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霍去病的表弟后》 1. 一个爹 元朔五年,季春之末。 京都长平侯府。 一场黄雨过后,空中仍旧弥漫着秦岭松林的气息。清风吹拂,廊檐下的惊鸟铃微晃,玎珰声脆响。 庭间,五岁的卫无忧小朋友正盘盘腿坐在合榻之上。榻前一张长几,其余三面围着屏风,在这内宅别院里自娱自乐,瞧着兴致颇高。 正是垂髫之年,按照规矩,阖该披散着头发,等九岁再束成两个小羊角,可这小子偏不应,将脑前半长的头发绾成个小揪揪,其余披散在耳后两侧,眸子黝黑,狡黠一笑,有着藏不住的灵气与可爱劲儿。 春夏交接,天气越发暖和,卫无忧今日只着一身朱红衬里,外头罩一件禅衣,长及膝间,遮住了开裆的袴,这还不放心,又特意在腰间系上玉组佩,将衣角压压严实,免得一阵风吹过,撩起衣摆暴露点什么。 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这么操心,卫四小公子也实属无奈。 谁让他是成人的芯子穿越而来呢。 作为某视频网站美食区的一名UP主,因为肝视频熬夜暴毙,一朝穿越,投生成为西汉名将卫青的小儿子,卫无忧如遭晴天霹雳。 原因无他,盖因这个时代,在吃食上实在是“穷穷孑立”。 作为一名贵族阶层,日常想换换口味,竟然也就只有“饼饵麦饭甘豆羹”这几样。 在大汉,平头百姓一日仅有两餐,辰时(7-9点)吃早饭称为“大食”,申时(15-17点)吃晚饭叫做“小食”。相比之下,卫无忧小盆友身为外戚贵族,好歹还能在两餐之间加一顿叫做“日中”的饭,已经十足幸运。 小小的团子一脸苦大仇深,舀了一大勺碗里的枣糒蜜饭,大口干起饭来。 一旁的独榻上,卫伉束了发,懒懒散散地箕踞一侧,好声好气问:“四弟,可还好吃?” 卫无忧给他大哥递了个生无可恋的眼神,囫囵道:“……还行吧。” 这东西其实就是小麦合着麸皮一起制成的饭,晾干后,添加些枣子、蜜,便成了枣糒蜜饭,能有多好吃? 可即便是这样简陋的吃食,也已经相当奢侈了。 因为平民百姓一般都是掺水吃。 卫伉瞧着幼弟勉强还能将就,喜不自胜,轻咳一声开始铺垫:“阿母呢?” 长平侯府如今总共四位公子,其中,大公子卫伉和二公子卫不疑皆是小妻王氏所出,三公子卫登则为媵妾柳氏之子,只有卫无忧是府上女君阳信公主所出。 阳信公主是当朝长公主,汉武帝刘彻一母同胞的阿姊。她曾有过一任驸马,乃是平阳侯曹寿,七年前曹寿人死灯灭,长公主便另择夫婿,选到了卫青。 公主再嫁,兹事体大。不知汉武帝与卫青密探了些什么,再回府中,卫青便硬着头皮让王氏给阳信公主腾了女君的位置,变作小妻。 西汉的小妻,比爱妾地位更高一些,不必行妾礼。加之王氏乃是皇后卫子夫的闺中密友,倒也勉强揭过此事了。 卫伉这一声阿母,问的自然是阳信公主。 卫无忧落下食箸,一个眼刀丢过去,看透了兄长的心思:“大兄明知故问,阿母早就出门了。” 阳信公主一早便带了骑奴家丁,去赴约妹妹南宫公主的春日宴。此时,只剩下他这个小肉团子守着侯府,肯定是大兄又闯了祸,想蒙混过关。 卫小盆友捏着肉乎乎的拳头,还要保持微笑:“大兄又惹事了?” 卫伉瞧着幼弟的表情,不由得有些脸红,挠挠头道:“还不都是那个鸿都门学闹得……” 卫无忧听到这话,心里一个咯噔。 武帝于年初,刚纳了董仲舒与公孙弘二位大人的建议,开创太学,这地方相当于大学,只接纳50名博士弟子员,选谁不选谁都会得罪人,索性就有了开后门的“鸿都门学”与“四姓小侯学”。 说白了,后者是专为皇室宗亲和外戚权贵开办的,比不得太学,还更容易拉帮结派和得罪人。 卫无忧从牙缝里挤出仨字:“干啥了。” 卫伉后背一凉,下意识变箕踞为跪坐。笑话,连他阿父都怕幼弟发火呢。于是连忙弱弱道:“……不过就是与人玩六博之戏,争执失和,打了他一拳……” “打了哪个?” “也……没几个。” 卫无忧:“……” 好嘛,直接打了一群勋贵,你厉害。 卫无忧此刻也不想知道都有谁了,听着糟心。索性仰天长叹一声,再看卫伉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和同情:“大兄,阿父昨夜传信回来,今日午后归家,你自求多福吧。” 卫伉一听坐不住了,在榻上扭得像个毛毛虫:“四弟,平日大兄待你如何?这种时候,你可不能不管……” 阿父若是知道了,必然要叫他挑上趁手的兵器,随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揍,临了还得嘲讽他“学艺不精,丢人现眼”。 卫伉使劲摇摇头,阿父脾气上来,只有四弟有法子对付,他今日必得抱紧了这救命稻草。 于是,卫无忧正盘着腿摇头晃脑想办法时,就被他大兄一把捞起来,还顺势往空中抛了两下。 到底是每日练习骑射的武将之子,拎个小萝卜丁不在话下。 卫伉像甩饼一般反向讨好着幼弟,心里美滋滋的,忍不住大声问:“四弟,好玩吗!” 在空中颠来倒去的卫小忧苦不堪言。 他真的,恐高啊! 眼瞧着小萝卜丁脸色越来越差,卫伉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又威严的嗓音:“把无忧放下,你喜欢抛人,且来抛你阿父。” 卫伉:“……” 卫无忧两眼发懵,热泪盈眶,颤抖着伸出小手:“阿父……” 刚刚归家的卫仲卿来不及卸去一身玄甲,只解了环首刀丢在地上,便大步走去,抢先接住了幼子,而后狠狠瞪一眼卫伉:“西跨院墙根底下顶缸去!” 卫伉……卫伉不敢吱声,给四弟打了个眼色连忙跑了。 卫青懒得搭理长子,将怀里的小团子举高高,翻来覆去检查着:“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处?要不要阿父请个疾医来?” 卫无忧垮着小脸颤抖道:“不,先放我下来,阿父……” 好在卫青比长子靠谱多了,没再强行举着儿子,一把将人放在地上后,索性蹲身在幼子面前,笑呵呵捏着他脸上的肉,问道:“阿父走了这——么久,想阿父没?” 卫无忧有些无奈。 您这趟是速攻,春天走的春天回来,哪就那么夸张。 但看卫青期待的眼神,以及眼中遍布的血丝和面颊上未作修整的胡须,卫无忧还是配合着露出个灿烂笑容,伸开双手抱了抱卫青:“想~” 卫仲卿顿时大喜,忘了分寸,双手一夹小孩儿腋窝,就将人托举过头顶,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恐高的卫无忧小盆友只好使劲儿薅住他老爹的发髻,恨不得再给他邦邦两拳。 卫青倒是对儿子打算薅秃他的魔爪浑不在意,畅笑道:“阿父也想我们无忧了,阿父此行,还带了礼物给你们。” 如今的卫青,早已不是曾经做骑奴的模样。 他虽是沾了阿姊卫子夫的光,才被陛下看中,但前后几场出击匈奴的作战,已经足够证明他的统军能力。从龙城大捷封关内侯,到收复河套封长平侯,让卫家迈入列侯行列,绝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即便如此,卫仲卿却从不骄躁,长伴君侧,他一直都保持清醒,谨言慎行。 除了在这个幼子面前。 这也是卫无忧对他老爹最无语的一点。 果不其然,卫青一边架着儿子往堂屋走,一边道:“上次啊,阿父率军收复了河南地(河套以南),陛下开辟出朔方、五原郡,今年开春,匈奴右贤王便带人侵扰朔方城数次,这才派了阿父率兵奇袭高阙反打。” 卫无忧很上道的配合道:“那阿父赢了吗?” “战况不错,除了右贤王逃窜,小王十几人一道都抓回来了。战俘万余,牛羊成群,你阿父厉不厉害?” 瞅着卫青一副想要夸奖又不愿直言的傲娇模样,卫无忧小盆友伸出两个大拇指,比划到卫青眼皮子底下:“阿父棒棒!” 不过四个字,卫青笑得越发舒心:“你啊,每回都是这句,阿父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话虽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卫无忧也不戳穿,趁着卫青入座,顺着后背呲溜滑下来,盘盘腿在榻上坐好。 奇袭高阙之后,阿父就该被拜为大将军了吧? 卫无忧歪着小脑袋,眯起眼开始调用光幕视频,查看有关大汉的内容。 这算是他作为穿越者的唯一金手指—— 身体健康,精神力充足的情况下,他便能调出光幕,查看当初做UP主时的视频网站各分区内容。 一开始,小奶娃的精力十分有限,卫无忧小盆友只好捏着鼻子,奋力咕嘟咕嘟喝奶长大,直到今年初,才能断断续续从视频里了解史实。 这一看,卫无忧满头问号。 《酎金夺爵,汉武帝预谋背后,卫霍满门无一好下场?》 2. 一个爹 卫无忧一向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才肯钻营,穿来之前,对汉代历史的认知仅限于: 一、他爹是大将军; 二、他表哥是冠军侯; 三、老刘家的皇帝十有八九是个同。 他一边打着哈哈卖萌糊弄卫青,一边强打精神看起了视频。 原来这酎金夺爵,是元鼎五年才会发生的事情,离今年还有十二年。 所谓“酎金”,是汉代诸侯在祭祀时,随同酎酒献上的黄金,一般由列侯共同筹得。秦汉时期,谶纬之术盛行,秦始皇还曾得过“亡秦者胡也”的谶言书,整个民间更是对此有信仰。 偏这一年,献上去的酎金不仅缺斤少两,还成色奇差,惹得刘彻大怒,转头就夺了106人的爵位。 这里面就包括了卫无忧那三位倒霉哥哥。 夺爵不可怕,当皇帝的或迟或早都要加强中央集权,说你酎金里掺了屎,那都得捏着鼻子认下。 让他奇怪的是,这三个惹人头疼的小屁孩究竟是怎么封侯的? 独榻上的萝卜墩子毫无自觉性,压根没拿自己当小孩看,然而他的精力很快就跟不上了,光幕消失在虚空之中,卫无忧已经困得摇头晃脑,直打哈欠。 卫仲卿见状,伸出布满老茧的厚掌,接住儿子的脑壳,随即满面春风又笨拙的将人提溜过来,让他的脑袋躺在自己膝上。 卫无忧模模糊糊间,感觉到自己枕在卫青膝头,闭着眼问他爹:“阿父是跪坐?” 卫青讪讪:“……阿父又忘了。” 卫无忧小声责怪:“我不是说过跪坐不好吗,阿父是武将,若是骨头哪处伤了,不可逆转,到时该当如何。” 不是他夸大其词,西汉这种跪坐的坐姿,很容易让髌骨增生,甚至让脚趾骨的跖趾关节产生“跪踞面现象”,畸变成日.本人的腿型。 因此,卫伉这个大兄箕踞而坐虽然不雅,卫无忧却不以为然。 他甚至盘算着,过阵子看看座椅的视频,画了图纸叫人打造出来,在侯府里试行。 卫青可不知道幼子打算拿他这侯府当试验田,踌躇半晌,道:“这次突袭高阙大捷,陛下要亲去军营,封阿父为大将军。” 果然没记错。卫无忧给自己的记忆力点了赞,顺着卫青的话:“阿父不喜欢当大将军吗?” 卫青摇头。 “那是跟随阿父作战的叔伯们没有封赏?” “自是有的。” 以他的为人,便是自己的军功不要,也要为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讨来该有的一份荣耀。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卫青轻叹一声:“陛下……还有意为你三位兄长封侯。” 卫无忧:? 封侯?就这? 这就是他们仨封侯的原因? 卫无忧小盆友哭笑不得,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馅饼,而且这馅饼过了十二年,抠门的汉武帝还得问你要回去。 可见刘彻这人,不能处。 卫无忧晃晃脑袋,心底给刘彻默默打了个叉,同时,给老爹发了朵小红花。 卫大将军平日用兵时就心细如发,对儿子更是如此。 他原本担心卫无忧瞧见三个兄长都封了侯,唯独他什么都没有,再叫孩子伤了心,这才提前打个招呼,谁知道这小子怔愣片刻,眨眨眼,“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卫青也莫名跟着乐了:“这孩子,笑什么。” 卫无忧爬起身来,问:“阿父以为一门四侯,可算得上光宗耀祖?” 卫青正色:“自是荣耀,但……风头过盛弊大于利,阿父怕他们担不起。” “那便是阿父辞不掉这份恩赐了。” 卫青点头应是,丝毫不觉得与五岁稚童这般对话有什么奇异之处。 他们父子一向如此。 在卫青心里,他们家无忧就是最厉害的天才儿童,不过时运不济罢了。能有幸做他阿父,便该不由分说,一世站在他那头。 卫无忧一手撑着肉嘟嘟的脸颊,很快就有了主意:“阿父可知,大兄在鸿都门学与人玩六博之戏,一言不合打了好几个人。” 卫青咋舌:“逆子,叫他顶缸都便宜了。” “阿父别急。我听说,大兄还跟他们约了再战,到时候,我们兄弟四人带上麻袋,将人胖揍一顿,便能借这一场东风,将三位兄长纨绔的名声坐实,功过相抵,想来也就没有封侯一事了。” 便是刘彻再想给卫家画大饼,被揍的那几家勋贵也不答应啊。 卫青眼神复杂:“……” 这还是我那乖乖儿子吗? 卫青沉思半晌:“你不问问,为何陛下独独不给你封侯吗?” 卫无忧小小翻个白眼:“我才不想当猴儿呢,阿父自己当吧。” 卫大将军被幼子的谐音梗一逗,先是傻乐,随后胡乱脑补起来—— 无忧这不是不好奇啊,只是瞧他为难,想要体恤他,不忍逼他扯谎。要不是他在陛下跟前发了誓,决不将此事透露给无忧…… 卫无忧可不知道他阿父的脑补神功,他是真不想跟刘彻搅和上,能当个隐形自由人最好啦。 卫仲卿呢,满怀愧疚,知道封侯之事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伸出大掌摸摸卫无忧的脑袋,将此事应下来。 父子俩同时舒了一口气。 皇家的饭碗不好端啊。 不多时,院外嘈杂音起,门外小僮伏地来禀:“家主,如夫人王氏带着二公子候在院外,柳氏与三公子也来了。” 小僮跪在原地等回信,卫无忧侧目,瞪眼望着他爹:“阿父怎么不请人进来。” 卫青这老狐狸,竟装傻不答话。 这处别院是卫无忧的阿母阳信公主的居所,小妻和妾室来拜见女君,自然合乎情理,可若是长公主不在,卫青私下留人,却容易闹得难看,这也是普通男主人家与尚公主的不同。 卫无忧对这满满的求生欲无语,瞟一眼他爹,只好叹气:“去请人进来吧。” 这口黑锅,还得他来背。 王氏进门之后,才知道长公主尚未归府,羞红了脸便想要告退,生怕叫阳信误解了她这是一把年纪想要争宠。 卫青心疼这个从他微末之时陪伴多年的老妻,摆摆手:“来都来了,不瞧瞧我你心里终究不踏实。都快坐下。” 王氏对卫青的话向来说一不二,入了榻上坐好,柳氏这才入座。 卫青总算舍得将眼神投向立着的两个臭小子身上。 卫不疑今年已经九岁,总角之年,头发一左一右梳成两个发髻,腰间别着树杈形弹弓,活脱脱一哪吒。而三公子卫登年仅六岁,身形较小,五官多钝角偏女相,在一旁越显得像个小女娘。 卫青憋了半天:“登儿这身板……往后得多吃些。” 卫不疑忍不住像个鸭子笑了一嗓子,还未来得及说话,被卫无忧轻飘飘补上一句:“那二兄可得少吃些。” 卫不疑:“……” 卫青大笑,知道幼子能拿捏住家里这三只魔王,欢欣的像是生擒了刚放跑的右贤王。 接下来都是长辈闲话家常,小子们逐渐坐不住,像是有根刺在扎屁股,卫青索性召来随侍:“长宁,带他们去瞧瞧西域回来的小玩意。” 上回卫青离京,卫无忧特意嘱托他寻些西域商人卖的香料果子,不拘什么,通通带回来,总归是好东西。 想到这茬,卫无忧再坐不住了,起身一招手,两位兄长言听计从,都跟着去前院了。 连长宁都看得啧啧称奇。 卫不疑吸溜着鼻涕,坠在幼弟身后,随手拉开弹弓弹了卫登一身泥巴:“四弟,什么好东西你这么着急?” 卫无忧就没见过这么手欠的小孩儿,瞪他二兄一眼,连忙扭头看卫登。 这小子果然咧嘴又要哭。 卫无忧哄他:“憋住,不哭有好东西吃。” 卫登顿时像个琼瑶剧女主,眸间氤氲水汽,使劲儿憋着泪问:“是上次那种混了饴糖的糕饼吗?” 嚯,这还点上菜单了。 卫无忧长叹一口气,分明个头最矮小,却老气横秋的左手拉一个,右手拽一个,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行,都消停些,阿父带回来的好东西,说不定还能做点新花样。” 卫不疑和卫登一听来了神,齐齐小鸡啄米点头。 跟着卫青久了,长宁也知道四公子才是拿主意的,张张口明智的选择闭嘴。 该不该说,将军带回来的,怕是吃不得呢? 3. 一个爹 侯府前院。 哥仨很快就见到了老爹带回来的“好东西”—— 几盆孜然芹,一盆胡椒木,还有一小节新插栽的葡萄藤,都随便栽种在几只泥瓦罐里头,着实寒碜。 卫不疑撇撇嘴,贱嗖嗖的扯着弹弓,手又痒痒了:“阿父就带回来这个啊?又吃不到嘴里,也值不了几个钱。” 不能吃?不值钱? 这话老饕中的老饕可不能忍。 矮了一头的卫无忧伸手一扯他二兄腰带,掀起短衫衣摆,就露出了卫不疑底下的开裆袴和光屁股蛋。 一阵清风吹过,还有点嗖嗖凉。 卫不疑顿时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张牙舞爪就想去扒光他四弟。 卫无忧连忙闪到长宁身后,探出半个脑壳解释:“二兄,你方才若是出手毁了这些花木,今个可就吃不上孜然羊排了!” “我信你个……你刚说什么排,好次吗?” 配合着卫不疑的问询,还有卫登吸溜口水的声音。 卫无忧早就捏准了这帮小子的门脉,轻咳一声,挽起袖子去查看那几盆花木的状态:“我何时骗过你们。” “孜然羊排,还有烤羊肉串,用张骞伯伯从西域带回来的胡蒜腌制,炙烤之后刷一层孜然一层茱萸,那叫一个香呀!不过,今日能不能吃到,还得看这盆孜然芹的果实有没有被二兄给毁掉。” 这话一出口,卫登便用幽怨的小眼神使劲儿攻击老二。 卫不疑急了:“别瞎说,我就是摸了摸我的弹弓,连个叶子都没碰到!” 卫无忧这回不搭理他们了,由着两个小的闹,自己检查起植物状态来。 不得不说,他爹的运气真不错。 从朔方城一路颠簸,快马回长安,除了那葡萄藤瞧着没精打采,随时都要蔫掉,余下几盆草木倒是郁郁葱葱的,孜然芹甚至已经败了花期结果了。 这要不吃羊肉,都对不起这么上等的孜然。 卫无忧提起吃肉,总算干劲满满,谁叫西汉人以素食为主,吃肉食太少,叫他这么一只食肉动物都快憋坏了。 长宁见卫无忧点头,连忙道:“奴此番跟着将军回长安,带了不少匈奴人的牛羊战利品。原是进宫呈给陛下过目的,毕竟草原上养出来的牛羊到底不一样。陛下欢心此战大捷,赏了一部分给侯府,四公子要寻新鲜的羊肉,奴这就命人宰一头来!” 好家伙,直接现杀啊。 卫无忧还没见过这阵仗,被卫不疑戳了戳,才道:“嗷,嗷你去吧。” 别喊我去杀就成。 后厨的庖丁宰羊倒是一流,加上厨娘从旁帮工,很快就按照卫无忧的要求,弄干净了羊肉羊排,并用胡蒜给腌制上了。 卫无忧吩咐人取来他年初就打好的烧烤用具,一边给肉块穿上竹签,一边道:“二兄,大兄在西跨院顶缸,叫他过来一趟,就说阿父有事交代办。” 卫不疑对他四弟的话,那叫一个深信不疑。 也不问一句,从矮几上跳下来便跑没影了。没多大一会儿,肉串刚上烤架,卫伉兄弟俩便来了。 一同来的,还有卫伉肩头那口大缸。 卫无忧正给肉串刷着珍贵的孜然,见状无语:“大兄待会儿吃肉,也要顶着缸?” 卫伉浸了一背的汗:“一手顶缸,一手吃肉,两不耽误,阿父也不能再罚我。” 他好像还觉得自己很聪明? 卫无忧越发体会到卫青揍儿子的心情,长出一口气,将约架的事情通知给三人。 对此,卫伉表示:“牛哇,四弟!这下大兄必胜了!” 卫不疑:“多少人?我神射手。” 卫登:“我,我鼓掌行不行?” 卫小忧:“……” 老卫家的侯爵之位,你们是真没人关心啊! 卫无忧小盆友在美食面前,很快就忘记了烦恼。四兄弟一拍即合,定下这件事,便专注于面前的羊肉串和羊排。 实在是孜然粉的味道太香了! 卫不疑的哈喇子一吸溜,连着冒了个鼻涕泡:“这也太香了,就用刚才盆里的草?” 卫无忧:“不然呢?阿父带回来的东西都有大用。” 卫伉举着缸忙道:“那可得收好。” 四弟说有用,就一定有大用。 卫无忧取了刷子,沾上满满的茱萸红油,刷在羊肉串上,发出“嗞嗞”响声:“已经叫长宁送去花房了,过几天,我找张骞伯伯分辨确认下,再找花奴栽培。” 这回没人再说话,都紧紧盯着羊肉串咽口水。 所谓“菊花辟恶酒,汤饼茱萸香”。这朝代的人,无论贵族庶民,想吃口辣椒是没有的,但烩上一碗拌了野菜的汤饼,食茱萸制成的红油一泼,那辣劲儿,也算得上叫人流口水的美食了。 如今用在羊肉串上,三只兄长的反应,很快就证明了卫无忧的判断。 小家伙一抹额上的汗:“开吃!剩下的肉,照我方才的样子烤,烤好了给阿父他们都送去些。” 话音落,四个小人就像三年没吃饭的恶狼,埋头抢肉,专心干饭起来。 没有膻味的羊羔肉,又香又辣,吃得几人嘴角流油,吸溜着提一丝气儿,还欲罢不能。 于是,后厨又加班加点宰了头羊,片好送过去。 当夜,长平侯府一顿吃了两头羊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汉武帝耳中。