承认她的郡主身份,甚至连她的玺绂都一并收走。她在那人跟前是个伺候人的俘虏,是连个婢子都不如的。 她对良原君便有了几分感激,感激他将她当成个人看,感激他的承认。 良原君眉眼宽和,“我知道你总会站在我这边,我一直在等你开口,你不说,便是没有决定,因而我不问。” 小七正视着他的双眼,他的双眼温润,依旧没有任何的锋芒。 是,她会站在良原君这边,不为自己,是为魏国。 “君侯信我?” 良原君正色点头,“我与远瞩之间必有一战,你听去也并不打紧。” 是,远瞩便是许瞻。 小七心绪恍然,她忽地便想起公子许牧来。 许牧虽是王室公子,但只因宫变便被一箭射死。 那么她呢? 她这样的身份,要死便如同被碾死一只蝼蚁。 恍惚听见良原君问道,“我不明白,远瞩怎么舍得丢下你自己走?” 良原君问的,大抵是许瞻将她撵下马车的事。 小七垂下眸子低声言道,“是小七从小不讨人喜欢。” “你是很好的姑娘,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他的话蓦地击中了小七的心口。 她的眸中泪珠一滚,从前好似并没有人说她好。 她心知自己不是,但依旧心怀感激,低声道,“君侯说得不对,我是最差劲的人。” 那人竟抬手为她擦了泪,他不嫌弃她不干净,他用温热的指腹去擦,“不,阿棠若是能长大,我愿她的相貌品格皆如你一般。” 小七的话便哽咽在了喉咙处,她这般差劲的人,怎配如君侯的女儿。 那人切切问她,“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小七抬眸,那人眉心微蹙,眸光澄澈,可她要说的却是最难的事。 她低声道,“我想回家。” “为何不去见魏使?” “大公子说我要敢逃走,定率军踏平魏国。” 良原君微微一怔,随之沉吟点头,“他竟这么说。” 落在她肩头的掌心微微加重了几分,“你信我么?” “信。” “你才第一次见我。” “是大表哥要我见的人,我便信。我想,君侯总会帮魏国,也许也会帮我。” 良原君正色颔首,“好,嘉福,你信我,我也不会负你。” 忽地心中一亮,好似拨开云雾见了青天。 那便不必再去讨好许瞻,不必奴颜婢膝,不必低眉折腰。 小七破颜一笑,“君侯要我做什么?” 良原君道,“嘉福,我甚少见你这样聪慧有胆量的姑娘。我不会命你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都知道。” 也许是罢。 她并不聪慧,不过有几分胆量,但真到了箭在弦上的那一步,她总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无非是通风报信。 她在许瞻身边,最容易得到第一手消息。 书阁里的灯光淡了许多,小七便与良原君相对而坐,她心中怃然,贪恋着扶风府里这片刻的安宁。 因了大表哥的缘故,她对良原君没有不放心的。 也许也并非全因为大表哥,也许只是因了她心里计较着——仁君总比暴君好。 魏国要图存,需要燕国有一位主和的仁君。 良原君又道,“我猜用不了多久远瞩便来扶风要人了。”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细声问道,“君侯会把我交给大公子吗?”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 她该了解许瞻这个人。 他似玩弄猎物一般玩弄她,还不到宰杀的那一步,必然不会轻易放手。 良原君兀自叹了一声,“远瞩的性子。” 你瞧,就连良原君也是知道的。 小七怅然无言。 良原君道,“嘉福,回兰台,就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君侯,我不想回兰台。” “我当你是阿棠,不会要你等太久。” 小七不知道“不会太久”究竟是多久,是一月,半年,还是一年,两年? 可在兰台,已是度日如年。 她点点头,她原也知道自己仍需回兰台。 但见过了良原君,知道了自己肩负着使命,知道了将来大有希望,好似日子便不再那么艰难了。 她一向乖顺懂事,不会哭闹,但也从来不是一个认命的人。若是一个认命的人,十二岁那年便不会背着小包袱跟沈晏初走。 正因了自己不认命,才一次次挣扎,去寻求逃生的机会。 她该去赌一把。 为什么不与老天赌一把? 哪怕拼上性命也要赌一把。 赌一把,便有赢的机会。 认了命,便连一丁点儿的机会都不会有。 从前她一个人逃,如今身后有足以与许瞻抗衡的力量。 认了命,人也就完了。 良原君约莫也是因了她这副乖巧懂事的模样,想起了他的阿棠,他似父亲一样轻轻抚摸着她的乌发,仿佛在说给她听,仿佛也是说给自己,“不会太久。” 是,小七想,但愿不会太久。 兰台那人来得比预想的还要早。 戌时,寺人来禀,说是大公子来了。 寺人说大公子骑马进了厅堂,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连马也不下。 小七脸色兀自一白,良原君拉她起了身,“嘉福,不要怕,你躲在屏风后面听一听。” 她依言跟在良原君身后往厅堂走去,月色里他顿足回身,握住了她的肩头。 他的眼神似一口深渊旋涡,要将她席卷进去,“嘉福,真想留下你。” 她也真想留下来,在回大梁之前,就躲在扶风府里。 他俯身附在她耳畔,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扶风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小七在良原君的眼里看到了将来。 他是沈晏初选中的人,他是能帮她脱离苦海的人。 没有什么君子协定,他甚至都不曾向她开过什么条件。 她的心暂暂安稳下来。 一路行至厅堂,小七隐在屏风后面,果然见许瞻挎剑立马,面色晦暗地似要下起一场疾风暴雨来。 真是裘马轻狂。 全然不曾把主人家放在眼里。 第106章 向叔叔要人 眼见着那人盘马在软席上踏出满地泥土来,良原君却和颜悦色,并未生恼。 不等寒暄,那人便挑明了来意,“兰台丢了人,听说在扶风,王叔可见过?” 良原君笑道,“什么人?” 许瞻不急不躁,“魏人。” 良原君仍笑,“哦,是嘉福。” 夜风袭来,吹得厅堂之内烛火骤然几晃,晃得东倒西歪。 许瞻信马迫近,冷然一笑,“兰台的东西,王叔不要动半点念头。” 良原君依旧不恼,眸光里的神色辨不分明,“既是你的人,叔叔自然双手奉还。” 许瞻挑眉,青龙宝剑在他修长的腿畔微微晃动,高头大马上的人随手挽着马缰,似笑非笑,端的是睥睨天下的王者姿态,原本十分宽敞的厅堂倒显得狭小了。 他说,“王叔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说的不只是一个普通的魏人,他说的是燕宫里的君位。 小七听得出来。 良原君这才微微收起唇畔的笑意,肃然提醒,“远瞩,我是你叔叔。” 那人轻笑一声,“古往今来,叔辈犯上的,还少么?” 不说历史,单说燕庄王十四年春便有王叔作乱,被这马背上的人亲手斩杀。 休管是不是王叔,谋逆是滔天的死罪,没有任何情面可言。 权力场便是修罗场。 他动起手来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他真是毫不客气,一把便将良原君的面具撕了开来。 良原君肃立不言。 许瞻居高临下俯睨。 叔侄二人好一会儿不曾说话,目光交锋之间,似有千军万马刀戟相向。 此间摐金伐鼓,旌旆逶迤,犹胜于战场厮杀。 就那么四目相对,小七却能听得见刀枪相撞的铮然之声。 诚如良原君所说,他与许瞻必有一战。 这时候平阳公主端着两只绘金青铜小碗进了厅堂,竟对这其中的较量视而不见,温婉笑道,“大公子是稀客,叔母将才煮了甜羹汤,快下马来饮一碗吧。” 许瞻笑道,“叔母有这闲工夫,怎么不把那魏人带来。” 平阳公主往屏风后瞥了一眼,若有所指,“嘉福脚上有伤,走的慢,这就来了。” 她往这厢看了,许瞻自然也循着她的目光望了过来,屏风后虽没有烛光甚暗,但隐约能见到有人影。 那人没有一句废话,直接驱马迫了过来,登时将这价值昂贵的八扇山水屏风踏在了脚下。 霹雳哗啦碎了一地,就好似踏在了小七身上。 小七惊骇不已,朝一旁躲去。 那人勒住了马,就在一旁盘桓。 小七愕然抬眸望他,见他竟然唇边含笑,俯身朝她伸出手来,温柔说道,“小七,上马。” 依旧是一副琨玉秋霜,渊清玉絜的模样。 可他眸中的冷意骗不了她。 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 但也不敢犹疑,她记得良原君的话,“回兰台,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罢了。 连良原君他都不放在眼里,若惹他生怒,她大概是承受不起的。 盈盈拜别了良原君与平阳公主,她踩着松松软软的丝履上前一步,握住了许瞻的手。 他作劲一拉,便将她拉上了马。 他的马在厅堂之内肆意践踩,眸中阴翳,唇畔含笑,“小堂弟满月,王叔要请我来喝酒啊!” “噗”得一声,那马竟在绒毯上留下一坨粪便。 但良原君并未生恼,小七见他亦是面含笑意,云淡风轻回道,“自然。” 许瞻笑了一声,打马往外走去。 出了厅堂,下了高阶,月华如水,风掠过她的发髻,掠过她的眸子,亦将她的青丝拂乱。 那人的双手拽紧马缰穿过她的腰身,将她拘在身前。 她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离他的双臂再远一些。 穿过庭院,穿过水榭,穿过亭台,及至到了扶风大门,他的马如入无人之地。 门外停着他的王青盖车,周延年手中执辔,正在马车一旁候着。 那人已翻身下马,小七还兀自顿着,怔怔然回头看了一眼,“扶风”二字大篆牌匾之下,厚重的大门仍旧大大敞开。 这一夜良原君的话还犹在耳畔——扶风大门,向你敞开。 小七心绪恍惚,垂眸时意识到自己正独自坐在马上。 这是许瞻的汗血宝马,膘肥体壮,日行千里。 一双素手悄然抓住了马缰,此刻真想夹紧马肚一口气逃去大梁,现下出发,说不定还能追上魏国的车驾。 真想回家,真想远远地离开许瞻。 然她手上一松,没有驱马。 也是在这一刻,她想,她不再是姚小七,她只是个魏人。 为魏国生,为魏国死。 为魏国求生机,为的是民族大义。 她该赴汤蹈火,该破釜沉舟。 那人讽了一声,“怎么,不舍得走?” 言罢已掀起袍摆登上了王青盖车。 她的心里百味杂陈,恍然下了马,就顿足在马车后头。 周延年低声道,“姑娘上车罢。” 小七双手拢在袍袖之中没有动。 周延年又低声催道,“公子已在等姑娘了。” 她是被许瞻撵下马车的,既下来了,便没有再上去的道理。 不愿,不敢,也没有脸。 她与车内的人已不可能再并肩而立。 因而轻声回了周延年,“将军启程吧,奴就跟在后面。奴走得快,跟得上。” 跟在马车后面,她能丈量从扶风到兰台的距离。 周延年尚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车上那人已发了话,“上来!” 那人的声音低冷沙哑,薄怒涌动。 嗬,你看,在许瞻眼里,她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战利品。 要她滚,她便得滚。 要她上,她便得上。 可她不是战利品,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在反抗与服从之间辗转,颠倒,撕裂。 若是因了肩负的使命,她该服从他、讨好他。 但若因了自己的本心,她心里便只有抗拒与挣扎。 终究是本心大过了使命,她没有上车。 那人许久没有说话,但小七已开始迈步往兰台走去。 是夜月华如水,人淡如画。 蓟城大道青灰色的瓦当下,是千家万户此起彼伏的捣衣声。 她踩着绣棠棣的丝履端然走着,履底是松松软软的一层软帛,脚底涂了药,又用软布帛仔细包扎了,因而走起来并不疼。 她的脚步在青石板上擦出沙沙的声响。 继而王青盖车也响动了起来,十六只马蹄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马偶尔打起响鼻,赤金铃铛在宁静的夜里清灵可闻。 路过谁家,谁家看门的狗便呲牙吠叫几声。偶有顶着花纹的野猫,片刻便攀上了屋檐。 可在这熟悉的声响之外,好似又添了一份沙沙声。 是脚步声。 比她的脚步声要重,亦比她的脚步声要慢。 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 小七知道那是谁的脚步,那脚步声曾次次令她闻风丧胆。 第107章 有人便够了,要心干什么? 然而此时却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她稳稳地走着。 要审,由他。 要叱,由他。 要辱,由他。 要弃她于闹市,要锁她于危楼,皆由他。 她必有绝地反击的机会,她也必死死抓住,给他致命一击。 待到那时,便都由她。 “你定要与我较劲么?” 身后那人声音低沉,夹杂着几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 风清月皎,这一天星斗把那人的神情映得纤毫毕现。 可她是一个鲜活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执念。 战俘的确该死,但若没有死,两国停战便该放还母国。 可他不杀,却也不放。 “小七。” 那人低低唤道。 她往前走着,没有回头,没有止步,只当自己不曾听见。 他若待她有一点好,她也不会跟着良原君踏进扶风的大门高槛。 可惜没有。 没有一点好。 零零星星的一点好也全都是假的。 蓦地腰间一紧,双足一空,她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小七厌恶他的触碰。 她死死抓住那人的手,指甲深深地掐了进去。 她恨不得将他掐死。 把他的手掐掉一层皮。 “公子放手!” 那人愈发收紧了手,不肯放开。 她突然说道,“良原君亲手为奴濯足。” 小七知道如何令他嫌恶。 嫌恶了,自然便会松手了。 那人身子一僵,此时却并没有放开,只是声音冷了几分,“上车,我与你有话说。” 周延年的马车很快赶了上来,他在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将她抱上马车,鲛纱的帷幔在春夜的风里左右招摇。 这王青盖车依旧是白日里的模样,只是案上好似多了一双干干净净的丝履。 她蜷在一旁,与他所坐之处形成两个极端。 那人没有追究濯足的事,只是平声问道,“在你眼里,我只是暴戾嗜血的人么?” 小七垂眉不言,难道不是? 同室操戈,诛杀的是自己的父辈兄弟。 动辄征战,屠戮的是魏国的兵卒百姓。 难道不是? 那人问,“王叔答应给你什么?” 她想说,“是公子给不了的。” 但她没有说。 那人又问,“你应了他什么?” 她觉得悲哀,她想说,“是公子不会应的。” 但低头咬牙,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良原君能给她的,许瞻给不了。她能应良原君的,许瞻也不会允她应。 她什么也不说。 既背弃了他,也不去诱导他。 不去诱导,便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那人凝眉,许久方道,“所以王叔终究是要反了。” 她捏着袖口,总算启唇说了一句,“君侯不会做这样的事。” 马车里静默了好一会儿,那人面色难看,他大概已经克制良久,听了这话终于不愿再克制下去了,“你叫他‘君侯’?” 小七不答。 自然是叫君侯,不然叫什么。 继而又想到,好似只有良原君的人才唤他君侯,外人都是称他良原君,与许瞻亲近的人大多称其为王叔。 许瞻笑了一声,“为你濯足,你便信他?” “那你可想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见了不过半日,便信得死心塌地?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小七垂眉,怎么不会有? 他不信,他便认为这世上没有。 他薄唇抿着,面色铁青,眼眶却微微泛了红,“你不信我,却信一个谋面不过半日的人。” 小七驳他,“君侯是好人。” 他怒气顿起,“魏俘!做不了我的人,也不要做我的敌人!” “你可听清了!” “但若有一日你站在了我的对面,我会毫不犹疑要你死!” “便似杀许牧一样!” 他极少一次说这么多的话,此时一把将她拽了过来,毫不温柔地按上短案,旋即扣住脖颈倾身覆下,似猛兽一般啃噬她的唇舌。 他惯是以这种方式罚她。 上一回从宫中出来,亦是因一言不合,那人便将她按在这短案上无休止地责罚。 小七最是憎恶这种责罚。 她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因而拼了命去推他、躲他、掐他,他手中的力道微微收紧,捉住她一双胡乱抓挠的手按在头顶。 不止如此,发了疯般还去撕扯她的衣袍。 燕人大多高大结实,尤其他又是人中龙凤,那身量力道自是能射狼擒虎的。 小七真的生了气,她挣脱不开那人的束缚,便死死地咬住他的薄唇,片刻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在贝齿之间弥漫开来。 那人吃痛抬起了头。 “你敢咬我!” 小七双眸泛红,策目切齿,“这世间怎会有公子这样的人!” 他双眸微眯,“我是怎样的人!” 小七抬高了声音,“不得人心的人!” 那人冷嗤,“有人便够了,要心干什么!” 那人摁住了她,将她足上的棠棣丝履扯下,从窗口远远扔了出去,“多此一举!” 竟会有这般凉薄寡情的人。 竟能说出这般刻薄寡恩的话。 小七一早便知许瞻不是良人,但如今听了这样的话依旧是脊骨生寒。 他是天生的暴君。 他的眼里没有“仁义”二字。 他若果真做了君王,不会再有魏国的活路,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这样的人不配与沈宴初比,也不配与良原君比。 那人已一把扯开了她腰间的丝绦,几下便将她的双手紧紧缚了起来。 小七腹内气血翻涌,一张鹅蛋脸早已是面色煞白。 他要干什么? 赶车的人不知车内的事,依旧悠悠打着马往前驰去。 而那人扯开了她的外袍,正要去撕那第二重衣袍。 她突然想起逃亡安邑那一日,那些匪寇便是如此欺辱沈淑人的。 小七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她咬牙屈膝狠狠地朝他踢了一脚,趁他愣怔的空当,起身将他重重地往后撞去。 她听见他在车梁上重重地撞了一下,发出“砰”得一声响。 她也察觉到有人企图抓住她裙袍的一角。 但她撞开后门,死了心要往车下跳去,没有人能抓住她的裙袍。 风清月皎,疏星几点。 蓟城的鸡犬吠出惊心动魄的乐章。 她在那一句惊急的“小七!”声中毫不犹豫地跳下了王青盖车。 那一刻她只是想,宁死都不会叫他得逞。 她的双手被缚,护不住自己的头颅。 就好似当初从辕门落下时,她也护不住自己的头颅。 她听见自己的脑袋与青石地面轰然相撞,继而整个世界都清净了下来。 听不见鸡鸣,听不见犬声,也听不见那十六只马蹄的嘚嘚声。 额上有滚热的血正在缓缓淌下来,淌进了她的眼里。 她在一片血色中看见王青盖车霍然一停,继而有人跳了下来,那月白色的缎袍在风里翻飞,渐行渐近。 那人瞳孔散乱,血色尽失。 必是她看错了。 第108章 只有公子是恶人 身上一轻,似是被人缓缓地托了起来,眼前那人薄唇轻启似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见。 手上一松,腕间的丝绦被人解开了。 有温热热的水滴打到她的脸上。 一滴。 两滴。 三滴。 又有数不清的水滴。 大抵是下雨了吧。 她从前不知道雨水也有温热的。 继而又有人赶着车奔来。 她只觉得头很疼很重,眼皮沉甸甸的,面前的人益发看不清了。 隐约记得沈宴初曾站在长乐宫外王青盖车旁,他说,“小七不哭,活着等我。” 她茫然失神,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声。 无尽头的抱屈、怅恨、悲惜,齐齐兜头浇来。 那时不知,原来那便是最后一面了。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战鼓擂响,声震山川。 戍台烽火,兵马躁动,雪重鼓寒,将军挥戟,继而杀声四起,马作的卢,弓如霹雳,短兵相接,白刃溅血。 嘶鸣哀嚎,不绝于耳。 燕军一路西进,斩关夺隘,跨过黄河直逼大梁,妄图宰割天下,分裂山河。而魏军粮尽援绝,人疲马乏,早已是败兵折将,望风瓦解。 这几十年征战莫不如此,整个魏国东北之地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真是死了好多人呐。 小七从重重尸骨里爬出来,她的脑袋痛极沉极,好似被人一箭射穿,正汩汩冒血,顺着额头,顺着眼睛,顺着脸颊往下淌去。 茫茫四顾,阒无人声,只有数不清的鹰鹫老鸦在低空盘旋。 魏国的“沈”字大纛早便折断,将军的令旗亦不知埋在了哪里,来时还活生生的同袍,此刻全都死在了脚下。 不见沈复,也不见沈宴初。 这茫茫荒原竟只余下她一人。 她在地上捡起一把剑,高声叫道,“大表哥!” 她的声音在战场回荡,无人应她。 她又喊,“舅舅!大表哥!” 她心里惶惧,却并没有哭。 见惯了生死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可哭的。 她潜意识里觉得舅舅与大表哥是不会死的,因而更不必哭。只是捡起长剑护身,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便只是往前走着。 脚下尸骨无数,有同袍也有燕人。 她若瞧见还睁着眼喘气的燕人,必抬起长剑狠狠地朝燕人的心口刺下去。 小七痛恨燕人。 燕人是敌寇,是外侮,是逆夷,是侵略者。 他们要宰割山河,要鞭笞天下,因而一次次进犯,一次次攻伐。 小七痛恨燕人,痛恨令无数魏人抛家弃子战场迎敌的燕人,痛恨攻城略地屠杀战俘的燕人。 她痛恨一次次战争的发起者,痛恨许氏王朝。 魏人不愿做亡国奴。 没有魏人会喜欢燕人。 她突然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在一重重的尸首中寻找“许”字大纛。 许瞻必在他的大纛之旁,若活着,她便一剑将他杀死。若死了,那便将他摧身碎首。 然而上穷碧落下入黄泉,四处茫茫都寻不见。 忽闻喜乐喧天,小七蓦然回首望去。 一顶正红色八抬鸾轿正踩着横乱的尸首往这方走来。 小七心想,刀枪无眼,怎会有人在战时大婚,怎么不看黄道吉日。 她提着长剑凝神向鸾轿望去,风吹起轻纱帷帘,轿内的人却盖着绣龙凤的红盖头,见不着那女子的脸。 而迎亲的人正立在大纛一旁,她方才遍寻不得的大纛,此刻竟高高立了起来,在烈烈北风里鼓动飘荡。 那人一身君王冕服衬出通身不凡的气度,十二旒冕冠堪堪遮住了他一双眸子,却看不真切那人的脸。 不知嫁夫的是谁,亦不知娶妻的是谁。 冷风吹来,掀起盖头一角,露出那女子的朱唇来,须臾之间又盖得严严实实。 那下颌与朱唇,小七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越是仔细去想,仔细去忆,头便越发疼得厉害,忽然一支利箭凌空射来,她躲闪不及,那利箭正中她的额头。 小七惊叫一声,登时醒来。 她没有死。 睁眸望去,人已不在战场。 在兰台,在听雪台。 但兰台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战场。 帘外雨意潺潺,春意阑珊。 身下松软暖和,轻纱帐低低垂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斥了满屋。 头依然很疼,略略绷紧的触感使她意识到伤处已被包扎好了。 听见身旁有人低低叹了一声,“小七” 她循声望去,那人正坐在轻纱帐外。 是公子许瞻。 她依稀想起在这之前发生过的事。想起进宫见了大表哥,想起被弃于闹市,想起因何去了良原君的扶风府,想起又是为何跳下了马车。 恍恍惚惚竟也似大梦一场。 那人喟然,“你何必如此” 是啊,若不是毫无办法,她又何必如此。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挑开轻纱帐定定地望来,好半晌过去才道,“既有君子协定,我便遵从君子协定,总会许你回去。” 小七怃然,一行清泪自眼角缓缓滑下,“那是假的。” 正因君子协定是假的,她没了盼头,才最终投了良原君啊。 那人几不可闻地叹,“那是气话,你竟听不出来。” 哦,原来那是气话。 小七双目泛红,到底是人在生气时才会吐露真言罢? 可真也罢,假也罢,进了扶风,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是魏人。 要为魏国求生机。 小七失神低喃,“奴想要干干净净地回去。” 那人恍然一怔,“干干净净?” 是了,她要干干净净地走,倘若被他碰过,她便不干净了。 “公子却总这般罚奴。” 那人闻言神情复杂,手中的轻纱帐下意识地扯紧了,顿了好一会儿才问,“罚你?” 自然是罚。 违背意愿的便是罚,难道不是? 他恍然点了点头,“你是这样想的。” 他兀自失神,手上的轻纱帐一松,“在你眼里,沈晏初好,王叔好,只有我是恶人,是与不是?” 他的面色平和沉静,声音亦是平和沉静,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最不愿听真话,却总要小七说真话。 最初他便说,若敢在他面前说一句假话,必亲手掐断她的脖子。 后来她也说过许多假话,但她的脖子依旧好好的。 可因了真话,她也吃了不少苦头,次次都要引来他的责罚。 忤逆许瞻半点好处都没有,而良原君夺嫡又绝非不在一朝一夕,她总要在这之前,安身立命,谋生求存。 活着等大表哥。 他问,旁人都好,只他不好,是与不是。 自然是。 他自己心里清楚,何必再问。 可她违心回道,“不是。” 那人片刻才回过神来,眉眼闪动,“那是怎样的?” 第109章 “你不走,我娶你” 她心中酸涩,眼中空淡淡的没什么神采,并没有看他,只是喃喃说道,“公子也好。” “哪里好?” “公子不杀奴,便是好。” 那人低声,“这不算什么好。” 是了,这并不算什么好。 可除此之外,他便没什么好了。 他又问,“我不去要你,你便不会想着回来罢?” 小七心中恍惚,没有答他。 她真想永不回兰台。 那人茫然若失,眼底悲凉浮漫。 他说,“那我答应你,你若不愿,我便不会再碰你。” 他到底是不是君子,小七已经不屑去想。 说他是君子,他总口出恶言,屡屡反悔君子协定。 说他不是君子,他又愿意恪守礼法,不真正碰她。 是她愚钝,分不清他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真便真罢,假便假罢,她也不去计较了,平白耗费心神,只是回道,“多谢公子。” 他的双眸不由地恍惚起来,眼神仿佛十分遥远,“小七,你的将来该是怎样的?” 她还能有什么将来。 进了修罗场,生死不知,前途未卜,没有将来。 但她说,“奴的将来,该在魏国。” 那人默了良久,怅然低叹,“你为什么非走不可。” 这一叹,攫住了她的心口。 但她眼明心亮,又是十分理智的。 父亲要她擦亮眼睛,她便擦亮眼睛,什么好话软话都动摇不了她。 那人神色凄凄,眸中氤着澹澹水色,“我不再把你当战俘早就不把你当战俘了。” 他甚至说,“你不走,我娶你。” 小七心中刺痛,她背过了身去。 藏在罗衾中的手绞紧了被角,眸中的泪登时滚了下来。 什么都晚了。 那人少有地言辞恳切,“你气我向你射箭,我原也不是杀你。你气我将你赶下车去,我知你也是在说气话,不该扔下你。不该碰你,不该把你逼下马车,皆是我的错。” 小七双目紧闭,只是暗自垂泪不答。 见过了旁人的好,便对比出他的不好来了。 那人轻轻掰过她的身子,抬起手来去拂她的泪,她别开脸避了过去。 那人手上一顿,和声细语,听着竟有几分可怜,“小七,你不要再气了。” 小七心里有两个人蹦了出来,那两人唇枪舌战,打得激烈。 一人说,“小七,他不是良人!” 另一人说,“从未见他认错,既认了错,便算是良人。” 一人驳斥,“不是!认了错也不是!” 另一人道,“可他说要娶你。” 一人道,“你敢嫁给这样的暴君吗?你忘记了你的国家,忘记了你的使命,忘记了你的大表哥吗?” 另一人道,“你才十六,又是女子,何必去管什么国家,管什么大义,小七,你只要管好你自己。” 一人道,“叛徒!佞贼!” 另一人道,“姚小七已经死了,什么叛徒佞贼,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小七被这两个人吵得头痛欲裂,她捂住伤口,复又背过身去。 那人眸色黯然,声音沙哑,“小七,你说话。” “小七你只想走,可曾问过我的伤势,你一次也不曾问过。” 何必去问他,他在城楼张弓拉箭,矢无虚发,神武非常,看起来伤处早就好了。 他低声下气的,“不气了,好不好?” 小七不曾睁眼,只轻声道,“奴头疼,不能回公子的话了。” 他坐在榻边,久久也不再言语。 室内一时寂无人声,只听得雨打窗棱,声声切切,似是无数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扎进了心口,扎得人千疮百孔。 总有大半日过去了,天色阴沉沉的,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听着槿娘进了门,毕恭毕敬道,“公子,陆大人来了,说是有事要回禀公子。” 榻旁的人这才动了一下,并没有立即起身,那话仿佛已在唇畔思虑了良久,是低低的、罕见的温柔,“过两日我带你进宫见母亲,母亲想见你。” 小七没有回他,也没有转身看上一眼。 如今听见周王后,离她已是十分遥远。 他说他的母亲想见她,她又有什么可见的。 她这样的人呐。 他兀自一叹,起身走了。 听雪台黑压压的,还下着潇潇急雨,在直棱窗上敲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槿娘点起了烛火,这才感觉温暖许多。 槿娘秉烛过来,低声道,“姑娘,魏使已经走了。” 小七怃然,原来大表哥已经走了。 她便问,“什么时候走的?” 槿娘道,“前日便走了,那时姑娘还没醒。” 一股难言的酸楚从她的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心里郁结难纾,所有的委屈不甘遗憾,到最后不过化成一声再简单不过的话,“哦,也该回去了。” 走了也好。 他平平安安地离开蓟城,平平安安地离开燕国,便算好。 槿娘拿起帕子轻轻擦了她的泪,轻声劝道,“姑娘不要与公子置气,公子心里是有姑娘的。” 小七没有说话,槿娘也不去逼她,她便自己说自己的,她从前话极多,约莫早就憋坏了。 “公子心里,大概从没有过旁人。” “如今是公子,将来可是君王啊!” 她说着又长长地一叹,“嫁给公子,那是多少女子的梦啊!” “有的人求之不得,怎么会有人避之不及,奴实在不懂。” 小七笑出了眼泪,她笑槿娘看不明白,“姐姐,你怎么会知道,我在你的公子眼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早就不存在的死人呐。” 槿娘愣怔了许久,喃喃道,“不会,奴看不错。” 小七双目肿痛,她阖上了眸子,“姐姐,我有些冷,生炉子罢。” 如今已是五月了。 这蓟城寻常的人家大抵早就将炉子收起,好等入冬才用。 槿娘应了一声,给她掖紧了罗衾,“奴这就去。” 槿娘忙忙叨叨地走了,生起了炉子,煮了汤药,煲了清粥,热了小菜。 饭后又给她换药,盥洗,沐浴,忙得脚不沾地。 这一夜平安无事。 只是无尽头地下着雨。 夜里醒来,借着烛火,隐约看见窗外木兰树下立着一个人。 但推开窗子,那人却又不见了。 她笑自己,是睡眼朦胧,把树看成了人。 第110章 烧木牍 第二日,依旧是雨疏风骤。 自来了蓟城,好似还不曾遇见过如此频繁的阴雨天。 听雪台的天色暗沉沉的,重檐瓦当被雨水打得哗然鸣响。 这样的雨天少有人来,只有槿娘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小七想起先前槿娘曾与她有过一个赌约。 那时候的槿娘便说,“这些木牍原不过就是几片竹子罢了,公子给多少都行,姑娘竟能当了真。” 言语之间十分笃定,“公子不会许姑娘走的。” 她说,“公子所做都是为了留下姑娘,奴能看得明白,姑娘却看不明白。 她还说,“姑娘不信便与槿娘赌一把。奴赌公子不会放姑娘走,若赌输了,奴随姑娘处置。” 那时的小七还不信,从前她相信君子协定,因而十分勤勉,不过一月便攒下了许多刀币。 她翻出木牍,一片片地捏在指尖,翻来覆去地数着,原来竟已有一百二十枚了。 却也只几片木牍,她甚至连货真价实的明刀都没有见过。 想尽办法赚来的东西,没想到竟是个笑话。 当真愚蠢。 小窗坐地,侧听檐声,小七兀自一叹。 起身挪到了青鼎炉旁,槿娘一早便将炉中的兽金炭添得足足的,人并不冷,心却是凉的。 槿娘见了还说了一句,“姑娘有伤,怎么不好好卧着,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奴来做就是。” 小七笑着点头。 那木牍捏在掌心片刻,到底是一片一片地丢进了青鼎炉里。 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爆响着,遇见竹片呼地一下窜起老高的光焰来,那上面苍劲有力的黑色小篆,朱红的许字大印,很快就被这熊熊的火苗吞噬殆尽。 毕毕剥剥,劈劈啪啪。 槿娘惊叫着扑了过来,“姑娘怎么烧了?这都是回魏国唯一的指望啊!” 她撸起袖子试着从火里拨弄出来,那火烧得多旺呐,把槿娘烫的吱哇乱叫。 小七便笑,“姐姐省些力气。” 槿娘秀眉紧拧着,“姑娘到底想干什么?没了木牍,以后还怎么回家?” 她心里笑槿娘,从前是她痴傻,如今却是槿娘糊涂了。 小七喃喃细语,“没什么用了,竹片而已。” 槿娘怔怔地望来,“怎么会没有用公子既然说了有用,就会有用的。” 你瞧,槿娘也不会说谎。 小七冲她微笑,“姐姐赌赢了。” 大抵是日复一日的劳作,使槿娘记性大为衰退,她早把从前的赌约忘记了吧,反倒来问小七,“什么赌赢了?” 小七笑道,“姐姐不记得,便当不曾有过罢。” 槿娘手中一顿,到底叫她取出了几支黑成了炭的木牍来。 她跪坐一旁轻叹,“姑娘,这样下去,你可怎么办呀。” 小七摩挲着槿娘发红的手,怅然纠正她,“不要再叫我什么‘姑娘’了,我与你一样,都是婢子罢了。” 槿娘不肯,“那怎么成,这是公子的吩咐。” 小七便笑,“姐姐,你叫我小七。” 槿娘倒是个实在人,见她神色认真,便也应了,悄声道,“私下里我便叫你小七,在外人面前,可不能依你,不然,吃罪的可是我。” 小七点头,“是,是。” 槿娘把木牍放在一旁案上,温柔问道,“小七,你想吃点什么?我见庖厨今日有鱼,也有虾子,还有几只老鸭,你想吃什么,姐姐去给你做。” “我从前为外祖母侍疾,煲过萝卜老鸭汤,外祖母喜欢喝,说能驱走寒气我做过,却没怎么喝过。” 去岁小年夜是她的生辰,她也为许瞻炖过一次萝卜老鸭汤,还煮了一碗长寿面。 那一晚,那人赐给她一只牛角杯。 原该盛满鸩毒的牛角杯,却不过是一杯酒而已。 那人好似的确从没想过要她死。 “姐姐,我想喝萝卜老鸭汤。” 槿娘宠溺地望她,笑道,“那你等着,姐姐这就去给你炖老鸭汤。” 话音落了,槿娘又取来一张薄毯给她披了,将门掩紧,把风雨挡在外头,撑了伞便也走了。 这一日,她如愿喝上了萝卜老鸭汤,也到底把那黑成了炭的木牍烧了个干净。 夜里雨水依旧不停,木兰树下也仍有人影。 芝兰玉树般。 若果真要去确认一番,推开窗子那人影却又不见了。 转念一想,更深夜静,谁又会在这料峭的雨里痴傻杵着。 兰台不会有这样的人。 第三日雨停,槿娘抱来一只小狗。 圆滚滚的小东西,哼唧哼唧地叫。 槿娘笑着解释,“西林苑的母狼才下的小狼崽,将将断了奶,公子想着姑娘大概喜欢,便叫我送了来。” 小七不语。 她才不会喜欢狼。 凶残嗜血的狼,看一眼便已叫人生了退却之心,她怎么会喜欢。 上一回逃至高阳,回来便是被关在笼中险些被青狼撕咬个干净。 槿娘说着话,便要往小七怀里送,见小七没有接,她又说道,“从前章德公主有一只小狗,叫雪狼,公子见姑娘是喜欢的。” “你放心,虽是狼,但若从小跟着主人长大,它便当自己是犬,不会伤主人半分。听说北羌还有人自小便在狼窝里长大呢!” 那灰涂涂毛绒绒的小东西东瞅西看,一双懵懂的大眼睛倒叫人觉得可怜。 才断奶就离开自己的母亲了,怎么不可怜。 但狼便是狼,跟着主人长大又能怎样,喂是喂不熟的,要不怎么会有“白眼狼”这种东西。 小七道,“我不会养,它有自己的母亲,为何不跟着自己的母亲呢?” 槿娘低声道,“公子给的,姑娘还是收了罢,省得又闹得不高兴。” 话音才落又补充了一句,“毕竟公子是好意。” 槿娘的伤也才好没多久,便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也不管小七爱不爱听,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个不停。 “姑娘是有福的,遑说公子从来没有纳过姬妾,我活这么大年纪还从未见公子送给姑娘家什么东西。” “要说公子这样的人,不管是身段样貌还是天家地位,那都是人间极品,怎么就对那些世家贵女不喜呢?” 说着还颇为遗憾地摇头,“真是浪费了。” “不然,像公子这般年纪,小公子都该有三四个了,大些的都该跟着师傅读书了。” 话到深处,又凑过来悄声轻讽,“从前还嫌弃女子污秽,如今不也上赶着来找姑娘吗?啧啧!” 第111章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小七不愿听这种话,便揶揄她,“姐姐喜欢便自己留着。” 槿娘脸一白,立即住了嘴,手中的狼崽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就只是任由它好奇地东瞅西看。 片刻又将狼崽送了过来,“公子给的,你便留下,多好的事儿呀!” 小七想起从前许瞻的话来,那人说,“我给你的,你便得受着。” 她便也接过了狼崽,应道,“哦,好。” 槿娘眉开眼笑,“公子若知道了,必定高兴!小七,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小七莫名一叹,她哪里会取名字,连她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口。 见槿娘目光炯炯地望来,她摸着狼头,低声开口,“那就叫小八。” 她取了个与她一样低贱的名字。 槿娘一呆,片刻道,“姑娘还是再想一想罢。” 狼崽哼唧哼唧叫了两声,不知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 小七笑道,“就叫小八。” 槿娘也不再说什么,安顿好了她与小八,便又忙活去了。 半晌又端着汤药凑了过来,“方才公子来了,公子问,姑娘给小狼取了个什么名字。我便说,姑娘说叫‘小八’。公子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公子大抵以为姑娘会起一个像雪狼那样的名字。” 小七垂着眸子,“我本来也不想要。” 槿娘便笑,“公子后来也觉得‘小八’这个名字很好,他说既是姑娘的狼,便叫小八。” 小八很粘人,因才出生没多久,大抵果真以为自己是犬,倒是温顺,瞧不出一点狼性,总窝在小七身边蹭来蹭去。 但小七并不怎么抱它,抱得多了容易生出感情来,因而极少去碰。 除了小八,那人还命郑寺人送来许多锦衣缎履,她不拒绝却也不用,大多都由槿娘收了。 从前送到听雪台的,全都进了槿娘的柜子里,如今槿娘也什么都不要了。 全都束之高阁。 除了母亲留下的桃花簪与沈宴初的云纹玉环,小七并不看重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都是留不住的。 将来兰台与扶风一战,输的人连尸骨都不会剩下,要这身外之物干什么。 兰台若输,就连这府中的亭台楼阁也都将化为灰烬。 她还是以帛带束发,穿婢子的衣袍,比从前还要乖顺听话。 那人又往听雪台送来木牍。 先前的一百二烧成了灰烬,他又重写了新的,将从前的补了,又额外多给了一百。 这便有了二百二十枚明刀。 小七拿在手中的时候,心里百味杂陈。 如今也不过是些竹片罢了,盖了大印也并没有什么用。 皆是死物。 哄她玩而已。 他愿意哄,她便也收下了,盈盈道了谢,也并不多说什么。 从前还与他谈礼法,谈条件,如今什么都不提。 随手放在案上,不多看一眼。 槿娘唠唠叨叨地把木牍收了起来,“你从前恨不得成日带在身上,怎的就堆在这里,仔细被小八叼走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她清醒了,槿娘又憨傻了。 收到了什么地方,小七也不去问,由着槿娘去收,没什么所谓。 入了夜又下起了雨。 借着烛光,能看见木兰树下依旧人影微晃。 先前只当是自己眼花,如今却确定,树下的一定是个人。 是个人。 没有错。 因为她听见有人在咳。 极力压抑的咳声,在雨里几乎听不分明。 但她却听得清晰。 不是槿娘,不是小八。 不在室内,是在雨里。 也许是裴孝廉,也许是郑寺人,也许是府中带刀侍卫。 但必是暗中监视她的人。 不用想便知,青瓦楼那人虽明面上送东送西的,到底是疑神疑鬼惯了,约莫猜到她与良原君的关系,这才暗中命人监视罢了。 那人还说什么得人心是多此一举,小七轻嗤,似他这般无耻行径才真是多此一举。 小七吹熄了烛台,怏怏背过身去,不再去看那个令人讨厌的身影。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过来又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蓦地想起那个身影来,抬眸朝窗外看去,檐下的防风灯笼自顾自燃着,在风里晃出颤颤巍巍的光泽。 但树下那人已经不在了。 大抵是被雨淋跑了。 槿娘早就睡熟了,听得见她此起彼伏的打鼾声。这鼾声并不令人烦心,却使这冰凉凉的雨夜平添了几分人气。 小七起身下了榻,夜色里踢了一脚毛茸茸的小八,它哼叫了几声复又睡了过去。 推开木纱门,没有月色,没有星子,夜雨凉风,吹得人瑟然打起了寒颤来。 自鸳鸯瓦当延展出来的屋檐宽大,将将好能遮住木廊。燕国的殿堂屋宇大多有此设计,先前小住的易水与高阳别馆亦大多如此。 铺满青石板的庭院积满了水,荡起一圈圈大大小小的涟漪。 窗边的木兰已谢了白花,傲然立着,枝干虽粗,那也藏不住人呀。 小七愁肠百转,就靠在木纱门边,沿着木廊缓缓地坐了下去。 往事暗沉,目不忍视。来路又山高水远,步履艰难。 小七忽地痛哭出声。 檐下的雨愈发下得急了起来,在木廊溅起高高的水雾,不久便打湿了她的裙摆。 忽地耳边雨声乍远,有人撑伞走近,就立在一旁。 小七抬眸,是公子许瞻。 那人的伞遮在了她的脚边,将雨水堪堪挡在外头。 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跪坐一旁,将她揽入了怀里。 那人掌心冰凉,衣袍泛着潮意,好似已在雨里待了许久了。 三更半夜的,他竟出现在听雪台。 她并没有逃跑,何苦他亲自来监守。 当真是多此一举。 他的怀抱依旧温暖,可小七抗拒他的怀抱。 她去推他,试着挣脱,但他抱得很紧,将将推开几寸的距离,那人很快又将她抱紧了。 她这才看到他的额间竟也包扎着布帛。 她记起离开扶风的那一夜,她因不甘受辱,将他狠狠地撞向了车身楠木。 她径自跳下了马车,没有见过那人当时的模样。 如今看来,那人亦是受了伤。 她记得他胸口有伤,臂上亦有伤,便用尽力气去推他的伤口。 他吃了痛亦不松开半分。 他没有说一句话,就那么紧紧抱住她,好像她是一块多么难得美玉,一块多么罕见的宝贝似的。 可小七知道自己不是。 她是魏国一棵孤零零的蓬蒿野草。 那人咳了数声,挡住了檐下的风雨。 小七心中一动,那压抑的咳声,是入夜便听过的。 那树下的身影,竟是他吗? 也不知过去有多久,那人才沙哑地开口,“小七,你想要什么呀,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第112章 我亦能为你濯足 又说这种鬼话。 她想要回家,他给不了。 她想要燕国不再起战事,他也给不了。 她想要的他从来给不了,他能给的只是他想给的,不过如此。 却又总说这种鬼话。 他还在咳。 她能感受到他的胸膛被咳声带得剧烈起伏。 小七虽没有回他的话,但到底不再挣脱了。 他不好时,她钻心刺骨。他好时,她亦是一怀愁绪,悱恻缠绵。 但他的确是个很好哄的人。 也很好骗。 他大概以为她果真不生气了,待她也愈发地好。 再过一日,便带她进了宫。 那王青盖车一如从前,而今坐于其中却总感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 从前用来煮茶的小吊炉,如今那人竟给她煨起了雪梨汤。 他要她饮汤药,她便饮汤药。 他要她喝雪梨汤,她便奉命喝雪梨汤,没有不从的。 见她总垂着眸子不言,他便问,“你怎么不说话。” 小七微笑,“公子要奴说什么?” 那人兴致不错,温柔说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要木牍我也都会应你。” 小七心神一晃,她要那竹片干什么。 她垂着头,轻声道,“奴从小话少,公子请勿怪罪。” 她不说,他便主动引她说话,说的问的也都是些没什么用处的话。 譬如,“你可喜欢小八?” 小七笑道,“是,奴喜欢。” 又譬如,“伤口还疼么?” “不疼了。” 又譬如,“从前喝过雪梨汤吗?” “奴不曾喝过。” “那每日皆叫人给你煮,可好?” 小七并不喜欢雪梨汤,因为她不喜欢吃梨。 但她仍旧浅笑回道,“好。” “兰台的庖人手艺甚佳,你愿吃什么,便叫他们给你做什么。” 可小七心想,他这是又何必呢? 她从前都是为别人举炊的,吃惯了粗茶淡饭的人,实在没有福气受别人的好。 她怔然无言,那人便又追问过来,“怎么不说话?” 小七便笑,“是。” “是什么?” 是什么,她只是随口一应,方才出神,她也不知应的是什么。 那人顿了好一会儿,“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她肩负使命,总不能要他看出她的不一样来,因而解释道,“奴吃不惯燕国的饭食。” 那人立即说,“那我叫人去请魏国的庖人,可好?” 你瞧,他还是要留下她。 她点点头,“好。” 那人几不可闻地轻舒了一口气,又问,“你为何不抬头看我?” 小七微微抬头,浅笑回他,“公子威仪,奴不敢直视。” “你可知今日进宫是为了什么?” 小七笑答,“奴不知道。” 那人一笑,眸光温柔,“到了你便知了。” 小七又垂下了眸子,“是。” 他大抵也不知再该说些什么了吧,静默良久都没有再开口。 也不知行至何处了,那人又说,“你若想给大表哥写信,你便给他写,我叫人为你送去。” 她没有什么可与大表哥写的,该做的事,大表哥已经告诉她了。 她只需按照大表哥的叮嘱,及时向良原君报信便是。 因而,并没有额外需要在信里去写的。 她笑着点头,“是,奴记住了。” 那人定定地望她,“进了宫,便不要再称奴。” 小七依旧垂着眸子,“是,奴记住了。” 她想,她不是一个好细作。 她心性太硬,总不会伪装。 可再一想,好似这么做又是理所应当的。 若一副奴颜媚骨的讨好模样,那他定要起疑。 她不去取悦他,恰恰是做她自己。 也但愿他不曾起疑。 可他伸过手来的时候,小七还是本能地朝后一躲,那是猎物对天敌的躲避,她没能伪装下去。 不免想起了最初在燕国中军大帐,她因为躲了他掷来的麻饼,硬生生地又挨了他一下。 她心里惴惴,指尖又一次掐进了掌心,偷偷抬眸见那人正眸光定定地朝她望来,垂下去的手里正捏着一只朱红漆木兰的小梳子。 她暗暗咬唇,想解释一声,却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一个玩物罢了。 一时便将话语噎在喉中,人依旧低低地垂着头。 那人兀自端量着手中的小木梳,好一会儿才道,“我做的。” “木兰亦是我画。” 他竟那么喜欢木兰。 他的府邸叫做兰台,兰台中遍植木兰,那日他的生辰,还亲自为她簪了一朵木兰,如今他手中的朱色木梳子竟也绘着一朵白色木兰。 但小七不喜欢木兰,她喜欢的是那漫山遍野的山桃花。 他笑问,并不强求,“不喜欢?” 小七也笑,“喜欢。” “为何躲开?” 小七轻声,“奴以为公子要打。” 那人怔然一顿,“我怎会打你?” 小七不知,只是下意识觉得他要打她,也就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歉然笑道,“奴不懂规矩,公子恕罪。” 那人并没有怪罪,“过来。” 小七不愿靠他太进,因而抬头问他,“公子有什么吩咐?” 那人眉头锁着,“你定要与我如此生分么?” 原本也是生分的,生分些好,他下手时不必迟疑不定,她动手时也不会拖泥带水。 小七温声道,“公子要奴干什么?” 他攥着手里的木梳,在指尖反复摩挲了几下,到底是没有再给她,只不轻不重道,“无事。” 似是无关痛痒。 她这才想明白,方才那不一样之处究竟是什么。 不一样的不是马车。 是人。 待到万福宫外下了马车,那人甚至牵起了她的手。 拾级而上,她看见他的袍摆荡在她的腿畔。 他的手。 曾扣住她的后颈,掐住她的脖子,缚住她的双手,拽紧她的项圈,也曾抱过她的手,此时正牵着她往万福宫的高台上一步步走着。 他素来不沾女色,更不愿旁人探查自己的软肋,而他既知燕宫之内有公子牧的人,那必也有良原君的。 他怎么又不怕被人查探到他的软肋了? 小七不知道。 她被三个人握住过手。 有沈宴初,有良原君,也有许瞻。 她唯有在许瞻手中感受到一种据为己有的气息。 他双腿修长,平素行走尽是龙行虎步,而今却有意慢着步子,似在将就她。 他牵着她的手,她便也由他牵着,没有不从的。 听那人低声道,“小七,旁人能做的,我亦能做。” 小七顺口问起,“公子说的是什么?” 那人步子一顿,转脸望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亦能为你濯足。” 第113章 家宴 小七心口一窒。 他身在高位,说出这种话来只怕不知用了多大的勇气。 他生来便是王室大公子,衣食住行自有得力的宫人婢子侍奉,这样的念头只怕平生都不会有过。 便是年前在绛城郡守府与易水别馆,亦都是她来侍奉濯足沐浴。 可细细琢磨,他说的话多了,最后也全都是他自己食了言。 一句话罢了,原也不必当真。 见他凝眸望来,目光灼灼,约莫是要等她说一句。 若是从前,她心里定是欢喜的。 除了母亲坚定地将她生下来,这十六年间她从未被人坚定地选择过,从来也不曾。 因而从前若听到这样的话,她定然欢喜。 有人待她好,她怎么会不欢喜。 可立在眼前拉着她的人,他并不是真的待她好。只是怕她果真站在他的对立面,怕她果真做了王叔的人,是他心里不安,因而才要假意待她好。 他好与不好,小七又怎会不知道呢? 早在魏昭平三年冬她便知道,公子许瞻,并非良人。 她亦是如此劝过槿娘。 正是因了心里过于清楚,因而感恩戴德的话她说不出,违背本意的话她也不肯说,她从那人掌心抽回了手,冷静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奴福薄,公子不要再说这种话。” 她垂着眸子,没有去看那人的面色,那人默然立着,过了片刻也就往前走了。 甫一上殿庭,便见许蘩和一个胡服少女绕过廊柱跑了过来。 那少女并不束发,满头的小辫子散着,戴满了一串串红红绿绿的玛瑙珠子。身着红色丝质镶毛边窄袖长衣,衣袍下端开衩,露出一截奶白绣花纹的袴裤来,脚蹬着一双小靴子。与魏人燕人皆大是不同,看起来十分娇憨可爱。 那胡服少女亲昵喊道,“远瞩哥哥!” 许蘩笑道,“哥哥带小七来了。” 那胡服少女闻言在小七身上瞟了几眼,秀眉倒竖,“什么小七,难听死了!” 许瞻沉声,“阿娅!” 那叫阿娅的少女嘟着嘴巴,上前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脑袋在他胸前蹭来蹭去,“阿娅一直想着远瞩哥哥,若不是阿翁和阿父不舍得,阿娅早就来蓟城了。” 那人身子蓦地一僵,人便停在了原地,低斥一声,“胡闹!” 许蘩见状便掩唇笑起来,“自己表妹,有什么要紧?” 小七没再看见那人五彩斑斓的神情,因为此时许蘩已经拉住她的手往前走了。 犹听见身后的阿娅仍缠着那人问道,“远瞩哥哥是送给阿娅的吗?” 小七想起他左手心里是有那支朱红绘木兰的小梳子的。 那实在是一支好看的木梳子。 圆润的弧度,细密均匀的齿子,通体是他喜欢的朱绯色,其上的白木兰伴着青叶,好似果真开在枝桠上一般。 说是他亲手做的,也是他亲手画的。 能张弓拉箭的手,却也是一双笔墨精妙雕文刻镂的手。 那少女又道,“阿娅很喜欢!” 那便是他送给了阿娅。 许蘩道,“小七,今日家宴,你与我同坐,好一阵子不见,我们好好说说话。” 上一回来万福宫还是受责,小七没有想到这回竟是家宴,王室的家宴与她沾不上半点关系,她一迟疑,低声问道,“公主,怎么是家宴?” 许蘩盈盈笑道,“怎么,你不知道?” “那奴就在殿外侍奉。” “那怎么行,母亲要你来,你是一定得来的。” 甚至还附在她耳边悄悄私语,“哥哥带你来,自然是有用意,你不要担心。哥哥可从没带过姑娘进宫家宴呢,小七,你是第一个。” 若早知道是他的家宴,她是不会跟来的。 如今已到了万福宫外,想退都不知该往哪里退了。 又听身后阿娅委屈巴巴问道,“远瞩哥哥怎么能带战俘来赴家宴?” 那人低斥了一句,“你知道什么。” 阿娅又道,“阿娅不知道,表哥便告诉阿娅。” 没有听见那人说话。 许蘩向她介绍起来,“阿娅是北羌的郡主,与我同龄,也是这两日才来蓟城。” “因是姨母家的姊妹,十分亲近,所以每年都会来宫里小住。阿娅是个直性子,没什么坏心思,只是爱黏着哥哥。” 小七想,像许瞻那样素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竟有人敢去黏他。 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 这时候许瞻与阿娅已经跟了上来,小七朝阿娅看去,阿娅已经不再挽着那人的手臂了,只是人拉拉着脸看起来不太高兴。 及至到了殿外,宫人躬身恭谨请道,“公子,公主,郡主,娘娘已在等着了。” 许蘩欢喜地拉着小七往殿里去,小七却悄悄拽住了许蘩的袖子,顿在廊下踟蹰不前。 许蘩小声问,“小七,你怎么了?” 小七十分为难,附耳低道,“公主,奴不进殿,就在殿外候着。” 许蘩亦是低声,“你不要怕,有我在呢。” 小七垂着头,许瞻却转身走了过来,“怎么不进殿。” 小七绞着手嚅嚅回道,“奴不知是公子家宴,就在殿外侍奉。” 阿娅嘻嘻一笑,“还算有自知之明,一个战俘,怎配进殿?” 那人冷声,“住嘴,谁与你说这样的话?” 阿娅瘪着嘴巴,立刻委屈起来,“远瞩哥哥因为她要凶阿娅?” 许蘩小声提醒,“阿娅,不要再提战俘的事,是母亲要小七来。” 许瞻不再理会阿娅,也不容小七再说什么,拉住她的手便往殿里走去。 殿内主位是周王后的凤座,两列不过几张小食案,看来果然是家宴,并没有外人。 她在这殿内格格不入。 伏地叩拜了周王后,许瞻便拉她去了左方尊位,温声道,“坐吧。” 就连许蘩都在她的下手。 小七不肯,只立在一旁,“奴不能坐在这里。” 他脸色微冷,“小七!” 显然进殿之前他们并没有商量好,这才在殿里出现这样的问题。 周王后朝这边淡淡望来,阿娅亦脸色不善,正瘪着嘴巴坐在一旁凝眉看着。 第114章 “你要脸不要?” 小七左右为难,但那人握紧了她,拉她落了座,“听话,不必多想。” 这一顿家宴吃的如坐针毡,她好似除了为许瞻斟酒布菜,再没有旁的事可做。 她从未参加过王室宴饮,也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此处。心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想,真要去捋清楚到底在想什么,脑中却好似又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不曾想过。 好在席间周王后只是与她的儿女们闲聊些家常话,又招呼宫娥为小七布菜,没有多问什么话。 坐立不安着,想起方才进殿前许蘩的话,她说哥哥从未带姑娘家进宫宴饮,目光便下意识地落到他身上。 那人十指流玉,捏着角觞随意晃荡,那玄色绣龙纹的长袍没有一丝褶皱,即便跪坐着,亦能看出那是一双十分修长的腿。 他肩膀宽阔但腰身窄,那朱红的腰带上还悬挂着他的大印与她的玺绂。 殿里的人正在闲闲叙话,言笑晏晏,那人忽地微微侧过头来,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脸颊,“在看什么?” 小七的脸颊蓦地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一直在偷偷瞧他。 抬眸望那人,那人目光亦是鲜见的温柔。 她想,她并不是有意去看他,不过是因了在这大殿之内无处可看,又不好四处乱瞧,显得自己没有见过世面,不知规矩,这才看了他几眼罢了。 她垂眸不答,见他杯盘已空,便去为他斟酒布菜。 那人笑了一声,反手竟还为她盛了一碗热羹汤,附耳道,“想看便看。” 小七心头一跳,此举若是落在周王后眼里,还不知要怎么想。 偷偷去瞧周王后,还好周王后并不曾留意,依旧与阿娅说着话,小七这才放下心来。 偶尔听见阿娅喜笑盈腮地说起,“远瞩哥哥,阿娅小时候你还抱过阿娅呢!” 身旁那人只是淡淡道,“不记得了。” 阿娅嘟着粉淡淡的小嘴巴找周王后告起状来,“姨母,表哥说他不记得了。” 席间,趁许瞻去更衣,阿娅凑了过来,朝她举杯时抬袖掩住口唇,悄悄在她耳边道,“你一个战俘,身份低贱,怎么好意思坐在表哥身边呀?你哪里配?” 小七朝阿娅看去,在旁人看来她笑嘻嘻的,她的窄袖遮挡着,只有小七看得见她眸中的鄙夷与嘲讽。 小七没有回话。 阿娅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又道,“你要脸不要?” 她有意激怒小七,好要小七在周王后面前失了体面,小七才不会中她的诡计,只是平和地望着阿娅笑。 小七笑,阿娅便笑不出来了,索性不再装,声量也抬高了几分,“你是哑巴?” 这时候许瞻已经回来,阿娅便也佯作去为周王后敬酒,识趣地走了。 周王后笑道,“远瞩,去看看你父亲罢。” 许瞻应了,舒眉软眼地扫了小七一眼。 周王后又道,“阿蘩,阿娅,你们也跟着哥哥去。” 阿娅几步溜到凤座旁,亲昵地偎在周王后身上,嘻皮笑脸道,“好姨母,可别忘了阿娅的事。” 周王后含笑点头,“快去罢。” 待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高阶之下,周王后这才朝小七招手,“小七,过来坐。” 殿内除了几个宫人婢子,并无旁人,小七依言来到周王后案旁跪坐下来。 周王后微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温蔼问道,“小七,你怎么连个簪子都没有?” 记起许瞻要她入宫后不许称奴,小七笑回,“回娘娘,小七不习惯簪戴。” 周王后便笑,“怎么会有女儿家不喜欢簪花步摇?你看阿蘩和阿娅,谁的髻上不是满满当当的?” 小七温静笑起,她怎么能与公主相比。 她唯一的家当便是母亲的桃花簪和玺绂,都被他收走了。 良原君赠的棠棣丝履,亦被那人丢下马车。 心里酸酸的,却也并不多说什么。 周王后又问,“可是远瞩不给你?” 小七摇头,“公子赏赐许多,是小七自己的缘故。幼时家贫,常用帛带束发,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周王后轻叹一声,自髻上拔下了一支凤钗,亲手插进了小七髻上,温柔端详,“你瞧瞧,多称你。” 可小七心想,凤钗是什么人才能用的,不管是什么人能用的,到底不是她这样的人能用的。 但周王后的好意,她不好不识抬举,便也没有推拒。 周王后微微颔首,言语之间竟几分暗示,“远瞩至今不知女子的好处,孤初时往兰台送过几回美人,他碰都不碰一下,全赏赐给底下将军们了。” “后来孤又趁他宫宴醉酒,留他在这万福宫里虽不光明,但那也是世家大族的贵女,险些被他动了刀刃。” “贵女原该嫁的也是高门望族,被人衣衫不整地架了出去,羞愤之下就悬梁自尽了。孤也只能重金安抚,又以县主之礼厚葬了,这才算交代过去。” “你说人命到底值不值钱,命好,就能嫁进兰台,命不好,花一样的年纪说没就没了。” 人命不值钱,小七一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就连世家贵女亦是如此。 周王后说着便怅然叹气,“孤十分忧愁,难得远瞩待你不同,你可留在他身边。” 旁人都以为兰台公子待她不同,她们又怎会知道这“不同”到底是怎样的“不同”? 她明白自己的分量,因而只是低眉顺眼地应了。 她应了,周王后便总算舒了一口气,抬眼灼灼望她,问道,“你可侍奉过远瞩了?” 小七如实道,“每日都在侍奉。” 周王后闻言十分欣慰,拉着她的手笑,“那日你穿着与远瞩一样的袍服,孤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明白了什么,小七并不十分清楚。 周王后又悄声道,“远瞩性子孤傲,从来不会哄人。如今知道惹你生了气,自己没了法子,便要孤出面。” “孤是第一回听他与孤提这样的事,小七,是因了你。” “若不是过于看重,他不会向孤开口。” 小七笑笑,她真羡慕许瞻兄妹有周王后这样的好母亲。 旁人都有母亲,单她没有。 正兀自出神,恍然又听周王后问起,“竟没有一点动静?” 小七懵懂望去,不知该有什么动静。 第115章 你不知道叫孤“母亲”意味着什么 周王后一笑,“孩子呀!” 她怎么会有许瞻的孩子,她是连被碰一下都不愿的,何况那人总是罚她。 小七垂下眸子,平静回道,“没有。” 周王后一顿,倒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轻轻将她垂下的一缕乌发拂至耳后,温蔼道,“听说你受过很重的伤,好好养着。将来有了孩子,也就名正言顺了。” 小七心想,她不会有许瞻的孩子。 她要干干净净地回魏国,来时一个人来,走时亦是一个人走。 “你怎么不说话?” 小七乖顺垂眉,“娘娘说的是。” 周王后轻轻拍着她的手,“你这孩子,孤甚是喜欢,不必担心远瞩欺你,一切都有孤为你做主。” “有了孩子,先做夫人,将来远瞩登了大位,你亦是大有作为。” 小七不清楚周王后的“大有作为”指的究竟是什么,但她说的“先做夫人”,便是先做兰台夫人。 她心中一跳,数日前许瞻还说什么“你不走,我娶你”这样的鬼话,而今看来,竟是连周王后都默许了吗? 她这样的出身,怎么可能做兰台夫人。 周王后见她若有所思,莞尔一笑,“孤的意思,你可明白?” 小七低声,“娘娘抬爱,但小七生于微末,粗俗鄙陋,不配做夫人。” 周王后笑着摇头,“都争着抢着要去兰台,你竟不要。” 小七鼻尖一酸,周王后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周王后与许蘩是许瞻的母亲与姊妹,她们只看得见许瞻的好,她们不知道在许瞻手底下求存是一件多难的事。 “是小七鄙陋,公子亦是不喜。” 周王后笑叹,“你是魏国郡主,怎会鄙陋?孤看远瞩待你十分不同。” 小七几不可闻地叹,“小七只是公子的奴仆,不算郡主。” 许瞻并未真正承认过她。 就连她的玺绂都是尚未在手里焐热,便被那人收走了。 周王后道,“你呀,你真是个傻孩子。” 小七不觉得自己傻,她看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许瞻不是良人,他不值得托付,小七比谁都看得明白。 “他碰过了你,便不会再去碰旁人了。这是孤的孩子,孤懂他。” 大概是罢,小七不知道。 见小七不怎么说话,周王后又道,“你看起来并不欢喜。” 是了,她心里愁肠百结,实在欢喜不起来。 周王后并无愠色,与她说起话来似是一个和蔼的母亲,“因何不欢喜,与孤说说,也许孤能帮你呢。” “娘娘。”小七低喃,“小七是魏人,终究是要回魏国。” 周王后手上一僵,怔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不想留在燕国?” 小七微微摇头,“小七想回家。” 她最初也无心定要许瞻死在权力场,便如最初,他没有要她死,她也不愿要他死。 只要他不做君王,他可以不必死。 良原君是仁君,他必不会杀许瞻。 她始终在寻找一个两全之策,既不辜负沈宴初,又能保全自己。 不,她在寻找的是个万全之策。 最好还能保许瞻不死。 一个说要娶她的人,是唯一一个坚定要她的人。 她这么多年,不就一直想要一个坚定要她的人吗? 如今果真有这样的人。 选择过她的人,她不该要他死。 她心里那两个人又蹦了出来,一个人说,“公子已告诫过你,永远不要卷进权力场。你瞧那历朝历代,哪个卷进权力场的女细作有什么好下场的,从来没有。小七,如今回头还来得及。” 另一个人竟也难得地达成了一致,“小七,权力的争夺终究是男人的事,你要听公子的。” 第一个人应声附和,“你不嫁他,也不要做他的敌人。” 小七想清楚了,便抬眉问周王后,“娘娘娘娘能帮小七吗?” 周王后静默良久,紧握她的手,“孤原是想着,有朝一日听你叫孤一声‘母亲’呢。” 她的话令小七心酸莫名,“小七没有这样的福气。” 周王后似是有些失神,“小七,你还太年轻了,你不知道叫孤‘母亲’意味着什么。” 是了,小七并不知道叫周王后“母亲”会意味着什么。 大抵是做公子姬妾罢。 可姬妾也能叫王后“母亲”吗? 许瞻没有姬妾,因而她也没有机会听过他的姬妾该如何称呼他的母亲。 “孤喜欢你什么都不图,可什么都不图却并不是好事。”她说着话兀自一叹,“小七,不是孤不帮你,是远瞩不会放你。” 你看,所有问题的症结只在于许瞻一人。 小七含泪望她,“娘娘的话,公子也不肯听吗?” 周王后微微颔首,“旁的话也许听,但这件事他有自己的主张。他认定了你,就不会放手了。” 小七的心顿然宕到了谷底,忍不住潸然泪下,哽咽道,“娘娘,我想回家。” 周王后叹息,“好孩子,你只管养好身子,远瞩会待你好,会的。” 正说着话,许瞻已经回来了,望着小七髻上的凤钗唇角含笑,“母亲,不早了。” 小七忙抹了泪。 周王后点点头,“回罢。” 小七抬眸望着周王后,迟迟不肯起身。她想等周王后劝说许瞻几句,即便无用,那也要劝上几句,才好叫她真正地死心。 那人温和地催她,“小七,回家罢。” 小七无法,伏地肃拜了周王后,旋即起了身,跟着许瞻往殿外走去。 这青天白日的,殿内依然列烛辉煌,宽宽长长的绣花绒毯向外直铺九丈高阶,宫人婢子垂头拱袖跪在两旁,这便是天家的富贵。 忽听身后一声叹息,“远瞩。” 身旁的人顿步回身,“母亲。” 小七亦转身向后看去,见周王后神色复杂,“阿娅来蓟城要住些时候,正是好动的年纪,成日叫她待在宫里陪孤,到底是憋闷。便叫她跟你去兰台小住,正好小七也能有个伴儿。” 第116章 生儿育女,试试便知 那人点头应是。 已经出了殿门,还听见周王后叹了一声,“可惜。” 她到底在可惜什么,谁又能知道呢。 殿外日光明媚,暗色的宫墙外有几株低矮牡丹开的夭夭灼灼。 小七亦是一叹,原来如今已是五月底了。 宫阙参差,浮云缭绕,从没有那么一刻,令她觉得这天地如此广袤,而这宫墙如此之高。 身在其中,显得有多么渺小呀。 公子的王青盖车依旧在宫门候着,周延年也依旧在车旁静立。他的护卫将军守在万福宫门外,并不曾进来。 许瞻拉她上了马车,她便也乖顺地坐在一旁,悄悄地拔下了凤钗,就在袍袖之中捏着。 从万福宫到金马门,要经过重重宫阙,重重阊阖,亦要经过古朴巍峨的甬道,那甬道呀,高高长长的不见个尽头。 是那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她们都很喜欢你。” 他温和笑了一声,“父亲,母亲,阿蘩,就连王叔也是。” “你可喜欢她们?” 燕国尊卑分明,与魏国别无二致,而他所提尽是燕国至尊至贵的人,哪里轮得着她说一声喜欢还是不喜欢。 那是犯上。 小七答道,“奴见了她们,会给她们磕头。” 那人又问,“那我呢?” 小七心神一晃,“奴听公子的吩咐,尽心侍奉公子。” “仅仅如此么?” 小七低头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是。” 她垂着头,没有去看那人的神情,但那人默了良久,良久都没有说话。 马车很稳,并不怎么颠簸。 他欲言又止,又是好一会儿才道,“母亲与你说的话,你” 小七却从袍袖中取出了簪子,“王后娘娘赏的,还给公子。” “既是母亲给的,你便收着。” “奴不要。” “为何不要?” “奴配不上这样的好物件。” 那人语声破碎,“小七,你还在生气。” 小七摇头,“奴没有生气,不是自己的,心里不安宁。” 那人沉吟了好一会儿,“我做什么你才肯不气?” 小七垂眸,不知该怎么答他。 她若是个合格的细作,此时便该说,“小七没有生公子的气,公子给小七的,小七都很喜欢。” 她的确做不了细作啊,这世间并无人教她。 因而只是轻声说道,“公子不要问了。” 可那人须臾的工夫又问,“那你要梳子么?” 他的掌心摊开,白皙修长的指间是那把朱红绘花的小木梳。 红白分明,当真夺目好看。 原来他并没有给阿娅。 她鼻尖酸涩,几乎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把木梳接来。 她能想象出自己簪戴这把小木梳的模样,她猜想一定好看。 她爱如珍宝。 她宁愿他不要再待她有一丁点儿的好,他每待她好一分,她便难过一分。 她被道义、歉疚反反复复地拉扯着。 她若是个合格的细作,她便该说,“要,小七很喜欢。” 可她不是。 她知道自己终究要辜负,因而也不去糟践。 小七笑着摇头,“奴不要。” 她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亏欠。 一根帛带足矣。 那人握住木梳,在手中摩挲了好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 话声之中极力掩饰着黯然失落。 小七没有抬头,便没有去看他的神色。 车内又静默许久,大抵是早就出了金马门罢,马车忽地一停,车身微晃。 那人眉头一蹙,还不等问话,阿娅已爬上了王青盖车,掀开帷幔盈盈笑道,“远瞩哥哥,阿娅要与远瞩哥哥坐在一处。” 那人眉心依旧蹙着,“你有自己的马车。” “这是姨母的意思,表哥不信,便去问姨母。” 她搬出了周王后来,许瞻便不再说话,只是端坐车中,眉间微微凝着,薄唇亦是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娅见状凑到他身边,“远瞩哥哥把梳子送给阿娅,阿娅必会好好爱惜。” 那人垂眸望着手中的木梳,这半日的工夫,他还一直握在手心。 他自己也定然很喜欢这把木梳罢。 阿娅蹭着他的胳臂撒娇,“远瞩哥哥” 那人笑了一声,点点头,到底是给了阿娅,“不值钱的东西,留着罢。” 阿娅欢喜地接了过来,“哥哥亲手做的,这世间独一份儿,怎么是不值钱,在阿娅心里,是比王宫内库所有金银珠宝加起来还要贵重的!” 她说着便簪在了自己髻上,粲然笑道,“远瞩哥哥,阿娅簪着好不好看?” 小七微微抬头去看,与她想象中的一样。乌黑的青丝正中簪着一支朱红的木梳,那栩栩如生的白木兰呀,就好似将将绽开一样,愈发衬得那北羌的少女明媚动人。 那人果真亦去端量,少顷笑道,“好看。” 阿娅越发喜笑盈腮,转眸望着小七,“小七,你看,我好不好看?” 小七垂眸浅笑,轻轻回道,“好看。” 公子佳人,怎不好看。 阿娅倍加蹭着那人,“听说兰台有小狼,阿娅也想养小狼,远瞩哥哥能不能送给阿娅一只?” 那人点头应了,“好。” 阿娅很欢喜,又转脸命道,“小七,你去车外与周将军坐,我与远瞩哥哥有悄悄话说。” “是。”小七应了,掀开鲛纱帷幔出了车子。 蓟城大道,云淡天高。 道旁的百姓莫不纷纷避让,躬身施礼。 听车内的人说道,“阿娅去了兰台,远瞩哥哥打算把阿娅安置在什么地方?” “兰台屋宇众多,你看上哪里便住哪里。” “可姨母说,要阿娅住在青瓦楼。”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阿娅便撒起娇来,“表哥,这总是姨母的吩咐,姨母说表哥身边不能无人侍奉。” 那人低声开口,“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阿娅又道,“当真是姨母要阿娅去的!” “母亲还与你说了什么?” 车内阿娅的声音羞答答的,“表哥不知,姨母是有心要留我在兰台的。” “这是何意?” “姨母要阿娅给表哥生儿育女。” 那人沉声呵斥,“胡闹!” 阿娅不解,“怎么是胡闹,表哥二十有一,难道还不该诞育子嗣吗?” “下车。” “表哥!” “姨母要阿娅来,阿娅还没有进兰台的门,表哥便要赶阿娅走?” “那便只住两日,两日后要么回宫,要么回北羌去。” 阿娅怏怏不乐,“表哥试试便知道了。” 那人问,“试什么?” 这鲛纱帷幔不隔音,里面的一言一语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并未听见阿娅说的到底是“试试”什么,只是忽听里面猛地响动了一下。 第117章 掌嘴 继而那人低叱,“下去!” 阿娅娇憨叫道,“我偏不!” 她偏不下,那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是自己的表妹,北羌的郡主,又有周王后做主,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小七想,阿娅与许瞻,便似自己与沈宴初。 是这样亲密的关系。 少顷帷幔被一把掀开,那人阴着脸下了马车,脸色冷的能结出冰霜来,瞟了一眼小七,自顾自下了马车。 一旁原本有几个侍卫骑马跟着,他从侍卫手中夺了一匹马便自行跑了。 他赶不走阿娅,便自己跑了。 周延年忙将车辔交给侍卫,带着其余人翻身上马一路跟去了。 他的马骑得很快,玄色的衣袍在风里翻飞,溅起阵阵尘土来。 听车里的人叫道,“小七,进来呀。” 小七依言进了马车,见阿娅笑道,“我问你,你可亲过远瞩哥哥?” 小七心口一颤,她是亲过的。 是四月二十六日他生辰的那夜,他拿一百刀币作饵,说“亲一口,就给你”。 那夜他胸口微敞开,似醉玉颓山,那骨节分明的指尖轻点自己的脸颊,低沉轻和的嗓音带着难以拒绝的蛊惑。 那时她心头滚热,毫无章法地乱跳起来。 她为了一份假的君子协定,真就亲了他的脸颊。 阿娅的目光亮晶晶的,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小七摇摇头,“没有。” 阿娅噗嗤一下便笑了,她笑了好一会儿,“我亲过。” 她抬眸去看阿娅红彤彤的唇瓣,其上的口脂有些许擦到了一旁,显然她并没有说谎。 “你知道姨母怎么与我说的吗?” 小七依旧摇头,“不知道。” “你这个人真没趣儿。”阿娅拧着眉头,“不知道你便不会问吗?” 是了,她的确是一个没趣儿的人。 她不像阿娅一样明媚灵动,也不如阿娅娇憨可爱。即便阿娅的心地不如许蘩纯良,但毕竟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她敢去顶撞许瞻,敢搬出周王后来压许瞻,还敢去亲那样的一座冰山。 阿娅背后是北羌,在燕国又有周王后依仗,自然敢作敢为。 而小七呢,小七是一棵无根的蓬蒿,却又背负了太多不该由她背负的,她永远做不成有趣的人。 她垂着眉没有说话,阿娅便推搡了她一把,“你问呀!” 小七便问,“王后娘娘与郡主说的什么?” 阿娅挑眉笑道,“要我做兰台的人。” “以我的家世身份,进了兰台是要做什么,你该知道。” 小七知道,大抵是做兰台夫人。 娶了阿娅,就是娶了北羌数万的骑兵。 何况,他终究是要娶妻生子。 若与良原君相争,不说别的,光是子嗣这一块便落了下风。 蓟城的高门贵女他自然能拒绝,自己的表妹却未必能拒绝。 见她没有说话,阿娅生了气,一巴掌轻扇到了小七嘴巴上,“你是哑巴吗?” 虽打得不重,但极具侮辱。 小七脸一白,“郡主是要做兰台夫人。” “你既知道,便先叫上一声‘夫人’我听听。” 小七抬眉望她,阿娅依旧好整以暇地等着。 她低声道,“夫人。” 阿娅轻嗤一声,“怎么了,本郡主做夫人,你不高兴?还是说,你一个魏国来的战俘,竟生出了别的打算?想攀上燕国大公子?” 小七轻声,“奴没有别的打算。” 阿娅秀眉一皱,命道,“那你再好好叫几声‘夫人’,我听听你到底有没有别的心思。” 小七不肯叫,阿娅便又来扇她的嘴巴。 小七眼底沁泪。 阿娅凶巴巴道,“你若不想说话,不如以后都不要再说话!索性吃一副哑药,便再不必讨人嫌了!” 小七心里堵得难受,眼见着阿娅并没有放过她的打算,便道,“奴下车走,不惹郡主生气。” 阿娅闻言却忽地又恼了起来,柳眉倒竖,责问道,“什么?表哥走了,你也要走?是我讨人嫌了?叫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 说着话,哭着扑上来薅住小七的发髻,便去打她,“我初来乍到,怎么一个个儿地都来欺负我?” 她明显在撒气,因了方才许瞻弃车走了的缘故。 下手也没个轻重,不管究竟打得是哪儿,脑袋,肩头,脊背,双腿,看着哪里顺眼便打哪里。 小七护住脑袋蜷在一旁,她那颗脑袋自辕门一摔便屡屡受伤,从没有好过。 但她愈是护着,阿娅愈是打得厉害。 阿娅是北羌女子,自小骑马射箭,身强体健,打起人来比得上半个男子。 小七蜷在马车上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堵着,叫她十分难受。 隐约听见阿娅还在哭,“若在北羌,谁敢这么欺负我?怎么到了蓟城,连个低贱的俘虏都来欺负我!” 小七鼻尖一热,有血淌了下来。 因每日有汤药饮着,原已经许久不曾淌鼻血了。 车身一晃,王青盖车忽地停了下来,正打她的人手上一顿,继而好似是有人上来了。 “远瞩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人声音冷着,“你在干什么!” 阿娅哭着抢白,“远瞩哥哥,她打我!” 听见有人命她,“小七,起来。” 小七捂住头起身跪了下来,见阿娅满面泪痕,正抽抽搭搭地与许瞻坐在一处。 许瞻面色冷凝。 小七想,他是阿娅的亲表哥,将来的夫君,必是要给阿娅主持公道的。 阿娅已开始哭着质问起来,“你凭什么打我?欺负我初来乍到,比不得你先来的,还辱我为北地蛮夷!就因为这把梳子,你若想要,我给你便是,你怎么能动手打我!我祖父是北羌王,父亲是王储,怎么就叫你一个低贱的魏俘给欺负了?表哥,你可要给阿娅做主!” 第118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巴。 小七低眉,她是杀过人也挟持过公主的,好事坏事都做过,不好的事少说也有一箩筐,许瞻没有不信阿娅的道理。 她对许瞻不抱期望,但为自己的清白,还是要辩白一句。 计较着他必不会信,这辩白也就苍白无力,“奴没有打郡主。” 可是想想,连她自己也是个郡主呢。 如今却还要跪在别的郡主面前称奴。 阿娅听了这话十分生气,“该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说!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你偏要说,长着一张嘴就是在表哥面前污蔑我吗?” 小七垂着头,她看见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地垂了下去。 阿娅难以置信地伸过手来指着小七,“为了栽赃我,你还刻意搞出血来?” 她一指,小七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阿娅气急了,还要再说什么,生生被那人打断了,“阿娅,回宫去吧。” 那人声音沉静,清冷异常。 阿娅叫道,“远瞩哥哥,我不回宫!” 他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几乎是喝了出来,“回去!” 阿娅哭唧唧地,“表哥,我不回宫,姨母知道了一定会怪罪阿娅的!阿娅出宫前,姨母交待过阿娅,要去兰台跟在表哥身边,姨母说要做主叫阿娅嫁给表哥的!” 那人黑着脸冲车外喝了一声,“裴孝廉在哪儿!” 裴孝廉忙应道,“公子,末将在!” 阿娅不知许瞻要干什么,便只是睁着一双杏眸盯着他,“表哥怎么不信我,反倒信一个外人,信一个魏”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许瞻揪住领口毫不客气地丢了出去,便似丢小鸡仔一般,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就这么被他单手掷了出去。 阿娅惊恐地尖叫一声,“啊!表哥!” 小七心头猛地一跳,她以为先前被他赶下马车已是了不得的事,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魏人,没想到与阿娅相比,她的责罚竟然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一个北羌郡主,竟被他当街丢出马车,一点脸面都不留。 这事若传开,不止对他名声不好,只怕也要恶化与北羌间的亲厚关系。 但并没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反倒是听阿娅又一声惊叫,“姓裴的,你怎么敢碰我!” 继而是哐哐两耳光响了起来。 裴孝廉瓮声瓮气道,“是公子命末将接住公主,若不是末将,郡主此时必定摔折了腿。” 阿娅气道,“你还敢说!莽夫!” 必是阿娅打了裴孝廉。 没想到裴孝廉这样的人也有吃瘪的时候。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小七正兀自出神,有人用帕子捂住了她的鼻尖,继而将她放平抱在了怀里。 清冷的雪松香如旧,温热宽阔的胸怀也如旧。 小七抬眸望他,他眉头紧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身一晃,赶车的人已经打马起步了。 还听见阿娅在背后喊道,“表哥!阿娅怎么办!” 裴孝廉的声音也响起来,“公子要郡主回宫,郡主便回宫去。” “裴孝廉,你住嘴!” 裴孝廉又嘟囔了一句,“这是公子的吩咐。” 阿娅简直要气炸了,“裴孝廉,我非要阿翁打死你不可!” 小七头疼,便也闭着眼睛。 那人愈发将她往怀里揽来。 听那人问,“你是能杀人的,她打你,你便由着她打么?” 原来他竟信了她的话。 他竟能信她。 可不由着阿娅打,她又用什么来反抗呢? 小七无人撑腰。 她心神微晃,问道,“公子竟信小七?” 那人低声,“为何不信?” “奴是外人。” “你不是外人。” 怎么会不是外人,她是魏人,是被俘的魏人。 是抬手便能射杀的魏人。 是不值钱的脏东西。 与槿娘相比是好一些,但不能与阿娅比。 阿娅是他亲表妹,与阿娅相比,她可不就是外人。 小七的好处是总把事情看得分明,低微的出身与过往经历只教给她一件事,便是认清自己的斤两。 正是因了把事情看得过于分明,才不会轻易被几句好话蒙蔽了头脑。 她低喃道,“奴不疼,挨过去就好了。” 这些年,好似也都是如此。 再苦再难再疼的时候,挨过去也就好了。 总会熬过去的。 那人良久没有说话,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罢。 什么都不必说,她眼下脑中耳畔皆是一片轰鸣,最好是一句话都不要说。 可她仍旧要提醒他一句,那人洁癖,免得再生嫌恶,“奴卧一会儿就无事了,公子当心弄脏自己的衣袍。” 但那人并未将她推开,他神情愀然,怅叹一声,“小七” 叫了一声小七,却又并没有往下说下去。 须臾的工夫,有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 四方方的,细腻润滑,微微生凉,好似是一块羊脂。 她知道了这是什么。 是她的玺绂。 她原本多想要那块玺绂呀,那是大表哥给她的,大表哥给她的还有一个十分好听的封号,嘉福郡主。 长乐未央,永受嘉福。 但如今她也看得明明白白,诚如许瞻所说,他不认,这玺绂也不过就是一块破玉罢了。 她微微笑道,“公子留着罢,奴拿着没什么用。” 那人握紧了她的手,他握得紧,她掌心的玺绂便也愈发硌出了几分痛。 他声音低沉,“我认了你是魏国郡主,永不反悔。” 不知是不是听错了,她竟从那人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怜惜。 小七不由地恍惚起来。 他也会心生怜惜吗? 可他那样的人呀。 “你拿好了,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然她形单影只,空有其名。 一块玉石,依旧是一方死物。 燕人会因这一块玉石便不再欺辱她了吗? 不会。 至少裴孝廉不会。 裴孝廉之所以暂收锋芒,是因了那一条染血的布带。 羌人会因这一块玉石便不再欺辱她了吗? 不会。 至少阿娅不会。 阿娅寻到了机会定要因了今日的事变本加厉。 即便是眼前的人,今日给了她,来日他恼了,定还要索回去。 小七索性不要。 她还给许瞻,温静笑道,“公子留着罢。” 认与不认,原都不在一块玺绂上头。 那人又是默了良久,棱角分明的下颌抵在她的额头,那声叹息几不可察。 小七,“公子不是走了,怎么还会回来?” 那人道,“我不放心。” 片刻又补充道,“不放心你。” 也许是罢。 那人低语,“你疼不疼,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答的是方才那句话,方才她说,“奴不疼,挨过去就好了。” 她怔怔出神,纤纤素手却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袍角。 那真是一袭华贵的长袍,其上的暗龙金纹真真切切。那贵不可言的人有着有力的双臂,此时正将她牢牢圈在怀里。 她攥着他的袍角,他触手可及。 她当真贪恋这厚实可靠的胸膛。 第119章 争夺 王青盖车在兰台稳稳停下,雄壮的驷马打着响鼻,十六只马蹄依旧在原地踏出不疾不徐的声响,与四角的赤金铃铛混在一处,奏出动听的乐章。 随侍的将军们“吁”得一声勒马停了下来,立在府邸大门的侍卫高声通传,“公子回来了!” 寺人备好车凳,立在一旁躬身侍奉。 那人要抱她下车。 私心里想由着他抱,理智却又告诉她,要将他远远地推开。 因而果真去拦他,去推他的手臂,“公子,奴自己走。” 那人垂眸望来,“不许再推。” 凤目深邃,眉如墨描,如远山深沉。 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多,眼下就有一个,她道,“公子身上有伤。” 那人的眉眼骤然有了光,唇畔含了一丝清浅笑意,“无妨。” 这个理由不行,便还有别的,小七道,“公子不该自毁名声,更不该在外人面前” 她原先想说的是“软肋”。 但话至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 他是一个没有软肋的人,也不该有软肋。 她更不该自诩为他的软肋。 那人蹙眉,“听话。” 他依旧将她抱在怀里,踩着车凳下了王青盖车。 小七再不好去寻别的由头了。 人将将在车下站定,忽听一声尖叫,响起了阿娅的声音,“远瞩哥哥,阿娅崴脚了!” 那人身子一顿,随后缓缓转过身,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想来是阿娅方才与裴孝廉斗完嘴便依旧上了后头的马车,一路不声不响地跟到了兰台。 阿娅嘟起红润润的小嘴巴,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姨母命阿娅来,阿娅怎么能走?” 许瞻没有理会她,照旧抱住小七抬步要走,谁知阿娅跛着上前,双臂一伸,拦在了两人跟前,气呼呼叫道,“阿娅崴了脚,表哥抱阿娅!” 那人大抵是从未遇上这样的怪事,漆黑的眼瞳阴翳地几乎要化出水来,压着声道,“阿娅,回宫去。” 阿娅梗梗着头,“我有最要紧的话要对表哥说。” “你说。” “表哥站得太高,阿娅够不着。” 见那人只是立着不动,阿娅十分笃定地说,“我敢打赌,表哥若是不听,就一定会后悔。” 那人原是将信将疑,微眯着眸子俯下身来,阿娅果然附耳上来,在他耳畔悄声说了句什么。 小七没有听清,但他身子一倾,她下意识地便抱紧了他。 那人闻言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对方,目光淡淡,却又流露出几分微凉。 阿娅狡黠地望着他笑,没有半分退让,甚至又张开双臂,等着他来抱自己。 “远瞩哥哥,阿娅脚疼。” 好一会儿才见许瞻开了口,“我不会抱你,你若要进兰台,自己走进去。” 他到底是退让了。 然而自阿娅进了兰台,兰台便开始闹腾起来。 原本说不过是小住两日便回宫,不曾想竟就在兰台住了下来。 先是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听雪台,四下一打量,见听雪台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唯一只毛茸茸的小狼崽东瞧西看,惹人怜爱。 阿娅便问,“听雪台怎么会有狼崽?” 女子的直觉向来最准,阿娅一来,槿娘便把她当成了敌人。 槿娘是坚定地与小七站在一处的。 此时她笑着抱起了狼崽,“是公子送给姚姑娘的,叫小八。” 一开口,便难免流露了几分骄傲。 在她看来,她与小七是一同从易水来的,公子偏爱小七,自然也就偏爱她槿娘。从前兰台女子甚少显不出来,这人一多,自然要好好站站队,好与不好自然也就显出来了。 便不说侍奉小七是公子的吩咐,单说二人这小半年早就成了生死之交,哪是旁人能比的。 上赶着倒贴公子的人多了去了,阿娅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旁人之所以未能成功,她却能进兰台来,不外是因了沾亲带故,又有北羌与周王后撑腰罢了。 但可不见得公子就愿意要她。 就比如说,公子连只狼崽都没有送过这阿娅。 阿娅挑眉撇嘴,“小八?” 槿娘笑道,“是呢,是呢!” 阿娅伸出手来,干脆命道,“给我!” 槿娘抱着小八不肯松手,因抱得紧,把小八勒得嗷呜一声,“这可是公子送给姚姑娘的。” 阿娅嗤之以鼻,“什么姚姑娘,一个战俘罢了。我是北羌郡主,我要什么,你们就得给我什么,我不为难你们,便是你们的福气,难道要一只小狼都不肯给?” 阿娅说的有道理,即便是北羌的郡主,在兰台之内也是寺人婢子们的主人。 槿娘陪着笑,“西林苑还有好几只狼崽,郡主想要,只需说一声,公子自然会给。” 眼见着阿娅的脸色阴了下来,小七忙去拉槿娘,还没开始劝,阿娅已从腰间抽出小马鞭,一鞭子便冲槿娘的手臂抽来,“没规矩的东西!” 槿娘吃疼,险些没抱住小八,这一辩倒把小八打得嗷嗷叫唤。 阿娅掐着腰叫嚣,“我不要别的,我只喜欢这一只!” 为一只狼崽挨打并不值当,小七拉住槿娘的袍袖,低声劝道,“姐姐,快给她罢。” 槿娘只得松了手,阿娅这便将小八一把夺走了。 阿娅又问,“你方才说,它叫什么?” 槿娘生了气扭头不答她的话,但阿娅的厉害小七是见识过的,她不想惹事,便回了一句,“它叫小八。” 阿娅噗嗤笑道,“难听死了!本郡主要给它改个名字。” 眼珠子一转,旋即皓齿朱唇轻启,“就叫小七,你看怎么样?” 小七脸色煞地一白。 槿娘气道,“郡主怎么能用姚姑娘的名讳为一只狼命名?若是公子知道了” 槿娘不喜欢阿娅,阿娅更是不喜欢槿娘,槿娘还没说完话,阿娅一鞭子又抽了下来,“几时轮到你来说话了?” 第120章 春宵帐暖 阿娅生在羌地草原,从小善骑射,使得一手好马鞭。 此时这马鞭就在她手里攥着,谁要敢忤逆她的话,她便抡起马鞭笞打。 想来,这正是她独自出宫,连个嬷嬷婢子都不带的缘故。 她来兰台亦是主,自然无人敢欺负,挥起马鞭来又虎虎生风,兰台的侍卫寺人又哪有胆子去招惹她。 槿娘到底位卑言轻,忍着一股气不敢再冲撞。 阿娅笑得轻佻,随手勒住了狼崽,转头又来挖苦小七,“你又不说话了,长一张嘴有什么用?不如没有!” 小七低眉顺眼的,“郡主觉得好听,便叫小七。” 名字终究不过是个称呼罢了,没什么打紧。 阿娅若真有胆子,怎么不管这狼崽叫许瞻。 到底也是个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主儿。 阿娅闻言简直笑的直不起腰来,“果然名儿贱,人也是贱的!” 说完话,人便抱着狼崽袅袅娜娜地走了。 小七脸色益白。 她想起了关氏叫她“不值钱的”,沈淑人叫她“要饭的”,许瞻叫她“脏东西”,裴孝廉叫她“魏贼”。 如今也才知道,她在旁人眼里原来一直是十分差劲的人。 若只一人这般辱她,她便觉得是那人的错,是那人不知她的好。 她觉得姚小七幼时侍奉父亲,十岁侍奉祖母,十二岁进军营,即便十五岁被俘,也从来没有做过背弃国家的事。 她原想着姚小七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可若都这般辱她,那便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果真不好。 眼泪在眸中滚了几滚,唰地一下就滚了下来。 她是天煞孤星,幼时便克死了双亲,在沈家寄人篱下,过得连丫头都不如。若不是自己不好,外祖母怎么不待见她,裴孝廉便也不会屡屡要杀,许瞻便不会总欺她辱她罚她,槿娘也不会背弃她。 终究是自己不好。 同袍那么多人皆被坑杀殆尽,怎么就叫她自己活了下来。 槿娘犹气得跺脚,终究是一句难听的话也没法说,只咬着牙恨恨道,“若叫公子知道了,公子岂会饶她!” 小七背过身去悄悄抹了眼泪,将小八的窝收了起来。 若叫公子知道了,那能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们才是一家人。 这一晚的青瓦楼响起了清越嘹亮的羌地牧歌。 听说阿娅买通寺人,直直闯进了公子卧房。 槿娘好奇,偷偷溜去青瓦楼外打听。 回来时说的绘声绘色,好像人就在现场一般。 “听人说,袍子一褪,身上薄如蝉翼,一头的青丝散下来,只簪了一支红木梳,好看是极好看,就是真不知道,北羌女子竟如此豪放” “白日里穿着那荒蛮的胡服看不出来,没想到,身段倒丰满妖娆” 说着又悄悄附耳过来,“寺人说,动静极大!” 她一刻不停地说个没完,“按说公子这样的身份地位,到底没有哪个世家大族的贵女敢没皮没脸地凑上来,这才一直一个人。没想到,这就破了戒。” 她啧啧叹道,“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那草原来的,虽十分骄纵跋扈,但在闺帏之事上论床上功夫,想必到底比咱们燕人女子豪放许多。” 小七心绪恍惚,怔然不语。 她想,许瞻也会罚阿娅吗? 他也会捧住她阿娅的脸,要阿娅好好地看他。 他也会亲她,会宽她的衣裳罢? 但阿娅是表妹,想必他会温柔许多。 想必他不会嫌阿娅肮脏,不会斥责阿娅是脏东西。 他也定不会在阿娅身上烙印,不会在阿娅颈间锁上铁项圈。 她虽不知槿娘说的“床上功夫”究竟是什么,但从槿娘挤眉弄眼的神情里,隐隐约约倒也有几分明白。 她从前只觉得那并不是一件好事,抑或说,那定是一件苦不可言的事。 就像看见沈淑人被人骑在身下时十分痛苦一般。 难道阿娅竟不觉得痛苦吗? 槿娘还在絮絮叨叨,“她的牧歌唱的好,公子喜欢听,今晚便唱了两回,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自己也是不无遗憾的,还不忘来安慰小七,“小七,你也不要多想,世家大族蓄养姬妾,狎玩家妓从来都不是新鲜事。就连王叔不也有姬妾吗?听说赵姬才诞下一子,也快满月了,你去过扶风,自然也是知道的。” 是了,小七知道,平阳公主与她提起过。便是那夜许瞻策马直驱扶风厅堂时,亦是说起过要去喝满月酒。 槿娘又叹,“公子二十一年不沾女色,原来竟是喜欢北羌那骄狂野蛮的。王后娘娘若早知如此,只怕早就寻了百个千个送到兰台了。” 槿娘既提起了周王后,小七便也想到了周王后。不日前进宫,周王后的话还言犹在耳。 她说,远瞩至今不知女子的好处。 如今也大抵是知道了。 知道了便与先前不同了。 槿娘又道,“这可是第一个爬上公子床榻的女子,偏偏是公子的亲表妹,又处处搬出王后娘娘的名头来,公子能说什么?左右是什么都说不得。” “唉,公子将来做了君王,姬妾就更多了,十个八个是打不住的,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小七心里如撞金伐鼓,马仰人翻。 推开窗子,青瓦楼内月浅灯深,那内里的人儿想必仍是如槿娘所说,是红绡帐暖,是春宵苦短罢? 小窗坐地,侧听檐声。 她心里那人在说,小七,你看,这世上没有人是可信的。 没有。 只有傻子才会信那人的鬼话。 说什么,“你不走,我娶你。” 说什么,“你不是外人。” 鬼话。 她为自己心里的动摇羞愧不安。 月上中天,钟鸣漏尽,暗沉沉的天色不见一颗星子,不久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槿娘是个心大的人,早就睡熟了,那此起彼伏的鼾声混着檐下的雨声,愈发搅得她不能安枕。 枕冷衾寒,于西窗添烛,一夜无眠。 不久前,木兰树下还能见到那人身影。 如今树下空空,连个鬼影都没有。 书上写,月夜花朝,春风一度,如鱼似水。而今青瓦楼里亦是凤枕鸾帷,十分美好。 周遭的雨兀自下着,蓟城响起了鸡鸣声,小七向天边望去,曦光微露,已是破晓时分了。 第121章 反击 天光才明,阿娅便来了听雪台。 她哼着昨夜在青瓦楼唱起的牧歌,朱颜绿发,红光满面,依旧袅袅娜娜地走路,走得摇曳生姿。 小七兀然趴在窗边,忽听有人在院中唤道,“小七,快来呀!” 小七一凛,凝神望去,唤她的人却并不曾向屋中看来,只是垂头朝后唤着,“蠢小七,快来,我们进去找另一个蠢小七!” 片刻工夫便见毛茸茸的小狼崽晃晃悠悠地跑了进来。 是了,阿娅已把小八的名字改作了小七。 小七冷眼瞧着。 见那小狼崽吐出嫩红红的小舌头,憨态可掬,可怜可爱,阿娅有心去逗它,便去拨弄它的舌头犬齿,还笑着,“小东西,让我瞧瞧你的小牙厉不厉害。” 狼毕竟是狼,即便还是个小崽,依旧有狼的本性。 阿娅的手旦一进了小八的嘴巴,小八当即咬了一口,便听得阿娅“啊!”的一声尖长的惨叫,继而生了气,一脚将小八远远地踢开,骂道,“你敢咬我,小畜生!” 小八被踢得嗷叫几声,在院中打了几个滚儿,蜷在一旁瑟瑟不敢动弹。 阿娅余怒不消,一边揉着手指一边教训小八,“没规矩的小东西,早晚把你扒皮炖了!” 正巧槿娘端着汤药进了院,见状微微屈膝,浅浅施了一礼,笑道,“郡主真是好大的度量,竟和一只狼崽置气。” 阿娅冷笑不已,“贱蹄子,鞭子挨得不够,又皮痒了?” 槿娘又笑,“兰台那么大,郡主怎么偏偏来了听雪台?该不是指桑骂槐,骂给姚姑娘听吧?” 阿娅忽地娇笑不已,“我看上听雪台了。” 槿娘一怔,“听雪台是公子安置姚姑娘住在此处,怎么郡主也要来?” 阿娅又笑,“不是本郡主要来,是本郡主要你们搬出去。” 槿娘简直匪夷所思,“什么?郡主要住进听雪台?” “本郡主要在听雪台养狼,你们两个贱婢搬去后院与寺人同住。” 槿娘气得险些蹦起来,“这可是公子的意思?” 阿娅噗嗤一声笑,盈盈拢着自己耳畔的秀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问表哥干什么,你们大抵还不知道,我与表哥已有了夫妻之实,用不了几日,我便是兰台夫人。我的意思,自然便是表哥的意思,你们可明白了这个道理?” 小七恍然若失,原来果真如此。 槿娘却不肯,“奴虽是婢子,却只听公子与姚姑娘的,既不是公子的意思,那就请郡主暂且等着,等公子回来了再好好问问公子!” 阿娅简直笑出泪来,“笑死人了,远瞩哥哥军务繁忙,哪有那个工夫来管你们两个婢子的闲事?如今远瞩哥哥不在,兰台就是本郡主说了算。” “最好识相点,自己搬出去。若是本郡主命人动手,保不齐就把你们那些不值钱的家当全都丢出去!” 槿娘横眉怒目,“不搬!” 阿娅嗤笑一声,“那咱们便试试!” 言罢直接闯进门开始往外扔起东西来了。 当先砸烂的是小七的药罐。 继而她们的衣袍缎履,罗衾帛枕,通通被扔了出去。 槿娘气不过,扑上去拦她,拦着拦着便扭打到了一起。 阿娅哭着抡起了马鞭,“贱蹄子,你也敢打我!” 小七想,这兰台风光真好呀,从这方鎏金花木窗中往外看去,能遥遥望见远处青山灼灼,浮草如烟。 她能想象得到,此时通往魏国的路亦是天高云阔,大道黄沙。 她仿佛看见自己的马就在那大道之上奔腾,那大道两旁秀木成林,四只雄健的马蹄踏得尘土飞扬,柔顺的马鬃在风里萧萧飒飒。 她仿佛看见自己策马亡命。 她该对酒当歌。 马鞭鸣动,身旁的人还在打,阿娅哭喊的声音亦在耳畔,“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告诉姨母,告诉表哥,要告诉阿翁,把你们大卸八块,丢去草原喂狼!” 是吗? 小七缓缓转过头去看阿娅,她正抡着手里的马鞭四下乱抽,槿娘也杀红了眼,两只拳头不要命地抡着。 槿娘夺了马鞭,将阿娅掀翻。 阿娅气极,又猛地将槿娘扑在身下,挥起拳头左右开弓,声嘶力竭叫道,“敢欺负我!敢欺负我!” 两人彻底厮打到了一处,抓头发、掐嘴巴、抡拳头,不是阿娅压着槿娘,便是槿娘压着阿娅。 撞倒了烛台,撞翻了陶罐,撞碎了铜镜。 稀里哗啦,听雪台乱作了一团。 阿娅吃了亏才想起了喊人,朝着门外大叫道,“来人呐!来人!快打死这两个贱蹄子!来人!” 小七缓缓起了身,她想,够了。 够了。 闹事的,该闹够了。 扭打的,该打够了。 想走的,也该走了。 一切都够了。 她单手提起了陶罐,一步步朝两人走去。 那陶罐中盛着的是槿娘昨日插好的木槿,随着她的步子晃荡出清清凌凌的水声来。 还记得昨日槿娘插花时眼笑眉舒,“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小七随口回道,“是你母亲取的。” 槿娘便笑,“自然是母亲取的!” 她解释说,“我生时家门口开了一株木槿,母亲说木槿这种花皮实好养,给水就能活,母亲便给我取名叫‘槿娘’。” 她转头好奇地问,“你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 小七也笑,“我不记得,只知道父亲在家里排行属七,他是回不了家的人,便叫我‘小七’。他说倘若这辈子再回不了家,念起我的时候,便也似回了家。” 槿娘便好奇问她,“可你父亲好好的人,怎么会回不了家呢?” 她问,可小七也不知道呀。 就连小七自己不也回不了家吗? 她自记事起便没有见过父亲的家人,从来没有。 后来病骨支离,金钗换酒(贫穷潦倒,落魄失意),也没有见过。 只听得“砰”一声巨响。 跟着便是“哗嚓”的几声,小七手里的陶罐四分五裂。 罐中的水霍地四下喷溅,木槿花就落在一旁。 听雪台顿时安静下来。 这一下砸得阿娅五迷三道,她愕然失色,幽幽转头朝后望来,一股鲜红的血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淌去。 话不成话,句不成句。 “你你你敢敢砸我?” 小七平静立着,就如同那日在万福宫中阿娅问她“你要脸不要”时一般,她就那么冷眼俯睨着阿娅。 她好似置身事外,在看一场闹剧。 要么回大梁,要么干正事。 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要打,便往死里打。 要杀,便一刀毙命。 两个人扭在一起打得鼻青脸肿,算什么本事。 第122章 咬人的狗不露齿 该闹事的,依旧还会来闹事。 该受欺负的,依旧还会受欺负。 这什么北羌郡主,在她眼里,不过也是个不入流的草包。 听雪台的时间仿佛已经静止,槿娘还愣在当场,微微张着嘴巴,她大抵是没想到方才一直静默窗畔的小七,竟下了狠手。 阿娅受了委屈,愈发不要命地哭喊起来,也不管自己疼与不疼,捡起马鞭跳将起来,闭着眼一顿乱抽,叱骂道,“啊!敢砸我!咬人!咬人的狗!你这咬人的狗不露齿!啊!” 小七漠然观望,她原只知道魏国有老话这样说,原来北羌也有。 想来这世间的狗都一样,不咬人的才朝人龇牙咧嘴,真正咬人的是不会提前暴露自己的本事。 不分东南西北。 狗是如此,人也一样。 阿娅方才被陶罐砸得蒙了,此时又被血糊住了眼,鞭子抡了好一阵,一下都没有抡到人。 越是出不了这口恶气,便越是气的浑身发抖,索性弃了马鞭,恶狼一般扑上去掐住小七的脖子。 如今的阿娅虽早就没了才进听雪台那会儿的劲头,也早不似那会儿的春色满面了,目下的阿娅张牙舞爪,面色尤为狰狞。 她扑上来便掐小七的脖子,她是羌人,体格健壮,便是被砸懵了仍旧有不小的力道。 她扑得又疾又快,小七被她生扑在地,脑袋“砰”得一声撞在地上,钻心蚀骨地疼,耳间亦是嗡嗡作响,旋即淌出鼻血来。 阿娅亦是下了死手。 槿娘见小七吃了亏,登时滚爬起来,旁的地方不好下手,便自背后死死拽住阿娅的发辫,几乎要把阿娅的头皮掀掉,策目切齿地喝道,“疯子!放开小七!” 阿娅那满头的小辫子抓起来亦是十分趁手,槿娘抓得松了立即再捋起一把来,好似那发辫就是为她的手生的一般,瞪得像铜铃般的双眸泛红,“放开小七!” 阿娅吃痛,整个脑袋被迫往后扬着,嘴里惨叫着,“啊!贱蹄子!松开!松开!贱蹄子!天杀的你!啊!” 小七睁眼望着槿娘,她想,槿娘这辈子也没有为谁这么拼过命罢? 槿娘出于易水,随大军至蓟城,入了兰台,欲侍公子而不能。 从前是婢子,如今亦不过是婢子。 燕国等级森明,槿娘必是死罪。 但槿娘边拽边哭,她恨不得把阿娅拽成两半,“疯子!放手!” 阿娅面如土色,掐住小七的手也就松了六七分。 再受不住,旦一松手就与槿娘一同往后栽仰出去。 小七缓缓坐起身来,急促地喘息,眼见着槿娘与阿娅都挂了彩,还倒在地上不曾爬起,耳畔轰鸣,黏稠稠的鼻血还兀自淌着。 阿娅挣扎着起身想跑,被槿娘一把拽住腿,扑通一下又栽倒下来,一边哭一边叫,“我定定要你死!” 小七用那轰轰作响的脑袋想道,是了,这梁子结下了,阿娅定然要告状,向她的表哥,向她的姨母,向她的阿翁阿父告状。 她与槿娘都得死。 那不如拉上阿娅一起死。 她将血抹去。 她的身旁就是马鞭,她便顺手抓起了马鞭。 她用马鞭死死勒住了阿娅的脖颈。 阿娅登时被勒得脸红脖子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手四肢只是胡乱地在空中刨蹬着,口中发出“呃呃”的声响。 小七一脸冷意,“先送你去鬼门关里趟趟路!” 她下了死手。 槿娘心惊胆裂,忙上来掰她,“小七!快松开!她是北羌郡主!” 小七淌着血森森笑道,“姐姐,只许郡主杀人,不许人杀郡主?” “哪有这样的道理!” 槿娘压声叫道,“她要死了!要出人命了!” 小七不理,手上下着死力,口中却说着轻飘飘的话,“死了好啊!” 眼见着阿娅翻了白眼,槿娘捧住小七的脸,紧紧盯着小七的双眸,“她死了你怎么回魏国啊!你不见大表哥了吗?” “你要回去嫁给大表哥啊!” 小七眼眶一酸,怔怔然松了马鞭。 片刻淌下泪来,“姐姐,我回不去啊!” 阿娅倒在地上倏地一下喘上气来,头上还汩汩冒着血,却再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蜷在地上咳了好一会儿,待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顿时张着嘴巴大哭了起来。 槿娘慌得掩紧了门,用力握住小七的手,低声道,“闹大了,只怕寺人就要来了,闹大了可就不好了。” 小七垂眸望着阿娅,马鞭轻轻拨弄着她被血黏成一处的发辫,“你哭什么呀?” 她的声音不高,听着却凉森森的。 阿娅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捂住脑袋朝后缩了缩,瘪着嘴巴叫道,“魏俘!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不是想杀我?” 小七细语,“不能杀吗?” 阿娅立时瞪大了眼睛,“你敢!” 她手里的鞭柄抵住了阿娅的厚唇,左右碾着,“那你试试。” 阿娅的唇在鞭柄下碾出奇怪的形状,她吃痛下意识张开了嘴,那鞭柄便碾在了她的贝齿上。 阿娅是被当成明珠一般捧在手心养大的,哪里有人敢砸她、勒她、辱她,只有她欺辱旁人的份儿,哪有旁人欺辱她的份儿。 她大抵是这一辈子也不曾见过这阵仗罢,也果真意识到眼前的人绝不是一个任她搓扁揉圆的俘虏,一时便呆在了原地,张口结舌不能言。 那根平时她总攥在手里笞人的马鞭,此时正无情地碾压着她的唇齿。 小七道,“还叫它‘小七’吗?” 阿娅双目发红,却又红的有几分诡异,好似是血,又不知到底是哪里的血。 是头上淌下来的血,抑或是眼里迸裂的血丝。 阿娅咬着牙,“不叫了。” 小七又道,“那你再重起一个名字。” 阿娅又哭了起来,支吾说了一句什么。 因了那鞭柄,她的话含混不清。 小七暂暂停下手来,“听不清。” 阿娅抽抽搭搭地哭,“叫小八。” 小七浅笑摇头,“起一个我想听的。” 槿娘也笑,“郡主是最会起名字的,郡主自己的名字便极好听。” 阿娅的脸原本便沾满了血渍,此时闻言煞白,又红又白的,显得可怜又滑稽。 鞭柄又一次抵在了阿娅的唇齿上,她若说的不满意,小七定会碾烂她的唇,敲掉她的齿。 阿娅没了办法,双拳难敌四手,身边又没个帮手,连个婢子嬷嬷都没有,她是能屈能伸,“叫阿娅。” 第123章 签字画押 小七逼她,“只叫阿娅还不行,要叫给兰台所有人听。” 阿娅点头如捣蒜,“我叫!我叫!我头疼,你放我回去!” 小七笑,“既来了,便不急着走。” 阿娅已是胆战心摇,声音都颤了起来,“你你还想干什么?” 小七又问,“以后可还叫‘魏俘’?” 阿娅哭得喘不上气,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不叫了呜呜不叫了” “若还叫呢?” “我阿娅说到做到,不会再叫就是不会再叫!” 小七又敲她的牙,“我问你,若还叫呢?” 阿娅心里憋着气,也发了狠,连脑子都没过就脱口说,“那你就敲掉我的牙!” 小七点点头,“我记下了,你也记个清楚。我是个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人。” 阿娅脸色发黑,“我头好疼,你快放我回去” 小七道,“话还没说完,你回哪儿去?” 阿娅又哭了起来,她挣扎着胡乱扑腾,拼了命地要往外跑,“来人啊!来人啊!杀人了!来人啊!” 槿娘疾步追上去捂严实了阿娅的嘴巴,几下就将她摁住了,“姑娘还没有说完话,你往哪儿走!再嚎当真敲掉你的牙!” 阿娅呜呜乱叫,怎么都挣脱不开。 她愈是乱扑腾,槿娘愈是摁得用力,最后总算老实下来,不叫也不刨蹬了,槿娘这才松开了手。 阿娅似一尾上岸干涸的鱼一般,瘫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委屈的巴巴掉眼泪,“呜呜你们你们都欺负我呜呜” 小七问她,“以后可还来闹事?” 阿娅哭道,“不来了呜呜不来了你们都欺负我!你们你们都欺负我” 小七又问,“若是公子问起,你如何受的伤,你怎么说?” 阿娅气得双眼猩红,破了皮的嘴巴不住颤抖,“是是阿娅自己撞破了头” 小七点点头,“姐姐,给她寻笔墨来。” 槿娘应了,忙去寻了空白的书简与羊毫,依言丢到了阿娅跟前。 阿娅梗梗着头去睨小七,却又被槿娘摁住后颈抬不起来,不禁愤愤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把你方才说的全写下来,签字画押。” 阿娅简直两眼发直,一股无名火冲到脑门,“我从来不签什么字画什么押!” 小七轻言浅笑,“你不写,在公子面前胡言乱语怎么办?” 阿娅哭道,“我不会写字!” 槿娘讥笑起来,“羌人野蛮,只会跑马弄枪,不会写字也是寻常。” 小七亦是噗嗤一声笑,“那就劳姐姐待她写。” 槿娘应了,提笔落字,把阿娅方才所应承的一字不落全都写了下来,写完便推给了阿娅,“郡主按个手印?” 阿娅拧着眉头,捏紧了手心,“你们写的什么,我怎么知道,糊里糊涂地就能按了手印?” 小七温温柔柔地将阿娅的手拉来,阿娅唇上就是现成的血,蘸得足足的,轻轻巧巧地便按在了书简上,还笑,“你当旁人都像你一般无赖?” 阿娅气得发昏,却不敢不从,“现在现在总能放我走了吧?” 小七起了身,“再敢来闹事,必打断你的腿!” 阿娅抽抽搭搭道,“听清了,我听清了。” “走吧。” 阿娅好不容易爬起身来,捂住脑袋踉踉跄跄地便往外奔去,听雪台的门甫一推开,人便蓦地转过身来,“给我等着!” 她脸颊上淌了好几道血,此时大多已凝固了。颈间被马鞭勒出来的一道痕清晰可怖,她此时横眉竖目,眼中恨意凛凛,又冷笑一声,看起来张牙舞爪,尤为可怖。 槿娘还要上前,小七拉住了她,“叫她走。” 此时陆陆续续已有寺人赶来,见状忙问,“郡主怎么了?” 又有人惊呼,“郡主受伤了!” “快去请医官来看!” 寺人们团团围着阿娅,犹见阿娅回眸,口中吩咐着寺人,眼光却落在小七身上,满眼眶的恨,毫不隐藏,“去大营请大公子来!” 而今听雪台归于平静,这屋内的人才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适才的强硬荡然无存,刻意伪装的平静也烟消云散。 屋内一片狼藉,血滴与满地破碎的陶罐昭示这方才的打斗。 这打斗不是与旁人。 是与北羌的郡主,燕国王后的亲外甥,大公子的表妹。 这事藏不住,很快便要被许瞻知晓,也必将很快传进燕宫,传去北羌。 若到那时,她与槿娘必都是死。 两人怔然立着,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忽地一声惊雷,朝外望去,天色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起雨来。 槿娘倏地回过神来,幽幽问道,“那简上画的押有用吗?” 小七垂眸望着手中的竹简,那竹简还未来得及卷起来。 槿娘仓促写下的小篆不算工整,但盖了阿娅的血印,按理是有用的罢。 但到底有没有用,小七也不知道,恍然道,“信便有用,不信便无用。” 而信与不信,原也不在于这画了押的竹简上头。 就像那君子协定一般。 槿娘怔怔点头,好似是这么个道理。片刻过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了一句,“祖宗啊,我们惹大祸了!” 话音将落,便跌跌撞撞地冲去院中,将被扔了一地的罗衾衣袍疾疾捡起往屋里抱来,人才进了屋,豆大的雨点顷刻便砸了下来。 小七朝槿娘看去,槿娘的衣袍被抽破数处,脸上亦被阿娅抓得破了相,发髻早就乱糟糟的了,却还颤着手去收拾地上的陶片与血渍。 小七跪坐下来,她握住了槿娘的手,“姐姐,去洗把脸吧。” 槿娘抬头,眸中悲怆,“裴将军不久就要来拿人了,还洗什么脸。” 第124章 审判 槿娘跼蹐不安,心里定是怕的。 怎么会不怕呢? 她是拖家带口的人,易水还有父母兄姐子侄甥女。这滔天的大罪判下来,只怕要生灭门之祸。 小七柔声细语,“姐姐,人是我打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呀!” 槿娘白着一张脸,“你说什么鬼话。” 小七轻抚着她凌乱的乌发,温声说道,“方才是我想杀她,与你无半分关系,你是为了帮我,这才搅和了进来。公子不会杀我,你不要再卷进来了。” 槿娘的眼泪咕噜咕噜地打着转儿,“你肯为我顶罪?” 那眼泪转着转着就滚了下来,“若不是我先动了手,今日便打不起来。” 小七哄着她,“不说了,你动手亦是为我。” 槿娘低声开口,“先前在暴室,公子便说,留我一命是要我护你、顾你、侍奉你。小七,你不必替我担责,有公子这句话在,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不怕与她打起来,公子总会做主。” 小七笑叹,“你家里还有许多人呢!” 槿娘愀然,因小七说到了她的痛处,“难道你就不怕死?” 小七笑道,“我就只有一个人,尸骨烂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说起一个人来,眸中忍不住阵阵泛酸。 有时候忍不住想,她原本只想回家,燕国的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呀。 可有时候又想,她是魏人,怎么会与她没有关系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人就在这其中被反复地撕扯、挣扎、撑持,好似一头找不到出口的困兽。 槿娘点点头,愣怔怔地没有再说话。 那时候,小七不知槿娘究竟在想什么。 骤风急雨噼里啪啦地朝朱窗门扉之上砸来,砸得人心慌意乱。 满地的狼藉也不必再收拾了,她们就在矮榻上彼此偎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风声鹤唳。 密密麻麻的雨点好似追兵。 屋内没有掌灯。 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忽有细碎碎的脚步在雨中响起。 槿娘蓦地抓紧了小七的手,侧耳问道,“小七,是不是有人?” 小七点头,“是。” 槿娘声音发颤,“他们来了。” 是,他们来了。 来的若是宫人,那便是进宫受死。 来的若是兰台将军,那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小七从未有一刻那么希望来拿人的是裴孝廉。 若是裴孝廉来,便是许瞻已经断了阿娅去宫里告状的路,许瞻不会要她死。 小七起了身,轻声宽慰槿娘,“不怕,早晚得来。” 她点亮了烛台,静静地等着。 但门外的脚步声便就停在门外,并不曾砸门,也不曾闯来。 若是裴孝廉,早就砸门了。 槿娘小声问,“会是宫里的人吗?” 烛光下的槿娘长睫翕动,在眼下映出一排细细密密的影子。 小七低喃,“也许是吧。” 屋外寂无人声,屋内也静默不言。 一道闪电劈来,把听雪台内外照了个透亮。 那门外黑压压的尽是带刀侍卫的影子。 窗外雨势依旧很大,青石板上亦是积下了一层不浅的雨水。 槿娘骇得一激灵,死死抓住了小七的手。 她必也将门外的黑影看了个清楚。 小七笑,“姐姐不怕。” 她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她们在屋内静等,栗栗自危。 屋外的人立在雨里,蓄势待发。 直至雨声渐歇,屋外的人忽然敲起了门,“嘭、嘭、嘭”的三声似无常追命,小七的心几乎要从喉腔中迸将出来。 门外的人问,“姚姑娘可睡下了?” 不是宫人的尖细,亦不是裴孝廉的粗声粗气。 小七的心兀自一放,那是周延年的声音。 轻轻舒了一口气,虽连这道门都不曾出过,却知道了必是许瞻将阿娅拦了下来。 当真是百味杂陈,千头万绪。 小七起身缓缓将门打开,暗沉沉的雨夜里是周延年与五六个侍卫。 她盈盈施了一礼,“周将军。” 周延年道,“公子请两位姑娘去青瓦楼。” 小七温静地笑,“是,这就随将军去。” 周延年亦是温和的,“姑娘不急,雨停了再去。” “无事,免得公子等急了。” “便是公子交代的。方才雨大,末将本不想敲门,又怕时间久了姑娘不安,这才先禀姑娘一声。” 小七闻言心头一暖,周延年倒是个心细的人。 说话的工夫雨已停了,槿娘也撑伞到了檐下,提着宫灯道,“姑娘,我们走吧。” 周延年与其余侍卫一旁带路,小七与槿娘在后头跟着。 这一场雨来得又快又急,却并没有积下太多水,兰台自有自己的一套排水系统,雨水沿着一只只朱雀石雕的嘴巴往外淌去。 前头是将军长靴踏地的声响,她与槿娘的丝履踩在青石板上,便被那咚咚响声与残雨的滴答声淹没了去。 她察觉出积雨将丝履浸透,她的脚底湿漉漉的,一踩便踩出一股浅浅的水来。 但心事重重,也并不把这足底的水放在心里去。 夜色极黑,也不知是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惊雷一响,又是一阵骤风急雨,生生将她们的油纸伞掀翻卷出去老远。 小七周身被浇了个通透,一时冻得瑟瑟发抖,周延年赶忙将自己的斗笠蓑衣给了她,又命身后的侍卫匀给槿娘一套。 披了蓑衣,戴了斗笠,这才有了些许暖意。 黑灯瞎火的,踩着雨水又走了好一段,这才到了青瓦楼。 青瓦楼厅堂烛花摇影,不算通明,但隔着直棱窗能看见堂内的人清晰的影子。 影子有几分重合,大抵是坐在一处。 也许正依偎着。 听见阿娅娇娇弱弱的声音响起,“远瞩哥哥,阿娅好疼” 那人道,“不疼,饮了药就不疼了。” 两处身影合成一个,阿娅哭得楚楚可怜,“远瞩哥哥,阿娅真的好疼哥哥抱着,阿娅才不疼” 第125章 信与不信,都会护你 小七垂眸,自青瓦楼那一夜过去,那人当真待阿娅不同了。 也果真应了周王后那句话,他知道了女子的好。 小七解下蓑衣斗笠还给周延年,没有说道谢的话,道谢的话在心里,不必多说。 多说反倒扰了堂内的人。 鞋袜尽湿,似在仍踩在水里。袍子也全都湿透,凉冰冰地贴在身上。 人就立在廊下却迟迟没有进厅堂。 她脱了丝履,赤脚踩于木廊,湿透的袍袖用力捏拢,挤出许多水来。 她想,她不该进门打扰堂内的人。 她不该进门弄湿长毯。 她该在此处等待召见。 槿娘就跪在她身后,有槿娘陪着,她的心不慌。 雨势虽小了许多,仍随着风吹到廊下里来,把人凉得彻彻底底的。 瞥见那一处影子一动,主座上的人起了身,不疾不徐地朝木纱门走来。 阿娅还在后面委屈巴巴地唤道,“远瞩哥哥哥哥你去哪儿” 小七垂着头,却见那人沿着长毯徐徐走了过来,那通身威仪赫赫的气度,好似傲睨万物,俯视众生,益发令人胆寒。 眼见着那人的缎履渐渐逼近,她心头鹿撞。 她想,他定也要砸她的脑袋,要掐她的脖颈,好为他的好表妹出口恶气。 门一推开,那人俯下身来,那如青铜所铸的双手旦一伸来,小七乍然一凛,打了个激灵。 她想,若不是因了方才在雨夜里行走太冷,便是因了他周身的气场太过压抑。 她想,他要来掐她了! 但身上一暖,一件长袍披了上来。 那人给她披了衣袍。 那是一件厚重华贵的绣白鹤的玄袍。 那人捧住了她冰凉的脸,垂眸打量着她,他的神情复杂,辨不分明,小七眉头微微凝起,便也紧盯着他。 片刻他说,“小七,上兵伐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小七懂他的意思,他是想说,不该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对付阿娅。 他压低了声,“她若死了,必起战事。” 小七头皮一麻。 燕国与北羌世为婚姻之国,魏国又是燕国的囊中之物。若果真起了战事,燕国岂止要帮北羌,许瞻也必借着北羌的兵马去侵吞魏国的疆土。 他不会有丝毫顾忌。 他大抵还要感谢她亲手送上这样的好机会,因而他才说上兵伐谋。 她动手时没有想那么长远,如今却开始真正地后怕起来。 不是一两个人之间的小事,是两国之间的大事。 她恍然取出了槿娘画押的竹简,“公子可要听奴分辩?” 可那人一推,将竹简推了回来,“小七,不必分辩。” 小七怔然望他,他选择相信他的表妹罢。与阿娅的伤相比,她与槿娘的伤实在不算什么。 那也不必难过,她神色平平,温静浅笑。 不去争辩,也不哭诉自己的委屈。 她当真砸了人,也当真要杀人,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也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她笑道,“公子放槿娘回去罢,是奴打的人,也是奴要杀的人。” 魏人敢作敢当,绝不贪生怕死。 可那人说什么呀,那人却说,“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护你。” 小七心头一酸,眸中水光盈盈。 “为什么?” 夜色中那人眉如墨描,似远山般深沉,仿佛压抑着万般心事,“不为什么,因为你是小七。” “公子什么都不问,便信小七?” 那人说什么呀,那人竟说,“信与不信,都会护你。” 小七心慌撩乱,他向来是个多疑的人,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她低喃道,“小七是魏人。” 那人声腔坚定,“是,便是魏人,也会护你。” 小七方才不难过,如今却难过起来。 那人已别过脸朝槿娘淡淡点头,“走罢。” 槿娘伏地叩拜,知道了小七无事,她也无事,便没什么可担忧了,垂首躬身也就退下了。 可对小七而言,她更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或死,她关心的是燕国到底打不打魏国。 就为了方才那句,“她若死了,必起战事。” 她不禁问道,“若真有那么一日,公子一定会出兵伐魏罢?” 那人凝视她的眼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便是什么都说了。 良久过去,那人说,“我会护好你。” 夜风吹来,吹得人瑟瑟发抖,小七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袍子,“公子能不能不打?” 那人低叹,“不能。” 她原想,即便骗骗她也好,他若骗她不打,或眼下不打,几年都不打,那也好呀。 可他连骗都不肯骗。 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小七不知道。 但她却也什么都明白了,统一北地是他一定要做的事,他不会因任何人做出让步。 她原还因他的好对背弃他生了愧疚之心,如今却想,实在不必。 她黯然垂眸,“小七是魏人,与魏国同生死,共进退,公子不必护小七。” 不必。 她背负使命,原该认错服软,不该说出如此强硬的话。 可她定要说。 闷在心里会死。 那人满目忧色,“小七,你可以是燕人。” 可小七想,魏人就是魏人,怎么可能变成燕人。 那是亡国奴。 小七不愿做亡国奴。 她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过是坦然赴死,没什么可怕的。 这时候阿娅已扶额出来,红着眼睛道,“表哥答应要为阿娅做主。” 那人淡淡点头,旋即拉小七起了身。 小七恍恍然跟着他进了厅堂,正堂并没有旁人,不过只有三人,连个侍奉的都无。燃着的烛台也不多,但足够看清堂内诸人的神色。 看来原是一场不被人知的审问。 小七抬眸望向阿娅,阿娅额上的伤早就包扎好了,这小半晌过去,颈间的勒痕也消退不少。这时候正跟在那人身旁抽抽搭搭地哭着,一双眼睛早就哭得红肿,好似那熟透的春桃,马上就要掉下树来。 小七心里便想,阿娅很会哭,她知道怎么招人疼。 那人却将她引到木楼梯处,温声叮嘱,“天冷,去换件袍子。” 小七依言往楼上走去,青瓦楼的木楼梯她常走,哪个台阶上有几圈年轮她都清清楚楚。可她此时出着神,便不再留意脚下的木楼梯到底有几圈年轮,有什么纹理。 将将上了藏书阁,便听见阿娅断断续续地哽咽着,“阿娅活这么大,都是阿翁阿父好生宠着的,连一句重话都不忍对阿娅说。今岁来蓟城前,阿翁还仔细叮嘱了,要阿娅跟着表哥,将来北羌” 小七顿住步子,她忍不住侧耳倾听。 “可这两个人,一个把阿娅往死里打,一个险些把阿娅的脑袋开了瓢” 阿娅欲言又止,越说越抱屈,又开始哭了起来,“呜呜都欺负我阿娅要进宫见姨母阿娅要回北羌去” 第126章 “该打” 那人总算开了口,“说够没有?” 他平静地问话,语气疏离,小七在藏书阁外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看见阿娅。 阿娅委屈巴巴叫道,“表哥” 须臾听得那人说道,“该打。” 阿娅不可思议地站起身来,捂着脑袋叫道,“表哥,你在说什么?是阿娅受了欺负!” “我虽在大营,但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以为我当真不知?” 阿娅又是一顿,开始狡辩起来,“阿娅心思纯良,不懂远瞩哥哥的意思。” 他骂道,“不知廉耻!” 阿娅闻言又哭了起来,“表哥怎么骂阿娅?” 那人连连逼问,“昨夜谁许你来青瓦楼,白日为何又去听雪台?不许你进宫告状是要给你留几分颜面,你最好知道!” 小七心头一动,原来他昨夜并不在兰台。 那想必从青瓦楼传出来的那些艳俗的话也不是真的。 小七便想,阿娅真是个疯子。 为了留在兰台,也为了占得先机,竟肯牺牲自己的清誉。 若在魏国,清誉对女子来说是十分了不得的事,这也是为什么在安邑城外,沈淑人与关氏险些被匪寇玷污后,依然要将她献出去的缘故。 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都死了,都闭上嘴了,这世上再无人知道,再才最好。 阿娅大抵是被他的问话惊住了,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表哥不是要给阿娅做主吗?怎么把那魏人和燕人都放走了,怎么不审她们两个,倒审起阿娅来了?” 那人齿间又逼出几个清冷的字来,“审的便是你。” 阿娅呆若木鸡,“远瞩哥哥要审我?” 那人果然开始审起来,“自己画的押可还记得?” 阿娅声泪俱下,“表哥!字是那个燕人写的!是那个魏人逼我画押!她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我!魏人凶险!想勒死阿娅!表哥看阿娅的嘴巴,被那魏人生生戳地血肉模糊呀!” 那人怒气顿起,“再说‘魏人’二字!” 阿娅又哭,“表哥……” “她与你一样,亦是一国郡主!” 阿娅不服,扬头叫道,“她只是个战俘,怎配与阿娅相比?” 那人压着声斥道,“住嘴!” 伴着他的叱责,听得阿娅痛叫一声,那人又道,“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小七向阿娅瞧去,见阿娅被砸得一愣,呆怔地打开手里的物件。 那是小七的小荷包,里面是她的玺绂。 阿娅愣愣地翻过去看玺绂底端,照着其上篆刻的字喃喃念了出来,“永受嘉福,什么东西?” 那人沉着脸不言。 阿娅约莫也知道了手里的究竟是什么,又叫道,“表哥,她只是个俘虏!就连这郡主不也是因为母族造反才” 她的话未说完,堂内又响起了角觞掷地的声音,“她是我要娶的人!” 小七心中一震,她想去好好看看许瞻此时的神色,可他坐于主座,此处只能瞧见他的衣角。 她怔怔地在楼梯上坐了下来,见阿娅亦是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道,“远瞩哥哥要娶她?” 那人端坐主案,那片袍角一动不动。 若能看见他的神色,小七想,他此时必是神情复杂的。 阿娅脸色煞白,“表哥不要那十万铁骑了?” 小七猛地回神,她从前没有听说过什么十万铁骑,原还想等着阿娅继续说下去,那人却道,“明日进宫去,早些养好伤回你的北羌。” 阿娅几步爬到他身旁,哭道,“姨母要阿娅来,是想要阿娅陪伴表哥,天长日久自然会有感情,表哥怎么会不知道。” 那人冷着,“阿娅,母亲要你来小住,不是要你来生事。” 阿娅哭眼抹泪的,好似梨花带雨,“远瞩哥哥不要赶阿娅走,阿娅不会再惹事了!远瞩哥哥!” 从木楼梯上看去,那人抬起了手。 阿娅只当他要为她擦去那盈盈一眶的眼泪,因而望着他时益发得楚楚可怜,轻声细语唤道,“远瞩哥哥远瞩哥哥,阿娅害怕,远瞩哥哥疼疼阿娅” 谁料到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并未去拭她的眼泪,竟抬到她的髻上,将那木梳子一把拽了下来。 大概是扯到了阿娅的青丝,阿娅啼啼哭哭十分可怜,“远瞩哥哥,阿娅好疼!” 那人道,“这便是我厌恶女人的地方!” 淡漠又凉薄。 小七是第一回听到他心里对女子的想法,才入兰台那日,便听郑寺人说过,公子好洁,嫌女子污秽。 原来他厌恶女子竟是因了女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令他觉得难以忍受吗? 若细细想去,他生在燕宫,这么多年,自然见过王姬之间的勾心斗角。好似在他之前,还有一个小公子,正因了那小公子胎死腹中,他才一出生即是大公子。 那小公子是哪位王姬的,又是如何死的,外人只怕是不敢去揣测的。 由此却也可知,燕宫里的争斗远比想象中的血腥可怖。 小七一时想到这些,却也只是暗暗猜测,不敢随意便对他下了定论。 他是个复杂的人。 绝非一两句话便能赅括。 似他这样的人,他的是非功过大抵不会轻易由旁人下定论,他气傲心高,顾盼自雄,也许死前也定要说上一句“善恶在我,毁誉由人,盖棺定论,无藉于子孙之乞言耳”才肯合上眼。 阿娅可怜巴巴地去揽住他的手臂,“阿娅好疼远瞩哥哥,阿娅好疼” 那人一把推开了她,“听着,明日一早进宫去。若敢在母亲面前说半句不中听的,日后都别想再踏进兰台一步。” 阿娅吞声饮泣,小可怜虫一样抹眼泪,“可若姨母问起阿娅头上的伤,阿娅又该怎么回姨母的话?” 那人淡漠道,“自己磕的。” 阿娅又哭起来,“是小七打的!” “住嘴!”他拿狼毫去敲阿娅的脑袋,“不许在母亲面前提小七的名字!” 阿娅嗷呜一声又大哭起来,“表哥怎么就这般护她!表哥不给阿娅做主,阿娅便进宫叫姨母做主!” “现在就滚。” “表哥欺负我!我定要告诉阿翁!” 那人没有丝毫松动,反倒催道,“那你便去,去了再不必来!” 阿娅失声痛哭,抱住头便往外跑去。 那人便道,“裴孝廉!” 门外立时有人应了,“末将在!” “送郡主回房,明日一早再送进宫里。” 听阿娅在门外叫道,“我要见姨母!姓裴的!放开你的狗爪子!放开!”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也渐渐低了下去,“呜呜都欺负我呜呜” 第127章 我愿意娶,你可愿嫁? 第二日一大早,许瞻便命裴孝廉将阿娅送进了宫里。 阿娅虽十分嫌恶裴孝廉,但急着进宫告状,却也没有办法。 在听雪台都能听见阿娅凶巴巴的叫声,“姓裴的!我必叫巴图鲁好好教训你!” 巴图鲁又是谁,她们并不知道,但阿娅进了宫,宫里定会为她讨一个说法。 果然,人是一大早进的宫,巳时便有宫人来了兰台,说是王后娘娘请大公子与姚姑娘进宫。 小七心里惴惴,跟着许瞻进了宫。 一路上没什么话,好似又回到最初。 那时她进宫受责,知道许瞻是她在宫里唯一的指望。 这一回来,亦是如此。 不敢去指望他,却也只能指望他。 但若他不肯为她说话,那她也不会心生怨意。 她一早就知道,凡事指望自己,听其自然,人就不会心生失望。 待到了万福宫,周王后却并不在正殿,由宫人引着到了一处内殿。 不在正殿倒好些,不在正殿便没有那么肃穆可怖。 到了帘外,宫人却只请了许瞻进殿,说,“娘娘请公子进殿叙话。” 许瞻淡淡应了一声,垂眸瞥了小七一眼,宽慰道,“无事,很快就能回家。” 他说的不是“回兰台”,他说的是“回家”。 在他看来,兰台是他的家,也是她的家罢? 可小七知道,兰台不是她的家。 她低低应了,那人已抬步进了内殿。珠帘微晃,在他肩头晃出好听的声音,他的缎履在谷纹绒毯上踩出沙沙的回响。 小七便跪在殿外候着,隔着珠帘,听见那人向周王后问候施礼。 周王后问了几句前朝的近况,许瞻也一一作答,看着不像要责问的模样。不久开门见山,问道,“阿娅进了宫便哭,说在兰台待不下,孤一看,那脑袋上被砸了一个大包,嘴巴也破了相。” “阿娅说是被人打的,孤问谁打的,她支支吾吾地却不肯说。兰台谁敢打郡主,下手还这么黑,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七如寒蝉仗马,不敢出声。 昨日许瞻警告过阿娅不许在周王后面前提起“小七”这两个字,阿娅果真不曾提,但兰台谁敢打郡主,想必周王后一猜便知,这才召她一同进宫,却又并不传见。 却听许瞻淡淡笑道,“阿娅淘气,自己撞到了案角,旁人谁敢打她。” 周王后颇是奇怪,“哦?果真如此?” 许瞻又笑,“都是小姑娘家的玩闹,母亲不必挂怀。” 小七那日已经动了杀心,许瞻是知道的,没想到,他竟将其归结为玩闹。 他夜里所说“信与不信,都会护你”,原以为只是一句空话,没想到在周王后面前竟也如此护她,一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周王后亦笑,“是,小七是魏人,阿娅是羌人,都不在自己家里,你要一碗水端平,不要叫谁受了委屈才是。” 隔着珠帘,见许瞻微微点头,“是。” 周王后徐徐道,“母亲很喜欢小七,可阿娅又是亲外甥女,她自小生在草原,性子难免顽劣了些,但心地是纯良的,不会闹出大风浪来。任哪一个受了委屈,母亲都是心疼的。” 许瞻并不赞同他母亲的话,“母亲放心,只有小七受委屈的份儿。” 他的话周王后也并不赞同,“你瞧,这便是明显的偏袒了。小七可是能杀人的,阿娅何曾杀过人。” 那人语声淡淡,“母亲不放心,便把阿娅送回北羌。” 周王后道,“这是什么话?” 那人道,“原也只是小住,如今母亲怎么竟有了留下她的想法?” 周王后面色一沉,“你要一统,离不了北羌的铁骑。” 许瞻轻笑,“燕国雄师百万,兵强将勇,还缺那区区十万人马?” 周王后有些生怒,声音亦扬了起来,“你不缺,良原君还不缺吗?不要因小失大,白白便宜了旁人!” 那人凝眉不言。 小七心头一跳,她亦知良原君的大志,他若能得北羌这十万兵马,想必是如虎添翼。 听周王后又道,“娶了谁,便是娶了谁的兵马,远瞩,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珠帘后那人面色冷着,默然不语。 周王后的话不容置喙,“你愿娶小七,都由你,但阿娅你也要一并娶回去。” 那人冷然回绝,“母亲,我宁愿灭了北羌,也不会为那十万兵马去娶阿娅。” 周王后闻言重重地拍了一下长案,斥道,“糊涂!” “娶回家养着便是,你愿碰便碰,不愿碰便不碰,不难!” “良原君子嗣众多,你却连女人都不肯碰,单这一项,你如何与他比?” 小七微微抬头,珠帘后那面如冠玉的公子锁眉不言,神色晦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王后言罢已起了身,临走时问了一句,“远瞩,你愿娶她,她可愿嫁你吗?” 那人神色益发晦暗,因她愿与不愿,他大概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七低垂着头,宫人拨开珠帘,那人已走了出来。 在她身旁立着,静默良久才道,“回吧。” 大半段的路程他都默着没有说话,方才殿里的谈话他也并没有提及。王青盖车悠悠出了金马门,又沿着蓟城大道往兰台驰去。 到底是那人先开了口,“母亲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奴听见了。” “母亲问,你愿意娶,她可愿嫁?” 他恍然问着,有些失神。 “如今我也问你,我愿意娶,你可愿嫁?” 小七心里酸涩,他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忽然就面临着嫁与不嫁的问题。 许久之前,好似是他生辰那日,他说“小七,不急”。 她便也以为不急。 可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被推到了这一步。 第128章 嫁不嫁 小七神不守舍,朱唇轻启,赶紧在袍袖里掐紧了双手。 她真怕自己脱口而出,回他一句“公子,我愿”。 但指尖掐进了血肉里,人也就清醒了几分。 她说,“那我也问公子一个问题。” 他说,“你问。” 她问的还是夜里在青瓦楼廊下问的问题,“公子能不能不打魏国?” “小七,这是国事。” “公子只需答我。” 那人沉默良久,语重心沉,终是也回了一样的答复,“不能。” 她心里一滞,眼里有水光兀自闪了一闪,支离破碎的。 一早就知道的答案,原也不必多问。只是如今一再确认,心里还是十分难过。 车内郁郁沉沉,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那人试着捉住她的手,“小七。” 小七愀然。 若定要她答方才的问题,她如今也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不嫁”。 不嫁。 也只有这一个答案。 他心里应当也是明了的,明了便不该再问。 可他依旧不死心地追问她,就如她不死心地追问他一般。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若在从前,她连想都不必想,连一刻的犹疑都不会有。 从前她想嫁的人是沈宴初,即便后来沈宴初做了魏国公子,她心里也未必没有肖想过。 可如今这“不嫁”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她心里的挣扎大抵也如他方才心里的挣扎。 一时困心衡虑,郁郁累累,终是低声道,“那公子也不必再问我。” 那人黯然魂消,“小七,这不是交易。” 小七知道这不是交易,可人与国,又怎么能分开呢? 她低垂着头,一时便将话语噎在喉中。 她不忍说出伤他的话。 她从前说“公子弑杀残暴,不配做北地之主”,定是伤过他的,因而她不愿再出口伤他。 那人捧住她的脸,以额相抵,神情哀恸,“说话呀小七,小七” 他情凄意切,喉头滚动,他的声音听起来好似要哭。 她亦是心如刀割,“公子不要再问了。” 那人怃然神伤,眼尾泛红,将她揽进了怀里,须臾却又放开了手,眼睛能看往别处,那双手却不知该放于何处。 他大抵是想起了曾经应过她的话,“你若不愿,我便不会再碰你。” 好半日过去了,最终点了点头,“那我便不会再问你。” 他算是君子罢? 曾经应她的话,他大多都做到了。 那便是君子。 她忽地就想起有一回,好似是个春日的夜,他曾问,“小七,你有过抓心挠肺的滋味吗?” 他还说,“大概是求之不得,欲罢不能的滋味罢。” 从前她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滋味,如今却真真实实地活在这样的滋味里。 每一日皆活在这样的滋味里。 他大概也正溺在这滋味里脱不了身。 但这却又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局。 他有他的求不得,她亦有她的罢不能。 他不开口,她也没有说话。 眼底蓄泪。 喉间发苦。 车内好似并无一人。 马车到了兰台外,周延年勒马停了下来,守在府外的侍卫一如从前一般向内里通传,“公子回来了!” 那人兀自坐着,没有下车,只是问道,“你如今有多少明刀了?” 若是从前,她定记得十分清楚。昨日赚了多少,今日赚了多少,她会一枚一枚地数个清楚,她会仔细观察木牍上的小篆,他的小篆写得真好呀,笔笔画画苍劲有力,与他坚硬的心性一般无二。 但如今有多少刀币,她没有再留意过。 他重新送来的新木牍,她随手堆在案上,好像都被槿娘收起来了。 她也没有问过槿娘到底有多少。 小七如实回道,“奴不记得了。” 那人便笑,“是二百二十枚。” 她抬起眸子,亦浅笑点头,“是。” 大概是罢。 那人又道,“母亲留阿娅在宫里养伤,她不会再来,你不必忧心。” 小七点点头,“是。” 他说了不必忧心,那她便不必忧心。 那人又道,“我近日都在营中,你若有事便差周延年寻我。” 他寻常大多在宫里主持国政,若在大营,大抵是又要起战事了罢? 小七恍然点头,“是。” “过几日扶风满月宴,王叔已送了请帖过来,你与我一同去罢?” 小七怃然。 去扶风自然好。 正大光明地去见良原君,那自然好呀。 可心里又极尽挣扎。 总觉得不去,便能回避很多问题。 譬如说,不去见良原君,也许就不必去做不得不做的事。 假使有不得不做的事,那真希望这样的事越晚越好。 她一边盼望着良原君登极燕宫,厚待魏国,一边又盼望着兰台的人 若兰台的人一定要死,那也不要因她而死。 就为那一句“她是我要娶的人”,也许就为这一句话。 他的目光温柔坦荡,她几乎要迸出泪来,仓皇垂下头去,“是。” 他依旧坐在车内,伸手挑开了帷幔,“小七,回家罢。” 到底哪里才是她的家呀。 魏国才是她的家呀,兰台怎么能算作“家”? 她低垂着头没有再去看他,穿过帷幔下了马车,眼里噙着的泪一遇风登时滚了下来。 兰台内亭亭如盖的木兰枝桠伸出墙来,她记得府门处的这几株,春日时节绽出的是红粉粉的颜色,硕大的一朵朵在日光中肆意招摇,也有几分料峭小桃风的模样,可在朦胧的泪光里也渐渐再看不清晰了。 周延年打马起步,那人的王青盖车銮铃作响,小七忍不住止步回眸,那人竟亦在怔然望来。 鲛纱帷幔在风中摇曳生姿,他那双凤眸星目幽深不见底,似要将她吸卷进去。 她极力地想要从他的眸中挣脱出来,将将要摆脱离去,复又被吸噬进去。好似布满藤蔓水草的深潭漩涡,将她整个人都缠绕得死死的,她便陷在这幽潭里半晌都挣脱不来。 想起才去安邑那日,在双耳青铜浴缶里曾经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看见十里红妆,千人仪仗,隐约听见黄门鸣鼓,那周遭宫门嵯峨,殿高百丈,也不知是何处的宫城。 她还记得暗沉沉的宫门甬道又高又长,延绵数里,望不见尽头。 那人的车驾銮铃作响,回眸时冕冠垂珠前摇后晃,牢牢遮住了他的脸,梦里小七看不清那人模样。 只记得那人低笑一声,叫道,“魏俘。” 梦里总觉得那人熟悉,仿佛认得。而今想来,身在高位又叫她魏俘的,哪里有旁人。 那人便是许瞻呀。 他的王青盖车已经远去,缱绻的目光也已然不见了。就似他将才决然地说“不能”,马车奔驰,也只留下一溜长烟。 第129章 狗皮膏药 燕庄王十六年农历五月二十一日,忌嫁娶求嗣,忌祭祀祈福,忌入宅出行。 这是扶风府满月宴的日子。 小七一夜不眠,就眼睁睁地望着窗外。 心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事,想着到了扶风该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良原君想必会问她兰台的近况,也许还会问起许瞻在军中到底在筹谋什么。 有些她是确信知道的,有些并不清楚。 他既要忙军务,便是要起战事。那要打谁,怎么打,何时出兵,出多少兵,有多少战车,备了多少粮草,她便要寻机会问个清楚。 从前虽站了队,但因了那人的缘故总摇摆不定,如今安心定志,再没什么能动摇她了。 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槿娘的鼾声此起彼伏,小七便想,她若像槿娘一样便好了,活得简单。哪怕粗衣淡饭,箪食瓢饮,亦能安贫乐道。 一翻身便压到了香囊,那是槿娘特意为她缝制的,因近端午,原要放些艾草苍术菖蒲之类的香料驱虫辟邪,她全都悄悄换成了药物。 如今没有利器防身,便只得在药物上下功夫。 听见鸡鸣,继而西林苑的猎犬开始吠叫,一旁的小八蹭得她的脚心痒痒的。 是了,小八已经被郑寺人送回了听雪台。 眼看着那鎏金花木窗外天光渐白,对面屋檐雕刻阳文篆书“大乐”二字的瓦当已泛出明亮的光泽。 此时天光乍亮。 寺人敲响了听雪台的院门,槿娘警醒,闻声蓦地坐起,掌了灯,趿拉着鞋履小跑着去开了门,听她问起来人,“总管大人这么早来,可有什么事?” 郑寺人的声音亦是不高,“公子回来了,请姚姑娘盥洗梳妆,一同去扶风府赴宴。” 槿娘忙应了,回来时端着雕花托盘,其上蒙着绣云纹的盖布,四角坠着朱红流苏,不知内里盛着的是什么物件。 槿娘见她已经坐起身来,小八也在一旁东看西看,便笑,“眼下乌青,没有睡好罢?是不是我又打鼾了?” 小七摇头,“是我自己睡不着。” 槿娘便道,“你呀,总是胡思乱想,那羌人已被公子撵走了,公子又有心要娶你,天大的好事,真不知你还有什么要操心的。” 说着话便掀开了盖布,欢声道,“快看,公子为你备下的衣袍!还有那把梳子!” 她稀罕地伸手轻抚,幽幽叹道,“是公子最喜欢的绯色呀!” 小七怔然出神,她伸手摩挲着袍子,绯色的华袍上绣着暗银色的木兰,腰间的丝绦亦是宽宽的银色丝绦,系着大大的酢浆草结。 他当真是爱极了木兰啊。 她已暗示了不嫁,他竟还肯要她着如此显眼的衣袍同行。 去的不是别的地方,去的是他的政敌家。 他是个机谋睿智的人,向来是思深益远,谋定后动,原不该如此。 他若输,该在千军万马中输。 不该因姚小七的背弃而输。 槿娘喃喃问道,“小七,你可知送梳子是什么意思?” 小七拿起木梳在手中细细端量,那把原先他要送她,她没有收,后来被阿娅索走,又被他要回来的红木梳子。 她想过自己簪戴会是什么模样,她实在喜欢。 听槿娘径自说道,“在燕国,梳子便是约定终身。” 小七心想,在魏国,在魏国也是如此呀。 她兀自握在掌心。 茫茫然地任由槿娘侍奉着盥洗梳妆,将这绯色长袍穿戴齐整,腰间的酢浆草结束得腰身更是纤纤盈盈,不堪一握。 怔怔然地任由槿娘伴着去了青瓦楼,见那人眸光一亮,旋即神色如常,只道了一声“走吧”,先一步上了马车。 小七忧心忡忡地踩着马凳跟上,数日不见,亦是没有什么话说。 从兰台到扶风有好一段路,两个人好一会儿也都静默着,几日前的晤谈使他们克己守礼,无人试着去打破沉默。 忽地听见马蹄声又急又快,在王青盖车前停了下来,有娇憨的少女声叫道,“停下!” 旋即马车一停,周延年在车外禀道,“公子,是阿娅郡主。” 那人的眉峰无意识地蹙了起来,蹙得紧了。 听得阿娅叫道,“远瞩哥哥,阿娅也要跟你一起去!” 不等许瞻回绝,车身微微震动,阿娅已然拨开帷幔进了马车。 日前的训斥她早就抛在了九霄云外,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此时一屁股凑到那人身旁,无比亲昵地抱住许瞻,“远瞩哥哥!” 那人眉心蹙得愈发厉害,抬手将她拨开一旁,“不在宫里养伤,出来干什么。” 阿娅嘟嘟着嘴巴,说什么,“阿娅一年也就来蓟城一回,极少遇见满月宴这样的热闹事,远瞩哥哥怎么能不带阿娅去看看?何况,这也是姨母允了的,姨母说,要阿娅多跟着远瞩哥哥出去见识见识,免得将来召见那些高门望族的命妇们失了体面,哥哥可不要丢下阿娅。” 小七心里一动,她还没有嫁进来,就提到了什么“召见命妇”这样的话来,想必是周王后的意思。不然,她一个外族人,怎么会知道燕宫里的规矩。 许瞻脸色冷凝,“荒唐!” 阿娅歪着脑袋,又挽住了他的手臂,一双杏眸眼波流转,无辜地眨巴着,“怎么荒唐,又不是阿娅自己越礼,是姨母说的呀!” 她挽着他,他便似被人定住了一般,浑身僵直不能动,“松手!再胡言乱语,这便命裴孝廉把你送回北羌去。” 阿娅挽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开,还笑眯眯地撒娇撒痴起来,“表哥表哥,阿娅不胡说了,阿娅乖,表哥带阿娅去嘛!阿娅还没见过满月的小孩儿呢!表哥” 那人抬袖将她推开,“你不知礼法,不知男女大防么?” 他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 阿娅却浑然不觉,虽不再去挽他,但仍梗梗着头犟嘴,“姨母说了,远瞩哥哥是还不知女子的好。” 许瞻冷着脸不说话,他这辈子大概还没见过如此胡搅蛮缠的人,又是自己的亲表妹,生在北地,教化不开,不识燕国礼法也是寻常。 阿娅又娇嗔起来,“我就不信,哥哥天天守着阿娅这样的大美人,竟一点都不动心,我才不信。” 她双手绕着自己细细长长的小辫子,扬起下巴来娇憨可爱。若不是小七知道阿娅好看的皮囊下是怎样一个飞扬跋扈的人,她大抵也要被北羌女子独有的娇痴所迷惑。 那人微微起身,少顷复又坐下。 他大抵是想又一次弃车,但到底又僵着身子坐了下来。 好不容易捱到扶风,扶风已是宾客盈门,但若仔细看去,除了几位望族,大多是王室宗亲。 那人下了马车,龙行虎步负手往府中走着,便只是一个背影,亦是矫矫不群。 木秀于林,圭璋特达。 身着便服的裴孝廉与周延年挎刀跟着,就连陆九卿也来了。 众宾客纷纷躬身施礼,恭敬笑道,“大公子来了。” 那人微微点头,淡漠有礼。 那人在前面走着,小七与阿娅跟在后头。 那人与良原君寒暄着,阿娅却悄然附耳过来,“魏人,你可看见今日随我来的人?” 小七转眸向后望去,那胡装的北羌大汉面色不善,正虎视眈眈朝她望来。 阿娅轻笑,“你当只有我一人来蓟城吗?我去兰台是准备做夫人的,没想到竟遇上你这样的魏人。” 小七问,“公子就在眼前,你又想干什么?” 阿娅的声音益发低了下去,但那咬牙切齿的冷意却叫人猛地打起了寒战,“今日,你别想活着走出扶风。” 第130章 满月宴 小七转眸朝阿娅看去,阿娅唇边含笑,眼中却杀机四溢。 小七心口发紧,她与阿娅不过见过数面,却已经是死敌了。 数日前阿娅在听雪台受尽委屈,却未在许瞻面前讨到任何便宜,甚至还被强行送回宫里,她出不了这口恶气,报不了这切骨之仇,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难怪顶着满头的伤还要半路截马车,不过是借着凑热闹的由头,择机谋杀。 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若就跟在许瞻身边,定然不会有事。可即便她不去见良原君,良原君也定要寻机见她。 一旦离开许瞻,那北羌大汗定要痛下杀手。 小七不再看她,跟着许瞻进大堂。 这大堂便是上回许瞻驱马进来的地方,那汗血宝马踏破了价值昂贵的八扇山水屏风,还曾在此处留下一坨粪便。 如今的主座后已换了崭新的紫檀卷云纹绣寿字围屏,木地板上的簟席与毡毯也早就换了,原先的大抵是丢弃了。 今日扶风宴饮,良原君是主,自然当屏而坐,许瞻是客,由侍者引着坐在左下首位,其余宾客也都由婢子引着陆续落了座。 食案上已经置好了美酒冷盘,不久侍者击手,有两列着水蓝曲裾的婢子各自端着青鼎小汤罐与几样附盖小盘进了大堂。 趁众人说笑的空当,良原君朝一旁的平阳公主笑道,“叫奶娘来,抱嘉儿给大公子看。” 平阳公主望了小七一眼,并不曾说什么,笑着应了便走了。 只这一眼,小七便知平阳公主定有话要说。 众人言笑晏晏,小七没有去听他们的谈话,余光却总瞥见阿娅那不善的目光如影随形。 她心里琢磨着如何寻机会去见平阳公主,又能甩开阿娅与那北羌大汉。心里盘演着无数可能,亦暗暗想着对策,一时却并没有什么好主意。 很快赵姬便与奶娘一同抱着婴孩来了,赵姬笑着抱给许瞻看,“大公子瞧,这是君侯的第三个儿子,嘉儿。” 小七只知道许慎之,以为良原君只有两个儿子,没想到许嘉竟是第三个。 那与良原君相比,作为君位唯一正统的嫡长子,许瞻的确是子嗣单薄。 不,不是单薄,是压根没有。 小七朝那襁褓中的婴孩看去,粉嘟嘟的小脸吹弹可破,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小嘴巴啾啾的好似在说话。 这个叫许嘉的孩子,生来便是王公贵族,真是好命。 在座宾客大多盛赞许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之相。 她悄然抬眸去看许瞻,那人面色沉静,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却抬手捏了一下那婴孩的小胖脸。 小小的婴孩不认生,也不恼,被他捏了一下倒咯咯笑了起来,藕断似的小胳膊小胖手抡起来挥舞着,倒好似要人抱抱一般。 众人见状亦是俯仰大笑。 赵姬望着许嘉的目光温柔地要化出水来,“嘉儿,你瞧呀,大公子多喜欢你呀!以后长大了,可要好好听大公子的话。” 许嘉依旧咯咯笑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滴溜骨碌朝四下望着,众人又是大笑,赞公子嘉将来必是个聪慧机敏的孩子。 小七忍不住抬眸看许瞻,他眉目舒和,唇畔带笑,她想,他亦是想要一个孩子吧? 忽听主座有人问道,“嘉福,你想抱一抱他吗?” 小七转眸去看良原君,见良原君正眸中含笑,温润望来。 小七欣然点头,她还没有抱过将将满月的小孩儿。 赵姬将许嘉端给了小七,小七忙小心抱在怀里,怀里的婴孩白白软软的,若不是有襁褓护着,她真怕不小心把他摔了下去。 听赵姬笑道,“君侯喜欢嘉福郡主,这个‘嘉’字,还是从郡主的封号中取的呢!” 小七讶然朝良原君望去,良原君含笑点头。 然。 嘉福的封号是沈晏初给的,良原君却又从这个封号里取了一字。 一个“嘉”字将小七与沈晏初、良原君莫名地联系在了一起,好似在叫嚣着向许瞻宣告,“你瞧,我们三个才是一伙儿的。” 良原君神色如常,小七心里却咯噔一声,下意识地便向许瞻望去,许瞻果然眸光一滞,堪堪朝她打量过来。 那若有所思的模样,令她心里一寒。 她能想到的,许瞻想必想得更为深远。 他也许想到了他们三人大抵已经有所勾结了。 他定然想到了。 最初青瓦楼刺杀,便查出良原君与许牧皆去过四方馆,四方馆里的人是谁,是魏使,是沈晏初。后来很快,她又在良原君家里住了大半日。她与沈晏初在蓟城有一个不得不叫人注意的连接点,那就是良原君。 许瞻若果真起疑,那也并没有冤枉了她。 可那人却并不曾问起什么。 这时候阿娅揶揄起来,“怎么,良原君喜欢你,莫不是也想要你进门做个什么姬妾,叫什么‘姚姬’?” 她说着便讥笑起来,“难听死了!” 阿娅的话虽不中听,但把火往这一条线上引,倒也能消去他几分疑虑。 小七将婴孩还给了赵姬,又听良原君道,“远瞩,你已二十有一,也该有个孩子了。” 但大公子不近女色,堂内诸人无有不知的。似是王叔好心关怀一句,焉知不是在提醒众人——大公子没有子嗣。 果然许瞻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方才的笑意已然消失不见。 阿娅噗嗤一声掩唇而笑,“那有什么,良原君与平阳公主婚后多年,才这几个,不算多。” 阿娅性子直,这番话倒将了良原君一军,许瞻听了笑而不语。 阿娅说着又凑到许瞻耳边,悄声道,“远瞩哥哥,姨母叫宫里老嬷嬷看过了,说阿娅极好生养,信不信,阿娅必能一年给表哥生一个。” 小七心想,一年生一个,那是比猪还能生的。她偷偷去看许瞻的神色,那人亦正朝她望来。 那凤目微动,好似在说什么话。 第131章 借刀杀人 目光猝然一遇,小七忙看往别处。 席间,有不识得的年轻公子上前祝酒,笑道,“两位郡主一位丰姿艳丽,一位似天外仙子,兄长真有齐人之福!” 许瞻只是似笑非笑地饮了酒,并没有答话。 小七环目四顾,果然少见女宾,唯许瞻一左一右坐着两人。 只是什么齐人之福不齐人之福的,他不近女色世人皆知。 阿娅翻了个白眼,压着声嗤道,“什么仙子,淡得跟一抹烟儿似的!” 她说的是小七。 小七容貌清丽,又从不施粉黛,沈晏初便曾说她是仙姿佚貌,但也没有像阿娅说的什么淡的像一抹烟。 她一直惦记着适才平阳公主的暗示,又想着那北羌大汉满面的杀机,没有工夫去理会阿娅。 不然,定要驳她一句,“艳俗!” 到此为止,筵席总还算平和。 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还有人对酒当歌,舞剑助兴。 不久许慎之颠颠儿地跑进厅堂,拜见了他的父亲与许瞻,也问候了在座诸人,其后凑到了小七跟前,“小七姐姐,你与大公子穿同色的衣袍,可是要嫁给大公子,做慎之的大嫂嫂?” 小七脸颊一红,她是从没听过什么“大嫂嫂”的叫法,而阿娅眼锋冷冷的,拉拉着脸不说话。 倒是许瞻闻言捏着许慎之胖嘟嘟的小脸,问,“慎之,你想要小七姐姐做嫂嫂么?” 许慎之用力点头,“想要!大公子与小七姐姐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最是相配。” 许瞻听了这话好生揉了一番许慎之的脑袋,许慎之也笑眯眯地瞧着他,又道,“大公子什么时候娶嫂嫂,给慎之也生个小子侄,慎之带小子侄与嘉弟一起玩。” 许瞻含笑点头。 小七想,他到底是喜欢小孩子的吧。即便不喜欢,也总要有人为他传宗接代。 许慎之趁他高兴,又道,“上回躲猫猫小七姐姐输了,慎之想和小七姐姐出去玩,堂兄许不许?” 这小家伙说话奶声奶气,又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十分惹人怜爱。 小七猛地收回神来,眼下正是面见平阳公主的好时机,只是出了这厅堂,那北羌大汉还在外头等着杀她。 她还没有想到什么两全的主意,下意识地抬眸去看良原君,见良原君正含笑冲她微微点头。 忽地腕间一紧,一旁的人握住了她,开口时竟有几分宠溺,“去吧,快回。” 许慎之欢欢喜喜地谢过许瞻,拉小七起身便往外去,犹听见阿娅低低说道,“表哥既娶不得,何苦还在孩子面前说这番话,平白惹出闲话来。” 堂内宾客还在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小七没听见那人说什么。 也许那人什么都没有说。 才出厅堂不久,将将绕过庭院,便见那北羌大汉鬼鬼祟祟地跟来。 小七心头一跳,反过手来紧抓住许慎之,“慎之公子,快带我去见你母亲!” 她的命不值钱,但许慎之的命必然值钱。这大汉敢杀她,却未必敢杀扶风小公子。 借他一百个胆子。 她把许慎之抓在手里,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抓在了手里。 许慎之叫道,“小七姐姐慢点儿!” 她们走得越急,那大汉便也追得越急。 原也还隔着好大一段距离,结果许慎之步子小,追不上她,被她拉拽着扑通扑通地摔跟头,摔得嗷嗷大哭。 那北羌大汉很快就跟了上来,起初还贼眼溜溜左右观望,到最后索性拔出了明晃晃的大环刀当面撵来,嘴里还叽里呱啦地叫嚣着什么话,一句也听不懂。 小七跑得气喘,心里却又奇怪,在府中跑了这好一会儿,左右竟不见人,连个侍者都不见。即便大多去了正堂侍奉,也不该四下连个婢子都无。 小七便问,“慎之公子,府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许慎之亦跑得喘不过气来,哭咧咧叫道,“我我我不知道!” 许慎之原还是答应要带她去见母亲,连摔了两跤之后早就摔迷糊了,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小小七姐姐他是谁是要砍你还是砍我” 越跑反倒越偏僻了。 小七道,“自然是砍你!” 许慎之愈发大哭起来,“母亲!母亲救命!” 小七无语,“你母亲到底在哪儿?” 许慎之嗷嗷哭着,拉着她又换了一条路跑,也不知到底逃窜到什么地方去了,眼见着那北羌大汉举刀就要劈来,离她们不过两尺的距离,小七胸中如擂鼓鸣金,一颗心几乎要跳将出来。 完了完了完了! 那北羌大汉身长得有九尺,重达二百余斤,这一刀下来,必是被劈成两半! 她心里那两个小七难得又达成了一致,抱头叫嚣起来,完了!要死透了! 许慎之直接高声大喊起来,“啊——啊——啊——” 忽地柳暗花明,眼前的门一开,见平阳公主正与几个婢子立在门口,小七与许慎之如遇救星,往里一扑,撞入平阳公主怀里,喊道,“夫人救命!” 许慎之一身的尘土,满脸是泪,“母亲!那个人要杀慎之!” 平阳公主揽紧许慎之的脑袋,厉色喝道,“来人,拿下!” 那大汉登时刹住了双脚,手里的大环刀硬生生地砍进了门楣,即刻又有两三个黑衣人扑来,将那大汉作劲摁在地上。 那大汉十分强壮凶猛,即便被黑衣人强行按着,亦是数次险些将人掀翻,双眼瞪的似铜铃,叽里呱啦也不知在说什么。 平阳公主问道,“什么人,敢在扶风放肆!” 那大汉又是一通叽里呱啦,小七欺他不会燕人的话,便道,“这是北羌郡主带来的羌人,今日潜入扶风,不知到底是要杀谁。” 但不管杀谁,方才都险些砍了许慎之。 平阳公主一脸肃色,朝左右命道,“悄悄处理掉,不要走漏风声。” 左右皆应了,将那北羌大汉五花大绑拖了下去,那大汉疯狂挣着,叽里呱啦地咆叫,被人用破布塞了嘴,很快就没了声。 小七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整理衣袍向平阳公主施了礼,“方才失礼,夫人找小七可是有什么事?” 平阳公主抬起手来,示意左右诸人退下,继而握住了她的双手,倾身上前低声道,“救魏国非君侯不可,小七,你可明白?” 是了,非君侯不可。 许瞻伐魏已是势在必行,她已反复确认,并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起初不想来正是因了这种种缘由,不来,便能躲着,藏着,避着,不来便不必背弃。 小七心绪不宁,垂眸点头。 平阳公主丹唇轻启,正欲说什么,却神色一凛,陡然话锋一转,问道,“今日与你同来的,便是那阿娅郡主罢?” 小七点头,“正是。” “她跟来了。”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方才那北羌大汉没能杀她,阿娅跟来必是要亲自动手。 她与阿娅,看来已是你死我活,不能共存了。 罢了。 罢了。 小七反握住平阳公主,正色道,“夫人救小七一命,小七送君侯十万兵马。” 第132章 娅姬 平阳公主眸光一闪,手中的帕子蓦地一紧,“哪里来的十万兵马?” 小七沉声,“夫人借我君侯上房一用,北羌自然会把兵马送来。” 平阳公主虽不解其意,但见她神色坚毅,也并不多问,只是唤了随身侍奉的婢子,命道,“带郡主去上房,一切听郡主吩咐。” 那婢子看着十分伶俐,闻声笑着应了,带小七沿着长廊往上房走去。 听见身后有人蹑手蹑脚地跟来,婢子便问,“嘉福郡主可是与君侯有约?” 小七笑道,“君侯要我在卧房等他,方才席间饮酒,我正好也有些头晕” 她们的声音不高不低,但总能确保后面的人听个清楚。 婢子掩口而笑,“是,君侯偏爱嘉福郡主,上一回郡主来,君侯还跟夫人说起想留郡主在扶风呢!” 小七羞涩笑道,“是君侯垂爱。” 说着话,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不曾想初次见面的人,竟有这般默契。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愈发地近,小七没有回头去看鬼祟的阿娅,不多时也就到了上房外,婢子推开门,曼声笑道,“那便不打扰郡主与君侯了。” 小七浅笑点头,婢子恭谨退下了。 小七深吸一口气,余光向后瞟了一眼,那后头跟着的人穿着缠枝蔓草纹的瑰红曲裾,正是阿娅今日出宫特意换上的汉家衣袍。 小七笑了一声,径自抬步进了屋内,将门虚虚掩着。 背对着房门,自腰间取出香囊。 这只小香囊呀,是槿娘特意为她缝制的,原要在端午前放些艾草苍术驱虫辟邪,她全都悄悄换成了药物。 有毒药,也有迷香。 纤纤素手打开香囊,取出迷香置于莲勺宫香炉里,不紧不慢地燃了起来。 淡烟袅袅,发出阵阵异香。 将将阖上莲盖,那脚步声便在门外停了下来。 小七以丝帕掩住口鼻,缓缓将外袍褪下肩头,对着屏风笑道,“君侯久等了。” 还不等听到屏风后的人开口说话,门外的人便一脚踢开房门闯了进来。 阿娅在小七这里数次吃瘪,在许瞻面前又讨不到任何好处,乍一见眼下这场面,几乎是狰狞地笑了起来。 她大概恨不得立刻将眼前的丑事公之于天下,叫那前堂的宾客尽知,也叫她的远瞩哥哥看清楚这魏人的真面目。 对她而言,这样的机会实不多见。 她张牙舞爪地指着小七,胸口因激动而剧烈地起伏,脸色都红得异样起来,“魏俘,你敢私会良原君!你不要脸!” 小七缓缓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望她,“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来换一件袍子。” 