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进炮灰剧本后我成了万人迷》 第1章 第一章 大魏元和六年,初秋。 座落与大魏西北边陲之地的边关要塞——金岭被笼罩在肃杀的秋风之中。 被风沙侵蚀数十年而不败的巍峨的城墙如今斑驳陆离而参差不齐,彰显着半年前那场惨烈的大战。 未时,东城门下人影稀疏的官道之上,一支十数人的商队乘坐着两辆马车缓缓行来。 为首的一辆马车正中央,李景升一身深灰色素服,身形纤纤,宽大的素色兜帽遮住她大半皮肤稍显暗黄的面容,一双曈眸却抬眸直直望着近在眼前的金岭城,噙着水雾一般的眸子宛若秋水,眸底深处掩着一丝不安与希冀。 从距金岭城一城之隔的赣城逃出来后,她小心伪装,混入了这支晋国的商队之中,为的便是借着这支商队逃出大魏。 而金岭城,便是魏国的最后一站。 出了金岭城,往西是风沙千里,一望无垠,被突厥铁蹄肆意践踏的戈壁滩。 往北,是连绵不绝,一马平川,如今已是枯黄连天的大草原,突厥人的大本营。 往东,则是山势渐起,成林环绕,兵强马壮,国力强盛的晋国。 只要出了金岭城,没有了大魏长公主这个身份的束缚,从此便可天高任鸟飞,这便是李景升此刻唯一的念想。 所以,此时此刻,李景升只有一个念头。 快一点!再快一点! 眼看着商队一步步走向城门,就在即将穿过厚重而斑驳的城门之际,城门前的两名卫士忽然放下手中长戟,挡在队伍前面。 其中一人道:“这么多人,去往哪里?路引何在?” 李景升心中一凛,不动声色的垂下眼帘,长袖内的双手紧紧攥起,做好了随时跳车的举动。 商队雇主是一位颇有经验的经商老手,姓胡,单名一个进字。 此时,他迅速上前递上路引,毕恭毕敬道:“官爷,我们是晋内长业家族的分部之一,此行来魏收货,这便要回乡了。这是我们的路引,烦请官爷核查。” 那卫兵听胡进自报家门,对晋朝内闻名朝野的四大家族之一的长业家族有所耳闻的他神色立即严谨了些。 他仔细地查看路引上的内容,确认无误后,又环顾了坐着十数人的车队一眼,随即抬了抬手,“放行——” 胡进立即恭敬道,“多谢官爷——”随即小心收好路引,领着车队继续前行。 直到彻底越过城门,看不到城门的轮廓后,李景升长吁了一口气。 而后,商队一路前行,熟门熟路的朝驿馆的方向疾行而去。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从东城门的官道尽头疾驰而来,蹄声震震,不过片刻已跃进城门。 卫兵正要拦下,来人一身劲装,从怀中掏出文书,正声道:“我乃骁骑将军秦苛麾下副将施黎,有要事面见知州,烦请速速通报——” 卫兵见此不敢怠慢,接过文书匆匆看了一眼,便迅速领着施黎前往金岭府衙。 未几,金岭府衙正堂内,知州褚行盯着面前长案之上的文书,面色沉凝道,“端阳长公主失踪了?” 施黎恭立下首,回道,“是。秦将军说此事事关大魏与突厥两国联姻,干系重大,端阳长公主失踪的消息不宜泄露。但距离和亲商定的时日已不远,突厥亲使想必也快来了。若是寻不回长公主殿下,不仅我等有灭门之祸,只怕这边疆又将再无宁日。” 褚行闻言眉心拧成一条线,“我明白了,我会尽全力协助秦将军,在城内寻找长公主的下落。只是,若长公主不在金岭城,我便也无可奈何。” “长公主是从昨日晨起不见人影,根据秦将军猜测,她是自己逃走的。所以,以她的脚力,至多逃不过百余里。赣城周边城池我们皆已通禀。除非长公主长了翅膀能飞过城池,否则,她绝逃不脱我们的追踪。” 褚行便道:“我明白了,我即刻派人封锁城门,严查进出城池的每一个人。若有消息,即刻派人向秦将军传信。” “多谢大人相助。” 施黎拱了拱手,随即从怀里摸出一幅画双手奉上,“此乃长公主画像。秦将军说,既是长公主自己逃出,定会伪装身份,烦请大人命守门卫兵仔细甄别。” 褚行接过画像,小心摊开,待看清画像上之人后却是呼吸一滞。 画像上的女子乌发成墨,肤白胜雪,一双明眸如九天皓月,顾盼生辉,而这仅仅只是一张画像。 不难想象,若是长公主真人站在他眼前,该是怎样的国色天香,风华绝代。 褚行突然明白突厥为何答应大魏以和亲止战的请求。 可想到这般风华正茂,姝丽无双的妙龄女子要嫁给突厥年迈的景真可汗,褚行心中生出一丝不忍。 然而,为了大魏的安定,为了百姓的安宁,这一点不忍,也终究只能被他按捺。 “我明白了。”褚行道,“我会尽全力搜寻长公主的下落,左史尽可回去向秦将军传信。” 施黎拱了拱手,随即转身大步而去。 褚行坐回书案前,盯着面前长公主的画像,沉默半晌,方沉声道:“来人——” 与此同时,金岭城北的驿站外。 胡进吩咐着车队众人将马车内的货物一一搬入驿站内小心看顾。 李景升站在一旁,手足有些无措。眼看着商队的人忙上忙下,她踌躇片刻,还是缓步上前,在胡进面前站定,低声问道,“胡掌事,车队不走了吗?眼下天色尚未黑,我们脚程快一些是可以出金岭城的。” 胡进见李景升半掩的面上隐有急色,无奈摇头,抬手指向东方天穹,只见一片黑云沉沉暮暮,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一个时辰后,天将降大雨,我们的货物皆是干货,万不可有丝毫沁水。而且出了金岭城后还需行近百里才能入晋,沿途会有流匪出没,我们需等晋内的伙计前来接应。所以,我们明日一早才会出城。” 话落,胡进明白李景升急切的心境,安抚道:“小姑娘,我明白你想尽快离开这里去寻找亲人的心情,只是这路途遥远,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小姑娘,且等等罢。我已让人安排了一间房给你,今夜好生歇歇。明日卯时咱们便要动身了。” 听胡掌事这番话,李景升知道急不得,也不敢表露太多让人起疑,只得颔首应下,“是,那就多谢掌事了。” 话落,她低眉敛首,转身跟着商队的人入了驿站。 进到商队安排的厢房内后,李景升将自己的行礼小心放好,坐到了稍显简陋的木板床上,抬手解下掩着大半张脸的素色兜帽,深深呼出一口气,想起胡掌事的那番话,不免心有惴惴。 她是穿书而来的,原身是二十一世纪的女青年,不想看过一本古言小说后,一觉醒来,竟穿成了这本小说里的炮灰之一——与她同名同姓的端阳长公主李景升。 这位端阳长公主,天潢贵胄,国色天香,有着无与伦比的身世与容貌,却偏偏不过是她的嫡亲兄长,当今大魏皇帝魏谨帝手中一颗棋子。 只因端阳长公主的生母是先帝魏元帝宠爱的容贵妃宫氏,而魏谨帝却是皇后顾氏所出。 元后顾氏嫉妒容贵妃,是以先帝殡天之后,想方设法搞死了容贵妃。又利用李景升的美貌,为魏朝获取最大的利益。 剧情里,这位长公主并非只是单单和亲,嫁给突厥年迈的老头景真可汗。 景真可汗死后,端阳长公主又被迫嫁给继承汗位的景真可汗长子摩那海。 甚至在突厥被破后,又被迎回国嫁给军功赫赫的秦苛。 而在秦苛被毒死后不久,大魏后方的冀国领兵来犯,为了向晋国求援,她又被逼嫁给晋国的镇安王,如花之年,一连四嫁,在被榨干了她自身价值后,却被弃如敝屣,死在了那位镇安王后院的污秽之中。 想到这位端阳长公主最后凄惨的下场,李景升心头一紧。 她不是那位谦敏淑德,唯皇帝之命是从而任人摆布的端阳长公主。 她是穿书而来的李景升,她要逃离这里,逃离大魏。 只要离开大魏,她便能做她自己。 而今,她终于离这个念想不过一步之遥。 明日一早,她便可随这支晋人商队逃离大魏。 只是,想到掩护自己逃离和亲队伍的婢女松絮,李景升心头一紧。 松絮是李景升的贴身侍婢,自小便跟在身边服侍她,忠心耿耿。 也不知她怎样了? 秦苛他们应当不会为难她罢? 戌时,夜幕沉沉,风萧月残。 赣城,驿馆。 烛火幽幽,映着秦苛刚俊冷毅的侧脸,他满目沉冷的盯着身前木案之上李景升的画像,心中是说不出的郁结之气。 为什么?她为何要逃? 她既不愿嫁给突厥景真可汗,当初又为何要答应和亲?如今却又临阵脱逃,将这一干人等置于险境? 正凝神间,一阵脚步声骤然传来,紧接着便响起一道尖锐中透着低沉的嗓音,“秦将军,如今长公主殿下失踪,这个消息只怕瞒不了太久。若是传到陛下与太后耳中,你我皆是杀头的大罪!” 秦苛闻声抬头,看清来人后徐徐起身,恭谨道,“连公公——” 连公公本名连安,如今已年近五旬,身形瘦高,是宫中掌事内监之一,颇得先帝魏元帝的信任,亦是当今圣上——魏谨帝的心腹之一。 官职上,他虽比不上秦苛正三品的骁骑将军,然而在皇帝面前,他的影响却比秦苛更甚。 此行,他奉命送端阳长公主入突厥和亲,便知和亲一事圣上有多在意。 见秦苛站起身,连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又道:“秦将军,你我一路从京城而来,途中相安无事,我不知为何偏偏要到金岭城前夕出了岔子。可将军心里清楚,长公主和亲一事有多么重要。圣上既将这个差事交给了你,必是信任与你。还请将军万万莫要辜负了圣上的信任。” 秦苛明白这位连公公是在敲打他,随即拱手道:“是,公公莫急。只是想必公公也已看出,一路上公主随我们而来,并未表露丝毫情绪,如今却能悄然逃离,除了她绸缪已久之外,我想应当也是有人里应外合相助与她。我苦思许久,已想到对策,或许能将她逼出来——” “哦……?” 连安深深看了秦苛一眼,他其实对这位秦将军并不甚了解,亦不知他的行事手段,想起临行前圣上叮嘱他的话,确也不敢在言语上太过得罪他。 “既如此,还请将军尽早行事,尽快寻回公主,莫要酿成大祸才好。毕竟,和亲是公主的使命。而保护公主,促成此次和亲,却是你我的使命——” 秦苛听出连安话里话外的意有所指,忽然想起临行前魏谨帝将他召至御前对他说过的那番话,眸色一变再变,半晌才道,“公公放心,本将军必不负皇上所托,尽心竭力完成此次的联姻大事。” 连安见秦苛面色慎重而凝沉,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秦苛盯着连安的背影,眼见他迈出房门后,剑眉一凝,沉声道,“来人——将婢女松絮带过来——” 第2章 第二章 烛火幽然,将秦苛轮廓分明的侧颜勾勒得越发冷峻。 他眸色幽冷,盯着跪在堂下,衣衫单薄的身影,薄唇微启,声音沉如暗冰,“说——!长公主究竟逃往何处?” 松絮吓得浑身微颤,头也不敢抬地颤声道,“将军……奴婢……奴婢当真不知情……” 秦苛眸光一沉,再不多言,对着松絮身侧的卫兵抬手道,“动手——” 话音甫落,就见那卫兵立时抽出腰间长剑,另一人将松絮制住。 手起剑落,电光火石间,就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声起。与此同时,一截白皙的小指被斩落一旁,鲜血淋漓。 秦苛盯着疼得冷汗涔涔,哭都哭不出来的松絮冷声道:“你若还不说,明日我便斩你两指,后日是一只手。若在拖下去,让皇上知晓长公主逃离的消息,也无需我杀你,届时便是咱们所有人,人头落地——” 松絮疼得左手紧紧攥着鲜血淋漓的右手,又惊又惧,半晌才咬着牙颤声道:“回将军——奴婢……奴婢当真不知情。长公主只是向奴婢透露过想离开大魏,却未曾说明具体去向。奴婢……奴婢实在不知——” 秦苛冷冷盯着松絮,察觉到她的语气不似说谎,便抬手道,“带下去看押起来,另外,找医士给她治伤。” “是,将军——”两名卫兵随即拎起松絮,如拎小鸡一般大步而出。 秦苛则回身从书柜里寻出大魏国境的地图摊在书案之上,鹰隼双眸细细扫过,思量着端阳长公主将行的去处,视线一顿,最终落在距赣城一城之隔,也是大魏的边陲之地,出了城便是出了魏境的金岭城,他眸色一凝,当即道,“来人——” 卫兵应声而入,“在——” “传令下去,明日卯时,出发前往金岭城!” “是——!” 翌日,破晓的晨光划破黎明的黑夜。 驿站大门前,收拾齐整的商队在胡掌事的命令下再度启程,前往金岭城北门。 如昨日一般穿着兜帽,掩住大半张脸的李景升则规矩的坐于一辆运货的马车上,遥遥望着城门方向,眸底掩着一丝殷切。 因着天刚破晓,城内的长街之上行人寥寥,商队一路穿过这座历经战乱而沧桑斑驳的古城长街,直到快到城门处时,就见城门紧闭,城门处及长街两旁林立的甲兵手执长枪笔挺而立,身上的青甲倒映出森冷的色泽。 与此同时,城门前围了数人像是要出城却被拦住的模样,更有一名甲兵拿着一张画像似正一一排查。 李景升悄然收回目光深深垂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她直觉不对,在马车停顿时下了马车,对着车夫道:“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你们先行一步罢。”话落也不待车夫多说便径自往回走。 车夫与她不熟,便也没多言。 商队前方的掌事胡进对李景升的离开尚不知情。 此刻,他望着城门处的一幕心下微沉。 他是长业家族的老掌柜,经商多年,长期来往于晋魏两境,见多识广,见眼前这一幕,隐约察觉到出了变故。 幸而他不仅有通关的路引,身上还有长业家族的令牌。 晋国强大,无论文治武功皆强过魏国,而今与魏通商,魏国求之不得,轻易不敢得罪,尤其是晋国四大家族的人。 就在车队到达城门前数丈之地时,两名手执长枪的甲兵骤然伸手拦去前路,“城门已封,今日不可出城——” 胡进心下一紧,连忙跳下马车上前道:“两位官爷,在下是晋内长业家族的掌事,奉令入魏采买,如今载满货物需尽快回去交差,我这还有路引与长业家族的令牌,还望官爷通融通融。” 两名卫兵闻言对视一眼,他们自然知道晋朝四大家族之人入魏经商的特权便是一路畅通无阻,只是今日之事事出突然,想起知州大人的嘱咐,其中一人道:“城外有流匪作乱,事态严重,我等奉知州大人之命暂时封城,一干人等皆不可出城。阁下若是有异议,尽可前往州府衙门。” 说罢,另有一甲兵越过胡进上前而来,循着商队众人扫视,从那些貌不起眼的伙计身上一一扫过,见这商队大都是伙计,未曾发觉可疑的人迹后,随即返身向方才的甲兵摇头示意。 那人会意,又朝胡进道:“无论如何,这几日不得出城,诸位若是有异议,尽可去找知州大人。”随即站回原处不再多言。 胡进见这些人奉命行事,连长业家族的令牌都无用,只怕是这城内出了要紧事,却也不敢多问,只得让商队众人又返往驿站,他在另行想办法。 脱离商队躲在街角观察着城门处动静的李景升见胡进一行人又调转回返,心里直觉不好。 她不知这金岭城被封是否与她出逃有关,但直觉与她有关。 倘若当真与她有关,那些人是在找她,那就说明秦苛也不远矣。 思及此,李景升心头沉重,眼前胡进的商队往这边而来,李景升转身往巷道深处走。 她需得找个地方静静,想想接下来的出路。 正凝神间,经过拐角处时,李景升不知踩到什么,足下一滑,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与此同时,她听到一声闷哼声,不重,却足以让人汗毛竖立,心惊胆战,她登时道:“什么人——?!” 无人回应。 李景升小心而警惕的站稳之后,才发觉她的足下有些不同寻常,她谨慎地看过去,才发觉墙角下一团黑黢黢的竟是一道人影。 李景升又等了片刻,见光线逐渐明亮,而那墙角处的人影似乎没有动静。 可她刚刚分明听到了声音。 想着,李景升慢慢蹲下身,离那人影靠近了些,见这人身上的黑衣制式不似常人,身形修长,像是男子,上半身被杂物盖着瞧不清脸。 鬼使神差的,李景升伸手挑开这人身上的杂物,熹微的晨光下,就看到凌乱的发丝下是一张肤色白皙而轮廓英挺的侧颜。 他浓墨般的剑眉轻轻蹙着,紧闭的眼睫纤长而浓密,不难想象睁开之后会是怎样好看的一双眼。 不过,他满脸脏污,下颌处还印着些许血迹,看来是受了伤,且不似轻伤。 李景升望着这张脸,难以想象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因为这张脸,竟与原世界的她暗恋的那人有着几分肖似。 李景升按捺着悸动的心,沉默良久,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她随即站起身,转身往小巷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驿站西南角的一间厢房内,胡进看着躺在木板床上眼睑紧闭的男子,眉头一蹙。 眼下金岭城内情况不明,这个人身份存疑,他实在不愿多事。转头之间,忽而视线一顿,留意到此人足下的皂靴前角微勾,边角细密而暗纹密布,这是他们晋人的制式,且不是寻常人家,而是非富即贵! 胡进沉吟片刻,并未将此事说出,见李景升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便道:“姑娘心善,此人也并非不能救,只是眼下城门被封,城里城外情况不明,我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则……” 李景升心头一紧,正欲开口,就听胡进又道:“所以此人咱们自己救下,万不可对外声张。” 李景升心头一喜,她正有此意,连忙颔首道:“掌事放心,我亦不敢让旁人知晓。” 胡进又道:“那照顾他的事,就得劳烦姑娘自己动手了。” 李景升没想到这一茬,愣了一瞬,才轻轻点头,“是。” 胡进这才转身出门,嘱咐商队里的一位郎中前来看诊。 郎中看过诊后,向李景升叮嘱了一些照顾病人的事宜,又留下几副药与伤药后,便去向胡进回禀此事。 房内,李景升按照郎中的吩咐小心的熬煮中药,直至一个时辰后,她将熬好的汤药倒入瓷碗内,端到了木床旁的矮几上。 见人还未醒,李景升又去端来一盆水,用棉巾轻轻沾过水,轻轻擦拭着男人脏污而印着丝丝血迹的脸。 沿着刀削斧凿般笔挺的鼻峰轻轻拭过,清水划过伤口引起的疼痛让男人难耐地皱紧眉头。 下一刻,鸦睫浓密的双眼突然睁开,一双如浓墨般黑白分明的眸子射出犀利的光芒,却在看清李景升与悬在他面上的手时微微一怔,片刻后,他眸色尽敛,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启,出口的嗓音沙哑而暗沉:“你是何人——?” 李景升望着眼前这张双眼乍然睁开,与她前世那张暗恋的面庞愈发肖似的脸,心里越发惊异,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你不必担心我是谁,总不会是为难你的人。你身上伤势颇重,需得静养。既然你醒了,便自己服药吧。可能坐起来?” 贺兰敛迟疑一瞬,见眼前这女子态度有些古怪,但望着自己的眼神里的确有关心之色,便动了动自己的身子,察觉到他伤势虽重,但也并非不能自理,便轻轻颔首。 李景升便将面巾放入木盆内,转身来小心翼翼的将他扶起靠在床板之上,又端来已凉了不少的汤药,用手试了试温度,递到贺兰敛面前,“药已经凉了,快些用罢。” “多谢。”贺兰敛伸手接过,却在看清眼前递过来汤药的是一双肤色白皙,玉指纤纤的手时眸色一顿,想起他方才看到的那张脸分明黝黑无比,心中一震,登时伸手扣住李景升的左腕,语气沉沉,声势凛冽,隐隐掩着一丝杀机。 “你究竟是什么人?!救我有何目的?” 李景升没想到这人会突然变脸,手腕更是被他抓得生疼,木碗中的汤药亦洒了不少,不由心疼地道:“快放开我!这药我可熬了一个时辰——” 想想这还是她头一次如此费尽心力的熬药照顾人,这人竟如此不领情。 贺兰敛纹丝不动,手腕依旧紧紧攥着李景升,眸色冷然地盯着她。 李景升见他眼神冰冷,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身份不明,身上又有如此多的伤势,绝非寻常人物,更有可能并非善类。 思及此,李景升收了心神,轻声道:“郎君不必多虑,我救你只是因为见你受了伤,不忍心你死在那小巷子里。至于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姓李,名字就不便相告了。郎君若是对我有戒心,尽可伤好之后自行离开。我既不会过问郎君的过往,亦不会携恩求报。” 李景升说这番话时眼神平静,态度诚恳。 贺兰敛默默望着,半晌松开了扣住她腕间的手。 就在李景升以为他相信了自己的话,不会在过多追问时,却听一道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姑娘既说得如此诚恳,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第3章 第三章 男子低哑的嗓音彷如琴声铮鸣,在李景升耳畔却如惊雷骤起。 她眸色微变,惊疑不定的盯着贺兰敛,却见贺兰敛眸色沉沉,眼中满是质疑之色,出口的声音便低了几分,“我不知你是如何看穿的,但我并非故意隐瞒,实在是有苦难言。而且……见过我的真容对你而言并非好事。” 顿了顿,见贺兰敛眸色微凝,似乎对她这番话仍然存疑,又道:“更何况,是我救了你,我不是对你的来历毫无过问吗?你怎么偏偏对我的身份揪着不放?究竟是你救了我还是我救了你啊?” 贺兰敛浓墨般的剑眉轻轻一挑,似乎才想起自己的处境。 他的确是被眼前这女子救下的。 可她的言行举止的确古怪,让他不得不心存防备。 不过,他既已察觉她易容,又刻意点明,这女子应当不会在明面上在对他不利,她当不至于如此愚蠢。 想着,贺兰敛漫不经心的收敛凌厉的眼神,不经意落在她仍端着的木碗上:“这药既是你费心所熬,我自不能浪费姑娘的心意,只是我食不得苦,入口即吐,喝了也是浪费,姑娘可否帮我尝尝?若是太苦还得放些蜜糖才行。至于姑娘的救命之恩,待我好了些必定相报。” 李景升眨了眨眼,有些诧异于眼前男子的突然转变,又见他视线落在她端着的汤药上,突然会意。 感情他以为她会下毒? 李景升登时心生愤懑,若非因为这张脸,她又怎会出手救下这个人,给自己惹下个大麻烦?如今这个麻烦不仅不领情,还对她这个救命恩人言辞置喙? 罢了,即便是为了这张脸,她也得救人救到底。 心念一闪,李景升端起汤药舀起一勺喝了一口,入口即化的苦涩让她立时皱起眉头,连忙苦得吐出舌头,将汤药送到贺兰敛面前:“苦是苦,但是没毒,可以安心喝了罢?” 贺兰敛望着复又递到他面前的药羹,见这小女子直率的挑明,却对自己用过的汤勺浑然不觉,一副坦率大方的模样,眉头轻蹙,迟疑片刻,终究是接过木碗,端起一饮而尽。 李景升难得见这人如此爽快,心想她果然猜对了,无奈的同时,心底也生出一丝好奇。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行事如此小心?还要时刻提防旁人对他下毒? 心念一闪,李景升忽然自嘲一笑,她如今前途未卜,自身难保,哪里还能有心思担心旁人? 想着,李景升转身从屋内正中央的木桌上一漆木盒内摸出一颗蜜枣,折回身来放在贺兰敛手心,顺便收走木碗,一边道:“这蜜枣极甜,可以除去你口中的苦涩。用过药就好生歇歇罢,早日养好也可早日离开。” 说罢,李景升转身出了门。 身后,贺兰敛见李景升消失在房门外,又低头凝视着右手掌心的这颗蜜枣,回想着这位姑娘说的话,目露沉思之色。 屋外的廊檐下,李景升蹲在栏杆底下用清水清洗着木碗时,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缓步而来,她抬头,就见胡进拎着食盒大步而来,一身灰衣皂靴站到了她身前。 “姑娘,里面那郎君已醒过来了?” 李景升点点头,“刚用过汤药。” “我进去瞧瞧,这是后厨做好的吃食,你先用着。” 胡进将食盒递给李景升,便抬脚转身推门而入。 贺兰敛此刻并未躺下,而是就着方才半靠着的姿势,思考着现下的处境,所以房门被推开的第一时刻,他便抬眸看来,见进门的是一身形中等,年近五旬的长者,他漆眸半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之人。 胡进行商多年,阅人无数,自然察觉到贺兰敛的警惕与小心,不以为意的坐到木桌前,面色和善道:“年轻人,你终于醒了。不必紧张,我是长业家族的行商掌事,奉家族之命来往于魏晋两地易货行商。行商之人本该小心谨慎,所以本不欲救人多生事端,只是见小郎君也是晋人,同在异乡,这才想着救人一命积德行善。” 