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囊男人》 1. 第 1 章 很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段从将车停在单元楼前的空地,下车从后备箱里搬出一箱茅台,踩着咯吱响的雪地往楼里走。 几步路的功夫,肩膀上就落了薄薄一层雪花。 老妈从厨房看着他的车进小区,算准时间开门,段从正好来到门口。 “路滑吗?”老妈帮着把酒接过来搁桌上。 “还行。”段从跺跺脚上的雪,进门换鞋,“刚八点,白天升温冻不起来。” “头。”老妈提醒他头发上还有雪,段从摘掉手套,低头随手拨两把。 餐桌上搁着没吃完的早点,还冒着热气。 段从空着肚子过来的,他去洗洗手坐下吃饭,问:“我爸呢?” “让他去买蜜三刀了。” 老妈把收拾好的大包小包都摞客厅里:“你姥回回来都爱吃吴六他们家的三刀子,我惦记好几天买点儿带回去,硬是给忘了……锅里有粥,你自己盛。” 段从知道他姥爱吃蜜三刀,听见这话笑了笑:“我姥牙口还这么瓷实?” “自己听听亏不亏心。”老妈站在镜子跟前戴项链,透过镜面瞥他一眼。 “你姥哪儿都瓷实。外孙一辈儿里最疼的就是你,你多少年没回去陪她了?” 跟今天这么大的雪一样,段从确实有挺多年没回过老家了。 他不否认这点,对老人的陪伴稀缺也是真的,所以老妈说他他全听着,一句话不反驳。 但今年不回去不行。 过完春节姥姥庆八十,老太太早早就放了话:小辈们不管天南地北,哪怕在联合国开会,年前也全都得回去陪她。谁家敢少人,年三十就自己搬个小凳儿坐院里吃。 微信的大家族群里热闹了好几天,段从平时不怎么看,这会儿吃个包子等老爸回来的功夫,老妈全跟他唠了一遍。 听来听去无外乎是些家长里短:谁家孩子要高考了、谁家孩子结婚了、谁家的孩子都要生孩子了。 说着说着,老妈停下话头看向他:“段从啊。” “啊。”段从往嘴里夹了一筷子小菜,答应一声,他并不抵触听这些,“挺好的。” 老妈看他两秒,悠悠地开口:“愿意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我跟你爸管不着。” “但你心里有点谱儿,也不小了,别稀里糊涂活到老,连个家都没有。” 段从跟家里出柜是上学时候的事儿了,现在老妈能多淡然地说出这些话,当时就有多鸡飞狗跳。 老段家全家性子都拗,也打过也骂过,当父母的终归拗不过孩子,自己生的不能不认,日子总得过下去。 前几年老妈还希冀着段从能清醒,她做老师的,当了半辈子班主任,没事儿就给段从开个小会,做做思想工作,盼着他能走回正路,好好找个女孩结婚成个家。 这两年退了休,她心态逐渐平和,许多事儿也看淡了,对段从的要求越来越低,只希望他有人陪着,总单着不是个事儿。 段从明白老妈的意思,听到“家”这个字时,一个模糊的人影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没去想,喝掉最后一口粥,平静地任由回忆继续深埋。 老妈知道说不动,就搬姥姥出来点他:“你姥前天打电话还问呢,你今年能不能给她带个孙媳妇回去,要能带一个,这寿她不过都愿意。” 段从抽了张纸擦嘴,一听这话又笑了。这不肖子孙的事儿谁能干。 “那不行。”他起身将碗碟收拾进厨房里,“老太太过生日最要紧。” 老妈盯着他的背影,从鼻腔浅浅地呼出口气,扭头去卧室化妆。 “那你回去了,家里人问你什么时候结婚找没找对象,我跟你爸是不替你说话,你也别拉拉个脸不爱听。” 她从里屋扬着嗓子交代。 “千万别跟当年冲我们似的,跟一大家人梗着脖子说你就不喜欢女的。” “老家人没那么高接受度。你姥姥年纪大了,不经吓。” 段从的老家离得不远,就在邻市的县城,说乡下算不上,但也是个城乡结合部。 不用老妈叮嘱,那儿的人对同性恋的接受度有多低,没有人比段从更清楚。 刷完碗,段从跟老妈说了一声,将她收拾完的东西先拎下去搁车里,然后没再上楼,靠在座椅里点了根烟,闭眼囤精神。 要按正常时候来算,从他们市里开车回老家,三个小时足够了。 今天雪大,年二十八了,路上人也多,硬是多耽误了两个钟。 段从将车开进姥姥家的街道,远远就看见那栋自建小三层,楼前停满了亲戚们的座驾,院门大敞着,热闹得厉害。 老妈在路上就语音视频聊个不停,到老家了精神亢奋,降下车窗跟熟悉的街坊打招呼,遇上爷们儿,还要跟老爸互相让根烟。 段从对这种整条街都沾亲带故的氛围有些陌生,也不太习惯。 他好几年没回来了,小时候只在放假时回来呆几天,许多人都喊不出来。姥姥家辈儿又高,一些看着跟老爸差不多年纪的人,按辈份算竟然得喊他一声哥。 段从怎么都不好打招呼,只能点个头,礼貌性地笑一下,慢慢将车开过去。 经过一栋矮矮的独楼前,又有人隔着车窗喊老妈,段从有些无奈地停下来,朝那栋独楼望过去。 县城的这种小楼,只要家里有人,白天基本都不关院门。 除了这家。 尤其在年前这种时候,这栋小楼一如既往的独显冷清。 “小言家又没人?”老妈打完招呼,也朝小楼望一眼。 “有吧。”老爸隔着车窗指了指,“门口堆个雪人呢。” 段从将目光从那个矮墩墩的雪人身上收回来,继续开车。 “他们家真是……”老妈轻轻“啧”一声,“那个小孩儿这些年也不回来了。要来的孩子还是不亲,养这么些年有什么用,不是亲生的,一成家就把老人忘了。” “还小孩,”老爸不爱背后议论人,听话的点跟老妈不在一条线上,“跟段从一年生日,三十了都,还管人叫小孩啊。” “哎对,”老妈碰碰段从的胳膊,“那孩子不是还跟你考上一所大学了吗?” “嗯。”段从四平八稳地望着前方,用鼻腔应了声。 “那小孩儿面唧唧的,跟谁都不爱吭声,倒是你一回老家他就愿意找你。你俩关系不该挺好的吗?现在也不联系了?” 许多过往的旧画面,随着老妈的回忆,在段从眼前浮现开来。 细瘦的手腕,麻秆一样的小腿,裹在脏兮兮的旧棉袄里苍白的小脸,以及那双从小到大,笑起来总会轻轻弯成弧的黑眼睛。 言惊蛰。 段从其实有点儿记不起,上次他这么清晰地想到这个名字、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了。 他不愿意想,也没什么好想的。 有些事儿过去就是过去了,人也一样。段从不是个沉浸在过去看不开的人,既然不是一路人,就没必要浪费自己的情绪,那不体面。 “啊。”他打散回忆,目不斜视地将车停好,回答老妈,“早就断了。” 姥姥听见动静,早就来院门前等着了。 八十岁的小老太太精神头仍好得很,她是真的喜欢段从这个外孙,看段从下车,冲上来就朝他后背拍一巴掌:“好小子,我看你心里是没我这个姥姥了!” 一大家子围着他们娘俩儿乐,段从笑着搂搂姥姥,哄她进屋:“都说起胡话了,还说没糊涂呢?” 段从的老妈在家行三,头上两个哥哥底下一个妹妹。 两个舅舅的孩子结婚的结婚,生小孩的生小孩,老姨的儿子也带了订婚对象回来。加上姥姥姥爷辈儿的几个姨姥姨太,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热闹是热闹,吵也是真的吵。 坐下来吃东西时,跟老妈说的一样,所有人的关注点一致锚到段从身上,关心的话题也就那几句:工作怎么样,一年多少钱,还没女朋友呢? 三十岁单身,如今根本不算什么,可在这一家人里,难免就有些尴尬。 毕竟连老姨的儿子都要结婚了,差不多大的孙辈里,就他还像没根儿似的。 老妈和老爸各扎一堆聊天,有亲戚问他俩怎么不替段从着急,两人都很默契地摆摆手,表示不愿意管,催不动。 段从明白少不了这些盘问。三十岁的性格不像早些年那么不羁,好听不好听的话他都能兜得住;有好为人师的亲戚仍拿他当小孩,跟他说大道理,他听了笑笑,不往心里去,也不往脸上挂。 不过即便再沉稳,应付一顿饭的时间,也让人心里疲累。 借着去厨房帮忙端菜的功夫,他拎走外套,出去点了根烟。 早上的雪下到十点钟,中午天晴了几个钟头,这会儿阴霾霾的,又有想下的意思。 院里食热酒酣,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在正是午休的时间,街上没什么人,静得很舒服。段从靠着院门旁的围墙,视线随意落在一处,放空脑子琢磨年后的工作安排。 烟刚抽一半,院墙拐角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咔”,紧跟着,又是积雪从树桠上大块抖落的扑簌动静。 段从夹着烟转头,是个小孩儿,瘦瘦小小的,看着顶多三四岁,贴在围墙前踮脚攥着一截垂落的树枝,被落雪扑了一头,只紧紧闭着眼,傻愣愣的不知道撒手。 等雪掉完,他睁开眼又欠欠脚,继续攥着树枝往下够。 段从看看从姥姥家院墙里伸出来的树枝,再看一眼这小孩身上明显过大的棉服,没说什么。他把烟叼在嘴里,走过去微微一抬胳膊,撇下这节树枝递过去。 他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始终揣在兜里。 小孩儿大概是被他这副轻松的姿态给震住了,仰脸望着段从,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O型,接过树枝搂在怀里,大头朝下地鞠个躬,又抬头继续看他。 这小孩呆头呆脑的,倒是比院子里疯跑的几个大外甥显得懂事。 段从微微抬一下嘴角,把烟从嘴边取下来捻灭,问他:“为什么掰树?” “我,我的小人没有胳膊,”小孩说话还带着奶气,表达不明白,自己张着胳膊比划,“爸爸说要用小树。” 应该是想堆雪人。 段从估摸出小孩儿的意思,伸手把树枝抽回来,从中间掰成两截。 “胳膊有两条。”他把两条小“胳膊”还给小孩儿,告诉他,“下次从地上捡。” 小孩儿攥着两根树枝看看,一左一右的搁在自己肚子上比了比,抿着嘴角笑起来,有些腼腆。 他又仰起脸看向段从,刚要说话,马路斜后方传来一声呼喊:“言树苗!” “爸爸!”小孩立马应声,攥着两根树枝,小腿蹬蹬地跑过去。 段从抄在衣兜里的手指磕到了钥匙尖,猛地蜷了一下。 他顺着声音回头,这个小孩的爸爸已经快步来到他身后,怕孩子摔倒,嘴里念着“不要跑”,弯腰拦住小孩,让他靠在自己腿前。 比起一般父亲过于清瘦的体型,永远像是营养不良般苍白的肤色,以及他抬头看见段从时,瞬间怔愣起来的黑眼睛。 段从立在原地望着他,五官没有丝毫波动。 言惊蛰。 段从谈了八年的前任。他的初恋。他喜欢过十三年的人。 以及,眼前这个小孩儿的爸爸。 2. 第 2 章 段从第一次见到言惊蛰,也是在雪地里。 那是他八岁那年的寒假,老妈被学校安排去外地开会,怕老爸这个糙老爷们儿带不好孩子,盯不住他学习,出发前专门把段从扔去老家,让姥姥和大舅看着。 段从背着一书包作业回老家,简直是黄鼠狼进了鸡圈,只比在家时疯得更厉害。 县里的孩子不怕生,街上各家都认识,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们每天挨家窜,呼朋引伴,什么都玩。 段从被他大舅的儿子带着,没两天就跟这些新伙伴混成一堆。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场大雪,小时候的雪总是非常大,一夜就能埋掉半个世界。 段从一早从被窝爬出来开心坏了,袜子都没穿,蹬上棉靴就跑出去喊人玩。 一群小子到处野了半天,中午吃完饭跑不动了,就都来姥姥家,聚在院门前打雪仗。 小孩儿打雪仗是看不清人的,谁都能加入,见着人就砸。 玩着玩着,段从发现有个小孩儿不对劲。 ——他们扎堆在街道的南边,那小孩自己站在斜对面一栋破旧的矮楼前,跟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背着两只手靠在院墙上,也不加入,就那么看着。 有些皮坏的小孩儿团雪球砸他,他会小心地躲一躲,身体动弹的幅度很小,好像躲开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所以更多时候他完全躲不开,雪球砸在他脏到看不出颜色的棉袄上,都能听见沉闷的响声。 他并不砸回来,挨了砸,自己拍掉雪花,搓搓被砸疼的位置;没人理他了,就继续靠回墙上看着。 “他是谁?”段从指着那个小孩儿问表哥。 这一条街上差不多大的他基本都见过,对这个人实在是没有印象。 “傻瘸家的。”表哥撇撇嘴,小孩子的恶意不加掩饰,满满的都是嫌弃。 “傻瘸?” “他爸是个瘸子,他妈是个傻子。”表哥攀着肩膀跟他解释,“傻媳妇生不出小孩,他不是亲生的,好像是从他姑家,他姑家寄来的?” “过继啊?”段从说。 这词儿还是他跟姥姥看电视听来的,具体什么意思他也懵懵懂懂。 “反正我也是暑假才见到他,之前咱们街上没他这人。” 表哥说着,把段从拉走。 “我妈说他身上指定也是有点儿毛病,要不都这么大了,怎么能把好好的大儿子给了傻瘸家。” “你别管他,他一家都不理人,瘸子天天打老婆,街上没人待见他们。” 这年龄的小孩儿最听不得这话,越不让干的事儿越想干,越不让搭理的人越好奇。 段从跟表哥他们玩着,时不时就想回头看看,看那小孩还在不在。 段从第三次回头时,人堆里不知道谁,直冲那小孩扔出一个大雪球,像一枚炮弹,在他鼻梁上“砰”一声砸了个正着。 小孩儿当时就捂着鼻子蹲下了。 段从光看着都感觉鼻根一阵生疼。 听见还有几个人嘎嘎乐,他扭脸骂了句:“吃饱撑的啊?” 扔雪球的小子立马要跟段从对骂,表哥护短,挡过去跟他摔跤,段从没理他俩,朝那小孩跑过去。 “疼吗你?”他弯腰问还蹲在地上的小孩儿。 小孩儿不吭声,也不抬头,只埋着脸自己揉鼻子。 “说话啊,砸眼了?”段从也蹲下来,想看看他哭没哭,结果发现这小孩竟然没穿袜子。 段从自己也没穿,其实没资格说人家。 但他脚上穿的是棉靴,鞋里全是绒,光脚都能捂出汗。 而这个傻瘸家的小孩儿,下大雪的天气只穿着一双单鞋,鞋边都旧得起毛了,裤腿也短一截,皮包骨的小细脚踝露在空气里,冻得发紫。 “你怎么光着脚,”段从忍不住推他一下,“不冷啊?” 小孩儿前面一直不吭声,直到这句,他仓促地抬脸瞅了眼段从。 他鼻梁和眼圈通红一片,眼珠像泡了水的黑葡萄,看得段从一愣。 但两人刚对视一眼,这小孩就重新低下头,把棉袄黑油油的袖口攥进掌心里,贴着墙根快步钻回家里去。 段从起身望着他家紧闭的院门,学大人皱了下眉毛,也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吃饭,段从问了姥姥傻瘸家的事儿,才知道这家人姓言,小孩儿叫言惊蛰。 段从知道惊蛰,老妈教过他二十四节气,是个很难写的名字。 他用筷头在桌上瞎划拉两下,不会写,就倒回来继续往嘴里扒饭,当啷着腿问姥姥:“他是女孩?” “男孩。什么女孩,你这么大男女还分不清啊?”姥姥捏他腿,“小男孩坐有坐相,别瞎晃。” “哦。”段从点点头,往姥姥碗里夹块肉,“分得清。” 从那以后连着好几天,段从总能在玩的时候发现言惊蛰。 他依然不说话,只站在家门口看,背着两只手贴在墙上,跟所有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段从喊过他两回,想让他跟大家一起玩,言惊蛰也不理。 不爱理人的小孩儿确实没意思,段从对他的好奇心淡了,后来也不再管他。 那一年冬天,是段从在老家住过最久的一次。 但直到离开,他跟言惊蛰都没对过一次话。 老爸老妈一起来接他,在姥姥家过了一夜就走,要带段从回城里,去奶奶家过年。 临走那天的天气很好,段从吃完早饭自己收拾了东西,跟老爸老妈坐进车里,发现言惊蛰又靠在家门口,远远地看他。 段从想想,把书包拉开一通翻。 老爸将车开过言惊蛰家门口时,他趴在车窗上抬手一扬,瞄准言惊蛰脚下,扔过去一团东西。 “我洗干净的!” 段从朝言惊蛰笑着喊,摆了摆胳膊。 “干什么你!”老妈吓一跳,忙把段从拽回来坐好。 “砸着人怎么办?”老爸也吼他,“瞎扔了什么东西?” “袜子。没瞎扔。”段从一拧身,趴在后座上,隔着车后窗往外张望。 “袜子?!”老妈不明所以,声调都气高了。 言惊蛰估计被那天的雪球砸出心理阴影了,盯着远去的汽车愣了好一会儿,才弯腰把袜子球捡起来。 段从屁股上挨了老妈两巴掌,满意地转回身,倒在座椅里。 二十二年前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就像一场虚无的幻象。 段从拨拨大衣兜里的钥匙尖,捏着捻了两下,指腹间传来细微且真实的硌痛。 这场突兀又意外的偶遇,两人谁也没想到。 但显然言惊蛰需要的反应时间更长。言树苗举着树枝跟他分享“我有胳膊了”,他只盯住段从久久的愣着。 段从于是将视线下移,看向言树苗。 言树苗穿着厚厚的小棉鞋,看不出穿没穿袜子,却能看出很暖和。 他的鞋子是旧的,跟他明显不合身的棉服一样,也都洗得干干净净。 他被他的爸爸保护得很好。 “爸爸”这两个字与言惊蛰联系在一起,再想想他们在一起的那八年,段从突然觉得有些讽刺,嘴角向上抬了抬。 言惊蛰不知道是感受到了这抹笑的含义,还是误会了,他猛地从惊愕中回过神,用力攥住言树苗的小手,抿了抿嘴,在段从面前垂下眼皮。 已经是做爸爸的人了,紧张起来还是脸色刷白。 段从站在两米外的距离,目光漠然地打量他。 段从无所谓言惊蛰想如何打招呼,生疏或客套。所以他主动朝言树苗抬抬下巴:“你儿子?” 言树苗手里还宝贝似的攥着那两根破树枝,帮忙回答:“我是宝宝,这是我爸爸。” 段从没看他,继续望着言惊蛰。 过了好几秒,言惊蛰从喉咙里挤出他们五年未见,也是分手五年后的第一句话:“嗯。” 段从点点头:“挺好的。” 他掏出烟衔上一根,又问:“多大了?” 言惊蛰张开嘴,这次他的回答比刚才顺利得多,声音也低得多:“五岁。” 段从算算日子,又笑了下:“恭喜。” 说罢,他弹弹烟灰,迈开长腿从言惊蛰身旁错开,朝姥姥家院子里走。 言惊蛰愣愣,忙抬眼看他,牵着言树苗下意识跟了一步:“段从。” “嗯?” 段从很自然地回过头,脸上毫无情绪,像被老爸老妈、朋友同事,或者随便哪个陌生人喊了名字。 “我,”言惊蛰立马停下来,张了张嘴,“我离婚了。” “今年春天就离了。” 段从微微挑起一边眉梢。 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 毕竟五年来,他没打听过言惊蛰的任何消息。 他没接话,继续看着言惊蛰,等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跟段从说出自己的现状,用掉了言惊蛰很大一部分力气。 言树苗可能还不理解“离婚”代表什么,始终很乖地贴在他腿上,看一眼段从看一眼爸爸,由言惊蛰攥着他的手。 这会儿估计是被攥疼了,他往外扭扭胳膊。 言惊蛰松松手劲儿,见段从没有开口的意思,鼓起勇气试着问:“你现在……怎么样?” “你指哪方面?”段从利落地反问。 “都,”言惊蛰嗓子干得厉害,“各个方面。” “都挺好的。”段从说。 一辆电三轮从街上“突突突”地驶过,言惊蛰闭了嘴。 他和段从认识太久了,曾经有那么多年,他们是彼此最熟悉的人。 段从不会不知道他想问什么。 就像他明白段从不想好好说话时,是什么样子。 段从也不打算再听言惊蛰开口。 老妈正好在院子里喊他,段从向言惊蛰略一点头,刚要走,突然想起老妈为了过年发红包,之前催他去银行换了些现金,还揣在他大衣的内兜里。 于是他抽了几张出来,卷在指尖,塞进言树苗的棉服口袋。 言树苗晃着脑袋直往后退,抬头喊言惊蛰:“爸爸!” 段从笑了,云层里憋了一下午的雪花终于落下来,飘在言树苗的鼻头上,他顺手帮小孩儿抹掉。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言惊蛰轻声问。 段从点上烟转身离开,脚步都没顿一下:“不。” 3. 第 3 章 “跟谁说话呢?”老妈来到门前,往外张望着问。 段从往她肩上一搭,揽着老妈回去:“没谁,抽了根烟。” 院门“吱扭”掩上,言树苗掏出段从塞给他的压岁钱,伸直胳膊递向言惊蛰:“爸爸。” 言惊蛰还在愣神,眼皮微微往下一颤,言树苗扑扇着眼睛,认真朝他解释:“我没要,叔叔非要给我的。” 言惊蛰动动喉结,嗓子紧得发不出声,沉默着捞起言树苗的小手,领他回家。 家门口的雪人不知道被哪个路人踢了一脚,肚子印上一块黑鞋印。 言树苗远远看见就扑过去,伸着手去抹,言惊蛰帮他重新堆好,插上那两支小胳膊。见他棉鞋的鞋边有点儿湿了,就掇着小孩儿的胳膊带他进屋。 言瘸子正在堂屋看电视,披着棉袄,不修边幅地歪靠在老藤椅里,瘸腿搭在茶几上,挨着盛瓜子的果盘。 听见门响,他扭头瞥了一眼,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阴沉沉的。 “爷爷。”言树苗怕他,小声打个招呼就往卧室钻。 言惊蛰给言树苗换好鞋,出来看看满地的瓜子皮,捞起墙角的扫帚去扫。 他已经尽量放小动作,腰也弯得很低,绕开了电视机前面的区域,但是没扫两下,小腿上就挨了挺重的一脚。 “不早不晚的划拉什么?挡电视了看不见吗?”言瘸子骂他。 言瘸子不是天生的瘸子,年轻时出事故断了左腿,从此对所有双腿健全的人都充满敌意。 但他不敢跟外人耍横,只冲着家里人。所以言惊蛰从小到大挨他的打,几乎都是挨在腿上。 言惊蛰没说话,加快动作将地扫干净,拎着簸箕转身出去倒,言瘸子朝地上“哗啦”又撒一把。 手机在兜里响起来,看眼来电人,言惊蛰忙接起来朝院角走,低声喊:“姐夫。” “喂?啊,小言啊!” 电话那头吵吵闹闹,听动静应该是在打麻将,男人的嗓门儿扬得很高。 “还什么姐不姐夫的,离婚了都,以后喊哥就行了。” 言惊蛰干巴巴地笑了下,忽略掉这话里的刻薄。他想说几句拜年的吉祥话,但实在不擅长,这会儿也没那些心思,干脆直奔主题地问:“姐夫,上次说工作的事……” “啊我知道。”姐夫摸了张牌,不耐烦地打断他,“给你安排了!三天两头催着问。现在挣钱容易啊?大过年的,要不是看在小姨子和树苗的份上……” 姐夫絮絮叨叨抱怨了一堆,后面那些话言惊蛰全没往耳朵里听。 这位姐夫不是言惊蛰的姐夫,是他前妻赵榕的姐夫。 言惊蛰当年办完婚礼就和赵榕去了外省,赵榕的娘家几乎全在外省,唯独姐姐家离言惊蛰这边近些,安家在邻市。 五年前跟着赵榕离开时,言惊蛰是抱着再不回来的心思的。 直到今年春天离婚,赵榕带着两人的存款走了,只留给父子俩一句“对不起”,和租约到年底的破旧租房。 房租到期,言惊蛰的钱实在没法继续撑下去,才带着言树苗回来暂住。 托姐夫帮忙找工作和住所,若是以言惊蛰过去的性格,完全是他做不出来的举动。 可人总得活下去,就算他能将就,言树苗也不行。 再过两年言树苗就该上学了,他得存钱,得在好学校旁扎下一块落脚的地方。那块地方可以是大城市里的任意一个角落,独独不能在老家。 这儿的街道上塞满太多回忆了,多到他重新回到这里后,望着段家的院门每呼吸一口气,都能嚼出刺骨的冰。 现在工作的事有了结果,言惊蛰焦慌了快半个月的心终于踏实下来,被多数落几句也只是抿嘴笑笑,一叠声的说了好几遍“谢谢姐夫”。 “爸爸。” 言树苗站在旁边捏雪团子,等言惊蛰打完电话才磨蹭过来,瘪着嘴抱住他的腿。 “嗯?”言惊蛰这会儿高兴,蹲下来搓搓他的小脸,拂掉他头顶的雪。 “爷爷为什么不喜欢你啊?”言惊蛰搂着小手捂在嘴边,用悄悄话问他。 “还踢你。我不喜欢爷爷,爷爷也不喜欢我。” 成年人在教育孩子时,总喜欢在嘴边挂一句“他一个小孩懂什么”。 其实小孩子远比成年人更容易感受到喜恶善恶。这点没人比言惊蛰更清楚。 也正因为他清楚,所以他从来不想让言树苗过早的明白这些。像小时候的他那样。 “爷爷没有不喜欢你。”言惊蛰在言树苗的脑袋上摸了又摸,低声解释:“也没有不喜欢我。爷爷的腿不好,爸爸刚才不小心碰到了。” “那刚才的叔叔呢?”言树苗紧跟着问。 言惊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刚才的叔叔不愿意和爸爸说话。”言树苗低头靠进言惊蛰怀里,小声嘟囔,“他也不喜欢爸爸。” 言惊蛰猛地一愣。 无数深埋于心底的画面,随着言树苗这句话被勾了出来。跟刚才冷漠疏远的段从不同,言惊蛰记忆里的段从,跟“不喜欢”这三个字,从来都扯不上关系。 “……不是的。”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挤出一点笑,安抚懵懂天真的小孩儿。 “刚才的叔叔,”言惊蛰顿顿,将“曾经”两个字掩于口中,“……很喜欢爸爸。” 段从曾经很喜欢言惊蛰。是真的、真的很喜欢。 喜欢到如今回想起来,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理解的地步。 跟着老妈回到院子里,他没有直接上桌吃饭,先去卫生间慢慢抽完手里的烟。 回忆这个东西很邪门,前面五年段从是真的做到了从脑海里屏蔽言惊蛰。这没什么难的,人跟人就是如此,只要不见面,早晚会淡忘,时间问题而已。 可冷不丁碰了面,那些他自己都以为已经记不起的画面,突然就泄洪似的往外涌。 呼出最后一口烟气,段从捻灭烟头,垂眼弹进纸篓里。 但也都是曾经了。 再回到席间,一家人仍在热聊,姥姥招招手示意段从过来坐自己旁边,神神秘秘地往他手里放了两块东西。 “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橘子糖。”老太太今天的好心情溢于言表,她喝了点儿酒,笑眯眯的,目光里满是慈爱。 段从摊开掌心看看,是两块橘子软糖。 他没忍住笑了下:“我都多大了?” “多大也是我外孙,姥姥都疼。” 姥姥不管这些,攥着段从的手稀罕个没完。 “你忘啦?小时候你每次回来,就在柜子里那顿翻哟。翻到什么好吃的都往兜里一揣,然后就去分给小言家那孩子吃。” “要么我就偏心这个大外孙呢,这孩子打小心就善良。”姥姥一边回忆,一边还要抓着段从的手,跟亲戚们夸两句。 段从笑笑,没说什么,剥开一块橘子糖丢进嘴里。 “哎,那孩子今年也回来了,自己带孩子回来的,听人说是离婚了。”姥姥又拍拍段从的手背,“你去看看他没?言家小子可怜啊。” 舅妈和几个街上的老亲戚立马接过话头,开始分享言瘸子家的八卦。 她们“啧啧”着感慨言惊蛰这几年在外面不着家,看着也不像是赚了什么钱,现在还带个孩子回来,以后怕是更难找媳妇了。 段从慢悠悠折着手里的糖纸,“嗯”一声回答姥姥的问题:“看过了。” 老太太的八十大寿定在了年二十九,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给她办完,接着就是大年三十。 第二天吃完初一饺子,段从就开车先回了家。 这两年不怎么回老家,除了言惊蛰所占据的一小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确实忙——过年一方面是过节,另一方面,也是生意场上最彰显人情往来的时期。 老爸老妈还在要老家多过一阵儿,他用这几天功夫将该做的事儿忙完,该拜年的拜年,该吃饭的吃饭。 觥筹交错的几天下来,直到年初五,才算是消停下来。 韩野的电话打来时,段从刚准备起床洗漱,给自己弄点儿东西吃。 “段总,中午有局没,出来吃饭啊。”韩野在电话那头叫,嗓音神清气爽,“我请。” “从老丈人家活着回来了?”段从问。 “操,”提起这茬对面就蹦脏儿,“快别提了。” 韩野是段从的大学室友,当年他们一整个系的男生关系都不错,但是像韩野这样能交心知底,这么多年始终保持着的哥们儿,也是极为难得。 这小子大学时也属于系草级别,女朋友没断过。 毕业后两年后遇见现在的女友,终于收了心,但他目前正处于恐婚的阶段,跟人姑娘谈好几年了,一直拖拖拉拉不想结婚,回回去老丈人家拜年都像渡劫,眼刀子刮得脸生疼。 “见面说。”韩野在电话里一两句说不完,直接给段从报个地址,“还是南馆啊,订完桌了。我这拐弯就到,你麻溜过来吧。” 南馆的位置有点儿远,段从开车从市区过去,才刚年初五,街上的雪还没化干净,路况看着就已经跟平时上班时没什么区别,两个大路口还堵了会儿。 等他赶到,韩野已经在二楼临窗的卡座先吃上了,抬手招呼他:“饿得不行了我,先来碗汤。” 段从扯扯嘴角,示意引座员不用跟,靠在韩野对面坐下,脱下外套望一眼窗外。 他们俩人单独吃饭时没什么讲究,还跟上学时一样,怎么自在怎么来,什么都聊。 韩野抱怨完自己又遭受了老丈人如何的刁难,就想把这份痛苦转嫁到段从身上:“你也别乐,这次回老家指定也是没少催你婚。” “是。”段从点点头,无法在这件事上跟好兄弟感同身受,“习惯了。” “哎,想起个事儿。”韩野说到这茬,突然正正神色,语气也迟疑起来。 “说。”段从耷着眼皮吃菜,丢给他一个字。 “言惊蛰好像回来了。”韩野动动眉毛,观察着段从的脸色,“我也忘了从哪个孙子那听的,说他好像还……离婚了?” 言惊蛰跟段从当年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在那个对于同性恋还很敏感的时候,段从以“我发小儿”的身份,将言惊蛰介绍给自己所有的朋友,带着他融入自己每一份社交圈子。 段从天生就是那种会在人群中发光的人,而每个认识段从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发小,有个最好最重要的朋友,是那个除了名字平平无奇的言惊蛰。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只有韩野知道他们真正的关系。 “我知道。”段从的反应比韩野预想中还要平淡,像在讨论某个没什么交集的路人,“过年回去见到了。” “啊。”韩野很吃惊,“那你们,没聊聊?” “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聊……”段从一句话还没说完,落地窗外传来几声小小的惊呼,将他与韩野的注意力一齐引了过去。 是个骑着电动车的人摔倒了,估计是撞了南馆门前的台阶,连人带车摔得人仰马翻,车轱辘还歪在地上转圈,车上的一男一女就嚷嚷着吵起来。 主要是坐在后座的女人在嚷,她爬起来就十分气愤地推搡着开车的男人,骂他怎么回事会不会骑车,嗓门儿高得段从在二楼都能听见。 被骂的男人倒是脾气很好,先是想帮女人拍拍身上蹭到的雪水,被推开就转身去扶车,估计摔倒的时候崴着脚了,步伐一瘸一拐,扶完车才注意到自己的外套被划破了一道大口子,忙面红耳赤地低着头整理。 “哎,看不得这种窘迫的画面,”韩野瞄了一眼就收回视线,“都是老爷们儿,容易替他尴尬。” 调侃完,他发现段从仍侧着脸盯着楼下看,又跟着望回去。 “我操,”韩野猛地往前一倾身,使劲冲那狼狈的男人眯了眯眼,“这南馆他妈地邪了吧,说曹操曹操到,你俩这都能碰上?” 4. 第 4 章 段从没说话,只沉默地盯着楼下,目光深沉得看不出丝毫情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那个女人叫嚷了很久,一张脸胀得通红,她是真的很生气。 这种情况生气完全可以理解,虽然不知道她和言惊蛰是什么关系,但坐着电动车好端端摔了个狗啃屎,还是摔在挺高档的餐厅门前,被那么多人看着,换谁都高兴不起来。 不过一般人就算心里憋火,这会儿顶多嚷两声就算了,第一反应都是赶紧扶起车离开,闹得越大声只会越尴尬。 可这个女人却呈现出了一种不依不饶的架势。 言惊蛰想让她上车,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破口大骂;伸手拉她就往后躲,只扯着自己的袖口和包带,让言惊蛰“看”。 “你自己看看怎么办!别说没用的!我新买的衣服,你得赔我!” “什么回去再商量?!现在就赔!快点,掏手机转账!” 言惊蛰被她咄咄逼人的态度闹得红头胀脸,一直低声解释着什么,一手挡着自己擦破的旧外套,另一只手还要歪歪斜斜地撑着车,像是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韩野望着这乱七八糟的一幕,一张帅脸逐渐拧成了酱菜,都快看不下去了。 看见南馆的大堂经理带着安保出去劝架,他才吐了口气,“哎”一声靠回沙发里。 “这是言惊蛰老婆?”他奇怪地问段从,“不说离婚了吗?” 段从也收回视线,端起杯子喝水,耷拉着眼皮表示不清楚。 “毕业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跟个面瓜似的。”韩野忍不住又朝下看,“这么点儿事吵吵半天……他连赔衣服的钱拿不出来?” 段从想起那天看见的言树苗,想起他那不合身的旧棉服和旧棉鞋,“嗯”一声:“可能吧。” 韩野看着他漠然的模样,皱了皱眉毛。 大厅经理也协调不了发生在家门口的事故,女人的叫嚣越来越激昂,渐渐有了撒泼的趋势。 “你要不下去看看?”韩野突然问。 段从将杯子放回桌上,抬起眼皮跟他对视。 “不说别的,起码也是老同学。我都看不下去了。”韩野说。 “吃你的饭。”段从的语气跟他的态度一样,毫无起伏。 韩野突然出现在面前时,言惊蛰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今天是他去姐夫的房屋中介所上班的第三天,基本工资并不高,胜在姐夫帮着解决了大半租房的问题,并且划给他一小块区域,每从那片区域里做成一单租房的生意,就有额外的提成拿。 女人是他带着去看房的第一位客人,言惊蛰无比地想做好,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已经把姿态放到了最低,极力地想要解释,可女人什么都不听,只火冒三丈地喊他赔钱,开口就要两千。 刨掉留给言瘸子的钱、租房费,与言树苗最基本的生活费,言惊蛰现在浑身上下凑不到四位数。 他无比窘迫地攥着手机,就像攥着自己最后一分脸面,望着女人不断开合的嘴巴,突然有些恍惚。 自己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呢。 “你装什么愣啊?!”女人见他不说话了,火气又上来三分,伸手就想再推言惊蛰一下,“房子我不看了,你赶紧把衣服钱赔我!医药费我都没问你要,你还想……” 她的话没能说完,韩野不知道从哪高高大大地斜挡过来,虽然绷着张臭脸,但很有分寸地拦住了女人。 “不好意思,这是我朋友。”他向女人稍稍点头示意,“需要赔多少钱,我先帮他转给你。” 言惊蛰一愣,隐约觉得这人面熟,一时间没想起来,只顾着慌忙想去拦:“不用不用。”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韩野微微绞着眉毛回头盯他,只用一句话就把言惊蛰定在原地:“我和段从正好在楼上吃饭。” 言惊蛰擦破的手掌,随着段从的名字微微一抽,这才认出韩野来。 他随即下意识埋下头,像个做了错事被抓到的狼狈小孩,意识到整件事也许都被段从看在眼里,就感到头皮发麻,掌心一遍遍在外套的破口上搓来搓去。 韩野三下五除二打发了吵嚷的女人,让大堂经理将她请走,只想迅速从这不体面的氛围里抽身。 再转身看到言惊蛰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他从大学时就对段从这个“好朋友”百般看不上的心情,一瞬间全涌了出来。 “怎么弄成这样。”韩野颇有些无奈地问他。 “没什么。”言惊蛰先感谢他帮自己解围,然后将声音放得更低,“钱,等下个月我再还你行吗?好久不见了,刚才一下子我都没认出来,但我还有你的微信,等发了工资我就……” “随便你。”韩野不耐烦地打断他。 言惊蛰知道他没恶意,这人脾气就这样,刚认识他时就习惯了。 他向韩野感激地笑笑,将电动车推向路边。 “你还能骑?”韩野看他明显还有点跛的步子,忍不住又问,“要不然上去一块儿吃点,过会儿给你打个车。” “不用。”言惊蛰慌忙摇摇头,“我没事。” 韩野看他这巴不得想赶紧逃走的架势,想想也确实没必要多管,就转身准备回餐厅。 “韩野。”刚一扭头,言惊蛰又在身后张嘴喊他,“是段从让你下来帮我的吗?” 韩野跟言惊蛰对视两秒钟,望着他眼神里微妙的期待,不由在心底“啧”了一声。 “不是。”他给出明明白白的回答。 “是我看不下去。你不用多想,虽然没什么关系也不联系了,但怎么说也是认识的人,捎带手帮一把。” 说完这些,他眉毛微微一抬,又补了句:“不是你选择去结婚的吗?” 言惊蛰扶着电动车怔怔地看他一会儿,眼底那一抹小小的期待,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他让自己扯一下嘴角,逃窜一样慌乱地骑上车,“谢谢你,那我先走了。” 将电动车开到马路对面的拐角,在南馆从视野里彻底消失之前,言惊蛰偷偷捏住刹车,回头朝二楼的方向看过去。 距离将人影变得模糊,但段从的轮廓,言惊蛰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叠着腿靠在沙发里,胳膊往后搭在沙发靠背上,潇洒又俊挺,显得特别好看,脸都没朝窗外转一下。 快要回到中介所时,言惊蛰将车停下来,给那女人打了个电话。 好好的去看房闹成这样,人家肯定不愿意再找他做中介,但他还是想试试,万一能继续沟通,万一这一单做成,他就能多拿一份提成,能尽快把韩野的钱还回去。 他不想再欠任何人的人情,尤其是跟段从有关的。 电话意料之中没能打通,他又给对方发消息,一篇言辞恳切的小作文发过去,换来了一顿骂,之后就彻底把他拉黑了。 言惊蛰望着手机叹口气,闻着街旁饭店里飘出的香气,有些迷茫地停在原地。 手机里传来微信消息的提示音,他以为女人那边有了转机,忙举起来看。 发消息的是个陌生的头像,名字叫“野”,语气很直接:你要不买点药揉揉脚啊? 言惊蛰反应一下,猜到这人是韩野。 他以前没有备注的习惯,反正段从的朋友也不会私下里跟他有交集,加过就各自在列表里躺着。 言惊蛰想到被他们看到的画面,依然觉得很不自在,但也从心底感激韩野,认真地给她回了句“谢谢”。 韩野那边不说话了。 言惊蛰等了会儿,刚准备收起手机继续骑车,聊天框里又弹出一条消息。 韩野:你以后都在这边了?现在住哪? 5. 第 5 章 大多数人对于“住哪”的概念,基本就是“家”。 可对于言惊蛰来说,这是个他从小到大都难以回答的问题。 小时候的言惊蛰不会说话。 言惊蛰的奶奶说他出生在惊蛰那天,落地时正好天上滚一道响雷,把言惊蛰吓着了,哭都不会哭,被护士抠了半天嘴,才发出细弱的呼吸。 也不知他是被惊雷吓傻了,还是缺氧影响了脑子,童年的言惊蛰木木讷讷,五岁多才慢慢地开口说话,还跟谁都亲不起来。 当时他们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孩,生下言惊蛰后,妈妈又怀了一胎。 不上不下的小孩儿最不容易招疼,更别说言惊蛰这样不讨喜的性格。 家里的条件不足以支撑这么多张吃饭的嘴,所以言瘸子来商量想认个孩子时,除了言惊蛰的亲妈掉了两串眼泪,全家人都没显得有多不舍。 言惊蛰似懂非懂,大人们让他管言瘸子喊“爸”,告诉他现在住的地方不再是他的家,没事儿别再回来,他就把这些记下照做。 言瘸子用五百块钱,就断掉了言惊蛰跟原生家庭那一点稀薄的亲情。 生活在自己家还是言瘸子家,对于言惊蛰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一日三餐该吃还是吃,学该上还要上,新学校里的同学照样嫌他脏,街道上其他小孩也同样不和他玩。 换个住的地方,区别只是多了个需要照顾的傻妈,每天再多挨几顿打。 言瘸子打人是不分缘由的,有时候上一秒还好好吃着饭,下一秒言惊蛰就被他一脚踹倒在地上。他不能躲,如果想躲,就会更加激起言瘸子的怒火,还要再挨两脚。 小时候的言惊蛰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的,承受暴力与恐惧就是家庭的本质。 没有人教给他爱,没人教他怎么去认识朋友,也没人告诉他什么样的家庭才是正常的。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言惊蛰不明白街上那些总是疯跑玩闹的小孩,为什么都那么爱笑,都那么干净,总有零食吃,好像在家不用干活和挨打一样。 他找不出答案,就喜欢靠在家门口看,看他们玩得高兴,心里也觉得很好。 生于烂泥中的人,如果一直泡在烂泥里,这辈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 偏偏说不上言惊蛰的运气好还是不好,他遇到了段从。 跟段从记忆里第一次关注到言惊蛰的场景不同,言惊蛰对于当时那个跑来关心自己的小孩儿,起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 他是了解街上这些男孩的,有时候他们会突然表现出很友好的样子,来拉自己一起玩儿。 言惊蛰上过好几次当,抱着期待与开心加入他们,却玩着玩着就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要被笑被打。 当时的段从突然过来,就被言惊蛰划入了这一类人群。 毛毛躁躁的小男孩,语气和肢体动作也不怎么友好,还伸手推了他,问他怎么不穿袜子。 言惊蛰本来想着低头躲一下,等这个男孩跑回去,他还能继续看他们打雪仗。 结果听到他那不可置信的口吻,一股强烈的自卑突然将言惊蛰包裹了起来。他匆匆抬头望一眼衣着光鲜的段从,条件反射地默默躲开。 而段从离开时扔给他的那团袜子,则足足困扰了言惊蛰好几个月。 段从那年寒假回家过后,直到第二年的五一假期,才又跟着老妈回来看姥姥。 小学的生活太多姿多彩了,每天都有新鲜事,段从回去后一开学,就将言惊蛰这个小插曲忘了个精光。 车子从言惊蛰家门口经过,他才想起那个大冬天穿单鞋的小男孩,与自己扔的那团袜子。 没看到言惊蛰在家门口罚站,段从下了车扎进姥姥家,被姥姥又搂又拍,亲近了好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那个瘸子家的小孩,上次我走以后穿袜子了吗?” “什么穿不穿袜子?”姥姥听得一头雾水,“你管人家穿不穿袜子干嘛?” “哎不是。”段从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连比划带解释的说了半天,姥姥“哦哦”的应着,疼不够地往他手心拍了一把糖:“吃糖。” 被姥姥拿好吃的喂着,又有大舅家的表哥陪着,段从转头也把袜子的事儿给抛在了脑后。 一家人直热闹到吃完晚饭,段从吃太多了得去卸卸货,结果家里的卫生间被表哥给占着,瓮着嗓子赶他去街上的公共厕所。 “你跟在里面炸鱼雷似的。”段从踢踢门笑话表哥一句,揣上卷纸往街上跑。 等他肚子通通畅畅地从公共厕所晃悠回来,远远就看见有个人影,在姥姥家门口的路灯底下转。 段从以为是表哥想藏门口吓唬他,也没细看,贴着墙根猫过去,“哈”一声就扑过去圈人脖颈,半真半假地往地上掼。 “想蹲我?”他洋洋得意,还在表哥脑袋上连搓带揉,掐腮帮子。 人影被他吓了一大跳,叫了一声,攥着他的胳膊使劲往外挣。 意识到偷袭错人了,段从赶紧松开手往后退。县里街道昏黄的路灯底下,言惊蛰转过头,乱蓬蓬的头发底下,瞪着一双惊慌的黑眼睛。 像泡了水的黑葡萄,瞬间就与去年冬天那双眼睛重叠在了一起。 段从一愣,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我以为是我表哥想猫在这吓我……对不起啊。” 言惊蛰确实让他吓得不轻。 下午知道段从回来后,他就在段家院门前远远近近地转悠好几遍了,听着里面一家人欢声笑语的,不敢从正门往里看。 “大晚上你在这干嘛呢?找我玩?”段从道完歉就松弛下来,往前靠一步,下意识先往言惊蛰脚上瞅。 还是麦秸秆一样细宁宁的脚脖,果然没穿袜子。 不过现在五月份的天,在家都穿着拖鞋,也确实不用穿袜子。 言惊蛰跟段从对视完,又习惯性地垂垂头,伸手递给他一团东西。 段从看到那团熟悉的袜子,像是连拆都没拆开过,整个人都怔了半天。 “你没穿?”他瞪着言惊蛰,莫名有点儿不高兴,“我都给你了啊,你不是没袜子穿吗?” 送人的东西哪有往回拿的道理啊,让别的小孩知道不得笑话半辈子。 言惊蛰听他这话,反倒比段从更惊讶,愣愣地又抬起眼。 他嘴巴动动,终于张开嘴跟段从进行了第一次对话:“……我有。” “你有你不穿?”段从更不开心了,感觉这人莫名其妙,大冬天穿单鞋光个脚。 亏他还一回来就跟姥姥问,觉得自己可乐于助人可有爱心了。 见言惊蛰还跟个呆子似的伸着手,他绷着小脸扭头就朝院里走:“拿走,都说了给你的。无聊。” 那会儿的段从还不知道,他随手一扔的袜子,对于言惊蛰来说,却是人生中第一次收到来自朋友的礼物。 ——都送他袜子了,应该可以说“朋友”了。 言惊蛰自己在路灯底下又站了几秒钟,很珍惜地轻轻攥两下袜子球,将它重新藏回家里去。 小孩子的友情就是这么奇妙,一群小孩子可以凑成堆玩一天,却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一团袜子球,建立起微妙的情谊。 第二天再在街上看见言惊蛰,段从的感觉就不太一样了。 具体怎么不一样,他也感受不上来,毕竟他俩连认识都不太能算得上。可街上熟悉不熟悉的小孩那么多,偏偏他就对言惊蛰,额外多了一种很模糊的亲近。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一条街上有许多流浪猫,他可以跟任何一只玩,但他给其中一只喂了根火腿肠,从此这只猫对他而言,就成了猫群中不一样的存在。 像是变成他的猫了。 小孩儿对于喂养一只独属于自己的宠物,一概没有抵抗力。 言惊蛰不是宠物,也轮不着他段从去养。但在这种喂猫效应所带来的成就感驱使下,段从那个五一多了个爱好:给言惊蛰塞好吃的。 从一块巧克力开始,到一包糖、一瓶酸奶、一袋薯片……段从也懒得跟他多说,反正言惊蛰的嘴就像个摆设,木讷讷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他就是把姥姥每次拿给他的零嘴儿留一半出来,见到言惊蛰就给他,酷酷的,只让他吃。 言惊蛰前面两次还接得很不好意思,抿着嘴摇半天头,看段从要生气了才红着脸收下。 连着被塞了几次好吃的,他发觉段从是真的跟其他小孩儿不一样,是带着真正的善意与友好的,也逐渐放开了不少。 连着几天下来,两人形成了他们之间的小默契,每天傍晚一起去县里一所废弃学校里,坐在乒乓球台子上边乘凉,边吃零嘴,边看红彤彤的太阳下山。 “昨天那个巧克力糖好吃。” 言惊蛰开始学会跟段从分享吃后感,也会拿出自己寒酸的小零食——两毛钱一大把的泡泡糖,给段从。 段从看不上他这破泡泡糖,每次嚼不了几下就满嘴的渣。 但言惊蛰给他,他也高兴,“喂猫”的成就感更上一层,干脆把自己的那份零嘴儿也留下来,换言惊蛰的破泡泡糖吃。 “巧克力啊?”他撕开泡泡糖扔嘴里,随口说,“我妈从家带来的,外国的,这边街上没有。” “好吃。”言惊蛰又点点头。 “那下次回老家我给你多带点,带一盒。”段从吹了个泡泡,让言惊蛰看一眼,又“啪”一声嚼回嘴里。 言惊蛰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并不是开心。 “你要回去了?”他歪头看着段从,手指头在球台边沿上轻轻抠。 “开学了能不回去吗。”段从数数日子,“回老家好几天了,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呢。” 言惊蛰“哦”一声,有些失落地点点头。 旧操场没人打理,杂草长满了跑道,被初夏傍晚的风拂过去,带来扑鼻子的青草香,伴着此起彼伏的蟋蟀叫。 听言惊蛰不说话了,段从偏偏头看他,没心没肺地问:“你不舍得我吗?” 言惊蛰对着夕阳的方向,营养不良的脸颊被照得几乎透明,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嗯。”他认真地点点头,眼珠像黑葡萄,“你是我第一个好朋友。” 段从对于自己这个“第一”的地位很满意,小老大似的拍拍言惊蛰的后背。 “没事,我跟表哥他们说了,以后不要欺负你。” “一放寒假我就让老妈带我回来,到时候给你带……两盒巧克力,行吗?” “到时候还来这个秘密基地吃,再堆个大雪人。” 言惊蛰尖尖的嘴角抿了抿,又抿了抿,亮晶晶的眼仁轻轻弯成了两道弧。 6. 第 6 章 从那个五一开始,段从投喂言惊蛰的这个习惯,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每年的寒暑假,以及五一国庆,只要回老家,段从都会带回去一大兜好吃的。 如果假期有了别的安排,比如补课或旅游,他也要把东西寄给姥姥,让姥姥分给表哥和言惊蛰吃。 但见不到段从,那些高级的小零食,对言惊蛰而言也就没那么有滋味了。 五年级那年的寒假,段从的爷爷脑溢血摔了一跤,差点儿没救过来。那年的春节,段从爸妈和两个姑姑,在奶奶家与医院之间忙得团团转,没回姥姥家过年,段从也没顾上给言惊蛰寄好吃的。 开学一个月后,他收到了一封信。 班主任亲自来转交给段从,当时他们的语文课正好在学写信,班主任还顺便夸了段从两句,夸奖了这封信的格式规范,在讲台上笑盈盈地读:“段从收,言惊蛰寄。” 五六年级的学生已经开始拥有了“谈恋爱”的概念,班里顿时“喔喔”着一阵怪叫声,后座把脸挡在课本后面小声喊:“段从收情书!方佳晨失恋咯!” 方佳晨是他们班的小班花,班里总开他俩玩笑。 段从有点儿不好意思,绷着脸回头踢踢桌腿,小跑着去讲台上领信。 2毛钱的白色信封,右上角的邮票贴得方方正正,图案是一只灰麻麻的小鸟。 中间用小学生工整的字迹,写着段从和言惊蛰的名字。 信里并没写什么很有意思的事,言惊蛰含蓄的天性,连在信纸上都表现得一览无余——他规规矩矩遵循着写信的格式,以“段从:你好!”起头,“很想念你的:言惊蛰”结尾。 正文的内容从街上的大黄狗,写到今年春天来得早,修辞规矩得像在写作文。 毫无趣味的一封信,段从就是觉得很开心,同学们要看他还不给,自己暗搓搓拆开又折上,一天看了得有十来遍。 放学回到家,他问老爸要了点钱跑去超市,给言惊蛰买了一堆好吃的,和一沓信封。 小学生拥有一个自己的笔友,就像拥有自己的宠物一样,真的是件很酷的事。 整个五六年级,段从和言惊蛰断断续续地写了很多封信。 其中有一封被言惊蛰专门挑出来单放,在他们小学毕业后,段从回来过暑假时,拿出来读给他听:“‘告诉你言惊蛰,我现在是我们班的班草,我太帅了,没办法’。” 言惊蛰笑得直眯眼,冲段从“哗啦啦”地晃晃信纸:“你真不要脸。” 段从坐在石桥围栏上,自己都听乐了,笑得直晃悠。他感觉有些丢人,又藏不住那点儿臭美的心思,索性一偏头盯着言惊蛰:“我不帅吗?” 言惊蛰第一次明白“帅”的概念,就是在这一刻。 言瘸子家的条件给不了言惊蛰讲究美丑的机会,在他心里,身边的同龄人始终都是群咋咋唬唬的毛头小子,大家都是小孩,谁穿得干干净净,谁就是好看的。 他认真看看眼前的段从,突然发现,段从好像真的跟其他小孩不太一样了。 准初中生段从坐在石桥围栏上,耍酷地抄着兜,眼睛里盛满小少年亮晶晶的意气风发。 “帅的。”言惊蛰点点头。 段从满意地一乐,打量打量言惊蛰,眉毛动动:“你其实也……” “我知道我不帅。”言惊蛰习惯性地躲避视线,低头捋捋自己的旧T恤。 “哎,反正你也不丑。”段从其实是想夸夸他,但是言惊蛰到现在还是长得跟个女孩似的,实在是夸不出个“帅”字。 那一年夏天,段从在姥姥家待了足足一个月。 没有作业的压力,县里又新建了电影院和大超市,段从彻底在老家玩开了。 表哥初中毕业也放了长假,和他的同学们天天带着段从到处玩,一人一辆自行车满街飞蹿。 言惊蛰没有车,段从就骑车带他。 表哥的同学有带小女朋友的,见段从带着瘦巴巴的言惊蛰,就逗他俩:“我们都带媳妇儿,你也带啊?怎么光攥着车座不搂腰啊?” 言惊蛰不禁逗,最怕遇上这种嘻嘻哈哈成群叫嚣的场面,攥着车座的手一缩,人差点儿晃下去。 “攥我衣服,傻?”段从把他的手捞上来,扭脸扫了眼刚才起哄那人:“你媳妇裙子快飞了。” 他说完这句正好骑到下坡,带着言惊蛰轻快地先骑了下去。 身后传来女生“啊!”的尖叫,狂拍他男朋友的肩膀。一群人都笑着叫起来了,那个同学“操”一声,使劲往前蹬车,企图把这群孙子甩在身后,还在吼:“你他妈盖着点儿!” 段从的后背心突然抵上来一颗圆鼓鼓的脑门,是言惊蛰闷着脑袋在偷笑,掌心隔着衣服攥在段从的侧腰上。 说不清是因为言惊蛰热乎乎的掌心,还是他蹭过自己后颈的头发,段从猛地挺背,心里痒麻麻地激灵了一下。 当天晚上,十二岁的少年段从在闷热的午夜惊醒,下腹与凉席间湿凉黏腻。 他坐在床上怔了怔神,脸皮发烫,轻手轻脚地下床找纸。 几天后,表哥趁大人们不在家,鬼鬼祟祟地揣着几盘光碟回来,招呼段从:“给你看好东西!” 有好东西肯定得带上言惊蛰,段从没多想,就去把他给叫了来。 影片里白花花的人影搂抱在一起,直接闯入眼帘的瞬间,段从后脑勺一麻,下意识转脸去看言惊蛰。 言惊蛰已经懵了。 他知道电视里在做什么。言瘸子有时候很不讲究,喝多了也不关卧室的门,就在床上折腾他那个傻媳妇。 言惊蛰不敢看,每次只能听见声音,本能地明白这不是“好事”。 直观的画面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愣愣地盯了半分钟,慌张地去找段从的眼睛,红着脸轻轻皱了皱鼻子。 段从感觉自己有病,冷不丁觉得言惊蛰这个反应,说不来的很可爱。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自己看吧。”他起身踹了脚表哥,拉着言惊蛰出去。 “你懂屁啊!”表哥差点被他气晕,“你不看也不许告诉我妈啊!门关上……听见没?段从!” 段从拉着言惊蛰回到自己屋里,打开风扇对着脸吹,刚才那几眼画面还在眼前蹦,直蹦进胸膛里,连着心脏一起“突突”地响。 他都不好意思,言惊蛰更不用提了,坐在床沿低着头直不吭声。 “你别装,你是不是想看?”段从故意激他。 “我又不知道。”言惊蛰咕哝着嗓子,“你和你哥才想看。俩流氓。” 胳膊上一热,段从挨着他坐下,两条小腿收上来往床沿一踩,轻轻晃荡着,碰了碰他,说:“问你个事啊。” “嗯?”言惊蛰抬起眼。 “你那个过没?”段从盯着他,眼底透出好奇与戏谑。 “什么?”言惊蛰没懂。 “啧。”段从一边眉毛都飞起来了,“就那个啊,遗那什么。” 言惊蛰睁着溜圆的眼看他,呆着脸摇头。 言惊蛰当时确实还没有。 男生本来发育得就偏晚,他又比同龄人更慢。 段从生活丰富,平时还能从课外书和漫画里看点有的没的。言惊蛰跟他比起来,对这些东西的了解简直少得可怜。 情窦初开的少年,对于这种话题简直有种抑制不住的好奇。 段从看出言惊蛰是真的不懂,就开始用自己半知不解的性知识来给他科普。 两人胳膊贴胳膊,小腿碰着小腿,互相都能听到心脏的跳动声。 段从的目光从言惊蛰嘴巴上扫过,鬼使神差地问了句:“那你亲过嘴吗?” 即便过去那么多年,已经物是人非的现在,言惊蛰回想那个夏天,仍能记起飞扬的风、成团的云;记起午后青草被晒熟的味道、雨后泥土清新的气息;记起他和段从在那个热腾腾的午后,稀里糊涂亲的那一下嘴。 他甚至还记得段从亲完后,红着脸抹抹嘴,随口说了句:“你要是女孩就好了,以后我们也能结婚成家。” 成家。 言惊蛰从五光十色的回忆里跳出来,回到眼前灰冷的聊天框里。 他动动手指打字:是的,以后就留在这里了,在上班的地方附近租了个房子。 韩野那边又安静了半分钟,回过来两个字:地址。 第 7 章 言惊蛰是真的不太敢,跟以前认识的旧人们再有任何多余的牵扯。 尤其韩野还是段从那么要好的兄弟。 但再想想,韩野想要他现在的住址,也实在没什么拒绝告知的理由。 毕竟自己欠着人家几千块钱,韩野想要个地址,肯定也是图个踏实。反正韩野从上学的时候就不怎么待见他,也不会闲着没事找过来。 将租房的地址具体到门牌号发过去,韩野那边果然就没再回复。 言惊蛰看看时间,也不回店里了,调转车头去菜市场买菜,回家给言树苗烧饭吃。 “我说,”韩野将手机锁屏,抄起筷子继续吃饭,“你真的一点儿心思都没了?” 段从正拽了张纸巾在擦嘴,抬眼望向韩野:“什么心思?” “言惊蛰。”韩野说。 “跟我你不用瞒着,有什么说什么。”韩野也望着他,“你当初是怎么对他,我全看在眼里。真就彻底放下了?” “以前你可见不得他受一点儿委屈啊。” “刚才我都看不下去了,你竟然真的能跟没事儿人一样。我回来你也没问问什么情况。” 学生时代的段从对言惊蛰,在韩野看来实在是好得很超标。 以致于在知道他们的关系后,他第一反应都是“这他妈就对了”。 “没什么放不下的。” 段从微微扯了下嘴角。 “一部烂尾的电影,你会想看第二遍吗?” 韩野观察一会儿他的表情,点点头:“成。你能这么坚定,我也就放心了。” “你放什么心。”段从笑了。 “我还寻思你别一听人离婚了,又开始动心思。”韩野的语气挺认真,抬起筷子点了点他,“你俩就不该是一路人,段从。他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这种话,言惊蛰也说过。 但在段从心里,从来没有这种概念。他甚至还能记起听见言惊蛰这么说时,升腾而起的讶然与心疼。 这些东西在他喜欢言惊蛰的时候不用多说,现在更没必要解释。 直到这顿饭结束,各自开车临分别前,段从才以不经意的语气问:“你帮他还钱了?” “谁?”韩野反应了一下,“啊,给了那人两千。还行,没太想着讹人。” “言惊蛰估计确实是拿不出来,挺感激的,说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我。”他补充道,“不过他好歹也是当爹的人了,混这么些年两千块都拿不出来,也是够可以。” 段从点点头,开车离开,没再说什么。 等红灯的间隙,他拿起手机,给韩野转了两千块钱。 不出一分钟,韩野那边直接回语音过来:“什么意思啊?不说放下了吗?” “他带着小孩,开销大。”段从淡淡地回复,“收着吧,别跟他说就行。” “啊孩子给他了?”韩野也是刚知道,他本来就没打算催着言惊蛰还钱,不差那点儿。“那他现在房子都是租的……行,我有数。” 借钱的人不把钱放心上,欠钱的人却是十分焦灼。 算钱和记账是言惊蛰从初中起就养成的习惯。 不能不算,能拿到的生活费就那点儿,他是真的经历过月初钱花太多,月末每天只能吃一包方便面的日子。 房租押一付三已经掏完了,暂时不用担心。 言树苗过完年六岁,这个年龄其实还该上一年幼儿园。言惊蛰去打听了附近好几所幼儿园的费用,实在是负担不起。 他本来打算等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再跟姐夫借一点,先紧着给言树苗上学。 现在多了韩野的那笔钱,虽然韩野没催,他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每天只想多接待几个客户。连跑外勤带省钱,还没出正月,他就瘦了小十来斤。 可是过年期间,出来租房的人实在太少了。 月底工资发下来后,言惊蛰将手机里的数目看了又看,迟疑着问姐夫:“咱们之前说好的基本工资,不是三千吗,姐夫?” “是三千啊。”姐夫斜眼瞅着他,“怎么了?” “我这收到的转账,只有两千六。”言惊蛰不好意思地笑笑,举着手机递过去,想给他看,“是不是不小心转错……” “没转错。” 姐夫不等他说完就摆了摆手,上下翻着眼皮打量他。 “小言啊,你说你既然出来上班,就不能光认钱不认规矩,是不是?” “给你第一个客户你就搞砸,车还给摔了。店里那两辆电动车是大家的公共资源,不得修吗?维修费二百,你得赔吧?” “还有咱们的规章制度,就贴在那,”他往店门口一比划,“上班第一天就让你看了,如果不是出去跑房,无故请假是要扣钱的,包括迟到早退那些。” “我考虑着你带孩子也不容易,对吧,本来都不想说,拢巴拢巴一共给你算二百。” “你倒好,这个月一单没干成,还找我要钱来了。真是……” 姐夫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摇摇头点了根烟。 “人啊,得多记着感恩。” 他的语速很快,嗓门也大,在店里晃来晃去,像是故意要说给全店的人听。 言惊蛰被他一条一句数落到脸皮紧绷,最后迎头一声嗤笑,直接连后脖子都烫了起来。 本来想着趁发工资,跟姐夫提到言树苗上幼儿园的事,再向他借点钱,这会儿也变得难以开口。 “不是想要钱,姐夫。”他忙小声解释,“我就是怕转错了,你说完我就有数了。” “有数就行。”姐夫“嗯嗯”着点头,声调拖得老长,“有数就赶紧去忙吧。马上中午了,你又得早走回家做饭。” 言惊蛰回到自己靠近卫生间的窄小工位,低头搓了搓脸,有些疲倦地闭上眼,飞快地在心里计算这个月的基础花销。 然后他拿过手机,咬咬牙先给韩野转了五百块钱。 言惊蛰:抱歉韩野,这个月只能先还你五百,剩下的等下个月可以吗? 韩野留在言惊蛰手机里的,还是他私人在生活里用的微信,白天一直用另一部手机登着工作号,这条消息直到晚上才看到。 他正好在跟段从他们几个朋友唱歌,扫一眼消息,笑着给段从看。 “这小子真是……你说他没什么出息吧,他是真不爱欠人情。说他有出息吧,两千块钱还搞上分期了。” 段从看了眼,没说话,把手机递回去。 韩野喝了点儿酒懒得打字,正想回条语音让言惊蛰不用还了,手机屏幕一闪,进来一个微信电话。 “怎么还打上电话了。”韩野眯眼又看看,确实是言惊蛰打来的。 他又给段从看,段从还是没说话,起身去吧台拿了杯酒。 “言惊蛰?”韩野滑下接听键,坐起身清清嗓子,“我刚看见,没事儿你拿着吧,不用还了。” 言惊蛰那边说了什么,语气很着急,连着喊了两遍“韩野”。 包房太吵了,韩野推门去了外面才听清:“……院,你能再借我点钱吗韩野?” 刚刚因为五百块钱,对言惊蛰攒起来的那点儿高看,因为这一句话立马又退散了。 “不是,帮你一回你还真把我当花呗使了?”韩野有些想笑。 段从喜欢那么些年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言惊蛰顾不上这话里的嘲笑,他真的很急,声音里满是余无论从的仓皇,“我儿子被开水烫着了,胳膊全是水泡……我,我实在没人能帮忙,我姐夫不接电话,医院要交钱,我……” 韩野一愣:“烫着了?” 他下意识扭头往包房里看,隔着门上的玻璃,正好与坐在沙发上的段从对上视线。 电话那边的背景音里一阵喧嚣嘈杂,有护士的声音在高喊“言树苗的家长在吗”。 言惊蛰絮絮的念叨猛地一停,像是整个人都快绷不住了,低得发颤:“对不起,你再借我点钱行吗?” 第 8 章 明白言惊蛰是真遇上事儿了,韩野问清楚哪个医院后,也没二话,直接转过去一万块钱。 回到包房,段从还在沙发上坐着,几根手指捏着方口酒杯,悠然地晃悠。 “哎——什么事儿都。”韩野拖着嗓子往他旁边一栽。 段从淡淡地瞥向他。 韩野大概向他复述一遍言惊蛰那边的情况:“具体我也不清楚,他说得颠三倒四。我先给他转了一万。” 段从手里的酒杯停了停。 “很严重?”他问韩野。 “那谁知道。听他那语气反正挺严重。”韩野说,“已经在儿童医院了,说满胳膊都是泡。” 段从没说话,脑子里浮现起言树苗在姥姥家院墙外、伸着胳膊够树枝,以及朝自己鞠躬的模样。 连带着也让他回忆起了小时候的言惊蛰。 老言家的小孩其实都乖,但都遭罪,谁也不明白为什么。 包房里的歌曲切到下一首时,段从开口道:“你去看看吧。” “什么?”韩野一愣,“我?” 段从“嗯”一声:“那小孩挺乖的。言惊蛰那个性格,一着急不一定能处理好。” 韩野乍一听都想乐。 以他和言惊蛰的关系,刨开段从,说句“陌生人”都不算过分。自己能转钱都够仁至义尽了。 “我刚进这屋就喝仨棒子了,开不了车,为他还专门喊个司机来带我去?他我什么人啊?” 韩野掏出手机摁几下。 “你要乐意去看我不拦着,他现在地址我有,发你得了呗?” 段从跟他对视一会儿,牵牵嘴角望回大屏幕:“也是。” 两首歌的功夫过去,韩野琢磨琢磨,又支着条胳膊凑过来喊:“段儿。” “嗯?”段从应一声。 “你跟哥们儿说实话,”韩野认真问,“其实心里还是放不下,还是惦记他,是不是?” “不是那种惦记。” 段从这次没有直接否认,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习惯了。你能明白吗?” 照顾言惊蛰,帮助言惊蛰,陪着言惊蛰,为言惊蛰考虑能考虑到的一切。 他们认识多少年,这些习惯就跟随了段从多少年,几乎成为了本能。 韩野这种曾经换女朋友跟换菜似的情场老手,不是特别能明白这种心情。 “是不是跟末代皇帝那个电影里,溥仪那个从小跟到大的太监似的。” 他试图换个思路代入。 “新中国都成立了,皇帝也不是皇帝了,他明明都恨死了溥仪,但是看这旧皇帝连他妈扣子都扣不好,还是忍不住过去伺候?” “去你大爷。”段从笑着给他一肘子,“你他妈才太监。” 韩野跟着笑了半天,拍拍段从的胳膊。 直到半夜散局,言惊蛰也没有再打个电话或发消息来,说一声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段从回家的路上正好路过儿童医院,代驾在路口等红灯的间隙,他透过车窗向医院望了会儿,随着车子发动重新闭上眼,仰靠在靠椅上,抬手捏了捏眉心。 此时此刻的言惊蛰,正坐在病房陪护的小椅子上,抱着言树苗的衣服发呆。 深二度、浅二度烧伤、占比百分之9、住院观察一周、如果发生严重感染不排除后续植皮的可能…… 医生口中那些专业名词还在他耳畔回荡,言惊蛰听不懂。 当时言树苗哭到脱水嘶哑的声音就像一把把小刀,每一把都扎在他头皮上,只能茫然慌乱地跟着护士的指示,抖着手一遍遍签字。 现在言树苗打完针抽噎着睡着了,病房里不止他们父子,另外两张床的患者和家属不时发出窸窣的动静,言惊蛰才像是缓缓地活过来,摸摸言树苗唯一漏在纱布外的一点点手指尖。 言树苗是被暖壶里的开水烫伤的。 想到他被烫伤的原因,言惊蛰一点点躬起羸瘦的后背,揪着心口将脑门深深地埋在膝盖上。 因为姐夫那些话,这一整个白天,言惊蛰心里都不太好受。 到了平时该回家给言树苗做饭的时间,他也没好意思立马走。正好有个客户想看房,言惊蛰犹豫了一下,决定跑完这一趟再回家。 就是这一趟,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独自在家的言树苗饿坏了。 他想给自己泡一碗方便面,暖壶里是中午刚灌满的开水,他举不动,手一滑,被浇了一胳膊。 租房在一所老小区居民楼的三层,言惊蛰刚走进楼道口,就听见尖锐刺耳的哭声。 他心里一慌,三步并俩地往上跑,有两个邻居被哭声引出来,正站在他家门口拍门。 “你家小孩吗?”邻居看见他就说,“哭了都该有十分钟了,怎么回事啊?” 言惊蛰顾不上接话,喊着“言树苗”急忙开门。 “爸爸!”几乎是同时,言树苗尖叫着从屋里扑出来。 言惊蛰看见他满是水泡的手,滚在地上的暖壶,满地飘着热气的开水,以及桌上打翻的面碗与调料包,就像被人照着后脑勺,“当啷”砸了一棒子。 对不起。 言惊蛰捏着言树苗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想象他受伤的场面,一遍又一遍,心脏疼得缩成一团,连呼吸都发抖,默默地向言树苗道歉。 对不起。爸爸太没用了。 对不起。 烫伤的疼痛是持续的,言树苗这一宿睡得很不踏实,隔一阵就被疼醒,哭,想抓胳膊,喊爸爸。 言惊蛰心疼得没办法,只能一遍遍去搂他,蹲在病床边轻声哄他:“爸爸在呢。” 最难熬的第一晚过去,早上医生来检查换药,言树苗疼得又大哭一场,哭完后被喂了点饭,精神就好了点。 “你自己乖乖的睡觉,爸爸回家取点东西。” 言惊蛰陪他一会儿,盖好被子,拜托临床的阿姨帮着看一眼,急匆匆赶回家。 昨晚姐夫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发消息也没回,言惊蛰回家的路上他才回了条语音,说昨晚喝酒喝多了,让言惊蛰好好照顾小孩,这两天可以先不用去上班。 言惊蛰没有那个心劲应对这虚伪的安慰,简单跟姐夫道了谢,忙给韩野也发条消息。 昨晚他太慌乱了,收到转账连句谢谢都没来及发,晕头胀脑到现在才想起来,该跟人家好好道谢,说明情况。 回到小区门口,他先去了趟超市,给言树苗买了两盒之前想吃,没舍得买的饼干,还有一只小小的恐龙玩具。 钱像流水一样涌出去,言惊蛰逼着自己麻木,眼下言树苗最要紧,顾不上考虑别的。 单元楼门前停了一辆气派的黑车,隐隐有点熟悉,言惊蛰没多想,拎着东西上楼。 来到三楼的转角时,他望着站在家门口的背影,整个人愣在原地。 段从听见脚步声正好回头,与惊愕的言惊蛰对上视线。 “你……” 言惊蛰张张嘴,脑子实在是转不过来,开完口又想起自己早上还没洗漱,忙低头揉揉眼。 “你来找我吗?”他迟疑着问,“还是路过?” 瘦了。 这是段从在南馆那遥遥一眼后,再次见到言惊蛰的第一感受。 头发乱糟糟的蓬乱着,衣服还是那件旧外套,襟口划破的地方估计是自己补了,线脚笨拙到一眼就能看出来。 脸色透着不健康的苍白,眼周一片红肿。 段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平淡地“嗯”一声。 “你怎么……” 言惊蛰想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转念想到韩野,口中的问题一下就变得多余,就换了个问法:“你怎么过来了?” 他慢慢走上最后几步台阶,看见段从,他连脚步都放轻了。 这是曾经支撑他多少年的主心骨,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在眼前,就算已经物是人非,言惊蛰也难以自持地想靠近。 跟言惊蛰比起来,段从的态度倒是很直截了当。 “小孩受伤了?”他问。 “啊。”言惊蛰心里一烫,“胳膊被开水浇到了。你是专门……” “韩野说的。”段从眼皮都不眨一下,张口就来。 “他想来看看,有事走不开,我正好在附近办事,他托我来一趟。” 言惊蛰愣愣地眨眼,心口刚泛起来的那点儿滚烫立马变得无措,又“啊”一声。 “他还在医院,医生说要住院观察两周,怕感染,感染的话可能要植皮。” 他小声解释着,不知道这种情况到底合不合理,只觉得站在楼道里说话也不对,就掏出钥匙试探着靠过去,想开门。 “我回来收拾东西,你要进来坐坐吗?” 段从听到住院和感染,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蹙眉心。 他没想到这个烫伤的情况这么严重,向旁边退开一步,给言惊蛰让出位置。 狭小老旧的出租房,开门就是客厅,还保留着昨天那一地狼藉。 暖壶,面碗。只扫一眼,段从就大概猜到了言树苗受伤的原因。 言惊蛰看着地上的水渍只觉得心痛,他放下东西就想去拿拖把,小声解释:“还没来及收拾,家里有点乱。” 段从却没朝屋里进。 “言惊蛰。” 他站在言惊蛰的出租屋门前,语气平缓又冷漠,凝视着他。 “你自己都活得像滩烂泥。没那个本事养小孩,你怎么敢生的。” 第 9 章 言惊蛰正要去收拾卫生的脚步一顿,在原地怔了好几秒钟,才回头望向段从。 类似的话他其实没少听过。 活得像滩烂泥是实话,没本事养小孩也是实话。在遇到段从前,与失去段从之后,从言瘸子到姐夫,许许多多身边的人,用语言和行为向他表达过不止一遍。 任何人言行上的攻击,言惊蛰都习以为常;有时候为了言树苗,他甚至还能鼓起勇气进行反驳。 唯独段从。 不论是以曾经对他最好的人的身份,还是以前男友的身份,这些话被段从说出来,每个字都是裹着冰碴的钢钉,直直往言惊蛰的七寸上楔。 他的头脑与心里同时被楔出一块空洞,像一条僵死的蛇,苍白起皮的嘴唇张了张,望着段从疏远冷漠的神色,一句话也辩驳不出来。 想想还独自躺在医院的言树苗,言惊蛰手心一抽痛,忙转回头重新去拿拖把。 回头回得很快,可段从还是看见了他迅速红起来的眼眶。 租房内安静下来,只有收拾卫生的琐碎动静不断响起。 言惊蛰没舍得开暖气,大敞的房门倒灌着寒气,像个冰窟。段从蹙着眉心在门口站了会儿,有些烦躁的将房门推上,转身离开了。 “砰”的一声,言惊蛰弯腰拖地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听着段从下楼的脚步声逐渐消失,硬绷着的肩膀瞬间萎顿,原地愣了会儿神,他抬起手腕按了按眼圈,手脚麻利地继续收拾。 冬天的换洗用品不用带太多,把必备的东西都拿齐,也就零零碎碎塞满一个挎包。 二十分钟后,言惊蛰拎着包和垃圾下楼,发现段从并没有走,正坐在那辆黑车里抽烟。 他在楼道口停住,心里说不来什么滋味。 言惊蛰朝车里瞅了又瞅,像是不敢直接靠过来,选择先去把垃圾扔掉。 段从也不催,等他扔完,才轻轻摁了下喇叭。 “不用专门去看他的。” 言惊蛰来到他车窗边,估计还在为刚才的话伤心,只耷拉着眼皮不跟段从对视,轻声说。 “也不是特别严重,只要不感染,在医院住几天就能回家了。” 段从没理,只弹掉烟头,从车内将副驾的门直接推开。 言惊蛰如果是个有出息的,都不用太有,但凡是个从正常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人,这会儿都不会上段从的车。 可偏偏他不是。 偏偏因为他的童年,他的经历与天性,让他对于段从这种一贯以来的、带着些强势与霸道的好,有着难以抵抗的本能。 就像二十二年前那团突然扔到脚下的袜子球,由不得言惊蛰要不要,段从想给,言惊蛰只负责接受就行了。 没人对言惊蛰好过,相识的那些年,他一直被段从这种性格吃得死死的。 而他们之间唯一一次分歧,也是言惊蛰唯一一次拒绝段从的好,就是分手去结了婚。 这些东西不能想,现在也没工夫多想, 言惊蛰按捺住鼻头的酸涩,抱着他的挎包,低头坐进段从的副驾驶。 两人一路无言,赶到病房时,言树苗还在床上原样不动地躺着,正瘪着嘴想哭。 他已经努力坚强了,可在病房里每一分钟都是实打实的煎熬,爸爸还不在身边,他难受也不好意思跟阿姨说,自己在被子底下拧来拧去,委屈得不行。 言惊蛰回来喊他一声,他立马就要开闸。 发现爸爸身边多了个段从,他眨眨眼,认出是上次给自己钱的叔叔,还是带着哭腔很有礼貌地先打个招呼:“叔叔好。我受伤了。” 虽然已经了解了言树苗烫伤的情况,可真看见他现在的模样,段从还是不由地在心里“啧”了声。 言惊蛰在跟隔壁床的阿姨道谢,段从站在床边打量着言树苗的胳膊,保持着一小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低声问:“疼吗?” 小孩子不禁哄,言树苗的眼泪立马噼里啪啦往外掉。 他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委屈地说:“我想尿尿。” 段从笑了下。病房里的空间有限,床与床之间的距离都很窄,他侧身让开,言惊蛰赶紧带小孩去卫生间。 将言树苗的小问题解决完,再将带来的东西都安置好,手忙脚乱的阶段一过去,段从的存在就显得有些尴尬。 其他床有人来探病,亲友之间都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唯独他们这张床,三个人一个赛一个的闷。 段从本身并不是这种沉闷性格,虽然不怎么喜欢小孩儿,对言树苗这种乖得可怜的小孩,也并不反感。 但言树苗瘦巴巴地躺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小脸,他本来就比同龄人矮小,现在因为受伤,整个小孩儿简直憔悴得可怜,白惨惨的脸色带着病气,越看越有言惊蛰小时候的影子。 确实该有,上次在老家匆匆一面还没太看出来,但他毕竟是言惊蛰的儿子,身体里流着言惊蛰的血。 段从有些不适,也不打算久待,望向言惊蛰问了句:“你还缺什么?” 言惊蛰坐在床沿抬眼看他,摇摇头。 他向韩野借钱的事,段从肯定已经知道了,言惊蛰想想,主动提道:“钱我会尽快还,谢谢你们。” 段从没接这话。 又看一眼言树苗,他“嗯”一声转身离开:“有什么需要的,就找韩野。” 言惊蛰在身后张张嘴,没能接上话,倒是言树苗瓮声瓮气地喊:“叔叔再见。” 医院附近的街道永远不缺超市与饭店,段从就近找一家进去,买了些牛奶和零食,多给了老板二十块钱,让他帮忙送到病房,不打算再去第二趟。 到公司后,段从没有直接下车,又点了根烟慢慢抽完,拿起手机给韩野拨了个电话。 “有个事儿,你还是以你的名义去帮个忙,别提我。” 言树苗是在受伤的第八天出的院。 他的烫伤恢复得不错,没有发生感染。除了深二度那块伤口还需要定时回医院检查换药,其他伤处只要回家静养就行。 其实言惊蛰很想让言树苗多住几天,多观察观察,心里更踏实。 可他的存款实在是不允许——就算去报医保,姐夫也预支了下个月的工资给他,这些天的开销折腾下来,也成了一笔可怖的数字。 欠韩野的钱从两千变成了一万二,言树苗的幼儿园在养好伤之前也不用想了。更主要的是,言树苗年龄没到,幼儿园上不上的还能缓一缓,可他必须得抓紧回去上班,言树苗又得开始每天独自在家的日子。 言惊蛰一手牵着言树苗,另一只手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医院,心情并没能轻松多少。 人生似乎就是这样,总有解决不完的棘手问题,生活对于贫穷来说,永远不存在“只要人没事就好”的宽慰。 不过可能也是他太贪心了。 言惊蛰偏头又看看言树苗,给自己做心理疏导。 确实只要言树苗没事就好,真出了什么问题,那才是后悔都悔不过来。 这么一想,他心里还是舒服多了,老天到底是给了言树苗一丁点幸运。 “你想吃什么?” 带着言树苗来到停电动车的地方,言惊蛰把行李往车上挂,一边掇着言树苗坐上后座,一边问他。 “爸爸带你去吃,奖励你这些天这么勇敢。” “真的?”言树苗眼睛一亮,弯起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想吃披达。” “披达?”言惊蛰乍一下没听懂。 “就是那天,那天那个哥哥吃的那个饼,三角形的,”言树苗用一只手比划,“香香的,上面还有火腿肠片呢。” “本来我想,本来我生日再想跟你说的,爸爸。” 是披萨。 言惊蛰纠正他的发音,心里一下酸得厉害。 “好。”他摸摸言树苗的脑袋,“爸爸带你去吃。” 父子俩说说笑笑的计划着等会儿的安排,还没等言惊蛰把电动车推出去,就被一声耳熟的“操”给制止了。 “你就骑这个玩意儿带小孩出院啊?” 韩野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远远地走过来,摘掉脸上的口罩皱眉看着他。 “你怎么……”言惊蛰吓一跳,第一反应以为韩野来要钱了。 他赶紧把车扶稳,侧头示意言树苗:“喊叔叔。” “叔叔好。”言树苗乖乖地喊。 韩野眉毛一抬,意识到自己刚在小孩面前说了脏话,忙“哎”一声,挤出个笑脸看了两眼言树苗。 “好不容易出院了你就不能打个车?”对着小朋友笑完,他接着指责言惊蛰,“车把儿上还挂一堆东西,你是真不怕再给孩子摔了。” 真是摔一次车让人唠一辈子。 想起那次在南馆门口摔车的事儿,言惊蛰自己也还尴尬,低头检查一下车轮,轻声嘀咕:“应该没事……上次是路上有雪,太滑了。” 韩野不听他这个。 在他眼里,言惊蛰这种大冬天骑着电动车,连人带东西一起出院的行为,基本等于已经看见言树苗二次入院的场景。 “抱下来,”他指指言树苗,示意言惊蛰跟他走,“上我车,我送你们。” “不用不用,太麻烦你了。”言惊蛰是真过意不去,他现在不敢多承别人一点儿情,“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前两天问你不是说今天出院吗,”韩野说,“之前一直忙,正好今天过来顺路送你们,还有个事儿要跟你聊。” 解释完,他像是想起什么交代,换了个说法:“准确来说,是有事儿找你帮个忙。你先跟我上车。” 言惊蛰想不到韩野能有什么用得上他来帮忙的。 但韩野帮了他那么多,人既然开了口,他肯定能帮的都帮,于是点点头:“好。” 而当真正听完韩野要他帮的忙,言惊蛰才明白,这个“忙”到底有多离谱。 “就是这儿。”韩野直接带着他和言树苗来到市中心一个小区,熟门熟路的将车停在地下车库,坐电梯到八楼。 “哇。”言树苗攥着言惊蛰的手,看韩野摁密码锁开门,发出小小的惊呼。 “我……姐的房子,”韩野推开门示意他们进来,“她那什么,跟她老公一家移民了,这房子当初装修家具都是她亲自张罗的,没舍得卖,放着不住又怕旧得快,一直催我找个靠谱的人租出去。” “我没那闲工夫到处给她张罗人,正好想到你,感觉挺合适。” 他指指言树苗:“我不知道你现在租的房子怎么样,但是安全隐患肯定不小,不然不能把小孩儿烫这样。” “小二居,你带孩子住正好。这附近位置也不错,地铁超市都有,去哪也方便。怎么样?” 韩野跟背词儿似的,进了门嘴就没停,仿佛他才是在房屋中介上班。 言树苗没住过这么漂亮的房子,探着脑袋看来看去,一脸开心。 三个人里,只有言惊蛰是懵的。 房子是真的不错,不论地段朝向还是装修布置,确实都很用心。 虽然只是两室一厅,但是整体给人的感觉,十分简约大气,几乎像杂志里那种时尚的样板房,不经意的地方又有一些精致小摆件,柔和了家里的气场。 不太像女生会喜欢的布置,倒是有些像段从的风格。 类似的房子言惊蛰当然也能找到,姐夫手里就有房源,租金也都是他不敢想的高度。 “这个位置,”他迟疑着问,“应该很贵吧?” 如果不是韩野提到了言树苗烫伤的事,让言惊蛰确实有点动心思,这句话他连问都不敢问。 “钱你不用管。” 韩野对这个问题却显得很无所谓。 “说是租,其实就相当于找人帮她看房子。正经找个专门看房子的还得倒给人家钱,找你连钱都不用给,要么说找你给我帮忙呢?” 房子总不住人旧得快,确实有这种说法。 可这事儿落在自己头上,言惊蛰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不行的。”他连连摇头,扯扯言树苗的胳膊示意他别乱跑,“不给钱我肯定不行,就算你说是帮忙,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韩野倒是有些没料到,言惊蛰都困难成这样了,还能在给钱这件事儿上这么固执。 想了想,他问言惊蛰:“你现在租的房子,一个月多少?” “现在的是姐夫帮着找的,一室一厅,匀下来每个月一千八。”言惊蛰说。 “那你也给一千八不就得了。”韩野无所谓地摆摆手,“在哪住不是住。” 租房子这种对于言惊蛰来说天大的事,在韩野口中,却像是在玩一样,张嘴就给定了。 “那怎么行?”言惊蛰一听都替他急,“这房子租金翻一倍都有人租的。” “有人租也得看我乐不乐意给。”韩野有些不耐烦,他不喜欢在钱上来磨叨个没完,“说了是找合适的人帮忙看房子,顺便租,又不是为了赚那点租金。” “愿不愿意你说句话就行了,别扯那么多没用的。” 要说一点儿不愿意,还真是纯假话。 没人不想住好房子,不想住在宽敞明亮的环境里。 尤其在言树苗受伤之后,言惊蛰是真的心有余悸,类似的事情他承受不了第二次了,心力和财力都受不了。 他也想给言树苗一个好点的环境,至少……至少这样的房子里有饮水器,不用每天烧开水灌进暖壶里。 言树苗还在门口就被密码锁把魂儿给勾走了,这会儿一听可以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在旁边直扯言惊蛰的衣服,小声喊“爸爸”。 “我不吃披达了,我们住这里吧,爸爸?” “披什么?”韩野听得一乐。 言惊蛰低头一下下捋言树苗的脑袋,继续纠正他:“是披萨。” 第 10 章 言惊蛰权衡了很久,最终还是没答应去帮韩野这个忙。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可他也不是傻子,韩野就算把话说到天上去,到底是帮忙还是给好处,他还是分得清的。 韩野这两次已经帮助他很多了,尤其在言树苗住院的事儿上。 人家愿意帮他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他没道理连吃带拿,真成个没眼力见的赖皮虫,看见什么好处都往上凑。 言惊蛰自知从来都不是好运的人,也早早就明白了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遇见一个段从都要赊掉他半辈子的运气,早就不敢再沾染任何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他把这些道理讲给言树苗听,言树苗还不能理解,只想去住大房子。 “为什么不能去?”他趴在租房的茶几上,握着勺子往嘴里铲饭,小脸嘟囔着很沮丧,“叔叔不是带我们去住了?” “你没钱吗爸爸?” 言惊蛰把盘子里的瘦肉丁挑给他,耐着性子重复教导:“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借了别人的东西要还回去,爸爸不是都告诉过你吗?” “我知道。”言树苗拖着嗓子,闷闷地把脸埋在碗里,“可我还是想住大房子。” 一直到晚上睡觉,他还在心心念念着漂亮的大房子,困得眼皮都撑不住了,仍在抱着言惊蛰的胳膊哼哼:“那里好暖和,还有电视看……” 言惊蛰心里难过,沉默着轻拍言树苗的后背,说不出安抚的话来。 人的宿命很多时候相似到可怕。 他十分能理解言树苗现在的心情,如果一直住在老旧的出租屋里也就罢了,可是在懵懂的年纪里见到了漂亮的大房子,那份美好却不可得的希冀,就会逐渐成为痛苦。 好在小孩子不记事,到底还是好哄,念叨两天发现没有结果,也就把大房子忘到了脑后。 不过当时他们父子俩也没想到,这件事还会再发生转折。 在房屋中介上班的第二个月,言惊蛰的工资拿到了四千七。 其实还可以更多,被姐夫以迟到早退为由扣了些。 这实在没办法,言树苗得定期去医院换药,在家的时候言惊蛰也实在放心不下,宁愿被扣钱,也要多跑回去看一看。 不过他还是很开心。 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张就有希望,现在他业务熟练了不少,干活的效率也提高了,照着这个水平稳定做下去,没几个月就能把欠韩野的钱还清。 言惊蛰的计划很紧密,就是苦了言树苗。 幼儿园他暂时是不用想了,只能在家锁着。 言惊蛰每次回家,远远地看见言树苗趴在窗口朝他招手,开心地喊“爸爸”,心里都酸得不行。 租房里没电视,他从旧书摊上买了几本带拼音的故事书,让言树苗自己在家读。 言树苗很喜欢,不舍得多看,每天只让自己看两个故事,等晚上吃饭的时候就把今天的故事学给言惊蛰听,连动作带角色,绘声绘色地演。 言惊蛰也不知道他怎么忍住的,乖得让人心疼,打算等还完钱,攒够下半年的学费,下个目标就去买个旧电视。 结果第三个月刚开头,姐夫突然来问了句:“租的那个房子,住的还行吧小言?” “挺好的。”言惊蛰以为他想要下个月的房费,主动表示,“等月底我就把房租给你,姐夫。” “不急,不急。” 姐夫今天意外地好说话,笑笑的。 “你跟树苗住得好就行。就是有个什么情况呢,这个房主他想涨价。毕竟这个房子地段还是不错的,也总有人问,租给你也确实是便宜,对吧。” “涨的也不多。他本来想涨五百,我知道你现在困难,所以也在中间说了说……” “你这样,下个月你多拿三百给我就行,以后就是这个价,好吧?” 姐夫每次说话都很快,一句接一句,态度尖锐,不给人接话反驳的机会。 可这次言惊蛰是真的说不出话来。 每个月多三百块,匀下来每天也就是十块钱。 听上去确实不算多,可那是对于收支正常的人而言。 对现在的言惊蛰,每一份额外的花销,都等于多出一只掐在他脖子上的手。 “……咱们之前说好的,姐夫。” 他试着想跟姐夫再沟通一下,被姐夫摆了摆手就堵住话头。 “我知道,说好也得看情况,一码归一码。那人家房主要涨价,我也没办法,我已经帮你说话了,你总不能想着这钱让我来给你出吧?” 说到最后,他还是扔下了那句“做人得学会感恩”。 这钱究竟是房主要加,还是姐夫想加,言惊蛰不想分辨,也没那个心力。 无话可说地回到座位上,他攥着手机沉默半晌,咬咬牙,给韩野发消息。 言惊蛰:不好意思韩野,又打扰你了。 言惊蛰:上次你说姐姐的房子,找到合适的租客了吗? 段从收到韩野的消息时,正与几个银行的合作方在商务K应酬。 他不喜欢这种地方,尤其在喝完酒以后,乱糟糟的光线与音响闹得脑子疼,几个老登儿还叫了两个公主,香水伴着缭绕的烟气,整个包厢熏得人恶心。 借着韩野的消息,他掏出手机示意了下,借机离开挤到身边的女人,咬上根烟出去透气。 得知言惊蛰还是带小孩搬去了那栋房子里,他不怎么意外,却也觉得有些可笑。 就是不知道是笑言惊蛰那坚持不了两个月的出息,还是笑自己。 那栋房子真要算起来,确实是段从为言惊蛰准备的,从大三就开始准备。 当时的段从就想给自己和言惊蛰一个家,不用多大,地段好一些就行。他瞒着言惊蛰,用实习挣来的钱,与老爸老妈的赞助,毕业第一件事就去签了首付。 交房、装修、还款、工作、创业……他按照自己的规划一步步往前走,人生的每一步都有言惊蛰。 他什么都考虑了,唯独没考虑到言惊蛰并不想要。 没考虑到言惊蛰想结婚,想要“正常人该有的生活”。 段从独自在那栋房子里住了五年,年前刚搬出来。结果兜兜转转,正常人言惊蛰还是住进了他的旧房子里。 他还是不忍心看着言惊蛰窝在阴冷逼仄的出租房,照顾言惊蛰的习惯就像瘾君子的毒,深入骨髓,让他像个吃错药的傻逼圣母。 “不是哥们儿说你。” 韩野的语音消息正好又发过来,语重心长的。 “不管出于什么吧,你帮他帮到这份上也真是足够了,真想放过自己,以后就别再跟他有什么刮扯。” “真犯不上。也就是你了,要搁别人整这一出,我起步都得笑话他半年。” 谁不说是呢。 酒与烟总能发酵起许多过往的回忆,段从不愿回想,觉得没劲。 眯了眯眼,他跟当初分手一般果决,将烟蒂碾灭在包厢门前的烟砂里。 包厢里嚷嚷着喊他回去喝酒,段从疲倦地摁摁鼻根,给助理去个电话:“一个小时后过来接我。” 言惊蛰并不知道这房子的由来,此时此刻,还沉浸在租到便宜又优质的房子的小小惊喜里,回味着跟姐夫说不再续租时,对方错愕的表情。 “爸爸,我们以后真的住这里啦?” 言树苗兴奋得睡不着觉,又想看电视,又想到处窜。 “别乱碰,动静小一点。”言惊蛰蹲在客厅角落收拾东西,冲言树苗竖起食指“嘘”一声。 他也开心,省钱当然开心,但总觉得不真实。 到底还是欠了韩野一个大人情,这下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完。 这里也不可能长住,还是得抓紧挣钱,住在匹配价格的房子里,才会真正踏实。 言惊蛰忙着收拾,忙着铺床,同时还在心里计划着等言树苗上学后,再去多打一份工。 言树苗则不用考虑这些,他光着脚在大房子里晃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去了浴室。 “我还想游泳,爸爸。”他在浴缸里面喊,“你能帮我挤泡泡水吗?” “你不是洗过了吗?”言惊蛰去撵他,“别浪费水,大房子洗澡要交钱的。” “啊?”言树苗有些遗憾,“那明天可以洗吗?就洗一会会儿。” “可以。”言惊蛰把他掇到床上,“现在要睡觉了。” 这房子里有两个卧室,言树苗很想单独拥有一个房间,但他自己睡又有点怕,临睡前又跟言惊蛰叨叨半天,商量能不能从明天开始自己睡。 言惊蛰是真的累了,挨了床困劲儿自己就冒上来,闭着眼一会儿“嗯”一声,一下下捋着言树苗的后背。 意识飘飘忽忽,正要进入睡眠时,外面一连串按密码的“嘀嘀”声,同时把父子俩惊醒了。 “爸爸,”言树苗睁圆了眼,在黑暗里往言惊蛰怀里钻,小声说话,“有人开门要进我们家里吗?” “应该是摁错了……”言惊蛰心里一咯噔,第一反应以为被韩野骗了,慌忙起来,“爸爸去看看,你在被窝里别下来。” 助理小薛一手扶着高他一头的段从,另一只手熟练地摁开门锁,摸索着拍开灯,费劲地把人往屋子里架。 “段……”他想说段总到了,这两步路你赶紧自己摸索着进去吧。 话还没说出口,眼前突然冒出个人,把他吓得原地一激灵:“妈呀,怎么有人啊!” 言惊蛰从卧室出来就看见两个男人,同样吓得不清。 但在认出半个身子挂在这人身上的段从后,他猛地愣住,目光钉在两人亲密贴合的肩膀上,半晌移不开。 第 11 章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不。” 言惊蛰想起那天与段从的对话,再看看面前的两人,心里某块无法示人的角落,突然被狠狠拧了一把。 道理他都明白,他知道自己毫无在意的立场,他甚至愿意为段从送上祝福,没有人比言惊蛰希望段从过得好。 只不过理性能这么想,而当亲耳听到与亲眼见到段从和其他人在一起,仍然让他难以自控地喘不上气。 小薛完全不知道言惊蛰在想什么吓人东西。 他谨记自己的职责与本分,根本不问屋子里的陌生人是谁,只负责把段从安全送回来就完事儿。 “搭把手。”刚挨完吓,他就十分自然地冲着言惊蛰提出要求。 言惊蛰这才恢复思考,重新开始诧异,段从怎么会出现在韩野姐姐的房子里。 不过他也不好问,毕竟自己才算是那个“外人”,忙上前帮着揽过段从另一条胳膊,和小薛一起将他运到沙发上。 “应酬喝多了,辛苦您照顾一下,麻烦了。” 小薛呼了口气,冲着言惊蛰一点头,一句废话没有,脚打后脑勺地直接溜走,下班。 言惊蛰连句话都没来及说,站在玄关愣了半晌,扭头看向横在沙发上的段从,后知后觉他们好像不是自己想的那种关系。 言树苗刚才在卧室没敢出来,这会儿听外面安静了,才踩着大毛拖“啪嗒”出来。 “是爷爷那里的叔叔。”他认出段从,在沙发旁蹲下来,用气声问言惊蛰,“他也住我们家吗?” 言惊蛰不知道。 他现在脑子一团乱,极力地试图理清,但段从只要躺在那里,就把他所有的思考能力都引了过去。 “回床上去。”他只能先把言树苗带走,“叔叔睡着了,别吵他。” 安置完言树苗,言惊蛰扣上卧室门重新出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沙发前站着。 “……段从?”他轻声喊,声音低到自己都快要听不到。 段从没有反应,胳膊搭在额头上,呼吸沉缓。 这是喝多了。 言惊蛰抿抿嘴角,动作很轻地靠近一点儿,将自己的外套搭在段从身上。 俯身的投影笼罩在段从身上时,言惊蛰望着他近在眼前的安稳睡颜,突然一阵恍惚,有种时间回溯、空间折叠的错觉。 段从的酒力并不好,这事儿言惊蛰上初中的时候就知道。 准确来说,是在初二会考结束,他们准备升初三的那年。 初中的时光,是言惊蛰童年里难得比较轻松的三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住校了。 言惊蛰的初中是镇上很偏远的一所学校,从家里过去,就算骑自行车都要将近一小时,校舍也破旧不堪。 全校的学生都对这学校抱怨不已,除了言惊蛰。 他才明白不用整日窝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随时提防着言瘸子突如其来的一脚,每天到了饭点就可以去食堂打现成的饭菜,有多轻松。 除了每周回家拿生活费的那天需要小心翼翼,哪怕其余在学校的时光,他依然因为总穿一身衣服被其他同学嫌弃,也自在得不得了。 当时言惊蛰的快乐非常简单,除了不用面对言瘸子,更大的来源,就是段从。 初中的段从学会了网购,言惊蛰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钱,隔三差五就给他寄个包裹。 有时候是零食,有时候是文具,冬天的时候还专门给言惊蛰寄了一小盒袜子,五颜六色,带图案的那种。 言惊蛰没有手机,一开始是班主任拿来给他,后来言惊蛰发现寄到学校的包裹都会搁在门卫处,再根据班级,通知各个班主任来领,那之后他没事儿就往门卫处跑。 班里人说他古怪,孤僻,神经病,动不动就在门卫处的台阶上坐半天,他也不在乎。 他只要有段从这个好朋友就够了。 初二那年会考后,段从家里一个亲戚要结婚,老妈之前怕他考试分心没说,等他考完从考场出来,才直接带他风风火火地回老家。 言惊蛰什么都不知道。他那周生活费还剩了点儿,不想回家,打算捱过周末再上几天课,放暑假了再回去。 他照旧跑去门卫处看包裹,突然听见马路对面有人吹了道口哨,轻快地喊他:“哎!” 他一抬头,段从蹲在对面的石墩子上,笑着朝他勾勾手,又“嘬嘬”两声。 这是招呼小狗的叫法,言惊蛰一点儿也不生气,见到段从,他感受到的只有巨大的惊喜。 “你怎么……”他小跑过去,激动得脸色都有些红,“怎么在这呢?” “我表姨结婚,昨天晚上刚回来。”段从看他这模样也想乐,起身递给言惊蛰一大兜好吃的,“家里太闹了,无聊,过来找你玩。” “不过你这儿也太偏了,路还破,三蹦子差点没给我颠巴死。” 言惊蛰开心,无法形容的开心。 他的性格说不出什么动容的话,情绪堆叠到了极致,更加说不出话来,只望着段从笑,小声说:“很远的。” 言惊蛰笑得眼睛弯弯,眼里是段从,心里是纯粹的快乐。 段从看他两眼,目光则忍不住往人嘴角上滑,想起了两年前那个热腾腾的午后,他和言惊蛰那次乱七八糟的亲嘴儿。 “哎别在这傻戳着了。”段从赶紧挪开眼,去路边招胳膊打车,“带你回去喝喜酒。” 言惊蛰本来不好意思去,他跟段从玩是他们小辈儿之间的,虽然段从姥姥对他挺好,见着大人他还是怵。 到了以后他才踏实——老段家摆喜酒的排场太大了,满院子人,热菜凉菜流水线似的往桌上送,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堆,根本没人顾得上搭理小孩儿,他只管闷头吃就行。 段从跟表哥他们去陪着接亲,回来在主桌被闹着灌了两杯啤酒,再来找言惊蛰,脑仁儿就开始发昏。 “你喝醉啦?”言惊蛰看他趴桌上杵着脸,眼皮直往下耷拉,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一手猪耳朵味儿。”段从没动,嘟囔了句。 言惊蛰觉得他这个反应有点可爱,笑着又摸两下。 “困了。”段从拉下他的手站起来,“你吃饱没,吃饱陪我找个空屋睡会儿。” 言惊蛰什么都听他的,让回来喝喜酒就回来喝喜酒,让陪着睡会儿,就点点头跟着段从去睡会儿。 段从本来是真想睡,结果往床上一躺,听着楼下被隔开的欢声笑语,又不那么困了。 他偏头看言惊蛰,言惊蛰平躺在他旁边,老老实实的,两只手都搭在肚子上,也不困,冲天花板慢悠悠地眨巴眼。 真就是陪着。 段从突然翻过身胳膊一撑,整个人半笼在言惊蛰头顶,强行用自己的脸挡住人家的视线,喊他:“哎。” “嗯?”言惊蛰跟他对着看。 “你……”段从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他后脑勺有点儿热,背上也热,蜷起来的手心热,跟言惊蛰贴在一块儿的大腿更热,脑浆晕乎乎的直晃荡。 忍不住又看向言惊蛰的嘴巴,段从的眼帘耷下来,眼睫毛跟着晃了晃:“我想亲嘴。你想吗?” 初中有了生物课,言惊蛰该懂的其实都懂了。 男女有别、精子与卵子结合是让生命诞生的方式、杜绝早恋、男女生要保持距离少胡闹、男生与男生更没有亲嘴的道理。 可提出要求的是段从,他明明知道这不对,心底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 这是段从,段从想要的就应该得到。 只不过跟上回胡闹瞎亲时比起来,这次言惊蛰也感到了心跳与紧张。 “……亲嘴就亲嘴,你怎么还伸舌头。” 贴合的嘴巴分开,言惊蛰浑身麻得不行,抹抹嘴,转开脸想往旁边躲。 “我喝酒了。你别管。”段从拿被子把两人一包,不讲道理地又亲过去。 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初中生,胡闹也闹不到什么份儿上,亲了几口就被楼下的鞭炮声吓得赶紧分开。 心跳平缓后,两人又忍不住凑着脑门儿一起乐,言惊蛰尝到了亲嘴的滋味儿,其实还有点儿期待,结果段从眼睛眯了眯,搭着他的肩膀真睡着了。 “你以后可别喝酒了,”言惊蛰轻轻踢他,“酒量真差。” 如果那时候没有答应段从那不合理的要求,可能后来的他们,根本走不到这一步。 言惊蛰将记忆中那个嚣张帅气的少年面孔,与眼前的段从重叠在一起,望着他在睡梦里微微蹙起的眉心,不由心里一酸。 他忍不住伸手,想像他们还在一起时,段从每次喝过酒那样,摸摸他的额头。 指尖还没触碰到皮肤,段从突然睁开眼,攥住言惊蛰的手。 这一下真把言惊蛰吓得不轻,呼吸都下意识绷住了。 段从却并没清醒,他眼睛虽然睁开了,却明显还没回神,怔怔地与言惊蛰对视两秒,他张张嘴,发出模糊的音节:“宝……” 一句没喊完整的称呼,言惊蛰手心一麻,眼圈立马就不受控制地滚烫。 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段从倏然清醒过来,猛地坐起身,将言惊蛰的手朝旁边抛开,眼底是毫不遮掩的冰冷与厌恶。 第 12 章 就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言惊蛰在原地愣了愣,缓缓收回还支在半空的手,将心底刚刚升腾起的情绪强压回去。 “对不起。”他把掉在地上的外套捡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我是想给你盖一下。” 段从皱起来的眉头就没舒展开。 他最后的记忆还是小薛开车送他回家,再睁眼突然看到言惊蛰,整张背都麻了一下。 怪他自己,年前从这里搬出去后,没把新家的地址告诉小薛,上车后也忘了交代,结果就被直接送了过来。 扭头再看一眼垂着眼的言惊蛰,段从昏沉的脑袋只感到烦躁。 从鼻腔里沉沉地呼出口气,他起身向外走。 “你,”言惊蛰站在后面喊他,语气有些迟疑,“韩野不是说,这是他姐姐的房子吗?” 段从脚步顿顿,头也没回地“嗯”了声:“司机送错了。” 他一只手已经握上了门把,言惊蛰又在身后轻声说:“少喝点酒。” 就这一句话,段从被酒精搅了一晚上的情绪,突然被点燃了引信,纷乱的烦躁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跟你有关吗?”他回头盯着言惊蛰,凌厉地质问他。 言惊蛰张张嘴,又紧紧闭上,神色灰败地避开视线。 此刻的段从其实是希望言惊蛰能说点什么的,什么都好,不管说什么,都能成为他满腔烦躁的发泄口。 但言惊蛰只会沉默,从不跟他争吵。 他就是这样的人,哪怕是当年提分手,也一句解释都没有。 时钟“嘀嗒”的走针声在客厅里轻轻回荡,段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闭闭眼,低头捋了把头发。 “抱歉。”他哑声道,打开房门走出去,“把鞋穿好。” 门扉被拉开又关上,明亮的客厅里只剩下言惊蛰自己。 他低头看看自己踩在地板上的光脚,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卧室里言树苗又在翻身下床的动静,才轻轻关上灯,回房间躺下。 将搬家的种种琐碎处理完以后,言惊蛰第一件事儿,就去给自己又找了个兼职。 很近的一份工作,就在小区门口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做夜班的收银员。 钱不多,但一个月下来也能有两三千块,从晚上一点到早上五点半。 言惊蛰觉得性价比还算可以,毕竟晚上买东西的人不多,有时候一整夜都没有一单,偷偷打个盹儿,熬一熬就天亮了。 最主要的是这个时间方便,晚上等言树苗睡着后他悄悄出来,早上正好带着早饭回去——头天卖剩下的关东煮,或者各种临期的即食,不要钱随便拿,算是夜班的福利,言树苗还挺喜欢吃。 另一个负责跟他交接白班的收银员,是个年轻的男孩子。 名字挺好听,姓宁,叫宁望。 宁望刚二十岁出头,染了一头说不上黄还是绿的发色,总是一脸不耐烦的戾气,眼皮懒洋洋的耷拉着,看着比言惊蛰这个打两份工的人还睡眠不足。 言惊蛰觉得他很可惜,明明个子挺高,长相也挺秀气,完全不像自己这种,一眼就能看出出身的穷小孩。 关键他这个年龄明明应该在上大学,不知道怎么混到了便利店来打工。 言惊蛰自从结了婚,就自觉将自己去“年轻学生”这一类群体划分开。 有了言树苗后更是如此,连划分都不需要,基本已经接触不到还在上学的年轻人。 可潜意识里,他时不时也会恍惚一下,有种自己也才二十啷当岁的错觉。 这种感觉在每次见到宁望的时候都会格外强烈,强烈的对比让他认清自我,也总能让他回想起自己狼狈惨淡的大学时光。 不过这些感觉,他也只会藏在心里偷偷感叹。 言惊蛰的话已经够少了,宁望像是比他还不爱出声。区别在于言惊蛰是天生话少,宁望则是明显懒得多说。 有一次言惊蛰交代他接货的事情说得有点久,宁望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不耐烦起来,发出轻轻的“啧”声。 所以整个第一周相处下来,除了交接班的时候互相对对货单,即便两人都在店里时,也基本零交流。 不过从第二周开始,言惊蛰发现宁望虽然个子比他高了一头,但性格仍是个很标准的小孩子。 宁望上下班的时间都不准点,有时候晚一刻钟才走,有时候早到半小时。 他在便利店里呆着也没别的事,就是捧着手机打游戏。 言惊蛰到了就去干活,宁望来晚了他就等一会儿,从来不抱怨,也不会跟店主告状。 反正都是捎带手的工作,也不累,就是天天睡眠不足,让他白天容易疲倦没精神。 渐渐的,宁望留在店里的时间越来越长,饿了有关东煮吃,来活儿了有言惊蛰去做。 打游戏的间隙里,他偶尔掀掀眼皮扫一眼言惊蛰,也不会主动道歉或道谢。 “月底工资,我匀你五百。” 有一天言惊蛰下班准备回家时,宁望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言惊蛰正在摘围裙,冷不丁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宁望问:“我?” 宁望手上的操作没停,像是嫌言惊蛰理解能力太迟钝,不耐烦地瞥过来,又是一声“啧”。 “你帮我不少,虽然我没说什么,心里都有数。”他口吻硬邦邦地解释完,又加一句,“你人不错。” 从一个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的小孩子口中,听到“你人不错”这样的评价,言惊蛰虽然从没将自己摆在“大人”的立场上,也禁不住有些想笑。 “不用,没关系。”他温声表示,“你少玩点游戏,有空多休息。” “别管我。”宁望的脸立马一拉。 言惊蛰就识趣地闭上嘴,捡几块卖剩下的面包,装好回家。 有了那天的开头,之后两人的交流就逐渐多了,言惊蛰偶尔会把多做的晚饭给宁望带一点,宁望时不时的也会跟言惊蛰闲聊几句。 从他的言谈里,言惊蛰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一些零碎的信息:宁望有学校,但他不想上,喜欢打游戏,现在是什么工作室的代练打手,觉得自己很厉害,希望能被正规的战队选上,成为职业的电竞选手。 家里跟他意见相左,他干脆就辍学,连生活费也不要,自己一边接代打,一边在便利店打工。 言惊蛰知道自己一直很土,从小就跟同龄人有信息差,接触的新鲜事物总比别人晚好几拍。 但宁望所表达的这些观点,还是让他有点儿吃惊。 男孩子爱打游戏他能理解,以前上学的时候系里也有成天翘课在寝室打游戏的同学。 只是没拿到学位证是言惊蛰一辈子的遗憾,他没想到对现在的学生来说,大学也成了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东西。 十年后的宁望又会是什么样子,会成为另一个落魄的自己吗? 见言惊蛰出神不吭声,宁望眉毛一抬,问他:“你不信我很厉害?” “嗯?”言惊蛰斟酌一下用词,“没有。我就是觉得辍学有点可惜。” 宁望直接忽视他后半句话,把手机往言惊蛰眼前一举:“哥很C的好吗?” “别觉得代练不算工作,我现在接单的钱比在这打工多多了,干完这个月就不干了。 言惊蛰看不出水平,但是满页的“胜利”与MVP确实挺漂亮,他也无所谓宁望没大没小的自称,微微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就是这么一个从年龄到三观,处处与言惊蛰彰显着代沟的小孩儿,在月底的时候,却帮了他一个大忙。 那天是言树苗的生日,言惊蛰想早点回去,头天晚上就提前一小时来便利店接班。 他这段时间的作息实在太差,便利店早早开了冷气,整理冰柜时他感觉身上发冷,太阳穴也生疼,明白自己是太缺觉了,也没在意。 早上下班时,他从便利店出来脑袋一阵发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一脚从台阶上踩空,被来送货的面包车撞了个正着。 言惊蛰感觉腿上一轻,整个人天旋地转地倒在地上,听见宁望惊讶地喊声。 坏了。 言惊蛰控制不住闭合的双眼,脑子里就一个念头。 言树苗该着急了。 等到再有意识,言惊蛰先感受到了右边小腿火烧般的胀痛,他挣扎着睁开眼,人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操,你醒了?”宁望坐在他床边瞪着眼,手里还捧着手机,立马撑着床沿凑过来。 “你骨折了,一直不醒,我他妈以为你被撞成植物人了,幸好医生说你低血糖,关键司机车开得慢,撞得不严重。” 言惊蛰顾不上听他话里颠三倒四的好坏,他浑身疼,皱着脸缓了两秒才能出声:“……手机。” 他给赶紧给言树苗打个电话。 “干嘛,给我转钱?不着急。”宁望从兜里把他的手机掏出来,“你先躺着吧。” 言惊蛰差点跟不上他的思路,反应一下自己在医院,肯定是宁望帮他拨120又垫付手术费和住院费,忙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 “谢谢。”感谢的同时,言惊蛰又有些难以启齿,“多少钱?可能我要过一阵子才能还你。” “啊。”宁望报了个数,“没事,我单子多,存款还有点儿,你尽快就行。”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大概就是自己现在这种状态。 言惊蛰现在已经没什么心疼钱的心思了,他费劲地划开手机,给家里的座机打电话。 “哦对,你手机一直响,我就替你接了。”宁望说,“你都有儿子了啊?” “你怎么说的?”言惊蛰心里一紧。 “说你被车撞了啊,还能怎么说。”宁望奇怪地看着他,“不过我让你儿子喊他妈来,他就哭了,说没有妈妈了,我也没办法,只能让他在家呆着别哭,等你看完病就回去了。” 对于正常家庭来说,宁望这样处理完全没问题。问题是言惊蛰并不算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他苦笑一下,忙朝家里拨号。 “我白天还有事,也不能一直呆在这,刚你被抬回病房,就用你手机喊你朋友过来了。”宁望又说。 言惊蛰一个号码拨了三遍都没拨出去,愣了下忙问:“哪个朋友?” “韩野?”宁望记不太住,“你联系人备注都是客户客户的,我就挑你姐夫和最近的一个人都说了一声。” 宁望联系的人确实是韩野,十多分钟后出现在病房门口的人,却是段从。 进门的第一眼,他先看到言惊蛰缠着石膏绷带挂起来的小腿,下一眼,就是床边高挑陌生的男孩身影,掀着言惊蛰的被子,正弯腰要托起言惊蛰的膝窝。 “你撑着点儿我先坐起来啊,不下床怎么尿,”宁望皱着眉毛喊,“等我抱你呢?” “别,不用……”言惊蛰不好意思地欠起身,费劲地往外扒拉他。 “咳。” 段从绷着脸,清了清嗓子。 第 13 章 宁望确实是给韩野发的消息,但韩野收到消息时,正好在跟段从去吃饭的路上。 朋友新开的餐厅,泰国菜,厨子是专门请的泰国人,定价高得恶心人。 手机连了车载导航,收到微信消息自动朗读:“这人出车祸了,三院住院1202,你来给下钱。” “什么乱七八糟的,”韩野听得莫名其妙,“谁的号又被盗了?” 段从坐在副驾回消息,听他这么说笑了笑。 但是一看发消息的人是言惊蛰,两人同时都变得笑不出来。 “服了,在他身上什么事儿都有可能,纯倒霉蛋一个。”韩野在路边把车停下,瞟了眼段从,“吃吗还,泰国菜。” 段从只比韩野感到更无奈。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已经从感情上把言惊蛰放下了,毫无其他念头,从心底里就不想有。 他也明白,如果一直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言惊蛰有着牵扯,他就总也不可能真正跟言惊蛰断开关系。 可习惯与本能的力量,真的太强大,也太折磨人了。 这种事儿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韩野,偏偏自己今天还没开车,打车前往医院的路上,段从简直感到了恼火。 ——言惊蛰最好是微信号被人盗了,最好让他赶到医院发现被耍了,最好别真的看到他躺在病床上。 如果是假的,他必然不会再多管言惊蛰一丁点闲事。 所谓事与愿违大概就是这样。 推开病房的门看见眼前这一幕时,段从先是心底一沉,紧跟着,就升腾起无端的烦躁。 言惊蛰听见段从的声音,整个人则直接挺起腰坐了起来。 “哎哟,”宁望不明就里,还被他突然过大的反应吓一跳,“你悠着点,我戳你肉了?” 顺着言惊蛰的目光转身一看,对上段从黑沉的视线,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朋友?” 言惊蛰没法界定他与段从的关系,还能不能用一句“朋友”来概括。 他也不能向宁望这个小孩儿解释,只能模糊地“嗯”一声,将介绍的流程囫囵过去,望着段从问:“你怎么过来了?” “耽误你了?”段从脱口而出。 言惊蛰一愣。 段从说完也意识到这句话不合适,他抿了下嘴角,重新将目光扫向宁望。 宁望察觉这俩人似乎关系不怎么好,过来的这个男人不像言惊蛰的朋友,穿着气场都跟言惊蛰不像一个层次的人,倒像是个债主,连带着自己这个帮忙的都有点儿敌意,目光寒凛凛的。 他正是张扬的年纪,一点儿也受不得这个,立马也挂起脸色,用同样的眼神盯回去。 宁望不明白,言惊蛰却太了解段从了。 他眼也不眨地看了段从一会儿,感到自己心跳有些快,忙咽了咽发干的喉咙。 “这是我……同事,”他撑着床沿往前坐坐,低声解释,“我早上从店里出来被车撞了一下,他帮着把我送来的。” 段从稍稍向宁望点了下头:“谢谢。” 宁望则冷冷地“哼”一声,丝毫不想继续在这耗着,他直接将手往外套兜里一揣,转身走了。 走出去两步又回头补了句:“记得还钱。” 这次的病房还没住进其他患者,宁望一走,房间内就只剩下言惊蛰与段从两个人。 “你怎么来了?”言惊蛰忍不住又问。 段从高高大大地站在床沿,目光恢复了淡漠,反问他:“你还真指望着韩野回回都照顾你?你们熟吗?” 言惊蛰被他话里的讽刺说得有些脸热,忙摇摇头:“没有,是小宁用我手机发的,我……” 段从似乎懒得听,微微蹙眉一转脸,言惊蛰就默默闭上嘴。 在他出现之前,言惊蛰其实正想去尿尿。 憋到现在,他实在有些憋不住了,掀开被子往下挪。 “干什么?”段从的脸立马转回来。 “我,”言惊蛰费劲地用他那条好腿够拖鞋,“我想去卫生间。你能帮我喊一下医生吗?” “男医生。”他不好意思地补充,“或者帮我递一下那个板凳,我扶着也行。” 段从没说话,也没动,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弯腰靠过来,托起他伤腿的膝窝帮他站起身,胳膊从身后环过来,扶住他的腰。 时隔五年多的肢体触碰,言惊蛰猛地一哆嗦,唯一能支撑力量的小腿猛地一酸,差点儿没站住。 段从皱皱眉,掌心加了些力气,隔着病号服与他单薄的侧腰贴实,稳稳地让他站牢。 “……谢谢。” 言惊蛰耳朵滚烫,鼻端传来段从熟悉的味道,他甚至不太敢呼吸,手心紧张得攥成一团,抬起来撑着墙,抖着嗓子道了声谢。 段从什么也没说,只是身上不耐烦的气息明显在加深,动动胳膊,示意他赶紧。 有人扶着当然比自己撑着板凳磨蹭要方便,但此刻的言惊蛰也只能挪着往前蹦,身体的大半力量全都得倚靠段从。 段从比言惊蛰高了一个多头,他环着言惊蛰往前走,大半个胸膛与言惊蛰的侧肩紧密挨着,偶尔有头发丝蹭过鼻端,段从紧着眉心,避都避不开。 几步路的功夫磨蹭了半天,终于到了卫生间门口,言惊蛰停下来,没等说话,段从直接将门一推,扶着他继续往里走。 言惊蛰愣愣,看他一眼,及至被带到马桶前,段从侧过脸淡淡地看向墙壁,仍没有松手的意思。 言惊蛰忍不住示意他:“谢谢,我现在可以自己了。” “你能站稳?”段从略略移开掌心。 “应该能。”言惊蛰发烫的侧腰这才松弛下来,他试着用一只手撑住墙,另一只手还没搭上裤腰,整个人就失去平衡地摇晃一下。 没等言惊蛰吓一跳,段从像是已经预见了这个情况,掌心已经及时贴了回来。 “我,我坐着也行。”言惊蛰又想俯身去撑水箱。 段从胳膊一勒,对言惊蛰多事的磨蹭很不满,沉着嗓子催促:“快点。” 没人比眼惊蛰更想快点,他膀胱胀得小肚子都发麻。 同时发麻的还有他的脖子后背,以及胸口跳动得过于剧烈的心脏。 余光感觉到言惊蛰的手在裤腰上动了动,段从睫毛动动,将脖子更加转向一旁。 过了将近十秒没听到任何声音,他奇怪地转回头,只看见言惊蛰快要垂到胸口的后脑勺,与红彤彤的耳朵尖,病号服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半边手背,他握着自己有些发胀的东西,肩膀细微地发着抖。 “怎么了?”段从的喉结动了动,哑声问。 “你还是出去吧,”言惊蛰使劲埋着头,难堪得快要带上哭腔,“……我难受,尿不出来。” 直到段从从卫生间离开好几分钟后,言惊蛰才坐在马桶上,淋淋漓漓地尿出来。 