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死遁,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1. 雍都陆府 年关将至,雍都的夜风又冷了一重。更漏三声,月至中天。万户寂无声,梁下人窃语。 “辰初,同许芸往广安寺礼佛,午正归;未时二刻,赴曲水文会,申初归;申时二刻,赴崔相夜宴,戌时二刻借醉而归;挑灯研学至亥初,沐浴就寝。” 青鹊思索片刻,挑拣好来者要求的重点部分。 而接头人背过身去面朝桌案,趁青鹊思量的工夫,解下掩面就拾起一块点缀精致的芙蓉酥,品味几口方才给出些没营养的回应来: “还真是官家子弟富贵命,休沐日就忙着赏景享乐,咱们这辈子是羡慕不来咯。”话音落,手上的点心也吃完了。 青鹊眉头微皱,担忧起明日陆府下人会不会心比针细,推测东厨进了偷吃的贼。 只是心思还没跑远,便又瞧见同僚指尖微动欲图其它,于是赶忙接话打断: “我看陆琅近日颇多思虑,除去赴许小姐之约外,人际往来不似以往上心。” 闻言,同僚身形顿了顿,往夜行衣上蹭去指腹油污,重以黑巾覆面转过身来。 虽难视面容,但他眼中的雀跃灵光让青鹊一下想起隔街李二婶找到侃话搭子的神态,果不其然: “真能有闲心去饮酒作乐起来才算怪。你资历浅,还进不去皇城里头吧,不知道那小皇帝最近疯的厉害,专挑士族子弟的刺去膈应那些个直谏的老头。无论是非,逮住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仗着没人管得呗。 有几次我还见过他气急败坏到直接动手,场面十分难看。每回他一发脾气,像陆琅这没人护着的年轻侍郎就更成首选受气包了,惨的很。我看没等外乱入侵,咱们这雍都里头就得乱起来了。” 他一气呵成地吐出这些价值几颗脑袋的话语来,青鹊反应不及只得缓缓消化,眼睫翕动,不通政事,却是思绪尽数落于陆琅身上。 雍都陆氏四代为官,在陆琅祖父时盛极,官拜文丞,以百官之首的身份辅佐两代帝王,清正克公政绩丰伟,在世即入书大梁名臣册。 皇都从不缺名门子弟,但陆琅却是其中公认的天骄。 双亲早亡,少时便由祖父母养育教习,诗书礼乐,雅正明德,将他早早地雕琢为皇都中最温润剔透的明玉。 “彼其公子,陆郎独秀”。陆琅十六岁金榜及第,十九岁官至吏部郎中,先帝曾有誉,赞此子或后生可畏,或胜陆相。 这是青鹊从弘文馆学子那听到的。每逢雅集文会总得谈到陆琅,而后便是觥筹交错,或艳羡或叹息,学子们纷纷抒展起自己的宏图壮志。 少年才俊,家蕴深厚,这样的郎君招人欢喜。前些年的花朝赏花会,陆琅每每都被养花人邀作折枝第一客。 君子翩翩,风宇高旷。往人群里来回一趟,一袭青衫便已被姑娘们扔过来的花果浸染生香。 而温良的少年从无愠色,只浅笑着拂去衣上落瓣,悉心奉出怀中春信,呈予身旁掩面微嗔的娇羞女娘。 惜英年早许婚约,偏又佳偶天成。 青鹊从教坊司那也截取如以上不少情报。习艺乐伎们总是边感怀着陆郎君和许娘子的良缘,边拨弦三两声,言外有意,曲中有情。 只可惜造化弄人,陆琅的运气并不好。 前程原是徐徐图之,然他二十岁那年,先皇溘然崩逝,陆相恸极大病一场,不多日竟也随着去了。 雍都陆氏虽颇有盛名,却数代单传,人丁单薄难成宗族。但陆相在世时,门客熙攘,少说百余人。而自陆相辞世,陆府门庭日渐冷落,新帝继位后仅三年,就已难觅勋贵身影。 幼帝十二即位,朝政实为太后把持。或许在朝堂上喜怒无常地刁难臣子时,才能让小皇帝感受到些许权势滋味。 而陆琅虽已被提至兵部侍郎,却是明升暗降,手上根本没有实权。风言风语都说,皇帝对陆琅从没有过好脸色。 青鹊突然想起几天前陆琅回来下朝后匆匆回来,额角还多出些淤青,怕不是被什么砸了。 在雍都,据说是连路上的猫狗都会望风而动。 如今陆府丧期已满,那许尚书却还没动静,陆琅和许芸的婚事也不知还能不能成。 加之近来市井还流传起当今太后与某陆氏女曾有隐秘旧怨的故事,陆琅的仕途乃至陆家的前途恐多风雨。 李二婶们茶余饭后总谈起这些事,啐几声庸官势利眼,叹几句时也命也,复又说起雍都的种种密辛。 支离的碎片,拼凑起一个空悬的陆琅。 也许是瞧青鹊听得认真,同僚意犹未尽,想再说点什么。 忽而见青鹊近身袭来,单手擒住自己正探向桌上糕点的手臂,力劲不小。另一手握短匕,用柄端隔着掩巾堵住他正要叭叭的嘴。 没想到这小姑娘看着身形单薄,身手竟快到让他当面失察,或许有毫无敌意的缘故,但也令他泛起一层冷汗,心中暗恨:遭,丢脸面了。 默然对峙之间敛心凝神,自然也听到了屋外的细微动静。两人眼神互通,跃身上梁。 