刘彻挺好奇,琢磨着过几日出宫,往卫青府里去一趟。 而小崽子们,此时已经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着震天响的呼噜睡着了。 * 长安城八街九陌,外围设有十二道城门,其间布置成一百六十闾里,这些用土墙围成的小方城,就是长安的居民区。 闾里之间的门,在夜禁时间,普通人可没有资格出入。 于是,直到更夫打过最后一轮夜柝,卫家几个小子才迷迷瞪瞪相继起来。 醒得最早的,自然是约架的卫伉。 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玄色显酷的衣衫,为了整齐有气势,还特意给弟弟们也寻了同色衣裳。挨个儿将人戳醒后,贴心的连套人的麻袋都准备了四人份。 卫无忧十分鄙夷,万分费解的看了大兄一眼,觉得这小学鸡最高六年级不能再多了。 天色蒙蒙亮,四兄弟往约定的地点一站,吹着凉风,一下就清醒了。 他们来得早,对方此时才远远来了一个人,卫无忧当机立断,一声“上”,个高腿长的两位兄长已经将人套了麻袋,哐哐乱揍,揍完了往大树底下一绑。 好嘞,下一位。 以此类推,卫氏兄弟守株待兔,以多胜少,充分发挥死不要脸的精神,打了一场胜仗。 勋贵家的孩子们:“你们无耻!卑鄙!我不服!” 卫无忧淡然:“没学过兵法?这叫逐个击破。” “……” 你牛。 这群勋贵外戚家的公子,心里憋着气,嘴上却暂时没说。只等着卫无忧他们放了人,跑远了,才大喊一句“你们等着,此事必不能善了”! 卫无忧挥挥小手:“行,快去快回。” 几个兄弟嬉笑怒骂,收拾收拾作案工具准备打道回府,这才发现面前还留下一个小屁孩,手里死死捏着麻袋不离开。 像是还想挨打。 这小孩瞧着也就跟卫不疑差不多大,卫伉可没兴趣欺负,索性靠在大树底下席地一坐,像个卖瓜老农。 卫不疑看他大兄坐下了,随即跟着也排排坐,把这等大场面丢给卫老三发挥,美其名曰,练练他的胆子。 卫登那娇滴滴的性子,披着头发往前怯生生一站,对面小孩儿只当是个小女娘,竟直接忽视了。 于是,卫无忧视线刚对过去,小孩儿已经挥着拳头直冲他面门而来。 这卫家三兄弟可就不干了。 卫伉和卫不疑脸一黑,还没等爬起来护着四弟,三公子卫登已经冲了上去,软棉花似的拳头砸在对面小孩儿身上,伴随着卫登的土拨鼠尖叫。 被打的小孩儿:“她……他咋咧?” 卫无忧见怪不怪:“没什么,给你推拿活血。” “……哦。” 不过就是一些弟控属性,问题不大。 卫无忧看着大兄和二兄将卫登拖到身后安抚,这才问面前人:“他们都跑了,你怎么不跑?” 小孩儿梗着脖子:“跑了我就输了。” 卫无忧:“你傻啊,打不过不会回去告状,跟你阿父阿母哭,再不行还有大父大母呢。” 小孩儿听得一愣一愣,瞧着有些呆呆的。 卫无忧叹口气,又问:“你是哪家的公子?” “我,我叫李禹,大父是当朝郎中令。” 卫无忧闹不清这些个官职,递个问询的眼神给卫伉,卫伉了然:“就是飞将军李广。” 噢。 原来是李广啊。 这卫无忧可熟悉了,昨夜才刷了个视频,叫《大汉迷路将军,飞将军李广的追逐封侯一生》。说起来,这李家跟他们卫家还有点积怨呢。 这事得到五年后,元狩四年漠北之战。 他老爹卫青调李广与右将军从东路合兵,而李广呢,想当前锋被驳回,领兵从东路出发又迷了路,屋漏偏逢连阴雨,卫青与单于交战,也让单于逃跑,便有了李广不堪忍受刀笔之吏的侮辱,选择自戕。 李广死后,他儿子李敢来寻仇,击伤了卫青。卫青隐瞒不报,可这事叫霍去病知道了。 霍去病简单粗暴,甘泉宫狩猎时,直接射杀了李敢。 这一笔,叫歪屁股司马迁可狠狠的记上了。 在卫无忧看来,李广够莽够坚持,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败就团灭,还次次都能跑。 这活脱脱就是西域地带的锦鲤一枚。 不就是想封侯嘛,还打什么仗,只要跟张骞二次出使西域,肯定能改改张骞的非酋气运,携手封侯。 卫无忧为自己的想法叫绝,扯回思绪问李禹:“你阿父是李敢?” 李禹早被他前头那一通瞎扯弄得晕头转向:“你……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猜的了。 莽爷爷生个莽儿子,才有你这个小莽夫。 卫无忧小朋友故作深沉摇摇头,背着手叹气往回走:“你打不过我们的。还是回去告诉你大父,叫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来长平侯府揍人吧。” “对了。”卫无忧回头,恶趣味的笑了笑,“一定记得提醒飞将军,长平侯府就在闾里进门左拐,朝南向,可别迷路了。” 4. 一个爹 卫无忧的如意算盘这回算是打响了。 很快,鸿都门学学子斗殴一事,就被汲黯这糟老头子上书奏请陛下,变成了卫青、公孙弘、李广等人教子无方,管束不严。 直接给人一锅端了。 汲黯这种喷天喷地的谏臣,刘彻有时候也头疼。这些年他召见旁的朝臣,衣冠不整坐没坐相也就罢了,但一听汲黯来了,那帽子没戴好都得躲起来。 这老匹夫的唾沫点子,有毒。 这回,为了刚刚立功的大将军,刘彻把心一横,召了汲黯和公孙弘,李广等人入西宫(未央宫)。 这朝代的大臣,入宫那都得有规矩。先解佩剑,再脱履脱足衣(袜子),光着脚丫子才能觐见帝王。 于是,一群汉子光脚底板聚在未央宫偏殿,互相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数。 大殿之内,皇帝不发话,谁也不敢吭声。 刘彻索性打个头,装起了糊涂:“不过就是子侄之间玩闹,何至于参上朝堂。仲卿此番立功,吾还有意将他家三子封侯,不若趁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 没等刘小猪说完,便喜提汲黯一通狂喷,还额外附赠了李广等人的应和声。 毕竟李老将军奋斗大半辈子还没封侯,被三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比过去,憋屈地脸都红了。 一时间群臣激愤,汲黯恨不得把栏杆拍遍,只有卫青置身事外,仿佛说的不是他长平侯府。 众人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 卫青是有功,但儿子闯了祸,老子得负责。所以功过相抵,不可封侯。 刘彻等汲黯喷完了唾沫星子,抬手抹了把脸,冷眼道:“朕倒是没想到,你公孙弘、李广被人参一本,还能反过头去支持汲黯,倒是以德报怨,朕小瞧你们的‘气度胸襟’了。仲卿,此事你怎么看!” 卫青等了一轮,终于轮到自己出场,不疾不徐行了个武官拜礼:“臣,对此事无异议。” 刘彻也不知道卫青是被众人逼得,还是本身就有什么想法。他现在懒得管卫仲卿怎么想,只想把今日这通憋闷好好发泄出去。 “好。众卿既然觉得要罚,那便一同罚。依朕的意思……”帝王锐利的目光穿过汲黯,落在身后拿一干重臣身上,“卫家三子暂不封侯,公孙弘、李广子侄孙辈,暂且免去鸿都门学读书习艺,就在家中练武,哪日打得过卫家子,把父辈脸面捡回来再谈其他。” 刘彻说完,拂袖而去,压根不给一干人辩驳的机会。 哼。 谁不让朕好过,那你们全都别想好过。 至于汲黯,气量狭小的刘小猪已经暗暗决定,采纳丞相公孙弘的建议,把这老匹夫从主爵都尉迁为右内史。 右内史管辖地界,宗室贵族众多,都是得罪人的差事。 不信他不捅破大天去。 刘彻脑内一番,很快把自己哄高兴了。 对,卫仲卿府上不是很会吃羊嘛,朕稍后就悄悄杀去,顺带瞧瞧,他们家那几个小子,到底是何等“威风”。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卫家四公子卫小忧同学,正盘盘腿乘在树荫下,欢快的啃着桃子打开了光幕。 诶嘿,他今儿个心情好,精力盛,感觉一口气能刷五个小视频! 什么《大汉朝的三个女人一台戏:阿娇,卫子夫与阳信》,只一眼,卫无忧就被这个标题吸引住了,打开认真看起来。 这显然是个历史区UP主制作的野史科普向视频,讲了讲历史上的大汉,这三个女人之间的牵牵绕绕。 卫无忧却从里面提取到很有趣的信息。 上面说元光四年,曹寿死后,汝阴侯夏侯颇尚了阳信公主,直到十六年后,夏侯颇通奸畏罪自杀,阳信才与卫青政治联姻,终身未曾与卫青生过孩子。 那他喵的,他是从哪个石头缝蹦出来的小饼干? 另外,视频提到,元光五年,秋七月,巫蛊案坐实,陈阿娇的皇后头衔便被刘彻废黜,从椒房殿迁居长门宫思过。 两年后,也就是卫无忧出生的元朔元年春,卫子夫因为诞下长子刘据,被立为了皇后。 有点巧,他好像跟当朝大皇子一般大。 卫无忧冥思苦想半天,最终归结于自己的到来,恐怕引起了蝴蝶效应。 才回府的卫青并不知道,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刚刚差点撞破个大秘密。 他来不及换官服,瞧见树底下的卫无忧,招手道:“快,无忧,帮阿父去内院跑一趟,跟你阿母说,陛下个把时辰后就要驾临。” 卫无忧懵懵的小脑袋一歪,反应了片刻,连忙撒丫子反身去寻他娘。 长平侯府内宅。 阳信公主跪坐厅堂,召了家令,正在问询汤沐邑的租税。 所谓汤沐邑,就是公主的封地,阳信的封地在渤海郡阳信县,每年的收入来源主要就靠收租子。 按照阳信的长公主地位,封户数应当在列侯之上,诸侯王之下。 也既是说,卫无忧他们家,老娘比老爹有钱,妥妥一包租婆。 家令是跟着公主的老人了,打理账目、日常收支早有一手,正说到汤沐邑去岁的天灾状况,卫无忧便喘着大气跑了进来。 阳信公主不赞同的拢了眉头:“无忧,君子行如风,立如松。” 卫无忧:“是是是,下次一定。” 这当娘的最不乐意听这种糊弄学:“明日复明日,此等德行应当从点滴入手,养成习惯才是。” 卫无忧生怕他阿母又开始长篇大论,连忙讲重点:“阿母,阿父从宫中回来,说陛下稍后便要亲临……” 阳信骤然起身:“这孩子,怎不早些说!” 话毕,带着一众家令家丞等公主属官往外飞速走去,倒真是像一股龙卷风。 走得远了,卫无忧还能听到他阿母大喊:“去问问食官长,四公子前几日烤的那道新奇吃食还能不能做。” 唉。 没等来李广,卫无忧有些可惜。但一想到马上就要近距离见到刘彻,他那点小心思又动起来了。 他若是帮阿母叫皇帝搓一顿好的,或许也能间接叫刘彻学点知识。 要知道,武帝时期,最早的温室大棚技术还没有出现。 卫无忧还是去岁冬日,在侯府辟了一间烧地龙的厢房,模拟成温室大棚,跟花奴摸索着鼓捣了几个月,这才刚种出来一些反季节蔬菜。 虽然如今是春天,但有些时令菜,汉武帝也未必能吃到。 另一方面,刘彻如今还没有命桑弘羊主持垄断盐铁官营,民间尚有许多私营大盐商,如东郭咸阳之流。 他们贩的盐,不论海盐、池盐、岩盐,亦或巴蜀地区盛产的井盐,都是粗盐,类似于现代未加工的牲口盐。 这种盐几乎都是用卤煮法煎制而成,因为不够纯,带着一股苦味儿,卫无忧尝过第一次,就不想吃第二次了。 想要把粗盐制成简单的细盐,其实并不难。 卫无忧涉及吃喝总是懂得多一些。 古人聪慧,凿井、卤煮无一不擅,却少了一步洗盐的过程。其实,只要给粗盐加水,将那些杂质和沉淀物搅拌,转化成不溶于水的沉淀和溶于水的杂质,再将滤液进行过滤,加热蒸发,便能得到纯度较高的结晶。 盐之于民,一日不可缺; 蔬菜增量,亦是提高生活水平的关节。 这是卫无忧在大汉的第五个年头,或许短胳膊短腿的日子久了,他真的多了一份小孩的天真,今日便想将这两样技术,呈到刘彻眼皮子底下。 至于刘小猪能不能发现其中关窍,就不是小朋友能左右的事情啦。 很快,在卫家小四的指挥吆喝下,食官长带着庖丁厨娘叮叮邦邦——,哐当哐当——一通瞎整,搞定了宴席。 刘彻走长平侯府中门,过长廊,入主殿,人还没坐好,便闻到了直让人流哈喇子的香气。 他免去那些个繁文缛节,招手吆喝卫家子都入座,操起食箸尝一口羊肉:“嗯,此香料当真有奇效,为何上回张骞回朝只带了胡蒜,没有携带此物啊?” 卫无忧埋着小脑袋,心中吐槽—— 废话,张骞伯伯那是被匈奴迫害了十三年,好不容易逃回来的。去的时候100多号人,回来只剩下仨,一个堂邑父,一个匈奴妻,人能给你带颗蒜就不错了! 刘彻忍不住又尝了肉串:“好!就是……盐似乎多了些。” 卫无忧抿唇偷乐。 卫青一领兵打仗的将军,自然搞不清楚后厨的事情,更多时候,他在军营都是跟将士们瞎搞。闻言道:“许是臣府中食盐重了些,君上不若尝尝这蔬菜。” 刘彻很给面子,吃了一口,随后脸都绿了。 卫青:“……” 阳信公主到底心疼弟弟一些,忙道:“陛下快用些水。” 这可提醒了刘彻,他连忙端起茶碗牛饮,咕嘟咕嘟喝干一整碗,然后—— 刘小猪:??? 朕是不是闲(咸)的出幻觉了。 卫无忧见到刘彻这个反应,十分满意。 这杯盐水可是他亲手冲泡,不信刘小猪喝不出细盐与粗盐的区别。 5. 一个爹 5 刘彻今日算是享受到了帝王级用盐待遇。 此时的汉武帝初过而立之年,从太皇太后窦漪房离世后,掌权刚有十个年头。他性子里那点多疑自大、独断专横还未放大,也就还有脑子静下心来缓冲。 这一思考,真叫他尝出些盐水的不同。 这淡淡的咸味很纯正,不苦,不涩,还挺好喝。 刘彻垂眸看看手中的空碗,眼神光瞬间变得热切,又带着几分帝王威严:“仲卿,此盐从何处而来?” 卫青两眼一抹黑:“是啊,此盐从何处而来?” 刘彻又注意到案几上的菘菜。 这玩意儿实际上就是大白菜,西汉的时候,遵循白菜的基本生长原理,应当是季秋之末,亦或是孟冬之初成熟,等到立冬便可哐哐砍了吃。 怎么长平侯府如今都快夏天了,还能吃到如此新鲜的菘菜? 刘彻绷不住了,瞪圆了眼看卫青:“这菘菜又是怎么回事?” 卫青就像个复读机:“是啊,这菘菜又是怎么回事?” 刘彻:“你问朕?” 这他喵不是你的府邸吗! 卫青承受着陛下的诘问,嘴上一问三不知,心里却大致猜到了这些东西的来路—— 不可能是那三个混小子干的,他们没那个脑子; 公主有洁癖,他袍角沾了土都不让进门,更不可能去种地; 只能是无忧了,也只有他爱鼓捣这些。 卫大将军为难啊,正是因为猜到了是无忧干的好事,他才不好开口,请陛下治罪。 刘彻岂有不懂之理。 他一看卫青那副装傻的样子,立马就反应过来其中关窍,随即,面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朕有几年没见到无忧了吧?上前来,叫朕好好瞧瞧。” 卫无忧小盆友正埋着头狂啃羊排,闻言惊愕抬头,嘴上的一圈红油染满了半个脸蛋,还不舍得放下手里的骨头。 阳信公主不着痕迹蹙了下眉,招手唤道:“无忧,陛下命你上前,愣着做什么。” 被阿母亲自点名,卫无忧知道再躲不开,只好放下羊骨头,搓了搓小手,就这么满面红油的往堂中一站,有模有样的朝主位上的人行了礼。 卫四小公子长得好看,仙童一般,放在刘彻这个重度颜控眼里,那全都是加分项,没两下唇角开始上扬。 还不错嘛,懂点规矩。 懂规矩的卫无忧正盘算着拉近关系,免得待会儿发落他不好讲情分。 于是,小鬼头一开口,还带着孩童脱不去的奶声奶气:“无忧拜见皇舅父。” 阳信:“……” 卫青:“……” 刘彻:? 刘彻被呛了一下,喉间挤出一嗓子笑:“你喊朕什么?” “皇舅父?还是……您想我称呼皇姑丈?”卫无忧歪着脑袋小心试探。 谁让你跟卫青互相娶了对方的阿姊。 称呼乱怪谁? 阳信呼吸一滞,忙敲打道:“胡闹,陛下乃是当朝天子,阿母平日教你的规矩呢?” 刘彻这时候倒是故作大方:“欸,既是皇姊的孩儿,便称一声舅父又何妨。” 反正,舅父也是父,四舍五入都是一样的。 得了个便宜舅父,多了一张感情牌,卫无忧倒也不用担心刘彻会因为“盐”和“蔬菜”就搞他,索性一问一答起来。 刘彻开门见山:“朕听说长平侯府从前俭朴,这二年,府中上下都跟着卫四公子变嘴刁了?” 卫无忧:“都没我刁。” 刘彻:。 朕又没夸你,收起你这副得意的嘴脸。 武帝耐着性子:“你既然擅长吃,府中这些菘菜和盐的来历,想必也比旁人清楚?” 卫无忧点点头。 刘彻这回沉思良久,没着急再问,再开口时却屏退众人,连身边常年随侍的黄门春陀也一并遣了出去,随后放松的伸了个懒腰,拍拍坐下合榻:“过来,坐到朕身边来。” 合榻三面围屏风,落脚之处宽敞,倒是不缺他这么个小团子的位子。 卫无忧摸不准刘彻的想法,索性继续做他的小鬼头,顺从的上了坐榻。 一大一小相对而坐,一举一动尽在眼皮子底下。 刘彻不露痕迹的勾了唇角:“好了,朕身边的人都退出去了,你现如今说什么都很安全。” 卫无忧眨眨眼:“舅父,你是不是想要这种菜之法和制盐之法啊?” 刘彻轻咳一声,避重就轻:“这盐制成的成本几何?” 卫无忧扁扁嘴,才不要被他套话:“成本是什么,舅父?” 刘彻眯了眯眼,心道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个小仙童只是长得好看,其实没他想的那般大本事? 那这背后的高人是谁? 刘彻心急:“朕瞧着侯府的盐和菜都好,你可愿告诉朕是何人研制出的法子?朕定会重赏。” 听到重赏,卫无忧蠢蠢欲动。 “什么都可以?” 刘彻笑了:“是,只要你说出那人姓甚名谁。” 卫无忧歪着小脑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去年有个老道士,来侯府门前要碗粥饭,我和食官长正好做了好吃的,就分给他一碗,他吃得开心就教我这么做了,但是没留名字,舅父,我还能有赏赐吗?” 刘彻:“……” 他现在搞不懂这小子是真呆萌,还是老赖皮。 武帝眼皮微抬:“朕要的是制盐和种菜的技法,你既然已经学会,只要交给朕,也能得赏。”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能求个什么赏。 装傻充愣耍赖皮的卫无忧,此刻还真有条件想跟刘彻谈。 他要的赏赐不是物件,而是两个人。 一个技法,换一个人。 这事还得从汉武帝的十三个同胞兄弟说起。 先帝汉景帝膝下统共十四个皇子,第十子刘彻继位后,其余十三个葫芦娃就拾掇拾掇赶赴封国,做起了诸侯王。 龙生九子,各有所好。 这十三位诸侯王除过河间献王刘德醉心学问,颇有德行之外,其余都普通了些,只两人恶名在外,惹出不少是非。 一个是胶西于王,刘端;另一个则是赵敬肃王,刘彭祖。 刘端其人,荒淫凶残,那方面不行,还喜欢糟蹋身边的年轻郎官。公卿联手弹劾他之后,被刘彻削了大半封地,这人索性撒手摆烂了。 不收租赋,封闭宫门,甚至对胶西任职的国相屡次出手毒害。 去岁,刘彻采纳公孙弘的建议,将董仲舒给派去了。 老董都五十五的年纪了,怕是撑不住刘彻的兄弟这么折腾。这件事卫青翻来覆去念叨了大半年,卫家几个小子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因而,卫无忧第一个想要的人,便是董仲舒。 再说赵敬肃王刘彭祖。 这位可有点儿当奸佞的潜质,以害人为乐,在位六十载,封国国相任职从不超过两年。 这刘彭祖的儿子刘丹,手下有个门客通晓医术,名叫江齐。等到以后,刘丹跟江齐闹掰意图追杀,江齐就回逃到长安,改名叫江充了。 大名鼎鼎的江充,可是随着“巫蛊之祸”遗臭万年,便是先前卫无忧看的《三个女人一台戏》的视频里,也有提到—— 刘据被江充诬陷,逼得悬梁自尽,卫子夫也自戕结束一生。 尚且年幼的卫四公子拳头都硬了。 他既然做了卫家人,自然不会看着姑母卫子夫和表兄刘据再酿惨祸。 所以,这第二个人,他就要江充。 短胳膊短腿的奶团子头一次正儿八经的跪坐在合榻上,面朝刘彻,为了显得有谈判的底气一些,刻意向上拔了拔脖颈,挺起胸膛的同时,圆滚滚的肚子也翻了出去。 “皇舅父,我不要赏赐,只是有个小小小小的条件,请您答应。” 帝王侧着头,将一切看在眼里,暗自好笑。 臭小子,跟你父……咳,跟舅父还装上了。 刘彻一身玄色曲裾深衣,索性张开双手一抚大袖,尽显威仪:“小小年纪,就敢跟吾讲条件。可是卫仲卿叫你说的?” 西汉时期,大多继承秦制。譬如说这皇帝自称,始皇帝不习惯自称“朕”,除了公文,其余仍用“吾”来替代,大汉的皇帝们图省事,直接照搬了。 到了刘彻这儿,除了颁布诏书,他脾气上来,跟朝臣们阴阳怪气耍横的时候,也爱自称“朕”。 卫无忧听他阿母念叨过这一点,些微放下心来,眨巴着眼装傻道:“我阿父?他怎么啦?舅父是不是想空手套走我的技法,故意拿我阿父吓唬我。” 刘彻那股子自大劲儿上来了:“吾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会骗你一个小奶娃?说吧,你要什么?” 左右不过一个小奶娃,要几样宝贝,从私库调来便是。 卫无忧奸计得逞,一脸兴奋:“真的?” 刘小猪:“天子说话,岂能有假。” “谢舅父将胶西董国相,赵国太子门客江齐赐给无忧。”说完,生怕刘彻反悔,圆圆的团子身手矫捷,麻溜作礼谢恩,恨不得再化身成球滚出大殿。 刘彻:“……” 反应过来的刘彻咬牙切齿:“那个江什么的也就罢了,你找董相做什么?” 