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腰女神(港风)》 1. 今夜入港 一九七二年六月,粤东大水。 七月涨潮,逃港人员约八千六百人,遣返五千余人,英政府多处拉起铁丝网防止偷渡上岸。 潮州地区本就闭塞多贫,洪涝之后食品供应更是捉襟见肘,大灾让人的五脏六腑都感受到迫切的饥饿。 冯滔滔侧躺在床上,背光的影子在墙上,没有一丝起伏的月色下,像是一片缄默的山丘,没有挺拔也没有雄伟,没有厚重也没有波浪式样连绵的线条,近乎尘埃一样地存在。 他瘦的脱相,个头却不矮,听着秒针一圈圈走过 ,不远处沟壑里面的雨水还在汇流,河水还在高涨。 今晚,他觉得应该走了,从粤东,到香港。 去跟命运对赌。 坐黑船。 船十二点会开,十一点钟会靠岸,他要在这个点赶过去,趁着人乱的时候,偷偷混进去,因为没有钱给蛇头。 陆樱楠正屋大开,她就端坐在堂屋八仙桌前,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裤腿一半卷起来,深蓝色的下半截湿漉漉的,语气里面带着尘埃落定的失望,她现在看儿子真的觉得心累。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铁了心要走,你就这么想发财吗?这些年我一个人养你,自认为对得起你,供你吃喝上学,已经尽我所能了,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站起来,看着冯滔滔,“外面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那么多人出去,最后能混出头的有几个呢,现在日子虽然辛苦了一点,但是至少踏实安心,我们有饭碗端有屋头遮风挡雨。” 自己妈妈这样讲话,讲的这样绝情,这样失望的话,一般孩子可能会动摇,但是冯滔滔的表情,一点动摇的飘忽都没有的,非常的坚定,他很有自己想法。 陆樱楠有观察他神色,太了解自己儿子了,她今晚守在这里是无用的,她看见他眼睛黑的发亮。 滔滔蹲下来,大个子的儿子一下子显得有些蜷曲,衣服贴着肋骨,前曲拉伸的时候能看见骨头的形状,瘦的让陆樱楠刺目。 “阿姨——”滔滔头不抬,半蹲在那里,把她掉下来的裤脚一层层卷上去,“我走了以后,你给我找个阿叔,嫁个好人吧,地里活太重,你一个人做不来,不要逞强。” 他们喊父母,有一种说法,称呼不能显得太亲近,从小要喊阿姨阿叔,大约是有点封建习俗在里面的。 滔滔就这么一句话,他没有跟别的人出去一样,讲以后发财,以后接你去过好日子,等我衣锦还乡,这些话都没有。 他也不能回答陆樱楠的问题,一些话不讲反而更好一点的。 他为什么要出去,大家其实都懂,陆樱楠其实也懂,但是接近事实真相的时候,说破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残忍,她宁愿讲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想抱抱自己儿子,但是心里也恨。 恨有这样狠心的儿子,要自己出去闯荡,要有这样大的野心,这样多的勇气。 她指着外面,依旧漂亮却不那么年轻的脸绷得很紧,“你要想走,我拦不住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今晚涨潮顺风顺水,你走这一步就是督卒,有去无回。” 腿肚子被他手指碰到,冰的人头脑更加清醒,滔滔没有回头,跨过门槛往外走,他夹着肩膀背着包袱,还是不太挺拔的样子,大概是太瘦了,走路没有肉包裹着,骨头都在晃动一样的。 总也不高眼看人,下垂眼,看不清情绪,看不清想法,步履匆匆,从走到跑,越跑越快,躲过防线穿过红树林。 陆樱楠放声大哭,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是真的,要强也是真的,婆婆出来看她,是她自己妈妈。 家里以后就两个女人相依为命了,眼泪从手指缝里面出来,捂不住的,“滔滔走了,跟我说要我嫁人,他太懂事了,我真的不怪他的,我一直拦着不让他走,我是怕他苦啊。” “婆婆,他从小就被人说三道四,一直觉得拖累了我,可是我愿意,当初我怀孕愿意生他下来,愿意养他大,他是我的命啊。” 以儿子为信仰的,再能干,再强势,她把儿子当精神支撑的。 可是现在,冯滔滔走了。 婆婆年纪也不是很大,看着自己女儿,只觉得女孩子不能走错路,不然错一步,一辈子就毁了,当初大肚子回来,真的敢做敢当,可是这十二年来,也无时无刻不是能抬头做人的。 未婚先孕,这是多大的羞耻跟罪过啊。 滔滔走了,她有松一口气,“你振作一点啊,滔滔呢从小就沉得住气又聪明,他脑子好用,跟他那个爸爸一样,你不用担心太多,保重好自己才行,以后肯定还会回来的。发达了,说不定接我们一起去呢。” 走了也是为了你好,想开了呢,皆大欢喜,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人生要奔的,没有谁一定是要为了谁活着的。 这个世界上,为别人活的人呢,都很累。 要想活轻松一点,就为了自己活,对所有人都好。 这是冯滔滔从小就从自己妈妈身上看见的道理,他不想妈妈一辈子都为自己填进去,他以后也不会为妈妈为婆婆活,更不是为了他那个从没见过的父亲。 他只是觉得,为自己活一下吧,人生不要这样过下去了,换个人生吧,在粤北山村一眼看得见尽头的人生也是一辈子,无限可能的人生也是一辈子,何不闯荡一番呢。 人人生下来,起点不一样,他运气不太好,出生就是筐底橙,他妈妈呢运气更差劲,因为未婚先孕生他出来备受歧视。 但是出身不能代表一切,只是个起点对不对?烂橙子就应该烂到家吗?它也是可以爬到山顶的。 这边消息很闭塞的,虽然沿海,但是跟内地的联系很浅淡,十个人出来,倒是有九个半想去香港的。 蛇头收钱做事,夜黑风高的时候开船,到公海里面就没事了,滔滔很聪明,他确实是没有付钱,他把自己塞在船头去了,没有人发现。 所以最后船翻在公海的时候,他最先跳的,没办法的事情,从东线走的人,都是坐船的,哪怕选个好日子,避开沿海的三道防线能上船,上船之后顺风顺水地开,到了公海这边位置,还是看天气脸色。 什么时候突然起风起浪,把握不透的,经常翻船,不前不后的话,淹死也很多,有的飘到香港去,有的飘到惠阳这些地方,总会有人捞死尸的。 人人都会游泳,但是不一定人人都能找到岸,船把人压在下面憋死的也有。 滔滔刮妖风的时候,第一个下去,他一口气往外游,等回头看的时候船已经翻了,风浪太大木板都有散开的,力度很大,一会散开会把人撞死的。 他扭过头,抿唇继续往前游,眼睫毛打湿依旧看不出神色。 他懂方向,如果朝着这方向继续游的话,他会上岸的,活下去。 海水很凉的,起伏的海面在每一个瞬间都想让人沉溺下去,海面咸湿的风粘腻在五官上像是一层塑料袋,五官都觉得呼哧沉重地窒息。 冯滔滔高瘦,他体力撑三个小时的时候,胳膊已经抬不动了,全靠机械一样游,仰着脸看天色,蓝黑色辽阔的没有边际,鼻子慢慢地往下沉,渐渐感受不到呼吸。 他觉得自己的胳膊还在拨水,其实已经没有在动了,人在竖着下沉,渐渐整个额头,黑色的头发,都在水面之下。 他没很好的营养来弥补成长营养的缺失,积贫而弱,他在船翻的时候就想到了,从此以后就是马前卒,只有前,没有后。 有人往后游,有人淹死了,有人在水里迷路淹死了,他一直朝着哪个方向游,听天命,尽人事,野蛮的生命力像是杂草。 他沉下去之前以为自己可以的,最后却睁大了眼睛在水面下。 李弄弄叉着腰,扶着胯,拇指大小一个的,在水底不远不近地打量着他,她的头发那么多那么乱,脸小的看不清五官。 一身破破烂烂的花衣裳穿着,寻思了好一会,嘴里面叽哩哇啦不知道自言自语什么。 眼看着人要淹死,便推着滔滔手掌往上,她力气不小,像是个钢针扎手一样的,滔滔一下清醒过来,下意识攥紧了手。 得活着是不是? 死在海里,收尸佬最后就算埋尸也要问家里要十五块呢,泡严重发臭的,要价到二十五块,他心疼这笔溺亡打捞费,这个钱他不想陆樱楠付。 跨出家门的时候他就想,这辈子不要再用陆樱楠的钱了,不要再用她辛苦钱了,陆樱楠是个好女人,好妈妈,应该找个好人嫁了的,何苦生他。 他憋住了气,游了八个钟,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他在太阳下面看见闪光的铁丝网,从海里爬上来,爬到了对岸,成了黑户。 港城习以为常的对岸客,有人给他面包跟水,他脱水厉害。 伸手接的时候,摊开才发现掌心有个东西,小木偶一样披头散发的娃娃,大概是海里摸到的,拇指大小一直在手里攥着。 肯定是海里的东西,海里的东西呢,除了鱼虾,大多数不是好东西的,这个东西第一眼,他就觉得挺邪气。 要扔,但是远远看见有巡逻,现在还是租给英国的,租家态度对内地来的人还是很排斥反感。 专门安排巡警驱赶,被发现就遣送走了,滔滔站起来就跑,把弄弄一下又攥在手心里去了。 他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力气,也不知道往哪里跑,只往人少的地方跑,只想有个安静的地方躺着吃口东西喝水。 大概流浪乞讨的人,总是会比正常人更容易找到桥洞的,有种敏感在里面,他跑了一天最后躲在桥洞下面,捡来的报纸铺着。 李弄弄醒过来,她新奇地走了好几圈,她是人,她觉得自己是人,她记不清了,但是大概在海底很久很久吧。 天气闷热的厉害,伸长了脖子看滔滔,还在睡,她就坐在报纸上,找出来绣花针,一针一线地缝补自己破洞的花衣裳,搞不懂为什么破了,她仿佛缝了好多年了,一直不好。 都记不清了,她觉得自己脑子里面进海水了,她原本只是救人的,但是冯滔滔一把把她拽住了带上岸。 她大约也不想在海里了,于是稀里糊涂被这人带上岸,不由自主地一会看一眼冯滔滔。 讲真,这个人不丑,李弄弄心想,她甚至觉得这个人睡着的时候有点美好,毕竟她很久没有人陪。 有时候,寂寞太久了,突然有个人出现,会觉得蛮好,哪怕他什么也不做,也是一场热闹。 她低头继续绣花,一针一线。坦白地说,李弄弄是个没太有眼力劲的人,或者说是个二五眼的女鬼,小僵尸,拇指大小,胆小且没有见过市面。 2. 今夜要饭 桥上的大雨黑绸一样地垂落,四野无人通达,桥外水沫游离,牛毛一样地起雾。 把两个可怜鬼团裹在桥下,像是潮湿的鱼。 起风很大,弄弄怕给吹走,走冯滔滔脸跟前,寻找点安全感。 他侧躺,报纸已经从他脸上吹走,皮肤湿漉漉地带着白皙柔软的洁净,李弄弄的线头不小心被吹散,她随手抽了几下成一团,渐渐收紧打成死结。 扯不开,不由得闷气,夜色黑沉地可怖,她想找个人讲讲话,就去拽冯滔滔的眼睫毛,她觉得可能有点疼。 “喂,你要不要醒过来,我觉得你睡够了,你起来跟我讲话比较好。”她把手里的那根眼睫毛扔掉,不敢从中间拔,怕秃了不好看,从眼角处下手的,要短而细小的多。 滔滔真的很不想睁开眼睛的,为什么呢? 因为想她走。 他后面有醒过来的,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磨洋工绣花,笨手笨脚地穿针引线,手指头看得出来真的很驽钝。 开始只是一根线乱了,最后竟然能搞成一团毛线,在他眼皮子前半天搞不定。 扒拉他眼睫毛也还可以接受,但是——他有些实在搞不懂现在这个情况,喊他起来干什么,灭鬼吗? 不好意思,没有心情,他累的手指头都不想动,也没有钱请法师,人到他这个状态下,看见鬼都不会怕的,尤其是,他睁开眼睛,眼角夹了她一眼。 尤其是这么大的一只女鬼,破烂的衣裳大概当鬼也很受欺负,不比他体面多少的。 指甲盖大的脸什么也看不清,头发潦草地被风吹得乱起都不晓得绑一下。 看不清她的脸,大概是无盐女吧,不然女鬼要更爱漂亮一点的。 滔滔很确定,眼前这个不体面女鬼,真的不太聪明,他的声音很稳,疲惫里面带着一点宽容,“我如果是你的话,现在保持沉默比较好,不然被捏死岂不是很惨,当鬼呢,总要有点当鬼自觉是不是?” 最起码的,你要避讳一下人吧,不要这样傻乎乎地凑上来给别人知道你是鬼?送鬼头的吗?欠收吗?还是欠烧? 他比划着食指跟拇指的距离,能把她卡在中间,只轻轻的一下,就能捏死这个脱线鬼。 弄弄的耳朵很敏感的,从他睁眼所以的一切信息她都很认真地观察接收,一句话里面,她诸多的不喜欢。 从最不喜欢的先开始反驳,两只胳膊下意识地抡起来叉着腰,茶壶式样地争论,“我是阿婆座下的神女,这个事情你要搞清楚的,阿婆知道吗?潮州帮信徒很多的,海底救人的神明好不好,她有时候还会上岸帮忙带小孩的,我是小女神!” 是的,女神,海底的神明,是阿婆神明下的小神明,有些骄傲的模样,毕竟她有在做好事。 “而且,跟你讲不要乱讲话的,我难道好好女神不当,去当女鬼吗?麻烦你放尊重一点好不好,先生?”弄弄讲着讲着看他嘴角慢慢地翘起,她停顿了一下欣赏,觉得有点好看。 她真的有点看什么都会被吸引,对这认识的第一个人,很有好感的,觉得自己也许有点太凶,讲话要慢慢讲的嘛。 放下手垂在腹前看着滔滔,“我们认识一下吧,我要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弄弄,我有在海里救你,不然你就淹死了,然后你抓我一起上来的。” 你看,怪你,你带我上岸的。 滔滔还是微微笑着,因为活下来了,因为成功偷渡,他觉得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导致自己心情很好,这些年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要不要再把你扔下海呢?不过我没时间,你最好自己走过去,路上记得嘴巴闭好,给人发现要把你当孤魂野鬼烧死的。” 几句话的来回,他胆大心细,已经看出来这个茶壶女神有点幼稚且小气,她讲的话信不信的,倒也无所谓,他不是很在乎。 女鬼也好,女神也好,女人也可以,都无所谓的,他满脑子想的是扎根长成筐上橙,最好长在狮子山上的那种,可以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 弄弄听他讲的这样绝情,她很善良的不拿自己当救命恩人,但是眼前这个人心有点黑,一个心眼不好嘴巴也不好的标签就贴上去了。 不太好意思讲他恩将仇报,也不太会讲难听话反击,会顶嘴,但找不到很合适的点顶回去,弄弄低头捏着自己的绣花针,早知道绣花好了。 她不想回去,也不想被扔下海,也不想自己走回去跳海,她不喜欢海。 亿点点不喜欢,有些可怜,“你这样讲,我没办法,你要扔我回去就扔喽,要找人收我就收喽。” “不过啊,”她看着这个人的眼睫毛,觉得刚才打火机烧就好了,现在看看也不是那么好看了,真丑,“你一个人在这里睡桥洞,会怕的呀,也没有人陪,你不觉得我在会更好一点吗?” 