来者狗狗祟祟,在门外蹑脚逡巡,但不过少顷,便传来一声异样。 “咕噜噜——”屋内两人听的真切,这是个饿着肚子的。 不多时,东厨的木制房门被促然推开,光明正大地嘎吱作响,在静籁中显得尤为张扬。 来人一改之前犹疑状,借着泛泛月色径自走到厨案边,似是没料到案上餐食竟唾手可得:吉芙蓉酥、杏子酥、胡麻饼、软枣糕、云片糕…… 他显然微怔一瞬,犹豫片刻才直直坐下。 而梁上双客诸事无聊,都在默契地打量眼下的人。 十五六岁的少年,虚裹着件玄色大氅,头发随意披散着,月色映缀下如绸面般光洁。 虽是衣衫不整,吃相却很是矜持。若不是自言自语了句,从这视角看姿态,倒更像个安分的姑娘。 “哼,稀罕他好心。” 他是别的一点不沾,忿忿啃着最寻常的胡饼,天冷久置,必然得是咬牙切齿般用劲。 ……一眼看穿的赌气。 无灯无火惹寒凉。少年人没待多久,几口下咽消解完饿意就匆匆走了,似是多待一分多气一分。 东厨便又复归平静。 “噗,这是那个、陆二公子?”同僚索性就坐在房梁上和青鹊搭起话来。 “恩,陆琅之弟,陆琤。” “哈哈,我还以为陆家落魄到克扣下人伙食的地步了呢。”他突然浅声作笑,伸开双臂舒展了下筋骨,惬意而随性地摘起点公事问问,“陆二郎今日行迹如何?” “巳时初刻,起身;巳时一刻——” “停停停,挑重点。” “……申时二刻,顶撞陆琅,嘲讽他趋炎附势巴结崔相,被罚禁闭。” 青鹊无须多想什么是重点,总不能是什么爬墙逃课、掏鸟掘洞之类陆琤习以为常的“要事”吧。 同僚眸中笑意更深:“原这二公子才是个无忧无虑的富贵主儿啊。” 陆家有双子,但雍都人提及陆郎,唯指一人,郎艳独绝,无可分辉。哪怕是他的胞弟,也难占半点美名。 陆琤差了陆琅七岁,生辰一过也要十六,可从没有人指望着陆二郎能在他哥哥折桂一枝的年纪,做出同样扬名雍都的事来。 前几年可能还有人盘算着能否凑合个“陆氏双璧”的美谈来,但年年太学会考放榜,陆琤吊车尾的战绩都委实让雍都人放弃幻想。 但终究是名门显贵,凭附长兄持家,陆琤即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仍可一世无忧享乐太平。 陆琤大抵也是自知的,冶学行事皆是“不争气”。双亲亡故时他尚在襁褓中,祖辈心有余力不足,比之受父母规训约束的公子哥儿,他是更加清闲自在。 青鹊为此稍有愁绪,她始终把握不准陆琤的行迹规律,比起自律规矩的陆琅,陆二公子实在难拿捏得很。 逃课旷学常有之,不是和三朋吃喝玩乐,就是四友策马城外驰野,又或逞身份之便做一些出头事来。 或许如今这世上也许就只有陆琅能管他一头。只是青鹊盯了陆府半个月,这对兄弟鲜有平心静气的交谈。 更多时候是陆琅单方面的语重心长,陆琤则随口敷衍着“是是是”、“对对对”,两人能僵持着直到不欢而散。 而后哥哥叹着气去祠堂自省,弟弟把自己锁在房内严令生人勿近。 今日陆琤竟然出言顶撞,倒令青鹊一瞬讶异。 一墙之隔,在屋外隐匿着的青鹊看不见当事者的神情,只察觉到在陆琤一句“我宁愿与你毫不相干”后,屋内局势陷入沉寂。 几个亲近的下人原先还为小公子开脱掩护,但随着陆琅的静默,都噤声不语。 陆琅罚他禁足思过,下令不准进食。 但这桌点心若不是陆琅默许又能从何而来。 “真好啊,还能随心所欲地撒气。唉,你这任务当真无趣,这府上也就两个安分的小子和一群淳朴的家丁,能盯出什么花来。” 青鹊走神不多时,同僚早已翻下身尝起了案上软枣糕,顺手递她一块,“这是东市临春轩那买来的糕点吧,好评。” “不合规令,恐生变数。”青鹊拒绝得义正言辞,眉眼间似乎还有谴责之状。 同僚挑眉,暗自下定决心:受不了受不了,这换人不换芯的犟驴模样,务必扭转。 “谁会管啊!都算二公子头上呗,再说实在露馅,左右是进了馋猫的事儿,总不会有大能人明察秋毫,揪着后厨少了几块糕的事儿仔细引证此系回风楼作案吧?” ……青鹊无言,他这样是怎么能留在回风楼的? “拿着吧你,饿到肚子叫暴露行踪那才算变数。”他直接把点心朝着青鹊扔过去,令她不得不伸手去接。 “我唤白驹,等你这边任务结束,日后楼中就要常打照面了。” 报上名号后他顿觉神清气爽,复又清了清嗓,整理几下衣衫故作端正姿态: “青鹊这名号承了便承了,但千万别学你师父,我可遭不住再面对一个死脑筋。” ……白驹,回风楼司中,竟亲身来陆府和她接取情报。 “为何是你?”青鹊问得快动作也快,立时置手于匕首之上。 原先就疑惑为何会突然楼中来人,而非平日的密报传书,此时既知他是白驹,更确信不只是情报传递这么单纯。 “来看看你是什么样啊。”白驹挑眉即答,“放心,我只管情报不论其它,都是同僚,不用这么防备吧。