段从靠在卫生间门旁的墙上,听着里面细微的水声,指腹在掌心内无意识地摩挲几下,从胸腔内深深呼出一口气,推门出去点了根烟。 对于一辈子只谈过一场恋爱的人来说,真的很难去想象,那些分手后能与前任和平相处,甚至继续做朋友的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明明是曾经最亲密的人,明明知道对方一切的喜好特点,了解互相所有的性格习惯,甚至身体上每一处敏感带、喜欢的刺激,与高|潮时的反应。 这样拥有过彼此的两个人,该怎么在结束一段关系后,还能成为所谓的“朋友”? 言惊蛰完全做不到,段从也并非圣人。 过往的太多回忆完全不受控制,汹涌地冒了出来。 段从与言惊蛰真正确定关系的时间,远比他们开始亲密的时间要晚。 ——刚开蒙的懵懂期就亲过嘴,这份共同的小秘密,奠定了他们对彼此最暧昧的信任,以及后来频繁亲密的基础。 初二那次亲嘴之后,段从每次回老家见到言惊蛰,不管他们去玩什么,聊什么,最后当话题告一段落,两人的目光都会不由地停在对方嘴巴上,然后一点点靠近,腻歪在一起。 中学时代的纯情无可替代,那是仅仅互相握住手就能心跳加速的年纪。 但同时,他们对于性的好奇也如同蓬勃的野草,毛毛躁躁的野蛮生长。 段从第一次触碰到言惊蛰的身体,是在高一那年的寒假。 那年是段从格外顺利的一年,考上了名列前茅的高中,身体快速发育,在学校的篮球赛上帅出了年级,学期末还拿到了全市联校物理竞赛的一等奖。 老妈一高兴,奖励了他一部手机,还有比往年多了好几倍的压岁钱。 段从拿到钱计划了很多种花法儿,但是想来想去,最后他咬咬牙,声掉了自己打算给游戏充值的部分,悄悄去又买了一部手机。 回姥姥家过年时,他把手机给言惊蛰,把言惊蛰吓得眼睛都瞪圆了,摇着头直不敢接。 对于言惊蛰来说,手机是一种非常奢侈的物件儿,虽然班里很多同学都有,但言瘸子每周的生活费都只给他五十,再断一条腿也不可能给他买手机,当时的他甚至觉得,这是自己一辈子都拥有不了的东西。 “我不要,你自己用。”他推着段从的手催他赶紧收好,“这么新,别被人偷了。” 段从对于“饲养”言惊蛰的成就感,简直有种该死的上瘾。 一看言惊蛰这样,他心里就又痒又暖,也不心疼钱,也不遗憾自己没充上的游戏皮肤了,嘴角一个劲儿往上勾,只笑着盯言惊蛰。 “我有。”他十分潇洒的把新手机往言惊蛰怀里一丢,掏出自己的在指间转一圈,“这个就是专门给你的,今年的新年礼物。” 从小到大,言惊蛰其实一直有记数,包括那团袜子球,段从每次给他的好吃的、小礼物,哪怕只是一瓶饮料一块糖,他也会大概换算成钱,记下来自己欠了段从多少。 别人对自己好,从不是自己应得的,有回报的付出才有意义。 这个道理言惊蛰特别懂,只是他实在没有钱,也实在不舍得拒绝段从的好,所以只能悄悄记着,等以后长大能挣钱了,也给段从买很多礼物。 从小学到高中,段从已经给他太多太多了,可现在甚至连手机都买给他,还是超出了言惊蛰能想象到的程度。 他一个劲儿的推拒,段从扔给他,他就跟烫了手似的赶紧塞回来,嘴里不停说着“不要不要,太贵了”。 来回这么几次,段从心里那点儿成就感都磨没了,反而有种第一次被言惊蛰拒绝好意的不满。 “爱要不要,不要扔了。” 他是很有脾气的人,五官逐渐长开的帅脸一拉,漂亮的下颌线已经能带出几分唬人的意思,嘴角一抿身就走。 言惊蛰不敢要手机,更不想看段从生气,赶紧追在后面哄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反正先说“我错了对不起”。 “那你到底要不要?”段从又回头盯他。 “这个……多少钱啊?”言惊蛰无措地捧着手机盒,像捧着全世界最昂贵的宝贝。 段从看他服软了,又一点点笑起来:“最便宜的。瞅你那出息劲儿。” 言惊蛰虽然不敢收,但又有哪个学生能不开心拥有自己的手机? 他在段从的催促下惴惴不安地拆开手机盒,给手机装卡,攥住那部小小的黑色机子,心脏“通通”跳。 “那以后我是不是只要想你,就能给你发短信、打电话了?”他眼睛亮晶晶的问段从。 “嗯。”段从弹他脑瓜嘣儿,“你注册个□□,不发短信也能聊。但是只能给我发,不许跟别人。” “没有别人。”言惊蛰揉揉脑袋,小心地擦着手机屏幕,“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言惊蛰确实没有别的联系人,他连言瘸子都不敢让知道,所以他的手机里只有段从,每次有消息发过来,除了运营商,也只有段从的消息。 他喜欢上了每次收到消息时,手机微微震动的感觉,期待段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符号,就像每次跑去门卫处看快递时的心情。 这部手机也直接将两人的联系,从每年几次的见面与漫长的写信,扩展到了无时无刻。 段从不能找言惊蛰玩,必须跟老妈去走亲戚时,能给言惊蛰发消息;陪姥姥去集市买菜能给言惊蛰发消息;一大家人吃年夜饭能给言惊蛰发消息;晚上睡觉前的无聊时间,也能给言惊蛰发消息。 言惊蛰只要没在睡觉,几乎每次都能秒回。 频繁的聊天让两人无比上瘾,尽管他们每天也没聊什么有意义的话题,但就是有说不完的话。 那年寒假,段从在姥姥家的最后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晚饭喝了点儿葡萄酒,头皮兴奋,跟言惊蛰聊着聊着,突发奇想地说:你来跟我一块儿睡吧。 言惊蛰:现在吗? 段从:我明天就回家了。 言惊蛰:被发现会不会不好啊? 段从:发现怎么了,你又不是女孩,好兄弟一起睡多正常。 言惊蛰心想好兄弟才不会亲嘴。 但他没反驳,心里也有股隐隐的兴奋,像好学生第一次逃课,他悄悄从被窝爬起来,踩着言瘸子如雷的鼾声,披上外套从家里溜出去。 段从在姥姥家比他自由多了,他有自己的小房间,跑到院子里给言惊蛰开门,第一眼先言惊蛰光脚踩着夏天的拖鞋,受不了地赶紧把人往屋里带:“又不穿袜子。” “就两步路。”言惊蛰鬼鬼祟祟的不敢提声说话,嗓子都捏成了气声,“快去你屋里。” 这种半夜聚会的感觉刺激又开心,两个人挤在被窝里闹了会儿,言惊蛰被段从抓痒抓得直笑,笑累了蜷在枕头上喘气,腰上突然一沉,段从在被窝底下横过条腿,不客气地搭在他身上。 “重吗?”段从跟他脸对脸躺着,看着他问。 言惊蛰摇摇头,伸手在段从腿上拍了拍。 下着雪的县城冬夜,弥漫着柴火气的温暖被窝,挤在一起的小少年,眼神与呼吸都细细的交融着,带着葡萄酒的甜香。 不知道是谁的目光先滑到对方嘴上,两个人额头微微一碰,又亲到了一起。 可能是想着第二天要分别,也可能那晚本来就到了开窍的时候,段从没有像之前一样,亲够了就停,他的手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沿着言惊蛰的秋衣衣摆推上去,揉了他的胸口。 “你干嘛?”言惊蛰忍不住缩了一下。 “不知道。”段从的呼吸变沉了,带着点儿强势,摊开言惊蛰缩起来的胳膊肩膀,就想揉搓他。 言惊蛰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段从把自己当成了女生,但他贫瘠的匈甫实在毫无一丁点儿起伏的可能,段从的月各膊却申进来就不再拿出去,用指间扣来摁去。 男生的那种置位,原本是没有太大感觉的,可言惊蛰被激得脊柱发麻,烫着脸不敢吭声,憋着气蜷起肚子。 “你应了?”段从突然问。 “嗯?”言惊蛰扑扇着眼睛想装傻。 段从直接不说话,将手朝下包过去。 那是两人第一次真实的触碰。 很稚嫩,很鲁莽,虽然还什么都不懂,只是互相攥着弄出来,但那种被人把控到头晕目眩的感受,让两人对那一晚的记忆,一致地记忆犹新,难以忘记。 当很久他们以后上了大学,有次聚会闲聊,说到有些男生会在寝室互相帮着撸时,韩野身为铁直男震惊得不行,鸡翅都从嘴里掉出来,一个劲儿喊“我操”。 段从只是靠在座椅里垂眼笑着,在所有人看不到的桌角,他将手搭在有些紧张的言惊蛰腿上,安抚又温柔地拍了拍。 第 14 章 言惊蛰在马桶上坐了半天才出来,恢复情绪是一方面,在一条腿不能着地受力的情况下,既要提好裤子冲好马桶,又要撑稳身体,费劲挪动是另一方面。 段从的烟早就抽完了,听到卫生间门响,过去将他扶回床上。 相识二十多年的默契不是白给的,两人对于刚才微妙的尴尬,一致选择了忽视,谁也没有说什么。 段从将言惊蛰在床上安置好,直接喊了大夫来确认情况,了解后续的治疗安排。 听到“在医院住两天”时,言惊蛰没忍住开口打断:“可以不住吗?” 段从的目光与医生护士一同望向他。 “我家里还有小孩子,”言惊蛰想到言树苗还一个人在家,心里直揪得慌,“没大人不行。” 今天还是他生日。 “家里没别的大人了?”跟随护士接话,“你现在也没法照顾小孩吧?” “建议住院也是为了方便观察。”大夫解释,“你的情况回家修养也可以,今天还是别折腾了,明天感觉确实没什么问题再出院。但是该注意的得注意,多卧床少活动,定期回来检查。” 言惊蛰还想再说什么,段从将话题接了过去,开始询问医院有没有现成的轮椅拐杖能用,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这是让他服从安排的意思。 医生护士们离开后,言惊蛰想想,拿过手机给姐夫打电话。 段从去租了轮椅回来,看到他怔怔地坐在床头,耷拉着眼皮很轻地叹气。 “疼?”段从微微抬起眉。 “嗯?还好。”言惊蛰忙摇摇头,看他弄回来的东西,心底有种复杂的温暖,“谢谢你。” 段从没说话,沉默着将轮椅调整好,抬起手腕看看时间。 “你有事就去忙吧,”言惊蛰注意到他的动作,赶紧说,“麻烦你了今天。” 如果这会儿离开,不论从情分上还是本分上,段从都没有任何问题。 他真的不想再过多涉入言惊蛰的生活。 可看言惊蛰反倒是客气到极点,一副巴不得他立马离开的模样,段从又有种微妙的不悦。 “你自己可以?”他问言惊蛰。 “我没事,有了轮椅就很方便了。”言惊蛰说。 “你儿子呢?”段从又问,“再找个同事去帮你照顾?” 后面那半句话,搁在这个语境与他们之间,是十分古怪的。 尽管段从的表情毫无起伏,语气也极为平稳。 言惊蛰又想起他刚进病房时看到宁望的反应,从胸腔连带着喉咙口,都不受控制地收缩。 “没,”他感觉自己这会儿出声说话都有些发黏,清了清嗓子,“本来想找我姐夫去帮着看一下,刚打个电话,他说他今天没时间……” 言惊蛰没有姐姐,这个姐夫是从哪儿论的,稍微一琢磨就能猜出来。 段从的神色突然又冰冷几分,言惊蛰也意识到这一点,心底那点儿冒泡的幻想,顿时恢复平静。 “对不起。”他囫囵着将话题终止,低头在手机上漫无目的地划拉,“我再给言树苗打个电话,今天是他生日。”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几秒钟后,言惊蛰听到一声兼具着无奈与烦躁的叹息:“密码。” “你家的。”段从说。 言惊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言惊蛰压根儿没换新房子的密码。 韩野粗枝大叶,没想到告诉他怎么改,他不会弄,也没想着去改。 毕竟是以帮人“看房子”的名义搬进来的,说到底甚至不算真正的租房,那种借住在别人家的心理作用太过强烈,让言惊蛰总有一种不好意思擅动别人东西的感觉。 段从知道他连门锁密码都没换,有些古怪地扫了他一眼。 言惊蛰没在意,光顾着激动——虽然让段从去帮自己接小孩,实在是有些无耻,可这会儿他也实在顾不得那么多。 段从先回家开了辆车,再熟门熟路地回到自己的旧房子,一路上无语极了,不懂自己在干什么,连剖析的心情都没有。 摁密码的“滴滴”声过于连贯,他还没调整好面对小孩儿适当的表情,开门的同时,言树苗就从阳台“噔噔噔”地跑过来,激动地喊:“爸爸!” 这个称呼是段从这辈子都不打算拥有的。 乍一听实在陌生又很怪,想想这是言惊蛰现在的身份,他眉梢微挑,没什么表情地看向言树苗。 言树苗跑到半截就发现喊错人了,站在家门口的不是爸爸。 他脚步一顿,刚想害怕,认出段从后,顿时就感到了委屈。他瘪着嘴一边憋眼泪,一边朝段从走,带着哭腔小声打招呼:“叔叔好。我爸爸呢?” 段从不知道是不是他自身的问题,每次见到这个小孩儿,他的心情都不太一样。 在老家头回见到言树苗,呆头呆脑却懂礼貌的小模样还挺讨喜;知道是言惊蛰的儿子后,尤其在医院那一面,小孩子是可怜的,他看着只觉得烦躁;现在听他喊着“爸爸”跑过来,又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总之就是怎么都不想去喜欢。 他明白小孩子是无辜的,可“言惊蛰的儿子”这个事实对他而言,能够去联想的东西太多,无法不感到讽刺。 “叔叔,”言树苗见段从不说话,伸手拽拽他的裤子,又问一遍,“我爸爸呢?” 天气热了,言树苗在家只穿着短袖短裤,像他爸爸一样不爱好好穿鞋,左右脚的拖鞋拧拧巴巴地反套在脚上。 段从扫见他胳膊上还没淡去的大片烫痕,伸手刮了下言树苗的脸:“在医院,我带你去找他。” 言惊蛰本来还能憋住哭,一听这句,眼泪珠登时开了闸。 “爸爸怎么了?他也烫到手了吗?”他自己抬胳膊抹眼泪,小孩子哭起来没重心,本能地朝段从腿上靠。 段从在心里叹了口气,熟练地从玄关柜子里拿出抽纸,蹲下来给他擦脸。 “没怎么,不小心撞到了腿。等会儿你见到他不要哭,开心一点,这样他才能好得快。”段从看他哭得肚子一抽一抽的,笑了下,“嗯?” 言树苗立马点点头,自己憋着哭,继续一抽一抽地转身朝卧室走:“叔叔我去穿裤子。” 段从起身在屋里转了转,言惊蛰搬来住一阵子了,这里的布置跟先前却并没有太大区别,除了多出很多小孩子的物件儿,基本什么都没添。 他看到沙发上散落的几本故事书,旧得纸页都卷了,拿起来翻一下,倒是看得出很爱惜,封面上还有用橡皮擦过的痕迹。 阳台的伸缩晾衣杆上挂着洗完的衣服,一大半都是童装,言惊蛰的衣服只有那么零星的几件。 内裤袜子都挂在靠里的那端,段从瞅见两条陈旧的成年男士内裤,裆底的布料搓洗太多次,都快薄透了。 他停顿两秒,若无其事地让自己看向身旁的凳子。 这把凳子之前没在阳台。 同样多出来的还有窗台上几张画纸、用到只剩笔头的彩色铅笔,和一块小得可怜的橡皮头。 凳面上凹陷下去两个小小的坑,段从弯腰用指尖一探,还带着温度。 “叔叔我可以带水杯吗?”言惊蛰忙叨叨地跑出来问,“我想给爸爸泡豆奶粉,喝了有营养。” “可以。”段从回头问他,“你今天一直在阳台呆着?” “嗯。”言惊蛰点点头,赶紧小跑去厨房拿自己的水杯接水,“窗户能看到下面,爸爸回来我就能看见他了。” 段从看他垫着脚够净水器的小小背影,又捏起画纸,看着上面大手牵小手的一对熊猫父子,没再说话。 第 15 章 言树苗像是要出门郊游,不仅泡了一壶豆奶粉,还专门收拾了个小包,把那几本旧故事书搁进去,还有牙刷、纸巾,和一瓶宝宝霜。 又去冰箱里拿了一个大橘子,然后他蹲在电视柜前犹豫一会儿,将里面的三小袋薯片掏出来分别看看口味,选了一包也塞包里。 “这是做什么?”段从挺有意思地看着他忙活,忍俊不禁。 “叔叔,”言树苗正好也要喊他,拉着段从的胳膊指指晾衣架,“帮我拿一下爸爸的内裤。” 段从抬头朝那两条内裤又瞅一眼,没表现出什么,帮他取下一条浅色的。 触手的布料柔软到了陈旧的地步,段从连着衣架一起递给言树苗,重新问:“带给你爸爸?” 言树苗把内裤铺在沙发上,想叠起来,应该是不会,折了几折干脆直接团成个球,也直接朝包里一丢, “嗯,”他还很认真地点点头,“上次我住医院里,爸爸都给我收拾了。” 段从想告诉他你爸爸只在医院住一晚,这些东西还用不到。 想想,他还是没开口。 带言树苗下地库开车时,他在电梯里垂眼望着这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有模有样地挎着小水壶背着小包,头顶还有一撮睡翘起来的聪明毛,像个小小冒险家。 懂事的小孩儿确实讨人喜欢。 如果不是言惊蛰的就好了。 言树苗可不知道这叔叔在想什么,他看着段从的车有些露怯,爬上副驾驶就抱着水壶小心翼翼坐好,一动不动。 段从帮他扣好安全带,他才抽抽鼻子轻声说:“叔叔,这个汽车好像有一点香香的。” “嗯。”段从答应一声,弹弹置物台上只拧了盖子的淡香薰。 “你衣服也有点香。”言树苗说。 “是吗?”段从今天出门并没喷香水,微微偏头闻一下领口,言树苗说的应该是洗衣液的味道。 “是的。”言树苗一板一眼地回答,“你和那个叔叔都是香香的。” 乍一听“那个叔叔”,段从脑子里先冒出了宁望的脸。 他刚要挑眉,又听言树苗接一句“那个叔叔带我们搬家就好久见不到了”,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韩野。 他为自己一瞬间的心理活动感到不悦,将车开出去,没再接言树苗的话。 言树苗不算那种话特别多的小孩儿,毕竟是言惊蛰的孩子,虽然被保护得还算用心,比起小时候的言惊蛰要开朗多了,但他骨子里仍然带着内向,有点儿怕生。 先前段从见他那几面,言树苗都没怎么说话,今天大概是害怕,他不停转脸瞟着段从,怀里的小水壶越抱越紧,又哼哼:“叔叔。” “晕车吗?”段从的余光瞥到了他的脸色,将车速降下来。 “我没有晕。”言树苗小心地望向他,“你是我爸爸的好朋友,那就不是人贩子了吧,叔叔?” 段从这下是真的被逗笑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反问言树苗,“你爸爸这么教你的?” “爸爸说不能跟不认识的叔叔阿姨,还有爷爷奶奶走,不然就被人贩子卖到大山里。”言树苗嘴一瘪又有些想哭,他自己吸气憋下去,低头揉眼睛。 “但是你不是不认识的叔叔,但是我……” 段从这段时间,真的很难得能被逗到笑出声来。 虽然童言可笑,但言树苗能有这个意识,对一个小朋友来说还是很了不起。 “嗯,我不是。”段从摁了把他的脑袋,“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我知道,叔叔。”言树苗明显放松下来,顺着段从的力道跟着点头,“你很喜欢我爸爸,所以不会是坏人的。” 前面正好是红灯,段从减速停车,食指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两下,又望向言树苗:“你爸爸这么跟你说的?” “对呀。”言树苗有点渴了,拧开豆奶粉的壶盖喝一小口,满足地“哈”一口气。 “什么时候?”绿灯亮了,段从继续盯着他问。 “就是,就是在爷爷那里的时候,你给我钱,还帮我掰雪人的胳膊。” 言树苗说。 “爸爸说你很喜欢他的。” 言惊蛰完全料不到,他的好大儿跟段从都唠了些什么话。 独自在医院等待的这段时间,他难得奢侈一把,在手机上下了个帮忙跑腿的单,请骑手帮他去取来昨天定好的蛋糕,又额外加钱,托人家去超市买了一盒彩色铅笔。 36色,三位数的价格。 言树苗喜欢用彩铅画画,家里的彩色铅笔就剩几根铅笔头了,他很想要这盒新铅笔,言惊蛰掏不出一分多余的钱,只能承诺等他生日再给他买。 原本多打一份工后,眼见着手头渐渐能宽绰一些了,这回一骨折,欠宁望的钱不用提,关键姐夫那里和便利店,这个月肯定都去不成了。 去不成,就没有工资,就没有钱,就没有房租水电费生活费,以及言树苗的学费。 言惊蛰低头搓搓脸,心底疲倦又麻木。 但当病房的门板一响,他立马抬起头,看言树苗像小鸟一样从门外跑进来,言惊蛰就轻轻弯起眼睛,露出笑容。 “宝宝,生日快乐。”他对言树苗说。 当爸爸的还能笑出来,当儿子的可真绷不住了。 言树苗早上睡醒发现家里只有自己,心里就开始害怕。 他自己去洗了脸刷了牙,从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开始哭,哭饿了去拆几包饼干吃,惶惶地等到段从去接他。 这会儿一看言惊蛰打了绷带的腿,他一整天的委屈与惊慌彻底爆发,还没跑到病床前就“哇”一声大哭出来。 “爸爸!”他哭着指言惊蛰的腿,不敢碰,“你变成木乃乃了!” 言惊蛰心疼得不行,一边“嘘”着让言树苗别哭,一边自己眼圈也跟着红。 他把小孩儿搂到怀里哄哄拍拍,把礼物和蛋糕拿出来,低声纠正:“是木乃伊。” 这么父慈子孝的场景,段从却完全无法融入其中。 他靠在一旁,只是盯着言惊蛰看,眼底流转着让人看不明白的细微情绪。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顾得上他。 “爸爸,我给你带生病用的东西了。” 言树苗哭完一鼻子,自己立刻调整好状态,开始把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下摘。 “有橘子奶粉还有薯片,哦对我偷喝了一口,薯片是番茄味道的。”他一样样翻出来,颠三倒四地向言惊蛰解释,“还有牙刷和香香,还有洗过的裤……” 言惊蛰原本哭笑不得还挺感动,一看言树苗连裤衩都装了来,忙摁着他的手塞回小包里,有些尴尬地朝段从那边看。 段从看见了,但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仍在盯着言惊蛰。 “出院之后,你怎么安排。”他突然问。 “还没想好。”言惊蛰以为他指工作方面,很不好意思地小声开口,“欠韩野的钱,我可能还得……” 段从微微一蹙眉,懒得听这个。 “我问的是你。”他冲言惊蛰的腿抬抬下巴,“还有你的小孩,怎么照顾。” 照顾自己,目前反而是言惊蛰最顾不上操心的事儿。 反正总有办法,又不是两条腿都折了,只要能动,他就能活下去。 “我没事。”他向段从笑笑,“言树苗挺乖的,我可以……” “明天我过来。”段从打断他。 “什么?”言惊蛰一愣。 段从不想多说,他心里烦,看眼时间,直接转身离开。 “跟叔叔说再见。”言惊蛰忙对言树苗说。 段从都走到病房门口了,突然停下来偏过半张脸,凉飕飕地补了句:“少教点不切实际的东西。” 言惊蛰怔怔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后,又看看言树苗,一头雾水地摸摸他脑袋。 言树苗有样学样,小脸挂着担忧,摸了摸言惊蛰的腿。 第二天,段从过来帮言惊蛰办出院手续时,给言树苗带了个生日礼物。 ——一套精美的儿童绘画工具,连书到笔到画本,一应俱全。 言树苗开心坏了,眼睛都亮了起来,抱在怀里小声“哇”个不停,拆包装的手都轻轻的,不舍得把蝴蝶结拽坏。 “这个很贵吧?”言惊蛰在一旁不安地问。 段从没理,朝言树苗勾勾手:“跟我去给你爸爸办出院。” 言树苗“嗯”一声,蹦下床,很自然地攥住段从的手。 段从和言惊蛰同时顿了顿,言惊蛰抬眼望着段从,段从沉默两秒,没松手也没握回去,任由言树苗攥着,推开门出去。 “叔叔,”出了病房,言树苗的小脸立马挂上与年龄不符的忧愁,仰起头问段从,“我爸爸会变成爷爷吗?” “怎么这么说。”迎面有护士推着小车过来,段从将小孩儿往身边拉一下。 “爷爷的腿生病,然后就变得一瘸一瘸了。”言树苗很难过,“爸爸告诉我的。” 想起言瘸子走路的姿势,段从“哦”一声,又笑了。 小孩子的思路真的挺有意思。 “不会。”他告诉言树苗,“你爸爸过两个月就能好。” “真的?”言树苗又高兴起来,笑起来的眼睛很像小时候的言惊蛰。 段从收回目光:“嗯。” 办完手续回病房的路上,经过住院部的小花坛,见言树苗多看了一个小孩手里的棉花糖,段从带他出去买了一根。 “谢谢叔叔!”言树苗很高兴,没舍得立马吃,要回去给爸爸看看再吃。 段从思索了一路,左思右想,还是放慢了回去的脚步,清清嗓子说:“叔叔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告诉你爸爸,可以吗?” “好。”言树苗举着糖棍,用力点头。 “你爸爸和……妈妈。” 今天阳光很好,段从说出这一对称呼,轻轻眯了下眼。 “为什么离婚?” 第 16 章 言树苗原本正举着糖棍乐颠颠的,一听段从的问题,有些茫然地停顿了一下。 “离婚,离婚?”他重复两遍,对这个词语的含义显得很懵懂。 “就是分开了。”段从向耐着性子向他解释,“不在一起了。” “我知道,爸爸跟我说过。”言树苗努力回忆,“爸爸说妈妈去挣钱了,等挣了好多好多钱,妈妈就回来了,给我买玩具。” “可是妈妈没有分开,爸爸说我永远有一家人,妈妈会回来的。” 说着,他还是没忍住,舔了一口棉花糖蓬松的尖尖。 “好甜呀。”他攥着段从的手,小脚满足的在地上踢了踢。 段从垂眼望着言树苗毛茸茸的头顶,过了会儿才轻声反问:“你爸爸这么跟你说的?” “嗯!”言树苗说起他妈妈,话都变多了,弯起眼睛,“妈妈说我们家是吉吉三宝!” 如果是言惊蛰,这会儿一定又要认真地纠正他:“是吉祥三宝。” 但段从只是笑笑,浅浅勾在嘴角的笑意却并没有传达到眼底,他没再多问,牵着言树苗继续往回走,神色逐渐变回漫不经心的漠然。 回到病房时,言惊蛰正坐在轮椅上转来转去的收拾东西。 有小孩子在的地方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被拉到医院时只有他一个人,从便利店带出来的面包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拢共就待了两天不到的时间,言树苗来了一趟,东西就莫名变得非常多,总怕会漏掉什么。 他和段从各自送给言树苗的生日礼物、喝空的水壶、乱糟糟的小背包……还有半袋子没吃完的薯片。 言惊蛰捏了一片吃,将剩下半袋扎紧袋口封好,也收拾回包里。 “爸爸!”言树苗跑进来,举着棉花糖就往他嘴边递,“叔叔给我买的!” 言惊蛰伸手兜住他:“你说谢谢了吗?” “说了的。”言树苗一定要他尝一口,“叔叔给我买了草莓味。” 言惊蛰用嘴唇抿了一下,笑着拍拍言树苗的脑袋,突然有些感慨。 他们父子俩对于“甜”,好像拥有着一脉相承的渴望与追求。 小时候的言惊蛰吃不到这些甜蜜的小零食,几乎都是段从买给他。 现在他是大人了,早已经不怎么吃这些,段从又会买给言树苗。 这感受没有任何第三个人能懂。 “谢谢你。”言惊蛰很动容地望向段从,不厌其烦地道谢。 但是段从没理。 他连眼神都懒得跟言惊蛰对上,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告诉言惊蛰:“帮你们约了车,等会儿司机上来接你们,我有事,先走了。” 言惊蛰一愣。 他隐隐感到段从去办完出院手续后,跟之前的态度发生了一点变化,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变了。 也可能不是段从的态度变了,是被照顾了两天,他自己迷失了应有的分寸感,忘记了他们现在的关系。 “啊,”言惊蛰忙答应,“没关系,不用麻烦的。” 段从不置可否,淡淡地丢下一句“随你”,直接离开了。 言惊蛰最后还是被段从约的车送回了家。 实在没办法,他目前的状况太不方便,司机人很好,上下楼进出电梯都帮忙扶着他,一直把人稳稳送到家里才离开。 小孩子没有烦心事,言树苗只需要爸爸在身边就无忧无虑,到家后欢呼一声,爬去沙发上摆弄自己的生日礼物。 言惊蛰坐在轮椅上,面对玄关的镜子发了会儿呆,将心底不该有的落差感抹杀掉。然后抹把脸,撑着拐杖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去厨房准备做饭。 宁望随手捞了两根关东煮垫进肚子,瞅一眼时间,二十三点四十七。 他调整坐姿甩甩脑袋,把瞌睡虫赶跑,继续麻木又熟练地操作手里的游戏。 打团时听见便利店门响,宁望臭着脸起身,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结果抬眼望见杵着拐晃过来的言惊蛰,他拉三指的手一滑,差点被对面击杀。 “操,等我两分钟。”他飞快调整游戏状态,起身把前台后的座椅让出来,“你缺心眼儿啊?都这样了还要来打工?” 被一个小这么多的大男孩骂,言惊蛰并没生气,只腼腆地笑了下。 他区分得清善意与恶意,知道宁望只是脾气不好,性格其实并不太差。 “没事,你玩你的。”他靠着柜台站稳,甩甩绷了一路的手腕,“我没什么事,不想耽误换班。” 言惊蛰当时选择在便利店兼职,就是冲着离家近这点。 本来是考虑着言树苗,怕他在家有什么事儿,自己方便赶紧回去。 没想到这层便利没在言树苗身上体现,倒是先用给了自己。 白天言惊蛰在家琢磨了一天,姐夫那儿从他不租房子后,原本就不怎么好的态度,直接降到冰点。 昨天一听他又要请假,话里话外想撵人的意图就差直接说出来。 言惊蛰不能丢工作。 他好言好语跟姐夫赔不是,保证自己会尽早恢复,挂掉电话,他就决定便利店的兼职一定要继续去。 依旧是等言树苗睡着后,但现在腿一折,许多行动都变得受限。拐杖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更是清晰得要命,生怕把言树苗吵醒,他绷足了全身的力气,仅仅从黑暗的客厅摸索着出家门就费了不少功夫。 到了外面反倒顺利不少,习惯了配合拐杖行走,除了累点儿,没什么不能坚持的。 “你很缺钱吗?” 宁望结束手上这把游戏,迟疑地问他。 “嗯,挺缺的。” 言惊蛰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给自己套围裙。 “所以你的钱,确实得等一阵儿才能还你。抱歉小宁。” 宁望先打个寒碜,拧着脸凶道“别这么喊我,肉麻死了”;随后才“哦”一声,又说:“知道了。” 到了换班的时间,宁望也没走,跟之前一样,自己找角落猫着打游戏,困了就去仓库摞两张椅子睡。 “上货你喊我啊。”进仓库前,他还喊了言惊蛰一声,“你那腿再磕一下废了直接。” “行。”言惊蛰感动地点点头。 收银员的工作虽然能勉强维持住,收入还是远远不够。 便利店里安静下来,言惊蛰就开始发呆,继续盘算这个月的花销。 之前欠韩野的钱基本上已经还清了,说“基本”是因为好几次转账,韩野都忘了收,在聊天框里过一夜就过期,又回到言惊蛰的账户里。 他再转给韩野,对方就说忘了,又说麻烦,让言惊蛰存着,等凑齐了再一口气给他。 这种有钱人的潇洒与大度,言惊蛰羡慕不来。 他只本本分分地把钱存好,平时花钱都算着数,不去动用来还账的部分。 但现在离月底没几天了,想到快要续房租,言惊蛰从白天就开始愁,愁得心里打怵,嘴里长出两个口腔溃疡,一夜过去,嘴角又燎出个火泡。 ——租这个房子,韩野已经帮了他很多,连水电费都没让他出,房租也没搞押一付三,只说一月一付就行。 现在他连月付都做不到,除了先挪动还账款,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家开口。 到了早上该换班的时间,言惊蛰红着脸,比平时多拿了几个面包,还有两个临期的饭团。 “都拿上啊。”宁望从仓库出来正好看见他塞东西,张口就说。 “不用,不用。”言惊蛰尴尬得像是偷东西被抓了现行,匆匆将袋子系好,转身时差点儿晃个趔趄。 “哎我。”宁望下意识跨过来一步想扶他,见言惊蛰自己撑着桌沿站稳了,刚睡醒直没好气儿,“看你一条腿我都心慌。” 说着,他过来夺过言惊蛰已经系上口的塑料袋,重新打开,将临期货架上剩余的吃的,全给他扫进袋子里。 “拿走,”他把袋子往桌上一搁,“反正我也不吃。” 搁在平时,言惊蛰还会推拒推拒,他是没钱,但也不想活得这么不体面。 现在的他实在做不到,只能抿着嘴接受这份让人羞赧的好意。 “你自己在店里行吗?”临走前,他顺口关心了宁望一下。 “有什么不行的?”宁望奇怪地问回去。 “怕你昨晚没休息好。”言惊蛰说,“你还……不大,这个年纪都喜欢睡觉。” 心理年龄越稚嫩的人,越反感被当作小孩儿。 宁望不屑地嗤笑,看言惊蛰一手拎袋子,一手杵着拐准备离店时,突然问:“你还这么拐回去啊?” “啊。”言惊蛰回头应了声。 “你家在哪啊。”宁望又问。 “不远,就在这个小区里面。”言惊蛰说。 宁望嘀咕一句“真费劲”,上去拿过言惊蛰的袋子,推开店门不耐烦地催促:“快点,送你回去我再回来。” 他带着点儿强势与霸道的好意,让熬了一宿,脑子不太清醒的言惊蛰猛地恍惚了一瞬,想起了段从。 记忆里的段从也有过一段这样的时期,或者说从他们相遇起,言惊蛰所经历的所有的“好 ,都是他给予的。 “你其实有一点点像我朋友。”言惊蛰的眉眼不由地舒展开,上火的嘴角弯起笑意。 “什么?”宁望一头雾水,还在推着门,“谁啊?” 言惊蛰没多说,伸手把袋子拿回来,温声拒绝:“谢谢你,但我自己可以。” 不是每个无亲无故的人,都能施以执着的善意。 宁望一听他坚持要自己走,也懒得多管,直接脸一挂,像被拂了面子一样,转身就回柜台:“可以你就赶紧走。” 他动作太大了,胳膊刮到言惊蛰,这下是真的能把人摔倒。 两人同时头皮一紧,宁望忙抓住他的手臂,勉强帮言惊蛰站稳。 “你这人真……”他有点儿上火,一句话还没说完,店里走进一个人。 段从望着言惊蛰被攥着的手臂,目光上移,看清楚宁望的脸,嘴角倏地翘起来。 幅度很浅,冷飕飕的。 “你还真是缺不了人照顾。”他对言惊蛰说。 第 17 章 段从昨天从医院离开后,直接去公司开了个会,晚上参加完饭局,回到家已经是夜里一点半了。 洗澡的时候,他站在淋雨底下浇了半天,不管睁眼闭眼,眼前与耳畔浮现的,仍然是言惊蛰缠着绷带的腿,与言树苗那句“我爸爸说你很喜欢他”和“吉祥三宝”。 也是挺好笑的。 段从说不上来心底的情绪究竟源于什么,想嘲讽的究竟是言惊蛰,还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自以为很洒脱,却仍能因为言惊蛰的一句话,而影响心情的自己。 一直到关灯睡觉,他都在十分清醒地自我告诫:别再管言惊蛰一丁点儿破事,让他等他的老婆,去恢复他们吉祥如意的三口之家吧。 可是第二天一睁眼,他只是想出门买个早饭,想到言惊蛰连去卫生间都费劲的模样,车子还是开到了那边的小区门口。 在路边停了会儿,段从烦躁地下车走向便利店,打算买瓶水就回去,就当自己出来晨了个练。 就是这么巧,在他不想见到言惊蛰时,一进门就看见了这一幕。 宁望没明白段从话里的意思,认出这人是言惊蛰的朋友后,只有些反感他怎么每次都沉着个脸。 但现在他们是店员与顾客的身份,他也懒得搭话,确认言惊蛰能站稳之后,说了句“你朋友来了”,就转身回柜台里。 言惊蛰早在看见段从时,注意力就全部转移过去了。 昨天段从突然离开所带来的失落感,与此刻又突然出现,在他心里带来了极大的反差。 言惊蛰有些惊喜,立马杵着拐挪过来两步,望着段从问:“你怎么过来了?” 一个人真正开心的反应,是装不出来的。 段从盯了言惊蛰两秒,突然微微一皱眉,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随手从货架上拿了瓶水:“顺路。” “哦……”言惊蛰愣愣,忙说,“我请你吧,不用结账了。” 宁望一脸鄙夷地撩起眼皮翻他俩,没好气儿地大声说:“3块。” 段从这才发现,言惊蛰口中的这个“同事”,是这家便利店的收银员。 瞥一眼言惊蛰手里拎着的那兜面包,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什么也没说,去扫码付钱。 言惊蛰从小没有请客示好的条件,导致他即便已经做了爸爸,面对自己难得能够负担得起的小开销,还会显得格外的轴。 一瓶水的事儿,段从都站在柜台前了,他仍喊着“小宁”跟过来。 “别扫了小宁,月底从我的钱里扣掉就好了。” 宁望是真听不得这称呼,越过段从就冲言惊蛰呲牙:“说了别这么喊我!烦不烦?我又不是你儿子。” “不好意思,”言惊蛰忍不住笑笑,完全是哄小孩儿的口吻,“我知道了。” 这对话在他们二人之间没有任何问题,宁望一边不耐烦,一边还是把已经握在手里的水瓶搁回去。 段从耷着眼皮在柜台前着等了会儿,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朝旁边的小货架上一拎,将一枚扁平的盒子轻轻甩在柜台上。 是一盒避孕套。 杜蕾斯超薄无感。 这东西总和口香糖一起,摆在显眼的位置,做收银员的每天看着,已经习惯了。 半夜的时候不是没有顾客来买,他们也遇见过不少在外卖里下单的。言惊蛰是成年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宁望虽然年纪小点儿,也根本不是把这东西当成气球的天真性格。 但此刻看着这东西躺在台面上,二人的目光定在这盒套子上,同时安静了下来。 宁望是因为猝不及防,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不是也要免单。 言惊蛰则是完全愣住了。 他抬眼盯着段从的挺拓的背影,听见段从低沉自然的声音:“一起付。” 宁望“啊”一声,悄悄又瞥一眼言惊蛰,见他没再说话,抓抓脸翻出个专门的小黑袋子,将套子扫码包起来。 段从无比自然地接过东西,勾在指尖转身就走。 言惊蛰猛地回神,连“再见”都忘了说,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便利店。 跟了四五米,眼见段从来到路边,拉开车门就要坐进去,他干着嗓子喊了声:“段从?” “嗯?”段从回头,一边眉毛微微扬着。 “你……”言惊蛰张张嘴,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他手里的小黑袋,脑子里一片雪花点似密密麻麻的噪音。 看了好几秒,他才听见自己轻的发虚的声音:“你一早出来,买这个啊?” 言惊蛰望着小黑袋子,等他说话的时间,段从全程都盯着他。 “有事吗?”他把袋子丢进车里,反问言惊蛰。 言惊蛰有些慌乱地抬起眼,上火的嘴角干得起皮,摇摇头。 段从就也什么都没说,礼貌又冷漠地略一点头,坐进车里直接离开了。 六月份开始闷热的初夏时节,言惊蛰发了一场很绵延的低烧。 37度5,不折磨人,也不难受;他能正常去便利店坐夜班,也不耽误他杵着拐越来越熟练地折腾在厨房里做饭、缩着腿靠在卫生间洗头;到了该复查的时候,他还自己打车去医院拍了片子。 就只是纯粹的烧。 烧得人成日里脑袋发闷,不想说话,手上没活儿的时候,就只想愣神。 “你要是实在没钱,暂时不还我也不催你。”宁望感觉出他不对,侧面表示了一下关心,“至不至于天天话都不敢说。” 言惊蛰没法跟他解释眼前的状态,他也不知道这次怎么这么难以调整,只好苦笑着多说几句话,以示自己还正常。 除了宁望,唯一关心他的人就只有言树苗。 “爸爸。” 言树苗趴在餐桌上吃鸡蛋羹,回头看看蜷在沙发上午睡的言惊蛰,挖了一大勺蛋羹中间最嫩的部分,举着小勺用手在勺底掇着,一步三挪地来到沙发旁喊他。 “给你吃一口。” 言惊蛰没睡着,只是迷糊。 这一段时间以来都是这样,睡眠很浅,现实的嘈乱声与梦境交织缠绕,梦见许多以前的事。但梦也梦不完整,不知在哪一个片段,就突然转到那天在便利店里的场景,虚虚实实,教人辨不清真伪。 每一觉都睡得很累,却又极容易醒。 听见言树苗喊人,他乏力地眯开眼,抬手揉揉言树苗的脑门儿:“你自己吃。爸爸不饿。” “爸爸饿。”言树苗很执拗,弯腰用脸蛋儿贴着言惊蛰的额头。 他说不出“憔悴”这种高级的词汇,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你都干巴巴了。” “干巴巴”的言惊蛰哭笑不得,只好撑着胳膊坐起来,吃掉言树苗给他挖来的蛋羹。 第 18 章 高中分科前,言惊蛰拿着班主任发下来的分科意向表想了很久,分给段从发消息,问他要选什么科。 “理啊。” 段从直接给他回了个电话,背景喧哗热闹,听着像在篮球场。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介于清爽与慵懒的过渡阶段,沙沙的,带着与生俱来的潇洒与自信。 他呼吸的频率有些急促,一边说话一边灌了两口水,畅快地“呼”了声。 “你打球呢?”言惊蛰一听就能听出来,想想段从意气风发的样子,轻轻笑起来。 “啊。”段从也笑笑,“打一会儿。” “你干嘛呢?”他问言惊蛰,“又自己在石亭子呢?” 天生发光的人到了什么阶段都能发光,反之亦然。言惊蛰和段从的差别,一向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 言惊蛰中考成绩意外的不错,考进了他们县里最好的高中。 优秀的环境里,身旁的同学素质显著提升。言惊蛰依然腼腆寡言,不善交际,仅有的两三件衣服来回换着穿,浑身透露着肉眼可见的穷酸与孤僻,但他遭受的歧视明显淡薄不少。 高中是难得真正靠成绩来说话的时期,大家都忙着刷题补课,背后关于他的议论还是不少,却也没怎么专门摆到明面上,来集体孤立针对他。 在这种已经堪称友善的氛围里,言惊蛰还是学不会交朋友。 他独来独往惯了,上课就听课,下课就做题,厕所一个人上,吃饭一个人去。 中午与傍晚富足的休息时间,他就拿着要背的书自己在学校里溜达。 他有自己打发时间的路线:从食堂后的小路绕着操场外围,向水房的方向走,拐角处有一个废弃的小亭子。 灰扑扑的,瓦都碎得没几块了,被植被遮掩着,平时没人来,安安静静,又不会彻底与学校的声音隔绝,言惊蛰正好喜欢去。 “嗯。”他从鼻腔里应一声,觉得跟段从那边比,自己这头静谧得不太好意思,“你吃饭了没呢?” “先打球了,手痒痒。”段从喊了两个同学,“现在正要去。” “那你去吃饭吧,”言惊蛰抠着亭柱上斑驳的漆皮,“我就是想问问你要选什么科。” “什么想问我选什么科,”段从笑了,“直说吧,你就是想我了,想跟我说话。” 想不想的这种话,他们从小到大可没少说。 小时候纯真,想就是想,见面本来就难,从写信到短信,你想我我想你的也不觉得哪儿不好意思。 但是从上个冬天那晚过后,言惊蛰再听段从这么逗他,感觉就不一样了。 具体怎么不一样,他也说不来,就是耳朵有点麻嗖嗖的。 他换个方向靠着柱子,抿抿嘴角刚想说话,段从那边突然传来一道活泼到夸张的女声:“段!从!哥哥——!” 言惊蛰的动作一顿,耳朵紧了紧。 “哎我,”段从的声音离听筒远了些,语气像是无奈,偏偏还带着些好笑,“大操场的,别搞行吗?” 那女声笑嘻嘻地离近了,似乎跟段从很熟,拍了他一下:“请我喝水!” “你一天怎么就跟个丐帮长老似的。”段从他们几个人的声音闹哄哄的混在一起,很热闹。 言惊蛰听着他们互动,突然有点儿不太舒服。等了两秒,他默默把电话挂了。 回教室的路上,言惊蛰回忆起很多年前,忘了是五年级还是六年级的时候,段从给他些的一封信里就很自恋地说过:他太帅了,是他们班里的班草。 言惊蛰还拿那封信笑过段从,同时也很认可,段从确实帅。 小学生不明白“班草”意味着什么,高中的言惊蛰就算再迟钝,也知道长得帅的男孩子跟长得漂亮的女生一样,有多受欢迎。 毕竟早恋这事儿,可从不分好学校坏学校,好学生差学生。 一声“段从哥哥”,让言惊蛰思前想后地琢磨了一晚上,自习的效率赶不上平时一半。 直到晚自习放学,言惊蛰拎着水壶去水房打水的路上,段从才发了条短信过来,问他:傍晚电话怎么突然挂了? 言惊蛰打了删删了打,他每天跟段从聊天已经成习惯了,两人对话从来没有专门想过要回复什么,可今天就是不对味儿。 改了半天,他还是没忍住,选择直接问:那个女生是你朋友吗? 段从的回复很快:算不上吧,女疯子,跟我们玩得比较好 段从:怎么了? 言惊蛰:我听她喊你段从哥哥 “哥哥”这种词,就算是言惊蛰这种人,也能体会到其中的亲密。 学校里有那种喜欢认哥哥姐姐的同学,对于高中生来说,这种关系的绑定似乎代表着另一种含义的独占,是很……暧昧的。 言惊蛰这句话发过去,换成了段从的输入框不停闪烁。 “对方正在输入”的标志出现好几次,段从不知道打了些什么,半分钟后回过来的却只有三个字—— 段从:吃醋了? 看见这三个字的瞬间,那种脊背过电的感觉,言惊蛰过了很久都还记得。 他举着手机愣在水房门口,身旁喧哗的同学们经过又离开,“哗哗”流淌的水龙头伴随着升腾的热气,段从的消息一条条往外跳。 段从:她故意喊着恶心我玩的,谁是她哥哥 段从:最近不是流行那个电视剧嘛,这个哥哥那个哥哥的 段从:班里面就开始流行这么恶心人 段从:我听着也膈应,但是开玩笑也不好跟人撂脸 段从:你吃醋以后我就不让她喊了 段从:乖 他们之间的一切,仿佛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从最初认识时自然而然的关心,自然而然扔出去的袜子,自然而然地投喂,自然而然地保持联系;甚至自然而然的亲嘴、触碰;再到现在,自然而然地“吃醋”与安抚。 言惊蛰都没来及分辨自己是否在吃醋,就被段从这一条条消息轰炸得乱七八糟。 他脑中无师自通地浮现一个词语:暧昧。 友情一旦暧昧起来,真的说不清楚。 接受了自己会因为段从而“吃醋”后,那之后每次跟段从聊天,言惊蛰总觉得他们的对话都额外附带了一层奇异的温度。 明明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同样的一个“想”字,却变得难以启齿,黏糊糊,像那种能直接吸着吃的果冻。 那年的元旦节,准高三生们没有假期,段从瞒着家里一个人回来,突然出现在言惊蛰面前,带着给他的零食与礼物,还有一小把仙女棒。 “我想明白一个事儿,得过来告诉你一声。不然我没心思期末考试。”他对言惊蛰说。 言惊蛰不论什么时候,见到段从的第一反应都是开心。 开心之后,他面对着段从少有的正经态度,又有点儿心慌。 “什么事啊?”他打量着段从的神色,小心地问。 “班里有人跟我告白了,就上次喊我那个。”段从说,“你还不高兴了。” 言惊蛰想说他没有不高兴,但说不出来,心口紧缩缩的,朝血管里涌出一股股酸水。 “我想了想,两个人谈恋爱,要牵手,拥抱,还要接吻。” 段从根本没打算等他接话,耷拉着眼帘继续慢条斯理地宣布他的事儿。 “一旦和一个人在一起,就等于和这个人互相拥有了,等于我是他的,他也成了我的,不能再有其他人。这叫谈恋爱。” 言惊蛰缓慢地眨了下眼,随着段从的话,逐帧想象他和某个女生的画面,攥着礼物袋子的手一点点垂下来。 “然后我就觉得,我好像不太能接受你和别人这样。”段从清清嗓子,自若的神情变得不太自在。 言惊蛰的脑子还没转过来,主语冷不丁变成了他自己,他怔了几秒钟才呆呆地发出一声:“……嗯?” “我说,”段从不高兴地“啧”他,“我不想跟别人在一起,也不想你以后和别人谈恋爱,想想我就心烦。” “而且牵手亲嘴,这些事儿你都跟我有过了。嘴都亲了,我还摸过你,这些我只想跟你有,跟别人我接受不了。” “我好像是……喜欢你,好像从第一次想亲你就开始喜欢了。” “你跟我谈恋爱吧,然后我们考同一个大学,以后都在一起。” “行吗?” 站在初冬夜风里认真望着自己说话的少年,那么勇敢又真挚,双手装酷地揣着兜,眼神语气都拽拽的,那是当时同样稚嫩的言惊蛰,所没能看出来的紧张羞臊。 因为他也紧张、也害羞坏了。 如今过了三十岁的言惊蛰重新梦回这个画面,心底只有无限的柔软,他在梦里都想弯起眼睛,觉得十七岁的段从,简直是无与伦比的纯情与可爱。 然而没等他像十三年前那样呆头呆脑地答应下来,画风一转,梦里的段从变得高大挺拔,朝桌上丢了一盒不知道要和谁使用的安全套,眼神冷漠疏远地问他:有事吗? 言惊蛰小腿一哆嗦,挣扎着从梦里扑出来,睁开眼,墙上的指针刚刚走过二十分钟,午后的太阳仍白花花地铺在阳台上,窗外传来隐隐的蝉叫。 他又睡着了。 言惊蛰黏着一背冷汗撑坐起来,呆愣一会儿,抹抹脸,顺着电视机里动画片的声音望过去,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正晃来晃去的咯咯笑。 很多东西是不能回想的,也无法细想。 无论在梦里有多怀念十七岁的自己,一觉醒来,三十岁的言惊蛰要面对的只有柴米油盐。 他的生活里不会再有段从,换来的是迫在眉睫的生计,与日渐长大的言树苗。 第 19 章 这场漫长的低烧终于烧完,言惊蛰像是提前经历了苦夏,整个人憔悴了不止一星半点。 洗漱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凹陷的面颊上虚浮着苍白的脸色,太久没打理的头发干枯又蓬乱,他都感到有些陌生。 不像他应该有的样子了,仿佛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孤僻到不堪的言惊蛰。 小时候能不管不顾地遵循本能生活,现在可不行。 言惊蛰提提精神,用力搓了两下脸,将眼睛睁开,让面颊看起来多点儿血色。 跟言惊蛰的状态正相反,言树苗最近可太开心了。 他烫伤的最后一层结痂终于脱落干净,乍一眼看过去,新生的皮肉虽然与原本的肤色还有差别,但起码没那么明显,洗澡的时候也不用千小心万小心。 “爸爸,这一小块大皮皮给你撕。” 言树苗把胳膊横得高高的,像托着什么宝贝,颠颠儿地跑来喊言惊蛰。 他最近爱上了撕胳膊的蜕皮,自己坐在那一撕能撕半天,上瘾似的。 言惊蛰不让他乱撕,小孩子肉嫩,怕再给撕破了,说了几百遍也没用。 “我不撕。”言惊蛰抹抹他细溜溜的小胳膊,“大就是大,小就是小,什么叫一小块大皮皮。” “就是有点大,可是也没那么大。”言树苗很宝贝地缩回胳膊,“那我等一下再撕,不然撕完就没有了。” 言惊蛰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只有亏欠。 这个年龄的小孩儿明明是最贪玩,也最该带出去培养性格爱好的阶段,言树苗跟着他,平时就只能闷在家里,他的腿一骨折,这个月几乎就没出过门。 撕死皮都能成个爱好。 更让他灼心的是,这样的日子,他也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 “等爸爸腿好了,带你出去玩儿。”言惊蛰说。 “真的?”言树苗眼睛一亮。 “嗯。”言惊蛰也弯起眼睛,“今年生日都没好好过,到时候给你补上。” 话是真的,想补偿言树苗的心情也是真的。 可小孩子跟大人所理解的“等”,从来都不是一个概念。 十分钟没到,言树苗来来回回问了三四次。 “爸爸你的腿什么时候能好?” “明天可以吗?晚上早点睡觉可以吗?” “那后天呢?大大后天呢?” “爸爸我可以去骑小马吗?就是超市那个小马,喂它吃一块钱它就会动的那种。” “可以坐两次吗?” 他一遍遍问,言惊蛰就耐着性子一遍遍解释。 不过当言树苗又提出新的要求时,他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爸爸,可以喊上次的叔叔一起吗?”言树苗问。 “什么?”言惊蛰有些愕然。 “就是送我礼物的叔叔,”言树苗比比画画,“还帮我掰雪人的胳膊,还给我钱,还带我坐大汽车,还给我买棉花糖。” “他是好叔叔,可以吗爸爸?” 言惊蛰沉默了很久,他已经极力避免再麻烦段从分毫,结果无意中又欠了这么多。 “爸爸到时候问问。”他只能这么告诉言树苗,“叔叔不一定有时间。” 段从最近还真没什么时间。 他把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将两三个月的活儿浓缩在三周内,韩野连着两次喊他出来吃饭都没约成。 最忙的一天里,他开车跑了三个地方,在午夜的高速路口险些跟别人撞上。 “疯了啊?”终于碰上面,韩野张口就骂他,“活不过今年了怎么着,给阎王爷挣钱呢?” 话难听了点儿,关心却是真的。 段从懒得跟他逗嘴,不想解释,笑了笑,抿一口杯子里的黑咖啡。 怎么解释呢,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已经过了三十的人了,竟然还会像刚进入青春期一样,需要把时间都挤满,才能遏制住自己的种种情绪。 段从不想再为言惊蛰付出情绪,一丝一毫都不想。 没意义,也没意思。 所以那天从便利店分开后,他为自己近乎可笑的幼稚举动反省了半天,只能强行借用外力来填充时间,杜绝后患。 这事儿他很熟,五年前怎么过来的,那之后他处理自己任何情绪,全都得心应手。 韩野身为铁直男与曾经的情场浪子,无法在这方面真正明白段从的心思。 自顾自说了一阵儿,想起言惊蛰,他嘴上就很自然地带出来:“对了,言惊蛰把这个月房租发我了。” 段从“嗯”一声。 “我是继续不收,还是接了转给你?”韩野又问。 其实言惊蛰要是坏一点儿,哪怕耍耍赖,别每个月到点了就想着转钱,他们仨都能省不少事儿。 偏偏这人实心眼,到时间了就转钱,哪怕钱不够也得先把能给的给上,再附带一大段解释。 韩野回回还得找借口不收,也是折腾人。 他也不用等段从回答,直接开口:“就还是不收呗?” 段从没说话,又举起杯子。 “段儿,我那天琢磨了,感觉这也不是个事儿。”韩野“啧”了声,抱起胳膊往后一靠,用眼神斜楞着他。 “什么眼神。”段从看回去。 “你要真放不下还有心思,你大大方方承认,然后把人追回来,都哥们儿我也不笑话你,毕竟人各有志。” “但你非说自己没那意思了,一边给他房子住还费这么大劲瞒着……纯冤种吗不是。” “你做生意挺明白个人,怎么到了他这儿连账都不会算了?” 韩野都不想把话给他说透。 “依我看啊,等他腿好利索就拉倒了。” 韩野换条腿叠着,正正神色。 “你也不可能帮他一辈子,刚来这边生活,有困难你接应一下说得过去。等他顺起来,我找个理由让他搬走。” “你觉得呢?” 段从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纤长有力的食指在杯身上摩挲两下,倦怠地捏捏眉心。 “你看着办吧。” 韩野这边半真半假支着招儿,然而还没等他出马,言惊蛰那头却先出了情况。 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是对有钱人的标准。 骨折后第二个月还没到头,言惊蛰拆了石膏,左腿能落地以后,顾不上医生那一嘟噜叮嘱。第一时间就先去姐夫那儿上班。 话里话外一通奚落是少不了的。 言惊蛰不怕这个,他现在就怕没收入,姐夫说什么他只抱歉不辩驳,等对方发泄够了,赶紧坐到自己角落的位置上去。 他的左腿吃不了力,撑着去上班,带客户看房时就很辛苦。 骑车还好些,有些老房子没电梯,楼梯上下爬一轮,左腿疼得站不住,浑身的力气只能倚靠右腿,咬牙撑着。 刚半天功夫,左小腿就肉眼可见地肿了一圈。 言惊蛰用热水灌了两个矿泉水瓶,正一边作房型图一边偷偷捂腿,突然收到了言树苗从家里打来的电话。 “爸爸,”小孩儿的声音有些紧张,规规矩矩的,“家里来了一个,来了一个阿姨……我不知道怎么喊。” 言惊蛰的第一反应,以为是韩野的姐姐回来了。 他心里一咯噔,没敢请假,装作要出去跑房,赶紧骑上电动车往家赶。 到小区门口,想想家里没什么能拿出来招待的水果,他还临时从便利店买了几个橙子,单个包装的那种,平时都没舍得买。 宁望歪歪扭扭地靠在店里打游戏,抬头看他两眼,冷不丁瞪起眼:“你跛了?” “嗯?有吗?”言惊蛰靠在柜台上,踮起左脚踝缓缓,“刚拆石膏,不会走路了,还得适应两天。” “刚拆你就这么跑?”宁望皱起眉,“要死啊?” 言惊蛰匆忙地笑一下,表示接收到他的好意了,没功夫多说,匆匆地拎着橙子回家。 在电梯里,他还对着轿厢的镜子拽拽衣服,让自己看起来别太忙乱,不想让韩野姐姐对自己这个租客留下不好的印象。 来到家门口刚按了两下密码,言树苗在屋里听见声音,就喊着“爸爸”跑来开门。 言惊蛰摸一把他的后脑勺,进玄关换鞋,小声问:“阿姨还在家吗?” “在,”言树苗也小小声说话,拉着他往客厅走,“阿姨在教我写字。” 顺着言树苗手指的方向抬眼一看,言惊蛰一愣,勾在手指尖的袋子松掉一边,“骨碌碌”地滚出一个橙子。 段从的妈妈端坐在沙发中央,抬眼与他对上视线,微微挑起眉。 第 20 章 虽然和段从认识了二十多年,但在言惊蛰的记忆里,对段从妈妈并没有太多清晰的印象。 原因很简单,他不敢看。 “自卑”是性格里很奇妙的一环,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会随着原生环境埋下。 早慧的小孩儿早早的就能感受到;在更幸福些的人体内,也许会蛰伏更久,然后于某一日被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激发,轰然破土。 小时候的言惊蛰还不会分辨衣物首饰的名贵——直到现在他也看不出个四五六,干干净净能穿上身的衣服他就觉得很好,所以一直也没什么审美。 和段从在一起时,段从明里暗里给他买过很多,随手帮他搭配一下,整个人看着就能上不少档次。 这也没办法从根儿上提高言惊蛰的品味,打小因为贫穷而积攒的缺陷,像是刻在他的骨髓里,伴随着漫长的自卑一同成长。 从而导致两人分开后,段从这几次见到他的穿搭,其实都有股很熟悉的一言难尽。 从小没穿过好衣服,区分不了品牌货,但每个人都有妈妈。 对于县里那些街坊邻居的妈妈,言惊蛰并没能感受到太多的区别。 有“本地人不逛景点”的因素在,更因为那些街坊整日里对他们家指指点点。他对自己的傻子妈没什么感情,也实在不觉得别人家的妈妈有多好。 而回老家探亲的人就不一样了。 言惊蛰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段从妈妈时,所体会到的讶异与胆怯。那时候他还不明白,这种不需要暴力就能震慑住人的东西,叫做气质。 衣着光鲜整洁,脸上总带着得体的笑容,似乎对谁都能没有偏颇的友善。 别的小孩在段家院门里进进出出,一起玩儿,言惊蛰靠在自家破旧的院墙上有一眼没一眼地张望,头一回意识到,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的妈妈。 即便和段从熟悉起来,每次段从回老家两人都在一起玩,言惊蛰除了呐呐地打个招呼,也做不到像街上别的小孩一样,很自然地跟段家人说话、要好吃的。 他从心底里就将对方与自己划分为两个世界。 再后来长大懂事了,和段从在一起最快乐轻松的大学几年,段从有意无意地提过几次跟家里出柜、带言惊蛰见家长的事儿,言惊蛰第一反应都是摇头拒绝。 段从有一回还有点儿不高兴,半真半假地问他:“不愿意啊?” “不是,”言惊蛰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害怕。” 当时段从没说什么,只微微挑了下眉,眼角眉梢间凌厉的味道,几乎和眼前正打量他的女人一模一样。 言惊蛰回过神,忙乱地弯腰捡起橙子。 段从妈妈做了半辈子班主任,眼神十分厉害,言惊蛰条件反射地避开视线,顾不上去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家里,先打招呼:“阿姨。” “阿姨?”言树苗疑惑地重复。 “喊奶奶。”言惊蛰轻轻兜一下他的后脑勺。 段从妈妈缓缓“啊”一声,笑了下:“没事儿,孩子没见过我。” 她的神色里也带有诧异,但是拿捏得很好,显得既威严又随和,交叠的双腿都没动一下,稳如泰山地坐在沙发中央,仿佛是这个家里的主人。 “是小言吧?”她的目光从言惊蛰脸上细细扫过,看看言树苗,再望回言惊蛰,“长大了,还带着孩子,我都没敢认。” 言惊蛰不知道接什么话,局促地抿抿嘴,张罗着去给段从妈妈倒茶。 段从妈妈也没拦着,客气地跟他说了几句家常话,目光中带着若有所思,梭巡过屋里每一处角落。 “现在这儿是你住着呢?”她画风一转,询问言惊蛰。 “对。”言惊蛰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犹豫一下,“韩野他……帮我找的房子。” “啊。”段从妈妈又点点头,勾了勾嘴角,没说什么。 段从妈妈没久坐,也没说自己为什么会过来,言惊蛰给她泡的茶还冒着热气,就起身离开了。 “你现在自己带孩子呢?”临出门前,她回头又问言惊蛰。 “是。”言惊蛰耷着眼不太好意思,“我去年离婚了。” “没事儿,你还年轻呢。”段从妈妈随口安慰,捋捋言树苗的脑袋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跟段从说。” “谢谢奶奶。”言树苗懵懂地接话。 言惊蛰碰碰他的肩膀,言树苗扑闪着眼睛躲到他身后,段从妈妈对小孩子的表情确实包含着慈爱,弯弯眼睛离开了。 门一关,言树苗喊着“耶”跑回客厅里,扬着嗓子开心地问:“爸爸,我可以吃这个大橙子吗?” 言惊蛰没接话。 他在空旷的玄关伫立良久,久到小腿又开始胀疼,手指微微哆嗦着从兜里掏出手机,一个键一个键地拨出某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此时此刻的段从正在酒吧坐着,他今天没什么事儿,朋友喊他出来坐坐,他就过去打发时间。 到了他这个层次的圈子,会玩的人玩得都挺花,性取向对于一些人来说并不是二选一的题目,所谓的成功人士们彼此心照不宣,类似的社交场所一向鱼龙混杂。 手机在兜里震动起来时,坐在旁边与他闲聊半天的年轻男孩,正试试探探地想把手往他大腿上搁。 段从气定神闲地随手将他拨开,顺手掏出手机,男孩有些尴尬,但立马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刚才的话题。 段从也不给他难堪,笑着“嗯”一声,慢条斯理地抿酒,敛着眼睑看手机。 看清来电号码后,他嘴角的笑意顿顿,从沙发卡座里坐直上身,示意朋友出去接个电话。 言惊蛰是抱着试探地态度,拨出的这个电话。 他不知道段从换没换手机号,也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将他拉黑,所以听到电话拨通的“嘟”声时,他心里就使劲一缩,待听到段从低沉的声音后,又感到沉甸甸的钝痛。 “段从,是我。”他木讷地向段从打招呼。 段从好像猜到是他,或者对方压根儿就不在意,浅淡地应了声,直接问:“有事吗?” “你……”言惊蛰咽咽喉咙,“阿姨刚才突然过来了。” 段从听见这个消息的感受,不亚于言惊蛰猝然跟他妈妈对上视线。 他下意识皱起眉,突然想到上周回家吃饭,老妈念叨着有几张旧照片找不着了,还问在没在他那儿。 当时段从随口接话,让她想想是不是拿回老家了,怎么也没想到老妈竟然能找到他的“老家”去。 他的老妈突然出现在韩野租给言惊蛰的房子里,这房子背后的归属关系,只要言惊蛰的脑子还会转,自然能联想到。 段从一时间无话可说,只能问:“……现在还在吗?” 言惊蛰刚要回答,嘴巴都张开了,想想,他含混地清清嗓子,反问:“你现在方便过来吗?” 段从没说话,嘈杂的背景音里传来隐约的热曲,是言惊蛰所接触不到的另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 他屏着呼吸等段从回答,心跳莫名加速,迸发着某些难以言说的期待与猜想。 几秒钟后,段从用掺杂着烦躁与无奈的口吻。匆匆撂给他一句:“二十分钟。” 就将电话挂了。 挂掉电话第一件事,言惊蛰去将家里的地板拖了一遍,然后挑了两个看起来最甜的橙子,切成瓣儿搁在盘子里。 闻闻自己身上感觉有汗味儿,他赶紧又去换了身家居服,惴惴不安地等着。 言树苗啃橙子啃了半张脸的汁水,看言惊蛰东一头西一头地忙忙叨叨,好奇地问:“爸爸你还要出去吗?” “不出去。”言惊蛰拽纸巾给他抹抹嘴,“等下段叔叔要来,你乖乖的。” 言树苗确认完段叔叔就是送他生日礼物的叔叔,先是开心,紧跟着就丢掉橙子往卫生间跑。 “爸爸给我抹一点香香,”他举着自己的儿童面霜,“我也香香的!” “现眼包。”言惊蛰没忍住笑了。 小区门口有卖糖葫芦的小车,段从已经走过去了,想想,回头买了两串。 来到家门口时他专门看了一眼,老妈习惯把鞋子脱在门外,见门口什么都没有,他微微皱下眉,抬手敲门。 屋内的回应很快,门板几乎同时就被拉开了。 “我在厨房的窗户看到你了。”言惊蛰解释道,眼睛定在段从脸上,声音有点儿紧。 言树苗跟着跑过来,高兴地喊:“叔叔!” 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段从对着言树苗扯一下嘴角,将糖葫芦递给他。 言树苗打开袋子,眼睛都亮了起来,土土地欢呼:“糖球!” 小孩子跑去屋里吃东西,两个大人仍站在原地,言惊蛰动动胳膊,示意段从要不要也先进来。 段从喝下去的酒开始起劲儿了,他抬手松松衬衣领口,懒洋洋地朝门框上一靠,抬眼望着言惊蛰:“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在见面之前,言惊蛰默默地设想了好几种问话的方式,可段从摆出这副态度,他的腹稿就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喉结滚了好几下,他只能直接问出心中的猜想:“这房子其实是你的,是吗?” 段从也没否认,“嗯”了声。 猜想与证实猜想,带来的感受截然不同。 言惊蛰怔愣了好几秒钟,下意识往前迈一小步,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隐瞒,为什么要通过韩野来租给自己房子,为什么还愿意帮他。 言惊蛰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仓促愕然无措惊喜难过酸涩,无数种情绪同时迸发,将他的肾上腺素都拱了起来,心跳快到掌心都在颤动。 言惊蛰不是认不清自己的人,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不该再抱有一丝幻想。 可面对这个事实,回想起段从在言树苗烫伤、在他骨折后第一时间出现的画面,让他很难控制自己的心绪。 “段从,”言惊蛰又靠近一步,“我们是不是……” “没那么多为什么。”段从没动,眼神和动作都没动,“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租你也打算租别人。” 他的语气毫无破绽,然而言惊蛰缓缓眨了下眼,难得笃定地开口:“你不会。” “你不会把房子租出去,”言惊蛰回忆起以前跟段从闲聊过的话题,“你说过接受不了自己的东西染上别的味道。” 言惊蛰初中和高中都是住校,段从没住过,刚上大学住进宿舍的头一周,很多东西都不太适应。 也不是什么无法忍受的不适,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的还挺有意思。 他当笑话说给言惊蛰,言惊蛰会错了意,以为段从想出去租房子住。 段从直接就摇了头,随口就表达出了那句话,随后话题一转,就开始和言惊蛰畅想未来的生活,要买什么样的房子、做怎样的装修,还打算养条狗。 言惊蛰提起这个完全是脱口而出,他这会儿脑子里完全被“段从也许对他还有感情”的念头充满了,其他的都没顾上。 听到这话,段从的神色一滞,连带着眼底那层漫不经心,也一并沉淀下去。 玄关内外的二人沉默对视,周身的空气里充斥着梦幻般的八年,与微妙的眼下;屋内传来言树苗童真的自言自语:“再吃一个橘子球吧!” “原来你没忘啊。”段从悠悠开口。 他脸上没有表情,忽然微微往前倾身,好看的面孔猛地跟言惊蛰拉近到一个极其暧昧的距离,偏过头,很轻地嗅了嗅。 呼吸带出的轻微气流从颈侧拂过,夹带着浅淡发甜的酒味,言惊蛰半边身子一僵,心脏在胸口重重一撞。 “我嫌你脏,言惊蛰。”段从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哑地开口。 为您提供大神 烟猫与酒 的《窝囊男人》最快更新 第 20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1 章 言惊蛰刚被言瘸子接回家没多久的时候,有一回在厨房学着做饭,不知道哪儿惹了言瘸子不高兴,被当胸给了一脚。 他当时还没灶台高,踩在小凳上才能够着锅沿,整个人毫无准备地飞出去,像个破风筝,撞倒了墙角的水缸,太阳穴“嗡”地一响,从头到脚湿了个透。 “我嫌你脏,言惊蛰。” 那种猝不及防兜头泼下的冰凉,跟他此刻的感受几乎一样。 段从像是多一句话都懒得再说,站回去面无表情地凝视他一眼,径直转身离开。 电梯门开合,言惊蛰惨白着脸回过魂来,伸手撑住墙,缓缓地弯腰蹲下去,脊柱将衬衣顶起嶙峋的起伏。 这天晚上言惊蛰没去便利店,言树苗睡着后,他在客厅里坐了很久,没开灯,无声的电视在他脸上投出闪烁的光影,他隔很久才迟缓地眨一下眼。 “……但你要坚持,哪怕谁都不为,只为你自己,好好活下去,答应我好吗?” 电视里不知道是电视剧还是电影,憔悴的女主角眼含热泪,鼓励着憔悴的爱人。 怎么可能呢。 言惊蛰安静地在心里想。 一个人如果只为自己,是活不下去的。 这个世界真的太苦、太苦了。 第二天一早,言树苗睡醒起床,发现言惊蛰没像以往一样带早点回来,而是在收拾东西。 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摊开在地上,已经整整齐齐地塞进去好多衣服。 “爸爸。”他喊一声,睡眼惺忪地抓抓脸,“我们又要搬家了吗?” “嗯。”言惊蛰朝他露出笑容。 “哦。”言树苗习以为常地点头,又有些沮丧,跑到沙发上趴着,“可是我好喜欢这个房子。” “但这里不属于我们。”言惊蛰轻声安慰他,嗓子有些哑,“是爸爸没本事。” 言树苗立马发出一声七拐十八弯的“嗯”,摇头否认:“爸爸对我最好了!” 父子俩的东西不多,除了那几本旧故事书,和段从送的画画套餐,几乎跟几个月前搬进来一样。 大概收拾完,言惊蛰去姐夫的店里办离职。 姐夫的第一反应先是提醒他:“你现在不干,这个月的钱我可不能给你。” “好。”言惊蛰并不意外,点头答应。 随后姐夫才“啧”一声打量着问他:“找着什么好工作了?” “没,”言惊蛰难堪地回答,“我打算带言树苗回老家。” 带着言树苗来这里,幻想着能努力给他一个好的环境,上一所好的小学,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至少言树苗的胳膊不会被烫,不会像个动物一样整天锁在家,连学也上不起。 言惊蛰谁也不怪。他只在想,自己早就该承认,他就是段从口中的烂泥。 他应该少做些梦,本本分分地回到泥堆里。 或许是离别能激发起人心底的善意,也或许是言惊蛰的情绪实在太灰败空洞,姐夫看他一会儿,难得没有出言讥讽,甚至补发了五百块钱的工资,让言惊蛰多想想孩子,没什么熬不过去的。 言惊蛰向姐夫道了谢,然后拿着这五百块,带着言树苗去玩了一天,吃了个大披萨,兑现先前的承诺。 “爸爸,可以喊段叔叔来吗?”言树苗很高兴,还没忘了之前的计划,“段叔叔昨天还请我吃了糖球!” “段叔叔没时间,他有自己的生活。”言惊蛰给他擦擦嘴,不知是在对孩子还是对自己说,“别想着了。” 又向便利店的店长辞了职,言惊蛰将卡里的现金全取出来,留出路费与下个月最基本的开销后,剩下的正好足够还完欠宁望的钱。 可惜宁望今天没在店里,言惊蛰没能跟他道别,只好把钱搁在店长那里。 回到段从的房子里,言惊蛰挽起袖子,做了一场十分彻底的大扫除,尽力清除了自己住过的气味与痕迹。 第二天一早,言惊蛰“哒”一声轻轻扣上门,带着言树苗与两箱笨重的行李,一无所获地离开这座城市。 房子莫名租给了言惊蛰这事儿,老妈专门打了电话来问。 段从囫囵着给她解释,毕竟从小就认识,看他带孩子刚过来时挺困难,反正房子搁着也是搁着,干脆就租给他了。 老妈对于租房子没什么异议,还是埋怨了段从一通:“你房子住人了倒是跟我说一声,我什么都不知道,冒冒失失地过去扎了一头,给我和小言都吓一跳。” “你都多久没往那边去了,我也没想到。”段从笑笑。 聊了几句闲嗑,问清楚言惊蛰来这边做什么后,老妈的语气突然悠悠地抻了起来,喊他:“段从啊。” “嗯?” “你跟小言,”老妈的口吻里带着试探,“没什么吧?” 段从正往牙刷上挤牙膏,听到这问题,动作停顿一下。 跟言惊蛰分手前,他想过很多种向老爸老妈介绍的方式,如今物是人非突然听到这问话,还挺奇妙的。 “抓学生谈恋爱抓敏感了吧您。”段从笑笑,“哪跟哪儿啊,人孩子都有了,跟我能有什么?” “啊,也是。”老妈听起来竟然有点儿遗憾。 跟着她话锋一转,开始夸起了言树苗:“不过他那个儿子是真乖,又有礼貌又白净,跟个小丫头似的……也就言瘸子不会享福,这大孙子,带着多喜欢人啊。” 话里的暗示段从已经听惯了,他不否认也不反驳,还会跟着夸两句。 话题最终果然随着老妈的叹息结尾:“别人儿子都有了,我是不指望你能结婚成家,趁早领个人回家让我安心吧。” 这话段从就没法轻易地附和。 他没那个心思,也没时间。 工作的安排与影响都是连锁反应,前中后期一环扣一环,前两个月他给自己排满了活儿,一忙起来真就没个完。 忙碌的空隙里,那天言惊蛰的反应偶尔会突然蹦出脑海。 段从不愿意想他,言惊蛰的眼神总让他想蹙眉,迅速用其他的事,将注意力掩盖过去。 如此快节奏的自我压榨期间,韩野仍然尽职尽责,每个月按时给他通知着言惊蛰的消息。 也没别的,无非就是言惊蛰这个月转钱了,下个月又转钱了。 ——段从能理解言惊蛰的想法,虽然已经知道房子不是韩野的,但因为自己那句话,他宁愿装作不知道,继续把房租转给韩野,以维持艰难的自尊。 而韩野虽然提过找借口让言惊蛰搬走,这话也压根儿说不出口。 三个人就这么虚虚实实,扮演着无聊的租房游戏。 直到立冬那天,他接到韩野的电话:“不是,言惊蛰从你那儿搬走了?” 此刻的段从刚下飞机,眉心一蹦,他停住脚步,一点点绷紧了嘴角。 为您提供大神 烟猫与酒 的《窝囊男人》最快更新 第 21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2 章 如果不是言惊蛰这个月转来的钱多了四百,被韩野问了一句,他搬走的事儿谁也发现不了端倪。 “他说之前欠咱俩的钱还差四百,不想再拖到下个月,一口气全还上心里踏实。我就开玩笑问他怎么着房子不打算租了?结果他说已经没在那儿住了。” 韩野一头雾水。 “再问他就不愿意说什么,光说回老家了……什么前儿的事啊,跟你提过?” 段从并不比韩野多知道什么,但他开车前往小区的路上,眼前浮现的仍是言惊蛰那天的眼神。 昏暗,灰败,如同房子里严密拉起的窗帘,与桌面上细细的浮灰。 段从用指尖抹了一把,抬手将灯拍开,光线搅开房子里凝滞的空气,空阔的客厅一览无余,确实完全没了正在居住的痕迹,连住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不是刚走,起码已经离开两三个月了。 段从将几个房间都转一圈,最后回到客厅,咬上根烟,安静地站了会儿。 飘渺的烟线竖直向上,虚虚散开,与窗外湮没的夕阳余晖融在一起,形成无声的背景画面。 段从垂眼搓掉指腹的灰尘,一下一下,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代表什么,只是一些过往的旧画面,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很多年前段从的那场告白,从当时言惊蛰的角度看来,多少带有一些突兀和愕然。 理所当然的少年,搭配着听起来很随意的口吻、以及臭臭的表情,言惊蛰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敢相信,“喜欢”这个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他同样不知道的是,体测跑一千米都不怎么出汗的段从,当时攥在外套兜里的手,连指尖都是潮的。 意识到自己喜欢言惊蛰,对于段从来说并不是难事儿。 每天都想和这个人聊天,因为他吃醋而心跳想笑,明明是同性却每次见面都想亲嘴儿,光是想象言惊蛰以后和别人谈恋爱就受不了……除非他脑子坏了,否则这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呢? 强大的自我接纳系统从不拖泥带水,段从花了几天时间想清楚,带着礼物就来到言惊蛰面前,让人家跟自己谈恋爱。 见言惊蛰愣着脸不说话,他抿抿嘴,低头踢人鞋尖:“问你呢,理我。” 段从有八十分的把握,言惊蛰也喜欢他。 可“同性恋”确实不是所有人都能很快消化,所以他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不愿意就算了,没事儿。” 段从等了几秒钟,在心里叹口气,决定等高考完再问。 就在他转身想去拿仙女棒时,言惊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了一步,小声磕巴:“没,没不愿意。” “我也想和你一起,”他都不好意思跟段从对视,薄薄的耳廓在路灯底下映得通红,“上大学,什么的。” 十七岁的段从回过头,眼睛亮晶晶,一寸寸扬起嘴角逗言惊蛰:“……什么啊?” 一颗小雪粒从两人之间落下来,那就是他们八年恋爱的开始。 最开始的两年,两人的相处模式没什么变化。 毕竟不在一个地方,除了放假见面,其余时间仍然只能靠手机联系。而且除了聊天比谈恋爱之前更频繁,话题更黏糊点儿,他俩也没忘记高中生的首要任务是高考。 高三的言惊蛰一度认为自己的运气好起来了——跟段从在一起,一些以前学不明白的知识点在三轮复习时突然通了。 他以高中三年来最好的状态上考场,拿到一个超常发挥的分数,跟段从考入了同一所学校。 尽管是冷门的小语种专业,但那张印着与段从同款校徽的通知书,仍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二次感受到的希望与光。 连言瘸子都因为他考上大学而友善了两天,喝完酒难得没打人,在大街上发酒疯:“我他妈!割肉喂血,把这逼小子养大……他他妈的敢不孝敬敢没出息吗?老子打不死他!” 段从家里的反应则淡定多了,毕竟意料之中的事不需要太惊喜,老妈大手一挥,一家三口直接出门旅了趟游。 等回到家,再办完升学宴后,三个月的暑假都快过去一个月了,段从一天都没等,直接跟着姥姥一起回老家。 那个夏天无论多少年后再回想,都带着让人心里发软的热量。 不知怎么黑瘦了一圈的言惊蛰,送给段从第一份正式的礼物:一个一百多块的保温杯。 “夏天也能用,材料是什么钢,很安全,老板说可以喝好久。”他期待地望着段从,“你之前的杯子不是说漏水了吗?” 段从不缺杯子,家里更贵更好的杯子多得是,他都忘了上次扔的保温杯是不是因为漏水。 但他特别开心。 “你哪来的钱?”他摁着言惊蛰的后脑勺亲他,“言瘸子发红包奖励你了?” “没,我去打工了。”言惊蛰看他喜欢心里更高兴,弯着眼睛竖起两根手指,“这个月办席的多,去街上饭店帮一天忙就给二十块呢。” 他其实足足挣了三百块,可惜没藏好,被言瘸子拿走了一百六,但还是很满足。 言惊蛰这样的快乐,段从却不太能接受。 二十块对他来说只是一顿饭,是几瓶饮料,甚至几根好用点儿的水笔,可以是任何随手买来的小玩意儿,绝不会是他一天的时间。 “傻啊你?”段从眉头绞起来,心疼得想骂人,“童工也没这么用的,二十块我给你行吗?” “那不一样。”言惊蛰认真摇头,“是我想送你礼物,你都送我好多了。” “而且是我自己挣来的,我第一次挣钱,段从,这感觉真好,好像生活和我都要好起来了,还会越来越好。” 他眼底亮起小心的光,问段从:“你觉得呢?” 段从说不出话,心里像卡了根大鱼刺,只把言惊蛰往墙上一推,压着他亲上去。 烟灰恰到好处地落下来,虎口传来短暂的灼烫,将段从拉回现实,他甩甩手抖掉。 生活和你后来都没有好起来,十九岁的言惊蛰。 段从走向玄关,重新将灯光拍暗。 二十五岁的你会和我分开,和别人结婚成家;三十岁的你带着你和别人的儿子艰难度日,浑浑噩噩,再一次无声地逃走。 他反手拽上房门,将过往锁在身后。 那就滚吧。 为您提供大神 烟猫与酒 的《窝囊男人》最快更新 第 22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3 章 门板开阖的碰撞声从院里传来,言惊蛰睁开眼,透过窗缝扫一眼天色,从床边的矮凳上摸过手机。 五点四十九,离他定的闹铃还有十一分钟。 这周的天气不太好,总是阴绵绵的,后半夜下了雨,空气里还沁着凉飕飕的味道。 起身时碰到言树苗的胳膊,小孩儿在被窝里动动,拧过脑袋往枕头里埋。言惊蛰给他掖好被子,搓搓发酸的左小腿,穿衣服下床。 言瘸子从厕所晃出来,看见言惊蛰起来准备早饭,沉着脸不干不净地骂了句“丧门星”,回屋里开电视。 经过厨房门口时,他一脚踢倒了靠墙的扫帚。 言惊蛰没出声,熟练地起锅烧水,把粥烧上,卧两个水煮蛋,再快速摊出几张鸡蛋饼。 将言瘸子的那份端到桌上后,他才匆匆洗漱,去小屋里喊言树苗起床。 “爸爸,”言树苗扑扇着眼睛坐起来,没醒困,还有点儿愣,“我不想上学校。” 外屋电视的声音太大了,言惊蛰没听清。 给言树苗套上小毛衣,他凑近些问:“什么?” 言树苗又不说话了,摸摸额角的小疤,他摇摇头,下床自己穿鞋子。 前两年的裤子变短了,漏出半截脚踝,坐在教室里有时候会冷。 他学着爸爸那样低头拽拽,背上书包从小屋出去,抬眼就对上言瘸子阴沉沉的眼神。 “爷爷。”他小声打招呼。 言瘸子把手里的碗往桌上重重一磕,他连忙贴墙跑出去。 言惊蛰今天要早些出门,言树苗吃饭慢,只来及喝了半碗粥。 他自己去拽了个干净的小塑料袋,把鸡蛋装好塞进书包侧面的小兜里,去院门口等爸爸。 街上结伴去上学的小孩经过,拖拉着又打又闹,经过言瘸子家的院门,有人回头故意喊:“老瘸子养傻子,傻子还生傻子!” 几个人哄笑着跑远,言树苗茫然地看着他们,又回头看看推着自行车出来的言惊蛰,过去用后背帮忙挡着院门。 县城的清晨既静谧又忙碌,言惊蛰蹬着二手的旧自行车在路上穿行,街边小吃摊升腾着炸糖糕的香气。 快到学校门口时,他听到言树苗在身后小声嘀咕:“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再搬家?” “不喜欢这里吗?”言惊蛰扭头问。 言树苗在他背上蹭了蹭脸,过了会儿才轻轻嘀咕:“有一点点。” 故事书里说撒谎的小朋友鼻子会变长,言树苗担心地摸摸自己——他撒谎了,他的不喜欢并不是一点点,而是很多。 可惜这个问题,言惊蛰也给不了他答案。 学校不让家长往里送,言惊蛰将车停在矮小的校门前,看着言树苗自己从后座蹦下来,伸手给他挽挽袖口。 “乖乖上课,听老师的话,放学别乱跑,等爸爸来接你。”他交代言树苗,“多跟小朋友一起玩。” 先是点点头,背着大书包走出去几步,突然又跑回来,踮脚贴在言惊蛰耳边问:“我是傻子和怪兽吗,爸爸?” 言惊蛰一怔,连忙否认,直到言树苗消失在校门里,心口还像被拧一样难受。 可他连难受也不能难受太久。 看眼时间,他匆忙调转车头,赶去另一条街的快递站点上班。 上午七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一点到七点、接送言树苗上学前班、做饭……攒钱还钱,日复一日。 言惊蛰曾经觉得,言瘸子是他最大的噩梦,为了言树苗他也不能继续生活在这片阴影下。 可同样是为了言树苗,现在的他发觉自己似乎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都没什么不能接受与适应,只要别想不该想的。 换完欠下的钱,眼下他短期内的目标只有一个:攒出言树苗明年正式入学的花销,再租个离学校近的小房子,从言瘸子身边搬出去。 快递站点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租了两个小门面,一间做超市,另一间专门收发快递。 言惊蛰两边店都要顾着,以前不了解这行,觉得帮人取件收件没什么困难,真做了才知道,忙起来真是忙得吓人,那些快递好像永远也理不完,有时候赶上高峰,光找件儿都找得人头晕。 他赶到时,刚好运来一车货,老板娘“哎哟哎哟”地喊他:“小言快点啊,这一车我头都要大了!” 言惊蛰赶紧去帮着搬车记录,一会儿有人取件一会儿有人买东西,一忙就是整半天。 两口子性格不错,虽然有些抠,好在愿意照顾言惊蛰的情况,快到言树苗放学的点,就催他赶快去接孩子。 就是有些时候很八卦,隔三差五总想打听言惊蛰的感情生活,说他又当爹又当妈不是个事儿,孩子长大早着呢,催他赶快给言树苗找个妈。 每当老板娘聊起这个,言惊蛰就笑笑不接话,既不知道说什么,也实在没这个想法。 言惊蛰今天中午又来晚了,言树苗随着放学的人流走到校门口,没瞅见言惊蛰,就自己乖乖去路边的树底下等。 上半年每天只能呆在家里时,他心里很想上学,想出去玩,认识别的小朋友。 但跟着言惊蛰回来后,真的来到学校了,他发现这个学校跟他以前的幼儿园不一样,上课要坐很久,不能说话,也能做游戏,课间也不再有小点心吃。 最关键的是,这边的小朋友,好像都不怎么喜欢他。 言树苗独自呆站了会儿,等得无聊,正摘掉书包想掏课本出来看,突然有一个他们班里的小孩儿,带着另外几个人推推搡搡地过来,喊他:“言树苗!” “嗯?”言树苗抱着书包抬头,愣愣的答应。 “就他!他胳膊可恶心了!”那个小孩冲别人挤眉弄眼,“跟鱼皮一样!” 班里不少人笑话他的胳膊,说他是怪兽变得,言树苗不喜欢这样。 他立马低下头,攥着袖口往后躲,结果被那人上来就捋他胳膊,外套的领口被扯得歪歪斜斜,硬是拽开他的衣服,将大半条胳膊都漏出来。 “看,我没骗你们吧!”那个小孩得意洋洋地喊。 没有完全恢复的伤痕皱皱巴巴,覆盖在小孩子细瘦的胳膊上,反差感确实可怕,其余几个人露出恶心的表情,不知道谁还伸手掐了一把。 言树苗个子小,挣不动,说了几声松手也没人听,他拧着手腕往外抽,想把胳膊抽回来,被那个小孩朝肩膀狠狠一推。 “干嘛呢?!放学还不回家!” 校门口的保安喊了声,几个人“呼啦”散开,言树苗没站稳,踉跄着栽倒在地上。 他拽好袖子站起来,捡起书包背好,低头一下下拍着身上的土,想想,朝校门的另一侧走去。 段从的车经过校门口,恰好看见了孤零零的言树苗。 周围都没几个人了,小孩儿一身又是泥又是土,不知道摔的还是怎么回事儿,正一个人搁门口等他爸呢。 为您提供大神 烟猫与酒 的《窝囊男人》最快更新 第 23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4 章 有些事情处理起来需要漫长的几个月, 甚至几年,比如完成一个项目, 适应另一种状态的生活。 有些行为,却只需要一个念头。 段从离开旧房子时的脚步无比潇洒,不告而别的人对他而言,确实只需要滚远就够了。 可转天经过商场,他突然想给姥姥买点儿东西,鬼使神差地就进去买了个足浴桶。 没让人家店里专门的物流部去送, 也没约快递,他将东西放进车里, 直接车头一转,驶上了回老家的高速。 在看到言树苗的上个路口,韩野刚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今天有没有时间,晚上女朋友过生日,包了个场子一起聚聚。 听段从说他给老太太送足浴桶来了,韩野先是“啊”一声, 想想, 又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啧”。 “今天突然想着回家看老人去了?” “有问题?”段从语气淡然。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韩野冷冷一笑, 都懒得拆穿他,“人家不走都没见你想着回去, 还跟真的似的弄个破足浴桶……不年不节的,也不怕给姥姥吓着。” 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儿, 段从当然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也挺烦的,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也不知道究竟想得到怎么样的结果。 ——明明像之前的五年那样,彼此毫无音讯, 不再有任何交集,这辈子或许就这么过去了。 为什么偏要回来,还选择回到他所在的城市、他能看到的地方,又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一言不发悄悄离开,还默默转了几个月的钱。 仿佛他言惊蛰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以这样的方式,给段从留下满屋子空荡荡的心烦意乱。 种种纷杂的心绪交织一路,抬眼看见路边的言树苗,段从的眉心缓缓皱了起来。 言树苗正在心里数数,从1到100,他数到八十几的时候容易卡壳,有时候卡不过来,就再从1开始数。 这是言惊蛰教他的方法,一个人没有事情做,不知道多久才能等到爸爸时,数一会儿时间就会过得很快。 数到第三次87时,终于有人来到他面前,言树苗赶紧抬头,认出段从后,惊喜又开心地喊:“叔叔!” 段从的目光先在他额角的伤口上停顿两秒,又看向老旧破落的校门,轻轻摁了下小孩儿的脑袋:“在等你爸爸?” “嗯!”言树苗点点头,“爸爸一定又忙了,我已经等好多分钟了。” “住你爷爷家?”段从问。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偏头望向路口。 这会儿连午高峰都过了,正午饭点的时间,县城偏僻的街道上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影。 段从想想,伸手拎过言树苗的书包:“走吧。” 他是打算把言树苗先送去言瘸子那儿,毕竟顺路,不能扔把小孩自己扔在这儿,陪言树苗在这儿等着也不像回事。 言树苗很想坐车,但是犹豫一会儿,他还是摇摇头:“爸爸不让我乱跑。” 段从耷下眼睛看他,掏手机拨出一串号码,扣在言树苗耳朵边。 言惊蛰给最后一个顾客取完件扫完码,手忙脚乱地收拾收拾,正准备摘掉围裙去接孩子,门外又进来两个人。 这个时间,言树苗已经放学二十分钟了。 他急得一脑门汗,想喊老板来帮忙,扭头见她也刚从超市那边出来,端着饭盒往嘴里扒,只好重新回到货架前。 手机铃声响起来,他都没来及看来电人,接通了直接往颈窝里一夹:“你好,萤火虫超市。” “爸爸,”言树苗在电话那头脆生生地喊,“叔叔要带我坐车,我可以坐吗?” “什么叔叔?”言惊蛰心里一紧,“你别跟别人乱跑,爸爸马上就去了。” “就是段叔叔,”言树苗的声音里带着期待,“可以吗爸爸?” 言惊蛰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去看来电人。 那串熟悉的号码映入眼帘,他惊愕之余,脑海里瞬间翻涌而起的,却是那句冷冰冰的“我嫌你脏,言惊蛰”。 “你别,你等爸爸,我一会儿就……” 言惊蛰心里一慌,手底就不利索,墙角摞起的一堆快递被他碰倒,砸了顾客的脚。 “哎哟,”被砸脚的小姑娘夸张得蹦起来,“小心点儿啊。” 言惊蛰忙拿下手机道歉:“抱歉,不好意思。” 电话那边像是段从将手机拿走,说了句什么,言惊蛰没顾上听,等他匆匆扫完码再将手机拿起来,通话界面已经被挂断了。 等言惊蛰匆匆赶到家,言树苗没在院子里,言瘸子骂骂咧咧,从屋里砸出早上喝粥的碗,骂他是不是想饿死自己。 搪瓷碗破碎的动静让人心惊,一小块碎片从言惊蛰颧骨上飞过去,划开一道血口,险些伤到眼睛。 言惊蛰没心思管,扭头往段从姥姥家跑。 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也回来挺久了,段家的院门对于言惊蛰来说,始终还是带着一层无形的壁垒,仿佛院里院外是两个世界。 门前果然停着段从的车,言惊蛰心慌意乱地探头进去,还没到里屋,就听到阵阵欢声笑语。 “吃这个,吃这个。”段从姥姥已经吃过饭了,她笑眯眯地坐在餐桌旁,给言树苗碗里夹炸鸡块。 言树苗塞得半边腮帮鼓鼓的,手里还攥着半尾虾,小声道谢:“谢谢奶奶。” 姥姥和舅妈“哟”一声乐开了,段从坐旁边闲散地拨着米饭,也笑了笑。 “你得喊太奶奶,喊奶奶可差了辈儿了。”舅妈教他。 言树苗不懂,腼腆地重新喊:“太奶奶。” 老人家到了一定岁数,都喜欢小孩儿。 姥姥拖着嗓子“哎”了声,又推段从的胳膊:“快吃,你也吃。突然跑来一趟,也没说提前打个电话。” 段从正要夹菜的筷子一顿,有所感应地扭头看向院子,言惊蛰正好从门外进来。 “爸爸!” 言树苗到底还是小孩儿,见到言惊蛰才活泛起来,起身喊他。 见到言树苗,言惊蛰提着的心才松懈一半,另一半立马又在一屋子人的视线中拎起来。 他身上还粘着快递站的灰,整个人都很局促,硬着头皮跟姥姥和舅妈打招呼,唯独在跟段从对视时避开了眼睛。 段从盯着他,眉心微微一拧。 “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下班晚,小孩子不懂事跑过来……”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想赶快把言树苗带走。 没等说完,舅妈突然“哟”了声。 “脸怎么了?”舅妈靠近两步,瞪着眼瞅他,“要么说男人带孩子不行呢,这爷俩儿,一人脸上落一疤。” “爸爸……”言树苗也不吃虾了,过来伸着手就想摸。 “划着了吧?别让孩子碰,一手油。” 姥姥假装没听到舅妈后面的碎嘴,示意舅妈去小药箱里拿药水:“还冒着血呢,给小言抹抹。” 言惊蛰忙一叠声地拒绝,摆着手:“奶奶不用,姨别麻烦了,我还是先带言树苗回去,我爸还在家没吃饭呢。” 成年人划碰点儿小伤口也确实不算什么,真在别人家抹药只显得矫情。 舅妈也当姥姥是客气,嘴里说着小药箱好像收楼上去了,站在原地没打算动。 一直沉默的段从却在这时候突然站起来,转身朝楼上走,问舅妈:“哪个屋?” “啊?”舅妈有些尴尬,“好像是在卫生间吧?” 姥姥知道自己外孙子心善,配合着催促言惊蛰:“快去。去贴个创口贴,弄一脸不好看,再吓着孩子。” 言惊蛰还想拒绝,段从迈上两阶楼梯,回头面无表情地盯他一眼,言惊蛰无声地张张嘴,心里一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小时候每次走在段从姥姥家的楼梯上时,言惊蛰的脚步都放得很轻很慢,那时候段从姥姥家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代表着“好”。 不论是宽敞的屋子,和睦的亲戚,还是能和段从呆在一起的时光。 即便到了现在,这些对于言惊蛰来说仍然很好。 只不过那时候段家的楼梯又长又多,从小孩子的视角来看,上下一趟需要要很久。现在重新从楼梯上走过,才发现早就不是记忆里的感受了。 一前一后的两人谁都没说话,段从直奔卫生间的橱柜里拿药箱,言惊蛰就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几米,默默站在门外愣神。 直到段从沉着嗓子喊他:“进来。” 水龙头被打开了,段从站在洗脸池的台子前翻着药箱,流水声与翻找声交织在一起,缓解了狭窄空间里让人局促的距离。 言惊蛰在靠门的那侧贴墙停下,还走了个神,闻到段家卫生间里的清新剂是橘子香型。 可当段从高大的身型一转过来,他立马又浑身紧绷,躲避着垂下头。 段从看他两眼,嘴角与流畅的下颌线条也一点点绷起来,他捏着蘸了酒精的棉球杵在言惊蛰面前,语气不容抗拒:“抬头。” 言惊蛰的脑袋抬起来点儿,依然不与段从对视,想伸手接棉球:“我自己来。” 话音刚落,他眉骨上方倏然传来凉丝丝的辣意,段从直接将棉球摁了上去。 两人上次这么直接的接触,还是言惊蛰断腿的时候。 他顿时就重温了那天的反应,同时想起的仍是那句“我嫌你脏”。 言惊蛰心底一慌,下意识想躲,可他的脚后跟已经贴墙了,抬眼就跟段从深不见底的目光撞在一起。 “躲我?”段从嘴角动动,就这么盯着问他。 “生气了?还是伤自尊了?”段从声调平静,眼都不眨,“你有资格躲我吗,言惊蛰。” 言惊蛰无声地张张嘴,棉球里的酒精像是顺着伤口流进了血管,从心口到手指尖都蛰疼得厉害,圆睁的眼皮哆嗦着,鼻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段从毫无起伏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反应,将棉球丢掉,扫了眼伤口大小,偏头在药箱里翻翻,又拿出一瓶紫药水。 收回去的胳膊减轻了让人窒息的压迫感,言惊蛰重新埋下头,后背紧贴着墙,手指尖还在细细地颤。 “……房租和住院的钱,我会还你的。”他嗓子嘶哑,透出难得的倔强,“可能时间会久一点儿……我会还完的。” 段从将泡完紫药水的棉签摁上言惊蛰的头,嘴角扯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然后呢,”他故意加重了手劲,语气里满是无所谓,“光韩野的钱你还了多久?我的钱你又打算用多久来还?” 言惊蛰被摁疼了,转转脖子想扭头,被段从用手指一推就挡了回来:“别乱动。” 如果他只是纯粹的冷漠,只说刻薄的话,言惊蛰都能承受。 他最受不了的偏偏就是这样的段从。 言惊蛰从小到大吃惯了苦,明确知道自己和段从没有可能后,这一丁点不经意的温柔,对他而言恰恰是最难以背负的重量。 在段从面前,言惊蛰的心思从来都遮掩不住。 复杂的情绪从眼底漫出来,他没有再躲,在段从手底下愣着神看他。 言惊蛰一露出这样的表情,段从突然就感到了烦躁。 他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像是很嫌弃,把棉签往言惊蛰手里一丢,转身洗手:“自己抹。” 言惊蛰捏着棉签,眼睛重新黯淡下去。 成年人的世界或许就是一部完善的情感处理机器,没有汹涌起伏的情绪,也没有电视里那么多的歇斯底里,没可能就是没可能了,现实的意义唯有接受。 流水的声音填充了空白的无声,楼下言树苗的声音若隐若现,段从洗完手点了根烟,率先离开。 “是言瘸子吗?”走出去两步后,他又停下来问。 言惊蛰透过镜子望着段从鼻梁高挺的侧脸,知道他问的是伤口,这没什么好隐瞒的,点头“嗯”一声 “言树苗额头上也是?” 段从又想起言树苗站在那所小破学校门口,满身是土,孤零零的模样。 言惊蛰对于自己的伤口无所谓,他早就习惯了。但提起言树苗,他的神色飞快地晦暗起来。 “不是,”他告诉段从,“老师说在学校跟别的小朋友闹着玩,磕着了。” 言树苗的性格别说言惊蛰了,段从都清楚,只有挨欺负的份儿,几乎不可能主动跟人闹别扭。 这一点随铁了言惊蛰。 段从没再说话。 又抽了口烟,他将烟头捻灭下楼,不咸不淡地开口:“跟我回去,这边的学校不行。” 第 25 章 刚上大学时有一段时间, 言惊蛰喜欢上了有关心理学的东西。 中学的六年住校生涯,并没能为他的大学交际打开基础。避让集体的习惯被刻在了骨子里, 他内向温和、喜欢独处的性格,让他能与室友们和平相处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与大家产生了距离。 虽然有段从带着,可两人毕竟不在同一个专业,不在一起的课余时间,言惊蛰除了去打工兼职, 图书馆就是他最爱呆的地方。 他记得有天下午,他看了一本有关性格的书, 书里用词深奥又专业,有些术语光是解释他都看得一知半解,却莫名想了许多他和段从的事。 如果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先天与后天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比例,当时的言惊蛰觉得,先天所提供的影响或许更大。 因为他想到了小时候给他扔袜子球和手机的段从——即便将他与段从的家庭条件互换,言惊蛰也不认为自己能做出同样的事。 有些人的光芒就是骨子里的, 如同他的自卑, 影响着成长过程中的每一道关卡。 “你会烦我吗?”那天晚上一起吃饭时, 言惊蛰突然问。 “谁烦你了?”段从的第一反应都没把这问题往自己身上代,“宿舍有人欺负你?” “没。”言惊蛰换了个问法, “那你以后会不会喜欢上别人?” 段从其实有些想笑,但看言惊蛰一副迟疑又认真的模样, 他只好憋住笑反问:“为什么这么想?” 言惊蛰摇摇头:“不知道,突然想到了。” 当时的言惊蛰撒了谎。 他比谁都明白“人以群分”的道理,他知道相似的人们才会互相吸引,没有人会不喜欢发光的人。 段从太好了, 好到他在情感方面发育迟缓的大脑,终于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段从喜欢的地方。 当时的段从也没有把这个问题当回事。 喜欢一个人或许需要理由,但他对言惊蛰没有。 这种感觉很奇妙,仍然像养猫:好看的猫数不胜数,可再漂亮的猫也比不上自己家里的那只,即便它没有华丽的皮毛,性格胆怯还又瘦又小。 所以段从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他选择问言惊蛰:“你会吗?” 言惊蛰毫不犹豫地摇头。 “那就少想有的没的。”段从往他碗里扔了块肉,“踏实在我身边呆着。” “那如果我喜欢别人了呢?”言惊蛰突然好奇。 “你还真敢问啊。”段从笑着一抬眉毛,随意的语气中透着认真,“丢掉的东西我从来不捡。所以你给我清醒点,白眼儿狼。” 他靠坐进椅子里,借着桌面的遮挡,抬起小腿压向言惊蛰腿间。 言惊蛰脸一烫,忙把手伸下去推他,小声承诺:“我不会的。” 过往美好的旧画面,在畸变的现实中磨成了锋利的刀,从脑海中割过去,每一帧都生疼。 十年前认为先天因素更加决定性格的言惊蛰,突然且剧烈地意识到,他真的走不出后天环境带来的牵制与影响。 他知道“脸皮”两个字怎么写,也想有尊严地直接拒绝段从这句“跟我回去”,他明白自己没那个资格,但凡有点儿骨气,他都不该再影响段从的生活。 可言树苗真的不能再走一遍他走过的路了。 言惊蛰愣在镜子里,心中翻涌着滔天的五味杂陈,拒绝的话在喉头滚了一千遍,终究没有能力说出来。 两个大人各有各的烦闷,只有言树苗是真的开心坏了。 小孩子才不管那些复杂的因果纠葛,言惊蛰稍稍询问他想不想搬家,就连忙点头答应。 他实在太害怕爷爷了。 段从没在姥姥家久待,该说的说完,陪了老人半天就先开车回去。 言惊蛰纠结好几天,在言瘸子又一次喝完酒摔摔打打的骂声里,他咬咬牙下了决心,等言树苗这学期的课上完,就给他办转学手续。 他把想法编成短信发给段从,那边没多久就发来回复,只有简单的一个字:嗯。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言惊蛰真的没脸继续给段从发消息,问他:我还能租你的房子吗? 怕段从以为他想占便宜,连忙又补一条:房租不用减,该多少就多少。 段从的回复仍是淡淡的:来了再说。 一个月后,言惊蛰去快递站辞了职,趁言瘸子不在家,在桌上给他留了些钱,带着言树苗再一次逃走。 像年初过来时一样,父子俩正好又赶上今年的第一场降雪。 不过这次的雪小,从车站出去,言惊蛰就看到了等在路边的段从。 “段叔叔!”言树苗也看见了,抬起胳膊亲亲热热地喊。 他抬头征询地望向言惊蛰,等爸爸点完头,他立马欢腾腾地跑过去。 段从是从公司直接过来的,他今天有个会,收到言惊蛰车次的信息后,将事情解决完后掐着点过来,大衣里还穿着挺拓的正装。 摁着言树苗的脑袋晃晃,他拉开车门,拿出一盒从咖啡店里打包的甜点。 “哇!”言树苗很开心,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抱住盒子,“叔叔好好,每次都请我吃好吃的。” 小孩子的童言童语还是很可爱的,段从微微笑了下,见言惊蛰来到面前,他的嘴角又压回去,什么也没说,打开后备箱让他们放行李。 重新坐进同一辆车厢里,密闭的空间隔绝开车站嘈杂的声响,言惊蛰一时间被羞愧和尴尬裹遍全身,胳膊都不知道怎么摆。 “谢谢你。”他只能道谢。 段从发动车子,低沉的音乐从音箱流淌出来,他扫了眼言惊蛰,说:“安全带。” “啊。”言惊蛰忙欠身去后排,给言树苗扣好,再坐回来勒紧自己。 一路上,言惊蛰都以为段从会直接将他们带去旧房子里。 眼见路况越来越陌生,最后驶进一座高档小区,他迟疑着轻声问:“之前那个房子,有人租了吗?” “跟上次的家不一样了。”言树苗也在后排贴着窗户嘀咕。 段从模棱两可地“嗯”了声,在车库停好车,才开口解释:“这边是学区房。” “啊。”言惊蛰一愣,“那这边……” 他想问这边的房租多少,看起来很贵。 话到了嘴边,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愣愣地望向段从:“这里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段从像是也在烦躁这个决定,眉目间闪过复杂的情绪,他嘴角绷着,给了言惊蛰一个不置可否的眼神,下去拿行李。 言惊蛰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这个发展。 他简直是被吓着了,立马追着段从下车,连声说:“不行不行,这太……我们去租别的房子也可以的,我……” 段从本来就烦,觉得自己脑子被驴踢了,自己都不懂为什么要这样。 结果一看言惊蛰比他还抗拒,就差把惊惶与躲避写在脸上了,他顿时又有些不悦。 “你不是为了小孩上学回来的吗?”他不耐地拧起眉,盯着言惊蛰,“闹什么?” 言惊蛰被噎住了,茫然又混乱地呆在原地。 段从将行李拽下来,要合上车后盖时,他赶忙伸手挡上去。 “不行,我不能在你家住,段从。”言惊蛰的语气轻了许多,态度却更坚定了,只是不敢看段从的眼睛,“你已经有新……朋友了。” 这是言惊蛰平时想都不能多想的事,他实在说不出“男朋友”这个词儿,哪怕简化成“朋友”,他依然嗓子发紧。 言惊蛰突然特别后悔,自己真是晕了头,真有脸面为了言树苗,来找段从的帮助。 旷达的车库里一时间静谧无声,段从与言惊蛰保持着同时抬手的姿势,言树苗趴在车里透过后窗往外看,好奇的目光被车后盖挡了个严实。 段从盯着言惊蛰看两秒,不太自然地收回视线,“砰”一声扣上后盖。 “早分了。”他平静得煞有其事。 言惊蛰短短几分钟内,得到了一连串跌宕起伏的消息,半天反应不过来。 “……啊?”他感到自己的脑子和心脏一起突突乱跳,无法自控地直盯着段从,“什么时候?” 段从假装没听见,将言树苗从车里放出来,回头冷冰冰地催促:“快点。” 接踵而来的错愕,直到进入段从现在的家,才被暂时分散。 上次那个两室的旧房子,对于言惊蛰父子来说已经很好了,眼前这间200平的大平层,反倒让两人感到了局促。 “爸爸,这里好漂亮。” 言树苗害怕踩脏地毯,贴着言惊蛰站在玄关外,小声嘀咕着往里看。 言惊蛰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舟车劳顿的狼狈身影,感到的只有他和段从之间,庞大到无法消弭的差距。 “我们还是租那边的房子吧,”他征询地问段从,语调为难,“这里太贵了。” 段从懒得接话,从鞋柜里拿出两双厚实的一次性拖鞋,揽过言树苗拍拍他的脑袋:“去挑个喜欢的房间。” “真的吗?”言树苗眼睛亮亮的,坐在地上把鞋子和袜子都给脱了,才探头探脑地往里走。 言惊蛰没办法,只好跟着进来。 不知道是为了让他们先适应,还是同处一室让段从也很不自在,他没有留在家里,接了杯水喝两口,就重新换鞋出门。 “我回公司。”他告诉言惊蛰,“冰箱有菜,你自己弄着吃。” 言惊蛰不敢耽误他正事儿,把满肚子想法暂时咽下去,等之后再商量。 “好。”他点点头,往玄关送了几步,“那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段从脚步一顿,突然回过头,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言惊蛰不解地“嗯?”一声,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 “不用管我。”段从沉着嗓子收回视线,关门离开。 第 26 章 言树苗在大房子里到处看, 一会儿“哇”一声,小腿捣腾开后人也放开了。 再回到言惊蛰身边, 他睁着圆眼睛惊喜地连比带划:“爸爸!那边的玻璃里面还养了小鱼!” 言惊蛰被他拉过去看,是一方精致的玻璃鱼缸,缸里铺了造景,还打着清幽的拟光,几条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鱼在水中悠然穿行。 “我可以喂它们吗?”言树苗小心地贴在鱼缸上,怕吓着小鱼, 声音轻轻的。 “叔叔不在家,别人的东西不能乱碰。”言惊蛰摸摸他的脑袋, “听话。” 言树苗就松手站回来,乖乖点头:“好。” 乖了没有几秒钟,他又雀跃起来,继续去挑喜欢的房间。 段从这个房子功能很齐全,除了基本的厅室,还布置了专门的健身房和休闲区,主阳台的位置被设计成露台, 茶桌座椅一应俱全, 拐角处还很离谱地装了个露天浴缸。 说不定段从在这里跟他的前任做过些什么。 言惊蛰面色古怪地看了会儿, 连忙关门走出来。 “爸爸!”言树苗又从某个房间里发出呼喊,“这个房间里面有电影院!” 所谓的“电影院”其实是投影仪, 这个房间应该是主卧,里面有独立的卫生间和衣帽间, 大床上被子还没叠,靠窗的座椅上随意搭着几件段从的衣服。 连空气中都是段从的味道,熟悉的沐浴露与洗衣液,淡淡的, 他一直用同一个牌子。 “这是叔叔的房间。”言惊蛰带言树苗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言树苗最终选择了主卧旁边的客房,有个小飘窗,他爬上去坐着,觉得很喜欢:“我可以睡在这里,爸爸。” 以后租不租这里还拿不准注意,但今晚他们父子俩肯定是只能留下了。 言惊蛰去把行李箱搬进来,大概收拾收拾,换了身家居服,将两人在车里憋了半天的脏衣服拿去洗。 段从这个房子估计有专门的保洁定期来做卫生,除了他卧室有生活的气息,到处都收纳得特别标准,像个高档酒店,让人不敢乱碰。 估计平时他洗漱也主要用卧室里的私卫,外面的大卫生间都没什么东西。 带着孩子的人每天收拾八十遍,也不可能维持住这个效果。言惊蛰都能想象到如果他真的住在这里,整个家被言树苗霍霍得不像样的画面。 摸索了一圈,终于在橱柜里找到隐藏洗衣机,结果一打开柜门他就愣了愣。 洗衣机旁的脏衣娄里扔着几件衣服,最顶上还是条黑色的内裤。 言惊蛰蹲在柜门前呆一会儿,捏着内裤边沿轻轻拎起来,确定是段从穿过换下来的,他立马脸皮一热,松手丢回去。 还跟以前一样,换下来的衣服总要搁一天才洗。 言惊蛰蜷着掌心站起来,心里一瞬间蹦得乱七八糟。 段从让言惊蛰别管他的晚饭,并不是故意说刻薄话。 他晚上有个局,虽然也不是必须去,不过早几天就定好了,临时爽约不合适。 而且,他也确实需要一个地方,来接受自己真的把言惊蛰和他儿子,给接到家里的事实。 言惊蛰在他家。 这几个字很古怪,只要想到,他心里就有种微妙的烦躁。 包厢里的氛围已经热络起来,该喝酒的喝酒,该恭维的恭维。段从不需要在这种局里附和,他轻轻拨着手里的酒杯,在脑子里与自己博弈,真的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明明知道不应该,彻底断开联系才是最优的抉择。 偏偏只要牵扯到言惊蛰,他就像精密的仪器出现问题,冒出一串串毫无道理的运行结果。 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两人经过这么多变数,重新遇见,竟然还是难以改变。 习惯的可怕之处或许就在于此。 又一轮敬酒转向自己,段从简单地配合完,呆得有些烦闷,索性找个理由推掉之后的转场,提前走了。 晚上九点过半,还不到十点,这时间说早不早,说晚又没到已经休息的地步。 原本按照之前的安排,他至少要在两点后才结束应酬,那会儿言惊蛰肯定已经带孩子睡了,他回去两人不用碰面,也能避免尴尬。 坐在车里抽了两根烟,他本打算找个清吧自己放松会儿,但车里的暖气将酒精的后劲缓缓催上来,搅得人心烦,也没了再去喝东西的兴致。 又看看时间,段从还是把助理小薛喊来,让他开车送自己回去。 进小区时他专门抬眼看了看阳台的窗户,是暗着的,他收回视线,自嘲地翘一下嘴角。 门口传来指纹解锁的声响,言惊蛰刚给睡着的言树苗掖好被子,从房间出来。 他省钱省习惯了,没开客厅的灯,只开了电视,将声音和亮度都调到最低。 听见动静,他连忙朝玄关过去,刚握上门把手,段从正好从外面将门拉开。 猝不及防对上视线,两人同时顿了一下。 “还没睡?” 段从先做出反应,他神色淡然地进门换鞋,低声问了句。 “想等你回来”这种话说出来不合适,言惊蛰退后一步,问东答西地解释:“我习惯了。言树苗已经睡了。” 段从看看他,反手拉上房门,抬手脱外套。 楼道里的光线被掩在门外,客厅里微弱的电视光照不亮整间屋子,玄关立马陷入一片昏暗。 段从身上淡淡的酒味,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挥散开来,从言惊蛰鼻端扫过。 他喉头一紧,下意识往后退,小腿碰到鞋柜,发出明显慌张的声响。 段从按向灯光开关的手悬停在半空,低垂的视线与温热的呼吸,一同转了过来。 太近了。 言惊蛰膝盖发软,清晰地听到自己从胸口震颤到耳道里的心跳。 他知道这时候他应该赶紧往里走,拉开与段从的距离,也应该认清自己“租客”的身份,不再抱有任何不该有的想象。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 一整个下午他忙忙碌碌,不停找事情转移注意力,段从那句“早分了”,却始终像个鬼祟的咒语,在他潜意识里来回乱窜。 既然分了,既然段从又恢复了单身,还愿意把他和言树苗接过来,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哪怕一丁点儿挽回的可能? 黑暗应该是真的具有让人混乱的力量。 言惊蛰鼓起这几年最大的勇气,试探着朝段从伸手,想攥一下他的胳膊:“段从,我……” 然而当他抬起眼,对上段从清醒又冷漠的眼神,想要开口的话瞬间就被扼死在喉咙里。 “你和他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个样吗?” 段从带着嘲弄的问题就像冰凉的蛇信,将衣袖从言惊蛰指缝间轻轻抽走。 第 27 章 可能言惊蛰内心深处很明白, 他根本没资格获得段从的原谅;也可能是听完那句“我嫌你脏”之后,不再有什么话更能让人发疼。 段从这个态度反倒在他意料之内, 所以相较起来,这次他并没有难受到连脑子都是空白的,更多的其实是失落。 “对不起。” 他习惯性地道歉,尴尬地低下头,拉开距离往客厅里走。 段从盯着言惊蛰仓促躲避的背影,站在原地不悦地眯了眯眼。 有些话明明可以不说, 既然都把人接来了,专门再说些刻薄的话实在没意思。 但情绪这东西如果能那么轻易被掌控, 也就不叫情绪了。 他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同居过,想到言惊蛰熟练的留门、照顾孩子、等人回家,全都是与另一个人婚后所形成的“习惯”,再由此引申出更多画面,段从就有种无法言说的烦躁。 “有吃的吗。”他随手将外套往柜子里一扔,没事找事地问,“饿了。” “有。”言惊蛰忙回身点点头, “给你留了, 我去热一下。” 段从看看他, 神色这才舒缓了些,“嗯”了声去卧室换衣服。 冰箱里的食材由家政定期更换, 段从不怎么在家吃,厨房几乎是个摆设, 但冰箱里必须有东西。 那些精致昂贵的食材言惊蛰都没碰,晚饭简单地炒了两个小菜,煮了半锅米粥。 以他和言树苗的胃口,平时一个菜就够了, 就是怕段从晚上回来吃饭,专门多做了个西红柿炒鸡蛋。 段从并不饿,本来没打算多吃,结果尝了两筷子,不知不觉就喝完一碗粥。 言惊蛰在旁边看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先回房间,但又不太想走,还想再跟段从聊聊房子的事儿,就挑了个很有距离的椅子也坐下来。 “你每天都要忙到晚上吗?”他试探着问。 “不一定。”段从说。 言惊蛰轻轻说了句“哦”,餐厅又安静下来。 憋了两秒,他想起下午的事,重新开口说:“我下午洗衣服,看见有你换下来的,就顺便一起洗了。” 反正有洗衣机,捎带手洗个衣服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段从顺口道了个谢,突然想起自己换下的衣服里还有内裤,猛地抬眼望过去。 言惊蛰脸上没什么表情,规规矩矩垂眼坐着,耳廓却微微透着红。 段从太阳穴一“嗡”,放下筷子靠坐进椅背,目光移向一旁,拽张纸巾擦了擦嘴。 又是一阵无言。 时间早已过了零点,如果他们是朋友,这会儿可以开两瓶啤酒聊聊天;如果是单纯的室友,这会儿也该各自回房准备休息。 偏偏他们什么都不是,也没人主动结束这场干瘪的对话,就这么尴尬又微妙的沉默着。 “去睡吧。”最后还是段从淡淡地开了口。 他起身点了根烟,将碗碟收进水槽,顺手冲洗干净。 言惊蛰犹豫着跟过来,站在门口喊他:“段从,我还是觉得我们住在这不太合适。谢谢你为言树苗考虑,那个房子租出去了也没事,我可以再去找其他……” 他的话音随着关闭的水龙头而暂停,段从将餐具卡进空水槽,随意甩了甩手,叼着烟回过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还有什么想法?”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言惊蛰,“不管小孩,也不考虑现实,远离我才让你觉得安全,是吗?” 言惊蛰一怔,微微抿起嘴。 “去睡你的觉。” 段从收回目光,取下香烟朝水槽里弹了弹,语气一瞬间变得没有温度。 “以后没意义的事少琢磨。” 这一晚过后,言惊蛰果然没再提起搬走的事儿。 确实,他是为了言树苗上学才厚着脸皮过来的,其他东西真的不该想,也没有多虑的意义。 