卫无忧狡黠一笑:“自然是……拜师啊。” 6. 一个爹 卫无忧这个理由倒也合理。 二十五年前,董仲舒正满而立之年,就开始招收学生讲学。一道帐幕相隔,广纳天下门生,为大汉朝源源不断输送着人才。 便是鸿都门学和四姓小侯学的师傅,论起来,都得尊老董为师。 刘彻不禁乐了,心想:这乳臭未干的小毛猴,眼光还挺高!走都没学会,就想着跑了。 不过,也未尝不可。 董仲舒是他继位后,亲自“天人三策”选入朝中的大才,如今的大汉,能逆了黄老之学,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表彰六经,自然少不了他一份功劳。 可惜,这人坏就坏在提出了“大一统”,还妄想用“天人感应”这种狗屁东西来约束戒惧皇帝。 这天下是他刘彻的天下,岂容一介儒生撒野! 刘彻的野猪脾气上来,猪突猛进,就给人老董发配去了胶西战战兢兢做国相。 如今,既然有这么个机会,能调董仲舒回来,还不用每天对着他那张老脸,还能接着盘剥学问,一举三得啊。 刘小猪权衡一番得失利弊,十分满意,干脆又爽快的答应下来。 卫无忧小盆友准备的B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刘彻挑眉:“你的条件吾都答应了,还有什么事儿?” 漂亮的小仙童眼神清澈得像秦岭深处的溪水,挺直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不确信的小声反问:“舅父,江齐也给我?” 刘彻把老董都给了,还会在乎一个门客。 他如今纯粹是出于好奇,问面前恢复到乖巧懂事状的小仙童:“你请董相回来是为拜师,那这个门客呢?” 总不能也是为了拜师。 卫无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听闻江齐治刀枪之伤有些成效,无忧……无忧想为阿父和表哥多寻一份保障……” 这个表哥自然说的是霍去病。 今春十六岁的少年郎,如今正是刘彻身边的侍中,等到来年,给他特设个官职,就叫剽姚校尉,好跟着卫青出击匈奴去! 听到臭小子有这等暖人的心思,刘彻胸中难得柔软几分,伸出大掌揉了揉小无忧的发顶,直到绾起来的小揪揪变成了鸡窝,小孩儿一脸无奈又躲不开地幽怨的望着他,刘彻这才大笑着起身,离席负手往外走去。 “此等赤子心难得,朕准了。” 牺牲一个小啾啾,造福大汉千万人。 只要能把江充绑来,卫无忧攥了攥拳,勉强忍了。 小小的肉包子踉踉跄跄爬下合榻,四蹄并用,追得大喘气儿了,才扯住了撒欢暴走的刘彻。 卫无忧说话算话:“舅父……制、制盐之法和种菜之法……” 刘彻这才意识到,面前的人不过跟养在宫中的嫡长子一般大,也是个需要呵护的年纪。 这几年来,他早已习惯将所有身为人父的爱都灌注给刘据,突然碰到这样的局面,愣住片刻,莫名生出一些羞赧来。 生怕卫无忧发现,刘小猪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伸出手,示意卫小四同学牵手手走。 卫无忧:? 总之就是很懵逼,但为大计,豁出这只手了。 刘彻捏捏掌心的胖乎乎小手,嘴角不自觉上扬,还要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过几日,吾会遣大农令派人来,到时你只需告诉他们法子便可。” “哦哦。”卫无忧艰难的回话。 刘彻又道:“若是卫家也想经营私盐生意,只需跟朕提前打个招呼。” “大……可不必。” 他们卫家是武将,也是外戚,守着侯府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去碰这种盐铁营生做什么?虽然如今的大汉,盐铁尚未官营,但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何必惹得一身骚。 卫无忧小盆友越想越偏,直接将此事定性为“刘彻这厮又在给我挖坑”。 刘小猪呢,还美滋滋地觉得自己这是偏宠。 年轻的帝王心情不错,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又忘了手里牵着的是个小短腿了。 于是,侯在中庭之下的卫家人,就看到他们的皇帝陛下宛若提着一个破布袋子一般,提溜着卫小忧大步而来。 陛下他甚至还在笑! 卫青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小儿子的双腿在风中飘扬摆动,时而挂在碎石小道上,时而踹进花丛中,卫青的心也跟着上下飘荡。 走得近了,刘彻总算是发觉了不对劲。 主要是卫仲卿的脸色十分不对劲。 他顺着众人目光,很快就将视线聚焦在卫无忧身上,可怜的小破孩衣衫七扭八歪,卷起的衣角露出了开裆袴底下藕节似的腿肉,再顶着个鸡窝脑袋,哪里还有小仙童的模样。 众人:“……” 刘彻顿了一瞬,装似无意的伸手抚平小孩儿衣角,再摁了摁满头呆毛,将人交还给卫青:“此事到此为止,不可外传。” 卫青:“……是,臣明白。” 刘彻画蛇添足:“吾与无忧,相谈甚欢。” 众人:“……啊哈哈哈,陛下说的对。” 刘彻大约知道,跟这家人解释不清楚了,索性也不强求,径直换个话题,叫卫青带自己逛逛长平侯府。 这意思是要说悄悄话,不叫人跟着。 阳信公主很上道的扯了个由头,带着小子们回避内宅。院内,早有舍人新备了糕饼果子来充饥,一顿饭被卫无忧搅得天翻地覆,谁也没吃饱,顿时都埋头苦吃起来。 阳信这时候也不拘着他们,端起杏皮茶小口饮啜,等糕饼都用的差不多了,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卫家从大公子卫伉,到三公子卫登,顿时都一个激灵挺直了脊背,连嘴里的桃子杏儿都不敢咀嚼了。 偏偏卫无忧小盆友还要吮吸手指,吸溜完了,对着他阿母发出一声甜滋滋的“mua”。 搞得阳信哭笑不得,拿这软硬不吃的滚刀肉没办法。 阳信公主放缓了神色,叹一口气:“就和陛下待一阵,搞成这副样子,定是你又行事出格了。” 卫无忧歪头:? 出格的不是刘彻吗?那么大一个离谱的刘彻,阿母没看到? 当然,这话小卫同学可不敢说出口,只好委屈巴巴望着他阿母卖萌,试图萌混过关。 阳信一瞧儿子这副可怜流浪小狗的样子,心顿时软了,挥挥手道:“罢了,怜月,带四公子下去梳洗一番,瞧这可怜见的。” 阳信有洁癖,她说梳洗,那基本就得从头到脚泡在澡盆子里洗一遍。 卫无忧见好就收,连忙跟着怜月退下去。 他也不要怜月贴身伺候,她毕竟是阿母的官奴婢,男女有别,随便喊了个守护院子的门尉进来看着,自己麻溜梳洗完,又恢复成小仙童的模样。 此时,卫青刚送刘彻离去,一穿过连廊,就撞上了洗完澡澡神清气爽的小儿子。 卫仲卿嘿嘿一笑,快走两步上前,高高举起卫无忧:“诶哟,让阿父瞧瞧,方才让陛下牵着,伤着那处没有?” 卫无忧顿时挥舞着四蹄就想逃跑。 古人真是…… 为何总是过分关注男孩儿的小兄弟?难道除了那玩意他就没什么好惦记的吗? 卫青看儿子滑得像个泥鳅,再这么蹦哒下去,万一摔了可不得了,连忙安抚道:“好好好,阿父不看了,咱们无忧长大了知道害臊了。” 卫无忧气鼓鼓的,像个小河豚看着他爹:“阿父!我说过了,咱们是平等的,你再如此,我便不理你了。” 这话杀伤力可比得上匈奴来袭。 卫青登时反驳:“那可不行。阿父知晓了,方才都是担忧你。” 瞧着儿子再无异议,卫青又试探:“听陛下说,要将正在胶西任职的董相调回来,给你蒙学。” 卫无忧还不清楚这事儿有多牛掰,晃晃小脑袋:“是的吧,若是学得好,老董也能开出事业第二春。到时候他办个学校,儿子就是他的活字招牌,把这些公卿勋贵家的小公子们全都好好收拾一顿……” “等等等等,”卫青越听越不对劲,“后面这些都跟陛下说过了?还是你自己的打算?” 卫无忧:“嘻嘻~” 卫青:“……”明白了,这小子憋着坏搞一出大的。 他张了张口,又不愿意放过这个解救董仲舒的机会。 当今陛下的脾性,他也算是有些了解,董相的天人感应是踩了大雷,怕是难有旁的机遇了。 也罢,以董相之才,还能带不了满朝文武的子侄?大汉如今多少朝臣都是受了他的恩惠点拨。 左右不过是读书的苦,问题应当不大。 乐观主义的卫大将军很快就倒向幼子的阵营,他拍了拍儿子肉墩墩的屁股,畅笑着分享一桩好事儿:“今日你献上这二法,陛下已有意,今秋囤好军资,冬日走朔方城再攻匈奴人。到时候,阿父跟你表兄,一并上战场!” 卫无忧傻眼了,没想到自己这一出献策,竟然提前了来年的战争。 小家伙紧张兮兮问:“表哥?阿父是说……霍去病。” 卫青笑:“除了他,还能有哪个日日嚷着上阵杀敌。听陛下说,这小子早就憋不住了。” 卫小忧:“……” 不愧是嗜战如命,比恐怖.分子更像恐怖.分子的霍去病。 真有你的。 7. 一个爹 操碎了心的卫小忧叹口气。 瞧见儿子一脸无奈的小表情,卫青乐开了怀:“安心吧。去病跟随陛下左右,这几年在上林苑内灞、浐一带射猎操演,早已有上阵杀敌的手段。若非具备实力,陛下断然不会由着他。” 尖刀养得久了,便是君上也生出几分真情。 卫青又道:“再说,有阿父看护着,叫他早日积累些经验也好。” 这番话,换来卫无忧表情复杂地看了他爹一眼—— 他担心的是霍去病不够神勇吗?他分明是担心这货太过神勇,他爹再一不留神“撒手没”了。 脑补一下,莽莽草原,少年带着八百骑兵深入敌后,还飞扬跋扈在敌人头上拉屎,打起了游击战,卫无忧小朋友的心情七上八下,复杂极了。 再牛逼的少年,如今也才十六岁啊。 可是事已至此。 霍去病要意气风发,要为所欲为做狂战士,那卫家小四就必须得为他多准备几道保命符。 小仙童一脸凝重,像个老妈子一般脑内规划起来。 如今已要入夏,到深秋前不过半年之期,想要为大汉的车(战车)、步(步兵)、骑(骑兵)全军系统升级作战武器和防御装备,有点不现实。况且,自古涉及军械甲胄,掌握技术的匠奴都被帝王严格看管,若贸贸然搞事,刘彻指定又该多想了。 还是得从骑兵着手。 最好是从霍去病个人入手,送个生辰礼之类。 至于送什么,卫无忧倒是不愁。 目标用户霍去病,重度军械迷,作战轻便实用需求高,他需要看看小视频了解大汉骑兵的装备配置,再瞧瞧霍去病的骑射习惯,趁早改进一套适合他的新轻骑装备。 匈奴人强就强在骑兵,这套装备意味什么,大汉武将们不会不懂。 卫无忧越想越对味儿,顺手揪一揪他爹的胡须:“阿父,表兄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卫青对儿子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脑回路毫不奇怪,秒答:“去病是腊月出生,这已经过去了。” 卫无忧面无表情“哦”了一嗓子。 啧。 今年腊月,他们都带着大军在朔方城外打仗了。 懒得再动脑子迂回的小仙童伸伸懒腰,打着哈欠道:“算了,过几日休沐日,我去找表兄一趟。” 卫青点点头:“去病确实许久不来侯府了。若是挂念,休沐日阿父带你去逮人,他呀,必然又去看那匹良驹了。” 卫青说的这匹马,卫无忧也听说过。 张骞出使塞外归来后,前年便有了西域使臣朝见,还献上两匹西域大宛马。 这大宛马实际上就是传闻中的汗血宝马,刘彻大喜,自己留了一匹,另一匹就在上林苑狩猎场上赏赐给了霍去病。 对这匹马,小霍可是当成意中人伺候着,恨不得同吃同住。 他甚至差点信了卫小四的鬼话,给马取名叫“脑婆”。 好在最后还是叫了闪光。 卫无忧想起这茬就乐不可支。 这辈子想看霍去病情窦初开,还不如等着铁树开花水倒流呢。 约定好三日后去瞧大外甥,卫青心里也舒坦多了,掂掂儿子,往上头一甩,又骑在了他脖子上。 卫无忧:“嗷嗷嗷放我下去!” 他爹这点念旧之情,他用膝盖都能猜透。 定是又觉得亏欠小霍了。 从前,卫家还在平阳府做奴时,孩子们都跟着大母(祖母)卫媪居于平阳府,后来,卫子夫得了机缘入宫,他爹才开始频繁出入宫闱禁地,伴君左右。 卫家人就此搬出平阳府,在长安有了属于卫氏自己的小宅院。 亲眷团聚家中,大伯尚存人世,就连霍去病这小子都还是个粘人的团子精。 对他爹来说,那些日子,定是一笔温馨治愈的精神财富。 后来呢。 卫家崛起,可大伯,却再也没机会看到两位姑母高嫁,卫青拜为大将军的模样,就此病逝了。 大母自此不愿再留长安,独自回了封地的长平侯府内。 而他那位少年意气,自有傲骨的表兄霍去病,也在成为侍中后,请了陛下旨意独立门户,不愿再做他人庇佑下的小公子了。 卫无忧十分理解他爹那种心境,但并不妨碍他伸出爪爪捏他爹的鼻子,挠他爹的脸。 “放!放我下去!” “阿父,你再这么开心,我就要怀疑霍去病才是你儿子了!”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吓得卫青啪叽就蹲在地上,把儿子放下来:“胡说,你才是阿父亲、亲生的儿子。” 给人吓得都结巴了。 卫无忧落地,抚平衣摆,正好瞧见卫青身后站了一排的兄长们,便看热闹不嫌事大道:“那阿兄他们呢?” 卫青毫不犹豫:“粪坑里捡来的。” 众兄长:“……” 卫无忧:“……” 您是粪坑上的守望者吗? 记仇的卫家小子们将卫大将军团团围住,左右包抄,专挑他身上的痒痒肉使劲攻击起来。 卫无忧小盆友淡定的迈着小短腿离去,深藏功与名。 趁着有精力,他还得看看视频做准备呢。 * 长安郊外,八水绕上林。 建元三年,武帝命人大规模在秦朝旧址基础上扩建上林苑,一番圈腾之后,上林苑便成为山水林木繁茂的大汉皇家苑囿。 刘彻最喜欢的,便是在里头养上许多飞禽走兽,春秋之际,带上武将骑奴尽兴射猎。 也是因此,卫青霍去病等人被特许可以出入围场地界。 马背上,卫无忧颠儿颠儿的坐在他爹怀中,屁股都要颠成八瓣儿了。细皮嫩肉的小仙童吃不了这份苦,一开口都发出了羊叫:“阿父,怎么还不见表兄?” 卫青在马背上稳得很,垂眸看一眼儿子,畅笑着加快马速:“这不就在坡下吗。” 卫无忧顺着他爹的目光望去—— 暖烟晴日,风吹草低。 青碧色的草坡上,躺着个身穿绛色骑兵服,脚踩长靴的束发少年郎。 听到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他也不回头,随手摘了手边的马齿笕,打个口哨唤不远处的黑马过来,喂草之后,单手一撑,便跳起来翻身上了马背。 可不就是霍去病么。 卫无忧挥挥小手:“表兄~” 霍去病操纵着缰绳,控马左转,侧目笑道:“稀客啊,舅父竟舍得带着无忧出门来骑射。” 卫青几天没见这小子,瞧着似乎又冒高了一大截,都比自己高了,忍不住笑道:“无忧惦记你,我猜到今日休沐你会在此,便带他过来了。” 马上的少年扬了扬眉,笑着看向卫无忧:“找我?” 卫无忧本能往他爹怀里一缩:“……不行吗?” “自然可以。” 霍去病废话不多说,驾马上前,从卫青怀中嗖地提溜走了卫无忧,放到自己马背上,满腔得意道:“闪光,带我这好兄弟飞一趟!” 黑马闻言嘶鸣,疾驰而去。 卫小忧被霍去病紧紧护在怀中,天旋地转,看整个世界都马赛克起来。 他就知道…… 想见霍去病,得先豁出半条命。 这小子是不是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身体机能逆天啊? 为了保住剩下半条小命,卫无忧连忙抛出诱饵:“放,放我下去,我有正经事呢。表兄不想知道……怎么防止马掌磨损吗?” 先用马蹄铁,把这小子稳住。 几乎是他话音落的瞬间,霍去病便勒住缰绳,单手夹着卫小四跳下马,而后随意盘坐在草地上,笑道:“说吧,若是骗我,今日这马背你可别想下来。” 卫无忧:“……” 8. 一个爹 又威胁人。有你这么当哥的嘛。 卫无忧鼓着脸颊,深吸一口气,也跟着盘腿在草地坐好:“我要说的东西,叫做马蹄铁。” “马蹄铁?”霍去病只听名字,大约也能猜到什么材质,眉头蹙成一团,斩钉截铁道,“要折磨我的马儿可不行。” 卫无忧嫌弃脸:“放心吧阿兄,全大汉都没人敢欺负你脑婆。” 霍去病还挺得意:“那倒也是。” 卫无忧懒得搭理他,瞧一眼牵马追过来然后默默坐在一旁的老爹,准备举个例子。 卫四轻咳一声,伸出小胖手,比划着自己的指甲:“假设我如今是一匹马……” 话没说完,霍去病打断:“什么品种,颜色?” 卫青:“儿啊,你怎么能是马!” “假设,就是比方,打个比方懂吗!”卫小四瞬间暴走,随后一秒回归正题,“假设我是一匹银白色大宛马……” 霍去病极度舒适,看幼弟的眼神都怜爱起来。 卫无忧抖了抖,严肃的将小胖走的手指撑在草地上:“那么,我的手指就相当于马匹的腿,而我折下去接触草地的指甲,就是马蹄子。” 其实它还有个更专业的词,叫做角质层。 马蹄磨损,实质上就是角质层磨损,暴露了活体角质,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马蹄。 把这玩意想给他爹和阿兄讲明白不容易,还是打比方,让他们的概念来得快一些。 卫青和霍去病若有所思,他们都是时常亲自照看坐骑的人,略做思考,就知道这个说法站得住脚。 卫无忧趁热打铁,将自己的指甲蹭着地面磨来磨去:“野生马匹自己会调节马蹄损耗,可是军马不行。它们消耗大,有时候过度磨损,把指甲磨没了,就变成用肉接触地面驮着骑兵奔跑了,能不疼嘛。” 霍去病很聪明:“所以要用马蹄铁?” 小仙童狡黠一笑,随手捡了枚草叶,垫在指甲底下:“沿着马蹄的外形轮廓,用铁钉钉上马蹄铁铁片,马不会感觉疼,还能防止马蹄开裂的状况。” 卫青追问:“若是马蹄铁磨损了呢?” 卫无忧:“那只要撬开铁钉,更换马蹄铁掌就好啦。” 半晌无人再说话,卫青与霍去病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跃跃欲试。于是,不等卫无忧发话,霍去病已经抢先一步拎起他,夹在腰侧就这么丢上了闪光的马背,而后自己翻身一跃,对卫青的方向道:“舅父,南军,期门大营。” 南军掌管宫门禁卫和宫中巡逻,其中,期门军则是刘彻亲自组建的一支特殊骑兵团,也可以当做大汉骑兵改造的试验田。 期门中左骑八百,右骑九百,均从河西六郡选拔,而营中负责后方事务的则称为“羽林孤儿”。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战死将士的遗孤,因为身负工匠技艺,才没有去羽林军,而是给期门做支援。 卫青对大外甥的行事机警十分满意,畅笑着驾马追上:“好!” 武将的行动力,真是说风就是雨。 可怜的卫无忧小朋友风中流泪,揉着屁股,咬牙陪卫霍闹腾。 毕竟,让长平侯府的铁匠造这东西有外传的风险,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羽林孤儿值得信任。 马作的卢,风驰电掣。 三人很快就到了京郊营地。 期门军中,习得军务和技艺的遗孤们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话不多,大多时候安静做着自己的事情,望过来时眼神中没有光,只觉掉进一口憋着愤懑的深井之中。 霍去病一改往日不羁,对这些人的态度称得上温柔亲切。 少年郎牵着小萝卜丁,朝相熟的伙计打招呼:“杜大,有空给我做个东西呗,十万火急越快越好,改日请你上燕回楼吃酒。” “叮叮当当”的打铁炉子边,黝黑的少年光着上半身,肌肉紧实,朝卫无忧他们在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眼中顿时有了光芒:“去病!” 霍去病笑着上去碰了个拳,低声附耳:“寻个单独的营帐。” 杜大没多问,拽了汗巾抹抹手,带着三人七扭八拐到了僻静处,钻进帐中。 杜大开口:“要什么东西?” 霍去病低头瞄一眼卫无忧,卫小四只好道:“是马蹄铁。可有纸笔?” “有的。” 干他们这种行当的,通常都会接到主家的图纸,这帐中也备了些笔墨以备不时之需。杜大只当这小公子是为他阿父要的,谁知递过去以后,却看卫无忧熟练的画起来。 杜大震惊看向霍去病。 小霍此时很是得意,跟卫青简直如出一辙的炫耀脸。 杜大顿时就心如止水了。 卫无忧压根儿没注意三人这番互动,专心将马掌部分画下来,留几个孔,用几个铁钉,钉长用多少也都做了特殊标注。 杜大从工匠角度对着图纸赞叹半晌,拍拍胸脯道:“放心,不出一个时辰,便可打出小公子要的东西。” 这头开始叮叮邦邦干活儿,卫青便带着两个小的去靶场转悠。 卫无忧长到这么大,还没学过拉弓呢。 西汉的弓箭比起秦朝进益颇大,箭头选择用金属材质,多为铁质或是青铜,分为四棱镞和三棱镞两种。 霍去病人在马上,搭弓射箭,百步的距离便已射穿了靶心。 卫无忧很上道的大力鼓掌起来。 牛!谁看了不说一声好视力呢~ 可惜小霍对自己不满意:“听说匈奴善骑射者,能在百步之外毫不费力射杀目标者。” 卫无忧:“……” 百步之外得是个远视眼吧?老了得戴老花镜才能看清诶。 相比儿子的抓不着重点,卫青则是无奈的笑笑:“你又不是马背上长大的,当以长补短,循着他们的弱处给予致命一击才是。” 