近来楼里都在传有个新青鹊来了,我身为回风楼的头号情报贩子当然得赶在最前面,对吧?” 青鹊垂眸,姿态收敛些许,他确实说的有理,却不知怎样接话为好,便又转到公事上:“半月以来,陆府并无异样。” “就是就是,让你来这能看出个什么花来。凭这身手能力,不得是楼主她大材小用么?直接纳用不就好了,非要用什么考核来作刁难,我是你我也委屈。” 青鹊无意反驳云云,只默然地接受他给自己假定的情绪。白驹以为自己说中,拍拍她的肩膀: “没关系,我觉得你挺好,回楼就去帮你说话,至少还算有些分量。不过我今日来这一趟摸鱼也足够了,事毕,散!” 说罢朝青鹊挤弄下眉眼,推窗欲走,青鹊浅揖作别,心底些微轻松了点,话多而轻佻的人她最难以应付。 但他还没跨出去一脚就回转过来,附身对她私语: “不过是监视陆府这种小活,没必要事无巨细地吃力不讨好,左右也快到头了。” “……是,多谢。” 似是因得了谢字,白驹快活不少,终于利索地离开陆府,匿于夜色,不见踪影。 看来连白驹都不知晓她对陆府的别有图谋。 青鹊摸出一枚令牌,四方端正,雕龙蟠云纹,足金熔铸,握在手中颇有分量。 白驹若知晓她手中有此令定大为震惊。 赤金天字令,回风楼七枚死令之一。其上以遒劲笔力刻下司命密文:命护陆琅。 2. 回风青鹊 大梁立国便起回风楼。 不登朝堂、不记史册,朝野缄默讳言,却是上下不宣之秘。 回风楼设二阁三司,二阁掌事,三司行令。 无缺阁掌楼中枢密,不蠹阁掌人员训调;司中探察隐秘,司危执刑罚罪,司命守御护主。 千丝万缕织就罗网,密布天下山河。既为百官颅顶悬镜,亦是夜色中的一柄刺骨利刃。 青鹊隶属于此,又异乎其间。特殊在她一非回风出身,二是入楼即得名。 回风楼有名者仅三十余人,分派阁司要职; 无名者称为「素心」,听令流动。他们皆是自小便被收养定向训练的孤儿,凭编号为记,唯有佼佼者才有承名的资格。 青鹊一蹴而就,大概除了放她一路畅行的楼主,没人知晓她凭什么能如此轻松地承名入楼。 青鹊自己也云里雾里。 她的名本承自师父。然一年前师父重病不治,此后天地虽大,惶惶无归处。 她翻来倒去几遍师父的遗物,居然真发现了星点蛛丝马迹。五爪盘龙的金令,除了皇都天子谁可堪用? 青鹊终于给自己寻得了个方向,怀借着一点执念来到雍都。 只是这天下最繁华的地方,自然也囊括最奢侈的物价。 大户人家不雇无藉者,劳工头子嫌她个头小,卖艺又被戍城卫驱赶……青鹊觉得师父过去数年间从未带她踏足雍州,竟实为生活的智慧。 我真的非得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长漂吗? 彼时隆冬,青鹊手中紧握着师父传她的短匕,在典行前徘徊良久,融雪催寒,朔风凛凛。 最终她于心底祷念几句向师父告罪,还是大步一迈踏了进去。 “小姑娘你多大了?” “十五。” “雍都典行律严,小友可携户籍证明?” “来得急,忘带了。” “这样在下难办啊……唉,可惜这匕首做工又着实精美。罢了,我先去后边取些物件来鉴定下其上玉石,您且饮茶稍待。” 憨厚面善的掌柜转身去了后院,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青鹊就见到了仁善好心的回风楼主。 门窗大开,却插翅难飞。 青鹊被左右两名护卫擒压跪地,随身行李被翻了个遍。 靠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人锦衣玉袍,散漫地掀看手中账册,一旁的掌柜弓着腰侃侃背念,细数其中条目。 桩桩件件,无不诘责着内贼的贪赃难罄。好巧,罪者与她同名。 ——回风楼,司命青鹊。 青鹊恍然大悟,师父经年来对雍都避之不及的原因才不是什么大智慧,只是纯粹的求生欲。 她现今继承了师父的百万恶债,前来自投罗网了。 往后的日子兴许有了好些判头。 若债主不好交涉,那么可能会将她发卖奴藉,如此就示弱忍耐,伺机以动想办法逃出去; 或者还会把她卖入牙行青楼,那些皮肉贩子能杀一个便算一个,倘有幸或许还能救几个人; 要是更直截了当地要她以命偿债,便搏命死战…… 师父教的,事极也不过一死而已。 约莫一炷香,罪状才堪堪述尽。 青鹊静待座上者发判,她的脖颈被压得酸痛,背却依旧挺直。 “离了雍都就混得这么差,剩这些个破烂匕首金令有什么用,人财两空,债能去哪讨?”慵懒的女声从头顶传来,应是起身缓步踱来。 青鹊受缚难以动弹,只能朝地面干瞪眼,入眼是一双绣金莲花凤纹鞋面,显然是非富即贵。 但很快华贵的鞋履渐被层层纱衣遮盖,一股突兀的冰凉触及青鹊下颚,身后押持的力道松了许多,她轻易就被抬高视线来。 以金制面具覆了半边脸的华裳女子屈尊纡贵,半蹲着用玉扇骨柄摆弄青鹊的脸,上下左右推来拂去。 