本本分分地做个合格的房客,就可以了。 在言惊蛰为数不多的优点里,其中一条就是自我催眠——把心思摆正以后,他就真的能够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 尽管跟段从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避免不了的别扭与古怪。 刚搬进来的头两周,段从似乎很忙,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两人每天睡前与醒来的碰面都很别扭。 渐渐的,随着言惊蛰找了工作,段从回家越来越早,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三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多,这份别扭也逐渐稀释。 两人还重新将微信加了回来,言惊蛰有时候拿不准段从到家的时间,要不要留菜,就发消息问他一声。 这份和睦里,言树苗起到的作用绝对功不可没。 小孩子没那么多心思,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喜欢谁就愿意黏着谁。 以前家里只有爸爸,现在只要段从在家,他就叔叔长叔叔短,看了新故事要学给两个人听,好吃的也要留两人份。 但他很有分寸,言惊蛰让他不要乱翻东西,乱钻房间,他都记在心里,只在客厅和阳台玩儿,还会把自己制造的垃圾收拾好。 乖巧的小孩儿谁都喜欢,段从有时候闲着无聊陪他看电视,听言树苗嘀咕一些幼稚的孩子话,也会不由地笑出来。 言惊蛰的新工作在小区附近的学生之家,这边的家长生活节奏都很快,寒假里也有小孩儿被送来写作业。 学生有限,专门请老师的开销有些大,老板一个人又忙不过来,言惊蛰盘算着等言树苗开学后也能朝这里送,就去负责了他们的小饭桌,中午一顿傍晚一顿,顺便帮着看孩子。 有时候他忙不过来,段从正好在家,就会带着言树苗去玩,再掐着时间经过学生之家,顺路带上言惊蛰,一起出去吃东西。 这种忙起来也能很踏实,知道家里有人的感觉,言惊蛰已经很久、很久没感受过了。 和睦得过了头,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和段从的过去是不是一场幻觉,是不是他们一直这么好,没有分离过。 然而不管日常相处能伪装得多么自然,某些尴尬却是无论如何,两个人都习惯不了。 有一天段从要晚归,说大概后半夜,让言惊蛰不用给他留饭。 家里没人,言惊蛰就没多想,洗完澡发现带进来的睡裤湿了,他也没喊言树苗来送,只穿了背心和内裤,光着腿出去。 开门看见正在客厅喝水的段从,两人同时原地一愣。 松垮的背心,陈旧的内裤,干瘦苍白的肢体。 以一个三十多岁的父亲来说,这景象实在没什么美好可言,可段从的目光落在言惊蛰还泛着潮气的腿根,眼神一瞬间就变了。 “……你,”他皱眉盯着言惊蛰,喉结随着发声轻微震动,“能不能穿条裤子?” 言惊蛰难堪得从头臊到脚后跟,一句话没敢说,转头就往房间里跑。 落在屁股上的视线如有实质,直到关了房门才消失。 “爸爸,你的脸好红,像猴子的屁股……” 言树苗天真的声音从门缝里隐隐传出来,段从烦躁地扯开两粒纽扣,喝完杯子里的水,闭闭眼捋了把头发。 第 28 章 段从和言惊蛰第一次做那件事, 是在大一上学期的寒假。 那学期的言惊蛰在校门口的便利店里兼职,听老板说节假日的工资是平时的三倍, 宿舍也不闭寝,言惊蛰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下来。 假期意向表都填完交上去了,段从才知道这事儿。 “过年不回去了?”他来找言惊蛰问。 “不太想回去。”言惊蛰跟段从说着自己的计划,“我想多攒点钱,争取能自己拿学费和生活费。这样的话, 他应该也不会有那么多理由打我了吧?” 段从原本想着寒假带言惊蛰出去玩,去滑雪, 去泡温泉,或者随便言惊蛰想去的什么地方。他想将言惊蛰童年缺失的东西,一点点帮他补上。 但听言惊蛰这么说,段从想想,也没什么资格表现出失落。 “那我也不走了。”他变更一下方案,“留在学校陪你。” “别,你回去。”言惊蛰忙拒绝, “我家的情况你知道, 我不回去没什么, 但是你不一样。” 人成长起来的表现,或者说代价之一, 或许就是越来越难以只从自己去考虑问题。 言惊蛰说的没错,对他而言不回家比回家性价比更高;刚上大学的段从也确实不能有家不回, 光姥姥那一关他都过不去,起码得被打电话念叨半拉月。 “不想我?”段从故意问。 言惊蛰看了他好几眼,等身边没人了才小声说:“已经开始想了。”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 一个“想”字,就能让二十岁的段从, 在大年三十那天抢票回到学校,陪言惊蛰过春节。 他们都记得很清楚,那年是个暖冬,难得春节没下雪,天空一大早就傻蓝傻蓝的。 言惊蛰只用上半天班,傍晚回宿舍前,他去饭店买了一盒水饺,芹菜猪肉馅的。 想想,他又很奢侈的拿了盒果汁。 寒假留校的学生没有多少,零星亮着的几盏灯全在大四楼,远处的天空不知道谁家在偷偷放烟花,言惊蛰觉得好看,还有一点突然升起的孤独。 他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想给段从打电话,怕他正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又将手机收了回去。 宿舍在四楼最靠边的那间,挨着拐角处的小晾台。楼道没灯,一整层空空荡荡,只回荡着他的脚步,还有掏钥匙的哗啦声响。 开门的瞬间,言惊蛰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还没等他开灯,一只手从门口将他拽了进去,另一只手直接捂上他的嘴,言惊蛰的惊呼被掩进温热的掌心,整个人被紧紧搂着,压在门板上。 “嘘——”段从埋在他颈侧,高挺的鼻梁一路拱进言惊蛰耳后,亲吻他敏感的耳垂,“过年好,宝宝。” 言惊蛰靠在门上,圆睁的眼睛从惊慌到发烫,两条小腿都是软的。 “……你怎么回来了?”他拨下段从的手,哑着嗓子问。 “想你了。”段从伸手开灯,额头碰碰言惊蛰的额头,又亲亲他的嘴。 那是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一起过年,只有他们俩。 段从一口凉饺子没让言惊蛰吃,他们去吃火锅,在饭店里看春晚,喝了一瓶红酒,又乱糟糟的搭配几瓶啤酒。 在那天零点的鞭炮烟花声中,他们跨越了最后那道底线。 详细的过程与具体的感受言惊蛰都记不得,他喝懵了,是真的懵,舌头都捋不直,以前怎么笑话段从不能喝酒,那晚都被段从给折腾着给欺负回来。 午夜梦回记起这些事,绝对不是什么好的感受。 言惊蛰靠坐起来愣了会儿神,言树苗在他身旁安稳呼吸,两只小手攥成拳头,搭在枕头上,这房子里的暖气太足,睡出了小孩鼻头上一层薄汗。 伸手给他抹掉,言惊蛰掀被下床,出去找水喝。 “……嗯,知道,准备出门了。” 段从的声音随着他卧室房门的开合传出来,言惊蛰从餐厅出来,看见他衣冠楚楚,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刚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挂掉电话。 他穿得很休闲,没弄头发,额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几缕,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午夜”味道。 抬眼望见言惊蛰,段从什么都没说,直接往玄关走。 “你要出去吗?”言惊蛰闻到他身上掺杂着烟气的浅淡香水味,下意识跟了两步。 段从一手拎着外套,另一只手撑在门框上,低头穿鞋,从喉咙里“嗯”一声。 明明前几天两人的相处已经缓和了很多,段从突然又摆出这种态度,让言惊蛰有点儿无措。 而且这个时间,专门打扮了出门…… “很晚了,”言惊蛰心里一拧,迟疑着提醒,“两点多了。” 尽管光线昏暗,还隔着距离,段从身上一瞬的疏远与不耐,还是无比鲜明地从他眉眼间透露出来。 “打扰你休息了?”他反问言惊蛰。 言惊蛰闭上嘴,轻轻摇了下头,站在原地继续望着。 “你只是个租客,言惊蛰。”段从提醒他,“我有我的私生活,你是在以什么立场,想跟我说什么?” 段从的语气很平缓,他一向有这个本事,越厌烦一个人,越能用最轻描淡写的口吻来交谈。 清淡到有那么一瞬间,言惊蛰以为他真的想听到什么答案。 对视的目光在空气中凝滞两秒后,言惊蛰嘴角动动:“外面冷。你换厚一点的外套吧。” 段从盯他半晌,直接开门出去了。 这次一出门,两人就足有三天没再见面。 言树苗扯着爸爸问段叔叔呢,言惊蛰答不上来。 他忙着去学生之家、买菜、带学生;回家给言树苗做饭、收拾卫生;给段从留饭、热饭,再把剩饭收进冰箱。 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在招聘网站上一页页翻信息,把每一分钟时间全部塞满。 必须塞满,不然这偌大的房子能盛下太多胡思乱想的画面,简直让人喘气都困难。 第四天有个好差事,学生之家的老板让言惊蛰去一趟家具城,她定了一批小桌子,让言惊蛰去帮忙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结款运回来。 言惊蛰把言树苗也带上了,打算等忙完顺便去趟商场,快过年了,给孩子买身新衣服。 言树苗很开心,在家具城里看什么都新鲜,还喜欢上一张小马形状的椅子,在毛茸茸的马脸上摸了半天。 言惊蛰问了嘴价格,五百四。 没等他为难,言树苗立马起身拉着他的手往外走,还小声解释:“爸爸我只是看看,我们家里有椅子。” 言惊蛰心疼,给他买了个蛋卷,言树苗开心地吃了一半,留下一半嘀嘀咕咕地分配:“爸爸一半,再给段叔叔一半。” 段叔叔应该是吃不到了。 言惊蛰心想。 不过等折折腾腾地忙完,他们溜达过两条街,准备进商场时,身后突然有人“哎”一声,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呼喊:“那个谁,言惊蛰?” 第 29 章 喊话的人十分自来熟, 言惊蛰都没来及回头,直接被人抓着肩膀转了过来。 “真是你啊?” 面前的青年眉梢一扬, 惊讶里带着点儿硬压下去的惊喜,横着眼睛上下打量他,撇了撇嘴。 “看你正常走路,我以为认错了呢。” 言惊蛰也在对上视线的瞬间就将这人认了出来。 除了宁望,他认识的人里连韩野都过了这么冒冒失失的年纪。 他乡遇故知总是开心的。虽然宁望不算标准意义上的故知,但这座城市却是实打实的“他乡”。 时隔大半年, 宁望看着似乎比之前高了些,五官也更成熟了。 本来就挺好看的小孩儿, 之前板起小脸还带着学生味儿,现在几乎就像个完全长大的大人,身上那股“生人勿近别来烦我”的气质越发鲜明。 “小宁?”言惊蛰弯起眼睛,如实地做出夸奖,“变帅了。” 对于“小宁”这个称呼,宁望一如既往的受不了。 “跟你说了八百遍,别这么喊。”他两手揣进裤兜“啧”一声, 突然弯下腰直直地盯着言树苗, “这是你儿子?” 言树苗吓一跳, 攥着言惊蛰的手抬眼看他。 “喊宁望哥哥。”言惊蛰教他。 “哥哥。”言树苗规规矩矩,喊得字正腔圆。 宁望先是干巴巴地“啊”一声, 答应完了才反应过来,辈分上好像有点儿吃亏, 可真要让言树苗管他喊“叔叔”,似乎也不太合适。 “真能占便宜。”他抱着胳膊嘀咕了句。 言惊蛰没在意这些,他问宁望有没有从便利店老板那里拿到欠他的钱,钱的数目有没有不对, 又问他今天不上班吗,怎么会在这里。 “你还好意思问呢?”宁望提起这茬就无语,“起码打个电话吧,说走就走,连个联系方式都不加……” 他像个表达不满的小孩儿,故意问言惊蛰:“不说回老家了吗,又回来了?” 具体情况一两句说不清楚,言惊蛰不想把他和段从之间的事儿说出来,一时间也找不出别的话题。 看看时间差不多到饭点了,他朝四周环顾一圈,一手拉着言树苗,另一只手拍拍宁望的胳膊,像带着两个小朋友:“带你们去吃点东西吧。” 宁望也没客气,不过他知道言惊蛰那个寒碜的经济条件,主动提出想吃拉面,并且不吃商场里的,反过来领着言惊蛰去街边随便找了家小面馆。 加肉的面大碗十八小碗十六,言惊蛰点了两碗大的,宁望一份,他和言树苗分着吃一份。 等面的时间里,言惊蛰跑来跑去拿餐具涮碗筷,宁望也不动,像个大少爷,靠在椅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言惊蛰才知道他已经不在便利店打工了,也从那个代打的工作室退出来,重新回了家里,爸妈想送他出去继续上学,他不太想去。 这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变故,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心路转变,宁望不愿意说,言惊蛰就不问。 不过他由衷地替宁望高兴。 “上学的事可以商量,去了最好,不去也慢慢考虑。”他把涮好的筷子分给宁望,“但是家很重要,不要再随便跑出来了。” 宁望最烦别人跟他说这些,绷着脸不爱听,见言树苗乖乖地坐在他对面等面条吃,就盯着小孩儿打量。 对比着父子俩多看几眼,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亲儿子?” 这话题可太不礼貌了,但凡多上两年学都不能轻易问出来。 “……你说什么?”言惊蛰一愣,皱皱眉,有些不悦地抬起眼。 “比你好看啊。”宁望一脸没轻没重的坦荡,还朝自己眼睛上比划一下,“大双眼皮,随他妈妈多点儿吧。” 言惊蛰也是双眼皮,不过不深,浅浅一层。 大人的双眼皮一般都没小孩子那么明显,段从也是,不过每个人气质不一样,言惊蛰从小浸透了怯懦,当了爸爸也只显得温润。 言树苗确实随他妈妈多一点儿,赵榕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是。”言惊蛰看看言树苗,垂眼给他往小碗里分面条,“他妈妈好看。” “爸爸也好看。”言树苗在凳子上挪挪屁股,表明自己对爸爸的爱,“我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说着,他捏起筷子,把几乎都拨到自己碗里的肉片夹出一半,分给言惊蛰。 言惊蛰笑了下,没说什么。宁望无聊又别扭地转开头,还在以少年的方式表达着对于家庭的不满。 “哥哥好像生气了。”言树苗拢着小手,跟言惊蛰说悄悄话。 言惊蛰抬眼瞅瞅,往宁望碗里也分了两片肉。 “吃你的吧。”宁望飞快地夹回来,绷着脸十分嫌弃。 年龄和阅历的差距摆在那儿,言惊蛰虽然挺喜欢这个小孩儿,一起吃饭其实也没那么多话好聊。 手里不再随时打游戏,宁望不爱说话时的表现更加明显,还让他有些不太习惯。 不过临分别时,宁望还是要了言惊蛰的微信。 “这家面不好吃,”他硬邦邦地找理由,“还不如你做的。” “那以后请你来家里吃。”言惊蛰随口道。 “你现在住哪儿啊,”宁望问,“还是那个小区?” “不是了。”言惊蛰犹豫一下,报出段从家小区的名字,“住在朋友家。” 言树苗站在旁边认真补充:“爸爸的朋友是段叔叔。” 宁望想想,“哦”一声:“那不远。” 他加完人都没备注,就锁屏将手机揣回口袋里,潇洒地摆摆手:“我去玩了,拜拜。” 言惊蛰习惯了他这做派,牵着言树苗往商场的方向折回去,都过完马路了,言树苗还一蹦一跳地举着胳膊告状:“这个哥哥没有礼貌,都没跟我说再见!” 说不好是不是这片商场的地邪,第二次来到门口,又是还没进去,言惊蛰的手机响了。 他第一反应以为是那批小桌子出了问题,忙掏出来接,一看来电人竟然是段从,心里反倒更紧了一下。 两人这几天都没联系,微信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停在前天晚上,言惊蛰问他回不回家吃饭。 商场门口太吵,言惊蛰匆匆背过身,拉着言树苗朝路边走几步,喊他:“段从?” “段叔叔?”言树苗眼睛一亮。 电话那头与他这边形成鲜明的反差,安静了足有两三秒,才传来段从低沉的问话:“你在哪。” “我在……”言惊蛰回头看看商场的名字,“帮学生之家的老板来订小桌子,顺便想给言树苗买身衣服。” 段从没说话。 “段从?”言惊蛰有点心慌,段从每次这样都没好事儿。 又过一会儿,段从才轻轻应声:“嗯。在那别动。” 第 30 章 言惊蛰等了段从二十分钟。 前面十分钟他们在商场前的小花坛边坐着, 发现言树苗隔一会儿就偷偷朝肯德基的快捷取餐口瞅瞅,他无奈地笑了下, 带着小孩儿去买了一杯果珍,两个蛋挞。 今天的花销有些超标了,言树苗难得跟自己出趟门,什么都没玩成,花就花点吧。 言树苗嘴上说着“爸爸我不饿”,接过餐盒还是很开心, 第一口蛋挞和果汁都先给爸爸抿一口才吃。 所以段从一出现,就收获了半截蛋筒, 一个蛋挞,和一小杯果珍。 孩子的零食肯定没人跟他分,段从摁着言树苗的脑袋晃晃,表示好意心领了,问他还想吃什么。 “不吃。”言树苗乖巧地点点头,“爸爸带我们吃过面了。” 言惊蛰从段从下车起就在观察他的表情,希望能看出点心情不好的端倪来。 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段从只在看到他们父子俩时微微抿一下嘴角, 停好车走来时, 甚至像是松了口气。 “有什么事要在附近处理吗?”言惊蛰只能揣度着问。 “没有。”段从继续捋着言树苗的头,神态无比自然, 仿佛前几天一直没见人的不是他,“顺路。” 言惊蛰缓慢地眨一下眼:“我又不是傻子。” 这种对话有点儿像他们还在一起时的感觉。 曾经的言惊蛰在段从面前还很自如, 没那么小心翼翼,也没那么抬不起头。 段从撩起眼皮看他,冬天天色暗得快,快四点钟的太阳就直往大厦后面坠, 红彤彤的夕阳光经过玻璃的反射,落在言惊蛰脸上,给他镀上一层朦胧又柔和的色泽。 周围人来人往,言树苗靠在他们之间,三人的身影连接成完整的剪影,映在公交站台模糊的玻璃展板上,像一家三口。 对视了两秒,段从的嘴角挑起很轻微的一点弧度,立马又被他自己压下去。 “确实没事。”他解释道,“回家看你们没在,问一声。” 这句也不是实话。 回到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他下意识以为言惊蛰又跑了。 言惊蛰还想说话,段从却懒得在这个话题上多开口,直接兜着言树苗的后脑勺往商场走。 “不是要买衣服?”他还偏偏脑袋催人,“抓紧。” 段从买东西很利索,像他心思一转就能去买个足浴桶一样,也不用为了价钱货比三家,直奔那些牌子大的门面去。 赶在闭店前再从商场出来,不仅言树苗多了两身衣服一双鞋,言惊蛰也被捎带着买了一套。 当然了,跟给言树苗买不一样,段从都没招呼他去试,看见一套觉得言惊蛰应该适合,就直接让店员包起来,刷完卡才扔给他。 “太贵了,段从。”言惊蛰看着价标心都绞疼,一路念叨到停车场,“我穿不着,言树苗也没必要,我还是回去退了吧?” “小孩在学校也需要体面。”段从只回他这一句,“你心里还不够清楚吗?” 言惊蛰只得默默闭上嘴,连段从前两天去干嘛了都顾不上再纠结,坐在车里愁云惨淡地合计,这些衣服钱又要多久才能还清。 “有想吃的吗?”回家的半路上,段从又问。 这是打算在外面吃饭的意思。 “你饿了吗?”言惊蛰犹豫一下,“我们吃了面,现在不饿。回家我做吧?” 段从“嗯”了声,给方向盘转个向,也没反对。 这一天过得和谐又古怪。 回到家,言惊蛰先将新衣服都收拾好挂起来,出来发现段从去洗澡了,就先去厨房做饭。 冰箱里还有前两天剩下的排骨,份量不够一道菜,正好够给段从煮面。 正忙活着,在客厅看电视的言树苗举着他的手机跑过来:“爸爸响了。” “是手机响了。”言惊蛰接过来看,竟然是宁望发来的微信。 消息内容非常符合他的性格,就两个字:无聊。 言惊蛰手上有水,看了眼就把手机放下,想先做完饭再回复。 手机刚挨到台面,宁望“叮”地又催了句:不理人? 他只好翘着手指头弯腰打字:在做饭 宁望:哦 言惊蛰:怎么了? 宁望:就是没事干无聊才找你说话啊 成家之后的言惊蛰就很少跟人闲聊了,准确来说,是在跟段从分手之后。 他的世界一直就没那么多人,社交软件对他而言是纯粹的工具,这种无所事事的问答让他回想起了段从刚送他手计时,两人没完没了说话的时候。 不过跟段从聊天起码还有个话题,宁望则是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走,他也不在意言惊蛰怎么回,是真的无聊,想到什么说什么。 上一秒刚问完言惊蛰做什么饭,下一秒就拍了张不知道谁家的猫发来,说:丑猫 言惊蛰有点哭笑不得,又觉得这样天马行空的分享也挺有意思,就忙一阵,抽空给他回复两句。 段从擦着头发从房间出来,见言惊蛰弯着眼睛摁手机,半干发丝下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他没朝厨房走,在言树苗旁边的沙发坐下,跟小孩儿一起看动画片。 “叔叔你看过柯南吗?”言树苗兴致勃勃地要跟他说剧情。 “叮。”言惊蛰的手机又响了。 段从叠起一条腿靠进沙发里,随手拿了个小玩具夹在指腹间摩挲,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里老不死的小孩:“小时候看过。” “嗯——?”言树苗惊奇地睁大眼。 连着听到四五声微信消息的提示音后,一阵隐隐的糊味传来,段从蹙起眉,转脸直直盯向厨房。 他家里的厨房是半开放的设计,狭长的吧台将餐厅与灶台隔离开,从客厅的角度望去,正好能看见言惊蛰的背影。 直看着言惊蛰手忙脚乱地放下手机,关火盛汤,段从才重新将目光收回来。 “言树苗,”他用不经意的语气轻声问,“这几天有认识新朋友吗?” “没有。”言树苗老实地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认识了一个叔叔,但是爸爸让我喊哥哥。” 段从手里转动的小玩具一停。 “爸爸还请他吃面条呢。”言树苗乐颠颠地补充。 第 31 章 言树苗不会看年龄。 之前妈妈还在的时候, 教他见到比自己大一点的女孩子要喊姐姐,再大一点的喊阿姨, 脸上有褶儿的喊奶奶。男生同理,只需要把称呼换成哥哥、叔叔,和爷爷。 他还专门问过:“看起来比我大一点,但是又大很多,脸上没有褶褶的呢?” 赵榕考虑到确实有些人长得又老又小,确实不好区分, 就笼统地回答:“那就直接喊叔叔和阿姨。” 言树苗严格遵循着这一铁律,所以之前见到段从的妈妈, 他能将人喊成阿姨;回忆着宁望的身高和脸,脱口就说成叔叔。 “不对,我说错了,”说完他自己纠正,“一起吃面条的是哥哥,爸爸没让我喊叔叔。” 叔叔还是哥哥,对于段从来说都不重要。 他眼底闪过几抹微妙的情绪, 最后无声地暗沉下去, 什么都没说。 言惊蛰饭量小, 晚上不用再吃东西,干脆也没分碗, 直接连汤带饭全舀到小汤盆里,给段从一个人吃。 言树苗身为小朋友有格外优待, 被分配了几块排骨和一只荷包蛋,他不要汤,自己端去电视前的矮几上趴着,边看电视边吃。 搁平时这样, 言惊蛰得说他。 今天小孩儿跟他逛累了,他也没多管教,只提醒言树苗不要把沙发和地板弄脏,吃完擦干净桌子,就攥着手机坐在段从对面。 盛个面的功夫,宁望的消息又堆了好几条,全都前言不搭后语,上一句说想点个外卖不知道吃什么,下一句就说烦他二舅。 言惊蛰心想现在的小孩真的脾气大又脆弱,宁望这样的似乎还有点儿心理疾病,跟家里关系不好,又辍学,肯定也是没几个同龄的朋友,找不着合适的人聊天说话。 他打字慢,就挨条一句句地回复。 言惊蛰:家里没有大人做饭吗? 言惊蛰:外卖又贵又不健康,自己做点吧。 宁望:做屁 言惊蛰:不过我看你下午那一大碗面吃得挺干净,现在又饿了? 宁望:? 宁望:什么一大碗,嫌我多吃你钱了? 言惊蛰:为什么讨厌二舅? 宁望:你怎么这么抠啊,还一大碗 言惊蛰:没,我不是这个意思。 言惊蛰:跟家里人能沟通的话尽量好好沟通,你还小。 宁望:你说话能不能别跟七老八十一样啊 宁望:我点咖喱还是麻辣烫 言惊蛰:晚上别吃太油了。 宁望:你上次做的莴笋炒肉不错 言惊蛰:是吗?我觉得我说话应该没有那么老气吧? 宁望:[扔个骰子] 一整个聊天界面驴唇不对马嘴,言惊蛰回一句,宁望能怼三句,句句不挨着,隔着网络,说话越发没大没小。 言惊蛰没再管他发什么疯,正想把莴笋炒肉的做法打出来教给他,宁望又发来一个五十多MB的视频:看哥五杀。 “嗒。” 段从在对面放下筷子,抽出张纸巾擦擦嘴。 言惊蛰抬眼正好跟他对视,看看碗里还剩下快半碗面,荷包蛋也没动,他下意识问:“是不是有点咸?” “煮的时候没尝吗。”段从看着他。 “没。”言惊蛰以为真的咸了,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想去帮他接杯水。 “言惊蛰。” 言惊蛰“嗯?”一声回头,手机又“叮”的响起新消息。 宁望:不理人是吧 宁望:冷暴力我 这小孩真是…… 言惊蛰苦笑着低下头打字,听见段从问他:“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还真有。 段从那天半夜出门是去做什么,言惊蛰这几天不敢猜,不代表心里不想知道。 在商场门口等段从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见了面不敢问,怕段从又像当时一样,质问他有什么资格管这些。 后来就光顾着心疼钱了。 这会儿既然段从主动把话头挑起来了,言惊蛰还是没忍住,想了个委婉的问法:“你这几天没回来,是在忙吗?” “不是。”段从倒是没为难他,面不改色地直视着言惊蛰,“去休息了,跟朋友玩了两天。” 言惊蛰想起半年前那盒避孕套,愣愣地点下头:“啊。好。” 单身又不缺钱的成年人,半夜出去能怎么休息,实在没有细想的必要。 况且,段从那方面的需求有多大,没人比他更清楚。 这种事儿回想起来挺没脸的,但又很难不联想到曾经。 在跟段从做过那事儿之前,言惊蛰想都没敢想,这种最亲密也最私密的行为,能被折腾出多少让人面红耳赤的花样。 段从在床上的掌控欲很强,前期多耐心,后期就有多凶狠。 有时候凶到了可怕的地步,他会像野兽一样将言惊蛰死死压制着,边释放边掐着下巴逼他转头,吮舔他滚烫惊颤的眼缝,沙哑着嗓子要求:“……说你是我的。” 剧烈的心跳隔着皮肤贴合在一处,迸发出的爱与占有,几乎能将人融化。 直到言惊蛰抖着嘴角重复,段从会满意地捂住他的匈口,一遍遍吻他后颈,在他瘦削凸起的肩胛骨上留下细密的齿痕,酸酸麻麻,像在做隐秘的标记。 言惊蛰真的不敢想,段从对别人说这种话,做这些事的情景,心里酸得直缩缩。 把脑海里涌现的种种画面掩压下去,他水也不倒了,转身朝卧室走:“我去洗个澡。” 三个人的空间只剩下两人,电视的声音就格外明晰起来。 身后的柯南还在一惊一乍的“心机之蛙一直摸你肚子”,言树苗也跟着一惊一乍地学,段从垂着眼睛又搅和两下面,下颌线缓缓绷起来,也起身离开餐桌,将碗端进厨房收拾。 这之后到年前的一段时间,言惊蛰明显比之前更忙了。 ——段从是这样感觉的。 以前言惊蛰的手机两三天响不了一声,现在没事儿就弹消息,关键他好像聊得挺开心,段从每次看见他捧着手机眯眼笑,整个人就有股说不来的烦。 上学的时候也没见跟他回消息有这么积极。 “什么意思?” 韩野翘着二郎腿,一条胳膊向后反搭在椅背上,店里有些吵,他往前倾了倾身。 “言惊蛰有人了?” 他从上次段从回老家送足浴桶后,就懒得再掺和这俩人的事儿,对于段从把言惊蛰弄回家住,只觉得无语,也懒得多嘴。 这俩只要能见面就断不干净。韩野早看明白了。 这边刚知道人跑了就往回撵,哪天真撵到床上去,他都不觉得有多稀奇。 段从虽然烦,听韩野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眉心还是撮了一下。 “你别不爱听。”韩野都气乐了,“不是我说,你要实在放不开就复合,一天又盯着又别扭,哪天言惊蛰真又跟谁结婚了,你也没那个权力不乐意知道吗?” 话说到这他又好奇,追着问:“成天跟他发消息的谁啊,男的女的?” 段从直接听不见最后那句,盯着韩野反问:“换你能复合吗?” 韩野张张嘴,想象一下自己女朋友突然分手去跟别人结婚,过去好几年了再带个孩子离婚回来,换他心里也过不去,多喜欢这人都膈应。 他哑巴着又把嘴闭上。 道理就是这样,叨叨别人时出口成章,闷心里都明白,可真落自己头上遇着这情况了,谁也不能真潇洒不起来。 要不然从古到今,爱情就不是什么无解的狗屁难题了。 “那没辙。”韩野只能弹弹杯子,跟段从碰一下,“我说什么也不好使,看你自己到底想怎么样吧。” 段从沉默着抿了口酒。 “好好捋捋。”韩野还是忍不住劝他,“人跟人说到底无非就俩结果。别折腾一圈,最后还是选了最后悔的那条路就是了。” 然而还没等段从给自己捋出个头绪,事态已经悄无声息地升级了。 跟韩野分开回家,路上经过生鲜超市,段从想起昨天言树苗想吃黄桃罐头,进去买了两瓶,又挑了些零食。 新上架的草莓很漂亮,个儿大饱满,颜色新鲜。 言惊蛰其实很喜欢吃水果,尤其草莓芒果之类,甜起来腻人的。 以前他总舍不得买,顶天了也是等到兼职发工资,才去扣扣搜搜称几个,还跟个宝贝似的,分给段从一多半。 现在都有儿子了,也没见他多买过几次。 段从无奈地折回去,给言树苗又拿了两盒草莓。 今天到家不算晚,刚过九点,段从打开家门,言树苗“噔噔噔”地从客厅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根画笔,没进玄关就喊:“爸爸!” 拐过来一看是段从,他眨眨眼,重新改口:“段叔叔!” “就你自己?”段从把水果递给他,边脱外套边问,“你爸爸呢?” “谢谢叔叔。我画画呢,爸爸出去了。” 袋子有些重,言树苗试着拎拎,怕弄洒,就蹲下来隔着袋子瞅瞅。 爸爸不在,他有些不好意思,笑得很腼腆:“哇,罐头。” 段从把东西拎到厨房,洗洗手拧开一瓶,倒在小碗里给小孩儿吃。 看见言树苗铺在沙发上的画本,他随手翻开,简单夸了两句:“愿意的话给你报个兴趣班,前阵子忙忘了。” “兴趣班好贵的。”言树苗认真舀着黄桃,摇摇头,“以后我长大挣钱了再报,给爸爸和叔叔也报一个。” 段从失笑,正常人家的小孩儿都把兴趣班当洪水猛兽,也就言树苗被言惊蛰穷养得这么懵懂,还把上课当成好东西。 刮刮言树苗的小脸,他又问:“你爸爸去买东西了?” 言惊蛰没什么社交,更别提娱乐,下了班基本就不出门,除非家里缺东西,临时去买提抽纸买瓶醋。 “唔是的。爸爸,沏……” 言树苗嘴里裹着一大块黄桃,将腮帮子顶出一个小鼓包,张嘴说话直要往外掉,赶紧用手挡着嘴吸溜一下。 “爸爸去过生日了。” 段从翻阅画本的手指一停,言树苗咽下黄桃,满足地当啷起小腿:“好甜呀。” 言惊蛰的生日当然不可能在腊月,这事儿还得从宁望的一条未接来电说起。 宁望的微信消息天天不断,言惊蛰从一开始连话题都接不准到逐渐习惯,觉得宁望应该是把他当成了一个能自动回复的人工智能,闲着没事儿干就来唠两句,打发时间。 闲暇时言惊蛰都是看到就回,上班他还是得好好上,看学生的时候不会随便掏手机,调成震动塞口袋里。 宁望也无所谓,自己说自己的。 有时候半天班上完,言惊蛰手机里能有十几条宁望的消息,全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废话。 今天下午他明显感觉,手机比平时震动的次数少了很多,中间好像连着震了两下,当时他在给一个二年级的小孩讲题,也没在意。 下班了打开一看,今天宁望只给他发了两句话—— 宁望:今天我生日 宁望:请你吃饭,来不来 那段长一点儿的震动在两条消息后面,隔了一个多小时,响两秒就挂了,之后宁望就一个字都没再发。 言惊蛰心里一梗,点开宁望的头像,看到他半小时前发了条朋友圈:一张没开灯的客厅照片,孤零零黑漆漆,什么配字都没有。 过了三十岁的人,其实早就不在乎生日了。 尤其对言惊蛰而言,一切世人狂欢的节日,在窘迫的生活面前,只不过是日历上一张张记录时间流逝的数字。 但他一直记得,在他还对生日有所期待的时候,是怎么在言瘸子毫无规律的拳打脚踢下,与那个逼仄昏暗的小厨房里,一次次落空到麻木。 宁望的性格跟他一点都不像,明明家里条件不错,可是很叛逆,很偏激,会顶撞父母,会离家出走,别扭又拧巴。 如果只从为人父的角度看,宁望的性格其实是家长最反感的那一类,言树苗以后如果变成这样,他能直接愁死。 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从性格包括年龄都跟与他格格不入的小孩,总能让言惊蛰联想到自己。 ——另一种性格的自己,如果不改变,未来同样可悲的自己。 他在心里叹口气,认真给宁望回复:生日快乐,小宁。 宁望简直像住在微信里,一秒就发来回复:哦 宁望:你还知道回啊 宁望:我饿死了快 这次倒是没反驳“小宁”的称呼。 言惊蛰笑笑,心想果然还是个小孩儿。 他边收拾东西边给宁望打字:你还想出来吗?我请你吃饭。 宁望:不想 宁望:吃什么? 言惊蛰:你想吃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等了两分钟才收到回复。 宁望:莴笋炒肉。你做的。 这是想吃家常菜了。 如果是自己租的房子,言惊蛰会直接把宁望喊到家里来。 反正他和言树苗两个人的饭也是做,多一个人也是做,不下馆子反倒省钱。 可现在他和言树苗都住在段从家,寄人篱下还随便请别人来吃饭,那就太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没办法,生日一年就这么一次,言惊蛰只当给学生之家多做一顿饭,先回家给言树苗弄点吃的,交代他好好在家别乱跑,就匆匆出门去买莴笋。 傍晚的菜不怎么新鲜,他尽量挑了比较好的莴笋,又捡了几个土豆和西红柿,切了一小块豆腐和肉。 既然是过生日,肯定得有蛋糕。但像样的蛋糕太贵了,今年言树苗都还没吃上。 言惊蛰拎着菜在橱窗前犹豫半天,没有选择切块的奶油蛋糕,指了指6寸的蜂蜜蛋糕,让店员帮忙包起来。 宁望把他家的地址发来了,跟段从家的小区确实不远,从超市出来,最近的小区侧门过两个路口就能到。 言惊蛰没打车,等他大包小包地走到地方,远远就看见路灯底下蹲着个人,两条胳膊搭着膝盖,孤零零地朝路口张望着。 “宁望?”言惊蛰试着喊一声,挥挥手。 人影果然站了起来,往前迎两步又停下,杵在原地虎着嗓子吼:“你真对得起你名字,服了!你怎么不走到惊蛰打雷了再过来?” 言惊蛰好脾气地笑笑,拎起装蛋糕的小盒子晃晃:“我给你买蛋糕了。” “……抠死你算了。”宁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盯着这小盒子直撇嘴。 但他声调还是降了下来,语气虽然抱怨,也温和不少,不阴不晴地咕哝:“我快饿死了!” 宁望家的条件应该不错,这是言惊蛰刚认识他时就猜到的,毕竟同样是“坏小孩”,有钱人家的小孩和穷人家的也从不是一种“坏”法儿。 可猜到归猜到,真跟着宁望来到他家,言惊蛰还是没忍住说教:“你家条件这么好,你乖乖听话上学多好啊?” “什么叫好?”宁望踢掉鞋,冷飕飕地回头问他,“在你眼里房子大点儿就叫好?你活着就为了套房子?” “还是你也觉得只要给个窝住,不管不问就叫父母?” “你以后也打算这么养你儿子?” 这一嘟噜话跟踩了开关似的,尖锐又刻薄,对来给自己过生日的人说出来实在是不礼貌。 言惊蛰没生气,想想,他像哄言树苗那样,抬手抓了抓宁望的头发。 “好了。”他温声说,“受委屈了,小寿星。” 宁望年龄小,但个子高,言惊蛰伸直了胳膊才够到他的头。 再收回手,宁望的眼神就像被鬼摸了似的,满脸古怪地瞪着他。 言惊蛰安抚着别人的儿子,惦记着自己的亲儿子,只想赶快做完饭回家。 “厨房在哪?”他在玄关口张望着问。 宁望难得安静,没呲牙咧嘴的,抬手朝某个方向指一下。 言惊蛰都拎着菜过去了,他才皱皱鼻子,跟在身后小声骂了句:“神经病……” 神经病也好,不神经也罢,言惊蛰当做没听到,也不想问这个小孩为什么跟家里的关系这么差。每个家庭都不会尽如人意,每个小孩也都有自己的心事。 来的路上他还在想,万一在别人家做菜做一般,宁望爸妈突然回来了岂不是很尴尬。 听完刚才宁望那一串话后,他倒是挺希望这对父母能及时赶回来。 不回来也没事。 他只负责充当临时家长的角色,权当给小时候的自己补个生日,做顿大人该做的饭。 莴笋炒肉,番茄鸡蛋,土豆炒肉,再配一个豆腐汤。 家常菜不费什么事,言惊蛰做得很麻利,摆好盘端上桌,宁望都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搓着肚子将信将疑地凑过来:“你不会是偷偷买了外卖带来骗我的吧?” “你好像有点儿信任障碍。”言惊蛰认真看看他,“赶明儿去找心理医生看看。” 宁望是真的很怪,言惊蛰好声好气跟他说话,他总有一万句等着。 这会儿认真说他有病,他反倒没顶嘴,还像听了个好玩的笑话,摇摇头,撑在椅背上低头笑了半天。 “拆蛋糕吧。” 言惊蛰给他张罗,蜂蜜蛋糕不送蜡烛,这还是他厚着脸皮让店员送的。 连奶油都没有的蛋糕就是块胚子,蜡烛插在上面简直显得滑稽。 宁望张嘴就想嘲讽,看言惊蛰弯着腰认真帮他点蜡烛,忍了忍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谢谢。”他硬梆梆地憋出句好话,还偏头清清嗓子。 言惊蛰体谅小孩儿的自尊心,弯起眼睛笑了笑:“许愿吧。” 许没许愿只有宁望自己清楚,言惊蛰感觉他只是闭个眼做了下样子,就跟多丢人似的赶紧睁眼拔蜡烛:“吃饭吃饭,真的饿了。” 这点仪式感做完,确实也就只剩下吃饭这么点儿本质。 言惊蛰本想陪他吃两口就走,见宁望拎了一扎啤酒过来,他摆摆手:“我不喝。” “不能喝?”宁望抬起眉毛。 “不喜欢喝。”言惊蛰点头,“酒量也确实喝不了。” “就一听。”宁望捏着瓶身磕在他面前的桌角上,“今天我生日。” 生日就是个砝码,言惊蛰只能接过来,象征性的跟他碰碰杯。 好在宁望也没较真,他吃饭很安静,大口夹菜,大口扒饭,偶尔喝一口时,才会盯着言惊蛰示意:你也得喝。 一口两口看着不是什么量,真半顿饭的功夫,大半听也下去了。 约摸着宁望应该吃饱了,言惊蛰又喝了口啤酒,起身说:“我得走了。” “我送你。”宁望擦擦嘴,也跟着起来。 “不用,”言惊蛰一愣,“你接着吃你的,等会儿菜凉……” “别管我。” 宁望的坏脾气像是被啤酒又给带了出来,一下子变回那个别扭冷漠的人格,不耐烦地一拉脸,也不管言惊蛰,自己套上外套就往外走。 话说得很霸道,但宁望所谓的送人,跟言惊蛰自己走路根本没区别。 言惊蛰省钱不让打车,他也没拦着,言惊蛰在前面走,他就跟在身后,让他回家也不回,也不吭声,就这么跟个小狗似的,直跟着走到段从家楼下。 “好了,回去吧。”言惊蛰真的弄不懂他,回头苦笑着撵人。 一路无话的宁望却在这时候突然开了口。 “你能不能,”他断断续续地问,“抱我一下?” 第 32 章 宁望站的位置正好在单元楼前的分叉处, 两侧的绿化带伫立着高大的路灯。 隆冬夜晚的灯光白寒寒的,将他的身型笼成瘦挑挑的大人轮廓, 半张脸掩在投影里看不清,只有嘴角紧压着,透露出强势的执拗,还有几分藏不住的拧巴。 言惊蛰先是一愣,望着宁望想了想,他将这些细微的表情归结为“局促”。 或许也可以说, 是宁望与众不同的“孩子气”:生日限定版。 这么想想,再结合下午那两声短促的未接来电、朋友圈里一言不发的照片, 以及宁望对他家人那段尖锐的评价……这个听起来很突然的要求,似乎也不是那么突兀。 “难受了?”言惊蛰犹豫一下,折回来两步,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其实挺想家里人的?” 估计是被说中了心事,宁望立马显得烦躁起来。 “不愿意拉倒。” 他把兜帽往脑袋上一拉, 转开脸就要走。 见言惊蛰竟然没拦着, 他又停在原地回过头, 也不说话,就这么梗着脖子看。 “你真是……”言惊蛰一下没忍住笑, 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叹口气。 能揣摩宁望的心思是一回事——毕竟他是当了爸爸的人,说他现在就是为言树苗活着都不为过, 小孩在家长面前哪能藏得住什么情绪。 将宁望现在的情形代入一下言树苗,言惊蛰心里都能疼死。 可再怎么能理解,宁望也不是个真“小”孩儿。 从认识到现在,言惊蛰在宁望身上感受到最多的也不是言树苗, 而是他自己的学生时代。 刨掉“父亲”这一身份,言惊蛰只是一个不擅交际,讷于言辞的社恐,除了段从和言树苗,他不习惯、也不喜欢与任何人有过近的肢体接触。 拥抱这种行为太亲密,宁望又太高,心理与生理真的是两码事。 “有点儿别扭。”言惊蛰也没遮掩,露出不好意思的眼神,询问宁望,“要不我再摸摸你的头,行吗?” 刚才在宁望家里抓他头发,他似乎也挺喜欢的。 本以为按照宁望的脾气,肯定又得炸毛,结果宁望什么都没说,没不高兴也没显出失落。 他回到言惊蛰面前,轻轻蹲下了。 言惊蛰心底浮起一种很奇异的感受,把手搭在宁望头顶揉揉,指缝埋进柔软的发丝,像在捋一条大狗。 “生日快乐。” 他对宁望又说一次,拍了拍这个毛茸茸的脑袋。 收回手,言惊蛰正想往后退一步,方便宁望站起来,大腿处突然勒上来两条胳膊——宁望伸手抱住他,脑门儿顶住言惊蛰的小腹,飞快地磨蹭两下。 言惊蛰下意识要推人,还没等他使力,宁望已经松手起身,原地蹦蹦,轻快地跑走了。 现在的小孩是真…… 被这猝不及防的“拥抱”弄得有些脸热,幸好这个时间周围没什么人经过。言惊蛰低头拽拽衣摆,赶紧也朝楼道走。 从电梯出来,言惊蛰专门掏手机看了眼时间。 已经快十一点了,段从没发消息,估计家里还是只有言树苗自己。平时这时候言树苗早就睡觉了,家里没人他肯定不能安心上床,十有八九还在看电视。 言惊蛰一边在电子门上输入密码,一边往掌心哈了口气,想闻闻还有没有酒味。 八位数的密码刚输到第五位,门锁从里面被拉开,一只大手精准地卡上他的脖子,以一种不容抵抗的气势,将他直直推出去,一把摁在墙上。 言惊蛰什么都没反应过来,被虎口卡住的咽喉条件反射地痉挛,呕吐感猛然升腾,他惊恐地睁圆眼睛,下意识去掰脖子上的手。 对上段从冷冰冰的视线,他整个人一怔,缓缓地将胳膊垂下去。 这栋楼每层只有一户,打开家门就是电梯,楼道里铺着厚实的地毯,安安静静,跟段从的私人空间没区别。 越过他的肩膀往玄关看,空荡荡的,言树苗没有跑来迎接,看来已经睡着了。 言惊蛰动动嘴角,想说点什么,段从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手腕微微往上一提,言惊蛰的下巴就只能跟着往上抬,瘦鸡似的脖颈从陈旧的毛衣领口漏出来,喉结哆嗦着,颤得不像样子。 微凉的鼻尖贴住动脉嗅了嗅,言惊蛰颈侧的皮肤瞬间绷紧,麦芽酒精的气息随着含糊的惊呼一同溢出来:“……段从!” “喝酒了?” 段从抬起头,宽阔的肩膀撑在言惊蛰身前,遮挡住玄关透出的光线,眼神晦朔难明,悬停在言惊蛰上方,像鹰隼,无比接近地审视他。 言惊蛰说不了多余的话,只能挤出一声颤巍巍的“嗯”。 “哦。”段从微微颔首。 “交了新朋友,你应该告诉我一声,言惊蛰。” 他声音很低,平静的声调下包裹着森然的寒意。 “而不是让我在家给你哄儿子,你却在我家楼下跟别人又搂又抱。” 言惊蛰微微一怔,愕然地望着他。 段从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等了两秒。 他是想等言惊蛰一句解释的,但言惊蛰这被抓包一般,眼都忘了眨的无措反应,简直比直接承认还让他恶心。 “有了儿子果然跟以前不一样,越来越能放开了。” 他突然冷冷一笑,目光不无恶意地向下梭巡,停留在言惊蛰的下腹。 “原来你对男人还能有感觉啊,我以为早就不能用了呢。” 言惊蛰在他掌心里打了个剧烈的哆嗦。 “那小孩儿看着挺小,”段从说,“你真不怕他知道你的事以后,嫌你恶心啊?” 耳朵里每落一个字,言惊蛰浑身都随之发颤,他定定地看着段从,呼吸越来越仓促,上不来气似的,眼眶迅速潮红,挣扎着抬手碰了碰段从的手腕。 “……疼。”他哑着嗓子挤出一个字。 段从跟他对视的眼神,一瞬间满含憎恶。 他倏然收回手,好像摸了什么无比肮脏的东西,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转身就往家门里走。 刚跨出一步,言惊蛰从身后将他攥住了。 小臂传来的触感十分鲜明,虽然隔着衣服,力气也不算大,段从还是下意识顿了顿脚,很快又拧起眉心,扭头警告:“松开。” 言惊蛰没听。 他呼吸还是很剧烈,用力到脖子上已经没有了禁锢,发出的声音仍然在颤。 “段从,”他就用这样的声音,拉着段从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第 33 章 段从在言惊蛰发颤的掌心里回头, 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你要脸吗?”他毫不留情地问。 不一样。 言惊蛰拼命给自己心理暗示,他将从小到大的脸皮都垒成一摞, 被说了再难听的话也不松手。 他的心跳快得吓人,从知道段从是因为什么而生气,就不受控制的直蹦,脑海里一直在回忆上次他骨折,段从在医院里见到宁望的种种反应。 言惊蛰太了解段从了,这跟上次那句“我嫌你脏”, 一点儿都不一样。 “你就是吃醋了。” 他脚都有点儿软,迎着段从的目光往前迈一步, 厚着脸皮、期期艾艾地坚持。 “刚才的人是宁望,你见过的,我骨折的时候,他送我去医院,你当时就……你看见他就不高兴。” “我跟他什么都没有,他就是个小孩子。今天他过生日,家里没人记得, 也没什么朋友, 想吃家常菜……我就是, 就是觉得他可怜,他辍学了, 我老能想到我自己,想照顾他一下。” “他把我当家长, 刚才是他问我能不能给他个拥抱,我没想,就打算摸一下他的头,他跟我闹着玩, 被你看见了。” 言惊蛰怕段从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也生怕被打断,想到什么都赶紧说,表达得乱七八糟,又快又急。 眼睛死死粘在段从脸上,捕捉着段从细微变换的神情,心跳越来越剧烈,手指也在段从胳膊上越抓越紧。 “然后你就吃醋了,对不对?” 他近乎渴求地询问:“你生气,这么生气,就是因为你吃醋了,段从。你还……你是不是还愿意……” 询问的声音越来越低,试探与焦急却只升不减。 言惊蛰停在离段从一步之遥的位置,后面的话不敢说出口,喉咙口不断收缩着,滋滋啦啦,直缩进胸腔里。 他想和段从和好。 做梦都想。 说话的声音一停下来,触觉就变得格外鲜明。 段从的目光在言惊蛰脸上停了很久,久到他整个人又变得毫无起伏,冷淡漠然,才将视线微微往下一搭,又看向言惊蛰攥着他的手。 “……松开。”他低声道。 言惊蛰不怕段从发火,不怕他生气,被掐着脖子也不会慌张,他唯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段从。 他张张嘴还想说话,被段从撩起眼皮一盯,只得一点点张开五指,掌心无力地垂落下来。 段从没说话,一眼都没多给,转身大步回去。 言惊蛰在门口呆立片刻,看到玄关地上言树苗的鞋子,庞大的无力感猛地漫上心头,他佝起后背靠回墙上,低头搓了把脸。 差点儿忘了。 现在的他和段从,已经不是上学时单纯吃个醋,闹闹别扭就能解决的问题。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一团真正无法解开的芥蒂。 熟睡的言树苗不知道夜晚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看见身旁的言惊蛰,喊了声“爸爸”就扑过去。 言惊蛰昨天失眠到后半夜,刚睡了几个钟头,被这从天而降的一扑直接惊醒,心悸地“哎!”一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不能这么吓人。”他拽拽言树苗的睡衣,头昏脑胀地把小孩裹回被窝里。 今天周末,太困了,他想多睡一会儿。 “哦,对不起爸爸。”言树苗懂事地认错。 然后他学着言惊蛰以前哄他的样子,伸手顺顺言惊蛰的头发,有模有样地哼哼:“爸爸呀,不怕。爸爸呀,长大。” 言惊蛰被他逗笑了,搂搂言树苗,跟他闲说了几句话。 小孩子躺不住,言树苗见言惊蛰眼皮越来越沉,没有要起的意思,就自己出溜下床,去洗漱尿尿。 言惊蛰闭眼躺着,听见小孩儿出了房间就开心地“哦?”一声,喊:“段叔叔。” “醒了?”段从温和地回应,他对言树苗总是很有耐心。 两人说话的声音逐渐远去,言惊蛰干巴巴地躺了会儿,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 收拾完来到客厅时,段从正在给言树苗做早饭。 言树苗趴在吧台前认真看着,左一下右一下转悠高脚凳,见言惊蛰出来,喊他一声:“爸爸,叔叔在给我做三明治!” 段从会做点儿简单的饭菜,言惊蛰知道,但他不喜欢做,嫌麻烦。 以前一个人住有家政,现在每天言惊蛰起得最早,给言树苗做饭时就把他的带上了。父子俩搬进来到现在,还是头一回见段从下厨房。 言惊蛰摸摸索索地绕过吧台,想找点什么事儿帮帮忙。 可三明治这东西也实在没什么好帮的,段从的手很利索,切面包切蔬菜煎培根,衣袖整洁得挽在小臂上,一副很认真的模样,言惊蛰在旁边转悠半天,他连眼皮都没动。 其实平时他俩的状态也差不多,非必要不说话。 可经过昨晚的事,言惊蛰总觉得他和段从之间,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也说不来是尴尬还是什么。 “只吃这个会不会太干?”言惊蛰没话找话地问,“我煮点粥吧。” 他是很典型的东方胃,三餐必须有主食,牛奶代替不了米粥。 段从没理,将三明治切好摆盘,递给言树苗一只小盘子,自己端起另外两盘往餐厅走。 “叮。”言惊蛰的手机进来一条消息。 他一边涮锅一边往兜里掏,余光里,段从的脚步在吧台旁停下了。 言惊蛰一怔,福至心灵地想到什么,忙扭头主动解释:“这个,也是宁望,他最近被接回家不打工了,无聊就爱给我发发消息……” 段从还是那副平淡的样子,瞥了瞥言惊蛰,他伸手取过胡椒罐子:“嗯。” 早晨的太阳光清爽干净,从窗外斜铺进来,落了一案台。 言惊蛰在那声模糊到了极点的“嗯”里呆愣好几秒,看着段从的身影,太阳穴不受控制地“嗡”了一声。 从这天起,两人的相处模式,逐渐耐人寻味起来。 他们谁都没提起那晚的话题,白天上班各自忙碌,晚上在一个屋檐下也各干各的。 主要的变化发生在言惊蛰身上。 ——他像只寄居进他人巢穴,终于过了适应期的动物,从自己那一隅居所里缓缓伸出触角,开始试试探探。 平时三个人一同在客厅活动,段从如果陪着言树苗,言惊蛰总要给自己找干不完的活,来降低自己在段从面前的存在感,怕惹他眼烦。 现在他总忍不住,想看看段从在做什么,一会儿切点水果,一会儿拿点吃的,再一会儿,他也在沙发上找个角落坐下了。 “这个电视好看吗?”他盯着电视清清嗓子,也不知道问谁。 “好看!”言树苗立马“唧唧呱呱”地给爸爸介绍。 段从靠在沙发另一头,支着手臂杵着脑袋,懒洋洋地扫过来一眼,弹弹言树苗的耳朵。 除了刚搬进来那天,言惊蛰误打误撞,帮着段从洗了两件衣服,那之后段从换下来的衣服,再也没在客厅的浴室里出现过。 言惊蛰之前也一直恪守着租客的本分,只在自己该活动的区域里活动,所以就算段从不锁卧室,他也没朝里进过。 最近段从晚上回到家,发现自己的衣服开始出现在阳台的晾衣杆上,与父子俩的衣服搭在一起。 卧室也有被整理过的痕迹。 段从对于自己的东西有很强的敏锐度,稍微变换个方位都能感觉出来,如果被陌生人动了,会有种秩序被打乱的烦躁感。 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观察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去阳台取了自己的睡衣,进浴室洗澡。 第二天,他的内裤也出现在了晾衣杆上。 把房间整理权交出去,轻松的同时,肯定也有不可避免的麻烦。 那天段从赶着出门,翻了半天才找出要搭配的腰带,电话那头碎碎叨叨说个没完,他皱着眉在玄关穿鞋,一手举着手机交代工作,另一只手在腰间扯拽,烦躁的摸索扣眼。 言惊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后,没说话,伸手拽拽腰带伸出来的部分。 段从正说到一半的话在嘴里打个顿,转过身盯着他,言惊蛰脑袋垂得很低,胳膊尽量张开,虚虚环过他的腰胯,不让两人发生触碰。 每个动作都很有分寸,可他支起来的耳廓,实在红得太明显,头发丝也离段从的鼻尖太近了。 “……知道。让小薛去接,我半个小时后到。” 段从重新组织语言,匆匆将电话挂了。 耳边突然安静下来,玄关就莫名变得很挤。 段从将腰带接过去,两人的指尖擦过,言惊蛰赶紧退开,感觉自己胸口揣了个□□,恨不得顺着嗓子眼儿蹦出来。 “你晚上……” “我晚上……”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最后还是段从主动把话接完:“晚上不用做我的饭。” “啊。”言惊蛰应一声,跟段从碰到的那节指尖被他曲在掌心里,攥了又攥。 他实在想说点什么,就又点点头:“行。那你晚上会喝酒吗?“ 段从已经摁上门把手了,听见这个问题,又若有所思地望回来。 “言惊蛰。”他突然喊。 言惊蛰的心还在蹦,喉结紧张的动动:“嗯?” 段从的目光顺着他的眼睛,嘴角,喉结,依次滑过,没回答问题,又平静地收回去。 “没事。”他推门离开了。 第 34 章 段从这晚没喝多少酒, 宴席散场已经是半夜两点多,小薛将车开到小区楼下时, 他神色平静,头脑清醒。 “您上去休息吧哥,”小薛握着方向盘把车停稳,从后视镜里看他,“我去把车停库里。” 助理这个职位相较于其他人要亲近得多,私下里小薛跟段从的称呼没那么讲究, 段从不摆架子,两人年龄相差也没多大。 小薛熟悉段从的酒量和习惯, 知道这人边界感挺强,还有点儿洁癖,不太喜欢肢体触碰,基本没喝到上车就睡的程度,从不用他往家门口送。 挺省事的一个总。 但省事的段总今天似乎不太对劲。 他听见小薛说话了,却没动,继续稳如泰山地靠在后排, 透过车窗, 抬眼望着自己家楼层亮着的窗户。 这是心里有事儿。 小薛很懂事地没再催, 将车顶灯调暗,安静等着。 足足过了好几秒, 段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然开口要求:“你送我上去。” 小薛先是一愣, 迟缓地眨了下眼,他一点点回过头:“……啊?” 能做助理的人不一定需要多高的学历,甚至能力,但必须脑子活、够机灵, 随时捕捉到老板的细微情绪,与言外之意。 像段从这种各方面都有条件,就是没老婆的人,有关性取向的传言在他们公司内部一直没断过。 小薛自然知道,毕竟段从也没刻意隐瞒,去那种都是男人的酒吧接过两次段从后,他心里就全明白了。 不过知道归知道,小薛从来不多嘴——人家段从年纪轻轻事业有成,长得也带劲,别说喜欢男人了,就算喜欢狗都无所谓。 只要别喜欢他,不耽误他拿工资就行。 直到上一秒,这个念头在小薛的内心深处都无比坚定。 在昏暗的车厢里对视片刻,眼见着段从从面无表情,到逐渐不耐烦,最后胁迫意味十足地微微挑起了眉,小薛差点儿惨叫出来。 “不了吧哥……” 他欲哭无泪地哀叫,飞速测算一下自己对于男人的接受程度,还是试图用装傻唤醒段从的良知。 “太晚了,我就不上去坐坐了。” 段从莫名其妙地瞥他,不知道助理突然在说什么疯话,也丝毫不想关心下属的内心活动。 “头有点晕。”他动作利索地推开车门,迈出一条长腿,稳稳地踩在地上,“你下来扶着我。” 小薛架着段从、夹着屁股走进电梯时,言惊蛰已经迷朦着睡一觉了。 锅里温着留给段从的粥,虽然段从让他不用留,但只要没说晚上不回来,他就总想着等等。 十点半把言树弄睡着后,他收拾收拾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本来琢磨着既能消磨时间又能提精神,也不知道眼皮什么时候就自己合上了。 不过这种浅睡眠也睡不实,密码锁“嘀嘀”的按键音由虚到实,言惊蛰的意识立马跟着清醒。 起身的时候有点儿急,一抽冷子,他后脖颈转了下筋,没忍住轻轻“嘶”一声,低着头一边揉脖子,一边朝玄关走。 打开门看到架着段从一条胳膊的小薛,言惊蛰简直有种旧日重现的感觉,区别只在于上次他们是在“韩野家”门口,这次则是在段从自己家。 他忙伸手帮忙扶人,轻声问:“喝多了吗?” 段从没说话,他正头晕得十分忘我,蹙着眉盯了眼言惊蛰,他抿抿嘴:“嗯。” 然后也不用小薛扶了,十分自然的把半个身子的重量,转移到言惊蛰身上。 身为一个合格的助理,小薛的心眼子在这一刻起码转了二百来圈。 上楼时他连辞职报告都打好了腹稿,这会儿看看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他忐忑不安的心情迅速转变为大彻大悟,还有些好笑,赶紧点点头:“啊,对!哎呀逮着灌啊!” “谢谢你送他,麻烦你了。”言惊蛰赶紧跟人道谢。 “没有没有,我应该的。”小薛一秒都不多待,连门都没帮着带,客气完转身就跑,“麻烦您照顾一下,辛苦辛苦!” 有过上回的经验,言惊蛰对于小薛的职业素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就是没想到上回他起码还帮着把段从运到沙发上,这回老板人都还清醒着,他也没想着多表现表现,溜得比之前更麻溜。 言惊蛰其实挺佩服这种表里如一,下了班就不在乎职场关系的人,这种人从不干出力不讨好的活儿,他的性格和条件,永远都做不到这么洒脱。 喝醉的人身子很沉,言惊蛰架着段从伸手关门,稍微一动,段从就顺着他的方向歪过来,大半个胸膛抵住他的肩膀,几乎要把他给盖住。 言惊蛰生怕滑倒,赶紧伸手朝段从腰上搂。 几乎是同时,段从抬起胳膊撑住了他身后的墙面,手臂之下形成一小方紧密的空间,将言惊蛰固定在里面,睁开眼无声地看着他。 “没站稳,晃了一下。” 言惊蛰以为段从被惊着了,忙不好意思地解释。 他这一系列动作完全出于本能,做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 这会儿稳住重心,意识到他和段从此刻是什么姿势,言惊蛰贴在段从腰后的掌心立马发烫,一股细麻麻的电流从他天灵盖窜起来,激得他赶紧把手收回去。 段从眼神一暗,也站直身子,转身往客厅走。 等言惊蛰关好门灯跟过来,段从已经把自己甩在沙发上了。 他没脱外套,沉沉地靠进椅背里,胳膊搭着脑门儿,遮挡头顶直射的灯光。 言惊蛰关上房门过来看看他,去把顶灯灭掉几盏,只留下外墙最柔和的一排暖光。 光线一黯淡,人的动作也下意识放得更轻。 言惊蛰来到沙发旁低头看看,小声喊:“段从?” 段从没应声,眼睛闭着,只微微弹了下小指。 这是已经懒得出声懒得动的意思。 现在喊他去房间睡也喊不起来,言惊蛰够过刚才自己盖的薄毯,展开抖两下,先给段从搭着肚子,然后给他接杯水,又去卫生间拧了条热毛巾。 来回两三趟转悠完,段从的胳膊都从额头上滑下来了,后颈垫在靠椅上,微微滑向一边。 言惊蛰刚才就是这个姿势窝的脖子。 又喊了段从一声,见这回真没反应了,他抬起一条膝盖压上沙发边沿,俯身凑过去。 他想把段从扶好,抹抹脸,沙发随着压陷发出细微的磨擦声响,听得人心里直蹦。言惊蛰不敢多动了,撑着沙发靠稳,就去托段从的颈窝。 指间刚插入鬓角的发丝,段从眼皮一掀,目光再一次盯住了他。 第 35 章 言惊蛰吓一跳, 立马将手缩回来。 他还记得那次段从喝醉,睁眼看见他时表露无遗的厌恶——这词儿都说轻了, 当时段从眼里是明明白白的恶心与嫌弃。 “想给你擦擦脸,”言惊蛰讪讪的解释,又指一下段从的脖子,“这么歪着不舒服。” 这次的段从倒是没露出那种眼神,他什么情绪都没有,黑黝黝的眼珠甚至沉得有些吓人, 不接话也不动,就这么盯着言惊蛰看。 顶着他的目光犹豫了半天, 言惊蛰还是一点一点的,把膝盖从沙发上撤了下来。 “去床上睡吧。”他把杯子往前推推,毛巾也搭在桌角,“早点休息。” 正要转身回房间时,他感觉自己听到了一声有些烦闷的鼻息,扭头再看段从,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那我先回屋了。”言惊蛰又说。 他不太想走, 虽然不知道留在这能干嘛, 段从也不理他, 但他就是想和段从一起呆着,又怕段从烦, 磨磨蹭蹭的。 直磨蹭到段从重新闭上眼,从嗓子里给他一句“嗯”, 言惊蛰内心才踏实下来,轻手轻脚地回去睡觉。 随着一场大雪,今年的春节正式进入倒计时。 年假前一周是段从最忙的时候,各方应酬都要到位, 该维系的维系,该打点的打点。 身为“段总”,公司开完年会就算休息了。而身为“段从”,生活中永远有处理不完的大事小情。 跟他比起来,春节反倒是言惊蛰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时刻。 学生之家早早的放假了,他乡的游子们融合为庞杂的春运,流通向全国各地,大城市的街道同他一样,只有在这期间才显得闲散空旷。 “糖球爷爷不在了。”言树苗小声嘀咕着,拉着爸爸的手晃悠晃悠,专挑有积雪的路牙子踩着走。 言惊蛰另一只手拎着只大塑料袋,今天腊八,段从一大早被他妈妈喊回家吃饭,他带言树苗出来逛逛,买点儿菜,顺便买些过节吃的糕点和零食。 平时小区旁确实有个老头儿卖糖葫芦,言树苗一提,言惊蛰才发现连老头都回家过年去了。 “你想吃吗?”他捏捏言树苗的小手,往自己袖口里拢拢。 言树苗今天精神不好,耷拉着脖子摇摇头。 他戴了顶毛球帽子,前两年买的了,言惊蛰都忘了这帽子还留着,不知道被小孩儿从哪翻出来,已经发瘪的毛球随着他的动作跟着晃荡。 一人一球,都显得蔫唧唧的。 “怎么了?”言惊蛰看看他,伸手试一下言树苗的额头。 不烫,没生病。 “心情不好?还是想吃别的什么,没敢说?”他在言树苗面前蹲下来,托托言树苗的小脸。 基于自身的经历,言惊蛰从来不想给自己的小孩灌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种思想。 可也许是耳濡目染,或者频繁动荡的生活本身就比说教更有效,言树苗明明只是个小朋友,在某些方面,却有着跟言惊蛰无比相似的特质,都特别能忍。 小孩子有着大人才该有的表现,总是让人心疼的。 言树苗跟着言惊蛰生活到现在,说过最多的词是“不想”:不想吃、不想玩、不想要、不想看……很多时候言惊蛰知道他在忍,可窘迫的生活是事实,并不能因为心疼改变什么,只能装看不见。 所以但凡言树苗露出低落的情绪,言惊蛰只要有一点点解决的能力,都格外重视。 看爸爸蹲下,言树苗站在路牙子上不动了。 父子俩一高一低停在路边,头顶道行树高而秃的枝桠挂着雪,身后偶尔有车慢吞吞经过,在凛冽寒冷的空气中搅和几缕尾气。 言树苗从毛线边边的帽檐下望着言惊蛰,眼睛轻轻扑扇着,像是在思考能不能说。言惊蛰也不催,耐心等着他。 “爸爸。” 好几秒钟后,平时把“不想”挂在嘴边的言树苗小心开口。 “我想妈妈了。” “妈妈”这个词说出来的同时,言树苗的嘴角猛地就瘪了下去。 他抬手往言惊蛰脖子上一搂,扑进言惊蛰怀里,小脸紧紧贴着爸爸的肩膀,大大地吸溜一声鼻子。 言惊蛰并不太意外这个答案。 因为言树苗今天戴的帽子,就是赵榕给他买的。 也是她消失之前,除了母乳,唯一给言树苗的东西。 没有感受过美好家庭的人,很难去界定何为幸福生活,“母亲”这个角色,在这句话里同样适用。 言惊蛰不知道赵榕算不算得上一个好妈妈,他看着赵榕经受怀胎之苦,据说每个人体质不同,孕期反应也不一样,他觉得赵榕应该属于反应很大的那一类,整宿整宿的抽筋,吃什么都反胃,直到生产前都在吐酸水。 她的身体太差,营养严重不足,生下言树苗几乎要了她的命。 可醒来后第一句话,她问的是“孩子呢”;见到言树苗的第一眼,她哇哇大哭,像个小孩。 赵榕的性格在言惊蛰眼中也算得上好,不太爱发脾气,生气时宁愿自己憋着,也不砸东西,更不会打小孩。 她应该是很爱言树苗的,言惊蛰一度认为,她是个好妈妈。 离婚前最后那顿饭,她还给言树苗剥了虾壳,哭了很久,对自己说了“对不起”。 以至于在她带着所有钱离开后,直到现在,言惊蛰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人。 赵榕刚走那段时间,言树苗总找她。 他不知道妈妈去了哪,半夜会突然哭醒,缠着言惊蛰问妈妈呢,妈妈什么时候挣很多钱回来,如果回来的话挣少少钱也没关系。 言惊蛰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孩子不懂离婚,他也不想让言树苗过早的理解“抛弃”,只能抱着言树苗,一下下捋他的后背,直到小孩抽噎着睡过去。 后来应该是意识到就算哭也见不到妈妈,而且提起妈妈时,爸爸也会很沉默,言树苗念叨赵榕的次数越来越少。 今天突然有这种反应,估计前几天已经偷偷哭过好几次了。 毛线球来回蹭着耳廓,言惊蛰照旧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捋捋言惊蛰的背,保持着这个姿势把小孩儿抱起来,慢慢往家走。 “我下来,爸爸。”言树苗在言惊蛰肩膀上蹭蹭鼻子,瓮声瓮气地想往下出溜,“我是大朋友了。” “没关系。”言惊蛰把他的小脑瓜摁回肩上,贴贴他的脸,“今天可以做小朋友。” 年龄与体型上确实是小朋友,不过冬天衣服厚,言惊蛰自己也强壮不到哪去,他手腕上还挂着的塑料袋,托抱着沉甸甸的言树苗,没多久胳膊就有些酸。 好在今天没什么事,言惊蛰不着急,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往家走。 进小区时,他的手机在兜里响了一声,言惊蛰没管,十有八九又是宁望的无聊话,回家再看也一样。 结果刚拐进通往单元楼的那条小路,一个人影远远的就从花坛边上站起来,粗声粗气地朝他喊:“回消息能死啊?!” 言树苗“嗯?”一声扭过头,看见踩在花坛上气焰嚣张的宁望,小声向言惊蛰报告:“是那个凶不拉几哥哥。” 言惊蛰先是惊讶,随后就感到无奈又想笑。 “你怎么过来了?”他抱着言树苗快走几步。 来到跟前才发现,宁望还不是空手来的,脚下的花坛边堆了两个超市的大塑料袋,满满当当,把手的位置都拽成细条了。 宁望没理言惊蛰,先瞥着言树苗恶声恶气地问:“你多大了,怎么还要你爸抱着走啊,羞不羞?” 言树苗刚想喊“哥哥好”,还没开口先被说得脸通红,拧巴着赶紧让言惊蛰把他站到花坛上,人也不喊了。 “别欺负小孩。”言惊蛰朝宁望胳膊上拍了一下。 “我逗他呢。”宁望露出一颗虎牙,从兜里掏出几颗糖,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塞言树苗手里。 “谢谢哥哥。”言树苗不情不愿地道谢,“我又没想要。” “不要还我。”宁望作势又要抢。 两个人跟小孩磨牙似的,言惊蛰拿宁望简直没脾气,转移话题重新问一遍:“你怎么来了?地上这些是你的吗?” “是啊。”宁望蹦下来踢踢袋子,“吃的,还有火锅料。想吃火锅了。” 他想吃火锅,言惊蛰知道,昨天在微信里念叨半天,什么丸子鱿鱼土豆片,想到什么发什么,一嘟噜菜名吵得手机跟来了电话一样。 “然后呢,”让言惊蛰摸不着头脑的不是火锅,“你就买东西来找我给你煮?” “啊,不行吗?”宁望还很理直气壮,“又不让你掏钱,你不也能吃吗?” “我能吃吗?”言树苗小声问,他看见袋子里的地瓜丸了。 “你吃屁。”宁望恶劣地弹人脑瓜崩,“喊哥我考虑考虑。” 宁望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心情简直是肉眼可见的美丽,而言惊蛰一阵无言,根本闹不明白他的脑回路。 “不是我吃不吃的问题,”他指指楼房,试着让宁望理解,“这不是我家,小宁,是我朋友家。” “我知道,一起啊。”宁望还先不耐烦了,弯腰拎起袋子就往楼里走,“你朋友是神仙不吃饭啊?” 第 36 章 在小区里拉拉扯扯的不像样, 看宁望这么兴冲冲,还是自己拎着菜来的, 言惊蛰也狠不下心来撵人。 这么多东西拎着确实累人,他只好先跟在宁望身后上去,头疼地思索着该怎么处理。 然而从进电梯一直憋到家门口,他也没能想出个妥善的主意。 还是那句话,如果是言惊蛰自己真正的房子,哪怕还是“租”的段从家, 只要没和段从住一起,让宁望来吃顿饭都是小事。 就算抛开寄人篱下这点不管, 单就段从不喜欢家里来外人这一点,言惊蛰都没办法自作主张。 “一梯一户啊?这公摊多冤大头。” 宁望根本没把言惊蛰的愁眉苦脸当回事,走在楼道里,还有模有样地研究起来。 “是你什么朋友,黑着个脸去医院看你、然后一大早去买套儿那个?” “小宁。”言惊蛰捂上言树苗的耳朵,停下来认真看着他。 “你朋友挺有钱啊,你怎么一天这么苦哈哈的。”宁望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开始说胡话, “去我那住得了, 每天做顿饭给我吃,也不收你房租。” 这小孩跟他说话越来越没溜儿, 言惊蛰头疼死了。 “我朋友今天不在家,我们折折腾腾的不合适。”他咬咬牙, “东西你拿回家,我请你去火锅店里吃,行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只要是个有点儿社交礼仪的正常人, 肯定都不会再继续坚持。 而且明显这也是最恰当,对宁望来说毫无损失的方法。 偏偏宁望他就不是个正常人。 “不。”宁望简直是在挑衅,把两只大袋子直接往段从家门口一扔。 言惊蛰越这样,他就越想吃这顿饭,屁大点儿事搞这么严肃,他倒是想看看那个朋友能把言惊蛰怎么样。 “他不在家你还怕什么,有这墨迹的功夫都够我吃完走的了。神经。” 言惊蛰还想再提议要不然去宁望家给他煮,言树苗晃晃他的手,仰头说了句:“段叔叔很好,爸爸,不会生气的。” “你看,小孩都知道。”宁望斜靠在墙上添油加醋。 “要是你带朋友回家吃个饭都跟你不高兴,我看也不算什么好兄弟。真不明白你在怂什么……你怕我偷东西?” 宁望眯了眯眼。 话题要往这个角度歪,那言惊蛰再拒绝就说不清了。 他和段从的关系更跟宁望说不着,也没必要让他明白。在心里叹了口气,言惊蛰只好开门,和宁望一起把东西拎进来。 火锅处理起来确实快,锅里接上水兑好煮料,配菜洗好摆盘就能等着吃。 汤底的香气逐渐飘散开来,言惊蛰灶台前犹豫不决。 段从每次去他妈妈那儿起码都得大半天,今天好像还来了亲戚,他十有八九晚上也得在家吃。 如果按宁望所说的,赶紧吃完赶紧走,不告诉段从也没什么问题。 可要真这样做,言惊蛰心里老觉得不得劲儿,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古怪得很。 宁望和言树苗闻着味儿都过来了,直喊饿,言惊蛰把炉子搬桌上让他们先下肉吃,自己拿着手机去阳台打电话,还是得跟段从说一声。 号码摁到一半,想想这会儿正是饭点,段从一家应该已经吃上了,他又退出拨号界面去发微信。 正打着字,家门口传来“嘀”的解锁声,段从拎着两只纸兜开门进来,在满屋子浓郁的的火锅味儿里,微微挑了下眉毛。 “段叔叔!”言树苗跑去迎人。 言惊蛰在阳台没听见门响,被言树苗这一嗓子吓一跳。 他赶紧从阳台出来,对上段从直视过来的眼神,忙举起手机跟他解释:“我正想给你发消息,小宁家里今天没人,他想吃火锅,就买了东西……” “我自己过来的。”宁望打断言惊蛰的话,主动坦白。 他正往言树苗碗里舀肉,像个土匪,一勺子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兜满了就往人碗里磕。 “我不吃这个长长的脚……”言树苗赶紧护着自己的碗,端出去老远。 宁望不耐烦地把他拽回来,夹走他碗里的鱿鱼须,扔自己碗里。 “不好意思啊,哥。”宁望接着说,“等会儿桌上造的这些,我收拾。” 他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这次没跟段从横鼻子竖眼的,虽然语气很生硬,喊“哥”时表情也别扭,好歹该打招呼打招呼了,该喊什么也喊什么。 “没事儿,吃你的。”段从无所谓地笑笑, 相比起言惊蛰的无措,和宁望的言不由衷,突然回家的段从才是真正的自然。 “小事儿,吃你的。” 他没管言惊蛰,向宁望抬了下嘴角,然后将提着的纸兜搁在桌上,指指言树苗,示意他过来。 “是什么?”言树苗知道肯定又给他带好吃的了。 “粥。腊八节喝腊八粥。”段从说,“你在那边另一个家见过的奶奶,她煮的,让我带给你喝。” “哇。”言树苗很开心,也很懂事,立马弯起眼睛说:“谢谢奶奶。” 但小孩子的味蕾不会骗人,如果没有火锅,他一定立马要尝尝这个腊八粥的味道。 跟香香麻麻的火锅一比,粥的吸引力就实在太弱了。 “我在吃火锅,叔叔你吃饭了吗?”他热情地跑回去拿勺子,“我给你夹尿尿丸!” 宁望刚往嘴里塞一个撒尿牛丸,被呛得扭头冲墙直咳嗽。 段从也笑了笑,告诉言树苗“吃过了”,让言惊蛰想喝的话自己热一下,就先回卧室换衣服。 “我说什么来着。” 他前脚刚走,宁望就用气声对言惊蛰说,“哪有你想得那么夸张啊。” 言惊蛰这会儿完全没心思理他。 他觉得整个客厅混乱极了,简直有些想不通这场面到底如何形成的,自己夹在中间只有说不来的尴尬。 匆匆将纸兜拎去厨房,他发现袋子里除了盛粥的小保温桶,还有几个餐盒,里面装的一看就是专门拨出来的家常菜,言惊蛰心里顿时跟被拧了一把似的,说不来的难受。 段从掩上卧室门,先往嘴里衔了根烟。 家里住进来父子俩后,他在室内抽烟的频率减少很多,毕竟言树苗太小,小孩子闻多了二手烟肯定不好。 但火锅的味道实在是太冲了。 偏头嗅一下肩膀,他皱着眉头将外套脱下来,连带着里面贴身的毛衣衬衣一起甩进卫生间,随手拽了件睡衣套上,将窗户也一并推到最开。 老妈的电话正好打过来,问段从到哪了,家里多了对耳机,是不是他落下的。 “不知道。不是我。您收着吧。” 段从坐进沙发里,曲起一条腿踩着沙发边沿,虎口撑着额角,烦躁地揉了揉。 “谁少了东西,回到家想起来肯定得打电话问。” “不是你那肯定是乐乐。”乐乐是段从三叔的儿子,“这小子回回来家里吃饭都得掉东西,挺大个人了天天毛手毛脚。还跟你学的臭毛病,饭没吃完就嚷嚷着‘有事有事’,你前脚刚走,他喝两口汤也跟着跑了……” 老妈在电话里碎碎念叨,段从配合着笑笑,说不出为自己辩驳的话来。 他们家亲戚多,姥姥家那波主要在乡下,奶奶家离得近,几个叔叔姑姑家相处得都很好,逢年过节总聚在一起吃饭。 老妈骨子里是个很注重家庭和节日仪式感的人,段从清楚自己这辈子是不能让她抱上孙子了,所以不管多忙,老妈喊他回去吃饭,他都尽量过去,当儿子该表现的地方,都把面子给她和老爸撑得足足的。 今天原本也该如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饭桌上坐不住。 早上出门前,言惊蛰和言树苗看他的眼神,一整个半天就在段从脑海里来回冒,到底闹得他找个理由提前离席,还装了一兜的菜。 结果回到家,看到的就是客厅那一幕。 段从仰头枕着靠背,眯眼望着缥缈的烟气,回想这些日子与言惊蛰的相处。 确实像韩野说的那样,挺没意思。 “……剩的菜还有一桌子,晚上我让他们继续来解决掉,你还过不过来了?”老妈在电话里问。 段从夹烟的手搭在膝盖上,往外弹了弹烟灰,正想“嗯”一声答应下来,门外传来“笃笃”两道敲门声,以及言惊蛰轻喊:“段从,我能进来吗?” “再看吧,妈。”段从望着前方的门扉,烟蒂在指间轻轻转半圈,“有空我就过去。” 段从卧室的沙发在阳台的落地窗前,正对着房门,言惊蛰推开门一抬头,就与段从的视线碰个正着。 “你扣上扣子。”他忙反手把门扣上,“都快过年了,家里再暖和也别冻着肚子。” 段从没动,直到言惊蛰来到面前,能隐约闻到他身上散来的火锅味,才低声问:“吃饱了?” “嗯。”言惊蛰不好意思地耷耷眼,很快又抬起来,向段从弯弯眼仁,“我喝了阿姨煮的粥,好喝。” 段从手里一直转动的手机停顿片刻,被他无所谓地丢到一旁:“给言树苗带的。” “哦。”言惊蛰点点头,并不在意,自己拽过凳子坐下来,“宁望回去了,外面我也收拾完了。” 段从表情淡淡的,没说话。 “我确实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言惊蛰继续说,“也不知道他这么能想一出是一出,可能是觉得跟我熟起来了。其实小宁人挺好的,就是性格一阵阵的,让人……” 虽然段从没表现出什么,宁望也觉得他小题大做,言惊蛰还是想再好好解释解释。 不过话还没说完,段从就打断了他:“言惊蛰。” 言惊蛰闭上嘴。 “你知道我最烦这个。”段从说。 “嗯。”言惊蛰闷着嗓子。 他知道段从受不了自己家里染上陌生人的味道,厌恶自作主张的决定,甚至对宁望这个人本身就没好感。 结果今天一股脑儿全被他撞上了。 言惊蛰宁愿段从对他发火,冷嘲热讽也行,都比这样毫无情绪的对话让他好受。 段从一这样,他就觉得前阵子那些微妙的试探与接近,全成了无用功。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沉默,段从真的懒得再跟他发火,单手搓开烟盒,又咬上根烟。 见言惊蛰只盯着他看不开口,他终于透出淡淡的不耐,开口提醒:“还有事吗?” 没事就可以出去了。 言惊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张了张嘴,他突然道:“我请你吃饭吧。” “什么?”段从都没弄明白他思路是怎么跳过来的。 “吃饭,你想吃什么?我请你。”言惊蛰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给启迪了,迷茫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后背也不自觉地挺直,“你中午是不是没吃好?晚上我请你去吃,好吗?” 言惊蛰最近攒了些钱,学生之家的工资不高,但他除了交房租,吃喝住行都花不了多少钱。 虽然都是托段从给他打得低到离谱的折,用这样存下来的钱要请段从吃饭,难免有点儿“羊毛出在羊身上”的羞耻感。 可他的心意是真的。 段从想吃龙虾也行,把他攒的那点儿积蓄一顿吃光也行,只要留够言树苗的花销,给段从花钱他完全不心疼。 他兴致勃勃地问段从想吃什么,段从看了他半天,问出来的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请?” “就是想请你。”言惊蛰说,“也该请,你帮我和言树苗太多了,应该谢谢你。” 段从对这个答案没做出任何评价。 他静静地望着言惊蛰,许久,低头扯起一抹很嘲讽的笑。 也不知道是笑眼前人,还是笑自己。 段从答应了言惊蛰的请客,只是答应,对于要吃什么、去哪吃,既没提出想法也没有兴趣。 言惊蛰没注意这些,他在手机上很认真的查了一下午,恨不能拉出个单子,根据段从的喜好口味,将他经济允许范围内的饭店比了个遍。 最后他选中一家音乐餐厅,还狠狠心预约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比他的计划超标出二百多块。 正儿八经的西餐厅对着装有要求,不过言惊蛰选的这家还够不上那个档次——对他而言是超标,实际也就是个网红店,装修得花里胡哨,环境也就那回事,乱糟糟的什么人都有,靠窗的位置远没有想像中那么气派,也没有宣图上高级的夜景。 言惊蛰还认真给自己和言树苗捯饬了一番,来到店里落座后,难免有点儿失落。 好在段从没表现出什么,他好看,往那一坐自带气场,低声点餐的样子反倒把环境给衬托得高了个档次。 而且菜色还是不错的,段从吃东西不怎么挑食材,但挑口味,平时他自己吃饭时,不合口的说剩就剩着。今天倒是把自己的餐都吃了个七七八八,还手把手教言树苗切了牛排。 一顿饭吃到尾声,楼下嘈杂的音乐终于换成了舒缓的曲目。 言惊蛰听着音乐,坐在对面看段从逗着言树苗有说有笑,心里那点儿失落不知道什么时候荡然无存,只剩下近乎不真实的满足感。 三分牛排,一份汤,一份意面,一瓶言惊蛰喝不出好赖的葡萄酒,一小盘言树苗的酸奶甜点,总共一千三百块。 “段从,你开心一点了吗?” 回到家里,段从在前面开门,言惊蛰背着睡着的言树苗靠在墙上,突然问。 他声音已经飘起来了,又轻又黏,段从知道这是言惊蛰的酒劲上来了,回头看他。 楼道灯似乎出了问题,没亮,晾台处朦胧的夜色笼过来,言惊蛰歪斜着脑袋抵着墙面,很缓慢地眨眼睛,平日里照顾忙于生计的疲态被掩在黑暗中,乍一看像是回到了大学时的状态,被酒水浸亮的眼里只有段从。 段从也喝了酒,心口的神经一蹦,他忍了忍,没忍住,抬手刮刮言惊蛰的脸:“醉了?” 他是用指关节刮的,手背冲着言惊蛰,稍微碰一下就打算收回来。 可是没能收成功。 言惊蛰偏过下巴,熟练的将段从的手蹭得翻个面儿,让手心朝向自己,然后把滚烫的脸颊埋进去。 “我没有火锅味了。” 他在段从掌心里缓慢磨蹭,像呓语,鼻尖抵着掌纹,很贪心地深深一嗅:“你闻闻吗?” 第 37 章 言树苗趴在言惊蛰背上睡得迷迷糊糊, 两边肋窝突然一紧,脚底就悬空了。 他“嗯?”一声睁开眼, 发现是段从将他抱了过去。 “到家了吗?”他也尝了葡萄酒,脑子晕当当的,在段从怀里转个身。 “到了。”段从沉声答应。 他将言树苗抱到房间,步伐很稳,动作很流畅,脱掉鞋子和外套, 将他塞到床上。 “我爸爸呢?”言树苗舒服地翻个身,自己裹好被子, 哼哼着问。 “你爸爸喝多了。”段从关上灯,轻轻为他扣上房门,“睡吧。” 言惊蛰是被段从给扯回来的。 他脑子轻飘飘的,儿子被抢走了都撵,还靠在家门口发着呆,感觉段从的掌心突然抽走,自己就像站在摇晃的高山上, 辨不清正确方位的话, 迈出去一步就会摔倒。 段从过来擒住他的胳膊扯进屋, 他在玄关绊了一下才恍惚着回神。 “言树苗……”他迟钝地动动胳膊,想寻找支撑点, “我还没换鞋。” 没人理他。 段从连灯都没开,一路头也不回地把言惊蛰扯到卧室, 随着房门“砰”一声关阖,言惊蛰被他捉着后颈,像拎着一只动物,不容抵抗地推到墙面上。 “痛。” 言惊蛰磕着额头了, 他发出痛苦的鼻音,想低头揉揉,却发现连动都动不了。 ——段从贴在他身后,几乎用全身的力气,把他牢牢地压制住了。 段从的虎口发烫,卡着言惊蛰的后颈向前摩挲,喉结、下颌,最后揉了一把他的脑门,干燥的掌心捂在他眼睛上,带着狠劲儿往后一扳,强行将言惊蛰的后脑勺枕在自己肩窝前,暴露出脆弱的脖颈。 眼球被压迫有种接近窒息的危机感,言惊蛰眼角一片片发花,可这些完全比不上扑在他耳后的呼吸,与顶在他后背上不断起伏的胸膛,更让他头晕目眩。 段从埋首在他颈侧,狠狠咬上来的瞬间,言惊蛰膝盖猛地一酸,张合的口鼻间溢出一道不成调的“哼”声,整个人被抽了骨头般直直往下跪。 坚实的墙面阻挡了他的动势,段从死死卡在他腰腹上的胳膊,也完全没给他瘫软的空间。 言惊蛰被迫站好,如同一只濒死的动物,视线被剥夺,脑袋后仰着,膝盖无力的抵着墙,继续维持被段从完全掌控的姿态,夹在他与墙面狭窄的缝隙之间。 “段从……”他试着喊一声,想说自己好像要喘不过气了。 下一秒,段从的手指就从眼睛上移下来,一把捏住他的脸颊,两根手指抠开他的嘴,直直捅进他紧颤的喉咙里。 言惊蛰瞳仁一翻,浑身剧烈的痉挛一阵。【脖子以上啊锁什么】 这一刻的两人全都不像人了。 言惊蛰在段从手里从来没有反抗的余地,如同一只彻头彻尾的食草动物。 而在酒精的作用下,段从这些年所有复杂压抑的情感,也全都随着言惊蛰刚才蹭闻掌心的举动、与那句恬不知耻的邀请被激活了。 没有任何一种合理的心情能承载住这一瞬间的爆发,它们在段从的胸口野蛮冲撞,点燃了他心底最黑暗的部分。 那些他曾以为早就平息麻木的惊愕、震撼、不解,以及被断崖分手的怒气与背叛感;那漫长到贯穿他整个青春期,最后却像喂了狗的二十三年;那些对言惊蛰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念与憎恶,统统混搅在一起,转化为可怖的施虐欲,暴躁且无法自抑,只能以纯粹的掌控和力量来发泄。 牙齿沁合进皮肉、紧密咬实的口感让人上瘾,与其说是“咬”,段从实际的力度完全可以称为“嚼”。 他放肆地在言惊蛰颈项间最脆弱的部位啃噬,感受着这人被他压在墙上逃无可逃的颤栗、急促的呼吸,从湿软喉口不断溢出的破碎呻唤,浑身的血液就在体内极速穿行,融汇到头顶,传递出高度兴奋的紧缩感。 带着满满的发泄与恶意,段从突然向前拎起膝盖。 “啊!别!”言惊蛰猛地往上一挺,他被堵着嘴,发出沉闷古怪的喊声,反手往后推,声音慌乱又难堪:“别,段从,别……” 咸湿的泪水不受控地从眼窝往下滚,沾到段从指腹间,像沾染了通电的阀门,段从暴躁的低声咒骂一句,捏着言惊蛰的月夸骨,恶狠狠地把他翻过来面对自己。 “你知道你像个什么吗?” 翻身并没能拉开二人的间距,段从抵着言惊蛰的额头发出质问,淡淡的葡萄酒气依然避无可避地扑在言惊蛰面门上,激得他不敢抬眼。 “我从小养到大,好吃好喝哄着疼着的猫,跑出去跟别人鬼混,结果被人耍得一无所有,又脏又狼狈的带着小孩跑回来找我。” “言惊蛰,你可真他妈自私。” 段从声音低得吓人,说出的每个字都刻薄至极,也讥讽至极。 “还敢让我闻闻你。” “盖得掉火锅味,盖得掉你跟别人滚在一起的恶心味道吗?跟她生小孩的时候,你脑子里有没有想过我,嗯?” 他的膝盖还在言惊蛰腿间抵着,能通过肢体的接触,感受到言惊蛰由肌理里释放出的无力与怔愣。 此刻的段从真的希望言惊蛰能说点什么,反驳他,哪怕是哭,是愤怒,是指责都好。 就算无赖撒泼,或者继续用酒当借口,装傻装醉,无耻地往他掌心里磨蹭也好。 只要这时候言惊蛰愿意主动一步,不管什么方式,就一步、一句真话,假话也行,段从就想听他哄一哄自己,他知道自己根本拒绝不了这个人。 段从对言惊蛰的恨是真的,嫌弃与恶心也是真的,可哪怕恨到骨子里,嫌弃到骨子里,他就是拒绝不了,无论生理还是心理,如同一个被下了蛊的偏执病人。 在言惊蛰面前,他段从才是那个真正的笑话。 可言惊蛰什么反应都没有。 面对段从的中伤,他只能发出急促的喘息,紧紧贴着墙的身体依然在细细打着颤,仿佛越来越站不住了,甚至又抬起手,往段从大腿上推了推,想躲。 段从的耐心到此为止。 “推什么?”他更凶狠地将言惊蛰推回墙上,危险地眯起眼。 “被骂醒了,知道要脸了?”他向吓探过手腕,一把将言惊蛰攥住,“你是不是忘了跟我在一起时都是什么样,还想为那……” 原本还会更加恶毒的话语,随着言惊蛰无措的躲避与掌心里的触感戛然而止。 段从猛地垂眼,本该干燥的位置泛着潮,像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翻了半杯水,还带着遗留的温度,不温不凉,微微发酵着的一团死面。 “……你尼奥了?” 他嗓子沙哑,推起言惊蛰的下巴,拇指用力搓过言惊蛰不堪到无法闭拢的嘴角。 第 38 章 大概是在他们大二升大三的暑假, 有一回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言惊蛰一身痒痒肉, 禁不住碰,段从在这种事情上又凶得很,把他的眼泪给逼出来是常有的事。 但那次他完全是被段从给欺负了。 夏天口渴,他兼职喝多了水,见到段从时本来就憋得慌,段从不让他去, 摁着人折腾。 男生的体身构结很无奈,什么都从一条管道走, 那什么的时候尿不出来,只能挺着熬。 等哆嗦着承受一轮,段从趁他昏头涨脑地没缓过劲儿,将人带到桶马间生卫前,就那么面里在堵命令他:“尼奥。” 言惊蛰天生脸皮薄,就算被迫接受过多少花样,这么不要脸的要求还是把他吓着了。 可他满脸通红的拒绝根本无济于事, 整个人被段从折腾得东倒西歪, 最后彻底憋不住了, 一股股洒得到处都是。 “宝宝,你就像……”段从当时急促的吸呼与过分的动作言惊蛰还记得, 他咬着言惊蛰的耳朵说了个流下比无的词。 过于凶猛的修齿与块赶一同袭来,言惊蛰从耳孔到太阳穴猛地一缩, 心脏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淅淅沥沥抖个不停,几乎要死过去。 但在一切结束后,满身狼狈的他被段从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极其温柔地安慰:“没事了,乖。没事了。” 然而时过境迁,此刻面对相似的情况,两人的状况全都与当时截然不同。 段从的手劲大得吓人,他质问着言惊蛰的狼狈,语气里是实打实的讶异与作弄,以及时隔多年再次触碰到言惊蛰的关键置位,那份强烈的本能应反。 言惊蛰则已然崩溃了。 他被段从捉进屋里的那一刻就崩溃了——准确来说,他的心理防线从段从在门外碰到他的脸时,就已经悄无声息的坍塌。 “我,不行……别!”他仅存的清醒里残留着可怜的自尊,想拨开段从的手,本能却根本骗不了人,言惊蛰像只不灵活的牵线木偶,随着段从越来越不假思索的力道,跟随做出不同的条件反射。 不正常。 段从压迫在言惊蛰身前盯着他,死死地盯着,粗重的喘息同样彰显着他此刻的情绪。 明明已经分手那么多年了,明明言惊蛰的儿子都有了,就睡在隔壁,此刻两人这样不清不楚的摞在一处,莫名让人有种“捉奸偷情”的恶心,以及头皮发麻的兴奋。 可再怎么刺激兴奋,这样的言惊蛰也不正常。 段从对言惊蛰的身体太熟悉了,任何状态下的言惊蛰他都感受过。就算体质敏感,就算喝醉了酒,现在的言惊蛰也未免过于,亢奋了。 那双几番慌乱的眼睛与激动过头的应反,绝不仅仅是出于被碰触。伴着言惊蛰又一声不成调的惊喊,段从手臂一动,实打实地握住了它。 “……不止尼奥了,尼奥之前你就摄过了。” 段从头皮发麻,都是难人,他试一把就知道言惊蛰发生了什么,心理上歪曲的感受导致他手腕的力道完全在发狠,几乎将言惊蛰就这么掇在手心里托起来。 可尽管反应如此剧烈,这么半天过去,言惊蛰也只是微微涨蓬着,除了气喘得像个破风箱,以及不断紧抽的下复和眼珠,始终没有更强烈的血充反应。 “怎么回事,漏成这个样子。”段从心底涌上奇异的感受,他抿抿嘴,掐住言惊蛰脆弱的木艮部,“你坏了吗?” 被段从作弄到现在都没显出恐惧的言惊蛰,听到这句冰冷的质问后,突然就彻底瘫软了。 “我坏了,段从。”他擒着段从的手脖,发出小孩一样惶惑自卑的哭声,“我,我已经好久都赢不起来了。” 段从手掌的动作一顿,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投射出不易察觉的错愕。 言惊蛰没骗他,他身体确实坏掉了,而且坏了很久,从与赵榕结婚后不久,就出现了问题。 一开始只是纯粹的无法起来,言惊蛰没有慌乱,甚至感到庆幸——他真的无法对着赵榕履行所谓“丈夫”的义务,女性过于绵软的触碰让他无比反胃,不管赵榕怎么尝试,只要想到段从,他就瑟缩得像个废物。 赵榕似乎也并不在意他行不行,她也只在喝多了酒,与情绪骤然起伏时试探过言惊蛰。 接连几次的失败之后,她也崩溃似的大哭过,之后对待言惊蛰就越发的沉默不语,很久都没再往言惊蛰被窝里钻过。 与赵榕的五年婚姻让言惊蛰彻底认清自己:除了段从,他接受不了任何人。 随着言树苗的出生,那方面的发泄更加变得可有可无,抚养一个小孩子的成本高昂得吓人,他一切精力都用在工作上,自欺欺人的安于无性生活。 他本打算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直到赵榕和他离婚,言惊蛰迷茫地发现,明明没有了心理上的暗示与压迫感,他依然不行。 强行摆弄的时候也能出来,也有勉强的快赶,就是应不起来,那疲乏的部位如同他人生的具象,窝窝囊囊,一无是处。 “所以。”段从打断了言惊蛰断断续续的自述。 他眉眼间难掩对于“赵榕”“结婚”这种词的厌烦,以及烦躁之下微妙的逼视,盯着言惊蛰问:“你和她没上过几次床?” “……两次。”言惊蛰尴尬地垂下眼,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婚前,和……结婚那天。” 那两次他都喝多了,第二天醒来时看着身旁□□的赵榕,他惊惶地回忆头天夜里零碎的记忆,祈祷什么都没发生,可赵榕羞赧笃定的表情,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段从对于这个回答没做出表情,冷冷地看了言惊蛰一会儿,他叠起腿往后靠在沙发椅背上,点了根烟移开视线。 他们现在的情形古怪到了极点:明明几分钟前还像两头发情期的动物,在言惊蛰坦白自己出了问题后,段从很快放开他,把灯光拍得大亮,污浊的氛围顿时变为一场严肃的审判,言惊蛰混沌的头脑也被迫“醒酒”。 刚才的种种细节还在脑子里不停闪回,言惊蛰在段从的沉默里丢人地低下头,他的裤子还湿着,段从不放他回去换,好在深色的布料不算显眼,可潮湿的感受骗不了人,浅淡的腥臊气也并不是完全闻不到。 他都不敢把屁股在沙发上坐实,怕留下尴尬的水印。 “刚才什么时候射的。”段从突然又开口,口吻平静到了荒谬的程度,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男科医生。 “我……”言惊蛰张张嘴,将脸皮亲自撕下来踩在地上,嗫嚅着回答,“你咬,咬我脖子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段从呼吸一窒,目光晦暗地又盯了他好一会儿,指间在自己大腿上轻轻敲击:“不是说很难高潮了吗?” 被剖光的羞耻心快要把言惊蛰埋起来了,段从却还在不紧不慢地追问:“尿呢?我抵着你的时候吗?” 言惊蛰说不出话,站起来就想往外逃。 还没越过沙发,他就被段从卡住手腕扥了回来。 “脱掉。”段从命令他,“让我看看。” 第 39 章 言惊蛰和段从的酒量都算不上好, 喝完酒的表现也不一样。 段从喝多了头晕,话没那么多, 坐一会儿就想睡。喝醉了则是直接昏睡过去,横竖都不闹人。 反应虽然很直观,他的量其实还行,属于正常人的范畴。就算原本不那么行,这些年生意场上滚过来,也提升了不少, 红白色都能来点儿。 言惊蛰则是纯粹的完蛋货。 稍微带点儿酒精的他都有反应,喝个米酒都脑仁发轻, 上脸也快,能从眼皮红到脖子根。 但他和段从的区别在于,段从要先喝多才醉,意识很清醒,难受在后劲儿上。言惊蛰却是完全的“醉不自知”。 他觉得自己还清醒,头不晕眼不花,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很分明, 实际上他做出的事、说出的话, 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平时的习惯与底线。 比如给宁望过生日那天他喝了大半罐啤酒, 回去后拉着段从问他是不是吃醋了,被骂了还坚持肯定自己的念头。 那些话依他原本的性格, 憋死了也没勇气那么直白的表达出来。 而等他意识到自己喝多了,往往可怕的事儿已经发生过了。 此时此刻就是如此。 可能被拽一下拽清醒了, 也可能“脱掉”两个字暧昧得太熟悉,言惊蛰瞠目结舌地瞪着段从,刚才发生的所有事快速在脑海里回放一遍,他本来就发烫的脸颊更上一层楼, 连头皮都一并烧起来了。 真是喝多了。 不止他,连段从都疯了。 “不用不用,”他磕磕巴巴地往外走,裤子上已经冷掉的水迹鲜明得要命,带来强烈的别腿感,“我习惯了,我先回房间,你也……”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段从轻轻抿了下嘴,又一次把人给薅了回来。 这次他没把执行的权力交给言惊蛰,将言惊蛰往沙发靠背上一摁,二话不说,直接拽下了他的库子。 闷湿的皮肤乍然接触空气,激窜起一片鸡皮疙瘩,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炸得眼前直放金花。 这已经不是刚才黑麻麻的氛围了,言惊蛰望着头顶明亮到刺眼的光线,整个人感到天旋地转。巨大的心跳声都盖不住耳道里的嗡鸣,越拼命呼吸越感到窒息。 他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颗被剥到只剩根芯的洋葱,或者一条被拽着尾巴拉出水面的鱼,或者某种遇到危险只会装死的动物。 唯一鲜明到如有实质的存在,是段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全都被看到了。 言惊蛰靠在靠背上徒劳地挥了挥胳膊,目光呆滞地想。 安静的空间好像拥有了暂缓时间的效果。 段从垂眼盯着言惊蛰那里看,听着他紧张到麻痹的呼吸,脸上没露出任何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两人都不知道是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段从颊侧的咬肌不明显地动了动,眼皮淡漠地耷拉下来,弯腰给言惊蛰拽上子库。 过近的距离让他的呼吸都扑了过来,言惊蛰又提着脊柱紧张起来,生怕他离得太近闻到不好的味道,慌忙遮掩着自己往上拽。 段从也像是头脑终于清醒了,松开手往后站了半步,转头用拳头抵了抵鼻尖。 不知道是被段从给拽坏了,还是言惊蛰太紧张,他越想赶紧把自己收拾好越拉不上拉链,那枚小小的锁头也故意要他难堪一般,卡在半截上不去下不来。 言惊蛰的脑袋越垂越低,能感受到段从在盯着他头顶看,攥着锁头的手指越抖越厉害,跟自己较劲。 “你……”段从犹豫一下,又上前拍开言惊蛰的手,捏着拉头轻轻一拉,帮他把拉锁整理好。 言惊蛰愣愣地继续低着头,喝多酒的脑子果然有问题,刚才那么丢人的处境他都只觉得难堪,这会儿段从伸手帮他拽一下拉链,竟然让他鼻头一酸,莫名难受。 “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段从这会儿跟个正直的男科专家一样,帮完忙就松手,从眼神到语气都无比淡然。 “过完年带你去医院看看。” 言惊蛰刚冒头的酸意立马被吓了回去。 “不用。”他摇摇头,挤出一声微弱的蚊子叫,攥着裤腰慌忙逃窜了。 段从这次没再拦着。 搓开烟盒咬了根烟,听见卧室房门被带上的声音,他从鼻腔里长长地呼了口气,闭着眼仰面朝天倒在床上,喉结配合着微微颤动的睫毛,在他修长的颈项上来回滑动。 刚将手背习惯性的往脸上搭,他想起刚才这只手都攥了什么,赶紧皱着眉睁开眼,将胳膊往旁边甩开。 过了片刻,他又神情晦朔地将手举回来,隔着灯光看五指张张合合,眼底逐渐透出认命般的无奈,最后还是闭上眼,把指骨若即若离地悬停在鼻端,无声地嗅了下。 言惊蛰这一夜完全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直到洗完衣服冲完澡,回到温暖干燥的被窝里,给睡得香喷喷的言树苗掖好被子,他的心脏仍在“砰砰”地跳个没完。 自尊与自暴自弃两个念头在他混沌的脑浆里来回游荡,一会儿想死,一会儿又发出微弱的辩解:有什么所谓呢,你在段从面前本来就没什么脸面,从小到大你所有最不堪的经历,不都被他看在眼里吗? 现在只不过又多了一项……洋萎而已。 这是你背叛的报应。 也许从小到大畸形的家庭环境,早就将他的性格给歪曲了,也许是言惊蛰骨子里天生就带着苦根,“报应”这个自虐的念头一出现,他惶惑的心情反而缓解不少,终于在后半夜迷糊过去打了个盹儿。 第二天随着醒酒与睁眼,他回想昨夜发生的种种,重新陷入新一轮的慌乱,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否则那些行为与对话,怎么会真的发生呢? 言惊蛰给自己做了起码半个点的心理建设,直到不得不出去见人,他只期待段从跟之前一样,对昨天的事闭口不提,让那些丢人的记忆随着时间慢慢降解。 偏偏老天对待言惊蛰的方式,似乎是打算终其一生来让他明白,什么叫“天不遂人愿”。 “我帮你约了个专家。” 吃完早饭,言惊蛰躲躲闪闪地端着碗碟去厨房收拾时,段从摁着手机走过来,平静地通知他。 “……什么专家?”言惊蛰惊恐地回头,隐约听见自己心底无助又茫然的碎裂声。 段从穿着一身很好看的居家服,暗色缎面的弧光低调又贵气,上衣的衬扣松松散散,漏出隐约的锁骨与颈窝。他今天不着急出门,也没有打理头发,几缕微翘的碎发半掩着明显也没睡够的眼睛,让他整个人有股很奇异的……性感。 还显得小了好几岁,有点儿大学时期那个味道了。 好看。 言惊蛰到这时候都很难不感叹。 世上既然有他这种从里到外都大写着“失败”的人,那么有段从这样看不出瑕疵的人,就显得根本不奇怪。 段从一只手揣着裤兜靠在吧台上,原本目光是落在手机上的,听言惊蛰回头问,才撩起眼皮盯着他,挑了挑眉梢:“愿意看我了?以为你眼睛也坏了。” 这个“也”字代指什么部位,两人心知肚明。 言惊蛰抿着嘴匆匆转头,有些尴尬。他确实从出了房间洗漱,到刚才在餐桌上吃饭,都没敢跟段从对视。 昨晚那些画面不死不休地在他眼前回放,光是看段从用手拿食材他都后背紧绷绷地发麻,只要想起这手昨晚用怎样可怕的力道,攥住了什么位置……言惊蛰眼皮滚烫,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坦然面对。 真的不能想。 言惊蛰把洗碗池的水拧到最大,他昨晚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就和段从摞到墙上去了呢? 好在段从没有真要指责的意思,见言惊蛰这样,他也没逼着人转回来必须看他,继续划拉着手机通知他:“韩野推荐的,据说很厉害。现在人不在国内,等他回国安排个时间,你去找他问个诊。” 言惊蛰是真的没打算把自己阳痿的情况,当个正经事去治疗。 首先不说最现实的花费问题,就算有这个钱,他也觉得那里对他的人生没有太大影响。 现在的言惊蛰只想把言树苗养大、尽量养好。上学很辛苦,言树苗一只脚刚踏进义务教舞,往后还有很多很多年要成长,在真切的生活那面,那方面的快感所带来的慰藉,完全是杯水车薪。 快一点还是慢一点,正常还是萎靡,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更何况,他不需要再结婚了,不需要再对“妻子”有那方面的负责。 想到这里,言惊蛰心情复杂地望一眼段从。 前段时间他厚着脸皮各种试探,好容易与段从拉近了一丁点儿距离,昨天乱七八糟的折腾下来,现在也不知道段从心里怎么想他。 反倒是他自己,在昨晚坦白后愈加发酵的自卑里,格外清醒地意识到:除了段从心底那份带着恨意的执念,他真的没有任何值得别人回头的地方。 “我不想治。” 言惊蛰心底突然很苍凉,低头涮着盘子,低声嗫嚅道。 “没什么好治的,反正也不影响什么。” 段从误会了他的顾虑,无所谓地开口:“钱你不用管。” “不是钱的事。”言惊蛰听他这么说更不得劲儿了,十分纠结地转过头,思考着该如何解释。 解释没琢磨出来,他脑子一分神,想到个奇妙的问题:“不过为什么是韩野介绍的?” “嗯?”段从都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他那里也,”言惊蛰不好意思地比划比划,“有问题吗?我看他挺健康……” 还没八卦完,段从不耐烦地一瞪眼,打断了他的比划。 “他那里健不健康关你什么事?” 第 40 章 好奇这问题的可不止言惊蛰一个。 段从这边还没跟言惊蛰扯明白, 手机里的韩野也是一句句问个没完。 韩野:所以你为什么需要找大夫? 韩野:你不行了? 韩野:不是我说哥们儿,我就说男人单久了不行 韩野:我觉得你需要的不是医生, 要不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吧,贼帅 韩野:只比我逊色些许 段从直接忽视他后面那些废话,只回答前两问:当然不是。 韩野:言惊蛰? 韩野:你给他当爹算了,这事儿也轮得着你管啊? 确实,以段从的情感状况而言,着急忙慌找男科专家, 不是他就只能让人想到言惊蛰。 段从没打算让外人知道言惊蛰的情况,本来心情就微妙, 看言惊蛰还瞪个眼在那揣摩韩野的身体健康,他连解释都不想编一个,没好气地继续回复:不是。 韩野:那是谁 韩野:得了你别装了,反正不是他就是你,跟我你装什么,又不能拉个横幅去你公司满哪宣传 韩野:总不能是花重金给他儿子割包|皮吧? 段从:我爸。 韩野:…… 韩野:祝老爷子治疗顺利 从某种角度而言,段从确实算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所以他也没管言惊蛰的推三阻四, 预约都约完了,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年三十那天, 言惊蛰给言瘸子汇了两千块钱,留够日常花销需要的生活费后, 他把剩下的钱都存进专门办给言树苗的卡里,然后回家包了顿芹菜猪肉馅的饺子。 段从回家跟家人过节去了, 宁望吃完上次的火锅后,最近几天都很安分。 毕竟过年了,他家里人应该也都回来了,这些天他给言惊蛰发消息的频率都降低很多, 但还是没忘记要红包。 言惊蛰给他发一个,给言树苗包一个,想想,给段从也准备一份。 不知道段从今天还回不回来,他直接去把红包压在了段从的枕头下面。 晚上,言树苗又把那顶旧毛线帽给翻出来戴上,这次他没说想妈妈的话,窝在言惊蛰怀里晃着小脚,挑着小品和魔术的节目看一看,听到外面有人放烟花,他就跑去阳台瞅一会儿。 过了十一点他熬不住了,跟言惊蛰说完“晚安”,自己回房间睡觉。 言惊蛰独自坐在客厅等零点,看着电视里不断渲染合家欢乐的氛围,他难得没觉得失落,相反,在收到段从“我一会儿到家”的消息后,内心久违地在春节感到平和安宁。 有个稳定的居所,有想要在一起的人,有期待与等候,言惊蛰没有大志向,这样的生活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 希望能维持得久一点。 这就是言惊蛰今年的愿望。 大城市的节奏从不会被节日拖延太久,年初一一过,各行各业就相继忙碌起来,开始与生活进行新一轮的对线。 言树苗要准备上学了,段从给他安排的学校离家很近,一个半路口的距离,上下学走路就能到,还是市重点。 学生之家里有不少这个学校的学生,言惊蛰知道他们光校服就有薄厚两套,有些学生甚至有四套,专门用来换洗,每天都干干净净的,用的文具也都又贵又花哨。 之前在老家给言树苗上学前班的书包其实还能用,言惊蛰盘算盘算近期的理财计划,还是决定带小孩去置办些新的。 这不算浪费钱,也不是助长攀比心。他想。 言惊蛰深知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小孩子的心思并没那么复杂,因此善恶表达得十分直观,喜欢一个人会很喜欢,讨厌一个人也会很讨厌。 既然下定决心想改变言树苗的环境,还要把自卑的种子埋在他小小的心灵里,那实在没有意义,毕竟现在他负担得起这笔开销。 而且即便他在心里定了花销上限,带言树苗去买东西,也完全不需要担心浪费钱的情况。 言树苗懂事得让人心疼,看见喜欢的书包,第一反应都是问“多少钱”。他也有自己的小小标准,如果觉得太贵了,就立马绷起小脸装作不喜欢,拽拽言惊蛰的胳膊,小声说:“爸爸我们去别家看。” “这次可以买喜欢的。”言惊蛰捋着他的脑袋瓜告诉他,“是爸爸给你新学期的礼物。” “真的吗?”言树苗眼睛一亮。 言惊蛰弯起眼睛点点头:“嗯。” 就算他这么说,言树苗最后还是在自己喜欢的那些书包里,挑了最便宜的一个。 言惊蛰给他买下来,又去挑了些漂亮的笔盒本子,言树苗很宝贝地在书包里装好,背上转来转去,蹦了好几蹦。 回家的路上,想起上次给宁望买的蜂蜜蛋糕蛮好吃,言惊蛰给自己儿子也买了一个,言树苗也装进书包里,要带回去等段叔叔回家,三个人一起吃。 “爸爸。”在玄关换鞋的时候,言树苗突然问,“新学校的小朋友会不会也不喜欢我?” 言惊蛰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用“也”这个字,心里立马很不是滋味。 想了想,他蹲下来刮刮言树苗的鼻子,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你到了新的学校,跟新同学们能不能相处得来。也有可能大家都很喜欢你呢?” 言树苗眨眨眼:“万一呢?” 万一…… 在老家长街上那些被欺负的画面,从言惊蛰眼前飞速流过,那些年幼的他所不能理解的孤立与打骂,时至今日也历历在目。 不过所有可怕的回忆,全在段从出现的那一刻被中断了。 “万一的话,如果你没错,就不要觉得是你的错。” 言惊蛰的语气平缓而坚定,既说给言树苗,也透过言树苗的眼睛,想要告诉小时候的自己。 “他们有喜欢或讨厌的权力,你也有,不喜欢你、让你不舒服的人,不需要迎合,跟喜欢你的人做朋友就好。” 言树苗笑起来的习惯跟言惊蛰越来越像,两只眼睛弯成月牙,腼腆地翘起嘴角:“就像你和段叔叔一样。” “我和你段叔叔……”言惊蛰语塞,起身又揉揉言树苗的头发,他囫囵着糊弄过去,“嗯,段叔叔就是爸爸最好的朋友。” 如果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能只用“朋友”来做区分,言惊蛰觉得他和段从现在都会轻松不少。 至少纯粹的朋友,应该不会执着于关心他的阳|痿。 言惊蛰知道段从说一不二的脾气,所以那天虽然他拒绝了看医生的提议,段从根本没采纳他的意见,他也并不意外,明白这是段从的好意,打算到时候尽量找借口推掉。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段从连这点儿难得耍心眼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开学那天,言惊蛰把小孩送到班里,还没跟言树苗的班主任搭上话,手机就在兜里“嗡嗡”的震动起来。 看见来电人是段从,言惊蛰赶紧去走廊里捂着耳朵接,小声喊他:“段从?” “孩子送到了吗?”段从问。 “刚到班里。”言惊蛰看看时间,刚八点,“有什么事吗?” “送到了就出来。”段从那边传来搓烟盒的声音,“我在学校门口,带你去医院。” 第 41 章 段从轻描淡写一句话, 言惊蛰先是脸皮一紧,跟着脑袋也大了起来。 开学第一天相当于一个小小的家长会, 一年级的学生们太小了,不能跟高年级似的过来了直接就上课。 教室走廊里到处都是家长,把孩子送来了都想跟老师聊几句,一个个笑盈盈的挤在班主任身边,尽可能的想让老师多记着点儿自家宝贝。 言惊蛰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个,他上学的时候见着人就低头贴墙根, 恨不能谁也看不见自己,这种套近乎的事儿想想都尴尬。 但是当了爸爸, 想的事儿肯定和学生时期的自己不一样。 最关键的是,年后的开学属于下半学期,言树苗班里这些小孩子们已经做过半年的同学了,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家长和老师们在班级门口说话,他们也几个小脑袋凑一圈,嘻嘻哈哈叽叽喳喳。 言惊蛰带着言树苗来得早, 进班里时还没多少学生, 言树苗按照他在老家学校里的座位, 在第二排找了个桌子坐下。 结果没一会儿就被其他家长提醒,这是他们家孩子的位置。 言惊蛰忙跟人道歉, 他攥着言树苗的手在教室后门转了好几圈,眼见着班里人越来越多, 就剩最后一排靠着卫生角的桌子空着,只好让言树苗先在那里坐下。 这种角落里的位置言惊蛰其实很喜欢,几乎贯穿了他整个学生时代。 可看着言树苗规规矩矩坐在那里,还将两条胳膊搭在桌面上, 用最标准的坐姿望着班里喧闹的同学们,那么瘦那么小,言惊蛰整个人都不是滋味。 他憋了几句腹稿,正想等班主任身边的家长说完话去沟通沟通,请她给言树苗安排个合适的座位,接完段从的电话再回头,老师已经关门进了教室,班里也安静下来,进入课堂状态了。 言惊蛰挤到后门的窗户边往里看,见言树苗把小身板挺得笔直,尽力仰起脖子往讲台上看的模样,心里直跟挨扎似的疼。 “哎呀,那谁家小孩?”身边不知道是谁家的姥姥还是奶奶,隔着窗户指了指言树苗,“个子那么小,让老师往前挪挪呀,回头眼睛都搞坏了。” “新来的吧。”另一个年轻的爸爸也看到了。 言惊蛰冲他们礼貌地笑了下,解释道:“是我儿子。等老师出来吧,现在进去不太好。” “对,等老师出来的。”有个妈妈点了点头,“你孩子个头是有点小哈。”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言惊蛰感受到了其中的善意,心情突然没那么难受了。 班主任没在教室里待太久,几分钟后正好打铃,言惊蛰在肚子里打了一圈腹稿,她从教室一出来,就过去跟班主任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啊我知道,新转来的学生。” 班主任很匆忙也很爽快。 “放心,班里的座位肯定都要按照身高重新调整的。家长们没什么事的话就先离开吧。” 段从靠在车里,胳膊搭在方向盘上闲闲地敲着指尖,透过落下半截的车窗望见言惊蛰,他摁了下喇叭。 “段从!”言惊蛰挥挥胳膊,最后几步是小跑过来的。 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驶的门,他人还没坐进来就先道歉:“对不起,耽误了一会儿。” 段从侧首盯他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块巧克力,抛进言惊蛰怀里。 “嗯?”言惊蛰赶紧用手兜住,又笑笑,“谢谢。” “心情这么好。”段从示意他扣好安全带,将车子开出去,“新班级不错?” 言惊蛰觉得自己应该不算那种心思都写在脸上的人,不过他现在的心情确实很好,连要去医院看阳痿都觉得不那么难为情。 他把刚才的事情说给段从听,一边说一边低头撕糖纸,眼睛弯成亮晶晶的两道弧。 “这个学校的家长都挺好的,班主任也很好。去年带言树苗回老家,他们班还有两个家长为了小孩调座位的事儿打起来过。”言惊蛰发出喟叹,“感觉这个班里的家长都很善良。” 有其他家长帮着说话这个细节,他无意识地重复了好几遍,碎碎叨叨的,为了一件班主任理应协调好的小事而感到高兴。 段从没发表评价,也没有打断。 言惊蛰难得有这么旺盛的表达欲,他安静听着,直到话音停了,他才转着方向盘笑了笑,轻声道:“跟个小孩儿似的。” 言惊蛰沉浸在言树苗进入新班级良好的开端里,没反应过来这话是在说自己,十分顺手地把巧克力往段从嘴边一递。 前方正好是个红灯,段从将车停下来,偏头望向他。 “我没沾手。”言惊蛰有点尴尬,这完全是他以前的旧习惯上了头,赶紧解释,“用糖皮捏着的。” 段从没看他捏在巧克力尾端的糖纸,黑沉沉的眼珠直视了会儿言惊蛰,他微微一耷眼,直接就着言惊蛰的手将巧克力咬走。 言惊蛰靠在座椅里的后背条件反射地挺了挺。 他连忙收回胳膊坐好,喉咙口紧缩缩的,将段从不小心咬到的指尖蜷进掌心里。 早高峰的大街车水马龙,转过几个红绿灯后,言惊蛰的心思一点点归拢回来,又开始紧张接下来的检查。 “其实我真的不用专门去看医生,”他试图劝说段从,“反正也……也没什么必要,也不怎么能用到。” 最后那句他说得很小声,噎在嗓子眼儿里一带而过。 段从不知道听没听清,他都懒得多说别的,只强调一句:“预约费用已经交了,很贵。” 言惊蛰果然陷入纠结当中,嘴巴张张合合地吭哧半天,虽然满脸愁容,却没再说拒绝的话。 费用很贵也不是段从忽悠他。 言惊蛰不了解韩野介绍的这位专家有多大的分量,还以为跟之前去医院的流程一样,只是提前抢好了专家门诊而已。 见段从的车越开越偏,最后驶进了一处雅致高档的别墅,他迷茫地朝外张望,才看见雕花院门上挂着一块金色牌匾,用隽秀的字体提示他:这里是一处私人诊所。 “在这里看医生吗?”言惊蛰跟着段从下车,下意识放轻声音。 虽然没见过这阵仗,但比起在大医院挤门诊,被门里门外的人都知道他来看什么问题,心理上还是轻松许多。 “嗯。”段从低声安抚他,“别怕。”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言惊蛰跟着段从一路走进去,确认预约信息、填病例这些该有的流程都有,只不过更简洁也更优雅,负责接待的与其说是护士,倒更像电视里那种精致得体的秘书。 她将二人引到布置成书房的问诊室,还很贴心地端来两杯茶。 专家本人更是如此,五十来岁的年纪,戴着细边眼镜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像个文质彬彬的教授,大褂的前襟上别着枚胸针一样的工牌:曾侨。 “不好意思,刚去洗了个手。” 曾大夫气质十足却不摆架子,推门进来就笑呵呵地主动打招呼,还招呼赶紧起身的言惊蛰:“放轻松,坐。” “曾老。”段从礼貌地点头问候。 “啊,我知道,小韩跟我说了。”曾大夫探询地看看他俩,“令尊晚会儿到?” 言惊蛰一头雾水,扭脸瞅段从。 “不是我爸。”段从尴尬地笑了下,把言惊蛰拉到桌子前,“是我朋友,他。” 曾大夫在这行接触过的患者可太多了,见识过的关系五花八门,目光稍稍在两人身上一打转,他露出包容理解的神色,什么都没说,示意言惊蛰来坐下。 