是这样的,有人陪多好啊,她觉得自己作用很大,心里细细地数着,“诺,你偷渡的,这边日子很苦的,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我吃饭就吃一点就饱,你不用费劲的,还能陪你讲话,逗你开心,我很会逗人开心的。” 说着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大头脑袋,来回歪了几下跳了几下,是最擅长的祭祀舞,显得滑稽又夸张,不带一点庄严跟神秘。 弄弄情绪一下就莫名高涨起来了,觉得自己跳很好,很有本事,“好看吧,有我陪你是不是日子很开心啊,是不是一点都不寂寞,你只需要给我吃一口饭就可以了,很好养的。” 雨幕成帘,路灯忽明忽暗的光线被折射,如豆暖光,似萤散热。 冯滔滔一直看着她,她讲话很多,讲她吃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若有若无地听着,从很多废话里面听点本质的重点。 他这时候觉得像是新年前的爆米花,她就想像是个爆米花,别人是玉米粒儿,讲话一句是一句的。 但是到她嘴里面,你遇见这样的一个人,她讲的事情,就像是进了爆米花的高压炉,嘭地一声,花一样地噼里啪啦全部绽放全部膨胀起来了。 带着许多高温的热烈跟激情,还有许多蓬松淡淡的奶油味道。 还是那么多玉米粒,但是美好了许多吧,即使本质上还是一把玉米粒。 他讲话就是一把玉米粒,“你不想当神女了,阿婆不会生气吗?你以后要靠我生存对不对,别人会捉你去做法,你又不能赚钱养家对不对?” 弄弄描述一堆,没想到他总结出来的话还是这样刺耳,心里气咻咻地,不情不愿地要继续解释,“我不是靠你生存,我们是互帮互助——” 冯滔滔知道她又要讲出来一堆爆米花忽悠人,但是他牙铁,吃惯玉米粒了,“是不是?” “是”,弄弄沉默,带着一些伤心地人身攻击,“但是你有没有觉得你很讨人厌,有我这样的朋友真的烧高香了。” 你看,有些高素质的人,是被逼的讲话没素质的,她觉得自己现在讲话有些没礼貌了。 她对自己定位是朋友的,她确实不想在海里待着,阿婆也不管她了,都随她,她本来就是阿婆救下来的,阿婆对她很赞的,大概是因为她爱哭。 总觉得人生许多伤心事要哭的,她还是想上岸的,想做个人,然后开心过一辈子多好。 女神也有很多烦恼的,不比当人快乐的,背身过去继续绣花。 不想跟滔滔讲话了,那个线团很乱,她又不好意思再扯,只好用牙咬断。 滔滔从背后,只看她一个背影,就能想到她心里在叽里咕噜骂人,他就躺在那里,看她拆线很久。 最后也没有拆出来一根线,滔滔爬起来,弄弄嗖一下回头,有些紧张他丢自己一人,“你要走吗?” 滔滔指着外面,“你在这里,我找吃的,一会回来。” “可是我们没有钱,我也没有钱,怎么办?”她的声音很虚弱,也很胆小又规矩。 滔滔就不是一个很胆小很规矩的人,摊开手很无所谓,“我有手有脚,不会要饭吗,再不行可以捡垃圾啊。” 弄弄要吓死,“我不吃垃圾桶里捡来的,喂,我跟你讲过的,做人要有尊严,饿死不能捡垃圾吃的。” 滔滔不搭理她,他垃圾也是可以吃的,冲出雨幕去,一个眼神没给她,沉声一句,“你不要乱走,小心老鼠抓你走。” 就知道扯线团,饿死了也不知道要东西吃,他很瞧不上她这样懦弱的样子,饿了都不知道开口。 不像他,饿了是会要饭的。 3. 今夜做梦 滔滔一上街就得跑,整个世界都是灌水的,台风天气很多小车都有停运,雨水把人泡透,大风还要再把表面的水分蒸发,这样可以把整个人体的体温全部吸走。 滔滔觉得是真的冷,“老板,有没有事情做?” 是一家甜水店,门脸很小,老板一个人还在擦桌子,滔滔站在门口,觉得可以洗碗的,湿答答的头发挡在眼前,他讲话很客气,看起来很温和又无害,还带着一点学生气的天真,“有什么脏活累活可以跟我讲,我跟我妹妹刚到香港的。” 糖水罗要关门的,看滔滔一眼,“喂,台风要来了,我要关门的,你不要在外面乱走,我这里啊,没有事情要做。” 一般人第一次求人做事,这样子就可以走了,因为还有一点面子跟自尊心,还有一点不能说出口的不服气跟要强在心底的,但是滔滔不是,他甚至带着笑解释,“我知道台风要来啊,老板你看你这边沙包还没有堵上,一会店里面会进水的。” 一边讲,一边手脚很勤快地去帮忙搬沙包,浑身湿答答的,甜水罗在打交叉封窗户,看他一眼懒得管,你愿意搬就搬喽,是做小买卖的又不是开慈善会的,自己又不是耶稣会给人发点心吃吃。 但是还是忍不住看几眼的,这个孩子的话,做事非常的细节,他就是这样的感觉,沙包他搬的时候很重,一次一次会费劲的,他就看滔滔把沙包堆在门外控水再搬进来,然后交叉堆叠,活就干的漂亮。 “老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洗完碗再走吧。”又进去洗碗,洗碗之后又把碗擦干净装起来,台面都收拾很干净。 甜水罗煮甜汤很出名的小馆子,老板有点驼背的,戴着老花眼镜往厨房里面看,他忙完就闲着,看滔滔是不是会偷东西。 滔滔擦干净手就出来,他在里面不多看的,洗碗就是洗碗,我不会去看你锅里有剩什么东西,“老板,收拾好了,我先走了,沙包很重,你腰不太好,等明天早上台风过去了我来帮你搬走啊。” 讲完就要走,他讲出来要饭吃,但是真的不是无赖要饭吃的,就是肚子再饿,口袋里面没有一分钱,他还是比较相信一个真理的,在这个社会上呢,有手有脚还是可以活下去的,无非是活的辛苦一点。 他勤快能干,把所有事情都做好的话,不怕没有人请做事的,不怕饿死的。 人嘛,可以死皮赖脸做事,但是不能死皮赖脸要饭吃。 出门口的时候,甜水罗也一直在等,这样没饭吃的杂工很多的,油麻地呢,治安很差劲的,连续几年都是臭名昭著的黄赌毒地,有些烂的。 他一眼就知道冯滔滔从哪里来的,但是出门了真的没有再回头要一碗饭吃,甜水罗打伞追出来,“我小本生意,请不起人的,我看你小子心细,做事情又有章法,给你指路呢,你去前面仓库里面去,他们会招分报纸临时工,你去讲是潮汕人,他们老板姜美玲,对同乡很照顾。” 一碗红豆甜水,还有一把伞,甜水罗是真的惜才的,这边潮汕人很多都是早年过来打拼的,十个有钱人里面有一半是潮汕帮,很抱团的。 滔滔不懂这个路子是怎么回事,匆匆接过来,听甜水罗匆匆讲,“不过今晚不要去,这两天歇业的。” 他还是不太懂,风越来越大,伞根本撑不住的,怕坏了他收起来,糖水里面进了雨水,进桥洞的时候,脚底下报纸哗啦一下掀开。 是弄弄在报纸下面,她披着报纸一直在等的,见到他就很惊喜地讲,“哇哦,你回来了啊,有淋湿了很冷的,进来没有风要好很多的,我等你很久了,怕你迷路了,又怕雨太大你路上会摔坏。” 她讲话讲很多,跟着他脚跟后面走,滔滔觉得太近了都会不小心踩到,一把捞着她起来放在个破木板上面,“诺,吃吧。” 弄弄像个圆锥,因为她把报纸披着,有点冷的,随手撕下来一块报纸,站在那里打开,是红豆沙,很感动地看着滔滔,要讲些什么的,很感性的一个女神。 滔滔把衣服拧干水,“快吃吧,不是剩饭放心吧,也不是垃圾堆里面捡来的,只有甜水喝,没有别的东西吃。” “是,我知道的,我第一看看见,打开这个盒子开始,我就知道这不是剩饭的,滔滔你真的好厉害的,你外面肯定很辛苦做事,然后人家给我们甜水喝对不对,还是这样好喝的红豆沙对不对,看着就真的好绵软啊。滔滔,你真的很厉害啊。” 她讲话的时候,眼神是亮晶晶地,很专注认真地在夸人,语气是那样的真诚,滔滔转过身看一眼,她还在用勺子举着沙给他看,意思是真的很绵软,都出沙了。 滔滔突然就觉得不太一样了,整个世界很安静,安静地只能听见她举着勺子大口吃东西的声音,“嗯,你喝。” 转过头继续去穿拧干的衣服,什么不太一样呢? 就是很软,很温柔,像台风眼。 触底的温柔,在呼啸的雨夜里面回荡反复,像是海浪一波一波冲洗海岸,莎莎的绵。 是的,这个女鬼,讲话很温柔。 你这辈子有被这样夸过吗? 夸的你像是宙斯。 像是一个永远不会陨落的神,永远不会打败仗的不会落魄的勇敢的神。 冯滔滔回身的时候,就连衣服中缝的扣子都带着风铃一样的轻快。 能看出来弄弄吃的腮帮子有些鼓,她大概很久没有吃过甜水了,想吃东西很慢在嘴里要很久,但是又喜欢很大口,“我很建议你尝尝看,我喝第一口的感觉——” 她叉着腰,微微缩着脖子,又一下抬起来,手快速地捧着脸,“就像是这样,一下我就盛开了,我觉得海底的女神们都没有我现在感觉的这样好,因为只有我喝到了冯滔滔带来的红豆沙,我觉得我以后都会喜欢喝这个甜水了。” 这些话有用吗,冯滔滔看着她。 没有用。 不能饱肚子,不能挡风遮雨。 但是他受用。 真的受用。 他吃这一套,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 忍不住要回应她的,“是嘛?” “你喝。”弄弄点了点碗,推过去给他。 身上的报纸一动就响,冯滔滔一边喝一边扫一眼,想找点东西把报纸换下来,她看着有点冷。 结果就看见上面的报道。 报纸大亨姜美玲女士停报三天,难怪甜水罗讲今天仓库那边没有活做。 弄弄也发现了,闲着无聊扯下来铺开读,“好大手笔啊,竟然停报三天唉,你看她每年都要在这个时候停报的,名下的娱乐产业也会闭灯歇业。” 是姜美玲女士,她如今是报业大亨,弄弄觉得自己看到还是笑的,摊开手像是跟自己无关,“真的好感人啊,一定好爱她女儿吧,因为女儿失踪所以每年在失踪日报纸歇业,娱乐场所闭灯哀悼。” 滔滔点头,“可能,大概很爱她女儿,上面有写她女儿跳海的,虽然讲失踪,但是大概率死掉了。” “是啊,死掉了。”弄弄低着头,掏出来针线,继续绣花。 滔滔看她安静做事,帮她把线团扯开,又找了枯树枝把线重新缠绕起来,“诺,你要不要这样做事啊,线乱了以后不要急,你找准一根呢,慢慢地绕出来就可以了,千万不要一顿乱扯,慢慢来嘛,我帮你单独缠起来,这样你以后就好用了,也不会打结了。” 弄弄听着听着,本来是有点悲凉的,结果滔滔讲话太多,她就有点绷不住的,她就静静地看着他手里的小树枝,飞快地缠绕成线团,像是签字上面插着一个章鱼小丸子,扎扎实实地。 “滔滔,我觉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对我很好的。我知道因为我肚子叫,你才大雨天跑出去的,我手笨不会做事,你不仅仅帮我,还一点一点教我做事的,好有耐心。” 滔滔不屑,换个线团继续缠,“理线团就好了啊,我们家里穷,只有我跟阿姨还有阿婆,小时候我就帮她们做很多事,洗衣服做饭下地,打线团最轻松了。” 就这个女鬼,手笨也就算了,脑子也有点脱线,不过朋友嘛,他觉得是的,他们今天开始,是朋友,大概是比朋友好一点的朋友。 他没有跟弄弄讲,他也没有朋友的,因为是未婚先孕的非婚生子,在潮汕地区很受歧视的,因为这个,也没有人跟他玩,不打架就不错了。 他觉得也是可以的,还可以接受。 朋友嘛,会突然有一瞬间心灵相通,大概是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品行还可以,做人做事都还勉强可以的时候开始的吧。 弄弄干活从来不积极,拿着绣花当日子过的,磨蹭还话多,“那你等明晚要求仓库找事情做吗?去帮姜女士做事吗?她肯帮同乡,真的有十块钱吗?” “去看看喽,早点睡了,我帮你做个小木板房子,你进去睡了。” 弄弄躺进去,其实像个小棺材,毕竟捡来的木板随手做的,滔滔觉得挺像的。 但是见她躺在里面很高兴,高高兴兴地进去,很仔细地来回摸了摸,“滔滔,你真的手好巧,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比其他人要出众很多。” 滔滔不想讲话的,累了还困,还饿,一点东西不够他吃的,但是听见了,听很清楚的,“睡觉。” 弄弄就马上闭嘴,“那你晚安哦,你要做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滔滔笑了笑,依旧没说话。 有的女神呢,真的没有太大本事的,甚至很鸡肋的,但是弄弄就有个很清晰的认知,你如果觉得自己没有人家聪明,做事也不那么利索的话,那你至少发展一下别的有点,比如做人的优点。 最起码嘴巴要好一点对不对,让身边人跟你相处很快乐很舒服,最起码要让对方觉得跟你相处很快乐是不是? 她就是凭借这样很简单很无用的道理,来交朋友的。 不知道有没有用处,但是她希望她的朋友,每天都很开心,就连梦里也要开心才可以,美好的愿望。 滔滔呢? 他也没交朋友过,但是他知道好坏,懂是非,如果是朋友的话,那就是亲近一些,自己人的,你对朋友是有一些责任的,你要保证她过的好一点,尽量的好一点对不对,你可以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情。 他也没想过,会跟这样的鬼做朋友。 想了想,回想这一天的事情,他觉得日子很好,很有冲劲,明天也会好好做事,然后赚钱,赚到钱给阿姨写信。 然后再赚钱,让自己和无脸鬼吃饱饭,有个屋头住。 最后呢,还要赚更多一点,要给阿姨阿婆寄回家去,然后跟小女鬼住大屋,红豆沙天天晚上当夜宵吃。 朋友,家人。 今夜的雨有止,但是今夜的梦很大。 大到整个油麻地都放不下,飘到月亮上去。 因为有个小女鬼,力气很大,会托举他的梦,就像是在海底托举他不要被淹死一样。 不过,这都不影响他第二天起来做事,他要去投奔报纸大亨姜女士,凭借同乡关系,找事情做活下去,所有的立足之地,也将会从油麻地的报业仓库开始。 4. 今夜打工 姜美玲在楼上,有工人闹事的,台风之后几乎是贴着地皮的灼热,闷的蒸汽直到夜里才散开远去。 屋子里面空荡荡一只电灯,一群报社工人闹着要涨钱的,不是简单的涨工钱,是要求报纸价格涨钱的,按照提成分的话,这样利润要更多一点。 姜美玲双手摆开,她就非常的漂亮,不是明艳,是冷艳,讲话非常的有气势,“大家听我说一句,我们这么大的报业,如今香港这边市场这样好,人人都要看报纸,我们现在搞得风生水起的,突然要涨钱,报纸价格涨一毛钱都很大风险的。” 你觉得市场很大,就要去涨钱,做生意不是这样子的,难道今天卖报纸,多赚一毛钱,明天后天就打烊不做事了吗? 但是下面拿钱的不会考虑这个的,他们印刷的呢,属于下级产业链,非常的豪横的,“姜老板,有钱不赚是傻子啊,你既然想不开,就不要怪我们不仗义了,明天早上的报纸的话,可能有一大半的香港市民都看不到了。” 直接折损这一批的早报,你拿什么发行? 姜美玲脸一下就掉下去了,呱嗒一下摔地上稀碎,她就不讲话了,看了身边助理一眼,“Patton——” Patton动了一下,他身后是汽油桶,提起来直接往报纸上面就开始倒,就非常的出其不意。 “喂,Patton,你这是干什么啊,疯了,你宁愿把报纸烧了也不愿意涨钱,发癫啊。” “真是疯了,魔怔了吗,这女的疯了,难怪要天天去台湾求神拜佛的,缺德事做多了,女儿也要横死——”在公海。 话没有讲话,姜美玲自己就动手了,她拿起来空汽油桶,对着讲话那个人脑袋就砸过去了,结结实实地砸上去的,力气特别大,高跟鞋蹭蹭钉着地木板。 