阿娅不信,她眼里闪着精光,尖笑着冲去屏风后寻人,“真是一对奸夫淫妇!良原君!出来!怎么,敢做丑事却不敢出来见人了吗?” 小七粉面含笑,“郡主可是饮醉了酒?” 未曾寻到人,阿娅猛地回过身来,咄咄逼问,“魏俘!你把人藏哪儿了!” 小七帕子不离鼻尖,清灵灵笑着,“藏什么人,我听不懂你的话。” 阿娅冲上前来,想要去抓她的手腕,“走!跟我去见表哥!” 小七轻巧一闪,阿娅一个踉跄,她双手撑着案几,笑得愈发狰狞,“姚小七,你完了!你与良原君私通,叫表哥知道了,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进兰台!” 小七奇道,“这房里连人都没有,说什么私通。” 阿娅闻言发出一声怪笑,脸色益发红了起来,叫嚣道,“进了良原君的卧房,没有私通也是私通!表哥有洁癖,他不会再要你!” 原来阿娅也不傻。 她也知道进了男子卧房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小七淡淡望了一眼那莲勺宫香炉,盈盈问她,“你生在蛮夷之地,大抵没怎么进过王室公子的卧房,你好好闻闻,君侯的卧房香不香?” 阿娅果然深吸了一口,“眼瞎心盲的蠢货,放着表哥那样的绝色人物不要,却与良原君勾” 话未说完,人就软了下去,扑通一下歪在了地上,愕然指着小七道,“你你敢算计我?” 小七冷道,“你若不是想杀我,便不会跟来。” 阿娅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指尖颤着,“你你” 她定是燥热不已,因为她伸手便去解自己的袍带。她的手也定是酸软无力,因为她去解袍带的时候不住地轻颤。 小七跪坐下来,好心地去宽阿娅的衣袍,“我来帮你。” 她愈是不急不躁,慢条斯理,阿娅愈是惊恐万状,话都说不连贯了,“你要干什什么” 指尖一捏,轻易便扯开了阿娅腰间的丝绦,“想把你送给良原君。” 阿娅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 甚至极力抬高声音,又一遍问道,“什么意思?” “送给良原君,做他的姬妾。”小七平和说着话,继而又敞开了她的两重外袍,“你说‘姚姬’不好听,可‘娅姬’也十分难听,但你总会习惯的。” “你疯了!”阿娅大口喘着气,惊恐地瞪大眼睛,“你你要把北羌的兵马送给良原君吗!” 小七笑道,“那是国事,不必你来操心。” 进而,就连她的里袍都解开,只余下短短的抱腹与衬裙,“君侯这就要来小憩,你放心,他是个温和儒雅的人,定会好好疼你。” 阿娅想跳起来打她、撕她、咬她,却四肢酸软,就那么瘫在地上,连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若是还能哭,想必她是会好好哭上一场的。 她最会哭,也知道怎么才招人疼。 “巴图鲁!”她大概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帮手,因而拼力叫道,“巴图鲁!” 可惜她的声音低低的,又带着淫靡的娇喘,外头的人压根听不见。 小七好奇探听,“你叫的是那个不中用的傻大个儿?” 阿娅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她撕拽着自己仅剩的遮羞布,“你!热我热” 小七掩住口鼻站起身来,轻飘飘道,“他已经死了。” 好似死的只不过是个牲畜。 可阿娅也顾不得那个叫巴图鲁的北羌大汉了,她将自己最后的抱腹衬裙全撕扯了下来,全身似一尾煮熟的海虾般,泛着诡异的红色。 她呻吟着,双手探向腿间。 第133章 鸿门宴 小七垂眸望她,烧红了脸的阿娅春光乍泄,衣衫不整地瘫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她的双腿夹紧搓动着,全然忘我地抚摩着自己。 她早就迷糊了罢? 此时断断续续娇喘,“救救我远远瞩哥哥救救我” 小七温柔宽慰,“不急,很快会有人来。” 她心里想,你看呀阿娅,你要杀我,我却留了你一命,还为你寻了个好去处。 是了,今日阿娅纤毫毕露,丑态百出,做扶风的娅姬已是她这辈子最好的去处了。 可这又怪谁? 全怪阿娅自己。 她若安分守己,便是因那十万兵马,也迟早会嫁给她的远瞩哥哥。 可她偏偏生事。 掩门出去,日光盛极。 彼时平阳公主正立在廊下,小七望了平阳公主一眼,“夫人可以叫人去请君侯了。” 平阳公主问,“这便能得十万兵马?” “阿娅的嫁妆就是十万铁骑,这是北羌王的话。” 阿娅嫁了良原君,那十万铁骑自然也是良原君的。 她想,许瞻手中的燕国大军所向披靡,大抵是不非得要这十万人马。 平阳公主颔首,朝一旁的婢子命道,“去请君侯罢。” 婢子躬身应是,先一步走了。 小七问道,“夫人今日请慎之公子带我来,到底是什么事?” 平阳公主笑道,“已经无事了。” 也不知为何,小七心里顿生出几分不安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不知到底哪里不对劲。 好似要发生什么大事,这大事原本她该知道,此时却又刻意要瞒她一般。 平阳公主温蔼劝道,“快回去吧,再迟些,大公子该急了。” 是了,出来久了,那人定要起疑了。 小七拜别了平阳公主,疾疾往厅堂赶去。 这偌大个扶风仍不见一个寺人婢子,再往前走,却见甲士林立,正往厅堂疾去。 人影幢幢,刀枪铮铮。 有埋伏。 小七心里警铃大作。 那为首龙章凤姿的人不是良原君又是谁。 她失声叫道,“君侯!” 那人蓦地转身,“嘉福,你怎么在这里?” “君侯这是要干什么?” 良原君没有答她,反倒温和地说,“嘉福,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盟约。” 那人自袖中取出一卷锦帛,小七摊开那锦帛看,自右向左,不过是十六个字。 “有生之年,不起战事。结为姻亲,永以为好。” 左下盖着良原君与沈宴初的大印,沈宴初的大印小七常见,一笔一画她都牢牢刻在了心里,半分也做不得假。 见她兀自发怔,那人握住她的肩头,“你可会把今日的计划告诉远瞩?” 小七心中踟蹰,心里的人又开始较劲、撕扯。 一个人说,“这是大表哥要你找的人,大表哥要你听他的吩咐,你要听话,你不能把扶风的密谋告诉公子。” 另一人问,“那你便要背弃公子吗?” 一人大声道,“魏国要求存,只能靠良原君!” 另一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另一人说,“可他说过,你是他要娶的人。” 那双握在她肩头的手微微收紧了,良原君言辞恳切,“我与魏公子有盟约,嘉福,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第一次来扶风便撞见了书阁密谋,那时她问,“君侯要我做什么?” 那时的良原君说,“嘉福,我甚少见你这样聪慧有胆量的姑娘。我不会命你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都知道。” 她并不聪慧,不过有几分胆量,但真到了箭在弦上的那一步,她总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良原君从也没有开口逼她去做什么,但她知道,如今便是她要为魏国做的。 而这一身黑衣打扮的死士,个个儿手中兵刃凛凛。 小七双目泛红,“君侯不要杀大公子!” 良原君道,“嘉福,你放心。只夺兵权,不伤他半分。” 小七仰头审视着良原君,她要从良原君的眼睛里、神情里、从他的每一处细微的形迹里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但良原君没有丝毫的躲闪,他坦然地直视着她。 小七想,她该信良原君。 许瞻让出了兵权,便不会再起战事。 良原君要了兵权,便不会杀许瞻。 眼前的人又道,“我会送你回大梁。” 可小七想,回大梁也好,不回大梁也罢,她私心是不愿许瞻死的。 可许瞻若没了兵权,便没了燕国大军,很快连北羌的兵马都不会再有,那他又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他会死吗? 小七喃喃问道,“君侯有了兵权,会如何处置大公子?” “他依旧是大公子,愿在兰台便在兰台,愿去边关便去边关,都随他。” 他的话不似作假,这也的确是一个失了权势的公子最好的选择了。 不死,也没有流亡。 可她觉得一切的发展都太快了。 数日前许瞻还问她愿不愿嫁,今日便面临要不要他死。 心里千绪万端,一片混乱。 面前的人催道,“嘉福,快回去,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小七心里七上八下,茫茫然如失魂落魄,也不知到底怎么到的厅堂。 这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扶风府的形势已然颠倒逆转。 许瞻还坐在原处,他的军师与将军亦坐于厅堂下首。初时来赴宴的老者走了几个,大抵是醉酒回去了,适才还坐在他身旁那娇俏的北羌少女此时也不见半个人影。 许瞻附耳过来,“方才出去,可见有什么异样?” 他的气息带着酒意,就在耳畔,温温热热的,活生生的,吹得她酥酥痒痒的。 小七心如刀割。 她不明白许瞻为何要待她好。 他大可以似从前一样,拿她当个战俘。 他分明对她做过最不耻的事。 他曾扒过她的衣袍,曾给她拴了锁链,烙了印记,他曾用马鞭抽她,曾拽着项圈将她扔进湖里,那为何又要待她好啊! 为何要说“我活着,你便活着”这样的话。 为何要说“我愿意娶,你可愿嫁”这样的话。 为何要说“信与不信,都会护你”这样的话。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她不该拖泥带水,不该摇摆不定,可眼下的心慌意乱又是为哪般? 她穿戴着他的“用心”要背弃他。 他亲手描画的木梳,他最喜欢的绯色衣袍。 他什么都不知道罢?他看她的目光温柔坦荡。 他丝毫也没有疑她。 他以为她是自己人。 第134章 围杀大公子 她的眼泪就在眸中凝着,她怎么忍心去骗他。 他不该待她有一点儿好。 燕人怎么能信魏人,许瞻怎么能信姚小七。 她想,裴孝廉有一句话是对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小七垂眸,掩住心里的兵荒马乱,“公子问的是什么?” 那人问,“可曾见过甲士?” 她说,“不曾见过。” 那人又问,“可曾见过剑客?” 她依然说,“不曾见过。” 她知道自己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但她依然这么说了。 她的双手绞在袍袖之中,指尖重重地掐进了掌心之内。 此刻她是个魏人。 也只能是个魏人。 那人手中的杯盏捏紧了,“那你看这堂内的人,与方才可有什么不同?” 小七乍然回神,悄然抬眸望去,心里陡地一惊,这才发现堂内留下的,除了陆裴周三人,大多并不识得。 若是许瞻的人,她总该见过,总该有几分眼熟。 他若这样问,那便意味着堂内没有他的人。 小七脸色发白,“这是嘉公子的满月宴,良原君怎会做那样的事。” 那人沉吟片刻,在她脸上打量,“我要你的真话。” 她轻声道,“公子不信小七。” 小七心里酸涩,他向来是个警觉多疑的人,那他便该多疑下去,除了他自己,除了他的军师与将军,除了与他刀山火海一同过来的人,他谁都不该信。 他该风声鹤唳,该草木皆兵。 可那人握在杯盏上的手微微一松,似暗舒了一口气,“信你。” 小七恍然一怔,她仍是不明白,他怎么会信她呀? 她的谎话十分拙劣,她的神情亦是恍恍不安。 她不是个合格的细作,许瞻不该信。 他又问起,“那你可见过阿娅?” 小七咬牙,“她去赵姬房中见嘉公子了。” 她如坐针毡,只想丢盔弃甲从这大堂里奔逃出去。 她害了他的表妹,害他丢了十万兵马,如今还要骗他,还要害他丢了燕国的军权。 又是好一会儿过去,却见陆九卿到了案旁,附耳在他身旁说道,“扶风有异动,公子该走了。” 小七抬眸环视,见座上诸人神色诡异,想必俱是包藏祸心。 那袖里也必定藏刀。 可那人没动,他说,“阿娅还未回来。” 陆九卿低声,“公子不要再管,回头再来向王叔要人。” 陆九卿又催,“我向王叔告辞,两位将军断后,今日凶险,公子快走!” 那人旋即起了身,佯称要去更衣,拉住她的手便稳步往堂外走去。 堂内一时静默着,小七瞥见有人上身直挺,手压刀鞘,似要拔刀起身。 她益发心神不宁,既盼着良原君能夺了兵权,又盼着牵她的人不要出事。 她心里揣度着,裴孝廉与周延年十分勇武,必不会叫他有事。 待出了厅堂,许瞻稳健的脚步忽地急促起来,她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跟着,依稀听见陆九卿与众宾客在说着什么,裴孝廉与周延年已起身跟了出来。 才至院中,便见扶风的大门紧紧阖着,几十余黑衣人自屋檐围墙滑了下来。 那人身子一顿,拔出了青龙宝剑。 他没有回头责怪她,反而一把将她护在身后。 他的脊背坚实宽阔,将她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还是那句话,真正的猎人不会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敌人。 许瞻没有将她当作敌人。 这庭院上方布满了钢丝,与青瓦楼刺杀那夜的情形别无二致,适才这些黑衣人便是顺着这一条条的钢丝举刀滑了下来。 这青天白日的,竟布下了天罗地网。 一声嘹亮的口哨响彻扶风,不知是谁人吹起。 黑衣人个个儿蒙面,杀气腾腾,前仆后继地举刀挥砍。纵然他那把青龙宝剑削铁如泥,可又怎么敌得过这几十人的大刀。 刀刀致命,下的都是死手。 裴孝廉杀红了眼,暴喝一声,“大胆!谁敢杀大公子!” 可他们要杀的便是大公子。 他那身绯色的袍子被划了数道口子,他一定淌血了,那血洇在红袍上便是一道道的玄青。 小七头皮发麻,良原君骗了她。 良原君不是夺兵权,他是要杀大公子! 有人举刀朝许瞻的脊背劈去,刀锋闪着寒光,杀气凛凛,又快又急。 可小七不愿许瞻死。 她私心里不愿许瞻因她一败涂地。 原也该如此。 若没有姚小七,他便什么软肋都不会有。 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呐! 他也会受伤,他也会死。 方才若是早些提醒他,他早就脱身了。 小七心里愧疚,她连想都没有想,自背后一下牢牢抱住了他。 她的脸颊贴于那人宽阔坚实的脊背,他的衣袍是浓浓的血腥气,青龙宝剑上的殷红亦是绵绵不绝。 她第一次主动去抱他,却是去为他挡刀。 可她身量将将到他的胸口,那大刀劈来时,从她发髻中间砍了下去,继而划至她的脊背。 她的发髻散了下去,被削去了一大段。 那朱色木梳被劈成两半,吧嗒一下摔到院中。 她的后背火辣辣地疼。 听见一声惊惶的“小七!” 她立即被那人揽进怀里,丝毫犹疑也无。 因了那人相护,那黑衣人的刀不过是在她背上划破了一道不深的口子,锋利的刀锋压下来大多被他承受了。 小七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沈宴初为救亡图存没有错,许瞻要一统北地也没有错,良原君要卷甲韬戈(即停止战斗)建一个和平安稳的国家也没有错。 到头来这世上最该死的是魏人姚小七。 背弃了一个待她好的人,也背弃了她的大表哥。 小七只看见血光飞溅,只听见哀嚎连连。 刀剑相撞,铮然作响,殷红的血在空中喷出好看的弧度。 那满身血污的大公子向后推开了她,他说,“去找王叔!他不会杀你!” 小七满目怆然,“公子!” 第135章 “扒下你的衣袍!” 他们三人靠背站在一起,裴孝廉与周延年将他往身后护着,他们要在扶风府里杀出一条血路。 浴血奋战,遇神弑神,遇鬼斩鬼。 小七憎恶裴孝廉是自魏昭平三年冬便开始了,可如今满身血渍目眦尽裂的裴孝廉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可恨了。 那一日在长乐宫外,裴孝廉说,“公子被你蒙骗至今,只怕将来燕国因你生乱。” 他还说,“裴某杀你,不是因那一刀之仇,是为公子而杀,也是为燕国而杀!” 裴孝廉没有说错。 她看见那断成两半的木梳被黑衣人踩在脚下,被踢出去老远,她多喜欢那把木梳啊! 她没有真正地从他的手里接过那把木梳,他也没有再真正地给过她。这日赴宴,他只是要郑寺人与衣袍一起送来,她也知道自己回了兰台必是要取下还给他的。 如今他的心意全被人踩在了脚下。 小七泣涕如雨,她看着那金尊玉贵的人满身血污与人殊死搏杀,看着木梳被踢得远远的,她的魂仿若被抽走了,她竟对那个人生出了怜悯之心。 那一刻,小七觉得他是可怜的。 而她也彻彻底底地卷进了这吃人的修罗场里。 这吃人的修罗场,卷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得折进去。 她磕磕绊绊地冲进了那片厮杀的战场,她的脊背疼痛难忍,她的袍角沾满了血,她的乌发乱七八糟地散着,有那么一大把被削去了半截。 她能听见杀声就在耳边掠过,她扑在地上,颤着手捡起了残缺的木梳。 没有人来杀她,但刀剑争鸣就在咫尺。 她踉跄地去找另一半木梳,那一半木梳有他亲手画下的白木兰。 他画的真好啊,活色生香,似酒酽春浓。 那人好似在问她,“小七!你在干什么!” 她也不确定是不是那人在问,她回头去看,她看见许瞻正持剑跟在她的身后,短兵相接,白刃见血。 是他在身后相护。 小七如万箭穿心。 他也许是疑她的,因为他叫她去找良原君。但他也说不管信与不信,都会护你。 他神色复杂,他问,“你在干什么!” 她把木梳握在手心,没有叫他瞧见。 她想,不能叫他瞧见,她要藏起来,藏起来便是她自己的。 他不知道她私藏了木梳,她便能安然当作那是她自己的。 她在尸首之下翻找着残缺的另一半,那人已拽起她的胳臂命道,“快走!” 忽听门外马嘶人沸,杀声四起,继而有人疯狂撞开了门,高声喝道,“杀进去!保护大公子!” 他的人顷刻涌进了扶风。 他拉住她往外亟去,可她还没有找到那一半木梳。 他拉住她,她便磕磕撞撞地跟着,背上的伤口丝丝地疼,双眸还急切地在尸山血海中寻找。 她想要那把木梳子。 但被压着踩着,早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早就掩住了雪松香,他手上青筋暴起,他的马青盖车就候在门外,他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车。 将将上了马车,那一直强撑着的人便倒下了。 那么霸道强硬的一个人,此时面色煞白,阖目躺着,一句话都不说。 犹听见扶风之内杀声不断,车外的人扬鞭打马,疾疾跑了起来。 他遍体鳞伤,皮破血流。 小七想,她该为他止住血。 她的小香囊里便有金疮药。 他是那么好洁的人,她也该为他清理伤口。 她取出帕子,但那帕子早被血洇透了,她从里袍撕下一段干净的软布,伸手便去解他的领口。 那人乍然睁眸,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干什么!” 他的眸中全是戒备。 小七心里蓦地一酸,她想,人呀真是复杂。他信她的时候,她很难过,不信她的时候,她依然很难过。 她攥着手里的布带低喃,“奴只想给公子止血。” 那人面色冷凝,睨着她的香囊问道,“你拿的什么?” 怕他多想,小七忙解释,“奴有金疮药。” 那人夺过香囊查验,片刻一把往她脸上甩去,“知道今日有埋伏,才提前备好了药!” 小七一怔,低声开口,“奴不知道。” 那人牙关咬着,声音嘶哑凛冽,“跪下。” 他已有许久都不曾命她跪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从将她丢进水墨湖的那一日开始罢,她记不清了。 她奉命跪了下来。 那人单手撑剑坐正了,兀自审了起来,“方才在扶风,我问你什么。” “公子问奴可曾见过甲士与剑客。” 那人神情疏离,“如今我再问你,你可曾见过。” 小七暗暗咬唇,“奴不曾见过。” 那人笑了一声,复了一句,“不曾见过。” 小七掐着掌心,她曾无数次被许瞻审讯。 她知道自己不该再骗他,可她不得不说假话。若此时便被他审了出来,还如何再图魏国的大业。 她怃然应了,“是。” “你宁愿包庇王叔,也不愿在我面前说真话,是么?” 小七含泪摇头,“公子” “扒下你的衣袍。” 小七蓦地抬眸,“公子答应过小七,不再” “扒了!” 他的剑重重地杵着车身,神色冷漠,半分情愫也无。 小七骇得一激灵,鼻尖兀然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他定是觉得她不配穿这身绯色的衣袍,腰间的大大的酢浆草结原似一朵盛开的木兰,此时却像是一个笑话。 她不敢去忤逆他,颤着双手怔然扯开了酢浆草结,怔然去褪自己的领口。 受伤的脊背生痛。 那青筋暴突的手指用力钳住了她的肩头,“可识得这个字?” 小七身上轻颤,“‘许’字。” 他仿佛在问她,也仿佛在问他自己,“你身上为何会有‘许’字?” 小七脸色一白,滚下泪来,“奴是公子的俘虏。” “俘虏该干什么?” 她紧紧闭着嘴唇,一声也不敢吭。 他的掌心惯常性地落在她的后颈,旋即用力扣紧,迫使她得不得扬起头来,对上他如一潭深水似的眸子。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听起来却又十分遥远,“不求别的,但你至少得是我的人。” 小七记得他的话,青瓦楼遇刺那一夜,他说的便是这句话。 可她怎么能做燕国公子的人。 她不能。 那人的声音要结出冰来,“最后问你一次。” 第136章 他是那十殿阎君 两个人的脸一张比一张白。 也不全然如此。 至少他的脸上溅满了殷红的血渍,此刻那血渍已然凝结,殷红也渐渐变得乌黑。 小七看得出他的耐心几乎耗尽了。 她衣衫不整地被迫仰望着他,身上兀自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知道他在等她的回答。 若等不来一个满意的回答,这场审问便不会完。 可她声音发颤,到底是坚守住了最初的话,“奴什么都没有看见。” 难怪他曾说她是天生的细作。 那人目光沉沉,好半晌过去,终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好。” 松手扯开了自己的领口,露出遍布伤痕的胸膛来。 鲜血淋漓,十分可怖。 那先前遇刺留下的疤痕尚未痊愈,此时在那疤痕之上又添了新伤。 那人问,“可还记得这是因谁留下的?” 小七朱唇翕动,眸中水气一阵阵地翻涌,低低喃道,“因奴留下的。” 那人又问,“我若死了,你能保全自己么?” 小七没有想过。 没有人告诉她以后会怎样,沈晏初没有说,良原君也没有说。 她大概是个弃子。 她曾经把希望寄托过许多人,有沈晏初,有良原君,但好似只有许瞻在意她的生死。 如今她与许瞻袒胸相见,心却不在一处。 那人双目恍惚,“你从来不问我的伤,亦不问我会不会死。” 都是血肉之躯,又有谁不会死呢? 她心里愧疚,小心拉起了领口,“奴为公子止血罢,公子留了许多血。” 那人一头冷汗,薄唇紧抿,连点血色都无。 他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罢? 小七硬着头皮倾身上前,手将将落至他的伤口,便被一巴掌拍开。 心中的酸涩无法抑制,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奴奴给公子止血” 她又试着上前为他上药,但那人嫌恶地将她推到一旁。 她原在跪着,此时被他推倒,背上的伤口被撕扯得生痛,手里的金疮药没有拿稳,啪地洒了一地。 她暗咬着唇,爬起身来复又跪了下去。 这时有人策马追了上来,在车外低声禀道,“公子,刺客身上皆烙着公子牧的家徽,面上看似是公子牧遗下来的死士。” 那人骤然生怒,手中的青龙剑重重地砸向车身,“砰”的一声骇得小七一激灵,“谁在养许牧的死士,用你的脑子想想!” 陆九卿低语,“公子息怒,扶风也死了许多人,王叔受了伤,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那人打断了陆九卿的话,“那便再查!” 车外的人忙应下走了。 那人因这一怒呛咳了起来,小七忙上前给他抚拍脊背,那人仍旧一把将她往外推去。 这一推将她的脊背磕上了短案。 她疼得低呼了一下,脸如纸白,却没敢叫出声来。 再不敢去碰他,小心翼翼地垂头跪在一旁。 他已是厌她至极。 一路无言,很快回了兰台。 寺人抬着步辇将他送至青瓦楼,小七跟在后头,因这满腹的心事重重,背上的疼痛反倒不那么分明了。 上了三楼就跪在木纱门外,医官也很快来了。 她听着医官为那人医治疗伤,那一身的伤定然很疼罢?可他连一声都不吭。 真是一副惨烈强硬的形骸。 真有一身打不折摧不毁的傲骨。 可再强硬的躯体,也是由血肉铸成。 没有人生来便如此强硬,那他这二十一年又经历过什么,叫他生出了这一身不挠的傲骨,小七不敢想。 酉时陆九卿又来,就在门外躬身禀着,“王叔进了宫便哭,说自己若有杀心,万不会在扶风动手,何况自己并无杀心,说到底是亲叔侄,怎会起杀心,太后娘娘便发了话。” 隔着木纱门,那人问,“什么话。” “太后说,良原君生性仁厚,怎会在满月宴上生事,必是有人蓄意陷害。”陆九卿一顿,“太后要保王叔。” 好一会儿不曾听见那人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 陆九卿又道,“还有阿娅郡主。” “说。” “平阳公主不肯放人。”陆九卿稍顿片刻,见内里的人没有说话,又继续回道,“阿娅郡主已经失身了。” 那人声音陡然凌厉起来,“谁干的!” 门外的人低声,“是王叔。” 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响了起来,好似是医箱里的刀针落了地,“她好好地去看许嘉,怎么就折在了扶风!” 门外的人益发小心敬慎,“是被人点了迷香。”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她方才被许瞻夺走的香囊里仍有迷香,那是她用来防身的香囊,她留着有用,因而并未处理。 那人静默良久,突然低笑一声。 小七胆丧魂惊,许瞻定然是想到了。 果然那人问道,“看看这是什么?” 小七悄然抬头往里看去,木纱门里的人抬手丢给医官一样东西,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 那是她的香囊。 果不其然,医官诚惶诚恐说道,“公子,这是催情迷香。” 小七冷汗淋漓。 那人了然轻笑。 这时候又有寺人来禀,说是王后娘娘身边的郭内侍来了。 那郭内侍恭谨禀道,“公子,娘娘的意思,万不能要北羌的铁骑落入良原君手里。” 那便是要阿娅死了。 再疼爱的外甥女,不也照旧得死。 “那便听母亲的。” 那人平静说话,疏离凉薄。 听周王后的,便是不留了。 郭内侍躬身应是,又问,“公子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那人只是道,“去罢。” 没什么可交代的,他甚至连问一问阿娅的死法都没有。 寺人很快走了,脚步声在木楼梯上踩出细碎轻微的声响。 隔着木纱门,那人又命,“兰台必有扶风的内应,再查。” 陆九卿应了,亦亟亟往楼下走去。 那亟亟的脚步声声踏在小七的心口,她一头的冷汗,心乱如麻。 兰台的内应不是别人,是她。 下药的人是她,见良原君的人也是她,兰台有扶风的内应,难道扶风就没有兰台的线人吗。 要查,自然能查个清清楚楚。 但若陆九卿再来,必是要盖棺定论了。 再过不久,医官也已拜别许瞻垂头走了。 木纱门推开,那人披着一件玄青的袍子出来,连玉带都不曾系,就堪堪地敞着怀。 他是八尺余高的身量,此时居高临下地立着,那赫赫威仪压得她不敢抬头。 她不敢抬头,也就不知他此刻的神情。 但粗粗一想便知,他此时必如十殿阎君,要命的罗刹。 其人并未说话,却抬手拽住了她的胳臂,她还没有站起来,便被拖进了室内。 脊背的伤口大约是被拉得大开,她低呼一声,疼出一身薄汗来。 忙闭紧了嘴巴不敢吭声,由他拉着不敢挣脱。 那人将她拖到湢室,一把丢进了浴缶里。 第137章 抚遍她每一寸肌骨 水花四溅。 她呛咳数声,挣扎着坐起身来,伤口乍一浸在水里火辣辣地疼。 她瑟然打着冷战,怛然失色地望着许瞻,低低叫道,“公子” 那人俯睨着她,黑目蒙着一层冷意,“恶毒!” 小七从前在魏营见过有人砍树劈柴,原是费力吃苦的事情,但若沿着纹路去砍,轻易就能叫那木头开裂。 她从前只知林木如此,不知人的心也是一样的。 她的心也因他的话一寸寸地裂开。 “你亦是女子,怎会生出如此肮脏的心思!” 她心口一窒,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她想,她原是最不愿生事的人呐。 她恨不得一句话不说,一个人不见,恨不得日日躲在桃林祖屋里。 她低声辩白,声音微颤,“是她要杀小七。” 那人的声音陡地扬了起来,“她不会杀人!” 小七眼眶一红,也许是罢。 阿娅不会杀人,只有姚小七会杀人。 巴图鲁要杀她的时候,许瞻不曾看见。但姚小七杀人的时候,许瞻却是亲眼目睹。 原也怨不得他,谎话说多了,他怎还会再信。 她眸光黯然,将将垂下头去。那人却凤眸微眯,向后一把拽住了她的乌发,“你点香的时候就没想过,阿娅就是十万铁骑么!” 小七被拽得疼了,却不敢叫出声来,眼泪在眸中盈盈凝着,迟迟不肯落下。 手里紧紧攥着木梳,木梳的齿子按进了她的掌心,她却不觉得疼。 这是她该受的。 几缕短些的乌发蝉鬓自他指间垂落,悠悠拂在她的脸畔,那是今日被那一刀所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她的伤口无人缝合包扎,但她也并没有为那一刻的挡刀有过一丝后悔。 她垂着眸子,任由他拉拽。 目光所及,浴缶里的水已是一片浅红。 但不过须臾工夫,那人到底松开了手,她还不等偷偷喘上一口气,那人却探向了她的腰间,她遽然一凛,企图去拦,“公子!” 那人一顿,另一只微凉的手兀自伸进她的领口,在她肩头的烙印上摩挲着,“知道什么是战俘?” 他用烙印提醒她卑贱的身份。 原也怨不得他。 她本也是卑贱的,只是心高气傲,总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因而常常忘记自己的卑贱。 肩头的那只手已径自滑向了她的胸脯。 她是清瘦的,但胸脯却拥雪成峰,十分丰美。 她很听父亲的话,总把领口拉得高高的,胸脯是她的禁地,从来也没有人碰过。 因他指节的揉捏,她连打了几个寒战,眼底蓄泪,忍不住闭紧双眸,却又不敢再动。 那如青铜所铸的手已扯开了她腰间银色的酢浆草结。 那绯色的衣袍被大大地敞开,露出乳白的里衣来,她的抱腹与衬裙尽数被那人扯去扔在一旁。 她瑟缩着身子,身子却仍然止不住地战栗。 她企图抱住双肩,掩住胸前那起伏的雪白,但那人箍紧了她的手腕,他的手似钳子一般,她不敢去挣。 周身的血液翻涌,齐齐往胸口涌来,她稳不住自己的喘息。 她瑟瑟求道,“奴知错了” 他不曾理会,因她的认错一文不值。 他在为她汤沐。 他那双手,掌心宽大,指节瘦长挺直,根根分明,那双手在她身上每一处摩挲袭绕,露在外头的肌肤被他带得似火烧燎,藏在水里的躯体被水掩住了酥痒,也掩住了她不为人知的难堪。 他的袍袖湿了,他也全然不在意。 他的手在水里一寸寸地轻勾描绘,在那最隐秘之处覆盖徘徊,小七低吟一声,泪便滚落下来。 那里亦是最隐秘的禁地。 那夜她跳下了他的王青盖车,他说,“你若不愿,我便不会再碰你。” 可她再不敢提一句“公子说过不会再碰小七”这样的话。 她想,她与远在魏宫里的人,大抵是再也没有什么可能了。 魏人尤重清白,料想沈宴初亦是。 浴缶里的水渐渐凉去,身后的人喘息声却益重。 薄背一凉,尚挂在肩头的衣袍被那人褪了下去。 继而身子一轻,被那人一把抱起。她紧紧蜷着身子,掩住自己的禁地,少顷便被那人扔上了卧榻。 她扯来锦衾妄想盖住自己,却被那人无情掀开。 那双凤目眸色极深,此刻命道,“趴好。” 小七于心有愧,不敢逆他,强忍着泪背过身去趴了下来。 她不敢想。 不敢想此时身上的每一处纤悉毕露,皆落入那人眼中。 她身子微颤,一张脸埋入锦衾,刻意去掩饰自己的窘迫。 他的锦衾茵褥干净松软,盈满了好闻的雪松香。 忽地腰间一沉,身上一烫。 那人竟欺身胯在她身上,她陡然一凛,想要起身,却被那人一把摁住不能动弹。 她以为那人就要侵犯,但那人并没有。 伤口一凉,片刻是钻心地疼。 他正在为她上药。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手里紧紧攥着木梳,僵硬的身子本能地发起烫来。 那人修长的指尖触到她的肌肤,她的肌肤便似要着起火来。 那人呓语似的贴在她的耳廓,“你是内应么?” 她心口发紧,庆幸自己此时正背对着他,不会叫他看见眸色里的慌乱。 她极力稳住心神,佯作平静地答他,“奴不是。” 可是与不是,很快就能见分晓。 颈间蓦地一疼,那人如饿狼一般在她的脖颈上狠狠咬噬,小七哝哝一声,齿间逸出了“公子”二字。 她原不知道自己竟会发出这般娇媚难堪的声音,被他咬噬之处兀自也生了红。 那人闻声掰正了她的身子,欺身覆来,将她压在身下。 肌肤之亲,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滚烫,亦能感受到自己的柔软与他紧紧挨着。 此刻那人倾身吻了下来,他的吻从唇齿之间向下游移。 他是温柔的。 他以膝相抵,分开了她一双如凝脂似的玉杵。 她心里的抗拒抵不过身子的顺从。 还不等那人做什么,乍然一阵热流涌过,她轻吟一声,有什么婉转漫出,洇透了他的卧榻。 那是从未有过的。 那人一顿,小七满面绯红,一双桃花眸子中的惊慌如小鹿乱撞。 她慌得要躲开,要去推开他那修长的腿,去推开他那结实有力的膝头,但她的手甫一触上那人的身子,却又被烫得弹了开来。 她的双手无处安放。 她的锁骨凹凸好看,高处如霜枝白玉,低处又恰似银碗盛雪。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如菽初发,两抹娇红。 她的蛮腰不堪一握,似水蛇一般微微扭动。 怕人侵入,那两条玉杵似的腿紧紧拢在一起。 愈发叫人催情发欲。 那人喉头滚动,血脉贲张。 衣衫大敞,似醉玉颓山。 他的吻铺天盖地地卷来。 第138章 奴等公子 这是一桩将将开始的温柔事。 方才的责问好似都过去了,也不再与她追究了。 可还有一桩最致命的事一直悬在小七心头。 陆九卿还在查兰台内应的事。 就似他的青龙宝剑,或似他的金柄匕首,屠刀利刃,随时都要砍下来。 她想她也许该施一次美人计,她此刻该攀住他的腰身,该轻轻拭去他额际的薄汗。 最初见他的时候,他的体肤无瑕可击,衣袍一尘不染。 而今他皮开肉绽,他的伤也大多因她而起。 她该在陆九卿来之前哄住他,稳住他,他那么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一个成日疑神疑鬼的人,竟很好哄,也十分好骗。 可小七不会。 她不知道美人计该是什么样的。 她十分青涩,不敢去环住他宽阔结实的脊背,也不敢去覆上他的蜂腰。 她甚至不敢抬眸去看他深邃的凤目,不敢去看他那高挺的鼻梁,不敢去看他那如刀削斧凿般的脸。 他的下腹青筋毕现,他正要欺身而入。 那是滚烫灼人的躯体。 忽闻一声,“公子可睡下了?” 木纱门外有寺人小声问起。 那人顿然止住,垂眸细赏她丰美的胸脯,握在掌心上下拨弄,口中却不急不躁地问着来人,“何事?”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公子,陆大人说,查到了。” 那人手心兀自收紧,小七一疼,抑制不住地低吟一声。 那人眉心蹙着,目光沉沉,却问起了小七,“你猜是谁?” 他温热的鼻息喷到她脸上,宽大的掌滑至她的腰身,在她腿间肆意拿捏,眸中的情欲却已经消了七八分。 小七心惊肉跳,如寒蝉仗马,轻细的声音随着他的捏弄打着颤儿,“奴奴猜不到” 那人起了身,衣袍略整,丢给她一件松垮的里袍,“你不妨一同去听。” 小七慌忙跟着起了身,披了衣袍,那衣袍是他的,又长又大,她披在身上松松垮垮,大半个肩头露在外面,却连个抱腹衬裙都没有,甚至连根束腰的丝绦绑带都无。 那人嫌她慢,转身睨着。眼瞳漆黑,如化不开的浓墨。 她心口发紧,忙不迭地拢紧了衣袍随他往楼下走去。 神思恍惚,没有心思去想自己还是蓬头赤脚的模样,衣不蔽体,被她紧紧抓握着,她几乎预见了自己倒戈卸甲破败不堪的结局。 一步一趋地跟他走着,过长的袍摆险些将她绊倒。 好在那人给她留了脸。 才至藏书阁,那身姿颀长的人便顿住了步子,不曾向后凝她,只道,“就在此处跪听。” 小七抓紧衣袍奉命跪了下来,眼见着那人负手下了楼梯,厅堂之外黑影幢幢,必是裴孝廉带着兵甲严阵以待。 她所在之处,就在两层正中,能把厅堂的话听个清清楚楚。 听见陆九卿禀道,“公子,查清了。” “说。” 陆九卿踟蹰着,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那人眉梢带怒,声量便抬高了几分,“说话!” 陆九卿低声,“公子息怒,是姚姑娘。”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自己完了。 厅堂之内静默了好半晌,才听得砰的一响,似是角觞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继而又摔出好几道声响来。 那人漠然命道,“整顿兵马,子时剿杀良原君。扶风上下,一个活口都不留。” 若能看见他的神色,他的神色必也是十分冷漠的。 裴孝廉得了令,当即高声应道,“末将领命!” 旋即带着侍卫兵甲往外去了。 陆九卿迟疑问道,“亲族也不留吗?” 那人声音凛冽,“留着干什么?” 陆九卿低声,“微臣担忧此举有损公子清誉。” 许瞻嗤笑,“我有何清誉。” 小七屏气敛声,大气不敢喘一声。 不久,便听见陆九卿应声告退了,那人提步上楼,踩得木楼梯咚咚作响,也踩得小七的心如枞金伐鼓。 烛光下那人青色的阴影罩住了她,小七低垂着头不敢抬起,那人却一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你仍旧想要我死。” 方才榻上乍现的温柔已荡然无存。 可小七想,他原本也是个暴戾弑杀的人呐。 她浑身轻颤,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那人力道极大,小七向来知道。但此时扣在颈间的那只手不过用了寻常的三分力气,可就连那三分力气都不过是撮盐入水,很快就消散了个干净。 他喃喃问道,“我究竟为什么要留着你呀。” 薄薄的悲凉在他眉宇之间浮漫开来,他的眼眶竟微微泛着红,“你为何要卷进来!” 是了,她不该卷进燕国的争斗。 可偏偏人就卷进来了。 她好似一夜扁舟身在激荡洪流之中,该往哪里去,又不该往哪里去,她自己也做不了主,就只能随着那洪流往前飘荡。 若这洪流将她完好地带到岸上,那是天大的幸事。 可孤零零的一叶扁舟,又有多少可能安然脱身呢? 没有可能。 她因魏国卷进了燕国朝堂的争斗,便是被卷进了这暗涛汹涌的洪流之中。 她早已是细作了。 细作的宿命会是怎样呢,若被发现,只有一死。 原以为就要被那人这般掐死,但竟没有。 有软帛裹住了她的伤处,继而那软帛穿过双臂绕到前来,雪山般的胸脯在他的注视下耸立着,那人手上作劲,将那布帛用力一勒,堪堪打了个死结。 胸脯被勒得扁扁的,小七疼出泪来,却饮气吞声,不敢说一个“痛”字。 似玉般的手触于那扁扁的雪山,命着她,“不许松开。” 她惶惶不安,费力喘着息怔怔应道,“是,奴不松开。” 那人自顾自取来青龙宝剑,神色缓了几分,声音也柔和很多,“我这便去大营了,你不必害怕。屠了良原君,便不再有你什么事了。” 小七眼里聚泪,她不信他的话。 这世间,开弓哪有回头箭呐。 她是真真正正的细作,也是彻彻底底的背叛。 杀了良原君,她也不会有任何退路。 如他所说,敕封了郡主,她与魏国绑得更紧了。 他惘然问她,“小七,你可会等我?” 小七点头,“奴等公子。” 等他屠了扶风,定会用那把沾满血的青龙剑刺中她的心口。 若非如此,也定将是永无止境的侵犯。 “好。”他正色点头,“那你等我。” 小七怔着,闻言低喃,“奴等公子。” 那人已往厅堂走去,到了拐角处,忽又止住了步子,他缓缓转过身来。 烛花摇影,映得他神色不明。 他定定地仰头望她,启唇仿佛要说什么,须臾过去,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走了。 第139章 圈套 月浅灯深。 胸脯上的布帛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脑中却一片清明。 只有良原君救得了她,也只有良原君救得了魏国。 良原君若死了,她永远都别想再回家。数年之内,许瞻也必起灭国之战。 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那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渐渐得再也听不见了。 定是走远了罢。 小七朝外看去,此时不过亥时四刻,距离子时还有整整一个时辰。 她怔忪起身,双膝跪地时久如针扎一般酸麻,爬上三楼,推开那扇鎏金花木窗向外看去。 小七先前便知道,青瓦楼是蓟城最好的瞭望塔。 此时许瞻已策马出了兰台,他身后跟着周延年与众侍卫。他必是先要与裴孝廉整军会合,子时再去扶风。 月黑风高,残星数点,又是一个杀人夜。 残缺的木梳就藏在木纱门外的玉簟下,翻开他的衣柜,他的柜中竟有合她身形的袍衫,虽没有抱腹衬裙可穿,但总算合身,足够她去一趟扶风。 自剑台取了他的金柄匕首,断开了他在布帛上打的死结,裹紧了衣袍便卒卒下楼,几十余的台阶走得跌跌撞撞。 青瓦楼外并无侍卫看守,想必全都跟着裴孝廉走了。 甚至连个寺人都没有,寺人想必也回了后院厢房睡去了。 小七心里一缓,是天要助她。 疾疾往马厩奔去,迎面竟撞上槿娘。 槿娘压着声问,“小七,你要去哪儿?”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魏昭平三年冬的除夕夜,那时小七也是这般疾疾奔逃。 那时的槿娘在易水别馆皑皑的雪夜里扭着走来,她哼着曲子,穿着崭新的棉袍,淡胧胧的月色下看起来好好妆扮了一番,那时她问的是,“你去哪儿了?” 如今她亦是这般问她。 小七道,“姐姐,回去,就当你不曾见过我。” 槿娘上前一步,想去抓住她的手,“你到底要去哪儿?” 小七朝后一退,“你最好不要问。” 槿娘急了,“小七!你哪儿都不要去!” 小七笑了一声,“是公子要你监视我。” 名为侍奉,实则监视。否则阿娅大闹听雪台那晚,他为何对槿娘一句斥责都没有。 这才是公子许瞻。 槿娘脸色一白,“不是监视,是侍奉!可我必须劝上一句,这么晚了,姑娘就该在兰台,切莫再沾染是非!” 她甚至指着天起誓,“槿娘对姑娘没有二心,若再有,便叫槿娘遭五雷轰顶,万箭穿心!” 时不我待,剿杀良原君已是急如星火,小七拔出金柄匕首来,“槿娘,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你若定要拦我,我只能杀了你!” 槿娘跪了下来,“奴不会拦姑娘,但姑娘是魏人,不该卷进去!” 槿娘什么都知道,小七也什么都知道,可箭早就上了弓弦,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夜色里的匕首依旧发出骇人的光泽,听闻这把匕首是锻造青龙宝剑时一同所铸,同样的削铁如泥。 她想,若在那密不透风的马车里有这样一把匕首,她便不会被挟持到许牧的马上罢? 她身子差极,但她杀敌也向来不靠蛮力。 她相信自己能取巧,能杀了那两个假宫人。 然而那时的她什么都没有,竟连一支发钗都无。 匕首在手心攥出了汗渍,她向前横刀,悲戚喝道,“槿娘,回听雪台去!” 槿娘眸中含泪,怅然伏地磕了头,“拦不住姑娘,便祝姑娘得偿所愿。” 小七鼻尖一酸,不再理会槿娘,握紧匕首往马厩奔去。 一路如入无人之地。 因许瞻喜静,故而兰台虽大,寺人却不多,无人也没什么可起疑的。 马厩也没有人。 甚好。 快马穿过兰台,守门的侍卫倒是问道,“姑娘要去哪儿?” 小七拔出匕首给他看,“公子忘记匕首了,我为公子送去。” 侍卫又道,“公子带了青龙剑,大约不需要匕首。已经很晚了,姑娘还是不要出去了。” 小七笑道,“公子原说要带的,那定然有用。只是走得太急竟忘了,快开门罢。” 侍卫便也不再拦她,推开大门,还好心叮嘱了一句,“姑娘若见到了公子,定要早些回来。” 小七冲他笑笑,打马疾出,往扶风奔去。 她去过扶风,知道该怎么走。 夜色缭绕,屋宇参差,惊起一片鸡鸣狗叫。 她扬鞭驱马,恨不得再快一些。 再快一些,要赶在许瞻的人马围困扶风之前向良原君报信。 她记得路,记得扶风已经不远了,大抵再有一盏茶的工夫也就到了。 方才暗沉沉的夜色有了些许光亮,继而那光亮越发分明,她抬头向天边望去,此时月上中天,就要到子时了。 远远的,她看见有人孤身一人立于马上,那人身量颀长,按辔徐行,似乎正在等人。 她的马跑得极快,想勒马停步已是来不及,又往前了几十步才将将停下。 当真是来不及了,月色下的是她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燕国大公子许瞻。 他趋马向前,不疾不徐。 那是一副怎样的神情啊,仿佛是意外,仿佛又在意料之中,有难以置信,又似早便知如此。 有愠怒,有痛心,有不忍,有万般无奈,忧心如酲。 戚戚然,怏怏然,怅怅然,怔怔然,那么多的情绪全都堆积在了他的脸上。 “为什么不等我。” 那人茫然问道,片刻双眸泛红,滚下泪来,“为什么总不听我的话?” 这是小七第一次见他哭。 他连刀线穿过皮肉都不肯吭一声,此时却在她面前滚下泪来。 她心如刀刺。 可又何必问为什么。 只因她是魏人,只因他要灭了她的母国。 这是赤裸裸明晃晃的背叛,她知道自己大概要完了。 但她还有一匹马。 她也许能早他一步进扶风,要死也是死在扶风。 绝不死在兰台。 小七当即调转马头,换路往回奔去。 然而一条粗粗的绊马索遽然横在马前,登时马蹄翻飞,猛地将她远远摔了出去。 脊背的伤大抵是撕裂开了,额头麻麻疼疼的好一会儿没有知觉,少顷也开始灼痛起来。 眼前一片血色,模糊不清,大概是额际淌下了血。 忍痛撑起身来,那方才寂无一人的巷子,却从两侧行出两列人马来。 人不多,不过十几人。 个个儿披坚执锐,横挎大刀。 小七痛入骨髓,顿然明白。 没有兵马,也没有子时剿杀。 只是试探。 是圈套。 许瞻是高明的猎手,不过设了一个最简单的圈套,是她太急了,自己乱了阵脚。 此时没有罝罦,没有陷阱,她在众人的审视下却仿佛一只落网的小兽。(罝罦,即捕鸟兽的网。《鬼谷子·反应》:“其张罝网而取兽也,多张其会而司之。”) 小七惙怛伤悴,哀思如潮。 她中了许瞻的计。 裴孝廉凛然抽出了弯刀,“公子可看清了?魏贼终究是魏贼!” 许瞻凝眸望来,他的神情依旧百般复杂。 那马摔得狠了,歪在地上无力地抽搐,小七在一片红色的光影之中,看见许瞻按辔向前,朝她信马走了过来。 他的马就在她身旁徘徊,他居高临下地垂眸望她,须臾别过脸去问一旁的人,“潜入燕国的细作都是如何处置的?” 裴孝廉笑道,“唯割舌断肢,做成人彘,悬于门楼尔。” 那人片刻又问,“可曾有过女细作?” 裴孝廉觑了一眼小七,声音情不自禁地高了起来,阴森笑道,“回公子,自然有,无非是先奸后杀。若是运气好的,便毒哑挑筋扔去慰军,何时死了何时算完。” 小七陡然头皮一麻,继而脸色煞白。 那人怔然问道,“魏俘,你可想过这个结果?” 第140章 捆了,扔上马 星夜冒死奔扶风,她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她会不知道留在兰台安安稳稳等他才是最好吗? 她知道。 她知道背弃了许瞻早晚是一死。 可她身负家国,肩挑道义,她要为魏国求存啊! 于许瞻而言是背弃,于魏国而言却是一线生机。 她怎么不知道,从撞见良原君书阁密谋的那夜她便知道。 未曾寻得两全法,人便被推着拉着拽着入了局。 但若要死,又何必定要去料想到底是怎么个死法。 不过一抔黄土,不必多想。 然。 她想过自己会死,却没想过是先奸后杀,亦不曾想过要毒哑挑筋扔去慰军。 小七悲不自胜,身上的伤痛敌不过心如刀割,她强撑着身子,“我也为公子挡过刀。” 那人低笑一声,“不挡那一刀,又怎么洗清嫌疑?” 小七茫然失神,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也不怪他这样想,良原君不也是这样做的。 受了伤,才将自己择了个干净。 可她扑上去抱住他的时候,她想的不是洗清嫌疑。 她想的是不要他死。 她若不去挡,他也许此时就不会立在马上。 心里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恍恍然回不过神来。 “他应了你什么?” 那人盘马踏步,这般问她。 小七兀自怔着,“他应的不是我,应的是魏国。” “嗯?” “他答应有生之年,不起战事。” 月色下那人凝眉一叹,“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怎么不信,沈宴初的印信清清楚楚地盖着。她的眼泪在眸中打着转儿,好一会儿抬起头来笑道,“我见过大表哥与良原君签的盟约。” 那人眼底悲凉浮漫,“他能给的,焉知我给不了?” 这是真正的鬼话。 都知道他给不了。 小七知道,许瞻自己也知道。 若问陆九卿与裴孝廉,陆九卿与裴孝廉定也知道。 小七惨然一笑,心里有千句万句的话,到底都辗转成了一声轻叹,“公子给不了。” 月色如水,这周遭鸡飞狗跳,兵甲幢幢,却寂然好似只余下他们二人。 那人默了良久,不再看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淡漠地朝着左右吩咐,“捆了。” 这无疑是裴孝廉最喜闻悦见的,他直言不讳地问,“公子,可要送去营” 他大抵是要问可要送去营中犒劳三军罢? 曾经有一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过去的事,她如今总是记不清楚,记得许瞻是这般命过裴孝廉的。 那人眼锋一扫,裴孝廉已顿然住了嘴,他翻身下马,亲手去捆小七。 因了除夕那一刀之仇,也因了长乐宫外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裴孝廉下手十分粗暴,粗糙的麻绳紧紧地勒住了她,道道皆嵌入了她的皮肉。 她如今十分清瘦,原也没什么皮肉,一身的肌骨便被这麻绳勒得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与他们所言的“结果”相比,这些实在是无关重轻,不足挂齿。 小七坦然受了,她在燕国活得辛苦,早该有一个结果。 善果也好,恶果也罢,终究是要有一个果,便不必总如此艰难。 “扔上来。” 那人又命。 裴孝廉一把提起小七,将她扔上了许瞻的马背。 薄背的伤口黏黏腻腻,额间的血一滴滴地垂下,她此时正趴在马背上,那人的手扣住了她脊上的麻绳。 那人冷然开口,“连夜命人打一架金笼子,不必太大,天亮送到青瓦楼来。” 裴孝廉忙应了,“是!” “今夜的事,我若从任一人口中听到,在场诸人,不留活口,你等可听清了?” 众将士低头应是,“末将领命!” 那人打马往兰台疾驰,小七想起了被沈淑人出卖那日,她也是如此被人带回了燕军大营。 那时她被缚得牢牢的,半分都动弹不得,那时她被颠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如今亦是被颠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他的马很快,她全靠那人拽着才不至于被甩下去,然而那人打马时的鞭尾却时不时地扫到她身上。 月色生凉,这一路马蹄的疾驰又惊起了蓟城的鸡鸣狗叫,小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了兰台,她心神恍惚,好似被他从马上拽下,继而扛在肩上,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丢在青瓦楼卧房里了。 他丢下她的时候并无怜惜,因而她重重地一摔,摔得七荤八素,若不是这地上尚有一层厚厚的羊绒毯,她大抵是要摔昏过去。 她望着许瞻,那人脸色冷凝,曾给过她温柔的眸子里此时半分情愫都无。 可到底不是被送去大营,这便是他的好了。 他再一次用铁链拴上了她的脚腕,他的青龙剑挑断了她身上的麻绳,他什么都不说,胯在她身上便动手撕扯起她的衣袍来。 小七挣着,袖中的金柄匕首霍然拔了出来。 那人一顿,眸中猩红。 不久前,就是在这间卧房里,有一场星夜刺杀,那时候她便是握着这把匕首对准了他的脊背。 他已经警告过她,不要对他起杀心。 他甚至要她亲手缝合他的伤口,他说刀线穿过皮肉,就算她杀过他了。 到底是她自己食了言,是她背弃了许瞻。 那人声音凌冽,“给你医病,不是叫你杀我的。” 是,从前他说“弱些也好,省得杀人”。 小七眸中沁泪,攥着匕首的手微微发颤,那匕首最终还是横在了自己颈间,“公子开恩,要小七自己死罢。” 那人握住她的手腕,轻易便将匕首甩了出去。 他的话刻薄低冷,“你怎配要这份‘恩’。” 小七心中酸涩,是了,是她自己背弃在先,原也不该开这个口。 他很粗暴,她的衣袍在他手中刺啦几声便被扯烂撕碎。 麻绳被他重新捡起,在她粉白娇嫩的身子上一道道地穿过。 穿过脖颈,绕过胸脯,连同她的双臂、细腕全都紧紧缚在身后。 就连她的腰腹都没有放过。 粗砺的麻绳全然嵌进皮肉之中,白日所受的伤口正被绳结抵着。 她很疼。 二十一岁的许瞻,他有至高的权力,他有强劲的力道,他有血气方刚的躯体。他若想强要了她,实在是易如拾芥,手到擒来。 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何必等这么久。 他偏偏等了这么久。 若不是这一日东窗事发,想必他还会继续等下去。 他也许在等她心甘情愿的交付,可她没有。 她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不知好歹。 十六岁的小七,她初初长成,干干净净,可她却支离破碎,毫无生机。 她想推拒他,她想遮住肩头,遮住胸口,遮住一双玉杵,遮住最隐秘的禁地。 可她被箍着,被缚着,被压着。 此时她在他的掌中,丝毫反抗不得。 她没有呼喊,也没有求饶,她神情哀痛,无声恸哭。 她哭,他却不愿看她哭。 那双强有力的手一把将她按趴在青铜长案上,自背后蛮横欺入。 第141章 强取豪夺 小七惨叫一声。 痛。 痛极。 痛之入骨。 痛得令人发指。 他在做他是夜尚未做完的事。 但那时的温柔荡然无存。 仿佛被人活活撕裂,进而又似那捣衣杵,杵杵将她捣烂,又或似那舂米槌,槌槌将她舂碎。 她知道有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血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东西,她不会认错。 她被迫趴在凉冰冰的青铜雕花案上,以一种极为难堪的姿态背对着他。 她的发髻被拽开来散落下去,他便又随意抓起一把向后拽去,他另一只手死死地将她按在青铜案上,她毫无翻身还手之力。 她越是极力忍耐,他便越发霸道暴烈。 便越发扯紧她的发髻更为蛮横地索取。 她的头颅被迫高高地扬起,和着她刻意压制的呜咽声,似一只濒临绝望的小兽。 痛极。 酸极。 绝望之极。 她后悔自己卷进燕国的争斗,后悔自己被一步步推着成了魏国的细作。 在这暗沉不见尽头的长夜里,她不知道该不该怨大表哥。 也许她什么都不知道会活得更好一些,可她安身立命之处,动辄百死一生,在这危险的境地里,不知道远比知道还要可怕。 她夹在魏燕两国的缝隙里,左右为难,怎么做都是错。 想起刺杀青瓦楼那夜,许瞻曾问她,“沈晏初是右将军,他竟舍得你上战场?” 那时小七眸中聚泪,她说,“魏国儿女,皆可上阵杀敌。” 那时能做的牺牲,如今便不能了吗? 战时杀敌,安时潜伏,为魏国活,原也是魏人该做的事。 何况她还是被魏王敕封过的郡主。 若定要牺牲一人,连沈淑人都在牺牲,她又算什么? 她的眼泪一串串地落到案上,聚成一堆,继而又向四周漫延淌去。 她的胸脯被死死压着,那青铜雕花案上的纹理都刻进了她的身体。 她想握住颈间唯一的云纹玉环,那枚玉环也许可以给她一点儿支撑,那枚玉环也许能告诉她,她还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被人挂念着、爱护着的人。 她该忍着,该忍下去,总该忍到回魏国的那一天罢? 可双手被牢牢缚着,她无法握住玉环。 初时血少,可那人并不曾停止。 后来血竟多了起来,身后的人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他定是憎她至极,也厌她至极。 那人用马鞭笞打她的臀,“叫!” 他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寒意,似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寸一寸地将她的心剖开划烂。 小七还记得有一包小鱼干,是给他的生辰礼。他原也没有向她要过生辰礼,是她情不自已。 她若知道自己早晚要成细作,便不会叫自己轻易动了心。 可她初时偏偏不知道。 她以为自己是不必做细作的,若是不必,至少她是自由的。 她可以选择回去,也可以选择不回去。 她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留下。 她若动了心,便由着自己动了心,不必去想什么国家大义,不必去想什么上阵杀敌。 可她初时什么都不知道。 她止不住地逸出轻吟,却又极力克制住自己。 她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儿声响。 她的唇齿之间全是血腥气。 小七不肯叫,也不肯求他,他便愈发粗暴,他的指尖几乎要按进她的血肉里。 听人说,床笫之欢是风流佳事。 小七不懂,到底是什么人造出了这样的谣言,分明是人间极刑,竟能鼓吹成风花雪月。 是了,是极刑。 “叫!” 那人阴冷的嗓音又一次在夜色中幽幽响起。 她不开口,那人便扬鞭抽打,好似她只是一匹不肯听话不肯前行的马驹。 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可一出声便是抑制不住的呻吟。她不愿听见自己发出如此难堪的呻吟,因而死死咬着嘴唇。 她心里的两个人亦在哭泣。 一人在说,小七,求公子啊,你求他,他会停下来。小七,公子会怜惜你的。 可另一人说,小七啊,不要怕,再忍一忍罢。你是魏人,死也要死的壮烈,死也要死的有风骨。 可小七不知要忍到什么时候,她很痛,缚在背后的双手早就没了知觉,脊背的伤口随着他每一次的撞击尽被绳结反复磋磨。 那里想必已经血肉模糊了罢。 月色逐渐西斜,室内唯一的一点光线也消退了下去。 她忍不住想,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再回到白日的扶风,那时候的小七 还会为他挡住那一刀吗? 她不知道。 他是待她好过的。 他亲手做木梳,他送给她小狼崽,他也说过要娶她。 若再回到白日的扶风,她确信自己依然还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就为那曾经的好。 可就为了那曾经的好,她上下皆遭着蹂躏,身心皆经受着煎熬。 若不曾动过心,此时便不会痛心入骨罢? 她能感受到有温热的血沿着脊背缓缓淌下。 马鞭落在她的臀上腿间,如疾风骤雨。她依旧被按在案上,不知道鞭梢何时要落,又要落至何处,不知道那一鞭子是轻还是重。 许瞻在惩戒她,在调教她,在驯服她,就如驯兽一般。 他会驯服不听话的野兽。 他的西林苑便驯养着青狼猎犬,他自然有自己驯兽的法子。 如今她与兽也并没有分别。 人用了万年千年才会使用的双手被他缚着,用了万年千年才穿上的遮羞布被他撕扯了个干净。 她好似不再是姚小七,只是一匹不听话的马,一只不听话的猎犬,一头野性难驯的狼。 他就像那麻绳一样,始终嵌在她的身子里,猛烈进出,好像没有停下来过。 也许何时停下来过,但她不知道。 她数次昏迷,又数次被马鞭笞醒。 她酸极痛极,再忍不住去乞求他,“公子求你” 那人声音嘶哑,“求什么。” 她的声音飘忽无力,“求公子赐死” 那人冷笑,“死多容易。” 是了,是了,死原本是最容易的事。 死了便解脱了,便什么都不必再想了。 就死在燕土,死在青瓦楼里。 死了便不必再受这一夜的磋磨。 那人笑道,“你这身子,倒能一用。” 小七透骨酸心,泪干肠断,将将止住的眼泪吧嗒一下又垂了下来。 他毫不怜惜,横冲直撞。 他只不过在使用她。 他把她当成了容器。 第142章 禁脔 怎么不是? 再没有入夜时那温柔的轻抚和吻,她甚至都没有上过他的卧榻。 东方已白,那人总算起了身。 自子时以来,已是三个时辰过去了。 她被索取了整整半夜。 浑身的汗渍,混着血迹,小七已如一团烂泥,从青铜案上堪堪滑了下去,摔在了他的羊绒毯上。 脚踝间的铁链哗得一响。 痛极。 累极。 乏极。 她无力地蜷起身子,紧紧闭上了眸子,拼命控制住眼泪,她不忍看自己残破的模样。 从前她用刀线穿透他的皮肉,如今他亦用自己的躯体穿透她的皮肉。 那时她不知道这便是人间的酷刑,她不知道该还的都得还。 那人亦是一身汗渍,却仍不肯放她,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垂眸冷冷地瞥来,“睁眼看清,你到底是谁的人。” 她不睁眼,他便一巴掌轻甩过来,迫她睁眸。 小七惊惧交织,喉间发苦。 她怯怯地望着许瞻,抖颤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定是要她亲口说出“奴是公子的人”这样的话。 但如今的小七已说不出来。 她已是个孤魂野鬼。 他低沉地笑起,那双阴鸷的眼眸阴暗如这无边的黑夜,“既不愿做我的人,那便做个禁脔罢。” 脔者,肉也。 那人轻笑,“一块肉罢了。” 他的话淬透了毒。 小七心中刺痛,好似被人抽走了三魂六魄。 没能做成他的新嫁娘,却成了这兰台不见天日的一块肉。 一块供他使用的肉。 到底是谁错了,可好似并没有人有错。 许瞻没有错,她也没有错。 若一定要分个谁对谁错的话,错的是他们各自的立场。 她有她的大义,他有他不容侵犯的君威。 周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来,迫得她喘不过气,她的眸中支离破碎,旋即眼泪又一次决了堤。 悲哉。 惜哉。 哀哉。 天光大亮,有人在门外低声禀道,“公子,笼子带来了。” 是裴孝廉的声音。 那人披了袍子,衣袍微整,随口问道,“几寸高,几尺宽?” 裴孝廉道,“禀公子,三尺高,五尺宽。”(一尺约等于三十厘米) 小七头皮发麻,周身瑟瑟。 三尺高,五尺宽,那才多大呀。 那人默了片刻,抬手扔来一床锦衾将小七覆住,命着门外的人,“蒙眼进来。” 门外的人应了,很快听见木纱门“吱呀”一声推开,有两人抬着笼子摸索着进了卧房。 不久又听见重重的一声响,应是笼子落了地。继而又是木纱门掩紧的声音,脚步声远去,来人已悄然下了楼。 身上一凉,锦衾被那人掀至一旁。 缚了她一夜的麻绳这才将将被挑断,颈间顿时松快几分,紧勒的胸脯也乍然被放了出来。 那人锁着眉命道,“起来!” 小七起不来,那被缚在身下多时的双臂早已失去知觉多时,岂止起不来,连动都动不了。 她想求他,但他神色冷峻,目光苍冷,睨着她的凤目便似在看一块死物。 或者如他所说,他看的不过是一块肉罢了。 求饶的话便噎在了喉间,她将将背弃了他,她是怎么敢开口求他的,便是开了口,也只会引他嗤笑。 她缓了好一会儿,双臂渐渐有了麻痛的感觉,继而似千万只蝼蚁噬咬一般,可这千万只蝼蚁的噬咬都比不过这一夜身下的肿痛。 她试着将双手挪到身前来,看见那双手早就泛出了骇人的紫。 她用那双又麻又痛的胳臂抱紧双肩,掩住胸口,她把自己蜷成一团。 已是负恩背义的人,不起身便是忤逆,也许在他看来,这半年来这个叫姚小七的人始终都在忤逆他。 他是大公子,至少在燕国,从来无人敢这般待他。 就连良原君那样的人,面上不也对他恭敬有礼吗? 那人将铁链从案脚解开,那如青铜所铸的手筋脉毕现,将铁链挽在掌心,须臾拽住锁链将她拖起。 那只脚被拽离了地面,她整个人都被拖着往屏风后去。 她哪里还像一个人。 若是个人,此时该挺立直腰。 哪怕刑场赴死,那也该堂堂正正地行走。 她被拖着,如一块破布人偶。 这便是女细作的下场罢? 那血肉模糊的脊背又一次在地上拖蹭,臀上被笞得皮开肉绽,此时也在冰凉的地上磋磨。 到底是她心软,甫一开始便该将那把匕首刺中他。 心软的细作能有什么好下场。 小七茫然失神,被拖拽到了屏风之后。 那白玉雕珊瑚屏华贵无比,谁又能想到其后赫然置着一架赤金笼子。 小七从前极少到屏风后来,那里只有一堵墙,几只高大的漆花鸟纹的衣柜,墙上还悬挂着她的赤尾锦鲤纸鸢。 她第一次见到那纸鸢挂在墙壁的时候便觉难过,如今她也似那纸鸢一样被困在此处。 除此之外,再什么都没有,连扇窗户都无。 那人语声淡淡,“进去试试。” 小七心神具碎,她望着笼子怔忪出神。 她见过西林苑的猎犬与青狼,它们的笼子都要比眼前的大上许多。 那人还说,“若不合身,再为你打一架小的。” 他多好心啊! 她垂下眸子,不等他再催,奉命爬了进去。 笼子通体由赤金打造,低矮狭小,栅栏细密。 即便她身形娇小,在里面也只能蜷着。 你看,那叫裴孝廉的人亦是十分用心。 却也并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不必计较笼里还是笼外,也不必计较笼身是大还是小,她再也回不去,人也真正地成了“脏东西”。 那便蜷着,没有衣袍蔽体,终究也是要蜷着的。 她没有开口求他,没有求他赐一件衣袍,也没有求他开恩。 禁脔怎配要恩。 她在笼中紧闭着眼睛,她很累很疼,她想好好睡上一觉。 睡上一觉,醒了也许发现这不过就是一场噩梦呢。 她不许自己哭,便在心里劝慰自己,“小七,不怕,小七啊,不怕。” “再等等罢,过些年,如果你还活着,也许会有人来接你。” “如果实在没有,你也不必伤心,人的命早就是老天定好的。” 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滑了下来,“小七啊,不怕,不怕。” 身上每一处都是火辣辣地疼,疼的她周身发抖,她仍是宽慰自己,“小七啊,睡吧,睡醒了就不疼了。” “做一个梦罢,在梦里也许能看见父亲母亲,父亲母亲总会待你好,他们是这世上仅有的待你好的人。” 可那仅有的待她好的人都不在了。 独独留下她在这世间受苦。 她的腕间犹有锁链,那金笼子也“吧嗒”一声上了锁。 第143章 囚笼 小七眼底迸泪,半年过去,她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如今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敕封你为郡主,把你与魏国绑得更紧了。” 的确如此。 也难怪沈宴初要说,他不知这敕封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今看来,大抵是坏事罢。 她没有做过一天的嘉福郡主,却成了兰台见不得天日的禁脔。 小七从前只知道要清白,要干干净净地回魏国去。 隐约也知道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她不知道竟是这般痛苦。 她终日待在那小小的金笼里,翻身都难。 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木纱门也关得严严实实的,屏风也把她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真是人间至苦。 未时有脚步声在木楼梯上响起。 小七的心霍然悬至半空,骇得睁大眼睛,可屏风遮挡得严实,她看不见外头的情形。 被折腾了一夜不得安枕,白日又困在笼中滴水未进,她昏昏沉沉,愈发地心慌气短。 但那脚步声轻缓,听起来不是许瞻的。 那便是寺人的罢? 不管是谁,不是那人便好。 木纱门一开,片刻有人轻轻唤她,“小七,你在哪儿?” 她的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是槿娘。 “姐姐” 她虚弱地开口,原以为声音足够大,但发出来却只在嘴边。 槿娘循声找来,见状怔然呆在了原地,“小七” 小七冲她笑笑,“姐姐,吓着你了。” 槿娘呆若木鸡,张口结舌一时不能言语。 小七喃喃问道,“你怎么还肯来看我呀?” 她一身的伤,笑起来也十分难看。 她以为槿娘进不了青瓦楼,便是能进,也不会来看这一块肉。 槿娘素来是有大志的。 但大约是她想错了罢。 槿娘失了魂一样,暗暗垂着泪在笼子旁跪坐下来,“小七,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是,她没有听公子的话,也没有听槿娘的话。 她听的是沈宴初与良原君的话。 总有人告诉她,小七,你该怎么做,你不该怎么做。她只有十六岁,耳边的声音太多了,她也不知到底该听谁的话。 好似谁都是对的,又好似谁都是不对的。 她想为槿娘擦眼泪,伸手却够不着槿娘的脸,怅然垂下手去,人却温静地笑了起来,“他没有罚你,我很高兴。姐姐不哭,我都没有哭呢。” 她不劝还好,她一劝槿娘愈发哭出了声来,槿娘摸着她的脑袋,“你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槿娘的抚摸多温柔啊,她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抚摸着她,有槿娘的抚摸,身上的伤便也不那么疼了。 她真想要槿娘抱一抱自己,她记得槿娘的怀抱柔软暖和,大抵也是像母亲一样的。 她难过地闭上眸子,轻声说,“姐姐别碰我,我很脏。” 槿娘怅然叹气,将一只碗端到她嘴边,“小七,喝汤药罢。” 卧房因门窗紧闭,因而白日屏风后并没有多余的光亮,小七这才看见槿娘是端着汤药清粥来的。 从前盼着喝下汤药总能回家,如今被囚在这笼子里成了禁脔,还喝什么药呀,她盼着早点解脱,早点去见故去的父亲母亲。 她低低地叹,“姐姐,不喝药了,给我一口水喝吧。” 槿娘劝她,“怎么能不喝药呢,你身子不好。” “身子好起来,以后还要回去见大表哥呢!” 小七鼻尖发酸,“大表哥不会要我了,没人再会要小七了。” 鼻尖发酸,但也并没有哭。 她安静地笑,笑得令人心疼。 “听姐姐的话,喝了药,总会出来的。” 可她这样的人,出去了还能干什么呀,她不敢想。 她不喝药,槿娘拗不过她,只能端了水来。 她在这逼仄的笼中蜷了一整日,四肢酸麻胀痛得早就不似自己的了。好不容易强撑着半坐起来,颤着手接过牛角杯饮了几口水。 饮了水,才发现喉间腹内早就如火般烧燎。 她又蜷下去了,见槿娘还在伤心垂泪,她也流下泪来,“姐姐,我不想在这里” 她哽咽着,“我想回家。” 槿娘掩面痛哭,“再等等,公子会放你出来的!” 乍然听到公子二字,小七骨软筋麻。 “再等等,公子是真生了气,但总会消气的,小七,总会过去的” 槿娘的话,大抵是她自己都不信的。 小七想,自满月宴开始,到星夜奔去扶风报信,她没有一桩事是值得许瞻原谅的。 就连为他挡过的刀他也不信了,不然便不会将那粗糙的绳结打在她的伤口上反复摩擦。 她无力地阖上眸子,轻声道,“姐姐,不要再提公子了。” 槿娘抹泪点头,“好,不提了。下回来,我给你带些药来。” 说着话,端出了一碗粥,一小盘苜蓿。 “你说从前在魏国时会吃苜蓿,我便去西林苑摘了一些,你尝尝是不是魏国的味道。” 魏人会吃苜蓿,但大多吃在清明前后。如今已是五月底,这苜蓿已经老了,咬不动了。 槿娘还在一旁呢喃,“原先不知道,怎么那麋鹿也吃起了苜蓿。” 小七笑,苜蓿原本就是牧草,麋鹿自然能吃。 魏国也不是人人都吃,是穷苦人才吃,是四方征战的兵卒才吃。 不信便去问娇养闺中的沈淑人,你可认得什么是苜蓿,你可吃过苜蓿,大抵是要被她训斥一通的。 别的小七大概不愿吃,但槿娘做的凉拌苜蓿她定是要吃一口的。 吃了苜蓿,就好似回了大梁。 她颤着手去夹起苜蓿来,在口中慢慢嚼着,嚼得她满眼泪花。 过往种种,好与不好,真如沤珠槿艳,活似大梦一场。 青瓦楼不能久待,槿娘又劝慰一番,很快也就走了。 依旧是她一人困在笼中,偶尔听见楼外有鸟扑棱着翅膀在飞檐落下,又争鸣着从檐角飞走了。 她想,小七呀,你看,连鸟雀都是自由的。 但你没有。 你没有自由,你甚至没有风吹,没有日光,你连这小小的笼子都是出不去的。 她饮着泪昏昏沉沉地睡去,被脚步声惊醒时已经入了夜。 不知是什么时辰,周遭黑压压的不见光明。 那脚步声沉稳,不紧不慢,踩的木楼梯咚咚作响。 小七心惊肉跳,她知道来的是谁,愈发把自己缩成一团。 惶惶然听着木纱门推开,那人抬步进了卧房,径自点了灯,不急也不燥的。 卧房里的烛台高高低低,一人高的连枝烛台似树一般,其上蜡炬便是十盏,光是这样的连枝烛台便有六具。 青铜雕花案上的朱雀矮烛台高有一尺,光是这样的朱雀矮烛台便有两盏。 那人不慌不忙地次第点燃,把这卧房照得如白昼般通明。 他一步步地朝着屏风走来,颀长的影子打在屏风上,骇人的气场压得人屏气吞声,肉跳心惊。 继而那影子绕过屏风,打在了笼子上。 高高在上,威势逼人。 小七周身皆笼罩进他玄青的影子里,抑制不住地微微战栗,她把脸埋进手臂里,紧紧地闭着眼睛。 那人的衣袍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继而“吧嗒”一响,笼子上的锁被打开了。 “脏东西,出来。” 第144章 “公子不要捆小七” 那人薄唇微抿,周身气场阴沉骇人。 小七总盼着赶紧离开这狭窄逼仄的金笼子,可眼前的人远比这笼子可怖。 她对那人畏之如虎。 她战栗得愈发厉害,抱紧了身子不肯出去。 出去便会有无止境的刑罚。 小七不怕死,但畏惧他的刑罚。 那人轻笑一声,“还是不听话。” 小七打了个冷战,那人已拽起她脚踝间的铁链向外收紧。 她颤着声儿求道,“公子” 那人没有理会,依旧往外拽着,她被迫爬出了笼子,被囚困了一天一夜的身子却没有得到片刻的舒展,她垂头跪着,企图掩盖自己赤裸的身子。 那人居高临下,衣冠整齐,一尘不染。 她呢? 她跪伏地上,肮脏污秽,一缕不挂。 那人漠然命道,“爬去湢室。” 不怪他凉薄,是她自己犯了大错。 她若只是个细作,那不算悲哀。 悲哀的是,她是一个动了心的细作。 脚踝的锁链在无人的夜里发出清晰的响声,脊背的伤约莫是结了痂,身下还兀自肿痛着,她在那人的注视下,在这满屋刺目的烛光里,缓缓往湢室爬去。 那人在前头引着,手中还拽着锁链。嫌她慢了,被往前拉拽。 湢室里的双耳青铜浴缶已备好了兰汤,此时正袅袅冒着奶白的水汽。 她起身要进浴缶,但肿痛使她抬不起腿来,那人也不多说,掐起她的腰身轻易便将她掷进了水里。 伤处遇了兰汤顿时火辣辣的,她不敢叫出声,便咬牙忍着。再过了一会儿,也就没那么疼了。 水是温的,不烫也不凉。 笼中蜷了良久,那四肢原都不似自己的了,直到在这兰汤里才是真正地舒展开了身子。 不,那人就在眼前垂眸瞧着,她不敢舒展,依旧蜷着自己,她的双臂环住肩头,紧紧遮住了胸脯。 他亲自动手为她汤沐。 昨夜,大约也是这么个时辰,他也在这湢室里,在这双耳青铜浴缶里为她汤沐。 他那双手,掌心宽大,指节瘦长挺直,根根分明,那双手在她身上每一处摩挲袭绕,一寸寸地轻勾描绘。 那时的他虽因阿娅的事生恼,但总还算温柔。 而今他没有丝毫怜惜。 他嫌她的乌发沾了血,便将她的脑袋全按进兰汤。 小七不会游水,也不会憋气,被按在水里不能喘息。她没有双手供她挣扎,唯有双肩脊背徒劳地耸动,不过是片刻的工夫就险些叫她险些窒了息,出了水便是好一顿的呛咳。 呛得她双眸通红。 小七以为这样的刑罚亦是永无止境,她几乎做好了一整晚皆被灌进兰汤的准备,她想,即便此时窒息,也比在长案上挨那人的刑罚要好。 她已经破烂撕裂,无法再承受他的施责。 但只这一次,那人便松了手。 她那苍白的脸被兰汤一泡,总算有了几分颜色。 她记得昨夜浴缶里的水一片浅红,而今夜更甚。 他清洗她背上的伤,也清洗她身子的每一寸。 他尤喜欢她似能弹跳的胸脯,也尤喜欢那不堪一握的腰肢,也尤喜欢那娇嫩温润的隐蔽之地。 因而为她汤沐时,那人修长分明的指节大多停留在此三处。 亦是她最敏感的三处。 她瑟然忍受着,不敢反抗身旁的暴君。 他觉得洗干净了,便将她拽了出来,小七栗栗危惧,惊骇地轻呼出声。 她以为那人要将她扔在地上,抑或拽着锁链将她拖回笼中,但那人只是一张薄毯裹了,抬步便将她扛进了卧房。 她不知那人究竟要干什么,瞪大双眸,提心吊胆地戒备着。 那人竟将她放在案旁,屈尊为她擦起了湿透的长发。 那张青铜雕花长案是她的噩梦,她看见这张长案便毛骨悚然。 但此刻他竟将她放在了这长案一旁,她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那人说,“鬒发娥眉,生的极美,原不需什么金簪玉饰。” 小七原不知道自己竟有一头极美的乌发,从前无人与她说过。 恍然想起魏昭平三年冬星夜从燕军大营出逃,半路被他拦在马下,那时他勒马止步,拔出青龙宝剑冲着她的脑袋一剑劈来。 那长剑杀气凛凛,力道极大,却并没有削掉她的脑袋,只是“叮”得一声将她的长簪撞了出去,记得她头上一松,一头青丝在风中散落开来。 她在魏营女扮男装三载,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 那也是她第一次在许瞻面前散开长发。 后来,他没收了她的簪子,她平素不过只以一根帛带束发。 原先觉得自己可怜,没想到竟是那人喜欢。 她心里才有一分松快,没想到那人随手挽起一缕青丝打量,颇有几分惋惜,“却断了一截。” 小七的心顿然又被提了起来,他依旧认定她挡那一刀是为了洗清嫌疑。 他擦得细致,那一头的青丝竟被他擦得干净。 可擦干了之后他要干什么,她双肩微颤,惶然等着。 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的只是要她兰汤沐浴。 果然,那人不急不躁地取了麻绳将她的双手捆了起来。 麻绳就堆在案边,他取之十分轻便。 他身在高位,尊极贵极,偏又顶着那一副祸国殃民的好皮囊,举手投足贵气风流,就连捆缚欺辱她这样的举动看起来也似个端人正士,似个大雅君子。 他那双手十指流玉般,能提剑杀人,能走笔成章,亦能将她牢牢地缚起。 他乐在其中。 捆了她,锁了她,囚了她,她便困在他的掌心之间,再不能离开兰台,再不能背弃,不能出逃。 他那样的人,好似做什么都会取得世人的原谅。 他说他就是礼法,那便做什么都没有不对的。 小七心中怯惧,忍不住颤声求他,“公子” “嗯?” “公子不要” “不要什么?” “公子不要捆小七” 那人笑了一声,继而将她的双手吊上了木梁。 第145章 在她身上作画 那人抬手托起了她的脖颈,温声命她,“抬头。” 青瓦楼不知何时多了一面立着的铜镜,此刻她一抬头便看见了自己在铜镜里的模样。 铜镜中的魏国少女仍旧跪在地上,一双素手被高高束起。 她没有衣袍蔽体,周身皆暴露在那人眼下。 红色的血痕也都在背后,铜镜中的身子看起来完好如初,与寻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身旁的公子金尊玉贵,举手投足都是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穿戴整齐高贵,便尤显得她放荡低贱,淫靡不堪。 可是那个人,再不会说什么“留下来,我娶你”的话。 她眼底沁泪,不敢再看。 那人却偏偏要她看。 那修长冰凉的手从后面扣住她的咽喉,继而抬起她的脸来迫使她直视铜镜。 她在铜镜里看见那人自案上拿起了狼毫,就用那狼毫蘸着药粉往她的伤口抹去。 抹她的脊背,抹她的臀骨,也抹在她撕裂的禁地。 初时伤口见了药烧燎般地生疼,很快便麻了起来,不再那么疼。 狼毫笔抹得人酥酥痒痒的,她身上兀自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躲着,避着,那人只需单手扣住她的腰身,便叫她逃脱不得。 “你敢动。” 那人轻描淡写地威吓她。 他惯是不怒自威,小七不敢动。 他尤喜欢用狼毫去拨弄她那最不能见人的秘处,他甚至细细观赏着她临深履薄的反应。 她能受得了疼,却受不住这份酥痒。 她本能地瑟缩,微微地在他掌心扭动着,那人却轻笑一声,用那湿漉漉的笔尖划向她的脸颊,“我什么都没做,怎就发了浪。” 小七脸色煞白,滚下泪来。 他从前便将她看作娼妓,她该记得,后来怎么竟就忘了。 那人慢条斯理地吩咐,“看着镜子,不许哭,不许动。” 那冰凉的狼毫蘸了朱砂在她胸前勾勒描画起来。 小七身上微微战栗,那人笔尖一顿,“再敢动一下,便滚回笼子里。” 她咬着牙强忍不适,不敢再动。 那人落笔生花,竟在她身上画起了朱红的木兰。 他的笔尖碰到哪里,哪里便起上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从臀中勾出一条玄黑的枝桠来,绕至胸前绽开两朵,腹下一朵,腰身一朵,臀瓣两朵。 勾勒,晕染,着色。 妙手丹青,笔底春风。 他把她当做了绢帛。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他画的木兰多好啊! 玄黑的枝桠,朱红的花萼,墨绿的木叶,就与那把木梳画的一般无二。 不,他画的比木梳上的还好。 可木兰这种花,原是花叶两不见。 那人芝兰玉树般立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似笑非笑,甚至提笔又在她脸颊上勾画了一朵。 小七忍泪不敢哭,沾着水雾的长睫翕动,到底是把泪咽了回去。 他弃了笔,下颌抵在她的颈窝,他的胡渣蹭着那纤细白皙的脖颈,抬起她的脸来,“这是什么花?” 她声音轻颤,“木兰。” “好看么?” 她咬唇不回。 好看。 但不该画在她赤裸的身子上。 他取了大印盖在她脸上,觉得不够,又盖在她的胸口,盖上她的玉杵,温热的鼻息吐在她耳畔,“魏俘,你是谁的?” 小七心中悲凉,怔然回道,“奴是公子的。” “是我的什么?” 是他的什么? 他说是他的禁脔。 是供他使用的一块肉。 可禁脔这两个字她怎么说的出口。 她的眼泪滑了下来,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再回话。 那人高高在上地俯视她,面色清冷,如朔风掠过。 她尚双腿并拢跪在地上,双腕却被交叠紧束高高悬起,一身的木兰花淫靡放荡。 那一双手肆意抚弄拿捏,她胸前的木兰便也肆意绽放。 他就好似将木兰抓在掌心,抓出了奇形怪状,万般姿态。 她低吟一声,忍着战栗。 “说。” 那人声音清清冷冷的,不轻也不重,那内里的威严却叫人不敢反抗。 他在等她亲口说。 她心里酸涩无比,低声道,“奴奴是是公子的禁脔。” 他笑了一声,“听不见。” “奴是公子的禁脔。” 她声音轻颤,遮掩不住。 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你记住了。” 他的手没有停过,她的身体感受到一股股奇怪的麻痒,她忍不住瑟缩着身子躲避他的抚弄,那人却咬住她的耳垂,低低地警告着,“还敢动。” 小七低低求道,“公子放开奴” 那人反问,“为何放开?” 另一只手已滑向下腹的木兰,“留给沈晏初用?” 听到沈晏初三个字,小七愈发难过,忍不住又迸出泪来。 沈晏初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他永远也不会这般待她。 她恍然若失,她想,这世间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她的大表哥啊。 她想不出来。 一个高华君子,必要配上一个玉洁冰清的淑女才对。 她下意识地抬眸去看铜镜里的自己,那里的自己一丝不着,皆由着身后那人肆意玩弄。 怔怔望去,面上竟有几分不正常的潮红,那定是脸颊的朱砂被眼泪冲淡了颜色罢。 她心里郁郁不解,镜中的姚小七轻贱浮荡,连给沈晏初侍奉羹汤都不配了。 那人手上力道不减,依旧缠绵在她耳边,“你可知那盟约上的‘结为姻亲’是何意?” 小七蓦地回神,仔细去听他的话。 她从前只留意到“有生之年,不起战事”,没有去想后半句的意思。 可她不回话,他便不往下说下去,她忍受着极为屈辱的姿势,轻颤着绛唇回道,“奴不知道。” “沈宴初把你卖了。” 小七心头一凛。 “卖给了良原君。” 小七愕然失色,颅内气血翻涌不止,她忘记了方才还认下自己是他的禁脔,情不自禁地大声反驳,“大表哥不会!” 那人脸色一沉,眉眼之间薄怒涌动,甚至浮着深深的厌恶,冷笑道,“娼妓。” 他的话比他的剑还要锋利,碎金断石,寸寸割人骨血。 可小七确信,便是这世间的人都骗了她、弃了她、卖了她,沈宴初也不会。 沈宴初能为她做的,定然全都为她做。他若没有做,那便是做不了的。他愿用两郡四县来换她,又怎么会用她来与良原君做交易。 沈宴初是君子。 许瞻才是骗子。 他连盟约都没有见过,就敢大放厥词,往沈宴初头上安放这下流的罪名。 许瞻这样的人才是小人。 便是辱她为娼妓,她也依然要驳他。 她倔强地扬着脸,那一直睁着的眸子渐次浮出泪光来,她咬着牙滚泪道,“大表哥是君子,你才是骗子!” 第146章 惩戒 那人一耳光扇了过来。 小七半边脸都麻了。 她又惊又怯,垂眸掉下泪来。 适才难过,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薄唇抿着,脸色凝着,“你方才说,你是什么?”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奴是公子的禁脔。” 那人眸色愈浓,指间作劲,“再说。” 小七泪如雨下,“奴是公子的禁脔。” 他扣住她的脖颈,迫得她高高地仰起头来,“看看自己这副模样,沈晏初可还会要你?” 她紧闭着嘴巴不肯回他。 眼泪吧嗒吧嗒地垂到那人手上,那人钳起了她的下颌,“说话。” “大表哥” 她原先想说,大表哥不会骗她,公子也不是骗子,是她出言无状,说错了话,请公子不要怪罪。 “还叫大表哥!” 那人的声音骤然抬高,小七骇得一激灵。 她自然要叫大表哥,她叫了许多年,不叫大表哥又叫什么。 她怯怯地望着许瞻,盈着两眶的泪,发白的唇翕动着,不敢再开口。 他命,“叫他‘沈晏初’。” 小七不肯。 直呼魏国公子名讳,是不恭,是不敬。 她不肯,那人便生了怒。 “叫!” 小七不从,咬着唇死不开口。 那人冷笑一声,反手将麻绳自梁上拽下,她顿时瘫倒在地,双臂早就酸麻僵硬,恍若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躯体。 不容她好好地喘上口气,那人依旧将她按趴上了长案。 那青铜雕花长案冰凉厚重,她遍体生寒,全身抑制不住地战栗,她想要逃开,那人却如昨夜一样,掌心用力压着迫着,她丝毫也逃脱不得。 一忍再忍的泪再也隐忍不住,骨碌骨碌滚了下来,她颤着声开口求他,“公子不要!” 那人一双眸子幽黑如墨,含着毫不掩饰的偏执,开口说话亦是凉薄无情,“禁脔不该说人话。” 她是禁脔。 可她骇惧他的惩罚。 她的双手被缚了许久,已然发了红,发了紫,但她仍试着转身去拉他的袍袖求他,“奴知罪了求公子不要再罚” “晚了。” 那人目光冷凝,不理会她的告饶,将她按了下去,旋即沉腰侵入。 小七惨呼一声,眼泪奔涌。 她能感觉到昨夜撕裂的地方再次坼裂开来。 他又一次对她用了刑。 他心里大概全都是对一个背叛者的恨罢,因了她的背叛,他险些死在政敌之手,他自然是恨的。 他心里大概也全是对一个不听话的禁脔的恨。 她知道自己不够听话,可她是个人,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意志,有自己的坚守。 若事事全都听他、从他,一味地俯首恭耳,唯命是听,那她便不是一个人,那便是一具傀儡,一具泥塑,一具木雕。 他将将给她上过药,她想,也许他原本是没有打算在今夜使用她的。 但因了她的不听话,她的不听话激怒了他。 从前他总说要做他的人,如今大约不必,如今他要驯兽,要将她驯化成一只听话的豢宠。 大抵是这样的罢? 他没有丝毫温柔,与昨夜一般暴烈入侵。 小七紧闭双眸,死咬下唇,极力克制着痛苦压抑的低叫,然而她的隐忍是无用的,她便似身陷兵荒马乱之中,时时被一股无法克制的力量冲破,继而不得不吟出声来。 他无休无止地索取。 无休无止地惩罚。 身下一热,有血流了出来。 好多血。 她脸色惨白,趴在案上一动不动。 她想缴械求饶,想开口求他,她想说,“公子,小七好疼。” 但她不敢开口。 她心里想,比起那些女细作来,能留在兰台已是他格外的宽待了。 他厌她至极,必不会因她的求饶心软半分。 脑中空白,耳畔轰鸣,喉间发苦,心中生凉。 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过去他的好。 他抱过她,他爱喝她炖的鱼汤,他还说小鱼干也极好。 他要她跳一支魏国的采桑舞,他拿木牍哄她,他说,“亲一口,就给你”。 他胸膛的伤口她亲手缝过四针,他要她做他的人。 想到过去的好,眼下的苦便好似没有那么苦了。 总能缓解几分。 她木然地承受着。 她以为这刑罚如昨日一般永无尽头,但身后的人缓缓停了下来。 他松开了按在她脊背上的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她依旧趴在案上没有动,只有费力的喘息,就像一尾已经死去的鱼。 她的血比朱砂描画的木兰还红。 室内是死一样的寂静,好似这青瓦楼里根本没有人。 半盏茶的工夫过去,是那人率先开了口,“你可后悔过?”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恍惚。 可后不后悔原也由不得她自己。 她已经输了,后悔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若说了后悔,难道他便不罚了吗? 她想,她若说“后悔”,只会引来他的嘲讽。 他大概会想,你瞧,魏人不过如此,轻易便能打断她的筋骨,轻易便能叫她跪下,叫她再也站不起来。 她已到了这般地步,那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后悔了便能叫她变回那个完整干净的小七吗? 不能啊! 她没有答他,那人将她掰过身来,“说话。” 他的问话并不严厉,甚至还有几分疼惜。 可方才她告罪求饶,他不也说晚了吗? 她低低回道,“不后悔。” 那人恍然一怔,“再说一次。” 再说几次都是一样的,她说,“奴没有什么后悔的。” 那人神色复杂,默了片刻,到底是点点了头,“好。” 他用布帛勒住了她的胸脯,就如前夜一般勒得紧紧的,但这回他没有打死结,他留的是活口。 勒得她很疼,可浑身都疼,上下都疼,她也不知究竟是何处在疼了。 那人问,“可还敢松开?” 她恍恍惚惚回道,“奴不敢。” 那人说,“滚回笼子。” 他的脸上并不见一分爱怜的神色。 她怔然从案上挣扎着爬起身来,那撕心裂肺的痛将她逼出了一身的冷汗,额际的发丝都贴到了脸上。 贴到脸上也好,能挡住那朵被眼泪冲得十分难看的木兰。 她强撑着站起身来,她想,哪怕是进笼子,那也该挺直腰杆地走过去。 可将将站起,玉杵之内那钻心蚀骨的痛又叫她栽倒下去。 她的双手尚未解开,扶不住案几,人便踉跄一下歪倒在地上。 她心里恼恨自己,恨自己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是一个废物,曾也是手起刀落杀敌的人,如今却连站起来都不能。 她蜷起了身子,她看见那人迫近了,她猜那人又要拽起铁链将她拖进笼子里去。 她用那双被缚住的手护住了脸,眸子紧紧地闭着。 那人俯下身来,那双根骨分明的手旦一碰到她,她骇得毛骨悚然,旋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谁知那人竟抱起了她。 他竟抱起了这个肮脏流血的小七。 第147章 大表哥啊 小七心里益发酸涩。 曾经他也这般抱她。 他抱过她有许多次。 从前他的胸膛是宽厚温热的,如今那布满伤痕的躯体却兀自生凉。 今时今日,人与心境也都全然不同了。 先前有一次,她说,“想必公子不会得到人心。” 那时他嗤笑不已,“有人便够了,要心干什么,多此一举。” 人心是什么? 人心所归,惟道与义。 便是城高池深,兵革坚利,米粟广聚,但若人心尽失,亦要使人委而去之,使众叛亲离。 人心便是民心。 他不要民心,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他依旧将她锁进了笼子里。 那时小七怅然想着,他不会有民心,也永不会有姚小七的心。 他有的只是这一块肉。 青瓦楼那一盏盏连枝烛台的灯大多熄灭了,只余下一盏朱雀矮烛,发着晦暗不明的光。 燕国六月依旧夜凉如水,逼狭局促的笼子冰冷刺骨,她多想有一件袍子遮掩自己的身体。 隔着屏风,她看不见那人。 但她能听见那人宽了衣,已于软榻睡下了。 她记得他的软榻上有十分柔软的茵褥,他的锦衾亦是十分的暖和。从前在燕军大营,那时她还是个战俘呢,记得那时他还肯施舍给她一张薄毯。即便挟持章德公主出蓟城,他也肯许她在青瓦楼的卧榻上将养。 如今却不肯了。 她的初夜就在那冷硬的长案上,初夜之后便被囚进了笼中,没有卧榻,没有薄毯,甚至连件遮羞的衣袍都没有。 胸脯被勒得死死的喘不过气,她想伸手解开,但却终究不敢。 小七听见那人已经睡去,卧房里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她想起来那份盟约,许瞻的话就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往她心里扎去。 她只知反驳许瞻,却没有想过但若盟约是真的,她又该怎么办。 这世上的事到底是经不起推敲揣摩的。 一细想,心便愈发的凉。 她先前只知道蓟城有魏国的细作,到底细作是谁大表哥没有说。 后来城门射杀许牧,大表哥命她去见良原君,也没有说去见良原君到底是干什么。 她只以为是去听良原君的吩咐,以为自己是为魏国办事。 良原君呢? 良原君也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命令,没有说你一定要干什么,也没有说一定不能干什么,只告诉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自己都知道。 她能知道什么? 她一无所知。 因而她无法判别自己的对错,也无法去评断旁人的对错。 她是被沈淑人卖过的,也是被槿娘卖过的,那到底有没有被大表哥卖给良原君,她实在不知道。 便也不知道自己的背弃究竟值不值得。 不知道自己因了背弃所失的身、所受的苦究竟是不是一文不值。 可大表哥最后一句话是“护好自己,等我来接”。 他既说了要来接她,又怎么会将她卖给良原君。 到底该信谁,小七不知道。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全压在心里,越想越难过,心中酸涩郁结,浑身上下亦没有一处是自在的。 鼻间一热,有血静静地淌了下来,她想起来自己已是数日不曾饮过汤药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来。 屏风后不见天光,但料想此时必是后半夜了,她想翻身舒缓舒缓蜷压着的身子,却也翻转不开。 听见鸡鸣,引起一片犬吠,再不久这室内曦光乍现,约莫是东方已白。 听见那人起了身,很快由寺人侍奉着盥洗沐浴,小半个时辰过去,那人便踩着木楼梯走了。 他甚至没有过来看一眼。 没有过来看看她还好不好,没有想着给她一口水,没有给她打开绳索与胸脯上的布帛。 他好似不记得屏风后还有一个人。 小七兀自一叹,可她又想,小七啊,你只是一个禁脔,一块肉,一个脏东西,你不该多想。 青瓦楼安静下来,她昏昏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竟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好似两国开战了,戍台烽火,人喊马叫,混战中也不知哪个是自己人,哪个是敌人。 魏国的兜鍪上是白缨枪头,将军穿的是银白的披风,这是刻在小七骨子里的记忆,哪怕有一日她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魏军盔甲的模样。 而此时的战场硝烟弥漫,马嘶旗动,却看不出到底是谁的大纛,将士身上也寻不见特别的标识。 小七潜意识里却知道厮杀的必是魏燕两军。 是许瞻打过来了。 她骑在一匹马上,就愣愣地待在尘烟之中,周遭弓如霹雳鲜血迸飞好似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手里也无寸铁可用。 但既然打起来了,必定能找到大表哥罢? 大表哥好认,他那盔甲外的白色战袍在战场翻飞的模样恍若天人,小七曾日日瞧见,也夜夜梦见。 小七驱马极目四望,竟真的看见了那身披白袍的人。 她慌忙策马去追,可那人望尘莫及。 小七大喊,“大表哥!” 他忙着打仗,耳边必是斥满了刀枪剑戟铮铮相撞之音,必是斥满了马嘶人吼哀嚎遍野之声,因而他必定听不见。 小七拼命打马追去,她泣不成声,“大表哥!大表哥!你不要小七了吗?” 可那人的马比她的更快,他越来越远,小七怎么都追不上。 她急出了一身的汗,不顾死活地跟着他冲进了战场之中,“大表哥!” 那人竟回了头。 可小七看不清他的脸。 她从尸山血海里朝沈宴初奔去,那人勒马转身,可他说的还是从前嘱咐她的话,“小七,去找良原君!” 她的眼泪流得满脸都是,一时间痛心泣血,“大表哥,你不要小七了吗?” 她总算看清了沈宴初的脸,他脸上溅着殷红的血渍,眸中的神色十分复杂,她看得清清楚楚,看见沈宴初的眼里含着泪光,他说,“小七啊,我怎么会不要你?” 小七翻身下了马,她就像十二岁那年一样紧紧抓住了沈宴初的战靴,在他的马下仰脸求他,“大表哥,小七害怕!大表哥带小七回家罢!” 沈宴初俯下身来,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就像在安邑兵变的那夜一般,可不过只是一瞬的工夫便将她放了开来。 他怆然一声叹息,叹得她潸然泪下,“小七,我走不开啊!” 小七仓皇跟着他的马,跌跌撞撞地往前追着。 她的脚下是战死的人马,丢弃的盾牌,甩飞的兜鍪,沾血的长矛,烧毁的令旗,折断的大纛。 脚下的一切都在阻挠她的脚步。 第148章 下贱 她踉踉跄跄地追着,她企图抓住沈宴初的战靴,抓住他银白的披风,可那人终究挥剑远去。 小七声嘶力竭地大哭,“大表哥还会来接小七吗?” 那人阵中杀敌,依旧回眸答她,“小七,我会接你!” 他眸光坚毅。 小七溃不成军。 她就跪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她已许久不曾大哭了。 她在燕国的一切委屈不平,尽数都在这哭声里了。 她在燕国不敢放声大哭,在兰台亦不敢放声大哭。 她只有在那片故土,只有在沈宴初跟前才敢大放悲声。 忽地好似大雪盈了尺,她冻得瑟瑟发抖。又好似炎日高照,叫她燥热难耐。 眼见着沈宴初已经策马走远了,那马上的银披风,飘着银缨的兜鍪再也看不见了,小七哭得喘不过气来,她喃喃问着,“大表哥,你不要小七了吗?大表哥,不要丢下小七大表哥” 她兀自哭着,只听见有人焦急唤她,“小七!醒醒!” 她不知道是谁唤她,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唤她呢,若果真再没有人要她了,那她何必再醒过来。 “小七!” 耳畔的声音益发分明,眼前弥漫的硝烟却逐渐远去,有人在轻轻晃她,她倏然醒来,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那是槿娘。 槿娘的唇瓣一张一合,好似在说着什么话,小七听不分明。 她还在想方才的梦,在想梦里的大表哥。 梦里大表哥依旧说会接她回去,可他到底弃她而去。 他有他的不得已。 若有一日,他当真因为他的不得已放弃了她,那她该怎么办呢? 小七不知道。 她的眼泪洇透了槿娘的帕子。 那四肢酸了又麻,麻了又酸,胸口勒紧的帛带也叫她喘上不上气来。 槿娘送的菌菇粥她喝不下去,不过又是小饮了几口水。 槿娘掉泪,“你什么都不吃,怎么能熬下去啊!” 熬不下去才好,熬不下去便能从这笼子里解脱出去吧? 槿娘没有办法,劝不了她又被寺人催着,只能叹着走了。 那人白日便回了兰台,一进卧房便到了屏风后,将她从笼子里拖了出来。 小七浑身酸软,没有一点气力,轻易便被拽了出来。 便是出了笼子,她依旧蜷着自己。 这是面对天敌自我保护的姿势。 那人微凉的指尖在她身上随意摩挲着,她栗栗发抖,下意识便蜷得更紧了。 那人拉开她一只手,见那不曾打过死结的布帛依旧完好地系着,问道,“疼么?” 早就勒得生了红,怎么会不疼。 先前阿娅第一回来兰台时曾在马车上对她大打出手,那时那人将她抱在怀里低语,“你疼不疼,我怎么会不知道。” 因此他定是知道的,刻意问出这样的话,不过是要她认罪服软,要看她的笑话。 他拉开她,她也没有一分力气去挣。 任由他拉着,低垂着眸子,打起精神回道,“奴不疼。” 大概是许久不怎么说话,又没怎么进过食,她的声音嘶哑难听。 那人在她胸口摩挲,笑得凉薄,“不疼,便系着。” 小七心里一滞,一股酸涩之感传遍五脏肺腑,生生地将她的眼眶逼得湿润起来。 但她没有哭。 脸面已经没有了,但内里的骨气不能丢。 她不去看他,他的罚她坦然受着。 那人笑道,“今日进宫见到王叔,他倒问起了你,说嘉福可曾受伤?说吓到你了,要请你去扶风赔礼。” 小七心头一暖,她以为自己已经被舍弃了,但没想到良原君还记得她。 那她便不算一个孤魂野鬼。 不管沈宴初与良原君的盟约究竟是不是与她有关,但被人记挂着总是一件好事。 若这世上再没有人记得姚小七这个名字了,那她便真的成了青瓦楼里不见天日的禁脔,那她便是真正的死了。 她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若一个细作一定要死,她但愿这世上有人记得。 可身旁那人又笑,自顾自说道,“我对他说,没有什么嘉福,兰台但是有一块美肉,不知王叔愿不愿尝一口?” 他平静地说话,疏离凉薄。 她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沁了出来。 他继续说,“兰台的东西,王叔什么不想要?他是狐狸,极善伪装,轻易不会露出自己的獠牙,偏生总有些蠢货把他当成了一个谦恭仁厚的人。” 可小七想,即便果真如他所言,那一个表面谦恭仁厚的人也总比一个内里暴戾嗜杀的人要好上许多。 那人挑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问起,“王叔想吃肉,你可想去?” “我给你一次出去的机会,只问你一次。” 小七抬眉,见他眸色渐深。 “送你去扶风,你可愿意?” 小七怔怔地望他,他神色认真,不似作假。 “王叔倒是爱重你,可你大概是不能再做姬妾,像你这样的只能做个没有名分的家妓。” 他已是厌她至极,因而想要把她送给良原君了。 仔细想想,却也两全其美。她已是扶风的内应,送回扶风便不会再探知一点儿兰台的消息,也再没有任何可能刺杀许瞻了。况且,又能卖给良原君一个人情。 但到底能离开兰台,去扶风也是好的。 良原君既与沈宴初有盟约,大约会愿意差人送她回魏国。 家妓也好,禁脔也罢,若能离开兰台,总算是一件幸事。 她心里百味杂陈,强颜笑道,“奴愿意。” 那人亦笑,“下贱。” 小七怃然,双眸不由地恍惚起来。 他又诓骗了她。 她该记住,永远也不能相信许瞻。 永远也不能。 那人顺手拉过烛台,那滚烫的蜡油顿时泼上了她裸露的肌肤。 她低呼一声,身上发起抖来。 一滴。 两滴。 三滴、四滴、五滴 再数不清了,蜡油似雨滴一样杂乱无章地往她身上浇去。 她咬紧牙关,将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团。初时挨了烫受了疼还本能地瑟缩,后来便不再瑟缩,也不再躲了。 那人啊,他真是冷比冰霜,那削薄的唇说出来的话,亦是毫无半分情愫,“送去扶风,我们叔侄一同品尝,你若嫌不够,再请沈晏初来,怎样?” 小七心下悲凉,泪水夺眶而出。 第149章 滴蜡 她喃喃道,“好。” 那人闻言益发将蜡油往她身上倒去。 她木然地受着他的责罚,没有再向他求饶。 初时滚烫,把肌肤烫得发红,很快凝结成块。 原先是一小滴,很快就连成一大片。 她原先阵阵发着冷,很快被烫得发热。 乍冷又热,热了又冷,人便不住地打起了寒战来。 大抵是再没什么地方可滴了,那人才停了手。那微凉的指尖抚弄着已经凝得发硬的蜡油,半晌却没有说话。 小七心神恍惚,混混沌沌,她心里乞求着,今日的责罚大约该结束了罢? 但愿结束了。 可那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了她的脖颈,他在摩挲她的后颈。 她心里发慌,瑟瑟打着冷战。 颈间一疼,那人将她的云纹玉环拉在了手中。 小七蓦地一惊,她强打起精神来想去抓回玉环。 那人目光沉沉,正无声地打量着她。 她惶惶望他,“我的” 那人冷凝着脸,将玉环在指间摩玩,“谁给你的?” 她费力地喘着气,“母亲给的” 那人拆穿了她,“是沈宴初给的。” 小七怔忪失神。 那个黑压压的夜晚正逢魏国兵变,通天的火把将安邑城照得亮如白昼,四下浓烟滚滚,血流漂橹,那时候马上的沈宴初俯身握住了她的手,这枚玉环便顺势塞入她的掌心,就连他的亲信将军都不曾看见。 许瞻不可能知道,他在魏国的密探也不可能将如此隐蔽的事查探清楚。 因而她说,“是奴的母亲留下来的。” 那人眼瞳漆黑,“我在沈宴初身上见过一样的。” 小七心里七上八下,她想从他手里夺回来,但腕间的麻绳尚未解开,她也没有一丝气力,她连碰都没有碰上去,就重重地垂下了手。 那人看起来沉静,一双凤目有意无意地扫着她尚画着木兰的身子,“还想着再嫁给沈宴初么?” 云纹玉环是唯一属于她的物件了,她原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支桃花簪、一块玺绂,还有一架纸鸢,全都被许瞻收走了。 她什么都没有,唯一剩下的就是这枚玉环。 这是她的指望。 是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唯一指望。 她没有答他的话,但眼里的泪珠儿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她倔强的目光在告诉他,这是她的玉环,她不愿给他,不管她将来在哪儿,她宁愿死了也不会留在这里做他的禁脔。 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她知道自己发起了高热。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小七啊,不要怕,不会太久了。 你与母亲一样,不会熬太久了。 但她显然惹恼了那人,那人面上波澜不惊,指间却用力一拽,生生将那坠着玉环的线给拽断了。 颈间登时火辣辣的疼,必是被线勒破了皮肉。 她抑制不住地叫了一声。 她原以为人在疼痛时必然会发出惨烈的呼嚎,可她没有,她叫出来的声音十分衰弱。 眼泪便就决了堤,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没有一处是不酸麻的,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她蜷紧了身子,双手遮住了脸。 她在哭,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压抑着自己,不肯叫那人看她的笑话。 她心里兀自叹着,这真是一具残破的躯体呐。 这样的姚小七,到底是为什么要活下去,她不知道。 只为了一句“护好自己,等我来接”,只为了这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吗? 可她天生愚笨,护不好自己。 忽而颈间一凉,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兀自扣上了她的脖颈。 那人随手抚着,慢条斯理,“你该戴的是铁项圈。” 旋即上了锁。 黢黑,粗重,丑陋,冰凉。 西林苑的猎犬项上便是一样的铁项圈。 小七怆然。 不多久前,他曾拽着那铁项圈将她扔进了水墨湖。 他还在茶室设宴,亲手为她盛汤布菜,为了要她不气,那时他认了错。 她原以为只那一回,再也不会有了。 没想到如今还是锁在了她的脖颈。 听那人问道,“喜欢么?” 小七寒心酸鼻,她的眼泪在眸中团团打转儿。 她不说话,那人便揉捻着她的下颌,似要将她捏碎在掌心一般。 “说话。” 她若说“不喜欢”,他会说“我给你的,你就得受着”。 从前他给她木牍时也是如此,他说他给的她就得要,就得受着。 他始终都是这样的人,他没有变过。 那便不说不喜欢,她低低喃道,“喜欢。” 可那人嗤笑,他说,“下贱。” 君威难测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七眼底蓄泪,不敢抬头。 她想,他没有说错。 姚小七是个下贱的人。 忽听一声脆响,玉环碎成了两半。 那人竟把她的玉环摔了。 小七痛哭出声,压抑隐忍的心绪再也克制不住,她仓皇挣扎着去捡,但那人单手扣牢了她的项圈,便是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喘不上气来,清瘦的手徒劳地伸向玉环,却再也够不着了。 那玉环呀,是她与魏国唯一的关联了。 许瞻轻轻巧巧地便摔成了两半。 一向都是如此,她视若珍宝的,他弃之如敝屣。 他是罗刹。 他毁了姚小七,也毁了姚小七的一切。 小七痛心泣血,她极力地伸手去够,她的手暴出青筋,骨节泛白,颤颤巍巍,她哭着叫,“母亲!” 人在最绝望灰心的时候,先想到的总是自己的母亲。 她多想躲进母亲怀里,要母亲好好抱一抱她。 母亲会温柔地抚拍她,会温柔地与她说话,母亲也许会说,“小七,我的好孩子,母亲抱一抱你罢。” 可她没有母亲。 若父亲还在,她也想躲在父亲背后,父亲是儒雅文人,可他必也会用尽他平生的力气护她周全。 若父亲还在,她大约不会流落此处受人欺辱。 可她也没有父亲。 姚小七形单影只,孑然无依,孤立无援。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与那项圈抗争,但那人拽牢项圈就像拖着一头待宰的猪羊,稍一用力便将她拖进了笼子。 一身赤红的蜡油凉透了,盖住了他夜里画下的木兰,将皮肉凝得紧紧巴巴。 一块黑布蒙了上来,再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150章 驯养 这一日是个折转。 也不。 小七这一生的折转都是从报信扶风那夜开始的。 原以为被困笼中已是人间惨事,但不久有人推门而入,继而笼子一晃,被抬了起来。 她就蜷在笼子里,不知要被抬到哪里去。 下了木楼梯,转了几个弯,大抵是到了厅堂,她神志不清,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到底被抬到了哪里。 抬笼子的人没有说话,脚步声很快也不见了。 黑布将笼子遮得严严实实,小七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只知道似乎是个黑暗潮湿的地方,静得不见一点儿声响。 高热使她口干舌燥,她捱得久了,好像也已没有口水可以吞咽。 恍恍惚惚的阖眸昏睡起来,睡着了人事不知,总能好受许多。 梦里大抵什么都会有罢? 但她的梦里只有僵卧孤村,兵荒马乱。 只有一具具横陈的白骨,一道道迸飞的鲜血。 也只有永远追不上的,那银白色的人与马。 往往醒来已是冷汗淋漓,又开始冷得打起寒战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听见门上锁声响动,有脚步声缓缓走来,不疾不徐。 那是公子吧? 她隐约闻见了雪松香。 那雪松香也曾叫她贪恋。 笼上黑布一掀,她看见了衣冠整齐的许瞻,也看见了四围的环境。 那是暴室。 什么刑具都有,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也都有。 但并没有旁人,犯人只有她自己。 这周遭暗沉沉的,唯有一扇小小的窗口,投进白日的光亮。 小七心口酸涩。 那人点了烛,开了锁,轻轻一拽项圈,便将她从笼中带了出来。 并不与她说一句话,只将她丢进水里冲泡了个干净,拉出来便按在矮榻上索取。 她腕间的绳索是这时才解开的,胸口的布帛也是这时才扯下去的。 但项圈与踝间的锁链仍在,那是他不肯松开的。 那是她属于他的凭证。 她低眉顺眼,俯首贴耳,完全倒戈卸甲,放弃了抵抗。 她也没有任何力气再抵抗,假使他现在再说出什么刻薄刺耳的话,她也不会再想着去反驳。 他施加的刑责,她默然承受。 他说的话,她也全都认下。 他大抵是满意的,也不会要她死,因而赏赐给她一碗水,一碗粥,一碗汤药。 她爬不起身来,那人便往她口中灌去。 他灌,她便饮。 他还会赏赐她一次沐浴,一次更衣。 她体无完肤,他还好心地赐她一件衣袍。 只是一件里袍,宽宽大大的,聊胜于无。 穿也罢,不穿也罢,好似并没有什么关系。 没有人会到这里来,许瞻若不来,这暴室一整日都不会有人来。 他来了亦只有一件事可做。 虽不曾真正将暴室里的刑具一样样地用在她身上,但他身上的刑具却比什么都可怖。 在暴室里也不知过了有多少日,只看见小小的窗口里日月流转,她的伤口大多结了痂,好似也逐渐适应了那一份钻心蚀骨的痛。 暴室虽不大,好在再没进过笼子。 那每一个日夜里被迫蜷在狭小的笼中不得伸展的四肢,竟在暴室舒展开了。 但她永远蜷在墙角,将自己抱成一团。 她下意识地仍旧保护着自己。 他每回只在夜里来,依旧会赏赐她一盏水喝,一碗药喝,再赏赐几口饭食。 也仍旧会赏赐她一次沐浴,一次更衣。 她的一切都被他牢牢掌控。 但他什么话都不会与她说。 因而这许多天也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话。 他骑在她身上的时候,眼里冰冷得毫无半分感情。 他只是在单纯地发泄。 她在他的掌中似个人偶一样,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眼泪却克制不住地吧嗒吧嗒往下垂。 他对她鲜少温柔,一贯粗暴凶蛮。 他甚至不愿去看她的脸,不愿看她咬牙痛苦的模样,往往命她跪趴,自背后欺入。 暴室里的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不见尽头。 她感到身子一次又一次被撕裂,也一次又一次地有滚热的东西流出。 她知道是血。 却也苦苦咬牙支撑。 他往往这时候才肯停下来。 他原是不必再捆她,她并不会逃出暴室,但他依旧会将她捆起。 她的胸脯腰腹双腕尽是一道道的勒痕,旧的勒痕未消,新的勒痕又来。 他好像十分喜欢她的身体,总将她捆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他乐此不疲。 那粗砺的麻绳穿进她脆弱的躯体,也穿进她最隐秘的禁地,她一动都不敢动,动一下都是火辣辣的疼。 有时候就只是将她捆着,将她吊着,在他夜里到来之前,一捆便是一整天。 她并不挣扎,她很疼,她会淌下眼泪,但绝不会哭出声来。 他从前总说要将她送去大营做妓。后来有一次,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他好似说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也不会再吓唬她。 如今殊途同归,不过是做了他一人的营妓罢了。 她身上总有很多淤青,旧的淤青未消,新的淤青又来。 但穿着袍子便也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她似一具破败的人偶,木然承受着一切磨难。 渐渐地也不再期盼着有人会来接她回家。 她好似在这世间凭空消失了,再没有听过“小七”这个名字。 她大多时候都蜷在墙角昏睡。 她没有了思想。 一个魏人的意志已经消磨殆尽。 她存在的唯一意义好像就是等他来。 等他使用。 再过了许久,内里的伤口也愈合了。 她竟感觉不到身下的痛了。 因为她在那人身下被迫承欢的时候,发出了淫靡的呻吟。 涌出的也不再是血,是一汪汪的春水。 她果真像一个豢宠了。 她心里波澜顿起,相比起她的心,是她的身体率先投了降。 她记得自己原本便动了心,那也算投降吗? 那便不算投降。 可在这个与世隔绝秘不见人的暴室里,她像小兽一样被驯养,她的身心都系在主人手里。 她竟开始期盼每一个夜色的到来。 因为只有月出东山,那人才会来。 那是小兽的主人。 是她的公子。 第151章 求我 从前他说,“禁脔不该说人话。” 因而将她一个人锁在这暴室里,剥夺了她与人说话的权利。 但随着那一声声压不住的呻吟,那一汪汪止不住的春水,他比她更早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他开始有了几分温柔。 她的身子一次次地沦陷,但清醒的时候记得自己还是一个魏人。 她应该想办法离开这黑灯下火的地方,因而她的意志也应该迎合他。 他总算开口与她说话,是在一个雨夜。 那是一场考验。 那一夜雷轰电掣,风雨如晦。 那人开了锁,进了门,点了烛,就立在矮榻旁,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拿着什么物件,在烛光下微微泛着金光。 那人命道,“过来。” 小七顺从地爬到他跟前。 腕间的铁链哗哗作响,项圈上的铁链亦是哗哗作响,宽松的一层袍子旦一趴下来便露出了内里的春色,他何处没有见过,何处没有抚过,她整个身子都是他的,因而不必去做毫无意义的遮掩。 那人的手在她颈间兀自摩挲,先前因拽拉玉环勒出的伤早就结痂退掉了,但因了成日锁着粗重的铁项圈,纤细白皙的脖颈已被磨出了一圈轻薄的茧子来。 那人高高在上地立着,轻轻扯住项上锁链,令她高高地抬起了头来,淡淡问道,“想见我么?” 这是那人月余以来第一次开了金口。 那双墨眸幽深,正在窥着她的神情。 她温顺垂眸回道,“想见。” 她垂下眸去,那人便在锁链上加了几分力道,她不得不再次抬头睁眸望他。 “见我干什么?” 他挑眉,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不咸不淡。 好似只是与她闲聊一件十分寻常的事。 她面上一红。 因为在这暴室里只有一件事。 那人笑了一声,并不逼她作答,那无一丝瑕疵的手轻抚着她的脑袋。 “你是谁的?” 这样的话他问过总有四五回了。 从前她说,“奴是魏人,做不了公子的人。” 那是从前。 从前不会撒谎,如今却学乖了。 如今她知道了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她没有片刻犹疑,几乎是脱口而出,“奴是公子的人。” 她自然是他的人了。 毋庸置疑。 那人轻轻捏着她的下颌,“我的人?” 难道他竟不信了吗? 抑或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他本就身量颀长,此时又居高临下地把弄着她。她这样跪趴着,那锁链却使她不得不费力仰望。 他高高在上,她却是极低的姿态。 这也正是他们目前的写照。 她与许瞻不是平等的。 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她仰得脖颈酸疼,因而低下了眸子,她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那人复又扯了一下锁链,问她,“喜欢项圈么?” 她依旧温顺,低声答道,“喜欢。” 他又笑,竟俯下身来,吧嗒一下给她开了锁。 小七失神,她早就该听他的话,若早听了他的话,就不必受这么多苦了罢? 但她还没来得及舒上一口气,那人却又云淡风轻说道,“叫裴孝廉去打了一副金的,试试。” 小七心里一凉,这才看见他手里的物件。 那是一副赤金项圈。 项圈很细,垂着一条不长不短的金链条,链条更细。 他拨开了她不再顺滑的乌发,亲手给她箍了上去。 颈间生凉,但到底比那铁的轻巧许多。 可若被囚在这不见天日的暴室里,究竟是铁的还是金的,是沉重的还是轻便的,是精致的还是丑陋的,好似并没有什么所谓。 他囚着她,她便只是个禁脔。 那人垂眸打量着她,抬手将那宽大的领口剥了下去,她胸前束着的绳索此时全然露了出来。 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她耸立的雪峰,顺着绳索向后滑向了她的脊背,顺着脊背又滑至后腰,又顺着绳索渐次往下划去。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抚弄。 可他指腹所触之处,她的肌肤仍似火一般灼烧起来。 比起那毫不留情的侵犯,她唯有在此时才感觉到他几分的温柔。 颈间垂下的金链子贴上了她的胸脯,她瑟然轻颤了一下。 那人笑道,“是不是我的人,试试便知道了。” 她知道他要怎么试。 他每回到暴室里来,并没有别的事。 外头暴雨如注,一道闪电沿着小窗打了进来。 小七望见他眸色愈深。 他的手扣在了她的玉杵之内,那处的绳结已是十分温热湿滑。 她瑟缩了一下,并没有躲开。 她能掌控自己的思想,却把持不住自己的身子。 那人问她,“想要么?” 若答他“不想”,那这股间的绳索他这一夜都不会解开。 他调教她日久,大抵就是为了此时她的顺从。 她被缚得难忍,低低应道,“想。” 那人轻笑一声,“想什么?” 他方才没有逼她回什么,眼下却定要逼她说个透彻。 小七低眉,“想要” 他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身上轻勾描画,“那便求我。” 她身上发着烫,喃喃细语,“求公子” 他不依不饶,挑起了她的下巴,“求我干什么?” 她长睫轻颤,几不可闻地哀求,“求公子要小七” 那人喉头滚动,心神乱了起来。 “宽衣。” 就好似一场交易,她听话地为他宽衣,那人亦为她挑断了绳索。 被束缚了一整日的身子总算得到舒展。 那人将她推倒,欺身覆下。 这是他第一回许她正对着自己。 他端量着她的每一处,端量着纤细的脖颈上箍着的项圈,端量着雪白的肌肤上遍布的勒痕,端量她身子的反应,也审视她的神色,审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他的入侵不再那么激烈,她想别开脸,但那人抬手钳住了她的下巴,令她正视他的眼眸。 她只能顺从。 她想隐忍的吟叫一次次被他攻破,因而呻吟便一次次逸出唇齿。 她想,她该通过这次考验了吧? 若通过了考验,他便许她离开这里。 若没有通过考验,她仍将留在暴室。 可考验才将将开始,他带了坏消息。 他说,“阿蘩要出嫁了。” 小七没有回话,那人与她耳鬓厮磨。 “你猜嫁谁?” 小七知道章德公主许蘩爱慕的人是陆九卿,她从前常来兰台,大抵就是为来与陆九卿见面,她还亲昵地叫他“九卿哥哥”。 才子佳人,正是良配。 她在他的注视下乖乖回话,“是陆大人。” 那人笑了一声,提醒道,“她是公主。” 自天下分裂以来,诸侯群起争霸,许多小国的公主为了求存大多要把公主献去别国和亲,就如宋国便往燕国送来两位公主,只不过没能进宫,先后嫁进了扶风。 大国之间为了结盟,互相嫁娶,结为姻亲,彼此依仗,亦是屡见不鲜。远的不提,就连沈淑人不也要嫁进燕宫吗? 都说沈淑人要嫁进燕宫,那已是四月里的事了。如今又过去多时,魏国到底是什么情形,却并不清楚了。 那滚烫的躯体侵入着,修长的指骨在她唇瓣上徘徊,一双犀利的眸子却细细窥着。 她温顺低语,“奴不知道。” 那人笑道,“嫁给沈宴初。” 第152章 弃子 小七心中一颤。 整个人好似陷进了布满水草的深潭漩涡,周身皆被缠绕得死死的,她陷在这幽潭里半晌都挣脱不出,堵得她胸口郁郁不通,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人垂眸细窥,审察她的反应。 “阿蘩嫁去魏国,至少可保魏国五年太平,你不高兴?” 小七喃喃细语,“奴高兴。” 自然高兴。 她在燕国所受的苦,不就是为了魏国的太平吗?如今魏国要太平了,她怎么会不高兴,不欢喜。 可她隐隐想哭。 满心的委屈几乎抑制不住。 大表哥从来不曾承诺过她什么,从来没有。 不,有。 他唯一有过的承诺是,“护好自己,等我来接。” 何时来接,如何来接,以什么名义来接,接回去又怎么安置,他从来也没有说过。 心里兀自一叹,能配得上大表哥的,也只有许蘩了。 燕国的公主,真正的金枝玉叶,有少女的娇憨纯良,亦有大国的雅量气度。 虽不能嫁给陆九卿,但她终将知道嫁给大表哥会有多好。 先前她借许蘩的马车去四方馆,曾在车中与许蘩有一次叙谈。 许蘩提起沈宴初的时候双眸灵动,月色里闪着细碎的光泽,她说她见过魏国公子了。 那时小七便问,“大表哥是不是像我说的一样?” 许蘩眉眼清润婉转,“你说的没错,但哥哥亦是最好的人。” 是呐,魏国的公子,那是真正的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呀! 小七恍然失神,却换来那人用力的撞击。 撞出了她的轻吟。 也撞出了她的春水。 她呜咽轻颤,她的身子屡屡向许瞻乞降。 那人低喘,袭绕着她生了薄汗的脖颈,“不打了,你可欢喜?” 有风从小窗吹来,吹得烛光晃了又晃,在金项圈上投下了青色的光影。 不打了,是她一直在求的事。 若先前便决意不打了,就不会有这后来发生的事了。 若先前便决意不打了,她大约早就应了他那句话了吧? 那句。 “你不走,我娶你。” 但如今再不会有这样的话了罢? 姚小七不必再做一个细作,她可以做姚小七自己了。 可她自己又是什么,她只是一个不见天日的禁脔。 一个屡屡背叛过他的人,遑说他自己不会再娶,他的母亲也必是不会再应的。 姚小七的一生,已经误了。 她心里翻江倒海,唇畔却温静笑起,“奴很欢喜。” 她不知道此时心里的百般滋味到底是什么,是如释重负,无可奈何,还是嗟悔惋惜。 也许只是心口一片空白,那千头万绪,那追悔不及,通通压在了心底,连声叹息都不敢叫身上的人听见。 可整个人却茫然了起来。 好似不必再回魏国,但兰台也没了她的立足之地。 此时好似只有这方寸之间,唯有这阴暗潮湿的暴室才能叫她容身。 这一场由扶风发起的明争暗夺,只有她是唯一的受害者。 至此,她好似才知道了自己的着落。 疾风劲雨击打着那扇小窗,打得她的心砰咚作响。 那人的话亦句句敲在她的心头,他说,“与魏使晤谈,他并没有提起你。” 她眼底沁着泪,不敢淌下来。 没有提她,她便是被放弃了罢。 是了,两国既要结亲,要回一个战俘想必不是难事。从前多难呐,从前魏国连吃败仗,就连那时,大表哥都肯用两郡四县换她,如今要结为姻亲了,他竟也不提了。 是姚小七已经不再有用了罢? 两国不起征战,细作哪还有半点存在的必要。也许在大表哥心里,姚小七这个人已经死了。 她被大表哥丢弃了,也被魏国丢弃了。 丢弃得无声无息,连片浪花都没有。 小七怃然失神。 她是个真正的孤魂野鬼了。 这世间好像就只有她一人了。 孤零零的。 可悲。 可怜。 可泣。 她心里的人在叫嚣,小七,你真可怜呐!沈宴初好好的,良原君也好好的,只有你不是好好的。 另一个人只是叹息,小七,你这到底是何苦呢? 她想起眼前人曾说的话,“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大公子是对的啊! 大公子从来也不曾骗过她。 从前的小七多蠢呐,她竟为了沈宴初一次次背弃了大公子,一次次置他于险地。 他怎么会不恨她的背弃,怎么会不恨她的愚蠢。 他一次次地训示,一次次地告诫,叫她不要卷进燕国的争斗,她偏偏不听。 他是大公子,燕国将来的君王,与他的性命相比,他对她施加的惩罚算什么? 实在是微不足道。 她犯下的事足够她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了,足够她受万箭穿心剥皮抽筋之刑了。 但他没有。 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她可怜,还是身上的人可怜。 这个雨夜他没有折腾太久,她也十分温顺,由他摆弄。 他要,她便给。 以往她若承受不住总忍不住低泣,但这一夜他没有要她哭。 她举目无亲,只有公子了。 不知他此时的心里是在可怜她,还是在讥笑她。 她背弃了公子,她也被大表哥背弃。 那公子的确该嘲讽她。 可他大抵没有嘲讽,也许在他心里,是可怜大过了嘲讽。 因为他不再往她身上捆什么绳子了。 她心里隐隐感激。 这世上只有眼前的人还肯要她,但眼前的人又能留她多久? 他也终有厌弃她的一天。 他留着她,不过是因为“你这身子,倒能一用。” 可这身子已是瘀痕累累,残破肮脏,他又能用几时? 厌了这身子,便也就弃她如敝屣。 她的眼泪就在眼里,哭声也就在喉间,但她不敢掉下一滴泪,也不敢哭出一声来。 她知道许瞻不愿看她哭,便将所有的委屈难过全都压在心里。 她不会再跑,也不必再当细作,他不必再捆缚她。 颈间垂下的金链条在那人手上兀自轻轻绕着,她想,她会乖乖听他的话,做他的人,只求他不要再囚住她、锁住她,只求他不要再用那粗糙的麻绳勒进她的肌骨。 不,便由他囚着,由他锁着,由他缚着,只求他不要也将她丢弃。 她怯怯地、心惊胆战地望着眼前十指流玉。 那金链条自项圈垂下,绕着她的胸脯环了两圈,最后在中间打了个结,继而扣紧了。 原来这金链条的作用在于此处。 她的鼻尖又酸又涩,一颗悬着的心却又落了地。 那便好。 那他便是还肯要她,还肯留她。 他拨弄着那雪白与赤金交织之处,温声问她,“喜欢么?” 她压着喉间的哽咽,轻声答他,“喜欢。” 他是满意的罢? 她完全顺从,予取予求。 再不会去抗拒他,也不会去反驳他。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小七罢? 但他并没有放她离开,依旧留她在这暴室之中。 她在暗夜里蜷着。 总想逃离的暴室,此时却是她躲风避雨的营寨。 第153章 三喜临门 她日复一日地待在暴室之内。 也不知道在暴室究竟待了有多久,有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她记不清楚。 只觉得雨季已经过去,每至夜里就日渐凉了起来。 他大概也没有想好到底该如何安置她,因而依旧将她留在暴室。 但他还肯留她,她便觉得自己仍旧是有归属的。 她庆幸自己仍有归属。 她想乞求他的宽宥。 她想听他叫一声“小七”。 想问他,“公子可想吃小鱼干?” 想听他说一句,“小鱼干极好。” 想问他,“公子可想看魏国的采桑舞?” 想听他说一句,“你跳得真好。” 想听他问一句,“小七,高兴吗?” 想听他说,“小七,明日带你进宫见母亲。” 想听他说,“小七,回家。” 但他没有。 若只用身子便能换取他的宽宥,那倒是一件简单的事了。 她主动去侍奉,竭尽全力去迎合,可他好似并没有原谅。 她从前不知道,单是“小七”这两个字,就是他最好的情话了。 但他再没有叫过她“小七”。 他也没有叫过她“魏俘”。 他只是在使用她。 可终究怪不得他,一块供人使用的美肉,原也是不必有什么名字的。 但只要他还愿意留她,给她一方安身之地,那便是好的。 可坏消息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来。 有一日,忽地听见年轻少女如清泉般的娇笑声打头顶跑过,清清脆脆的小铃铛叮咚作响,十分好听。 有慈祥的声音跟了上去,“郡主慢一点儿!” 那少女跑得快,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铃铛声便也乍然一响,少女“哎哟哎哟”地叫着,“嬷嬷,好疼呀!” 听着竟与阿娅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是羌人的娇憨气。 那嬷嬷脚步急促地追了上来,大约是扶起了她,慈蔼又怜惜,“若公子知道您又摔了,定要心疼了。” 那少女笑嘻嘻的,“表哥知道疼人,姨母可高兴坏了。” 嬷嬷便笑,“这都是郡主的福气。” 那便是阿娅的姊妹了罢,听起来这新表妹很得那人喜欢。 阿娅没了,北羌竟很快送了新人过来。 你瞧,这世间没了谁都照旧。 没了阿娅照旧。 没了小七也照旧。 旧人走了,自然会有新人进来。 那是活在日光下的,清清白白的,堂堂正正的人。 少女清甜的嗓音与铃铛声渐渐远去,小七却兀自失了神。 她原先不知道这暴室到底在什么地方,如今才发现是在地下。 难怪总是潮湿阴冷,暗沉少见天光。 与外头的人相比,她就像一只活在地下的耗虫。 她周身不过一件宽松的袍子,那每日袭绕胸脯的金链条便是她的抱腹。 她连衬裙都没有。 如此的不堪。 她在暴室数月,外头已不知发生了多少事了。 阿娅没能带来北羌十万兵马,想必如今已是新郡主的嫁妆了。 那想来不需多久,这新郡主就要做兰台夫人了罢? 她猜定然如此。 但事实却远非如此。 夜里他来,依旧给了她药与清粥,依旧赐她沐浴更衣,也依旧欺身而入。 她心里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那便留在心底,什么也不说。 这暴室之内唯有沉重的喘息与隐忍不住的轻吟。 许久过去,那人起了身,他说,“沈淑人要来了。” 是了,早就传说沈淑人要嫁进燕宫为王姬,这许久过去,也该有信儿了。 她从前替沈淑人惋惜,她还想,燕庄王年老多病,沈淑人怎会甘心呢? “眼下正住在四方馆。” 四方馆是列国使臣落脚之地,如今安置在四方馆,想必很快便能入宫。 她跪坐起来,静静地听他说话。 她从前没有好好听他的话,十分懊悔,因而如今便分外珍惜。 生怕他不理会自己。 那人说,“她是你的表姐。” 小七轻声地答,“是。” “她待你好么?” 沈淑人待她不好,抢她的东西,打她,辱她,欺负了她两年。 才从匪寇手中救下沈淑人,沈淑人转手便将她卖了。 卖给了眼前的人。 小七如实答道,“不好。” “她要嫁进兰台了。” 小七心里荡然一空。 那铺天盖地的酸涩登时蔓延至五脏六腑,也延展到四肢百骸。 大表哥要娶许蘩,许瞻也要娶沈淑人了。 娶那个叫她“要饭的”,叫她这辈子都不要犯到她手里的人。 她拼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垂头浅笑,“贺喜公子。” 双喜临门,怎能不贺? 错了,是三喜临门。 他不但要娶沈淑人,还要娶北羌新来的郡主。 这是魏、燕、北羌三国的大喜事。 整个北地呈掎角之势,辅车相依,首尾相援,必将紧紧地联合在一起。 将来攻楚,定能一击必中。 那人说,“跟我出去罢。” 从前总想着出去,可如今他真要带她出去了,小七心中却生了怯。 出去。 要去哪里? 她不敢离开。 但若离开暴室,怕连公子也不再要她了。 这里就像她的龟壳,她躲在龟壳里,就不怕被人丢弃。 她呢喃道,“奴想留在这里。” “为什么?” “奴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去青瓦楼。” 她乖顺地跪着,“青瓦楼不是奴该去的地方。” 青瓦楼是他的,是兰台夫人才配进的地方。 她就像一头被驯化好的小狼,柔声细语地说,“奴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那人默了片刻,到底是应了,一个人走了。 暴室的门阖上了,依旧落了锁。 便是这暴室的门不锁,她也不会走出去。 小七缓缓卧了下去,怔怔地望着小窗,黑压压的天色没有一颗星子,风啸出可怖的声音,豆大的雨砸到窗上,噼里啪啦地作响。 眼泪缓缓地滑了下去。 第154章 出来 一阵风透过小窗吹来,唯一的一盏蜡炬灭了,暴室开始陷入无尽的暗色之中。 她在这夜色里感到安心。 胸口的金链条依旧束着她,虽并不紧,但躺下的时候仍然硌得难受。 她早已习以为常。 听着雨声,眼睁睁地在夜色里熬着。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雨夜听不见敲更声,也没有公鸡打鸣,因而分不出是什么时辰。 但不能入睡已是寻常,她就似习惯了待在黑暗之中一样,也似习惯了身上缚满了绳索一样,她已习惯了这暗沉潮湿的暴室。 夜半雷声依旧,忽地锁声一响,有人进来了。 小七身子一凛,蜷在角落里。 她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只知道那人来过一次,便不会再来了。 那来的又是谁呢? 她在夜色里戒备地窥觑。 但若来的是旁人,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反抗。 她在暴室,就似待宰的羔羊,如砧板上的鱼肉。 任人宰割,随心所欲。 一道闪电乍然劈来,将来人照亮。 那八尺余的身躯立时映出了一道高高长长的影子,那人禀着烛,摇曳的烛光下是那刀削斧凿般的脸。 她心一缓。 是公子许瞻。 可随之心头一跳,又立时生出了怯意。 他去而复还,亦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也许又查探到了来自魏宫或扶风的消息,那消息与她有关,但又定然是不好的。 她也许又要被他拖进笼子里,抑或反剪了双手掉上刑架。 小七窥望着他,他秉着烛一步步地朝她走来。 那人走着,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口。 她在夜色里跪了下来。 那是对上位者的跪拜,是对主宰者的服从。 她几乎想到了那人会拽住她的项圈,就在暴室进行一次不见尽头的讯问。 她心里人荒马乱,兵戈扰攘。 她垂下头去,双手在袍袖里紧紧地绞着。 但那人没有。 那人在她面前停住脚步,一件大氅罩了下来,将她裹了个严实。 那悬着的心顿然一松。 那人将烛台交给了她,只说了两字,“拿着。” 看见烛台,便想起了那满身滚烫的蜡油,但他命她,她便没有不从的。 双手端稳了烛台,等着他的处置。 忽而身上一轻,那人竟将她抱起。 小七意乱心慌,却不曾有半分反抗。 他已许久不曾抱过她了。 他的怀抱一如旧时温暖。 他大抵是从雨里来,但衣袍却并没有一丝湿气。 他抱着她起身往外走去。 她很轻,他不必费一点力气。 回望那暗沉沉的暴室,那一排排冰冷丑陋的刑具,那骇人的木马,那沉重的锁链,那叫人头皮发麻的长鞭,就连那笼子也依旧在一旁置着。 心里一时百感交集,她被笼子抬进暴室,竟是由他抱着出去。 可外面的人会怎么看一个禁脔? 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已经不愿再见人。 那赤金的笼子与项圈皆是裴孝廉奉命打造,那裴孝廉自然也知道她的处境。他是喜闻悦见,他知道了就定然会广而告之,告诉陆九卿,也告诉周延年,还定会在兰台的侍卫与寺人之间说个痛快。 那兰台便无人不知,那个叫姚小七的魏人,如今是公子囚起来的美肉。 槿娘亦见过她赤身裸体的模样,槿娘若也与旁人言语,便愈发会作证裴孝廉的话。 她不敢见到槿娘,也不敢再见到裴孝廉。 她僵着身子,十分拘谨。 心里的畏惧与慌乱也全都压在心里。 出了那道门,竟是列烛辉煌的厅堂。 多熟悉的厅堂呐,遍地通铺着软席,当中一块长长的宝蓝色云纹地毯从门口直达主座,主座一张长案,一块高大的龙纹屏风赫然立着。 原来她不在别处,她一直都在青瓦楼地下。 去过青瓦楼的最高处,也去过青瓦楼的最底端。 进了卧房,那人将她放了下来。 卧房还是原来的模样,并没有变过。 铜镜亦在。 那屏风还是从前的白玉雕珊瑚屏。 墙上悬着的赤尾锦鲤纸鸢还在。 宽大的卧榻上垂着昂贵的鲛纱帐。 雕纹剑台上置着他的青龙剑与金柄匕首。 两侧高高的连枝烛台曳着昏黄的光。 那张曲足青铜书案十分厚重,那里有过她最难堪的曾经。 她好像看见那个不着一缕的姚小七正被按趴在案上索取、笞打。 看见那个被吊着双手的姚小七被画了一身的红木兰。 看见那个蜷成一团的姚小七被泼了一身滚热的蜡油。 看见赤金的笼子。 看见断成两半的玉环。 她好像依旧看见那人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垂眸冷冷地瞥来,“睁眼看清,你到底是谁的人。” 她好像依旧听见那人在耳旁说,“既不愿做我的人,那便做个禁脔罢。” 她好像依旧听见那人说,“王叔想吃肉,你可想去?” 听他说,“像你这样的,只能做个没有名分的家妓。” 听他说,“下贱。” 她站在这卧房里的时候局促不安,袍袖里的指尖深深地嵌进了掌心,这过去的月余历历在目,她惶然去看铜镜。 铜镜里的小七,因长久不见天日,脸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眉心的红痣昭示着她仍是一个活人。 她比原先更瘦了,只一件宽松的外袍在身上垮垮地裹着,掩住了身上的淤青,但掩不住那金晃晃的项圈与链条。 纤细的小腿与脚踝在微微岔开的袍子里若隐若现,她赤着一双脚,她的脚踝亦锁着铁链。 她与这青瓦楼格格不入。 有一股眼泪就聚在眸中,将出未出,将下未下,她微微急促地喘着,她并没有去拢紧自己的衣袍,也并没有如父亲临终时所做的一般拉高自己的领口。 她再不必这么做,她的身子在那人跟前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他想脱便脱,想用便用。 但怨不得他,这一切都是这个叫姚小七的人咎由自取。 她害怕室内明亮的烛光,这烛光使姚小七的淫靡无处隐藏。 这卧房令她无所适从,她逼回了眼里的泪,双膝一屈,垂头跪了下来。 膝头露在外面也不必去管,就任由膝头露在外面。领口滑了下去也不必去管,就任由领口滑了下去。 她在等他的吩咐。 她是一个做过错事的人,如今不必再讲什么家国道义,那便只有一件事可做,去赎她自己的罪。 她在燕国的罪罄竹难书。 杀过将军,挟过公主,假传军令,背弃公子,连北羌郡主亦是因她而死。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死罪? 是因了他的偏护,她才安然活到今日,她该记得,该刻在脑子里。 将来,将来为奴为婢,也要把这一身的罪还完。 她才十六岁,却觉得自己已然垂垂老矣。 那人亦是怔怔地立着,不知在想什么。 两个人,一人立着,一人跪着,距离上一回好好地在青瓦楼里说话,却已经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如今再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155章 阿奴 楼外依旧风雨如晦,那人问她,“你想回家吗?” 从前总惦记着回魏国,也总惦记着去见大表哥,她早就没了自己的家,以为大表哥会给她一个家。 但那是从前了。 如今大表哥默认她要留在燕国为奴。 小七眼里水雾弥漫,却垂头温顺笑道,“奴没有家了。” 她没有家,只有公子了。 但公子不是她的。 公子是沈淑人与阿拉珠的。 她也不算公子的人,她只是一个禁脔呐。 她真怕那人撵她出去,怕嫌她碍眼,怕惹他不悦,她便赶在那人开口前说,“公子只管吩咐,奴什么都会做。” 那人眸色复杂,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了一声,“睡罢。” 小七忙起身,先在鱼纹盘中洗净了手,继而乖顺地侍奉他脱了履,侍奉他宽了衣,把茵褥锦衾都整理得松软舒适,又侍奉他上了卧榻。 她从小就会侍奉人,侍奉完父亲,便去侍奉外祖母,侍奉完外祖母,又跟去大营侍奉大表哥,侍奉完大表哥,又来侍奉公子。 她这十六年,有十几年的时间都在侍奉人。 她见过许蘩的手,也见过沈淑人的手,她们的手如葱白美玉,没有一丝瑕疵。 便是阿娅那样总拉弓骑马的手,也是细皮嫩肉的。 唯有她,她那一双手因了经年累月的劳作,虽然纤细,却早早就生了茧子。 她心里祈祷,但愿他不会嫌弃这样的一双手。 她想,她尽心侍奉,但愿他会留下她。 掖好被角,垂下了鲛纱帐,她便打算退下了。 但那人自帐中拉住了她益发纤瘦的手。 那人说,“榻上睡吧。” 小七心里一颤,她身上实在肮脏,她觉得自己只能缩在墙角,睡在地上,绝不配上他的卧榻。 怕令他恶心、厌弃。 别的都能奉命,唯这一样不行。 她缩回了手,小心回道,“奴给公子守夜,公子夜里有事,便叫奴。” 那人默着,没有再坚持。 小七却也不敢到木纱门外去,天亮时必然会有寺人上来侍奉他盥洗,抑或有人在门外禀报政务。 她怕被人撞见,也怕被人看见颈间的项圈。 吹熄了灯,只余下一盏。 她就像一只不敢面人的耗虫,躲在了暗不见光的屏风之后,她在那里感到片刻的安心。 她如今贪恋黑暗。 暗夜里不会有人瞧见她的不堪。 屏风后并没有羊绒毯,她便蜷在凉森森的木地板上。 如今,好似已是九月里了。 她在暴室总不能安枕,到了青瓦楼里却安然睡了个整觉。这一夜没有做什么梦,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身上盖着一张鹅毛毯子。 那人已经不在卧房,大约去宫里主持国事了。 一旁置着一张小食案,案上有清粥小菜和汤药。 她并不饿,甚至有些恶心,但依旧把清粥小菜全都吃了个干净,汤药也饮得见了底。 她想,她吃完便不会引他不高兴。 白日那人不在,卧房只有她自己,她将那人的茵褥锦衾收拾完好,依旧在屏风后躲着。 她觉得在这里躲着也是安全的。 青瓦楼轻易不许人来,纵是白日亦十分安静。但小七不觉得孤寂,她在暴室日久,早就习惯了一人独处。 如果那人不与她说,她可以十天半日的不说话。 心里的事太多,常令她郁郁难受,但没有人与她说话,她便也没有什么好与旁人讲的。 她把什么都压在心里。 近晌午时,却听见有人跑上了三楼,哼着牧歌,细细碎碎的小铃铛欢快地作响。 必是那北羌来的新郡主了。 小七不敢见人,拉高领口掩住身子,愈发蜷在角落里避着。 木纱门一开,那少女自顾自进来了。先前只在房里溜达,不一会儿竟钻了进来,自顾自问道,“咦?小八,墙上怎么有条鱼?” 小八。 小八是她的小狼崽。 先前被阿娅抢走了,后来又被许瞻差人送了回来。 而今,竟是新郡主的了吗? 小七悄悄抬头去看,小狼正在新郡主怀里抱着,这几个月过去,已经长大许多。 听到新郡主与它说话,甚至哼唧哼唧地应和了起来。 新郡主踮起脚尖取下了赤尾锦鲤纸鸢,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一转头看见一角的小七,奇道,“你是谁?” 小七将脸埋在袍袖里。 新郡主又凑了过来,拉开她的袍袖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表哥房里?” 她叫姚小七,可如今她的名字却耻于被人所知。 连公子亦是不愿再叫起这个低贱污秽的名字。 小七垂着眸子,眼神避开,低低答道,“奴没有名字。” 那郡主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你是侍妾吗?” 小七摇头,“奴不是。” “那你是什么?” 小七心里慌乱,“奴是婢子。” “你怎么不抬头?” 那郡主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认真端量着。 抬眸才看见那郡主的模样,她与阿娅长得很像,也与阿娅一样的异域妆扮,却比阿娅讨喜许多。她的双腕戴着细碎的银铃铛,稍稍一动便发出好听的声响。 小七下意识地掩紧领口,怕被瞧见那见不得人的项圈和链条。 那人说,“你不是燕人,你生得真美,是南国女子的模样。” 小七从不觉得自己美,除了许慎之没有人说过她美。 她已不见天日许久,被摧残蹂躏亦是许久,不知道什么是“美”,也不知道什么是“不美”。 小狼在新郡主的怀里朝她呲牙嚎叫,曾经她的小狼崽,如今也将她看作了敌人。 少女自顾自说道,“我叫阿拉珠,她们都叫我珠珠郡主,你也可以叫我珠珠郡主。” 原来她叫阿拉珠,真是好听的名字。 阿拉珠笑道,“我不喜欢你的名字,但你生得好看,又十分乖顺,那就叫你阿奴吧!” 阿奴。 阿奴是比小七还要低贱的名字。 可阿拉珠亦是兰台以后的女主人,她起的名字便没有不好的。 小七顺从地应了,“是。” 阿拉珠擎着纸鸢问她,“阿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七小声回道,“是纸鸢。” 阿拉珠笑盈盈道,“我去与表哥一起玩,表哥国事虽忙,但很喜欢我,每日总会陪我玩上好一阵子呢。” 她甚至还问,“阿奴,你想与我和表哥一起玩吗?” 小七笑着摇头,“奴不去。” 阿拉珠也不为难她,拍拍小八的脑袋,“小八,我们走!” 话音甫落便擎着纸鸢跑出去了,木纱门一关,木楼梯蹬蹬响着,那脚步与铃铛声也渐行渐远。 青瓦楼一时又静了下来,小七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失神。 想起来曾经周王后的一句话,“远瞩至今不知女子的好处。” 他如今知道了。 第156章 给阿奴个名分 知道了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了怎么待一个人好。 他自然知道呀,曾经她也受过他的好。 这才是最难过的。 一个没有见过光的人,不会知道光有多好,那便不觉得暗夜难熬。 可她见过光。 她知道公子冷峻的皮囊下有一颗温柔的心,她知道公子宽厚的胸膛有多么坚实可靠,也知道公子的怀抱有多么温暖。 如今这片光已是旁人的了。 见过光的人,长夜便分外难熬。 她安静地垂着头,靠在墙角,发着呆又不知有多久了。 午后听见楼外阿拉珠娇媚的清音响起,“表哥!飞起来了!纸鸢飞起来了!” 小七惘然,定是那人从宫里回来了。 “表哥!快看!阿拉珠会放纸鸢了!” 没有听见那人的声音,小七忍不住起了身。 长久不动,一双腿又酸又麻。 偷偷躲在那扇鎏金花木窗往楼外看去,见阿拉珠正拽着她的赤尾锦鲤纸鸢奔跑。那满头的小辫子上嵌满了琉璃与琥珀珠,在日光下发出闪闪夺目的光泽。 她的珊瑚额箍上镶嵌着玳瑁、犀角与翡翠,吉祥八宝的垂链轻晃,她的绿松石耳坠串成长长的一串,随着她的跑动在秋风里甩出好看的花样。 她脆生生地笑着,腕间银铃叮咚,绣着金光粼粼花鸟纹的大红色胡服在青石板上衣袂翻飞。 这郁郁沉沉的青瓦楼、这死气沉沉的兰台一下子便活了起来。 真是一个鲜活的人呐。 一旁的嬷嬷笑道,“郡主不要贪玩,明日大婚,眼下该进宫准备着了。” 那嬷嬷眼熟,若没记错,大抵是周王后身边的人。 阿拉珠娇嗔着,“嬷嬷再等等,今日未嫁,我便还是表妹,明日进了门,便该是夫人了。姨母教导珠珠,做了兰台的夫人可就不能像在北羌一样了!” 嬷嬷慈蔼点头,“是,王后娘娘疼爱郡主,光是嫁妆,都为郡主备下了与章德公主一样的呢!” 毛茸茸的小八就在阿拉珠身后跟着,四只小蹄子窜来窜去,那少女没有看见乱窜的小东西,竟冷不丁被绊在地上,小八被压疼了,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跑了。 阿拉珠倒在地上放声大笑起来,还不等嬷嬷来扶,便似个小马驹儿一样立刻爬了起来,弯腰捧腹地指着小八叫,“表哥!小八跑了!” 真是一个不娇气的人。 若是阿娅,早该咧着嘴巴呜呜哭了。 公子喜欢的便是不娇气的人罢。 小七怃然神伤。 她藏在木窗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看见公子负手立着。 那人舒眉软眼,唇畔含笑。 他的目光都在阿拉珠身上。 可小七心想,这样鲜活的人,谁又会不喜欢呢? 忽听少女惊叫一声,绳子一断,那赤尾锦鲤的纸鸢在天边远远地荡了出去。 约莫又是半盏茶的工夫,那人的脚步声才在木楼梯响起。 同时响起的还有银铃叮当的声音。 听见阿拉珠在门外与那人说话,“表哥房里怎么藏着人?” 那人步子一顿,没有说话。 阿拉珠却不依不饶,非要问个清楚不可,“表哥藏的什么人?” 那人平道,“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阿拉珠便笑,“阿奴是不是表哥喜欢的人?” 那人顿了片刻,“什么‘阿奴’?” 阿拉珠盈盈笑道,“屏风后的人,她说她没有名字,我见她听话乖顺,便给她取了‘阿奴’的名字,她很喜欢呢!” 那人又是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她不叫阿奴。” “不管叫什么,表哥都不必防备珠珠。” 阿拉珠慢慢悠悠道,“母亲常说珠珠与旁人不一样,与阿娅姐姐也不一样。阿娅虽是姐姐,却一贯骄纵,从小便被阿翁阿父宠坏了。珠珠不一样,珠珠度量大,能容人,姨母说珠珠虽是羌人,却是识大体懂道理的人。” 那人声音缓了几分,问道,“你想说什么?” “藏在青瓦楼到底不是个办法,表哥既喜欢她,为什么不要她进门做个姬妾?” “珠珠不是拈风吃醋的人,但那魏国公主却不一定了,表哥不给阿奴名分,只怕阿奴以后不好过呢!” 他们谈话的声音透过屏风听得清清楚楚。 小七心乱如麻。 不久听见那清清脆脆的铃铛声踩着木楼梯离去了,那人进了卧房,径自到了屏风后来。 小七缩在墙角,愈发埋住脑袋不敢抬头。 她本就身量娇小,这数月来又瘦了许多,蜷着便越发缩成了一团。 那人微凉的手轻轻扣上了她的后颈,他没有用力,只是要她抬头。 他问,“阿拉珠的话你都听见了?” 小七歉然,“奴不是有意要郡主看见的,奴没有藏好,郡主就到了屏风后来。” 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份是见不得人的。 他也没有问她愿不愿做姬妾的问题,从前她是绝不肯为人姬妾的,她在四方馆时对沈宴初说的亦是一样的话。 父亲要她擦亮眼睛,要她堂堂正正地嫁人,父亲不许她与人私奔,也不许她做什么姬妾。 但那都是从前了。 如今他实在也不必问,她是禁脔,他不必给她什么名分。 他要的只是一具身子。 对他来说,这便足够了。 他也正是这么做的。 可小七也庆幸她的身子依然有用,他若不要她了,她便当真再也无人要了。 那她便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而今他就要娶自己的妻子了,她在青瓦楼终究十分不便,隐约觉得自己留不久,却又怕许瞻果真要她走,便轻声道,“以后奴可以藏在柜子里。” 那人没有说话。 小七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他眉心蹙着,神情看起来亦是十分复杂。 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她辨不分明。 说来亦是奇怪,她从前心里总装满了事,因而并不怎么去察言观色,那时他是个很好哄骗的人,那时他的神情她看得明白。 而今时今日果真要去甄别琢磨他的神态,却已经猜不透了。 他微凉的掌心尚在她颈间覆着,他有意无意地摩玩那赤金的项圈。 小七心里酸酸的,项圈昭示着她低贱的身份。 他什么都不需要说,只这一个十分简单的动作,就表明了他的态度——她是禁脔,怎么能做他的姬妾? 正如他从前所说,“王叔倒是爱重你,可你大概是不能再做姬妾,像你这样的只能做个没有名分的家妓。” 小七都懂。 她从小寄人篱下日久,善于揣摩心思。 怕他犯难,她便轻言细语道,“公子不要为难,奴去暴室,不会有人看见。” 第157章 大婚前夜 她懂事得令人心疼。 那人微不可察地叹着,那双原扣在项圈上的手顺势向上捧住了她的脸,他的额头抵住了她。 他没有说话,她只听得见他的轻叹。 她不知道许瞻这一刻在想什么,兰台就要双喜临门,他也将要有魏国与北羌的兵马,扶风前所未有的安静,实在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忧心的。 听闻燕庄王身子不好,那大抵是在忧心他的父亲罢。 或者是因了楚国屡屡寇边犯境使他劳心。 若在从前,她定要问上一问,问问他遇上了什么事,如果他要斥一句“多嘴”,那也没什么,她压根不会往心里去。 那时候的姚小七有更重要的事做,才不会因了他的一句斥责难过半天。 可如今她只有眼前的人。 她想问一句,却怕他的防备伤到自己。一个做过细作的卑贱者,实在不该多嘴,不该去问他的事,更不该自取其辱。 她心事重重地想着,那人却忽地重重吻了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曾吻过她了。 是从燕庄王十六年农历五月二十一日的漏夜,那一日扶风围杀大公子,那个深宵她快马奔去扶风。 那一日诸事不宜。 忌嫁娶求嗣。 忌祭祀祈福。 忌入宅出行。 他吻得极深,霸道强势。 信手剥下了她的领口,腰间的丝绦一拽,那被金链环绕的胸脯便暴露在他的面前。 他压倒了她。 就在这屏风后要了她。 他来势猛烈,他的心里好似有重重的不甘不知该往何处发泄,因而便在她身上发泄。 小七想,你瞧,他何必要你做什么姬妾,随时随地,只要他想,就能要你。 心里这般想着,身子却在他的攻势下泛滥成灾。 可他还肯要她,便不会丢弃她。 那便是好事。 真想听他再叫一声“小七”。 但并没有。 他要了几乎一整晚。 她承受不住每每要哭,却想到他并不喜欢哭,便强忍着咬住唇不敢出声。 她的身子还是她唯一有用之处,她不愿惹他厌弃。 双手死死地抓着木地板,一身的薄汗,浑身酸软得几乎要散了架。 颈间一疼,他似狼一样在她脖颈上用力噬咬,小七疼得逸出声来,“公子” 她若不叫他还好,她一开口越发地催情发欲。 那宽大的掌心,细长的手指在她肩头的“许”字烙印上反复摩挲,好似一松开手,那烙印就不见了似的。 这烙印是要跟着她一辈子的,就如同她自己,若他不弃,大约亦是要跟着他一辈子的。 总觉得这一夜与寻常不同,但到底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曦光乍现,那人才兀自停下。 这白玉雕珊瑚屏后的木地板早已是泥泞不堪,她顾不上小憩,慌忙用袍袖去擦拭这满地的狼藉。 小七不知道旁人是怎样的,但却知道他有洁癖,而她每一回都要弄脏他的卧房。 她借着烛光,小心去察看那人脸色,生怕她的不洁令他心生不悦。 烛光下那人好像并没有不悦,却也没有满意的神色,只是坐在一旁默然看着。 眉如墨描,似远山般深沉,仿佛压抑着万般心事,却并不曾责怪什么。 擦得干净了,她便抓好衣袍缩到一旁,低低地垂着头。 此时已是钟鸣漏尽,人寂影残。 长夜将完。 那鎏金花木窗外天光渐白,青瓦楼飞檐上的异兽逐渐能看得分明,蓟城寻常人家的鸡又开始喔喔打起鸣来,带起西林苑一片吠叫。 亦是那人打破了这夜的宁静,“恨我么?” 她低垂着头,长睫翕动暴露了她心里的不安宁。 是恨过罢? 被他粗暴侵犯的时候。 被他捆缚笞打的时候。 被他锁在笼中的时候。 被他摔碎玉环的时候。 被他囚在暴室的时候。 那时一定是恨过的。 可相比起她犯下的罪,这点罚实在不算什么。 她轻声回他,“奴怎么会恨公子。” 她没有恨,她知道了公子没有错,错的是小七。 因而不恨。 要恨也是恨自己的愚蠢。 他怔然点头,“那便好。” 她偷偷去瞧他的神色,那人眸光幽深,一望不见底。 她如今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良久,那人又道,“天亮她们就嫁进来了。” 他开口时十分平和,好像兰台的嫁娶与他并没有太大干系。 可小七不敢抬眸看他。 低贱的身份令她窘迫。 她不知道他要如何处置,心里不安,便愈发蜷得紧了。 但谁想他竟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魏国的山间如今可有荠菜了?” 小七稍稍安下心来,抬眸温婉笑起,“公子想吃荠菜饺子吗?” 那人一时没有答她,她便继续道,“只是冬春才有,小年便能吃上。” 也不知为何,她竟提到了小年夜。 她的生辰便是小年夜。 去岁的小年夜她煮了长寿面,煲了老鸭萝卜汤。那时他问,“小年这晚,燕国一向吃饺子,魏人吃饺子吗?” 魏人也吃呀,但因了是她的生辰,因而家里才不吃。 但今岁的小年,她可以去雪地里挖嫩得出水的荠菜,可以为他包荠菜猪肉馅儿的饺子。 她原本还想问他,“公子喜欢吃鱼,如今可想喝小七炖的鱼汤?” 但眼前的人并没有应她的话。 想来也是,兰台的庖人俱是能人巧匠,何须一个禁脔出来班门弄斧。 她讪讪地垂下头去,再不说话。 不久听那人说,“沐浴更衣,睡一会儿罢。” 小七如释重负,轻轻应了一声“是”,扶着屏风起了身,股间酸胀,缓了好一会儿才往湢室去了。 金链条在身前晃荡着,擦着肌肤,发出轻微的声响。 第158章 “小七,回家吧” 寺人已提前备好了兰汤,此时仍旧袅袅冒着热气。 这数月劳乏衰惫,脑中的弦时刻紧绷着,已经许久都不曾好好地舒展过身子了。 宽衣进了浴缶,兰汤温热,十分舒适。 但过往种种,却半分也不敢再去回想。 长长地叹了一声,阖上眸子竟就在兰汤之中睡过去了。 梦里依旧在暴室之内,昏暗不见天光。梦见那一排排的刑具,梦见自己被麻绳捆得严实吊在木架子上,也梦见自己骑着木马,一整日不得消停。 梦见沈淑人穿着大红的嫁衣,拽着她的项圈要她在兰台爬,那涂着红艳口脂的朱唇笑着,曼声说,“要饭的,你到底还是犯到了我手里。” 也梦见了阿娅,阿娅惨白着一张脸,衣衫不整地朝她逼来,“贱人,你害我,你自己又好到哪儿去了?” 小七与她辩白,“阿娅,我没有要你死。” 阿娅尖声笑着,发出十分刺耳的回响,那惨白的脸上忽地七窍流血,十分可怖,伸直了双臂便迫上来要掐小七。 小七骇得醒来,惊出一身的冷汗。 此时已是巳时,日光从鎏金花木窗打进了青瓦楼的卧房里,许瞻正负手窗前,长身玉立。 那人背着身,逆着光的身影似青山般挺拔。 他就那么站着,没有一丝晃动。 他今日大婚,穿的是上玄下赤的大冕服。 许久之前,好似才去安邑沈家那日,她在兰汤之中做过一个梦。 梦见那人车驾銮铃作响,回眸时冕冠垂珠前摇后晃,梦里他便穿着这般吉服,她亦是穿着大红色华袍。至今,她犹能记得那大红的裙摆在她脚下荡出极为好看的涟漪。 他穿着大冕服多好看呐! 但却并不是娶她。 她想问一句,“公子的身子好些了吗?” 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夜夜皆能瞧见他的身子,他身上的伤口大多愈合了,但那一道道的疤痕却留了下来。 皆是因她而生的疤痕。 因而并不必多问。 怔然垂头,却发现自己正在那人榻上。 他的卧榻干净松软,透着好闻的雪松香。 他喜爱雪松的味道,是因为青松在雪中依旧能傲然挺立罢? 小七不知道,她从也没有问过。 项圈仍在,金链也仍在,她身上是一件柔软合身的素色衣袍。 从燕庄王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漏夜始,她几乎没再穿过合身的衣袍了。大多是一件松垮的袍子聊以裹身,有时甚至什么都不必穿。 小七起了身,静静地将他的卧榻整理完好。 那人许久没回过身来,大概是在想今日大婚的事。 她便垂手拱袖默然立着,没有打扰他。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温和地唤她,“小七。” 小七眼眶一热。 当真是许久都没有再听过他叫“小七”这两个字了,他的声音低沉宽厚,说“小七”的时候实在好听。 尤其,尤其听起来竟有些难得的温情。 她心里一动,那人肯叫她小七,便是原谅她曾经的背弃了吧。 但愿如此。 她朝许瞻浅浅笑道,“公子。” 那人问,“饿不饿?” 小七说,“饿。” 那人拍了拍手,不久便有寺人在门外禀道,“公子,面来了。” 小七不知道是什么面,便躲在烛台后瞧着。 那人推开门,亲手接过了雕花托盘。 其上置着覆盖的青铜盏。 那人便端着托盘放上了长案,一旁坐了下来,“吃罢。” 他的眼里泛着温和的光,小七也已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温和的光了。 她依言在案旁跪坐,拂袖掀开盖子,竟是一碗热汤面。 几块嫩牛肉,几根青菜,还卧着一颗蛋。 那人笑道,“补你的生辰。” 小七心口一暖,抬眸看他。 去岁小年没能吃上长寿面,也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生辰。 他竟知道。 拾起银箸挑起了面来。 这数月来,她每日只有入夜才有一碗清粥,像这般热乎乎的清汤面她有许久都不曾吃过了。 许久了。 半年多了罢。 兰台的庖人厨艺极好,面条劲道,汤底醇厚,嫩牛肉肥瘦相间,她很喜欢,但吃了不足一半。 那人目光一刻不离地注视着,温声劝她,“再吃些罢。” 她许久不曾感受过他的温情,此时心里暖暖的,歉然解释道,“奴吃饱了。” 那人微微点头,“好。” 继而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小七心头一跳,垂下眸去。 她还想着,昨夜他要了整晚,今日是他的大婚,他竟又要吗? 好在那人并没有。 他的手覆在她的项圈上,摩挲了好一会儿。 他的指尖触至她的脖颈,微微发着痒。 小七没有躲开,就由着他在颈间徘徊。 微微抬头,见那人眉心微蹙,神色十分复杂。 他在想什么? 他还会有烦心的事吗? 小七猜不出来。 忽的吧嗒一声。 继而颈间一松。 那人竟解开了金项圈。 进而脚踝一松。 踝间的锁链也打开了。 小七忍不住想,他要待她好起来了吗? 大约是罢? 给她开了锁,给她长寿面,要她睡他的卧榻,那便是要对她好了。 可那人说,“小七,回家吧。” 她怔怔地抬眉,懵懵望他。 “回哪个家?” 从前随他进宫家宴,他说要回家的时候,指的是兰台。 从前他说回家便是回兰台。 如今她就在兰台,他又要她回哪里去呢? 他说,“回大梁的家。” 小七闻言心如刀绞,她在大梁没有家呀。 她在这人世间也已经没有家了。 眼底便沁出了泪来,她想问一句,问他,“公子也不要小七了吗?” 但她问不出这样的话来。 还在暴室的时候,她便知道总有一日也会被许瞻厌弃。 如今这一日也果然到来。 难怪昨夜要了她一整夜,也难怪今日要给她补一碗长寿面。 是因为不再留她,便也不会等到小年夜了。 他一直都没能想好如何安置她,那如今便是想好了罢。 她心里的人在说,小七,你看,再没有人要你了。 魏国舍弃了你。 大表哥舍弃了你。 良原君舍弃了你。 连公子也不再要你了。 那人温声说,“打开看看,还缺什么。” 第159章 丧家之犬 小七这才看见一旁的矮案上有叠得整齐的衣袍,也有一只小包袱。 她迫回眼泪,打开了小包袱。 里面有母亲留给她的桃花簪子,有沈宴初留给她的郡主玺绂,还有那枚云纹玉环。 云纹玉环原被他摔成了两半,此时也都被赤金镶嵌完整。 还有几件换洗的衣袍,一双缎履,几枚刀币。 