言惊蛰还是有点儿处于状况外的不真实感。 他空着半个屁股在书桌前的软皮凳上规规矩矩地坐好,转头见段从没有出去,也在一旁的沙发里坐下了,心里才踏实些。 曾大夫先问了一些基本的问题,勃|起缓慢还是难以勃|起、硬度状况如何能不能维持、能不能顺利插|入、射|精前是否出现疲软、有没有受过外伤、其他病史或抽烟嗜酒等习惯…… 医生的问法很专业,态度也很端正,言惊蛰也明白这都是该有的询问。 可听着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敏感词语,他还是难为情到后背直发麻,还没张口就满脸通红,说话直磕巴。 曾大夫大概了解完他的情况,递过来两份表。 《国际勃|起功能问卷》与《勃|起硬度评估》。 上面的问题跟刚才询问过的大差不差,但是更详细也更露骨。 言惊蛰闷着脑袋如实勾选完,把表递还给大夫时,掌心都在冒汗。 “你还很年轻啊,这个程度挺严重的。”曾大夫看完表格,又端详一番言惊蛰,“之前没尝试治疗过吗?” “啊……之前没太在意。”言惊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两只手搭在大腿上蜷成一团,讷讷地说不出话。 曾大夫将表格放下,起身去一旁的置物柜里取出医用手套,一边戴一边示意言惊蛰:“来,衣服脱掉,做个体检。” 言惊蛰愕然抬头,还没等他自我克服,身后的段从先没忍住发了声:“什么?” 第 42 章 “嗯?”曾医生扎着两只手, 跟言惊蛰一起循声转头。 “有什么问题是吗,”他很宽和, 示意段从不用有顾虑,“你说。” 段从神色上看不出什么,但他目光在言惊蛰身上梭巡两轮,眼底带着明显且复杂的难以言说。 看病得体检这流程谁都能想到,段从之前也大概查过相关的资料,但只是了解一下流程, 没往具体想。 真听见曾大夫让言惊蛰“脱衣服”,他眼皮一蹦, 才发现“明白”与“接受”,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就好比他心里明白裸体模特不是什么下流职业,但抬眼发现光着屁股摆姿势的人是……韩野,实在很难不让人内心咯噔。 “也没什么。”段从表面极力维持着自然,内心极力劝解着自己。 “是全都脱吗?”他走到言惊蛰旁边清清嗓子,“我朋友他讳疾忌医,比较保守, 可能会不太自在。” 言惊蛰微微瞪圆了眼。 他明白段从怎么回事, 本来有些想笑, 想想等下脱裤子的人还是自己,又笑不出来。 “能理解。”曾大夫笑笑, 继续进行准备工作,安抚言惊蛰, “放松,都是正常流程。不要有心理压力。” 然后他走到书架旁的推拉门前,让言惊蛰跟他进检查室,示意段从留在外面:“他紧张你就别进来了。” “我……”段从噎了一下。 他实在找不出必须跟进去的理由, 心里牙都咬碎了,还得客气地跟大夫道谢,沉着脸看言惊蛰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相较于外面贵气的书房,检查室的布置就简洁多了,主要强调功用性,空间不大,一张床与一排机器,中间用门帘子挡了一下,与医院差不多。 “需要全脱掉吗,曾医生?”言惊蛰攥着腰带站在屋子中间,有些无措,“还是……” 曾大夫在调试机器,随口道:“裤子就行。内裤也脱。” 尽管暗示了自己一百遍:曾大夫是医生,现在是在看病,真的要在陌生人面前拉下裤子,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言惊蛰还是无比难为情。 将内裤拉下那一刻,他脑袋猛地往上充血,一张脸胀得通红,赶紧遮遮掩掩地帘子后面躲,按照指示平躺在床上时,他两条腿并得紧紧的,浑身肉眼可见地紧绷。 曾大夫观察一下言惊蛰的状态,温声提醒:“需要的话,可以把你朋友喊进来。” 言惊蛰吓一跳,以为他看出什么来了。 “不用,不用。”他并不想暴露段从的取向,赶紧咽咽口水逼自己放松下来,“麻烦你了,曾医生。” 检查室与书房之间只有薄薄一扇门,隔音效果似有若无,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 段从在推拉门外来回转悠,听着里面时不时传出的对话,脸色越来越黑,心里越来越烦躁。 “我碰到的地方,有什么异常感受都告诉我。” “……嗯。不疼,不疼,有点麻。嗯,嗯。这边没感觉……痒,医生。有点胀,嗯,能……这里有点……嗯!” “没事,放松。” “对不起,对不起……” 段从的脚步随着言惊蛰的惊呼声一顿,眼也不眨地盯了会儿门板,嘴角轻轻抿了抿。 这场体检的时间比想象中长得多,等二人终于从检查室里出来时,言惊蛰的耳朵根还通红一片。 接触到段从的目光,他都没太好意思对视。 “先取这几种药,跟着服用说明吃。” 曾大夫摘掉手套挤了点免洗消毒液,回到书桌前飞快地写病例开单子,叮嘱言惊蛰。 “记住我说的,多尝试几次,每次的反应包括时间都记录下来。血常规尿常规,生化肝肾,自己去做一下,下次来一起带给我。” 做完体检的两人现在如同开启了私密对话,言惊蛰一一点头,认真答应着;段从抱着手臂坐在身后,指尖一下下敲着胳膊肘,沉默着听。 从私人诊所出来,去药房取药的前半截路上,他俩谁都没说话。 段从想等言惊蛰自觉,而言惊蛰不知道在查什么,上了车就抱着手机一直看,头都不抬。 “哑巴了?” 最后还是段从没忍住,等红灯时,他在车窗上曲起胳膊肘,杵着脸斜斜瞥向言惊蛰,不阴不阳地开口。 “嗯?”言惊蛰忙抬头,从对男科专业知识的迷茫里回过神,看见段从的表情,立马心动又尴尬。 “都检查什么了?”段从问。 “就,看看那里的情况。”言惊蛰关掉手机屏幕,攥在掌心里来回摩挲,“发育情况,反应什么的。” “只是看看?”段从一挑眉毛,“没摸你?” “……摸了。” 明明二人都知道是再正常不过的触诊,结果承认的人莫名心虚,听着的人亲耳得到答案,突然觉得还不如不问。 车里的氛围顿时变得异常古怪,正好绿灯跳过来,段从什么都没说,单手抹了把方向盘,将车开出去。 他脑子里的画面完全不能细想,而实际上曾大夫亲自上手的部分很少,主要是仪器。 言惊蛰磕磕巴巴地回想着流程,将刚才的经历都告诉段从,包括曾大夫还给他看了两段情|色视频,测试他对于视听刺激的反应。 “我都……不行。”言惊蛰垂着后脖子,无奈地承认,“是男女的片子,我脑子太乱了,只紧张。” “他还问我如果有特别的性癖,可以提出来。我没说。” 段从没说什么,简单“嗯”了声。 把该忙的都忙完,取完药回到家,言惊蛰前脚刚进玄关,后背就挨了一推,随着家门落锁的声响,他整个人被段从堵在柜子前,扭头就迎上段从极近的逼视。 “你反应特别大的那一声,”段从撑着玄关柜的柜沿,两条胳膊在言惊蛰身体两侧,形成一块封闭的空间,“是被碰着哪儿了?”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危险。明明现在青天白日,家里一片亮堂,言惊蛰却有种回到了那个荒唐夜晚的感觉,心跳不争气地加速。 你真完蛋,言惊蛰。 他在心里对自己叹气,在诊所看片子的时候跟个木头一样,段从只是离得近点儿,膝盖就想酸软。 “说话。”段从的耐心此刻有限得吓人,两秒钟没得到答案就开始皱眉。 “……头。”言惊蛰喉结颤动,滚出模糊的两个字。 “什么?”段从没听清。 言惊蛰的呼吸快起来,重新张张嘴:“……就是那个位置人看个男科病一直锁锁锁你把自己锁起来得了不让脖子以下还不让人看病啊他病的就是那不往那说往你脑袋上说吗。” 段从死死盯着他。 “没,那里没直接碰。”言惊蛰看着这样的段从,整个下月复都酸了,怕他误会,还在解释,“大夫用了工具,人家肯定也不想……” “他让你回家尝试,”段从又打断他的话,“试什么?” “药。”言惊蛰从兜里拽出装药的纸袋,“哗啦啦”响。 “吃了就有效?”段从靠近回来,拿过药盒看看,那跟韦阁有什么区别? “不是。”言惊蛰嗓子眼发紧,“吃了以后,得,得刺激。然后记下来效果……” 段从捏捏药盒,从上往下盯着他。言惊蛰看着他的手指,只觉得被来回拿捏的其实是自己。 “还有吗?”他听见段从继续问,“没说的都说完。” 沉默了足有半分钟,言惊蛰轻轻将药盒从段从手中抽回来。 “他说最好先从晚上开始吃药,兴奋度比较高。建议和伴侣一起,多尝试。” 言惊蛰的口吻带上了难以启齿的哑然。 “尽量一起提高那方面的频率,还有兴趣。” 段从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突然“嗯”一声,转身朝客厅走。 “想让我帮你直说。吭哧瘪肚的。” 第 43 章 曾大夫提到“伴侣”时, 言惊蛰想到的确实是段从。 他是出于本能,但没有真敢往实施上想, 冷不丁听段从来了这么一句,他先是一愣,随即就紧张起来。 “不用,不用。”他手足无措地连声拒绝,“我自己就行。” 想起段从早上说过曾大夫很贵,他忙又补充:“看病的钱我会还给你的, 现在手头能用的没那么多,我慢慢还, 尽量快一点。” “谢谢你。” 段从已经走到客厅了,回头瞥他一眼,语气淡漠下来:“随便你。” 为了言树苗开学,言惊蛰今天专门跟学生之家请了一天假。 现在离放学还有一会儿,他乱七八糟地把药品说明书大概过一遍,在自己房间收好,去厨房准备午饭, 在忙碌的空隙里思考之后的安排。 顺利入学只是第一步, 接踵而来的繁琐问题还有一大堆。 学校离得近, 之后上下学可以锻炼言树苗自己走,学生之家最忙的时候在中午和傍晚, 来不及专门回家给言树苗做饭,交点钱让他跟着学生之家吃也没问题。 但光维持现在的收入还远远不够。 言树苗需要花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 就算刨去这些部分,人也不能真把自己当成寄生植物,心安理得地活在别人屋檐底下。 和段从一起生活再轻松满足,到底不是个正经事儿。 这方面言惊蛰必须清醒——毕竟段从没有那个责任一直照顾他们父子, 万一哪天出现变故,要从这里搬走,他们父子俩不能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就像眼下这场计划以外的治疗费用,段从说过不用管,可真的去看了,言惊蛰该还还是得还。 他没办法一口气拿出来,否则对他那浅薄的积蓄立马就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动荡,只能欠着,重新背上长期的债务。 前阵子的言惊蛰多多少少有点自我逃避,耽于现状,新年愿望他虽然没敢想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期盼着能“尽量维持久一点”。 现在他必须清醒起来考虑现实,尽早再找一份工作,把收入提上来。 段从回家后好像没有再出门的意思,直接进了书房。 言惊蛰探头看了眼时间,按照三个人的份量把食材先洗淘好,米饭坐进锅里焖上,敲敲门和段从说一声,出发去接孩子。 低年级的小朋友要排放学队,两个小朋友一排,还要手拉手。 言树苗跟着班里的队伍走到校门口,一眼就看见了言惊蛰。 “爸爸!” 他开心地喊,跟负责带队的老师做了确认,还跟手拉手的小同桌认真挥手做了“拜拜”,背着书包颠颠地跑过来。 小孩子的状态真的都写在脸上。 言惊蛰弯起眼睛,张开手微微弯下腰迎接他,想起去年回老家上幼小衔接班,言树苗每天放学时茫然无趣的模样,有时候还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弄得灰头土脸。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踏实下来:厚着脸皮跟段从回到这里,确实是正确的选择。 言树苗分享了一路对于新校园的感受,活泼泼的一路从学校说到家里,从老师把他调到班级第二排,说到数学老师的洗发水香香的。 进了家门,言惊蛰去炒菜,言树苗自己洗了手换好衣服,又去找他段叔叔分享。 “老师让填表呢。”临吃饭前,他突然想起中午有任务。 “什么表。”段从随手弹弹他脑门儿,“拿来我看看。” 言树苗去把书包拎过来,先拿出摞得整整齐齐的新课本,然后从书页中间抽出一张板板正正的A4纸。 “这个表,叔叔。” 段从接过来扫一眼,是家庭成员登记表,父亲母亲各一个框,要填的都是些循规蹈矩的内容,姓名工作联系方式。 “老师让爸爸妈妈亲手填,我妈妈不在这里呀。”言树苗坐在凳子上当啷着腿,发着小小的愁。 “这个我帮不了你。”段从笑笑,把表还给他,“去找你爸爸。” 言惊蛰看到表格上的“母亲”后,下意识朝段从脸上瞟一眼。 段从没抬眼,正在给言树苗盛汤,言惊蛰让他俩先吃,自己找了根笔,坐在茶几前填表。 写到赵榕的手机号时,他停下来想想,又去拿手机翻通讯录。 这号码还是他们没离婚时赵榕用的,现在换没换手机号,这个号码还能不能用,她的地址工作收入……言惊蛰全都不知道。 全部用离婚前的旧信息把表格填完,最后一行“学生第一联系人”的位置,言惊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里还有空位,”言树苗指着“其他家庭成员”的格子,“可以把段叔叔写上吗?” 言惊蛰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为难地怔了怔,段从很自然地提起其他话题,把言树苗给喊回去。 说不来什么心情,言惊蛰突然感到无比的愧疚。 下午段从要去公司,正好踩着言树苗上课的时间,把他一并给捎到学校,放学又给带回来。 言惊蛰干脆就没出门,趁这个时间重新给自己拟了份简历。 他大学的专业太冷门,学历也不够,以前还能在辅导机构里吃饭,随着新政策大规模取消后,那些专业证书几乎成了废纸。 他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广而投之,期望着瞎猫碰见死耗子。 白天有种种鸡零狗碎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晚上照顾着言树苗写完作业洗完澡,随着夜幕降临,言惊蛰想起藏在衣柜里的药,心情开始忐忑。 坐在客厅把药品说明书细细再看一遍,他按照医嘱把药咽下去,总有种自己在吃□□的错觉。 段从正好从卧室出来,见他在吧台前梗着脖子喝水,眉梢微微一挑:“吃了?” “啊。”言惊蛰吓一跳,半口水进了气管,呛咳好几声。 “慢点。”段从给他拽了张纸,饶有兴致地靠在旁边观察他两眼,“什么感觉,有反应吗?” “没,”言惊蛰心虚地直咽口水,把药盒搓得不停响,“我刚咽。” 段从点点头:“副作用不舒服跟我说。” 交代完他真就没再管言惊蛰,去阳台取了一套睡衣,转身往卧室走。 言惊蛰本来还没感觉,不知道是被段从给提醒了,还是心理作用在作祟,听到“副作用”三个字,他对着说明书比较那一串可能引起的副作用,心跳好像是有点快。 快也没用,曾大夫说了,得有性刺激。 这种文绉绉的说法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挺那什么的。言惊蛰不好意思继续晾在客厅,他还得记录效果,毕竟药也很贵,买都买了,不能浪费。 正准备关灯,段从在卧室门口停住脚,目光微妙地又回头看他:“你等会儿在哪?” “嗯?”言惊蛰没反应过来,“我回房间。” “回房间在言树苗旁边‘刺激’?”段从蹙起眉,“他都多大了,你臊不臊得慌?” 言惊蛰被他描述的画面吓一跳,赶紧解释:“不会的,我去卫生间。” 客厅里安静了两秒钟,段从望着他想想,调头走向书房:“过来。” 言惊蛰心口一蹦,想起早上段从说要帮他,虽然当时脱口拒绝了,这会儿还是下意识跟着走。 段从的书房和卧室做了同样配置的隔音,一走进去,空气都明显比客厅更有凝滞感。 他没开灯,直接去将电脑晃亮,摁了几下鼠标,示意言惊蛰屏幕前坐下。 晃动的画面刚映入眼帘,言惊蛰就头皮一紧——段从竟然给他放了个小电影。 “开始吧。”段从往桌沿上一靠,十分自然,“你喜欢的那种。” 言惊蛰都顾不上脸红什么叫他喜欢的那种,见段从这架势,他挨着椅沿的屁股都直想出溜,小声暗示:“你不去休息吗?” 模糊又暧昧的声音从3D音响中轻轻溢出来,段从调好音量回头,就着昏暗的光线,居高临下地与言惊蛰对视。 “不是要刺激吗。”他掌心撑着桌面,嘴唇微微一磕碰,“我看着你弄。” 第 44 章 一整片的鸡皮疙瘩, 从言惊蛰的头皮到尾巴骨,紧缩缩地“唰”了出来。 他愕然地与段从对视, 脑海随着这句话浮现出画面,天灵盖差点被汹涌上充的血气给顶起来。 与之相对的,是段从无比平静黝黑的眼睛,让人看不出那目光底下是否藏着兴味与戏谑。 “……不是这种刺激。”言惊蛰张了两下嘴,才从一路缩到胸口的嗓子里挤出声音,“你还是出去吧, 我会收拾干净不弄脏的。” “不。”段从的拒绝言简意赅,连理由都懒得给。 不能否认这个要求确实过于刺激, 也可能是副作用上来了,言惊蛰的呼吸与心跳一并加快,在电脑前昏头涨脑,口渴得厉害。 盯着他不断颤动的喉结看了会儿,段从体贴地踢了下转椅,让言惊蛰稍稍侧过身去,不用完全暴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你在治病, 言惊蛰。”他哑声提醒, “我出的钱。” 话是实话, 言惊蛰也一直在提醒自己,可在这个氛围下提出来, 却带着微妙的冷水效果。 言惊蛰被泼得清醒过来,抿了抿嘴, 他没再坚持,背对着段从又挪挪转椅,把发烫的手指探进睡衣下摆。 段从精挑细选的影片只提供了伴奏的效果,言惊蛰紧闭着眼, 本来就瘦削的身影佝得像只鹌鹑,完全缩进宽大的椅背里。 其实他们不是没做过更过分的事,段从在这方面,真的有点儿“变态”的成分。 他们还在一起时,有时候闹得狠了,言惊蛰会恍惚着想,自己或许骨子里就是个受虐狂,也可能段从这个人就是他的性癖,一些称得上戏弄的玩法,他都无法抗拒,甚至沉沦其中。 就像喝醉酒的那晚。 可眼下他是清醒的。就算有“治病”这个借口,也消弭不了过于强烈的羞耻心。 所以言惊蛰只想完成任务,快速解决。 明明氛围、目的都足够到位,也吃了药,萎顿的部位却无法配合他的焦灼,无论言惊蛰怎么努力,它都绵软得像一团死肉,越想快一点,越毫无反应。 电脑里的主角似乎是到了,发出让人耳赤的惊叫,言惊蛰感到无比的难堪与溃败,晃动的手腕一点点慢了下来,呼吸疲惫而绵长。 这感觉太熟悉了,曾经被赵榕试探的许多次,他都…… “在想谁。” 段从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冷漠又平淡。 座椅又被踢动了,言惊蛰下腹一紧,睁开眼正正迎上段从的目光,心脏底部猛地扩散开不受控制的麻意。 “别……”他想让段从别看,肩膀佝得更紧,手指却中邪一样停不下来。 “都吃药了,还这么没作用?” 段从往前倾倾身子,抬脚踩在座椅边沿,以一种很压迫的姿势,将言惊蛰封锁起来。 “你和她做成功的那两次,有了言树苗的那次,在想什么,嗯?” “在想我吗?” 那些阴暗的情绪破笼而出,段从直勾勾盯着他,嘴角危险地抿起来。 “对着女人怎么都不行的时候,想起过我都怎么糙你吗,言惊蛰?” 最后一句提问已经完全压抑成了气声。 伴随着段从突然踩向他的脚掌,言惊蛰眼眶酸烫,泪腺牵连了全身的神经,呼吸抖得厉害,剧烈哆嗦到说不出一个字。 感受到脚底隐约的搏动与湿润,段从有些意外地动动眉毛。 他逼迫自己收拢情绪,在言惊蛰那里多踩两秒才缓缓推开椅子,擦干净脚底,他拿起手机看眼时间,告诉言惊蛰:“不到6分钟。” 言惊蛰蜷缩着把脸埋进椅背,并起腿企图遮挡住一片狼藉,无比难堪地“嗯”了一声。 哭了。 段从的喉结缓缓收缩,盯着他潮红的耳廓与小半张脸颊,胳膊动了动,最后还是落下来垂在身侧。 “早点休息。” 沙着嗓子说完这句话,他关掉音箱,转身先出去了。 这场堪称失败的第一次尝试,没有为言惊蛰的治疗起到任何效果,却为他和段从的关系与相处,开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新模式。 ——白天两人各忙各的,该上班上班,该送孩子送孩子。 等到晚上,言树苗睡着以后,言惊蛰给自己喂了药,就默默往段从房间走,推开段从为他留下的门缝,二人什么也不多说,直接“治病”。 段从用来刺激言惊蛰的手段总是暗含着难言的恨意,像一场琴色的复仇,反复翻搅起言惊蛰的愧疚与自责。 言惊蛰也如同一个痴迷于自我诘难的教徒,甘之如饴地接受折磨,忐忑着推开那扇既痛苦又割舍不断的房门,在段从的注视下一次次高朝。 方式虽然荒诞,可两人还是保持着该有的分寸,段从没再像喝酒那晚一样过激,言惊蛰也对自己有着清醒的克制,每晚折腾完就回自己房间,第二天睁眼,又是心照不宣的一天。 连着一段时间下来,言惊蛰那方面的频率提上去了,本身的问题却依然没什么成效。 他还是不能正常□□,曾大夫看完他第一疗程的记录反馈,调整了一下言惊蛰的药单,表示如果依然无效,可以考虑助勃器等其他治疗手段。 “下次把你爱人一起带来吧。”曾大夫说,“有时候伴侣带来的影响或压力,也会影响到性生活的质量。” “我离婚了。”言惊蛰为难地笑了笑。 “啊。”曾大夫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礼貌地点点头收回话题,“抱歉。” 这次治疗段从没陪他一起,耽搁得有点久。 快结束时言树苗那边都要放学了,段从正好有时间,就开车过来带他,一起去接小孩。 “你要配合治疗,小言。” 临分别时,曾大夫又语重心长地提点他。 “如果你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对治疗没有强烈渴望的话,我也很难帮到你。多去尝试以往喜欢的做艾方式,如果有什么顾虑,也希望你能尽早敞开心扉。” “毕竟心病是最难医的。”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言惊蛰不知道他猜出了什么,光听到“做艾”两个字他就一阵心虚,感到段从在朝他这儿看,只得连声先答应下来。 “喜欢的做艾方式。”前往学校的路上,段从重复了一遍曾大夫的话,意有所指地瞥向言惊蛰。 “你有吗?” 大白天可不比夜里,言惊蛰这会儿也没吃药,听见段从这么直白的提问,他正局促着满脑袋飘画面,手机正好震动起来,进来一个电话。 “是言树苗班主任。” 言惊蛰看一眼,忙把电话接起来。 他以为老师是要催促他快来接小孩,满怀歉意地刚解释一句自己早上在医院,那边说了句什么,他的表情和语气同时一怔。 “怎么了?”段从一直用余光观察他,偏过头轻声问。 通话已经结束几秒钟了,言惊蛰才咽咽喉咙,茫然地与段从对视。 “班主任说,言树苗,被他妈妈接走了。” 第 45 章 老师在电话里说得很简略, 言惊蛰没来,言树苗惊喜地管人家叫妈, 赵榕的年龄姓名等信息也与家长资料表匹配得上,她当然没理由阻拦。 给言惊蛰打个电话确认一声,已经是班主任额外支付的责任心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言惊蛰还在奇怪赵榕为何会突然出现,又是怎么直到言树苗在哪里上学,段从看着他恍惚的模样, 眼神却一点点暗沉下来。 “不打个电话问问?”他收回目光衔上根烟,眯缝着眼睛提醒。 “啊。”言惊蛰这才回神, 顾不上发觉段从转变的情绪,直接找出赵榕的号码,试着拨过去。 “空号。”听着电话那头的提示音,他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瞪着眼睛问段从,“不会是……骗子吧?” 不论赵榕这几年因为什么杳无音信,对言树苗不管不问, 她毕竟都是言树苗的亲妈。言惊蛰骨子里的优柔寡断让他无法忽略这一点, 母亲想看儿子, 他似乎没资格生气,也没道理阻拦, 接到电话的第一反应只是感到不抬舒服。 可现在骗子的手段一个比一个高明,言树苗如果是被坏人带走, 那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段从本来以为言惊蛰瞒着他与前妻有联系,见言惊蛰这么慌张,确实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眉心也缓缓蹙起来。 “别急。”他沉声安抚言惊蛰, 沉稳地给车提速,“给他班主任回电话,先问清楚具体情况。” 言惊蛰的心跳得厉害,这会儿除了后悔在医院耽搁这么久,完全没有了其他思考能力,满脑子都在幻想言树苗被拐走的种种可能。 段从让他打电话,他就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执行,跟班主任再确认时语气都发紧,一张脸仓皇得煞白。 听着他抓不住重点的提问,段从索性把手机拿过来直接跟班主任沟通,先问清楚“言树苗妈妈”的样貌特征,问她带着孩子往哪走、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全都确认完后,他让班主任直接去调校门口的监控,自己和言惊蛰十分钟后就到。 “应该不是骗子。” 挂掉电话,段从把手机还给言惊蛰,安抚他。 “言树苗总不会认错自己亲妈,他会背你手机号,对吗?” 言惊蛰攥着手机点点头。 “嗯。别怕。”段从抬起手,在他脸上轻轻抚一下,“言树苗聪明,心里有数。” 见言惊蛰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段从顿了顿,换了个话题。 “你和你前妻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就突然结了婚,我一直都不清楚。”他目视前方,方向盘打得很稳,语气也很平淡,“跟我说说?” 言惊蛰的注意力果然被这个问题给转移了。 当年的事他确实没跟段从好好聊过,当时他本想着这辈子都不再与段从有交集了,也确实打算这么做。 而段从更加果断,确定了言惊蛰要分手后,他只在电话里笑了一声,说了句“那祝你新婚快乐”,就一句话没再多问。 言惊蛰是在大四那年认识的赵榕,在言瘸子傻媳妇的葬礼上。 “葬礼”这个词很文明,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高的规格,按乡下的说法就是一场白事,还办得很不体面。 因为傻媳妇并不是好死。 她在言瘸子又一次喝多了酒的拳打脚踢下,光着屁股从家里跑出来。 那几天正逢雨季,她古怪的喊叫在雷鸣声里像条发疯的野狗,街上的人都习惯了,言瘸子照例打完人就倒头大睡,等一周后把她从河里捞上来,整条尸体都泡囊了。 没人关心傻媳妇是失足还是自杀,因为言瘸子也开始发疯了。 ——他坐在小桥上哭天抢地,拉了个横幅,指控是赵成潮想强|奸他媳妇,硬生生把一个大活人逼到河里给淹死了,要赵成潮赔他两万块钱。 赵成潮就是赵榕的爸。 这人年轻时也是街上一个不学无术的混子,整天喝酒打麻将,言惊蛰的瘸腿就有他一份功劳,两人结了十多年的仇。后来他成了家开始学好,去南方打工,三五年才回来一趟。 那年夫妻俩带着赵榕回老家迁坟,正好撞上这档子事,稀里糊涂被泼了一身脏水。 他和言瘸子对骂了两天,起诉言瘸子污蔑诽谤,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五万块,外加五千的误工费。 言惊蛰当时正准备答辩,收到公安系统的通知吓了一大跳,论文都顾不上改,跟段从说一声就连夜坐火车回去。 了解完事情的经过,他看着乱糟糟白花花的院子,闻着散发恶臭的棺木,听着赵家人毒辣的咒骂与街坊四邻看热闹的议论,心里只感到茫然与荒诞。 他对傻媳妇没感情,傻媳妇傻得彻底,谁都不认,有时候比起言瘸子,言惊蛰甚至更怕她,看她没头没脑的被言瘸子折磨这么多年,真的像个彻头彻尾的动物。 这女人可怜了一辈子,死掉或许反而是种解脱。 言惊蛰难得执拗一回,坚持先给傻媳妇下葬。 他不会操持这些事,一边稀里糊涂的处理,一边给赵家人道歉、请求撤诉和解,一边被言瘸子又打又骂,骂他没良心,自己妈死了连滴眼泪都不掉,还跟仇人点头哈腰,简直是个窝囊废。 这场闹剧最终以赔偿赵成潮两千七百块而结束,钱是言惊蛰这些年勤工俭学攒下的,原本有三千块,言瘸子一毛不出,还扣了三百去喝酒。 “你是个好人,你爸不是,是老畜生。” 这是赵榕对言惊蛰说的第一句话。 赵榕比言惊蛰还要小两岁,当时已经不上学了,早早的跟着赵成潮打工挣钱,贴补家里。 她瘦瘦小小,眼神却很利索,两家大人只顾着对骂,只有她还算讲理,言惊蛰本来就不善于表达,多亏有赵榕在中间劝和。 两人的联系方式也这么留了下来,春节还互相发了短信,祝对方过年好。 那一场闹剧直接导致言惊蛰延毕,他不得不多交一年学费,保留应届生的身份,重新读一遍大四。 而当时的段从被交换到了新加坡,他读的是三加二,只要顺利毕业就能直接拿硕士。 那一年的言惊蛰特别焦虑,每次与段从视频聊天,看着屏幕另一段意气风发畅想未来的段从,总觉得他们之间隔开的不仅仅是一道屏幕,还有越来越多既说不清,也无法逾越的东西。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有多么准确,第二年春天,言惊蛰又因为言瘸子被叫了回去,说他去年给傻媳妇下葬占了别人的地,发烂的棺材板都被刨了半截出来,言瘸子又跟人打起来了。 言惊蛰不想在学业上再出一丁点儿差错,他不想回去,不想面对那摊烂事,不想为这个所谓的“家”耽误自己。 然而言瘸子竟然直接跑到他学校闹,在宿舍楼下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发疯,骂言惊蛰是“没良心的东西”,“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送你上大学,你老娘的坟都让人挖了,你觉得自己有出息了,就躲在学校装死”。 言惊蛰在学校与人交际本来就少,段从不在身边,他直接等于没了社交。被言瘸子这么一闹,他的寡言成了阴郁,整个人都变成行走的“不孝”。 他理解不了言瘸子的所作所为,只好匆匆跟着回去,给傻媳妇迁坟。 这次回家他没耽误上学,赵榕正好回老家祭祖,帮了他不少。 返校头天晚上,赵榕让他请自己吃饭,言惊蛰请了。 第二次见面的赵榕染了焦黄的头发,化起了远超年龄的妆,还点了白酒,要言惊蛰跟她一起喝,大诉打工的苦水。 言惊蛰不会安慰人,大半顿饭都在听她说,偶尔应和几句,跟赵榕碰一下杯。 他实在是不擅长喝酒,后来这顿饭是怎么结束,自己第二天为何会在旅馆里醒来,他全都不记得。 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想记得,言惊蛰不敢多想,确定房间里只有自己,他连忙退房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匆匆回学校。 三个月后,赵榕发了一张微微鼓起的小腹照片给他,说了四个字:我怀孕了。 四面八方轰轰炸而来的电话与消息、头晕目眩的夜火车、赵成潮劈脸落下的巴掌、红着眼睛沉默的赵榕,还有言瘸子因为自己儿子占了对方姑娘便宜,满脸扭曲的喜悦……当年的兵荒马乱,如今回想起来,只感觉做梦一样轻飘飘。 或许是为了最大限度降低这个女儿丢掉的脸面,赵家没要赔偿,也没起官司,只要求两人赶紧结婚,彩礼都可以不要。 言瘸子直接答应了。 他把言惊蛰抱回家就是为了老言家的香火不断,他也清楚以他的条件,想正儿八经给言惊蛰说个媳妇根本没可能,这送上门的便宜买卖,简直跟天上掉的大饼没区别。 没人在意言惊蛰怎么想,喜不喜欢赵榕、愿不愿意结婚,也没人管他对自己的人生是否还有规划。 他在家里给言瘸子磕头,说自己不想结婚,被言瘸子一脚踹上脑袋,撞到门槛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段家小子成天腻腻歪歪的。” 言瘸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威胁他。 “你不要脸我他妈还要脸,老子养你为了什么?啊?别逼我再去你学校骂!到时候谁都别想做人了!趁早他妈的给我断干净,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这些话言惊蛰没有告诉段从,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听到言瘸子提起段从时,他脑子里是如何“嗡”一声变得空白。 那种被掐着脖子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稀里糊涂的婚礼更加印象深刻。 段从的车速,则在听到言惊蛰喝多时起就没再降下来,心跳与车速一样直往上蹦,过于荒谬的不实感迫使他一脚急刹将车停在路边,一把攥住言惊蛰的手腕。 “所以。”他直接打断言惊蛰的话,顾不上质问他为何当时不说,顾不上回想当时的自己在做什么。 段从太阳穴蹦了好几下,心底漫上隐秘的期盼,压了口气才盯着言惊蛰问:“言树苗可能不是你的小孩?你俩有可能什么都没发生?” 他不是没见过怀孕的女人,三个月的肚子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他表姐很瘦,直到四五个月才开始显怀。 “不可能。” 可前面的回忆有多纠结温吞,言惊蛰此刻的否定就有多坚决。 “言树苗就是我的小孩。” 他迎着段从瞬间冷漠的眼神,牙关咬得发酸,狠辣的酸烫直接从牙龈充上鼻腔。 “他必须是我的小孩。” “一定是。” 言惊蛰不知道是在说服段从还是自己,哆嗦着嘴唇反复强调着。 “他,他必须是。” 如果言树苗不是……言惊蛰抽回发颤的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脸。 如果连言树苗都不是他的,那么言惊蛰真的不知道,自己这前三十年的人生,究竟在稀里糊涂地活些什么。 第 46 章 段从看了言惊蛰一会儿, 什么也没说,从车斗里拽了张抽纸扔他腿上, 重新将车开出去。 赶到学校门口时,班主任已经在门卫处等着了。 她也没料到把孩子交给亲妈会出现这种问题,毕竟入学时并没有特别交代,大中午闹得神慌,见到言惊蛰忙道了一连串的歉。 一个言惊蛰还没安抚好,段从也顾不上稳定班主任的情绪, 让她先冷静下来别管这些,几人去监控室看看当时的录像。 监控已经调出来了, 放学时的校门外人多车杂,画面也不怎么清晰,但看到言树苗扑向的那个女人,言惊蛰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赵榕。” 是亲妈总好过人贩子,几个人都松了口气。 段从继续跟班主任确认当时的具体细节,言惊蛰则拖拽着鼠标反复回放那段视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赵榕的身型似乎比离婚前显得丰腴了些, 看起来很精神, 她把头发烫成精致的大卷, 染了洋气的颜色,天还没那么热, 她已经穿起了只到膝盖的短裙,挎着小包戴着墨镜, 看得出专门打扮了一番,俨然像个成功的都市女性。 画面里的言树苗原本乖乖地排着队,和小同桌手拉着手,应该是赵榕喊了他一声, 他突然朝路边扭头,赵榕微微弯下腰朝他张开胳膊,他就很开心地直接跑过去。 “……我当时看言树苗喊她妈妈,实在太忙了也没多想,然后孩子就跟她上车走了。”班主任还在解释。 言惊蛰一遍一遍看着这一幕,一遍一遍看,在车上已经恢复的眼眶又开始微微地泛红。 他在回忆离婚时的赵榕,那时的她精神严重衰弱,枯草一样的头发整天随意挽在脑后,穿着廉价的牛仔裤与旧T恤,出门就拎着街上发传单送的帆布包,跟屏幕里判若两人。 如果在大街上遇到,言惊蛰都不确定自己能立马认出她,可言树苗只看一眼,连惊讶都没有,那么自然的就奔向了她。 “她,”言惊蛰咽了咽喉咙,打断班主任与段从的对话,“今天是第一次来见我儿子吗?” 段从看向他。 “其他老师不清楚,我值班的时候都是您二位接送言树……啊。”班主任想到什么,面露犹豫,“上周体育课,她好像来给孩子送过喝的。” “对不起,这真的是我的疏忽。”班主任愧疚得不行,又开始鞠躬。 言惊蛰沉默下来,搭在桌沿的手指蜷进掌心里,什么都没说。 年级主任与副校长也匆匆赶来了,他俩一前一后,进门都是先向家长道歉,再问具体情况。 班主任一遍遍解释着,这事儿说到底其实挺尴尬,小孩毕竟不是被外人骗走的,关键点在于言惊蛰联系不上他前妻,属于他们的家庭矛盾,学校也不好说什么。 正叽叽喳喳一筹莫展时,言惊蛰的手机进来一个电话。 “爸爸,”是言树苗用家里的座机打来的,他的语气天真无邪,“我今天自己回家啦,你还没下班吗?” “……是吗,”言惊蛰半天才发出声音,声音都在抖,“到家了就好,爸爸马上回去。” 对发觉自己喜欢上段从以前,言惊蛰对于同性恋并没有概念,他像每个懵懂的小孩一样,默认每个人长大都要结婚,结婚后会有自己的小孩。 小时候的他不知道,洗衣服做饭和挨打并不是小孩的义务,也并非每个父亲都是言瘸子。他只觉得做小孩很辛苦,没有力量,身高也不够,拧不动泡了水的厚重衣服,也举不起又烫又笨重的大铁锅。 每次因为这些事情挨打时,他就会抱着脑袋想:以后有了自己的小孩,他一定不会打,也不会骂,他到时候会变成很高的大人,有足够的力气做饭给小孩吃。 言树苗出生到现在,言惊蛰都做到了自己幼时许下的承诺。 婴儿时期的言树苗成宿成宿的闹夜,必须被人抱着不停地走动,只要停下就醒,醒了就哭。 连赵榕都因为哄不好孩子崩溃过,她重重地把襁褓里的言树苗搁在床上,大哭着喊:“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我也要疯了你放过我好不好?” 言惊蛰理解她的抑郁,他把言树苗抱起来去外面哄,笨拙又小心地抱着这个小生命来回走,有时候一走就是一整夜。 言树苗尿床、戒不掉奶、把昂贵的奶粉和米糊打翻,弄得到处都是、不懂事时在出租屋的墙上乱写乱画,害得他们手头本来就不宽绰,还被扣掉三个月的押金…… 不管多难捱,言惊蛰都没对言树苗发过火,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直到今天,一向懂事到让人心疼的言树苗,受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次体罚。 ——他听到门响,开开心心地喊着“爸爸”跑去迎门,言惊蛰连家门都没进,认真地在他身上看一圈,开口道:“跪下。” 段从在言惊蛰身后皱了皱眉,他欲言又止地看看言树苗,又看看认真的言惊蛰,最后还是轻轻带上家门,什么都没说。 言树苗懵懵懂懂地望着言惊蛰,他没跪过,先是蹲下来,然后像小狗一样,掌心撑着地板四肢着地。 “爸爸……” 言惊蛰没应声。 他在言树苗面前蹲下,掇着小孩的胳膊调整姿势,让他跪好,然后才保持着这个面对面的姿势,直视着言树苗问:“你为什么要说谎?” 言树苗先是吃了一惊,飞快地瘪着嘴红了眼睛。 “爸爸对不起!”他大哭起来,下意识伸出胳膊,往言惊蛰脖子上抱,“妈妈不让我告诉你,我想妈妈了!” 就这么五个字,一下就将言惊蛰所有的情绪都浇灭了。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愣,嘴角无声地蠕动出一句“对不起”,把委屈到极点的言树苗搂进怀里。 小孩子表达能力本来就弱,又抽噎着哭得厉害,言惊蛰耐心地引着他问了半天,才大概摸清楚情况。 倒也不复杂,无非就是当妈的想孩子了,又不好意思让前夫知道,就偷偷来看了几回。 至于她从哪儿得知言树苗的学校,言树苗也不清楚。 “还有吗,妈妈还跟你说过什么?”言惊蛰问。 “妈妈说别告诉你,说如果知道了,就见不到我了。”言树苗哭累了,坐在地上搓眼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说,明明妈妈说她现在有钱了,不应该回家和我们还有段叔叔一起吗,爸爸?” 言惊蛰沉闷着说不出话。 “妈妈还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走,但是是和另一个叔叔,我说我不知道,她就送我回来了。” 看来赵榕已经组建新家庭了,而且条件还不错。 言惊蛰对于这点不多意外,比起这点,他更在意言树苗提到的那个问题。 “如果要在爸爸和妈妈之间选一个,”他捧起言树苗的脑袋,有些纠结地细声问,“你更想和谁在一起?” 言树苗刚止住的眼泪立马又往外滚。 “我不知道。”他还是同样的回答,脑袋拱在言惊蛰怀里,试图逃避提问,“你和妈妈不离婚,和好不行吗,爸爸?” 言惊蛰教育小孩,段从没插手。 把玄关的空间留给他俩,他先去厨房接了杯水喝,听了会儿父子俩的对话,他又放下杯子,关门回了房间。 很奇怪。 段从在卧室的小阳台抽烟,微微眯缝着眼睛。 明明是他的家,今天屋里的空气却充满了陌生感,比宁望来吃火锅那天还古怪。 好像他才是那个不合时宜的“外人”一样。 言惊蛰推开房门进来时,段从刚刚碾灭第三根烟头。 他听见门响了,但是没回头,将净化器与窗缝都开得大了些,又拉上阳台的窗帘遮挡烟味,才回到卧室里。 “聊完了?” 他在沙发上坐下,问言惊蛰。 言惊蛰点点头,来到段从面前停下:“哭累去午睡了。我让他下次再见到赵榕,把电话号码要来。” “嗯。”段从点点头。 他跟言惊蛰对视着,平静又漠然。 这种感觉也很微妙,从言惊蛰在车上坚定地表示言树苗一定是他的小孩后,段从就再没什么想问的,对今天突发的情况也毫无探究欲。 “你也去睡会儿吧。” 他拿起手机划拉,淡淡地说。 言惊蛰没走,他在段从跟前站了挺久,突然问:“我能抱你一下吗?” 段从撩起眼皮看他。 “没别的意思。”言惊蛰浅浅地吸一口气,他脑袋昏昏沉沉,带着没消散干净的鼻音,“就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做。” 段从没有同意这个拥抱的请求,也没拒绝,他只是望着言惊蛰,像是没听到前面的话一样,直白地说:“你在难受,如果言树苗想跟他妈妈走,你该怎么做。” “你觉得这么小的小孩儿应该拥有和母亲在一起的权力。” “哪怕她离了婚就一走了之,好几年连一通电话都没有,突然想来看儿子就来看,连问都没问过你。” 段从的语速很慢,不带任何情绪,只是纯粹的分析。 言惊蛰被他的分析触动,极力压抑着内心,很低地又吸一口气。 “你甚至在想,”段从继续开口,一字一句,眼也不眨,“就算言树苗选择继续和你一起生活,没有母亲的家庭,对于他来说,究竟算不算完整。” 言惊蛰一愣,愕然地张了张嘴。 “没有那么多借口,言惊蛰。” 段从把手机倒扣下来,继续平静地开口。 “分手也好,结婚也好,都没有什么无法拒绝。你只是像你当年对我说的那样,想‘做个正常人,去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这才是真实的你。” “你回到我身边也是为了言树苗,这点你倒是很诚实。” “哪怕我心甘情愿做了这个冤大头,把你和你儿子接到我家,像个傻逼一样守着你,除了没明说,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了……” “而你前妻只是漏了个脸,你立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段从扯起嘴角,懒洋洋地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只挂在嘴角,他与言惊蛰对视的眼底一片冰凉。 “你爸,你儿子,你前妻。” “抱歉,是我心乱了,忘了你的首要考虑从来都不是我。” 第 47 章 沉默。 段从并不算个表达欲特别旺盛的人, 面对许多事情他都很能憋,工作上、情感中, 即便是跟家里出柜时,老妈鸡毛掸子都抽断了一根,不管夫妻俩怎么刚柔并济阻挠质问,他都只是梗着脖子认骂认打,不解释,也不求饶。 韩野将他这脾气归纳为闷骚, 开玩笑地说过他精神上指定带点受虐倾向。 其实跟这些都没关系。 熟悉他的人都明白,段从不爱说, 也不爱听废话,比起浮在口头上轻飘飘的保证与承诺,他更喜欢直接去做。 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去做,做到了自然能够证明真心。 一件事真正出结果之前,语言总是最苍白无用的东西, 可言惊蛰一直是打破他这个习惯的人。 那些全是废话的手写信、看不到头的聊天记录、告白与谈心;重逢后每一次的嘲讽、以言树苗上学为理由去老家带他回来、酒后失控的质问;包括现在。 段从所有或直接或别扭的表达, 几乎只展现给了言惊蛰一个人, 除了分手的时候。 收到言惊蛰分手消息的那天, 段从一直都记得。 当时他还在新加坡,跟着教授做的毕业项目最要紧的时候,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是星期四, 头天他熬了一个通宵,合上电脑已经是中午了,他头昏脑胀又倍感轻松,和室友去吃午饭时, 在网上看中一款表,打算买给言惊蛰做六一礼物。 “我们分开吧,段从。” “家里给我介绍了女朋友,我要结婚了。” 言惊蛰的两条消息,就是在这时候弹到手机屏幕上。 段从一愣,最先做出的反应不是质问,他直接订了最近一趟回国的航班,然后给言惊蛰打电话。 他打了三通电话,言惊蛰都没接,只在响铃的间隙里给他发了句“对不起”。 看到这句话,段从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他闭眼稳稳情绪,压着火气直接往机场赶,给言惊蛰回了两个字:别闹。 言惊蛰没闹,他坚决得可怕。 段从整个航程里都在回想,想他们之间哪里出了问题——他能感受到这几个月言惊蛰的情绪不太好,聊天的频率减少了,以前每晚都打视频,最近临着毕业季,他们都忙,也断了好几天。 段从把原因归结在自己身上,希冀着言惊蛰只是在跟他闹别扭。又害怕他是在学校出了问题,像小时候一样被同学孤立,或者是兼职时被人欺负了。 他自我逃避一样不愿意去想言惊蛰那句“要结婚了”,这理由荒诞到了离谱的地步。 可偏偏最离谱的就是现实。 风尘仆仆回到学校,再从学校一路赶回老家,看到言惊蛰家的破院墙上贴的红喜字时,段从就像被人照着太阳穴狠捣了一拳,半天没回过神。 他把一直躲着他的言惊蛰拽出来,拽到他们小时候当做秘密据点之一的小巷口,只问了两个问题。 “真的还是假的。”段从一手把他摁在墙上,另一只手遥遥指着刺眼的红喜字。 言惊蛰用了半分钟才回过神,神志不清地反问:“你怎么回来了?” 段从用了浑身的力气,才忍住没一巴掌抽上来,他脸色与眼神都沉得吓人,眼底还沁睡眠不足与长途跋涉的疲累。 “我问你真的,还是假的。”他重复自己的问题。 言惊蛰张嘴的同时,眼圈就飞速的红了,可他当时什么也不说,沉默着点了点头。 段从直直地盯着他,盯了半天,发僵的胳膊垂下来,后退了一步。 “你想结吗?” 这是他问言惊蛰的第二个问题,声音很轻很哑,但很坚决。 “你说实话,宝宝,别闹了。”他又靠回来,想抱抱言惊蛰,“只要你说不想,剩下的事不用你管,我去找言瘸子让他清醒。” “你别找。”言惊蛰立马紧张起来,把他往外推,“我们本来就不对,你家里以后也不会同意你和男的在一起,这不正常。我……” “我只想做个正常人,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 “你以后也要走回正路的,别把你的好前途给耽误了。” 段从真想抱言惊蛰的时候,是不可能被推开的。 他是实在没想到,这些没上过学一样的话能从言惊蛰嘴里说出来,“正常”两个字如同开了刃的小刀,在心口划一刀就片下一块肉。 种种情绪一股脑涌上头,那一瞬间看着言惊蛰掉出来的眼泪,他觉得奇妙又恶心。 “去你妈的正常。” 段从怒极反笑,开口打断他。 “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窝囊,自己正常去吧。” 段从骂人的语气很轻,带着刻薄的笑意,言惊蛰却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突然变成了一张又薄又破的广告纸,整个人从眼神到指尖都呈现出一种摇摇欲碎的质地,仿佛来一阵大风就会把他刮烂掉。 他就那样看着段从,看着他转身就走,步伐果决利落。 迈出几步后,段从又猛地回过头指指他,留下最后一句咬牙切齿的告别:“言惊蛰,你有种。” 二十多岁的爱情是容不下一粒沙子,背叛就是背叛,没有任何理由,根本不屑多问。 段从不挽留也不怀念,他爱恨快意,把自己认为该做的都做了,言惊蛰还是要分手那就分,没什么分不开的,只当十多年的感情都喂了狗。 他不折磨自己,也不会自我感动,留下来参加言惊蛰的狗屁婚礼。 他连在姥姥家都没多待,也不解释为什么回来,扒了碗饭哄着老人安下心,怎么突然回来就怎么风风火火地离开,连夜打车赶回城里,回新加坡继续做他该做的事。 段从的毕业成绩十分优秀,他像个潇洒的疯子,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项目上,头脑清晰处事利索,该吃就吃,该笑就笑。 负面情绪在分手最初半年的深夜里反噬得厉害,但有烟酒和时间就足够排解,丝毫没有带入到他日常的学习与社交之中。 整整五年接近六年的时间,他让自己越来越好,大到事业性格,小到外貌衣品,对于言惊蛰的记忆也和脾气一样沉淀下来,牢牢锁在心底深处。 他继续做着天生就会发光的段从,做得太好了,好到他自己都以为,真的把言惊蛰放下了。 而如今三十多岁的段从,再一次打破自己的习惯,一字一句分析完言惊蛰的心理动向,望着眼前又开始沉默的人,心里许多还没说完的话,突然全都没了继续开口的欲望。 他感觉有些累了。 “算了。” 段从低头又咬了根烟,闭眼仰靠在沙发上。 “翻旧帐没意思。等会儿还得送言树苗去学校,你去洗把脸休息吧。” 第 48 章 言惊蛰应该是想说些什么的, 段从能感觉到他没走,还在原地杵着, 被人抽了魂似的。 “对不起。”一根烟都快燃到底时,他沙着嗓子飘出几个字,“今天辛苦你了。” 段从没应声。 倒是门外隐约传来言树苗出房间的动静,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喊着找他:“……爸爸?” 已经到了该去学校的时间了。 言惊蛰听见了,但他耳朵里还在回放刚才段从那最后的几句话。 “爸爸你和叔叔在一起吗?” 言树苗来到外面敲敲门。 言惊蛰没应声。 他望着面前的段从,弯腰捏走他指尖的烟蒂, 戳灭在烟灰缸里。 又拉过薄毯搭在段从身上后,他转身走出去, 朝言树苗竖起手指“嘘”一声,轻轻关上房门。 言树苗还没从中午的事情里完全缓过来,送他去学校的路上,他没跟平时一样牵着言惊蛰的手晃悠,闷着脑袋安静走路,时不时抬头瞟一眼。 “爸爸你还生气吗?”到学校门口,他问言惊蛰。 掌心里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言惊蛰低头看他, 捏了捏:“不生气了。以后你也不可以撒谎, 知道吗?” “这可真是太好啦!”言树苗不知道从什么电视里学来的怪话,眼睛立马弯成两道弧, 松开言惊蛰的手后还抱了他一下,“我去上课了, 爸爸拜拜。” 校门口熙熙攘攘,言惊蛰目送着言树苗的背影融入学生堆,消失在校门后,才缓慢地挪动脚步, 来到路边左右看看,随便挑一个方向往前走。 今天不用去学生之家,他原本计划着早上看完医生回来,下午就在家里继续复习。 之前广撒网投出去的简历全军覆没,他想试着把专业重新捡起来,已经悄悄看了几天的书。 可现在,他完全没有回到那个家里的勇气。 有些事非得经历过才能懂,有些话却只有被人点破才明白。 听到段从那些话的时候,言惊蛰是想反驳的,本能地想要反驳。 随着段从越说越深,他突然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无法否定——现在的他就是为了言树苗而活,像一只带着幼崽的寄居蟹,厚颜无耻地挤在段从的家里。 言惊蛰顺着马路逛了一整个下午,一条街走到头就换下一条,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时不时冒出个胡思乱想的念头。 如果树叶能当钱用给好了。 石头也行。 这样的话,他能很轻易就采上一大筐,来报答段从对他的恩情。 闲逛的过程中经过一片小公园,言惊蛰停下来,遥遥地看到里面一个小凉亭,他想到高中校园里那个破到没人去的小亭子,于是走进去坐了一会儿。 与高中时无异,公园里有散步健身的老人,街对面是人来人往的商场,言惊蛰以他最习惯的独处看着往来的路人,整个人却渐渐被一种无比空洞的茫然给裹紧了。 这种感觉并不好,明明是春意暖阳的下午,草坪都被照得金灿灿的,他却无端感到背寒,对周围的一切产生出恍惚的不真实感,让他很想找个认识的人说说话。 青春期养成的习惯很容易伴随一生,言惊蛰每次离职都习惯将不再有交集的人删除。 他打开通讯录从上拉到下,再从下翻回去,除了学生之家的老板、言惊蛰的班主任、曾大夫,和一些买菜之类杂七杂八的群,他手机里真正熟悉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指腹一一从这些人头像上滑过,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能勉强称得上纯粹朋友的人,竟然只有宁望。 宁望最近不知道干嘛去了,跟他的联系也没有前段时间频繁。 言惊蛰的手悬停两秒,最后还是没有摁下去。 这城市这么大,人这么多,也不知道像他这样没朋友的人有多少。 手机屏幕在他的放空下自动熄屏,言惊蛰轻敲两下点亮它,过会儿又灭了,他继续点亮。 安静地点了几轮后,时间轻轻一蹦,该去接言树苗了。 傍晚的时间足够充裕,父子俩直接去菜场买完晚饭的菜拎回去,进家门时言惊蛰有点紧张,好在段从没在家,不知道是下午什么时候出去的。 言惊蛰照例给他留好饭,带着言树苗洗完澡写完作业,看看时间,怀着愧疚与愧疚的心情,想给家里来个大扫除,客厅刚整一半,门外传来段从回来的声响。 “段叔叔!” 言树苗啪嗒着大拖鞋跑过去,中午光顾着哭了,他都没跟段叔叔打招呼。 段从弹弹他的脑袋,递给他一个小纸盒。 “谢谢段叔叔,这是什么?”言树苗接段从的礼物都接习惯了,道完谢就端着跑去找言惊蛰,“爸爸,叔叔又送我了。” 言惊蛰只看一眼礼物的内容,心里的愧疚就翻江倒海地继续往上叠。 ——段从给言树苗买了个电话手表,能发消息打电话、拍照、带定位的那种。 “这个多少钱?”言惊蛰忙问。 段从也正常跟他说话,看起来像是已经从中午的状态里恢复了,报出个言惊蛰还算能接受的价格。 “谢谢你。”言惊蛰低头掏手机,“我转给你。” 段从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天晚上吃完药,言惊蛰像平时一样关掉外面的灯,来到段从房间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副作用作祟,他今天心跳得格外陡,一空一坠的,浑身血液都在加速。 这些反应却在他推到锁实的门板那一刻,统统静谧。 那道每晚心照不宣的门缝,今天被段从给合上了。 就着走廊里装饰灯的光线,言惊蛰盯着那严丝合缝的门框,像在盯着自己最后那点儿稀薄的自尊,抬起手轻敲了敲。 “进。” 段从没锁门,他也没问言惊蛰怎么不直接进来,正好刚洗完澡,他披着睡衣擦着半干的头发,站在桌边点烟。 “有事?”他问言惊蛰。 言惊蛰突然很奇异的平静了。 他站在门外望着段从,坦白地说:“我吃完药了。” 段从也很平静,或者说,他依然是中午那个段从,偏过脸看了看言惊蛰,他反问:“我们是伴侣关系吗?” 上午曾大夫提到伴侣时,言惊蛰第一反应是不好意思,说自己离婚了。 此刻的言惊蛰面对他的提问,依然是沉默。 “去书房吧。或者别的客房。”段从把毛巾随手往椅子上一挂,转身朝阳台走,示意他要休息了。 “段从,”言惊蛰在他身后轻声开口,“我确实……现在只想照顾好言树苗。对不起。真的谢谢你。” “我这两天收拾收拾,尽早搬出去,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 段从的脚步在阳台门前微微顿一下,拨开推拉门的扳扣,咬着烟迈过去。 “嗯。”他背对着言惊蛰应一声,“随你。” 第 49 章 言惊蛰用了两天半时间, 租了一间距离段从家四点八公里的房子。 一居室,但是带个阳台, 还算宽敞,送言树苗上学以及他自己上班也不会多远,连走路带坐公交车,不堵车的情况下,二十多分钟就能到。 唯一的缺点,是房租很贵。 真的很贵。毕竟地段在这儿, 每月的房租能折进他工资的三分之二。 如果多花点时间,他相信可以找到性价比更好的房子。可他已经将话都撂出来了, 段从那晚的态度就像从后颈直直戳进他头脑里的钢针,只要想起来,言惊蛰就难堪到焦灼。 他别的念头都没有了,唯一能做的只有逼迫自己走得越快越好。 当天看完房,言惊蛰直接跟房东把合同签了。 晚上段从回到家,餐厅摆了一桌子菜,言惊蛰还在厨房忙活着。 言惊蛰的节俭是刻在骨子里的, 有时候也会有很矛盾的地方。 比如段从跟他说过好几次, 家政会根据情况把冰箱填满。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 言惊蛰完全不用浪费自己的钱天天买菜,跟他那些十天八天不重样的莴笋炒肉番茄炒蛋比, 段从冰箱里的食材只会好不会差。 这些完全可以占便宜的实际问题,言惊蛰从来都不妥协。 他有自己的坚持, 段从能明白他的想法,但无法理解到底有什么意义。 今天这些菜显然也是言惊蛰自己花钱买的,因为就连丰盛都丰盛得很有限,份量和肉菜多一些而已。 “还有个汤, ”言惊蛰听见声音,举着汤勺回头说,“马上就好。” 虽然都是家常菜,菜式一多做起来也繁琐。 言惊蛰从到家就开始忙,洗的洗切的切,中间言树苗还拉他问了两次题,喊了一次饿。言惊蛰给他单独拨出一小份菜先吃着,边照顾小孩边忙活。 他和段从这两天基本没有再正面对过话,可能是一心想着汤顾不上那么多,也可能是比头两天多了些底气,言惊蛰这声招呼打得很自然,好像已经同居了许多年。 段从没应声,看看言惊蛰,他挽起袖子,直接在水槽边洗了个手。 这顿饭很平和,菜很好吃,言树苗很开心,说今天和班里的哪个同学玩得很开心,数学老师教了什么题,他的美术作业得到了表扬,还被贴在黑板墙上。 两个大人都配合着和他说话,该夸的夸,该鼓励的鼓励。 “房子已经找好了,明天我们就搬出去。” 感觉三个人差不多都吃好了,言惊蛰向段从说出了这个消息。 段从和言树苗说话的笑意还挂在脸上,继续望了言树苗两秒,小孩都惊讶地转过头了,他才微微敛起表情,反问道:“这么快。” “我们又要搬家了吗,爸爸?”言树苗圆睁着眼,他简直难过。 “爸爸发现了一个更能锻炼你能力的新房子。”言惊蛰给小孩擦擦嘴,起身收拾桌子,“跟段叔叔说谢谢,这段时间真的麻烦他照顾我们了。” 言树苗哭丧着脸道谢,段从随手刮一下他的鼻头,又看言惊蛰。 “找的哪里,”他问,“明天我送你。” “不用这么麻烦。”言惊蛰把能留的菜合一合,空盘子摞起来,垂着脖子认真收拾残余。 “没多少东西,我有经验。”他低声说,“就不耽误你上班了。” 段从的眼神微微沉了下去。 “为什么搬家啊爸爸?”言树苗真的很喜欢这里,他带着点希冀,抱上段从的胳膊,“段叔叔可以和我们一起搬吗?” “我当然不。”段从被这小孩话逗笑了,往后靠向椅背。 “那是因为妈妈……” “没有为什么。”言惊蛰少见的打断他,“这次怎么这么闹人,道理爸爸不都教过你吗?” 道理是教过很多次,言树苗虽然小,一遍遍听也早就记住了:他们住的地方都不是自己的家,不是自己的东西,当然要还给别人。 可这次的房子不一样,这次有段叔叔,段叔叔很好,他真的很喜欢这里。 言树苗渴盼着又瞅瞅段从,想让他说话劝劝爸爸,可很好的段叔叔什么也没说。 在言惊蛰全部赖以生存的技能里,搬家着实数得上第一。 他像是深知这次也不会住得长久,所有行李一直有所准备地整洁着,不到季节的衣服从不往外抽,洗干净的永远第一时间收纳好,除了言树苗的小东西杂乱些,一个晚上足够他将父子俩的行李全部打包好。 但这次比起以往的简洁,还是多出了足足一个大包裹。 ——都是段从买给他们的衣服,以及各种零零整整的小礼物,包括一套沉得有些难搬的百科全书。 凌晨五点钟,言树苗在床上睡得香甜,言惊蛰关掉小夜灯坐在床尾,望着这额外的行李发怔。 父子俩几点开始往外搬,搬了多少趟,段从不知道,他只知道言惊蛰绝对舍不得叫搬家公司,甚至舍不得叫个货拉拉。 明明不是不能多拖一天。 段从第二天晚上回到家,站在玄关望着黑洞洞的客厅,平静地想。 “说到做到”有时候也是挺恶心人的品质。 日子用周而复始告诫世人,没有谁离开谁不能过,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言树苗年龄小,一个多星期过去,还没完全适应这次搬家——言惊蛰能体谅他,以前小孩儿不算正式上学,整天在家闷着,幼小衔接班上得也并不愉悦,还要天天面对着言瘸子。 所以先前的言树苗跟他换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新鲜感其实远大于失落。 而现在他上了小学,从轻轻松松走着就能去学校,变成每天早起紧张兮兮地赶公交,花点时间转变习惯也是应该的。 但言惊蛰不需要。 他发现有些人注定过不得舒适的生活,在段从那里他东想西想,无形中将自己的条件都给忘了,东挑西拣总是找理由:这份兼职不合适、那份工作不方便照顾言树苗。 回归到真正属于他的环境,在房租的压力面前,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工作,他搬家当晚一口气发出去二十多份简历,第二天就收到了其中一家的回复。 保洁员。 第 50 章 招他的单位是个很小的保洁公司, 说公司都不太算得上,主要在网上经营。 言惊蛰到了公司所在地, 只有一个小小的门面,另外半间还在做牛肉面的生意,他确认了半天才敢进去。 之前段从雇的家政阿姨言惊蛰见过几次,每次都穿着干净的公司制服,自己带工具箱,看着就是一副十分专业的模样。 他以为这家也会是如此, 没想到所谓的面试很草率,老板一边吃着面一边接电话, 都是在派活儿,或者跟下单的顾客确认时间,听着倒也是生意挺好。 对了一下言惊蛰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她把言惊蛰拉进派单群里,让他没事儿多注意群里的消息,有合适的活会在群里通知,就示意他可以走了。 “这样就行了吗?”言惊蛰有些犹豫, “我看招聘启事上还要健康证明和……” “就那么一说。”老板笑笑, “上门打扫个卫生, 又不是做月嫂,谁没事还问你要……你有传染病?” “没。”言惊蛰忙摇头。 “那不就得了。”老板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招你主要是有些需要搬床搬家具之类的活儿,出的力多钱也没多少, 好些个女保洁不乐意接。” 说着,她又扫了眼言惊蛰:“不过老爷们儿愿意做这个的还真不多。” 言惊蛰能听出她的意思,垂垂眼避开她的视线,又问:“现在需要领工作服和工具吗?还是每次有活了, 来公司取?” 店里的环境和态度都这么明显了,他还问这种不知该说是天真还是愚蠢的问题,老板一瞬间都拿不太准,这人是真来应聘还是卫生局的探子。 “工作服……是有。”她说话都谨慎了些。 “不过咱们很多时候也不止自己家的活儿,这个信息都是流通的,有时候其他家阿姨排不开,互相调人都常有,万一衣服穿岔劈了,有些顾客容易挑理,知道吧?” “工具有,你自备也行,用公司的就二百全套,除了清洁剂咱们平台上不提供,顾客有要求就用他家的。你要吗?” 干家务的工具无外乎就是拖把抹布,言惊蛰算算成本,没从她这儿买。 两手空空的过来面个试,十分钟就两手空空的出来了。 这兼职实在随意得有些荒诞,回去的路上言惊蛰都没什么真实感,反复回想会不会有什么漏洞,别再不小心进了什么传销组织。 但没想到很快,转天他就真的接到了第一份单子。 言惊蛰当初愿意往这儿投简历,主要看中的就是“工作时间自由”这点。 学生之家开学后不用带小孩,除了中午和傍晚,上下午以及周末节假日他都有空。保洁按小时结钱,他看了公司平台上的报价,面对顾客是一小时一百,给他四十。 如果每天能做三个钟头,刨掉交通上的耗损,一个月下来也是一笔不错的进账,也不耽误照顾言树苗。 他的第一份活儿就很理想,给出租屋做开荒。 老板见他是个男的,有些惊奇的“呀”了一声:“我以为都是阿姨呢。男的干活不太细心吧?” “我不会的。”言惊蛰礼貌地否认。 他学着段从家保洁的态度,自己配了鞋套与口罩,在门口套好才进去。 这活儿对他来说也确实手拿把掐,太有经验了,知道哪块儿需要重点清理,如何清扫能最大程度减少扬尘。 三个小时的活,他全部做完,时间还没过去三分之二。 “您检查一下,有没有哪里不满意。”言惊蛰有些为难,“多出来这一小时不知道能不能取消,不能的话……” 他还在想要不要自掏腰包赔给人家,还没等开口,就被顾客一叠声的“很好很好,太干净了”,给掩盖下去。 “不用退啊,我买的就是三小时,反正都是这些活,你提前做完也节省我的时间。”顾客很愤慨,“总比那些磨洋工磨半天,最后拖出来的时间还得多付钱的强。” “啊。”言惊蛰轻轻眨了下眼,悟出点儿行业里的门道。 “我留你个联系方式吧。”顾客掏出手机,“以后需要还找你。” “我们公司不许私下和顾客联系的。”言惊蛰一板一眼地解释,“以后还从平台上点我们家就可以。” 有了个好的开头,这份兼职他做得异常顺利。 拒留联系方式这种死脑子的行为,在他多接几单回过味儿来以后,再没拒绝过。有时候他也会耍点小小的滑头,比如活儿干完了,但距离结束还有十来分钟,他就细致些拖拖时间,尽量给别人良好的服务体验。 而且做个这个兼职他才知道,保洁不止是上门到别人家里,很多小酒店、民宿、展馆、甚至公共厕所,跟这些保洁公司都有合作,各种工作途径五花八门,背后的关系网密集得惊人。 不过最让言惊蛰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一个月后的一单。 “学生宿舍?”他接到老板发来的消息,专门打个电话过去确认,“是学生宿舍吗?还是大学里的家属楼?” “那不写了吗,男生寝室B栋F501。”老板习以为常,“见多了。现在学生懒得抽筋,什么路子都有。你抓紧过去吧。” 言惊蛰觉得自己实在是脱离校园太久了,一路上都在惊奇——宿舍那么点儿大的地方,每个人能把床收拾利索其实就脏不到哪儿去,就算学校要查卫生,临时打扫两下也就看得过去了。 愿意找保洁来宿舍做卫生,那应该是个挺爱干净的人。可一个挺爱干净的人,竟然能把宿舍住到需要找保洁。 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学生。 他的惊奇在与顾客碰面的瞬间,直接就瓦解了。 “言惊蛰?”宁望靠在学校门口的树底下等他,瞪着眼睛往上推推帽檐,“吃不上饭了啊,你怎么干起这个了?” 言惊蛰比他还惊讶:“你回来上学了?之前不是说家里想送你出国吗?退学还能……” “我现在不想出。”宁望提这个就烦,开口打断他,“不出就回来上学,不上学就不给钱,烦。” “怎么没跟我说一声。”言惊蛰笑了。 “有什么好说的。”宁望皱皱眉,“丢人。” 言惊蛰不明白上学有什么好丢人的,不过他本来也很难理解宁望的脑回路,只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他的消息没之前多了。 不过他还是很欣慰,能上学终归是好事,他从心底里替宁望高兴。 “本来想找人把整个寝室都弄干净,一屋子猪,造得真恶心。”宁望领他去宿舍,路上一直绷着脸,“算了,你只搞我的床就行。” “你还是钱多。”言惊蛰实在觉得这小子很好笑,脑回路一天古怪得很。 “老看我干嘛?”宁望突然偏头盯着他。 “看你变帅了。”言惊蛰说,“学生的样子更适合你,比较有朝气。” “神经。”宁望竟然也会不好意思,绷着脸把脸扭回去。 宁望的宿舍确实有些乱,不过也没到猪窝的程度,主要卫生间脏了些,好像从来没拖过,洗手台底下陈满黑灰,瓷砖上脚印摞脚印,烟头沿着蹲坑的墙角到处都是,还有那股男生都懂的腥气。 把卫生间做完,寝室里的地板再扫扫拖拖,擦擦桌子,就可以结束了。 除了那些肉眼可见的垃圾,言惊蛰基本没碰其他都洗,毕竟都是学生们私人的物品,跟上门去别人家里做卫生还是不一样。 整个清扫过程只用一个钟,另外几个学生一回寝室就愣了,纷纷涌去卫生间门口往里张望,望着焕然一新的蹲坑都不敢踩,“我操”的声音赞不绝口。 “忙完了,我先走了。”言惊蛰收拾好东西,小声和宁望告别。 他不想让宁望的室友们知道他二人认识,怕他们认为宁望跟一个做保洁的中年人认识,会觉得尴尬。 这多余的着想,宁望属实没理解到,他也无法理解,直接开口道:“我送你。” 说完也没管言惊蛰和那群室友,他揣着外套兜扭头就往外走。 “哎。”言惊蛰只好跟上去,试着想劝他,“还是和室友好好相处吧,感觉人都不错。”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干起这个了。”宁望又问一遍,“缺钱了?” “兼职。”言惊蛰在宁望这儿没什么好遮掩的,毕竟他俩曾经可是同事,“租了个房子,花销比较大。” “你那朋友把你赶出来了?”宁望抬抬眉毛,眼神微妙。 “没有。”言惊蛰不想提段从,“我自己想搬的。” 有些事儿之间的巧合,真的完全不能用科学来解释。 宁望身上像有一根段从探测器似的,言惊蛰每次越不想这两个人同时出现,他们三个就总能以越离奇的原因碰到一起。 “你想个锤子。” 宁望突然驻足,冲着马路对面一抬下巴。 “你好朋友不在那儿呢吗?” “友”字的发音被宁望咬得很重,字正腔圆的第三声,听起来有些滑稽。 言惊蛰没当真,顺着宁望的视线望过去,他的脚步也猛地顿在原地。 是段从。 就算坐在车里,只有懒洋洋抬起的侧脸,言惊蛰也一眼就能认出来。 但他发愣不是因为看到段从,而是伏身凑近车窗,笑着与段从说话的年轻男孩。 “有些人的好朋友有别的小朋友喽。” 宁望不知猜到了什么,轻轻吹了道阴阳怪气的口哨。 第 24 章 有些事情处理起来需要漫长的几个月, 甚至几年,比如完成一个项目, 适应另一种状态的生活。 有些行为,却只需要一个念头。 段从离开旧房子时的脚步无比潇洒,不告而别的人对他而言,确实只需要滚远就够了。 可转天经过商场,他突然想给姥姥买点儿东西,鬼使神差地就进去买了个足浴桶。 没让人家店里专门的物流部去送, 也没约快递,他将东西放进车里, 直接车头一转,驶上了回老家的高速。 在看到言树苗的上个路口,韩野刚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今天有没有时间,晚上女朋友过生日,包了个场子一起聚聚。 听段从说他给老太太送足浴桶来了,韩野先是“啊”一声, 想想, 又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啧”。 “今天突然想着回家看老人去了?” “有问题?”段从语气淡然。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韩野冷冷一笑, 都懒得拆穿他,“人家不走都没见你想着回去, 还跟真的似的弄个破足浴桶……不年不节的,也不怕给姥姥吓着。” 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儿, 段从当然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也挺烦的,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也不知道究竟想得到怎么样的结果。 ——明明像之前的五年那样,彼此毫无音讯, 不再有任何交集,这辈子或许就这么过去了。 为什么偏要回来,还选择回到他所在的城市、他能看到的地方,又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一言不发悄悄离开,还默默转了几个月的钱。 仿佛他言惊蛰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以这样的方式,给段从留下满屋子空荡荡的心烦意乱。 种种纷杂的心绪交织一路,抬眼看见路边的言树苗,段从的眉心缓缓皱了起来。 言树苗正在心里数数,从1到100,他数到八十几的时候容易卡壳,有时候卡不过来,就再从1开始数。 这是言惊蛰教他的方法,一个人没有事情做,不知道多久才能等到爸爸时,数一会儿时间就会过得很快。 数到第三次87时,终于有人来到他面前,言树苗赶紧抬头,认出段从后,惊喜又开心地喊:“叔叔!” 段从的目光先在他额角的伤口上停顿两秒,又看向老旧破落的校门,轻轻摁了下小孩儿的脑袋:“在等你爸爸?” “嗯!”言树苗点点头,“爸爸一定又忙了,我已经等好多分钟了。” “住你爷爷家?”段从问。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偏头望向路口。 这会儿连午高峰都过了,正午饭点的时间,县城偏僻的街道上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影。 段从想想,伸手拎过言树苗的书包:“走吧。” 他是打算把言树苗先送去言瘸子那儿,毕竟顺路,不能扔把小孩自己扔在这儿,陪言树苗在这儿等着也不像回事。 言树苗很想坐车,但是犹豫一会儿,他还是摇摇头:“爸爸不让我乱跑。” 段从耷下眼睛看他,掏手机拨出一串号码,扣在言树苗耳朵边。 言惊蛰给最后一个顾客取完件扫完码,手忙脚乱地收拾收拾,正准备摘掉围裙去接孩子,门外又进来两个人。 这个时间,言树苗已经放学二十分钟了。 他急得一脑门汗,想喊老板来帮忙,扭头见她也刚从超市那边出来,端着饭盒往嘴里扒,只好重新回到货架前。 手机铃声响起来,他都没来及看来电人,接通了直接往颈窝里一夹:“你好,萤火虫超市。” “爸爸,”言树苗在电话那头脆生生地喊,“叔叔要带我坐车,我可以坐吗?” “什么叔叔?”言惊蛰心里一紧,“你别跟别人乱跑,爸爸马上就去了。” “就是段叔叔,”言树苗的声音里带着期待,“可以吗爸爸?” 言惊蛰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去看来电人。 那串熟悉的号码映入眼帘,他惊愕之余,脑海里瞬间翻涌而起的,却是那句冷冰冰的“我嫌你脏,言惊蛰”。 “你别,你等爸爸,我一会儿就……” 言惊蛰心里一慌,手底就不利索,墙角摞起的一堆快递被他碰倒,砸了顾客的脚。 “哎哟,”被砸脚的小姑娘夸张得蹦起来,“小心点儿啊。” 言惊蛰忙拿下手机道歉:“抱歉,不好意思。” 电话那边像是段从将手机拿走,说了句什么,言惊蛰没顾上听,等他匆匆扫完码再将手机拿起来,通话界面已经被挂断了。 等言惊蛰匆匆赶到家,言树苗没在院子里,言瘸子骂骂咧咧,从屋里砸出早上喝粥的碗,骂他是不是想饿死自己。 搪瓷碗破碎的动静让人心惊,一小块碎片从言惊蛰颧骨上飞过去,划开一道血口,险些伤到眼睛。 言惊蛰没心思管,扭头往段从姥姥家跑。 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也回来挺久了,段家的院门对于言惊蛰来说,始终还是带着一层无形的壁垒,仿佛院里院外是两个世界。 门前果然停着段从的车,言惊蛰心慌意乱地探头进去,还没到里屋,就听到阵阵欢声笑语。 “吃这个,吃这个。”段从姥姥已经吃过饭了,她笑眯眯地坐在餐桌旁,给言树苗碗里夹炸鸡块。 言树苗塞得半边腮帮鼓鼓的,手里还攥着半尾虾,小声道谢:“谢谢奶奶。” 姥姥和舅妈“哟”一声乐开了,段从坐旁边闲散地拨着米饭,也笑了笑。 “你得喊太奶奶,喊奶奶可差了辈儿了。”舅妈教他。 言树苗不懂,腼腆地重新喊:“太奶奶。” 老人家到了一定岁数,都喜欢小孩儿。 姥姥拖着嗓子“哎”了声,又推段从的胳膊:“快吃,你也吃。突然跑来一趟,也没说提前打个电话。” 段从正要夹菜的筷子一顿,有所感应地扭头看向院子,言惊蛰正好从门外进来。 “爸爸!” 言树苗到底还是小孩儿,见到言惊蛰才活泛起来,起身喊他。 见到言树苗,言惊蛰提着的心才松懈一半,另一半立马又在一屋子人的视线中拎起来。 他身上还粘着快递站的灰,整个人都很局促,硬着头皮跟姥姥和舅妈打招呼,唯独在跟段从对视时避开了眼睛。 段从盯着他,眉心微微一拧。 “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下班晚,小孩子不懂事跑过来……”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想赶快把言树苗带走。 没等说完,舅妈突然“哟”了声。 “脸怎么了?”舅妈靠近两步,瞪着眼瞅他,“要么说男人带孩子不行呢,这爷俩儿,一人脸上落一疤。” “爸爸……”言树苗也不吃虾了,过来伸着手就想摸。 “划着了吧?别让孩子碰,一手油。” 姥姥假装没听到舅妈后面的碎嘴,示意舅妈去小药箱里拿药水:“还冒着血呢,给小言抹抹。” 言惊蛰忙一叠声地拒绝,摆着手:“奶奶不用,姨别麻烦了,我还是先带言树苗回去,我爸还在家没吃饭呢。” 成年人划碰点儿小伤口也确实不算什么,真在别人家抹药只显得矫情。 舅妈也当姥姥是客气,嘴里说着小药箱好像收楼上去了,站在原地没打算动。 一直沉默的段从却在这时候突然站起来,转身朝楼上走,问舅妈:“哪个屋?” “啊?”舅妈有些尴尬,“好像是在卫生间吧?” 姥姥知道自己外孙子心善,配合着催促言惊蛰:“快去。去贴个创口贴,弄一脸不好看,再吓着孩子。” 言惊蛰还想拒绝,段从迈上两阶楼梯,回头面无表情地盯他一眼,言惊蛰无声地张张嘴,心里一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小时候每次走在段从姥姥家的楼梯上时,言惊蛰的脚步都放得很轻很慢,那时候段从姥姥家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代表着“好”。 不论是宽敞的屋子,和睦的亲戚,还是能和段从呆在一起的时光。 即便到了现在,这些对于言惊蛰来说仍然很好。 只不过那时候段家的楼梯又长又多,从小孩子的视角来看,上下一趟需要要很久。现在重新从楼梯上走过,才发现早就不是记忆里的感受了。 一前一后的两人谁都没说话,段从直奔卫生间的橱柜里拿药箱,言惊蛰就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几米,默默站在门外愣神。 直到段从沉着嗓子喊他:“进来。” 水龙头被打开了,段从站在洗脸池的台子前翻着药箱,流水声与翻找声交织在一起,缓解了狭窄空间里让人局促的距离。 言惊蛰在靠门的那侧贴墙停下,还走了个神,闻到段家卫生间里的清新剂是橘子香型。 可当段从高大的身型一转过来,他立马又浑身紧绷,躲避着垂下头。 段从看他两眼,嘴角与流畅的下颌线条也一点点绷起来,他捏着蘸了酒精的棉球杵在言惊蛰面前,语气不容抗拒:“抬头。” 言惊蛰的脑袋抬起来点儿,依然不与段从对视,想伸手接棉球:“我自己来。” 话音刚落,他眉骨上方倏然传来凉丝丝的辣意,段从直接将棉球摁了上去。 两人上次这么直接的接触,还是言惊蛰断腿的时候。 他顿时就重温了那天的反应,同时想起的仍是那句“我嫌你脏”。 言惊蛰心底一慌,下意识想躲,可他的脚后跟已经贴墙了,抬眼就跟段从深不见底的目光撞在一起。 “躲我?”段从嘴角动动,就这么盯着问他。 “生气了?还是伤自尊了?”段从声调平静,眼都不眨,“你有资格躲我吗,言惊蛰。” 言惊蛰无声地张张嘴,棉球里的酒精像是顺着伤口流进了血管,从心口到手指尖都蛰疼得厉害,圆睁的眼皮哆嗦着,鼻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段从毫无起伏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反应,将棉球丢掉,扫了眼伤口大小,偏头在药箱里翻翻,又拿出一瓶紫药水。 收回去的胳膊减轻了让人窒息的压迫感,言惊蛰重新埋下头,后背紧贴着墙,手指尖还在细细地颤。 “……房租和住院的钱,我会还你的。”他嗓子嘶哑,透出难得的倔强,“可能时间会久一点儿……我会还完的。” 段从将泡完紫药水的棉签摁上言惊蛰的头,嘴角扯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然后呢,”他故意加重了手劲,语气里满是无所谓,“光韩野的钱你还了多久?我的钱你又打算用多久来还?” 言惊蛰被摁疼了,转转脖子想扭头,被段从用手指一推就挡了回来:“别乱动。” 如果他只是纯粹的冷漠,只说刻薄的话,言惊蛰都能承受。 他最受不了的偏偏就是这样的段从。 言惊蛰从小到大吃惯了苦,明确知道自己和段从没有可能后,这一丁点不经意的温柔,对他而言恰恰是最难以背负的重量。 在段从面前,言惊蛰的心思从来都遮掩不住。 复杂的情绪从眼底漫出来,他没有再躲,在段从手底下愣着神看他。 言惊蛰一露出这样的表情,段从突然就感到了烦躁。 他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像是很嫌弃,把棉签往言惊蛰手里一丢,转身洗手:“自己抹。” 言惊蛰捏着棉签,眼睛重新黯淡下去。 成年人的世界或许就是一部完善的情感处理机器,没有汹涌起伏的情绪,也没有电视里那么多的歇斯底里,没可能就是没可能了,现实的意义唯有接受。 流水的声音填充了空白的无声,楼下言树苗的声音若隐若现,段从洗完手点了根烟,率先离开。 “是言瘸子吗?”走出去两步后,他又停下来问。 言惊蛰透过镜子望着段从鼻梁高挺的侧脸,知道他问的是伤口,这没什么好隐瞒的,点头“嗯”一声 “言树苗额头上也是?” 段从又想起言树苗站在那所小破学校门口,满身是土,孤零零的模样。 言惊蛰对于自己的伤口无所谓,他早就习惯了。但提起言树苗,他的神色飞快地晦暗起来。 “不是,”他告诉段从,“老师说在学校跟别的小朋友闹着玩,磕着了。” 言树苗的性格别说言惊蛰了,段从都清楚,只有挨欺负的份儿,几乎不可能主动跟人闹别扭。 这一点随铁了言惊蛰。 段从没再说话。 又抽了口烟,他将烟头捻灭下楼,不咸不淡地开口:“跟我回去,这边的学校不行。” 第 51 章 第 25 章 言惊蛰眼皮蹦了一下, 转脸看着他。 “看什么看,知道我帅。”宁望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 “你不过去?” 言惊蛰重新扭头望向对面,隔着一条马路,段从也发现他了,两人的视线正好撞上。 “要帮忙吗。”宁望突然问。 “什么?”言惊蛰没明白他意思。 宁望也不解释,抬手扯了扯外套领口,他酷了吧唧的把自己半张脸埋进去, 看都没看言惊蛰,直接攥上他的手臂往旁边走:“陪我吃个饭。” “……行了, 别废话了。” 段从打断段嘉乐喋喋不休的抱怨,有些烦躁地咬上根烟,将视线从离开的那两人身上收回来。 人不顺的时候是真他妈邪门,什么事儿上赶着往一堆凑——大学城这块儿跟他平时的活动轨迹根本搭不上,今天是被老妈一通电话给指挥过来的,说他三叔家那个丢三落四的乐乐跟他爹干仗,离家出走一个多礼拜了, 死活不回去。 父子俩都是犟种, 谁也不服软, 三婶两头劝不动,气得来家里跟老妈诉苦, 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段从一问明白段嘉乐是因为早恋挨的揍,管都懒得管。 半大小子都带点儿这毛病, 他自己从这年龄过过来的,他有数。况且段嘉乐被三婶从小惯到大,根本吃不了苦,不回家那就是还没饿着, 生活费花完指定老实回去。 但架不住三婶夺了电话冲他哭,让段从一定帮她去看看孩子,还说乐乐在家里现在谁都不服,有代沟,就佩服他这个堂哥,段从说话他愿意听。 “你就去带你弟弟吃个饭,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做做思想工作,又不耽误你什么。” 老妈多年做班主任的劲头又上来了,直接下命令。 “平时也没指着你,难得让你干点事去就得了,磨磨叽叽的。” 段从没办法,只能来跑一趟,这小子刚从网吧出来,果然跟他想得一样,屁事没有,见面就嘻皮赖脸地喊哥,说饿死了,让段从请他吃饭。 他饿不饿死段从不管。瞥见言惊蛰前脚刚从自己那儿搬走,后脚就又跟便利店那小子有说有笑的扯在一块儿,还装作看不见自己,段从先要烦死了。 “我不管。你知不知道他这次下手有多重啊?拿吉他照着脑袋抡我我靠,我要不跑那天都得让他打死在家里。” 段嘉乐还趴在车窗上叽歪。 “天天拿你跟我比,让我学学你多懂事多有出息……哦,不是一家子围着你□□怎么不结婚的时候了。” “凭什么啊,我都上大学了凭什么不让我谈恋爱?” “你那谈的是好人啊?”段从不耐烦地撩起眼皮,“网恋,是男是女不知道,三天两头让你转钱,面都没见过两星期转四千了。你脑子呢?” “那你别管。”段嘉乐的声音小了点,抠着手往车门上一靠,“我乐意。” “懒得管你。傻逼。”段从伸手弹掉烟头,“给你妈打个电话,跟我家哭半天了。” “啊?”段嘉乐站直身子眨巴眨巴眼,“我妈哭了啊?” 段从看他那一脸傻不呵的样儿,知道这傻小子还算有点良心,那就没必要再多说什么,直接开车走了。 大路两头通,径直往前开也能出去,但段从在路口调个头,还是往回开了一段。 他顺着刚才言惊蛰和宁望离开的方向大概看了看,没有刻意找人,也没想看到什么画面,甚至不明白自己转这一圈的意义。 放学时间,校门口的学生很多,道路两边人来人往,自然是连个影子也没看到。 韩野打电话来喊他喝酒,段从搓搓眉心,一脚油门,加速驶离这个路段。 言惊蛰没跟宁望一起吃饭,今天周六,学生之家不用忙,但言树苗还在家等着他回去烧饭。 他还有些诧异宁望的举动,所以没被拽走多远就停下来,将手臂抽回来。 “你……我得回去做饭,你自己吃吧。”言惊蛰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 “至不至于。”宁望也没坚持,“嗤”地笑了声,还无所谓地甩甩手,“我跟你俩又不一样,觉得好玩而已。” “到底怎么回事啊,闹掰了?” 言惊蛰就算是个傻子,听到这也知道宁望猜出他和段从的关系了。 至少猜到了他们的取向。 他不知道是从何时暴露的,也不敢把话挑明,心里咯噔了几下,连刚才看见段从和别的男孩亲密说笑的心情都忘了,只假装没听懂宁望的话,匆匆跟他道别回家。 那天之后,言惊蛰三不五时就能收到宁望下的单子。 不过没再找他打扫宿舍,而是去家里做保洁,说家里地方大,干活费时间,反正言惊蛰按小时收费,占大便宜了。 这话说得不好听,却是实打实想帮衬他的好意,言惊蛰能区分。 但这便宜他并不想占,宁望家里是有钱,可宁望对他而言就是个小孩,小孩的钱赚着让人不踏实。 “那你走吧,我换个人来做。”宁望说。 言惊蛰张了张嘴,把话咽回肚子里,去厨房洗抹布。 有时候他点言惊蛰过来,连卫生也不用做,只让言惊蛰给自己做顿饭。 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言惊蛰就开始不踏实——宁望家离段从的房子太近了,送言树苗上学坐在公交车里,走的是另一条线,但要来宁望家,段从所在的小区就是必经路。 搬出来时他一鼓作气,头几周为了生活奔波,见不到段从的面就顾不上想别的。 自从那天在宁望学校门口的偶遇后,他每次走在这条路上,满脑子都是之前和段从共同生活的点滴,有两回远远看见跟段从相似的车驶过,脚底都情不自禁想打顿。 但他只是乱,不敢多想,一旦想象到段从或许已经在和另一个人开启新生活,他心里就沉得直往下坠。 “你不是住校吗,总回家里吃饭能行吗?”言惊蛰问。 “不想住了。”宁望躺在沙发里玩手机,他喜欢听厨房里开伙的声响,很踏实,“我以为人多能有意思些,结果还是烦。我好像只适合跟让我觉得舒服的人待着。” 年轻人的烦恼。 言惊蛰想。 这种精神层次的烦恼,他没有条件去感同身受,不过他能理解孤独。 孤独在不同的人身上以不同的方式展现,对于宁望来说,或许就是将对于家人的渴望转移到自己这个外人身上,用花钱的方式买来一顿家常菜的烟火陪伴。 不过这些话不能说出来,宁望会不屑,还会很敏感的炸毛。 言惊蛰就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宁望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 怕什么来什么,第三次来给宁望做饭时,他家冰箱里空得只剩下两盒过期的牛奶,宁望正在打游戏,让言惊蛰去生鲜超市买,花了多少钱回来再转给他。 生鲜超市的东西贵,之前住在段从家时,言惊蛰从不舍得进去,都绕路去菜场。 今天时间有点紧,他没工夫跑远,只能选这里。 正攥着两把韭黄左右比较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左手那把。” 言惊蛰一愣,猛地转过身,段从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盯着言惊蛰抬了抬一侧眉毛:“买菜啊。” 他语气平稳,态度也和平,像一个关系最普通不过的老友。 言惊蛰在微微的怔愣之后也控制了自己的反应,点点头:“嗯。” “哦。”段从看着他,声音淡淡的,“上次你见了我就跑,我还以为搬个家就连话都说不成了。” “没有,”言惊蛰又想起那个趴在车窗上的男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天被小宁拉走了。” 段从对这个亲密的称呼眯了眯眼,但没说什么。 “新房子在附近?”他又问。 “不在。”言惊蛰诚实地摇头,“我找了个兼职,闲的时候做做保洁,也帮人做做饭。” 段从沉默下来,过了几秒钟才开口:“累吗。” 言惊蛰摇头。 那场搬家对两人关系所带来的改变很微妙,与其说搬家,从某种角度来说,倒是更像一场和平的分手。 ——没到达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偶遇能打个招呼,却也只停留在还能打招呼的阶段,再说什么都显得越界。 “那你忙吧。”段从说,“我买点水果。” “好。”言惊蛰握紧他的两捆韭黄,直到段从转身走远,才抬头又看一眼。 三天后的周末,言惊蛰收到家政公司老板发来的单子地址,和顾客“段先生”,愣了足足五分钟。 “您换个人去做吧。”他给老板打电话,斟酌着开口,“我今天有事,没法接单。” “你是活接多正挣着钱了是吧,还挑上了。”老板今天忙得很,没工夫跟他扯皮,“人要求要男保洁,不然这么好的单子还能落你头上?” “我……”言惊蛰想解释,还没开口就被老板打断。 “行了行了,赶紧的吧。”她挂电话前还在轻声嘀咕,“真把自己当个饽饽了。” 第 26 章 言树苗在大房子里到处看, 一会儿“哇”一声,小腿捣腾开后人也放开了。 再回到言惊蛰身边, 他睁着圆眼睛惊喜地连比带划:“爸爸!那边的玻璃里面还养了小鱼!” 言惊蛰被他拉过去看,是一方精致的玻璃鱼缸,缸里铺了造景,还打着清幽的拟光,几条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鱼在水中悠然穿行。 “我可以喂它们吗?”言树苗小心地贴在鱼缸上,怕吓着小鱼, 声音轻轻的。 “叔叔不在家,别人的东西不能乱碰。”言惊蛰摸摸他的脑袋, “听话。” 言树苗就松手站回来,乖乖点头:“好。” 乖了没有几秒钟,他又雀跃起来,继续去挑喜欢的房间。 段从这个房子功能很齐全,除了基本的厅室,还布置了专门的健身房和休闲区,主阳台的位置被设计成露台, 茶桌座椅一应俱全, 拐角处还很离谱地装了个露天浴缸。 说不定段从在这里跟他的前任做过些什么。 言惊蛰面色古怪地看了会儿, 连忙关门走出来。 “爸爸!”言树苗又从某个房间里发出呼喊,“这个房间里面有电影院!” 所谓的“电影院”其实是投影仪, 这个房间应该是主卧,里面有独立的卫生间和衣帽间, 大床上被子还没叠,靠窗的座椅上随意搭着几件段从的衣服。 连空气中都是段从的味道,熟悉的沐浴露与洗衣液,淡淡的, 他一直用同一个牌子。 “这是叔叔的房间。”言惊蛰带言树苗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言树苗最终选择了主卧旁边的客房,有个小飘窗,他爬上去坐着,觉得很喜欢:“我可以睡在这里,爸爸。” 以后租不租这里还拿不准注意,但今晚他们父子俩肯定是只能留下了。 言惊蛰去把行李箱搬进来,大概收拾收拾,换了身家居服,将两人在车里憋了半天的脏衣服拿去洗。 段从这个房子估计有专门的保洁定期来做卫生,除了他卧室有生活的气息,到处都收纳得特别标准,像个高档酒店,让人不敢乱碰。 估计平时他洗漱也主要用卧室里的私卫,外面的大卫生间都没什么东西。 带着孩子的人每天收拾八十遍,也不可能维持住这个效果。言惊蛰都能想象到如果他真的住在这里,整个家被言树苗霍霍得不像样的画面。 摸索了一圈,终于在橱柜里找到隐藏洗衣机,结果一打开柜门他就愣了愣。 洗衣机旁的脏衣娄里扔着几件衣服,最顶上还是条黑色的内裤。 言惊蛰蹲在柜门前呆一会儿,捏着内裤边沿轻轻拎起来,确定是段从穿过换下来的,他立马脸皮一热,松手丢回去。 还跟以前一样,换下来的衣服总要搁一天才洗。 言惊蛰蜷着掌心站起来,心里一瞬间蹦得乱七八糟。 段从让言惊蛰别管他的晚饭,并不是故意说刻薄话。 他晚上有个局,虽然也不是必须去,不过早几天就定好了,临时爽约不合适。 而且,他也确实需要一个地方,来接受自己真的把言惊蛰和他儿子,给接到家里的事实。 言惊蛰在他家。 这几个字很古怪,只要想到,他心里就有种微妙的烦躁。 包厢里的氛围已经热络起来,该喝酒的喝酒,该恭维的恭维。段从不需要在这种局里附和,他轻轻拨着手里的酒杯,在脑子里与自己博弈,真的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明明知道不应该,彻底断开联系才是最优的抉择。 偏偏只要牵扯到言惊蛰,他就像精密的仪器出现问题,冒出一串串毫无道理的运行结果。 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两人经过这么多变数,重新遇见,竟然还是难以改变。 习惯的可怕之处或许就在于此。 又一轮敬酒转向自己,段从简单地配合完,呆得有些烦闷,索性找个理由推掉之后的转场,提前走了。 晚上九点过半,还不到十点,这时间说早不早,说晚又没到已经休息的地步。 原本按照之前的安排,他至少要在两点后才结束应酬,那会儿言惊蛰肯定已经带孩子睡了,他回去两人不用碰面,也能避免尴尬。 坐在车里抽了两根烟,他本打算找个清吧自己放松会儿,但车里的暖气将酒精的后劲缓缓催上来,搅得人心烦,也没了再去喝东西的兴致。 又看看时间,段从还是把助理小薛喊来,让他开车送自己回去。 进小区时他专门抬眼看了看阳台的窗户,是暗着的,他收回视线,自嘲地翘一下嘴角。 门口传来指纹解锁的声响,言惊蛰刚给睡着的言树苗掖好被子,从房间出来。 他省钱省习惯了,没开客厅的灯,只开了电视,将声音和亮度都调到最低。 听见动静,他连忙朝玄关过去,刚握上门把手,段从正好从外面将门拉开。 猝不及防对上视线,两人同时顿了一下。 “还没睡?” 段从先做出反应,他神色淡然地进门换鞋,低声问了句。 “想等你回来”这种话说出来不合适,言惊蛰退后一步,问东答西地解释:“我习惯了。言树苗已经睡了。” 段从看看他,反手拉上房门,抬手脱外套。 楼道里的光线被掩在门外,客厅里微弱的电视光照不亮整间屋子,玄关立马陷入一片昏暗。 段从身上淡淡的酒味,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挥散开来,从言惊蛰鼻端扫过。 他喉头一紧,下意识往后退,小腿碰到鞋柜,发出明显慌张的声响。 段从按向灯光开关的手悬停在半空,低垂的视线与温热的呼吸,一同转了过来。 太近了。 言惊蛰膝盖发软,清晰地听到自己从胸口震颤到耳道里的心跳。 他知道这时候他应该赶紧往里走,拉开与段从的距离,也应该认清自己“租客”的身份,不再抱有任何不该有的想象。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 一整个下午他忙忙碌碌,不停找事情转移注意力,段从那句“早分了”,却始终像个鬼祟的咒语,在他潜意识里来回乱窜。 既然分了,既然段从又恢复了单身,还愿意把他和言树苗接过来,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哪怕一丁点儿挽回的可能? 黑暗应该是真的具有让人混乱的力量。 言惊蛰鼓起这几年最大的勇气,试探着朝段从伸手,想攥一下他的胳膊:“段从,我……” 然而当他抬起眼,对上段从清醒又冷漠的眼神,想要开口的话瞬间就被扼死在喉咙里。 “你和他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个样吗?” 段从带着嘲弄的问题就像冰凉的蛇信,将衣袖从言惊蛰指缝间轻轻抽走。 第 52 章 段从预约的打扫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到五点半, 言惊蛰把言树苗送到学校,纠结了半个多钟, 还是收拾东西赶过去。 按照规定,上门之前要给顾客打电话确认,他攥着手机想了一路,人都到小区里了,才不得不把电话摁下去。 铃刚响两声,段从那边就像在等他来电似的, 接起电话直接问:“来了?” “段先生你好,”犹豫一下, 言惊蛰还是按照平时对待客户的标准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您预约的上门保洁……” 段从笑了一声,他立马住口说不下去。 “单元楼有门禁。”言惊蛰重新道。 电话里的段从走了几步,摁出“嘀”的一声:“上来吧。” 时隔两个月,再次来到段从家,却是以保洁的身份。 言惊蛰拎着自备的小水桶,在门口放下时, 魔术拖把从桶里掉了出来, 磕在门槛上, 发出丁零当啷的嘈杂声响。 言惊蛰换鞋套刚换一半,忙弯腰去捡, 段从正好在这时候开门,将他狼狈的样子尽收眼底。 不论是带顾客看房子摔成狗啃泥, 还是在便利店做收银员,即便是去宁望他们学校打扫卫生时,言惊蛰都没有因为职业,感到十分的难堪过。对他而言, 挣钱远比脸面重要。 然而这一刻,他在段从打量的目光下红透了整张脸。 段从靠在门框上看他一会儿,动动膝盖踢了下门板,将玄关打开得更大些。 “带这些干什么。家里都有。” 言惊蛰说不出话,闷着头闭紧了嘴,快速将另一只鞋套换好。 平时给别人干活时,言惊蛰在开始前还要跟房屋主人沟通几句,有没有哪个房间需要着重清理,或者有什么不需要动的东西。 但是在段从这,他恐怕比段从都熟悉这个家里的卫生死角,而且…… 言惊蛰看着纤尘不染的客厅,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曾大夫给我打电话,说你中断治疗了?” 段从倒是很自然,朝吧台上一靠,问言惊蛰。 “嗯。”言惊蛰先去接了桶水,“钱我会慢慢还给你的。” “不是钱的事儿。”段从就烦他说这个,皱了皱眉,“你有好转?” 言惊蛰先是沉默,水流声在二人的无言之间显得格外分明。 “对我来说就是钱的事。” 他垂头望着逐渐载满的水桶,低声说。 段从望着他的背影无言片刻,什么都没再说。 三个小时的服务时间,言惊蛰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把该干的都干完了。 这一个多小时都是磨洋工,段从一直雇着的家政一定才来过不久,家里到处干净得过分,一点儿用武之地都没留给他。 言惊蛰越做卫生越迷茫,不知道段从专门找他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段从也没说。 好像他专门把言惊蛰找来,就是为了问问他是不是真的不再治疗,那之后直到言惊蛰离开,两人都没再有对话。 结果没想到的是,连一周都没到,言惊蛰又收到段从下的订单了。 这次的单子言惊蛰没接,不是他故意,确实是时间赶巧了——他刚接到宁望的吃饭单子。 服务业也又先来后到。既然已经从段从家搬出来,不想再在生活上麻烦他,就应该逐步减少这些不清不楚的交往。 言惊蛰给自己罗列了一串理由,用来说服自己,这次拒绝是没问题的。 可是还没等他到宁望家,段从一个电话直接打到他手机上:“过来一趟。” “我今天接别的活单子了,”言惊蛰想跟他解释。 “过来。”段从有些暴躁地打断他,“我生病了,不舒服。” 言惊蛰在电话里听了宁望一顿骂,他没说自己是要去段从那儿,只说临时有事走不开,下次再给他做饭,要从微信上把下订单的钱转给宁望。 “拉倒吧你。存着。” 宁望懒得听,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理由,只有事情有结果还是没结果,答应了的事能做到还是做不到。 骂骂咧咧的发完火,他直接把电话给撂了。 突然生病的、因为吃不上饭发脾气的。 言惊蛰突然有种很荒诞的感觉——他好像不止言树苗一个儿子。 不过这会儿就算真儿子打电话,言惊蛰也要先去看一眼段从。 段从的身体很好,不怎么生病,一旦病了就十分严重。言惊蛰跟他认识到现在二十多年,记忆中段从生病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每次都病来如山倒,能直接把人折腾进医院里。 他急急忙忙往段从家赶,正好有人下楼,连喊段从开门禁都省了,言惊蛰凑着人家的门缝钻进楼里,直接来到段从家门口。 怕段从起不来,他直接试着用之前的旧密码开门,段从果然没改。 只不过他就站在门后,随着“嗡”一声解锁,言惊蛰拉开门的瞬间,就跟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你……” 没等他问段从生了什么病,段从先望向他空荡荡的双手,微微抬起眉毛问:“你桶呢?” “什么?”言惊蛰一愣。 “不是接了人家单要去给人干活吗?” 言惊蛰仔细观察了段从两眼,希望从他脸上找出这人确实在生病的证据。 但是除了脸色有些差以外,基本完全不能在段从身上看出病容来。 “做饭的单,不用打扫。”言惊蛰眼也不眨地盯着段从,“你不是生病了吗?” 段从皱皱眉,表情有些古怪。“又是那个姓宁的小子?” “你拿这种事骗我啊。”言惊蛰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轻声反问。 段从的嘴角先是动动,随即又抿起来。像是想说什么却没选择开口,他跟言惊蛰对视着,突然往前一步,捞起言惊蛰的手扣在自己脑门上。 一片滚烫。 言惊蛰的眼睛一下睁圆了。 暴露自己的病况对于段从而言,也许更像一种内心的博弈,做出这个举动的同时,他整个人的气焰都衰弱下来。 借着这个攥手腕的姿势往前一倾身,他没给言竟然丝毫反应的时间,直接将发烫的额角垫在他瘦削凸出的肩骨上。 “不骗你。真的不舒服。” 第 27 章 可能言惊蛰内心深处很明白, 他根本没资格获得段从的原谅;也可能是听完那句“我嫌你脏”之后,不再有什么话更能让人发疼。 段从这个态度反倒在他意料之内, 所以相较起来,这次他并没有难受到连脑子都是空白的,更多的其实是失落。 “对不起。” 他习惯性地道歉,尴尬地低下头,拉开距离往客厅里走。 段从盯着言惊蛰仓促躲避的背影,站在原地不悦地眯了眯眼。 有些话明明可以不说, 既然都把人接来了,专门再说些刻薄的话实在没意思。 但情绪这东西如果能那么轻易被掌控, 也就不叫情绪了。 他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同居过,想到言惊蛰熟练的留门、照顾孩子、等人回家,全都是与另一个人婚后所形成的“习惯”,再由此引申出更多画面,段从就有种无法言说的烦躁。 “有吃的吗。”他随手将外套往柜子里一扔,没事找事地问,“饿了。” “有。”言惊蛰忙回身点点头, “给你留了, 我去热一下。” 段从看看他, 神色这才舒缓了些,“嗯”了声去卧室换衣服。 冰箱里的食材由家政定期更换, 段从不怎么在家吃,厨房几乎是个摆设, 但冰箱里必须有东西。 那些精致昂贵的食材言惊蛰都没碰,晚饭简单地炒了两个小菜,煮了半锅米粥。 以他和言树苗的胃口,平时一个菜就够了, 就是怕段从晚上回来吃饭,专门多做了个西红柿炒鸡蛋。 段从并不饿,本来没打算多吃,结果尝了两筷子,不知不觉就喝完一碗粥。 言惊蛰在旁边看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先回房间,但又不太想走,还想再跟段从聊聊房子的事儿,就挑了个很有距离的椅子也坐下来。 “你每天都要忙到晚上吗?”他试探着问。 “不一定。”段从说。 言惊蛰轻轻说了句“哦”,餐厅又安静下来。 憋了两秒,他想起下午的事,重新开口说:“我下午洗衣服,看见有你换下来的,就顺便一起洗了。” 反正有洗衣机,捎带手洗个衣服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段从顺口道了个谢,突然想起自己换下的衣服里还有内裤,猛地抬眼望过去。 言惊蛰脸上没什么表情,规规矩矩垂眼坐着,耳廓却微微透着红。 段从太阳穴一“嗡”,放下筷子靠坐进椅背,目光移向一旁,拽张纸巾擦了擦嘴。 又是一阵无言。 时间早已过了零点,如果他们是朋友,这会儿可以开两瓶啤酒聊聊天;如果是单纯的室友,这会儿也该各自回房准备休息。 偏偏他们什么都不是,也没人主动结束这场干瘪的对话,就这么尴尬又微妙的沉默着。 “去睡吧。”最后还是段从淡淡地开了口。 他起身点了根烟,将碗碟收进水槽,顺手冲洗干净。 言惊蛰犹豫着跟过来,站在门口喊他:“段从,我还是觉得我们住在这不太合适。谢谢你为言树苗考虑,那个房子租出去了也没事,我可以再去找其他……” 他的话音随着关闭的水龙头而暂停,段从将餐具卡进空水槽,随意甩了甩手,叼着烟回过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还有什么想法?”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言惊蛰,“不管小孩,也不考虑现实,远离我才让你觉得安全,是吗?” 言惊蛰一怔,微微抿起嘴。 “去睡你的觉。” 段从收回目光,取下香烟朝水槽里弹了弹,语气一瞬间变得没有温度。 “以后没意义的事少琢磨。” 这一晚过后,言惊蛰果然没再提起搬走的事儿。 确实,他是为了言树苗上学才厚着脸皮过来的,其他东西真的不该想,也没有多虑的意义。 本本分分地做个合格的房客,就可以了。 在言惊蛰为数不多的优点里,其中一条就是自我催眠——把心思摆正以后,他就真的能够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 尽管跟段从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避免不了的别扭与古怪。 刚搬进来的头两周,段从似乎很忙,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两人每天睡前与醒来的碰面都很别扭。 渐渐的,随着言惊蛰找了工作,段从回家越来越早,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三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多,这份别扭也逐渐稀释。 两人还重新将微信加了回来,言惊蛰有时候拿不准段从到家的时间,要不要留菜,就发消息问他一声。 这份和睦里,言树苗起到的作用绝对功不可没。 小孩子没那么多心思,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喜欢谁就愿意黏着谁。 以前家里只有爸爸,现在只要段从在家,他就叔叔长叔叔短,看了新故事要学给两个人听,好吃的也要留两人份。 但他很有分寸,言惊蛰让他不要乱翻东西,乱钻房间,他都记在心里,只在客厅和阳台玩儿,还会把自己制造的垃圾收拾好。 乖巧的小孩儿谁都喜欢,段从有时候闲着无聊陪他看电视,听言树苗嘀咕一些幼稚的孩子话,也会不由地笑出来。 言惊蛰的新工作在小区附近的学生之家,这边的家长生活节奏都很快,寒假里也有小孩儿被送来写作业。 学生有限,专门请老师的开销有些大,老板一个人又忙不过来,言惊蛰盘算着等言树苗开学后也能朝这里送,就去负责了他们的小饭桌,中午一顿傍晚一顿,顺便帮着看孩子。 有时候他忙不过来,段从正好在家,就会带着言树苗去玩,再掐着时间经过学生之家,顺路带上言惊蛰,一起出去吃东西。 这种忙起来也能很踏实,知道家里有人的感觉,言惊蛰已经很久、很久没感受过了。 和睦得过了头,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和段从的过去是不是一场幻觉,是不是他们一直这么好,没有分离过。 然而不管日常相处能伪装得多么自然,某些尴尬却是无论如何,两个人都习惯不了。 有一天段从要晚归,说大概后半夜,让言惊蛰不用给他留饭。 家里没人,言惊蛰就没多想,洗完澡发现带进来的睡裤湿了,他也没喊言树苗来送,只穿了背心和内裤,光着腿出去。 开门看见正在客厅喝水的段从,两人同时原地一愣。 松垮的背心,陈旧的内裤,干瘦苍白的肢体。 以一个三十多岁的父亲来说,这景象实在没什么美好可言,可段从的目光落在言惊蛰还泛着潮气的腿根,眼神一瞬间就变了。 “……你,”他皱眉盯着言惊蛰,喉结随着发声轻微震动,“能不能穿条裤子?” 言惊蛰难堪得从头臊到脚后跟,一句话没敢说,转头就往房间里跑。 落在屁股上的视线如有实质,直到关了房门才消失。 “爸爸,你的脸好红,像猴子的屁股……” 言树苗天真的声音从门缝里隐隐传出来,段从烦躁地扯开两粒纽扣,喝完杯子里的水,闭闭眼捋了把头发。 第 53 章 感受到段从脑门上一手的滚烫, 言惊蛰第一反应就要带段从去医院。 “不用。”段从没答应,“上午去过了, 躺会儿就行。” “那你快去。”言惊蛰这才注意到段从跟他靠得有多近,忙把人往屋里带。 言惊蛰没真正照顾过生病的段从,但他是个当爸爸的,照顾生病的言树苗是家常便饭。 看着段从靠在床上后,他转身要往外走。 “要走?”段从立马问。 “给你煮碗面。”言惊蛰帮他扯扯被子,“你吃饭了吗?” 段从“哦”一声, 想想,说:“没有。” 上学的时候, 言惊蛰忘了在哪儿看过一个说法:不容易生病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天生命好的,另一种则完全相反。 根据他自己和段从的体质来看,言惊蛰觉得这说法有点儿道理。言树苗小时候就经常生病,说句“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也不为过,三天发烧两天感冒,一直到最近几年才好起来。 每次言树苗生病, 或者身体不舒服的时候, 言惊蛰就给他做面条吃。 不是什么特别的面, 清水挂面卧两个荷包蛋,撒点盐滴两滴香油, 言树苗吃完身体就能顺顺溜溜,好得快一些。 卧荷包蛋时, 言惊蛰想想,段从毕竟是个大人,就给他做了三个。 段从这会儿并没什么胃口,这次发烧他也没觉得多难受, 只是烦和累。 从里到外的烦,像是五脏六腑都烧着了,满肚子火没处泄,中午乱糟糟的睡了会儿,梦到的全是些毫无逻辑的碎片,最后拼凑出一张少年时的言惊蛰。 睡醒去洗了把脸,他就直接把订单给下了。 言惊蛰端着面碗进来时,他正靠在床沿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撩起眼皮望过来的眼睛先是平淡疲倦,聚焦到言惊蛰脸上后,才调整过来。 “我下去吃。” 好手好脚的,段从接受不了坐在床上吃东西。 言惊蛰也没跟他犟,碗盛得太满,一路从厨房端过来,热气灼得手疼,他小心将面碗搁在桌子上,吹了吹手指头。 段从在桌边坐好,看看这一大碗面,注意到言惊蛰杵在旁边,像是该忙的都忙完了,又是一副准备走的模样。 他曲起指关节轻轻敲了两下碗沿:“拿个碗帮我分一点,太多了,吃不掉浪费。 生病的人胃口确实比较小,言惊蛰想想,去厨房取了个小碗,直接把锅里剩下的面汤也给倒上了,回来从段从碗里象征性的夹两筷子。 段从顺手往他碗里撇了个荷包蛋,言惊蛰张张嘴想拒绝,段从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低头开始吃。 这顿饭所营造的沉默氛围,一点儿不比做卫生那天少。 言惊蛰先吃完,见段从还在面不经心的搅面条,就坐在旁边等着。 “晚上想吃牛肉。”段从说。 “嗯?”言惊蛰先是一愣,随即偏头愕然地望着段从。 “麻烦吗,麻烦的话做别的也行,随你。”段从还搞得好像很体恤。 嘴笨的人往往脑回路也不太行,尤其是面对段从,言惊蛰下意识想回答“不麻烦”,话都到嘴边了,他又往下咽回去,迟疑着说:“我晚上……” “怎么了,”段从直接打断他,“现在能给那小子做饭,不能给我做了?”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里是带着戾气的,不那么明显,但很锋利——就算段从这几次都能心平气和的和言惊蛰说话,那天言惊蛰当着他的面与宁望一起走开的画面,其实一直卡顿在他脑海里。还包括之前没解决的问题,与言惊蛰说搬就搬的离开。 段从擅长自控,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必要,结果一生了病,情绪的阀门似乎也随之烧钝了,前面所有看似平淡的自持,瞬间破坏殆尽。 言惊蛰愣愣的看他,段从意识到自己失控的口吻,索性不吃了,搁下筷子起身去找烟。 “生病就别抽了吧。”言惊蛰轻声说了句。 段从手上的动作慢下来,侧过半张脸瞥他一眼,自己坐进沙发里,将烟盒扔在桌上。 盯着言惊蛰收拾完面碗,他又问:“你要走了?” “你……”言惊蛰用膝盖抵着门缝,回头组织一下措辞,“生了病怎么像个小孩一样。” “怎么了,”段从讥讽一笑,“你现在不是喜欢小孩吗?” “除了牛肉呢?”言惊蛰抿了下嘴,“还有别的什么想吃吗?” 段从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平和下来。 “都行。”他清清嗓子,随手把手机捞过来,垂着眼划拉,“你做就行。” 言惊蛰不可能一整个半天都呆在这,收拾完厨房他先去买好菜,然后赶着时间去接言树苗放学。 言树苗今天也有要求,从学校跑出来,他就仰着脸点餐:“爸爸,我想吃小馄饨。” 包馄饨费点儿功夫,不过想想段从也能吃,言惊蛰还是回家快速捯饬了一盆馅料。 面皮实在是没工夫整,他从超市买了现成的馄饨皮,路过促销区看见打折的酸奶,他张望着“买酸奶送大容量饭盒”的标纸迟疑几秒,过去拎了一提。 今天一天钱没挣着,里外里还搭进去不少。 言惊蛰一边煮馄饨一边算账,段从的那份没煮,他在饭盒里装好,交代言树苗自己在家乖乖的,马不停蹄再赶去段从那儿。 进门时段从已经没在卧室呆着了,他冲了个澡,正在阳台准备打电话,听见言惊蛰回来,将手机从耳边拿了下去。 “怎么没吹干?”言惊蛰一眼就瞅见他半干的头发,忙把人往卫生间里推,“量体温了吗?” “没有。”段从透过镜子直勾勾地跟他对视,“你摸摸。” 言惊蛰往外掏吹风机的手一顿,神色复杂地抬起脸。 “快吹吧。”他把吹风机放在洗手台上,拧身往外走。 卫生间的空间有限,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旋身的距离,言惊蛰肩膀都没动,直接反手一抬胳膊,就将言惊蛰拽了回来。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你是真傻还是真把我当傻子?” 他把言惊蛰推到台子上,声音随着距离而压低,又灼烫起来的呼吸扑在言惊蛰脸上,带着段从难抑的痛苦与恼火。 “我到底还要做到什么地步?硬的不吃,软的也不吃,说结婚就结婚,说走就他妈走。” “敢把事情做这么绝,你就该这辈子别让我再见到你。你到底凭什么自己过不下去了就带着小孩回来找我?回来了又做这幅样子给谁看?” “我欠你的吗言惊蛰?” 指控一句接一句,句句都透着暴躁。 言惊蛰下意识想躲,后腰抵住冷硬的台面,他心慌地抬起头,段从紧锁着眉头看他慌乱躲避的模样,突然从内心深处感到萎顿,发觉自己说得每个字都毫无意义。 他高大的身影缓缓前倾,再次把脸埋进言惊蛰僵直的颈窝。 “求你了。” 他紧攥着言惊蛰,声音无力的嗡在胸腔里,沙哑又沉闷。 “哄哄我吧。” 第 28 章 第 54 章 爱情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段从说不清。 前段时间对言惊蛰最失望疲惫的那几天,他真的认真想过, 这人到底有什么好? 长相顶多算清秀,身材也平平。内向,没主见,逆来顺受,做了小半辈子的窝囊废和闷葫芦,偏偏在某些最该分明的问题上犟得离奇。