人没想到她会动手的,一下没防备歪地上去了,她单膝跪地卡住胸膛上压着,抓起来地上碎玻璃就往里塞。 “舌头是用来尝味道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舌头,就应该烂在嘴巴里面啊——”她声音就还是这个样子,但是眼神很凶猛,非常的凶狠。 到底线了,地上已经见血了,嘴巴里面冒出来的,有划伤的,旁边人玩狠玩不过的,真的搞不过的,“是我们鬼迷心窍了,玲姐,你知道我们的,在你手下做事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因为最近阿财烂赌,才想搞钱的,想给报纸涨价的,你就饶他吧。” 姜美玲人还是半跪着,扭过头来,玻璃有碎风透进来,她背窗面灯,头发有一丝掉下来,“我讲过,钱是赚不完的,赚钱也要有底线,一毛钱是不多,有没有想过香港市民的影响,我们行市大要带头涨价,下面的有样学样,以后要怎么做报业。” “谁要是坏了行规,我一个都不饶,要做事的下去做事,要走的三个月薪水走人,Patton给阿财结账。”阿财这个人,她不用了。 阿财追出去,讲不出话来,嘴里都是血,找事情做也不容易的,姜美玲直接下楼,根本不回头的,他求Patton,Patton名字里面带济,“阿济哥,求你了,不要赶我走啊,我很可怜的,我要养家糊口的啊。” Patton以前在美国银行做事,姜美玲很重用,但是他做事情跟外国人不太一样,非常适应本地特色,手特别的黑。 长的却很帅气又阳光,把手上汽油擦阿财身上,“诺,你自己选的路,以前劝你不要滥赌的,每次都是玲姐帮你善后,还敢讲你老婆,她受不了你赌博去澳门做舞女啊,我要是你啊,自己浇汽油烧死算了。” 掏出钱来,没有数过的,一把直接撒下去,“不要让我喊警察来逮捕你。” 当时社会的执法方面,警察的定义是非常丰富且有内涵的,街面上收保护费的话,这就是一个庞大的黑暗帝国,如果你进了警察局,那么你最好是有点关系的。 Patton真的不像是个在美国生活过的人,他小时候妈妈移民过去的,抬眼就看见滔滔站在那里,姜美玲已经上车,司机在关车门。 滔滔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撒钱,他脚旁边就有一张的,真的舍不得踩下去,金钱这个东西,他真的喜欢,喜欢这个物质,喜欢这个物质的一切特性,特别的有魅力。 仓库很简陋的,很大,很多工人来来往往的,有人装卸运输,有人在分报纸,有人把报纸花在一切,组合成一个套餐来卖。 在漏夜深处,人可能会休息,但是资本,永远不会休息。 资本是不会睡觉的,资本是永远在运转的,滔滔看着,他想留在这里做事的,他想成为Patton,成为姜美玲这样的存在。 Patton敲了敲车窗,“好巧,是玲姐同乡,要当面谢谢你。” 在香港,只要是同乡来求助,一人二十块的,这个事情也不是姜美玲一个人在做,很多潮汕人都在做,他们会加社团,有自己的潮汕社团跟商会,非常的团结互助。 姜美玲脸色缓和很多,看滔滔的话一眼能看到底的,“多大了,应该念书的。” “十二,谢谢玲姐,玲姐我很能干,很能吃苦的,我不想要钱,我想找个事情做的,搬报纸分报纸都可以,我能做好的。”滔滔讲的很坦诚,那种坦诚从眼神里面,一眼看得进去的渴望。 Patton在车旁抽烟,笑了笑,“你这么小就搬报纸会长不高的,去分报纸喽。” 姜美玲也笑了笑,看着Patton一只手揽着滔滔去做工,这种事情无所谓的,你能做就做下去,不能做的话就换喽,她们当初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吃苦真的不算什么的,二十块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的。 滔滔一下子就笑了,对着Patton讲,“我会好好做事的。” Patton把钱递给他,“拿着吧,我看你人还不错,这里呢,遍地是黄金的,我是说报纸,报纸里面的信息,多看报没坏处的。” 5. 今夜赚钱 Patton很忙,司机在滴滴喇叭,他快速地上车,要去台湾的,姜美玲呢,最大的爱好就真的是做法事,求神拜佛。 可能人压力很大或者很忙很没有寄托的时候,就希望去有个松弛的事情,她花在这个事情上面的钱呢,很多很多,但是迄今为止,没有成效,甚至说,完全就是没有用的事情。 她这辈子最恨坐船,赶飞机去台湾的,“入台证都带了吗?” 眼角看到滔滔蹲在一摞报纸前面,在一张一张地分报纸,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团,她看见这样大小的孩子,心里是有些难过的,扭过头去不再看。 “放心好了,都带齐全了,还有上次准备的海水珠,这次一起带过去给仙姑。”Patton打开盒子,好大一串珍珠。 姜美玲放心了,往机场那边去赶飞机,路上就在考虑去做的事情,她很信潮汕本地的神佛的,拜珍珠娘娘,潮汕人寻常喊阿婆神,据说是有保护婴孩的神力。 这些Patton是不太懂的,也不是很信,但是姜美玲的话,如数家珍,“这次法会呢,要重塑金身的,这串珍珠我珍藏多年了,刚好拿出来可以给天妃做珍珠凤冠,一共九颗,戴上一定气派,珍珠娘娘一定高兴的。” 每年呢,捐钱捐东西,法会一个都不少的,内地不好往返,就直飞台湾去,Patton把盒子扣起来,觉得人总要有点信仰的。 有的人信耶稣,有的人信穆罕默德,有的人信佛,冯滔滔觉得自己信钱。 他分报纸的时候,就第一次赚钱的时候,从没有觉得这样快乐过,手脚特别的利索,胳膊特别的麻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分报纸,是在分钱唉。 对待这份工很仔细很认真的,像是马报这样的,塞进去就好了,但是滔滔手里的,边角就是全部要对齐的,他做的一份非常的服帖。 带他的工友在旁边喊的,“喂,不用这么麻烦的,塞进去就好了。” 滔滔就笑着答应,“好,这样整齐一点嘛,看着很顺眼。” “顺不顺眼,需要的人都会买的,走,吃早饭去了,包早点的。” 从夜里干到早上,别人吃早餐看报纸的时候,他们就手工了,很辛苦的,钱也不是很多,去糖水罗那边吃早点,滔滔就帮着去端猪血粥。 “罗老板,谢谢你指点我,不然我找不到工做。”滔滔把油条捡起来放在碗上面,一人一碗猪血粥一根油条的。 糖水罗摆摆手,“玲姐心善,每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人来找,不过他们做做就觉得辛苦走了,谁愿意天天分报纸啊,没出路的。你以后也不能一直分报纸,辛苦钱还少,这里机会很多的,运气好的话一夜暴富,买彩票赌鸡买马才能翻身,才可以过人上人,不过我运气差,买这些年字花档没有一次中头彩啊。” 人人都好爱一夜暴富的,几乎人人都有这样的发财咸鱼翻身梦,一边做梦一边不影响努力奋斗的,反而更激励人往上走,往更高处走一走的。 滔滔就听着,也不讲话,只帮忙,喝一碗猪血粥不饱肚子的,但是油条他就没吃,报纸包起来了,组长吃差不多发工钱,这种辛苦钱都是按天发薪水的。 滔滔最后一个,六块钱,然后老板掏出来一个硬币,五毛。 “明天继续来做,我看你做事不错,还算勤快,这五毛多给你的,不要跟他们讲,你报纸分的比他们要好。” 滔滔捏着钱,那一瞬间的感觉,胸口就是膨胀起来的,特别的膨胀,鼓鼓囊囊的,又特别的踏实。 就像是在这片土地上,结结实实地踩着下去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弱,陆樱楠呢,在家里面那么辛苦,一天也赚不到一块钱的。 他可以睡桥洞,早上吃一碗猪血粥,油条拿回去给小女鬼吃,他可以一天吃一餐的,然后一天就可以有六块钱,如果再去找别的事情做,就还有更多钱的 满脑子都是钱的,甜水罗来收碗筷,见他发呆,“发什么神经啊,累坏了吧,我跟你讲过的,做事情很辛苦的,很多人一辈子只能赚辛苦钱,像我一样喽,要赚大钱才可以。” 滔滔帮收拾碗筷,又洗干净,他心里是很澎湃的,这种澎湃在甜水罗泼冷水之后,依旧灼热,灼热着他的眼睛鼻子五官,每一个都在努力着。 弄弄在盒子里面绣花,她可以一把把盒子举起来,“你回来了啊,哇,看你这么高兴,一定找到事情做了对不对,我要是管事的,一眼看你也会相中的。” 滔滔就抿唇笑,给她看钱,“你看,可以买好多个菠萝包的,这边最好吃的点心是菠萝包,等我干够一个月,我就去买菠萝包,到时候你尝尝好不好吃。” 手上都是黑色的油墨,弄弄看见了,两只手抱着他的手指头,给他擦,“油条就很好吃,我从小到大就喜欢吃油条的,我不喜欢菠萝包,软趴趴的又不香脆,哪里有油条好吃呢,你快洗洗手睡觉,你放心睡,我在这里看家。” 她捡了很多垃圾回来的,垃圾桶里面找出来的,“你看,这个毯子是不是很好,我觉得还能用的,我亲眼看一个打扮很体面的人扔的,人家说不定只是觉得旧了,你来睡。” 这个手呢,很神奇,她能托举东西,力气很大,但是也仅仅是托举一瞬间,主要是在海里把人托出水面就可以了。 她总归这么大,拇指大小,然后油条要那么大一根,她扶着,站着吃。 就像是蜡笔小新抱着一根柱子,一边吃,一边新奇地看看外面,不会有人路过,桥洞上面有车流声音,有沉重脚步声,她再回头看一眼,滔滔已经睡着了,安心再吃一口油条。 二十六块五毛钱,姜美玲有给二十块,弄弄慢慢地想着,觉得真是个大好人啊,好的不像是她自己。 她自己不敢跑远一点,又想帮滔滔找一下信箱的,仔细回想起来,也没有想清楚信箱一般在哪里放着的,说不定要去邮局,好远的。 她明天可以一起去做事的,她又不重对不对,最起码可以陪他一起,那就没时间绣花了。 她赶紧把绣花针掏出来,不敢磨洋工了,穿针引线一点一点开始修补,都坏了衣服,得补好,只有补好衣服了,她才可以长大。 她要绣到晚上,然后半夜再陪他去分报纸,他分报纸的时候呢,她就在口袋里面睡觉,这么一想,自己好忙的。 6. 今夜真相 姜美玲深夜入台,李祖孝就知道了,下面人讲有在机场看见她。 他在台湾的势力很大,跟姜美玲是旧相识了,但是这次机会来呢,主要是想讲和的,下面有人安排,“一定是去高雄做法会的,约阿玲晚上吃素斋,问问她有没有时间,客气点。” Patton正在门外看里面举行仪式,满院子香火气的,圣姑在诵经,姜美玲取出来那一串珍珠亲自侍奉在阿婆神的案桌前,叩首跪拜。 圣姑在撒圣水,传说阿婆神,又叫珍珠娘娘,曾经是被观音点化的,因此也有净瓶圣水,拜观音为师傅,是观音座下弟子之一,主管婴孩庇佑。 Patton听着她摇签,“圣姑,我女儿还活着吗?” 圣姑不答,只做道场,观音灵签一百八十八,上中吉都有的,姜美玲其实这些年都会解签了,但是每次都很心平气和的问。 她追着问,拉住圣姑的胳膊,焚香缭绕周深,看不清神像眉眼,无力地哀求,“圣姑,求你了,我女儿到底还在不在,她是不是还活着,我只想她活着。这些年了,总要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那么多道场,那么多圣姑,她为什么只认这一个,因为所有人都讲她女儿死了,只有这一个讲她女儿还活着啊。 圣姑无法,她是真正脾气平和的人,面色宽容而温婉,举止仪态有度,“她身上是有菩萨跟着的人,菩萨佑她。” Patton转过脸去,把香烟扔掉,“走了,玲姐。” 拉开车门上车,姜美玲上车就看着窗外,Patton从前面扭头过来,他从认识她开始,就是非常平静非常自持的一个人,但是他今天看她拉着圣姑的胳膊,那种眼神,太伤了。 太哀静了。 有些话不是很敢讲出来,比如说她女儿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已经发生了,坠海的话是没有生机的,这些年骗自己也应该有个期限了,可以去讲和的,“李家那边有请人来,想请玲姐你晚上吃素斋的,特意请的师傅来做的,知道玲姐你不喜欢吵的。” 姜美玲根本不想看到任何一个李家的人,“我不会去的。” “是孝哥,他之前刚做完手术,差点心梗没有救回来的。”老朋友了对不对,不看僧面看佛面,台湾香港两地,以后见面机会会越来越少的。 晚上还是去了,姜美玲跟李祖孝两个人,只有两个人,李祖孝跟姜美玲的关系很复杂的,“阿玲,当年事情,是时候该放下了,我知道是我们李家对不起你,你要怪呢,就怪我们兄弟两个仇家太多,做坏事太多,该被扔下海的人呢,最应该是我啊。” 当年发生的事情,太匆忙了,谁也想不到的,谁也不想这样的。 为了这个事情,耿耿于怀好多年,李祖孝不想带很多遗憾去世的,“我前段时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去见阎王了,可惜阎王爷不收,大概觉得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这辈子呢两个遗憾,一个是再也回不去香港了,我做梦都想回香港的,我死后呢,我的尸体也是要运会香港安葬的。” 这个事情在协调,但是香港方面法令咬的很死,态度很坚决,人活着不能回来,死了之后的话,大概尸体也回不去,只能骨灰安葬的。 李祖孝一边吃东西,一边看姜美玲,帮她夹菜,“第二个,就是弄弄,当初如果早走一天就好了,不至于让我们所有人都觉得遗憾,你很难过很伤心,跟老二感情破裂一个人留在香港打拼,老二来台湾这些年,也是郁郁寡欢。” “我还记得你们当初在香港的时候,最喜欢一起去大排档吃着海鲜吹海风的,那么合拍,我从没见老二那么用心对一个女人的,他认识你之后跟我谈话,讲要你做二房。” “我问他开心不开心,他说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就没有哪一天是不开心的,你看你们曾经过多好。这次呢,只希望你能见他一面,好好讲几句话好不好?老二他得了肿瘤,马上也要手术了,你看这是我们兄弟的报应的。” 从弄弄被扔下公海那一天起,姜美玲就跟李家老二李祖义恩断义绝了,这些年,未曾见过一面,当初姜美玲公然放话了,黑白两道都知道的,姜美玲收起来笑,“大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这些年没有怪你过,你永远是我大哥,好好保重,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至于其他人,我当初讲过的,这辈子如果他还有一点尊严,有我姜美玲的地方,自动避让三尺,这辈子我不会再见他一眼。” 李祖孝觉得就是偏执,他搞不懂为什么二房的人都这么偏执,尤其是牵扯到感情的时候,“阿玲,要这么绝吗?我不是想你原谅老二的,我是想你放过你自己的,我看报纸上有写你每年都要停报纪念弄弄的,你这样好苦的,我不想你这样辛苦,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现在整个人都冷冰冰的。” 