他的金柄匕首。 甚至还有药草。 他把曾占有她的东西全都还回来了。 甚至备下了路上要用到的衣物,要喝的汤药,也预想到了也许可能遇到的危险。 那把金柄匕首,她曾两次要刺杀于他,如今他却留给了她,那便是真的要她走了。 她想,她的确该走了。 兰台就要迎来它的两位女主人。 她不该再留在这里,给他增添困扰。 眼泪就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垂着眼帘,将眸里的一眶水遮住,然而那水却似洪流一般,仍旧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她系起了小包袱,可除了桃花簪子,那玺绂,那玉环,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用了。 但小七记得有一把绘着木兰的红梳子,曾在扶风被刺客劈成了两半,有一半没能寻回来,有一半她就藏在这卧房的木纱门外。 那人催道,“走罢,你的事没有出过青瓦楼,无人知道。” 他说的是笼子、项圈、暴室的事罢? 她原以为兰台必是人尽皆知,原来竟没有吗? 他给她留了脸,留了体面。 青瓦楼里的不堪,只有他自己知道。 槿娘也知道一些,但槿娘不会说出去。 她抱着衣袍去屏风后换上,男式的素色衣袍十分合体,蹬上了小靴子,把那不算柔顺的乌发挽成了一个髻,先前被刀削掉的乌发垂下几缕,落在脸畔。 好似有人曾经说起过,“鬒发娥眉,生得极美,原不需什么金簪玉饰。” 她打量着这屏风之后,她曾在这里度过数个日夜,这九个多月来一直要离开的地方,也终将要离开了。 她并没有最初预想的那般欢喜。 心里那两个人此时又达成了一致,一人说,走吧,讨人嫌的东西。 另一个人也应和着,快走吧,脏东西。 换好衣袍,背起小包袱,就似最初在燕军大营一般,跪伏在地朝那人磕了头。 “拜别公子。” 他温和地说,“小七,保重。” 她眸中水光盈盈,向许瞻温静笑起。 却见那人眼尾泛红,亦是冲她温柔一笑。 她没有再说话,背着小包袱走了。 掩上了木纱门,掀开了玉簟一角,那一半木梳犹自在玉簟下安然藏着。 俯身捡起木梳藏进怀里,回头望了一眼,隔着木纱门,那芝兰玉树般的人兀自立着。 沿着木楼梯往下去,路过藏书阁,路过厅堂,大约也路过地下的暴室了吧? 那夜风大雨急,她不曾留意到暴室的门到底在哪里。 出了厅堂,便见青天白日,九月的日光仍旧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有近四个月不曾出过青瓦楼,总觉得好似哪里不一样了。 是哪里不一样,是兰台的木叶已然泛出了黄色吗? 不是。 她立在廊下,环顾周遭,周遭悬满了大红的绸带。 哦。 今日兰台公子连娶魏国公主与北羌郡主,是三国的大喜事,因而寺人早就将兰台布置妥当了。 从前觉得青瓦楼古朴素净,唯有那赤尾锦鲤纸鸢才是唯一的亮色。 如今这满目的红绸带生生刺痛了小七的眼。 耳畔好似犹有人问起,“我愿意娶,你可愿嫁?” 分明是不久前的事,距离这一次的问话好似已经过去了千万年之久。 裴孝廉正黑着脸挎刀立在廊下,他大概仍想寻机杀她罢? 寺人已着了新袍进进出出地忙活,路过她时,亦会眸色惊异地瞟上一眼。 小七心里惶惶,她想,他们定然是知道些什么,不然看她的神色怎会像看一个怪物。 可青瓦楼里的人说,她的事旁人是不知道的。 她低垂着头拽紧了小包袱,仓皇往外逃去。 不敢去瞧路过的寺人,也不敢去看兰台的一草一木。西林苑的猎犬不知听见了什么声音,正远远地吠叫,青狼亦被引得嚎了起来。 她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离开兰台,却像个过街老鼠。 亦像个丧家之犬。 步履匆匆地走着,脑中一片空白,脚底发着飘,不敢抬眸,不敢回头。 气喘吁吁地到了大门,府门外正停着他的王青盖车与仪仗,王青盖车缀着大红的绸带,仪仗队亦是不见尽头。 周延年正在府外牵着一匹马恭候,见了她忙上前递来缰绳,“姑娘的马。” 小七原是没有马的。 这马亦是公子给的。 当初进燕军大营时是个将死的战俘,只有一身被抽烂的破袍子,一双浸透了雪水的烂靴子。 来时两手空空,走时竟有了满当当的小包袱。 她想,公子到底不是个坏人。 她怔怔地接过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青瓦楼,楼台上那人正负手立着,遥遥朝这边看来。 那青色的高楼上飞檐走兽依旧,那篆刻“大乐”二字的瓦当也依旧,木兰依旧,高门长戟依旧,这兰台里的人,兰台里的狼,也都依旧。 她在兰台发生的一切,都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那无法评判的公子,那话多的槿娘,那凶狠的将军,那龇牙咧嘴的小狼,都留在了这喜气洋洋的高门之内。 蓟城兰台双喜临门,就要迎来两位夫人。 唯有她自己,孤零零地立在这燕庄王十六年的白露秋霜之中。 来时孤身一人,走时亦是孤身一人。 小七心里空空的,胸腔中似有一股洪水要奔泄出来,但到底没有奔泄的出口,便就沉沉地压在心里。 眼里一热,垂下头去,怔怔地牵着马走了。 可她无家可奔,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她是一个被所有人都抛弃的人。 若在从前,她必会策马狂奔,白日借着金乌,入夜借着北斗,一路往魏国逃亡。 通往魏国边关的大道必是天地浩渺,长河浩荡,她能借疾风乘劲马,翻燕山跨太行,她在魏营练就了一身骑马的好本领,她会马不停蹄,一口气奔赴边关。 可如今,她茫茫然地走着。 喜乐乍起,锣鼓喧天,十里红妆,千人仪仗。 这一日,是燕庄王十六年农历九月初九日。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第160章 洞房花烛夜 九月初九,长长久久,这真是个极好的日子呀。 小七抬头望向天边,这一日的蓟城天朗气清,日光祥和。 蓟城大道又宽又长,她看见魏国的鸾轿在大道中间迎面走来,轻软的大红帷帘被秋风掀开,露出沈淑人的凤冠霞帔与大帛吉服来。 那夜许瞻驱马进扶风要人,因为“到底要做谁的人”这个问题起了争执,她曾一气之下跳下马车,昏迷之中做过一个梦。 梦见一顶正红色八抬鸾轿横穿战场朝她走来,而迎亲的人正立在“许”字大纛一旁,那人一身君王冕服衬出通身不凡的气度,十二旒冕冠堪堪遮住了他一双眸子,而那大纛高立,在烈烈北风里鼓动飘荡。 那时不知嫁夫的是谁,亦不知娶妻的是谁。 只记得那新嫁娘的下颌与朱唇十分熟悉,原来竟是沈淑人。 周遭的百姓比肩接踵,翘首要观兰台夫人的芳容。 身旁有人兴奋议论,“快瞧!前面的是魏国公主!后面的是北羌郡主!” “真是天大的福气,竟能嫁给大公子!” “可惜看不见模样!” 有人低声,“公子娶妻看的可不是模样,看的是家世,是兵马!” 鸾轿里的美人闻言掀开盖头朝外睨来,当真是眸光动容,顾盼生姿。 只这短短的一瞥,便叫众人阖上了嘴巴。 片刻人群又沸腾起来,低声啧啧称叹,“美!魏国真是出美人!” 又有人道,“原先兰台还有一位魏国郡主,听闻公子喜爱得紧,如今却没什么消息了。” 有人纠正,“什么郡主,虚名罢了,不过是个俘虏,连块封地都没有!” 小七低着眸子,是,不过是个虚名,外人比她自己看的都明白。 “既是魏人,又是俘虏,说不定早就死了!” 有人神神秘秘地补充,“就不久前,还有一位北羌郡主,不知怎的,来了蓟城没几日,也是莫名其妙就死了。” 是,高门大户的,死一个人实在寻常。 若阿娅没有死,那今日嫁来兰台的便是阿娅了。 有人低斥,“敢妄议兰台,不要命了!” 众人慌忙噤声不言。 小七牵着马,远远地退到路旁。 又有人踮起脚尖指着后头叫道,“你瞧瞧,北羌郡主的嫁妆竟比魏国公主还多出六车来!啧啧!啧啧!” 另一人便叱骂,“啧你娘,猪头!” “北羌是甥舅之国,魏国是败兵之地,远近亲疏,岂能同日而语?” 原先说话的连连点头称是。 小七循声朝后望去,阿拉珠的车驾仪仗十分排场,除了万福宫跟来的十余个宫人婢子,还有北羌的一众武士跟随。 一个北地郡主的牌面架势竟远远超过了魏国公主,大约正是因了阿娅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燕宫,因而周王后才愈发要去补偿阿拉珠。 是为了稳住北羌王,也是为了弥补自己对亲姊妹的亏欠罢。 不然那老嬷嬷又怎么会对阿拉珠说,“这都是郡主的福气”呢? 可见王室之内亦是利益当头。 可偏偏沈淑人与阿拉珠并没有分出个高低先后来,想必将来兰台之内又是好一番的争斗。 那惊天动地的喜乐,那延绵不见尽头的红妆,那威严赫赫的仪仗,穿过锦衣华裳的名门望族,也穿过黑压压的平头百姓,把蓟城大道堵得死死的。 小七想远远地避开人群,但万头攒动,填街塞巷,观者云集,躲也无处可躲,避也无处可避,见有一处拱桥,便仓皇牵马躲在了拱桥之下。 方寸之间,竟能得片刻的清净。 一待就是大半日。 从晌午待到日暮。 白日围观的百姓早就四散而去,这拱桥之外也少有行人。 但她怕人,便就在桥下躲着。 遥遥听见兰台黄门鸣鼓,金屋笙歌。 想必鸾轿已入了兰台。 公子的大婚就要开始了罢? 忽地一声爆裂,烟花自兰台上空骤起。 初时一朵两朵,后来连绵不断,数不胜数,将整个蓟城映得流光溢彩。 想必这夜,青瓦楼定是鲛纱窗下,红绡帐暖。 烟花的爆裂声就在头顶耳畔,那七彩的颜色全都映在水里。她不必抬头,便能看见那满天焰火的模样,也不必细想,便能知道今夜兰台热闹的景象。 马就在一旁,饮完了水便打着响鼻等着。 它大概在等它的新主人牵它离开,去吃草,或去马厩歇下,若没有马厩,便去干燥的地面上卧一卧也好。 但它的新主人并没有动身的意思,就坐在一旁黯然失神。 蓟城九月的夜真是凉啊,她记得魏国九月还是温暖的。自怀里取出那半断开的木梳子,握在掌心摩挲。 初时木梳子还是暖的,片刻的工夫也就凉了下来。 忽地听见有人问她,“小七,你怎么还不回家?” 蓦地转头去看,月色如水,那本该在兰台圆房的人此时却与她同在这桥底下。 是见她仍没有走,又亲自来驱赶罢? 他如今是避她不及了。 小七藏起木梳,低眉笑笑,“奴歇歇脚,就走了。” 她想,就走了。 不必他辛劳一趟,亲自来催,亲自来撵。 那就先离开蓟城罢,离开了蓟城,一路往西南去,进了魏国边关,便去桃林。 真怕他再催。 也真怕他以为她贪恋兰台的富贵荣华。 正要起身告辞了,却听那人问,“你饿不饿?” 她是饿的。 除了那碗热汤面,双足丈量了半座城,好似什么都没有吃过。但她不肯被他看笑话,因而浅笑摇头,“不饿。” 但那人已经递来食盒,自顾自打开了,青铜的小盖子旦一掀开,便冒出了腾腾热气来。 那人又递来一双木箸,“才煮好的饼饵。” 乍起的烟花在他脸上映出温暖的颜色,很快又归于寂灭。 小七没有接。 虽饿,但心里满满的。 她说,“奴不饿。” 那人竟夹起了一只饼饵往她嘴边送来,“怎么会不饿。” 小七微微别过脸避开,“奴自己来。” 是夜很凉,那只青铜碗捧在手里,立时生出了几分暖和。 那人劝她,“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回家。” 你瞧,他送饼饵,不过是为了要她赶紧走。 她垂头默然吃着,听那人问,“看见烟花了吗?” “奴看见了。” “好看么?” 她笑着点头,“好看。” “列国的使臣与细作,必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第161章 待宰的羔羊 初时只以为是庆贺大婚,原来竟是命人放给列国的使臣与潜伏在蓟城的细作看的。 小七心里一酸,她也是细作。 她心里知道,是细作这个身份使她无法再留在兰台了。 夜里还亲密无间的人,至此已十分陌生客气。 她是一个素有自知之明的人,最不愿给人生乱添烦。不过吃了两只饼饵,便将青铜碗放回了食盒,“奴这就走了。” 那人问她,“打算去哪儿?” “奴回桃林。” 小七记得从前有一回,曾与他说起过要回桃林当垆卖酒。虽不知到底能不能好好回去,但他既问起,便随口说了一句,好安他的心。 那人又问,“怎么不去大梁?” 她细声道,“奴的家不在大梁。” “不见沈宴初?” 沈宴初的名字就像一把盐巴,陡然洒上了她千疮百孔的心口。 她笑着摇头,“不见了。” 那人仍问,“为何不见?” 她垂头浅笑,没有回他的话。 实在不必再见了,她不必再去见沈晏初,沈晏初也未必就愿意见她。 她已是魏国的耻辱。 在魏宫看来,也许活着的姚小七倒不如死去被人称颂。 她起了身,朝他深施一礼,背起小包袱,牵着马就要走了。 那人声音飘忽,“小七,你不问我为何要来?” 小七一顿,借着月色抬步走去。 她不问。 她怎么不知道他为何要来,他来催一个细作快点离开,离开兰台,离开蓟城,离开燕国。 便是个丧家之犬,她也想再给自己留一点脸。 月色如水,人淡如画。 她与马沿着石阶一步步登上拱桥,烟花兀自在夜空爆裂,大红的颜色将天幕映得透亮。 那人尚在水边罢? 小七不知道,她没有回头看他。 他必不会在此处逗留太久,他很快便会回到兰台,那里还有两位新嫁娘等他的召幸。 好似看见裴孝廉与周延年正带人挎刀肃立一旁。 拇指顶刀鞘,手腕压锋刀。 她被魏国所弃,亦被燕国所不容。 她在夜色里走,如一只鬼魅。 原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儿,如今知道了,她想,她总要先出城门,离他的大婚远远的。 至于出了城门再去哪儿,她没有想好。 那便先出了城门罢。 上一回来城门还是射杀许牧那夜,那一夜的宫变死了许多人,虎贲军死了许多,许牧的亲兵门客亦是死了许多,宫门内外尸山血海,许牧满门被屠戮殆尽。 如今数月过去,蓟城之内还有几人记得许牧一家? 可见王室无情。 可见权力无情。 可见是世风不古,礼乐崩坏。 城门无人拦她,她总想逃离的地方此时畅通无一丝阻碍。 出了城门又去哪儿呢? 她实在无处可去。 城墙根靠着不少无处歇脚的行人乞丐,他们有的有前路要走,有的有归途要去,有的就只是把这城墙根当成了遮风避雨之地。 而她呢? 她既没有前路要走,亦没有归途要去,她就如这墙根的乞丐一样。 她拉着马就在城墙靠了下来,蓟城高大的城墙能稍稍抵挡住九月的凉风。 兰台的烟花仍旧在夜空爆裂,这一夜蓟城的沸腾必将传遍九洲四海,叫那燕魏楚羌之人,叫那西戎百越之地,亦能人人尽知。 周遭鼾声如雷,兰台的喜庆与底层的黔首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吃不饱的,照旧吃不饱。穿不暖的,照旧穿不暖。天一明,该赶路的要继续赶路,该奔波的要继续奔波,该讨饭的还要想方设法去维持这一日的生计。 她阖上眸子靠着,轰然的烟花与瑟凉的秋风令她不能安睡。 仍旧卧在地上蜷了下来,她想,总该睡上一觉,天明了守城的虎贲军便该撵人了。 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忽地腰间一紧。 夜色里有人用刀鞘抵住了她的腰,声音压得极低,“上马。” 小七睁眸看去,那人身材高大魁梧,一身的夜行衣又头戴斗笠,看不清他的脸。 但裴孝廉的声音无人比她更清楚。 她与裴孝廉之间的恩怨至今日,已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楚了。 先前的恩怨不提,单是五月底扶风围杀,裴孝廉脸上便挨了长长的一剑。 即便是现在,那道疤痕依旧可怖骇人。 见她仍未动,裴孝廉的刀鞘又作劲几分,扼住她的手腕,“上马!” 小七被他拽了起来,恍恍惚惚地上了马,那人竟也翻身上马坐在身后,拽住缰绳,夹紧马肚,低喝了一声,“驾!” 那马便扬起蹄子沿着驿道跑了起来。 小七不知道裴孝廉要将她带到什么地方去,他腰间的刀亦朝前抵住了她的脊背,随着马跑,那刀鞘便于她脊背上下磨动。 她问,“将军要去哪儿?” 她猜,裴孝廉若不是要杀她,便是奉了公子的命要连夜将她送出蓟城。 到底是嫌她拖磨,嫌她碍眼罢。 身后的人冷声道,“知道了又能如何。” 是了,如今的姚小七在裴孝廉跟前就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何况,她根本也没有想着还手。 从前求生,如今求死。 因而裴孝廉要做什么,好似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兰台乍起的烟花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这一路远山如黛,月色将无人的荒野映得微微发亮。 那人的双臂拽紧缰绳在她的腰间摩擦,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那人骤然勒马停下。 四野空空,不见人烟,唯有不知名的鸟兽发出细沙沙的声响。 那人揽住她的腰身,将她一并带下了马,好似她只是被狩来的猎物,一落地便将她扔在了地上。 包袱里的匕首刀币与玺绂兀自相撞,撞出铮铮脆脆的声响。 这荒郊长满了杂乱的野草,因入了秋,草已经发了枯,再没有盛夏的湿凉,因而虽倒在地上,但倒不觉得十分难受。 小七一手撑着草地,一手将包袱抱在身前。 月色下那人青黑色的影子逼近。 第162章 别逼裴某动手 斗笠将他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但小七依然能感受到那遮不住的冷意、恨意、杀意。 那人喝问,“帛带在何处!” 小七懵然问他,“将军说什么?” 这数月来,她独自活在了另一方天地,与世隔绝,鲜少说话。因而对于裴孝廉所在的天地里曾发生过什么事,又有过什么纠葛,一时竟记不明白,也想不清楚。 脱节太久,几乎是空白的。 裴孝廉便生了怒,单手扣住了她的脖颈,“别跟裴某装蒜!那条带血的帛带!” 其人凶神恶煞,小七骇得头皮发麻。 这方天地里的一切兀然想起,似潮水一样齐齐往脑中涌来。 是射杀许牧的次日一早,她曾于长乐宫外用青鼎小炉砸破了裴孝廉的脑袋,那时他流下许多血,曾在里袍撕下一块布帛系在头上。 她有意吓他,要诬他诅咒燕庄王早死,利用的便是那条帛带。 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自小七有了那条帛带,裴孝廉即便恨她恨得牙根生痒,亦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可惜,当日被许瞻撵下马车后遇上了良原君,沐浴之后,那衣袍一换,帛带早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他是习武的将军,常年使刀握剑的手,他的掌心是厚厚的一层茧子,他最惯常的举动便是拇指顶刀鞘,手腕压锋刃,这时候毫不客气地圈住了她的脖颈。 就似圈住一只瘦骨嶙峋的羔羊,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但若他有心掐断,也只需使上几分力气,她便会在兰台震天动地的烟花里死得不声不响。 但他只是扣住了她的咽喉,并没有下死手。 小七如实解释,“已经丢了。” “放屁!”那人勃然变色,“要命的东西,你还能丢了?” 唾沫星子都喷到她脸上去了。 小七骇得一激灵,指尖下意识地抓紧了小包袱,“将军息怒,果真丢了。” 裴孝廉便以为帛带就在她的小包袱里,懒得多费口舌,一把将包袱夺来,三两下的工夫便扒了个底朝天。 那人粗手粗脚,小包袱里的东西全叫他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她的桃花簪、匕首、玺绂、刀币、衣袍,全都四仰八叉,七零八落。 他在包袱扒拉,把她的衣袍全都抖开查看一番,没有寻到便扔去一旁。 甚至把她的药草全都扬了,随着秋风乱七八糟地散落进满地的枯草里。 他好似个匪寇,甚至抢走了她的刀币。 小七没有叫喊,也没有阻拦,就那么怔忪地望着裴孝廉。 都由他。 留着药草也无用,荒郊野岭的,并没有药罐煎煮。 留着刀币也无用,她还不知能走多久,也无处可花。 他还抢走了她的簪子、匕首、玺绂,他把她为数不多的东西全都塞进了自己怀里。 公子的匕首他不敢碰,因而除了匕首和换洗衣袍,他什么都没给小七留下。 小七眼里蓄泪,开口时便带了哭腔,“都给将军,我只要那支簪子。”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 那支簪子呀,先前落到沈淑人手里,后来落到许瞻手里,如今不过一日,又落在了裴孝廉手里。 这世间好似没有什么东西是一直属于姚小七的。 可姚小七呢,姚小七都是被扔弃的人。 裴孝廉语声冷厉,“不交出布帛,你什么都别想要!” 那人翻遍包袱未果,又迫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她的领口,咄咄逼问,“帛带在哪儿!” 小七眼里凝着泪,盯着裴孝廉低声辩白,“将军果真找不到了。” 裴孝廉喝道,“魏贼,你惯会撒谎!” 是了,在外人看来,她一贯是会撒谎的,光是扶风围杀便叫她清白不了。 她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魏国细作。 因而她的辩白也就苍白无力,“我没有撒谎!” 那人心念一转,忽地明白过来,夜色里打量着她的衣袍,“魏贼,你藏在了身上!” 小七心里一凛,“没有!” 那人持刀鞘抵着,愈发逼近。 他的斗笠压来,迫着她向后仰去,“自己交出来,别逼着裴某动手!” 小七屏声息气,“将军不信,便去问良原君,也许扶风有人知道” “还敢提扶风!” 裴孝廉暴声打断了她,是了,他必是十分痛恨她,也必是十分痛恨扶风。若不是因了她在扶风撒谎,他们便不会身陷险境,又在脸上留下了骇人的疤。 怎会不恨。 怎能不恨。 话音旦落,那人已揪住领口将她压倒在地。 小七低呼一声,脸与脖颈立时栽进了荒草里,戳得她身上骤起一层鸡皮疙瘩。 兰台的烟花仍旧高高升起,继而在暗黑的天幕里砰砰炸裂,爆出斑斓夺目的颜色。 乍然升起,而后归于寂灭。 她被摁在地上,不必仰头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问,“将军不怕公子知道?” 月色里裴孝廉扯下了脸上的蒙布,将那刀疤暴露出来,“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见公子!” 小七怅然失神。 大约是。 大约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他了罢。 裴孝廉会杀她。 在这无人的荒野里,无人会知道一个叫姚小七的人是怎么死的。 待到天明,也许有人会发现她早已僵直的尸首。 也许不会。 也许十天半月之后,她早被野兽撕扯干净,吞噬得只余下几块骨头。 可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数月劳累疲乏,昨夜又折腾一宿,巳时不过吃了半碗汤面,入夜咽下两只饼饵,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了。 她没有力气再去反抗裴孝廉了。 她毫无挣扎,望着兰台的烟火滚下泪来。 这一夜,青瓦楼内必是金屋笙歌,洞房花烛。 公子有公子的清欢渡,小七也有小七的不归路。 夜色里那人搜了她的袍袖。 但她袍袖里什么都没有。 那人便又要搜她的身。 罢了。 她想。 裴孝廉寻不到帛带,便不会留她到天明。 那便罢了。 她与他们的旧仇宿怨,终将在他的大婚夜有一个了结。 那人的手拽紧了她的领口,正欲往下扯去。 小七闭紧了眸子。 她认命了。 第163章 我是查你的人 长夜未尽,满天清辉。 忽闻“咻”的一声,一把飞刀就叫那莽夫顿然停了手。 裴孝廉戒备地环顾周遭,喝问,“谁!” 但周遭并没有人。 没有脚步,没有人影,也无人说话。 裴孝廉的手压上了刀柄,“谁在装神弄鬼!” 依旧无人应他。 裴孝廉暗暗拔刀,他的弯刀在月色下闪着惊心夺目的寒光。 斗笠中的双目警觉着四下,另一只搜身的手却并没有停下。 又是“咻”地一声,第二把飞刀击中了他的刀鞘。 又快又准。 撞出“砰”得一声,继而发出嗡嗡的颤响。 “娘的!” 裴孝廉暗骂一声。 但到底他在明处,扔飞刀的人在暗处,怕吃了闷亏,终究是不敢再有什么举动,朝草里的人低低喝了一声,“魏贼,不交出帛带,你我不算完!” 话音将落,竟在夜色里遁了。 周遭很快安静下来,促织低鸣,叫得人心慌意乱,走兽的低嚎好似不远不近,惊得马蹄慌张。 但方才掷飞刀的人,却迟迟没有现身。 不知那人是谁。 小七仍趴在荒草里,城内的焰火刺出了她的眼泪来。 那里有多沸腾,多吉庆,此处便有多萧瑟,多荒寒。 满目凄凉。 寂然不动。 就如死透了一般。 良久过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有人用小石头扔她,“死了吗?” 清冷冷的声音十分陌生,小七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 她没有动,那人便又扔来一块小石头。 轻重拿捏得好,打在身上也并不疼。 小七动了一下,问他,“你是兰台的人吗?” 她的声音不高,但那人依旧听了个清楚,回道,“不是。” “那你是谁?” “过路的。” 连过路的都能使一把好刀。 这便是胡话了。 小七笑叹,她这样的人,大抵只有路人还愿意帮一把了,“多谢你救我。” 那人道,“前面有座山神庙,不怕被狼吃了,就去那里落脚。” 听着树枝一颤,那人再没有声音了。 兰台烟花渐消,蓟城逐渐安静下来,这漫漫长夜也不知何时才能终结。 她想,她该赶紧离开这里。 裴孝廉是个记仇的人,他睚眦必报,不会善罢甘休,这一次没有拿到的东西,但若寻到了机会就必定很快追来。 也许不久之后,也许就在明夜。 小七打起精神来强撑着起了身,小包袱依旧敞着,只剩了匕首与几件被抖得七零八落的袍子,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簪子没了,药草没了,刀币没了,玺绂也没了。 摸了摸怀里的木梳子,万幸木梳还在。 马被走兽所惊,不敢低头吃草。 她该感激裴孝廉,感激他的良心还没有丧尽,还给她留下了一匹马。 捡起小包袱,把匕首与衣袍都归拢了起来,昏昏沉沉地爬上了马背。 她该去找那处山神庙,先在庙里落脚。待天色一明,再做打算。虽不知到底要去哪里,但总是该离开蓟城,去往裴孝廉追杀不到的地方。 促织的夜鸣愈发清晰,那走兽的肉垫也愈发逼近,骇得人脊背发凉,骇得马惊惶不定。 这一夜月朗星疏,看不见北斗,辨不明方向,但为了避开走兽,只是驱马跑着。 好在并没有走多远,约莫二里路的模样,竟果真见到了方才那人说的山神庙。 月色下的山神庙破破烂烂,看来已经废弃了许久。 隐约可见火光,想必庙里有人。 小七牵着马悄悄在门外观望,庙里有人正生火烤肉,一股焦香的热气扑面而来,顿时把秋夜的寒凉扫去五分。 凝神一看,是个男子。 但低头戴着斗笠,正津津有味地啃鸡腿,看不清模样。 想必不是裴孝廉那狗东西。 这时候的裴孝廉定是夹着尾巴逃回了兰台。 尚在门口犹豫的工夫,却听那人开了口,“吃吗?” 没有杀气。 再细细分辨,话声好似正是方才救她那人。 她抬眸去看,那人正冲她伸着一只鸡腿。 斗笠将火光挡了出去,在那人脸上打下一片青黑的影子,只看得见那人清晰的下颌线,隐约露出的嘴巴上尚沾着些许烤鸡的油渍。 荒郊野岭的,但若离开这里,一时半会儿可再寻不见落脚之地了。她在营中三年,同袍皆是男子,没什么可避讳的。 吃。 自然要吃。 头都饿昏了,为何不吃。 小七牵马进了庙,接过鸡腿坐在墙角。 那人手上青筋可见,亦是习武的人。 那人见她坐得远,便问,“你不冷?” 自然冷。 燕国的鬼天气,九月就已这般冷。 小七背着小包袱便也挪到了火堆旁。 夜里生凉,正好烤火取暖。 火堆上还烤着一只残缺不全的鸡,一条腿在她手里,另一条腿在那人嘴里。 鸡肉烤得很香,此时正滋滋冒着香气,那人甚至还洒了盐巴与胡椒,配料齐全,一看便知是惯常在外行走的。 吞咽了口水,像那人一样大口撕吧着吃了起来。 小七已有数月不曾大口吃过肉了。 成日的清粥寡菜,快把她熬成仙了。 这山野外的烤鸡腿怎么就那么好吃啊! 那人又问,“喝两口?” 小七抬头看他,他手里正抓着一个驴皮酒袋。 喝。 自然要喝。 那人一把扔了过来,“老黄酒,没毒。” 有毒没毒都得喝,她渴得七窍都生了烟,为何不喝。 拧开盖子便往口里灌去,果然是老酒,一口下去整个五脏六腑立时都火辣了起来。 仰头咕嘟咕嘟又灌了好几大口,将才在外头受的冷风凉气被这老黄酒驱得干干净净。 恶意使她向死。 善意使她向生。 人好似突然活了过来。 头顶青天,脚踏黄土。 这才是人间。 那人的嘴巴在火中发着光,“你胆子倒大。” 许久前的确有人说过一样的话。 有人说她,“身量不高,心性倒硬。” 有人说她,“不像男子,心性却又不似女子。” 也有人说她,“果真有几分胆色,亦有十分风骨。” 她有几分胆识,大刀之下亦不会开口求饶。 但这不是好事,次次为她引来祸事。 那人问,“好吃?” 小七点头,“好吃。” 她的声音好似也活了过来。 那人咧着嘴,“别人家偷的。” 小七口中鸡腿一顿。 “吃完了鸡,就吃你的马。” 小七一凛。 手里的鸡腿登时不香了。 暗中攥紧了小包袱,起身就要跑,那人在背后嘿嘿地笑,“吓成这样。” 真是个怪人。 “你留下,我走。” 小七蓦地回眸,见那人拾剑起身往外走来。 她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的斗笠依旧低低垂着,“查你的人。” “查我什么?” “查你是谁。” “我是谁?” “正在查。” 第164章 第二次追杀 她是魏人姚小七,因战败流落燕国,如今蒙兰台公子所赦,才得以归故里。 身世不算清白,却十分清楚,没什么可查的。 那人说完便走了,小七并未往心里去。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火星子四下飞溅,随着那人的背影往外看去,月色如银,山神庙外树影幢幢,看不见的山鸮叫声凄厉。 听着那人的脚步声就停在门口,大抵是打算在外头歇下了。 鸡腿吃完,又从篝火上取下残缺的鸡架,这鸡架滋滋冒着油花,比方才烤得还要入味,小七就着老黄酒狼吞虎咽的,直到吃恶心了才算完。 一旁还堆着不少柴火,也全都添进了火堆,秋风吹来,火苗猛地晃荡几下,顿时窜得老高,继而烈烈烧了起来。 真是暖和。 地面尚算干净,小七枕着小包袱,朝着柴火堆就势蜷卧了下来。 这是她早就习惯的睡姿,好似只要蜷卧着,就能把这世间的危险全都抵挡出去。 明知不会,但所求也不过只是一份心安。 入肚的老黄酒后劲极大,而今卧在地上,那辛辣的滋味仍旧久久不消。 也许醒来还要担忧身家性命,还要担忧明日的汤药饮食,但醉意上来,也什么都不必再管了,飘飘乎好似遗世独立,渺渺然恍若已经羽化登仙。 这酒到底使她睡了个好觉。 醒来早已天光大亮,柴火堆早成了一片灰烬,夜里吃鸡那人也早就走了。 她的马蜷在一旁打着响鼻,小包袱还在,被压得扁扁的。 酒已经醒了,却口干舌燥地厉害,从包袱里取出金柄匕首藏在袖中,起身走到庙门口,见山雾迷蒙,不远处的松下就有溪流,正好饮马喝水。 牵马出了山神庙,穿过松林到溪河,水很清,也并不深,但因处在沟谷,地势不平,其间又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卵石,因而也算有汩汩奔流之势。 小七焦渴难耐,自顾自地捧了溪水饮下,将将解了渴,又盥洗了一把。山里溪水很凉,但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并不觉得不可忍受。 喂马饮了水,便由它在一旁吃草。 她盘算着此地离蓟城不远,距离昨夜裴孝廉劫她之处也不过只有几里路,那莽夫若要寻来决计不是难事。因而先要喂饱马,饮足水,再赶紧逃离这座山往边关奔赴。 这一别,便离兰台越来越远了,也离兰台里的人越来越远了。 大概果真要如那莽夫所说,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公子了。 自怀里取出残缺的木梳子,握在掌心轻轻摩挲,才不过一两日的工夫,在兰台的日子却已经离她十分遥远了。 可实在也顾不得再去想兰台里的人,她身无分文,想必这一路会十分艰难。 然而裴孝廉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早。 忽地头顶一暗,背上一掌袭来,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整个人便往溪流栽去。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猛地惊觉是有人将她推进了溪中。 水并不深,但仍叫她半边身子都浸透了水。 刺骨的冷意顿时袭遍周身,身后的人咬牙切齿,“魏贼!帛带究竟在哪儿!” 小七头皮发麻。 又是裴孝廉。 必是今日许瞻不曾进宫,才叫他得空溜了出来。 那人的膝头死死抵住了她的腰,她被压在水里不得翻身。 她极力地仰起头来,使冰凉的溪流不必呛进口鼻之中。右手已摸索到了匕首,反手向背上的人扎去。 这金柄匕首,当真是个好东西啊! 割裂了那人衣袍,刺入了那人皮肉,她还要扎透那人的肌骨! 听见裴孝廉闷哼一声,压在她腰身上的膝头登时松动下来。 但他既然吃了大亏,又怎么肯就此收手,当即喝了一声“魏贼!”,扣住了她的手腕,夺得匕首便远远甩了出去,进而扼住她的胳臂便往后反剪。 小七听见关节响动,剧痛使她惨呼一声,原以为胳臂就要被他掰折。谁想到身后的人却乍然哀嚎起来,旋即起了身,呛啷一声,拔刀出鞘。 小七猛地从溪流里爬起,见烟岚云岫,那夜里吃鸡的人正拔剑立在风里,斗笠上的绑带随风招摇。 夜里看不清,如今青天白日之下,才看出吃鸡的人身形颀长清瘦,一身的青布袍子与这山水几乎融为一色,难怪方才不曾见他的身影。 只是斗笠垂着,依旧看不见那人模样。 凉风袭来,小七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她的衣袍发髻大多湿了个透。 再去看裴孝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那莽夫袍摆长靴亦是湿透,大腿淌血,应是她所刺,臂上竟还插着一支飞刀,想必便是吃鸡的人方才所掷。 不过是须臾间的工夫,两人便打了起来。 一人青衣。 一人黑袍。 一人长剑。 一人弯刀。 一人清瘦。 一人魁梧。 一人侠气。 一人凶悍。 一时竟分不出个上下高低来。 袍袖翻飞。 松针四溅。 刀光剑影。 疾如流星。 短兵相接。 杀气汹汹。 最终还是裴孝廉因伤再次逃遁而去。 吃鸡的人并没有追,收了剑立在原地。那身青色的袍子如旧,不曾沾血,可见在方才的打斗中不曾受伤。 小七缓了一口气,在草里捡起匕首,翻身上马往山神庙奔去。 山神庙能遮风避寒,可以暂时做个藏身之地。 马拴在了庙外,所幸包袱还没有湿,藏在庙像后换上了干净的衣袍,那寒战却一直没能停下来。又取了一件干净袍子披在了脑袋上,这才将将有了几分暖意。 不多时听见外头响动,她藏在庙像后偷偷去瞧,原来是那吃鸡的人。 此时抱来一堆柴火,正架好了用火折子生起火来。 那人没有抬头,只问,“不冷啊?” 好似果真没那么冷了。 小七闻言从庙像后走出来,兀自在火堆旁坐下,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我的?” “有一段时间了。” “但我从前没有见过你。” 她想,若报信扶风那夜他也在,想必会帮她一把。 “跟丢了。” 那人直言不讳。 小七想,他说的跟丢了,大抵是她在暴室的那段时间罢。 那时她与世隔绝,不掘地三尺是任谁都找不见的。 小七拢紧了脑袋上的衣袍,问那吃鸡的人,“你救我两次了,为什么帮我?” 吃鸡的人说,“不是帮你,是在查你。” “到底在查我什么?” “查你是谁。” 小七垂下眸子,“我什么都不是,你不必白费力气。” 那人的斗笠掩着脸,随手拨弄着火堆,“是不是都得查。” “可那人总要杀我,大抵你还没能查出来,我就死了。” “你与他有仇?” “算有罢。” 吃鸡的人说,“没查出我要的结果前,没人能杀你。” 这话令小七心头一安,因而问起,“你的武功很高吗?” 但那人十分谦逊,他说,“不高。” 方才在溪畔,小七见过他的身手,因而确信他的话必是胡话,就似他夜里说吃完了鸡就要吃她的马一样。 柴火熊熊烧着,火星子噼里啪啦往脸上迸来,小七身上暖和了几分,便问起来,“你的脸受过伤吗?从不见你露出脸来。” “不曾。” “那我要看看你。” “不行。” “为什么不行?” “见过我的人,大多都死了。” 第165章 魏宫来人 他说着起了身,“那人受了伤,一时不会再来。我借你的马,去找吃的。” 既要借她的马,想必他自己是没有的。那要怎么查她,全靠一双脚吗? 小七好奇问道,“你没有马?” 那人步子一顿,微微别过脸,露出明朗的下颌来,“一路跟来,已累死了。” 难怪适才还说自己跟丢了,想来亦是如此。 那人说完话便出了山神庙,不久听见马吭哧了两声,继而是一声低低的“驾”,她的马便踩着满地野草嘚嘚跑远了。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山涧鸟鸣,篝火仍熊熊燃着,夜半的烤鸡尚在腹中,因而并不算饿。 小七靠在篝火旁等着,将睡未睡。 朦朦胧胧中往庙外看去,见一个小姑娘正坐在溪流旁玩水,扎着羊角髻,赤着小脚丫,只有一两岁的模样,可惜背着身子,小七看不见她的小脸。 虽看不见模样,却莫名想要与她亲近。 日光透过松树打在她小小的身子上,亦是十分乖巧可爱。 小七心里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独自一人坐在溪边,无人看管,那多危险呐! 细细看去,那小姑娘就坐在她方才被推下水的地方。 蓦地心口发紧,正要去喊她离开,忽听杂乱的脚步声逼近,小七一激灵,霍然醒来。 再纵目去看庙外,那溪流旁并没有什么小姑娘,侧耳去听,反倒那杂乱细碎的脚步声却是真的。 听着来者不善。 小七暗暗拔出匕首,掩在袍袖之中。 不多时,便见一行人进了庙,四五个人俱是风尘仆仆的模样。 当先的倒是个面相和蔼的中年人,朝她微微低头,和善地开了口,“向小兄弟问个路。” 竟是熟悉的魏音。 只是蓟城之外,又在荒郊野地,远离驿道,怎么会有魏人。 见小七没有说话,那中年人又笑着解释起来,“我们要去蓟城一趟,做点儿小买卖,结果走迷了路,竟到了山里。向小兄弟打听打听,不知到蓟城还需多久。” 说是做点儿小买卖,那几人手中却并未携带什么货物。再仔细分辨,这中年人声音尖细,听着不是什么货商,倒像是个宫人。 后头那几人亦是差不多的模样,穿的是寻常百姓的粗布袍子,蹬的是麻履,袍子倒沾满风尘,然而麻履却是崭新的,哪里像是远道而来。 何况,后头几人腰间俱是粗布裹着的大刀。便是垂手挡着,亦能叫小七看个分明。 越看越是心惊胆寒。 魏人。 宫人。 是魏宫来的人要杀她! 可魏宫里有谁? 有大表哥,有舅舅,有舅母。 大表哥是魏公子沈宴初。 舅舅是魏武王沈复。 舅母是魏王后关氏。 若果真如此,那杀她的人定是魏国关王后。 关氏为何要杀她,自然是为了她将将嫁进兰台的好女儿沈淑人。可魏宫里的人会千里迢迢寻到蓟城山野,专为来杀她吗? 大可不必。 眼下蓟城便有魏宫来的人,随沈淑人一起嫁进了兰台。 那要杀她的人便是她的好表姐沈淑人罢? 小七不知道。 沈淑人也好,关氏也罢,但定不会是大表哥。 这几人来问路,不过是要借机确认她的身份。 蓟城魏人不多,一旦验明正身,必要杀之后快。 小七暗自庆幸自己身穿男装,又以衣袍裹着脑袋,若不开口,他们大约无从查实。 她摇着头,装起了哑巴。 那几人见状对视一眼,中年人又问,“小兄弟不能说话?” 小七张着嘴巴,指着喉咙摇了摇头。 那中年人眸中精光一闪,便笑,“无妨,劳小兄弟指个路。” 身后上来两人,一左一右便要来拉她双臂。 大抵是不敢在庙里行凶,因而才要将她带出去罢。 小七手中的匕首骤然握紧,她吃过烤鸡也饮过酒,又睡得足足的,杀一两个人大约不成问题。 何况,小七杀人凭靠的从来不是蛮力。 遥遥听得马蹄声近,那吃鸡的人大约回来了。 小七心中有了数,衣袍下的匕首已露出了锋芒,左手边的人将将攥紧了她的手臂,金柄匕首便已凌空划开了那人的喉管。 血花四溅,喷了她一脸。 右手边的人惊疑不定,一时踟蹰不前,正愣怔的空当,小七已然横刀划了上去。 出刀要快,是适才在溪边与那吃鸡的人学会的。 不过是眨眼之间,这两人便倒地身亡。 后头的人回过神来,索性不再伪装,自黑布裹着的刀鞘里拔出大刀,步步朝小七逼来。 庙门处忽地另起剑声,“几位要干什么?” 斗笠压得极低,依旧看不清人脸。 但那锋利的长剑却在这破败的庙里发出骇人的冷光。 中年人喝道,“格杀勿论!” 吃鸡的人使得一手好剑,这几个宫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柴火堆被打飞了,火星子在庙里四下飞溅,忽而砰的一声重重地响,庙像被宫人撞倒,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几个宫人亦倒得横七竖八,有的死透了,有的还在地上痛苦哀嚎。 吃鸡的人正要挑剑抹了中年人的脖子,小七忙拦下了他。 剑锋依旧压在中年人颈间,小七逼问,“谁派你来的?” 那中年人脸色苍白,眼里闪着精光,“大公子。” 第166章 你到底有多少仇人? 小七心口一窒,“哪个大公子?” 燕国有大公子许瞻,魏国也有大公子沈宴初。但不管是哪个大公子,此时都不该出现在此人口中。 小七确信许瞻不会杀她。 放她走便是要给她活路。 即便这世上的人都要她死,公子也不会要她死。 不然,报信扶风那夜她早便死了,何须等到现在,再干这些偷鸡摸狗不入流的勾当。 她笃信不是许瞻的手笔。 那这人口中的大公子又会是谁? 小七拿刀鞘狠狠敲了一下中年人的脸,“说清楚!” 她下手重,那人“啊呀”一声,龇牙咧嘴摸着脸呻吟了好一会儿,脸颊竟然肿得老高。 原本是面色发黑的男人,竟被敲出了诡异的红肿。 小七心急,又一刀敲了上来,“快说!谁派你来的!大公子是谁!你又是什么人!” 这一刀连带着敲中了中年人的鹰钩鼻子,中年人又是“啊呀”一声,两眼一翻,险些晕厥过去。 见他仍不招供,小七举起匕首来专去敲他的鹰钩鼻,中年人的鼻子嗤得一下被砸出了血来,若不是尚被长剑抵住了脖颈,必然要跳起脚来,“你敢如此羞辱咱家!” 自称起“咱家”,首先是魏宫里出来的。 既又说“敢羞辱”,看起来倒是个管事的。 又一刀鞘砸了下来,小七喝道,“哪个大公子派你来的!再不说,割掉你的鼻子!” “说!咱家说!”中年人整张脸都红了麻了,忙不迭道,“咱家说!别砸了!姑奶奶喲!” 小七蹙紧眉心,疾言厉色,“少啰嗦!” 那中年人单薄的眼皮一眯,“杀你的人多了!有大王!大公子!王后!也有北羌王!新夫人!都是!都有!” 话音一落,狞笑几声,竟径自往利刃上一抹。 片刻血流如注,张目结舌再不能言,须臾亦绝息身亡。 小七恍然怔在当场。 除了北羌王是一个人,魏燕两国,大王有两位,大公子有两位,新夫人有两位,就连王后也有两位。 这死宫人把水都搅浑了。 但他的话依旧似根尖刺一般,狠狠地扎进了小七心里,她尚在原地怔忪着, 吃鸡的人已借几个宫人的衣裳将长剑抹了个干净。 插剑入鞘,清清冷冷道,“魏人自然是听魏人的吩咐。” 小七如又遭了当头一棒。 想起不久前许瞻在暴室说的话,“与魏使晤谈,他并没有提起你。” 是因为已经舍弃了她,故而才不再提起,可又怎至于赶尽杀绝啊。 什么大公子,不是许瞻,亦不会是大表哥。 她听了大表哥的嘱咐才落到今时今日这般境地,大表哥怎还会命人来杀? 即便如此笃定,但依旧委屈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一双桃花眸子被眼泪鼓得通红,却死死压着,不肯叫它滚下来。 吃鸡的人丢来驴皮袋和油纸包,“吃完你就该走了。” 小七下意识地接来,暗暗咬唇,压着哭意,“我不饮酒。” 那人纠正道,“是姜汤。” 哦,是了,她被裴孝廉按进水里受了凉,因而才回了山神庙,也才披戴衣袍裹住了脑袋。 眼下,脑袋上的衣袍已然沾满了肮脏的血渍。 小七缓缓扯下袍子,抬手丢进了火堆里。原本已经被打散的篝火,依旧爆着火星子,遇见衣袍忽闪了几下,竟又兀自燃了起来。 偷偷抹了一把泪,又将金柄匕首抹净了血花,照旧藏进了袍袖。 拧开驴皮袋,咕嘟咕嘟仰灌了下去。 热乎乎的姜汤,顿然驱走了内里的寒意,五脏六腑都跟着滚烫了起来。 油纸包里的是包子,又白又薄的皮儿透出了褐色的油花,必是十分好吃。 她忍着泪大口吃起了包子,真香啊,一口下去,是实实在在的牛肉馅儿,香喷喷的汤汁儿,口中吃着包子,那满当当的糟心事好似就离她远去了。 一旁那人问,“你到底有多少仇人?” 小七闻言再忍不住,双手握着剩了一半的包子失声大哭起来。 她的仇人实在太多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那么多的仇人。 那么多人怎么一个个儿的全都要来杀她。 她张着嘴巴嚎啕大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那人静坐一旁,居然揶揄起来,“哭的像个傻子。” 小七闻言哭得愈发厉害,满眼的泪花决堤似的往下奔涌,继而又呛咳起来,咳得面红耳赤,两只手却还牢牢地抓着肉包子不肯丢下。 她意识到自己许久都没能如此痛快地大哭一场了。 有多久了。 半年。 一年。 还是三年呐! 自父亲亡故,她再也没能好好地痛哭一场。 就连闻知被魏国所弃都没能痛快地哭一场。 就连闻知沈宴初要娶章德公主也没能痛快地哭一场。 就连,就连闻知公子许瞻要娶沈淑人与阿拉珠也不敢痛哭一场。 这所有的事桩桩件件全都压在心里,压得她直不起腰,也喘不过气。 而今竟在一个相识不过两日的人面前痛哭流涕起来。 不,也不算相识,她连吃鸡的人是哪里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连他的相貌都不曾见过,那便不算相识。 但若今日分离,他只需将斗笠摘下,便就是个不认得的陌生人。 忽地那单薄的脊背覆上了一只手。 继而那手轻缓缓地拍打了起来。 这么一个看起来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侠士,竟肯给她拍咳。 真是见鬼。 咳声渐缓,可有人哄着,便总是愈加想哭。 她闭眼张嘴大哭。 把这几年没哭过的全都补上了。 没有泪了,亦要干嚎。嚎几声又想到姚小七悲惨的过去,想到不见尽头的将来,便又涌出泪来。 她能哭上一整天。 但吃鸡的人说,“再哭,下拨仇人又该到了。” 小七闻言蓦地阖上嘴巴,哭声戛然而止,脑子立时清明了起来,赶紧抬袖子抹了眼泪,捏着包子便起了身,抽抽搭搭的,“不不哭了。” 那人问,“去哪儿?” “我要去大梁。” “去大梁干什么?” “我有话要问魏国大公子。” 去问问他,大表哥,魏国是谁要杀小七?是舅舅,舅母,表姐,还是你? 她定要问个清楚明白,把心里这根刺拔出来。 第167章 捕猎 捡起小包袱挎在肩头,小七先一步出了庙门。 想起那个梦来,不免又往溪流处看了一眼,松树在风里轻轻招摇,松果时不时地掉进清泉之中,但并没有什么小姑娘。 她牵起马便要走,转头又看了一眼那吃鸡的人。 见他仍旧抱剑立在原地,便问,“你跟我一起走吗?” “我既在查你,自然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小七咬了一口包子,“你有钱吗?” 出门在外,没有钱可是寸步难行。她自己是两袖空空,什么都没有的。 也许他有。 但若他有,那便约他同行。 既能帮衬自己,又能给吃给喝,想想还真是一桩美事呢! 但那人说,“没有。” 小七手中一顿,“那你怎么买的包子?” “路上打了兔子,换的。” “一只兔子就换了这几个包子?” “两只。” 啊这。 看起来并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 小七噘着嘴巴,手里的包子也不香了,“可没有钱怎么吃饭?” 斗笠下那人嘴角微翘,“我说了,吃你的马。” 小七凝眉瞪他,“我才不会让你吃!” 那人只是笑,自地上把那几人的大刀捡了起来,“可以换些盘缠吃食。” 小七又道,“可你还没有马。” 他的马既然已经累死了,总不能一路跑着跟她去大梁罢? 斗笠下的人倒是胸有成竹,“你先走,我自然能追上你。” 小七原想问他,“不怕跟丢了?” 但料定那人必是有法子的,因而也并不多问。 翻身上马,沿着小路先一步往山谷之外奔去。 扬鞭打马,翻山越岭,一口气奔出五里。 青山灼灼,秋风万里。 勒马立在山头,忍不住回望蓟城。 那千门万户里,约莫仍旧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也仍旧是宝马雕车,凤箫声动。 那高门长戟的兰台府,那耸立云端的青瓦楼啊,那里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亦有不见天日的深墙,她好似被困在那里许久,又好似从来都不曾去过。 她的马在山头盘旋,袍摆翻飞,拢不住的碎发在脸颊招摇,燕国九月的山风吹得她睁不开眼。 如今的公子许瞻又在忙什么呢? 他定然还在权力场中斡旋行走,也定然在列国之间纵横捭阖。 不知道他在茶余饭后,是否还会偶尔想起一个叫小七的魏人呐? 这一念乍起,便被她死死按了下去。 山间云雾渐消,白露秋霜乍起。 小七掉转马头,沿着驿道打马疾奔。 脚踩马镫,手拽缰绳,小包袱在背上颠簸拍打。 枯藤老树,西风烈烈,古驿道被奔腾的马蹄溅起一道道黄沙。 昏鸦。 劲马。 一带山如画,有竹篱茅舍人家。 横桥流水,茅舍荻花,见有老大伯孤舟捕鱼虾。 离蓟城已经越来越远,也离兰台越来越远,连个黑点都看不见了。 约莫又奔出了五十余里,天色将暝,想找处歇脚的地方好好卧一卧,但这周遭荒寂,并无人烟,驱马往山里走去,四下查看,竟叫她遇见一处山洞。 下了马进洞查看一番,洞内干燥,大小能容下两三人,是能过夜歇脚的好地方。 极目四望,并不见吃鸡的人追来。想来是自己跑得太快,那人又没有马,因而又跟丢了。 不指望旁人,是她这大半年用血泪换来的教训,故此也并不指望吃鸡的人。 料定是夜也必有人追杀。 在营中三年,小七知道如何求生。 当即取出匕首便在洞口挖起坑来。 金柄匕首实在好用,削金断石,十分灵便。只是短小了些,在挖土刨地这一块还不够趁手。 但有便比没有好。 吭哧吭哧凿了好半晌,凿出个大洞来,但若用作陷阱,还远远不够。 谁知道来的是一个还是一群。 晨间在溪流里受了凉,此时刨坑才出了汗,虽觉得疲累,但身上竟舒服许多。 冷不丁有人在耳边问话,“你和地有仇?” 鬼头鬼脑的,骇人一跳。 小七猛地一扭头,吃鸡的人悄无声息地凑了上来。 小七暗忖,果然武艺高强,两条腿竟也跑得这般快。再想着他既来了,不必再孤军奋战,心里到底是安定了下来。 见那人手里提溜着布袋,鼓鼓囊囊的,大抵是用那几个宫人的佩刀置换来的伙食。 小七继续埋头撅着土,语声下意识地便轻快起来,“没有。” “那你在干什么?” “捕猎。” “捕什么?” “敌人。” 吃鸡的好心问道,“要不要帮忙?” 小七也不与他客气,“那你快点儿。” 吃鸡的人倒也是个干事儿的,放下布袋,抽出剑便开始撅起坑来。 他有力气,剑又锋利,不需多久便钻出个大洞。砍了树枝,两头削得尖细,一头插入洞中,一头候着来敌。 捡柴取水的工夫,竟还在附近寻见一只捕兽夹子。 捕兽夹子就置在洞口,两人合伙又薅了草,将陷阱掩得天衣无缝。 此时月出东山,于斗牛之间徘徊。 挖了好半日的坑早都饿了,小七打开布袋瞧去,哪里有什么伙食干粮,不过是一只断了脖子的野鸡,一只陶罐罢了。 小七便问,“你用刀换了什么?” 那人道,“马。” “我没有看见你的马。” “藏起来了。” “藏在哪儿了?” “你看不见的地方。” 真是个奇怪的人。 山洞里架起柴堆生好了火,烧了热水将鸡毛烫去,又架起陶罐煮起了鸡汤来。 那人十分利落,一看便是常在外头行走的。 小七已许久没有喝过鸡汤了,虽不如从前沈府炖得软烂,但在这荒郊野外能喝上一碗热汤,再吃上几块鸡肉,实在是人间美事。 喝了满满一大碗,吃得心满意足。 万事俱备,就等着刺客落网了。 不知今夜光临的又是哪一拨。 夜深人静,两人围着火堆干坐着,却也没什么可说的。好在那人斗笠低垂,因而并不窘迫。 小七乏极,靠在一旁卧了下去。月色下看见她的马就拴在洞口,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草。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忽听马蹄惊动,她蓦地睁眼起身,见吃鸡的人仍在一旁抱剑坐着,清冷冷道,“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声短促的惨叫。 必是被捕兽夹子夹住了腿脚。 旋即“噗通”一声巨响。 继而是一声十分悠长的哀嚎。 “啊!啊!啊——” 妙哉! 必是掉进了陷阱,又被那削尖的树枝穿了个通透。 第168章 手下败将 这回听得清清楚楚,是裴孝廉那莽夫的声音。 小七噗嗤一笑,活该。 吃鸡的人抱剑起了身,“你的猎物落网了。” 小七擎着火把,与吃鸡的人一同到了陷阱之外,见那一身夜行衣的莽夫正歪在坑里惨叫,火光把他扭曲惨白的面孔映得一清二楚。 山风一吹来,乍然连打了几个寒战。 见她来,裴孝廉怒目圆睁,“魏贼!你敢算计裴某!” 他身上此时应该有不少伤了。 小七粗略一算,早间裴孝廉大腿与手臂各中了一刀,眼下脚踝被捕兽夹子咬合得死死的,不知哪只腿脚又被尖刺穿透,竟还能赤目圆睁地叫喊。 真是皮厚耐操的人。 若他此时起得了身,定要跳着脚叱骂一通不可。 小七朝他呸了一声,“禽兽!你不来,谁会算计你?” 这一声“禽兽”叫裴孝廉炸了毛,他拄着弯刀,提着捕兽夹子,强撑着站起身来,“有本事拉裴某上去,与裴某真刀实枪地打一次!” 吃鸡的人抱臂冷笑,“只会偷袭欺负女子,你又算什么本事?” 裴孝廉吃了大亏,如今又连连吃瘪,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忍痛伸手往洞口爬去。 他的手旦一抓住了洞口,便被小七剁上一脚,她穿的是公子备的小靴子,内里柔软,鞋底结实,剁上一脚裴孝廉便闷哼一声。 月色下裴孝廉脸上的疤狰狞可怖,他从牙缝里逼出两个字来,“魏贼!” 陷阱外的人居高临下,“裴孝廉,你只会说‘魏贼’两字吗?” 陷阱里的人金刚怒目。 陷阱外的人笑,“你要多读书,不然连骂人都不会。” 陷阱里的人冷嗤,“你又会什么!” 陷阱外的人平和地俯睨着他,“我会说,裴孝廉衣冠狗彘,是匹夫、是竖子、是小人、是猢狲、是禽兽、是老贼!” 火把映得她的脸熠熠生光,原本在暴室苍白的脸,竟泛出了难得的红润。她当面斥骂裴孝廉,骂得酣畅淋漓。 但没有一句冤枉了他。 听见吃鸡的人在一旁低笑,她一直紧绷的心将将松缓了下来。如今待宰的羔羊已变成了陷阱里的人,自然骂也由她、打也由她、杀也由她。 忽的脚踝一紧,接着身子一空,她正被裴孝廉扣着脚踝往陷阱下拽去! 小七惊叫一声,整个身子往下坠去。 进而腕间一紧,吃鸡的人抓住了她。 那人的斗笠依旧垂着,但小七自下而上隐约看见了那人的模样。 隐约那是一张非常清秀的脸,五官亦是十分周正,但因在夜色里,因而不能看得分明。 隐约察觉那是与许瞻和沈宴初都不一样的人。 加之那一身的青袍箬笠,自带一股烟雨江湖之气,不带一点权欲的杂色。 好似听见吃鸡的人清泠泠说了一声,“还看。” 小七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极力窥望斗笠下的脸。 她整个人悬在空中,腕间被吃鸡的人往上拉着,脚踝被陷阱里的人往下拽着。脑袋昏沉,耳畔轰轰鸣响,鼻间一热,淌下了血来。 那熟悉粘腻的感觉,仿佛已经许久不曾有了。 她想起自己自离开兰台便没有再饮过汤药了,这几日总提心吊胆被人追杀,一日好比从前的两日。 裴孝廉大力拽她,“魏贼,下来受死!” 小七另一只脚胡乱地踢蹬,“裴孝廉!放开!” 只觉得好似蹬到了裴孝廉的脸,只蹬了一下,便被那人扼住了双脚,那人齿缝里逼出了四个字,“魏贼!下来!” 吃鸡的人却忽地松开了一只手,小七觉得整个身子顿时开始往下坠去,惊叫一声,仰头望去。 原以为吃鸡的人不管她了,没想到那人竟是腾出手来从怀里摸出一只飞刀,作势要往裴孝廉身上掷去,声音不高不低,“松手。” 飞刀在月色与火把中闪着凛凛寒光。 他的飞刀厉害,裴孝廉早间便吃过一次亏,此时又处在下风,即便不甘不愿,也并没有什么好法子,咬牙切齿的,只得悻悻松开了手。 小七身子一轻,被吃鸡的人一把提了上去,慌忙仰头止血。 好在吃鸡的人扔来一张帕子,小七忙用帕子捂了,但身上阵阵发冷,止不住的寒战。 陷阱里的人一改口风,口气亦是缓了几分,“放我上去,公子还等裴某回去。” 小七道,“你敢出来,就别想回去。” 裴孝廉白着一张脸,“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七道,“我要公子知道你每天夜里溜出兰台到底是在干什么。” 裴孝廉不以为意,“公子不会知道。” 小七笑,“你天明前赶不回去,公子便会知道。” 裴孝廉的脸色愈发煞白,策目切齿地叱骂,“魏贼!” 其人脸上的长疤在月色下分外狰狞可怖。 吃鸡的人侧头悄声问道,“太吵,吊起来倒可安睡。” 小七这才看见他手里居然有一根粗粗长长的藤条,也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 吊起来好呀,吊起来不必看守,她就能睡个好觉了。 小七亦别过脸,在吃鸡的人耳边悄声道,“好。” 吃鸡的人便往陷阱垂下活扣,“想出来就伸手进去。” 裴孝廉一身的伤,自然想要出来。却又没有别的主意,只得咬着牙将一双手伸进了藤条扣中。 这便是束手待毙了。 吃鸡的人一收,那藤条立时便扣得死死的,继而如拖野猪一般,作力将裴孝廉拖了出来。 真是血淋淋的一个人。 吃鸡的人不等裴孝廉挣扎,便连同他的双脚一起捆了。 洞旁不远便有树,三下五除二,又将裴孝廉倒挂在树上。 裴孝廉的腿脚原本便才负了伤,那是钻心蚀骨的疼。旦被吊起,双脚乱蹬乱刨,气得大声咆哮起来,“魏贼!魏贼!放下裴某!” 小七冷冷地盯着他,“裴孝廉,还我的簪子,玺绂,刀币!” 裴孝廉冷嗤,“裴某早扔了!” 小七顿在当场,母亲留给她的桃花簪子,竟被他扔了? 裴孝廉见她气得双目泛红,便是被吊着,依旧得意大笑起来,“不还我帛带,休想再拿回簪子!” 小七气极,当下拔出匕首,就要去刺他的心口。 吃鸡的人只是一旁立着,并不插手。 裴孝廉不再笑,“我是公子的护卫将军,你若杀我,公子不会再留你。” 小七冷声反问,“你屡屡杀我,公子若知道了,可会再留你?” “我何时真正要杀你了?” “说清楚,我听不明白。” “我杀你如烹鸡宰鱼。”裴孝廉拧着眉头,“是公子要裴某暗中护你出关。” 第169章 七公子眉心亦有一颗红痣 小七心头一跳,原来如此,难怪裴孝廉总能寻来。 若再回想,第一回策马将她掳至山间,不曾杀她。第二回在溪流之畔,亦不曾杀她。第三回便是今夜,尚未杀她便掉进了陷阱里。 小七挑眉,“公子可许你公报私仇?” 那人依旧嘴硬,“不过是因了看不惯你。” 小七攥紧了匕首,“你如今落到我手里,服还是不服?” “不服!” 小七抽出匕首便在他臂上划了一刀。 与青龙宝剑一样的利器,不需使什么力气,便划进了裴孝廉的肌骨之中。 裴孝廉咬牙闷哼,身上每一处的伤都在匕首之下揪疼起来,令他冷汗顿发。 小七又问,“服还是不服?” 那人声音都打起了颤来,仍似钉嘴铁舌,“不服!” 小七扼住他的手臂,执起匕首又划了一刀,月色下能看出鲜红的血汩汩淌了出来。 裴孝廉臂上青筋暴突,浑身战栗,几乎要昏厥过去。 小七再问,“裴孝廉,你服还是不服!” 他的声音软了下去,“不服” 她扼住他的手臂,“抬头看看,上面是什么字。” 裴孝廉强打着精神看去,纵然血肉模糊,仍能看出臂上端端刻着一个“七”字。 他又恼又恨,目眦尽裂,“魏俘!” 小七浑身发冷,强撑着卸了他的弯刀,“我现在便能将你千刀万剐,但念你是守护公子的人,我不杀你。今日取了你的刀,皇天为证,裴孝廉是姚小七的手下败将!” 裴孝廉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你” 想说什么却再没有说下去。 小七足底虚浮,转过身才走两步,眼前一黑便栽到了地上。 弯刀匕首哗啦作响。 身上忽冷忽热的,做了许多梦。 梦里都是打打杀杀,谁的头掉了,谁的手断了,谁的胸膛被剑刺穿了个孔,谁身上血花四溅,一次次骇地惊醒,迷迷糊糊一身的冷汗。 梦见庙像碎了,梦见被人推进江流,梦见被一箭射中了脑袋,梦见被人举刀追砍。 梦里旁人死得五花八门,她自己亦是死得五花八门。 唯一一个好梦,是梦见了那个小姑娘。 她好似就在这山洞里,大约怕冷,因而小小的身子全都钻进了她的怀里。 小七心里奇怪,上一回见她还是在山神庙外的溪畔,那时她正在玩水。怎么不去找她的父亲母亲,倒跟着她到了这深山老林里,那得吃多少苦呐! 她的小脑袋圆滚滚的,扎着小小的羊角髻,抬起小脸时小脸亦是胖嘟嘟的,又粉又白,十分惹人怜爱。 她的小身子好软和呀,小脑袋亲昵地蹭着她的胸脯,小七忍不住与她靠得更近。 想起来扶风那个叫许嘉的小公子,那是她第一次抱小婴孩。 那个叫许嘉的孩子,生来便是王公贵族,实在好命。记得那日在座的宾客大多盛赞其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之相。 小七很喜欢小孩儿。 可她这样的身子,常年离不得汤药,动辄便淌鼻血,大约不会有孩子。 但若有,那也必将是个苦命的孩子。 一个生来便注定卑贱的孩子。 那这样的孩子便不该有。 小七将怀里的小孩儿抱紧了,温声问她,“你怎么会来找我?” 小孩儿奶声奶气地叫她,“母亲抱。” 她一开口,把小七的心都叫化了。 可小七不得不纠正她,“你认错人啦,等我好一些,就带你去找母亲。” 她自己也才十六岁呢,又不曾嫁人,怎么会做母亲。 蓦地想起父亲临终前曾嘱咐她要擦亮眼睛,不要轻易跟人走,小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 想必是辜负了吧。 如今的姚小七不再清白,肮脏又低贱,是不可能再嫁给好人家了。 那么,便算辜负了父亲的嘱托。 兀自叹息一声,小孩儿又往她怀里钻了钻,哭唧唧叫道,“母亲不走” 小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真叫人心疼。 小七便去哄她,轻轻摸着小孩儿的小脑袋,温柔道,“不哭了,不哭了。” 忽地一声惊雷,轰隆隆在头顶炸响,小七猛地醒来。 人已经在山洞里了,身上盖着好几件袍子,怀里却并没有什么小孩儿。 知道了方才不过是黄粱一梦,心里却依旧空落落的。 柴火依旧烧着,洞外却下着雨。 秋雨分外的凉,这老林子古树参天,黑压压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吃鸡的人正在一旁炖汤,陶罐咕嘟咕嘟地响着。 连吃了好几日的野鸡,原先觉得十分鲜香,如今闻见却觉得有几分恶心。 身上忽冷忽热的,约莫又发起了高热。她这具破败的身子呀,能坚持到收拾裴孝廉已算给足了面子。 小七坐起身来,裹紧袍子往外挪了两步,伸手接了雨水解渴。 人蔫蔫的并没有什么精神,却也奇怪。 身上很冷,五脏肺腑却是热的。 秋雨落在手里分明很凉,入口吞咽竟又觉得十分舒服。 抬眸洞外看去,夜里吊在树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小七便问,“那人走了吗?” “走了。” “还活着吗?” “皮糙肉厚,不容易死。” 山风掠来,冻得她打了一个哆嗦,抬手用袍子裹住了脑袋,只露出了一双桃花眸子。 鸡汤浓郁的香味把山洞盈得满满的,小七便就待在洞口,望着老林子出神。 天色暗沉沉的,除了洞里的篝火,不见别的光亮。细雨斜风卷翻了木叶,把参天的古树打得淅沥作响。 只是寻常的林中雨夜,却使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你眉心有一颗红痣。” 身后有人说话。 是,她眉心的红痣世间少有。 外祖母与舅母关氏都不喜欢,槿娘也不喜欢,槿娘有一回半真半假地吓唬她,说不好看,说克夫,还说总有一天要把她的红痣用针挑去。 但小七喜欢,因为这是她与父亲一样的地方。 小七平和笑起,“你也觉得难看罢?” 那人却说,“好看。” 虽不知这话真假,但小七依旧铭感五内。 鲜少有人觉得她的红痣好看。 不,仔细想想,大概是没有的。 是了,并没有人说过好看。 “我家公子眉心也有一颗。” 小七转过身去,见那人微微抬头,双目依旧掩在斗笠的阴影里。 她问,“你家公子是谁?” 那人说,“七公子。” 第170章 谢玉 小七笑道,“我不认得你家七公子。” “所以我在查。” 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了。 但小七料想,如果她不问“你在查什么”,那他便不会答“查你是谁”,她也不必再问“我是谁”,他便不必说“正在查”。 到最后又要陷入死循环,什么都问不出来。 因而小七便不问。 非把他憋坏不可。 好在那人再开口时先问了句不一样的,“你得的什么病?” “不是病,是伤。” “何处受伤?” “我从辕门摔下来过,摔到了脑袋,他们总给我喝汤药,但我并不知道喝的到底是什么。” 那人默了许久,山洞一时静了下来,只听见鸡汤咕嘟咕嘟地滚沸着,听见秋雨穿林打叶,马还在树下避着雨,说是避雨,也实在是避无可避。 但山洞里的篝火和鸡汤总算叫这深秋的雨夜有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那人又道,“你与别人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但我没有见过。” 小七心里一动,他见过她如一条死鱼,也见过她手起刀落,见过她嚎啕大哭,想必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但那人说,“你就像蒲苇,没有什么能打倒你。” 这话小七是认同的。 蒲苇柔软如丝,不易折断,回望这些年,莫不如是。 她坚韧地活着,坚韧地挣扎求生。 长夜无聊,不知为何,竟因为这几句对话生出了几分亲近。 好似许久前便见过,许久前便认得了一般。 但分明是没有见过的。 小七问他,“你不像燕人,也不是羌人,看着也不是魏人,那你是哪里人?” 那人的话语总是简短,“楚人。” 关于楚国,她知道的不多。 于是又回到了最原先的问题上来了,“你到底在查什么呀?” “查你是谁。” “我是魏人呀!” “你不是魏人。” “我母亲是魏人,我自然也是魏人。” “那你父亲可是魏人?” 父亲亦是楚人,小七是知道的。 她注视着那人没有回话。 “所以我在查。” 他的逻辑十分严谨,说的话好似也很有道理。 小七便问,“那你又是谁?” “查你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谢玉。” 谢玉,真是十分好听的名字呐! 小七挪回洞中,凑到谢玉身旁,篝火把他的衣袍烤得暖暖的,火光下他唯一暴露在外的嘴角微微抿着。 她说,“谢玉,我想看看你。” 那人不肯,他说,“见过我的人,大多都死了。” 小七才不怕死。 她的仇人便有一箩筐,指不定哪日突然就成了冢中枯骨。 她才不怕呢。 她伸手去掀谢玉的斗笠。 那人下意识地便箍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 他也并没有用力。 只是箍住了她,好阻止她进一步的举动。 小七温柔笑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但我想看看你。”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生在乡野,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世。” “你身上可有父亲母亲留下的遗物?” “只有一支桃花簪子。” “簪子呢?” “被裴孝廉抢走了。” 但桃花簪子也是母亲留下的,与父亲大约也没什么关系,要从簪子入手,想必也很难。 她生在桃林,后来去大梁,再后来又去了魏营,父母早亡,祖宅也并没有什么东西了。要查什么,恐怕已经无法入手。 那人说,“我只告诉你我的名字,但不要对旁人说起。其余你也不要再问,对你没什么好处。” 是了,知道的太多并没有什么好处。 从前便是因了知道的太多,这才被迫入了局,也才被迫卷进了权力场中,险些不能活着出来。 而今长脑子了,什么都不再去问,对她来说亦是明哲保身之策。 山里天气奇怪,连下了三日的秋雨,这老林子里的地面就没有干燥过。 小七的风寒也没有好过,断断续续的发烧,人软塌塌的没有力气也就赶不了路,因而便被困在了山里。 谢玉要去附近的镇子上取药,但小七抓住他的袍摆不肯松手。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可怜兮兮的,“等你回来,我就无了。” 谢玉虽不说什么,但到底不再走了。 非小七夸大其词,追杀她的人从来没有断过。 裴孝廉是第一拨,自被卸了刀后虽再没有来过。 魏宫里的人是第二拨,自山神庙被杀后虽亦没有再来过。 这之后便是第三拨,但第三拨不知是谁的人,小七总能听见捕兽夹子“吱呀”一声,也总能被“阿呀阿呀”的惨叫声惊醒。 后来谢玉趁雨声稍歇,砍了许多树枝,亦是两头削尖了,把洞口围了一圈。 于是小七便总看见蒙着脸的黑衣人贼眼溜溜地来,很快又提着一条血淋淋的腿一瘸一拐地逃。 她窝在洞里数着,这样的黑衣人前仆后继的,总有四五个了。 他们不必去洞外狩猎,自有野鸡小兽打此路过,被捕兽夹子夹住腿脚,抑或扑通一声掉进陷阱。 但大多还是野鸡。 因而便成日吃鸡。 烤鸡、炖鸡、叫花鸡。 连喝了几日的鸡汤,小七看见鸡就反胃,她泪眼汪汪地叫道,“谢玉,我不想吃鸡了!” “那你想吃什么?” “只要不吃鸡,吃什么都行!” 这日,总算叫她喝上了山菇汤。 雨后才出的野山菇,当真是鲜美呐! 软些的洗净了撕成条,硬些的便用匕首细细切了,一股脑地倒进陶罐里煮着。 谢玉有一只宝贝小罐,内里盛满了盐巴与胡椒,还有几种不知名的香草,待山菇汤煮个七八分,便撒足了佐料,那鲜香的味道能溢出好几里地去。 小七一次能喝半罐子。 继而果腹的便是成日的山菇。 褐色的、黄色的、黑色的,白色的。 山菇汤、烤山菇、煎山菇、胡椒拌山菇。 小七又吃得反胃,泪眼汪汪叫道,“谢玉,我不想吃山菇了!” 接着便是一整日的山菇炖鸡。 也罢,也罢。 但这些从来都是谢玉去做,小七不必做什么。 从前都是她侍奉旁人,活了十六年,还是第一次有人为她洗手作羹汤。 甚至不曾谋过面。 但也不知为什么,小七心里对谢玉充满了依赖。 虽不曾见过他的模样,但这依赖说不清也道不明。 能在他面前嚎啕大哭,能直呼他的名讳,不必去想宫闱内宅里的森严等级,不必下跪,不必磕头,连猜疑都不必有。 他为她杀人,为她举炊,她要去哪儿,他便跟着去哪儿,从也不问一句为什么,也从不向她索取什么。 虽然小七两手空空,并没有什么值得索取的。 她只要眼巴巴地叫他一声“谢玉”,不管她提什么,他都会尽其所能。 似乎忘记了,谢玉原本只是要来查她的人。 可在这小小的山洞里,好似有什么开始不一样了。 第171章 菌子先生 谢玉采的山菇并不都好。 小七因了对他充分信任,从来也不查验。 有一回,他竟煮了一罐漂亮的山菇。 小七不知,美滋滋饮完汤,惬意地观赏这深山老林里的雨,忽见她的马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话,问她,“汤好喝吗?怎么不给我喝?” 小七愣愣地瞧着,那马见她不说话,居然跑进山洞一屁股坐了下来,好似与她是故交旧友一般,用她的袍子抹了把马脸,径自抱怨了起来,“淋死了,给我腾地方烤火!” 小七被马屁股挤到一旁,险些被拍成肉酱。 原在洞口已经扭断了脖子的野鸡,乍然抬起了脑袋,小眼珠子嘀哩咕噜转了两圈,直勾勾地盯着小七,忽然大叫一声,“啊呀!救命呀!啊呀!” 竟就飞一般地扭着两条鸡腿跑得不见踪影了。 罐子也长了腿,从火堆上跳了下来,便朝野鸡追去,大叫道,“救命呀!烤死我了!救命呀!” 见鬼。 小七扭头去看谢玉,竟见谢玉头上长了赤色的长翎,双臂竟也一寸寸地化成了青色的羽翼,继而那双修长的腿也不见了,变成了一双细长的爪子。 啊! 小七抱头尖叫起来。 谢玉竟变成了青鸾! 青鸾扑棱着双翅,长长的翎羽约莫有八九根,此时扇子一般全都大大展开,甚至扫到了她脸上,扫得人酥酥痒痒的。 小七便去抓他的翎羽,青色的翎羽上竟是银白的纹理,真是好看。 此时似那马一般,居然也开口说起了话来,“上来,我驼你上天。” 还有这样的好事。 小七抓着翎羽便爬上了青鸾的脊背,青青绿绿的羽毛,暖暖和和的脊背,真是舒坦呀! 见他头翎好看,她便去拔他的头翎,青鸾吃了痛反过来啄她的手,顺势又啄了她的脸,他啄得不疼,却啄得小七放声大笑。 他果真驼她到了云巅,云巅风大,她抓紧翅膀紧紧贴在他身上,高声说,“谢玉,再高点儿!” 青鸾果真飞得更高了一些,她能感受到凉滋滋的云彩扑面而来,揪着他的羽翼,她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和谢玉歪在一起。 她扒拉着谢玉的双袖,问他,“谢玉,你的翅膀呢?” 谢玉目光沉沉,没有说话。 只是没想到,中了一次野山菇的毒,纠缠她数日的风寒倒好了。 这一日雨势已小了许多,小七学谢玉用树枝木叶编了一个斗笠,拄着缴获的弯刀,牵马跟着谢玉一块出了山洞。 厚厚的落叶之下藏着许多山菇菌子,小七用弯刀拨弄着,非得给谢玉普及一下山菇的知识不可。 说什么,“我吃了多年山菇,还从没有中过毒,拜你所赐,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 “只能吃丑的,好看的不能碰。” 她用刀扒拉出各种各样的菇子,一一讲解起来,“这是肉蘑,魏人常在夏末入秋采了晾干,冬天就能炖汤,若保存得好,能吃一整年呢!” “最常见的就是草菇,有草的地方就有,能吃。” “这是榛菇,魏人用榛菇炖鸡,又滑又嫩,最是鲜美。” “这叫青头菌,你看,与你衣袍一样的颜色,能吃。” “这是羊肚菌。” “这是鸡油菌。” “你以后在外行走,可得记住了。” 见谢玉跟在一旁并不说话,她便睨他,“谢玉,你记住没有?” 谢玉竟好脾气道,“记住了,菌子先生。” 什么菌子先生,奇奇怪怪。 她从前话少,如今在谢玉跟前,话竟多了起来。 约莫是因了他们平等,不必去琢磨哪句话该说,哪句话又不该说,也不必忧心说了会不会被斥一句“多嘴”。 想说的话脱口就能说出来,想哭的时候张开嘴巴就能嚎。 谢玉就似这山涧清泉,虽看不见脸庞,但他的心思是能一眼辨个分明的。 不多久竟看见一条河流,溪水颇湍急,激石作声,又在一处平缓之地积成一小块水洼,小七惊喜叫道,“这里一定有虾!” 牵马跑了两步上前查看,果然水边有不少灰褐色的虾子正在草里浮游。 连吃了几日的鸡和菇,总算要改善伙食了。 谢玉亦是高兴,斗笠外虽只露出唇角,亦能看出那唇角扬起的模样,他问,“你怎么知道此处有虾?” 小七得意笑道,“幼时父亲教我的。” 幼时家贫,她与父亲靠山生存。 冬春吃荠菜,夏秋有鱼虾山菇,叔伯们若上山打了猎,也常送来山鸡野兔,逢年过节,亦会送来许多现宰的猪肉。 她还跟桃林的嬢嬢们学会了腌制腊肉,腌好了能吃许久。 她指挥谢玉寻了细柳条粗略编成个浅口小箩筐,袍摆掖在腰间,挽起裤腿儿来乐颠颠地便下了水,小靴子就踩在石头上,露出两段白藕似的小腿来,心里欢喜,秋雨打在上头也不觉得冷。 草壮虾肥,弯着腰一箩筐下去,捞出来十余只活蹦乱跳的大虾子。 谢玉拿陶罐子接了,顺嘴问起,“你还记得你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父亲就是个文弱书生,她记得父亲总在养病。 每逢暮春家里会来生客,若在此时,父亲总将她打发走,舒眉软眼地对她说,“小七,山桃开了,你去玩罢。” 生客是谁,并不认得。 但除此之外,家里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小七回头笑,“谢玉,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的斗笠边沿垂下一串串雨珠,“是与不是,我总会查出来。” 小七又捞来一箩筐虾子,滤去了水,全都倒进了陶罐里,“父亲穷得都揭不开锅了,不会是你说的七公子。” 谢玉不再说话。 他大概也没有想好,追查了许久的人若并不是自己要找的,又该再往何处重新寻找。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寻一个早已故去多年的人实在如大海捞针。 小七也没有问他以后该怎么办,不管谢玉要去哪里,要找什么人,她总是要回一次大梁,把想问的话问个清楚,把想知道的事全都问个明白。 问完了话就走,回她的桃林祖屋去。 只要无人再来追杀,她一个人照样过得快活恣意。 但若谢玉与她一起,那自然更好。 不管她是不是谢玉要找的人。 若他无处可去。 她可以分一间屋子。 分给谢玉。 第172章 白日追杀 雨声暂歇。 方才一路在林子里走,积水早将小靴子浸湿了。此时水流湍急,便是踩在石上,仍旧将小靴子湿了个透顶。 捕完了虾,又将陶罐里的全都倒回了小箩筐,就着河水清洗干净。 他们运气很好,竟还寻见了地耳与秧草,采了许多,一并洗净了。 近处寻了干燥的地方安顿,谢玉去捡柴生火。 谢玉真是个厉害的人,虽下了许久的雨,但他仍旧能带回干燥的柴火来。 生起了火,架起了陶罐,泉水一沸,先将地耳草煮出了香味,继而鲜蹦活跳的虾子全都倒入地耳汤里。 一会儿的工夫,虾子也生了红。 秧草入了陶罐微微一烫,又洒了盐巴和香草调味,那鲜美浓郁的鲜气约莫要窜出四五里地去。 就在这山间,就在这雨后的老林子里,这简简单单的虾子汤呀,却远胜于燕宫兰台的八珍玉食。 而野鸡、兔子、山菇、虾子、地耳、秧草,无不是天地的馈赠。 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忽而万道金光,云岫尽出,纵目望去,那白皑皑的一片山峦竟覆着雪,难怪才九月底,便已山寒水冷。 吃饱喝足,两人打算略作休整便动身出山了。 一双小靴子踩起来咣咣都是水,裤管袍袖亦是湿透的,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小七支开谢玉去远处喂马,拧尽了袍袖与裤管上的水,偷偷瞧他走远了,又赶紧脱了靴子在火旁烘烤着。 赤足踩在草里,简直冻得贝齿打战。 心里暗暗盘算着日后。 下了山先去寻驿道,沿着驿道总能找家客栈落脚,抑或路过柴门小院可以投宿。 她要狠狠地吃一碗热汤面,还要再狠狠地啃几个现烙的大饼,要狠狠地吃一斤酱牛肉,还要再狠狠地啃一整根儿烤羊腿。 谢玉若要饮酒,她也能与他“喝几口”。 但绝不再吃山菇! 绝不再吃鸡! 也绝不再吃山菇炖鸡! 她还要尽情地沐浴,要足足泡上一个时辰。 还要借身干净的粗布袍子,拱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若仍有刺客来,那也不必担心,一两个毛头刺客完全不是谢玉的对手。 明日一大早便动身赶路,先至边关,再入魏境,其后 其后不再去大梁了。 靴子被火烤得暖暖的,小七正兀自想着,脚踝却猛地一疼,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垂头一看,一条花纹蛇正咬在她脚踝上。 小七骇得头皮发麻,手里的靴子猛地朝蛇打去,那蛇顽固,虽松了口却吐着信子不肯走。 小七自背后抽出弯刀便要去砍它,一起身却歪倒在地。 眼前发黑,伤口亦淌出的竟是黑色的血。 这蛇有毒。 她才叫了一声,“谢玉!” 谢玉的剑已打中了蛇的七寸。 方才还吐信子挑衅的花蛇竟倒在一旁死了。 她两眼昏花,才可怜巴巴说了一句,“谢玉,有毒” 那人已撕下干净的里布扎住了她的小腿,俯下身来就要去吸。 可真到了她的小腿边,依旧是顿了一下。 他的斗笠还没有晾干,抵在腿上湿漉漉的,他微微抬头,也不过是犹疑了片刻的工夫,冰凉的唇瓣便贴上了她的脚踝。 小七一激灵,“谢玉!” 谢玉按住了她,“别动。” 她感到伤口周遭的血正被他一丝丝地吸了出去,初时血色乌黑,逐渐变了殷红,直到彻底成了鲜红的颜色,他才堪堪停了下来。 那人身形微晃,起身时脸色发白,斗笠外的嘴巴却兀然发着黑。 小七担忧望他,“谢玉,你还好吗?” 他说,“无事。” 还搀她去河边清洗伤口,帛带包扎完好,将将起身,数支羽箭凌空疾来。 谢玉蓦地转身,抽出长剑,“砰”“砰”几下将羽箭挡了出去。 羽箭之后马声嘶吼,地动山摇。 听声估摸要有数十人。 斗笠下的脸微微朝她别来,声音压低,“快走!” 小七拾起大刀,怀里的金柄匕首也出了鞘,“我与你一起!” 谢玉断然催她,“上马!” 杀手已来。 个个儿人高马大,彪悍凶猛,一身的黑衣又蒙着面,只露出高颧骨小眼睛来。 小七仓皇上了马,小包袱早不知到哪儿去了,连小靴子都来不及穿,赤脚踩上了冰凉的马镫,伸手去拉他,“谢玉,一起走!” 谢玉曾说,“没查出我要的结果前,没人能杀你。” 她也曾问,“你的武功很高吗?” 记得他说,“不高。” 小七心里隐隐不安,大抵是知道谢玉一人不会是这十余个大汉的对手,何况方才为她吸蛇毒,于他又怎会不受影响。 但谢玉的长剑毫不客气地往马臀上拍去,她的马仓皇奔逃,惊起一片飞鹭。 燕庄王十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第五拨杀手白日追来。 小七于马背回眸,见那十余个虎背熊腰的黑衣人匍匐马上,马蹄溅得水珠八方飞扬。 七八人与谢玉交战。 四五人朝她疾疾追来。 这燕国高岭之地,古木参天,遮天翳日,雪山沟谷间,溪河奔流不息,千里松林,蓊蓊郁郁,广袤的大草甸一望不见尽头。 这色彩斑斓的高岭雪山啊! 人在这其中渺小得不值一提。 那青袍衣袂翻飞,身若惊鸿,那长剑动若飞龙,嘶嘶破风。 真希望谢玉好好活着。 可他以寡敌众,腹背受敌,又能撑到几时呀。 落木萧萧。 刀光血影。 小七看见谢玉倒在了地上。 那身青色的衣袍上沾满了通红的血渍,那斗笠照旧遮住了他的脸。 眼眶蓦地一酸,两行清泪在风里滚了下来。 她低声叫道,“谢玉!” 她还要与他喝两口老黄酒。 她还要在桃林为他留一间屋舍。 可他怎么就倒下了呀! 追杀她的人马就在身后,那马蹄踩起来的泥水甚至溅上了她的脸。 小七忍泪打马,往前奔去。 她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是草甸还是松林,是悬崖还是峭壁,是长河还是驿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茫然打马奔窜。 也许还能再逃许久,也许片刻就被砍杀至马下。 山路不平,马背颠簸。 一双赤足在这深秋的雪山谷底真是凉啊。 她腹痛难忍。 马蹄声就在脑后了,身后的大刀朝她砍了下来。 第173章 孩子 小七记得她有许多这样的时刻。 第一回是在燕军营外的天坑之旁,那时她与同袍像蚂蚱一样被麻绳串在一起,那大刀砍下来,一刀便砍死一人。 她至今犹记得前头滚热的血嚯地溅了她一身,也记得有人一脚踹中了她的膝弯,那大汉的弯刀兜头朝她劈砍下来。 第二回是初去扶风,夜里撞见了书阁密谋。那时她被良原君的门客持刀押进书阁,险些被砍了。 第三回亦在扶风,那日满月宴围杀大公子,刺客的刀削断了她的发髻,自脊背生生地划了下去。 不,远远不止这三回。 若要再算上裴孝廉的砍杀,那便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回了。 自耳畔掠过的杀气,那是破了风的声音。 旋即便要划开衣袍,破了丝缎。 继而刀入肌骨,便要发出闷顿的响音。 她实在太熟悉了。 那也没什么可惜的罢? 她想。 不幸却又幸运的小七,早便该死却一直未死的小七,苟活近十个月了,不亏。 身后的马蹄声愈来愈多,愈来愈杂乱,夹杂着猎犬吠叫,惊起了一片飞禽走兽。 小七的马缓了下来,好似不必再逃了。 后头的刺客越发地多,说明了什么? 说明谢玉死了。 那她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实在不必徒劳。 胯下的马嘶鸣一声,兵器相撞之音猛地自背后响起。 小七脑中荡然一空。 她还在想,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她背上怎么会有刀剑铮然的声音。 旋即那猛烈的撞击令她浑身发麻。 哦。 她想起来了,那是裴孝廉的弯刀。 不久前,她与谢玉曾将裴孝廉倒挂树下,卸了他的弯刀。 弯刀是她的战利品,自出了山洞便系在后背,没想到竟为她挡了一下。 然而,不过是减轻了几分力道,杀手的大刀仍旧砍进了她的脊背。 那单薄的脊背曾为公子挡过剑,也曾挨过麻绳的磋磨。 她以为自己早该适应了钻心蚀骨的痛,然而这一刀劈来的时候,仍叫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 那是人的本能。 人啊,大抵是最耐不住疼的。 小小的一根针扎破手指,小小的一根刺踩进足底,皆能令人叫出声来。 恍恍然如被劈成了两半一般,整个脊背自后颈至腰间都好似不是自己的肌骨了,伤口跳着,火辣辣地烧燎着,汩汩的血与豆大的冷汗争前恐后地冒了出来。 马还兀自跑着,她疼得受不住了,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整个人都趴上了马背。 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这匹马。 它若要驮她上雪山,那便驮她上雪山。 它若要驮她下悬崖,那便驮她下悬崖。 它若要停,那便由着它停下,便由着杀手一刀刀将她劈砍成泥。 隐约听见有人高声呼喊,“小七!” 可又笑自己痴傻,这深山老林,这雪谷草甸,千里之内,连处人烟都无。 这里不会有人叫她小七。 她趴在马背上等着第二刀的到来。 但第二刀迟迟未来。 她听见猎犬震耳欲聋的吠叫声逐渐逼近,也听见杀手连连哀嚎着坠了马。 若她回眸朝后望去,她会看见一切。 看见雪山皑皑。 看见劲马。 看见玄袍。 看见青龙剑。 看见翻飞的大氅。 看见健壮的猎犬。 看见高高溅起的水珠。 她会看见大公子许瞻纵马张弓。 会看见他支离破碎的一双凤眸溢满了惊惶。 会看见他的人马与杀手短兵交接,血光四溅。 但小七没有。 她脑中空白,耳畔轰鸣,一张煞白的鹅蛋脸血色尽失,她痛得起不了身,转不了头,但仍拽紧了缰绳,本能地跟着马往前奔逃。 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小七”,却又坚信能喊出“小七”的人必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脑中混混沌沌,眼前亦是暗黑一片。 只知道要离开这里,躲过了追杀,再回去找谢玉。 该死的是她。 谢玉不该死。 谢玉只是来查她,他原本不必卷进这一场场的刺杀之中。 是她害了谢玉。 一个不曾谋过面的人,怎么能为她而死,怎么能因她而死啊! 小七失声痛哭。 她的马亦是本能地逃窜,她不知被马带到了哪里。 忽而身上一空,整个人天旋地转,似是离了马,继而往坡下滚去。 新添的刀伤好疼呐! 花蛇咬过的地方,赤着的双脚也都好疼呐! 是因那一块块的石子都要硌进皮肉里了罢? 可腹内亦如刀绞呐! 她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马去了哪里,她拼力睁眼观望着周遭。 一片高高密密的雪松林,一眼望不见尽头,遥遥可见那披云戴雪的重山峻岭,映着暖黄的日光。 她想,燕国真有一片广袤的疆土。 她在心里大声地喊,小七,不要睡。 不要睡。 藏起来。 找谢玉。 小七,不要睡。 她打起精神来去寻藏身之地,竟见不远处有棵雪松树干中空,约莫遭过雷击,看着倒能容身。 小七挣扎着起身,拄着弯刀,才走两步便踉跄栽倒在地,她拼力地爬,爬也要爬进树里藏好。 她十分清瘦,雪松竟能装得下她。 她藏在雪松里瑟瑟发抖,浑身止不住地打摆子。 不知到底是因了冷,还是因了疼。 但没有一处是不冷的,也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她想,但愿能逃过去,但愿能再找到谢玉。 若他活着,便送他走。 若他死了,便带着他的尸骨走。 他不该留在那草甸里任由野兽撕咬吞噬。 伤口大抵还在淌血,心知杀手和猎犬必会循着血腥味追杀过来,她该撕下里袍好好地包扎,可一颗脑袋昏昏沉沉,手上也没有半分力气。 罢了。 她想。 死在刺客手里也好,死在野兽口中也罢。 剧痛使她再难支撑下去,阖上眸子,片刻便没了意识。 朦朦胧胧间又看见了那个扎着羊角髻的小姑娘,好似就在这片雪松林里,就坐在她身旁。 小孩儿穿得单薄,垂着头抽抽搭搭地哭,钻入云霄的雪松越发显得她幼小可怜。 小七忍不住去抚摸她的小脑袋,问道,“你怎么哭了?” 小孩儿哭得愈发厉害。 小七便劝,“快回家罢,他们很快就追来,我自己都快死了,只怕护不住你。” 软和和的小身子钻进小七怀里,那小孩儿含泪抬头。 从前见她两回,总看不清模样,如今竟看得清清楚楚。 眼前这张小脸儿,当真像极了公子呐! 第174章 小七,我带你回家 她哭得可怜巴巴,小七莫名的心酸,也不知为何,竟就跟她一同掉下泪来。 小孩儿低低哭着,“母亲我很疼” 上一回她的小身子还热乎乎的,这一次竟微微发凉,小七张开双臂将她揽住, 企图用自己血肉去温暖她,但她自己身上亦是发凉。 她下意识地去哄,“母亲也疼” 也不知为何,竟就把自己当成了她的母亲。 混混沌沌的又昏迷过去,好似什么时候见那小孩儿晃晃悠悠地起了身。 小七心里不舍,想握住她的小手,却抓了个空。 她走得快,一会儿工夫就出了树洞,走进了雪松林里。 小七大声问,“你要去哪儿呀?” 她以为自己声音很大,说完却发现话声就停滞在喉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她想去追,但整个树干将她牢牢地嵌住了,怎么都出不来。 她急出了一头汗来。 那小姑娘兀自转过身来,小小的身子上沾满了血,“我要走了。” 小七唰的一下流下泪来,“你还会回来吗?” 小孩儿摇摇头,转过身就走了。 小七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小的人儿踽踽往雪松深处走去。 她会怕吗? 她还是很疼罢? 兀自想起怀里还有一半木梳,小七想,她该把木梳交给小孩儿,那么像公子,那便是公子的孩子罢? 忽而猎犬声响,她朝小姑娘大声地喊,“快走!快走!” 小孩儿回头望了一眼,她却再看不清小孩儿的脸了。 身下一热,粘稠的血自腿间涌了出来。 半昏半醒间那猎犬的吠叫声渐渐逼近,好似听见有人就在跟前喊她。 “小七!” 潜意识里蜷紧了身子,在树洞中瑟瑟躲避着猎犬的追捕。 几近冻僵的身子忽地一暖,连带着脑袋也暖了起来。 有人就在耳边唤她,“小七,我带你回家。” 可她有家吗? 她没有家。 但她记得自己有一个同伴,他叫谢玉。 他大概已经死了。 有急促的跳动声,似枞金伐鼓,就在她耳畔鸣响。 那是什么声音? 她记得这声音很熟悉。 这声音曾令她畏惧,也曾令她贪恋。 好似是公子许瞻的心跳。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坚毅的下颌,紧抿的唇角,看见刀削斧凿般的脸,看见那人泛着水汽的凤眸。 方才见到的那个孩子与他长得真像呀,那双凤目简直如出一辙。 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女儿罢? 但他的女儿在他来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他的女儿哭着说很疼,小小的身子上全都是血。 但小七想,走了才好。 走了便不必来这世上受罪。 她这样低贱的身份,孩子便也是低贱的。便是活下来,也不会被她的父亲所喜,不会被兰台的两位新夫人接受。便是活下来,也必将与她一起为奴,与她一起跪在旁人脚下。 那便不如走了。 意识清醒的片刻,那千般滋味万般心酸齐齐浇来,逼得她心如刀刺,她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唯有大哭一场,才能叫她这郁郁不通的五脏六腑得到片刻纾解。 真想大哭一场。 就像在山神庙那样嚎啕大哭一场。 哭那个不曾面世的孩子。 哭那个因她而死的谢玉。 也哭这个颠沛半生孑然无依的自己。 但在许瞻面前,她连滴眼泪都不敢掉。 他会嗤笑她是个“脏东西”。 他会斥责她,“你为何总是惹事?” 他会命她住嘴,命她不许哭。 他会说,“我不会要一个禁脔的孩子。” 她与谢玉在那深山老林里待了快十天,险些忘记自己曾是青瓦楼里囚禁的一块肉。 她是一块肉,她腹中的孩子更是一块肉。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压抑着自己将下未下的眼泪。 他疾步往前走着,在高耸云端的雪松林里大步往前走着。他的人与猎犬紧紧地跟着,他的大氅紧紧地裹着她。 猎犬依旧在吠叫,马蹄声也由远及近地赶来。 大概接应他的人到了罢。 短暂的清明很快消逝,她阖上眸子,复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暗黑之中。 这无涯的暗黑之中又是没有尽头的噩梦。 梦里斥满了血腥、杀戮、背叛、荒冢与白骨。 梦里再也没有什么孩子了。 那溪水畔戏水的小姑娘,笑眯眯唤她母亲的小姑娘,哭着喊疼的小姑娘,再也没有了。 大梦醒来时,已在驿站之中了。 屋舍里的炉子烧得极旺,衾被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一颗脑袋。 身上干干爽爽的,看起来已经擦净身子,也缝合了伤口。 口中是浓浓的汤药味,那便是也已经饮过汤药了。 袍子柔软,也很暖和。 小七下意识地去怀里寻那半木梳,木梳已经不在了。 她极力回想,最后一次摸到木梳是在树洞里,她混混沌沌地好似将木梳取了出来,取出来送给那个小姑娘。 大抵便是那时候掉进了树洞。 想来这世上终究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她的。 真真正正地什么都没有了。 身旁有人兀自叹息,她转眸去看,见公子许瞻正垂眉坐在榻旁。 那人脸色发白,双目通红。 他因何双目通红呐? 小七不知道。 因而便去反思自己。 她仔细去想,自离开兰台,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惹他气恼憎恶的事。 有呀,怎么没有。 他要她回自己家去,大半月余过去了,人却依旧没有出关。 他必定要嫌她拖磨。 她把他的护卫将军搞得半死不活,刺了字,也卸了刀。 他必定要嫌她心黑、恶毒。 必要认定她是个蛇蝎。 就如当时阿娅东窗事发一般。 再细想,他总不会是因了孩子的事。 她记得自雪松里出来时,身上都是冰凉黏腻的血,脊背上是血,裙袍上亦都是血。辨不分明到底是哪里的血,因而他不会知道孩子的事。 因而便不会斥她不配,也不会斥她不中用。 罢了。 斥也由他,罚也由他。 她在此处,便不再是姚小七。她又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一只待宰的羔羊。 她歉然垂着眸子,“奴起不了身,不能给公子磕头了,公子恕罪。” 她的声音嘶哑难听,若不是因了嘴巴还是自己的,她险些认不出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人闻言抬头,眉峰紧紧锁着,“小七” 他的声音亦有些沙哑。 他那微凉的指节覆在她清瘦的脸颊上,他的神色是凄怆又复杂的,“小七,跟我回去罢。” 第175章 公子哭了 回去。 回哪儿去? 她向来只有“走”,没有可以“回”的地方。 他的手轻轻地抚着她,就似她曾轻轻地抚着那个小孩儿胖嘟嘟的小脸一样。 她问,“公子要小七回哪儿?” 那人说,“回兰台。” 小七闻言心酸透骨。 兰台。 一个曾无数次想离开,后来又最不想离开的地方。 她曾把兰台当做了唯一能庇护她的巢穴。 然而这天下之大,沃野千里,唯有兰台也是她最不该回去的地方。 她生于山坞村野,她该像谢玉一样,该属于那苍莽天地,抑或只存于遐方绝域,不该囿于一方水土,亦不该困于高门大院。 她的头脑此刻无比清明。 但却也不敢明着回绝,便只低低道了一声,“公子恕罪。” 那人的眉头愈发蹙得厉害,他俯身以额头相抵,良久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小七,我不放心你。” 小七冲他浅笑,“公子不必担心。” 生死有命,他实在不必担心。若当真死于追杀,那并不是坏事。 于她而言,死了不是坏事,活着也未必是好事。 她的声音轻快起来,“奴很快就回家了。” 回桃林当垆卖酒。 也给谢玉留一只小盒子。 有水珠“吧嗒”一下滴落至她的额头,继而那水珠从额头滑至脸颊。这一滴还没有停下,便有第二滴、第三滴的水珠滚落下来。 驿站没有漏雨,小七知道那是什么。 他一样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克制着自己急剧起伏的胸膛,但那眼泪却似决了堤一样肆意奔涌。 小七心想,公子也会有这么多眼泪吗? 公子也会哭吗? 他竟会为了她而哭吗? 可她这样的人呐! 她没有抬手为他擦拭眼泪,她怕看见那双含泪的眼睛,定然是与那个小姑娘一样罢? 脸上的泪多了,便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泪了。 良久无人再说话,炉子里的焰火向上“噌噌”地冒,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屋舍外头有人挎刀立着,在木推门上映出黑色的影子。偶尔听见驿站的马在夜里换腿休整,间或打个喷嚏。 外头有人轻声叩门,“公子,该回了。” 是啊,夜深了,他该回去了。 那人怔然起了身,他的脊背腰杆向来挺得如青山般笔直,就算身在暴室亦是如此。 可小七见他身形一晃,起身时竟踉跄了一下。 他扶住额头阖眸缓了好一会儿,到底是叹了一声,“周延年留给你。” “那是公子的将军。” “留给你。” 那人向来如此,说什么便是什么,她也无从置喙。 见她并不说话,他便也转身走了。 不久听见外头响起了猎犬吠叫,马蹄声,低低的说话声,继而打马起步之声渐行渐远,很快驿站便彻底静了下来。 门外依旧有人影挎刀立着,似棵松一样,一动也不动。 不久又听见有人上来,踩地木楼梯吱呀作响,被门外挎刀的人抬剑拦了下来,“干什么?” 说话的是个婢子,“将军,奴来问问姑娘可要喝水饮粥?” 挎刀的人冷着声,“放这儿,我送进去。” 婢子只得依言放下了托盘,很快叩门声响起,挎刀的人温声问道,“姑娘睡了吗?” 小七应道,“将军。” 挎刀的人声音依旧温润,“姑娘许久不曾吃东西了,喝些粥吧。” 难以想象,一个将军也能说出这么温和的话来。 “有劳将军了。” “那末将便进来了。” “将军请进。” 周延年端着托盘轻声推门而入,目不斜视地置于案上,忽地一顿,拘谨问道,“姑娘可能起身?” 小七含笑点头。 大概能吧,自醒来后她还没有试过。 他大概从进了门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末将叫那婢子进来侍奉。” 小七道,“不必了,我有事想问将军。” “姑娘但说无妨。” “我来这里有多久了?” 周延年道,“两日。” 小七又问,“将军可见过一个人?” “姑娘说的是什么人?” “一个穿着青袍,总戴着斗笠的人。” “不曾见过。” “我想去找他。” “姑娘为何找他?” “他是很重要的人。” 一个救过她,也陪伴过她的人。 一个让她从向死到向生的人。 周延年小心道,“姑娘伤势很重,医官嘱咐一定要好好将养。” “将军,我要去找他。” “那姑娘说说,他有可能在哪儿,末将先差人去找。若实在找不到,姑娘养得好一些了,再亲自去,可好?”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都是许瞻身边的护卫将军,周延年与裴孝廉完全是不一样的人。 裴孝廉也许是个恶人,但周延年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小七怃然,“就在雪山谷底,你们第一次看见我的地方。”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他的青袍上有很多血,也许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但有剑,也有飞刀,也许能认出他来。” 周延年应了,转身便要出门,但小七又叫住了他,“将军,要快些。” 她眼眶一湿,“去得晚了,也许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周延年面色动容,抱拳应了一声,临出门前却又回头说道,“姑娘昏迷了两日,公子便在此处守了两日,不曾合眼。”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那人起身时竟站不稳。 “公子的心,姑娘也许不知,但末将是知道的。” 周延年说完话便阖上门走了。 不久果然听见有人驱马奔出了驿站。 可周延年又知道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知道暴室那三月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他不知道。 小七心绪恍惚。 她与公子之间的事,只有她与公子知道。 旁人不知全貌,又怎会真的懂得“公子的心”? 她也不懂公子的心,但知道自己曾经不过是公子的一块肉。 她在这山脚的驿站待了小半个月,眼见着驿站的树颜色渐深,叶子全都脱落了个干净,去寻找谢玉的人马一拨又一拨,却从未有人带回过半点好消息。 但兰台里的人每夜都来,一日也不曾间断过。 初时只待一两个时辰,后来一待便是大半夜。 第176章 小七,我只要你的孩子 次日天才擦黑,兰台里的人便来了。 他的脚步踩得驿站年久的木楼梯吱呀作响。 一步步走来,步步皆踩在小七心头。 怅然抚摸着小腹,那里已经十分平坦。 惜哉。 痛哉。 哀哉。 兀自一叹,眼角便滚下了泪来。 她在心里对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说,好孩子,你再等等,你父亲就来了。 你还没有见过父亲罢? 你长得与他真像呐! 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呢? 你若再等等,总也能见上一面,也不枉你来一遭。 那人的脚步声已在门外了,小七恍然拭干了眼泪,撑着身子跪坐下来。 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好似盼着他来,又好似希望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人就在这矛盾中溺着,挣着,千绪万端,全都堵在心里。 听周延年低声施礼,“公子来了。” 那人亦是低声问,“姑娘还好吗?” 周延年道,“好,只是不怎么说话。” 那人不再言语,周延年便也识趣地踩着木楼梯退下了。 他在外人面前,竟肯称她一声“姑娘”。难怪他也说,你的事没有出过青瓦楼,无人知道。” 是给足了她脸面了。 那人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寒凉的秋风来,吹得案上的烛台猛地一晃。 他很快便掩紧了门。 缓缓行至案旁,默然跪坐下来,良久才开了口,“汤药都饮过了吗?” 小七点头,“饮过了。” 那人又问,“吃得可合你口味? 小七依旧点头,“奴有一口吃的就行。” 她过惯了苦日子,从来没有什么讲究。 珠翠之珍能食,箪食瓢饮亦能。锦衾罗褥能住,庙里山洞亦能。 那人温声解释,“先喝几日的羹汤,待伤口好些,再好好滋补。” 他从雪松里救她出来,又带回驿站养伤,小七心里感激。 因而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小七没有不应的。 他安排的,定是他认为最好的。 小七笑着问他,“此处离蓟城已经很远了,公子怎么会来?” 他白日定要在宫中主持国事,夜里便该回青瓦楼歇息,千里迢迢地来这偏远不见人际的驿站,又是图了什么? 那人从怀里取出一盒药膏,“来给你换药。” 小七恍然一怔,片刻抬袖去取小盒,“奴自己来。” 那人握紧盒子没有给她,细长白皙的骨节依旧,温和却不容她反驳,“我来。” 他来。 他来便意味着要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小七垂眉。 自青瓦楼出来,她心里的衣裳已经穿上了,嵌上了,烙上了。 她心里的领口是拉到了下颌的,腰间的丝绦亦是打成了死结。 如今要她宽衣,无异于剥了她的皮。 她心绪恍惚,怔忪着没有动。 一双清瘦的柔荑虽低低地垂在膝头,却好似死死地拽紧了领口。 那人并不逼她,只是耐心解释,“小七,只是上药。” 小七默了良久,他便也静静的等着她。 罢了。 她想。 她身上何处是他不曾见过的? 何必再僵持下去。 反倒再遭他的耻笑。 免得他想,出了兰台,你倒清高起来了。 她垂头背过身去,默然解开腰间的丝绦,将原本要烙死在颈间的领口自颈间剥开,恍恍然从双肩剥了下去。 仿佛小兽将脊背亮给了猎手。 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身后的人握住了她瘦削的肩头,在她耳畔安抚,“小七,不怕。” 是了,不怕。 他哪有那些赤面獠牙面目可憎的杀手可怕。 杀手皆是来要她的命,但许瞻从未要过她的命。 因而不怕。 即便如此宽慰自己,可当那人温热的指腹抹着药膏从她的颈窝一直滑到腰身的时候,她仍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那真是一道很长的伤口。 若她能真切看见,便知那必然也是一道十分可怖的伤口罢? 外翻的血肉也许曾经见了白骨,又被一针针地缝合了起来。 那鱼骨线缝合在躯体上的模样,必是骇人又恶心的。 这一道斜着穿过她脊背的伤口,令她想起那一身的木兰来。 那玄黑的枝桠自臀中勾勒出来,曾绕过了她大半张脊背。 那朱红的花萼,墨绿的木叶,一朵朵地在她的胸前、腹下、腰身绽开。 想及此处,又是愀然不得纾解。 但那人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的指腹抹着药膏,小心地在伤处游移,就似他当时曾一笔笔地勾勒,晕染,着色。 他问,“可知道杀你的人是谁?” 小七低声,“奴不知。” 的确不知,除了裴孝廉,其余的都不认得。 那人说,“不会再有人追来了。” “公子怎会知道?” 他没有答她。 大抵是要杀她的人都死了,但若幕后的人没有死,约莫也受到了他的警告,不敢再起杀心。 大抵是这样罢? 她微微笑着,也不再说话。 他说的话,她如今都信。 他说不会再有人追来,那便是不会再有。 她信。 心里几不可闻地暗叹一声,若早点信了公子,该有多好呐! 可偏偏没有早点信公子。 一时脑中空空荡荡的,怅怅然失了神,不知道何时那人已经停了下来。 那人拉起了她的衣袍,将她的衣袍拢在一起。 就好似他方才并没有触碰过她一般。 那人轻轻掰过她的身子,她这才回过神来。 缓缓地抬起头来,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那双眸子里有水光兀然一闪。 他正定定地望着她,“小七,你哭了。” 小七浅笑摇头,“奴没有哭。” 他亦是有些失神,“你在我面前,连哭都不肯么?” 她的眼泪沁着,人却笑道,“公子看错了,奴没有哭。” 那人握住了她的手,“你不是什么‘奴’,不要再称‘奴’。” 她的手微微瑟缩了一下,到底没有挣脱。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奴,可进了兰台便是奴。 即便如今不在兰台,可在他面前便是奴。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时当地又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她永远都有自知之明。 她不会像阿娅那样哭着乞怜,也没有阿拉珠那样能说会道。 她笨嘴拙舌,察言观色,连哭都挑人。 她真希望眼前的人是谢玉,若是谢玉,那她就可以好好地哭一场。 她能痛哭流涕,也能张嘴干嚎。 她不怕谢玉挖苦,不怕他说“哭得像个傻子”。 若他能活着,她愿意哭得像个傻子。 她会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他,“谢玉,我的小孩儿没有了。” 就像说,“谢玉,我不想再吃鸡了”,就像说这样的话一样,在一个不曾谋面的人面前,竟没有什么会使她拘谨、难堪和窘迫。 没有。 可那个人竟然死了。 面前的人又说,“你是魏人,是小七。” 她眼底又开始蓄起泪来。 那人握住她的手,“小七,我梦见过一个孩子。” 第177章 她有几分像你 小七闻言滚下泪来。 “哦。” 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公子可见过她的模样?” “见过。” “她长什么样?” 那人默了良久,小七以为他不会再说了,因而抬头看他,但见他双眸泛红,语声哽咽,“她有几分像你。” 她端量着那个孩子像极了公子,与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公子却说,那个孩子有几分像她。 像她没什么好。 她一直是个不讨喜的人。 相貌不讨喜,性情亦不讨喜。 她不会告诉许瞻果真有过那个孩子,既已经没有了,何必再去惹他烦忧。 她笑着垂眉宽慰他,“公子会有自己的孩子。” 兰台有两位新夫人,一位魏国郡主,一位北羌郡主,她们血统高贵,背后是国家抑或兵马,她们会为他生下康健的孩子。 但若他肯,他会有许多孩子。 会有公子,公主。 就似许嘉一般,出生即有高贵的身份。 那人听了这话,眼里的水也淌了下来。 他的头颅缓缓靠在她的颈窝,一双手臂将她轻轻揽住,他避开了她的伤口,压着自己的声音,“小七。” “我只要你的孩子!” 小七没有正面回他。 没有说,“公子要,小七便给。” 也没有说,“小七不会再要公子的孩子。”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兰台,何必还再与他谈论孩子的事。可他心碎神伤,小七不忍再伤她。 那个已经不在的孩子,证明了她与许瞻曾经有过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即便这份亲密曾令她生不如死,可想到那个孩子,好似什么也都释然了。 她想回到天地之间,兰台之外。 她不答他,他也不去逼她。 就似曾经他说,“小七,不急”。 他大约也知道急不得。 他有燕军铁骑,百万雄兵,一声令下,可朝发夕至。 他于庙堂之上,殿陛之间,文武百官亦无不奉令承教。 唯有家事情事是急不得的。 再过几日,小七伤势好转,驿站的庖厨开始每日炖起了羹汤。 先是牛头羹、羊大羹、小豚羹(小猪)、凫大羹(野鸭)、小豆白羹,亦有乌鸡汤、老鸭汤、猪肝汤、葵菜汤、萝卜汤。 待伤势再好一些,又开始烹起鱼虾海蟹来了。 每日也都有粥,鲍鱼粥、生笋粥、海蟹粥、扇贝粥、板栗粥、鳜鱼粥。 每日也都有枣羹、藕羹、八宝羹与榛子糕。 小七在二楼屋舍里养伤,总能听见庖厨切菜剁肉的声音,也总能闻见鸡鸭鱼肉香味。 咸的、鲜的、甜的、香的。 好似这驿站的庖厨从天光乍亮到入夜为止,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过。 有一味叫做“炮羔”,据说是将羊羔宰杀后去掉内脏,填充进枣,裹好涂泥以火烧烤,烤熟后去泥,又用米粉涂于羊身,放入油中煎炸。这还不算完,最后还要加入香料炖煮,蘸甜酱食用。 这种炮羔小七是从来不曾吃过的,十分喜欢。 庖人每回来厢房送羹汤时,总是喜眉笑眼的,说什么,“这驿站建了总有上百年了,雪山底下的,最是不起眼,哪里见过这么些好东西。” 周延年颇是得意,“公子有心,都是每日命人从蓟城运来。” 那庖人便问,“不知驿站住的是哪位贵人,我们底下人伺候着心里也好有个数。” 周延年便肃声警告,“不该你问的,不要多嘴。” 庖人忙弓着腰点头应了,陪着笑道,“是是是,不敢再叨扰将军了。” 这样的将养不用多久,小七便胖了起来。 她有了精神,气色也好了,便总催着周延年去雪山谷底寻找谢玉。 周延年照旧一次次差人搜寻,别说人了,连块骨头都不见。 但小七定然要找,周延年也没有二话。 小七心里便笃定谢玉死了。 虽然伤心,仍是央周延年为她去寻一块老梨木。 周延年是个认真办事儿的,一盏茶的功夫不到便寻来了老梨木,小七便用金柄匕首认真雕起了小盒子来。 她不但要做出一个周周正正的小盒子,还要在上头雕一只青鸾,就按照那日山菇中毒时看见的一般。若实在雕不出来,那便雕一只野鸡,想必谢玉九泉之下也不会怪罪。 她成日琢磨着小盒子,没几日,槿娘也来了。 槿娘一来,她便有了说话的伴儿。 是好事。 槿娘来驿站的时候戴着羊裘帽,一身厚厚的棉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进了屋见了小七便掉泪。 “天爷!先是好几个月没有你的消息,只以为你不在了。再后来公子大婚,听寺人说见你背着包袱走了,我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公子愿意放你走,不就是你一直求的吗?” “公子娶妻,你也回去见大表哥,真真儿是两全其美的事儿了!” 屋子里炉火烧得旺,槿娘说着话便热得脱了棉斗篷,这厚厚的棉斗篷一脱,便露出内里瘦削的身形来。 槿娘原本也是丰腴的,想必在兰台过得并不好。 她继续叹,“谁知道两位夫人才嫁进来没几日,章德公主的车驾便往魏国大婚去了,如今大抵是早就红鸾天喜,洞房花烛了。” “造孽!原以为你也该回魏国去了,只要见到大表哥,大表哥必不会薄待你。你哪儿想到你就成了这般模样!” 她依旧话多,说着说着便开始恨铁不成钢起来,“祖宗!你怎么当初就不听我的,但凡听我一句,兰台夫人岂能有旁人的份儿?” “我的活祖宗!你还对我喊打喊杀的!” 她说着说着便气哭了,“留我自己在兰台,天天受那些腌臜阉人的气!那些个魏宫来的老东西,还有那些个燕宫跟来伺候羌人的婢子,哪有什么好东西!” 第178章 烤番薯 槿娘还自顾自发着委屈,便听破旧的木楼梯响了起来,周延年在外禀道,“姑娘,小豚羹和鲍鱼粥来了。” 槿娘的哭声戛然而止,肚子忽地咕咕大叫起来。 看她一脸菜色,身形瘦削,便知道她在兰台受尽了委屈,只怕极少填饱肚子。 周延年端了托盘进来的时候,槿娘的眼珠子都发直了,周延年为此还特意警告了,“这是姑娘的,你若要吃,自己去庖厨啃胡麻饼。” 槿娘翻了个白眼,“你怎么那么话多!” 周延年不再理她,掩了门便去廊下立着了。 庖厨一日三顿的羹汤肉糜和甜粥点心,小七哪里吃得完,往往是她吃一小半,其余全进了槿娘的肚子里。 因而一胖便胖了两个。 如今这雪山下的驿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小兰台。 兰台的公子,兰台的将军,兰台的婢子,兰台的侍卫。 吃的都是兰台送来的新鲜食材,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屋子里的炭火从最初驿站的黑炭换成了兰台的兽金炭,一天到晚没日没夜地燃着。穿的都是兰台新做的小锦袍,絮了厚厚的棉花,十分暖和。 你瞧,有人专门举炊,有人专门守护,有人专门在屋内陪她闲谈说话。 公子想的已是十分周到了。 旁的事不知道,但在小七换药这件事上,他的的确确是一个亲力亲为的人。 这燕国北地的十月,早晚间已是十分冷峭了。何况自兰台到此处驿站,单程约莫要两个时辰的路,但他放着医官不用,也放着槿娘不用,打着上药的旗号,每夜定来不可。 说什么,“别人我怎会放心。” 驿站上下全都领了军令,他不来,无人敢进屋上药。 小七心里鼓着气,却并没有什么办法。 好在他举止尚有几分君子风范,除了上药,并不多碰一下,也就忍了。 他每回来都会给她带甜食。 有时是一小包桃干,说,“从宫里带出来的,你喜欢桃花,想必也喜欢吃桃干吧?我不确定,但想着你可以尝一尝。” 当着他的面,小七忍着没有吃。 那人看着虽有几分黯然,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待他走了,小七才打开油纸包。红粉粉的果肉渍得微微发皱,其上还覆着一层白白的糖霜,咬一口慢慢地嚼着,桃子的清香、蜜糖的甜全都溢在口中,那是夏天才有的味道呐! 她一口气把桃干吃了个干净。 许瞻来的时候便问,“桃干可好吃?” 小七不肯承认,信口胡诌起来,“都给槿娘了。” 那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次日一大早槿娘便遭了殃。 小七在屋里听见周延年揶揄槿娘,“与你比,猪都甘拜下风。” 槿娘登时炸了毛,透过窗子看见她叉起了腰来,“你管得着?” 周延年道,“旁的也就罢了,公子亲自给姑娘带的桃干,你怎么好意思全都吃了?” 槿娘险些跳起脚来,“你有病罢!” 小七忙隔着窗子解释,“将军,是我一人吃的。” 周延年低低应是,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槿娘却被惹毛了,抓着周延年便好一顿猛锤,“你再说!你再说!你再说!” 周延年生生地挨着,不说话也不还手。 他是将军,行伍出身,槿娘那花拳绣腿的哪里打得疼他。 槿娘见打不疼他,一肚子的气无处撒,抓起他的手吭哧一下便咬了下去。 周延年闷哼了一声,“姑娘怎么咬人?” 还从未有人叫槿娘一声“姑娘”,小七见窗外的两人相隔极近,一动不动。 片刻木门一开,槿娘满脸通红地冲了进来,那两片红晕好一会儿都不曾消下去。 甚至还悄悄在小七耳边道,“他的脸怎么红了?” 小七便道,“必是冻的。” 槿娘哼了一声,“怎么不冻死那活祖宗!” 桃干的事算过去了,下一回许瞻又带了梅子来。梅子寻常在七八月才有,没想到他竟在这时带来新鲜的梅子。 他几乎把自己能想到的好东西全都给她带来了,也许并不贵重,但心意却是十分难得的。 有一回他白日便来了,带了几块番薯。 进门时抖落了一身的雪,好似早就约好了此处相见一般,眉眼清润,含着笑意,“小七,下雪了。” 燕国的十月,竟已经开始下雪了吗? 若在魏国,大多在十一月底才陆陆续续有几分雪意,往往十二月底才下得最盛。若是个好年,那每逢年关,雪必定积得厚厚的,将地里的庄稼覆上厚厚的一层。 可在许多年头,整个冬日连一片雪花都不见,次年便是大灾之年,禾苗旱死,流民载道,白骨盈野。 燕国地处东北,气候严寒,听说每每冬雪不断,因而大抵是不会有魏国那样的担忧罢? 而他竟冒着雪来。 小七抬眸望他,“雪天路滑,公子不要来。” 他闻言一笑,“总要给你换药。” 你瞧,他总仗着换药的名义。 小七的眸子便垂了下去。 “驿站自己种的番薯。” 他拿着番薯自顾自地在炉子上烤了,笑道,“我第一回吃番薯,还是你烤的。” 是呐,初见许瞻的时候,他在魏境水土不服,她为了活命,总想方设法地去讨好他侍奉他。 为他烤番薯,煮豆浆,炖鲤鱼,从雪地里挖了荠菜入粥,他因她能举炊的手艺,这才留她一命。 他来的时候,周延年与槿娘总是识趣地回避。因而此时屋子安静,唯听见火苗把番薯皮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并没有人开口说话,就静静地围坐炉边,好似不必多说什么,却什么都已经说了。 炉上的番薯烘烤久了逐渐皱了皮,溢出糯香的味道来,把驿站小小的屋子充盈得严严实实。 那白皙修长无一丝瑕疵的手拾起一块,忍烫抖落了烤焦的薯皮,吹得温了,竟亲自为她递过来。 从前是她的活计,如今竟是他亲手来做。 想起曾有一回随他入宫家宴,他低声附在她的耳边说,“我亦能为你濯足。” 那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他竟是肯的。 小七心中一烫,接来咬了一口。 他没有烤熟,但番薯仍旧香甜。 第179章 吻 小七真正地与他放下芥蒂是因了那只小匣子。 是放下了芥蒂,甚至亲近了几分。 那一日他来的时候,小七的木匣子已经成了型,正仔细往上雕纂青鸾。 那人的大氅依旧落满了一身的雪,进了门也并不扰她,只是径自在炉旁坐着,舒眉软眼地朝她望来。 炉子里的兽金炭烤得她脸颊生红,她在那人的注视下颇不自在,因而抬头抗议,“公子不要再看。” 那人唇角微扬,好奇问道,“在干什么?” 小七双手抓着木盒,“我要雕一只小匣子。” 那人垂眸打量着,又问,“雕出来盛什么?” 小七笑道,“我有一个朋友,我想把他盛进来。” 那人闻言眸光微动,“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那人生性多疑,他不会以为这只小匣子是用来盛他的罢? 想得美。 他若薨了,自有世间最昂贵的棺椁和庞大的王陵。便是没有,小七也不会费心给他做什么匣子。 自然可能。 列国的公子们若受了君王猜忌,抑或宫变失败,若没有奇奇怪怪地死了,便是寻机逃到他国流亡去了。若是如此,自然不会再有棺椁王陵了。 兰台公子便没有这种可能吗? 自然有。 想到此处,就好似腹诽了他一般,小七笑眯眯地抬头,“他叫谢玉。” 那人闻言点了点头,又问,“你雕的是什么?” “是青鸾。” 那人唇畔一勾,“你可见过青鸾的样子?” 小七有几分得意,她睨着那人,“自然见过。” 自然见过,甚至还骑青鸾上天,还拔过青鸾的翎羽呢! 这样的好事,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有,就算是燕国大公子也未必会有。 那人毫不留情地指出,“可你雕的是野鸡。” 小七的脸腾地一红,她垂眸仔细端量,匣子上的小东西又矮又胖,呆头呆脑,双翅僵硬,尾羽短促,这不就是野鸡吗?哪里有半分青鸾的样子。 越看越像,忽地又想起被谢玉扭断了脖子的山鸡霍地一下抬起了脑袋,小眼珠子嘀哩咕噜转了两圈,大叫一声“啊呀!救命呀!啊呀!”,竟飞一般地扭着两条鸡腿跑得不见踪影了。 她破颜笑了一声。 那人也在笑。 她抱着谢玉的小匣子笑得前仰后合。 那人看着她笑得齿牙春色。 她有多久都不曾这般酣畅淋漓地笑了,至少入了魏军大营后便再未有过了。 那人垂眸望来,目光缱绻,恨不得将她卷进自己的眸子里去。 小七笑出泪来,她想,谢玉喜欢吃鸡,他不会嫌弃。 哪知道那人竟伸出手来,“小七,我来帮你。” 小七抬眉去瞧,那人目光赤诚,眉宇之间并没有嘲讽之意。 她知道许瞻妙手丹青,能作一幅好画,也见过他巧夺天工,做出最精巧好看的木梳。他若肯帮她,想必能把这野鸡变了青鸾。 她立时便将小匣子递了过去,“公子可见过青鸾?” 此时轮到那人得意起来,“自然见过。” 他那双手呀,果然落刀有神。 垂眸专心雕着,却道,“掌灯来。” 此间尚是白日,但因下雪,屋内的确暗沉沉的不够亮堂。小七忙点了烛,端着烛台为他打过光去。 “看不清,近些。” 小七便又凑近几分。 “再近些。” 小七又凑近几分。 “再近些。” 小七几乎与他靠在了一起。 她自己尚未察觉,但那人别过脸来,他的唇不可躲避地印在了她的额头。 小七挨了烫一般,蓦地抬头望去。 堪堪撞进了那人温柔的眸子里。 她心头撞鹿,她在那人的凤眸里看见了自己仰着脑袋面红耳赤的模样。 脸颊耳畔颈窝就好似着了一场泼天的大火。 她想,那是因了她离烛台太近的缘故。 是了是了,就是因了这个缘故。 可她听见还有更强劲的心跳就在身旁。 是他的心跳。 也不知溺在彼此的眸子里到底多久,也不知何时那人弃了匣子,自然而然地捧住她的脸,俯身吻了下来。 他向来强取豪夺,因而小七总把他的亲近当作惩罚。 她不懂得这有什么好的。 他极少给她这样的吻。 一个长长的温柔缱绻的吻。 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一手揽住了她的脑袋,一手覆上了她的蛮腰,他只是铺天盖地地吻着,什么都没有做,却叫她泛滥成灾。 便是自这一日起,好似什么都不一样了。 雪山底下那年久未修的老破驿站,有一个人不辞辛劳总来,另一个人也总翘首盼着那个人来。 有的话不必明说,却已开始心知肚明。 出了兰台,槿娘好似也活了过来。 她的话比原来还要多,好似要把攒了数月的话全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最好是倒个干干净净,她心里才会痛快。 成日好吃好喝的,槿娘约莫是明白了什么。与小七围坐炉边叙话时,贼头贼脑地问,“你该不是有了身孕?” 小七摇头,“没有。” 从前有,但如今没了。 槿娘啧了两声,“鬼才信,这都是滋补气血的好东西!你若不是有了身孕,公子能一趟趟地往这破驿站跑?” 可小七想,他来才不是因了这个缘故。 “我从前与你说过,你还记得吧?我有长姐也有嫂嫂,她们有身孕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吃法,天天鸡呀鱼呀猪呀,一个劲儿地猛吃!我那几个外甥侄子,个个儿生得肥头大耳的!” 槿娘瞟了一眼门外,见周延年照旧在廊下抱剑立着,又压低了声音,“我有经验!” 槿娘的确是个理论经验十分丰富的人,她第一次来癸水便是由槿娘指导,告诉她要留意什么,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在这方面,槿娘是什么都懂的。 “小七!”她越说越兴奋,好似有身孕的是她自己一般,“这可是个好机会!” 小七顺话问她,“什么好机会?” 槿娘的神色突然认真起来,“回兰台呀!” 小七没有接话。 她想,她虽盼着那人来,但自己大抵是不会回兰台。 她宁愿待在驿站里。 待身子养得再好一些,便该去找谢玉了。 小匣子已经完工,可以装人了。 可槿娘一板一眼地分析起来,“公子会任由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自然不会!你迟早是要回兰台的!” “天爷,可要回就得抓紧!再晚点儿兰台可就没有你的立锥之地了!” 她说的有理有据有节,“我来之前,兰台那两位成日去青瓦楼献媚,早晚要怀上的!谁先生下来,谁的孩子将来就是大公子!姑奶奶啊,你可争点儿气吧,槿娘的将来可就全指望你了!” 小七心里一动,“那公子喜欢谁更多一些?” 槿娘凝眉想了片刻,“好像谁都喜欢,也许更偏爱珠珠郡主一些。但魏国的灵璧公主与你模样有几分相像,因而公子也是喜欢灵璧公主的。” 第180章 暗涛汹涌 小七是第一次听说沈淑人的封号。 灵璧。 高贵的美玉。 多好听的封号呐! 就连“淑人”二字,亦是取自《诗经》。 淑人君子,其仪一兮。 品性善良的好君子,仪容端庄始终如一。 但沈淑人算得上是君子吗? 她不算。 她怎么会算是君子。 明争暗夺,出尔反尔的人,不算君子。 但在许瞻心里,到底是不是君子,是不是淑女,大概并没有什么所谓。 他有宏图伟业,既要伐楚,便定然需要列国之间的合纵连横。 因而他需要的是兵马,是名副其实的公主和郡主。 小七初时闻言酸涩,但从他的国家大义上去想,这却总是件好事。 他需要沈淑人与阿拉珠,难得沈淑人与阿拉珠又皆受他所喜,那便是好事。 这世间没有什么人是不能取代的。 他有了喜欢的人,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们的孩子血脉高贵,亦有家族仰仗。 他会慢慢忘掉一个叫姚小七的人,而姚小七也该有自己的天地。 这样想着,便也释怀许多。 槿娘又道,“原以为灵璧公主与珠珠郡主不会对付,公子既不曾给她们分出个上下高低来,两个人自然谁都不会服谁,必然要处处争先,处处出头。可谁知道,面儿上亲的跟什么似的,一句不合的话都不说,就连进宫向王后娘娘请安,都是手挽着手去的,活似亲姊妹一般。” 哦? 小七与沈淑人相处了整整两年,沈淑人是什么样的人她怎么会不知道。 沈淑人想要的东西,那都是明抢的。 如今封了公主,做了夫人,竟成了个中高手了。 想必是有高人指点。 先前的魏昭平王虽逃亡至安邑,但魏宫里伺候的人却仍是在的,那些宫人嬷嬷在宫里侍奉多年,个个儿早都是成了精的人物。知道沈淑人迟早要嫁进燕宫,必定早早就开始调教起来了。 槿娘还自顾自说着,“真是作怪!这先后两位北羌郡主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都未必像兰台这两位看起来要好呢!” 至于阿拉珠,小七也打过一回交道。 大婚前一日,阿拉珠与许瞻在青瓦楼里说的话,她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 说什么,“母亲常说珠珠与旁人不一样,与阿娅姐姐也不一样。阿娅虽是姐姐,却一贯娇纵,从小便被阿翁阿父宠坏了。珠珠不一样,珠珠度量大,能容人,姨母说珠珠虽是羌人,却是识大体懂道理的人。” 甚至还建议许瞻收了她做个姬妾。 若不是真正的大度容人,便是心机深沉,暗藏歹意。 小七恍然想到了什么,好似有什么星星点点的事情要串联起来,抑或又有什么一直含糊不明的真相即要大白。 但这念头只是疏忽闪了一下,很快便消逝了。再要仔细去琢磨,却再不是方才的真意。 她便问起,“阿拉珠到了兰台,可有问起阿娅的事?” 槿娘点头,附耳说道,“自然问过,问过我,也问过寺人,不过都是悄悄问的,不许我们出去透露半个字,因而连公子大抵都是不知道的。” 你瞧,阿拉珠并没有那么简单。 小七抬眉,“问的是什么?” 槿娘瞅了一眼窗外,周延年的身影依旧在廊下杵着,她的声音越发地低,“问阿娅郡主是怎么死的,何时死的,生前在兰台与什么人有过节。问不出来便审、便打,她身边的老婆子都是王后娘娘宫里跟来的,十分厉害,平素是不离身,就连那北羌武士都藏在暗处护她周全。” “处处小心,可不像当时阿娅那般,一个人便敢去听雪台闹事。” 她说着话,又瞅了一眼窗外的人,悄然道,“就连他都未必能打得过呢!” 窗外的人微微一动,也不知听见没有。 槿娘又挽起袍袖来给小七看,“要不你看我身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那一双手臂不堪直视,原来的伤痕还留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印痕,而今又比从前添了许多新伤。 小七点头,若是如此,那么阿娅死在蓟城的事,北羌王定然是心里有疑,因而这么快便送了阿拉珠过来,既是要与燕国结为姻亲,却也暗藏了查明阿娅死亡真相的目的。 “可问出了什么?” 槿娘摇头,“从我这里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没想到寺人的嘴巴比我还严,都说不知道,说在兰台过得极好,颇受公子爱重。”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必是公子的吩咐。” 小七曾于山神庙中审问魏宫来人,那中年人死前叫嚣,“杀你的人多了!有大王!大公子!王后!也有北羌王!新夫人!都是!都有!” 这话真真假假,如今因了槿娘的话细细想去,雪山谷底追杀她的人虽蒙面遮脸,但那魁梧的身形,那高颧骨小眼睛,不都与阿娅身边的巴图鲁十分相似吗? 他们北羌人长相迥异,与魏燕两国皆十分不同。 魏燕两国虽有国别之分,虽有身型口音上的差异,在长相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分别。 就算是楚人,小七虽并没有见过多少楚人,便以谢玉为例,楚人身形纤细,相貌灵秀,就似从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一般。 杀她的人里,果然有北羌人,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阿拉珠的授意,也不知道阿拉珠如今对于阿娅的事查到了几分。 阿娅的死与她有脱不了的干系,若果真有一日查到了她头上,阿拉珠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但不管杀她的人到底是谁,许瞻既说了不会再有,想必便不会再有了。 小七兀自出神,却听有人登上了木楼梯,不久周延年道,“姑娘,庖人送来了板栗鸭和冬笋粥,问姑娘饭后可想吃松仁甜羹和烤板栗?” 槿娘闻言霍地起了身,抬步就朝木门奔去。走了两步又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微微红着脸回头问道,“小七,你可想吃?” 小七含笑点头。 不一会儿槿娘出了门,听她欣然问道,“咦?怎么有两份?” 周延年声音轻轻的,“大约你也想吃,便叮嘱庖厨多备了一份。” 小七抬眸,见初冬微薄的日光穿过廊檐,将槿娘与周延年的影子打在窗上。槿娘微微垂着头,周延年亦是微微垂着头。 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窗外流淌。 槿娘的声音细细的,与平时说话大不一样,“公子可知道?” 周亚年的声音亦是柔柔的,与平时说话亦大不一样,“知道。” 槿娘支支吾吾的,“那那那你也吃一口。” 隔着窗子,见她撕了一条鸭腿塞给了对面的人。 小七心生羡慕。 槿娘真是一个勇敢有胆量的人,她好似从不因自己的出身而自觉卑贱。 她从前一心想做公子姬妾,如今又有幸遇见了周延年。 真高兴她遇见的是周延年,他并不因槿娘的过去而有半分轻薄。 他把槿娘看作是平等的人。 小七黯然垂眸。 她好似知道了自己为何心生羡慕,也知道了区别究竟在哪里。 是她自己。 她曾是战俘。 她被锁过,被囚过,她在暗无天日的暴室里做过见不得人的禁脔。 她永远都不会遇见一个爱重她的人。 一个爱她,尊她,敬她的人。 这是魏人姚小七的悲哀。 第181章 和解 小七第一次推开驿站二楼的门,那是燕庄王十六年十月底的一个大清早。 驿站养的鸡咕咕打着鸣,槿娘还在一旁酣睡,那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从未令她厌烦过。 槿娘的呼噜声令她确信自己尚在人间。 小七悄然起了身,兀自裹紧了貂裘大氅,推门站在楼台上凭栏向远方眺望。 那一片连绵壮丽的雪山矗立在那里已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初升的日光与其交相辉映,云与雪山尽被染得通红,庄严肃穆,无比神秘。 人在雪山面前有多么渺小呐,人的生与死,在雪山面前不值得一提。 魏境没有雪山,小七从前也没有怎么见过雪山,可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片从未见过的雪山是懂自己的。 她长久以来就好似一个容器,娇小清瘦的躯体里盛满了无数的东西。有过家国,有过道义,有过情爱,有过善良,有过坚守,也有过背弃,然而家国道义全都抛弃了她。 因而她痛苦挣扎,连人的尊严也都丢了个干干净净。 她无数次想把躯体里的痛苦尽数排解出去,然而不能,她的过去使她一次次想要挣脱逃离,然而面对如今的公子又一次次地使她沉沦到过去之中。 她自卑敏感,比常人更轻易体会到人间的哀苦。 她无法与自己和解。 但那延绵不见尽头的雪山,这驿站里逐渐响起的人声、鸡鸣、犬吠、麻雀叽喳,那庖厨传出来亲切的切菜剁肉声,那温暖的炊烟袅袅升起,这一切都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它们好似在问她,小七呀,你在难过什么? 它们好似在说,小七呀,你并没有那么不好。 也不知为何,这一个无比寻常的驿站清晨竟使她不可抑制地流出了泪来。 近日薄薄的雪因了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没有化开,这驿站的屋宇瓦当便也就覆满了一片白色,这驿站好似已与雪山连在了一起。 她在风里站立良久,廊下的周延年并不曾开口扰过她。 她问,“将军,你平时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身后的人低声回道,“并不会想什么。” “你也会看这片雪山吗?” “会看。” “你看雪山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末将会想,这就是燕国的疆土,可那么大的一片疆土,是住不了人的。” “燕国有多少这样的雪山?” “十之有三。” 她此时正在雪山脚下,这驿站的确鲜有人来,因而不管是屋舍还是楼梯,大多有些年久失修了。 也许再过不久,这驿站就垮了,塌了,也就废弃了。 “末将会想,今岁冬天来得太早,只怕北地的牧民又要冻死很多牛羊牲口了。” 周延年向来不会多嘴,方才问他平日会想什么,大约那时他早已想过了许多,只是一时不曾想起,是因提到了雪山,他才想到了自己平日所想的。 魏国是没有雪山的,小七不懂,但燕国的严寒她已经见识过了,因而问道,“牧民为什么不早早往南避寒呢?” 她想,若是入冬早,牧民早些带着家当牲口往南转移,便不会冻死了罢? 周延年望着雪山神情凝重,“往南?到蓟城吗?蓟城就那么大,盛不了那么多人。牧民就得住在高岭草原,不然没有牧草可吃,照样要死。” 原来如此。 这世间芸芸,各有各的悲苦,各有各的不易。 “姑娘不知,这便是公子为何定要南下的缘故。” 南下扩张疆土,去寻新的牧马地,去寻更宜人的地方居住。 这天下四分五裂多少年,诸侯林立,经年混战,也许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想起许瞻曾经说的话,“魏人为何不能成为燕人?” 他是雄才英主。 他有一统的大志。 若有人当真统一了这万万里的疆土,叫那边关不再受侵犯,叫那三军不再起征战,叫那八纮同轨,叫那江山永固,叫那列国的布衣黔首都能安居乐业。 若是如此,那才是好事啊! 再不必分什么魏人、燕人、楚人、羌人,都是同一个国家的人,说同样的话,读同样的书。 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地同域,量同衡,币同形,这便是他的大志罢? 可惜她从前狭隘,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列国的君王必也不懂这个道理,不然何故屡屡纷争? 也许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过于懂得,是他们每一个君王都想要吞并天下,囊括四海。 心里有什么突然十分通透,亦十分畅快。 她恨不得抓住许瞻的手,亲口告诉他,“公子,小七已经懂了。” 恨不得亲口告诉他,“公子,小七也可以是燕人。” 但她的理智又将她的澎湃压了下去,她的理智告诉她,小七,你走吧,你走了,他才能安心实现他的宏图霸业。 不然,他必是每晚还要往这驿站里跑。 不然,他必是还要与她再生那些小儿女的心思。 你不必担忧,他有自己的夫人,也将有自己的儿女,他的大志、他的霸业自然有他的妻妾儿女与他分享。 走吧,小七。 今夜他来,与他告个别。 小七并不曾回头,但人却是笑着的,她又问起了周延年,“将军,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延年道,“这里是雪岭。” 雪岭。 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地名。 小七温静笑起,她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该知道自己是在何处与公子告别。 她也会告诉小匣子里的人,告诉他,谢玉,你知道我们是在哪里见的最后一面吗?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叫雪岭的地方。 第182章 “小七,叫我远瞩” 许瞻的马晌午便到了。 那时小七已备好了驿站的松子酒。 她原本不知许瞻到底何时才来,因而松子酒是一早就备下了。 他若入夜来,便入了夜饮。 他若白日来,那便白日饮。 他来的时候,小七正站在楼台,看着他胯在汗血宝马之上,厚厚的裘皮大氅上落满了皑白的雪。他最爱的绯色长袍在袖口与腿畔露出一大截来,他腰间佩挂着的赤绶四彩长长地垂在腿畔。 仰头看她的时候,真是好一副遗世独立的姿容。 分明是龙章凤姿的人,却又有着松骨鹤仪。 她想,身在修罗场之中的人,原不该有这般山野隐士的气度。 可身在修罗场中的人,又该有什么样的气度? 该充斥着对权欲的贪婪,充斥着病态的野心,该是贪位慕禄、极情纵欲却又欲壑难填的,眼神该是浑浊贪鄙的。 可他却没有。 没有便是因了这世间的一切都理应是他的,名正言顺,心安理得。 想要的信手拈来,得不到的亦能强取豪夺。 无人会暗诽一句,更无人去诋毁他。 他就是天地正义。 他就是燕国的礼法。 谁又能想到这样的人在暴室里却有骇人的兽欲。 小七温静地垂眸望他,那人亦是定定地朝她看来。 他翻身下马,暗绯的长袍在风雪里荡出大大的涟漪来,他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人便疾步朝楼上走来。 木楼梯被他踩得吱呀作响,那人到了跟前才缓下脚步,小七盈盈笑道,“公子来了。”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冷峭的寒气掩住了原本的雪松香,语声温润,“快进屋,当心受风。” 小七随他进了屋子,案旁的兽金炭仍旧熊熊烧着,正温着的松子酒与烤板栗漫出了浓郁的香味。 小七侍奉他解了大氅在一旁衣架子上悬着,便由着那人牵着手至矮榻上落了座。 小七浅笑问他,“公子来雪岭,要走多久呀?” 那人道,“两个时辰。” 就好似已经相识了多年一般,静静坐于炉旁叙起话来,“那来回要四个时辰呐!” 那人笑着点头,“但想到要见你,并不觉得远。” 小七鼻尖酸涩,眼里便有了泪意。 “这一路也下雪吗?” “是,蓟城不怎么下,但越往北走,雪便不曾停过。” 她婉顺地笑着,“公子不要再来了。” 那人微怔,“为什么?” 她的十指在袖中紧紧攥着。 因为她要走了。 走了便不会再回来了。 那他便不必再扑个空,不必再来一个空荡荡的老驿站了。 但她不能说个明白,若说个明白,只怕他又改了主意,再不许她走了。 故此不说。 她笑着问他,“公子冷吗?” 她极少问关于他的问题,不问他要干什么,不问他在想什么,也从不问他的伤势,大抵是这个缘故,因而当她此时每一句话都在问起他的时候,他的眉宇间是难掩的欢喜。 他亦是笑着,温柔看她,“不冷。” 小七伸出手来,她第一次倾身上前捧住了他的脸颊。 她从来不敢做这样的事,因而双手是微微发着抖的。 第一回被陆九卿带回中军大帐的时候,她曾试着为水土不服的许瞻轻拍脊背。她照顾病重的父亲数年,知道该怎么侍奉病人。 但那时那人却抬手一把推开了她,那双好看的凤目里全是嫌恶,他开口时话声清冷,“谁许你碰我?” 甚至还轻笑一声,说,“你可知自己有多脏。” 他觉得她脏,她便也觉得自己是脏的。 因而自那之后,她再不敢主动碰他,生怕他嫌恶自己。 可如今她心里却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她在雪山之下好似已经感悟到众生的平等。 也许身份地位永不会平等,但生与死都是平等的。 她的眸中清波流转,捧在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这是怎样一张如冠玉般的脸啊! 怎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啊! 他曾给过她迎娶的承诺,也给过她无数次的极刑。 身和心都在他这里,可若一定要分出个先后顺序来,那一定是先动了心,身子才跟着投了降。 他们还有过一个不曾出生的孩子。 她都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何时来的,是在那张冰凉的雕花长案上,还是在青瓦楼底下那不见天光的暴室。 但却知道,没有一次是在他那张松软暖和的卧榻上。 从未有过。 永远是在长案、暴室、暴室、长案。 他永远面着她负伤的脊背,唯有一次被允许看见他的脸。 那一次是在他大婚的前夜。 过去的不幸到底是过去了,这样的不幸未来也不会再有。 今日告了别,便永远不会再有了。 那人大抵是有几分吃惊的,也许还有几分的欢喜罢,他抬手覆在了她的手上。 他掌心宽大,将她的手覆得严严实实。 她温婉笑着,“公子的脸很凉,手也很凉。” 那人水润的凤眸在她的眼里缱绻痴缠,他说,“小七,叫我远瞩罢。” 远瞩是他的字,她只听过周王后与良原君这般唤过。他是要做君王的人,她怎会称他的名讳。 她是最有自知之明的人,她不会。 但若被旁人听到了,终将会是她的罪。 小七笑着摇头。 那人依旧坚持,“我想听你说一次。” 小七轻言浅笑,“公子不曾饮酒,就已经醉了。” 她口中清醒地拒绝着,心里却想,若是从前,她大约会很欢喜。 但从前是指多久之前? 是他生辰那日罢。 那日他醉了酒,似醉玉颓山,他用木犊哄她跳舞,哄她亲一口。 她亲了。 当时只道是假意,哪知那时才是真心呐。 那一夜是她与他最近的时候。 肌肤之亲不算什么,心在一处才是最难。 他待她好过吗? 小七不知道。 是有过好的,也有过许多不好。 他这么复杂的一个人,小七辨不分明。 但若一定要做个判断,她想,终究是“不好”大过了“好”罢。 她抽回手来,端坐矮榻,“陪小七饮一杯松子酒吧!” 第183章 拜别大公子 那人劝道,“你身子不好,怎能饮酒?” 小七斟满两盏,一盏双手奉至他的案前,一盏留在自己手边。 “为公子去寒。” 她温婉笑着,朝他举起角觞,拂起袍袖当先饮下了。 他并没有饮酒,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他不饮,她也不再劝。 烤架上的板栗哔剥作响,发出诱人的香气,但火候不到,依旧是不能吃的。 小七拂袖又斟了一盏,自顾自掩唇饮了下去。 酒意使丰润起来的面颊渐渐生了红,她平和笑着,“魏国山里也有许多松树,没见过到底是什么人种下了,但自我记事起,好似除了山桃,到处都是松树。” 她又斟了一盏,“入了秋,父亲会带我去山里捡松塔,我们把松子剥下来,一个个砸开,取出藏在里面的松仁来。我们不怎么酿松子酒,大多捣碎了和在粟米饭里。” “公子大概没有吃过这样的粗饭,都是穷苦人才吃的。”她如今说起自己的出身十分平和,就好似在说旁人的事。 她不再以此为耻。 “才蒸熟的松仁粟米饭是最香的,什么佐料都不必放,那香气亦能盈出数里。父亲会差我给叔伯嬢嬢们送去一些,我与父亲素日总受他们的关照。余下的就不怎么舍得吃了。” “再余下来的,我们便团成一个个小团子,在炉子上烤着吃,烤出来的仍旧很香。” 她又斟了一盏,“都说松果便是长寿果,但父亲母亲都死得很早,因而长寿果的说法我是不信的。” 她仰头饮了下去,“小七是在泥土里长大的,与公子永远不会是一样的人。” 她啰里啰嗦地说了这么多的话,无非是要告诉他,他们不是一路人,终究也不会再走到一起。 频频饮了这么多的酒,也无非是要告诉他,公子,你瞧,酒里并没有毒。 想要告诉他,公子,如今你可以信小七。 但若他不饮,那也没什么关系。 她温柔笑着,自顾自地说话,也自顾自地饮酒。 他不需答她,也不必应她。 即要自由,她心里欢喜。 今日说完了话,也饮完了酒,明日便能各奔东西。 她与许瞻彼此猜忌防备十余月,向来是不怎么促膝长谈的。 唯有一次是在他生辰的那夜,那夜她说了许多,但也只有那一回了。 与那一夜相比,今日说的并不算多。 她抬眸向外看去,窗外又下起了雪, 那人按住了她的角觞,手背青青的脉纹清晰可见,“小七,你有些不对劲。” 小七盈盈笑道,“我只是想明白了。” 这酒使她想起了父亲。 饮了酒就好似又回到了桃林山间,父亲牵着她的小手,她提着小竹篓,一双小脚丫踩在厚厚软软的松针上,她呼吸的是秋日松油独特的香气。 踩在厚实的大地上,远比踩在冰凉的铭字砖上更令她觉得自己是鲜活的。 她仍旧想要再饮一盏,那人却不肯松手,垂眸细窥,“明白了什么?” 她想明白了许多,可好似并不能完全对他说尽。 她浅浅笑道,“明白了公子。” 她好似说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说。 但那人并没有再去深究,只是端起了松子酒一饮而尽。 她拾起一只皮色大开的板栗,板栗烤得滚烫,她下意识地便去捏耳朵,胖鼓鼓的板栗在两只手中来回拨弄,她弯唇笑起,“幼时都是父亲来烤,父亲也会烫得捂耳,他会有意逗我,他会说,小七,父亲的手烫疼了,快给父亲吹一吹。” 忆起父亲的脸,她满心欢喜,却又止不住地掉下泪来。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今日落泪,亦不该在公子面前落泪。他冒了两个时辰的风雪来,她不该如此扫兴。 可是想到父亲,她便确信自己是有人爱着的。 父亲是爱她的。 若不爱她,又怎么病骨支离了还要一路颠沛送她去大梁呐! 她想,小七不差,小七没有那么差劲,父亲是爱小七的,即便父亲早就不在了,他亦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小七。 她有父亲留给她的爱,便不该自暴自弃,自轻自贱。 父亲的爱够她怀念一辈子,她不该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倒。 正如谢玉所说,她要做比丝还要坚韧的蒲苇。 她正因意识到这一点,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好,因而即使眼泪还在淌着,人却依旧在笑。 她不是因过去的悲苦而哭,她是发自肺腑的欢喜。 她很快便抬袖抹去了泪,剥开板栗递给许瞻,“熟了。” 那人怔然接过板栗,塞入口中细细嚼了起来。 雪兀自下着,山里却并没有什么风,松子酒的香味依旧浓浓的,炉子里偶尔窜出来的火苗把板栗皮烫得卷起边来,烤熟的板栗更添了几分秋日的山野之气。 她含笑望他,望着他咽下板栗,又饮下了一盏松子酒。 她想,就该到这里了。 她与许瞻的缠夹不清,就该到这里了。 她受过他的好,也受过他的不好,如今雪岭驿站便是最后的围炉闲话,一同饮过了松子酒,也一同吃过了烤板栗,所有的好与不好便该到此为止了。 因而当那人握住她的手,与她商量说,“小七,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手,小七的心波澜一漾,却又立时静如止水。 她温柔地点头,不使他有半分的疑虑,“公子会有许多孩子。” 那人肉眼可见地欢喜起来。 酒尚未饮完,板栗也尚未吃完,叩门声轻轻响了起来,那是陆九卿在说话,“军中传来急报,请公子即刻回蓟城大营。” 他来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小七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双手已经暖和了过来,不再似才进门时那般凉了。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就像要送夫君出门远征的妻子一般,“公子快回吧!” 他并不觉得这便是告别,他如寻常一样起了身,温柔地垂眸望她,“明日再来。” 小七便笑,“公子忙完军务再来,小七就在这里。” 那人笑着点头,转身开门,与陆九卿一同走了。 直到马声渐远,她才推门到了楼台。 天地之间是茫茫的一片白,那十余人策马冒雪沿着驿道疾奔,都是玄色的大氅在风里翻飞,但小七一眼就能认出许瞻来。 那金尊玉贵的人打马远去,渐行渐远,渐渐在冰天雪地里化成了小小的黑点,渐渐连黑点都消失不见了。 第184章 贵客来了 许瞻一走,槿娘与周延年也就冒了出来。 周延年依旧在廊下抱剑立着,槿娘也依旧顶着一张红扑扑的杏脸钻进了屋子里。 闻见满屋子的酒香,竟叹了一声,颇是可惜,“原以为公子能留下来过夜,哪知道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走了。” 怕小七多想,甚至还安慰起来,“听周将军说,是东南起了战事,公子原也是忙得脱不了身,但竟还抽空来,我看,公子的脸色越发不如从前了。” 末了还十分羡慕地补充道,“小七,公子待你是真的好。” 好与不好,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小七笑着点头,“是,公子很好。” 她心里想着,东南起了战事,那便是又与楚国打起来了。 为扩大疆域,兼并土地,攻占城池,掠夺他国的兵马财帛,列国之间的征战无休无止,不是你来侵袭我,便是我去征伐你。 兴,是百姓苦。 亡,亦是百姓苦。 天下若不能一统,那这样的征战便永远不能停止。 她想,但愿公子许瞻能早日实现他的不世之业。 忽听槿娘又问,“小七,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兰台呢?” “你若能回兰台,公子便不必两头奔劳。雪岭距离蓟城很远,战事一起,公子是脱不开身的。” 继而嘟囔了一句,“周将军也能回去打仗了。” 你瞧,人活着都有自己的奔头。 公子许瞻要一统,良原君要夺位,沈宴初要保魏国太平,谢玉要查出她的身世,周延年想要回营中建功立业,槿娘也想要与令她脸红的人共进退罢? 就连裴孝廉屡屡追杀,不也是有自己的奔头吗? 他们都有,唯如今的小七没有。 小七便笑,“那明日便走。” 她回的如此痛快,倒叫槿娘十分惊讶,“果真明日回去?” 小七点头,端起一罐不曾开封的松子酒给槿娘,“这半月周将军与诸位将士都十分辛苦,姐姐心疼,我怎会不知道。我还有一壶松子酒,姐姐送给周将军,请他与将士们共饮吧。” 槿娘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抱着松子酒便出门了。 将士们也都很欢喜罢,他们明日就能归蓟城,要回兰台的回兰台,要回大营的回大营,去哪里都要比窝在雪山脚下的老驿站要好。 她能听见楼下对酒当歌,高声痛饮,渐渐地酩酊烂醉,鼾声如雷。 她拎起小包袱,背起弯刀,大大方方地往楼下走去。 她的弯刀是从裴孝廉身上缴获的,包袱里也只不过是一把金柄匕首,一只雕了青鸾的小匣子,几件换洗的棉袍。她在雪岭驿站不缺吃喝,因而并没有刀币可带。 楼下众人醉倒一片,睡得横七竖八。 不必担心他们醒来,她在松子酒中放入了足量的柏子仁。 驿站便植有侧柏,此时正是柏子仁熟透的时节,旁人也许不知道柏子仁有催眠的功效,但小七生在山里,她最是清楚的。 松子与柏子味道相差无几,将军们若不是精通此道,定然是分辨不出来的。 将军们在此守着,防的是刺客,并非监守。何况自来了驿站,她安心住着,从来也没有人觉得她会跑。 小七正大光明地走出了屋舍,正大光明地去马厩牵了马,也正大光明地奔出了雪岭驿站。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她的大氅在风雪之中不断地翻卷,又随着马的奔跑垂落下来。 翻卷。 回落。 复又翻卷。 复又回落。 马毛带雪汗气蒸,风头如刀面如割。 小七却不觉得冷,她因自由而欢喜。 她想如从前一般酣畅淋漓地策马疾奔,但脊背的刀伤撕扯着,迫得她不得不慢下来。 但她想,没什么可急的。 驿站的人约莫明日一早才能醒来,兰台的人也总得数日之后才会知道她已经离开的消息。 到那时,她定然已经奔出了百里。 她在雪山谷底穿行,穿过白茫茫的路,穿过那一片高高的雪松,穿过广袤的草甸,溅起飞雪,溅起尘土,穿过已经结冰的溪流,溅起大大小小的水珠。 白日,便借着天光赶路。入了夜,便由着天璇星指路。 一路往南,离驿站越来越远。 把燕国的一切都远远地甩在了马屁后头。 一人一马不眠不休地赶路,直到次日方觉出了疲累来,马也跑不动了,走走停停的怎么都驱不动了。 晌午总算到了一处小镇,从城门看小镇名叫栖霞,四四方方的并不大,但好在五脏俱全。 问了路,有好心人将她引到了客舍(春秋战国时客栈称为“客舍”,如《史记商君传》中载,“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 小七并没有刀币,便与店家商议,用那把弯刀换两日的食宿。店家亦是大方的,见那弯刀价值不菲,不但给了一间上好的客房,许她留宿几日,还多找回了一些留作出行的盘缠。 伙计把她的马牵去了马厩喂着,回了客堂又端来了热腾腾的汤饼和几两熟牛肉。待小七吃完,引她去了二楼客房歇息,此时客房里已经生好了火炉子。 伙计临走前还说了一句,“客官要有别的吩咐,尽管招呼小的就是。” 小七最是能凑合的人,也只要了热水沐浴,其余并没有什么好吩咐的。 伙计动作麻利,很快便搬来一只浴桶,又倒满了热水,见再没什么事便掩了门走了。 小七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沐浴完便锁门去矮榻睡下了。 累极了什么梦都没有做,也不知是到什么时候了,忽听客舍人声躁动,有人正哐哐四下叩门,“出来!快点儿出来!” 小七蓦地睁开眸子,金柄匕首就在手里攥着。 客房外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她急忙穿戴严实,持刀躲在门口。 听见有住店的人怒声问道,“你娘!急着死了!大半夜的鬼叫什么!” 出了门声音忽地就软了下去,惶然问道,“大人们有什么事?” 有人肃声道,“贵客丢了佩剑,要盘查此处带刀剑的人!” 第185章 大表哥啊! 说话间的功夫,那砸门声就在跟前了,小七的房门亦被砸得砰砰作响。 她想,既是丢了佩剑,那便是要查盗匪。她又不是盗匪,因而不必招惹麻烦。 若是惹出了人命,必要暴露行踪。 小七忙收了刀,就藏在客房的席子下。砸门声益发响了起来,门外的人叫道,“开门!再不开门便按盗匪处置!” 小七忙开了门,匆匆瞥了一眼,见是两个带刀的壮汉,虽只是着了粗布麻袍,眼里的精光却骗不了人。 那握刀的姿势,与裴孝廉没什么两样,一看便知是行伍之人。 店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那人侧目训诫,“看什么!” 小七再不敢多看一眼。 先前被叫出来的人一个个地被押去了客堂,她垂头避着,由着那两人将她往楼下押去。 客堂已跪了不少此处投宿的人,此时大多栗栗危惧,虽低垂着头暗暗窥视,但一个也没有敢出声说话的。 不知这贵客是谁,也不知到底是谁盗走了佩剑。 楼下的一拨看守着客堂的人,另一拨便在客房里翻找。不久,有人匆匆回来,说房内不曾寻到失窃的兵器。 紧接着又开始盘查起客堂里的人来,他们一个个地搜身,一个也不放过,有投宿的妇人紧紧揪住领口哭道,“大人,奴家不是盗匪!奴家没有偷东西!” 搜身的人岂管是男是女,一巴掌将妇人扇在地上,扇得妇人嘴角流血,妇人迟迟起不了身,只是哭道,“夫君,奴家奴家再活不下去了呀!” 跪在一旁的男人却是横眉怒目地不敢言语一声,其余投宿的人益发如寒蝉仗马,不敢反抗。 眼见着就要搜到小七这边来,小七 忽听有人喊道,“找到了!” 众人忙循声望去,见那佩剑就在门槛之内。只是门槛处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佩剑的模样。 那领头的问道,“怎会在此处?可看见是谁人偷放?” 店家慌忙摇头,“方才还没有,小的不曾见过。” 小七暗暗放下心来,那贵客的佩剑既寻回来了,大抵很快就能放众人回去。 果然,那领头的人拾起了佩剑,朝众人道,“都滚罢。” 小七舒了一口气,正要悄悄起身随众人一起上楼,谁知道有人突然用那佩剑压上了她的肩头,“你留下!” 小七心里骤然一跳,低眉顺眼地问,“大人有什么事?” “这是你的?” 小七微微抬起头来,见那人手里的正是那把与店家交换的弯刀,不知怎么会落到这人手中,又不知到底这人与弯刀到底有什么缘故。 难不成是裴孝廉的人。 小七心头突突猛跳,后悔适才将匕首藏在了客房里,硬着头皮道,“小人捡来的。” 那人冷嗤了一声,命道,“上去!” 若当真是裴孝廉的人,那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冰冷的长剑仍旧架在她的脖颈上,她由着那人押着上了楼,在一间客房外停了下来。 方才还吹胡子瞪眼的人,此时恭恭敬敬地朝着屋里的人低声禀道,“公子,人带来了。” 不知屋里的到底是哪国公子,押她的人说话没有一点儿口音,她一时分辨不出来。 但定不是兰台公子。 许瞻身边的人她必是眼熟的。 屋内的人没有说话,但出来一个年轻人,将小七带了进去。 她低低地垂着头,跪在主座那人身前。 心中惴惴,不得安宁。 那公子命道,“抬起头来。” 小七透骨酸心。 虽不曾抬头,却知道了眼前的公子是谁。 那是她听了整整五年的声音呐。 是待她好了五年,临了却又放弃了她的人。 她怎会认不出来。 小七剖心泣血,迟迟没有抬头。 那人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小七!” 早就想见的人,今时今日再见,却又是全然不一样的境地了。 也再不如从前欢喜。 她低下头去,平静地行了礼,“公子。” 她第一次叫沈宴初“公子”,从前从未这般叫过。 跟了五年的人,心却不在一处了。 吩咐她听命良原君,扶风围杀败露后又弃她不顾,那便不再是从前的大表哥了。 从前想问他的话,也不再开口去问了。 问他怎么忍心丢弃她吗? 问他是不是要杀她吗? 到底是什么因由、是什么结果也都不那么重要了,燕国的事她不再去计较,魏国的事自然更不必去计较了。 他是魏国的大公子,他心里只有国事,她也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 棋子由棋手摆布,为国事牺牲,她懂这个道理。 因而不问,不去自取其辱。 可眼前的人却说,“我一直在找你。” 她闻言抬眸,见他神色忧伤,略显苍凉。 他伸手摸着她微凉的脸颊,他双目泛红,眸中雾气翻涌,“小七啊,你去哪儿了呀?” 她就在兰台呀。 她在青瓦楼底下。 她眼底蓄泪,低垂着头,一时便将话语噎在喉中。 她笑道,“我很好,公子不必担心。” 如今她再不会说出什么“大表哥,你带我走罢”这样的话来。 无知又愚蠢的话。 那人闻言愈发神伤,“真不该让你卷进来!他们找不到你,我便亲自来找,一寸寸翻找,总能找到。” 是了,如此偏远的小镇,不大可能有兰台的刀。 他查的也不是什么盗剑的人,查的只是带刀的人罢了。 可到底是什么都晚了。 但他既这样说,便是不曾丢弃过她。 那便好。 心里便比昨日还要好受一些。 小七平和笑着,“我没有偷大表哥的东西,大表哥若没有什么吩咐了,小七便告退了。” 她磕头行了礼,便欲退下。 可外头人影晃动,门却推不开了。 她再试一次,仍旧不能推开。 她怔怔地转身,“大表哥。” 看见沈宴初的眸光,蓦地就明白了今夜大抵走不出这道门。 她常在许瞻眼里看见这样的目光。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目光呀,复杂得不能一种一种地辨出个名字。 可又那么熟悉,好似便是许瞻口中那“抓心挠肺、欲罢不能”的滋味。 这样的滋味,许瞻有过,小七有过,难道沈宴初也会有吗? 小七心绪恍惚,恍然望他。 她没想到沈宴初竟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身上的木蜜香气与兰台那人的雪松香全然不同,他泛着木香,也泛着微甜。 从前的小七多想要这样一个拥抱,但从前没有。 从前没有的,如今更不该有了。 她伸手去推沈宴初,“大表哥,我要走了。” 她也没想到沈宴初竟垂下头来,他的吻落在了她的颈窝。 他的吻不似那人霸道,他似在呵护什么,似在呵护一块破碎的玉石,因而小心翼翼。 他仍是一贯的温柔,他的声中有几分失而复得的哀求,“小七,留在我身边。” 第186章 “大表哥也想要小七吗?” 这都是从前的小七不敢肖想的,不敢肖想他的怀抱,不敢肖想他的亲吻,更不敢肖想果真有一日得以留在他身边。 有那么一瞬,小七甚至想,即便沈宴初身边也同样没有她的位置,但若跟着他,大约会更好一些吧。 她是为魏国牺牲过的,他会对她有怜惜。即便只是给她一席之地,也会要她安枕无忧地活着。 不会锁她、囚她、缚她、辱她。 可正是因了她曾为魏国牺牲,因而他该知道这个小七已经不是最初的小七了。 她肮脏、污秽、残破。 她不再清白、干净、完整。 她曾匍匐在兰台公子的脚下,也曾不知廉耻地取悦他。 苟合取容,承欢献媚。 这样的小七只能孤独终老,再不能跟人走了。 她被迫地仰起头来,别过脸去躲避沈宴初的亲吻。 但他的吻比方才益重,喘息也比方才粗重,他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耳畔,几乎吻遍了她每一寸的颈窝。 他几乎要亲断她那不堪一握的脖颈。 小七心中酸涩郁结,眼里盈盈蓄泪,最初她以为这样的事便是罚,因而十分抵触许瞻的触碰,也屡屡惹他不悦。 她以为只有许瞻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像沈宴初这般霁月光风不萦于怀的高华君子,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吗? 她恍然失神,不禁喃喃问道,“大表哥也想要小七吗?” 也想要她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吗? 那人顿然,锁眉垂眸望她,“我早便有意娶你。” 早便要娶,那最早是在何时呀? 是在魏营,在安邑,还是在长乐宫外相见呢? “那早为什么不娶呢?” “我在等你长大。” 她强迫自己平静,内里的翻腾之气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 她及笄了,长大了,也晚了。 她的眸中清波流转,微笑着抬起手来,一只素手缓缓将领口拉下了肩头。 冰肌雪骨,那“许”字烙印赫然其上。 她坦然望着沈宴初,好似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大表哥该知道,一个细作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怎么会不知道呀,城楼下命她去见良原君时,他便该知道,也该什么都想到了,但他仍旧命她去听良原君的吩咐。 一次还不够。 长乐宫外最后一次相见,她在王青盖车之中翘首等他,他没有别的话,第二次命她去见良原君。 她是魏人,她义无反顾地投进了燕国的权力场,她没有一句怨言。 可到底葬送了自己,也辜负了兰台公子那一句,“你不走,我娶你。” 一步步的也就到了现在。 