明明服个软说两句好听的就能解决的事, 他就是像个睁眼瞎一样,选择一而再再而三的梗着脖子逃开。 就如同韩野所说, 比言惊蛰优秀的大有人在,只要他想,好上百倍的人他都能谈。 可段从不想。 曾经的段从从没怀疑过言惊蛰对他的感情,他内心深处终究带着人性所不可避免的优越性,没有细想过,却在潜意识里就认定了言惊蛰不可能不爱他。 他对言惊蛰那么好,是连背叛都能够容忍的好, 说一句言惊蛰人生中所有纯粹的爱与善意都源自于他也不为过, 言惊蛰不可能不爱他。 这份被爱的信念如此笃定, 连他们分开的那五年里都没有动摇过。 段从不是圣人,他并不大度, 他憎恨言惊蛰的背叛,没有祝福过言惊蛰的婚姻, 从不希望言惊蛰和他分开后的生活平静美满, 他自私地认定言惊蛰的幸福只有他能给予,别人都应该滚。 可重逢后言惊蛰一再的态度与表现,在那天他们那场对话里, 都让段从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爱与笃定,就是个笑话。 言惊蛰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爱他,或者说,需要他的爱。 可他段从这辈子就栽在这么个人手里了。 哄哄我吧。 一场高烧像是煮沸了所有梗在心口的积恨,段从真正想要的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他试过了,他狠过恼过冷漠过无视过,他想让言惊蛰“清醒”;他甚至已经认了,愿意接纳所有,只要言惊蛰愿意开口哄哄他——说一句软话,说一声还爱他,哪怕是说分手后悔了,段从就愿意让过去发生的种种,都成为真正的过往。 只要别再像个石头一样,漠视他的情感。 一向强势的人突然用这种姿态和语气,说出这样一句话,言惊蛰愣在原地足足半分钟,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他怀疑段从烧糊涂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可脖颈间热烫的气息如此真是,段从沉闷的喘息声就像一柄柄开了刃的刀,落在耳朵里,剐得他心尖疼。 “段从……”言惊蛰有些无措,抬起胳膊搭上段从的后背。 他只做了这么一个动作,段从压在他身上的力气就明显又倾斜了许多。 “是不是很难受啊?”言惊蛰感觉自己几乎被他的额头烫到了。 “你还知道啊。”段从的声音轻到了无力的程度。 “对不起。”言惊蛰眼眶猛地一烫,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试着揽住他。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能再耽误你了,我已经特别对不起你……言树苗太小了,我只想好好照顾他,他现在确实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我没办法做到你希望的那样……” 言惊蛰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也拿不准段从想要的“哄哄”是想听些什么,他脑子一团乱,脱口而出的每个字都是被热烫的鼻根拱出来的,或许是他早就想告诉段从,却一直无法开口的内心。 难得说了这么多,段从却没有回应,攥在言惊蛰胳膊上的手劲一点点松散开来,直到他的手掌彻底滑落。 “段从?”言惊蛰又被吓一跳,连忙托住他歪倒的身体。 后腰险些被洗手台给抵断,他才勉强站稳撑住,没让两人一起摔倒在卫生间的地上。 而段从挂在他肩头上,活生生把自己给烧晕了。 段从这一晕完全是活该,自己作出来的。 但是临晕前听到的最后一句又是言惊蛰在道歉,他差点把牙根咬断,脑子都昏了心里还憋着股火,缓过劲儿来之后就想骂人,睁眼却直直对上了韩野的脸。 “操!怎么醒了?”韩野正兜着段从的后脖颈想把他架起来,段从眼皮突然一抬,他条件反射地胳膊一撤,直接把段从的上半身丢回沙发上。 段从的后脑勺磕上沙发扶手,发出“乓”的一声闷响,本来眼前就发晕,差点儿又黑过去。 “……你他妈虎啊?”他咬着牙恶狠狠地骂人,“谁让你过来的?” 韩野是被言惊蛰一个电话给摇过来的。 他今天陪女朋友逛了一天,大晚上刚坐下来歇歇脚吃顿饭,段从的电话就打来了,说话的人却是言惊蛰,把他恶心得拿下手机来回确认好几遍号码:“什么意思,官宣来了?” 言惊蛰跟上回他儿子烫着胳膊一样,一心急说话就没头绪,一箩筐往电话里倒,什么120过来要时间,他自己搬不动烧晕的段从。 捕捉到“段从”“发烧”“晕倒”这三个词,韩野什么都没说,直接过来了。 “还是有精神。怎么没烧死你呢。”韩野很无语,但感觉刚那一声确实挺疼的,又憋不住想笑。 “别忙活了!”他后退两步靠坐在另一端的扶手上,扭头朝卧室的方向扯一嗓子,“醒了。” 言惊蛰正在卧室找段从的证件,听见招呼连忙跑出来。 “怎么这么严重,你不是说去过医院了没什么事吗?”他蹲在沙发边探段从的脑门,“还晕吗?” “气的。”段从还记得晕之前那句“对不起”,绷着脸没个好语气。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韩野坐在旁边冷眼瞅着,主要是瞅言惊蛰,表情十分精彩。 段从注意到了,言惊蛰没看到。 他还在后怕段从活活烧晕这件事,虽然人醒了,但救护车都叫过了,他还是坚持让段从去医院再看看医生,确定一下别是有别的问题。 检查结果没什么异常,那就直接挂两瓶水。 韩野慢慢悠悠地跟着他们跑完了整个流程,也不帮忙,就干看着他俩。 等终于把段从折腾进输液区了,他朝言惊蛰使个眼色,示意出来一下。 言惊蛰刚盯着护士给段从扎完针,见韩野一副有话说的样子,愣愣的往外走。 “韩野。”段从在他身后喊了韩野一声,口吻里透着警告。 “输你的液。”韩野没管他,直接朝安全通道的楼梯间里走。 言惊蛰跟在他身后,透着幽绿灯光的门板还没彻底合上,就听见韩野冷冰冰地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韩野不拐弯抹角,抱着胳膊问得单刀直入。 他先前决定不再掺和这两人的破事后,就真的一句没再劝过段从。 但这次既然撞上了,他也真憋不住心里的膈应。 “不好意思,今天麻烦你了。”言惊蛰第一反应就是道歉。 他是真觉得不好意思,大晚上把人折腾来一趟,可当时他是真心慌了,怕段从出事,自己一个人处理不明白。 “行了。”韩野一脸不耐烦,歪歪脖子打断他。 “回回就这一出,然后呢?下次该麻烦还是麻烦,该折腾段从继续折腾。” “做人得有点良心吧,言惊蛰?不能真把人当冤种。” “你到底什么打算,能给个明白话吗?要断就断彻底点,我也好劝劝段从别继续在你这耗死。” 第 29 章 喊话的人十分自来熟, 言惊蛰都没来及回头,直接被人抓着肩膀转了过来。 “真是你啊?” 面前的青年眉梢一扬, 惊讶里带着点儿硬压下去的惊喜,横着眼睛上下打量他,撇了撇嘴。 “看你正常走路,我以为认错了呢。” 言惊蛰也在对上视线的瞬间就将这人认了出来。 除了宁望,他认识的人里连韩野都过了这么冒冒失失的年纪。 他乡遇故知总是开心的。虽然宁望不算标准意义上的故知,但这座城市却是实打实的“他乡”。 时隔大半年, 宁望看着似乎比之前高了些,五官也更成熟了。 本来就挺好看的小孩儿, 之前板起小脸还带着学生味儿,现在几乎就像个完全长大的大人,身上那股“生人勿近别来烦我”的气质越发鲜明。 “小宁?”言惊蛰弯起眼睛,如实地做出夸奖,“变帅了。” 对于“小宁”这个称呼,宁望一如既往的受不了。 “跟你说了八百遍,别这么喊。”他两手揣进裤兜“啧”一声, 突然弯下腰直直地盯着言树苗, “这是你儿子?” 言树苗吓一跳, 攥着言惊蛰的手抬眼看他。 “喊宁望哥哥。”言惊蛰教他。 “哥哥。”言树苗规规矩矩,喊得字正腔圆。 宁望先是干巴巴地“啊”一声, 答应完了才反应过来,辈分上好像有点儿吃亏, 可真要让言树苗管他喊“叔叔”,似乎也不太合适。 “真能占便宜。”他抱着胳膊嘀咕了句。 言惊蛰没在意这些,他问宁望有没有从便利店老板那里拿到欠他的钱,钱的数目有没有不对, 又问他今天不上班吗,怎么会在这里。 “你还好意思问呢?”宁望提起这茬就无语,“起码打个电话吧,说走就走,连个联系方式都不加……” 他像个表达不满的小孩儿,故意问言惊蛰:“不说回老家了吗,又回来了?” 具体情况一两句说不清楚,言惊蛰不想把他和段从之间的事儿说出来,一时间也找不出别的话题。 看看时间差不多到饭点了,他朝四周环顾一圈,一手拉着言树苗,另一只手拍拍宁望的胳膊,像带着两个小朋友:“带你们去吃点东西吧。” 宁望也没客气,不过他知道言惊蛰那个寒碜的经济条件,主动提出想吃拉面,并且不吃商场里的,反过来领着言惊蛰去街边随便找了家小面馆。 加肉的面大碗十八小碗十六,言惊蛰点了两碗大的,宁望一份,他和言树苗分着吃一份。 等面的时间里,言惊蛰跑来跑去拿餐具涮碗筷,宁望也不动,像个大少爷,靠在椅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言惊蛰才知道他已经不在便利店打工了,也从那个代打的工作室退出来,重新回了家里,爸妈想送他出去继续上学,他不太想去。 这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变故,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心路转变,宁望不愿意说,言惊蛰就不问。 不过他由衷地替宁望高兴。 “上学的事可以商量,去了最好,不去也慢慢考虑。”他把涮好的筷子分给宁望,“但是家很重要,不要再随便跑出来了。” 宁望最烦别人跟他说这些,绷着脸不爱听,见言树苗乖乖地坐在他对面等面条吃,就盯着小孩儿打量。 对比着父子俩多看几眼,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亲儿子?” 这话题可太不礼貌了,但凡多上两年学都不能轻易问出来。 “……你说什么?”言惊蛰一愣,皱皱眉,有些不悦地抬起眼。 “比你好看啊。”宁望一脸没轻没重的坦荡,还朝自己眼睛上比划一下,“大双眼皮,随他妈妈多点儿吧。” 言惊蛰也是双眼皮,不过不深,浅浅一层。 大人的双眼皮一般都没小孩子那么明显,段从也是,不过每个人气质不一样,言惊蛰从小浸透了怯懦,当了爸爸也只显得温润。 言树苗确实随他妈妈多一点儿,赵榕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是。”言惊蛰看看言树苗,垂眼给他往小碗里分面条,“他妈妈好看。” “爸爸也好看。”言树苗在凳子上挪挪屁股,表明自己对爸爸的爱,“我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说着,他捏起筷子,把几乎都拨到自己碗里的肉片夹出一半,分给言惊蛰。 言惊蛰笑了下,没说什么。宁望无聊又别扭地转开头,还在以少年的方式表达着对于家庭的不满。 “哥哥好像生气了。”言树苗拢着小手,跟言惊蛰说悄悄话。 言惊蛰抬眼瞅瞅,往宁望碗里也分了两片肉。 “吃你的吧。”宁望飞快地夹回来,绷着脸十分嫌弃。 年龄和阅历的差距摆在那儿,言惊蛰虽然挺喜欢这个小孩儿,一起吃饭其实也没那么多话好聊。 手里不再随时打游戏,宁望不爱说话时的表现更加明显,还让他有些不太习惯。 不过临分别时,宁望还是要了言惊蛰的微信。 “这家面不好吃,”他硬邦邦地找理由,“还不如你做的。” “那以后请你来家里吃。”言惊蛰随口道。 “你现在住哪儿啊,”宁望问,“还是那个小区?” “不是了。”言惊蛰犹豫一下,报出段从家小区的名字,“住在朋友家。” 言树苗站在旁边认真补充:“爸爸的朋友是段叔叔。” 宁望想想,“哦”一声:“那不远。” 他加完人都没备注,就锁屏将手机揣回口袋里,潇洒地摆摆手:“我去玩了,拜拜。” 言惊蛰习惯了他这做派,牵着言树苗往商场的方向折回去,都过完马路了,言树苗还一蹦一跳地举着胳膊告状:“这个哥哥没有礼貌,都没跟我说再见!” 说不好是不是这片商场的地邪,第二次来到门口,又是还没进去,言惊蛰的手机响了。 他第一反应以为是那批小桌子出了问题,忙掏出来接,一看来电人竟然是段从,心里反倒更紧了一下。 两人这几天都没联系,微信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停在前天晚上,言惊蛰问他回不回家吃饭。 商场门口太吵,言惊蛰匆匆背过身,拉着言树苗朝路边走几步,喊他:“段从?” “段叔叔?”言树苗眼睛一亮。 电话那头与他这边形成鲜明的反差,安静了足有两三秒,才传来段从低沉的问话:“你在哪。” “我在……”言惊蛰回头看看商场的名字,“帮学生之家的老板来订小桌子,顺便想给言树苗买身衣服。” 段从没说话。 “段从?”言惊蛰有点心慌,段从每次这样都没好事儿。 又过一会儿,段从才轻轻应声:“嗯。在那别动。” 第 55 章 韩野想跟言惊蛰说些什么, 段从大概能猜到,不会是多好听的话。 他望着言惊蛰跟出去的背影, 沉思了很久,决定随他去吧,不再拦着了。 输液室的门板开开阂阂,护士穿行里外,步履匆匆,不断有新的病人进来, 也不断有人出去。 大多数来输液的都有伴侣陪伴,也有几个独自看病的, 满面病容,疲惫又憔悴,强撑着精神盯药瓶。 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以后老了的他就是这幅光景。 段从突然想到。 他是个很少幻想的人,未来与过去都是。 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段从自己都怔了怔,随即有些想笑, 心态平和地想, 挺有意思, 看来生病真的能让人变脆弱。 但这笑也只在心里想想,此刻的他浑身惫怠, 完全没那个力气牵动面颊与神经,让笑意浮到脸上。 他只盯着言惊蛰离开的那扇门板, 感受时间化为具象的药液,一滴一滴,将分秒与空间通通延长。 大概过了小半瓶药水的时间,门扉再一次开阖, 这次进来的人终于是韩野。 段从凝凝神,等着言惊蛰跟在他身后一起进来。 可韩野都走到面前了,晃晃悠悠合上的门板,都没再被人推开。 “看什么。”韩野拉拉个脸,“给你买饭去了。” “啊。”段从微微靠近椅子里,紧绷的嘴角一点点松懈下来。 言惊蛰跟韩野的对话,和他在卫生间里跟段从说的差不多。 他很混乱,段从那天的分析同样狠狠的打中了他,言惊蛰无法反驳,他觉得段从什么都是最好的,伴侣也应该是。 而他自己过着稀巴烂的生活,并且还将肉眼可见的、漫长的稀烂下去。 韩野将他碎碎叨叨的表达粗暴的总结成一句话,告诉段从:“他觉得配不上你。” 他在段从旁边坐下,翘起腿:“还算有自知之明。” “什么意思,”段从说,“他打算后半辈子都供着言树苗活吗。” “我看他比你清醒多了。”韩野转脸盯着段从,态度是难得的正经,“不然你打算后半辈子供着他们爷俩活吗。” 后半辈子供着背叛自己感情的人、与因为背叛而种下的小树,与一直孤独下去,究竟哪个结果更有意义,听起来简直是个矮子里都拔不出高个儿的可笑问题。 韩野临走前留给段从的最后一句话隐晦又直白:“有些人是救不了的。性格、观念、处事方式,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生长环境带来的影响,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只是不甘心而已,段从。没必要真的把自己拖进一滩烂泥里。” 段从沉默了很久,抬起眼皮懒洋洋的笑了下:“这么文艺,要考研啊。” 韩野指指药瓶示意他注意进度,转身摆摆手:“走了。等着你放不下的老情人在你饿死之前给你带饭回来吧。” 言惊蛰这顿饭确实买得有点久——他回了趟家。 原本计划着给段从做完饭就回去,来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结果横出了去医院这么档子事儿,鸡飞狗跳的折腾到现在,眼见着都快九点了。 怕言树苗一个人在家着急,趁着韩野还在,他抓紧打了个车回去。 言树苗已经写完作业收好书包,脚都自己洗好了,正在客厅画画,一个人有点儿怕,他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 小孩子不懂大人直接的纠葛,但是一听可以去看段叔叔,他立马开心地蹦下来,拖鞋都没穿,光着脚丫板就往卧室跑,去穿衣服。 等爷俩儿慌慌忙忙回到输液室,段从独自在位置上坐着,刚让护士给处理完回血的针管,换上第二瓶药水。 “段叔叔!”言树苗喊他。 抬眼望见左手拎饭,右手牵着孩子的言惊蛰,他抬抬嘴角自嘲一笑,摸了把言树苗的头,什么都没说。 第二瓶药是小瓶,输得快,半个多钟就见底了。这次有言惊蛰去帮他提前找护士,段从的手没再回血。 出医院的路上,言树苗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仰着脑袋突然问:“爸爸,我们今天回段叔叔家里睡觉吗?” 言惊蛰没有立马回答,先看了眼段从:“你好点了吗?” “还行。”段从点点头,“你要带孩子回去就快走吧。” “那你……”言惊蛰有些犹豫。 “死不了。”段从说。 这是不想让他走的意思。 言惊蛰又瞅他两眼,低头对着言树苗轻轻“嗯”了声。 重新回到舒服的大房子里,言树苗像只撒欢的小狗,到处溜达着看来看去。 搁平时这个点他早该困了,今天他快乐了许久,被到被塞进被窝里才渐渐安分下来。 “自己乖乖闭眼。”言惊蛰给他拉好小薄毯,“我去看看段叔叔。” “我知道。”言树苗听话的闭上眼,往被窝里埋了埋,“和以前一样。” 童言无忌的一句话,让言惊蛰不由得有些尴尬。 现在言树苗还小,什么都不懂,不知道等以后长大,他回忆起有段时间自己爸爸每晚睡觉之前都要去跟一位叔叔呆一会儿,会不会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可理喻。 他还在这满肚子育儿经,手机突然响了一声,竟然是段从给他发的消息,内容只有两个字:渴了。 言惊蛰用盛果汁的大玻璃壶接满水端进去,看看靠在床头玩手机的段从,忍不住觉得他这个行为有点可爱。 “直接喊一声不就行了?”他倒了杯水递过去,把玻璃壶放在床头柜上,“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怕吵着言树苗。”段从接过杯子抿两口,视线都没从手机上挪开,“没了。你去睡吧。” 言惊蛰走到门口,想想,又折回来问:“刚才买的盒饭你没怎么吃,肚子饿吗?” 段从的眼睛这次抬起来看向了他。 “下碗面吧。白天那种。” 等水开的时候,言树苗喊爸爸,说他想吃苹果,不吃今天晚上睡不着。 言惊蛰洗了个大的,没全部给他,怕临睡前吃多了积食,只削下来一小牙,应言树苗的要求,给他削成兔子。 小朋友捏着兔子苹果吃完,满意又自觉的去重新刷牙了。言惊蛰把剩下的大半个苹果给段从削了,顺手也切成兔子。 他其实没想那么多,可能下意识觉得生病的段从像个小孩,其次是刻兔耳朵切下来的部分,他自己也能吃一点。 但段从看到端进来的兔子苹果,先是眉梢微微一抬,嘴角跟着就也翘起来了。 “什么时候学的?”他接过盘子随口问。 这问题一出口,两个人一同顿了顿。 哄小孩的把戏,还能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先吃面吧,等会儿坨了。” 言惊蛰换个话题,摸个凳子坐好,像白天一样等段从吃完。 这碗面的份量把控得很好,不多不少,让生病的人刚好能填上肚子,并且不觉得腻。 那三只兔子苹果在吃面的时间里慢慢氧化,言惊蛰看着它们一点点变黄,再看着段从毫不介意的叉起来吃下去。 “你以前不吃发黄的苹果。”言惊蛰忍不住开口,“嫌看着就脏。” “我以前也受不了我的东西染上别的味道。”段从的声音很低缓,垂眼看着手里的苹果。 可能是夜晚独有的静谧与柔和,软化了两人之间僵持的氛围,也可能是段从在洗手间那句“哄哄我吧”余音尚存,言惊蛰愣愣的望着段从在灯光下的侧脸,突然有种他们都很老了的错觉,老到终于度过这疲惫的一声,能真正没有波澜的坐在一起,将那些曾以为无法释怀的过往轻松的提起,像聊他人的故事一样。 “韩野跟我说了你的态度,说你现在没心思谈感情,全部的心力都要付出给言树苗。” 段从吃下最后一口苹果,擦擦手,转头看过来。 “他废话多,应该说了不少难听的,你别听。” “我想问你的只有一件事。” “你打算到什么时候抽出心思爱我?言树苗高考后足够吗?不够的话,等他上班呢?还是他成家立业后?” 段从和言惊蛰最腻歪的一段时期,是他们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一直到大二。 最有活力的年纪,全新的环境,隐秘的恋爱,即便只是并肩走在校园路上,肩头或手背无意中擦过,都能在二人心中溅起圈圈点点的涟漪。 那时候的段从没少跟言惊蛰说情话,随口的、有感而发的、动人的、夸张的、甚至有些矫情的,说完两人都忍不住笑着搓胳膊的…… 每一句都是言惊蛰贫瘠人生里偷来的蜜糖,物是人非后被他封存在心底,不知道在多少次午夜,独自舔舐过成千上万遍。 可那些珍宝一样的话,全都比不过段从今天的两段话,所带给他的动容与惊愕。 “我到底……” 言惊蛰的眼睫毛不受控制的从根部发颤,他半天才强迫自己挤出声音来,喉管却还是在张嘴的瞬间剧烈缩紧,汹涌的酸楚猛地倒灌进鼻腔。 “……我到底哪里值得你,这么浪费你的人生?” 段从并不诧异言惊蛰有这种想法。 但他想了想,确实给不出答案。 “不知道。”他手臂搭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着,“因为你是言惊蛰吧。” “不是言瘸子的儿子,也不是言树苗的父亲。” 第 30 章 言惊蛰等了段从二十分钟。 前面十分钟他们在商场前的小花坛边坐着, 发现言树苗隔一会儿就偷偷朝肯德基的快捷取餐口瞅瞅,他无奈地笑了下, 带着小孩儿去买了一杯果珍,两个蛋挞。 今天的花销有些超标了,言树苗难得跟自己出趟门,什么都没玩成,花就花点吧。 言树苗嘴上说着“爸爸我不饿”,接过餐盒还是很开心, 第一口蛋挞和果汁都先给爸爸抿一口才吃。 所以段从一出现,就收获了半截蛋筒, 一个蛋挞,和一小杯果珍。 孩子的零食肯定没人跟他分,段从摁着言树苗的脑袋晃晃,表示好意心领了,问他还想吃什么。 “不吃。”言树苗乖巧地点点头,“爸爸带我们吃过面了。” 言惊蛰从段从下车起就在观察他的表情,希望能看出点心情不好的端倪来。 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段从只在看到他们父子俩时微微抿一下嘴角, 停好车走来时, 甚至像是松了口气。 “有什么事要在附近处理吗?”言惊蛰只能揣度着问。 “没有。”段从继续捋着言树苗的头,神态无比自然, 仿佛前几天一直没见人的不是他,“顺路。” 言惊蛰缓慢地眨一下眼:“我又不是傻子。” 这种对话有点儿像他们还在一起时的感觉。 曾经的言惊蛰在段从面前还很自如, 没那么小心翼翼,也没那么抬不起头。 段从撩起眼皮看他,冬天天色暗得快,快四点钟的太阳就直往大厦后面坠, 红彤彤的夕阳光经过玻璃的反射,落在言惊蛰脸上,给他镀上一层朦胧又柔和的色泽。 周围人来人往,言树苗靠在他们之间,三人的身影连接成完整的剪影,映在公交站台模糊的玻璃展板上,像一家三口。 对视了两秒,段从的嘴角挑起很轻微的一点弧度,立马又被他自己压下去。 “确实没事。”他解释道,“回家看你们没在,问一声。” 这句也不是实话。 回到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他下意识以为言惊蛰又跑了。 言惊蛰还想说话,段从却懒得在这个话题上多开口,直接兜着言树苗的后脑勺往商场走。 “不是要买衣服?”他还偏偏脑袋催人,“抓紧。” 段从买东西很利索,像他心思一转就能去买个足浴桶一样,也不用为了价钱货比三家,直奔那些牌子大的门面去。 赶在闭店前再从商场出来,不仅言树苗多了两身衣服一双鞋,言惊蛰也被捎带着买了一套。 当然了,跟给言树苗买不一样,段从都没招呼他去试,看见一套觉得言惊蛰应该适合,就直接让店员包起来,刷完卡才扔给他。 “太贵了,段从。”言惊蛰看着价标心都绞疼,一路念叨到停车场,“我穿不着,言树苗也没必要,我还是回去退了吧?” “小孩在学校也需要体面。”段从只回他这一句,“你心里还不够清楚吗?” 言惊蛰只得默默闭上嘴,连段从前两天去干嘛了都顾不上再纠结,坐在车里愁云惨淡地合计,这些衣服钱又要多久才能还清。 “有想吃的吗?”回家的半路上,段从又问。 这是打算在外面吃饭的意思。 “你饿了吗?”言惊蛰犹豫一下,“我们吃了面,现在不饿。回家我做吧?” 段从“嗯”了声,给方向盘转个向,也没反对。 这一天过得和谐又古怪。 回到家,言惊蛰先将新衣服都收拾好挂起来,出来发现段从去洗澡了,就先去厨房做饭。 冰箱里还有前两天剩下的排骨,份量不够一道菜,正好够给段从煮面。 正忙活着,在客厅看电视的言树苗举着他的手机跑过来:“爸爸响了。” “是手机响了。”言惊蛰接过来看,竟然是宁望发来的微信。 消息内容非常符合他的性格,就两个字:无聊。 言惊蛰手上有水,看了眼就把手机放下,想先做完饭再回复。 手机刚挨到台面,宁望“叮”地又催了句:不理人? 他只好翘着手指头弯腰打字:在做饭 宁望:哦 言惊蛰:怎么了? 宁望:就是没事干无聊才找你说话啊 成家之后的言惊蛰就很少跟人闲聊了,准确来说,是在跟段从分手之后。 他的世界一直就没那么多人,社交软件对他而言是纯粹的工具,这种无所事事的问答让他回想起了段从刚送他手计时,两人没完没了说话的时候。 不过跟段从聊天起码还有个话题,宁望则是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走,他也不在意言惊蛰怎么回,是真的无聊,想到什么说什么。 上一秒刚问完言惊蛰做什么饭,下一秒就拍了张不知道谁家的猫发来,说:丑猫 言惊蛰有点哭笑不得,又觉得这样天马行空的分享也挺有意思,就忙一阵,抽空给他回复两句。 段从擦着头发从房间出来,见言惊蛰弯着眼睛摁手机,半干发丝下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他没朝厨房走,在言树苗旁边的沙发坐下,跟小孩儿一起看动画片。 “叔叔你看过柯南吗?”言树苗兴致勃勃地要跟他说剧情。 “叮。”言惊蛰的手机又响了。 段从叠起一条腿靠进沙发里,随手拿了个小玩具夹在指腹间摩挲,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里老不死的小孩:“小时候看过。” “嗯——?”言树苗惊奇地睁大眼。 连着听到四五声微信消息的提示音后,一阵隐隐的糊味传来,段从蹙起眉,转脸直直盯向厨房。 他家里的厨房是半开放的设计,狭长的吧台将餐厅与灶台隔离开,从客厅的角度望去,正好能看见言惊蛰的背影。 直看着言惊蛰手忙脚乱地放下手机,关火盛汤,段从才重新将目光收回来。 “言树苗,”他用不经意的语气轻声问,“这几天有认识新朋友吗?” “没有。”言树苗老实地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认识了一个叔叔,但是爸爸让我喊哥哥。” 段从手里转动的小玩具一停。 “爸爸还请他吃面条呢。”言树苗乐颠颠地补充。 第 56 章 段从的问题, 言惊蛰仍然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养个小孩不是供他读书读到大就算任务完成的,言惊蛰明白这是一辈子的事, 这是一个令人无望的事实,两人心里都清楚,但谁都没说透。 段从只表示了他可以等,这份态度让言惊蛰无法再伪装平静——他无法否认为了这样一份等待感到动容,尽管这份动容里夹杂着同样份量的茫然和惶恐。 一夜未眠,最终在晨曦透过窗帘时, 言惊蛰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逃避了,也不想去想段从应该和更优秀的人在一起。既然他舍不得段从, 段从现在对他也还有感情,那他想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在段从身边留的久一点。 等到未来的某天,段从遇到了合适的人,自己就彻底离开,绝对不再打扰。 从某种层面来说,这算得上言惊蛰活了这么些年, 第一次没有出于对任何人与事的影响和考虑、主动做出的、最自私的决定。 对一个常年没什么自我的人而言, 自私所带来的道德谴责感是相应的, 可自私所带来的幸福感,也是无比真实的。 段从这场病断断续续的生了一个星期, 退烧之后又开始感冒,等终于好透, 整个人看着都跟重获新生一样。 他病了一星期,言惊蛰就照顾了一星期,除了第一晚带着言树苗在段从家里睡,后面几天他就三头跑。 学生之家、家、段从家, 三个家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把他框在里面,像一只忙碌的仓鼠,连保洁的简直都没怎么接。 但他很快乐。 每晚从段从那儿磨磨蹭蹭的回来,想到第二天还可以见面,他就发自心底的感到快乐。 其实如果只是照顾病人,陪着段从去打点滴,给他做做饭,完全不至于忙成这样。 关键就是段从总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是突发奇想的要求。 比如那晚吃了兔子苹果后,转天他问言惊蛰,是不是也能削梨子兔子,芒果兔子,或者杨桃兔子。 言惊蛰想想:“梨子可以,杨桃应该也行,就是不太好看。芒果不行,皮太软,容易弄脏。” “试试。”段从扫一眼吊瓶里剩下的药水,“等会儿去买水果。” “全都买?你真的想吃吗?”言惊蛰问。 段从瞥他,又把目光收回来:“废话。” 本以为这是段从吊点滴太无聊了,随口这么一说。 结果回家的路上经过生鲜超市,他真的带着言惊蛰进去,挑了一篮子各式各样的水果。 “这个就算了吧。” 见段从还看起了榴莲,言惊蛰忙制止他。 那一筐水果,言惊蛰削了半个下午。 他索性做了个果盘,每样都没敢弄多,只切一半,剩下一半能榨成果汁存着,可最后做切出来的水果还是满满一大盘子。 “你吃啊。”言惊蛰有点无奈,催着段从多吃点。 段从只看一眼兔子开会似的果盘就想笑,摆摆手表示吃不下了,让言惊蛰都装回去,给言树苗吃。 水果还没消灭完,转天,段从又计划起了买菜。 他让言惊蛰跟他一起去逛超市,推个小车,来之前说的是买菜,但他一路逛一路随手往车里丢东西。 等言惊蛰发现小车里的零食越来越多,明显又是段从想给言树苗买东西所找的借口时,他心里一涩,段从再要往车里瞎丢东西,他说什么都拦着不要了。 “你想没想过,两个人养小孩更方便,也更有意思。”段从意有所指地问,“两个大人一个小孩,本来也是最基本的标配。” 两个爹而已,又没规定不行。 “不一样的。”言惊蛰在这个问题上很坚定,摇了摇头,“那是你的钱。” 段从知道他会这么想,也知道劝不动,索性懒得劝了,继续往车里扔东西。 等终于来到生鲜蔬菜的区域,言惊蛰接到个电话,宁望的,问他今天能不能来烧饭。 言惊蛰望着前方段从的背影,歉意十足的解释,自己这几天请假,不接单子。 没等他“不好意思”完,宁望直接把电话撂了。 算上这次,言惊蛰已经欠了宁望两次饭。 想到宁望为了能经常吃到家常菜,还专门在他们那个小破家政公司充了个会员,言惊蛰一阵愧疚,在微信里跟宁望说了几句好话,顺手点进他朋友圈,发现这小孩几个小时前刚发一条朋友圈: 为何开心如驴肉薄饼。 言惊蛰给他点个赞,回到聊天框里问:你想吃驴肉薄饼吗? 言惊蛰:下次可以给你做。 前面言惊蛰发了好几句宁望都装看不见,一说驴肉薄饼,他聊天框上的状态立马变成“对方正在输入”。 宁望:吃个□□,滚 宁望:神经病! 言惊蛰都没顾上挨骂,先被宁望第一句的脏话吓一跳,大脑随即就自动联想出一系列他和段从曾经的画面。 “有事?”段从正好在这时候开口问他,淡淡地望了眼言惊蛰的手机,“一直低头打字,很忙吗?” “没。”言惊蛰太阳穴一紧,赶紧把手机锁屏,揣进兜里。 段从盯着他看了两秒,把小车拉过来去结账,没再多问。 不过等他们回到段从家的车库,段从将车停下来,却没立刻下去。 车库里光线不好,成片的白炽灯被隔绝在外,车厢里只显得更加昏暗。 “不走吗?” 言惊蛰车门都推开一半了,见段从坐着不动,又轻轻把车门拉回来。 “言惊蛰。” 段从喊他,语气跟在超市里比,明显冷淡了许多。 “我知道你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更不会拒绝。” “如果你只是因为不会拒绝,或者说,有了其他人,才这么跟我耗着,那你趁早滚。” 言惊蛰前面还在认真听,听到“有了其他人”那句,他整个人一愣,眼睛都微微睁大了,吃惊地看向段从。 “我没……刚才是宁望。” 他立马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向段从解释。 “他在我们店里存了钱,那天你生病,本来我是该去给他做饭的,一直拖着,刚才他又问,但是我……我就跟他解释了几句。” 段从在他急忙解释的瞬间,神色其实就缓和了一半。 等言惊蛰说完,他扭脸盯着人问:“但是你,你什么?” “我过不去。”言惊蛰以为他没听明白,“已经两次都……” “为什么?”段从直接打断他。 但是我更想跟你在一起。 但是我想和你一起逛超市。 但是我不想为了去给别人做饭,把你自己留在这里。 心底真正的答案是不需要组织语言的,它们明明白白的陈列在那里,言惊蛰挑选任何一条,都会是段从想听的。 但本性操控着他,言惊蛰嘴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你生病了。” “说句好听的能要你的命。” 怎么回答并没太大影响,言惊蛰的决定已经能说明许多问题,足够段从自己从中归纳,得到想要的答案。 但他还是忍无可忍的伸手,像是恨不得给言惊蛰一下,掌心带着风落到言惊蛰颈侧,却是轻轻扯了把他的耳朵。 言惊蛰的心跳一下就上来了,他睁圆了眼,猛地抬手捂住。 他们之间上次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还是在大学校园里。 段从则比他自然,收回胳膊后都没多看言惊蛰,径直推开车门下去:“走吧,上楼。” 一直走到后备箱前,他才把收进掌心里紧攥的食指放出来。 这种话题起了头,就像某种关系的默许,就算两人现在并没有复合,连一个明确的身份都给不了对方,横亘在二人之间,那些敏感微妙,必须拥有资格才能互相提起的冰坨,还是飞速的开始化冻。 有个问题言惊蛰已经憋了很久很久了,他原以为可以一直憋下去,可是在电梯上升到家门口的短暂时间里,他突然就无比介意的想要得到答案。 “那天我看见你跟一个男生在一起。” 段从摁开指纹门锁,刚把买来的东西都拎进玄关,言惊蛰冷不丁开了口。 他顿顿,立马回过头。 “就是宁望他们大学,门口。”言惊蛰提完就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问,“是你朋友啊?” 他不说这茬,段从还打算以后再跟他算那天躲着自己的账。 但这会儿他也无法算。 “不是。”段从直接否定。 言惊蛰眼皮一眨,被自己的不自量力攫紧喉咙,轻轻“啊”了声。 “你吃醋了?”段从盯着言惊蛰反问。 他的声音也轻轻的,话尾的语气带着小钩子,从言惊蛰心缝上刮过去。 言惊蛰慌乱的耷下目光,漫无目的地瞎看:“看你们挺亲近的,好像关系很好……我就问问。” “那是我弟。”段从说,“我三叔的儿子,挨揍了,离家出走,他妈着急,让我去看看过得怎么样。” 言惊蛰的脸皮因为尴尬开始发烫。 段从看着他没什么款型的鬓发底下,耳廓隐隐透出的促红,手肘向后反撑,后退一步靠在玄关柜上。 “你先回去吧。”他突然开始撵人。 “嗯?”言惊蛰抬起眼。 “硬了。”段从说。 第 57 章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 段从对于那方面确实不怎么多加掩饰。 但这会儿突然来这么一句,言惊蛰反应了几秒才敢确定自己没想歪, 紧跟着人就愣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言惊蛰为自己吃个醋就能有反应,实话实说,段从也有些无奈。 如果被韩野知道了起码能笑话半辈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单身久了哪有不疯的。 “没逗你。”段从在心里叹口气,直视着言惊蛰, “如果不走,我就默认你想发生点什么了。” 言惊蛰张了张嘴, 什么也说不出来,目光都没敢往段从那儿看,脸皮发烫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段从又喊住他。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言惊蛰手心一坠,段从将超市买来的那堆吃的拎给他。 “不……”他忙想拒绝。 话都没说完,段从眼皮子一掀,只用目光就让他住了口。 他是真的有反应了。 言惊蛰喉管一紧, 心脏开始乱蹦。 ——他太熟悉段从这样的眼神, 又直又深, 要吃人似的。 购物袋很沉,言惊蛰没攥牢, 一边的提手滑落下来,段从又帮他捞回掌心里, 两人的指尖与掌心短暂触碰,蹿过细微的麻意。 “去吧。”段从为他推开门,后退一步,“路上慢点。” 言惊蛰直到出了单元门, 整个人都乱七八糟的。 他那方面出问题久了,平时的心思都放在言树苗和挣钱上,累都累不过来,每天往床上一倒,浑身乏累只想睡觉。 偶尔有些念头,不中用的物件弄起来也没什么意思。这些年最放纵的时光,还是那段被段从盯着治疗的日子。 从段从家里搬走后,他又回到原本的生活节奏里,却忘了段从还是个正常人,自然会有那方面的需求。 就是这需求也太说来就来了。 言惊蛰不知道段从是因为什么起了兴,只以为他是随着生病逐渐康复,又有精神去想那些事。 这一天先是由宁望的话联想到某些画面,这会儿又不由的开始想象段从自己释放的样子…… 言惊蛰忙打断满脑子的胡想,好半天才把心情重新平复下来,开始想既然段从病好了,他们之后又不知道会变得如何。 然而这回真的不一样了。 言惊蛰重新把生活重心放回到言树苗身上,可即便不再生病,段从对言惊蛰的需求,照样没有减少。 生病时他用种种荒诞的理由把言惊蛰找来,给他削水果,陪他买东西吃饭。 病好之后,他没再来回折腾言惊蛰,而是开始主动上门。 那天言惊蛰去做卫生的家里有些远,活儿也重,言树苗放学时间都到了他才忙完。 他赶紧急匆匆的往回赶,却发现言树苗用电话手表给他发了一条信息:爸爸我已经回家了,你快回家吃饭呀! 信息的尾巴上还跟了一个小太阳的表情。 言惊蛰先是放下一半心,以为言树苗说快回家吃饭是饿了,也没多想,顺路去超市买了点打折的肉菜才回家。 他租的这栋房子是老小区,比当时从姐夫那里租来的要好得多,但封闭性跟段从的小区还是没得比,一到饭点,谁家做了什么好吃的,隔着门就能闻到。 进楼道时隐隐闻到羊肉汤的味道,言惊蛰还有些馋,想着很久没吃羊肉了,过两天也去买一点,炖上白菜粉条,给言树苗熬汤喝。 随着楼层越来越近,香气却越来越浓郁。 直到了家门口,言惊蛰才意识到什么,搁下那堆零零碎碎的保洁用品掏钥匙打开门,鲜香的羊汤气味扑鼻而来,租房里灯火通明,段从和言树苗一大一小从厨房探出身来。 “爸爸!”言树苗开心得不得了,连蹦带跳的朝他扑过来。 “回来了?”段从模有样的束了围裙,转转手里的汤勺,朝言惊蛰淡淡一笑,“洗手准备吃饭吧。” “啊。”言惊蛰还有些愣,“我去冲个澡,身上都是汗。” 平时为了省水,言树苗都是跟着爸爸一起冲澡。今天也不例外,他顺便去取了自己的小睡衣一块儿进浴室。 言惊蛰边帮他洗头,边轻着嗓子盘问,从言树苗的念叨里才知道,段从今天竟然去替他接了孩子,言树苗领着他回到家,又给他买了一堆好吃的,羊汤甚至都是从饭店打包买好的,直接拿到家里倒锅里热热就行。 “过来怎么没说一声。” 冲完澡出来,他去厨房想看看能给段从打些什么下手,很不好意思的问。 “家里都没收拾,乱糟糟的。” 段从靠在抽油烟机,靠在厨房窗边的柜台上抽烟,怕熏着言树苗,示意言惊蛰把厨房门带上。 这里的厨房太小了,言惊蛰转身关上推拉门,再旋身回来,人就到了段从跟前。 “原本没计划,突然想见你,怕你还是不告诉我地址,就直接去讨好小的了。” 段从无比自然的抬起手,拨了拨言惊蛰被水汽沁湿的头发,轻声说。 可能真的是天热起来了,或者是焖着汤的厨房温度太高,言惊蛰后脖颈一酸,脑仁无端的晕了一下。 ——这实在太像他们曾经的相处了。 或者说,太像曾经的他们所幻想出的,未来二人的生活模式了。 “我……”言惊蛰想解释一下先前不告诉段从地址的原因,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确实是没什么原因,当时的他难得堵了一口气而已。 段从像是看穿了他的尴尬,挺有意思地望着他,正想再说什么,言树苗突然喊着“爸爸”,拉开厨房门钻进来。 两人同时各自撤开,段从在窗台外沿摁灭烟头,言惊蛰下意识朝旁边拉开距离。 “嗯?”他有些心虚地专门走到言树苗面前问他,“饿了?” “饿一点点。”刚才还开开心心的言树苗,此刻的小脸上却显出了格外的紧张与忧心忡忡,甚至夹带了些心虚和害怕。 “怎么了?”言惊蛰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手,正正颜色耐心地问。 言树苗低下头,将攥在背后的电话手表递过来。 “妈妈给我发信息了。”他小声嗫嚅着,“说明天想带我去吃好吃的。” 第 31 章 言树苗不会看年龄。 之前妈妈还在的时候, 教他见到比自己大一点的女孩子要喊姐姐,再大一点的喊阿姨, 脸上有褶儿的喊奶奶。男生同理,只需要把称呼换成哥哥、叔叔,和爷爷。 他还专门问过:“看起来比我大一点,但是又大很多,脸上没有褶褶的呢?” 赵榕考虑到确实有些人长得又老又小,确实不好区分, 就笼统地回答:“那就直接喊叔叔和阿姨。” 言树苗严格遵循着这一铁律,所以之前见到段从的妈妈, 他能将人喊成阿姨;回忆着宁望的身高和脸,脱口就说成叔叔。 “不对,我说错了,”说完他自己纠正,“一起吃面条的是哥哥,爸爸没让我喊叔叔。” 叔叔还是哥哥,对于段从来说都不重要。 他眼底闪过几抹微妙的情绪, 最后无声地暗沉下去, 什么都没说。 言惊蛰饭量小, 晚上不用再吃东西,干脆也没分碗, 直接连汤带饭全舀到小汤盆里,给段从一个人吃。 言树苗身为小朋友有格外优待, 被分配了几块排骨和一只荷包蛋,他不要汤,自己端去电视前的矮几上趴着,边看电视边吃。 搁平时这样, 言惊蛰得说他。 今天小孩儿跟他逛累了,他也没多管教,只提醒言树苗不要把沙发和地板弄脏,吃完擦干净桌子,就攥着手机坐在段从对面。 盛个面的功夫,宁望的消息又堆了好几条,全都前言不搭后语,上一句说想点个外卖不知道吃什么,下一句就说烦他二舅。 言惊蛰心想现在的小孩真的脾气大又脆弱,宁望这样的似乎还有点儿心理疾病,跟家里关系不好,又辍学,肯定也是没几个同龄的朋友,找不着合适的人聊天说话。 他打字慢,就挨条一句句地回复。 言惊蛰:家里没有大人做饭吗? 言惊蛰:外卖又贵又不健康,自己做点吧。 宁望:做屁 言惊蛰:不过我看你下午那一大碗面吃得挺干净,现在又饿了? 宁望:? 宁望:什么一大碗,嫌我多吃你钱了? 言惊蛰:为什么讨厌二舅? 宁望:你怎么这么抠啊,还一大碗 言惊蛰:没,我不是这个意思。 言惊蛰:跟家里人能沟通的话尽量好好沟通,你还小。 宁望:你说话能不能别跟七老八十一样啊 宁望:我点咖喱还是麻辣烫 言惊蛰:晚上别吃太油了。 宁望:你上次做的莴笋炒肉不错 言惊蛰:是吗?我觉得我说话应该没有那么老气吧? 宁望:[扔个骰子] 一整个聊天界面驴唇不对马嘴,言惊蛰回一句,宁望能怼三句,句句不挨着,隔着网络,说话越发没大没小。 言惊蛰没再管他发什么疯,正想把莴笋炒肉的做法打出来教给他,宁望又发来一个五十多MB的视频:看哥五杀。 “嗒。” 段从在对面放下筷子,抽出张纸巾擦擦嘴。 言惊蛰抬眼正好跟他对视,看看碗里还剩下快半碗面,荷包蛋也没动,他下意识问:“是不是有点咸?” “煮的时候没尝吗。”段从看着他。 “没。”言惊蛰以为真的咸了,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想去帮他接杯水。 “言惊蛰。” 言惊蛰“嗯?”一声回头,手机又“叮”的响起新消息。 宁望:不理人是吧 宁望:冷暴力我 这小孩真是…… 言惊蛰苦笑着低下头打字,听见段从问他:“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还真有。 段从那天半夜出门是去做什么,言惊蛰这几天不敢猜,不代表心里不想知道。 在商场门口等段从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见了面不敢问,怕段从又像当时一样,质问他有什么资格管这些。 后来就光顾着心疼钱了。 这会儿既然段从主动把话头挑起来了,言惊蛰还是没忍住,想了个委婉的问法:“你这几天没回来,是在忙吗?” “不是。”段从倒是没为难他,面不改色地直视着言惊蛰,“去休息了,跟朋友玩了两天。” 言惊蛰想起半年前那盒避孕套,愣愣地点下头:“啊。好。” 单身又不缺钱的成年人,半夜出去能怎么休息,实在没有细想的必要。 况且,段从那方面的需求有多大,没人比他更清楚。 这种事儿回想起来挺没脸的,但又很难不联想到曾经。 在跟段从做过那事儿之前,言惊蛰想都没敢想,这种最亲密也最私密的行为,能被折腾出多少让人面红耳赤的花样。 段从在床上的掌控欲很强,前期多耐心,后期就有多凶狠。 有时候凶到了可怕的地步,他会像野兽一样将言惊蛰死死压制着,边释放边掐着下巴逼他转头,吮舔他滚烫惊颤的眼缝,沙哑着嗓子要求:“……说你是我的。” 剧烈的心跳隔着皮肤贴合在一处,迸发出的爱与占有,几乎能将人融化。 直到言惊蛰抖着嘴角重复,段从会满意地捂住他的匈口,一遍遍吻他后颈,在他瘦削凸起的肩胛骨上留下细密的齿痕,酸酸麻麻,像在做隐秘的标记。 言惊蛰真的不敢想,段从对别人说这种话,做这些事的情景,心里酸得直缩缩。 把脑海里涌现的种种画面掩压下去,他水也不倒了,转身朝卧室走:“我去洗个澡。” 三个人的空间只剩下两人,电视的声音就格外明晰起来。 身后的柯南还在一惊一乍的“心机之蛙一直摸你肚子”,言树苗也跟着一惊一乍地学,段从垂着眼睛又搅和两下面,下颌线缓缓绷起来,也起身离开餐桌,将碗端进厨房收拾。 这之后到年前的一段时间,言惊蛰明显比之前更忙了。 ——段从是这样感觉的。 以前言惊蛰的手机两三天响不了一声,现在没事儿就弹消息,关键他好像聊得挺开心,段从每次看见他捧着手机眯眼笑,整个人就有股说不来的烦。 上学的时候也没见跟他回消息有这么积极。 “什么意思?” 韩野翘着二郎腿,一条胳膊向后反搭在椅背上,店里有些吵,他往前倾了倾身。 “言惊蛰有人了?” 他从上次段从回老家送足浴桶后,就懒得再掺和这俩人的事儿,对于段从把言惊蛰弄回家住,只觉得无语,也懒得多嘴。 这俩只要能见面就断不干净。韩野早看明白了。 这边刚知道人跑了就往回撵,哪天真撵到床上去,他都不觉得有多稀奇。 段从虽然烦,听韩野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眉心还是撮了一下。 “你别不爱听。”韩野都气乐了,“不是我说,你要实在放不开就复合,一天又盯着又别扭,哪天言惊蛰真又跟谁结婚了,你也没那个权力不乐意知道吗?” 话说到这他又好奇,追着问:“成天跟他发消息的谁啊,男的女的?” 段从直接听不见最后那句,盯着韩野反问:“换你能复合吗?” 韩野张张嘴,想象一下自己女朋友突然分手去跟别人结婚,过去好几年了再带个孩子离婚回来,换他心里也过不去,多喜欢这人都膈应。 他哑巴着又把嘴闭上。 道理就是这样,叨叨别人时出口成章,闷心里都明白,可真落自己头上遇着这情况了,谁也不能真潇洒不起来。 要不然从古到今,爱情就不是什么无解的狗屁难题了。 “那没辙。”韩野只能弹弹杯子,跟段从碰一下,“我说什么也不好使,看你自己到底想怎么样吧。” 段从沉默着抿了口酒。 “好好捋捋。”韩野还是忍不住劝他,“人跟人说到底无非就俩结果。别折腾一圈,最后还是选了最后悔的那条路就是了。” 然而还没等段从给自己捋出个头绪,事态已经悄无声息地升级了。 跟韩野分开回家,路上经过生鲜超市,段从想起昨天言树苗想吃黄桃罐头,进去买了两瓶,又挑了些零食。 新上架的草莓很漂亮,个儿大饱满,颜色新鲜。 言惊蛰其实很喜欢吃水果,尤其草莓芒果之类,甜起来腻人的。 以前他总舍不得买,顶天了也是等到兼职发工资,才去扣扣搜搜称几个,还跟个宝贝似的,分给段从一多半。 现在都有儿子了,也没见他多买过几次。 段从无奈地折回去,给言树苗又拿了两盒草莓。 今天到家不算晚,刚过九点,段从打开家门,言树苗“噔噔噔”地从客厅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根画笔,没进玄关就喊:“爸爸!” 拐过来一看是段从,他眨眨眼,重新改口:“段叔叔!” “就你自己?”段从把水果递给他,边脱外套边问,“你爸爸呢?” “谢谢叔叔。我画画呢,爸爸出去了。” 袋子有些重,言树苗试着拎拎,怕弄洒,就蹲下来隔着袋子瞅瞅。 爸爸不在,他有些不好意思,笑得很腼腆:“哇,罐头。” 段从把东西拎到厨房,洗洗手拧开一瓶,倒在小碗里给小孩儿吃。 看见言树苗铺在沙发上的画本,他随手翻开,简单夸了两句:“愿意的话给你报个兴趣班,前阵子忙忘了。” “兴趣班好贵的。”言树苗认真舀着黄桃,摇摇头,“以后我长大挣钱了再报,给爸爸和叔叔也报一个。” 段从失笑,正常人家的小孩儿都把兴趣班当洪水猛兽,也就言树苗被言惊蛰穷养得这么懵懂,还把上课当成好东西。 刮刮言树苗的小脸,他又问:“你爸爸去买东西了?” 言惊蛰没什么社交,更别提娱乐,下了班基本就不出门,除非家里缺东西,临时去买提抽纸买瓶醋。 “唔是的。爸爸,沏……” 言树苗嘴里裹着一大块黄桃,将腮帮子顶出一个小鼓包,张嘴说话直要往外掉,赶紧用手挡着嘴吸溜一下。 “爸爸去过生日了。” 段从翻阅画本的手指一停,言树苗咽下黄桃,满足地当啷起小腿:“好甜呀。” 言惊蛰的生日当然不可能在腊月,这事儿还得从宁望的一条未接来电说起。 宁望的微信消息天天不断,言惊蛰从一开始连话题都接不准到逐渐习惯,觉得宁望应该是把他当成了一个能自动回复的人工智能,闲着没事儿干就来唠两句,打发时间。 闲暇时言惊蛰都是看到就回,上班他还是得好好上,看学生的时候不会随便掏手机,调成震动塞口袋里。 宁望也无所谓,自己说自己的。 有时候半天班上完,言惊蛰手机里能有十几条宁望的消息,全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废话。 今天下午他明显感觉,手机比平时震动的次数少了很多,中间好像连着震了两下,当时他在给一个二年级的小孩讲题,也没在意。 下班了打开一看,今天宁望只给他发了两句话—— 宁望:今天我生日 宁望:请你吃饭,来不来 那段长一点儿的震动在两条消息后面,隔了一个多小时,响两秒就挂了,之后宁望就一个字都没再发。 言惊蛰心里一梗,点开宁望的头像,看到他半小时前发了条朋友圈:一张没开灯的客厅照片,孤零零黑漆漆,什么配字都没有。 过了三十岁的人,其实早就不在乎生日了。 尤其对言惊蛰而言,一切世人狂欢的节日,在窘迫的生活面前,只不过是日历上一张张记录时间流逝的数字。 但他一直记得,在他还对生日有所期待的时候,是怎么在言瘸子毫无规律的拳打脚踢下,与那个逼仄昏暗的小厨房里,一次次落空到麻木。 宁望的性格跟他一点都不像,明明家里条件不错,可是很叛逆,很偏激,会顶撞父母,会离家出走,别扭又拧巴。 如果只从为人父的角度看,宁望的性格其实是家长最反感的那一类,言树苗以后如果变成这样,他能直接愁死。 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从性格包括年龄都跟与他格格不入的小孩,总能让言惊蛰联想到自己。 ——另一种性格的自己,如果不改变,未来同样可悲的自己。 他在心里叹口气,认真给宁望回复:生日快乐,小宁。 宁望简直像住在微信里,一秒就发来回复:哦 宁望:你还知道回啊 宁望:我饿死了快 这次倒是没反驳“小宁”的称呼。 言惊蛰笑笑,心想果然还是个小孩儿。 他边收拾东西边给宁望打字:你还想出来吗?我请你吃饭。 宁望:不想 宁望:吃什么? 言惊蛰:你想吃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等了两分钟才收到回复。 宁望:莴笋炒肉。你做的。 这是想吃家常菜了。 如果是自己租的房子,言惊蛰会直接把宁望喊到家里来。 反正他和言树苗两个人的饭也是做,多一个人也是做,不下馆子反倒省钱。 可现在他和言树苗都住在段从家,寄人篱下还随便请别人来吃饭,那就太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没办法,生日一年就这么一次,言惊蛰只当给学生之家多做一顿饭,先回家给言树苗弄点吃的,交代他好好在家别乱跑,就匆匆出门去买莴笋。 傍晚的菜不怎么新鲜,他尽量挑了比较好的莴笋,又捡了几个土豆和西红柿,切了一小块豆腐和肉。 既然是过生日,肯定得有蛋糕。但像样的蛋糕太贵了,今年言树苗都还没吃上。 言惊蛰拎着菜在橱窗前犹豫半天,没有选择切块的奶油蛋糕,指了指6寸的蜂蜜蛋糕,让店员帮忙包起来。 宁望把他家的地址发来了,跟段从家的小区确实不远,从超市出来,最近的小区侧门过两个路口就能到。 言惊蛰没打车,等他大包小包地走到地方,远远就看见路灯底下蹲着个人,两条胳膊搭着膝盖,孤零零地朝路口张望着。 “宁望?”言惊蛰试着喊一声,挥挥手。 人影果然站了起来,往前迎两步又停下,杵在原地虎着嗓子吼:“你真对得起你名字,服了!你怎么不走到惊蛰打雷了再过来?” 言惊蛰好脾气地笑笑,拎起装蛋糕的小盒子晃晃:“我给你买蛋糕了。” “……抠死你算了。”宁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盯着这小盒子直撇嘴。 但他声调还是降了下来,语气虽然抱怨,也温和不少,不阴不晴地咕哝:“我快饿死了!” 宁望家的条件应该不错,这是言惊蛰刚认识他时就猜到的,毕竟同样是“坏小孩”,有钱人家的小孩和穷人家的也从不是一种“坏”法儿。 可猜到归猜到,真跟着宁望来到他家,言惊蛰还是没忍住说教:“你家条件这么好,你乖乖听话上学多好啊?” “什么叫好?”宁望踢掉鞋,冷飕飕地回头问他,“在你眼里房子大点儿就叫好?你活着就为了套房子?” “还是你也觉得只要给个窝住,不管不问就叫父母?” “你以后也打算这么养你儿子?” 这一嘟噜话跟踩了开关似的,尖锐又刻薄,对来给自己过生日的人说出来实在是不礼貌。 言惊蛰没生气,想想,他像哄言树苗那样,抬手抓了抓宁望的头发。 “好了。”他温声说,“受委屈了,小寿星。” 宁望年龄小,但个子高,言惊蛰伸直了胳膊才够到他的头。 再收回手,宁望的眼神就像被鬼摸了似的,满脸古怪地瞪着他。 言惊蛰安抚着别人的儿子,惦记着自己的亲儿子,只想赶快做完饭回家。 “厨房在哪?”他在玄关口张望着问。 宁望难得安静,没呲牙咧嘴的,抬手朝某个方向指一下。 言惊蛰都拎着菜过去了,他才皱皱鼻子,跟在身后小声骂了句:“神经病……” 神经病也好,不神经也罢,言惊蛰当做没听到,也不想问这个小孩为什么跟家里的关系这么差。每个家庭都不会尽如人意,每个小孩也都有自己的心事。 来的路上他还在想,万一在别人家做菜做一般,宁望爸妈突然回来了岂不是很尴尬。 听完刚才宁望那一串话后,他倒是挺希望这对父母能及时赶回来。 不回来也没事。 他只负责充当临时家长的角色,权当给小时候的自己补个生日,做顿大人该做的饭。 莴笋炒肉,番茄鸡蛋,土豆炒肉,再配一个豆腐汤。 家常菜不费什么事,言惊蛰做得很麻利,摆好盘端上桌,宁望都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搓着肚子将信将疑地凑过来:“你不会是偷偷买了外卖带来骗我的吧?” “你好像有点儿信任障碍。”言惊蛰认真看看他,“赶明儿去找心理医生看看。” 宁望是真的很怪,言惊蛰好声好气跟他说话,他总有一万句等着。 这会儿认真说他有病,他反倒没顶嘴,还像听了个好玩的笑话,摇摇头,撑在椅背上低头笑了半天。 “拆蛋糕吧。” 言惊蛰给他张罗,蜂蜜蛋糕不送蜡烛,这还是他厚着脸皮让店员送的。 连奶油都没有的蛋糕就是块胚子,蜡烛插在上面简直显得滑稽。 宁望张嘴就想嘲讽,看言惊蛰弯着腰认真帮他点蜡烛,忍了忍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谢谢。”他硬梆梆地憋出句好话,还偏头清清嗓子。 言惊蛰体谅小孩儿的自尊心,弯起眼睛笑了笑:“许愿吧。” 许没许愿只有宁望自己清楚,言惊蛰感觉他只是闭个眼做了下样子,就跟多丢人似的赶紧睁眼拔蜡烛:“吃饭吃饭,真的饿了。” 这点仪式感做完,确实也就只剩下吃饭这么点儿本质。 言惊蛰本想陪他吃两口就走,见宁望拎了一扎啤酒过来,他摆摆手:“我不喝。” “不能喝?”宁望抬起眉毛。 “不喜欢喝。”言惊蛰点头,“酒量也确实喝不了。” “就一听。”宁望捏着瓶身磕在他面前的桌角上,“今天我生日。” 生日就是个砝码,言惊蛰只能接过来,象征性的跟他碰碰杯。 好在宁望也没较真,他吃饭很安静,大口夹菜,大口扒饭,偶尔喝一口时,才会盯着言惊蛰示意:你也得喝。 一口两口看着不是什么量,真半顿饭的功夫,大半听也下去了。 约摸着宁望应该吃饱了,言惊蛰又喝了口啤酒,起身说:“我得走了。” “我送你。”宁望擦擦嘴,也跟着起来。 “不用,”言惊蛰一愣,“你接着吃你的,等会儿菜凉……” “别管我。” 宁望的坏脾气像是被啤酒又给带了出来,一下子变回那个别扭冷漠的人格,不耐烦地一拉脸,也不管言惊蛰,自己套上外套就往外走。 话说得很霸道,但宁望所谓的送人,跟言惊蛰自己走路根本没区别。 言惊蛰省钱不让打车,他也没拦着,言惊蛰在前面走,他就跟在身后,让他回家也不回,也不吭声,就这么跟个小狗似的,直跟着走到段从家楼下。 “好了,回去吧。”言惊蛰真的弄不懂他,回头苦笑着撵人。 一路无话的宁望却在这时候突然开了口。 “你能不能,”他断断续续地问,“抱我一下?” 第 58 章 赵榕上次见言树苗之后, 这段时间一直没再有消息。 言惊蛰不知道是她没再过来,还是悄悄与言树苗见面, 没让他知道。他也不问,既然小孩儿不说,硬问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此刻见言树苗拿着电话手表,紧张巴巴的模样,他内心顿时五味杂陈。 ——上次问言树苗,他还说自己不知道赵榕的联系方式。 今天突然联系上, 不是这母子俩中间又瞒着他见了面,就是从上一次询问, 言树苗就没说实话。 言惊蛰自己带大的小孩自己清楚,那天言树苗的害怕与慌张不会是装的,他不知道言树苗出于什么原因,选择继续瞒着他和赵榕见面,以至于面对现在言树苗的诚实,他一瞬间说不出是心酸多一些,还是宽慰多一些。 但不管什么心情, 当下都不是细细琢磨的时候。 “哦。”言惊蛰轻轻应了声, 想想, 问言树苗,“你想去吗?” 言树苗没说话, 眼巴眼望地瞅着他,朝言惊蛰腿上靠了靠。 小孩子当然有见母亲的权力, 这是言惊蛰一直坚持的。 所以就算心里不舒服,他还是控制了自己惶惑的情绪,尽量平和的告诉言树苗:“可以去,但是告诉你妈妈, 让她提前跟我打电话联系一下,我好放心。” “妈妈就是要给你打电话。” 言树苗小小声的回答,反倒让言惊蛰愣了一下。 “她想要我们一起去吃好吃的。”言树苗抬手抱住言惊蛰的腰,“可以吗,爸爸?” 香气扑鼻的羊肉汤,似乎一下子就显出了多余来。 段从一直靠在柜台上没起身,看着面前这父子俩。 言惊蛰下意识回头朝他望过来,段从静静的,什么都没说,丝毫没有参与表态的意思,只直视着言惊蛰,等待他的决定。 “那也……让她先打个电话给我。” 言惊蛰收回视线,揽在言树苗后背上的手指,无意识的揪紧衣服。 言树苗乐颠颠的去跟赵榕聊天了,把他爸爸的手机号发给他妈妈。言惊蛰站在原地整理两秒钟心情,回到灶台前关火起锅。 刚才与段从微妙的氛围,这会儿早就消散殆尽了。言惊蛰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敢看他,闷头无言的盛汤,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在想什么。”段从突然问。 “我的生活,好像总是这样。”言惊蛰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愣愣的复述给段从,“乱糟糟的。” “可我怎么觉得,”段从听他这么说,眉梢反倒微微一抬,透出有些欣慰的揶揄神色,“你有进步了呢。” 赵榕的电话是在十分钟后拨来的,她一如既往的很麻利,像她对待婚姻的态度一样。 言惊蛰当时刚坐下准备吃饭,手机在桌上弹出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看了眼,示意段从带着言树苗先吃,自己默默的起身去了卧室。 “喂?”赵榕的声音在半路就从听筒里传出来,很明快,“言惊蛰,是你吗?” 言惊蛰不是没想过,如果再次见到赵榕,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们又会说些什么。 相关的幻想总是绕不开言树苗——这也是很神奇的一点,在他幻想与段从重逢的那些画面里,从来都不会出现第三个人。 言树苗就像他人生的分水岭,将现实与幻想切割得泾渭分明。 而当时隔两年,真的再次听到赵榕的声音,言惊蛰还是免不了一阵恍惚,时光匆匆飞逝的不真实感,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原来真的会有人,丝毫不受过往的影响,打起招呼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自然到这个地步。 “是。”他抿抿嘴,有些困难的应声,“赵榕,你好。” 赵榕像是被他一板一眼的回答给逗乐了,在听筒另一段笑出了声。 这通电话并不长,赵榕打完招呼就直奔主题,提出明天想请言惊蛰吃顿饭,有事跟他商量。 她已经订好了吃饭的地点和时间,这通电话的作用只是通知言惊蛰前来赴约而已。 “只有我们吗?”临挂电话前,言惊蛰迟疑了一下,问她。 “当然要带上言树苗了。”赵榕又因为他这个问题,有些诧异的笑了笑,“想什么呢?” “不是那个意思。”言惊蛰一阵尴尬,“我听言树苗说,你现在有新的……” “啊。”赵榕反应过来,打断了他,“那个到时候再说。好久不见了,明天咱们先见见面,吃个饭。” 言树苗不知什么时候扒在了卧室门口,见言惊蛰出来,就小心的喊了声“爸爸”,眼里带着期盼:“明天可以去见妈妈吗?” “嗯。”言惊蛰现在心情很复杂,不太有情绪哄他,拍了下言树苗的脑袋。 “耶!”言树苗开心的蹦起来,好像吃了这顿饭爸爸妈妈就能和好一样,他从言惊蛰胳膊底下一躬身钻进去,要回房间去拿给妈妈画的画。 看到空荡荡的客厅,言惊蛰却一下愣了。 “段从?”他喊了声,没人回答。 “段叔叔说他先回去啦!”言树苗在卧室里喊,“‘嘘’了一下,让我别打扰你。” 言惊蛰望着桌上冒热气的羊肉汤,半晌发不出声来,忙又去给段从打电话。 段从那边已经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了,电话接得很快,开口就直接问:“聊完了?” “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就走了?”言惊蛰无比的不是滋味,心疼得难受,“饭都没吃,忙活半天,汤也没喝一口。” “不饿。”段从笑笑。 “你怎么回去了?”言惊蛰又问一遍。 这个问题让段从很轻的叹了口气。 他很想问言惊蛰,能不能学着不那么残忍。或许言惊蛰对于这个“前妻”确实没什么感情,可段从自己也只是个前男友而已。 把我当个人吧。言惊蛰。 段从在心里想。 但这些话他全都没有说出口。 “懒得听。”段从咬上根烟,声音模糊了些,“我总觉得见了这面,你心里总该有个答案了。” “明天告诉我吧。” 第 32 章 宁望站的位置正好在单元楼前的分叉处, 两侧的绿化带伫立着高大的路灯。 隆冬夜晚的灯光白寒寒的,将他的身型笼成瘦挑挑的大人轮廓, 半张脸掩在投影里看不清,只有嘴角紧压着,透露出强势的执拗,还有几分藏不住的拧巴。 言惊蛰先是一愣,望着宁望想了想,他将这些细微的表情归结为“局促”。 或许也可以说, 是宁望与众不同的“孩子气”:生日限定版。 这么想想,再结合下午那两声短促的未接来电、朋友圈里一言不发的照片, 以及宁望对他家人那段尖锐的评价……这个听起来很突然的要求,似乎也不是那么突兀。 “难受了?”言惊蛰犹豫一下,折回来两步,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其实挺想家里人的?” 估计是被说中了心事,宁望立马显得烦躁起来。 “不愿意拉倒。” 他把兜帽往脑袋上一拉, 转开脸就要走。 见言惊蛰竟然没拦着, 他又停在原地回过头, 也不说话,就这么梗着脖子看。 “你真是……”言惊蛰一下没忍住笑, 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叹口气。 能揣摩宁望的心思是一回事——毕竟他是当了爸爸的人,说他现在就是为言树苗活着都不为过, 小孩在家长面前哪能藏得住什么情绪。 将宁望现在的情形代入一下言树苗,言惊蛰心里都能疼死。 可再怎么能理解,宁望也不是个真“小”孩儿。 从认识到现在,言惊蛰在宁望身上感受到最多的也不是言树苗, 而是他自己的学生时代。 刨掉“父亲”这一身份,言惊蛰只是一个不擅交际,讷于言辞的社恐,除了段从和言树苗,他不习惯、也不喜欢与任何人有过近的肢体接触。 拥抱这种行为太亲密,宁望又太高,心理与生理真的是两码事。 “有点儿别扭。”言惊蛰也没遮掩,露出不好意思的眼神,询问宁望,“要不我再摸摸你的头,行吗?” 刚才在宁望家里抓他头发,他似乎也挺喜欢的。 本以为按照宁望的脾气,肯定又得炸毛,结果宁望什么都没说,没不高兴也没显出失落。 他回到言惊蛰面前,轻轻蹲下了。 言惊蛰心底浮起一种很奇异的感受,把手搭在宁望头顶揉揉,指缝埋进柔软的发丝,像在捋一条大狗。 “生日快乐。” 他对宁望又说一次,拍了拍这个毛茸茸的脑袋。 收回手,言惊蛰正想往后退一步,方便宁望站起来,大腿处突然勒上来两条胳膊——宁望伸手抱住他,脑门儿顶住言惊蛰的小腹,飞快地磨蹭两下。 言惊蛰下意识要推人,还没等他使力,宁望已经松手起身,原地蹦蹦,轻快地跑走了。 现在的小孩是真…… 被这猝不及防的“拥抱”弄得有些脸热,幸好这个时间周围没什么人经过。言惊蛰低头拽拽衣摆,赶紧也朝楼道走。 从电梯出来,言惊蛰专门掏手机看了眼时间。 已经快十一点了,段从没发消息,估计家里还是只有言树苗自己。平时这时候言树苗早就睡觉了,家里没人他肯定不能安心上床,十有八九还在看电视。 言惊蛰一边在电子门上输入密码,一边往掌心哈了口气,想闻闻还有没有酒味。 八位数的密码刚输到第五位,门锁从里面被拉开,一只大手精准地卡上他的脖子,以一种不容抵抗的气势,将他直直推出去,一把摁在墙上。 言惊蛰什么都没反应过来,被虎口卡住的咽喉条件反射地痉挛,呕吐感猛然升腾,他惊恐地睁圆眼睛,下意识去掰脖子上的手。 对上段从冷冰冰的视线,他整个人一怔,缓缓地将胳膊垂下去。 这栋楼每层只有一户,打开家门就是电梯,楼道里铺着厚实的地毯,安安静静,跟段从的私人空间没区别。 越过他的肩膀往玄关看,空荡荡的,言树苗没有跑来迎接,看来已经睡着了。 言惊蛰动动嘴角,想说点什么,段从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手腕微微往上一提,言惊蛰的下巴就只能跟着往上抬,瘦鸡似的脖颈从陈旧的毛衣领口漏出来,喉结哆嗦着,颤得不像样子。 微凉的鼻尖贴住动脉嗅了嗅,言惊蛰颈侧的皮肤瞬间绷紧,麦芽酒精的气息随着含糊的惊呼一同溢出来:“……段从!” “喝酒了?” 段从抬起头,宽阔的肩膀撑在言惊蛰身前,遮挡住玄关透出的光线,眼神晦朔难明,悬停在言惊蛰上方,像鹰隼,无比接近地审视他。 言惊蛰说不了多余的话,只能挤出一声颤巍巍的“嗯”。 “哦。”段从微微颔首。 “交了新朋友,你应该告诉我一声,言惊蛰。” 他声音很低,平静的声调下包裹着森然的寒意。 “而不是让我在家给你哄儿子,你却在我家楼下跟别人又搂又抱。” 言惊蛰微微一怔,愕然地望着他。 段从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等了两秒。 他是想等言惊蛰一句解释的,但言惊蛰这被抓包一般,眼都忘了眨的无措反应,简直比直接承认还让他恶心。 “有了儿子果然跟以前不一样,越来越能放开了。” 他突然冷冷一笑,目光不无恶意地向下梭巡,停留在言惊蛰的下腹。 “原来你对男人还能有感觉啊,我以为早就不能用了呢。” 言惊蛰在他掌心里打了个剧烈的哆嗦。 “那小孩儿看着挺小,”段从说,“你真不怕他知道你的事以后,嫌你恶心啊?” 耳朵里每落一个字,言惊蛰浑身都随之发颤,他定定地看着段从,呼吸越来越仓促,上不来气似的,眼眶迅速潮红,挣扎着抬手碰了碰段从的手腕。 “……疼。”他哑着嗓子挤出一个字。 段从跟他对视的眼神,一瞬间满含憎恶。 他倏然收回手,好像摸了什么无比肮脏的东西,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转身就往家门里走。 刚跨出一步,言惊蛰从身后将他攥住了。 小臂传来的触感十分鲜明,虽然隔着衣服,力气也不算大,段从还是下意识顿了顿脚,很快又拧起眉心,扭头警告:“松开。” 言惊蛰没听。 他呼吸还是很剧烈,用力到脖子上已经没有了禁锢,发出的声音仍然在颤。 “段从,”他就用这样的声音,拉着段从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第 59 章 第 33 章 段从在言惊蛰发颤的掌心里回头, 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你要脸吗?”他毫不留情地问。 不一样。 言惊蛰拼命给自己心理暗示,他将从小到大的脸皮都垒成一摞, 被说了再难听的话也不松手。 他的心跳快得吓人,从知道段从是因为什么而生气,就不受控制的直蹦,脑海里一直在回忆上次他骨折,段从在医院里见到宁望的种种反应。 言惊蛰太了解段从了,这跟上次那句“我嫌你脏”, 一点儿都不一样。 “你就是吃醋了。” 他脚都有点儿软,迎着段从的目光往前迈一步, 厚着脸皮、期期艾艾地坚持。 “刚才的人是宁望,你见过的,我骨折的时候,他送我去医院,你当时就……你看见他就不高兴。” “我跟他什么都没有,他就是个小孩子。今天他过生日,家里没人记得, 也没什么朋友, 想吃家常菜……我就是, 就是觉得他可怜,他辍学了, 我老能想到我自己,想照顾他一下。” “他把我当家长, 刚才是他问我能不能给他个拥抱,我没想,就打算摸一下他的头,他跟我闹着玩, 被你看见了。” 言惊蛰怕段从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也生怕被打断,想到什么都赶紧说,表达得乱七八糟,又快又急。 眼睛死死粘在段从脸上,捕捉着段从细微变换的神情,心跳越来越剧烈,手指也在段从胳膊上越抓越紧。 “然后你就吃醋了,对不对?” 他近乎渴求地询问:“你生气,这么生气,就是因为你吃醋了,段从。你还……你是不是还愿意……” 询问的声音越来越低,试探与焦急却只升不减。 言惊蛰停在离段从一步之遥的位置,后面的话不敢说出口,喉咙口不断收缩着,滋滋啦啦,直缩进胸腔里。 他想和段从和好。 做梦都想。 说话的声音一停下来,触觉就变得格外鲜明。 段从的目光在言惊蛰脸上停了很久,久到他整个人又变得毫无起伏,冷淡漠然,才将视线微微往下一搭,又看向言惊蛰攥着他的手。 “……松开。”他低声道。 言惊蛰不怕段从发火,不怕他生气,被掐着脖子也不会慌张,他唯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段从。 他张张嘴还想说话,被段从撩起眼皮一盯,只得一点点张开五指,掌心无力地垂落下来。 段从没说话,一眼都没多给,转身大步回去。 言惊蛰在门口呆立片刻,看到玄关地上言树苗的鞋子,庞大的无力感猛地漫上心头,他佝起后背靠回墙上,低头搓了把脸。 差点儿忘了。 现在的他和段从,已经不是上学时单纯吃个醋,闹闹别扭就能解决的问题。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一团真正无法解开的芥蒂。 熟睡的言树苗不知道夜晚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看见身旁的言惊蛰,喊了声“爸爸”就扑过去。 言惊蛰昨天失眠到后半夜,刚睡了几个钟头,被这从天而降的一扑直接惊醒,心悸地“哎!”一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不能这么吓人。”他拽拽言树苗的睡衣,头昏脑胀地把小孩裹回被窝里。 今天周末,太困了,他想多睡一会儿。 “哦,对不起爸爸。”言树苗懂事地认错。 然后他学着言惊蛰以前哄他的样子,伸手顺顺言惊蛰的头发,有模有样地哼哼:“爸爸呀,不怕。爸爸呀,长大。” 言惊蛰被他逗笑了,搂搂言树苗,跟他闲说了几句话。 小孩子躺不住,言树苗见言惊蛰眼皮越来越沉,没有要起的意思,就自己出溜下床,去洗漱尿尿。 言惊蛰闭眼躺着,听见小孩儿出了房间就开心地“哦?”一声,喊:“段叔叔。” “醒了?”段从温和地回应,他对言树苗总是很有耐心。 两人说话的声音逐渐远去,言惊蛰干巴巴地躺了会儿,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 收拾完来到客厅时,段从正在给言树苗做早饭。 言树苗趴在吧台前认真看着,左一下右一下转悠高脚凳,见言惊蛰出来,喊他一声:“爸爸,叔叔在给我做三明治!” 段从会做点儿简单的饭菜,言惊蛰知道,但他不喜欢做,嫌麻烦。 以前一个人住有家政,现在每天言惊蛰起得最早,给言树苗做饭时就把他的带上了。父子俩搬进来到现在,还是头一回见段从下厨房。 言惊蛰摸摸索索地绕过吧台,想找点什么事儿帮帮忙。 可三明治这东西也实在没什么好帮的,段从的手很利索,切面包切蔬菜煎培根,衣袖整洁得挽在小臂上,一副很认真的模样,言惊蛰在旁边转悠半天,他连眼皮都没动。 其实平时他俩的状态也差不多,非必要不说话。 可经过昨晚的事,言惊蛰总觉得他和段从之间,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也说不来是尴尬还是什么。 “只吃这个会不会太干?”言惊蛰没话找话地问,“我煮点粥吧。” 他是很典型的东方胃,三餐必须有主食,牛奶代替不了米粥。 段从没理,将三明治切好摆盘,递给言树苗一只小盘子,自己端起另外两盘往餐厅走。 “叮。”言惊蛰的手机进来一条消息。 他一边涮锅一边往兜里掏,余光里,段从的脚步在吧台旁停下了。 言惊蛰一怔,福至心灵地想到什么,忙扭头主动解释:“这个,也是宁望,他最近被接回家不打工了,无聊就爱给我发发消息……” 段从还是那副平淡的样子,瞥了瞥言惊蛰,他伸手取过胡椒罐子:“嗯。” 早晨的太阳光清爽干净,从窗外斜铺进来,落了一案台。 言惊蛰在那声模糊到了极点的“嗯”里呆愣好几秒,看着段从的身影,太阳穴不受控制地“嗡”了一声。 从这天起,两人的相处模式,逐渐耐人寻味起来。 他们谁都没提起那晚的话题,白天上班各自忙碌,晚上在一个屋檐下也各干各的。 主要的变化发生在言惊蛰身上。 ——他像只寄居进他人巢穴,终于过了适应期的动物,从自己那一隅居所里缓缓伸出触角,开始试试探探。 平时三个人一同在客厅活动,段从如果陪着言树苗,言惊蛰总要给自己找干不完的活,来降低自己在段从面前的存在感,怕惹他眼烦。 现在他总忍不住,想看看段从在做什么,一会儿切点水果,一会儿拿点吃的,再一会儿,他也在沙发上找个角落坐下了。 “这个电视好看吗?”他盯着电视清清嗓子,也不知道问谁。 “好看!”言树苗立马“唧唧呱呱”地给爸爸介绍。 段从靠在沙发另一头,支着手臂杵着脑袋,懒洋洋地扫过来一眼,弹弹言树苗的耳朵。 除了刚搬进来那天,言惊蛰误打误撞,帮着段从洗了两件衣服,那之后段从换下来的衣服,再也没在客厅的浴室里出现过。 言惊蛰之前也一直恪守着租客的本分,只在自己该活动的区域里活动,所以就算段从不锁卧室,他也没朝里进过。 最近段从晚上回到家,发现自己的衣服开始出现在阳台的晾衣杆上,与父子俩的衣服搭在一起。 卧室也有被整理过的痕迹。 段从对于自己的东西有很强的敏锐度,稍微变换个方位都能感觉出来,如果被陌生人动了,会有种秩序被打乱的烦躁感。 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观察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去阳台取了自己的睡衣,进浴室洗澡。 第二天,他的内裤也出现在了晾衣杆上。 把房间整理权交出去,轻松的同时,肯定也有不可避免的麻烦。 那天段从赶着出门,翻了半天才找出要搭配的腰带,电话那头碎碎叨叨说个没完,他皱着眉在玄关穿鞋,一手举着手机交代工作,另一只手在腰间扯拽,烦躁的摸索扣眼。 言惊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后,没说话,伸手拽拽腰带伸出来的部分。 段从正说到一半的话在嘴里打个顿,转过身盯着他,言惊蛰脑袋垂得很低,胳膊尽量张开,虚虚环过他的腰胯,不让两人发生触碰。 每个动作都很有分寸,可他支起来的耳廓,实在红得太明显,头发丝也离段从的鼻尖太近了。 “……知道。让小薛去接,我半个小时后到。” 段从重新组织语言,匆匆将电话挂了。 耳边突然安静下来,玄关就莫名变得很挤。 段从将腰带接过去,两人的指尖擦过,言惊蛰赶紧退开,感觉自己胸口揣了个□□,恨不得顺着嗓子眼儿蹦出来。 “你晚上……” “我晚上……”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最后还是段从主动把话接完:“晚上不用做我的饭。” “啊。”言惊蛰应一声,跟段从碰到的那节指尖被他曲在掌心里,攥了又攥。 他实在想说点什么,就又点点头:“行。那你晚上会喝酒吗?“ 段从已经摁上门把手了,听见这个问题,又若有所思地望回来。 “言惊蛰。”他突然喊。 言惊蛰的心还在蹦,喉结紧张的动动:“嗯?” 段从的目光顺着他的眼睛,嘴角,喉结,依次滑过,没回答问题,又平静地收回去。 “没事。”他推门离开了。 第 60 章 在赵榕眼里, 言惊蛰一直是个十分窝囊的人。 第一次见到言惊蛰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 为了他爸言瘸子闹下的事四处求人,同时兼顾着他那个傻子妈下葬的大事小情,像个没头的苍蝇,一副茫然无用的模样。 接触过后,她发现言惊蛰本质不坏,说话温温和和, 也懂礼貌,摊上这么个可恨的爸只能说他倒霉可怜, 就帮着说了几句话。 当时赵榕还是个要强的姑娘,虽然早早的不上学了,心地却坏不到哪去,对年龄相仿的言惊蛰有种本能的怜悯。 后来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事,全家闹得人仰马翻。再次遇到言惊蛰,看着这个老实到木讷的人,某个见不得光的念头在赵榕心里埋下种子, 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疯长起来。 事情的发展顺利到超出预期, 言惊蛰几乎没有挣扎的与她定了亲。赵榕父母都知道言惊蛰是被下了套, 可为了保全一家人的脸面,他们谁都把嘴闭得严严的, 全家人一同做足了戏。 赵榕在尘埃落定后大哭了一场,将自己锁在屋里愣了整宿的神。 及至婚礼那天, 她红着眼圈望着这个木然的丈夫,都替他感到不解——这人竟然一丁点疑心都没有,就这么接受了一切。 这种不解在她与言惊蛰短暂的婚姻里,时常就要冒出来一次。 赵榕实在不能理解, 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没有本事,没有主见,甚至连脾气也没有,永远那么沉默寡言,那么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生活着。 连那种事言惊蛰都没有气性,赵榕在夜里趴到他怀里,用柔软的肢体语言来暗示,言惊蛰僵硬着胳膊不推她,可也没反应,每次都以尴尬和沉默告终。简直不像个男人。 赵榕怀疑言惊蛰心里是不是什么都明白,这种念头让她感到更加窒息,复杂羞愧到只能用怒火来做掩盖。 在言树苗出生后,看着将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的言惊蛰,赵榕也试过劝说自己,安份下来,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就把不该有的念头都扔掉,两人搭着伙把日子过下去算了。 可她真的做不到。 心里真正朝思暮念的人一回来,赵榕再也忍受不了这死水一样的生活,言惊蛰果然如她所料,对离婚和结婚的态度同样麻木,没有挽留就同意了。 及至今天见到言惊蛰之前——准确来说,是在向言惊蛰提出要孩子的想法前一秒,赵榕回想着这些年发生的一切,对言惊蛰的那份不解都还在沸腾。 她以为言惊蛰还会和以前一样,呆板、蠢钝,没有异议的接受一切。 毕竟相较于以往的每次变数,自己将孩子带走,对言惊蛰的生活不论从哪个方面,都是利大于弊、是解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赵榕还在心里自我安慰着辩解:这是她对待言惊蛰最善良的一次了。 所以听到言惊蛰那声斩钉截铁的“不”,她整个人都愣了愣,嘴边的话打了个顿,有些迟疑地确定道:“……你说什么?” 言树苗与赵榕母子连心一般,望着言惊蛰,很惊奇地睁圆了眼睛。 在赵榕开口前,言惊蛰就隐约料到她的目的了,所以并没有惊讶,拒绝得十分平静。然而迎上言树苗的眼神,却被猛地扎了一下心窝。 但他还是没松口,继续与赵榕对视着,重复他的回答:“我不愿意。” 服务员端菜过来了,是赵榕提前点好的,份量可怜的餐品盛在过大的圆盘里,隔在二人之间,透出华而不实的精美。 “慢用。” “谢谢。”言惊蛰条件反射地露出微笑,连忙向人家点头致意。 上菜的插曲打断了赵榕的愣神,她收敛神色,揽在言树苗肩头上的手指紧了紧,叠起腿,向后靠在椅背上。 这是一种不悦与警惕的姿势。 “为什么呢?”她问言惊蛰。 言惊蛰的视线还没从菜上移开,见赵榕没有动刀叉的意思,他先用白水涮了涮面前的餐具,往盘子里叉了几块牛肉。 赵榕看着他小家子气的举动,皱了下眉,又飞快恢复。 “吃东西。”言惊蛰盛好肉,欠身将盘子递给言树苗,“不是说饿了吗?” 言树苗来之前是喊了饿,可这会儿他吃了甜品,心思也早就不在吃东西上了。 “爸爸,”他慢吞吞的接过盘子,转头看看赵榕,又皱着小脸看言惊蛰,“为什么不能去妈妈那里呢?” 赵榕先宣示性十足的抬抬下巴,用眼神示意:听到了吗? 言惊蛰从否认过赵榕作为母亲的身份,尽管她真的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妈妈。不管心里多么复杂,他也没阻拦过言树苗和她见面。 可赵榕今天的言谈与态度,他真的完全无法接受。 浅浅的吸了口气,言惊蛰压住失望的情绪,对言树苗说:“去找刚才的经理叔叔,让他帮爸爸拿个新盘子。” “喊服务员不就行了。”赵榕“啧”一声就要招手。 “爸爸用我的。”言树苗也把自己的盘子推过来。 言惊蛰没接,难得对着言树苗严肃起神色:“去。” 言树苗很少被凶,有些委屈。 赵榕看出言惊蛰是有话想对自己说,摸摸他的脑袋瓜:“去吧。” 小孩儿一步三回头的跑去要盘子后,言惊蛰抬起眼,正视着赵榕问:“为什么要不了孩子了?” “身体坏了。”赵榕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换了个方向叠腿,“女人的事儿,你不明白。” 言惊蛰并没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委,他直轻声追问赵榕:“如果能要呢?” 赵榕一愣。 “如果能要,能和你现在的……丈夫,有自己的小孩,你会回来找言树苗吗?” “如果真的放不下言树苗,这几年你是怎么狠下心,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过呢?” 这个话题先前两人一直规避着,赵榕自知对这爷俩的亏欠,不好意思主动提,幸好言惊蛰骨子里不是刻薄的人,默契的给她留着这个脸面。 可现在他不得不把话摊开来说。 “你说想接他过去一段时间,是想着万一还能生,再把他……”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儿子不容易。”言惊蛰还想接着追问,赵榕听得脸颊发烫,匆匆打断他的话。 “当年我……确实有苦衷,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总之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也别这样想我,他是我生的,我是他亲妈,不可能不想他。” “这样吧,”赵榕沉思着捋了捋鬓发,挂在耳后,眼神里注满诚挚,“孩子以后就跟我,你一个男人,带着孩子也不好再交朋友成家。” “至于这些年养孩子的钱,我会补偿你的。你想要多少?” 言惊蛰错愕了一瞬,紧跟着就抿起嘴角。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搭在沙发边沿的手抓了抓布料,“不是钱的事情。” “言树苗是你生的,你是他妈妈,但我也是他爸爸。我一直带着他,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 “你不能把他当个想扔就扔,想要就要的物件。” 聊到这个份上,就注定不会再有好听的话了。 赵榕的表情微妙又复杂的变换了一会儿,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杯子抿了口水。 “惊蛰,”她把杯子搁回桌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还真不是他爸爸。” 第 34 章 段从这晚没喝多少酒, 宴席散场已经是半夜两点多,小薛将车开到小区楼下时, 他神色平静,头脑清醒。 “您上去休息吧哥,”小薛握着方向盘把车停稳,从后视镜里看他,“我去把车停库里。” 助理这个职位相较于其他人要亲近得多,私下里小薛跟段从的称呼没那么讲究, 段从不摆架子,两人年龄相差也没多大。 小薛熟悉段从的酒量和习惯, 知道这人边界感挺强,还有点儿洁癖,不太喜欢肢体触碰,基本没喝到上车就睡的程度,从不用他往家门口送。 挺省事的一个总。 但省事的段总今天似乎不太对劲。 他听见小薛说话了,却没动,继续稳如泰山地靠在后排, 透过车窗, 抬眼望着自己家楼层亮着的窗户。 这是心里有事儿。 小薛很懂事地没再催, 将车顶灯调暗,安静等着。 足足过了好几秒, 段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然开口要求:“你送我上去。” 小薛先是一愣, 迟缓地眨了下眼,他一点点回过头:“……啊?” 能做助理的人不一定需要多高的学历,甚至能力,但必须脑子活、够机灵, 随时捕捉到老板的细微情绪,与言外之意。 像段从这种各方面都有条件,就是没老婆的人,有关性取向的传言在他们公司内部一直没断过。 小薛自然知道,毕竟段从也没刻意隐瞒,去那种都是男人的酒吧接过两次段从后,他心里就全明白了。 不过知道归知道,小薛从来不多嘴——人家段从年纪轻轻事业有成,长得也带劲,别说喜欢男人了,就算喜欢狗都无所谓。 只要别喜欢他,不耽误他拿工资就行。 直到上一秒,这个念头在小薛的内心深处都无比坚定。 在昏暗的车厢里对视片刻,眼见着段从从面无表情,到逐渐不耐烦,最后胁迫意味十足地微微挑起了眉,小薛差点儿惨叫出来。 “不了吧哥……” 他欲哭无泪地哀叫,飞速测算一下自己对于男人的接受程度,还是试图用装傻唤醒段从的良知。 “太晚了,我就不上去坐坐了。” 段从莫名其妙地瞥他,不知道助理突然在说什么疯话,也丝毫不想关心下属的内心活动。 “头有点晕。”他动作利索地推开车门,迈出一条长腿,稳稳地踩在地上,“你下来扶着我。” 小薛架着段从、夹着屁股走进电梯时,言惊蛰已经迷朦着睡一觉了。 锅里温着留给段从的粥,虽然段从让他不用留,但只要没说晚上不回来,他就总想着等等。 十点半把言树弄睡着后,他收拾收拾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本来琢磨着既能消磨时间又能提精神,也不知道眼皮什么时候就自己合上了。 不过这种浅睡眠也睡不实,密码锁“嘀嘀”的按键音由虚到实,言惊蛰的意识立马跟着清醒。 起身的时候有点儿急,一抽冷子,他后脖颈转了下筋,没忍住轻轻“嘶”一声,低着头一边揉脖子,一边朝玄关走。 打开门看到架着段从一条胳膊的小薛,言惊蛰简直有种旧日重现的感觉,区别只在于上次他们是在“韩野家”门口,这次则是在段从自己家。 他忙伸手帮忙扶人,轻声问:“喝多了吗?” 段从没说话,他正头晕得十分忘我,蹙着眉盯了眼言惊蛰,他抿抿嘴:“嗯。” 然后也不用小薛扶了,十分自然的把半个身子的重量,转移到言惊蛰身上。 身为一个合格的助理,小薛的心眼子在这一刻起码转了二百来圈。 上楼时他连辞职报告都打好了腹稿,这会儿看看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他忐忑不安的心情迅速转变为大彻大悟,还有些好笑,赶紧点点头:“啊,对!哎呀逮着灌啊!” “谢谢你送他,麻烦你了。”言惊蛰赶紧跟人道谢。 “没有没有,我应该的。”小薛一秒都不多待,连门都没帮着带,客气完转身就跑,“麻烦您照顾一下,辛苦辛苦!” 有过上回的经验,言惊蛰对于小薛的职业素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就是没想到上回他起码还帮着把段从运到沙发上,这回老板人都还清醒着,他也没想着多表现表现,溜得比之前更麻溜。 言惊蛰其实挺佩服这种表里如一,下了班就不在乎职场关系的人,这种人从不干出力不讨好的活儿,他的性格和条件,永远都做不到这么洒脱。 喝醉的人身子很沉,言惊蛰架着段从伸手关门,稍微一动,段从就顺着他的方向歪过来,大半个胸膛抵住他的肩膀,几乎要把他给盖住。 言惊蛰生怕滑倒,赶紧伸手朝段从腰上搂。 几乎是同时,段从抬起胳膊撑住了他身后的墙面,手臂之下形成一小方紧密的空间,将言惊蛰固定在里面,睁开眼无声地看着他。 “没站稳,晃了一下。” 言惊蛰以为段从被惊着了,忙不好意思地解释。 他这一系列动作完全出于本能,做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 这会儿稳住重心,意识到他和段从此刻是什么姿势,言惊蛰贴在段从腰后的掌心立马发烫,一股细麻麻的电流从他天灵盖窜起来,激得他赶紧把手收回去。 段从眼神一暗,也站直身子,转身往客厅走。 等言惊蛰关好门灯跟过来,段从已经把自己甩在沙发上了。 他没脱外套,沉沉地靠进椅背里,胳膊搭着脑门儿,遮挡头顶直射的灯光。 言惊蛰关上房门过来看看他,去把顶灯灭掉几盏,只留下外墙最柔和的一排暖光。 光线一黯淡,人的动作也下意识放得更轻。 言惊蛰来到沙发旁低头看看,小声喊:“段从?” 段从没应声,眼睛闭着,只微微弹了下小指。 这是已经懒得出声懒得动的意思。 现在喊他去房间睡也喊不起来,言惊蛰够过刚才自己盖的薄毯,展开抖两下,先给段从搭着肚子,然后给他接杯水,又去卫生间拧了条热毛巾。 来回两三趟转悠完,段从的胳膊都从额头上滑下来了,后颈垫在靠椅上,微微滑向一边。 言惊蛰刚才就是这个姿势窝的脖子。 又喊了段从一声,见这回真没反应了,他抬起一条膝盖压上沙发边沿,俯身凑过去。 他想把段从扶好,抹抹脸,沙发随着压陷发出细微的磨擦声响,听得人心里直蹦。言惊蛰不敢多动了,撑着沙发靠稳,就去托段从的颈窝。 指间刚插入鬓角的发丝,段从眼皮一掀,目光再一次盯住了他。 第 61 章 从公司出来时是下午三点十分, 段从坐进车里,先降下车窗点了根烟, 然后拉开微信扫了眼。 跟言惊蛰的聊天框还停留在上次的对话,不知道他和赵榕的见面约在中午还是晚上,到现在也没发个消息。 盯着屏幕看了会儿,他在窗沿上架起胳膊弹了弹烟灰,将手机扔到旁边,准备开车出去。 微信几乎是同时响了起来, 段从动作一顿,立马把手机捞回来, 却是韩野发来的消息:女朋友回他妈那儿了,预约一下晚上的饭搭子。 “什么意思?”韩野往铜锅里七上八下的涮着毛肚,瞪眼瞅着段从,“他跟他前妻又搞一块去了?” “会不会说话?”段从轻轻“啧”了声,沉默两秒,“应该是要聊孩子的事。” “狗屁。”韩野对于这个说法十分的嗤之以鼻,“真要只是为了孩子, 那你着什么急呢?” 段从的表情并看不出端倪, 言行举止也和平时没区别, 但韩野这问题一提出来,他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即便言惊蛰和赵榕约的是晚饭, 他和韩野七点多碰面,两个大男人一个多钟头吃下来, 也差不多了,言惊蛰仍然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发来。 “就算是聊再婚,到这会儿也该聊完了。”韩野又涮了一块子肉,毫不留情的嘲讽, “说不定人手续都办完了。” “吃你的饭。”段从被他说得心烦,这会儿看到什么都不顺眼,“神经病,大热天来吃涮锅。” “你行了啊,”韩野都被他骂乐了,“自己心里闹腾,少冲吃的东西发邪火。” 直到两人吃完饭各回各家,段从依然没收到任何消息。 韩野身为全世界最巴望着他俩彻底断开的人,看段从望着手机沉默不语的样子,都感到不是滋味。 “你打过去呗。”他临走前劝了句,“老做这种折磨自己的决定何必呢。” 段从没打。 这是他昨晚就做好的决定:如果言惊蛰跟前妻见了一面,心思就能动摇,那这个人就实在没有让他再留恋的必要了。 即便再放不开也没有意义。该做的事都做过了,该表的态也表完了,他总要给自己留最后一分体面。 言惊蛰的电话是在快十点的时候打来的,打电话的却不是言惊蛰本人。 段从当时正在开车经过言惊蛰家小区的路上,车载蓝牙刚报出来电人的名字,他立刻摁下接听:“见完面了?” “啊,你好?”对面传来一个年轻小姑娘的声音,“你是这个人的朋友是吗?他手机落在我们便利店的收银台了……” 捡到手机的便利店就在小区门口,段从用十分钟去取了手机,给小姑娘转了200块做为谢礼,然后将车直接开到言惊蛰家楼下,转了转手机,步伐轻快的上楼。 第一遍敲门声言惊蛰没听到。 不是耳朵没听到,“笃笃”两声从他耳旁掠过,但没激起他起身去开门的意识。 他攥着啤酒瓶子坐在沙发上,目光不知道停驻在哪,空荡荡的发着愣。 直到第二轮敲门声响起,发昏的头脑意识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才迟钝地转头朝家门的方向望,起身时绊到脚边的一排瓶子,踉跄着扑了一跤。 段从听着屋里“丁零当啷”的声响,轻轻皱了皱眉。 凌乱的脚步声朝门边传来,他耐着性子等着,门板终于被从里面推开时,没有泻出他想像中温暖的灯光,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闷热的酒气,言惊蛰从黑暗的门缝后,露出一双通红昏愦的眼睛。 段从一愣,忙把门拉开:“怎么了?” 言惊蛰辨认出来人后,干涩的眼窝里瞬间涌出两汪水,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整个人往前一倒,额头重重抵在段从肩膀上。 “……段从。”他发出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 段从不安的心渐渐沉稳下来,轻轻揽住言惊蛰,捋了捋他的后背:“在呢。” 言惊蛰的肩膀在他掌心下抖得厉害,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猛地放声嚎哭出来。 这是言惊蛰第一次在段从面前情绪失控。 也是他第一次崩溃到茫然无措的地步——在段从过来之前,他已经独自在沙发上坐了四个多钟头,买来的两件十二瓶啤酒,喝到只剩下手里最后半听。 言惊蛰并不能喝酒,这满地的啤酒瓶远超他正常的酒量,他却喝得无知无觉,甚至没发现手机丢了。 言惊蛰的恍惚,从赵榕说出那句话时就开始了。 什么叫言树苗不是他的儿子? 他足足错愕了半分钟,盯着赵榕的脸,像盯着一个陌生又古怪、满嘴胡言的人,眼都忘了眨。 赵榕在坦白后,反倒如同卸下了心里最后一层负担,深深的呼出口气,再抬眼跟言惊蛰对视,眼底便投放出怜悯的目光来。 “孩子回来了。”她小声提醒言惊蛰。 言惊蛰完全没能从刚接收到的信息中回神,望着乐颠颠跑回来的言树苗,却本能的调整表情,用尽全部力气,将心底惶措的失重感沉沉压下去。 但剩下的时间,他就完全无法再像刚才一样,跟面前这对母子正常的聊天吃饭。 言树苗对于难得与妈妈的相见十分珍惜,他被言惊蛰培养出了善良柔软的性格,对赵榕这些年的消失毫无埋怨,母子之间只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互动。 言惊蛰坐在对面看着他,明明是每天要看上百十遍的稚嫩面孔,现在莫名觉出一股陌生来,好像换了一个人。 “爸爸,你不舒服吗?”言树苗看他脸色煞白,担心的问了一句。 赵榕从旁边靠近,跟言树苗贴了贴脸,用包含警告与提醒的目光盯着言惊蛰,轻声哄他:“你爸爸刚才答应让你去妈妈那儿过几天,现在舍不得你呢。” “真的?”言树苗眼睛亮起来,笑盈盈的弯成两道弧。 言惊蛰望着他们相似的五官眉眼,突然一阵想吐。 这顿饭是如何结束的,言惊蛰已经浑浑噩噩没了记忆。 他没再反驳赵榕带孩子去她那儿的决定,赵榕跟他保证会好好照顾言树苗,承诺着周一送他去学校,他心里乱糟糟的,只点点头默许。 商场里有个简易搭建的儿童乐园,赵榕让言树苗去玩儿,跟言惊蛰找了个能看见孩子,又比较安静的角落坐下,开始跟他解释当年的事。 真相很简单,赵榕断断续续措辞了很久,其实两句话就能概括清楚—— 年轻时的赵榕有个喜欢的人,特别喜欢,但是家里连着些亲戚,往难听了说,骂一句“□□”也不为过。 迫于两边家里的压力,两个人分开了,男方出远门打工,赵榕怀着他的小孩不舍得打,就找了言惊蛰这个倒霉鬼。 “再之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现在他挣钱回来了,我们在一起也没人能拦着了。” 赵榕朝远处冲他们打招呼的言树苗挥挥手,又拨拨头发,用余光窥探言惊蛰,不敢转头直视。 “对不起,惊蛰,我真的对不起你。” 她放软语气。 “但真相就是这样,事情也已经发生了,你就成全我们吧。” “以后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开口,能帮的我都会帮。” 言惊蛰没有答应是否给她这份“成全”,他一句话都没说,听赵榕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忍着噎到喉咙口的恶心起身去找卫生间,刚走到水池边就“哇”的呕吐出来。 一旁正在洗手的人被他吓一跳,“哎”一声很嫌弃的跳开,言惊蛰手指紧扣着盆沿。抖着嘴唇对他说抱歉。 收拾完一池子狼藉,他没再回去找母子俩,直接离开了。 言惊蛰在街上漫无目的转了一下午。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停的往前走、不停的走,好像就是他这种人唯一对抗生活的方式。 但今天只是走路远远不够,他满脑子都是言树苗,从呱呱坠地,到他今天兴高采烈的想跟着赵榕回家,这么多年的照顾、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间每一声清脆的“爸爸”,突然在今天变成一个个可怜的笑话。 一直到天擦黑了,他发现自己竟然跟随肌肉记忆走回到了小区门口,脚底突然注铅一样,再也挪不动一步。 言惊蛰的嚎哭很短暂,没等段从细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戛然而止的生生停顿下来。 “灯还没开。”他从段从怀里挣出来,胡乱搓一把脸,扭头往墙上摸。 他脚底实在没有力气,脑子还眩晕着,不知踢到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险些又脸朝下磕在地上。 感觉到段从伸过来想搀他的胳膊,言惊蛰慌乱的推开,碎碎的连声念叨:“没事,我没事。” 段从在原地顿了一下,抬起被推开的胳膊,准确的摁上大灯开关。 糟乱的客厅暴露在骤亮的灯光里,十几个啤酒罐子从沙发到门口滚得到处都是,没喝净的酒水淅淅拉拉印出言惊蛰的脚印,他在刺眼的光亮中捂住额头,蹭着墙壁一点点蹲下来。 “段从,”言惊蛰深深的把脸埋在掌心和膝弯里,发出强忍眼泪的倒抽气,“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我什么都不是。” 段从的目光从满地狼藉上收回来,落到言惊蛰头顶,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他上前一步,弯腰一把扯起言惊蛰的领子,没理会他的惊呼,头也不回的将人拖进卧室里,直接甩到床上。 第 35 章 第 62 章 言惊蛰吓一跳, 立马将手缩回来。 他还记得那次段从喝醉,睁眼看见他时表露无遗的厌恶——这词儿都说轻了, 当时段从眼里是明明白白的恶心与嫌弃。 “想给你擦擦脸,”言惊蛰讪讪的解释,又指一下段从的脖子,“这么歪着不舒服。” 这次的段从倒是没露出那种眼神,他什么情绪都没有,黑黝黝的眼珠甚至沉得有些吓人, 不接话也不动,就这么盯着言惊蛰看。 顶着他的目光犹豫了半天, 言惊蛰还是一点一点的,把膝盖从沙发上撤了下来。 “去床上睡吧。”他把杯子往前推推,毛巾也搭在桌角,“早点休息。” 正要转身回房间时,他感觉自己听到了一声有些烦闷的鼻息,扭头再看段从,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那我先回屋了。”言惊蛰又说。 他不太想走, 虽然不知道留在这能干嘛, 段从也不理他, 但他就是想和段从一起呆着,又怕段从烦, 磨磨蹭蹭的。 直磨蹭到段从重新闭上眼,从嗓子里给他一句“嗯”, 言惊蛰内心才踏实下来,轻手轻脚地回去睡觉。 随着一场大雪,今年的春节正式进入倒计时。 年假前一周是段从最忙的时候,各方应酬都要到位, 该维系的维系,该打点的打点。 身为“段总”,公司开完年会就算休息了。而身为“段从”,生活中永远有处理不完的大事小情。 跟他比起来,春节反倒是言惊蛰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时刻。 学生之家早早的放假了,他乡的游子们融合为庞杂的春运,流通向全国各地,大城市的街道同他一样,只有在这期间才显得闲散空旷。 “糖球爷爷不在了。”言树苗小声嘀咕着,拉着爸爸的手晃悠晃悠,专挑有积雪的路牙子踩着走。 言惊蛰另一只手拎着只大塑料袋,今天腊八,段从一大早被他妈妈喊回家吃饭,他带言树苗出来逛逛,买点儿菜,顺便买些过节吃的糕点和零食。 平时小区旁确实有个老头儿卖糖葫芦,言树苗一提,言惊蛰才发现连老头都回家过年去了。 “你想吃吗?”他捏捏言树苗的小手,往自己袖口里拢拢。 言树苗今天精神不好,耷拉着脖子摇摇头。 他戴了顶毛球帽子,前两年买的了,言惊蛰都忘了这帽子还留着,不知道被小孩儿从哪翻出来,已经发瘪的毛球随着他的动作跟着晃荡。 一人一球,都显得蔫唧唧的。 “怎么了?”言惊蛰看看他,伸手试一下言树苗的额头。 不烫,没生病。 “心情不好?还是想吃别的什么,没敢说?”他在言树苗面前蹲下来,托托言树苗的小脸。 基于自身的经历,言惊蛰从来不想给自己的小孩灌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种思想。 可也许是耳濡目染,或者频繁动荡的生活本身就比说教更有效,言树苗明明只是个小朋友,在某些方面,却有着跟言惊蛰无比相似的特质,都特别能忍。 小孩子有着大人才该有的表现,总是让人心疼的。 言树苗跟着言惊蛰生活到现在,说过最多的词是“不想”:不想吃、不想玩、不想要、不想看……很多时候言惊蛰知道他在忍,可窘迫的生活是事实,并不能因为心疼改变什么,只能装看不见。 所以但凡言树苗露出低落的情绪,言惊蛰只要有一点点解决的能力,都格外重视。 看爸爸蹲下,言树苗站在路牙子上不动了。 父子俩一高一低停在路边,头顶道行树高而秃的枝桠挂着雪,身后偶尔有车慢吞吞经过,在凛冽寒冷的空气中搅和几缕尾气。 言树苗从毛线边边的帽檐下望着言惊蛰,眼睛轻轻扑扇着,像是在思考能不能说。言惊蛰也不催,耐心等着他。 “爸爸。” 好几秒钟后,平时把“不想”挂在嘴边的言树苗小心开口。 “我想妈妈了。” “妈妈”这个词说出来的同时,言树苗的嘴角猛地就瘪了下去。 他抬手往言惊蛰脖子上一搂,扑进言惊蛰怀里,小脸紧紧贴着爸爸的肩膀,大大地吸溜一声鼻子。 言惊蛰并不太意外这个答案。 因为言树苗今天戴的帽子,就是赵榕给他买的。 也是她消失之前,除了母乳,唯一给言树苗的东西。 没有感受过美好家庭的人,很难去界定何为幸福生活,“母亲”这个角色,在这句话里同样适用。 言惊蛰不知道赵榕算不算得上一个好妈妈,他看着赵榕经受怀胎之苦,据说每个人体质不同,孕期反应也不一样,他觉得赵榕应该属于反应很大的那一类,整宿整宿的抽筋,吃什么都反胃,直到生产前都在吐酸水。 她的身体太差,营养严重不足,生下言树苗几乎要了她的命。 可醒来后第一句话,她问的是“孩子呢”;见到言树苗的第一眼,她哇哇大哭,像个小孩。 赵榕的性格在言惊蛰眼中也算得上好,不太爱发脾气,生气时宁愿自己憋着,也不砸东西,更不会打小孩。 她应该是很爱言树苗的,言惊蛰一度认为,她是个好妈妈。 离婚前最后那顿饭,她还给言树苗剥了虾壳,哭了很久,对自己说了“对不起”。 以至于在她带着所有钱离开后,直到现在,言惊蛰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人。 赵榕刚走那段时间,言树苗总找她。 他不知道妈妈去了哪,半夜会突然哭醒,缠着言惊蛰问妈妈呢,妈妈什么时候挣很多钱回来,如果回来的话挣少少钱也没关系。 言惊蛰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孩子不懂离婚,他也不想让言树苗过早的理解“抛弃”,只能抱着言树苗,一下下捋他的后背,直到小孩抽噎着睡过去。 后来应该是意识到就算哭也见不到妈妈,而且提起妈妈时,爸爸也会很沉默,言树苗念叨赵榕的次数越来越少。 今天突然有这种反应,估计前几天已经偷偷哭过好几次了。 毛线球来回蹭着耳廓,言惊蛰照旧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捋捋言惊蛰的背,保持着这个姿势把小孩儿抱起来,慢慢往家走。 “我下来,爸爸。”言树苗在言惊蛰肩膀上蹭蹭鼻子,瓮声瓮气地想往下出溜,“我是大朋友了。” “没关系。”言惊蛰把他的小脑瓜摁回肩上,贴贴他的脸,“今天可以做小朋友。” 年龄与体型上确实是小朋友,不过冬天衣服厚,言惊蛰自己也强壮不到哪去,他手腕上还挂着的塑料袋,托抱着沉甸甸的言树苗,没多久胳膊就有些酸。 好在今天没什么事,言惊蛰不着急,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往家走。 进小区时,他的手机在兜里响了一声,言惊蛰没管,十有八九又是宁望的无聊话,回家再看也一样。 结果刚拐进通往单元楼的那条小路,一个人影远远的就从花坛边上站起来,粗声粗气地朝他喊:“回消息能死啊?!” 言树苗“嗯?”一声扭过头,看见踩在花坛上气焰嚣张的宁望,小声向言惊蛰报告:“是那个凶不拉几哥哥。” 言惊蛰先是惊讶,随后就感到无奈又想笑。 “你怎么过来了?”他抱着言树苗快走几步。 来到跟前才发现,宁望还不是空手来的,脚下的花坛边堆了两个超市的大塑料袋,满满当当,把手的位置都拽成细条了。 宁望没理言惊蛰,先瞥着言树苗恶声恶气地问:“你多大了,怎么还要你爸抱着走啊,羞不羞?” 言树苗刚想喊“哥哥好”,还没开口先被说得脸通红,拧巴着赶紧让言惊蛰把他站到花坛上,人也不喊了。 “别欺负小孩。”言惊蛰朝宁望胳膊上拍了一下。 “我逗他呢。”宁望露出一颗虎牙,从兜里掏出几颗糖,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塞言树苗手里。 “谢谢哥哥。”言树苗不情不愿地道谢,“我又没想要。” “不要还我。”宁望作势又要抢。 两个人跟小孩磨牙似的,言惊蛰拿宁望简直没脾气,转移话题重新问一遍:“你怎么来了?地上这些是你的吗?” “是啊。”宁望蹦下来踢踢袋子,“吃的,还有火锅料。想吃火锅了。” 他想吃火锅,言惊蛰知道,昨天在微信里念叨半天,什么丸子鱿鱼土豆片,想到什么发什么,一嘟噜菜名吵得手机跟来了电话一样。 “然后呢,”让言惊蛰摸不着头脑的不是火锅,“你就买东西来找我给你煮?” “啊,不行吗?”宁望还很理直气壮,“又不让你掏钱,你不也能吃吗?” “我能吃吗?”言树苗小声问,他看见袋子里的地瓜丸了。 “你吃屁。”宁望恶劣地弹人脑瓜崩,“喊哥我考虑考虑。” 宁望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心情简直是肉眼可见的美丽,而言惊蛰一阵无言,根本闹不明白他的脑回路。 “不是我吃不吃的问题,”他指指楼房,试着让宁望理解,“这不是我家,小宁,是我朋友家。” “我知道,一起啊。”宁望还先不耐烦了,弯腰拎起袋子就往楼里走,“你朋友是神仙不吃饭啊?” 第 63 章 段从离开后, 言惊蛰在餐桌前又坐了半天。 他其实很想跟段从商量商量,他心里太乱了, 光是面对和接受赵榕那些话,就让他乱成了一团,言惊蛰真的不知道他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可段从明显没有这个打算,像是已经很……厌倦他生活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变故。 感到厌倦是正常的。 段从从小就讨厌麻烦的事情。 等再回过神,桌上的早餐已经凉透了。 言惊蛰一口口吃完,慢腾腾的把东西都收回厨房。整个房子静得可怕, 他在仅有的流水声中洗着餐具,胸腔里也空空荡荡。 那天之后, 段从就真的没有再对言惊蛰过问一星半点。 在他看来言惊蛰的现状不算什么难事,他不信言惊蛰心里一丁点数都没有——如果事情早晚得到这一步,人要做的只是接受、解决、继续新生活。 言树苗并不是亲生的儿子,他甚至替言惊蛰松了口气。 在沙发上抽烟度过的那一晚,段从也沉下心来思考过——之前和言惊蛰聊到孩子的猜想,段从刚说了一句,言惊蛰就打断他, 近乎偏执的强调孩子必须是他的, 否则他不明白, 这些年的自己在活什么。 言惊蛰把言树苗当成了他的精神寄托,现在这寄托坍塌了, 段从细细感受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是否过于自私,在言惊蛰眼中, 他是否显得过于“幸灾乐祸”。 可这就是段从真实的想法。 自私也好,冷漠也罢,忍住,段从。 他提醒自己。 必须让言惊蛰自己想明白, 他的人生不是只有言树苗,想要如何开始后面的人生,只有他自己真的清醒了,一切才会发生转变。 可言惊蛰这个“屁股”,却迟迟擦不干净。 他以为自己会失魂落魄很久,无法接受前三十年的人生就是个笑话的事实,从此一无所有,彻底成为一滩烂泥。 可现实是,他连做一滩烂泥的资格都还没有。 学生之家的工作还要做,下个季度的房租也快要交了,保洁公司的活儿他不太有心力继续,但之前有几家续费的客户,还是得把人家约好的服务都给补齐。 生活的压力就是一记记无形的鞭子,不留情面的将他抽打起来。 而在忙碌的间隙中,言惊蛰满脑子想的还是言树苗。 那天他去吐了一通就直接走了,赵榕直接将言树苗带回到她那儿,没跟言惊蛰商量“住一段时间”是多久,换洗衣服和书包也没找他要,一整个周末,言惊蛰连一通言树苗的电话都没接到。 看来小孩子跟母亲的亲近果然是天性。 还是说言树苗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所以不想联系他了?这么小的小孩怎的懂这些吗? 言惊蛰回想着言树苗从小到大的种种画面,控制不住的伤心,几次想要给赵榕拨个电话,又被他攥着手机锁上屏幕。 直到周日晚上,想想第二天就要开学了,他实在忍不住,摁下了赵榕的号码。 第一通电话赵榕没接,言惊蛰听着漫长的“嘟嘟”声,突然惶惑起来——自己也太失责了,连赵榕家在哪、现在具体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都不清楚,听了几句话就径自跑了。 他连忙给言树苗的手表打过去,依然没人接。 种种虎毒食子的可怕猜想瞬间在脑海里形成风暴,言惊蛰正心慌,赵榕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他吓一跳,赶忙摁下接听键,才发现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差点没抓稳手机。 “……先跟叔叔去洗澡,妈妈打个电话,给你切水果。” 赵榕那边正在和人说话,语气轻松愉快,伴着放钥匙换鞋子一系列的声响,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喂?惊蛰?”交代完了她才跟言惊蛰打招呼,长长的呼了口气,“我才看到你的电话,哎,带树苗玩了一天,这孩子精神真好……” “怎么了,大晚上打过来,有什么事吗?” 赵榕笑盈盈的,言惊蛰先前那些可怕的想象,在她的语气中顿时成为可笑的臆想。 在她过于自然的询问下,言惊蛰甚至习惯性的产生出不好意思的情绪,好像打扰了别人的生活似的。 “没……”他条件反射的先否认。 耷眼看见床边整理好的一摞小衣服,言惊蛰骤然感到一股自我厌恶,抿了抿嘴。 “明天周一,言树苗该上学了。”他重新组织语言,开始表述最开始打电话的目的,“我去接他回家吧?” 赵榕那头沉默下来,但只有短暂的两秒。 有个陌生的男人声音遥遥的响起来,喊赵榕拿沐浴露,浴室里的用完了。 “你等一下。”赵榕低声交代。 言惊蛰还没来及应声,就听她把手机搁在桌面上,踩着拖鞋走开的脚步声。 等待的时间里,言惊蛰听到了言树苗的声音,赵榕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言树苗有些腼腆,说他该换内裤了。 小孩子声音很轻,隔着距离,听起来有些模糊,却让言惊蛰喉咙口一酸,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了上来。 ——他发现这两天所有混乱的自我煎熬,还是敌不过身为父亲对孩子的爱。 仅仅分开两天而已,再听到言树苗说话,就像隔了二十年。 他想把言树苗接回来。 管什么亲不亲生,他只知道这是他亲手带大的小孩。 “妈妈给你买了,都洗好晾干了。”赵榕笑着回答,“先洗澡别冻着,等下给你拿。” “好。”言树苗很有礼貌,“谢谢妈妈。” “这两天跟叔叔和妈妈在一起,玩得开心吗?”赵榕突然又问。 “开心!” “真乖。是不是暂时还不想回你爸爸那里?继续跟妈妈住一起好不好?妈妈都好久好久没有好好陪你了。” 言树苗小声嘀咕了句什么,言惊蛰没听清,只听到他最后雀跃的一声“好”。 那边的手机再被拿起来,赵榕的态度与刚才截然一变,淡漠地询问言惊蛰:“听到了吗?” 言惊蛰坐在狭小的卧室里,望着租房里老旧的地板发愣。 “我以为那天该说的都跟你说明白了。我没打算以后不让你见孩子,但这才两天,你急什么?” “有些话我不想说透,怕伤你自尊。而且小孩跟谁能得到更好的生活,我觉得根本不用多说。” “言树苗自己都知道跟着谁才能玩的好,吃的好。” “你给不了他好的条件,可他喊你这么多年爸爸,你起码别害他。” 赵榕的态度尖锐起来,每个字都像针,直往言惊蛰耳道里扎。 他觉得“害他”这话很刺耳,想反驳,但话到嘴边,言惊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突然脱口提出:“我想做个亲子鉴定。” “不用麻烦。” 赵榕没有拒绝,带着些许对言惊蛰的怜悯,很爽快的回答。 “之前我们悄悄做过了,言树苗跟我现在的丈夫就是实打实的亲生父子。鉴定书你需要的话,可以给你一份。” 第 64 章 言惊蛰收拾了两摞衣服, 言树苗的几个玩具,平时画画的小本儿、画笔一起, 装了一大行李包,连带着言树苗的书包,跟赵榕说好,周一早上去学校门□□给她。 这一宿他翻来覆去没怎么睡,脑子里回放着赵榕和言树苗的对话,后半夜突然翻身坐起来, 找出以前的旧手机,一张张看言树苗小时候的照片。 终于熬到天亮, 他起床换衣服洗漱,随便煮了两个鸡蛋当早饭垫巴下去,把行李包重新收拾收拾,盯着时间等出门。 而真到了出门时,言惊蛰想了想,赶忙回到屋里把行李包打开,把里面的衣服又掏出来一半。 约好的时间是八点十分, 言惊蛰来早了, 他在校门口的树荫下等了半个多小时, 去给言树苗买了两包零食。 进出校门的人流从少到多,直到八点十五, 赵榕的车才姗姗来迟的开过来。 “爸爸!” 言树苗先看到了路边的言惊蛰,降下副驾驶的车窗喊了一声, 车停稳后,他小鸟似的推开门就朝外扑。 言惊蛰心口被他这一声喊得又酸又软,赶忙迎了几步,连声叮嘱:“慢一点, 不要跑。” “爸爸你看,”言树苗蹦蹦哒哒的转身展示,“妈妈给我买的新书包!” 赵榕撑开小阳伞从车上下来,另一只手拎着精致的小包,遥遥打量一眼言惊蛰手上的大包小包,戴上墨镜皱了皱眉。 “不是说把课本给带来就行了吗?”她在言惊蛰对面停下,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低声问,语气不太愉快。 她给言树苗换的不只是一个书包,从衣服到鞋子,连言树苗脖子上挂着校园卡的卡套,都不是之前那个洗到发白的蓝布套,变成了崭新鲜亮的卡通角色。 言惊蛰看着浑身焕然一新的言树苗,再看看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面对赵榕的质问,一瞬间答不出话来。 “怕他在你那衣服不够换,”他半蹲下来拉开行李包的拉链,想展示给赵榕看,“都是平时穿的,还有睡衣和他的……” “不用不用,哎。”赵榕看都没看就直摆手,“都是人,弄一地还要收拾……我都给买新的了。我自己的儿子在我那儿住,穿衣服你还不放心啊?” “……还有言树苗画画的东西,他喜欢画画。”言惊蛰顿了顿,坚持说完。 言树苗看到了自己的画本,跟着蹲下来,很爱惜的拿出来摸了摸。 “这是段叔叔送我的,妈妈。”他仰头想给赵榕看。 赵榕不知道什么段叔叔,她只觉得言惊蛰在校门前摊开一堆东西,像个摆摊儿收拾破烂的,人来人往的注视让她有些丢人。 “行那赶紧收起来吧,还有你的课本,都收新书包里。”她催促言树苗,“马上要上课了。” 言惊蛰带来的衣服都被拒收了,他给言树苗买的零食也没来及给,赵榕在一旁一会儿皱皱眉一会儿跺跺腿,浑身写满了不耐烦。 “想回家吗?放学爸爸来接你,咱们回家吧。”言惊蛰在帮着言树苗收拾书包时,轻声问了句。 “嗯……”言树苗迟疑的拖着鼻音,言惊蛰注视着他显出陌生的小脸。 看看言惊蛰又看看赵榕,言树苗同样小声的回话:“爸爸,我现在想在妈妈那里住。” 小孩背着他的新书包,欢快的跑进校门里。 言惊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站起身,赵榕递过来一张纸:“鉴定书,给你复印了一张。” 这是一张A4纸,折了两折,被赵榕随便的塞在小包里,随手一捏就能抽出来。 言惊蛰沉默着接过,只感到触觉无比的不真实——就这么一张薄薄的纸,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松的否决了他这些年来,与言树苗在血缘上的所有联系。 “你们能……不要现在告诉言树苗吗?” 他向赵榕提出一个请求。 大概是看着一个成年男人,露出那样失落茫然的表情太过可怜,赵榕的态度缓和了些,用一种近乎于怜悯的眼神望了他一会儿。 “可以。我们也是这么打算的。”赵榕答应他。 “你不要弄的好像以后就见不到言树苗了,我们只是把孩子接过去暂时住一段时间,补偿这些年对他的亏欠。” 她安抚性的拍一下言惊蛰的手臂。 “等树苗在我那儿住够了,只要他说想你,我就把他送回去。” “平时周末放假,你想孩子了,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带他出去玩……” 赵榕又说了些什么,言惊蛰没有再往耳朵里听。 ——亲生母亲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言惊蛰的想法不作数,除非言树苗开口提出不想和她一起住;平时没事不用总联系,实在想孩子了,等到周末或放假时再见。 言惊蛰照顾言树苗的权力,就这样被一张A4纸,轻而易举的取代了。 拾掇半宿的东西怎么带过来,又被怎么原样封起。 言惊蛰没去挤公交,也拒绝了赵榕要开车送他回家的客套话,他今天是跟学生之家请了半天假来的,现在时间很富裕,足够他慢慢走回去。 独往回走的路上,不知为何,言惊蛰突然回想起,当时他带着言树苗离开段从的租房,父子俩一大清早去赶车回老家的情景。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言惊蛰顿顿脚,仰头望向不远处的小区。 他选择来到这个城市、离开、跟着段从回来、再离开、租下这间价格不菲的租房,都是为了言树苗。 言树苗是他用力活下去,仅有的信念。他曾以为如果连言树苗都不是他的,那他的人生就一丁点儿意义都没了。 可现在,言惊蛰不知是迟钝还是麻木,觉得也不过如此。 他早已习惯失去一切了,那张鉴定书更像是给自己一个心死的交代。 至少…… 段从的面孔从他头脑里一闪而过,言惊蛰慌忙打散自己的思绪。 他不能真的无耻到这个地步,真把段从当作一无所有后,才去考虑的那条退路。 地球不会因为少了谁停转,生活也不会顾虑着个人的心情不再继续。 一个人的生活很枯燥,不过言惊蛰在逆来顺受这方面早就磨练出来了,他不再多想,每天该上班上班,该买菜买菜,该烧饭烧饭。 他本来打算辞掉保洁的工作,现在也改变了主意,比之前接活更多、更勤,用干活来抵消回家时满屋子的空荡与寂静。 每个周五的傍晚,他可以去接言树苗放学,带他吃些好吃的。 日常生活少了一份开销,真的能攒下不少钱,以前不舍得带言树苗去的那些乐园、饭店,不舍得买的小玩意儿,现在言惊蛰每周都想带他去一去。 然而他想像中言树苗开心雀跃的模样,并没有出现。 “妈妈和叔叔带我来过了,爸爸。”言树苗晃晃言惊蛰的手,一句话就打乱了言惊蛰的计划。 “啊。”他愣愣,在路边停下来,“那你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吗?” “我们随便吃一点东西吧,”言树苗像个小大人一样,抬起手腕看看自己的手表,“妈妈给我报了美术班,七点半我就要去上课啦。” 言惊蛰知道环境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很大,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眼前的言树苗穿着又一身新衣服,顶着他妈妈带他修建完的松软头发,落落大方安排计划的样子,跟先前与他生活在一起,什么都不敢吃不敢要的言树苗,几乎截然变成了两个小孩。 “宝宝,”言惊蛰突然有些慌,他蹲下来直视着小孩,用最温和的语气问,“你不想爸爸吗?这星期跟爸爸回家住好不好?” 言树苗稚嫩的眉眼中流露出犹豫的那一刻,言惊蛰的心凉得厉害。 “可是妈妈说……”言树苗小声嘀咕着,抬手抱抱言惊蛰的脖子,像以前一样跟他撒了个娇。 “我们明天要去博物馆,还要去看米奇。爸爸,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原本安排的晚饭作废,言惊蛰匆匆带着言树苗去吃了顿披萨,就将他交还给赶来带孩子去上美术课的赵榕手里。 “跟你爸爸说再见。” “爸爸再见!”言树苗攥着赵榕的手朝言惊蛰挥胳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弯起来。 手机铃声响起来时,言惊蛰正拎着没吃完打包出来的披萨,坐在小区的公园里,望着不远处遛狗的几个年轻人发愣。 “你要是不回消息就把手机扔了行不行?”宁望暴躁的语气从听筒那头传来。 “抱歉,我调静音了。”言惊蛰回过神,抬手抹了下脸,“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你总统啊?”宁望毫不客气,“过来给我做饭!” “我今天……”言惊蛰不太想动,他今天没有伺候少爷脾气的心情。 “半小时。”宁望懒得再听他其他借口,“不然我直接打电话投诉这个傻逼保洁公司诈骗。爱来不来看着办吧” 言惊蛰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宁望很敏锐的捕捉到他的情绪,语气冷漠下来。 “老子花了钱的。这么不乐意给我做饭?” “没什么。”言惊蛰拖着双腿从长椅上站起来,低头看看手里的纸盒,“你想吃……披萨吗?” 第 36 章 在小区里拉拉扯扯的不像样, 看宁望这么兴冲冲,还是自己拎着菜来的, 言惊蛰也狠不下心来撵人。 这么多东西拎着确实累人,他只好先跟在宁望身后上去,头疼地思索着该怎么处理。 然而从进电梯一直憋到家门口,他也没能想出个妥善的主意。 还是那句话,如果是言惊蛰自己真正的房子,哪怕还是“租”的段从家, 只要没和段从住一起,让宁望来吃顿饭都是小事。 就算抛开寄人篱下这点不管, 单就段从不喜欢家里来外人这一点,言惊蛰都没办法自作主张。 “一梯一户啊?这公摊多冤大头。” 宁望根本没把言惊蛰的愁眉苦脸当回事,走在楼道里,还有模有样地研究起来。 “是你什么朋友,黑着个脸去医院看你、然后一大早去买套儿那个?” “小宁。”言惊蛰捂上言树苗的耳朵,停下来认真看着他。 “你朋友挺有钱啊,你怎么一天这么苦哈哈的。”宁望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开始说胡话, “去我那住得了, 每天做顿饭给我吃,也不收你房租。” 这小孩跟他说话越来越没溜儿, 言惊蛰头疼死了。 “我朋友今天不在家,我们折折腾腾的不合适。”他咬咬牙, “东西你拿回家,我请你去火锅店里吃,行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只要是个有点儿社交礼仪的正常人, 肯定都不会再继续坚持。 而且明显这也是最恰当,对宁望来说毫无损失的方法。 偏偏宁望他就不是个正常人。 “不。”宁望简直是在挑衅,把两只大袋子直接往段从家门口一扔。 言惊蛰越这样,他就越想吃这顿饭,屁大点儿事搞这么严肃,他倒是想看看那个朋友能把言惊蛰怎么样。 “他不在家你还怕什么,有这墨迹的功夫都够我吃完走的了。神经。” 言惊蛰还想再提议要不然去宁望家给他煮,言树苗晃晃他的手,仰头说了句:“段叔叔很好,爸爸,不会生气的。” “你看,小孩都知道。”宁望斜靠在墙上添油加醋。 “要是你带朋友回家吃个饭都跟你不高兴,我看也不算什么好兄弟。真不明白你在怂什么……你怕我偷东西?” 宁望眯了眯眼。 话题要往这个角度歪,那言惊蛰再拒绝就说不清了。 他和段从的关系更跟宁望说不着,也没必要让他明白。在心里叹了口气,言惊蛰只好开门,和宁望一起把东西拎进来。 火锅处理起来确实快,锅里接上水兑好煮料,配菜洗好摆盘就能等着吃。 汤底的香气逐渐飘散开来,言惊蛰灶台前犹豫不决。 段从每次去他妈妈那儿起码都得大半天,今天好像还来了亲戚,他十有八九晚上也得在家吃。 如果按宁望所说的,赶紧吃完赶紧走,不告诉段从也没什么问题。 可要真这样做,言惊蛰心里老觉得不得劲儿,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古怪得很。 宁望和言树苗闻着味儿都过来了,直喊饿,言惊蛰把炉子搬桌上让他们先下肉吃,自己拿着手机去阳台打电话,还是得跟段从说一声。 号码摁到一半,想想这会儿正是饭点,段从一家应该已经吃上了,他又退出拨号界面去发微信。 正打着字,家门口传来“嘀”的解锁声,段从拎着两只纸兜开门进来,在满屋子浓郁的的火锅味儿里,微微挑了下眉毛。 “段叔叔!”言树苗跑去迎人。 言惊蛰在阳台没听见门响,被言树苗这一嗓子吓一跳。 他赶紧从阳台出来,对上段从直视过来的眼神,忙举起手机跟他解释:“我正想给你发消息,小宁家里今天没人,他想吃火锅,就买了东西……” “我自己过来的。”宁望打断言惊蛰的话,主动坦白。 他正往言树苗碗里舀肉,像个土匪,一勺子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兜满了就往人碗里磕。 “我不吃这个长长的脚……”言树苗赶紧护着自己的碗,端出去老远。 宁望不耐烦地把他拽回来,夹走他碗里的鱿鱼须,扔自己碗里。 “不好意思啊,哥。”宁望接着说,“等会儿桌上造的这些,我收拾。” 他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这次没跟段从横鼻子竖眼的,虽然语气很生硬,喊“哥”时表情也别扭,好歹该打招呼打招呼了,该喊什么也喊什么。 “没事儿,吃你的。”段从无所谓地笑笑, 相比起言惊蛰的无措,和宁望的言不由衷,突然回家的段从才是真正的自然。 “小事儿,吃你的。” 他没管言惊蛰,向宁望抬了下嘴角,然后将提着的纸兜搁在桌上,指指言树苗,示意他过来。 “是什么?”言树苗知道肯定又给他带好吃的了。 “粥。腊八节喝腊八粥。”段从说,“你在那边另一个家见过的奶奶,她煮的,让我带给你喝。” “哇。”言树苗很开心,也很懂事,立马弯起眼睛说:“谢谢奶奶。” 但小孩子的味蕾不会骗人,如果没有火锅,他一定立马要尝尝这个腊八粥的味道。 跟香香麻麻的火锅一比,粥的吸引力就实在太弱了。 “我在吃火锅,叔叔你吃饭了吗?”他热情地跑回去拿勺子,“我给你夹尿尿丸!” 宁望刚往嘴里塞一个撒尿牛丸,被呛得扭头冲墙直咳嗽。 段从也笑了笑,告诉言树苗“吃过了”,让言惊蛰想喝的话自己热一下,就先回卧室换衣服。 “我说什么来着。” 他前脚刚走,宁望就用气声对言惊蛰说,“哪有你想得那么夸张啊。” 言惊蛰这会儿完全没心思理他。 他觉得整个客厅混乱极了,简直有些想不通这场面到底如何形成的,自己夹在中间只有说不来的尴尬。 匆匆将纸兜拎去厨房,他发现袋子里除了盛粥的小保温桶,还有几个餐盒,里面装的一看就是专门拨出来的家常菜,言惊蛰心里顿时跟被拧了一把似的,说不来的难受。 段从掩上卧室门,先往嘴里衔了根烟。 家里住进来父子俩后,他在室内抽烟的频率减少很多,毕竟言树苗太小,小孩子闻多了二手烟肯定不好。 但火锅的味道实在是太冲了。 偏头嗅一下肩膀,他皱着眉头将外套脱下来,连带着里面贴身的毛衣衬衣一起甩进卫生间,随手拽了件睡衣套上,将窗户也一并推到最开。 老妈的电话正好打过来,问段从到哪了,家里多了对耳机,是不是他落下的。 “不知道。不是我。您收着吧。” 段从坐进沙发里,曲起一条腿踩着沙发边沿,虎口撑着额角,烦躁地揉了揉。 “谁少了东西,回到家想起来肯定得打电话问。” “不是你那肯定是乐乐。”乐乐是段从三叔的儿子,“这小子回回来家里吃饭都得掉东西,挺大个人了天天毛手毛脚。还跟你学的臭毛病,饭没吃完就嚷嚷着‘有事有事’,你前脚刚走,他喝两口汤也跟着跑了……” 老妈在电话里碎碎念叨,段从配合着笑笑,说不出为自己辩驳的话来。 他们家亲戚多,姥姥家那波主要在乡下,奶奶家离得近,几个叔叔姑姑家相处得都很好,逢年过节总聚在一起吃饭。 老妈骨子里是个很注重家庭和节日仪式感的人,段从清楚自己这辈子是不能让她抱上孙子了,所以不管多忙,老妈喊他回去吃饭,他都尽量过去,当儿子该表现的地方,都把面子给她和老爸撑得足足的。 今天原本也该如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饭桌上坐不住。 早上出门前,言惊蛰和言树苗看他的眼神,一整个半天就在段从脑海里来回冒,到底闹得他找个理由提前离席,还装了一兜的菜。 结果回到家,看到的就是客厅那一幕。 段从仰头枕着靠背,眯眼望着缥缈的烟气,回想这些日子与言惊蛰的相处。 确实像韩野说的那样,挺没意思。 “……剩的菜还有一桌子,晚上我让他们继续来解决掉,你还过不过来了?”老妈在电话里问。 段从夹烟的手搭在膝盖上,往外弹了弹烟灰,正想“嗯”一声答应下来,门外传来“笃笃”两道敲门声,以及言惊蛰轻喊:“段从,我能进来吗?” “再看吧,妈。”段从望着前方的门扉,烟蒂在指间轻轻转半圈,“有空我就过去。” 段从卧室的沙发在阳台的落地窗前,正对着房门,言惊蛰推开门一抬头,就与段从的视线碰个正着。 “你扣上扣子。”他忙反手把门扣上,“都快过年了,家里再暖和也别冻着肚子。” 段从没动,直到言惊蛰来到面前,能隐约闻到他身上散来的火锅味,才低声问:“吃饱了?” “嗯。”言惊蛰不好意思地耷耷眼,很快又抬起来,向段从弯弯眼仁,“我喝了阿姨煮的粥,好喝。” 段从手里一直转动的手机停顿片刻,被他无所谓地丢到一旁:“给言树苗带的。” “哦。”言惊蛰点点头,并不在意,自己拽过凳子坐下来,“宁望回去了,外面我也收拾完了。” 段从表情淡淡的,没说话。 “我确实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言惊蛰继续说,“也不知道他这么能想一出是一出,可能是觉得跟我熟起来了。其实小宁人挺好的,就是性格一阵阵的,让人……” 虽然段从没表现出什么,宁望也觉得他小题大做,言惊蛰还是想再好好解释解释。 不过话还没说完,段从就打断了他:“言惊蛰。” 言惊蛰闭上嘴。 “你知道我最烦这个。”段从说。 “嗯。”言惊蛰闷着嗓子。 他知道段从受不了自己家里染上陌生人的味道,厌恶自作主张的决定,甚至对宁望这个人本身就没好感。 结果今天一股脑儿全被他撞上了。 言惊蛰宁愿段从对他发火,冷嘲热讽也行,都比这样毫无情绪的对话让他好受。 段从一这样,他就觉得前阵子那些微妙的试探与接近,全成了无用功。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沉默,段从真的懒得再跟他发火,单手搓开烟盒,又咬上根烟。 见言惊蛰只盯着他看不开口,他终于透出淡淡的不耐,开口提醒:“还有事吗?” 没事就可以出去了。 言惊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张了张嘴,他突然道:“我请你吃饭吧。” “什么?”段从都没弄明白他思路是怎么跳过来的。 “吃饭,你想吃什么?我请你。”言惊蛰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给启迪了,迷茫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后背也不自觉地挺直,“你中午是不是没吃好?晚上我请你去吃,好吗?” 言惊蛰最近攒了些钱,学生之家的工资不高,但他除了交房租,吃喝住行都花不了多少钱。 虽然都是托段从给他打得低到离谱的折,用这样存下来的钱要请段从吃饭,难免有点儿“羊毛出在羊身上”的羞耻感。 可他的心意是真的。 段从想吃龙虾也行,把他攒的那点儿积蓄一顿吃光也行,只要留够言树苗的花销,给段从花钱他完全不心疼。 他兴致勃勃地问段从想吃什么,段从看了他半天,问出来的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请?” “就是想请你。”言惊蛰说,“也该请,你帮我和言树苗太多了,应该谢谢你。” 段从对这个答案没做出任何评价。 他静静地望着言惊蛰,许久,低头扯起一抹很嘲讽的笑。 也不知道是笑眼前人,还是笑自己。 段从答应了言惊蛰的请客,只是答应,对于要吃什么、去哪吃,既没提出想法也没有兴趣。 言惊蛰没注意这些,他在手机上很认真的查了一下午,恨不能拉出个单子,根据段从的喜好口味,将他经济允许范围内的饭店比了个遍。 最后他选中一家音乐餐厅,还狠狠心预约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比他的计划超标出二百多块。 正儿八经的西餐厅对着装有要求,不过言惊蛰选的这家还够不上那个档次——对他而言是超标,实际也就是个网红店,装修得花里胡哨,环境也就那回事,乱糟糟的什么人都有,靠窗的位置远没有想像中那么气派,也没有宣图上高级的夜景。 言惊蛰还认真给自己和言树苗捯饬了一番,来到店里落座后,难免有点儿失落。 好在段从没表现出什么,他好看,往那一坐自带气场,低声点餐的样子反倒把环境给衬托得高了个档次。 而且菜色还是不错的,段从吃东西不怎么挑食材,但挑口味,平时他自己吃饭时,不合口的说剩就剩着。今天倒是把自己的餐都吃了个七七八八,还手把手教言树苗切了牛排。 一顿饭吃到尾声,楼下嘈杂的音乐终于换成了舒缓的曲目。 言惊蛰听着音乐,坐在对面看段从逗着言树苗有说有笑,心里那点儿失落不知道什么时候荡然无存,只剩下近乎不真实的满足感。 三分牛排,一份汤,一份意面,一瓶言惊蛰喝不出好赖的葡萄酒,一小盘言树苗的酸奶甜点,总共一千三百块。 “段从,你开心一点了吗?” 回到家里,段从在前面开门,言惊蛰背着睡着的言树苗靠在墙上,突然问。 他声音已经飘起来了,又轻又黏,段从知道这是言惊蛰的酒劲上来了,回头看他。 楼道灯似乎出了问题,没亮,晾台处朦胧的夜色笼过来,言惊蛰歪斜着脑袋抵着墙面,很缓慢地眨眼睛,平日里照顾忙于生计的疲态被掩在黑暗中,乍一看像是回到了大学时的状态,被酒水浸亮的眼里只有段从。 段从也喝了酒,心口的神经一蹦,他忍了忍,没忍住,抬手刮刮言惊蛰的脸:“醉了?” 他是用指关节刮的,手背冲着言惊蛰,稍微碰一下就打算收回来。 可是没能收成功。 言惊蛰偏过下巴,熟练的将段从的手蹭得翻个面儿,让手心朝向自己,然后把滚烫的脸颊埋进去。 “我没有火锅味了。” 他在段从掌心里缓慢磨蹭,像呓语,鼻尖抵着掌纹,很贪心地深深一嗅:“你闻闻吗?” 第 65 章 第 37 章 “你吃锤子吃。” 韩野转了把方向盘, 瞪一眼车载屏幕上跟正在进行的通话:“出不出来,一句话。” “听不懂人话?”段从那边的语气有些无奈, “说了我在吃饭了。没心情,自己喝去吧。” 这是最近小一个月,韩野第三次喊段从,第三次喊不出门。 跟段从认识这么些年,他是真懒得出来玩,还是心里有事儿, 光听打火机的响儿韩野都能听出来。 原因都不用想,除了言惊蛰没别人。 真是被屎糊了心了, 挺体面一大老爷们儿,这么些年就栽在个窝囊废手里。 “你直接去找他行不行啊?”到目的地了,韩野降下车速,顺着门童的指引,停在预留好的车位上。 “主不主动还有区别吗?十多年的脸面指望着一茬收回来?你在他跟前还有脸吗?” “人万一就不联系你,追在那前妻屁股后头求复合去呢?” “我可告诉你就言惊蛰这样的,他真干出这档子事儿我都不惊奇啊。” 韩野咄咄咄的一通骂, 连带着解安全带抄手机的动静, 稀里哗啦听得段从直皱眉。 本来心里就烦。 快一个月了, 自打他上次从言惊蛰家走,撂下话让言惊蛰把屁股收拾干净再找他, 言惊蛰就跟人间蒸发似的,连个消息也没再发过。 “挂了。”他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 懒得跟韩野解释。 “你是真……我操,段儿。” 韩野还想再骂两句,突然语气一变,整个人都沉默下来。 “车刮人了?”段从听他不像作妖, 把手机又贴回来。 “我他妈真……”韩野咬着牙骂了句什么,突然又笑了,不知道瞅见什么乐子,冲着酒吧街的路口“咔嚓”拍张照片。 “自己看吧。”他恶狠狠的给段从发过去,“继续闷家里当你的情圣吧,人家玩得可开着呢。” 韩野要下车,主动把电话挂了。 段从沉默两秒才把手机拿下来,盯着灭掉的屏幕,他轻敲了两下唤醒。 和韩野的聊天框里蹦出一张新鲜的缩略图,段从不用点开,只扫一眼,他就能认出那片灯红酒绿的背景前,被人揽着肩搂着背的言惊蛰。 此刻的言惊蛰十分局促。 昏暗的环境,震耳欲聋的音乐鼓点,与时不时晃过的刺眼光线,混搅成一团可怕的混沌包裹着他。他挤在卡座的角落里,两手交握着宁望给他的酒瓶搁在腿上,望着周遭时髦的妖魔鬼怪,太阳穴“嗡嗡”直响,感到十足的格格不入。 原本言惊蛰只想把披萨送给宁望,就回家洗个澡休息。 他今天实在没心情哄小孩,言树苗的选择像是把他的一部分父性给带走了,想想宁望的坏脾气,言惊蛰去见他的路上都觉得累。 结果宁望见到言惊蛰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没有发火,也不是阴阳怪气,他上下打量着言惊蛰,原本想好了要好好发作一通的打算都给压下去了。 “嗯?” 言惊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宁望在问他怎么这么久不过来做饭。 “我最近家里有些……” “我问你。”宁望开口打断,着重强调了“你”字的音量。 他刚睡醒没多会儿,只穿着一条大裤衩,手里攥着听冰可乐,另一只手反过去抓了抓后背,吊儿郎当的晃到言惊蛰面前,伸手把可乐瓶子往言惊蛰颧骨上一贴。 言惊蛰被冰了个激灵,往后退开。 “哭过啊?”宁望歪歪脖子。 被一个比自己小十岁,姑且能称为青年的人问出这么句话,言惊蛰对上宁望黑黝黝的眼仁儿,胸口猛地胀满酸楚。 “没有。”他忙低头躲开,用手背搓搓被冰到的位置。 言惊蛰确实没哭,他哭不出来,从得知言树苗不是他亲生小孩那天起,他身体里好像就有一部分感受能力丧失了,最近整个人都很迟钝,迟钝的接受着又一轮现实,迟钝的让自己适应,迟钝的独自难过。 每天洗漱的时候,他看着镜子里的脸,自己都看不出太过悲伤的端倪。 来之前他也只是在公园里发呆而已,真不知道宁望怎么会有这种疑问。 宁望当然也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言惊蛰的五官看起来是没有掉过眼泪的痕迹,依旧是平常苍白的一副面孔,他就是莫名觉得……现在的言惊蛰,很脆弱。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没事,可在宁望看来,眼前这个人如果再不被搀扶一把,就要瘫倒了。 言惊蛰把手里的小半盒披萨递过去,宁望掀开看一眼,就无比嫌弃的连盒带饼丢进垃圾桶。 他非要吃现做的炒菜,食材都在冰箱里现成的,言惊蛰没办法,还是洗手去做了顿饭。 边忙活,他边在宁望的追问下,把最近发生的事删繁就简的说了说。 “你不想要你儿子?” 宁望听他说完,语气一下子变冷了。 “可能吗?”言惊蛰举着锅铲回头望他一眼,乏力的解释,“但他确实在他妈妈那儿生活得更好。而且……” 而且言树苗现在也不想回来跟他过。 这话言惊蛰没说,抿了抿嘴,他低头把炒菜盛到盘子里:“而且他很久没见他妈妈了,小孩子想和妈妈一起生活,是本性。” “本个□□。”宁望冷不丁爆一句粗口,把言惊蛰吓一跳。 “你他妈就是个软蛋。”宁望嫌恶地瞪着他,“想要你儿子就去抢啊,去打官司,什么更好的生活亲不亲生,没钱就他妈挣,谁养他谁就是他亲爹。找他妈什么借口。” “窝囊废。” 这些话实在有些过分了,刺耳得可怕。 言惊蛰觉得宁望的反应过于强烈,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起宁望的家庭环境没,他和他父母的关系,有点儿明白过来,什么都没说。 “吃饭吧。” 他把碗筷都端到餐桌上。 “吃屎。” 宁望骂完一通后,火气也下去了。 正巧他手机响了两声,拿起来看看,他随手从沙发上捡件衣服往身上一套,拽着言惊蛰就出门。 “带你去放松放松。” 第 38 章 大概是在他们大二升大三的暑假, 有一回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言惊蛰一身痒痒肉, 禁不住碰,段从在这种事情上又凶得很,把他的眼泪给逼出来是常有的事。 但那次他完全是被段从给欺负了。 夏天口渴,他兼职喝多了水,见到段从时本来就憋得慌,段从不让他去, 摁着人折腾。 男生的体身构结很无奈,什么都从一条管道走, 那什么的时候尿不出来,只能挺着熬。 等哆嗦着承受一轮,段从趁他昏头涨脑地没缓过劲儿,将人带到桶马间生卫前,就那么面里在堵命令他:“尼奥。” 言惊蛰天生脸皮薄,就算被迫接受过多少花样,这么不要脸的要求还是把他吓着了。 可他满脸通红的拒绝根本无济于事, 整个人被段从折腾得东倒西歪, 最后彻底憋不住了, 一股股洒得到处都是。 “宝宝,你就像……”段从当时急促的吸呼与过分的动作言惊蛰还记得, 他咬着言惊蛰的耳朵说了个流下比无的词。 过于凶猛的修齿与块赶一同袭来,言惊蛰从耳孔到太阳穴猛地一缩, 心脏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淅淅沥沥抖个不停,几乎要死过去。 但在一切结束后,满身狼狈的他被段从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极其温柔地安慰:“没事了,乖。没事了。” 然而时过境迁,此刻面对相似的情况,两人的状况全都与当时截然不同。 段从的手劲大得吓人,他质问着言惊蛰的狼狈,语气里是实打实的讶异与作弄,以及时隔多年再次触碰到言惊蛰的关键置位,那份强烈的本能应反。 言惊蛰则已然崩溃了。 他被段从捉进屋里的那一刻就崩溃了——准确来说,他的心理防线从段从在门外碰到他的脸时,就已经悄无声息的坍塌。 “我,不行……别!”他仅存的清醒里残留着可怜的自尊,想拨开段从的手,本能却根本骗不了人,言惊蛰像只不灵活的牵线木偶,随着段从越来越不假思索的力道,跟随做出不同的条件反射。 不正常。 段从压迫在言惊蛰身前盯着他,死死地盯着,粗重的喘息同样彰显着他此刻的情绪。 明明已经分手那么多年了,明明言惊蛰的儿子都有了,就睡在隔壁,此刻两人这样不清不楚的摞在一处,莫名让人有种“捉奸偷情”的恶心,以及头皮发麻的兴奋。 可再怎么刺激兴奋,这样的言惊蛰也不正常。 段从对言惊蛰的身体太熟悉了,任何状态下的言惊蛰他都感受过。就算体质敏感,就算喝醉了酒,现在的言惊蛰也未免过于,亢奋了。 那双几番慌乱的眼睛与激动过头的应反,绝不仅仅是出于被碰触。伴着言惊蛰又一声不成调的惊喊,段从手臂一动,实打实地握住了它。 “……不止尼奥了,尼奥之前你就摄过了。” 段从头皮发麻,都是难人,他试一把就知道言惊蛰发生了什么,心理上歪曲的感受导致他手腕的力道完全在发狠,几乎将言惊蛰就这么掇在手心里托起来。 可尽管反应如此剧烈,这么半天过去,言惊蛰也只是微微涨蓬着,除了气喘得像个破风箱,以及不断紧抽的下复和眼珠,始终没有更强烈的血充反应。 “怎么回事,漏成这个样子。”段从心底涌上奇异的感受,他抿抿嘴,掐住言惊蛰脆弱的木艮部,“你坏了吗?” 被段从作弄到现在都没显出恐惧的言惊蛰,听到这句冰冷的质问后,突然就彻底瘫软了。 “我坏了,段从。”他擒着段从的手脖,发出小孩一样惶惑自卑的哭声,“我,我已经好久都赢不起来了。” 段从手掌的动作一顿,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投射出不易察觉的错愕。 言惊蛰没骗他,他身体确实坏掉了,而且坏了很久,从与赵榕结婚后不久,就出现了问题。 一开始只是纯粹的无法起来,言惊蛰没有慌乱,甚至感到庆幸——他真的无法对着赵榕履行所谓“丈夫”的义务,女性过于绵软的触碰让他无比反胃,不管赵榕怎么尝试,只要想到段从,他就瑟缩得像个废物。 赵榕似乎也并不在意他行不行,她也只在喝多了酒,与情绪骤然起伏时试探过言惊蛰。 接连几次的失败之后,她也崩溃似的大哭过,之后对待言惊蛰就越发的沉默不语,很久都没再往言惊蛰被窝里钻过。 与赵榕的五年婚姻让言惊蛰彻底认清自己:除了段从,他接受不了任何人。 随着言树苗的出生,那方面的发泄更加变得可有可无,抚养一个小孩子的成本高昂得吓人,他一切精力都用在工作上,自欺欺人的安于无性生活。 他本打算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直到赵榕和他离婚,言惊蛰迷茫地发现,明明没有了心理上的暗示与压迫感,他依然不行。 强行摆弄的时候也能出来,也有勉强的快赶,就是应不起来,那疲乏的部位如同他人生的具象,窝窝囊囊,一无是处。 “所以。”段从打断了言惊蛰断断续续的自述。 他眉眼间难掩对于“赵榕”“结婚”这种词的厌烦,以及烦躁之下微妙的逼视,盯着言惊蛰问:“你和她没上过几次床?” “……两次。”言惊蛰尴尬地垂下眼,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婚前,和……结婚那天。” 那两次他都喝多了,第二天醒来时看着身旁□□的赵榕,他惊惶地回忆头天夜里零碎的记忆,祈祷什么都没发生,可赵榕羞赧笃定的表情,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段从对于这个回答没做出表情,冷冷地看了言惊蛰一会儿,他叠起腿往后靠在沙发椅背上,点了根烟移开视线。 他们现在的情形古怪到了极点:明明几分钟前还像两头发情期的动物,在言惊蛰坦白自己出了问题后,段从很快放开他,把灯光拍得大亮,污浊的氛围顿时变为一场严肃的审判,言惊蛰混沌的头脑也被迫“醒酒”。 刚才的种种细节还在脑子里不停闪回,言惊蛰在段从的沉默里丢人地低下头,他的裤子还湿着,段从不放他回去换,好在深色的布料不算显眼,可潮湿的感受骗不了人,浅淡的腥臊气也并不是完全闻不到。 他都不敢把屁股在沙发上坐实,怕留下尴尬的水印。 “刚才什么时候射的。”段从突然又开口,口吻平静到了荒谬的程度,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男科医生。 “我……”言惊蛰张张嘴,将脸皮亲自撕下来踩在地上,嗫嚅着回答,“你咬,咬我脖子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段从呼吸一窒,目光晦暗地又盯了他好一会儿,指间在自己大腿上轻轻敲击:“不是说很难高潮了吗?” 被剖光的羞耻心快要把言惊蛰埋起来了,段从却还在不紧不慢地追问:“尿呢?我抵着你的时候吗?” 言惊蛰说不出话,站起来就想往外逃。 还没越过沙发,他就被段从卡住手腕扥了回来。 “脱掉。”段从命令他,“让我看看。” 第 66 章 宁望所谓“放松”的地方, 言惊蛰被半劝半胁迫地带到目的地,还隔着条马路就赘着步子不愿意往里进。 “我就不进去了, 你跟你朋友去玩……” 两三个跟宁望差不多大的朋友在对面等着,见到宁望带来的人,都露出惊讶又好笑的表情,打量着言惊蛰,毫不掩饰的窃窃私语起来。 宁望根本不管言惊蛰面对这些有多不自在。 马路过到一半,他嫌言惊蛰磨磨唧唧的让人心烦, 冲着旁边鸣笛催促的车子骂了句“催你妈”,抬起胳膊往言惊蛰肩头上一揽, 加快脚步把人硬带了过去。 韩野撞见的正好就是这一幕。 但言惊蛰没看见韩野,他光顾着在宁望的朋友们面前尴尬了。 “你朋友?” 其中一个打了眉钉的男生问宁望。 宁望低头摁着手机,收回勾在言惊蛰肩上的另一条胳膊,轻描淡写的回了句:“我哥。” 言惊蛰愣愣,偏头看着他。 “啊。”几个小孩儿应了声。 虽然觉得宁望带着这个一看就是老实人的家长过来,有点神经兮兮的,但眼神也没有那么促狭了。 “走吧。”宁望把手机往兜里一揣, 带头朝店里走。 言惊蛰没办法, 只好跟着进去。 其实还在大学的时候, 段从也带他去过这种地方。 跟韩野他们一起,互相之间都认识, 知道言惊蛰是个什么性格的人,除了段从没人搭理他, 言惊蛰就很自在,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玩,自己就坐在旁边喝东西吃果盘。 好在宁望的朋友们对言惊蛰也没兴趣。 听说言惊蛰不喝酒,几个小孩嘴里喊了几声“不是吧”, 话题很快就被岔开,开始嘻嘻哈哈的聊起某个谁谁谁也不喝酒,出来玩还爱装,端着杯气泡水当特调。 可是身边的人不同,自己的年龄与心境也不同了,如今的言惊蛰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里放松心情。 他默默掐着时间,打算坐上半个小时,把宁望的好意对付过去,就赶紧找个理由离开。 不过等酒吧上表演时,几个小孩都端着喝的挤去舞池边上,宁望却两条长腿往茶几上一摞,满脸麻木的继续靠在卡座里。 “你也去玩吧。”言惊蛰以为他是在为自己考虑,有些感动的开口劝,“不用陪我干坐着。” 你去玩我正好就能走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宁望一脸莫名的转脸看他。 “你不跟朋友们一起吗?”言惊蛰尴尬地朝舞池指指。 说着,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一桌人叽叽喳喳的,宁望似乎也没说几句话,始终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不算什么朋友。”宁望把脸转回去,语气平淡,“我无聊,他们没钱,有时候一起打发时间而已。” 一道灯柱扫过他们卡座,正好映出宁望的侧脸,言惊蛰看他一会儿,想离开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往下咽了咽。 他很教条的想劝宁望少结交酒肉朋友,怕小孩儿不爱听,也识趣的咽回去。 听言惊蛰不吭气了,宁望瞅瞅他,倒想说点什么。 不过这回没等他张开嘴,言惊蛰的手机贴在衣兜里,“嗡嗡”的震动起来。 有电话。 言惊蛰忙低头往外掏。他下意识想到了赵榕和言树苗,结果一看来电显示上段从的号码,他的天灵盖突然麻了一下。 “我出去接个电话。”言惊蛰慌忙起身。 “谁的啊。”宁望有些不满。 言惊蛰怕电话耽搁太久断掉,又不想让段从听见他这边乱糟糟的环境,顾不上跟宁望多说,囫囵答了句“我朋友”,就赶紧跨出卡座往外走。 段从打电话有个习惯——最多不超过五个等待音,基本上听着“嘟”到第三声,他就默认对方在忙,直接挂断。 然而言惊蛰这通电话却一直没挂,言惊蛰紧赶慢赶走到酒吧门前,手机自动灭铃了。 他刚懊悔耽误了太久,没等两秒,段从的电话又拨了过来。 言惊蛰不敢再错过,他侧着身子从门口几个年轻人身边挤出去,一脱离嘈杂的音乐,就立马把电话接起来:“段从?” 手机另一端没有出声。 言惊蛰心里顿时惴惴的不安起来,怕段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被车撞了发不出声之类的。 他又“喂?”两声,感觉身边还是太吵,就用手指堵住另一只耳朵,想朝马路对面安静的地方走。 然而到了路边一抬头,言惊蛰的脑仁猛地“嗡”了一下。 段从就在对面,他单手揣兜靠在自己的车上,像是已经等待许久,完全不是碰巧偶遇的模样。 隔着马路盯了两秒言惊蛰,他什么话都没说,垂手摁断电话。 随后没等言惊蛰回神,段从转身坐回车里,毫不迟疑的扬长而去。 “段从!”言惊蛰慌了,下意识追着车撵了几步。 人当然撵不上车,周围人的目光让他反应过来,眼见着段从的车已经消失在路口了,他慌忙停下拦出租车。 这种地段与时间,来往的车辆都是人满为患,网约车更是直接排到三四十位。 好不容易见到空车,连着拉开两辆车门都被告知是别人约好的车,言惊蛰着急也没用,只能老老实实在手机上排队。 等他终于来到段从家门口,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来的路上言惊蛰给段从打了好几个电话,段从没接,发的消息也没回。 倒是宁望发现他借着接电话的名义一去不复返,气得在微信里连语音带文字,骂了一大长串。 言惊蛰这会儿没心思回复。 他不明白段从为什么会知道他在酒吧,也不明白段从为什么这么生气,他连自己无端的心虚都不知为何,只知道段从上车前看他的那一眼,让他感到心慌。 ——那是当年他们分手时,段从在巷子口最后看向他的眼神。 段从不回消息,言惊蛰并不能确定他是否在家,却也只能找来这里碰运气。 好在家里的灯是亮着的,言惊蛰杵在家门前小心的摁了好几回铃,段从也终于给他打开了门。 “段从!”言惊蛰看到段从的脸,心里才踏实点,慌忙上前一步,“我不是不接你电话,我今天……我是,我和宁望一起的,他看我心情不好,所以说找个地方喝点东西,我没……” 一连串的话脱口而出,言惊蛰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又有什么好解释的。 他感觉现在的状况不太对,可面对着段从仍然没有情绪的面孔,嘴巴完全不敢停下来。 “我……”又“我”了半天,他稍微冷静下来,定定神询问段从:“你为什么生气?” “有关系吗。”段从终于开了口,却说了句让言惊蛰一头雾水的话。 “什么?” “我生不生气,你心情好不好,我,和你,”段从的语气和眼神陌生得吓人,“有关系吗?” 言惊蛰一愣。 “什么意思?”他又问一遍。 段从眼底晃过一抹十分厌恶的戾气,掏出手机往言惊蛰怀里一抛。 看到韩野聊天框里那张照片,言惊蛰这才明白怎么回事。 “这是过马路的时候,”他以为段从是吃醋了,心底不受控制的发起烫,赶忙解释,“他就是个小孩,算是一个朋友,我怎么可能……” 但这些话说出口,段从眼底的厌恶反倒更深了。 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了,自己可笑,言惊蛰也很可笑,真不知道他是确实不懂,还是在装不懂。 该说的段从都说了,该表的态他早就表了,他等了言惊蛰这么久,言惊蛰却宁愿去找所谓的朋友放松心情,也没有主动给他打过一个电话。 段从在这一刻,真的感到挺恶心的。 “挺好的。” 段从又一次打断言惊蛰,伸手拿回自己的手机。 “去找你的朋友吧。” 厚实的家门又要在眼前被合上,言惊蛰一急,伸手抵住门板。 “我不能有朋友吗?”他面对段从阴晴不定的脾气,此刻也有些难受了。 “是你让我把事情都解决完再找你,你对我那些烂事没有兴趣,不愿意听,我知道我把生活过得一团糟,可我也是个人啊,我心里难受我也想有人能说说话……你为什么要这么阴阳怪气的冲我发脾气?” “我已经没有儿子了,你还想让我连个朋友也不能有吗?” 一些平时想都不会想到的指责,往往就在情绪上头的那刻,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会很伤心,很在意。 这次段从没有打断言惊蛰,换成言惊蛰自己愣住了。 是的,就算宁望态度再强硬,也不可能在言惊蛰完全不同意的情况下,生拉硬拽着带他去酒吧。 推给宁望的那些原因说到底都是借口,是言惊蛰自己想去,他想和人聊聊天,想有个人能帮自己出出主意。 只有言惊蛰的潜意识知道,他一个人快要承受不住了。 “我不是……”但对上段从的眼睛,言惊蛰还是条件反射的想道歉。 他没有想指责段从的意思,段从本来就不该分担他一团糟烂的人生。 段从还是没应声。 这次他看了言惊蛰更久,久到眼底的寒意几乎如有实质的溢出来,然后他拧拧门把,示意言惊蛰在门外放开手。 “滚。” “和好吧。” 拽合门板捎出的风声让人害怕, 言惊蛰本能的缩回手,指头还是被夹了一下。 他脸色猛地一白, 段从没有丝毫犹豫,家门“砰”的关上了。 言惊蛰左手攥着右手的指尖,控制不住的佝偻起身子。十指连心的感觉可不好受,他在地上蹲了好几分钟,嘴唇都咬到麻木了,才从眼前发黑的疼痛感里缓过来。 他抬起手背抹抹脸, 水淋淋一片,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 段从在玄关站了会儿, 压了口深呼吸,目不斜视的从可视门铃前转身回到客厅。 不知道多少根烟蒂丢进酒杯之后,他手机响了两声。 言惊蛰:对不起,还生气吗? 言惊蛰:不生气的话可以开一下门,听我解释吗? 段从狠狠闭了下眼,用力往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把手机扔进沙发里。 隐约的脚步声透过门缝由远及近传来, 言惊蛰连忙站好, 重新擦把脸, 又拽拽衣摆袖口,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但是门一打开, 迎上段从的视线,他的鼻腔就汹涌的酸楚起来。 “我……” 言惊蛰张张嘴, 喉咙发胀,说不出话。 段从朝他半蜷的右手上扫了眼,面无表情地问:“刚夹手了?” “……嗯。”言惊蛰吭了声。 见段从沉着脸不接话,他小心地接了句:“不疼。” 段从回身往屋里走, 言惊蛰跟着进去,轻轻把门带上。 他不敢说话,段从不知道去找什么了,他就杵在客厅里,看着茶几上凌乱的酒瓶与烟头。 “手。”段从拎了小药箱出来。 言惊蛰习惯性地要开口说不疼,想了想,老实地闭了嘴,把手伸过去。 刚才那一下夹得不轻,甲床上的压痕已经淤紫了,指头红肿了一圈,言惊蛰疼到了麻木,这会儿只感觉热腾腾的发麻,手却不断微微发着抖。 段从拧药水的动作一顿,脸色变本加厉的黑了下去。 “去医院。”他把药水放回箱子里。 “真没事。”言惊蛰蠕动着嘴唇,鼓起勇气攥攥段从的手臂,“看着严重而已,我能感觉到,我心里有数。” 他朝段从翻开掌心,活动几下五指,示意没有伤到骨头。 段从看了会儿,轻轻捏了下言惊蛰的指尖。 被段从甩在路上、关在门外,被门夹手的时候,言惊蛰都能忍住,可段从捏这么一下,却把他近期所有压抑的情绪,都给捏了出来。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他重新开始解释。 “照片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当时过马路,我都没感觉到,没想到这么巧。” 段从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言惊蛰闭上嘴。 其实言惊蛰仍然不清楚段从为什么生气,他在人家家门口嚷嚷“我连朋友都不能有吗”的硬气,被一门板就给摔散了。 他习惯承受情绪、隐藏情绪,从小就习惯。 但段从不行。段从应该是最骄傲的那一类人,已经在他这里委屈太多次了。 淡淡的烟酒气息在沉默中发酵,最终,段从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是想喝酒吗,”他拎起一听鲜啤,食指轻轻一弯,单手就把瓶口打开,塞给言惊蛰,“喝吧。” “我没想喝。”言惊蛰有些无措,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的,握着酒瓶又开始观察段从的表情。 “我家没酒吗。”段从问。 言惊蛰一愣。 “心情不好,想找人说说话,不会联系我吗。”他望着言惊蛰。 “我连个朋友都不如?” 言惊蛰跟他对视着怔了会儿神,表情微微松动,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眼神。 “……啊。” 段从没理他,自己又开了一听酒,推开门去阳台。 跟言惊蛰这种人相处其实挺累的,说他迟钝,一些事情上敏感得不行;说他敏感,有时候又蠢得可恨。 偏偏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段从手臂撑在阳台上,抿了口酒,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上辈子欠的。 过了会儿,言惊蛰的脚步轻声传过来,停在他身后。 “你不一样。” 段从扭过头。 言惊蛰手里还攥着那听啤酒,半垂着脖子,仍是那副嗫嗫嚅嚅、不会说话的窝囊样子。 他像是使出了自己全部的表达能力,顶着那自卑的羞耻心,想了想,纠正自己的话:“其他人跟你不一样。” 段从一边眉梢稍微扬了下,原本带着烦躁的呼吸开始放缓。 他想再多听一点,但言惊蛰憋出这一句后,就闷着脑袋不吭声,挨了夹的手指头在瓶身上无意识的来回摩挲。 “什么不一样?” 段从只能开口问。 “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言惊蛰张张嘴,望着眼前的段从。 阳台外是大城市灯火通明的夜景,从高层往下看,像一片倒映的星海。段从站在夜幕前,像太阳。 言惊蛰突然又自我惶惑起来。 “我不想总是在出事后麻烦你,你已经……” “问你呢。”段从不耐烦地打断他。 “问你什么答什么。” 言惊蛰本来已经麻木的指尖传来刺痛,他眼窝一烫,这些日子以来憋闷在心底的无助和委屈,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了一圈。 “……我只有你了。” 他撑不住了。 “对不起。” 段从漫长地注视着言惊蛰,看他难掩羞愧的表情,很久很久,浅浅地从鼻腔里呼了口气。 “喝了。”他朝言惊蛰手里的酒瓶抬抬下巴。 言惊蛰“嗯?”一声。 “喝。”段从只是命令。 言惊蛰确实不想喝酒,他没有借酒消愁的习惯,也觉得不好喝。但段从现在让他喝,他就像喝饮料一样,往嘴里咽了一口。 见段从没说话,他干脆闭起呼吸,喝药汤似的,分几大口把这听啤酒全部灌下去。 结果他刚解决完手里的啤酒,段从又把他自己剩下的半听递了过来。 言惊蛰老老实实地接住。 “你喝多的时候,说话更好听。”段从说。 言惊蛰有点莫名其妙,偷偷把嘴巴对准刚才段从喝过的位置。 “有事儿跟你说,说完还有事儿想做,你把自己灌迷糊点。” 不知道是酒好劲儿大,还是有所预感,言惊蛰的心口蹦了蹦:“什么?” “和好吧。” 段从说。 他不想等了。 第 39 章 言惊蛰和段从的酒量都算不上好, 喝完酒的表现也不一样。 段从喝多了头晕,话没那么多, 坐一会儿就想睡。喝醉了则是直接昏睡过去,横竖都不闹人。 反应虽然很直观,他的量其实还行,属于正常人的范畴。就算原本不那么行,这些年生意场上滚过来,也提升了不少, 红白色都能来点儿。 言惊蛰则是纯粹的完蛋货。 稍微带点儿酒精的他都有反应,喝个米酒都脑仁发轻, 上脸也快,能从眼皮红到脖子根。 但他和段从的区别在于,段从要先喝多才醉,意识很清醒,难受在后劲儿上。言惊蛰却是完全的“醉不自知”。 他觉得自己还清醒,头不晕眼不花,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很分明, 实际上他做出的事、说出的话, 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平时的习惯与底线。 比如给宁望过生日那天他喝了大半罐啤酒, 回去后拉着段从问他是不是吃醋了,被骂了还坚持肯定自己的念头。 那些话依他原本的性格, 憋死了也没勇气那么直白的表达出来。 而等他意识到自己喝多了,往往可怕的事儿已经发生过了。 此时此刻就是如此。 可能被拽一下拽清醒了, 也可能“脱掉”两个字暧昧得太熟悉,言惊蛰瞠目结舌地瞪着段从,刚才发生的所有事快速在脑海里回放一遍,他本来就发烫的脸颊更上一层楼, 连头皮都一并烧起来了。 真是喝多了。 不止他,连段从都疯了。 “不用不用,”他磕磕巴巴地往外走,裤子上已经冷掉的水迹鲜明得要命,带来强烈的别腿感,“我习惯了,我先回房间,你也……”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段从轻轻抿了下嘴,又一次把人给薅了回来。 这次他没把执行的权力交给言惊蛰,将言惊蛰往沙发靠背上一摁,二话不说,直接拽下了他的库子。 闷湿的皮肤乍然接触空气,激窜起一片鸡皮疙瘩,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炸得眼前直放金花。 这已经不是刚才黑麻麻的氛围了,言惊蛰望着头顶明亮到刺眼的光线,整个人感到天旋地转。巨大的心跳声都盖不住耳道里的嗡鸣,越拼命呼吸越感到窒息。 他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颗被剥到只剩根芯的洋葱,或者一条被拽着尾巴拉出水面的鱼,或者某种遇到危险只会装死的动物。 唯一鲜明到如有实质的存在,是段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全都被看到了。 言惊蛰靠在靠背上徒劳地挥了挥胳膊,目光呆滞地想。 安静的空间好像拥有了暂缓时间的效果。 段从垂眼盯着言惊蛰那里看,听着他紧张到麻痹的呼吸,脸上没露出任何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两人都不知道是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段从颊侧的咬肌不明显地动了动,眼皮淡漠地耷拉下来,弯腰给言惊蛰拽上子库。 过近的距离让他的呼吸都扑了过来,言惊蛰又提着脊柱紧张起来,生怕他离得太近闻到不好的味道,慌忙遮掩着自己往上拽。 段从也像是头脑终于清醒了,松开手往后站了半步,转头用拳头抵了抵鼻尖。 不知道是被段从给拽坏了,还是言惊蛰太紧张,他越想赶紧把自己收拾好越拉不上拉链,那枚小小的锁头也故意要他难堪一般,卡在半截上不去下不来。 言惊蛰的脑袋越垂越低,能感受到段从在盯着他头顶看,攥着锁头的手指越抖越厉害,跟自己较劲。 “你……”段从犹豫一下,又上前拍开言惊蛰的手,捏着拉头轻轻一拉,帮他把拉锁整理好。 言惊蛰愣愣地继续低着头,喝多酒的脑子果然有问题,刚才那么丢人的处境他都只觉得难堪,这会儿段从伸手帮他拽一下拉链,竟然让他鼻头一酸,莫名难受。 “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段从这会儿跟个正直的男科专家一样,帮完忙就松手,从眼神到语气都无比淡然。 “过完年带你去医院看看。” 言惊蛰刚冒头的酸意立马被吓了回去。 “不用。”他摇摇头,挤出一声微弱的蚊子叫,攥着裤腰慌忙逃窜了。 段从这次没再拦着。 搓开烟盒咬了根烟,听见卧室房门被带上的声音,他从鼻腔里长长地呼了口气,闭着眼仰面朝天倒在床上,喉结配合着微微颤动的睫毛,在他修长的颈项上来回滑动。 刚将手背习惯性的往脸上搭,他想起刚才这只手都攥了什么,赶紧皱着眉睁开眼,将胳膊往旁边甩开。 过了片刻,他又神情晦朔地将手举回来,隔着灯光看五指张张合合,眼底逐渐透出认命般的无奈,最后还是闭上眼,把指骨若即若离地悬停在鼻端,无声地嗅了下。 言惊蛰这一夜完全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直到洗完衣服冲完澡,回到温暖干燥的被窝里,给睡得香喷喷的言树苗掖好被子,他的心脏仍在“砰砰”地跳个没完。 自尊与自暴自弃两个念头在他混沌的脑浆里来回游荡,一会儿想死,一会儿又发出微弱的辩解:有什么所谓呢,你在段从面前本来就没什么脸面,从小到大你所有最不堪的经历,不都被他看在眼里吗? 现在只不过又多了一项……洋萎而已。 这是你背叛的报应。 也许从小到大畸形的家庭环境,早就将他的性格给歪曲了,也许是言惊蛰骨子里天生就带着苦根,“报应”这个自虐的念头一出现,他惶惑的心情反而缓解不少,终于在后半夜迷糊过去打了个盹儿。 第二天随着醒酒与睁眼,他回想昨夜发生的种种,重新陷入新一轮的慌乱,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否则那些行为与对话,怎么会真的发生呢? 言惊蛰给自己做了起码半个点的心理建设,直到不得不出去见人,他只期待段从跟之前一样,对昨天的事闭口不提,让那些丢人的记忆随着时间慢慢降解。 偏偏老天对待言惊蛰的方式,似乎是打算终其一生来让他明白,什么叫“天不遂人愿”。 “我帮你约了个专家。” 吃完早饭,言惊蛰躲躲闪闪地端着碗碟去厨房收拾时,段从摁着手机走过来,平静地通知他。 “……什么专家?”言惊蛰惊恐地回头,隐约听见自己心底无助又茫然的碎裂声。 段从穿着一身很好看的居家服,暗色缎面的弧光低调又贵气,上衣的衬扣松松散散,漏出隐约的锁骨与颈窝。他今天不着急出门,也没有打理头发,几缕微翘的碎发半掩着明显也没睡够的眼睛,让他整个人有股很奇异的……性感。 还显得小了好几岁,有点儿大学时期那个味道了。 好看。 言惊蛰到这时候都很难不感叹。 世上既然有他这种从里到外都大写着“失败”的人,那么有段从这样看不出瑕疵的人,就显得根本不奇怪。 段从一只手揣着裤兜靠在吧台上,原本目光是落在手机上的,听言惊蛰回头问,才撩起眼皮盯着他,挑了挑眉梢:“愿意看我了?以为你眼睛也坏了。” 这个“也”字代指什么部位,两人心知肚明。 言惊蛰抿着嘴匆匆转头,有些尴尬。他确实从出了房间洗漱,到刚才在餐桌上吃饭,都没敢跟段从对视。 昨晚那些画面不死不休地在他眼前回放,光是看段从用手拿食材他都后背紧绷绷地发麻,只要想起这手昨晚用怎样可怕的力道,攥住了什么位置……言惊蛰眼皮滚烫,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坦然面对。 真的不能想。 言惊蛰把洗碗池的水拧到最大,他昨晚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就和段从摞到墙上去了呢? 好在段从没有真要指责的意思,见言惊蛰这样,他也没逼着人转回来必须看他,继续划拉着手机通知他:“韩野推荐的,据说很厉害。现在人不在国内,等他回国安排个时间,你去找他问个诊。” 言惊蛰是真的没打算把自己阳痿的情况,当个正经事去治疗。 首先不说最现实的花费问题,就算有这个钱,他也觉得那里对他的人生没有太大影响。 现在的言惊蛰只想把言树苗养大、尽量养好。上学很辛苦,言树苗一只脚刚踏进义务教舞,往后还有很多很多年要成长,在真切的生活那面,那方面的快感所带来的慰藉,完全是杯水车薪。 快一点还是慢一点,正常还是萎靡,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更何况,他不需要再结婚了,不需要再对“妻子”有那方面的负责。 想到这里,言惊蛰心情复杂地望一眼段从。 前段时间他厚着脸皮各种试探,好容易与段从拉近了一丁点儿距离,昨天乱七八糟的折腾下来,现在也不知道段从心里怎么想他。 反倒是他自己,在昨晚坦白后愈加发酵的自卑里,格外清醒地意识到:除了段从心底那份带着恨意的执念,他真的没有任何值得别人回头的地方。 “我不想治。” 言惊蛰心底突然很苍凉,低头涮着盘子,低声嗫嚅道。 “没什么好治的,反正也不影响什么。” 段从误会了他的顾虑,无所谓地开口:“钱你不用管。” “不是钱的事。”言惊蛰听他这么说更不得劲儿了,十分纠结地转过头,思考着该如何解释。 解释没琢磨出来,他脑子一分神,想到个奇妙的问题:“不过为什么是韩野介绍的?” “嗯?”段从都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他那里也,”言惊蛰不好意思地比划比划,“有问题吗?我看他挺健康……” 还没八卦完,段从不耐烦地一瞪眼,打断了他的比划。 “他那里健不健康关你什么事?” 第 68 章 像是被天上突然掉下的云彩砸了脑袋, 言惊蛰保持着酒瓶举在嘴边的姿势,直直的愣在原地。 段从等了他一会儿, 求和的话终究还是由他说出口,本来就有些不自在,面对言惊蛰漫长的呆滞,愈加烦躁起来。 他不耐烦地皱了下眉:“聋了?” 言惊蛰没聋,他在心跳。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他在睡前梦里出现过多少遍, 和段从和好的场景他成千上万次的独自演绎过。 然而真的猝不及防听到段从提出来,他一时间震惊到只觉得惶惑的地步。 太不真实了。 “为什么……” 他想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但话还没说完,他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段从直接捉了过去。 没喝完的啤酒瓶“叮咣”砸在地上,混合着酒精的麦香气溅了一地。 言惊蛰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做不成那些事了,包括段从。 毕竟在他们曾经认真治疗的那段过程,只能说收效甚微。 直到今天,他在天旋地转近乎窒息的黑暗里, 被段从时隔多年再一次抵入, 两人都因为他不受控的反应愣了愣。 “所以, 你不是不行,是因为不是我, 所以不行,是吗?” 段从以一种可怕的力度禁锢着他, 喷在言惊蛰耳畔的呼吸滚烫沙哑到吓人。 “言惊蛰,你真他妈可恨。” “说你爱我,说话。” 言惊蛰已经完全丧失表达能力了。 他紧紧握住段从攥着他的手,脑门抵在枕头上无助又难耐的厮磨, 眼泪是从心底涌出来的,在脸上洇得一塌糊涂。 他用尽全身力气拧过身,打着颤亲了亲段从。 “我好想你。” 段从深深地吸了口气,掐着脖子将他捂进怀抱里。 两个久别的人,一场纷乱的夜。 谁都没有了节制,在酒精的催化下,一起变身为最原始的动物,一遍又一遍,从阳台到卧室,所过之处全都湿泞一片。 言惊蛰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结束的、做了多少次。 等他意识回笼,浑身酸痛得睁开眼睛,只感觉脑浆都被晃散了,天旋地转的发着晕,连思考都费事。 和好了。 这是苏醒后,完整出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句话。 紧随其后的就是“咚”起来的心跳,与那令人羞耻的体感回忆。 年纪大了,跟上学那阵子真是不能比。 这是言惊蛰的第二个念头。 空气中还弥漫着似有若无的暧昧味道,言惊蛰拧着发僵的脖子,很不好意思地转头朝旁边看。 卧室静悄悄的,窗帘的遮光性好过了头,他以为段从还没醒,结果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伸手朝杂乱的床单上摸摸,段从应该是起床有一会儿了。 言惊蛰顿时无措起来,他费劲的摸索到卷进床底的衣服,匆匆套上往外走,拉开房门险些被明媚的光线晃了眼,时间都已经过了中午了。 食物的香气从厨房传来,玄关处有低低的交谈声,随着关门的声音,段从拎着一兜刚送来的新鲜食材回到客厅,跟站在卧室门口的言惊蛰对上视线,嘴角轻轻扯了起来。 “醒了?想吃什么。” 昨晚发生的一切太像做梦,此刻朝他走过来的段从,才真正让言惊蛰有了踏实又酸涩的真实感。 “嗯。”他忙低头压下不受控制的鼻音,假装忙碌的侧过身,不敢跟段从对视。 段从在他面前顿了顿。 “躲什么?”他拽着言惊蛰的胳膊把人拨回来,有些不满。 “没。”言惊蛰感受到这种段从式的不安,心底一下子溜溜软。 他别着脖子遮遮掩掩的解释:“我没刷牙。” 他瞅着地板,段从站在跟前儿盯他,眼神中扩散开的笑意,浓郁得不像话。 这一刻好像连时光都折叠了,又回到他们青春正好,一切都生机勃勃,对未来和对方充满爱意与期待的时候。 “哦。”段从拖着嗓子,故意将他,“谁要亲你了。” “不是这个意思。”言惊蛰不好意思了,耳朵一烫,拧着手脖子想赶紧去洗漱。 段从稍微使点儿巧劲,直接把人扣在墙上,顺着言惊蛰倔强的脖颈吻了下去。 盖章了。 言惊蛰闷哼一声,回想起多年前两人胡闹时说过的昏话,抬起发软的手臂,环在段从背上。 这个章其实盖得可有可无。 终于站在盥洗台前照镜子时,言惊蛰才发现自己从耳根到肩窝,已经没几片白净的皮肤了。 吻痕交叠着牙印,根本分不清哪块是段从刚亲的。 他们这个年纪还搞成这样,实在是有点儿……夸张了。 言惊蛰脸上发烫,绞个湿毛巾来回擦。 这几天都得找高领的衣服穿。 还没等他在脑海中码好仅有的那几身衣服,段从在卫生间外敲敲门,将他手机抛了进来。 言惊蛰的手机调了震动,旧机子,零件都老了,响起来“嗡嗡”直震,听得人心烦。 “电话。”段从的语气也挺微妙。 言惊蛰连忙接住,一看来电人,立马有点儿尴尬。 是宁望。 前面已经摞了好几条消息了。 段从也没走,抱着胳膊往门边一靠,看着言惊蛰。 这种情况还挺闹心的,明明他和宁望什么都没有,硬生生搞得像是说不清道不明。 言惊蛰不想接,对宁望他其实更喜欢打字说事儿,可被段从这样一盯,只能把电话接起来。 “你他妈死了?!” 刚一接通,宁望的火气就顺着信号在言惊蛰耳朵边炸开了。 “说走就走,带你出来玩接个电话说他妈跑就跑,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我不是人?” 他声音太大了,隔着听筒都听得一清二楚,段从抬了抬眉毛。 “哎,别喊。”言惊蛰头疼得连忙安抚,“抱歉,昨天有点事……” “就你有事!一天天屁大点事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宁望根本不管,直接打断,想到哪骂哪,“谁没事啊天天围着你转,啊?!” “真的有事。”言惊蛰一个头两个大,瞟一眼段从,抿抿嘴,“我在我朋友家呢。” 宁望一下安静了。 “我俩……和好了。”言惊蛰说。 电话里静悄悄的,浴室里也静悄悄的。 言惊蛰举着听筒望向段从,段从盯着他,突然笑了一下。 幅度很浅,几乎是转瞬即逝,但言惊蛰还是捕捉到了。 言惊蛰太容易被他影响了,段从一笑,他的心情也像被抚平了,突然就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操。”宁望凶巴巴地又骂一句,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段从也没再管言惊蛰和宁望要不要继续说什么,很潇洒地继续去厨房准备午饭。 言惊蛰攥着手机站了会儿,将屏幕熄灭,朝着段从的方向跟过去。 第 40 章 好奇这问题的可不止言惊蛰一个。 段从这边还没跟言惊蛰扯明白, 手机里的韩野也是一句句问个没完。 韩野:所以你为什么需要找大夫? 韩野:你不行了? 韩野:不是我说哥们儿,我就说男人单久了不行 韩野:我觉得你需要的不是医生, 要不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吧,贼帅 韩野:只比我逊色些许 段从直接忽视他后面那些废话,只回答前两问:当然不是。 韩野:言惊蛰? 韩野:你给他当爹算了,这事儿也轮得着你管啊? 确实,以段从的情感状况而言,着急忙慌找男科专家, 不是他就只能让人想到言惊蛰。 段从没打算让外人知道言惊蛰的情况,本来心情就微妙, 看言惊蛰还瞪个眼在那揣摩韩野的身体健康,他连解释都不想编一个,没好气地继续回复:不是。 韩野:那是谁 韩野:得了你别装了,反正不是他就是你,跟我你装什么,又不能拉个横幅去你公司满哪宣传 韩野:总不能是花重金给他儿子割包|皮吧? 段从:我爸。 韩野:…… 韩野:祝老爷子治疗顺利 从某种角度而言,段从确实算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所以他也没管言惊蛰的推三阻四, 预约都约完了,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年三十那天, 言惊蛰给言瘸子汇了两千块钱,留够日常花销需要的生活费后, 他把剩下的钱都存进专门办给言树苗的卡里,然后回家包了顿芹菜猪肉馅的饺子。 段从回家跟家人过节去了, 宁望吃完上次的火锅后,最近几天都很安分。 毕竟过年了,他家里人应该也都回来了,这些天他给言惊蛰发消息的频率都降低很多, 但还是没忘记要红包。 言惊蛰给他发一个,给言树苗包一个,想想,给段从也准备一份。 不知道段从今天还回不回来,他直接去把红包压在了段从的枕头下面。 晚上,言树苗又把那顶旧毛线帽给翻出来戴上,这次他没说想妈妈的话,窝在言惊蛰怀里晃着小脚,挑着小品和魔术的节目看一看,听到外面有人放烟花,他就跑去阳台瞅一会儿。 过了十一点他熬不住了,跟言惊蛰说完“晚安”,自己回房间睡觉。 言惊蛰独自坐在客厅等零点,看着电视里不断渲染合家欢乐的氛围,他难得没觉得失落,相反,在收到段从“我一会儿到家”的消息后,内心久违地在春节感到平和安宁。 有个稳定的居所,有想要在一起的人,有期待与等候,言惊蛰没有大志向,这样的生活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 希望能维持得久一点。 这就是言惊蛰今年的愿望。 大城市的节奏从不会被节日拖延太久,年初一一过,各行各业就相继忙碌起来,开始与生活进行新一轮的对线。 言树苗要准备上学了,段从给他安排的学校离家很近,一个半路口的距离,上下学走路就能到,还是市重点。 学生之家里有不少这个学校的学生,言惊蛰知道他们光校服就有薄厚两套,有些学生甚至有四套,专门用来换洗,每天都干干净净的,用的文具也都又贵又花哨。 之前在老家给言树苗上学前班的书包其实还能用,言惊蛰盘算盘算近期的理财计划,还是决定带小孩去置办些新的。 这不算浪费钱,也不是助长攀比心。他想。 言惊蛰深知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小孩子的心思并没那么复杂,因此善恶表达得十分直观,喜欢一个人会很喜欢,讨厌一个人也会很讨厌。 既然下定决心想改变言树苗的环境,还要把自卑的种子埋在他小小的心灵里,那实在没有意义,毕竟现在他负担得起这笔开销。 而且即便他在心里定了花销上限,带言树苗去买东西,也完全不需要担心浪费钱的情况。 言树苗懂事得让人心疼,看见喜欢的书包,第一反应都是问“多少钱”。他也有自己的小小标准,如果觉得太贵了,就立马绷起小脸装作不喜欢,拽拽言惊蛰的胳膊,小声说:“爸爸我们去别家看。” “这次可以买喜欢的。”言惊蛰捋着他的脑袋瓜告诉他,“是爸爸给你新学期的礼物。” “真的吗?”言树苗眼睛一亮。 言惊蛰弯起眼睛点点头:“嗯。” 就算他这么说,言树苗最后还是在自己喜欢的那些书包里,挑了最便宜的一个。 言惊蛰给他买下来,又去挑了些漂亮的笔盒本子,言树苗很宝贝地在书包里装好,背上转来转去,蹦了好几蹦。 回家的路上,想起上次给宁望买的蜂蜜蛋糕蛮好吃,言惊蛰给自己儿子也买了一个,言树苗也装进书包里,要带回去等段叔叔回家,三个人一起吃。 “爸爸。”在玄关换鞋的时候,言树苗突然问,“新学校的小朋友会不会也不喜欢我?” 言惊蛰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用“也”这个字,心里立马很不是滋味。 想了想,他蹲下来刮刮言树苗的鼻子,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你到了新的学校,跟新同学们能不能相处得来。也有可能大家都很喜欢你呢?” 言树苗眨眨眼:“万一呢?” 万一…… 在老家长街上那些被欺负的画面,从言惊蛰眼前飞速流过,那些年幼的他所不能理解的孤立与打骂,时至今日也历历在目。 不过所有可怕的回忆,全在段从出现的那一刻被中断了。 “万一的话,如果你没错,就不要觉得是你的错。” 言惊蛰的语气平缓而坚定,既说给言树苗,也透过言树苗的眼睛,想要告诉小时候的自己。 “他们有喜欢或讨厌的权力,你也有,不喜欢你、让你不舒服的人,不需要迎合,跟喜欢你的人做朋友就好。” 言树苗笑起来的习惯跟言惊蛰越来越像,两只眼睛弯成月牙,腼腆地翘起嘴角:“就像你和段叔叔一样。” “我和你段叔叔……”言惊蛰语塞,起身又揉揉言树苗的头发,他囫囵着糊弄过去,“嗯,段叔叔就是爸爸最好的朋友。” 如果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能只用“朋友”来做区分,言惊蛰觉得他和段从现在都会轻松不少。 至少纯粹的朋友,应该不会执着于关心他的阳|痿。 言惊蛰知道段从说一不二的脾气,所以那天虽然他拒绝了看医生的提议,段从根本没采纳他的意见,他也并不意外,明白这是段从的好意,打算到时候尽量找借口推掉。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段从连这点儿难得耍心眼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开学那天,言惊蛰把小孩送到班里,还没跟言树苗的班主任搭上话,手机就在兜里“嗡嗡”的震动起来。 看见来电人是段从,言惊蛰赶紧去走廊里捂着耳朵接,小声喊他:“段从?” “孩子送到了吗?”段从问。 “刚到班里。”言惊蛰看看时间,刚八点,“有什么事吗?” “送到了就出来。”段从那边传来搓烟盒的声音,“我在学校门口,带你去医院。” 第 69 章 走向段从的那一刻, 言惊蛰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有个叫选择困难的症状,言惊蛰没有刻意的往自己身上套过——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大千世界中最平凡普通的一员, 开挂一样的人生不属于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特殊症状,也不会出现在他这样一个生活配角身上。 他最特殊的经历,就是爱上段从。 甚至在他心里,他连同性恋都不是,只是单纯的爱段从。 这样一个平庸到泯然的人, 他从小到大的性格都有一个摆脱不掉的习惯:中和。 连中庸都谈不上,言惊蛰自知没有那种智慧。 他从小到大所有的成长, 似乎都在用力学会“平衡”这一件事:平衡自己与那个鬼窟一样的家;在同龄人们无尽的孤立中平衡自己的心态;极力追逐着想要平衡他和段从的差距;甚至在世界的偏见中,自以为是的平衡着做出他觉得最好、对段从最好的的选项。 这种平衡一切的想法,无处不在的运用在他的生活里,包括之前对待宁望,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他觉得宁望是个可怜的小孩,他希望每个善良的人过得好, 也知道宁望对他好, 所以他总想用自己的方式让宁望开心一点, 总像哄孩子一样顺着他,尽可能的给他包容。 但今天他突然不想平衡了。 他只想跟着段从, 不想去想任何人,只想让他最在意的人感到踏实与安心。 这次的言惊蛰, 选择顺从自己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心底最真实的向往。 至于宁望,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以后再道歉吧。 段从的心态跟言惊蛰差不了多少。 早上睡醒时看到身边的言惊蛰,他愣了很久, 伸手轻轻刮了刮言惊蛰的脸,才确定昨晚的事真实发生了。 他说出了那句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开口的话。 过往的一幕幕在头脑中铺展开来,最后变换成言惊蛰在他身边踏实的睡颜,段从很难说究竟是不甘心,还是怎样都无法消磨的感情说服了他。 或许都有。 但他不想再管了。人活一辈子,又能有多少个十来年足够折腾。 韩野昨晚给他发完那张照片,就抱持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情,一直鬼祟的探听段从的状态。 段从懒得理,昨天直接把手机调了静音。 起床时看到满屏幕的关心,他朝床尾言惊蛰半缩在被窝里的两只脚拍了张照片,直接给韩野发了过去。 韩野的电话毫不意外,半分钟内直接闪屏。 段从笑笑,摁断。 等他洗漱出来,无视掉韩野上面叠叠乐一样的废话,只看最新的几条。 韩野:是不是言惊蛰? 韩野:什么几把,睡了? 韩野:说话! 段从给他回了个“嗯”。 韩野那边“正在输入”了半天,大概也是无奈了,最后只问了一句:你就这样原谅他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段从许多年。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了。 我还爱他。 他对韩野说。 韩野:好好好 韩野:都是允礼的错是吧! 韩野:操! 段从回厨房继续熬粥,他现在心情格外舒畅,想起韩野这句八杆子打不着的吐槽,嘴角的笑意一直挂着没落下。 跟在他身后的言惊蛰观察他一会儿,莫名其妙也跟着笑起来,伸手戳一下段从的腰。 “饿了?”段从回头问。 “没有。”言惊蛰刚说完,肚子就七扭八拐的叫了一声。 段从打趣地瞥他一眼,回头继续忙自己的。 言惊蛰耳朵根发烫,舍不得走,摸摸索索的在旁边给段从打下手,被段从摁在流水台前,乱七八糟的又折腾一番。 和好的节奏比他们二人想像中都要好,无比的自然,格外的和谐。 谁都没再提以往的事,段从推掉一周的工作,说一不二地给言惊蛰也请了假,带他吃,玩,玩累了二人就做|爱,像是要把过去落下的亲密全都补回来,也好像他们一直这样在一起,从来没分开过。 言惊蛰玩的时候很开心,他甚至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除了发僵的腰杆确实不如以前恢复得快,一切都美好得不现实。 但他还是会在情到深处时,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他与段从缠绵,抱着段从一遍遍说对不起。 段从一句都没接过。 言惊蛰道一次歉,他就用吻深深地堵回去一次。 不问世事的感觉美好到荒唐,上天似乎也在补偿他们错过的岁月,这些日子没有任何人打扰。 但生活就是生活,人要活着,终归就得回到现实中,面对难题。 言树苗的电话是在周日晚上打过来的,用他新的电话手表。 言惊蛰当时正和段从看电影,他们头天去参加了落日营地,言惊蛰第一次在外面与段从做那些事,反应格外的大,弄得车后座到处都是,被笑话了一天。 铃声响起时,他跟段从刚要再进入状态,看清来电人,连忙示意一下段从,坐起身接电话。 电话刚接通,没等他开口打招呼,那头就传来言树苗的哭腔:“爸爸!” 言惊蛰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狠狠拽了一把,忙答应一声,问:“爸爸在呢,怎么了?” 段从也听见了,他靠在沙发上,姿态轻松,一只手在言惊蛰后背心上一下下捋着,另一只手取过他的手机,调成外放。 言树苗原本只是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扩大的音量中被同步放大了委屈,直接吭吭哧哧的开始抽噎。 “你妈妈呢?”言惊蛰听得心急,又怕语气急了吓到言树苗,极力想辨认出电话那头有没有成年人。 “发生什么事了,宝宝别哭,好好说。” “我,我没……”言树苗费力的吐出两个字音,突然被赵榕一声由远及近的“哎呀”给打断了。 “妈妈找你半天也不答应,躲这儿哭来了?” 她好像没发现言树苗在打电话,语气很轻松,带着逗弄。 “我刚回家就听你叔叔说了,以为你偷钱了是不是?” “没事呀,他就那么一问,没拿就说没拿就好了呀,委屈成这样啊?” 言树苗顾不上还在跟言惊蛰打电话,很焦急地澄清:“妈妈我没有……” “啊好好,”赵榕不以为意地安抚,“没拿没拿。拿了也没事啊,妈妈的就是你的。” 言惊蛰“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没有!”他的反应十分强烈,“我没拿!” “我知道啊,我不是说了,没拿就没拿,”赵榕被吓一跳,不能理解言树苗为什么这么敏感,语气中还带上了些许责怪,“好了,别哭了。” 言惊蛰的眼圈在听到言树苗大哭那一瞬间,就火辣辣的红了起来。 第 41 章 段从轻描淡写一句话, 言惊蛰先是脸皮一紧,跟着脑袋也大了起来。 开学第一天相当于一个小小的家长会, 一年级的学生们太小了,不能跟高年级似的过来了直接就上课。 教室走廊里到处都是家长,把孩子送来了都想跟老师聊几句,一个个笑盈盈的挤在班主任身边,尽可能的想让老师多记着点儿自家宝贝。 言惊蛰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个,他上学的时候见着人就低头贴墙根, 恨不能谁也看不见自己,这种套近乎的事儿想想都尴尬。 但是当了爸爸, 想的事儿肯定和学生时期的自己不一样。 最关键的是,年后的开学属于下半学期,言树苗班里这些小孩子们已经做过半年的同学了,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家长和老师们在班级门口说话,他们也几个小脑袋凑一圈,嘻嘻哈哈叽叽喳喳。 言惊蛰带着言树苗来得早, 进班里时还没多少学生, 言树苗按照他在老家学校里的座位, 在第二排找了个桌子坐下。 结果没一会儿就被其他家长提醒,这是他们家孩子的位置。 言惊蛰忙跟人道歉, 他攥着言树苗的手在教室后门转了好几圈,眼见着班里人越来越多, 就剩最后一排靠着卫生角的桌子空着,只好让言树苗先在那里坐下。 这种角落里的位置言惊蛰其实很喜欢,几乎贯穿了他整个学生时代。 可看着言树苗规规矩矩坐在那里,还将两条胳膊搭在桌面上, 用最标准的坐姿望着班里喧闹的同学们,那么瘦那么小,言惊蛰整个人都不是滋味。 他憋了几句腹稿,正想等班主任身边的家长说完话去沟通沟通,请她给言树苗安排个合适的座位,接完段从的电话再回头,老师已经关门进了教室,班里也安静下来,进入课堂状态了。 言惊蛰挤到后门的窗户边往里看,见言树苗把小身板挺得笔直,尽力仰起脖子往讲台上看的模样,心里直跟挨扎似的疼。 “哎呀,那谁家小孩?”身边不知道是谁家的姥姥还是奶奶,隔着窗户指了指言树苗,“个子那么小,让老师往前挪挪呀,回头眼睛都搞坏了。” “新来的吧。”另一个年轻的爸爸也看到了。 言惊蛰冲他们礼貌地笑了下,解释道:“是我儿子。等老师出来吧,现在进去不太好。” “对,等老师出来的。”有个妈妈点了点头,“你孩子个头是有点小哈。”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言惊蛰感受到了其中的善意,心情突然没那么难受了。 班主任没在教室里待太久,几分钟后正好打铃,言惊蛰在肚子里打了一圈腹稿,她从教室一出来,就过去跟班主任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啊我知道,新转来的学生。” 班主任很匆忙也很爽快。 “放心,班里的座位肯定都要按照身高重新调整的。家长们没什么事的话就先离开吧。” 段从靠在车里,胳膊搭在方向盘上闲闲地敲着指尖,透过落下半截的车窗望见言惊蛰,他摁了下喇叭。 “段从!”言惊蛰挥挥胳膊,最后几步是小跑过来的。 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驶的门,他人还没坐进来就先道歉:“对不起,耽误了一会儿。” 段从侧首盯他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块巧克力,抛进言惊蛰怀里。 “嗯?”言惊蛰赶紧用手兜住,又笑笑,“谢谢。” “心情这么好。”段从示意他扣好安全带,将车子开出去,“新班级不错?” 言惊蛰觉得自己应该不算那种心思都写在脸上的人,不过他现在的心情确实很好,连要去医院看阳痿都觉得不那么难为情。 他把刚才的事情说给段从听,一边说一边低头撕糖纸,眼睛弯成亮晶晶的两道弧。 “这个学校的家长都挺好的,班主任也很好。去年带言树苗回老家,他们班还有两个家长为了小孩调座位的事儿打起来过。”言惊蛰发出喟叹,“感觉这个班里的家长都很善良。” 有其他家长帮着说话这个细节,他无意识地重复了好几遍,碎碎叨叨的,为了一件班主任理应协调好的小事而感到高兴。 段从没发表评价,也没有打断。 言惊蛰难得有这么旺盛的表达欲,他安静听着,直到话音停了,他才转着方向盘笑了笑,轻声道:“跟个小孩儿似的。” 言惊蛰沉浸在言树苗进入新班级良好的开端里,没反应过来这话是在说自己,十分顺手地把巧克力往段从嘴边一递。 前方正好是个红灯,段从将车停下来,偏头望向他。 “我没沾手。”言惊蛰有点尴尬,这完全是他以前的旧习惯上了头,赶紧解释,“用糖皮捏着的。” 段从没看他捏在巧克力尾端的糖纸,黑沉沉的眼珠直视了会儿言惊蛰,他微微一耷眼,直接就着言惊蛰的手将巧克力咬走。 言惊蛰靠在座椅里的后背条件反射地挺了挺。 他连忙收回胳膊坐好,喉咙口紧缩缩的,将段从不小心咬到的指尖蜷进掌心里。 早高峰的大街车水马龙,转过几个红绿灯后,言惊蛰的心思一点点归拢回来,又开始紧张接下来的检查。 “其实我真的不用专门去看医生,”他试图劝说段从,“反正也……也没什么必要,也不怎么能用到。” 最后那句他说得很小声,噎在嗓子眼儿里一带而过。 段从不知道听没听清,他都懒得多说别的,只强调一句:“预约费用已经交了,很贵。” 言惊蛰果然陷入纠结当中,嘴巴张张合合地吭哧半天,虽然满脸愁容,却没再说拒绝的话。 费用很贵也不是段从忽悠他。 言惊蛰不了解韩野介绍的这位专家有多大的分量,还以为跟之前去医院的流程一样,只是提前抢好了专家门诊而已。 见段从的车越开越偏,最后驶进了一处雅致高档的别墅,他迷茫地朝外张望,才看见雕花院门上挂着一块金色牌匾,用隽秀的字体提示他:这里是一处私人诊所。 “在这里看医生吗?”言惊蛰跟着段从下车,下意识放轻声音。 虽然没见过这阵仗,但比起在大医院挤门诊,被门里门外的人都知道他来看什么问题,心理上还是轻松许多。 “嗯。”段从低声安抚他,“别怕。”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言惊蛰跟着段从一路走进去,确认预约信息、填病例这些该有的流程都有,只不过更简洁也更优雅,负责接待的与其说是护士,倒更像电视里那种精致得体的秘书。 她将二人引到布置成书房的问诊室,还很贴心地端来两杯茶。 专家本人更是如此,五十来岁的年纪,戴着细边眼镜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像个文质彬彬的教授,大褂的前襟上别着枚胸针一样的工牌:曾侨。 “不好意思,刚去洗了个手。” 曾大夫气质十足却不摆架子,推门进来就笑呵呵地主动打招呼,还招呼赶紧起身的言惊蛰:“放轻松,坐。” “曾老。”段从礼貌地点头问候。 “啊,我知道,小韩跟我说了。”曾大夫探询地看看他俩,“令尊晚会儿到?” 言惊蛰一头雾水,扭脸瞅段从。 “不是我爸。”段从尴尬地笑了下,把言惊蛰拉到桌子前,“是我朋友,他。” 曾大夫在这行接触过的患者可太多了,见识过的关系五花八门,目光稍稍在两人身上一打转,他露出包容理解的神色,什么都没说,示意言惊蛰来坐下。 言惊蛰还是有点儿处于状况外的不真实感。 他空着半个屁股在书桌前的软皮凳上规规矩矩地坐好,转头见段从没有出去,也在一旁的沙发里坐下了,心里才踏实些。 曾大夫先问了一些基本的问题,勃|起缓慢还是难以勃|起、硬度状况如何能不能维持、能不能顺利插|入、射|精前是否出现疲软、有没有受过外伤、其他病史或抽烟嗜酒等习惯…… 医生的问法很专业,态度也很端正,言惊蛰也明白这都是该有的询问。 可听着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敏感词语,他还是难为情到后背直发麻,还没张口就满脸通红,说话直磕巴。 曾大夫大概了解完他的情况,递过来两份表。 《国际勃|起功能问卷》与《勃|起硬度评估》。 上面的问题跟刚才询问过的大差不差,但是更详细也更露骨。 言惊蛰闷着脑袋如实勾选完,把表递还给大夫时,掌心都在冒汗。 “你还很年轻啊,这个程度挺严重的。”曾大夫看完表格,又端详一番言惊蛰,“之前没尝试治疗过吗?” “啊……之前没太在意。”言惊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两只手搭在大腿上蜷成一团,讷讷地说不出话。 曾大夫将表格放下,起身去一旁的置物柜里取出医用手套,一边戴一边示意言惊蛰:“来,衣服脱掉,做个体检。” 言惊蛰愕然抬头,还没等他自我克服,身后的段从先没忍住发了声:“什么?” 第 42 章 第 70 章 “嗯?”曾医生扎着两只手, 跟言惊蛰一起循声转头。 “有什么问题是吗,”他很宽和, 示意段从不用有顾虑,“你说。” 段从神色上看不出什么,但他目光在言惊蛰身上梭巡两轮,眼底带着明显且复杂的难以言说。 看病得体检这流程谁都能想到,段从之前也大概查过相关的资料,但只是了解一下流程, 没往具体想。 真听见曾大夫让言惊蛰“脱衣服”,他眼皮一蹦, 才发现“明白”与“接受”,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就好比他心里明白裸体模特不是什么下流职业,但抬眼发现光着屁股摆姿势的人是……韩野,实在很难不让人内心咯噔。 “也没什么。”段从表面极力维持着自然,内心极力劝解着自己。 “是全都脱吗?”他走到言惊蛰旁边清清嗓子,“我朋友他讳疾忌医,比较保守, 可能会不太自在。” 言惊蛰微微瞪圆了眼。 他明白段从怎么回事, 本来有些想笑, 想想等下脱裤子的人还是自己,又笑不出来。 “能理解。”曾大夫笑笑, 继续进行准备工作,安抚言惊蛰, “放松,都是正常流程。不要有心理压力。” 然后他走到书架旁的推拉门前,让言惊蛰跟他进检查室,示意段从留在外面:“他紧张你就别进来了。” “我……”段从噎了一下。 他实在找不出必须跟进去的理由, 心里牙都咬碎了,还得客气地跟大夫道谢,沉着脸看言惊蛰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相较于外面贵气的书房,检查室的布置就简洁多了,主要强调功用性,空间不大,一张床与一排机器,中间用门帘子挡了一下,与医院差不多。 “需要全脱掉吗,曾医生?”言惊蛰攥着腰带站在屋子中间,有些无措,“还是……” 曾大夫在调试机器,随口道:“裤子就行。内裤也脱。” 尽管暗示了自己一百遍:曾大夫是医生,现在是在看病,真的要在陌生人面前拉下裤子,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言惊蛰还是无比难为情。 将内裤拉下那一刻,他脑袋猛地往上充血,一张脸胀得通红,赶紧遮遮掩掩地帘子后面躲,按照指示平躺在床上时,他两条腿并得紧紧的,浑身肉眼可见地紧绷。 曾大夫观察一下言惊蛰的状态,温声提醒:“需要的话,可以把你朋友喊进来。” 言惊蛰吓一跳,以为他看出什么来了。 “不用,不用。”他并不想暴露段从的取向,赶紧咽咽口水逼自己放松下来,“麻烦你了,曾医生。” 检查室与书房之间只有薄薄一扇门,隔音效果似有若无,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 段从在推拉门外来回转悠,听着里面时不时传出的对话,脸色越来越黑,心里越来越烦躁。 “我碰到的地方,有什么异常感受都告诉我。” “……嗯。不疼,不疼,有点麻。嗯,嗯。这边没感觉……痒,医生。有点胀,嗯,能……这里有点……嗯!” “没事,放松。” “对不起,对不起……” 段从的脚步随着言惊蛰的惊呼声一顿,眼也不眨地盯了会儿门板,嘴角轻轻抿了抿。 这场体检的时间比想象中长得多,等二人终于从检查室里出来时,言惊蛰的耳朵根还通红一片。 接触到段从的目光,他都没太好意思对视。 “先取这几种药,跟着服用说明吃。” 曾大夫摘掉手套挤了点免洗消毒液,回到书桌前飞快地写病例开单子,叮嘱言惊蛰。 “记住我说的,多尝试几次,每次的反应包括时间都记录下来。血常规尿常规,生化肝肾,自己去做一下,下次来一起带给我。” 做完体检的两人现在如同开启了私密对话,言惊蛰一一点头,认真答应着;段从抱着手臂坐在身后,指尖一下下敲着胳膊肘,沉默着听。 从私人诊所出来,去药房取药的前半截路上,他俩谁都没说话。 段从想等言惊蛰自觉,而言惊蛰不知道在查什么,上了车就抱着手机一直看,头都不抬。 “哑巴了?” 最后还是段从没忍住,等红灯时,他在车窗上曲起胳膊肘,杵着脸斜斜瞥向言惊蛰,不阴不阳地开口。 “嗯?”言惊蛰忙抬头,从对男科专业知识的迷茫里回过神,看见段从的表情,立马心动又尴尬。 “都检查什么了?”段从问。 “就,看看那里的情况。”言惊蛰关掉手机屏幕,攥在掌心里来回摩挲,“发育情况,反应什么的。” “只是看看?”段从一挑眉毛,“没摸你?” “……摸了。” 明明二人都知道是再正常不过的触诊,结果承认的人莫名心虚,听着的人亲耳得到答案,突然觉得还不如不问。 车里的氛围顿时变得异常古怪,正好绿灯跳过来,段从什么都没说,单手抹了把方向盘,将车开出去。 他脑子里的画面完全不能细想,而实际上曾大夫亲自上手的部分很少,主要是仪器。 言惊蛰磕磕巴巴地回想着流程,将刚才的经历都告诉段从,包括曾大夫还给他看了两段情|色视频,测试他对于视听刺激的反应。 “我都……不行。”言惊蛰垂着后脖子,无奈地承认,“是男女的片子,我脑子太乱了,只紧张。” “他还问我如果有特别的性癖,可以提出来。我没说。” 段从没说什么,简单“嗯”了声。 把该忙的都忙完,取完药回到家,言惊蛰前脚刚进玄关,后背就挨了一推,随着家门落锁的声响,他整个人被段从堵在柜子前,扭头就迎上段从极近的逼视。 “你反应特别大的那一声,”段从撑着玄关柜的柜沿,两条胳膊在言惊蛰身体两侧,形成一块封闭的空间,“是被碰着哪儿了?”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危险。明明现在青天白日,家里一片亮堂,言惊蛰却有种回到了那个荒唐夜晚的感觉,心跳不争气地加速。 你真完蛋,言惊蛰。 他在心里对自己叹气,在诊所看片子的时候跟个木头一样,段从只是离得近点儿,膝盖就想酸软。 “说话。”段从的耐心此刻有限得吓人,两秒钟没得到答案就开始皱眉。 “……头。”言惊蛰喉结颤动,滚出模糊的两个字。 “什么?”段从没听清。 言惊蛰的呼吸快起来,重新张张嘴:“……就是那个位置人看个男科病一直锁锁锁你把自己锁起来得了不让脖子以下还不让人看病啊他病的就是那不往那说往你脑袋上说吗。” 段从死死盯着他。 “没,那里没直接碰。”言惊蛰看着这样的段从,整个下月复都酸了,怕他误会,还在解释,“大夫用了工具,人家肯定也不想……” “他让你回家尝试,”段从又打断他的话,“试什么?” “药。”言惊蛰从兜里拽出装药的纸袋,“哗啦啦”响。 “吃了就有效?”段从靠近回来,拿过药盒看看,那跟韦阁有什么区别? “不是。”言惊蛰嗓子眼发紧,“吃了以后,得,得刺激。然后记下来效果……” 段从捏捏药盒,从上往下盯着他。言惊蛰看着他的手指,只觉得被来回拿捏的其实是自己。 “还有吗?”他听见段从继续问,“没说的都说完。” 沉默了足有半分钟,言惊蛰轻轻将药盒从段从手中抽回来。 “他说最好先从晚上开始吃药,兴奋度比较高。建议和伴侣一起,多尝试。” 言惊蛰的口吻带上了难以启齿的哑然。 “尽量一起提高那方面的频率,还有兴趣。” 段从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突然“嗯”一声,转身朝客厅走。 “想让我帮你直说。吭哧瘪肚的。” 第 43 章 曾大夫提到“伴侣”时, 言惊蛰想到的确实是段从。 他是出于本能,但没有真敢往实施上想, 冷不丁听段从来了这么一句,他先是一愣,随即就紧张起来。 “不用,不用。”他手足无措地连声拒绝,“我自己就行。” 想起段从早上说过曾大夫很贵,他忙又补充:“看病的钱我会还给你的, 现在手头能用的没那么多,我慢慢还, 尽量快一点。” “谢谢你。” 段从已经走到客厅了,回头瞥他一眼,语气淡漠下来:“随便你。” 为了言树苗开学,言惊蛰今天专门跟学生之家请了一天假。 现在离放学还有一会儿,他乱七八糟地把药品说明书大概过一遍,在自己房间收好,去厨房准备午饭, 在忙碌的空隙里思考之后的安排。 顺利入学只是第一步, 接踵而来的繁琐问题还有一大堆。 学校离得近, 之后上下学可以锻炼言树苗自己走,学生之家最忙的时候在中午和傍晚, 来不及专门回家给言树苗做饭,交点钱让他跟着学生之家吃也没问题。 但光维持现在的收入还远远不够。 言树苗需要花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 就算刨去这些部分,人也不能真把自己当成寄生植物,心安理得地活在别人屋檐底下。 和段从一起生活再轻松满足,到底不是个正经事儿。 这方面言惊蛰必须清醒——毕竟段从没有那个责任一直照顾他们父子, 万一哪天出现变故,要从这里搬走,他们父子俩不能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就像眼下这场计划以外的治疗费用,段从说过不用管,可真的去看了,言惊蛰该还还是得还。 他没办法一口气拿出来,否则对他那浅薄的积蓄立马就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动荡,只能欠着,重新背上长期的债务。 前阵子的言惊蛰多多少少有点自我逃避,耽于现状,新年愿望他虽然没敢想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期盼着能“尽量维持久一点”。 现在他必须清醒起来考虑现实,尽早再找一份工作,把收入提上来。 段从回家后好像没有再出门的意思,直接进了书房。 言惊蛰探头看了眼时间,按照三个人的份量把食材先洗淘好,米饭坐进锅里焖上,敲敲门和段从说一声,出发去接孩子。 低年级的小朋友要排放学队,两个小朋友一排,还要手拉手。 言树苗跟着班里的队伍走到校门口,一眼就看见了言惊蛰。 “爸爸!” 他开心地喊,跟负责带队的老师做了确认,还跟手拉手的小同桌认真挥手做了“拜拜”,背着书包颠颠地跑过来。 小孩子的状态真的都写在脸上。 言惊蛰弯起眼睛,张开手微微弯下腰迎接他,想起去年回老家上幼小衔接班,言树苗每天放学时茫然无趣的模样,有时候还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弄得灰头土脸。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踏实下来:厚着脸皮跟段从回到这里,确实是正确的选择。 言树苗分享了一路对于新校园的感受,活泼泼的一路从学校说到家里,从老师把他调到班级第二排,说到数学老师的洗发水香香的。 进了家门,言惊蛰去炒菜,言树苗自己洗了手换好衣服,又去找他段叔叔分享。 “老师让填表呢。”临吃饭前,他突然想起中午有任务。 “什么表。”段从随手弹弹他脑门儿,“拿来我看看。” 言树苗去把书包拎过来,先拿出摞得整整齐齐的新课本,然后从书页中间抽出一张板板正正的A4纸。 “这个表,叔叔。” 段从接过来扫一眼,是家庭成员登记表,父亲母亲各一个框,要填的都是些循规蹈矩的内容,姓名工作联系方式。 “老师让爸爸妈妈亲手填,我妈妈不在这里呀。”言树苗坐在凳子上当啷着腿,发着小小的愁。 “这个我帮不了你。”段从笑笑,把表还给他,“去找你爸爸。” 言惊蛰看到表格上的“母亲”后,下意识朝段从脸上瞟一眼。 段从没抬眼,正在给言树苗盛汤,言惊蛰让他俩先吃,自己找了根笔,坐在茶几前填表。 写到赵榕的手机号时,他停下来想想,又去拿手机翻通讯录。 这号码还是他们没离婚时赵榕用的,现在换没换手机号,这个号码还能不能用,她的地址工作收入……言惊蛰全都不知道。 全部用离婚前的旧信息把表格填完,最后一行“学生第一联系人”的位置,言惊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里还有空位,”言树苗指着“其他家庭成员”的格子,“可以把段叔叔写上吗?” 言惊蛰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为难地怔了怔,段从很自然地提起其他话题,把言树苗给喊回去。 说不来什么心情,言惊蛰突然感到无比的愧疚。 下午段从要去公司,正好踩着言树苗上课的时间,把他一并给捎到学校,放学又给带回来。 言惊蛰干脆就没出门,趁这个时间重新给自己拟了份简历。 他大学的专业太冷门,学历也不够,以前还能在辅导机构里吃饭,随着新政策大规模取消后,那些专业证书几乎成了废纸。 他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广而投之,期望着瞎猫碰见死耗子。 白天有种种鸡零狗碎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晚上照顾着言树苗写完作业洗完澡,随着夜幕降临,言惊蛰想起藏在衣柜里的药,心情开始忐忑。 坐在客厅把药品说明书细细再看一遍,他按照医嘱把药咽下去,总有种自己在吃□□的错觉。 段从正好从卧室出来,见他在吧台前梗着脖子喝水,眉梢微微一挑:“吃了?” “啊。”言惊蛰吓一跳,半口水进了气管,呛咳好几声。 “慢点。”段从给他拽了张纸,饶有兴致地靠在旁边观察他两眼,“什么感觉,有反应吗?” “没,”言惊蛰心虚地直咽口水,把药盒搓得不停响,“我刚咽。” 段从点点头:“副作用不舒服跟我说。” 交代完他真就没再管言惊蛰,去阳台取了一套睡衣,转身往卧室走。 言惊蛰本来还没感觉,不知道是被段从给提醒了,还是心理作用在作祟,听到“副作用”三个字,他对着说明书比较那一串可能引起的副作用,心跳好像是有点快。 快也没用,曾大夫说了,得有性刺激。 这种文绉绉的说法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挺那什么的。言惊蛰不好意思继续晾在客厅,他还得记录效果,毕竟药也很贵,买都买了,不能浪费。 正准备关灯,段从在卧室门口停住脚,目光微妙地又回头看他:“你等会儿在哪?” “嗯?”言惊蛰没反应过来,“我回房间。” “回房间在言树苗旁边‘刺激’?”段从蹙起眉,“他都多大了,你臊不臊得慌?” 言惊蛰被他描述的画面吓一跳,赶紧解释:“不会的,我去卫生间。” 客厅里安静了两秒钟,段从望着他想想,调头走向书房:“过来。” 言惊蛰心口一蹦,想起早上段从说要帮他,虽然当时脱口拒绝了,这会儿还是下意识跟着走。 段从的书房和卧室做了同样配置的隔音,一走进去,空气都明显比客厅更有凝滞感。 他没开灯,直接去将电脑晃亮,摁了几下鼠标,示意言惊蛰屏幕前坐下。 晃动的画面刚映入眼帘,言惊蛰就头皮一紧——段从竟然给他放了个小电影。 “开始吧。”段从往桌沿上一靠,十分自然,“你喜欢的那种。” 言惊蛰都顾不上脸红什么叫他喜欢的那种,见段从这架势,他挨着椅沿的屁股都直想出溜,小声暗示:“你不去休息吗?” 模糊又暧昧的声音从3D音响中轻轻溢出来,段从调好音量回头,就着昏暗的光线,居高临下地与言惊蛰对视。 “不是要刺激吗。”他掌心撑着桌面,嘴唇微微一磕碰,“我看着你弄。” 第 71 章 言惊蛰带着言树苗坐在后座, 透过车窗看见段从朝他们走过来,心里一层一层, 泛开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原来一切可以这么简单。 原来任何在他看来天大的难题,都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困难。 他一直知道生活对于会发光的人,是开了挂一般的体验,他也知道他一直欠缺的其实是头脑与勇气。 可看着段从塌光走来,从容潇洒的姿态,浑身的汗毛还是一层层倒刷开来, 不由打了个无比舒爽的激灵。 “你和段叔叔和好了吗,爸爸?” 言树苗黏糊糊的问话, 拉回了言惊蛰的思绪。 对,今天能这么顺利,还是因为言树苗出了这个小意外,主动打电话给他。 言树苗还委屈着,小孩儿从刚才见到他,红眼圈就没消下去过。 上了车也一直往他怀里缩,抱着爸爸的腰, 说话都软绵绵的, 像是回到了还是小宝宝的时候。 言惊蛰心疼得发软, 来回摩挲着言树苗,从后脑勺到后背, 把他更紧的摁在自己怀里。 “嗯。”他低头亲亲言树苗的脑瓜。 “咱们去段叔叔家。” 段从拉开车门,看见这对父子刚逃完难似的姿态, 先撑着车顶笑了会儿。 “多大点儿事。值不值当的?”他不知道从哪里随手一翻,掏出两颗糖抛给言树苗。 “谢谢叔叔。”言树苗有些不好意思的接住。 他坐直溜了些,但半个身子还是歪靠着言惊蛰。 这是真可怜了。 言惊蛰从他手里拿过一颗糖,帮他剥开。 “受委屈了, 想到你爸爸了。” 段从哄小孩儿的方式跟言惊蛰可不一样,他像逗小动物似的,似笑非笑的望着言树苗。 “之前把你爸爸都忘了?在新家里过得乐不思蜀了?” 这是言惊蛰的伤心事,可是听他这么直接的对言树苗说出来,第一反应还是担心言树苗听着会难受。 毕竟小朋友容易认真,不会分辨大人的玩笑话。 不过他并没有阻拦段从——在他心里,段从就是言树苗的另一位家长,甚至比他更能保护、也更会教育小孩子。 言树苗果然一下子小脸通红,人都愣了愣,下意识仰头望了眼言惊蛰,像是比被误会偷钱更难过了,瘪着嘴巴又一头扎进言惊蛰怀里。 “对不起,爸爸。” 他从刚才憋到现在,终于“哇”的哭出了声。 “我没有不要你,我是想妈妈了,我想和你和妈妈都能在一起,我不喜欢那个新爸爸……” 他哭得呜呜噜噜,东一句西一句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言惊蛰安抚到一半,听到那句“想和你和妈妈都能在一起”,抬头看了看段从。 段从没有不高兴,相反,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继续用那种看小动物似的眼神望着言树苗。 然后,伸伸胳膊,在小孩儿后脑勺上弹了个脑瓜崩儿。 “鼻涕擦擦,别往你爸身上蹭了。” 段从坐进车里,提醒后排两人:“坐好,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小孩子还是很好哄,段从和言惊蛰带他玩了一天,还给他买了新玩具,言惊蛰认真对他说了“爸爸永远相信你”,他就把不开心的事都抛在脑后。 晚上回家的时候,他还在车里就躺在言惊蛰腿上睡熟了。 言惊蛰把他抱回卧室安置好,坐在床边望着言树苗的睡脸出了会儿神,听见段从洗好澡去客厅喝水的动静,轻手轻脚的开门出去。 段从只穿了睡裤,光裸的上身还挂着没擦净的水滴,随手搓着头顶的毛巾擦头发,转头和言惊蛰对视。 “心疼够了?”他低声问。 言惊蛰没接他的话,伸手环住了段从的腰,在他紧实的肩膀上亲了亲。 段从微微僵了下,将杯子放回桌沿上,手掌顺着言惊蛰凸起的脊骨滑下来,停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你有没有点儿其他表达感谢的方式,”他偏头咬言惊蛰的耳朵,“每次都玩这一套,欠|干?” 言惊蛰这辈子跟段从都玩不过荤的,他被耳道里的呼吸烫得心头直缩缩,努力克服着护痒的本能,没有躲,难得主动的迎上去,亲了亲段从的嘴。 “谢谢你。”他认真对段从说。 顿一顿,又同样认真的补一句:“对不起,以前好多事,都对不起。” 段从盯着他看了会儿,什么都没说,一把掐住言惊蛰的腰,直接把人拐回卧室扔在床上。 今天的段从力气格外大,言惊蛰也十分敏感。 有几下段从实在是凶得厉害,把他弄得痛了,言惊蛰瘫在床上痉挛,攥着段从的手也没舍得推开。 他想到段从今天游刃有余带他去要孩子的模样,想到言树苗那句话,再想想段从带着笑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情,心里的酸疼就远胜于身体一百倍。 怎么会真的不在意呢。 言惊蛰是男人,他爱段从,他什么都懂。 他的遗憾被段从一笔一笔补回来,重新给予他严丝合缝的爱,可他亏欠段从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哭什么?” 段从灼烫的气息从后背一路延伸到颈侧,掰过言惊蛰的下颌和他接吻。 “疼了?” 言惊蛰在揉乱的床单上蹭蹭眼窝,转个身紧紧抱住段从。 “说你爱我。”段从伏在他上方,宽阔漂亮的肩背为他挡住所有刺眼的光线,掐着言惊蛰的脖子命令他。 “我爱你。”言惊蛰被耸动得嘴唇哆嗦。 “你是谁的。”段从继续使力。 “你的。”言惊蛰够着他的脖子拥抱他,“是你的。” 段从闭闭眼,重新吻下来。 这场带着凶狠的情爱结束,言惊蛰乏力到站起来膝盖都打弯,被段从薅着去浴室泡澡。 “她怀孕了。”段从告诉他。 言惊蛰先是“啊”一声,发木的脑袋反应了两秒,才真正理解这句话。 “挺好的。”他瞬间明白了夫妻俩对于言树苗态度的微妙变化,垂着眼皮咬咬嘴。 成为一个合格的好妈妈,可能赵榕要用一辈子才能真正学会。 “所以,不要再觉得没有母亲是对言树苗的亏欠了。” 段从捏他的脸,略带警告地教育他。 “不合格的妈妈什么都不是。没有什么爱是需要通过放手才能给予的,懂了吗?” 言惊蛰跟他对视,深深的,直面着段从眼底的自己。 “知道了。” 第 72 章 段从话中所指的不仅仅是争夺言树苗, 言惊蛰听得懂。 从二人第一次见面认识到如今,段从都在教言惊蛰一件事:争取。 可是直到今天, 言惊蛰才真正学到争取的意义。 幸好到了今天,他终于明白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赵榕打过几个电话,还想再把言惊蛰争取回去。 言惊蛰没再需要段从帮忙,他知道赵榕怀孕后,这事儿就完全没有了商量的余地。 关键言树苗也不愿意回去。 他在段从的大房子里, 被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不用看陌生叔叔的脸色, 不用事事拘谨,随时当个好孩子,比较之后才明白自己还是更愿意呆在爸爸身边。 不过让他也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爸爸,你和段叔叔真的和好了吗?” 言树苗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时,言惊蛰正在从网上给他买新的冬装。 他在这方面有些笨拙,之前都是去批发市场货比三家,找那些既便宜, 质量又过得去的店面, 跟老板熟悉以后, 还能拿到更好的折扣。 他始终抱持着能捏在手里的才靠谱的观念。 但现在实体店的衣服渐渐比网上还要昂贵起来,他最近有些网购上瘾, 先是学着段从在网上买菜,后面自己摸索着买了很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家居类的大部分便宜又实用,衣服还是吃了不少货不对板的亏,被段从全部命令着给退掉了。 目前他还在偷偷的提高判断力之中。 听到言树苗的提问,他想想, 放下手机反问言树苗:“为什么一直担心这个问题?” “真的不会再吵架了吗?”言树苗有着自己的小小愁绪。 “我们还会再搬家吗?如果又不能住段叔叔的房子,你会把我再送回妈妈那里吗?” “我感觉又像以前一样,你们都不怎么说话了。” 言树苗的疑问一连串,言惊蛰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有着对于言树苗的愧疚,另一方面,还有着另一种难以启齿的缘由。 “没有不说话……” 他先对言树苗头几个问题做出保证,说起这个问题则犯了难。 ——他和段从最近的夜间活动有些过于多了,白天面对着小孩子,两人不约而同的有着大人之间条件反射的避讳,有时候不由得挨在一起,听见言树苗“哒哒哒”的过来,都心里一紧,赶紧分开假装各忙各的。 明明认识了那么多年,也不是没有三个人一同生活过,他和段从关系的破冰,反倒让两人有了奇妙的心理变化。 简直像一对笨拙的新手夫妻,在孩子面前不得不控制想要如胶似漆的欲望。 “有。”言树苗认真的回忆,“早上段叔叔想帮你晒衣服,你直接就走了,还推他。” “我都看见啦。段叔叔还冲我撅撅嘴呢。” 他模仿段从无奈一笑的表情。 言惊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那哪是帮他晒衣服,当时言树苗在后面没看到,段从的手都要顺着肚皮滑到他睡裤里面了。 “是爸爸没注意。”他胡乱搪塞住言树苗的好奇,“等段叔叔回来,爸爸跟他道歉。” “嗯。”言树苗小大人似的点点头,“是你的错。” 晚上给小孩儿拾掇完,盯着他睡着以后,言惊蛰像个灰姑娘一样,又偷偷溜去段从卧室。 “你以后,在孩子面前不要那样。” 他盘腿坐在段从对面,开始“道歉”。 “今天言树苗都问我了。” 段从今天应酬,喝了点儿酒,看言惊蛰一本正经给他开会的样子,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想笑。 “我哪样了。”他睡衣换到一半,捉起言惊蛰的下巴吻他一口,掌心和吻都不老实的往下走。 “这样?” 言惊蛰话还没说完,先被脖子上滚烫的啃咬刺激得后背直缩缩。 “别咬,”他退段从的脑袋,“别留印子。” “不能留印子,不能搂不能抱,跟你靠近一点儿都要躲。”段从泄愤的在他耳廓上咬一口,“我还没跟你抱怨,你给我上起课了。” “说吧,节气老师,”他松开言惊蛰,带着痞劲儿看他,“还有什么要求。” 言惊蛰被他这个称呼逗笑了:“什么节气老师……” “言树苗问什么了?”段从看他笑,嘴角也弯起来,又亲亲言惊蛰的脑门儿。 “他问我怎么躲着你,怕我们又吵架。” “小朋友都觉得不应该。”段从乐了,“你怎么跟他解释的。” “我能怎么解释……”言惊蛰不好意思,“我跟他说是我没注意,会跟你道歉。” “哦。”段从把他往床头一推,欺身压上来,“道歉就该有个道歉的样子。” 会没开成,自己又要被开了。 言惊蛰的絮絮念被堵在口舌之间,认命的环上段从的脖颈。 不过让二人都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在言树苗面前无法自然相处的这个症状,最后竟然是被段从妈妈开解开的。 元旦那天大人小孩都放假,言树苗头天说想吃火锅,言惊蛰精打细算的考虑着是出去吃,还是买点菜在家煮一煮,段从接个电话回来,开口道:“别麻烦了,今天去家里吃。” “在家吃也得买菜,”言惊蛰没听出那个“去”字的含义,自顾自的忙忙叨叨,“买两份锅底吧,言树苗之前说喜欢吃番茄锅……” “嗯。”段从冲着手机又发一条语音,“买番茄锅底吧,妈。” 言惊蛰一愣。 “去你家里?”他反应过来,有些无措。 “小老太太想我了。”段从跟他解释,“喊我回家吃饭。” “那我们就不去了吧。”言惊蛰对于段从的家庭是真的怀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距离感,“你回家陪叔叔阿姨,我带言树苗随便吃点儿。” 段从还没开口,言树苗兴致勃勃的蹦过来了:“要去别人家里玩吗?” “不是别人。”段从笑着捋一把他的脑袋,“去叔叔家里,和我爸妈一起吃饭。之前你不是见过吗?” “是那个奶奶!”言树苗有印象,小孩子对于善恶的感知力比成人更加敏锐,他很开心的点点头,“好呀。” “听见了吗。”段从给了言惊蛰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小孩子都比你勇敢。” 这不是勇不勇敢的问题。 言惊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挣扎着又问:“阿姨知道我们去吗?” “重要吗。”段从的口吻轻松,望向他的眼神里却沁出认真,“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这话一说出来,言惊蛰彻底哑了嘴。 看着段从逗言树苗玩,他只能接受这个二比一的决定。 安排在晚上的饭局,言惊蛰紧张了一整天。 他比当时请段从吃饭,以及去见赵榕时还认真,捉着言树苗去洗了个大澡,然后从里到外开始琢磨父子俩要穿的衣服。 “至不至于的。”段从看他这个状态直想笑,“又不是第一次见。” “你不懂。”言惊蛰没法跟他解释,“我穿这个外套行吗?这个毛衣是不是太旧了?” “都好。”段从只是轻笑,“穿你觉得舒服的就行。” 言惊蛰迷茫的比较了一圈回来,又向段从提议:“要不你还是跟阿姨说一声吧?他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没什么好准备的。”段从去书房忙自己的,顺手揉一把言惊蛰的头发。 “他们的心理准备早十年就做完了。需要准备的只有你而已。” 