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怜被豪门大佬捡走后》 1、生日 惊蛰当天,陆鸣秋年满27岁。 这个生日过得冷清,只有一个大学认识的朋友有空陪他吃顿饭。他们当晚吃的火锅,是首都美院西侧门外的一家老店,物美价廉,很受学生们的欢迎。 火锅店江湖气重,内里人声鼎沸,陆鸣秋和朋友坐在靠窗的小隔间里,周遭的环境要比别处安静许多。 朋友是个大美人,鹅蛋型的脸庞,杏仁般的眼睛,橘红色的发丝从肩头垂落,像夕阳下起此彼伏的波浪。 她的唇很厚,涂着艳丽的口红,说话时尤为性感。 “之前问你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陆鸣秋拿筷子的手一顿,显然没想到对方会提这件事。他垂着脑袋,叫人看不清表情,但语气却能听出几分遗憾:“皎皎,新疆太远,我去不了。” 杨皎沉默片刻,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后,又拿出一根递给陆鸣秋。陆鸣秋会抽烟,但是不爱抽,因此他只是把烟夹在两指间,并没有像杨皎一样去拿打火机。 杨皎吐出雾白色的烟圈,而后叹了口气,“陆鸣秋,那谁换情人跟换衣服似的,他根本就不爱你,你为什么还要听他的话?” 杨皎口中的“那谁”,是陆鸣秋名义上的男朋友,实际上的包养人,顾少容。 他们俩之间这种畸形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七年。杨皎对此一知半解,只以为陆鸣秋是因为太爱顾二少,所以容忍了对方的出轨行为。 陆鸣秋没有解释,毕竟真相比杨皎的猜想还要不堪。 他从锅中捞出一块黄喉,放在料碟里来回涮。 杨皎看不过去他这哀怨样,翻了个白眼说:“……我也懒得劝你,尊重祝福,你和那谁直接锁死吧!” 陆鸣秋抬头笑了笑:“你别诅咒我。” “你也知道这是诅咒啊?”杨皎冷嗤一声,“我告诉你,这次去新疆采风的机会特别难得,首美那边带队的可是江老,你真不想跟去学习学习?顾少容和他的小情人不是在国外旅游吗?你就算去了伊犁,他也根本管不到你!” 陆鸣秋听完一脸惊讶,“首美怎么会让江老亲自跑这趟?他身体受的住吗?” “江老可比你健康得多,”杨皎一边往烟灰缸里掸烟灰,一边解释道,“上面让首美加强和偏远地区之间的艺术交流,江老是有协会任务在身的,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采风团的名额不好搞。” “既然难搞,我怎么能去?我又不是首美的教授。” 杨皎定定地看着他,“你确实不是教授,但你是吴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陆鸣秋和杨皎师出同门,当年都跟着首美的吴虹玉老教授学油画。吴教授曾经说过,陆鸣秋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天生就该吃艺术这碗饭。 可大学毕业后,陆鸣秋并没有继续画画,甚至淡出了艺术界。 没想到几年过去,老师居然还不忘拉他一把。 陆鸣秋惭愧地低下头,“皎皎,我已经很久没画画了,你没和老师说吗?” “我怎么跟他说?” 杨皎放松身体,往漆皮沙发的椅背上靠。隔着火锅蒸腾而起的淡淡白雾,她看不清陆鸣秋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得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陆鸣秋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陆鸣秋放弃画画,还让他变成这副瑟缩模样…… 顾少容到底做了什么? 杨皎觉得心烦,又摸出一根烟点燃。 陆鸣秋埋头吃着黄喉,没有再说任何话。 一时之间,隔间里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闷,空气粘在一起,仿佛糊了层厚厚的胶水。 陆鸣秋吃完黄喉,又去烫牛肉,烫肉的过程中,杨皎抬手撩了下头发,她开口,这次说的全是往事。 “陆鸣秋,我比你大一届,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听吴老师提过你的名字——《山色》的作者,年纪轻轻就获得了绘画金奖——当时我就好奇,这样一个天才到底长什么样?后来因为吴老师,我认识了你,见你的第一眼,我想起一句诗:秋水为神玉为骨。那时候的你意气风发,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陆鸣秋,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你浪费了整整五年时光,还要继续浪费下去吗?快点离开顾少容吧……” “皎皎,你觉得我应该和顾少容分手?”陆鸣秋放下筷子,神色认真地问道。 “当然。” “可我不能。” “什么叫不能?”杨皎理解不了这句话。 陆鸣秋说:“皎皎,我是他豢养的鸟,所以不能。” 说完这句话,陆鸣秋没有去看杨皎的反应,他抽出纸巾将嘴上的油渍擦干净,然后起身去柜台结账。 杨皎嘴里叼着半根没抽完的烟,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从火锅店里出来,沿着热闹的街道慢慢走,一直走到首都美院的西侧门。 学生们形色匆匆,往返于校门内外,他们长相各异,但眼睛里都闪着光,未被世俗污染。 陆鸣秋看着眼前的母校,于路灯下静默良久。 最后他转过身,冲杨皎露出一个好看的笑。 “皎皎,谢谢你陪我过生日。” 杨皎回以微笑,只是她的这个笑颇为苦涩,显得勉强。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到地铁口的时候,陆鸣秋与杨皎挥手作别。 他独自乘坐地铁回到南庭新苑。这是一片城中别墅区,坐落于首都二环内,毗邻商圈,地理位置奇佳,可谓是寸土寸金。很显然,这里的房子不是他这种小老百姓买得起的。 这是顾少容的房产。 陆鸣秋熟门熟路来到一栋三层别墅前,开门走进去。屋里很黑也很静,因为顾少容不想让陆鸣秋被外人看见,所以这里没有安排任何佣人,清洁全靠扫地机器人和陆鸣秋自己。他换上拖鞋,打开吊灯,却意外的在客厅里见到了顾少容。 男人坐在沙发上,穿一身宝蓝色西装,白衬衫领口处系着温莎结,打扮得格外正式,他长得很英俊,高鼻梁,桃花眼,笑起来十足的风流。 对于顾少容的突然出现,陆鸣秋的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他站在原地问:“你不是和那个小明星去瑞士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他妈是专门回来给你过生日的!”顾少容沉着脸,说话的语气跟吃了炮仗一样冲,“我千里迢迢回家想给你一个惊喜,结果你呢?你出去见哪个野男人了?!还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怎么,我打扰到你了?” 陆鸣秋在心里骂了句疯子,嘴里解释道:“我只是和杨皎一起去吃了顿饭。” “杨皎?你那个学姐?”顾少容听见这个名字,表情和缓了一些,“你今天出门没有向我报备。” “我忘了,对不起。”陆鸣秋低着头,略长的额发扫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委屈。 陆鸣秋的这副模样勾得顾少容心痒,他冲对方动动手指,命令道:“过来,亲我。” 陆鸣秋乖巧地走过去,他跨坐在顾二少的腿上,温柔而认真地吻上男人的薄唇。 顾少容用手捏住陆鸣秋的后颈,化被动为主动,用更加猛烈的力度侵入陆鸣秋的口腔。 陆鸣秋闭上眼,顺从地承受着。 顾少容亲够以后,他心里的气也差不多散尽了。他一边摩挲着陆鸣秋后颈的肌肤,一边轻声细语地道歉:“宝贝,我刚刚不该冲你发火,我错了。” 七年的相处,早已让陆鸣秋对眼前男人阴晴不定的情绪习以为常,他也知道该怎么哄对方高兴。顾少容喜欢看小情人吃飞醋,所以他故意问:“你突然从瑞士回来,不怕那个小明星生气?” 顾少容亲亲陆鸣秋的眼睛,笑着说:“他哪有你重要?宝贝,27岁生日快乐。” 说完,他从沙发上拿起一个用红丝绒包裹着的首饰盒,陆鸣秋伸手打开,发现盒子中央躺着一枚做工精致的戒指,k金戒托上镶嵌着一颗11克拉大的钻石,光彩夺目。 “这是我在瑞士拍到的,送给你戴着玩。”顾少容握住陆鸣秋的左手,把钻石戒指戴到他的无名指上。 陆鸣秋的皮肤白净细腻,像打磨过的羊脂玉,他的十根手指纤细而修长,不似寻常男人那般粗糙,所以这枚漂亮的钻戒遇上他的手,简直完美体现了“相得益彰”这个成语。 顾少容掏出手机,对着陆鸣秋的手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又凑过去亲他,亲着亲着,顾少容起了反应,于是两人改换阵地,从客厅来到卧室。 陆鸣秋是个各方面需求都很低的人,这种需求也包括性,所以他们每次做,都是顾少容放下身段,主动伺候陆鸣秋,陆鸣秋只用躺着,然后享受顾二少的服务。 顾少容不是天生的0号,他在别的情人那里只当上位,但陆鸣秋这人太过特别,特别到他不舍得让陆鸣秋难受,所以两人第一次欢好的时候,性格强硬的顾少容反而选择了退让。 “宝贝……生日开心吗?” 事情进行到一半,顾少容突然停下来,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陆鸣秋懒得说假话,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不开心。” “哪儿不开心……?” 陆鸣秋一时无言,顾少容等不到回答,也不在意,他摸摸陆鸣秋的脸,然后继续自己动。 结束后,顾少容和陆鸣秋洗了个鸳鸯浴。等两人重新躺回被窝里的时候,顾少容再度想起了刚刚那个问题,于是他又开口问了一遍:“你到底哪儿不开心?” “首美有个采风团,是江老带队,去新疆伊犁。这个机会很难得,我老师给我留了个名额……” 他话没说完,就被顾少容出声打断,“你想去新疆?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去。” “我不是去旅游,而是随队去采风。”陆鸣秋有种预感,他说出这句话后,顾少容又要生气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顾少容就坐起身,他盯着陆鸣秋,面色沉郁,眼睛里藏着怒火,“陆鸣秋,四年前你说你要和大学舍友去云南写生,我同意了,结果你他妈一离开首都就把我拉黑了,我联系不上你,急得快疯了,最后还是托人用特殊手段才定位到你的位置……而你当时压根儿就不在云南,你他妈在四川老家!” “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协议早就结束了,你一直不放我走,所以我才出此下策……” 顾少容抬起手,用力掐着陆鸣秋的下巴,声音压抑而冷漠:“我有没有说过,没有我的允许,这场协议不可以结束,嗯?” 陆鸣秋偏头,挣脱顾少容的桎梏,小声反驳道:“当初白纸黑字写的是三年,期限到了却不放我走,你这不是耍赖吗?” 顾少容与他对视片刻,而后冷不丁换了个话题:“你小妹的医疗费还够吗?要不要我再打点?” 陆鸣秋知道,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用小妹的命当筹码,威胁他不准离开——四年前,他被人从四川逮回来的时候,顾少容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从那一刻起,陆鸣秋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逃离顾二少打造的牢笼。 所以这四年间,陆鸣秋再也没有产生过逃跑的想法,这次想去新疆也真的只是想跟着江老去学习,没有半点别的念头。 可惜顾少容不会相信他。 陆鸣秋叹口气,索性不再挣扎,他轻轻在顾少容的嘴角啄了一口,温声说:“对不起,阿容,你消消气,我不提去新疆采风的事儿了。” 听到“阿容”两个字,顾少容的心一下子变软了,他揽过陆鸣秋的腰,双臂用了十成十的劲儿,像是要把人揉进血肉里。 陆鸣秋乖乖把头埋入顾少容的肩窝,反手回抱对方。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他听清男人的低喃—— “陆鸣秋,你一辈子都别想离开我,一辈子都别想……” 陆鸣秋心道,顾少容真他妈的是个疯子,而自己,或许也快疯了。 2、访客 第二天早晨六点,天还未亮,陆鸣秋已经醒了。他这几年觉浅,睡眠不佳,所以总是醒得很早。 他洗漱完后,又回到床上坐着玩手机,因为顾少容要是睁眼看不见他,肯定又要生气。 他实在懒得哄人了。 陆鸣秋点开微信,发现大学班群昨晚聊得热闹,一看,原来是有人刚办了国际画展,然后又有人提议不如趁机办个同学聚会庆祝一下。 留在首都发展的同学们纷纷响应号召,甚至还搞了个投票确定聚会的时间和地址。 他看得出神,没注意到身边的男人已经醒了。顾少容把脑袋探过去,看清了陆鸣秋手机屏幕上的内容,他问:“宝贝,你想去参加同学聚会吗?” 陆鸣秋瞬间回神,“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少容说:“你要是想去,我可以陪你。” “不用了,我不想去。” 陆鸣秋说的是实话,他确实不想去参加同学聚会。毕竟现在的自己一事无成,去了也只会成为别人嘴里佐酒的谈资。 顾少容“哦”了一声,翻身下床去洗漱,十分钟后,顾少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拉开衣柜挑选衣服。陆鸣秋见他选了一套相当正式的西装,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等会儿要出门吗?” “嗯,我哥让我回趟老宅,说是家里有事,”顾少容拉开摆满袖扣的抽屉,冲陆鸣秋招招手,“过来,帮我选一下。” 陆鸣秋对袖扣之类的饰品没什么研究,但顾少容的东西就没有便宜的,他随手一指,选了对方形袖扣,上面镶嵌着两块通透的宝石。 顾少容一边戴袖扣,一边说:“我今天可能不回来了,你乖一点,别乱跑,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嗯。”陆鸣秋乖巧点头。 顾少容穿戴整齐后,又和陆鸣秋温存了好一会儿,直到接到哥哥打来的一通电话,才恋恋不舍的出了门。等到他离开,陆鸣秋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他走进厨房,给自己做了顿早餐,吃完饭后,便提着浇花用的水壶,来到别墅的后花园里,给自己种的月季浇水。 陆鸣秋以前对侍弄花草并不感兴趣,但待在南庭新苑的日子太过无聊,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培养别的爱好,养花就是其中之一。 种植可以给人带来宁静,对他来说,亦是一种救赎。 浇水的过程中,杨皎发来几条微信消息,说的还是去新疆采风的事儿。采风团出发的时间定在四月中旬,现在才三月初,杨皎让陆鸣秋不要拒绝得太快,或许还能等到转机。 陆鸣秋觉得无奈。这件事情的症结在于顾少容,只要顾少容不松口,他绝对去不了新疆。 陆鸣秋:【皎皎,抱歉,我还是不能去。】 杨皎:【这是吴老师给你留的名额,就算要拒绝,你也得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看见这句话,陆鸣秋几乎快要崩溃了,现在的他最无法面对的人,不是父母朋友,而是曾经的恩师。当年,吴教授对他报以莫大的期望,认为他绝对会成为绘画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将自己的技术与经验悉数教给了这个学生,并说:小陆的画肯定会比我的画还要出名。 可最后,陆鸣秋并没有完成吴老师的期望,反而彻底沉寂了下去。 他捏着手机,在花园里站了许久,过去噩梦般的经历再度袭来。四年前,他被顾少容的人带回首都,那个发了疯的男人对他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写生,那么热爱画画,那就待在屋子里面画个够吧”,然后顾少容把他囚禁在南庭新苑,逼迫他不停地画画,他不记得自己画了多少天,也不记得自己究竟画了些什么,总之等顾少容把他放出来后,陆鸣秋已经没法再画画了。 他看见画布就想吐,看见颜料就想哭,他拿着画笔的手会下意识的发抖,所有关于画画的一切都会让他联想到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顾少容折断了他的羽翼,摧毁了他的生活和梦想,让他日复一日的沉沦在麻木与痛苦之中。 如今的陆鸣秋甚至很难忆起自己曾经的面貌,那些光明的日子已经太远太远,远得像一场朦胧的旧梦。 他想,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该对去新疆抱有期待,昨晚也不该将这事儿告诉顾少容,毕竟,无法画画的自己即使去了新疆,也只会徒惹非议。 陆鸣秋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打字,将自己想好的理由发送给杨皎。 陆鸣秋:【你给老师说,我的手受伤了,暂时不能画画,所以去不了新疆。】 杨皎:【你手真受伤还是假受伤?可别吓我。】 陆鸣秋:【真的。】 发完这两个字,陆鸣秋就把手机揣进兜里,继续拎着水壶给月季浇水。现在不是月季的花期,花园里只有绿油油的枝叶,但等到五月之后,这些枝叶上会开出五彩缤纷的花朵。 陆鸣秋有时候会想,自己现在活着,不过是为了等一朵花开。 没有这些花,他将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 浇完水,陆鸣秋坐在花园的秋千上晒太阳,暖洋洋的阳光挥洒而下,为他冷白的皮肤涂上一层薄薄的浅金,像瓷器上暖黄的釉质。 他像平时度过的无数个白天一样,面朝月季花丛发着呆。但27岁这个年纪或许自带别样的魔力,在生日后的第一天,他的生活迎来了些许不同。 早上十点钟左右,别墅的门铃响起。这道急促的铃声像一阵惊雷,直直地劈开了陆鸣秋浑浑噩噩的脑袋。 他从秋千上起身,来到别墅的正门,可视门铃的屏幕上能够清楚看见访客是一个男人,陆鸣秋从没见过他。他不知道对方是来找谁的,所以有些犹豫。男人又按了一次门铃,这回,陆鸣秋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铁门。 访客的身形与陆鸣秋相仿,模样十分养眼,凤眼薄唇,挺秀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这让他有一种斯文儒雅的气质,像个博古通今的学者。 陆鸣秋扶着门把手,只露出半边身子,局促不安地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您好,我叫谢辞雪,是隔壁a102的住户,我家的猫今天早晨不小心跑丢了,因为我们两家离得近,所以我想看一下您家门口的监控,找找线索。” 陆鸣秋点点头:“可以,你等一下。” 说完,他拿出手机,点开监控系统的app,调出今天早晨的记录,他快速滑动进度条,最终在9:43这个时刻找到了一只闯入镜头的白猫。 他把手机里定格的画面递到谢辞雪面前,并问:“这是你家的猫吗?” 谢辞雪认真看了几秒,末了微笑道:“这就是我家小狸……先生,方便加个微信好友,把视频传我一份吗?” 陆鸣秋愣住了,他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同意或者拒绝,而是在想,顾少容会不会生气。 “先生?”一直没等到回答,这让谢辞雪感到有些奇怪,但他也没有多想,只是说,“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不知为何,陆鸣秋隐隐有种预感,他不能、不该拒绝眼前的男人,他必须、必定要同意对方的请求。 于是陆鸣秋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紧接着,他打开微信,和谢辞雪互加了好友,而后把有猫咪出现的监控片段剪切出来,通过微信发给对方。 “谢谢,”谢辞雪推了推金丝眼镜,又问,“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呢……” “陆鸣秋,‘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的鸣秋。” 谢辞雪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古怪起来,这时,他才开始仔细打量对方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削尖的下巴,小鹿一样的眼睛,眼珠是少见的琉璃色,澄澈明亮,像一湾清泉,他的右眼下方有一粒黑色的小痣,好似宣纸上的一点墨迹,十分特别。 这一点墨迹,谢辞雪七年前也曾见到过,但那时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谢辞雪没再说什么,他深深地看了陆鸣秋一眼,而后告辞离开。走过别墅的门牌号时,他的余光正好落在那串漆金的字上——a103——这好像是顾家的房产? *** 访客走后,陆鸣秋的生活又恢复如初。中午他炒了两个简单的小菜,刚吃完饭,便接到了顾少容打来的电话。 对方语气不善,张口就是一句质问:“陆鸣秋,你今天早上见谁了?” 别墅门口有监控,顾少容当然清楚今早有人来访。 陆鸣秋感觉这人的控制欲好像在与日俱增,他轻哼一声道: “隔壁邻居,他家猫丢了,问我要监控找线索,有什么问题吗?” “你好像还加了他的联系方式?” “……”陆鸣秋沉默几秒,如实回答,“加了,他想要监控视频,我就发给他了。” “删掉,立刻马上!别让我说第二次……”顾少容的声音经过电流处理略显失真,但他语气里的那股阴冷和偏执却犹在耳畔。 陆鸣秋感到无比窒息。 他不想再和顾少容交谈,于是说完一个“好”字,就火速挂断了电话。 他点开谢辞雪的微信号,发了条消息过去。 陆鸣秋:【因为有人占有欲太强,我只能把你拉黑了,抱歉啊。】 谢辞雪:【没关系,我记得你的电话号码,找到小狸后,我可以给你发短信】 陆鸣秋觉得这位邻居做事情还真是有始有终,他又发了句抱歉过去,然后就把谢辞雪给彻底拉黑了。 拉黑的这一整个过程,他都录屏发给了顾少容。 陆鸣秋:【满意了吗?】 十几秒后,他收到回复。 顾少容:【宝贝,别为了一个外人生我的气,明天我们出去约会,好吗?】 陆鸣秋:【好。】 应付完顾少容,一股昏沉的疲惫感涌来,陆鸣秋连碗筷都没来得及收拾,便直接躺到客厅的沙发上像婴儿般蜷缩。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远远望去,他仿佛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泥做的雕像。 3、尬聊 陆鸣秋做了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只野蛮生长的鸟,他盘旋于巴蜀之地,盘旋于自己的故乡,他用一双鸟的眼睛看山、看水,看连绵的云,也看炽热的太阳,他乘着风,自由自在,天地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他。 因为他是一只鸟。 画面一转,小鸟穿过千万里旅程,来到首都,他飞入当地的美术院校……这时候,鸟儿的羽毛比之前更加艳丽,他的尾羽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他认识了许多许多的朋友,也见识到了许多许多的画家,可这时,他已经不能再随心所欲地飞翔,他有了自己的责任也见识到了生活的暗面。 小鸟想,这是成长的代价。 后来小妹生了重病,小鸟的羽毛变得暗淡,与此同时,他遇见了顾少容。这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说他可以帮助小鸟,只需要小鸟陪他三年。 小鸟同意了,但三年后,顾少容将他彻底关进了笼子里。他再也看不见山水,更看不见云和太阳,他只能想方设法地取悦顾少容。 顾少容亲手给他拴上一条锁链,金光闪闪还镶嵌着宝石,他说这是礼物、是饰品。 但小鸟知道,装饰得再光鲜亮丽,这依然是一条锁链。 梦醒时,陆鸣秋感到一阵恍惚,他分不清梦和现实,也辨不出自己是人还是鸟。陆鸣秋看见沙发上浸出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抬手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居然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哭了。 他擦干泪水,伸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指示灯闪烁绿光,这代表有新的消息传来,然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消息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和一张彩照。 【小狸已找到,多谢陆先生的帮助。】 小狸……所以这是谢辞雪发来的短信? 陆鸣秋未曾想到自己这位邻居找到猫后,居然真的发了短信来报告,他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 他点开彩照,一只脏兮兮的小猫映入眼帘,这是只异瞳布偶猫,左眼深蓝似海,右眼灿烂若金,单看一双眼便能瞧出这只猫是多么的漂亮。 陆鸣秋喜欢小动物,但顾少容毛发过敏,平日里恨不得离猫儿狗儿八百米远,根本不可能让陆鸣秋养宠物。 他打字夸了小狸一句。 陆鸣秋:【你家猫的眼睛真好看。】 谢辞雪:【她很漂亮,但性子很调皮,我找了她好久,最后是在中央花园里找到的。】 南庭新苑的正中心是个大花园,别墅绕着花园修建,陆鸣秋他们这片别墅区离中央花园的距离很远,这猫窜到那边去,也难怪谢辞雪找了大半天。 陆鸣秋:【找到就好。】 发消息时,陆鸣秋顺道瞄了眼时间,18:35,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他走入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鸡胸肉和西兰花,打算随便做个沙拉糊弄一下。 洗西兰花的时候,谢辞雪又发了两条短信过来,是洗干净后的小狸的照片,布偶猫的毛蓬松而柔软,像一团胖乎乎的云,它趴卧在木制茶几上,双眼望着面前的电视机,憨态可掬。 谢辞雪大概有些自来熟,还问他喜不喜欢小狸。 陆鸣秋心想,这是你家的猫,我喜欢有什么用? 但回信息的时候,他还是发了句喜欢。然后因为想快点结束这段尬聊,陆鸣秋说自己正在做晚饭,没时间聊天。 不过,谢辞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他问:【那陆先生什么时候有空聊天?】 陆鸣秋把西兰花放盐水里泡着,用围裙擦了擦手,单手打字回道—— 【谢先生,我不爱和陌生人聊天。】 谢辞雪:【没关系,多聊两句就是熟人了。】 陆鸣秋讪笑一声,觉得这人倒是挺会自说自话。他往锅里倒入冷水,等待水开的过程中,又继续和谢辞雪尬聊。 陆鸣秋:【要当我的熟人可不容易,多聊两句顶多算是不熟的邻居。】 这一次,谢辞雪的回复来得比先前要慢,但他再次发了张彩照过来,主角依旧是小狸,只见一只男人的手握住布偶猫的两只前爪,猫咪的脸正对镜头,表情很是可爱。 