那人眸子微红,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着,他低叹一声,“小七” 也许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罢。 适才他说什么“我早便有意娶你”,不过是因了不知她曾经沦落到了什么地步罢了。 他若知道她曾被囚在笼子里,被锁在暴室里,若知道她曾被迫成了兰台公子的禁脔,那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不会要一个肮脏残破的姚小七。 与他相处数载,她懂得沈宴初。 她了然相望,报复般地问道,“大表哥还想要小七吗?” 沈宴初神色怃然,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非要看看他的难堪模样,愈发要给他添柴加火。 指甲纤柔,眉儿轻纵。 她背过身去,将领口完全地褪下双肩,露出脊背两道长长的刀疤来。 一道浅一些,一道新鲜的,仍旧泛着红。 若他来得早,他还将看见那数不清的淤青。 青色的、红色的、紫色的。 若来得更早一些,他还将看见那一道道的勒痕。 颈间、胸前、双臂、胯股、两腿。 但若更早,他还能看见那一条条骇人的鞭痕,看见她身下溅血的模样。 从前父亲给她拉高领口,如今她竟主动揭开伤疤给沈宴初看。 不给他看,今夜大抵是出不了这道门了。 可那人却在她的意料之外,他竟并没有嫌恶她,甚至将她的领口拉了上来。 他的指尖触到她露在冬夜的肌肤上,她能察觉到他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身上一紧,那人自背后紧紧地圈住了她,“小七,我带你回魏国。” 他声中轻颤,“无人再敢欺负你。” 若在从前,她听了这样的话该多欢喜呀,她会感恩戴德,会热泪盈眶。 她会坚信大表哥是自己的救赎,也坚信自己仍有归属。 但如今她自己也能回魏国,不必定要谁来带她、护她、送她。 能活便活,不能活便不活,一切看命。 没有什么事是她一定要做的,也没有什么人是她一定要见的,她看起来没有奔头,却也无拘无碍,活得安闲自在。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栖霞小镇这一夜的躁动早便平息,周遭寂静,投宿的人鸦雀无声。 小七轻言浅笑,“大表哥,小七想自己走。” 那人不肯,低低叹着,“我带你回家。” 小七眼里泪光隐隐,“回哪个家啊?” 都说要带她回家,但没有一个真正是她的家。 兰台不是。 大梁也不是。 可他说,“我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 照旧与他从前说的一样。 沈宴初曾是她心里的神祇,他的话,她向来都信,什么都信,他嘱托的事她也没有不应下的。 要她回家,她便回了家,回去便被沈淑人卖了。 要她去见良原君,她便去见良原君,见完便把自己搭进去了。 可他还说,“小七,无人能取代你。” 但从前再信的人,如今却不信了。 尤其不信什么“无人能取代你”的话。 这世上没了谁都照旧。 小七如今信许瞻。 一个从未骗过她,从未利用她,反而屡屡规劝,从未真正抛弃她的人。 她温声回道,“大表哥忘了,小七的家在桃林呀。” 沈宴初掰过了她的身子,捧住她的脸,“小七!” 小七不得不正视着他的眸子,他的眉峰微微蹙起,墨色的桃花眸子里是温柔急切的光,“跟我进宫!” 小七鲜少在他身上见过如此急迫的时候。 即便安邑兵变那一晚生死未卜,他亦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他好似已经乱了阵脚了。 第187章 温柔的疯批 进宫。 进了宫干什么? 进了宫去侍奉他的母亲,还是做他的姬妾? 他的母亲惯是欺负她,还是关氏的时候便成日拿沈氏家法来打压她,轻贱她。 如今成了关王后,又怎会再给她一点好颜色? 何况安邑出逃那日,她是亲眼看见匪寇侵夺了沈家的财帛,欺辱了沈家的母女。 从前沈淑人便是因了这个缘由不留她,关王后又怎么容得下她这样一根肉中刺。 这是小七无法被饶恕的罪业。 至于做人姬妾,她亦是万万不能。 她平和望他,没有说话,但与他一样的桃花眸子里全都是拒绝。 若眸子也会提笔,那她的眸子里定然写满了“不进宫”三个字。 原也是心有灵犀的人,沈宴初怎会看不懂她眸子里的话,那如墨描般的眉峰仿佛压抑着万般心事。 小七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知他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她,就与他对峙着。 良久过去,那人忽然打横将她抱起,迈步便往卧榻上去,“无人能再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无人!” 小七极力挣着,他原本也没有用力,没想到竟叫她轻易挣了出来,就势在榻上滚了一圈,撑起身来道,“大表哥已经把小七送给良原君了!” 她想用他曾经做过的事来制止他。 他闻言又蹙起了眉头,“这是什么话?” 她说出了那份盟约,“有生之年,不起战事。结为姻亲,永以为好。是谁与良原君结亲?” 他眉心不展,“小七,我怎会把你送出去?” “那大表哥要送的是谁?” “沈氏宗亲中不缺女子,但怎会是你?” 他的神情不似作假。 但不管真假,盟约中的人不是她,那便好。 她心里一松,沈宴初没有卖过她。 他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好似方才抱她来榻上就只是为了要她在榻上这一件事而已。 他的声音沉着,“就在这里睡。” 小七不肯,“我要回自己房里睡。” 他垂着眸子俯视她,不应允也不退步,又开始僵持起来。 大约在他看来,小七是从来不会忤逆反抗他的。 这话没有错,小七什么都会听他的。 他若要小七往东,小七就一定会往东。 他若要小七跪下,小七就绝不会起身。 但好在他从未要小七跪下。 即便到了今日,他的行事做派还是从前的大表哥。 但说到底,不要小七跪还不是因为小七听话,因而不必她跪。 他在外人面前是魏国大公子,是魏国将来的君王,自然与许瞻一样,是说一不二的人。 若非小七总在是非问题上与自己较劲,她其实是最知道如何随机应变的人。 沈宴初与许瞻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本质上到底是个温柔的君子。 她已故的母亲是沈宴初的姑母,她与沈宴初是表兄妹,单单朝夕相处便是三年,有这样的情分在,沈宴初便不可能对她动粗用强。 因而她只是放软了身段,也放轻了声音,“大表哥,小七跟你进宫。” “但小七想回自己房里睡。” 这才是从前的小七。 他果真点头允了,“马车就在外面,明日一早便走。” 小七心头乱跳,忙起身往外跑去,一脚碰上了案几,碰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门外守着的人大抵是把屋里的叙话全都听了个清楚,也总算开了门。 她跑回自己的客房,第一件事便是将门栓牢,又自席子底下取回匕首,背起小包袱便打算开溜了。 但客舍里是不敢走的,走廊里立着好几个横眉立目的带刀武士。 环顾左右,也只有从窗口跳下去了。 吹灭了蜡烛,在矮榻上生生地坐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外头没了响动,大抵都以为她已经睡了,这才悄悄起身去推窗子。 木框的老窗子吱呀一声,在这沉沉静夜里分外的响。 小七如履薄冰。 唯有心里祈祷着,万万不要被人听见。 霍的门栓响动,小七心惊肉跳。 竟有人在开她的门! 她侧耳听着,赶紧将小包袱扔在暗处。 咣当一声,门栓轻易便被挑开了,一个时辰前带头查盗贼的人手中的刀尚未收回,此时正门神一样站在门口,声音冷峭,“什么事?” 这个人一直在她门外看守,客舍的门栓在他面前形同虚设。 小七佯作平静,“炭味太大,开窗透透气。” 得亏因了炉子里烧的是最普通的黑炭,若是无色无味的兽金炭,那连这样的由头都不会有。 那人径自进了屋,如无无人之地,关严实了窗,又拨弄了几下炭,说起话来意味深长,“末将就在外头,有事叫我,不必姑娘亲自动手。” 说完假模假式地抱了抱拳,转身将那道门阖上了。 小七愣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根本跑不了了。 这才想到之前在许瞻眼皮子底下之所以能一次次逃跑,不过是因了许瞻压根不曾真正地防备,也不曾真正地命人监视。 他派周延年来,甚至只是为了护她周全。 只要不离开兰台,她便是自由的。 但沈宴初不是。 他的看守是真正的看守。 她掉了魂儿一样地捡起包袱,恍恍惚惚地回到了矮榻上,抱着小包袱愣愣怔怔地坐着。 那道门压根不必再去栓上,简直毫无意义。 白日睡了大半日,经此一遭愈发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了也不知多久,听见栖霞小镇的鸡鸣了好几回,犬夜吠了好几回,待天光微明才将将要睡,谁知道门外那人已经开始叩门了,“姑娘该起了。” 于是瑟瑟发抖的店家敬小慎微地端来盥洗的温水与帕子,才洗完了脸,那人又道,“贵客已在客堂等着姑娘了。” 小七似个要犯一般被看管监守着,心里憋闷,却又没有什么主意,只得提着小包袱在那人的监视下往楼下去。 正堂并没有旁人,昨夜见过的那些投宿的大约都不敢出来。 沈宴初已在客堂正襟危坐,案上早就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食。 那人见了她来,笑道,“一同进膳。” 小七闷闷地在案前落座,她与沈宴初同案共食数年,从未有一次如此不自在。 着实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也如鲠在喉。 因在外有店家伙计,也有随行的将军,因而席间并未有什么话。 她若不吃,他便亲自夹菜盛汤要她吃。 不吃,他便盯着。 她便只能吃。 这一顿好不容易熬过去,饭后沈宴初又盯着她以浓茶盥漱了,这才起身扣住她的手腕,引她往马车上去。 她手腕纤细,他一手能扣住一双。 好在他扣了一只。 约莫是为了掩人耳目,因而马车亦是燕国的形制。 车内不算大,她就坐在他的右手边,他抬手便能扣住她。 她的确不得自由。 这么说罢,他去哪儿都要带着她,她去哪儿也定要他的人跟着不可。 第188章 大表哥在干什么啊! 小七的肠子都悔青了。 成日被拘在沈宴初身旁,小包袱和匕首也早被没收了。 沈宴初仍旧把她当成了那个还没长大的姚小七。 他什么都要管。 给她穿魏国男子制式的长棉袍和短棉袄,给她戴毛茸茸的伶鼬皮毡帽,给她穿小棉靴,把她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只鼻子来。 他说穿什么,她就得穿什么。 他说穿多少,她就得穿多少。 但越往南走,便不似雪岭那么冷了。尤其晌午时候,她总因穿得太厚觉得燥热,沈宴初却不许她脱。 说什么,“一凉一热,总要受风。” 小七一肚子气,气得鼓鼓的。 她恨恨地想,就连许瞻都没有这么多事。 可越想却越恼,许瞻也不是个好的,他许多时候不也只给她一件松垮的单袍子吗?那是连抱腹和衬裙都没有的。 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鼓着腮帮子扭头看车外,虽将将还腹诽了许瞻一通,但下意识地仍是希望后头能追来兰台的人。 许瞻只怕东南军务缠身,没有余力追来。 那最好是周延年来。 周延年是许瞻身边为数不多的好人,他若追来,她总能少受许多罪。 最次也是裴孝廉那个莽夫。 小七甚至想,哪怕裴孝廉追来也是好的。 只要是兰台的人追来,那便是好的。 总比像个要犯一样被押进魏宫里好,毕竟有关王后在,魏宫也不是人待的地方。 但这一行人马并没有走驿道,他们专抄小路走,约莫怕人瞧见,又急着回大梁罢? 兰台的人想追来只怕不是易事。 小七忍不住想,沈宴初才与章德公主大婚,竟能出来这么久,也不知寻了什么样的由头。 抑或什么由头都不必寻,进了魏宫,燕国的公主又能怎样,照样也要矮人三分。既嫁了人,大概是不好过问夫君的事了。 转念又想,沈宴初既要她进宫,说明他是与魏武王同住宫里的,宫外并没有自己的府邸。 到底是半道才成了王室,与兰台那正统的大公子终究是不一样的。 虽走的是小路,但因入了冬,路上杂草大都荒了,往南走又并不怎么下雪,因而马车跑得极快。 小七被颠得脸色发黄,却听沈宴初问道,“在看什么?” 她闷闷地缩回了脑袋,“看山。” 他伸手过来,将她的毡帽拉得低低的,“入冬了,山有什么好看?” 小七便不再说话。 那人握住了她的手,“你和从前可大不一样了。” 小七想,从前她就是个傻子,如今经了这么多事,傻子也该长点儿脑子了。 不,远不止是个傻子。 她还眼瞎心盲。 看不清奉为神祇的大表哥竟是这样的人。 父亲故去时她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人看管,这时候有人教她读书,教她写字,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那时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她觉得自己有人要,也有人疼,可如今她何须再要人来管束自己。 那人道,“你觉得我将你盯得紧,因而不自在、不喜欢,却不知我是在护你。” 小七暗气暗恼的,忍不住抱怨,“可也不必总叫人跟着,我还是战俘的时候,都无人这般盯着。” 那人仍旧温和,“有许多事,你未必看得分明。” “谁待你好,谁又待你不好,你总会知道。” 他还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小七一肚子的火气蹭蹭往上窜,“我睡觉大表哥都要命人守着,我如今很热不想穿棉袄,也不想戴毡帽,却也要听大表哥的!父亲都不曾这样管我!” 那人见状却笑,“是为你好。” “怎么是为我好?” “难道你想被人瞧见,再抓回兰台去?” 她心里反驳着,回兰台也比去魏宫好。 可回过神来又一想,兰台有沈淑人和阿拉珠,更不是人待的地方。 她心里气鼓鼓的,转过头去再不说话,可一只手腕仍被沈宴初扣在掌心。 真真正正地是插翅也难飞了。 马车轱辘轱辘地跑着,一路再没什么话。这小路寂无人烟,除了外头将军随从们的打马声,偶尔惊起的鸟兽声,再没有旁的声音了。 约莫是到未时左右,才总算有了人声,小七心里憋闷得慌,赶紧探出脑袋去瞧。 眼下已到一处城池,抬眼望去,城门上头标着大篆“桑丘”二字,城门守军不少,此时正手持画像对进城的人一一盘查。 小七心里一跳。 再凝神仔细打量,城墙上张贴的画像正是自己。 画像仍是两人。 一人男子装扮,一人女子装扮,相貌一样,眉心皆有一颗红痣。 小七心头顿时狂跳起来。 从前出逃也曾见燕国大小城池贴满了海捕文书,可如今见了这画像就活似见了亲人一般,她恨不得扑上去亲上两口。 海捕文书都到了此处,那便意味着兰台的人也该到了。 这一回文书来得又快又急,可知许瞻在寻人这一块早就有了十足的经验。 小七顺势往城楼上张望,她想,也许此时许瞻与周延年就在桑丘城楼了。 听见那冷脸的人在马车外头低声禀道,“公子,正在查人。” 忽而那只一直被扣住的手腕一疼,她被人拉了回去。 眼见着手腕早都发了红,小七拧着眉头叫,“疼!” 因看见文书,心里有了底气,因而话声也比素日要大上了许多。 沈宴初揶揄道,“城门有你想见的人?” 小七又鼓了一肚子的气,没好气道,“没有!” 那人略一用力,便将她拽上了膝头,小七挣着,却见那人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点了朱砂的笔。 小七想起曾被许瞻缚了双手吊在梁上,又被狼毫画了一身木兰的事来,只以为沈宴初也要做同样的事。 此处是城门,等候进城的百姓暂且不提,车外便是他的随行将军,城门还有七八个守军。 天杀的。 小七揪紧领口瞪着他,“干什么!” 那人不急不躁的,笔尖就停在她的脑门,“躺好了。” 看样子是要在她脸上做手脚了。 小七才不肯。 她去抓他持笔的手,恨不得狠狠咬上一口,非给他咬上两排牙印不可。 她一动,沈宴初便道,“再动,便把你画成丑八怪。” 小七悻悻地停了手。 那人竟开始在她脸上点起了红点子。 毫无章法,落雨一般。 那得把她的脸点成什么样子啊! 小七叫道,“大表哥在干什么啊!” 第189章 城门盘查 那人在她弹起来前止住了笔,笑道,“进城时不要说话,可记住了?” 小七胸脯急剧起伏,正要与他分辨几句,却见沈宴初已伸出食指,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说话的功夫便到了城门,听得守军大声盘问,“车上的是什么人?” 赶车的人勒马停了下来,客客气气地与守军说,“军爷,我家主人是桑丘郡守的门客,家里人眼下生了病,正要进城医治,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那守军随口问道,“生的什么病?” 赶车的道,“麻风病,见不得人。” 守军偏偏不信,拿着文书便要上车查看,赶车的人还要拦,沈宴初却开了口,“无妨,请军爷进来便是。” 那守军果然凑了进来,先抱拳致了歉,“军令在身,还请大人勿怪。” 沈宴初装模作样地拿帕子掩住口鼻,咳了两声,喘着气道,“舍弟得了麻风病,怕传给军爷,不敢见人。” 小七暗暗翻了个白眼,从前怎么不曾发现沈宴初如此会做戏。 那人又咳了几声,转头对她吩咐道,“还不抬起头来。” 小七抬起头来,真想对那守兵大声说,“我就是大公子要找的人!快带我去见大公子!” 人还没有开口说话,那守军已嗷叫一声奔命似的逃开了,眼珠子都险些掉在马车里,直到远远地立稳了,才横眉抡手凶道,“快走!快走!有了这种病就不要出来祸害人了!” 有别的守军凑近了问,“怎么了?” 先前那守军连忙拦住了他,“要命!麻风病!” 一旁排队等着进城的人闻声全都惊叫一声,躲瘟疫似的远远地逃开了。 自从在栖霞小镇落到了沈宴初手里,小七没有一日不气的像个蛤蟆,此时恼了,恨不得推开车门就去投奔桑丘守军,身后的人却又轻轻巧巧地扣住了她,笑道,“听话,进城医病。” 小七闻言愈发柳眉倒竖,要去抽回手来,却被他箍得死死的。 赶车的人听了命,大摇大摆地打马进了城门。 隔着小窗,小七眼巴巴地望着守军越来越远,一旁的人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小七叫道,“我有麻风病!公子可不要碰!” 沈宴初又笑,“小兽要咬人了。” 她跟沈宴初多年,何时有过忤逆的心思,更遑论动一下手了。 他不说还好,他一这般说,小七心里的气无处可撒,果真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这五六日的怨气全都在这一口里了。 沈宴初却并不生气,只是笑,“咬了人可就不能再生闷气了。” 他也知道自己在生气。 小七就似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愈发气地哭了起来。 即便咬了人,对她的现状也毫无改变。 虽从不缺她吃,也不短她穿,出行是马车,夜里住客舍,但她仍旧似个要犯一样被拘着、押着、扣着。 想到就连许瞻都不曾如此待她,越发难过得止不住眼泪。 不想适才拼了力都未能挣脱开,此时沈宴初竟自行松了手。 她嫌热,他也果真摘了她的毡帽。 若她此时定要把棉袄脱了,想必他也不会反对的。 总藏在毡帽里的乌发原本似男子一样束成了髻,此时被他扯去了绑带,顿时全都散了开来。 那人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甚至还来抚慰她,“小七不哭了,到了魏宫,自然无人再管束你,也无人再监守你。” “但总要先回家。” “回了家便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亦无人再敢碰你。” 她只是哭,他便自顾自地说,“不必担心母亲,你平时跟着我便是,母亲不会再为难你。” “至于章德公主,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听说你们还算朋友,她也不会为难你。” 他既要说这些,那小七倒要好好问一问了,她扯起沈宴初垂下的袍袖好好抹了一把泪,顶着一脸的红麻子,睁着一双哭的通红的眼睛,问道,“那大表哥要给小七什么名分?总不能不清不楚地跟着!” 哄人谁不会,他给不了什么,小七便要什么。 她偏要看看沈宴初能编造出什么鬼话来不可。 与兰台那人一样,分明都娶了两个夫人了,还说什么要再给他生个孩子,你瞧,这是什么鬼话? 是人说的话吗? 她定要好好看看她的好表哥左右为难的模样。 他若要说,做个姬妾,或者先只是跟着,以后再慢慢图个对策。那她必要狠狠地拒绝,更好狠狠地嘲讽一番。 呸! 鬼才跟他进魏宫! 姚小七才不做人姬妾! 她宁可去桃林给父亲母亲守一辈子陵。 大约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使他闭上嘴巴。 可小七却没有想过,但若沈宴初有更好的法子,她又该如何应答。 她想,沈宴初才不会有什么好办法,他向来瞻前顾后的,想的都是他的魏国,对她又何曾有过什么好办法? 但若有,便不会留她自己在燕国了。 可沈宴初竟说,“淑人与北羌郡主一同嫁进兰台,并没有高低先后之分,倒是一个好先例,你与章德亦可如此。” 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那倒好看了。 许瞻的妹妹嫁给了沈宴初,沈宴初的妹妹又嫁给了许瞻。 她呢? 她先跟过许瞻,又要去嫁沈宴初了吗? 他们二人到底谁是郎舅,谁是妹夫,他们自己可分得清? 谁又甘心矮人一头,尊称旁人一声“大舅哥”呢? 若在从前,小七想,定是沈宴初要叫许瞻一声“大舅哥”。不为别的,只因魏国势弱,沈宴初又有君子作派。如今却不好说了,沈宴初亦是能在蓟城搅弄风云的人,又怎会甘居人下。 小七竟隐隐期待他们二人同处一室的模样,那必是棋逢对手,虽不见兵戎,亦剑拔弩张,铮然有声。 定是一场好戏。 见她眼珠转着,并未答话,沈宴初便问,“可好?” 她都没有迟疑,便道,“不好。” “嗯?” 沈宴初大抵是没想到她竟会觉得不好,也没想到如今的小七当真与从前不一样了。 处处都不一样。 模样更好。 身段更出挑。 看着可怜兮兮像个受气包,一举一动却又十分可爱,说她可爱,可她又处处跟他对着干。 这是一个会生气的、鲜活的小七。 听他话的小七自然好,不听他话的小七好似也不坏。 要那么听话干什么,是个人又不是个布偶。 布偶是死的,能有什么趣儿。 他的掌心覆在她的颈窝间摩挲着,那里还留着他数日前吻下的红痕。 小七拧着眉头重申了一遍,“不好!” 她不知道沈宴初与公子许瞻相比,究竟谁更危险。 他才不管她“好”与“不好”,他也不管自己到底是“君子”还是“禽兽”了,总之就是在这轱辘轱辘晃动的马车里,他又一次吻上了她的脖颈。 他好似对她的脖颈有什么偏爱。 第190章 真是个小狸奴 可小七最不喜被人碰。 此时与数日前在栖霞的形势又不一样了,如今小七虽在沈宴初的管束之下,气势却占了上风。 她像个刺猬一样,沈宴初一碰上去她当即就炸了毛,大声叫道,“救命!救” 她借机呼救,好引起守军的注意,若能再跟来重新盘查一回,那就更好了。 若不能,至少也好让他的手下都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君子,不是! 没有等她叫完第二个“救命”,沈宴初果然弹开不再碰她,但捂紧了她的嘴巴,“小七!” 小七往城门看了一眼,周遭车马人声吵嚷,守军并不曾朝马车看来。 小七怒目瞪着,使劲去掰沈宴初的手,掰不开便挠。 她如今没有匕首护身,唯一双手使得上力气,她便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十指之间,“大表哥非礼!” 沈宴初目光醇和,虽被挠疼了,却并没有指责之意,反倒是轻言浅笑,“真是个小狸奴。” 他大抵以为小七仍是那个慕他多年的小姑娘,如今不过是气他罢了,气他与良原君的盟约,气他管束太严,待消了气自然还是那个尾巴似的小七。 他也不觉得自己的亲昵有什么失当,他大抵以为这原本便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或者是原本早就应该发生的事,至少在安邑兵变那夜,他还塞给她一枚云纹玉环,要她回家等他。 即便他没有说等他到底是干什么,也许只是如每一个往常,也许是要表明心迹,但小七在安邑并没有等到他。 因而,不管原本该发生什么,此时都不该再去发生。 点过朱砂的脸开始发痒,小七心里有气,发痒也不肯对他说,只是拼命地忍着,省得再给他机会说什么“小狸奴”。 她才不是什么小狸奴。 可越想越是黯然神伤,她这些年的处境与狸奴又有什么两样。 进了城才发现,桑丘的形势远比城门紧张。主道上有不少守军,此时正手持画像挨家挨户地盘查。 下了马车要住店,客舍查得也严,说是没有官府的符节,不但不能入住,还要拿去见官。(战国时期的通行证称为符节。《周礼》记载:“门关用符节,货贿用玺节,道路用旌节,皆有期以返节。凡通达于天下者必有节……无节者,有几则不达”) 从前住店,她没见过沈宴初有符节,那个冷脸的叫夏侯承的将军更是没有过这东西。 小七窃喜不已,忍着脸上的麻痒先一步与店家说,“我家哥哥没有符节。” 声如敲冰戛玉,十分得意,只差把“快把我拿去见官”说出口了。 店家闻言果然神色有异,与那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戒备地盯着这一行人,看来得了机会马上便要出门报官去了。 哪知沈宴初却温和地笑,“舍弟有病爱说胡话,店家勿怪。” 说有病也罢,说胡话也罢,小七挠着脸等着看沈宴初的好戏。 又哪知那夏侯承竟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剖开的竹节,看着是竹节,却是由青铜制成,其上刻着错金银的铭文,粗粗扫去一眼,大抵是写着持节的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又要去哪儿。 原来那便是符节。 魏宫在蓟城安插细作的事,小七是知道的,虽不知细作到底是谁,想必下至屠户,上至高官,形形色色的什么人都有,办理个符节简直轻而易举。 小七哭丧着脸,眼睁睁地看着夏侯承在店簿上登了记,又是什么法子都没有了。 那店家客客气气地在前头引着众人上了楼,她的手腕仍被沈宴初牢牢扣着,眼见着沈宴初箍着她要进客房,小七忙扯住店家的衣袖,“我有病,可不能传染给哥哥,老先生再开一间客房。” 店家便来寻求沈宴初的意思,沈宴初竟然没有反对,由着店家给她在一旁独开了一间。 待安置妥当,沈宴初却仍扣住她到了案前落座,轻斥着,“你如今会自作主张了。” 小七不服气,“我想自己住。” 沈宴初便问,“进了宫也要自己住?” 小七虽一句也不与他争执,心里却反驳了八百句。 她才不进魏宫呢! 在宫外都管得这般严厉,衣食住行皆是由他说了算,进了宫便是到了他自己的地盘,更是要由他随意摆布了。 小七赶紧转移了话题,“大表哥,我想洗脸。” 那人还没有消气,只清清冷冷回道,“不许。” 可她脸上都起红肿了,又痒又难受,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大表哥,我脸痒!” 那人在她脸颊上打量一番,见她果真起了许多红色的疙瘩,这才允了她去一旁客房里洗脸沐浴,却仍旧规定了时间,“一盏茶。” 一盏茶也是老规矩了,小七哪里能不应。 急急忙忙跑进隔壁栓牢了门,匆匆几把就洗净了脸,忍着麻痒开始寻找逃跑的机会。 一盏茶的功夫能做些什么。 小七四下环视着客房,左右寻不见能为自己所用的武器。尤其这夜落脚的地方正在三层,除非摔成肉酱,否则窗口逃生是想都不能想。 一时没什么更好的主意,掏出帕子,从竹筐里取出一块黑炭球,原是要写“救我”,奈何笔画太多,黑炭又不趁手,只得写下了“小七”二字,裹住炭球便从窗口偷偷地扔了下去。 她心里盘算着,在外巡逻盘查的守军手里大多都有风灯火把,若夜色太浓恰恰看不见,那便等天明了总能看见。 若天明了也偏偏没有看见,那便说明方才裹着炭球的帕子滚到了路旁边角。 那也没关系。 燕军看不见,沈宴初的人便也看不见,但若兰台的猎犬寻来,总会闻见有她气味的帕子。 兰台的猎犬十分厉害,在雪山谷底那样偏远少有人迹的地方寻人都不在话下,想必在此处寻她亦是不难。 可惜她身上再没有什么能留下的踪迹了。 扔了布帛便算放下了心,因而掩紧了窗子,静下心来沐浴。 从前她也只有一盏茶的工夫沐浴,便是这一盏茶的功夫也不得消停,那个冷脸的叫夏侯承的人总在外头看守不说,时不时地还要问话,总问什么,“可要添水?” 要不就问,“还要几时?” 最后总还要再说一句来收尾,“一盏茶了,该出来了。” 她要不回应,那叫夏侯承的就该砸门了。 生怕她插上翅膀飞出去。 多余。 她被看得死死的,能跑哪儿去。 这一盏茶的功夫总能问上个五六次,小七往往不等他说到最后一句就得赶紧从木桶里出来。 说来也奇怪,这一回外头虽查得紧,夏侯承却并没有多嘴废一句话。 她慢慢悠悠地浴完,慢慢悠悠地换好了衣袍,门外的人仍旧不曾催促。 奇怪。 越是不对劲,小七越是要出去一探究竟不可。 一开门猛地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脑袋,小七忙抬头去看,乳白的布帛裹成了个球,内里烧过的黑炭隐隐露出了几分颜色。 第191章 “可是我痒!” 那不就是方才自己扔去求救的吗?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又没戏了。 那夏侯承正抱臂靠在栏杆上,阴阳怪气道,“公子在等郡主喝茶呢。” 小七拽下布帛,捏在了手心里,闷声闷气道,“要你管!” 转身正要走,又听夏侯承似笑非笑说,“郡主缺纸笔,可与末将说,末将这里什么都有。” 小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去了沈宴初下榻的客房。 进了门果然见沈宴初正坐在案前慢条斯理地煮茶,闻见门声并不曾抬眸。 小七手里攥着炭球,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低声细语叫道,“大表哥。” 那人温声道,“过来坐,小七。” 小七怏怏然跪坐一旁,垂着眉不说话。 那人平和问起,“我是势必要带你回家,难道你竟不肯?” 小七在袍袖里绞着手,“大表哥看管过严,小七不想做犯人。” 那人不以为意,“若非如此,你怎能回去。” 她气道,“可那个夏侯承实在讨厌!” 又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沈宴初根本不因她的恼怒而生出一丝半点的气。不管她说什么,他也总有十个百个的理由来说服她,不会有半分妥协的意思。 就如此时他亦是风淡云轻,“你不喜欢他,他却能救你的命。” 小七气鼓鼓的。 那人推来一盏清茶,“烧了罢。” 他说的是写了她名字的那块布帛。 小七老老实实地将炭球扔进了炉子里。 饮了茶,不久伙计又送来鱼汤小菜与粟米饭,照旧是他要她吃多少,她便吃多少。 要她吃鱼,她便吃鱼。 要她喝汤,她便喝汤。 她想吃鱼尾巴,他偏觉得鱼腹的肉鲜嫩细滑,便要她吃鱼腹。 他还要她吃鱼眼睛,说吃了鱼眼睛聪明,看人看事会更分明。 她不想吃粟米饭,他偏认定不吃粟米饭内里便要亏空,便定要她吃粟米饭。 她只想吃两口,他偏要她吃半碗。 真是头大。 光是吃饭便磨磨蹭蹭地用了好一阵子。 才到戌时桑丘守军便又查了过来,彼时楼下人马躁动,火把通明,虽查看了店簿,仍旧每人一幅画像逐间客房排查起来。 这是个好机会,小七心里不得平静,琢磨着总要想出个法子与守军接上头不可。 不然离开了桑丘,又不知何时才有机会逃脱了。 却见沈宴初不慌不忙地取了羊毫,拂袖蘸了朱砂,温和命道,“过来。” 小七磨磨蹭蹭地不肯动。 那人便问,“难不成果真要回兰台,日日与淑人待在一处?” 提到沈淑人,小七心里发毛,沈宴初是知道小七怕什么的。 如今沈淑人又是兰台夫人,势头远比从前在沈府更盛,哪儿是小七能招惹的。 她磨磨蹭蹭地往前凑了凑,那人又挖苦起来,“还是说,要等着回兰台做许瞻的姬妾?” 小七撅着嘴巴不理会他,任由他的羊毫笔下雨一般往她脸上落去,眉心的红痣想必被朱砂隐得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不止如此,为了躲过盘查,他连她的脖颈和双腕也没有放过。 不是点在他自己身上,他是无关痛痒的。 脸上如何看不着,但是那双腕密布的红点便骇得她头皮发麻。 客房便有一面铜镜,小七远远地瞄了一眼,赶紧移开了目光。 她心里嘀咕,难怪城门的守军只见了一面便吓得逃开了,这副鬼样子不逃才怪。 可这朱砂落在身上就是痒的难受,小七忍不住去挠,沈宴初便道,“若是挠花露了馅儿,可得把你藏在柜子里了。” 小七扁着嘴巴,“可是我痒!” 沈宴初却说,“忍着,人走了便许你洗去。” 她就似得了风疹一样,不但很痒,还起了许多红肿的疙瘩。 从前可不这样,许瞻在她身上画木兰时都没有起过红疙瘩,怎么偏偏沈宴初点些红点子就又痒又肿。 想到此处,小七一激灵,“该不是大表哥在朱砂上做了手脚!” 那人蹙着眉头,“荒唐!我没有那闲工夫。” 看他模样却也不似作假。 正说着话,盘查的守军已经到了门口,听那夏侯承客客气气地说,“我家主人是郡守门客,如今带着内弟在客舍落脚。” 说着又悄声道,“有麻风病,不敢惊扰了军爷。” 守军不信这个邪,嗤了一声推门而入,“什么病都得查!” 夏侯承点头哈腰地应着,“是是是。” 身上的红肿毫不消停,小七挠着手腕瞅着门口,便见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当先进来的守军登时一顿,方才的威风不再,“啊!”了一声,见了鬼似的逃了出去。 小七暗恨,桑丘的守军真是没出息,问都不问一声,这就吓跑了。 但凡问上一句话,她就能放出点消息来。可惜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个就逃命般抱头鼠窜。 若有机会再见到兰台那人,她定要好好地告上一状。 那守军一走,夏侯承便阖上了门。 沈宴初也总算许她洗净了脸,又抹了什么药膏,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那一脸的红肿才消退下去。 原以为这一夜就过去了,谁知道竟查了两次。 第二次盘查是在子时,桑丘的守军长了脑子,完全没有一点动静,人就到了客房外。 想必是起了疑心。 小七不过才睡下不足半炷香,猛地就被沈宴初提溜起来了,那朱砂笔急雨一样又将她点了个满脸。 那很快便痒起来的脸令小七叫苦不迭,可有人查便有机会说话,人是又难受又暗暗期待着。 门外的夏侯承有意提高了声音,“我家主人已经睡下了,军爷劳苦,小小心意请不要见怪。” 守军不理,径自推门,见门是栓着的,便大力砸起门来,“开门!开门!” 沈宴初轻轻拍了她的手,附耳低声叮嘱道,“去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必我再多言。” 小七心头一跳。 他竟许她单独见人。 还有这样的好事。 第192章 步步惊心 小七依言起身开了门,守军已不是戌时来的那一位,看衣着似是个统领模样,举止亦颇为老练沉稳。 除此之外,口鼻之间还以布帛蒙面,遮得严严实实,显然是有备而来。 见小七出来,竟未被她那布满麻子和红肿的脸骇得后退,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继而细细与画像对比起来。 小七恨不得直接告诉他,“我就是画像上的人!难道你看不出来?” 可夏侯承就持剑立在面前,阴冷着一张脸,虎视眈眈地睨着她。但凡她胡乱说话,他就要砍过来似的。 小七欲言又止。 那统领已开始盘问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这实在难得的机会,是有人盘问她,因而她才要说话,并不是她主动投靠守军,便是目光不善的夏侯承也不能说什么。 她只需说一句,“我是小七!” 只需说上这四个字,就能正大光明地跟着燕军统领走。 他们今夜就会送她去见兰台的人。 即便客房之外力量对比悬殊,进客舍秘密盘查的不过三人,沈宴初的随从却有七人,那也不必怕。 客舍之外必还有更多的守军,但凡有一点异动,他们必将冲杀进来,把沈宴初的人马杀个片甲不留。 小七抑住心里的激动,张口便道,“我” 将将说了一个“我”字,那夏侯承便递来了符节,把她的“我”字接了上去,“我家主人的符节,军爷请过目。” 小七暗骂一声,真不知该说他是有眼力好,还是没眼力好。 那她也要说话! 今夜不与守军接头,沈宴初必不再住店,也不会再进城门,他必绕开追兵沿着小路出关。若入了魏宫,那可真是乌鹊进了笼子,浑身插满翅膀也扑棱不出去了。 小七又开了口,“我是小” 夏侯承又打断了她,“是小狸奴。” 小七恨得几乎跺脚,她与沈宴初在马车里的话被夏侯承听得一清二楚。如今他的主人就在屋里,他竟敢说出“小狸奴”这样的话来。 这岂是他一个将军能说的话。 夏侯承在沈宴初身边,就好比是裴孝廉在许瞻身边,裴孝廉虽总称她“魏贼”,但似“小狸奴”这样亲昵的话是绝不敢也不肯说的,不然,料想许瞻定要一巴掌将他扇到大营里去。 统领奇怪地又打量了她一眼,又问,“可去过蓟城?” 小七抢先回道,“去过!” 统领便问,“何时去过?去蓟城是干什么?见过什么人?又何时出的城?” 小七心里一箩筐的话即要脱口而出,但再多的话此时也抵不过一句,“我就是大公子要找的人!” 可她一句也来不及说,沈宴初已到了身后,他亦是装模作样地蒙着口鼻,温和答道,“庄王十四年便去过了,狸奴身子不好,蓟城素有名医,不为别的,治病罢了。” 那统领问,“到底是什么病?” 沈宴初道,“麻风病。” “得了多久了?” 沈宴初又替她答了,“也有半年了,总治不好。” 好罢! 小七一句也插不上嘴,但要开口,必定被旁人打断,天衣无缝地接上一句。 她抬手挠脸。 这一脸的红疙瘩使她似得了风疹一样生痒难耐,沈宴初怎么不知道,夏侯承亦是知道。 因而无人拦她。 她挠了脸,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就轻轻拢在领口,由着袍袖慢慢缓缓地在小臂处微微敞开。 她浅浅笑着。 有意给统领看。 她只有一张脸布满了可怖的麻子,她的脖颈、手背、胳臂是什么都没有的。 这一回的秘密盘查来得又快又急,沈晏初情急之下只顾得上她的脸。 沈宴初是什么人呐,小七转转眼珠他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此明显的心思又岂会不知,因而冷着声道,“狸奴,哥哥告诉你几回了,既有病,便捂好自己。” 可已经晚了。 就是这片刻的功夫,足够那统领看在眼里了。 那人眸光一聚,登时抓住小七手腕,撸起袍袖查看。 皓腕凝霜雪,说的便是她了。 臂上哪有一星半点的麻子。 小七心头狂跳,总算有人发现了麻风病是假的! 她就要得救了。 那统领的手当即按在了刀柄上,可一个“假”字将将出口,一把长剑便“噗嗤”一声从他的胸口穿了过来。 血花四溅,刺了个通透。 还不待另两个守军反应过来,夏侯承的长剑又串烧似的,将那二人一并刺死。 小七骇得口不能言。 魏国的公子将军在燕国杀了守军统领,只怕将将结亲休战的魏燕两国,又要再起争端了。 沈宴初却面不改色。 真是在战场上杀过敌拼过命的人呐,也真是造过反杀过君王的人呐! 小七险些忘了,还在魏昭平三年的时候,沈宴初就已经是右将军了。 高华君子的外皮,似个儒雅书生,那一双修长如白玉的手,却不知到底有过多少人命。 眼下如往常一般扣住了她的手腕,不过简单命了一句,“处理干净,即刻动身。” 两个随从应声处理尸首,其余人等已跟着沈宴初岌岌往楼下奔去。 小七心慌气短,踉踉跄跄地跟着沈宴初。 燕庄王十六年十月底的某一个子时,桑丘大雪,满地清白。 她不得不跟着沈宴初的人马趁夜色奔逃。弃了马车,与沈宴初同乘一骑。 月色如银,疾驰的劲马在皑皑飞雪之中横穿。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便是逃命,他也竟肯将她裹进自己的大氅,竟也没忘要拉低她的帽檐。 小七满腹怅然,百般的滋味都在心头,一重重地压下来,又一重重地迸裂开,再压下,复又迸开,压下,迸开,人就在这百般的情绪里浮起、溺死,再浮起,再溺死,直到脑中空空,什么都不再去想。 只听得见耳边呼啸的风声,听得见这二十八只马蹄蹬蹬作响,溅起一片尘土雪泥。 最初,她也是这般与沈宴初同乘一骑进了魏军大营。 她拢紧他的大氅,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可那凛冽的冬风仍旧一寸寸地灌进来,灌进她的每一寸肌骨。 他身上的木蜜香隐隐带了一丝血腥气。 她也几乎忘了,最初都是大表哥护她周全,而今为何一心想要逃离呢? 这世上除了他,如今还有谁再能护她的周全。 她脑中空空的,什么也都不知道了。 万里奔马,也不知这一夜到底奔了多久,她低低叫着,“大表哥” 第193章 糟践 风声雪声马蹄声交织一处,实在杂乱,他没有听见。 颠簸的马背令她头昏腹痛。 这接连数日的南行皆有马车可乘,除了处处受他管束,从不曾有什么不适。 他管教她,但也将她护得很好。 她便以为自己这具孱弱多伤的身子已经好了,因而总想逃去、远离,去桃林过什么自在的余生。 可她大抵是哪儿都去不了。 身下忽地一热,有什么涌了出来。 那是血。 血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大约无人比她更清楚。 自辕门一摔,她曾流过数不清也量不完的血。 但彼时的血与此时的血不同。 她藏身雪松时曾有过这样一回,而今距离小产也不过只有一月的工夫。 她知道那是血。 她捂住疼痛的小腹,紧紧抓住沈宴初的手,低低叫道,“大表哥!” 那人闻声勒住了马,他的手因在雪中拽着缰绳时久因而冰凉入骨。 嘶鸣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溅起的雪雾扑得他满脸都是。 他将她揽紧,问道,“小七,怎么了?” 她的声音几乎要被另几匹马的嘶鸣掩住,她白着一张脸,“大表哥,我好疼。” 沈宴初驻马四顾,此处正在荒野,不见人烟,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了。 夏侯承的高声被北风吹散几分,“公子,此处无法防守,不能停下!” 是了,久在军中打仗的人自然知道,但若此时有人追来,是连一点防守之地都没有的。 无异于敞开腹背请人射杀。 夏侯承知道,沈宴初又怎会不知道。 但他仍旧停了下来。 他朝着十丈远的古树缓缓打马走去,行至树下,将小七稳稳抱了下来,大氅撑开,为她挡住了风雪。 夏侯承的马在胯下连连打着转儿,又劝,“公子,只怕有追兵要来!” 那人没有理会,冷声命道,“解了你的大氅。” 夏侯承愣怔片刻,仍是听命滚鞍下马,脱下大氅在地上铺了开来。 沈宴初就势将小七放了上去,又朝左右吩咐,“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人家,再去寻个赤脚郎中。” 有三人应声打马岌岌奔去,其余人留在四围哨守。 天光已明,能看出这株古树孤零零地立在这里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年头了,伞一般的树冠早就在风里落尽了木叶,此时枝桠全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这周遭皑皑,天地壮阔,十里开外都是一大片的白,想要找个人家大抵很难。 他把自己的大氅亦解下来裹住了她,但她仍旧蜷在地上浑身发抖。 风大雪急,是太冷了,也太疼了。 他连人带大氅一同抱进了怀里,两张冰凉的脸贴在一起,立时生了丝丝暖意,他眉心蹙着,声有怜惜,“小七,回了魏宫,什么都会好的。” 大表哥的怀抱亦是宽厚暖和。 她想,也许是罢。 去哪儿都好。 旦要有一间暖和的屋子,不必太大,有一张卧榻便够。 她要躺在软和的茵褥上,裹紧厚厚的鹅毛被,要把炉子填满兽金炭,她想在那样一间暖和到淌汗的屋子里好好地睡一觉。 她在沈宴初的怀里渐渐失了意识,嘴里还在喃喃叫着什么,也许是在叫大表哥,也许是在叫公子,也许是在叫早就故去的父亲。 她不知道,也渐渐听不清。 抑或什么都没有叫,连一丝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醒来的时候已在一间木屋子里了,一看便知是猎户偶尔进山落脚的地方,没有炉子,但炭盆里烧着柴火,倒是暖和。 沈宴初坐在一旁,夏侯承正在灶台上煮着汤药,除了汤药还烤着什么肉,草药的苦味和烤肉的焦香把这狭小的木屋里斥得满满的。 其余人大概在外头哨守,没有看见人影。 见她醒来,沈宴初温声道,“醒了。” 小七点点头,开口时声音沙哑,“大表哥” 他迟迟没再说话,她便也默着。 不久夏侯承端来汤药,放在一旁,便也径自垂头退去了门外。 屋里一时只有他们二人,沈宴初搀她起了身,“饮了汤药,就好了。” 小七依言饮下了汤药。 汤药热,他为她吹温。 他惯是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从前是,如今竟亦是。 “他待你好吗?” 虽没有提名讳,但小七知道沈宴初问的是许瞻。 可这却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抑或说,公子许瞻便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很难用一个“好”或“不好”来定义他。 至于待她,也很难用一句话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那便随口答了一句,“好。” 答完便知道,自己原本想说的是个“不好”。 他平和的声音下隐着几分隐隐的不平,“若待你好,又怎会如此糟践你的身子。” 小七的眼眶蓦地一红。 糟践二字便似一把利剑狠狠地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亦穿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知道许瞻待她的不好远远大过了好,但还从未想过他对她的所作所为是“糟践”。 是糟践吗? 她问自己。 自庄王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她趁夜往扶风报信,怎么不是糟践。 在青瓦楼的日日夜夜她已是连想都不敢再去回想了。 身旁的人又问,“小七,你疼吗?” 小七恍然失神。 “他在你身上烙印的时候,你疼吗?” 疼。 “他笞打你的时候,你疼吗?” 疼。 可她一句也不敢承认。 沈宴初的声音止不住地严厉了起来,“你这身子,怎么能要孩子!” 小七鼻尖酸涩,大表哥什么都知道了。 他都知道她这样的身子不能要孩子,但在雪岭驿站,兰台那人还是要她生个孩子。 他分明没有说许瞻一个“不好”,却处处都是他的“不好”。许瞻曾在她身上做的一切,全都排山倒海般地涌了过来。 好像只有疼。 第194章 误会 她在魏营三年,原本也是能在天地间打马疾驰的人,原本也是能拿起针线救急扶伤的人。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姚小七变了。 好像自遇见公子许瞻开始,姚小七便开始破破烂烂了。 她成了病秧子,不能策马、不能疾奔,她开始离不开汤药。 她若不听话,等待她的便是锁链、项圈、马鞭、笼子,等待她的是无休无止的索取、捆缚、折辱、囚禁。 如今再想到那日在马背上流出来的血,又岂止是小产那日才有过的体会。自扶风报信那一夜始,她至少有一个月的工夫都在流血。 她原有一双良质美手。 那双手能提刀杀人,能煮鱼烹鲜,能写出体正势圆的小篆。 可那双手被紧紧缚在身后的时候,她什么都做不了。 如砧板上的鱼肉。 连翻身都难。 可任哪一样,沈宴初都不曾对她做过。 沈宴初从不曾要她疼。 因而她也从不知道风花雪雨原也是人间极刑。 她眼底蓄泪,不敢抬头,“大表哥,不再提他了。” 沈宴初微微一叹,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小七,你怎会认为旁人会比自己的哥哥好?” 是啊,她想,她怎会认为公子要比大表哥还好? 公子不好。 只因说了一句要娶她,送了一回木梳,一只狼崽,烤过一回番薯,她便把他曾做过的事都忘记了。 一个忘记过苦难的人,迟早还要因自己的愚蠢吃苦头。 “你十六岁,你果真像姑丈说的一样,真正地擦亮了眼睛吗?” 小七眼睛红红的,她没有完成父亲的遗愿。她识人不清,也没有擦亮眼睛。 她好似什么都做不好,好似做什么都是错的。 那一刻她想,若魏昭平三年冬没有俘入燕军大营该有多好,她这样摇摆不定又没有什么主心骨的人,就该跟在大表哥身后。大表哥会告诉她,小七,你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你该吃什么,该穿什么,他什么都会为她安置妥当。 就似这五六日一样,她什么都不必去想,什么也不必忧心,一切都有大表哥呀。 他会护她周全。 不使她忧心明日要去哪里,又要逃往何处。 亦不使她忧心明日可有衣穿,可有饭食,可有水饮,可有榻眠。 在大表哥身边,她是连汤药都不曾饮过的呀! 但想到魏宫之内亦是明枪暗箭,却又生了退意。 小七盈着一眶的眼泪不肯落下,“大表哥,可小七不想进宫。” “那你能去哪儿?” “我想回桃林。” 不去兰台,也不进魏宫,这天地之大,总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要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大地上,挽起裤腿,种菜酿酒,捉鱼捕虾。要养一只大黄狗看护她的柴门小院,要喂几只鸡鸭,耕几分薄田。 她胸无大志,不必什么锦衣玉食,就愿做个山野粗人。 像父亲一样,去观山,追云,听雨,踏雪。 可眼前的人又说,“除了魏宫,不管你去哪儿,他都会带走你。” 她低声道,“他许我离开兰台,也许我回家。” 她说的毫无底气。 他也只用一句话便粉碎了她尚存的幻想,“既要放你,这连夜的盘查又如何解释?” 小七垂下眸子,她该知道许瞻的心思。 许瞻仍要她回兰台,也仍要她生孩子。 他不会再放她走了。 她不说话,逃避着他的问话,他便挑起了她的下巴,“小七,说话。” 小七被迫正视着他的双眸,那是与她一样的桃花眸子,此时他的眸子里是万般的情绪,任是哪一种情绪都能将她溺在其里。 他抬着她的下巴,却并没有任何轻佻过分的举动,他只是与她推心置腹地谈话,迫使她正视她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小七却不知该说什么,唯一能说的便是求他,“大表哥,不要再提他。” 那人凝眉点头,“不提了。” “你以为是魏国不要你,但我从未有一刻放弃过你,直到现在。因此,押也要把你押回去。” 她喃喃问道,“在大表哥心里,小七是个怎样的人啊。” 在他心里,也会像许瞻一样,认为她是个脏东西吗?认定她不过是一块肉吗? 如果从前没有,那如今呢? 如今她烙了别人的印,做过别人的禁脔,也怀过别人的孩子,这样的小七真真正正地是个脏东西了。 沈宴初眼尾泛红,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是个敏感脆弱的小姑娘,会哭、会害怕、会生气、会咬人,但也是我大魏最勇敢的姑娘,是大表哥最想保护的人。” 你瞧,一个是总要伤她的人,一个是只想护她的人。 你瞧,公子许瞻可从不曾夸她一句“勇敢”呢! 小七破涕为笑。 原来她是个勇敢的姑娘。 即便被人踩在了脚底下,也依旧咬牙挺了过来。 她想起谢玉的话,“你就像蒲苇,没有什么能打倒你。” 是了,可也活得十分艰难。 但躲在大表哥身后,便不会那么艰难了罢? 小七抬眸仔细端量着沈宴初,他的眉眼清润温和,与从前的大表哥并无半分不同。 她轻叹一声,小声问道,“大表哥也会欺负小七吗?” “你是我护着长大的,是我等了五年的人,是姑母唯一的孩子,是家人,我怎会欺负你?” 小七的眼眶蓦地一酸,紧紧抱住他,“大表哥” 她想,大表哥并没有变,变的人是她。 是她自己不愿再受他的管教。 她爱他敬他的时候,认为他是君子,不爱不敬的时候,便认为他是强盗。 可笑的人是她。 她与沈宴初才是一家人。 他亦是一声长叹,将她抱紧在怀,“你可知为何淑人最终嫁去了兰台?” 那时小七身在暴室,不知外界风云搅动,唯从许瞻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是与魏使重新晤谈了。 她轻声问,“为何?” 他笑了一声,“她与你有几分像,她嫁兰台,换你出来。” 小七愕然抬眸望他。 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他那双墨色的桃花眸子里情绪复杂,“但这样的话不会在谈判的时候说一句,是我的私心。” 难怪许瞻要说,“与魏使晤谈,他并没有提起你。” 小七心里百味杂陈,“表姐知道吗?” 他神情怃然,“知道。” 木屋之内一时静默下来,唯有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 那人许久又道,“因而恨我。” 小七心绪恍惚,大表哥竟肯为她做到这一步。 先前愿用两郡四县来换她,如今把沈淑人送去兰台,亦是为了换她。 原是她误会了大表哥。 “魏国兵败,燕国却愿意谈和,定还提了许多无理的条件吧?” 他点点头,“但你不要再问。” 是了,不问是好事。 “你只要记住,兰台有淑人就够了,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是了,兰台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第195章 不要杀! 小七不再想着逃,也不再与他对着干。 他仍旧给她安排一切,给她穿干净的棉袍子,戴暖和的伶鼬皮毡帽,穿合脚的小棉靴。 热的时候只嫌弃棉袍捂得难受,如今冷了才发觉出棉袍的好来。 那赤脚郎中说了,以姑娘这样的身子,自然需捂得厚厚的,若叫寒气侵体,以后是连孩子都要不得的。 因而她也不再怪先前沈宴初不许她脱衣摘帽的事。 他不再随时随地扣着她,但该饮下的药,该吃下的肉,仍要按他的来。 小七乐得有人管她。 大表哥是为她好,她心里知道。 有一回沈宴初突然问起了玉环的事。 安邑兵变那夜赠她的云纹玉环,从前她是一直戴在身上的。那样的玉环他有两枚,一枚赠了她,另一枚成日垂在他的腰间。 许瞻正是因了见过沈宴初身上有一样的玉环,这才将她的摔碎了。 小七如实回他,“被人抢走了。” “谁抢的?” “兰台的人。” 他闻言眸光一沉,大抵以为是被许瞻抢走了。 小七连忙解释,“是一个叫裴孝廉的护卫将军。” 他微微点头,只是平和说了一句,“他敢抢我的东西。” 那是,裴孝廉那个莽夫,除了他家公子的东西不敢动,其余没有什么是不敢抢的。若给他一个机会进宫,那他定要把整个燕宫内库都要搬回自己家里。 但没多久,沈宴初便把自己的玉环戴上了她的脖颈。 还叮嘱她,“不许再丢了。” 她将玉环握在掌心,她想,这一回她定要好好护着,再也不会弄丢了。 她与沈宴初好似回到了当初,她还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小七,他也仍旧是个高华君子。 从前是怎样的,如今仍是怎样的。 就连夏侯承也不怎么监视她了。 因着身子不好又总下雪的缘故,一行人不得不在这山间木屋里暂留几日。 夏侯承一天总要催上好几回,说什么,“此地不宜久留,公子该走了。” 要不就说,“公子离开魏国日久,该动身了。” 不然便是在屋外与旁人低语,“已经两日了,只怕要生什么变故。” “公子是借了巡防边关的名义出来,深入燕境颇久,若是暴露身份,必要再起战端。” 他们甚至寻了一辆马车来,不知是买的,还是偷的,定要逼沈宴初带小七出关不可。 但沈宴初不动,便无人逼得了他。 夏侯承与其余诸将成日急的似热锅上的蝼蚁,却又无计可施。 真正逼他们动身的人在十一月初一来了。 那一日仍旧雪虐风饕。 夏侯承带着一身的雪闯进门来,“公子!追兵来了!” 一旁的人问,“多少人?” “十几人。” 他总用最温润平和的语气说最不留情的话,“一个不留。” 便见夏侯承抱拳应了一声,蒙了面便出了门。 小七愀然。 因为一个姚小七,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不管是要杀她的,还是来寻她的,都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原不该如此。 忽而眼前一暗,沈宴初已用帛带蒙住了她的双眼。 那帛带散着微甜的木蜜香,这熟悉的香气原该令她感到踏实,但她的心头却隐隐不安。 她摸索着抓住了沈宴初的手,“大表哥!” 沈宴初笑着安抚她,“小七,闭上眼睛不要看,杀完了就带你走。” 这是一条不使她看到杀人见血的帛带。 却令她想起了曾也有一条相似的帛带。 有人曾用这样的帛带紧紧勒住了她的胸脯,勒进了她的皮肉,勒得她身上红肿,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而今这条帛带只是轻轻地覆住了她的眸子。 吱呀一声,柴门被阖上了。 眼睛看不见,耳中便比寻常听得更要清楚。 小七听见杂乱的马蹄声逼近,到了这木屋之外齐齐勒住了马,在马的嘶鸣声里,她听见了周延年的声音。 不久前最想听见的声音,如今却最怕听见。 因为今日出现在此处的人,都会死在魏人的剑下。 她听见周延年说,“公子只要姚姑娘,桑丘统领的死公子不与诸位追究,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眼眶蓦地一酸,她的耳畔回响着这句话。 公子只要姚姑娘。 她分明是一个谁都不要的人,如今却都来要她。 要一个破破烂烂的人,一个一身伤病的人,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想不明白。 魏人无人答他。 周延年又道,“公子不问诸位是谁,通关住店的符节在此,足见公子的诚意了,在下带了人便走,不伤诸位分毫。” 小七的眼泪咕噜一下滚了出来,洇透了眼前的帛带。 公子不问,也不追究,他大抵知道了杀桑丘统领的人是谁,也大抵知道了到底是谁在带她走。 他不追究,便不起战事。 只为了一个姚姑娘,这又是为了什么。 魏人依旧无人应周延年的话。 她的双手在袍袖之中紧紧地攥着,指尖掐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 周延年的人没有杀心,但沈宴初却已下了死命。 那叫周延年的人大概还在等着沈宴初的人前去拿取符节罢? 他大概想着给了符节,便能带她回去见公子。 和和气气的。 平平安安的。 忽地一声惨叫在风雪之中荡开。 继而短兵相接,杀声四起。 小七听着外头的人一个个地倒下了,他们惨呼着,哀嚎着,呻吟着,闷哼着,很快扑通扑通地栽倒进了雪地里,再听不见爬起来的声音。 燕人的声音越发的少了。 没有杀心的人,怎么能敌得过领了死命的人。 她没有亲眼所见,但能料到外头白刃溅血的模样。 她的心如被尖利的兽爪不停地抓挠,抓得她血痕累累,挠得她坐立不安。 这些燕人呐,他们该在战场上死,该在守城中死,该为亲族而死,唯不该因了一个魏人死。 她听见周延年凄厉嘶喊,“公子请姑娘回兰台!” 小七的眼泪决堤而下。 她扯去了眼前的帛带,推开柴门呛了一脸的风雪,她看见兰台的人死了一地,看见周延年即要被沈宴初的长剑抹断脖颈。 小七头皮一麻,血色尽失。 她朝着沈宴初极力大喊,“大表哥!” “大表哥不要杀!” 沈宴初的刀一顿,那好看的桃花眸子朝她望来,半张脸上都是殷红的血渍。 “小七,这里不该有活着看见我们的人。”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平和。 小七怎会不知。 但若有活口出去,泄露出魏国大公子在燕境杀人,两国又要陷入无穷无尽的征战之中。 他是惯有的冷静睿智,可到底也是残忍的。 但上位者,谁的手又是干净的?谁的手不是沾满了死人的血? 但周延年也不该因她而死啊! 她记得槿娘说,你若回兰台,周将军也能回去打仗了。 周延年也是要回去打仗的啊。 她连大氅都没有裹,也没有戴伶鼬毡帽,她踩着盈尺的雪跌跌撞撞地朝沈宴初奔去。 素白的一地雪,躺了十余人,染了骇人的红。 她踉踉跄跄地奔来,眼泪一出来便在风里凝成了霜,她握住沈宴初手中的长剑,“周将军是好人,大表哥不要杀!” 他虽没有动刀,却问她,“他若活着,魏国又该怎么办?” 小七握住周延年的手臂求他,“将军,你发誓,你发誓不会告诉公子!你发誓!” 周延年惨然笑道,“姑娘不必为末将求情,姑娘驿站一别,公子原也不打算留末将了。” “是末将自己请命来寻姑娘,若寻得到,末将便也能安心地走。” 小七泪如雨下,她为了自己从雪岭逃了出去,却未想过不辞而别到底会不会要了周延年与槿娘的命。 她在这一刻恨透了自己。 她暗骂自己,小七啊!你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耻小人! 第196章 我爱重你 刀断戟折。 天地肃杀。 这北地的风雪当真是惨烈呐! 小七含泪跪在沈宴初脚下,“大表哥,不要杀!他不会告诉公子!” 夏侯承拔剑恨道,“妇人之仁,必要害了公子!也必要害了魏国!” 她是妇人之仁,可周延年不该死。 周延年是燕人,可也是好人。 人呀,原也不必非得分出个魏人燕人来。 都一样,都是父母妻儿子孙,都是人。 沈宴初垂眸望她,“小七,你起来。” 小七不肯,她求完沈宴初又去求周延年,“周将军,你说话呀!” 风夹着雪糁子细细密密地砸到身上,苍白的一张脸冻得发红,一双素手也兀自发着抖,她却不觉不出冷来。 她眼巴巴地望着周延年,可周延年不肯求饶。 求饶便是向魏人求饶。 他是想上阵杀敌的人,他也有燕人的气节,因而他不肯。 最为难的人永远是小七。 她抱住沈宴初的腿,猎猎北风几乎要将她的声音吞没,她怔然说道,“大表哥,不要再因小七杀人了。” 小七福薄,哪里担得起这么多人命呐。 她不知道沈宴初有没有听见,她只看见沈宴初颀长的身子立在风雪之中,他垂眉俯视她时,一双眸子里杀气渐消。 他缓缓放下长剑,手覆在她的脸颊上。 他的手很凉,沾着黏腻的血。 他说,“地上凉,站起来。” 他从不曾要小七跪,因而小七也从不曾将他看作公子。 在这冰天雪地里,她忽地惊觉出此间的不同来—— 她与沈宴初不止是表兄妹,更是平等的。 她尚还愣怔着,夏侯承已提着剑来,恨不得亲自动手,“公子不该留燕人!” 其余诸将亦应声附和,“公子!” 但沈宴初收了剑,“周延年,你走罢。” 周延年不过是许瞻身边的护卫将军,向来默默无闻。有裴孝廉的时候,周延年从未出过什么风头,跟着许瞻进宫的也大多都是裴孝廉,他与沈宴初极少有机会打照面。 沈宴初竟认得周延年。 可想而知,他在蓟城的细作网有多么庞大精细。 周延年大抵没有想过沈宴初竟肯放他,也大抵没有想过沈宴初竟知道他的名字。 他拄着剑原地立了好一会儿,凌乱的发丝在风里胡乱地飘荡,他恭敬地朝沈宴初躬身抱拳,“周某从不曾见过魏公子,但请公子立即动身回魏国!” 是了,他们在此地已经耽搁许久,周延年都能追来,想必更多的追兵就在后头了。 何况西林苑有嗅觉最厉害的猎犬。 周延年说完便踩着雪翻身上马,疾驰数丈远,忽地勒马止步,转过身来。 蹄下白雪盈尺,他的马在丈许方圆之内频频打着转儿。 他冲着小七高声问道,“公子问姑娘,驿站答应公子的话,可还记得?” 小七鼻尖酸涩。 她记得呀。 她什么都记得。 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记得。 那人说,小七,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她说,公子以后会有许多孩子。 她并没有应过公子。 她红着眼眶,亦是高声回道,“将军问公子,公子答应放小七回家,公子可还记得?” 周延年的马尚在原地踟蹰不肯向前,沈晏初已将她一把抱起,早就冻得僵硬的身子在他温暖的怀里忽地有了知觉。 他说,“小七,我们走。” 是了,是该走了。 深深浅浅地踩着积雪回了木屋,她被沈宴初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炭盆里的柴火渐渐熄了下去,但这透风的山间木屋到底是比外头暖的。 屋里屋外无人说话,但见夏侯承与诸将开始往外赶车牵马。他们近来打了几只狍子,此时也都悬在鞍上好做路上的干粮。 他们没有问何时起程,收拾完了便全都挎着刀剑杵在屋里。 这狭小的木屋子挤满了人。 他们在等自己的主人启程。 即刻。 马上。 分毫也不能再等。 沈宴初也没有说话,他将那毛茸茸的毡帽扣上了她的脑袋,帽檐拉得低低的,掩住了双耳,连人带被褥一同抱起,大步迈出了木屋。 雪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覆住了满地的鲜血,覆住了燕人窄口的衣袍,也慢慢覆住了他们再也生动不起来的脸。 若不是变成猛兽口中的野味,他们的尸骨将永远留在这里。 山是不知名的山,地是不知名的地,人也是不知名的人。 周延年已经走了,这茫茫的天地间再看不见他一丁点儿的身影。 “驾!” 这一声喝断然响起,马嘶鸣着往前跑了起来,车轮子轱辘轱辘地往前奔着,众人骑马紧跟其后。 小七尚在沈宴初的怀里微微发着抖。 他身上的木蜜香已完全被血腥味掩住了,再闻不出一星半点儿来。 她想起从前每一次与燕军交战,他的战袍都如此时一样染透了浓浓的血渍。 他为魏国杀敌,也在为她杀人。 他那一双手即便隔着被褥,仍是结实有力的。 他温声哄她,“小七不怕。” 小七不怕。 极少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旁人都以为她是有胆识有风骨的人,她自己也不怎么在外人面前露怯,天大的事与畏惧全都压在心里。 可人是肉做的,心也是肉长的,这世间哪儿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他说,“我定带你回家。” 可这条回家的路,势必是一条尸骨横陈的路。 小七闭紧双眸,“大表哥,我心里不安宁。” 他安抚她,“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可她哪儿能睡着呢? 那疾疾的马蹄声一下下地全都踩在她的心上,踩得她心慌意乱,惊悸不安。 她攥住沈宴初的衣袍,不由地仰头望他,“大表哥,不要再因我杀人了。” 他温和笑着,“回了家,自然就不杀了。” 一个死局。 不杀人,便回不了家。要回家,就不得不杀人。 她不回兰台,便会有更多的追兵,那便要杀更多的人。 到底要杀多少人才能到头呐? 人是杀不完的。 她心里难过,“可他们并不是要杀我。” 他亦有话来答她,“你若回兰台,与杀你、杀我有什么两样?” 她凝着眉,暗自叹息,“小七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他是魏国大公子,他应以魏国为重。 深入燕境,只身犯险,原本便不是他该做的事。 但他说,“我爱重你,你便有那么重的分量。” 可她这样的人,怎么值得“爱重”二字啊,她低低叹道,“大表哥该与将军们走。” 他的下颌靠上了她的额头,“小七,我便是因你而来。” 又是一个死局。 一人定要带她走,一人定要她留。 留她的人派出多少人来,带她走的人便要杀多少人。可留她的人能派出前仆后继的人马,带她走的人却不过只有区区七人呐。 这七人又能活下几人,留下几人? 小七不敢想,也无法再回他的话。 第197章 杀魏公子 雪雰雰而薄木兮,云霏霏而陨集。 更多的燕人在次日晌午便追来了。 那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如战鼓擂响,声震山川。 人马沸腾,杀气凛凛,惊得鸟兽飞散。 拉着车的马亦是骇得躁动不安,连连嘶鸣。 夏侯承沉声禀道,“公子,足有百人。” 小七头皮一麻,抬眼去望沈宴初。 那人脸色冷凝,薄唇抿着,并未下令。 没有下令,便是下了令。 没有要退,便要迎敌而上。 夏侯承肃声朝左右命道,“护公子先走,我与诸位壮士断后!” 言罢起身上马,与其余将士打马持剑向后方奔去。 疾风割脸,暴雪如瀑。 那五人黑衣棕马,破风决绝而去。 义无反顾。 悲哉。 壮哉。 那满地高高溅起的雪雾,即要染成赤红的血色。 他们是笃定了自己会死,因而要为主人求生。 小七眼眶一红,她曾说夏侯承实在讨厌。 那时候的沈宴初笑言,“你不喜欢他,他却能救你的命。” 如今她又与她的同袍并肩站在了一起。 好似又回到魏燕厮杀的战场,好似又看见雪重鼓寒,将军挥戟,好似又看见马作的卢,弓如霹雳,看见了魏国的好儿郎鲜血迸飞,尸骨如山。 可如今他们却不是为魏国而战。 如今也不是他们要杀燕人,而是燕人要杀他们。 那一个个曾经监视看守她的将军,此时一个个为她而战,也为他们的公子赴死。 这就是魏人。 她曾为魏国背弃兰台,魏国也从没有抛弃她。 没有战鼓,却听见撞金伐鼓。 没有大纛,却似看见马嘶旗动。 她不后悔做魏人。 她想,若有来世,来世也要做魏人。 马车疾疾向前奔去,她心惊肉跳,仰头去看沈宴初,他就在身旁正襟危坐,如墨描绘的眉峰深深蹙着,他必知道自己的将军此时正断刀折剑,倒在马下。 他的手就压在剑柄上。 修长的指骨根根分明,手背的青筋清晰可见。 若不是要护她走,他定然要与他的将军一同冲锋陷阵。 小七双目盈泪,“大表哥!你该骑马自己走!” 他斥了一声,“胡言!” 沈宴初极少对她说重话,此时斥她胡言,她却没有一丝抱屈。 但她疚心疾首,心如刀刺。 她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 她哭不是因了被训斥,而是为沈宴初心疼,也为往后方冲去的将士心疼。 他不会走,是因了将军不会在战场做逃兵,也因了大表哥不会弃小七。 这样的大表哥,她竟疑过他,怨过他,竟然也恨过他。 忽地马蹄声急,赶车的人禀道,“公子!数十人追来!” 小七哭道,“我跟他们回去!大表哥快走!” 忽地手中一凉,她看见沈宴初眼尾泛红,“小七啊,不怕,朝着大梁走!” 她泪如雨下。 她知道手里的是什么。 那金柄匕首雕着与青龙剑一样的纹路,她曾用那把匕首斩杀多人。 曾被沈宴初没收,如今他又交还到她的手心。 好似又是诀别。 小七紧紧抱住他,眼泪将他的领口打湿,“大表哥不要死!” 他还是那句话,“护好自己,等我来接!” 他在燕宫告别时也与她说过一样的话,从前总以为无人坚定要她,而今才知道这八个字有多么难能可贵。 他是用自己的命来践行这八个字。 远不必什么甜言蜜语。 可他身份贵重,他是魏国未来的君王,他若回不去,魏国又该怎么办啊! 她哭着,“大表哥是魏国公子!要活着回去!” 马车霍地一停,赶车的人已与追兵交起手来。 苍啷一声,沈宴初拔剑出鞘。 “小七,永不要回兰台!” 你瞧啊,他连最后一句话都是在叮嘱她。 永不要回兰台。 她眼里雾气翻涌,双眸恍惚,他便在这一片波涛汹涌的水汽里持剑跳下了马车。 车外人马躁动,追兵已然将他们团团围住。 方才早已远去的哀鸣与剑影,又在风雪之中绽开。 她闭紧双眸不忍再看,忽地车身一晃,有人打了马,她随着马车疾疾往前逃去。 车内的木蜜香气已经没有了,门外赶车的人、随行骑马的人也已经不在了。这没有目的马车空空荡荡的只余下了她自己。 这年冬天,远比魏昭平三年冬还要冷啊。 车后马蹄声起,继而车身一晃,有人上来了。 小七猛地回神,叫道,“大表哥!” 门外无人应她,小七心头一跳,拔出匕首来。 透过缝隙看见一人身形魁梧,正驱马往前奔着。这四下白茫茫一片,早就分不出个东南西北来了。 但必不是夏侯承,夏侯承若能活着,他定要先去保护沈宴初。 那又是谁? 那人的兔毛毡帽将脑袋罩得严实,从背后辨不分明。 她举着匕首喝问一声,“是谁!” 车门乍然被撞开,灌进一室的风雪来。 那人弃了缰绳闯进车厢,帽檐低低压着眼看不清到底是谁,但其人脸上长长的一道疤她是见过的,阴冷冷的笑声她亦是再熟悉不过。 “怎么,区区一月不见,不认得了?”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原来是裴孝廉。 难怪大开杀戒。 她举着匕首,“裴将军,我跟你走,你不要杀大表哥!” 裴孝廉冷笑,“裴某不认得什么大表哥,也不曾看见魏公子,裴某看见的都是该死的山里流寇罢了。” 小七心里荡然一空。 魏国公子不能杀,山里流寇却可杀。 握住匕首的手微微发抖,她的声音矮了下来,“裴将军,求你不要杀他!” 那人嗤笑,“求人便要有求人的样子。” 此人残暴不仁,向来睚眦必报,定还因山洞前的羞辱怀恨在心。 “将军说,怎么求?” 他睨着她手里的匕首,“恕裴某见识短浅,不曾见过求人还有举刀的。” 扔了匕首便是丢了生机,但有匕首大抵也不能怎样,裴孝廉如今要杀她,就如碾死一只蝼蚁一样轻而易举。 她将匕首扔了过去,继而跪了下来,“我跟将军回去,求将军不要杀大表哥。” 裴孝廉笑着捡起匕首,“下去跪!” 既要求人,车里雪里都是一样的。 小七下了马车,别过脸朝后望去,十一月初的燕国已是雪窖冰天,大雪盈尺,密密麻麻的雪糁还兀自不停地下着,但白茫茫的一片燕土却不见方才厮杀的人影。 这北地的西风卷到身上生疼,小七瑟然打了几个冷战,在雪里跪了下来。 那人跟着跳下马车,将袖子挽起一截,刀柄轻轻拍着早已结痂的“七”字,俯身问她,“这笔账怎么算?” “将军说怎么算,便怎么算。” 冰凉的刀鞘拍着她清瘦的脸颊,雪糁子砸在脸上叫她睁不开眼,“那就在你脸上划一刀。” 第198章 杀裴孝廉 她在雪里睁眸望他,裴孝廉阴冷的神情不似玩笑。 也是,他怎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他要杀便是真杀,要打也是真打。 自除夕那一刀至今,她与裴孝廉之间的旧仇新怨越积越多,已然多得数不清了,也再难分出个谁对谁错来。 小七应了,“那将军便划一刀。” 那人却不应,“一刀不够,得两刀。” 也是,她在裴孝廉臂上划过两刀,如今也只有在她脸上划两刀,大抵才算扯平了。 她问,“将军说话可算话?” 那人挑眉讥笑,“自然。” 人命要紧,她不怕破相。破了相好呀,兰台的人必也不会再要一个破了相的禁脔。 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裴孝廉的讥笑似乎暴露了什么。 暴露了他心里的得意与张狂。 他似有什么奸计就要得逞。 小七身子不好,但脑子没坏。 方才心急,不曾细想。这北地的风雪一吹,她的脑子比谁都清明。 沈宴初一行寡不敌众,毙命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而眼前的裴孝廉不急不缓,好整以暇地要与她算账。待他真的下了军令,沈宴初与夏侯承大抵早就死了。 再说军令是兰台所下,与他裴孝廉并没有什么关系。 周延年一回去,到底是谁在带她走,兰台怎会不知道。 兰台若要沈宴初死,裴孝廉做不得主。 兰台若不要沈宴初死,裴孝廉仍旧做不得主。 除非他假传军令。 借公子之名,来报一己私仇。 她怎能信一个总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小七仰起脸来,问道,“将军,如今公子又在哪儿呢?” 那莽夫哂笑一声,比划着手里的匕首,“公子忙于东南军务,脱不开身,别指望公子会来。” 又道,“落到裴某手里,算你倒霉!” 小七又问,“是公子要杀大表哥吗?” 那人嗤笑,“自然是公子要杀!” 你瞧,魏燕已是姻亲之国,如今楚国大军压境,兰台又岂会因她一人再与魏国起战事?好叫燕国腹背受敌吗? 休想她上当! 膝头小腿下的雪渐渐化开,渗进了她的棉袍,小七声音打着冷战,“将军,小七怕疼,让小七自己动手吧。” 她如今不过是个待宰的羔羊,裴孝廉也压根不将她放在眼里,手中的匕首一掷,咣当一声扔到了地上。 小七冻得发抖,捡起匕首牢牢攥在手中,“将军说划在哪里,给小七指一个地方。” 那人眼睛一眯,“有几分胆量。” 言罢果真俯身靠近,粗大的手指捏住她的脸颊左右端量片刻,旋即指点着一侧,“便在此” 那是与他脸上的刀疤一样的位置。 因扶风围杀他挨了那一刀,便也要小七同样挨上一刀。 他的话尚未说完,蓦地瞠目结舌,发出“呃”的一声来。 那金柄匕首已然穿破衣袍刺进了他的腰腹,此时正汩汩冒出了血来。 小七杀人向来取巧,从来不靠蛮力。 此时一人跪地,一人俯身,正是她最顺手的姿势。 裴孝廉险些栽倒,垂头望着尚未拔出的匕首,愕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暴喝了一声,“魏贼!” 发出来的声音却没了原有的力道。 匕首在他腹中猛地一绞,裴孝廉口中吐血,扑通一下歪倒在地,口中仍在咒骂着,“魏贼!” 小七拔出匕首,声音冷峭,“裴孝廉,最后一次了。” 她想,昨日追到木屋的不该是周延年。 若来的是裴孝廉,她才不会求一句情。 她会说,“大表哥,杀了他!” 她会说,“大表哥!杀了裴孝廉!” 她还要将他的尸身扎满窟窿,大卸八块,扔去山里喂虎狼。 那莽夫捂住伤口,殷红的血从他粗大的指缝之间溢了出来,越捂血越多,好似破了个大窟窿,怎么捂都捂不住了。 但他仍问,“什什么” 他大概在想,她说的“最后一次”究竟是指什么。 小七没有答他。 是最后一次不杀裴孝廉。 只因他是公子许瞻身边不能缺少的人。 虽鲁莽,却能救公子许瞻于水火的人。 她踉跄起身,仓皇奔至车前,一双手哆哆嗦嗦地去解辕马。 她要乘最快的马返回去找沈宴初,她要告诉追兵,大公子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她回兰台去,但不要杀魏公子! 木辕冰凉刺骨,她指节打颤。 还未解下辕马来,方才倒在地上的裴孝廉暴喝一声,已然自背后将她扑在身下。 小七惊叫一声,旋即被死死地压进雪里。 十一月的寒气钻心入骨。 那莽夫却也真是条汉子。 那一刀绞了他的肺腑,竟还能起身反扑。 那莽夫大口地喘着气,锋利的长剑就贴在她的脸庞,咬牙切齿道,“魏贼你敢杀我!” 她在雪里极力扑腾,却难动分毫。 忽地头上一凉,伶鼬皮的毡帽亦被那人拽下来,远远地甩了出去。 整个脑袋都暴露在风雪中,寒颤全都打进了骨子里。 虽不曾受伤,但那身魏人形制的棉袍子已然被雪洇湿了。原先十分暖和,沾了雪水便分外的冷。 那人微微起身,一把将她翻了过来。小七甩掉了脸上的积雪,这才看见那人双目赤红,面色发黑,腰腹上下尽数被血染了个通透。 重伤的裴孝廉已然起了杀心。 若方才还只是要伤她的脸,此时定是要索她的命。 小七没力气再挣,也没力气再与他周旋,打颤的贝齿哆嗦着,叫了一声,“将军” 那人杀红了眼,如铁钳一般扣住了她的手腕,大刀扬起,瞠目喝道,“裴某要断了你的手!” 猎猎北风卷着大雪怒吼着扑了一脸,身下洇湿的棉袍子已经凉的要结了冰,小七在这风雪声里隐隐听见杂乱的马蹄声迫近。 追兵来了,便意味着魏人已经死了。 身上发着抖,贝齿打着颤,早已冻得发白的唇止不住地翕动,她该求一声,求将军恕罪,求将军饶命,求将军不要斩断她的手。 但她没有。 她不该丢魏人的脸,更不该丢大表哥的脸。 马蹄声愈近,周遭的一切却仿佛静止了下来。 她抬眼去看阴沉沉的天,看皑白白的雪,看这片覆满雪的草甸子尽头是一片松林,松林也覆满了雪,也同样不见尽头。 她仿佛也不再冷了,好似还与大表哥同乘马车。 她穿着厚厚的棉袍子,他却还要给她再罩一件小棉袄,那毛茸茸的小毡帽使她出了一头薄汗,她捂得脸颊通红,忍不住叫道,“大表哥,我快热死了!” 大表哥却说,“你不能受风,热也要忍着。” 她如今不再生大表哥的闷气,她挽住大表哥的手臂,真似个小狸奴一样乖乖听他的话。 有人给她马车,给她棉袍,给她毡帽,不叫她受一丝的风寒,不叫她挨一顿的饿,她还求什么呢? 用命来护她周全,她还求什么呢? 她从车窗探出了脑袋,十一月的日光依旧晒得人暖洋洋的。 车轮粼粼往前转着,夏侯承还在优哉游哉地赶车,随行的将士们饮酒驱寒,他们的马上还挂着烤熟的狍子肉,等到下一次歇脚的时候再好好地吃个痛快。 她看见他们都欢欢喜喜的,日光使他们的脸也熠熠发光,他们哼唱着魏国的歌谣,是因为就要回魏国了,因而很欢喜罢? 是呀,要回魏国了,她也很欢喜。 从魏昭平三年冬至今,已经整整一年了。 她回过身去看车里的人,车里的人仍旧眸光温柔。 她问,“大表哥,我们到哪儿了?” 那人笑道,“小七啊,不怕,朝着大梁走!” 大表哥不要她怕,她便不怕。 他们暖暖和和地晒着太阳,唱着魏国的歌谣,欢欢喜喜地回大梁。 总会回大梁的。 忽而“咻”的一声长音穿破风雪,继而又是“砰”的一下,那惨哼声就在耳畔。 她还在想,这又是什么声音,兰台的人又追来了吗? 身上兀然一轻,好似一直压住她的巨石哐当一声倒了下去。 她能喘过气了,却骤然觉出了刺骨的冷来。 懵懵然地望着周遭,日光不见了,大表哥不见了,夏侯承不见了,随行的将士也不见了,方才还乘坐的马车正空荡荡地停在雪里。 疾疾乎马蹄声近,踏得地动山摇。 恍恍乎见有人飞奔而来,将她抱起。 其人一身白衣,戴着斗笠,看不清他的模样。 燕庄王十六年十一月初二,魏大公子及将士共七人于燕境遇伏杀,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第199章 “谢玉,我冷” 她好似进了马车,一件暖和的袍子裹住了她,马车好像也动了起来。 辕马在跑,身后人声骤起。 “在前面!追!” “追!” “快救裴将军!” “驾!” 也不知过去有多久了,她身上逐渐生了暖意,人也逐渐缓了过来,马车的颠簸愈发明显,身后的人嘶马沸也愈发清晰。 “追上去!将军重赏!” “站住!” “别让她跑了!” “驾!” 她裹紧那件暖和的袍子将将坐起,赶车的人已破开车门。 天旋地转的功夫,身子一轻,她已被那带斗笠的人抱起跳下了马车。 旋即听见辕马哀鸣连连,往悬崖坠落下去。 她滚了一身的雪。 竟与那戴斗笠的人滚进了雪洞里。 雪洞狭小,她与那人挨得极近。 上头人马嘶鸣,有人惊道,“掉下去了!” 有人推断,“多半活不了了!” 有人咒骂,“娘的!公子要活的!” 有人分析,“底下雪厚,未必会死。” 有人请示,“将军,可要去崖底下找?” 有人下令,“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人马声远去,大抵是要绕道去悬崖下追捕。 与外头相比,雪洞还算暖和,但她身上依旧阵阵发抖。 她低低道,“谢玉。” 那人道,“在呢。” 小七忍了一日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你还活着。” 谢玉微微笑道,“活着。” 小七低低哭了起来,“你怎么才来呀。” 他若早点来,大表哥便不必死了罢?裴孝廉也不敢欺负她了罢? 谢玉亦是低声,“受了伤,走不动了。” 是了,他在雪山谷底险些死在那些北羌大汉的刀下,方才滚落时亦牢牢地护住了她,她并没有受伤,却不曾问过一句他的伤势。 但他能出现在这里,想必伤势已经好了。 “谢玉,你来的时候,可见过大表哥?” 外头的日光一寸寸地暗了下去,他的脸照旧隐在斗笠里,看不分明他的神色。 他默着没有说话。 “他穿着魏人的袍子,他的眼睛与我的一样,身量,他的身量与你差不多高,与他一起的只有一个随行的将军,他极出挑,很好认,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她语无伦次地描述着今日的沈宴初,又问起眼前的人,“谢玉,你有没有看见他? 谢玉默了片刻,“他没有死。” 小七心里顿时燃起了一团火苗来,急切问道,“那他在哪儿?有没有受伤?” 谢玉不说话,她便求他,“谢玉,你带我去找他吧!” 可谢玉说,“他被燕人带走了。” 小七一怔,眼泪断珠似的往下掉。 大表哥被俘了。 他会被就近带去郡县,继而被押至蓟城。 其后呢? 他也许不必死。 但他也会受辱罢? 他是魏国将来的君王,他不该落到这个地步,不该被列国耻笑,成他一生的污点。 她抹去泪,“谢玉,我要回兰台了。” 可谢玉说,“你不该回兰台。” 他们都说她不该回兰台,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回兰台。 可回了兰台才能换回她的大表哥呐! 他还说,“回去了大概再也出不来了。” 将将抹去的泪又滚了出来,她止不住地哭,“谢玉,我该怎么办?” “你该回家。” “不管大表哥,自己回家吗?” “我不知道。” 是了,连她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办,谢玉又怎会知道。 她拢紧袍子擦干了泪,“送我去最近的郡县吧,那里会有兰台的人。” 她知道谢玉不会拒绝。 他果然也并没有拒绝,只是顿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他说,“好。” 谢玉搀她出了雪洞,背着她一步一步地下了山。 崖上的雪真厚啊,他深深浅浅地踩着,有时只到脚踝,有时能没了他的膝头,但他稳稳地背着,也稳稳地走着。 她的脑袋在他脊背上微微轻晃,勾住他脖颈的双手却渐渐松了下去。 她想,大表哥,再等一等小七。 再等一等。 谢玉就快带我去找你了。 她想,小七是多幸运的人呐,遇见了大表哥,也遇见了谢玉。 遇见了他们,往后余生,足够她好好活下去了。 恍恍惚惚听见谢玉问,“你睡了吗?” 小七睁开双眼,雪已经停了,也早就入了夜了,但周遭的白雪映得天地上下一片清明。 他的斗笠轻轻蹭到了她的脑袋,“你不要睡,我与你说话。” 是了,这冰天雪地的,睡着了也就冻死了。 她打起精神来问他,“谢玉,你为什么而活?” 她与谢玉相识的时日不多,他总说要查她。可除了查她,难道他在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吗? 她的身世没什么可查的,而他也总会有自己的事。 “他们都说我有一个未婚妻,是在我才出生的时候就定下来的。” 他往前走着,踩得满地的雪咯吱作响,“但我并没有见过她。” 你瞧,这世上的人活着,各有各的使命,也终将各有各的归宿。 小七问,“她在哪儿呢?” 身下的人说,“我正在找她。” “你去哪儿找呢?” “先找她的父亲,找到她父亲也就找到她了。” 第200章 江南春色极好,你想去看看吗? 正好。 她去了兰台,谢玉便能安心去找他的未婚妻。 他不必再跟着她,也不必再查她的身世了。 各人都有各人的路,各有也都有各人的活法。 那像谢玉这么好的人,他的未婚妻会是怎样的呢? 定也是与他一样好的人。 如这夜的雪一般,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小七低喃,“谢玉,但愿你快些找到她。” 他总是戴着斗笠,她也总是看不见他的神情。若能看得见,她想,他此时一定是舒眉软眼的。 谢玉没有答她的话。 这山里静寂,黑压压的林子连个走兽都没有,唯听见他一双脚将雪踩得咯吱作响。 月白风清,这清清脆脆的响声真好听啊。 这是死里逃生的声音。 她一笑,哈出来一道白白的雾气,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去看谢玉,你瞧,谢玉也有呢。 这是活着的雾气。 昏昏沉沉将要睡去,忽听谢玉问道,“你可去过楚国?” 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回他的话,“没有去过。” 她的声音低低的,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谢玉笑道,“楚国雪少,终年与春天一样,水里的是稻米莲花,山里的是青竹绿茶。楚人住的是青砖瓦巷,乘的是乌蓬轻舟,吃的是稻米鱼蟹,烟雨迷蒙的时候是最美的,与魏燕两国都大不一样。” 小七心想,这世间还有那样的好地方吗? 谢玉又问,“江南春色极好,你想去看看吗?” 小七轻轻道,“想去。” 谢玉又说,“那我带你去。” 她想去呀,不管是魏国还是楚国,她想挽起裤腿赤脚踩在潮湿的大地上。只要在山野之间,不管是哪儿都好。 她知道自己去不了,而谢玉也终将去找自己要找的人,可她还是很欢喜有这样一个念想,“那等我从兰台出来!” 但能不能从兰台出来,小七并不知道。 也许很快就能出来,也许需要一年、三年、五年、十年。 也许这辈子也出不来了。 但有了这个念想,心里便也就有了盼头,她欣欣然又道,“等我从兰台出来,那时候如果你还愿带我去,我就跟你去。” 身下的人依旧不声不响地走着,半晌才应了一声,“好。” 他一直走着,他的脊背很暖和,小七勾住他的脖颈,隐隐约约听见谢玉还在说着什么话,到底说的是什么,她并没有听清。 接连多日的逃亡使她分外疲累,她低低叹着,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她想,睡一觉吧,小七。 谢玉会送你去郡城,有他在,你不必有什么担心。 也不知有多久,听见谢玉在唤她,“小七。”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谢玉叫她的名字。 她冻得身子发僵,迷迷糊糊问道,“到了吗?” 谢玉停着,“不能再走了。” “哦。”小七轻声应道,“你累了就歇一歇。” “我不累,但再走下去你会冻死,就在这里过夜吧。” 她睁开眼好好打量了一下,这才发现她与谢玉已在一处猎户的小木屋里了。 难怪比方才要暖和许多。 屋子很小,有一张火炕,火炕也不大,铺着灰狼皮,絮了芦草的被褥在一旁卷着。 这种火炕在魏国并不多见,大抵是为了冬天取暖,因而火炕旁就是灶台,一旁还堆着一箩筐的番薯和青萝卜,也许还有别的,夜色暗着,看不分明。 谢玉将她放上了火炕,又用被子给她裹紧了,她打着寒颤蜷成一团,但有狼皮铺着到底暖和了一些。 眼看着他要出门去了,小七心里不安,忙问,“谢玉,你去哪儿?” 谢玉一顿,“外头有柴火,我去搬一些,不走远,就回来了。” 谢玉最是会野外求生的。 他能生火,能烤鸡,能煲汤,还能打蛇,除了不怎么识得野山菇,这山野之中的事好像没有什么是能难倒他的。 他有一身好武艺,也有一身好教养,也不知他到底出自什么样的人家。 此时他抱进了一捆干柴,掩紧了门便在灶台生起了火,那番薯亦被他扔进了火堆里烤着。 柴火呼呼地烧着,火炕很快暖了起来,小七迷迷糊糊地睡着,闻见小小的木屋都是番薯的焦香味。 她记得被谢玉叫醒吃了半块红薯,才出炉的烤番薯烫得嘴巴肚皮都暖暖的,身上明明被烘出了汗,可依旧阵阵发着冷。 似睡非睡中暗暗地叹,这一日一夜全都在雪里折腾,棉袍子到现在都没有干,大抵是又发起了高热。 她记得谢玉就坐在火炕旁,不住地往灶膛里加柴。 一拨柴烧完了,又往里填上一拨。 偶尔醒来的时候,能看见谢玉依旧戴着斗笠,灶膛里的火映出他清晰的下颌角来。 她低低喃道,“谢玉,我冷。” 恍恍惚惚中好似后来有人隔着絮满芦草的被子拥住了她,那人规规矩矩的,一动也不动。 那时她真正地暖和了起来。 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她记得并不清晰,也并不真切。 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了,火炕上只有她一人。 灶膛依旧在烧着,火炕把她洇湿的棉袍子烘得干干热热的,谢玉不知从何处挖来了生姜,此时正在灶台煮着热辣浓郁的姜汤。 那人没有抬头,“我找到一匹马,不用一个时辰就到长陵了。” 小七怔怔出神,她想,好啊,到了长陵,不久就会到兰台,到了兰台,很快就会换回大表哥来。 大表哥将出燕关回大梁,她呢? 她便走一步看一步。 生死好坏,也都将听凭兰台那人了。 谢玉盛出了姜汤,“那里有医馆。” “我可以先进长陵买药,你在此处再将养两天。” 小七捂住被子坐起身来,这一夜她被火炕烘得口干舌燥,“我不走,追兵也会来。” 谢玉便不再说话,热乎乎的姜汤端给了她,又去门外提了一只拔了毛的野鸡进来,“抓了一只鸡,吃完再进城。” 他真有一手抓鸡的好本领。 小七转头往外看去,透过几尺大的木窗子见外头覆满了厚厚的积雪,他寻来的那匹马正栓在门口的白桦上,积雪约莫到了马腿的一半,他竟能在这样的天气里逮到野鸡,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谢玉剁了鸡,又切了青萝卜,取了干净的雪,一股脑儿地倒进了锅里炖着。他仍旧把柴火烧得旺旺的,这小小的木屋子与外头的冰天雪地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世界。 一人卧于榻上,一人煮粥煲汤。 在这样的鬼天气里能喝上一碗萝卜炖鸡,真是一件美极的事。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亦是如此照看母亲。 她想,若母亲是康健的,她大抵也愿意与父亲男耕女织,一同当垆卖酒罢? 她甚至想,这不就是她最想回桃林过的日子吗? 第201章 “谢玉,我想看看你” 但这个念头一生起来,立时被她死死地压了下去。 这辈子是再也不敢想了。 她该去盘算喝了鸡汤之后的事。 如何进城门,如何买汤药,如何去找兰台的人,接下来又怎样去蓟城,到了蓟城再该怎么去找大表哥,她都该提前想得清清楚楚。 若运气好,长陵城门也许能遇见周延年。 若运气不好,大约还要再碰到裴孝廉的人。 这重重的心事压在心头,哪里还能再匀出一星半点儿的地方给谢玉。 两盏茶的工夫萝卜鸡汤也就炖好了,两人烤着灶火,各怀心思地饮了汤,吃了肉,并没有说什么话。 吃饱喝足了,真想就势窝在火炕上再好好地睡上一觉,什么都不再去想,就只窝在这方寸之间偷生苟活。 也许谢玉也会有这样的念头罢? 他总在外行走,不知有没有哪一刻也想要收起刀剑,在山野之中搭一间柴门小院,自由自在地过这一生呢? 小七不知道。 她只知道谢玉的名字,没有见过他的脸,也没有问过他的身世,竟就把他当成了最能信赖和托付的人。 她听见谢玉问她,“你仍要回兰台吗?” 小七点点头,“我不想再有人因我而死了。” 斗笠下的神色被掩得严实,但见谢玉起了身,他平和说道,“趁晌午不冷,我送你。” 出了门,牵了马,一同骑马往长陵去。 燕庄王十六年十一月初的日光浅浅薄薄地打在身上,这雪可真厚呀,马蹄埋在雪里跑都跑不动,就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往前走。 风依旧猎猎吹着,她坐在谢玉身前,裹紧了谢玉的白袍子,因而并不觉得冷。 一个时辰的路走了两个时辰之久,到了长陵城外,天色早已暗了下去,城门垛口俱燃起了火把,守军很多,依旧持着画像严厉盘查。 谢玉勒住了马,一路上没说的话,大约都要在此时说了。 “我要回楚国了。” “不找你的未婚妻了吗?” “不找了。” “怎么不找了?” “我大约知道了她是谁。” “那你为何不去见她” 马在驿道上徘徊,将蹄下的白雪一寸寸地碾落成泥,她听见谢玉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 是了,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路途要走。 有的人高歌猛进,快步流星。 有的人受制于人,身不由主。 有的人肘行膝步,跪着爬着也要前行,但看你选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路。 谢玉道,“你所以痛苦,是因你是有大爱的人。你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没于山野。” 小七愀然,不没于山野,便要在权力场中沉浮。 她眼下选择的,不就是一条前往权力场的路吗? 进了长陵的城门,与身后的人、身后的江湖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将前往的是不见兵刃亦能杀人于无形的地方。 在那里,在宫墙之中,兰台之内,那是将古老的兵法运用到淋漓尽致的地方。 如公子许瞻所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在那里,刀剑是最无用的东西,是最下等的谋略。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有大爱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如周王后所言,是一个风骨料峭的人。 但她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入夜的寒风铺天盖地地卷来,冻到了人的骨子里,是谢玉当先下了马。 城楼的火把远远地映着,他双臂张开,将她稳稳搀抱了下来。 小七立在风雪之中,抬起头来冲他一笑,“谢玉,我想看看你。” 她心里有股难言的苦涩,“看完了,我就走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谢玉要找的人,但总要看看这一路负她前行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年相见,好叫她能一眼认出谢玉来。 谢玉兀自立着没有回话。 她又一次朝谢玉的斗笠伸出了手。 但这一次谢玉没有箍住她的手腕。 她踮起脚尖,她的双手握住斗笠边缘轻轻地抬了起来。 谢玉的脸就那么暴露在眼前。 那真是一张如白玉般的脸呐! 如那夜月色里所见,真是如山水般俊秀干净的人呐! 可是,可是她的眼眶莫名地湿润起来。 她在谢玉眉心看见了与她一样的红痣。 她踮着脚伸手去摸那颗红痣,也不知为何,眼泪蓦地就淌了下来,“你怎么会与我一样啊?” 谢玉的神情百般复杂,他只是抬手给她抹了泪。 小七期盼着他能告诉她一个因由,一个答案,但他压低了斗笠,良久都没有说话。 他不说,必是此时不能说。 不能说,或不必再说。 他不说,小七也不再逼他。终究说与不说,她都要进长陵这道城门。 她欲言又止,到底是拢紧袍子,转身走了。 她朝着城门走,听见谢玉的马在身后逡巡不前,哼哧哼哧地打着响鼻。 她转身回眸,借着火光与天地之间的雪色,见谢玉仍旧牵马立在原地。 那白色的衣袂在风雪里翻飞。 她心里空落落的,“谢玉,以后还会再见到你吗?” 但谢玉说,“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低低的,“谢玉,我一个人害怕。” 她不该说自己害怕,她说了这样的话,是想要谢玉如何答她呢? 若谢玉说,那不要进长陵,不要回兰台,江南春色极好,你可以与我一起去看。 若他说了这样的话,她果真便能不进长陵,不回兰台,果真便能与他一起去楚国了吗? 她知道自己不会。 所求的也不过是个安慰。 就像大表哥告诉她,“小七啊,不怕,朝着大梁走。” 谢玉大抵也是懂她的吧? 因为他也说,“不怕。” 他还叮嘱,“进了城,先去取药。” 小七含泪冲谢玉破颜一笑。 她也给自己打气。 小七,不怕。 第202章 押送 一进城门,便立即被长陵守军接管了。 她转头去看谢玉,夜色无涯,谢玉一人一马立在风雪之中。 那斗笠之下的人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呢? 他或许在想,今夜该去何处安顿,明日又该何时起程。他将从这一片冰天雪地里动身,回到那方烟雨迷蒙四时充美的沃土。 听他说,那里春色极好。 小七冲他笑着。 黑沉沉的城门长长地吱呀一声,被人推着慢慢地阖上了,谢玉的身影也就慢慢地消失在了城门之外。 她想,但愿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谢玉。 也但愿有生之年,能与他同去江南。 看那里到底是不是如他所说,水里的都是稻米莲花,山里的都是青竹绿茶。那里的人是不是都住青砖瓦巷,是不是都乘乌蓬轻舟。 腕间脚踝霍然一凉,被人锁上了沉重的镣铐。 没有人管她有没有发热,也没有人给她买汤药,核实了身份后,当晚便被押进了城墙里的牢房。 小七是第一次知道城墙里也有牢房。 狭小逼仄,没有窗子,没有矮榻,落脚处铺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稻草,这暗沉潮湿的地方唯有一盏油灯摇摇晃晃地亮着。 缺了口的破陶碗在一旁歪着,也不知多少人用过了,大抵也不会有人为犯人清洗,因而还留着经年积攒下来的食物残渍,黑油油的叫人发呕。 她拖着冰凉沉重的铁镣铐,裹紧了谢玉的白袍子,靠着墙角缓缓坐了下去。 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忍不得的,到底是能暂避风雪的地方。 牢房镣铐算什么,刀山火海也要走一遭。 与谢玉离别的第一个夜晚就在长陵城墙的牢房里挨了过来。 发冷、发热。 复又发冷,复又发热。 昏睡、惊醒。 复又昏睡,复又惊醒。 也不知昏睡多久,亦不知醒来有多少次,她裹紧袍子咬牙挨着,待挨到长陵城内开始鸡鸣狗叫的时候,便有人来带她上路了。 一辆专用来押解要犯的马车,狭小密不透风,周身无一丝缝隙,连个小窗都没有。 她想,不透风好啊,不透风便能把这十一月的风雪挡在外头,那便能让她活着到蓟城去。 她被长陵守军推搡着上了车,两副镣铐冻得冰凉,上车的工夫又重重地往身上砸去,砸得骨节生痛。 仓皇间裹在身上的袍子险些被人踩在脚下,她死死地抓在手里,一分也不肯放松。 不是什么锦衣华袍,但真正属于她的东西不多,她要带走。 咣当一声,马车也落了锁。 她知道这世上尚还活着的人,除了沈宴初与谢玉再不会有人待她好,因而对于旁人施加的苦难、苛待、凌虐也并不会寒心难过。 好,自然是最难得的。 不好,才是这人世间最寻常的事。 她懂得这个道理,因而心里不会有什么不平。 押车的燕人已经打马起程了,轮子辚辚滚转得飞快,小七在那狭小的马车里摸索着盖紧了袍子,回头去望,却望不见长陵城门在什么方向。 她心里说,谢玉,我就要走了。 你也动身去江南了罢? 那里春色极好,必不会似燕北这般寒冷。 押车的燕人昼夜不停地赶路,她就卧在马车里面昏睡,几乎没太有十分清醒的时候。 往往是被人叫醒了给几口吃的,他们给她什么,她便吃什么。 给干的掉渣的胡麻饼,她便吃干的掉渣的胡麻饼。 给凉到牙齿打战的凉水,她便喝凉到牙齿打战的水。 她分外地想念那一夜的烤番薯,烤得香甜流油的番薯沿着喉管入了腹,烫得她的嘴巴肚皮又热又暖。 她也分外地想念那一锅萝卜炖鸡,他把鸡肉炖得软软烂烂的,放足了佐料,清甜的萝卜咬一口也全都是浓郁汤汁的味道。 他那只宝贝小罐子可真好呀,内里盛满了盐巴与胡椒,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香草。她想,以后她也要有那样的小罐子,也要装满盐巴胡椒,也要盛许多香草。 再遇见谢玉的时候,她要与谢玉比一比,看谁的小罐子香料更好,看谁炖出来的鸡汤更鲜美。 她想,总会有这样的机会。 也许只要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三年后就有这样的机会。 她也分外地想念那一夜的火炕。 穷冬烈风,大雪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 可正因了那些曾有过的“好”,因了要去江南的念想,因了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有那么一股劲儿一口气始终在撑着她,就足以使她挨过如今的艰难困厄了。 她心里的人说,小七啊,小七,你要挺过去,你要挺到大表哥平平安安地回大梁。 他用命救你,你也要活着救他。 过一座郡城便换一拨押车的人,她也只有在换人的时候才能下这密闭的马车。 她靠着谢玉那件袍子熬了多日,原本是月白的颜色,早就脏的不成样子了。 她竟没有死。 没有死便撑着,熬着,咬牙忍耐着。 小七清醒的时候想,早知道回去的路这么难,当初便不该往边关走那么远。 走的越远,回的越难呐。 再后来,接管她的人也不知换到了第几拨人马,她只觉得自己已然熬到了极限,靠着过往的好,靠着美梦靠着念想也再不能撑下去了。 就是在这时候,好似被人解开了镣铐,好似下了马车,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就只是无尽头的昏睡、昏睡、昏睡。 偶尔有意识的时候,好似有婆子在给她换衣裳,喂汤药。 她便想,如今已在兰台了吧? 若已在兰台,那便不必再受罪了。 她要尽快去见公子许瞻,去求他放大表哥出关。 她既已经回来了,想必公子许瞻不会再为难大表哥。 但真正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屋子不大,屋外人影幢幢,个个挎刀立着。 那便不是在兰台。 她大抵还在某一座郡县,某一处驿站,门外的也大抵都是押解她去蓟城的人。 而自己头痛欲裂,仿佛要炸开似的,身上浮软的并没有半分力气。 有个面善的婆子正在一旁的炉子上温药,见她醒来,赶紧端了水过来,也不说话,只是比划着要她喝。 断断续续的高热使她口干舌燥,她撑着起了身,接过羊角杯便饮了下去。 不久那婆子又端来了汤药,依旧比划着要她饮了。 黑乎乎的汤药又苦又呛,但小七没有什么苦是吃不得的。饮了汤药便能早些好起来,她也才有气力去做不得不做的事,因而不管是什么药,也全都饮了。 垂头瞥见身上已不是自己的衣袍,她心里一凛,忙抓住婆子问,“我我还有一件白袍子,老媪可见过?” 多日不曾说话,她的声音喑哑难听,十分刺耳。 婆子愣怔片刻,忙点点头,踩着小碎步出去了,不久又踩着小碎步匆匆回来,抖开手里皱皱巴巴的衣袍比划了几下,似在问她可是这一件。 她鼻尖一酸,忙伸出手去。 袍子已经很脏了,依稀能辨出原本的白色。想来已经与她身上那件魏人形制的袍子一同被丢弃了,此时经她一问,那婆子才捡了回来。 这是她披了许久的袍子了。 从十一月初二重遇谢玉那时起,这件白袍便裹在她身上了。北上蓟城的这一路,若没有它,小七早就冻死在押解她的马车里了。 而今却被人当作秽物随意地丢弃。 她把袍子紧紧抱在怀里,问起那婆子,“老媪可知如今外面看守的是谁?” 婆子笑着摆手,比比划划地也不知在说什么,大概是个哑巴。 小七心里着急,撑着沉重的脑袋要下榻,“老媪去告诉外头的大人们一声,犯人醒了,请大人们尽快动身吧。” 第203章 公子愿意见我了吗? 婆子点着头又不知比划了些什么,好在听懂了她的话,因而也就迈着小碎步出了门。 小七抱紧袍子头晕目眩地等着。 也许就要镣铐加身,也就要被塞进那狭小逼仄的马车里,那也没什么,她休整了数日,总能撑到进兰台。 不久脚步声近,她心里七上八落,清瘦的指节下意识地将袍子抓紧。 忐忑不安,因而越抓越紧。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小七眼皮忽地一跳,忐忑不安的心顿时舒缓下来。 进来的竟是陆九卿。 一双素指缓缓放松了下来,原来如今接管她的人是陆九卿。 若是陆九卿来,那她便能少吃些苦头了罢? 定然是的。 陆九卿与周延年是公子许瞻身边为数不多的待她不错的人。 果然,你瞧,那人一进门竟垂眸拱袖,十分歉然,“底下人不懂事,姑娘受苦了。” 小七撑着身子屈膝施了礼,“陆大人,陆大人可见过魏公子?” 陆九卿微微点头。 小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表哥依旧活着,人也就在蓟城了,那她便没有来错。 “大人可知道,魏公子身边还有人与他一起吗” 她只识得夏侯承,其他随行的魏国将士们却连个名字都不知道。若还有人活着,必也是与大表哥关押在一起的。 但陆九卿说,“没有。” 小七寒心酸鼻,若没有,那便是都死了。 她忍着泪意,“大人,我想见公子。” 但陆九卿说,“公子已经知道姑娘就在城外了,姑娘不必着急。” 可小七怎么会不急。 沈宴初是魏国大公子,滞留燕国如同质子。若兰台以他为质,向魏国要兵要粮,只怕要多少兵马就得给多少兵马,要多少粮草也得给多少粮草。 二公子沈宗韫性情软弱,易被拿捏,难成大事。将来魏国要在诸国之间求存,唯有依靠沈宴初,别无他法。 若兰台胃口更大,要魏武王举倾国之兵伐楚,只怕魏武王也没有什么好对策。 沈宴初一日不回魏国,列国必要虎视眈眈,魏国也必要再生内乱。 小七又道,“那我去兰台等公子。” 可陆九卿说,“公子军务繁忙,近来都在大营。姑娘先在驿站养养身子,待好些了再见公子。” 她心里一凉,“是公子不肯见我吗?” 从前的雪岭驿站距离兰台来回足足要四个时辰,那时公子许瞻竟接连去了半月,风雪再大都没有误过。 如今她就在城外了,距离大营也只有半个时辰的距离,他竟一次也没有来过。 那便是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因而才要陆九卿在此处监守,不许她去兰台,也不许她进大营。 陆九卿是军师,监守这种事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做。大抵是因裴孝廉受了重伤,周延年又犯了大错,许瞻信不过旁人,因而才命陆九卿来。 陆九卿温和道,“姑娘只管等着,时机合适了,我自然会带你去见公子。” 小七心里不安,又问,“若魏公子有事,陆大人能不能与我说一句?” 但愿他没有事,但若有事,她总得知道,也总得去想办法。 好在陆九卿并没有拒绝。 小七无法,只得滞留在驿站里。 虽是陆九卿的人马接管,但陆九卿平时并不来。 她算是要犯,虽不曾再戴镣铐,但终归是不许出门的。想要打听外面的消息比登天还难,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好在屋里屋外有哑婆子侍弄汤药,又能浣衣端水,并不曾苛待她,甚至还把她的白袍洗净了。 苦涩的汤药一碗又一碗地喝,也不知道到底在喝什么。 身子虽好一些了,但人仍旧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也依然十分畏冷。 她想起辕门一摔后,也是这般光景,记得有人说了一句,“弱些也好,省得杀人。” 她推想,这汤药里大概便有类似的草药。 能叫人有声无气,力困筋乏。 那也没什么关系,他给的,她便受着。 既要求他,哪怕给的是鸩酒,那也要感恩戴德地喝下去。 无人来,她便等着。 原先焦躁不已的心,先是慢慢静了下来,继而又开始胡思乱想,阵阵发慌。 他既不愿见她,必是动了怒。 即便愿意见她,也必定与先前在雪岭时的光景大不一样了。 他必定不会再待她好了。 可再往深处想,抓捕沈宴初会不会只是以她为名,进而去攫取背后更大的军国利益呢? 越想越是脊背生凉,心慌意乱。 这一等就是十日。 陆九卿再来的时候,她心里已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占了上风,是期待,焦灼,慌乱,还是畏惧,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只是紧着最担忧的事问,“陆大人,大表哥还好吗?” 陆九卿道,“没有大事,只是吃了些苦头。” 小七怃然,没有大事便是活着,但又说吃了苦头,想必是受了好一番折辱。 心里越发地不安宁,因而试探问道,“陆大人,公子愿意见我了吗?” 小七背弃兰台的事便是由陆九卿亲自查出来的,即便如此,陆九卿也依旧温和,“我要先问你几句话。” “大人请问。” “公子若问你,你可知错了,你该怎么回?” “奴知错了。” 陆九卿摇头,“不要称奴,叫自己‘小七’,他会怜惜你。” 陆九卿从前便关照过她,此时亦是为她着想,小七心里感激,因而笑着应了,“小七知错了。” “若公子问你,你知的是什么错,你该怎么回?” 这的确像是许瞻的口风,好似许久前他便问过一样的话。但到底是多久之前,又是什么境况下问的,她却想不起来了。 “小七不该跟大表哥走。” “又错了。” “怎么错了?” “在公子面前,一句都不要提他。” 第204章 拜见公子 “可是我想救大表哥。” “所以不能提。” 从前许瞻总不许她提“大表哥”三个字,虽不许她提,但他自己却总是挂在嘴边,因而小七便问,“但若公子主动提起呢?” “你不提,公子便不会问。” “不提他,便能救他吗?” “姑娘只需侍奉好公子,魏公子自然就无事了。” 若只是如此,那倒十分简单了。 小七最会侍奉人,她这一双手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粗活能干,能砍柴,能举炊,能浣衣,能擦地。 细活也能干,能守夜,能侍疾,也能伺候盥洗更衣。 这没有什么能难倒她的。 她如今对大营里的情形一无所知,有人提点她,告诉她到底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十分感激,因而赶紧应了,“都听大人的。” 陆九卿说公子好洁,小七便听陆九卿的,由着哑婆子提水沐浴,难闻的草药味洗得干干净净,一头的乌发也洗得纤尘不染。 陆九卿说大营里都是将士出入,她便听陆九卿的,黑带子束了发髻,又换了男子衣袍,除了身形娇小,与男子没什么两样。 她想,都听陆九卿的,定然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她见了许瞻好生侍奉,给他炖鱼汤、煮豆浆、烤番薯、温清酒,给他濯足洗衣,铺榻守夜,把他伺候得高高兴兴的,他自然就放了大表哥,她便也能早些脱身,去最想去的地方,做最想做的事。 她抱着白袍登上马车,哑婆子竟也跟着她一起,她并不多问。 若是跟来监视她的,那也是理所应当,便不必多问。 是日所乘马车已不是原先那辆了,有门有窗,算是宽敞,还铺了一层羊毛毯子,也有绒毯可用来取暖。 此处驿站距离蓟城大营不过半个时辰,心里杂七杂八地想着事,并不觉得远。 听见营中号角吹响,马蹄声动,这工夫也就到了。 她与哑婆子是没什么话的,只是临下车前哑婆子要走了她的白袍,手里拿着荷包比比划划的,不知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是不能抱着袍子面见许瞻,便也给了哑婆子。 进了营门,左右是演武地与校场,方才在马车里听见的号角与操练声也越发地真切了起来。 这便是燕军在蓟城南的大本营了,她第一次来。 她在许瞻身边时,对燕国军队有所了解。燕国大军有三部,一部为驻扎各郡县的守军,一部为镇守边关的边防军,再有一部便是她如今所在的蓟城大营了。 蓟城大营是拱卫都城的卫戍部队,亦是战时调度的指挥中心。但若说燕国最高的军事指挥中心在哪里,却并非单指某一个地方,而是许瞻的中军大帐。 他的中军大帐在哪里,指挥中心便在哪里。 马车门一开,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她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哑婆子搀她下了车,陆九卿已在一旁候着了,笑着说了一声,“姚姑娘跟我来吧。”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陆九卿往中军大帐走去,营中是平整的青石板路,盈尺的雪被清扫至中道两旁,还不曾融化。 沿着这青石板路往前走至正中,那建于三尺高阶的便是许瞻的中军大帐了。 就好似是魏昭平三年冬第一次见燕大公子许瞻一般。 也是陆九卿带她来,也是这样的一身男子装扮。 她的一双手在袍袖中紧紧攥着,上了石阶还不曾进帐,却出来个侍卫,拱手说道,“公子正召陆大人进帐议事。” 陆九卿微微一怔,转头对小七道,“姑娘帐外等候片刻。” 小七忙点头,小声道,“小七等着大人。” 见陆九卿随侍卫进了帐,小七便立在帐外等着。 此时不过申时,天色却阴阴的要下起雪来。 说是片刻,却已是许久过去了。 瞭望塔的人已经换了一拨,奔进大营的探马一身风尘踉跄下马,再换了新的探马疾疾奔出辕门,进大帐议事的人也没有断过,他们一脸沉重地来,再陆陆续续地走。 雪已经开始下了,小七也已有些站不住了,一双腿在风雪里战栗发抖,冻得皴裂的手又发了红,生了疼,却总不见陆九卿出来。 她在石阶一角坐了下来,无人召她,她便在外头等着。 她想,公子日理万机,只怕自己也是案牍劳形,哪里能腾出工夫来见她。 那也没什么关系,军国大事要紧,她有求于人,因而不怕等。 雪在她身上覆了一层又一层,初时她还抬手去扑打,后来雪下得急了,扑打不完了,开裂的口子的手也冻得通红了,她便不再去扑打了。身子靠着大帐,脑袋埋在膝头也能取暖。 哑婆子顶着风雪迈着小碎步来,扑打掉她身上的雪,把白袍给她裹紧了。 谢玉的白袍已被哑婆子裁剪成了合适的长度,针脚细密,缝得熨熨帖帖。 也好,如今她就能正大光明地披在身上了。 哑婆子比划着要她回马车上等,可小七想,公子随时都会传召,她若回了马车,公子只怕会不高兴。 因而她没有回马车,仍在帐外等。 小七没有回,哑婆子便也没有回,坐在一旁给她搓手捂耳朵,她的双臂膝头也早就冻僵了,但哑婆子给她揉搓着,慢慢也就缓了过来。 原本以为哑婆子不过是来监视她的一双眼睛,没想到竟也暗暗照料着她。 从申时等到酉时,营中早就燃起了火把,呼啦啦的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侍卫开始往大帐里送酒菜了。 不久听见里面有将军们大声争论,也大声说笑,必是已经开席饮酒了。 哑婆子也已经走了。 她便想,公子大抵是忘了她还在外面等候召见。 是了,他军务繁忙,想必已经焦头烂额,她这点儿事他怎么记得。 她劝自己,小七啊,那也没什么关系。 他最后一日回雪岭见你的时候,每一回派人寻你的时候,必也是这样的境况。 你如今在等他,他那时也在等你。 你等他不过一个时辰,他等你却是数月之久。 你在雪里才多久,他冒着风雪往返兰台时,每日都是四个时辰呐。 第205章 奴想救他 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尖酸酸的就有几分想哭。 可又想,大表哥此时的处境必不好过,那她还是要等,那便再等等吧。 今日等不到,那便等明日。 明日等不到,那便等后日。 既已在中军大帐外了,那总能见得到他。 入了夜便越发的冷,迷迷糊糊中好似到了长陵外的那张火炕上,灶膛里的柴火呼呼地烧着,锅里煮着萝卜炖鸡,她窝在那张狼皮上,掩紧了絮满芦草的被子。屋子里并没有人,但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走进,必是谢玉抱着柴火进来了。 有人轻轻推她,她不醒,那人便仍推。 小七激灵一下醒来,借着火把的光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哑婆子,此时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要她喝。 原来哑婆子方才离开是去伙房煮姜汤了。 喝下姜汤,顿时便驱走了几分寒意,但仍旧无人召她。 她便仍旧等着。 真想回家呀。 可她能回哪儿呢? 燕国没有什么地方是她能去的,大帐里的人若不见她,她也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一个孤魂野鬼。 一个丧家之犬。 好似就只能在外头等着。 雪夜不见月光,也辨不出眼下是什么时辰。脑袋沉沉的,身上也没有力气,哑婆子要她靠着,仍是给她搓手捂耳朵。 又不知有多久过去了,陆九卿才总算从大帐出来,温和叫她,“姚姑娘。” 两瓣脸冻得有些发僵了,但她仍旧冲他笑着,“陆大人,公子还是不愿见我吗?” 陆九卿低低地叹,“公子传召,姑娘快进去吧!” 那便是公子愿意见她了。 小七应了一声,双腿早就冻僵酸麻了,旦一动弹便似有千万只蚁虫在咬噬。她脚底虚浮,晃晃悠悠的,哑婆子便搀着她扶着她。 扑打掉一身的雪,又缓了好一会儿,这才与陆九卿告了别,哑婆子在外头等着,帐外守着的护卫挑开帘子,引她进了大帐。 这外头云起雪飞,天寒地冻,但帐内温暖如春。 青鼎炉里熊熊烧着炭,酒气还没有散去,冻了快两个时辰的身子却连打了两个哆嗦。 那人目光沉沉,就如初见时一样靠于矮榻。 长长的青铜案上堆着数不清的竹简,榻后垂着的是六尺见方的四海舆图。 他只是靠在那里,并没有说一句话,一身玄色绣朱红蟒纹的长袍使他威严赫赫,那周身强烈的压迫与威慑叫人不敢抬头直视。 她见了许瞻便矮了七八分。 皴裂红肿的手在炉子的烘烤下发起了痒,冻得苍白的脸也慢慢有了几分人色,髻上残留的雪化成水珠,正顺着额头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来。 小七抬袖抹去脸上的水,跪下来伏地磕了头,“拜见公子。” 那人不叫她起身,她并不敢起身。 陆九卿只告诉她要好生侍奉,但到底该怎样侍奉,侍奉些什么,到底怎么做才能讨得那人欢心,她并不清楚,因而就跪在地上等他的吩咐。 很久过去,那人才问,“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冷峭,看起来清远疏淡,并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至少与在雪岭驿站时相比,他眼锋扫来时,看的完全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小七来侍奉公子。”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是温顺坚定的,可在那人跟前却没有任何底气,甚至微微发着颤。 那人笑了一声,一双凤眸微眯,含着几分讽意,“你是什么人?” 小七心里一凉,陆九卿说的不对。 许瞻没有按照陆九卿的话来。 她是什么人,原先是个战俘,后来是个禁脔,再后来,再后来与他便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就只是沈宴初的表妹,要跟着大表哥回家。 她低垂着头,心里阵阵泛酸,到底再不敢称自己“小七”,喃喃回道,“奴是公子的战俘。” 那人凤眸扫来,淡淡问了一声,“如何侍奉?” 陆九卿也没有教过她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但她想,她在许瞻面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鱼汤了,他曾说喜欢喝她炖的鱼汤,也说小鱼干极好。因而,他既问她如何侍奉,她便答道,“奴给公子举炊。” 但那人笑了一声,却说,“营中不缺庖人。” 她又说,“奴去浣衣,洒扫,劈柴。” “营中不缺。” 那人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凉薄。 是了,蓟城大营什么都有,强兵悍将众多,粮草辎重富足,能在帐前效力的更不必说,简直多如牛毛。 大营什么都不缺,更不缺她这一个病病歪歪的人。 他生冷难以接近。 小七一双手在袍袖中紧紧攥着,再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却听那人问道,“有事求我?” 她要来干什么,他心里明明白白。 但陆九卿不要她提大表哥,她便不提,她的声音低低的,“奴无事求公子。” 那人笑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也不再理会她,自顾自翻阅起了手边的竹简。 是夜北风呼啸,雪糁子扑棱扑棱地打在帐上,帐内烛火东倒西歪,摇曳不止。 小七眼里湿湿的,她觉得是不该来大营自取其辱的,便是长陵城墙里那处昏暗潮湿的牢房都比这暖和的中军大帐自在。 她心里哀叹,小七,多余啊。 你真是个多余的人呐! 往外走要引人追杀,回来了也并不受待见。 这山高水长,天地壮阔,却没有你的一寸立足之地。 踟蹰了好一会儿,终是打算退下了,强撑着起了身,微微一晃站稳了,默然转身往外走去。 听见主座上的人问,“去哪儿?” 她也不知道去哪儿,她只是暂且离开大帐,并没有地方可去。 这才是最悲哀的地方,姚小七连条退路都没有。 真想去江南呀。 她若骑马慢慢地走,待行至江南,大抵已陌上花开了。 她要好好看看江南的春色是不是果真那样好。 她是温驯的,低眉顺眼的,“不敢扰公子,奴去帐外等公子吩咐。” 那人顿了片刻,命道,“过来。” 小七稳住腿脚,依言行至案前跪了下来,“公子吩咐。” 他手中的狼毫笔点了一下案边,又命,“往前。” 小七提着袍子跪行几步,在他右手旁跪稳了。 “冷么?” 他问。 他的声音缓了几分,不再似方才清冷。 岂会不冷啊。 十一月中旬的风雪侵肌入骨,凛冽的寒意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早就是个十分畏冷的人了。 那一夜她能对谢玉说,“谢玉,我冷。” 如今却不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公子不喜欢看女人哭,亦不喜欢女人矫揉造作。她也总觉得在公子面前是一个没有体面的人,因而总想着给自己挣一点可怜的体面。 她微笑回道,“奴不冷。” 狼毫笔顶挑起了她的下巴,那人不紧不慢地问,“想救沈晏初?” 你瞧,依旧是他主动提起了沈宴初来。 小七垂眉没有答话。 她不答话不是因为不想答,而是因为不知到底该不该正面回答。 沈宴初与大表哥,都是在他面前不能主动提起的字眼。 那人的笔顶又挑高了几分,迫得她高高地仰起头来,他漆黑的眼瞳,犹如化不开的浓墨,薄唇抿着,生冷不好靠近,却又贵不可言。 他说,“只问你一次。” 小七长睫翕动,低低回道,“奴想救他。” 第206章 恶心 那人轻笑一声,他早知她的来意,也大抵早就知道了她会如此反应。 “怎么救?” 她不知道怎么救,只会说,“奴尽心侍奉公子。” 那人似笑非笑,并没有一丝强迫之意,“如何侍奉?” 狼毫笔顶抵得她下颌难受。 小七抬眸,那一双凤眸淡淡地扫着她。他就似在打量到手的猎物一般,眉眼间都是势在必得,又好似对什么都了然于胸。 他不慌不忙,也不强人所难。 但她却在这样的凝视下生了退意,她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想推开那支狼毫笔却又不敢,声音不免就越发低了下来,“奴不知道。” 她几乎是低声下气的。 那人好心问道,“可要我告诉你?” 小七怔怔地望着他。 那修长无一丝瑕疵的指骨轻轻巧巧地捏着狼毫笔,从她的下颌一寸寸、一厘厘地往下滑去,激起了她一身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滑过她的脖颈,滑入她的领口,滑过她的锁骨,最后插进了她的胸脯之间。 她脸色煞白,身子僵直,却屏声敛气,一动也不敢动。 他低沉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意有所指地问她,“还救么?” 他要与她做交易。 他并不要别的,她也没有别的可以与他交易,就只有这一具身子。 他大抵是也只要这一具身子。 小七心里阵阵泛酸。 她想起来,大表哥总把她捂得厚厚的,谢玉也总给她衣袍被褥,他们都将她裹起来,唯有公子,唯有公子许瞻想要脱下她的衣裳。 她怔忪地出着神,眼前的人又道,“想救,把袍子扒了。” “不想救,就出去。” 他的话冷冰冰的,没有一丝往常的情愫。 她眸中凝泪,仓皇低下头去。 她没有犹疑,她想,想救啊,也要救啊,不救就不会回来了。 她会不知道在外头好吗? 她会不知道被人护着、哄着、宠着好吗? 她知道啊。 她也知道不该回兰台,不该进大营,她什么都知道。 在哪儿不比在这里好啊。 跟着大表哥没有挨过冻,跟着谢玉也没有挨过冻,却在他的中军大帐外吹了一个时辰的风雪。 她噙着泪仓皇脱了白袍,解了腰间绑带,一双生了冻疮的手微微抖着,解了绑带,便去脱棉衣。 她阵阵地发冷,脱一件衣袍便打一回寒颤,外袍子褪下肩头堆在腰间,又去脱里袍子,里袍子褪下亦堆在腰间,肩头的“许”字烙印昭昭在目,插在胸口的狼毫笔亦宛然呈在眼前。 “无人强迫你,把眼泪咽回去。” 那人话语平淡,隐隐透出难以察觉的冷来。 小七心里一滞。 是了,并无人强迫她。 帐外风雪呼号,她寒心酸鼻,唇齿也要打起冷战来。 他不说停,她便不敢停。 她垂眸闭眼,不敢去看眼前金尊玉贵的人,更不敢看淫秽不堪卑贱如泥的自己。咬牙解开了抱腹,初乳菽发,在他的眸光中微微颤抖。 他笑了一声,“好。” 小七不知他这个“好”含着什么样的意味,但这其中的冷漠疏离使她瑟瑟发抖,她抬眸小心地细窥那人。 那人的脸色并不好看,不,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在他眸中看不见一丝怜惜,眉眼之间反倒是不屑于掩饰的冷漠、鄙夷、嫌恶,如千百把利刃般一下下地刺了过来。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他的目光停留在那枚云纹玉环上,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她竟忘记了。 忘记了大表哥在逃亡路上又送了她一枚云纹玉环。 云纹玉环一共两枚,一枚被摔碎了由赤金镶嵌,一枚完好的总悬在沈宴初腰间。 许瞻亦是见过的。 如今这枚完好的玉环就挂在她的胸脯之间,说也说不清楚,辩也辩不明白。 他手里的狼毫笔尖在她胸脯上下随手扫着,亦在那枚云纹玉环上扫着,那浓黑的松腴(指松烟墨)在她苍白的肌肤上留下难看的痕迹。 他有些出神,“你竟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但声音依旧是平和的,“原来如此。” 小七心中酸涩郁结,她深深地埋下头去。 她心里切切地祈祷,祈祷这一夜就这么过去吧,她要裹好衣袍,拉高领口,她要去外头过完这剩下的一夜。 冻死也好,怎样都好,总好过在这里。 那支狼毫笔也没有再乱扫下去,他很快就弃了笔,与她靠近了几分,那俊美无俦的脸庞微微俯来。 上一回他这样做,是给了她一个悠长的、温柔缱绻的吻。 但这一回他并没有碰她,与她隔着寸余的距离,他笑着说,“小七,你不干净了。” 小七眼底蓄泪,不敢抬头。 她不敢说自己是干净的。 沈宴初曾在栖霞客舍吻过她的脖颈,即便后来再不曾碰过她,那在许瞻看来,也是不干净的。 便是眼下就干净了吗?眼下她袒胸露乳,被他用松腴扫得乱七八糟。 那人眼尾泛起了薄薄的红,夹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你身上有了别人的味道。” 小七恍然一怔。 他说的并没有错。 她戴着沈宴初的玉环,披着谢玉的袍子,千真万确是有了别人的味道。 公子许瞻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姚小七该是什么味道的,他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有一回青瓦楼遇刺,他俯身靠在了她的肩头。胡渣扎在颈间微微酥痒,那时他问,“小七,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那时他抬手抱住了她,他说,“是雪松。” 因而在他看来,小七就应该与他是一样的味道,也只能与他是一样的味道。 都该是雪松的味道。 大抵是太冷了吧,身上一直在微微发着抖,她想拉起衣袍来取暖,但那人用笔管抵住了她的手,她低低喃道,“公子奴” 她想说,“奴很冷。” 但她没有机会说完。 那人说,“寻你的人说,你与魏公子同住一室。孤男寡女的,干什么了?” 隐忍已久的眼泪咕噜一下滚了下来,小七抬起头来大着胆子辩白,“魏公子是君子,奴也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敢叫大表哥,也不能称名讳,因而她提的是魏公子。 但大抵叫什么都没用了,那人笑了一声,笔顶在她胸脯上信手拨弄,“你是怎样的人?” 小七心口一窒,顿然明白了那人话里的深意,一时心如刀割,悲不自胜。 她是怎样的人? 一个曾在他身下辗转承欢摇尾乞怜的人。 她曾在他身下俯首就擒。 便是此时, 那人洞穿了一切,因而笑得凉薄。 他说,“恶心。” 第207章 验身 她被这“恶心”二字击得丢盔卸甲。 他把她身子的异样看得一清二楚,便以为她在沈宴初面前也是如此。 如今与魏昭平三年冬第一次见他的情形多像呀。 她第一次进他的中军大帐时蓬头垢面,冻得鼻尖通红,粗糙的袍子被马鞭抽得露出了内里絮着的棉花,小棉靴底沾染的雪泥在炉子的烘烤下化出一滩黑水。 那时他轻嗤,“你可知自己多脏。” 那时的小七的确是肮脏,卑贱,粗鄙。 可今日呢? 今日陆九卿要她兰汤沐浴,她便兰汤沐浴。陆九卿要她穿戴得干干净净,她便也穿戴得干干净净的。 她想,陆九卿是最了解许瞻的人,他说的话必定没有错。 她洗得干干净净,也穿得干干净净,即便这大半日过去了,她依旧能闻见自己身上还有着隐隐的兰草味。 可他却仍旧嫌她肮脏,嫌她恶心。 怎么不嫌弃呢? 你瞧,从一进帐到现在,他并没有碰过她。 唯一触碰她的,不过是一支狼毫笔。 小七喉间发苦,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 当真是如芒在背。 她强忍着泪,低低地垂头,极力压着声音里抖颤的哭腔,“奴去帐外侍奉,公子有事再叫奴。” 烛花摇影,映得那人神色不定,他慢条斯理的,“不急。” 继而冲帐外命道,“召裴孝廉来。” 门外的侍卫闻声应了。 小七恍然失神,眼泪断珠似的往下掉。 她想,方才帐内发生的一切,说过的每一句话,帐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至此,他压抑了许久的声音才陡得凌厉起来,“这副轻贱浮荡的模样,要人都来看一看么!” 她骇得一激灵,惊惶狼狈地拉起衣袍穿裹严实。 不久听见脚步声近,裴孝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公子,末将来了。” 身旁那人道,“进宫寻个老道的嬷嬷。” 裴孝廉问,“公子要能干什么的嬷嬷?” 那人神情冷肃,“能验身的。” 裴孝廉高声应了,“末将这就进宫。” 脚步声去。 小七脑中轰然一白。 她轻声问道,“公子要验什么?” “验你的身子。” 那人薄唇微抿,言语清冷,“可有过别人。” 小七瑟然打了一个冷噤。 她暗暗咬唇,真想弃甲而逃啊! 这十日她曾想过许多,想过回兰台之后可能会有的种种处境。 她想过沈淑人与阿拉珠必会处处为难,也想过公子也许仍会要她再生一个孩子。 她甚至想,若公子仍要,她也会给。 她的身子只有过一人,好似也一直在为他守着。 这是魏人几百年来的风俗教化,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她守着自己的身子,也遵循着魏人的教化。 但没有想过见公子的第一夜,他竟要外人来验她的身。 小七兀自出着神,听主座上的人又道,“押到一旁帐子里候着。” 旋即进来两个带刀侍卫,一左一右要来拿她。 恍恍然起了身,那棉袍之下的躯体冷得不成样子,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却透着内里的决绝,“奴自己走。” 她说了自己走,侍卫竟然没有再拿。 怔怔然向外去,头晕目眩,一双腿如灌了铅,才至大帐正中便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摔,人又清醒了几分,不等他们来拿,她自己爬了起来。 她挺直了腰身。 如论何时,哪怕赴死,她都要给自己争口气,也要给自己挣脸面。 方才的折辱仿佛不曾发生,小七双手交握袖中,端然往帐外走去。 夜色无涯,漫天的风雪扑面而来,她反倒不觉得冷了。 帐外已有人候着引她往一旁的小帐子里走,她便在那方寸之地坦然等着。 心里那两个人此时又蹦了出来,一人问,“小七,你可后悔来这里?” 另一人许久不言。 一人兀然叹道,“真不该来。” 另一人宽慰道,“验身便验身,你没有做过的事,怕什么。” 原先那人愁眉不展,“可进宫的人是裴孝廉呀!” 另一人心里陡然发毛,片刻道,“是他又怎样?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贿赂嬷嬷,欺瞒公子。” 原先那人怅然不语。 另一人便笑了,“就算当真与大表哥不清白了,又能怎么样?小七,怕什么,公子能把你怎么样?大不了杀了,卖了,送人了,你不也就解脱了吗?” 原先那人释然点头,“是,若这样想,那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人虽神色自若地等着,不叫人看出一丝的惊惶,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跼蹐难安。 直到辚辚车轮打破了蓟城大营夜里的宁静,听着两三人下了马车,大约先去了中军大帐回禀,继而前前后后地朝着这小帐子疾来。 细细碎碎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踩得小七心惊肉跳。 片刻帐门一掀,进来两个老嬷嬷,提着风灯,满脸凶相,开口说话也是阴阳怪气,“老奴奉命来给姑娘验身,得罪了。” 小七头皮发麻,她的担忧没有错,裴孝廉带来的能是什么好人啊。 话音一落,那两个婆子便撸起袍袖上前来,风灯就置在腿旁,发出刺目的亮光。 一个将她按在地上,双手如钳。 一个掀开她的袍子,扒了她的亵裤。 摸其乳。 探其秘。 闻其味。 察其肤。 她们好似与她有仇,十分粗暴,一根手指就叫她疼出了一头冷汗。 小七不知道验身是这么个验法。 她闭紧双目暗暗咬牙,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小七不怕,不怕。” 她忍着疼宽慰自己,“来日总会去江南。” 验身那嬷嬷冷笑不已,与钳人那嬷嬷说,“早就不是处子了。” 小七心想,她跟过公子许瞻数月,怎会还是处子。 但验身那嬷嬷又开了口,满是嫌恶鄙夷,“不知跟过几个了。” 小七心里咯噔一下。 嵌人那嬷嬷“呸”了一声,低低骂道,“娼妇。” 那两人说完便净了手,提起风灯嘀咕着走了。 小七不知道那两个老嬷嬷到底去中军大帐禀了什么。 身下火辣辣的疼。 她茫茫然地起了身,怔怔然将衣袍穿戴齐整。 她知道自己完了。 第208章 求生 不多久有两人进了这小帐。 抬进来一只浴桶,又往里倒了半桶热水。 方才验身的老嬷嬷还没有走,此时进了小帐,扯着嘴角笑道,“姑娘身上脏,不洗干净是不能进大帐侍奉的。” 小七木然立着,身上的战栗从未停止。 她想,小七啊,江南春色再好,你也去不了。 你只会带来无尽的杀戮。 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你不要怕。 那老嬷嬷又道,“姑娘是自己进去,还是老奴请姑娘进去?老奴下手可没个轻重。” 小七脱了棉靴,袍子不曾褪去,她抬脚进了木桶。 木桶里的水比寻常沐浴要热,那也没关系。 正好。 正好她很冷。 那便好好地烫一烫这具冰凉的躯体。 她想,小七啊,这世上不会有绝路。 你熬过去了,挺过去了,你报了大表哥的恩情,以后的路再慢慢地想,再慢慢地走,你总会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但在这之前,你不要怕。 你知道,公子也不是坏人。 他只是在生气。 他气你一次次地欺骗,气你一次次地逃离,气你应了他再生一个孩子,转头又收下了大表哥的玉环,如今又为了大表哥宽衣解带。 小七啊,你将心比心,公子怎能不气啊。 木桶里的水已经凉了,她想要出来,但那嬷嬷却摁住了她的肩头,拿腔作势道,“公子说不干净,还得洗。” 她便仍旧在桶中泡着。 水凉到了五脏六腑,止不住的寒颤一茬一茬地来,原本便苍白的一张脸,愈发冻得没有人色。 她睁着一双桃花眸,想念那张能把人烘得燥热的山间火炕,脑子却也十分地清明。 她想,这婆子才是真正地放屁。 公子是夜都不曾来过小帐,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必是裴孝廉那个搅屎棍搞的鬼。 他买通了这两个老婆子,要她们验身的时候往她身上泼脏水,泼完了脏水还要再使离间计。 她想,小七,公子不是个坏人。 但若他是个坏人,你早就死了八百回了,哪里等得到今夜在大营受辱。 难道你在公子面前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吗? 你没有做过的事,难道就解释不清楚了吗? 难道只靠这两个婆子的嘴,就能瞒天过海吗? 小七啊,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你该要公子信你,你该将裴孝廉挫骨扬灰,你该断了这两个恶婆子的手! 也不知在这凉水里待了有多久,忽而又有人进帐,连倒了两桶热水。 那恶婆子又在调嘴弄舌,“公子说不干净,还要再洗。” 多余的水溢了出去,新添的水烫得她几乎待不住。 她心里的人说,小七,你也许对公子没有办法。但你是那么聪明的人,怎能被这两个恶婆子拿在这里? 小七,你要想办法从这木桶里出去,不然你连今夜都熬不下去。 老嬷嬷钳子般的手尚按在肩头,她像一尾鱼,出溜一下滑进了桶里。 水登时没过了她的脑袋。 初时她能听见有人低叫,仍能感到有人往外拽她,初时她也死死地把自己埋在水里。 很快这憋闷窒息的感觉便没有了,那乍冷又热筋疲力乏的身子也轻盈了许多,恍恍惚惚的,好似回到了桃林。 桃林真是世外仙源呐。 那夭灼的山桃漫山遍野地开,红红粉粉的大一片,她在这与世无争的地方生活了十年。 眼眶湿湿的,无数次想回的桃林,此时回来了。 她甚至看见了父亲。 黛瓦老宅,山桃亭亭如盖,木廊下的长案仍如多年之前。 父亲着了青衫,还是旧时模样,正与来见他的陌生客人煮酒说话。 云淡风轻,倒似山间野鹤。 小七心里蓦地一酸,这酸涩委屈蓦地达至了四肢百骸。 她泪流满面,轻轻地往父亲身边走,她生怕惊走了树下饮酒的人。 若在从前,她必要扑到父亲怀里,她要哭着大声对父亲说自己的委屈,她要好好地问一问父亲,问父亲为什么要自己走,问父亲为什么不要小七,问父亲为什么要留小七自己在这世间受罪。 但如今却不能了。 隐忍不住的眼泪呛得鼻尖生疼,她紧闭着嘴巴,害怕自己痛哭出声。轻手轻脚地在父亲身旁跪坐下来,笑着叫他,“父亲。” 她笑得难看,心里却是欢喜的。 她以为父亲会看不见她,但父亲缓缓地转过了头来,他的脸与她一样苍白,他眉心的红痣与她一样红,父亲亦是眼窝湿润,他放下了手中的角觞,仍似从前一样温蔼。 他轻唤了一声,“小七啊。” 缓缓抬手为她温柔拭泪,“你怎么哭了?” 小七的眼泪决了堤,“父亲,小七很想你。” 父亲将她揽在怀里,“有人欺负我的小七吗?” 她心里说,有啊,父亲,公子在欺负小七。 她没有说出口,但父亲似听见了她心里的话,因而问她,“谁家的公子欺负小七啊?” 小七哭得眼睛通红,“是燕国大公子。” 父亲闻言笑道,“原来是那个孩子。” 小七心里奇怪,因而抬头问道,“父亲认得他吗?” 那客人笑道,“公子险些杀了他。” 她听着奇怪,不知这话究竟何意,公子杀他,公子是谁,他又是谁,为何而杀,为何又不曾杀。 还想细问下去,父亲却道,“小七,你出来太久了,快走罢。” 小七哭道,“父亲,我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笑指着那灼灼青山,问她,“小七,你看那山石够强硬吗?” 小七循着父亲所指懵懂望去,是,山石是极硬的。它们屹立天地之间,千万年都不曾崩烂。 父亲又问,“难道这世上便没有什么能穿透那山石吗?” 小七心里一动,有啊,是水。 水无形而有万形,水无物却能容万物。 滴水穿石,劈山凿河,至柔亦是至刚。 父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小七,不做山,做水。” 她好似懂了父亲的意思。 依稀记得有人说她,“心性太硬,不是好事。” 与这山与水的道理是一样的。 那陌生的客人笑道,“七公子该走了。” 父亲旋即起了身,温蔼笑道,“我的小七是最聪明勇敢的姑娘,你不要怕,你知道该怎么办,父亲要走了,你也快回去罢。” 小七心里一急,要去抓父亲的青衫,一抓却抓了个空。她赶忙去抓父亲的手,一抓却也抓了个空,知道父亲真正要走了,切切叫道,“父亲不要走!” 但他们走得很快,那一主一客,一青一玄的身影在这满山的桃林里渐行渐远,就好似化成了两抹云烟,很快就消失在了这如黛的远山里,再也看不见了。 小七拔步去追,望尘莫及。 第209章 不是不喜欢公子 昏昏沉沉的,好似有人正拦腰抱她疾步前行。 熟悉的雪松香就在鼻端,她从前多贪恋这宽阔坚实的胸膛呐。至少直到在栖霞,她亦是十分怀念。 她也不知此时的怀抱究竟是真是假,只是委屈地抽泣起来,“公子……” 她想起方才父亲问她,“谁家的公子欺负小七啊?” 她恨不得此时就抓住眼前的人去向父亲告状,告诉父亲,“就是他,就是这个大坏蛋。” 父亲必会给她好好出一口气,若父亲不能,父亲那个客人定然是能的。 那客人身上带的刀可不是普通的刀,那人,便也定不是普通的人。 可她眼皮沉沉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又怎么抓他去向父亲告状,她轻叹一声,“公子不要欺负小七……” 抱她的人好似微微一顿,她好似听到那人亦是温声应了,“不欺负。” 她抓紧那人的衣袍,从而更加靠近几分。 那人又道,“不再欺负小七。” 小七好像找到了自己的路。 不做山,做水。 而她的身子远比她的脑子更加清楚如何做水一样的人。 如何去滴水穿石,如何去劈山凿河。 她在朦朦胧胧中勾住了那人的脖颈。 那人一僵。 她不知道此时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但她的身子的的确确地比她的脑子先一步行动了。 这也许是她从前想做,但却从来不敢去做的事,但趁着此时,她便这样做了。 那人的怀抱比先前更加牢实,似乎还在微微叹息,“小七” 她连连打着喷嚏,喷嚏声是真切的,那人胸膛的起伏亦是真切的。那便当成真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她想,你瞧,小七,公子是好哄的。 他从不是一个难哄的人,那你从前为什么不能好好哄他呢? 你若好好哄他,他亦会好好待你。 山与水是能共存的。 她喃喃道了一声,“公子,小七好疼。” 隐约听见那人声腔和软,“医官就要来了,再等一等。” 再醒来的时候,外头风声已停,中军大帐还似入夜时候那般暖和,公子的卧榻也似青瓦楼那般温软,厚厚的鹅毛被将她好生裹着,青鼎炉也在一旁熊熊燃烧。 公子与医官立在帐门,正低低地说话。 听见医官叹道,“真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姑娘小产后怎不好好调理呢?” 摇曳的烛光映得那人神色不定,那人眉心蹙着,“小产?” “公子竟不知道?” 那人怔然,“何时小产?” 医官小心回道,“总有快两月了,没有清理干净,如今宫寒严重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再不能生养了。” 那人兀自失神,良久才应了一声,医官已经退下大帐去开药了,那人都不曾转过身来。 他大抵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小七心里却是有数的。 上一回桑丘出逃,她曾出过一回血,那时那个叫夏侯承的冷脸将军去请了赤脚医官来,那医官说的也是一样的话。 大表哥总要她穿得厚厚的,谢玉亦想方设法地为她取暖。但自长陵一路北上,除了陆九卿接管的那十日,她几乎没怎么暖和过。 她是个不怎么将委屈宣之于口的人,天塌下来也只会咬牙承受着。她若是阿娅那样的人,在城外驿站的时候就该哭着闹着见公子了。即便城外没有,那在帐外等候的时候,也早该闯进大帐了。 他应该知道了曾经梦里见过的那个孩子是真的,他大抵也应该知道,一个才小产过的小七,是不会与旁人在一起的。 小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该知道。 可小七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如今她自己也说不好了。 她心里的人是公子,却也接受了大表哥的玉环,也应下了与谢玉要同去江南。 那人一直立在帐门,那苍冷孤寂的背影,令她心里莫名一痛。 她心里的人说,小七,去抱抱他吧,他是一个没有过孩子的父亲。 她头晕脑胀地坐起身来,撑着孱弱的身子轻轻走到那人身后,张开双手抱住了他。 就像水环住了山。 那人紧绷多时的脊背蓦地一松。 她说,“小七只有公子,没有旁人。”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双凤目中泛着支离破碎的水光,他怃然问道,“小七,你为什么又不等我啊?” 这话在他的心里大约已经问过无数遍了罢? 他那样骄傲的人,十分皮肉里九分都是傲骨,这样的话他无人可问,大约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去问自己。 他是燕国大公子,生来金尊玉贵,素来霸道无礼,他大抵如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 他们好似又回到了雪岭驿站,仍旧围在火炉旁推心置腹地谈话,烤着板栗,温着松子酒,那时他说,“小七,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那时的雪岭就像个小兰台,她与槿娘在驿站吃得白白胖胖。 若那时她没有走,就不会再遇见大表哥,就不会再遇见谢玉,就不会再死那么多的人。 若是那样,那她会养好身子,以后还会再做一个母亲。 那人茫然失神,“我果真有那么差么?” 他也许在问小七,也许在问自己。他那样骄傲的人,大抵是从未怀疑过自己。 小七心头酸涩,“公子是人中龙凤。” 那人怅然阖上眸子,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小七心中一疼,抬袖为他拭去眼泪,“小七走,不是不喜欢公子” 不是不喜欢。 第210章 宰了,喂狗 他身量太高,她须踮着脚。 可不是因了不喜欢,那到底是因了什么。她没有说下去,他也不再问。好似她说下去也好,不愿说下去也罢,他茫然失神地立在那里,好似被人抽走了三魂六魄。 他心里的困惑太多,也许并不是只为了等某一个答案。 他好似正垂眸看她,但目光好似已从她的眼里穿透了过去,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在看。 他手中握着千军万马,也握着千千万万人的生杀之权,他处在权力场的中央,他一声令下,就能伏尸百万,他这辈子好似做什么都如运诸掌。一个有雄才远略纬武经文的人,他大抵从没有什么困惑。 这一年来,小七见过公子许瞻千万般的模样,却独独不曾见过他似此时这般。 他此时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与她一样孤独的人。 他也许是孤独的吧? 他原本会有一个孩子陪伴,听他诉说所有心里的话,但如今已经没有了。 那以后呢?以后也许也不会再有了。 小七也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这样的公子许瞻,她的心里亦是十分难过。一双眸子红红的,扑簌扑簌滚下了泪来。 她身上没有力气,因而靠上他的胸膛。 她的颅顶只达到他的胸膛,因而她不知道她说的话能不能被他听个清楚。 她低喃道,“是因了小七低贱,肮脏,不敢留在公子身边。” 他也许听见了罢? 因为他不久便抬起了手来,那只能握千军万马的手此时轻轻扣住了她的脑袋,他的声音飘忽着,微微嘶哑,好似也没有什么气力,“你恨我入骨了罢?” 他的困惑有许多,这是他的困惑,焉知不是小七的困惑? 但他实在是一个过于复杂的人,小七对他亦是有千头万绪,不是一个“爱”或“恨”就能说个明白。 此时此刻,眼前目下,唯有心酸心疼独占心头,“小七怎会恨公子?” 他恍然说道,“我使你自戕。” 他也许好好想过,他给的爱她怎么竟不要,他大抵是想明白了,因而才放她离开兰台。可她走了之后呢?他又不放心、不舍得,因而去追她。 他是天之骄子,未来的君王,他想不明白,他要的人怎么会不要他。也想不明白与一个败兵之国的沈宴初相比,自己究竟差在了哪里。 小七抓住他的衣袍哽咽,“不是自戕,是自证清白,是宫里的嬷嬷冤枉小七” 她十分委屈,“是公子不信小七,但小七不恨公子。” 大概这个回答使他稍微宽了心,那人低低一叹,“信你,信你。” 信她便好。 她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头昏脑涨使她有些支撑不住,她便用力抓住他腰间的衣袍,那人约莫也知道她此时虚弱,因而问了一句,“你累了吧?” 小七如实应道,“头很疼。” 那人恍恍惚惚地拦腰将她抱上了卧榻,他这一夜就好似一个没了灵魂的木偶。 这温软的茵褥锦衾很快使她的不适缓解下来,但那人只是坐在案前,眸子低低垂着,没有看案牍,也并没有说什么话。 不久有人在帐外禀道,“公子,药煎好了。” “哦。”他应了一句,“那便进来吧。” 医官端着木托盘进了帐,带进一股凉风来,托盘上大大小小的碗总有四五只。 那人说了一句,“这么多。” 医官小心回道,“姑娘原先的伤病不曾痊愈,如今又亏空得厉害” 那人淡淡点头,抬手示那医官退下了。 那人扶她坐起身来,目光落在那四碗汤药一碗参汤上,不轻不重的,似是随口问起,“你跟沈宴初多日,他竟不肯给你吃点好的么?” 逃亡多日,沈宴初已将他所能给的都给她了,就连他的将军们都搭进去了,怎么会不肯给她好的。 但她如今不愿再伤他,因而不提沈宴初的好,低声回道,“小七最初并不想跟魏公子走,也一直在想办法见公子的人。” 他并没有问下去,神色亦似方才一样恍惚,平静地不见一丝波澜。 小七继续解释道,“只是魏公子看管极严,又总有人追杀”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并没有说谎。那后来又何故为了沈宴初回蓟城,又何故在颈间佩戴着沈宴初的玉环,好似又说不通了。 故而她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我只能一路跟着往边关走。” 小七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因为他并没有仔细追究,只是道了一声,“趁热喝了吧。” 她赶紧应了,捧起药碗来便饮,饮完一碗,缓了几口气便去饮另一碗。 她腹内空空,药味又极苦,第二碗才喝下一口便险些干呕起来,她忙背过身去,捏住鼻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呛出了眼泪来,她便悄悄抹去。 接连饮完四碗汤药,她苦得脸色发黄。 又是缓了好一会儿,那参汤也入了腹。 她只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她甚至小心地抬头望他,“小七养好身子,再给公子生一个孩子。” 但那人并没有说话。 没有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大抵是不信的,她在他面前实在没有说过几次真话,一次次应诺了,又一次次反悔,因而他的不信亦是应当。 何况,医官才说了她宫寒严重,是生不了了。 小七在他的沉默里只觉得自己似个跳梁小丑,便也静默坐着,不再言语了。 这漫漫的长夜终将过去,天色微明,校场已有了人马声,那人恍然起了身, “再睡会儿罢。” 他说了一句,便起身走出大帐,他的背影沐在泛白的天光之中,听他问起帐外的人,“那两个老东西在哪啊?” 帐外的人禀道,“回公子,还扣在那帐子里。” “哦。”那人说道,“宰了,喂狗。” 第211章 请姑娘进帐 不久便听见那小帐里响起了婆子的哭喊声,“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是姑娘自己进的水,与老奴有半分干系都没有啊!我要见公子!公子救命!” 又有一个声音尖细地叫道,“将军要给老奴做主啊!裴将军!是” 不等她叫完,余下的话便化成了一声短促又凄惨的“啊!” 继而又是数声“呃”,再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天光大亮,中军大帐就要有人进帐议事了。小七被安顿在附近的营帐里,并没有人再来为难她,不再有人给她上镣铐,帐外也无人监守,但有或是没有,她都不会再走了。 帐子虽不大,距离中军大帐也并没有多远,她若愿意,甚至从小窗就能看到大帐门口。 兽金炭一天到晚的烧着,也有哑婆子跟着侍奉汤药,并不会受什么委屈。 但许瞻极少来。 哑婆子不能说话,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就成日卧在帐子里将养,好一些的时候会透过窗口去看中军大帐。 白日里大帐仍旧有探马一拨一拨地来,但如今东南战事如何,却一点消息都无。沈宴初如今又是怎样的境况,亦是半分消息都不知道。 小七隐隐盼着能在窗口看见许瞻的身影,最初是因了大表哥的缘故,后来是为了什么,也说不清楚了。 也许只是想看他一眼,不为别的人。 偶尔能看见,但那人并不曾往这边看来,一次也不曾有。 她便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 小七最是好养活,她什么都吃。 哑婆子端来的饭食参汤她没有不吃的,甚至拿汤药当水喝,要哑婆子去请医官多开几副药。 她恨不得立刻便能身强体壮,健步如飞。 也恨不得赶紧养好身子,再还给他一个孩子。 每一回饮完汤药,都会有两片桃干可吃。桃干是宫里的东西,除了他,别人是不会有的。 因而许瞻虽不曾来,但小七心里却也有几分宽慰。 有一回透过小窗看见了一身红衣的阿拉珠,她大大方方地进了中军大帐。帐外的侍卫连回禀一声都没有,便恭恭敬敬地掀开帐帘请她进门了。 小七便在窗口怔怔地瞧着,总有半个时辰多了,才见阿拉珠满脸红晕地出来。 小七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想到她如今所看到的不过是兰台的寻常罢了。阿拉珠是他的表妹,是他的新婚夫人,身后又有北羌十万兵马,他总需要子嗣传承,因而与沈淑人相比,阿拉珠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也许不久就能听见阿拉珠有孕的消息传来,再不久,也还能听见沈淑人有喜。那必将是兰台的喜事,也更将是燕国的喜事。 她自己呢? 她就像个异数。 她什么都不是,她没有名分,好似也是见不得人的。虽距离中军大帐不过十余步,但那大帐里的人似乎已经把她忘了。 一个屡屡弃信忘义,又不能生养的病秧子。 他追捕她,也许只是为了将她困在身边。她自发“逃走”与他主动“丢弃”终究是两码事。 他那样骄傲的人,可以自行丢弃,但不能允许被人背弃。 可那也没有什么好惋惜的,她知道自己最后的归宿在蓟城,因而不求别的,但求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若能如此,已是极好。 她十分乖顺,不争不抢,不哭不闹。 她小半月都没有出过这座营帐,那人便也小半月都不曾来。 有一回她问起哑婆子,“哑婆婆近来可听过魏国公子的消息?” 哑婆子摇头摆手。 想来也是,事关魏公子的定是军国机密,一个小帐侍奉的婆子怎会知道。 哑婆子出门前,她第一次问起了许瞻来,“公子瘦了许多,如今仍旧很忙吗?” 哑婆子步子一顿,继而慢慢转过身来,冲她点了点头。 她便想,你瞧,小七,公子的确很忙,他并不是厌弃你。 草药参汤又连喝了四五日,身子比才来大营时还要好一些了,她试着走出了这座营帐。 哑婆子并没有拦她,这大营里的人也不曾拦她。 她仍旧穿着男子衣袍,蹬着小棉靴,一根布带就将满头的乌发束了起来。 大营里的雪已是极厚的一层,但有人走的地方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一日倒是个晴天,暖洋洋的并没有风,小七抬起头来,青天之上金乌高悬,快至晌午的日光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她怔怔地想,真快呀,如今竟已是十二月了。 点将台上排队布阵,操练兵勇。校场此时正快马飞驰,张弓射箭,这上万的刀戟金甲,无一日不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单单一个蓟城大营便是如此,称霸北地,攻克楚国想必亦是指日可待。 她踩着营中的青石板路一步步地到了中军大帐,帐内有人声,她便立在门外。 她不急着进帐,因为她并没有别的事,她来也不过是等着有了合适的机会进帐侍奉。 这一日是暖和的,瞭望塔中的燕军比往日松弛许多,进出大营的探马亦都是面带喜色。 想必大败楚国。 打了胜仗是好事,大帐里的人定然欢喜。 他若欢喜,那她便也欢喜。 裴孝廉进帐的时候在她身边微微一顿,只是侧过脸来瞥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不说什么,便是没有为难。 小七想,以后终究会好起来的。 她垂眸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在日光里发出几近透明的色泽,心中轻轻一叹,这苦难的一年就要过去了,她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庄王十六年能过得平静安稳一些。 不久竟是陆九卿从帐里出来,见了她笑道,“姑娘气色好多了。” 小七低头浅笑,“托大人的福。” 很快帐里的将军们也全都说笑着出来了,待他们下了石阶走远一些,小七轻声问,“大人,公子可是打了胜仗?” 陆九卿点头称是,“公子知道姑娘来了,姑娘进帐吧。” 小七与陆九卿告了别,一个人进了帐,见许瞻正靠在矮榻上阖眸小憩,接连多日的军务扰着他,叫他宵旰焦劳,大抵早已乏极了。 有多久了呢? 她算着日子,九月底,他白日便去了雪岭,与她饮了松子酒,也吃了烤板栗,那日的酒没有饮完,他便因东南的紧急军务快马回了蓟城。 自那一日见他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了。 她轻声到了榻旁,在一旁的龙纹浅盘里净了手,拉过薄毯来给他覆在身上。 那人大约睡着了,一身简单的暗红色袍子没有任何绣饰,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静静地阖着,看起来十分疲惫。 他只是一个人睡在那里,没有军师与护卫跟随,身边也无一人伺候,没有阴谋也没有算计,整个人反而柔和了下来,亦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 小七没有扰他,他没有醒,她就静静地跪坐一旁。 也不知有多久过去,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有小半个时辰了,忽听他说,“怎么不叫醒我。” 第212章 主奴分明 小七回过神来,为他斟了一盏热水,“公子累了,该好好歇一歇。” 他缓缓坐起身来,接过牛角杯饮了。见她只是乖乖跪坐一旁,眉眼之间含着和婉的笑,便温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从前他是不会这样问的。 从前也大多是他命人召她来,她来便是应当的,因而从不会问她有没有什么事。 如今他这样问,是客气了却也似疏离了。 若在从前,小七也不会主动来找他。 若不得不找,听了这样的问话,必要心里堵着气,说一句,“奴会有什么事,奴没有事。” 但如今她想,她该做一个水一样柔软的人,而不是像山一样强硬的人,因而她温静笑着,“小七来侍奉公子。” 那人也笑了一下,“你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我没有什么可侍奉的。” 小七仍跪坐在地没有动。 她试着问道,“公子饿不饿?” 那人薄唇轻启,尚未答话,她忙又问了一句,“公子想要喝鱼汤吗?公子想不想吃小鱼干?” 她记得许瞻曾说小鱼干极好,许牧宫变那夜,她也将小鱼干用油纸包得齐齐整整,打了细致好看的红丝绦,那夜她原想进宫给他。 她想,也许他此时会愿意吃小鱼干吧。 即便不愿,大抵也不会辜负她一片好意。 但那人只是笑道,“魏公子已经出关,你不必再挂心了。” 小七恍然一怔,她还什么都没有做,也还没有开口求他,他竟放沈晏初走了。 他也大抵以为她今日来侍奉不过是为了沈晏初罢,因而对小鱼干也没有什么兴致。 不,也不止是对小鱼干没有兴致,他如今话少了许多,好似对什么都意兴阑珊心灰意懒。 他说完话便合上了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七心中感怀,她怎么会不领他的情。然而在感激之外,更多的却是愧疚与疼惜。 她没有叩头拜谢许瞻,因为她今日来原本便不是为了沈宴初。 因而她不拜谢。 她的拜谢只会将这座山愈发伤得千疮百孔。 她柔声哄道,“小七给公子炖鱼汤吧。 可那人仍旧不曾睁眸,只是朝她挥了挥手,“不必了,回去将养身子吧。” 小七不好再留,顿了片刻只得起了身,“公子若要小七侍奉,小七就来。” 还没有出帐,便见有人来报,“公子,夫人来了。” 兰台有两位夫人,不知此时来的是谁。小七忙跟着出了帐,在侍卫身后小心回避着。 将将出门,便看见阿拉珠满面春色地走来。 她仍旧穿着羌人的大红色短袍服与长靴子,额头颈间的是数不清的玳瑁、犀角与琥珀,那一对粉色琉璃耳坠尤为夺目,腕间脚踝那一串串的银铃铛,随着她轻快的脚步发出细碎动听的声响。 阿拉珠若在兰台,便是兰台最明媚的颜色。若在大营,那便是大营最夺目的一抹。小七垂头躲着,她在那耀眼红色的映衬下好似一只灰突突的耗虫。 她因此是不明白公子的。 不明白他有了日光似的阿拉珠后,何故还会再去追捕一只耗虫。 忽的那铃铛声在一旁顿了下来,那娇憨的少女清凌凌地问了起来,“咦?这不是阿奴吗?” 小七愈发垂下了头去。 阿拉珠笑道,“阿奴,你好生俊俏,我竟险些没能认出你来!” 小七无处躲藏,只能屈膝施了礼,“夫人。” 阿拉珠只是笑,“先前便说要表哥给你一个名分,哪知你竟走了。