青鹊暗自忍耐,琢磨这人大概是在打量自己能卖多少价钱,便也没了言语周旋的打算。 然她正走神的当下,突觉一股劲风凛然攻向自己后颈,本能地立时侧身避闪,但耳廓还是被扇骨擦过,磨出刺烫的疼痛。 分明是用极大的力道偷袭她! 若慢一瞬躲避,怕是不残也伤。青鹊紧盯着面前若无其事的人,泛起一阵冷汗。 雍都真是人心叵测,说不定哪一天就提前师父再见面了。 “武功底子还行,勉强能用。一脸死气沉沉,面向也挺合适。我想想……做个交易怎么样?” 她起身坐回椅上,修长的指尖敲打着扶手,侧目若有所思,复又眼波流转,居高临下地睥睨青鹊。 虽说提及交易,但显然青鹊没有半分商量的资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安能如何? “什么交易?” “筹码是给你恰如其分的自由,代价是为我做工抵债。至于其他的,我都不要。” 她用玉扇挑起桌上单薄的包袱,撂至青鹊跟前,顺带着把收缴的金令短匕也一齐扔了过来。 青鹊得了短匕,心中安定几分:“做工?” 雍都人对一些见不得人的事,难道以此为行话? “嗯哼,一些脏活累活罢了。不过既许诺给你自由,那你只需要做青鹊该做的事。” 她展扇轻摇,或许是瞧见了青鹊眼中的嫌弃和犹豫,唇角漾起微末笑意来。 “小姑娘可别瞎想呢,我们正经产业正经人,做的也都是实在事。只算你真好运,谁让现下握着这笔债的我太过善心,热衷授人以渔呢。所以意下如何,小青鹊?” 后来青鹊偶见过某权贵家中豢养的赤狐游猎野兔,和那时楼主的神情一模一样。 狡黠、倨傲、诱之深入、食之果腹。 但当下间,青鹊只在想,她说起话来的腔调,和早为黄土一抔的师父好像。 思绪有些游离到天外,青鹊心底悄声念叨:师父讳莫如深的过往大概十分精彩。逆徒罪过罪过,并非有意揣测隐秘。 只是有一点念想在青鹊心中萌生扎根,催促着她点点头,应许了交易的达成。 青鹊便如此稀里糊涂入了回风楼。 虽已承名,但一年来青鹊却未曾入楼,她被安置楼外听候调遣,楼主将此美名其曰为试训考核期。 吃住全包,习文强武,得素心传讯了就去行令履职……现今快满一年,监视陆府大概就是她进回风楼的最后一关。 此一程相当轻松,像在度假。怪只怪此前的任务实在磨人。 起初青鹊还以为回风楼算是吃皇粮的刺客,甚至设想过在杀人越货的境地下该如何自处。 可一年来,刀剑拼杀屈指可数,倒真如楼主所言,赃累俱全。 例如混入宴席记下某宾客所作所为,吃喝言行事无巨细,当庆幸她强识的能力很好; 又如验查某些官吏家中万物来历,大至墙柱原料,小至碗筷产地,布衣度生的青鹊已成长到摸一下料子便可立刻分辨出锦州缎还是绥州缎的程度; 还有漆夜潜入街道,从一个个垃圾堆里翻找细碎小物,相较下,偷鸡摸狗可能更为体面; 甚至连掘人坟冢已经算不得稀奇,只是时常还需行冒犯之事……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罪过罪过。 回风楼到底是个什么组织啊,里头的人都这么能忍? 心中每有此疑问,青鹊都不免深深叹气:在雍都谋生真难,不是穷死,就是累死。 但得很久以后青鹊才会知道,哪怕以回风楼来说,自己当初这样没编制没培训还身兼数职日夜无休的情况,两个字形容为苦力,三个字评定叫大冤种。 雍都的官邸府衙,商铺坊摊,市井野巷,河道水沟,荒野坟茔……皇都千顷,宫门之外的地方,或许都已经淌了个遍。 她像极雍都暗夜中一只惹人嫌的蝙蝠,日夜颠倒,避行于昼阳灯火,在无人处穿行窥伺。 正如此时。 已至丑正。 青鹊支起小窗一隙抬头望,看月亮,数星星。无他,睡不着,百无聊赖。 自监视陆府以来,她本不足裕的睡眠滋润不少。 许是清正之家门风清明,上下共四十二人,除了个肆意的小少爷,全都安守门庭,本分得很,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从不逾矩生变。 连揩油水嚼舌根这样的家宅常事,青鹊一次都没在陆府见过。 虽常因职业病在小憩时被风吹草动惊动,但拢在一起算算,拜众人所赐,她现下每日都至少有三个时辰的阖眼时间。 今夜白驹乍来,反倒让她的重拾起了「正常」的作息记忆。 凛风穿过缝隙打到青鹊脸上,更催几分清醒,然纵使神思明朗,长夜漫漫,她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想什么。 “咕噜——” …… 青鹊抿抿唇,回头从案桌上顺过来一片胡麻饼。这下换她啃得咬牙切齿,梆硬。 但青鹊吃不了别的,她天生五感通透,寻常的甜食一进去嘴里,就只剩下甜腻到齁。 