霍去病握紧了手中的弓,大喝一声“是”,惊得卫无忧骤然回神。 对哦。 以己之长,攻彼之弱,这才是上策。 对每一个大汉人来说,匈奴都是面目可憎的外敌。 他们常年游击于大漠南北,骑兵悍匪不是在草原狩猎,便是在边境掠夺进犯。若是打不过,还会脚底抹油溜走。 至如疾风,去如闪电,实在难应付。 可就是这样的匈奴人,他们却十分不善于学习,不爱动脑子。 据卫无忧了解,大部分匈奴骑兵都没有基本的盔甲,只有少数重要头领,才会穿着东拼西凑来的汉人甲胄作战。 另外,匈奴人的马虽好,骑术也精湛,可是却没有基本的马鞍,只用皮革垫在座下舒适一些,像是高桥马鞍、马蹬这种大汉都没有出现的产物,他们就更不可能有了。 这两样加上马蹄铁,凑个马具三件套,便是卫无忧想到的第一份大礼。 小萝卜丁的眼中因为兴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大大方方开门见山,将高桥马鞍和马蹬一通介绍,满眼都写着“快夸我”三个大字。 如今的大汉,广泛使用的还是坐垫式马鞍,一旦奔跑或是长时间马上作战,这种鞍具就会不可避免的让人因为多发力而疲劳。 而所谓的高桥马鞍,就是后世已经普遍应用的马鞍雏形。 它以木质为主,前后都有鞍桥,前直后曲,人坐上去舒适又稳固。 对擅长奔袭作战的霍去病来说,便可以利用这种纵向的稳定,在疾驰的马上进行射击,大大提高了准头。 而马蹬这东西就更不用解释了。 以大汉的冶炼技术完全办得到,不过就是个铁环罢了。却能真正为腿脚部位提供一份稳定,作战起来事半功倍。 在霍去病心中,卫无忧是卫青的后人,会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那都是应当的。 就像他天生就该上战场一样。 因此,比起卫青有些担忧的复杂神色,霍去病可简单多了。 他开心,索性使劲儿揉搓幼弟的脑壳:“你这小脑瓜不错啊,再长几年,给阿兄也能做个军师。” 卫青脸一黑:“做什么军师!” 霍去病才不管他舅父有多黑,扛着小家伙往营帐里奔:“走,现在就去跟杜大说,让杜大一并都给做出来!” 四肢乱晃的卫无忧直接暴走:“啊!阿兄你为什么总拿我当个货物扛来搬去!” 被责怪的小霍笑了笑,扛着人的姿势可一点没变。 营帐中,杜大刚刚进行到收尾工作,就迎来火急火燎的兄弟俩。 霍去病:“你来说。” 卫无忧炸毛:“放我下来!纸笔!” 这回画得图可就带了些怨气,等卫小四画完,杜大笑着接过图纸,定睛一瞧,瞳孔顿时放大,咬着发白的嘴唇看向霍去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霍去病拍拍他肩膀:“能做吗?还得试试实战性。” 杜大狠命点头,眼白里带着些细密的血丝,叫卫青不禁想到他那个身中数十箭战死沙场的护军阿父。 卫无忧低下眸子,看向杜大脚上那双军营通用的长靴。 羽林孤儿,短短四个字,也不知背后掩盖了多少家破人亡。 大汉与匈奴,积怨已经足够久了。 当年高祖刘邦死后,惠帝三年春,孀居的吕后便曾收到单于冒顿来信羞辱,说陛下守寡,孤王丧偶,不如“两好合一”。 吕后震怒,却因白登之围的耻辱历历在目,朝中无将可用,只得听了季布的劝谏,忍气吞声蛰伏下来。 这一忍便是六十三年。 元光六年,也即是五年前,刘彻终于正式开战反击匈奴。 从此之后,大汉的公主与钱粮不必再流水般送去示好,边境有了朔方、五原郡等新城,百姓才越来越有了希冀。 卫无忧真心实意想。 他必得与阿父阿兄一道,护住这份希望才是。 9. 一个爹 日暮西斜。 霍去病估摸着时辰,没再催促杜大,只约了三日后与卫青一道过来,试试这几样马具成效。 回都城内的路上,许是少年郎心情好,竟破天荒的没有快马奔驰,而是单手护着只到他胸前的卫无忧,一手勒着缰绳,马蹄声哒哒,富有节奏的响在林间小道上。 正是春末夏初,山间树畔,开满了秦岭一带随处可见的春兰;树与树的枝丫遮天蔽日,就连石壁上的苔藓,也自成一方微观小世界。 卫大将军驭马坠在后头:“你们兄弟就该趁有空闲,好好亲近些嘛。听说董相已从胶西出发,下月便能到达京都,无忧接下来可就没有悠闲日子喽。” 霍去病大约是从刘彻那儿听说过此事,倒是不意外,只随意敲了幼弟一个脑瓜崩,笑得幸灾乐祸:“那不还都是他自己求来的。君上可说了,得董相蒙学后,你若没长进,可得重罚。” 卫小四一听这话,不可置信的看向他爹。 刘彻这皇帝当的可真够闲的啊,管天管地还要管武将家的儿子拉屎放屁? 他这种掌管重兵的外戚之子,不应该越不学无术越好吗。 卫青见幼子吃瘪,也不禁畅怀大笑:“此事是你与陛下的约定,阿父可没法插手。” 卫无忧:“……” 行,没法插手是吧,那他可就随便发挥了。 卫无忧摇晃着脑袋,脑后扎起来的小揪揪狠狠拍打在霍去病脸上,挠得小霍又扎又痒,连连打起喷嚏来。 卫无忧小朋友顿时摇的更欢了:“我又不怕,董老头儿专研《春秋公羊传》吧?” 卫青闻言,不禁“啧了一声:“无忧。” 幼子向来知礼,怎么这回对陛下钦点的开蒙恩师如此称呼。 卫无忧回头,遥遥望后方,像个被土匪头子偷走的可怜小孩儿,弱弱道:“那,老董头儿?” 霍去病笑岔气:“有区别?” 区别不大。但这也不怪他啊。 董仲舒卸任胶西国相,再无官职称呼。人未到未行拜师礼,称呼“师傅”似乎也不合适。以他这点儿浅薄的学识,只能跟着汉代人,喊一声“老丈”之类的。 瞧见儿子满脸委屈,卫青心软了,叮嘱道:“董相虽然卸了官职,可依然是先皇与当今陛下亲命的博士,便暂且先如此称呼吧。” 西汉时期的博士继承了秦制,须得博古通今,以备朝廷顾问。刘彻尊儒之后,博士变成了专门传授儒家经典的学官,称作“五经博士”。 所谓五经,自然是诗书礼易春秋。 而董仲舒便是春秋公羊学派的博士。 时隔多日,卫无忧终于在他爹的科普下,明白了刘彻能把董仲舒给他是多牛掰的事情了。 这是教幼儿园直接用上了顶配大拿。 像老董这样的人得干牛掰的事,可不能浪费了。 卫家小四脑子一转,又开始憋馊主意了。 他试探问:“阿父,不是说军饷吃紧才回来的吗,今秋就出发去朔方城,仓廪府库可还充足?” 卫青忧心忡忡:“陛下说会想法子,再苦再难,匈奴都必须得趁早打。” 至于仓廪中的贮谷贮米,府库中的金帛武器,卫青心中再门儿清不过—— 有,但这还不够。 若能征得世家些许财帛相助,想来,这场仗便是大获全胜也无不可。 卫青没再跟儿子讲这些朝中事,岔开话题,问起了马具三件套的用法,卫无忧对他爹跟他哥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起来。 等到回了侯府,爷仨都嗓子冒烟,出了一身臭汗。 大殿主位上,阳信公主埋怨地望了卫仲卿一眼,终究碍着小辈在场,给他留了面子:“快去好好洗洗,叫人特意给你们准备了蓬蒿牛羹,洗好了趁热用。” 一听有牛羹可食,卫家的小子们都雀跃起来。 卫伉刚从阳信请回来的私学师傅那儿出来,饿的前胸贴后背,只等阿父跟幼弟就位呢。闻言与卫不疑对个眼色,扛起卫无忧就去梳洗。 毕竟,在大汉能够吃一次牛肉可不容易。 无论在先秦还是西汉,耕牛都作为重要的劳动力受到保护。谁家若是偷偷宰杀了身体状态完好的壮牛,那可是要受到严厉的惩戒的。 贵族若是想食用牛肉,还得遣人去打听哪个农户家有将要老死的牛,排着队进行购买,才算是守法的吃牛肉方式。 除此之外,便是匈奴人养在草原上的牛羊了。那肥美的滋味,岂是将死的老牛可以比拟的。 这回奇袭高阙,卫青得了牛羊上千,确实是好生给大军改善了伙食。 父子几人落座,只见独榻的案几前,各有一碟拌好的鹿肉丝儿,一碟凉拌胡瓜,春日最后一茬酸竹笋,再配着大海碗盛着的蓬蒿牛羹,叫人不禁胃口大开。 卫无忧人虽小,却用着比他三兄卫登还要大的碗,然后先卫登一步,吃了个干净。 他满足的拍拍圆滚滚的肚子:“三兄,吃得完吗?” 卫登闻言,连忙不舍的护住小碗:“我能。” 卫无忧被这举动可爱死了,忙哄道:“行行行,你吃吧。” 侯府虽然随了公主的习惯,分桌而食,但只有自家人的时候,规矩并不大。只要不是太过分,阳信对这几个小子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只是今日,小食才用到将末时,家丞匆匆来报:“公主,家主,李老将军带着孙子登门拜访,。” 阳信和卫青对视一眼,嗔怪道:“瞧瞧,叫你们再自报家门,李广上门了吧。” 卫不疑嘿嘿一乐:“诶嘿,飞将军没迷路诶……” 话音未落,脑门上被卫青赏了一根食箸。 阳信问家丞:“可说了,所为何事?” 家丞满面复杂,眼神似有若无瞥向卫无忧:“老将军说是……来致歉的。顺带还有一桩事,请求卫小公子应下。” 阳信:“……” 卫青:“……” 这小子,别是又干什么坏事儿了吧? 阳信的眼神很严厉,而卫无忧小朋友的眼神更是无辜迷茫。 他干什么了? 这李广小老头儿,别是故意陷害他吧? 众人面面相觑,索性一齐起身,去会客一探究竟。 长平侯府,前厅。 李广一身武将装扮,发间已见花白,只是目光威严,精气神尚佳,显得整个人都年轻不少。 双方家长见面,谁也没提打架的事儿,先是一顿客套。 等全员落座之后,李广郑重起身,跟孙儿招招手。 李禹被他爷爷提溜着,蔫了吧唧到到卫无忧跟前,哭丧着脸道:“抱歉,那日不该对卫小公子出手的,是李禹不对。大父已经狠狠教训过我了。” 卫无忧嘴角一抽,莫名想笑。 确实是狠狠教训一顿啊,瞧给孩子打的,屁股都不敢放下正儿八经跪坐下。 李禹见卫无忧不说话,只似笑非笑看他,有些羞恼,但回头一看爷爷,还是梗着脑袋道:“就是,卫小公子能不能原谅我,让我也跟着在侯府……蒙学啊。” 卫家众人:“……” 懂了,原来是为这事儿来的。 相比卫青和阳信的为难,卫无忧则开心多了。 他正想着怎么让董仲舒发光发热呢,机会不就送到眼皮子底下了? 李广背后可是陇西李氏,这样的世家,不宰白不宰。 正好,他爹打仗不是还缺钱嘛! 老董这春秋博士的名号一打出去,不信这些世家不心动。 卫无忧想到这里,露出自认为和善的笑容,拉住李禹道:“只要五万钱一学年,就能得到董仲舒现场教学。来吗?” 李禹:“……” 大父,这学还念吗? 10. 一个爹 10 书肯定是要念的。 自打元光元年,陛下完备察举制后,岁科文法变成了入仕的重要途径。李广念及家中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不得不早日为孙子谋划出路。 本朝孝廉出身,才算清流正途。 能背靠大儒董仲舒,花点钱,李广并不觉得过分。 遂问:“卫小公子,何谓一学年?” 卫无忧眼瞧有戏,顿时来了精神,现编的有鼻子有脸的:“回郎中令,学年就是董博士完成一阶段教学目标所需的时间,等同于一年。一年又可分为两学期,学期到下一个学期之间,董博士会在寒冬酷暑休假一个月,届时,学生会有博士布置的民间实践科目需要完成。” 卫无忧侧目,观察着李广的表情变化补充道:“另外,每个学期都会有策问考核,若没有达到博士要求的最低分值标准,还得重返上一学期补上才是。” “郎中令您看如何?” 小仙童句句在理,仿佛董仲舒真的有此安排一般。 阳信长公主垂眸听着,越听越觉得离谱。 这不像是陛下惯来的行事作风,她心中将信将疑,朝着合榻另一侧的卫青递去个眼神。 卫仲卿接收到夫人的眼刀子,依旧沉着冷静,回了一个“稍安勿躁,且看儿子表演”的安抚眼神。 夫妻俩一番眼神交流,李广却并未注意到。 老将军习惯性抚一把胡须,点头称赞道:“不错,有先帝特命的董博士亲自教授,老朽自是放心。只是,这束脩……” 李广话未说尽,眼神瞟向卫青,意思确很明显了—— 嫌贵。 束脩这东西自古就有,《礼记》中便记载“以乘壶酒、束脩、一犬赐人或献人”,古人尊师重道,因而,李广很轻易就接受了要给钱的设定。 现今就是觉得五万钱一年贵了,想从卫青这里走个同为武将的情面,讲讲价。 卫仲卿旁的都好说,只是但凡涉及到幼子,就什么话都不顶用了。 他淡笑着,告饶糊弄道:“郎中令有所不知,董博士卸任回京一事,是陛下私下与我这幼子所言,我亦是说不上话啊。” 李广一听这话,顿时生出些顾虑。 为人臣子,少不得要时时揣摩陛下的心意。他不敢确定此事是否是陛下授意,试探问道:“敢问小公子,此事可是陛下的意思?” 卫无忧毫不犹豫:“是哒。” 让董仲舒给他蒙学,确实是刘彻的意思啊。 李广闻言,心思顿时熄灭了一半。 卫无忧小朋友偷笑。 来了大汉五年,他研究得最多的唯有两样。一曰吃,二曰他老爹的工资。 要讲清楚大汉中央官员的俸禄,还得从当前通行的货币说起。 打从高祖刘邦时,为了让大汉的货币尽快压制前朝秦半两,便放开了私人铸币,民间因此出现了许多外形相同、重量却相差五六克的私币。 这种缺斤少两的私币,被统称为“榆荚钱”。 之后,吕后当朝,虽然明令禁止私铸钱币,却阻止不了“榆荚钱”的四处流散。一直到文帝也就是刘彻的祖父上任,重新放开私钱,对钱币进行整改,通货膨胀才有所好转。 这时候起,大汉开始流通一种叫做“四铢半两钱”的币种。 这种钱币依旧没有脱离“秦半两”的圆形方孔形态,只是在外层铸有一圈外廓,且规定必须由铜锡制成。刘彻登基以后,对币制进行查漏补缺,民间那些铅铁混铸的“榆荚钱”受到严惩,如今,四铢半两钱已经稳稳受到全大汉的认可。 那么,这种情境下,卫青他们的薪水怎么样呢? 卫无忧觉得,还真挺高的。 就说他爹,不算封侯的食邑,仅仅官职年俸已经达到四千石;而李广任职九卿之一的郎中令,也有中二千石。 按照一石粮食一百二十钱的置换比例,飞将军这时候年俸禄至少在二十四万钱以上。 那为了子孙后代的教育事业,一年花五万钱好像也还好? 卫无忧脸颊红扑扑的,喝了一口凉茶降降温,打算再给李广加点料。 他看向身侧的卫伉,:“我记得先前大兄提过,鸿都门学一战后,公孙丞相也有意让子侄前来念书。” 卫伉吃瓜正开心,突然被幼弟点名,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对上卫无忧黝黑发亮的眸子,骤然打个冷颤,连连点头:“是,是。” 大兄能反应过来,应和两个字,卫无忧已经很满意。 他接过话头:“上次鸿都门学斗殴事件后,陛下不许大兄他们再去读书,各家勋贵很快也会得到风声,董博士门下弟子,想来是不缺的。” “今日收郎中令这五万钱的束脩,已经是打了折扣,价自廉平。” 李广立马就坐不住了。 什么,公孙家的也要来,万一抢先了,岂不是还要更贵? 飞将军这回多少是带了点私人情绪在里头。 他们陇西李氏在世家大族中,世代封侯,只是到了他这里,处处不顺,一直没能得封。反而是北地义渠的公孙家族,如今已经出了南奅侯公孙贺,合骑侯公孙敖,这都是跟着卫青多次出生入死的兄弟,肯定不会收费太高。 至于卫无忧方才提到的丞相公孙弘,那是齐地菑川人,虽与其他两位将军不是一个地方的,那也算是同宗同源,又是大汉“以丞相封侯”的头一位。 他不差钱。 况且,他家子侄前几日被罚不能去鸿都门学,也有卫伉的缘由。以卫家向来的为人做派,必然会同意他们来读书。 李广越想越多,生怕夜长梦多,当场便要与卫青定下李禹来读书的事情。 可怜的李禹委屈巴巴看一眼大父,又幽怨的望向卫无忧。 卫无忧小朋友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计较,立刻跟李广打小报告:“郎中令,您家小公子一直瞪我,好像我抢了他的钱一样。” 李禹瞠目结舌,还没来得及张口,喜提他大父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卫家小四笑眯眯:“小公子,要多听你大父的话,别老惹他生气。” 李禹:“……” 以后就要跟这货一起念书吗! 听着大父和卫府敲定一些念书的相关事宜,李禹欲哭无泪,默默仰头望天—— 啊,天好蓝,人生好难。 卫无忧一抬头,看见李禹生无可恋脸,顿时乐开怀。 这小屁孩儿还挺有意思,比他爹李敢好玩。卫无忧索性趁着送人出门的空当,悄悄拉住李禹:“上回打架,你是被谁喊去凑数的吧?” 李禹被戳破,梗着脖子道:“我才不是凑数的!我跟大父和阿父一样,以后要上阵杀敌!” “嗯嗯,有志气。”卫无忧哄道,“既然要念书,不如拉着你那帮朋友,一起做个伴如何?” 李禹警惕地看了卫无忧半晌,脑子也没转过弯来:“你又耍什么花样。” 被怀疑的小仙童袖着手,眨了眨无辜的黝黑眼眸,淡然答道:“我能干什么,还不是看你害怕,让你带点人来壮壮胆子。” 李禹这种流鼻涕的小破孩儿怎么斗得过全身上下十个心眼的,竟然很快就被说服了。 小破孩高兴极了。 对呀,他怎么就没想到带人去呢。十个人一起去,卫家兄弟的场子不就丢完了? 那他也就不用再怕这个可恶的卫小四。 被完美洗脑的李禹心满意足跟着大父离开,长平侯府内,一直没开腔戳穿的卫青夫妇,这时候开始关起门来审儿子。 主要是阳信长公主来审,卫青负责在中间当个墙头草。 阳信冷眼瞧了儿子一下午。见他既不珍惜陛下的特别恩赐,还如此“坑骗”董仲舒和李广,心中有气,语气严厉了些:“你今日究竟又在盘算什么?” 卫无忧本就没打算瞒着,一五一十交代了:“阿父说,这一仗缺军饷呢。” 悠哉悠哉围观的卫青:? 阳信瞪一眼卫大将军:“卫仲卿,你又同无忧说这些朝政军务!” 卫青:“……” 臭小子用起兵法倒是无师自通。 被卫无忧拿着国事一堵,阳信长公主也不好再批评,只能无奈冲卫青道:“军饷那么大的开支,哪能靠个束脩就凑齐了。” 卫无忧笑得像个小狐狸:“阿母,您可别小看了这点钱。陛下完备察举制之后,孝廉当先,世家勋贵为了搭上儒学,可是很乐意掏点银钱的。咱们开好了这个头,陛下还愁没有可观的进项吗。” 阳信皱眉,想得长远:“这往后若是变成买卖孝廉,于国无益。” 这回卫青很是赞同长公主的想法。 卫无忧反倒嘿嘿一笑道:“到底是买卖孝廉青云直上,还是花钱买罪受,等董博士来了,他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卫青与阳信长公主对视一眼,就知道幼子这是已经有主意了。 而且多半是馊主意。 这事儿阳信已经不好插手,提醒道:“明日上朝,你还是将此事报给陛下吧,由他来定夺。” 卫青爽快应下。 咬了一口甜桃的卫无忧心中却觉得,刘小猪多半会半推半就,装糊涂给笑纳了。 这就是他们老刘家的一贯传统,臭不要脸。 * 几日之内,气温越来越高。 卫无忧去花房查看过数次他爹带回来的植株后,决定带着葡萄藤和胡椒木去找张骞一趟。 张骞与他堂邑父从西域逃回来之后,被刘彻授了个从四品太中大夫的官衔。 他那位匈奴妻回京不过一年,便因适应不了长安的生活病死。张骞自此再未娶妻,专心研究整理着西域之行的各项资料,空闲时候,再侍弄侍弄带回来的胡瓜、胡蒜等物。 卫无忧今日刚到张骞府上,便看到张骞伯伯正挽了袖子裤腿,正往土地里种什么植株的种子。 小仙童迈开短腿跑过去,好奇道:“伯父,这时节了,种的什么种子?” 张骞直起弯着的腰,抬眸见是卫家小子,笑道:“胡麻啊,回长安的时候带了一把,这几年留种之后,今年便可以大范围种植了。这东西出油多得很,只可惜只能用来织造麻布。” 卫无忧:? 胡麻?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就带回胡麻了?这不就是守着宝贝不会用嘛。 吃了五年动物油的卫无忧小朋友顿时热泪盈眶。 所谓胡麻,就是芝麻,其中含油分高过一半,一石胡麻便可以得到四十斤芝麻油,算是最易得的榨油植物之一。 而如今的大汉朝,春吃牛油,夏食狗油,秋冬多用猪羊油,但换来换去,全都是动物油脂,压根没有植物油的概念。 卫小四把什么葡萄藤顿时抛之脑后,搓搓小手,对着芝麻种子咽了咽口水,道:“伯父,或许……你知道压榨菜油吗?” 张骞:? 11. 一个爹 张骞自然是没听说过的。 什么榨油,这年头能弄点猪肉日晒、烘烤或是熬制后,收集冻油成脂膏,便能在用饭时抿上一口荤油味儿了。 膏油煮肉,亦或是在烧烤刷上薄薄一层,已然算是张骞眼中绝对可口的美食。 此时,卫无忧突然提了榨取植物油,张骞虽然闻所未闻,但却很清楚一点—— 卫家小友十分会吃,他能拿出来说道的东西,必然了得。 想到这里,张骞站直了身子,探手取下头顶的麦秸草帽,煽弄两抹凉风,拔腿从田埂间出来:“仔细跟伯父说说,你那个什么植物油?” 春末夏初的晴日,阳光耀眼的让人睁不开眼,张骞说完话,正巧走到卫无忧身边,顺手就将那顶宽檐却破破烂烂的麦秸帽扣在他头上。 大帽子顺着小脑袋一滑,“吧嗒”遮住了卫无忧的双眼。 小仙童这会儿变成了小牧童,一边双手扶着帽檐向后拨弄,一边仰着头解释:“方才伯父也说啦,胡麻出油量很大,对吧。” 张骞点头:“正是,可这东西中看不中用啊。” 他也曾尝过,压根入不得口。 卫无忧嘿嘿一笑:“那是因为伯父少了几道工序,没有过掉里头的杂质。” 所谓榨油,必得从炒干开始。 而西汉时期,菜肴的主要做法便是煮、蒸、烤、煎四类,因为没有植物油,他们的煎甚至也是干煎或水煎,更加不会有炒菜的概念了。 