听到长业家族时,贺兰敛眸色一顿,心中的警惕之心稍减,却也不敢大意,尤其是听到胡进一眼看出自己是晋人,更是心头一凛,不动声色的拱手道:“原来是长业家族的掌事,失礼了。只是不知掌事如何一眼便知我是晋人?” 胡进不由一笑:“小郎君,我不知你为何要扮做魏人,但你既已踏入魏境,便该仔细观察魏人的妆扮,他们的靴履与我们晋人可不同。” 说罢,胡进伸手撩起衣摆,抬脚将平底皂靴展示在贺兰敛面前。 魏人的鞋履,从鞋尖、鞋面到鞋底,皆是平平整整,不同于晋人鞋尖束角的独树一帜。 贺兰敛这才明白他是如何看出自己晋人的身份,见他直言不讳,又一开口便自报家门,显然是刻意为之,便道:“多谢掌事相告,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待回晋之后,必对长业家族与掌事等人重谢。” 胡进闻听此言,便知自己的猜测不假。这小郎君果然来历不凡,看其周身气势与谈吐显然非富即贵。 胡进是商人,无利不起早,亦知广结善缘,结交贵人是百利之事,而想结交贵人,心诚则是重中之重,便道:“小郎君误会了,救你命的不是我,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是方才照顾你的小姑娘从城门处不远的小巷里将你救回来的。若不是她也无人能发现你,你若要谢,当谢她才是。” 贺兰敛疑惑道:“那位姑娘不是掌事的人?” 胡进摇头:“不是,李姑娘是魏人。她是想去晋地寻亲,但小女子孤身一人不便上路,打听到我们商队要回晋地,便请我们一道护送她入晋。” 贺兰敛闻言眼睫一动,想起这位姑娘方才的那番话,心中越发疑惑与好奇,面上却是不以为意的道:“这位姑娘只告知我她姓李,其余概不多言,不知掌事可知这位姑娘的身份或是家门,日后我也好重金相报。” “这……”胡进无奈摇摇头:“此乃姑娘家的私事,我们也只是与她同路,她若不愿说,我们也不便多问。” 贺兰敛会意,明白这位掌事有意与他为善,这等小事自然不会欺骗他,旁的他也是问不出来了,沉吟片刻,他道:“多谢掌事解惑。实不相瞒,我出身自端南家族,端南北是我伯父。” 胡进一怔,虽然他猜到眼前这小郎君非富即贵,却怎么也未想到他竟出自晋内四大家族之一的端南家族,更是端南族长的子侄辈。 端南家族在晋内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不仅因这个家族之人在晋朝为官为将,文武俱全,更因他与皇家结亲的贵重身份,那是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 而这小郎君既称端南族长为伯父,便是嫡亲的子侄辈,其身份尊贵可见一斑。 而胡进虽是长业家族的掌事,为长叶家族奉事多年,却鲜少见到长业家族的嫡系人物,那族长更是从无缘得见。 今时今日,他却能见到家族势力比之长业家族更甚的端南家族的嫡系,这可是天大的机缘与福运了。 思及此,胡进再不复先前的从容,迅速站起身,正要向贺兰敛施礼,就听贺兰敛低声道:“掌事且慢,我今前来魏境实为要事,却被有心之人暗算,所带护卫非死即伤,所以万万不可暴露身份。此事唯有掌事一人知晓,还请掌事莫要泄露。” 胡进瞬间会意,也不敢多问,连忙颔首道:“是,小郎君放心。”话落,忽然想起一人,又道:“那李姑娘那儿……” “少一人知晓,亦是为她好。” 胡进明白了,便道:“是。小郎君但请放心。不过,眼下金岭城出了变故不得出城,我们商队尚且留在此处。可若金陵城解了封,我们商队就不得耽搁,得尽快出城。” 贺兰敛自然明白商队一切以货物为重,胡进他们能出手相救,他已是感激了。不过,贺兰敛关注到另外一个重要的信息,“金陵城出了变故?掌事可知是何变故?” 胡进道:“不知,昨日进城还好好的,今日却突然封了,任何人都不得出城。我们的货物拖不得,若实在无法我还得想法子去求见这金岭城的知州大人。” 贺兰敛默默听着,思绪飞转,片刻后方道:“掌事自当以公事为重,若是商队可以出城,还请掌事临行前来一趟,在下有要事相托。” 胡进立刻明白这是一个与贵人结缘的绝佳机会,连忙道:“是,小郎君放心。那小郎君好生歇着,若有何需求尽快告知,我便不打扰小郎君歇息了。” 贺兰敛的确有些事需要麻烦胡进,可想到那个神秘兮兮的小姑娘,心念一闪,没有多言,只向胡进道了谢。 胡进便也不多留,转身出了门。 胡进离开不久,便差人送了些吃食与男子的衣衫。 李景升收到东西时还有些诧异,毕竟胡进是商人,即便是她想要些什么东西也得付钱,却不想这位胡掌事这会儿倒是慷慨解囊。 难道是他方才进去探望那人时,他们之间说了什么? 思及此,李景升拎着东西敲了敲门,听到里头的回应后推门而入,就见贺兰敛抬眸看来,见到她时微微一怔,随即眸色一缓,神色竟变得极为谦和。 “李姑娘,方才是我误会了,抱歉。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待我伤好之后,必定相报——” 李景升:“……”怎么吃顿饭的功夫,他的态度就变了? 贺兰敛态度的转变,让李景升颇为受用。毕竟她可是冒了极大的危险救了他,谁知醒来后这张俊俏的脸却对她横眉冷对,态度古怪,甚至隐隐还有一种敌视。 看来胡掌事的确对他说了实情,才会让他对自己态度大变,人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李景升原先气郁的心情瞬间消散,她拎着东西走上前,一边道:“恩情不恩情什么的,暂且不提,郎君还是尽快养好伤才是,毕竟我也不便在此久留。” 不待贺兰敛回话,李景升将胡掌事送来的东西置于贺兰敛身侧:“这是胡掌事让人送来的干净衣裳,还有吃食,你用过之后,就赶紧换上干净的衣裳吧。” 说罢李景升转身正欲离去,一道低哑的、隐隐带着一丝迟疑的声音骤然响起:“李姑娘,我伤重在身,不宜动弹,所以——可否请李姑娘帮个忙?” 第4章 第四章 李景升翛然回头,见贺兰敛眸色诚恳,语气之间隐隐透着一丝请求,对上那样一张脸,李景升便知自己无法拒绝。 若不然,她一开始便不会出手救他了。 片刻后,李景升端来一盆温水,待贺兰敛用过吃食后,便站到身前帮着他小心翼翼的脱掉身上的衣裳。 如今已入秋,贺兰敛穿的不多,却也不少,里衣、中衣、外衣,混着血迹与伤口沾在一起,因外衣是深色看不出多少血迹,可从身上剥下来时黏着伤口的撕扯感,以及贺兰敛额际的冷汗涔涔而下,李景升方感觉到他的伤势有多重。 见贺兰敛咬紧牙关亳不吭声,可他额间暴起的青筋与苍白的面色都彰显着他此刻正忍受的疼痛,李景升心有不忍,轻声道:“我尽量轻一些,你若是受不住可以说出来。” 贺兰敛微怔,似是没有想到李景升会突然开口,感觉到她动作更轻了些,贺兰敛滋着牙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多谢姑娘好意,不过姑娘若能速战速决,才是真正帮我减轻疼痛了。” 李景升明白了贺兰敛之意,见他还能忍,便也不在迟疑,加快速度剥下他上半身最后一件里衣。 当看清他白皙而挺拔的背脊上如闪电一般划过的两道狰狞的伤口时,李景升心下一紧。 若是这伤口在深一些,这条命绝对保不住。 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竟要下如此杀手? 李景升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此刻是何心绪,只觉颇为难受,她忍不住道:“你这伤……是有人要杀你吗?” 贺兰敛眸色微凝,想起在金岭城外对他痛下杀手的那批黑衣人,以及为了助他逃离而战死的那些属下。 想置他于死地之人不少,可能摸清他的计划与线路并设下埋伏,将他一击即中的人,可没几人,想必便是他那同宗兄弟之一了。又或许,不止一人。 思及此,贺兰敛的眸底有寒芒闪过。 在李景升看不到的角度,他眸色森冷如万年寒冰,沁着透骨的凉意,苍白的薄唇微启,沉哑的嗓音里却仿似掩着一丝无奈,“自古夺人性命,不是为仇,便是为财。只是我也不算大富大贵之人,也并未惹下仇怨,竟也能惹得这些亡命之人觊觎。” 听出贺兰敛语气之中的唏嘘无奈,与一丝痛恨,李景升忍不住问道:“那些人是为了钱财加害你的?还是你无意之中得罪了什么人却不知,才惹来了这杀身之祸?” 贺兰敛不欲多说,只道:“这——恐怕得待我养好伤后去查了。” 闻言,李景升这才想起自己原先说过绝不过问这人的过往,便不在多言,转而尽心尽力的帮着贺兰敛处理伤口。 她纤纤玉手从木盆里拧出棉巾,小心翼翼的擦拭着贺兰敛背部伤口的血迹,擦净之后又转到前面来,才发现贺兰敛的前胸竟也有几处伤口,不过不及背后的伤口长而深。 因贺兰敛是侧座,前胸不比后背好施展,李景升转到前面来后,不得不落座于木床前,以便给贺兰敛处理伤口。 一心一意处理伤口的李景升,并未察觉到眼前之人落在自己面上的那道视线隐隐透着一丝审视。 贺兰敛不着痕迹的打量着眼前正专心致志帮他处理伤口的李景升,视线落在这张肤色黝黑,完全掩住真容的脸上,回想起她双手肤色白皙凝嫩,不难想象她面上的肌肤会是怎样的肤白胜雪,吹弹可破。 可偏偏,眼前这张脸其貌不扬。 回想着胡进先前的话,贺兰敛对眼前这位来历神秘的救命恩人,心底竟越发有些好奇。 视线一转,落在了正给自己擦拭伤口的纤纤玉手上,贺兰敛不经意道:“听胡掌事说李姑娘是准备入晋寻亲。不知姑娘的亲人在晋地何处?在下在晋地恰巧有些熟人,或许能相助姑娘一二。” 李景升指尖一顿,翛然抬眼,秋水双眸一眼撞进贺兰敛漆黑的眸底,见贺兰敛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关切,李景升不以为意的轻轻一笑,复又垂眸继续指尖的动作:“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现下还未入晋呢。待真入晋了,或许还真有相求郎君之处。” 听着这模棱两可之言,贺兰敛心底疑惑更深,却也不便在多言,便道,“届时,姑娘但有吩咐尽管开口,在下能做到的,必定竭尽全力。” 李景升轻轻应了声,不再多言。 小心翼翼的帮贺兰敛擦拭干净伤口后,李景升又取来郎中留下的膏药,用手指蘸着膏药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涂抹于伤口处。 贺兰敛默默凝视着眼前正小心翼翼帮他涂药的李景升,鼻间筱忽嗅到一阵不易察觉的香气。 这是属于女子身上独有的香气,若浮若现,无意间侵入贺兰敛的口鼻,以至于让他看着李景升的眼神翛然变得复杂。 这女子当真不知他的身份? 她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 李景升对贺兰敛这些心绪浑然不觉,她涂完药后,又取来白布撕成长条,将贺兰敛的伤口缠好后,才站起身道:“你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郎中说你的伤势有点重,这几天要勤换药,也不能沾水。你好好歇着罢,我先出去了,你若有事可以唤我,我就在隔壁。” “多谢姑娘。” 贺兰敛颔首应下,就见李景升收拾好东西匆匆忙忙便出去了。 门外的廊檐下,李景升抬手抚着胸口,想起方才帮贺兰敛敷药时与他近在咫尺,她的纤纤玉指沿着他白皙而紧致的前胸与后背扫过,对上那样一张脸,她的心口竟砰砰直跳。 不对,她不该想这些的。即便这张脸与她的暗恋之人极为相似,可这里终究不是她原先的世界。 想着,李景升长长出了口气,才收拾心神转身回了隔壁的房间。 酉时,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金岭南城门下,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快马加鞭疾驰而来,蹄声震震,掀起烟尘漫天。 为首之人一身玄色束腰劲装,一头黑发束于头顶,面目轮廓刀削斧凿般英挺,眉宇之间却尽是冷冽。 马蹄前脚踏进城门,早已收到消息恭候多时的副将施黎迎上前来拱手道:“将军——” 秦苛长身坐于马背之上,背脊笔挺,身披风霜,眉眼抬也不抬:“金岭城情况如何?” 施黎道:“属下昨日已将将军之言禀报于褚知州,金岭城今日晨起便已封城门,无人能离开金岭城。” “很好。”秦苛道:“带我去知州衙门。” “是——” 未几,位于金岭城中央的知州衙门前,兵士罗列齐整,气势森严。 衙门正堂内,秦苛与褚行相对而站,秦苛面目肃正而冷然,在他对面,则是一脸惊诧的褚行。 “将军当真要这样做?”褚行迟疑着道:“将军可知,一旦这个谣言散播出去,城内人心惶惶,恐将生变!” 秦苛闻声抬眸,眉眼间一片冷冽之色:“那么知州大人可知遗失和亲公主的罪责?以及和亲失败的下场?” “褚大人亲眼见过,并且亲自领教过突厥铁骑的凶猛,大人可曾想过一旦和亲失败,突厥铁骑再次兵临城下,那时的金岭城会有何下场?屠城之事,你觉得他们做不出来?” 回想起数月前惨败的大战,褚行面色骤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至于你说的人心惶惶一事,公主已经遗失,奉皇上之命送亲的连公公就跟在后头,大人以为这件事能瞒皇上多久?届时,长公主失踪的消息传出,不仅金岭城,整个魏境都将陷入慌乱之中,以我朝如今的武力,大人觉得可能承受住突厥铁蹄的践踏?” “可是——”褚行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长公主是在赣城失踪的,秦将军为何能确定长公主一定就在金岭城?” 自然是因为——直觉。 可这一点秦苛不能说出来,便道:“大人可知长公主身边的宫女松絮?这是她经历严刑过后说出来的。而且,长公主若真想逃离和亲,自然想尽早离开魏境,而金岭城,便是最近的选择。” 褚行明白了,便道:“既如此,我便按将军之命行事了。” 秦苛轻轻颔首,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张画像交给褚行,“此乃松絮的画像,请大人贴遍全城,亦通告全城,三日后午时,罪人松絮将于北城门下问斩!” 褚行接过画像的手一顿,片刻后应道:“是——” 这一切,都是为了逼出长公主所行的手段。可若长公主一直不出现,这宫女必死无疑。 似是看出褚行的纠结与不忍,秦苛忽道:“大人莫要有妇人之仁。大人可知若公主当真一走了之,不止是松絮,你、我,和亲的数百人,包括和亲失败后的金岭城与大魏,又有几人能够逃出生天,留下一条命呢?” 褚行心中一颤,连忙道:“是,我明白了。我这便命人速速去办,可若是——” 秦苛听出褚行的话外之言,沉声道:“若是长公主不现身,我方才所言——便是我们最后的结局。” 褚行心下一凛,不敢再有丝毫耽搁,接过画像后便转身匆匆大步而去。 第5章 第五章 翌日清晨,熹微的晨光从槅窗透光而入,将这间不算宽敞的房间照得一片明亮时,木板床上的贺兰敛眼睑微动。 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片刻后,敲门声随之响起。 叩叩叩—— 贺兰敛闻声骤然睁开眼,经过一夜的修整,浓墨般黑白分明的双眸一片清亮。他薄唇微启,嗓音低哑:“进——” 李景升推门而入,将刚刚打来的一盆温水放在木床旁的木架之上,一边用棉巾浸湿拧水,一边道,“郎君昨夜休息得如何?” 昨夜是贺兰敛自出宫后歇息的最好的一夜,虽不知是因为汤药,还是旁的原因,但贺兰敛的确睡得极好。而且,经过昨夜的修整,他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恢复不少。 “还好,有劳姑娘的照顾了。” 李景升还是如昨日一般不起眼的装扮,为了不让面上的妆容脱水,她连脸都不敢洗,只用水匆匆擦了身子。这让一向爱干净的李景升颇有些难受。可想到只要能离开金岭城,她就能恢复自由身,便只能忍下这些不适了。 将沁湿的棉巾递给贺兰敛,见贺兰敛面色不复昨日那般苍白,李景升心里微微一松。 看来他的确恢复得不错。 待贺兰敛洗漱过后,李景升又去将一早便起来熬煮好的药端了过来,递到贺兰敛面前。 见木碗内的汤药还冒着热气,想着她一大早便起来帮他熬药,贺兰敛心底有一丝动容,他抬眸深深看了李景升一眼,“多谢姑娘——” 而后伸手端起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轻轻吹了吹后便一饮而尽。 “不必客气。”李景升道,“那你且歇着,一个时辰后我过来帮你换药。” 言毕,李景升便又收拾东西出去了。 经过昨夜一夜的深思熟虑,李景升心想还是得尽快离开金岭城,才能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可眼下她孤身一人,而金岭城如今又形势不明,她不能再耽搁下去,想来想去,她还是得依靠胡进的商队离开金岭城。 是以,出门之后,李景升便直奔驿馆东边胡进商队等人居住的厢房。 片刻后,李景升寻到胡进,开门见山道:“胡掌事,咱们何时才能出城?” 胡进正坐于屋内的木桌前,面露愁容,见李景升突然寻来,明白这位小姑娘的心急之处,可想起方才收到的消息,却也只能无奈道:“李姑娘,咱们暂时……只怕不易出城了。” 李景升心下一紧,“怎么?可是——出了何事?” “实不相瞒,我一早便派人出去打探,看能不能见一见知州大人,却听说了另一件大事。姑娘想必听说过端阳长公主将前往突厥和亲一事罢?” 李景升心头一跳,强忍着心中的不安道,“这个——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可是这与金岭城封城——”有何关系?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李景升心念一闪,一个念头骤然蹦出。 难道金岭城果真是因她逃婚才被封的? 莫非秦苛已经追到了金岭城? 思及此,李景升的脸色极为难看。 因李景升肤色黝黑,此刻又微垂着头,胡进也正因此事烦扰,并未察觉到李景升神色不对,他接着道:“我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听闻端阳长公主失踪了。这个消息传得极快,突厥那边的人已收到消息,扬言若是大魏交不出端阳长公主,此次和亲失败,突厥铁骑必将踏破金岭城,屠杀全城所有人!” 李景升心头一颤,惊声道:“你说什么——!” 胡进以为李景升是被此言吓到,便道:“这个消息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见金岭城如今全城封锁,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模样,只怕——是真的。若当真如此,金岭城危矣——” 说罢,胡进长叹一口气:“唉,早知如此,我便不走这一趟货了,害得这些伙计同我陷在魏境,还不知如何才能出得去——” 胡进后面的话李景升已听不进去,她难以置信的退出胡进的厢房,转身往回走,此时此刻,她满脑子皆是“和亲失败”“屠城”等字眼。 端阳长公主的确已经失踪,所以突厥当真要兵临城下,屠杀金岭全城? 可是——这些与她又有何干系? 她本就不是端阳长公主,为何要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去承担不属于她的责任? 可是——那些人若当真因她而死,她的心里又如何能过意得去?她不敢想象那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的场面。 李景升心里忐忑又难安,魂不守舍的进了自己的房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只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眼角更不知何时,悄然划过一道湿痕。 为什么? 她只是想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一回主罢了。 李景升颓然的坐于屋内角落的木凳之上,一时只觉颇为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敲击声忽而响起。 叩叩——叩叩——叩叩—— 李景升骤然回神,仔细听这声音,才发觉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隔壁。李景升这才想起她方才说过要去帮贺兰敛换药的。 李景升随即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后,才拿着药膏离开这间房,转而推开隔间的门。 贺兰敛正靠坐在木板床上,见李景升拿着膏药推门而入,便道:“不知姑娘何时能过来,在下这才打扰了。” 李景升轻轻吸了吸气,强压下心底那些纷乱的思绪,低声道:“无妨,本就是答应帮你换药的。” 说罢,李景升取来布巾,缓步上前,示意贺兰敛将衣衫解开让她换药。 贺兰敛敏锐的察觉到李景升不同与先前的情绪,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便多问,只能乖乖解开上衣,让李景升帮他换药。 李景升纤纤玉指不紧不慢的帮贺兰敛解开上衣与棉布,见他伤口已结痂,颜色也不复昨日那般鲜艳,轻声道:“这药膏效果不错,看来再过几日,你的伤口便可愈合了。” 贺兰敛低低应了声,“这一切,还得多谢姑娘费心照顾。” 李景升没在多言,一心一意帮他换药,待背后的伤口涂完后,李景升转到贺兰敛身前,坐在木板床上帮他涂药。 贺兰敛一眼便清清楚楚的看到李景升发红的眼角,以及眼角下那道清晰的,晕开些许粉白肌肤的湿痕。 贺兰敛眉梢一动,果然,这姑娘的脸的确易了容。 可她又是因何而哭?方才她出去那半晌,出了何事? 见李景升一心一意帮自己换药,贺兰敛忍不住道:“姑娘可是——有心事?莫不是——有何为难之事?” 李景升指尖一顿,轻轻抬眸,被泪水沁过而氤氲朦胧的眸子深深看向贺兰敛,见贺兰敛满眼关切,本不欲多说的她,却鬼使神差的突然开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郎君。” 贺兰敛眉梢一扬,有些许意外,他轻轻颔首,“姑娘请问。” “若是有一些事,一些人本与你无任何关系,而你的身份却必须去承担这些人这些事,并且无法反抗时,你会怎么做?” 贺兰敛眸色一凝,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由长长凝视着李景升,见她面色如常,眸底却分明有一丝执拗时,贺兰敛压下心底的好奇,不紧不慢道:“我更相信——人定胜天。” 李景升微微一怔,就听贺兰敛又道:“倘若觉得自己无力反抗时,不如小心蛰伏,伺机以待。寻找机会争取一击即中,扭转乾坤!” 李景升心头一震,只觉醍醐灌顶。 她默默望着贺兰敛,忽而轻轻点了点头,玉指上的白色膏药轻轻涂抹在他胸前伤口的结痂处,嗓音轻柔道,“多谢郎君解惑。” 贺兰敛心下微动,见李景升不欲多言的模样,又不便多问。 待李景升涂完药,缠好棉巾后,贺兰敛自行穿好衣衫,见李景升已收拾好东西转身出了门,贺兰敛沉吟片刻,撑着木板床缓缓下了榻。 忍着身上的疼痛弯腰穿好长靴,贺兰敛缓步出了门,见门外的廊下有人来往,贺兰敛拉住一人,问清胡进的住处后,长腿一迈,缓步直奔胡进所在的厢房。 少顷,当胡进看到换了一身深蓝色束腰圆领长衫,身形修长笔挺,长身立于门前的贺兰敛时,胡进惊诧道:“小郎君怎么起来了?小郎君恢复得可好?若是有事可让人来寻我,小郎君何必亲自来一趟?” 贺兰敛对胡进的这些寒暄之言充耳不闻,只道,“方才,李姑娘可来寻过掌事?” 胡进有一丝意外,却也不多问,只将方才与李景升说的话又复述一遍给贺兰敛听。 贺兰敛闻言,如墨色染就的眉头轻蹙,“你说端阳长公主失踪了?” 