谢辞雪:【看在小狸的面子上,把邻居前面的那个形容词去掉吧】 陆鸣秋:【不行,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谢辞雪:【那怎么才能当你的熟人?】 陆鸣秋:【谢先生,我们今天才刚认识,你为什么想当我的熟人呀?】 谢辞雪:【……因为你是陆鸣秋】 看见这句话,陆鸣秋懵了。 什么叫因为他是陆鸣秋? 难道谢辞雪认识他? 陆鸣秋下意识蹙眉,表情冷冷的,瞧着有些不悦,发出去的文字也和脸色一样生硬。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辞雪:【陆先生,你画的那幅《山色》如今正挂在我家书房的墙上,我很喜欢这幅画。】 陆鸣秋抿紧唇,心情十分复杂。 当初小妹要做手术,家里的钱不够用,那时陆鸣秋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山色》,在吴老师的引荐下,他把这幅画送进了拍卖行,最后的成交价是十万元人民币。 他曾经问过买家的信息,但拍卖行有规矩,不能随意透露对方的身份,因此他并不知道《山色》到了什么人的手上。 没想到时隔七年,他竟然意外碰见了《山色》的收藏者。 这算什么?缘分? 陆鸣秋看着短信页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此时此刻,他的情绪算不得太好,或者说,一切和过去有关的事,都会让他的情绪变得无比糟糕。 他关掉手机,单方面结束了这段对话。 灶台上珐琅锅里的水正咕噜咕噜冒着泡,陆鸣秋从盐水中捞出西兰花,又放到水龙头下面冲了冲,改刀切成小朵,他把鸡胸肉和西兰花分别放进锅里煮,大概十五分钟后,由这两种食材做成的沙拉弄好了。 陆鸣秋端着瓷碗,靠在流理台边缓慢进食。被扔在一旁的手机不甘寂寞,隔几秒钟就震动一次,这表示有人一直在给陆鸣秋发消息。 沙拉只吃了一半,陆鸣秋就已经饱了,他把中午没有收拾的碗筷和晚上的一起放进洗碗机里,然后又拿抹布仔仔细细将流理台擦拭了一边。 做完这些,他才拿起手机回到客厅待着。 未读短信有四条,全是谢辞雪发来的。 【陆先生,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即使你没有画出过《山色》,我也想认识你,仅仅是因为我见你的第一面,就觉得你这个人很特别。】 【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七年前,你大概不记得了,那是首美大一的开学日,你领着我弟弟去熟悉校园环境,我当时一直跟着你们。因为我弟弟一路上都很沉默,所以你转过头来和我聊天,你说了好几个你很崇拜的画家名字,我后来出国的时候还专门去博物馆欣赏了一下他们的作品……】 【我说这些可能会让你感觉唐突,但陆先生,你是第一个让我念念不忘的人】 看完上述内容,陆鸣秋的内心毫无波动,如果是七年前的自己或许会感到害羞,但七年后的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其中就包括情感。 陆鸣秋:【谢先生,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我男朋友占有欲很强,他要是看见了,对你我都不好。】 谢辞雪的回复来得很快。 谢辞雪:【你男朋友是顾少容吗?】 陆鸣秋:【嗯】 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这事儿,反正南庭新苑的买家非富即贵,谢辞雪通身的气派就不一般,他们这种人想要知道一件事实在是太简单了。 陆鸣秋已经打定主意不和谢辞雪过多接触,但还有件事他想弄清楚。 陆鸣秋:【你弟弟是谁?】 谢辞雪:【岑时】 陆鸣秋愣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夏天。那一年,他十九岁,岑时十七岁,两人的初遇是在吴虹玉教授的家里,当时他刚完成一幅新作品,想请恩师指点几句,上门以后才发现恩师家里有客。 当时他往客厅望去,看见恩师最爱的太师椅上,正坐着一个清俊瘦削的少年,少年有一双绿色的眼珠,经由阳光照耀,剔透得好似翡翠。 等他们互通名姓后,岑时打量陆鸣秋几眼,然后用略带倨傲的语气问:“吴老,他就是你最喜欢的学生?” 后来恩师的回答业已模糊不清,但那日阳台上迎风招展的茉莉、客厅里悠悠转动的风扇,和少年碧绿的眼睛,却始终犹在眼前。 说起来,他和岑时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只是因为吴虹玉老师的缘故,相处了一段时间。 岑时是岑家的太子爷,家世显赫,吴老是他爷爷的朋友,从小看着他长大。岑时学国画,六岁时便拜在当代国画大师苏竹生的门下。 八年前的夏天,岑时家中无人,于是打算到吴老家里呆一段时间,恰好陆鸣秋暑假留校,时常到恩师家中讨教画技,他们俩一个是油画届的天才,一个正励志成为国画届的紫微星,性格都有些高傲,互相看不顺眼,当着吴老的面还能说上几句话,但其余时间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 隔年岑时考入首美,吴老以为他们关系尚可,便让陆鸣秋带着岑时熟悉校园环境,然而他们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陆鸣秋记得,去年年底有一条新闻是关于岑时的,他创作的国画《惊春》在纽约拍卖行的成交额达到了百万美元,对一个未满三十岁的年轻画家来说,这无异于巨大的肯定,岑时未来的艺术道路必定光辉灿烂。 而自己呢? 陆鸣秋苦笑一声。 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天色,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将如同这夜一般,永远地暗下去。 4、约会 陆鸣秋把和谢辞雪的短信聊天记录删了个干净,因为情绪一直不佳,他懒得动,便随手披了条毛毯在客厅待了一夜。 隔天清晨,门锁转动的声音吵醒了他。 陆鸣秋睁眼,见是顾少容回来了,也没什么反应。倒是顾二少见他这副模样,皱紧眉头,面色有些难看地问:“你在客厅睡了一晚上?” “卧室太远,不想动。” “最近气温低,你下次还是多走两步吧,别犯懒,要是不小心感冒了,难道你指望我来照顾你?” 明明是关心的话,但顾少容说出来就跟阴阳怪气似的,陆鸣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头看了眼挂钟,说:“不是要去约会吗?早点出门吧。” 说着,陆鸣秋走到二楼卧室的卫生间里洗漱。光洁的镜面中映照出一张憔悴的脸,皮肤苍白没有血色,眼下青黑明显,但由于五官长得太好,这些瑕疵反而让他有种脆弱的美。他伸手梳理了下发丝,头发长时间没有修剪过,已经长过了肩膀,可以在脑后扎一个小揪。 他简单弄了下发型,洗完脸刷完牙出去后,顾少容已经为他搭配好了今日的服装——米黄色的外套,奶白色的内搭,下装是一条浅色系的休闲裤,让他以27岁的“高龄”穿这么青春的衣服,实在是不搭调,但顾少容喜欢,他也只能乖乖换上。 他们之间的相处一直是这样,陆鸣秋喜欢什么不重要,顾少容会替他决定一切。 约会也是如此。 行程全是顾少容来规划,陆鸣秋就是个人形自走挂件,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顾少容今天居然带他去了首都展览馆。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陆鸣秋语气艰涩。 顾少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问的什么废话”,不过最后他还是屈尊降贵的解释了句:“带你来看画啊,不然呢?” 陆鸣秋暗叹口气,被对方牵着走进展馆。今天周三,是工作日,前来参观的人不多,大厅空荡荡的,陆鸣秋甚至能听见皮鞋踏过地砖的声音,他看了眼画展的介绍,发现这个画展陈列的是国外一个抽象派画家的作品,该画家在国际上小有名气,但因为作品风格比较冷门,在国内并不为大众熟知。 陆鸣秋是专业人士,欣赏一幅画作要比常人来得细致,因此参观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他仰头看画,展馆的灯光如水流淌,为陆鸣秋蒙上一层虚幻的光晕,顾少容盯着自己的情人,他周身陈列的画中有许多美丽的色彩,可在他心里,眼前的青年才是世界上最鲜艳的亮色。 而这个青年完完全全的属于他。 这个事实令顾少容感到一种来自灵魂的颤栗,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兴奋感。 他抓住青年的手,就像是抓住了全世界的色彩。 陆鸣秋的左手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他皱皱鼻子,见顾少容正盯着自己看,好似在发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劲儿越来越重。陆鸣秋嘶了一声说:“你捏疼我啦。” 顾少容如梦初醒,松开了陆鸣秋的手。陆鸣秋天生肤白,而且是一种冷色的白,像西藏神山上冷峻的雪,这让他的肌肤很容易留下印子,顾少容刚刚用的那些劲儿,已经悉数变成了陆鸣秋手上的红印,色彩分明,好似雪地里的一点梅。 “你看,都留印子了。”陆鸣秋有些不高兴。 顾少容摩挲着他的手,嬉皮笑脸道:“宝贝儿,好看。” 陆鸣秋不理他,转头继续欣赏油画。顾少容是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世上所有的画在他眼里只分值钱的和不值钱的,他陪陆鸣秋待了一会儿,便失去趣味,他让陆鸣秋独自欣赏,自己却跑到吸烟区去透气了。 他走后,陆鸣秋迎面碰到了两个熟人,其中一个前天刚和他吃过饭,是杨皎,而杨皎旁边的老人大约六十岁,须发尽白,穿一身玄色唐装,身形板正,看上去精神抖擞。 正是吴虹玉老师。 陆鸣秋下意识想转身逃跑,但吴老师叫住了他:“小陆?” “吴老师。”陆鸣秋垂着眼,不敢和恩师对视。 他们已有三年未见,上一次见面还是杨皎牵的线。吴老师不知道他的境况,每每问起,都被陆鸣秋含糊盖过,但这一次,吴老师没有问他关于画画的事,而是问:“顾家那小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话如当头棒喝,让陆鸣秋脸上的血色尽失。 他想,吴老师看见他和顾少容的相处了? 这个认知令他万分难堪。 陆鸣秋张张嘴,说不出任何话,最后还是杨皎看不过眼,出声帮他解了围:“老师,顾二少以前买过师弟的画,就那幅《一个穿紫色裙装的女孩》,从那之后他们就是朋友了!” “咦,”吴虹玉疑惑道,“小陆的作品里有这幅画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有啊,师弟四年前画的,我见过,但他觉得这幅画不好,就没有拿给你看。”杨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吴虹玉没再怀疑,他盯着面前的青年,语重心长道:“顾家那小子并非益友……小陆,你少跟着他混。” “知道了老师。”陆鸣秋脑袋埋得低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鞋尖看。 吴虹玉今天来看画展纯粹是心血来潮,没有想过能碰见自己的学生。这几年他每次在微信上问陆鸣秋的境况,对方都含含糊糊一语带过,他只当陆鸣秋是年纪太小,没个定性,所以没闯出名头,但今日一见却觉得情况不大对劲。他教导陆鸣秋几年,知道他的性子有些高傲,甚至自信得过了头,可此时此刻的陆鸣秋是惶恐的,像受惊的兔子,说话的语气唯唯诺诺,没有半点活力和朝气。 吴虹玉忍不住开始说教:“小陆啊,艺术是看个天赋吃饭的行当,你有灵气有技巧,我当年认为你是块难得的美玉,可你这几年却让我很失望……” “我不晓得你经历了什么,但挫折有时候是一种馈赠,因为惊艳的艺术往往饱含苦难,我希望你能记住这点,画出像《山色》一样的作品,别再让我失望了。” 陆鸣秋耳中嗡鸣,吴老师的话像一柄尖刀,插进他的脑子里胡乱翻搅,他心尖疼得厉害,满耳所闻皆是两个字——“失望”。 恩师对他很失望…… 他的思绪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句话反复飘荡。 陆鸣秋想,自己不该继续待在这儿了,他应该离开。 于是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说:“吴老师,对不起,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再见。” 陆鸣秋转身就逃。 他快步往前走,展馆里的画不停地旋转扭曲,落入陆鸣秋的眼中,只剩虚幻的色彩,它们挤在一起,看不出轮廓和形状,但却让陆鸣秋头晕目眩。 他强忍不适,走到吸烟区,结果却看见顾少容在和一个男人调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杀了顾少容。 他人生的不幸,至少有一半源于这个男人。 另一半则源于他自己。 所以陆鸣秋想,或许他本人也是该死的。 顾少容是个风流种子,到吸烟区后有个长相不俗的男人往他身边凑,他一时无聊,就和对方调笑了几句,手中香烟燃尽时,他见陆鸣秋突然过来了,脸色极差,额上冒着冷汗,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吓得顾少容赶紧上前问:“宝贝儿,你怎么了?” 陆鸣秋扫了他一眼,眼神犹如深沉的死水,他剧烈地咳嗽两声,道:“我要回家。” “好,听你的。” 顾少容被陆鸣秋吓得心惊胆战,对他的话无有不应,他搂着陆鸣秋离开首度展览馆,两人坐上保时捷扬长而去,径直回到了南庭新苑。 进门后,陆鸣秋立刻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干呕,他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身体本能的痉挛造成了一种反胃的假象,吐到最后,他呕出来的全是酸水。 顾少容站在卫生间门口,表情前所未有的阴鸷。 “我带你去医院。” “不去。” 陆鸣秋站起身,喝了两口冷水,将口腔里的酸味漱干净,而后他哑着嗓子笑起来:“阿容,我不想去医院,我只想睡觉,抱我去卧室吧。” 顾少容神色复杂,但到底没有反驳这句话。他一手搂住陆鸣秋的肩,一手穿过他的膝弯,把人打横抱起。 陆鸣秋靠在他的怀里,乖得不像话。 从一楼卫生间到二楼卧室的距离不远,但顾少容还是走得很小心,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把人放到床上后,顾少容并没有离开,他坐到床边,静静陪着陆鸣秋。过了许久,顾少容还是忍不住问:“宝贝儿,你到底怎么了?看画展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怎么,只是没休息好,累到了。” 陆鸣秋的声音异常疲惫,他闭上眼睛,感到一股超乎寻常的重量,他的身体和灵魂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重量,于是整个人仿佛在下坠,又沉又累。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或许是被恩师的话打击到了,又或许是别的原因。 谁知道呢? 反正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干,他只想躺着,永远地躺着,最好再也醒不过来。 5、春雨 接下来的半个月,陆鸣秋彻底把自己关在了别墅里,或者说他是被情绪困住了。 这七年间,陆鸣秋的心时常有股悲哀在蔓延,可这一次的哀比从前更甚、更猛烈,像汹涌而来的浪潮,将他整个吞没。 白天,陆鸣秋坐在花园的秋千上看月季,脑子里像闪回一般闪过许多过去的影像,它们混乱而嘈杂,全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无用的碎片,硬生生地往他脑子里面挤,让他心悸。 晚上,他躺在床上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好似进入了睡眠,陆鸣秋看见光怪陆离的场景,看见血,看见顾少容,而后又醒过来,朦胧间在睡意中寻找清明。 他看见昏昏沉沉的卧室,将明未明的天空,凌晨四点钟的天色恰如黄昏。 他想,这是一种怎样的、令人迷乱的景色。 期间顾少容数次让他去看医生,但陆鸣秋全当没听见,他的反骨突如其来,气得顾少容破口大骂,骂完后,顾二少冲动地摔门离去,偌大的别墅里只剩下陆鸣秋。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头痛干呕、缺乏食欲,明明没发生什么事,却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流泪。 但他没有办法去阻止这种不对劲。 他甚至在放任。 陆鸣秋从这种状态里脱离的那天,是春分。首都下起濛濛小雨,空气潮湿而粘腻。 别墅二楼的卧室窗边放置着一套布艺桌椅,价格昂贵,下雨时,陆鸣秋就坐在椅子上看外面的景色,落地窗的玻璃落满了水珠,房间内暖黄的灯光折射在上边,这些水珠仿佛变成了豆大的晶莹的琥珀,琥珀里装的不是昆虫,而是南庭新苑种植的芭蕉的倒影。 陆鸣秋拿起一盒烟,随便选了一根放进嘴里,用金属打火机点燃,淡淡白烟飘散,薄荷叶的味道像春天里的这场雨,清新、冷利,自带料峭寒意。 抽完这根烟后,陆鸣秋换上浴袍,走进浴室里。浴缸逐渐被温水灌满,他穿着浴袍踏入装满水的浴缸。 这时,陆鸣秋的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他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从观众视角注视一切,他想起著名的《马拉之死》,上学的时候还曾为这幅画写过几千字的论文。 浸入水中时,陆鸣秋好似变成了画中的马拉,他的灵魂用早已准备好的刀子划开他肉/体手腕上的皮肉。 汩汩鲜血流淌,流向卫生间的地板,流入浴缸,和清澈的温水混合在一起。 有那么一刻,陆鸣秋骤然清醒过来。 他看着自己的伤口,心想,我在干什么? 可很快,他的脑子又被那种梦幻而迷离的感知替代,他的灵魂目睹着身体的失温,整个场景就像一场浩大的谋杀。 而谋杀者,亦是受害人。 恍惚间陆鸣秋的眼前浮现出许多人影,有小妹、有父母、有恩师、有杨皎……他看见亲朋好友的一张张脸,自己的精神也一遍遍被拆解、重塑。 他的灵魂迅速下坠。 而后猛然惊醒。 手腕上剧烈的痛感让陆鸣秋意识到,自己刚刚真是干了件蠢事。由于泡在水里的时间太久,身体无比虚弱,他起身时身体摇摇晃晃的,险些站不稳。陆鸣秋举起左手,腕部的伤口狰狞,还在不停地流着血,他用手按住左腕,试图压迫止血,结果发现一直止不住,便走出浴室,拿起手机和钱包,跌跌撞撞往别墅外边走,想要叫个车去医院处理伤口。 “陆先生,你需要帮忙吗?” 刚走出别墅,陆鸣秋就听见了一道温润的声音。他朝前方循声望去,发现是谢辞雪。对方撑着一把黑伞,手里提着皮质的公文包,看他前行的方向,应该是准备回家。 陆鸣秋站在春雨里,只穿了一件湿漉漉的浴袍,浴袍上鲜血淋漓,左腕也在往下滴血,看上去凄凄惨惨。 为了快点医好左腕的伤,他决定接受谢辞雪的好意,“麻烦送我去最近的医院,谢谢。” 谢辞雪把伞举到陆鸣秋的头顶,遮挡住淅淅沥沥的雨,他打了个电话,让对面的人迅速赶到南庭新苑,电话挂断后,他转头对陆鸣秋说:“去我家吧,私人医生的速度更快。” 陆鸣秋犹豫片刻,最终抵不过手上的疼痛,轻轻点了头。他已经无暇顾及顾少容知道此事的反应了,他只想快点治伤。 谢辞雪家离得不远,步行过去仅需七八分钟。穿过绿化带中央的青石小路,一栋纯白的房屋耸立于朦胧细雨中,格子窗里映着冷白的光,在雨天雾气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幽静。 “到了。” 谢辞雪打开门,让陆鸣秋先进去。 许是听见了门口的响动,屋内走来一个中年妇人,她大约四十多岁,面容和蔼可亲,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围裙,见到陆鸣秋时,她的眼神明显一愣,但很快恢复如常,张口问:“少爷,需要拿医药箱来吗?” “不用,我叫了医生。” 谢辞雪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毛绒拖鞋,轻声说:“这是前几天刚买的,还没人穿过。” 陆鸣秋穿上拖鞋,跟着谢辞雪往屋里走。这栋别墅的内部装潢采用了中式设计,一楼的几扇窗户全是镂空仿古样式的花格窗,客厅围着紫檀木屏风,屏风由四幅景色不同的山水画组成,拼在一起正好凑成春夏秋冬。 “过来坐,医生大概马上就到了。”谢辞雪坐到红木沙发上,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让陆鸣秋赶紧过去。 “呃……我手上的血……” “没事,”谢辞雪笑了下,“这些家具都不值钱,弄脏了也没关系。” 有了他的这句话,陆鸣秋不再扭捏,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耐心等了段时间,谢辞雪口中的私人医生便到了。 医生姓江,长了张圆圆的娃娃脸,看上去非常年轻,他的穿着打扮十分时尚,就是风格不大正经,即使放到夜店里,也毫无违和感。看过伤口后,江医生说要缝两针。紧接着,他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箱子,开始为陆鸣秋清洗创面、止血缝针,他的手法很是利索,三下五除二就给弄好了。 包好纱布后,江医生又开口嘱咐道:“记得少吃辛辣,忌烟忌酒,十天后找我拆线。” “好,麻烦你了。”谢辞雪站起身,亲自送江医生出门。 走到门口时,江医生压低声音道:“你多注意点,他的精神状况瞧着不大对,我的建议是找个心理医生看一下。” “嗯,我会注意的。” 医生走后,谢辞雪径直回到客厅。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思绪万千——陆鸣秋为什么会割腕自杀?和顾少容有关吗?他到底遇见了什么事?自己能不能帮到他?又应该怎么帮他? 问题不断交错,让谢辞雪的大脑险些过载,然而等他看见陆鸣秋浑身湿漉漉的模样时,一切的问题都汇聚成了同一个:“你要不要换件衣服?” 陆鸣秋摇摇头:“不用了,我该回去了。” 说着,他迈步便走。 谢辞雪的手比脑子快,在陆鸣秋错身的刹那,他一下子就握住了对方的右手。 力度不重,甚至可以称之为轻柔,陆鸣秋只要动动手,就能挣脱这种束缚。 他盯着谢辞雪问:“你这是做什么?” “陆先生,你如果不想回去的话,可以留在我身边,”说出这句话时,谢辞雪没有半点犹豫,“顾少容不敢得罪谢家。” “你为什么帮我?”陆鸣秋歪着脑袋问,“难道你和他一样,也想得到我?”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当初认识顾少容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好心好意,说可以帮他,然而事实证明,所谓的帮助不过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 “陆先生,”谢辞雪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帮你,只是因为不忍心,没有别的企图。” 陆鸣秋抬眸,与眼前的男人对视,他看见一双温柔的眼,里面没有侵略和占有,反而闪烁着一种平静柔和的光。他心道,自己脚下的道路早已被摧毁,就算这一次赌输了,也不过是从顾家的笼子换到谢家的笼子,可若是赌赢了…… 陆鸣秋心跳如擂鼓,正想开口说出自己的答案,脑袋却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他眼前发黑,浑身一软,旋即直愣愣地向前倒去。 6、老宅 陆鸣秋醒来时,首都这场雨已经停了,天空放晴,阳光从玻璃窗外爬进来,拉扯出一道道金色的影子。 他的眼睛往旁边移动,就见到了谢辞雪,对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脑袋低垂,眼睛紧闭,看样子正在睡觉。 陆鸣秋侧了下身子,想从床上起来,他的动作相当轻,本意是不想打扰到别人,可谢辞雪还是醒了。 一睁眼,他就问:“你躺了一天一夜,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鸣秋开口,声音微哑:“感觉挺好的,就是有点饿。” 谢辞雪舒了口气,打了个电话叫佣人去准备食物,等到通话结束,他才转过头来对陆鸣秋解释发生了什么。 “你晕倒之后,我带你去私人医院做了个检查,你当时低血糖了……医生说可以回家修养,我就把你带回了家,但并不是南庭新苑的那栋房子……” 陆鸣秋眨眨眼,表情颇为茫然:“所以我现在在哪儿?” “我家老宅,”谢辞雪说,“南庭新苑其实是我弟弟的房子,我三个月前刚从国外回来,那边离公司更近,他就借我暂住,你如果要离开顾少容,我寻思还是换个居所比较好,所以擅作主张带你回了这边。你要是觉得生气……就骂我几句?”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犹豫,像是不确定这样能不能让陆鸣秋消气。陆鸣秋笑了下,小鹿一样的眼睛微微弯起,像天边的月,他说:“我没有生气。” 谢辞雪顿了下,温声问:“那你要离开顾少容吗?” 陆鸣秋点点头:“我想离开他,麻烦你了。” “不麻烦。”谢辞雪的嘴角微微上扬,看得出,陆鸣秋的这个决定让他非常高兴。 陆鸣秋沉默几秒,想起家里人,有些不好意思道:“谢先生,我小妹她……” “我知道你家中的情况,”谢辞雪轻描淡写地说,“在你晕倒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安排人到四川去看望令妹了,你别担心。” “谢谢。” 谢辞雪思索片刻,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陆先生,你当初为什么不把小妹接到首都疗养?” “她不愿意,”陆鸣秋闭上眼睛,回忆自己妹妹的笑,许久后他才继续道,“我小妹是个很念旧的人,她说自己如果注定要死,那么她想死在故乡。” 说这段话时,陆鸣秋的语气平淡如水,没有半点波澜,可谢辞雪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不舍,他静静凝望眼前的青年,苍白、病弱,瘦骨伶仃,那双漂亮的琉璃色的眼睛充满死寂,明明半个月前见面时,那里面还闪着晶亮的光。 两厢对比,着实令人心酸。 谢辞雪叹口气,他从前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但面对陆鸣秋,他却好似无师自通了。 他声音放得低,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自带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陆先生,等你的精神养好了,能带我去参观一下你的家乡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西南。” “你想去四川?”陆鸣秋的眼睛微微睁大,“可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了,不知道该带你去哪里逛。” 