言惊蛰捂着头逃窜:“我的发型……” 发型这种东西,在言惊蛰身上实在没什么保持的必要。 折腾了一天,到了一家三口出门时,他在段从眼里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 “可以吗?”言惊蛰一只脚刚踏出门口,又捏着言树苗的手回头跟段从确认。 “嗯。”段从哄小孩儿似的哄他,脸上一直挂着笑,“真好看,跟个大学生似的。” “跟大学生一样。”言树苗跟着学话。 言惊蛰哭笑不得,简直不想跟他俩说话了。 元旦的街上,全天人都多。 车开到最热闹的街区时,段从妈妈的电话打了过来,问段从还有多久到。 段从连接了车载蓝牙,老妈的声音从音响传出来,应该是在超市买东西,背景音都能听见鲜奶打折的喇叭声。 “二十分钟。”段从看着前方的红灯,把时间说得很宽裕,“妈你在外面呢?” “啊。”段从妈妈应了声,“都打算煮了,才看见你爸买错了火锅料,都跟他番茄番茄了……怎么今天要吃番茄的啊?” “你买就是了。”段从抹一把方向盘,听着老妈的抱怨,只是微笑。 段从妈妈刚要再说什么,谁也没料到,言树苗突然从后排探个小脑袋过来,冲着屏幕乖声乖气地喊了句:“奶奶好,番茄火锅是我想吃的!” 言惊蛰一瞬间眼睛都睁圆了。 “你坐好。”他赶忙回头把言树苗往座位上按,还条件反射地用气声说话。 “哎你好……”段从妈妈也愣了愣,但还是第一时间先接住小孩子的招呼。 “是你那边在喊我吗?”她那边明显脚步都停了下来,语气里产生奇异的转变,“谁家的小朋友?” 第 44 章 一整片的鸡皮疙瘩, 从言惊蛰的头皮到尾巴骨,紧缩缩地“唰”了出来。 他愕然地与段从对视, 脑海随着这句话浮现出画面,天灵盖差点被汹涌上充的血气给顶起来。 与之相对的,是段从无比平静黝黑的眼睛,让人看不出那目光底下是否藏着兴味与戏谑。 “……不是这种刺激。”言惊蛰张了两下嘴,才从一路缩到胸口的嗓子里挤出声音,“你还是出去吧, 我会收拾干净不弄脏的。” “不。”段从的拒绝言简意赅,连理由都懒得给。 不能否认这个要求确实过于刺激, 也可能是副作用上来了,言惊蛰的呼吸与心跳一并加快,在电脑前昏头涨脑,口渴得厉害。 盯着他不断颤动的喉结看了会儿,段从体贴地踢了下转椅,让言惊蛰稍稍侧过身去,不用完全暴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你在治病, 言惊蛰。”他哑声提醒, “我出的钱。” 话是实话, 言惊蛰也一直在提醒自己,可在这个氛围下提出来, 却带着微妙的冷水效果。 言惊蛰被泼得清醒过来,抿了抿嘴, 他没再坚持,背对着段从又挪挪转椅,把发烫的手指探进睡衣下摆。 段从精挑细选的影片只提供了伴奏的效果,言惊蛰紧闭着眼, 本来就瘦削的身影佝得像只鹌鹑,完全缩进宽大的椅背里。 其实他们不是没做过更过分的事,段从在这方面,真的有点儿“变态”的成分。 他们还在一起时,有时候闹得狠了,言惊蛰会恍惚着想,自己或许骨子里就是个受虐狂,也可能段从这个人就是他的性癖,一些称得上戏弄的玩法,他都无法抗拒,甚至沉沦其中。 就像喝醉酒的那晚。 可眼下他是清醒的。就算有“治病”这个借口,也消弭不了过于强烈的羞耻心。 所以言惊蛰只想完成任务,快速解决。 明明氛围、目的都足够到位,也吃了药,萎顿的部位却无法配合他的焦灼,无论言惊蛰怎么努力,它都绵软得像一团死肉,越想快一点,越毫无反应。 电脑里的主角似乎是到了,发出让人耳赤的惊叫,言惊蛰感到无比的难堪与溃败,晃动的手腕一点点慢了下来,呼吸疲惫而绵长。 这感觉太熟悉了,曾经被赵榕试探的许多次,他都…… “在想谁。” 段从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冷漠又平淡。 座椅又被踢动了,言惊蛰下腹一紧,睁开眼正正迎上段从的目光,心脏底部猛地扩散开不受控制的麻意。 “别……”他想让段从别看,肩膀佝得更紧,手指却中邪一样停不下来。 “都吃药了,还这么没作用?” 段从往前倾倾身子,抬脚踩在座椅边沿,以一种很压迫的姿势,将言惊蛰封锁起来。 “你和她做成功的那两次,有了言树苗的那次,在想什么,嗯?” “在想我吗?” 那些阴暗的情绪破笼而出,段从直勾勾盯着他,嘴角危险地抿起来。 “对着女人怎么都不行的时候,想起过我都怎么糙你吗,言惊蛰?” 最后一句提问已经完全压抑成了气声。 伴随着段从突然踩向他的脚掌,言惊蛰眼眶酸烫,泪腺牵连了全身的神经,呼吸抖得厉害,剧烈哆嗦到说不出一个字。 感受到脚底隐约的搏动与湿润,段从有些意外地动动眉毛。 他逼迫自己收拢情绪,在言惊蛰那里多踩两秒才缓缓推开椅子,擦干净脚底,他拿起手机看眼时间,告诉言惊蛰:“不到6分钟。” 言惊蛰蜷缩着把脸埋进椅背,并起腿企图遮挡住一片狼藉,无比难堪地“嗯”了一声。 哭了。 段从的喉结缓缓收缩,盯着他潮红的耳廓与小半张脸颊,胳膊动了动,最后还是落下来垂在身侧。 “早点休息。” 沙着嗓子说完这句话,他关掉音箱,转身先出去了。 这场堪称失败的第一次尝试,没有为言惊蛰的治疗起到任何效果,却为他和段从的关系与相处,开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新模式。 ——白天两人各忙各的,该上班上班,该送孩子送孩子。 等到晚上,言树苗睡着以后,言惊蛰给自己喂了药,就默默往段从房间走,推开段从为他留下的门缝,二人什么也不多说,直接“治病”。 段从用来刺激言惊蛰的手段总是暗含着难言的恨意,像一场琴色的复仇,反复翻搅起言惊蛰的愧疚与自责。 言惊蛰也如同一个痴迷于自我诘难的教徒,甘之如饴地接受折磨,忐忑着推开那扇既痛苦又割舍不断的房门,在段从的注视下一次次高朝。 方式虽然荒诞,可两人还是保持着该有的分寸,段从没再像喝酒那晚一样过激,言惊蛰也对自己有着清醒的克制,每晚折腾完就回自己房间,第二天睁眼,又是心照不宣的一天。 连着一段时间下来,言惊蛰那方面的频率提上去了,本身的问题却依然没什么成效。 他还是不能正常□□,曾大夫看完他第一疗程的记录反馈,调整了一下言惊蛰的药单,表示如果依然无效,可以考虑助勃器等其他治疗手段。 “下次把你爱人一起带来吧。”曾大夫说,“有时候伴侣带来的影响或压力,也会影响到性生活的质量。” “我离婚了。”言惊蛰为难地笑了笑。 “啊。”曾大夫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礼貌地点点头收回话题,“抱歉。” 这次治疗段从没陪他一起,耽搁得有点久。 快结束时言树苗那边都要放学了,段从正好有时间,就开车过来带他,一起去接小孩。 “你要配合治疗,小言。” 临分别时,曾大夫又语重心长地提点他。 “如果你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对治疗没有强烈渴望的话,我也很难帮到你。多去尝试以往喜欢的做艾方式,如果有什么顾虑,也希望你能尽早敞开心扉。” “毕竟心病是最难医的。”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言惊蛰不知道他猜出了什么,光听到“做艾”两个字他就一阵心虚,感到段从在朝他这儿看,只得连声先答应下来。 “喜欢的做艾方式。”前往学校的路上,段从重复了一遍曾大夫的话,意有所指地瞥向言惊蛰。 “你有吗?” 大白天可不比夜里,言惊蛰这会儿也没吃药,听见段从这么直白的提问,他正局促着满脑袋飘画面,手机正好震动起来,进来一个电话。 “是言树苗班主任。” 言惊蛰看一眼,忙把电话接起来。 他以为老师是要催促他快来接小孩,满怀歉意地刚解释一句自己早上在医院,那边说了句什么,他的表情和语气同时一怔。 “怎么了?”段从一直用余光观察他,偏过头轻声问。 通话已经结束几秒钟了,言惊蛰才咽咽喉咙,茫然地与段从对视。 “班主任说,言树苗,被他妈妈接走了。” 第 73 章 言惊蛰都快被自己亲儿子吓完了, 段从听到老妈语气中那点儿掩藏不住的迟疑与揣测,却给听笑了。 “啊。喊你呢。”他回手捋一把言树苗的小脑袋, “坐好。我先开车了,妈。” “哎好好,”段从妈妈还想问什么,忙刹住话头,反过来叮嘱段从,“不着急, 车上有孩子你就慢点开。” 盯着屏幕上出现“通话结束”的字样,言惊蛰才在副驾上出溜出溜, 缓缓地卸掉一口气。 “爸爸你好像郭小果呀。”言树苗笑嘻嘻的冒出一句。 “谁是郭小果?”段从问。 “他同桌。”言惊蛰降下点儿车窗,他心理准备的战线是拉满了整条路的,半路来上这么一出,这也太紧张了。 言树苗唧唧呱呱地跟段从分享他同桌郭小果的趣事:郭小果特别怕老师,一见到老师就呆呆傻傻的,有一次被数学老师提问,他站起来还尿裤子了。 “我爸爸刚才就和郭小果一样。” 他学大人那样, 够着手轻轻拍他爸爸的脑袋:“爸爸, 你很怕那个奶奶吗?” 段从心情好, 听得津津有味,笑着瞥一眼还在混乱中的言惊蛰, 替他回答:“你爸爸比郭小果勇敢,应该不会尿裤子。” “还是说已经尿了?”他作势要检查。 “神经。”言惊蛰被逗笑了, 拍开段从的胳膊,让他好好开车。 言惊蛰也不想敏感到这个程度,可他对段家的情感实在太复杂了。 愧欠心不是一株春天到来就能焕发新生的野草,而是一粒种子, 在漫长的生命中随着年月生长,永远无法直面,无法躲避,也无法根除。 与段从和好后去面对段从的家人,比之前突然得知段从妈妈到了家里,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后半截路上,段从没再拿言惊蛰打岔说笑,安抚的话也没说,他静静的开车,任由言惊蛰自己调整情绪。 他能明白言惊蛰在畏惧什么,心事太多的人无法劝解,缓汤慢药没有用,对付言惊蛰这种性格,有时候就是要强硬一点。 快到小区门口时,言惊蛰猛地想起什么,催促着段从停车,要去附近的商店买些东西拎着。 段从随他,找了个位置停好车,言惊蛰去买登门的礼品,他就带着言树苗去买好吃的。 段从爸妈家住在校职工房的老小区,老两口住惯了,空着家里另有的大房子不住,就喜欢这边老邻老居的人情味儿。 相应的,小区门前的匹配的商店也是那种古旧些的味道,像是回到了老家的长街似的,言惊蛰看了一圈,十分朴实的拎了两箱牛奶,又去水果店拎了个果篮。 “行吗?”他不放心地回头问段从,“要不再去商场买点吧?时间来得及吗?” 段从跟言树苗一人叼着一根糖,靠在车头前揣着裤兜看他,眼里只有笑意。 “爸爸今天好大方!”言树苗跟着段从有样学样,发出感慨。 “够了。”段从朝言惊蛰动作很轻微地挤一下眼睛,怕被旁边的言树苗发现,“不用去。” 老小区没电梯,在单元楼下停好车,各家晚饭的香气盈满楼道。 言惊蛰心跳的频率快赶上他上楼的节奏了,终于站在段从爸妈家门口,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段从悄悄攥一下他的手背,配合着用气声问:“敲了?” 言惊蛰不敢吭声,点点头。 怕段从看不见,他又紧着嗓子回答:“敲吧。” 楼道昏暗狭窄,言惊蛰刚用气声说完话,耳畔一热,段从飞快地吻了他一下。 敲门声与开门声几乎是同时响起来的。 段从妈妈不知是听到家门外有动静,还是在阳台看到了他们的车,掐着时间来迎人,温暖的灯光随着门板拉开倾泄而出,言惊蛰正好对上段从妈妈的视线,一瞬间脸皮绷得发烫。 还没等他打招呼,倒是段从妈妈先开了口。 “还真让我猜对了,就知道是小言。” 她穿着简单大方的家居服,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气质,笑容里却带着言惊蛰没敢预想到的亲切与熟悉。 “阿姨……”言惊蛰紧绷的心情猛地松懈了一半,他推推言树苗的脑袋,示意小孩子喊人。 “奶奶元旦快乐!”言树苗一板一眼的乖乖问好。 “哎,宝宝也快乐。”段从妈妈对于这个乖巧小朋友的喜欢真的是肉眼可见,立马半弯下身子笑着跟他说话。 段从爸爸也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都懒得看段从,直接视线往低了放:“孩子到了?还在门口说什么,快进来吧。” 言惊蛰被段从带着进了家门,直到放下东西换好鞋子,还有点儿没从这温馨的氛围里回神。 为什么这么自然。 为什么能像接待总来他们家里玩的孩子一样,这么自然的接纳他与言树苗的突然到访。 甚至比上次见面更加自然与亲切。 言惊蛰能从成年人的体面上明白这些,但从小到大的家庭环境,让他并不能真正从心底里理解。 他在意想不到的温情中参与了段从的家宴,段从的父母并没有过多询问他的状况,那些言惊蛰想像中可能会被提及的难堪问题,他们一个字也没过问,倒是更关注言树苗。 看着他们对言树苗嘘寒问暖的关心,那份发自心底的喜爱,让言惊蛰半恍惚半动容。 及至临走前,段从妈妈竟然还给言树苗塞了个红包。 “阿姨不用,”言惊蛰慌忙婉拒,“不年不节的……” 他指的年节是春节,在他的概念里,这是过年时收到疼爱的小孩子才应有的东西。 “怎么不是节?”段从妈妈显露出强势的一面,直接越过言惊蛰,将红包塞进言树苗的小兜里。 言树苗还和以前一样,捂着口袋往后躲,仰头去看言惊蛰。 “谢谢奶奶。”段从弹一下他的后脑勺。 “谢谢阿姨。”倒是言惊蛰动动喉结,先谢了一声。 几个人都笑了。 “你也拿着吧。”段从妈妈给言惊蛰递过来一封很厚实的红纸。 这举动是真把言惊蛰吓到了。 他无措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接连摆着手,下意识去看段从的脸。 “段从没领过人回家。”段从妈妈注视着他。 言惊蛰原地一愣。 任何话语解释,在这一刻都成了多余。 红包被压在掌心里,厚重又温热,像一颗心脏。 段从妈妈轻拍一下言惊蛰的手,压下所有情绪,看看段从,又看看他,神色间是言惊蛰不懂的深意。 她既像认命,又如释重负般笑了笑,交代言惊蛰:“以后多带树苗来玩。” 第 45 章 老师在电话里说得很简略, 言惊蛰没来,言树苗惊喜地管人家叫妈, 赵榕的年龄姓名等信息也与家长资料表匹配得上,她当然没理由阻拦。 给言惊蛰打个电话确认一声,已经是班主任额外支付的责任心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言惊蛰还在奇怪赵榕为何会突然出现,又是怎么直到言树苗在哪里上学,段从看着他恍惚的模样, 眼神却一点点暗沉下来。 “不打个电话问问?”他收回目光衔上根烟,眯缝着眼睛提醒。 “啊。”言惊蛰这才回神, 顾不上发觉段从转变的情绪,直接找出赵榕的号码,试着拨过去。 “空号。”听着电话那头的提示音,他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瞪着眼睛问段从,“不会是……骗子吧?” 不论赵榕这几年因为什么杳无音信,对言树苗不管不问, 她毕竟都是言树苗的亲妈。言惊蛰骨子里的优柔寡断让他无法忽略这一点, 母亲想看儿子, 他似乎没资格生气,也没道理阻拦, 接到电话的第一反应只是感到不抬舒服。 可现在骗子的手段一个比一个高明,言树苗如果是被坏人带走, 那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段从本来以为言惊蛰瞒着他与前妻有联系,见言惊蛰这么慌张,确实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眉心也缓缓蹙起来。 “别急。”他沉声安抚言惊蛰, 沉稳地给车提速,“给他班主任回电话,先问清楚具体情况。” 言惊蛰的心跳得厉害,这会儿除了后悔在医院耽搁这么久,完全没有了其他思考能力,满脑子都在幻想言树苗被拐走的种种可能。 段从让他打电话,他就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执行,跟班主任再确认时语气都发紧,一张脸仓皇得煞白。 听着他抓不住重点的提问,段从索性把手机拿过来直接跟班主任沟通,先问清楚“言树苗妈妈”的样貌特征,问她带着孩子往哪走、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全都确认完后,他让班主任直接去调校门口的监控,自己和言惊蛰十分钟后就到。 “应该不是骗子。” 挂掉电话,段从把手机还给言惊蛰,安抚他。 “言树苗总不会认错自己亲妈,他会背你手机号,对吗?” 言惊蛰攥着手机点点头。 “嗯。别怕。”段从抬起手,在他脸上轻轻抚一下,“言树苗聪明,心里有数。” 见言惊蛰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段从顿了顿,换了个话题。 “你和你前妻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就突然结了婚,我一直都不清楚。”他目视前方,方向盘打得很稳,语气也很平淡,“跟我说说?” 言惊蛰的注意力果然被这个问题给转移了。 当年的事他确实没跟段从好好聊过,当时他本想着这辈子都不再与段从有交集了,也确实打算这么做。 而段从更加果断,确定了言惊蛰要分手后,他只在电话里笑了一声,说了句“那祝你新婚快乐”,就一句话没再多问。 言惊蛰是在大四那年认识的赵榕,在言瘸子傻媳妇的葬礼上。 “葬礼”这个词很文明,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高的规格,按乡下的说法就是一场白事,还办得很不体面。 因为傻媳妇并不是好死。 她在言瘸子又一次喝多了酒的拳打脚踢下,光着屁股从家里跑出来。 那几天正逢雨季,她古怪的喊叫在雷鸣声里像条发疯的野狗,街上的人都习惯了,言瘸子照例打完人就倒头大睡,等一周后把她从河里捞上来,整条尸体都泡囊了。 没人关心傻媳妇是失足还是自杀,因为言瘸子也开始发疯了。 ——他坐在小桥上哭天抢地,拉了个横幅,指控是赵成潮想强|奸他媳妇,硬生生把一个大活人逼到河里给淹死了,要赵成潮赔他两万块钱。 赵成潮就是赵榕的爸。 这人年轻时也是街上一个不学无术的混子,整天喝酒打麻将,言惊蛰的瘸腿就有他一份功劳,两人结了十多年的仇。后来他成了家开始学好,去南方打工,三五年才回来一趟。 那年夫妻俩带着赵榕回老家迁坟,正好撞上这档子事,稀里糊涂被泼了一身脏水。 他和言瘸子对骂了两天,起诉言瘸子污蔑诽谤,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五万块,外加五千的误工费。 言惊蛰当时正准备答辩,收到公安系统的通知吓了一大跳,论文都顾不上改,跟段从说一声就连夜坐火车回去。 了解完事情的经过,他看着乱糟糟白花花的院子,闻着散发恶臭的棺木,听着赵家人毒辣的咒骂与街坊四邻看热闹的议论,心里只感到茫然与荒诞。 他对傻媳妇没感情,傻媳妇傻得彻底,谁都不认,有时候比起言瘸子,言惊蛰甚至更怕她,看她没头没脑的被言瘸子折磨这么多年,真的像个彻头彻尾的动物。 这女人可怜了一辈子,死掉或许反而是种解脱。 言惊蛰难得执拗一回,坚持先给傻媳妇下葬。 他不会操持这些事,一边稀里糊涂的处理,一边给赵家人道歉、请求撤诉和解,一边被言瘸子又打又骂,骂他没良心,自己妈死了连滴眼泪都不掉,还跟仇人点头哈腰,简直是个窝囊废。 这场闹剧最终以赔偿赵成潮两千七百块而结束,钱是言惊蛰这些年勤工俭学攒下的,原本有三千块,言瘸子一毛不出,还扣了三百去喝酒。 “你是个好人,你爸不是,是老畜生。” 这是赵榕对言惊蛰说的第一句话。 赵榕比言惊蛰还要小两岁,当时已经不上学了,早早的跟着赵成潮打工挣钱,贴补家里。 她瘦瘦小小,眼神却很利索,两家大人只顾着对骂,只有她还算讲理,言惊蛰本来就不善于表达,多亏有赵榕在中间劝和。 两人的联系方式也这么留了下来,春节还互相发了短信,祝对方过年好。 那一场闹剧直接导致言惊蛰延毕,他不得不多交一年学费,保留应届生的身份,重新读一遍大四。 而当时的段从被交换到了新加坡,他读的是三加二,只要顺利毕业就能直接拿硕士。 那一年的言惊蛰特别焦虑,每次与段从视频聊天,看着屏幕另一段意气风发畅想未来的段从,总觉得他们之间隔开的不仅仅是一道屏幕,还有越来越多既说不清,也无法逾越的东西。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有多么准确,第二年春天,言惊蛰又因为言瘸子被叫了回去,说他去年给傻媳妇下葬占了别人的地,发烂的棺材板都被刨了半截出来,言瘸子又跟人打起来了。 言惊蛰不想在学业上再出一丁点儿差错,他不想回去,不想面对那摊烂事,不想为这个所谓的“家”耽误自己。 然而言瘸子竟然直接跑到他学校闹,在宿舍楼下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发疯,骂言惊蛰是“没良心的东西”,“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送你上大学,你老娘的坟都让人挖了,你觉得自己有出息了,就躲在学校装死”。 言惊蛰在学校与人交际本来就少,段从不在身边,他直接等于没了社交。被言瘸子这么一闹,他的寡言成了阴郁,整个人都变成行走的“不孝”。 他理解不了言瘸子的所作所为,只好匆匆跟着回去,给傻媳妇迁坟。 这次回家他没耽误上学,赵榕正好回老家祭祖,帮了他不少。 返校头天晚上,赵榕让他请自己吃饭,言惊蛰请了。 第二次见面的赵榕染了焦黄的头发,化起了远超年龄的妆,还点了白酒,要言惊蛰跟她一起喝,大诉打工的苦水。 言惊蛰不会安慰人,大半顿饭都在听她说,偶尔应和几句,跟赵榕碰一下杯。 他实在是不擅长喝酒,后来这顿饭是怎么结束,自己第二天为何会在旅馆里醒来,他全都不记得。 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想记得,言惊蛰不敢多想,确定房间里只有自己,他连忙退房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匆匆回学校。 三个月后,赵榕发了一张微微鼓起的小腹照片给他,说了四个字:我怀孕了。 四面八方轰轰炸而来的电话与消息、头晕目眩的夜火车、赵成潮劈脸落下的巴掌、红着眼睛沉默的赵榕,还有言瘸子因为自己儿子占了对方姑娘便宜,满脸扭曲的喜悦……当年的兵荒马乱,如今回想起来,只感觉做梦一样轻飘飘。 或许是为了最大限度降低这个女儿丢掉的脸面,赵家没要赔偿,也没起官司,只要求两人赶紧结婚,彩礼都可以不要。 言瘸子直接答应了。 他把言惊蛰抱回家就是为了老言家的香火不断,他也清楚以他的条件,想正儿八经给言惊蛰说个媳妇根本没可能,这送上门的便宜买卖,简直跟天上掉的大饼没区别。 没人在意言惊蛰怎么想,喜不喜欢赵榕、愿不愿意结婚,也没人管他对自己的人生是否还有规划。 他在家里给言瘸子磕头,说自己不想结婚,被言瘸子一脚踹上脑袋,撞到门槛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段家小子成天腻腻歪歪的。” 言瘸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威胁他。 “你不要脸我他妈还要脸,老子养你为了什么?啊?别逼我再去你学校骂!到时候谁都别想做人了!趁早他妈的给我断干净,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这些话言惊蛰没有告诉段从,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听到言瘸子提起段从时,他脑子里是如何“嗡”一声变得空白。 那种被掐着脖子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稀里糊涂的婚礼更加印象深刻。 段从的车速,则在听到言惊蛰喝多时起就没再降下来,心跳与车速一样直往上蹦,过于荒谬的不实感迫使他一脚急刹将车停在路边,一把攥住言惊蛰的手腕。 “所以。”他直接打断言惊蛰的话,顾不上质问他为何当时不说,顾不上回想当时的自己在做什么。 段从太阳穴蹦了好几下,心底漫上隐秘的期盼,压了口气才盯着言惊蛰问:“言树苗可能不是你的小孩?你俩有可能什么都没发生?” 他不是没见过怀孕的女人,三个月的肚子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他表姐很瘦,直到四五个月才开始显怀。 “不可能。” 可前面的回忆有多纠结温吞,言惊蛰此刻的否定就有多坚决。 “言树苗就是我的小孩。” 他迎着段从瞬间冷漠的眼神,牙关咬得发酸,狠辣的酸烫直接从牙龈充上鼻腔。 “他必须是我的小孩。” “一定是。” 言惊蛰不知道是在说服段从还是自己,哆嗦着嘴唇反复强调着。 “他,他必须是。” 如果言树苗不是……言惊蛰抽回发颤的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脸。 如果连言树苗都不是他的,那么言惊蛰真的不知道,自己这前三十年的人生,究竟在稀里糊涂地活些什么。 完结章 第 46 章 整个推让红包的过程里, 段从只说了一句话:“拿着吧。” 言惊蛰微微蜷起五指,脖子垂得低低的, 眼眶热烫着模糊一片。 关于段从和他分开后的感情经历,言惊蛰从来没问过。 一是明白自己没有询问的资格,二是他不敢。 道理他都懂,但道理归道理,他自己可以在心里默默接受,可如果真的听段从亲口说出他和别人在一起过, 言惊蛰想想都觉得心瓣儿酸。 这晚回到家,他终于没忍住, 试探着问段从:“你没和别人……没告诉过阿姨吗?” 段从淡淡地瞥他,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我又不是你。”他以开玩笑的口吻,半嘲讽的回答言惊蛰。 言惊蛰说不出话,鼻梁酸了又酸,最后只紧紧的抱住段从。 言惊蛰不知道段从是怎么和他家里说的,如何让他父母就这样轻松的接受了自己,他并不知道为人父母, 对于希望自己孩子能有个家, 有多操心和期盼。 更别提段从妈妈对于能有个小孙子, 始终怀有隐隐的想象。 他只知道一般家庭都很难接受他与段从这种关系,可段从妈妈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言树苗。 他和段从纠缠的这几年, 只见过段从妈妈一次,还是双方都毫无准备的。 从接了红包那天之后, 几乎每个周末节假日,段从爸妈都会过来。 为了见言树苗。 吃的喝的玩的学的,老两口恨不得全给言树苗一手包揽,时不时还提出接树苗去他们那儿过两天。 言惊蛰上次见识这种隔辈儿人对小孩子无条件的爱, 还是在段从姥姥身上。 他不理解,却很珍惜感动,隔三差五就交代言树苗要尊重爷爷奶奶,别给老人添麻烦。 也许是受到老两口的影响,言惊蛰自己的心态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连段从的父母都能放下对于同性的偏见,如此不加隐藏的善待他与言树苗,他身为言树苗的爸爸,与段从最亲近的人,还总去担心会对言树苗产生不好的影响,是不是太封建了? 他太明白自己了,之前只不过不敢承认:与其说是怕亲昵的行为影响到小孩子,他真正心怀恐慌的,其实是怕他和段从这种特殊的关系,对于言树苗会有不好的观念树立。 可什么叫“好”。 他的童年倒是有爸有妈,严格来说还有两对父母。 但他的生活说得上好吗? 言树苗现在小,什么懂不懂,言惊蛰还能处处小心着,以“朋友”的身份遮掩他与段从的关系。 长大之后呢? 言树苗总会有什么都明白的一天,会对两性产生概念,会好奇他和段从为何一直生活在一起,不再各自成家。 到时候他还要以什么借口,来否认辩解他与段从的关系呢? 段从的父母都如此坦荡,言树苗也从未对现在的生活模式有任何不适应,言惊蛰突然不明白,自己每天在谨慎小心些什么。 在这些复杂的思考中,言惊蛰模模糊糊意识到一件事。 ——并没有那么多人不接纳他,是他,一直无法坦率的接纳自己而已。 这对于段从并不公平。 想通这一点,言惊蛰突然感到生活中总是笼罩着他的乌云,在一瞬间散开了。 是啊,接纳自己,接纳自己的一切,生活原本该是一件简单纯粹的事。 现在的他觉得很好,想要和段从一直这样在一起,只要明确这个方向就够了,何必要在意外人怎么看,给自己加上诸多的镣铐禁锢呢。 段从发现了言惊蛰一些很细微的小变化。 契机是一个睡眼朦胧的清晨,大人要上班小孩子要上学,他洗漱完出来,看见言惊蛰撅在桌上给言树苗检查上学要带的东西,顺手朝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言树苗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同时传来,段从下意识要拉开距离,后腰却被回击了清脆的一掌。 “大人还打来打去,羞羞脸。”言树苗“哇”一声,学他们班主任笑嘻嘻的展开批评。 段从有些惊诧的挑起眉毛,没在小孩儿面前表现,转头盯着言惊蛰, 言惊蛰没接他的眼神,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嘴角噙着笑,像是觉得挺有意思,推着言树苗催促他快去刷牙。 “爸爸。” 去学校的路上,言树苗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突然问:“你和段叔叔是好朋友吗?” “嗯。”言惊蛰看看他。 “只是好朋友吗?” 言树苗包着小熊的帽子围巾,段从妈妈给他织的,从脑袋到脸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 言惊蛰好在提前给自己做了思想工作,才没被言树苗这突如其来的提问给吓死。 但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到紧张,他以为言树苗会思考这些问题,起码得到初中以后。 “为什么这么问?”言惊蛰尽量平稳温和地反问他。 “奶奶说我们是一家人,”言树苗提出了独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疑问,“我以为只有爸爸妈妈和宝宝才是一家人呢。” “我和郭小果是朋友,但我们不在一个家里。” 原来如此。 言惊蛰松了口气。 他就说,凭言树苗的脑瓜应该还联想不到那么多。 “好朋友也可以是一家人。” 言惊蛰细心的告诉言树苗。 “特别特别好的朋友,和家人一样。爷爷奶奶特别喜欢你,就会把你当成一家人。你喜欢爷爷奶奶吗?” “喜欢。”言树苗认真点头,“奶奶特别好,爷爷不会凶我,和瘸子爷爷不一样。” 言惊蛰摸摸他的毛帽子。 “所以段叔叔,奶奶,爷爷,我和爸爸,现在我们是一家人吗?”言树苗抬头向他确认。 “当然。”言惊蛰笑了。 “好厉害的好朋友。”言树苗发出小孩子的感慨。 “我和你段叔叔,不止是特别好的朋友,也不止是家人。” 言惊蛰想想,他不打算再在言树苗面前刻意避讳,但也没必要现在就让他接触年龄外的认知。 “那你们还是什么?”言树苗牵着爸爸蹦了蹦。 “等你长大再告诉你。”言惊蛰笑着刮刮他的小鼻子。 继言树苗的提问后,言惊蛰晚上又回应了段从的疑问。 “今天怎么没躲,”段从琢磨一天了,“不怕宝贝儿子看见了?” “段从,”言惊蛰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很认真地在思考,“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特别好。” 他自顾自的开了话匣子,跟段从说起言树苗今天的疑问,说起他对于段从父母的感激,又说到对未来的规划,他还是想把大学的专业捡起来,以后去找个相应的工作。 他真的觉得很好,特别好,一切都终于走向了好的方向。 如今的言惊蛰眼睛是亮的,像多年前那个刚高考完的小少年,对未来充满期待。 段从看了言惊蛰很久,便一个字也没再多问。 “啊。”他的目光深深的,只有爱,“好就好。” 春暖花开的时候,断联许久的宁望给言惊蛰打来了一个电话。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冷不丁的联系里掺着毛毛愣愣的不耐烦,根本不在意已经多久没说过话,开口就是直白的通知:“出来吃饭。” 言惊蛰对于这个与他相差十岁的小朋友很关心,收到他的电话挺高兴,但是今天他们定好了要去段从妈妈那里吃饭,纠结着问宁望,改到傍晚行不行。 “你爱来不来。”宁望的坏脾气也一如既往,“咔”地撂了电话。 言惊蛰攥着手机杵了会儿,试探着转头去看段从。 “朋友找?”段从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帮言树苗穿外套,头也不回地问。 “是宁望。”言惊蛰习惯性的小心翼翼,“让我出去吃饭,上次打完电话就没联系过了。” “去吧,我跟爸妈说一声。”段从说。 言惊蛰缓慢地眨一下眼,走过去看着段从。 “你如果不高兴的话……” 他想说如果段从不同意的话,他可以和宁望改个时间,毕竟老人在家等着呢,不去也不好。 “段叔叔才没这么小气呢!”言树苗倒是把他的话给截住了。 “听见了?”段从笑着回过头,起身望着言惊蛰。 “我和言树苗有我们要做的事,你有你的朋友。”他好像在回答那个夜里言惊蛰的疑问,认真道,“想去就去。晚上记得回来和我们吃饭。” 言惊蛰第一次在言树苗面前抱了段从。 很用力,很开心,段从抚抚他的后脑勺,掌心温暖无比。 “羞羞脸。”言树苗捂着脸夸张地跑走。 趁着言树苗跑走的空隙,言惊蛰有些不好意思却主动地亲了亲段从。 “我好爱你。”他说得很小声,话刚从嘴里秃噜出来脸就滚烫一片。 段从落在他后背的手心明显紧了紧,但立马很装地转移视线:“矫情。” 等言惊蛰转身朝玄关走了,他又飞快地把人扯回来,吻了一下。 “早点回家。” 言惊蛰弯起眼睛,点点头。 言惊蛰向他的爱人与孩子短暂告别,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去和他的朋友相聚。 这次他没有任何不安与顾虑。 因为他知道,身后有他的家,他最爱的人们,还有一顿等待着他归来的温暖晚饭。 End 2023/11/19 22:27 第 47 章 沉默。 段从并不算个表达欲特别旺盛的人, 面对许多事情他都很能憋,工作上、情感中, 即便是跟家里出柜时,老妈鸡毛掸子都抽断了一根,不管夫妻俩怎么刚柔并济阻挠质问,他都只是梗着脖子认骂认打,不解释,也不求饶。 韩野将他这脾气归纳为闷骚, 开玩笑地说过他精神上指定带点受虐倾向。 其实跟这些都没关系。 熟悉他的人都明白,段从不爱说, 也不爱听废话,比起浮在口头上轻飘飘的保证与承诺,他更喜欢直接去做。 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去做,做到了自然能够证明真心。 一件事真正出结果之前,语言总是最苍白无用的东西, 可言惊蛰一直是打破他这个习惯的人。 那些全是废话的手写信、看不到头的聊天记录、告白与谈心;重逢后每一次的嘲讽、以言树苗上学为理由去老家带他回来、酒后失控的质问;包括现在。 段从所有或直接或别扭的表达, 几乎只展现给了言惊蛰一个人, 除了分手的时候。 收到言惊蛰分手消息的那天, 段从一直都记得。 当时他还在新加坡,跟着教授做的毕业项目最要紧的时候,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是星期四, 头天他熬了一个通宵,合上电脑已经是中午了,他头昏脑胀又倍感轻松,和室友去吃午饭时, 在网上看中一款表,打算买给言惊蛰做六一礼物。 “我们分开吧,段从。” “家里给我介绍了女朋友,我要结婚了。” 言惊蛰的两条消息,就是在这时候弹到手机屏幕上。 段从一愣,最先做出的反应不是质问,他直接订了最近一趟回国的航班,然后给言惊蛰打电话。 他打了三通电话,言惊蛰都没接,只在响铃的间隙里给他发了句“对不起”。 看到这句话,段从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他闭眼稳稳情绪,压着火气直接往机场赶,给言惊蛰回了两个字:别闹。 言惊蛰没闹,他坚决得可怕。 段从整个航程里都在回想,想他们之间哪里出了问题——他能感受到这几个月言惊蛰的情绪不太好,聊天的频率减少了,以前每晚都打视频,最近临着毕业季,他们都忙,也断了好几天。 段从把原因归结在自己身上,希冀着言惊蛰只是在跟他闹别扭。又害怕他是在学校出了问题,像小时候一样被同学孤立,或者是兼职时被人欺负了。 他自我逃避一样不愿意去想言惊蛰那句“要结婚了”,这理由荒诞到了离谱的地步。 可偏偏最离谱的就是现实。 风尘仆仆回到学校,再从学校一路赶回老家,看到言惊蛰家的破院墙上贴的红喜字时,段从就像被人照着太阳穴狠捣了一拳,半天没回过神。 他把一直躲着他的言惊蛰拽出来,拽到他们小时候当做秘密据点之一的小巷口,只问了两个问题。 “真的还是假的。”段从一手把他摁在墙上,另一只手遥遥指着刺眼的红喜字。 言惊蛰用了半分钟才回过神,神志不清地反问:“你怎么回来了?” 段从用了浑身的力气,才忍住没一巴掌抽上来,他脸色与眼神都沉得吓人,眼底还沁睡眠不足与长途跋涉的疲累。 “我问你真的,还是假的。”他重复自己的问题。 言惊蛰张嘴的同时,眼圈就飞速的红了,可他当时什么也不说,沉默着点了点头。 段从直直地盯着他,盯了半天,发僵的胳膊垂下来,后退了一步。 “你想结吗?” 这是他问言惊蛰的第二个问题,声音很轻很哑,但很坚决。 “你说实话,宝宝,别闹了。”他又靠回来,想抱抱言惊蛰,“只要你说不想,剩下的事不用你管,我去找言瘸子让他清醒。” “你别找。”言惊蛰立马紧张起来,把他往外推,“我们本来就不对,你家里以后也不会同意你和男的在一起,这不正常。我……” “我只想做个正常人,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 “你以后也要走回正路的,别把你的好前途给耽误了。” 段从真想抱言惊蛰的时候,是不可能被推开的。 他是实在没想到,这些没上过学一样的话能从言惊蛰嘴里说出来,“正常”两个字如同开了刃的小刀,在心口划一刀就片下一块肉。 种种情绪一股脑涌上头,那一瞬间看着言惊蛰掉出来的眼泪,他觉得奇妙又恶心。 “去你妈的正常。” 段从怒极反笑,开口打断他。 “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窝囊,自己正常去吧。” 段从骂人的语气很轻,带着刻薄的笑意,言惊蛰却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突然变成了一张又薄又破的广告纸,整个人从眼神到指尖都呈现出一种摇摇欲碎的质地,仿佛来一阵大风就会把他刮烂掉。 他就那样看着段从,看着他转身就走,步伐果决利落。 迈出几步后,段从又猛地回过头指指他,留下最后一句咬牙切齿的告别:“言惊蛰,你有种。” 二十多岁的爱情是容不下一粒沙子,背叛就是背叛,没有任何理由,根本不屑多问。 段从不挽留也不怀念,他爱恨快意,把自己认为该做的都做了,言惊蛰还是要分手那就分,没什么分不开的,只当十多年的感情都喂了狗。 他不折磨自己,也不会自我感动,留下来参加言惊蛰的狗屁婚礼。 他连在姥姥家都没多待,也不解释为什么回来,扒了碗饭哄着老人安下心,怎么突然回来就怎么风风火火地离开,连夜打车赶回城里,回新加坡继续做他该做的事。 段从的毕业成绩十分优秀,他像个潇洒的疯子,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项目上,头脑清晰处事利索,该吃就吃,该笑就笑。 负面情绪在分手最初半年的深夜里反噬得厉害,但有烟酒和时间就足够排解,丝毫没有带入到他日常的学习与社交之中。 整整五年接近六年的时间,他让自己越来越好,大到事业性格,小到外貌衣品,对于言惊蛰的记忆也和脾气一样沉淀下来,牢牢锁在心底深处。 他继续做着天生就会发光的段从,做得太好了,好到他自己都以为,真的把言惊蛰放下了。 而如今三十多岁的段从,再一次打破自己的习惯,一字一句分析完言惊蛰的心理动向,望着眼前又开始沉默的人,心里许多还没说完的话,突然全都没了继续开口的欲望。 他感觉有些累了。 “算了。” 段从低头又咬了根烟,闭眼仰靠在沙发上。 “翻旧帐没意思。等会儿还得送言树苗去学校,你去洗把脸休息吧。” 第 48 章 言惊蛰应该是想说些什么的, 段从能感觉到他没走,还在原地杵着, 被人抽了魂似的。 “对不起。”一根烟都快燃到底时,他沙着嗓子飘出几个字,“今天辛苦你了。” 段从没应声。 倒是门外隐约传来言树苗出房间的动静,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喊着找他:“……爸爸?” 已经到了该去学校的时间了。 言惊蛰听见了,但他耳朵里还在回放刚才段从那最后的几句话。 “爸爸你和叔叔在一起吗?” 言树苗来到外面敲敲门。 言惊蛰没应声。 他望着面前的段从,弯腰捏走他指尖的烟蒂, 戳灭在烟灰缸里。 又拉过薄毯搭在段从身上后,他转身走出去, 朝言树苗竖起手指“嘘”一声,轻轻关上房门。 言树苗还没从中午的事情里完全缓过来,送他去学校的路上,他没跟平时一样牵着言惊蛰的手晃悠,闷着脑袋安静走路,时不时抬头瞟一眼。 “爸爸你还生气吗?”到学校门口,他问言惊蛰。 掌心里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言惊蛰低头看他, 捏了捏:“不生气了。以后你也不可以撒谎, 知道吗?” “这可真是太好啦!”言树苗不知道从什么电视里学来的怪话,眼睛立马弯成两道弧, 松开言惊蛰的手后还抱了他一下,“我去上课了, 爸爸拜拜。” 校门口熙熙攘攘,言惊蛰目送着言树苗的背影融入学生堆,消失在校门后,才缓慢地挪动脚步, 来到路边左右看看,随便挑一个方向往前走。 今天不用去学生之家,他原本计划着早上看完医生回来,下午就在家里继续复习。 之前广撒网投出去的简历全军覆没,他想试着把专业重新捡起来,已经悄悄看了几天的书。 可现在,他完全没有回到那个家里的勇气。 有些事非得经历过才能懂,有些话却只有被人点破才明白。 听到段从那些话的时候,言惊蛰是想反驳的,本能地想要反驳。 随着段从越说越深,他突然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无法否定——现在的他就是为了言树苗而活,像一只带着幼崽的寄居蟹,厚颜无耻地挤在段从的家里。 言惊蛰顺着马路逛了一整个下午,一条街走到头就换下一条,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时不时冒出个胡思乱想的念头。 如果树叶能当钱用给好了。 石头也行。 这样的话,他能很轻易就采上一大筐,来报答段从对他的恩情。 闲逛的过程中经过一片小公园,言惊蛰停下来,遥遥地看到里面一个小凉亭,他想到高中校园里那个破到没人去的小亭子,于是走进去坐了一会儿。 与高中时无异,公园里有散步健身的老人,街对面是人来人往的商场,言惊蛰以他最习惯的独处看着往来的路人,整个人却渐渐被一种无比空洞的茫然给裹紧了。 这种感觉并不好,明明是春意暖阳的下午,草坪都被照得金灿灿的,他却无端感到背寒,对周围的一切产生出恍惚的不真实感,让他很想找个认识的人说说话。 青春期养成的习惯很容易伴随一生,言惊蛰每次离职都习惯将不再有交集的人删除。 他打开通讯录从上拉到下,再从下翻回去,除了学生之家的老板、言惊蛰的班主任、曾大夫,和一些买菜之类杂七杂八的群,他手机里真正熟悉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指腹一一从这些人头像上滑过,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能勉强称得上纯粹朋友的人,竟然只有宁望。 宁望最近不知道干嘛去了,跟他的联系也没有前段时间频繁。 言惊蛰的手悬停两秒,最后还是没有摁下去。 这城市这么大,人这么多,也不知道像他这样没朋友的人有多少。 手机屏幕在他的放空下自动熄屏,言惊蛰轻敲两下点亮它,过会儿又灭了,他继续点亮。 安静地点了几轮后,时间轻轻一蹦,该去接言树苗了。 傍晚的时间足够充裕,父子俩直接去菜场买完晚饭的菜拎回去,进家门时言惊蛰有点紧张,好在段从没在家,不知道是下午什么时候出去的。 言惊蛰照例给他留好饭,带着言树苗洗完澡写完作业,看看时间,怀着愧疚与愧疚的心情,想给家里来个大扫除,客厅刚整一半,门外传来段从回来的声响。 “段叔叔!” 言树苗啪嗒着大拖鞋跑过去,中午光顾着哭了,他都没跟段叔叔打招呼。 段从弹弹他的脑袋,递给他一个小纸盒。 “谢谢段叔叔,这是什么?”言树苗接段从的礼物都接习惯了,道完谢就端着跑去找言惊蛰,“爸爸,叔叔又送我了。” 言惊蛰只看一眼礼物的内容,心里的愧疚就翻江倒海地继续往上叠。 ——段从给言树苗买了个电话手表,能发消息打电话、拍照、带定位的那种。 “这个多少钱?”言惊蛰忙问。 段从也正常跟他说话,看起来像是已经从中午的状态里恢复了,报出个言惊蛰还算能接受的价格。 “谢谢你。”言惊蛰低头掏手机,“我转给你。” 段从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天晚上吃完药,言惊蛰像平时一样关掉外面的灯,来到段从房间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副作用作祟,他今天心跳得格外陡,一空一坠的,浑身血液都在加速。 这些反应却在他推到锁实的门板那一刻,统统静谧。 那道每晚心照不宣的门缝,今天被段从给合上了。 就着走廊里装饰灯的光线,言惊蛰盯着那严丝合缝的门框,像在盯着自己最后那点儿稀薄的自尊,抬起手轻敲了敲。 “进。” 段从没锁门,他也没问言惊蛰怎么不直接进来,正好刚洗完澡,他披着睡衣擦着半干的头发,站在桌边点烟。 “有事?”他问言惊蛰。 言惊蛰突然很奇异的平静了。 他站在门外望着段从,坦白地说:“我吃完药了。” 段从也很平静,或者说,他依然是中午那个段从,偏过脸看了看言惊蛰,他反问:“我们是伴侣关系吗?” 上午曾大夫提到伴侣时,言惊蛰第一反应是不好意思,说自己离婚了。 此刻的言惊蛰面对他的提问,依然是沉默。 “去书房吧。或者别的客房。”段从把毛巾随手往椅子上一挂,转身朝阳台走,示意他要休息了。 “段从,”言惊蛰在他身后轻声开口,“我确实……现在只想照顾好言树苗。对不起。真的谢谢你。” “我这两天收拾收拾,尽早搬出去,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 段从的脚步在阳台门前微微顿一下,拨开推拉门的扳扣,咬着烟迈过去。 “嗯。”他背对着言惊蛰应一声,“随你。” 第 49 章 言惊蛰用了两天半时间, 租了一间距离段从家四点八公里的房子。 一居室,但是带个阳台, 还算宽敞,送言树苗上学以及他自己上班也不会多远,连走路带坐公交车,不堵车的情况下,二十多分钟就能到。 唯一的缺点,是房租很贵。 真的很贵。毕竟地段在这儿, 每月的房租能折进他工资的三分之二。 如果多花点时间,他相信可以找到性价比更好的房子。可他已经将话都撂出来了, 段从那晚的态度就像从后颈直直戳进他头脑里的钢针,只要想起来,言惊蛰就难堪到焦灼。 他别的念头都没有了,唯一能做的只有逼迫自己走得越快越好。 当天看完房,言惊蛰直接跟房东把合同签了。 晚上段从回到家,餐厅摆了一桌子菜,言惊蛰还在厨房忙活着。 言惊蛰的节俭是刻在骨子里的, 有时候也会有很矛盾的地方。 比如段从跟他说过好几次, 家政会根据情况把冰箱填满。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 言惊蛰完全不用浪费自己的钱天天买菜,跟他那些十天八天不重样的莴笋炒肉番茄炒蛋比, 段从冰箱里的食材只会好不会差。 这些完全可以占便宜的实际问题,言惊蛰从来都不妥协。 他有自己的坚持, 段从能明白他的想法,但无法理解到底有什么意义。 今天这些菜显然也是言惊蛰自己花钱买的,因为就连丰盛都丰盛得很有限,份量和肉菜多一些而已。 “还有个汤, ”言惊蛰听见声音,举着汤勺回头说,“马上就好。” 虽然都是家常菜,菜式一多做起来也繁琐。 言惊蛰从到家就开始忙,洗的洗切的切,中间言树苗还拉他问了两次题,喊了一次饿。言惊蛰给他单独拨出一小份菜先吃着,边照顾小孩边忙活。 他和段从这两天基本没有再正面对过话,可能是一心想着汤顾不上那么多,也可能是比头两天多了些底气,言惊蛰这声招呼打得很自然,好像已经同居了许多年。 段从没应声,看看言惊蛰,他挽起袖子,直接在水槽边洗了个手。 这顿饭很平和,菜很好吃,言树苗很开心,说今天和班里的哪个同学玩得很开心,数学老师教了什么题,他的美术作业得到了表扬,还被贴在黑板墙上。 两个大人都配合着和他说话,该夸的夸,该鼓励的鼓励。 “房子已经找好了,明天我们就搬出去。” 感觉三个人差不多都吃好了,言惊蛰向段从说出了这个消息。 段从和言树苗说话的笑意还挂在脸上,继续望了言树苗两秒,小孩都惊讶地转过头了,他才微微敛起表情,反问道:“这么快。” “我们又要搬家了吗,爸爸?”言树苗圆睁着眼,他简直难过。 “爸爸发现了一个更能锻炼你能力的新房子。”言惊蛰给小孩擦擦嘴,起身收拾桌子,“跟段叔叔说谢谢,这段时间真的麻烦他照顾我们了。” 言树苗哭丧着脸道谢,段从随手刮一下他的鼻头,又看言惊蛰。 “找的哪里,”他问,“明天我送你。” “不用这么麻烦。”言惊蛰把能留的菜合一合,空盘子摞起来,垂着脖子认真收拾残余。 “没多少东西,我有经验。”他低声说,“就不耽误你上班了。” 段从的眼神微微沉了下去。 “为什么搬家啊爸爸?”言树苗真的很喜欢这里,他带着点希冀,抱上段从的胳膊,“段叔叔可以和我们一起搬吗?” “我当然不。”段从被这小孩话逗笑了,往后靠向椅背。 “那是因为妈妈……” “没有为什么。”言惊蛰少见的打断他,“这次怎么这么闹人,道理爸爸不都教过你吗?” 道理是教过很多次,言树苗虽然小,一遍遍听也早就记住了:他们住的地方都不是自己的家,不是自己的东西,当然要还给别人。 可这次的房子不一样,这次有段叔叔,段叔叔很好,他真的很喜欢这里。 言树苗渴盼着又瞅瞅段从,想让他说话劝劝爸爸,可很好的段叔叔什么也没说。 在言惊蛰全部赖以生存的技能里,搬家着实数得上第一。 他像是深知这次也不会住得长久,所有行李一直有所准备地整洁着,不到季节的衣服从不往外抽,洗干净的永远第一时间收纳好,除了言树苗的小东西杂乱些,一个晚上足够他将父子俩的行李全部打包好。 但这次比起以往的简洁,还是多出了足足一个大包裹。 ——都是段从买给他们的衣服,以及各种零零整整的小礼物,包括一套沉得有些难搬的百科全书。 凌晨五点钟,言树苗在床上睡得香甜,言惊蛰关掉小夜灯坐在床尾,望着这额外的行李发怔。 父子俩几点开始往外搬,搬了多少趟,段从不知道,他只知道言惊蛰绝对舍不得叫搬家公司,甚至舍不得叫个货拉拉。 明明不是不能多拖一天。 段从第二天晚上回到家,站在玄关望着黑洞洞的客厅,平静地想。 “说到做到”有时候也是挺恶心人的品质。 日子用周而复始告诫世人,没有谁离开谁不能过,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言树苗年龄小,一个多星期过去,还没完全适应这次搬家——言惊蛰能体谅他,以前小孩儿不算正式上学,整天在家闷着,幼小衔接班上得也并不愉悦,还要天天面对着言瘸子。 所以先前的言树苗跟他换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新鲜感其实远大于失落。 而现在他上了小学,从轻轻松松走着就能去学校,变成每天早起紧张兮兮地赶公交,花点时间转变习惯也是应该的。 但言惊蛰不需要。 他发现有些人注定过不得舒适的生活,在段从那里他东想西想,无形中将自己的条件都给忘了,东挑西拣总是找理由:这份兼职不合适、那份工作不方便照顾言树苗。 回归到真正属于他的环境,在房租的压力面前,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工作,他搬家当晚一口气发出去二十多份简历,第二天就收到了其中一家的回复。 保洁员。 第 50 章 招他的单位是个很小的保洁公司, 说公司都不太算得上,主要在网上经营。 言惊蛰到了公司所在地, 只有一个小小的门面,另外半间还在做牛肉面的生意,他确认了半天才敢进去。 之前段从雇的家政阿姨言惊蛰见过几次,每次都穿着干净的公司制服,自己带工具箱,看着就是一副十分专业的模样。 他以为这家也会是如此, 没想到所谓的面试很草率,老板一边吃着面一边接电话, 都是在派活儿,或者跟下单的顾客确认时间,听着倒也是生意挺好。 对了一下言惊蛰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她把言惊蛰拉进派单群里,让他没事儿多注意群里的消息,有合适的活会在群里通知,就示意他可以走了。 “这样就行了吗?”言惊蛰有些犹豫, “我看招聘启事上还要健康证明和……” “就那么一说。”老板笑笑, “上门打扫个卫生, 又不是做月嫂,谁没事还问你要……你有传染病?” “没。”言惊蛰忙摇头。 “那不就得了。”老板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招你主要是有些需要搬床搬家具之类的活儿,出的力多钱也没多少, 好些个女保洁不乐意接。” 说着,她又扫了眼言惊蛰:“不过老爷们儿愿意做这个的还真不多。” 言惊蛰能听出她的意思,垂垂眼避开她的视线,又问:“现在需要领工作服和工具吗?还是每次有活了, 来公司取?” 店里的环境和态度都这么明显了,他还问这种不知该说是天真还是愚蠢的问题,老板一瞬间都拿不太准,这人是真来应聘还是卫生局的探子。 “工作服……是有。”她说话都谨慎了些。 “不过咱们很多时候也不止自己家的活儿,这个信息都是流通的,有时候其他家阿姨排不开,互相调人都常有,万一衣服穿岔劈了,有些顾客容易挑理,知道吧?” “工具有,你自备也行,用公司的就二百全套,除了清洁剂咱们平台上不提供,顾客有要求就用他家的。你要吗?” 干家务的工具无外乎就是拖把抹布,言惊蛰算算成本,没从她这儿买。 两手空空的过来面个试,十分钟就两手空空的出来了。 这兼职实在随意得有些荒诞,回去的路上言惊蛰都没什么真实感,反复回想会不会有什么漏洞,别再不小心进了什么传销组织。 但没想到很快,转天他就真的接到了第一份单子。 言惊蛰当初愿意往这儿投简历,主要看中的就是“工作时间自由”这点。 学生之家开学后不用带小孩,除了中午和傍晚,上下午以及周末节假日他都有空。保洁按小时结钱,他看了公司平台上的报价,面对顾客是一小时一百,给他四十。 如果每天能做三个钟头,刨掉交通上的耗损,一个月下来也是一笔不错的进账,也不耽误照顾言树苗。 他的第一份活儿就很理想,给出租屋做开荒。 老板见他是个男的,有些惊奇的“呀”了一声:“我以为都是阿姨呢。男的干活不太细心吧?” “我不会的。”言惊蛰礼貌地否认。 他学着段从家保洁的态度,自己配了鞋套与口罩,在门口套好才进去。 这活儿对他来说也确实手拿把掐,太有经验了,知道哪块儿需要重点清理,如何清扫能最大程度减少扬尘。 三个小时的活,他全部做完,时间还没过去三分之二。 “您检查一下,有没有哪里不满意。”言惊蛰有些为难,“多出来这一小时不知道能不能取消,不能的话……” 他还在想要不要自掏腰包赔给人家,还没等开口,就被顾客一叠声的“很好很好,太干净了”,给掩盖下去。 “不用退啊,我买的就是三小时,反正都是这些活,你提前做完也节省我的时间。”顾客很愤慨,“总比那些磨洋工磨半天,最后拖出来的时间还得多付钱的强。” “啊。”言惊蛰轻轻眨了下眼,悟出点儿行业里的门道。 “我留你个联系方式吧。”顾客掏出手机,“以后需要还找你。” “我们公司不许私下和顾客联系的。”言惊蛰一板一眼地解释,“以后还从平台上点我们家就可以。” 有了个好的开头,这份兼职他做得异常顺利。 拒留联系方式这种死脑子的行为,在他多接几单回过味儿来以后,再没拒绝过。有时候他也会耍点小小的滑头,比如活儿干完了,但距离结束还有十来分钟,他就细致些拖拖时间,尽量给别人良好的服务体验。 而且做个这个兼职他才知道,保洁不止是上门到别人家里,很多小酒店、民宿、展馆、甚至公共厕所,跟这些保洁公司都有合作,各种工作途径五花八门,背后的关系网密集得惊人。 不过最让言惊蛰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一个月后的一单。 “学生宿舍?”他接到老板发来的消息,专门打个电话过去确认,“是学生宿舍吗?还是大学里的家属楼?” “那不写了吗,男生寝室B栋F501。”老板习以为常,“见多了。现在学生懒得抽筋,什么路子都有。你抓紧过去吧。” 言惊蛰觉得自己实在是脱离校园太久了,一路上都在惊奇——宿舍那么点儿大的地方,每个人能把床收拾利索其实就脏不到哪儿去,就算学校要查卫生,临时打扫两下也就看得过去了。 愿意找保洁来宿舍做卫生,那应该是个挺爱干净的人。可一个挺爱干净的人,竟然能把宿舍住到需要找保洁。 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学生。 他的惊奇在与顾客碰面的瞬间,直接就瓦解了。 “言惊蛰?”宁望靠在学校门口的树底下等他,瞪着眼睛往上推推帽檐,“吃不上饭了啊,你怎么干起这个了?” 言惊蛰比他还惊讶:“你回来上学了?之前不是说家里想送你出国吗?退学还能……” “我现在不想出。”宁望提这个就烦,开口打断他,“不出就回来上学,不上学就不给钱,烦。” “怎么没跟我说一声。”言惊蛰笑了。 “有什么好说的。”宁望皱皱眉,“丢人。” 言惊蛰不明白上学有什么好丢人的,不过他本来也很难理解宁望的脑回路,只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他的消息没之前多了。 不过他还是很欣慰,能上学终归是好事,他从心底里替宁望高兴。 “本来想找人把整个寝室都弄干净,一屋子猪,造得真恶心。”宁望领他去宿舍,路上一直绷着脸,“算了,你只搞我的床就行。” “你还是钱多。”言惊蛰实在觉得这小子很好笑,脑回路一天古怪得很。 “老看我干嘛?”宁望突然偏头盯着他。 “看你变帅了。”言惊蛰说,“学生的样子更适合你,比较有朝气。” “神经。”宁望竟然也会不好意思,绷着脸把脸扭回去。 宁望的宿舍确实有些乱,不过也没到猪窝的程度,主要卫生间脏了些,好像从来没拖过,洗手台底下陈满黑灰,瓷砖上脚印摞脚印,烟头沿着蹲坑的墙角到处都是,还有那股男生都懂的腥气。 把卫生间做完,寝室里的地板再扫扫拖拖,擦擦桌子,就可以结束了。 除了那些肉眼可见的垃圾,言惊蛰基本没碰其他都洗,毕竟都是学生们私人的物品,跟上门去别人家里做卫生还是不一样。 整个清扫过程只用一个钟,另外几个学生一回寝室就愣了,纷纷涌去卫生间门口往里张望,望着焕然一新的蹲坑都不敢踩,“我操”的声音赞不绝口。 “忙完了,我先走了。”言惊蛰收拾好东西,小声和宁望告别。 他不想让宁望的室友们知道他二人认识,怕他们认为宁望跟一个做保洁的中年人认识,会觉得尴尬。 这多余的着想,宁望属实没理解到,他也无法理解,直接开口道:“我送你。” 说完也没管言惊蛰和那群室友,他揣着外套兜扭头就往外走。 “哎。”言惊蛰只好跟上去,试着想劝他,“还是和室友好好相处吧,感觉人都不错。”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干起这个了。”宁望又问一遍,“缺钱了?” “兼职。”言惊蛰在宁望这儿没什么好遮掩的,毕竟他俩曾经可是同事,“租了个房子,花销比较大。” “你那朋友把你赶出来了?”宁望抬抬眉毛,眼神微妙。 “没有。”言惊蛰不想提段从,“我自己想搬的。” 有些事儿之间的巧合,真的完全不能用科学来解释。 宁望身上像有一根段从探测器似的,言惊蛰每次越不想这两个人同时出现,他们三个就总能以越离奇的原因碰到一起。 “你想个锤子。” 宁望突然驻足,冲着马路对面一抬下巴。 “你好朋友不在那儿呢吗?” “友”字的发音被宁望咬得很重,字正腔圆的第三声,听起来有些滑稽。 言惊蛰没当真,顺着宁望的视线望过去,他的脚步也猛地顿在原地。 是段从。 就算坐在车里,只有懒洋洋抬起的侧脸,言惊蛰也一眼就能认出来。 但他发愣不是因为看到段从,而是伏身凑近车窗,笑着与段从说话的年轻男孩。 “有些人的好朋友有别的小朋友喽。” 宁望不知猜到了什么,轻轻吹了道阴阳怪气的口哨。 第 51 章 言惊蛰眼皮蹦了一下, 转脸看着他。 “看什么看,知道我帅。”宁望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 “你不过去?” 言惊蛰重新扭头望向对面,隔着一条马路,段从也发现他了,两人的视线正好撞上。 “要帮忙吗。”宁望突然问。 “什么?”言惊蛰没明白他意思。 宁望也不解释,抬手扯了扯外套领口,他酷了吧唧的把自己半张脸埋进去, 看都没看言惊蛰,直接攥上他的手臂往旁边走:“陪我吃个饭。” “……行了, 别废话了。” 段从打断段嘉乐喋喋不休的抱怨,有些烦躁地咬上根烟,将视线从离开的那两人身上收回来。 人不顺的时候是真他妈邪门,什么事儿上赶着往一堆凑——大学城这块儿跟他平时的活动轨迹根本搭不上,今天是被老妈一通电话给指挥过来的,说他三叔家那个丢三落四的乐乐跟他爹干仗,离家出走一个多礼拜了, 死活不回去。 父子俩都是犟种, 谁也不服软, 三婶两头劝不动,气得来家里跟老妈诉苦, 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段从一问明白段嘉乐是因为早恋挨的揍,管都懒得管。 半大小子都带点儿这毛病, 他自己从这年龄过过来的,他有数。况且段嘉乐被三婶从小惯到大,根本吃不了苦,不回家那就是还没饿着, 生活费花完指定老实回去。 但架不住三婶夺了电话冲他哭,让段从一定帮她去看看孩子,还说乐乐在家里现在谁都不服,有代沟,就佩服他这个堂哥,段从说话他愿意听。 “你就去带你弟弟吃个饭,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做做思想工作,又不耽误你什么。” 老妈多年做班主任的劲头又上来了,直接下命令。 “平时也没指着你,难得让你干点事去就得了,磨磨叽叽的。” 段从没办法,只能来跑一趟,这小子刚从网吧出来,果然跟他想得一样,屁事没有,见面就嘻皮赖脸地喊哥,说饿死了,让段从请他吃饭。 他饿不饿死段从不管。瞥见言惊蛰前脚刚从自己那儿搬走,后脚就又跟便利店那小子有说有笑的扯在一块儿,还装作看不见自己,段从先要烦死了。 “我不管。你知不知道他这次下手有多重啊?拿吉他照着脑袋抡我我靠,我要不跑那天都得让他打死在家里。” 段嘉乐还趴在车窗上叽歪。 “天天拿你跟我比,让我学学你多懂事多有出息……哦,不是一家子围着你□□怎么不结婚的时候了。” “凭什么啊,我都上大学了凭什么不让我谈恋爱?” “你那谈的是好人啊?”段从不耐烦地撩起眼皮,“网恋,是男是女不知道,三天两头让你转钱,面都没见过两星期转四千了。你脑子呢?” “那你别管。”段嘉乐的声音小了点,抠着手往车门上一靠,“我乐意。” “懒得管你。傻逼。”段从伸手弹掉烟头,“给你妈打个电话,跟我家哭半天了。” “啊?”段嘉乐站直身子眨巴眨巴眼,“我妈哭了啊?” 段从看他那一脸傻不呵的样儿,知道这傻小子还算有点良心,那就没必要再多说什么,直接开车走了。 大路两头通,径直往前开也能出去,但段从在路口调个头,还是往回开了一段。 他顺着刚才言惊蛰和宁望离开的方向大概看了看,没有刻意找人,也没想看到什么画面,甚至不明白自己转这一圈的意义。 放学时间,校门口的学生很多,道路两边人来人往,自然是连个影子也没看到。 韩野打电话来喊他喝酒,段从搓搓眉心,一脚油门,加速驶离这个路段。 言惊蛰没跟宁望一起吃饭,今天周六,学生之家不用忙,但言树苗还在家等着他回去烧饭。 他还有些诧异宁望的举动,所以没被拽走多远就停下来,将手臂抽回来。 “你……我得回去做饭,你自己吃吧。”言惊蛰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 “至不至于。”宁望也没坚持,“嗤”地笑了声,还无所谓地甩甩手,“我跟你俩又不一样,觉得好玩而已。” “到底怎么回事啊,闹掰了?” 言惊蛰就算是个傻子,听到这也知道宁望猜出他和段从的关系了。 至少猜到了他们的取向。 他不知道是从何时暴露的,也不敢把话挑明,心里咯噔了几下,连刚才看见段从和别的男孩亲密说笑的心情都忘了,只假装没听懂宁望的话,匆匆跟他道别回家。 那天之后,言惊蛰三不五时就能收到宁望下的单子。 不过没再找他打扫宿舍,而是去家里做保洁,说家里地方大,干活费时间,反正言惊蛰按小时收费,占大便宜了。 这话说得不好听,却是实打实想帮衬他的好意,言惊蛰能区分。 但这便宜他并不想占,宁望家里是有钱,可宁望对他而言就是个小孩,小孩的钱赚着让人不踏实。 “那你走吧,我换个人来做。”宁望说。 言惊蛰张了张嘴,把话咽回肚子里,去厨房洗抹布。 有时候他点言惊蛰过来,连卫生也不用做,只让言惊蛰给自己做顿饭。 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言惊蛰就开始不踏实——宁望家离段从的房子太近了,送言树苗上学坐在公交车里,走的是另一条线,但要来宁望家,段从所在的小区就是必经路。 搬出来时他一鼓作气,头几周为了生活奔波,见不到段从的面就顾不上想别的。 自从那天在宁望学校门口的偶遇后,他每次走在这条路上,满脑子都是之前和段从共同生活的点滴,有两回远远看见跟段从相似的车驶过,脚底都情不自禁想打顿。 但他只是乱,不敢多想,一旦想象到段从或许已经在和另一个人开启新生活,他心里就沉得直往下坠。 “你不是住校吗,总回家里吃饭能行吗?”言惊蛰问。 “不想住了。”宁望躺在沙发里玩手机,他喜欢听厨房里开伙的声响,很踏实,“我以为人多能有意思些,结果还是烦。我好像只适合跟让我觉得舒服的人待着。” 年轻人的烦恼。 言惊蛰想。 这种精神层次的烦恼,他没有条件去感同身受,不过他能理解孤独。 孤独在不同的人身上以不同的方式展现,对于宁望来说,或许就是将对于家人的渴望转移到自己这个外人身上,用花钱的方式买来一顿家常菜的烟火陪伴。 不过这些话不能说出来,宁望会不屑,还会很敏感的炸毛。 言惊蛰就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宁望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 怕什么来什么,第三次来给宁望做饭时,他家冰箱里空得只剩下两盒过期的牛奶,宁望正在打游戏,让言惊蛰去生鲜超市买,花了多少钱回来再转给他。 生鲜超市的东西贵,之前住在段从家时,言惊蛰从不舍得进去,都绕路去菜场。 今天时间有点紧,他没工夫跑远,只能选这里。 正攥着两把韭黄左右比较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左手那把。” 言惊蛰一愣,猛地转过身,段从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盯着言惊蛰抬了抬一侧眉毛:“买菜啊。” 他语气平稳,态度也和平,像一个关系最普通不过的老友。 言惊蛰在微微的怔愣之后也控制了自己的反应,点点头:“嗯。” “哦。”段从看着他,声音淡淡的,“上次你见了我就跑,我还以为搬个家就连话都说不成了。” “没有,”言惊蛰又想起那个趴在车窗上的男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天被小宁拉走了。” 段从对这个亲密的称呼眯了眯眼,但没说什么。 “新房子在附近?”他又问。 “不在。”言惊蛰诚实地摇头,“我找了个兼职,闲的时候做做保洁,也帮人做做饭。” 段从沉默下来,过了几秒钟才开口:“累吗。” 言惊蛰摇头。 那场搬家对两人关系所带来的改变很微妙,与其说搬家,从某种角度来说,倒是更像一场和平的分手。 ——没到达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偶遇能打个招呼,却也只停留在还能打招呼的阶段,再说什么都显得越界。 “那你忙吧。”段从说,“我买点水果。” “好。”言惊蛰握紧他的两捆韭黄,直到段从转身走远,才抬头又看一眼。 三天后的周末,言惊蛰收到家政公司老板发来的单子地址,和顾客“段先生”,愣了足足五分钟。 “您换个人去做吧。”他给老板打电话,斟酌着开口,“我今天有事,没法接单。” “你是活接多正挣着钱了是吧,还挑上了。”老板今天忙得很,没工夫跟他扯皮,“人要求要男保洁,不然这么好的单子还能落你头上?” “我……”言惊蛰想解释,还没开口就被老板打断。 “行了行了,赶紧的吧。”她挂电话前还在轻声嘀咕,“真把自己当个饽饽了。” 第 52 章 段从预约的打扫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到五点半, 言惊蛰把言树苗送到学校,纠结了半个多钟, 还是收拾东西赶过去。 按照规定,上门之前要给顾客打电话确认,他攥着手机想了一路,人都到小区里了,才不得不把电话摁下去。 铃刚响两声,段从那边就像在等他来电似的, 接起电话直接问:“来了?” “段先生你好,”犹豫一下, 言惊蛰还是按照平时对待客户的标准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您预约的上门保洁……” 段从笑了一声,他立马住口说不下去。 “单元楼有门禁。”言惊蛰重新道。 电话里的段从走了几步,摁出“嘀”的一声:“上来吧。” 时隔两个月,再次来到段从家,却是以保洁的身份。 言惊蛰拎着自备的小水桶,在门口放下时, 魔术拖把从桶里掉了出来, 磕在门槛上, 发出丁零当啷的嘈杂声响。 言惊蛰换鞋套刚换一半,忙弯腰去捡, 段从正好在这时候开门,将他狼狈的样子尽收眼底。 不论是带顾客看房子摔成狗啃泥, 还是在便利店做收银员,即便是去宁望他们学校打扫卫生时,言惊蛰都没有因为职业,感到十分的难堪过。对他而言, 挣钱远比脸面重要。 然而这一刻,他在段从打量的目光下红透了整张脸。 段从靠在门框上看他一会儿,动动膝盖踢了下门板,将玄关打开得更大些。 “带这些干什么。家里都有。” 言惊蛰说不出话,闷着头闭紧了嘴,快速将另一只鞋套换好。 平时给别人干活时,言惊蛰在开始前还要跟房屋主人沟通几句,有没有哪个房间需要着重清理,或者有什么不需要动的东西。 但是在段从这,他恐怕比段从都熟悉这个家里的卫生死角,而且…… 言惊蛰看着纤尘不染的客厅,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曾大夫给我打电话,说你中断治疗了?” 段从倒是很自然,朝吧台上一靠,问言惊蛰。 “嗯。”言惊蛰先去接了桶水,“钱我会慢慢还给你的。” “不是钱的事儿。”段从就烦他说这个,皱了皱眉,“你有好转?” 言惊蛰先是沉默,水流声在二人的无言之间显得格外分明。 “对我来说就是钱的事。” 他垂头望着逐渐载满的水桶,低声说。 段从望着他的背影无言片刻,什么都没再说。 三个小时的服务时间,言惊蛰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把该干的都干完了。 这一个多小时都是磨洋工,段从一直雇着的家政一定才来过不久,家里到处干净得过分,一点儿用武之地都没留给他。 言惊蛰越做卫生越迷茫,不知道段从专门找他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段从也没说。 好像他专门把言惊蛰找来,就是为了问问他是不是真的不再治疗,那之后直到言惊蛰离开,两人都没再有对话。 结果没想到的是,连一周都没到,言惊蛰又收到段从下的订单了。 这次的单子言惊蛰没接,不是他故意,确实是时间赶巧了——他刚接到宁望的吃饭单子。 服务业也又先来后到。既然已经从段从家搬出来,不想再在生活上麻烦他,就应该逐步减少这些不清不楚的交往。 言惊蛰给自己罗列了一串理由,用来说服自己,这次拒绝是没问题的。 可是还没等他到宁望家,段从一个电话直接打到他手机上:“过来一趟。” “我今天接别的活单子了,”言惊蛰想跟他解释。 “过来。”段从有些暴躁地打断他,“我生病了,不舒服。” 言惊蛰在电话里听了宁望一顿骂,他没说自己是要去段从那儿,只说临时有事走不开,下次再给他做饭,要从微信上把下订单的钱转给宁望。 “拉倒吧你。存着。” 宁望懒得听,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理由,只有事情有结果还是没结果,答应了的事能做到还是做不到。 骂骂咧咧的发完火,他直接把电话给撂了。 突然生病的、因为吃不上饭发脾气的。 言惊蛰突然有种很荒诞的感觉——他好像不止言树苗一个儿子。 不过这会儿就算真儿子打电话,言惊蛰也要先去看一眼段从。 段从的身体很好,不怎么生病,一旦病了就十分严重。言惊蛰跟他认识到现在二十多年,记忆中段从生病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每次都病来如山倒,能直接把人折腾进医院里。 他急急忙忙往段从家赶,正好有人下楼,连喊段从开门禁都省了,言惊蛰凑着人家的门缝钻进楼里,直接来到段从家门口。 怕段从起不来,他直接试着用之前的旧密码开门,段从果然没改。 只不过他就站在门后,随着“嗡”一声解锁,言惊蛰拉开门的瞬间,就跟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你……” 没等他问段从生了什么病,段从先望向他空荡荡的双手,微微抬起眉毛问:“你桶呢?” “什么?”言惊蛰一愣。 “不是接了人家单要去给人干活吗?” 言惊蛰仔细观察了段从两眼,希望从他脸上找出这人确实在生病的证据。 但是除了脸色有些差以外,基本完全不能在段从身上看出病容来。 “做饭的单,不用打扫。”言惊蛰眼也不眨地盯着段从,“你不是生病了吗?” 段从皱皱眉,表情有些古怪。“又是那个姓宁的小子?” “你拿这种事骗我啊。”言惊蛰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轻声反问。 段从的嘴角先是动动,随即又抿起来。像是想说什么却没选择开口,他跟言惊蛰对视着,突然往前一步,捞起言惊蛰的手扣在自己脑门上。 一片滚烫。 言惊蛰的眼睛一下睁圆了。 暴露自己的病况对于段从而言,也许更像一种内心的博弈,做出这个举动的同时,他整个人的气焰都衰弱下来。 借着这个攥手腕的姿势往前一倾身,他没给言竟然丝毫反应的时间,直接将发烫的额角垫在他瘦削凸出的肩骨上。 “不骗你。真的不舒服。” 第 53 章 感受到段从脑门上一手的滚烫, 言惊蛰第一反应就要带段从去医院。 “不用。”段从没答应,“上午去过了, 躺会儿就行。” “那你快去。”言惊蛰这才注意到段从跟他靠得有多近,忙把人往屋里带。 言惊蛰没真正照顾过生病的段从,但他是个当爸爸的,照顾生病的言树苗是家常便饭。 看着段从靠在床上后,他转身要往外走。 “要走?”段从立马问。 “给你煮碗面。”言惊蛰帮他扯扯被子,“你吃饭了吗?” 段从“哦”一声, 想想,说:“没有。” 上学的时候, 言惊蛰忘了在哪儿看过一个说法:不容易生病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天生命好的,另一种则完全相反。 根据他自己和段从的体质来看,言惊蛰觉得这说法有点儿道理。言树苗小时候就经常生病,说句“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也不为过,三天发烧两天感冒,一直到最近几年才好起来。 每次言树苗生病, 或者身体不舒服的时候, 言惊蛰就给他做面条吃。 不是什么特别的面, 清水挂面卧两个荷包蛋,撒点盐滴两滴香油, 言树苗吃完身体就能顺顺溜溜,好得快一些。 卧荷包蛋时, 言惊蛰想想,段从毕竟是个大人,就给他做了三个。 段从这会儿并没什么胃口,这次发烧他也没觉得多难受, 只是烦和累。 从里到外的烦,像是五脏六腑都烧着了,满肚子火没处泄,中午乱糟糟的睡了会儿,梦到的全是些毫无逻辑的碎片,最后拼凑出一张少年时的言惊蛰。 睡醒去洗了把脸,他就直接把订单给下了。 言惊蛰端着面碗进来时,他正靠在床沿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撩起眼皮望过来的眼睛先是平淡疲倦,聚焦到言惊蛰脸上后,才调整过来。 “我下去吃。” 好手好脚的,段从接受不了坐在床上吃东西。 言惊蛰也没跟他犟,碗盛得太满,一路从厨房端过来,热气灼得手疼,他小心将面碗搁在桌子上,吹了吹手指头。 段从在桌边坐好,看看这一大碗面,注意到言惊蛰杵在旁边,像是该忙的都忙完了,又是一副准备走的模样。 他曲起指关节轻轻敲了两下碗沿:“拿个碗帮我分一点,太多了,吃不掉浪费。 生病的人胃口确实比较小,言惊蛰想想,去厨房取了个小碗,直接把锅里剩下的面汤也给倒上了,回来从段从碗里象征性的夹两筷子。 段从顺手往他碗里撇了个荷包蛋,言惊蛰张张嘴想拒绝,段从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低头开始吃。 这顿饭所营造的沉默氛围,一点儿不比做卫生那天少。 言惊蛰先吃完,见段从还在面不经心的搅面条,就坐在旁边等着。 “晚上想吃牛肉。”段从说。 “嗯?”言惊蛰先是一愣,随即偏头愕然地望着段从。 “麻烦吗,麻烦的话做别的也行,随你。”段从还搞得好像很体恤。 嘴笨的人往往脑回路也不太行,尤其是面对段从,言惊蛰下意识想回答“不麻烦”,话都到嘴边了,他又往下咽回去,迟疑着说:“我晚上……” “怎么了,”段从直接打断他,“现在能给那小子做饭,不能给我做了?”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里是带着戾气的,不那么明显,但很锋利——就算段从这几次都能心平气和的和言惊蛰说话,那天言惊蛰当着他的面与宁望一起走开的画面,其实一直卡顿在他脑海里。还包括之前没解决的问题,与言惊蛰说搬就搬的离开。 段从擅长自控,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必要,结果一生了病,情绪的阀门似乎也随之烧钝了,前面所有看似平淡的自持,瞬间破坏殆尽。 言惊蛰愣愣的看他,段从意识到自己失控的口吻,索性不吃了,搁下筷子起身去找烟。 “生病就别抽了吧。”言惊蛰轻声说了句。 段从手上的动作慢下来,侧过半张脸瞥他一眼,自己坐进沙发里,将烟盒扔在桌上。 盯着言惊蛰收拾完面碗,他又问:“你要走了?” “你……”言惊蛰用膝盖抵着门缝,回头组织一下措辞,“生了病怎么像个小孩一样。” “怎么了,”段从讥讽一笑,“你现在不是喜欢小孩吗?” “除了牛肉呢?”言惊蛰抿了下嘴,“还有别的什么想吃吗?” 段从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平和下来。 “都行。”他清清嗓子,随手把手机捞过来,垂着眼划拉,“你做就行。” 言惊蛰不可能一整个半天都呆在这,收拾完厨房他先去买好菜,然后赶着时间去接言树苗放学。 言树苗今天也有要求,从学校跑出来,他就仰着脸点餐:“爸爸,我想吃小馄饨。” 包馄饨费点儿功夫,不过想想段从也能吃,言惊蛰还是回家快速捯饬了一盆馅料。 面皮实在是没工夫整,他从超市买了现成的馄饨皮,路过促销区看见打折的酸奶,他张望着“买酸奶送大容量饭盒”的标纸迟疑几秒,过去拎了一提。 今天一天钱没挣着,里外里还搭进去不少。 言惊蛰一边煮馄饨一边算账,段从的那份没煮,他在饭盒里装好,交代言树苗自己在家乖乖的,马不停蹄再赶去段从那儿。 进门时段从已经没在卧室呆着了,他冲了个澡,正在阳台准备打电话,听见言惊蛰回来,将手机从耳边拿了下去。 “怎么没吹干?”言惊蛰一眼就瞅见他半干的头发,忙把人往卫生间里推,“量体温了吗?” “没有。”段从透过镜子直勾勾地跟他对视,“你摸摸。” 言惊蛰往外掏吹风机的手一顿,神色复杂地抬起脸。 “快吹吧。”他把吹风机放在洗手台上,拧身往外走。 卫生间的空间有限,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旋身的距离,言惊蛰肩膀都没动,直接反手一抬胳膊,就将言惊蛰拽了回来。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你是真傻还是真把我当傻子?” 他把言惊蛰推到台子上,声音随着距离而压低,又灼烫起来的呼吸扑在言惊蛰脸上,带着段从难抑的痛苦与恼火。 “我到底还要做到什么地步?硬的不吃,软的也不吃,说结婚就结婚,说走就他妈走。” “敢把事情做这么绝,你就该这辈子别让我再见到你。你到底凭什么自己过不下去了就带着小孩回来找我?回来了又做这幅样子给谁看?” “我欠你的吗言惊蛰?” 指控一句接一句,句句都透着暴躁。 言惊蛰下意识想躲,后腰抵住冷硬的台面,他心慌地抬起头,段从紧锁着眉头看他慌乱躲避的模样,突然从内心深处感到萎顿,发觉自己说得每个字都毫无意义。 他高大的身影缓缓前倾,再次把脸埋进言惊蛰僵直的颈窝。 “求你了。” 他紧攥着言惊蛰,声音无力的嗡在胸腔里,沙哑又沉闷。 “哄哄我吧。” 第 54 章 爱情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段从说不清。 前段时间对言惊蛰最失望疲惫的那几天,他真的认真想过, 这人到底有什么好? 长相顶多算清秀,身材也平平。内向,没主见,逆来顺受,做了小半辈子的窝囊废和闷葫芦,偏偏在某些最该分明的问题上犟得离奇。明明服个软说两句好听的就能解决的事, 他就是像个睁眼瞎一样,选择一而再再而三的梗着脖子逃开。 就如同韩野所说, 比言惊蛰优秀的大有人在,只要他想,好上百倍的人他都能谈。 可段从不想。 曾经的段从从没怀疑过言惊蛰对他的感情,他内心深处终究带着人性所不可避免的优越性,没有细想过,却在潜意识里就认定了言惊蛰不可能不爱他。 他对言惊蛰那么好,是连背叛都能够容忍的好, 说一句言惊蛰人生中所有纯粹的爱与善意都源自于他也不为过, 言惊蛰不可能不爱他。 这份被爱的信念如此笃定, 连他们分开的那五年里都没有动摇过。 段从不是圣人,他并不大度, 他憎恨言惊蛰的背叛,没有祝福过言惊蛰的婚姻, 从不希望言惊蛰和他分开后的生活平静美满, 他自私地认定言惊蛰的幸福只有他能给予,别人都应该滚。 可重逢后言惊蛰一再的态度与表现,在那天他们那场对话里, 都让段从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爱与笃定,就是个笑话。 言惊蛰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爱他,或者说,需要他的爱。 可他段从这辈子就栽在这么个人手里了。 哄哄我吧。 一场高烧像是煮沸了所有梗在心口的积恨,段从真正想要的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他试过了,他狠过恼过冷漠过无视过,他想让言惊蛰“清醒”;他甚至已经认了,愿意接纳所有,只要言惊蛰愿意开口哄哄他——说一句软话,说一声还爱他,哪怕是说分手后悔了,段从就愿意让过去发生的种种,都成为真正的过往。 只要别再像个石头一样,漠视他的情感。 一向强势的人突然用这种姿态和语气,说出这样一句话,言惊蛰愣在原地足足半分钟,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他怀疑段从烧糊涂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可脖颈间热烫的气息如此真是,段从沉闷的喘息声就像一柄柄开了刃的刀,落在耳朵里,剐得他心尖疼。 “段从……”言惊蛰有些无措,抬起胳膊搭上段从的后背。 他只做了这么一个动作,段从压在他身上的力气就明显又倾斜了许多。 “是不是很难受啊?”言惊蛰感觉自己几乎被他的额头烫到了。 “你还知道啊。”段从的声音轻到了无力的程度。 “对不起。”言惊蛰眼眶猛地一烫,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试着揽住他。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能再耽误你了,我已经特别对不起你……言树苗太小了,我只想好好照顾他,他现在确实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我没办法做到你希望的那样……” 言惊蛰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也拿不准段从想要的“哄哄”是想听些什么,他脑子一团乱,脱口而出的每个字都是被热烫的鼻根拱出来的,或许是他早就想告诉段从,却一直无法开口的内心。 难得说了这么多,段从却没有回应,攥在言惊蛰胳膊上的手劲一点点松散开来,直到他的手掌彻底滑落。 “段从?”言惊蛰又被吓一跳,连忙托住他歪倒的身体。 后腰险些被洗手台给抵断,他才勉强站稳撑住,没让两人一起摔倒在卫生间的地上。 而段从挂在他肩头上,活生生把自己给烧晕了。 段从这一晕完全是活该,自己作出来的。 但是临晕前听到的最后一句又是言惊蛰在道歉,他差点把牙根咬断,脑子都昏了心里还憋着股火,缓过劲儿来之后就想骂人,睁眼却直直对上了韩野的脸。 “操!怎么醒了?”韩野正兜着段从的后脖颈想把他架起来,段从眼皮突然一抬,他条件反射地胳膊一撤,直接把段从的上半身丢回沙发上。 段从的后脑勺磕上沙发扶手,发出“乓”的一声闷响,本来眼前就发晕,差点儿又黑过去。 “……你他妈虎啊?”他咬着牙恶狠狠地骂人,“谁让你过来的?” 韩野是被言惊蛰一个电话给摇过来的。 他今天陪女朋友逛了一天,大晚上刚坐下来歇歇脚吃顿饭,段从的电话就打来了,说话的人却是言惊蛰,把他恶心得拿下手机来回确认好几遍号码:“什么意思,官宣来了?” 言惊蛰跟上回他儿子烫着胳膊一样,一心急说话就没头绪,一箩筐往电话里倒,什么120过来要时间,他自己搬不动烧晕的段从。 捕捉到“段从”“发烧”“晕倒”这三个词,韩野什么都没说,直接过来了。 “还是有精神。怎么没烧死你呢。”韩野很无语,但感觉刚那一声确实挺疼的,又憋不住想笑。 “别忙活了!”他后退两步靠坐在另一端的扶手上,扭头朝卧室的方向扯一嗓子,“醒了。” 言惊蛰正在卧室找段从的证件,听见招呼连忙跑出来。 “怎么这么严重,你不是说去过医院了没什么事吗?”他蹲在沙发边探段从的脑门,“还晕吗?” “气的。”段从还记得晕之前那句“对不起”,绷着脸没个好语气。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韩野坐在旁边冷眼瞅着,主要是瞅言惊蛰,表情十分精彩。 段从注意到了,言惊蛰没看到。 他还在后怕段从活活烧晕这件事,虽然人醒了,但救护车都叫过了,他还是坚持让段从去医院再看看医生,确定一下别是有别的问题。 检查结果没什么异常,那就直接挂两瓶水。 韩野慢慢悠悠地跟着他们跑完了整个流程,也不帮忙,就干看着他俩。 等终于把段从折腾进输液区了,他朝言惊蛰使个眼色,示意出来一下。 言惊蛰刚盯着护士给段从扎完针,见韩野一副有话说的样子,愣愣的往外走。 “韩野。”段从在他身后喊了韩野一声,口吻里透着警告。 “输你的液。”韩野没管他,直接朝安全通道的楼梯间里走。 言惊蛰跟在他身后,透着幽绿灯光的门板还没彻底合上,就听见韩野冷冰冰地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韩野不拐弯抹角,抱着胳膊问得单刀直入。 他先前决定不再掺和这两人的破事后,就真的一句没再劝过段从。 但这次既然撞上了,他也真憋不住心里的膈应。 “不好意思,今天麻烦你了。”言惊蛰第一反应就是道歉。 他是真觉得不好意思,大晚上把人折腾来一趟,可当时他是真心慌了,怕段从出事,自己一个人处理不明白。 “行了。”韩野一脸不耐烦,歪歪脖子打断他。 “回回就这一出,然后呢?下次该麻烦还是麻烦,该折腾段从继续折腾。” “做人得有点良心吧,言惊蛰?不能真把人当冤种。” “你到底什么打算,能给个明白话吗?要断就断彻底点,我也好劝劝段从别继续在你这耗死。” 第 55 章 韩野想跟言惊蛰说些什么, 段从大概能猜到,不会是多好听的话。 他望着言惊蛰跟出去的背影, 沉思了很久,决定随他去吧,不再拦着了。 输液室的门板开开阂阂,护士穿行里外,步履匆匆,不断有新的病人进来, 也不断有人出去。 大多数来输液的都有伴侣陪伴,也有几个独自看病的, 满面病容,疲惫又憔悴,强撑着精神盯药瓶。 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以后老了的他就是这幅光景。 段从突然想到。 他是个很少幻想的人,未来与过去都是。 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段从自己都怔了怔,随即有些想笑, 心态平和地想, 挺有意思, 看来生病真的能让人变脆弱。 但这笑也只在心里想想,此刻的他浑身惫怠, 完全没那个力气牵动面颊与神经,让笑意浮到脸上。 他只盯着言惊蛰离开的那扇门板, 感受时间化为具象的药液,一滴一滴,将分秒与空间通通延长。 大概过了小半瓶药水的时间,门扉再一次开阖, 这次进来的人终于是韩野。 段从凝凝神,等着言惊蛰跟在他身后一起进来。 可韩野都走到面前了,晃晃悠悠合上的门板,都没再被人推开。 “看什么。”韩野拉拉个脸,“给你买饭去了。” “啊。”段从微微靠近椅子里,紧绷的嘴角一点点松懈下来。 言惊蛰跟韩野的对话,和他在卫生间里跟段从说的差不多。 他很混乱,段从那天的分析同样狠狠的打中了他,言惊蛰无法反驳,他觉得段从什么都是最好的,伴侣也应该是。 而他自己过着稀巴烂的生活,并且还将肉眼可见的、漫长的稀烂下去。 韩野将他碎碎叨叨的表达粗暴的总结成一句话,告诉段从:“他觉得配不上你。” 他在段从旁边坐下,翘起腿:“还算有自知之明。” “什么意思,”段从说,“他打算后半辈子都供着言树苗活吗。” “我看他比你清醒多了。”韩野转脸盯着段从,态度是难得的正经,“不然你打算后半辈子供着他们爷俩活吗。” 后半辈子供着背叛自己感情的人、与因为背叛而种下的小树,与一直孤独下去,究竟哪个结果更有意义,听起来简直是个矮子里都拔不出高个儿的可笑问题。 韩野临走前留给段从的最后一句话隐晦又直白:“有些人是救不了的。性格、观念、处事方式,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生长环境带来的影响,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只是不甘心而已,段从。没必要真的把自己拖进一滩烂泥里。” 段从沉默了很久,抬起眼皮懒洋洋的笑了下:“这么文艺,要考研啊。” 韩野指指药瓶示意他注意进度,转身摆摆手:“走了。等着你放不下的老情人在你饿死之前给你带饭回来吧。” 言惊蛰这顿饭确实买得有点久——他回了趟家。 原本计划着给段从做完饭就回去,来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结果横出了去医院这么档子事儿,鸡飞狗跳的折腾到现在,眼见着都快九点了。 怕言树苗一个人在家着急,趁着韩野还在,他抓紧打了个车回去。 言树苗已经写完作业收好书包,脚都自己洗好了,正在客厅画画,一个人有点儿怕,他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 小孩子不懂大人直接的纠葛,但是一听可以去看段叔叔,他立马开心地蹦下来,拖鞋都没穿,光着脚丫板就往卧室跑,去穿衣服。 等爷俩儿慌慌忙忙回到输液室,段从独自在位置上坐着,刚让护士给处理完回血的针管,换上第二瓶药水。 “段叔叔!”言树苗喊他。 抬眼望见左手拎饭,右手牵着孩子的言惊蛰,他抬抬嘴角自嘲一笑,摸了把言树苗的头,什么都没说。 第二瓶药是小瓶,输得快,半个多钟就见底了。这次有言惊蛰去帮他提前找护士,段从的手没再回血。 出医院的路上,言树苗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仰着脑袋突然问:“爸爸,我们今天回段叔叔家里睡觉吗?” 言惊蛰没有立马回答,先看了眼段从:“你好点了吗?” “还行。”段从点点头,“你要带孩子回去就快走吧。” “那你……”言惊蛰有些犹豫。 “死不了。”段从说。 这是不想让他走的意思。 言惊蛰又瞅他两眼,低头对着言树苗轻轻“嗯”了声。 重新回到舒服的大房子里,言树苗像只撒欢的小狗,到处溜达着看来看去。 搁平时这个点他早该困了,今天他快乐了许久,被到被塞进被窝里才渐渐安分下来。 “自己乖乖闭眼。”言惊蛰给他拉好小薄毯,“我去看看段叔叔。” “我知道。”言树苗听话的闭上眼,往被窝里埋了埋,“和以前一样。” 童言无忌的一句话,让言惊蛰不由得有些尴尬。 现在言树苗还小,什么都不懂,不知道等以后长大,他回忆起有段时间自己爸爸每晚睡觉之前都要去跟一位叔叔呆一会儿,会不会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可理喻。 他还在这满肚子育儿经,手机突然响了一声,竟然是段从给他发的消息,内容只有两个字:渴了。 言惊蛰用盛果汁的大玻璃壶接满水端进去,看看靠在床头玩手机的段从,忍不住觉得他这个行为有点可爱。 “直接喊一声不就行了?”他倒了杯水递过去,把玻璃壶放在床头柜上,“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怕吵着言树苗。”段从接过杯子抿两口,视线都没从手机上挪开,“没了。你去睡吧。” 言惊蛰走到门口,想想,又折回来问:“刚才买的盒饭你没怎么吃,肚子饿吗?” 段从的眼睛这次抬起来看向了他。 “下碗面吧。白天那种。” 等水开的时候,言树苗喊爸爸,说他想吃苹果,不吃今天晚上睡不着。 言惊蛰洗了个大的,没全部给他,怕临睡前吃多了积食,只削下来一小牙,应言树苗的要求,给他削成兔子。 小朋友捏着兔子苹果吃完,满意又自觉的去重新刷牙了。言惊蛰把剩下的大半个苹果给段从削了,顺手也切成兔子。 他其实没想那么多,可能下意识觉得生病的段从像个小孩,其次是刻兔耳朵切下来的部分,他自己也能吃一点。 但段从看到端进来的兔子苹果,先是眉梢微微一抬,嘴角跟着就也翘起来了。 “什么时候学的?”他接过盘子随口问。 这问题一出口,两个人一同顿了顿。 哄小孩的把戏,还能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先吃面吧,等会儿坨了。” 言惊蛰换个话题,摸个凳子坐好,像白天一样等段从吃完。 这碗面的份量把控得很好,不多不少,让生病的人刚好能填上肚子,并且不觉得腻。 那三只兔子苹果在吃面的时间里慢慢氧化,言惊蛰看着它们一点点变黄,再看着段从毫不介意的叉起来吃下去。 “你以前不吃发黄的苹果。”言惊蛰忍不住开口,“嫌看着就脏。” “我以前也受不了我的东西染上别的味道。”段从的声音很低缓,垂眼看着手里的苹果。 可能是夜晚独有的静谧与柔和,软化了两人之间僵持的氛围,也可能是段从在洗手间那句“哄哄我吧”余音尚存,言惊蛰愣愣的望着段从在灯光下的侧脸,突然有种他们都很老了的错觉,老到终于度过这疲惫的一声,能真正没有波澜的坐在一起,将那些曾以为无法释怀的过往轻松的提起,像聊他人的故事一样。 “韩野跟我说了你的态度,说你现在没心思谈感情,全部的心力都要付出给言树苗。” 段从吃下最后一口苹果,擦擦手,转头看过来。 “他废话多,应该说了不少难听的,你别听。” “我想问你的只有一件事。” “你打算到什么时候抽出心思爱我?言树苗高考后足够吗?不够的话,等他上班呢?还是他成家立业后?” 段从和言惊蛰最腻歪的一段时期,是他们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一直到大二。 最有活力的年纪,全新的环境,隐秘的恋爱,即便只是并肩走在校园路上,肩头或手背无意中擦过,都能在二人心中溅起圈圈点点的涟漪。 那时候的段从没少跟言惊蛰说情话,随口的、有感而发的、动人的、夸张的、甚至有些矫情的,说完两人都忍不住笑着搓胳膊的…… 每一句都是言惊蛰贫瘠人生里偷来的蜜糖,物是人非后被他封存在心底,不知道在多少次午夜,独自舔舐过成千上万遍。 可那些珍宝一样的话,全都比不过段从今天的两段话,所带给他的动容与惊愕。 “我到底……” 言惊蛰的眼睫毛不受控制的从根部发颤,他半天才强迫自己挤出声音来,喉管却还是在张嘴的瞬间剧烈缩紧,汹涌的酸楚猛地倒灌进鼻腔。 “……我到底哪里值得你,这么浪费你的人生?” 段从并不诧异言惊蛰有这种想法。 但他想了想,确实给不出答案。 “不知道。”他手臂搭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着,“因为你是言惊蛰吧。” “不是言瘸子的儿子,也不是言树苗的父亲。” 第 56 章 段从的问题, 言惊蛰仍然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养个小孩不是供他读书读到大就算任务完成的,言惊蛰明白这是一辈子的事, 这是一个令人无望的事实,两人心里都清楚,但谁都没说透。 段从只表示了他可以等,这份态度让言惊蛰无法再伪装平静——他无法否认为了这样一份等待感到动容,尽管这份动容里夹杂着同样份量的茫然和惶恐。 一夜未眠,最终在晨曦透过窗帘时, 言惊蛰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逃避了,也不想去想段从应该和更优秀的人在一起。既然他舍不得段从, 段从现在对他也还有感情,那他想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在段从身边留的久一点。 等到未来的某天,段从遇到了合适的人,自己就彻底离开,绝对不再打扰。 从某种层面来说,这算得上言惊蛰活了这么些年, 第一次没有出于对任何人与事的影响和考虑、主动做出的、最自私的决定。 对一个常年没什么自我的人而言, 自私所带来的道德谴责感是相应的, 可自私所带来的幸福感,也是无比真实的。 段从这场病断断续续的生了一个星期, 退烧之后又开始感冒,等终于好透, 整个人看着都跟重获新生一样。 他病了一星期,言惊蛰就照顾了一星期,除了第一晚带着言树苗在段从家里睡,后面几天他就三头跑。 学生之家、家、段从家, 三个家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把他框在里面,像一只忙碌的仓鼠,连保洁的简直都没怎么接。 但他很快乐。 每晚从段从那儿磨磨蹭蹭的回来,想到第二天还可以见面,他就发自心底的感到快乐。 其实如果只是照顾病人,陪着段从去打点滴,给他做做饭,完全不至于忙成这样。 关键就是段从总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是突发奇想的要求。 比如那晚吃了兔子苹果后,转天他问言惊蛰,是不是也能削梨子兔子,芒果兔子,或者杨桃兔子。 言惊蛰想想:“梨子可以,杨桃应该也行,就是不太好看。芒果不行,皮太软,容易弄脏。” “试试。”段从扫一眼吊瓶里剩下的药水,“等会儿去买水果。” “全都买?你真的想吃吗?”言惊蛰问。 段从瞥他,又把目光收回来:“废话。” 本以为这是段从吊点滴太无聊了,随口这么一说。 结果回家的路上经过生鲜超市,他真的带着言惊蛰进去,挑了一篮子各式各样的水果。 “这个就算了吧。” 见段从还看起了榴莲,言惊蛰忙制止他。 那一筐水果,言惊蛰削了半个下午。 他索性做了个果盘,每样都没敢弄多,只切一半,剩下一半能榨成果汁存着,可最后做切出来的水果还是满满一大盘子。 “你吃啊。”言惊蛰有点无奈,催着段从多吃点。 段从只看一眼兔子开会似的果盘就想笑,摆摆手表示吃不下了,让言惊蛰都装回去,给言树苗吃。 水果还没消灭完,转天,段从又计划起了买菜。 他让言惊蛰跟他一起去逛超市,推个小车,来之前说的是买菜,但他一路逛一路随手往车里丢东西。 等言惊蛰发现小车里的零食越来越多,明显又是段从想给言树苗买东西所找的借口时,他心里一涩,段从再要往车里瞎丢东西,他说什么都拦着不要了。 “你想没想过,两个人养小孩更方便,也更有意思。”段从意有所指地问,“两个大人一个小孩,本来也是最基本的标配。” 两个爹而已,又没规定不行。 “不一样的。”言惊蛰在这个问题上很坚定,摇了摇头,“那是你的钱。” 段从知道他会这么想,也知道劝不动,索性懒得劝了,继续往车里扔东西。 等终于来到生鲜蔬菜的区域,言惊蛰接到个电话,宁望的,问他今天能不能来烧饭。 言惊蛰望着前方段从的背影,歉意十足的解释,自己这几天请假,不接单子。 没等他“不好意思”完,宁望直接把电话撂了。 算上这次,言惊蛰已经欠了宁望两次饭。 想到宁望为了能经常吃到家常菜,还专门在他们那个小破家政公司充了个会员,言惊蛰一阵愧疚,在微信里跟宁望说了几句好话,顺手点进他朋友圈,发现这小孩几个小时前刚发一条朋友圈: 为何开心如驴肉薄饼。 言惊蛰给他点个赞,回到聊天框里问:你想吃驴肉薄饼吗? 言惊蛰:下次可以给你做。 前面言惊蛰发了好几句宁望都装看不见,一说驴肉薄饼,他聊天框上的状态立马变成“对方正在输入”。 宁望:吃个□□,滚 宁望:神经病! 言惊蛰都没顾上挨骂,先被宁望第一句的脏话吓一跳,大脑随即就自动联想出一系列他和段从曾经的画面。 “有事?”段从正好在这时候开口问他,淡淡地望了眼言惊蛰的手机,“一直低头打字,很忙吗?” “没。”言惊蛰太阳穴一紧,赶紧把手机锁屏,揣进兜里。 段从盯着他看了两秒,把小车拉过来去结账,没再多问。 不过等他们回到段从家的车库,段从将车停下来,却没立刻下去。 车库里光线不好,成片的白炽灯被隔绝在外,车厢里只显得更加昏暗。 “不走吗?” 言惊蛰车门都推开一半了,见段从坐着不动,又轻轻把车门拉回来。 “言惊蛰。” 段从喊他,语气跟在超市里比,明显冷淡了许多。 “我知道你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更不会拒绝。” “如果你只是因为不会拒绝,或者说,有了其他人,才这么跟我耗着,那你趁早滚。” 言惊蛰前面还在认真听,听到“有了其他人”那句,他整个人一愣,眼睛都微微睁大了,吃惊地看向段从。 “我没……刚才是宁望。” 他立马意识到问题所在,忙向段从解释。 “他在我们店里存了钱,那天你生病,本来我是该去给他做饭的,一直拖着,刚才他又问,但是我……我就跟他解释了几句。” 段从在他急忙解释的瞬间,神色其实就缓和了一半。 等言惊蛰说完,他扭脸盯着人问:“但是你,你什么?” “我过不去。”言惊蛰以为他没听明白,“已经两次都……” “为什么?”段从直接打断他。 但是我更想跟你在一起。 但是我想和你一起逛超市。 但是我不想为了去给别人做饭,把你自己留在这里。 心底真正的答案是不需要组织语言的,它们明明白白的陈列在那里,言惊蛰挑选任何一条,都会是段从想听的。 但本性操控着他,言惊蛰嘴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你生病了。” “说句好听的能要你的命。” 怎么回答并没太大影响,言惊蛰的决定已经能说明许多问题,足够段从自己从中归纳,得到想要的答案。 但他还是忍无可忍的伸手,像是恨不得给言惊蛰一下,掌心带着风落到言惊蛰颈侧,却是轻轻扯了把他的耳朵。 言惊蛰的心跳一下就上来了,他睁圆了眼,猛地抬手捂住。 他们之间上次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还是在大学校园里。 段从则比他自然,收回胳膊后都没多看言惊蛰,径直推开车门下去:“走吧,上楼。” 一直走到后备箱前,他才把收进掌心里紧攥的食指放出来。 这种话题起了头,就像某种关系的默许,就算两人现在并没有复合,连一个明确的身份都给不了对方,横亘在二人之间,那些敏感微妙,必须拥有资格才能互相提起的冰坨,还是飞速的开始化冻。 有个问题言惊蛰已经憋了很久很久了,他原以为可以一直憋下去,可是在电梯上升到家门口的短暂时间里,他突然就无比介意的想要得到答案。 “那天我看见你跟一个男生在一起。” 段从摁开指纹门锁,刚把买来的东西都拎进玄关,言惊蛰冷不丁开了口。 他顿顿,立马回过头。 “就是宁望他们大学,门口。”言惊蛰提完就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问,“是你朋友啊?” 他不说这茬,段从还打算以后再跟他算那天躲着自己的账。 但这会儿他也无法算。 “不是。”段从直接否定。 言惊蛰眼皮一眨,被自己的不自量力攫紧喉咙,轻轻“啊”了声。 “你吃醋了?”段从盯着言惊蛰反问。 他的声音也轻轻的,话尾的语气带着小钩子,从言惊蛰心缝上刮过去。 言惊蛰慌乱的耷下目光,漫无目的地瞎看:“看你们挺亲近的,好像关系很好……我就问问。” “那是我弟。”段从说,“我三叔的儿子,挨揍了,离家出走,他妈着急,让我去看看过得怎么样。” 言惊蛰的脸皮因为尴尬开始发烫。 段从看着他没什么款型的鬓发底下,耳廓隐隐透出的促红,手肘向后反撑,后退一步靠在玄关柜上。 “你先回去吧。”他突然开始撵人。 “嗯?”言惊蛰抬起眼。 “硬了。”段从说。 第 57 章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 段从对于那方面确实不怎么多加掩饰。 但这会儿突然来这么一句,言惊蛰反应了几秒才敢确定自己没想歪, 紧跟着人就愣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言惊蛰为自己吃个醋就能有反应,实话实说,段从也有些无奈。 如果被韩野知道了起码能笑话半辈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单身久了哪有不疯的。 “没逗你。”段从在心里叹口气,直视着言惊蛰, “如果不走,我就默认你想发生点什么了。” 言惊蛰张了张嘴, 什么也说不出来,目光都没敢往段从那儿看,脸皮发烫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段从又喊住他。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言惊蛰手心一坠,段从将超市买来的那堆吃的拎给他。 “不……”他忙想拒绝。 话都没说完,段从眼皮子一掀,只用目光就让他住了口。 他是真的有反应了。 言惊蛰喉管一紧, 心脏开始乱蹦。 ——他太熟悉段从这样的眼神, 又直又深, 要吃人似的。 购物袋很沉,言惊蛰没攥牢, 一边的提手滑落下来,段从又帮他捞回掌心里, 两人的指尖与掌心短暂触碰,蹿过细微的麻意。 “去吧。”段从为他推开门,后退一步,“路上慢点。” 言惊蛰直到出了单元门, 整个人都乱七八糟的。 他那方面出问题久了,平时的心思都放在言树苗和挣钱上,累都累不过来,每天往床上一倒,浑身乏累只想睡觉。 偶尔有些念头,不中用的物件弄起来也没什么意思。这些年最放纵的时光,还是那段被段从盯着治疗的日子。 从段从家里搬走后,他又回到原本的生活节奏里,却忘了段从还是个正常人,自然会有那方面的需求。 就是这需求也太说来就来了。 言惊蛰不知道段从是因为什么起了兴,只以为他是随着生病逐渐康复,又有精神去想那些事。 这一天先是由宁望的话联想到某些画面,这会儿又不由的开始想象段从自己释放的样子…… 言惊蛰忙打断满脑子的胡想,好半天才把心情重新平复下来,开始想既然段从病好了,他们之后又不知道会变得如何。 然而这回真的不一样了。 言惊蛰重新把生活重心放回到言树苗身上,可即便不再生病,段从对言惊蛰的需求,照样没有减少。 生病时他用种种荒诞的理由把言惊蛰找来,给他削水果,陪他买东西吃饭。 病好之后,他没再来回折腾言惊蛰,而是开始主动上门。 那天言惊蛰去做卫生的家里有些远,活儿也重,言树苗放学时间都到了他才忙完。 他赶紧急匆匆的往回赶,却发现言树苗用电话手表给他发了一条信息:爸爸我已经回家了,你快回家吃饭呀! 信息的尾巴上还跟了一个小太阳的表情。 言惊蛰先是放下一半心,以为言树苗说快回家吃饭是饿了,也没多想,顺路去超市买了点打折的肉菜才回家。 他租的这栋房子是老小区,比当时从姐夫那里租来的要好得多,但封闭性跟段从的小区还是没得比,一到饭点,谁家做了什么好吃的,隔着门就能闻到。 进楼道时隐隐闻到羊肉汤的味道,言惊蛰还有些馋,想着很久没吃羊肉了,过两天也去买一点,炖上白菜粉条,给言树苗熬汤喝。 随着楼层越来越近,香气却越来越浓郁。 直到了家门口,言惊蛰才意识到什么,搁下那堆零零碎碎的保洁用品掏钥匙打开门,鲜香的羊汤气味扑鼻而来,租房里灯火通明,段从和言树苗一大一小从厨房探出身来。 “爸爸!”言树苗开心得不得了,连蹦带跳的朝他扑过来。 “回来了?”段从模有样的束了围裙,转转手里的汤勺,朝言惊蛰淡淡一笑,“洗手准备吃饭吧。” “啊。”言惊蛰还有些愣,“我去冲个澡,身上都是汗。” 平时为了省水,言树苗都是跟着爸爸一起冲澡。今天也不例外,他顺便去取了自己的小睡衣一块儿进浴室。 言惊蛰边帮他洗头,边轻着嗓子盘问,从言树苗的念叨里才知道,段从今天竟然去替他接了孩子,言树苗领着他回到家,又给他买了一堆好吃的,羊汤甚至都是从饭店打包买好的,直接拿到家里倒锅里热热就行。 “过来怎么没说一声。” 冲完澡出来,他去厨房想看看能给段从打些什么下手,很不好意思的问。 “家里都没收拾,乱糟糟的。” 段从靠在抽油烟机,靠在厨房窗边的柜台上抽烟,怕熏着言树苗,示意言惊蛰把厨房门带上。 这里的厨房太小了,言惊蛰转身关上推拉门,再旋身回来,人就到了段从跟前。 “原本没计划,突然想见你,怕你还是不告诉我地址,就直接去讨好小的了。” 段从无比自然的抬起手,拨了拨言惊蛰被水汽沁湿的头发,轻声说。 可能真的是天热起来了,或者是焖着汤的厨房温度太高,言惊蛰后脖颈一酸,脑仁无端的晕了一下。 ——这实在太像他们曾经的相处了。 或者说,太像曾经的他们所幻想出的,未来二人的生活模式了。 “我……”言惊蛰想解释一下先前不告诉段从地址的原因,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确实是没什么原因,当时的他难得堵了一口气而已。 段从像是看穿了他的尴尬,挺有意思地望着他,正想再说什么,言树苗突然喊着“爸爸”,拉开厨房门钻进来。 两人同时各自撤开,段从在窗台外沿摁灭烟头,言惊蛰下意识朝旁边拉开距离。 “嗯?”他有些心虚地专门走到言树苗面前问他,“饿了?” “饿一点点。”刚才还开开心心的言树苗,此刻的小脸上却显出了格外的紧张与忧心忡忡,甚至夹带了些心虚和害怕。 “怎么了?”言惊蛰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手,正正颜色耐心地问。 言树苗低下头,将攥在背后的电话手表递过来。 “妈妈给我发信息了。”他小声嗫嚅着,“说明天想带我去吃好吃的。” 第 58 章 赵榕上次见言树苗之后, 这段时间一直没再有消息。 言惊蛰不知道是她没再过来,还是悄悄与言树苗见面, 没让他知道。他也不问,既然小孩儿不说,硬问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此刻见言树苗拿着电话手表,紧张巴巴的模样,他内心顿时五味杂陈。 ——上次问言树苗,他还说自己不知道赵榕的联系方式。 今天突然联系上, 不是这母子俩中间又瞒着他见了面,就是从上一次询问, 言树苗就没说实话。 言惊蛰自己带大的小孩自己清楚,那天言树苗的害怕与慌张不会是装的,他不知道言树苗出于什么原因,选择继续瞒着他和赵榕见面,以至于面对现在言树苗的诚实,他一瞬间说不出是心酸多一些,还是宽慰多一些。 但不管什么心情, 当下都不是细细琢磨的时候。 “哦。”言惊蛰轻轻应了声, 想想, 问言树苗,“你想去吗?” 言树苗没说话, 眼巴眼望地瞅着他,朝言惊蛰腿上靠了靠。 小孩子当然有见母亲的权力, 这是言惊蛰一直坚持的。 所以就算心里不舒服,他还是控制了自己惶惑的情绪,尽量平和的告诉言树苗:“可以去,但是告诉你妈妈, 让她提前跟我打电话联系一下,我好放心。” “妈妈就是要给你打电话。” 言树苗小小声的回答,反倒让言惊蛰愣了一下。 “她想要我们一起去吃好吃的。”言树苗抬手抱住言惊蛰的腰,“可以吗,爸爸?” 香气扑鼻的羊肉汤,似乎一下子就显出了多余来。 段从一直靠在柜台上没起身,看着面前这父子俩。 言惊蛰下意识回头朝他望过来,段从静静的,什么都没说,丝毫没有参与表态的意思,只直视着言惊蛰,等待他的决定。 “那也……让她先打个电话给我。” 言惊蛰收回视线,揽在言树苗后背上的手指,无意识的揪紧衣服。 言树苗乐颠颠的去跟赵榕聊天了,把他爸爸的手机号发给他妈妈。言惊蛰站在原地整理两秒钟心情,回到灶台前关火起锅。 刚才与段从微妙的氛围,这会儿早就消散殆尽了。言惊蛰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敢看他,闷头无言的盛汤,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在想什么。”段从突然问。 “我的生活,好像总是这样。”言惊蛰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愣愣的复述给段从,“乱糟糟的。” “可我怎么觉得,”段从听他这么说,眉梢反倒微微一抬,透出有些欣慰的揶揄神色,“你有进步了呢。” 赵榕的电话是在十分钟后拨来的,她一如既往的很麻利,像她对待婚姻的态度一样。 言惊蛰当时刚坐下准备吃饭,手机在桌上弹出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看了眼,示意段从带着言树苗先吃,自己默默的起身去了卧室。 “喂?”赵榕的声音在半路就从听筒里传出来,很明快,“言惊蛰,是你吗?” 言惊蛰不是没想过,如果再次见到赵榕,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们又会说些什么。 相关的幻想总是绕不开言树苗——这也是很神奇的一点,在他幻想与段从重逢的那些画面里,从来都不会出现第三个人。 言树苗就像他人生的分水岭,将现实与幻想切割得泾渭分明。 而当时隔两年,真的再次听到赵榕的声音,言惊蛰还是免不了一阵恍惚,时光匆匆飞逝的不真实感,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原来真的会有人,丝毫不受过往的影响,打起招呼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自然到这个地步。 “是。”他抿抿嘴,有些困难的应声,“赵榕,你好。” 赵榕像是被他一板一眼的回答给逗乐了,在听筒另一段笑出了声。 这通电话并不长,赵榕打完招呼就直奔主题,提出明天想请言惊蛰吃顿饭,有事跟他商量。 她已经订好了吃饭的地点和时间,这通电话的作用只是通知言惊蛰前来赴约而已。 “只有我们吗?”临挂电话前,言惊蛰迟疑了一下,问她。 “当然要带上言树苗了。”赵榕又因为他这个问题,有些诧异的笑了笑,“想什么呢?” “不是那个意思。”言惊蛰一阵尴尬,“我听言树苗说,你现在有新的……” “啊。”赵榕反应过来,打断了他,“那个到时候再说。好久不见了,明天咱们先见见面,吃个饭。” 言树苗不知什么时候扒在了卧室门口,见言惊蛰出来,就小心的喊了声“爸爸”,眼里带着期盼:“明天可以去见妈妈吗?” “嗯。”言惊蛰现在心情很复杂,不太有情绪哄他,拍了下言树苗的脑袋。 “耶!”言树苗开心的蹦起来,好像吃了这顿饭爸爸妈妈就能和好一样,他从言惊蛰胳膊底下一躬身钻进去,要回房间去拿给妈妈画的画。 看到空荡荡的客厅,言惊蛰却一下愣了。 “段从?”他喊了声,没人回答。 “段叔叔说他先回去啦!”言树苗在卧室里喊,“‘嘘’了一下,让我别打扰你。” 言惊蛰望着桌上冒热气的羊肉汤,半晌发不出声来,忙又去给段从打电话。 