为了让张骞更好地理解“炒”的概念,卫无忧打算亲自动手。 今年不过五岁的卫四小公子挽起袖子,招呼张骞:“伯父,还有胡麻吗?” 张骞亮出怀中的布兜:“哝,这是后头菜园子要种下的胡麻种子,陛下离宫还要了些去,其余的已经转交少府,分发给皇家苑囿种植了。” 小布兜沉甸甸的,这些量倒也足够演示用了。 卫无忧小朋友自信满满,觉得自己一个曾经深谙古法压榨的美食UP主,炒芝麻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遂挥挥肉手,招呼道:“伯父,我们去灶火边。” 长相顶可爱的小公子背着大草帽,前路都看不清楚,还要双手拖着张骞装芝麻的小布兜往前走。这气喘吁吁的萌态,与说话的气势截然相反,逗得张骞忍不住笑起来。 不等他这位小友反驳,张子文便一手捞过小布兜,一手相携卫无忧,配合着小短腿的步伐慢悠悠往自家灶炉去。 这一回,卫无忧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厨艺水平。 小小的身板立在案几之上,勉强才能够到灶台。他双手操着铁制的大铲子,有些吃力地解释道:“伯父请看,像这样炒干胡麻种子,可以去除其中多余的水分。这里头也大有学问呢,须得掌握好火候,夹生或是过熟,都会造成胡麻出油少,对后续榨油影响很大。” 张骞听得十分认真,眼神还得时刻在卫无忧与锅灶之间来回转换,生怕一个不小心,小萝卜丁再弄伤了自个儿。 卫无忧越炒越来劲儿。 张子文就这么望着锅中的胡麻好半晌,道:“贤侄……这处的胡麻好像焦了,那一处还是生的。” 卫无忧:“……” 你们这灶简直不是人用的。 这确实也怪不得卫小四。 大汉的灶如今都是最原始的形态,一个灶门通向灶身,单火眼,上头放置釜甑等器具用来烧饭。 这种高难度造饭工具,对火候的调节掌握完全倚靠个人经验,压根儿不是卫无忧这个用惯了现代灶炉的人能玩转的。 越来越小孩脾气的卫家四公子暗戳戳想,等他搞定了植物油,下一个就得改造这单火眼的土灶,怎么着也得利用好火力,多开几个灶眼,当成个电磁炉用吧! 张骞可不知道这小子跑毛了,只悄悄接过铁铲亲自翻炒起来:“此为炒干?那炒干之后呢?” 卫无忧回神,继续道:“碾槽碾成粉之后,上小甑蒸熟。” 这些都不过是准备工作,重头其实在两种器具的打造上—— 一个是铁圈做底,麦秆稻草编成的胚饼;另一个就是木制的大型榨油器具了。 这两样中,铁胚饼很简单,只需要将麦秆草呈放射状编好,固定在鉄圈上,便可以将蒸好的粉末包好放进去压实。 重点还是榨油的器具,它需要一根大卧木,里头要开凿出油槽,用来装胚饼,还需要梯形的楔子“木进”用来挤压胚饼,最后再来一根有分量的大撞杆,以便完全将胚饼中的油都榨出来。 卫无忧简单讲完胚饼的制作方法,便问张骞要来纸笔,画下榨油机的简笔图纸。 张骞不是第一次见识小友的功力了。 还记得去年,卫无忧头一次在他面前显示出奇特的天赋,吓得他狂奔长平侯府,跟卫青感叹“此子绝非凡夫俗物,恐怕陛下会对你有所顾忌”。 卫青当时眼神复杂,一言难尽的看着他半晌,最后只道:“子文兄安心,此事……绝无可能。” 张骞琢磨了这大半年,,隐隐约约就摸到点边界。 恐怕他这位小友,是身世成谜,或许真是上天赐给大汉的神迹也说不准。 在塞外风风雨雨十多年,张骞早已见惯了大风大浪,便是猜到些什么也不戳破,继续与小友如常往来,听他谈论一些很新的想法,而后尽己所能去帮他实现。 张子文双手捧着卫无忧新鲜出炉的图纸,郑重道:“此物我会找匠奴尽快制出来,若真能得到你说的那个可食用的植物油,陛下那里,伯父亲去为你请功!” 卫无忧正得意呢,被张骞这一番话吓得,墨迹都点在脸上了:“可别,伯父,这事儿就不要外传了吧。若是不慎,当真传到当今陛下耳中,还请伯父您先认下。” 他刚给刘彻献了两样技法,又出风头,可别让刘小猪觉得他们卫家“过分聪明”了。 卫小四重重点头,为自己的谨慎鼓掌喝彩,张骞却是一脸懵逼,看不懂卫家跟皇家这唱的是哪出。 幸而,张子文是混了多年的老江湖,很快便反应过来—— 这小子是怕自己太扎眼了。 所以,陛下与卫大将军竟什么都没有告诉无忧小友吗? 这两家子演员,真有意思。 12. 一个爹 这回张子文还真傻眼了半晌。 他不说话,卫无忧小朋友又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朝门外招招手,贴身伺候的小僮便抱着盆葡萄藤和胡椒木上前来。 卫无忧戳戳张骞,道:“我阿父从西域带了这两盆植株回来,伯父瞧瞧可认得?” 张骞回神,不再纠结于皇家与卫家角逐奥斯卡影帝的事情,打定主意专心装傻,忙活好卫无忧交给他的差事。他这么想着,只随意抬眸瞧了一眼,眼神顿时亮起来了。 “这是……胡椒木和葡萄藤!” 张骞的激动溢于言表。 回到长安这两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懊恼,后悔着没有多带一些西域的物产回来,造福大汉百姓。 卫无忧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就放心多了:“葡萄藤娇嫩,回到长安状态已经很不好了,伯父瞧瞧它们可还有救?其实还有几株孜然芹,长得很繁茂,便被我养在花房里头,今日没带来。” 张骞点头,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面前的两盆植株。 他查看一番藤条的状态,眼中满是惋惜:“这葡萄藤早已适应了西域的水土,很难在大汉种出来,加上卫将军一路奔波……” 结果不言而喻。 卫无忧挥挥手,安抚张骞:“无碍的,伯父。葡萄是锦上添花者,有没有都暂且影响不大。咱们如今不是发现了胡麻榨油,加上这胡椒木、孜然芹,也算收获颇丰了呢。” 张骞想到胡麻油,脸色好看许多,郑重应下。 两人商定好接下来各自需要准备的事务,张骞又叮嘱了几句养殖胡椒木和孜然芹的注意点,卫无忧这才带着小僮打道回府。 安车套好架后,卫无忧便登了车驾坐好。 小僮名叫刺儿,按照公子的吩咐搬运着两盆木植,不解道:“太中大夫不是说,这葡萄藤活不了了吗。公子怎的还要带回去?” 卫无忧直接甩掉皮履躺平,在垫得厚厚的毛毡上打了个滚:“你家公子何时做过多余的事情啦,带着吧。” 刺儿对他家小公子唯马首是瞻,干脆应是。 卫无忧是突然想到了嫁接技术。 有关葡萄藤的嫁接,他上学时候粗略了解过,知道如今五六月,正是嫩枝接到砧木硬枝的时候。 反正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索性死马当成活马医,待回去看看相关的小视频,或许真能折腾出点成效来。 安车上挂着的铃铛脆响,一路往闾里驶去。 * 归家之后,奔波了大半日的小仙童终于体力不支,困倒在居床上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清晨的朝阳照射在榻前,赫然已经第二日。 阳信长公主一早出了府办事,顺道为董博士挑选合适的住处。临走之前,她吩咐人掐着点送来了清早的大食。 卫无忧揉着眼坐上榻,矮几上摆着一碟子黄豆芽,竹筒里塞着香喷喷的烤鱼泥,再加一小碗五侯杂烩,瞬间就打开了迷迷瞪瞪的卫小四的味蕾。 堂屋里没其他人,卫无忧索性撩开衣摆,盘腿坐着用起餐来。 白盐一撒,豆豉做酱,调好的蜜霜浇在鱼泥上头,还带着竹筒特有的清香。卫无忧小盆友吃得喷香,没一会儿就一扫而空,满足的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 吃饱喝足,他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起来。 阿母说要去为董仲舒挑选居所?算算日子,他也确实快到长安了。 前几日还唬天唬地的卫四小公子,此刻终于犯起愁来。 糟了啊,老董这就回来了,如何才能不动声色的,让这位儒学大师跟自己“狼狈为奸”呢? 卫无忧躲在屋里钻营了小半日,憋得发闷,索性趿拉着一双厚底的屐,出了跨院,去园子里散散步。 阳光正好,庭间有一株粗壮的歪脖子桐树,此刻正开了满枝头的淡紫色桐花。卫无忧熟门熟路的甩了屐,光着脚顺歪斜的树干爬上去,坐在枝头思索起来。 所谓打蛇打七寸,一定要先麻痹老董,然后趁机…… 他正专心盘算着,突然听到庭院西墙跟下一阵窸窸窣窣声,紧跟着,闻到一股藏不住的酒香味儿。 卫无忧顺着声响,透过树缝好奇望去,就瞧见他大兄卫伉正骑在墙头,偷偷摸摸翻了墙溜进院中。 瞧瞧,动作之熟练,绝非头一次。 卫小四从树上探出脑袋,悠哉开口调笑:“好好的大门不走,大兄却偏要翻墙。我要是将此事告诉如夫人,不知道大兄这双腿明日可还在?” 卫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分明都稳落地面了,又一屁股栽进花坛泥地里头。 卫无忧被卫伉逗乐了,从树杈子上滑落,蹲在卫伉身边,随手捡了一根小树枝戳弄:“大兄这是吃了多少酒,竟站也站不稳了。” 卫伉无奈笑了:“竟躲在这里故意蹲你大兄。” 这卫无忧可真没有,于是无辜的眨眨眼,摇了摇头:“我可没有。大兄翻墙的工夫自然好,只可惜身上带着一股酒香味,想不发现也难。看来,今日与武将家公子们的射猎比赛,大兄定是收获不小。” 小仙童说着,凑近卫伉狗鼻子一闻,弯了眼眸:“喝得还是新丰酒呢。” 从前,高祖刘邦为了照顾老父来长安的水土不服,便将沛县的屠夫、酤酒、烙饼的贩夫走卒调来临潼东北,取名新丰。 这“新丰酒”便是这时候开始出名的。 卫伉食指放在唇上,连连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嘘,帮帮大兄,可不能叫阿父阿母知道。” 卫无忧了然,重重拍在卫伉腿上:“大兄安心,这点小事,我会帮你瞒着的。” 西汉人嗜酒这一点,卫无忧是深有体会。 在这个时代,下到民间上至朝廷,无不饮酒为欢。汉官典仪中,甚至规定了每年正月初一要大宴群臣,万人彻夜饮酒狂欢。 去岁,卫青天亮后从宫中回来,脸都喝成猴屁股了,人倒是还算清醒,还能从怀中摸出几枚压胜钱发给儿子们。 卫无忧还听他娘说起过,未央宫前殿殿,有一两丈长的青铜制龙形贮酒器,仅仅龙口前的铜尊,便容得下四十斛酒。 唐朝之前,一斛约莫等同于六十千克。四十斛酒,这一尊便是接近五千斤酒啊。 自从有了这等认知,卫小四便见怪不怪了—— 卫伉已经到束发之年,又是武将家公子,稍微喝一点点酒,只要不是大型聚众,也不算什么。 只不过,卫青这人自有一套行事准则。不论是军中练兵,还是家里练儿子,都得设下个条条框框遵守。 长平侯府第十条家规便有约束,曰“骑马不饮酒”。 卫伉一直对此颇有异议,倒是卫无忧挺理解他爹的—— 这不就是禁止酒驾嘛。 小萝卜丁安抚好卫伉,这才将话题带到自己想问的重点上:“大兄,过几日董博士就要到长安了,等他落脚收拾妥帖,咱们家是不是得登门拜访一下?” 他此番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奔着和董仲舒统一战线去的。 卫伉没想那么多,点头附和:“董博士要来我们府中开设学堂,确实该去问候。” 卫无忧又道:“若是去了,总不好空手去吧?” 卫伉:“你说得对。那我们带什么?” 卫无忧琢磨着:“不如……就带上好酒好菜,再备些日常用物送去吧。听闻胶西这几年治下愈差,董博士在那里出任国相,定然吃不好睡不好。” 说了这么多,他就是想给董仲舒灌酒。 人灌醉了,事儿也就好应下了。到时候老董再醒来想反悔,也是莫得可能。 卫无忧设想的喜滋滋,被他兄长当头泼下一盆冷水:“这主意不错。听阿父说,董博士从前在岁首大宴上,就特别能饮酒,东方朔还赞他是千杯不醉。” 卫小忧:“……” 大意了。 怎么就忘记了,西汉人虽然爱喝酒,可他们喝来喝去都不过是低度数的压榨酒,酒精度数翻不过3-5°。 这顶多尿频尿急,哪就轻易醉了呢。看来,还是得让老董尝试尝试蒸馏酒的威力。 毕竟酒到位了,情分才能跟上。 卫伉看着面前缩成一小团的幼弟突然笑了,顿时毛骨悚然,打了个冷颤:“你……又想什么坏事儿呢?” 卫伉实在猜不透幼弟。 他时常怀疑兄弟四个的脑子,是不是全都长岔了集中在无忧身上? 卫无忧能有什么坏心思。 他不过就是看卫伉刚刚犯了家规,想借着他的名义自制蒸馏酒罢了。 谁让他这短胳膊短腿的,还没资格碰酒呢。 卫无忧谋定而后动,对着卫伉卖萌一笑,语气里满是狡黠:“阿兄,你明日能不能瞒着阿父阿母,寻些米或谷子来?” 卫伉尚未及冠,被卫青的铁血家规管教着,兜里整日都是空空如也。 这事儿他从来没提过,毕竟当兄长的,丢什么都不能丢了面子! 他琢磨着幼弟这小不点,也要不了多少粮食,便大方道:“咱们长平侯府还喂不饱你?说吧,要几碗?” 卫无忧:“不多不多,先来一斗吧。” 卫伉:? 一斗三十斤,你是小猪猪拱饭吃啊! 13. 一个爹 卫伉那脑子,就从来不会拐弯儿。 他满脸震惊又迷茫地望着幼弟,好像一只找老妈的小蝌蚪。卫无忧与他兄长朝夕相处五年,早已熟知此人尿性。 小仙童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拉着卫伉踱步到树下坐好,循循善诱道:“大兄难道就不想尝尝足够醉人的佳酿?” 卫伉忍不住咽一口唾沫:“自然想啊……忧弟,你不会是要自己酿酒吧?” 这孩子,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卫无忧长舒一口气:“我若酿成了,大兄便知道何为醉酒的滋味了。” 卫伉摇头,摆动手指,这会儿还挺自得:“你阿兄也是千杯不醉赛神仙,长安武将家中,还没有能喝过阿兄的同岁呢。” 卫无忧化身毫无感情的夸夸机器::“哇,大兄真棒。” 啧啧。 三度的酒,你也好意思炫。 卫伉被“夸”的喜滋滋,顿时觉得一斗粮也算不得什么,有这么个知心的弟弟,他就是要天上的星也得摘下来。 遂道:“忧弟要粮,是打算自己做酒曲,然后压榨酒吗?” 卫伉这话倒是提醒了卫无忧。他一心想着制作酒糟,反而忘记了即便是用蒸馏法,也少不得需要拌入酒曲。 酒曲这东西,在大汉制作起来颇为麻烦。需得将大米混了辣蓼草、半边草等植物,放入石臼捣碎,再手工揉成球状,晒干备用。 卫无忧道:“酒曲要做,但不用压榨法,我这个法子需要大量的酒糟。” 接下来,他就细细跟兄长讲了蒸馏酒的制作流程。 说白了,最简单的蒸馏酒,只需要将过滤剩下的酒糟进行密闭蒸煮。 给木甑中放满酒糟,加酒曲,中间挖坑放一只碗。而后将木甑放在灶眼上,上头盖一口锅烧水,水烧热后挪开锅,甑中的碗里已经蒸馏出一碗白酒。 为了保证酒的度数足够,一木甑的酒糟只能蒸两次。 总得来说,这活儿并不难,但所需要的酒糟量大,折腾起来动静不会小。 还是有大兄在旁,方便行事一些。 卫伉细细听完,讶然:“酒糟,那不就是酒渣子?这哪里用得着一斗粮,浪费。” 卫无忧:“阿兄可有什么易得的法子?” “这东西去当垆的酤酒铺子里收就好了,很便宜。” 卫无忧小朋友再少年老成,也缺乏大汉的生活经验,闻言瞪圆了眼:“他们还卖这个?” 卫伉难得见到幼弟这副姿态,多瞧了一会儿,才笑着摸摸他脑袋:“他们主卖酒液,这酒糟能有人低价收走,反倒省事。” 卫伉终于有机会将自己所知讲给幼弟,开心得不行,卫无忧也乖巧的满足了兄长。 这汉人酿酒,多行于春夏。 如今正是酤酒铺子每年囤酒的时候。 一般而言,酤酒者会精挑细选,将饱满的谷物经过淘洗除杂、冷水浸泡、上锅蒸煮、保温发酵等流程,制作成为酒。 这时候得到的酒里,还混着大量的酒渣,需要最后再过滤一次,才能得到出售的酒液。 而这些滤出来的酒渣,就是卫无忧“蒸馏法”的主要原料。 被兄长科普了生活小窍门,卫小四还挺新鲜,很快就更改了原计划:“既然有现成的,那兄长就上外头收酒渣子回来吧,还是按照一斗的量。” 卫伉爽快道:“成。那酒曲……” 卫无忧:“用不了多少酒曲,大兄且放心吧。” 午后的悠闲时光,很快就在兄弟之间的密谋中悄悄溜走。 夕阳西斜时分,阳信长公主回了侯府。 今日,为着妹妹南宫公主寻夫婿的事情,她进宫寻过母后,回府的路上又顺带瞧过一眼董博士的住所,实在是有些乏了。 卫无忧屁颠屁颠当他娘的小棉袄,脱了丝履,上榻给阳信长公主捶背捏肩按起来。 用的还是泰式按摩手法。 阳信笑了:“又学了什么花式,逗你阿母开心。” 卫家的小甜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阿母开心就好啦。” 阳信被自家小子一暖,心中对妹妹南宫婚事的那点怒气都暂且压了下去。 她也不是寻事,只是这回将要尚给南宫的张侯耏申,实非良配。 她们大汉的公主,属官规模只略微逊于皇后,汤沐邑又可与列侯齐平,这份爵位世袭更替,当有挑选的底气和资本。 阳信享受着儿子冰冰凉的小手轻轻按压在太阳穴上,忍不住又想—— 她长公主出身,身份比起普通公主、乃至列侯都要高出不少。等儿子长大了,平平安安承了她的爵位便可,不必像卫仲卿一般出生入死去打仗,更不用去皇宫…… 阳信胡思乱想着,余光瞥见儿子手臂上一道干了的血痕,嗓子一紧:“无忧,小臂上是怎么回事?” 卫无忧低头一瞧—— 噫,这应是他方才去花房琢磨嫁接葡萄藤时,不小心被硬枝划伤了。 怕阳信担忧,他笑嘻嘻寻了个理由:“可能是大兄教我玩九节鞭,我自己不小心抽到了。” 九节鞭是高祖时候,江湖上的游侠之间突然兴起来的一种奇门武器。 卫府的孩子,从小都得摸着冷兵器长大,便是卫登,也流着眼泪选了个弓弩。只有卫无忧是个例外,他这鞭子是自己感兴趣非要练的。 阳信无奈,反手拉着人坐下,嗔怪道:“你这孩子,粗心大意,可叫阿母怎么放心。日后你只需袭阿母的爵位,不必跟着你阿父和兄长上阵,习武强身健体便可,莫要伤了自己。” 卫无忧可不爱听这些。 阿母身体康健,至少能活个大几十年呢。再说了,他对承袭爵位可没兴趣,卫青之前还说让他也袭爵长平侯府呢,吓得他掉头就跑了。 他一五岁的小豆丁,就不能安生的享受一下童年嘛。 卫无忧生怕他娘再说下去,连忙换了个话题打岔:“阿母,董博士的居所在哪处?还有几日到长安啊?” 阳信果真不再揪着这茬,想了想道:“前几日来消息,已经过了河南郡平阴,还有七八日便可到长安了。” 得了准信儿,小萝卜丁心满意足,跟他娘插科打诨几句,混了两块糕饼,又溜回自己屋中。 京中风云将变,他可得早做准备呢。 * 六月中,天气逐渐炎热。 卫无忧小朋友的白酒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正是日中,长安城的大地被晒得干燥皲裂,绽开无数小口子。八街九陌上黄土朝天,稍一跑动便是烟尘肆起。 卫无忧摇着扇子,躲在自家马车内,对外头的尘土飞扬又念叨起来—— 水泥路,柏油路,我想你们了。 飞驰的马车可不会理会他家小公子的呼唤,没一会儿,便到了董仲舒的府邸门口。 这地段距离长平侯府不算远,是相临的两处闾里,也方便董博士来回奔波。 卫无忧被卫伉喊起来,下了马车,叫刺儿带人将几坛子不同度数的好酒扛上,自己跟卫伉则提着食盒,兴高采烈就敲响了董仲舒家的大门。 来之前,卫无忧已经率先下过投刺(拜帖),自然不怕被拒之门外。 没一会儿,大门打开,笑靥如花的小仙童仰头一看,顿时怔住了。 门内的中年男人抚着胡须,哈哈大笑:“没想到吧,听说你投刺上写了有好酒,老夫马不停蹄就赶来董博士这处了。” 卫无忧:“……” 老董没瞧见,先看见一只东方朔。 这货不是殿上醉酒撒尿,被刘小猪给贬官撤职了吗? 14. 一个爹 宅邸门边,三人大眼瞪小眼。 卫无忧半晌不吱声,东方朔这老匹夫,还真就守着门框悠悠乐呵,不叫他往进走。 卫伉实在扛不住,正想开口寒暄一二,门内有人拍了东方朔一下:“发什么颠,别人说地你说天。快叫无忧小友进来。” 这声音他认得,是张骞。 今日是什么日子,全都来找老董玩儿? 东方朔往门侧边让开,笑吟吟请卫伉和卫无忧兄弟俩进去:“董博士在里头恭候多时了,二位长平侯府的小公子,请吧。” 董家宅邸是典型的秦汉一堂二室民居,前堂后寝,统共二进,在这样的地段算是个抢手的舒适居所。 卫无忧和卫伉对视一眼,知道他阿母定是派人都办妥了,也放下心来。 几人一路往明堂行去,卫小四忍不住问张骞:“伯父,您怎么也来了?” 张骞笑道:“昨日董博士落好脚,我派人送了投刺来,私奴回去说你也下过投刺,索性趁机跟你说说,榨油需要的胚饼和器具,伯父这头已经备好了。” 卫无忧知晓,张骞的行动力向来很强,办事效率高,甚至恨不得现在就抓他过府,连夜榨出芝麻油给宫里送去。 这可不能答应。 他今日也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事关他爹跟兄长打仗的经费呢。 卫小四跟他张骞伯父周旋着,好容易安抚住,总算在明堂前见到了董仲舒。 董仲舒如今已是年过半百,在人均寿命五十岁左右的汉朝,这年纪已经算是高龄。 