姜美玲对李祖孝很尊重的,非常尊重,这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她的老大哥,吵很多年,也每天都在思考回想当年发生的事情,似乎在很多年以后,事情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每个人都要走出来一样。 她摊开手,在胸前张开,“大哥,你看我手指这个印子,在无名指上面,我戴戒指很多年,是当年李祖义给我亲手戴上的,被人抢骨头都露出来了,我拼了命不给人家。” “因为我知道我天生命硬,身边的东西很少,可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本来就那么少,全被李祖义亲手葬送,我现在看空荡荡的指头都觉得很可笑,难道是我要过这样的人生吗?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人生吗?” “今天这样的局面,做选择的人不是我啊大哥,是李祖义,是他亲手把他的亲生女儿,把我唯一的孩子,抛海的啊大哥,”她讲起来依旧触目惊心的疼,鞋跟很高往前,像是所有的痛苦都压在了脚尖上,再从脚尖钉在她的心脏上,“大哥我很尊重你,但是我也要请你公正看一看,看看弄弄好不好?” “你知道吗,我这些年不敢看见海,不敢做轮渡,我每晚都做噩梦,梦见孩子在海里面露着一个脑袋,最后慢慢沉下去被淹死啊,她爸爸亲手把她扔下去公海,你知不知道海水多冷啊,我每晚都睡不着,每晚上都在失眠。” 她的背微微地拱起,像是发怒的野兽,“我一直在后悔,我为什么会那么狠心,想用孩子去拿捏一个男人呢,相信爱情,是我姜美玲这辈子的噩梦,是我一个永远都醒不过来教人发癫的噩梦啊。” 7. 今夜搬家 她情绪激动,脸颊上面绯红褪去,像是台湾的酸梅啤酒,沸腾之后是沉寂的坠落,李祖孝怕她出事,忙喊人帮忙,“快,拿我的药来,都散开,散开一些。” 稳定了好一会,李祖孝觉得这个事情自己办不成的,“阿玲,你冷静一点,我不是要惹你伤心,来揭你伤疤的,弄弄我从小看到大的,所有孩子里面她最乖一个的,最懂得疼人又体贴,是我们家没福气,圣姑也说了,她有佛缘的。” 当年很多是非对错,他们都做过的,从赤脚谋生到现在安稳度日,好的事情坏的事情都有做,那时候为了生存,捞偏门做买卖,很多钱不干净的,只是那时候也年轻也狂妄,如今年纪大了回想起来,反而觉得当初事情做的不对。 但是不后悔,真的不后悔,总要打拼的,一步一个血印子汗印子走出来的路,再错再不对,也不会想要后悔的。 罗美玲有吃药,觉得自己好很多,“大哥,见怪了,刚刚我讲话难听,不要放在心上。”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这次来台湾要多久啊,不忙的话多待几天,我让人带你到处散散心,吃吃好吃的好喝的,看看景色什么的,我们也该享受享受了,前半辈子够辛苦了,是不是啊?” 罗美玲没有答应,她如果不是因为法会的事情,台湾她一辈子不会来的,所以每次都是半夜来,半夜走,“谢谢大哥了,不过我今晚的飞机,连夜回香港去,我还是比较喜欢香港。” 她半生最重要的经历,好的坏的,都是在香港的,最后还是陪着李祖孝吃完饭走的。 饭菜重新有换热的上来,两个人慢慢吃东西,很少跟胃口过不去的,有饭的时候呢,就好好吃饭,吃饱了就好好做事,他们都是熬过来的,对吃东西这个事情很尊重的。 Patton在餐厅外面沙发上读报,看姜美玲出来就把报纸折起来了,不是很适合看,“去机场吗?” “嗯,去机场,时间差不多了,”姜美玲穿上外套,拉着李祖孝的胳膊,“大哥,你好好保重,心脏不太好情绪不能太激动的,宗强也大了,可以帮你分担的,你也好好享清福就行了。” 李祖孝社会地位很大的,他以前在香港的话,人际关系网就特别复杂,手特别的黑,江湖人。 到了台湾这边之后,他依旧势大,跟台湾这边的黑白两路对碰,还是能压得住场子,讲话的话非常有地位。 但是今天的和茶,他到底是喝不上,但是不影响他很欣赏姜美玲的,儿子来接就感慨,“如果当初被扔下去的不是弄弄就好了,玲姐这些年你也看到了,又能干又果决,香港那边生意场上很吃得开,你二叔那么多女儿,当初换个人就好了。” 七个女儿,偏偏选了姜美玲的女儿。 偏偏背着姜美玲做了这个事情。 李宗强是李家两房唯一一个南丁的,潮汕人呢,很看重男丁的,大房这边就这么一个儿子,二房那边七个女儿,如今只剩下六个,养的很精细的。 讲话做事跟他爸爸是不一样的,文气礼貌很多,“爸爸,你不要想太多,二叔这些年都没解决的事情,交给时间就好了,玲姐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二叔那边我去医院跟他说,让他安心手术。” “我又安排一波人去打听了,看看沿海这些年有没有人打捞上来的女孩,只要有一点线索呢,我就会马上去核实的,不过希望不大。”他推了推眼镜,他们在做这些事情,何尝不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呢。 那天晚上风浪那样大,周边根本没有船路过,又是公海,不可能被救走的。 虽然不缺钱,但是有的遗憾真的特别大,他重亲情,从小又护着下面妹妹们,很讲义气的,回家拿出来钱包照片,是八兄妹的合照。 最前面大姐抱着在怀里的,就是弄弄,她长的就很乖的样子。 有的小孩子,很招人疼的,他还记得爸爸带大家去西餐厅吃东西,大家都要吃菠萝包,她问人家有没有油条吃的,清澈又气质。 “诺,你要是在呢,就快点被大家找到,我们真的找好多年了。” “要是不在了呢,也要托梦给玲姐,还有你爸爸,你不要恨他们,也不要恨兰姨她们,你要快快乐乐投胎,把不高兴事情都忘掉。” 想了想,还是起来去上香,人说,枉死在海底的婴童,是永生不得超生的,被束缚在冰冷漆黑海底深处,日夜折磨找替死鬼上岸。 他不信。 但怕天道如此。 姜美玲季度末查看仓库,还记得冯滔滔,滔滔也看见她了,主动跑过来感谢,“谢谢您收留我做事,我在这边做事很开心,又有钱拿能饱腹的。” 她随意点头,多个劳工做事罢了,很无所谓的,“你跟你妹妹现在住在哪里?” “还在桥洞下面,不过我打算,等今天做完就去找房子住,这样就有电灯了,我妹妹晚上很多事情要做的,没有灯她缝衣服都看不见的。” 姜美玲没有时间听他讲家常的,匆匆又走了,还带来了福利,因为上次阿财闹事,她手段很硬,今天来给做工的人派酸梅汤的,还有盒饭吃。 是大排饭。 滔滔打开看一眼,满满的猪排。 一路小跑回家,弄弄想生气又不敢,看着眼前的猪排饭,还有酸梅汤,自己先练习了一下咬肌,张开嘴尝试把拳头塞在外面,这样才可以塞吸管喝酸梅汤。 她喝东西,很喜欢用勺子,或者吸管,很少会直接喝的。 喝一口,爽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太好喝了,真的太冰了,这天气热的她个女神都受不了,一层的汗贴着衣服。 就这样还有些记恨滔滔一直不带她去分报纸,她一个人没话找话,“真的,我跟你讲,我要是被流浪狗啊,猫啊之类的抓走了怎么办?” “那最起码不会被烧死,被人捉去做研究。”冯滔滔饿死了,但是还是把钱塞进盒子里面去,“诺,我想好了,我刚算了下,这里面钱很多的,我去做事有一个月了,这钱可以赁个屋子住了,这样你就可以晒衣服晒线了,不用说没有太阳又灰尘大了。” 弄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日子过,坦白讲,桥洞下面她吃了不少灰,“真的吗?” 披头散发的勉强能看出来脑袋确实转过来了,她相处一个月已经看出来了,这个人很节俭很过日子的,她真的没有见他花过一分钱的,钱是只进不出的。 “滔滔,你钱够了吗,我们真的可以住房子了吗?可以有自来水有马桶了吗?哇,我们再也不要那么远去公厕接水了,我可以在阳台上分线了。” 滔滔看她一眼,虽然没有嘴脸,但是能感觉到嘴脸变的很快,“是啊,你还可以晚上有电灯,这样省的看不清,这样你还生气不生气?” “不生气啊,我怎么会生你气呢,我只是怕我没有用,帮不上你忙,你到时候扔下我一个人。”这话挺软的,很示弱的,弄弄说的自己都有点伤情的。 8. 今夜拼命 滔滔手脚利索地把报纸折起来,一大捆手指头都勒得发紧,“是啊是啊,把你扔掉,你又要说我把你扔回海里面对不对?就问你怕不怕啊?” 又把她一把揣起来,放在衬衫口袋里面,“女鬼心思就是多,整天胡思乱想的,快走了,不然一会房东要等急了。” 匆匆往外面去,弄弄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桥洞外面的垃圾桶,第一次上桥,她两只胳膊挂在口袋外面,托腮,跟滔滔一同驻足。 高处俯仰,鱼龙灯火簇簇,茸茸蜿蜒。 入目之处橘黄星烁,夜风阑珊柔情四起,弄弄转过身来,能看见他流畅的下颌线,“你讲扔掉我,我很伤心的,这句话,听着就很教人伤心。” 我不喜欢海,哪怕我在里面待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澜静时刻的夜晚,我怕总也探头在深海处仰望比此时此刻更璀璨的深蓝夜空。 哪怕我知道你讲不是真的,可是我依旧觉得许多难过跟惆怅。 带着潮湿的水汽,海盐满空沾染稀碎星点,把人漫天包裹,冯滔滔手撑着栏杆,空间被他眼神撑开,一双黑色的眼眸,被风吹起的时候也觉凉寒。 他声音却露水打湿一样的温和,带着余热的体温把水汽蒸发,缓缓地吐露,“不会的,不会扔掉你的。” “真的吗?”弄弄追问,她一下又放心了,高兴起来兴致盎然地问,飞速地翻身继续跟他一个方向。 “真的。” 弄弄得寸进尺,“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可爱吗?哦,对了,我可爱,招惹疼对不对?” 很多人这样讲她,可爱又聪明,懂事又听话。 冯滔滔垂眸,从他视角只能看见口袋上面吊着一团线头,她头发太长了,又乱又潦草地垂在口袋外面,他想这是个厚脸皮的无盐女鬼,嘴上却说的认真,“是的,还因为你长的好看。” 弄弄不觉得讽刺,她信以为真,人总是对自己落魄的样子,无从认知的。 他大步流星地跑,心跳与深海波浪一致,从街角转弯,穿梭过路灯跟人群,因为舍不得一元零钱坐电车。 她牢牢地攥着他的口袋边缘,一路颠簸却安稳,遇见繁花处有白栀子香味弥散,她突然浪漫起来,“滔滔,你跑真的好快。” 他跟电车在赛跑,因为省钱,“等以后有钱了,请你坐电车。” 弄弄心情很好,慢慢摇头,“电车很多人都可以坐,但是不是谁都可以带我街头狂奔的,我喜欢这样子,我觉得比坐电车要好很多,现在请我去坐都不要的。” 你更珍贵一点,“所以,我跟你讲,以后如果我有钱了,我一定要很好对你,我吃鲍鱼翅参,也一定有你一碗的。” 无厘头,讲话很跳跃,像是电线杆上的麻雀,总也不搭噶。 但是冯滔滔听啊,他听得下去,并且很深入地带入理解,并且为之高兴,“好——” 他跟她讲话,无论她讲多废话,多离谱,多没有意义,总也很认真入耳,回答她仔细。 他脾气不是这样的,最起码对他阿姨陆樱楠都不会这样子的。 弄弄在他被打翻在地之前,都一直认为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晚上了,幸福地像是做梦的日子,她有个伴儿,有个无敌好的不离不弃的好朋友,还可以同甘共苦。 滔滔被干翻在地上,疼得肚子都抽痛,一脚过来要踢他胸口,他下意识闪过去,竟然反转给了一个后背,然后背身还是马上爬起来了,“钱是我的。” 房东人笑了笑,“我觉得是我的,你小孩子,哪里那么多钱。” 弄弄整个人都炸了,她撑着要爬出来,被滔滔一把摁进去,然后紧接着被塞在一团报纸里面,滔滔后背要死的疼,他觉得刚才那一脚要是在胸前的话,弄弄能成个肉饼。 “你不要讲话。”他上去就跟人家撕打,开始是为了要钱。 后来是发泄,他辛辛苦苦赚的钱,没日没夜,省吃俭用的,凭什么成了别人的,欺负他非正常流程入港年纪又小罢了,强取豪夺,他连个菠萝包都没舍得给弄弄买一只尝尝看。 得拿回来,拿回来一点算一点。 人嘛,不能服软的。 他疯狗一样地扒着人家腿,“还给我——” 满嘴的血沫子,给打趴下了也不放人走,要拼命的架势。 房东也有点打怵,讲真,钱不多的,他不过是看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一看就是大陆过来无依无靠的,玩一招花活坑钱罢了。 但是没想闹出人命来的啊,鞋面上都是血,滴滴答答地真膈应人,“好了好了,给你十块好了,真晦气。” 钱扔下来,滔滔笑了笑,一笑鼻子里面也出血,会怕就好,“香港不算大,你有种今晚打死我,不然你拿我钱,整个油麻地我都会找遍的。” 房东恼了,又给他一脚掀翻。 弄弄就在报纸团里面跪坐在那里哭,滔滔把她他团在厚厚的报纸里面,她刚爬出来。 她不会打架,也没见过这个,没见过血的,她没跟滔滔讲过,她是海底最没用的神女,胆子最小的一个,平时不敢浮出水面的。 但是她还有把子力气对不对,她一边跑过去,一边想着自己怎么可以打人,从鞋底打。 因为她矮。 滔滔眼都充血模糊,余光看见一团线头过来,松开手,顺手把钱捡起来,捞起来弄弄就走了。 十块就十块吧,他不能让女鬼给人一脚碾死的,她也就捡垃圾的力气,他仔细观察过,弄弄力气也就一般,跟她体型比算大,但是跟眼前的痞子房东比。 他真怕最后十块钱还得给她买烧纸。 吐出来血水,深深地看房东一眼。 房东看发毛,恼羞成怒叫嚣,“看什么看,你小子不走运,老子今天手气不好,不然谁看得上你这点。” 喜欢买字花档,玩字花喽,烂人的人生特点,无非就是吃喝嫖赌抽。 去赌桌上面混的,总有庄家千机高手,又或者机关道具,就连买字花也有自倒自卖,内幕很多。 弄弄气炸了,很像把天骂破的,挨千刀死祖宗十八代的,你输钱为什么抢别人的。 但是通通咽下去了,抱着滔滔的大拇指,“我们看医生去吧,去医院吧,弄不好内脏出血会死人的,我求求你了。” “滔滔啊,你起不来是不是,我喊人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真的,一股脑的,她现在只想人活着。 滔滔才不去,他再伤再不能动,还是用手心圈着她,不让她乱跑乱吓人,以前老吓唬她被人捉去烧了,现在是真的怕她给人捉鬼,“我不会死的,我睡一会,你不要乱跑,就在这里。” 弄弄哭的稀里哗啦,“你心疼钱是不是啊?” “你不要心疼钱啊,钱可以再赚的啊,我以后去翻垃圾桶,你不要买东西给我吃了,垃圾桶也有很多好吃的,好干净的啊,你用这些钱去看医生吧。” 她害怕,比自己淹死还要害怕。 滔滔死活不去,钱跟弄弄一起攥在手里,他去医院钱肯定不够的,很严重的话去不去都没有意义,还能留下来一点钱,省的这女鬼饿死,“你记得拿钱去买菠萝包,买两个。” 十块钱,一人一个。 