胡进道,“我本也不确定,可看金岭城如今这严阵以待的形势,八九不离十。所以郎君若是另有办法,还是尽快离开金岭城罢——” 贺兰敛却关心另一件事,“掌事可见过这位端阳长公主?” 胡进连忙摇头,“端阳长公主天潢贵胄,国色天香,哪里是我等平民百姓轻易见到的?不过听闻这位端阳长公主正直妙龄,却偏偏要以和亲之名嫁给年将六旬的突厥老可汗,也难怪这位长公主不愿意。只可惜这满城的百姓,唉——” 贺兰敛留意起胡进话中的关键字,眉心悄然蹙紧。 端阳长公主失踪,正直妙龄,国色天香,她同魏帝一般从国姓,姓李。 联想起这位李姑娘反常的举动,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在贺兰敛心底悄然升腾。 他眸色微变,转身急步往回走。步伐之快甚至牵连到了伤口,然而贺兰敛也只是轻蹙了蹙眉,甚至加快了脚步。 直至行至李景升的房门外,贺兰敛压下心底疑窦,抬手敲门。 叩叩叩—— 半晌,无人回应。 第6章 第六章 天色苍茫,风声呼嚎。 李景升一身素色长衣,宽大的兜帽罩住大半张脸,穿梭在这条本该是金岭城最热闹的长街之上,然而路上却并不见多少行人。 李景升在听过贺兰敛一席话后,心底豁然开朗,然而真正决定是否要回去时,李景升心底还在迟疑。 面对异国他乡那未知的未来,李景升不敢轻易下赌注,亦不敢确定她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保护好自己。 想着,李景升脚步一顿,在一间叫卖着吃食的小店外驻足。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过往的路人皆行色匆匆,面上更无一丝和善的笑意,李景升心头微紧,转身进了这间小店。 店主是一位年轻妇人,发髻上包着灰巾,衣着朴素,见李景升进店时诧异的看了一眼,见这宽大的衣裳下是一张灰扑扑的小脸,店主仔细辨别,才发现是一位小姑娘,便道,“姑娘想吃些什么?本店有阳春面,青禾云吞,水煮娇耳……” 自穿书而来,李景升出宫之前的吃食都是由御膳房准备,宫人专门送到她的寝殿,无一不是山珍海味。 出宫之后,她躲进了胡进的商队,便一直跟着商队的人吃食,所以她至今还未亲口尝过这魏朝国境内寻常百姓家的味道。 听着店主的介绍后,李景升选了一碗青禾云吞后,便坐到了屋内一角的小木桌前。 这里视线宽敞,离店门也近,随时便可抬脚走人。 店主进到里头去煮云吞,不过多时,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出来搁在李景升面前的小木桌上,客气着道,“小姑娘慢用。” 李景升用木箸搅了搅木碗内热气腾腾的云吞,这才低头慢慢享用。 这时,店内大步进来一个衣着朴素,身形高大的男子,他背着一个大背囊,进来之后便将背囊卸下,大步进了里间,朝那店主道,“娘子,还做什么生意,快些收拾收拾,咱们逃命去罢——” 男子并不刻意,但嗓门较大,一字一句清晰的传进了李景升的耳畔。 李景升木箸一顿,就听那妇人不耐烦地道,“逃——逃——逃——能逃到哪里去?突厥人若真要杀过来,咱们逃到哪里不都是死?我再也不要过之前那种沿街乞讨,看人脸色的日子了。要逃你自己逃——我就要留在这儿,死也要留在这儿——” 那男子见说不动妇人,颇为泄气的道,“唉——这世道——何时才能让人安稳的过日子?你说那长公主——明明答应和亲的,怎么就跑了呢?惹恼了突厥人,咱们还怎么活?……” 后面的话李景升已听不下去,她从怀里摸出几文钱放在小木桌上,便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小店。 一出门,就撞见一队身穿盔甲的兵士从身前走过,李景升连忙低下头,看也不敢看一眼时,却见这队兵士走到街角处,拿出一张画像用浆糊粘在墙壁上。 有行人经过围了上去,不多时便传出了议论声。 “这小姑娘犯了什么事?怎么偏偏就要被斩首?” “谁知道呢?这年头,人的命哪还叫命呢?” 李景升站在原地,待那些兵士走远后也跟着围了上去,从数道人影中看清墙壁上的画像后,李景升瞳孔一震,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竟然是松絮!她竟然要被处死! 时间就在三日后的午时。 李景升心中大震!更是惊惧不已!她不敢在留在此处,连忙从人群退出,拉了拉头上的兜帽,将自己的脸完全挡住后,转身往驿馆方向小跑着离开。 回到驿馆内,李景升直奔自己的房间,直至关上门后,李景升无力的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滑坐在地上。 未几,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一道轻哑的嗓音筱忽响起,带着一丝关切,“李姑娘,你在里面吗?我方才——听到声音了。” 李景升本不想回应,可听他后面所言后,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缓缓站起身,转身打开门,就见贺兰敛长身立于门前,身形修长挺拔的他比李景升要高出近一个头,迫使李景升不得不仰起头看他,一时也未想到明明受伤的人怎会出现在她的门前。 “郎君可是有事?” 贺兰敛垂眸望着眼前身形纤弱的女子,鸦睫微动,半晌才低声道,“我的伤口感觉有些不适,可否——请姑娘帮忙看下?” 李景升怔愣一瞬,才轻轻颔首。 片刻后,回到贺兰敛歇息的房内,李景升让贺兰敛坐回木板床上,这才打来温水,帮贺兰敛宽衣,待解下上衣后,看到包裹着伤口的白色棉布上晕染着点点猩红,李景升微惊,“你的伤口——怎么裂开了?” 贺兰敛自然知道原因,却不便多说,只道,“我也不清楚,想来可能是因方才下床走动罢。” 李景升闻言登时有些无奈,“你若想尽快恢复好,当静养才是。”言毕,李景升动作轻柔的解开棉布,用布巾轻轻擦拭血迹后,又取来膏药细细涂抹在贺兰敛的伤口上。 一心一意处理伤口的李景升丝毫未察觉到面前正视线睁睁盯着自己的贺兰敛。 系好棉布带,又帮他更了衣,李景升正要起身,右手皓腕忽然被人抓住,稍显冰凉的触感让李景升心下一惊,下意识回头,才发现贺兰敛正抓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神幽长而深邃,那神色竟有些复杂。 “李姑娘,”贺兰敛蓦然开口,声线清哑如流水潺潺,“姑娘的救命之恩与这两日的悉心照顾,与我而言恩同再造。我知姑娘高义,知恩不图报,可我却是有恩必报之人。” 话落,贺兰敛伸手入怀,摸出一枚圆月形的白玉佩,在李景升疑惑的眼神中不容置疑的塞进李景升的右手掌心,“这是我的贴身玉佩,与我而言极为重要,不管何时,只要姑娘拿出这枚玉佩,姑娘但有所求,但凡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李景升一怔,正想推辞,对上这张隽雅卓然的脸,与那道灼灼的视线,心口一颤,竟没有拒绝。 感受到掌心白玉那冰凉的触感,李景升沉默一瞬,轻声道,“多谢郎君好意,这份情我收下了。不过,至多两日,两日后,我便会离开这里,还请郎君自行保重。” 不等贺兰敛回应,李景升右手挣脱出贺兰敛手掌的桎梏,将玉佩收起,端着已凉了的水转身出门。 贺兰敛望着消失在门前的身影,眸色沉凝。 接下来这两日,李景升尽心尽力的帮贺兰敛熬药,换药,然而却并不对贺兰敛多说什么。 贺兰敛看在眼里,从未多言。 直至日暮西山,贺兰敛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听到李景升关上房门进屋歇息后,贺兰敛动作轻缓的坐起身,弯腰套上长靴,站定之后,大步行至门前,打开房门,直奔对面胡进的厢房。 须臾,正欲宽衣安歇的胡进听到门外的动静,起身上前打开门,一眼瞧见门前长身而立,身形笔挺而气势卓然的贺兰敛时微微一怔,“小郎君——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贺兰敛目光幽然,嗓音清冽,“有一事还需麻烦胡掌事去办,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胡进眼神一亮,立即凑近了些。 翌日,卯时初。 漫长的黑夜还未散去,点点星光撒下淡淡余辉。 李景升打开房门,环顾一眼四周,见漆黑的夜色下万籁俱寂,微风浮动伴有丝丝风声。 李景升凛神,背好自己的行李,踏出房门后轻手轻脚的掩上房门,转身步履轻缓地直奔驿馆大门。 沿着驿馆大门前的青石台阶拾级而下,李景升转身欲往长街前走,一道低沉的嗓音骤然响起,声音清冽如泉水汨汨,在这万籁俱寂时清晰入耳。 “我原以为,姑娘会更早一些的。” 第7章 第七章 熟悉的嗓音飘入耳际,李景升心下一松,罩着宽大兜帽的脸轻轻抬起,抬眸看去,见夜色下贺兰敛修长的身影姿态隽雅的靠在前方的墙壁上,似乎在此已等候许久,李景升有些意外。 “是你。” 贺兰敛轻轻颔首,“正是在下。姑娘不辞而别,是不相信在下?” 李景升轻轻摇头,“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姑娘去哪儿?”贺兰敛轻声问。 李景升默默盯着他,沉默片刻,忽然道,“郎君似乎过界了,我说过,我不过问郎君的过往,也绝不携恩相报。至于我的去处,与郎君也并无干系。” 贺兰敛不动声色道,“救命之恩,必定报答。我绝不拖欠任何恩情,只要报了姑娘的救命之恩,从今往后,我与姑娘两不相欠,从此别过。” 李景升明白了贺兰敛之意,她兜帽底下的双眸深深看向贺兰敛,眸底掩着一丝审视,“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贺兰敛无奈道,“姑娘不愿告知,在下无从得知。” 李景升凝视着贺兰敛,心下思绪飞转,半晌道,“你不怕死?” 贺兰敛听出李景升语气中的一丝松动,轻笑着道,“姑娘想要我的命?这条命本就是姑娘救的,姑娘想要拿去便是。” 明明不过是玩笑的语气,可这一瞬,李景升心口不可抑制的微微一动。想到自己回到和亲队伍后身边同样没有可信之人,与其如此,带上他又何妨。 心中思绪飞转,片刻后,李景升心里已有了决定,她缓声道,“我此去前路,波折坎坷,艰难险阻,甚至可能明枪暗箭,刀山火海,你——不怕?” 听着李景升字正腔圆的言辞,想起眼前这女子的处境,贺兰敛收了笑,正色道,“既是救命之恩,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李景升终于正眼看向贺兰敛,“既如此,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李景升身边不留无姓名来历之人。” 贺兰敛眸色一转,缓声道,“贺连,晋安人氏。” “你是晋人?” 贺兰敛对这一点并不隐瞒,坦然道,“是。” 李景升心下有了底,既是晋人反倒是好事,不会畏惧魏谨帝的皇权而反制与她。 “既如此,我便信你一次。不过,若你报了恩,是去是留,我也绝不干涉。”话落,李景升忽然抬手,摘下遮住她大半张脸的灰色兜帽。 彼时,熹微的晨光划破苍穹,照破黎明的黑夜,与苍穹之东泄出万丈晨光,一丝光影堪堪落在李景升身上,虽不明亮,却足以让贺兰敛看清她的脸。 眉若远山黛,眸似镜中水,螓首琼鼻,肤白胜雪,三千青丝如瀑,朱唇不点自红,明明不施粉黛,只一灰袍素裹,却如出水芙蓉般清漪静然,不可方物。 只一眼,贺兰敛便确定了她的身份,亦明了突厥同意魏人以和亲止战的缘由,无他,只因美人——世无双。 李景升没有错过贺兰敛眸底一闪而过的惊艳,可她对这种目光已习以为常,声音淡然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份吗?今日我便告诉你,我是李景升,大魏端阳长公主,即将前往突厥和亲,你若是不怕,就跟过来罢。” 话落,李景升径自越过贺兰敛,步履轻缓却又坚定的踏向前路未卜的远方。 身后,贺兰敛望着她纤弱而又坚挺着缓缓远去的背影,联想起这两日所闻,贺兰敛墨染般的眉头轻轻蹙起。 她,本是不想和亲的。 而他亦不想让大魏与突厥和亲,否则不会在收到两国止战和亲的消息后,便领着心腹亲自前来魏突交界之地,意欲破坏这场和亲。 却在遭到背叛与刺杀后,被她救起。 贺兰敛心底涌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绪,对着那纤弱的背影默默凝视,片刻后,他抬脚跟了上去。 午时,金乌高悬,风声簌簌。 金岭城北城门下,数百身着铁甲的兵士围成半圆形严阵以待。 圆阵中央搭成简易高台,高台的正对面,正是城楼。 此刻,两层高的楼台之上,秦苛一身玄色束腰劲装,居高临下的望着即将行刑的高台,与逐渐闻声围来的人群,面露肃然之色。 褚行站在他左手边,中等的体型在秦苛挺拔轩昂的身形衬托之下不甚显眼,他却不以为意,而是一脸忧心忡忡。 他不敢想,若是长公主当真不出现,后面该如何收场?而他们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而秦苛右侧,身形瘦长的连安正盯着高台与人群,满目阴沉着道,“秦将军,你今日所行所为,已有密报被送往都城燕京,倘若长公主依旧没有下落,只怕不等突厥人兵临城下,你我已经人头落地了。” 他嗓音尖而哑,如生锈的二胡,奏出聒噪之音。 秦苛皱了皱眉,碍于连安的身份终究没有回怼,只道,“所以,眼下我们只能寄希望与长公主还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了。” 言毕,秦苛抬头望天,见日上中天,已是正午,挥手沉声道,“带人——!” 须臾,被绑得不能动弹的松絮被两名兵士拖上行刑高台,跪在高台正中央。她嘴上塞着白布,眼中满是惶恐,面对着那些围上前来好奇观看的人群,松絮又惊又怕,惶恐不安的低下了头。 人群中,李景升望见此幕,咬了咬牙,抬头看向那城楼之上正居高临下扫视众人的秦苛,李景升满心不甘与愤懑,然而终究不得不对现实低头。 在她身后,贺兰敛默默跟随,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四周,尤其是行刑高台四周的兵力,心里揣测着李景升下一步的行动。 秦苛的目光由始至终在高台四周的人群中扫过,却见人群愈渐增多,却并无异动。 他眸色沉沉,盯着高台之上被绑得严严实实,瑟瑟发抖的松絮,沉吟片刻,终于抬手,沉声道:“行刑——!” 话音甫落,松絮身后的刽子手举起闪过锋芒的屠刀,就在松絮心惊胆战,等着屠刀挥下的那一刻,一道清凉的嗓音骤然响起,在这一刻清晰的传入众人耳里。 “且慢——不知这位姑娘犯了何罪?要受此大刑?——”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人群之中,一道稍显瘦小的身形从人群中缓步而出,一步一步走向高台。 城楼之上,秦苛眼见那身影一身灰色长袍,可那清晰悦耳的嗓音他不会认错。他眉峰一挑,对上那缓缓抬头,朝他望来的秋水明眸,肃然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奴婢背主,犯了欺君之罪,难道——不该受刑吗?” 李景升眸色一沉,不动声色道,“她的主子好端端在这儿,何来背主一说?欺君之罪,秦将军言重了罢。” 一言出,褚行与连安皆是面色微变,不敢置信的看向李景升,见那素色兜帽下的脸虽未全露,可那秀美的轮廓,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不正是画像上长公主那下半张脸吗。 褚行心里激动,连忙道,“秦将军,是长公主——既是长公主出现,将军还是快些将那婢女放了,莫要惹恼了长公主,让咱们功亏一篑。” 秦苛斜睨了褚行一眼,“她既现身,你以为她还能逃离?” 说是这般说,然而秦苛终究不会得罪端阳长公主,便抬手示意刽子手退下。 刽子手收到指令,即刻转身退下高台。 李景升则快步上前,走到松絮身前帮她取出塞着嘴巴的布团,又去解开将她缠得严实的绳索,一边道,“松絮,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松絮在李景升开口出声的那一瞬便已潸然泪下,此时此刻,眼见李景升就蹲在她面前,她口中的布团也已取出,可她张了张口,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彼时,秦苛与褚行、连安等人从城楼上下来,直奔李景升所在之处,同时,秦苛示意褚行让兵士遣散那些聚集的人群。 李景升注意到秦苛等人过来,也不在意,直到将松絮的绳索彻底解开,她拉过松絮的手,正要道歉,忽然留意到松絮的右手小指处被包扎着,可那该有的一截手指处却空空如也,李景升惊道,“松絮,你的手怎么了?” 松絮却是满脸泪水,浑身颤抖着,说不出来话。 李景升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见秦苛一行人走近,李景升抬眼瞥向秦苛,冷声道,“秦将军,你对松絮做了什么?” 秦苛走近之后,才留意到宽大的兜帽之下是一张不施粉黛,却更清丽脱俗的脸,不由微微一怔。 李景升的脸他从不陌生,可是从前这位长公主殿下永远锦衣华服,金妆玉面,对上他也是平和有礼,从未有过旁的情绪,可是此时此刻,这样一张出水芙蓉,却比九天玄月更加高不可攀的脸,蕴着满满怒意看向他,秦苛竟觉得这张脸极为生动。 尤其是那被愠色染红的眼角,如无边秋色,分外惹眼。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秦苛迅速回神,迎着长公主的怒气缓缓道,“长公主殿下若再不出现,松絮没的可不仅仅只是一截小指了——” 第8章 第八章 话音一顿,见李景升眸色一变,秦苛不愿触怒她,便放低了声音道:“长公主殿下,您心里该清楚,总有人要为你此次的任性妄为付出代价——” 李景升张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秦苛说的对,她若不出现,不仅仅是松絮,就连此次送亲的所有人都会受到牵连。 魏谨帝李允泰,她的嫡亲兄长,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李景升不敢想。 此时此刻,李景升终于感到一丝后怕,和深深的无奈。 她如今的身份,让她终究由不得自己。 秦苛见李景升眸色变幻,却并未开口,想她心中有气,便道,“松絮之事,还请长公主恕罪,如今公主既已归来,松絮便还是公主的奴婢。” 李景升听出秦苛话里的让步,知道他不会在追究松絮,面色稍缓。 秦苛观察着李景升的面色,拱手道,“长公主殿下,送亲队伍与嫁礼如今皆在知州府衙,还请长公主随臣等前往知州府衙。” 李景升知道如今她已露面,自是逃不开和亲的使命,也不多言,将松絮拉着站起身,安抚着她的情绪,牵着她准备同秦苛离开,却见秦苛突然沉声道,“你是何人?” 李景升随着秦苛的视线回眸,一眼望见站在自己身后的贺兰敛,见贺兰敛正看着自己,这才想起贺兰敛要跟随自己的事。 见贺兰敛并不开口,只是默默望着她,李景升回头,朝秦苛道,“忘了同秦将军说,这位是我的人,姓贺名连,从今日起便是我的贴身护卫,随我一同前往突厥。” 秦苛眸色一沉,正想阻止,见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皆看着他们,想着自己的身份不便当着众人的面与端阳长公主起争执,遂转身,抬手道,“长公主殿下,请——” 李景升没有回头,只低声道,“走罢。”便拉着松絮先行一步。 贺兰敛明白李景升方才那一声是对他所言,便也一言不发,默默跟上李景升的步伐。 秦苛盯着突然出现的贺兰敛,见他丰神如玉,身长体阔,却又沉默寡言的模样,眸色沉凝,片刻后,终是抬脚跟了上去。 一个时辰后,知州府衙后堂内。 李景升换上一袭大红团纹束腰对襟外套薄纱长裙,坐在厢房内的梳妆台前,看着婢女菡萏为她盘上初云髻,弁上双凤缀红宝石金步摇,又以玫瑰粉敷面,芙蓉脂点朱唇,眉心贴金箔。 须臾,一张被精心描摹的霞艳昳丽,明媚而又惑人的脸便从铜镜中显现。 婢女菡萏望着镜中这张风华绝代的脸,缓缓收手,“长公主殿下,妆已妥当。” 李景升默默凝视着镜中的这张脸,视线一转,落在她身旁的婢女菡萏身上。 菡萏年过二十,容貌清秀,是元太后顾氏赐给她的人,美名其曰出门在外,身边得有个贴心体己之人,而菡萏一手绝妙的妆容,便是她傍身之技。 可李景升何尝不清楚,帮她是假,奉命监视她才是真,所以面对菡萏,她从不表露真实情绪。 “有劳你了,菡萏,去帮我照顾松絮吧。对了,将从宫里带来的金疮药帮我取来。” “是。” 菡萏转身退下,不多时便送来了几瓶瓶身纹路精致的金疮药,而后便转身退了下去。 李景升拿着金疮药前脚刚刚踏出房门,一道挺拔的身影拦去前路,一身玄色绣云纹束腰长衫将他的身形衬得越发笔挺轩昂,也让李景升瞬间知道来人的身份。 她抬起头,对上秦苛定定望着她的脸,李景升不动声色道,“秦将军有事?” 略显清冷的嗓音让秦苛瞬间回神,他敛眸,见她手中拿着金疮药,以为她是要给松絮送药,便道,“松絮的伤臣早已让医士处理过,不会有大碍。” 李景升黛眉一蹙,“秦将军以为仅仅处理了伤口就好了吗?你让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变成了残缺之人,从此都要遭受他人异样的眼光,将军以为这仅仅只是靠伤药就能治愈的?” 秦苛声音微沉,“长公主殿下是在怪臣?” 李景升心中气急,可秦苛先前所言还犹在耳畔回响。 他说得没错,松絮是因她才收到伤害,若要怪也当怪她自己。怪她自己不该逃婚,更不该将松絮留下。 可此时此刻,事情已经发生,松絮的手指已断,在争论怪谁已然无用。何况此去和亲路途遥远,而秦苛将是唯一能护她之人,所以明面上,她不能得罪秦苛。 李景升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思绪,在抬眼时,眸色已然平静。 “不敢。不知将军前来有何要事?” 秦苛将李景升方才变幻的神色尽收眼底,见她情绪变幻却收放自如,远远不是先前离宫时表现的文静温雅的模样,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才道,“臣前来,是为了长公主殿下那位护卫之事。” “殿下当明白,殿下身份贵重非同寻常,如今又要前往突厥,身边不宜有来历不明之人跟随,所以长公主殿下所说的护卫一事,还请三思。” 李景升微垂着眸,待秦苛说完之后,才轻轻抬眸,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喙,“秦将军,我既回来,你当知道我此去前路,迎接我的是什么。秦将军只是负责将我送到突厥,之后的事,与将军无关。那么我的贴身护卫,与将军亦无关。” 说罢,李景升正想越过秦苛离开,却见秦苛脚步一转,再次拦在她身前,声音沉沉道,“殿下以为,臣的职责只是将你送到突厥?” “不然呢?”李景升抬眸,嗓音清亮,“莫非将军此行送亲还有旁的事?” 李景升心里当然明白,秦苛此行可不仅仅只是送亲那般简单。小说剧情里,他受魏谨帝李允泰之意,以送亲为由,深入突厥探查敌情才是真,他有勇有谋,智计过人,之后才能大破突厥,立下大功,以此来求娶端阳长公主。 虽然最后,他遭皇帝猜忌,下场凄惨,亦无法护住端阳长公主。 不过,眼下一切尚未发生。 而秦苛心里的计划,自然也不会对她宣之于口。 果然,秦苛眸色变幻,却是久久不言,知晓李景升对她心中有气,所以原先平和的态度也不复存在,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道,“臣知长公主殿下因松絮一事而怪臣。不过贴身护卫一事,关系着长公主殿下的安危,也请殿下慎重。” “他与你而言是来历不明之人,我却对他知根知底。