谢辞雪说:“或者你带我去见见小妹……她应该挺想你的。” “好吧。” 想到能回四川,陆鸣秋心里高兴,下意识露出一个笑。他长得俊美,笑起来又好看,此时正逢一缕阳光落下,轻轻笼罩着他的脸,光彩照人,满室生辉。谢辞雪被眼前的一幕晃了神,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句诗:白玉金边素瓷胎,这是描写瓷器技艺的句子,可放在陆鸣秋身上,似乎也恰如其分。 卧室忽而安静下来,大约两刻钟后,佣人过来敲门,说饭菜已经备好了。 陆鸣秋下了床,发现自己原本的浴袍已经变成了一套丝质睡衣,他猜这应该是谢辞雪帮他换的。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跟着谢辞雪离开卧室,到餐厅用饭。谢家老宅亦是栋别墅,卧室在二楼东侧的第一间,出了门,对面是张粉白的墙,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秋天的红枫,用笔老道,意境开阔,看得陆鸣秋眼前一亮,他忍不住问:“谢先生,这幅画的作者是谁啊?” “这是家母二十年前所作,”谢辞雪浅笑一声,“其实你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字。” “我听过?” “我母亲叫谢玉龙。” 陆鸣秋吃了一惊,他的的确确听过这个名字,国内印象派大师、首美教授、纽约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会长、玉龙工作室的创始人……当初读大学的时候,他还旁听过谢玉龙教授的选修课。 “没想到你居然是谢老师的儿子,”陆鸣秋脱口而出,立马意识到这句话不大对,于是支支吾吾找补道,“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谢辞雪毫不在意地说,“我的确没什么艺术天赋,更不爱画画,家母从小就很嫌弃我这一点,还说我不如岑时。” 听他提及岑时,陆鸣秋才想起这两兄弟的姓氏不一样,而且岑时眼睛绿幽幽的,带有明显的混血特征,可谢辞雪是典型的东方长相,这一点很奇怪。 大抵是他脸上的疑色过于明显,被谢辞雪看出端倪,两人下楼梯的时候,谢辞雪问:“你是不是特别好奇,我和岑时明明是兄弟,为什么差别如此大?” 陆鸣秋点点头,又摇摇头。 “谢先生,这是你的隐私,我没有刨根究底的习惯。” “也不算隐私,这件事在我们圈子里人尽皆知,”谢辞雪语气自然道,“我父母是青梅竹马,在我周岁时,他们两人和平离异,我母亲带我回到谢家,从此我改姓谢,对外的身份也是谢家人,后来我父亲再婚,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位德国人,他们育有一对龙凤胎,也就是岑时和他的妹妹。” 陆鸣秋听明白了,“所以你和岑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对。不过我们关系很好。” 话说到此处,螺旋楼梯也走到了尽头,陆鸣秋打量此间的装修风格,与谢辞雪在南庭新苑住的那栋房子迥然不同,那边是纯中式设计,谢家老宅却不是,这边虽说占了个老字,可室内采用的装潢相当新潮,墙壁漆的是鲜艳明亮的纯色,地上铺的是浅色原木地板,窗户外安装铁艺雕花栅栏,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抽象画,色块拥挤,显得整面墙特别闹腾;与之相对的电视墙则大范围留白,唯独左下角用浓墨绘制了几株亭亭玉立、栩栩如生的红莲,两面墙一动一静,倒是互补。 从客厅到餐厅,要经过一个封闭的走廊,走廊的两边镶嵌着铜质壁灯,壁灯下边是一对三尺来高的胭脂红珐琅彩大瓷瓶,这大抵是老宅内为数不多的中式元素,陆鸣秋还注意到,这截走廊的天花板采用拱形吊顶,上头用模糊的油彩涂画,就像西方教堂的天顶画,不过与教堂有所不同的是,谢家老宅天顶绘制的是莫奈的名画《睡莲》。 谢辞雪见他在看天顶画,开口说:“老宅的装饰皆是我母亲一手设计的,她当时痴迷莫奈,亲手临摹了一幅,走廊里的那对瓷瓶是别人送的,与家里的装修格格不入,但母亲喜欢,就把它们放在这里了……岑时当初说这里的颜色太跳太满,陆先生觉得呢?” “没有啊,你家的色彩搭配很漂亮,我挺喜欢的。” 陆鸣秋这话不是恭维,他确实喜欢谢家老宅的装潢,他喜欢艳丽热烈的色彩,当初选择学画画也是因为可以肆意摆弄那些颜色。 两人来到餐厅,佣人已经布好了饭菜,具是清淡的饮食,盛放在乳白色的骨瓷餐具里,瞧着颇为雅致。 陆鸣秋虽说是饿了,可却吃不下太多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已经吃饱了,可转眼一看,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碗里的饭也才吃了一半。 这鸟儿一样的饭量,看得谢辞雪直皱眉,他劝道:“现在才下午两点多,离晚饭还有几个小时呢,要不再吃点吧?” 陆鸣秋摇头道:“吃太多会反胃。” 谢辞雪虽然心疼他,可是也找不到什么好办法,陆鸣秋的身体报告除了低血糖以外,没什么别的大毛病,他猜陆鸣秋之所以反胃,多半是心理问题。谢辞雪已经让江医生去联系国内最好的心理医生了,就是不知道陆鸣秋愿不愿意配合。 不过这事儿急不来,得循序渐进。 谢辞雪正想着,就见陆鸣秋开始收拾碗筷,他轻握住对方端着碗碟的手,说:“你不用做这些,张妈会收拾。” “噢,我习惯了。”陆鸣秋以前一个人住,做饭洗碗收拾房间都是自己来,倒是从未被人“伺候”过。 谢辞雪拔高声音喊了声“张妈”,片刻后,餐厅背后的厨房里走出一位中年妇人,陆鸣秋定睛一看,发现妇人正是昨天在南庭新苑见过的那位。 张妈来到餐桌边利落地收拾碗筷,临走前还关切了一句:“陆先生,你怎么不多吃点?” “张妈,等他身体养好,食量自然就上去了,你别管啦。”谢辞雪怕陆鸣秋尴尬,代他回了话。 张妈走后,陆鸣秋问:“谢先生,我的手机呢?” 谢辞雪从外套兜里拿出一部黑色手机,说:“顾少容给你打了很多个电话。” 陆鸣秋点开手机屏幕,来自顾少容的未接来电足足有六十余条,其中还夹杂着几条杨皎发来的微信。 他没理顾少容打来的电话,直接点开了杨皎的消息。 杨皎:【陆鸣秋,顾二少问我你的下落,你跑哪儿去了?】 杨皎:【呃,他说你被人带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杨皎:【你人呢?】 杨皎:【弟弟,你别吓我】 陆鸣秋抿抿唇,他没有直接回复消息,而是先问谢辞雪:“顾少容知道我被你带走了?” “知道。” “他会不会来找你麻烦?” 谢辞雪笑道:“顾家有个项目需要谢家帮忙,他只要敢来,我就敢让他们家赔个精光,而且顾少容的哥哥相当精明,他不会放任弟弟乱来的。” 陆鸣秋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比起自己再被顾少容抓回去,他其实更怕这件事会牵连到谢辞雪和谢家。 他低下头,浓密的睫毛扫出一片阴影,像一把小扇,他的手指敲击着键盘,打出一串文字发送给杨皎。 陆鸣秋:【皎皎,我单方面和顾少容分手了,你以后不要再理他了。】 对面的回复来得很快。 杨皎:【你终于把他给踹了,普天同庆啊!】 杨皎:【不过你到底在哪儿,知不知道昨天我差点去报警。】 陆鸣秋:【我在一个朋友家,别担心。】 杨皎:【行。】 杨皎:【对了,你既然已经和顾二少分手了,那么新疆应该能去了吧?】 陆鸣秋的神情瞬间怔住,他的精神再次陷入桎梏,被囚禁起来画画的记忆始终跟随着他,如影子般,甩不掉,忘不了,怔忡之际,连串的泪珠滚落下来,从眼眶落到颊边,一颗颗泪珠宛如一块块大石,直直地坠着,坠到他的心底,压在他的心尖。 他想,他的确可以离开顾少容,可顾少容带给他的影响却是沉痛的、深刻的,这种影响仿佛是镌刻在灵魂上的刺青,想要彻底磨灭,只能拆皮拆骨,将整个人分解重塑。 陆鸣秋正沉浸悲伤中,脸颊忽然感受到一股柔软的触碰,力度轻盈,像被羽毛搔了一下,他撩起眼皮,发现谢辞雪正在用帕子给他擦拭泪水,男人的表情很严肃,仿佛给陆鸣秋擦眼泪是一件无比重大的事。 “别哭。”谢辞雪的气质是矜贵的,清冷的,可此时他为陆鸣秋拭泪的手温热而和暖,他如今二十八岁,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珍重地对待一个人。他想起七年前初见陆鸣秋,那时候青年堪堪二十岁,眉眼清俊,神采飞扬,他说到自己喜欢的画家时语调会微微上扬,那种鲜活的朝气令谢辞雪难忘,后来他远赴万里重洋,孤身前往遥远的西方发展事业,每每看见与绘画相关的东西,他都会想起对方。 他相信,任何一个见过陆鸣秋从前模样的人,都会为他的现状而感到心碎。 他不想陆鸣秋哭,他只想让陆鸣秋笑。 谢辞雪擦干那些珍珠似的眼泪,语气郑重道:“陆鸣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7、花 等到陆鸣秋的情绪完全平复下来,谢辞雪开始和他商议生活上的事,陆鸣秋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谢先生是想给他买一年四季穿的衣服,所以拐着弯儿问他的喜好,说到最后,竟然还提及到内裤的样式,陆鸣秋的脸登时便红了个彻底,他还没有开放到能和别人面不改色地讨论贴身衣物,但看谢辞雪神态自若,他又暗想是不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 不过他到底没脸让谢辞雪帮忙买,因此婉拒道:“谢先生,我可以同城网购……” “噢,”谢辞雪伸手推了下金丝眼镜,微微一笑,“那我只帮你买几套平时穿的衣服,如果不喜欢一定要直说。” “好,谢谢。” 两人继续聊了些别的话题,中途谢辞雪接到电话,说要出去一趟。出门时,他还不忘叮嘱陆鸣秋:“你遇到事情记得给我来电话,如果饿了就叫张妈给你做饭吃,我大概两个小时后回来,这期间你若是无聊可以到花园去逛逛,我母亲种了许多的花,有些已经开了,非常漂亮……” 见陆鸣秋点头应下,他才放心离开,开车前往公司的路上谢辞雪还在想,自己要早点处理完公事,免得陆鸣秋一个人在老宅里害怕。 然而他多虑了,拜顾少容所赐,陆鸣秋过去几年最习惯的一件事就是独处。他一个人坐在谢家老宅的客厅里,反倒比和谢辞雪待在一起更为放松。陆鸣秋靠着抱枕,低头玩手机,张妈端来两个红木食盒,里头满是糖果、点心以及洗好的水果。 陆鸣秋轻声道了句谢。 张妈趁机端详了他一眼,她在谢家做工二十余年,可以说是亲眼看着少爷长大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见过少爷往家里带什么人,眼前这小伙子是唯一一个,模样瞧着顶顶好,看人的眼神也平易近人,不像那些被惯坏了的二世祖,难怪少爷会喜欢……想到这儿,张妈冲陆鸣秋蔼然一笑:“陆先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点心,就随便准备了些,你如果想吃别的,可以告诉我,千万别嫌麻烦。” “好的,谢谢。” 陆鸣秋从食盒里挑了颗奶糖出来,放进嘴里含着,他不是想吃东西,只是考虑到这是别人特地准备的,他就没办法忽视这种好意。 陆鸣秋打开购物商城,用同城速递买了几条内裤,付款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卡里的钱全是顾少容给的,以前被人养着,用钱是理所应当,可现在既然决定离开顾少容,就不该用他的钱,陆鸣秋把卡里剩下的十几万块全部转了回去,然后反手拉黑了顾少容。 看着卡里的余额,陆鸣秋默然许久,最后他点开自己和杨皎的聊天页面。 陆鸣秋:【皎姐,借点钱用用吧】 为了显得真诚些,他还发了个猫猫打滚的表情包。 杨皎:【?】 杨皎:【离开顾二少以后你居然落魄到找我借钱?】 陆鸣秋:【你就说借不借吧!】 杨皎:【你要多少?】 陆鸣秋:【呃啊……两百?】 杨皎:【这点钱你能拿来做什么?】 陆鸣秋:【买衣服】 杨皎:【……多借你八百,买两件好衣服穿,千万别买九块九包邮的,姐丢不起那个脸。】 说完,杨皎立马转了一千块钱过来。 陆鸣秋又发了张猫猫表示感谢的表情包过去,然后用借来的钱付了内裤的账。等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同城快递打来电话说这片别墅区不让进,让他到小区门口来拿。 陆鸣秋不知所措了片刻,而后眨眨眼,好似想起了什么,慢吞吞地起身,他走到厨房,果然看见了张妈。 张妈坐在小板凳上择菜,见他进来,抬头问:“陆先生,有什么事儿吗?” “我有快递到了,但是小区不让进,我得去门口拿,你能陪我走一趟吗?” “我去就行了,”张妈放下手里的菜,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少爷说你身体不大好,手上又有伤,要多休息。” 陆鸣秋赧然道:“麻烦了。” “不麻烦。” 张妈解开围裙出了门,她去的时间不长,大约一刻钟后就回来了,陆鸣秋接过快递,回到自己先前躺过的卧室,张妈说那是谢先生专门收拾出来给他住的。 卧室自带卫生间,陆鸣秋把新买的内裤清洗了一遍,又找了个衣架晾上,做完这些,整个人陷入巨大的空虚中,完全提不起劲儿,他扑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圆形顶灯,默默发呆。 这一呆就是一个多钟头,直到谢辞雪回来。 敲门声响起时,陆鸣秋还没反应过来,等门口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门外的人是谢辞雪。 陆鸣秋打开门,看见谢辞雪手里提着购物袋,里面装的是牙刷毛巾之类的洗漱用品。陆鸣秋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谢辞雪熟门熟路地走进卫生间,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依次摆放整齐。 陆鸣秋:“谢谢。” 谢辞雪静默两秒,忽而开口问:“陆先生,你不觉得自己道谢的次数太频繁了吗?” “有吗……?”陆鸣秋仔细一回想,好像确实如此,可道谢有什么问题? 谢辞雪声音极轻,像大提琴的弓弦微微轻颤,带着些许无奈与叹息:“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 陆鸣秋歪头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帮你,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你道谢,反而显得生分……我不想你对我太客气。” “呃,好吧,那我以后不对你说谢谢了。”陆鸣秋不太理解谢辞雪的想法,但他决定尊重对方。 “外面春光正好,去花园里逛逛吗?”谢辞雪不想让陆鸣秋老待在房间里,那太封闭。 闻言,陆鸣秋走到窗边,透过一扇玻璃打量别墅外面,青绿色的树叶摇摇晃晃,阳光均匀地黏着树、黏着路灯、黏着草丛间宽阔的石子路,堆砌出一片耀眼的金。他忽然间想起自己种下的那片月季花,可惜今年见不到花开了。想来想去,又觉得去看看谢家的园子没什么不好,他也想瞧瞧谢老师种的花。 谢辞雪耐心等待两分钟,终于听见一句“好”。他走在前头引着陆鸣秋来到老宅的后花园,推开乳白色的门扉,艳艳的红映入陆鸣秋的眼中,整片灌木丛里开满了杜鹃花,花朵挤挤挨挨凑成一片火烧的红云,一路烧进陆鸣秋的心底。 谢辞雪见青年眼睛都亮了,问:“陆先生也是爱花之人?” “我种过月季。”陆鸣秋腼腆一笑,“种得不好。” “你和家母应该很聊得来。” 谢辞雪单手插进裤兜里,斜靠在门廊的立柱上,他身形颀长清瘦,这样懒骨头的动作他做起来并没有吊儿郎当的感觉,倒是让人觉得潇洒。 这时,陆鸣秋才想起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谢老师平时不住在这儿吗?” “没,”谢辞雪说,“这座宅子平时只有我母亲长住,我之前一直待在国外,工作忙,几乎没怎么回来过……我母亲最近不在是因为接到朋友的邀请,要去上海的大学里开讲座,可能下个月才会回来。” 陆鸣秋点点头,旋即吞吞吐吐问:“呃……谢老师知道我住过来的事吗?” 谢辞雪笑道:“家母很欢迎我的朋友过来暂住,别担心。” 话虽如此,但陆鸣秋觉得自己已经欠谢辞雪太多,再住下去实在不妥,于是他说:“谢先生,等我手腕的伤好了,我可以搬出去……” “你找到合适的房子了?”谢辞雪的额发微微垂落,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听见这个问题,陆鸣秋愣在原地。 他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手里甚至没有几个钱。他想自己或许该去找份工作,然而,他除了画画以外就没有别的特长了,他没有人脉、没有工作经验,身体孱弱干不了重活,顾少容或许还对他虎视眈眈,想要重新把他关进笼子里。 陆鸣秋陡然惊觉,自己竟是这样一个无用的废物。 过去被圈养的日子令他失去了谋生的能力,天地偌大,他只是一捧草芥,一抹飘萍。 他能往何处去? 陆鸣秋的脸色变得惨白,在背后花朵的衬托下,显出一种死亡的衰败。 吓得谢辞雪赶紧上前。 他搂住陆鸣秋不停颤抖的身躯,将人整个拥入怀中,右手轻抚陆鸣秋的脊背,像小时候母亲安抚孩子一样温柔。 陆鸣秋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谢先生,你别再管我了……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人,无法回报你的恩情……” 他再一次想,自己该往何处去? 转瞬,他的脑海里出现一幅色彩明亮的画,画里是他多年未见的故乡的山川,幽蓝色的雨幕笼罩着苍老古旧、高耸入云的青山,山下有湍急奔流的河水,他用粗犷的笔触画下这山色,然后又于这个时刻忆起。 于是他找到了答案。 自己该往山里去,粉身碎骨,与山色融为一体。 下一秒,他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猛然推开谢辞雪,而后拔足狂奔,一种深深的无力与绝望感笼罩着他,使他产生了强烈的自毁感。 他想跑到山间纵身一跃。 可此地哪里有山? 谢辞雪不知道陆鸣秋的心理活动,但他能看出,对方目前的状态不对劲。 他快步追上陆鸣秋,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这个27岁的男人瘦得厉害,简直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 谢辞雪的心尖发酸,像针扎一样隐隐作痛,他甚至开始憎恶顾少容,为什么得到了又不好好珍惜,把人折磨成这样? 他凑到陆鸣秋的耳边,用低沉舒缓的嗓音说:“陆先生,你不是无用之人。” 陆鸣秋喃喃道:“……我不是吗?” “你会种花呀,你可以帮我母亲打理花园,这种能力特别稀罕,我就一直学不会,”谢辞雪停顿片刻,忽然指着前方问,“陆先生,那是什么植物啊?” 陆鸣秋恍然抬头,往谢辞雪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后花园的角落里有一片茂盛的枝叶,在看清那些枝叶的瞬间,他认出了这种植物。 是月季里的太平洋蓝。 原来自己还不算一无是处。 陆鸣秋渐渐恢复冷静,他轻声为谢辞雪介绍这种月季,还顺便说了几个自己当初种月季时踩过的雷。 谢辞雪听到回答,明白陆鸣秋已经脱离了先前的状态,他松开手,斟酌用词,谨慎地说出劝慰之语:“陆先生,你就安心在我家住着吧,朋友之间帮个忙很正常,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至于报答,那是以后的事,我们先顾好当下吧。” 他说这话时,陆鸣秋一直看着谢辞雪的眼睛,那一双极具东方韵味的凤眼中蕴藏着真诚而热烈的情感,于是陆鸣秋心弦一松,口中缓缓吐出五个字—— “好,先听你的。” 8、泪 陆鸣秋在谢家老宅一住就是十天,期间谢辞雪给他买了不少衣服,有日常的休闲款,亦有出席正式场合该穿的西服,全是奢侈名牌,价格昂贵,整个衣帽间里最便宜的一件衬衫,也要整整四位数。 好在陆鸣秋早已习惯,从前顾少容给他买衣服也是这样,价格贵得离谱,他从最初的诚惶诚恐到如今已经无波无澜,不过和顾少容不同的是,谢辞雪买衣服会问陆鸣秋的想法,只要他说不喜欢,谢辞雪就绝不会买。 这天是周五,三月的最后一日。陆鸣秋起床的时候,听到悠扬的乐声顺着窗户飘进屋内,他仔细辨认了下旋律,听出这是钢琴曲《少女的祈祷》,陆鸣秋随手披了件风衣,简单洗漱完后走出卧室,去追寻这段乐声。他跟着时高时低的钢琴音来到别墅的三楼,最后在自己卧室正上方的位置找到一架钢琴,钢琴的前方坐着一个男人,他的手指自黑白琴键上跳动,轻盈而迅捷,像蝴蝶飞起又落下。 “谢先生?” 陆鸣秋站在琴房门口,惊讶地唤了一声。这声音惊扰到飞舞的蝴蝶,使旋律戛然而止。 谢辞雪侧过身,问陆鸣秋:“我弹琴吵到你了吗?” “没有,这曲子很好听。” “几年不碰琴,有些手生,让陆先生见笑了。”谢辞雪垂眼,不敢直视陆鸣秋的眼睛。方才弹琴的过程中,他心里想的人一直是陆鸣秋,突然看见正主,不由得产生一丝羞赧。 陆鸣秋对此毫无所知,他走到钢琴旁,问:“谢先生喜欢弹琴吗?” 谢辞雪将自己的旖旎心思压下,他知道,对此时的陆鸣秋来说,旁人的爱意与好感只是一种负担,他必须要把这些情感藏起来,免得让陆鸣秋不自在。他收拾好心绪,像往常一样和对方聊天:“谈不上喜欢,小时候母亲让我培养一项兴趣爱好,当时觉得钢琴顺眼,就选了这个。” “我小妹喜欢弹琴。”陆鸣秋望向钢琴的目光充满怀念,“她最爱的曲子是《蓝色多瑙河》。” 谢辞雪过目不忘,而《蓝色多瑙河》的钢琴曲谱他多年前曾经学过。他正襟危坐,双手按着琴键,随后,动听的乐声于室内缓缓奏响,旋律优美,如同多瑙河般婉转且柔静。 等到一曲终了,陆鸣秋的嘴角微微上扬,语气是少见的骄矜:“谢先生,你弹得不错,但我小妹弹得更好。” 谢辞雪听见这话,非但不生气,反倒认为陆鸣秋可爱,有了几分精气神。 “等见到令妹,我一定要向她讨教讨教琴技。”说完,他抬腕看了眼时间,提醒道,“我们该去吃早餐啦。” 陆鸣秋乖乖点头:“噢,那快走吧。” 随后,两人下楼来到餐厅。 由于陆鸣秋食欲不振,张妈只得想方设法,换着花样做各种菜式,让陆鸣秋多吃几口,今天的早餐是雪菜鸡丝粥,搭配七八种配粥的小菜。 谢辞雪拿起桌上的空碗,帮陆鸣秋盛粥,盛好后,他还专门把手放到碗边摸了摸,确认鸡丝粥的温度不烫,可以直接入口,这才将粥碗端给陆鸣秋。 陆鸣秋吃了口粥,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咦”了一声,问:“今天江医生是不是要来?” “嗯,他来给你拆线。”谢辞雪用公筷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到陆鸣秋的碗里,“这个挺好吃的,你试一下。” 陆鸣秋吃了一口谢辞雪夹的小菜,又问:“那江医生几点来啊?” “大概十点钟。” 陆鸣秋没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了小半碗鸡丝粥。 吃完早饭后,陆鸣秋盘腿坐到沙发上看园艺相关的书,他以前只养过月季,没接触过其他的花,但看见谢老师养的杜鹃开得那般灿烂,陆鸣秋也想系统了解下园艺,所以谢辞雪为他找来了这些书。 他看书的时候,谢辞雪就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办公,他是老板,有时可以不去公司,办公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抬头看一眼陆鸣秋,像在确认青年的状态是否安好。 时间在温馨的气氛里缓慢流逝,挂钟指针走到九点半的位置上时,别墅的门铃突然响起。 谢辞雪放下笔记本电脑,走过去开门。陆鸣秋猜测应该是江医生到了,于是也穿上拖鞋跟了过去,想要迎接一下这个来为自己拆线的医生。 然而打开门后,陆鸣秋率先看见的是一双碧绿的眼睛,剔透干净,如同翡翠,如同澄澈的湖泊,静谧而深邃。眼前的人影逐渐与八年前的记忆重合,陆鸣秋的脑海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名字。 ——岑时。 在他看岑时的时候,岑时也在看他。他走进别墅,一双眼毫不顾忌地打量陆鸣秋,最后他恍然大悟:“陆鸣秋?你怎么会在这儿?” 陆鸣秋干巴巴道:“岑时,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啊?” “当然记得,”岑时一边换鞋,一边说,“每次我去见吴老,他都要和我念叨你,烦都烦死了,我听吴老说,你几年没画画了,怎么回事啊?” 听见这句话,谢辞雪暗道不妙,转头一看,陆鸣秋的脸色果然相当糟糕,眼眶泛红,脸颊血色尽失,整个人摇摇欲坠,像一块即将破碎的琉璃。 然而岑时的话还没完:“我还听说,你手受伤了?” 谢辞雪扶住陆鸣秋,忍不住吼道:“岑时,闭嘴!” 岑时直接愣住了。他站在玄关口,目睹自家哥哥搂着陆鸣秋的肩,像对待宝贝一样把人搂进了客厅。他赶紧跟上前,结果刚好看见陆鸣秋落泪的场景,把他给吓了一跳。 要知道八年前他认识陆鸣秋的时候,这人心高气傲,都快拽上天了。 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陆鸣秋不想、也不愿在岑时面前哭,可他忍不住。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泪腺。 岑时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残忍的对照组,他曾经被誉为天才,岑时亦然,可他们所走的道路截然相反,看见岑时,陆鸣秋便觉得自惭形秽,这让他更加不能忍受现在的自己。 “乖,别哭,哭多了对眼睛不好。” 谢辞雪好声好气地哄着、劝着,可收效甚微,陆鸣秋的泪跟大江大河似的,流也流不尽,他的眼睛雾蒙蒙的,泛着湿润的水汽,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丢人,可是他没办法。他觉得自己的心坏掉了,脑子也坏掉了。陆鸣秋咬紧唇,把手臂横在脸上,不让人看见他的表情,可他还是没停止哭泣,甚至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凑到谢辞雪耳边,小声哽咽道:“我想睡觉……” “好。” 谢辞雪用公主抱的姿势,将陆鸣秋腾空抱起,而后迈步走向二楼的卧室。他把人轻轻放到床上,亲眼看着陆鸣秋整个人埋进被窝里,只留一截头发支棱在空气中。 “把脑袋露出来吧,这样会闷坏的。” 陆鸣秋没有回话。 谢辞雪坐到床边,他听见陆鸣秋的呜咽,那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世间最悲戚的乐章,听得人心中酸楚。 谢辞雪陪陆鸣秋待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江医生到了,来看过一次,说陆鸣秋的心理问题比较严重,应该尽早治疗。 听完江医生的建议,谢辞雪走进卧室,此时,陆鸣秋没再继续蒙头哭泣,他掀开被子,脸上带着刻骨的麻木与消沉,一言不发地对着空气发呆。 直到晌午时分,陆鸣秋才回过神来,开口说话:“谢先生,我好想画画。” 他没给谢辞雪回话的机会,自顾自说下去:“可我再也不能画画了,我试过很多次,但是没办法……” 谢辞雪沉声问:“是因为手受伤的缘故吗?我可以找最好的医疗团队……” “不是。” 陆鸣秋打断了他的话,但却没有给出正确的理由。 谢辞雪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一声道:“陆先生,江医生认识一个不错的心理医生,你愿意抽空见一见吗?” 