这小老头儿虽然身形清癯,精神却很好,只是腿脚似乎因为在胶西操劳过度,有些不便,这才候在明堂廊下迎接他们。 卫无忧与卫伉快步上前,拱手拜道:“董博士安。” 董仲舒忙抬手相扶:“两位小公子折煞老朽了。” 众人依礼入了堂中,坐上席位,卫无忧使个眼色,卫伉总算想起来此行目的,招手叫人献上美酒美食:“博士舟车劳顿,这是幼弟与小子自己酿的酒,自家种的菜,还望众位莫要嫌弃。” 话毕,便有官奴婢陆续进来,摆上七八坛新酿的好酒,又顺次掀开食盒,将公子们精心备好的羊羹鹿肉都呈上长案。 东方朔顿时一改懒散的样子,来了精神—— 怎么会嫌弃呢!他巴巴跑来不就为的这口嘛! 董仲舒虽然看过投刺,知道他们要带着亲酿的酒来探望,却没想到会如此丰盛。他不是贪欲的人,只是看着两个孩子诚挚的目光,也不好再开口推辞了。 卫无忧小盆友的计划成功了一半,正暗戳戳开心呢,门外守着的刺儿奔来,在他耳边悄声道:“公子家……家主与表公子也来了。” 卫无忧:? 捅了马蜂窝了这是! 没等卫无忧反应过来,霍去病已率先进来。 小霍冲董仲舒认认真真行了礼,告饶之后,直接坐到了他身边,低声道:“你说的那三样马具很好用。舅父说了,要禀报给陛下,看看能不能先给建章营骑装备上。” 霍去病显然是快马刚从期门军营赶来的,说话还有些喘息声。没等他说完,卫青也坠在后头到了。 卫大将军来,这老董就不得不起来了。 两方一阵寒暄,互行了朝臣之礼后,卫仲卿坐在了卫无忧的另一侧。 被多面夹击的小仙童:“……” 虽然你们带来的都是好消息,但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算上不请自来的三位,宴席已经满的快要坐不下了。董仲舒总算愿意出声,请众人同饮。 一坛子新封的好酒被打开,酒坛侧面还贴心的有张红纸,上书“烧刀子”三字。 事实上,卫无忧他们新酿的白酒,也还是比不得现代那些够辣够呛的酒精度。只是,与古人常饮的3°相比,称作“烧刀子”也算中肯。 几个方才还正经八百的中年人,此刻都被吸引住了,便是连霍去病和卫伉,都忍不住喉结滚动一番。 实在是开封之后,酒香醉人啊。 卫无忧怕这伙人全给撂倒了,连忙出声提醒:“烧刀子不能多喝,要用酒樽慢慢饮。那边几坛子茶酒,倒是可以多喝一些。” 话音落,开封的烧刀子已经轮换在众人之间。 酒液清醇,入口辣喉,随之而来的,便是大米的甘甜和醇正香气。 张骞连声称赞,说是让他想起了西域葡萄美酒,各有一番风味。 卫青亦点头称赞,霍去病这小子已经埋头畅饮起来。 唯有东方朔这老狐狸,喝多了酒便自行解开衣襟,摇晃着蒲扇笑吟吟道:“此酒还欠了些火候,与你们身体无益。余下几坛,还是让我带回去解决了……” 张骞剜他一眼,嘲讽道:“你那算盘(算筹)珠子打得噼啪响,都崩到我脸上了。” 这两位年岁相差不过三载,时常往来,说起话向来随意一些。 东方朔这人,平生就爱跟人侃大山,扯起来天南海北,拉着张骞没说两句,就给人拐去看起了手相。 反而是董仲舒这小老头儿,不声不响已经品了三杯。他原本与公孙弘同属儒雅流派,今日倒是豪迈许多。 东方朔:“诶呀!还说我呢,董博士这才是老姜更辣。” 董仲舒打了个酒嗝:“过誉,过誉。” 东方朔闻言怔了一瞬,很快乐得歪倒在一边:“难得啊,董博士竟也醉酒了。” 宴席间一阵欢声笑语,都是老相识,谁也没拿这点失态当回事。 张骞甚至还把锅甩给了东方朔:“都赖你这老酒鬼,将董博士都带偏了。” 卫无忧盘着腿,不倒翁似的前后左右摇晃着,宛若瓜田里吃瓜的猹。他眼神一转,正巧就抓到小老头的可爱醉态,忍不住乐开了花。 果然,再厉害的儒学大佬也是人嘛。 酒席这一头,卫青和霍去病舅甥俩没喝过瘾,新开了一坛茶酒,各自倒满了一海碗,开始划拳。 所谓划拳,也叫作拳令,是陕西一带特有的饮酒酒令。 游戏规则就是开饮后,两方同时伸出一拳比划数字,说中双方伸出手指总数者为胜,输家就得自罚一杯,再进行下一轮。 卫无忧对这种游戏毫无兴致,但特别喜欢看他爹跟霍去病玩儿。 “一定终啊,两相好,五魁首……喝!舅父。” “九九长!诶,舅父你还得喝!” “八匹马啊,三桃园!舅父是打算独享一坛好酒啊?” 耳边充斥着霍去病满满胜负欲的少年音,卫无忧小盆友心满意足—— 果然,他爹一玩游戏就化身非酋,再碰上霍去病这个天选之子,简直惨不忍睹。 不过,卫仲卿并不计较这些。 外甥在一旁挑衅,他自悠然享受美酒,看得霍去病忍不住了,也跟着端起碗饮尽。 卫无忧摇摇小脑袋,心想,幸好给他们喝的不是白酒,而是按照2:1的比例与今春新上的绿茶混过,这样的茶酒,即稀释了酒精浓度,也更适合西汉人喝惯了3°酒的口味,一举两得。 至于什么桑葚酒之类的,卫无忧这回压根来不及做。 这种果酒需要压榨出桑葚中的汁水,加糖熬制之后才能与酒混合,浸泡三个月再开封饮用,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目前来看,他跟大兄忙活的成果还不错。 小豆丁趁着众人都有的忙活,换了席位,悄悄挪到老董跟前去了。 闹腾的嘈杂音中,董仲舒这小老头儿规规矩矩跪坐着,口中念念有词。凑近仔细一听,背得还是《公羊传》。 啧,真不愧是您研究半辈子的学问。 卫小四生怕老董拉着他背书,连忙给杯中斟满酒,双手捧着推了过去。 董仲舒低垂着脑袋,眼前突然出现一杯酒,还是方才喝到的极其带劲儿的“烧刀子”,顿时不默书了。 他道谢一声,接过小酒,轻抿一口,砸吧着嘴感叹:“好酒!” 卫无忧接话:“您要是喜欢,我跟大兄再多弄几坛。” 董仲舒放下高足杯,用随身的小手帕沾了沾嘴,摆手道:“不必,小公子好意老朽心领了。今日能喝过一回,已是三生有幸,再专程为此耗费许多粮谷,于民于国,实在惭愧。” 听着董仲舒说这话,卫小四心里莫名有些堵。 老董头儿还是真正的心怀大义者。 他的思想著说里,不仅仅只有发扬儒学,也深刻考虑到了君主贤明度对国家的影响,并且有勇气去跟刘彻堂堂正正提出来,以此想要牵制帝王。 他因此被贬,今日,却还是将国之利,放在个人利之前。 卫无忧也不知哪里来的热血之气,冲着董仲舒一拜,轻声道:“董博士大义,学生有一事相求,愿开诚布公相谈。” 他决定了,他不忽悠这样好的老董。 卫小四信誓旦旦,捏着拳头,在这嘈杂的酒席间,向董仲舒提议:“我们师生齐心协力,给陛下画个大饼,请他将鸿都门学改为新式学堂,如何?” 董仲舒:“……” 刚来的刘彻:?你再说一遍? 15. 一个爹 刘彻的脸瞬间就黑下来。 他心血来潮出宫一趟,就是想着董仲舒这老儿到了长安,不日便要去给臭小子蒙学了。 堂堂帝王,都屈尊降贵到亲自前来跟春秋博士打招呼,好让这位对蒙学之事上心些。 结果呢? 这臭小子竟想要联合董仲舒反过来坑他! 刘彻越想越不能忍,满脑子都盘算着,该怎么在欢声笑语中打娃一顿。 最好是把屁股打开了花,下不来床才好。 气呼呼的武帝心中替自己委屈。 这两年,他虽然明面上不闻不问,可私下里,他暗中养起来的密使,却会隔三差五汇报卫府的消息。 这些密使,原本是他留着过几年组建绣衣直指,监察巡视朝野内外用的。 如今却被拿来大材小用。传来的十条消息,有九条是关于卫无忧的芝麻小事,余下一条,还是卫无忧的交际圈消息。 这一帮“准绣衣直指”们,就这么变成了卫无忧朋友圈监察员。 因此,刘彻知道的事情,事实上远比卫家人以为的多得多。 自信的大汉皇帝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从肘部抬起,制止了身后宦官出声提醒,耐着性子继续听墙角。 甚至都算不上听墙角,他不过是光明正大负手立在直棂窗边,看这两人当面密谋。 卫无忧小朋友对危险毫无所觉; 董仲舒呢,小酒喝了个微醺,没说两句,脑子就飞出了三十三重天,压根儿对卫无忧的放肆发言没反应。 卫小四将脑袋趴在长案上,仰头去看董仲舒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结果一个激灵,余光瞥见了刘彻玄色长袍。 秦汉时期,多以玄色为尊。 卫无忧只是匆匆一瞥,看到了纷飞的衣角,并没有第一时间就猜到刘彻身上去。鉴于今天老董府邸成了块香饽饽,他只当是京中哪位重臣贵胄来访。 这人站在窗外听了多久了? 卫无忧有些担忧被人听到前面大逆不道的发言,但见对方站在外头不出声,想来是刚到这里。 当着这种天子近臣的面,那还不得说几句好听的,高歌吾皇英明神武。 脑回路绕了一大圈的卫小公子就这么误打误撞,再一开口把自己从作死的边缘又给扯回来。 “董博士别急,听我慢慢说。” “其实呢,这画大饼就是把我们办新式书院的好处给陛下描绘出来,所谓‘饼’,其实就是书院的长远目标,有了目标和方法,以陛下之圣明,自有把握说服朝臣,支持您出任学院院长,没错吧?” 卫无忧一番话说的振振有词,作出星星眼状,仿佛心里最崇拜的人就是当今大汉陛下一样。 刘彻…… 刘彻这个善变的男人,当即消了火气,决定暂且不打臭小子的屁股了。 危机在不知不觉中化解。 董仲舒迷迷糊糊中,瞧见卫家小公子冲自己卖萌笑,心中不自觉就对这孩子有些偏信。 他进京这两日,府邸里前来送投刺的长安世家络绎不绝,所为都是同一件事——去长平侯府念书。 董仲舒原本还摸不清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另有其他缘由。今日听着小萝卜头一开腔,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小孩儿别看年岁小,眼神里却有一份卫青的冷静,偶尔还会有些狡黠的一面流露出来,叫他不禁想起了高祖。 能得高祖遗风,这卫家小子,倒是不简单。 老董思索完,才做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顺着小骗子的话问他:“既是办学,有何目标,又有何方法?你且先一一道来,老朽总得掂量几分自己的本事,才敢应下此事。” 董仲舒这就算是跟卫无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卫无忧一怔,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笑,随即正襟跪坐,冲着董博士行一礼。 明知道是坑,却还是愿意为国一试。 是他唐突董仲舒了。 老董对这突如其来的礼微微侧身避让,笑道:“不必在意,只要是为国计民生……” 话未说完,屋外的人终于搭了腔:“夫子说的不错。只要是为国计民生,你当面密谋给朕画饼,朕也能既往不咎。不过,前提是,真的于国于民有利。” 卫无忧:“……” 完了,这璀璨的大汉人生就这么走到头了吗! 一屋子人都被刘彻这洪亮的声音给惊到了,齐刷刷顺着声源回头望去。 靠近董仲舒坐着的南窗下,已然没有了刘彻的踪迹。很快,脚步声渐进,三十出头的帝王带着中常侍与宦官,跨了门槛进门而来。 众人慌忙起身,张骞与东方朔两相绊脚,差点没一起栽个跟头;卫青倒是最显稳重,不慌不忙的样子与往日无异;霍去病呢,跟在帝王身边有两年了,也是见怪不怪。 众人见礼之后,刘彻便坐在了最上端朝东的尊位上,而后招呼卫无忧:“你接着说。” 卫无忧被他老爹和一众叔伯夫子望着,头皮都麻了,只好讪笑着装傻:“说,说什么呀?” 刘彻哼笑一声:“不是要给朕画饼?这饼若是画的不能充饥,朕可要亲自动手打你一顿板子。” 卫小四有点被唬住了。 主要是刘小猪今日太正经了,从头到尾自称“朕”,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 他只好硬着头皮,把自己先前设想的东西简单扯两句:“其实,就是让世家的小公子们都能有这个蒙学的机会,接收夫子的教诲,将来,才能更好的为我大汉抛头颅,洒热血……” 眼瞅着这小子又要说些没用的大白话,刘彻连忙打断:“行了。溜须拍马的话,不缺你一个。朕只想知道,除了夫子,你要用什么来胜过鸿都门学如今的课目?” 卫无忧心想,这还不简单。 文武分科可以,公共科目得一起上啊,这年头武将也得扫盲。 什么《五年策论,三年模拟》、《考官文理词汇必备》,3+1+2考核模式,都给贵族公子们整起来,他们想举孝廉入仕,也得吃些苦头学到真本事才行。 如此一来,大汉的人才才会源源不断,不至于就此断代。 卫无忧想法挺多,但还不够完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只是东拉一句,西扯一句的简单提了几点。 即便如此,屋内在他说完话之后,便已经鸦雀无声。 刘彻内心的震惊只多不少。 他不打算夸赞卫无忧,再叫他翘起尾巴,索性作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道:“朕可以答应你的请求,暂且试行半年。不过,这半年时间,朕得派个人与你一同读书,监督着你。” 卫无忧:“……” 我他喵是让那些纨绔去读书,我又不想入仕! 不等卫无忧反驳,刘彻紧跟着定下人选:“朕的皇长子刘据,如今也到了蒙学的年纪,便与你做个伴如何?” 卫无忧:? 未来的太子表哥要来? 16. 一个爹 卫无忧第一反应是头疼。 刘据这位表哥,可是刘彻即位十余年后诞下的第一个儿子,如今才五岁,真要出宫读书,因着卫子夫的关系,长平侯府也得鞍前马后照看着。 这可不是一份轻松差事。 目前宫中只有刘据这一位皇子,可卫无忧却记得,《盘点刘彻六位好大儿》中提过,元朔六年,卫青与霍去病二出定襄,班师回朝之后,刘彻的李夫人有孕,后诞下皇子刘闳。 如今已经是元朔五年,换句话说,武帝过两年就会喜提二皇子了。 这或许也是刘据在七岁就被立为皇太子的原因。 刘彻这时候对儿子还没有疑心,满满宠爱,自然不打算给旁的儿子及其外戚生出歪心思的机会。 搞清楚了这件事,卫无忧对待刘据的态度自然慎重起来。他们卫家既是外戚,又掌兵权,作为君主的利刃,与未来的太子之间可不能走得太过亲密。 于是卫无忧开口:“啊?据表兄不是早就蒙学了嘛,我听阿母说他太聪慧了,功课进度甩我一大截呢。” 小仙童一张脸上毫无羞愧之色,理所当然的暗示着刘彻。 卫青闻言,垂下头默默勾了唇角,决意袖手围观起来。 刘彻高坐东首席位上,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算得上慈祥地冲着卫无忧招招手:“来,到吾身前来。” 卫无忧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姑父,你可说过不打我的。” “……不打,赶紧过来。”刘彻咬牙切齿。 卫小四起身,可怜兮兮看他爹一眼,磨磨蹭蹭挪到了刘彻身前,被他大掌一挥按着坐下,活像个小鸡仔。 刘彻趁机拍了拍无忧崽的后脑勺,节奏像是在敲木鱼:“一同读书的是你表兄,又有姑父在背后撑着,你怕什么。噢,都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姑父,一道念个书就退缩了?” 刘彻说完,意味深长瞟了卫小四一眼。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小子想些什么。小狐狸,趋利避害鬼着呢。 卫无忧:“……” 只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就嘴贱攀亲戚,非得喊一声姑父呢! 话已经被刘彻说到这份上,卫无忧只能另辟他径:“据表兄来读书,无忧自然欢喜啦,不过,教书的可是董夫子。” 突然被点名的董仲舒一个激灵,与武帝目光对上,气氛有一瞬凝滞。 这两人之间,总归有笔旧帐横在中间呢。 老董那套天人合一的阴阳灾异说,实在叫刘彻是又爱又恨。 一方面,他主张君主“强干”“大本”,削弱了诸侯王的势力,加强了王权的集中;可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君主需德才兼备,以身作则,为民而生,因为百姓才是天下之本。 刘彻想了好几日,才想明白了董仲舒的意思—— 他大汉的皇帝,其实是百姓的官奴婢。做的不好,就准备挨锤吧。 刘小猪的鼻子差点都气歪了。 如今一想到自己的皇长子可能会被董仲舒这老匹夫带歪,刘彻双眸眯起,果真有些犹豫起来。 卫无忧正内心狂喜,觉得自己赌赢了。就听到刘彻开口:“此事不着急,等你们将改办私学的科目与教授内容定好,让夫子递个折子上来,朕自有决断。” 刘彻说完,就不再纠结于正事,反而对他们正饮用的酒水起了兴致。 这东方朔可就闲不住,小嘴叭叭,给皇帝陛下介绍起了此酒有多好,一反方才贬低骗酒的姿态。 刘彻伸手点点东方朔,大约是又想起了这人在醉酒大殿上小解的事情。 烧刀子还留下一坛,董仲舒亲自为陛下满上一樽,请他品尝。刘彻听说是卫家小子们给夫子的心意,扬了扬眉,不以为然的一口闷尽。 随后,立刻辣得喷了出来。 刘小猪:?! 他统领大汉朝十余年,竟从未喝过这样带劲儿的美酒! 刘彻不可置信的看一眼卫仲卿,再望望霍去病,得到二人认可的眼神,不信邪的慢慢饮尽杯中酒,这才有些幽怨地凝神,与身边快要坐不住的小仙童对视。 “跪坐不舒服,就怎么舒心怎么来。”刘彻随意摆摆手,看小团子盘腿坐好,才点着面前的酒樽问:“这酒是你酿的?” 卫无忧:“我跟大兄一起瞎弄的。姑父喜欢?” 刘彻食指点着案几:“吾若喜欢,你待如何?” 卫无忧歪着脑袋:“喜欢就多喝点。” 刘彻:“……” 他形容不出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胸中有些吃味,不知道是为了这句话,还是因为第一个品尝到无忧崽亲制美酒的不是他。 卫小四嘴上玩笑,手头倒是不带停的,费劲地举起酒壶,给皇帝陛下倒了一杯新酒,然后露出萌化人心的笑容。 刘彻抿了一口酒:“哼,如此好酒,怎么不见你给你姑母送进宫来?” 就差没明说他想要了。 卫无忧自然是要献的,可他真正想献上的,其实是酒精。 他爹出征在即,而霍去病的第一场仗就要率轻勇骑八百人深入敌后。小豆丁想来想去,都觉得武装的再好,医疗资源也得尽快提升起来。 时间紧迫,现代医疗必备的那一套器具,他还得慢慢搞。于是最先想到的,自然是能消毒的酒精。 古人身上刀枪剑戟的伤,更多情况其实是感染引起的身亡。 若能对症下药,制出酒精,自然能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减少许多不必要的损失。 这些日子,卫无忧没少看二出定襄的相关视频。 坦白来讲,这场仗虽然胜了,却并非大获全胜,甚至算得上是损失惨重。而问题主要出现在卫青的手下——苏建、赵信率领的三千余骑兵。 他们碰上了单于主力,最终赵信领兵投降,苏建寻到机会苟延残喘才逃回。 卫无忧虽然知晓将要发生的事情,却没法直接开口向他爹和刘彻言明。思来想去,他只能用这个迂回的法子—— 展现出更高的价值,从而获取更深的信任和话语权。 小豆丁深入浅出向皇帝陛下讲明白了酒精的好处,又补充道:“现在得到的“烧刀子”只是半成品,再给些时间,等酒精制成了,定然头一个呈进宫中给姑父姑母瞧瞧。” 刘彻听着这些玄之又玄的描述,虽是半信半疑,还是被哄得开心不少:“成,物便等着你的好消息。” “在那之前,这烧刀子给吾先带回去两坛,解解乏。” 众人:“……” 说到底,您还是贪这一杯呢。 一席酒宴在君臣欢闹中接近尾声。 送走了帝王,张骞还没忘记今日来此的目的,拉着卫小友约了三日后过府指点榨油,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五岁的卫家小公子终于长吁一口气,瘫在了霍去病的背上,眼皮都要打架了。 卫青不着痕迹的看了卫无忧一眼,目中有些担忧。 他一向都知道,儿子有异于常人的天赋和能力。也很放心他轻易不会在人前展示的谨慎,近日怎么接二连三暴露于人前…… 如今,又沾上了皇长子。 皇长子从一出生起,就得枚皋与东方朔作赋,陛下更是为得子之事,修了一座句芒神之祠。其中宠爱可见一斑。 私心里,卫青并不愿意无忧与刘据再有什么交集。 当年之事,卫仲卿仍历历在目,还记得阿姊是如何痛哭流涕,请他务必保这孩子平安顺遂一生。 到了如今,他自然是要他平安快乐的。 霍去病不知卫青这番心思,身上带着淡淡的茶酒气,笑着将背上的人往上掂了掂:“幸而你只有五岁,精力不济,不然这满长安勋贵府上都该是你的身影了。” 卫无忧困得没力气跟霍去病斗嘴,脑袋在他肩头蹭了蹭,安心睡过去。 霍去病也一反常态没再逗他,扭头对卫青低声道:“舅父,我随你一道,送这小子回去。” 外甥许久不去长平侯府的大门,卫青闻言自然欢喜,趁势将人留在了卫无忧的院子里。 霍去病这回倒是没再推辞。 