更何况,既是我的自身安危,你焉知我不会慎重?”话落,李景升纤纤玉指拨了拨裙摆,“将军,我还要去看看松絮,将军可否让我过去?” 秦苛盯着面前容色姣丽,语气却是不冷不淡的李景升,正色道,“还有一事。” 李景升听秦苛语气郑重,这才抬眸,“何事?” “距离突厥前来迎亲的时日已临近,而我们与突厥使者约定的迎亲地在穆特部,金岭城距穆特部尚有几百里,即便加快速度尚需七八日左右,不知长公主殿下打算何时启程?” “再等三日。” 李景升翛然开口,见秦苛眉头微蹙,似对她这个决定有所质疑,李景升蓦然勾了勾唇,“怎么,对于我这个即将离乡之人,最后对故土怀念的时日,将军也不允吗?” 她虽在笑,眸底分明是黯然与无奈。 秦苛瞧见了,终究不在多言,“是,那就依长公主殿下所言,三日后辰时,和亲队伍按时启程。” “多谢将军。”言毕,李景升径自越过秦苛,大步朝长廊尽头而去,纱织裙摆随之浮动,留下一缕暗香。 秦苛盯着李景升纤弱而婀娜的背影,忽然道,“来人——” 副将施黎闻声而来,拱手道,“将军——” 秦苛面色冷凝道,“即刻派人,去查一查那个叫贺连的来历。要快一些,莫要让长公主知晓。另外,将长公主已归来的消息,送往燕京相国顾其野的府邸。” 施黎拱手,“是——”随即转身,消失于长廊之间。 李景升将金疮药送到松絮房中后,又对松絮安抚了一番,却不知松絮是否受了惊吓,始终不发一言。 李景升见此,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出门之后,转身往贺兰敛的房间而去。 就在李景升离开不久,这间不甚宽敞的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菡萏奉李景升之命在这里照顾松絮,听到敲门声一惊,看了看松絮,见松絮同样目露疑惑之色,便朝着门外道,“什么人——” 她们二人皆是婢女,这府上除却李景升外,鲜少有人会来寻她们。 “是我,秦苛。” 秦苛低沉的嗓音在外头响起,却让菡萏与松絮俱是一震。尤其是松絮,更是目露惧怕之色。 可秦苛到底身份不同。 菡萏不得不上前打开房门,就见房门前秦苛长身而立,气势威严而凛然,见来开门的是菡萏,蹙眉道,“松絮可在里头?” 菡萏轻轻颔首,“在。” 秦苛便道,“我有事找松絮,你先退下,稍后再来。” 菡萏连忙颔首,“是。”也不敢多看松絮一眼便出门了。 秦苛则抬脚大步而入,一眼望见正缩在房内东南角的木榻之上,身躯微颤,不敢看他的松絮,秦苛缓步上前,低声道,“松絮,我知道你怨我,断你一指我责无旁贷,但是你要记着,有些事,错了就得受罚。” 松絮闻声一颤,轻轻抬眼,见秦苛居高临下看着他,目光却不似从前那般森冷,而是平和淡然,心中的惧意稍缓。就听秦苛又道,“如今,长公主已回来,你便仍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婢,之前的事已经过去,我希望你能放下隔阂,毕竟,再过几日我们便要出发前往突厥。” “离了魏境,入了突厥,你需明白,对于突厥人而言,我们是外人,要想在突厥势力内立足,首先我们自己,便得同心。你是长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婢,她更需要你,你明白吗?” 松絮怔愣片刻,才低低应了声,“明——白了。” 秦苛点到即止,伸手入怀摸出一副轻薄如蝉翼的手套,放在松絮身前不远的木榻之上,“这副手套是我命人寻来的,你可以戴上它,从今往后,断指便不会成为你的弱点与软肋。” 话落,秦苛不再多言,漫不经心的扫了松絮一眼,见她神情凝重,秦苛眉头一挑,转身离开。 松絮望着那副薄如蝉翼的白色手套,又望着秦苛的背影消失与门前,神色极为复杂。 第9章 第九章 日头西斜,艳霞似锦。 李景升从松絮房中离开后,便直奔贺兰敛所在的厢房。 到了房门外,她驻足片刻,正要抬手敲门,房门却筱忽被打开,贺兰敛修长的身形长身立于门下,看清李景升的脸时眸色一怔,片刻后才低声道,“为何不入内?” 李景升这才摸出特意取来的金疮药,低声道,“想着你身上的伤未好,这是从燕京带来的膏药,药效甚好,你拿着罢。” 李景升将药递给贺兰敛,却不进门,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贺兰敛的嗓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我知长公主身份尊贵,可是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连个熟识之人都无,伤势虽有所痊愈,这伤口到底还未恢复,后背的伤口,我该如何自涂?” 李景升抬头,见贺兰敛丰神如玉,姿容不凡,此刻却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尤其是那一张脸,每每细看时总会让她忍不住心口一跳,沉默一瞬,她终是无奈将金疮药拿过来,低声道,“进去罢。” 贺兰敛见她语气松动,侧开身让李景升进来后,顺手关上房门,转身坐回房内的床榻之上。 这间房不甚宽敞,是府衙内作为客房留用,但并不简陋,桌椅床凳,一应俱全,皆是檀木所制。 贺兰敛坐下后,如前两日一般抬手解下身上的衣衫,露出肌理分明而伤痕斑驳的背脊。好在经过这几日的调理,伤口恢复了不少,结了一层淡红色的痂,似色泽明艳的水墨涂抹于他白皙而紧致的背脊上。 然而李景升却是亲眼见过那伤口最初时狰狞的模样,此刻见他伤口恢复得不错,却也忍不住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贺兰敛轻轻颔首,“托长公主的福,恢复得还不错。” 李景升一时有些不太适应贺兰敛对她的称呼,可想到如今她已恢复身份,而贺兰敛作为她的贴身护卫,自然是要对她恭谨以待的,便也未多说什么,缓步上前,将金疮药瓶口打开,倒出白色的药膏,轻轻涂抹于贺兰敛背脊处的伤口上。 贺兰敛感觉到清亮的膏药随着柔软的触感落在他的伤口处,清清凉凉的,极为舒服,忍不住微微侧头,望着李景升那认真细致而愈显精致的眉眼,一时有些微出神。 李景升留意到贺兰敛的目光,却视而不见,直到将他的伤口皆涂抹了药膏,帮他缠上布巾后,才后退一步,用棉巾擦了手,一边正色道,“有一件事我想与你说。” 贺兰敛正在穿衣裳,闻言抬头看向她。 “你今日的话,我认真想了想。你若执意要报恩,但救命之恩之大,何时会发生谁也不知,倘若我一直安然无恙,你岂非一直要耗在我身边,所以,定个期限,如何?” 贺兰敛有一丝诧异,其实他并未想这么多,救命之恩只是他寻的一个留在李景升身边的借口。一是为破坏这场和亲,一是为查清内贼,清除内患,而这两件事,皆非一朝一夕之事,所以他暂时还不能回晋国。 留在李景升身边,跟随魏人的和亲队伍一起前往突厥,反而是他眼下最好的选择。 但,他身为晋国太子,自然不能长久的离开晋国。 是以,听李景升这般说,贺兰敛诧异一瞬便道,“长公主之意是——?” “半年。这半年内,无论发生什么,半年后,你即可离开,这救命之恩我就算你还了。但是,这半年内,你必须听从我的吩咐,做我一人的护卫,忠心,并且真诚的保护我。同样,我也会以我长公主的身份护着你。半年之后,我也会给你足够多的酬劳,让你可以安枕无忧,你觉得如何?” 李景升朱唇轻启,吐气如兰,染着唇脂的薄唇如雨后樱花,闪烁着莹润的色泽。 贺兰敛盯着她那随着言语而翕合的朱唇有瞬间失神,片刻后才低低应了声,“好。” 半年。 这半年足够他做许多事了。 听贺兰敛应下,李景升松了口气。 她私心并不愿眼前这人牵扯进自己的命运中。好在半年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六个月而已,眨眼即过。 从贺兰敛的房间出来后,李景升回到自己的房内,想着即将会发生的事,她的心口砰砰直跳。 她是李景升,可她拥有端阳长公主的记忆。如今她既要遵循她的命运去和亲,她就得为自己绸缪出路。 无论如何,她不能走小说剧情里的老路。 两日后,酉时,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一匹从金岭城而来的快马一路疾驰,进了燕京城后直奔相府。 相府,是当朝丞相顾其野的府邸。 顾其野,年近五旬,是顾氏家族的族长,也是当朝太后顾芸的嫡亲兄长。 先帝魏元帝在世时,他历任两部尚书,加太子少傅,大权在握,顾氏门生遍布朝廷。 先帝驾崩后,少帝李允泰继位,顾其野身为太子少傅,户部尚书,在太后顾芸的力保下顺理成章担任丞相之位。至今三年,顾其野大权在握,权侵朝野,即便是少帝李允泰在国事上也不得不看他的脸色行事。 彼时,顾府前院书房内,收到金岭城信使快马加鞭的来信,得知端阳长公主失踪后又归来,顾其野冷嗤一声,颌下长须微动,“小小女子,也敢不自量力。” 话落,他拿着书信施施然抬手,朝着恭立一旁的管家道,“将这封信即刻送往太后宫中,收到这个消息,她会高兴的。” 管家恭敬接过,颔首应下,“是。” 半个时辰后,皇宫,宝庆殿内。 太后顾芸一袭深紫色绣金线团纹斜领长裙坐于凤座之上,她妆容精致而雍容华贵,即便已年近半百,面上却丝毫不显衰色。 听着宫人将丞相府送来的信件读完,顾芸凤尾长眸微微一冷,抬手轻抚染着玫瑰汁的丹蔻,不以为意道,“她既身为咱们魏国长公主,就该为她的母国尽心尽力。竟然还想跑?” 内侍弘德在一旁道,“太后莫生气。所幸这不是回来了吗?” 想起这回用计乖乖逼出李景升的秦苛,顾芸亦有一丝意外。 她原以为秦苛对皇帝忠心,尽忠职守,是个老实本分的忠臣良将,所以皇帝才会派他送端阳长公主和亲。 如今看来,这个秦苛倒是个有脑子的。 不过,想到李景升离宫前还一副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的模样,却在离宫后的和亲途中逃跑,如此异心,显然不会听从他们的吩咐,她得想个办法约束她才是。 可是,容贵妃早已被她弄死。而李景升亦无把柄在她手上。 想起容贵妃,顾芸心念一闪,朝内侍弘德道:“传信给连安,让他转告端阳长公主。和亲是她的本分,若再有异动,英国公府亦将生变。我就不信,她外祖一族的命她也不在乎。” 弘德颔首应下,转身便下去派人传信。 与此同时,远在燕京以北百里之外的乾州府以东,占地数百亩的英国公府灯火通明。 英国公宫震已年过六旬,然驰骋疆场,戎马半生的他即便已到暮年,却毫无衰暮之气,而是如一把鸣金收兵的宝剑,凛冽锋锐的剑锋尽敛其中,毫不怀疑哪一日破锋出窍,剑意威慑直指苍穹。 当年,若非为了他那宝贝女儿宫南音与先帝魏元帝的情意,为了让先帝放心宠爱她,宫震选择激流勇退,交出兵权,带着英国公全府上下迁出燕京,定居乾州。 可谁想先帝宠爱宫南音太过,引起元后顾芸与顾其野兄妹二人的极力打压。而先帝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竟无能为力。 如今,先帝殡天,宫南音以贵妃之身被殉葬。宫震满腔怒火,却因忌惮顾其野一手遮天的权势,以及燕京城里她那宝贝女儿唯一的血脉而不得不克制。 然而他的退缩,只换得敌人的愈发猖狂。 他的宝贝女儿唯一遗留在世的血脉——端阳长公主李景升,在如花之年被逼前往突厥和亲,即将嫁给如他一般年纪的突厥老可汗,这让宫震如何不气! 是以,此刻,听着从金岭城传来的密报,宫震半白的剑眉沉沉蹙起,花白胡须微微颤动,“欺她单纯不知事,竟以屠城的谣言逼她现身,好个朝廷——” 在他身前,英国公府世子,亦是宫南音长兄宫南羽,与嫡长孙宫鸣皆在,闻言同样面露不忿之色。 宫南羽年过四旬,体态轩昂,然而与宫南音肖似的面貌却清隽儒雅,见父亲宫震满腔怨气,更知他心中对幼女的愧疚,与对外孙女的牵挂,宫南羽便道,“父亲,既然长公主已回来,和亲势在必行。如今他们已出魏境,父亲若挂念她,不妨派人秘密前往突厥,随身保护她。待她在突厥彻底安稳,再行返回。” 宫震闻言目露思忖之色,片刻后他当机立断,看向嫡长孙宫鸣,“顾氏的人盯我们盯得紧,所以若要派人前往,人数不得太多,而且,旁人我信不过,鸣儿,你可愿意前往突厥,保护长公主?她——亦是你的表妹。” 宫鸣二十出头,遗传宫氏血脉的他五官姣好而玉树临风,年纪虽不大,却自有一种沉稳之势。 听宫震这般说,他脑海不由回想起十年前燕京别院的桃花树下,那个精致漂亮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仰头望着他,明眸透彻,嗓音轻灵,“我叫李景升,你叫什么名字?” 二月桃花灼灼其华,不及她眉眼如画。 宫鸣回想着这一幕,抬头朝宫震道,“我愿意。孙儿听凭祖父吩咐。” 宫震心神一震,连忙道,“好孙儿,你姑母如今已不在,她唯一的血脉,我们不能再让人欺负了去。我派遣一百死士跟随与你,即刻启程,星夜出发,务必尽快追到和亲队伍,找到之后不可打草惊蛇,探明公主的处境并尽快传回消息。记住,若有异变,你可去寻金岭知州褚行,他会帮你。” 宫鸣应下,“是,祖父——” 随后又是一番叮嘱后,宫震唤来一百身强体壮,武艺高强的死士,随宫鸣星夜出城,披星戴月直奔北境。 翌日,辰时,金岭城府衙大门前。五百兵士罗列齐整,整装待发。 秦苛一身银色薄甲,身形笔挺轩昂如苍山青松,眉目冷峻,直到见到李景升一袭绯红长裙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前,他的眼神才有一丝丝变化。 扫见跟在李景升身后,一身玄色束腰劲装而修长挺拔,眉目英挺,鬓若刀裁的贺兰敛,秦苛眸色微微一冷,随即不动声色敛起。 他派人秘密查探,可查了三日,竟查不出这人的身份背景,且除了李景升外,也无人知晓他是如何出现在李景升身边的。 看他相貌堂堂,气势却不卑不亢,即便是面对他们这一群人,也从无谦卑之态,这让秦苛不得不怀疑他的身份。 可端阳长公主护着他,如今端阳长公主为和亲公主,身份地位重中之重,秦苛也不敢贸然得罪了她,只得收敛心神,上前一步朝李景升拱了拱手,“长公主殿下——” 秦苛身后的褚行与连安也快步上前,向李景升躬身行礼。 李景升头上罩着红色薄纱盖头,这是和亲的礼节,出门在外皆得罩上红纱盖头,直至前往突厥与景真可汗成婚。 好在盖头轻薄,并不影响视线。 李景升朝众人颔首,又朝褚行道,“这几日叨扰知州大人了。” 褚行连忙拱手道,“长公主言重了,侍奉长公主殿下是我等的职责。” “大人尽心尽力,竭诚为民,金岭城有大人在,总算叫人心安。” 褚行心中汗颜,连忙拱手道,“长公主殿下大义为国,才叫人心生敬服。长公主殿下放心,有臣在一日,必定守住金岭城。长公主虽前往突厥和亲,却是臣心中永远的长公主,他日若有用得上臣的一日,臣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景升似乎没想到褚行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抬眼看了褚行一眼,才轻轻颔首,“知州大人这番话,我记下了。愿有来日,再回故土。” 话落,她转身一步,踏上早已候在大门前的马车上。松絮与菡萏紧随身后,牵着她的衣裙。 上车的前一刻,李景升朝跟来的秦苛道,“秦将军,麻烦你牵一匹骏马给贺连,让他随驾马车一侧。” 秦苛回眸睨了一眼贺兰敛,见他同样看向自己,秦苛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朝李景升应声道,“是。” 第10章 第十章 李景升上了马车后,靠在正中央铺着团纹薄衾绣金线的大红软垫之上。 左侧是红木矮几,矮几上已备下烹煮好的茶水与四碟精致的糕点。右侧则是刻意加宽距离,又铺着薄被的软席,供李景升困盹时的休憩之处。 所以松絮与菡萏跟着进来后,统一坐在左侧的软凳上,松絮在前,菡萏在后,两人挨着矮几,面色恭谨的坐着。 李景升抬眼间无意瞧见松絮端放与膝上的双手带着一双轻薄的丝质手套,将她的断指隐匿其中,看不出来,李景升心中疑惑,却想到她的手指是因已而断,终究没有多言,只想着今后在尽量补偿她。 马车外,秦苛下令车队启程。 知州褚行领着府衙众人送行,更有百姓听闻这是长公主的车队,听过这几日所闻而惶惶不安的百姓们得知公主已继续和亲之路,纷纷前来相送。 因为他们明白,金岭城的安稳,以致整个魏境眼下的平静与安稳,皆是这一介弱女子,用自己弱小的身躯换来的。 渐渐的,车队后的身影愈渐增多。 秦苛从起先的警惕与严阵以待,到发现这些百姓只是前来相送,便也放了心,却也不敢彻底安心,直到浩荡的队伍蔓延开来,将和亲的车队送出北城门外时,众人齐声高喊:“长公主——一路平安——!” 千人万语,异口同声,道出最后一声珍重! 秦苛与贺兰敛坐于马背之上,回头看着城门下的这一幕,不约而同的看向马车,随后神色复杂的收回目光,继续向前。 马车内,松絮与菡萏看向李景升,她们同样听到了那声音,不由道,“长公主——” 李景升以穿书者的身份,本以为自己会没有感觉,可是此时此刻,听着那万民所言的道别,心口竟异常酸涩,端阳长公主十八年来的生平记事在脑中一幕幕闪过,她终于明白,她就是端阳长公主,这是她逃不掉,也无可推卸的责任。 “无妨,”她缓缓开口,方才波动的心绪已平静下来,“这条路从此刻便开始了。” 松絮与菡萏皆明白李景升说的是什么,聪慧的她们这一刻并不多言。 大红丝质盖头下,李景升眸色变幻,心绪飞转。 她知道接下来的剧情,今时今日,她被逼走出和亲这条路,然而这条路波折坎坷,险象环生,却并非死路。 而她,亦不是从前的李景升。 和亲的队伍自出城后,一路向北,行经荒原,入眼皆是萧瑟肃穆。直至五日后,彻底进入突厥境内的木谷拓部,在泾源山脉以西的琼河之畔,秦苛命人原地修整,补给粮草。 暮色四合,长天一色。 李景升听着秦苛来报说是就地扎营过夜,便与松絮、菡萏两人出了马车。 他们所栖息之地是一片小山丘,山丘东侧便是蜿蜒于突厥境内的琼河。 此刻,秦苛正率领兵士扎帐生火。贺兰敛身为李景升的贴身护卫,亦负责为她扎帐。 李景升见他们皆在忙碌,默默收回视线,转而望向琼河对面,视线尽头那隐约起伏的山脉。 她看过地图,知道这便是泾源山脉,如蜿蜒的巨龙伏地而卧,将突厥与晋朝分割开来,泾渭分明。 李景升默默望着那伏脉千里的边界线,神色复杂,殊不知身后有人悄然靠近。 “长公主殿下连日舟车劳顿,今夜总算可以好生歇一歇了。” 连安身上仍是太监服饰,只是足下换了长靴便于骑行,他缓步上前躬身在李景升身后,满面恭谨之色。 李景升闻声回头,见连安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松絮与菡萏皆退到一旁,低眉敛首。 李景升瞬间会意,却也不点明,而是顺着连安的话道,“不止我,公公与秦将军,还有这些将士们亦辛苦了。待到了突厥后,我一定让秦将军好生犒劳你们。” “不敢,侍奉长公主殿下本就是奴才们的分内之事。” 连安低声道,“太后娘娘亦知晓殿下一路辛苦,心里必定牵挂故土,特意命人告知奴才,英国公对长公主殿下颇为牵挂,不过还请长公主殿下放心,皇上感谢公主大义,已额外奖赏英国公府,以全长公主殿下孝心。” 李景升默默听着,突然反应过来。 她怎么忘了英国公府?那是她母亲容贵妃的母族,虽与她们来往不密,却是实打实的至亲。 且记忆里外祖一家对她与母亲极好,只是因迁居乾州,距离过远才不便相见。 如今,听着连安这一番阴阳怪气,隐含警告的言语,李景升这才想起宫氏一族。 如今若论魏境内她还有何可信任之人,只怕也只有这唯一的母族了。 李景升心绪变幻,面上不动声色,目光遥遥眺望远方,簌簌秋风吹得她衣裙蹁跹。 连安见她不语,心中忐忑之际,就听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萧瑟秋风中缓缓传来,“还请公公替我多谢皇上与太后的美意,待到突厥后,我会向太后与皇上回信,表彰公公一路的辛苦。” 连安连道不敢,躬身退下。 转眼夜幕已至,秋风森冷。秦苛已率领兵士搭好帐篷。长公主所居的帐篷是第一批搭好的。 篝火也被人升起。 熊熊燃烧的火光将热意传散开来。 秦苛上前而来,向李景升抱拳道,“长公主殿下,行帐已搭好,还请长公主殿下入内歇息。晚膳稍后奉上。” 李景升轻轻颔首,转过身来,“有劳秦将军了,不知将军可否让人备热水,我想沐浴。” 秦苛这才想起李景升这一路跟随和亲队伍赶路,风餐露宿,连洗浴也不方便,也是难为这位锦衣玉食的长公主了。 秦苛心绪微动,颔首应下,“是,臣这便让人去备水,还请长公主稍后片刻。” 秦苛离开后,李景升转身前往行帐,走至行帐前见贺兰敛正盘腿而坐,似在歇息,便朝贺兰敛道,“跟我入内。” 贺兰敛抬眼,见夜色下李景升衣裙蹁跹,身形纤弱而笔挺,低头看他时,眸色盈盈宛若辰星。 贺兰敛下意识地站起身,跟着李景升的脚步迈入帐内。 帐内已掌了灯,铺了薄毯。 李景升屈膝而坐,示意贺兰敛落座,一边抬眼看他,“这几日身体如何?如今行走在外,舟车劳顿,你的伤还好罢?” 贺兰敛轻轻颔首,他的伤皆是外伤,前段时间在金岭城也算修养了不少时日,又被李景升悉心调养,及时换药,恢复得还不错。这几日虽说一直在赶路,但也只是骑马缓行,而非策马狂奔,对于有习武底子的贺兰敛而言自然毫无影响。 想到他能如此安枕无忧的养伤,多亏了李景升,而他却另怀心思跟随在她身边,贺兰敛心绪便有些复杂。 “多谢长公主殿下挂心,我的伤势基本痊愈。” “那——你的伤口可还在涂药?” 贺兰敛一怔,才想起自出城后他这几日都未在涂药,一是不方便,二却也是因为已恢复得差不多,便轻轻摇头。“伤口已痊愈,不必在涂。” 李景升突然想起贺兰敛肌理分明的背部横亘的那几道狰狞而显眼的疤痕,又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终究不便在随意相帮外男,便也不在多问。 片刻后,秦苛派人送来膳食与煮好的羹汤。 菡萏与松絮端着羹汤与膳食入内,见贺兰敛也在帐内,松絮轻声道,“秦将军请贺护卫同去用膳。” 贺连明白秦苛的意思,也不多言,起身向李景升拱手行礼后便转身大步出了帐。 第11章 第十一章 见贺兰敛离开,松絮轻松一口气,将盛着馕饼与点心的端盘放置于李景升身前,一边低声道,“殿下万金之尊,怎能让一护卫只身入这行帐内?叫旁人看着也不好。” 李景升抬眼看向松絮,轻笑着道,“是秦将军说的?” 松絮一顿,不知该如何回话时,就听李景升又道,“不必担心,他本就是我的贴身护卫。再说不是还有你们随侍我左右吗?” 松絮一怔,不再多言。 菡萏自始自终都未开口。 用过晚膳后,很快有兵士将煮好的热水送入帐内,菡萏与松絮将热水备好,以便李景升沐浴。 因行帐简陋,无屏风遮挡,李景升便让带着手套的松絮在门外守着,由菡萏侍候她沐浴。 浴桶是嫁妆中所带,皇家制式,楠木所制,金线镶边,盛满兑好的温水,袅袅雾气在帐中升腾。 菡萏抬手解下李景升的薄纱外衫、白色中衣、里衣,露出她白皙胜雪,凝嫩如脂的肌肤,待只剩绣着鸳鸯的大红肚兜时,李景升抬手按住她的手,“我自己来。” 菡萏转而将李景升解下的衣衫一一整理放好。 李景升纤纤玉指解开后腰的绳结,解下大红肚兜与白色亵裤,抬起莹白如玉的脚迈进雾气袅袅的浴桶内。 帐外,秦苛与副将等人正围在一处就着热水吃着馕饼,一边商量着布置今夜的巡逻。 贺兰敛也在其中,自出行帐后他便被秦苛派人请到此处。 贺兰敛看出秦苛对他的防备,虽不甚明显,但想着他的身份,终究不能得罪,便规矩的缄默不语。 忽而,一声狼嚎翛然而起,在这深夜之中如雷声骤起。 秦苛面色微变,沉声道,“有狼嚎声——” 众人瞬间警觉。 副将施黎不以为意道,“将军,咱们这么多人,还有篝火,即便有狼也不敢来吧——” 贺兰敛却是眯了眯眼,他细细侧耳,忽然道,“不对——!” 秦苛看向贺兰敛,这一刻两人竟不约而同的面色骤变,因为他们突然想到,除了狼嚎声外,他们竟丝毫没听到其它虫鸣之声。 这意味着——有埋伏! “施黎听命,找出所有武器,让众将士严阵以待,远离篝火,以防冷箭——”话落,秦苛第一时间起身,冲向长公主行帐。 