这半个月来青鹊都是寻空越墙出去,找些白面馒头来充饥,不敢占陆府一丝一毫的便宜。 负责陆府伙食的周婶勤快而仔细,东厨出入流水一一记账在册,餐食排布数目皆烂熟于胸,不靠强记,全凭经验,令这方面的后辈青鹊很是佩服。 今晚若不是有陆琤做挡箭牌,还真会教她头疼该怎么去掩饰东厨遭贼的痕迹。 一块胡饼已下肚。 估算着约莫再有不到一个时辰,门房处的第一盏油灯便会点亮,荧荧微光便顺着檐廊连成蜿蜒一线。 跳动的火烛在晦暗夜色里闪烁引路,仆役家丁们开始陆续赴工各职。 那时青鹊就要换下夜行衣,穿上更宜白日的便装,于陆府的边边角角辗转腾挪。 而往往鸡鸣之时,陆琅就已身着绯色官服于宫内参奏。 至于陆琤,他还能再赖半个时辰的懒觉,直到谁家的公子哥儿闯进来,兴冲冲与他谋划着今日该如何如何共襄英才雄风。 待两兄弟都出府后,青鹊的日常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一半,只用监察记录些府内鸡毛蒜皮、无人在意的琐事,悠闲散漫地等着府邸的主人回来。 一天内除了找隐蔽点费些劲,其余都惬意非常。 难道楼主还是有些善心在身上的么?竟将试用期的最后一单如此放水般地施舍与她。 说不准,毕竟楼主是个怪人。 青鹊曾直截了当地询问有关师父的事,得到的尽是语焉不详,但死令情报和密文译法却又是她大方给予。 若非自己不是对手,青鹊实在想用武力逼她就范,而不是被那股「奈之我何」的视线扫视玩味。 遗憾,技不如人,唯有隐忍。 青鹊盯着房梁发呆,手中摩挲着金令上的刻纹。 陆府早被她摸了个清,一介良臣,更没有什么暗道密辛。 但为何师父所留赤金令上要护的人会是陆琅? 算算当年陆琅最多也就十六,回风楼的寻常任务皆以玄铁令下达,但这道令竟然启用了用一次少一次的七枚之一。 如今陆琅好生好养的,按理说令成则销,但现在却依旧完好无损,师父莫不成是逃单了? 待正式入楼后看看有没有机会,听说无缺阁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 但她思绪刚开始盘算未来,便被一阵枝杈断裂声扯回。 冷月悬天,草木窸窣,风中夹杂微弱的步行声。 此时陆府庭中不该有人。 3. 宫门失火 如平湖起涟漪,青鹊突生一丝道不明的期待 人说久必生变,莫非真让她守株待兔,撞上了陆府的不寻常处? 百般精神凝于身,青鹊立取黑巾掩面短匕傍身,悄无痕迹越窗潜出。 万籁俱寂,庭中步伐声在青鹊耳中尤为突出,短促却力重,像是有负重在身。 不会只是个神志不清来官吏家偷盗的小贼吧…… 逾两道门墙,她终于找到了庭中鬼祟的身影。 那人背着行囊,手中像是拿着什么,靠在枇杷树旁似要动作。 青鹊纵身跃上北偏厅屋顶,伏低掩形。 虽浓云蔽月,但奈何她视力极好,不多时便适应了夜色,能一览无余地窥视庭中。 他手中握长锹,正掘枇杷树下土。 只是大概记性不好,时不时就摇摇头换坑重挖。青鹊打量着他的身形,总觉略感熟悉,莫非是内仆? “哐——” 磨蹭许久,终于挖出东西来了。 铁锹触物,于寂夜中撞出不小的声响,那人到底做贼心虚,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云开月现,借着这一回头,青鹊终是看清贼人的形廓。 此前披散着的长发已高高束起,月色映照于缎面圆领袍上,银光镀衣,清瘦的少年倏而生辉。 然手上动作着实算不得光彩。 他将挖出的铜盒置于石桌上,取出银票一沓、金玉几许,急急塞入包袱。 陆琤陆二公子,大半夜的不安寝,在自家后院行盗贼之事? 青鹊见他填实土坑,收敛动作朝着东南院角草木繁盛处一步一挪。 那个方向……顿时了悟他的意图。 很有精神,深更半夜,离家出走。 她心底突生一阵烦郁。长得讨人喜欢是陆琤为数不多的优点,但此时青鹊看陆二公子却着实碍眼。 为一时意气,他竟真要和陆琅一刀两断了? 相近的年岁,若是无忧随性的少爷生活换她多好,偏偏这羡煞旁人的福气他是弃若敝履。 虽然青鹊自己不是很想在意,但行动上她还是得卖命般地给回风楼打工,以还清师父留下的债务……实在猴年马月,遥无可期。 嫌富哀贫,悲上心头。 青鹊随手捡起粒小石子,不作犹豫朝陆琤掷了过去。 “嘶!”陆琤讶然惊声,赶忙捂嘴。 背上无来由的一痛让他猝不及防,左右张望却不见有异,还以为是什么老树残枝正巧打在了他身上,倒霉。 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此刻陆二少一门心思就想离开,他在草丛里摸索着,很快就寻至墙洞,毫无仪态地匍匐钻行。遁出陆府,顺遂。 青鹊一时无语,陆琤果然是早有预谋。 