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卫青和霍去病舅甥二人便去上朝了,小霍是天子近侍,起的还要早一些,等卫无忧这只小猪醒来,未央宫朝会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精神恢复,卫小四最先琢磨的自然是刘彻布置下来的任务。 确切地说,是刘彻留给他和老董的,然而老董以“老朽只专心教学”为由,将包袱又甩给了他。 被压榨的小仙童只敢在心中骂骂咧咧,还是认命的抱着自己动手装订的小本本,出了跨院,又打算去上树写个初稿。 他想的简单,大白话打个框架,剩下的交给老董润色就好啦。 卫小四当惯了小孩儿,心态幼稚许多,晃着脚丫正要动笔,就听墙那头一阵动静,紧跟着李广家的孙子李禹翻上了墙头,一脸嘚瑟的呼唤着他。 “喂,卫无忧!” 卫无忧:“……” 什么毛病,你跟卫伉才是亲兄弟吧? 他叹气,眼神都不给一个::“什么事?” 李禹欢喜:“我……我告诉你个坏消息,我阿兄他们都要来私学读书,一人一拳就能把你打出血!” 卫无忧笑了:“那可巧了,我阿兄他们也来私学。你猜猜卫家儿郎出马,你们李家小公子会不会被揍的医保卡欠费?” 一个爹 墙头上骑着的鼻涕小子愣住了。 李禹是越懵逼声越大的类型:“……啥,啥叫医保卡!” 卫无忧:“……” 重点难道不是你那几个哥哥挨揍吗? 卫无忧对这帮大汉朝的小屁孩倒是很有耐心,字也不写了,一个仙童盘腿,对墙头上的李禹勾勾手指,对方就乖乖顺着墙边大树的枝杈渡过来,坐在他身侧,还要时刻保持着警惕的姿态。 卫小四毫不介意,仰头望着树影漏下的光斑,语气里带着些向往:“就是一张薄纸片,但它可以让大部分百姓都能抵得过小病小灾,不为生病花钱而忧愁。” 李禹虽年幼,却也有些生活常识。闻言撇撇嘴:“你就吹吧,去岁,我三兄发热请侍医都费了好大一番周折,平头百姓怎么舍得轻易请个疾医。” 无论哪个时代,谁掌握了权力,就能享有更多的社会资源。 而今的大汉,皇帝陛下若有个头疼脑热的,自有少府太医待命医治;女医、乳医等则专程为皇后、公主等服务;至于那些为朝中官宦与诸侯王看病的,则称作侍医。 可百姓却没有这份保障。 郡、县、乡中,朝廷虽然设有监管医药的官吏,但面向百姓看病诊治的医疗机构,却要到南北朝才会第一次出现。 孤寡老弱尚且不能相养,更何况是重病者。 因此,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风寒感冒,普通人都可能引起炎症从而丧命。 两个小屁孩相顾无言,沉默半晌,李禹掸了掸衣角上蹭到的尘土:“不过,你说的这个东西,倒是有些像宫中赐药。” 卫无忧摇头否认。 所谓赐药,其实就是逢上疫病流行,朝廷为了度过疫病期的免费赐药活动,更像是赈灾,跟医保卡的性质还是具有很大差别的。 这是卫无忧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西汉资源贫瘠,不只是物质上,更是思想上的。 这是后世口中大刀阔斧前行,攘夷扩土,让人读来激昂的时代;但同样,它也依然是吃人的时代。 要解开这层限制,才能有更多可能性。 小萝卜丁一时间热血上头,想了许多对策,又因为精力不济,只得重新回归到当下。 罢了,路要一步一步走,熊孩子也得一个一个收拾。 今日闲扯几句,让他从李禹身上得到不少学院开设科目的灵感。 卫无忧伸了个懒腰,索性不再计较这小屁孩翻墙头的举动。 他率先从树上呲溜滑下去:“走吧,今日日中加餐要用牢丸,自家种的菜,用了新做法我称之为‘炒菜’,你要不要一道去尝尝?” 李禹可耻的心动了。 飞将军李广向来不注重这些口腹之欲,底下的小崽子们早就憋坏了。 而且,他早就听兄长们抱怨过,在鸿都门学读书时,卫伉总是炫耀家中新奇的美食,惹得一干人眼红。可有心人查探归来,却发现长平侯府用度并不奢侈,遵从了本朝一贯的规制要求,属实是将简单的食材用到了极致。 李禹袖子一抹鼻涕,厚脸皮道:“去就去,你敢叫我我还不敢吃嘛。” 卫无忧:“行行行,这顿就毒死你。” 阳信长公主早就得了信儿,索性点了两个官奴婢过去照看,在庭院中摆上独榻案几,随两个孩子闹腾去。 食物上桌,琳琅满目。 左手边是一屉子面粉蒸制的蒸饼,长安人习惯叫做“牢丸”;依次往右摆着猪油炒出来的白菜回锅肉、韭菜鸡蛋、清炒藕片,另有几样汉时传统的酱菜调味。 李禹光是闻着香味儿,整个人便呆住了。 卫无忧对这小子的反应很满意,客气道:“尝尝?” 旁的不说,回锅肉的香气还不得馋死你! 秦汉之时,普遍流行着蒸、脍、羹等烹饪方式,又有“羌煮貊炙”的少数民族吃法。而武帝时期的长安城内,羹仍然是不少贵胄佐餐的佳肴。 对于从来没有尝过炒菜的李禹来说,无疑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小屁孩浅尝一食箸的回锅肉,眼中便迸发出亮光:“好吃!你是怎么弄的?” 不只是猪肉香,配着豆豉和茱萸,这些香味都被炒到了白菜中,而菜的汁水又很好的中和了猪肉猪油自带的腻感。 卫无忧露齿一笑,依然选择盘腿悠哉进食:“这就是炒菜的魅力。” 说起来,白菜炒回锅肉能做出来,还多亏了淮南王刘安发现了豆豉的制法。 这位乃是高祖之孙,因为怀有异心,觊觎武帝传位之事暴露,今年春日刚被下旨削了封地。 卫无忧倒是一点也不同情他。人家刘彻没儿子的时候,你肖想皇位也就罢了;如今刘据都五岁了还做梦,属实是快活到头了。 刘安的脑袋分不分家,都影响不了豆豉的传播。 从淮南国境到长安,此物一路风靡,成为大汉子民家家必备的调味料,与清酱(酱油)二分天下。 可别小看了豆豉。 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西汉后期七巨商中,就有两位都是靠着豆豉发家的。 很快,松软的蒸饼就被两个半大孩子吃完,桌上给的菜品都是小碟装,自然也是一扫而空。 两道响亮的饱嗝之后,小豆丁们顿时都像餍足的猫儿似的,懒懒躺在暖阳下不愿动弹。 一同发呆一刻钟后,卫无忧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进了一步。 因为李禹吃人嘴软,索性放了个消息给他:“对了,太史令家的小公子今年也刚从龙门老家来长安,太史令亲求了陛下,让他一道来私学读书,陛下当时就准了。” 卫无忧是真把官职和人命对不上号,懒洋洋道:“太史令?谁啊?” 李禹:“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当然是司马谈大人。” 卫无忧:“……” 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还是不认识。 李禹应当是从他懵懂的小表情上看出来了,无奈叹气,退让一步:“真服了你。他家小公子叫司马迁,虽是新到长安,却已熟知《尚书》《左传》《国语》之论。听我大父说,陛下已经留意到他了,日后入学,你可别惹到他。” 卫无忧:“你说司马迁?” 司马迁如今竟然也只是个少年人?是他大意了,望了还有这么号人物。 他当然不会得罪司马迁了,那得多想不开想上史书留一笔。 李禹点头,有些费解:“太史令你不认得,这刚来长安的小公子你却好像听说过。你真奇怪。” 卫无忧:“没你怪。你今天跑来到底干嘛的?” 李禹闻言,耳朵顿时红透了,连忙找补道:“谁叫你这么会得罪人,我兄长他们加起来,就够你受的了。” 说完,生怕卫无忧再开口堵得他哑口无言,小孩儿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招呼都不打就落荒而逃了。 卫小四望着那道狼狈离去的背影,实在摸不透李家莽夫基因下的脑回路。 罢了,他要忙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哪里有空琢磨小孩心思。 一连三日,卫无忧就这么进入了闭关状态。 除了雷打不动的三顿饭,余下时间,小仙童不是在忙着给董仲舒交《教育改革试行方案框架(初代版)》,就是在花房鼓捣葡萄藤嫁接。 至于酒精,还得排队放到压榨植物油之后。 等到出府前往张骞府上那日,卫小四顿时放松下来,坐在马车上四处张望,连街市上的行道树都觉得亲切。 刺儿瞧着他们公子的样子,关切问:“昏天黑地忙活几日,这回您可得好好歇一歇了吧?” 卫无忧叹气:“我也这么期望啊。” 看来日后再有什么研究,他得先排个顺序,一个人偷偷的试验搞出来了,再通知这帮压榨童工的黑心老男人。 张骞还不知道,自己在卫无忧心中,霎时间就从“伯父”落到了“黑心老男人”,仍旧笑着立在府门前等候卫小友的到来。 正当初夏,穿着短衣布包头的太中大夫却已经早早被晒成了小麦色。他脑袋上顶着的麦秸帽缺了一角帽檐,似乎并无大用。 卫无忧一下安车,被张骞又黑了一个色号的皮肤震住,顿时笑了:“伯父,再喜欢研究西域那些植株,也得注意着日晒呀。您这帽子早就该换一个了。” 张骞不好意思笑笑,却根本不在意这些,拉着卫无忧径直就往备好的榨油坊走:“伯父不怕晒黑,走,你要的东西都备好了,只等你一来就开始榨油。” 卫无忧拗不过张骞,几乎是被当成个塑料袋子拎去了榨油坊。 一路上,张骞根本压制不住激动之情,絮絮叨叨:“我这几日没忍住,还提前试了试,果真榨出些胡麻油来。等会儿你再瞧瞧那壶油对不对。” 事实上,只要胚饼和压榨油用的木质器具做出来了,只要按照他交代的方法,基本不会出什么意外。 卫无忧今日专程来一趟,是为了见证胡麻油成功后,再试验压榨豆油。 毕竟,芝麻油这东西,可以煎熟调拌一些凉拌菜和肉制品,却不适合用来炒菜。论起炒菜,那还得是豆油和菜籽油。 可惜的是,胡菜(也就是油菜)这时期还未从关外传入中原,唯一方便卫无忧打主意的,就是大汉才逐渐注重的豆类。 这时候的豆子叫做“菽”,原本不能算作主要的粮食作物,但事情的转机又是因为有了淮南王刘安。 这老头儿除了豆豉,还发现了磨豆腐的方法,此后,豆腐、豆豉、豆酱等物,让“菽”一跃成为既能当主食又能当菜的香饽饽。 若是豆油能同发炮制,想必“菽”的地位会更上一层楼。 卫无忧只是想想,就抑制不住的有些激动起来。 古法榨油用的都是力气活,自然不可能让一个五岁的小豆丁亲自上,因此,张骞说是让卫无忧示范,其实只需要他站在一旁监工罢了。 几十个官奴婢与匠奴围在高大的木质工具旁,胚饼内已经包好了胡麻籽,放入卡槽中,等候调遣。 卫无忧迎着张骞信任的眼神,硬着头皮点点头。 事实上,他除了看过几个视频,对榨油可能还没他们这些古人了解啊。 赶鸭子上架的卫小公子一边回忆视频中的细节,一边提醒张骞需要注意的点,这头一回,榨出的胡麻油就清亮橙黄,空气中到处都流窜着胡麻籽的香气。 张骞计算着产油量,大喜过望,忍不住抱起卫无忧转了个圈,而后扛在肩头怪叫着就往榨油坊外头跑:“快,把油带上,我这就呈给陛下去!” 卫无忧:“……” 献油就献油,您扛着我作甚! 在卫无忧小朋友一番奋力扑腾下,张骞总算放下了他。 主要是因为他使出了杀手锏:“别,别急伯父,其实菽也可以榨油,用处比胡麻油更广泛!” 张骞登时就将人从肩头放下来,单膝跪地,与卫无忧平视:“此话当真?” 卫无忧总算喘了口大气:“伯父试试不就知道了。” 对于豆油的榨法,卫无忧了解的就不如胡麻油仔细了。主要是小身板实在不允许他接二连三搜索视频来看。 如今,他只知道豆油有热榨和冷榨两种法子。热榨应当就跟胡麻一般,需要先炒制,出油率也相对更高一些,至于冷榨法他就不得而知了。 小仙童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张骞,随后,趁着这位醉心于榨取豆油之际,连忙脚底抹油遛了。 笑话,张骞榨的油,跟他卫小忧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么低调,必不可能被刘彻疑心惦记! 与此同时,未央宫内。 刘彻派出去的“绣衣”很快就将卫小公子这几日的行程呈报了上来。武帝忙里偷闲,最喜欢的就是开盲盒,翻看这臭小子的朋友圈了。 让朕瞧瞧。 嘶—— 董仲舒这老匹夫,私学改制这么大的活儿交给无忧一个人干,朕得给他记一笔! 啧—— 卫仲卿带回来葡萄藤,路上也不悠着点,这都快养死了! 嗯……嗯??? 什么胡麻油,什么豆油,朕怎么什么都没听说过! 一个爹? 卫无忧呆呆跽坐着,宛若思考者,叫身畔的小殿下直接误会了。 果……果然是他唐突了。 刘据从小养在宫中,得一众鸿儒引导,早已将君子之道铭记在心。此刻,小脸唰的泛起了可疑的肉粉色。 卫无忧终于注意到擅自羞愧的小可怜,连忙找补:“据表兄见外啦,草纸府中多得是,稍后你派个人随我回府取便是。若是不嫌弃,我在安车上还备了一小盒,你先拿去给皇姑父。” 刘据抿唇:“当真可以吗?吾知道,宫中的‘赫蹄’是用丝绸所制,每一张都得来不易……” 他不能白白收下如此昂贵的礼。 即便,母后叫他特意给阿弟备上了一匣子金饼。 很快,典仪流程走完,卫无忧就知道了刘据送给他的礼有多重。 当他一手交出草纸,另一手接不动那匣子沉甸甸的金饼时,感觉整个人都在梦里。 原来有个有钱有地位的姑母和表兄,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情! 要知道,在西汉一朝,黄金作为上币,自然比铜钱这种下币更能获得大宗交易的青睐。 而且,这个时期,刘彻还没有突发奇想命人打造“马蹄金”和“麟趾金”,用以赏赐馈赠朝臣。金饼就是最硬的硬通货了。 卫无忧不吝自己的赞美,对着小殿下比了个心:“据表兄,我以后就是你的小迷弟!” 说完,还浅浅拥抱了刘据一下,沾沾未来太子的光。 刘据这回彻底脸红了,虽然不太明白“迷弟”这个词,但并不妨碍他嘴角咧到天上去。 一直到回宫,小殿下口中念叨的全都是有关无忧表弟的事情。 卫子夫坐在车辇一侧,满含慈爱的听着刘据的一字一句,眼中有旁人都看不透的落寞。 而一朝暴富的卫无忧小朋友呢,心情自然比刘据还要激昂雀跃。 回府的马车上,卫小四抱着小匣子,哼着小曲儿,喜滋滋安排着钱该花在哪些实验项目上。 * 开学第一日。 蒙学组的人不多,就那么几位公卿大臣的后代,索性都放在一个小班教授。卫无忧自然而然与卫登、李禹分到了一处。 当然,还有被派来“监视”的小殿下刘据。 至于卫伉则是去了成童部,卫不疑分到了中学部。 卫无忧与兄长们道别,兴冲冲拉着三兄直奔殿内,然后面对着夫子刚刚发下来的一案几书册垮起了小脸。 什么《六甲》、《九九》、《急就》、《三仓》……只看书名,他就头大了。 这抄书的纸还是他造的呢! 因着这一时期尚未有雕版印刷,刘彻命人先行以学院为试点,造蔡侯纸装订为书册,再寻些民间识字的寒士来抄书,变成了大汉第一代课本。 趴在桌上的小仙童长叹一口气,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随手翻翻纸张,看到手抄本,觉得还是得找个时机把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普及一下。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不能当个大汉文盲啊。 端正态度的小豆丁打起精神,翻开第一本书《九九》,看了小片刻,重新合上,然后又翻开…… 这他喵的不就是乘法口诀嘛! 找回一点点自信的卫小四总算舒了一口气,原来他也不必完全回炉重造嘛。 那还怕什么,先玩再说! 很快,董仲舒就拖着病腿直接来了蒙学的小班。 老董是个十分有责任心的人,既然答应了陛下要亲自教导卫家四公子,他就绝对不会假以他手。 再者,他年岁大了,拼不动了,也想有个寄托,好亲眼瞧瞧他的希望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满怀希翼的老董抬手掀开学堂大门,就瞧见他所谓的希望之子正给蒙童们“变戏法”。 董仲舒顿时鼻子都气歪了。 这戏法,其实就是生石灰遇水的化学反应。 这年代没什么可玩的,不过生石灰作为盖房涂抹、消毒驱虫的利器,墙角便能一抓一大把。 卫无忧也是心血来潮表演一番,小孩子们不懂化学,只瞧着石灰遇水放出大量热气,水雾蒸腾的样子,眼都瞪圆了。 随着雾气和沸腾声,小公子们都起哄尖叫起来。 董仲舒旁观半晌,此时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无忧!这是做什么?” 卫无忧侧目瞧见老董一张黑脸,十分上道的先认错:“夫子,是无忧有错,不该在学堂做实验。” 老董可不吃这套:“什么实验,这么烫的水万一伤着你们该如何?父母予你身体,当爱惜才是!” 卫无忧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严厉批评,一时怔愣后,知道董仲舒说的并没有错。 这种化学实验对一个五岁的小豆丁来说,实在太过危险了,他根本没有应对突发风险的能力。 生在大汉,这个时代仍然充满了陌生的人和事物。而他想要往前行,想要尽己所能做一些事情,就势必得先了解时代前行的历史。 靠着小小的金手指,他能更客观理性的去看待这些历史中的人。竟也在不知不觉中让他太过自信,总觉得自己站在一个纵观全局的角度,比身边人都能想的更全面一些。 可这一刻,卫无忧无比清晰的知道了,自己也不过是历史前行齿轮下的一粒尘埃。 他是生在大汉,长在大汉的卫无忧。 也只能是卫无忧了。 面对认认真真承认错误的小仙童,老董也狠不下心了,破天荒还夸了一句:“知错就改,已经比许多年长者厉害了。” 卫无忧肉肉的小脸绽开笑容,让董仲舒心情越发不错了,抚着胡须开始授课。 这堂课主讲天干地支年表,卫小四虽然已经跟阳信长公主学过,面对老董,还是乖巧的又巩固了一遍。 课后,他总算能继续方才构想的事情。 大汉如今在冶铁、煮盐和铸币方面都已初具规模,前些日子,卫无忧已经上贡了细盐制造之法,刘彻暂且捂着这事,想来是打算回收封地内盐铁私营的权力。 这事儿与他无关,但有一桩,听说刘彻近日议政,提起修筑大汉疆域内主干道一事。 修路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卫无忧觉得这他能帮点忙。 如今的西汉不缺石灰石,想要自造水泥,他缺的只是实践。 至于柏油、沥青之流,他连长安都没出过,现在似乎还不是考虑的时候。 水泥这东西不好空白无凭的讲给卫青他们,只能是他做出真东西,才有说服人的资本。 卫无忧暗下决定,要找几个可靠的劳力,开始进行大量实践制作水泥,还有酒精,也得赶在秋日前准备充足才是。 时间紧迫,卫小四却越发战意满满。 谁叫他是卫家的孩子呢。 * 上了几日学堂,便是仲夏,暑热已然有了灼人的苗头。 鸿都门学为了锤炼这些长安公子的意志力,特下命,不准家中仆从接送,更不准乘马车牛车来往。 大半个长安城的小公子都苦不堪言,日日在学院与家中两点一线往返着。万万没想到,从前不值一提的行道树庇荫,在这时节成为救命稻草。 卫无忧脑袋上顶了朵现摘的大桐树叶子,挑着树荫底下下脚:“所以嘛,这就叫做城市建设。以前你们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感受不到,如今可算是受益了?” 尾随他而行的,是一排绿油油的脑壳儿。 几个小孩儿高低胖瘦各有不同,以卫伉打头,李陵黑着脸收尾,浩浩荡荡从学院出来回家去。 卫无忧管这叫“放学扎堆小分队”。 卫家三兄弟都习惯了忧弟时常说些听不懂的高深词汇,一脸麻相,悄悄讨论着下午加餐吃什么。 唯有司马迁摩挲着下巴,给了点反应:“城市建设?是否可以理解为将长安城建造的更舒适,方便百姓生活?” 卫无忧大拇指举过头顶:“不错,子长阿兄有慧根!” 被小仙童夸赞的司马迁顿时开心极了。不知为何,能得无忧夸奖,竟比阿父夸他还要高兴。 司马迁举一反三:“行道树是建设,除此之外呢?饮水也算吗?” 卫无忧:“不止饮水,排水也很重要。简单来说,吃穿住行相关都可以算作一种城市建设。” 这个问题,以卫小四如金的知识储备也不能解释地更加清晰了然。 毕竟他只有吃拿得出手。 至于为什么突然给这群大汉小公子们科普工程类话题,卫小四只想叹气。 如今的大汉建设力薄弱,可同一时期的世界各国,正出现着接近现代工程学的活动。 在历史的长河中,工程学的发展从来不是一蹴而就。 卫无忧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只得选了这些小豆丁,试探试探意识形态的碰撞会产生什么反应。 好在,司马迁给了他一些新希望。 两个小破孩一路越说越来劲,虽然几乎都是空头设想,却引得李禹和卫登也跟着听得津津有味起来。 卫登眼巴巴:“还,还有吗,忧弟?” 卫无忧说得口干舌燥,摘下树叶帽子扇了扇凉,看着新俘获的两枚小不点开心极了。 他道:“三兄别急,回去喝口水慢慢再讲。” 