陆鸣秋没拒绝,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确有病。 *** 陆鸣秋的午饭是在卧室里用的,江医生给他拆线也是在卧室里拆的。谢辞雪抬起陆鸣秋的左手手腕,上面有一道浅红色的疤痕,狰狞而扭曲。 他问:“痛吗?” “还好。” 陆鸣秋收回手,说:“你快去吃饭吧。” 整个中午谢辞雪都在忙活陆鸣秋的事,又是陪着他吃饭,又是看着他拆线,连午餐都没来得及吃,陆鸣秋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到灯塔去》,说:“我情绪好多了,想自己一个人看会儿书。” 谢辞雪这才放心离开。 他走到餐厅,就见岑时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机,由于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陆鸣秋身上,倒让他忽略了自己的亲弟弟。 谢辞雪问:“小时,你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顾少容最近发疯咯,还在我朋友的酒吧里和人打了一架,闹得挺大,后来我听说,他发疯是因为你把他的小情人抢走了,就跑过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来之前我可不知道顾少容的小情人是陆鸣秋……” “他不是顾少容的情人。” 谢辞雪表情阴郁,声音冷漠而尖利。 “好吧,”岑时耸耸肩问,“陆鸣秋到底怎么了?” “不清楚。” 谢辞雪心里升起一股烦闷的燥意,他对陆鸣秋和顾少容之间的事一知半解,只知道两人大概谈了七年恋爱,可其中发生的细节呢?一概不知。而这种事又不好去问当事人,因此谢辞雪想要弄清真相,便只能靠猜,他知道顾少容这人风流成性,所以极有可能是陆鸣秋太爱,但顾少容薄情。 可说实话,谢辞雪不觉得这是真相,或者说,他希望这不是真相。 只要一想到陆鸣秋可能爱过顾少容,谢辞雪就会产生一种卑劣的嫉妒心理。 他烦躁地扯了下领带,问:“小时,有烟吗?” “有。”岑时掏出打火机和一包烟,扔给自家哥哥。 谢辞雪咬着烟,一点猩红的火燃起,淡蓝色的烟雾于空中飘散,发出苦涩的蓝莓味。这种味道影响了他的记忆,使他想起七年前和陆鸣秋的初遇,那天他陪岑时去报道,两人刚到首都美院的校门口,就见一个人如同一阵风般掠来,那人穿着漆黑的体恤和同色的工装短裤,头发理得很短,露出一张白皙俊美的脸,他的耳骨打着耳洞,蛇形的银色耳箍盘旋着,包裹住他整只右耳的边廓。 他看见岑时后,说:吴老师叫我来带你。 声音很冷傲,令谢辞雪想起孤高的鹤。 等他走到岑时的身边,谢辞雪注意到,他的右眼下方有一粒黑色的小痣,正好长在眼角的位置,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一滴墨、一颗泪。 路上,岑时没说话。 谢辞雪觉得气氛太冷,想要引导弟弟说几句,可弟弟脾气一如既往地差,完全不理人。 而他虽然看着冷,但实际上人很好,还主动问谢辞雪是不是岑时的家长,然后向谢辞雪介绍油画,他说起自己的专业领域时神采奕奕,整个人像是会发光。 从前,谢辞雪不相信一见钟情,可见到陆鸣秋以后,他没法不相信。 后来,他从弟弟的口中打听到陆鸣秋的名字,原本是打算去追求他,可那一年的谢家动荡不安,他在长辈的建议下出国进修发展,既是为避祸,亦是为谢家求一条后路,后来国内的局势安定下来,谢家仍是那个谢家,但谢辞雪在国外的产业铺得太大太广,他一时脱不开手,所以就一直不曾回国。 现在想想,谢辞雪觉得自己真是太蠢了。 他就应该早点回来,把陆鸣秋护在谢家的羽翼之下。 抽完手里的烟,谢辞雪对岑时说:“小时,你帮我盯着点顾少容,他要是有异动,记得告诉我。” “你想动顾少容,还是整个顾家?”岑时皱眉问。 谢辞雪面无表情道:“顾少容要是安分待着,我谁都不动,但他要是成天发疯,那我不介意让他真的变疯……” 9、四月 四月伊始,陆鸣秋开始了系统的心理诊疗。心理医生是位三十来岁的女人,长相不出挑,可身上有种奇异的亲和力,看见她时就像看见一个朋友,于是很容易产生倾诉欲。可陆鸣秋面对医生时,总是沉默的,他无法向人诉说自己的过去,他的脑袋总是垂得很低,眼睛瞟向地板,不和医生做任何对视,两人短暂接触了十来分钟,医生便离开诊疗室去找谢辞雪。 “谢先生,我看过病人的身体报告,再结合他刚刚的表现,以及你们转述的一些行为来看,这是很典型的抑郁症症状。” 谢辞雪问:“那应该怎么治疗?” “病人曾经是位前途光明的天才画家,我认为他目前最大的症结在于失去了画画的能力,这让他的梦想破碎了,还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用感……现在就需要弄清楚他为什么不能画画,以及他那个前男友在这件事里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季医生,你认为他不能画画的事和顾少容有关?”谢辞雪神色晦暗。 季医生耐心解释道:“病人和他前男友之间的阶级差异是巨大的,那么这就产生了一种可能——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出自病人本身的意愿,而是单方面的胁迫。谢先生,你也说过,病人曾经有自杀行为,之后他表现出了想要离开前男友的想法,但这需要你的帮助,也就是说,在他的潜意识里,只有你这类地位家世和他前男友相当,或者比他前男友更高的人才能改变他的现状……如果他们之间是一种健康的、双向的恋爱关系,那么病人绝不可能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明白了,”谢辞雪强忍怒意,“季医生,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嗯,其实他的症状比我接触过的一些病人来得轻,问题的根源也很容易找到,我分析了一下他过去几次情绪崩溃的原因,一是绘画,二是无用感,你要让他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多陪伴他,引导他。” “他需要吃药吗?”谢辞雪问。 “需要,”季医生说,“食欲下降、体重减轻,这都是抑郁症的躯体症状,谢先生,你最好记录一下他的睡眠情况,抑郁症患者通常还患有睡眠障碍。” 季医生开了些药,刚好是两周的剂量:“下周再带他过来。” 谢辞雪走到诊疗室门口,手指轻叩门扉:“陆先生,我们可以走了。” “噢。” 陆鸣秋身体紧绷,一脸严肃地跟着谢辞雪离开医院,直到坐进卡宴的车后座,闻到清淡的果木香气,他才慢慢放松下来。陆鸣秋转头望向车窗外,他知道自己刚才面对医生的时候,表现得相当糟糕,他应该对医生多说一些话,可就是开不了口,医生问他的那些问题非常简单,关于月季、关于谢辞雪,关于最近的生活,但他不想说,于是他们无言地僵持了十多分钟。 不知为何,陆鸣秋对医生有种天然的抗拒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讨厌医院,讨厌消毒水的味道,讨厌白晃晃的颜色,以至于如今面对心理医生时,他下意识的选择了缄默。这不是医生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陆鸣秋想,自己需要克服的事情未免太多了…… “陆先生,你是想直接回家,还是四处逛逛?” 谢辞雪温和的声音响起,把陆鸣秋游离天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他抿抿唇,道:“我想回去,今天还没有去看月季。” “好,”谢辞雪对司机说,“直接回老宅。” 汽车引擎发动,一路往西开回谢家老宅所在的别墅区,这里比南庭新苑更加幽静,房屋与房屋之间隔得远,绿化繁茂,几乎见不到旁的住户。回到别墅,陆鸣秋径直前往后花园,除了太平洋蓝以外,这里还栽种着六七种月季花,比如卡拉美拉、夏洛特女郎、康斯坦茨,还有比较热门的瑞典女王、黄金庆典以及用印象派大师的名字作花名的克劳德莫奈月季。 如今还没到月季的花期,但陆鸣秋还是每日都来看望这些茁壮的植株,有时,他会想起南庭新苑里自己栽种的那些月季,他不在,顾少容估计不会费心去打理花园,不知道他的月季能不能挨过这一年…… 想到陪伴了自己四年的月季或许会死,陆鸣秋真切的为它们感到伤心。这种伤心的情绪并不激烈,就像一粒石子入水,水面泛起轻微的涟漪,涟漪不似海里的波浪汹涌澎湃,但却会荡漾许久许久。 他按耐住心底的情绪,不让它们从眼睛里跑出来,然后才问谢辞雪:“谢先生,我可以自己种一盆月季吗?” “当然可以。” 谢辞雪又惊又喜,陆鸣秋住进老宅以后,从未主动提过什么要求,他像是逆来顺受惯了,给什么就接受什么,完全不会说出自己的喜好,谢辞雪只能旁敲侧击的问,眼下是陆鸣秋第一次明确表露出自己想要某样东西。他怎么可能不同意,他甚至想把全世界的月季花都一股脑的送给眼前的青年。 但陆鸣秋显然不想要全世界的月季,他只想种果汁阳台,这是他养的第一种花,如今再养一遍,算是情怀和纪念。 这件事落实得极快,第二天陆鸣秋卧室的阳台上便多了两盆绿色的盆栽,枝叶尚小,诚待培育。他搬了个小板凳到阳台,围着月季小苗忙活了一上午,忙完已经快到饭点,他洗干净手上残余的泥土,出门去餐厅吃饭。陆鸣秋走到楼梯边时,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个不算熟悉的男人声音:“以后到宠物医院接猫这种小事不要麻烦我,我很忙的。”过了几秒,谢辞雪开口:“谁让宠物医院刚好在你家附近,这不是顺路吗?”先前那个男人嗤笑一声道:“我家到宠物医院是顺路,但到你这儿可不顺,算了,懒得和你掰扯,就当你弟弟我日行一善咯……” 听见这句话,男人的身份昭然若揭,陆鸣秋踟蹰片刻,最终选择下楼。客厅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烟气,尼古丁充分燃烧后散发的味道焦苦且刺鼻,使陆鸣秋反射性咳嗽了一声。 谢辞雪厉声道:“小时,把烟掐掉。” 岑时对着他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把嘴里的烟摁到烟灰缸里,他看见陆鸣秋下来,也不打算进行什么亲切问候,两人和八年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互相不搭理。岑时拿起沙发上的单肩背包,冲谢辞雪说:“哥,我先走了。” 谢辞雪点点头,也没留岑时吃午饭,他顾忌着陆鸣秋,怕岑时的嘴里吐不出好话,让人再受刺激。 岑时走后,陆鸣秋想起他刚刚听到的对话,问:“小狸之前生病了?” “嗯,”谢辞雪点点头,“它前两周一直在宠物医院待着,我弟弟今天刚把它接回来。” 陆鸣秋环顾四周:“那它现在在哪儿?” “后门附近的猫房里,”谢辞雪伸手指了个方向,“其实那也不算什么猫房,只是个闲置许久的空房间,刚刚小时想抽烟,但小狸闻不得烟草味,我就把他们俩给隔开了。” 陆鸣秋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脑袋上有一小撮头发倔强地冲天竖起,像呆毛,配合他软软的表情,怪可爱的。 谢辞雪强忍住想摸陆鸣秋头的冲动,说:“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小狸。” 两人来到餐厅,今天的菜式和平常不同,口味更重一些,陆鸣秋舌头尖,眼睛亮,对味道和颜色有种天然的分辨力,小时候他妈妈就老打趣他,说秋秋如果当不了画家,还可以当厨子。陆鸣秋放下汤勺,歪头问:“今天的菜不是张妈做的吧?” “我怕张妈忙不过来,又请了个做川菜的厨子。”谢辞雪说。 陆鸣秋心里清楚,怕张妈忙不过来只是嘴上托辞,这川菜厨子多半是专门为他请的。他把谢辞雪的好意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努力多吃几口菜,不让这份心意白白浪费。 午餐结束,陆鸣秋和谢辞雪一起去看小狸,猫房在通往后花园的廊道东侧,是间七八平米的空房间,里头铺了织花地毯,墙边摆放着猫咪用的猫砂盆、饮水机和食盆,他们进去时,小狸正在吃猫粮,它蹲在食盆旁边,像一只雪白蓬松的糯米团子。 等它吃饱了,谢辞雪轻轻喊了声“小狸”,猫咪啪嗒啪嗒迈着短短的小腿跑过来,绕着谢辞雪的腿转圈圈。 “陆先生,你可以摸摸它。”谢辞雪蹲下身,伸出手来回抚摸猫咪的脊背,“小狸性格很温顺,不怕生人。” 陆鸣秋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在谢辞雪鼓励的目光下去摸了摸小狸。它仰起脑袋,发出几道奶声奶气的叫唤,大概是被摸舒服了。 谢辞雪眼中含笑:“陆先生,我看得出来,小狸很喜欢你。” 陆鸣秋虽然喜欢小动物,但从未养过,他不知道一只猫喜欢一个人时有什么表现,但谢辞雪是小狸的主人,他说喜欢,那应该是真的喜欢。 于是他抿唇浅笑,真心实意地回应道:“谢先生,我也很喜欢小狸。” 话音落地,小狸忽然伸出一只粉嫩的小爪子,轻轻拍了下陆鸣秋的小腿,然后又主动蹭到他的脚边趴卧着。 陆鸣秋的心在一瞬间被柔软的暖意填满,他想,或许生活还是值得期待的,不为其他,只为小猫的亲昵和月季花开。 10、发烧 陆鸣秋虽然对生活产生了一些信心,但他的情况并没有随之好转,心理疾病不容易治愈,更何况他是过去几年一直隐忍,直到今年骤然爆发……所谓积重难返,沉疴难愈,这些词落到他身上,倒是恰当。 他在床上辗转两小时,脑子里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搅得他难以入眠,等好不容易睡着了,过去的情景又反复出现,他梦到顾少容,梦到昏暗的书房,房间里有许多画架,油画颜料乱糟糟的散落一地,陆鸣秋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哭着说他不想再画了,他求外面的人放他出去。 梦境到这儿,陡然结束。 陆鸣秋清醒过来,满脑子全是冷汗,他睁着一双大眼,屋里黑黢黢的,一点儿光不见,但他不觉得害怕,眼前再黑也没有梦里的那间书房黑。他想起刚刚的梦境,就控制不住情绪,他的脸颊划过一道冰凉的触感,耳朵也被水渍浸湿。 此刻,陆鸣秋的哭泣安静无声,唯有停不下来的眼泪在诉说他的崩溃。 哭着哭着,大概是情绪太过激烈,以至于影响到了身体的其他器官,陆鸣秋的胃忽然感到不适……他爬下床,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持续干呕。等胃完全缓和下来,陆鸣秋又实在懒得动,于是他就这样在卫生间里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谢辞雪迟迟没等到陆鸣秋,这让他察觉到不对劲,他用备用钥匙打开陆鸣秋卧室的房门,床铺上没有人,但卫生间的门大开着,谢辞雪过去一看,就见陆鸣秋晕倒在地,两颊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谢辞雪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他将陆鸣秋抱回床上,而后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额头。 触感滚烫。 谢辞雪不敢耽搁,连忙给江医生打电话。等待江医生赶来的这段时间,他用热毛巾为陆鸣秋擦拭汗液。 “放我出去……求你了……” 擦汗的过程中,谢辞雪注意到陆鸣秋嘴唇嗡动,口中发出了低低的梦呓声,他俯身凑过去仔细听,但陆鸣秋的声音实在是太轻、太含糊,他听了许久也只听清“求你”这两个字。 他猜测陆鸣秋应该是梦见了过去的事,而且极有可能和顾少容有关。毕竟陆鸣秋的人生相当简单,在遇见顾少容之前,他的道路光辉而灿烂,在遇见顾少容之后,才开始沾染大片晦暗惨淡的色彩。 谢辞雪将刚刚听见的呓语放进心底反复咀嚼——求你,多么卑微而绝望的祈求。 陆鸣秋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一刻,他特别想弄清楚陆鸣秋过去七年的经历,想知道他和顾少容之间的往事,可对陆鸣秋而言,从前的经历就如同刻骨之伤,触之极痛,而谢辞雪舍不得让陆鸣秋痛。 所以他不能问,只能等,等陆鸣秋自己开口。 陆鸣秋觉得体内有股灼灼的火焰在烧,他热得厉害,脑子里全是破碎的画面,画面杂乱无章没有逻辑,好似一幅巨大而凌乱的拼图。拼图多次出现了一双眼睛,桃花眼,眼皮褶皱深,笑起来多情又风流……这双眼睛属于顾少容,它死死盯着陆鸣秋,像饿狼盯着一块肉,紧咬不放,陆鸣秋转身就跑,可那双眼如鬼魅般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 在陆鸣秋绝望之际,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阵凉意,凉意的到来使他体内猛烈燃烧的火焰随之变小,于是脑子里的拼图也慢慢消失不见了。 陆鸣秋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眼前有一双手在移动,他茫然无措,不知所以。 “你醒了?” 清润的声音如春风,唤醒了陆鸣秋发懵的神智。 他猛地咳嗽两声,而后哑着嗓子问:“我怎么了?” “你感冒发烧了。”说完,谢辞雪的唇线绷得笔直,手上动作不停,继续给躺在床上的男人擦汗。 毛巾擦过陆鸣秋的额头,带来一阵舒爽的冰凉感,这时,他才弄明白自己梦中的凉意究竟从何而来。 他眨眨眼,问:“谢先生,我睡了多久?” “一上午。”谢辞雪的声音略显沉闷,给出的回答言简意赅,少了些往日的温柔。 陆鸣秋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谢先生好像不太高兴。 但为什么?因为自己发烧了? 陆鸣秋还在病中,脑子本就浑浑噩噩,他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情绪反常,索性就不想了。 谢辞雪的确情绪不高,但他的情绪并非是针对陆鸣秋,而是针对他自己。今早上陆鸣秋烧得厉害,眉头皱得死紧,一看就非常难挨,谢辞雪心里不好受,他认为是自己的照顾有所疏忽,才导致陆鸣秋感冒发烧,因此一直在自责。 好在谢辞雪的自我调节能力一流,他怕陆鸣秋被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再度开口时,语气已恢复如常:“陆先生,你饿不饿?张妈煲了瘦肉粥。” 其实陆鸣秋没胃口,但他认为自己应该吃点东西,于是点了点头道:“是有点饿。” 谢辞雪转身出去,两分钟后端来一碗粥,陆鸣秋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背靠床头坐起,他想伸手接过粥碗,却被谢辞雪轻巧地避开了。 “我喂你。” 陆鸣秋愣了几秒,刚想出声拒绝,就见谢辞雪舀起一勺瘦肉粥,吹凉后喂到他的嘴边,他下意识张开嘴,吞下热粥,原本拒绝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们一个喂,一个吃,配合起来倒也默契。 小半碗粥见底后,陆鸣秋躺回被窝里,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个小时,他第二次醒来时,首都的天已经暗了,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颇为闹心。陆鸣秋睁开眼,发现床边有个人,对方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单手撑着脑袋,金丝眼镜从鼻梁滑落到鼻尖,将掉却未掉,眼镜下的凤眼轻阖着,像是在闭目养神。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陆鸣秋忆起自己来谢家的第一天,也是自己躺在床上生着病,而谢辞雪在一旁默默地陪伴。 他凝望眼前的男人,心里忍不住思考,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又该以何为报? 他想起从前读过的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但陆鸣秋没有琼琚,没有琼瑶,更没有琼玖,他有的,只是一个残破而衰败的灵魂。 可即便这灵魂破破烂烂,他也不可能将其送给谢辞雪。 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陆鸣秋想不出关于回报的答案,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概晚上七点左右,谢辞雪休息够了,他掀开眼皮,正巧对上陆鸣秋清澈的眼。 谢辞雪眉头微蹙,用微哑的嗓音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在睡,怕打扰到你。” “这有什么打不打扰的,我本来就是为了守着你,”谢辞雪无奈一笑,而后用手去摸陆鸣秋的额头,“好像已经退烧了,我去叫江医生。” 没过多久,江医生推门而入,他用测温计检查了一下陆鸣秋的体温,看清数字后,又对谢辞雪道:“是退烧了,但他的体质偏弱,得多养几天,饮食的注意事项我先前说过,你记得告诉厨师,还有啊,陆先生平时得多走动,增强免疫力。” 谢辞雪边听边点头,将医生的话认真记在心里。 江医生开完药,临走前问了一句:“陆先生,你今早上怎么会晕倒在厕所里?” 陆鸣秋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我昨晚睡不着……有些反胃,就去卫生间里待着了……” 江医生捕捉到重点:“你待了多久?” 陆鸣秋垂眸,没作答。 但这样的沉默本就是一种答案。 江医生心下有了猜测:“该不会在里边待了一晚上吧?” “……没有。” 陆鸣秋说这话时,眼睛不自然地下垂,瞧着颇为心虚,想来这句回答多半是假话。 江医生瞥了谢辞雪一眼,对方眉眼冷峻,黑沉的眸子亮如明焰,似有火气翻涌。 他们俩认识十来年,可谓知根知底,他晓得谢大少爷的脾气其实相当不好,眼下这副模样更加说明他生气了。江医生怕他突然发火,刺激到陆鸣秋,本想打个哈哈缓和下气氛,结果下一秒发生的事令他大跌眼镜,谢辞雪这厮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按下了他的脾气,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给陆鸣秋倒了杯温水,然后温声细语道:“这都是小事,养好身体最重要,你先好好休息,我和江医生先出去了。” 说完,他扯着江医生的衣袖径直出了房门。 两人下楼,来到客厅,江医生一脸惊讶地问:“谢大少爷,你刚刚没生气啊?” “生气,但不是气他。” 谢辞雪从兜里掏出香烟,是上次岑时丢给他的,marlboromenthol,抽起来一股薄荷味,刚好能缓解他心头的火气,他吐出一口淡白色的烟,疲惫道:“江潮,你知道的,陆鸣秋的状态不对劲,我心疼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气他?我气的是我自己……” 江潮不大理解:“谢辞雪,你已经对他够好了,他发烧,你为什么要自责?找虐?” “因为我最近老是在想,如果我七年前留在国内,又或者前几年就回国遇见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江潮耸耸肩:“兄弟,一切有为法,你们之间的发展轨迹或许早已注定,看开点,与其一直纠结过去,不如多想想未来。” 谢辞雪沉默良久,就在江潮以为对方不会再搭话时,他听见一声惆怅的叹息: “你说得对,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为。” 11、前奏 静养这几日,陆鸣秋的兴致一直不高,情绪沉闷,对周围事物的感知能力也稍显迟钝,等到感冒彻底转好,他的状态才逐渐恢复正常。 清明节前一天,陆鸣秋去见了季医生。 对方和他拉了两句家常,然后切入正题:“陆先生,之前开的药有按时服用吗?” 陆鸣秋咬紧唇,努力克服自己对医生的抵触,“我前几天发烧,就没吃……” “那发烧之前呢?” “有在吃。” 季医生点点头,发出一声赞许的笑,“那很好,吃完药以后你的睡眠状态如何?” “呃……”陆鸣秋的手指不停搅动着衣角,语气紧张道,“还是会做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 陆鸣秋想起顾少容,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使劲用手揪着自己的衣角,表情呈现出一种难耐的痛苦。 他不想说,但是他又很清楚,自己只有将情况告知医生,对方才能对症下药,他的病才有可能好起来。 于是陆鸣秋艰难地从牙缝里蹦出字来:“我梦见顾少容!” “陆先生,你深呼吸,不要太紧张,”季医生得到了答案,知道现在不能再继续追问下去,转而说起其他的事,“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哪个瞬间让你觉得很开心?” 陆鸣秋深呼吸几下,平复好情绪后说:“……有,看见小狸的时候。” “小狸?” “谢先生养的猫。” “噢,看来陆先生挺喜欢小动物的?” “嗯。”陆鸣秋点点头。 季医生一边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一边问:“那你之前有养过宠物吗?” “……没有。” “为什么呢?” 陆鸣秋低头玩手,瓮声瓮气道:“因为顾少容毛发过敏。” 接下来,季医生又拐着弯儿问了几个关于顾少容生活上的细节,陆鸣秋虽然不情不愿,但都乖乖回答了,可每当她问及梦,问及梦里的顾少容,陆鸣秋就会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季医生立即意识到,陆鸣秋并不反感与人谈论顾少容,但他一定很反感梦境里发生的事,而这或许就是他不能画画的原因所在。 她暗叹口气,见陆鸣秋的眼神又开始躲闪,便知道是时候结束今天的问询了。 陆鸣秋走出诊疗室,看见谢辞雪在和人讲电话,男人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身形颀长,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根折不断、打不弯的青竹。 他耐心等待着谢辞雪,没有出声打扰对方。 大约五分钟后,谢辞雪终于讲完了电话,他转过身,看见陆鸣秋已经出来了,神色一愣。 陆鸣秋笑了笑:“谢先生,我们该走啦。” “抱歉,我舅舅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让你久等了。”谢辞雪小声解释了一句。 “其实没等太久,你不用道歉。” 两人坐车回到谢宅时,时间正好是下午四点整,张妈今天蒸了两屉中式糕点,陆鸣秋爱甜,而谢辞雪口味偏咸,因此糕点里甜口和咸口各半。 陆鸣秋走到客厅,从茶几的食盒里捻起一块桂花米糕,见旁边还有牛舌饼,想起这是谢辞雪爱吃的,正想叫他,结果发现对方往楼上卧室去了。 过了一会儿,谢辞雪换了身衣裳走下楼。他穿着白衬衫和浅灰色的西服,胸前垂落下一抹嫣红,是条樱桃色的云纹领带,这身正装衬得他肩宽腰细,身材挺拔而高大,十分吸睛。 陆鸣秋问:“你要出去啊?” “嗯,”谢辞雪转了转手上的腕表,“我要去公司一趟,晚上不能陪你吃饭了。” “没事啊,你忙你的……” 陆鸣秋说完,后知后觉意识到,自从自己住进谢家后,谢辞雪大部分时间都在居家办公,偶尔几次出门去公司,也都会提前向自己报备。 想到这里,陆鸣秋的心情登时变得无比复杂。 *** 谢辞雪驱车来到谢氏集团的总部,坐电梯直上二十楼,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大门,就见里头那张用来待客的软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长相和谢辞雪有五分像,具是凤眼薄唇,只是中年男人的面部轮廓更加瘦削,显得更为薄情。 “舅舅,”谢辞雪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旋即问,“你怎么亲自到公司来了?” 谢辞雪的外公膝下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叫玉明,小女儿叫玉龙,谢玉明经商的本事厉害,早早接手了家族产业,将谢家的家底翻了几倍,后来他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夫人,两人感情甚笃,育有一个儿子,但谢玉明的这个儿子从小只爱闷头读书,长大后搞科研去了,没有经商天赋,因此谢玉明一直把谢辞雪这个外甥当作自己的继承人培养。 今年年初,谢辞雪回国,谢玉明干脆把集团甩给外甥,自个儿带着夫人四处旅游。 他是退了休的太上皇,这段时日诸事不管,所以谢辞雪今天接到舅舅电话时便觉得奇怪,如今见舅舅突然来公司,更是不明就里。 谢玉明撩起眼皮,目光扫过外甥平静的脸,淡声道:“我听董事会的人说,你最近很松懈。” “谁说的?”谢辞雪皱眉问。 “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半个月很少来公司,这是事实吧?” “是。” “那你这半个月在忙什么?忙着和小情人厮混?”谢玉明双眼如刀,锐利逼人,“谢辞雪,我有没有教过你,温柔乡、英雄冢!不要学那些混日子的二世祖,去搞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 “舅舅,你在说什么?我哪来的情人?”谢辞雪简直冤枉。 谢玉明冷哼一声:“你和顾少容抢同一个男人的事都传到我耳朵里了,还说没有?” 谢辞雪沉下脸问:“舅舅,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亲爸!”谢玉明一提这事儿就来气,“岑别燕昨天打电话来阴阳怪气,让我和你妈多关心一下你的感情生活,免得你被什么不着四六的人给骗走……说得好像他多关心你似的。” 这答案倒是令谢辞雪意外。 谢玉明见外甥愣神,忍不住追问道:“你真和顾家那个小子看上同一个男人了?” “算是吧……” 谢辞雪没否认。 他从小就知道,谢玉明对自己寄予厚望,当年谢家遭难,舅舅的第一反应便是怕牵连到他这个外甥,连忙送他出国,谢辞雪一直记得这件事,所以打心眼里尊敬谢玉明,他根本无法在自家舅舅面前撒谎。 而且也没有必要撒谎。 谢辞雪将陆鸣秋的事挑挑拣拣说给舅舅听,“……舅舅,我的确抢了顾少容的人,但我是真的喜欢陆鸣秋,也是真的心疼他。” 谢玉明半晌没吭声,他反复摩挲手腕上的佛珠,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顾家那小子养个禁脔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非要进去掺和一脚,如今算是结仇了,就为一个男人,值吗?” “值。”谢辞雪语气坚定,没有半点犹豫。 谢玉明清楚,他这个外甥做事有主见,可性子倔强,一旦认准了某件事、某个人,那就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无奈叹口气,叮嘱道:“你的私事我不干涉,但我们和顾家日后总要来往,你别把关系弄得太僵。” “舅舅放心,我有分寸。” “行了,你快滚去做正事,别在这里碍我的眼。”谢玉明盘问完了,挥挥手让外甥退下。 谢辞雪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问:“舅,你突然回来一趟就为了这点小事啊?” “当然不是,”谢玉明说,“你舅母的侄女要出嫁,我们回来帮忙,看你只是顺便。” “行,那你们要回老宅住几天吗?”谢辞雪问。 “不了,你妈弄的那些装修太花里胡哨,我和你舅母去你表哥家中住。” 谢辞雪点点头,表示了解。 他转身离开办公室,刚踏出房门,一个怀里抱着文件的女助理从旁边窜出来,正色道:“谢总,长云那边派来洽谈的团队已经到了。” 谢辞雪敛起方才面对舅舅时的轻松神色,眉眼冷厉,语气也淡漠:“他们的领头人是谁?” “是顾总的弟弟,顾少容。” 话音落地的瞬间,女助理感觉周身的空气好似变冷了,她悄悄看向谢辞雪,惊讶地发现喜怒不形于色的谢总居然笑了,那不是一种开心的笑,而是轻蔑的、不屑一顾的笑。 谢辞雪的笑稍纵即逝,他伸手整理领结,冷声问:“他们在会议室?” “对,”女助理见谢总要往会议室走,赶紧补充道,“但小顾先生自己去了会客室,因为他说,在会议开始之前,他想和您单独聊聊。” 谢辞雪立即改道,向着会客室的方向前进。 女助理赶紧跟上自家老板的步伐,到了会客室门口,她敏锐地发现谢总并没有直接进门,而是停顿了几秒,似是在思考什么事情,然后才握紧门把手,推门而入。 在他开门的刹那,屋内的男人瞬间起身,顾少容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目光凶狠,像一头即将搏命的狼。 谢辞雪站在门口,表情从容不迫,他好似山中的老虎,悠闲自在,完全无惧眼前那只误闯领地的狼。 他漫不经心,嘴角甚至扬起了一抹微笑:“顾少容,听说你想和我单独聊聊?” 谢辞雪身后的女助理下意识屏息,大气儿都不敢出,不知为何,她竟然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硝烟味,仿佛眼前的场景不是一段谈话的前奏,而是一场战争的伊始。 12、交锋 谢辞雪走进会客室,反手关上门,女助理待在门外候命,室内的空气沉闷而压抑,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而身处风暴中心的两个男人正互相审视着对方。 这是谢辞雪第一次正式面见顾少容,之前对方想约他,都被他找借口拒绝了。不得不说,顾少容确实有副好模样,英俊、潇洒,五官精致得有些锋利,很能蛊惑到人。但谢辞雪的长相也毫不逊色,他眉眼深秀,骨相柔和而流畅,气质矜贵,浑身自带一种典雅的古韵,单论颜值,他们俩各有千秋,不分输赢。 谢辞雪收回视线,率先坐到会客室的主位上,以主人家的姿态说:“请坐。” 顾少容没有顺着谢辞雪的指示行动,他走到会客室的置物柜旁,打开透明的柜门,从中拿出一副围棋,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 把棋具放到茶几上后,顾少容翩然落座,他用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问:“谢总,会下棋吗?” 谢辞雪看得出来,顾少容的这些行为,是为了抢夺这场谈话的主导权,他自然不可能让对方如愿。 谢辞雪没有回答问题,而是直接从棋篓里抓了一把白子,握在手心。 这在围棋里叫猜先,由高段位的人先握白子,暂不向人展示其中的数量,而另一人则出示黑子猜测白子是奇数还是偶数。 他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化解了顾少容的试探。 顾少容笑得吊儿郎当,他从棋篓里摸出两枚黑子,随手扔在棋盘上。 谢辞雪摊开手,展示白子的数量,一共七枚,单数,顾少容猜错了,于是由谢辞雪执黑棋行先手。 “看来谢总的运气不错。”顾少容依然在笑,只是这笑容未达眼底,瞧着不真诚。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谢辞雪说完,捻起一枚黑子于棋盘右上方落下,他以星位占角开局,从容不迫。顾少容没做思考,一手白子直接下在左上方的星位上。两人一来一回,落子速度极快,中间基本没有进行过思考和斟酌,他们不像是在进行和平对弈,倒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流血的角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木棋盘内黑白交错,白棋步步抢攻,紧逼黑棋不放,试图打入阵地,而黑棋的布局攻守兼备,不断消解着白棋的图谋。 棋局的走向错综复杂,难以预料。 行至中盘时,顾少容陡然出声:“谢总,只下棋有些无聊,不如我们来立个赌约?” 谢辞雪落子的手一怔,转瞬恢复正常,将黑棋下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后,他不仅没有指摘对方的围棋礼仪,还问:“你想要赌什么?” “如果这局棋是我赢了,你就把我的人还给我,如何?”顾少容语气狠厉,眼中跳动着凶悍而露骨的侵占欲,他毫不掩饰自己此行的目的,甚至直接将其放置到台面上,明码标价。 谢辞雪猛然抬眼,目光似一柄淬毒的刀,幽冷、森然,他的声音极轻,但充满了压迫感:“我不会拿他当赌注,还有,他不是你的人。” 顾少容勾唇一笑:“你不敢和我赌?” “有赌的必要吗?”谢辞雪冷笑道,“顾少容,你早就输了。” “这局棋才刚下到中盘,胜负未定,你怎么能说我输了?”顾少容于棋盘中腹落下一子。 两人继续对弈,时间过了七八分钟,谢辞雪落下第185手棋,而后点上一支烟,他望着霭霭烟雾回忆那一场春雨,沉默许久才垂眸问:“你知道我把陆鸣秋带走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的吗?” 顾少容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一天,他回到别墅,在卧室的卫生间里看到满眼的红,那片红宛如凝固的火,轻易地灼伤了他的双眼;他调出监控,从记录中找到了那个捂着手腕、一脸痛苦的青年,于是顾少容拼凑出一个残忍的真相——陆鸣秋在割腕自杀。 想明白这件事后,顾少容的心几乎停跳了两拍……在这短暂的两拍时间中,他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内心。 他不舍、不忍、不愿陆鸣秋展翅离开,其实是因为自己深深地爱着这个情人。 可惜从前的他不明白。 “那种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顾少容声音沙哑,这句话几乎是他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沾染着痛苦与悔恨。 谢辞雪曲起两根修长的手指用指节敲了敲茶几的桌面,清脆的打击声好似行军的鼓点。 “顾少容,投子认输吧。” “什么?” 顾少容低下头,他的视线望向谢辞雪刚刚落子的位置,对方这一手下得极妙,令棋盘内的局势瞬间反转,几乎封死了白棋的活路。 “顾二少,我想,这盘棋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谢辞雪的神色相当惬意,他断定白棋无法翻盘,自然有恃无恐。 顾少容把手中的白子扔进棋篓里,先是笑了一声,而后沉声道:“谢辞雪,今天这局棋是我输了,但陆鸣秋一定会是我的!” 谢辞雪眼神冰冷,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一场谈话就此终结,但两人之间的交锋仍在继续,谢氏集团和顾家的长云公司要合作展开一项工程,今天的会议就是为了商定其中细节。 可是顾少容不久前才输了一局棋,吃了一顿瘪,心里相当不痛快,所以开会的时候,他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谢辞雪没义务惯着他,全程冷着一张脸,反驳顾少容的时候字字珠玑,就差直接说人蠢了。 与会的众人闻到火药味,不敢参与这两位爷的事儿,纷纷缩着脑袋当鹌鹑。 于是大半个小时过去,会议还是没讨论出一个章程,谢辞雪烦了,直接对长云那边的二把手说:“转告顾少雍,下次找个靠谱的人过来,我没时间陪他弟弟玩过家家。” 说完,他转身就走。 驱车赶回老宅的路上,谢辞雪收到了顾少雍发来的微信,对方说下次他会亲自带队来谢氏商谈合作,让谢辞雪多担待,不要把他弟弟的表现放在心上。 谢辞雪客气而疏离地回复了几句,然后翻出电话薄,给岑时打了通电话。 “哥,找我干嘛?” 谢辞雪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问:“我爸怎么会知道陆鸣秋的事?” “纠正一下,他不是知道你和陆鸣秋的事,而是知道你和顾少容抢同一个男人的事,”岑时漫不经心道,“这事是顾少容的一个狐朋狗友传出去的,本来只是在我们几个小辈之间流传,结果那天我妹在家里组了个局,她们聊八卦的时候没注意到周围,正好被我妈听见了,我妈知道那不就等于咱爸也知道了嘛!” 谢辞雪听得直皱眉,“小时,你去处理一下,把这事压下去,别让人乱传了。” “得!就知道你打电话来准没好事,又要使唤我。”岑时嘟嘟囔囔地吐了句槽。 谢辞雪笑道:“办成了给你送辆车。” “行吧。” 通话结束后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黑色的卡宴才驶入谢家老宅所在的别墅区。谢辞雪进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走进客厅,发现陆鸣秋正在看cctv农业频道,便下意识放轻脚步,不愿打扰到他。 可早在他进门的时候,陆鸣秋就已经注意到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问:“谢先生,你吃晚饭了没?” 听见这句话,谢辞雪的心尖似有暖流淌过,熨帖而舒心,他笑着摇摇头道:“还没吃。” “那我去给你下碗面。” 陆鸣秋欲往厨房去,却被谢辞雪一把拦住了:“你让厨师弄就行。” “谢先生,我想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说完,陆鸣秋绕过挡在他身前的男人,迈着大步穿过走廊来到厨房,谢辞雪不放心,一直跟在他后边,看着他摆弄厨具,见陆鸣秋要拿刀切番茄,谢辞雪赶紧上前接手,“你去弄别的,这个我来吧。” “噢。” 陆鸣秋拿出瓷碗,打了三个鸡蛋进去搅散,然后又剥了两粒蒜瓣,递给谢辞雪,让他切成小末。等材料备齐,陆鸣秋开火倒油,炒鸡蛋炒番茄,加调料加清水,最后放入面条。 他做的东西不精致,就只是最普通最家常的番茄鸡蛋面。把汤面倒入碗中,端给谢辞雪时,陆鸣秋还有点不好意思:“谢先生,我做菜没什么天赋,你随便吃两口吧,要是觉得不满意,我去帮你喊张妈过来。” 谢辞雪挑起一夹面,吃了一口,转而赞叹道:“陆先生,很好吃。” “是吗?”陆鸣秋习惯性地怀疑自己。 “反正我喜欢这个味道。”谢辞雪吃饭向来斯文,礼仪周到,优雅得好似画片里的人,可今天他吃陆鸣秋煮的面时,却罕见地放下了他的习惯,他把家中教导的那些礼仪抛诸脑后,用餐的动作一点都不讲究。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切身表达自己对这碗面的喜爱。 陆鸣秋觉察出了这份意思,于是他粲然一笑,明媚且开怀。 餐厅柔和明亮的灯光,把陆鸣秋的脸衬得如白玉一般,这让他的笑更加动人心魄。谢辞雪目眩神迷,心头忽然冒出一个古里古怪的念头,他觉得陆鸣秋就是《聊斋志异》里描写的精怪,而自己就是被精怪蛊惑的书生,若是精怪愿意为他停留,那么他便心甘情愿为之奉献一切—— 包括自己的生命。 13、清明 次日是清明节,按照传统习俗是要去扫墓祭祖的,可陆鸣秋远在首都,也只能打个电话回去问候一下家人。刚和他们讲上几句家常话,陆鸣秋眼眶便开始泛酸,他强忍泪意,点头应和着家人的关心。直到电话挂断,陆鸣秋才淌下两行清泪,他深吸几口气,花了几分钟平复心情,而后走到卧室的阳台内,坐上小板凳,为他的果汁阳台施肥。 差不多八点多时,窗外飘起小雨,如丝如雾的雨幕为别墅区栽种的行道树蒙上虚幻而模糊的失真滤镜。陆鸣秋喜欢雨天的景色,他望着阴郁的天空,发了许久许久的呆。 忽然,嘈杂的雨声中传来一阵华丽洒脱的旋律,他听了一小段便认出,这是维瓦尔第的协奏曲《四季》中的《春》,只不过被人用钢琴弹了出来。陆鸣秋的父母具是学者,两人年轻时都爱古典乐,因此陆鸣秋幼年的记忆中总少不了古典乐,他没什么音乐细胞,但听过的曲子不少,因此能迅速分辨出不同旋律对应的乐章。这首《春》是陆鸣秋母亲的最爱,他听见这明朗欢快的音调便想起温柔知性的母亲。这段时间,因为控制不住思绪,他脑海里的想法总是跳跃且无序,他刚想起母亲,脑中又开始闪动故乡的街道,他看见小区后门巷子口的麻将馆、市中心种满银杏树的学校、小妹学琴的兴趣班,以及第一个教他画画的老师。 那一年他六岁,母亲亲自带他去少年宫,对当时的陆鸣秋来说,少年宫就和动画片里的正派大本营一样迷人,他怀着憧憬与喜悦的心情走进教室,然后在一位年轻女老师的教导下,画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幅铅笔画,从那天起他与绘画并行十八年,直到四年前的五月戛然而止。 念及此处,他忍不住阖上眼眸,卷翘的睫毛长而密,如同深黑色的帷幕,遮住点点晶莹。 耳边的乐声渐淡,《春》的第一乐章悄然终止,陆鸣秋口袋里的手机发出轻微的振动,他眨眨眼,挤掉眼眶里的泪光,拿出手机一看,是谢辞雪发来的微信消息。 谢辞雪:【陆先生,我把春天送给你。】 陆鸣秋笑了下,在听见曲子的旋律时,他便猜到这是谢辞雪在楼上琴房弹琴。 但他没有想到,这首《春》是专门为他演奏的。 陆鸣秋的心如轻舟泛水,摇摇晃晃,不断向宽阔处走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陆鸣秋的情绪比早晨好了不少,他看见餐桌上的清明菜粑粑,眼睛一瞬间变得晶亮。这是他家乡清明时节的传统小吃,将清明菜、粘米粉、糯米粉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做成面皮,内里包裹着野菜和腊肉丁炒制而成的馅料,最后放到笼屉上蒸熟即可,味道咸鲜,还有一种淡淡的青草香味。 大抵是考虑到他喜甜食的口味,这堆清明粑里还有洗沙、玫瑰、莲蓉,乃至花生等馅料。在异地吃到家乡风味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陆鸣秋食指大动,胃口比平日好得多。 “陆先生,上午那首曲子,你喜欢吗?”饭吃得差不多时,谢辞雪放下手中汤碗,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陆鸣秋咽下嘴里的虾仁,回道:“喜欢的,每次听见维瓦尔第的《春》,都会令我充满希望。” 谢辞雪的声音低沉柔和,里头藏有隐晦的探究欲:“你好似对古典乐很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只是我父母喜欢听,我从小也就听习惯了,”说起父母,陆鸣秋的话匣子难得打开,“我父亲是大学文学系的教授,主要研究俄国文学,他爱那片土地上深沉的文字,也爱那里的音乐……我母亲研究历史,她对国内外的音乐都有涉猎,《四季》是她最爱的协奏曲,《春江花月夜》是她最常听的中国古典音乐……我小妹受他们的影响更深,所以从小学琴,不过她对于钢琴只是爱好,并不想发展成职业……” 谢辞雪推了推眼镜,问:“那令妹想做什么?” “她想学考古,”陆鸣秋的语气有种淡淡的哀愁,“参与三星堆的发掘一直都是她的梦想。” 谢辞雪没再问下去,他调查过陆鸣秋的家世,知道他小妹比他小三岁,这姑娘生病的时候才刚过完十七岁的生日,病痛的折磨已然断绝了她考古的梦想。 “说起来,陆先生有什么喜欢听的曲子吗?下次我可以弹给你听。”为了不让陆鸣秋因自己的小妹而感伤,谢辞雪转移了话题。 “我没什么特别钟爱的,”陆鸣秋的眼珠左右转了转,“不过硬要说的话,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我经常听德彪西的《月光》……这首曲子很美,宁静而恬淡,但却给人以哀伤的感觉,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回农村,从爷爷家里抬头望见的那一弯月亮。” 说完,陆鸣秋觉得恍然,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和一个人谈论自己喜欢的东西了,他的过去被顾少容锁着,几乎没怎么出门社交过,顾少容不让他和别的男人交往过密,于是陆鸣秋与大学时交到的朋友渐行渐远,唯有一个杨皎能偶尔与他见两面,而他和顾少容之间的共同话题又少得可怜,他喜欢的那些东西,譬如油画、音乐、文学等等,在顾少容看来只是一些精致而无用的装饰品,不值得他花心思。 “德彪西……我最熟悉的是那首《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因为在我的童年,我母亲画画的时候老是用它当背景音乐。”谢辞雪笑着说。 陆鸣秋淡淡道:“我喜欢听《月光》是因为它给我一种画面感,你说的那首曲子我曾经也听过,它令我想起雷诺阿的《小艾琳》,明快、如梦似幻,令人眼前一亮……” “嗯,家母也曾说,德彪西的音乐就如同印象派的画,充满了色彩感。” 陆鸣秋沉思片刻道:“我认为艺术总是相通的,当初我画画的时候就喜欢听摇滚乐。” “摇滚?”谢辞雪一脸惊讶,“陆先生,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喜欢摇滚的那类人。” “我从初中开始听摇滚,当年画《山色》的时候……”说到这,陆鸣秋停顿了很久,像是在纠结要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漫长的沉默令谢辞雪感到揪心,在他思考是否需要换个话题时,陆鸣秋终于开口说出了方才未尽的后半截话—— “我画《山色》的时候,耳机里播放的是《whentherainfalls》,所以我最后画出来的也是雨中的苍山。” 最后一个字落下,陆鸣秋的神色随之一松。在刚刚说话的那两分钟里,他好似跨越了生命中某个重要的节点,这令他感到十分彷徨,可彷徨之后,又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于心尖舞蹈。 听他提及《山色》,谢辞雪的心底忽然浮出一个念头,他紧张而谨慎地问:“陆先生,你想不想看看《山色》?” 陆鸣秋迟疑了一瞬,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幅画在你家的书房里挂着?” “对,”谢辞雪如实答道,“当时我要出国,小时说想送我一件离别礼,他这人有些懒,最讨厌选东西,所以干脆带我去岑家开的拍卖行里,让我自己拍一件喜欢的,他来付钱……当晚的拍品大多乏味,只有你的画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所以我一直觉得……” 他说到这儿突然不说了,陆鸣秋好奇地问:“觉得什么?” 谢辞雪的耳尖染上一层薄红,赧然道:“我一直觉得你和我挺有缘分的。” 陆鸣秋实在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一时间尬住了,好在谢辞雪反应过来,清咳两声,将其一笔带过:“所以陆先生,要去看一眼《山色》吗?” “不了。” 出乎谢辞雪意料的是,陆鸣秋拒绝了他的提议。面前的青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眼中有怀念有失落,也有别的东西,只是谢辞雪看不懂。 但他善解人意,见陆鸣秋不愿意,也没有多劝。 吃完午饭后,陆鸣秋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他不愿去看《山色》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幅得奖的画象征着一个身处黄金时代的他,他不想去回忆,也不愿被刺痛。他可以嘴上谈论,但绝不能亲眼目睹。 陆鸣秋点开微信朋友圈,结果发现吴虹玉教授转发了一条首美公众号发表的文章,文章的标题相当简单——恭祝我校的新疆采风团一路顺利。 他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退出了朋友圈,转而打开了自己和杨皎的聊天页面。 陆鸣秋:【皎皎,首美的采风团要出发了?】 杨皎不知道在忙什么,半小时之后才回信息。 杨皎:【对啊,十号就出发,我都开始收拾行李了。】 陆鸣秋:【你也要去?】 杨皎:【/白眼/白眼,陆鸣秋同学,我可是首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正教授,我当然得去。】 陆鸣秋:【哦,你在外面多注意安全。】 杨皎:【我都要走了,你不表示表示?】 陆鸣秋:【表示什么?】 杨皎:【请客吃饭啦!明晚上去西餐厅搓一顿,如何?】 陆鸣秋:【呃,我问问。】 他退出聊天框,然后点开了谢辞雪的微信,当初陆鸣秋拉黑删除了对方,如今他脱离了顾少容,好友自然也加回来了。 陆鸣秋:【谢先生,我朋友要去新疆采风,临走前,明天晚上我想和她吃个饭。】 谢辞雪:【在外面吃?】 陆鸣秋:【嗯……】 谢辞雪:【那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 陆鸣秋理解对方的顾虑,他生病了,而且外边还有顾少容这个定时炸弹,谢辞雪放心不下很正常。 陆鸣秋:【我明白的,你当然可以和我一起去。】 发完这句话,他转头回到了杨皎的聊天框。 陆鸣秋:【皎皎,我有个朋友不放心我,能一起吗?】 杨皎:【可以是可以,但你必须要告诉我,什么朋友啊,还担心你?新交的男朋友?】 陆鸣秋:【不是男朋友……】 陆鸣秋的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悬停了两秒,而后他才打字,给自己和谢辞雪之间的关系做了个定义。 陆鸣秋:【他是我的知己。】 14、赴会 聚餐地点是谢辞雪定的,一家高级西餐厅,内部采用洛可可式的装修风格,繁琐而华丽,包厢隔音效果极强,很好的保护了客人的隐私。 傍晚六点,陆鸣秋踏入餐厅包厢,就见杨皎已经到了。对方今天化着精致的妆,橘红色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像花一样盘在脑后,她穿了一件香奈儿经典款斜纹软呢外套,修长的脖颈上有一条水滴形的宝石项链,简洁而大方。 “皎皎,好久不见。”陆鸣秋笑着打了声招呼。 杨皎听见声音,下意识抬头望去,但她的视线没有在陆鸣秋身上停留,而是径直看向另一个男人,这人的长相和身材皆是极品中的极品,穿着更是讲究,西装虽没有牌子,但瞧着像是手工定制的,面料和做工一看就知道不便宜;而且他手腕戴的表出自百达翡丽,这款式少见,至少得七位数;袖扣上镶嵌的玉石是顶级祖母绿,经包厢灯光一照,色泽水润通透……杨皎暗自咋舌,这男人通身派头贵得吓人,浑身气势也盛,多半非富即贵,并且常年身居高位,真不晓得陆鸣秋怎么认识他的…… 她收回打量的目光,转头看向陆鸣秋,眉宇间不可避免地多了一丝担忧,但她很快调整好表情,笑盈盈道:“秋秋,好久不见。” 陆鸣秋小声嘟囔道:“别叫我的小名……” 杨皎没搭理他这句话,她主动伸出左手,递到另一个男人眼前,做了个自我介绍:“先生,我叫杨皎,是秋秋的师姐,也是他的好朋友。” 谢辞雪与她对视,轻而易举地读出了女人眼里的警告,他瞬间明了,对方是怕陆鸣秋被他这种有钱有势的人“欺负”,他抬手虚握住杨皎的手,笑道:“很高兴认识您,我叫谢辞雪,虽然才和陆鸣秋认识一个多月,但我是认真的。” 陆鸣秋狐疑地看他一眼,什么是认真的? 杨皎松开手,脸上挂起礼貌的微笑,谢辞雪见她眼底的警告之色消散,心弦也随之一松,不管如何,他还是希望能和陆鸣秋的朋友好好相处。 