贺兰敛也在同一时刻动身,他眼见秦苛先一步冲向行帐,目色一怔,似是想到什么,朝施黎道,“若是埋伏,显然是有备而来,将军当速速灭火,以免成为耙子。还有,这里是突厥境内,他们的目标若是长公主,你们当务必保护好长公主殿下,派人快马加鞭传信回朝,速速求援。” 施黎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想起这人虽是长公主的贴身护卫,所言却在理,当下不敢再耽搁,连忙去吩咐手下兵士行事。 与此同时,秦苛冲到行帐外,见松絮正守在帐前,连忙问,“长公主呢?” “长公主殿下正在帐内——”沐浴,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就见秦苛抬手撩起帐帘,大步流星迈入帐内,松絮连忙惊呼道,“将军——!” “什么人——?” 李景升听到动静声时已反应不及,她回过头来,就见秦苛高大的身影大步而来,沉声道,“长公主殿下,有埋伏——” 话音甫落,看清眼前的一幕,秦苛却是呼吸一滞。 李景升反应过来后,连忙缩入水里,可水质透明,即便浮动,还是无法遮挡她纤美白皙的天鹅颈,精致凝嫩的锁骨,以及胸前那如山峦般起伏的春色。 秦苛避闪不及,一眼将那春色尽收眼底,他呼吸一沉,连忙别过眼,将脑海中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全力摈弃,想起外头的变故,连忙道,“臣失礼,还请长公主恕罪!外头生变,请长公主速速穿好衣衫,赶紧离帐!” 说罢,秦苛不再多看一眼,转身抬脚出了行帐。 菡萏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拿起方才放好的衣衫上前裹住从浴桶起身的李景升。 松絮这时匆匆入内,急声道,“长公主殿下恕罪——奴婢拦不住秦将军——” “嘘——” 李景升身上的水都来不及擦,便用里衣裹住自己的身体,朝松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眼神警告松絮与菡萏,“方才的事,你们就当没看到,不得泄露丝毫,明白吗?” 两人颔首,明白她所指的是什么,连忙应声道,“是,长公主殿下——” 就在此时,帐帘被撩起,贺兰敛探身而入,一眼望见被菡萏围着,身上仅裹着里衣,未拭净的水将她里衣渗透,半透明的衣衫将她玲珑曲线尽显,伴随着热气袅袅,胸前花苞盛势绽放,朱蕊鲜红,活色生香。 贺兰敛怎么也未曾想到入眼会是这样一幕,呼吸骤然一滞,联想起方才秦苛那不同寻常的面色,这才后知后觉的连忙移开眼,低声道,“外头有变,我在门前候着,长公主殿下请尽快出来——” 话落,他连忙退出去放下帐帘,守在行帐前,不让任何人再入内。 李景升却被贺兰敛突然响起的嗓音吓了一跳,想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被人看到,不免有些气闷,可想到两人方才所言,也不敢耽搁,连忙从浴桶里出来。 这一回,她叫松絮挡在帐帘前,手忙脚乱的让菡萏侍候她穿衣。 片刻后,终于将衣衫穿好,系上最后一根腰带后,李景升长吁一口气,然想到方才之事,不免面颊绯红,心口亦有些燥热。 撩起帐帘,贺兰敛就守在一旁,李景升压下心头的燥意,低声问,“究竟出了何事?” 就在此时,狼嚎声由远及近,一声高过一声,显然数量只多不少。 李景升面色骤变,“怎么会有狼?” 秦苛这时也冲了过来,沉声道,“不只是狼,这些狼显然是被人刻意引来的,必定还有人埋伏。他们既埋伏在此,目标必然是长公主殿下。” 李景升此时才终于感到惊慌。 为什么小说的剧情里并没有这一段。 秦苛看出李景升的紧张,低声道,“长公主莫怕,臣既奉命,必定保护好长公主殿下。还请长公主殿下上马车,臣已准备好人手保护长公主离开此处。” 贺兰敛却道,“马车目标太大,将军若真想保护长公主,就不得让她乘车。” 说话间,远处的狼群伴着狼嚎声已蜂拥而至。 早已准备好武器的兵士们严阵以待,然夜色森然,狼群在夜色中极速奔跑,疾如闪电,神出鬼没,叫人无法追击。 与此同时,东面的一片山丘处骤然亮起一圈火光。 火光之下,数百人胯下骑着骏马,腰间佩着武器,微弱的光源之下,依稀可以看清他们的佩甲衣饰,分明是突厥人。 秦苛不明白他们奉命前来送长公主和亲,怎会遇到突厥人的埋伏? 可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多想,连忙沉声道,“众人听令,速速策马回退——” 说罢,秦苛迅速攥过李景升的手腕,也顾不得君臣之仪,男女之别,同时朝贺兰敛与施黎吩咐道,“你们带上松絮菡萏,我们骑马撤退!” 秦苛带来的五百兵士皆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其中还有不少他的心腹,闻声迅速翻身上马,放弃一切辎重,驾马紧随秦苛身后。 连安也在同一时刻回过神来,迅速翻身上马,跟上施黎等人。 秦苛则身形利落的翻身上马,朝李景升伸手,沉声道,“上马——!” 第12章 第十二章 李景升不会骑马,可此时此刻已容不得她犹豫,秦苛也不等她迟疑,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马背,双手穿过她纤细的腰身握住缰绳,察觉到李景升的紧张,便道,“大腿放松,小腿夹住马肚,若是担心掉下去,就抓紧我的衣衫!” 话落,秦苛拉紧缰绳,两脚用力一夹马蹬,“驾——” 贺兰敛与施黎也在同一时刻抓住松絮与菡萏翻身上马,驾马紧随其后。 就在秦苛等人驾马撤退时,正后方的突厥队伍看到秦苛等人的举动,朗声道:“追呀——!活捉魏公主者,本将军重重有赏——!” 秦苛听清此言时眸色一沉。 他们的目标果然是端阳长公主李景升。 可李景升是奉命和亲,更代表着突厥与大魏握手言和,如此重要的身份,突厥人怎敢在她入境之后埋伏袭击,这岂不是告诉天下人突厥人言而无信?不可与其相交? 秦苛察觉到这其中另有隐情,可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只能率众一路疾驰,尽快躲开身后之人的追击。 夜色森寒,秋风凛冽如刀,刮得人脸生疼。 可李景升不仅脸疼,她从未骑过马,如今却被迫疾行,双腿紧绷的她不多时便感到肌肉酸胀,却不得不强撑着身子,双手往后尽力抓住秦苛的衣衫。 秦苛察觉到李景升失力,更加不敢大意,环着李景升纤腰的双肘不动声色的圈紧了些,鼻间嗅到一阵阵女儿身的幽香,行帐内那春色撩人的一幕突然从脑海闪过,秦苛呼吸微沉,一时失神之际,身后传来破空之声。 “将军——小心暗箭——”身后有人骤然出声。 秦苛也听到身后的破空之声,连忙回神,朝李景升道,“弯腰——” 李景升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秦苛压着弯了身,一道利箭从他们的正上方破空而去。 身后,不时传来利箭破空而来的簌簌声。 狼群速度不及骏马,很快被甩在了队伍身后,但仍有马匹被咬伤,摔倒之后成了群狼的口中之物。 不断有人被利箭射落马下,但夜色森然,利箭在夜色下失了准头,杀伤力不显。 然狼群退去,铁骑彪悍的突厥人却追了上来。 蹄声震震,刀兵相交之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不断有人落马的声音响起,秦苛咬了咬牙,他在做最后的打算。 他的故土,他还未完成的大业,眼前这个女子,值不值得他留在这里舍命陪她? 就在秦苛出神间,与秦苛并驾齐驱的贺兰敛回头看到秦苛身后追来的人影,又见秦苛怀里瑟缩的身躯,连忙道,“秦将军,小心身后——!” 一道破空之声,夹着刀势从身后传来。 秦苛左手执缰绳,右手抽出腰间长剑,翻身迎向后背的刀锋。 来人身高马大,孔武有力,一手长刀虎虎生风,双手翻转间刀刀劈向秦苛,秦苛顾忌着怀里的李景升,单手一时无力反击。 伴随着一声闷哼声起,秦苛的后背挂了一道伤。 李景升听到秦苛受伤,又惊又急,忍不住哭声道,“秦苛——” 秦苛听到李景升担忧的哭声,心口一动,忽然沉声道,“抓紧缰绳,一直朝前跑,不要回头——” 话落,他将缰绳拉紧塞入李景升手中,随即翻身下马,趁那突厥人不注意时一剑砍在那人马腿处。 马失前蹄,骤然翻倒,秦苛随即举剑迎上,与那突厥人缠斗在一处。 李景升又惊又怕,然而此刻她被马带着往前走,已无法回头。 这时,贺兰敛的声音忽然传来,“莫怕,双腿踩着马蹬,抓紧缰绳——” 李景升闻言看向身旁,就见茫茫夜色下,贺兰敛与她并驾齐驱,他身前是菡萏,而贺兰敛驾着马正朝她靠近。 李景升不知贺兰敛想做什么,又惊又怕时,却见贺兰敛一个翻身,行云流转间,脚踩马背安安稳稳的坐到了她身后。 李景升吃惊,“你——” 话未出口,便被贺兰敛打断,“他们的目标是你。我虽不知他们为何埋伏,但你不能被他们抓住。你的衣衫即使夜色下也显眼,穿上我的衣裳。” 不等李景升开口,贺兰敛已脱下身上的黑色外衫罩在李景升身上,加上贺兰敛的身形遮掩,瞬间将她融入黑夜之中。 突厥人一时看不到女子的衣裙,加上领头之人正与秦苛缠斗在一处,追击贺兰敛与李景升之人渐渐减少。 李景升听到身后蹄声渐缓,不由稍稍松了口气。然而想到身陷囹圄,下落不明的秦苛,不由抓住了贺兰敛的手,言辞之间满是担忧,“秦苛他——” “秦将军行伍出身,行军有术,这等状况难不倒他。更何况他们的目标是你,既未抓住你,必不会对他下死手。眼下,你务必以自己的安全为重!莫要造成不必要的牺牲。” 贺兰敛低沉而安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令李景升宽慰不少,这时她才感觉到身后隐隐有热源传来,让她被凛冽寒风吹得极冷的身子感受到一丝暖意。 李景升后知后觉,她正坐在贺兰敛的怀里,她身后的热度是从贺兰敛的胸怀传过来的,而她的身上,还罩着贺兰敛方才脱下的衣衫,这才感觉暖和了些。 想到此处,李景升心绪竟有些微复杂。 这一次,应当算是救命之恩了吧? 不知跑了多久,两人胯下的棕马渐渐乏力,而身后的追兵亦渐渐减少,贺兰敛听着身后的马蹄声,借着夜色查看周边地势,片刻后他压低声音道,“稍后我让你闭眼你便闭眼。” 李景升虽然疑惑,却也不多问。此时此刻,她相信身后这个人。 “好。”她低低应了声。 贺兰敛不再多言,而是静静观察周边地势,夜色下他双眼如鹰隼,幽深而敏锐。片刻后,他看准时机,低声道,“闭眼——!” 李景升闭上眼睛。 下一瞬,她便感觉自己被人牢牢抱住,一个翻身掉下马背,一连串的翻滚之后,伴随着周身传来的一阵阵隐痛,他们躺在了一片野草遍野的平地上。 头顶上方,是呼啸而过的马蹄声。 李景升惊魂未定,加上一阵阵晕眩感袭来,让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也并未发现自己正趴在贺兰敛身上。 贺兰敛在落地的第一时刻睁开眼,发现那些追击者已向着前方追去,并无人留意到翻落马背的他们二人,贺兰敛长松一口气。 这时他才感觉到怀中娇软的身躯,尤其是那玲珑有致的曲线正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一阵阵女儿家的幽香沁入鼻间,鬼使神差的,李景升出浴时的画面骤然从他脑海闪过,贺兰敛陡然加重了呼吸。 这时,反应过来的李景升嘤咛一声,终于缓缓睁开眼。 贺兰敛及时回神,出口的嗓音已然暗哑,“你还好吗?” 李景升循声望去,才发现茫茫夜色下,她正趴在贺兰敛身上,连忙手脚并用的从他身上爬起,慌乱间也不知压到什么,只听贺兰敛闷哼一声,鼻间溢出的声音隐隐透着一丝压抑,似是难以忍受。 李景升想到他大病初愈,身上的伤势还未好全,今夜又遭逢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又带着她一路疾驰,想来可能是伤口又复发了,连忙双手摸着贺兰敛的胸口处,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贺兰敛一把捉住李景升在他身上作乱的双手,强压着心底升腾而起的欲念,出口的嗓音沉而哑,“别动——” 李景升登时不敢动了,“怎——怎么了——” 贺兰敛深吸一口气,静默半晌,待身体一阵阵翻涌的热意渐渐退散后,他长吁一口气,终于缓缓开口,嗓音沉而哑,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无妨,起来罢。” 李景升对贺兰敛身体的变化浑然不觉,感觉到贺兰敛松开了她的手,李景升这才撑着贺兰敛的身子准备起身,忽而双腿一软,竟又狠狠跌在了贺兰敛身上。 身上再次跌落一个柔软的身躯,贺兰敛骤吸一口气,再也忍不住的环住李景升的腰身,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了身下,笔挺削直的鼻尖抵近她,夜色下他双目漆黑如渊,眼底深处波涛汹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景升怔愣一瞬,直到感觉到贺兰敛沉重的呼吸近在咫尺,抵着她的身躯更是热得发烫,李景升终于感觉到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暧昧气氛,想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无奈的轻声道,“我——腿麻了——” 贺兰敛:“……” 第13章 第十三章 夜色幽然,万籁俱寂,然而听着自己心口处勃发的心跳声,贺兰敛气笑了。 若非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她的身份,以及这数日以来他所接触到的李景升的品性,贺兰敛简直以为这女人是有心之人特意派来诱惑自己的。 可想到她方才的确骑了许久的马,而看她之前的反应,显然对骑术一窍不通,第一次骑马疾驰这许久,身体自然受不了。 贺兰敛终于撑起身子,与李景升拉开些距离,定了定神后方坐起身,低声问,“能起来吗?” 李景升动了动腿,感觉双腿从足部到大腿根部皆是一阵酸软无力,就连她的后腰也隐隐有些酸,不得不摇头道:“还是很酸。” 贺兰敛颇为无奈,“你这个体力若当真嫁进突厥,只怕有得苦吃。”话音一顿,又道,“权宜之计,失礼了。” 说罢,他双手抚上李景升的双腿,摸到小腿腹处,双手随即不轻不重的缓缓揉捏按摩起来。 李景升有一丝意外,然而察觉到他的举动让自己的双腿的确舒服不少,终究没有开口阻止他的举动。 一种莫名的沉静从两人身边蔓延开来。 这时,贺兰敛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开口,嗓音沉稳有力,掷地有声,“你若是不想嫁到突厥,这是一个机会。” 李景升却是心头一跳,她瞬间明白了贺兰敛的意思,然而,沉吟片刻后,她拒绝了这个提议。 “秦将军生死未卜,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贺兰敛有些意外,“以秦将军的身手,自保绝无问题。可你可曾想过,或许这是你唯一可以摆脱和亲的机会。我对你有言在先,你若愿意,我一定尽心护你从突厥全身而退,世间之大,除了突厥与魏境,你自有地方可去。” 贺兰敛嗓音低沉,谆谆入耳,落在李景升耳畔的确让她有些意动。 然而,金岭城临行前的一幕突然从脑海闪过,那万民所请的期盼,还有为她的安危披肝沥胆,生死不明的秦苛与那些兵士们,李景升不能舍弃。 这是她的责任。 “多谢你的好意,”李景升轻轻开口,“但是,无论是秦苛还是此行而来护佑我的那些人,他们不该因我而死。更何况,今夜之事事出蹊跷,我也决不能让他们白白吃了这个暗亏。” “我的确不想嫁入突厥,可即使离开,我也要光明正大的离开。至少,不能让突厥有起兵的理由。不能是因为我,让两国再次陷入战乱之中,让我成为这个千古罪人。” 贺兰敛哑然。 他终于确定,这个身娇体弱的少女,承载着本不该属于她的千钧重担,却要因为她的身份,她的血脉,而不得不肩负重任,踽踽独行。 可入了突厥后,她一介弱女子,无人撑腰,又能走得多远呢?突厥那些身强体壮,嗜血为生的豺狼虎豹,岂非要将她吞得骨头都不剩? 贺兰敛心底悄然溢出些许尚未察觉的心疼。 这时,李景升似有所感,忽然道,“那你呢?今夜你救了我,已经报了你的救命之恩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语气轻柔的试探中,隐隐透着一丝无奈与期盼。 贺兰敛何其敏锐,自然有所察觉。 此时此刻此地,她身边唯有他一人。而他,亦是她唯一的依靠与慰藉。 贺兰敛心神微动,轻声道,“救你命的是秦苛,不是我。救命之恩还未报,我自然会留在你身边。” 听着贺兰敛的回答,李景升纠集的心神骤然一松,她长出一口气,低低地道,“多谢——” 贺兰敛察觉到李景升情绪的波动,终究未多说什么,只道,“夜已深,追兵只怕还未过去,你若想去寻秦苛,便得先保存体力,先好生歇一歇罢。” 李景升轻轻颔首,这才想到深夜之中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便应了声,“好。” 察觉到贺兰敛仍在按摩着她的双腿,温热的触感从他的小腿腹传来,李景升的心头蓦然生出一丝悸动。 贺兰敛浑然不觉,他手下动作轻缓而娴熟,待感觉到李景升腿部的肌肉放松不少,才轻声问,“可好些了?” 李景升动了动腿,感觉舒服不少,才轻轻应声,“好多了,多谢。你也歇一歇罢。” 贺兰敛松开手,抬头看了眼天色,知道此时夜色已深,周边愈显森寒,可如今外有追兵,以防外一,他们不能生火。可若是就此冻上一夜,他们的身子只怕受不了。尤其是李景升一介弱女子,只怕受不住这寒意侵蚀。 沉吟片刻,贺兰敛低声道,“你的腿可还能站起来?深夜凛寒,凉气过重,我们不能在此过夜,得寻个隐蔽的地方生火,才能度过这一夜。” 李景升便挣扎着身子站起身,还未站稳,一只突然扶住她的手肘处,顺着她纤瘦的手肘往下,宽厚的手掌圈住了她的皓腕。 下一刻,贺兰敛的声音随之响起,“跟着我。” 话落,他当先一步走在前方。 脚下是踩在枯叶上发出的窸窣声,可李景升却分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嘭——嘭——嘭—— 不知走了多久,贺兰敛牵着李景升寻到一处山丘之下,四周堆积不少巨石之地,寻了一个可挡风的屏障处,又再三确认无危险后,这才捡了些枯枝,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了火。 直到火光燃烧开来,照亮贺兰敛的脸,李景升侧头望去,见浩瀚夜幕下,冉冉光影里,他鬓若刀裁,眸若辰星,高挺的鼻峰蕴着光影倾斜而下,如骤然降世的天神,化身成她临世的救赎。 李景升有一瞬间失神,忍不住想到,幸好,那一日她出手救下了他。 察觉到李景升的视线,贺兰敛回头看她,视线柔和,低声道,“安心睡吧,有我在此,尽可安心。” 李景升的确很安心,她随即不再多看,找个平整的,铺着软草的平地,将身上的外衫铺于其上,躺下后不过片刻便睡了过去。 火源极近,足可抵御后半夜的凛寒。 听着李景升平缓而绵长的呼吸声,贺兰敛的视线落在了李景升贴着一缕碎发的脸上。 经过半夜的疾驰奔波,她衣衫凌乱,形容狼狈,白净的脸上污痕点点,可此刻安安静静的睡着,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贺兰敛默默凝视着这张睡颜,眸色有些微复杂。 转眼,阒寂的夜晚悄然过去,黎明再次到来。 清晨的鸟叫虫鸣之声唤醒了贺兰敛。 经过刺杀一事后他极为警觉,又因孤身在外,更是时刻警醒,睡觉也从不敢深眠,稍有异动便会醒来。 贺兰敛坐起身,他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脑子一时有些蒙怔,片刻后才彻底醒来。 见李景升还在睡,贺兰敛站起身观望四周,见四周一片荒野,渺无人烟,打算谋食的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沉吟片刻,他回到原处,叫醒了李景升。 李景升醒来后,环顾一眼四周,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的处境。 贺兰敛在一旁低声道,“过了一夜,那些追兵应该退散了。这里荒无人烟,没有食物,我们必须返回原先的路,找到那条河,补水充饥,之后在去寻秦将军等人。不过昨夜马受了惊一路疾驰,想必跑了很远,你要有心理准备。” 李景升轻轻颔首,站起了身,正准备动身时,贺兰敛长身站在了她身前,抬手理了理她的如瀑青丝。 “乱了。” 李景升心口一跳,下意识垂下眼帘,片刻后听贺兰敛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好了。” 李景升抬眼,一眼对上轮廓分明,下颌线条极其优越的贺兰敛,丝毫未察觉到他们两人的距离有多近,轻声道,“多谢。” “从昨夜到现在,你道了很多谢。”贺兰敛无奈的笑了笑,随即道,“走罢。” 李景升压下心底那丝波动的心绪,不再多言,静静跟在贺兰敛身后。 两人沿着昨夜的足迹一路回行,贺兰敛一边小心观察四周,直到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寻到昨夜的大路,沿着杂乱的马蹄印继续前行。 初升的朝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然而一路徒步,消耗了李景升不少体力,兼之从昨夜到此刻她未进半滴水,又渴又饿,实在是有些乏力。 可见贺兰敛仍身形笔挺的继续前行,不时还要留意四周环境,以防残留的敌人,李景升咬了咬牙,抬脚跟了上去。 又走了近半个时辰,察觉到李景升体力不支,贺兰敛环顾一眼四周,终于觉得这四周环境眼熟,想到此处离河道不远后,贺兰敛低声道,“再坚持片刻,我们就快找到河道了。” 贺兰敛不敢留李景升一个人在这片人生地不熟之地,便退回来搀着她,继续前行。 李景升知道眼下的情况容不得她拒绝,只得打起精神,借着贺兰敛手腕的力量撑着身体继续向前。 又走了片刻后,汨汨的水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李景升心神一震,忍不住加快脚步,终于在迈过一片小山丘后,看到了水质清澈的琼河。 “找到了。” 李景升面露喜色,连忙小跑至河边,也顾不得生不生水的,立即双手捧起一股水,沾湿唇瓣,小小的抿了一口,尝出水并无异味后,才敢喝一小口。 贺兰敛紧随其后,同样捧起水抿了一小口。 只要找到水源,就不愁没有生路,接下来在沿着河道往前,便能找到昨夜的扎营之地,亦不愁找不到用具。 那些埋伏的人皆是骑兵,不可能连夜将和亲队伍的那些辎重全部运走,只要找到那些东西,他们就能方便许多。 贺兰敛暗自思忖着,却听李景升的声音忽然传来,“那——那是什么——!” 贺兰敛见李景升一脸震惊的指着前方,抬眸望去,就见前方不远处的河滩处正浮着一道人影,似被水草缠住而漂浮在那儿,虽看不到脸,看那衣饰,显然是他们的同行之人。 “是秦苛——!” 李景升骤然开口,她认出那正是秦苛的衣衫,连忙一脸慌张的快步上前。 贺兰敛见此,抬脚紧随其后。 第14章 第十四章 贺兰敛与李景升二人合力将秦苛弄上岸后,才发现秦苛身上有不少伤,又被水泡了一夜,浑身冰凉。 李景升紧张的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尚有一丝气息,紧悬的心微微一松,然而仍是揪着一颗心。 她伸手拍了拍秦苛的脸,满脸关切之色,“秦将军——秦苛——?” 