前天他和宋家公子打着掩护,自个偷摸凿出来的墙洞,原是为了现下的出走。 此番任务只须监视陆府进出行踪,她既知晓陆琤是离家而去,便无任何多事的必要。 只做分内之事,青鹊将楼主许她自由的承诺附加其上。如果因此辞了她也只会是楼主亏。 青鹊有时觉得自己来了雍都,就也沾染上了师父的不良习性,拥抱怠惰,彻底开摆。 何况也确实没有干涉陆琤的必要。 随他去,总会回来的。 世家子弟中又不是没有先例,雍都世族百余人,总多不驯者。 光这一年里,青鹊就听说了五六桩因儿女之情逃家私奔的隐秘旧事,其中罕有未归者,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要么是自个回来,要么是孩子认祖归宗。 家族光耀与庇护,哪能是轻易便可舍弃的。 这样一比较下,陆琤真算其中股清流,毫无情爱纷扰,大概只是单纯的心有怨气。 也不知他这一程能走多远。 但府中既有她为密探,难道府外就有开阔天地么?天子脚下枝叶蔓生,盘根错节。 最好不要没几天就灰头灰脸回来,会很丢脸的吧。依他的脾性若真如此,恐怕得把自己锁屋里一辈子不见人了。 只是不知道陆琅发现后是何种表情。 青鹊从未见他有什么时候是逾矩的,那样自矜的人,会因幼弟辱没门风的行为怒极失仪么? 要是陆府也有鸡飞狗跳的场景,这活干得倒也算大开眼界。 青鹊有点缺德地期待天明尽早来临。 突而一阵朔风袭来,冻得还伏于屋顶的她直打寒颤。 青鹊颤了个精神,察觉到视野清晰了不少,夜色似乎已透了些亮,难道自己一时失察已耽搁了许久? 她得赶紧下去寻个温暖点的庇护处窝到家仆上工。 然甫一翻身,却突然有什么东西如轻羽般飘飘然落在青鹊鼻尖。 是下雪了么?……气息入鼻,有股火燎过的焦味。 青鹊抬手摸上去,触感塌软。两指搓揉后指腹隐有污迹,定睛仔细看,是什么经烧灼后余留的灰烬。 她立时回头望去,只见冽风又裹挟着一阵猛烈烟尘席卷,来处滚滚浓烟直冲夜天,赶云掩月。不过片刻工夫,越来越多的余烬飘坠,粘了一身脏污。 于陆府西北约五里处,承平街的尽头,一团盖不住的汹涌火势撕开夜幕,仿佛要将残夜吞噬殆尽。那是宫城西门,顺天门走水了? 与之相比,有点点跃动星子正以极快的速度在宫门四周移动,一圈一圈有条不紊地布阵,直至包围住烈火。 应该是已奔赴火情的戍城卫。 离宫门两三里便是潼渠,以他们的行动力即便不能做到霎时扑灭,也能控制住火情将其圈在宫门处,不至祸及承平院宅。 承平街两道不是王公亲族便是达官显贵,宫门走水本就是大罪责,若再出些万一,戍城司怕是无人可辩得清白。 不少人家的门房也提灯出来,只看了几眼热闹,见戍城卫已在动作便又回去掩实了门,有他们这道雍都最稳固的墙挡着,无需废力操心。 只是冬夜,宫门怎么会起火,甚至愈演愈烈?而纵使烧得再烈,裹铜漆油的顺天门又从哪烧得飘来这么多灰屑? 哪怕再不通事,也能轻易察觉此间不同寻常。 青鹊远观明火熊熊,似乎还能听见木门在火中焚烧的爆裂之声,噼里啪啦炸个不停。 戍城卫卸掉轻甲,受令东奔西顾竭泽取水。水火不容,相遇即撞出刺耳尖鸣。 有人不慎引火烧身,发出凄厉喊叫。青鹊盯着那一小点滚来滚去的火团直到熄灭,也不知人有没有事。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 不可节外生枝。只要火烧不进陆府,就连作壁上观也没有必要。 拂去一身烬灰,青鹊跃下屋顶,潜至杂物房,翻出仔细藏好的另一身干净衣服换上。 今夜多事,她也无心再作休憩了。白驹、陆琤、宫门,桩桩件件磨她心神,因这些皆无紧要的事,耗尽了全副气力。 长夜难熬,青鹊避于屋中,在不寻常之事接连发生后,黑暗中一切躁动之声都格外喧嚣。 她更盼能尽早鸡鸣日出,待天明便能一切如常。 忽闻一阵脚步声,是戍城司人手不够又调派人来了吗? ……不对,人太多了。且这声音发迹于承平街东,若是戍城卫应当自南而来,他们没有任何绕道的理由。 这一队人显然不为扑灭宫门火而去。 青鹊凝神于耳。至少有百余人,步伐太过俨然有序,每隔一段拆出小队驻留,必定是经久受训的兵士。 布散就位,承平街各角燕雀难飞。陆府自然也在其中,四墙后皆有人驻守。 青鹊心中忐忑,手中泛汗。在皇城竟能如若无人之境般围住承平街…… 似有窃语声,听不真切。但很快,他们便越墙进院,约十数人鱼贯而入汇集在庭中。 “动手吧。”一声施令,各散东西。 这声音青鹊认得,熟人。 回风楼,司危红叶,三个月前叹惋着可惜没能一剑取她性命的「同僚」。 4. 司危红叶 那天青鹊确实以为自己就要丧命雍都了。 背抵高墙,被堵截于死巷。左肩伤口处血流汩汩,哪怕青鹊一路绕转奔逃却还是没能甩开追杀,面前人执剑逆光,挡住了她的唯一生路。