也好几个月过去了,我只以为你早就回了家,没想到竟躲在大营里。” 阿拉珠的话听起来坦坦荡荡,就好似她对先前羌人的追杀并不知情。若不是果真不曾做过,那便是一个城府极其深重的人。 阿拉珠话音才落又掩着唇笑,“我说表哥怎么成日不回兰台,原来是大营里藏了美人。” 小七低声解释,“夫人误会了,奴是才来大营。” 阿拉珠亲昵地拉住她的手要往大帐走,“我已命庖厨备了晌午饭,都是北羌才有的,阿奴,你也一起来。” 小七不肯,“夫人好意,可奴该回去喝汤药了。” 哑婆子在阶下,亦是急的比比划划。 正说着话,帐门一挑,许瞻颀长的身影已到了门口,依旧是没什么精神,“在说什么?” 阿拉珠见了他粲然一笑,“表哥,珠珠喜欢阿奴,想要阿奴一起进膳,阿奴却不肯赏脸,不如表哥说一句,阿奴定会听表哥的话。” 小七垂着眸子,她是最不想给许瞻惹麻烦的,但若他命她进帐,她自然也没有不听的。 那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进帐罢。” 阿拉珠欢欢喜喜地拉着小七一同进了帐,先是到了主案一旁,见案上堆满了竹简,又自顾自地收拾了起来,还道,“公子日理万机,十分劳累,阿奴,你在公子身边侍奉,可要照顾妥当。不然,我与淑人姐姐在兰台,可怎么放心呐!” 小七忙上前去,“是奴疏忽了。” 将长案收拾整齐,便退至一旁跪坐。 不一会儿有侍从鱼贯而入,端来了丰盛的膳食。粗粗扫上一眼,主菜是烤鹿腿与手把肉,小菜是凉拌沙葱,还有一种什么菜并不认得,另有马奶酒与酪浆,又有几样奶酥与奶皮子,果然都是北羌特有的吃食。 但杯盘只有两份,一份是公子的,一份是夫人的,并没有多余的。 阿拉珠兴致勃勃的,“阿翁知道表哥一定会打胜仗,因而提前往蓟城送来了百头黄牛百头黑羊庆贺,另有送往前线犒劳将士的五百头黄羊,也已到了城外,只得着大公子亲自发话了。” 小七心中不免感慨,北羌真是家大业大,也真是出手阔绰。公子要成大业,定然是需要这般豪阔的岳丈泰山。 感慨之余,又是无尽头的自惭形秽。 她是什么都没有的,没有父君没有母家,没有牛羊更没有兵马,她穷得连根簪子都没有,身上穿的,素日吃的,无不是公子给的。 许瞻微微点头,“北羌王有心了。” 阿拉珠赞声不绝,她望着许瞻的时候两眼放光,“真好呀!年前打了大胜仗,今年表哥能回兰台过个好年了!” “姨母十分高兴,说就是这几日要请表哥带珠珠进宫家宴呢!珠珠心里欢喜,可又想,表哥这两月必是十分疲累,便领了姨母的命先来慰劳表哥。” 那人微微点头,“母亲也有心了。” 阿拉珠笑盈盈的,微微别过脸来低声道,“阿奴,还不为大公子斟酒割肉。” 小七忙在一旁净了手,继而跪行上前为两人斟了马奶酒,又拿起匕首来割下鹿肉,分别盛在两人面前的银盘子里。 阿拉珠便笑,“阿奴真是个灵巧的人,十分得我的意。” 说着用银箸夹起一块肉递来,温柔道,“阿奴,你也吃吧。” 小七浅笑摇头,“夫人好意,奴不饿。” 阿拉珠莞尔,“都晌午了,怎会不饿?” 见小七仍未伸手,又道,“这是赏你的,拿着。” 第213章 公子,夫人的耳坠 既是赏赐的,那便不能不要。 小七笑着接过肉来,但肉拿在手中,却仿佛烫手似的,迟迟没有往口中塞去。 阿拉珠开始劝起酒来,“表哥吃鹿肉,半月前阿翁派北羌兵来蓟城时,还专门差呼勒将军送来许多人参和鹿茸,就是专给表哥滋补的。” 见许瞻只是端坐着没有动,阿拉珠又问,“是不是不合表哥胃口?” 那人眉心微微蹙着,“吃不惯,撤了吧。” 阿拉珠奇道,“怎会吃不惯,前阵子表哥还与阿父一同吃手把肉,一同喝马奶酒呢!” 帐内一时竟冷了下来。 阿拉珠大概没有想到今日会是这般情形,她灵俏烂漫又不失端庄大度,甚至邀请奴仆一同进膳,她不会想到此时竟会冷寂下来。 她是夫人,总是要找回自己的脸面的,因而转头又冲小七笑道,“阿奴,你吃呀!” 小七忙应了,抬起手里的肉便欲往口中塞去,但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却箍住了她的手腕。 他并没有朝她看来,眸光似是落在那马奶酒上,声音低沉却也不容置疑,“她叫小七。” 手里的肉就顿在唇边,悠悠打着颤儿。 阿拉珠有几分愕然,片刻笑道,“怪珠珠没有弄清楚,珠珠从前问她,她说没有名字,珠珠见她乖巧,便叫她阿奴,她也是应了的。好好好,表哥勿怪,那便再不叫‘阿奴’,只叫小七。” 小七夹在许瞻与阿拉珠之间十分为难,亦不想与阿拉珠起什么冲突,眼见着阿拉珠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只好道,“奴侍奉公子与夫人进膳。” 她想要挣脱开那宽大的手掌,但那宽大的手掌却连带着她的手腕放到了案下,小七偷偷瞧他,那人平静的面色下暗含了一股起伏不稳的情绪,“轮不到你来侍奉,回去喝药。” 小七如蒙大赦,赶紧起了身往外退去。 尤听见阿拉珠温柔问道,“表哥何时带小七回兰台?” 直到出了帐门亦不见那人答话,她立在帐外微微一停,听阿拉珠又问起,“既然回来了,总要给她一个名分。珠珠生在草原,心胸宽广,珠珠自己是不要紧的,要能多个伴儿,珠珠心里高兴着呢!但灵璧公主可就不好说了,她与小七同是魏人,又是表姊妹,只怕见不得表哥待小七这样好。” 听着还抽泣了起来,“名分是极重要的,别的不提,单说阿娅姐姐,无名无分地殁在了蓟城,阿翁阿母每每想起来都好一顿伤心” 小七心想,阿拉珠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她这一回来,不但借北羌王的威势提高了自己在兰台的地位,也利用了周王后对阿娅的愧疚之心进一步接近了许瞻。既不声不响地打压了沈淑人,又因为名分的事在许瞻心里赢了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实在是一举多得。 “阿翁还催呢,说好几个月过去了,怎么珠珠的肚子还没有动静阿翁他老人家还等着抱重孙子呢!” 好一会儿过去,仍未能听见那人说话,却听阿拉珠娇笑了几声,柔声细语说道,“珠珠来之前,姨母专门差宫里的老嬷嬷教习房中秘术,表哥若不愿,便叫珠珠来试一试吧” 小七听得懂这样的话,因而不敢再听下去。 见裴孝廉正朝中军大帐走来,哑婆子也已经朝她招手了,她忙下了石阶避开裴孝廉回了营帐。 哑婆子拉她回了矮榻坐下,又往炉子里添了炭,食案上又是四碗汤药,一碗参汤,还有一只小碟,里面盛着两片桃干。 小七怔怔地坐下,一碗一碗地饮下汤药。 那药多苦啊,每一口都苦到了心坎上。 饮完汤药便卧下了,哑婆子端着桃干比划着要她吃,她也没有吃。 总又有半个时辰过去,才听见阿拉珠言笑晏晏地出了大帐,那细细密密的银铃铛清脆悦耳,一声声的也都敲打在她的心坎上。 人家都有母家仰仗,唯独她是没有的。 她孤零零地飘着,就像一个游魂。 原还能腆着脸去大帐侍奉,如今终究是不好再去了。她只叮嘱了哑婆子一声,“公子若有吩咐,哑婆婆叫醒我。” 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过去却又不踏实,就这么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地等着,但这一日中军大帐并无人来召她侍奉。 午后又有将军们进帐议事,不久又听见他与将军们一同去了演武场,约莫一个时辰才回来。 小七心里犹豫了许久,她想,她总该去侍奉的。 这样想着,便整理好了衣袍,又洗净了手,这才移步去了中军大帐。 上了石阶,却不好擅闯,因而依旧候在帐外等待召见。 侍卫通禀之后很快挑起了帐帘,小声道,“姑娘请吧。” 此时天光将暝,已有人在帐内掌灯点烛,许瞻正倦倦地靠在矮榻上,很快又有人端来了深口蟠螭纹兽耳铜鉴,内里盛满了白袅袅的水,似是已经准备濯足了。 小七忙上前去,在铜鉴一旁跪坐下来,轻声道,“小七侍奉公子。” 那人道,“你身子不好,不必来。” 小七仰起脸来笑,“什么都不做,心里不踏实。” 她想,她总是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才行。 肉是什么都不必做的,肉专供人享用,做个容器便是。 但若要做人,那就得做事。 她不会被阿拉珠小瞧了去,她要让阿拉珠知道,她不需要什么名分,她留在公子身边,不是靠着一副躯体。 没有母家做后盾,那她凭着一双手也要挺直腰杆做人。 不等他再说什么,她已抬起他的脚来褪去了鞋袜。 公子生来好洁,他的双足亦是十分干净,她的一双手在他白皙的足底轻柔地濯洗着,好使他得以在多日的疲累后得到片刻的舒缓。 她从前便说过,她很会侍奉人。 依稀记得什么时候好似有人在耳边说过,“我亦能为你濯足。” 如今时移世易,再也不去肖想了。 她不但为他濯足,还去收拾他的长案,铺展他的卧榻。 她有事可做,因而甘之如饴。 偶尔抬眸,见他兀自坐在一旁怔怔地望她,那一双凤眸神情复杂,好似夹杂了许多情绪,烛花摇影,愈发映得他神色不定,辨也辨不分明。 她还在榻边捡到一枚粉色的琉璃耳坠,那耳坠实在漂亮,在烛光的辉映下每一个边角都熠熠发光。 那是阿拉珠的耳坠,晌午的时候小七还见过。 如今竟遗落在榻旁。 那必是饮完了马奶酒后,在这大帐之内尝试了房中秘术。 却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他娶了夫人,便总会有这一日的。 小七捡起来,乖顺笑着还给了那人,“公子,夫人的耳坠。” 第214章 与君闲坐,灯火可亲 那人接过耳坠捏在指尖端量着,好一会儿道,“不怎么见你戴过。” 他依旧平平的,神色平平,声音亦是平平,没有一丝一毫被戳破秘事的慌乱。 是了,他自然是没有见过的。 她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遑说什么好东西,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连坏东西也没有。 连母亲留下的桃花簪子也没有了,成日不过就是一根黑带子束着发髻,看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可她却又不肯在许瞻面前露了怯,因而笑道,“我从前大都在魏营,一向是不戴的。” 那人依旧兀然出神,小七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待大多收拾妥当了,已有侍卫进帐送来了晚膳。 他要进膳了,那她便该走了。 小七端起铜鉴来,温静禀道,“明日再来侍奉公子。” 那人声音仍旧不高,“留下一起吃吧。” 她笑着应了,“那我把铜鉴端走了再来。” 那人却道,“不必你做这样的事。” 侍卫已走过来接走了铜鉴,小声道,“姑娘给我。” 小七在浅盘中洗净了手,这才在案旁跪坐下来为他布菜盛汤。 大抵是因了晌午的肉与马奶吃得过于油腻,因而晚膳清淡,不过是蟹肉粥与一盘蒸山药,一盘糖拌葑菜。 葑菜并不是多新鲜的食物,百年前就已经有了,有一首叫《鄘风·桑中》的情诗,里面提到的“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说的便是葑菜。 葑菜酷似萝卜,去皮后的茎肉鲜滑细嫩,尤其雪后的葑菜更是甜美。 许瞻到底是个心细的人罢,他虽没有明着吩咐下去,但是夜送进帐中的杯盘却有两份。 小七只给主座上的人盛了一碗蟹肉粥,又布了几片糖拌葑菜,自己面前的杯盘并没有动过。 她心里却没有什么可难过的,甚至隐隐有几分欢喜。 她想,公子不再为难她,他们和和气气,安安稳稳的,这不就是她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与君闲坐,灯火可亲”吗? 那人依旧不曾动碗筷,只是道,“你看起来很欢喜。” 小七轻言细语,“是,小七欢喜。” 那人便也笑了,“他走了,是该欢喜。” 他以为她的欢喜是为沈宴初,可小七却不知该怎么来为自己辩白。就似多日前她曾大着胆子说“小七养好身子,再给公子生个孩子”一样,他不曾主动提及的事,她说出来就显得尤为可笑。 若她此时说,“小七欢喜不是因了大表哥,是为公子欢喜。” 但若她此时说了这样的话,好似又十分可笑。 她总想给自己留一点脸,因而也不再辩白。 听那人又问,“阿拉珠为难你的时候,你也欢喜么?” 你瞧,他那么通透的人,怎么会看不明白阿拉珠是在为难她。 她心里的人突然冒了出来,那个人说,小七,你说了要做水,如今怎么又成了山。你该与公子好好说话,你该与公子披襟解带,倾心吐胆,就像为他跳采桑舞那夜一样,就像在驿站喝松子酒时一样。 你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他听也好,不听也罢,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尽力就是,就算他不听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还能比在暴室更坏吗? 不会。 但若能比暴室更坏,那便是你的命。 她盈盈抬起了眸子,柔婉地说话,“公子护小七的时候,小七是欢喜的。” 他护着的时候,她怎么会不欢喜呢? 回了兰台,小七便只有公子了。 她大着胆子说完,却不敢再看他了。只是垂眉跪坐着,一双素手放在膝头。 帐内一人高的连枝烛台扑棱着温黄的光,青鼎炉里的兽金炭亦烧得哔剥作响,青铜盏里的蟹肉粥依旧冒着鲜香的热气。 忽而手背一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覆住了她的小手。 那人绯色的衣袍拂至她的腿畔,她心头一晃,他已许久不曾给过她这样的温柔了。 她兀自贪恋着这不多得的温柔,感受他温热的掌心与指腹在她指尖上微微地动了几下。 但这温柔并没有多久。 忽的臂上一轻,那人只是握住她,将她的手放至了案上。 面前的小碗被他盛满了蟹肉粥,一旁的小盘子亦被他夹上了糖拌葑菜。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此时望着她的时候眉眼是柔缓缱绻的。 他说,“你幼时吃的是松子饭,而我常吃蟹肉粥,你尝一尝。” 他记得她爱吃桃干,也记得她说过幼时常吃松子饭,他什么都记得。 小七犹自怔忪着,他已掰开了她的指尖,将漆木小勺塞进了她的掌心。 她心头一暖。 她端起小碗,用那漆木小勺舀了一口蟹肉粥。 粥米香滑软绵,那粥中的螃蟹肉膏丰腴,咸淡适中,顺喉入胃之时,除了温暖鲜美四字,已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 那人问她,“小七,喜欢吗?” 烛光将小七的眸子映得亮晶晶的,她赧然点头,“喜欢。” 海里生的与山里长的全然不一样,但她确确实实很喜欢。 她若有椿萱在堂(即父母健在),必要写信禀告一声,告诉他们,“父亲母亲,兰台蟹肉粥极好,你们若来,公子定会款待。” 那人便也笑,他也吃起了蟹肉粥。 他出自王室贵族,吃相一贯十分端雅,小七忍不住悄然去打量他,连枝烛台下,那人刀削斧凿般的侧脸益发棱角分明,当真是清减了许多。 她午时只饮了汤药,并没有吃什么饭食,那一小碗的粥很快见了底,那人抬袖竟又盛来一勺蟹肉,“吃好。” 蟹膏细腻,蟹肉滑嫩,她敢说她这十六年从来不曾喝过这样好的粥,那满满的一勺蟹肉没几口也很快入了肚。 那人眉眼温柔,又盛来一勺,“你看,吃得了松子饭的肚子,亦能喝惯蟹肉粥。” 是了是了,她喝得惯,也十分喜欢。 炉火烤着,喝了热乎乎的粥,又吃了甜脆脆的糖拌葑菜,小七脸上红扑扑的,她偷偷去瞧许瞻,见那人脸色亦比近日好看许多。 他好像也恢复了几分精神。 小七心里一安,她想,公子许瞻就该是这样的。 他就该是龙骧虎视的,就该是丰神异彩的。 那人垂眸望她,“小七,你因何欢喜呀?” 她这才察觉自己唇边带笑。 她心里的人又蹦了出来,大声地叫嚣着,小七!水!水!不做山!做水! 她吟吟笑着,“公子欢喜,小七便欢喜。” 那人大概是信的,因为他眉眼清润,他的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第215章 不做姬妾 这真是一个灯火可亲的冬夜。 在这个冬夜里,她与公子许瞻好似是平等的。 他不为难,不强求,不折辱,她亦能欢欢喜喜地与他说话。 他们言和意顺,春风和气。 小七不知道将来是不是仍会有这样温暖的时刻,但愿仍有。 又听那人说道,“过两日便回兰台。” 你瞧,终究是要回兰台的,早晚都要回。 大营似能避世,但又能避多久呢? 于她而言,好似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小七笑着应了,“是。” 他竟又问,“你可愿去?” 可到底愿还是不愿,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兰台公子,总是要回兰台去。 她呢?她自然也要跟他回兰台去。 小七温婉地笑,“公子要小七去哪儿,小七就去哪儿。” 那人便问,“你没有自己的主意?” 小七笑着摇头,“没有。” 她如今没有自己的主意。 人所以痛苦,便是因了太有主意,若没有主意,自然就没有痛苦了。 她在外奔波流离日久,如今唯求安稳,更不需要什么主意了。 她说没有便是真的没有,她没有诓骗他。 那人哑然点头,不久又问,“小七,你心里有过不平么?” 小七不知道他说的“不平”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怎么会没有呢? 就如她想去江南,但这辈子并没有机会可去,这便是不平。 就如她想做母亲,但这辈子并没有机会再做母亲,这亦是不平。 也许还有许多,但若不去想,便不觉得意不平。 她想,人所以觉得烦忧,就是因了思虑太多。但若不去思虑,那便不会觉得有什么烦忧了。 想来知足常乐,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因而小七回道,“没有。” 那人低叹一声,良久没有说话。 小七便想,难道他也会有意不平吗? 也许有吧。 他既不再说话,大约是已经累了。小七便开始收拾起杯盘来,这样的事她做了多年,十分娴熟,杯盘整整齐齐地堆放于托盘上,只等着一会儿告退时端走。 又自炉子上取了热水冲茶,她能瞥见那人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流连缱绻,好似不管她干什么,他都要好好看一看似的。 “公子盥漱吧。” 那人恍然接了茶水,仿佛有重重心事一般,再开口时问起,“回了兰台,该如何安置你呢?” 许瞻从前并不怎么过问她的意思,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她没有什么是能自己做得了主的,是夜他问,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低头浅笑着,“小七听公子的。” 他要怎么安置,也都听凭他,她不会反抗,也不会心怀怨愤。 他给她的,她坦然受着。 可他偏说,“我要问你。” 若定要问她,她也没有什么主意。 可是,她还记得父亲的话。 父亲不要她与人私奔,亦不要她做姬妾。 因而她抬眸望着许瞻,小心回道,“小七只侍奉公子。” 她顿了顿,硬着头皮道,“不做姬妾。” 说完了这话,却仓皇垂下了眸子。 因为她眼底沁泪,她意识到自己仍是那个倔强的姚小七。 即便再怎么做水一样的人,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本心。 她也仍记得有人曾附耳低言,“留下来,我娶你。” 而如今只能跪伏在地,一声声地唤着旁人“夫人”。 这亦是不平。 但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不平。 是永不为外人道的不平。 是她咎由自取,但却没有后悔过。 因为夏侯承六人用性命佐证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她的母国从来也不曾抛弃过她。 因而虽不平,却也不悔。 她静静地垂头等着公子的裁决,等他说一声“好”,或一声“不好”。但心里却知道,不管他说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也唯有受着。 她等了许久,那人却并没有回她。 不说,便是什么都说了,她便知道了那人的裁决到底是什么。 她咽回了眼泪,端着托盘起了身,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垂眉告退了。 那人在背后兀自一叹,“你连名分都不要么?” 小七鼻尖一酸,真想挺直腰杆大声说一句“不要”,说一句“姚小七不做他人姬妾”,可那话在唇边辗转了良久,到底咽了回去。 她稳稳地端着托盘,缓缓转过身来,柔顺笑道,“都听公子的。” 又是静默了好一阵子,烛花摇影,映得那人脸上神色不定,终是自矮榻起身,跟她出了大帐。 是夜月白风清,一天星斗,十二月的朔气扑面而来,小七瑟然打了一个寒战。 正要迈下石阶,那人却握住了她的手腕,帐外立着的侍卫见状忙端走了托盘。 继而微凉的手在夜色里被握在了那人掌心,那人冲着阶下问道,“裴孝廉何在?” 裴孝廉闻声很快便从一旁的阴影里冒了出来,依旧是粗声粗气地抱拳说话,“末将在,公子吩咐。” 那人抬起手来,朝裴孝廉扔去了什么,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好看的弧线,那人清冷冷地命道,“送回朱玉楼。” 小七循着那东西看去,见裴孝廉摊开掌心,月色下那东西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原来竟是阿拉珠那枚十分好看的琉璃耳坠。 小七仰头朝许瞻望去,火光中那人脸色冷凝,一双凤眸漆黑如点墨,薄唇抿着,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 “转告一句,许瞻的卧榻,容不下女人的东西。” 小七心中顿时清明起来,原来竟没有。 是日这中军大帐里并没有什么房中秘术,这琉璃耳坠亦是阿拉珠有意留在了他的卧榻。 话是有意说给她听,耳坠也是有意留给她看。 许瞻什么都看得分明,难怪他曾训斥阿娅说,“这便是我厌恶女人的地方!” 他嫌恶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裴孝廉肃然应道,“是,末将这便回兰台。” 他领了命很快骑马奔出了辕门,也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那人仍旧握住了她的手,那么凉的夜,竟将她握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来。 小七仰头望着许瞻,见他眉峰兀自锁着,面色也依旧不曾缓和,既不进帐,也不曾放她回去,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低喃道,“公子,小七冷。” 那人冷肃的目光顿时温软下来,他竟将她揽在了怀里。 她的脸颊被紧紧地按在了他的胸膛上,她听见他的心正在耳边有力跳动,他身上的雪松香在寒夜里愈发地分明。 她以为他总要说点儿什么,因而在月色下温静地等着。 初时能听见他一人的心跳,很快便听见了两个人的心跳。 不见那人说话,唯听见月色下那人长长的一声叹息。 第216章 小七,宽衣 小七抬起手来,绯色衣袍下那人强劲的心跳似就在她的掌心。 她问,“公子在忧心什么?” 那人怅然垂眸,“忧你。” 小七心头一烫,软语温言地劝他,“公子不要为小七忧心。” 那人默了片刻,问她,“你如今可有最想做的事?” 大表哥回了魏国,谢玉回了楚国,她也回了燕国,一切都似回到了魏昭平三年冬,各人都在各人的轨道上,各人也终有各人的归途,因而她并没有什么很想做的事。 寒风乍起,小七鼻尖冻得红红的,她下意识地与那人靠得更近一些,“小七只想侍奉公子。” 那人声音听起来有些惘然,“这不是你想做的。” 你瞧呀,她如今说的是真话,公子却不信了。 但不管他信还是不信,她仍旧轻喃了一声,“是小七想做的。” 那人宽大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她滚圆的后庭(即后脑勺),竟问她,“你不委屈么?” 小七温婉笑起,“公子大抵不信,但在公子身边,小七不觉得委屈,小七心里是欢喜的。” 她的指尖正覆在那人心口,她能明显感受到那人的心口怦然一跳,继而如千军万马般躁动个不停,那人顿了好一会儿,未曾说话。 她的脸颊仍旧紧贴着那人胸膛,好似有人正在她耳畔击鼓奏乐,长歌奋进。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小七在这样的奏乐声中卷甲韬戈。 忽地腰间一紧,继而身上一轻,那人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帐内走去。 小七心头鹿撞,脸颊耳畔全都生了红。 她知道公子要干什么。 他的卧榻十分松软,她窝在他的锦衾茵褥之中,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上他的卧榻。 那人将她压在身下。 烛光下他喉头滚动,眸光益浓,似一口幽黑的深潭,一眼望不见底。 他竟又问她,“小七,你可愿意?” 他不确定她的心意,因而才问她的意愿。 她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胸口剧烈起伏着,一颗心也几乎要从喉间口里蹦将出来。 那人亦是喘息粗重,他垂眸细窥她的眸子,她也在他的凤目中看见自己红脸微喘的模样。 她在那人的注视下无处遁形。 她想垂下眸子不去看他,他偏偏挑起她的下颌,偏偏要她正视自己。 他分明已经迫不及待,却仍要一个答案,“说话。” 他好似正在蛊惑她,也好似正循循善诱。 她溺在他深潭似的眸子里挣脱不得,但沉沦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人不过是短短的一辈子,实在不必活得过于清醒明白。 她在公子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微咬着唇,她的唇瓣鲜翠欲滴,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小七愿意。” 分明抬手就能扯开她的绑带,可他偏不,他说,“小七,宽衣。” 小七愿意为他宽衣。 她从前在他面前甚至什么都不曾穿过。 她心里的人说,小七,你能为大表哥宽衣,为什么不能为公子宽衣?你若有片刻的迟疑,定又要把这座冰山伤得体无完肤。 她解开了绑带,解开了袍子,那一双能提刀杀人的手,能举炊写字的手,此时也在他的注视下解开了里衣。 她一身肌肤如白玉。 她的抱腹完好地裹着丰美的胸脯。 她看见公子眸中如有赤焰在烧。 他骨节分明的手落上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他的手也仿佛像着了火,甫一触碰便使她挨了烫,烫出她一身细细密密的小疙瘩来。 他的手在她的胸脯粉颈之间摩挲,那里空空如也,没有玉环。 腹内的火烧得他声音沙哑,“小七” 他似一头忍耐许久的饿狼,捧住她的脸便吻了下来。 十分用力又十分温柔。 温柔是比暴室温柔,用力是比在驿站强势霸道。 她的抱腹早就不知被他扯到哪里去了,胸乳菽发温软如绵,蛮腰盈盈不堪一握,娇臀丰腴,玉杵纤细,皆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化成万般形状。 她在他这温柔又霸道的吻里泥泞得一塌糊涂。 他引她覆住他的蜂腰,他腰间的玉带亦被这帐内的春光灼得生了暖。 “小七,宽衣。” 他如此温柔地命她。 她在渐弱的烛光里摸索着去解他的玉带,他的玉带是怎么扣起来的呀,她看不见亦不会解。 她愈是解不开,愈是撩拨得他欲火难耐,那一双葱白似的手似狸奴抓挠着他的心肝肺腑,抓来挠去,抓挠个不停。 他眸中猩红。 三两下的工夫便扯下了玉带,三两下的工夫便褪去了衣袍,他身上的伤早就愈合掉了痂,她曾在他胸前穿过的针线依旧留着不深不浅的印痕。 他在她肩头烙过印,她也在他胸口穿过针,早就扯平了。 如今他欺身而上,她辗转承欢,也并没有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她双目迷离,他那一双凤眸里却有了神采。 他忍了许久了罢? 从燕庄王十六年的九月初九,至今已是三月,他忍了三月之久,但仍极力克制着。 他的下腹青筋毕现,他在那一声声压抑不住的低吟中,在那一汪汪成灾的春水里确认了小七的心意。 他吻遍她的每一寸,也抚过她的每一寸。 山与水若要定较出个上下高低来,那赢的到底会是山还是水? 无人去计较思量这个问题,这一夜她与公子融为一体,原也不需去较量。 一个干干净净的小七,如雪般的身子上唯有公子许瞻的痕迹。 他一次次冲锋陷阵,她可怜怜缴械投降。 他嘶哑着嗓音问,“小七,你可欢喜?” 这人间极事一次次撞出了她的眼泪,她的手覆在他宽厚的脊背上,她低低呻吟,“欢喜” 这又是一个不眠的夜。 卧榻上的茵褥不知湿透过几回,也不知更换过几回。进出大帐送兰汤沐浴的,亦没有数过到底进过几回,又出过几回。 他不知疲倦地向她索取,她筋困力乏依然弓身迎合。 天一亮,挑帐出门,满地清白,不知夜里是几时下起了雪来。 第217章 兴风作浪 小七是被许瞻以锦衾裹严抱回了小帐,哑婆子眼里冒着重重的血丝,看起来亦是一夜未睡,但她红光满面的,高兴得好似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她早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又备好了清粥小菜,招呼着小七填饱肚子。 小七一身的筋骨都散了架,眼皮早就睁不开了,草草吃了几口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就好似怎么都睡不醒似的。 梦里依旧在公子身下,他极尽强硬,也极尽温柔,那根骨分明的手寸寸摩挲,温热的喘息声就在耳畔,这长长的一觉仿佛又把昨夜的温存缠绵重过了一遍,因而便越发地困顿疲累起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好似有人在耳边说话,“小七。” 好似还有人在摩挲她的脸颊,她被那只手摩挲得痒痒的,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就道,“公子不闹。” 梦中并不知道是谁,但隐约觉得会是公子。 听闻有人正在低低地笑,笑声离她极近,小七蓦地清醒过来,转回身一看,原来公子许瞻正坐在榻旁,一夜不眠对他好似没有半点儿影响,那人甚至神色奕奕,舒眉软眼地望着她。 他的嗓音依旧低沉诱人,他说,“你累坏了。” 小七的脸颊唰的一红,她此时腰肢酸痛,身下依旧似火烧火燎了一般,忙撑着小心地坐起身来,“公子怎么会来?” 至少这半月来他是从来也不曾踏进过这间营帐的。 那人温声道,“来叫你进膳。” 小七向窗口望去,此时落日熔金,暮云四合,滚红的云霞烧透了半边天,她睡了一个踏踏实实的好觉,早已饿了,而正巧有人相邀。 她欣然应了,正要起身下榻,哪知那人连人带被一起将她抱入怀里,小七低呼一声,“公子,会被人瞧见!” 他才不理会有没有人瞧见,大营是他的,那数万将军甲士亦是他的,他没有什么可惧的。 便罢。 那人稳稳地抱她出了营帐,她扒开被子钻出脑袋向天边望去,那暮霭沉沉云兴霞蔚在此时看得愈发清楚。 她想起雪岭驿站的那个大清早,她第一次走出屋舍便看见金光照耀的一片雪山,这山啊,云啊,它们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却好似能抚慰她,治愈她,也好似当真能看懂她。 脚步一停,那人不再往前走了。 小七转眸向公子许瞻看去,他并没有抬头看云霞,那一双凤目垂着,目光所及唯她一人。 她看云霞,他竟也由着她看这一片云霞。 那一刻,小七心里感慨万端。 她想,公子也许不如谢玉懂她,但他宵旰忧劳,却仍愿为她停下脚步。 那小七也算是个幸运的人呐! 即便回了兰台,有这般宽阔的胸膛可依,有这般坚实有力的臂膀可靠,又有什么可忧可惧呢? 她想,她会永远记住庄王十六年十二月初蓟城大营的这片晚霞,也永远会记住公子许瞻的眸子里,在此时此刻映着的只有锦衾中的姚小七。 不久暮云收尽,这才一同进了中军大帐,等候多时的庖人急急忙忙端来热乎的晚膳,有他幼时常吃的蟹黄羹与炖牛腩,也有她幼时吃过的松子饭与鲤鱼汤。 一个二十余年养尊处优的人,竟亲自为她盛粥布菜。 这又何尝不是与君闲坐,灯火可亲呢? 她想,魏国饭好,燕国海鲜亦更美味啊! 不多时有人进了帐,恭谨禀道,“公子,夫人身边的素娥姑姑来了。” 那素娥是原先在沈府侍奉关氏的,如今竟跟着沈淑人一同嫁到了兰台,不知入夜才来又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见许瞻点了头,侍卫便请素娥进了大帐。 很快进来一个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婢子,端着个大托盘,其上鼓鼓囊囊的以缎布覆着,看不出其中之物到底是什么。 这素娥虽年纪大些,倒是身段窈窕,体态风流,即便看见小七正在公子身旁落座亦是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奇怪错愕,反而笑着盈盈拜道,“拜见公子。” 许瞻淡淡点头,并不曾命她起身。 素娥不见异色,就地跪着笑回,“夫人知道公子明日要携表小姐回兰台,心里十分高兴,因而命奴给表小姐送来了衣裳钗饰,好叫表小姐体体面面地回去。” 说着又跪伏下去连连告罪,“夫人说,白日进营被人瞧见总是要污了公子清誉的,这才命奴入了夜来。扰了公子与表小姐进膳,是奴的过错。” 沈淑人主仆实在聪明,有意无意地提及进大营的时机,显得魏国灵璧公主知书明理智圆行方,反倒是那总在青天白日里来的珠珠郡主冒冒失失横冲直撞了。 想来兰台之内的争斗才是真正的不见硝烟兵刃,却明枪暗箭,匿影藏形。 素娥望着小七温柔笑道,“表小姐可要看一看?” 看与不看对小七来说并没有什么所谓,但既问到了她,便也点了头。 素娥端着托盘跪行至案前,又亲昵道,“一整年不见表小姐,夫人心里甚是想念,这几日还与奴说,等到表小姐回兰台,姊妹之间定要好好地叙叙旧才是。” 缎布一掀开,里面的倒是好东西。 衣袍丝履俱是好料子,环佩步摇亦都价值不菲。 素娥还道,“夫人担心表小姐受欺负,早早便叫人将淑德楼收拾干净了,说表小姐回了兰台,就住在淑德楼。家里的事都交给夫人,有夫人照拂着姊妹,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公子只管安心前朝军务,不必担忧。” 一个个真是不简单的人呐! 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意味深长。 既暗指了阿拉珠会欺负小七,又明示了小七回兰台的归宿—— 就住在沈淑人的淑德楼。 沈淑人若不是想要拉小七入自己阵营,便是要将她拘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哦,甚至还想大权独揽,压过阿拉珠,在兰台主事。 你瞧呐,人还没有回去,兰台之内便已经开始拈酸吃醋兴风作浪了。 真是好一个狼窝虎穴。 小七心里隐隐不安,她抬头去看许瞻,烛光下那人眉心微蹙,神色晦暗不明。 第218章 奴是媵妾 他听了素娥这一番话,又在想些什么呢? 小七不知道。 他大抵还会记得她曾被沈淑人卖过一回的事吧? 也许也以为灵璧公主温良敦厚,友爱姊妹,是个能安定后宅的好夫人。 公子心里所想,她一向不知。 但她到底是如何被一张网束住了手脚,如何被塞进了麻袋,又如何被人送回了燕军大营,又如何被人吊在辕门,继而一箭射了下来。 她自己又怎么会忘记呢? 她怎么会忘记当时的惊骇、无力与绝望。 没有沈淑人,就没有如今的药罐子姚小七。 那人好似对沈淑人的安排颇为满意,竟问起素娥来,“魏夫人还说了什么?” 主人高兴,素娥也高兴,烛花下她的脸红扑扑的,“夫人还说,表小姐从前在母家没怎么享过福,如今姐姐来了,自然要好好补偿,夫人要表小姐不要忧心。” 小七垂眸不言。 她们一个个的都会在公子面前装腔作势,唯有她不会。 正因不会,这才一次次吃尽了苦头。 她还在想,公子听了这样的话又会如何做想呢? 他竟问,“你叫?” 素娥一赧,“奴叫素娥,是关王后身边最得脸的,如今又是灵璧公主的” 她支吾了好一会儿,那张姣好的脸红红的,“又是公子的媵妾。” 她的声音低若蚊蝇,但足以被许瞻听得清楚。 因而他笑,“我的媵妾?” 素娥含羞,“是,奴是公子媵妾” “哦。”许瞻又问,“魏宫的婢子平日如何侍奉?” 素娥笑道,“与兰台一样,不外是侍奉王后娘娘进膳、盥漱、濯足、汤沐罢了。” 她顿了一顿,又轻声道,“不过奴是不必做这些的。” “好。”那人淡淡应了,继而话锋一转,“侍奉郡主盥漱罢。” 素娥一怔,一时未能明白他的意思,“郡主?” 许瞻似笑非笑,“怎么,魏武王亲封的郡主,你们自己倒不认了?” 素娥脸一白,忙陪着笑,“是是是,是奴蠢笨。” 话音旦落赶紧抬手拂袖取了热水冲茶,斟了两盏,一盏端至小七跟前,笑道,“请郡主盥漱。” 一盏端至许瞻身前,“请公子” 话未说完,那牛角杯一歪,乍然将热茶倾至了那人腿上。 “啊!” 素娥低呼一声,水蛇似的凑上前来,整颗脑袋几乎要埋至那人腿间,轻轻柔柔地为他擦拭起来,“公子公子恕罪” 举手投足,三分小心,七分妖娆。 小七冷眼瞧着,依旧不言。 这素娥看起来比阿拉珠的房中秘术还要厉害,想来是嫁进兰台前,关王后已经悉心叮嘱过了,无论如何都要帮灵璧公主争宠固宠。素娥常年跟在关王后身边,年纪虽大些,但身段极好,又尤为放得开。 她们一个个的都会在公子面前献媚取宠,唯有小七不会。 小七不会,却也根本不屑做如此丑事。 她瞧着许瞻面色铁青,眉头紧锁,目光沉沉。 他命,“抬起头来。” 素娥闻言抬头,双目迷离,脸色红的似要滴出血来,显然已经动了情。 真不知她此举到底是为了沈淑人,还是为了她自己飞上枝头,但她显然不知道公子洁癖。 小七瞧着许瞻抬起手来,那只修长如白玉似的手抬了起来,一巴掌朝素娥的杏腮扇去。 素娥尖叫一声,捂着脸重重地摔到一旁。 他的声音冷得几乎要结出冰来,“贱婢!滚去雪里跪着!” 小七惊得心头猛跳,她朝素娥看去,素娥的一半脸已经打得出了血,约莫也是骇得四肢瘫软了,整个人堆在地上竟怎么刨蹬都爬不起来。 门外的裴孝廉此时问道,“公子,可要拖出去?” 许瞻薄唇抿着。 裴孝廉已领会到他的意思,立时带了两侍卫进帐,一人拽起一条胳臂,似拖死物一般将素娥拖了出去。 素娥原本已经吓得懵了,此时霍地回过神来,哀哀戚戚地哭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奴会冻死的!啊!放开我!放开我!公子恕罪,奴知罪了!公子” 人已被拖下了石阶,还听见裴孝廉粗声粗气道,“魏人都这般无耻!” 素娥仍哭喊不止,“公子饶命啊,奴是魏国关王后的身边人,公子不看奴,也要看王后娘娘的面子啊!公子公子” 哭喊声戛然而止,大抵是被裴孝廉堵住了嘴巴。 小七兀自怔着,听那人道,“还不过来更衣。” 与方才比,他的神色声量已缓和了许多。 小七忙起身去宽他腰间的玉带,她仍旧解不开,想到方才素娥的举动,愈发急得脸红耳赤起来。 那人问,“可吓到你了?” 小七忙摇头否认。 她解不开,那人索性自己去解。 三两下解开了玉带,三两下扯下了衣袍,继而信手一扔,那袍子在帐内翩然飞起,很快便落进了青鼎炉里,倏地一下被炭火吞噬,登时窜起了老高的火苗来。 小七呆呆立着,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 那人愀然,“小七,兰台已不是从前的兰台了。” 是了,他不喜欢女子,因而从前兰台一个女子都没有,就连底下侍奉的也全是寺人。 如今呢? 如今兰台有两位夫人,她们带来的媵妾与婢子穿行在兰台的每一个角落。年老的或许还能循规蹈矩,年轻的却各怀鬼胎,妄想有一日能攀龙成凤。 许瞻孤身立着,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袍,领口微微敞着,胸膛的疤痕清晰可见,他的肩头勾出一段有棱角的骨形,整个人比从前清瘦了不少,看起来愈发的颀长,却也是愈发的苍凉。 他亦是与她一样不愿意回这样的兰台罢? 他在大营数月,焉知不是为了躲开后宅的纷争吵闹? 在这蓟城外的大营里,在这个隆冬的夜晚,小七竟对他生出了怜惜。 似他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原不必要她来怜惜,可她仍旧轻怜重惜。 就因了他这般金尊玉贵的人,也会与她一样,也会孤立无援。 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人。 一个孤独的人。 一个男人。 小七拥住了他,她的脑袋靠紧了他的胸膛,温言软语地开口,“公子有小七呢!” 公子有小七,与他一同回兰台。 那人胸口起伏,“小七” 第219章 以郡主之名 那人将她打横抱起,疾步上了卧榻,她又一次陷入了那厚厚的锦衾茵褥之中,身上的衣袍顷刻间被他扒了个干净。 那松姿鹤骨的人覆身而入。 叫那袅娜小蛮腰轻吟出声。 公子要,小七哪有不给的。 他仍旧一次次冲锋陷阵,她也无数次缴械乞降。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确认他并非孤身一人,她便也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了他—— 小七与公子如鸾凤和鸣,融为一体。 是夜小雪。 公子大汗淋漓,小七她呜咽轻颤。锦衾茵褥又不知湿透几回,也不知更换了几回。进出大帐送兰汤沐浴的,也依旧没有数过究竟几回。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听见裴孝廉在外低声禀道,“公子,人快不行了。” 身上的人猛地用力,将她撞出吟声,“留条命,叫人送回去。” 帐外的人低声应是。 这一夜又不曾入眠,天光便已大亮。 小七瘫软成泥,一次次无力地告饶,“公子不要了公子” 那人喘息粗重,仍旧不曾停下,人却俯在她耳边低喃,“小七,你可愿意与我回兰台?” 小七没有听清他的话,兀自哭唧唧地告饶,“不要了公子不要了” 那人乍然作力,“不愿与我回兰台?” 小七沙哑的话声与那温热的春水一同出来,“回回兰台” 那人这才满意地笑,掰过她的脸来,神色认真,“听着,不做姬妾,不是奴仆,以嘉福郡主的身份客居兰台,可好?” 小七恍然回神,客居兰台,那便不是公子许瞻的人。 那她便仍旧是一个清白自由的人。 他必是挣扎了许久,才做了这样的决定,大抵也唯有此法,才足以使她与兰台夫人抗衡。 他竟肯。 他竟愿。 小七怔忪问道,“公子不怕小七再跑?” 那人闻言将她翻过身去,那根骨分明的手轻易便将她的双腕箍住,旋即猛地自背后欺身而入,“你敢?” 小七连忙告饶,“小七不敢!不要了!公子不要了!” 好在这时帐外有人禀道,“公子该起了。” 又是裴孝廉那个莽夫。 许瞻这才放了她,轻轻一巴掌拍在她的臀上,她却仍趴在榻上,爬不起来了。 似他这般素来被人侍奉惯了的人,竟亲自为她裹了抱腹,穿了衬裙,竟也亲自为她穿了长袍,梳了发髻。 他甚至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把木梳来,摊在掌心问她,“这回可要?” 那朱红的木梳几乎与先前一样。 那栩栩如生的木兰呀,就好似将将绽开,红白分明,当真夺目好看。 她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欢喜。 她多喜欢这把木梳子呀! 她连一丝犹疑也无,轻声道,“要。” “喜欢?” “喜欢。” 那人低笑,木梳亲手簪于她的髻上。 雪仍旧细细密密地下着,王青盖车就停在中军大帐之外,那人给她裹了狐裘大氅,将她抱上马车。 车里短案上嵌着的小炉子熊熊烧着兽金炭,这一路并没有什么话,她就伏在那人腿上酣睡,好休整这一夜的辛劳。 王青盖车一路稳稳地往蓟城走着,不缓不急。 那人没有扰她,只是偶尔醒来,能看见那人垂着眸子,也不知看了她究竟有多久了。 待到兰台,许瞻抱她下了王青盖车,郑寺人满面和气地迎了上来,“两位夫人已经在正堂摆好了筵席,就等着公子与姑娘入席了。” 许瞻浅应了一声,握牢了小七的手往正堂走去。 她曾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兰台,如今被公子许瞻正大光明地牵手跨进了这道高门。 九月初九那大红的绸带早就撤了个一干二净,除此之外,兰台几乎一切如旧。 那高亭大榭依旧,那玉阶彤庭依旧,青瓦楼上的飞檐走兽依旧,那篆刻“大乐”二字的瓦当也依旧,木兰依旧,高门长戟也依旧。 唯有兰台里的人是不一样了。 素白的雪兀自下着,而她有狐裘大氅裹身,那宽大温暖的手牵着她一步步踏雪前行,好似在与她说,“小七,你看,你与公子一起,不怕。” 正堂外早有人立在廊下等候,一个似花开富贵,一个红衣胜火,此时正言笑晏晏,翘首以盼,见了许瞻与小七忙疾步出来相迎,“公子和小七回来了!” 身后的婢子婆子亦总有七八余人,此时也全都喜气洋洋地跟着。 沈淑人亲昵地挽住了小七的手臂,“真好啊小七,还能在兰台看见你!姐姐已经等你许久了!” 小七浅浅一笑,不动声色地将那双涂满丹寇的手拨弄了下去,“天冷,姐姐当心冻着。” 沈淑人脸色一冷,讪讪地将手缩回了大氅之中。 到了正堂,果然已经摆好了筵席。 那宽宽长长的朱红云纹地毯从门口直达主座,主座一张青铜雕花长案,一块高大的龙纹屏风,左右两侧分别是一列单人曲足食案,阿拉珠在左,沈淑人在右。 沈淑人引着小七往她下手处去,盈盈笑道,“坐在姐姐这里,我们姊妹好好说话。” 阿拉珠也笑,“灵璧姐姐不要与珠珠争抢,珠珠与小七见过多次,十分投缘,小七与我一处才对。” 小七只是低眉浅笑,并不答话,一双十分暖和的丝履一步步地踩在云纹长毯上,由着公子许瞻将她牵至主案,在众人的注视下落了座。 沈淑人与阿拉珠愕然相望,张目结舌不能言。 沈淑人欲言又止,“公子这于礼不合” 阿拉珠亦问,“表哥可想好了给小七什么名分?” 许瞻看起来兴致颇好,笑道,“这是嘉福郡主,阿拉珠不认得,怎么魏夫人竟也不认得?” 第220章 针锋相对 公子话音一落,周遭鸦雀无声。 堂内诸人皆面面相觑,相顾无言,沈淑人与阿拉珠更是脸色都变了,唇边笑意僵着,险些挂不住脸。 堂外的雪越发下的大了起来,但并没有一丝风,大如手的雪片瀑布落玉似的扑簌扑簌往下落。堂内数只方鼎青炉烧得极旺,因而即便门户大开,亦并不觉得冷。 他说完话,便吩咐起一旁侍奉的郑寺人,“愣着干什么,还不侍奉郡主进膳。” 愕呆的郑寺人赶紧回过神来, 他大抵是想到了最初小七与槿娘入兰台时,来自于他的严厉提点,他大抵也想到有一回因了小七称奴不称奴的事,还给了小七一嘴巴子。 哪知道数个月不见,回来就成了公子的座上宾。 郑寺人最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不然便不会四十来岁的年纪就做了兰台的主管。这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他迅速捕捉到了兰台的风口。 与两位夫人相比,这位无名无分的嘉福郡主才真正是目下公子最看重的人。 大抵也是公子真正的夫人。 郑寺人齿牙春色,亲自为小七布好了杯盘,又盛了汤布了菜,笑得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是是是,老奴侍奉郡主,这是老奴几世修来的福气呀!” 说着又朝一旁的寺人吩咐了下去,“去,赶紧去,煮上热姜汤,好给嘉福郡主去去寒。” 寺人亦是个能观形察色的,连忙躬身笑眯眯地应了,“是!嘉福郡主稍等,奴去去就回!” 言罢一路小跑着出了正堂。 在这之前,小七只以为回了兰台必是处处受沈淑人与阿拉珠为难,哪里想过会有这般局面。 她转头去看向许瞻,许瞻面色缓和,似是颇为满意。她凑近了些,附耳问道,“公子,这是不是太张扬了?” 那人只是将她的手扣于自己腿上,舒眉软眼地望来,“填饱肚子,回青瓦楼。” 他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脸颊,隔着绯色的华袍能明显察觉他那修长的腿亦是温热的。 她与许瞻附耳低语,举止亲昵,在外人看来更是了不得了。 沈淑人率先发难,“公子说笑,父君敕封小七,正是大兄长亲自所请,淑人怎会不知。” 你瞧,她开口便提沈宴初。 沈宴初是什么人,是魏国大公子,是横在小七与公子之间的一根刺。 这根刺两日前将将消亡,只怕又要在公子心头长出来。 想来亦不奇怪,沈淑人比她年长两岁,自小在关氏身边耳濡目染,又以灵璧公主之尊在魏宫大半年之久。既是早早地便知道了她要出嫁燕国,魏宫必是早早地便开始调教了起来。单看她身后那几个目露精光的嬷嬷,就知道她已不是从前在沈家时那么简单了。 也到底是出自关氏,见惯了大场面,方才黑着的脸色很快隐了下去,此时哑然一笑,话锋一转,“然,淑人既是兰台夫人,就不得不为公子多想一想。于公于大,小七既是魏国郡主,若果真无名无分地留在兰台,说出去定然要污了公子清誉,也到底是要被列国耻笑的,冤枉公子有失大国气度。” 她顿了一顿,眸光在小七身上扫了一眼,又徐徐笑道,“不必什么三书六礼的,不管嘉福到底有没有封地做陪嫁,也总得纳进门才不会叫人非议,再白白地留下些是非话柄。” 你瞧,许瞻提郡主,沈淑人便也提郡主,她不但要提郡主,还要以郡主的身份、要以兰台的清誉拿捏许瞻——不管怎样,都得纳进门。 是纳进门,不是娶进门,高低都得给个姬妾的名分。 做了姬妾,就要矮人一头,就要受她压制。 但你又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她处处都在为公子与小七着想。 阿拉珠连连点头,“灵璧姐姐说的对,我听母亲说,没有名分的女子是留不住的。在北羌,人家用一头牛轻易就能换走了。” 她们说她们的,许瞻不理,小七也不理。 寺人很快就端来了姜汤,许瞻饮了半碗,她也饮了半碗。 郑寺人又殷勤地夹来几块炙肉,一碗蟹肉羹。 许瞻吃,她也吃。 沈淑人绞尽脑汁费尽口舌地分析利弊,主座上的人却没有半点回应,沈淑人又有些挂不住脸了。 稳了稳心神又道,“于私于小,也是我这做姐姐的照顾不周,不止父君要怪罪,兄长亦是要修书一封来斥责淑人。公子知道,兄长待小七是最好的。” 沈淑人最知道是什么能拿捏小七,也最知道是什么能勾起许瞻的怒火,不必别的,唯有沈宴初一人罢了。 果然许瞻手中汤匙一顿,脸色也并不好看。 至此,沈淑人才觉得今日的话算是点到为止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再开口的时候仍是十分温柔娴淑,“公子若觉得淑人说的还算有几分道理,便随便听一听。若觉得淑人说的没有道理,便当淑人胡言,不必往心里去。” 她说得实在有理有利有节,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嗯。”许瞻浅酌一口,微微点头,“魏夫人思虑周全。” 闻听公子夸赞,堂内气氛这才算松快了下来。寺人婢子在一旁盛汤布菜,躬身侍奉着为主人们斟了酒。 沈淑人嫣然一笑,“公子谬赞,小七自小没了父亲母亲,如今既然与淑人同在兰台,没有人会比我们姊妹更亲了,做姐姐的怎能不多想几步?小七被俘,一直是兄长心里最不平的事,淑人就算是为了兄长,也得好好地照看小七呀!” 真是个温良恭让的姐姐呀。 也真是个雍容华贵的夫人呀。 就连她身后的两个老嬷嬷亦是听得连连点头。 她甚至还问起了小七的意思来,“小七呀,你说,姐姐说的对与不对?” 小七放下了银箸,自顾自为许瞻斟了酒。 她想,她与公子是一起的。 人在一起,心也应该是在一起的。 别看大堂里的一个是魏国公主,一个是北羌郡主,都是些眼皮子浅的妇人罢了。 心胸狭隘,咄咄逼人,眼里只有什么所谓的“名分”。 她抬眉浅笑,开口时如敲冰戛玉,“公子大败楚国是头等大事,怎么两位夫人半字不提庆功,眼里就只有这点儿鸡毛蒜皮。公子连口羹汤都没有喝上,两位夫人却处处为难起公子与小七来了?” 第221章 长舌妇人 许瞻饮酒笑道,“这便是嘉福与你们二人不一样的地方,她心里装的是国家大义,你们眼里却只有后宅的争斗。” 沈淑人与阿拉珠俱是脸色一黑,这一番话下来,三人的心胸格局高下立判。 阿拉珠不服气,辩白道,“表哥看低珠珠了,表哥是燕国大公子,若是后宅不宁,又怎能安心去前朝?因此,不是我与灵璧姐姐眼光短浅,而是安定后宅恰恰需要我与灵璧姐姐。” 沈淑人亦是接话,“公子素有大志,但有大志的唯公子一人便够了,女子就是要安于后宅,不然” 沈淑人一笑,意有所指,“什么家国心胸,对公子而言可不是好事呀!” 小七心中一凛,沈淑人指的是从前的扶风围杀,点的是小七曾经的背弃。 沈淑人亦是魏人,她岂止是魏人,她是魏国的公主,眼下为争风吃醋,竟能说出这番话来。 小七脸色一白,“两位姐姐不必再争了,小七陪伴公子,不需三书六礼,也不必有什么名分。” 阿拉珠闻言噗嗤一下掩唇笑了,“就连北羌的女子也是需要名分的,小七不要,难道竟有别的心思吗?还是说还想着以后再出去嫁别人?” 嗬。 真是杀人诛心。 这也正是公子所担忧的罢? 沈淑人亦笑,她与阿拉珠在很短的时间内抱作了一团。她屏退了众人,冲着阿拉珠点头,看起来十分赞同,“傻妹妹,却也不是你‘想要’还是‘不要’这般简单,你是个清心寡欲的,但就不为自己的母家想一想吗?” 她说着眸光一沉,声音亦是严厉了几分,“当年姑母的事闹得厉害,还没有给你一个教训,叫你去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吗?” 这句话就似一根刺,被沈淑人一分分、一寸寸地扎进了小七的心里。 母亲私奔,是小七在沈家多年都抬不起头来的根源。如今被沈淑人当众解开,就如被当众剥衣笞打。 堂内的局势一变再变,不是主座的人占了上风,便是左右的夫人占了上风。想来这与两军对阵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此起彼落,此消彼长。 却也是宫闱内宅的残酷之处,真正的不动一刀一枪,却能搅弄风云,亦能推波助澜。 阿拉珠惊得张开了嘴巴,“啊!这怎么,小七妹妹的母亲竟然不清白吗?” 甚至倾身与沈淑人靠近几分,好似只是两位夫人之间的低声谈话,“我与灵璧姐姐原是极力想留小七妹妹的,你瞧,我们姊妹三人一同侍奉表哥,说出去真是一桩天大的美事!甚至连小七妹妹叫什么称号,住在哪里,都细心做了布置可是兰台的姬妾不管怎么说也都得有个清白的出身呀!” 沈淑人正色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索性聊了起来。 阿拉珠道,“姐姐勿怪,可珠珠却听说,魏昭平年间,小七妹妹在姐姐家里过得并不算好呢!” 沈淑人便笑,“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呀!到底都是父辈的事,我这做小辈的却不怎么清楚,但听祖母讲,小七不受母家喜欢,也都是因了她母亲的缘故。” 说完忙又补白道,“哦,小七是个好姑娘,我们兄弟姊妹间玩得是极好的。阿拉珠妹妹没有见过,我大兄长那可是一等一的好人物,他原便是要娶小七的。” “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怕说些家丑,家弟宗蕴更是与小七感情深厚。武王元年春,大梁兵败,家弟就是在西逃安邑的路上与小七表露心迹的。” 虽是她们二人之间的闲话,主座上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小七脸色渐冷,沈淑人这滔滔不绝的一番话,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看着倒真正的端庄敦厚,是个处处为姊妹着想的人,却句句不离大兄长沈宴初,又平白无故地说什么与沈宗蕴感情深厚,好似姚小七自始就是个行事风流不自爱的人。 阿拉珠啧啧不已,“灵璧姐姐不说,珠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小七悄然去看公子许瞻,那人脸色冷凝,若有所思。 沈淑人兀自叹道,“说起来,这些年,小七对兄长十分爱慕” 阿拉珠奇道,“还有这样的事?” 沈淑人神神秘秘地笑,“一个姑娘家,竟为了我兄长孤身去魏营三年,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主座上的人重重地放下了角觞,在雕花青铜长案上击出了砰得一声响,那人缓缓立起身来,神情冷冽,凤眸深处薄怒涌动,薄唇抿着,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 他怒斥一声,“长舌妇人!” 堂内诸人顿时如寒蝉仗马,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一句话。 “再叫我听见一句是非,便休书一封,送回你母家去!” 也不知他说的到底是沈淑人,还是阿拉珠,但她们二人俱跪伏在地,瑟然不敢辩白。 那人扣住小七的手腕,拉她起了身,不再理会堂内诸人,径自往外走去。 外头雪花如瀑,他的掌心微凉,小七却顿下了步子。 公子虽令她们住了口,可方才提及了她的母亲,却叫她心中窝了一口恶气。 活着的人不容玷污。 母亲已故,更不许他人玷污。 她转过身来,端然直立,曼声开口,“表姐可知什么是‘清白’?” 沈淑人一怔,抬起头来。 “表姐若要与小七论清白,小七便与你好好论一论。” 什么是清白? 沈淑人自己就是最不清白的。 元月逃亡时在安邑城外,关氏母女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匪寇压在身下衣衫不整的模样,那可真正是历历在目,叫人难忘。 若不是她出手相救,沈淑人早被人吃干抹净了,一个残花败柳名声败坏的公主,又岂能嫁进兰台里来。 沈淑人胸口起伏着,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姐姐是贵人多忘事,不如小七便把安邑城外的丑事说给公子听听。” 第222章 算账 漫天的雪兀自下着,在对面的屋檐瓦当上覆了厚厚的一层,对面之外又是什么,也全都隐在了雪里,丈把远的距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原在廊下守着的寺人已经听命不远不近地避开了,负责洒扫的也穿了棉袄棉靴在堂外大力地除雪。 那身姿如松容颜如玉的公子就在她身旁,虽仍扣着她的手腕,但并没有拦她。 小七腰杆挺直,不卑不亢。 阿拉珠好奇问道,“咦?安邑城外到底是什么样的事?” 身后的寒气被公子高大的身躯拦去了六七分,小七笑,“是一桩我救了人,却被人卖了的事,珠珠夫人想要听一听吗?” 阿拉珠愕然,“哦?还有这样的事?” 沈淑人猛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人也肉眼可见地发起抖来,“小七!休要胡言!” 小七微微笑着,不急不躁,“是,我是胡言,因而表姐不必怕。” 沈淑人缓缓起了身,方才的抖瑟已经不见了,她竟忽地哑然笑了一声,“我怕什么,我为父君不值,为兄长不值。” 她手里的帕子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兄长定不知道,他教养爱重你多年,竟” 沈淑人没有说下去,小七便问,“竟怎样了?” 沈淑人用沈宴初自保。 她大抵是要说,竟教养出了一个污蔑王室、污蔑公主的,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大抵是要说,兄长教养爱重你多年,你今日竟在燕国公子与北羌郡主面前自爆魏宫的丑闻。 就好似两军对垒,她们在无声地博弈,对峙,在无声中厮杀,血战。 她能用安邑城外的事扼制沈淑人,沈淑人也能用沈宴初这三个字来扼制她。 可若提到沈宴初,他亦是一个不能用简单的一两句话就能评判的人。 他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若是好人,却也引她入了局。 若是坏人,却也为她孤军深入。 但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好兄长,他庇护了姚小七总有年之久。 而姚小七呢? 姚小七为魏国背弃公子,也为沈宴初重返蓟城。 姚小七堂堂正正,无可指摘。 她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沈家的事。 她不欠沈家,是沈家欠她。 她心安理得,因而眸光澄澈,坦然自若,“魏宫未能厚待我,我却对魏宫尽瘁事国。” 沈淑人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小七又道,“母亲是我的底线,亦是表姐姑母。污蔑了母亲,便是污蔑了魏宫。魏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愿表姐知道这个道理。” 沈淑人的指尖几乎将帕子攥烂碾碎,她脸色发白,暗暗着咬唇,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小七转身便走。 那滔天的雪还兀自铺天盖地下着,几乎使她睁不开眼。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由那人扣住的手腕一空,那人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才出正堂,便被那人拦腰抱了起来,继而大步往外走去。 小七回头看了一眼,堂内的夫人们瞠目结舌,脸色铁青,十分难看。 她转过头去,靠在那人胸膛。 穿过木廊,阶下的雪才覆上薄薄的一层,立时被寺人清扫去了。去往青瓦楼的路也全被雪盖住了,但早早地被寺人扫出了一条青石小径。 他大步走着,往青瓦楼去,廊下恭候的裴孝廉早就撑伞追了上来。 小七不自在,因而微微挣着叫了一声,“公子。” 一开口便呛了一嘴的雪。 这燕国的鬼天气,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什么?” 他问。 风雪里的人面色看不清晰,但眉心蹙着,不知是因了这风雪,还是因了方才的风言风语。 她声音低了下来,“我要自己走。” “不许。” “怎么不许?” 那人只是道,“你走得慢,我等不及。” 到底是等不及干什么,他并没有说。 小七悄悄去瞧后头撑伞的裴孝廉,那莽夫亦是冷着个脸,一双眼睛朝她睨着,好似在说,“魏人无耻。” 她愈发不自在起来,悄悄去扯许瞻的大氅,恰巧那人大氅一掀,连同她的脑袋一同严严实实地掩住了。 他怀里可真暖呀,顿时便将这凛冽的寒意全都隔了出去。 她听见公子的心口强有力地搏动,她忍不住将手伸进他的衣襟,去叹他的心口。 想到他曾问起,“小七,你可有过抓心挠肺的滋味?”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便在他心口上抓挠了起来。 她想,他如今若再要问她,她定会作答,“有啊!” 有啊,公子。 若他再问,“你为谁抓心挠肺过?” 他若这样问起,她定会作答,“为公子啊!” 她兀自出神,指尖从心口滑上了那人的胸膛。 柔软的里袍勾勒着他肩头的骨形,肩骨折拐之处,却没有锋利的棱角。 他真有一副宽阔坚实的胸膛呐,他的胸膛就好似青铜铸就,坚不可摧,那微起的骨节突兀挺拔,哪怕一身麻袋都掩不住那绝世的姿容与风流的气度。 从来都是公子抚摸她,她好似从未好好地摸索过公子。 她在公子的大氅之中藏着,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她想,这是燕国最尊贵的人呐,这是她的公子。 他好似雪里白鹤,人间谪仙。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公子的脚步微微一顿,那心跳声比适才愈发地厉害。 他竟顿住不走了。 小七扒拉开大氅,钻出脑袋来看他,揽住她的双臂倏地一松,她险些掉了下去,一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腰身,问道,“公子怎么不走了?” 那人喘息比才出门时重了许多,他似一头即将捕食的野兽,低着声道,“不要再动。” 小七不肯承认,咬唇反驳,“我没有动!” 雪使他的发髻玉冠落了白,亦在他的肩头覆上了厚厚的一层,他应该脸色冷得发白才对,但此时他面上却泛出了一丝诡异的红来。 那人微微俯首逼近,“回青瓦楼再与你好好算账。” 小七一凛,手不敢再乱动了,“我与公子有什么账可算?” 雪扑至他棱角分明的脸颊,那薄唇轻启,“说说教养爱重你多年的大表哥,再说说你那感情深厚的二表哥。” 你瞧,方才在席间他什么都不说,出了门便开始要算账了。 第223章 罚你 沈淑人把刺扎进了他的心口,只怕又要花费许久的工夫才能拔出来了。 小七秀眉一蹙,“表姐说什么,公子也都信吗?” 枉她方才胡思乱想,竟还要说一句什么“为公子啊”。 她才不会再说。 日后他若要问,她便说,“没有!魏人姚小七不为任何人抓心挠肺!” 就没有。 偏没有。 永远也没有。 去他的山,去她的水。 没有就是没有。 她气鼓鼓地阖上大氅,把那龙眉凤目沈腰潘鬓堪堪隔在了外头。 那人仍未抬步,不知在想什么。 她悄悄拨开大氅,只露出一双灵闪闪的眼睛,在滔天的雪里暗暗观察他。 却见那人温和道,“小七。” 他一开口,小七心里的气登时消了两分。 那人垂眸,“你看,梅花开了。” 哦,是呀! 一株红梅,凌寒独开。 这暗沉沉的高台楼阁被雪覆了厚厚的一层,那屋檐瓦当大多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那路过的木兰树有着华盖一样的枝桠,那枝桠之上亦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愈发衬得那绽开的红梅鲜艳夺目。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出自姜夔《疏影·苔枝缀玉》) 他说,“与你一般。” 她还在想,梅怎会与她一般呢? 那人低语,“有冰肌雪骨,亦有冰魂雪魄。” 这句话蓦地击中了她的心口。 原来在他眼里,小七竟是这样好的人吗? 她一向最爱山桃,可山桃娇嫩脆弱。 后来觉得木兰亦是极美,可木兰刚强易折。 原来在他眼里,小七不是山桃,也非木兰,她竟是不畏风雪严寒的梅花。 而眼前的人呢? 似公子这般要谋取天下的人,竟也会为暮色云霞与雪里的梅花驻足。 那么,他也是个有柔情的人罢? 适才心里的气便又消了五分。 雪愈发下得紧了起来,撑伞的人道,“公子该回了。” 是了,该回了。 寺人将小径扫得干干净净,公子大步走着,小七有十分的安稳。 才进青瓦楼,那人大氅一掀,轻甩了鞋履,抬手便将她扛上了肩头,穿过一楼大堂,一路踩着木楼梯拾级而上,直奔卧房。 想来他这便是要与她算账了。 小七的心砰砰乱跳,抓住他脊背的衣袍似一尾鱼般胡乱地扑腾起来,“公子放下小七!” 那人不言,那宽大的手掌却顺势打了她的臀瓣。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若无人的青瓦楼里格外的清晰。 小七的耳畔蓦地一红,不禁咬唇叫嚷着,“公子不信小七,却信表姐吗?” 那人开口威胁起来,“再动,就在此处要了你。” 他的手掌就覆在她的臀上不曾放下,隔着衣袍仍旧使她发了烫。 在他面前,什么冰魂雪魄全都冰消瓦解。 她顿时消停下来,老老实实地不敢再动。 她才不愿在此处被他扒光衣袍,袒胸露乳,不然来往禀事的先生将军、侍奉的寺人定是要看个清清楚楚。 他那双腿十分修长,因而步子极大,须臾工夫就上了三楼,木纱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她在那人肩头险些撞上门框。 时隔三月,小七又一次回了青瓦楼。 青瓦楼内一切如旧。 宽大软和的卧榻如旧,那张厚重的曲足青铜书案如旧,那棵矮松盆景也如旧。 雕纹剑台上置着他的青龙宝剑,却缺了一把金柄匕首。 两侧高高的朱雀烛台如旧,通地的软席子上铺着的长绒羊毛地毯也如旧。 哦,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榻旁多了一只圆腹窄口的长陶瓶,内里插了几枝鲜翠欲滴的红梅,在这卧房之内悠悠散着清香。 那人将她轻轻丢上卧榻,扯去她腰间的丝绦,几下便扒了她的衣袍。 小七的脸颊红得要滴出血来,明知他的心思,却仍旧硬着头皮问道,“公子要干什么?” 那人不言,将她翻过身去,长长的丝绦便牢牢地将她的双手缚在了身后。 小七心里惊骇,想去挣开双手,“公子不要罚我!” 她最怕这样的罚。 在这座青瓦楼里,她有无数次被缚住双手捆牢胸脯,也有无数次被那粗糙的麻绳穿过股间,勒进皮肉。 因了她的背弃,他曾施加过无数次这样的惩罚。 她的脸陷进了温软的锦衾里,一丝不着使她微微战栗,她看不见身后的人到底是什么神情,是欲望,是怜惜,还是只有憎恶和报复,也不知他是不是还似当初一般只把她当成了一个禁脔。 她用力挣着。 但那人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喘息益重,他说,“小七,我没有罚你。” 她不信,这怎会不是罚呢? 她此时不得自由。 她眼里沁出泪光,“公子是在罚小七。” 忽而他的吻落上了她的脊背,激得她起了一身细细密密的疙瘩。 他仍旧说,“不是罚。” 小七心里一安,低低喃道,“公子,小七害怕” 她细声求道,“小七愿意侍奉公子” 她想说,小七愿意侍奉公子,但请公子放开她的双手。 若被缚住,她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捕获的猎物,像一个无法反抗的容器。 蓦地被那人翻过身来,她的双臂被压在身下。 他已经宽衣解带,里袍领口半敞着,露出了一块结实的胸膛,肩头亦被勾出一段有棱角的骨形。 他垂着眸子,摩挲着她的脸,他说,“小七,我爱重你。” 他从未与她说过“爱重”二字。 从未。 可他却又重重地一叹,“为什么嫁我的人不是你呀!” 小七心头一软,不再计较到底得不得自由,轻声软语哄道,“小七会一直陪伴公子。” 他眉峰蹙着,那白皙修长的手在她身上缓缓地游移,蓦地欺身而入,撞得她紧锁双眉,溢出一声压不住的轻吟。 小七问道,“公子因表姐的话生气了吗?” 定然是罢? 若非如此,便不会与她“算账”。 那人捏住她的下颌,逼她一声声地喊叫出来,但他的口吻却是赞赏不已的,他说,“你今天做的很好。” 哦,那便好。 他又说,“这便是我喜欢的小七。” 小七便问,“公子喜欢的小七,是什么样子的?” “是一个心有家国,能深识远虑的人,却也是个不服输、不服气,一个被欺负了也能张牙舞爪反击回去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做兰台夫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做燕国王后。” 小七心中动容。 他不是第一次与她袒露心迹,却是第一次似这般倾心吐胆。 原来在他眼里,她竟这般好。 他一次次地怜爱她,“可我更爱重你这幅小女儿的情态。” “爱重你的眸子,鼻尖,这不点自朱的嘴巴。” 他每说一处,那双修长如玉的手便摩挲到那一处。 “爱重你的脖颈、你的胸脯、你这一把就能握住的腰。” 他坦然地说着令人脸红心跳的话,那根骨分明的手滑向她纤细的脖颈,在那一双软绵挺立的胸脯上逗留了许久,又顺次滑向了她的小蛮腰。 “爱重你的臀,你的秘处,爱重你这双玉一般的腿。” 他在他的爱重之处徘徊抚弄,她的身子被他撩拨得一次次生红发烫,撩拨得口干舌燥,亦被他撞击得泥泞不堪。 第224章 公子他日日娇宠 茵褥松软,如在云端。 但双手被覆在身下仍旧压得酸麻。 他迫得她一次次流出眼泪,除了告饶完全没有办法。 她只能求他,“公子不要了不要了” 他竟然也真应了,“好小七就好了” 他嘴上虽一次次这般作答,身子却在一个时辰后才停了下来。 小七浑身似散了架,阖上眸子想要好好睡一觉,但那人却好似根本不觉得疲惫,将她抱起便往湢室走去。 她已经毫无力气了,公子带她去哪里,她便去哪里。 她就像一匹轻纱缎带,在他那双有力的双臂上如若无物。缚手的丝绦在背后长长地拖着,似乎在他眼里,这沾满他痕迹的躯体是世间最圣洁之物。 “换了。” 换了什么不知道,要谁来换也不知道。 听见他好似这般吩咐了一句,人便被抱着进了湢室。 那双耳青铜浴缶极大,缶身能容两人,此时正袅袅冒着兰草的香气。 小七想,也好,她就躲在兰汤里不出来,免得公子再生了别的念头。 谁曾想,公子竟与她一同入了水。 他仍旧抱住她没有松手,腕间的丝绦他也没有扯开,他甚至一寸寸地为她清洗起身子来。 小七不安地扭动着,“公子放开,我自己来。” 他哪里经得起她的扭动,那一向运筹帷幄的手此时捏住她的胸脯威胁,“再动,便在此处要你。” 小七想去敲开他,双腕却还缚在身后不曾解开,她想咬断他的脖颈,他却坐在她的身后,那她岂能够得着。 她哭唧唧的,“公子不要了” 就是不要了,她筋疲力软,这数日都不曾好好睡过觉。 她不开口便罢,一开口那千娇百媚的声音越发地催情发欲。 她听见公子许瞻重重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那坚硬的躯体在水里抵着,他低笑了一声,“那你说句好话。” 小七哭丧着脸,“我不会说好话。” 她一向嘴巴笨,哪里会说什么好话。 她是连郑寺人都不如的,更别提沈淑人与阿拉珠了。那一个个的,全都有一身甘言美语巧舌如簧的好本事。 背后的人突然俯过身来,那张典则俊雅的脸凑至眼前,“那你亲我。” 小七面红颈赤,她想起许久之前他也要她亲上一口。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呀? 哦,那是庄王十六年四月二十六日,那一日是他的生辰,白日燕宫举办春日宴,入夜前他回了兰台,他还说“宫里是宫里,家里是家里”。他还在雨里折了一枝木兰簪于她的髻上,还用木犊哄她跳采桑舞,哄她“亲一口,就给你”。 只此一次,她素来皆是被迫承受,是再也没有主动亲过他一回的。 她这样的性子,从前是做不来这种事的。 可眼下呢? 她的身子早就对他倒戈卸甲了。 不管她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是愿还是不愿,是肯还是不肯,他只要一撩拨,甚至什么都不需去做,那玉杵之内每每都要泛滥得溃不成军。 她想,她是心先输了,身子才输了。 那她输得便没有什么错。 不必去计较从前的调教与驯养,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个巴掌便能拍得响的。 她为家国大义背弃过公子,而她的家国大义却也正是公子最欣赏她的所在,因而公子称赞她是冰肌雪骨,亦是冰魂雪魄。就连万福宫娘娘也曾赞她风骨料峭,赞她有几分胆色,亦有十分风骨。 小七想,清官也难断家务事,这世上终究没有什么是简单到三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各人有各人的家,各人有各人的国,各人也有各人的民族大义。 庙堂之上的人谋的是权、是国,这世间黔首谋的是命,是家,是前程。 各有各的立场,因而无人有错。 那错的是什么,借父亲的一句话来说,“是这个世道错了。” 是了,是这世道错了。 错的是这诸侯混战的世道,错的是这礼乐崩坏的世道。 在这混乱的世道里,上位者视下位者如猪狗草芥,下位者对上位者颠越不恭。 在这个世道里,人命如牲畜财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太平时尚有一口薄棺,战乱时白骨盈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而一个魏国的战俘,竟在燕国活到了现在。 因而公子爱重她,她亦爱重公子,这并没有错。 名分又算什么,待战乱一起,什么都是沤珠槿艳,过眼云烟罢了。 小七仰头去亲了公子的脸颊。 那人的心砰得一跳,如鼓角齐鸣。 他的手便是那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大纛,那大纛箍住了她的下颌,那水润的薄唇便攻伐至她下颌,继而用力地吻了上来。 公子又想要她。 兰汤温温热热的,掩住了公子的雪松香。 她一整个身子都控在了公子的掌心。 公子要,小七没有不给的。 原先累得睁不开眼,此时被他吻得清醒过来。 因而就在这湢室,就在这双耳青铜浴缶里,公子又将她吃了个干干净净。 他一次次攻城略地摧坚陷阵,小七一次次偃旗息鼓伏首乞降。 她的声音娇软得似乎早已不是自己的,她的身子也似完全长在了他身上。 小七想,她是公子的,焉知公子不是她的? 她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她也不知何时出了兰汤,她只是竭尽所能地迎合他,抓紧他,抱住他,好使他尽快地鸣金收兵,结束这一场场昏天暗地的战斗。 第225章 说一句假话,便上一道绳子 半睡半醒间,只觉得身子始终满满的。 那人会在耳边低低唤她的名字,也并非是为叫醒她,只是想要唤一声她的名字罢了。 小七呀,一个并不怎么好听的名字。 可每每他唤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却平白地使这个名字高贵了起来。 他生气的时候会叫“魏俘”。 因他有洁癖,又觉得什么都是脏的,因而气坏了也会斥她是“脏东西”。 若是牵扯到了沈宴初这根刺,他愈发会口无遮拦,恼极了便斥她一句“娼妓”。 因而,他其实也不必多说什么,单单是“小七”这两个字,便是他最好的情话了。 忽听有人踩着楼梯来到了木纱门外,片刻响起了郑寺人谄媚的声音,“公子可睡醒了?” 身旁的人声音低沉微哑,“何事?” 小七蓦地醒来,见自己正窝在公子怀里,脑袋还枕着公子手臂。 她抬眸去看公子,公子亦正在垂眸望她。 他眸色温柔,几乎要化出水来。 郑寺人愈发点头哈腰起来,“禀公子,嘉福郡主的汤药煎好了。虽是医官重新开的方子,但却是老奴亲自煎的,保管药到病除。” “嗯。” 那人应了一声,郑寺人就要推门而入。 小七骇了一跳,这人怎么就进来了? 她忙去扯锦衾,锦衾却被那人压在身下,眼见着郑寺人已经进了门,她似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一般仓皇蜷起躲在那人怀里。 那人宽肩蜂腰,藏她完全不在话下。 只听见那人低低地笑。 小七脸色刷的一红。 片刻听见案上微响,来人好似还往青鼎炉里添了炭,继而蹑手蹑脚地离去了。 那人明知故问,“醒了?” 小七一脸绯色,“我的衣袍在哪里?” 那人又笑,“穿衣袍干什么?多余。” 这是什么话,青天白日的,岂有人不穿衣袍。 那与山里野人有什么两样? 他自己身上都有一件,却连片布帛都不肯给她。 小七脸色愈发红了起来,“我要穿。” 那人下巴一抬,指着长案道,“先饮汤药。” 小七才不肯裸着身子去饮药,那人目光灼灼,指不定心里在打什么歪主意。她又去扯锦衾,“没有衣袍,我不饮。” 那人倒也不再为难她,径自起身端了药碗来,“要我喂你?” 小七赶紧裹着被子起身,玉杵之内已是火辣辣的疼,也不知方才趁她入睡,那人究竟要了多久。 她扁着嘴巴坐稳了,只露出一颗脑袋来,自那人手中接过药碗咕咚咕咚便灌了下去。 新药方比从前还苦,苦出她一汪的眼泪。 但那人依旧递给她一片蜜渍桃干,甚至还宽慰她,“总会调养好,你宽心。” 也许会罢,她不知道,但母亲的确在她三岁时便亡故了。 那人大抵也知道了她在想什么,温和说道,“我活着,你便活着。” 他从前也说过一样的话。 你瞧,不管先前待她怎样,至少跟着他的时候,她的身子的确越来越好。 公子总是没有骗过她的,她一直都信公子。 那人上了榻,闲闲问起,“打算先说点儿什么?” 小七抬眉,见那人凤眸微转,波光潋,不禁问道,“公子想问什么?” “先说你两位好表哥,还是先说安邑城外的事?” 你瞧,才还念着他的好,他这便开始“算账”了。 还以为他早就算完了,没想到才将将开始。 可恶。 白白要了她那么久。 小七掩紧了被角,“公子既信表姐的话,那小七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公子叫人拿我下大狱罢。” 那人把弄着她的下颌,“你可真是刚烈。” 小七凝眉瞧他,暗忖着,成日疑神疑鬼的,可不是什么好人。 那人去捏她的耳垂,又去抚摸她的唇瓣,不急不慢道,“你可进过大狱?” “不曾。” 那人笑,“有一种刑罚叫凿颠,你可知什么是凿颠?” 颠是人的头顶,凿便是用铁器打孔,魏国也有凿颠之刑,小七怎会不知。 那人偏生慢条斯理地解释了起来,“那施刑官就像铁匠用凿掏隼眼似的凿人的头顶,只消一下,顷刻就能毙命。” 那人还道,“女子亦有女子的刑罚,你可想听听?” 小七拧着眉头,听他大放厥词。 “铁裙之刑可听过?” 小七不说话,他自己倒饶有兴味地讲解了起来,“叫铁匠制成一件铁衣,好生穿女犯人身上,再将那铁衣放至火炭之上烘烤,铁片受了热,那犯人很快就蒸熟了。”(铁裙之刑出自《明太祖实录》,据说由朱元璋发明,他的妃子碽妃也是唯一一位受到这种刑法的女人) 小七听得心里发毛,那人却笑着问起,“还敢再说进大狱么?” 小七老老实实回道,“不说了。” 那人又笑,拽下了她裹得密不透风的锦衾,“如今我们不下大狱,但说一句假话,便上一道绳子,可好?” 他说好,小七还能说不好?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竟多出了许多麻绳。 小七道,“公子问话,小七不会撒谎。” “嗯。”他淡淡点头,看起来压根不信。 倒也是,她有前科,每回受审必是咬紧牙关,极少在他面前说什么真话。 真真假假的,他自然起疑。 “沈宴初碰过你何处?” 小七心头顿然一凛,“我与公子说过,只碰过手罢了。” 那人果然不信,一根麻绳穿过了胸脯,紧紧打了个死结。 小七脸色一白,低低叫道,“公子又不信。” 她说起来没有一点底气,因为在栖霞镇沈宴初曾吻过她的脖颈,这是打死都不能说的,公子若是知道,定要把魏宫掀了。 那人不理。 小七便轻声求道,“公子松些,我喘不过气来。” 那人仍旧不理,又问,“沈宴初原是要娶你?” 小七道,“大表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那玉环又是怎么回事?” 他果然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小七开始胡扯起来,“公子知道我有病,那玉环里头含药,又是草药熏蒸过的,能治我的病。” “胡言。” 那人笑了一声,第二根麻绳又穿过胸脯,小七嗔道,“公子松些!” 他根本不理会,那流玉般的手灵巧地打上了死结。 她往下看去,原本便十分丰美的胸脯,此时高高耸着,根本没眼看了。 她匆匆瞥了一眼,赶紧别开脸去,狡辩道,“我没有说假话!” “一块玉,哪有什么草药。” 忽听门外有人禀道,“公子,王后娘娘身边的内官来了。” 小七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躲进榻底下去,但那人指尖一勾,便勾住了她胸前的绳结,便也勾住了她的身子。 第226章 腰要断了 小七满面桃色,比那日大营中的云蒸霞蔚还要红上几分。 她还来不及躲闪,那内官便到了,好在只是躬身在门外回话,并不曾进来。 “禀公子,娘娘听闻嘉福郡主回了兰台,十分高兴。娘娘问嘉福郡主身子怎样了,若是休整好了,请公子明日带嘉福郡主一同进宫,陪娘娘进早膳,娘娘说有几句知心话要与嘉福郡主讲。” 如今已经无人再叫她“姚姑娘”了,就连宫里来的人也恭敬地称一声“嘉福郡主”,想来是公子已经命人进宫通禀过了。 小七不禁心中感怀,她想,公子真是一个于大处能经天纬地,亦能在小处细致用心的人。 可不,那人的指尖拨弄着她耸立的椒乳,竟被他拨弄得弹跳了几下,小七的脸色红得几乎要烧将起来,赶紧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她心里又想,看起来道貌俨然的公子怎么竟是这样的人。 倒像个登徒子似的。 此刻他正垂眸观赏着自己的杰作,看起来十分满意,随口答着,“嗯。” 门外的内官迟疑片刻,又请示起来,“这敢问公子,老奴如何去回娘娘?” 那人平道,“知道了。” 内官没有领会,又迟疑片刻,愈发小心起来,“那,老奴去回娘娘,公子明日回携郡主一共进宫早膳” 那人再没有回话,内官便也赶回宫复命去了。 小七将将放下心来,那人却掰过她的脸颊,掌心的麻绳就在她颈间胸前轻轻摩挲着,激得她肌肤阵阵生痒。 她使劲咬住唇,免得使自己叫出声来,再被外人听见。 那人轻笑,“小七,继续。” 你瞧,内官才走,那人又开始问起了话来,“你那二表哥叫什么?” 小七如实答道,“宗蕴。” 那人挑眉,“能呼二表哥名讳,却呼不得大表哥名讳,厚此薄彼可取不得。” 他是什么都能扯到沈宴初的头上去,不管什么样的问题,也不管到底是什么事,统统都能扯上去。 于小七而言,这是一场只会输得她片甲不留的审讯。 不管她答什么,答得到底是对还是错,是真还是假,他是都要把那一堆的绳子用到她身上去的。 小七拧着眉头看他,“公子不喜欢大表哥,就不要再提这样的话了。” 那人才不理会,一根麻绳又缚住了她的腰身。 她的腰身本就盈盈一握,连一丝多余的皮肉都没有,此时又被他束成了柳条似的,轻轻一碰就能折断。 小七益发喘不来气,低低叫道,“公子,要断了!” 那人道,“想要松些,就来悦我。” 小七才不会什么取悦,她宁愿勒断气也不肯。 她便硬着头皮与那人僵持,但她僵持与否对那人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她僵持她的,他把玩他的。 木纱门外又有脚步声响起,有人禀道,“公子,珠珠夫人染了风寒,身子不适,说想念阿翁阿母了,闹着要回北羌去” “嗯。” 那人应了一声,手在她臀瓣上肆意抓握。 门外的人又试探着问,“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那人笑了一声,托住她的下颌,俯首用力地吻了上来。 听着门外的人踟蹰了好一会儿,以极低的声音问道,“公子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 另一人抓耳挠腮,“不明白呀。” 原先说话那人急得险些顿足,“这可怎么办?” 公子嫌吵,别过脸去命道,“备上马车,好生护送。” 门外的人欲言又止,“公子,只怕只怕北羌那边会生事” 公子闻言斥了一声,“蠢货!” 门外的人再不敢多嘴,赶紧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小七想,且不说阿拉珠到底是不是染了风寒,即便果真如此,似阿拉珠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一生气便回了北羌去。北羌有十万兵马都送到了燕国,留在北地的还余下多少,又怎么会闲的没事再来找事。 不是蠢又是什么? 小七兀自出神,那人宽大的手掌忽然覆至她的秘处,她激灵了一下,面颊滚烫,就要躲开,那人却扣住了她的一双手腕,三两下工夫便上了一道绳子。 小七急道,“公子没有问话,我也没有撒谎!” 那人舒眉软眼的,“我说了算。” 那倒是。 公子一向强势霸道,小七能有什么脾气,她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的。 脚步声去,门外总算安静下来,公子又开始了他的问话,“说说,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深厚。” 小七腮帮子都气得鼓了起来,低低辩白,“我与二表哥能有什么?” 那人拨弄着峰尖,声音低沉沉的,“好生回话。” 小七被他拨弄得娇喘不已,“公子不敢欺瞒公子我与二表哥话都说不上几句。” 那人竟信了,不曾再给她上麻绳。 想来他心里的刺唯有沈宴初一人,压根不曾将沈宗蕴放在眼里。 自然,除了沈宴初那样的人物,这世间儿郎岂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说话的工夫,又有人声在门外响起,“公子,魏夫人来了。” 小七心里一颤,仓皇想要去躲,“公子,不要叫表姐看见!” 那人倒是一副不恤人言云淡风轻的好作派,“慌什么。” 须臾工夫沈淑人就登上了木楼梯,温温柔柔道,“听说公子与妹妹还没有进膳,淑人不才,亲自去庖厨为公子与妹妹煮了魏宫的羹汤,公子进一些吧。” 沈淑人轻言软语地说话,仿佛早间在正堂的针锋相对从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想来是有魏宫老人的调教,她如今与从前已然大不一样。 小七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公子却毫不理会,拽住她腰间的绳索一把将她翻了过去,不等她反应过来,倏倏然已欺身而入。 小七痛极,自唇齿之间逸出了一声长吟。 那人闻声益发猛烈地摧坚陷阵,扫穴擒渠。 她的皮肉与麻绳紧密地摩擦,她若是座城池,早就被公子单枪匹马地攻陷了。 小七死死地咬住嘴唇,生怕再发出什么声音被门外的人听见。 门外的人顿了许久,想必什么都明明白白,方才的温言软语已去了三分,“公子当心身子。” 背后的人轻笑一声,“魏夫人有心了。” 门外的人声腔发闷,又是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妹妹的身子看着也不好,公子下手轻些。” 背后的人又笑,“自然。” 他甚至伸过手来轻轻捏开了小七的嘴巴,逼她叫出声来。 小七死也不肯,她极力克制隐忍着。 她绝不可能在沈淑人面前叫出一声,不然,与在大表哥面前一丝不着有什么两样。 门外的人见里头的人不理会,索性叩起门来,“淑人要进来了。” 小七骇得身子绷紧,低低叫道,“公子!” 背后的人如山洪暴发,又一次攻克了小七的城门。 那人问道,“魏夫人想进来看一看?” 门外的寺人忙小声地劝,“魏夫人,公子正在休息” 沈淑人到底是没有进来,却扭头斥了那寺人一句,“你亦知我是夫人!” 虽是在斥寺人,不还是说给里头的人听的。 果然,片刻又冲着屋里的人幽幽提醒道,“公子过于偏宠妹妹,只怕不是好事。”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方才的温柔,“朱玉楼里的人可都看着呢!” 第227章 我要给你封地 这一日一夜过去,青瓦楼里便没有断过人。 不是寺人送膳送药送兰汤,便是大人将军们来禀军务政事。 听陆九卿说,安插在楚国的探马来报,楚人已出使魏国,或许有意与魏人结盟。但年关将至,想必年前不会再起战事了。 又说,扶风仍旧没有什么动静,倒是平阳公主常入宫与太后娘娘说话。 小七精疲力竭,无暇他顾,只是半睡半醒间隐约听见一些。再后来睡得沉了,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次日一大早被一阵叩门声惊醒,又是那裴孝廉粗声粗气地说话,“公子该起了,王后娘娘还等公子进宫早膳。” 许瞻浅应一声,“知道了。” 小七睁眸看去,公子已穿戴整齐。 他穿的是他最爱的绯色长袍。 他惯是钟爱绯色衣袍,这样的绯色衣袍他有许多,那白玉雕珊瑚屏后的衣柜里便不下十件。 她有时会想,公子为何会喜欢如此夺目又内敛的颜色呢? 大抵是因了他内里是一个任性恣情纵横张扬的人,却又身居高位,因而不得不沉稳持重的缘故。 小七卷着锦衾望他,那真是如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呐! 那样的人原与她是不会有任何关系的,也不知怎么,竟成了这世间最亲近的人。 是能敞胸露怀,亦能坦诚相见的人。 那人转过身来,眉眼柔缓缱绻,“小七,带你进宫见母亲。” 你听,他说的是“母亲”,不是“我母亲”,是因他潜意识里将她当做了真正的兰台夫人了罢。 犹记得从前有一回随他进宫家宴,周王后与她说了一句,“你不知道叫孤母亲意味着什么。” 后来她知道了,只有兰台夫人才配叫周王后一声“母亲”。 便是今日进燕宫,她这样的身份也是只能跪在地上称一声“娘娘”的。 案上的木托盘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与他一样的绯色曳地长袍,她想起初次进燕宫,亦是一样的情形。 小七没有推拒。 公子给她的,想必是已经做了万全的打算,因而她穿戴这样的衣袍亦不必有任何的忧心。 那金尊玉贵的人呐,竟亲自为她穿衣束发。 抱腹。 衬裙。 里衣。 外袍。 他能一件件地将其扒下,亦能一件件地为她穿裹。 他束得发髻十分简单,没有簪饰,唯一根素簪,一把木梳子罢了。 那朱红的木梳上是他亲手所绘的木兰,有圆润的弧度,细密均匀的齿子,其上的白木兰伴着青叶,好似果真开在枝桠之上一般。 那人跪坐身后,那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摩挲着髻上的木梳,亦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他温热的鼻息就在她的耳畔,他说,“嘉福,我要给你封地。” 小七一怔。 他叫她嘉福。 可她是魏人。 兰台公子怎能给她燕国的封地。 她怔然望着铜镜里的公子,那人的声音低沉温和,“你没有封地,我便给你封地。你没有人,我便给你人。蓟城大营方圆百里都是你的,必不叫旁人小瞧了你去。” 小七心中动容。 他到底在想什么? 蓟城内外寸土寸金,蓟城大营更是他的军事指挥中心,他竟愿意把那片千金难买的地段给她。 昨日在正堂时,沈淑人曾暗戳戳提了一句,“不必什么三书六礼的,不管嘉福到底有没有封地做陪嫁,也总得纳进门才不会叫人非议,再白白地留下些是非话柄。” 不就是暗指她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郡主罢了。 沈淑人说的原也没有错,她的郡在何处?地在何处?人又在何处? 什么都没有。 唯有一块玺绂,还被那姓裴的莽夫抢走了。 许瞻定是将沈淑人的话全都听进了心里去,因而要给她真正的体面,给她名副其实的土地和权力。 她轻声道,“小七终究是魏人,公子怎能给小七封地。” 那人淡淡笑道,“我给你的,你要了便是。” 小七道,“朝中不会有人同意,大王与娘娘也不会同意。” 那人在她脸颊轻啄,“你不必忧心。” 她想,姚小七竟会有这一日吗? 魏宫没有给过的封地,公子给了。 是给,不是赐。 给的是封地,也是平等的身份。 就好似做梦一般,恍恍然,怔怔然,云里雾里的,久久都没有回不过神来。 那人携她出了木纱门,踩着木楼梯一步步地往下走去,他的绯色衣摆在腿畔荡出好看的涟漪,她自己呢,她自己的曳地裙袍亦拖出轻沙沙的声响。 出了厅堂,这外头雪霁天晴,整个兰台的飞檐瓦当与高台大榭俱覆了一层厚厚的白。 王青盖车已在青瓦楼外候着了,那冷脸的裴孝廉依旧牵马立在车外。 廊下立着的人却忽地跪了下来,齐声叫道,“郡主。” 小七扭头去瞧,那跪着的两人十分亲切。 一人着黑袍挎长剑,一人裹得似头胖花熊。 一人稳厚宽和,一人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一人是周延年,一人是槿娘。 小七心头一暖,她甚至看见哑婆子正远远地立在廊下,朝她慈蔼地笑着。 她抬眸望向公子许瞻,那人笑道,“都给你,也只听命于你一人。” 小七鼻尖酸涩,她原本是什么都不要,一夜之间,却突然什么都有了。 有了身份,有了封地,也有了自己的人。 她的一切都是公子许瞻给的。 上了王青盖车,一路往燕宫驰去。 辚辚的车轮压得积雪咯吱作响,寻常一炷香的工夫便能到金马门,如今在雪里走了小半个时辰。 青鼎小炉里的兽金炭熊熊烧着,那人将她揽在怀里,问她,“小七,你欢喜么?” 欢喜呀! 怎么会不欢喜。 她十分欢喜。 她张开双臂环住那人的腰身,“很欢喜。” “但小七不知怎样回报公子。” 那人笑,修长的指节在她那一头乌发之间袭绕,“那你就亲一口。” 好似亲一口,便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那么今日入了燕宫,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有公子在,便没有。 她盈盈仰头望着公子,公子凤目温柔。 她微微起身勾住公子的脖颈,朝着他微微扬起的薄唇亲了上去。 第228章 你得生孩子 厚重的宫门被值守的虎贲军用力推开,发出厚重杳远的声响。 王青盖车沿着那高高长长的宫墙甬道一路前去,那覆满了皑皑白雪的燕王宫仍旧如千百年来一样古朴巍峨,那身姿窈窕的宫娥穿着粉嫩的宫装在雪里发出脆生生的笑,又给这嵯峨的宫门平添了几分生机。 听一旁的人说,“快到小年了。” 是呀,如今距离小年也不过十余日了。 去年这个时候,她又在哪里呢? 她仔细去想,去年此时,她还是个俘虏,还跟着公子的马车一路往东北赶去。待到小年那日,好似已经路过绛城到易水了。 这一年步履艰难,停辛伫苦(即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如今回想,仍旧唏嘘不已。 都是在公子的马车里,今日的境况却已然与当时大不一样。 忽听那人又问,“你从前是怎么过生辰的?” 小七笑,“小年夜我与父亲一起吃长寿面。” “你与父亲在一起时不过十岁,是父亲为你煮面吧?” 小七低头浅笑,“父亲身子不好,都是小七来做。” 那人轻轻握起她的手,借着从帷幔进来的日光仔细端量。 日光将他羊脂玉般的手照得通透,除了青铜般的脉络清晰毕现,他的手白得几近透明,那真是无一丝瑕疵的手呐! 她做惯了侍奉人的活计,掌心已经生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因而在那人的端量益发无处可藏,就连指尖亦是拘谨的。 但那人并没有嫌弃,他反而微叹了一声,“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是啊,她早早就开始侍奉父亲了。 那人捧住她的脸,以额相抵,“今年在兰台,为你好好办一次。” 小七点头应了。 公子将她的生辰记在心上,她心里欢喜。 听见赶车的人说,“公子,到万福宫了。” 那人将她的大氅裹得严实,牵起了她的手,“走吧,去陪母亲进膳。” 小七紧跟着公子的脚步下了王青盖车,她与公子穿着一样的衣袍,披着一样的大氅,由他牵着于九丈高阶拾级而上。 早就在殿外候着的宫人忙跑进殿内通禀,很快又迎出来引他们进殿,“公子,郡主,娘娘已在等候了。” 那人脚步一顿,“小七,不必忧心。” 小七温静地仰头望他,“有公子在,小七不忧心。” 那人便也笑,“你总有一天会叫‘母亲’的。” 小七想,也许是罢,她不知道。 兰台已有两位夫人,未来的新王后也必将从这两位夫人中诞生。她并不会计较攀比,但叫一声“母亲”却也是她心中所想。 她的手完全被裹在公子手中,她不知道如何回公子的话,因而只是冲着公子笑。 若真有那一日,公子必也是欢喜的。 一进大殿,便有宫人婢子分别上前侍奉着解下了大氅。 那雍容华贵却又威严赫赫的周王后已端然坐于凤座,左右下手亦分别置了小几,这殿堂虽大,但数口炉子里炭火都烧得足足的,因而丝毫也不觉得冷。 许瞻携小七往前去,至凤座前俯身施了一礼,俄而朝她温和说道,“向母亲问安罢。” 从前每每拜见周王后时皆要行跪拜大礼,如今要似公子往常一样说一句“母亲安”,小七是万万不敢,也万万不能的。 公子能问母亲安,小七不是夫人,因而不敢僭越。 见周王后只是定定地朝此处望来,并不曾说什么,也并没有欣慰抑或不悦,至少在此时的小七看来,她猜不到周王后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小七抽回手来,跪伏在地恭谨施了礼,“王后娘娘长乐无极。” 凤座上人含笑点头,“你是魏国郡主,不必行此大礼。” 继而招手道,“坐吧。” 许瞻扶她起了身,宫人已引他去往左手食案,“公子请上座。” 那人正要牵她同去,又有宫娥曼声笑道,“嘉福郡主请这边来。” 小七跟着宫娥在右手食案后落了座,心里一时也不知作何感想。 从前只需跟着公子,若定要入宫家宴,也因算个婢子可坐在公子一旁侍奉。有什么话什么事,皆有公子为她挡去,她只需躲在公子身后,不必劳心。 没想到如今郡主身份被承认,却不得不与他分席而坐了。 此时宫娥们捧着雕花托盘鱼贯而入,那一样样精美的食器一一放置小几上来。一小盘饼饵,一小碗山药鸭羹,一小碟燕窝松子鸡,另有两盘盐焗小菜用来佐食。 小七悄然抬眸去瞧许瞻,她想与那人说,“公子,我在此处颇不自在,我想与你坐一起。” 那人正冲她微笑,好似在说,“小七,有我在,你忧什么,又怕什么?” 她心里一安,暗暗舒了一口气。 她想,若此时殿内果真有这般对话,那公子一定会如此作答。 小七兀自出着神,忽听周王后含笑问道,“怎不见两位夫人来?” 许瞻也笑,“她们话多,怕扰到母亲。” “岂会。”周王后不以为然,“你早早便在兰台立府了,阿蘩又九月底出嫁魏国,母亲一人在宫里十分寂寞,有人来吵母亲,母亲还觉得热闹呢!” 许瞻点头,“这不是难事,明日便命她们来宫里多陪母亲住段日子。” “你呀!”周王后嗔道,“你有经世之才,在主持国政这上头是当之无愧的上根大器。然,在儿女之情上却是真正的什么都不懂。你是新婚燕尔,诞育子嗣才是最要紧的事,哪里能让新夫人留在宫里,你可明白?” 许瞻含笑点头,“是,要母亲挂心了。” 周王后又叹,“自九月大婚,东南便起了战事,你没日没夜地待在大营,就不知道好好心疼心疼新夫人吗?这三个月之余,肚子都死沉沉地没有一点儿动静。” 许瞻只是垂眉饮了羹汤,并不搭话。 周王后语重心长地劝说起来,“你的子嗣就是国本,没有子嗣,哪来的国本?” “阿拉珠自不必说,是你亲表妹,何况又有阿娅的事在前,北羌那边是三天两头地催着要孙子。北地严寒,大多是无人之地,这数年益发得冷,羌人也没有什么大志向。你姨母带了消息来,阿拉珠若生了小公子,北羌可是要归顺燕国的。” 她攒着眉头,徐徐告诫着,“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北羌,将来不管是灭魏也好,伐楚也好,燕国后方安定,再以北羌骑兵在前线冲锋,远瞩,这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这样的话,我与你说过数次,你总当成耳旁风,可有一句是记住的?” 许瞻平道,“母亲教诲,远瞩一句也不敢忘。” 周王后又劝,“至于魏夫人,亦是很出色的人,嬷嬷们查看过了,她那身子是极好生养的。不管生出来的是什么,只管先堵住良原君与朝臣的嘴巴。别叫人在背后非议,说我儿好男风,生不得,再以这样荒唐的由头夺了你的权。” 许瞻笑道,“母亲,我有小七。” 周王后淡淡点头,“是,小七若能生养,自然也好。” 第229章 扣留 小七心里一凛,顿然明白了周王后的意思。 若能生养,自然也算好。 若不能生养,那自然便不好。 燕国大公子需要的是能诞育子嗣的女人,若不能,那他再喜欢娇宠也是无用的。 少顷,周王后转过脸来,温蔼问道,“嘉福,你如今身子怎样?” 先前在蓟城大营里,医官说她身子亏空厉害,宫寒又重,只怕是不能生养的。可这样的话,又如何回禀周王后呢? 小七正踟蹰着,许瞻已先一步作了答,“先前受伤亏损,已将养的差不多了。” 周王后仍是慈和地笑,“远瞩,母亲在问嘉福。” 既是王后问话,谁又敢信口胡言。话在嘴边斟酌了好一会儿,小七才垂眸回道,“禀娘娘,已经好多了。” 周王后嗔怪道,“‘好多了’是怎么个‘好’法?身子是最要紧的,孤看你脸色不好。宫里有专为妇人贵妾把脉的贺医官,医术上佳,孤已命他来了,此时就候在殿外。” 你瞧,先前说了那么多,最终都不过是要将话题引到小七身上来,就连医官都已提前召来了。 今日绝不是进宫早膳那么简单。 必是阿拉珠早就告过状了。 宫人得了令,很快便引了那姓贺的医官来。 凤座上的人依旧和和气气的,“叫医官好好看看,若好了皆大欢喜,若不好,再好好调养就是,宫里的医官总比外头的老道。若全都由着你们胡来,孤几时能抱上孙子,燕国又几时才能有王储?” 小七心里七上八下的,如有人在心头疯狂凿洞击鼓,她惶然抬眸去看许瞻,那人脸色晦暗,握住角觞的手被他纂得骨节发白,他显然也知道周王后今日的用意。 那姓贺的医官跪坐案前仔细把了脉,不久躬身至凤座前禀道,“回禀娘娘,贵人气血略亏,脉象虚浮,倒不算大碍。只是宫寒厉害,只怕是很难生养的。” 周王后闻言脸上的笑意顿然冷了下来,轻摆了一下手,医官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这一顿早膳食之无味,小七只不过应付着吃了几口。 而对面的人呢,对面的人杯盘之中依旧满满当当。 公子也没怎么吃过。 良久都无人说话,不说倒也似什么都说了。 不久有宫人进殿禀道,“禀娘娘,百官已在长乐宫等大公子了。” 便见许瞻起了身道,“母亲,那我带小七走了。” 周王后眸光冷着,声音亦忽地扬了起来,“你与百官议事,带她干什么!听说你昨日回了兰台便闭门不出,就连议事都在青瓦楼,这可是为君之道!” 这话说得已是极重了。 殿内的宫人婢子闻言皆跪伏在地,如寒蝉仗马,不敢出声。 许瞻面色难看,却也不曾忤逆,只是立着没有说话,殿内一时又僵持了下来。 周王后叹了一声,挥手屏退了众人,再开口时声音也软和了几分,“阿蘩出嫁,母亲独居宫中寂寞,不需两位夫人陪伴。母亲看上了嘉福,想要嘉福在宫里小住一些日子,正好叫医官好好地调理身子,你可愿意?” 小七心里不安,绯色袍袖下的双手下意识地便掐进了指尖,直到掐至生痛,才乍然松手。 这才察觉手心已起了一层薄汗。 她生怕公子应了。 她笨嘴拙舌,行为粗鄙,一个人在宫里应付不来。 她白着一张脸,巴巴地望着公子,贝齿间的唇肉被咬出了一股血腥气。 好在公子坚定,他说,“母亲,小七不能留宫里。” 周王后寸步不让,“孤,留的是嘉福。” 她一旦称孤,便是要与他公事公办了。 许瞻又道,“她不曾在宫里住过,不知宫里规矩,怕惹母亲不悦,以后” 周王后打断了他,“宫里嬷嬷那么多,不知规矩,便教她规矩,有什么难?再者说了,跟在大公子身边的人,早晚都是要有规矩的。你也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同阿拉珠与魏夫人在一处。” “仗打得再好,国事理得再好,若没有子嗣给你稳固国本,能有什么用?早晚都得落到旁人手里!” 话越说,越有了恨铁不成钢之意,“远瞩,你是多睿智清醒的人呐,这样的话何需母亲来说,你自己比谁都清楚。你父王身子虽不好了,但人总归还在,旁人不敢生事。但若大限一至,祸事必起,内争外患,母亲忧你啊!” “耽于美色,反倒赔上身家性命,那才是真正的不值,真正地要母亲寒心,到时候你的整个母族,都要为之陪葬!” 周王后的话句句在理,没有半分错处,那身姿如玉的人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是了,溺于美色,又岂是为君之道。 “嘉福是个心有大义的人,她知道该怎么做。”周王后看起来已经乏了,她起了身,兀自一叹,“去长乐宫罢,百官都等你呢。” 那人朝她望来,眸中满是忧色。 小七冲他一笑,“公子宽心,娘娘会关照小七。” 她并不知道留在燕宫到底会好还是不好,也并不知道周王后会不会关照,更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她自己心里也没底,自己也是十分忐忑,但不愿他为难,亦不愿他们母子二人因她生了龃龉,她不过是要公子宽心。 宫人又催道,“公子,该去长乐宫了。” 那人这才打算动身了,“那便请母亲照拂小七。” 周王后淡淡应了,“无人会欺负她。” 那人点头,眸光黏在小七身上,温声道,“明日来看你。” 小七温静点头。 眼波流转,一双桃花眸子水光盈盈。 她想说,“我等公子来。” 她想说,“我一定等公子来,公子也一定要来。公子不来,小七便等,一直等,等到公子来。” 那水光越聚越多,在眼里团团打着转儿,她想,小七,你不能哭呀! 你哭了,公子不会安心,王后也不会高兴。 小七,你要笑。 因而她冲公子破颜一笑。 眼睁睁地看着那芝兰玉树般的人往殿外走去,宫人忙奉来大氅为他穿戴整齐。 他回过头来,“饮完汤药,请母亲给她一片桃干。” 第230章 敲打 天色阴阴,又下起了雪来。 小七鼻尖酸酸的,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龙章凤姿的人出了大殿,在丹墀(大殿前的空地)立了好一会儿,雪在他肩头一片一片地覆下,他最终还是走了。 那鹤骨松姿渐渐消失在高阶之下,渐渐地连发髻玉冠都看不见了。 她纵目望去,这宫墙多高多深呐,那雪里延绵不见尽头的长戟高门与亭台殿宇,显得人有多么渺小呐。 忽听凤座上的人命道,“随孤进来。” 小七回过神来,见周王后已由婢子侍奉着往内殿走去,她忙抹泪起身,疾步跟了上去。 及至内殿,周王后自顾自往软榻上落了座,婢子斟了热茶,又端来果子,见妥当了便躬身退至珠帘之后等候吩咐。 内殿是寻常用来休憩安寝之处,因而并不算大,虽布置得依旧华贵,但到底比外殿馨香亲切一些。 周王后轻叹一声,“坐吧。” 小七依言在她对面跪坐下来,垂着眸子十分乖顺。 见她眸子仍旧红着,周王后便道,“哭什么,孤可斥过你一句?” 小七回道,“娘娘不曾。” “你不必委屈,你瞧瞧你今日这幅打扮,这幅作派,不知道的都以为你是兰台夫人呢!” 小七如坐针毡,低眉望去,那上好的绯色云锦袖子正在她手中攥着。 “从前远瞩未娶,你这般穿着便也罢了,孤不会说什么。他愿娶,孤原本也是应了的。只是今时早已不同于往日,说轻了是不懂事,若与你较真,这便是僭越!” 小七低声道,“小七不敢。” “孤知你不敢,必是远瞩的主意,因而不曾当众要你难堪。但你自己就没有自己的主见吗?即便是远瞩要你穿,到底该穿还是不该穿,你这么聪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小七低眉垂眼的,她想,周王后说什么,她只管听着,一句也不会去反驳。只要不惹王后生怒,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公子,都不算是坏事。 那雍容华贵的夫人又道,“远瞩不是寻常人家的郎君,他一人关系三国的太平安稳。即便他娶的是国家,是兵马,但人既然已经嫁进了兰台,便不能因了你而薄待明媒正娶的夫人。你说你与不是?” 小七都应了,“娘娘说的是,是小七僭越了。” “远瞩啊,孤近来为他费心劳力,他并不领情。他从前不近女色,孤要为他忧,如今过于沉溺美色,亦是孤所忧。你瞧他眼下那片乌青,你竟不知劝阻么!” 小七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周王后说着抹起了眼泪来,“今日他能为你青瓦楼议事,他年就能因你不早朝。孤与先生们悉心培养远瞩多年,除了这一桩,没有一桩是不满意的,偏偏此时闹出这样的事。嘉福,你可会懂做一个母亲的心呐!孤的心哀哉!痛哉!亦是无尽的悲哉!” “你若能生养,孤定然保你,将来远瞩即君位,孤也定尽心为你谋一个好前程。可你偏偏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一个女人啊,没有孩子,以色侍人,又能有几年的好光景呢?” 小七心中空落落的。 她怎么不想要一个孩子,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呀。 就在与谢玉一起躲雨的那个山洞里,那软软糯糯的小身子窝在她怀里,她真想好好地亲一亲。 后来在雪山谷底的雪松里,那个孩子的感受更加真切,那个孩子可可怜怜地偎着她的时候,她好似果真将她的孩子抱在怀里。 如今她才十六,竟就不能再做母亲了。 她比旁人更觉得难过。 她也想为公子生一个孩子。 她想告诉周王后,她还很年轻,公子也一直在为她调养身子,她总会好起来的,但周王后此时未必会愿听她的鬼话。 如今的周王后迫切地想要稳固国本,也迫切地想要得到北羌的归顺。在她看来,儿女情长荒唐可笑,子嗣才是先务之急。也唯有了子嗣,才能有大公子的千秋大业。 那妇人仍在说,“扶风的事,孤隐约知道一些。阿娅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年纪轻轻的,比你大不了几岁,来了一趟蓟城人就没了。你说,孤岂会不加倍补偿在阿拉珠身上?” 小七怔然失神,不知周王后对她曾经的背弃又知晓几分。若周王后得知她曾误国欺君,为魏燕之间的盟约隐瞒消息,通风报信,今日必也不会与她说费这一番口舌。 妇人叹了一声,“她昨日进宫便哭,这大婚三月,竟未能与远瞩圆房,便算是因了军务繁忙,那打了胜仗,也回了兰台,总该圆房了。听说远瞩竟当众抱你回青瓦楼,一日一夜未能出门,且不说耽误国事,只独擅其美怙恩恃宠这一项,便已是你的罪了。” 妇人气急了在软榻扶手处疾拍了几下,惊得小七心惊肉跳,这一身与公子一样的衣袍便越发使她不自在起来。 “远瞩是君,他既给了你京畿一带,给了便给了,孤不计较。只是子嗣这一块,孤却是一定要好好计较一番的。” 小七低垂着头,不知该回什么话。 忽听珠帘外有宫人道,“禀娘娘,大公子送来一个婢子,一个护卫,说是侍奉嘉福郡主的人,请娘娘务必留下。” 想来定是槿娘与周延年了。 他们从兰台随车跟来,进了宫便一直候在万福宫外,定是公子不放心她,因而要槿娘与周延年留下贴身侍奉。 周王后冷笑一声,“倒是想得周到,从前何曾见他为孤送过什么。宫里不缺侍奉的,要他无故献殷勤。” 宫人便道,“那老奴去把人撵了。” 周王后瞟了一眼小七,“罢了,留一个婢子罢,不然他不会放心。护卫就不必了,要什么护卫,万福宫里难不成还有什么盗匪流寇?” 宫人忙躬身应是,迈着小碎步退出去了。 小七想,周王后虽不悦,她心里却是欢喜的。 欢喜不为别的,是因了公子心里的挂念。 不管是桃干,还是槿娘,都是公子的心意。 而有了槿娘陪伴,想必留在燕宫的日子不会那么难过。 见她神色松快了几分,周王后又敲打道,“孤之所以留你在宫里,是因知你是个有大义又有风骨的人,孤心里是疼你的。不然,似这般迷惑君心的,直接命人拖出去打死便是,抑或发卖外头去做个女乐伎子,也无人敢说一句什么,你可明白?” 小七听得脸色一白。 第231章 叫夫人们同来 她在心里反驳,哪有什么“迷惑君心”?她何曾迷惑过公子?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不要,还不是由着公子予取予求,她何曾做得了主? 周王后不去怪罪公子,却来怪罪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子。 但小七仍旧点头称是,“娘娘慈悲,小七明白。” 周王后又道,“生养不了,就是个不中用的罐子,任是远瞩再喜欢,孤也不会由着他胡来。” “你且安心在宫里住下,孤已命医官为你调理诊治。若调理得好,自然皆大欢喜。若调理不好,你毕竟是魏人,以魏国郡主之尊客居兰台,终究是不妥的。” 小七恍然一怔,妇人的言下之意不能更明了了。若调理不好,只怕连兰台也是不许她再留。 正说着话的工夫,有婢子在珠帘外禀道,“娘娘,衣裳带来了。” 周王后浅应一声,“这样的衣袍,你是不能再穿了,随穗姑姑去换了罢。” 小七如芒在背,应了一声,忙起身告退,随着外头那婢子从后门去了后小殿。 雪还兀自下着,后院那暗色的宫墙和枝桠覆着极厚的雪,两殿相通之处原清扫出了一条小径,此时又盖上了一层轻薄薄的雪来。 她的缎履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那曳地的绯色长袍亦在皑皑白雪上拖出了好看的花色,小七轻提裙摆,免得雪泥弄脏。 她心里想,与公子一样的衣袍,她竟是最后一次穿了。 那叫穗姑姑的笑道,“郡主是大公子爱重的人,娘娘心里也是爱护的,只是娘娘忧心大公子,就不得不深思远虑,若是哪句话说的重了,郡主不要往心里去。” 小七笑道,“娘娘的教诲句句在理,小七一字也不敢忘。” 穗姑姑含笑点头,对她的回应大抵是满意的。 穿过后院,很快到了后小殿,槿娘已在廊下候着了,见穗姑姑走在前头便似个宫娥一样规规矩矩地垂头拱袖立着,待穗姑姑一走过去,立时冲小七露出一口大白牙来。 还从斗篷里伸出手来拉小七,用肩头去蹭小七,待穗姑姑一转过身来,却又赶紧规规矩矩地垂头拱袖跟着。 穗姑姑道,“娘娘有心,专门命人将此处收拾妥当,好给郡主居住。” 后小殿毕竟在万福宫,虽不能与前殿相提并论,但也布置得富贵气派。 只是再好的地方,也不过是一座囚笼。 穗姑姑将衣袍给了槿娘,又道,“娘娘恩德,郡主什么都不必担忧,吃的用的都与从前章德公主的一样,郡主只需把身子调理好,将来好给大公子诞育子嗣。还有一样,每日进膳必得与娘娘一起,郡主可记下了?” 你瞧,与软禁又有什么分别? 再说,女子活着唯一的用处,难道便是诞育子嗣吗? 小七不能苟同。 父亲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若没有一次次的追杀,她在山间与谢玉炖鸡煮虾,不也十分快意自在吗? 心里虽这般想着,但仍温静应了。 穗姑姑便也不再多说,施了一礼便走了。 槿娘悄声道,“公子很不高兴,黑着脸去了长乐宫,却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叮嘱我定要尽心侍奉。公子说若是不起战事,他白日都留在宫里,郡主若有什么事,要我只管跑去报信。” 小七抱住槿娘兀然一叹,“姐姐” 槿娘看起来十分得意,“小祖宗啊,我早就说了,公子待你不同,你还不信。如今槿娘我还得说,公子可爱死你了。” 小七破颜一笑,是,信,信,信。 公子心里是有她的。 怎么会不信。 她与槿娘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医官便来了,一来就是三人。分别把了脉,又凑在一处仔细会诊了,他们声音很低,说的也都是些听不太懂的话,不久两人先走了,留下一人针灸。 槿娘问那医官,“大人,郡主的身子约莫多久能好?” 那医官凝眉捋须,“只能调理调理看看了。” 槿娘又问,“最快要多久?” 医官沉吟着,“最快也得一两月。” 小七心里生凉,白日公子所说小年夜要与她一同在兰台过生辰的话,大抵也是不能实现了。 针灸十分痛苦,汤药也是极苦的。好在周王后倒是个守诺的人,每每饮了汤药,也果然命婢子往后小殿送来桃干。 她这一日除了晌午与入夜去前殿陪伴周王后一同进膳,其余时候不是在针灸、针灸、针灸,便是在喝药、喝药、喝药。 就连夜里也不闲着,夜里也仍要熏艾、熏艾、熏艾。 针灸虽疼,喝药也苦,但不是不能忍受,唯有熏艾到底是有些难堪的。 每每熏艾,她需静卧榻上,周身不过只有两块窄帛带,一块用来裹胸,一块遮挡秘处。 帛带太窄,她连翻身都不敢。 小七受罪,却只需静卧便是,乏极了还能合眼小憩。但槿娘受罪,却是因了槿娘熏艾受累,一夜都不得合眼。 槿娘困得直打哈欠,她醒来时便劝,“姐姐歇息吧,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不必急在这一时。” 槿娘不肯,那粗大的艾条在她身上各个穴位游走,“什么时候针灸,什么时候喝药,什么时候熏艾,这都是医官定好的,这一晚上要熏六根艾条,是错不得的。” 槿娘说着,又打着哈欠悄悄朝珠帘外努嘴,“都盯着呢!” 因而这后小殿尽是药味、苦味、艾草味,成日成夜的都不能消散。 次日一早珠帘外便有人催了,“嘉福郡主可醒了?娘娘还等着郡主进早膳呢!” 槿娘一激灵清醒了过来,“穗姑姑,就来了。” 穗姑姑又道,“快一些,千万不要让娘娘等急了。” 槿娘赶紧应下,“就来了!就来了!” 慌里慌张地侍奉着小七起身更衣盥洗,小七僵卧了一夜,浑身酸痛不得劲,槿娘也酥筋软骨,手脚像是临时把旁人的剁下来接到自己身上似的,好不容易穿戴整齐,临出门前,又为小七裹紧了大氅,这便疾疾地往前殿赶去。 天色尚早,才蒙蒙亮,因是隆冬,因而也辨不清是什么时辰,只是昨日的雪倒又积了厚厚的一层。 周王后早就在凤座上等着了,但见小七十分乖顺,到底不曾说什么,命她就在左手处落了座。 席间,小七与槿娘哈欠连天,周王后见状便问,“怎么竟困成这样?” 小七乖乖回道,“因夜里熏艾,不曾安睡。” 周王后便道,“前夜与远瞩在一处,也不见你如此。” 小七脸色腾地一红。 很快有宫人进殿禀道,“娘娘,大公子来了。说是要陪伴娘娘进膳,还给娘娘送了赤狐大氅。” 小七心头一烫,是公子来了。 不管宫里境况如何,能见公子一面便也不觉得辛苦了。 周王后闻言便笑,“从不想着进宫陪孤进膳,如今倒是殷勤起来了。” 宫人亦是垂头笑,“大公子对娘娘的孝心,老奴们都看在眼里,只是寻常太忙,这才腾不出工夫来。” 周王后微微点头,又问,“大公子一人来的,还是携夫人一起?” 宫人禀道,“大公子一人来的。” 周王后转头问小七,“嘉福,你说,该不该请大公子进殿?” 若要小七来说,自然是该请,但见周王后目光冷峭,便不敢擅自作答,因而回道,“小七不知,都听娘娘的。” 周王后这才缓和了几分神色,“去回大公子,夫人们不与他同来,便不必来陪孤进膳。” 第232章 公子抱恙 小七眼巴巴地望着殿门,天光仍未大亮,只看得见那人的袍角在雪里微微翻动。 宫人已出去回禀了,不久又匆匆进了殿,“娘娘,大公子说,要看看嘉福郡主。” 周王后嗤了一声,似笑非笑的,“你瞧,陪不陪孤进膳并没有什么要紧。” 转而闷声道,“嘉福有孤照看着,叫他安心去前朝议政。若忙完了,便早些回兰台陪陪两位夫人。” 话音一落便挥手示意小七退下了,小七虽不甘心,却也不得不起身跟着穗姑姑往后门走去。 远远听见那老宫人拦道,“大公子!娘娘未请大公子进殿!” 那人脚步声急促,正往殿内疾来。 小七步子一顿,转头往后看去,隔着厚重的彩绘描漆屏风能看见公子一身玄色绣白鹤的大氅闯了进来。 那面如冠玉的人呐,他进殿便问,“母亲何时才肯放小七出宫?” 周王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声音冷着,“怎么,孤若不放,你还能把这万福宫拆了不成?” 小七随公子进宫家宴数回,他们母子二人无不是和和美美的,从未见有如此争执斗气的时候。 她立在屏风后面不肯走,穗姑姑却低声催促起来,“郡主不要再听,当心娘娘知道了生气。” 是了,周王后那样好强的人,怎么会愿意他们母子龃龉不合的时候被外人瞧见。 槿娘也扯了扯她的袍袖,示意她赶紧回后小殿。 小七无法,虽看不够那人的模样,却也只能跟着穗姑姑走了。 再不知道前殿里的人说了什么,后来又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是不是不欢而散,她一回了后小殿,又是无尽头的针灸、喝药、熏艾。 她是上过战场的,那一双手握牢匕首轻巧巧地就能放倒彪形大汉,可她却也是一个十分怕疼的人。 那一根根的银针扎进肚脐四围,也一根根地扎进她的脊背、膝头,她咬牙忍着,也总是疼出一头的汗来。 槿娘忙前忙后地侍奉着,除了端水煎药,便在一旁陪她说话。 槿娘会说,“小七,要忍着,等你好了,就能出宫了,也就能见公子了。” 是呐,等她好了,就能出宫了,那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槿娘定还要再羞答答地说上一句,“我呀,我也就能见周将军了。” 是呐,她与槿娘都有盼头,都想早些出宫去见自己心尖上的人。 晌午去前殿陪周王后进膳,又被周王后耳提面命了一番,说什么,“远瞩二十年不曾忤逆孤一回,如今竟开始与孤有了嫌隙,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小七垂着头不敢回话。 周王后又道,“你怎不吃?是宫里膳食不合你的胃口?” 案上水陆毕陈,盘盘俱是珍肴异馔,可周王后诫勉不倦,小七怎能吃得下去,因而只是轻声回道,“膳食极好。” “那便吃!”周王后重重地将银箸置于案上,“若是远瞩见你瘦了,又要以为孤这个做母亲的苛待了你!” 小七骇得一激灵,忙夹菜饮汤,“娘娘不曾苛待。” 妇人大抵还在心里与公子置气,因而说完了这几句便唉声叹气地走了。 小七暗暗舒了一口气,也想起身回后小殿了,那老宫人却低声道,“郡主该吃完再走,免得又惹娘娘生恼。” 小七心里堵得满满的,待出了后门往回走时,见后面有一株白梅开得正盛,这几日心事重重,这白梅又被雪覆了,因而不曾瞧见,此时不免就在白梅前停步驻足起来。 槿娘贼眉鼠眼地朝四周观望一番,见无人跟来,赶紧在白梅前悄声祈福起来,“快好起来吧小七,我天天提心吊胆的,怕不能活着出宫见周将军了。” 小七凑到槿娘耳边,低声问,“姐姐也害怕吗?” 槿娘拍着胸口,悄声回道,“小祖宗,这是吃人不见血的地方,我又不是铜浇铁铸的,能不怕吗?” 说着愈发低声,“王后娘娘也太吓人了” 小七噗嗤一声笑了。 这牢笼一般的宫墙多高多深呐,好在有槿娘作伴,日子便也没有那么难过。 正说着话,听见前殿后门有人提醒,“外头冷,郡主该回小殿针灸熏艾。” 小七脚底抹油,赶紧和槿娘溜回了后小殿。 医官已经在等了,继而又是大半日的针灸、喝药、熏艾。 日子一天天的周而复始,始而复终,她并没有旁的事可做。 但周而复始的并不止她一人,你瞧,还没有入夜,穗姑姑又来叫了,“娘娘已在前殿等郡主晚膳了。” 小七最怵头的便是陪王后进膳,说是进膳,不过是当面受训罢了。何况早间他们母子二人的事还没有个说法,王后不痛快,自然要在她这里找个出口好好地发泄一番。 果然一落了座,周王后便问,“你可见过远瞩抱恙?” 小七未料到周王后当先问起了这样没头没尾的话来,因而如实回道,“公子康健,极少见他抱恙。” 自然了,她是没见过谁有公子那样的好体魄的,他就像青铜浇铸过似的,便是身负重伤也从未见他倒下。 周王后闻言叹气,“是呀,远瞩康健,这么多年都不曾见他抱恙。” 忽地转过头来轻笑了一声,“今日却病倒了,政事都没有议完,竟就出宫了。” 小七心里荡然一空,“娘娘,公子是什么病可要小七去侍奉?” 周王后幽幽道,“大抵是相思病吧。” 那柔弱无骨又戴了子母绿戒指的手轻轻捏住了小七的下巴,左右细瞧。 小七被她打量得发毛,长睫翕动着,僵住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那妇人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朱唇轻启,却啧了一声,“你倒是生了一张极美的脸,竟把远瞩迷得七荤八素。” 小七敛声屏气,不知该接什么话。 那妇人又道,“站起来给孤看看。” 小七不知周王后要干什么,依言起了身。 那妇人前前后后地端量了,评头品足之后,依旧落到了生养上面,“身段儿亦是极好的,只是太瘦,瘦了便不好生养。” 因觉得她瘦,周王后又开始命人在原先的一日三餐之外,额外要人再送两回补汤,大多是八珍汤、四物汤、乌鸡汤,燕窝粥此类,也大多以人参、党参、枸杞和黑枣来炖煮。 原也都是好东西,但没有任何佐料,故而十分难喝。送补汤的婢子们却是十分负责,每每必要盯着她全都喝下才算完。 说是王后娘娘的吩咐,说什么王后娘娘待嘉福郡主好,郡主可不要辜负娘娘的好意。 小七自然也想赶紧好,赶紧好了赶紧出宫,她是比谁都着急的。 只是喝的多了,远远闻见了味道五脏六腑便开始翻江倒海,屡屡恶心,才咽下去一口便全都吐了出来。 那也不成,婢子们清理干净,仍旧要盯着她喝完。 说什么,“郡主早些调养好了,早些为大公子诞下子嗣,那是郡主自己的福气。好喝也好,难喝也罢,怎样都是要喝下去的。” 还说什么,“奴可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若奴有,便是天天叫奴吃躁矢(也就是粑粑),奴都是愿意的。” 第233章 小别胜新婚 接连几日,都不见公子再来万福宫。 听说公子成日称病不朝,就连长乐宫都不去了。 公子来,周王后见了糟心。 公子不来,周王后便真的急了。 她成日郁郁不快,连带着看小七也愈发不顺眼。 不是嫌小七举止粗鄙没有吃相,便是嫌她一身药味难闻,不然就是嫌她一脸的狐媚模样,要不就嫌她跪得不端,坐得不正,还要嫌那腰呀臀呀的。 左右都要讥讽一句,“远瞩又不在,你好好走路,扭什么,扭给孤看么?” 不管怎样,也都是要揶揄上一句,“嘉福,你有通天的本事。吾儿一向孝顺,孤这辈子都没遇见吾儿与孤置气这么久,这可都是托你的福。” 小七在周王后面前愈发地煎熬,她比谁都盼着他们母子二人赶紧和好。 他们和好了,她也能少受一些罪。 好在没有等太久,僵局第一次被打破是在小七进宫的第六日。 穗姑姑,哦,不,她原本叫穗娘的。她年纪并不算大,看着与沈淑人身边的素娥差不多,但因是王后的身边人,故此不管是年长的还是小一辈的人,都尊称她一声穗姑姑。 这一日晌午去正殿进膳前,穗娘特意来后小殿交代了一番,说是大公子已病愈,携珠珠夫人进宫家宴,叮嘱小七务必坐于王后娘娘身边,但是不要说话,只远远地看上一眼。 小七想,那也没有关系,她在宫里住的心慌意乱,即便远远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槿娘比她还要欢喜,细细给她理好了衣袍发髻,仍是简单束发,唯簪了木兰梳子。 槿娘盯着铜镜里的小七越看越欢喜,啧啧称叹,“小祖宗呀,你瞧,这脸色多红润呀,公子见了定然欢喜!我敢打赌,你就快好了!” 小七也欢喜,针灸虽疼,汤药也苦,接连六整夜的熏艾确实使她筋疲力乏,但身子却也真正地轻快了起来。 是了,是了,她很快就会好起来,槿娘的话总是没错的。 到了前殿的时候,众人都已落了座,穗娘要她从屏风后悄悄进殿,最好不要惊扰了贵人们。 旦一绕过屏风,便一眼望见了那龙章凤姿的公子,他坐在左手处,身旁的阿拉珠一身华服,满头珠翠,与他挨得极近。 他如今愿意携夫人进宫了。 小七没有惊扰众人,依言在周王后身边跪坐下来,不需她出一点儿声响,自她一出了屏风,公子缱绻的目光便牢牢地黏在了她身上。 他的眸色是复杂的,但她至少能分辨出个一二来。她能分辨出那其中有深切的担忧,也有了无尽头的牵挂。 公子望她,她便也悄然冲公子温静笑起。 公子目光缱绻,凝瞩不转。 小七眼波盈盈,转盼流光。 她想告诉公子,小七很好,公子不必忧心。 她还想问公子,听说公子抱恙,如今可好了? 公子定要答她,我能有什么事,你也不必忧心。 若他如此作答,便是真的没有事。那她就还要再说,公子,你瞧,我好了许多,大约很快就能回兰台了。公子还记得来的时候说要与我一同过生辰吗?若我生辰便好了,我便与公子一同回兰台。 她冲公子宛然笑着,公子目色温柔,也浅浅含笑。 他必是在说,我怎会不记得,待到小年,我必与你一起。 忽见阿拉珠捏起一瓣橘子往那人口中送去,声音清脆似银铃一般,“珠珠给表哥剥橘子,表哥尝尝,可甜了。” 也见公子微微别过脸,不曾去接。 周王后便好声劝慰,“远瞩,阿拉珠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她给你,你便吃一块。” 那人不肯,开口时声音清清冷冷的,“母亲知道,别人碰过的,我是不要的。” 因他好洁,总觉得别人碰过的都不干净了,因而总把什么“脏东西”、“恶心”挂在嘴边,也不知到底是那人的好处还是坏处。 如今他虽不曾像斥她一样直白,但话里话外亦是嫌弃阿拉珠碰过的东西。 想来,他觉得不干净的,也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 他是真的觉得不干净。 阿拉珠心思通透,闻言果然脸色一白,那仍在他嘴边的橘子便僵在了原处。 周王后脸色稍稍一沉,便道,“你吃了,还能少一块肉不成?” 那人未答话,依旧朝小七看来。 他那一双眸子就似一口不见底的深潭,内里的水草死死地缠住了她的腿脚,她若想挣脱出去,他必要作劲拉她,直到将她扯到潭底,再叫她逃不出去。 然小七偏偏不去挣脱,不需那水草牵缠,丝来线去的,她早就在他的目光里深深地溺了下去。 忽听周王后沉声道,“嘉福,你在孤身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还是那么没有眼力,就不知劝一劝大公子吗?” 小七忙回过神来,可她怎知如何劝公子。 这是公子的本性,他不情愿做的事,亦是她的不情愿。 周王后不止是上位者,更是公子的母亲,为了他们母子二人不再生嫌隙,她没有不奉命的道理。 隔着两张食案,中间有四五步的距离,小七温声劝他,“万福宫橘子甘甜,公子为何不尝一尝呢?” 那人闻言浅应一声,竟果真接过橘子咬了一口。 公子不吃,殿内另两人脸色难看。公子目下吃了,那两人的脸色却愈发难看了起来。 公子不听母亲的,却听小七的,这亦是小七的罪。 周王后面有愠色,冷声命道,“穗娘,送嘉福回去针灸。” 小七望着公子泫然欲泣,穗娘已过来搀她起身,“郡主,请随奴来。” 那人脸色冷凝,眉梢带怒,几乎与她同时起了身,“母亲!” 周王后便笑,“嘉福在母亲身边,你不必有什么担忧。你瞧,母亲把她养得多好啊!自母亲见她,便没见过什么时候她的脸色是这般红润的。你瞧,这饱满的胸脯是能喂乳的,这腰身呀这腿呀如今也能撑得起五六月大的婴孩了。你只管放心,母亲命人好生调理,保准还给你的时候,是一个康健完好的嘉福。” 公子闻言面色愈发冷峻,“母亲何时还我小七?” “急什么,听说小年是嘉福的生辰。小年宫宴,孤自然许你们相会。” “小年?” 周王后吟吟笑道,“是啊,不过五日了。小别胜新婚,你再忍一忍。” 第234章 妯娌之间 小七由穗娘簇拥着绕过屏风往后门去了,再无法去看尚留在殿内的大公子。 但她想,不过五日,那她再等五日便是。 总算生辰能见到公子,即便不能回兰台,那也是好的。 她照旧针灸、喝药、滋补、熏艾,身子肉眼可见地丰腴了起来。 小年前一日还不到晌午,穗娘突然来了,送来两件衣袍,一套金钿步摇头面。说是要郡主好好打扮打扮,娘娘要带郡主出门。 只是没说到底去哪里,又要去见什么人。 小七素来不施粉黛,并没有什么可打扮的。 那两件袍子一一摆在雕花木托盘上,一件是桃红绸缎绣金纹芍药华袍,一件是银白绸缎暗纹汉袍,一件鲜艳夺目,一件素雅干净。 穗娘笑言,“郡主进宫时未带行装,还好宫里还有章德公主从前未曾穿过的新袍,娘娘便要奴挑选了两件,请郡主自行挑选。” 小七没什么犹疑便选了银色暗纹汉袍,见穗娘点头笑道,“郡主果然不是个喜好出头现眼的人。” 小七心里一凛,周王后不过是用衣袍来试探她到底有没有僭越之心罢了。 她心里想,她不屑于去与旁人争风吃醋,也不屑于去出头现眼。若当真要僭越,亦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费心思。 槿娘还要为她簪戴金钿步摇,小七从未簪金戴银,也不习惯,因而满头青丝,仍仅以朱木梳子装点。 穗娘满意地点点头,说,“哪怕这样素净,也挡不住郡主的好颜色,难怪大公子喜欢。” 小七便问,“穗姑姑可知道娘娘要带我去哪里?” 穗娘笑道,“郡主不必担心,到了便知道了。” 待穿戴妥当,穗娘便引她往宫门去了。那株白梅依旧开得夭灼,积雪也仍将这暗压压的宫墙庑殿覆得严严实实。 周王后已在凤辇上等她,见她来,不免又是轻斥了一句,“磨磨蹭蹭的,竟叫孤等。” 小七施礼告了罪,周王后也不再理会,那总在王后跟前的老宫人已经吆喝着动身了。 她登上了后头的步辇,一路跟着经过丹墀,下了九丈高台,出了万福宫门。 这是她自被扣在万福宫以来第一次出这道宫门。 盈尺的雪被清扫至大道两旁,暗色的宫墙和枝桠依旧覆着极厚的一层,岁末的大红宫灯沿路悬在一座座宫檐之下,昭示着庄王十六年就要结束,而庄王十七年就要到来。 她想,公子寻常也都是从这道宫门进来见他的母亲,也是从这道宫门出去回兰台。 而今,她与公子走的是同一道门,也是同一条路,也许很快也要与公子一同回兰台了罢? 不久便在一座宫门前停了下来,那宫门上的牌匾以苍劲有力的小篆书着“桂宫”二个大字。 宫娥们侍奉着周王后下了凤辇,小七也赶紧跟了上去。 周王后嘱咐了一句,“一会儿见了太后,不要给远瞩丢脸。” 小七心里倏然一跳,周王后竟要带她见太后。她对太后的情形一概不知,唯一听说过有关于太后的话还是从陆九卿口中知道的。 五月底扶风围杀后,良原君曾进宫面见太后大哭了一场。 记得当时陆九卿在青瓦楼回禀公子,“太后说,良原君生性仁厚,怎会在满月宴上生事,必是有人蓄意陷害。” 因太后要保良原君,因而良原君这才脱了身。 小七嘴上应了周王后的话,心里却暗暗盘算着,大公子与良原君是燕国权力场两大势力,大公子是燕国当之无愧的嫡长子,手握燕国大军,又背靠北羌。 而良原君呢,他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不止与魏国结盟,也有宋国兵马朝发夕至,远的不说,单看眼前,良原君背后是有太后作仰仗的。 太后出自卫国王室,因而燕人皆称其为卫太后。 听说良原君是卫太后亲生嫡次子,这么多年,因仁厚孝顺,颇得卫太后喜爱。 蓟城这两股势力,可谓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小七提起裙袍,随周王后一步步拾级而上,才至丹墀,便听见大殿之内载笑载言,还有孩童嬉笑着叫道,“祖母也抱一抱慎之!” 原来殿里还有良原君一家。 小七见周王后的脚步微微一顿,那戴着子母绿戒指的手蓦地攥紧了袍袖。 听其暗暗叹了一声,继而携着她的手往殿门走去,声音也软和了几分,“远瞩的祖母,你不必怵。” 小七心里一暖,她想周王后虽时不时地讥她几句,但到底是公子的母亲,到了要紧关头,还愿意宽慰她一句。 小七柔声应了,“有娘娘在,小七不怵。” 周王后微微别过脸来瞥了她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你倒是个懂事的。” 小黄门已先一步进殿通传去了,“启禀太后,王后娘娘来了。” 甫一进殿,便见殿内其乐融融,那凤座上抱着小婴孩的老妇人想必便是卫太后了,看着慈眉善目的,此时正用拨浪鼓逗弄那孩子,“嘉儿,看祖母手里拿着什么?哎呀,吾的小嘉儿!” 许慎之紧紧偎在一旁,那小脑袋上下磨蹭着老妇人的肩膀,“祖母偏疼弟弟,慎之可要伤心了!” 卫太后笑嗔不已,“都是祖母的好孙儿,都是祖母的好孙儿,祖母疼弟弟,也疼慎之!” 良原君没有来,只有平阳公主携仆妇们坐在右侧软席,见周王后来,众人皆起身伏地施了礼,“王后娘娘长乐无极。” 周王后问候了卫太后,便携小七在左侧软席上落了座。 小七惯是不愿出头的,因而若无人问她话,她便静静地跟在周王后身边垂头跪坐。 见许慎之与许嘉仍旧缠着卫太后,周王后便笑,“这是什么日子,娣妇竟拖家带口地进了宫?” 平阳公主温柔笑起,“太后娘娘想念孙儿,便要臣妇带进宫来热闹热闹。” 周王后又笑,“远瞩小时候倒不见母后这般疼爱。” 卫太后道,“都是孙儿,吾哪有不爱的,不过是上了年纪,觉得孤寂,更喜欢子孙绕膝罢了。” 说着,便朝周王后招手,“王后,你来,你瞧瞧。” 周王后依言去了凤座一旁,见了襁褓中的婴孩面色却并不好看。 卫太后道,“吾喊你来,就是要催你!远瞩不小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叫吾抱上个重孙儿。君王没有子嗣,吾是不会放心的!” 第235章 弄虚作假 这正是周王后一直以来最烦忧的事,眼下守着良原君一家被问起,周王后心里大抵更不是滋味儿了。 偏偏平阳公主奇道,“王后娘娘,怎么,兰台还是没有好消息吗?” 周王后闻言便笑,“小叔年近不惑自然急,远瞩才二十有一,以后即位了,好日子还长着呢!孤有什么可急的?” 一句话把平阳公主怼得绿了脸,许慎之奶声奶气道,“祖母,坊间都说大公子不近女色,只怕等慎之长大了,大公子还是不能生出弟弟来!” 周王后脸都黑了,平阳公主赶紧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还不快向王后娘娘谢罪!” 许慎之撅着嘴巴不肯,“母亲,可慎之没有说错话,慎之在外头听见许多人都这么说。” 周王后笑道,“这就是良原君的好家风,要个孩子在太后面前嚼舌根!” 平阳公主脸一白,冲着那孩童疾言厉色起来,“慎之!” 许慎之这才乖乖地跪在地上磕了头,看样子还是十分委屈的,“王后娘娘恕罪,慎之知错了。” 平阳公主赔笑道,“童言无忌,娘娘莫要与一个孩子置气。” 周王后轻笑一声,“到底是童言无忌,还是有人教唆,孤能不知道?” 说着招呼了人来,声音冷峭,“长辈们说话,把这些个孩子都抱下去。” 依小七对她的了解,她此时是恨不得将许慎之与许嘉架出去扔了,不,最好连平阳公主也一并拖出去,一直拖,一直拖,最好从桂宫一直拖到金马门才好。 周王后话音一落,立时来了两个老嬷嬷,一人牵着抽抽搭搭的许慎之,一人抱着咿呀作语的许嘉疾疾退出了大殿。 平阳公主一时讪讪地不再回话,见小七尚一人在对面坐着,又冲着小七笑道,“母后您瞧,这便是魏国的嘉福郡主了。” 周王后亦笑,“娣妇逾矩了,孤的人还用得着你来多嘴?” 说着朝小七招手,“嘉福,过来给太后娘娘瞧瞧。” 平阳公主也不恼,温婉笑道,“娘娘勿怪,臣妇是许久不见嘉福了。” 小七依言起身,款款行至凤座旁跪坐下来,垂眉乖顺道,“太后娘娘。” 卫太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啧啧称赞起来,“魏国真是出美人,你们瞧,这孩子真是长了一副好模样。” 众人莫不称是,周王后轻拢鬓发,笑吟吟的,“远瞩看上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真是摸不透周王后的心思。 小七心里嘀嘀咕咕的,来的时候还怎么都看她不顺眼,如今又好似她是个什么稀罕宝贝似的。 卫太后笑着拉起了小七的手来,“远瞩可疼你?” 小七温静点头,“公子待小七很好。” 卫太后又慈蔼垂问起来,“听说你与远瞩一同回了兰台,你不好好侍奉远瞩,怎么如今竟在万福宫里?” 平阳公主戏言道,“嘉福,该不是王后娘娘将你拘着不放?太后娘娘在这里,你大胆说,太后娘娘可是能为你做主的。” 她们妯娌不合,尤其平阳公主没有一句话不是在挑灯拨火(即搬弄是非),好在卫太后故作愠色,“平阳,吾问嘉福,你少说两句。” 平阳公主赶紧笑着应了,“是是是,母后说的是,是平阳多嘴。” 见卫太后还在等她回话,小七便道,“是王后娘娘心疼小七,要小七在宫里好好调养。” 卫太后微嗔,“在兰台就不能调养?非得来宫里。” 继而笑着去摸小七的小腹,“肚子可有什么动静了?” 哪有什么动静。 半点动静也无。 小七正不知怎么开口,周王后便笑,“母后不知,嘉福是有了身孕,兰台老道的嬷嬷少,儿臣不放心,这才要嘉福进宫,儿臣亲自照看着,才能放心。” 周王后这话一出,众人都变了脸色。 卫太后扶额笑道,“好啊!好啊!这天大的喜事怎么不早与吾说,害吾白白担心一场!” 小七心里惶惶不安,她悄然去看周王后,见周王后面色泰然,甚至扬起了下巴,好似在平阳公主面前掰回了一句,看着竟有几分得意。 平阳公主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哦,难怪嘉福面色红润,身子也比从前丰腴不少。” 周王后瞟了一眼平阳公主,又笑,“岂止如此,如今远瞩与孤的甥女阿拉珠感情甚好,约莫不久也就有好消息了。” 众人闻言又是脸色一变。 卫太后笑叹,握住周王后的手亲昵地唤起了周王后的闺名来,“灵运,你呀,你真是藏得住话!这样的好消息难道不该先着人来桂宫回禀一声吗?平白要母后心急!” 周王后作势请罪,“儿臣愚钝,还以为母后心里只有小叔与娣妇,哪里敢来母后跟前作怪呢!若不是娣妇总来母后跟前出头现眼,儿臣必是等一切稳妥了才禀告母后。” 卫太后闻言点头,“你呀,素日话少,虽不似平阳一样总来桂宫陪伴,但你的心吾都是知道的。” 周王后又道,“母后最是明理之人,将来远瞩即位,自以天下奉养母后,母后勿忧。” 平阳公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双手绞着帕子,到底是不敢再多嘴。 卫太后频频点头,十分赞同,“远瞩亦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将来有远瞩,吾怎会不放心。” “嘉福初初有孕,不能劳累,还得养好身子,就先拜别母后了。” 卫太后忙着人备了金簪珍珠玛瑙赐给了小七,满满当当一大匣子,说什么,“既有了远瞩的孩子,便是燕国的头等大功臣,吾要好好奖励才是。” 还叮嘱周王后,“灵运,你想个好主意,总要给嘉福个名分,这孩子乖巧,吾也十分喜欢。” 周王后这厢掰回了一局,什么也都应承了下来。走之前还揶揄了平阳公主一句,“那两个小的在桂宫有大半日了,母后早就乏了,娣妇还不告退,非得惹母后厌烦。” 平阳公主脸一白,也不好再留,只得起身拜别了。 周王后携小七先一步出了桂宫,那妇人走得快,小七疾步跟着,出了桂宫宫门,凤辇早在门外候着了。 待登上辇车,才见平阳公主与两个孩子出了宫门,遥望着辇车似有什么话要说,许久都不曾离开。 小七亦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甬道宫人婢子太多,不好开口。 待回了万福宫,小七欲言又止,“娘娘为何” “什么?” 她轻声道,“可小七没有身孕。” 周王后压着声,“那你便生!” 小七声音愈发低了起来,“娘娘不放小七,小七如何生?” “过了小年,自然放你回去。”周王后悒悒不乐,“你听好了,今日孤的大话都说在了前头,你这肚子若不争气,孤必把你扔去女闾!” 第236章 活祖宗 小七心道,原来公子这一点随他的母亲,要以这样的话来吓唬人。 她从槿娘手里接过雕龙绘凤的檀木匣子递给周王后,“先还给娘娘。” 周王后蹙起眉头,“给你的你就收着,还我干什么?” 小七想,这一匣子珠宝是卫太后以为她有了身孕才赐下的,有孕这话若不是从周王后嘴里说出来,那便是欺君灭族的大罪。 她虽并没有什么族人可灭,但也是万万不能拿的。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只怕这匣子就能买下她的小命。 小七一向知道轻重,因而人便仍立在原地没有动,轻声道,“小七受之有愧,先存放在娘娘这里。” 周王后见状愈发没有好气,“拿什么腔做什么势,远瞩把京畿百里都给你了,孤还差你这一匣子珠宝么?” 那倒是,到底是家大业大,许氏王室的人好似都大大方方的,出手向来十分阔绰,从没见过有谁特别小气。 周王后既说了这样的话,小七也不再客气,谢过了周王后,抱着一匣子珠宝便走了。 谁还能嫌钱多呢? 是不是。 槿娘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了上来,狗腿子似的恭维着,“天爷!我早就知道你是有大福气的人!” “我给你数一数。”她掰着手指头有模有样地数了起来,“你如今是魏国郡主,又燕国最好的封地——公子真大方,像京畿这样的好地方,那可是连良原君都比不上的!随随便便出门一趟,天上又掉了这么一匣子大馅儿饼!啧啧!可与公子本人相比,这些却又都不算什么!啧啧!我要是兰台那两位,我眼珠子都得气蓝了!” 说着话,又轻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先前是槿娘我瞎了狗眼,还妄想与你争个高低,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小七就喜欢槿娘这活灵活现的模样,她想,是呀,她还求什么呢? 她原本最不想要的,却是旁人怎么都求不来的。 人呀,富在知足,知足无求(即人知道满足就不会有过多的贪求),才能长乐。 但愿她也能似自己的封号一般,长乐未央,永受嘉福。 方才一肚子的烦忧一扫而空,小七被槿娘的欢喜感染的齿牙春色,她把匣子塞到槿娘手里,道,“你想要什么,回了后小殿自己拿,也送一些去易水给你父亲母亲。” 槿娘眼里冒光,“小祖宗,你真要给我?” 小七学着周王后的口气,拿腔捏调道,“给你的你就收着,拿什么腔作什么势?” 槿娘心中感怀,一时满眼泪花地感慨起来,“天爷,只以为跟着你要挨一辈子的打,谁想到我槿娘还能跟着你享到福!” 是了,从前又有谁能想到她俩还有这一日,槿娘光是因她挨罚就不下四次,一条小命天天在鬼门关飘荡。 从阴间飘回阳间,又从阳间飘到阴间。 如今回想,仍旧后怕不已。 小七蹭着她,“姐姐待我的好,我都记得。” 槿娘向来想得开,如今抱着沉甸甸的匣子更是奔头十足。眼泪一抹,依旧对前景十分看好,她盘算着,“我呀,想在蓟城置座宅子!蓟城地价贵极了,周将军手里虽有一些刀币,但只怕不够,我再从匣子里取几件翡翠金钿给他贴补,就能买下一套不错的宅子!” 小七好奇道,“你与周将军都想好置办宅子了?” 槿娘脸一红,支支吾吾道,“他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亲了。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我心疼他。” 说着又凑到小七耳边,“你别看他笨嘴拙舌的,情话倒会许多。” 小七打心底里高兴,从前槿娘一心想要做公子姬妾,以为只有做了公子姬妾才能光宗耀祖。可这世间的路原是有千条万条,一条路山重水复,换条路也许就能柳暗花明。 周延年是个好人,槿娘跟着他,必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小七温声道,“那匣子都给你,你与周将军去置办一座大些的宅子,把你父亲母亲也一起接来。以后小七落魄了,也能去你家里落脚。” 槿娘欢喜地脚不沾地,恨不得当场给她磕几个响头,“我的亲祖宗!你真是我的亲祖宗!我以后只拜你这一个活祖宗了!” 回过神来却又对她的话不以为然,“说什么胡话,公子爱你入骨,你岂会有落魄的时候。” 小七想,但愿如此,但愿自己再也不会有落魄的时候。 但山高水长,前路万里,未来的事谁又做得了准呢? 槿娘见她仍旧心事重重,便宽解道,“过了小年,娘娘会放我们回兰台,也许明日宫宴之后就能跟着公子的马车一起走了,有公子在,你何必忧心?” 是了,有公子在,她是不必忧心的。 槿娘又道,“小七,以公子待你的恩宠,你早晚要为公子生四五个大胖娃娃呢!” 但她的身子如今到底怎样了,她自己也说不准。医官虽每日都来针灸把脉,却从来不曾与她说一句“快好了”,或一句“还不好”。 这一日入夜前又至前殿陪伴周王后进膳,周王后倒问起了她,“身上感觉怎样了?” 小七笑道,“轻快了许多,也不觉得冷了。” 周王后亦笑,“这便对了,宫里医官都是最好的,总有你养好身子的一日。” 言罢又召来那姓贺的医官仔细为小七把了脉。 那姓贺的医官神色轻松地抱拳回禀,“娘娘勿忧,贵人的身子越发地好了。” 周王后只关心最重要的事,“可能生养了?” 医官点头捋须,“是,贵人胜在年纪小,底子好。但为稳妥起见,仍需将养着。每日仍要熏艾,针灸也只需十日一次即可,原先的汤药生猛,微臣这就换一副温和滋补的药。” 周王后微微颔首,“善。” 姓贺的医官收拾好了药箱,躬身垂袖这便打算告退了。 但周王后叫住了他,“贺医官,可还记得孤的话?” 姓贺的医官忙止步垂头,恭谨回道,“娘娘的话,微臣一刻也不敢忘。” 周王后神情自若,那一双与公子有些相像的凤目里却透着叫人不敢直视的威严,“若是桂宫问起,抑或旁人有嘴皮子贱爱打听的,该怎么说?” 姓贺的医官低声道,“贵人气血调和,胎像稳固,已有了月余的身孕。” 周王后这才淡淡点头,“把嘴巴都管严了,若是走漏一点风声,你贺家” 话未说完,姓贺的医官已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一头的冷汗在万福宫微黄的烛光下益发分明,“娘娘慈悲,微臣绝不敢走漏一点风声。” 周王后玉指轻抬,穗娘便示意那医官退下了。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周王后又对小七笑道,“‘永受嘉福’,你这个封号极好,你也的确是个有福气的。” 小七宛然一笑,“都是娘娘悉心爱护的缘故。” 周王后却叹了一声,神色凝重几分,“嘉福,你是个懂事的,能看出来扶风上下都有什么样的心思,那老的小的个个儿心怀鬼胎,恨不得取兰台而代之。孤在桂宫说了大话,好不容易压下平阳一头,岂能再叫她成日地去撺掇太后?这一回孤是下定决心要远瞩生孩子了。” 是了,君子一言,重比千金。 像周王后这样好强的人,自然会想尽办法在子嗣上头压过扶风去。 见小七垂眉未言,那慈蔼的妇人握住了她的手,“你给孤好好地生,过了明日,远瞩都是你的。” 第237章 小年宫宴 燕庄王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小年,宜求子,安床,祭祀,忌出行,动土,造庙。 这一日的宫宴在万福宫正殿举办,自晌午开始,万福宫便开始筹备起来。 申时四刻,前来赴宴的宾客陆陆续续地进了殿。 因不是正旦的大日子,倒也没有外人。 卫太后偶感风寒,居于桂宫并不曾来。燕庄王身子不好,更是不必出席。听闻良原君亦是抱恙,因而今日赴宴的,不过是兰台与扶风的主人们罢了。 问安行礼按下不提,待众人彼此寒暄后落了座,宫娥们鱼贯而进,喜气洋洋地奉上了晚膳,各人食案之前俱是馔玉炊金,仙液琼浆,满满当当的一大桌。 周王后依旧留小七在左手旁落座,沈淑人见了难免揶揄起来,“妹妹这样的身份,毕竟是不明不白的,怎能坐在母后身边?” 阿拉珠却只是笑,“有母后心疼,不明不白的也并没有什么要紧。” 沈淑人闻言脸色愈发难看。 偏偏许慎之还蹦蹦跳跳地凑过去说,“大嫂嫂不如小七姐姐好看!” 沈淑人的脸拉得老长,险些未能克制住扬手揍他,但仍免不了低斥一句,“你这是什么家教!” 阿拉珠忍不住掩唇大笑,许慎之闻言却嗷得一声就哭了,平阳公主赶紧起身跑过来哄,还作势打了许慎之的屁股一下,“小孩子就会乱说话!” 沈淑人微微翻了个白眼,“慎之公子如此不稳重,将来恐难成什么事。” 此言一出,平阳公主的脸也拉得老长,只道了一声,“小孩子不懂事,侄妇不要与他计较。” 说完赶紧牵着许慎之的手走开了。 许慎之一哭,许嘉也哇哇大哭了起来。哭声此起彼伏,鸡飞狗跳的,怎么都哄不好。原先准备的歌舞也用不上了,这殿内自成一片乐章。 周王后居然也并不制止,她大抵是兴致好,因而觉得热闹。 平阳公主便请起罪来,“娘娘见谅,君侯孩子多,臣妇总被他们闹得头疼。” 周王后却不见一丝愠色,反倒好脾气极了,“无妨,孩子们哭哭闹闹的是好事,嘉福腹中的小公子听见了,早早就出来了!” 平阳公主原还想炫耀一番,不曾想,又被周王后不动声色地怼了回去。 她甚至还和蔼可亲地对那孩童说,“慎之,哭得再大点儿声,再大一点儿。” 殿内的人都在说什么话,都在做什么事,小七并不曾留意,她总偷偷去看公子许瞻。 大殿嘈杂,那人好似也并不上心,他的目光也总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扫来。 四目绞缠着,辗转相随。 她举杯饮酒的时候,他的目光便落到她素白纤细指尖上。她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他的目光便落至她的眉眼、鼻尖,落至她那不点自朱的小唇,也落至她皙白的粉颈,落至她衣袍包裹之下的丰美的胸脯。 若不是宽大的袍袖遮挡着,他的目光定还要在她不堪一握的腰肢上好好逗留上个一盏茶的工夫。 他似笑非笑,脉脉含情。 她被他瞧得心荡神摇,满面绯红。 也不知有多久过去了,见王后身旁那老宫人去了那人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便见那人的目光温柔地朝她看来。 又听周王后温蔼笑道,“嘉福,去罢,去后小殿等远瞩。” 小七心中一烫,悄然抬眸去看公子,见公子亦是唇畔含笑,那墨色的眸子极深,恨不得就在这大殿里当着众人的面便将她生吞活剥。 一颗心砰砰乱跳,小七盈盈起了身,赧赧然再望了一眼她的公子,眼波流转中,好似其中有千句万句要说的话。 但再多的话也终究不过凝成一句,公子,小七等你。 槿娘亦跟上小七,要与她一起走,才绕过屏风,穗娘却笑嗔,“郡主与公子恩爱,你跟来做什么呀!不知羞!” 槿娘脸一红,“穗姑姑,奴是去看有没有什么用得上奴的地方。” 穗娘又嗔怪起来,附耳道,“娘娘早就安排妥当,你可不要去误了公子的好事。今日宫宴有专为宫人婢子们留下的海蟹和鱼羹,你跟着兰姑姑她们一起。” 果然见一旁的兰姑姑数人正在笑着等她,槿娘兴奋的脸蛋红扑扑的,扯了扯小七的袍袖,小七笑道,“姐姐快去。” 槿娘欢欢喜喜应了一声,便跟着兰姑姑等人一同走了。 穗娘便引着小七往后院去了,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倒十分融洽,“这一阵子,郡主在宫里住得可还算习惯?” 小七温静笑道,“宫里虽好,却总是有些拘束的。” 穗娘便笑,“娘娘早就盛赞郡主风骨嶙峋,又温良大度,如今娘娘嘴上不说,心里亦是十分喜欢的。有时候话虽重一些,也是对郡主的爱护,但愿郡主不要往心里去。” 小七垂眸浅笑,“穗姑姑说哪里话,娘娘待小七好,小七心里是知道的。” 先不说扣留她的事,至少这一段日子周王后并不曾薄待她半分。 她想,也许公子的母亲也不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罢了。 穗娘附耳过来,低声道,“娘娘说,郡主是能母仪天下的。” 小七心里乍然一惊,穗娘的意思她岂能不明白,只是这样的话未免言之过早。 她是客居兰台,前头还有两位夫人虎视眈眈,她连个姬妾的名分都没有,怎敢肖想什么“母仪天下”? 若不是周王后果真看中她,便是有意差穗娘来试探她的反应,看她到底有没有僭越的野心。 这小年夜月色如水,前殿的嬉闹声犹在耳畔,大红色的宫灯将小径两旁的积雪映得通红,亦将穗娘的脸色映得清清楚楚。 穗娘神情认真,亦仔细地打量着她。 小七正色回道,“小七从未肖想,穗姑姑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穗娘笑着应是,“郡主勿怪,这是娘娘私底下与奴说起的话,奴不敢信口雌黄。但郡主这份谦和恭谨,必也是娘娘喜闻乐见的。” 你瞧,这宫里就是步步惊心,稍有个差池,还不知要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一着不慎,大抵就要万劫不复。 忽听穗娘道,“咦?郡主这件袍子,何时沾了酒渍?” 小七垂头一看,果然宽大的袍袖上不知何时竟沾湿了,适才一直在看公子,竟不曾留意。 “约莫大公子就要来了。”穗娘瞧了一眼后头,吟吟笑道,“大公子好洁,郡主赶紧随奴来偏殿换上一件干净的,免得大公子不喜。” 第238章 公子中招了 偏殿就在一旁,小七忙随穗娘进门往里走去。 内殿的落地漆花鸟衣柜里挂了不少华袍,大抵都是从前章德公主不曾带走的。 穗娘笑道,“郡主看上哪件,便换哪件,由着郡主挑。” 小七心里惦记着见公子,因而并没有别的心思,只随手取了一件绯色的。 她想,公子素来偏爱绯色,今夜见了,定然欢喜。 当然,他欢喜与不欢喜,大抵是不会与她直白地说,但从他的眉眼唇角,她如今什么都能分辨出来。 匆匆褪下外袍,正欲换衣,却听穗娘幽幽说道,“郡主不急。” 小七听了奇怪,方才还要她赶紧,如今又要她不必着急。她转眸去看穗娘,见穗娘正立在窗边向外张望,红红的宫灯透过木窗打到了穗娘脸上,那婢子不知看见了什么,此时正微微笑着。 小七眉心骤然一跳。 她从未活在宫墙之内,无人教导指点,因而不知这宫里的深浅。 她早该知道,这宫里从不是与你真正动刀动枪的地方。 从来不是。 她们一颦一笑,就是杀人的刀。 她们当面与你亲密无间,背后那一刀便要无情地捅上来。 你不杀她,她亦要杀你,她会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七匆忙换好衣袍,抬步便往外去,穗娘却幽幽道,“郡主留步,后小殿已经有人了。” 小七蓦地转身,“穗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穗娘缓缓转过脸来,她脸上依旧是最常见的和善模样,“郡主不必去了,后小殿自有人来侍奉大公子。” 小七心里荡然一空,好一会儿才问,“是谁?” 穗娘笑道,“是珠珠夫人。” 哦。 原来如此。 难怪周王后一直拘着她不肯放,不过是拿她当诱饵,以李代桃,哄骗公子小年夜来与阿拉珠相会。 多日不见,公子必然大意,必然也会如王后所说“小别胜新婚”。 难怪,难怪周王后要说,“过了明晚,远瞩都是你的。” 过了“明晚”,那“明晚”的远瞩是谁的? 是阿拉珠的。 也难怪方才在宫宴中,阿拉珠要说,“有母后心疼,不明不白的也并没有什么要紧。” 是呀。 有她的母后心疼她,如今不明不白地哄骗了公子,自然没有什么要紧。 若公子心甘情愿,小七不好说什么。 但若公子事后才知那是阿拉珠,又该怎么办呢? 他那样的人,必要恼羞成怒,继而大动干戈。 小七又气又急,心焦火燎地拔步便要出殿,穗娘赶紧拉住了她,“郡主要干什么!” 小七冷眼望她,“去告诉公子,拆穿这肮脏的骗局!” 穗娘再维持不了她惯有的微笑,死死拉住小七的衣袍,任小七怎么挣脱都不肯松手,“今日是珠珠夫人的氤氲之侯,只要大公子与珠珠夫人同房,就能有孕!这是娘娘的意思,郡主可千万不要误了娘娘的大事!” 哦,氤氲之侯。 《丹经》中记载,凡妇人一月经行一度,必有一日氤氲之候(即排卵期)。于一时辰间,气蒸而热,昏而闷,有欲交接不可忍之状,此的候也。 于此时逆而取之则成丹,顺而施之则成胎。 原来一早就算计好了。 小年夜是小七的生辰,却也是阿拉珠的好日子。 什么母仪天下的王后娘娘,不也会做出这般无耻的行径! 小七忿然作色,朝着穗娘一巴掌扇了过去。 她这小半月将养得极好,有十足的力气,因而便将这十足的力气全都用在了这一巴掌上,扇得自己指尖颤抖,手心发麻。 穗娘何曾挨过这样的打,她在周王后身边多年,极善察言观色,又懂主人心思,因而深受周王后器重。这宫中诸人,就算是夫人贵妾都要对她客客气气的,谁敢动手打她。 眼见着穗娘保养极好的脸登时红肿了起来,整个人还怔在当场,愕愕然没有回过神来,小七赶紧往外疾去。 没想到穗娘眼疾手快,一把又拽住了她,“娘娘是为大局想,奴今天就是死,也要留住郡主!” 小七蓦地将槿娘推开,低斥了一句,“无耻贱婢!” 她骂的是穗娘,骂的亦是周王后。 无耻。 是彻头彻尾的无耻。 不能明公正道的,自然是行若狗彘的小人行径。 小七亦用了十分的力气,穗娘低呼一声,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不知磕到了哪里,只是连连低吟着,好一会儿没能爬起身来。 小七拔步往后小殿奔去,穿过后院进殿门,却见那衣香鬓影的妇人此时已立在外殿了,见她来,还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妇人开口时心平气和,“慌什么。” 妇人还胜券在握,“别吵到他们。” 小七冷然,“娘娘要与公子离心离德了。” 那妇人恬不为意,“孤做孤该做的,你也做你该做的,远瞩是个做大事的人,酒醒之后,他不会怪孤。” 原来他的酒有问题。 小七笑了一声,“娘娘的心,小七知道。但公子的心,娘娘不知道。” 她说着要往殿里闯去,那妇人却慢悠悠地叫住了她,“站住。” 小七步子一顿,转头看她。 那妇人慢条斯理道,“过了今日,往后远瞩哪日不是你的,你要知足。” 小七眉心紧蹙,“我不是为自己,是为公子!” 妇人挑眉,不以为意。 这时那老宫人躬身掩鼻从珠帘内退了出来,悄声道,“娘娘,公子中招了。” 小七心里一凉。 周王后笑着长舒了一口气,旋即抓起了小七的手腕,“走罢,随孤去瞧瞧,看看吾儿到底能不能与阿拉珠圆房。” 将将靠近珠帘,便闻见一股幽幽的异香。 原来并不止酒,她们还给公子点了迷香。 真是用心良苦呐! 隔着珠帘,能看见那素色的轻纱帷幔晃荡,那平时她卧于其上熏艾的卧榻,此时正躺着薄衫裸露的阿拉珠。 那姣好丰润的躯体在轻纱之内若隐若现,眼下正于榻上娇喘起伏,细声细气地唤道,“公子公子” 第239章 燕宫杀 小七脸一白。 她的公子此刻正朝着那娇喘的女人走去。 那人大抵是醉了酒,因为他身形微晃,足底不稳。 他一边走,一边卸了青龙剑,解了玉带,褪了那暗绯色的外袍,他朝着卧榻哝哝唤了一声,“小七!” 珠帘里的人唤着小七,珠帘外的小七心如刀刺。 她忍不住要开口告诉他,告诉他,公子,小七在这里呢。 腕间一紧,一旁的妇人捏牢了她,“孤得提醒你,远瞩是要做君王的,日后夫人贵妾无数,善妒可不是什么好事。” 小七不忍再看,别过脸去。 妇人那戴着子母绿的玉指却扣住了她的下颌,“嘉福,你好好瞧着,他也并不是唯你不可。” “今日开了这个口子,来日就有无数个口子可破。” 小七低低叫道,“娘娘疯了!” 一个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行房事的母亲,难道不是疯魔了吗? 小七见识过许多疯子,却从未见识过这样的疯子。 周王后的眸光依旧逗留在珠帘之内,那遍涂红艳艳胭脂的唇瓣却笑着,“疯了倒好,疯了就不必再操这份心了。” 小七的下颌被捏得紧紧的,迫得她不得不往内殿看去。 她的公子此时衣衫半敞,单膝上榻,那修长结实的腿抵在了那女子玉杵之间。 那女子的娇喘声益发地重,藕断似的双臂用力环住了她的公子,几乎是拼力地要将自己滚热的身子贴到公子身上去,声音柔媚,话不成话,句不成句,“公子疼疼小七” 百般滋味齐齐当头浇来,小七鼻尖泛酸,就要淌下泪来。 阿拉珠冒充小七,也自称小七,这让醉了酒亦中了迷香的公子如何分辨呐。 她的耳畔一直在回响着周王后的话,“嘉福,你好好瞧着,他也并不是唯你不可。” 当下又听那妇人在一旁轻蔑嗤道,“远瞩这样的人物,这世上都寻不见第二个。这些女人呐,都是不知廉耻的。见了他,一个个儿不要脸地往上贴。” 小七心中讶异,一个君姑怎会对新妇(先秦时期对儿媳的旧称)有这般鄙薄轻贱的念头。 是因爱子至深,因而才嫌恶新妇吗? 她不知道。 她看见纱幔里的公子俯身要吻,她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她想,是了,公子也不是非她不可。 公子也是人,他不是神。 他此时意识不清,自然辨不分明。 但她错了。 公子并没有吻下去。 那如流玉般的手去探了阿拉珠的眉心,他问,“你的红痣呢?” 阿拉珠没有答他的话,她整个人似没了骨头,水蛇一样的腰扭着要攀住他,“公子疼疼我,我好难受小七好难受” 那人忽地推开她,声音亦冷了下来,“你不是小七!” 他踉跄着就要起身,阿拉珠挣扎着起来又去抱他,“表哥!表哥!不要走!” 那人生了怒,又一次推开了阿拉珠,那低沉沙哑的声音作力喝道,“滚出去!” 