他不是要钱不要命的,也不是针对房东的,只是遇见这样的事情,如果一次不反抗,两次不反抗,你以后就给命运打折腰了,以后人人欺你。 油麻地不大的,他要在这边生存下去,就不能有好欺负的名声。 今夜最勇 台风眼刚过,瓢泼的雨又开始下,滔滔斜靠在电话亭里面,串雨把玻璃罩子打到起雾,他高而瘦长,且胃口时常挨饿。 弄弄小小一个,撑开电话亭门,从缝隙里面往外看,头发都湿漉漉成结,“滔滔,雨小一点就去医院,去九龙城,有钱的。” 风太大,她缩着脑袋回来,把脑袋蹭在他袖口擦干脑门,滔滔眼睛勉强睁开,看她探头探脑的,一股脑就冲出去。 想喊,无声。 想动,无力。 缝隙刹那闭上,外面的水进来一片,湿漉漉蔓延到脚边,他的眼眸刹那茵透,仿佛黄昏时刻,坠落最后一眼眸的沉光,破碎又寂寞的余热徐徐散尽。 她走了。 滔滔觉得冷,冷的像是要死去一样。 地表都能把他的温度吸收,弄弄沿着垃圾桶到处转,她在大雨里面零落,土狗掉进泥淖里面一样,大概可能应该会有些吃的。 这里是高档写字楼区,中午会有人吃盒饭,三明治,汉堡,咖啡,垃圾桶里面总有没吃喝结束的吧。 她现在胆子大的很,只是垃圾桶很大,很高,她把袖子撸起来,胳膊细的跟牙签差不多,她觉得可以攀登,她觉得自己有一把子好力气,发挥她聪明才智的时候到了。 雨水淹到眼睛里面去,她不由得把垃圾桶从下面举起,然后刹那翻倒在地上,满满的垃圾出来,有饮料瓶子有饭盒,她不怕黑一样进去,摸了一手油。 把能吃的装在塑料袋里面,那么大一个,她背着起来的时候,只能看见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鼓鼓地在地上被风吹地到处跑。 姜美玲站砸高楼处,Patton双手插兜,看眼前落地窗,“三个了——” 跳楼的,没办法。 姜美玲冷漠地转头,耳边仿佛伴随砰的一声,“股票,不是人人都可以倾家荡产去玩的。” 她不是很喜欢玩不起的样子,你既然要拿出来全部身家,那应该考虑到最坏后果的,但是香港这边的,无论是扫地阿姨还是捡垃圾的流浪汉,都很喜欢孤注一掷,很多股市神话给大家起了很多不好的开端。 她股票也玩,但是不上瘾,在她看来只是赚钱的,Patton也很看的开,这片金融区,股交所就在这边,“今天恒指一下降了七百点,跌到三千点下,很多散户直接当炮灰了,就是大户也赔很多,死伤一片,股交所直接关停了。” 上涨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风口,黄金期到了,没想到短暂繁荣之后,就是催命符了,恒指在短暂的技术性调整之后,直接跌地命都没了。 姜美玲看着数字,也觉得眼睛疼,亏了几千万。 这是股灾,姜美玲也有被套牢,“周一看要不要开盘,开盘会不会继续跌,会跌多少,甩货也来不及了。” Patton心情也很一般,谁都不喜欢赔钱的,“之前租家说要建设地铁,汇丰银行高额派息,送那么多红利,所有人都疯了一样扫货,以为股票市场遍地是黄金,全都一窝蜂跟疯了一样。” 赚钱吗? 这些年也赚,毕竟恒指疯了一样地涨。 浮利大的比海绵还要能吸水,翻上百倍都有,值一元钱的股票能炒到七八块,人人都说股票要比钞票赚钱好用,蓝筹股杀的奄奄一息,最后被割的散户就成了炮灰,最后一棒接在手里成了催命符。 姜美玲环抱着胳膊,她这边危机很大,“去打电话喊他们来谈话,会不会停牌,股价测算到底多少,周一准时进场。” 没有幸存者的,现在很多人都讲确实是股灾,她这么大的家业,也不能独活的。 还是要入场厮杀,如果能转嫁危机就更好了,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商人,有时候赚钱没有用,花不完,根本花不完,可是赚钱是一种能力。 弄弄拖着袋子就要吓死了,死人啊,楼上跳下来的,她刚好路过,差点就被砸死了。 捂着嘴脸色紧绷着,脖子梗着跟个小鸡一样的,她喘气都费劲,可是眼睛是真的挪不开啊。 她看见金子了,狰狞的面孔就在眼前,她觉得都不那么害怕了,她胆子现在能与天肩并肩,飞快地弯腰,捡起来就有了无穷的力量,风一样地跑起来。 白色的塑料袋快的飘起一样,里面鼓囊囊的剩饭她舍不得扔,鬼一样地被她拽在肩膀上背着。 她捡了一块金表的链子,摔碎了,但是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黄金的,这样美好的色泽,在黑夜里面这样闪,不是黄金是什么? 她捡了,捡完就狂奔。 在午夜无人街头,雨夜里面狂奔。 心跳欲呕。 一丝一毫不害怕,短腿倒腾地像是风火轮。 电话亭门被推开,她扑进来,被塑料袋几乎压垮,悉悉索索地放下来,摊开手心,“滔滔,你看,我有捡到黄金,今晚好运,有人跳楼,金表散的到处都是,这个链子是黄金唉,我们发财了发财了啊。” 滔滔抬眼,她披头散发猝不及防入目,脸色惨白白跟电灯同色,无一丝瑕疵,眼睛黑小而亮,圆圆圈圈一点,下巴尖尖有弧度。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脸。 不丑。 而漂亮又可爱,她笑的眼睛里面光都溢出。 你见过眼眸如星河吗? 我见过,滔滔想。 比暴雨澎湃,比金子更闪。 “有没有怕?” “怕,怕你死掉。”弄弄把衣服上水拧出,扒拉塑料袋,“有米饭,白白的好干净的,我包的不好进水了,你要多吃点才能撑住。” 脏吗? 很脏。 她不吃垃圾桶捡来的东西的。 可是现在,她去翻垃圾桶,找剩饭,一点白饭泡雨水,跟滔滔挤在电话亭里面分吃。 不觉得脏的。 滔滔把她头发一点点,理线一样顺开,擦干。 “跳楼下来你怕不怕?” 弄弄肚子里面翻江倒海,她吃冰凉米饭有点嗖,摆摆手,“我跟你讲,我胆子很大的呀,我是我们海底最勇敢的神,我什么都见识过的,你不要小看人,不要太敏感了。” 吹牛吹得飞起,然后对着报纸呜呜地呕,不行,她吃剩饭还是反应很大。 滔滔抬手捂着眼,咧着嘴笑,她不吃剩饭的,真的不能吃。 手心里金子咯手,他四肢都慢慢蓄力,温暖到每一根神经末梢,细微似触电。 今夜发财 股交所。 星期一。 姜美玲带人准时进场,现在还很少有计算机交易,进来是要买位置的,入场券都是券商居多,一张牌几十万。 Patton自己穿上马甲,坐下来就开始操盘,他速度是非常快的,场子里面的人都开始跑起来。 为什么呢? 甩货。 绝大多数人都有清晰的认知,这是股灾,崩盘了。 姜美玲不坐,穿玫红色套装,冷漠地看着黑板,人来来往往地在上面改动数字。 Patton觉得不对劲,“玲姐,有人在扫货。” 只要他们出货的话,马上就有人扫。 姜美玲昨天晚上约见的是冯先生,冯展宽跟她关系很好,股票界的天才,赚钱很多很给力的,这些年纵横股票市场凭借的也不是运气,是实力,这个东西有人就是有天赋的。 冯展宽在楼上看姜美玲,电话给她,两个人隔着一层楼对话,姜美玲出了九十万股了,“接货这样快,怕是想收购新港报业,再放十万股试试。” 实在是背运,刚上市不久的,她呕心沥血这些年上市,股票价格要涨的话,身价就会倍增,一天之间可能就上亿。 可是现在,股灾,短暂的上涨之后,要甩货,她前期为了抬高股价买进卖出操作频繁,手里面压了很多货。 冯展宽也觉得很奇怪,“什么人在现在这个时候接货,脑子进水了吗?就算是赔钱也要收购。” 那就玩一玩。 他资本雄厚,跟姜美玲患难之交,“我知道新港是你的心血,可是现在宁愿平仓被收购,只要有钱一样能东山再起的,总比赔钱要好对不对?” 姜美玲人还是站着的,浑身都是冰的。 你看,股票市场就是瞬息万变的,有时候只能凭借感觉决策,就像是现在,Patton那边暂停,看着她,“玲姐,要不要继续出货,我们差不多出了三成了。” 继续出,继续扫的话,那么你可能就不能控股了,对方收购占比太高,新港报业从此换人做事。 姜美玲沉默。 滔滔提着几包三明治,进门就愣住了,有协理看他呆,“哇,发什么呆,没看见里面都要忙死了,东西给我,有没有咖啡啊,还有救心丸,快点啊,马上就要死人了。” 把东西放下接过来往里面送,又重新给单子递给滔滔。 滔滔跑出去就开始冲咖啡,弄弄拽着他的口袋边缘,跟着他一路喝风,他在做事,她就在里面感叹,“哇,今天又要死人啊,你听见了没有,真是要害死人了,你有没有听里面的人说股灾啊,难怪那个人会跳楼啊,还被我捡到了金表啊。” 股灾就正常了,股灾要死很多人的,跳楼的,烧煤的,自杀的,心梗的,总而言之报纸上每天都有很多。 她抱着咖啡条拽开,有咖啡粉撒出来,热水还没有烧好,滔滔一边在等,他穿新买白衬衫,刚有看见姜美玲在里面,“我刚有看见玲姐,脸色很差,肯定也赔不少钱的,报纸上有说新港报业前些日子上市真是时运不济。” 弄弄顿住,眼神一下子就飘了起来,马上换个话题,“可能运气不好吧,你教我的嘛,人是要看运气的,说不定走背运的。不过多亏你眼光好,想到到证券交易所旁边摆摊卖吃的喝的,这些人素质又高又不差钱,他们忙的吃不上饭生意又好啊,再也不用担心被抢钱了。” 香港这边呢,四家证券交易所,四会时代嘛,滔滔把表链子卖了,一点点钱,但是够他摆摊,要摆摊呢,就不要在油麻地那种地方了,他对弄弄是这样讲的,“喏,我们要做事呢,也要学习孟母三迁的,在油麻地一辈子要干苦力,糖水罗说得对,赚钱的话就不能死脑筋的,我们去中环那边。” 去好地方,才能有好运气,油麻地天天混黑,全港的粉店、赌档、妓馆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不是在火拼,就是在大街上拿刀砍人的,警察都懒得进来管。 弄弄就特别捧场,一个劲开咖啡,滔滔就往里面冲水,一把把她捞起来装在口袋里,“你不要被热水烫到了,是了实力,这些话是我教你的了,我第一次见你啊,就知道你是我的幸运女神的好不好,一看就运气很棒,现在开始我们要走大运了,今天生意满场要爆棚了。” 提很多咖啡就开始跑,然后还有救心丸,到门口给协理,“麻烦给那边,姜美玲女士,这三杯是我请他们的,我跟她是同乡的。” 弄弄就撇嘴,一边往玻璃门里面去看,姜美玲还在通电话,脸色确实不是很好,很棘手,滔滔声音大吸引她看过来,姜美玲看了眼咖啡点头致谢。 “玲姐,有什么需要喊我就好了,不要你钱的。”滔滔钱收了一口袋,全塞在一起,都是零钱,薄利多销的。 出来继续做三明治,还有早上卖剩下的菠萝包,“喂,弄弄,还剩一个不卖了,留给你吃了。” 弄弄也不吭声,转过身去也不帮忙冲咖啡,拿出来针线缝补衣服,穿针引线的好像是聋了。 盯着针孔,拉线的时候恨不得拉天长地久,一看就是脾气不好在使拐。 菠萝包放旁边跟她齐高,她靠着油纸包也不咬一口,滔滔顺手帮她打开,又找了刀叉切开,“喏,现在好了,你吃起来很方便,肚子是不熟很饿啊。” 弄弄越想越憋气,别人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啊? 别人在摆脸色使拐你知不知道啊? 别人不讲你是不是就没眼睛看的啊? 油纸包被风吹,有碰到她脸,被她很威武一把挥开,叉腰站起来,她叉腰很特色的,不是手掐着腰的,是手腕顶着腰的,手心朝着外面的,像是个圆润的茶壶把手。 “喂,我很正式明白跟你讲,我在生气唉,你要不要问我为什么生气啊?” 滔滔使劲搅拌咖啡,然后盖起来盖子,“因为什么啊?” 弄弄觉得态度满意,黑珠珠的眼睛发亮,“我不跟你讲,跟你讲也是徒增烦恼,但是我跟你讲,我生气了,因为你给我不喜欢的人送咖啡,那是我亲手冲的咖啡,你有没有觉得很过分?” 她讲理直气壮,滔滔把手里东西都放下,两只手撑着在桌子上,低头与她对视,第一次有看她生气的,他很重视的,“是玲姐,对吗?只有她我认识,你也认识,你不喜欢她是不是?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有过节的,对不起。” 很干脆利索的,直接了当道歉。 真的不清楚的,毕竟两个人,一个女鬼,一个事业有成的女士,无厘头的。 但是他第一时间,绝对不会去反驳或者责怪弄弄,就特别的会熄火,是真的有认真做朋友的,“方便告诉我是因为什么事情吗?不方便的话,什么时候想讲都可以的。” 弄弄这鬼,软硬都吃的,脸色一下就缓和起来,就脸手心都更往外翻了,“我以为你要解释,说她对你有恩情你要报答她的。” 正常的话,会讲这一句话的,就算道歉,也会解释的。 有人下单子,滔滔抬头,“稍等,马上就好。” 又垂手,两个人在推车里面,“你都这么生气了,本来就是我错,你是我好朋友对不对,我对你不喜欢的人好,换作是我也会生气的,确实是我不对的,不过不要生气行不行?” 弄弄伸长脖子看外面一眼,通快答应,“行,我不生气了,是因为我也觉得你很无辜,你不知道的,我要跟你讲一讲的。” 滔滔忙着做事不讲话,她一个人小声在那里讲,“我跟她呢,很复杂的,我其实不应该恨她的,但是我这辈子,都不想跟这个人讲一句话,不想再有一点点牵扯的,不应该迁怒你的,是我也不对,我觉得我也应该跟你道歉的。” 又高兴起来,神经质一点,“不过,我有发现滔滔你真的好帅的,脾气好好啊,刚才我生气时候,你都有认真听我讲,而且还不觉得我无理取闹,还能为我考虑很多,我觉得你这样的人真的很优秀,优秀的人呢,总会发光的,要发大财的啊。” “抓好了,我要跑起来了,你说过的,我们相依为命的嘛。” 气温三十七度,热咖啡冲泡后加冰,跑起来之后在杯子里面咕噜咕噜地浮沉,最廉价普通的白衬衫十五块,湿透,又在太阳下面烘干。 滔滔跟弄弄一趟趟跑进跑出,弄弄撕咖啡袋子到手肿,一会看一眼滔滔裤袋,里面都是钱不能被小偷偷走的,这是她的专项任务,做事很认真。 直到交易所吹哨,钟点截止,滔滔把钱掏出来清数,“一共有两百八十七块,成本一百多块,我们赚一百多块,这里人最喜欢吃汉堡三明治了,盒饭味道大又费事,明天少进盒饭。” 有剩的盒饭,从早到晚,发馊,他大口的吃,一个人吃三份,吃着吃着就笑了,一百二十块。 弄弄也笑,“你讲过的,我们转运了,要发财的。” 分弄弄一半,“所以借你好运气,我们一人一半的,六十块我给你攒着。” 俩人都咧嘴笑,弄弄掐着自己的钱,“那我请你喝冰可乐,解乏很好的。” 一瓶冰可乐本币一元,褪掉瓶子一角,两个人站在可乐铺子前对着墙,两根吸管喝一瓶可乐。 弄弄趴在长长的吸管上,喝一口,坐在瓶子边缘,中环的写字楼都漂亮,风穿过都温柔,朦胧黄昏高低穿射,转瞬即黑,似有故人来,“这样的日子,好爽的。” 滔滔把她转过来,“快喝,好容易喝到,一定要记住这个味道,以后想喝呢,把这个味道回想一遍,就当喝过了。” 抠死了。 又抠又过。 又精致又穷酸。 谁家可乐只喝一瓶,回忆一辈子呢,活不起的样子。 今夜露馅 汽车声滴滴,姜美玲转角慢速路过,见滔滔背对路灯喝汽水,“谢谢你的咖啡。” 是一位素质很高的Madam,整个人的衣着打扮非常lady,古巴茄果木烟香味从车窗逸散,她抬手搭在车窗,手上还拿着茶色雪茄,上面黑色Montecristo交叉箭图标看一眼都觉得昂贵。 弄弄这许多年,第一次见她,猝不及防明媚的五官相机一样烙印入脑海。 她变了许多,弄弄低下头沉默。 透过吸管看里面晃动的可乐,褐色沉浮,稀碎泡沫。 