之前对她的那一剑刺得迅猛利落,现下倒起了玩弄猎物的兴致来。 他不疾不徐地踱近,不大的年纪,极深的威压。眼底寒凉,嘴角噙笑,浅浅道: “先卸双臂、再断双腿,又或者先剜目、再割舌。如何,选哪个?” 她选择不搭理,垃圾话太多,烦人。 青鹊死死咽住喉底的痛呼不发,极尽平生倔强地朝对方瞪回去。 他的一身玄色衣衫已被浸湿,有些地方还凝成斑斑血痕粘黏其上,看来今日所取性命不知数,或许马上要再添她一员。 半晌前青鹊暗中尾随任务目标至北城金铺,交易双方约莫五六人,攀谈片刻便进了内室。 她原扮作普通买客混入铺中却无孔可入,本欲出去想找找有没有别的法子能探听到更多情报,却在踏出门槛与人错身的瞬间被一股无遮掩的杀意摄住,于是不自觉地停住动作。 而这短暂的迟疑,偏偏引动杀机。 甚至没有看见来人拔剑的动作,锋刃就已紧袭心口而来,青鹊没有任何时间来反应,仅凭本能闪躲。 但这回失了全身而退的好运,她的左肩被一剑狠决刺穿,剑锋凌冽仿佛有刺骨寒凉,甚至在意识到偏离命门后旋动几分作补,伴着浓重杀意击溃了痛觉防线。 血肉与冷兵互斥生出接连不断的刺骨绞痛,不得不让青鹊重感到了久违的性命之危。 然虽伤重,却一时不致命。几乎在下一瞬青鹊便屏息忍痛,凝神蓄力一掌回攻,预备搏命而斗。 但他却闪身避开攻势,直直拔出剑身。青鹊的左肩霎时血流如注,又因扑空跌落门槛,鲜血淋淋洒洒溅了一地,入眼格外触目惊心。 金铺内尖叫声迭起,刺得青鹊耳中又增一份痛楚。 铺子里头的商客四散奔逃,他竟然一眼不瞧地任由人群散去,好整以暇地用衣衫拭去剑上血迹,瞧了瞧青鹊抽出短匕一脸不死不休的待战模样,便带着十足十的嘲弄与不屑,只诡异地轻讪一笑,头也不回地去往了内室方向,留下不知所以然的青鹊怔在门口。 但无论这人来路和意图,趁他此刻无动作得了机会,保命为上后事再议。 只是还没逃开多远就听到了金铺传来的阵阵凄厉惨叫声。青鹊原以为自己身份暴露故而被袭,却没想到他的目的居然是格杀内室之人,这下倒又一头雾水了。 是劫财、是寻仇、是灭口?但为何第一剑刺向的人居然会是她?心底一通追问下来,青鹊首次感受到了回风楼司中密探的含金量,无知无察地被摆弄属实愁人。 青鹊边拖着伤体逃离,边回避着一路闻讯擒凶而来的戍城卫。那人竟敢白日行凶,究竟该算猖狂还是疯狂。 跨五条街转过七个街角总算寻得僻幽处,她停下正欲处理伤口,恍然杀意又至。脊背再感一阵恶寒,青鹊顾不得其他立时拔腿疾奔。 雍都一百零八坊,弯绕颇多,但青鹊却怎么也甩不掉身后的催命无常。 他的兴致在追猎中似是不断拔高,而青鹊终究力竭,错入死巷退无可退,她也是实在受够了扮鼠遭猫追的把戏。 狗皮膏药,磨人意志。 此刻绝境对峙,可败不可馁。他若近身,高低也要给他肩膀戳出个洞来。 只是青鹊想到自己连回风楼的门都还没进就成冤魂一缕,泉下相会时说不定又要遭师父一番笑嘲。但转念又释然了,那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尘世本无可念。 心平意尽,明明正在生死关头,却不曾有一丝恐惧。 “血腥气总是难以散去的,雍都实在太小,怎么逃得了呢。” 逆于光中,他轻抚剑身,弱声浅语。与其说是对青鹊说话,反而更像是在对剑低喃。 此刻这副氐愁哀思的假少年模样,若不是杀心血气未消,实难让人联想到他刚刚出剑时的狠戾果决。 映照着黄昏残阳,剑身裹上一层浅浅柔光。他的那柄剑模样极为好看,百锻成钢,光影浮动中隐见枫叶纹刻,剑柄以红玉为饰,与一尾红穗相得益彰。 人不是什么好人,剑倒是真好剑。 一半不服一半欣慰,略微抵消了青鹊心中的不平。严阵以待,只等着他发作做最后一搏。 但纵然他杀意仍满盈不褪,却迟迟不动手。青鹊不解,究竟要装模作样到几时,总不会是费时在等自己的血流干? “还没有选好?” ……拖泥带水,不如速战速决。 “选二。” 倏然剑光侵至,劈开庸黄晚意。正街人潮熙攘伴霞还家,暗巷中两人却正演一出生死决。 长短锋刃相击相迎,白刃破空铮鸣无休,但人势却有涨落。仅过招几回合,青鹊就知自己不是对手。 两人虽然明面上是缠斗之状有来有往,但他的剑势处处压自己一头,却故意悬而不发,甚至刻意露出破绽引动她的攻击,以致肩上的伤口加速撕裂,素衣尽污满身狼狈,这人是在故意吊着她受罪,享见她的不攻自破。 心中有数,青鹊的兴致也起了。 他既好见人丑相,那就顺他一遭。于是故意装作莽力求生,一鼓作气攻向接下来每个他展开的破绽,却暗自收蓄气力,演着再而衰三而竭般行至末途的样子。来来回回,终于也将他磨出了片刻轻敌大意。 抓到了。 刃尖乍转,一击即中。