秦苛面色苍白,冷峻的脸仿佛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李景升心沉了沉,手上加大力度,“秦苛——!秦苛——你醒一醒——!” 贺兰敛并非医者,见此也有些无奈,只能劝道,“我们得尽快找到医者给他看诊,他在水中漂了一夜,只怕腹中进了水,琼河水温虽不低,但仍有寒气,他身上还有不少伤口。还有,他的衣衫都湿透了,必须尽快换下来。” 李景升闻言心念一闪,伸手在秦苛腹部探了探,随即跪到秦苛身侧,双手交叠在他胸前檀中穴处按压。 贺兰敛见她举止奇怪,便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救他。”李景升头也不抬,双手继续动作,片刻后,又摆正秦苛的口鼻,掰开他的口,对着这张冷峻而面色苍白的脸,缓缓俯下身。 直到亲眼见到李景升的樱檀小口贴上秦苛苍白的唇,贺兰敛震惊,然而见李景升一脸慎重之色,而秦苛却如死人一般没有反应,张了张口,终究没有阻止,只是望着李景升的眼神悄然发生些许变化。 渡气之法他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也知晓,并且纡尊降贵,丝毫不介意自己的玉唇被手下这位武将亵渎。 单单只是因为想救他。 这位端阳长公主,着实让他意外。 李景升对贺兰敛眼神的变化一无所知,她正全心全意的唤醒秦苛。将方才的动作连续做了数次后,察觉到秦苛终于有了些反应,李景升心中一喜,再接再厉。 片刻后,伴随着一声咳嗽,秦苛猛然呛出一口水,终于睁开了眼。 看清眼前正低着头盯着他,一脸关切之色的李景升,秦苛怔愣片刻,缓缓开口,嗓音嘶哑,“长公主?” “是我。”李景升见他睁眼,彻底松了一口气,“你受了伤,又落了水,是我与贺连将你从水里捞出来的,你现在感觉如何?” 秦苛有些意外,看了眼身前不远处长身而立的贺连,低声道,“多谢。”又朝李景升道,“多谢长公主的救命之恩。” “别这么说,若非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遭受此难。”李景升心里有些愧疚。 贺兰敛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没想到李景升方才的举动竟然当真有用,还真将这半死不活的秦苛给唤醒。 他不由深深看了李景升一眼,这才缓缓道,“秦将军身上的衣衫已湿透,须尽快换下,且身上的伤需尽快处理。这里离昨夜的营地不远,你们若是放心,就在此候着,我尽快去一趟营地,看看有没有干净的衣裳与吃食。” 李景升自然是放心的,若非是秦苛如今的伤势不宜动身,又需要人照顾,她也不会让贺兰敛一个人离开。便道,“那——就劳烦你了——” “无妨。”贺兰敛道,“不过你们还是要小心一些,我尽快赶回来。” 言毕,贺兰敛在四周捡了些干柴与野草回来,用火折子点了火升起火堆让两人取暖后,方转身离开。 贺兰敛离开后,李景升搀扶着缓缓起身的秦苛坐到了火堆前。 李景升见秦苛身上还是湿透了的衣衫,连发髻与额间都在滴水,这才想起她身上还披着昨夜贺兰敛脱给她的外衫,连忙伸手解下衣衫,又朝秦苛道,“秦将军,你先将湿透的上衣脱下,穿这件衣衫吧。” 李景升将黑色的外衫递上,担心秦苛不适便移开眼。 秦苛看着李景升递过来的衣衫,视线往下瞥见李景升同样湿透的衣摆处,微微一怔,片刻后才想起李景升的身份,心绪有些复杂。 他伸手接过衣衫,一边解下身上湿透的衣裳,口中不经意道,“长公主昨夜——是如何脱险的?” 李景升便将昨夜与秦苛分开之后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秦苛。 秦苛听罢,沉默片刻,似有所感道,“这个贺连的确有勇有谋,难怪当初长公主一定要将他带在身边了。” 听出秦苛话里一丝不同寻常的语气,又想到当初因为贺连而与秦苛起的争执,李景升隐隐察觉到秦苛对贺兰敛的一丝敌意,便道,“若非是他,我也不知自己能化险为夷,今日又寻到秦将军你。” 秦苛听出李景升言外之意,以及对贺兰敛的维护之意,便不在多言。 她说得不错,若非是他,李景升极有可能难逃敌手,便也救不了他。 于此事上,贺兰敛是他们二人的恩人。 可对秦苛而言,他只觉得贺兰敛此人有勇有谋,却来历神秘,虽然救了他们,却不免让他更加警惕,怀疑此人的身份。 李景升见秦苛沉默不语,便道,“倒是你,秦将军,你昨夜出了什么事?怎会落入河里?” 秦苛已经脱下了湿衣裳,穿上了李景升递给他的衣衫,闻言想起昨夜之事,眸色沉了沉,“那些人,绝非寻常的突厥人。与我交手那人力气极大,招式狠辣,显然是久经沙场之人,我听他的部下唤他将军,想来必定是突厥可汗手下的将领。只是不知是突厥麾下的哪一派阵营。” “我受了伤,敌不过他,便抢了一匹马准备逃走,哪知被他追上,一刀拍落马下,之后的事便不知了。在醒来时,见到的便是长公主了。” 李景升闻言黛眉轻蹙,“秦将军,你说不知他是突厥麾下哪一派阵营,怎么?突厥麾下有好几派阵营吗?” 秦苛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李景升一眼,见李景升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假,才无奈道,“长公主可知要嫁的是谁?” 李景升点头,“自然知道,突厥景真可汗。” “那你可知景真可汗有几个孩子?” 李景升还真不知道,她只知道景真可汗的长子摩那海,因为他是剧情里的重要人物,也是原主的第二夫婿。 她见秦苛目光有些奇怪,迟疑着道,“有个长子,叫摩那海?” 秦苛挑眉,“还有呢?” 李景升摇头。 书中对于一个炮灰的经历自然不会详细描写,而她作为这个炮灰,穿来后只想着逃离原剧情,又怎会去打听突厥的形势? 秦苛见李景升理所当然的摇头,无奈的叹了口气,突然道,“长公主殿下可怨我?” 李景升:“……?” “当初长公主其实已经成功逃脱了,若非是我用计逼你现身,如今你应当躲在哪个地方逍遥自在,不至于遭此险境,不必担心生死危机。长公主殿下,你可——怨我?” 李景升愣了愣,片刻后才意会到秦苛话中的用计,后知后觉道,“所以,当初金岭城屠城的谣言,是你让人传出来的?” 秦苛不置可否,“你逃离不过数日,突厥人一时是不会知道的。不过,待消息传回燕京,皇上知晓后,不会饶过臣等。” 顿了顿,秦苛抬眸迎向李景升的视线,沉声道,“所以,臣为了自己的性命,设计逼出长公主,长公主殿下,你可怨我?” 李景升见秦苛视线紧紧盯着自己,沉默半晌,忽然道,“那你呢?为何要将这件事说出来?” 秦苛喉头一动,艰难了咽了咽,一时竟难以启齿。 他身上有太多秘密,这些秘密绝无可能让她知晓,更有甚者,这位长公主殿下,正是这些秘密的牺牲品。 可看着她一脸纯真而关切的眼神,秦苛坚如玄铁的心里竟生出一丝不忍。 见秦苛不答,李景升想起昨夜贺兰敛的话,忽然轻声道,“你可知,也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说,这个时机千载难逢,我可以偷偷离开,可是,我拒绝了。” 秦苛眉头一动,联想起会说这番话的人,与李景升出乎意料的反应,他视线沉凝盯着李景升,就听李景升道,“我想着你还有松絮她们,以及护我而来的那数百将士,我不敢走,也不能走。因为,我不希望你们出事,更不能让你们白白出事。” 秦苛心神一震,半晌没有言语。 “幸好,我与贺连找到你了。” 李景升似是感觉到秦苛些许复杂的心绪,轻声道,“秦将军,你若是心有愧疚的话,接下来的路,就请保护好我。” 望着李景升面上纯挚的神情,秦苛心下五味陈杂,喉头一时有些艰涩,片刻后才低低应了声,“好。我一定——护住你。” 李景升闻言浅浅一笑,容色更胜秋华。 她知晓秦苛有着过人的能力与心智,只是之前她与秦苛并不算熟络。秦苛名义上尊她长公主,言行举止却不见有多敬重。人心隔肚皮,李景升更是明白这条和亲之路,与她,皆不过是秦苛升迁路上的踏脚石。 可今日过后,有这段恩情在,秦苛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她羊入虎口而无动于衷。 至少,有他的承诺在,他就一定会护住自己。 思及此,李景升总算心安不少。 秦苛望着李景升如春风拂面般的浅笑,那一闪而现的风华仿若神女降临人间,诸天神佛皆应为之避让。 他深深凝视着,心下的情绪翻腾,片刻后才克制着心绪缓缓开口,嗓音沉而哑,“长公主——可想知道突厥可汗麾下的势力?” 第15章 第十五章 李景升一怔,虽不明白秦苛怎么突然转移了话题,可想到这条和亲之路极有可能重新启程,一旦她真的嫁进突厥,多了解一些突厥的形势总比什么都不知的好,便轻轻颔首,“愿闻其详。” 日头已经升起,金色的余晖落在李景升的脸上,让她脸上的污痕越发清晰,也让美若谪仙的她多了一份真实感。 秦苛默默凝视着李景升白净凝嫩的面颊上那几道黑痕,艰难的抬手,在李景升疑惑的目光中抚上她的脸。 李景升感觉气氛有些奇怪,正想往后退,就听秦苛突然道,“这里脏了。” 李景升便不好在后退,只是见秦苛因动作牵扯到身后的伤口而眉头轻蹙时,忍不住道,“你身上有伤,不要乱动了。” “无妨。” 秦苛右手拇指轻轻抹去李景升左侧脸颊上的黑迹,一边缓缓道,“景真可汗本名忽迪勒可铎,年五十九岁,生有四子两女,屏去年纪尚小的不谈,如今在突厥内小有名气的有两人,一位是大王子摩那海可铎,是景真可汗第一阏氏班洁雅莫托所出。班洁雅莫托还为景真可汗生下长女,在数年前已经出嫁,嫁给突厥后方的鲜卑部落。” “第二位,是二王子坎加尔可铎。是景真可汗第二阏氏阿骨那琵犁所出。阿骨那琵犁也为景真可汗生了一位公主。” 李景升被这些绕口的名字听得眉头轻蹙,“等等,你说胭脂——是什么意思?” 秦苛拇指一顿,苍白的唇扬起一丝无奈的笑,“不是胭脂,是阏氏,突厥可汗正妻的尊称。” 然而不知想到什么,秦苛眸光一闪,正色道,“忘了与你说,景真可汗的正妻之位已历经四任,你若嫁过去,便是他的第五任阏氏,而他的后宫里,还有其他妾氏。” 李景升听秦苛说及此处时语气低了不少,显得有些心虚,心里不免有些意外,面上不以为意道,“我既准备和亲,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秦苛一怔,似有所察的轻轻颔首,随即又道,“这两位王子如今代替景真可汗掌管突厥东西两部。两人势均力敌,也是下任可汗的竞争人选。” “不过,除了这两位王子外,突厥王帐之下还有一人在突厥军政内部举足轻重,这个人是二王子坎加尔可铎的亲舅舅昌厥素琵犁,也是景真可汗第二阏氏的亲弟弟,此人有勇有谋,又有身后琵犁部族的支持,就连景真可汗也为之忌惮。这几人,便是突厥内部除却可汗外的几大势力了。” 话落,秦苛放下了手,不知是不是因说得多了,竟有些眩晕感一阵阵袭来,让他不得不用手撑着身体。 李景升尚未察觉,她还在消化着秦苛告诉她的信息,想着秦苛竟能将突厥内部的势力与姓名记得清清楚楚,忍不住道,“秦将军,你怎么对突厥内部的形势了解得如此清楚?” 秦苛闻言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微勾,扬起一抹似嘲似讽的笑,出口的嗓音却有些虚弱,“臣既奉命送长公主和亲,自然不能毫无准备……” 话音未落,脑袋一沉,秦苛身体向后一倒,彻底晕了过去。 秦苛倒地的声音骤然响起,李景升一惊,循声望去,才发现秦苛已经晕了过去,连忙上前道,“秦将军——!秦苛——!” 半晌没有反应。 李景升仔细一看,突然发觉秦苛原本苍白的面颊竟一片红润,伸手探去,肌肤触及之处一片滚烫,顿时大惊失色。 秦苛竟然发起了高热! 可方才还神态自若的同她闲聊,告诉她突厥内部的形势,李景升不由有些无奈,心绪更是复杂。 这个傻子。 这下起了高热,在这荒郊野外之地,没有药石,他该怎么熬过去? 而且,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发起热了? 李景升突然想起秦苛落水之前,身上还受了伤,此刻望着唇色苍白,面颊却一片滚烫,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秦苛,李景升心下有些不忍。 这个人文武双全,骁勇善战,是魏谨帝的忠臣良将,是日后大破突厥的魏朝第一人,也是能护她全身而退的唯一人选,他不应该,也不会,死在这里。 想着,李景升弯身将秦苛小心而费劲的朝火堆前拉近后,继而俯身解开他方才穿好的衣衫,掰着他的身子查看他的后背,才发现他昨夜被刀劈过的一道狰狞伤口血肉外翻,又因泡了一夜的水早已发白,隐隐有化脓的迹象。 李景升顿时忧心忡忡,期盼着贺兰敛能找到辎重里她携带的不少上好良药赶紧回来。 不然,她也不敢确定秦苛还能不能活下来。 因为秦苛的伤,比之她当初救下贺兰敛时,要重得多。 李景升一边祈祷着,一边也不敢坐以待毙。她将秦苛的湿衣裳的衣摆处撕成几片长条,拿到河边洗过之后沾了水,一片敷在秦苛的额际,一片擦拭他的伤口,继而又去沾水擦拭他肌肉遒劲而肌理分明的上半身。 不知过了多久,当李景升还在用布条为秦苛擦拭身体,试图为他降温时,贺兰敛回来了,身后跟着失散归来的施黎与几名兵士。 两人看着眼前秦苛躺在地上,裸着上半身,而李景升正俯身为他擦拭的一幕,均是一怔。 施黎的眼神疑惑之后变得复杂,而贺兰敛的眼底却是一片幽深。 见李景升仍一心一意为秦苛擦拭身体,施黎快步上前,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属下来吧,不知将军的伤势如何?” 先前在来的路上,施黎已从贺兰敛口中得知秦苛受了伤,又落了水。 听到施黎的声音,李景升回头一看,见到贺兰敛后登时面露喜色,“你终于回来了。” 这时又瞧见已走上前来的施黎,便道,“秦将军受了伤,又泡了一夜的水,如今高热不下,你既然来了,赶紧先用水帮他降温。” 说罢,李景升走向贺兰敛,未曾察觉到他眸底的异色,急切地道,“贺连,你找到营地的辎重了吗?可看到我带来的那些伤药?” 贺兰敛见李景升一副急切的模样,心底骤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只觉有些闷的慌,他面上不显,伸手入怀摸出一只瓶身精致的小瓷瓶。 李景升一怔,这是她送给贺兰敛的金疮药。 “这——你没用?” “我用不完,里面还余不少,此药药效甚好,长公主赶紧拿去给秦将军用罢。”贺兰敛低声道,“至于那些辎重,正由施将军的手下看守着,他们稍后会一同带过来。” 李景升闻言终于放了心,连忙接过小瓷瓶转身直奔秦苛。 贺兰敛望着李景升身姿袅娜而步履急促的背影,压下心底那一丝莫名的情绪,悄然别开了眼。 李景升快步奔至秦苛身边,见施黎擦拭的动作笨手笨脚,忍不住扶额,“我来罢。” 不等施黎反应,李景升绕至另一边跪坐下来,拿起另一片干净的布条擦拭一遍秦苛的身体后,让施黎搭把手将秦苛侧身,她则俯下身,拿出小瓷瓶,用纤细的指尖一点一点将膏药细细涂抹于秦苛后背的伤口处。 李景升神情凝重而谨慎,手指间的动作小心翼翼而一丝不苟,施黎默默瞧着,心中情绪更是复杂。 施黎身后,目光不知何时再次落回的贺兰敛望见此幕,眸色微怔。 联想起自己当初被她救下时的一幕,贺兰敛忍不住心生疑惑,这个妙龄女子,是不是只要见到受伤的人,不论身份,不论背景,都会这么尽心尽力,悉心救治? 毕竟,他能感受到秦苛对她这个长公主的态度,可称不上恭敬二字。 可即便如此,李景升依旧能不顾前嫌,尽心竭力的救治他。 所以,她当初救下自己,仅仅只是因为心地善良,心怀怜悯。 思及此,贺兰敛落在李景升身上的视线,翛然变得幽深。 李景升很快的为秦苛上好了药,施黎拿出干净的衣衫为秦苛换上。 半个时辰后,数十兵士们将昨夜扎营的辎重终于运到此处,施黎还道除却牺牲之人外,另外逃散的兵士会追寻踪迹聚集而来。 李景升闻言倒是松了口气,却想到有将近一半的兵士在昨夜牺牲,心中不免有些难受与愧疚。 不久,行帐被搭起。秦苛被施黎等人抬入了行帐内小心看护。 这期间,秦苛身体忽冷忽热,叫施黎着急不已,忍不住在他身边低声唤道,“将军——!将军——!” 秦苛烧得昏沉沉的,隐隐听到耳边有人在喊他,挣扎着睁开了眼,眼前却朦胧一片,看不清人影。 施黎见秦苛终于睁开眼,可见他情况不容乐观,忍不住道:“将军,您受如此重的伤,要不要属下将您的消息飞鹰传书送回国,请他们派人前来相助?” 秦苛虽看不清人影,却能听到施黎的声音,闻言嗓音嘶哑道,“不必——你忘了我的承诺了么?我若不死,若不建功立业,绝不回去。倘若——我死了,你便将我身死的消息传回国内,也算是我以全最后的孝心罢!” “将军——”施黎欲言又止,隐隐有些哽咽,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连忙收敛心神站起身。 他听出来人的脚步声,恭敬行礼,“长公主殿下。” 进来的人正是李景升。 第16章 第十六章 李景升入了行帐内,手中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是她方才在马车的行囊内找到的一些中草药,并附上了记载详细的医书。李景升连忙翻出能退热解表的挖耳草和清热解毒的金银花,便迅速拿去煎了汤药端过来。 见施黎站在一旁,李景升轻声问,“秦将军现在如何?” 施黎摇了摇头,面色沉重道,“将军的身体忽冷忽热,额间又极烫,属下不敢妄加揣测。” 李景升心下微沉,然而瞥了眼手中的汤药,心里又有了些信心,她朝施黎道,“我喂他喝药,你先出去罢。” 施黎迟疑,“要不让属下来喂——?” 李景升拒绝,“不必,若有事我自会唤你。” 施黎仍有迟疑,然想到他先前所见的李景升对秦苛悉心照顾的一幕,终是定了定神,颔首道,“是,属下就在帐外候着,长公主若有事尽可唤我。” 话落,他转身大步出了行帐。 李景升端着汤药跪坐在了秦苛身侧,将汤药搁在一旁,伸手探了探秦苛的额际与面颊,触手果然滚烫。又见秦苛眼睑半敛,似醒非醒的模样,李景升蹙了蹙秀眉,低声轻唤,“秦将军——?秦苛——?” 秦苛听着这声轻柔的嗓音,终于有了回应,“是谁——?” “是我,”李景升轻声道,“秦将军,我知道你很难受,我方才已找到了药,熬煮好了羹汤,等你用过药就会舒服些的。” 说罢,李景升一手伸进秦苛的后颈将他的头抬起,另一手用木勺喂药。 而秦苛似是没有反应一般,棕黑色的汤药顺着他的唇角流下。 李景升一急,放下木勺,伸手入怀摸出手帕轻轻擦拭秦苛的唇角,见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无奈道,“秦将军,我知道你伤的重,可是你不喝药,又如何能好?” 秦苛听着李景升的呢喃细语,终于反应过来,“长公主——?” “是我。” 李景升见秦苛终于认出她来,有些欣慰,又有些无奈,忍不住低声道,“秦苛,你答应过要护住我的,难道你要食言吗?你可知大丈夫一言九鼎,出口无悔,难道你要食言而肥吗?” 秦苛终于困难地睁开了眼,跃入眼帘的是李景升那姣丽无双的面容上关切的神色,秦苛心口一动,一丝热流如琼浆一般在心底深处蔓延开来。 “不会。”他蓦然开口,嗓音嘶哑。 李景升闻言黛眉一动,“不会什么?不会食言?那你能不能喝药了?” 秦苛又应了声,“能。” 李景升便放了心,继续方才喂药的动作。这一回,木勺送到秦苛唇边,秦苛乖乖地张了口。 李景升不紧不慢,动作轻柔,不过片刻便将一碗药喂完,而后又将秦苛的头安稳的放平。 这期间,秦苛的神志清醒了些,却不言不语,默默盯着近在眼前,眉眼轻柔的李景升,一种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李景升浑然不觉,只道,“晚些还有一碗药,你也要乖乖喝下。我待会儿再来看你,秦将军,你先好生歇息。”话落,便端着木碗起身出去了。 李景升前脚刚走,施黎后脚便入了行帐,他大步而来,见秦苛睁着眼,神志似乎清醒了些,心中稍定,“将军。” 秦苛闻言看向他,面颊仍绯红,眼神却是一片清醒,“我方才——可有胡言乱语?” 施黎想起秦苛方才那番话除了他之外并无旁人听到,便摇了摇头。 秦苛定了定神,低声道,“将你寻来的经过说与我听。” “是,将军。”施黎便将昨夜失散后避开追兵,小心返回寻他的经过缓缓道来。 在听到李景升在他昏迷后对他悉心照料,宽衣降温,连背后伤口的伤药都是那双纤纤玉指一点一点小心涂上的,秦苛心神微颤。 他的确没想到,这位端阳长公主,竟能待他至此。 想起今日醒来后,李景升在他面前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秦苛缓缓闭上眼,一种又闷又热的情绪正在冲击着他的心脏。 良久,他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施黎不敢多言,随即退了下去。 听着离开行帐的脚步声,秦苛再度睁眼,眼底深处,暗光汹涌。 他不后悔送她前来和亲,然而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李景升对他而言,已不单单只是魏朝的弃子,被迫前往突厥和亲的端阳长公主了。 他对她的承诺,绝不会食言。 行帐外,李景升正坐在草席上,身前用石头搭的简易灶台上正在熬煮着汤药。而李景升则拿着从辎重里翻出来的医书,看有没有更好些的药,能让秦苛尽快好转。 幸而作为和亲公主,她的嫁妆不少,除了金银首饰外,还有不少魏境特产,以及冬虫夏草、人参雪莲等稀罕之物,寻常的中草药、特制的伤药,金疮药更是备得齐全。 昨夜袭击他们的那些人是突厥骑兵,不知是因为夜色太黑,还是一门心思只想捉和亲公主,竟没将这些东西运走。 李景升并不知自己的嫁妆有多少,当时出宫后一心想着逃跑,自然没打算将这些嫁妆带走。 所以当李景升看到这些东西时,不免瞠目结舌,亦不免对那位顾太后叹服。 他们为了巴结突厥,想得可真周到。 然而,也幸亏他们备的齐全,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李景升正在专心看医书,并未察觉到身后靠近的人影。 贺兰敛缓步而来,双手捧着一身绯红色的衣裙,是他从另一个木箱里翻出来的。 贺兰敛见李景升自昨夜到现在,身上始终穿着那身单薄的衣裙,又因早先的奔波与照顾秦苛而破损泥垢,可她丝毫不觉,便去翻出了这身衣裳。 直到贺兰敛走到李景升身后,皂靴踩着枯草发出窸窣声,李景升仍然没有察觉,贺兰敛无奈的蹲下身,伸手抽出李景升手里的医书,忍不住道,“长公主,秦将军受伤——就让你这么担心吗?” 李景升站起身抬眸,见贺兰敛眼神清泠,又见他手上拿着一套绯红衣裙,怔了怔后,才道,“秦苛是因我受伤,如今他伤势太重,我自然要想办法让他尽快好转。” 说罢,她看向贺兰敛手中的衣裙,“这是——给我的?” 贺兰敛轻轻点头,对上那双视线坦然的美眸,心底有些话想问,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将手中的衣裙递给她,“去换下来罢。” 李景升这才想到自己的这身衣裳从昨夜起陪着她饱经风霜,险象环生,早已破损,先前衣摆处还浸了水,可她挂念着秦苛的伤势竟浑然不觉,反倒是贺兰敛心细的先想到了她。 思及此,李景升心底一热,却不敢再多想,伸手接过衣裳,轻声道,“好,那你帮我看着这药。” 说罢,不待贺兰敛反应,她抱着衣衫快步跑进另一间行帐。 贺兰敛望着李景升消失在白色行帐前的背影,昨夜那活色生香的一幕突然从脑海闪过,贺兰敛心神一动,双脚先一步迈出,直至走到这间行帐前,贺兰敛长身而立,挡在了行帐入口正中央,视线落在那正熬药的陶罐上,眸色闪动,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李景升换好衣裳出来,一边低头系着腰间玉带,没有注意到拦在门前的人影,抬头时不小心磕到贺兰敛笔直的后背,李景升痛呼一声,抬手抚着额头,这才看清挡在身前的贺兰敛,无奈道,“你怎么挡在这儿?” 