滔滔侧身,他年少又稚嫩,讲话总带坦诚,“应该的,玲姐。” 还要说什么肺腑之话,但是想到之前的事情,顺手把弄弄装在口袋里,在熙熙攘攘热闹街头张望,“我要走了玲姐,不耽误你事情,你是我们潮汕人的榜样。” 挥挥手大步流星,几乎要跑起来,姜美玲深吸一口,五官都被香味挟持的曼妙,皱纹有在眼角嘴周留下许多证据,与衰老五关,却关乎气质。 新港报业被收购了,收购人不清楚,还在查。 短短几个小时,亏了六千多万。 总也带一股颓靡的气氛,Patton看她一眼,视线又快速转向窗外,电话里面人还在讲,“让她接电话。” 姜美玲听得到,笑了笑接过来,是冯展宽,“多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抬高股价,跟着我一起赔钱玩,最后可能就不仅仅是六千万了。” 冯展宽见过多少风浪,他是个非常心狠手辣的人,股票市场就是腥风血雨的,“虽然不知道哪个傻子咬你咬的这么紧,但是他能在崩盘的时候接货,赔钱也要收购新港报业,这么大手笔这么多资金,就当给你送钱了。” 如果姜美玲甩货,没有人接,那么股价就跌死了,跌到一毛钱大家都不用玩了,钱全部赔进去,然后宣布停牌破产好了。 现在是有人接货,并且是匿名收购,他愿意出钱买,那冯展宽跟姜美玲就玩一招,既然你要接烂盘,那我们就奇货可居,冯展宽入场抬高新港股价,一起抢货出货,这样姜美玲最起码赔钱少一点。 “不要跟钱过不去,你教我的嘛。”姜美玲破罐子破摔,新港是她一辈子心血,那一瞬间真想烂在手里,也不想易主的,新港跟她的孩子一样,一手一脚拼出来的。 “你进场的钱我补给你,再多两成,谢谢你了宽哥,明天晚上请你东升酒楼吃鲍鱼啊。”这些钱还赔的起,她一个人不用养家糊口,光赚钱没有人花,这次扔去一个亿,还赔了一个新港。 Patton这些事情不用交代全部安排好,马上定位置,不能光吃饭的,还要准备伴手礼,“听说宽哥最近喜欢去泰国拜佛,对佛学很有研究,要不要送金佛头给他。” 投其所好嘛。 姜美玲摆摆手,“他这个人,连自己儿子都能不要,玩资本的人眼里只有资本,新港还有一点股份,全送给他。” Patton肉疼的厉害,“会不会太绝了?” “我玩不过人家,那就让冯展宽去玩,棋逢对手,到时候看看新港到底是谁的,我没有了新港,还可以去做别的,香港遍地是黄金的,只不过从头开始罢了,你要不要跟我?”她把手里雪茄扔掉,下车踩在脚底碾碎。 笑的肆意又猖狂,Patton真的喜欢这样的老板,摊开手,“薪水是不是跟以前一样,年薪五十万的。” 姜美玲头也不回,“再加三十万,因为以后可能更辛苦。” Patton看着她进寓所,低头笑了笑,把石子从脚底踢飞,抛物线入草丛里面消失不见,他觉得真不错。 十月,新港报业易主。 十一月,姜美玲前往台湾,吃长斋念经。 十二月二十八,全港休假三天,欢度新年。 糖水罗邀请滔滔一起吃团年饭,“都是潮汕帮大佬集资出钱的,潮汕人都可以去吃,还有利是拿的,盆菜都是好意头啊,什么喜气洋洋、遍地黄金啊,还有堆金积玉、金银满屋,听着就好吃啊。” 你看,这就是一个金钱世界,连春茗菜谱都要富贵迷眼。 人人都想市场好,想经济好,想股市好。 股市持续低迷,糖水罗还感念姜美玲,“以往每年都在的,据说去了台湾吃长斋,有时候觉得女人不如男人看的开。” 滔滔跟弄弄能白吃还能白拿,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弄弄劝滔滔买新衣服去,滔滔只愿意穿地摊货,给家里人汇款,他连身份证都无,用糖水罗户头。 “是不是你想穿新衣服啊,你那件衣服一直在补,也不见好,不如我给你做一件好了。”滔滔看她穿针引线,到过节了越发能干,夜里时常补到半夜。 因为住公屋,走廊里面要十几户人家,潮湿又不见光,白天也要开电灯儿。 滔滔用过电灯吗? 没有的。 弄弄要开灯,他舍不得光浪费,也不会闭眼去睡,就在一边看报纸,都是卖剩下的报纸,剩什么看什么的。 “你不懂的——”她叹气。 这是她的口头禅,滔滔听到把报纸合起来,“那你讲我不就懂了。” “是啊,在讲了,过年呢,香火气运多的,要是等年后烧头香的人多了,我衣服就补的更快了,我这些天辛苦一点好了。” “那你什么死后补完?” “不知道啊,你能不能看到,上面全是五生花,我要一花一花绣起来,绣满了,阿婆神说我就长大了。” 滔滔根本看不见的,但是他知道五生花,猪肉花、饭碗花、鸡花、鱼花、斋菜花,拜神用的剪纸会用到。 他隐隐理解一点,这个世界上呢,很多事情不是人说了算的,有时候天说了算,你觉得天说了不算的时候,那就去打拼,天不公人要改的嘛。 “那这样,我买香烛回来,每天对着你烧是不是更直接一点,或者其他途径帮你绣的更快一点。” 弄弄咔擦把线咬断,她在帮滔滔补衬衫的,后面被勾破了,吃席要被人笑的,“好了,你看看。” 她翻转过来,滔滔才看见针脚。 好大的针脚,对着电灯看,都以为是蜈蚣的七十二条腿了,各走各的。 他原本以为,天天绣花的人,针线活会比较好的,“讲个故事啊,从前一个美国学校里面去了一个中国学生,她呢很用功,每天都学习不跟人讲话,泡在图书馆里,深更半夜都不睡的,大家都觉得学期末的时候她可以拿A。” “结果到等级考试的时候,她全部都挂掉,为什么呢?” “因为她只是在学英文,谁想到她英文都不会,课都听不懂,怎么能拿A呢。” 冷吧? 冷。 弄弄面无表情地看着滔滔,觉得这个人讲冷笑话无趣的样子更好笑一点,她抱着胳膊一把拽过来衣服,“是,我就是英文都不会,就去美国学校读书的学渣,我就是天天绣花针线还不好,那衣服不破就好了,你说的嘛,我劝你买新衣服的。” 真的,很用心劝的,因为确实知道自己手不太行。 滔滔笑的肚子疼,真的,就这样的针脚,跟订书针一样的,那么大那么稀松,他要是阿婆神看到这样的五生花,也要觉得她活该长不大的。 见过糊弄人,糊弄鬼的,但是没见过糊弄神的。 神难道没脾气吗? 难道神都是这样好脾气吗? 他吹口哨,大概是手艺有限的神。 不然女娲造人为什么有的很丑,他自己针线拆开重新做。 低着头,拿出来一条水粉丝帕,弄弄瞪大了眼睛,“哇,哪里来的,有人送你吗?” 是百货大楼橱窗里面的,有模特搭配的配饰,弄弄路过每次都看,真漂亮的粉色。 包在盒子里面娇嫩又显贵,弄弄捧着脸看,觉得这个灰暗屋子都一瞬间进入了春天。 春暖花开,心花怒放。 要高歌的。 滔滔看她喜欢的转圈圈,“我去买的啊,你说的嘛,要过年了,给你买个新衣服。” 他心灵手巧,专门学了各种丝帕折叠扭花,“你看,这样呢,你今晚可以穿,是个礼裙。” “再这样呢,你看,展开就是又当被子又当褥子了,睡觉可以用,岂不是像豌豆公主。” “还有啊,我跟人学了纸巾花,这个东西又轻又丝滑,你可以系在脖子上当领花的,跟你头一样大的牡丹花。” 弄弄这种时候是绝对不会哭的,她要笑,一边畅意地笑一边爱不释手地摸,“不过好贵的啊,你教我要攒钱积蓄,以后用钱很多的,这个好贵的。” 她目不转睛注释他,注视他认真而藏笑,那样温柔的眼。 注视他不细嫩又显脏的手,灵活又略显不熟练地翻折。 注视那块粉色的小方巾,把整个人生都填充进花蕊的蜜,泼天大雨一样的温柔。 我从未觉得如此幸福过,如此紧实地被许多偏爱包裹着,我被深海荡涤的褪色灵魂,幽暗又无趣的灵魂,成为了粉色。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幸运,如果当年她被偏爱,也就不会被沉海。 她的一生,被伤体无完肤,鱼噬水蚀。 但在今天,被破碎拼起,被偏爱打捞。 “是啊,好贵的,所以你要好好穿,诺好了,穿上试试看。” 他折起来礼裙,用夹子夹住,弄弄套进去,就好像个小俄罗斯套娃,芭比娃娃一样,穿了个伞裙。 滔滔又给她把头发剪短,都长到脚后跟了,嘱咐她,“诺,这样多漂亮,你自己照镜子看看,果真人是衣裳马是鞍,小女鬼你这次真成女神了。” 弄弄舍不得大动作,小心翼翼提着裙摆,对镜子看很久。 他勾起来食指,很绅士邀请她坐上来,不是抓起来的,“走,去吃席。” 就像是白衬衫口袋里面塞了一团粉色的雾,她两只手搭在口袋上,裙摆柔柔地散开。 关灯,依旧舍不得两块钱电车钱,从中环跑到荃湾。 弄弄跟他从许多路灯下穿过,路过一簇簇光。 你知道吗,我从不敢看自己样子,我理直气壮说自己是最漂亮的女神。 但我知道我像是女鬼。 披头散发,脸白浮肿。 我从不照镜子,但你说我漂亮,她托腮,笑了一路。 今夜送信 潮汕帮向来团结,潮安会是在港社团,这边很多社团组织,搞在一起做事,做的是什么事情就不是很清楚了。 但是所有人都喜欢社团活动,有组织又有靠山,还能在一起发财,有潮州帮大佬在讲话,“同乡如遇亲,多多照顾是应该的,大家一起发财嘛。” 举杯派利是,用竹筐装。 滔滔接来,里面一元钱的。 有报纸看到过,那是华商会的副会长,收购英国人的商行发家。 滔滔抬眼,灯光璀璨处,欢歌笑语多。 低头恰饭饱肚。 “哇,有鲍鱼,快吃。” 弄弄也吃,她吃的也要张开血盆大口。 两个人胃都鼓起来,从未如此饱腹。 散步回去,跑是跑不动的。 她坐在他肩膀上,夜阑人安,喊他,“滔滔啊——” “滔滔,你找蛇头把你妈妈跟外婆接来吧。”她掐着腰,看了一眼天空,挺好看的。 滔滔依旧走着,步伐有些松弛的沉重,“蛇头要好多钱,路上还有风险,来了跟我一样做黑户。” “嗯,我知道,但是我发现,你今晚有很想家,你看糖水罗带儿子孙子围着桌子吃饭,你好羡慕的,我知道,你很孝顺的。” 有很零碎的,听他很偶尔地讲起,讲家里他做事帮忙,讲事情多少有些难做,她知道他家里那边日子过很辛苦,又在本家吃不太开,“钱的事情呢,你不要担心,把我的那一份给蛇头,然后可以帮你一起卖东西。” 她爱钱吗? 不是很爱。 但是她很关心冯滔滔的。 给别人不同意,但是给冯滔滔愿意。 骨肉亲情这个东西,很复杂的,她不太有,但是给别人圆梦的话,“我觉得你会好幸福的,你跟我讲过的嘛,人有手有脚就不会饿死,我们一分钱没有的时候,你晚上去给人分报纸,一天只吃一顿早点,还不敢多吃,我们也熬过来了嘛。” “你很担心她们的,本家那边不友善,你外婆年纪又大,再怎么样在你身边,也要好很多啊,人多力量又大,到时候还能帮你忙,我又做不了很多事情。” 说到这里略心虚,她不是做不了很多事情,是一点事情做不了,但是这样讲显得很无用,她觉得人最好不要给人感觉很无用,因此用词很修饰自己品质,“最重要,大家都可以吃饱饭,吃饱饭的感觉,我觉得真好。” 两个人,第一次吃饱饭,吃的又多又好。 滔滔心动,又不忍心用她钱,“你讲要买金丝银线的,补衣服会快一点,你这样就会快点长大的。” “你笨啊,你先用着接人来,到时候赚更多钱不就可以买更多了。” “而且,钱这个东西呢,够用就好了,我吃饱饭有个地方住就很好,你会管我的对吧,剩下的就给身边人用好了,给谁用不是用呢。” 滔滔笑的灿烂,把她托下来,“我自己有钱。” 但是高兴,她讲出来的话,从没有人给他这样感觉,不是亲属的那种骨血不可分离血肉融合。 他觉得弄弄是他最好的朋友,全世界最好的朋友,最两肋插刀的朋友,什么话都可以跟她讲,什么事情都可以跟她商量的,只是说说讲讲就很好。 因为懂他一闪而过的想法,所以愿意拿全部身家出来,愿意给他用。 弄弄知道他脾气,很自尊很要强的,什么事情都靠自己习惯的人,手心是不会朝上的。 凌晨三点他要去进货,可以兜售年宵花的,批发市场好大的,什么东西都有卖,他去选货砍价,然后自己背着在路边零卖,也会很赚的。 弄弄翻身继续睡,“我不要去,我休年假的。” 滔滔轻轻带上门,一边下电梯一边笑,之前呢,死活要跟着一起去,不然就是不够讲义气,怪他做事不厚道。 现在偷懒,喊早起也不去,要睡觉。 他背着条纹编织袋下楼,人家一个人背两个,他十二岁,背四个。 批发市场老板劝他,“这么多货,卖不完就砸手里了,年后不会有人买的了。” 滔滔往袋子里面装货,真的是满头大汗,市场都很闷不通风的,“不是啊,老板,我多跑跑就好了,人多的地方一定会有人买的,肯定卖的完。” 他装好,多会做事哦,大家都卖年宵花,花样大同小异,一个批发市场出来的,但是滔滔就用心,他还买红丝带,又配卡片,小东西不值钱,但是费事。 要用丝带绕起来很漂亮,还要打蝴蝶结,卡片他自己写。 这样一装饰就特别喜庆漂亮,自己背着到处卖,卖小摊贩要很厚脸皮的,有的阿婆磨蹭半个钟都要砍五角。 弄弄不管他,竖着耳朵听他走了,马上掀开自己崭新的粉方巾,蹲在那里叠好省的有褶子,她感觉在这下面睡觉,四肢都舒展的很优雅的。 拉开电灯,扛着一支笔起来就开始写信。 给糖水罗写信。 她耳朵很尖的,糖水罗早上六点钟就要开张的,她还有三个小时,要写信,然后把信在开板前塞到糖水罗店铺里面去,这样他开门就会看见的。 草稿打了半夜,现在下笔如有神。 然后把自己钱全部掏出来,自己坐在钱上面,用脚撑着皮筋把钱卷起来,跟她卷方巾如出一辙,干劲很足。 手脚就特别麻利,你看她其实很会做事的,信封字写的超大,她怕糖水罗看不见的。 封口,然后比划了下姿势,她都想好了,用皮筋捆在自己后背上面,背着去。 关灯,出门,摁不到电梯,直奔楼梯往楼下跑。 很黑的,没有灯,蟑螂个个比她大,她拽着皮筋,飞一般地跑。 从中环跑油麻地,她腿又短,人又矮,风大一点的时候她都能跟着风跑的,第一次自己出门那么远的。 有点怕,但可以忽略。 她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比较重要,要做就做好,办的很漂亮才可以,因为很重要嘛。 眼睛黑的发亮,她认路的,昨晚回来路上就在牢记的。 过Queen餐厅直走,尽头倒二岔口穿小巷,那里有人养狗不牵绳,她要悄悄地路过。 再跑六英里,入油麻地。 油麻地最近社团火拼,但有港警驻守怕闹事,要避开警察。 她跑的心肝肺都疼,皮筋扎的她两个胳膊像螳螂后撤的前腿。 瘫坐在拐角,口渴的要死,“深呼吸,对,深呼吸——” 心里跟自己讲,加油,加油。 叉叉撕报纸,垫在皮筋下面,舒服一点儿,拽着大信封继续跑,她跑的真的很慢的。 但是可以到,她觉得。 如果可以到,糖水罗昨天晚上有说过,近期因为过年岗哨都松,来往船只很多的,要是快的话,过年刚好吃团圆饭的。 她听的清楚,记在心里,并对此种幸运情况的安排,写在信里。 糖水罗是个好老头,她跟滔滔如此认为。 但是真的跑不下去,她累的要死要活。 好想搭便车,但是但凡是个车,她就跳不上去。 想长大吗? 想。 很想的。 不然就会一直待在海底了。 给自己打气嘛,呼哧呼哧低唱昨晚年尾宴上献歌:“ 陪着你走, 就像现在这样陪着你走, 不需要有太多理由, 一直这样陪着你走……” 走到尽头,也不回头。 遇见老鼠窜过便尖叫,烫脚一般在地上弹钢琴,“死开啊——” 出一身热汗,惊吓后被风吹又透身冰凉,清晨时分日不出,有一点点霜,她拽着皮筋绳子一边小声叫一边奔起。 眼泪都掉下来,又不敢停,赶时间的。 今夜惊喜 六点钟到糖水铺,她塞门缝。 然后跑到一边,扯着一团纸巾,缩在墙下。 看糖水罗捡起来看,松口气掉头开始滚动,风吹鸭蛋壳儿一样在地面飘,实际上蹬腿要累死。 