小七的眼泪咕噜一下滚了下来,她想,周王后终究算计错了。 大错特错。 她含着眼泪笑,一时也不知在笑什么。 为公子哭,也因周王后笑。 为公子哭,是因心疼公子。 因王后笑,是因她心里正讥笑王后。 这个口子今日开不了,也许以后也不会再开。 那老宫人依旧立在殿门处,方才在偏殿被她推到地上的穗娘此时也赶了过来,在躬身立在周王后身旁睁眼瞧着。 公子醉玉颓山,依旧白袍半敞。 他仓皇急着出殿,没有去穿外袍,只在案上捡起了他的青龙宝剑。 那全身泛红的阿拉珠又一次自背后抱住了他,那如蝉翼一般轻薄的纱衣掩不住她丰满的身段,她的身子几乎全都暴露在外,但她全然不在乎,她抱住公子苦苦哀求道,“表哥!求你了!表哥要了珠珠吧!表哥!求你了!” 那人眸中猩红,喘息越发地粗重,声音也越发地嘶哑,他疾言厉色地低吼,“滚!” 阿拉珠楚楚可怜地哭起来,“表哥不走,你现在也需要珠珠啊!” 那涂着丹寇的柔荑已不安分地在他腰腹之间抚摸,“表哥,珠珠不差珠珠也很好你试一试,表哥” 那人额际青筋暴突,抬肘一挣,将阿拉珠撞开,旋即拔出捡来便要砍劈下去。 周王后脸色大变,“远瞩!你难道要杀北羌郡主吗!” 你瞧,永远都头脑清醒,永远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周王后。 在这紧急的关头,她不说什么阿拉珠,也不说什么表妹,她说的是北羌郡主。 她在提醒公子许瞻,阿拉珠就是北羌,她就是北羌的兵马。 杀了阿拉珠,就是弃了北羌,就是把北羌双手奉至魏人或楚人的手里。 那人闻言向珠帘看来,那一张绝世的好容颜此时正迸着锋利的寒光,眼前的公子许瞻看起来已经完全失了控。 他暴戾。 乖张。 冷冽。 阴鸷。 杀气凛凛。 珠帘后的人俱是愕然失色,她们便似被定住了一般,一时脑中空白,身子僵直,张口结舌一句也不能言语。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燕国的大公子一脚踹开了那半裸的阿拉珠。 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把将领口拉开,露出大半块结实宽厚的胸膛。 眼睁睁地看着他手提青龙剑,那颀长的双腿大步朝珠帘走来。 她们甚至连躲避一下都忘得干干净净。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燕国大公子挥剑便砍。 直到那青龙长剑落下来的那一刻,才将这后小殿的沉寂乍然打破。 继而后小殿响起了一声声惊恐的尖叫。 尊贵的王后要尖叫,卑贱的婢子要尖叫,那残缺不全的老阉人也照样要尖叫。 在这一片惊魂丧魄的尖叫声中,却夹杂着一道剑刃劈砍钝物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清晰,穿透血肉,斩断骨骼,继而凄厉的叫声乍起,乍起,乍起。 叫声如银瓶乍破。 血如水浆四下迸溅。 乍起之后又很快低了下去,弱了下去,最后呜咽几声,永无尽头地消逝了。 小七循声转眸,见穗娘已成了两半。 从她的脑袋当中开始,自上而下,那碎金断石的青龙剑直直劈到了她的腰腹。 血光四溅,这珠帘内外的人俱是一身滚热的血。 后小殿亦是一地血污。 周王后昂贵的华袍浸染得四下都是,她如丧考妣,惊愕得半晌都未能合上嘴巴。 公子许瞻衣袍不整,半张脸上都是血渍,那握着青龙剑的手青筋暴起,此时望着他的母亲,竟放声大笑起来。 那凤眸里寒光乍现,他一字一顿地逼问,“母亲,耻乎?” 那上位者强烈的压迫与威慑远远盖过了周王后。 那尊贵的妇人脸色煞白,周身微微发着抖,尚兀然怔着,低低喃道,“吾儿” 他凤眸中的猩红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苍凉凄怆。 他高声道,“我以母亲为耻!” 第240章 吃人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那垂头拱袖立在一旁的老宫人满头冷汗,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心惊胆丧,栗栗自危。 周王后愕然失色,钳口挢舌,“吾儿怎能怎能” 小七回过神来,她冷眼瞧着那惊惶不已的贵妇人。 她想,这一剑不止将穗娘的身子劈成了两半,也将周王后的心劈成了两半、三半,必是劈得七零八碎的。 她原先就说了,公子的心,娘娘不知道。 但这位好娘娘不信。 她原先也说了,娘娘要与公子离心离德。 但这位好娘娘自负至极,不信她的话。 若是先前他还惦记着要做一个伯俞泣杖(意为对父母极为孝顺)的人,要与万福宫娘娘母慈子孝,那如今的大公子再也没有什么能驾驭掌控得了了。 他杀了穗娘仍不解气,他满腹的火气无处可撒,他路过了老宫人,又提起剑来,自那老宫人的脊背直直地插了进去,噗哧一声,剑进了那老者的肌骨。 那把青龙剑多长呐,整个剑身几乎没进去一半。 那老宫人惊恐的眼神投向周王后,嘴角流着血,极力叫道,“娘娘救” 公子笑言了一声,“阉贼。” 继而拔出长剑,复又利落地刺了进去。 青龙剑进进出出,带出了一大片血花。 周王后回过神来,猛地尖叫一声,骇出了泪来,那依旧风姿绰约的身子猛不丁瘫在了地上,她哭道,“远瞩!远瞩,你要把母亲身边的人都杀个干净吗!” 公子的声音低沉悠远,苍苍然,渺渺然,好似飘忽于九天之外,“母亲老了,不该再留这些狗彘生乱了。” 周王后嚎啕大哭起来,从她身上再看不出一点儿雍容闲雅母仪天下的模样。 这又怪得了谁。 怪不了公子,亦怪不了小七。 是她自己不给自己体面,便也不能强求公子给她体面。 人的体面,终究都要靠自己,也终究都是自己给的。 后小殿又是一地的血。 新鲜的、殷红的血渐渐漫延出去,一寸寸地覆住了原先那已经开始生了冷的、发了黑的血。 穗娘死透了。 那老宫人也已经死透了。 妇人兀自痛哭,她的声音由初时的嚎啕也慢慢地小了下去。 珠帘内的阿拉珠裹着锦衾瑟瑟躲着,不敢发一点声,更不敢说一句话。 小七看见公子许瞻面色冷凝,他转眸望来的时候目光却忽地温软了下来。 他就似一头被激怒得发了狂的猛兽,忽在某处遇到了自己的主人,顷刻之间就温顺了下来。 他的眼睛仍旧发红,那半敞的衣袍里露出的胸膛也沾满了血渍。 他轻声道,“小七,回家。” 好似方才殿里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没有算计,没有争吵,也没有杀戮。 小七这才发现自己屏气凝神,一直紧紧地绞紧了衣袍。听见他的话,兀然心头一暖,紧绷的双肩这才登时松快了几分。 你听,他说什么呐? 他说,小七,回家。 她从前也最爱听公子与她说这句话。 他叫她一起回家,她如今的家在兰台。飘零了这小半生,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她眼底沁着泪,红着一双眸子去抓公子的手。 他握剑的手必还沾着黏腻的血,但朝她伸来的这一只却是干净的。 他醉的酒与中的毒尚不曾得到缓解,因为他的掌心仍旧滚烫。 那人攥着她的手,踏着骇人的尸首与腥秽的血迹,大步往殿外走去。 殿外雪花大如手,腊月的寒风吹来,立时将她冻了个通透。 而她的公子呢? 他不过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袍,在这燕庄王十六年的小年夜,他一身的火气,好似觉不出冷来。 小七跟着公子走,公子带她往哪儿走,她便往哪儿走,公子带她走哪条路,她便走哪条路。 她想,宫宴已经散了吧?前殿还有人吗?平阳公主一家人大抵已经走了罢? 她祈祷着这一夜的事不要被桂宫知道,更不要被扶风知道,否则定要为兰台惹来天大的麻烦。 雪扑在脸上冰凉,她疾步跟着。 她想问,公子,你冷不冷,我给你暖暖那握剑的手罢? 旦一张口,便被那风雪呛了满嘴。 他走得极快,那修长有力的双腿往前迈着,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肮脏的万福宫。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那条小径,那株白梅伸出来的枝桠撞了他半边身子的雪。 他一脚将后门踹烂,进了前殿,凤座之后的彩绘描漆屏风“咣当”一下被他踢翻在地,他拉着她的手踏过大殿软和的长毯,破前门而出,却在那空旷寂寥的丹墀之地缓缓停了下来。 早已候在殿外的裴孝廉愕得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忙解了大氅为他裹了上去。 风小了许多,雪却依旧下得紧密。 公子掌心依旧滚烫,他的青龙剑还滴答答地垂着血,他立在巍峨古朴的万福宫外,仰头闭目了许久。 小七仰头看他。 大片的雪迎面扑在他身上,他也由着这大片素白的雪来清洗自己。 她看见公子的脸颊上有泪淌下,在宫灯的映照下泛着莹然透亮的光泽。 她的心仿佛被人抽走了似的疼,她想,公子为何而哭啊? 他被自己的母亲算计,他亦伤了他的母亲。 他不能杀罪魁祸首,因而只能杀祸首的走狗。 他无力,抱屈,窝心,是万般的无奈使他悲不自胜。 小七拢紧他的大氅,踮起脚尖用袍袖为他抹泪,“公子……” 那人怃然垂眸望她,手中一松,弃了青龙剑,那长剑在万福宫殿前的青石板上“哐当”一声砸出了铮然的声响。 小七温言软语地劝他,“公子,我们回家吧。” 是啊,回家。 他恍然回神,拉住她的手往前走去。 小七跟着公子过了丹墀,下了九丈高阶,她纵目往宫墙深处看去,那里除了高高的甬道,便是黑沉沉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是燕宫。 是吃人的燕宫。 第241章 他如猛兽 不必等到明日,这万福宫里的两具尸首必将被处理得一干二净。 任你生前再怎么得脸,死了也不过一卷草席子裹了就被拖出宫去。 若有人问起,穗姑姑与那老宫人去了何处? 那凤座上的妇人只需笑言一句,“打发回老家了。” 抑或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声,“犯了错,料理了。” 她们就似从来也没有出现在这万福宫里一样,凭空消失了,消失得没有一丝痕迹。 小七想起许久前有一回随公子进宫家宴,周王后曾说起,“孤初时往兰台送过几回美人,他碰都不碰一下,全赏赐给底下将军们了。后来又趁他宫宴醉酒,留他在这万福宫里虽不光明,但那也是世家大族的贵女,险些被他动了刀刃。” 你瞧,周王后算计自己的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难怪公子如此大动肝火。 这一回死的不过是两个奴仆,记得上一回那贵女被人衣衫不整地架了出去,羞愤之下悬梁自尽了。 她脑中回响着周王后的话,“你说人命到底值不值钱,命好,就能嫁进兰台,命不好,花一样的年纪说没就没了。” 她一早就知道,在这样的世道里,人命算什么? 人命并不值钱。 王青盖车早已等在阶下,驷马的口鼻在寒冷的雪夜里喷出一串串白白的雾气。 她由着公子一把拉至车内,继而那人猛虎扑食般倾身覆了上来。 王青盖车里的青铜方鼎炉子仍旧稳稳地嵌在短案之中,兽金炭熊熊烧成了通红的颜色,温热的松枝清香将车内盈得满满的。 可公子身上冰凉,他一覆上来便激得她连连打起了寒战,激起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没有躲开,她用自己的身子温暖着他。 那人眼尾泛红,额头青筋毕现,掀开她的衣袍,一把便将她的衬裙撕裂开来。 小七的心砰砰狂跳,几乎要从喉腔之内跳将出来,她懵懵然地望着眼前这一身血污的公子。 他低声命道,“小七,背身趴下。” 他口中仍有酒气,腹内的火烧了他许久了,烧得他的声音嘈嘈嘶哑,十分可怖。 小七怔忪着,不敢再去看他几近起火的眸子,脑中空空的还来不及多想什么,身子便已被他翻转过去。 他托起了她的腰身,使她跪了下去。 他这半夜在后小殿烧了太久了,也压抑克制了太久了,他像个人一样体体面面地走到王青盖车已然十分不易,旦一上车,压抑在内里的兽性顷刻爆发出来。 小七痛呼一声,迸出了泪来。 可那人的双手似钳子一般牢牢地箍住了她的腰身,她躲无可躲,也避无可避。 他用了最原始的方式。 粗野,暴烈。 她极力咬牙承受着,她那双撑着王青盖车的手原本清瘦纤细,此时因承受着全身的重量使得骨节发白。 从前被她刻意忽视的问题,此时清晰地浮现到了明面上来—— 哪怕已经承恩多次,她与公子依旧是不匹配的。 你还记得吗?公子有一把世间罕有的青龙长剑,曾也有一把短小精悍的金柄匕首。 但长剑自有长剑的剑鞘,匕鞘也有匕鞘自己的刀身呐。 她心里的人在一遍遍地劝慰,小七,你再忍忍。 等公子醒了酒就好了,醒了他就会停下来,他会像往常一样好好地拥抱你,好好地亲吻你,也会好好地安抚你。 你要等他。 你从前没有等过他,如今要等他。 她怕被赶车的裴孝廉听见,因而死死地咬紧牙关,初时一声轻吟都不肯发出,但很快便被他一次次地叩关攻伐。 夺取了她的躯体,也攻破了她的牙关。 她绞尽了脑汁,却好似并没有别的办法,好似唯有开口才能缓解那熬人的疼。 她委屈地哭出声来。 她想,今日是小年呀,是她的生辰。 去岁今日没有吃上一碗长寿面,今岁竟也没能吃上一碗长寿面。 而今夜她的公子毫不温柔。 膝头硌得疼痛,跪在地上的双腿轻颤着几乎撑不住,却又被他钳制着腰身欲倒而不能。 她低低泣着,“公子好疼” 但那人嘶哑着嗓音,他说,“不疼,这就不疼了” 她想回过头去,她想看看公子的眼神此刻是否已经清明,但他伸手扣住了她的后颈,也压低了她的头颅。 小七愈发哭得止不住,你瞧,身后的人依旧没有清醒。 他依旧似一头猛兽。 她想,这一夜的阿拉珠若遇上了这样的公子,必定一击即中。 忽地肩头又是一凉,那只入了夜曾持剑杀人的手,此时将她的领口一把拽了下去。那一对可怜怜的菽乳登时弹了出来,被他握在掌心。 被握住的,便被握出千般形状。 未被握住的,便孤零零地宛转摇荡。 他的王青盖车多稳啊,那轱辘轱辘的车轮声,那嘚嘚哒哒的马蹄声,那在风雪里叮咚奏乐的赤金铃铛,那猎猎作响的金支秀华与庶旄翠旌,全都完美地遮掩住了王青盖车里的淫靡放浪。 他不肯让她歇下。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赶车的人道了一句,“公子,到家了。” 但公子没有停。 公子不停下,那赶车的人便也不能停下,因而扬鞭抽马,绕着兰台的围墙继续前行。 兰台有多大呀,兰台光是一个西林苑就占地千亩。 这一夜也不知绕着兰台走了几圈,也许三圈,也许五圈。 小七不知道。 她只知道身后的人不知疲倦地要她。 要她。 要她。 还是要她。 她筋疲力乏,受不住了便哭着去求他,“公子求你不要了” 她无暇去顾车外的裴孝廉有没有听见,会不会听见,她只想让身后的人赶紧停下来。 她越是泣不成声,便越是催情发欲,她的公子便越是孜孜不怠。 他说,“我要,你就得给我。” 小七想,他真是一个霸道又野蛮的人呐! 从前他总说,“我给你的,你就得受着。” 如今他又说,“我要,你就得给我。” 他一旦脱下了华贵的长袍,便成了一头狂烈威猛的虎狼。 再好的皮相,也藏不住他内里的蛮悍与疯狂。 这王青盖车里早就为她备下的锦衾一床又一床地湿透了,湿透了便被他一床又一床地扔了出去。 小七在被撞开的间隙中想到,待天光大亮,这兰台的高墙之外,这蓟城的大道之中,得有多少条洇湿的锦衾被褥啊!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身后的人依旧在要她。 要她。 还是要她。 第242章 噩梦 小七恍恍惚惚地承受着,一次次地趴了下去,又一次次地被他托了起来。 茫茫然一片空白的时候,好似有温凉凉的水一滴滴地垂上了她的薄背。 怔怔然地回不过神来,她想,那是什么? 但她想不了太多,便被那此伏彼起的进犯冲散了将将汇聚一处的思绪。 后来好似已经软烂如泥,身后的人再怎么箍她的腰身也箍不起来了。 短案上的兽金炭渐渐烧尽凉了下去,她与公子那一身的薄汗却始终不曾有一刻消退下去。 小七泪流满面,她便趴在那温软的茵褥上,任他肆意地索取。 她想,罢了,都由了公子。 晨光熹微,东方既白,微亮的天光透过车窗帷幔打进了泛白的光线。 她听见蓟城寻常的人家鸡鸣犬吠,她想,这漫长而又熬人的小年夜终究要过去了。 如今,已是燕庄王十六年腊月二十四。 就要到除夕,也就要到正旦了,待到新的一年,想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因为身后的公子也总算停了下来。 小七委屈地将脸埋在茵褥里,不肯去看他。 但那人却把她那柔弱无骨的身子轻柔地翻了过来,捧着她的脸,用那还算干净的袍袖去擦拭她的眼泪。 他的声音哽咽着,“小七小七” 一连唤了好几声的“小七”,他大抵是有什么话要与她说罢? 可他只是喃喃唤着她的名字,并没有往下说下去。 他眼里有万般的情绪,他抱屈,恼恨,他也心疼,怜惜,还有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全都齐齐地凝在他一人眼里。 那高大的躯体压在了她娇小的身子上,那张如冠玉般的脸庞深深地埋进了她的胸脯里,良久都没有再说什么话。 她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忽而胸口一凉,有水流淌过。 那是什么? 恍惚想起夜里脊背上也有这般温凉的水滴。 小七恍然一怔。 那是公子的眼泪。 他怕她看见自己在哭,怕她看见他不受控制的可怖,因而才在这一个漫漫的长夜里都不许她正对着他吗? 也许是罢。 他不说,她也是知道的。 他的眼泪淌在她的胸脯之中,这一夜早就被他烫灼得干燥的肌肤如沐甘霖。 他好似十分贪恋这对温软如绵的菽乳。 她记得第一次在公子面前暴露女儿身是在魏昭平三年的冬天,好似与今天是一个差不多的日子。 那时他在易水别馆对她堂前审讯,他曾反手甩开刀鞘拔出匕首,砰地一下就划开了她缚胸的布帛,她整个胸脯都暴露在他那漆如点墨的凤目里了。 那时的公子可当真是铁面无情呀,他用匕首重重地敲她的骨节,将她纤瘦的骨节敲得阵阵发麻。 就为了要她认罪求饶,他还吓唬她,要裴孝廉将她送去大营为妓。 公子真有一张淬了毒的嘴巴呀! 那时的小七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看起来十分狼狈。 如今呢? 如今亦是衣衫不整,袒胸露乳。 但她不算狼狈。 因为埋在她胸口暗暗哭泣的公子比她还要狼狈。 不。 如今她与公子之间已经不必再提什么狼狈不狼狈的话了。 小七身上已经没有半分的力气,却还抬手去轻抚他的头颅,她温言软语地问他,“公子,你怎么了” 他一哭,她的眼泪也止不住,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哭,只是眼角的泪决了堤一般兀自淌着。 也许是因承受了他毫不温柔的索取,也许是因了心疼身上那脆弱的似个孩童的大公子。 她怔怔地想,过了年关,姚小七就十七岁了。 她比公子小了整整五岁。 可在这一刻,再霸道的公子也不过是个孩童。 他似婴儿一般在母亲温软的胸脯之中如泣如诉,求取安慰。 她怔怔然轻抚着他,她想,公子酒醒了,此时却也只余下无尽头的心碎神伤了罢? 他们母子的温情与在后小殿惨死的人一同,全都沉寂在了那吃人的燕宫之中。 这满地皑皑的雪总有消融的一日,后小殿那一重重的血也必会料理得干干净净。 可公子呢? 他看似什么都有,金尊玉贵的大公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名副其实的掌权者,他即要坐拥天下。可小七却觉得如今的他一贫如洗,他也一无所有。 王青盖车缓缓停了下来,但公子没有起身,她便也依旧等着公子。 驷马打着响鼻,十六只马蹄在兰台外的青石板路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一晃神儿想着,马蹄怎么会踏出这样的声响呢? 好一会儿才想清楚。 哦。 原来小年夜的蓟城下了一整夜的雪呀。 罢了。 什么也不再去想了,她累极了,闭上眼立时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到底有多久,只觉得这一觉似地老天荒一般,十分的漫长。 朦朦胧胧中见公子已经起身披好大氅,似乎要走了,还别过脸来与她说了一句,“小七,你再睡一会儿,我进宫一趟,有些事总要处理干净。你醒了再来找我。” 她乏得厉害,因而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公子便也下车走了。 公子不在,她一人睡不踏实,只觉得周遭森然死寂,静得十分可怕。 忽地车门吱呀一响,那赶车的人竟掀开了帷幔,虽并不进来,但就那么挑着帷幔直勾勾地盯着她,把她从上到下瞧了个分明。 小七头皮发麻,想动,想拉好衣袍,想扯过锦衾,想赶紧起身逃下车去,却丝毫也动弹不得,不禁骇得大叫起来,“公子!” 这一叫猛地惊醒,见公子仍在身边睡着,那伟岸的身躯足以遮挡住她衣衫不整的身子了。 赶车的人并不曾进来,只是仍在呼啸的风雪将帷幔吹得不住地摆荡。 原来只是一场梦,小七微微放心,眼皮依旧沉重地抬不起来,她往公子怀里钻了钻,复又沉睡过去。 这一回便睡得更沉。 她害怕在车里终究是要被人瞧见,隐约想起公子要她醒来去找他的话,因而跳下马车便沿着大道往金马门跑,也不知怎么就跑进了万福宫。 前殿的宴会已然结束,她下意识地便穿过屏风往后小殿去,见周王后仍在珠帘外立着,穗娘与老宫人竟也躬在一旁向内殿张望。 既还在后小殿,那想必公子也仍在内殿罢。 小七赶忙朝内殿看去,但内殿轻纱晃动,榻上却空荡荡的并没有一人。 她便问周王后,“娘娘,公子呢?” 周王后似定住了一般没有动弹,那穗娘的上半边身子却砰得一下裂成了两半,与顶着一身血窟窿的老宫人一起吱吱呀呀地转过身来,朝她发出喋喋怪笑。 小七毛骨悚然,拔步便跑,那两个鬼东西也颤颤悠悠地朝她追来。 小七不要命地逃,逃得胆丧魂惊,总算逃到了金马门,见公子正立在城楼上,她心里一安,忙大叫一声“公子!” 公子一转身,适才追她的鬼东西登时便消失不见了。 她忙提起裙摆往城楼上奔去,却见城外烽火四起,硝烟弥漫,不知燕国竟又与哪国开了战。 鹅毛大雪兀自铺天盖地地下着,雪里战马嘶鸣,刀断戟折,就连城楼也不是方才金马门的宫墙了。 但不管怎样,能找到公子她便不怕了。 小七朝公子跑去,将将到了公子身后,正要去握公子的手,忽地一支凌厉的羽箭破风穿雪而来,疾疾射中了公子的心口。 第243章 我心甚歉 小七惊叫一声,哭出泪来,而公子已从城楼往下摔去。 她潜意识里便想,公子怎么能中箭呢? 公子这样的人不该中箭啊! 她仓皇伸手去抓公子,却连他的衣袍都不曾抓住。 眼睁睁地看着公子往城楼下坠去,那绯色的衣袍在风雪里飘袂鼓荡,心口的血将他的衣袍洇得发黑。 因了辕门那一摔,她原本十分畏高。 但此时却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她登上垛口便纵身往下追去。 她想,公子不能死啊,她要抓住公子。 她能感受到那风雪如刀割脸,亦能感受到凌空坠落的万般痛苦,她骇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忽地落了地,旦一睁眼,地上却只有一滩血迹,并没有公子。 她愕然望向城楼,见公子仍立在城楼之上。 她心中骇然,大声喊他,“公子!有人要杀你!快离开这里!” 但公子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小七仓忙往城楼奔去,她要拦住公子,免遭杀身之祸。 仍是将将要抓住他,那一支凌厉的羽箭便破风穿雪,一箭射中他的心口。 他仍是往城楼下坠去。 小七困在这个循环往复的噩梦里出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子一次次中箭,又一次次坠楼。她呢,她也一次次地跃下城门,也一次次地往城楼上奔去。 终而复始,覆去翻来。 哭着哭着便醒了过来,醒来亦是一脸的泪,怅怅然如有所失。 见公子仍在睡着,而她被拥在怀里。 哦,他还活着。 她看着公子尚沾着血渍的脸,他眉心蹙着,好似梦里也有三千烦恼事。 他又在做什么样的梦呢?他的梦里也有她吗? 雪早就停了,小七往窗外看去,这年底淡薄的日光竟也盛极,大抵已到晌午了罢。 她从未见公子如此贪睡,他总是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 小七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缓缓起身,一身的筋骨皮肉却仿佛早已不是她自己的了,肿痛,酸软,又十分沉重。 怔怔地拉起领口,胸前空荡荡的,抱腹不知被他扔到何处去了,衬裙也早就被撕成两半不能再穿,但她仍旧把衣袍理得整整齐齐。 就那么怃然又怔忪地坐着,眼泪一行行地往下垂。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但也许是因了那个令人伤心绝望的梦境。 总以为他有金刚不坏之身,原来他也会死。 是啊,他不是神,他有人的七情六欲,他自然也会死。 但若他死了又会怎样呢? 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一次也没有想过。 只是愈发伤心难过,因而掩面低泣起来。 身旁的人被她惊醒,他撑着身子坐起,茫然问她,“小七……你为何而哭啊?” 他声音嘶哑,形容憔悴,好似大病了一场。 小七从未见他何时如此颓然委顿过。 她便不忍再埋怨他夜里的折磨,因而抹了泪笑,“只是做了一个梦。” 他依旧似入睡时一样愁眉不展,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拭她的眼泪,轻声问道,“是我让你害怕了吗?” 小七心头酸涩,却不忍再给他雪上加霜,便浅笑答他,“不怕。” 她不怕他提剑杀戮,但害怕他不知节制地进犯掠夺。 可任是害怕什么,好似都不该在这个时候与他说。 他好似一只受过重击的瓷瓶,看起来已经不堪一击。 那人问她,“你还疼吗?” 她眼眶一红,垂下了眸子,“疼。” 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哽咽,“我心甚歉。” 小七心中一酸,抬眉望他,见他亦在垂泪。 他看起来惙怛伤悴。 你瞧,这才是公子。 那么骄傲的公子也会认错啊,他正为他昨夜的野蛮掠取愧怍难安。 她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只能抬袖去为他擦眼泪,“公子不哭,我没有怪公子。” 那人眉峰兀自蹙着,他说话也没有什么气力,只是喃喃叹道,“我好似只会让你疼。” 小七心里难过,她与公子在一起时,疼也是疼的,但欢喜也是发自肺腑的欢喜呀。 可她却不知该怎样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来,魏国教化对女子德行约束甚严,床帏之内的事她怎好挂在嘴边。 昨夜的境况自然极少,自回了蓟城大营,公子待她总是温柔的。 即便也会缚她,捆她,也会接连一整夜地索取,但她并没有受过什么罪。 她怎好去说,“公子不必自责,小七也愿公子这般待我。” 她说不出口来。 那人问她,“小七,你想回家了吗?” 他怅然自失,好似魂不附体。 她不知道公子说的是哪一个家,因而问道,“公子说的是兰台吗?” 他看起来恍恍惚惚的,“兰台是你的家吗?” 小七点头,温柔答道,“是呀!” 那人闻言抬眸,那双凤目里有了几分神采。 她温声地哄着他,“公子在的地方,不就是小七的家吗?” 那人滚下泪来,他噙笑颔首,“好,好。” 小七拢上他的衣袍,又抬袖去抹他的眼泪。 那人目色温柔,他抱起她来,“回家吧,小七,我想与你一起吃长寿面。” 她心头一暖,他还记得自己不曾吃过长寿面。 她偎在公子怀里,脑袋靠在公子的胸膛,双臂环住公子的腰身,由着公子将她缓缓地抱下了马车。 兰台的高门飞檐俱覆了茫茫的一片皑白,日光刺得眼睛生痛,她的公子在车旁微微一晃,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往大门走去。 她躲在他的大氅里,他身上的雪松香被血腥气掩得一干二净,他走得也不快,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小七的指尖触向了他的心口,她想,就是这此处,梦里那支锋利的羽箭将此处穿透。 忽的天旋地转,公子脚下一浮,她与公子一同重重地栽倒在地,溅起一片白白的雪来。 第244章 锁青瓦楼 雪很厚,摔得并不疼。 小七在雪里滚了一圈,那暴露在外的小腿与双脚便越发地凉。 下意识地朝公子看去,见那人兀然趴在雪里一动不动,小七仓皇爬了几步,赶紧将他的脑袋抱在胸前。 她用袍袖擦去他脸上的雪,将那已然敞开的大氅拢得严严实实的,轻声唤道,“公子,醒一醒,就到青瓦楼了” 那人缓缓睁眸,似远山般深沉的眉峰仿佛压着万般的心事,那双一贯犀利的凤目此时半点儿锋芒也无。 小七心中一疼,“公子心里的烦忧,为什么不告诉小七呢?” 那人大抵也不知该说什么,亦不知该如何开口罢? 一个生来就心高气傲得不会低头的人,大概很难把自己的千头万绪道与旁人去听。因而他什么也没有说,腹中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不过是凝成了一声长长的叹。 他不说,她也不再去问,就只是抱住他,用自己软和的胸口去温暖他。 很快便听见众人惊叫着疾奔过来,“公子!” 裴孝廉已当先冲到了跟前,单膝跪下来道,“末将背公子回去!” 那人没有应,由着众人搀起身来,平平叹了一声,“不必。” 听着仍旧没有什么气力。 小七也跟着站起身来,他的人来了,她便径自退到一旁,不去给他增添烦乱。 拢紧领口,掩住内里的空荡。股间肿痛火辣,但她也不会表现半分出来,赤着的一双皙白小足在雪里冻得通红,她微微蜷着脚趾,缓解她此刻的寒冷。 但公子没有忘记她还在一旁,他朝她伸过手来,“小七,走罢。” 小七握住他的手,她极力稳着地走路,不叫旁人看出自己的不适,更不愿叫公子看出她的不适来。 她想,从此处到青瓦楼不需多久,她如今身子养得好,很快就能走得到。 待到青瓦楼,她便在青鼎炉旁好好地烤一烤,公子总舍得烧炭,也总把卧房烤得似春天一般温暖,因而很快就会暖和过来。 但她原也不必去想这么多。 她从前想不到的,公子能为她想到。她能想到的,公子也全都为她想到了。 公子仍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他阖眸稳了好一会儿,甚至将她的一双脚也都塞进了大氅里。 小七心中动容。 她想,公子是爱她的。 他的爱也足以抵消一切。 待到青瓦楼,陆九卿与几位老者早已候在廊下等着议事了,见公子这般模样俱是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继而匆忙低下头去退至一旁。 她偎在公子怀里一步步登上了青瓦楼,寺人早已在湢室备好了兰汤。 她为公子解了大氅,宽了早就被血洇透的衣袍,为他一寸寸地清洗血渍,清洗他的脸颊,耳畔,脖颈,胸膛与双臂。 那早就干涸的血渍被兰汤一泡,满满的浴缶里尽是通红骇人的颜色。 小七垂眸望公子,公子的面色在氤氲的水汽里依旧苍白疲累,高高的眉峰亦始终不曾舒展开来。 小七怃然神伤,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他的眉峰,轻声道,“公子眉心要拧出皱纹来了。” 那人低叹,“小七我不知该怎么办” 她心里一疼,“公子到底在烦忧什么事啊?” 可到底在烦忧什么,他并没有说。 他也许在烦忧与母亲之间的处境,也许在烦忧阿拉珠与北羌的关系,他不说,小七便也不问,只是轻轻靠在他的脸畔,温柔劝道,“公子累坏了,去榻上好好歇一歇罢。” 那人叹着应了,出了浴缶,小七侍奉他擦干身子,又换上干净柔软的长袍,这才看着有了几分人色。 才至卧榻躺下,将将阖眸,便听木纱门外有人在小声地问话,“公子可睡下了?” 哦,对了,适才陆九卿便与几位老者立在廊下等候了。若不是急事,想必他们必不会又追到卧房之外来。 榻上的人顿然睁眸,“何事?” 木纱门外人影微晃,陆九卿道,“公子,急报。” 那人扶额起了身,“说吧。” 陆九卿低低道,“公子,魏楚结盟了。” 小七心里一凛,魏燕两国结为姻亲也不过是才半年的事,没想到魏国转头又与楚国修好缔盟了。 魏、燕、楚三国俱为大国,百年前也曾国力相当,后来因彼此征战不休,除了吞并周遭小国,也都有着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因而彼此并不结盟。 而风云万变,时移事改。 这几十年来,燕国国力强盛,兵悍马壮,尤以大燕铁骑所向披靡,不断吞并蚕食天下,疆域迅速壮大,早非魏国能比,是北地当之无愧的头等大国。 而楚国呢,楚国亦是与燕国实力相当的万乘之国。 听说十几年前燕楚争霸,曾有一场恶战。那一战两国俱是损兵折将,死了总有近百万人,听说当年血流漂橹,四野尽是枯骨。也不知后来达成了什么协议,这一战之后楚国退居江南,以淮水为界,与北地分庭抗礼。 若不是因了灾年,燕国亟需南下,而楚国亦要北伐,只怕燕楚之间仍能维持数十年安稳。 如今魏楚结盟,天下局势又要大变。 你瞧,这列国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 陆九卿又道,“魏大公子还递来国书,说章德公主思念故国,二月前还要陪同章德公主一起回蓟城探亲。” 又是魏公子。 那人闻言斥道,“贪得无厌的东西!” 小七骇得一激灵,跪坐一旁不敢出声。 她心里惴惴,垂头不敢看他。她不知道公子会不会因此迁怒于她,也许不必迁怒,单单只是生疑便够她受一番苦头了。 听那人回了陆九卿一句,“备马去大营。” 余光又瞥见他自顾自地穿戴整齐,抬步便往木纱门外去了。 小七抬眉望着,见那人走到门口却忽地脚步一顿,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 小七想,公子也许要带她一同去大营,也许要劝她去榻上好好睡一觉,不管干什么,总会对她说上一句,“小七,等我回来。” 但并没有。 他转过身后只是定定地望着她,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大抵是不放心罢? 小七便柔声细语地告诉他,“我等公子。” 她说了这话,想必他会放心。 但那人好一会儿竟走了回来,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样东西,不知是什么。 但哗啦的一声响,却叫她的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是那条赤金的锁链。 原来他从来都不曾丢弃过。 那匣子里除了锁链,想必还有项圈罢? 小七怔怔地望着他,她以为自己不必再戴这样的东西。 那人握着锁链就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亦是神情复杂地唤了一声,“小七” 小七心口鼻尖俱是一酸,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那么看着她的公子。 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握住了她的脚踝。 她的脚踝十分纤细,那宽大的手掌一下便将其握在了掌心。 她眼睁睁地看着公子“吧嗒”一声上了锁。 一头锁上了她的脚踝,一头锁在了案腿。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眼底也不知为何就沁出了水光。 她只是喃喃说了一句,“公子,小七不会走啊。” 第245章 裴某的心思 那人将她拥在怀里紧紧揽着,将将锁住她的那只手小心地摩挲着她满头的乌发,怅然哄她,“小七,不怕,不怕,就在青瓦楼,再无人能带走你了!再也无人了!” 不知到底在哄她,还是在哄他自己。 那人滚热的体温灼着她,她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口砰砰乱跳。 他心里是不安的,大抵也已焦头烂额了罢? 昨夜才与他的母亲决裂,人都没有缓过气来,今日便得知魏楚又结了盟,魏楚一结盟,燕国的处境便十分被动了,也许一开春就是一场恶战。 难道扶风就太平无事了吗?不,良原君虎视眈眈,他闭门不出,正于暗中蛰伏,若时机来临,必会出其不意,乘虚迭出。 真真是内外交困,弓折刀尽。 他原本该有的一切眼下全都充满了变数,因而他心绪不宁,惶惶不安。 他在害怕。 他害怕回来的时候,连唯一属于他的人也不见了罢? 她从前一次次应过他会等,但一次也没有等过他,他又怎能不怕呢? 卧房里的兽金炭烧得很暖,但锁链冰凉,她心里难过,不知到底是该埋怨他,还是为自己悲哀,原也想再说一句,“我不会跟旁人走啊。” 长睫翕动着,她到底再没有说。 原以为这一日回了兰台,能好好地吃上一碗长寿面,也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她还要与公子讲,医官说她就快好了,但还是要每日熏艾呀。如今医官开的药方与从前不同,但她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药方,请公子记得去问一问。再过上个三四日,也还要请医官针灸呐! 她原本心里是想了许多,但想得再多,也没有想过这一日的踝间竟扣上了锁链。 他的下颌抵在她的颈间,他的胡渣蹭着那纤细白皙的脖颈,他仍旧有些嘶哑的声音里偏执又慌张,“小七,不怕,等我回来,回来便打开” 他还说,“等我回来由你罚我,可好?小七随你怎么罚,随你” 小七怔怔地由着那人将她抱上卧榻,也怔怔地由着那人掖好了被角,怔怔地看着那人眸中那无处躲藏的眷恋、担忧与兵荒马乱,怔怔地听着那人问,“小七,你会等我罢?” 她的心倏地一疼。 他问过她数次一样的话,从前她都应了,每一回也都食言了。 这回若她也跑了,眼前的人一定会疯罢? 他会血洗兰台,大杀四方,伏尸百万。 若是那样,谦恭仁厚的良原君必会趁虚而入。 一人失道,一人得道。 一个行暴政,一人施仁政。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出自《孟子》) 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那谁输谁赢,已是彰明较著(即事情或道理极其明显)。 那公子许瞻也就完了。 他将死在权力场,也将死在良原君的“仁政”之下。 她想起那个终而复始的噩梦来,梦里公子许瞻一次次中箭摔下了城楼。 这个梦好似在提醒着她什么。 小七不敢再想下去,她轻声应了,“公子宽心。” 她甚至冲他笑了一下,“我等公子回来。” 那人眼眶蓦地一红,他亦是困心衡虑愁肠百结罢? 他凝眉低声,“小七,我心甚歉。” 言罢别开脸,起身疾疾往外去了。 小七愀然,她望着木纱门推开复又阖上,望着公子的身形、公子的衣袍被木纱门掩住,也听着公子的脚步声疾疾往楼下去了,很快便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咕噜一下便滚了下来。 她理解公子,却也怅然若失。 而“失”的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明白,也道不清楚。 只知道做了公子的人,就要与公子站在一起。 他要,由他。 他锁,也由他。 但若来年魏燕又一次开战,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要站在魏国一边,还是立在公子身后? 她重重地叹了一声,若是从前,她必为魏国而战。 可如今呢?公子给了他所能给的一切,她会站在公子身边罢? 不久有人叩门,隔着木纱门能看见郑寺人弯腰躬身问道,“郡主可睡下了?” 小七兀自一叹,这满腹的心事,又岂能睡着。 她回过神来,起身端坐案前,踝间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一声响,“总管有什么事?” 郑寺人笑道,“公子吩咐为郡主做的长寿面,老奴亲自盯着庖人做好了,想问问郡主现在可要进膳?” 你瞧,公子军务繁忙,但他仍记得。 小七轻叹一声,“总管请送进来吧。” 木推门一开,郑寺人笑眯眯地端着木托盘进来了,弯腰迈着小碎步,恭恭敬敬地将托盘置于案上。 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散着浓浓的香味,卧着一颗蛋,数片牛肉,几棵青菜,兰台的庖人厨艺自然是极好的。 郑寺人谄笑道,“公子出门前全都安置妥当了,楼下就是郡主的护卫将军和那哑婆子。哦,除了周将军另还有六名侍卫,这都是郡主进宫前公子就已安排好的,如今全都在楼外隐着,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全都出来了。” “郡主放心,公子是不许淑德楼与朱玉楼两位夫人进青瓦楼的。” 郑寺人还道,“槿娘也就快回来了,公子说,等槿娘回来,就留在卧房外侍奉郡主,陪郡主说话。” 郑寺人禀完了事也就垂头拱袖退下了。 好啊,没有不好的。 公子把什么都想到了,她想了许久便也都想开了。 昨日宫宴没怎么吃过晚膳,夜里又活活折腾了一宿,目下已是晌午,人也早就饿了。 她想,她要吃得饱饱的,两年都没能吃上的长寿面,她要吃得干干净净,连一口汤都不留。 一碗面全都被她吃了下去,眼泪却咕噜咕噜地往下滚。 人就坐在案前久久没有起身,心里的人不断地开解劝慰,小七,不就是一条锁链吗,没什么了不得的,不是罚你就没有什么要紧的。 是了,他是留你,不是罚你。 他回来了,你再罚他便是。 不久有脚步声上楼,不紧不慢的,到了便在木纱门外伫立着。 定然不是公子。 若是公子,必早就进来了。 可若不是公子,又有谁能这般上得了青瓦楼? 小七试探问道,“是公子回来了吗?” 门外的人开了口,“公子命裴某来取大印。” 小七心头一跳,是裴孝廉。 哦,但若是取公子印信,那是该来。 木纱门一开,那人便径自进来了。并未急着去找印信,反倒是在她身上扫了一眼。 她乌发束着,衣袍也整齐,除了赤着脚,没有什么不得体的。但因跪坐着,双脚也在臀下,他不绕到身后来便是看不见的。 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裴孝廉望她的神色与先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便问,“你看什么?” 第246章 郡主下回“叫”的时候,小声些 那莽夫上下端量着,神情十分耐人玩味,就好似在马市上估量牲口奴隶的大驵一般。(大驵,即牙商。春秋战国时期,牙商便出现在牲畜交易市场中。如《吕氏春秋》中便记载了,“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学于子夏。”) 凝视着她总有好一会儿了,这才问道,“郡主可见过公子大印?” 这莽夫素来狗嘴吐不出象牙,从前若不是叫她“魏俘”,便是怒喝一句“魏贼”,如今竟肯称呼她一声郡主了,真是黄河水清,白日见了鬼。 但公子印信她并不曾见过。 公子大印一向佩戴腰间,但他的玉带是昨夜在万福宫便解下了。后来有没有带出来,若带出来又丢到了何处,她身上乏,因而并未留意。 但裴孝廉既与她正经说话,她便也正色答他,“不曾见过。” 裴孝廉笑了一声,“那裴某便要找找了。” 小七不理会那莽夫,那莽夫便开始在青铜长案上翻找起来。 公子的卧房十分整洁,青铜案上也不过就是几堆竹简,原来的那株矮松盆景早就换成了红梅,另有她适才进膳余下的雕花托盘与一口大青铜碗。 案上没有,那莽夫便躬身去案下翻找。 小七心口一紧,那曲足案脚上便拴着她的赤金锁链,如今他俯身去寻,必然要被他瞧见。 她僵着身子没有动,祈祷着那耻辱的链条不要被人发现,也祈祷着他赶紧找完赶紧离开。 忽地锁链一响,继而踝间一紧,小七心头突突狂跳,斥道,“你在干什么?” 那莽夫将锁链拽在手里打量,片刻说道,“看见裴某打的锁链,不知到底是干什么的。” 小七脸一白,下意识地捏紧了双手。 那人说着挽起锁链又是一拽,小七被他拽得身子一晃。 那莽夫总算知道锁链的另一端在何处了,因而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原来是这么用的。” 小七正色命他,“出去!” 裴孝廉没有动,手里拿捏着锁链,低声问起,“我有锁钥,郡主可要?” 小七凝眉望他,“你怎会有?” “锁链都是我打的,锁钥多打一把又何妨。一把在公子手里,另一把自然在我手里。” 还好心道,“你要,我便给你。” 那人神情半真半假,但因说了人话,脸上的刀疤看起来便也不那么骇人可怖了。 小七心里讥笑,她才不会上裴孝廉的当。 裴孝廉是公子的走狗,别是公子有意差他回来试探的。 再说了,便是有了锁钥,她留着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跑出去吗? 她跑了那么多次,不也一次没有成功过。 又再说了,她压根也并不想走。 就是藏身大漠里变成一粒沙子,公子也照样能把她薅出来,她费那劲干啥。 因而她高高仰着下巴,表现得十分鄙夷,好似根本不把锁钥放在眼里似的,曼声道,“不要。” 那莽夫又冷嗤了一声,“不知廉耻。” 说着便将那锁链用力拉去,他是多大的力道呀,小七轻易便被他拽倒在地,不着鞋袜的小足就那么暴露在了那莽夫的眼前。 小七恼羞成怒,“裴孝廉,我要叫人了!” 裴孝廉不以为意,怪声怪气地挑眉揶揄了起来,“郡主的叫声,裴某可听了不少。” 小七脸上一烧,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是,除了青瓦楼,不管在蓟城大营,还是昨夜在王青盖车,每一回公子要她,裴孝廉都在外头。 这竖子必定听了个清清楚楚。 小七冷着脸,“将军管好自己。” “裴某自然管得好自己,只是要劝告一声。” 他俯过身来,声音暧昧不明的,“郡主下回叫的时候,声音小些。” 小七恨得咬牙,谁知那莽夫又补了一句,“还什么冰魂雪魄,实在比那营妓还要淫荡几分。” 小七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你放肆!” 这一巴掌清清脆脆地响了一声,但那人皮糙肉厚,她的手都打得发麻,那人却面不改色。 不止面不改色,毫不愠恼,甚至还哑然自笑,好像挨一巴掌倒叫他甘之如饴似的。 小七眸光冷凝着,“我必将你的话转告公子。” 裴孝廉哂笑一声,瞟了一眼锁链,意有所指,“你在公子眼里不过是个豢宠,公子早晚要厌弃你,到时候,有你哭的。” 言外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与公子之间的事,何需一个护卫将军来置喙。 小七恨道,“我早晚要把你的双眼剜去,双耳割掉,还要缝上你那肮脏的嘴巴!” 裴孝廉闻言简直跃跃欲试起来,“那你最好亲自动手。” 见鬼了。 这人油盐不进,与寻常大不一样。 “你找到公子大印就赶紧走,不然我定要在公子面前好好告你的状。” 裴孝廉冷笑,“这正是我要告诫你的,城外的事,最好闭紧了嘴巴,不该说的话,不要在公子面前胡言乱语。” 小七亦笑,“怎么,你也怕公子知道,是你一直在追杀我?” 那莽夫拽紧了锁链,小七险些没有稳住身子。 “我有什么怕的,我自幼便跟在公子身边了,深受公子信任。你本是魏人,屡屡背弃公子,什么追不追杀,空口无凭的,公子不会信你。” 小七抬眸,眼锋清冷冷地朝裴孝廉腕上扫去,“不如你好好看看自己臂上的‘七’字。” 裴孝廉猛地一拽,又一次将她拽倒在地,“那裴某不如也告诉公子“ 继而扯紧了,将那只拴着锁链的脚拽至眼前,微微俯身肆无忌惮地睨着,“公子若知道了那山洞里的人,你猜会怎样?” 你瞧,这就是她为何迟迟不曾在公子面前揭露裴孝廉追杀一事的缘故。 公子若真去查了裴孝廉,裴孝廉必会一口咬死谢玉的事。如今活着的人,好似只有裴孝廉见过她与谢玉在一起。 她撑地坐起身来,一脚踹向裴孝廉,竖眉斥道,“你敢!” 裴孝廉挨了她一脚,趁势一把握住她的脚踝,压声威胁道,“要不试试?” 那人的手又粗又大,因常年握刀掌心早就生了一层厚厚的茧子,此时将她的脚全然握在掌心,十分粗粝,亦是十分难受。 是了,裴孝廉不敢,小七也不敢。 这好似是他们之间的一条红线,谁都不敢去碰。但若谁去碰了这条红线,必定两败俱伤,没有谁能占到一点儿便宜。 小七下意识地微蜷脚趾,往回挣着,但那莽夫手劲极大,钳子一般箍紧了,叫她怎么都挣不出去。 小七心里生恼,声音不高却有几分气势,“裴孝廉,你放肆。” 那莽夫似笑非笑,“我不会告诉公子你的事,你也不要在公子面前进我的谗言,不然就一起死,怎样?” 小七皱着眉头,“你先放开我,不然我不会与你多说一个字。” 那莽夫既然是来交易,闻言也果然松开了手,“怎样?” 小七笑了一声,理好衣袍跪坐稳了,道了一句,“好啊!” 言罢已捏起青铜大碗来霍地一下砸中了裴孝廉的额头。 那青铜碗身又大又厚重,在那莽夫的脑袋上砸出了“砰”的一声重响,那莽夫脑袋一晃,虽不曾出血,却也立时肿起个青紫色的大包来。 裴孝廉是什么人呀,他睚眦必报,一点点小仇都会刻在心里。若在从前,他吃了这样的亏,定要将她扑在地上剁掉她的手,如今竟没有。 这一会儿的功夫,她是一次次地见鬼。 那莽夫如今竟咧嘴冷笑了一声,不过是又扯起了锁链,甚至说,“可真够烈的,难怪公子要驯你。” 第247章 你有个朋友叫谢玉? 他竟用“驯”这个字,想必是早就猜到公子曾对她做过了什么。 小七拧着眉头,他不松手,她便再去蹬他。 竟也奇怪,她挣的时候挣不开,蹬那莽夫的时候,那莽夫竟由着她蹬,甚至嘲她,“花拳绣腿。” 小七恼羞成怒,朝门外大声叫道,“周将军!” 楼下立时有人应了一声,“末将在!” 顿时有杂乱的脚步声匆匆往楼上疾来,听着远远不止两三人。 那莽夫忙松了手,嗤笑起楼下的人来,“周延年还真听你的。” 继而立起身来退开了数步,又一次低声告诫,“敢在公子面前进谗言,我便拉你一起死。” 言罢就要往外走了。 小七奇道,“公子的大印,你不找了?” 裴孝廉扭过头来,那双鹰隼似的眼朝她扫视一番,“自然是找到了。” 自她回了蓟城,那莽夫好似一直未有机会接近。因而今日必是已在别处寻到,却借机来公子卧房与她谈判。 脚步声已到了门外,便见周延年霍地推开了木纱门,抱拳道,“郡主吩咐!” 门外人影幢幢立了数人,个个儿都是带刀侍卫。想来郑寺人没有说谎,公子的确把人都安排好了。 裴孝廉正要闪身走开,小七却笑问,“裴将军可见过我的桃花簪子和玺绂?” 裴孝廉身子一僵,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末将不曾见过。” “哦,若将军见到,记得要给我送来。” 裴孝廉脸色冷着不好看,到底是应了一句,“是。” 周延年抱拳道,“裴将军,请吧!” 裴孝廉亦是假模假样地抱了抱拳,总算退出去了。 青瓦楼这才清净下来,这一日再不曾有旁人来生事。该饮的汤药、该进的膳食,都由哑婆子不厌其烦地往卧房里送。 入夜前槿娘也回来了,整个人看着呆呆怔怔的不对劲。 小七便问她,“昨夜宴后姐姐一直都在兰姑姑那里吗?” 槿娘掉了魂一样,战战兢兢的,好似受了惊吓,“没有什么蟹肉鱼羹,连万福宫都没出,就被那兰姑姑带走了” 她说着哭起来,身子不住地发着抖,撸起袍袖来给小七看腕间淤黑的泪痕,“她们把我吊在那口枯井里那井多深呀黑洞洞的,阴森森的,只看见鬼影子飘来飘去后来后来,突然又掉进来两个人,砸到我身上时才发现她们都死了“ 她突然瞪大眼睛,“小七天亮了我才发现井底全都是死人!那些死人有许多都似我一般被捆了手,她们是被人割断了绳子掉下去摔死的!” 小七听得头皮发麻。 若不是公子昨夜在万福宫生了怒,大抵槿娘也回不来了。她与枯井里的人一样,都将成为再不见天日的宫中白骨。 槿娘不是宫里人,也并未犯什么错,但见过宫闱秘事的人便不会再留。 在世人面前,王室就该尊极贵极,是一点儿丑事都不能被外人知道的。 她打发周延年送槿娘回听雪台,见了周延年,槿娘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小七心中空空荡荡的,又等了许久,都不见公子回来。想去净手如厕,去沐浴更衣也都不能,因而汤药不敢再饮,水也不敢多饮下一口。 从前被困住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进食饮水,因而不曾有过这般困扰。 她试着用簪子去开锁扣,但那锁扣设计精巧,簪子并不能解开。 腹中鼓鼓的憋得厉害,她有些后悔没能要了裴孝廉的锁钥,忍着不敢躺下,累极了趴在案上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睡过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听见木纱门响,她蓦地惊醒过来,见是公子,原本一直压在心里的委屈顿时涌了出来,她可怜巴巴地叫道,“公子!” 她忘了脚踝还被拴着,起身便要迎上前去,才走两步便被锁链拽得摔在了地上。 可公子并没有过来扶她,他缓缓掩了木纱门,便立在那里定定地望来。 小七朝他伸手,“公子放开小七。” 那人恍然回神,也恍恍然地走了过来,他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小七,我有话要问你。” 她心里着急,“公子问。” “先前在雪岭,我雕过一只匣子。” 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说那只匣子是给一个朋友的。” 小七几乎憋不住了,她如今只想净手,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如此久远的小事来,因而岌岌回道,“匣子早就不见了,公子快放开小七啊!” 那人不焦不躁,似是随口问起,“那个朋友叫什么?” 她从前在雪岭驿站时已经告诉公子一回了,只要公子不知她与谢玉单独在山洞里待了许久,便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她说,“叫谢玉啊。” “哦。”那人了然一笑,淡淡地点了点头,“是干什么的?” 小七心里一慌,“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那人抬眉,神色不定,“不知道,又怎会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她心里一酸,冷静下来,“公子又要审我。” 那人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她。 少顷伸手覆在她的玉杵之间,开口时亦是隐隐含了几分凉薄,“说不清楚,不许你净手。” 第248章 翻身农奴把歌唱 小七脸色微白。 她暗咬着唇,她想,小七,父亲给了你一副好脑子,你要想办法呀! 何时能驯服得了公子,何时才能真正在公子面前掌握主动权。 不然,即便做了郡主,有了封地,你也永远只能做他一人的豢宠。 她暗暗劝告自己,小七,你不要怵,也不要怕。 他爱重你,你便能驯服他。 也许任重道远,也许旷日长久,但你为何不试一试呢? 小七仰起头来,眸中有清波流转,“公子只当我是个豢宠吗?” 那人手一顿,眉峰蹙起,“谁与你说这样的话。” 小七扁着嘴巴,“是裴将军!” 那人目光沉沉,“裴孝廉与你说这样的话?” 小七眼里凝着泪,大声答他,“是!” 她心里的人说,你瞧,小七,你还能顺手拉那莽夫下水。 不止如此,你还能倒打一耙。 不等那人说什么,她立时又指责起眼前的人来,“何止裴将军,公子自己心里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胡言!” 那人冷着脸斥了一句,转头朝木纱门问道,“裴孝廉何在?” “末将在。” 门口立时传来裴孝廉的回声,只是听起来远远不似寻常那般敲钟击鼓。 “你可认?” 门外的人倒是个敢作敢当的,闻言并不狡辩,“末将知罪。” 那人脸色越发不好看,“谁许你非议主人?” 门外的人一怔,片刻过去才开口,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末将知罪。” 那人平道,“楼外领二十军棍,我要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 裴孝廉抱拳低低应了一样,见没有转圜的余地,这才悻悻地下楼去了,沉重的脚步将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 回想从前,从前好似并不怎么见公子责罚裴孝廉,唯有一回,因裴孝廉擅自要放狼杀她,被他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随后打发到大营里去了。 好似除了这一回,再没有其他。 难怪裴孝廉成日喊打喊杀,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不过是仗着与公子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兴风作浪罢了。 可主便是主,奴永远是奴。 再深厚的情分,不过也是公子的奴仆,公子才是兰台的主人,亦将是燕国的主人,主人的事岂能容一个奴仆指手点脚。 她与槿娘暮春才入兰台的时候,郑寺人便说了,在兰台,就是要少听、少看、少问。 是裴孝廉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她与槿娘都明白的事,裴孝廉却不明白。 但若有机会,她定要借公子的手好好收拾收拾那莽夫。 小七忍得辛苦,以为打岔过去了,公子必先饶过她,开了她的锁。 哪知那人捏起她的下颌,清冷冷道,“回我的话。” 你瞧,他记性好着呢! 他才没有忘记方才的审问,仿佛当真在提审要犯一般,一板一眼道,“哪里人,干什么的,为何会在燕国,可是什么细作,与你在一处多久?” 楼下军棍击打皮肉的声音与裴孝廉的痛叫忽地乍起,小七心惊肉跳,那人的指尖却偏偏还在她股间徘徊逗留。 小七道,“他只是个游侠,是个剑客,是救我的人!” 那人追问,“可见过他的模样?” 小七想,谢玉总以斗笠示人,又说见过他的人都死了,想必有他的缘故。 就连谢玉这两个字,都未必是他的真名字。 小七咬牙叫道,“他总戴斗笠,我没有见过!” 她才不会告诉许瞻,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他。 谁叫他言而无信,连开锁都不肯。 她心里生气,声音便愈发地大了起来,“但若没有谢玉,小七早就被人砍死了,公子别想再动小七一下!” 裴孝廉还在楼下狼哭鬼嚎,那人却定要在她秘处拿捏,越发地令她颤抖起来,“说真话!” 小七咬着牙,梗梗着脑袋与他对峙着,“公子不信便将我杀了!” 那人指尖肆无忌惮,口中却斥着,“嘴硬的小东西!” 小七大哭起来,她蜷着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用那宽大的袍袖埋住脸。 那张鹅蛋小脸原本憋得煞白,却又因了他的抚弄变得通红。 一白又一红,一红又一白。 她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 “忍住!”那人威胁她,“敢弄脏青瓦楼,叫你戴一辈子的玉势!” 小七哭得愈发厉害,“公子说说不再欺负我,却还是要欺负我!” 她一哭,那人竟软了下来,“我不过问问,你哭什么。” 小七不理会他,只是闭眼大声哭着,好一会儿不见那人说话,忽听吧嗒一声响,那人竟开了锁,“去罢。” 小七哭咧咧地起身往湢室去,还听见那人又低斥了一句,“磨蹭。” 待她净手又盥洗了一把,却迟迟不肯进卧房了,就躲在湢室门口偷偷地张望。 见那人端坐案前,正阖眸小憩。 楼外的惨叫声已经没有了,不久听见门外有人禀道,“公子,裴将军已领完军棍,有点儿走不了路了,今夜可还需裴将军值守?” 那人睁眸,“挨了罚就能歇息,还有这样的好事?” 门外的人领会了他的意思,忙拱手要退下了,“是,末将这就请裴将军上来。” 果然听见楼下响起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缓缓往楼上挪来。 那人眼风朝湢室扫来,“嘉福,你当我审完了?” 他甚少唤她嘉福,大多是在极其严正认真的境况下,才会如此称她。 小七心头一跳,慢慢吞吞地出了湢室,又慢慢腾腾地挪蹭进卧房里,似蜗行牛步(即像蜗牛爬行、老牛慢走一般,意为行动或进展极慢),浑身都写满了不情愿。 就连那一瘸一拐的裴孝廉都挪到了木纱门外,小七还没有挪到青铜长案前。 那人睨着她,果然又斥了一句,“磨蹭什么。” 他睨小七,小七便朝他瞪去,“公子不许再锁。” 那人竟笑了一声,“不锁。” 虽说了不锁,却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淡淡命道,“趴下。” 趴下便又矮了他三分,趴下便是把自己的脊背全都暴露给了猎手。 小七不肯。 她拧着眉头,“我不愿。” 她甚至反问,“公子怎么不趴?” 那人一双凤眸微眯,仔细打量着她,好一会儿才道,“这世间无人比你更犟了。” 公子不与她讲理,她也不能与他讲理。 讲那么多道理,他可会听? 他一句也不会听。 她与公子如今就似两军对阵,你进,我退。你退,我便进。 他能摧坚陷阵,焉知她不能覆军杀敌。 公子能驯服她,焉知她不能降伏公子。 她无兵器傍身,唯脑子与身子尔。 第249章 公子认罚 小七脱口反驳,“这世间,也无人比公子更多疑了!” 那人默了片刻,声音温和下来,“小七,我与你说话。” 你瞧,他退了。 小七道,“可裴将军会听见。” 那人不解,“由他听,你怕什么。” 小七扁着嘴巴,“可裴将军告诫小七,要小七最好不要出声。” 那人眸光一沉,“他与你说这样的话?” 小七补白着,“还不止,他还说” 那人脸色越发不好看,“还说什么。” 小七朝外瞄了一眼,那莽夫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木纱门上,想必此时已是胆丧魂惊。 你瞧,与人斗,其乐无穷。 “说小七算什么冰魂雪魄,叫起来要比营妓还要” 她的脸一红,她是魏家女子,“淫荡”二字实在说不出口。 但公子那样心思通透的人,想必什么都是明白的。 冰魂雪魄亦是公子评价她的话,裴孝廉不认这四字,便也是不认公子。 奴不认主,阳奉阴违,裴孝廉定又要好好挨一顿打了。 那人轻笑一声,问着外头的人,“还喘气吗?” 门外那莽夫好一会儿才低垂着头回话,“回公子,末将在。” 那人道,“你可认?” 那莽夫的声音越发低了起来,听着已有了几分懊悔,“公子恕罪!” 那人啧道,“你胆子不小啊!” 木纱门外那黑影扶着阑干仓皇跪地,“末将多嘴,公子恕罪!” 那人面色冷凝,“多嘴,便掌嘴!” 裴孝廉高声道,“末将领命!” 继而左右开弓,那大嘴巴子一下一下地往脸上招呼,啪啪地响着,听着都疼。 就在这啪啪的巴掌声里,那人含笑朝她伸出了手。 趴下,不平等。 伸手,却是平等的。 小七这才由他握着跪坐下来。 一时没有什么话,就静静地听着门外此起彼伏的掌掴声。 公子就在室内,那莽夫不敢敷衍。 起初高高地扬起手来,再重重地了落下去,声音响亮,没有一下搪塞应付。 很快那手不再扬得那么高了,掌掴声也渐渐小了缓了,听着还有龇牙咧嘴的呻吟声。 公子便道,“累了,便叫寺人来打。” 那莽夫回话时声音微颤,“公子,还要掌多少?” 公子声音冷峭,“掌到你再不敢胡言乱语为止。” 那莽夫跪伏在地,明显带了哭腔,“公子,末将再不敢胡言,公子恕罪!” 那人笑了一声,“求我何用。” 裴孝廉咬牙道,“末将知错,求郡主恕罪!” 小七莞尔,“将军也会怕?我记得将军说,你自幼便跟在公子身边,深受公子信任。哪怕对我再起杀心,想必公子也不会疑你。” 她没有提九月追杀,因而不算食言,裴孝廉便也不能去提谢玉。 那莽夫的额头抵在地上瑟瑟不敢抬起,若能看得清,想必此时已是一头的冷汗了,“郡主恕罪!末将知错!” 一旁的人脸色不好看,“孝廉,你若狗仗人势,背我逞凶作乱” 他还没有说完,那莽夫顿时伏在地上磕起头来,那脑袋击得木地板砰砰作响,“公子!公子!末将不敢!公子!求公子恕罪!” 许瞻不语,那莽夫便磕个不停。 砸得青瓦楼砰咚作响。 你瞧,何须她亲自动手。 假力于人,借风使船,也是兵家的本事。 公子道,“去罢,再领二十军棍。” 裴孝廉如蒙大赦,忙谢恩告退,扶着阑干一瘸一拐地往下去了。 那人温声问她,“可欢喜了?” 小七垂眉,“公子总疑我,没什么可欢喜的。” 那人兀自一叹,摩挲着她的柔荑,“小七,非我疑你。” “你说,这世上会有两人有一样的名字吗?” 见他微锁眉头,小七温静回道,“怎会没有。” “公子名讳自然独一无二,但像谢玉小七这样的名字却到处都是。公子不知,有许多人家为了好养活,特意取个贱名,像彘儿(小猪)、大奴、丑夫、阿犬,在坊间这样的名字数不胜数,喊一声能出来四五个。” 那人便笑,“罢了。我只是与你确认,知道不是,便无事了。” “难道公子在何处听过还有一个谢玉?” 那人微微点头,“探马来报,前往魏国结盟的楚使便是一个叫谢玉的。” 小七哑然失笑,“我的朋友是在江湖行走的人,只会砍柴炖鸡罢了,他怎会是楚国使臣?公子不要再冤枉小七。” 那人也笑,“是我弄错了。” 你瞧,他又退了。 他退了,小七便进,“公子锁了小七,说回来任由小七罚。我一整日什么都不做,只为等公子早些回来,公子回来却疑我、审我、奚弄我。” 那人竟说,“那是我错了。” 他又退,小七便又进一步,“公子可认罚?” 那人眉眼间含着笑,温热的手在她下颌轻柔摩挲着,“你想怎么罚,都听你的。” 小七认真打量着那人,那人神情舒缓轻快,墨色的双目里含着脉脉的温情,方才进门时的疑色早就消失得不知影踪了。 小七想,不要与公子讲理,也不必与他立什么君子协定,他今日应下的话,说不准哪日又不再认了。 得让他也疼一次。 人疼了才会长脑子。 她握住公子的左手,轻轻抬起,拂起他那华贵的袍袖,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来。 青瓦楼外月色如水,军棍捶打的闷顿声与裴孝廉的惨叫声此起彼落。 小七抬眸瞧了公子一眼,见公子舒眉软眼,正宠溺地望她。 小七冲他盈盈一笑。 继而低头。 抓紧他的手臂,张口狠狠地咬了下去。 第250章 欺负人的大坏蛋 陆九卿曾说,姑娘真有一双巧手。 是了,小七有一双良质美手。 这双手能煮鱼烹鲜,能写一手体正势圆的小篆,这双手呀,提刀就能杀人。 她就似一只猛扑在猎人身上的小兽,用那一双良质美手牢牢扼住了猎人的臂膀,因十分用力,挣得骨节发白。 那满口的俐齿伶牙仿佛正在撕咬猎人的命脉,牙关死死咬合着,片刻也不肯放松下来。 那人只是初时一挣,很快便静了下来。 他端正坐着,由着她咬。 西林苑的猎犬与青狼嚎叫不停,楼外夜枭声起,军棍暂歇,还能听见那莽夫的呻吟断断续续,室内却静得只有那人的声音。 心口乱跳的声音。 喉头滚动的声音。 忽有砰的一声杂入,那砰的一声不在旁处,就在口中,那砰的一声就在小七口中爆出了血腥味。 这一声极小,唯有小七自己才能听见。 她松了口,垂眉往去,那人原本完美的手臂眼下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那牙印上正恣意绽血,好似山桃初绽,又似梅花盛放雪中。 小七缓缓抬起头来,见公子心神微乱,此时正睁眸望她。 她在那人渐深的眸光里看见自己染血的唇瓣与红痣交相呼应,竟有几分嗜血小兽的妖娆。 那人忽地拽过她藕断似的小臂,就势将她拉至腿上趴下,不等她说话,乍然掀起裙袍,扬手便打起了她的屁股来。 他打得并不疼。 但小七仍似一尾鱼般扑腾着去挣,“公子不认罚!” 那人作劲按着,那修长白净的手远比方才灼热,旦一拍上她的臀瓣,便顿时使她着了火也发起烫来。 她满面酡红,爬不起身便去咬他的腿,虽隔着长袍,仍旧使他吃痛出声。 那宽大的掌心拍在她的股间,薄唇微启,轻斥了一声,“会咬人的小狸奴!” 小七身子紧绷,反击道,“公子是欺负人的当路君!”(当路君,即狼。晋代葛洪《抱朴子·登涉》中载,“山中寅日,有自称虞吏者,虎也。称当路君者,狼也。”) 她才不认输,那人说一句,她也必要跟上一句。 那人又斥她,“伶牙俐齿的小东西!” 小七便要驳上一句,“公子是蛮不讲理的大坏蛋!” 她认定公子不会拿她怎么样,力气敌不过他,打又打不过他,自然不肯在嘴巴上吃亏,因而心里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话,一句句地全都给他怼回去。 怼得他眸中火焰益盛,几乎要将青瓦楼烧将起来。 小七胸口喘着,叫道,“放我起来!我有话说!” 他不肯,她便又咬他。 那人揪着她的领口将她提溜起来,不等她坐起,已捧住她的脸俯身狠狠地吻了上去。 他吻得十分用力,恨不得这就将她生吞活剥吃干抹净。 她软得就似一滩水,随他什么姿势都不会折断她的腰身。 忽有脚步声疾奔上来,在木纱门外禀道,“公子,裴将军昏死过去了。” 那人这才放开她,呼吸不稳,指腹还在摩挲着她的粉颈乌鬓,口中却不咸不淡地问着外头的人,“打完了么?” 门外的人支支吾吾地回禀,“还还余下一棍。” 那人淡淡应了一声,垂眸仔细窥着她的脸,灼热的指尖在她沾血的唇瓣上抚弄按压,有些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留一棍等着打你么?” 门外的人忙低头应答,“公子息怒,末将末将这就去给裴将军补上!” 听着脚步声去,那人扣住她后颈,俯下身来复又再吻,他吻得依旧霸道用力。 他就好似猛兽见了血,血使他分外地兴奋与疯狂。 小七想,她不能全都由着公子。 她要牵引他。 “砰”的一声,血腥味立时在口中蔓延,小七用力地咬破了他的薄唇。 唇是多么娇弱的地方,他吃痛“嘶”了一声,倏地放开了她。垂眸望来时,那眸中早就染上了情欲,“小狸奴,为何咬我?” 小七极力稳住心神,正色道,“我在公子身上留下记号,从此公子便是小七的。” 那人愕然一怔,片刻凝眉问她,“你说什么?” 小七抓起那人手臂,于伤处狠狠吸了一口,“我说,从此公子是小七的!” 那人又道,“再说一次。” 小七跽坐起身,勾住他的脖颈,在他咬破出血的唇瓣上又用力吸了一口,声音清脆如碎冰戛玉,“公子是小七的!”(跽坐,即两膝着地,直起身来。如《鸿门宴》中写道,项王按剑跽:“客何为者?”) 她就要抓他的心,要挠他的肺。 那人一双凤目里霍地便似烧起了一股无名的烈火,眼见他血脉偾张,喉头滚动,喘息声益发地粗重了起来。 旋即袍袖一挥,一把将案上书简扫去,那瓷瓶亦咣当一下摔在地上,内里的水与红梅甩得四下都是。 她如寒玉簪水,似轻纱碧烟,被他轻巧地提起,继而拦腰放上了长案。 小七心如鹿撞,还不曾驯服他,自己的身子却已开始卷甲韬戈,缴械投降了。 那人俯压下来,威势逼人,一字一顿道,“敢在我身上留记号。” 小七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他一向是最会说狠话的。 要不就说要占黄河,要放火烧了魏国的山,要不就说扭断你的脖子,送你去大营,要不就说关你一辈子的牢笼,叫你戴一辈子的玉势。 这一回不知又要放出什么狠话来。 再说什么狠话,也都由着他说,毕竟他就像个只会吓唬人的纸老虎。除了烧山占河,其余的狠话,他一样也不敢去做。 她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瞧他这一回能说出什么鬼话来。 但那人慎重其事,他捏着她的下颌说,“我便是你的。” 第251章 我陪你进修罗场 这几乎是从他心口里蹦出来的话,低沉,浑厚,泛着磁,也压着力。 小七恍然一怔。 他是大公子,什么不是他的。 兰台,王宫,蓟城,燕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活着的人,每一头马匹牲口,每一件盔甲兵器,无不是他的。 他骄傲得从不低头,何时与旁人说过这样的话。 他竟肯说,“我便是你的”。 小七还兀自怔着,长袍也仍在身上,那人不过是将她的袍摆拨开,须臾缓缓欺身而入。 长剑依旧是从前的长剑,匕鞘却已不是干涩的匕鞘。 焉知这样的匕鞘放不下他的长剑? 那人吻她,也问她,“小七,你是谁的?” 小七声音娇媚,仿佛早已不是自己的,她在他亲吻的间隙回他,“是公子的。” “再说。” “是公子的” “再说,说完整。” “小七是公子的” “一遍遍地说,不要停下来!” 你瞧,那么尊贵霸道的人,他也有需要一次次反复确认的事。 他心里不安,因不安而害怕。 可他什么都有,到底因何不安呐? 小七心里百般滋味,她抱紧他宽阔的脊背,一次次地回他,“小七是公子的,公子也是小七的,公子宽心。” 那人眼尾泛红,低声下气的,“我恨不得永远将你囚在笼子里,将你捆着!拴着!恨不得在你身上上满锁小七,我在营中议事,想的却全是你我病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小七便问他,“公子到底在怕什么?” 他的脑袋埋在她的胸脯之间,“我怕你走!” 小七眼眶一红,蓦地淌下泪来,“小七的心都是公子的,要往哪里走啊?” 胸口一凉,他大抵是落泪了,“你骗我多次,我不敢再信。” “母亲夺走了一切我想要的,一切!”他心中恼恨又无奈,“我看似什么都有,却是真正的一贫如洗。”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声腔悲凉,“我唯有你。” 她心中一疼,她不知道公子与他的母亲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在小年宫宴中亦能窥一斑而知全豹,观一举即能察人心。 她看得出来周王后对公子是一种畸形病态的爱。 那是一个想要掌控一切的母亲。 她能掌控一切的时候,自然母慈子孝。她若不能掌控,自然要露出可怖的獠牙来。 一个孩童若在这样的境况里长大,那该活得多憋屈难受呐! 难怪公子嫌恶女子。 他远比不得她,比不得她在山间自在地长大。 “我人已在修罗场,非死不能离开。我若败,你也许仍会活下来,但我将似许牧,我的母族,我的将士,我的门客,一个也不会剩下,全都要死。” 是了,这便是权力场,这便是修罗场。 一死,便是一族,便是成千上万的人。 他从不许她进这吃人的权力场,她也因进了权力场险些把自己折了进去。 她想起谢玉的话来,谢玉说,“你所以痛苦,是因你是有大爱的人。你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没于山野。” 是了,不没于山野,不囿于宫闱内宅,便要在权力场中沉浮。 她一早选择的,不就是这一条前往权力场的路吗? 小七轻轻抚着公子后庭,她唤他,“公子!” 那人自她的胸脯间抬头,眸中支离破碎,雾气翻涌。 他好像个受了万般委屈的孩童,他看起来甚至还没有许慎之的年纪大。 小七撑着那厚重的青铜长案坐起身来,捧住那刀削斧凿般的脸,眸中清波流转,宛然笑道,“我陪你进修罗场。” 她从未如此坚定过。 她想,她若此时能看见自己的神情,那她必定像一个母亲。 她与此时的公子说话,就好似与那个不曾谋面的小姑娘说话,因而她眼里迸泪,“公子不怕,她一定会再来陪我们。” 她没有说“她”是谁,但他一定知道。 因为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到过他们梦里来。 他再没有说话,那钳子似的双臂用力地箍紧了她,就在这长案之上,一次又一次地要她。 他要,她便给。 她给公子一具娇软的身子,公子还给她的是人间的极乐。 那两排牙印在他臂上留下了妖艳的山桃,她在公子铺天盖地的吻里轻声吟着。 红绡帐暖,春风一度,她想起这一夜公子曾说“我唯有你”,不禁低喃了一句,“小七也只有公子啊!” 后来她枕着公子的臂弯沉沉睡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忽听脚步声响,有人在木纱门外低声禀道,“公子,宫里来人了。” 一旁的人问,“哪宫的人?” 门外的人说,“万福宫里的赵内官求见公子。” 那人并未起身,“问他什么事。” 没想到那赵内官已经跟在后头了,见状忙跪下来道,“老奴给公子磕头了,王后娘娘一病不起,十分思念公子,请公子进宫看一眼吧!” 那人便笑,“病了要请医官。” 门外的赵内官闻言叹气,抹起了泪来,“医官说是心病,是喝药也好不了的。娘娘病中只唤公子名字,听着十分伤心” 小七抬眸瞧公子,见他怃然神伤,便轻声劝他,“娘娘虽有错,却一心都是为了公子,如今宫里宫外都不太平,公子若不能与娘娘一条心,难免要被人钻了空子,公子不该再生娘娘的气。” 魏楚结盟不说,单说蓟城便暗潮涌动。 那人轻叹一声,“去回了罢,明日一早便进宫看她。” 赵内官欢欢喜喜地磕头应了,很快便退了下去。 那人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小七,你与我同去。” 他心里定然不曾消气,进了万福宫也定然十分别扭,小七既要陪他进修罗场,那自然没有不应的。 她偎在那人胸膛上,温声应了下来,“公子要小七去哪儿,小七便去哪儿。” 那人兀自一叹,将她抱紧在怀,“这世上竟有你这样的人。” 宫里的人一来,一时半刻也睡不着了,小七抬眉问他,“公子,小七是什么样的人?” 那人笑,“是刻在我骨子里,让我抓心挠肺的人。” 可到底什么才是抓心挠肺? 记得许久之前公子便问她,你可知什么是抓心挠肺? 那时她不知,公子便也答了她,他说,抓心挠肺的滋味,就是求之不得,欲罢不能。 这样的滋味,她也有啊! 她去抓公子的心,焉知公子不是在抓她的心呐! 第252章 什么都不必穿,多余 小七在公子臂弯里睡得安稳,夜里没有清梦可扰,及至晨光熹微才懒懒醒来。 青铜案上的朱雀烛台发着微亮的光,公子不知何时便起了,此刻正秉烛端坐处理军务。 他不过着了一件松垮的乳白色里袍,掩不住那宽阔的肩头与结实的脊背,结结实实,却也有棱有角。 即便跪坐那里,亦能一眼看出他那窄细的蜂腰,和那一双修长有力的长腿来。 小七想,那真是一具人间少有的躯体呐! 难怪小年夜周王后要说,像远瞩这样的人物,这世间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而这样的人物,竟是魏人姚小七的。 青鼎炉的兽金炭烧得红红的,松枝香盈了满屋,偶尔爆出些火星子在空中噼啪作响。 是日大雪,自鎏金花木窗往外望去,能将飞檐之下的雪瀑看个清清楚楚。 小七悄然下榻,自背后跪坐下去,双臂环住那人胸膛,脑袋紧紧贴上了他的脊背,柔声呢喃,“当路君怎么不叫醒我?” 她不叫公子,不叫远瞩,她叫他当路君。 他是燕国狼,怎不是当路君? 那人笑着去握她的手,“小狸奴。” 穿过轻软的衣袍,她轻抚那人胸口的疤痕,那里长长的一道疤曾由她亲手缝合。 她想,是从那时起,他便执着于要她留下一个记号罢? 这一路跌跌撞撞的,竟也错过了那么多。 她轻叹一声,却叹到了那人心口上,那人柔声命道,“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小七似小兽一般挪到他身旁,仰头望那人。 那人放下了舆图,垂眸窥她,那温凉的指腹从她的眉心抚至她的鼻尖,唇瓣,脖颈,顺着松垮的领口下滑,将她的里袍从肩头剥了下去。 丰美的胸脯半露着,她凛了一下,忙抬臂遮掩。 那人便笑,“以后在我面前,什么都不要再穿,多余。” 你瞧,他即便做了这样的举动,说了这样的话,却也掩不住他通身的不凡气度。 他的指节所触之处,就好似在翻阅他的案牍舆图,举手投足,都尊贵得不可言喻。 小七脸颊一热,低低道了一句,“登徒子。” 却听脚步声近,门外的人躬身禀道,“公子,魏夫人来了。” 哦,是她的表姐沈淑人。 天光渐明,木纱门上映出了沈淑人精心妆扮的影子来,亭亭立在那里,看起来端庄娴雅,“公子可醒了?” 那人的手覆上了小七光滑的脊背,随口问着,“何事?” 沈淑人笑道,“珠珠妹妹从宫里回来便发起了高热,人烧得迷迷糊糊的,一直在说胡话,一天一夜也不见好。淑人已请医官看过了,医官说是中邪。” 小七想,这倒不似作假。 小年夜若不是周王后拦着,被劈成两半的人就该是阿拉珠了,她又是亲眼见了那样的情景,岂会不怕。 那人在小七身上轻勾描绘,小七在他掌中轻喘不已。 他指尖烫人,说话却凉凉薄薄的,“找个方士便是。” 沈淑人回道,“淑人亦是这样想的。只是,见珠珠妹妹不好,她身边侍奉的武士便闹着要回北羌去。” 那人凝眉,“去北羌干什么?” “说北羌有大萨满,要带回那大萨满来为珠珠郡主驱邪祈福还说还说珠珠郡主在燕国受了委屈,要去禀告北羌王” 那人不轻不淡的,“要回去告状了。” 沈淑人笑着应是,“毕竟是大荒北地,民风野蛮,比不得燕魏两国的礼俗教化。” 那人笑了一声,目光在小七身上流连,“既来了兰台,还回什么北羌。叫人看住那几个羌人,敢擅离兰台,着人打断他的腿。” 门外的人忙应下吩咐去了,沈淑人又温言软语道,“淑德楼备好了丰富的早膳,是淑人命魏宫来的庖厨精心做的,想请公子和妹妹一同去淑德楼进膳,可好?” 那人平道,“今日进宫,改日再去。” 即便如此,沈淑人亦是高兴的,因而欢欢喜喜地回道,“那淑人明日一早再来请公子进膳。” 那人浅应一声,好不容易将沈淑人打发走了,门外又有人禀道,“公子该进宫了。” 那人眸光灼人,将她紧紧按在胸前,附在耳边咬牙切齿,“回来定将你吃干抹净!” 小七耳畔一红,心里道,公子真是一头永远喂不饱的饿狼。 楼外的雪还兀自下着,她与公子一同盥洗更衣,寺人奉来几味清淡的膳食,简简单单填饱了肚子。 动身前,小七当镜梳妆,见那人手中正握着那赤金锁链出神,不免揶揄起来,“公子,那锁链到底有什么用?” 那人闻声望来,“你不听话,便要锁你。” 小七噗嗤一声笑起,清泠泠道,“锁钥又不是只有公子才有。” 那人眸子一眯,“你有?” 小七梳着满头乌发,慢悠悠回道,“裴将军昨夜来取公子大印,他说他也有。” 眼见那人脸色一沉,小七又添了一把柴,“裴将军心疼小七,还要把锁钥送小七呢!” 那人淡淡说道,“还有这样的事呀。” 小七掩唇轻笑,“公子连身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楚,怎么对得起‘高瞻远瞩’这四个字呢!” 一支素簪挽起了青丝,继而将木兰梳子插至当中,好似只是与他闲话几句家常罢了,他说什么或做什么,于她而言并不是最紧要的。 那人负手便往外走去,小七奇道,“公子不等小七了?” 他云淡风轻地笑,声音亦是温润如玉,“楼下等你。” 言罢便掩了木纱门往下去了,小七侧耳,很快便听见那人问话,“那莽夫去哪儿了?” 有侍卫回道,“裴将军昨夜带伤值守,眼下才换岗回去了。” 便听公子命道,“叫他回来。” 侍卫忙应了。 小七收拾妥当,端端正正地出了木纱门,一步步稳稳地往楼下去,到了藏书阁外便驻足不再走了,就在楼梯口缦立成姿,耐心等着。 她从前也常立在此处,立在此处看着公子训斥阿娅,也立在此处看见陆九卿回话,这个地方除了看不完整公子的主座,能把大堂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这日的雪真大啊,茫茫滔滔的一片,从藏书阁纵目望去,目光到了廊下便被那皑皑的雪瀑阻断开来。 没多久裴孝廉便一瘸一拐地进了大堂,那莽夫身上依旧是昨夜的衣袍,大抵方才还没有回到住处更换,就被人追了回来。两半脸肿得还没有消下去,愈发显得那刀疤鲜明骇人。 其人踉跄地进来,规规矩矩地朝主座上的人施了礼,声音低低的,显然是被打服气了,“公子吩咐。” 主座上的人温和命道,“孝廉,你过来。” 那莽夫不明所以,但见公子温和地与他说话,眼眶一红,便为这一夜的责打开始委屈了起来。 拖着残躯一步步地挪到公子身前,听公子命道,“手来。” 那莽夫忙躬身伸过手去。 小七看不见公子的脸,只能瞧见公子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把玩着那金光灿璨的赤金锁链,旋即锁链的一头“吧嗒”一声,扣住了那莽夫的手腕。 第253章 殿前试探 那莽夫一愣,好一会儿才瞠目结舌叫道,“公子!” 主座上的人缓缓起身,“何时能打开,便何时离开青瓦楼。” 裴孝廉一头的冷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公子!末将末将何罪啊!” 那人不再理会,唤了一声,“小七,走罢。” 小七这才轻提裙袍往大堂走来,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裴孝廉,微微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裴将军是有办法的。” 便见那莽夫铁青着脸,不,他脸上色彩太多,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有几种颜色了。 有铁青,有肿红,也有灰白。 小七不再看他,由着公子牵手往外走去,王青盖车就停在楼外,车盖已覆了一层厚厚的皑白。 廊下的哑婆子已撑伞搀她上了王青盖车,犹听公子命道,“看好了,不许吃喝。” 车内的炉子烤得人暖洋洋的,这个隆冬她没怎么挨过冻。 也不知为何,小七如今尤喜雪天。 不知是因了雪使天地清白,还是因了在她的印象里,“公子”这两个字就是与燕国的雪联系在一起的。 随着一声有力的“驾”,周延年扬鞭打马,王青盖车在兰台缓缓起步,一路沿着蓟城大道奔向金马门。 小七窝在公子腿上小憩,因了雪的缘故,进宫的路远比往日要多出了半个时辰来。 原是要先去万福宫,还不到金马门,马车却停了下来。 周延年禀道,“公子,陆大人求见。” 那人旦一推开车门,便见陆九卿附耳过来,低声禀道,“一盏茶前,良原君携公子慎之先一步进宫去了九重台。” 九重台是燕庄王的寝宫,不知良原君携许慎之去了又是因了什么由头。 良原君之心,公子岂会不知。 因而原本要去万福宫见周王后,进了宫门马头一转,调头便往九重台去了。 下了马车,大雪已停,年前的日光竟穿破云雾打到了大殿上来,厚厚的积雪叫那庑殿飞檐一片金光粼粼。 许瞻携她拾级而上,才至丹墀,便见良原君牵许慎之从殿里走来。 自扶风围杀那日起,小七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良原君。 听说良原君一直称病,闭门不出,一向进宫问安的不过是平阳公主与两个孩子罢了。 如今殿前相遇,倒是良原君先施了礼,许慎之还跪下来奶声奶气道,“给大公子磕头。” 许瞻便笑,“今日大雪,王叔身子倒见好了。” 良原君道,“是,已经好多了,来看看大王。” 许瞻又笑一声,“如今父王不理国政,有什么要紧事王叔可去长乐宫禀。” 良原君温和叹道,“叔父不过是个闲人,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担忧王兄的身子。” 许瞻点点头,眸光瞥到许慎之身上,“还带着个孩子,是又有什么事要去找祖母哭吗?” 良原君在扶风围杀当日便进宫找卫太后哭的事,他如今暗戳戳地讥讽起来,自然是什么都心知肚明。 良原君也果然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权当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道是,“快到年关了,带慎之去太后磕头。” 许慎之仰着脑袋叫道,“大公子,慎之长大了,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不是小孩子了。” 许瞻闻言笑着蹲下身来,握住许慎之的肩膀,温声问道,“你才五岁,你说说,是怎么个独当一面?” 许慎之扬起小下巴,得意洋洋道,“父亲曾考慎之功课,慎之对答如流。父亲又问慎之当今国政,慎之亦有自己的见解。” 那人若有所思,“你有什么样的见解?说给堂兄听听。” 许慎之摇头摆尾,装作夫子一般捋起了胡须,“当今天下,唯……” 良原君轻斥一声,“慎之,班门弄斧!” 许慎之偷瞄了一眼他父亲,赶紧老老实实地站直小身子,关了嘴巴不说话了。 许瞻便笑,伸手朝良原君比了个噤声,“童言无忌,王叔不要吓唬孩子。” 继而轻轻捏着许慎之肉嘟嘟的小胖脸,又问,“堂兄问你,长乐宫有一样东西,是这世间最好的,你想要吗?” 许慎之歪着小脑袋,乐陶陶地问,“堂兄说的是什么好东西?” 许瞻笑道,“龙榻。” 小七心里一凛,公子在试探良原君与许慎之有没有谋逆之心,但若许慎之说错一个字,便不必再等良原君起事,今日就能将扶风灭族。 权力场便是如此,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蓟城这一盘棋有两大棋手,许瞻执白,王叔执黑。 白子先行,先发制人。黑子随后,焉知不能临机制胜。(围棋起源于中国,至今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论语》将其称为“博弈”,《孟子》也有对围棋高手奕秋的记载。根据我国现存最早的有关围棋的善本书《忘忧清乐集》所载,中国古代围棋规则是白棋先行,并持续了近两千年,直到现代才改为黑子先行。) 难道许慎之就不是这棋盘上的黑子了吗?许慎之是,就连那将将出生半年的许嘉,亦是一颗黑子。 凡在局中,便能为棋手所用。 许慎之一开口,在场三人皆悬起了心来。 三双眼睛俱盯紧了那张一开一合的小嘴巴,听着那小孩儿笑道,“那样的好东西,自然” 第254章 训诫 自然什么? 是自然想要,还是自然不要? 可龙榻那样的好东西,这世上又有谁不想要呢? 良原君甚至比大公子还想要。 但就如公子所说,扶风府里的是一只隐藏极深的老狐狸,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这老狐狸绝不会轻易露出自己的獠牙。 许慎之自幼跟在良原君身边,由良原君亲自教导,自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孩童。单从小七进扶风开始,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工夫就被迫站了队,一环扣一环,但凡哪一环少了许慎之,便成不了什么事。 许慎之就是良原君的一把刀,一把亲生的刀,一把用稚子的外表掩锋芒的刀。 但再好的刀也未必就完全趁良原君的意,除非他要把身家性命全压在一个稚子身上,就在这燕庄王的寝宫之外平地爆出一颗要命的惊雷来。 良原君不敢。 因而不等许慎之说完,便登时将他的话头打断了,“自然是大公子的。” 许慎之仰头看他的父亲,眨巴着一对忽闪闪的大眼睛,清脆脆道,“父亲,这便是慎之要说的话。兰台是大公子的,王宫是大公子的,就连整个燕国也是大公子的,龙榻还能是谁的?自然也是大公子的!” 真是一颗聪明又机警的黑子。 良原君笑着拉住了许慎之的小手,“远瞩,可不要再逗慎之了,一个黄口小儿,能懂什么。”(黄口小儿,即年幼无知的孩童,出自《孔子家语·六本》,唐代许碏亦在《题南岳招仙观壁上》中写道,“黄口小儿初学行,唯知日月东西生。”) 许瞻起身笑道,“王叔不要小瞧,听得多了,自然懂得就多了。” 狼与狐到底谁能争得天下,鹿又将死在谁的手里,兰台与扶风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就似这年关前白茫茫的雪瀑一样,把前路遮挡得严严实实,立在当时当地,谁都看不分明。 小七心中兀自感慨,前朝的针锋相对,远比宫闱之内要凶险许多。 宫闱内宅也许博的只是君王恩宠,而前朝呢,前朝不要什么恩宠,前朝要的是权,是身家性命。 良原君肃然回道,“远瞩,叔父不过是个闲人,莫要再开叔父的玩笑。” 许瞻一双凤目俯睨着,眉峰冷着,“扶风宾客近千人,不知超出兰台多少。” 继而微微逼近,“算闲人么?” 良原君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微笑,“叔父素无大志,不过是喜好结交义士罢了。” 转头又望着小七,温雅笑道,“听平阳说嘉福有了身孕,如今几月了?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你瞧,这便把祸水引开了。 小七轻轻挽住公子的手臂,盈盈笑道,“君侯挂心了,医官说才有,还要数月才能看出来呢。” 许慎之便上前来摸小七的肚子,“慎之摸摸小七姐姐的孩子!” 许瞻只是笑,伸手钳住了许慎之的小爪子,“叫什么小七姐姐。” 许慎之歪着脑袋,“可不叫小七姐姐,又该叫什么?” 许瞻笑道,“叫嫂嫂。” 许慎之不肯,振振有词地说起自己的理由来,“堂兄恕罪,慎之已有两位大嫂嫂。何况小七姐姐并不是兰台的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因而慎之不能称小七姐姐为‘嫂嫂’。” 良原君拽回了许慎之,轻斥一声,“慎之,又胡言!” 许慎之撅着嘴巴仰头叫道,“慎之没有胡言,小七无名无分,堂兄不娶,等慎之长大了娶!” 自从这一日在九重台外与良原君父子相遇,小七的心便没有一刻是安安稳稳的,许慎之这话无疑又是在公子的底线上蹦跶,不知最后还要闹到什么地步去。 果然见许瞻轻笑一声,抬手便扣住许慎之的脑袋往下按去,从唇齿间迸出几个字来,“我的人,你也敢惦记。” 那人力道多大呀,他只需用一两分的力气便将许慎之压得抬不起头来。 许慎之梗梗着脖子与他拼命对抗,不过也只对抗了一下便嗷得一声哭了起来,“父亲!大公子按我脑袋!” “父亲!呜呜我脑袋抬不起来!呜呜我脖子要断了!” 良原君心疼却又不能动手,只是皱眉斥道,“竖子,还不赶紧向大公子告罪!” 许慎之嗷嗷地哭,两只小爪子拼命刨蹬着,要去扒拉开头顶那只大手,两条小腿儿支棱在雪里,前后左右地逡巡着,没了办法才求饶起来,“慎慎之不敢胡言了呜呜大公子恕罪!” 许瞻笑道,“闭上嘴巴不许再哭,告诉堂兄,什么是‘慎’?” 此时又下起了小雪来,那小孩儿抽抽搭搭地不敢再哭,但仍旧对答如流,“慎也乃克己慎独,明善诚身,要要慎言慎行慎微慎独”(克己慎独,明善诚身,出自《中庸》) 许瞻又问,“你可做到了一点?” 许慎之哭得一脸泪,瘪着嘴巴呜咽,“父亲” 良原君顿口无言,只是劝道,“远瞩,何必与这竖子计较,当心惊扰了嘉福腹中的孩子。” “是。”许瞻笑,“王叔教子无方,我替王叔好好管管。” 他笑得和容悦色,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那孩子十分亲热。 见大殿里出来个内官,此时正躬身朝这边走来,小七悄悄去扯许瞻的袍袖,“公子,下雪了,我们进殿罢。” 许瞻这才放开了那小孩儿的脑袋,但仍免不了教训一句,“五岁便做五岁的事,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你想讨什么便宜?” 不知是在说许慎之,还是在说良原君。 良原君又是一番告罪,还拉那小孩儿叫他磕头,这才算脱了身。 那内官恭恭敬敬道,“天儿冷,公子快进殿暖和,大王已等公子好一会儿了。” 第255章 吾儿有福,寡人高兴 那人浅浅应了,拉住她的手便往大殿里去。 方才在雪里待了许久,他的手冰凉。小七想给他好好暖一暖,但在宫里又不敢举止无状,再平白给他惹出什么闲话来。 好在大殿十分暖和,一进殿门便立时驱走了七八分的寒意,宫人侍奉着解了大氅,引公子与她往内殿去了。 宫婢剥开珠帘,卧在榻上的白发老者便是燕庄王了。 庄王缠绵病榻将近一年,又不理朝事,大多在九重台闭门不出,故而小七只在四月魏使觐见时见过他一次。 眼下与那一回比起来,老者虽仍旧枯瘦,但面色倒是好看了不少。 小七如今跟在公子身边久了,又在宫里小住过一段日子,不管是周王后还是卫太后,良原君还是平阳公主,该见过的人都见过了,因而再见燕庄王时已不再那么矜矜拘束。 就似看见一位生了病的老先生般,甚至觉得他远比周王后与卫太后和善许多。 是了,再尊贵的人,也不过是人。他们除了手中有至高的权力,与寻常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一样会生老病死,一样会喜怒哀乐,他们甚至比寻常人多了同室操戈和勾心斗角。 就连温情都是少有的。 如此看来,所谓的尊贵也并没有什么好的。 许瞻方才在殿外的愠恼已经不见了,携她在庄王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礼,“儿臣携嘉福来给父亲磕头。” 庄王轻轻拍了拍榻旁,“远瞩,来父亲身边坐。” 公子牵她在庄王身边跪坐下来,宫娥已奉上了热茶与几样肉脯点心,三只角觞各自斟满,随后躬身退至珠帘外静立侍奉了。 许瞻问起,“父亲近日可好一些了?” 庄王慈蔼点头,“有吾儿处理国事,寡人已好了许多,不必挂心。” 继而又道,“方才殿外吵吵闹闹的,那孩子哭得寡人头疼。” 许瞻歉然低头,“扰了父亲静养了。” “寡人无妨,只是若叫有心人看见,再去坊间谣传,说大公子殿前欺负稚子,终归对你清誉不好。” 许瞻不以为然,“坊间一向爱谣传,父亲不必理会。” 庄王便叹起气来,“这是寡人唯一忧你之处。坊间有什么?坊间有人,人又是什么?是人心,民心!不要民心,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远瞩,你太年轻了,沉得住气才能斗得过良原君那只老狐狸啊!” 小七心想,是啊,若是没有民心,便是城高池深,兵革坚利,米粟广聚,亦要使人委而去之,使得众叛亲离。 她见公子垂眉不言。 他出生即在高位,加冠便有兵权,他一向不怎么把民心放在眼里。 想来也是,在他看来,这燕国的黔首无一不是他的,他管那些闾阎庶民到底在想什么、说什么,管那些干什么。(闾阎,[ yán]即里巷,泛指民间、平民) 哦,他还有一句至理名言。他说,“有人便够了,要心干什么,多余。” 这便是公子治国的弱处了。 但她的公子此时并没有说他的名言,他点头应道,“是,父亲。” 庄王握住许瞻的手,“燕国需要霸主,但你要懂得平衡之道。霸主不是仁君,亦不是暴君,你要长久,就要懂得君王之术。” 君王之术是什么,小七不知道,但公子必然知道。 他亦是应了下来,“是,父亲,远瞩记住了。” 这时宫婢端来了汤药,小心侍奉庄王饮下。 趁这个工夫,许瞻别过脸来冲她笑了笑,温声道,“饮口茶罢。” 想不到,他在庄王面前受训亦能记得提醒她饮茶,小七亦冲他一笑,端起角觞来轻啜了几口。 他甚至还给了她一块肉脯。 不知是什么肉,腌制得十分入味,嚼起来很香,还有几分微甜。 他垂眸看着她吃,眉眼清润,扬着笑意,她抬袖掩唇嚼着,亦偷偷去瞧他。 这小动作哪里逃得过庄王的眼睛,他是病了,却没有瞎。宫婢一退下,庄王便看了过来,“这便是嘉福?我记得这孩子。” 小七忙将肉脯咽下,跪伏在地回道,“大王。” 庄王笑着冲她伸出手来,“嘉福,你来。” 小七起身上前,朝庄王伸出手去。 有许多人握过小七的手,却唯这双手瘦骨嶙峋,竟使她想起了临终前的外祖母来。 临终前的外祖母,亦是一双这般瘦骨嶙峋的手。 庄王叹道,“你是魏人,寡人不知该不该留你在远瞩身边,如今寡人有一句话要问你。” 庄王问,小七便认真听着。 “但若燕魏开战,你要站在哪一边呐?” 这便是从前始终困扰在她与公子之间的问题。 公子要做霸主,北地终究是要一统,因而不管魏燕之间如今究竟如何盟好,早晚必有一场灭国之战。 也因此,这个问题便不只是从前的问题,是当下、也是将来不得不直面回答的问题。 从前她不知如何抉择,如今却没有什么犹疑。 不必转眸去看公子,便知她的当路君此时必也是殷切望来。 她是公子的,公子也是他的。合二为一的人,实在不必做什么抉择。 小七温静答道,“大王,小七是公子的人啊。” 是公子的人,自然站在公子身边。 庄王大笑,连连道,“好啊!好!吾儿有福,寡人高兴!” 小七心里一动,只知自己的封号是永受嘉福,未细想过,这个“福”,竟是公子的“福”。 她去瞧公子,见公子目光缱绻,眸中似有水光。 手上一热,庄王已将她与公子的手握在了一起,殷殷叮嘱道,“寡人的话,你要记得。” “远瞩太年轻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及时规劝,要劝他厚修德行,正道宽仁,要劝他克己复礼,明善诚身,这才是君王正道啊!” 小七正色应道,“大王的话,小七一定牢记心里。” 庄王这才放心点头。 许瞻便问起来,“王叔来见父亲,到底是什么事?” 庄王道,“他说寻到了几个术士,能炼仙丹,那仙丹能医百病,吃了还能叫人死而复生。” 说着拾起案上的一只小匣子递来,“你瞧,这就是仙丹。” 许瞻伸手接来,打开匣子,见内里盛放了两颗红彤彤的大药丸。 许瞻便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丹,父亲岂能信些术士的话。” 庄王一叹,“扶风门客诸多,有不少能人异士,倒不妨试上一试。” 许瞻阖上了匣子,“来路不明的东西,父亲可吃过了?” 庄王点头,“寡人只盼着多活几年,有寡人在,你叔父不敢动,魏楚也总要顾忌着寡人这把老骨头,小打小闹的会有,但总不敢灭我社稷。” “寡人就含着仙丹在这九重台里躺着,躺也要躺到吾儿缔成大业那一日。” 许瞻愀然,“父亲” 继而抬头,“扶风居心叵测,门客太多,不能再留了。” 第256章 下手要快 既已提到扶风,便不能再留外人了。 庄王抬手屏退了宫人婢子,独留他们三人在内殿之中,一时击着卧榻扶手,仰头长长地一叹,“寡人呐!” 这一声叹,到底在叹什么呢? 小七不知道。 也许在叹亲族杀戮,叹兄弟阋墙,也许也在叹他那一辈的父子反目。 似燕庄王这样的大国雄主,在位已是十六年整,这十六年,必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也趟着无数人的血一步步走过来的。 敌人的,亲族的,什么人的血都有。 可人已在这高位之上,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杀人。 杀个干净,便活得清净。 要不怎么都叫“寡人”呐! 小七想起前夜公子的话来,那时他说,“我人已在修罗场,非死不能离开。” 庄王所经历的一切,公子也正重蹈前辙。他也许也要像庄王一样,终究要成为一个寡人。 小七悄然去看公子,见公子垂眉,一双眉峰下意识地蹙着。 她心中兀然一叹,公子心里该有多少事啊,她真想伸手去为他抚平眉心啊。 许瞻正襟危坐,肃色说道,“魏国太不安分,才与燕国联姻,又与楚国结盟,只怕过了年就是一场恶战。我若前去督军,独留王叔在蓟城,必生大乱。” 庄王点头叹道,“去罢。还是那句话,要得天下,就要得民心。” “儿啊,广施恩德的事,以大公子的名义。” “杀人灭族的事,以寡人的名义。” 小七闻言头皮一麻,声可托于弦管,名可留于竹帛(出自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 哪个君王不想青史流芳,彪炳千古,留有后人颂德歌功。 他到底是为公子,还是为了未竟的大业,好似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为了什么,他都是好一个好父亲。 他用自己的躯体与名声为公子铺路。 公子就是燕国的将来,庄王与王后对他寄予厚望。大约也正是因此,公子才比寻常家的郎君活得更累,也更压抑罢。 小七见公子缓缓伏地,道了一身,“拜谢父亲。” 那声音饱含了十分复杂的情绪,小七一时辨不分明,唯有随公子一起伏地叩拜。 庄王撑着身子俯身去搀他,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用力地扼住了公子的手腕,在他耳边低语,“儿啊,下手要快。” 小七抬头,见庄王神色清明,那一双龙眉凤目里迸着凛冽的杀意,即便病骨支离,依然能见当年的雄姿。 遥想当年,一代雄主燕庄王亦是披坚执锐,以摧枯拉朽之势,亲率燕国铁骑踏平了北地。 那白发老者声音沧桑,却有着十足的力道,“旦一出手,就不能再留活口。” 她的公子点了头,亦在那白发老者的耳畔沉声回道,“父亲安心静养。” 见庄王已经神色疲惫,那人便要起身告辞了,“母亲也病了,我去看看她。” 庄王颔首,朝他微微摆手,“去罢。” 小七随公子起了身,又听庄王笑问,“嘉福,你喜欢吃肉脯吗?” 小七不知庄王的意思,她望了一眼公子,见公子也只是微微笑着,没有别的深意,故而也笑着回道,“喜欢。” 庄王慈蔼地吩咐着,“远瞩,把肉脯带回去给嘉福吃。” 小七心中暖暖的,仿佛这白发老者便是自己的父亲一般。 她想,怎么不是呢?公子的父亲,不也是自己的父亲吗? 小七谢过了庄王,公子已包好了肉脯,携住她的手与榻上的老者拜了别。 临出门前,却听庄王兀自叹了一声,“嘉福,但愿你能永远陪着他,不必叫他做个孤家寡人。” 也不知为何,小七听了这样的话竟鼻尖一酸。 她眼中水波盈盈,抬眸去望公子,见公子神色怃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人侍奉着裹好了大氅,殿外仍在下雪,廊下已有宫人撑伞迎了上来,恭敬禀道,“大公子,娘娘说今日雪大,当心受凉,就不要再去万福宫了。” 那人身形一顿,抬眉凝望殿外滔天的风雪,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宫人又道,“娘娘虽在病中,但仍为公子备好了送给嘉福郡主与夫人们的年礼,眼下都放在马车里了。” “娘娘还多备了郡主爱吃的桃干,娘娘说,郡主身子虽好了许多,但万万不要大意。药方已交给了哑婆子,每五日娘娘自会差医官去兰台为郡主针灸。” 宫人说着自袖中取出了一方丝帕,“唯有这一样,娘娘请大公子务必交给珠珠夫人,好给珠珠夫人压压惊。” 周王后也是用心良苦,知道阿拉珠受惊的事定然会传到北羌。压住了阿拉珠的惊,也就稳住了北羌的人。 你瞧,这便是父母,即便将将闹翻,心中却仍旧挂念。 那人淡淡应了一声,他没有接,小七便替他接了过来。 丝帕合着,不知内里包着的是什么。 宫人已经躬身告退了,那人还立在廊下兀自出神。 小七仰头望他,雪里的公子与小年那夜一样的忧戚。 雪簌簌扑来,将他的发髻眉头染得微微发白。 小七握紧他的手,轻声软语地开口,“公子,我们回家吧。” 那人回过神来,点头笑道,“好,回家。” 周延年撑伞护送他们往高台下去,哑婆子还候在车外,身上亦是披了一层薄薄的白。 上了王青盖车,果然见车内堆了不少精雕细刻的匣子。 那人见状不语,周延年已打马起步。 走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唤了她一声,“小七。” 小七仰头望他,以为他有什么要紧话要说,谁知他顿了良久,只是将肉脯递了过来,温柔笑道,“吃吧。” 小七心想,他原本是要说什么呢? 要问庄王最后那一句话吗? 问她,小七,你会永远陪着我,不使我做一个孤家寡人吗? 小七不知道。 她抱住肉脯,轻声问他,“公子在想什么?” 那人须臾叹了一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他说的是一首歌谣,名字叫《蓼莪》。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出自诗经《小雅·蓼莪》,意为:父母啊,你们生下了我,养育了我,护我,也疼爱我,抚养我长大,也用心培育我,想我,念我,不愿离开我,出入家门总是拥抱我。) 他阖着眸子,眉峰微蹙,看起来满腹的心事,小七不去扰他,只是靠在他的怀里静静地陪伴。 从九重台到金马门不知穿过了多长的甬道,也不知穿过了多少道宫门,凡王青盖车所经之路,皆有七八个宫人在前方奋力冒雪清扫。 她想,蓟城的雪真是了无尽头啊! 这一日,已是燕庄王十六年腊月二十五,距离除夕只余五日了。 她与公子就好似是一个环。 从前她抱着一包小鱼干进宫寻他,如今又抱着一包肉脯与他出宫。 这一年,失去了许多,但也得到了许多。 王青盖车缓缓停下,厚重的金马门拖着积雪被值守的虎贲军推开,小七透过车窗往外看去,这宫外苍莽的一片白,十步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楚。 赶车的人才打马起步,但有一人从阙楼(双阙,即古代宫殿、祠庙、陵墓前两边高台上的楼观)之后闪出身来。 车外的人禀道,“公子,陆大人还没有走。” 那人蓦地睁眸,“叫他进来。” 第257章 为大王送毒 片刻之后车门推开,陆九卿顶着一身的凉气进来。 他的毡帽与大氅已在上车前褪了,一双缎履也将积雪蹭得干干净净,唯有洇了水渍的履底暴露出他已在金马门外等候了许久。 此时他垂头施了礼,双目望着公子并不乱瞧,开门见山便道,“线人来报,王叔才回扶风便召了门客议事,闭门不出,线人听不清楚,不知要谋什么事。” 那人平道,“还能谋什么?” 谋什么,自然谋的是“反”。 他不说,车内三人已是心知肚明。 陆九卿压着声,“扶风不轨之心由来已久,可谓路人皆知。但素日却不曾有僭越之举,尤其宫里又有卫太后袒护,兰台要先发制人,还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是了,正如许慎之所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那人打开了手中的匣子,笑道,“由头就在这里。” 小七心里一惊,那是良原君今日才进献燕庄王的仙丹。 他藏在袍袖之中,方才竟一直未能瞧见。 陆九卿拾起一颗丹药在鼻尖细嗅,似有所悟,“王叔进宫究竟所为何事?请公子明示。” 那人平静地说话,深潭似的眸子却波澜顿起,“为大王送毒。” 小七与陆九卿俱是脸色一变,陆九卿低声道,“毒害大王是谋逆大罪,医官可验过有毒了?” 那人又笑,“我说有,便有。” 是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子说有,自然便有。 适才在九重台小七已知道公子要杀扶风,可到底什么时候杀,以什么样的理由杀,如何杀,由谁杀,杀了之后如何善后,如何昭告天下,想必在出宫门的这一路,公子已盘算得明明白白。 他一向运筹帷幄,不足为奇。 陆九卿下意识地窥了一眼小七,少顷回道,“微臣明白了。” 公子有什么谋划,陆九卿又明白了什么,他们并没有再说下去,因而小七也并不清楚。 陆九卿说完便告退了,小七从车窗往外看去,其人已裹好大氅跳下了王青盖车,那劈头盖脸的风雪与压低的毡帽将他的神情掩得严严实实。 忽听一旁的人道,“小七,除夕,我为你放一夜的烟花。” 小七转头看他,见他此时亦正望向窗外。 口中说着与扶风毫无干系的事,一双凤目却杀气凛凛,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赫赫昭彰,人在马车之中,却能决胜千里之外。 他天生就是权力场里的王者。 他的眸子里全是杀机、全是野心。 不,不是野心,他去捍卫原本就属于他的一切,那不叫野心。 他要杀的是异图、是觊觎、是贪婪,他要杀的是旁人不该有的豺狼野心。 他看起来云淡风轻,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本能地攥紧了丹药匣子。 小七伸手覆住他,那手蓦地一松,垂眸看她时目光已经温软下来。 也不知为什么,小七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梦来。 她梦见公子一次次被人射中心口,又一次次地从城楼摔下,地上是一滩又一滩的血,殷红殷红的一大片,染红了她的眼。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还是在预示什么,小七不敢在此时说起,只是心里担忧,因而温婉道了一句,“公子,你要好好的。” 那人不知她的心事,只是挑起了她的下颌,在她额上印了一吻,“小七,你知我多高兴。” 真奇怪,小七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儿高兴来,他竟说自己很高兴。 她便问,“公子在高兴什么?” 那人将她揽在怀里,“我高兴自己不是孤家寡人。” 小七心里一酸,他虽不曾提,但庄王的话想必一直都在他的心头辗转。 他心里是高兴的。 她庆幸自己此时在他身边,她庆幸自己不必似从前一样在兰台与扶风之间徘徊不决,她庆幸自己此时可以安然地窝在他的怀里,去感受他的高兴。 再狠厉霸道的人,他也有一颗赤子之心。 她也庆幸这颗赤子之心仍旧信她、爱她。 她由着她的当路君拥她,她也拥着她的当路君,她说,“公子安心做公子的事,我给公子做小鱼干。”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双臂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 王青盖车径自在青瓦楼外停了下来,雪还没有停,那人将她抱下马车,才至廊下,门外的寺人便低声禀道,“公子,裴将军没有上药,也未曾吃喝,只怕是不好。” 抬眸望去,裴孝廉仍旧被锁在案旁,挨了四十军棍,又站了一夜的岗,人早就没了精神,此时正蔫蔫地趴在地上,不知已经昏睡过去还是睁眸醒着。 那人淡淡轻笑,“他皮糙肉厚,能有什么不好。” 小七随他行至案旁,那人抬脚挑起了裴孝廉的脸,居高临下地睨着,不痛不痒地问,“死了?” 那莽夫悠悠醒转,见了他忙仓皇跪起身来,“公子公子恕罪” 公子八尺余的身姿自带了强烈的压迫与威慑,叫那莽夫瑟瑟抬不起头来。 他笑问,“怎么不开锁?” 那莽夫低声回道,“末将末将没有没有锁钥” 那人奇道,“你怎会没有?” 那莽夫声音发颤,“末将万万不敢背着公子留锁钥,末将是诓嘉福郡主,想看看嘉福郡主有没有逃走的心思” 那人清冷冷地笑了一声,“你是什么人?” 那莽夫跪伏地上不敢抬头,“末将是公子的护卫将军。” 那人显然对裴孝廉的回话不满意,不急不躁地坐于案上,抬脚便踩上了那莽夫的脊背,愈发踩得那莽夫匍匐在地,“嗯?” 那莽夫脸色发白,声音更加低了下去,“末将是公子的奴仆,公子是末将的主人。” 那人又问,“嘉福又是谁?” 裴孝廉道,“是魏国的郡主。” 那人脚上用力,“再说!” 裴孝廉死咬着唇,好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郡主亦是末将的主人。” 第258章 谁的孩子 那人冷脸斥道,“她岂是你能诓的!” 裴孝廉伏在地上,“公子,末将真正知错了!” 那人沉声,抬脚放开了地上的人,“走吧,我已不能信你。” 裴孝廉闻言愣在当场,待回过神才慌了起来,跪直身子抱住那人的腿,竟掉下泪来,“公子!公子!孝廉不能离开公子!孝廉跟在公子身边十五年,只知要为公子活!” 锁链一挣,挣出哗啦的一声响。 那人愈是不语,裴孝廉愈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公子不信孝廉,孝廉宁愿一死!公子!公子给孝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公子!” 那人俯身微微逼近,审视了那莽夫好一会儿,才开了口,“给你。” 裴孝廉这才止住眼泪,肃色等着,“公子吩咐,末将赴汤蹈火。” 那人扣住裴孝廉的后颈,低声问他,“除王叔,你敢么?” 裴孝廉闻言退后一步,正色理衣冠,拜伏在地,“末将以死报公子!” 除王叔不是小事,一旦失败,便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折进去,那莽夫竟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小七记起最初裴孝廉杀她,不过是因了公子身边不能留有魏人。 长乐宫外的话她至今犹记得清楚,“公子被你蒙骗至今,只怕将来燕国因你生乱。裴某杀你,不是因那一刀之仇,是为公子而杀,也是为燕国而杀!” 到后来也不知怎么,一步一步的初心就变了,公心变了私心,因而人也变得可恨。 那人起身扶起了裴孝廉,吧嗒一声,为那莽夫开了锁,“你是个忠臣,去找九卿罢。” 小七想,是了,裴孝廉的确是一个忠臣。即便做了许多恶事,仍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忠臣。 裴孝廉眼眶噙着泪,朝公子抱拳久久不曾放下,大约他也知道这几乎就是诀别了。 那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活着见我。” 裴孝廉手腕压刀鞘,在公子耳畔回道,“末将誓杀王叔!” 极力压着声,但压不住声中的力道。 小七嫌恶裴孝廉,如今却也因他对公子的忠诚心中感怀。 滔天的雪还兀自下着,那莽夫一瘸一拐地出了正堂,穿过木廊,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雪瀑之中。 每一个人好似都有自己的宿命,也都背负着使命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行,而她呢,她庆幸自己如今没有使命。 小七轻轻一叹,没有使命,真好呀。 没有使命,她就能为自己活一次。 那人轻声问她,“小七,你在想什么?” 小七笑道,“我在祈祷。” 那人目光温柔,“祈祷什么?” 小七低头浅笑,“祈祷公子会赢。” 那人一笑,“人强胜天,这世上的事,靠祈祷是没有用的。”(人强胜天,出自《黄帝四经·经法·国次》,“人强胜天,慎避勿当。天反胜人,因与俱行。”) 是了,路是杀出来的,祈祷屁用没有。 但她仍祈祷公子能赢,赢扶风,也能赢天下。 哑婆子已与寺人一同将王后所赐年礼搬进了青瓦楼,七八个匣子摞成了几堆,倒为青瓦楼平添了几分年味。 小七想起周王后单独赐给阿拉珠的年礼来,自袍袖中取出帕子,摊在手心,里面竟是一枚戒指。 子母绿的戒指,十分的眼熟。 那是周王后素日所戴,是王后身份的象征。 那只戒指曾与周王后的玉指一同抵住了她的下颌,“嘉福,你好好瞧着,他也并不是唯你不可。今日开了这个口子,来日就有无数个口子可破。” 她如今把这只戒指赐给阿拉珠,究竟是用来稳住阿拉珠的心,还是意味着阿拉珠就是她钦定的未来王后,此时无人知道。 她还给了公子,温婉笑道,“娘娘赐给珠珠夫人的。” 小七从来没有指望过什么,但此时心里仍然有些难过。她盼着与公子走到最后的人是自己,但想必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名分。 不会有什么名分,更不会有王后之尊,就这么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跟着公子,好似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坊间也许不久就会传出闲话来,说那魏国郡主真是没羞没臊,也许也会像裴孝廉一样,正大光明地议论她不过是公子的豢宠。 那人接过戒指,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异样,捏在指尖凝了片刻,平平道了一声,“死物罢了。” 小七释然一笑,是了,再好的戒指也不过是个死物,她有活生生的公子,原也不需什么死物。 公子是活的。 他也从来不曾骗她。 燕庄王十六年十二月三十日,除夕,这一日从早间开始兰台的爆竹声便响个不停,蓟城家家火烧竹竿,张贴门神,户户饮酒茹葱,祛恶迎福。 兰台也早早挂起了大红的宫灯,好改岁宜新,应时纳祐。 因了小七说从前在桃林除夕这日总要立门神,兰台这样的高门府邸居然也张贴起了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甚至悬挂苇索以供二神做缚鬼喂虎之用。 燕宫一向在这日大兴傩戏,以祭祀祖先百神,祈求祛除疫病。 因庄王有疾,故而这一年的兴傩与祭祀皆由大公子代行。 阿拉珠头也不晕了,烧也不发了,与沈淑人盛装打扮,早早便跟在王青盖车后等着与公子一同进宫了。 这一日百官携亲眷进宫是惯例,因而沈淑人与阿拉珠要进宫去,兰台也无人能说什么。 小七只跟着公子,至于那两人要说什么,要干什么,她并不关心。 燕宫的傩戏小七是第一次见,因而觉得十分新鲜,她就立在九丈高台之上仔细地瞧着,她的大公子当真是龙骧虎步八面威风呐!便是远远地看着,心里亦是十分地欢喜。 他一身上玄下赤的龙纹大冕服立在高车之上,合朔伐鼓,声势赫赫。那戴着四眼黄金面具的方相氏率着十二神兽与百余名男童,手持桃弧土鼓按律敲打,并于宫中大道播洒赤丸五谷,以祈求来年丰收。 小七头一回见这样的公子,她想起周王后的话来,周王后说远瞩这样的人物,这世间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她想,是呀。 世间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就算是大表哥也比不得。 傩戏之后,便是腊祭宴饮了。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出自《豳风·七月》,即以禽兽祭祀农神与祖先,庆典之后欢聚一堂,举杯共祝族中长者长寿安康绵绵无期) 燕庄王盛装出席,面色红润,盛赞良原君的仙丹妙药使他如枯木逢春。大公子与良原君照旧叔侄亲善,许慎之与许嘉也照旧在卫太后左右承欢,百官彼此恭祝岁岁年年,同欢共乐。 一时间觥筹交错,载笑载言,与寻常的每一个腊祭宫宴并没有什么两样。 庄王因身子不适早早就回了九重台歇息,周王后因病也未能出面,兰台与扶风的女眷便也随卫太后去了桂宫亲热叙话。 席间,卫太后问起,“嘉福有孕吾是知道的,魏夫人与阿拉珠怎么还没有动静呀?” 她盯着沈淑人问,“远瞩正当年,是最好的时候,魏夫人,你的肚子就这么不争气?” 一句话叫沈淑人变了脸色,沈淑人委屈道,“太后娘娘不知,公子偏宠妹妹,淑人与珠珠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说着话,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卫太后凝眉叹气,转头又问,“阿拉珠,你是自家人,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怎么你也没有动静?” 阿拉珠自从得了周王后的子母绿戒指,与沈淑人的地位已不能同日而语,闻言笑道,“外祖母急什么,早晚都会有的。” 平阳公主忍不住插嘴起来,“是啊,阿拉珠是夫人,任是谁的孩子也都得叫阿拉珠一声‘母亲’的。” 平阳公主还以自己举例,“你们瞧,我虽伤了身子,但赵姬的孩子却是记在我名下的,这就是主母的好处。” 小七闻言心中一凛,阿拉珠便笑,“外祖母,那以后嘉福的孩子便也是珠珠的孩子。” 卫太后颔首,“这倒是,燕国一向如此。” 第259章 诛王叔 小七脸一白,她这样的身子能不能生出孩子还两说,如今孩子连个影儿都没有,竟就被人惦记上了。 阿拉珠满面春风地笑,恨不得当即就拉过小七的手亲上一口,“小七,那多谢你了!” 沈淑人心里不服气,不免争辩道,“珠珠妹妹说得不对,你我平起平坐,嘉福的孩子怎么就能成了你自己的孩子?按理说,我是嘉福的亲姐姐,真正的自家人,嘉福的孩子自然由我抚养最合适。” 阿拉珠抬手抚鬓,有意将子母绿戒指展示给众人看,吟吟笑言,“表哥虽没有明说到底谁大谁小,但到底是有个亲疏远近的。” 平阳公主点头应和,“是呀,嫡庶有别,一府之中总得有个当家主母,得有个先后顺序。似扶风一般,赵姬生再多的孩子,也当在我之下,扑腾不出什么浪花来。兰台不早些给阿拉珠和魏夫人分出大小,迟早要出事的。” 卫太后点头,“平阳说得对,是得告诉远瞩一声,早早分清楚不是坏事。” 小七心中冷笑,起身朝卫太后微微施了礼,“太后娘娘,小七是客居兰台,连公子姬妾都不算,我的孩子与兰台的夫人有什么关系?” 众人脸色一变,平阳公主嗔道,“嘉福,你是明理的人,千万不要这般与娘娘说话。” 平阳公主以长辈的身份假模假样地劝告,小七却不领她这个情,“前几日慎之公子在九重台外公然冒犯大公子,惹得大公子不悦,夫人连自己的家事都管不好,怎么手倒伸到兰台了。” 平阳公主脸色一沉,顿口无言,“你” 沈淑人霍地起身斥道,“不得无礼!平白丢了魏宫的脸!” 小七挺直了腰杆曼立成姿,转头对阿拉珠与沈淑人清冷笑道,“抢孩子的才丢脸!” 她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狸奴,谁寻她的事她便伸出尖利的爪子挠谁。她有公子仰仗,她是郡主,有京畿最好的封地,她什么都有,不比这殿内任何人差,因而谁都不怵。 她敢正视着殿内诸人说,“谁想要孩子,谁自己去生。想抢我的孩子,先去问一问公子!” 她有什么可怵的,若没有这可恨的尊卑礼仪,她恨不得好好给这些长舌妇一个教训。 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她必用角觞狠狠地砸破她们的脑袋。 殿内一时哑口无言,一个个脸拉得比驴还长。 小七言罢朝卫太后与平阳公主微微施礼,“既是太后娘娘的家宴,小七一个外人不便再留,便先告退了。” 她转身便走,哑婆子紧紧跟在后头,犹听见卫太后道,“好一口伶牙俐齿!” 平阳公主凑上前道,“娘娘,您瞧瞧,这像什么话?如今就这般张狂,以后孩子生出来,还不把这王宫掀翻了?” 阿拉珠也哭起来,“外祖母,她在兰台一向如此霸道,我与灵璧姐姐是连一点儿地位都没有的” 沈淑人亦是掩面拭泪,抽抽搭搭应和着,“太后娘娘要做主啊!” 小七稳稳地走着,袍袖里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殿门一开,铺天盖地的雪迎面呛来,殿内的抱怨争吵声立时被这呼啸的风雪淹没过去。 她想,小七,不必忧虑,待公子赢了,不管是扶风还是兰台,一切必将重新洗牌。 哑婆子为她裹紧了大氅,小七抬步出殿,极目望去,眼下已近酉时。 大红的宫灯燃起,将这四方方的燕王宫映得一片通红。 律回春渐,新元肇启,燕庄王十六年的最后一日就要终结了。 她大步出了万福宫,心事重重地走着,哑婆子忽地拽了拽她的袍袖,她抬眸望去,见公子此时正穿雪而来。 小七心头一烫,紧跑几步朝公子奔去,公子亦急行上前,将她一把抱进怀里。 他脸上冰凉,但吐息温热,在她耳边低声道,“小七,回兰台。” 你瞧,争什么,抢什么。 什么也都不必再说,她跟着公子上了马车,一路往兰台赶去。 此时天色已暗,公子携她登上青瓦楼。 兰台第一朵烟花骤起,砰得一声在夜空炸开。 紧接着,千门万户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一朵朵烟花呼啸着窜入夜空爆裂开来,将整个蓟城笼罩得严严实实。 真是一片升平盛世的好景象。 楼外有车马声响,那叫小八的狼崽兴奋地嚎叫起来,大约沈淑人与阿拉珠也已经回来了。 青瓦楼真是蓟城最好的瞭望台,公子便牵着她的手立在最高的楼台,此时雪已经小了许多,这漫天的烟花在空中变幻出千万种的模样。 她记得九月初九公子大婚,蓟城亦是这一幅盛世繁华的好景象。那一日的兰台黄门鸣鼓,金屋笙歌,如今与公子并肩立在青瓦楼的却是自己。 她仰头看公子,乍起的烟花在他脸上映出晦暗不明的颜色,乍起,乍起又归于寂灭。 公子将她揽在怀里,他宽厚的胸膛在雪里依旧温热。 她循着公子的眸光望去,遥遥可见扶风列烛如昼,宾客来往。 忽闻叩门声响,有人低声道,“公子,妥当。” 那人拔剑出鞘,眸中寒光毕现,“驱邪佞,诛王叔。” 第260章 公子不要上城楼! 兰台的烟花掩住了周遭的声响,那人疾行几步,霍地推开木纱门就要往外走去。 小七兀然自背后抱住了他,喃喃叫道,“公子!” 那人步子一顿,用力握住了腰间的手,温声道,“烟花放一夜,你就在青瓦楼等我。” 小七心里忧惧,脱口而出,“公子不要去城楼!” 那人身上一凛,疑云顿起。片刻转过身来,审视了她好一会儿,楼外的烟花映得那人神色晦暗不明,他的声音冷沉着,“你知道些什么?” 小七心头一跳,在他的俯察里顿时就怯了几分。 这样的目光她再熟悉不过了,他从前常以这样的目光来对她追究审问。 可她能知道什么? 她只是想起了那个骇人的清明梦来,梦里他就在城楼上中箭,摔下,摔出一地的血来。 小七眼波流转,“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日夜都与公子在一起,她能知道什么? 可她从前因扶风背弃过公子,想必公子对她已是杯弓蛇影,将信将疑。 公子议事从不曾避过她,就连庄王嘱托,也不曾避过她,她又怎么会在最紧要的关头去暗箭伤人。 那人神色不定,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想起了五月底的扶风围杀了吗? 他想起了她曾星夜盗马报信了吗? 他想起陆九卿曾回禀说暗桩就是姚姑娘了吗? 小七不知道,只是心里惶惶,没有个着落。 那人若有所思,“哦,你今日见过平阳。” 他在想什么? 他大抵会想,她会趁今日宴饮,把诛杀王叔的计划泄露给平阳公主,因而扶风必有防备,也许会以为王叔必会布兵将他逼上城楼。 他大抵会以为,这就是方才她说“公子不要去城楼”的缘故。 公子怀疑她又一次与扶风勾结了。 她下意识地在袍袖里绞着手,轻声解释起来,“我只是做过一个梦” 可她在权力场里说梦,实在过于荒唐,公子岂会信呀? 他不信,因而他冲门外命道,“备轺。” 门外的人应了,疾步往楼下走去。 轺,小车也。(轺,即古代轻便的小马车) 他此时命人备轺干什么,小七也不知道。 忽地天旋地转,她被那人一把扛上了肩头,继而大步下楼。 小七脑袋朝下,能清清楚楚地看着公子的袍摆在木楼梯上拂起,荡下,又拂起,又荡下。 他走得极快,他的一双脚重重地踩出咚咚的声响,踩得她的心口七上八下。 她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衣袍,“公子,公子要带小七去哪儿?” 那人扣住了她的手腕,使她无处可抓,亦无处可靠。 身上登时一凉,人已出了青瓦楼。 兰台的烟花不要钱似的放,暗沉沉的雪夜被一次次地炸开,把整个夜空炸得无比绚烂。 她在这焰火的光亮里看见楼外就停着一辆小轺,继而眼前一黑,她被公子塞进了车中。 小轺比不得王青盖车,车身很小,将将能容下两人,没有什么短案,更没有青鼎炉,冰冰凉凉的,连张取暖的薄毯都没有。 听见陆九卿低声禀道,“人都齐了,裴将军已先潜进了扶风。” 也听见公子压着声,“快马奔袭。” 陆九卿应了一声,招呼赶车的人动身,旋即骑马先一步往外驰去。马蹄声极轻,在爆竹声里几乎听不见,必是在蹄上裹了布帛。 车门一开,那人闪身进来,黑洞洞的小轺里看不清他的模样。 赶车的人扬鞭打马,小轺轻便,晃了一下便飞一般地驶了起来。 那人拉开帷帘,窗外绽开的烟花倏然映得他脸上一白。小七靠在马车一角,除夕夜的冰天雪地使她声腔发颤,“公子要带我去扶风?” 那人平道,“我带你去,总比你自己去好。” 小七眼眶蓦地一酸,她想,公子是信她的,却也是不信她的。 她想,也好,去哪儿都好。若他果真要摔下城楼,她会想办法拉他一把。 可那人拽下了她腰间的丝绦,将那丝绦撕下细细长长的一条,将她的一只手与他的一只手紧紧束在了一起。 他勒得很紧,她垂着眸子没有说话。 她疼,他自然也是疼的。 这一夜的蓟城真是沸腾呀,烟花炸得鸡鸣狗叫,寻常人家的孩童喜眉眼笑。这一辆小轺与兰台的兵马在烟花里疾疾穿行,蓟城无人察觉。 一条绑带尚觉得不够,那人又用余下的丝绦在他们二人腕间一道道地捆缠了起来。 没有了丝绦,她的衣袍径自敞开,小七很冷,另一只手在夜色中拢紧了自己的领口。 乍然明亮的烟花从被扯开的帷帘里将她照得清清楚楚,将将拢起的领口少顷便被那人扒下了肩头。 小七冻得身上瑟瑟,“公子,我不会下车!” 她想,她不会下车报信,他大可不必将她扒成这样。 那人却道,“我知你不会。” 小七又伸手去抓衣袍,但那人复又扯下。 他甚至扯去了她裹胸的丝帛,她几乎是半裸着身子在寒夜里发抖。 冷风一次次地灌进窗口,她的肩头被忽起的焰火照得如月色般皎洁,她的贝齿上下打颤,已经隐隐有了哭腔,“公子,我很冷!” 数日前,公子说除夕要为她放一整夜的烟花。 从无人为她放过烟花,因而她心里欢喜,亦十分期盼。 她当真羡慕九月初九那一夜,那一夜她孤零零地出了城门,被裴孝廉掳至山里,她的小包袱被洗劫一空,她记得自己趴在地上,脸与脖颈尽数栽进了荒草,她记得兰台的烟花高高升起,继而在暗黑的天幕里砰砰炸裂,爆出斑斓夺目的颜色。 那时她望着兰台的烟火滚下泪去。 如今呢? 如今公子也为她放烟花,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夜竟是这般模样。 那人将她抱在怀里,开口时声中却并没有半分情愫,“小七,过了这一夜。” 他的衣袍也是凉的。 她的手腕牢牢地与他束在一处,她的胸脯贴在他冰凉的衣袍上立时起了一身细细密密的疙瘩。 他说要过了这一夜,过了这一夜,屠了门客,诛了良原,她与扶风便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叹了一声,眼角滚下了泪来。 马车蓦地一顿,赶车的人道,“公子,到了。” 那人将她按趴在腿上,袍袖一抬,遮住了她的身子,继而车门一推,抬头望向扶风的高门。 小七转眸望去,扶风高门紧阖,门外的守卫早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然而环视周遭,借着焰火的光亮却并没有看见兰台的人马。 她的心倏倏然跳得厉害。 兰台的人呢? 第261章 血洗扶风 忽见陆九卿持刀而来,带着两三人立于马上,在爆裂的烟花下朝那人点了点头。 那人宽大的掌心覆上了她的脊背,冷声命道,“鸡犬不留。” 平地里忽然骤起刀客,个个儿身着白衣头裹白毡隐在雪里,若不是有人下令,无人知道墙外有人。 光是眼前齐刷刷的便有近百人,只怕这高墙四遭还不知埋伏了多少。 既不留活口,想必已将扶风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声令下,无数铁爪甩出,白衣刀客飞一般地登上了墙头。 雪色茫茫,他们隐得极好。 爆竹声声,亦藏起了铁索摩擦的异响。 忽听高墙之内杀声四起,惊起了停驻此处的逐魂鸟。(逐魂鸟,即猫头鹰。古人深信鬼神的存在,将猫头鹰的叫声解读为邪恶和厄运的预兆。据传,当家中有人即将逝世时,猫头鹰会突然出现在附近,成为被称为"逐魂鸟"的使者。) 除夕夜的扶风,注定要血流成河。 她浑身僵硬正兀自出神,忽地帷帘一落,继而一个翻身被压在身下,那人撩起了她的衬裙,旋即破门而入。 小七痛吟一声,这吟声与高墙之内的嘈杂一同被砰咚爆裂的鞭炮湮灭。 那高墙之内的惨呼、哀嚎、嘶吼与呜咽,就好似金鼓齐喧。 那短兵接战,刀剑铮铮,就好似鸣锣喝道。 那具高大颀长的身子就与这一片高低起伏的声响一同兵临城下,犁庭扫穴。(犁庭扫穴即犁平敌人大本营,扫荡敌人的巢穴) 她能想象得到扶风之内必是你死我活一片血光。 扶风的人惊慌慌拿刀动杖,兰台的人呛啷啷西斫东砍,穷追猛打。 主家奔命,宾客四逃,婴孩在襁褓中竭力哭喊。 蓟城那滔滔不息的鞭炮烟花掩住了是夜的杀戮,那扑簌簌绵绵不绝的大雪完美覆住了满地的血流。 待天光一亮,新桃换了旧符,血洗扶风的真相将永不为外人知晓。 世人只知扶风借丹药谋反,被庄王除夕剿杀,而大公子干干净净,一滴血都不会沾染。 那人在她身上攻城掠地,直捣黄龙(即直接捣毁腹地),她丢盔卸甲,欲说还休。 扶风的高门被人撞出惊天的声响,门里的人急欲破门奔逃,车外的人弩张剑拔,蓄势待发。 里头的人将将撞开大门,车外的羽箭咻咻咻穿风破雪,登时便将里头的人乱箭射死。 有人疾疾奔来,在窗边低声禀道,“公子!主家逃了!” 那人霍地一停,抽身出来,袍子一理,一脚踹开了车门,斥道,“无用!” 小七慌忙掩住身子,避在车中暗处,手腕却仍与那人缠在一起。 车外的人禀,“公子恕罪,扶风修有密道,微臣不知!” 那人心念急转,须臾命道,“密道放火!” 门外的人领了命匆匆奔去,车门一掩,那人腕间作力,将她拽到身前,问起,“扶风竟有密道,你可知道?” 小七心中有气,身上轻颤,因而凝眉回他,“燕公子都不知道的事,我一个魏俘怎会知道?” 那人将她的衣袍裹紧了,“你不必生气。” 他越是这样说话,小七心里越堵得发慌。怎么好好地把她扛出来,冰天雪窖的强要了一通,一句轻飘飘的“不必生气”就算完了?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帛带的结打在何处,她使劲拽着手腕,想与那破人分开,拽得火辣辣的生疼,疼她也咬牙忍着。 她低低地泣着,她想,她是再也不会原谅这破公子了。 说要陪她一起吃长寿面,却将她锁在了青瓦楼。说要为她放一夜的烟花,却将她带来了这修罗场外。 那人却握牢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又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在耳边低语,“好小七,待回了兰台,任你处置。” 若不是还在扶风之外,若不是扶风的事还没有一个了结,她当真要狠狠地咬他一口,还要咬牙切齿地告诉他,“我不认识你!” 她要收拾个小包袱连夜逃到楚国去找谢玉,要不就一路潜行逃去魏国找大表哥,总之不再认识这个叫公子许瞻的人。 她才不陪他进什么修罗场,去他的,叫他自己去。 忽地车外又有人来禀,“公子,除了密道里的,已经没有活人了。密道放了大火,浓烟滚滚,只怕呛也要呛死。” 小七心有戚戚,扶风门客上千,这一夜虽未必都来,但能在除夕进扶风宴饮的,想必都是良原君近前最得力的人。 依她入夜后在青瓦楼上所见,高墙之内的少说也有数百。 那人暗暗舒了一口气,又问,“密道里逃了几个?” “只有王叔一人。” 那人又问,“那两个小东西呢?” 车外的人道,“尸首太多,我们的人还正在找。但平阳公主与赵姬死在了乱刀之下,微臣探过,已经没气儿了。” 小七心中惶惶,酉时还在宫里挑拨生事的平阳公主,那只满月宴谋过一面的赵姬,竟全都死了。 是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呐!(出自《世说新语·言语》,即整体遭殃,个体也不能保全) 她想到五月底的扶风围杀,若那一回公子果真死了,与公子有关的一切人也都将如今夜的扶风一般,满门上下,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而公子竟从不曾追究她。 他对她宽容至此。 这样想着,好似对他今日的夺取也不再那么生气了。 她想,不要收拾什么小包袱了,还是得陪公子走下去呀! 除夕的雪兀自下着,砰裂的烟花接连不断,听见外头一片躁动,有婴孩无力地嘶哑哭叫。 在这杂乱的声响中,小七听见了裴孝廉那粗声粗气的嗓音,“末将无能,只捉来一黄毛乳儿,呈送公子!” 第262章 杀戮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裴孝廉果然是个莽夫。 他给公子带来的哪是什么孩子,而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稚子无辜,可要看到底是谁的稚子。 这稚子若已死在乱刀之下,死了便也就死了。偏偏被活生生地带了出来,要由公子断他的存亡。 到底是裴孝廉真的愚蠢,还是有人在背后出主意,要陷公子于不义,一时半刻实在是说不准。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车外的人便一直举着婴孩听候裁决。 车门虚掩,那骤然升空的烟花爆裂出明亮的光来,小七借着焰火,见那人目光沉沉,脸色冷凝,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来那婴孩已哭了许久,到这时声音已经渐渐地弱了下去,在远远近近的鞭炮声里几乎听不清了。 小七是抱过那个孩子的。 她记得那个孩子有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好似吹弹可破,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朝着众人转,小嘴巴啾啾着想要说话,十分讨人喜欢。 那时候赵姬还笑言,“嘉福郡主,这个‘嘉’字,还是从郡主的封号中取的呢!” 宾客都赞公子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大贵之相,谁能想到一夜之间竟就巢倾卵覆,家破人亡。 可见这世上原本便没有什么天生的“大富大贵”,能在乱世苟活便已十分不易。 想到自己也有过一个不曾出世的孩子,小七心里不忍,下意识地去抓公子的手,但到底不敢多说一句,免得公子再生疑,以为她与扶风不清白。 公子的手冰凉,脸色亦是冷比寒霜,此时砰得一下推开车门,命道,“上前!” 裴孝廉双手托举着襁褓忙上前一步,大抵还以为自己做了十分了不得的事要向公子邀功一般,铿锵有力地回道,“公子!末将在!” 那人微微前倾,猛地一巴掌将那莽夫扇到一旁,那莽夫多魁梧的体格,竟险些被他扇倒在地上去。 那缚在一处的手腕亦带得小七蓦地向前踉跄了一下,那婴孩被摔在地上,才弱下来的哭喊又哇得爆出一声大哭来。 裴孝廉仓皇跪地,“末将愚钝,请公子明示!” 那人声音冷峭,“这便是你的戴罪立功。” 是了,数日前,裴孝廉曾向公子求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他说要赴汤蹈火,誓杀王叔。 如今王叔密道出逃,他只活捉回一个无齿乳儿便能交差吗? 交的不是差,是将公子陷于两难的境地。 烟花下那莽夫冷汗岑岑,惶然低头回道,“末将失职!这便去密道追杀!” 车里的人压着声,“给你百人,速去!” 裴孝廉追杀自有十分丰富的经验,九月不也追得她上天入地东躲西逃吗?只是方才陆九卿已说密道浓烟滚滚,不知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可剑已出鞘见血,良原君不死,必然后患无穷。 那日在九重台,小七亲眼听庄王在公子耳边低语,“儿啊,下手要快!” 是了,兵贵神速。 要快! 要快! 要快! 是夜杀了王叔,蓟城无出其右。(无出其右,即无人能够超过他) 那莽夫不敢耽搁,肃色应是,挎着大刀带着人马疾疾奔走。 车里的人又命,“去寻密道出口,旦一发现踪迹,就地堵杀!” 有小七不识得的将军高声领了命,又率五六十人离开了扶风。 借着焰火的光小七去寻那婴孩,见那婴孩已被陆九卿捡了起来,此刻正抱在怀里微微轻晃,那孩子竟也慢慢地歇了下来。 小七知道陆九卿是个好人,可好人也不该在此时这样“好”。 他抱着的不是孩子,是良原君的黑子。 兰台着白衣戴白毡的人马已走了许多,此时尚还留在扶风外的不过十余人了,因而陆九卿与那个孩子就分外地扎眼。 她心里隐隐担忧,不知这担忧到底是为陆九卿,还是为了公子。 你瞧,车里的人说,“他看起来认得你。”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公子已对陆九卿起了疑。但若陆九卿果真与扶风有勾结,那这夜的事便一定会败露。 陆九卿忙抱那孩子上前,低声道,“公子勿怪,是这孩子快不行了。” 便见公子垂眸朝那婴孩望去,那襁褓血迹斑斑,婴孩冻得浑身发紫,看起来气若游丝,果真不大好了。 小七察觉到公子微微松了一口气。 陆九卿小心问道,“公子,孩子如何处置?” 那人指尖轻触婴孩圆鼓鼓的脸颊,这一刻,他在想些什么呢? 小七想,公子是喜欢孩子的,他是喜欢的。 难道他会动了恻隐之心,放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吗? 可那人少顷抬眸,去问陆九卿,“这是谁的孩子?” 爆裂的烟花拉回了小七的思绪,庄王那沧桑有力的叮嘱还兀自在耳畔回响,“旦一出手,就不能再留活口!” 是了,公子也从来不是个妇人之仁的人,妇人之仁的人做不成大事。 是夜才至扶风,就在这小轺里,他已命过鸡犬不留。 斩草不除根,来日只会给兰台带来无尽的祸患。(便如那楚国的伍子胥与赵氏孤儿,便是因了未能斩草除根从而被复仇翻盘) 陆九卿是公子军师,他原不该这么问。 问了,公子必会猜忌。 陆九卿垂头应道,“是,微臣明白。” 焰火中小七看到陆九卿将那襁褓中的婴孩递给了一旁的将士,却听公子命道,“九卿,你亲自动手。” 乍起的焰火下陆九卿脸色一白,片刻后抱回婴孩,自腰间拔出了兵刃。 那婴孩又开始嘶哑哭着,小七垂头阖眸不敢再看,这权力场便是如此,低贱的俘虏可杀,高贵的王室亦可杀,没有什么人是天生的大富大贵之相,一把兵刃抹来,什么富贵也要完。 她不知身上因冷还是因怕只是一个劲儿地发着抖,不久那襁褓之中爆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而这惨叫声很快便被爆竹声淹了个干干净净。 忽地腕间一松,她与公子之间的绑带被他一剑挑断,继而那人起身下了小轺。 小七睁眸往外看去,透过门缝,看见陆九卿匕上滴血,怔怔然垂手立着,而公子许瞻不疾不徐地俯下身去,亲自查探许嘉的气息。 小七心想,公子大抵已经不信陆九卿了。 可他又真正信过谁呢? 他这样的人,一定活得很累罢? 她仿佛在他身上看见了燕庄王的影子。 一个赢了的人。 一个赢了的孤家寡人。 他不但要查探许嘉,还问起了另一人来,“许慎之何在?” 陆九卿低声回道,“回公子,正在找。” 雪渐歇下,冻透肌骨,小七见那人负手迈步进了扶风的大门,烟花映得天地通明,扶风之内满地的尸骨直挺挺地漂在血里。 良原君的黑子已折了个七七八八。 那杀伐果断的人孤身而立,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一双凤眸淡淡地环视四围,少顷开口命道,“烧了。” 燕庄王十六年十二月三十日,除夕,这一日,宜祭祀安葬,余事勿取。 第263章 我要报仇 是了,是了,放了火,这高墙之内的杀戮再不会为外人所知。若有还苟且偷活的,也必将被火逼到外头来。 兰台的将士向来有极快的执行力,须臾功夫,扶风大火滔天。 那火势多大呀,便是在高墙之外的小轺里,她亦被烤得浑身发热。 小七恍然失神,这一场杀戮到底孰对孰错? 哦。 原本无人有错,但输了的便是错。 你不杀人,人便杀你,这就是这样的世道。 吧嗒一下,泪水从她眼角滚了下来,她捂住闷得发慌的胸口,不敢痛哭出声。 她想,小七,小七啊,这就是你要陪公子走的路啊! 一条血腥的,永无尽头的路。 她不知自己因何而哭,却知道自己并不愿走这一条路,她茫然地望着烟花与烈火失神,她想,可她不走,这世上又有谁再来陪公子啊? 那金尊玉贵的公子在火光中走来,上了马车,正要动身回兰台,忽见高门一片骚动,有人叫道,“公子!找到了!” 那皎白如玉不染一丝血渍的手推开车门,夜色里见有人捆了一孩童押上前来,那孩童一脸的血痕被眼泪冲出了两行白白的水迹,一双与良原君七八分像的眼里迸着仇恨的目光,此时正死死地瞪着公子许瞻。 公子兴致颇好,那青龙剑挑起了许慎之的下巴,笑着告诉他,“小东西,你父亲丢下你自己跑了。” 许慎之的脑袋扑棱了两下,却扑棱不出那青龙剑的扼制,小胸膛气喘如牛,梗着头叫道,“许瞻!你杀了我母亲!我要告知天下!” 小七心中一凛,她跟在公子身边一年整了,从未听过有人敢直呼公子名讳。 以下犯上,谁人敢呐! 那人闻言一笑,雕龙的剑鞘轻拍着许慎之溅血的脸蛋,“你早晚得死在这张嘴上。” 许慎之眼里含泪,一双眸子里映着扶风的熊熊大火,他大声叫着,“我若不死!定要为母亲和阿棠姐姐报仇!” 小七头皮一麻,她只知道阿棠很小便没有了。那时良原君声腔悲怆,“她被恶犬所伤,那么小的孩子,她的脚都被那时她才四岁,我把她抱在怀里,我说,阿棠不疼,阿棠不疼可她还是走了” 难道阿棠竟是被公子的猎犬所伤吗? 若果真如此,那兰台与扶风宿怨已久,早就不是权力争夺这般简单了。 可不管怎样,你瞧,庄王是对的。 活口不能留。 许慎之这样的孩子更不能留。 她见公子的脸色顷刻冷了下来,薄唇抿着,周身的气场阴沉又骇人。 陆九卿忙捂住了许慎之的嘴巴,低声告诫,“不得在大公子面前胡言乱语!” 许慎之张口便咬,陆九卿吃痛,后退一大步才甩了开来。 那小孩儿红着眼吼道,“我没有胡言!许瞻!你杀了这么多人,就不怕” 话未说完,陆九卿复又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 车上的人怒极,拔剑出鞘,眼看就要宰杀许慎之,忽地有人来禀,“公子,密道直通宫门,良原君已逃进王宫!” 良原君进了宫,有卫太后保全,必能全身而退。 许慎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父亲!呜呜父亲救我!父亲!呜呜呜呜” 那人手上一顿,缓缓放下了长剑,片刻命道,“带回兰台,严加看管!” 有将士即刻提溜着许慎之上了马,许慎之嗷嗷乱叫,四下扭动,“放我下来!我要去见父亲!我要去见祖母!许” “许瞻”二字未叫完,便被人用破布堵严实了嘴巴,一双脚在马背上胡乱扑腾,却又被人死死地按住。 车门一关,马车立时调头往兰台驰去。 小七恍恍然还不曾回过神来,忽听那人问道,“在想什么。” 她怔怔然不知如何作答,只低低喃道,“什么都没有想。” 那人又问,“怕了么?” 小七没有回话。 扶风的火光还映在小窗里,她拢着领口微微打颤。 她不知道自己怕还是不怕,她杀过人,也见过人杀人,但也不知为什么,心中空荡荡的,仿佛这夜亲自在修罗场里走了一遭。 那人也没有再问什么,他心里也有许多事要想。 譬如,良原君进了宫会当先向卫太后求助,卫太后必会调遣内官来扶风救人。但若得知扶风上下仅余良原君与许慎之,卫太后必会雷霆震怒,也许会去九重台找燕庄王算账,也许会即刻召他进宫问责。 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要么一个不留,要么一个不杀,杀一半留一半算怎么回事。 小七抬眸望公子,他眉心蹙着,必在为这烂摊子暗生烦恼罢? 她想去握住公子的手,告诉他,小七陪着公子呢,公子不要忧心。 可她心慌意乱,到底没有去碰。 烟花仍旧断断续续地放着,凛冽的冬风一寸寸地灌进小轺,灌进她的每一寸肌骨,她就蜷在一角,也不知为什么,眼下只想离他远一些。 这大半夜都在下雪,归时的路比来时难走许多,忽见那人抽出剑来,苍啷一声震得人心头一麻。 小七抬眸望去,见那人拂袖在左臂划了一剑。 利刃破开皮肉的声音使她心肝一跳,不需多想什么下意识地便扑了过来,“公子!” 第264章 拦路宫人 那人平平道了一声,“无事。” 他一向如此。 生来金尊玉贵,素来霸道无礼,十分的皮肉里就有九分傲骨。 他骄傲得从不低头。 小七记得自己从前便如此评判公子,可这也不过只是公子的冰山一角,他到底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盖棺定论的。 她不忍再因入夜的事生他的气,也不忍再因这一夜扶风的杀戮与他疏远,再强硬的皮囊下,他也不过是个孤独的人。 她记得她狠狠地咬了公子的手臂,那时公子声腔悲凉,与她说,“我看似什么都有,却是真正的一贫如洗,我唯有你。” 公子也与她说,“敢在我身上留记号,我便是你的。” 她想,这个生杀予夺的人是她的当路君,她不该在这种时候远离他,让他一个人溺在这修罗场里。 也许这就是与公子交心的意义。 小七在夜色中摸索着撕下了一截里袍,借着乍起的烟花将那人臂上肆意淌着的血看得一清二楚,也将她的两排牙印看得一清二楚。 她用干净的袍袖拭去他的血,用那截里袍为他仔细地包扎。 那人垂着眸子望她,目光温和,但抬眸望向这雪夜里噼里啪啦的烟火时,眸光却又沉沉凝凝。 他大约想到了应付卫太后的对策。 是了,天明之后便是正旦,正旦一早便是朝会。 良原君进献毒丹谋杀大王,又密召门客意图造反,因而被大王除夕围杀,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百官面前无需应付。 唯瞒不过卫太后那双眼睛。 这个除夕夜当真是寒峭凛凛,她过得心惊胆战。 她抱住她的当路君,就像小狸奴抱住了自己的主人,可如今究竟当路君是小狸奴的人,还是小狸奴是当路君的人,到底谁是谁的主人,谁是谁的俘虏,并无人能算个清楚。 什么话也不需说,就好好地抱住他,他便会明白她的心意。 是了,公子会明白。 那人一直紧绷的身子兀然松快了下来,敞开衣袍将她裹进怀里,轻抚着她一头的乌发,叹了一声,却并没有说什么。 温热的胸膛驱走了除夕的寒气,小七窝在他的怀里开始感觉到些许的暖意。她想,前路漫漫,她会好好地陪伴公子,也会好好地驯服他。 再不叫他疑心重重,也再不叫他动辄将她扒个干干净净。 她抬手轻抚那人微凉的脸,轻声道,“公子,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好好歇一歇,就要到家了。” 你瞧,她如今把“家”说得如此轻巧,她与公子的“家”字好似就在嘴边,她甫一张开嘴巴,这个“家”字自己就蹦了出来。 到了家,她与公子一同上青瓦楼,一同去湢室沐浴更衣,再一同在那张松软的卧榻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青鼎炉必定被兽金炭烧得暖烘烘的,郑寺人也必定会备上热腾腾的守岁饼饵,过了这一夜,就是庄王十七年正旦了。 这一年的小七有十七岁了,公子呢,公子也二十有二了。 这一年,他们总会有一个孩子,有孩子来陪伴公子,公子一定欢喜。 他不必再日日紧绷着身子,不必再日日紧绷着经络,他忙完了政事军务,回家就有软软糯糯的婴孩陪他,那婴孩会奶声奶气地叫他“父亲”,也会奶声奶气地叫她“母亲”。 她会拼力保护自己的孩子,谁都别想抢走她。 若谁敢动这样的歪心思,她必拔出公子的青龙宝剑,狠狠地剁掉她们的爪子。 她想起来这一夜究竟为何会被公子扛出来,不过是因了一句“公子不要上城楼”这样的话,这句话使他疑云顿起。 她问心无愧,因而他有疑虑,她便该打消他的疑虑,使他即便于刀尖上行走亦能过得舒心一些。 小七仰头望公子,告诉他,“不久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公子在城楼上被人放箭射中了心口。梦里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射杀公子,但我想,只要公子不上城楼,大抵便不会有事,因而即便公子疑我,我也要把这个梦告诉公子。” 那人兀自一叹,那张绝色的脸在她脑袋上轻轻蹭着,低喃了一声,“小七” 他也许想说,小七,我不该疑你,他也许是想说这样的话吧,但他没有说。 他没有说也并不打紧,小七知他心意,故而并不强求他定要说上一句什么“我心甚歉”这样的话。 小七想,当路君与小狸奴也许命定不是该在一起的,但他们如今竟在一起。既在一起,便有在一起的因由,那便顺了这个因由,山中有水,水拥山行,甚好。 马车骤停,车身猛地一晃,险些使她摔出去。 听那人轻轻“嘶”了一声,小七这才察觉那人受伤的手臂因护着她,此时重重地撞上了车门。 他斥了一声,“何事!” 赶车的周延年低声回道,“公子,有宫人拦路。” 小七心里一凛,兀自抓紧了公子的衣袍。 这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除夕,只是没想到宫里的人这么快便来了。 好在周延年很快又回禀了,“好似是王后娘娘的人。” 那人哐地一下推开车门,外头的冷风顿时灌进了小轺,蓟城的烟花还滔滔不绝地燃着,乍明乍灭,将宫人的脸照了个清楚。 看着是数日前在九重台廊下为公子准备年礼的宫人,此时迈着小碎步疾疾躬身上前,悄声道,“大公子!娘娘密信!” 继而将一卷小小的丝帛双手呈送至那人手中。 那人摊开丝帛细看,其上写着,“扶风已反,速带兵围九重台。” 丝帛中昭昭然裹着王后凤钗,密信末赫赫然盖着王后印玺,半分也做不得假。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先前只揣测良原君必是先一步逃往桂宫求卫太后庇护,没想到他竟直接在宫里反了。 九重台外有虎贲军日夜驻守,良原君又怎会有这样的机会? 除非他早就暗中收买了虎贲军,若不然,便是卫太后早就为他安排妥当。 公子许瞻乃庄王嫡长,入继大统名正言顺,卫太后为何定要悖逆礼法反道而行,难道只因太后是继后,非庄王生母吗?(嫡长子,也可直接称之为嫡长,例如《南史·孝义传下·张悌》便如此记载,“景又曰:‘松是嫡长,后母唯生悌。’”) 第265章 正旦宫变 那人拔出剑来横在宫人颈上,肃色问道,“你可知谎报军情要诛几族?” 长剑锋利,立时在宫人颈上划出一道长口子来,那宫人抖如筛糠,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公子饶命!娘娘密令奴来报信,奴岂敢说一句假话!奴来时良原君已带人去围了九重台!奴胆敢欺君,便叫奴五雷轰顶!” 陆九卿驱马上前,“公子,既有娘娘密信,只怕虎贲军里已有了叛贼,大王危矣!” 那人垂下剑,眉梢带怒,脸色凝霜,“即刻起烽燧,召卫戍部队进金马门!” 他的卫戍部队就在蓟城南大营,快马至宫门只需两刻钟。 陆九卿肃声应是,立即安排了下去。 那人默了片刻,又问,“虎贲军还有谁可用?” 你瞧,他就似在深潭里挣扎的人,将将上了岸,连一口气都不能好好地喘上一喘,顷刻又被卷进了滔滔的洪流之中。 陆九卿低声回禀,“中郎将品行端正,与微臣私交甚好,绝非叛贼,公子可用。” 那人朝陆九卿伸出手去,那骨节分明的手背在焰火下映得越发皙白,不知几时竟又落起了雪来,“九卿。” 陆九卿迟疑了一瞬,须臾握住了那人的手,那人掌上用力,将陆九卿往小轺拉了过来,附耳命道,“密诏中郎将,进九重台护大王!” 雪里两手紧握,小七心中动容,她想,公子与陆九卿之间此时没有猜忌,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同袍。 陆九卿铿然应是,“微臣即刻进宫!” 那人点头,复又于掌心用力,“速去!” 陆九卿扬鞭打马,衣袂翻飞,很快消失在这茫茫的夜色里。 小七攥紧双手在心里祈祷,她但愿,但愿九卿不负公子,但愿九卿永不负公子。 她但愿,但愿公子有人可信,有人可用,但愿公子有人追随,但愿公子永不必做个孤家寡人。 那人问她,“小七,你怕么?” 这一夜一样的问题他已是问了第二回。 第一回她不曾回答,因那时她怕。 如今却要正面回他,“有公子在,小七不怕。” 她不怕,因为她也要做那个让公子可信、让公子可用,要做那个追随公子的人。 那人微微点头,“好。” 俄顷又问,“你可敢与我进宫?” 她如今懂公子。 公子不是定要带她入险境。 他是不放心她一人在兰台,也不放心她独留宫外,正如他说,他恨不得永远将她囚在笼中,将她捆着、拴着,将她的身子上满锁。 唯有将她带在身边他才能安心踏进修罗场。 小七正色回他,“公子带小七去哪儿,小七便去哪儿。” 那人含笑点头,解下大氅将她裹了个严实,抬眸冲外沉声命道,“捆了许慎之,立时进宫!” 车外有人铿锵应答,只听见许慎之呜呜叫嚷,四下乱踹,少时周延年抽鞭打马往宫门驰去。 小轺轻便却也晃得厉害,这一路小七的心惴惴不安,她紧紧地抱住公子的身躯,他使她有所倚傍,她也使他有所依靠。 远远便见金马门外人影幢幢,有虎贲军已在金马门外等候,见小轺来,虎贲军急忙上前,将那古老沉重的宫门大大推开。 裴孝廉那莽夫已在此处恭候,见状跳上小轺亲自策马,开口禀事时掷地有声,“陆大人命末将前来接应公子!” 若来接应,必是中郎将的人已经围了九重台。 车里的人问,“大王安好?” 那莽夫回道,“大王被良原君拘在了寝殿,殿内状况不明。” 那人急命,“快马进宫!” 公子的人疾疾进了宫门,穿过甬道,一路往九重台奔去。 九重台外赳赳虎贲披坚执锐,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这巍峨壮丽的燕王宫即将血流成河,唯有那大红的宫灯与满城的烟花昭示着这仍旧还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裴孝廉道,“公子,到了!” 小轺一停,公子当先下了马车,小七拢紧大氅紧随其后。 听公子命道,“带许慎之。” 即刻有将士把那稚子带到了公子身前,那稚子五花大绑,捆得老老实实,这小半个时辰过去了,那一双眼睛里仍旧熊熊烧着仇恨的火焰。 若不是被破布堵住了嘴巴,那稚子此时定要恶狠狠地咒骂一声,“许瞻!我若活着,定要为母亲和阿棠姐姐报仇!” 那人抬手扯去了许慎之口中的布,却勾住了那稚子背后的绳索,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继而大步往九丈高阶上走去。 许慎之破口大骂,“许瞻!放我下来!许瞻!放我下来!欺负小孩儿算什么本事!” 那人不理,仍旧提他往阶上走去,就如同提一猪崽。 反倒是裴孝廉拔出大刀便去敲许慎之的屁股,“黄口小儿,胆敢直呼大公子名讳!” 许慎之吃痛愈发大声地叫喊,“匹夫!你敢打我!我必叫父亲好好教训你!” 裴孝廉又是一刀敲了上去,“再叫!再叫!信不信裴某割掉你的嘴!” 许慎之瞪红了眼,“匹夫!匹夫!你等着!你别犯到我手里!我必叫你好看!” 许慎之的声音惊动了殿内的人,上了高阶,丹墀已是一片骚动。 九重台列烛如昼,与檐下的宫灯一同,将这丹墀之地照得一片通明。 披坚执锐的虎贲军穿着一样的衣袍甲胄,却明显站成了彼此对立的两个阵营,而良原君此时正执剑立在殿门。 公子脚步一停,八尺余的身姿迎雪傲立,如玉树临风,手中的小猪崽于手中轻晃,不值一提。 此时望着良原君笑道,“史官何在?” 藏身廊柱之后的史官闻言出来,瑟瑟跪伏在地,声音发抖,不敢抬头,“微臣在” 公子一字一顿道,“燕庄王十七年正旦平明,良原君许昶逼宫谋反,可记下了?” 第266章 杀国贼许瞻 九重台大殿已被叛军接管,内里死寂森森,犹若无人。 黄门侍郎早便跪伏在地汗洽股栗,宫婢女娥亦是骨软筋酥发竖胆寒。 史官大汗涔涔,掏出纸笔时语无伦次,连连应道,“是是是微臣这” 良原君笑,“远瞩,不必心急。” 许慎之听见父亲的声音,嗷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五花大绑的小身子极力挣着,骇得尖声叫道,“父亲!父亲救命!父亲!父亲救慎之!” 稚子惊惶,眼下却并无人理会。 良原君笑,许瞻亦笑,那结实有力的臂膀闲闲晃着手中的稚子,“哦,不知叔父有何高见?” 叔侄二人看似云淡风轻地谈话,那目光交锋之间,却似有千军万马刀戟相向。 此间摐金伐鼓,旌旆逶迤,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远胜于战场厮杀。 小七从未在良原君眼里看见过杀机,如今看见了。 一个常年和善儒雅的人,此时终于不再伪装,那狐狸的面具旦一掀下,炯炯双目如虎视鹰瞵。 数日前,就在这九重台的丹墀,公子许瞻与良原君父子便有过一次殿前交锋,只是那时她未曾想过,不过才四五日的工夫,他们叔侄之间竟就是存亡绝续你死我活了。 竟就这么快。 良原君的声音似在地府之中传来,“到底是扶风逼宫谋反,还是兰台闯宫篡位,笔就在那里,谁赢了谁写。” 小七头皮一麻,是了,是了,史书是什么? 史书是胜利者的功劳簿,亦是失败者的耻辱柱。 败者为寇,胜者才能为王,只有赢了的人才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这燕庄王十七年正旦的宫变,到底是谁来写史书。 看不见良原君的底牌,殿前的人无法知晓。 平明的雪还兀自下着,那一夜未停的烟花也仍旧不停不休地绽着,小七想,陆九卿与中郎将交好,他必比公子还清楚知此时宫里的形势。 此时双方剑拔弩张,那陆九卿又在哪里? 她拢紧大氅环顾四下,却四下茫茫不得见。 她挨个望向虎贲军,也挨个望向廊下诸人,忽见陆九卿孤身一人隐在暗处,神色看不清楚。 小七兀自攥紧了衣袍。 她心念急转,陆九卿若负了公子,那中郎将的人也不可信,蓟城大营的兵马还未赶来,九重台外公子的人屈指可数。 若连陆九卿都负了公子,那公子今夜必死无疑。 忽地烟花乍现,照亮了陆九卿的脸。 那是一张文人的脸。 也是一张十分挣扎的脸。 眉头紧锁,双目紧闭。 他立在廊柱之后,将将立在了大公子与良原君正中。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陆九卿到底是谁的人? 她一手拢紧大氅,一手提起袍摆,朝陆九卿奔去。 她不知道奔向陆九卿后究竟要干什么,是要劝说他,向他提起公子的厚待,还是提起章德公主的爱慕,她还没有想清楚,就疾疾向陆九卿奔去。 她只知道祸迫眉睫。 她要以命相搏,为公子毫不犹疑地挟持刺杀陆九卿。 正旦的修罗场里,赢的人只能是公子。 她还未奔过去,便见陆九卿顿然睁眸,继而从暗处闪身出来,行至公子身边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 小七停下脚步,她看见陆九卿如从前每一次一样垂头拱袖,恭谨禀道,“大王安好,公子宽心。” 那便是她多虑了。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始终悬在空中的心这才缓缓放了下来。 她暗暗告慰自己,但愿是她多虑,但愿是她虚惊一场。 她转眸去看公子,她想了这么多,却也才不过是须臾的工夫。 许慎之还在公子手中四下扑腾,哭咧咧地叫喊,“父亲救我!呜呜父亲!父亲!呜呜” 公子笑道,“弑王杀兄是大逆不道,我不会叫你赢。” 良原君凝瞩不转,蜂目豺声,“没有什么弑王杀兄。” 继而拔剑出鞘,声音冷冽,“本侯为大王铲除国贼,诛杀逆子!”(蜂目豺声,即眼睛象蜂,声音象豺,形容坏人的面貌声音) 他再不温蔼亲切地唤什么“远瞩”,他把大公子比作国贼,称为了逆子。 双方人马顿时拔刀相见,这铮铮锵锵的杀气竟盖过了烟花爆裂的声响。 内官宫娥愈发跪伏在地抖如筛糠,有胆小者已然骇出叫声。 公子冷声笑道,“叔父真有一手指鹿为马的好本事,只是这区区百十个叛贼,就能夺宫么?” 良原君大笑,“百十个?虎贲军至少一半都是我的人!” 燕宫虎贲军有上千人,直接听命于大王,没想到竟被良原君策反了半数。 真有一手好本事。 公子了然点头,问道,“中郎将何在?” 陆九卿身后立时出来一豹头环眼的甲胄将士,拱手抱拳声如洪钟,“末将听命!” 公子问,“可看清了谁是叛贼?” 那中郎将高声回道,“末将看清了。” 公子一笑,苍啷一声拔出剑来,“逼宫谋反,要杀九族。” 中郎将道,“末将记下了!” 叛军相顾失色,一时逡巡不敢上前。 良原君见状断喝,“杀国贼许瞻者,赐千金!封万户侯!” 但到底要九族还是万户侯,于叛军而言并不是多么难以抉择的问题。 九族是什么? 他们敢反敢逆,要的就是生前的富贵荣华。今日若死在殿前阶下不过就是白骨一堆,管他九族干什么? 叛军冲杀上来,忽听砰的一声,继而一声稚子的惨叫,又叫那叛军顿住了脚。 小七朝那稚子望去,那稚子已被公子摔到了青石板上,摔得七窍流血,继而迸出凄厉的哭喊,“啊——” “啊——” “啊父父亲救救我” 良原君暴喝,“许瞻!