贺兰敛在李景升痛呼时便转过身来,看清换上这身绯红衣裙而昳丽清绝的李景升时眸色一亮,又见李景升无奈的抚着白皙的额头指责他时无奈一笑。 他无法说出昨夜见过的那活色生香的一幕,更不准任何人也经历一次,所以责无旁贷的挡在了入口处。 见李景升额头微红,贺兰敛想抬手去揉,然而想到她的身份与自己眼下的身份,这个念头便也一闪而过。 目光不经意见她腰间的玉带坠下,贺兰敛抬手自然而然的拾起玉带,拉紧环住李景升不盈一握的纤腰,继而缓缓收紧,修长的手指缠绕期间,一边不以为意道,“挡着前路是我不好,可你走路为何不看路?” 轻哑的嗓音无奈之中透着一丝宠溺,伴随着徐徐秋风飘入近在咫尺的李景升的耳畔。 感受到贺兰敛与她离得极近,说话间的鼻息直奔面颊,李景升突然想到昨夜趴在他身前与他紧紧相贴的一幕,耳根飞速蹿红。丝毫未曾察觉贺兰敛对待她的,不同于以往的态度。 “我——” 李景升张了张口,大脑一时却有些空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道,“我怎知你会站在此处?” “我是你的贴身护卫,不在这里护着你,该去哪里?” 贺兰敛不以为意的说着,手指间的玉带已系好,他望着这条绣着金线的玉带,与玉带下缀着的一枚云纹玉佩,突然想起他送给李景升的那枚玉佩,正欲开口,行帐前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便听人在外头道,“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可在?菡萏姑娘与松絮姑娘方才回来了——” 李景升闻言心中一喜,也顾不得与贺兰敛多说什么,越过他便快步出了行帐。 身后,贺兰敛感受着方才从指间溜走的丝带,心里竟有一丝怅然。 第17章 第十七章 日暮西垂,艳霞似锦,而经过一夜的奔波后,李景升终于在翌日的傍晚,见到了与她逃散的松絮与菡萏二人。 行帐外,李景升见两人虽形容狼狈,浅黄长裙的衣摆处更是残破,幸而两人看上去并未受伤,李景升便也放了心。 “回来就好,你们先去换身衣服。施将军将我们的辎重都带回来了,所幸东西都没丢。” 松絮与菡萏劫后余生,见到李景升后也有些激动,不过并未多说什么,而是先去找自己的行礼打算先换身衣裳。 等松絮与菡萏二人皆换好衣裳后,李景升的药也已经煎好。 松絮与菡萏方才回来时已得知秦苛受了重伤正在行帐内修养。见李景升已熬好药,松絮上前一步道,“长公主殿下,这——是给秦将军熬的药吗?” 李景升点头,“他伤势有些重,身体有些起热,幸好我们的辎重里有这些药。” 李景升一边说着,一边将煮好的药倒进木碗内,菡萏连忙上前来道,“长公主殿下,奴婢来罢。” “无妨,你们奔波一路刚刚回来,先歇一歇。” 松絮见李景升将药端着正要往行帐那边去,连忙道,“长公主殿下,让奴婢送去罢。长公主殿下金尊玉贵,这等侍候之事,还是让奴婢来做。” 李景升脚步一顿,看了看松絮,顿了顿后,才轻声问,“你确定——不歇一歇?” “奴婢不累,让奴婢去罢。” 松絮缓步上前,李景升见此便将木碗递给她,轻声嘱咐,“一定要盯着秦将军将这些药喝完,还有,他若还是高热不退,让施黎用温水给他多擦几遍身子。” “是。”松絮颔首应下,端着木碗便往行帐方向去了。 李景升望着松絮稍显急促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她觉得松絮对秦苛似乎有些过分关心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李景升收回视线,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转头看向菡萏道,“连公公没有同你们一起回来吗?” 菡萏摇了摇头,“昨夜我们与松絮还有几位将军一同汇合后便没有分开,一直未曾见过连公公。” 想到连安下落不明,李景升的心思一时有些古怪。 与此同时,松絮将热气腾腾的汤药端进行帐内时,睡了一个时辰的秦苛已经醒了,只是高热让他有些昏沉,便仍躺在软席上,没有起身。 听到脚步声响起,秦苛立即看向行帐入口,见端药入内的是松絮,一丝黯然从眼底飞快闪过,“是你——你回来了。” 松絮颔首,“奴婢见过将军,这是长公主方才熬好的药,让奴婢给将军送来。将军的伤好些了吗?可能起身?” 听松絮说是李景升让她送药,秦苛眸色微微一黯,继而不动声色的敛起,他低声道,“来人——” 施黎在帐门口守着,闻声便进了帐内,恭声道,“将军——” “扶我起来。” 施黎迅速上前,俯身将秦苛扶起,另一手端过松絮递上来的药,给秦苛缓缓喂下。 用过极为苦涩的药后,秦苛蹙了蹙眉,见松絮还站在原地,便道,“松絮,你去将长公主请来此处,就说我有要事寻她。” 松絮默默看了一眼秦苛病得憔悴的面色,颔首应下,“是。”而后便转身出了行帐。 片刻后,李景升进来了,她以为秦苛是身体仍不舒服,便关切道,“秦将军,可是哪里不适?” 秦苛闻声抬头,就见李景升袅袅倩影琼琼而立,一袭斜领束腰绯红长裙勾勒着她纤细婀娜的曲线,一头如瀑青丝从肩头倾泄而下,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眼如画,美得仿若钟灵毓秀,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秦苛眼底掠过惊艳之色,望着李景升的眼神翛然变得幽深。 李景升站在入口处挡住了光线,一时看不清秦苛的面色,见他不语,便道,“秦将军?” 秦苛这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方道,“长公主接下来可有什么计划?我们总不能一直在此处耗费时日。” 李景升这才明白秦苛叫他的用意,“可是你伤得这么重,不论有何计划,总得等你伤势好转些,再行决定吧?” “托长公主的福,我能感觉到我的伤好了不少。” 李景升这时走近了些,终于看清秦苛的面色,见他面色苍白,薄唇干涩,便走得更近了些,蹲下身伸手探他额际。 秦苛望着李景升的举动,眸色微敛,任由她的玉手贴上自己的额头。 李景升探了片刻,感觉到他体温的确降下,放心不少,不过对于秦苛的话,她并不赞同,只道,“你的高热虽已退,然而说不准夜里还会反复,更何况你背后的伤极重,若不小心调理,只怕不易恢复。这种形势下,你不想着赶紧恢复身体,还想动身?” “我并未说即刻动身。”秦苛听着李景升的轻声细语,克制着心里的情绪,低声道,“只是我们昨夜遇袭,至今却不知对方是何人,又是何目的,继续待在此处,只怕还会有危险。而他们若再来,我如今这样,只会拖累长公主——” 李景升闻言眉头轻蹙。 秦苛说得不错。而她却没有秦苛想得这般周全。 沉吟片刻,李景升朱唇微动,“秦将军有何打算?不妨说来。” “我们在此处修养的同时,得派人将这里的消息传回国内,让皇上与太后知晓此事。另外,我们还得派人前往突厥金帐,向景真可汗说明此事,这和亲一事既是他们提的,他们便得给长公主一个说法。至于这场和亲还是否继续下去——” 话音一顿,秦苛抬眸看了一眼李景升的面色,见她神色如常,方继续道,“那就看突厥可汗与皇上的态度了。” 李景升不得不佩服秦苛的思虑周全,便道,“你说得不错。金岭城那边,施黎已派人送信回去了。可是景真可汗那边,你可想好派什么人去?若昨夜的人就是受景真可汗之意,那么此行之人,便会有危险。” “不会,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若景真可汗当真敢对我们的人动手,便是失信于天下人,那么这个突厥可汗的位置,他也坐不稳了。” 李景升见他信誓旦旦的模样,追问道,“秦将军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秦苛颔首,“我的副将,施黎。” 李景升一怔,“他若走了,谁来照顾你?”说罢,李景升心念一闪,又道,“不若让松絮来照顾你?她心思细腻,办事妥帖,定能照顾好你。” 秦苛不知李景升为何这样提议,摆手道,“不必,帐外这么多亲兵,哪个不能照顾我?” 李景升见秦苛拒绝,又想着男女有别,松絮的确不适合待在秦苛的营帐内,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那好罢,不过你若是夜里有什么不适,就让人来告诉我。” 秦苛闻言却是心神一动,声音低哑道,“长公主——为何对我如此关心?而且——我竟不知长公主还会医术?” 李景升心里一凛,面上不动声色道,“也算不上医术,救你的那些手法,都是从前我生病时,太医对我施的手法,我不过如法炮制罢了。” “至于那些药都是从宫里带来的,我不过是照着医书的记载煎的药,只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你若感激,就感激太后吧,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她让人置办的。” 听着李景升对顾太后言行间流露出来的不敬,秦苛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向来冷峻的脸竟如寒冰消融,春暖花开。 “太后能置办这些东西,却置办不了人心。今日,长公主对我再三相救,这份恩情,我绝不会忘!还有,我今日对你的承诺,也绝不会食言。” 李景升听他嗓音沉哑,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坚定,眸色诚挚,心下微定。 她今日所行所言,要的便是秦苛对她态度的转变。 如秦苛这般心思细腻,智勇双全之人,若不将她放在眼里,她入了突厥便是任人宰割,可若秦苛将她放在心上,至少还能护她一片安稳。 李景升心思转动,面上浅浅一笑,“秦将军,你今日说的这些话,我可当真了!” 秦苛默默凝视着她的笑颜,轻轻颔首,“我一言九鼎,绝不食言。” 李景升唇角的笑意这才绽开。 与此同时,金岭城以北两百余里处,一片地势平坦而荒芜的平地之上,宫鸣一身玄色劲装,遥遥望着目力所及的远方。 日薄西山,晚霞似血。万丈余晖之下,宫鸣却敏锐的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因为就在众人身前的平地处,出现一片杂乱的蹄印。 而这些蹄印中央有一圆形印记,是军马。 宫鸣眸色一凝,遥遥见前方没有动静,心中越发警惕,他抬手示意身后一众手下,“小心埋伏,探查四周。” 众人领命,纷纷下马在四周查探。 不多时,一道声音骤然响起,“将军——这里有人!” 宫鸣循声驾马而去,直到行至一片不少乱石的平地上,他看到了一个人正昏睡不醒的侧躺着,身上的衣饰赫然是内监所穿的骑装。 在这条路上如此穿着之人,宫鸣很快想到了此人的身份,眸色微变,连忙朝手下道,“快,将他弄醒——” 手下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连安片刻后悠悠转醒,只觉头昏脑胀,待看清身前坐于马背之上,身形笔挺,气势凛锐的宫鸣时一惊,“你是何人——!” 宫鸣不动声色道,“我是博鳌城守城将士,奉命巡查时经过此处,你是何人,出了什么事?” 连安一听是此人是博鳌城的人,想起博鳌城与金岭城毗邻,位置虽不如金岭城那般险要,却也是魏境重要的边关城池之一,当下一喜,连忙道,“这位将军,我乃端阳长公主和亲队伍之人,昨夜营帐遭遇敌袭,众人反应不及四处逃散,而我也不知何时逃到此处,还请将军尽快将此事传回都城告知长公主遇袭一事——!” 宫鸣眸色一变,沉声道,“长公主呢?” 连安一滞,“这——我并不知,昨夜太乱,是秦苛将军护送她离开的。” 宫鸣眼睑微敛,沉声道,“带路——领我们去寻长公主——!” 第18章 第十八章 翌日,晨光破晓之际,天地间忽然荡起一阵秋风,吹得行帐呼呼作响,行帐外,飞沙走石,天地昏暗。 李景升还未睁眼,行帐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贺兰敛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长公主可醒?” 松絮方才打了水入内,见李景升还未醒,正要回话,就见李景升眼睫微动,片刻后睁开了眼,迷蒙的双眸看向松絮,眼中仿佛蕴着一层雾气。 “谁在外头?” “是贺护卫。”松絮将兑了温水的木盆放置一侧,上前侍候李景升梳洗。 听是贺兰敛,李景升迅速起身,一边整理身上的衣裙,一边接过松絮递来的手帕,昨夜因为担心会有敌袭,她合衣而睡,连外衫都不敢解,眼下倒是省了不少事。 擦净脸后,李景升便迅速出了行帐,就见贺兰敛长身而立,换了一身深靛色束腰直缀的他身形颀长,然而此刻的面色却有些郑重。 李景升便道,“出了何事?” “连安回来了。”贺兰敛道,“他还带回了一队人马,说是博鳌城的守城将士,奉命出城巡防时救下了他。” 闻言,李景升心生疑惑,她朝贺兰敛道,“带我去瞧瞧。” 如今,秦苛重伤卧病修养。施黎奉命前往突厥金帐,昨日已启程,如今的和亲队伍不过两百余人,与贺兰敛一路而来,又经过昨日之事,知道贺兰敛是端阳长公主的贴身护卫,所行所言皆是长公主授意,便也听从贺兰敛的吩咐。 连安领一百人马出现在此,领兵之人虽说是博鳌城守将,贺兰敛却不敢轻信,让他们相距甚远后,便匆匆赶来向李景升禀明此事。 片刻后,营帐以南百丈之地,连安与宫鸣静候此处。 连安因不知营帐形势,又想到偏偏自己一人能逃得这么远,不免心有惴惴时,李景升与贺兰敛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几名兵士。 见到连安安然无恙的站在身前,李景升感慨道,“连公公平安归来,总算叫我与秦将军安心了。” 连安面色一白,连忙拱手道,“长公主莫怪,老奴也不知怎会如此?幸而得将军所救方能平安归来。” 李景升闻言,视线落在了连安身后,身形挺阔,眉眼清隽的宫鸣身上,就见宫鸣同样正望着她,目露关切之色。 李景升被那眼神看的莫名觉得有些熟悉时,就见宫鸣向她双手抱拳,躬身行礼,“臣宫鸣,拜见长公主殿下!” 宫鸣? 李景升眨了眨眼,突然脑海一闪,瞬间想起她有位表兄,不就叫宫鸣么? 李景升随即深深看了宫鸣一眼,面前这张收敛了气势而清隽温和的脸与脑海里那张少年郎的面孔重叠,李景升心下一惊,面上不动声色道,“将军不必多礼。” 宫鸣随即直身。 李景升又看了宫鸣一眼,心中疑窦丛生,眼神瞥了连安一眼,朝身边的贺兰敛道,“连公公前夜受了惊吓,又一路奔波,想来累极,你先带他回去歇息,给他准备些吃食吧。” 贺兰敛作为李景升的贴身护卫,自然不必做这照顾人的事,听李景升这般说,便知李景升是有意支开他们,又见李景升见到宫鸣时神色不同寻常,与他显然是旧相识,不由看了宫鸣一眼。 宫鸣留意到贺兰敛的目光,回眸直视,视线坦然。 贺兰敛默默对视,随即转眼,朝李景升道,“是,长公主。”说罢便领着连安离开了。 连安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视线在宫鸣与李景升两人身上流连,又见李景升朝他漫不经心的一瞥,连安有些心虚,不敢多看,迅速跟着贺兰敛的脚步离开。 待两人走后,李景升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几名兵士,嘱咐他们原地等待后,轻移莲步,走向宫鸣。 宫鸣见李景升缓步而来,瑟瑟秋风中,她如瀑青丝纷飞,一身绯红长裙清漪绝艳,身影袅娜,衣裙蹁跹。对上他的视线,她眸含浅笑,嗓音清和,“表哥,是你吗?” 宫鸣见她一眼认出自己,眉眼温和一笑,“十年了,幸而,你还记得我。” 李景升也忍不住溢出浅笑,脑海里的记忆这一瞬间一一浮现,与眼前的一幕重叠。 少年纤长的身影立于桃花树下,眉眼温和的望着她,声音清浅如温玉,“我叫宫鸣,飞鸟之鸣。” 一如眼前身体彻底长开的青年,眉削骨立,气宇轩昂,周身气势沉稳内敛,眉目却是清隽温和的望着她,浅笑着道,“幸而,你还记得我。” 李景升一时心里微涩,想不到自穿书后第一次感受到的亲情,竟是十年未见的表兄带给她的。 李景升克制着心头的情绪,浅浅一笑,眉眼弯弯,“表哥天人之姿,我怎会忘?不过,表哥怎会在此?” 李景升自然不信宫鸣是博鳌城守将,因为记忆中宫氏一族遭丞相顾其野一党打压,加之朝中重文抑武,作为武将出身的宫氏一族在朝堂上毫无出头之日。 如博鳌城守将这等重要的武将之位,又怎可能轮得到宫氏? 宫鸣自然也不打算瞒她,“是祖父让我来寻你的。我们不放心你一弱女子前来突厥和亲,祖父也担心途中会出现变故,让我领一百死士一路快马加鞭,只想尽快追上你,没想到果真出了事。” 说及此处,宫鸣眸色一凝,“那位连公公说你们夜里遭到埋伏,死的死伤的伤,怎会如此?” “我也不知。” 李景升的确不知是什么人对她们设下埋伏,又有何目的,她与秦苛虽心里有所猜测,但没有证据,他们拿突厥人没有办法,更何况他们如今在突厥境内,自然不能与突厥人硬抗。 不过,听宫鸣提起祖父言辞间对她的忧心与关怀,李景升想起了宫震。 印象中她鲜少见过这位外祖父,不过宫震那杀伐决断,威严刚毅的气势,李景升尚有一丝印象。 只是让李景升没有想到的是,在她被举国不容,背井离乡前往千里迢迢的突厥和亲时,唯一牵挂着她的安危的,竟是她的外祖父,英国公宫震及宫氏一族。 宫鸣并不知李景升这一瞬的心绪,见她不语,以为她有所担忧,便道,“那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李景升道,“我们已派人将此事传回国内,另派人前往突厥金帐,所以是走是留,还得等消息。” 宫鸣闻言沉吟片刻,“那我留在此处,护你安全。” 李景升迟疑,“那不会拖累你吗?再说英国公府那边——” “一切无事,祖父安排好了一切,才让我带人来寻你。你尽可安心。” 李景升便也放了心。再说有宫鸣在身边,李景升的心里总算多了一丝安全感。而且,有宫鸣在,她便有了可用之人。 李景升心里有了决定,便道,“那好,那你就留在这里。”话音一顿,李景升明眸微动,面露感激之色,“表哥,多谢。” “一家人,不言谢。”宫鸣眉眼清隽,目光轻柔。 随后,两人商量了一下宫鸣的身份,确定不会让连安与秦苛等人起疑后,李景升让宫鸣与手下同她回营帐。 正在行帐内修养的秦苛见过了连安,得知宫鸣是博鳌城守将。 李景升将宫鸣带到了秦苛的行帐内,让他们二人各自见礼,李景升又告知秦苛宫鸣会将他们送到安全之地后离开。 秦苛闻言也未多说什么。 就在秦苛默默养伤,宫鸣负责守卫之际,与施黎同行的亲兵当先一步带回了施黎的消息。 王帐景真可汗得知端阳长公主遇袭一事颇为震怒,会令人彻查此事。 另外,景真可汗还派了大王子摩那海可铎亲自前来迎接和亲队伍。 接到消息的同一时刻,李景升、贺兰敛以及秦苛三人皆是一阵静默。 李景升心口一跳,不禁感叹,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贺兰敛与秦苛却是眸色变幻,不知在想什么。 翌日,午时,昊日当空,秋风簌簌。 营地以北数里之外,五百突厥骑兵一身鹿皮戎装,骑着高头大马,往营帐方向疾驰而来,蹄声震震,掀起烟尘漫天。 营帐内,听到动静的众人皆目露肃然之色。 秦苛经过数日的修养,伤势痊愈不少,面色也逐渐恢复,此刻,他一身玄色束腰劲装,屈膝而坐,听着这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不由感叹突厥骑兵的声势浩大,转头看向一脸平静的李景升,“他们——来了。” 李景升翛然睁眼,浓密的羽睫微动,一身内里大红外套薄纱束腰长裙衬得她肤色胜雪,昳丽清绝,她缓缓站起身,低声道,“走罢,我们一同去迎接这位尊贵的突厥大王子。” 话落,她当先一步,掀帘出了行帐。 秦苛、贺兰敛、宫鸣以及连安等人紧随其后,众人站在营帐至高点,遥遥望着北方。 须臾,视线尽头,伴随着蹄声震震,烟尘四起中,五百轻骑踏烟而来,个个人高马大,气势汹汹。为首之人一身狼皮大氅,身形高大,满头乌发编成小辫束于脑后,鼻梁高耸,轮廓英挺,一双深目如鹰隼般幽深而恫亮,浑身气势张狂凛然。 李景升默默望着,直至看清那人的身影出现时,就见那道视线竟越过众人,一眼落在自己身上,强烈而灼然,明明相隔甚远,李景升却感到一丝心悸。 那是——摩那海可铎!景真可汗的长子,也是剧情里原主的第二任夫婿! 第19章 第十九章 未几,五百轻骑已至营地前百丈之地,被施黎等人拦住前路。 摩那海可铎明白魏人之意,当即身形利落的翻身下马,领着副将与几名亲兵,在施黎的引领下往营地而来。 片刻后,摩那海可铎魁梧的身影大步而来,终于站到了李景升身前。 他鹰隼双目带着睥睨之势扫视着众人,最后落在李景升身上,视线灼灼,忽而唇角一扬,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而后在众人警惕的视线中,看似恭谨的向李景升做了个突厥人以拳抱胸的礼节,“突厥大王子摩那海可铎见过端阳长公主殿下!” 李景升没有错漏摩那海可铎方才那奇怪的笑,一时只觉极为怪异,却不得不拱手回礼,“端阳长公主李景升见过大王子。” 李景升身后,贺兰敛与秦苛两人的眼色沉凝,尤其是贺兰敛,他就站在李景升身后,将这位大王子方才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敏锐的察觉到,这位突厥大王子不仅认识李景升,方才看她的眼神与唇角的笑,隐隐就像是猎物即将入口的势在必得。 秦苛同样有所察觉,他眸色微沉时,就见李景升抬手指向他,朝摩那海可铎介绍,“这位是护送我前来突厥的秦苛秦将军。” 秦苛不得不垂眸,朝摩那海可铎拱手,“秦苛拜见突厥大王子。” 摩那海可铎随意扫了一眼,并不在意,视线随即落回李景升身上,不紧不慢道,“我此行前来,是奉父汗之命,迎长公主殿下前往胡纳尔部金帐,不知长公主殿下何时启程?” 李景升看出摩那海可铎的高傲,便也不在介绍身后之人,而是面色郑重道,“大王子此次前来,想必已听说我们之前遇袭之事。此次遇袭,我们此行五百人马损失折半,秦将军为了保护我更是身受重伤,至今还未恢复,不知可汗听闻此事,心里是何想法?” 摩那海可铎听着李景升不疾不徐,轻灵如玉的嗓音,双目却是盯着李景升薄如桃瓣,不断翕合的朱唇上,眸色一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李景升说完,摩那海可铎方不轻不重的又扫了秦苛一眼,意有所指道,“秦将军救了我父汗的阏氏,此乃大功一件,待回到金帐,我自会向父汗禀明此事,请父汗好好犒劳秦将军。” 秦苛却是眸色微沉,“大王子此言还请慎重,长公主殿下尚未与景真可汗大婚,她便还是未出阁的长公主殿下。” 摩那海可铎勾了勾唇,眼底掠过一丝讥讽,“不过早晚而已,更何况,你们此行前来,不正是来嫁与我突厥可汗的么?” 李景升眸色一冷,尤其是在瞥见摩那海可铎嘴角毫不掩饰的讥讽时。 李景升早已料到突厥人对自己不会有好脸色,却不想摩那海可铎竟能如此光明正大的轻视自己。 不待秦苛再说什么,李景升抬手制止了他,抬眸与摩那海可铎对视,眸色清泠而镇定自若,“大王子可曾想过,一旦我嫁给你父王,便也是你的母亲。” 摩那海可铎闻言不由再次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却不如方才那般明显,尤其是见李景升正一脸郑重的盯着他,这双明眸太美,让他实在心动不已。 摩那海可铎微微颔首,“自然。” “那么,我这位未来母亲有些话想与大王子说,不知大王子可愿赏脸?” 李景升此言一出,身后众人面色皆变,秦苛连忙道,“长公主——” 李景升抬手,“无妨,突厥大王子英雄人物,自然不会为难我一介弱女子。”言罢,李景升抬手指向身后行帐,“大王子,请——” 摩那海可铎这时看着李景升的眼神翛然掠过一丝兴味儿,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这才道,“长公主先请——” 李景升便先行一步,走在了前头,她一身绯红长裙,身形袅娜,行走间衣裙蹁跹,如盛势海棠灼灼绽放。 