滔滔回家夜十一点多钟,他不卖完不肯回家的。 知道她不能出门,打包牛河,“老板,多给一点水菜。” 豆芽菜,百分之七十是水分的,弄弄总喜欢叫水菜。 吃起来咯吱咯吱,好玩又好吃,吃完一会就消化掉了。 怕她饿坏,拎着塑料袋簌簌地被风摩擦,香港这边吃饭很便宜的,因为外卖档口很多,盒饭价格又便宜,种类还很多。 他第一次买牛河,牛肉炒河粉嘛,一定要大火爆炒,锅气很重,味道也香。 他拎一袋子要十五块,三盒,一盒牛河,两盒白饭,鞋子垃圾桶捡来的略大,鞋带要绑的死死的,他每天要跑断腿,很费鞋子的。 走路像是灌水的青蛙,噗嗤噗嗤在幽兰绽放的夜晚里面喘息,他比青蛙要急躁,脚步把时间踩的稀碎,发胀又发热的脚底板灼热,怕牛河冷。 弄弄在从饿到绝望、饿到抑郁、饿到最后无感觉,翻身趴在捡来报纸上看月亮,反正都要过完今天,与其记得饿肚子,不如写诗喽。 她英文很好的,小时候写英文诗,还拿过全港联赛小组冠军的,对着月亮写英文诗,手指头敲在报纸上书写,小声高兴地趴在那里托腮看。 “Come and go, secretly regenerate。” 骤来骤去,偷偷再生。 远远看人影从雾中来,要高兴死,从纸巾团里面跑出来,张开胳膊就扑向他鞋子,“哇塞,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啊,你今天累不累啊,是不是很辛苦啊,有没有吃东西啊,这么晚回来要不要这样努力啊。” 滔滔弯腰,把她一把捞起来,进电梯,“问题这么多,你一个人在外面干什么,跟你讲不要出门的,回去你打不开门的。” “我觉得你差不多快回来了,下来散步刚好等你了。” 滔滔心啊,就跟温水一样的,很暖的,提起来手里袋子给她看,“诺,好吃的,快来吃。” 她用盒饭盖吃饭,一筷子就够了,剩下的,滔滔用来拌饭,牛河拌饭。 他要吃盐的,再撒盐进去,不然弄弄是吃不了这么咸的东西,稍微咸一点她就要吃不下去。 这样搅拌不均匀的,他好节省,买粗盐,泡水再浇进去的。 弄弄咯吱咯吱吃水菜,她饿死了,又累,坐在桌子上面,一根水菜塞在嘴巴里面,像是吃超大号的火腿肠,滔滔把牛肉撕开给她,她吃到不能开口讲话。 她憎恨饿肚子。 人在世界上,不吃饭真的没意思,她把豆芽须都吃掉,一口塞在嘴巴里面,惨白脸都显得不那么狰狞,“滔滔啊,等我们以后有钱了,一定要跟昨晚鲍席一样,一顿饭要好多菜,荤素搭配,然后要变着花样吃,还要吃世界各地料理,要请好多个厨师。今天要吃芒果糯米饭啦,明天要吃波龙啊,后天我要吃和牛,大后天还要吃鹅肝的。” 冯滔滔要饿死,他舍不得一个人在外面吃东西的,又给她夹牛肉,“都行,我不挑食,我什么都吃,吃饱就好。” 盐水白饭也可以,腐乳白饭也可以,鲍鱼捞饭呢也可以,都行。 因为没太吃过好东西,饱肚子都是个问题,所以真的好说话。 她之前一定吃过很多好吃的,滔滔心想,但现在有很满足,他今天街上,有听内地报道。 经济状况很差的。 潮州地区本来就闭塞一点,发展缓慢又方言多,靠海的地方很苦的,往内地再深入走一点,语言不通又风俗差异大,所以想法上就有跨海往外走的习俗,出海嘛。 陆樱楠家里面真的是过的很苦的,阿婆又生病,她从未收到滔滔消息的。 心里就跟自己憋气的,孩子在的话,就跟孩子一起过,孩子要是不在了,她这人就这样过下去。 有的人脾气很犟的,跟自己过不去,天生就一根筋一样的。 阿婆盛粥,“小楠啊,家里没有男人不行的啊,你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人家讲弱女子弱女子,就是这个意思的。” 出船也好,种地也好,你体力跟不上的,别人担水都能跑起来,你一个女人担水肩膀压死了也就是那样。 “滔滔走的时候不是也跟你讲过的,要你嫁人的,他想你过好日子的嘛,你看之前有人来提亲,你都不答应,有好后生的。” 滔滔一走,家里日子确实好过,她不用给他开销,不用送他念书,家里少个男孩子吃饭,她跟阿婆两个人就是这种情况,也只是天天喝稀的。 没有人吃很饱的,物资还是很紧缺,就是过年也还是这样。 陆樱楠漂亮,就是现在这个年纪,也还是漂亮,她端着碗不吭声,我就是吃饭,你说你的,我不想做的事情,跟滔滔一样,我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 “吃饭吧。” 阿婆没办法,又看她拿回来很多渔网,“晚上就不要补渔网了,你眼睛都发红的,看东西都不清楚。” 陆樱楠这人多省啊,她不点蜡烛不点煤油灯,就在院子里摸黑这样天气补。 “妈,很晚了,你吃完早点睡,记得吃药,明天我再去买。” 阿婆苦着脸看她收拾碗筷,“我不吃药了,就是头晕走不了路而已,我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也做不了,吃不吃都无用,你把钱留着用。” 不知道什么病,只知道是病。 吃药就会好,不吃药呢,就头晕一点。 她年纪大,过这样的日子,觉得很无望的,“小楠啊,看你这样,我不如死了算了,你到底想什么,要你嫁人你也不愿意,也不说为什么不愿意,是给滔滔爸爸伤透了吗?那你要自己一个人过也好,那就对自己好一点嘛,你天天都不开心,你知不知道我天天这样看你,真的很难过的。” 当母亲的,看到自己的孩子过这样的人生,闭眼不闭眼都觉得伤心。 生你下来是让你好好幸福的,不是让你这样不高兴的。 她不好讲滔滔这个孩子,可能就不在了,一直没消息,也可能消息晚,但是没太有指望的。 这个孩子当初就不应该生下来,阿婆越想越后悔,人家都准备过年吃盆菜了,欢声笑语,有钱没钱都在过年,“我当初,你跪着求我不要把孩子打掉,要留下来养,我就不应该心软的,简直是害了你啊,让你越陷越深。” “我这些年都不敢讲,怕戳到你心痛,可是你看你就为了一个男人,为了情情爱爱那些东西,人家不要你,你觉得伤自尊,又跑回来,憋着一口气一个人养大孩子,你觉得你很伟大,可是你是不是偏执啊?” “你是不是逃避啊?你配不上人家是真的,那种有钱又有本事的人,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娶你的,你只是漂亮,你除了漂亮之外,是觉得自己性格好呢?还是觉得自己有本事呢?” “一个女人,除了漂亮,既没有很好的性格,也没有很好的本事,你不改变一下吗、呕气也有十二年,赌气也改散了,你不是跟滔滔爸爸过不去,你是跟自己过不去啊?你有没有考虑过放过你自己啊,让自己活轻松一点啊。” 陆樱楠背对她洗碗,一直在拼命擦碗,擦到最后两只手就泡在水里,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时候有人拿刀砍死自己多好。 每一句话,像是刀砍,每一个字,像是对刺。 她觉得自己浑身血都流光了,只剩下一个皮囊在撑着。 站起来,抱着碗,走两步全碎地上了。 没看见一样,踩过去,鞋底扎破。 阿婆跑过去喊她,碎碗不吉利的,“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的,土地爷见谅。小楠,你不要这样吓人。” 去扶她,被陆樱楠躲开,“是,我没有办法反驳,我没有一天不在想那个男人,我搞不懂他到底想什么,才能这样抛弃我,人怎么能这么坏,甜言蜜语玩弄人之后伤害呢,我每天都记得我怀孕了去找他,他从此就变脸让我打掉,我不跑回来,他一定逼我打掉的。” “他有老婆的,他老婆找人把我装在箱子里,从山坡上滚下去,下面就是水,我不摔流产也要淹死的,我恨他为什么能袖手旁观,一心一意要孩子死。” 旧港婚姻,一夫多妻嘛,还可以有妾的,前年才颁布一夫一妻制,但是滔滔爸爸那边太太知道了,就是想她死的,滔滔爸爸就很冷血无情。 “可是我不忍心啊,他对孩子没感情,可是我有啊,我爱他,怨他,我每天行尸走肉一样,我确实脑子里全是这些东西,我开心不起来,我能开心的只有我儿子啊。可是我儿子走了,因为我生他在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环境里面,饭吃不饱,十二岁他出去找活路。” “可是现在,我儿子消息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啊,妈你不要再说你不吃药了,你要是不好,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还有什么意思呢。” 两个人,最后就一起哭。 哭的太伤了。 糖水罗儿子来的时候,站在门外都吓死了,哭丧的嘛。 大晚上这样哭,别人都睡了,硬着头皮喊,“是陆樱楠吗?” 他按照信上地址找来的,落地就来找的,“好巧的,今天蛇头出船的,我正好来这边接亲戚的,顺便给你们送信,滔滔信里面拜托我,一定要找到你们带走的,快点跟我走。” 糖水罗那边有老板招工人,他最顾念老家本家了,潮汕人家族观念很强的,要富大家一起富喽,自己一家吃香喝辣,不如家族一起壮大发财的,因此要自己儿子跑一趟,安排自己亲戚抓紧来,年后就开工的。 他们这里学游泳的好多,人人都会的,很多人从小都做梦泅渡的,随时准备去发财。 陆樱楠抓起来衣服就走,阿婆不走,“我不去的啊,我要是去了什么也不做了,还是累赘,那边吃饭喝水都要好多钱的。” 小罗拉着一起,陆樱楠擦擦眼泪,把阿婆衣服打包就出门,“你不走,以后我不给你养老送终,你难道要在家饿死吗?” 母女俩说话都挺扎心的。 快。 得快。 她愿意去,真的。 以前离开的时候,觉得这辈子都不想去,都不会再去。 可是现在,听到有人来接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想去,“我不是因为别人,是因为我儿子。” 她第一个想到要见的真的不是那个男人,她想到的是自己儿子。 阿婆觉得自己刚才就应该跳海,现在可以不用活了,她比任何人都高兴的,把钱都给陆樱楠带着,她真的可以闭眼了,“只要你们好好的,滔滔能来接我们,我没什么不满足的,他真出息的。” 陆樱楠就不吭声,拽着她走,“你快点啊,不然耽误我也要坐不上船的,到时候谁都去不了的。” 邻居听到声音,出来看,很羡慕了,“小楠,你儿子真出息了,你这些年没白受苦,以后要享福了,阿婆也是,赶紧去吧,要不要我替你去啊?” 阿婆不好拉拉扯扯,“滔滔真有良心的,我是怕自己累赘的,这么大年纪,招工人家都不要的。” “阿婆,这话就不对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你烧饭好吃,会做凉粉,说不定把我们这边凉粉卖到香港去呢。” “是啊,是啊,那我走了。”一行人匆匆,邻居家里鞭炮攒好几年了,没用上,早上起来给陆家门口放鞭炮的。 这边有独特的离港文化,家里有人去了,好光荣的,甚至要放鞭炮庆祝,家里人也抬头挺胸做人,努力发财嘛。 说不定过几年就发达了,遍地是黄金嘛。 村子里面去一个,就能带出去两个,三个,十个。 家族里面有一个能出息,那整个家族都有指望的,就跟糖水罗一样,现在还要儿子接家族里面亲戚去,很顾念家乡的,走多远不忘本的。 诱惑太大了,因为时代因为地域,独有的阶段性现象。 今夜江湖雨 一尾小船,最普普通通的渔船,乌压压地往上上人,小罗觉得情况不太对,“船老大,怎么这么多人啊,有没有事情啊?” 船这样小的,你塞这么多人很容易翻的啊。 船老大不管,按人头来的嘛,“快点坐好,船马上就要开了,要不是你小子给的钱多,现在根本上不了船,不要乌鸦嘴了。” 小罗最不惹事的人了,又递烟过去,“是的是的,我没别的意思,你们经常跑这个路线,肯定不会出事的,你们都是懂行情的。” 亲戚那边拉着他坐下,“你不知道啊,大家都说明年英女王过生,然后要特赦,新年后就要大开口岸,把铁丝网都拆掉呢,以后我们过去了就不是黑户了。” 小罗摇摇头,“我不知道啊,报纸上也没有说,会不会是假消息啊。” “不会的,你不知道,自从消息出来,好多人都疯了一样,全部都从我们这边泅渡的,多的时候一天要上千人呢,路远的也要坐车过来,周边汽车票都抢手,就连我们的船票,也涨了一倍的钱呢。” 当然,海里捞尸的钱也涨到六十块一个人了,人民币。 认得清楚脸的,六十块。 轻微腐烂的,要一百块就地安葬。 专门的公安下面特设的部门,当局也已经尽力了,但是经济上面的差异太大了,追也追不上,又想过开放一点的。 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嘛,都是自己人。 但是试运行了一下,想开一下口子,结果消息泄露出来,当时就炸了,人不是有计划的去,是直接就蜂蛹着去,状况搞得很糟糕很差劲,开口的这个事情,去港务工这个考虑,终归是搁置下来了。 小罗开船就有点坐立不安,人太多了,船太多了。 “我以前回来的时候,没有这么多船,也没有这么多人的,你看今晚这么多船,这么多人,海警很容易发现的。” 陆樱楠也紧张,“会不会有事啊?” 小罗只好沉住气,安慰自己也安慰大家,都是他带出来的,责任很大的,“没事的,睡一觉就到了,你照顾好阿婆,滔滔给你们买的船票很贵的,都是受到特殊照顾的,你看还有淡水喝给你们。” 这个也分价位的,只不过最后的话,船老大肯定黑心了,你买高级VIP,最后还是跟大家挤在一起,只不过多一瓶淡水而已。 事实证明,海上的事情,讲不清楚的。 如果你入海,如果你坐船,福气大的人呢,会有一些感应的,阿婆就不愿意上船的,她不想走被硬拉走的。 小罗也是一再不踏实,心里一跳一跳的,跟以往感觉就不太一样,很想下船的。 船老大看到水警包抄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今晚不是风平浪静,而是两地联手圈人的。 灯光一下打开,海面看的清清楚楚,噗噗的人就开始往下跳船。 大家害怕,害怕被遣送回去,被收容,跟滔滔当年的想法是一样的,跳下去了泅渡过去,宁愿泅渡过去,离得那么近了,根本不能回头的。 不然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船票这样的贵。 你不走,船老大也开始往下推人了,是油麻地和记的人,推着阿婆入水,小罗拉住,“喂,这么大年纪下海要害死人的啊,别这样啦。” 船老大一把推开他,做这种事情要靠胆子的,“你要害死我是不是,我混这么多年以为跟你爸爸一样是靠发慈悲啊,卖一辈子糖水还住海水楼,小子你爸爸是流汗,我们是流血,滚开啊。” 陆樱楠你动她妈试试? 那是她命,阿婆要是被推下去了,她能同归于尽,竟然带刀的,她知道对丧狗这样混的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要么给他钱,要么让他怕,她从背后过来的,刀就扎进去他后背,马上出血。 嘀嗒嘀嗒,刀尖倾斜十五度,顺着把手到她胳膊,袖口湿漉漉一片,顺着手缝落船板上,“放开我妈,掉头。” 