段从那边已经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了,电话接得很快,开口就直接问:“聊完了?” “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就走了?”言惊蛰无比的不是滋味,心疼得难受,“饭都没吃,忙活半天,汤也没喝一口。” “不饿。”段从笑笑。 “你怎么回去了?”言惊蛰又问一遍。 这个问题让段从很轻的叹了口气。 他很想问言惊蛰,能不能学着不那么残忍。或许言惊蛰对于这个“前妻”确实没什么感情,可段从自己也只是个前男友而已。 把我当个人吧。言惊蛰。 段从在心里想。 但这些话他全都没有说出口。 “懒得听。”段从咬上根烟,声音模糊了些,“我总觉得见了这面,你心里总该有个答案了。” “明天告诉我吧。” 第 59 章 出发去与赵榕见面前, 言惊蛰认真给自己和言树苗捯饬了一番——虽然赵榕私下里已经见过言树苗不知道几次了,但对他来说却是离婚后的第一次见面, 言惊蛰心底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他性格虽然不强势,也想让赵榕看到,就算是他一个人带孩子,也能把言树苗照顾得很好。 见面的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半,一上午的时间,言惊蛰带着言树苗去剪了剪头发, 给自己那把没了型的头发也修剪得精神了点儿。 他都没舍得跟言树苗穿中午吃饭的衣服去剪头,怕给弄皱了, 剪完头发又回家一趟,等临出门前才把衣服给换好。 “我很帅,爸爸也好帅呀。” 言树苗美滋滋的对着镜子欣赏自己,还没忘了顺便夸夸言惊蛰。 言惊蛰也觉得今天的自己看起来整洁又清爽,顺眼许多,同时还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笑, 摸了摸言树苗的头。 果然人还是不能懒, 他反思一下前阵子不修边幅的状态, 不论生活过到了什么地步,脸面该收拾还是得收拾。 父子俩对于今天的造型下足了功夫, 也自认为很满意了,结果到了赵榕约的餐厅, 跟店面的环境与西装革履的餐厅经理一对比,一大一小茫然的模样,还是跟土包子刚进城似的。 “抱歉,请问有预约吗?”经理暗暗打量着他俩, 礼貌又冷淡地问。 “啊,有。”言惊蛰一边掏手机,一边下意识往经理面前小台子上的平板里看,“姓赵,叫赵……” 刚说到一半,言树苗扯扯他的袖子,指着餐厅斜对角开心的喊:“爸爸,妈妈在那里!” 赵榕侧身对着他们,低着头不知在看手机还是菜单。 言惊蛰本能的抬起胳膊想引起她注意,刚“哎”一声,想起这是在餐厅,不是大街上,不好意思发出太大的声音,又局促的收回手,重新把手机解锁,翻找赵榕的手机号。 他这一系列举动充满了无序的局促感,手忙脚乱的,一会儿抬手一会儿低头,经理有些不耐地微微耸了下鼻尖,顺着言树苗的目光望过去,不需要再等言惊蛰确认预约人了,示意父子俩跟着他往前走,直接将两人带到赵榕的餐桌前。 “妈妈!”言树苗小跑两步,扬声喊。 “哎,来啦?”赵榕果然是在看菜单。 听见言树苗的声音她赶紧抬头,也很开心,朝座椅外侧靠了靠,将孩子揽进怀里。 只要双方还有思念,母子间的感情似乎就是世上最坚韧、无法斩断的亲缘。 言惊蛰看着像条小狗一样欢实的言树苗,以及顺着他的脑瓜到背脊,一遍遍摩挲个没完的赵榕,心里虽然这样劝自己,真正的内心深处,依然免不了感到疑惑与讽刺。 ——既然这么爱孩子,当初头也不回的离开,与这两年人间蒸发般的断联,究竟需要冷下多狠的心呢? 赵榕今天的打扮,跟言惊蛰上次在监控录像里看到的差不多。 主要他也分辨不出具体的区别,总归眼前的赵榕,看起来和离婚之前完全判若两人就是了。 “好久不见啊。”赵榕跟言树苗亲近够了,揽着小孩儿在她那边坐下,才抬头跟言惊蛰打招呼。 目光从言惊蛰的头发,一路细细的下滑到他被桌沿挡住的上半身,赵榕的目光里,露出一抹说不来是感叹还是怜悯的复杂情绪。 “你没怎么变。”她对重逢的言惊蛰做出评价,也相当于对他今早那一番折腾打出不及格的分数,“跟之前没什么区别,看着还是很年轻。” 言惊蛰自觉将她的后一句,当成对前一句的安慰与找补。 他垂下眼睑遮掩住眼底的尴尬,举起杯子啜了口水。 “我觉得爸爸今天很好看啊。”言树苗坐在对面,用小叉子叉着赵榕提前点好的餐前甜点,认真说,“早上我们还剪了头发。” 言惊蛰耳根一烫,抬头对上赵榕的目光,生怕她误会什么,刚要开口解释,赵榕就“噗嗤”一声笑了。 “我说呢,感觉哪里怪怪的。”她搓搓言树苗的脑瓜,意味深长的又瞥了眼言惊蛰,“刚剪完的头发确实是这样。你爸也带你剪了?” “嗯!”言树苗诚实的当啷当啷腿。 “那还蛮好的,起码知道在意形象了。”赵榕将脸侧滑落的头发挂到耳后,清清嗓子,“比你赵叔叔强。” 言惊蛰正将杯子放回桌沿的手一顿,轻轻抿起嘴。 在段从那次将言惊蛰内心排序,直白剖开的对话中,言惊蛰在他构建的假设中真的想象过:如果赵榕以为了孩子好为由,表示出想要复婚的念头,自己会不会动摇。 但当时那个问题,他根本没想到底。 不提已经从言树苗口中知道赵榕有了新的伴侣,即便没有,言惊蛰对自己的条件与能力也太了解了。 他从来都不是个值得任何人回头的人。 赵榕和他之间,本身也没有感情。 这个“赵叔叔”是谁不言而喻,赵榕专门提这么一句是在暗示什么,言惊蛰不是傻子,也听得明白:她或许在以为,自己是抱着复合的念头,来跟她见的这一面。 反驳与解释的话语在喉咙口转了几圈,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的言惊蛰,想到的全是段从在暖黄的灯光下,吃着泛黄的兔子苹果,认真向他问话的模样。 “今天突然见面,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 言惊蛰本想问问她离婚后这两三年过得如何,想到段从,突然没了任何寒暄的心思,索性直接开口,提出最关心的问题。 赵榕的心情估计跟他差不多,见言惊蛰问得直白,也没再继续闲聊。 望着言树苗沉吟了一下,她更加直白地点点头,答道:“确实有。” “我想接树苗到我那住一段时间。” 言惊蛰与言树苗同时一愣,言树苗本能的先看了眼爸爸,随后眼睛里透出小心翼翼的开心,抬脸瞅着赵榕。 “到你那,一段时间?”言惊蛰重复赵榕的问题。 “是这样的。”这次换赵榕垂下眼睛,语气中也透出些许悲伤无奈,“我可能要不了孩子了。想带树苗去跟我们生活一段时间,如果大家都能适应……” “不。” 言惊蛰没等赵榕说完,第一次平静却坚定的打断了她。 第 60 章 在赵榕眼里, 言惊蛰一直是个十分窝囊的人。 第一次见到言惊蛰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 为了他爸言瘸子闹下的事四处求人,同时兼顾着他那个傻子妈下葬的大事小情,像个没头的苍蝇,一副茫然无用的模样。 接触过后,她发现言惊蛰本质不坏,说话温温和和, 也懂礼貌,摊上这么个可恨的爸只能说他倒霉可怜, 就帮着说了几句话。 当时赵榕还是个要强的姑娘,虽然早早的不上学了,心地却坏不到哪去,对年龄相仿的言惊蛰有种本能的怜悯。 后来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事,全家闹得人仰马翻。再次遇到言惊蛰,看着这个老实到木讷的人,某个见不得光的念头在赵榕心里埋下种子, 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疯长起来。 事情的发展顺利到超出预期, 言惊蛰几乎没有挣扎的与她定了亲。赵榕父母都知道言惊蛰是被下了套, 可为了保全一家人的脸面,他们谁都把嘴闭得严严的, 全家人一同做足了戏。 赵榕在尘埃落定后大哭了一场,将自己锁在屋里愣了整宿的神。 及至婚礼那天, 她红着眼圈望着这个木然的丈夫,都替他感到不解——这人竟然一丁点疑心都没有,就这么接受了一切。 这种不解在她与言惊蛰短暂的婚姻里,时常就要冒出来一次。 赵榕实在不能理解, 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没有本事,没有主见,甚至连脾气也没有,永远那么沉默寡言,那么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生活着。 连那种事言惊蛰都没有气性,赵榕在夜里趴到他怀里,用柔软的肢体语言来暗示,言惊蛰僵硬着胳膊不推她,可也没反应,每次都以尴尬和沉默告终。简直不像个男人。 赵榕怀疑言惊蛰心里是不是什么都明白,这种念头让她感到更加窒息,复杂羞愧到只能用怒火来做掩盖。 在言树苗出生后,看着将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的言惊蛰,赵榕也试过劝说自己,安份下来,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就把不该有的念头都扔掉,两人搭着伙把日子过下去算了。 可她真的做不到。 心里真正朝思暮念的人一回来,赵榕再也忍受不了这死水一样的生活,言惊蛰果然如她所料,对离婚和结婚的态度同样麻木,没有挽留就同意了。 及至今天见到言惊蛰之前——准确来说,是在向言惊蛰提出要孩子的想法前一秒,赵榕回想着这些年发生的一切,对言惊蛰的那份不解都还在沸腾。 她以为言惊蛰还会和以前一样,呆板、蠢钝,没有异议的接受一切。 毕竟相较于以往的每次变数,自己将孩子带走,对言惊蛰的生活不论从哪个方面,都是利大于弊、是解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赵榕还在心里自我安慰着辩解:这是她对待言惊蛰最善良的一次了。 所以听到言惊蛰那声斩钉截铁的“不”,她整个人都愣了愣,嘴边的话打了个顿,有些迟疑地确定道:“……你说什么?” 言树苗与赵榕母子连心一般,望着言惊蛰,很惊奇地睁圆了眼睛。 在赵榕开口前,言惊蛰就隐约料到她的目的了,所以并没有惊讶,拒绝得十分平静。然而迎上言树苗的眼神,却被猛地扎了一下心窝。 但他还是没松口,继续与赵榕对视着,重复他的回答:“我不愿意。” 服务员端菜过来了,是赵榕提前点好的,份量可怜的餐品盛在过大的圆盘里,隔在二人之间,透出华而不实的精美。 “慢用。” “谢谢。”言惊蛰条件反射地露出微笑,连忙向人家点头致意。 上菜的插曲打断了赵榕的愣神,她收敛神色,揽在言树苗肩头上的手指紧了紧,叠起腿,向后靠在椅背上。 这是一种不悦与警惕的姿势。 “为什么呢?”她问言惊蛰。 言惊蛰的视线还没从菜上移开,见赵榕没有动刀叉的意思,他先用白水涮了涮面前的餐具,往盘子里叉了几块牛肉。 赵榕看着他小家子气的举动,皱了下眉,又飞快恢复。 “吃东西。”言惊蛰盛好肉,欠身将盘子递给言树苗,“不是说饿了吗?” 言树苗来之前是喊了饿,可这会儿他吃了甜品,心思也早就不在吃东西上了。 “爸爸,”他慢吞吞的接过盘子,转头看看赵榕,又皱着小脸看言惊蛰,“为什么不能去妈妈那里呢?” 赵榕先宣示性十足的抬抬下巴,用眼神示意:听到了吗? 言惊蛰从否认过赵榕作为母亲的身份,尽管她真的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妈妈。不管心里多么复杂,他也没阻拦过言树苗和她见面。 可赵榕今天的言谈与态度,他真的完全无法接受。 浅浅的吸了口气,言惊蛰压住失望的情绪,对言树苗说:“去找刚才的经理叔叔,让他帮爸爸拿个新盘子。” “喊服务员不就行了。”赵榕“啧”一声就要招手。 “爸爸用我的。”言树苗也把自己的盘子推过来。 言惊蛰没接,难得对着言树苗严肃起神色:“去。” 言树苗很少被凶,有些委屈。 赵榕看出言惊蛰是有话想对自己说,摸摸他的脑袋瓜:“去吧。” 小孩儿一步三回头的跑去要盘子后,言惊蛰抬起眼,正视着赵榕问:“为什么要不了孩子了?” “身体坏了。”赵榕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换了个方向叠腿,“女人的事儿,你不明白。” 言惊蛰并没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委,他直轻声追问赵榕:“如果能要呢?” 赵榕一愣。 “如果能要,能和你现在的……丈夫,有自己的小孩,你会回来找言树苗吗?” “如果真的放不下言树苗,这几年你是怎么狠下心,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过呢?” 这个话题先前两人一直规避着,赵榕自知对这爷俩的亏欠,不好意思主动提,幸好言惊蛰骨子里不是刻薄的人,默契的给她留着这个脸面。 可现在他不得不把话摊开来说。 “你说想接他过去一段时间,是想着万一还能生,再把他……”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儿子不容易。”言惊蛰还想接着追问,赵榕听得脸颊发烫,匆匆打断他的话。 “当年我……确实有苦衷,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总之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也别这样想我,他是我生的,我是他亲妈,不可能不想他。” “这样吧,”赵榕沉思着捋了捋鬓发,挂在耳后,眼神里注满诚挚,“孩子以后就跟我,你一个男人,带着孩子也不好再交朋友成家。” “至于这些年养孩子的钱,我会补偿你的。你想要多少?” 言惊蛰错愕了一瞬,紧跟着就抿起嘴角。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搭在沙发边沿的手抓了抓布料,“不是钱的事情。” “言树苗是你生的,你是他妈妈,但我也是他爸爸。我一直带着他,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 “你不能把他当个想扔就扔,想要就要的物件。” 聊到这个份上,就注定不会再有好听的话了。 赵榕的表情微妙又复杂的变换了一会儿,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杯子抿了口水。 “惊蛰,”她把杯子搁回桌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还真不是他爸爸。” 第 61 章 从公司出来时是下午三点十分, 段从坐进车里,先降下车窗点了根烟, 然后拉开微信扫了眼。 跟言惊蛰的聊天框还停留在上次的对话,不知道他和赵榕的见面约在中午还是晚上,到现在也没发个消息。 盯着屏幕看了会儿,他在窗沿上架起胳膊弹了弹烟灰,将手机扔到旁边,准备开车出去。 微信几乎是同时响了起来, 段从动作一顿,立马把手机捞回来, 却是韩野发来的消息:女朋友回他妈那儿了,预约一下晚上的饭搭子。 “什么意思?”韩野往铜锅里七上八下的涮着毛肚,瞪眼瞅着段从,“他跟他前妻又搞一块去了?” “会不会说话?”段从轻轻“啧”了声,沉默两秒,“应该是要聊孩子的事。” “狗屁。”韩野对于这个说法十分的嗤之以鼻,“真要只是为了孩子, 那你着什么急呢?” 段从的表情并看不出端倪, 言行举止也和平时没区别, 但韩野这问题一提出来,他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即便言惊蛰和赵榕约的是晚饭, 他和韩野七点多碰面,两个大男人一个多钟头吃下来, 也差不多了,言惊蛰仍然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发来。 “就算是聊再婚,到这会儿也该聊完了。”韩野又涮了一块子肉,毫不留情的嘲讽, “说不定人手续都办完了。” “吃你的饭。”段从被他说得心烦,这会儿看到什么都不顺眼,“神经病,大热天来吃涮锅。” “你行了啊,”韩野都被他骂乐了,“自己心里闹腾,少冲吃的东西发邪火。” 直到两人吃完饭各回各家,段从依然没收到任何消息。 韩野身为全世界最巴望着他俩彻底断开的人,看段从望着手机沉默不语的样子,都感到不是滋味。 “你打过去呗。”他临走前劝了句,“老做这种折磨自己的决定何必呢。” 段从没打。 这是他昨晚就做好的决定:如果言惊蛰跟前妻见了一面,心思就能动摇,那这个人就实在没有让他再留恋的必要了。 即便再放不开也没有意义。该做的事都做过了,该表的态也表完了,他总要给自己留最后一分体面。 言惊蛰的电话是在快十点的时候打来的,打电话的却不是言惊蛰本人。 段从当时正在开车经过言惊蛰家小区的路上,车载蓝牙刚报出来电人的名字,他立刻摁下接听:“见完面了?” “啊,你好?”对面传来一个年轻小姑娘的声音,“你是这个人的朋友是吗?他手机落在我们便利店的收银台了……” 捡到手机的便利店就在小区门口,段从用十分钟去取了手机,给小姑娘转了200块做为谢礼,然后将车直接开到言惊蛰家楼下,转了转手机,步伐轻快的上楼。 第一遍敲门声言惊蛰没听到。 不是耳朵没听到,“笃笃”两声从他耳旁掠过,但没激起他起身去开门的意识。 他攥着啤酒瓶子坐在沙发上,目光不知道停驻在哪,空荡荡的发着愣。 直到第二轮敲门声响起,发昏的头脑意识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才迟钝地转头朝家门的方向望,起身时绊到脚边的一排瓶子,踉跄着扑了一跤。 段从听着屋里“丁零当啷”的声响,轻轻皱了皱眉。 凌乱的脚步声朝门边传来,他耐着性子等着,门板终于被从里面推开时,没有泻出他想像中温暖的灯光,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闷热的酒气,言惊蛰从黑暗的门缝后,露出一双通红昏愦的眼睛。 段从一愣,忙把门拉开:“怎么了?” 言惊蛰辨认出来人后,干涩的眼窝里瞬间涌出两汪水,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整个人往前一倒,额头重重抵在段从肩膀上。 “……段从。”他发出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 段从不安的心渐渐沉稳下来,轻轻揽住言惊蛰,捋了捋他的后背:“在呢。” 言惊蛰的肩膀在他掌心下抖得厉害,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猛地放声嚎哭出来。 这是言惊蛰第一次在段从面前情绪失控。 也是他第一次崩溃到茫然无措的地步——在段从过来之前,他已经独自在沙发上坐了四个多钟头,买来的两件十二瓶啤酒,喝到只剩下手里最后半听。 言惊蛰并不能喝酒,这满地的啤酒瓶远超他正常的酒量,他却喝得无知无觉,甚至没发现手机丢了。 言惊蛰的恍惚,从赵榕说出那句话时就开始了。 什么叫言树苗不是他的儿子? 他足足错愕了半分钟,盯着赵榕的脸,像盯着一个陌生又古怪、满嘴胡言的人,眼都忘了眨。 赵榕在坦白后,反倒如同卸下了心里最后一层负担,深深的呼出口气,再抬眼跟言惊蛰对视,眼底便投放出怜悯的目光来。 “孩子回来了。”她小声提醒言惊蛰。 言惊蛰完全没能从刚接收到的信息中回神,望着乐颠颠跑回来的言树苗,却本能的调整表情,用尽全部力气,将心底惶措的失重感沉沉压下去。 但剩下的时间,他就完全无法再像刚才一样,跟面前这对母子正常的聊天吃饭。 言树苗对于难得与妈妈的相见十分珍惜,他被言惊蛰培养出了善良柔软的性格,对赵榕这些年的消失毫无埋怨,母子之间只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互动。 言惊蛰坐在对面看着他,明明是每天要看上百十遍的稚嫩面孔,现在莫名觉出一股陌生来,好像换了一个人。 “爸爸,你不舒服吗?”言树苗看他脸色煞白,担心的问了一句。 赵榕从旁边靠近,跟言树苗贴了贴脸,用包含警告与提醒的目光盯着言惊蛰,轻声哄他:“你爸爸刚才答应让你去妈妈那儿过几天,现在舍不得你呢。” “真的?”言树苗眼睛亮起来,笑盈盈的弯成两道弧。 言惊蛰望着他们相似的五官眉眼,突然一阵想吐。 这顿饭是如何结束的,言惊蛰已经浑浑噩噩没了记忆。 他没再反驳赵榕带孩子去她那儿的决定,赵榕跟他保证会好好照顾言树苗,承诺着周一送他去学校,他心里乱糟糟的,只点点头默许。 商场里有个简易搭建的儿童乐园,赵榕让言树苗去玩儿,跟言惊蛰找了个能看见孩子,又比较安静的角落坐下,开始跟他解释当年的事。 真相很简单,赵榕断断续续措辞了很久,其实两句话就能概括清楚—— 年轻时的赵榕有个喜欢的人,特别喜欢,但是家里连着些亲戚,往难听了说,骂一句“□□”也不为过。 迫于两边家里的压力,两个人分开了,男方出远门打工,赵榕怀着他的小孩不舍得打,就找了言惊蛰这个倒霉鬼。 “再之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现在他挣钱回来了,我们在一起也没人能拦着了。” 赵榕朝远处冲他们打招呼的言树苗挥挥手,又拨拨头发,用余光窥探言惊蛰,不敢转头直视。 “对不起,惊蛰,我真的对不起你。” 她放软语气。 “但真相就是这样,事情也已经发生了,你就成全我们吧。” “以后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开口,能帮的我都会帮。” 言惊蛰没有答应是否给她这份“成全”,他一句话都没说,听赵榕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忍着噎到喉咙口的恶心起身去找卫生间,刚走到水池边就“哇”的呕吐出来。 一旁正在洗手的人被他吓一跳,“哎”一声很嫌弃的跳开,言惊蛰手指紧扣着盆沿。抖着嘴唇对他说抱歉。 收拾完一池子狼藉,他没再回去找母子俩,直接离开了。 言惊蛰在街上漫无目的转了一下午。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停的往前走、不停的走,好像就是他这种人唯一对抗生活的方式。 但今天只是走路远远不够,他满脑子都是言树苗,从呱呱坠地,到他今天兴高采烈的想跟着赵榕回家,这么多年的照顾、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间每一声清脆的“爸爸”,突然在今天变成一个个可怜的笑话。 一直到天擦黑了,他发现自己竟然跟随肌肉记忆走回到了小区门口,脚底突然注铅一样,再也挪不动一步。 言惊蛰的嚎哭很短暂,没等段从细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戛然而止的生生停顿下来。 “灯还没开。”他从段从怀里挣出来,胡乱搓一把脸,扭头往墙上摸。 他脚底实在没有力气,脑子还眩晕着,不知踢到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险些又脸朝下磕在地上。 感觉到段从伸过来想搀他的胳膊,言惊蛰慌乱的推开,碎碎的连声念叨:“没事,我没事。” 段从在原地顿了一下,抬起被推开的胳膊,准确的摁上大灯开关。 糟乱的客厅暴露在骤亮的灯光里,十几个啤酒罐子从沙发到门口滚得到处都是,没喝净的酒水淅淅拉拉印出言惊蛰的脚印,他在刺眼的光亮中捂住额头,蹭着墙壁一点点蹲下来。 “段从,”言惊蛰深深的把脸埋在掌心和膝弯里,发出强忍眼泪的倒抽气,“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我什么都不是。” 段从的目光从满地狼藉上收回来,落到言惊蛰头顶,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他上前一步,弯腰一把扯起言惊蛰的领子,没理会他的惊呼,头也不回的将人拖进卧室里,直接甩到床上。 第 62 章 段从的力气很大, 手劲丝毫没有留情,言惊蛰本来就站不稳, 被他直拽个趔趄,小腿撞上了墙角,段从也没停下来。 被甩到床上时,他的后脑勺又不知道在哪磕了一下,脑仁一“嗡”,眼前泛起一片黑花。 段从生气了。 言惊蛰此刻的脑子完全没有思考能力。 他凭借本能得出这个结论后, 整个人就歪在床上,愣愣的往前看着, 连姿势都没变,想要思考一下段从生气的原因,散乱的意识都无法聚拢集中到这个简单的问题上。 床头摆着父子俩的枕头,和言树苗用了许多年的小熊薄毯,言惊蛰伸手摸摸,在床上蜷缩起来,把脸埋进去。 段从站在床尾, 垂着眼睛看他, 表情跟刚才上楼时已经判若两人, 冷飕飕的没有情绪,眼底还压抑着一股恼火。 “什么都没有了, ”他质问言惊蛰,“你指什么?” 言惊蛰没说话。如果不是他揪在薄毯上的手指勾了勾, 又无力的松开,看起来像是直接睡着了。 “言树苗被要走了?”段从不用他回答,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不是你亲生的小孩?” 言惊蛰的腹部迅速起伏两下, 又干瘪瘪的落回去,肩膀微微哆嗦着,往毯子里埋得更深了。 这副逃避现实的模样,看在段从眼里,丝毫也同情不起来。 他想问言惊蛰心里对这件事真的一点数都没有吗?还是对那个前妻仍然有感情、希冀着跟她发生过什么? 如果只是对孩子感情太深,那何必管他是不是亲生的,养了这么多年,不是亲生的难道就变了一个人? 而且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了? 在言惊蛰的人生规划里,到底把他段从放在什么位置? 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退让与妥协,都说到狗耳朵里去了。 这些话一齐涌到段从喉咙口,他真想把言惊蛰从毯子里剜出来,掐着脖子,一字一句的将这些逻辑给他捋清楚。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扯过另一张大毯子兜头甩到言惊蛰身上,段从甩上房门,转身出去了。 言惊蛰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在段从摔门后的黑暗中独自悲伤了一会儿,一股更加强大的莫名悲寂笼上心头,他肚子里的酒劲儿上来了,脑仁天旋地转,就这么蜷缩着陷入昏愦。 再睁眼,他是被厨房里由远及近的击打声给扯醒的。 窗帘没有拉,九点多钟的阳光铺满半间屋子,明媚得不合时宜。 言惊蛰顶着闷疼发木的脑袋坐起来,半边肩膀压得酸麻,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言树苗的小薄毯一角。 发了半分钟的怔缓过劲,他回想着昨天发生的种种,脚底虚浮的拉开卧室门走出去。 段从正从厨房往餐桌上端粥,一手一个碗,抬眼看见言惊蛰杵在卧室门口发愣,什么都没说,将碗往桌上一扽,回厨房洗手。 桌上除了粥,还有一盘煎饼,看着不像早点摊子的卖相,应该是段从自己做的,不知道热过几遍,饼面上哈着热气,饼边也已经软软的塌了下来。 还有几个水煮蛋,煮得有点潦草,有两个破了壳的露着蛋白,用一个小盘子盛着。 但让言惊蛰愣在原地的,不止是这桌早饭——客厅干干净净,昨晚那堆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子全都不见了,沙发上却多了一条大浴巾、两个横倒的抱枕,沙发垫子有些皱,明显是被人睡过还没整理的样子。 他是喝多了,可还没到断片儿的程度,昨晚段从的态度他都记得,客厅是个什么样子也记得。 “你昨天睡在这吗?”言惊蛰愣愣的问。 他以为段从昨晚摔门出去,就直接离开了。 段从还是没理他,洗完手出来往餐桌前一坐,开吃。 “沙发多难受啊……”言惊蛰抿着嘴看他,心里酸得难受。 那个旧沙发是租房子时就有的,又窄又小,不知道经过几任租客,里面的垫子都塌了。 言惊蛰有时候在上面睡个午觉,起来时浑身都搁搁楞楞的不舒服。想想段从那么高的个子,那么长的腿,在这破沙发上躺了一夜,他整个人都不是滋味。 而且还帮他收拾了卫生,做了早饭。 心疼的情绪遮不住,全从眼神和表情上流露出来。段从被言惊蛰用发红的眼圈瞅一会儿,阴沉一夜的心情也缓和不少。 “磨蹭什么。”他硬邦邦的催促,“过来吃饭。” “嗯。”言惊蛰低头答应一声,抹了把脸,“我先刷牙。” 平时早上起来时间总是不够用,给言树苗做早饭、送他去学校,还总有各种“爸爸我的袜子不见了”之类的突发情况。 今天家里没了小孩,起床还有饭吃,言惊蛰弯腰在洗脸池前撑了好一会儿,一边觉得安静,一边迷茫得没了头绪。 言树苗怎么会不是他的儿子呢? 言惊蛰这会儿心态稳定下来了,想到这个事实还是感到不能接受。 明明是他抱在怀里,从那么小一个小肉团,一点点养了这么大,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那孩子就这样跟自己没了关系。 最关键的是,小孩本身也更想去他妈妈那里。 想到昨天言树苗依偎着赵榕满眼依赖的模样,言惊蛰刚缓过来的酒劲,就翻腾着又想往上涌。 他在卫生间里待了半天,段从不催也不问。 言惊蛰出来后,在段从对面坐下吃饭,观察着他的申请想想,慢吞吞的整理措辞,把昨天和赵榕的对话,主动复述给段从听。 段从一句话也没说,在听到言树苗就是赵榕和她现在爱人的孩子时,眉梢微微挑了挑,但言惊蛰沉浸在失落和伤心里,没注意到。 “你说,”他在思考一件事,用征询的口吻向段从讨主意,“我要不要跟赵榕说,带言树苗去做个……亲子鉴定?” 段从搅粥碗的勺子微微一顿,再抬头,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不用问我。” 他把碗一推,起身准备走。 “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屁股擦干净了再来找我。” 这下换成言惊蛰猛地一愣,他脑子没转过来,下意识抬起头。 段从回头对上他的眼神,黑着脸解释:“……这是个比喻。” 第 63 章 段从离开后, 言惊蛰在餐桌前又坐了半天。 他其实很想跟段从商量商量,他心里太乱了, 光是面对和接受赵榕那些话,就让他乱成了一团,言惊蛰真的不知道他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可段从明显没有这个打算,像是已经很……厌倦他生活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变故。 感到厌倦是正常的。 段从从小就讨厌麻烦的事情。 等再回过神,桌上的早餐已经凉透了。 言惊蛰一口口吃完,慢腾腾的把东西都收回厨房。整个房子静得可怕, 他在仅有的流水声中洗着餐具,胸腔里也空空荡荡。 那天之后, 段从就真的没有再对言惊蛰过问一星半点。 在他看来言惊蛰的现状不算什么难事,他不信言惊蛰心里一丁点数都没有——如果事情早晚得到这一步,人要做的只是接受、解决、继续新生活。 言树苗并不是亲生的儿子,他甚至替言惊蛰松了口气。 在沙发上抽烟度过的那一晚,段从也沉下心来思考过——之前和言惊蛰聊到孩子的猜想,段从刚说了一句,言惊蛰就打断他, 近乎偏执的强调孩子必须是他的, 否则他不明白, 这些年的自己在活什么。 言惊蛰把言树苗当成了他的精神寄托,现在这寄托坍塌了, 段从细细感受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是否过于自私,在言惊蛰眼中, 他是否显得过于“幸灾乐祸”。 可这就是段从真实的想法。 自私也好,冷漠也罢,忍住,段从。 他提醒自己。 必须让言惊蛰自己想明白, 他的人生不是只有言树苗,想要如何开始后面的人生,只有他自己真的清醒了,一切才会发生转变。 可言惊蛰这个“屁股”,却迟迟擦不干净。 他以为自己会失魂落魄很久,无法接受前三十年的人生就是个笑话的事实,从此一无所有,彻底成为一滩烂泥。 可现实是,他连做一滩烂泥的资格都还没有。 学生之家的工作还要做,下个季度的房租也快要交了,保洁公司的活儿他不太有心力继续,但之前有几家续费的客户,还是得把人家约好的服务都给补齐。 生活的压力就是一记记无形的鞭子,不留情面的将他抽打起来。 而在忙碌的间隙中,言惊蛰满脑子想的还是言树苗。 那天他去吐了一通就直接走了,赵榕直接将言树苗带回到她那儿,没跟言惊蛰商量“住一段时间”是多久,换洗衣服和书包也没找他要,一整个周末,言惊蛰连一通言树苗的电话都没接到。 看来小孩子跟母亲的亲近果然是天性。 还是说言树苗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所以不想联系他了?这么小的小孩怎的懂这些吗? 言惊蛰回想着言树苗从小到大的种种画面,控制不住的伤心,几次想要给赵榕拨个电话,又被他攥着手机锁上屏幕。 直到周日晚上,想想第二天就要开学了,他实在忍不住,摁下了赵榕的号码。 第一通电话赵榕没接,言惊蛰听着漫长的“嘟嘟”声,突然惶惑起来——自己也太失责了,连赵榕家在哪、现在具体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都不清楚,听了几句话就径自跑了。 他连忙给言树苗的手表打过去,依然没人接。 种种虎毒食子的可怕猜想瞬间在脑海里形成风暴,言惊蛰正心慌,赵榕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他吓一跳,赶忙摁下接听键,才发现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差点没抓稳手机。 “……先跟叔叔去洗澡,妈妈打个电话,给你切水果。” 赵榕那边正在和人说话,语气轻松愉快,伴着放钥匙换鞋子一系列的声响,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喂?惊蛰?”交代完了她才跟言惊蛰打招呼,长长的呼了口气,“我才看到你的电话,哎,带树苗玩了一天,这孩子精神真好……” “怎么了,大晚上打过来,有什么事吗?” 赵榕笑盈盈的,言惊蛰先前那些可怕的想象,在她的语气中顿时成为可笑的臆想。 在她过于自然的询问下,言惊蛰甚至习惯性的产生出不好意思的情绪,好像打扰了别人的生活似的。 “没……”他条件反射的先否认。 耷眼看见床边整理好的一摞小衣服,言惊蛰骤然感到一股自我厌恶,抿了抿嘴。 “明天周一,言树苗该上学了。”他重新组织语言,开始表述最开始打电话的目的,“我去接他回家吧?” 赵榕那头沉默下来,但只有短暂的两秒。 有个陌生的男人声音遥遥的响起来,喊赵榕拿沐浴露,浴室里的用完了。 “你等一下。”赵榕低声交代。 言惊蛰还没来及应声,就听她把手机搁在桌面上,踩着拖鞋走开的脚步声。 等待的时间里,言惊蛰听到了言树苗的声音,赵榕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言树苗有些腼腆,说他该换内裤了。 小孩子声音很轻,隔着距离,听起来有些模糊,却让言惊蛰喉咙口一酸,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了上来。 ——他发现这两天所有混乱的自我煎熬,还是敌不过身为父亲对孩子的爱。 仅仅分开两天而已,再听到言树苗说话,就像隔了二十年。 他想把言树苗接回来。 管什么亲不亲生,他只知道这是他亲手带大的小孩。 “妈妈给你买了,都洗好晾干了。”赵榕笑着回答,“先洗澡别冻着,等下给你拿。” “好。”言树苗很有礼貌,“谢谢妈妈。” “这两天跟叔叔和妈妈在一起,玩得开心吗?”赵榕突然又问。 “开心!” “真乖。是不是暂时还不想回你爸爸那里?继续跟妈妈住一起好不好?妈妈都好久好久没有好好陪你了。” 言树苗小声嘀咕了句什么,言惊蛰没听清,只听到他最后雀跃的一声“好”。 那边的手机再被拿起来,赵榕的态度与刚才截然一变,淡漠地询问言惊蛰:“听到了吗?” 言惊蛰坐在狭小的卧室里,望着租房里老旧的地板发愣。 “我以为那天该说的都跟你说明白了。我没打算以后不让你见孩子,但这才两天,你急什么?” “有些话我不想说透,怕伤你自尊。而且小孩跟谁能得到更好的生活,我觉得根本不用多说。” “言树苗自己都知道跟着谁才能玩的好,吃的好。” “你给不了他好的条件,可他喊你这么多年爸爸,你起码别害他。” 赵榕的态度尖锐起来,每个字都像针,直往言惊蛰耳道里扎。 他觉得“害他”这话很刺耳,想反驳,但话到嘴边,言惊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突然脱口提出:“我想做个亲子鉴定。” “不用麻烦。” 赵榕没有拒绝,带着些许对言惊蛰的怜悯,很爽快的回答。 “之前我们悄悄做过了,言树苗跟我现在的丈夫就是实打实的亲生父子。鉴定书你需要的话,可以给你一份。” 第 64 章 言惊蛰收拾了两摞衣服, 言树苗的几个玩具,平时画画的小本儿、画笔一起, 装了一大行李包,连带着言树苗的书包,跟赵榕说好,周一早上去学校门□□给她。 这一宿他翻来覆去没怎么睡,脑子里回放着赵榕和言树苗的对话,后半夜突然翻身坐起来, 找出以前的旧手机,一张张看言树苗小时候的照片。 终于熬到天亮, 他起床换衣服洗漱,随便煮了两个鸡蛋当早饭垫巴下去,把行李包重新收拾收拾,盯着时间等出门。 而真到了出门时,言惊蛰想了想,赶忙回到屋里把行李包打开,把里面的衣服又掏出来一半。 约好的时间是八点十分, 言惊蛰来早了, 他在校门口的树荫下等了半个多小时, 去给言树苗买了两包零食。 进出校门的人流从少到多,直到八点十五, 赵榕的车才姗姗来迟的开过来。 “爸爸!” 言树苗先看到了路边的言惊蛰,降下副驾驶的车窗喊了一声, 车停稳后,他小鸟似的推开门就朝外扑。 言惊蛰心口被他这一声喊得又酸又软,赶忙迎了几步,连声叮嘱:“慢一点, 不要跑。” “爸爸你看,”言树苗蹦蹦哒哒的转身展示,“妈妈给我买的新书包!” 赵榕撑开小阳伞从车上下来,另一只手拎着精致的小包,遥遥打量一眼言惊蛰手上的大包小包,戴上墨镜皱了皱眉。 “不是说把课本给带来就行了吗?”她在言惊蛰对面停下,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低声问,语气不太愉快。 她给言树苗换的不只是一个书包,从衣服到鞋子,连言树苗脖子上挂着校园卡的卡套,都不是之前那个洗到发白的蓝布套,变成了崭新鲜亮的卡通角色。 言惊蛰看着浑身焕然一新的言树苗,再看看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面对赵榕的质问,一瞬间答不出话来。 “怕他在你那衣服不够换,”他半蹲下来拉开行李包的拉链,想展示给赵榕看,“都是平时穿的,还有睡衣和他的……” “不用不用,哎。”赵榕看都没看就直摆手,“都是人,弄一地还要收拾……我都给买新的了。我自己的儿子在我那儿住,穿衣服你还不放心啊?” “……还有言树苗画画的东西,他喜欢画画。”言惊蛰顿了顿,坚持说完。 言树苗看到了自己的画本,跟着蹲下来,很爱惜的拿出来摸了摸。 “这是段叔叔送我的,妈妈。”他仰头想给赵榕看。 赵榕不知道什么段叔叔,她只觉得言惊蛰在校门前摊开一堆东西,像个摆摊儿收拾破烂的,人来人往的注视让她有些丢人。 “行那赶紧收起来吧,还有你的课本,都收新书包里。”她催促言树苗,“马上要上课了。” 言惊蛰带来的衣服都被拒收了,他给言树苗买的零食也没来及给,赵榕在一旁一会儿皱皱眉一会儿跺跺腿,浑身写满了不耐烦。 “想回家吗?放学爸爸来接你,咱们回家吧。”言惊蛰在帮着言树苗收拾书包时,轻声问了句。 “嗯……”言树苗迟疑的拖着鼻音,言惊蛰注视着他显出陌生的小脸。 看看言惊蛰又看看赵榕,言树苗同样小声的回话:“爸爸,我现在想在妈妈那里住。” 小孩背着他的新书包,欢快的跑进校门里。 言惊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站起身,赵榕递过来一张纸:“鉴定书,给你复印了一张。” 这是一张A4纸,折了两折,被赵榕随便的塞在小包里,随手一捏就能抽出来。 言惊蛰沉默着接过,只感到触觉无比的不真实——就这么一张薄薄的纸,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松的否决了他这些年来,与言树苗在血缘上的所有联系。 “你们能……不要现在告诉言树苗吗?” 他向赵榕提出一个请求。 大概是看着一个成年男人,露出那样失落茫然的表情太过可怜,赵榕的态度缓和了些,用一种近乎于怜悯的眼神望了他一会儿。 “可以。我们也是这么打算的。”赵榕答应他。 “你不要弄的好像以后就见不到言树苗了,我们只是把孩子接过去暂时住一段时间,补偿这些年对他的亏欠。” 她安抚性的拍一下言惊蛰的手臂。 “等树苗在我那儿住够了,只要他说想你,我就把他送回去。” “平时周末放假,你想孩子了,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带他出去玩……” 赵榕又说了些什么,言惊蛰没有再往耳朵里听。 ——亲生母亲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言惊蛰的想法不作数,除非言树苗开口提出不想和她一起住;平时没事不用总联系,实在想孩子了,等到周末或放假时再见。 言惊蛰照顾言树苗的权力,就这样被一张A4纸,轻而易举的取代了。 拾掇半宿的东西怎么带过来,又被怎么原样封起。 言惊蛰没去挤公交,也拒绝了赵榕要开车送他回家的客套话,他今天是跟学生之家请了半天假来的,现在时间很富裕,足够他慢慢走回去。 独往回走的路上,不知为何,言惊蛰突然回想起,当时他带着言树苗离开段从的租房,父子俩一大清早去赶车回老家的情景。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言惊蛰顿顿脚,仰头望向不远处的小区。 他选择来到这个城市、离开、跟着段从回来、再离开、租下这间价格不菲的租房,都是为了言树苗。 言树苗是他用力活下去,仅有的信念。他曾以为如果连言树苗都不是他的,那他的人生就一丁点儿意义都没了。 可现在,言惊蛰不知是迟钝还是麻木,觉得也不过如此。 他早已习惯失去一切了,那张鉴定书更像是给自己一个心死的交代。 至少…… 段从的面孔从他头脑里一闪而过,言惊蛰慌忙打散自己的思绪。 他不能真的无耻到这个地步,真把段从当作一无所有后,才去考虑的那条退路。 地球不会因为少了谁停转,生活也不会顾虑着个人的心情不再继续。 一个人的生活很枯燥,不过言惊蛰在逆来顺受这方面早就磨练出来了,他不再多想,每天该上班上班,该买菜买菜,该烧饭烧饭。 他本来打算辞掉保洁的工作,现在也改变了主意,比之前接活更多、更勤,用干活来抵消回家时满屋子的空荡与寂静。 每个周五的傍晚,他可以去接言树苗放学,带他吃些好吃的。 日常生活少了一份开销,真的能攒下不少钱,以前不舍得带言树苗去的那些乐园、饭店,不舍得买的小玩意儿,现在言惊蛰每周都想带他去一去。 然而他想像中言树苗开心雀跃的模样,并没有出现。 “妈妈和叔叔带我来过了,爸爸。”言树苗晃晃言惊蛰的手,一句话就打乱了言惊蛰的计划。 “啊。”他愣愣,在路边停下来,“那你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吗?” “我们随便吃一点东西吧,”言树苗像个小大人一样,抬起手腕看看自己的手表,“妈妈给我报了美术班,七点半我就要去上课啦。” 言惊蛰知道环境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很大,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眼前的言树苗穿着又一身新衣服,顶着他妈妈带他修建完的松软头发,落落大方安排计划的样子,跟先前与他生活在一起,什么都不敢吃不敢要的言树苗,几乎截然变成了两个小孩。 “宝宝,”言惊蛰突然有些慌,他蹲下来直视着小孩,用最温和的语气问,“你不想爸爸吗?这星期跟爸爸回家住好不好?” 言树苗稚嫩的眉眼中流露出犹豫的那一刻,言惊蛰的心凉得厉害。 “可是妈妈说……”言树苗小声嘀咕着,抬手抱抱言惊蛰的脖子,像以前一样跟他撒了个娇。 “我们明天要去博物馆,还要去看米奇。爸爸,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原本安排的晚饭作废,言惊蛰匆匆带着言树苗去吃了顿披萨,就将他交还给赶来带孩子去上美术课的赵榕手里。 “跟你爸爸说再见。” “爸爸再见!”言树苗攥着赵榕的手朝言惊蛰挥胳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弯起来。 手机铃声响起来时,言惊蛰正拎着没吃完打包出来的披萨,坐在小区的公园里,望着不远处遛狗的几个年轻人发愣。 “你要是不回消息就把手机扔了行不行?”宁望暴躁的语气从听筒那头传来。 “抱歉,我调静音了。”言惊蛰回过神,抬手抹了下脸,“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你总统啊?”宁望毫不客气,“过来给我做饭!” “我今天……”言惊蛰不太想动,他今天没有伺候少爷脾气的心情。 “半小时。”宁望懒得再听他其他借口,“不然我直接打电话投诉这个傻逼保洁公司诈骗。爱来不来看着办吧” 言惊蛰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宁望很敏锐的捕捉到他的情绪,语气冷漠下来。 “老子花了钱的。这么不乐意给我做饭?” “没什么。”言惊蛰拖着双腿从长椅上站起来,低头看看手里的纸盒,“你想吃……披萨吗?” 第 65 章 “你吃锤子吃。” 韩野转了把方向盘, 瞪一眼车载屏幕上跟正在进行的通话:“出不出来,一句话。” “听不懂人话?”段从那边的语气有些无奈, “说了我在吃饭了。没心情,自己喝去吧。” 这是最近小一个月,韩野第三次喊段从,第三次喊不出门。 跟段从认识这么些年,他是真懒得出来玩,还是心里有事儿, 光听打火机的响儿韩野都能听出来。 原因都不用想,除了言惊蛰没别人。 真是被屎糊了心了, 挺体面一大老爷们儿,这么些年就栽在个窝囊废手里。 “你直接去找他行不行啊?”到目的地了,韩野降下车速,顺着门童的指引,停在预留好的车位上。 “主不主动还有区别吗?十多年的脸面指望着一茬收回来?你在他跟前还有脸吗?” “人万一就不联系你,追在那前妻屁股后头求复合去呢?” “我可告诉你就言惊蛰这样的,他真干出这档子事儿我都不惊奇啊。” 韩野咄咄咄的一通骂, 连带着解安全带抄手机的动静, 稀里哗啦听得段从直皱眉。 本来心里就烦。 快一个月了, 自打他上次从言惊蛰家走,撂下话让言惊蛰把屁股收拾干净再找他, 言惊蛰就跟人间蒸发似的,连个消息也没再发过。 “挂了。”他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 懒得跟韩野解释。 “你是真……我操,段儿。” 韩野还想再骂两句,突然语气一变,整个人都沉默下来。 “车刮人了?”段从听他不像作妖, 把手机又贴回来。 “我他妈真……”韩野咬着牙骂了句什么,突然又笑了,不知道瞅见什么乐子,冲着酒吧街的路口“咔嚓”拍张照片。 “自己看吧。”他恶狠狠的给段从发过去,“继续闷家里当你的情圣吧,人家玩得可开着呢。” 韩野要下车,主动把电话挂了。 段从沉默两秒才把手机拿下来,盯着灭掉的屏幕,他轻敲了两下唤醒。 和韩野的聊天框里蹦出一张新鲜的缩略图,段从不用点开,只扫一眼,他就能认出那片灯红酒绿的背景前,被人揽着肩搂着背的言惊蛰。 此刻的言惊蛰十分局促。 昏暗的环境,震耳欲聋的音乐鼓点,与时不时晃过的刺眼光线,混搅成一团可怕的混沌包裹着他。他挤在卡座的角落里,两手交握着宁望给他的酒瓶搁在腿上,望着周遭时髦的妖魔鬼怪,太阳穴“嗡嗡”直响,感到十足的格格不入。 原本言惊蛰只想把披萨送给宁望,就回家洗个澡休息。 他今天实在没心情哄小孩,言树苗的选择像是把他的一部分父性给带走了,想想宁望的坏脾气,言惊蛰去见他的路上都觉得累。 结果宁望见到言惊蛰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没有发火,也不是阴阳怪气,他上下打量着言惊蛰,原本想好了要好好发作一通的打算都给压下去了。 “嗯?” 言惊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宁望在问他怎么这么久不过来做饭。 “我最近家里有些……” “我问你。”宁望开口打断,着重强调了“你”字的音量。 他刚睡醒没多会儿,只穿着一条大裤衩,手里攥着听冰可乐,另一只手反过去抓了抓后背,吊儿郎当的晃到言惊蛰面前,伸手把可乐瓶子往言惊蛰颧骨上一贴。 言惊蛰被冰了个激灵,往后退开。 “哭过啊?”宁望歪歪脖子。 被一个比自己小十岁,姑且能称为青年的人问出这么句话,言惊蛰对上宁望黑黝黝的眼仁儿,胸口猛地胀满酸楚。 “没有。”他忙低头躲开,用手背搓搓被冰到的位置。 言惊蛰确实没哭,他哭不出来,从得知言树苗不是他亲生小孩那天起,他身体里好像就有一部分感受能力丧失了,最近整个人都很迟钝,迟钝的接受着又一轮现实,迟钝的让自己适应,迟钝的独自难过。 每天洗漱的时候,他看着镜子里的脸,自己都看不出太过悲伤的端倪。 来之前他也只是在公园里发呆而已,真不知道宁望怎么会有这种疑问。 宁望当然也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言惊蛰的五官看起来是没有掉过眼泪的痕迹,依旧是平常苍白的一副面孔,他就是莫名觉得……现在的言惊蛰,很脆弱。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没事,可在宁望看来,眼前这个人如果再不被搀扶一把,就要瘫倒了。 言惊蛰把手里的小半盒披萨递过去,宁望掀开看一眼,就无比嫌弃的连盒带饼丢进垃圾桶。 他非要吃现做的炒菜,食材都在冰箱里现成的,言惊蛰没办法,还是洗手去做了顿饭。 边忙活,他边在宁望的追问下,把最近发生的事删繁就简的说了说。 “你不想要你儿子?” 宁望听他说完,语气一下子变冷了。 “可能吗?”言惊蛰举着锅铲回头望他一眼,乏力的解释,“但他确实在他妈妈那儿生活得更好。而且……” 而且言树苗现在也不想回来跟他过。 这话言惊蛰没说,抿了抿嘴,他低头把炒菜盛到盘子里:“而且他很久没见他妈妈了,小孩子想和妈妈一起生活,是本性。” “本个□□。”宁望冷不丁爆一句粗口,把言惊蛰吓一跳。 “你他妈就是个软蛋。”宁望嫌恶地瞪着他,“想要你儿子就去抢啊,去打官司,什么更好的生活亲不亲生,没钱就他妈挣,谁养他谁就是他亲爹。找他妈什么借口。” “窝囊废。” 这些话实在有些过分了,刺耳得可怕。 言惊蛰觉得宁望的反应过于强烈,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起宁望的家庭环境没,他和他父母的关系,有点儿明白过来,什么都没说。 “吃饭吧。” 他把碗筷都端到餐桌上。 “吃屎。” 宁望骂完一通后,火气也下去了。 正巧他手机响了两声,拿起来看看,他随手从沙发上捡件衣服往身上一套,拽着言惊蛰就出门。 “带你去放松放松。” 第 66 章 宁望所谓“放松”的地方, 言惊蛰被半劝半胁迫地带到目的地,还隔着条马路就赘着步子不愿意往里进。 “我就不进去了, 你跟你朋友去玩……” 两三个跟宁望差不多大的朋友在对面等着,见到宁望带来的人,都露出惊讶又好笑的表情,打量着言惊蛰,毫不掩饰的窃窃私语起来。 宁望根本不管言惊蛰面对这些有多不自在。 马路过到一半,他嫌言惊蛰磨磨唧唧的让人心烦, 冲着旁边鸣笛催促的车子骂了句“催你妈”,抬起胳膊往言惊蛰肩头上一揽, 加快脚步把人硬带了过去。 韩野撞见的正好就是这一幕。 但言惊蛰没看见韩野,他光顾着在宁望的朋友们面前尴尬了。 “你朋友?” 其中一个打了眉钉的男生问宁望。 宁望低头摁着手机,收回勾在言惊蛰肩上的另一条胳膊,轻描淡写的回了句:“我哥。” 言惊蛰愣愣,偏头看着他。 “啊。”几个小孩儿应了声。 虽然觉得宁望带着这个一看就是老实人的家长过来,有点神经兮兮的,但眼神也没有那么促狭了。 “走吧。”宁望把手机往兜里一揣, 带头朝店里走。 言惊蛰没办法, 只好跟着进去。 其实还在大学的时候, 段从也带他去过这种地方。 跟韩野他们一起,互相之间都认识, 知道言惊蛰是个什么性格的人,除了段从没人搭理他, 言惊蛰就很自在,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玩,自己就坐在旁边喝东西吃果盘。 好在宁望的朋友们对言惊蛰也没兴趣。 听说言惊蛰不喝酒,几个小孩嘴里喊了几声“不是吧”, 话题很快就被岔开,开始嘻嘻哈哈的聊起某个谁谁谁也不喝酒,出来玩还爱装,端着杯气泡水当特调。 可是身边的人不同,自己的年龄与心境也不同了,如今的言惊蛰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里放松心情。 他默默掐着时间,打算坐上半个小时,把宁望的好意对付过去,就赶紧找个理由离开。 不过等酒吧上表演时,几个小孩都端着喝的挤去舞池边上,宁望却两条长腿往茶几上一摞,满脸麻木的继续靠在卡座里。 “你也去玩吧。”言惊蛰以为他是在为自己考虑,有些感动的开口劝,“不用陪我干坐着。” 你去玩我正好就能走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宁望一脸莫名的转脸看他。 “你不跟朋友们一起吗?”言惊蛰尴尬地朝舞池指指。 说着,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一桌人叽叽喳喳的,宁望似乎也没说几句话,始终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不算什么朋友。”宁望把脸转回去,语气平淡,“我无聊,他们没钱,有时候一起打发时间而已。” 一道灯柱扫过他们卡座,正好映出宁望的侧脸,言惊蛰看他一会儿,想离开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往下咽了咽。 他很教条的想劝宁望少结交酒肉朋友,怕小孩儿不爱听,也识趣的咽回去。 听言惊蛰不吭气了,宁望瞅瞅他,倒想说点什么。 不过这回没等他张开嘴,言惊蛰的手机贴在衣兜里,“嗡嗡”的震动起来。 有电话。 言惊蛰忙低头往外掏。他下意识想到了赵榕和言树苗,结果一看来电显示上段从的号码,他的天灵盖突然麻了一下。 “我出去接个电话。”言惊蛰慌忙起身。 “谁的啊。”宁望有些不满。 言惊蛰怕电话耽搁太久断掉,又不想让段从听见他这边乱糟糟的环境,顾不上跟宁望多说,囫囵答了句“我朋友”,就赶紧跨出卡座往外走。 段从打电话有个习惯——最多不超过五个等待音,基本上听着“嘟”到第三声,他就默认对方在忙,直接挂断。 然而言惊蛰这通电话却一直没挂,言惊蛰紧赶慢赶走到酒吧门前,手机自动灭铃了。 他刚懊悔耽误了太久,没等两秒,段从的电话又拨了过来。 言惊蛰不敢再错过,他侧着身子从门口几个年轻人身边挤出去,一脱离嘈杂的音乐,就立马把电话接起来:“段从?” 手机另一端没有出声。 言惊蛰心里顿时惴惴的不安起来,怕段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被车撞了发不出声之类的。 他又“喂?”两声,感觉身边还是太吵,就用手指堵住另一只耳朵,想朝马路对面安静的地方走。 然而到了路边一抬头,言惊蛰的脑仁猛地“嗡”了一下。 段从就在对面,他单手揣兜靠在自己的车上,像是已经等待许久,完全不是碰巧偶遇的模样。 隔着马路盯了两秒言惊蛰,他什么话都没说,垂手摁断电话。 随后没等言惊蛰回神,段从转身坐回车里,毫不迟疑的扬长而去。 “段从!”言惊蛰慌了,下意识追着车撵了几步。 人当然撵不上车,周围人的目光让他反应过来,眼见着段从的车已经消失在路口了,他慌忙停下拦出租车。 这种地段与时间,来往的车辆都是人满为患,网约车更是直接排到三四十位。 好不容易见到空车,连着拉开两辆车门都被告知是别人约好的车,言惊蛰着急也没用,只能老老实实在手机上排队。 等他终于来到段从家门口,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来的路上言惊蛰给段从打了好几个电话,段从没接,发的消息也没回。 倒是宁望发现他借着接电话的名义一去不复返,气得在微信里连语音带文字,骂了一大长串。 言惊蛰这会儿没心思回复。 他不明白段从为什么会知道他在酒吧,也不明白段从为什么这么生气,他连自己无端的心虚都不知为何,只知道段从上车前看他的那一眼,让他感到心慌。 ——那是当年他们分手时,段从在巷子口最后看向他的眼神。 段从不回消息,言惊蛰并不能确定他是否在家,却也只能找来这里碰运气。 好在家里的灯是亮着的,言惊蛰杵在家门前小心的摁了好几回铃,段从也终于给他打开了门。 “段从!”言惊蛰看到段从的脸,心里才踏实点,慌忙上前一步,“我不是不接你电话,我今天……我是,我和宁望一起的,他看我心情不好,所以说找个地方喝点东西,我没……” 一连串的话脱口而出,言惊蛰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又有什么好解释的。 他感觉现在的状况不太对,可面对着段从仍然没有情绪的面孔,嘴巴完全不敢停下来。 “我……”又“我”了半天,他稍微冷静下来,定定神询问段从:“你为什么生气?” “有关系吗。”段从终于开了口,却说了句让言惊蛰一头雾水的话。 “什么?” “我生不生气,你心情好不好,我,和你,”段从的语气和眼神陌生得吓人,“有关系吗?” 言惊蛰一愣。 “什么意思?”他又问一遍。 段从眼底晃过一抹十分厌恶的戾气,掏出手机往言惊蛰怀里一抛。 看到韩野聊天框里那张照片,言惊蛰这才明白怎么回事。 “这是过马路的时候,”他以为段从是吃醋了,心底不受控制的发起烫,赶忙解释,“他就是个小孩,算是一个朋友,我怎么可能……” 但这些话说出口,段从眼底的厌恶反倒更深了。 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了,自己可笑,言惊蛰也很可笑,真不知道他是确实不懂,还是在装不懂。 该说的段从都说了,该表的态他早就表了,他等了言惊蛰这么久,言惊蛰却宁愿去找所谓的朋友放松心情,也没有主动给他打过一个电话。 段从在这一刻,真的感到挺恶心的。 “挺好的。” 段从又一次打断言惊蛰,伸手拿回自己的手机。 “去找你的朋友吧。” 厚实的家门又要在眼前被合上,言惊蛰一急,伸手抵住门板。 “我不能有朋友吗?”他面对段从阴晴不定的脾气,此刻也有些难受了。 “是你让我把事情都解决完再找你,你对我那些烂事没有兴趣,不愿意听,我知道我把生活过得一团糟,可我也是个人啊,我心里难受我也想有人能说说话……你为什么要这么阴阳怪气的冲我发脾气?” “我已经没有儿子了,你还想让我连个朋友也不能有吗?” 一些平时想都不会想到的指责,往往就在情绪上头的那刻,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会很伤心,很在意。 这次段从没有打断言惊蛰,换成言惊蛰自己愣住了。 是的,就算宁望态度再强硬,也不可能在言惊蛰完全不同意的情况下,生拉硬拽着带他去酒吧。 推给宁望的那些原因说到底都是借口,是言惊蛰自己想去,他想和人聊聊天,想有个人能帮自己出出主意。 只有言惊蛰的潜意识知道,他一个人快要承受不住了。 “我不是……”但对上段从的眼睛,言惊蛰还是条件反射的想道歉。 他没有想指责段从的意思,段从本来就不该分担他一团糟烂的人生。 段从还是没应声。 这次他看了言惊蛰更久,久到眼底的寒意几乎如有实质的溢出来,然后他拧拧门把,示意言惊蛰在门外放开手。 “滚。” “和好吧。” 拽合门板捎出的风声让人害怕, 言惊蛰本能的缩回手,指头还是被夹了一下。 他脸色猛地一白, 段从没有丝毫犹豫,家门“砰”的关上了。 言惊蛰左手攥着右手的指尖,控制不住的佝偻起身子。十指连心的感觉可不好受,他在地上蹲了好几分钟,嘴唇都咬到麻木了,才从眼前发黑的疼痛感里缓过来。 他抬起手背抹抹脸, 水淋淋一片,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 段从在玄关站了会儿, 压了口深呼吸,目不斜视的从可视门铃前转身回到客厅。 不知道多少根烟蒂丢进酒杯之后,他手机响了两声。 言惊蛰:对不起,还生气吗? 言惊蛰:不生气的话可以开一下门,听我解释吗? 段从狠狠闭了下眼,用力往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把手机扔进沙发里。 隐约的脚步声透过门缝由远及近传来, 言惊蛰连忙站好, 重新擦把脸, 又拽拽衣摆袖口,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但是门一打开, 迎上段从的视线,他的鼻腔就汹涌的酸楚起来。 “我……” 言惊蛰张张嘴, 喉咙发胀,说不出话。 段从朝他半蜷的右手上扫了眼,面无表情地问:“刚夹手了?” “……嗯。”言惊蛰吭了声。 见段从沉着脸不接话,他小心地接了句:“不疼。” 段从回身往屋里走, 言惊蛰跟着进去,轻轻把门带上。 他不敢说话,段从不知道去找什么了,他就杵在客厅里,看着茶几上凌乱的酒瓶与烟头。 “手。”段从拎了小药箱出来。 言惊蛰习惯性地要开口说不疼,想了想,老实地闭了嘴,把手伸过去。 刚才那一下夹得不轻,甲床上的压痕已经淤紫了,指头红肿了一圈,言惊蛰疼到了麻木,这会儿只感觉热腾腾的发麻,手却不断微微发着抖。 段从拧药水的动作一顿,脸色变本加厉的黑了下去。 “去医院。”他把药水放回箱子里。 “真没事。”言惊蛰蠕动着嘴唇,鼓起勇气攥攥段从的手臂,“看着严重而已,我能感觉到,我心里有数。” 他朝段从翻开掌心,活动几下五指,示意没有伤到骨头。 段从看了会儿,轻轻捏了下言惊蛰的指尖。 被段从甩在路上、关在门外,被门夹手的时候,言惊蛰都能忍住,可段从捏这么一下,却把他近期所有压抑的情绪,都给捏了出来。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他重新开始解释。 “照片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当时过马路,我都没感觉到,没想到这么巧。” 段从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言惊蛰闭上嘴。 其实言惊蛰仍然不清楚段从为什么生气,他在人家家门口嚷嚷“我连朋友都不能有吗”的硬气,被一门板就给摔散了。 他习惯承受情绪、隐藏情绪,从小就习惯。 但段从不行。段从应该是最骄傲的那一类人,已经在他这里委屈太多次了。 淡淡的烟酒气息在沉默中发酵,最终,段从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是想喝酒吗,”他拎起一听鲜啤,食指轻轻一弯,单手就把瓶口打开,塞给言惊蛰,“喝吧。” “我没想喝。”言惊蛰有些无措,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的,握着酒瓶又开始观察段从的表情。 “我家没酒吗。”段从问。 言惊蛰一愣。 “心情不好,想找人说说话,不会联系我吗。”他望着言惊蛰。 “我连个朋友都不如?” 言惊蛰跟他对视着怔了会儿神,表情微微松动,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眼神。 “……啊。” 段从没理他,自己又开了一听酒,推开门去阳台。 跟言惊蛰这种人相处其实挺累的,说他迟钝,一些事情上敏感得不行;说他敏感,有时候又蠢得可恨。 偏偏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段从手臂撑在阳台上,抿了口酒,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上辈子欠的。 过了会儿,言惊蛰的脚步轻声传过来,停在他身后。 “你不一样。” 段从扭过头。 言惊蛰手里还攥着那听啤酒,半垂着脖子,仍是那副嗫嗫嚅嚅、不会说话的窝囊样子。 他像是使出了自己全部的表达能力,顶着那自卑的羞耻心,想了想,纠正自己的话:“其他人跟你不一样。” 段从一边眉梢稍微扬了下,原本带着烦躁的呼吸开始放缓。 他想再多听一点,但言惊蛰憋出这一句后,就闷着脑袋不吭声,挨了夹的手指头在瓶身上无意识的来回摩挲。 “什么不一样?” 段从只能开口问。 “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言惊蛰张张嘴,望着眼前的段从。 阳台外是大城市灯火通明的夜景,从高层往下看,像一片倒映的星海。段从站在夜幕前,像太阳。 言惊蛰突然又自我惶惑起来。 “我不想总是在出事后麻烦你,你已经……” “问你呢。”段从不耐烦地打断他。 “问你什么答什么。” 言惊蛰本来已经麻木的指尖传来刺痛,他眼窝一烫,这些日子以来憋闷在心底的无助和委屈,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了一圈。 “……我只有你了。” 他撑不住了。 “对不起。” 段从漫长地注视着言惊蛰,看他难掩羞愧的表情,很久很久,浅浅地从鼻腔里呼了口气。 “喝了。”他朝言惊蛰手里的酒瓶抬抬下巴。 言惊蛰“嗯?”一声。 “喝。”段从只是命令。 言惊蛰确实不想喝酒,他没有借酒消愁的习惯,也觉得不好喝。但段从现在让他喝,他就像喝饮料一样,往嘴里咽了一口。 见段从没说话,他干脆闭起呼吸,喝药汤似的,分几大口把这听啤酒全部灌下去。 结果他刚解决完手里的啤酒,段从又把他自己剩下的半听递了过来。 言惊蛰老老实实地接住。 “你喝多的时候,说话更好听。”段从说。 言惊蛰有点莫名其妙,偷偷把嘴巴对准刚才段从喝过的位置。 “有事儿跟你说,说完还有事儿想做,你把自己灌迷糊点。” 不知道是酒好劲儿大,还是有所预感,言惊蛰的心口蹦了蹦:“什么?” “和好吧。” 段从说。 他不想等了。 第 68 章 像是被天上突然掉下的云彩砸了脑袋, 言惊蛰保持着酒瓶举在嘴边的姿势,直直的愣在原地。 段从等了他一会儿, 求和的话终究还是由他说出口,本来就有些不自在,面对言惊蛰漫长的呆滞,愈加烦躁起来。 他不耐烦地皱了下眉:“聋了?” 言惊蛰没聋,他在心跳。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他在睡前梦里出现过多少遍, 和段从和好的场景他成千上万次的独自演绎过。 然而真的猝不及防听到段从提出来,他一时间震惊到只觉得惶惑的地步。 太不真实了。 “为什么……” 他想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但话还没说完,他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段从直接捉了过去。 没喝完的啤酒瓶“叮咣”砸在地上,混合着酒精的麦香气溅了一地。 言惊蛰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做不成那些事了,包括段从。 毕竟在他们曾经认真治疗的那段过程,只能说收效甚微。 直到今天,他在天旋地转近乎窒息的黑暗里, 被段从时隔多年再一次抵入, 两人都因为他不受控的反应愣了愣。 “所以, 你不是不行,是因为不是我, 所以不行,是吗?” 段从以一种可怕的力度禁锢着他, 喷在言惊蛰耳畔的呼吸滚烫沙哑到吓人。 “言惊蛰,你真他妈可恨。” “说你爱我,说话。” 言惊蛰已经完全丧失表达能力了。 他紧紧握住段从攥着他的手,脑门抵在枕头上无助又难耐的厮磨, 眼泪是从心底涌出来的,在脸上洇得一塌糊涂。 他用尽全身力气拧过身,打着颤亲了亲段从。 “我好想你。” 段从深深地吸了口气,掐着脖子将他捂进怀抱里。 两个久别的人,一场纷乱的夜。 谁都没有了节制,在酒精的催化下,一起变身为最原始的动物,一遍又一遍,从阳台到卧室,所过之处全都湿泞一片。 言惊蛰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结束的、做了多少次。 等他意识回笼,浑身酸痛得睁开眼睛,只感觉脑浆都被晃散了,天旋地转的发着晕,连思考都费事。 和好了。 这是苏醒后,完整出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句话。 紧随其后的就是“咚”起来的心跳,与那令人羞耻的体感回忆。 年纪大了,跟上学那阵子真是不能比。 这是言惊蛰的第二个念头。 空气中还弥漫着似有若无的暧昧味道,言惊蛰拧着发僵的脖子,很不好意思地转头朝旁边看。 卧室静悄悄的,窗帘的遮光性好过了头,他以为段从还没醒,结果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伸手朝杂乱的床单上摸摸,段从应该是起床有一会儿了。 言惊蛰顿时无措起来,他费劲的摸索到卷进床底的衣服,匆匆套上往外走,拉开房门险些被明媚的光线晃了眼,时间都已经过了中午了。 食物的香气从厨房传来,玄关处有低低的交谈声,随着关门的声音,段从拎着一兜刚送来的新鲜食材回到客厅,跟站在卧室门口的言惊蛰对上视线,嘴角轻轻扯了起来。 “醒了?想吃什么。” 昨晚发生的一切太像做梦,此刻朝他走过来的段从,才真正让言惊蛰有了踏实又酸涩的真实感。 “嗯。”他忙低头压下不受控制的鼻音,假装忙碌的侧过身,不敢跟段从对视。 段从在他面前顿了顿。 “躲什么?”他拽着言惊蛰的胳膊把人拨回来,有些不满。 “没。”言惊蛰感受到这种段从式的不安,心底一下子溜溜软。 他别着脖子遮遮掩掩的解释:“我没刷牙。” 他瞅着地板,段从站在跟前儿盯他,眼神中扩散开的笑意,浓郁得不像话。 这一刻好像连时光都折叠了,又回到他们青春正好,一切都生机勃勃,对未来和对方充满爱意与期待的时候。 “哦。”段从拖着嗓子,故意将他,“谁要亲你了。” “不是这个意思。”言惊蛰不好意思了,耳朵一烫,拧着手脖子想赶紧去洗漱。 段从稍微使点儿巧劲,直接把人扣在墙上,顺着言惊蛰倔强的脖颈吻了下去。 盖章了。 言惊蛰闷哼一声,回想起多年前两人胡闹时说过的昏话,抬起发软的手臂,环在段从背上。 这个章其实盖得可有可无。 终于站在盥洗台前照镜子时,言惊蛰才发现自己从耳根到肩窝,已经没几片白净的皮肤了。 吻痕交叠着牙印,根本分不清哪块是段从刚亲的。 他们这个年纪还搞成这样,实在是有点儿……夸张了。 言惊蛰脸上发烫,绞个湿毛巾来回擦。 这几天都得找高领的衣服穿。 还没等他在脑海中码好仅有的那几身衣服,段从在卫生间外敲敲门,将他手机抛了进来。 言惊蛰的手机调了震动,旧机子,零件都老了,响起来“嗡嗡”直震,听得人心烦。 “电话。”段从的语气也挺微妙。 言惊蛰连忙接住,一看来电人,立马有点儿尴尬。 是宁望。 前面已经摞了好几条消息了。 段从也没走,抱着胳膊往门边一靠,看着言惊蛰。 这种情况还挺闹心的,明明他和宁望什么都没有,硬生生搞得像是说不清道不明。 言惊蛰不想接,对宁望他其实更喜欢打字说事儿,可被段从这样一盯,只能把电话接起来。 “你他妈死了?!” 刚一接通,宁望的火气就顺着信号在言惊蛰耳朵边炸开了。 “说走就走,带你出来玩接个电话说他妈跑就跑,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我不是人?” 他声音太大了,隔着听筒都听得一清二楚,段从抬了抬眉毛。 “哎,别喊。”言惊蛰头疼得连忙安抚,“抱歉,昨天有点事……” “就你有事!一天天屁大点事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宁望根本不管,直接打断,想到哪骂哪,“谁没事啊天天围着你转,啊?!” “真的有事。”言惊蛰一个头两个大,瞟一眼段从,抿抿嘴,“我在我朋友家呢。” 宁望一下安静了。 “我俩……和好了。”言惊蛰说。 电话里静悄悄的,浴室里也静悄悄的。 言惊蛰举着听筒望向段从,段从盯着他,突然笑了一下。 幅度很浅,几乎是转瞬即逝,但言惊蛰还是捕捉到了。 言惊蛰太容易被他影响了,段从一笑,他的心情也像被抚平了,突然就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操。”宁望凶巴巴地又骂一句,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段从也没再管言惊蛰和宁望要不要继续说什么,很潇洒地继续去厨房准备午饭。 言惊蛰攥着手机站了会儿,将屏幕熄灭,朝着段从的方向跟过去。 第 69 章 走向段从的那一刻, 言惊蛰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有个叫选择困难的症状,言惊蛰没有刻意的往自己身上套过——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大千世界中最平凡普通的一员, 开挂一样的人生不属于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特殊症状,也不会出现在他这样一个生活配角身上。 他最特殊的经历,就是爱上段从。 甚至在他心里,他连同性恋都不是,只是单纯的爱段从。 这样一个平庸到泯然的人, 他从小到大的性格都有一个摆脱不掉的习惯:中和。 连中庸都谈不上,言惊蛰自知没有那种智慧。 他从小到大所有的成长, 似乎都在用力学会“平衡”这一件事:平衡自己与那个鬼窟一样的家;在同龄人们无尽的孤立中平衡自己的心态;极力追逐着想要平衡他和段从的差距;甚至在世界的偏见中,自以为是的平衡着做出他觉得最好、对段从最好的的选项。 这种平衡一切的想法,无处不在的运用在他的生活里,包括之前对待宁望,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他觉得宁望是个可怜的小孩,他希望每个善良的人过得好, 也知道宁望对他好, 所以他总想用自己的方式让宁望开心一点, 总像哄孩子一样顺着他,尽可能的给他包容。 但今天他突然不想平衡了。 他只想跟着段从, 不想去想任何人,只想让他最在意的人感到踏实与安心。 这次的言惊蛰, 选择顺从自己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心底最真实的向往。 至于宁望,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以后再道歉吧。 段从的心态跟言惊蛰差不了多少。 早上睡醒时看到身边的言惊蛰,他愣了很久, 伸手轻轻刮了刮言惊蛰的脸,才确定昨晚的事真实发生了。 他说出了那句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开口的话。 过往的一幕幕在头脑中铺展开来,最后变换成言惊蛰在他身边踏实的睡颜,段从很难说究竟是不甘心,还是怎样都无法消磨的感情说服了他。 或许都有。 但他不想再管了。人活一辈子,又能有多少个十来年足够折腾。 韩野昨晚给他发完那张照片,就抱持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情,一直鬼祟的探听段从的状态。 段从懒得理,昨天直接把手机调了静音。 起床时看到满屏幕的关心,他朝床尾言惊蛰半缩在被窝里的两只脚拍了张照片,直接给韩野发了过去。 韩野的电话毫不意外,半分钟内直接闪屏。 段从笑笑,摁断。 等他洗漱出来,无视掉韩野上面叠叠乐一样的废话,只看最新的几条。 韩野:是不是言惊蛰? 韩野:什么几把,睡了? 韩野:说话! 段从给他回了个“嗯”。 韩野那边“正在输入”了半天,大概也是无奈了,最后只问了一句:你就这样原谅他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段从许多年。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了。 我还爱他。 他对韩野说。 韩野:好好好 韩野:都是允礼的错是吧! 韩野:操! 段从回厨房继续熬粥,他现在心情格外舒畅,想起韩野这句八杆子打不着的吐槽,嘴角的笑意一直挂着没落下。 跟在他身后的言惊蛰观察他一会儿,莫名其妙也跟着笑起来,伸手戳一下段从的腰。 “饿了?”段从回头问。 “没有。”言惊蛰刚说完,肚子就七扭八拐的叫了一声。 段从打趣地瞥他一眼,回头继续忙自己的。 言惊蛰耳朵根发烫,舍不得走,摸摸索索的在旁边给段从打下手,被段从摁在流水台前,乱七八糟的又折腾一番。 和好的节奏比他们二人想像中都要好,无比的自然,格外的和谐。 谁都没再提以往的事,段从推掉一周的工作,说一不二地给言惊蛰也请了假,带他吃,玩,玩累了二人就做|爱,像是要把过去落下的亲密全都补回来,也好像他们一直这样在一起,从来没分开过。 言惊蛰玩的时候很开心,他甚至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除了发僵的腰杆确实不如以前恢复得快,一切都美好得不现实。 但他还是会在情到深处时,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他与段从缠绵,抱着段从一遍遍说对不起。 段从一句都没接过。 言惊蛰道一次歉,他就用吻深深地堵回去一次。 不问世事的感觉美好到荒唐,上天似乎也在补偿他们错过的岁月,这些日子没有任何人打扰。 但生活就是生活,人要活着,终归就得回到现实中,面对难题。 言树苗的电话是在周日晚上打过来的,用他新的电话手表。 言惊蛰当时正和段从看电影,他们头天去参加了落日营地,言惊蛰第一次在外面与段从做那些事,反应格外的大,弄得车后座到处都是,被笑话了一天。 铃声响起时,他跟段从刚要再进入状态,看清来电人,连忙示意一下段从,坐起身接电话。 电话刚接通,没等他开口打招呼,那头就传来言树苗的哭腔:“爸爸!” 言惊蛰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狠狠拽了一把,忙答应一声,问:“爸爸在呢,怎么了?” 段从也听见了,他靠在沙发上,姿态轻松,一只手在言惊蛰后背心上一下下捋着,另一只手取过他的手机,调成外放。 言树苗原本只是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扩大的音量中被同步放大了委屈,直接吭吭哧哧的开始抽噎。 “你妈妈呢?”言惊蛰听得心急,又怕语气急了吓到言树苗,极力想辨认出电话那头有没有成年人。 “发生什么事了,宝宝别哭,好好说。” “我,我没……”言树苗费力的吐出两个字音,突然被赵榕一声由远及近的“哎呀”给打断了。 “妈妈找你半天也不答应,躲这儿哭来了?” 她好像没发现言树苗在打电话,语气很轻松,带着逗弄。 “我刚回家就听你叔叔说了,以为你偷钱了是不是?” “没事呀,他就那么一问,没拿就说没拿就好了呀,委屈成这样啊?” 言树苗顾不上还在跟言惊蛰打电话,很焦急地澄清:“妈妈我没有……” “啊好好,”赵榕不以为意地安抚,“没拿没拿。拿了也没事啊,妈妈的就是你的。” 言惊蛰“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没有!”他的反应十分强烈,“我没拿!” “我知道啊,我不是说了,没拿就没拿,”赵榕被吓一跳,不能理解言树苗为什么这么敏感,语气中还带上了些许责怪,“好了,别哭了。” 言惊蛰的眼圈在听到言树苗大哭那一瞬间,就火辣辣的红了起来。 第 70 章 言惊蛰刚到老言家的时候, 被误会过一次偷钱。 直到现在,言惊蛰也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家门口破墙上靠着玩, 言瘸子醉醺醺的赌钱回来,肯定是又输了钱,见面就使劲瞪了他一眼。 几分钟后,屋内传来摔摔打打的翻找声,以及言瘸子混乱暴躁的脚步与怒骂。 言惊蛰本能般觉得后脊背发凉,他想歪头朝家里看, 刚转过脖子,正正迎上言惊蛰劈头甩来的一记嘴巴。 “狼心狗肺的东西, 养不熟的白眼狼!给你吃给你喝,刚到家就敢偷钱!我操你妈的!” 当时正是傍晚饭点,长街上人来人往,偏着脑袋冷漠地朝他望,言惊蛰的脑袋磕在墙上,看到夕阳余晖红彤彤的。 他没有反抗的力气,也不敢, 连没偷钱都不敢说, 蜷在地上承受这顿拳打脚踢。 最后有人看不下去了, 远远地嚷了句“小孩能偷多大的钱,不是亲生的你还真往死了揍啊”。 言惊蛰张张嘴, 想辩解他没偷,被言瘸子暴喝而出的“关你几把屁事”给压了下去。 随后言瘸子好歹还是停了手, 他揪着言惊蛰的耳朵把人拽回屋里,在家里揍。 后来丢的钱找到了,言惊蛰的傻子妈找到的,她不知道在哪里翻出来, “呜呜啊啊”的朝院子里扔。 言瘸子看了眼,没再管言惊蛰,嘟嘟囔囔的去捡钱,顺便给了他媳妇一脚,让她滚回去。 那几张毛票里,最大的面额是五块。 身上脸上的淤青没多久就消了,但那几张皱巴巴的钱,鼻青脸肿的言惊蛰记了半辈子。 听到电话那头言树苗哭喊着辩白,以及赵榕那句“拿了也没事“,记忆中的巴掌再度实打实的落在言惊蛰脸上。 他几乎有些破音地冲着电话开口:“他说了,他没偷钱!” 段从抚在他后背上的手掌顿了顿。 赵榕被这冷不丁冒出的一声吓一跳,反应过来是言树苗在给他爸爸打电话,瞬间也恼火起来。 “我说他偷了吗?”她的声音一下子贴近了,应该是凑到了言树苗的电话手表跟前,“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值不值当的,你非要吓他?” 言惊蛰的嘴角有些发颤,他手机捏得很紧,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 没等他思索好该怎么和赵榕表达,段从将他的手机抽走,“嘟”一声直接给挂断了。 “你……”言惊蛰着急地转过头。 “换衣服。”段从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卧室走,“带你去接孩子。” 赵榕的电话又打过来两次,段从都没让言惊蛰接。 “我怕言树苗着急。”第二次铃声响起的时候,言惊蛰心神不宁,犹犹豫豫地跟段从解释,“我不接电话,他会不会觉得爸爸也不相信他了?” “你相信他吗?”段从问。 “他不会偷钱的。”言惊蛰无比笃定,很认真地回答。 段从笑了笑,收回目光继续望着前路,一条手臂悠闲地架在车窗上,单手抹着方向盘转过路口。 “那就够了。”他告诉言惊蛰,“你没发现刚刚你喊完那一句之后,言树苗就没哭了吗。” 言惊蛰没印象,他只顾着着急了。 “小孩子要一个态度就够了。” 段从继续说。 “他最无助的时候打给最信任的人,知道信任的人也信任他,就有了底气。” “你相信我吗?” 很简单的三句话,却很奇异的安抚住了言惊蛰。 他从来都相信段从。 无条件的。 “嗯。”言惊蛰点点头。 “一个道理。”段从说。 成年人之间对于一些事情的处理是有默契的,聊不了那就见面处理。 段从将车停在赵榕家门口,对方也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赵榕和她丈夫很自然的开了门,对于言惊蛰的到来毫不意外,只是多打量了段从几眼。 “这是?”赵榕问。 “我朋友。”言惊蛰一颗心都扑在言树苗身上,连鞋都顾不上换了,伸着脖子往屋里瞅,“孩子呢?” 言树苗听见言惊蛰的声音从房间里跑出来,他已经没在哭了,但鼻子眼睛还红扑扑的,远远的就喊:“爸爸!” 看见段从也在,他委屈巴巴地打招呼:“段叔叔。” 紧跟着小嘴就瘪了下来,眼泪珠像豆豆一样往下掉:“我没偷钱!” 段从对着还在观察他的夫妻俩略一点头,走到言树苗跟前,摁着小孩儿的脑袋轻轻揉了揉。 “长高了。今天想跟你爸爸回家吗?” 言树苗望一眼微微蹙起眉头的赵榕,“嗯”一声,紧紧抱住言惊蛰的腰。 “走吧。”段从示意言惊蛰。 赵榕被晾在旁边看了半天,到此刻实在绷不住了,上前“哎——”了一声。 “什么意思啊?” 赵榕当然是不满的。 言树苗是她生的,亲子鉴定都拿给言惊蛰了,屁大点小事,言惊蛰竟然搞得这样兴师动众,带着人上门要起孩子来了。 同时让她感到不满的还有她的丈夫——最近他对言树苗的态度越发不好,赵榕能明白他身为一个男人,对于言树苗的身世多少都心怀芥蒂,她一直在家里极力协调着父子俩的关系,结果从刚才到现在,他却始终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言惊蛰停下脚步,想说点什么,感受到段从在身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腰:“去车上等我。” 最后一丝犹豫也被拍散了。言惊蛰点点头,第一次无比坚定地圈着言树苗,从赵榕面前走过去。 如果只是言惊蛰,赵榕有一万种说辞把人劝退。但段从过来要人,那就根本不是商量。 “孩子被吓到了,主动提出要走,我们会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很简单地向赵榕宣布。 “如果确定身心都没什么问题,之后他愿意过来跟你住,会再看情况把他送回来。” “有需要的话可以打官司,费用我们出。这期间辛苦你们照顾孩子,大概用了多少钱也可以一起算上。” “谁跟你谈钱的事儿了?”赵榕着急了,屈起胳膊肘使劲对了一下她丈夫,“你说话啊。” “这么安排不是挺好的吗?”他丈夫还在懒懒散散地给段从分烟,一副社会又市侩的嘴脸,“本来不就说好各家呆一段儿。” “你现在怀孕了,家里清净点也好。” 段从轻蔑地扯扯嘴角,摆手拒绝。 “那就这样。”他秉持着最后的礼貌,朝二人又点了下头。 “不是,起码留个电话吧?”赵榕按捺着对她丈夫的怒火,拨了拨鬓发对段从说,“言树苗有什么情况也好联系。” 段从的手都没从外套里伸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言树苗的爸爸是言惊蛰,他只认这一个父亲。” “有事联系他就够了。” 第 71 章 言惊蛰带着言树苗坐在后座, 透过车窗看见段从朝他们走过来,心里一层一层, 泛开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原来一切可以这么简单。 原来任何在他看来天大的难题,都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困难。 他一直知道生活对于会发光的人,是开了挂一般的体验,他也知道他一直欠缺的其实是头脑与勇气。 可看着段从塌光走来,从容潇洒的姿态,浑身的汗毛还是一层层倒刷开来, 不由打了个无比舒爽的激灵。 “你和段叔叔和好了吗,爸爸?” 言树苗黏糊糊的问话, 拉回了言惊蛰的思绪。 对,今天能这么顺利,还是因为言树苗出了这个小意外,主动打电话给他。 言树苗还委屈着,小孩儿从刚才见到他,红眼圈就没消下去过。 上了车也一直往他怀里缩,抱着爸爸的腰, 说话都软绵绵的, 像是回到了还是小宝宝的时候。 言惊蛰心疼得发软, 来回摩挲着言树苗,从后脑勺到后背, 把他更紧的摁在自己怀里。 “嗯。”他低头亲亲言树苗的脑瓜。 “咱们去段叔叔家。” 段从拉开车门,看见这对父子刚逃完难似的姿态, 先撑着车顶笑了会儿。 “多大点儿事。值不值当的?”他不知道从哪里随手一翻,掏出两颗糖抛给言树苗。 “谢谢叔叔。”言树苗有些不好意思的接住。 他坐直溜了些,但半个身子还是歪靠着言惊蛰。 这是真可怜了。 言惊蛰从他手里拿过一颗糖,帮他剥开。 “受委屈了, 想到你爸爸了。” 段从哄小孩儿的方式跟言惊蛰可不一样,他像逗小动物似的,似笑非笑的望着言树苗。 “之前把你爸爸都忘了?在新家里过得乐不思蜀了?” 这是言惊蛰的伤心事,可是听他这么直接的对言树苗说出来,第一反应还是担心言树苗听着会难受。 毕竟小朋友容易认真,不会分辨大人的玩笑话。 不过他并没有阻拦段从——在他心里,段从就是言树苗的另一位家长,甚至比他更能保护、也更会教育小孩子。 言树苗果然一下子小脸通红,人都愣了愣,下意识仰头望了眼言惊蛰,像是比被误会偷钱更难过了,瘪着嘴巴又一头扎进言惊蛰怀里。 “对不起,爸爸。” 他从刚才憋到现在,终于“哇”的哭出了声。 “我没有不要你,我是想妈妈了,我想和你和妈妈都能在一起,我不喜欢那个新爸爸……” 他哭得呜呜噜噜,东一句西一句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言惊蛰安抚到一半,听到那句“想和你和妈妈都能在一起”,抬头看了看段从。 段从没有不高兴,相反,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继续用那种看小动物似的眼神望着言树苗。 然后,伸伸胳膊,在小孩儿后脑勺上弹了个脑瓜崩儿。 “鼻涕擦擦,别往你爸身上蹭了。” 段从坐进车里,提醒后排两人:“坐好,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小孩子还是很好哄,段从和言惊蛰带他玩了一天,还给他买了新玩具,言惊蛰认真对他说了“爸爸永远相信你”,他就把不开心的事都抛在脑后。 晚上回家的时候,他还在车里就躺在言惊蛰腿上睡熟了。 言惊蛰把他抱回卧室安置好,坐在床边望着言树苗的睡脸出了会儿神,听见段从洗好澡去客厅喝水的动静,轻手轻脚的开门出去。 段从只穿了睡裤,光裸的上身还挂着没擦净的水滴,随手搓着头顶的毛巾擦头发,转头和言惊蛰对视。 “心疼够了?”他低声问。 言惊蛰没接他的话,伸手环住了段从的腰,在他紧实的肩膀上亲了亲。 段从微微僵了下,将杯子放回桌沿上,手掌顺着言惊蛰凸起的脊骨滑下来,停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你有没有点儿其他表达感谢的方式,”他偏头咬言惊蛰的耳朵,“每次都玩这一套,欠|干?” 言惊蛰这辈子跟段从都玩不过荤的,他被耳道里的呼吸烫得心头直缩缩,努力克服着护痒的本能,没有躲,难得主动的迎上去,亲了亲段从的嘴。 “谢谢你。”他认真对段从说。 顿一顿,又同样认真的补一句:“对不起,以前好多事,都对不起。” 段从盯着他看了会儿,什么都没说,一把掐住言惊蛰的腰,直接把人拐回卧室扔在床上。 今天的段从力气格外大,言惊蛰也十分敏感。 有几下段从实在是凶得厉害,把他弄得痛了,言惊蛰瘫在床上痉挛,攥着段从的手也没舍得推开。 他想到段从今天游刃有余带他去要孩子的模样,想到言树苗那句话,再想想段从带着笑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情,心里的酸疼就远胜于身体一百倍。 怎么会真的不在意呢。 言惊蛰是男人,他爱段从,他什么都懂。 他的遗憾被段从一笔一笔补回来,重新给予他严丝合缝的爱,可他亏欠段从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哭什么?” 段从灼烫的气息从后背一路延伸到颈侧,掰过言惊蛰的下颌和他接吻。 “疼了?” 言惊蛰在揉乱的床单上蹭蹭眼窝,转个身紧紧抱住段从。 “说你爱我。”段从伏在他上方,宽阔漂亮的肩背为他挡住所有刺眼的光线,掐着言惊蛰的脖子命令他。 “我爱你。”言惊蛰被耸动得嘴唇哆嗦。 “你是谁的。”段从继续使力。 “你的。”言惊蛰够着他的脖子拥抱他,“是你的。” 段从闭闭眼,重新吻下来。 这场带着凶狠的情爱结束,言惊蛰乏力到站起来膝盖都打弯,被段从薅着去浴室泡澡。 “她怀孕了。”段从告诉他。 言惊蛰先是“啊”一声,发木的脑袋反应了两秒,才真正理解这句话。 “挺好的。”他瞬间明白了夫妻俩对于言树苗态度的微妙变化,垂着眼皮咬咬嘴。 成为一个合格的好妈妈,可能赵榕要用一辈子才能真正学会。 “所以,不要再觉得没有母亲是对言树苗的亏欠了。” 段从捏他的脸,略带警告地教育他。 “不合格的妈妈什么都不是。没有什么爱是需要通过放手才能给予的,懂了吗?” 言惊蛰跟他对视,深深的,直面着段从眼底的自己。 “知道了。” 第 72 章 段从话中所指的不仅仅是争夺言树苗, 言惊蛰听得懂。 从二人第一次见面认识到如今,段从都在教言惊蛰一件事:争取。 可是直到今天, 言惊蛰才真正学到争取的意义。 幸好到了今天,他终于明白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赵榕打过几个电话,还想再把言惊蛰争取回去。 言惊蛰没再需要段从帮忙,他知道赵榕怀孕后,这事儿就完全没有了商量的余地。 关键言树苗也不愿意回去。 他在段从的大房子里, 被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不用看陌生叔叔的脸色, 不用事事拘谨,随时当个好孩子,比较之后才明白自己还是更愿意呆在爸爸身边。 不过让他也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爸爸,你和段叔叔真的和好了吗?” 言树苗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时,言惊蛰正在从网上给他买新的冬装。 他在这方面有些笨拙,之前都是去批发市场货比三家,找那些既便宜, 质量又过得去的店面, 跟老板熟悉以后, 还能拿到更好的折扣。 他始终抱持着能捏在手里的才靠谱的观念。 但现在实体店的衣服渐渐比网上还要昂贵起来,他最近有些网购上瘾, 先是学着段从在网上买菜,后面自己摸索着买了很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家居类的大部分便宜又实用,衣服还是吃了不少货不对板的亏,被段从全部命令着给退掉了。 目前他还在偷偷的提高判断力之中。 听到言树苗的提问,他想想, 放下手机反问言树苗:“为什么一直担心这个问题?” “真的不会再吵架了吗?”言树苗有着自己的小小愁绪。 “我们还会再搬家吗?如果又不能住段叔叔的房子,你会把我再送回妈妈那里吗?” “我感觉又像以前一样,你们都不怎么说话了。” 言树苗的疑问一连串,言惊蛰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有着对于言树苗的愧疚,另一方面,还有着另一种难以启齿的缘由。 “没有不说话……” 他先对言树苗头几个问题做出保证,说起这个问题则犯了难。 ——他和段从最近的夜间活动有些过于多了,白天面对着小孩子,两人不约而同的有着大人之间条件反射的避讳,有时候不由得挨在一起,听见言树苗“哒哒哒”的过来,都心里一紧,赶紧分开假装各忙各的。 明明认识了那么多年,也不是没有三个人一同生活过,他和段从关系的破冰,反倒让两人有了奇妙的心理变化。 简直像一对笨拙的新手夫妻,在孩子面前不得不控制想要如胶似漆的欲望。 “有。”言树苗认真的回忆,“早上段叔叔想帮你晒衣服,你直接就走了,还推他。” “我都看见啦。段叔叔还冲我撅撅嘴呢。” 他模仿段从无奈一笑的表情。 言惊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那哪是帮他晒衣服,当时言树苗在后面没看到,段从的手都要顺着肚皮滑到他睡裤里面了。 “是爸爸没注意。”他胡乱搪塞住言树苗的好奇,“等段叔叔回来,爸爸跟他道歉。” “嗯。”言树苗小大人似的点点头,“是你的错。” 晚上给小孩儿拾掇完,盯着他睡着以后,言惊蛰像个灰姑娘一样,又偷偷溜去段从卧室。 “你以后,在孩子面前不要那样。” 他盘腿坐在段从对面,开始“道歉”。 “今天言树苗都问我了。” 段从今天应酬,喝了点儿酒,看言惊蛰一本正经给他开会的样子,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想笑。 “我哪样了。”他睡衣换到一半,捉起言惊蛰的下巴吻他一口,掌心和吻都不老实的往下走。 “这样?” 言惊蛰话还没说完,先被脖子上滚烫的啃咬刺激得后背直缩缩。 “别咬,”他退段从的脑袋,“别留印子。” “不能留印子,不能搂不能抱,跟你靠近一点儿都要躲。”段从泄愤的在他耳廓上咬一口,“我还没跟你抱怨,你给我上起课了。” “说吧,节气老师,”他松开言惊蛰,带着痞劲儿看他,“还有什么要求。” 言惊蛰被他这个称呼逗笑了:“什么节气老师……” “言树苗问什么了?”段从看他笑,嘴角也弯起来,又亲亲言惊蛰的脑门儿。 “他问我怎么躲着你,怕我们又吵架。” “小朋友都觉得不应该。”段从乐了,“你怎么跟他解释的。” “我能怎么解释……”言惊蛰不好意思,“我跟他说是我没注意,会跟你道歉。” “哦。”段从把他往床头一推,欺身压上来,“道歉就该有个道歉的样子。” 会没开成,自己又要被开了。 言惊蛰的絮絮念被堵在口舌之间,认命的环上段从的脖颈。 不过让二人都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在言树苗面前无法自然相处的这个症状,最后竟然是被段从妈妈开解开的。 元旦那天大人小孩都放假,言树苗头天说想吃火锅,言惊蛰精打细算的考虑着是出去吃,还是买点菜在家煮一煮,段从接个电话回来,开口道:“别麻烦了,今天去家里吃。” “在家吃也得买菜,”言惊蛰没听出那个“去”字的含义,自顾自的忙忙叨叨,“买两份锅底吧,言树苗之前说喜欢吃番茄锅……” “嗯。”段从冲着手机又发一条语音,“买番茄锅底吧,妈。” 言惊蛰一愣。 “去你家里?”他反应过来,有些无措。 “小老太太想我了。”段从跟他解释,“喊我回家吃饭。” “那我们就不去了吧。”言惊蛰对于段从的家庭是真的怀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距离感,“你回家陪叔叔阿姨,我带言树苗随便吃点儿。” 段从还没开口,言树苗兴致勃勃的蹦过来了:“要去别人家里玩吗?” “不是别人。”段从笑着捋一把他的脑袋,“去叔叔家里,和我爸妈一起吃饭。之前你不是见过吗?” “是那个奶奶!”言树苗有印象,小孩子对于善恶的感知力比成人更加敏锐,他很开心的点点头,“好呀。” “听见了吗。”段从给了言惊蛰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小孩子都比你勇敢。” 这不是勇不勇敢的问题。 言惊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挣扎着又问:“阿姨知道我们去吗?” “重要吗。”段从的口吻轻松,望向他的眼神里却沁出认真,“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这话一说出来,言惊蛰彻底哑了嘴。 看着段从逗言树苗玩,他只能接受这个二比一的决定。 安排在晚上的饭局,言惊蛰紧张了一整天。 他比当时请段从吃饭,以及去见赵榕时还认真,捉着言树苗去洗了个大澡,然后从里到外开始琢磨父子俩要穿的衣服。 “至不至于的。”段从看他这个状态直想笑,“又不是第一次见。” “你不懂。”言惊蛰没法跟他解释,“我穿这个外套行吗?这个毛衣是不是太旧了?” “都好。”段从只是轻笑,“穿你觉得舒服的就行。” 言惊蛰迷茫的比较了一圈回来,又向段从提议:“要不你还是跟阿姨说一声吧?他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没什么好准备的。”段从去书房忙自己的,顺手揉一把言惊蛰的头发。 “他们的心理准备早十年就做完了。需要准备的只有你而已。” 言惊蛰捂着头逃窜:“我的发型……” 发型这种东西,在言惊蛰身上实在没什么保持的必要。 折腾了一天,到了一家三口出门时,他在段从眼里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 “可以吗?”言惊蛰一只脚刚踏出门口,又捏着言树苗的手回头跟段从确认。 “嗯。”段从哄小孩儿似的哄他,脸上一直挂着笑,“真好看,跟个大学生似的。” “跟大学生一样。”言树苗跟着学话。 言惊蛰哭笑不得,简直不想跟他俩说话了。 元旦的街上,全天人都多。 车开到最热闹的街区时,段从妈妈的电话打了过来,问段从还有多久到。 段从连接了车载蓝牙,老妈的声音从音响传出来,应该是在超市买东西,背景音都能听见鲜奶打折的喇叭声。 “二十分钟。”段从看着前方的红灯,把时间说得很宽裕,“妈你在外面呢?” “啊。”段从妈妈应了声,“都打算煮了,才看见你爸买错了火锅料,都跟他番茄番茄了……怎么今天要吃番茄的啊?” “你买就是了。”段从抹一把方向盘,听着老妈的抱怨,只是微笑。 段从妈妈刚要再说什么,谁也没料到,言树苗突然从后排探个小脑袋过来,冲着屏幕乖声乖气地喊了句:“奶奶好,番茄火锅是我想吃的!” 言惊蛰一瞬间眼睛都睁圆了。 “你坐好。”他赶忙回头把言树苗往座位上按,还条件反射地用气声说话。 “哎你好……”段从妈妈也愣了愣,但还是第一时间先接住小孩子的招呼。 “是你那边在喊我吗?”她那边明显脚步都停了下来,语气里产生奇异的转变,“谁家的小朋友?” 第 73 章 言惊蛰都快被自己亲儿子吓完了, 段从听到老妈语气中那点儿掩藏不住的迟疑与揣测,却给听笑了。 “啊。喊你呢。”他回手捋一把言树苗的小脑袋, “坐好。我先开车了,妈。” “哎好好,”段从妈妈还想问什么,忙刹住话头,反过来叮嘱段从,“不着急, 车上有孩子你就慢点开。” 盯着屏幕上出现“通话结束”的字样,言惊蛰才在副驾上出溜出溜, 缓缓地卸掉一口气。 “爸爸你好像郭小果呀。”言树苗笑嘻嘻的冒出一句。 “谁是郭小果?”段从问。 “他同桌。”言惊蛰降下点儿车窗,他心理准备的战线是拉满了整条路的,半路来上这么一出,这也太紧张了。 言树苗唧唧呱呱地跟段从分享他同桌郭小果的趣事:郭小果特别怕老师,一见到老师就呆呆傻傻的,有一次被数学老师提问,他站起来还尿裤子了。 “我爸爸刚才就和郭小果一样。” 他学大人那样, 够着手轻轻拍他爸爸的脑袋:“爸爸, 你很怕那个奶奶吗?” 段从心情好, 听得津津有味,笑着瞥一眼还在混乱中的言惊蛰, 替他回答:“你爸爸比郭小果勇敢,应该不会尿裤子。” “还是说已经尿了?”他作势要检查。 “神经。”言惊蛰被逗笑了, 拍开段从的胳膊,让他好好开车。 言惊蛰也不想敏感到这个程度,可他对段家的情感实在太复杂了。 愧欠心不是一株春天到来就能焕发新生的野草,而是一粒种子, 在漫长的生命中随着年月生长,永远无法直面,无法躲避,也无法根除。 与段从和好后去面对段从的家人,比之前突然得知段从妈妈到了家里,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后半截路上,段从没再拿言惊蛰打岔说笑,安抚的话也没说,他静静的开车,任由言惊蛰自己调整情绪。 他能明白言惊蛰在畏惧什么,心事太多的人无法劝解,缓汤慢药没有用,对付言惊蛰这种性格,有时候就是要强硬一点。 快到小区门口时,言惊蛰猛地想起什么,催促着段从停车,要去附近的商店买些东西拎着。 段从随他,找了个位置停好车,言惊蛰去买登门的礼品,他就带着言树苗去买好吃的。 段从爸妈家住在校职工房的老小区,老两口住惯了,空着家里另有的大房子不住,就喜欢这边老邻老居的人情味儿。 相应的,小区门前的匹配的商店也是那种古旧些的味道,像是回到了老家的长街似的,言惊蛰看了一圈,十分朴实的拎了两箱牛奶,又去水果店拎了个果篮。 “行吗?”他不放心地回头问段从,“要不再去商场买点吧?时间来得及吗?” 段从跟言树苗一人叼着一根糖,靠在车头前揣着裤兜看他,眼里只有笑意。 “爸爸今天好大方!”言树苗跟着段从有样学样,发出感慨。 “够了。”段从朝言惊蛰动作很轻微地挤一下眼睛,怕被旁边的言树苗发现,“不用去。” 老小区没电梯,在单元楼下停好车,各家晚饭的香气盈满楼道。 言惊蛰心跳的频率快赶上他上楼的节奏了,终于站在段从爸妈家门口,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段从悄悄攥一下他的手背,配合着用气声问:“敲了?” 言惊蛰不敢吭声,点点头。 怕段从看不见,他又紧着嗓子回答:“敲吧。” 楼道昏暗狭窄,言惊蛰刚用气声说完话,耳畔一热,段从飞快地吻了他一下。 敲门声与开门声几乎是同时响起来的。 段从妈妈不知是听到家门外有动静,还是在阳台看到了他们的车,掐着时间来迎人,温暖的灯光随着门板拉开倾泄而出,言惊蛰正好对上段从妈妈的视线,一瞬间脸皮绷得发烫。 还没等他打招呼,倒是段从妈妈先开了口。 “还真让我猜对了,就知道是小言。” 她穿着简单大方的家居服,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气质,笑容里却带着言惊蛰没敢预想到的亲切与熟悉。 “阿姨……”言惊蛰紧绷的心情猛地松懈了一半,他推推言树苗的脑袋,示意小孩子喊人。 “奶奶元旦快乐!”言树苗一板一眼的乖乖问好。 “哎,宝宝也快乐。”段从妈妈对于这个乖巧小朋友的喜欢真的是肉眼可见,立马半弯下身子笑着跟他说话。 段从爸爸也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都懒得看段从,直接视线往低了放:“孩子到了?还在门口说什么,快进来吧。” 言惊蛰被段从带着进了家门,直到放下东西换好鞋子,还有点儿没从这温馨的氛围里回神。 为什么这么自然。 为什么能像接待总来他们家里玩的孩子一样,这么自然的接纳他与言树苗的突然到访。 甚至比上次见面更加自然与亲切。 言惊蛰能从成年人的体面上明白这些,但从小到大的家庭环境,让他并不能真正从心底里理解。 他在意想不到的温情中参与了段从的家宴,段从的父母并没有过多询问他的状况,那些言惊蛰想像中可能会被提及的难堪问题,他们一个字也没过问,倒是更关注言树苗。 看着他们对言树苗嘘寒问暖的关心,那份发自心底的喜爱,让言惊蛰半恍惚半动容。 及至临走前,段从妈妈竟然还给言树苗塞了个红包。 “阿姨不用,”言惊蛰慌忙婉拒,“不年不节的……” 他指的年节是春节,在他的概念里,这是过年时收到疼爱的小孩子才应有的东西。 “怎么不是节?”段从妈妈显露出强势的一面,直接越过言惊蛰,将红包塞进言树苗的小兜里。 言树苗还和以前一样,捂着口袋往后躲,仰头去看言惊蛰。 “谢谢奶奶。”段从弹一下他的后脑勺。 “谢谢阿姨。”倒是言惊蛰动动喉结,先谢了一声。 几个人都笑了。 “你也拿着吧。”段从妈妈给言惊蛰递过来一封很厚实的红纸。 这举动是真把言惊蛰吓到了。 他无措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接连摆着手,下意识去看段从的脸。 “段从没领过人回家。”段从妈妈注视着他。 言惊蛰原地一愣。 任何话语解释,在这一刻都成了多余。 红包被压在掌心里,厚重又温热,像一颗心脏。 段从妈妈轻拍一下言惊蛰的手,压下所有情绪,看看段从,又看看他,神色间是言惊蛰不懂的深意。 她既像认命,又如释重负般笑了笑,交代言惊蛰:“以后多带树苗来玩。” 完结章 整个推让红包的过程里, 段从只说了一句话:“拿着吧。” 言惊蛰微微蜷起五指,脖子垂得低低的, 眼眶热烫着模糊一片。 关于段从和他分开后的感情经历,言惊蛰从来没问过。 一是明白自己没有询问的资格,二是他不敢。 道理他都懂,但道理归道理,他自己可以在心里默默接受,可如果真的听段从亲口说出他和别人在一起过, 言惊蛰想想都觉得心瓣儿酸。 这晚回到家,他终于没忍住, 试探着问段从:“你没和别人……没告诉过阿姨吗?” 段从淡淡地瞥他,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我又不是你。”他以开玩笑的口吻,半嘲讽的回答言惊蛰。 言惊蛰说不出话,鼻梁酸了又酸,最后只紧紧的抱住段从。 言惊蛰不知道段从是怎么和他家里说的,如何让他父母就这样轻松的接受了自己,他并不知道为人父母, 对于希望自己孩子能有个家, 有多操心和期盼。 更别提段从妈妈对于能有个小孙子, 始终怀有隐隐的想象。 他只知道一般家庭都很难接受他与段从这种关系,可段从妈妈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言树苗。 他和段从纠缠的这几年, 只见过段从妈妈一次,还是双方都毫无准备的。 从接了红包那天之后, 几乎每个周末节假日,段从爸妈都会过来。 为了见言树苗。 吃的喝的玩的学的,老两口恨不得全给言树苗一手包揽,时不时还提出接树苗去他们那儿过两天。 言惊蛰上次见识这种隔辈儿人对小孩子无条件的爱, 还是在段从姥姥身上。 他不理解,却很珍惜感动,隔三差五就交代言树苗要尊重爷爷奶奶,别给老人添麻烦。 也许是受到老两口的影响,言惊蛰自己的心态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连段从的父母都能放下对于同性的偏见,如此不加隐藏的善待他与言树苗,他身为言树苗的爸爸,与段从最亲近的人,还总去担心会对言树苗产生不好的影响,是不是太封建了? 他太明白自己了,之前只不过不敢承认:与其说是怕亲昵的行为影响到小孩子,他真正心怀恐慌的,其实是怕他和段从这种特殊的关系,对于言树苗会有不好的观念树立。 可什么叫“好”。 他的童年倒是有爸有妈,严格来说还有两对父母。 但他的生活说得上好吗? 言树苗现在小,什么懂不懂,言惊蛰还能处处小心着,以“朋友”的身份遮掩他与段从的关系。 长大之后呢? 言树苗总会有什么都明白的一天,会对两性产生概念,会好奇他和段从为何一直生活在一起,不再各自成家。 到时候他还要以什么借口,来否认辩解他与段从的关系呢? 段从的父母都如此坦荡,言树苗也从未对现在的生活模式有任何不适应,言惊蛰突然不明白,自己每天在谨慎小心些什么。 在这些复杂的思考中,言惊蛰模模糊糊意识到一件事。 ——并没有那么多人不接纳他,是他,一直无法坦率的接纳自己而已。 这对于段从并不公平。 想通这一点,言惊蛰突然感到生活中总是笼罩着他的乌云,在一瞬间散开了。 是啊,接纳自己,接纳自己的一切,生活原本该是一件简单纯粹的事。 现在的他觉得很好,想要和段从一直这样在一起,只要明确这个方向就够了,何必要在意外人怎么看,给自己加上诸多的镣铐禁锢呢。 段从发现了言惊蛰一些很细微的小变化。 契机是一个睡眼朦胧的清晨,大人要上班小孩子要上学,他洗漱完出来,看见言惊蛰撅在桌上给言树苗检查上学要带的东西,顺手朝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言树苗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同时传来,段从下意识要拉开距离,后腰却被回击了清脆的一掌。 “大人还打来打去,羞羞脸。”言树苗“哇”一声,学他们班主任笑嘻嘻的展开批评。 段从有些惊诧的挑起眉毛,没在小孩儿面前表现,转头盯着言惊蛰, 言惊蛰没接他的眼神,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嘴角噙着笑,像是觉得挺有意思,推着言树苗催促他快去刷牙。 “爸爸。” 去学校的路上,言树苗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突然问:“你和段叔叔是好朋友吗?” “嗯。”言惊蛰看看他。 “只是好朋友吗?” 言树苗包着小熊的帽子围巾,段从妈妈给他织的,从脑袋到脸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 言惊蛰好在提前给自己做了思想工作,才没被言树苗这突如其来的提问给吓死。 但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到紧张,他以为言树苗会思考这些问题,起码得到初中以后。 “为什么这么问?”言惊蛰尽量平稳温和地反问他。 “奶奶说我们是一家人,”言树苗提出了独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疑问,“我以为只有爸爸妈妈和宝宝才是一家人呢。” “我和郭小果是朋友,但我们不在一个家里。” 原来如此。 言惊蛰松了口气。 他就说,凭言树苗的脑瓜应该还联想不到那么多。 “好朋友也可以是一家人。” 言惊蛰细心的告诉言树苗。 “特别特别好的朋友,和家人一样。爷爷奶奶特别喜欢你,就会把你当成一家人。你喜欢爷爷奶奶吗?” “喜欢。”言树苗认真点头,“奶奶特别好,爷爷不会凶我,和瘸子爷爷不一样。” 言惊蛰摸摸他的毛帽子。 “所以段叔叔,奶奶,爷爷,我和爸爸,现在我们是一家人吗?”言树苗抬头向他确认。 “当然。”言惊蛰笑了。 “好厉害的好朋友。”言树苗发出小孩子的感慨。 “我和你段叔叔,不止是特别好的朋友,也不止是家人。” 言惊蛰想想,他不打算再在言树苗面前刻意避讳,但也没必要现在就让他接触年龄外的认知。 “那你们还是什么?”言树苗牵着爸爸蹦了蹦。 “等你长大再告诉你。”言惊蛰笑着刮刮他的小鼻子。 继言树苗的提问后,言惊蛰晚上又回应了段从的疑问。 “今天怎么没躲,”段从琢磨一天了,“不怕宝贝儿子看见了?” “段从,”言惊蛰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很认真地在思考,“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特别好。” 他自顾自的开了话匣子,跟段从说起言树苗今天的疑问,说起他对于段从父母的感激,又说到对未来的规划,他还是想把大学的专业捡起来,以后去找个相应的工作。 他真的觉得很好,特别好,一切都终于走向了好的方向。 如今的言惊蛰眼睛是亮的,像多年前那个刚高考完的小少年,对未来充满期待。 段从看了言惊蛰很久,便一个字也没再多问。 “啊。”他的目光深深的,只有爱,“好就好。” 春暖花开的时候,断联许久的宁望给言惊蛰打来了一个电话。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冷不丁的联系里掺着毛毛愣愣的不耐烦,根本不在意已经多久没说过话,开口就是直白的通知:“出来吃饭。” 言惊蛰对于这个与他相差十岁的小朋友很关心,收到他的电话挺高兴,但是今天他们定好了要去段从妈妈那里吃饭,纠结着问宁望,改到傍晚行不行。 “你爱来不来。”宁望的坏脾气也一如既往,“咔”地撂了电话。 言惊蛰攥着手机杵了会儿,试探着转头去看段从。 “朋友找?”段从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帮言树苗穿外套,头也不回地问。 “是宁望。”言惊蛰习惯性的小心翼翼,“让我出去吃饭,上次打完电话就没联系过了。” “去吧,我跟爸妈说一声。”段从说。 言惊蛰缓慢地眨一下眼,走过去看着段从。 “你如果不高兴的话……” 他想说如果段从不同意的话,他可以和宁望改个时间,毕竟老人在家等着呢,不去也不好。 “段叔叔才没这么小气呢!”言树苗倒是把他的话给截住了。 “听见了?”段从笑着回过头,起身望着言惊蛰。 “我和言树苗有我们要做的事,你有你的朋友。”他好像在回答那个夜里言惊蛰的疑问,认真道,“想去就去。晚上记得回来和我们吃饭。” 言惊蛰第一次在言树苗面前抱了段从。 很用力,很开心,段从抚抚他的后脑勺,掌心温暖无比。 “羞羞脸。”言树苗捂着脸夸张地跑走。 趁着言树苗跑走的空隙,言惊蛰有些不好意思却主动地亲了亲段从。 “我好爱你。”他说得很小声,话刚从嘴里秃噜出来脸就滚烫一片。 段从落在他后背的手心明显紧了紧,但立马很装地转移视线:“矫情。” 等言惊蛰转身朝玄关走了,他又飞快地把人扯回来,吻了一下。 “早点回家。” 言惊蛰弯起眼睛,点点头。 言惊蛰向他的爱人与孩子短暂告别,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去和他的朋友相聚。 这次他没有任何不安与顾虑。 因为他知道,身后有他的家,他最爱的人们,还有一顿等待着他归来的温暖晚饭。 End 2023/11/19 2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