稚子无辜,你已杀了我两个孩子,就不怕断子绝孙吗!” 公子抬脚踩在了那稚子背上,踩得那稚子口中涌血,他笑,“王叔,不如我先叫你断子绝孙。” 良原君不为所动,他没有上前动刀枪,却也没有向后退一步。 公子面色冷凝,那低沉又沙哑的嗓音似能蛊惑人心一般,“慎之,你瞧见了,在你父亲眼里,你一文不值。” 许慎之的哭声已弱了下去,“父父亲父” 小七见公子有几分出神,他的声音冷峭,“他要龙榻,不要你。” 第267章 除权奸良原 烟花渐歇,平明的雪却下得大了起来,大抵是太冷了罢,小七冻得浑身发抖。 可天亮前不死一拨人,殿前的对峙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想,人为了权力,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就像良原君,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就要死去,却不肯放下手中的剑。 自公子来,他没有问起任何人,没有问起平阳公主,没有问起许嘉,更没有问起赵姬。也许在他眼里,扶风的人到底还活着几个,于此时的他而言实在无关紧要。 此时的良原君只知道天亮之前必须要赢,赢了便什么都有,会有至高无上的权位,会有新的儿子,新的夫人,新的姬妾。 他甚至不需要去思虑日后住在一座什么样的宅子里,赢了便住在王宫,白日去长乐宫,入夜回九重台。 但若输了,输了便要死在这里。 因而他不问扶风,也不去救许慎之。 这雪呀,落到人身上凉森森的,小七惘然望着地上躺着的小人儿,他的小脸挨着九重台的青石板,那里已淌了一滩的血。 在宫灯的映照下,那血红得十分骇人。 他还没有死,小小的身子微微抽搐着,还在起伏喘气,那一双与良原君极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父亲。 她见良原君蓦地闭上了双目,那与许慎之极像的眼角刷的一下滚下了泪来。 小七想,良原君终究也是爱他的孩子的。 他怎会不爱呢?他进出宫都将这个孩子带在身边,怎会不爱。可再爱也越不过他自己的性命和权力,就连公子都收了手,但稚子的父亲却未能为他停下脚步。 小七阖眸一叹,不忍再看。 想来,良原君的几个孩子如今也都死在了公子手里。如今他们一样,一样都没有子嗣了。 良原君剑指长空,高声下令,“杀!许!瞻!” 裴孝廉目眦尽裂,持刀暴喝,“谁敢杀大公子!” 双方人马已然厮杀起来,短兵相接,刀枪铮铮,哀嚎连连。 小七听得见弯刀划开皮肉,长剑刺入肌骨,一身盔甲的人一个个地倒进了血泊。 但裴孝廉与兰台的人马紧紧护住了公子,叛军无人能杀上前来。 良原君大喝,“杀许瞻者,赐千金!封万户侯!” 中郎将攥刀相向,“逼宫谋反者,要诛九族!” 叛军图的是什么,图的不就是千金与万户吗? 与千金万户相比,九族算什么。 良原君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也永远最会窥视人心。 蓟城大营的卫戍部队还未能杀进宫来,良原君的叛军已经杀红了眼。 一重重的人冲了上来,一重重的人又倒了下去。 那个孩子没有死在公子手里,他死在了叛军的脚下。 那小小的身子初时淌了许多血,后来沾满了靴底的尘土,再后来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再后来一动也不动了。 惜哉! 悲哉! 哀哉! 痛哉! 公子肃立殿前,没有动手。 裴孝廉与周延年东砍西斫,赴死如归。 好似又回到了农历五月二十一日的扶风满月宴,那时候的情形与当下一般无二呐! 那时座上诸人神色诡异,包藏祸心,袖里藏刀。 那时公子说,“我要你的真话。” 她轻声辩白,“公子不信小七。” 他说信,便果真信了她。 而今在九重台外,他如那时一样,一把将她护在身后。他的脊背坚实宽阔,将她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真正的猎手不会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敌人,而公子却永远也不曾有半分的犹疑。 他永远将她护在身后。 叛军杀气腾腾,前仆后继地举刀挥砍。 刀刀致命,下的都是死手。 裴孝廉怒目切齿,暴喝一声,“护大公子!” 夜色茫茫,烟花乍起,小七只得看见血肉横飞,只听得见哀嚎连连。 刀剑相撞,铮然作响,殷红的血在空中喷出骇人的弧度。 九重台殿前已是尸山血海,中郎将的人竟被杀得所剩无几。 蓟城大营的卫戍部队迟迟不见影踪,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殿前的形势已然颠倒逆转。 小七怃然望着公子,眸中泪光盈盈。 她想,公子竟要输了吗? 公子若输了,又该怎么办呢? 她茫然失神,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叛军要杀国贼,到底谁是叛军,谁是国贼?到头来,大公子竟成了国贼了吗? 良原君挥剑大喝,“诛国贼!杀许瞻!” 叛军亦劈刀高喊,“诛国贼!杀许瞻!” 裴孝廉横眉怒目,“除权奸,护公子!” 余下的人亦裂眦嚼齿,“除权奸,护公子!” 小七紧紧握住公子的手,轻轻唤他,“公子” 她原想告诉他,“不管输赢,小七都陪着公子。” 可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她只需立在公子身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必说。 烟花下那人面色晦暗,他因何不出剑,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小七不知道。 忽见大殿人影幢幢,继而一声中气十足的喝令,“许昶!寡人在此,你要杀谁!” 小七手上顿然一松,她竟看见燕庄王背光立在殿门,他披着君王大冕服,身后是十余个持刀暗卫,个个儿刀上已然见了血。 殿前叛军霍然停了手,持刀逡巡不敢再进。 有人在良原君耳畔禀道,“君侯,殿里只有十余人!可杀!” 良原君蓦地转身,一双眼眸迸寒光,自牙缝里逼出两个字来,“杀——你——” 继而厮杀又起,血肉淋漓。 小七噙泪问,“公子为何不出剑?” 公子含笑道,“小七不怕,他们来了。” 是了,他们来了。 顷刻间地动山摇,似有千军万马踏进宫门,倏倏然齐声山呼,“除奸佞,护公子!” “除奸佞!护公子!” “除奸佞!护公子!” 小七鼻尖蓦地一酸,心里的石头顿然落地,公子的兵马来了,公子卫戍部队来了。 九重台前又一轮的厮杀开始了。 卫戍部队来势汹汹,似天兵神将,立地金刚。 虎贲叛军兵疲马乏,只节节败退,死不旋踵。 死了比方才更多的人,也流了比方才更多的血。 第268章 情种 这是真正的燕宫杀。 亦是真正的修罗场。 败鳞残甲,鸟惊兽骇。 无人能逃得过这一场正旦的杀戮。 跪伏在地的黄门侍郎死得横七竖八,穿着新年吉袍的宫婢女娥亦是摧身碎首。 坚甲利兵的虎贲卫戍斩头沥血,肝脑涂地。 叛军弓折刀尽,于大殿之前马翻人仰,鬼哭狼嚎。 这时候再高喊什么“诛国贼杀许瞻”,再高喊什么“赏千金封万户”也大势已去。 这时候再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卑贱粗陋的死了,高门大族的死了,天潢贵胄也死了。 那一堆堆的尸骨摞成了一座座小山,渗进青石板缝的鲜血肆无忌惮地淌,兀自爆裂的烟花在满地的兵刃上反出惨白的光,九重台外已是满目疮痍。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呀,小七不知道。阴沉沉天降着皑白白的雪,隆冬的天色迟迟也不见亮起来,她只知道除夕已尽,新的一年大约已经开始了。 有人大喝,“护君侯离开!” 她在厮杀声中听见了公子威严又冷厉的声音,“叛国佞贼,罪当万死!” 卫戍部队热血沸腾,顷刻之间有人高呼,“杀佞贼许昶!” 旋即是更多的人山呼,“杀佞贼许昶!” “杀佞贼许昶!” 良原君的人步步败退,公子的卫戍部队穷追猛打。 丹墀堆满了尸首,便从丹墀往高阶下杀去。 杀气汹汹,撼天动地。 只看得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也不知道到底是敌是我。 混战之中,蓦地颈间一紧,小七就在公子身后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巴,继而被扼住脖颈猛地往后拖去。 她心里咯噔一声,想要大声叫公子,然那人勒得极紧,连一丝声音都不能发出。 小七喘不过气,也转不过头,夜色里不知扼住她的人究竟是谁,只察觉那是一双十分有力的手臂。 她极力挣扎,但再怎么挣都挣脱不出那人的掌控。 抬手去拔长簪,将将拔下便被那人一把打了出去,打得她骨节发麻。 她唯有这支长簪束发,此时长簪已去,一头被雪打湿的乌发顿时散落下去,旋即啪嗒一下,那簪于髻中的木梳子竟也掉进了这一片尸山血海里。 小七心头蓦地一凉,那是公子亲手为她做的木兰梳子呐! 这样的木梳原有两把。 第一把断了,第二把竟也掉了。 她作力抓挠那人手背,霍然挠出了几道血痕,那人吃了痛死死地嵌住她的手腕,几乎将她的手腕折断两截。 她被人拖得踉踉跄跄,拖下了九丈高阶,再不知殿前此时的状况,也再看不见她的公子。 不知要被拖到什么地方去,但很快便被人转了手,不等发出一丝声响霎时间又被人扼住咽喉,也不知怎么最后就到了良原君的手里。 颈间一凉,一把长剑横在了她的颈间,冰凉的朔气使她连连打了几个寒颤。 她看见高台之上的公子于雪里凝眉四顾,那锋利的青龙剑上正兀自闪着清冷的寒光。 小七张口便喊,“公” 她没有喊完,颈上的剑刃又逼近了一分,身后的人道,“嘉福,我要借你一用。” 小七微微避着剑锋,惊道,“君侯!” 旋即便听良原君大声冲高台之上喊去,“远瞩!叫你的人住手!好好看看我手里的人是谁!” 迟迟不见天光,公子的神色掩在这重重的雪幕之后,小七看不分明。 卫戍部队趋前退后,迟疑着不敢上前,那八尺余的公子张弓拉箭,一言不发便要往这边射来。 小七恍然望着公子,想起许牧宫变那一夜,那夜的公子亦是居高临下,那颀长的身子立在五月的城楼上,亦是这般拈弓引弦。 那时的公子冷静地令人发指,那时他说,“一个战俘,没什么用的东西,算什么大礼?” 那时他还说,“我的东西,我来杀。” 那时他连一丝犹豫都无,直直朝她的额心射了过来。 那支羽箭穿云破雾,杀气腾腾,须臾工夫直逼近前。 那时的小七以为公子要杀她,如今的小七却知道公子不会杀。 是夜进宫前公子还问,“小七,你怕么?” 她说,“有公子在,小七不怕。” 是,小七不怕。 她知道公子箭无虚发,知道公子能挽满雕弓射天狼,这一箭射来,必能射中良原君的脑门,就似当初一箭射中公子许牧一样。 她阖上眸子,静静地等着。 她信公子。 信她的当路君。 比任何时候都信。 良原君大笑,“远瞩,你敢吗!” 他的剑已切入了她的肌肤,可这冰天雪地的,人早就冻得发僵发硬,因而也觉不出疼来,只是温热的血缓缓淌下,一凉一热,倒使她兀然打起了寒颤来。 身后的人一句句地逼着高台上的人,“敢就试试,看到底是你的箭快,还是本侯的剑快!” 陡然一声凌厉的箭响岌岌破雪而来,小七的身子乍然在良原君手里一歪,这箭响没有如预想般从耳边划过,臂上的剧痛却使她猝然爆出一声惨呼。 忽闻一声惊喝与烟花一同炸开,“小七!” 小七头皮一麻,悚然垂眸,那箭矢切破了她身上的大氅,划过了她的右臂,虽并不曾穿入肌骨,却一样使她痛不可忍。 呜呼。 痛哉。 这剧痛使她忍不住发起抖来,那一张脸在烟花下白得骇人,她颤着手去捂住伤口,那里的血已经洇透了内里的衣袍。 良原君仰头大笑,“再敢放箭,我便要你射中她的眉心!” 小七眼底蓄泪,闭紧了眸子。 她想,良原君不是许牧,他说会叫公子射中她的眉心,就一定会。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小七,无论怎样,都不要怨恨公子。 权力场哪儿有不死人的,整个扶风不也仅余下良原君了吗?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有公子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她不知道公子会不会仍旧张弓拉弦,良原君用她来逼公子,正如公子用许慎之来迫良原君。 良原君是亡命之徒,与他有血脉关联的人该死的都死了,公子手中如今却没有什么能威胁得了良原君了。 终究棋有棋的下法,子有子的宿命。 会也罢,不会也罢,姚小七都愿为公子安然做一颗白子。 剧痛使她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她也不知等了有多久,也许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也许只不过是刹那之间,她再也没有等来公子的箭。 听得良原君在耳边哂笑,“嘉福,谁能想到大公子竟是个情种。” 小七翕动着长睫睁眸望去,见公子正缓缓放下手中的大弓。 她眸中一酸。 这是大公子与良原君的权力场,是白子与黑子之间的博弈。 这一夜已不知博了多少个回合,但到底赢棋的人是白子还是黑子? 白子先行,自是得天独厚,黑子紧追,焉知没有诈谋奇计,焉知不能出奇制胜? 权力场里只有生死,除了生死没有其他。 她以为公子必定当机立断,然而公子竟踌躇不定起来。 小七眼底蓄泪,公子是个情种吗? 第269章 败逃 她不知道公子到底算不算,但她最不愿使公子为难。 余下的叛军浑身是血,将良原君护在中心步步往后退去,小七在良原君的剑锋下被迫跟随。 身后的人道,“我与魏公子有盟约,我若死了,盟约也就完了。嘉福,跟他要一匹马!” 是了,良原君与大表哥之间有过盟约,她便是因了这份盟约险些酿成扶风围杀那日的惨祸。 她想起最初为何要坚定地为良原君隐瞒围杀的消息,是因了那时她以为公子是要灭魏的暴君,而良原君会是一个仁君。 如今呢? 如今良原君的面具揭开,他与“仁君”二字毫无关系。 小七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良原君却捏开她的嘴巴,厉色喝她,“张嘴!” 雪扑进她的眼里,那剑锋迫得她直不起头来,颈间的疼丝丝入骨,但与臂上的伤比已经不值一提。 可她怎会向公子要马。 她是应过要陪公子进修罗场的人,纵虎归山,遗祸无穷,她上过战场,因而懂得这个道理。 她回良原君时声音发颤,但神色平和坚定,“不要!” 身后的人惊疑不定,“什么?” 她忍着痛回道,“我不会向公子要马!” 身后的人连连冷笑,“好,好,好。” 俄顷冲高台上的人喊话,“远瞩,备下快马打开宫门!不然,我要嘉福陪葬!” 晨光熹微,良原君却已是穷途末路。 他蛰伏了这么多年,还未能等来一个最好的时机,却在一夜之间被仓皇逼上了绝路。 小七不知道公子会不会给良原君马,也不知道良原君会不会果真要自己陪葬,给与不给,杀与不杀,她的心都是一样的。 她不敢抬眸去看公子,她怕看见公子眼里的挣扎。 公子若不给,她怕自己透骨酸心。 公子若给了,小七便对不住公子。 但高台之上的人并没有犹豫两难,他说,“在宫门放下她,我给你马!” 她怔然望着公子,一双腿酸软无力,几乎是被良原君拖着一步步往后退去,身后的人道,“我要出城!” 高台上的人没有犹豫,“放你出城!” 良原君笑,“好,那便备马!” 小七脑中混沌,几乎有些睁不开眼了。 恍恍惚惚地看见公子命人备马,又隐隐约约地听见良原君在耳边喝,“我要你的汗血宝马!” 哦,公子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他要了公子的汗血宝马,很快就能出蓟城,也很快就能出燕国。 近百年间,王室公子流亡他国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有的老死他国,这辈子再不会回来。 有的多年之后,死灰复燃,东山再起。 良原君又会是哪一种,她不知道。 朦朦胧胧中看见有人牵了公子的汗血宝马,蓦地身上一轻,似被人提上了去,她趴在马上撑不起身子,寒风里臂上的疼几乎要了她的命。 迷迷糊糊记得上一回扶风报信,亦是这般横在了这匹汗血宝马上。 好似还听见身旁的人高声威胁,“你要敢放冷箭,我便也敢要了她的命!” 好似也听见高台上的人命了一句,“放行。” 她趴在马背上,落了雪的乌发长长地垂了下去,她的身子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除了一下下随着马背颠簸晃荡,她的四肢毫无知觉。 汗血宝马穿过一道道宫门,沿着落满血的青石板路往金马门奔去。 小七拼力睁开双眸往后看去,燕庄王十七年正旦的寒风如刀割脸,这滔天的大雪渐渐覆住了满宫的尸首血渍,也渐渐盖住了肮脏的人心和机谋算计。 她看见高台上的人已在滔滔的大雪里胯马追来,他身后黑压压的跟着好多人呐。 她心里宽慰自己,小七,你看,公子来了。 你不要怕,待出了城门,你就能下马,就能回到公子身边了。 他会稳稳地抱住你,小七,你不要怕。 雪里的金马门厚重地一声响,她随着良原君颠簸着出了燕王宫。天还未亮,前路暗茫茫的不见尽头。 她昏昏沉沉地随着马走,也不知几时听得城门好似开了。 小七清醒了一瞬,睁眸见天地壮阔,一片清白,十里八外,渺无人烟,遥遥望见燕王宫廊腰缦回高亭大榭全都隐在了重重雪雾之中。 她费力抬起受伤的手臂去抓良原君的衣袍,风雪淹没了她的声音,她抓紧那人的衣袍,“君侯,出城门了” 那人没有勒马,也没有片刻的停留,反而愈发疾疾地往城外奔去。 她的手臂又疼又沉,仍拽紧那人的衣袍叫道,“君侯!” 却听那人道,“嘉福,魏公子把你许给了我,你可知道?” 小七心里一凉,良原君诓了大公子,他没有打算在城门放下她。 她抬头往后望去,天光渐亮,雪幕之中见大公子匆匆登上了城楼。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他立在那里,就似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蓟城城楼布满重兵,皆长弓拉满,箭拔弩张,箭箭朝他们瞄来。 她的眼泪刷得一下滚了下来,在这冰天雪窖里很快凝成了冰,她想大声冲公子喊,“公子不要上城楼!” 但她声音沙哑,喊不出那么大的声响来。 隐约听见公子怒喝,“许昶!” 良原君大笑,带着他的叛军愈发扬鞭打马往城外疾奔。 劲马溅起高高的雪泥,那冰凉的积雪齐刷刷溅到了她脸上,叫她睁不开眼。 忽听利箭破空,只看见蓟城城楼强弓劲弩,万箭齐发。 良原君的人应声倒地,在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里人仰马翻。 忽地耳间一空,什么都听不见了。 天地之间一片肃杀,她以为就到这里了。 良原君就到这里了,姚小七也就到这里了。 霍然人嘶马叫,平地起了疾风劲马。 马背上的人说,“许瞻杀光了我的孩子,你去给我生。” 第270章 破局者 小七头皮一麻,愕然叫道,“君侯!” 她不知道良原君竟会有这样的心思。 那份盟约她亲眼见过,其上的字一笔一划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生之年,不起战事。 结为姻亲,永以为好。 结为姻亲的是宗室女,不是姚小七。 大表哥没有卖过她,良原君也休想再因此诓她。 马脊骨硌得她腹中疼痛,拽着良原君衣袍的手却没有松下来。 天光渐明,城外大雪盈尺,朔气逼人,公子的汗血宝马咈哧咈哧的声音撞进耳中,那拔地而起的人马将一地的积雪重重地踏起,溅起高高的一片雪雾。 小七懵然想着,良原君到底有多少人呐?这是哪里的人?又是什么人?他们可知道除夕夜扶风的惨祸,可知道这新年之初王宫之内的杀戮? 那为首的高举着手里的弯刀,“我等护君侯前往宋国!” 哦,这是宋国的军队。 她险些忘了初入扶风时的书阁密谋,有个老者曾进言,“君侯背后是宋国的军队,只要提前引兵至城外二三十里处,一声令下,朝发暮至,有何可惧?” 是啊,良原君筹谋多年,既已向庄王进献丹药,便是决意动手了,城外布兵实在不足为怪。 良原君笑,“嘉福,你可看见了,本侯不死,便没有输赢!” 是了,良原君不死,必会秣马厉兵,待时而动。一旦适逢其会,必会借宋国军队卷土重来。 因此他不能活。 燕国真是冷啊,这铺天盖地的大雪自十月始便下得没个尽头,臂上的血结成了殷红的冰霜,因而不再流了。一头的乌发落了雪,化了水,很快也结成了冰,她在马背上颠簸,这结了冰的乌发便在她的脸颊上前后左右地敲打。 她想不了太多了,一颗脑袋昏昏沉沉的在马腹颠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汗血宝马腹上的肋骨与她的头颅反复地碰撞。 她拼力睁大双眸,极力使自己清醒。 她想,小七呀,不要睡,你会冻死的。 你要记清楚良原君逃亡的路,你要看清楚每一个宋人的脸,你要活着去见公子,把你见到的听到的全都告诉他。 裸露在外的肌肤冻得又僵又凉,几乎要被这凛冽的北风割成七零八碎的形状,小七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多久,恍恍惚惚,颠颠倒倒,猛地听见良原君的声音在风雪里响起,“弓来!” 忽地头眩目昏,她看见良原君霍地调转马头朝后驰去,其人高声喝道,“把城楼正中那人打下来!” 她茫然想着,城楼正中的人是谁呀? 这样的鬼天气,谁会站在城楼正中淋雪呀? 小七心里轻轻一笑,她想,旁人或许不会,但若是公子,那倒有可能。 她下意识地透过雪幕往城楼看去,隐约看见垛口正中果然立着一人,那人如雪里青松,挺拔劲直。 小七陡然一惊,那是她的公子,是她的当路君。 他果然立在城楼。 她看见良原君张弓搭箭,直指公子。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毛骨悚然,她意识到良原君要射杀大公子! 她在心里大喊,小七,撞开他,用你余生所有的运气,撞开那支箭! 她拼尽全身的力气起身,起身,起身撞向良原君。 她要拜谢周王后,拜谢周王后将她的身子养得这般好。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蓦地马蹄扬起,她与良原君一同起了空,眼见着那破风而出的利箭歪向一旁,旋即她与良原君重重地往地上摔去。 雪很厚,她滚了一身的雪,因而觉不出疼来。 周身依旧冷极寒极,伤口依旧痛极疼极,一颗脑袋也依旧沉极重极,可如今的小七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杀了良原君! 在宋人的铁骑追来之前杀了他,叫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比良原君先一步爬起了身,在雪里捡起了大弓,将那锋利的弓弦一把往那人颈间勒去。 她的颈间被良原君的剑刃划破,如今她也把弓弦切进了良原君的脖颈。 她看见良原君脖颈淌血,蓦地瞪大了双眼。 她心里大喊,小七,杀了他! 别想带她走,也别想要她生孩子! 杀了他! 杀了良原君! 她心潮澎湃,一双压住弓弦的手便愈发用力,鲜翠翠的血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绽出一朵朵红艳艳的花来。 她心里大喊,小七,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良原君! 她浴血奋战,拼力杀敌,她要像在战场上一样背水一战,斩将夺旗。 她如裴孝廉一样,她也愿为公子赴火蹈刃。 她一心只想杀王叔,察觉不出这肆虐的风雪落满了她的周身,也察觉不出周身的战栗。 她已许久没有如此用力地要一个人死了,上一回是在九月底长陵城外杀裴孝廉,再上一回,哦,再上一回还是在听雪台与槿娘一起杀阿娅。 宫里兵不血刃,但宫外可以动刀枪。 倏地这湿乱乱的乌发被人往后拽去,旋即臂上的伤口骤然发出剧烈的疼,她疼出泪来,而后被身下的人嵌住伤处一把甩了出去。 与一个健壮的中年男子相比,她的力量实在过于渺小,也实在是微不足道。 这一甩摔得她头晕眼花,浑身都要散了架,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但即便被摔成这般,弯弓依旧被她牢牢地抓在掌心。 那是她此刻唯一能防身杀敌的兵器。 眼见着良原君一双鹰目发着赤红的颜色,踉踉跄跄地起了身,一手捂住脖子,一手拔出佩剑,步步逼近。 血从他的指缝里汩汩溢出来,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淌至他的袖口,也淌至他的袍领,雪里的红色分外的可怖。 忽而听闻城门大开,杀声四起,公子的卫戍部队已乘风穿雪疾疾追来。 遥遥听得一声,“小七!” 这声“小七”穿透了奔腾的马蹄声,也穿透了这雪虐风饕,地动山摇。(雪虐风饕,即又是刮风,又是下雪,非常寒冷) 小七眼里蓄泪,攥紧大弓步步后退。 她想,小七,不怕,公子来了。 第271章 一剑封喉 可宋人的马蹄远比城门的人更快,他们比燕人先一步到了近前。 有披着一身白雪的人朝良原君伸出了手,喊道,“追兵来了!君侯快走!” 是了,追兵来了。 与自己的命相比,人质的命算什么?逃亡远比杀一个人质重要。 良原君一向最能斟酌损益,即便此时脖颈被弓弦切入了肌骨,但权衡利弊是狐狸的本能,正因了他这一份本能,因而才能在蓟城蛰伏布局二三十年之久。 若不是公子许瞻出其不意,使他措手不迭仓皇造反,鹿死谁手当真胜负难卜。 这只老狐狸果断弃了小七,握住那手便要翻身上马。 突突然一支羽箭凌风破雪,一箭便将那老狐狸射至马下。 策马的宋人在雪地里疾疾打了一个转儿,立时又赶回来俯身去拉。 那老狐狸已浑身是血,仍旧手疾眼快地抓住了那宋人的手,他只需翻身上马,由着那宋马驮着他迅速离开此处。 大表哥早就告诉过她,真正的猎手不会将自己的脊背暴露给敌人,但大表哥还告诉过她另外的话——除非大祸临头,不得不四下奔逃。 良原君又一次将脊背暴露给了 那狸奴持弓在雪里戒备地观望,那狐狸背上插箭就要滚上马,倏倏然马蹄声至,那北地狼王已破雪奔来。 又一支羽箭发出了霹雳般的呼啸,又一次将那狐狸射翻下马。 继而是千万只的羽箭朝那宋人与宋马飞去。 宋人迎风大喊,“快撤!” 有的人立时驱马奔逃,有的人已被射成刺猬,有的人被马甩飞出去,有的马瘫倒在地,将这蓟城之外砸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一时间人嚎马叫。 天光大亮,那年轻的狼王已到了近前,勒马止步,胯下的马嘶鸣一声,高高地扬起了前蹄。 苍啷啷一声拔出剑来,一双凤眸射寒星,岿然然恍若天神,居高临下冲那老狐狸高喝,“诛国贼许昶!” 燕国卫戍策马山呼,“诛国贼许昶!” 不等那老狐狸再说一句,青龙宝剑已从年轻的狼王手中掷出,只听那老狐狸哀咽一声,颈间血花四溅,年轻的狼王已一剑封喉。 雄鸡一唱,天光大白,暗沉沉的黑夜已然过去,燕庄王十七年的正旦宫变就此卷甲韬戈。 恍恍然好似犹听九重台外有人冷笑,“到底是扶风逼宫谋反,还是兰台闯宫篡位,笔就在那里,谁赢了谁写。” 雪里的狸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大弓,这般冷的天气,那弯弓竟被她的手心攥出了汗来。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兰台赢了。 是大公子赢了。 是她的当路君赢了。 燕国的汗青史册终究要由大公子来写。 年轻的狼王翻身下马,俯身将她抱起,抱起,牢牢地抱在怀里。 他的衣袍为她敞开,他的双手有力地将她揽在胸怀,他的脸颊蹭着她冰凉的乌发,良久过去,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小七,不上城楼。” 这一夜的寒冷与惊变全都驱了出去。 你瞧,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为何要说“公子不要上城楼”这样的话了。 第272章 你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她在公子怀里将燕国卫戍的扯鼓夺旗声听得清清楚楚,亦将宋国军队的马仰人翻声听得清清楚楚。 扯鼓夺旗声震天骇地,马仰人翻声鬼哭神嚎。 在将将亲历过这一场不死不休的宫变之后,整个人只剩下了发抖。 杀声渐停,雪也渐歇,这燕国的权力中心已是茫茫的一片白。 掩住了血,掩住了这一地的横七竖八,也掩住了这一夜不能见人的宫闱内乱。 庄王十七年正旦的清晨真是冷呐! 她听见公子在她的耳畔低叹,温热的吐息在雪里凝成白白的雾气,他说,“小七,你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公子有世间最骁悍的高头大马,也有世间独一无二的青龙宝剑,万乘之主,他有驷马高车,朱轮华毂,乘肥衣轻,她没想到公子的小七也是这世间最好的。 她不过出自魏地乡野,竟也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吗? 他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呢! 他从前的话,她可一一记在心里呢! 她蜷着受伤的身子,极力地想与那年轻的狼王靠得更近一些,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一开口便被这肆虐的北风卷了出去。 她仰头望他,看着他的发髻双眉皆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他那如刀削斧凿般的脸颊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这尊极贵极的人呐,他就是未来的北地之主。 她轻声呢喃道,“公子,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 她的家在兰台。 她想回青瓦楼,回去洗净这一身肮脏的血渍,喝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抑或是一盏温得正好的屠苏酒。 饼饵也好呀,她与公子都未能吃一口守夜的饼饵呢! 那就再吃一碟才出锅的饼饵,她要吃荠菜馅的,你知道,公子也喜欢荠菜馅儿的饼饵呀。 魏国的荠菜冬春便有,公子是知道的。 吃饱喝足,再以浓茶盥漱,就窝在那松软的锦衾茵褥里好好睡上一觉。但若能枕在公子的臂弯里,那就更好了。 一夜不寐,当真是困极乏极了呀。 她不知道公子听见没有,但公子说,“小七,我们回家。” 那双有力的臂膀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她就在公子的衣袍里,与他一同上了汗血宝马。 马毛带雪汗气蒸,风头如刀面如割,但她躲在公子怀里,一点都不冷呀。(马毛带雪汗气蒸,风头如刀面如割,出自唐代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那高头大马大步奔驰,踏着盈尺的积雪,跨进厚重的城门,沿着蓟城大道一路往兰台奔去。 她与公子的胸膛挨得极近,她与公子的心也紧紧靠拢在一起。 她想,最坏的一年过去了,再也不会有庄王十六年那么坏了。 再也不会了。 将来呀,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睁眸望去,千门万户曈曈日,已将新桃换旧符。 那冒着袅袅炊烟的人家,那满地喜庆盈盈的红纸屑,那蹦蹦跳跳点响爆竹的孩童,那一旁汪汪吠叫的黄狗,一切好似都欣欣向荣。 是了,燕庄王十七年,这才将将开始。 第273章 鸳鸯成双 臂上的伤原本冻得僵直,很快便被公子宽厚的胸膛暖和了过来,一暖和,便觉出了钻心噬骨的疼。 马背颠簸,她打着喷嚏,在公子怀里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朦朦胧胧中,只记得好似进了兰台,兰台的大红宫灯仍旧燃着,神荼郁垒两位门神手执兵刃,怒目圆睁,辟邪驱鬼,寺人正弯腰清扫一地的烟花碎屑,公子的汗血宝马踩得兰台的青石板砰咚作响。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兰台呐,兰台! 她还看见沈淑人正立在青瓦楼廊下翘首张望,她簪着魏人过年时定会簪戴的大红绢花,穿着魏人过年时定会穿的吉袄锻袍,那大红色的绢花那么大一朵,衬得人娇艳欲滴,那大红色的吉袄与锻袍呀,里面也必定絮满了厚厚的棉花。 她喜气洋洋的,看见他们一身的血却又愕然退了一步。 她好似听见沈淑人惊呼了一声,问道,“公子和妹妹去哪里了?” 哦,这一夜宫里的杀戮,外人是不知道的。 她们在彻夜的烟花声里像每一个寻常的人家一样守夜,饮屠苏酒,也像寻常的人家一样吃饼饵,她们也许也像每一个寻常人家一样称颂这太平盛世。 但若她们也知公子要进修罗场,可会心甘情愿地陪公子走一遭? 小七不知道。 只知道公子抱住她滚鞍下马,那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捆住了她,将她稳稳地嵌进了那宽阔的胸口,因而她丝毫也没能察觉出天旋地转来。 她记得公子在小轺里用剑刃划伤了手臂,她用那快要冻僵的小脑袋想着,那时公子为何要划伤自己呢?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公子原本也不知良原君逃至宫里到底是要干什么,他原先不过是要使一个苦肉计应付太后,没想到良原君直接反了,因而这一剑算是白白地挨了。 她不禁想到,公子虽名瞻字远瞩,却并没有通天眼,自然也不会事事都未卜先知。 旦一进入青瓦楼,春日的气息顿时驱走了楼外的寒气,公子抱她大步往楼上走去,那有力的脚步声踩得木楼梯咚咚响着。 她听过无数次这样的脚步声,从前听了心惊胆战,如今听了却神泰心安。 沈淑人疾疾地跟了上来,追问道,“公子与妹妹可受伤了?妹妹看着很不好,小童去召医官来!”(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正室夫人自称“梓童”,《论语季氏》中明文规定,“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 是了,她与公子都有伤,此时正需医官来,小七听见公子应了一声。 公子应了沈淑人的话,沈淑人便高兴起来,她忙前忙后的,顺理成章地进了公子的卧房。 小七记得从前在沈家,沈淑人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没想到进魏宫仅有半年,入兰台也不过四月,竟能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吩咐了召医官,又命寺人备兰汤,她亲自往青鼎炉里添炭火,还要差人去煮正旦的饵饼,把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 是了,魏国新年正旦的大清早,一家人总是要围坐一起吃饼饵的。即便嫁进兰台,沈淑人还是严守着魏人的习俗。 见公子抱她进了湢室,沈淑人竟也跟了进来,满面忧色地劝道,“公子累坏了,小童来为公子与妹妹更衣汤沐罢!” 说着便要上手了,见公子只是蹙眉淡淡地拒了,她又退了一步,“公子与妹妹伤成这般,淑人实在心里难受,只恨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做些小事,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沈淑人如此低声下气,公子也难得和颜悦色,只是要她不必侍奉,又命寺人送她回淑德楼。 沈淑人闻言拭泪,竟径自跪了下来,“公子疼爱妹妹,小童心里都明白,小童不是存心要招公子厌烦,只是只是从前对妹妹做错事,如今不过是要尽一个姐姐的心罢了!小童就在门外侍奉,还请公子不要撵小童走” 她既说了这样的话,公子也不并没有多说别的,不说便算是应了,因而沈淑人欢欢喜喜地起了身,又道,“小童为妹妹带了魏国的簪花,还带了魏国的吉袍,公子与妹妹汤沐完,小童与妹妹一同侍奉公子吃饼饵,饮屠苏。” 说完便出了湢室,并未听见木纱门响,大概仍在卧房之中。 卧房里有外人,到底十分不自在。小七拉住那人的手,眼巴巴地望着,真希望那人赶紧开口要沈淑人去外头候着。 谁知那人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解了她的大氅,又一重重地褪了她的衣袍。 束腰的丝绦早就被他撕了,抱腹也早就被他弃在了小轺,因而如今要剥下她的衣衫十分简单。 好在偌大个双耳浴缶里冒着袅袅的热气,即便宽了衣袍亦没有半分凉意,只是右臂那受过箭伤的地方皮肉绽开,看着十分骇人。 那人轻柔将她抱起,稳稳地放进了浴缶之内。 小七轻轻舒了一口气,这紧绷了一整夜的身子与经络这才忽地舒缓轻快起来。 那人自己呢,那人自己亦扔了玉带,丢了长袍,将那满是血渍的衣物踩在了脚下。 她肩头的“许”字烙印仍旧十分清晰,他臂上的两排牙印也依旧赫赫在目。 她与公子是血肉交融的,你瞧,他的伤处还包扎着她从里袍撕下的帛带。 那人迈着一双修长的腿进了青铜浴缶,那人还亲手为她汤沐。 颈间那被剑划开破血之处甫一遇了水丝丝的疼,但那双能拉弓握剑的手却十分的温柔,他好似在清洗自己最珍爱的宝物,如履如临,小心翼翼。 那双手掌心宽大,指节瘦长挺直,根根分明,那双手在她身上每一处轻勾描绘,可那双手呀,很快便不安分了起来。 她的胸脯拥雪成峰,十分丰美,那双手便在她的胸脯上摩挲袭绕。 他还尤爱她那不堪一握的小蛮腰,在那如凝脂般的方寸之间痴缠徘徊。 他也尤爱她那一双如玉杵般的腿吧?因他在那处逗留最久。 小七心头如有鹿撞,那一双桃花眸子在那人目不转睛的凝视下泛出迷离的光,兰汤之外的肌肤被他带得似火烧燎,而这兰汤本身却可以极好地藏住他暧昧的指尖,也掩住了她不敢言说的悸动。 她在那人的凤眸里看见了自己仰着脑袋面红耳赤的模样。 那人当真坏极了,知她有伤亦不曾有片刻的放过。 她哝哝一声,齿间逸出了“公子”二字。 一出口愈发满面桃色。 她记起沈淑人此时就在湢室之外。 她原本就是公子的一味药。 她原本什么都不需做,就能使公子血脉贲张。 何况今日的小狸奴露出了自己的獠牙,将那老狐狸狠狠地撞下了马,更用那尖利的爪子将老狐狸的脑袋几乎割了下来。 她一出声,那人顿时扣住她后颈,用力地吻了下来。 第274章 娥皇女英 这吻将将落下来,便听门外的人温柔问道,“公子与妹妹可好了?小童备好了干净的衣袍。” 小七的心砰砰乱跳,她想,沈淑人定然能把湢室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沈淑人毕竟不同于旁人,她在外头,就好似是沈宴初在外头一般,她睁眸瞧着,就好似是沈宴初睁眸瞧着一般,愈发使小七拘谨难堪起来。 但那人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不急,放在外头。” 仍旧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下来,小七伸手抵住那人的胸膛,轻轻叫道,“公子” 那人望着她的唇瓣含笑轻啄,才啄了两下,又听门外的人笑道,“妹妹受了伤,可不要泡太久,对伤口不好呢。” 那人这才悻悻地起了身,扯来薄毯为她一寸寸地擦干身子,他可真是不安分呐,擦着她的身子还要去拨弄她的胸脯,俯身咬住她的耳垂,还要在她耳边低低蛊惑,“小狸奴,我要吃掉你。” 她面红耳热,咬着唇瓣不敢出声。 真怕自己一出声,再叫沈淑人听见那柔媚娇软的声音。 她想到二月前大表哥就要携章德公主来蓟城了,到那时,沈淑人又会不会把她与公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大表哥呢? 沈淑人看见过许多,也听见过许多,若果真都透露出去,再好一顿地添油加醋,那她便再也无脸见大表哥了。 没错,沈淑人惯是会加枝添叶夸大其词的,她保准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大表哥若要知道,还不知要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大抵是再也不会说什么“好好活着,等我来接”这样的话了。 她虽不必定要他接,但不管怎样,沈宴初都是哥哥,哥哥便不该听见这样的话。 门外的人又耐心地催了起来,“公子,医官来了。” 那人不过是裹了张薄毯,便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小七微微一挣,低声道,“公子,表姐会看见!” 可他只是笑,“那又怎样。” 那人啄了她一口,抬步便将她抱进了卧房,彼时沈淑人正跪坐一旁,膝头前的托盘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她与公子的吉袍。 见他们出来,不禁眸光微黯,试探问道,“妹妹腿脚也受伤了吗?” 小七脸一红,“是。” 沈淑人端着托盘起身,盈盈笑道,“正旦的大日子,就要穿得喜庆才好。从前在沈家,为讨个好彩头,哪一个新年不穿吉袍呀?你瞧,姐姐给你备了一样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沈淑人可真是个多变的人,在家时分明娇惯得飞扬跋扈,却也有心眼转手便将她卖出去,嫁到了兰台后因有宫人教导,又变得能说会道颇有心机,可进宫家宴仍时不时地暴露出从前的性情,除夕前还在桂宫与阿拉珠争抢她的孩子,一转眼又低声下气地好似与她是有高情厚谊的亲姊妹。 不止如此,还亲手为她穿上大红的吉袍,亲手为她簪戴了大红的绢花。 她与沈淑人本就有三四分的相像,如今穿戴得一模一样,那三四分便也变成了五六分。 哦,也不,小七在铜镜里仔细端量着,见沈淑人身骨丰腴,面色红润,要远胜于她呀。 她下意识地朝公子看去,见穿戴整齐的公子此时亦正朝铜镜望来。 她想,他必也察觉到了她们二人的相似与不同了罢? 这时听见裴孝廉在木纱门外禀道,“公子可要医官侍奉?” 小七见那人这才收回眸光,命了一声,“进来罢。” 早在外等候的医官忙应声进门,查看了伤口,打了麻沸散,又仔细地上药缝合。 公子这一箭原是要射良原君,因而力道极大,虽只是在她臂膀上擦了过去,却也切开了不小的伤口。 沈淑人就在一旁悉心照看,医官要什么,她便递去什么,医官要放下什么,她便忙接过什么。 她完全不再像是兰台夫人,她甚至都没有抬头去看公子,就只是与小七并肩跪坐一处,仿佛只是一个牵肠挂肚的姊妹,也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一般。 是了,她虽嫁了,身形却仍是个少女。 她还温蔼地哄起了小七来,“你要疼,就喊出来,姐姐在呢!” 甚至还拂起袍袖,露出一截凝霜般的皓腕来,她便将那皓腕伸至小七唇畔,“你咬着姐姐的手,咬着就不疼了!” 她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小七下意识地朝公子望去,见公子亦正看向那截莲藕般的手腕,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心里闷闷的,她想,公子也不过是个登徒子。 还说什么“我看似什么都有,却是真正的一贫如洗,我唯有你”,还说什么“小七,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这样的鬼话,如今不也开始看起了沈淑人吗? 可沈淑人自小养得好,与她同坐一处,高低立判,今日又温温柔柔的,难怪那人会挪不开眼。 不止如此,医官一走,沈淑人又赶紧命人端上了饼饵。 那饼饵热气腾腾的,包得精巧又好看。 沈淑人就坐在案旁为那人布起了饼饵,甚至还夹了一只放入小七盘中,柔顺说道,“从前在魏国,正旦一早定是要吃饼饵的,岁更交子,就图个喜庆团圆、吉祥如意。淑人不才,生怕自己做得不好,卯时就起了身准备,小七,你尝一尝,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好似有什么果真与从前不一样了。 小七悄然打量着沈淑人,见沈淑人神色坦荡,不藏心机。 但小七知道沈淑人绝不是没有心机的人,必是她身后的老嬷嬷又给她出了别的主意。 果然。 你瞧。 她脸畔一红,羞答答道,“公子若不嫌弃,淑人愿效仿娥皇女英,与妹妹一同侍奉公子。” 第275章 侍奉 传说,帝尧有两个女儿,长女娥皇,次女女英,姊妹二人同嫁帝舜为妻,还有一个共同的亲生儿子商均。 舜父顽,母嚚,弟劣,曾多次欲置舜于死地,终因娥皇女英助之而脱险。 舜继尧位,娥皇女英为其妃,后舜至南方巡视,死于苍梧。二妃抱竹痛哭,泪尽而死。 小七心里一动,原来沈淑人竟是怀了这种心思。 她们是表姊妹,如今都跟了燕公子,穿一模一样的衣袍,簪一模一样的绢花,可不就与娥皇女英一样吗? 她和自己说好了,她才不做什么娥皇女英,要做就让沈淑人和阿拉珠做去,她才不做。 她抬眉望公子,见那人若有所思,甚至还用银箸抬起了沈淑人的下颌,在那张面如银盘的脸上打量了起来。 那大红的吉袍与簪花愈发衬得沈淑人满面绯色,她此时竟像个熟透的桃子一般,亟等着那人采摘。 那人竟说,“你们姊妹如此相像,我竟头一回发现。” 小七恍然一怔,她心里想,小七,你并不是不可取代的。 就像你的粗茶淡饭轻易就能被兰台的炊金馔玉取代一般,何况眼前还是一个与你如此相像又鲜活的人。 她死气沉沉,笨嘴拙舌,而沈淑人呢,她这一辈子顺风顺水,几乎从未吃过什么苦头,因而与她相比,沈淑人是活色生香,逸态横生的。 你瞧,但看沈淑人那一双如青葱般毫无一丝瑕疵的手,便使她自惭形秽。 她做惯了粗活,沈淑人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听见沈淑人柔声道,“小童什么都能做,不会的便去学。公子觉得不好的,小童便改。从前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请公子不要再生小童的气,小童嫁进兰台,只一心一意地为公子活。” 她的话十分真挚坦荡,想必公子听了也会颇受触动罢? 公子原本也不是一个心硬的人。 沈淑人还说,“都出自一个母族,妹妹能做的,小童也不会差。公子安心去前朝,我们姊妹侍奉公子,同心同德,定会把公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因而小童才说,要与妹妹效法娥皇女英,公子千万不要笑话。” 小七垂下眸子,她想,沈淑人真是有一张巧嘴,她若也有这样一张巧嘴,那该多好,那便不必吃那么多的苦头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鼻尖俱是酸酸的,但要说就想大声地哭一场吗?也不。 不。 她只是酸涩,好似并没有什么可哭的。 她经历过那么多的事,这算什么呀,这不算什么。 公子将来是北地之主,他除了要有一位王后,还要有无数的王姬美妾,这实在不算什么。 她要跟着公子,就要明白这个道理。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不争。 她也不是那种事事都要争一争的人。 她听见公子问,“你是娥皇还是女英?” 她也听见她的表姐低眉顺眼地回答,“小童大一些,便是娥皇,妹妹小三岁,便是女英。” 她听见公子笑了一声,“你可会侍奉人?” 她也听见她的表姐羞答答赧然回道,“宫里嬷嬷教导过,小童什么都会。” 她想,公子又会说什么呢? 公子从前是不许沈淑人进青瓦楼卧房的,如今许了。 他从前也不会多看沈淑人一眼的,如今也看了,也碰了。 这世上也哪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和一定不能做的事?公子的洁癖也不是不能好的。 沈淑人碰了碰她,悄悄道,“好妹妹,你也说句话。” 可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没有什么可说的。 公子若要她,她便陪着公子。他身边若有了旁人,她便将公子拱手让与旁人。 小七与公子不同,公子若爱极一样东西,死都不会放手。可她不一样,再爱的东西,她也不会强留。 因而她温静笑道,“我都听公子的。” 便见公子笑了一声,“入夜再来侍奉,去吧。” 哦,他竟要沈淑人入夜来侍奉。 小七心里蓦地一酸,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无法与沈淑人一同做什么娥皇女英,也无法像沈淑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春宵帐暖,月夜花朝。 她没有母家可回,偌大个兰台,也连个躲一躲的地方都没有。 身旁那一抹明艳的红欢欢喜喜地应了,“公子吃饼饵,吃完饼饵好好歇一歇,小童一入夜便来!” 甚至还欢欢喜喜地拉了一下小七的手,“好妹妹,等着我!” 小七不愿被人看见自己难堪又狼狈的模样,因而笑着点头,“好。” 将将离去的兰台夫人有着极好的身段,一身大红的吉袍被她穿得摇曳生姿,步步生莲,此时已袅袅娜娜地掩上了木纱门。 鎏金花木窗外堆了一层厚厚的雪,在正旦日光的映照下发出夺目的光泽,殿内的炭火生得足足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响着,盘中胖鼓鼓的饼饵已变得皱皱巴巴,原来已过去许久了。 小七不吵也不闹,只是笑道,“饼饵凉了,我去为公子热一热。” 那人没有说“好”还是“不好”,他只是轻抚她髻上绽放的绢花,又轻抚她瘦削的肩头,在那绣着玄色云纹的吉袍上摩挲着,笑问,“你从前在魏国也是这般穿戴吗?” 小七轻声道,“只有新年才穿。” 那人微微点头,“好看。” 她想起那人方才打量沈淑人的模样,那时他心里亦是这样想的吧? 他心里大概也想要称赞沈淑人一句,“夫人好看。” 她并不问,只是温静说道,“公子,我有些累,想要好好睡一觉。” 她累极也乏极了,若不是沈淑人来,她大概兰汤沐浴的时候就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她想,好好地睡一觉,醒了就不会有什么娥皇女英了。 那人温和点头,“睡吧。” 她想跟那人要一间屋子,屋子不必大,有张矮榻就行。 迟疑了片刻,还没有开口。 但那人说,“去榻上。” 第276章 门外守夜 小七护着右臂小心地卧下,那厚厚的茵褥真软和呀,她裹紧了絮了鹅毛的锦衾,在那清清淡淡的雪松香里,一合上眼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已有许久都不曾梦见那片世外的桃林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梦里全是永无尽头的杀戮,全是数不尽的尸骨,逐魂鸟与老鸦咕咕鸣叫,催魂夺命,叫得人心里发毛。 她在梦里不停地奔逃,不知何人追她,亦不知逃往何处,只是仓皇奔命,好似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血浆四溅,成为这荒野枯骨。 从前总能梦见大表哥,有时也会梦见大公子,如今梦里不过是白茫茫的一片荒原,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这天地里好似就余下了她一人,一人绝望地奔逃。 她一次次惊醒,又一次次闭目睡去,迷迷糊糊中好似被那人揽在怀里,那人轻声地哄她,“小七,不怕,我在呢。” 又好似听见有人说,“真想去你的小时候看看,想饮桃花酒,吃你烤的松子饭,再吃一条鱼尾巴。” 她半睡半醒的,在这不急不躁的话声里,竟果真离开了那寂无一人的荒原,到了山花烂漫的桃林里去。 她在梦里看见了公子。 他长身玉立在古桃树下,正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微笑望她,“小七,我找到了我们的女儿。” 她惊奇地望着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却躲在公子身后不肯出来,哦,只能望见那鼓鼓的羊角髻和一块粉色的袍角。 她想,是从前那个小女儿吗?可为什么躲在父亲身后不肯相见呢? 她不知道。 她听见公子唤着小女儿的乳名,可那乳名到底是什么,好似听见了,却又听不清晰。 但心里暖暖的,因而下意识地便往公子怀里凑去,靠着公子起伏的胸膛,听着公子沉稳的呼吸,后来这一觉便睡得十分安稳。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是公子轻轻唤醒了她,“小七,该醒了。” 小七醒来,睁眸望向那鎏金花木窗外,此时天光将暝,暮云四合,连日的大雪后难得有几分余晖。 眼下就要入夜,卧房内高大的连枝烛台已经亮了起来,但青瓦楼里除了她与公子并没有多余的人。 她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心想,什么娥皇女英,大抵也不过是将才的一场噩梦。 梦醒了,小七还是小七,公子也还是公子。 她由着公子为她换药、包扎,也由着公子为她布菜、盛汤。 这一日的晚膳与寻常十分不同。 公子寻常吃的蟹肉鲍鱼一样也不见,样样全都是她喜欢的。 有她十分喜欢的炮羊羔(从前在雪岭驿站吃过,将羊羔宰杀后去掉内脏,填充进枣,裹好涂泥以火烧烤,烤熟后去泥,又以米粉涂于羊身,煎炸后加入香料炖煮),有她自小爱吃的松子饭,也有她一直想喝的老鸭汤。 其余的小菜甜点自是不必再提,但有一样是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珍贵的。 那是两碗长寿面。 公子并没有忘记她的生辰,于七八日后也终于为她填补了这一年的空白。 她心里感激,也吃的很饱。 不管怎样,吃了长寿面那过去的一年便算圆满了。 寺人收拾了狼藉的杯盘,又侍奉着她与公子盥漱,没多久便响起了清脆脆的叩门声。 沈淑人窈窕的身影打在木纱门上,柔柔媚媚地轻唤了一声,“公子” 继而又柔柔媚媚地说道,“小童来侍奉公子。” 原来并不是梦。 小七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一夜竟真的要与沈淑人共侍一夫了。 她低垂着眸子藏住眼里的情绪,听身边的人命道,“进来。” 便见沈淑人迈着极小的碎步推门而入,浓妆淡抹,含羞欲滴,袅袅然跪了下来,娇软软开了口,“娥皇来侍奉帝舜。” “娥皇。” 小七听身旁的人低笑了一声,白皙的指尖在青铜长案上轻叩,“你只知娥皇女英,可知道她们二人最初是干什么的?” 沈淑人一怔,小七心里一凛。 世人皆知娥皇女英的佳话,却大多不知这背后的因由。 当初,帝尧为考验接班人帝舜的德行品质,这才将娥皇女英嫁给帝舜。 说是嫁,也不过是派到舜身边做个暗桩细作罢了。 小七做过细作,也因细作的身份被囚在暴室数月,这是她最难以启齿的身份,因而如今也最怕被人提起“细作”二字。 那娥皇转头望向小七,见小七垂头不语,便问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淑人不才,妹妹可知道?” 小七垂头不语,那娥皇便道,“公子瞧,妹妹也不知道。” 公子笑了一声,命道,“脱了吧。” 那娥皇欣然应了,肩头的大氅一掀,竟露出了十分单薄的春衫来。 这春衫亦是精心裁制的。 宽宽大大的领口将将挂在肩头,腰身臀胯却又极窄,将她的身形束得凹凸有致,赧赧然,施施然,好一副浑然天成的媚骨。 小七怔然想着,这样的一具身子,谁又会不动心呢? 果然,一旁的人继续命道,“再脱。” 那娥皇亦是欣然应了,腰间窄窄的丝绦一解开,原本被束着的胸脯霍地一下弹跳了出来。 果然是受宫里嬷嬷调教过的,她大大方方地脱下紧身的外袍,只余下一件薄衫,那薄衫通透,尚能瞧见内里的抱腹若隐若现。 小七还兀自出神,那娥皇已如水蛇般跪行几步上前来,她大抵是要抱住公子,用她在魏宫学到的本事,好好地去侍奉公子罢? 就似周王后所说,嘉福,你好好瞧着,他也并不是唯你不可。今日开了这个口子,来日就有无数个口子可破。 阿拉珠没能破这个口子,今夜这个口子就要由那娥皇来破。 那娥皇伸过手来正要去宽公子的衣袍,但公子的青龙剑鞘不紧不慢地抵住了她。 他微微笑着,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门外守夜。” 那娥皇愕然一惊,手僵在了半空,“公子” 那人眸中的鄙夷似一把利刃,声音冷峭,又一次命道,“门外守夜。” 那娥皇脸一白,眼泪唰得一下滚了下来,“公子!小童是魏国公主,是兰台夫人!怎能去门外守夜?” 那人嗤笑一声,刻薄低冷,“魏国有如此下贱的公主,但兰台不能有如此下贱的夫人。” 沈淑人如一滩烂泥歪倒在地,片刻抱起落在地上的衣袍就要往外逃去。 却听那人凉薄道,“衣袍放下,就这般跪在门外。” 第277章 一入兰台误终身 沈淑人身子一僵,恍恍然转过身来,她大抵是没有想过公子竟会如此为难奚弄。 按她的预想,今夜必是求仁得仁。 她要比阿拉珠先一步破了公子的口子,她要求得公子的恩宠,求得人间的极乐,她更要求得螽斯衍庆,瓜瓞绵长(出自《诗经·周南·螽斯》,意为子孙像蝈蝈一样多,像一根藤上大大小小地结满了果子)。 因而她精心准备,绿鬓红颜,傅粉施朱,不在乎什么娥皇女英,不在乎什么体面,她姿态极低,就为了得仁得义。 她大抵想不明白,公子白日看她的眼光分明温和又宽容,他甚至称赞她们姊妹二人相像,还垂问她会不会侍奉人。 她必是欢欣雀跃地等了一天,一入夜早早便来了青瓦楼。公子要她脱,她便一层层地脱,她大抵也没有想过平白受这一番羞辱。 沈淑人如玉般的手攥着衣袍,遮挡着自己几乎通透的线条,眼里蓄了一汪的泪,心里的委屈无处可发,“公子,淑人的哥哥就要来了。” 是了,年前便听说魏公子二月前要携章德公主回蓟城探亲,二月前就来。 忽地那青龙剑重重地拄到了地上,撞得地面咚咚作响。 小七骇得一激灵,沈淑人更是踉跄往后退了好大步,听得那青龙剑的主人斥道,“我尤憎恶你哥哥!” 是了,是了,公子尤其憎恶沈宴初。 那种憎恶是发自内心的,又刻入肌骨的,他甚至在不曾见过沈宴初的时候就开始十分嫉恨他了。 单是听见“大表哥”、“沈宴初”、“魏公子”、“我哥哥”,单是这几个字,就足以惹他生恼了。 沈淑人浑身发着抖,好一会儿才哭道,“淑人好歹也是魏国公主” 她的话没有说完,又被那长剑顿地的声音打断了,“你哪一点儿算得上公主!” 是了,是了,与章德公主许蘩相比,沈淑人算不上什么公主。 她没有许蘩的端庄,更没有许蘩的大气,她巧舌如簧,锱铢必较,她处处算计,一肚子坏水,不是要爬公子的卧榻,便是要抢小七的孩子。 哦,岂止如此,从前在沈家,小七便被她死死欺压了三年。 她会抢,会夺,会打人,扇人巴掌的时候盛气凌人,毫不手软。 若不是沈家半路造了反,像沈淑人这样的人,大概就只能做个将门千金,永远也成不了大国的公主。 公子高瞻远瞩,眼光毒辣,他看什么都十分清楚。 沈淑人心里不甘,因而哭道,“魏国与燕国结为姻亲,求的是永世交好,公子就这般羞辱淑人吗?” 那人冷笑,“永世交好,去看看你那好哥哥做了什么!” 小七心想,是了,是了,才结为姻亲,便深入魏境,才放他归国,又与楚结盟。 大表哥干的事,是公子一件也不能忍受的。他居然隐忍不发,到今日才开始与沈淑人算账。 沈淑人哭得双肩抖颤,“哥哥做的事,与淑人有什么关系?公子不要淑人,不如把淑人送回魏国!” 小七心里重重地一叹,牵一发而全身俱动,大国公子的言行举止都关系到两国的利益,沈淑人享了做公主的福,必然要担公主的责,有恩宠也好,牺牲品也罢,都是和亲公主的宿命。 就像小七,她没有享过一日做郡主的福,不也为魏国如飞蛾扑火,如火中取栗吗? 那人分明笑着,那好看的薄唇却吐出了凉薄的话来,“既嫁了,便是死也要死在兰台。” 沈淑人只知娥皇,不知娥皇是细作。正如她只知自己嫁燕国,不知自己是细作。 是细作,却也是公子牵制魏宫的一颗棋。 一如兰台误终身,误的何止哪一人 老死,病死,戕死,总之死在兰台,再不会叫她有一星半点儿的机会去与魏人联络。 沈淑人钳口结舌,顿口无言,痴痴怔了好半晌。 她该富贵骄人,万事胜意。 她该金玉满堂,月圆花好。 她从前是不会想到自己竟是这么个结果。 那人长剑掷于案上,已不屑与她再多说什么,只冷冷道了一声,“听着,我只要小七,她别想跑,旁人也休想来。” 继而发出了一声冷峭的命令,“出去。” 小七怔然望他,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呐? 他就似一头饿狼,能不知疲倦地索要她整整一夜。可这饿狼却也能坐怀不乱,从没有饥不择食的时候。 似他这般体魄健壮似有铜筋铁骨的人,二十余年来竟只有她一人。 你瞧他说什么话,他说她别想跑,旁人也休想来。 她至今仍然不懂,她处处都比不上沈淑人,而公子为何非她不可。 沈淑人惘然回神,喃喃问道,“小七,我是你姐姐,看在哥哥的面子上,你一句话也不肯说么?” 是了,她是姐姐。 天罗地网,守株待兔,亲手将她送去燕人手里的好姐姐。 若不是这位好姐姐,她便不必被吊在燕军大营的辕门上,因了裴孝廉那一箭摔得七窍流血。 那时候,沈淑人可曾看在大表哥的面子上,放她一马? 没有。 这一夜小七都未曾说过话,如今沈淑人既问,便也答她一句。 小七眼波流转,抬起那双泛着盈盈光泽的桃花眸子,轻言细语道,“姐姐难道不知道,人的脸面是自己挣来的。” 就像她自己,不也是在公子面前一步步地挣回了脸面吗? 沈淑人含泪一笑,“好,好。” 她失魂落魄地往外走,那昂贵厚实的狐裘大氅落在了地上,那薄如蝉翼的外袍也被她一步步地踩在了脚下,但她已经毫不在意。 从前她是被匪寇强撕了衣袍,如今衣袍就在脚下。 从前她险些被匪寇强暴,如今却是实实在在地被上位者强暴。 而在这个强权即公理的世道里,强者不必亲自动手,亦能叫人低眉顺眼,俯首帖耳。 可即便已经如此狼狈,沈淑人也依旧妖娆。 楼外夜色如水,那飞檐上覆着的皑皑白雪在月色下泛出洁白的光芒,而那大红的宫灯映得檐下发红,室内烛花摇影,那一道木纱门缓缓地阖了上去,将室内与室外的人堪堪隔成了两个世界。 那丰姿冶丽的娥皇如丧考妣般在门外跪了下去,木纱门上映出了妩媚曼妙的影子。 门外有一阵轻微的骚动,继而听见那粗重的脚步声悄然往楼梯拐角去了。 第278章 笑话 遥夜沉沉,月华如练。 小七心绪恍惚,怔然不语。 这一刻,好似想了许多,好的与不好的都想,欢喜的与不欢喜的也都想,却也好似脑中空空,什么也都没有想。 只是望着门外跪着的人,仿佛看见了从前也在那里守夜的自己。 那时候的小七一心只想回家,便在那守夜的时候亦要好好盘算着自己的刀币。 那时候的小七一无所有,还不曾与公子进修罗场。 她不禁想,若要那时候的小七再选一次,她又会选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这一时半刻,竟想不清楚,也不能抉择。 忽地一旁的人掰过了她的脸,那十指流玉在她下颌上轻柔地摩挲,他问,“在想什么?” 小七回过神来,胡说了一句,“在想公子。” 那人笑了一声,愈发抬起了她的脸,继而俯下身来,那高高的鼻梁抵着她,那鼻息温温热热地喷在她的脸颊,“我就在一旁,想我什么?” 那一双深邃好看的凤目细细地窥着她眉心的红痣,也窥着她脸上的每一处,小七能看清那人又长又密的睫毛,心头一跳,脑中一空,愈发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在想一句话。” 那人又笑,“什么话。” 小七的嘴巴就像已经失控了一般,脱口而出道,“公子是小七的!” 那人就似被这句话攫住了命脉,呼吸一紧,方才还算温柔的眼神立时变得危险起来,“那你牢记此事。” 小七想,她会牢记。 牢记小七是公子的,也牢记公子是小七的。 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如今她已经清清楚楚了。便是再有人来献媚争宠,她也应牢牢记住这一点,少去胡思乱想,也少去顾影自怜。 那人愈发逼近她,低低威胁着,“敢把我拱手相让,我定日夜要你,叫你不能喘上一口气!” 你瞧,他多霸道。 小七被他迫得往后仰去,还不等说上一句话,便又见那人命道,“去榻上!” 你瞧,他不会有别的事。 与她在一起时,他只有这一件事可做。 小七偷偷瞥了一眼木纱门,门外的人到底使她束手束脚,她磨磨蹭蹭地起了身,细声道,“可是表姐在外头。” 那人宠溺地笑,并不避讳外头的人,“叫她好好听一听,知道床帏之乐到底是什么模样。” 小七的脸颊蓦地红透起来,那人嫌她慢了,一把将她便拦腰抱起,几步上了卧榻,轻轻巧巧地便把她扔入了厚厚的锦衾。 小七伤处一疼,下意识轻叫一声,“公子!” 那人喘息渐重,满眼桃色,长指一挑,扯去了她腰间的酢浆草结,褪去了她大红的吉袍,她可怜的小抱腹与衬裙也一件都不剩下。 虽在公子面前早就没了一丁点儿的秘密可言,但总觉得隔着那道木纱门,守夜的人能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避着外头的人,扯过锦衾将自己悄悄埋了起来。 她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才不愿像沈淑人一样,她才不愿袒胸露乳,她才不愿将自己的躯体主动暴露于人。 便是公子面前也不能。 这一夜红绡帐暖,如花烛洞房。 公子如以往一样一次次冲锋陷阵,她也如以往一样压抑着轻吟,门外的人形影相依,抱紧身子避寒取暖。 若茵褥湿了,公子便命守夜的人进门,问一句,“那魏宫的老嬷嬷可教过你换茵褥?” 不管是命她出去,还是叫她进门,都足够使这位魏国公主难堪了。 可再难堪,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令人煎熬窘促。 小七被包在锦衾里,眼睁睁地望着沈淑人那半裸的身子微微战栗,就似婢子一般将湿透的茵褥换下,继而再从柜中取出干净的茵褥铺放整齐。 不知是贪恋卧房内的温暖,还是羡慕鲛纱张里的春宵,那守夜的人媚眼如丝,痴痴地望着公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好一会儿都没有走。 公子衣袍半敞,如醉玉颓山,不禁挑眉揶揄,“还不走?” 那守夜的人这才仓皇垂下眸去,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这一夜,这样的事也不知有几回。 湿过几回茵褥,那守夜的人便进了几回门。 小七只看见她眼里的光一次次地减少。 初时那如丝的媚眼,一次比一次地黯淡。 初时那窈窕袅娜的身子,也一次比一次地僵硬颤抖。 待到天光将明,沈淑人已几乎算是一个驾轻就熟的守夜人了,而公子也总算停了下来。 小七再不知门外的人怎样了,累极了就窝在公子怀里,一合上眼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遥遥听见裴孝廉的声音响起在远处,“公子可醒了?大王请公子进宫理政。” 哦,小七想起来,因了沈淑人在门外,因而夜里值守的裴孝廉自觉地退去了楼梯拐角。 公子在她额上印了一吻,很快起身下榻。 小七裹在锦衾里看着那如芝兰玉树的人沐浴、盥洗、束发、更衣,那人出门前还哄她,“多睡一会儿,醒了再要槿娘来侍奉。” 小七冲他一笑。 公子这才出门。 她看见仍跪在木纱门外的沈淑人可怜怜地抱住了公子的脚,声音嘶哑地问道,“公子……公子要淑人守到什么时候啊?” 那人冷冷地睨着,“守到你那哥哥来。” 小七闻言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如今不过元月初二,等到沈宴初来,还有足足一个月呐。 那人嫌恶地将缠住他腿脚的人踢到一旁,继而头都不回地往楼下走去。 沈淑人犹趴在地上,小七看见她的肩头一抽一抽的,好似正在无声地哭泣。 小七想,如今的沈淑人也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了吧?就像她当年在青木镇的院落里一样地绝望。 她怔怔地瞧着鎏金花木窗外日光渐起,初二的暖阳将青瓦楼的卧房洒出了一片金光。 下了卧榻,捡起了大氅,推开了木纱门,垂眸望着趴在地上哭泣的娥皇。 那娥皇闻声抬头,缓缓直起身来正襟危坐。 谁又不想要自己体体面面呢?不管夜里如何,天一亮她仍是兰台夫人,便仍想要自己体面。 小七见她眼睛红肿,昨夜涂抹的脂粉已冲出了两行深深的白痕,那宽大的领口有一侧落下了肩头,她那身裙袍极窄,紧紧地束住了双腿。 曾有多凹凸有致,想必这一夜便有多受罪。 那娥皇问道,“你要笑话我了吗?” 第279章 郡主和夫人打起来了 小七想,没有什么好笑话的,她从前经历的远比沈淑人难堪许多。 那时候不着一缕的小七会想,若能有人给她一件衣袍,要她裹住身子,那该多好呀! 她必会像父亲临终前一样,紧紧地拉高自己的领口,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的。 可那时候没有。 那时候无人敢给她一件衣袍,一张薄毯,甚至一块帛布。 在这混乱的世道里,女子到底是最可怜的,她不会落井下石。 她在守夜人面前端然跪坐下去,并没有答她“我要笑话你”还是“我不会笑话你”这样的话,只是张开双臂,将那暖和的狐裘大氅裹在了那人身上。 终究是大表哥的亲妹妹呐,她于心不忍。 她要告诉那人,告诉那人公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要宽慰那人,也要劝告那人。 单那守夜人却蓦地将大氅摔到了她脸上,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叫道,“不用你来假惺惺!” 小七讶然望她。 那人咬牙切齿的,“什么下贱的公主和夫人,姚小七,你才是最下贱的!” 她冷眼相瞧。 “你瞧瞧你多厉害呀!你数没数过我这一夜给你换过几次茵褥呀!六次!六次!六次!” 那守夜人已经顾不得自己裸露在外面的肩头了,一双丰美的雪峰因激动而颤抖着,“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她已经把自己说的什么“娥皇来侍奉帝舜”的话全都抛在了脑后,也已经把自己在公子面前宽衣解带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此时心里全是对小七的怨恨和不满。 “真是好手段!一边吊着我哥哥,一边又在公子身下”守夜人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自己叫得多么放荡吗!我听着你叫,我起了一夜的鸡皮疙瘩!” 你瞧,这便原形毕露了。 她与阿拉珠装作姐妹情深,装了这四个多月,想必早就装累了吧? 这才是真正的沈淑人,那魏宫里的老嬷嬷再怎么调教,也是青山易改,本性难移。 小七原要宽慰她的话在口中一转,笑道,“那姐姐好好听着,还要听一个月呢!” 沈淑人闻言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姚小七,你真不要脸!” 小七笑了一声,眸光扫到她微微抖颤的胸脯,“姐姐看看自己,你可要脸?” 沈淑人的脸唰得一白,像一张白绢,继而一红,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她气得大哭,就要朝小七扇耳光,“公子欺负我,你一个要饭的也欺负我!” 小七轻笑一声,一把钳住她的手腕,“我受魏武王亲册,有公子所赠京畿千顷封地,不知这样的好地段儿,姐姐可有?” 沈淑人没有,就算在魏国有,那在燕国也没有,因而她吃了瘪,只是恼得使劲挣着手腕。 小七又问,“我有公子,姐姐可有?” 沈淑人没有,就算说破了天也没有。她也许不会羡慕小七的封地,但只公子这一样,便是她这一辈子都比不得的。 沈淑人脸色一阵青一阵黑,偏偏小七逼问她,“我有的你一样也没有,要饭的是你。” “姚小七!”沈淑人恼羞成怒,大喝一声,骤然起身,张牙舞爪地便扑了过来,“我要掐死你!” 小七身形一闪,沈淑人扑了个空,脑袋“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了阑干上,愈发气得咬牙切齿,如一只被激怒的黄鼬般青面獠牙的,竟果真将小七扑在了身下。 楼下立时响起了周延年拔剑的声音,“末将在此,郡主可有什么吩咐?” 小七沉声道,“无事,我与表姐有些旧事要叙。” 周延年插剑入鞘,恭敬应是。 是,是有些家事要好好地与沈淑人说道说道了。 小七纤瘦,虽不如沈淑人丰腴,但到底杀人无数,一个闺阁里出来的女子怎会是她的对手。 她轻轻巧巧地便将沈淑人反压在身下,一巴掌将那人的脸扇到一旁,“沈淑人!你在安邑沈家抢了公子的青龙剑,还打了我两巴掌,可还记得!” 沈淑人被扇得发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姚小七,你翻旧账!” 继而又是一巴掌将那人的脸扇到另一侧,“都还给你!” 沈淑人那面如银盘的脸早在夜里就哭花了,如今更是被扇得顿然红肿起来,不禁哭道,“我是兰台夫人,你敢打我!” 小七拧着眉头,“打得就是你!” 沈淑人扇不到她的脸,也掐不了她的脖子,混乱中死死掐住了她臂上的伤口,恶声恶气地叫道,“我要告诉母亲!告诉哥哥!” 掐得小七痛呼一声,楼下顿时又响起了周延年的声音,“郡主可要末将上楼?” 可见周延年一直在楼下竖着耳朵,压着剑鞘。 小七没有理会,骑在沈淑人身上,那一双膝头沉沉地压住了沈淑人的胸脯,压得那人哀嚎一声,顿时松开了手去,“啊——啊——走开啊——” 小七斥道,“鼠肚鸡肠,只会告状!” 心胸狭隘者,怎么不是鼠肚鸡肠之辈。 沈淑人哭道,“姚小七!你放开我!我快疼死了!” 小七不放,不紧不慢地与她算账,“你母亲因青龙剑给我的家法,你可认账?” 沈淑人疼得脸色煞白,啼啼哭哭地去挠她的膝头,“母亲罚你,关我什么事!疼!” 小七冷笑,又是一巴掌扇了上去,“撒泼放刁!” 矢口抵赖者,怎么不是撒泼放刁之辈。 那人顾不得反驳,痛极疼极了,一双尖爪将她的膝头挠出了血痕,只知道叫嚷着,“走开!走开!走开!” 小七分毫不挪,继续喝问,“我好心救你,你转身却将我卖给燕人,你可认账?” 沈淑人一堆胸脯几乎要被压爆了,她瞪大眼睛叫道,“你自己惹的祸,关我什么事!” 又是一耳光啪的一声落了下来,小七斥道,“狼心狗肺!” 忘恩负义者,怎么不是狼心狗肺之辈。 沈淑人瘫在地上,也不挣了,也不挠了,一双手颤颤抖抖地掩面低泣起来,“你们都逼我,都逼我小七,你杀了我吧我活不下去了” 初时悲悲切切,涕泪交零。 俄顷椎心泣血,大放悲声。 可与她曾受过的相比,沈淑人受过的算什么? 安邑城外的侮辱她都能忘得干干净净,这一夜的羞辱实在微不足道。 因而小七不能苟同。 怎么就活不下去了? 人就应似蒲苇一般坚韧,怎么就能活不下去。 第280章 可怜人 听槿娘说,魏夫人回淑德楼时神魂恍惚,膳也不曾进,话也不曾说,一头栽倒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人呀,遇到再难的事,只要大睡一场,睡它个天昏地暗的,醒了好似就什么都过去了,好似什么事也都没有了。 就像小七劝慰自己,睡醒了就不会再有娥皇女英一样,淑德楼里的人大抵也是这般想的,她大抵以为睡醒了就不必再守夜,那噩梦般的羞辱与耳光也都不再有了。 她依旧是金枝玉叶的灵璧公主,也依旧是金尊玉贵的兰台夫人。 她睡得很沉罢? 因为淑德楼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听郑寺人说,那些嬷嬷婢子们静悄悄地不敢出声说话,就好似被人堵住了嘴巴。 然而夜幕降临的时候,淑德楼里的人仍被召至青瓦楼侍奉。 那婀娜娇媚的人再没有穿什么薄如蝉翼的春衫,也不再穿什么束腿束脚的裙袍,她穿戴端庄又体面,把自己裹得严严整整的。 可再体面的人进了那道木纱门,仍要在公子淡薄的眸光里剥下大氅,剥下外袍,只余一件奶白的里袍跪在木纱门外。 那挨过巴掌的脸颊因敷了一层厚厚的粉被遮掩住了,可双眸仍旧红肿。 她心里必是委屈又无助罢,小七有过这样的滋味。 她抽抽搭搭地跪着,抽抽搭搭地守夜,若被召进卧房,便抽抽搭搭地进来。 这抽抽搭搭的声音时断时续,但青瓦楼远不止这一样声音。 楼外的雪扑簌簌地落下,室内的兽金炭烧得噼里啪啦,鲛纱帐里有公子粗重的喘息,也有小七无法抑制的低吟与告饶。 西林苑偶有猎犬吠叫,引得寻常人家鸡飞狗跳。 这是沈淑人的第二夜。 小七不记得这一夜她进过几回卧房,只是每一回都比上一回的眼睛要肿上几分。 那守夜的人换起茵褥的时候,已是十分地熟练,她不敢抬头看榻上的人,匆匆换完便仓皇逃出卧房。 小七与公子的春宵帐暖,却是沈淑人的人间炼狱。 小七眼睁睁地看着沈淑人的形容一日比一日地萎靡憔悴,那一张杏脸桃腮绿鬓朱颜迅速地消瘦,那一双如丝的媚眼也很快黯然无光,没了神采。 她也眼睁睁地看着沈淑人的境况一夜比一夜地差,后来渐渐便不再哭了。 她不知道如今的沈淑人在想什么,天亮静默地走,入夜便静默地来。 静默地跪着,静默地守夜,若被召进卧房,便静默地进门。 从前在母家不曾做过的事,如今她一样也没有落下。 她似被磨光了棱角,才二十有一的人竟死气沉沉,没了一点儿生机。 有一日,已不知是第几日了,公子临出门前问起了沈淑人,“如今可知娥皇到底是什么人了?” 小七见守夜的人呆呆地跪着,好一会儿才嘶哑着声音回道,“是像我一样的人吧?” 公子笑了一声,又问,“你是什么人?” 守夜的人怃然答道,“可怜人。” 小七闻言千般的滋味都涌上了心头,不禁兀自一叹,心想,如今的沈淑人是真真正正的可怜人了。 公子不言,径自下了楼梯,守夜的人犹自怔然跪在门外。 小七下了榻,用大氅裹住了门外的人。 守夜人的肩头忽地一松,良久过去,抬眉讷讷问道,“那娥皇女英,最初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我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她们姊妹二人共侍一夫,有什么不好的?怎么公子就生那么大的气?” 小七怃然轻叹,“是细作。” 守夜人的双眸好一会儿才动了一下,“细作?” 小七点头,“是,她们是细作。” 守夜人哑然笑了一声,“魏燕两国终有一场死战,我不过是个牺牲品,谁输谁赢,都没有我的好,我做什么细作呀!” 她笑出泪来,“我父亲是魏武王,母亲是魏王后,兄长幼弟都是公子,可我才做了几日的公主啊?凭什么就要为了魏国去和亲?父兄要我嫁,母亲也要我嫁,她们说,女子不能一辈子留在母家,终究要嫁人,但你嫁的是燕庄王,是燕国最尊贵的人,嫁过去就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母亲说,淑人,母亲给你最老道的嬷嬷,要嬷嬷们好好教导你,必叫你求得恩宠,必不叫你受一丝委屈。” 她掉下泪去,“可那哪儿是嫁人呀,燕国有王后,我过来不过是做姬妾,听说庄王年老多病,那我这公主到底算什么?” “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才不想为了一时的和平牺牲掉自己,我是公主,凭什么牺牲我,蠢货才那么干。” “我才不会做细作,他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爱怎么杀就怎么杀,我只为自己活。” “我绝食、悬梁、自戕,都不能使父亲软下心来,他叫人把我关起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看管我,我是公主啊,竟连个犯人都不如了。” 她哭得心冷,“要不是哥哥在燕宫重新谈判,说不嫁庄王,嫁公子,我也不会应。哥哥说,燕国大公子是龙章凤姿,是金相玉质,是这世间极出色的郎君。哥哥还画了画像给我看,他说,淑人,我一看见公子瞻,就知道那必是你喜欢的人物。” 她木然地坐着,眼里的泪决堤而下,“我见了画像,真心的欢喜呀!我不再寻死觅活,我高高兴兴地与母亲一起备嫁妆,我大婚的吉服多美呀!那是十多个绣娘精心绣制了一个多月,可惜公子竟没有好好看过,他连正眼都不曾瞧过。” “大婚那日的烟花多美呀,这四海八荒都知道燕魏羌结亲了,可公子在哪儿呢?我在淑德楼枯坐了整整一晚,都没有等到他。” “你当只有大婚那日我不曾等到他吗?后来的每一日,我都没有等到他,他索性去了大营,他宁愿去大营,也不愿回兰台看我一眼。”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心里好苦!从前在沈家我要什么没有,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怎么进了魏宫,做了公主,竟活成了这样子!” 小七愀然。 礼乐崩坏,诸国混战,这就是这个时代女子的宿命。 第281章 灭宋国 不管是大梁沈家,还是蓟城兰台,抑或宫墙之内,这宫闱内宅之间,从来都是争妍斗色,万艳同悲。 她所求的与君闲坐灯火可亲,于这高门深院里的女子来说,实在是山遥路远,遥不可及。 小七微不可察地微微一叹,劝道,“姐姐只要安分守己,公子不会再为难。” 那守夜的人咽泪装欢,“你说的安分守己,是守一辈子的活寡吗?” 这是一个真正的死局。 沈淑人从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她那样的身段样貌,也绝不是一个愿守活寡的人。可不愿守活寡,就注定不能安分守己。 可她无法去劝沈淑人,无法劝她“姐姐为什么修身养性,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就如同去问一个饥寒交迫的穷苦人,“何不食肉糜呐?”就如她现在,也离不开公子。 “小七,我问你,你在公子身下的时候,你欢喜吗?” 小七恍然一怔,公子也曾问过一样的话,公子也问过她,“小七,你欢喜吗?” 即便他总将她用绸带捆成千姿百态的模样,即便他欲求无度,总是没日没夜地索取。 可那时欲仙欲死如上云端,那时腾云驾雾奔流而下,是唯有公子才能给的。 她从来不说自己“欢喜”还是“不欢喜”,她那似山涧清泉一样的身子会告诉公子想要的答案。 欢喜呀,怎么不欢喜。 但这样的话,终究不能说与外人听,因而她不答话。 那守夜的人笑得心里发苦,“我听得清清楚楚,还能再守活寡吗?” 是啊,魏宫里的嬷嬷教过她如何侍奉夫君,她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也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一个从前不配与她相提并论的小七代替了她做原本该由她来做的事,她怎么还肯甘愿再守活寡呢? “母亲要我做个贤良淑德的人,嬷嬷们也要我克制隐忍,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清醒克制,就是为了一个虚头巴脑的“夫人”名分吗?我要的是人,我要名分有什么用!” 守夜人长长地叹了一声,“你有公子,也有哥哥。小七,终究是你好福气,我不如你。” 见沈淑人如此,小七心里也并没有半分痛快,只是劝她,“姐姐,会好起来的。” 守夜的人看似已筋疲力竭,“好不了了。” “大表哥就要来了,大表哥是最有办法的人,你不必过于忧虑。” 小七想,公子正因魏楚结盟的事生气,然而这件事对魏国来说却未必不是一个契机。若是魏国依仗与楚国盟好,借机与燕国谈判,只怕要逼迫公子做出什么退步来。 她笑叹一声,“哥哥呀,他可害苦了我。”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七,“哥哥看着我的时候,我总感觉他是在看旁人。我最初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只以为哥哥舍不得。” “哥哥送魏国车驾到定鼎门的时候,他叮嘱我说,淑人,你好好去求得燕公子的欢心。” “送亲的仪仗多喜庆呀,我以为哥哥疼我,欢欢喜喜就应了。可他又说,哥哥是你在魏国的仰仗,你要想办法把小七换回来。” 小七心中动容,兀然想到栖霞遇见大表哥时,大表哥曾说,淑人此时必是恨透了他。 大表哥也没有骗过她。 “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我才是公主啊,竟不如你一个孤女。”她肩头一松,人便顿时垮了下来,不由地拢紧大氅,掩面低泣,“原来不过都是为了你。” “姐姐,我与你并没有什么情谊,但仍要看在舅舅和大表哥的份上,好好与你说一句。你若愿听,便听一听。” “公子好洁,不愿碰旁人,你不再去招惹,公子便不会苛待你。” 沈淑人失魂落魄地起了身,一步步往楼下走去,口中尚喃喃念叨,“你有公子疼,有哥哥挂记,我不如你。” 小七不知道沈淑人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只是怔忪望着那魂不附体的身影怃然失神。 忽听扑通一声,守夜的人摔在了楼梯口,她就趴在地上无声地低泣,良久都不曾爬起来。 这个元月前后,有人过得好,有人过得不好。 有人功垂竹帛,万古流芳。 有人门殚户尽,身名俱灭。 有人山重水复,道尽途穷。 有人认准了一条路便往前闯,撞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 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燕庄王十七年正月十五,燕国伐宋。 小七随公子进驻蓟城大营,扮成男子模样随侍左右,日夜就在中军大帐之内,公子与军师将军们议事从来也不避她。 蓟城大营仍如年前一样,许字龙旗高高立在辕门,正月里的号角与操练依旧整齐有序,宽大的青石板路上那盈尺的积雪被扫至一旁, 那奔进大营的探马一身风雪地奔上三丈高台,传来一道道伐宋的捷报。 捷报中写,燕国铁骑一路南下,踏破宋门。 南方烽火连天,赤壁鏖兵(泛指激烈的战斗),而中军大帐之内却不过是日往月来,弹指一挥。 捷报还说,我燕国骠骑直取宋都,歼尽宋军。 公子抬起狼毫,“只屠宫城,不伤百姓。” 《孙子兵法》中言,“仁者爱人,义者正人,不仁不义,而攻守之势异也。” 小七想到庄王的话,厚修德行,正道宽仁,克己复礼,明善诚身,乃是君王正道。 公子不伤百姓,不算暴君。 小七心里宽慰,她抬眸往帐外瞧去,大营内外云起雪飞,天寒地冻,而帐内却似春和景明,杏雨梨云。 最后一个探马呈送的捷报写道,宋王于宗庙自焚,宋宫付之一炬,王室之内无人生还,而宋国百姓无不称颂公子仁德,纷纷逃离宋境,愿为燕人。 仅仅十日,宋国败亡。 第282章 谁是细作 清闲时,公子会问她,“与我在营中,你可会觉得苦?” 她自是一副遗世独立,出尘不染的模样,朱唇轻启时,恍若春山澹冶,含翠欲滴,“与公子在一起,去哪儿都不觉得苦。” 那人高兴,于是在她额上轻吻。 帐内那长长的青铜案上堆着数不清的竹简,她把竹简理得整整齐齐,她为公子研磨时,指甲纤柔,眉儿轻纵。 他常常自案牍中抬头,一抬头便与她的眸光撞个满怀,撞出她一脸的桃花,也撞得他心神荡漾。 他无人时便去屏风后要她,要她,不知疲倦地要她。 有人进帐议事时,他又道貌俨然,神色自若,仿佛是个不近女色不食烟火的君子。 她为公子跳魏国的采桑舞,营中没有曳地长服,她便着男袍起舞。她杀人时手起刀落,起舞时却有一副十分柔软的身段,那男袍亦能翘袖折腰,刚柔并济,亦能被她翻卷出好看的袍摆袖花来。 他望着她的时候舒眉软眼,那一双凤目在她身上轻勾描绘,凝瞩不转,看着看着便血脉贲张,乱了心神。 乱了心神便将她打横抱起,去屏风之后要她,要她,孜孜不息地要她。 有时候他在那六尺见方的四海舆图前负手立着,一立便是好半晌,她不去扰他,只是静立一旁默然陪伴。 想起魏昭平三年冬初入燕军大营,那人曾用一张羊皮舆图诓她,“你也是魏人,你家在何处?” 他还笑指着大梁说,“不出明年,此处便将是燕国的疆土。” 那时小七为了活命,奴颜婢膝,好一顿阿谀奉承,昧着良心说什么,“公子运筹帷幄,自然所向披靡。” 如今她却真正地希求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希求他能包举宇内,囊括天下,使八纮同轨,天下归心。 希求他疆域万里,子民百兆,叫那四万万布衣黔首安居乐业。 而今就在这舆图前,那人指着郢都(楚国国都)问她,“你可愿陪我出征?” 记得有人问她,“江南春色极好,你想去看看吗?” 她心里轻轻一叹,是谢玉呀。 那一夜山里的雪真厚呀,谢玉背着她在月光下一步步往郡城奔走。黑压压的林子连个走兽都没有,唯听见他一双脚将雪踩得咯吱作响。 那一夜月白风清,那清清脆脆的响声可真好听呀。 她望着楚国的疆域温静笑起,“听说江南春色极好。” 她说着当初谢玉告诉她的话,“听说楚国雪少,终年与春天一样,水里的是稻米莲花,山里的是青竹绿茶。楚人住的是青砖瓦巷,乘的是乌蓬轻舟,吃的是稻米鱼蟹,烟雨迷蒙的时候是最美的,与魏燕两国都大不一样。” 她有这样的见识并不奇怪,她在去岁公子生辰时便与他讲起四海的见闻,那时他眸中带笑,含着温柔的星光,称赞她说,“你很了不起。” 他还说,“我很喜欢听。” 如今她说起江南,那人果然也认真听着。 好似她说什么,他都很喜欢听一样。 谢玉口中的江南太好,她于每一个辗转不眠的夜都在心里描绘了无数遍,因而如今抬眉望着这一副笔墨粗糙的舆图时,就似人在江南。 就似果真看到了那一片片的青山,一地地的绿竹,一田田的粉莲。 就似果真看到了一排排的青砖瓦巷,一叶叶的乌蓬轻舟,一块块稻田里游走的鱼蟹。 但不知那叫谢玉的江湖侠客,如今可还在山间烤鸡? 她想,但愿,但愿燕楚交战,不会伤及谢玉。 那夜她在谢玉的背上昏昏沉沉,却也欢欢喜喜,她说,“等我从兰台出来,那时候如果你还愿带我去,我就跟你去。” 真想去江南看一看,却不知是以这样的方式。 但这是公子的霸业。 他必要踏破楚国的每一寸疆土,也必要蚕食整个魏国的舆图。 战乱不休,百姓不宁,这是早就注定的事。 小七心里难过,抬眸望他时有几分乞求,“公子正道宽仁,不伤百姓。” 就似伐宋一样,取乱侮亡,只屠王室,不杀百姓,大约便是最好的结果。 公子竟也应了。 在大营又是数日,有一回公子与陆九卿在帐内围炉闲话,她似从前一样为炖鱼汤。 公子兴致颇好,邀陆九卿一同吃鱼。 就好似魏昭平三年冬一样,一样的燕军大营,一样的中军大帐,还是公子九卿与小七,浓浓的鱼香也一样盈满大帐。 只是魏鱼变了燕鱼。 他们一同品尝鱼汤,仍旧笑言“燕国的鱼到底是差几分意思”。 去岁除夕在易水别馆宴饮,裴孝廉那莽夫还扬言笑道,“明年春,劳诸位将军拿下大梁,日日向兰台进贡黄河鲤鱼。” 听公子笑,“阿蘩再有不过两日就回蓟城了,和亲非她所愿,大抵还在心里记挂着你,到时你多来兰台走动。” 小七心里一动,章德公主要回来了,大表哥便也要来了。 他这一来,不知是否又要搅弄风云,掀风作浪,亦不知燕魏楚三国又要发生怎样的变动。 陆九卿垂眉应是。 小七心想,自章德公主出嫁,陆九卿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是否也在夜里辗转难眠,是否也总想起那个端庄却又明媚的少女呢? 章德公主爱慕陆九卿,小七知道。 但陆九卿待章德公主如何,小七不知道。 她拂袖为二人斟酒,陆九卿拾起角觞与公子举杯,继而仰头饮尽。 他是文人,饮酒亦有与武将不同的风姿。 小七抬眸细瞧,蓦然见陆九卿的手背有一大片的血泡。 她心里一凛,问道,“陆大人因何受伤?” 陆九卿笑着落下袍袖,“为母亲煎药,不慎烫伤。” 小七随公子进驻蓟城大营,扮成男子模样随侍左右,日夜就在中军大帐之内,公子与军师将军们议事从来也不避她。蓟城大营仍如年前一样,许字龙旗高高立在辕门,正月里的号角与操练依旧整齐有序,宽大的青石板路上那盈尺的积雪被扫至一旁, 那奔进大营的探马一身风雪地奔上三丈高台,传来一道道伐宋的捷报。捷报中写,燕国铁骑一路南下,踏破宋门。 南方烽火连天,赤壁鏖兵(泛指激烈的战斗),而中军大帐之内却不过是日往月来,弹指一挥。 捷报还说,我燕国骠骑直取宋都,歼尽宋军。 公子抬起狼毫,“只屠宫城,不伤百姓。” 《孙子兵法》中言:“仁者爱人,义者正人,不仁不义,而攻守之势异也。” 小七想到庄王的话,厚修德行,正道宽仁,克己复礼,明善诚身,乃是君王正道。 公子不伤百姓,不算暴君。 小七心里宽慰,她抬眸往帐外瞧去,大营内外云起雪飞,天寒地冻,而帐内却似春和景明,杏雨梨云。 最后一个探马呈送的捷报写道,宋王于宗庙自焚,宋宫付之一炬,王室之内无人生还,而宋国百姓无不称颂公子仁德,纷纷逃离宋境,愿为燕人。 仅仅十日,宋国败亡。 第283章 咦,周将军的手 陆九卿的手,是一双文人的手,他大抵没有那么大的力道。 可想起最初在天坑一旁,不也正是那双文人的手轻轻巧巧地便将她提上了马背吗? 公子疑心甚重,但若能在公子身边跟随多年的,若非果真赤肝忠胆,便是隐藏极深,不露锋芒。 陆九卿到底属于哪一种,小七不敢断定。 她最不愿以小人之心揣度陆九卿,在她最难的时候,唯陆九卿待她好过。但弄个清楚,总好过疑神疑鬼,免得成日惊心吊胆,胡猜乱想。 因而她问,“大人家中竟没有奴仆婢子可用吗?” 陆九卿温和地笑,“九卿陪伴母亲甚少,年节回来,大多亲自侍奉。” 小七心里一动,抬头对公子道,“陆大人的伤看起来骇人,公子命医官给陆大人看一看吧。” 主座那人点头,“孝廉,召医官来。” 陆九卿看起来坦荡,并不曾推拒。 帐外那莽夫高声应是,不久果然医官来了,仔细察看了伤势,又开了外敷的药膏,小七也并没有多问,医官便垂手躬身退出了大帐。 席间又饮了酒,主座那人笑道,“总得娶妻,身旁无人照料到底是不行的。” 陆九卿回道,“微臣一人已经习惯了,待公子大业已成” 主座那人打断了他的话,“那也要有姬妾侍奉,近日进宫,我见万福宫有一女官长相颇美,眉眼间竟与阿蘩有些神似,便想到了你。” 小七心里暗叹,你瞧,陆九卿爱重章德公主,公子是知道的。 不止知道,他甚至一清二楚。 陆九卿拱手拜谢,“公子有心,只是就要伐楚,九卿实在无暇他顾” 主座那人却笑,“名字也好,叫静姝。” 是呀,真是个好名字。 邶地就有这样的民歌,你听。(即《邶风》,邶国之风也。周灭殷商后,周武王“以商治商”,封纣王之子武庚于今汤阴邶城,号邶国)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娴静的姑娘呀真漂亮,约我等在城角楼上。她故意躲藏让我找,我急得搔头徘徊,心里十分紧张。娴静的姑娘呀真娇艳,她送我一枝红彤管。鲜红的彤管有光彩,我爱它颜色真鲜艳。郊野采荑送给我,荑草美好又珍异。哦,不是荑草长得美,是那美人相赠厚情意。) 你瞧,竟是这样好的名字。 但那娴静的姑娘到底能不能似她的名字一般等到良人呢? 小七不知道。 帐外的朔风极力呼号着,把那厚实的帐门微微掀起,灌进一股风雪来,也把帐顶的积雪掀起了扑簌簌的声响。 小七朝外望去,这帐外零零星星地又下起了小雪。 这北国的冬天当真是冷呐! 鱼汤在小炉上仍旧咕嘟轻沸,袅袅白气遮住了陆九卿那张愁眉不展的脸。 小七透过热气去看陆九卿,见陆九卿双手垂落膝头,没有一丝攻击的姿态。 小七不禁想,陆九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他到底是忠是奸,是黑是白,他隐在白气里,就似那夜隐在暗夜之中,叫人辨不分明。 但若这世间有一种法术,只需轻轻一点,就能把人看个分明。但若真有这样的法术,那就好了。 她见陆九卿怃然轻叹,终是不再推谢,垂头应是。 在这一刻,小七竟与陆九卿有了共鸣。 此时的陆九卿,何尝不是小年夜的公子呢? 他们一样被人强塞美色。 可公子不愿做的事,又何必定要强求陆九卿呢? 可见各人的悲欢各有不同,这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但愿各得其法。 就这件事,小七问过公子,“公子对陆大人,到底信还是不信?” 公子只是笑,“总要有人告诉我,他是可信的。” 原来如此,公子不过是在陆九卿身边安插一双眼睛罢了。 这双眼睛要告诉公子,陆大人没有见过不该见的人,也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有这样的人盯紧公子,回禀公子,公子才能安心。 那叫静姝的姑娘,也大抵像所有独守空闺的女子一样。若能得主人垂怜,那是最好。若不能,这一辈子此时就已经看到了头。 可到底不能怪公子多疑,他在高位,素有大志,一着不慎就是地崩山摧,万劫不复。 他该疑,他不该轻信任何一人。 这个道理,小七懂,陆九卿也懂,正因懂得,所以才不会心有怨愤。 但公子竟吃起了陆九卿的醋来,“不过手上一点儿小伤,就叫你挂心。我受伤无数,从不见你问起。” 那人醋味极重,一双凤眸睨着她,甚至翻起了陈年旧账,“哦,你还给陆九卿送过酒,叫什么桃花酒,粗陋难听。” 素日言简意赅的人,翻起旧账来却说个没完,但小七自有小七的办法,她倾身上前,只需在那人脸颊上亲了一口,便叫他顿然闭上了嘴巴。 但于九重台挟持她的人究竟是谁,这个人不挖出来,终究是悬在公子头上的一把刀,亦是小七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使她心神不定,寝食难安。 趁公子去演武场的时候,小七又召那医官来问,“陆大人的手,除了烫伤,可有抓痕?” 那医官不疑有他,如实回道,“大人烫得厉害,看不分明。” 她悄然舒了一口气,好,那便好,不是陆九卿便好。 她要找的是一只有抓痕的手。 公子身边的,结实有力的手。 她得了空便在大营闲逛,只看公子近前将军的手背。 首先看的就是周延年。 并非疑心周延年,而是因为周延年素日就在帐外值守。 自伐宋以来,小七便跟公子进了蓟城大营,周延年与槿娘如今都是小七的人,自然也跟来侍奉。 寻常小七进帐的时候,他们二人就留在帐外,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的,倒是十分方便。 她命周延年伸手,周延年虽愣愣怔怔的,但也老老实实伸出手来。 槿娘亦凑上前来,抓住周延年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一边啧啧称叹,一边仔细为小七讲解,“这手虽常年握剑,但仍旧十分好看,小祖宗,你瞧瞧,这手心的茧子看似沧桑,却叫人十分踏实,你要问好不好看,槿娘我认为十分好看!再瞧瞧这手背的青筋,啧啧,真真儿是青铜铸出来的一样!你再瞧瞧这手臂,多结实呀!有力量呀!” 一席话说得周延年满脸通红,但小七却没有听进心里去,她望着周延年的手,不由地心头一凛,眉心一蹙。 是呀,那么有力量的一双手,怎么竟有数道抓痕? 谁抓的? 何时抓的? 因何抓的? 可与正旦宫变有关? 小七抬眉问道,“周将军因何受伤呐?” 第284章 哟,裴将军也被抓伤啦? 周延年慌忙收回手去,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半吞半吐地说出话来,“与人与人打架,擦擦破了皮” 男人打架,向来动刀动枪,谁会动手去挠? 小七冷声追问,“是与什么人打得架?” 周延年抓耳挠腮,嗫嗫嚅嚅,“就就就在营里与人比武” 周延年虽一向不善言辞,却也并不是个结巴,此时隐约其词,到底在隐瞒什么真相。 周延年是万福宫王后的远房侄子,追随公子是最好的选择,他没有犯罪动机。 不。 也不。 他原本是公子身边的护卫将军,他也想破军杀将,从而建功立业吧? 记得槿娘曾在雪岭驿站说,“早日回兰台,周将军便也能回去打仗了。” 而今周延年却成了她的护卫将军,再不能上阵杀敌冲锋陷阵了,心里岂会不恨? 因而周延年也有犯罪动机。 难道公子身边全是奸佞,竟连一个好人都没有吗? 小七心中不安,不禁凝眉斥道,“你敢撒谎,我便割掉你的舌头!” 帐外不过浅淡的一层日光,却叫周延年生了一层薄汗,他垂着头不敢说话,却听槿娘噘着嘴道,“不能割舌头!是他惹我生气,我给他挠的!” 槿娘说着话便伸出自己的手来,委屈巴巴地哭诉,“我也没讨到便宜!你看!都把我指甲给挠断了!” 小七暗暗舒了一口气,她想,好,那便好,不是周延年便好。 她便趁公子大帐议事时,去外头找裴孝廉。 那莽夫不难找,他就似个硕大的跟屁虫一般,公子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公子在帐内,他便立在帐门。 公子在室里,他便守在门外。 公子在车中,他便于前头驾车驱马。 如今她一出中军大帐,便看见了那莽夫。 嗬,那莽夫正环抱大刀遥望远山,痴痴赏雪。 这等粗人竟会赏雪,真是活见了鬼了。 小七不动声色地查看那莽夫的手,好家伙呀,那莽夫的手背竟也有数道不浅的划伤。 他的伤又从何而来? 谁抓的? 何时抓的? 因何事抓的? 嗬,定是在九重台前被抓的吧? 小七心中暗喜,这一番若被她查实了,定趁这个机会要了裴孝廉的狗命不可! 她先一步下了石阶,就立在中军大帐不远处,回头冲着裴孝廉一笑,“裴将军来。” 那莽夫方才便看见她了,此时几步便跟了过来,笑了一声,“郡主有何高见?” 小七暗戳戳地讽他,“裴将军在九重台护公子,劳苦功高。” 裴孝廉甚是得意,“裴某与公子一同长大,保护公子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自然不是郡主这样的人能体会的。” 小七心里讥笑,本能是下意识的举动,这种本能是最容易掩人耳目的。 他怎么就不会在本能之外,生了投敌的心思呢? 她仔细回顾起来,裴孝廉被打发去杀良原君时,是才受完了四十军棍,又在青瓦楼里被锁了一天,怎么会不恨呢? 比起陆九卿与周延年,裴孝廉有作案的条件,更有作案的动机。 这莽夫可一点都不蠢,甚至还以“不是郡主这样的人”来揶揄她。 她是什么样的人? 哦,她是真真正正背叛过公子的人。 按理说,她是最没有资格对公子身边的人疑神疑鬼的。 不管是陆九卿还是裴孝廉,都已跟在公子身边多年,想必什么底细都差得一清二楚,譬如祖上十八代,家里几口人,有没有海外关系,有没有为公子典身卖命杀身成仁的思想觉悟,查得都是一等一的严。 本人的资质本事还不是头顶重要的,政审才是考公的第一道门槛。 但若查出他们有一丁点儿的可疑,庄王一声令下,便叫他薪尽火灭(柴草完了,火也就灭了,比喻死亡),满门消亡。 但只要是人,人有七情六欲,自然就会食亲财黑(人贪婪自私,爱占便宜)。 若有人啖以重利,怎么就不会包藏祸心,背主投敌呢? 因而小七起疑并没有错。 她一把攥住裴孝廉的手腕,在他那几道抓痕上仔细打量。 那人初时本能地一挣,一眨眼的工夫便老实了下来,一动一动地由小七扣着。 人僵僵的,脸红红的,那五根手指头也不知该怎么摆弄了,勾勾丫丫的,看起来十分奇怪。 那莽夫素日说话都粗声粗气的,此时竟然轻缓下来,说道,“这点儿小伤,早就好了,不打紧。” 这是什么傻子,谁管他大伤小伤,打不打紧。 小七蹙着眉头,“谁抓的?” 那莽夫道,“猫抓的,不碍事。” 这是有什么毛病,谁管他结不结痂,碍不碍事。 公子总叫她小狸奴,狸奴不就是小猫,稳妥起见,她与那莽夫确认起来,“可是我抓的?” 那莽夫强调,“猫抓的!” 好! 可算被她逮住了! 她扣牢裴孝廉的手便往中军大帐去,“狗贼!跟我去见公子!” 裴孝廉这才反应过来,一把甩开了她,“什么狗贼?你又想往裴某身上泼什么脏水?” 小七压声喝道,“裴孝廉,别装傻了!正旦宫变,你挟持了我,将我送给了良原君!” 裴孝廉横眉竖眼,亦压声辩道,“我挟持你?我刀都砍劈刃了,我有那工夫挟持你?” 小七不肯退让,“去公子跟前分辩!” 第285章 又打起来了 裴孝廉几乎要跳起脚来,他一边防备着小七一边后退,“我说猫抓的!就是猫抓的!我分辨什么!有什么好分辨的!” 小七去抓他,“营里没有猫!跟我去见公子!” 那莽夫急得跳脚,“公子的东西,我才不会碰!” 小七也急了眼,“狗贼!你才是东西!” 那莽夫慌不择路地后退,作势要拔刀出来,“哎哎哎,别过来,别逼裴某拔刀啊!” 那莽夫的刀还没拔出来,帐外的周延年见状已疾疾冲到了近前,腰间的佩剑已拔出了一半,“郡主体弱多病,裴将军可不要碰坏了郡主。” 那莽夫急赤白脸的,好似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眼睛瞪得似铜铃一般大,“你娘的!她体弱多病?” 小七听了这话亦是心里一虚,如今她好好的,还能把良原君那样的中年男子撞下马,早就不算什么体弱多病了。 周延年不说话,仍旧握剑紧盯,那莽夫一肚子的气便全都朝着周延年撒去,一拳砸向了周延年胸口,“你娘的!你娘的你还想打裴某不成?” 那莽夫力道大,竟砸得周延年往后退了半步,周延年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只是抱拳解释,“末将奉命守护郡主!” 那莽夫是能动手就绝不动口的人,此时冷笑一声,懒得与周延年废话,伸出拳头便又要往他胸口上砸去,这时候那立在帐外的槿娘已一阵风一样地冲了过来,拦住那莽夫的拳头,倒竖着一双柳眉叱道,“裴将军了不得!竟敢在公子帐前打人!老天爷怎么不一道雷下来劈了你!” 为防惊扰帐中的人,四个人竟不约而同地压声说话。 那莽夫气噎,环顾一圈,好似能与他打的只有周延年了,索性苍啷一声拔出了大刀。 这把大刀早已不是原先那一把,原先那把早就被小七缴了,后来在栖霞镇换了食宿,可惜才住了小半夜便被大表哥的人带走了。 这把大刀虽不如原先的,但仍在正月的日光下反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娘的!一个个都来欺负裴某!” 话音未落已扎好了马步,“周延年!出剑!” 周延年不肯在帐前动刀,“裴将军只要不为难郡主,末将不会出剑!” 裴孝廉冷嗤一声,大刀就要朝周延年头上砍去,在齿缝里迸出两个凛冽的字来,“贰臣!” 周延年虽是个老实人,听了“贰臣”二字也急了起来,霍地一下拔剑出鞘,“末将誓死守护郡主!” 小七没记错的话,裴孝廉是早就想与周延年打一架的。 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仔细想着,好似是许牧宫变那一日的大清早。 那个清早她在马车受公子审问,起身挑开垂幔的时候,裴孝廉正骑马跟在一旁,初升的日光将他的铠甲笼着,但并不能使他冷凝的脸温和半分。 那时候裴孝廉与周延年就公子在城楼上是否真要射杀小七的问题争了好半晌,争得最后是裴孝廉狠狠锤了周延年一拳,说什么,“娘的,得空裴某必与你好好比划比划!” 如今过了近十月,裴孝廉总算寻到了一个比划的机会,也未必就是真要与周延年比划,只是有了这么一个由头,借机出出这一肚子的气罢了,一时间刀光剑影的竟就打了起来。 那莽夫体格高大魁梧,要比周延年高出半个头来,但周延年手里那把剑使得颇好,裴孝廉并不能在周延年面前讨到太大便宜。 想来也是,能在公子身边做护卫将军的,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好,怎会是庸懦无能之辈。 打到两三个回合时,四围的卫戍部队三三两两地凑了过来,“裴将军和周将军打起来了!” 有人叹,“嗟夫!奇乎!” 有人赞,“呜呼,壮焉!” 有人道,“噫嘘戲!怪哉!” 一时间呼朋唤友,不亦乐乎,甚至还下起了赌注。 有人说什么,“裴将军势头猛劲,出刀又快又狠,我押裴将军胜!” 还有人说什么,“周将军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我押周将军胜!” 是了,公子身边人打起来,可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有人欢喜若狂,赞叹,“裴将军威武!威武!威武!” 有人心焦火燎,急道,“周将军上啊!上啊!上啊!” 槿娘生怕周延年吃亏,急巴巴地拉住小七的手,“天爷,裴将军打人了!要命了!要命了!” 打到七八个回合时,卫戍部队蜂拥而至,一时间雀喧鸠聚,热火朝天。 有人恨恨然顿足,急痛攻心,“悲哉!痛哉!惜哉!裴将军怎的阵脚乱了!哎呀我的娘我的刀币!” 有人欣欣然拊掌,回嗔作喜,“好哉!妙哉!善哉!周将军厉害!兄弟我今晚能改善伙食了!” 槿娘亦是眉欢眼笑,兴奋得两眼冒光,恨不得撸起袖子上前为周延年鼓劲打气,想叫一声“延年”又不好意思,只得紧紧抓住小七的手,附耳低低赞道,“祖宗,他多厉害呀!” 是呀,只要对公子忠心,厉害就是极好的事,公子身边便是需要顶厉害的人。 但小七仍旧忍不住在槿娘耳边争辩一句,“公子才是最厉害的人呢!” 那莽夫听得周遭的声音愈发生气,手里的大刀愈发往周延年身上招呼。 有人低叫,“裴将军强悍雄起!我的刀币要回来了!” 有人的心要跳到嗓子眼儿上了,“周将军勉哉!勉哉!勉哉!”(勉哉,即要加油呀,要努力呀!) 刀光剑影,铮然有声,在日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倏倏然人群退散,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有人惊道,“嗟矣!公子出来了!” “呜呼!公子怎在帐中?” “於戏!快走快走!”(於戏[yu xi],亦是呜呼之意) 小七转身回眸朝大帐望去,见公子负手立在帐门,那八尺余的身躯立在高阶之上,脊背笔直如雪里青松,小七想,蓟城大营有那么多的好儿郎,竟无一人比得上公子那副天人之姿。 单单往那里一站,便能叫这天地顿失颜色。 你瞧,小七老早就说了,公子才是最厉害的人。 那人面色难以分辨,他一句话也不必说,那上位者的威严气度已骇得众人肃立一旁,那些能上阵杀敌斩关夺隘的将士们,此时却一个个如寒蝉仗马,不敢出声。 帐前对战的二人顿时讪讪停了手,朝着大帐垂头拱手低声,“公子” 第286章 拔暗桩 帐前的人声音不高,但足以令众人听个清楚,“军中博戏者,各领二十军棍。” 军中聚赌不是儿戏。 赵国被灭前,便有一李姓猛将因上阵杀敌压力过大,镇守边关时与人疯狂赌博,结果倾家荡产亦无力还债,索性煽动边关将士发动叛乱,竟以一己之力颠覆了一个王朝,便是后来的赵烈王。 可惜赵烈王因得位不正,在位也不过几载,便被人暴力推翻,惨遭开膛破肚而死。 方才聚赌的人也许听过赵烈王的事,但未想到今日比武押注的行为亦是博戏,因而一个个一头冷汗,恭恭敬敬地低声领命,“末将知罪!” 立即便有人将他们押了下去,黑压压呼啦啦的一大片,竟无一点儿人声,唯有那铠甲与兵器摩擦着,在这冰天雪地里发出铮然的响。 响得小七心里发毛。 听得帐前那人又道,“你们几个竟能打起来。” 他们四人亦是垂眉耷眼的,不敢吭声,只是喘息之间冒着白白的四股气,在这顿然沉寂下来的大道上益发的分明。 那人命道,“都进来。” 这四人俱是贼眼溜溜的,偷偷摸摸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八只大大小小的脚却老老实实地赶进了中军大帐。 公子已在主座上闲闲地靠了下来,一张如冠玉的脸依旧神色不明,不紧不慢地问起,“为何动手?” 裴孝廉与周延年这一仗打得莫名其妙,在众人的呐喊助威下大抵早就忘了初时是因了什么打成这般模样。 此时两颗脑袋各自扭到一旁赌气不肯说话,槿娘更不敢在公子面前大放厥词,早就躲得远远的,帐前能禀事的如今只有小七了。 小七正色禀道,“正旦九重台前有人挟持我,公子可留意过身边到底缺了谁?” 不等主座那人答话,裴孝廉闷声闷气地先一步抢白起来,“公子若疑心末将,便打发末将与那孟将军一样去草原放马。” 那人轻斥,“犯浑。” 裴孝廉忽地委屈起来,那么高大魁梧的一个人险些红了眼,“末将没有犯浑,末将对公子是披肝沥血竭诚尽节,命都快豁出去了,郡主却污蔑末将,定要说九重台反水的人是末将” 小七凝眉瞪他,“恶人先告状,我在公子面前还什么都没说呢!” 裴孝廉一肚子的气,“郡主骂末将是狗贼!” 嗬! 竟叫这莽夫倒打一耙,好似是她无理取闹,总在公子帐前惹是生非似的,小七提溜起裴孝廉的袍袖好生给主座上的人看,“那你告诉公子,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还说什么猫抓的,简直胡说八道。 主座上的人果然问起,“哦?是怎么回事?” 她振振有词地解释给主座的人听,“那狗贼力道极大,几乎要勒断我的脖子,虽看不见狗贼模样,但在那狗贼手背上狠狠抓了一下,必在那狗贼手上留了疤!” 她晃着那莽夫的袖子展示给主座上的人看,“就是这狗贼!” 那莽夫闷声闷气地控诉,“公子明鉴,郡主又说末将是狗贼!” 主座上的人只是笑,笑得小七心里没底,好一会儿才问道,“公子笑什么?” 主座上的人温和笑道,“他们都在我身边。” 小七讶然,又问,“公子说的‘他们’都是谁?” 那人一一道,“九卿、孝廉、延年。” 哦。 她把公子身边的人一一怀疑了个遍,到头来竟一个也不是。 那陆九卿是真,周延年是真,一旁这莽夫也竟然是真。 竟是她看错了吗? 听得周延年微微舒了一口气,裴孝廉则甩开袍袖,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嘀嘀咕咕的,“还什么‘狗贼’。” 小七双手在袍袖里绞着,心里气鼓鼓的,那也是狗贼!就是狗贼! 主座那人又道,“燕军的刀剑,永不许指向自己人。你们两个,可记下了?” 裴孝廉与周延年单膝跪地,肃声应是,“末将记住了。” “既不敢正面示人,必是宫里的暗桩。”忽见主座上那人起了身,自剑台上取了青龙剑,沉声命道,“进宫!” 进宫。 进宫拔暗桩。 斩草除根,正本清源。 疾疾出了中军大帐,疾疾上了王青盖车,疾疾奔出辕门,沿着官道疾疾往蓟城奔去。 王青盖车一旁依旧是公子的将军们策马跟随,扬起的鞭子在风雪里发出凌厉的声响,奔腾的马蹄在这白茫茫的原野里溅起高高的雪泥。 自大营快马进城门不过小半个时辰,自城门入金马门也不过才一盏茶的工夫,屹立千百年之久的金马门仍旧十分厚重结实,守卫宫门的虎贲军见了公子的王青盖车一早便大大地推开。 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被宫人清扫得干干静静,马蹄在这青石板上发出如击鼓一般的声响,小七就依偎在公子身旁,仰头问他,“小七害得将军们打架,公子可会怪小七?” 那人轻抚着她的脑袋,她的木兰梳子早就丢了,如今脑袋上如今只有一支素簪子绾发。 那人身上暖暖的,并没有答到底“怪”还是“不怪”,只是轻轻一叹,“小七,你是我的人,你可知我有多高兴。” 是呀,多久之前,公子便一直想要魏人姚小七做他的人呐! 而魏人姚小七做过大表哥的人,做过良原君的人,独独没有做过公子的人。 她一次次地逃离,一次次地背弃,也一次次地在他身上敲骨吸髓,一次次地用刀剑剜他的心割他的肉。 公子盼着魏人姚小七做他的人,也盼了很久很久了罢? 她曾在公子脚下奴颜婢膝,摇尾乞怜。 公子在她面前又何尝不是低三下四,赤贫如洗。 如今两心相依,没有比这更好了。 她蹭着那人的脸,“小七是公子的人,永远是公子的人。” 是,小七不是魏人,也不是燕人。 她是公子的人。 小狸奴是当路君的人,过去是,此时是,将来必定也是。 “吁——” 赶车的人勒住了马,一旁的将军们同时勒马止步,“公子,到了。” 那人面上的温情已然被杀气取代,霍然起身,拉开帷帘,推开车门。 低沉沉清冷冷地下了命,“拔暗桩。” 第287章 顺藤摸瓜 小七随公子下了王青盖车,此时不过申时,巍峨壮阔的长乐宫殿宇飞檐仍旧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一行人岌岌上了九丈高台,那人迎风立在丹墀,笑问,“嘉福,你说,暗桩会在哪一宫?” 公子甚少唤她嘉福。 每每唤她封号的时候,他便是要一个与他对等的身份。 小七笑道,“桂宫。” 宫里能帮良原君的,除了卫太后,大抵不会再有旁人了。 那人又问,“该怎样找这个人?” 小七从容答道,“就以寻找能为公子执笔批阅公文者为名,请宫人逐个在此处写字。” 能在九重台前犯险挟持人质的,必也是贪财好利投机取巧之人。 而能为公子批阅公文的,将来自有大把贪赃纳贿中饱私囊的机会。届时卖官鬻爵,徇私舞弊,寺人亦能改换门庭,声名赫奕。 那样的身手与力道,必是宫人,不是婢子。只需将人召至此处,但凡提笔落字,是谁受伤,一目了然。 小七继续道,“不打草惊蛇,也不大动干戈。” 引君入瓮,关门打狗。 那人含笑颔首,垂眸望她的时候十分赞赏,片刻命道,“召阖宫宫人来此,选最得力的做殿前执笔。” 左右立即有人肃声应是,疾疾前往各宫传命去了。 那人别过脸去,冲裴孝廉道,“召虎贲军来,于暗处布防。” 那莽夫亦是低声领命而去。 此时雪霁天青,日光甚好,长乐宫人搬来华盖案几与暖炉,就在丹墀之地为公子搭建坐榻,公子携她跽坐榻上,后是他的护卫将军们,另有数十个虎贲军在一旁肃立。 小七心里火热,又有暖炉,因而不冷,但公子仍命人为她奉上了绒毯。 很快便有宫人垂头拱袖匆匆列队赶来,黑压压的一片,竟一时数不过来。 这燕王宫里到底有多少宫人呐,记得四月已有许多人死在了许牧兵变里,再不久前,就在正旦宫变里,又是死了许多人。 而此时纵目望去,阖宫上下,倘若已经来得全了,单是宫人,至少仍有三百余。 案上便有笔墨,却也不是随意便能上前来写,必是先由着三大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内官先来。 周延年引着宫人上前,一一在木犊之上提笔落字。也不需多写什么,只留一个篆体的“兰”字。 小七仔细打量着,九重台的宫人一切如常,那是自然,燕庄王身边的人自然不会有问题。 万福宫的人也一切如常,那也是自然,周王后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有问题。 她跪坐公子一旁,一颗心砰砰跳着,就等着桂宫的内官。 桂宫宫人二十余,最当先的那内官,小七曾在卫太后身边见过。 那内官话并不多,寻常身高,寻常体型,因没有眉毛,故而尤显凶悍。 此时那内官朝着华盖下的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试探说道,“老奴从前研读过一些兵法史书,也能写一手不错的字。” 身子是恭敬的,眼里的精光却被小七看了个一清二楚。 寻常宫人哪有私下里研读什么兵法史书的,此人有心得到殿前执笔的要职,故而先一步暴露里心里的大志。 小七下意识地认定便是这人,她瞧了一眼公子,见公子眸中含笑,微微点头,就连立在公子后头的裴孝廉也不动声色地移步到了案旁。 见公子颔首,那内官欣然道,“在大公子面前献丑了。” 继而如旁人一般拂起袍袖,提笔便写。 字的确是一手好字,笔走龙蛇,苍劲有力。 疤也真是货真价实的疤,如刀痕箭瘢之深,可见曾也抓得皮破肉烂。 听得公子淡淡问道,“因何受伤?” 那内官愣了一瞬,须臾之间将伤疤掩起,神色便恢复如常,“多谢公子垂怜,老奴与人争执时不小心被挠伤了。” 公子便笑,“这么难看的伤,不怕惊扰了太后?” 小七见那内官脸色一白,有七八分的窘困。 而一旁的裴孝廉面色沉着,已将虎口扣住了刀鞘。 公子那骨节分明的长指在案上轻叩,笑问,“奉太后之命,为国贼许昶做事?” 那内官神色大变,掀开笔墨纸砚便欲往一旁逃窜,裴孝廉已苍啷一声拔出大刀,横在了那内官颈间,暴喝一声,“狗贼!” 那内官登时定住了一般,一动也不敢再动。 小七想,你瞧,擅于投机钻营者往往也最惜命。 裴孝廉扼住内官的命脉,厉色怒叱,“回公子的话!” 那内官额际青筋暴突,“老奴没什么好说的!” 忽地远处一阵骚动,有人大喝,“哪里跑!” 小七循声望去,有几个宫人欲逃往桂宫报信,已被埋伏在暗处的虎贲军死死摁在了雪里。 忽又听案前那无眉的内官仰天喊了一声,“娘娘啊,老奴先走一步了!” 不等旁人反应过来,已猛地伸直了脖颈往那锋利的大刀上撞去,霍霍然血花四溅,那内官已一命呜呼。 长乐宫外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一个个抖如筛糠,骨软筋麻。 有胆小者,已骇得胆丧心惊,屁滚尿流。 公子握住她的手起了身,朝左右命道,“走罢,去桂宫。” 是了,去桂宫。 小七随那人上了王青盖车,他的护卫将军拖住了无眉内官的尸首,与虎贲军一起紧跟其后,浩浩荡荡地往桂宫走去。 那三百余宫人仍被扣在长乐宫外,这一路鲜少见人,偶有宫娥嬷嬷们出行,见了此状莫不远远地垂首避开。 王青盖车在桂宫宫门外稳稳地停了下来,赶车的周延年低声禀道,“公子,王后娘娘的凤辇竟停在此处。” 那人闻言陡然推开车门,此时日光已暗,桂宫廊下那一排排的宫灯次第燃起,宫门依旧,牌匾上那苍劲有力的小篆也依旧,而桂宫之外赫赫然停着周王后的凤辇。 那人望着凤辇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是关心则乱,因而此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还是已经在想下一步的对策了,小七不知道。 她只是喃喃说着一个事实,“卫太后挟持了王后娘娘。” 第288章 报仇 卫太后不过是个看似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既非先王嫡妻,又非庄王生母,却能在燕宫屹立不倒几十年,甚至与扶风前朝后宫内外呼应,妄图颠覆王朝政权。 这样的人,自然是有通天的本事。 就连周王后那样威严强势的人,在卫太后面前不也是守分安常,规规矩矩吗? 小七至今犹记得初次来桂宫,周王后曾在殿外微微顿住了脚步,那戴着子母绿戒指的手也紧紧攥住了袍袖。 她也记得周王后曾暗暗叹了一声,“远瞩的祖母,你不必怵。” 如今想来,周王后并非劝慰她,而是在劝慰自己罢了。 你瞧,适才长乐宫前的事大抵早就被卫太后的眼线传到了桂宫。逼宫谋反死罪一条,如今卫太后已无扶风仰仗,大抵是心里生了怕,这才亟亟请了周王后来,以周王后的性命逼迫公子退步,好为自己保住现有的权势赢来几分胜算。 这样的人,是断断不能再给她一丁点儿的权力。 听身旁的人命道,“我意撤掉太后近前侍奉宫人,请太后移居北苑,你去过问父亲的意思。” 北苑是燕王宫最北之地,关押的大多是犯了错的王姬美妾,小七在万福宫小住时曾听宫娥说那里因年久失修,碎瓦颓垣,破烂不堪,十分的苦寒荒凉。 听说一旦入了北苑,老死不能翻身。宫娥谈论此事时唏嘘不已,说那些曾经华冠丽服珠翠罗绮的美姬,一个个疯的疯,痴的痴,傻的傻,是连个伺候人的奴仆婢子都不如的,倒不如早早地死去,也好少受些罪。 裴孝廉领命而去,小七便陪那人在桂宫之外等着。 很快有婢子推门而出,垂手躬身禀道,“禀大公子,卫太后请大公子一同进殿叙话。” 那人率虎贲军进了宫门,一双丝履踩着石阶一步步拾级而上,他的青龙剑悬在腰间,与那垂至脚畔的龙纹玉佩碰撞,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 小七跟公子进了桂宫大殿,见卫太后正与周王后案前饮酒对弈,好一副和光同尘与世无争的恬淡模样。 哦,不算对弈,是头戴白帛一身素衣的卫太后一人落子下棋。 公子的护卫将军紧随其后,虎贲军已围了大殿四围。 小七见那人凤目微眯,目光沉沉,“父王健在,祖母不该戴孝。” 卫太后并不抬头,“吾老来丧子,为昶儿戴孝。” 那人又道,“王叔已死,祖母还想干什么?” 卫太后幽幽叹道,“吾能干什么,吾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那人声音冷着,“那又何必挟持我母亲。” 卫太后这时才转过头来笑道,“日子总要过下去,灵运,你说是不是?” 周王后没有答话,只是一双眸子微微向梁上望去,片刻朝公子望来。 小七便知,梁上有人。 卫太后又道,“远瞩,你来得正好,祖母与你母亲对弈,你来瞧一瞧,祖母这下一步,该怎么走?” 问的不是棋,问的是路。 小七想要拉住他,但那人笑了一声,已然往前走去,“祖母该怎么走,该去北苑呀。” 他一步步往前走着,他的护卫将军一步步往前跟着,小七的心一下下猛烈跳着。 卫太后道,“远瞩,你不如你王叔。” 那人笑,“嗯,国贼许昶,我的手下败将。” 卫太后眼锋扫来,意味深长,“你王叔通身是胆,而你竟连独自上前观棋的胆量都没有。” 那人大笑,抬手示意他的将军们止步,拔剑出鞘,一人往前阔步走去。 周太后大惊,顿然喝了一声,“远瞩!” 小七心中鼓角齐鸣,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卫太后猝然拍翻棋盘,登时有七八人自梁上滑下,一个个披坚执锐,拔剑便砍。 小七脱口叫道,“公子!” 四围的虎贲军蜂拥而上,公子的护卫将军东砍西斫,那七八人不过是眨眼之间就被悉数斩杀。 卫太后依旧淡然小酌,好似周遭的厮杀与她毫无干系。 那人问,“祖母还有多少人,一起放出来。” 卫太后闻言俯仰大笑,直到笑出了泪来,“吾一人也无了,尔要杀便杀。” 小七心中竟有些动容,她不禁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呀? 方才进殿时,她只以为卫太后挟持周王后不过是为了保住眼下的权势,求得一线生。方才她不过只有七八个暗卫,竟不惜以卵击石,也要与这气势汹汹的虎贲军拼上一拼么? 是为求存,还是求死,一时竟说不清楚。 是一个母亲为死去的儿孙报仇吗? 也许是罢。 这时裴孝廉匆匆进殿,在那人身旁拱手回道,“大王说,公子是燕国之主,一切皆由公子定夺。” 那人颔首,“我不杀祖母,但请祖母移居北宫。” 卫太后怆然泪下,“远瞩,吾已是一把老骨头了,不必再去什么北苑,今日便死在桂宫,一了百了。” 那人神情淡漠,“在我眼里,祖母不过是个老媪。在旁人眼里,祖母却是一个先例。” 卫太后怔然问道,“先例?什么先例?” 那人语声冷峭,“得让人知道,凡是篡党夺权,妄图颠覆我宗庙社稷的,必不得善终。太后如此,旁人更是如此,因而祖母要活着。” 卫太后恍然失神,喃喃问道,“吾死了,不是更好么?” 是了,对卫太后而言,死了远比活着受辱要好。 但公子的话并没有留有半分情面,“一个活着的先例远比一个死去的尸首有用。” 卫太后怔然失神,“灵运,你真有一个好儿子。” 周王后笑叹,手中尚且捏着一颗白子,“是呀,孤有一个好儿子,终究是母后输了。” 卫太后形容悲戚,“北苑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我婆媳相处多年,如今吾要去北苑了,你竟连一句话都没有吗?” 周王后微微一笑,款款起了身,“大王的话,母后可听清了?远瞩是燕国之主,他要你去哪儿,你便去哪儿。” 见卫太后依旧跪坐软榻,不曾起身,周王后还好心地将她馋了起来,温言劝道,“做母亲的,哪个不为自己的儿孙计较。母后为良原君计较,孤自然也为远瞩计较。只是母后输了,孤赢了。不然,如今去北苑的就是孤了。” 周王后摇头叹息,“母后可怜,儿子都没了,孙子也都没了母后安心去北苑养老,一切吃穿用度,儿臣自然不会短了缺了。” 是了,老年丧子,悲极恸极。 卫太后由着虎贲军押着,恍恍然往殿外走去。那一身的孝布素袍迎风飘荡,待到殿门,忽而转身笑道,“远瞩,你当真以为只有祖母一人吗?” 小七心中一惊,还有别人。 第289章 再见大表哥 卫太后在公子心里扎了一根刺。 不管是真是假,这根刺不拔出来,必将使公子弓杯蛇影(意为疑神疑鬼,自相惊扰),不得安宁。 但公子呀,他到底是个十分自负的人。 他胸有成竹,连问那人是谁都不问,只是笑道,“不管是谁,都休想在燕宫兴风作浪。” 他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谈笑之间便能叫那樯橹灰飞烟灭的人。 卫太后干笑一声,她抬起手来,那保养极好的柔荑有四五只戒指,此时在大红宫灯的照耀下熠熠生光。 她在看什么? 是在回顾这不平的一生,还是在贪恋这不保的富贵? 小七不知道。 山寒水冷,这桂宫静夜沉沉,一片萧索。 那年老的妇人就在殿门处伫立良久,殿内的虎贲军仍旧不曾收起剑来,那地上的暗卫躺得横七竖八,血把桂宫昂贵厚实的地毯都染了个通透。 正如卫太后所说,这桂宫上下,只余她一人了。 再不会有那儒雅温厚的良原君,再不会有那能说会道的平阳公主,也再不会有那古灵精怪的许慎之和襁褓里的小婴儿。 再不会有人横刀自戕,也不会有人自梁上跳下,为卫太后再来战一场。 那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如今踽踽凉凉,孤寂又苍苍。 周王后催道,“请母后移步。” 那老妇人端端庄庄地转过身来,没有理会周王后,倒是望着小七慈祥笑道,“嘉福,吾倒是喜欢你的。” 小七兀然回神,没想到那老妇人竟在最后提到了她,她见老妇人不过三回,不知哪点儿竟使那老妇人喜欢。 小七立在公子身边,怔然瞧着。 那老妇人朝她伸出了手,那绣满谷纹的袍袖宽宽长长,几乎垂至长毯,那是她尊贵身份的象征,“孩子,过来。” 小七踟蹰着没有动,她仰头望公子,见公子只是朝她微微点头,她又去望周王后,周王后亦只是浅浅笑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她缓缓走到那老妇人跟前,那老妇人竟取下一枚红宝石戒指,仔细地戴在了她的手上,“你像吾年轻的时候。” 卫太后年轻时是什么模样,什么心性,什么志向,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那葱一般的玉指轻轻抚摸着戒指,发出了一声复杂的慨叹,“但愿你不必如吾一般。” 小七心头复杂,正兀自出神,卫太后已肃色往外走去,她迎着正月底凛冽的朔风大声笑道,“宫墙之内,无人会赢!” 这声音疲惫空旷,如日暮苍远。 这宫墙之内暗室欺心,一向阴谋不轨暗藏杀机,可到底什么算输,什么算赢,身居高位者便一定算赢吗?眼前看似赢了的,将来也一定就能赢吗? 后人看丹青史册时一目了然,而对于当时当下的人,对于身处棋局之中的人,谁又能说个清楚明白呢? 虎贲军押解着曾富贵一生的卫太后往北苑去了,夜色茫茫,那延绵不见尽头的长戟高门与重檐庑殿,显得人有多么渺小呀。 这威严赫赫的燕王宫就似一口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将那孤寂的身影吞噬得干干净净。 明月如霜,寒光点点,在皑皑的积雪上映出惨白惊人的光泽,而夜风乍起,吹得人猛地打起了寒战。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将那红宝石戒指一并扣在了她的掌心,她仰头望去,公子已来到她身旁。 那高大颀长的影子罩住了她单薄的身形,小七心里的不安顿时消散,她想,有公子在,什么都不必怕呀。 殿内横陈的尸首正被虎贲军往外拖去,在那华贵的地毯上拖出一道道骇人的血渍。 恍然间听周王后温蔼说道,“远瞩,明日阿蘩就回家了,你带夫人们一同进宫热闹热闹吧。” 是呀,从正旦开始,到今夜为止,这个正月死了多少人呀,单是这累累的白骨都能垒成一道高高的宫墙。 鬼气森森,没有一点儿人气,是该好好地热闹热闹了。 公子应了,“是,母亲。” 燕庄王十七年二月初二,魏国大公子沈晏初携章德公主回蓟城探亲。 魏国的车驾浩浩荡荡地进了蓟城,与公子的王青盖车一后一前地进了金马门。 初升的朝阳照亮了长长的宫门甬道,昨夜的鬼气被驱了个干干净净。公子的高车驷马,自有朱轮华毂,自由金装玉裹,那四角的赤金铃铛叮咚响着,在空中荡起好大的弧度。 小七听见魏人的乡音在身后的马车外响起,那是人的气息,是活人的气息,是魏人的气息。 上一回听闻这样的气息还是十六年的四月,那时候魏使来访,那时候她多想跳下马车与那魏人说几句话呀,那时候多想告诉魏使,魏人姚小七就在这里。 那时候她一心只想回家,不知身旁的人望她的时候目光复杂。 而今时今日,仍是此情此境,马车内外的人却已与去岁大不相同。 她坐在公子一旁,但公子并没有说什么。 并没有说,“沈宴初就在后头的马车里。” 并没有叮嘱她,“不许抬头看他,更不许与他说话。” 也没有似从前一样吓唬她,说什么,“但若你背信毁约,我必直取大梁。” 也没有说什么,“再敢在我面前提你大表哥,我必缝上你的嘴!” 大概在他看来,此时的沈宴初已不足为惧,再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是了。 她敬重大表哥,但心里的人却的的确确是公子了。 她仍旧与公子穿着一样的衣袍,那暗绯的颜色如今亦是她最喜欢的,她腰间系着大大的宝蓝色丝绦,长长地垂至腿畔。过去她不敢在大表哥面前穿这样的衣袍,如今却大大方方地不怕被人瞧见。 赶车的人“吁”了一声勒住了马,继而听见身后的马车也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 裴孝廉禀道,“公子,到万福宫了。” 公子将她拦腰抱下了王青盖车,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一眼便瞧见了沈宴初。 他身旁那盛装打扮的女子,便是他的夫人章德公主许蘩了。 他们二人相敬如宾,各自的手藏在各自的袍袖之中,他们站得远远的,中间甚至放得下一匹马。 曾经多明媚娇俏的章德公主呀,如今竟似她的母亲一样端端庄庄地立着,她比从前在闺中时清瘦了许多,眼里再没了少女的神采。 那想必,她在魏宫过得也并不好罢? 可章德公主对她温柔笑起,“哥哥,小七。” 第290章 有喜 小七心头酸涩,几不可察地长长一叹。 她记得从前公主待她的情谊。 记得公主送她去高阳,也记得公主送她回兰台。 记得公主说,“小七,如你所愿。” 记得公主说,“小七,我很喜欢你呀。” 记得公主说,“小七,我敬重你,我早就拿你当朋友了。” 她记得公主曾踉跄着去求,“哥哥若不要小七了,便留给阿蘩罢!” 记得公主说,“哥哥可不许欺负小七。” 她对那温婉笑起的公主心生怜惜,脸上一凉,不知何故竟垂下泪来。 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如花的笑靥,那一声声的“九卿哥哥”。 再金尊玉贵的公主,也逃脱不了这乱世的宿命呐。 可似章德公主这样好的人,原也不该有这样的宿命啊。 泪眼朦胧中似瞥见沈宴初正定定地朝她望来,她向沈宴初望去,自上回雪中一别,他竟也憔悴了不少。 好似没有谁过得十分好。 这时候沈淑人与阿拉珠也已下了马车,你瞧,不管是魏国的公主还是北羌的郡主,她们都一样。 她们都一样的没有神采。 没有人过得十分好,连一般的好都算不上。 魏燕两营客客气气地施了礼,沈淑人对她的哥哥也并不见有多亲昵,这六人各怀心思,假模假样地寒暄了几句,便一同往九丈高阶上走去。 小七心中沉沉,她由公子牵着手拾级而上,她与公子的绯色袍摆荡在一处,将将荡在一处复又分开。 这六人里,唯有她与公子牵着手,她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也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这一双交握一处的手上,这目光使她分外的不自在。 她有意挣脱,但公子不见有半分的松怠。 旦上高阶,便见候在廊下的周王后切切迎了出来,那贵妇人眼含热泪,朝着章德公主张开了双臂,声音发颤唤道,“阿蘩啊!” 这一声“阿蘩啊”叫那隐忍多时的公主也泪如雨下,她疾奔几步跪扑在周王后怀里,泣不成声,连连叫道,“母亲!母亲!” 小七心中感怀,不禁眼眶一红。 她想,她若有母亲,母亲必也会像周王后一般。 母亲会朝她张开双臂,她也要跪扑在母亲怀里,求母亲紧紧地抱住自己。 母亲会的。 母亲也会紧紧地抱住她,也会切切地唤她一声,“小七啊!” 内官婢子早早跪伏在地施着礼,那近身侍奉的嬷嬷不免赶紧上前去搀抱头痛哭的母女二人,“娘娘,公主,外头凉,快进殿吧!” 那母女二人这才起了身,由众人簇拥着进了大殿,紧紧握着手在凤座上坐了下来,又是好一顿低泣。 近身的嬷嬷们哄劝着凤座上的人,而内殿得力的宫人则引着众人一一落座。 许蘩拭泪笑道,“夫君心疼阿蘩,陪阿蘩一同回来省亲,阿蘩见了母亲当真高兴,母亲不要再哭。” 周王后抚摸着她的脸颊,满面的忧色“我的阿蘩啊,你瘦成什么模样了啊!” 许蘩握住周王后的手,柔婉笑道,“夫君待阿蘩很好,阿蘩没有受过一点儿委屈。只是大梁距蓟城实在遥远,这一路车马劳顿,阿蘩是累坏了,母亲不必伤怀。” 周王后这才宽慰地点了头,“是母亲疏忽了,母亲原想好好办一场家宴,为你和国婿接风,你与国婿先去偏殿歇息,家宴择日再办。” 许蘩轻轻摇头,“我许久不见母亲与哥哥,也未见过两位嫂嫂,我心里欢喜,正好一起叙叙话。” 周王后微微一叹,“也罢,也罢。” 这便招呼着众人饮茶暖身,婢子们很快便端来了佳肴美膳一一奉至案上。 席间听见周王后又问起了许蘩生养的事,“阿蘩,可有喜了?” 许蘩垂眸笑着点头,“已有一个多月了。” 小七心里一动,这实在是一件好事。 人呀,只要有了孩子,日子也就有了盼头,终归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她会与她的夫君好好相处,慢慢地也就忘记了她的九卿哥哥。 小七悄然一叹,但愿她能忘记。 周王后又惊又喜,连连拊掌,“好啊!好啊!这可是魏燕两国的大喜事!” 旋即又朝着沈宴初嗔怪起来,“国婿,阿蘩既有了身孕,探亲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养好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沈宴初垂眸应道,“外姑说的是。”(秦汉时期岳父称“妇公”,岳母称“外姑”,如《后汉书第五伦传》:“帝戏谓伦曰:‘闻卿为吏篣妇公……宁有之邪?”) 小七就在公子一旁,与沈宴初相对而坐,能把沈宴初的神色看个清清楚楚。 这一双魏国来的新婚夫妇,从他们脸上并不能看见为人父母的欢喜。 她抬眸去看公子,见公子面色不定。 她想,公子会为许蘩高兴吗? 她看不出来。 可你说,他到底高兴还是不高兴,大抵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燕国的公主怀了魏国的孩子,大概并不能使他欢喜。 而今日的许蘩,也许终将成为当下的小七。 去了敌国,留在敌国,最终也变成敌国的人。 是了,当下的小七,是过去的小七最不愿看见的模样——她做了敌国的人。 她满腹心事,神思游离在这大殿之外,好似听不见殿内的人言笑晏晏,也好似看不见殿内的人闲闲叙话。 她似从前一样为公子斟酒,也为公子布菜,拂袖就能做的事,并不必费什么脑子。 公子不时地附耳低言几句,但他说的什么,小七未能听进心里去。 只是偶尔抬眸时,能看见沈宴初眉心微蹙,那双桃花眸子正定定地朝她望来。 他在看什么呢? 在看她与公子一样的衣袍吗? 还是看公子那只搭在她膝头的手? 还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诉她,“姚小七,你叛国了。” 她不知道。 但在她心里,那魏燕之间早就不再分明的界限,也不知为何,自看见沈宴初的这日起,突然泾渭分明起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见沈宴初陪同章德公主一同离了席。 小七轻轻一叹,这一叹却被一旁的公子听了个清楚。 他问,“小七,你为何而叹?” 小七兀自回神,“我见公主过得似乎不好。”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想去看看她。” 第291章 最冷硬的心肠 公子暗绯的袍袖几乎与裹住她那一双腿的长袍融为一体,小七忽地就想到了一个词,“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魏人是她的同袍,公子又何尝不是呢? 从十六年四月初次进宫,公子心里早就无比渴望魏人姚小七成为与他偕行的同袍了罢? 定然是的。 她竟负了公子那么久了。 公子应了,一句也没有多问。 原先搭在她膝头的那只手,不过是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去罢,去劝劝她。” 你瞧,公子如今多信她。 不多问一句,也并不叮嘱什么。 小七在筵席之中悄然起身,循着方才章德公主走过的路悄然退出大殿,但已经不见章德公主与沈宴初的影子了。 立在门外的宫娥问她,“郡主可是要见章德公主?” 小七点头命道,“带我去见她。” 宫娥垂首躬身应是,引她往偏殿走。 她在万福宫小住过大半月,这处偏殿却是头一回来。 这是公主从前曾住过的地方吧?处处都是少女居住过的模样。 不,也不,公主在燕王宫里有自己的殿宇,但周王后爱女心切,因而万福宫中才处处皆是公主的痕迹。 隔着珠帘,见婢子已经侍奉着许蘩慢慢躺下了,却并不见沈宴初,不知他又去了哪里。 他与章德公主貌合神离,也许已在另一座偏殿歇下了。 小七心中一叹,还记得吗?西林苑有一株古桃,已不知有多少年岁,那红粉粉的一树花夭灼如云,亭亭似盖,去岁春日,她与章德公主还有那只叫做雪狼的小狗初见,就在树下闲话。 她们似闺中密友一般,曾谈论起“我哥哥”与“大表哥”究竟谁好、谁不好的问题。 那时她一口咬定是大表哥好,公子不好。也一心想要回家,回家嫁给大表哥。 那一日她们的谈话没能得出什么结论,便被公子听见,公子还吓唬章德公主说,“待灭了魏国,叫人把沈宴初绑来给你做驸马,可好?” 原来那时公子便有了这样的心思,可惜这受尽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并不知道,她还赧然回了一句,“阿蘩要九卿哥哥做驸马。” 终究时移世易,她没能嫁大表哥,公主也没能嫁陆九卿。 宫娥拨开珠帘,小声道了一句,“公主累坏了。” 小七回过神来,轻手轻脚地往榻旁走去,侍奉的婢子轻声禀道,“公主,嘉福郡主来了。” 许蘩不再睡,忙半撑着身子起身,笑着朝她伸出手来,“小七,快来。” 小七紧走几步,在榻旁跪坐下来,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只是握住许蘩的手,温声唤了一句,“公主。” 将将握住那一双手,眼眶便红了起来。 她从前也握过许蘩的手,那时候还是一双受过娇养珠圆玉润的手,此时却似一株枯下来的山野小竹。 许蘩笑道,“小七,我许久不见你了,哥哥待你还好吗?” 小七点头,“公子待我很好。” 许蘩怃然,“我出嫁的时候,真想见见你呀!我想好好听你说说大表哥,听你说说他的好,也说说他的不好,听完就不怕了。我总来兰台,可他们都说没有见过你。” 是了,那时候,但凡她能与许蘩好好说说话,好好地安一安她的心,告诉她大表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使她心里有底,安心出嫁,大抵要比现在的处境好上许多罢。 定然是的。 知己知彼,便不会落到这般境况。 许蘩轻轻叹气,“小七,你去哪儿了呀?” 是呀,那时她又在哪儿呢? 她就在兰台,就在青瓦楼下,她还在那暗无天日的暴室之中,完全与外界隔绝开来。 那时无人与她说话,就连公子都不与她说话。 她想,公子,公子也曾那么狠心呀。 公子曾待她不好,大表哥也并没有待公子的妹妹好。 这世间的人与事好似无形中成了一个环,这个环有因也有果,所有的人都在这个环里,受这逃不出的因果循环。 当真是苦海无涯,日暮途远。 小七眼底沁泪,嘴上却笑,“我呀,我去大营了,我要知道公主寻我,就是两条腿走,也要走回来。” 许蘩含笑应着,“我知道,我知道。我若那时见了你,我定要告诉你,哥哥爱你至深,你切莫走了弯路。” 她一直都知道许蘩是个赤诚又坦荡的人,如今听了这番话心里仍旧额蹙心痛。那时候真该有人劝她一声,小七呀,你切莫走了弯路。 但所有人都在推着她往弯路上走,无人劝告她一言半语。 许蘩柔声道,“哥哥如今待你好,我便也放心了。” 小七握紧了许蘩的手,这样的姑娘呀,她自己过得都不好,还要来忧心旁人。 这样纯良的姑娘,原不该有如此困厄的命。 小七怃然叹道,“想起公主从前的模样,我心里很难过。” 许蘩却只是温柔笑着,“各人有各人的命,不必为我难过。” 那可怜的姑娘口中说着不难过,眼里的泪却咕噜一下滚了下来,“小七,我如今懂了你。” 她轻轻拭去许蘩的眼泪,问道,“公主懂了什么?” 许蘩那双忧伤的眸子好似洪流决了堤,好半晌过去,才翕动着唇瓣低低说了两个字,“不好。” 她说得没头没脑,小七却心领意会。 已经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了,她挟持章德公主出城,曾握牢长簪抵住了公主的脖颈,她问,“我想回家,公主可愿放我?” 那时公主问她,“你在兰台不好吗?” 她说,“不好。” 那时候她说的就是“不好”这两个字呐! 那时公主不懂,她只是问,“兰台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吃的也都是人间珍品,将来哥哥即位,你也是要跟着一起进宫的,难道不好?” 那时的她仍旧答,“不好。” 那时候她说的还是“不好”这两个字呐! 她宁愿粗衣短褐,也不愿穿兰台的衮衣绣裳。 她宁愿吃糠咽菜,也不想吃兰台的珍馐佳肴。 那时的公主十分困惑,她问,“我不懂,多少女子想入兰台却不能,你怎会想走?” 小七语声平和,“公主生来金尊玉贵,怎么会懂。” 如今的许蘩就是当时的小七,如今的魏宫便是当时的兰台。 若能选,公主也宁愿粗衣短褐,也不愿穿魏宫的衮衣绣裳罢? 若能选,公主也宁愿吃糠咽菜,也不想吃魏宫的珍馐佳肴罢? 公主是金枝玉叶,小七如尘土蓬蒿,可眼下的金枝玉叶却远没有尘土蓬蒿幸运。 她有她的当路君,公主却没有公主的魏公子。 她还能偷偷奔逃,但公主却有公主的使命,公主不能跑,天大的委屈都要咬牙受着,因而眼下的公主比她当初的处境还要艰难。 不受夫君信任,不得夫君垂怜,魏燕两国注定要战,和亲的公主也注定要被牺牲。 如今公主懂了,但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她真希望那善良娇俏的章德公主永远都不必懂。 小七经历过许蘩所经历的一切,因而无人比她更懂得许蘩的悲哀。 她不断为那可怜的公主拭泪,手里的帕子早就湿透了,但公主的眼泪却依旧不见停。 她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掉。她把那低泣的公主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拍那瘦下来的脊背,温声哄道,“不哭了,公主有了身孕,要好好爱惜身子,不哭了,不要哭伤身子” 提到孩子,却也并不能使许蘩宽慰片刻,她只是咬牙低泣着,在魏宫不能流的眼泪,大抵全在此时流了下来。 小七哄她,“会好起来的,大表哥知道怎么疼人,我一定好好劝劝他。” 许蘩愀然叹息,“无人能劝他,那么好的人,却有一副最冷硬的心肠。” 第292章 严父 小七恍然。 那一晚她藏进许蘩的马车去四方馆,记得许蘩曾细声说道,“我见他了。” 那时公主的双眸仍旧清澈灵动,在月色里闪着细碎的光泽。 小七便问她,“大表哥是不是像我说的一样?” 那时的公主眉眼清润婉转,她点头承认,“你说得没错,但哥哥亦是最好的人。” 而今那双枯萎的素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衣袍,“小七,他的好全都给了你,不会再给旁人了。” 你知道那人好,也见过了那人好,但那人待你却并不好,远不如你听过的、见过的好,这到底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 那还不如他从来没有好过,不如他自始至终就是个坏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小七兀自一叹,细声问道,“公主想见陆大人吗?” 将来呀,将来实在太久了,这可怜的公主还要孤身一人在那吃人的魏宫里熬上许久,熬上许多年呐! 也许见过陆九卿,与他说说话,诉诉衷肠,总会好一些。但若陆九卿给她一句温暖的话,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也许就能够她撑过这难捱的一辈子了。 许蘩惘然若失,一双眸子里支离破碎。 不,她岂止是眸中破碎,她整个人都破破碎碎的,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还是不见最好。” 小七心中难过,公主大抵还不知道静姝的事,但若知道公子将将赐给陆九卿一个叫静姝的姬妾,还不知要有多悲恸委屈。 她不知再该怎么劝慰许蘩,她生来笨嘴拙舌,实在不会哄人。只知道擦了她的眼泪,轻轻拍着哄着。 听有人道,“小七,你来。” 哦,是沈晏初的声音。 小七转头望去,沈晏初的脸隐在了珠帘之后,那光灿灿的明月珠帘轻晃,挡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神情。 许蘩掩泪笑道,“快去吧,我正好要歇下了。” 咽泪装欢这四个字,在此时的章德公主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七搀扶她躺下,掖好了被角,这才转身跟着沈晏初往另一旁去了。 偏殿当中是外殿,左右两侧分别又有两处内殿,适才章德公主歇息的是左侧内殿,如今他们去的便是右侧殿堂。 沈晏初当先走着,她远远地跟在其后,那人拨了珠帘自顾自在矮榻上跪坐下来,目光沉沉地望她,脸色也并不好看。 小七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就在殿中直愣愣地立着。 距离最后一次雪中刺杀不过三月左右,那时他为她而战,他的将军们也为她赴死,那时她曾紧紧抱住他,求他,“大表哥不要死!” 那时他为她拔剑出鞘,连最后一句都在叮嘱她,“小七,永不要回兰台!” 如今不过三月过去,再见他时,却好似已经十分陌生了。 那人问,“你哭什么。” 小七道,“我见章德公主瘦了许多。” 那人斥道,“你如今连人都不会叫了吗!” 小七骇得一激灵,这才察觉到好似从万福宫外相遇直至眼下,竟连一声“大表哥”都不曾叫过。 她从前都将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如今闭口不提,若要开口,口口声声的却只有公子,他怎么会不气。 小七低低叫道,“大表哥。” 那人的口气这才缓了几分,眉头却仍旧锁着,“小七,你坐在他身旁安宁吗?” 安宁呀,坐在公子身边,她心里踏实。 但她不知怎么答沈晏初的话,因而垂眸未答。 那人朝她伸出了手,命道,“过来。” 她不敢耽搁,忙去案旁跪坐下来。 他身上依旧是木蜜香气,然于她而言,却也已经有些陌生了。 她闻惯了清冽的雪松气,竟闻不惯这微甜的木蜜香了。 忽听沈晏初问,“你以什么身份坐在他身旁?” 她不是夫人,也不是姬妾,她以嘉福郡主的身份坐在公子身旁。可郡主的身份亦是沈晏初为她挣来,因而她也不能说。 他的问题她一个也答不出来,便也更没脸再去为章德公主说话了。 那人上下打量着她,忽地单手伸来,一把将她的绯色外袍拽了下去,只余下内里的宝蓝里袍在肩头堪堪挂着,那人也肉眼可见地愠恼起来,“这是什么衣裳!” 是与公子一样的衣裳。 但这衣裳此时却扎了沈宴初的眼。 他像严父一样责问她,“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你魏人的血性呢!” 他说的是她为公子斟酒布菜的事吗? 沈晏初待她极少疾言厉色,小七敛声屏气,怔怔然一动也不敢动,那人的诘问却又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我拼上六个将军的性命要你回家,你为何又回兰台!” 小七蹙额回道,“是大表哥被俘了,我要回来救你!” “糊涂!” 沈晏初正言厉色斥道,“我是魏国公子,能有什么事!” 小七脸色一白,是了,他是魏国公子,又是燕国国婿,即便被俘了,又能有什么事? 至多被羞辱一番,并不会有什么事。 可她呢? 她却只有一条路可走。 不知怎的,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那人冰凉的手粗暴地在她颈间摸索了一圈,她身子僵僵的,仍被那瑟瑟的寒意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表哥!” 第293章 她是细作 那人冷凝着脸,眸中是一片晕不开的墨色,片刻将她肩头那宝蓝的里袍拉了下去。 那“许”字烙印登时暴露在外。 小七陡然一凛,忙要去拉领口。 她是公子的人,她要护好自己的身子,不管是因了什么缘故,她也绝不叫旁人多看一眼。 但那人宽大的掌心扼住了她的手腕,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她起伏的胸前,脸色冷得几乎要凝出冰霜来,好一会儿问道,“小七,玉环呢?” 哦,他在找他的云纹玉环。 她早就收起来了,早在年前去蓟城大营时便与谢玉的大氅一同收起来了。 这两个人呐,一个定要她戴,一个又定不要她戴,她戴与不戴好似都不对,那到底是该戴,还是不该戴? 她也不知道。 她也没想到今日见到沈宴初竟是这样一番景象,他丝毫不顾及另一侧的章德公主,竟亲自动手查看。 小七心中惴惴,生怕他再干出什么骇人的举动来,老老实实轻声回他,“大表哥,我怕弄丢,收起来了。” “是么?”那人笑了一声,并不拆穿她,只是恨铁不成钢地讥了一句,“无名无分,不清不白,我不知你图的到底是什么。” 是啊,小七也不知自己图的到底是什么。 可人活着,就一定要图点儿什么吗? 当年母亲抛弃亲族与父亲私奔,图的又是父亲的什么? 她什么都不图公子的,因而也并不强求什么名分。 嫡妻也好,姬妾也罢,她什么也不要。 面前的人轻笑一声,“图的是他日夜要你么?” 小七的脸唰得一白,沈宴初什么都知道。 他远在大梁魏宫,竟把青瓦楼卧房中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谁飞鸽传书,在密信中告诉了他这一切? 是沈淑人,还是 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于此时此刻再也压不住,她轻声问,“陆九卿可是大表哥的人?” 面前的人笑了一声,没有答“是”还是“不是”,也没有十分惊异或疑惑不解,只是捏住了她的下颌,垂眸窥着她的唇瓣,俯身就要吻下来。 是不屑回答,还是不敢回答,抑或陆九卿与他并无关系,他不回答只为混淆视听?但他俯身的举动,到底是立刻把这个话题岔开了去。 小七仓皇抬起袍袖别开脸去,低斥道,“大表哥无礼!” 那暗绯的袍袖长长地垂下,将沈宴初的脸挡了出去。 那人浅淡的笑意敛去了几分,一手扣住她肩头那永难磨灭的烙印,“一个如此苛待过你的人,你竟对他死心塌地,你就这般不争气。” 他此时不过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兄,他不能理解一个满脑子只有公子许瞻的小七。 这内殿虽生着炉子,但她并不能感受到一点儿暖意,暴露的肩头与沈宴初的话都使她周身发抖。 小七拉起领口拢紧衣袍,“我该走了,公子总不见我,会着急的。” 那人摁住了她的腿,沉声问道,“你的骨气呢?” 什么是骨气呐,折不断、打不烂、压不垮、扭不弯的便是骨气。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便是骨气。(出自《论语·卫灵公篇》,意为有志之士决不因贪生怕死而做出损害仁义的事情,只会以牺牲来保全仁义) 她如今好似并没有骨气了。 那人又逼问,“你军人的气节呢?” 是了,她出自魏营。 她的舅舅魏武王沈复是曾经的大将军,曾多次在营中教导,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这“志”,便是军人的气节。 她如今好似也没有了军人的气节。 那人恨恨地扣住她的膝头,一字一句地斥问她,“他打断了你的脊梁,还是打折了你这一双站不起来的腿?” 小七心头一酸,眼里沁出泪来。 才一进这间内殿,沈宴初便讽她是奴颜婢膝。 在他看来,她为公子盛汤布菜,便是谄谀取容。 但在过去的庄王十六年,在那一整年里,她都在做这样的事呐。 若不是奴颜婢膝,若不是一次次委曲求全,她如今也不会活着坐在这殿堂里。 在他看来,只有被打断了脊骨的人,被打折了双腿的人才会有一副奴颜婢膝,才会摧眉折腰,卑躬屈节。 可她不是。 她从前被迫跪下,后来早就站起来了。 不是自己挣扎踉跄起身,是公子一次次抱她起来。 小七正襟危坐,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正视着她的大表哥,“谁都打不断我的脊梁,也打不断我的膑骨!” 她端端然不肯叫眼泪掉下去,肃肃然纠正着眼前的人,“是公子爱重我,我亦爱重公子!” 眼前的人有一瞬的失神,好一会儿才在唇齿间蹦出两个字来,“荒唐!” 在他看来,爱上敌国公子大约的确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至少他自己便没有去爱敌国的公主。 荒唐吗? 从前她也觉得荒唐,后来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荒唐的。 早在公子说要娶她的时候,一切的发生都不会再荒唐了。 那人已是切齿痛心,恨恨叹道,“小七,你陷得太深了!” 也许是罢,她也为自己活一次,陷进去又有什么关系。 小七垂眸不言,那人亦是静默了好一会儿,她只当他已经说完了话,起身便要走了,“大表哥去看看公主吧,她是你的夫人……” 眼前的人笑了一声,“她是细作。” 小七愕然,“什么?” 那人平和说道,“她是燕国的细作。” 小七恍然一怔,许蘩也走了她的老路吗? 她走的分明是一条最坏最糟糕的路呐。 见她怔忪,那人便笑,“燕国势强,你当她的和亲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他顿了片刻,“她在监视魏宫。” 小七心里一凛,“公主可为燕国传递过消息?” 那人只是垂眸望她,并不答话。 他不说,小七便当没有,因而追问,“若没有,怎么能算细作?” 那人仍旧垂眸望她,不说一句话。 不,不对,他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那便是许蘩为燕国传递消息,甚至被魏人抓了个正着。 小七心头一跳,“大表哥对她做过什么?” 那人安然如故,“做对一个细作该做的事。”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 扶风报信那一夜,公子问裴孝廉,“潜入燕国的细作都是如何处置的?” 那时裴孝廉笑道,“唯割舌断肢,做成人彘,悬于门楼尔。” 公子便又问,“可曾有过女细作?” 那时裴孝廉冷笑,“自然有,无非是先奸后杀。若是运气好的,便毒哑挑筋扔去慰军,何时死了何时算完。” 敌国细作能有什么好下场,燕国如此,魏国亦是如此啊! 她没能被毒哑挑筋先奸后杀,是因了有公子。 但像公子这样的人,世间却不会再有第二个。 百年征战令魏燕两国多年交恶,结亲不过是个缓兵之策。沈晏初是为了魏国甘愿牺牲掉一切的人,因而她能在燕国脱身,但许蘩只怕不能。 她眼眶一酸,为许蘩滚下泪来,死死抓住沈晏初的双臂,几乎是低吼了出来,“大表哥是君子!” “君子又怎样?” “君子怎么能做那样的事!” 那人挑眉,“哪样的事?” 第294章 叛国者 还问哪样的事。 大抵是与她受过的一样,终究不会是好事。 不然,许蘩就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但她曾受过的罪,曾吃过的苦,她在沈宴初面前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来。 那人轻笑,“你也知道自己曾经受过的不是好事,但我没有许瞻那么下作。” 小七的心微微一放,许蘩毕竟是大国公主,沈晏初也不会有公子那般极端的手段。 那便好。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那便好,一个公主是万万不该吃那样的苦头。 她应过许蘩的事,无论如何也没有忘记,“公主已经有了大表哥的孩子,请大表哥善待她。” 然,那人声音冷峭,无一丝的温情,“那不是我的孩子,是燕国的质子。” 小七张口结舌,难怪许蘩要说,那么好的人,却有一副最冷硬的心肠,不禁追问道,“难道公主腹中的不是大表哥的血脉?” 那人眸中晦暗不明,“血脉有何用,你也是魏人的血脉”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差没有把“但你仍旧叛国”这样的话说出口了。 殿中死寂。 小七怔怔地坐着,再不知该从何劝起。 只知这乱世之中,人也不人,鬼也不鬼,无人能在这乱世之中独善其身。 鬼就能了吗?连鬼也不能。 这宫闱内宅之中有无数的女子,她们的躯体仍旧鲜活,但与鬼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似活着的沈淑人,甚至不如死去的阿娅。 成为细作也罢,不是细作也罢,但在敌国,是不是都没有什么不同。 可若果真要评判到底谁对谁错,并无人有错啊。 小七只是起了身,最后劝了一句,“大表哥,章德公主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求你善待她。”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那人的话,几不可察地暗叹一声,就要走了。 忽地手上一紧,那人握住了她的手不肯松开。 小七转眸望他。 那人怃然,目光并未落到她身上,但她依旧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水光。 他也在难过吗?还是在惋惜呐? 她不知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杳然悠远,好似飘荡在九天之外,“你若有我的孩子,该有多好啊。” 也许是吧,她是魏人,魏人总比燕人可信。就似在燕人看来,燕人也远比魏人可信,这是一样的道理。 道理谁都明白,但终究再不可能。 她要抽回手来,但那只曾与她一同上阵杀敌的手将她握得牢牢的,迟迟也不肯松开。 她微微挣着,“大表哥,我要回去了。” 那人却低喃道,“小七,我有话问你。” 她的声音软下来,“大表哥要问什么话?” 他使了些力气,使她复又跪坐下来,扣住她的脖颈,俯身逼近她的脸颊,附在她的耳边问道,“若有一日,魏国要你杀公子瞻,你可还会为魏国拼命?” 小七愕然瞪大眸子,而那人眼里方才的水光已经消失不见,此时目光如炬,赫赫炎炎,盯得她无处可逃。 那人催她,“小七,说话。” 她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这话仿佛是她的本能,就似她从前脱口而出“我在想公子”一样,她脱口便道,“不会。” 她怎会杀公子? 她不但不会杀,还要与公子一起夺天下。 那人抬起了她的下巴,那双与她一样的桃花眸子一片讶然,他难以置信,因而问道,“什么?” 她似有一颗铜心铁胆,此时咬定了牙关不放松,“我不会杀公子!” 那人问,“小七,你还记得你是什么人吗?” 小七红着眼眶,眼里清波流转。 她是魏人。 但魏人就一定要杀燕人吗? 她正色驳他,“要杀便去战场,光明正大一决胜负!” 暗杀算什么本事? 战场上凭真本事才能定输赢。 那人低笑,“小七,如你所愿。” 她心里一凛,直觉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因而问道,“大表哥在说什么?” 那人的喘息就在耳畔,他压着声道,“你可知什么是‘合纵连横’?” 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出自《韩非子》) 她成日跟在公子身边,怎么不知。 小七眼波流转,仔细端量着沈宴初的神色,那双与她一样的桃花眸子此时竟也似虎视鹰瞵,迸着凛冽的锋芒。 他一再压着声,“你听着,魏楚就要合伐燕国,燕国必败!” 小七惊心骇目,燕国骑兵所向披靡,百年来无人能敌。原只知魏楚结盟是为抗击燕国南下,竟然这么快就要分进合击挥师北上了吗? 公子的燕国啊! 十五年冬大败魏国,兵马休整不足一年。 十六年冬又与楚国交战数月,总算得胜还朝。 十七年正旦将将经历一场内乱,死伤无数。正月中又兴师动众剿灭宋国,劳筋苦骨。 这数月以来鞍马劳顿,师老兵疲,还未能休养生息,囤备粮草,又要劳师袭远再起征战了吗? 小七心中忧惧,切切问道,“魏楚何时开战?” 那人把她的忧惧都看在眼里,却偏偏不痛不痒地说话,“就在眼下。” 这又是何意? 难道他携章德公主来蓟城探亲,只是迷惑燕宫的幌子吗?他们诳时惑众,营造出一副两国交好承平盛世的景象,然而这景象的背后,也许此时魏楚联军已经压至燕国的边境了。 但燕国大军劳筋苦骨,毫无准备。 尤其这北地冬日漫长,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粮草供大军远征了。 小七忧心如捣,急忙问道,“眼下是何时?” 那人运筹千里,淡淡答道,“马上。” 小七心急如焚,仓皇就要起身。她要奔去大殿,她要去见公子,她要告诉他魏楚的阴谋。 与国家道义相比,个人私情实在微不足道。 她曾为魏国做过这样的选择,如今为了一个大一统的燕国依旧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想,章德公主也是如此吧? 在大是大非面前,巾帼也绝不输须眉。 但那人摁住了她的肩头,叫她起不了身,“报信何用?” 小七去推他,去挠他,“我不杀公子!” 那人手上作力,“你不配做魏人!” 小七叫道,“我不做魏人!” 那人亦动了怒,“你生在魏国,长在魏国,你一身都是魏人的血,如今却说自己不做魏人。” 他一字一顿道,“姚小七,你叛国了!”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可什么是叛国? 公子要建一个大一统的国家,这个国家包举宇内,天下归心。 这个国家再不起战事,再不动干戈。 这个国家民康物阜,国泰民安。 在这个国家人人得以安身立命,长乐永康。 她为的是大一统,因而不算叛国。 她低低驳道,“我不做某一国的人!” 那人扼她手腕,抽出匕首,继而一刀将她的指尖划破,那皮肉绽开之处,蓦地滚出了殷红的血来。 小七低呼一声,疼得十指战栗,“大表哥!” 那人斥道,“看清楚,你流的是什么血?是魏人的血!是楚人的血!唯独不是燕人的血!” 第295章 身世 小七被这一声训斥骇住了。