丧狗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坏事,还是坏事在女人身上,以后怎么混? 扭头就要捶死她,举起来就能扔海里的,水警愈发靠近,慢慢收缩的,船下的人跟下饺子一样,水警顾虑到水里面的人,开船过去他们是要死的,也怕这些船老大黑心,把人全部搞死。 一直在喊话的,离港口那样的近,陆樱楠能看见岸边灯火辉煌,灯光在她眼底闪烁,她到不了了,刀尖入一寸,她用尽全力,“掉头。” 丧狗没想到她扎的这样深,一瞬间觉得自己死,“现在掉头回去也会被抓,他们是两岸协同,没靠岸就被抓了,你们顶多被遣送收容,关几天,我手上有人命。” 所以为什么这样狠心,因为你们被抓住不会丢命,我们被抓住就死定了。 心狠手辣,香港没死刑的,“我们在香港被抓,留案底也只是环首死刑,租家会特赦。” 其实就是法律宽和,陪审团就算过半数投票环首死刑,但是一般这样的案例,英女皇会特赦。 英国政府,对在港的治理,非常的摆烂且微妙。 毕竟是租的,不是自家的。 七十余年的时间,英国人嚣张将香港称之为“海外领土“”,在其高超治理下,为英国带来巨大的政治利益、经济利益,被他们骄傲地称作“维多利亚女王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 陆樱楠继续往前推,“大哥,对不住,你一定有办法,我有老母,下海就是送她死,你要做什么带我们一起,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丧狗心里骂得昏天昏地,他当然有办法了,他的办法就是第一步,先把船上人扔下去,不然他船很沉跑不快的。 船突突地就开始左右冲突,警察顾惜人命不敢让船靠近,犯罪分子嘛,丧狗眼里是看不见船底有人挣扎的,倾轧。 入公海,他们总知道别的路子的。 一出包围圈,陆樱楠就跪下来了,丧狗要弄死她。 阿婆头晕的已经坐不住了,躺在船板上面。 丧狗不可能放过他的,小罗也跟着跪地求他,“老大啊,你包涵,这里呢,我还有些钱,看在钱的份上,不够我回家再取,她一个女人家,魔怔了,求求你了。” 丧狗坐在船头,公海烈风如针,他血红衬衫被吹鼓,被他一把扯下来,交叉把伤口打结,“你义气,你爸爸主一手好甜汤,我放过你,送你去台湾。” 他满脸横肉,指着陆樱楠,“但是她,必须死,你自己跳,还是要我给你绑石头。” 陆樱楠满眼的泪,看阿婆,“求你放过我妈,让我妈跟小罗走,我自己跳。” 看着小罗,“我不孝顺,我妈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能眼睁睁看她死在海里,我们是海边人,老人说死在海里要当冤魂,世代不得超生,魂魄生生世世不得归家,永无香火。” “求你照顾我妈,带她去找滔滔,他好本事的,他来接我我多高兴,我没福气,以后不能看他发达,不能看他爸爸后悔了。” 小罗头都要磕破了,抱着丧狗大腿,“老大啊,我真的求你,她人真的很好的,真的很可怜的,她还有个儿子,才十二岁,在中环交易所那边摆摊的,赚辛苦钱还要给交保护费,还给警察公署的人交花红,攒下来的钱都买了船票,好孝顺的,你可怜可怜他们一家人吧。” “真的,他们马上就可以团聚了,你要是不甘心呢,捅她一刀好了,或者捅我一刀行不行啊?” 小罗真跟他爸爸一样,比他爸爸还要老实本分的,开小巴汽车的,起早贪黑做事,讲话也是扎扎实实的。 捅你一刀这话能说吗? 丧狗都觉得费劲,“要钱?你们有吗?穷鬼都不去你们家啊,要逼我动手是不是?” 旁边手下,拽着绳子,“老大,没有石头。” “笨死了,那不是有箱子,封箱子里面扔下去。” 陆樱楠这辈子,最大的恐惧就是被封在箱子里,她紧紧闭着眼睛,脑海里面一下子闪过的东西很多,这辈子上万个镜头都在闪现的。 最深刻的噩梦,就是当年她被大房装在这样的箱子里面,大房亲眼看着一根一根长钉把箱子钉起来。 额头冷汗冰凉,海上月是离人月,海上风是凄冷风,海上人也是断魂人罢了。 她才觉醒,这辈子执念太深,错太多了。 年轻时候,做人真的不要太尖锐,太偏执,太按照自己感觉为中心了,会把一辈子蹉跎的。 她半生没有走出来,如今才发现什么事情都没来得及做罢了。 给丧狗磕头,“求您,放过我妈,我自己来。” 小罗急得跳脚,又去拉她,“喂,想想,有没有有钱的亲戚啊,借点钱先用,我家里钱都给亲戚买船票了,他们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又强笑安抚丧狗,“钱嘛,老大,我们潮汕人喜欢生儿子嘛,有人就是有财嘛,你也听到了,她儿子很能干的。” 丧狗无动于衷,什么是江湖人,江湖人是过河卒,江湖路是不归路,有去无回的,只能进不能退。 当初陆樱楠背后捅刀子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个结局的。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总也快意,能忍的脾气也少有去混江湖的。 阿婆挣扎着,拼尽全力梗着脖子,“他爸爸,是冯展宽,香港股票大亨。” 今夜黑吃黑 丧狗一步跨起,半跪于甲班之上,海浪斑斓折射,恰有光线破天透黑,显得他五官狰狞。 这个人,天生恶面,阿婆抖着唇,丧狗抖开包袱,“是不是这个药?” 倒出来给阿婆塞在嘴巴里面,“老太婆,冯展宽可是香港股神,就连新港报业如今都有他的份儿,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你们全丢进海里去喂鱼。” 股神的儿子,发达了。 冯展宽嘛,出了名的绝户命,跟新港报业前主家姜美玲女士,并称绝户双雄,叠码仔大笑,“老大,大家都说这两个人是钱太多,钱太多呢,容易妨碍后代的,所以俩人那么有钱,半个孩子都凑不出来,一个是娶了二十个小妾,一个种不留,一个倒是有个女儿,结果在公海失踪。” 击鼓喊绝是不是,钱不能让两个人都赚走是不是,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兄弟们发财了,丧狗也觉得转运,“他妈的,要不是运气不好,一晚上输的当裤子,我也不会被发配到这里来开船,这帮龟孙子,当年我抢地盘的时候,油尖旺几百家食肆都是我带兄弟们收钱啊,一年要上百万的,结果输几十万,就对我赶尽杀绝。” 世界上呢,两种烂人,一种是赌鬼,一种是磕药吃丸子的瘾君子,没人性的。 阿婆拉着陆樱楠的手,“小楠,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滔滔,我这样真的会害死你们的。” 总讲利弊的,让她眼睁睁看陆樱楠沉海,犹如心脏千刀万剐。 潜行入台,丧狗便被台湾本地□□发现,被请到一边去。 香港台湾一衣带水,两地同宗同源。 诚如他海上狂悖,他早年身份确实敏感,做事情招摇张狂。 “你知不知道,当初李祖义当年离开香港前,对黑白两道下追杀令,只要见到你,直接格杀勿论,永久有效的。” 丧狗呸一口血水出来,见人嘛,在人家地盘,先被打一顿老实了再说,“喂,老黑,不用这么狠吧,让手下下手这么重,我是来跟你谈生意的,李祖孝再厉害,虎落平阳被犬欺,他那么能耐,当初也不会从香港走路到台湾了,你给饭吃嘛,谁不知道如今台湾你们社团做大。” 很没品的,就是这样,做事情太张狂了,老黑当年,从丧狗手里买粉,“当年,你们老大追李家到公海,逼着李家人亲手把他们家老七扔海里喂鱼,冤冤相报何必呢。” 丧狗膝盖支愣起来,一脚踢翻桌子,“喂,老黑你也知道这是冤冤相报,他李家做初一,不要怪我们做十五,要不是当初接应的人来的快,李家两房哪里有今天儿女双全好日子。” 酸梅汤撒黑一身,他无动于衷,捡起来一根筷子插在菠萝上,站起来,笑了笑,“请你吃菠萝啊。” 没削皮的,扎一嘴血。 灌酸梅汤,“既然火气这么大,来点我们的特产,酸梅汤嘛,去火的。” 一行一行规矩嘛,不讲规矩不讲礼貌的人,总要吃点苦头的嘛,老黑觉得和记这些年,都已经落魄到开黑船了,竟然还这么嚣张,“给李先生打电话。” 丧狗叫嚣,“我是谈生意的,有钱不赚,傻子嘛?” 老黑忍无可忍突然变脸,一拳过去,拽着他脖子,“你是不是脑子坏了,磕药磕的脑子坏了是不是?难怪你们老大把你发配边疆,都几十年了你还混不出头,去招惹冯展宽,你知不知道他给大家赚多少钱?” “财神爷啊,你以为是你个要饭的啊,竟然敢跑到这里来打秋风,你知不知道你仇家很多啊,上个月出千机差点被人砍死,还是你老大保你的啊。” 直接把人送李祖孝,但是人的话呢,他通话给冯展宽,“冯先生,说是你情人呢,还有个儿子——” 冯展宽在踢足球,他很喜欢踢球的,跑的一身的汗,都是大家陪他一起的,多少有点送球的意思,踢的好呢,他会讲一点股票信息的,非常核心的,大家跟着一起赚钱。 所以这样的人,他很傲气的,跟台湾这帮人,甚至是和记这些人都不会正面接触的,他名门出身,金融精英,又有脑子又出身好会赚钱,一辈子不会跟筐底橙打交道的,你说他情人儿子都没有用。 “哦,如果绑了我情人呢,麻烦叫警察喽,叫我儿子就更简单了,我没有儿子。” 讲话就很绝,绝对不会多问一个字。 挂断电话,有人送球,他猛踢进去,守门员不太卖力,被他拽出来,防水也不要太明显,他觉得自己可以靠实力的,“重新来,如果这个球还是进,只能证明你很没用。” 用点真本事嘛。 再踢,结果没进,守门员确实真本事。 但是冯展宽是真败兴,人直接装过去,犯规了。 旁边人劝,“Jones哥,他不懂事嘛,换下一个懂事就好了,何必生气呢。” 又开玩笑,“怎么,又有人打电话来认爸爸啊,说真的,Jones哥,你看我像不像你儿子啊,就是不像呢也不要紧,我可以整容的嘛。” 一群人笑,冯展宽也笑,擦汗把毛巾扔掉,“我一辈子,就算是绝户命又如何,有钱就好了嘛,我那么多女人,没有一个生养的,我命中无子,我接受。” 无子又不可怕,他伸出手指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穷命啊,耶稣都看你穷一辈子不发财啊。” 根本不管台湾那边事情,与我无关嘛。 他早年作孽太多,无所谓的,年轻时候大房凶的很,打胎多少个,多少人肚子被弄坏,等后来才发现,想生生不出来,要孩子也要不到一个。 老天爷让他认命,被人嘲笑没儿子。 他偏不,有儿子又如何。 他没儿子,照样风生水起,照样有权有势,活的比任何一个人就好。 天道要他低头,偏不。 老金把电话摔了,看着眼前的人,“一起送过去,既然是丧狗带来的,就跟丧狗一起交给李祖孝好了。” 真是麻烦。 他就知道跟丧狗沾上没好事的,这个人就是衰运啊。 李祖孝吃东西的,跟姜美玲一起,手下跑进来讲事情,姜美玲看他脸色马上变了,笑容无一点。 “大哥,出什么事情了?” 李祖孝怒气中干,新仇旧恨一起,又顾念姜美玲在这里,当年事情,她具体细节问的很清楚的,“你继续吃,我出去交代一下。” 人就在外面压着,老金知道他喜欢在这里吃早茶嘛,每天都是,基本上不会在家里吃东西的。 李祖孝要瞒着处理的,当年的事情,他调查的清清楚楚,让他李家人丧命,他即是当家掌门人,又是当大伯的,你不晓得掌舵的人,对下面的人那种责任跟呵护。 他把李家老小都放心上的,事情又因为李家而起,被人寻仇,他很担当又愧疚的。 当年他没在船上,断后的,让老二带着人先跑,也怕被人一锅端,弄弄是养在他下面的,李家两房孩子,二房全是女儿,太多了。 生小七下来,便送到大房去养,老二不是个很好的爸爸。 丧狗手上,有沾李家血的,李祖孝今日,便要讨回公道,他已经老态龙钟,但是坐在椅子上气势还在,看丧狗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你帮肥仔开船,买通我手下,提前在公海埋伏,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最忠心耿耿,拴着绳子在海里泅渡第一个摸到我们船上来。” 事有成败,多数毁于泄密者,当初李祖孝保镖被收买的,他当年势大,保镖都是挖来的,那时候香港成立精英警队,他从那里面挖角的。 重金确实挖到了,但是肥仔到底老辣,他送暗柱进去的,玩的是碟中谍,李祖孝当年吃过许多亏的,结果最后那个人才现行,代价是李家一条人命。 “说实话,只是这样的话,我不怪你,你也只是跟错了老大,但是——” 丧狗为什么叫丧狗呢? 因为丧家之犬,最喜欢无名狂吠的。 他脾气太差劲了,出来混总归要还的,要怪呢,就怪台湾□□不讲义气出卖他,“呸,叽叽歪歪算什么男人,我手上人命多了去了,记不得你李家的,你也是杀人如麻,现在跟我念什么菩萨经,要不要给自己建个道观超度啊。” 他已经被松绑,李祖孝反而礼遇他,喝茶太烫砸在地上,“烫死了,台湾这么热,你要不要把自己也火化超度了呢,老不死的,只是什么只是?罗里吧嗦,我不怕你,杀人不过头点地。” “呸,算什么东西,我要是死了,我们老大一定会搞你的,你尽管杀我,抛尸我街头,我和记上上下下几万人,只要还活一个,就会对你李家追杀不止,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砍一双,你有种一辈子龟缩在台湾,永远不要到我和记地盘上去。” 人狠话更狠,不是吓大的,落在仇家手里,何必求饶呢,谁不知道谁是黑心黑肺呢,多此一举罢了,“台湾□□怕你,我不怕,落你手里,我运气不好罢了。” 李祖孝大笑,“好,英雄好汉,你自诩最讲义气,你也知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也知道江湖路是不归路,那当年你怎么忍心往我们小七肚子里面塞金子的。” “她吞金沉海啊!” 陆樱楠戴着头套在一边,听得心里骤然一跳,听到这些,她活不成了。 姜美玲站在厅外,整个人脸色煞白,她觉得大哥不对劲,出来看看的。 她只知道沉海,这些年侥幸还活着。 但是吞金啊。 吞金沉海,必无生机。 她推开门,“难怪宗强这些年,只做法事,原来是超度。” 难怪大家都劝她说死了,死透了不要再找了。 劝她不如多超度多找替死鬼早点投胎啊,原来是吞金。 她捂着眼睛流泪,有时候恨不得自己瞎了,这个世界不那么好看的,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的,李祖孝大怒,“外面的人死了吗?” 手下才匆匆进来,“孝哥,不好意思,实在抱歉,我以为玲姐没事的。” 不知道讲这个事情的,姜美玲瘫坐在地上,大笑,“哈哈哈哈哈,多好笑,亲生爸爸在船上看她被吞金,又亲手杀她。” “怪我,怪我当年鬼迷心窍,送她回李家,她不走的,讲要跟妈妈一起,她那么乖那么小,跟我说害怕姐姐们,我逼她走的,逼她去的。” 她年轻,又势单力薄,为了巩固地位,又想用孩子讨男人喜欢,争强好胜,结果害了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