短暂的寒暄结束后,谢辞雪招来侍者点餐,陆鸣秋对西餐没什么特殊喜好,于是让谢辞雪随意发挥,杨皎倒是熟门熟路地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菜。确定好佐餐酒,谢辞雪还为陆鸣秋点了道甜品,“这家的法甜很正宗,你等会儿尝尝,如果喜欢,我们下次再来。” 杨皎注意到他和陆鸣秋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放低声音,看陆鸣秋的眼神也温柔,这让她不由得放心了一些。 用餐的时候,杨皎和谢辞雪相谈甚欢,陆鸣秋不想说话,就自顾自地埋头切牛排,直到杨皎把话题引到他的头上,他才稍稍有了别的反应。 “秋秋,你和谢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陆鸣秋的反应比较钝,思索了四五秒才道:“他的猫丢了,上门问我要监控视频……然后就这样认识了……” 他说得比较简略,谢辞雪担心杨皎没听明白,开口把当天的细节补充了下,说完,他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其实我和他的初见是在七年前的首美。” “在我们学校?”杨皎惊讶地挑了挑细眉。 谢辞雪解释道:“当时大一刚开学,我送弟弟去学校,陆先生作为学长,过来带我弟弟熟悉校园环境。” 杨皎听罢,“哇哦”一声,旋即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陆鸣秋。他被杨皎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完全摸不清状况,只能继续埋头吃菜。 差不多八点钟时,这餐饭进行到尾声,杨皎对陆鸣秋比了个夹烟的动作,而后悄悄递出一个暗示的眼神。陆鸣秋知道,对方是想和他单独聊聊,于是他对谢辞雪说想去一趟卫生间,但出门后他穿过走廊,来到了这家餐厅的露台,这边属于吸烟区。等了四五分钟,杨皎踩着一双烟紫色的丝绒面高跟鞋走来,她从随身携带的珠串手包里拿出一盒蓝莓爆珠,细长的烟夹在她白净的指间,但却迟迟不曾点燃。 陆鸣秋发现了,问:“你怎么不点烟?” “我看你身体太差劲了,怕熏到你。”其实真相是,谢辞雪猜到了杨皎要和陆鸣秋私下交谈,于是在她出门的时候,谢辞雪温声提醒她——尽量不要在陆鸣秋的面前吸烟。 陆鸣秋没多想,转而问:“皎皎,你想说些什么?” “你和那位谢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陆鸣秋不明白:“什么怎么回事?” “不是吧?”杨皎诧异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意思?” 陆鸣秋站在阑干旁,转头望向露台外的夜色,城市的霓虹灯明亮耀眼,反衬得天空变成了一种蒙蒙的深灰色。 “皎皎,我现在的情况很奇怪,我老是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情感其实没什么意思,我能感觉得到谢先生对我很好,或许是喜欢我的,可是我不明白……” 杨皎问:“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我,也不明白我哪里值得人喜欢,更加不明白正确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陆鸣秋的声音很轻,在缱绻的夜风里几乎称得上微不可闻,但杨皎与他离得近,所以还是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清楚了,听完以后,她没有别的想法,只有对陆鸣秋的心疼。 她觉得,和顾少容在一起的那七年,好似完全摧毁、击垮了陆鸣秋。 “或许,等你遇到那个对的人时,这些问题便自然而然的有了答案,不必纠结。”杨皎的声音如绸缎般丝滑,落入夜风里,迅速消散如烟。 陆鸣秋觉得此刻的皎皎就像一个智者,而他则是聆听智者恒言的迷途的羔羊。 他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又听杨皎问:“他对你有意思,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光是每天处理自己糟糕的情绪,就已经让陆鸣秋觉得十分疲惫了,他实在是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仔细思考谢辞雪的情感,“他又没有表白,万一人家对我只是友情呢……” “绝对不可能,”杨皎斩钉截铁道,“他看你那眼神,如果不是喜欢你,姐姐倒立洗头好吧!” 陆鸣秋面无表情道:“可我只想和他当朋友,我不想和人谈恋爱,这让我觉得恶心。” 杨皎知道陆鸣秋觉得恶心大概率是因为顾少容,这件事她不好劝解,只能哀叹一声。 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离开露台时,陆鸣秋突然真的想去一趟卫生间,于是杨皎独自回到包厢。她刚一推开门,谢辞雪就伸长了脖子往她身后看,见陆鸣秋没在,他皱眉问:“陆鸣秋呢?” “他去洗手间了。” 谢辞雪虽然不太放心,但又觉得这家餐厅的安保很到位,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结果五分钟过去了,陆鸣秋还是没回来,谢辞雪感觉不大对劲儿,起身去卫生间找人,结果里头的每个隔间都空空荡荡,别说陆鸣秋了,连人影都找不到一个。 他铁青着脸,给陆鸣秋打了两三个电话,全都没人接。 谢辞雪忍着怒意和不安,找来餐厅今天的领班,“让你们经理立刻过来见我。” 领班在这儿工作多年,对本市名流的脸相当熟悉,眼前这位虽然三四个月前才回来,但她知道,这是谢氏的大少爷……领班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隐怒,意识到事情不妙,赶紧call经理来救场。 经理一听是谢总找,更是不敢耽搁,小跑着赶过来,并恭敬地问:“谢总,是菜品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的人在你们餐厅失踪了,我要看监控!” 从包厢里出来的杨皎正好听见这句话,她连忙上前,抓住谢辞雪的袖子问:“你说什么?陆鸣秋不见了?” 谢辞雪压下心火,好声好气地向杨皎解释:“卫生间里没有陆鸣秋的身影,我给他打电话也无人接听……杨女士,你别着急,咱们先看监控。” 经理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亲自领着谢辞雪和杨皎去查看方才的监控——餐厅卫生间所在的那条走廊刚刚没什么人,可以清晰地看见陆鸣秋走进厕所的身影,但是没过几秒,另一个人也慢慢悠悠地走了进去,三分钟后,后进去的那人抱着陆鸣秋走出了卫生间。 谢辞雪一拳砸到桌面上,两只眼睛冷若寒潭,带走陆鸣秋的人他认识,而且杨皎也认识。 “顾少容?”杨皎捂着嘴,有些难以置信,“他什么毛病啊?” “他一直都有毛病,”谢辞雪转头看向呆滞的经理,冷笑道,“贵餐厅的安保做得可真好!” 经理哑口无言,他想起不久前顾二少离开的时候,怀里确实抱着一个男人,当时他以为那是顾二少的朋友喝醉了,就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谁能想到那是谢大少爷的人……经理冷汗直流,只能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 谢辞雪没功夫理他,他掏出手机,给手下人打了通电话,然后带着杨皎离开了餐厅。 *** 陆鸣秋迷迷糊糊睁开眼,结果看见了飞驰而过的街景,他慌乱地转头,正对上一双桃花般的眼睛。 那双眼前所未有的温柔,但陆鸣秋只觉得害怕。 “顾少容,你想干嘛?” “我想干嘛?”顾少容愉悦地笑了一声,“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别着急啊,宝贝。” 陆鸣秋咬紧下唇,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找手机打电话求救。顾少容的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别做无谓的挣扎,我已经把你的手机给扔了。” 陆鸣秋脸色惨白,他陡然回忆起四年前被囚禁的日子,那晦暗的房间是他一生的噩梦,他无法想象自己如果再次被囚禁,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看向窗外,结果发现车子越走越偏僻,城内闪烁的流光逐渐暗淡,四周黑压压一片,唯有车灯前方是明亮的,这样的环境令人感到恐惧,陆鸣秋的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他用手按住胸口,但却按不住体内无边的无助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飞驰的汽车终于停了,顾少容的手抚上陆鸣秋的脸,他冰凉的指尖在细腻的肌肤上缓缓游移,摸得陆鸣秋头皮发麻。 “宝贝,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顾少容嗓音低哑,充满了蛊惑与磁性,他解开安全带,俯身压住陆鸣秋,然后一口咬住对方的喉结,顾少容发了狠,这一口咬得极深,陆鸣秋痛得直接流下了眼泪。 他的眼眶周围泛着红,像揉碎了的桃花,艳得漂亮。 顾少容松开他的脖子,看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更兴奋了。他打开车门,强硬地把陆鸣秋拉到车后座,他今天开的是路虎,车内的空间极大。陆鸣秋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顾少容跨坐到他身上,并开始解衣扣时,他猛然惊醒,然后奋力推据。 “顾少容!你他妈疯了?!” 顾少容一把抓住他的手,癫狂地吼道:“陆鸣秋,我确实早就疯了!疯一点不好吗!” 说完,他用力吻上陆鸣秋的唇,陆鸣秋张口咬他,顾少容不避不让,继续与他唇齿相贴。鲜血的铁锈味在两人的口腔之中弥漫,陆鸣秋被亲到发晕,完全不知道这是谁的血。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有些呼吸不畅。 这时,顾少容终于大发慈悲的放过了他。 陆鸣秋意识到以自己的体力是没法反抗眼前这个男人的,于是他用一种平静到麻木的声音说:“阿容,如果你继续下去,我会恨死你的。” “哈……”顾少容的笑短暂而轻促。 下一秒,陆鸣秋觉得有一滴水落到了自己的脸上,他愣愣地抬起脑袋,在车内昏黄灯光的照耀下,他清晰地看见顾少容的眼角边悬挂着一滴豆大的泪珠。 而后,他听见顾少容张狂又疯癫的声音:“宝贝,比起被你遗忘,我宁愿被你记恨……所以如果要恨,你就恨我一辈子吧!” 15、夜奔 陆鸣秋被顾少容话里的偏执吓得一时无言,他逃避般的垂下脑袋,不去看顾少容的眼泪。 顾少容很不满意他的这种反应,他用手掐住陆鸣秋的下巴,强迫男人抬起头,旋即轻声问道:“宝贝,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陆鸣秋抿紧唇,完全不愿说话。 顾少容无奈叹息一声:“既然你不想搭理我,那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陆鸣秋当然知道他所谓的正题是什么,可他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刻、这种地点,和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办事,所以他下意识挣扎起来,且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 然而此刻的顾少容,已被一种狂热的情绪所支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陆鸣秋融为一体,他想成为对方的骨中骨、肉中肉。因此,顾少容强硬地制止了陆鸣秋的反抗,他用力禁锢住陆鸣秋的双手,无视掉他眼中的恨意,义无反顾地吻上对方的唇。 陆鸣秋满心绝望,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着,眼泪亦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淌。 在濛濛泪光之中,他忽然看见两团刺目的光晕,那光晕起初离得很远,后面便越靠越近 他猛然意识到——那是某辆车的远光灯! 陆鸣秋看到了希望,于是体内爆发出一股蛮劲,他趁顾少容不注意时,挣开了对方的钳制,并伸手打开了路虎的后座车门。 动作发生在瞬息之间,等顾少容反应过来时,车门已经开启了一条缝隙,只是他跨坐在陆鸣秋身上,陆鸣秋根本没法跑,他这番举动又有什么用? 可是很快,顾少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因为有个高大的人影拉开了车门,然后用一股巨力将顾少容从车里拖了出去。 顾少容摔倒在草地上,泥土的腥味钻入他的鼻腔,令他反应过来情况有变,他立马反手撑地,借力站身,与来人对峙。 然后,他看见一双冷漠的凤眼。 与此同时,春夜的风料峭清寒,吹得陆鸣秋浑身一激灵,他强撑起虚弱的身体,离开了车内。谢辞雪转头望着他,左右环顾,像是在确定他的安危,当看见陆鸣秋凌乱的衣衫和水润红艳的嘴唇时,他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裂。 谢辞雪转而怒视着顾少容,那双漆黑的眼睛迸射出火星,宛如两朵爆裂的花火。 “谢大少爷真有能耐,深更半夜强闯我家的度假山庄,信不信我告你?” 顾少容刚阴阳怪气说完这句话,左脸上便感受到一股剧烈的冲击,颧骨传来的痛感清晰而尖锐,令他瞬间失了神,直到腹部被猛踹一脚,顾少容才堪堪清醒过来,他吐掉嘴里的血沫,体内的心火因谢辞雪的动作而越烧越旺。 他练过几年自由搏击,反击的动作又凶又猛,而谢辞雪少时沉迷格斗术,曾经也是个喜欢逞凶斗狠的主儿,两人怒气冲天,迅速扭打到了一块儿,他们动作凌厉,招招都带着狠劲,很快就见了伤。 借由卡宴的车灯照明,陆鸣秋窥见了谢辞雪嘴角的猩红。这抹红令他的心快速跳动,如同擂鼓,跳得他惶惶不知所以。他很想大声尖叫,让他们别打了,但陆鸣秋发不出任何声音,无法操纵身体的事实令他感到害怕,他不停地后退、后退,直到一双柔软的手将他拉住,陆鸣秋转过脑袋,发现是杨皎,悬着的心放回肚里,可紧接着,一股更大的恐惧如汹涌的浪潮般,席卷而来。 ——陆鸣秋能看见杨皎张合的红唇,可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女人焦急的说话声、顾少容和谢辞雪打架的声音,以及春夜里呼啸的风声……这些他通通听不见。 失声和失聪发生在同一个瞬间,这件事足以击溃陆鸣秋本就脆弱不堪的思绪。 他茫然四顾,雪白雪白的车灯映照出一片幽静的山地,山地不远处屹立着一栋二层高的漆黑建筑,陆鸣秋想起来,这是顾家建在山上的某处度假山庄,两年前顾少容带他来过。 明明身处宽阔的天地间,可他的心没来由地生出恐慌感,陆鸣秋的脑袋产生一种剧痛,像是刀劈斧砍,连灵魂都被锐器所撕裂。他好似处在世界的夹角,精神被挤压着,不断地重复一个坍塌、建构的过程。 他看见杨皎关切的表情,也看见谢辞雪怒气冲冲地掐着顾少容的脖颈。 陆鸣秋想,这一切都因他而起。 他为什么活着? 又为什么存在? 他当初因为想救妹妹,而获取不义之财,如今就是他迟来的业报吗? 或许也不是,他的业报从四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刻就已经开始了。 陆鸣秋的心破碎似灰,他本人亦如衰败枯萎的草木,迅速蔫儿了下去。 浑浑噩噩之际,陆鸣秋想起这座度假庄园有片宁静而深邃的湖泊,他像是得到了神明的恩典和启示,反身拔腿就跑。 杨皎从见到陆鸣秋起就很担心,她向对方问话,可青年没有任何的反应,他只是不停地在哭,在流泪,她不知道自己的师弟到底怎么了,可她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于是杨皎想,干脆先把陆鸣秋带回谢辞雪的车上。 她刚要动作,手便被陆鸣秋甩开了,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青年往旁边的山里跑去。 “陆鸣秋!” 杨皎着急地大喊,这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瞬间撕开了那两个还在扭打的男人。 谢辞雪擦擦嘴角的血,连忙迈着大步去追陆鸣秋,他的心中升腾起剧烈的悔意——自己不该失去理智,把陆鸣秋一个人撇在旁边。 杨皎也脱掉碍事的高跟鞋,光着脚踩在草地上,追了过去,顾少容不知道陆鸣秋是什么情况,但他知道不能让陆鸣秋被谢辞雪带走,所以即使他被揍得浑身青紫,也还是爬起来,跟在杨皎的身后,去寻找陆鸣秋的身影。 今夜月光皎洁,山间的路亮得如同铺了一地的白银,湖离方才的位置不远,陆鸣秋气喘吁吁地跑到湖边,这里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迹象,没有围栏、没有观景台,只有大片的青草和野花,保留了最原始的美。 夜里的湖比白日更幽静,湖面宛若光洁的镜子,倒映出天上的一轮月。 陆鸣秋站在湖边,任由夜风吹拂他的长发,他从岸边快速走向湖里,任由冰冷的湖水浸湿自己的裤脚。 赶过来的谢辞雪正好看见这一幕,他目眦欲裂,“陆鸣秋!” 陆鸣秋耳中嗡鸣,失聪让他听不见声音,可他的心却像是听见了一般,叫嚣着,让他回头。 于是他站定,转身去看岸边的人,月光下的所有事物都被镀了一层薄薄的银光,宛如虚幻的影子,宛如夜里的鬼魅,谢辞雪洁白的衣襟沾着血,陆鸣秋怔愣地看着那团红,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谢辞雪见他停了,不由得松口气,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结果就见陆鸣秋往水里退了两步,搞得他不敢乱动。 “陆鸣秋,我之前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像今天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了。”发生一次已经让谢辞雪追悔莫及,他怎么敢,怎么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一次?他知道顾少容贼心不死,可他没料到顾少容居然疯到在餐厅劫人,如果不是谢家势大,他甚至闯不进这座山庄……一想到这儿,谢辞雪恨不得活剐了顾少容。 他放缓表情,放柔声音,扯了几个能让陆鸣秋感兴趣的话题,试图唤醒对方的求生欲,可陆鸣秋像是没听见一样,全程都毫无反应。 谢辞雪想直接把人拉回来,但他一动,陆鸣秋也立刻跟着移动。 眼见对方越陷越深,大半个身子都埋进了湖水里,谢辞雪急得恨不能以身代之。 没过几分钟,杨皎和顾少容匆匆赶来,杨皎皱着眉,眼中泫然欲泣,她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些许的恳求:“弟弟,你过来,别做傻事啊!” 顾少容脸色铁青,他想起春分那日满地的血,刹那间,悔恨害怕等等情绪交织,令他浑身气力一松,差点跪倒在地。 陆鸣秋一看见顾少容的身影,就想起方才在车厢里的经历,他盯着男人的脸,嘴唇无声地嗡动。 顾少容会读唇语,他轻而易举地认出了陆鸣秋说的话—— “我恨你。” 这一刻,顾少容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陆鸣秋想死,那自己干脆陪他一起死吧。 在他笑声响起的同时,陆鸣秋向湖中奔去。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顾少容的反应却很快,他脚步坚定地向前跑去,他跑进湖里,去追逐自己心中的阿芙洛狄忒。 可有人比他更快,谢辞雪踩着柔软的淤泥,像风一样掠向这片湖,他感受到湖水彻骨的凉意,忍不住想,陆鸣秋身体这么弱,怎么受得了? 他奋力前进,想要抓住陆鸣秋的身影,然而他与对方的初始距离太远,这么短的时间内也难以赶上。 于是谢辞雪、顾少容,以及杨皎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一幕发生。 陆鸣秋整个人向前一倒,如流星般,坠入湖中。 谢辞雪的心痛到达顶峰,他主动没入四月的湖水中,拼尽全力向陆鸣秋的方位游去。湖水很深也很冷,但谢辞雪游得又急又快,他潜入水中,从后部接近陆鸣秋,而后用一只胳膊拖住陆鸣秋的脑袋。 从陆鸣秋跳湖,到谢辞雪救人,中间耗时六七分钟,站在岸边的杨皎打了急救电话,但心依旧急得不行,好在最后陆鸣秋还是给救上岸了。 谢辞雪将陆鸣秋平放到草地上,见其溺水失去了意识,立刻为他开放气道,做人工呼吸,他考过急救证,对这一套流程相当熟悉。 顾少容刚才也下水了,但他没有谢辞雪果断,因此错过了这次救人的机会,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旁边,亲眼看着陆鸣秋的呼吸在谢辞雪的救助下从无到有,他的心亦如过山车,从谷底飞上天堂。 呼吸恢复后,陆鸣秋的意识相当模糊,谢辞雪抱着他离开湖边,临走前,他对顾少容说:“今天这笔账,我迟早会找你们顾家算。” 语气平静,却好似风雨欲来的前兆,听得人脊背发凉。 16、医院 由于陆鸣秋意识微弱,到谢氏名下的私人医院后立即被送进了抢救室中。谢辞雪站在狭长安静的走廊内,鼻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他觉得自己人生的二十八年中,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今晚更绝望。 想起不久前陆鸣秋义无反顾投湖的场景,他的心跟被钝刀子反复划拉一般,泛起绵密而酸楚的痛。 杨皎坐在家属等候区的长椅上,把脸埋入掌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缓了大概两分钟,她重新抬起头,视线落到前方那道落寞的身影上,谢辞雪已经没了晚餐时的从容不迫,他额发凌乱垂落,唇角染血,西装的袖扣只剩下一枚,另一枚或许是在打斗中遗落了。杨皎忍不住开口:“谢先生,你身上还有伤,去找护士处理一下吧?” 谢辞雪摇了摇头:“我要亲眼确认他没事。” 杨皎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坚定不移,便不再劝,而这句话也让她确认,眼前这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或许真的很爱陆鸣秋。 她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紧接着,她的余光瞥向走廊的入口处,顾少容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医院,此时正靠墙站着,虽然他们之间的距离比较远,但杨皎还是能感觉出,顾二少双眼视线的落点正是亮起红灯的抢救室。 杨皎对陆鸣秋的感情经历了解不深,她知道师弟很忌讳谈论这些,于是她也不多问,可今夜顾少容所做的一切,都明晃晃地昭示着——他是个疯子,他会逼死陆鸣秋——这让杨皎出离愤怒,于是她猛地站起身,走到顾少容的面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声音清脆,响彻整条走廊。 顾少容高高在上多年,这是他头一回被甩耳光,而且动手的还是一个女人。 他气极,但想起对方是陆鸣秋为数不多的好友,又硬生生将自己的脾气压了下来。 顾少容阴恻恻道:“你得庆幸老子不打女人,否则……” 杨皎柳叶似的细眉一挑,讥讽地冷笑道:“顾二少,如果我师弟今天出了事,等着你的绝不只是一巴掌!你最好衷心祈求他平平安安!” 语毕,杨皎转身回到长椅上坐着,也不去管顾少容听了这话会作何反应。 医院的灯白晃晃一片,见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谢辞雪站在这样的灯光下,脑海里的思绪如潮水般起落,片刻不歇,以至于他根本空不出心思去留意杨皎和顾少容之间的争执。 走廊静得可怕,宛如处于幕间的舞台,死寂无声。时间在这样凝固的气氛中一分一秒的流逝着,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灯骤然变绿,医生挂着疲惫的笑容从门内走出来,宣布陆鸣秋已经脱离了危险。 谢辞雪紧绷多时的情绪终于得以缓解,他真诚地向医护人员表示感谢,而后扭头去看躺在病床上的陆鸣秋,青年浑身湿漉漉的,脸上血色尽失,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双眼紧闭,安安静静地睡着,模样可怜极了,像是被风雨打湿的百合花,柔弱而纤细。 确认完陆鸣秋的情况,谢辞雪扭头问:“医生,请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大概明天。”医生说病人的身体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但他有抑郁病史,情绪大起大落,极有可能再次出现自杀行为,最好多留院观察几天。 听完医生的建议后,谢辞雪准备到窗口去给陆鸣秋办理住院手续,他转过身,发现顾少容还杵在走廊上,存在感极强,看着心烦。 谢辞雪冷笑一声:“你还不快滚?”他这次是真的气狠了,平日里讲究的那些教养和风度全都化作了飞灰。 “他……”顾少容并不在意谢辞雪话里的敌意,他更在意另一件事,“他怎么会有抑郁症?” 谢辞雪气极反笑:“顾少容,你觉得呢?” “……是因为我?”顾少容想起过去这几年,陆鸣秋变得愈来愈沉默,情绪也愈来愈内敛,他以为这是一个人正常的变化,是陆鸣秋愿意待在他身边的证明,可他实是没想到,原来陆鸣秋的痛苦早已深入骨髓,变为沉疴…… “顾少容,你不如好好想想,你当年究竟做了什么,让陆鸣秋变成这样!”谢辞雪忍不住拔高了音量,“他那么喜欢画画,但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过笔了!他说他再也不能画画了,陆鸣秋和你在一起七年,你敢说这件事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吗?!” 顾少容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弄得哑口无言,他想起四年前的那场惩罚,想起陆鸣秋自那以后就再也不曾摸过画笔,他想起这些被丢在角落里的回忆,脸色随之变得煞白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是罪魁祸首。 这个认知令顾少容无比痛苦。 谢辞雪一见到他这副心虚的模样,也立刻明白过来,这事儿确确实实和顾少容有关。于是他快步上前,抬腿用力地踹向顾少容的膝弯,等男人下意识踉跄两步后,他又伸手薅住顾少容的头发,猛地将人抡向走廊的墙壁。 一旁围观的医生和杨皎直接傻眼了。就在医生犹豫要不要叫保安过来的当口,他听见谢辞雪冷漠的声音响起:“顾少容,我限你三分钟内讲清楚来龙去脉,你到底对陆鸣秋做了什么?” 顾少容头痛欲裂,温热的血从他额角滑落,一路流到他的眼睛里,这样鲜艳的红,让顾少容的思绪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没有反抗谢辞雪的钳制,而是发出一声嘲讽般的笑,说:“看来陆鸣秋和你的关系也就那样啊……你这么想知道,求我啊!” 