那人不容她想什么,旋即将匕首塞进了她的手心,低声道,“杀了他,我带你回大梁!”

小七甩开匕首,“不要!”

不要!

不杀公子!

也不回大梁!

指尖的血汩汩往外冒着,伤处痛至发麻,那匕首咣当一下在地上砸出好大的声响来。

那人五根青铜似的指节将她的手腕扼得死死的,她被惹恼了,便似炸了毛一般极力地去挣,去推,去打,“沈晏初!你放开!你放开我!”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

她从来也没有这般叫他,她甚至连个“沈”字都不肯说出口。

从前公子许瞻生恼,不许她叫“大表哥”,命她叫“沈晏初”这三个字,刀都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宁死也不肯。

这是照顾了她整整五年的人呐,她事表哥,亦父亦兄,不敢也不愿冒犯。

如今她也生了恼,她生了恼便不管什么亦父亦兄了,她推他打他,也头一回冒犯他的名讳。

就像她在公子面前大叫“许瞻”这两个字一样。

公子身份至尊至贵,轻易哪有人敢冒死犯这样的忌讳。

她张牙舞爪地挣扎,恨不能将那人扑倒,用她的钩爪锯牙咬住他的咽喉,那人喝住了她,“小七!”

一句话便叫她蓦地安静了下来,“你可知你父亲是谁!”

依稀记得也有人问起这样的话,问她的父亲是谁,她只知道父亲是楚人,家中排行属七,因而为她取名小七。

此时的小七脑中一片空白,是谁问她的,她懵懵然仔细地回想着,过往的碎片一片片地闪了出来。

九月九。

兰台彻夜的烟花。

她孤零零牵了一匹马。

被劫掠的小包袱。

料峭的月色。

破败的山神庙里生了篝火。

有烤鸡的焦香。

哦,那里坐着吃鸡的人。

低垂的斗笠。

侠客的青衣。

他有长剑。

亦有飞刀。

哦,这碎片一片一片拼成了一个完整的谢玉,所有的一起骤然清晰起来。

是谢玉问的。

谢玉也是楚人。

依稀还记得一段有趣的问话,“你是什么人?”

“查你的人。”

“查我什么?”

“查你是谁。”

“我是谁?”

“正在查。”

七八个山洞的雨夜也清晰起来。

菌子。

鸡汤。

青鸾。

柴火堆。

谢玉说,“你眉心有一颗红痣。”

是呀,她眉心的红痣世间少有。

谢玉还说,“我家公子眉心也有一颗。”

她问,“你家公子是谁?”

谢玉说,“七公子。”

他们都问她的父亲,但她自己却并不知道父亲是谁。

她记忆里的父亲只是个儒雅的江南文人,除了桃林花开时家里会有陌生的客人,她的父亲与其他的父亲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朦胧中似有什么就要从脑中炸开,有什么一直藏在云端的就要拨开迷雾,仿佛一直隐在水下的真相就要水落石出。

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却又说不清也道不明。

她亟需有人为她破云开雾。

小七懵懵然望着沈宴初,望着他的眸子神色复杂,望着他的薄唇一开一合,继而那薄唇里吐出几个低低沉沉的字来,“你父亲是楚国七公子。”

她僵僵地呆在那里,她还记得有一个梦,才回蓟城大营被验身沐浴的那一晚,她梦回桃林,听见父亲的客人说,“七公子该走了。”

那么,父亲果真是楚国七公子吗?

那些公子王孙一个个儿金尊玉贵,生杀予夺,肆行无忌。父亲若也是公子,他们又怎会过到这般地步?

父亲那样儒雅的文人,也曾卷进过兵变吗?他去桃林是隐居避世,还是败北逃亡?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她?

生生叫她寄人篱下,受尽冷眼,也生生叫她在燕国雪压霜欺,幽囚受辱。

小七喃喃问道,“我都不知道的事,大表哥怎会知道?”

那人长叹,“我如今什么都知道。”

哦,是了。

一个在兰台都有暗桩的人,必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要查自己的姑丈难道不是十分容易的事吗?

但她仍旧说,“空口无凭,我不信!”

她从前最信的就是大表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最信公子了。

人心啊,当真是会变的。

不,这世上最善变的,便是人心了。

那人哑然,须臾伸手去摩挲她眉心的红痣,那双桃花眸子神色复杂,低低叹着,“这便是凭证,小七,你是真真正正的楚国郡主。”

小七眸中一酸,这世间可有命途如此多舛的郡主?

她不信。

她眼底沁泪,兀自凝眉,仍旧驳他,“捕风捉影的鬼话,我不信!”

这样的红痣又不是独一无二,她与父亲皆有,谢玉眉心不也有吗?

若谢玉也有,那便仍算不得凭证。

那人笑叹一声,“你不信我,也不信谢玉吗?”

小七心里一激灵,她极少在旁人口中听到谢玉的名字,因而反问道,“谢玉?”

那人点头,“谢玉。”

哦,谢玉。

旁人的话也许不必信,但谢玉是能信的。

如今谢玉也什么都查出来了吗?他找到了他的七公子,也找到了他的未婚妻了吗?

年前听公子说起,“探马来报,前往魏国结盟的楚使便是一个叫谢玉的。”

那时小七还笑着驳他,“我的朋友是在江湖行走的人,只会砍柴炖鸡罢了,他怎会是楚国使臣?公子不要再冤枉小七。”

如今她也要驳沈宴初,“我认得的谢玉不是楚使!”

那人眸色漆黑,“这世上只有一个谢玉。”

温热的血断珠似的滴至角觞之中,很快便将酒水染红,她脑中空空,神思恍恍,再没有留意到指尖的疼痛了,只是哝哝问道,“谢玉是什么人?”

一旁的人正色作答,“楚国大泽君。”

哦,谢玉是大泽君。

难怪。

难怪他总以斗笠掩面,不肯将真面目示人。

难怪他要说,“见过我的人,大多都死了。”

也难怪他要说,“我只告诉你我的名字,但不要对旁人说起。其余你也不要再问,对你没什么好处。”

原来他不是寻常的剑客,他是楚国的君侯。



第296章 抉择 R手腕兀然一松,忽闻一旁的人闷哼一声,小七蓦地回神望去,见那人一手持匕,另一手心血流如注。 小七头皮一麻,怔忪问道,“大表哥,你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她也不知今日宫中家宴怎么就见了血。 他适才划破了她的指尖,如今也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掌心。 与那长长深深的一道相比,她指尖的伤口已经算不得什么。 那人温声唤道,“你看啊,小七。” 小七茫然望去,见沈宴初拂起袍袖握手成拳,登时吧嗒一声落下血来。 一滴。 两滴。 三滴...... 他的血亦滴入角觞之内,将她的血滴打散,就似十六年四月青瓦楼刺杀,那刺客的血喷溅到木纱门上一般,溅起殷红的水花,继而染得通红一片。 那人一字一句道,“这是魏人的血。” 小七眼眶蓦地一酸,继而滚下泪来。 那人笑了一声,“武王元年十一月,我与大泽君歃血为盟,犹如此时。” 《春秋左传正义》中载,凡盟礼,杀牲歃血,告誓神明。若有背违,欲令神加殃咎,使如此牲也。(《周礼·天官·冢宰》中亦载,合诸侯者必割牛耳,取其血歃之以盟) 他拾起角觞,仰头将血酒饮了。 “小七,非我要你杀许瞻,我也不必告诉你联军伐燕的事。燕国已不是昭平三年的燕国,这世上没有什么百战百胜的战神,我与谢玉同立盟书,魏楚合纵,燕国赢不了。” 那人肃然,“男人的事,自然由男人做,何须你来动手。我既能深入燕地万里带你走,又岂会让你再涉险境。” “我只是恨你不争气,恨你跪在了燕人的脚下,因而要试一试你的筋骨,看它到底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小七惘然自失,抬袖掩面,忍不住低低地哭了起来。 心里百转千回,愁绪万端,已分辨不出究竟为何而哭了。 是因了方才大表哥的训斥与试探,是因了她与谢玉这乍然被揭开的身份,还是因了心疼公子,忧心燕国,她不知道。 只知道这百般的滋味齐齐浇上心头,迫得她胸口郁郁不通,喘不上气来。 安稳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呐,她就似一个即要溺亡的人,一次次挣扎求生,一次次被吞入水下,一次次才至岸边,又一次次被卷进洪流。 小七心里无比清楚,这乱世一日不结束,这天下一日不一统,这样的日子就永远不会终结。 忽而指尖一紧,她泪眼朦胧地垂眸望去,那破开了皮肉的伤口此时正被沈宴初裹了起来。 小七潸然泪下,“大表哥......能不能不打了......” 那人眸子都不曾抬起,“不能。” 她心里沉沉一叹,在历史的洪流前,人最渺小,亦是最无能为力的。 公子有公子的大志,魏人也有魏人的立场。 难道将来魏楚就不会兵戎相见吗? 会。 会打。 要打。 也必定要打个你死我活。 这四分五裂的天下总要有一个霸主。 那人还说,“燕国不亡,魏国不宁。” 小七恍然一怔,如今的沈宴初与从前的公子有什么两样呢? 如今他要捣毁燕地,从前的公子亦要踏平魏土。 一旁的人道,“不要再陷进去,我会带你回大梁。” 小七一时困心衡虑,郁郁累累,再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喃喃问道,“大表哥,魏燕一家,难道不好吗?” 那人掀眸,“什么‘魏燕一家’?” 小七心慌意急地解释起来,“魏国烽火连年,兵祸不断,这些年死了有多少人了?魏燕已是姻亲,为何不能和平共处呢?” 那人斥道,“无知!” 不,她不是无知,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她问起了公子从前问起她的话,“魏人为何不能成为燕人?” 那人脸色骤变,尚不曾包扎的巴掌高高地扬起,凌厉的掌风险些就要落下来,但到底没有。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沈晏初四下奔走,与燕结亲,与楚结盟,为的是什么? 他与公子一样,一样是心有大志的人,一样是想要一统北地,甚至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人。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听什么“魏燕一家”“和平共处”这样不争气的话。 这天下分崩离析,弱肉强食。 无人甘愿退后,进则生,退则死。 她几乎预想到未来数年必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必是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小七怔然失神。 恍惚听见一旁的人道,“我想不明白,魏人怎会叛国。” 她怃然望向沈宴初,那人已将角觞端至她的唇畔,冷然命道,“饮下。” 觞中仍有一半血酒,仍旧泛着赤红的颜色。 那是她与沈宴初的血。 小七不饮,不言,也不动。 “小七,听话。” 那人轻轻捏开了她的嘴巴,将血酒往她口中倾去。 这是什么样的滋味呀! 又辣又腥,呛得她连连咳嗽起来。 沈宴初与谢玉歃血为盟,饮的就是这样的血酒吗? 那人就似严父一般,声音不高不疾,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了燕人的衣袍,戴了燕人的戒指,就忘记自己淌的到底是什么血了。” 小七呛出泪来。 可她没有忘记,她求的与公子一样。 要一统这万万里的疆土,叫那边关不再受侵犯,叫那三军不再起征战,叫那八纮同轨,叫那江山永固,叫那列国的布衣黔首都能安居乐业。 要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地同域,量同衡,币同形。 再不必分什么魏人、燕人、楚人、羌人,都是同一个国家的人,说同样的话,读同样的书。 这样的世道,难道不好吗? 一旁的人又道,“你母亲是魏国公主,你父亲是楚国公子。他们若活着,不会愿意看见你叛国投敌,小七,不会!” 血酒浓烈的味道依旧逗留在舌尖喉腔,小七肝心若裂,怃然神伤。 有人悄然闪进殿来,隔着珠帘低声禀道,“主人,燕公子正往这里来。” 身旁的人兀自起了身,“不管是谁,总要在家国之间做出抉择,章德是,你也是。” 章德公主选择了国家大义,如今的小七又该选择什么? 是公子,还是魏楚? 小七茫然不知。 那人又道,“但你记住,不是魏吞了燕,便是燕吞了魏,永远不会有什么魏燕一家。” 第297章 公子,我要回家 沈宴初已经走了,小七口中还留着血酒的味道。 指尖仍旧丝丝生疼,但与被刀一寸寸割透的心口相比,那点儿小伤已经不值一提。 小七仓皇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穿过珠帘直至外殿才将步子稳了下来。 燕国真是一个多雪多灾的国家呐,她进这偏殿的时候还是青天白日的,这才什么时候,又已云起雪飞。 那白茫茫的一片,将这已经覆了盈尺积雪的重檐庑殿与宫墙新添了一层又一层,也在那被压弯了枝头的梅树上新堆了一层又一层。 而公子正冒着这滔天的雪往偏殿走来,那绯色的衣袍当真称得他是绝世的风华呐! 哦,不,他的风华又何须衣袍来称,是那衣袍因了他才尊贵无比。 他身后跟着撑伞的裴孝廉与周延年,个个儿亦是人高马大,但公子许瞻一出来,这世间便好似只余下了他一人。 小七的眼里便再看不见旁人。 她怔怔地立在殿门,看着公子紧走几步,他的缎履在地上一层薄薄的雪里踩出一个个大大的脚印。 她想起来在雪岭驿站的那个大清早,她出门立在廊下,遥望覆满金光的连绵雪山,她问守在门外的周延年,“将军,你平时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那时周延年低声回道,“并不会想什么。” “你也会看这片雪山吗?” “会看。” “你看雪山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末将会想,这就是燕国的疆土,可那么大的一片疆土,是住不了人的。” “燕国有多少这样的雪山?” “十之有三。” 周延年还说,“末将会想,今岁冬天来得太早,只怕北地的牧民又要冻死很多牛羊牲口了。” 魏国是没有雪山的,小七不懂,但燕国的严寒她已经见识过了,因而问道,“牧民为什么不早早往南避寒呢?” 那时周延年望着雪山神情凝重,“往南?到蓟城吗?蓟城就那么大,盛不了那么多人。牧民就得住在高岭草原,不然没有牧草可吃,照样要死。姑娘不知,这便是公子为何定要南下的缘故。” 你瞧,这世间芸芸,各有各的悲苦,各有各的不易。 简简单单地活一场,怎么就那么难? 燕国要南下扩张疆土,去寻新的牧马地,去寻更宜人的地方居住,这没有错。 魏国要北上夺回失地,保卫黄河,救亡图存,也没有错。 公子许瞻要做霸主,也许沈宴初也将是英主,但这天下终究只能有一个霸主。 这百年来的四分五裂已充分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群雄逐鹿,争霸天下,才是真正的人间祸事。 而不管心里在想什么,此时见了公子,小七的双脚不由自主地便朝公子走去。 那人往前疾走,后头撑伞的人亦紧紧跟随,雪在油纸伞上绽开六角的形状。 那人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一样的衣袍沾着冰凉的风雪,她的脸颊贴在那人胸口,风雪越大,那人身上的雪松香益明。 那人舒眉软眼地问她,“小七,是谁惹你哭?” 是大表哥惹她哭,可方才殿里的话,又该怎么与公子说呢? 万万也不能让公子知道啊。 小七强压下万般烦乱的心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说道,“无人惹我哭,是与公主说话,十分伤心。” 那人抬起她的下巴,垂眸在她脸上仔细打量起来。 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但想必没有别的异样吧? 她对章德公主的境遇感同身受,心里的确因公主难过,沈宴初在兰台有暗桩,公子在魏宫自然也有细作,因而章德公主的遭遇,公子大抵也知道个十之八九。 她想,但愿公子什么都不要看出来。 可那人微凉的指腹在她唇瓣上轻轻一抹,片刻道,“你饮酒了。” 是了,方才被沈宴初灌了一口酒。 但这样的事,亦是万万不敢让公子知道啊。 因而她撒了谎,“心里忧闷,饮了半盏。” 她想,但愿公子什么都不要再问。 该做什么,她虽还没有想明白,她想,总会寻到两全的法子,再等一等,总会有的。 唯有一点心里十分清楚,便是不该丢弃公子。 当路君只有小狸奴,小狸奴不该丢弃她的当路君。 但愿他不要再问,他不要问,她便不必撒谎,不必诓骗。 小七抓住他的衣袍,低低求道,“公子,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回到兰台去,就躲在青瓦楼里,躲过三国纷争,不再管什么家国大义,不再管什么仁义道德,亦不再管什么是非黑白。 就躲在青瓦楼里再不出来,躲在那张松软的榻上,躲进暖和的锦衾里,卧房里的青鼎炉必定烧得足足的,她喜欢看雪一片片地落下,也喜欢听兽金炭爆出哔哩啪啦的声响。 若是公子愿意,她还想在炉子上烤红瓤的番薯,烤粉糯的板栗,在铜篦子上烤得松子一颗颗爆开。 天冷的时候,她想把自己烤得暖暖和和的,把肚子也填得饱饱的。 她喃喃地说,“我要回家......” 那人朝内殿看了一眼,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和道,“回家吧。” 她由着公子牵住,穿过梅树,穿过小院,穿过万福宫。 哦,见沈淑人正孤身一人立在廊下。 半月不见的沈淑人再没了从前的活色生香,即便今日仔细妆扮,依旧掩不住瘦下去的脸颊与眼下的一片乌青。 此时的沈淑人见了他们便笑,“公子,小童许久不见哥哥,想与哥哥叙叙话,晚些再回兰台可好?” 那人淡淡应了一声,好似沈淑人早回晚回与他并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大约在他看来,沈淑人不回才是最好。 小七神思恍惚,只留意到沈淑人微微扬起的唇角,公子已牵着她离开廊下,下了高阶,出了宫门,又由着公子牵她到了王青盖车。 赶车的人正立在一旁,支支吾吾低声道,“公子,珠珠夫人......已在车中等候......” 小七见公子阴着脸进了马车,阿拉珠果然已在车内,不等公子说什么,阿拉珠已柔婉地开了口,“知道表哥并不想见珠珠,珠珠也并不是非要讨表哥嫌,就说几句话,说完就下车了。” 阿拉珠既这么说,那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珠珠在草原长大,有阿翁和父母亲宠着,一个人野惯了。从前不怎么来过蓟城,吃住也都不怎么习惯......珠珠在兰台待得无聊,也觉得有些烦闷,也想像阿蘩姐姐一样,想回北羌住一阵子,去探望阿翁与父母亲,表哥觉得可好?” 小七心里一凛,也不知是何时的事了,记得周王后曾说,北羌那边三天两头地催着要孙子。说北地严寒,大多是无人之地,这数年益发的冷。还说羌人没有什么大志向,阿拉珠若能生下小公子,北羌便要归顺燕国。 周王后的告诫犹在耳畔,“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北羌,将来不管是灭魏也好,伐楚也好,燕国后方安定,再以北羌骑兵在前线冲锋,远瞩,这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是啊,自小年宫宴一事后,阿拉珠再没有机会进过青瓦楼,那想要回北羌告状的武士也早就被扣在了兰台之内,更不要提什么小公子了。 燕国兵疲马乏,魏楚联军就要兵临城下,若北羌兵马也走了,公子还能有几分胜算呐? 小七心里担忧,她抬眸去望公子,见公子眸光幽深,神色不明。 她不知道公子心里在想什么,他是否知道了魏楚即将对燕国开战,是否想到了阿拉珠一走,北羌的兵马也要丧失殆尽呢? 她不知道。 第298章 “你的家到底在哪儿!” 但公子是什么人呐。 十八斩杀王叔。 二十远征魏国。 二十有一,先射许牧,又诛良原。 庄王十七年前后,先大败楚国,又剿灭宋国。 一个雄才大略的霸主,定然把一切都想得清清楚楚,定然如此。 公子语声温和,“大雪封路,四月再走吧。” 哦,二月若要开战,四月大抵已能分出个胜负来。 那时候北羌已经卷进战事,大约想退也退不了了。 公子还说,“我若有空,亲自送你。” 阿拉珠可知公子的心思?她可想过四月之后又怎么办呢?回了北羌还能再回兰台吗? 阿拉珠不再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柔荑上的子母绿戒指,公子也不再说,因而小七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但自己的事已使她十分头疼,便也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再去胡思乱想了。 心绪恍惚着,依稀听见阿拉珠温柔地笑,“表哥说四月,那便四月罢。” 继而款款起身,推开车门,灌进来一股冰凉的风雪。 阿拉珠已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车身一晃,赶车的人扬鞭打马,十六只马蹄在燕王宫的青石板上嘚嘚往前奔着,厚重的车轮子在雪里滚出辚辚脆脆的声响。 滔天的雪仍旧不停不休地下着,宫门嵯峨,殿高百丈,这斑驳沧桑的宫墙甬道真是一眼望不见个尽头啊。 小七正兀自出神,忽听身旁的人问话,“在想什么?” 小七呢喃回道,“什么都没有想。” 她脑中荡然一片白,与这宫檐积雪一样,一清二白,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没有想。 又听那人问,“见过沈晏初了吗?” 小七心里一凛,袍袖中的手牢牢地掩着,“不曾见过。” 那人显然不信,竟命她说,“伸出手来。” 小七心头又是咯噔一声,她方才一直将那只受伤的手藏于袍袖之内,藏得严严实实,大抵是不会被发现吧? 她装作不知,依言伸出完好的手来。 那人眉心微蹙,不轻不重道,“装傻。” 小七磨磨蹭蹭地伸出另一只来,便见那人脸色冷了下来。 他问,“受伤了?” 她胡说道,“见公主簪子好看,拿在手中观赏,竟不小心划破了手。” 那人凤眸微眯,“这不是你的帕子。” 是了,她的一切都是公子给的。 她的衣袍、丝履、大的小的、里的外的全都是公子给的,她穿什么抱腹、用什么帕子,公子全都一清二楚。 她骗不了公子的眼睛,但话已经说出了口,没有见过沈宴初,又怎么会有沈宴初的帕子? 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辩解,“是公主的帕子。” 那人笑了一声,扼住她的手腕,旋即将帕子扯开。 那帕子原本沾了血已经凝在了伤口,此时被他一扯,十指连心,疼得她登时低呼了一声。 伤处虽已经不再流血,但那一道糊满血渍的刀口仍旧令人触目惊心。 那人的脸色一寸寸地沉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道,“你与他歃血了。” 小七仓皇否认,“没有!” 是真的没有,是沈宴初强行划开了她的皮肉,要她认清楚自己流淌的到底是什么血。 那人道,“你饮了血酒。” 小七心慌意乱,“没有!” 是非她所愿,是沈宴初强行捏开她的嘴巴灌了下去,要她记住自己流淌的到底是什么血。 那人伸开了手,问她,“那这是什么?” 小七惴惴望去,他的指尖还留着浅浅的一点红。 是方才他的指尖在她唇上抹过,那时他还问她,“你饮酒了?” 他洞悉一切。 那一双凤目充斥着十分复杂的神色,凤目的主人兀然一叹,“小七,你又开始撒谎了。” 小七脸色一白,眼眶一红,想要辩解的话硬生生地噎在了口中。 那人怃然神伤,“你见沈晏初一次,便要对我撒谎一次。” 小七鼻尖发酸,眼底浮起一片水雾,低低道,“我没有撒谎。” 见沈晏初的事她撒了谎,但歃血的事她没有撒谎。 那人不再理会她的狡辩,只是问道,“他必是承诺要带你回大梁,你呢,你又应了他什么?” 小七轻声道,“我没有应他。” 是真的什么都不曾应,她没有应下一句话,她没有应杀公子,也没有应为魏楚拼命。 那人顿然生怒,不由地重重拍了一下短案,“还不说真话!” 小七骇得一凛,眼泪在眸中团团打转儿,“我什么都没有应他!” 那人斥了一句,“满嘴胡言!” 这满嘴的胡言斥出了小七的泪来,她低垂着头掉泪,却不敢再辩一句话。 不怪他恼,自出了偏殿,她便没有一句真话。直至上了马车,才被他一点一点儿地拆穿。 也不怪他怒,岂止今日,从前在公子面前她也少有真话啊。 那人推门命道,“回万福宫!” 又是一大股的风雪灌进了马车,冻得小七连连打起了寒颤,她抓住那人的衣袍,眸中雾气翻涌,“公子,不要回宫,我想回家!” 那人黑着脸问,“你的家到底在哪儿!” 他大抵以为她说的回家,是跟沈宴初回魏国。 赶车的人奉命勒马,继而调转马头沿着宫门甬道疾疾往回赶去。 第299章 软禁 心里七上八下,小七忐忑不安,思绪不宁。 这一回宫,又要生出多少事啊! 公子定要提剑去见沈宴初,就连沈淑人也在呢,他们会说什么话,又会做出什么事呐! 小七去握他的手,但被他一把甩开。 小七去挽他的手臂,亦被他甩了开来。 她便不敢再去碰他,指尖的伤口敞着,到底也不敢再去包扎,只是逼回眼泪,低低地求道,“公子,我想回兰台......” 那人脸色冷凝,默了良久才道,“待我问过沈宴初,便带你回兰台。” 他一见沈宴初,便会看见沈宴初唇上亦带有酒渍,亦会看见沈宴初掌心亦有一道刀口,到那时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酒是饮了,事没有应下。 但公子可会信? 她不知道,就垂头跪坐一旁,双手拢在袍袖里,捏住那破损的指尖,神魂不定地只等着他即将到来的审判。 但适才殿内的话,她一句也不能说呀,说了便要暴露了谢玉。 她永远也不会忘了那一夜谢玉背着她在雪里走,问她,“江南春色极好,你想去看看吗?” 谢玉啊,谢玉不能说。 先前才传出魏楚结盟的消息时,公子盘问她谢玉的事。当时她说有两个名字一样的谢玉,这才躲过公子的追究。 说了,公子便又要问如何认得谢玉,要问山洞发生过什么,要问她与楚国又 是什么关系,要问她到底有没有通敌楚国。 那她又要在勾结魏公子的基础上,再背上重重的罪名。 撒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的谎话来圆。 她早知世上有因果,起心动念皆是因,当下所受也皆是果。 若是再追本溯源,那最初的谎,亦是不得不撒。 她真希望公子什么都不要再问,不问,她便不必再答,不必再说一句谎话。 公子也果真没有再问。 这一路并没有什么话,她敛气屏声,忧心忡忡,原本便未出金马门,很快便回了万福宫。 她不肯下车,那人偏要扣住她,将她带下马车。 雪仍旧在下,将适才走过的路又铺了厚厚的一层,万福宫的宫人头戴毡帽裹着棉袄奋力地清扫,她没有大氅,大抵还不如那扫雪的宫人暖和。 身边的人取下腰间大印低声命道,“召虎贲军,围了那偏殿。” 跟着的人忙接过大印压声应是,转身疾疾奔进雪里。 小七心中戚戚,怆然红了眼。 有虎贲军的地方,就有残酷的杀戮。 她跟在公子身边那么久,亲眼见虎贲军围杀公子牧,亲眼见虎贲军围杀良原君,也亲眼见虎贲军血洗了桂宫。 今日,也要亲眼见证虎贲军围杀大表哥吗? 即便今日训斥了她,逼迫了她,划伤了她,但大表哥罪不至死。 她陪伴公子杀了那么多人,以为灭了扶风便平了内乱。但内乱才歇,外祸又起,这燕宫的修罗场实在是了无尽头啊! 可小七终究不敢为沈宴初开一句口,她的求情只会使沈宴初罪不可赦。 她冻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恍恍然由着那人一路扣住她进了宫门,上了高阶,第一回来时他温柔牵引,这第二回已是攥牢她的手腕迫她前行。 风雪呛得她睁不开眼,她踉跄摔倒了一回,那冷硬的石阶磕得她膝头生疼发麻,她不敢哭,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腕间早就生了红,指腹也早就失去知觉,她满心忧惧,仓皇起身,被那人一把拉起,继而盘跚地跟了上去。 穿过庭院,将那株红梅撞下了一树的雪,又疾疾往魏人下榻的偏殿疾去。 旦一进殿,那人便顿在了珠帘外,“等着。” 小七依言驻足,就在帘外停了下来。 沈淑人已不在殿内了,不知去了哪里。 侍卫将军掀开珠帘,那人已负手进了殿。 殿内看起来浪静风恬,如秋月春风,沈宴初仿佛早就知道许瞻迟早要来一样,已端坐案旁悠悠然斟起了酒。 即便隔着珠帘,那只包扎了帕子的手仍旧分外地扎眼。 小七心中怅怅,多希望这浪静风恬是真,这秋月春风也是真呐。 里头的炉火已比方才旺了许多,额际眉头的雪很快融化,顺着脸颊兀自淌了下来。 她便看着殿里的人一问一答。 “妹婿怎么去而复返?” “想到与郎舅还有几句话说。” “去岁一别,已是数月不见,正巧与妹婿好好叙叙。” 小七望着公子许瞻行至矮榻落了座,目光落至对面的人手上,似笑非笑起来,“席间还无事,才一会儿功夫,郎舅竟受伤了。” 沈宴初闻言便笑,“妹婿是个细心的人。” 不说因何而伤,也不多做解释,就由着对面的人胡猜乱想。 许瞻笑了一声,开门见山问道,“你与小七歃血了?” 小七的心顿然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她暗自祈祷,但愿大表哥怜惜,但愿大表哥不要信口胡言。 沈宴初朝许瞻举觞,继而不紧不慢地饮了,“你认为是,那便是。”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以这样的来混淆视听。 她见许瞻并无恼色,亦端起角觞轻啜一口,好似果真旧友相见,闲闲问起,“郎舅与阿蘩探亲,打算待多久?” 沈宴初笑,“出了嫁的人,总不好在母家待太久,最多半月便该回了。” 哦,半月之后便是二月中旬。 想必那时魏楚联军便要对燕开战了。 许瞻亦笑,“如今天下太平,想必魏国也没有什么事。阿蘩想念母亲,如今又有了身孕,车马劳顿对孩子不好,不如多待些时日,四月再走。” 哦,方才在王青盖车,他与阿拉珠说的便是四月回北羌。 想必那时三国的战事就要结束了。 沈宴初点头,“外姑与章德母女 第300章 马鞭 殿内的魏人虎视耽耽,瞠目拔刀。 小七眼皮一跳,双方一时竟剑拔弩张。 哦,她恍然明白过来。 魏国只有两位公子,二公子沈宗韫资质平庸,碌碌无能,素来胸无大志,难当大任。大公子沈宴初文韬武略,有经国之才,于列国之间左右逢源,一手合纵连横之术使得炉火纯青。 魏国的将来可以没有沈宗韫,但绝不能没有沈宴初。 你瞧,魏楚联军就要开战,而公子今日以歃血为由,借许蘩之名,行软禁之实,轻易就能逼退魏国大军,破了魏楚联军的困局。 公子高瞻远瞩,他能下一手好棋。 小七心中一亮,听公子含笑纠正着沈宴初,“郎舅生分了,不是软禁,是做客。” 魏人已持刀向前逼了一步,裴孝廉大声嗤笑,“就这几人,还敢在燕宫动刀?” 就这几人,如关门打狗,似瓮中捉鳖。 在人屋檐下,沈宴初到底没什么办法,只得挥手示意魏人退下。 许瞻又笑,“哦,险些忘了。燕宫之内,除了我虎贲将士,是不能见刀的。” 沈宴初脸色愈发难看,沉声道,“妹婿不讲武德。” 许瞻轻笑,“兵临城下了,还讲什么武德。” 话音一落,便命道,“下了魏人的刀。” 沈宴初冷着脸,再未说话。 魏人面面相觑,逡巡不敢上前。 而裴孝廉已领命率虎贲军上前,几下功夫便咣啷啷卸了魏人的大刀。 小七切切想着,公子既掰回了一局,便不会再生她的气了罢? 但愿如此。 但愿公子不再审问,也不再追究。 可这时候,沈宴初偏偏说了一句,“小七,记住大表哥的话。” 小七心中一凉,他没有说到底要记住什么话,他也不必说,就只是这一句话,便落定了他们表兄妹歃血为盟这件事。 公子果然面色冷凝,依旧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出了偏殿。 殿门哐当一关,二三十余虎贲军披坚执锐,将偏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如来时一般被那人攥牢,他步子极大,她踉跄地跟着。 路过正殿时,见周王后正在廊下,见他们来,温和地唤住了她,“嘉福,你近来可还针灸熏艾?” 小七紧绷了大半日的心因这一句话微微一暖,却也微微一酸。 她偶尔还饮汤药,但已有许久不再针灸,也再不曾熏艾了。 她强颜冲周王后一笑,笑着点了点头。 周王后又道,“阿蘩都有孕了,你也要争口气。” 小七依旧笑着应了。 都要她争气,不叛国投敌是争气,诞育子嗣是争气,唯独跟随她的本心活着是不争气。 小七心神不宁地跟着,跟着那人重走了一遍方才的路。 这一路他黑着脸,合着眸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远远地坐在一旁,亦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一下王青盖车,那人便扣住她的手腕往青瓦楼疾去,他的步子依旧迈得极大,小七跟得也依旧踉跄,却不敢叫他一声。 才至正堂,那人便命,“今日不必跟来。” 身后的裴周二人连忙止步应是,远远地退了出去。 她的手腕被攥得生疼,疼也不敢说一声,而那人才走数步,顿然驻足。 他在想什么,又想干什么,小七心中惶惶,什么也不知道。 今日已免不了一场没完没了的审问,大抵也免不了一场没完没了的索取。 她不敢问。 也不敢想。 此刻的命运又一次被那人攥在了手里。 脑中忽而一片混乱,左思右想,忽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想不了。 忽而身上一轻,那人一把将她抡上了肩头,她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正堂墙壁大开,她在那人肩头上被一步步扛下了楼梯。 小七的眼泪吧嗒一下垂了下去。 那是暴室! 公子又一次将她带去了暴室。 过去的那三个月历历在目,而今他又要将她囚在暴室里了吗? 终年阴暗潮湿的暴室,二月就如冰窟一般寒凉。 她一阵阵打着寒颤,一张鹅蛋脸面色煞白。 她心里的小人儿蹦了出来,小人儿说,“小七,你是太冷了。” 她听了小人儿的话,因而劝慰自己,不怕,小七,不怕,你是太冷了,你是因了太冷的缘故。 大表哥逼了她一把,也逼她好好地看一看眼前的人。 要她看清楚自己淌的到底是什么血,也认清楚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这一逼,是要生生地把她逼上绝路。 这暴室专门为她而设,她不在的时候,大抵有小半年都无人进来了罢? 无人洒扫,无人炳烛,也无人生炉子。那人将她扔至榻上,在那冰冷的簟席上溅起一片轻尘来。 他就似从前一般沉沉俯睨着她,冷峻的眉眼就好似秋霜冬雪,好似这暴室冰窟,没有一丝的温度。 她以为他要在这暴室审问,她心里坦荡,没有歃血,没有背弃,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但那人不审,也一句话都不问,只是凉薄命道,“跪下。” 小七血色尽失。 自去岁十一月以嘉福郡主的身份回了兰台,她再也没有跪过了。 如今什么身份也没有用,在燕国,他就是绝对的上位者。 那上位者薄唇微抿,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骇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极力压制住身上的寒颤,也极力压制住心底的惶惧,怔怔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那双膝头甫一抵到地上,便想起了沈宴初的话来,“我只是恨你不争气,恨你跪在了燕人的脚下,因而要试一试你的筋骨,看它到底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她低垂着头,藏住蓄了满眼的泪。 她想,一个断了根、忘了祖的人,难道公子就会敬重她吗 第298章 “你的家到底在哪儿” S但公子是什么人呐。 十八斩杀王叔。 二十远征魏国。 二十有一,先射许牧,又诛良原。 庄王十七年前后,先大败楚国,又剿灭宋国。 一个雄才大略的霸主,定然把一切都想得清清楚楚,定然如此。 公子语声温和,“大雪封路,四月再走吧。” 哦,二月若要开战,四月大抵已能分出个胜负来。 那时候北羌已经卷进战事,大约想退也退不了了。 公子还说,“我若有空,亲自送你。” 阿拉珠可知公子的心思?她可想过四月之后又怎么办呢?回了北羌还能再回兰台吗? 阿拉珠不再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柔荑上的子母绿戒指,公子也不再说,因而小七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但自己的事已使她十分头疼,便也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再去胡思乱想了。 心绪恍惚着,依稀听见阿拉珠温柔地笑,“表哥说四月,那便四月罢。” 继而款款起身,推开车门,灌进来一股冰凉的风雪。 阿拉珠已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车身一晃,赶车的人扬鞭打马,十六只马蹄在燕王宫的青石板上嘚嘚往前奔着,厚重的车轮子在雪里滚出辚辚脆脆的声响。 滔天的雪仍旧不停不休地下着,宫门嵯峨,殿高百丈,这斑驳沧桑的宫墙甬道真是一眼望不见个尽头啊。 小七正兀自出神,忽听身旁的人问话,“在想什么?” 小七呢喃回道,“什么都没有想。” 她脑中荡然一片白,与这宫檐积雪一样,一清二白,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没有想。 又听那人问,“见过沈晏初了吗?” 小七心里一凛,袍袖中的手牢牢地掩着,“不曾见过。” 那人显然不信,竟命她说,“伸出手来。” 小七心头又是咯噔一声,她方才一直将那只受伤的手藏于袍袖之内,藏得严严实实,大抵是不会被发现吧? 她装作不知,依言伸出完好的手来。 那人眉心微蹙,不轻不重道,“装傻。” 小七磨磨蹭蹭地伸出另一只来,便见那人脸色冷了下来。 他问,“受伤了?” 她胡说道,“见公主簪子好看,拿在手中观赏,竟不小心划破了手。” 那人凤眸微眯,“这不是你的帕子。” 是了,她的一切都是公子给的。 她的衣袍、丝履、大的小的、里的外的全都是公子给的,她穿什么抱腹、用什么帕子,公子全都一清二楚。 她骗不了公子的眼睛,但话已经说出了口,没有见过沈宴初,又怎么会有沈宴初的帕子? 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辩解,“是公主的帕子。” 那人笑了一声,扼住她的手腕,旋即将帕子扯开。 那帕子原本沾了血已经凝在了伤口,此时被他一扯,十指连心,疼得她登时低呼了一声。 伤处虽已经不再流血,但那一道糊满血渍的刀口仍旧令人触目惊心。 那人的脸色一寸寸地沉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道,“你与他歃血了。” 小七仓皇否认,“没有!” 是真的没有,是沈宴初强行划开了她的皮肉,要她认清楚自己流淌的到底是什么血。 那人道,“你饮了血酒。” 小七心慌意乱,“没有!” 是非她所愿,是沈宴初强行捏开她的嘴巴灌了下去,要她记住自己流淌的到底是什么血。 那人伸开了手,问她,“那这是什么?” 小七惴惴望去,他的指尖还留着浅浅的一点红。 是方才他的指尖在她唇上抹过,那时他还问她,“你饮酒了?” 他洞悉一切。 那一双凤目充斥着十分复杂的神色,凤目的主人兀然一叹,“小七,你又开始撒谎了。” 小七脸色一白,眼眶一红,想要辩解的话硬生生地噎在了口中。 那人怃然神伤,“你见沈晏初一次,便要对我撒谎一次。” 小七鼻尖发酸,眼底浮起一片水雾,低低道,“我没有撒谎。” 见沈晏初的事她撒了谎,但歃血的事她没有撒谎。 那人不再理会她的狡辩,只是问道,“他必是承诺要带你回大梁,你呢,你又应了他什么?” 小七轻声道,“我没有应他。” 是真的什么都不曾应,她没有应下一句话,她没有应杀公子,也没有应为魏楚拼命。 那人顿然生怒,不由地重重拍了一下短案,“还不说真话!” 小七骇得一凛,眼泪在眸中团团打转儿,“我什么都没有应他!” 那人斥了一句,“满嘴胡言!” 这满嘴的胡言斥出了小七的泪来,她低垂着头掉泪,却不敢再辩一句话。 不怪他恼,自出了偏殿,她便没有一句真话。直至上了马车,才被他一点一点儿地拆穿。 也不怪他怒,岂止今日,从前在公子面前她也少有真话啊。 那人推门命道,“回万福宫!” 又是一大股的风雪灌进了马车,冻得小七连连打起了寒颤,她抓住那人的衣袍,眸中雾气翻涌,“公子,不要回宫,我想回家!” 那人黑着脸问,“你的家到底在哪儿!” 他大抵以为她说的回家,是跟沈宴初回魏国。 赶车的人奉命勒马,继而调转马头沿着宫门甬道疾疾往回赶去。 第301章 我没有背弃公子 他打偏了。 他心里的气无处可撒,必定还要打下去。 小七骨颤肉惊,两排贝齿紧紧咬着。 她想,小七,你再等一等,等公子消了气,消了气就好了。 他还是你的当路君,你也是他唯一的小狸奴。 大约是吧。 从前是,如今她并不知道。 又是一鞭凌空响起,这一鞭比方才那一鞭还要迅猛,她本能地掐住伤口,那是她唯一够得着也使得上力的地方。 温热的血顺着指节缓缓淌了下来,她竟也感觉不出一点儿疼来。 是太冷了,也太怕了,因而这一点儿的疼便也显得那么的寸丝半粟,渺不足道。 这重重的一鞭抽下来,必定也要血肉狼藉。 暴室里多冷呐,这地面就似冰砖一般。 矮榻呢,矮榻也并不能好到哪里去。 那一股股的寒气就沿着她的膝头、沿着她的两段小腿往身上窜去,窜至她的五脏六腑,也窜至她的四肢百骸,她瑟瑟然发着抖,可额际仍旧生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那凌厉的鞭稍扫下来,溅起了一地的飞尘,将玉簟席一抽两半。 但这一鞭也并没有打到她身上去。 他又打偏了。 他气成了什么模样,必也气得手上发抖了吧? 一个张弓拉箭百发百中的人,此时竟连半步之遥的人都打不中。 打不中只会使他愈发生气,下一鞭也必要愈发地用力。 但她心里的小人儿说,小七,你不要怕,挨过去就好了。 她便也劝慰自己,小七,不怕,不怕。 公子总会消气,消了气就好了。 她闭紧双眼,听见马鞭又一次响了起来。 那一鞭落下来,必是钻心蚀骨,血溅肉飞。 她在那唯一的着力点处益发地用力,伤口的血复又淌了下来,但指腹已经被掐得肿了,掐得麻了,因而她觉不出疼。 依稀记得有人说,“你就像蒲苇,没有什么能打倒你。” 蒲苇柔软如丝,不易折断。回望她的这些年,坚韧地活着,坚韧地求生,与蒲苇并没有什么两样。 说这话的,是那个叫谢玉的人。 她暗暗地告诉自己,小七,你要像蒲苇一样坚韧地活下去呀。 去做你该做的,你问心无愧,因而心安理得。 但这一鞭也仍旧不曾落到她身上去。 愈是打不中,她便愈是骨颤肉惊,愈是害怕下一鞭的到来。 她身子紧绷,咬唇等着,好一会儿过去,却再没有听见马鞭鸣动。 那人问,“你从来不会求饶吗?” 仿佛从前也听他问过这样的话,她最初被陆九卿从天坑旁选中,便是因了陆九卿说,“身量不高,心性倒硬。” 这是姚小七的本性,她与母亲一样的倔强。 她身上流着两国的血,开口求饶丢的便是两国的颜面。 而今筋骨早已被眼前的人打断了,求饶的话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选择不做坚硬的山,却也无法完全地成为水。因而不山不水,不伦不类。 小七睁开眸子,在暴室待了这许久,眸子已适应了其中的黑暗,她能把那人的神情看个七七八八。 但那人面色晦暗,其中的情绪她依旧辨不分明。 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求饶呢? 求饶不就佐证了自己有错吗? 她已是惝恍迷离,不知所措。 那人俯下身来,持马鞭挑起了她的下颌,打量片刻,问道,“血酒好喝吗?” 他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凉薄。 小七眼里一酸,垂下了眸子。她垂下眸子,那人便愈发将她的脸抬高起来。 腕间紧缚的麻绳使她的手渐渐发了麻,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她不得自由,她的身子自然也由着他摆弄,但她仍然要为自己申辩一句,“是大表哥迫我饮下。” 那人信与不信,她也不知道。 他若信,自然好。 若不信,她也毫无办法。 年前还信誓旦旦地以为总有一日会驯服公子,如今想来,实在是一个笑话。 姚小七永远也驯服不了一头野狼。 因而她只是为自己辩白,好似陈说上一句,心里就能安宁下来。 那人到底是不信罢,因为他问,“沈宴初要你做什么?” 那冰凉的鞭柄抵得她难受,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不轻也不重,但那内里的威严却叫人不敢有半分的反抗。 她仔细回想,沈宴初只是不许她叛国,并没有旁的吩咐。 初时所说要她杀公子,也不过是个试探,魏楚联军必势如破竹,沈宴初不需她动手暗杀。 除了身份不能说,谢玉不能说,其他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垂眉低低回道,“大表哥不要我叛国。” 那人亦是不信的,大约不信会如此简单,大约也疑心她必定隐瞒了其他。 因为那人笑了一声,问她,“你会叛国吗?” 她眼里水汽弥漫,竟不知该如何答他。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难题。 姚小七不愿公然叛国,不愿亦不肯。 亦不愿背弃公子许瞻,不愿亦不肯。 可若说“我不会叛国”,不叛魏国,就意味着要背弃了公子许瞻。 最难的人,始终是魏人姚小七。 不,从前最难的是魏人姚小七。 如今,楚人姚小七也一样为难。 这沉沉的担子、重重的枷锁全都往小七身上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受了楚人的生养之恩,受了魏人的抚育之恩,如今又受了燕人的封地,吃燕人的饭,饮燕人的水,吃穿用度皆由燕人供给。 天下一家如上蜀道,而蜀道之难,亦如登上青天。 因而她斟酌再三,压着声音里的轻颤,小心答他,“我没有背弃公子。” 那人默然,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小七不知此时的公子许瞻到底在想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