摩那海可铎心头一热,眼见李景升入了行帐,加快脚步长腿一迈便跟了进去。 李景升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身正欲招呼摩那海可铎落座,足下一滑不知绊到什么,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时,一道庞大的力道扣住她的皓腕,下一刻,便被摩那海可铎拦腰抱住。 李景升惊魂未定,吓得面颊殷红,艳如桃李,她险些叫出声,却在看清眼前一幕时及时闭口。 她竟不知怎的倒在了摩那海可铎的怀里,而摩那海可铎一只手扣住她的皓腕,另一只手揽着她的纤腰,这个姿势太过暧昧,一旦让旁人瞧见,她就是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李景升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后,方挣扎着要起身,不想下一瞬摩那海可铎翛然俯身,在她的耳鬓间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好香!” 李景升面色微变,“大王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摩那海可铎闭着眼,深深嗅着鼻间充盈的女儿家清幽淡雅的香气,揽着李景升纤腰的手臂紧了紧,他极力克制着将她重重揽入怀里的冲动,粗犷的嗓音微哑,“长公主这么快就忘了我么?真是叫人伤心呀——” 李景升却是心头一惊。 听这话,这摩那海可铎与原主似乎是旧相识。可她并不曾在记忆里见过摩那海可铎。 这时,脑海里一副画面突然一闪而过。 去年八月的燕京城里,丹桂飘香,溢满全城。 八月十五赏月夜,端阳长公主李景升淡妆素抹,携着婢女,跟着暗卫,畅游在燕京城的夜景里。 然而在匆匆跑过淮河之上的拱桥时无意撞上一人,她避之不及,险些摔落拱桥下时,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拦腰将她抱住,入目便是一张高鼻深目,轮廓分明,正视线灼灼盯着她,眼中满是惊艳的面孔。 那张脸,恰巧与此时眼前的摩那海可铎的面孔重叠。可记忆里,他当时分明是魏人打扮。 也就是说,去年中秋,突厥人早已潜入魏境! 将脑海里的记忆回想一遍,感受到腰间越来越近的力道,摩那海可铎身上的草原男儿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景升蹙了蹙眉,压下心头的震惊与思绪,不动声色道,“大王子,我可是即将嫁给你父汗的女人——” 摩那海可铎身形一僵,陡然睁开了眼,便对上近在咫尺的李景升掩含秋水的明眸,与那艳如桃李的脸。 他心口不可抑制的微微一动,忍不住叹道,“你真美——” 望着摩那海可铎如深渊般的眼底毫不掩饰的钦叹与一丝显而易见的占有欲,李景升若还不知摩那海可铎对自己抱有什么样的心思,便真是枉为人了。 她勉力压下心里的一丝心悸与害怕,眼睫微动,薄唇微启,吐气如兰,“我的足踝好似扭了一下,有些疼,大王子,你能先放开我吗?” 听她这般说,又见她黛眉轻蹙,隐有不适,摩那海可铎终于放开了她,扶着她缓缓坐下后,正想去脱她的鞋子看她的足踝,李景升连忙将双足缩入衣裙内,一边道,“营地有医士,大王子不必担心,我们还是来说说正事吧。” 摩那海可铎这才知被她骗了,可如今她已端端正正的坐好,自已若在动手动脚,便是无礼了。 于是,摩那海可铎坐到了李景升身前,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长公主想说什么?” 李景升定了定神,“我身为魏朝端阳长公主,前来突厥和亲,此事天下皆知。可我人还未到可汗金帐,却先遭埋伏,此事,突厥总要有个说法。” 摩那海可铎皱了皱眉,“此事我方才说过,父汗已知晓,也正在派人细查此事,待此事有结果后,一定给长公主一个交代。” “既如此,那我便在此等着你们的交代,突厥人英明神勇,想必不会让我一个弱女子等太久。” 摩那海可铎眸色沉了沉,“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一同回金帐?” 李景升摇了摇头,“不是不回,只是时候未到。” 话落,见摩那海可铎脸色阴沉,李景升心神一转,黛眉轻蹙,露出些许忧愁之色,“大王子可曾想过,我和亲一事天下皆知,那么又是什么人会在此埋伏想杀我呢?他明知我即将嫁给景真可汗却敢动手,便是不将景真可汗,不将你们放在眼里。” “他第一次未得手,又怎知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此人物,在金帐内必定也有人手,大王子可曾想过,我能活着入金帐吗?我虽是大魏长公主,所带的却不过区区数百将士,如今还折损了一半。我是奉大魏皇帝之命,诚心前来和亲的,大王子就忍心见我还未领略过突厥的风土人情,就香消玉殒吗?” 摩那海可铎心头一震,有些事他竟还没这位长公主想得周全。 望着李景升美目盼兮,此刻却浮着一层愁容的脸,他视线渐趋柔和,“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将此事告诉父汗,一定尽快查明此事,对你有所交代。你——你们在此处等我——” 李景升见他终于应下,浅浅一笑,“是,那我就在此恭候大王子的好消息了。” 摩那海可铎站起身,闻言低头看她一眼,见她视线轻柔的望着自己,巧笑倩兮,去年中秋夜的初见翛然从眼前闪过。 她一袭浅绿抹胸薄裙,纤弱而婀娜的身形被自己拦腰抱住,惊魂未定的望着自己,那一双明眸清亮如月,皎洁如华,一头如瀑青丝泄在身后,在满月的余晖下,如临世的嫡仙,霎时迷了他的眼。 所以,在两军交战魏朝节节败退并且求和后,是他向父汗提议,让大魏端阳长公主和亲。 从一开始,他的目标便是她。 这位貌若天仙的端阳长公主,他势在必得! 第20章 第二十章 摩那海可铎先一步离开行帐,秦苛后脚便抢先入了行帐。 贺兰敛正欲跟进去,却被同步而来的施黎伸手挡在外头,“将军与长公主有事商议,贺护卫还是暂时不要进去。” 贺兰敛看了施黎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纹丝不动的站着,眸色一闪,终究转身退开。 行帐内,秦苛迅速冲到李景升面前,见她面色如常,秦苛心下微松,连忙道,“摩那海可铎没对你失礼罢?你们谈得如何?” 李景升自不敢将方才之事告诉秦苛,只道,“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将军想先听哪个?” 秦苛缓缓坐下,“好的。” 李景升便道:“摩那海可铎已同意我们留在此处,等此事查清给我们交代之后,再前来迎接我们前往金帐。不过他带来的那数百轻骑会留在此处,守护我们的安全。” 秦苛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又问,“那坏的?” “突厥的人马早在去年便已潜入大魏。”李景升道,“所以我怀疑,此次两军交战,大魏之所以节节败退,很有可能是因为突厥早已知晓大魏的军事部署。秦将军,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写封密信呈报皇上,让他知晓此事,早做准备。” 秦苛眸色一闪,却道,“长公主是如何知晓的?” 李景升沉默,她在想要不要将原主见过摩那海一事告诉秦苛。 沉吟片刻,李景升决定实话实说,“因为去年中秋之夜,我见过他出现在燕京城里,只是当时我并不知他便是摩那海可铎。如今想想,以他突厥大王子的身份出现在燕京城,绝非只是游历。而恰巧年后,突厥便向大魏发动战争。” 秦苛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上,“所以,摩那海可铎也见过你,并且知晓你的身份?” 李景升一怔,这个问题她倒是没想过。 秦苛望着李景升的表情,联想起方才摩那海可铎见到李景升时的反应,如李景升这样举世无双的容貌,摩那海可铎见过之后却毫不吃惊,显然是已知晓她的身份。 如今想来,难怪突厥会在大败魏朝之后却选择让他们用端阳长公主和亲来消弭此事。 是否一开始,他们的目标便是她? 待她真的嫁入突厥成为阏氏,便是突厥人,届时,突厥人若在进攻大魏,以他们的武力同样可以取胜,到那时,他们便是人财两得。 而景真可汗已是花甲之年,在位也活不过几年,以突厥人父死子继的传统,端阳长公主便会嫁给突厥下一任可汗,那便是长子摩那海可铎。 难怪方才初见时摩那海可铎望着长公主的眼神,以及那不明所以的笑。 原来这一切皆在摩那海可铎的计划之中。 想到摩那海可铎如鹰隼般的双眼,秦苛心底涌出一阵莫名的恼怒,抬眼见李景升眼睫微垂,似在想着什么,如花似玉的脸上流露出惶惑之色,秦苛又想起这些时日来李景升对她的救命之恩与多番照顾,一种不甘油然而生。 如她这般美好的人,怎能落入突厥的豺狼虎穴里任人宰割呢? 心思转动间,秦苛心中已有所定,再抬眼时,他低声道,“长公主是如何想的?” 李景升抬眸,“自然是在此,等他们给我一个交代呀。” “之后呢?” “之后……?”李景升自嘲一笑,“自然是履行和亲之约?秦将军怎么会这么问,难不成我还有别的出路?” 望着李景升唇角扬起的那丝无奈的自嘲,秦苛眸色一凝,忽而道,“或许有呢?” 李景升眼睫一动,抬眼看他,就见秦苛眸色沉沉直视着她,低声道,“长公主心地善良,吉人天相,或许老天会给另一条出路呢?” 李景升不动声色道,“将军这话,我不太懂。” “无妨。”秦苛缓缓道,“咱们不妨走一步,看一步,倘若老天不开眼,这条路,我愿陪着长公主一起闯。” 李景升听他这番话,大约明白了秦苛的意思,她眸色莹亮,对着秦苛粲然一笑,“那端阳就在此多谢将军了。” 秦苛眉梢一动,不再多言。有些话不必,也不能说得太开,他相信李景升会明白他的意思。 秦苛离开后,李景升坐在帐内冥思苦想,她想了许多事,又想着如今围绕在她身边的这些人,最后,她睁开眼,让松絮去将宫鸣请入账内。 片刻后,宫鸣修长的身影大步而入,见李景升正屈膝坐于行帐中央,神色如常,宫鸣稍稍放了心,便拱手行礼,“长公主。” 李景升抬眼,指向身前的软垫,“没有外人,表哥不必拘礼,坐——” 宫鸣便也不在客气,一撩衣摆屈膝入座,“长公主寻我何事?” 李景升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表哥此次前来相助,又带来外祖父的挂念与叮咛,端阳心中深感慰怀。不过,表哥如今也看到了,我身边有秦将军,还有突厥大王子派来的人马沿途护送,安危之事不必担心。而表哥出身高门,仪表堂堂,又德才兼备,实在不应该在此屈就。” 宫鸣眸色微变,正欲张口,就听李景升又道,“所以,我需要表哥帮我做另一件事。” 宫鸣一怔,瞬间反应过来,却有所迟疑。毕竟他是奉宫震之命前来保护李景升的安危。 李景升看出宫鸣的为难,轻声道,“表哥留在这里保护我实在是大材小用,可我要表哥做的这件事,却需要表哥迎难而上,一旦表哥做到了,对我才是真正的助益,就怕表哥不肯为我尽心尽力了。” 宫鸣哪里听不出来李景升故意激他,无奈道,“说吧,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见宫鸣露出无奈之色,李景升轻笑了笑,随即倾身上前,附身在宫鸣耳畔轻声细语。 听清李景升所言的宫鸣却是面色微变,待李景升说完收回身,宫鸣满目震惊地望着她,眼中是浓浓的惊骇,“表妹——你确定要如此行事?” 李景升毫不迟疑的颔首,嗓音轻缓,却铿锵有力,“求人不如求已。突厥与魏朝势必还有一场大战,那么我身在其中,便是左右为难。所以,我必须尽快为自己寻一条出路,而这件事,表哥与祖父你们若是做到了,便是我最后,也是最有力的出路。” 宫鸣见李景升面色郑重,言辞铮铮,明白了她的决心。而他本就不是胆小怕事之人,他的祖父宫震更是戎马半生的铁血将军,如今,背负着家族与至亲的出路,他必将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思及此,宫鸣不在迟疑,正色道,“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达成你心中所愿。” 李景升轻轻颔首,“多谢表兄。”随即伸手入怀,摸出一沓票券,双手奉上。 宫鸣一怔,他看出这一沓皆是面值万两的银票,这厚厚一沓,只怕有数百万两。 “这——” “表哥可知,此次大魏向突厥求和,除了用我和亲之外,还奉上一千万两白银作为嫁妆。可你我皆知,突厥人贼心不死,那我们又为何要用魏人的心血,喂饱他们的私囊呢?” 宫鸣闻言,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从未想到朝廷竟会这般无用,而这一切,皆是因为顾氏一族权倾朝野,把持朝政,重文抑武,打压武将,以至强敌来犯却毫无反击之力,只得送钱送人来谋求一丝喘息之地,这样的朝廷,又能撑得几时? 魏朝的百姓又能残喘几时? 宫鸣眼中怒火腾腾,心底那丝对朝廷的愧疚与忠诚荡然无存,他伸手接过李景升递来的银票,沉声道,“你放心,宫氏一族,将会成为你最坚强的后盾。” 李景升轻轻颔首,郑重道,“以钱生钱,招兵买马,隐于人后,未雨绸缪。” 宫鸣会意,拱手道,“表妹放心,宫氏一族将竭尽全力,决不辜负你的期望。” 李景升拱手回礼,明眸荡着微波。 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好在她知道剧情进展,可以提前部署,未雨绸缪。 宫鸣是当机立断之人,与李景升商定之后,他留下一半人手,听凭李景升差遣,宫鸣则带着另一半人马,即刻动身归魏。 宫鸣动身时,正直未时末,残阳如血,晚霞似锦,浩渺的天穹尽头,数十人身骑快马,化作零丁浮影,逐渐消失在累累荒原之间。 李景升袅袅倩影立于山丘之上,遥遥眺望远方,瑟瑟秋风吹得她青丝纷飞,衣裙蹁跹,宛若红蝶翩翩欲飞。 身后,贺兰敛悄然临近,见她视线眺望远方,低声道,“既然舍不得,为何让他离去?” “他不属于这里,他另有广袤天地。”话落,李景升翛然回头,对上贺兰敛莫名的视线,李景升忽然有些想笑。 贺兰敛一怔,“怎了?” 李景升摇了摇头,没有多做解释,只道,“贺连,教我骑马罢。” “为何?” “因为我马上就要嫁给突厥可汗了,突厥人善骑射,我不想被他们看轻,你教教我,好吗?” 还有一个原因李景升没有说出来,如敌袭那一夜的险象环生,她不想在经历了。 贺兰敛会离开,秦苛会回魏境。 最终她只能靠自己。 贺兰敛对上李景升的秋水明眸,心神一动,轻轻颔首,“好,我教你。”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碧空如洗,长天一色,飞沙走石多日的天穹终于难得的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被秋色染就的荒原之上,李景升一袭抹胸薄纱束腰大红长裙,高坐于马背之上。 为了方便骑马,她穿得是千褶裙,裙下的底裤够厚,不必担心马背摩擦,而多片式的千褶裙则可以让她随意自如的骑马而不必有所束缚。 贺兰敛就在一旁,见她手执缰绳,上马之后一动不敢动,面上更是一副拘谨而小心翼翼的模样,不免失笑,“不必紧张,尽管放松,抓紧缰绳,双足缓夹马腹,马是有灵性的,它会听懂你的指示。” 李景升听贺兰敛说的轻松,却仍不敢有丝毫放松,甚至连转头看他都做不到,只能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小心翼翼地盯着马头,浑身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 贺兰敛见她如此紧张,无奈扶额,回头看了一眼四周,见护卫离得较远,一时也并未留意这边,又看了看李景升,随即上前一步,一个行云流水的翻身,顷刻间坐到了李景升身后的马背之上。 李景升还未反应过来时,一道宽厚的身影贴上了她的后背,下一刻,她的纤纤玉手便被贺兰敛骨节修长的大手覆住,与此同时,贺兰敛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如琴声铮鸣,“缰绳不是这样抓的,你绷得如此紧,马儿也会察觉到你的紧张,不敢随意跑动的。” 言罢,贺兰敛将缰绳从李景升手中抽出些许,待缰绳松开了些,随即双足轻夹马腹,缓声道,“驾——” 话音甫落,两人胯下的鬃毛骏马随即小跑起来。 李景升猝不及防,瞬间向后一倒,倒进贺兰敛温热的怀中,被他扶着腰缓缓坐直了身。 感觉到腰间手掌传来的温度,以及背后温热的胸怀,李景升心口砰砰直跳,一时竟听不清贺兰敛在说些什么。 片刻后,她终于定下心神,就听贺兰敛在耳旁低声问,“还好吗?” 李景升克制着心绪,轻轻颔首,“还——还好。” “马术非一日之功,急不得,首先你得放平心态,相信你身下的马儿,同时,你也得让它相信你。平日闲暇时你可与它多相处相处,顺顺毛发,喂养食物,让它与你亲近起来。后面你在骑它,便不会如今日这般紧张。” 贺兰敛徐徐教导着,也让李景升静下心来,全心投入骑马之中。 接下来,有了贺兰敛的帮助,李景升果然放松不少。贺兰敛便松开缰绳,让李景升主导驾驭马匹。 片刻后,李景升终于能指示马匹缓缓前行,她满心兴奋地回过头朝贺兰敛道,“它会走了——” 贺兰敛失笑,却知不能打击她的自信心,便道,“就这样,慢慢来,甚好。” 李景升便回头专心骑马。 转眼已到午时,金乌高悬,皓日当空。 贺兰敛在李景升能驾马缓行后便翻身而下,让李景升可以自如的驾驭马匹,他则在一旁看着,以防万一。 松絮与菡萏做好了吃食寻过来时,看到的便是李景升驾马奔驰在这片荒原之间,大红衣裙随风蹁跹,明艳似火,展翅欲飞。 她们看了片刻,才高声道:“长公主——” 李景升闻声回头,见她们送来吃食,便驾马徐徐而来,须臾到了两人身前,抓着马鞍小心翼翼的翻身下马。 贺兰敛也大步而来。 松絮道,“长公主殿下练了半天马术,也该饿了罢,这是穆特部首领派来的人做好的吃食,秦将军说让公主先用。” 松絮手中端盘上是一份切好片的烤全羊,正冒着热气,旁边摆着几碟佐料,还有一盘馕饼。 菡萏手中的则是刚煮好的马奶酒,用银壶装着,端盘上还摆着做工精致的银杯,这些器皿则是穆特部首领派人送来的。 李景升闻着扑鼻而来的羊肉的香气,顿时只觉饥肠辘辘,不由想到那位大王子总算是有心了,离开了还不忘让穆特部派人来招呼她们。 “先放这儿罢,”李景升朝松絮与菡萏道,“你们也去进膳,吃完再来收拾,我们就在这儿进膳,用过之后我还要继续练骑术。” 松絮与菡萏连忙应下,两人将拿来的一块软布席地铺好,又将端盘摆好之后,才缓步离开。 李景升整了整衣裙盘膝而坐,朝贺兰敛招手,“快来——这可是突厥的美食,我还是第一次品尝呢。” 贺兰敛大步上前,见李景升毫不骄矜的盘膝而坐,形容举止大而化之,全然不复先前的端庄拘谨,想到她在秦苛面前却是一副金尊玉贵,端方束正的态度,而在自己面前似乎自在许多,贺兰敛眸色一动,学着李景升的动作一撩衣摆盘膝而坐。 李景升尚未察觉,她拿起银壶倒了两杯马奶酒,一杯送到贺兰敛身前,自己举起另一杯,轻啜一小口,一种独特的奶茶味在唇齿间荡漾开来,她抿了抿唇,又饮了一小口。 贺兰敛见她吃得欢实,便也开始进膳。 两人一口接着一口缓缓吃着,谁也没有开口,气氛却极为和谐。 直到饱腹后,李景升又抿了一口马奶酒,眼睫微动,视线不经意落在了贺兰敛脸上时,轻轻一怔。 皓日当空,万丈余晖之下,贺兰敛眼睑微垂,不紧不慢的吃着馕饼,一身藏蓝色束腰直缀衬得他丰神俊雅,姣好而英挺的眉眼浑然天成,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恰到好处,仿若鬼斧神工的天然画作。 李景升默默凝视,突然想起与他的相遇。这段时日以来,贺兰敛所表现出来的心智,胆量,见识,以及他举手投足流露出来的出身高门的涵养,不卑不亢的风度,都让李景升确定眼前这人绝非一般人物。 李景升心里对贺兰敛有太多疑惑,还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可她不能说,更不敢问。 贺兰敛不是她的属下,更不会听命于她,他是晋人,他的归属,他的未来,终将不会有她。 他与她之间,不过半年而已。而如今,也不过只剩五个多月。 李景升心绪微动,忽然道,“贺连,日后,你会想起我吗?” 贺兰敛闻声抬眸,见她目光莹亮,眼底深处掩着一丝希冀,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毕竟离半年之期还有很长,想着,还是轻轻颔首。 从前,他听说过端阳长公主的声名在外,不外乎容貌而已。 可今时今日,在他面前的李景升,到底不再是那传闻中的端阳长公主,花容月貌之下,她有着一颗悲天悯人的怜悯之心,有着忠肝义胆,舍己为人的菩萨心肠。 她至纯,至善,且至美。生于宫廷之中,却能不被世俗的欲望玷污,如斯干净,如斯美好,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对阴谋诡计、人心难测的宫廷多了一分干净的遐想。 不管日后如何,眼前这个人,这段与她相遇,相处的时日,他都会深深铭记在心。 李景升见他颔首,扬唇一笑,“我也会想起你的。” 用过膳后,李景升继续练习骑术,贺兰敛依旧在旁指导,见她进步飞快,大红衣裙随风翩然,昳丽清绝的面上笑容恣意而张扬,贺兰敛从未见她露出这样的笑容,不由深深注目。 松絮领着秦苛与施黎过来时,见到便是这样一幕。 秦苛从未见过李景升在他面前露出这般自在而张扬的笑意,深深凝视片刻,见她突然回头,朝着贺兰敛粲然一笑,明眸如月,秋水为神,一瞬间流露出来的风情连九霄阎罗亦为之倾倒,秦苛心头微微跳动,眼神却筱忽微沉。 她笑得如此恣意,是对着贺连。 在他面前,她从未这般笑过。说到底,贺连在她心里终究是不一样的。 一种酸涩的情绪在他的心头悄然滋生。 施黎见秦苛面有异色,轻咳一声,“将军,要不要属下去唤长公主……?” 秦苛摇了摇头,“随她在玩片刻罢。”他第一次见到李景升如此鲜活的一面,想多看一眼。因为他知道,待李景升知道接下来的消息后,再不会如此刻这般鲜活了。 想到此处,秦苛心里竟有一种闷窒感。 施黎闻言也不便多说什么。 松絮则去收拾李景升与贺兰敛留下的残羹冷炙,与那壶还未饮完的马奶酒。 李景升骑马畅行半晌后,直到感觉到两腿酸涩,驱马回转,终于看到等待已久的秦苛与施黎,立即加快速度疾驰而来。 须臾到了两人身前,李景升还未开口,秦苛先道,“长公主骑术进步飞快,令人佩服。” 李景升心中的热情还未褪去,唇角的笑意自信而张扬,“是罢!我也觉得!对了,秦将军的身体可好些了?怎么突然过来了?” 秦苛闻言,看向身后的施黎。 施黎会意,向李景升抱拳道,“回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之前遇袭的消息属下已派人快马加鞭送回朝。方才,信使来了,并带来陛下的亲笔文书。”话落,他伸手入怀,摸出一封金箔封漆的文书。 李景升翻身下马,上前接过文书,揭开封漆,视线从字迹周正的文书上扫过,看清内容后,李景升的眸色瞬间沉了下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只要她没死,这场和亲就势在必行。 而她的好弟弟,当今的圣上李允泰,连一句关怀,安慰的话都不曾有,似乎她的生死存亡,尊严荣辱,与他们毫无关系。 可他们却忘了,她的身份是大魏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