匕首刺中他的左肩,与她伤口同样的所在,再加上靠之前破绽得他数处轻伤,稳赚不亏。 青鹊如愿以刃还刃、以伤还伤。 “唔呃。”青鹊根本不设任何退路,此时失去所有抵抗力气。双手遭擒拿反剪,脖颈亦被死死掐住。 她看见一张苍白面容在眼前放大,眼中阴鸷难掩,一脸的怒形于色。 感受到了对方的气急败坏,青鹊心里异乎满足。这下待与师父重逢,就有被她夸的由头了。 “玩够了,这双眼睛果然该剜,总是青鹊……真该死。”双手被释,但喉间窒息感愈发深重,无力再做反击。 她只能看着面前的人拔出了嵌在血肉里的匕首,贴上她的脸游走,直至停留在眼睑下。 青鹊想,用缺月来送终,确实比那把不知名的剑更为死得其所。 “红叶,适可而止。”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青鹊看见眼前将要行凶的人神形皆僵,手上动作几乎随着句尾瞬间卸力。而自己就如同木偶般被他弃置坠地,伤口崩裂神思耗尽,她索性不管不顾,晕死过去。 “可惜、可惜……”昏迷前青鹊听见他又在喃喃。 是啊,可惜。可惜她命不该绝。 待青鹊再醒来后,便身处回风楼,全身酸痛,她茫然地凝视着天花板上硕大的回风楼标记干眨眼。 若所听无误,那个人就是司危红叶,回风楼最贵的杀手。 青鹊原先只闻其名,感怀过为什么他一单就能抵自己百单,稍稍心向往之,希望能结识一番取经二三。 却没想到初见面就是同僚操戈不死不休,这下再蒙昧的心也该飞到天际去了。但经此一役,青鹊便也认了,他贵是有贵的道理。 捡回一条命,青鹊失魂般躺卧床榻上,体感肩伤已做处理便是无谓,但喉头干涩疼痛难忍,正思考着是否要起身,便又听见那道神兵天降的救命女声。 “小青鹊醒啦。”果然是楼主。 青鹊侧目,见她施施然来到床边,矫做温柔地将她扶起半身,递来一盏温水。 青鹊犹豫片刻,仍是接过杯盏,饮下几口解了干渴,若猜得对,楼主马上就会开始狡辩。果不其然: “旧时恩怨当真是易解不易结,只是可怜我们小青鹊受这无妄之灾咯。”听这话,又是一桩师父遗留下的陈年孽债承于她身了。这些遗产实在太过沉重,只身难以负担。 嗓子难受得紧,青鹊不想耗力说些废话,便只静静听着楼主侃侃。而她语吐连珠,终不离什么“工伤赔偿、带薪疗养、薪酬翻倍”之类无关痛痒且已有定论的话。 青鹊明白了,她和师父就是一个路子学出来的伎俩。说自己想说的,别人爱听不听。 但青鹊刚历生死关一遭,脑中也没什么顾忌了,逮住楼主话语之间的空隙,进行一个单刀直入式打断: “师父不惧死,我也同样,唯独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打断有效。楼主或是理亏或是心疚,难得停下了自己的话题。虽然依旧言之无物,但至少许下了个虚无缥缈的抚慰:“再等等吧,不会很久的,青鹊。” 青鹊默然,楼主不说,她可以查。但如今和红叶闹了这一出,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回风楼待下去。她刚这么担心着,便得了楼主的回应:“不过这次红叶的事,我会让他给你一个交代。” 但她所谓的「交代」属实有些惊悚。 那个被楼主召来,低眉顺目、言辞恳切地向她解释着“误认敌我大过难销、甘愿受罚合该就戮”的云云套话,并差一步就要给她作跪礼道歉的红叶,在青鹊看来宛若鬼上身。 青鹊当下立判:红叶其人,精神有疾,避避避。 但他确实心甘情愿地领受了回风律章内的相应惩罚,伤及同僚,杖责一百,禁闭三月。楼主更以严令命其不得再伤青鹊分毫。受刑时,青鹊在一旁观视,他并无丝毫不甘。 ……心知他表里无一,但也不必演得如此凛然。 如今算算时间,确实也到他禁闭结束的日子了。 而现下青鹊透窗窥视,这个红叶锐意倒是收敛许多,但杀星气势不改半分。孰真孰假青鹊无谓,左右不是好东西。 心中暗骂之时,红叶忽的斜觑过来,电光火石,四目对视。 青鹊确信他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讶异,但自己同样纳闷:回风楼三司调令是彼此不通么?回回都让她和红叶无期撞上。 昔日金铺,今朝陆府。一股莫名的不安从青鹊的心中漾起,她倒是不惧红叶,但却唯恐旧事重演。 掩身再无意义,青鹊便走出屋门,和红叶正面以对。 “真巧呀,算是久别重逢了,青鹊。”他甚至捏出几分人畜无害的浅笑来。 “你要杀陆琅?”青鹊懒得废话。司危执刑有擒有杀,但红叶另算,他只出杀令。 “加个你也行。” ……逢场作戏也要加垃圾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