顾少容心里清楚,他实打实的给陆鸣秋带来了伤害,这样的伤害无法弥补,以至于让陆鸣秋在绝望之下只能寻求一种粉身碎骨般的解脱。 他的确是始作俑者,而他也的确后悔了。 从意识到自己其实爱着陆鸣秋开始,这种悔意就如烈火,时时刻刻炙烤着他。 可他的后悔是给陆鸣秋的,谢辞雪算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在一个相对正确的时间,用正确的方式接近了陆鸣秋……装出一副高尚的样子,实际上还不是和自己一样,想要得到陆鸣秋。 所以,顾少容可以对陆鸣秋低声下气,甚至可以原谅陆鸣秋朋友的一巴掌,但面对谢辞雪的质问,他是半点都不愿服软,情敌之间天然对立的关系,就注定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顾少容,你!”谢辞雪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了,对付这样的人,他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就是暴力。 顾少容见他还想动手,语气辛辣道:“谢大少爷,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陆鸣秋男朋友呢!搞清楚点,我才是他正儿八经的男朋友……你这么正义凛然,又有多了解他啊?说白了,咱们这种人都是一个德行——想要,那就想方设法的得到——所以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啊!” 顾少容说话的语速飞快,声音愈来愈大,到最后一句话时,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让他的表情变得扭曲,眼底的绝望与偏执更是如水一般,快要满溢出来了。 谢辞雪看清顾少容眼底的神色后,忽然松开了钳制。他在盛怒里依旧保持着一丝冷静,这让他意识到,顾少容早就输了,而且,或许眼前这个人才是最可怜的,他拥有过陆鸣秋,却不知道珍惜,也不懂得爱,直到失去了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可这世上最难之事,便是回头,陆鸣秋不可能再原谅顾少容了。 想通这一点,谢辞雪懒得再和顾少容纠缠。他从西服外套的前袋里掏出一块方巾,轻轻擦拭自己的双手,然后才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顾少容,我从来没有装过,倒是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即使陆鸣秋不选择我,他也绝对不会再选你。所以快滚,以后永远不要出现在陆鸣秋的眼前……” 谢辞雪将方巾叠好,放回兜里,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补充了一句:“还有,别的不说,我至少不会风流成性,天天找小情儿,我也不会因为喜欢一只鸟,就把它抓起来关进笼子里,你说对吧,顾二少?” 顾少容脸色阴沉,恨不得一拳打碎这个狗男人的笑,但他今晚受的伤太多,再继续打下去,恐怕要卧床几周,实在不值当。 因此他只是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辞雪的背影远去,几秒后,他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顾少容,我不知道你对我师弟做了些什么,但是,谢先生说得对,喜欢一只鸟就不应该把它关起来……否则,它是会死的。” 丢下这句话,杨皎匆匆跟上谢辞雪的步伐。 喧嚣的走廊重归于静,过了许久,顾少容才发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可飞出笼子的鸟,还会心甘情愿留在我的身边吗?” 他在心里回答:不会的。 所以谢辞雪,你也会输,我们都一样…… 顾少容面无表情地整理好仪表,单手插进裤兜里,恢复了往日的潇洒模样,旋即慢悠悠地走出了医院。 等到一切的冲突和争执彻底消散,旁边被迫围观了整场大戏的医生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擦擦额上的汗,心道,豪门确实恩怨多。 17、嫂子 陆鸣秋闻到一股馥郁怡人的幽香,迷迷糊糊间,他还以为自己躺在花丛中,可睁开眼后,望见的却是洁白的天花板。 “哟,你醒啦?”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清亮、干净,尾音习惯性的往上翘,显得格外张扬。 不是谢辞雪。 陆鸣秋立刻作出判断,他微微偏过头,正巧对上一双苍翠欲滴的眼睛。这双眼睛好似一个天然的标签,只要看见,便能知晓来人的身份。 “岑时,”陆鸣秋开口,声音虚弱无力,“你哥哥呢?” “医生刚刚叫他,应该是要谈些关于你的事儿。”岑时坐在陪护椅上,回答得漫不经心。 陆鸣秋记得昨晚的事,他猜自己投湖后,大概是谢辞雪下水救的人,这让他生出几分毫无道理的怨怼——他不想活,可谢辞雪偏偏救了他。他知道对方的行为是出自好心,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责怪救命恩人,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好在谢辞雪此时离开了病房,陆鸣秋有大量的时间调节自己的情绪,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问了一个能转移自己注意力的问题—— “你怎么会在医院?” “听我哥说,他和顾二那个疯子打了一架,我有些担心他,就来医院看看情况咯,”岑时抿抿唇,随后用略显生硬的语气说出下半截话,“也顺便看望一下你。” 其实,他和陆鸣秋之间没什么天大的矛盾,只是两个同样高傲的天才互相看不顺眼,陆鸣秋不爱搭理岑时,岑时也不想和陆鸣秋说话,八年前,他们彼此保持着这样的默契,度过了一个相看两厌的夏天,可八年后,脆弱的陆鸣秋让岑时感到陌生,而且哥哥对陆鸣秋的喜欢,也让他没法再继续保持冷漠——他总不能老是对未来的嫂子摆个臭脸吧——这会被哥哥骂的。 所以岑时选择屈尊降贵,主动示好。 可惜他的示好太隐晦,陆鸣秋根本没察觉到,他平淡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哥哥有没有受伤啊?” “没事,都是些轻伤。”岑时说。 陆鸣秋点点头,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聊了,他与岑时本就不算熟悉,两人同处一室,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淡淡的花香于陆鸣秋的鼻尖浮动,他偏头望去,发现蓝色的床头柜上摆了个花瓶,里面插着一簇新鲜的百合花,粉白花朵错落有致,纯洁而美丽。 岑时见他看花看得出神,解释道:“这是我哥买的,他说你喜欢漂亮的花。” 陆鸣秋笑了笑,他的心确实会因为一簇花而开怀。他躺在病床上,想起谢家老宅的花园和自己卧室里的果汁阳台,这些柔软而娇嫩的植物,就像一种精神寄托,总能令他生出几分对人世的留念。 他继而想起昨晚的事,在投湖的一霎那,陆鸣秋其实并没有思考太多有的没的,可沉入冰冷的湖水中后,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那个时刻,却有太多的回忆涌上心头,并且全与顾少容有关。但他对顾少容没有爱,昨晚他只是太恨太恨,这种澎湃的恨意压倒了一切,竟然在生与死的关键时刻,成为他唯一的心结。 可恨到最后,陆鸣秋却又觉得无趣,他已是一片荒芜而贫瘠的土地,就算报复了顾少容,也还是开不出几朵花。 他的恨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陆鸣秋才感觉到悲哀,过去七年里与他纠缠至深的那个人,其实不值得爱,也不值得恨。 这让他的过往更像是一场荒诞的笑话。 陆鸣秋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长气。病房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沉闷无比,直到抓耳的、迷离梦幻的音乐旋律响起,才打破了眼下的静默。 但这阵旋律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就被岑时给挂断了,他啧了一声,道:“不好意思啊,是骚扰电话。” 陆鸣秋古怪地看着他,轻声问:“你的手机铃声是空铁的《dreamon》?” 岑时瞪大双眼,惊讶道:“你听过这首歌?” “噢,我以前很喜欢听摇滚乐的,”陆鸣秋微微一笑,“我家里还有空铁的专辑。” “你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喜欢摇滚乐的人。” “你哥曾经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陆鸣秋挑起眉毛,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张扬,“你觉得喜欢摇滚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你这样的吗?” 岑时的打扮的确很符合大众对摇滚的想法,他有一头长及腰际的波浪卷发,漆黑的发丝间做了银白色的挑染,一身墨绿色的复古皮质西装,喉结处纹了朵艳丽的玫瑰花,十根手指的指节上亦有各种各样的小刺青,比如十字架、月亮、星星等等,配上他那副桀骜不驯的表情,简直是将叛逆写在了脑门上。 “我可没这么说,”岑时摸着自己左耳的珍珠耳链道,“我的意思只是,你看起来比较稳重,和我不太一样……” “因为我只是喜欢听歌,不是喜欢搞摇滚。”陆鸣秋说。 “哦哦,理解。” 共同爱好往往能拉进人们之间的距离,虽然陆鸣秋说自己只是喜欢听歌,但对岑时而言,任何与摇滚有关的话题都能勾起他的讨论欲,他问:“你最喜欢哪个乐队啊?空铁?” “其实是suede,他们有首歌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岑时来了兴趣,追问道:“哪一首啊?” “《whentherainfalls》” 陆鸣秋如实回答了,但岑时问为什么意义非凡时,他却不愿说了,他轻描淡写扯开话题,反问岑时有没有最爱的乐队,一提起这个,岑时兴致勃勃,他从空铁聊到枪花,又从枪花聊到甲壳虫,中间夹杂着他爱上摇滚乐的契机,以及几段他和朋友们组乐队的经历……陆鸣秋显然是个极好的听众,该给反应时给反应,虽然他的反应都很平淡,只有“嗯”、“啊”、“哦”,“然后呢”这几个词,但岑时还是很满意。 他觉得他未来嫂子的性格相当好,音乐品味也相当高。 他不得不承认,他哥找老婆的水平还是有点东西。 两人这一聊就聊了半个多钟头,谢辞雪推门而入时,正好听见弟弟愉悦的笑声,他觉得颇为奇怪,走进病房一看——原来岑时正在给陆鸣秋看他前几年搞乐队的时候,和成员们一起拍摄的弱智小段子。 “谢先生。”陆鸣秋注意到谢辞雪的身影,轻轻喊了一声。 谢辞雪回以温柔的微笑,他无视了自家弟弟的招呼声,一双眼看向病床上的青年,嘴上关切地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陆鸣秋乖乖摇头。 “那你饿吗?我可以打电话叫毓金阁送餐过来,他们家的粥味道不错。” 听见自家老哥这句腻腻歪歪的问话,岑时便知道,是时候该离开病房了,毕竟当电灯泡打扰别人追老婆,可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他面无表情地戴上自己的太阳眼镜,而后冷酷道:“哥,我在画院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他又转头冲陆鸣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嫂子……” 岑时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根本没过脑子,直接将自己心中对陆鸣秋的称呼叫了出来。病房的空气霎时一静,陆鸣秋的眼珠滴溜乱转,耳朵尖覆上一层薄红,看上去相当尴尬;谢辞雪凤眼微微一眯,冷冷地扫视岑时一眼,暗含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岑时已经八百年没这么社死过了,更惨的是,他还得想办法把这出圆过去。 他硬着头皮说:“……我堂嫂做了海鲜汤等我回去喝,你们俩慢慢聊,我先撤了!” 天知道!他堂嫂和堂哥现在正在巴厘岛度假呢!哪来的什么海鲜汤!但为了圆话,他也只能随口扯个谎了。 岑时匆匆忙忙跑出病房,一秒都不想多待,房门随着他的离去,“啪”地一声关上。 屋内只剩下谢辞雪和陆鸣秋两个人,而刚才那个称呼带来的窘迫感仍未消散,他们一个躺在床上,一个站在床边,都抿紧唇不说话,窗外拂来轻柔的春风,卷起蓝白相间的窗帘,也吹动铃铛般的百合花,甜蜜的花香带来难以言说的粘腻气息,使整间病房都沾染上怪异的暧昧氛围。 陆鸣秋头颈低垂,他心里清楚,岑时最初的那句嫂子就是指的他,这让他心里臊的慌,根本没有办法正常面对谢辞雪。 好在谢辞雪是个擅长处理尴尬的人,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部崭新的手机,递给陆鸣秋,并解释道:“我没找到你先前的那部手机,猜可能是丢了,就让我助理帮你买了台新的,电话卡和软件都已经弄好了,你直接用就行。” “谢谢,”陆鸣秋努力摆出自然的表情,问,“谢先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 谢辞雪柔声道:“医生说你要留院观察几天,为了身体,还是多住段时间吧。” “哦……” 陆鸣秋虽然在点头,可表情恹恹,满脸的不高兴。 谢辞雪发现了这点,连忙问:“怎么了?” “我就是不太喜欢医院。”陆鸣秋讨厌满眼的白,更讨厌刺鼻的消毒水味。 “但是身体要紧呀,”谢辞雪耐心哄道,“而且我每天都会来医院陪你,给你带家里的菜……你别害怕啊。” 听见这话,陆鸣秋抬头与谢辞雪对视,他看见一双亮如点漆的眸子,里头闪动着无限的柔情和体贴。 他刚被顾少容刺激过,所以下意识避开了这样的目光。谢辞雪敏锐地发觉出这一点,眼神瞬间变得幽暗起来,他知道,陆鸣秋如今是只惊弓之鸟,任何充沛的感情都会令他害怕,可谢辞雪不想让对方一直缩在壳子里,他想让对方明白——爱是美好的、是包容的,是热烈且充满希望的…… 纯粹的爱不会伤害到他。 陆鸣秋得明白这些。 于是,在这个风轻日暖的早上,谢辞雪发誓要教会另一个青年什么是爱,他将毫无保留,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对方。他不在乎是否会得到回应,他只想让陆鸣秋好起来。 18、回家 留院观察的这段时间,杨皎来看过陆鸣秋几次,她贴心的不提及顾少容,也不追问陆鸣秋的病,她只是和师弟聊些生活上的琐事,譬如她家那条可爱又黏人的比格犬,再譬如她出发去新疆的各项事宜。 陆鸣秋静静地倾听,偶尔会给她一些出行的建议,也会问她几个关于小狗的问题。 离开首都的前一天,杨皎为陆鸣秋定了一束小手球,叶片翠绿,花朵洁白,细长的枝条上挂满朵朵小花挤成的花团,恰似冬日里沉甸甸的雪球,漂亮极了。 谢辞雪进门时,一眼就望见了陆鸣秋怀里的花,他走到病床边,拿起水壶倒了杯水,然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陆先生,这是谁送的花?” “是皎皎送的,她明天要出发去伊犁了,让我好好休息。”陆鸣秋的唇边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拿起花束里的卡片,递到谢辞雪面前,展示给他看。 淡粉色的卡片间用蓝色的墨水写着一行字:秋秋,我会记录下新疆的所有风景,带回首都给你看,记得好好休息~ 看见新疆这个地点,谢辞雪想起了前几天和医生的谈话,医生建议他最好陪陆鸣秋离开首都散散心,远离那些刺激源,比如顾少容。谢辞雪认真考虑过这件事,认为可行,但前几天陆鸣秋的精神一直不太好,他就暂时没有提及,而眼下杨皎的留言恰是一个契机,让他得以开口询问陆鸣秋的想法。 “陆先生,你想去新疆吗?” 陆鸣秋愣了片刻,没想到谢辞雪会问这种问题,他垂下浓密的眼睫,道:“之前想去,现在倒是没什么想法了。” “那你想出去转转吗?”谢辞雪手里的水杯滚烫,他将杯子搁到床头柜上放凉,然后问,“我最近想出去旅行,但一个人太过孤单了,陆先生愿意陪我吗?” “你要去哪里旅行呀?”陆鸣秋抚摸着怀中的小手球花束,他的手生得极美,骨节修长,肤质细腻光滑,这让那些美丽的花朵全部变成了陪衬。谢辞雪的眼中只能看见陆鸣秋的手,那只手拨弄着翠绿的叶片,令他想起一个词语——素手柔荑。 他一看就直接陷进去了,直到陆鸣秋的喊声传来,谢辞雪才堪堪回神。 “不好意思,刚刚在思考旅行的事情,太出神了。”谢辞雪推了推金丝眼镜,面不改色地找了个借口。 陆鸣秋没觉出不对劲,他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谢先生,你想好旅行的目的地了吗?” 谢辞雪笑道:“我一直都想去四川,你要陪我吗?” 对于念家的陆鸣秋而言,对方口中的地点简直正中红心,他小鹿一样的眼睛泛出晶莹、明亮的光彩:“你要去四川的话,我当然可以陪你。” 谢辞雪被他迫不及待的模样给狠狠可爱到,于是没忍住,伸长胳膊揉了揉陆鸣秋的发顶,触感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柔软,像春天新生的嫩草。谢辞雪的动作十分突然,结束得也快,等陆鸣秋反应过来的时候,谢辞雪已经神色如常地收回了手。 “你头发上有东西,我帮你扫下来了。” 陆鸣秋的耳根有些发热,他很清楚,刚刚谢辞雪揉他脑袋的动作绝不是为了帮他弄头发上的东西,那明明就是一个抚摸,可他不能点破。 这让陆鸣秋感到憋屈。 于是他抱着花不说话,罕见的有了一些小情绪。 谢辞雪眼底笑意变深,他轻轻抓住陆鸣秋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头顶,而后道:“我让你摸回来,别不高兴啊。” 陆鸣秋听出了这话里明显的纵容,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收回手,其实他不是生气谢辞雪摸他脑袋,而是气对方摸了以后还扯谎骗他。 谢辞雪从他收回手的动作之中,后知后觉品出这层意思,他正色道:“我错了。” “哪错啦?”陆鸣秋嘟囔着问出这句话后,猛然意识到不对,他们俩的这段对话太亲密了,这让他刚刚的所作所为像在撒娇……陆鸣秋感到懊恼,可是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我不该糊弄你,”谢辞雪倒是真的有在好好反思,“下次不会了。” 陆鸣秋别别扭扭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用力收紧怀里的花束,将自己的小半张脸藏在花枝的后面,不与谢辞雪对视,嘴上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四川啊?” 听见这句话,谢辞雪明白摸头的话茬该翻篇了,他轻轻咳嗽两声,答道:“等你出院再说吧,我公司也还有些事要处理,最迟四月底走。” “好。” 陆鸣秋开始盼望自己出院的那天早点到来。而老天爷也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所以后面几天的时间如奔腾的河水般,飞快地淌了过去。出院的当天,陆鸣秋起得相当早,首都的天空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升起,他便已经从睡梦中醒来。他穿着拖鞋走进洗手间洗漱,顺便脱掉身上的病号服,换上谢辞雪前天给他拿来的便装,黑色的羊毛衫打底衫,藏青色短外套,垂坠感十足的西装裤将他的腿衬得又长又直,陆鸣秋简单梳了下头发,用皮筋扎成马尾辫,露出白皙俊美的脸庞。 打理好自己以后,他回到病床上安静地等待谢辞雪。大概十点多钟的时候,谢辞雪到了,他怀里捧着一束大花,以深紫色的鸢尾为主,搭配同色调的风铃草和紫罗兰,包花用的雾面纸也是浅浅的粉紫色,梦幻而温柔。 陆鸣秋起身接过花,然后站在旁边,看着谢辞雪把他住院时用的那些物品挨个放进包里,确认没有遗漏后,谢辞雪冲他招了招手:“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陆鸣秋细细咀嚼这两个字,而后他发现,自己确实对谢家的那栋老宅产生了些微的归属感,他会对回到那里有一种安心的期待。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 对于想不明白的事,陆鸣秋的处理方法一直是放置,想不通就不去想,减少脑袋的负担,同时也减少不必要的负面情绪,这是他摸索出来的一个方法。 简单但是有效。 他跟在谢辞雪的身后,直接坐电梯来到停车场,但谢辞雪今天开的车并不是黑色卡宴,而是一辆高调且骚包的奔驰,车身采用大面积的明黄色涂装,放在一众灰扑扑的汽车里,可谓是鹤立鸡群,亮眼至极。 陆鸣秋还没走近奔驰,就见岑时从驾驶座的车窗里探了个脑袋出来,愉快地吹了个口哨:“紫色的花果然配你,我哥的审美还是蛮好的嘛。” 陆鸣秋笑了笑,一旁的谢辞雪把手里的包从副驾驶的车窗处扔进去,然后才伸手拉开后座的车门,和陆鸣秋一起坐进去。 岑时发动奔驰,驶离医院的停车场,回谢家老宅的路上,喜欢热闹的岑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哥,谢阿姨是不是快从上海回来了?” “嗯。” 陆鸣秋愣了愣,有些紧张地问:“谢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呀?” “大后天,”谢辞雪轻声安抚道,“我母亲会喜欢你的,别担心啊。” 认真开车的岑时也开口帮腔道:“我哥从小到大就没几个朋友,谢阿姨见他交了你这么个好友,肯定很开心,所以安啦~” “真的?”陆鸣秋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谢辞雪旧事重提,“之前我说过,下次不会再糊弄你了,这句话永远有效。” 岑时被他哥的这句话酸得倒牙,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问陆鸣秋:“这个月二十号,蓉城有场音乐节,我买了几张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你要去蓉城?”谢辞雪眉心微蹙。 岑时不解地问:“怎么了?” “我和谢先生最近也要去蓉城旅游,”提及家乡,陆鸣秋的声音总是更加的活泼放松,“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出发?到时候正好一起去看音乐节。” 谢辞雪抬眸,直勾勾地盯着车内后视镜,金丝眼镜底下的一双凤眼藏着锐利的锋芒。 如此明晃晃的暗示,岑时又不是瞎子,自然瞧见了,他尴尬地笑了两声,颇为自觉道:“我有几个朋友要一起,不太方便,票我会拿给我哥,音乐节的时候你们好好玩啊……如果有缘,说不定我们还能在现场碰上。” 陆鸣秋没发现方才车内涌动的暗流,他以为岑时要和他那几个搞乐队的小伙伴一起,也觉得确实不太方便,就没多问。 奔驰下了立交桥,沿着沥青路面开回别墅区。进屋以后,陆鸣秋刚到客厅坐下,便忽然有个雪白的身影从沙发背后窜到他的脚边,他定睛一看,发现是许久不见的小狸。 他喊了一声小狸的名字。 布偶猫喵喵叫了几句,以表回应,叫完以后,或许是嫌不够热情,它又摇晃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在陆鸣秋的小腿处蹭过来蹭过去。 这样柔软的触感,搅得陆鸣秋的心瞬间软了。他用双手抱起小狸,将它放到膝盖上,来回抚摸它的脊背。 谢辞雪见此情景,嘴角浮起浅笑,他坐到陆鸣秋身旁,以格外缱绻的声音,低声道:“陆鸣秋,欢迎回家。” 这句话好似羽毛,轻轻骚弄着陆鸣秋的耳朵,令他的耳尖泛起一股过电般的痒意。他一声不吭,埋头撸猫,可越来越红的耳朵却昭示了他的羞赧。 谢辞雪见他这模样,心情大好,他拿起茶几上的橘子,慢悠悠地剥开,而后撕下一瓣递给陆鸣秋,等对方吃完,又立马递下一瓣过去。 将奔驰停入车库的岑时走进客厅,正好看见这无比黏糊的一幕,他想,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 19、谈话 出院后的这三天,陆鸣秋的生活与先前没什么不同,每日定时服药、定时用餐,剩下的时间养花、看书、撸猫,和谢辞雪谈天说地,精神不济、情绪低落时就回卧室发呆、睡觉,唯一的不同是,岑时会给他发微信,聊摇滚乐,杨皎亦会来消息,讲述她在新疆的所见所闻……期间季医生来给他做过两次心理疏导,令人惊讶的是,陆鸣秋对顾少容的情绪淡去不少,那夜发生的事好似让他看开了许多。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时间转眼来到十六号当天的傍晚,陆鸣秋站在别墅门口,伸长脖子张望,今天谢辞雪的母亲从上海飞回来,落地的时间是下午四点,谢辞雪亲自出发到机场接人,可眼下快六点半了,还是没见他们回来。 陆鸣秋难免有些担心。 张妈怕他在风口站久了受凉感冒,忍不住劝道:“陆先生,进屋里等吧,首都路况不好,夫人和少爷估计是堵在半道上了……” 她话刚说到这里,别墅外边忽然响起一阵轮胎摩擦路面的刺耳刹车声,陆鸣秋看过去,发现那是谢辞雪的车,被行道树遮了大半个身影,隐秘得很,难怪驶过来的时候他没瞧见。轿车停泊在别墅的铁门前,副驾驶的车门率先开了,谢辞雪弯腰从里头跨出来,然后又主动去拉后座右侧的车门。 几秒后,一个身材匀称的妇人扶着谢辞雪的手走下车,由于距离稍远,陆鸣秋看不清她具体长什么模样,他只能看见妇人头顶宽大的黑色网纱礼帽,和礼帽下边的一小撮栗色长发,以及她身上那件由暗红色香云纱制成的古法旗袍……如此复古的服装瞬间将时间的界限弄得模糊,陆鸣秋蓦然回忆起大学时的选修课,谢老师款款走来,也是这么一身典雅的打扮。 谢玉龙上前几步,推开雕花铁艺大门,一双高跟鞋踩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发出哒哒哒的轻响,走到别墅门口时,她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台阶上的青年,对方穿着全套阿玛尼男士成衣,靛蓝色的面料衬得他肤白若雪,唇红如朱;黛色的眉毛下,一双琉璃色的眼珠晶莹剔透,跟一汪水似的,瞧着便知是个乖巧干净的后生。 她眼明心亮,知道这位多半就是她儿子的心上人——从机场回到别墅的这一路,谢辞雪一直在念叨他的心上人有多么的好,让她这个当妈的和颜悦色一点,千万别吓到人家。 谢玉龙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不过,向来冷情的儿子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当妈的肯定不能扯后腿,更何况这小孩合她眼缘,她没有理由冷眼待人。 谢玉龙登上台阶,站到陆鸣秋的面前,伸手摘下礼帽,微微笑道:“我听阿辞说,你姓陆,那阿姨就叫你小陆,可以吗?” “谢老师,当然可以。” 说着,陆鸣秋小心翼翼地打量眼前的妇人,对方和他记忆中没太大差别,依旧成熟知性,只是年龄长了几岁,那双凌厉的凤眼变得和蔼,整张脸都饱含着岁月带来的通透与智慧,这让陆鸣秋想起自己的母亲,于是他心底的紧张感顿时消弭了不少。 谢辞雪提着母亲的行李走过来,见他们面对面站在门口,就说:“妈,赶紧进屋吧,都到吃饭的点儿了。” 这句话提醒了谢玉龙,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小陆,我路上听阿辞说,你喜欢吃甜品和糕点,正好我从上海带了些蝴蝶酥回来,你可以尝尝。” “谢老师,谢谢。” 闻言,谢玉龙弯月似的细眉微挑,张口笑道:“小陆,你别叫我谢老师了,听着怪生分的,叫我谢姨吧,或者用你们四川话喊我嬢嬢?” “嬢嬢……”陆鸣秋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小声地用四川话喊了这么一句。 谢玉龙眉开眼笑,主动挽着陆鸣秋的手和他聊天,她说话有分寸,见识也广博,光是讲自己养花的各种心得,便能讲上半个多钟头。 陆鸣秋听得津津有味,可谢辞雪对于花花草草之类的话题是半点都不懂,根本插不上话,只能一个劲地喝闷茶,他甚至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抽空学习一下园艺知识。 三人吃饭的时候,谢玉龙总算换了个话题:“阿辞,你之前说你要去四川,那公司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差不多安排好了,”谢辞雪边给陆鸣秋盛汤,边说,“我也给舅舅打过招呼,他会帮我看着公司的,不会出什么乱子。” “你心里有数就行,”谢玉龙夹了一筷子红烧鲫鱼,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吧。”谢辞雪说。 “要待多久?” 谢辞雪看了一眼陆鸣秋,见他表情茫然,知道对方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他索性也摇摇头:“不知道,看情况吧,可能会多待几天。” “你记得提前联系蓉城那套房子的负责人,让他们做好清洁工作,到时候就别住酒店了。”谢氏家大业大,谢玉龙年轻时喜欢四处买房产,她在蓉城正好有一套小户型,只是常年不住,也不想租出去,便找了个当地认识的人打理,让对方偶尔去看看情况。 “知道了,妈。” 用过晚餐后,谢辞雪开始着手准备外出旅游的东西。而陆鸣秋则按照惯例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怀里抱着靠枕,姿态慵懒而惬意。央视黄金档正在播一部扫黑题材的电视剧,剧情还算是有趣,播到反派和他弟弟吵架的重要情节时,陆鸣秋感觉旁边的沙发突然凹陷了一下,他偏过头,发现是谢老师。 “小陆,你晚餐好像吃得不多,要再用点蝴蝶酥吗?”谢玉龙的嗓音很柔软,带着些许的江南情调,有点吴侬软语的意思。 “不用了,我晚上如果吃太多的话,胃会难受,”陆鸣秋不自觉地歪着脑袋,好奇道,“谢姨,你咬字的习惯有点像南方人诶。” “你耳朵还挺灵……”谢玉龙蹬掉拖鞋,伸长了腿,把脚踩在茶几旁边矮小的木凳上,伸着懒腰回道,“我外公是苏州人,我和阿辞舅舅读书时,每年都会去南边过暑假……我当初觉得他们当地人说话软软的,蛮好听,就下意识去模仿那种腔调,后来讲多了也养成习惯了。” “噢,这样啊。”得到回答,陆鸣秋转过头,继续去看电视剧。 谢玉龙冷不丁问:“小陆,江南风景很好,你去过吗?” “没有。”陆鸣秋长这么大走过最长的旅途,就是从西南来到遥远的首都。 “有机会可以去江南看看,那边非常适合采风写生,寻找绘画的灵感。” 谢玉龙的话音落地,陆鸣秋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本平缓的情绪也隐隐有些失控。 “谢老师,我……” 最终,陆鸣秋含含糊糊地开口,还没等他说完,谢玉龙发出一声轻叹:“你的事,阿辞给我说过一些,而我有一些经验,你可以参考参考……当初我生下阿辞以后,得了产后抑郁症,而大部分男人完全无法理解生产有多么的恐怖,我前夫就是,我的痛苦有一部分是源自他的不理解,但那时候我爱他,所以我还是继续和他生活了一年,但爱有时并不能解决一切,我抑郁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甚至影响到了阿辞……” “后来呢?”陆鸣秋适时追问道。 “后来我和他离了婚,”谢玉龙说到这里,眉眼间全无怀念,而是一种深深的解脱,“我们之间不是没有爱,他也算是个普世价值中认为的好男人,可我没有办法和他长久地生活在一起,所以我选择离开,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摆脱掉婚姻关系之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甚至连画技都有所提高……” 谢玉龙默默注视着陆鸣秋的眼睛,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般,温声说道:“我告诉你这些事,是想说……小陆,你要割舍掉生命里那些糟糕的部分,要清楚地意识到,你已经脱离了过去的种种环境,没有会人伤害你……我当初没离婚之前,有整整半年画不出任何东西,后来我前往苏州,见到我的恩师,他说我必须重新找回对绘画的热爱……我想,现在的你也需如此。” “谢姨,我想画画,可是我没办法拿笔……”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和他谈及此事,但奇异的是,陆鸣秋竟也不反感。 “你如今真的还热爱绘画,而非恐惧它吗?”谢玉龙说,“小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 陆鸣秋当然能听懂。 他想画画,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如今的自己一事无成;而他画不出来,则是因为他恐惧着四年前的顾少容,从而恐惧画画这件事本身。 他明白,他一直是明白的。 陆鸣秋垂下眼睫,连串的眼泪滚落,好似断线的珍珠,他过去四年不愿承认的事,终于被人点破——他失去了热爱的本性,因此失去了画画的才能。 这就像是天罚,残忍又无情。 陆鸣秋用衣袖擦擦眼泪,却忽然有一双手伸过来,轻轻抓住他的手,他抬起头,发现谢辞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此刻正蹲在他的身边。 谢辞雪拿出手帕,缓缓拭掉他的泪,他的动作异常轻柔,手指擦过脸颊肌肤的力度,宛如飞花落水,悄然无痕。 “……谢辞雪。”陆鸣秋愣怔两秒,叫出了他的全名。 谢辞雪温柔回应:“我在。” 沉默许久,陆鸣秋语气闷闷道:“我想回四川……” “我已经订好机票了,后天就走。” 谢辞雪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他只是帮他拭泪,静静地陪他缓和心情,然后给他讲了几个简短的笑话。 在他的插科打诨之下,陆鸣秋的眼泪渐渐止住,他想,自己的绘画之路是从家乡开始,那么重新找回热爱的过程,自然也要回到家乡再说…… 20、归乡 从首都飞到蓉城,仅仅需要三个小时。陆鸣秋坐在飞机的头等舱里,沉默注视着窗外,四年前的记忆如同胶片电影,不停于脑海中回放、定格,那一次他用去云南写生为借口,孤身坐飞机到昆明,再坐火车到蓉城,最后待了不到三天,又被顾少容的人亲自抓回首都,现在想想,那段旅途太混乱太无序,每分每秒都像是在逃亡,可惜当时的他还是没能逃掉。 但如今境况不同了,陆鸣秋有了谢辞雪的陪同,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他这次前往四川也并非是为逃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归家。 下午一点多钟时,飞机缓慢而平稳地降落。蓉城昨夜下过雨,今日是潮湿的,天空阴郁,不见阳光,空气里的风比北方更柔,像一把软刀子,割人时不痛,却冒着绵绵不绝的寒气,直入肺腑。陆鸣秋外面套了件burberry的黑色飞行夹克,内里搭配一件米白色的高领衬衣,下身是条浅蓝色的直筒牛仔裤,脚上踩着双运动鞋,打扮虽然中规中矩,可他本人太出挑了,身高一米八往上走,漆黑的长发扎成半丸子头,眉眼俊丽而秀美,浑身还透露出一股脆弱的忧郁气质,十分引人注目。 谢辞雪跟在他的后边,能清晰捕捉到周围人的视线,他们肆意打量着陆鸣秋,甚至还有两个男人在讨论要不要上前搭讪。谢辞雪心里有些不悦,表面却不动声色,他斜跨一步,与陆鸣秋并肩而立,神色亲昵道:“不是说想早点见到家里人吗?咱们赶快走吧。” “哦,好。” 陆鸣秋点点头,跟着谢辞雪匆匆离开了机场,他们刚走到马路边,就有一辆等待许久的银灰色迈巴赫从旁边驶来,径自停泊在两人面前。下一秒,一个年轻的男人从驾驶座走下来,他接过谢辞雪手里的行李箱,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谢总。” “嗯,辛苦了。” 谢辞雪微微一颔首,又用眼神示意陆鸣秋上车。陆鸣秋表情虽然茫然,但还是乖乖的坐进了迈巴赫的车厢内,等行李箱放置好后,谢辞雪和先前那个男人一起上了车,他向对方报了个详细地址。男人听清楚后,伸手打开车载导航,旋即驾驶着迈巴赫扬长而去。 车厢内的氛围相当安静,陆鸣秋望着窗外的街景,心里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谢辞雪的左臂。 “怎么了?”谢辞雪问。 陆鸣秋支支吾吾地说:“首都离蓉城这么远,你怎么……”在这边也有属下啊? 后半截话没说完,但谢辞雪听懂了,他笑着解释道:“他是我安排过来看望令妹的人。” 陆鸣秋这才想起,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他的眼微微睁大了些许,炯炯目光里夹杂着明显的好奇,“你是怎么和我家里人说的?” “陈卓,你来解释吧。” 谢辞雪轻飘飘地把问题扔给了正在开车的属下,陈卓口齿伶俐,片刻就组织好了措辞:“是这样的,我们并没有直接与您的家人接触,而是投资了令妹长期居住的那家疗养院,然后通过一些合理合法的手续,减免了令妹的大部分治疗费用……” “投资?” 见陆鸣秋下意识蹙起眉,谢辞雪伸出手,轻按他的眉心,将其抚平,“别多想,谢氏本身就会投资一些医疗机构,不信你问陈卓。” 陈卓接收到顶头上司的言语暗示,也立刻表示:“对,我们公司年初就入资了首都的几家医疗机构,这都是计划好的事。” 听了这话,陆鸣秋皱在一起的眉头渐渐松开。 迈巴赫从机场一路开到蓉城市中心,他们运气很好,并没有碰到堵车的情况。车轮碾过平整的柏油路面,驶入一片稍显老旧的小区内,谢玉龙当年买的那套小户型,就落座于此。 “谢总,这是钥匙。”和房屋负责人对接这种事,自然是陈卓来处理,谢辞雪到四川以后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拿着钥匙拎包入住而已。 谢辞雪知道陈卓辛苦,给他放了几天假,而后就带着陆鸣秋进屋了。房子面积不大,约莫七十平左右,两室一厅一卫,内部装潢是典型的谢玉龙风格,大片大片的彩色,亮得刺眼。由于提前打过招呼,屋内窗明几净,一点灰尘都不见。 谢辞雪坐到沙发上,问:“陆先生,你什么时候联系你家里人。” 陆鸣秋这次归乡,并没有提前给父母打招呼,他总是要等真正在蓉城落地了才安心。 “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说完,陆鸣秋从兜里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号码。铃声只响了四五秒,便被一道清越的声音接替:“秋秋?” “……妈,”陆鸣秋艰难吐出这个字,声音仿佛哽咽,“我从首都回蓉城了,已经下飞机了,等会儿就回家看你们。” 除了开头那句“妈”,后面的这些话全是用方言讲的,谢辞雪听得半懂不懂,但他也不在意,他用肆无忌惮的目光,描摹陆鸣秋的侧脸,从眉峰到鼻尖,再从鼻尖到水润的唇,那双唇不停地张张合合,色泽嫣红,好似伊甸园里的苹果,引人沉沦。 谢辞雪就这么看着,一直看到陆鸣秋挂断电话,才猛然回过神来。 陆鸣秋的眼眶有些红,但没有眼泪,他说:“我给我妈妈说你是我朋友,来这边旅游的,她让我晚上带你去我家吃顿饭。” 谢辞雪拉开行李箱,翻找出那些准备送给陆鸣秋家人的礼品和特产,然后将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那我们现在就走?” 陆鸣秋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刚进屋还没歇多久,眼下又要出门,实在太麻烦谢辞雪了,但他着实想家,一刻也不愿多等,便点头回答:“好的。” 于是两人再度坐上迈巴赫,只是这次陈卓不在,开车的人变成了谢辞雪,陆鸣秋抱着自己的小背包,系好安全带,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陆鸣秋父母的家离谢玉龙买的这套房子有些远,开车要五十多分钟,他们中途不幸遇到交通事故,还堵了半小时的车,因此两人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快四点多钟了。 春风吹拂着小区路旁栽种的银杏树,也吹起陆鸣秋及肩的长发,走到自家楼下的时候,他忽然顿住脚步,停滞不前,谢辞雪转头望着他,发现青年神色复杂,整张脸上都写满了“近乡情怯”这四个大字。 “我妈不喜欢我留长发。”陆鸣秋懊恼地说,他走进小区之后才想起这件事,可是已经来不及找理发店打理头发了。 谢辞雪低声安慰道:“令慈看见你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忍心责怪你的头发。” 陆鸣秋用手指绕着自己长而直的发丝,觉得谢辞雪说得不无道理,他深吸几口气,推开单元楼的绿色大门,走进四年未曾踏足的楼道,和记忆中不一样,曾经被人贴满了小广告的墙壁此时刷上了新漆,楼梯的扶手也擦得锃亮反光,陆鸣秋拾阶而上,径自来到五楼,正对楼梯口那一户的门牌上写着501,深棕色的防盗门两边贴着春联,洒金红纸上的字苍劲有力,笔走龙蛇,是他母亲的字迹。 陆鸣秋曲起两根手指,用力敲响门扉,十几秒后,门锁咔哒一声扭响,防盗门被人从内向外推开。陆鸣秋的心砰砰直跳,一下比一下剧烈,直到母亲的身影自门后显露出来,他的心才重新恢复平静。 “妈!” 陆鸣秋的眼泪似江河,瞬间决堤而下,四年的思念全都凝聚在这一瞬间,情绪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他也不想控制。 可他这么一哭,倒是把沈秀萍女士给吓到了,她拉住自己儿子的手,将他牵进屋里,而陆鸣秋往前一动,沈秀萍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向他身后。 谢辞雪与她对视,旋即扬起一个从容淡定的微笑,并主动自我介绍道:“伯母好,我是陆鸣秋的好朋友谢辞雪,您可以叫我阿辞。” 他家教良好,说话向来温声细语,礼貌周到,很讨长辈们的欢心,沈秀萍见他西装革履,十足的精英派头,觉得自家儿子交朋友的眼光还挺好,于是她亲切一笑,道:“阿辞,快进来吧!” 谢辞雪走进门,这时陆鸣秋的眼泪已经差不多流干净了,他接过谢辞雪手里的礼品盒,递给自己的母亲:“妈,这是我们买的一些礼物,里面有首都的特色糕点,还有茶叶、丝巾,以及给我爸带的几瓶酒……” 沈秀萍敏锐地注意到,她儿子用的人称代词是“我们”,这让她觉出些许的不对劲,但她此刻也没有多问。 “我和你爸哪里需要这么多东西?下次别买了……”沈秀萍把这些礼盒放到玄关柜上,然后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两双崭新的拖鞋,一双粉色一双蓝色,鞋面的图案瞧着倒像是情侣款。 陆鸣秋向来比较迟钝,就没发觉拖鞋的图案有什么问题,倒是谢辞雪更细心,瞧出了其中暗藏的隐秘,他抬头看了一眼沈秀萍,有些紧张地抿紧唇,总觉得对方好似误会了什么……但这种误会或许正是他乐见的,所以谢辞雪一声不吭地换上了拖鞋。 陆家的装修相当简洁,粉白的墙面,黄杨木制成的家具,电视背景墙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圆形的挂钟,沙发背景墙上倒是挂着一幅书法——用柳体写成的《赤壁赋》。在这幅书法作品底下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骨相和陆鸣秋有几分相似,但轮廓更锋利,眼窝更深邃,气质也更沉稳。中年男人冲陆鸣秋喊了声“秋秋”,旋即用温和的目光打量谢辞雪。 陆鸣秋主动开口,向他父亲介绍谢辞雪,他没有介绍得太过详细,只说谢辞雪是他在首都认识的好朋友,目前是一家大型企业的高管。 陆愈听罢,很是赞许地夸了一句“年轻有为”,而后转头问自家儿子最近几年的生活和工作,陆鸣秋拿出之前想好的说辞,称大城市节奏快,工作太忙,他前几年不回家也是想努力赚钱,给小妹挣医药费。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平淡,陆家父母都没有怀疑,他们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听得陆鸣秋心里泛酸。 谢辞雪的注意力一直在陆鸣秋身上,此时见他情绪不稳,便不着痕迹地引开话题。陆鸣秋见父亲顺着谢辞雪的话,开始和他讨论起大学的文学课,不由得松了口气。 沈秀萍看了眼挂钟,发现已经四点半了,她一边往厨房的方向走,一边说:“秋秋,过来给我搭把手。” “哦。”陆鸣秋应了一声,他脱掉外套,走进厨房,按照母亲的指示洗菜、择菜。 沈秀萍靠在流理台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长相没多大的变化,只是头发长了,人也清减了许多,一看就知道没有好好吃饭…… 她轻叹口气:“幺儿,你遭罪了。” 听见这句“幺儿”,陆鸣秋才真真切切的有了实感——自己这个漂泊七年的游子,终于归乡了。 21、留宿 傍晚六点多钟时,菜品陆续上桌,麻婆豆腐、鱼香茄子、蒸烧白、干煸四季豆、以及白灼大虾,全是地道的家常菜,摆盘虽然没有饭店来的精致,但味道相当不错,吃着很下饭。 陆愈好酒,特别爱在吃饭的时候小酌几杯,他一听谢辞雪会喝酒,而且酒量不错,当即便拿出自己前天买的泸州老窖,给对方满上。 谢辞雪端起酒杯,二话没说,直接一饮而尽。 陆愈有了酒友,两杯热酒下肚,话匣子也随之打开,他开始谈论自己曾经喝过的酒,从白酒说到红酒,又从四川的泸酒老窖说到俄罗斯的伏特加。 谢辞雪一边听,一边戴上塑料手套,给白灼虾去壳。沈秀萍看见后,以为他爱吃虾,还专门把装满大虾的瓷盘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然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谢辞雪剥虾根本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给她儿子吃。 他动作利索,七八秒就能剥好一只虾,剥完之后直接放进陆鸣秋的碗里,陆鸣秋对此表情淡淡,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显然是被照顾惯了。 沈秀萍心里翻起骇浪,面上却半点端倪都不露,她笑着招呼谢辞雪,让他多吃点菜。陆鸣秋听见亲妈的这句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谢辞雪给自己剥虾的举动不大妥当,他轻咳一声,赧然道:“我妈说得对,你多吃点。” “好。”谢辞雪脱掉手套,转而夹起一筷子鱼香茄子,就着碗里热乎乎的米饭,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一旁沉浸在酒里的陆愈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况,他喝了一口酒,望着窗外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说:“……我当初在俄国留学那几年,喝得最多的其实不是伏特加,那酒太烈,我喝不惯,但他们当地有种啤酒,喝起来有淡淡的麦芽香气,搭配熏鱼和香肠一起喝,风味绝佳,我年轻的时候最爱这一口。” “啤酒我喝的不多……”谢辞雪顺着陆愈的话往下讲,问了好几个关于俄罗斯啤酒的问题,把人哄得高高兴兴的,所以这顿晚饭吃完以后,陆愈开口做主,让谢辞雪干脆别走了,就在他们家歇一夜。 沈秀萍也觉得这么晚了还让谢辞雪出去睡酒店不大好,就点点头说:“出去住太麻烦,你今晚就别走了……不过我们家没有多余的客房,只能委屈你和秋秋挤一晚上。” “不委屈。”谢辞雪在心里回答,自己明明是赚了,哪里来的委屈? 自家父母已经把留宿的事情给敲定了,陆鸣秋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他帮忙收完碗筷,再度回到客厅,就见母亲正拉着谢辞雪的手,询问他的工作情况和家庭构成,陆鸣秋听得直皱眉,他走过去坐下,哼哼唧唧道:“妈,你又不是查户口的,问这些问题做什么……” “你好不容易带个人回来,我当然要关心一下,”沈秀萍拿起果盘里洗得干干净净的草莓,一把塞进陆鸣秋手中,“你刚刚就吃了半碗饭,再多吃几个水果。” “不要,吃不下了。”陆鸣秋把草莓重新丢回果盘里。 沈秀萍嘟囔道:“以前没见你食量这么小,你又不用减肥,多吃几个草莓撑不死你!” “……” 陆鸣秋不敢反驳他妈,干脆闷声不吭,拿起遥控器一直不停地换台。谢辞雪适时开口说起自己留学的经历,把沈秀萍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陆鸣秋暗暗松口气,他把电视频道调到央视八套,之前看的那部电视剧正好开播,等两集剧情播完,挂钟的指针悄然指向九点,陆鸣秋现在养成了到点就去床上躺着酝酿睡意的习惯,他起身,从背包里拿出自己带回来的洗漱用品,转身问沈秀萍:“妈,家里还有我能穿的睡衣吗?” 沈秀萍顿了一下,道:“……应该有,我去找找。” 说完,她起身进了主卧,十几分钟后,沈秀萍拿着两套同色同款式的棉质睡衣走了出来:“之前商场促销打折,我给你爸买的时候,顺手多买了两件,现在刚刚好,你和阿辞都可以穿。” 陆鸣秋对自己母亲的一些习惯很了解,她买生活用品往往喜欢买双份或者更多,以免日后急用了却找不着,故而眼下多出两套睡衣实属正常。他接过那两套衣服,把其中一套扔进谢辞雪的怀中,然后走到卫生间里开始洗漱。陆家的房子是二十多年前买的,隔音差,陆鸣秋刷着牙都能听见客厅传来的电视声,可这样喧嚣的环境反而让他安心,有一种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感觉……不一会儿,沈秀萍说话的声音也隔着门板传进了卫生间,她说谢辞雪晚上再穿如此板正的西服,就显得整个人特别紧绷,让他赶紧去卧室换睡衣…… 听见母亲热忱的声音,陆鸣秋的眼底浮现出清浅的笑意,似春风送暖,冰雪尽散。笑意一直持续到他走进卧室,已经换上睡衣的谢辞雪转过身,正巧撞见一双潋滟的眼,霎那间,他的心如同被小鹿撞了似的,砰砰砰跳个不停,久久不能止息。 “谢先生……”见谢辞雪一直不错眼地盯着自己,陆鸣秋的耳朵渐渐红了,“我去问问我妈把被子放到哪儿去了。” 说完,他慌里慌张地离开了卧室,等再次回到房间时,谢辞雪已经去了卫生间,陆鸣秋耳朵上的热度这才彻底消散。他独自铺好床后,就直接躺了上去。这间卧房的面积比较大,所以安置的木床也非常大,睡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绰绰有余,但陆鸣秋还是有些担心——担心自己和谢辞雪挨得太近。 于是他默默挪动身体,往大床的边缘移动,移完以后,他两眼放空,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过了十分钟,洗漱完毕的谢辞雪走进卧室,他关上房门,仔细打量这间屋子,洁白的墙壁贴着奖状,窗边的书桌上整齐地码着一摞书,全是俄国文学,比如《卡拉马佐夫兄弟》、《茨维塔耶娃诗选》、《樱桃园》、《战争与和平》等等,他的目光扫过最后一本书,是莱蒙托夫的诗词合集,他忽然想起自己大学选修俄语时,曾经读过一首诗,作者就是莱蒙托夫。 他转头,看着陆鸣秋亮晶晶的眼睛,问:“陆先生,你很喜欢俄国的文学作品?” 陆鸣秋说:“我爸毕竟是研究这个的,从小耳濡目染,读得比较多而已,谈不上喜欢。” “那你会说俄语吗?”谢辞雪坐到床边,低声问。 “我只会说一些特别简单的日常用语,太过复杂的长句我完全听不懂,”陆鸣秋道,“我语言天赋不怎么好,我爸先前教了我好多年,但还是没学会。” 说完,他疑惑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看见你桌子上的书,想起我曾经学俄文时,读过的一首很美的诗,所以问一问。”谢辞雪摘下眼镜,露出清亮的凤眼。 “你会俄文?”陆鸣秋一脸惊讶。 “只是粗浅的学过,并没有达到精通的程度,和你父亲肯定没法比,”谢辞雪说,“不过当年学的那首诗我还记得,可以用俄语念出来,你想听听看吗?” “好啊。” 陆鸣秋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串通畅而流利的俄语从谢辞雪口中吐出,温柔舒缓,似大提琴般低沉、浑厚。他虽然听不懂对方念的诗,但他能感觉出这诗一定写得很美,否则谢辞雪不会念得这般沉醉。等到最后一个字音结束,陆鸣秋迫不及待地问:“这首诗用中文怎么说啊?” 谢辞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等合适的时机到了,我再告诉你。” 陆鸣秋轻哼一声,明显对他这种故弄玄虚的答案不满意,但谢辞雪打定主意,就是不愿在今晚告诉他。陆鸣秋没再追问,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用圆滚滚的后脑勺对着谢辞雪,摆明了不高兴。 谢辞雪被他可爱到了,于是主动放柔声音,耐心哄道:“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但当下的情景不合适。” 过了几分钟,陆鸣秋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略显沉闷:“为什么不合适?” 因为这是一首描写爱情的情诗啊……谢辞雪悄悄在心里回答,不过表面上,他用了更加含蓄的措辞:“这首诗里写了星星,所以我想在一个缀满繁星的夜晚,慢慢念给你听。” 陆鸣秋心里暗道:现在的环境污染这么严重,城市里还能看见缀满繁星的夜晚? 可或许是谢辞雪的这番话说得太漂亮,让陆鸣秋忍不住生出几分向往,他一时间竟忘记了先前的小情绪…… 他从被窝里钻出来,伸出小拇指道:“拉勾,你说过你永远不糊弄我,所以你得办到刚才说的那句话,要让我看到满天闪烁的星星!” 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娇,谢辞雪怎么舍得拒绝他,他伸出左手的小拇指,郑重地和陆鸣秋拉勾起誓:“放心,我一定让你看见星星。” 于是,陆鸣秋不再纠结那首俄文诗,他平躺在床上,将双手交叠放置于腹部,然后紧紧闭上双眼,开始酝酿睡意。 谢辞雪见状,抬手关掉卧室里的电灯,只留一盏昏黄的小壁灯,照亮床头的一隅。 他借着壁灯的光,安静地欣赏陆鸣秋的睡颜。过了许久,谢辞雪勾起一抹宠溺的微笑,无声道:“晚安,祝你有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