李禹扁扁嘴:“……你回府了,我与司马子长上何处听。” 司马迁同样露出一副“好想知道但也不能厚脸皮缠着别人”的表情。 卫无忧眼瞅着快到家门口,将手上的桐树叶按在李禹脑袋上:“这还不简单,来我家吃饭啊。” 李禹惊奇:“你有这么好心?” 卫小四挑眉,开始挖坑:“卫府这几日正推出午后自助餐,只要交钱,就能随便挑选自己心仪的食物,量大管饱,童叟无欺喽。” 随后,他又很有求生欲的冲司马迁萌萌一笑:“子长阿兄免费~” 李氏兄弟:“……” 你就差把坑我们写脸上了! 虽然知道坑,但尝过卫府饭菜的李禹还是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尤其是知道一顿饭只要十钱,李氏兄弟顿时全军覆没。 他们大父这些年一直拿着两千石的年俸,加上阿父几百石的俸禄,在这长安城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因而,一个人十钱的收费着实让人心动了。 一行小萝卜头凑吧凑吧,给卫无忧交了钱,卫伉在一旁清点着,场面仿佛中学生在小学门口收保护费。 约莫一炷香后,总算是入了席间。 李陵几个人才知道,这十钱果真算便宜了。 殿中的长案几上,一水摆放着各式炒菜、饼饵麦饭、五类羹粥、小腌菜以及酱料数碟。 除了他们没见过的炒鸡蛋、回锅肉等菜式,还有闻所未闻的吃法。 比方说,炸猪排要沾点茱萸粉,或是新摘下来的胡椒末淋在上头,那吃起来叫一个酥脆带劲儿。 一时间,堂内只余下“咔哧咔哧”“吸溜吸溜”的声响。 说好的学术探讨,全然被这帮小子忘到了脑后。 吃饱喝足,卫无忧满意地拍拍肚皮,琢磨起来。 民以食为天啊,不管是百姓还是贵族,都得吃,也都爱好吃的。 要是提议在学院里搞一个食堂外包试行,卫家拿两分利,余下八分用作朝中征战小金库,刘彻会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同意? 正想着,跨院外头传来一阵吵嚷声,紧跟着,刺儿从院中打探回来,边跑边喜气洋洋道:“小公子,是表公子回来了!” 这个态度用词,必不可能死刘据。 那只能是霍去病了。 卫无忧挺起小身板,往外头探望半晌,啥也瞧不见,只好问:“他又干什么大事儿了?” 主要这小子现在没事儿不会主动往侯府里头跑。 刺儿:“仆听说,表公子在陛下新办的踏鞠大赛上拔得头筹了。” 席间一阵惊呼,不知道谁还吹了声口哨,都激动地窃窃私语起来。 卫无忧也禁不住笑了。 这就是少年将军初显声名时嘛,能称为冠军侯的表弟,想想还真是…… 牛逼哇! 一群半大小子前呼后拥,便要赶往前院瞧瞧热闹。 而前头的霍去病此时也是满面意气风发,正与卫青汇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前几日,陛下在上林苑东南交界的草场上突然起了兴致,从军中点上一批好手,设了彩头踢踏鞠(同蹴鞠)赛。 可别小看了这踏鞠。 春秋时期,齐国就率先兴起过军营踏鞠,其军队威震天下,这套踏鞠练兵的法子也就此流传下来。 到了刘邦开国之后,为他老父建立新丰城,踏鞠与斗鸡在长安走红,从民间一路火到了未央宫。 遵循老刘家的传统,刘彻也是十分喜爱这项运动。 尤其是霍去病上场的踏鞠赛。 为了公平起见,刘小猪还特意给霍去病所在的队伍增加了障碍难度。 然而,小霍对此表示:“陛下,可以更难一些吗?” 刘彻闻言大笑,拍拍少年肩膀:“吾知晓你有这个实力,不过,也不好太打击军中将士。” 霍去病点头应是。 在少年心中,除了他的爱马,兵士们也十分重要。 球赛次日开始,一连踢了好几日,霍去病带着期门骑兵团所向披靡,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毫无意外地夺得了刘彻设下的彩头。 彩头很实在,黄金百两,丝帛数匹,以及“踏鞠战神”这么个封号。 霍去病与期门的将士们分了分赏赐,叩谢过陛下隆恩,扭头就骑着马儿来了长平侯府。 他记得,无忧最近缺钱来着吧? 卫青一眼看透外甥所想,伸出食指点点他:“你啊,就宠着他吧。陛下赏的一点东西不留着自己娶新妇用,倒是便宜给他了。” 霍去病手中抛玩着小石子,一脸无所谓的扬起灿烂笑颜:“舅父你是知道的,外甥我只想一人一马勇闯天涯。若能打到匈奴人的大本营,便此生无憾了!” “这些金银不过身外之物,放在我这里,远没有交给忧弟来的用处大。” 这话倒是不假。 卫青也说不出反驳的言论,只好摆摆手随他去。 于是,刚来的卫无忧就在一干贵胄公子万分羡慕的目光中,平静的接受了霍去病的馈赠。 霍去病挺满意:“爽快,不愧是我弟!” 众人:“……” 阿兄,我也能这般爽快!现在认你还来得及吗? 卫无忧憋笑憋出内伤,余光一撇,瞧见李禹正盯着他吃手手,眼神里写满了渴望和艳羡。 小仙童轻飘飘附耳:“别想了,快回去睡吧,梦里都有。” 李禹:?! 一阵笑笑闹闹之后,熊孩子们总算是散了伙。 主要是卫青与霍去病心血来潮,要抽查一下卫家公子们的武艺进益如何。这单方面挨锤的事儿,总不好展示给外人看。 卫伉已经习惯了挨揍,皮糙肉厚的,带头冲了个锋。多年的经验让他在他爹手底下勉强走了几招,可到了霍去病手里,就变成了人形沙包。 小霍收着手劲儿,专挑屁股打,即便如此,卫伉的惨叫声还是让卫不疑和卫登股间一寒。 排队揍完一圈儿,再批评指教几句,卫青和霍去病简直神清气爽。 而卫家三兄弟一个个瘫在地上,眼巴巴望着卫无忧—— “忧弟啊,你可不能不管哥哥死活。” “还是忧弟命好,都不用挨揍。” “呜呜……我、我快哭了。” 卫无忧叹气:“真是败给你们了。” 小仙童忙活着叫人将几位公子抬回床上趴着,顺带抽空瞟了一眼不靠谱的老爹和表兄。 这舅甥俩难得聚一起,已经开始商量着不醉不归了。 卫青招招手吩咐:“去灶头要几坛“烧 “唯。” 卫无忧也是来到大汉之后才知晓,花生这东西本土早就有了,而不是什么明朝。 汉景帝崩后,甚至在帝陵东侧的粮谷从葬坑中,特意放了一把花生。 只不过,这古代的花生确实与后世有所不同,卫无忧研究了许久,最终还是觉得炒花生米比较好吃。 看到卫青如此兴致高涨,卫小四只得摇摇脑袋,叹了口气,主动肩负起送三个伤病员各回各屋的责任。 阳信长公主那里有上好的伤药,他决定送完人,再去问他娘要一些,分给这三个可怜小崽子。 …… 黄昏日暮,夜色将要降临时分。 卫青和霍去病已然悠哉惬意地小酌起来,刚喝没几杯,卫青就一口酒喷出来。 怎么关起门来喝个酒,把皇帝给喝到家里来了? 卫青忙用袖子抹了抹下巴,火速放下酒碗,拉着霍去病起身给夜幕中的身影行礼:“臣不知陛下驾临……” 刘彻被这酒味儿勾起了馋虫,摆摆大袖,背着手踱步入堂中,自行入榻坐下:“仲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束。今日,吾是追着霍去病的尾巴来的,就猜到你舅甥二人要饮酒!” 霍去病了然一笑:“噢,陛下这是拿臣做饵,钓舅父的好酒出炉呢!” 君臣一阵开怀畅笑,气氛到了,也就喝了起来。 烈酒入喉,刘彻发出满足的喟叹:“好酒!朕先前从董仲舒府中带回去两坛,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叫卜式带头领着那帮御史好一阵烦扰。” 卫青与霍去病对视一眼。 看来,陛下那两坛酒是喝得不痛快。 听明白了帝王需求,两位喝酒对饮的人便成了作陪者。 刘彻一连饮了几杯,方知这酒的劲儿有多足,忙操起食箸捡了一块回锅肉放入口中,然后眼中一亮。 刘彻:! 做皇帝的,什么样的珍馐美味没吃过。但还偏偏就卫家这些最普通的猪鸭鸡鱼,能给他不一样的口感体验。 皇帝陛下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听卫青讲解何为炒菜,陡然想起,这东西绣衣直指上次汇报过,只不过被他嗤之以鼻忽略了。 厚脸皮的皇帝陛下对自己的打脸生涯拒不认账。并选择反手甩锅出去。 刘彻:“如此好物,仲卿也不知呈上来与朕尝尝。” 卫青是熟知刘彻的脾气的,知道他此时没有丝毫动气,也就顺势说两句玩笑话,倒杯酒自罚了事。 刘小猪心情不错,将案几上的东西都尝过一遍,一一点评后,最后落到了花生米上。 刘彻扬眉:“这是花生?” 卫青:“正是……无忧爱好弄些吃食,随手撒了些盐,用油烹调翻炒后,变得更有嚼劲了。臣觉得当做下酒菜别有一番风味,陛下可要尝尝?” 刘彻但笑不语,瞧了霍去病一眼。 少年侍中长伴君侧,有一次无意发现了皇帝陛下竟然对花生这种小玩意过敏。 当然了,霍去病不懂什么是过敏,只瞧着刘彻不过吃了几粒便起了满身红疹,便记住了一点—— 陛下不能吃花生。 刘彻将舅甥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终于笑了:“行了,看来你这个外甥还没告诉你,朕不能吃花生,前几年误食之后,起了满身红疹。” 卫青一脸懵的样子更让刘彻满意,发出一阵帝王级别的豪迈笑声:“仲卿不必自责,此事本就不怪你。虽然朕吃不了,好物不可浪费,还是仲卿帮朕吃吧。” 一碗花生米赏赐到了卫青面前,气氛又回到先前的融洽和乐之中。 只除了殿外的卫无忧。 小小的团子捧着新制的果酒,木头墩子般呆呆立在廊下,对刚刚听到的消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倒是有些巧了。 他前些日子研究花生时,尝过几颗,一样是起了红疹,急得他阿母到处去寻有名的疾医。好在使用的量很少,红疹出了几日,发过地低热也就没事了。 说起来,阿父阿母、三位兄长食用花生都没事,他还当是大母对这东西过敏。 怎么反而变成刘彻了? 卫无忧心中存疑,一个没注意,抱着酒壶撞在了门槛上。眼瞧着人和酒都要翻倒在地,霍去病已经箭步上前,一手拎着小鸡崽,一手稳稳抓住酒壶救了场。 卫小四被拎在半空中,四肢胡乱划拉着,试图萌混过关。 卫无忧:“嘿嘿……阿父,姑父,阿兄~” 刘彻扬眉,一脸兴致看向小兔崽子; 而侧首位的卫青想起方才席间的对话,心霎时间就悬了起来。 一个爹 所谓的蔡侯纸,其实就是东汉蔡伦改良的植物纤维纸。 和卫无忧印象中不同的是,蔡伦其实并非造纸术的发明者,而是改革者。在这场纸张改革中,蔡伦造纸术所参考的母本,便是如今大汉朝发明的“灞桥纸”。 没错,就是那个卫无忧小朋友做小本本,都瞧不上的纸张。 灞桥纸是后世考古学家给的称呼,在这里,贵族们习惯称它为“赫蹄”。 赫蹄的制作十分昂贵,主要是因为它的原料采用了丝绸。抽丝为纸,放在哪个平头百姓都用不起,便是普通官宦轻易也不会选择。 因此,西汉时期的纸张就成了一种比较鸡肋的玩意儿。 而蔡伦正是发现了这一点,在改良造纸术时,特意选用了廉价的材料。 什么破渔网、老树皮、破布、碎杂短麻……全被蔡伦收集起来,通过沤浸蒸煮、打浆、抄造等流程,制成了廉价好用的“蔡侯纸”。 卫无忧简单跟司马迁解释了一番,因为有“赫蹄”在前的缘故,新的造纸法理解起来倒也不困难,司马迁只稍作思索,便同意了这个提议。 司马迁:“渔网这类旧物长安附近不好找,不过居延、姑苏等地捕鱼者多,日后倒是可以以此为原料。” 卫无忧点头附和:“因地制宜,子长兄觉得长安一带用什么好?” 司马迁:“长安南靠秦岭,树皮虽然可以算一部分原料,但更好的选择还是从百姓手中回收长麻纺织余下的碎杂短麻,此物耗资低廉,当是造纸的上佳之选。” 这话不假。 西汉时期的麻纺织业,已经发展得如火如荼。蜀地出产的蜀布,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想要在大汉最成熟的纺织业里薅点羊毛,捡捡破烂,对这二位小公子来说,确实是简单化的最优解。 卫无忧心中所想,竟与司马迁不谋而合,心中不由感叹这位未来的太史公思维还挺活泛。 两人一问一答,商议妥当后,又约定了找齐材料在长平侯府开启试验,司马迁便坐不住了,起身匆匆离去,看样子,是要急着去搞定短麻的收集。 看着司马家的孩子行动力如此□□无忧再一回头,瞧见自家坐的四仰八叉的三位兄长,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们老卫家得亏现今还有卫青霍去病撑着。 这哥仨,从今往后可不能再惯着了。 卫伉对危险的敏锐度向来比不上二弟卫不疑,于是,他还大喇喇箕踞时,卫不疑已经火速站起身来:“我去练刀。” 卫不疑从小练的是环首刀,在他爹一月一顿打的锤炼中,已然变成了少年人的佼佼者。 卫无忧对二兄摆摆手:“明日给你做好吃的!” 卫登一瞧,也立马支支吾吾道:“我,我去练骑射。” 对于这位三兄,卫小四和全家都是无奈的。 卫登属实是过于乖巧了些,卫无忧跟他爹一样,巴不得他三兄能忤逆一回呢。 说起来,他这位三兄的身世也是令人唏嘘。 他是府中滕妾柳氏所出。 柳氏的来路并不简单,乃是阳信公主还未选卫青做驸马时,窦太主与太皇太后为了限制卫青,亲自安插进来的美人。 彼时,刘彻尚在蓄力等候绝佳的机会处置窦家,卫青只好无奈将柳氏带回府中。好在柳氏入门之后,拎得清楚目前局势,也深知谁才是天下真正的主人,日子过得倒也相安无事。 没多久,太皇太后崩,窦家亲信在建元年间陆续被武帝清算,连窦婴这个丞相都被罢免。 卫仲卿到底心软,瞧着柳氏被府中奴婢苛待,这才与她稍微走近了一些,几年之后有了卫登。这也算是给柳氏一个放心,让她这样的女子有了骨肉,才算是在侯府真的有倚靠。 柳氏的性子便是一贯擅长退让,因而卫登会养成这般,卫青也不会苛责什么。 只是,既做了卫家的孩子,终究还是得立起来啊。 卫无忧深深叹了口气。 卫登都不是最让人头疼的。要说第一,当属卫伉。 卫小四也是近日看视频恶补了西汉历史之后,才开始替这位老哥哥操心起来。 光幕中,有关卫家的视频盘点不算多,但大部分都透露出同样的三点信息: 一、卫青会在元封五年病逝,距离今年不过十八年; 二、卫青走后,卫伉承袭长平侯不过四年,就因闯宫失侯,守边塞五年; 三、这回还是卫伉,因为丫在征和二年又摊上了巫蛊之祸,被捕死于狱中了。 卫无忧总结完毕,愁的白饭都少吃了小半碗。 酎金夺爵虽然避免了,但他大兄的尿性若是不改,恐怕还是会顺着历史的齿轮走下去。 小小的团子一脸深沉,回头一瞥,他大兄卫伉此时已经直接躺在了独榻上,睡得惬意极了。 卫无忧呲牙,径直将肉乎乎的身子扑上去,压在了卫伉身上:“大兄,二兄三兄都知道去练武,你呢?” 卫伉顺势将人放在肚皮上,当成个小毯子盖着:“别闹,大兄昨夜没睡,得补个觉。再说了,你要搞那个什么酒精、蔡侯纸的,到时候不得需要人手帮忙?我在你身边不正好伺候你。” 卫无忧:“……” 听听,这是侯府长子该有的发言吗? 知道卫伉就是一块滚刀肉,卫无忧索性改了策略:“大兄既然喜欢跟我搞这些稀奇古怪的,那便莫要练武了。我明日就跟阿父说好,卫家在军中不缺你这一个儿郎,弃武从文吧。” 卫伉闻言,“噌”的坐起身来,都顾不得从肚皮上划拉下去的幼弟。 “忧弟,你我兄弟一场,何必害我。咱们家是武将外戚,若是叫大兄从文立住了,到时候卫家文武双全,惹得陛下忌惮,那还了得。” 卫无忧:? 谁给你的自信,霍去病吗? 卫伉对幼弟的大黑脸视若无睹,继续道:“再说了,马上要跟大皇子一同读书的是你,要从文也是你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听说,殿下还为你专程备了份礼,说是要跟你这个表弟搞好关系呢。” 一个爹 刘据出宫念书这事儿,不用卫伉提醒,卫无忧也记得。 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未来太子竟然会特意为他一个人准备礼物。 若刘据是冲着姑母的面子,那大抵会一视同仁,给卫家四子人手一份才对; 可若是单冲着交情而来,他们表兄弟之间素未谋面啊。 小仙童撅起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挤着他大兄坐上独榻一角,问:“你从哪听说的?” 卫伉:“阿父阿母闲谈时,不小心听了一耳朵。” “你又翻墙了!” 面对小豆丁奶凶的责问,卫伉只觉得可爱极了,伸手使劲儿揉乱了卫无忧发顶上的小揪。 卫小四无言,不懂他们老卫家是有什么优良传统,从老爹到兄长全都喜欢揉自己脑壳。 小公子板着脸:“大兄,严肃。据表兄给你们送过礼物吗?” 卫伉笑笑,盘起腿来,一肘撑在膝盖上,绞尽脑汁回想半晌:“应当是没有吧。我们三个年岁都长于殿下,哪里轮得到更年幼的送礼。” 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听说过臣子给皇子送金玉讨好的,哪能反过来。 看着幼弟迷惑小鹿一般的眼神,卫伉忙哄道:“其实,以前姑母也常送我们小玩意儿的,是成为一国之母后,不便再与咱们家走得太近,这几年联系才少了。” “我看啊,八成就是姑母想补给你一份礼,借着殿下的名义送的。” 卫无忧心中只是小小疑惑一瞬,便被卫伉的说法说服了。 天气正好,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哪有空在这里杞人忧天,疑神疑鬼呢。 很快,花房的花奴们就迎来了府中大公子和四公子。 卫伉的性子,就喜欢看点新鲜的,自从休学在家之后,他越来越喜欢粘着幼弟,美其名曰找乐子。 卫无忧呢,年纪摆在这里,有时候还真需要个挡箭牌,索性随卫伉去了。 兄弟二人凑成个搞事搭子之后,还挺有默契。一进花房,都不约而同直奔那截嫁接的葡萄藤新枝去了。 “葡萄藤如何,都有按照嘱咐养护吗?” 卫无忧这话一问出口,花奴们便连连点头。 “这几日,仆等全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规规矩矩按照二位公子的交代养着葡萄藤,公子请过目。” 什么要仔细养护着土壤,保证水分充足,前前后后还修剪了许多次砧木上的萌孽,因为小公子说过,它们会抢夺粘和处的养分,不利于葡萄藤的本地化成活。 这都是卫无忧看完农业种植科普视频后,随口交代的,这些花奴愣是当成了金科玉律奉行。 卫无忧夸赞一句,与大兄对视后心中了然。 这些花奴都是心中有所求,想为自己奔个前程了。 而这所谓前程,不过就是解了奴籍恢复庶人身。 西汉沿袭秦制,在奴婢制度上亦是有些相似之处,存在大量的官奴婢与私奴婢。 所谓官奴,原本多为罪犯家眷,后来又充入了犯官家中的私有奴婢、蓄奴婢,以及朝廷向豪绅募集的私奴之后,数量成倍增长,如今已经隐隐成为朝廷开支的负担。 而私奴婢多是从奴隶市场买卖而来,成为主人私有财产的一份子。 花房这些个花奴,便是卫府的私奴出身。 上回,卫无忧向刘彻献出反季节蔬菜之后,四喜隔日便来卫府调走了几个花奴,听说他们如今已经在离宫专职种植技术,有了小小的职位。 花奴们想来是知道此消息了。 只要能办好事情,卫无忧不介意这种良性的竞争关系。索性直接赏了银钱下去。 花房内出力者,一人赏钱一两,用的还是卫伉偷藏的私房钱。 对此,卫伉只有六个点反驳。 反驳无效,大公子也不在意,索性蹲在新株面前,上下左右仔细打量:“诶,有了有了,新稍萌发了,忧弟你快看。” 卫无忧怨念的小眼神使劲盯着他:“阿兄这颗脑袋不挪开,我如何能看见,看你的后脑勺吗?” 卫伉闻言,哈哈笑着给让开一块地方,让小豆丁总算能看到嫁接苗的状态。 接芽萌发,新稍已出,再长长就可以开始摘心啦。 他这回用的是绿枝劈接法。这种法子正适合如今时节,嫁接伤口愈合更快,成活率也高一些。 看着眼前嫩绿的小苗苗,卫无忧舒了一口气。 不错不错,等施肥之后,基本就确认存活了,今年是不能让它挂果了,休养一年,也不知明年的葡萄会如何? 馋嘴的卫无忧小朋友已经开始琢磨着吃葡萄,榨冰饮了。 卫伉对新鲜事物的三分钟热度淡去,站起身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遂伸着懒腰道:“忧弟,你那几盆孜然芹、胡椒木呢?” 卫无忧扬起下巴:“那片区呢。大兄又想吃好吃的了?” 卫伉:“嘿嘿,瞒不过你。” 用膝盖猜透了自家兄长的心思,卫小四十分无奈,喊了一声“刺儿”,吩咐他带着两个小僮采茱萸和少许孜然,送到灶火上。 刺儿挠挠头:“公子,又吃烤羊肉串啊?你这嘴角再起泡,又该被长公主念叨了。” 卫无忧眼神幽幽,瞄向卫伉:“还不是大兄要吃,放心,今日不吃羊肉串,,汤饼先上锅蒸,再来一道孜然豆芽炒肉,跟蒸熟的汤饼混炒,叫做炒面,打个蛋进去还能更美味。” 刺儿听着他们公子的描述,完全脑补不出来这是个什么吃法,但并不妨碍小僮百分百交付的信任,应和一声扭头就往灶台跑了。 卫伉袖手立在一侧:“能好吃吗?” “不好吃,大兄千万别吃,我是给另外两位兄长准备的。” 卫伉嘿嘿直笑,等到炒面一出锅,吸溜地最快的就是他! 果然,跟着忧弟有肉吃~ * 五日之约,转瞬即至。 司马迁带着一堆破烂登门了。 也不知这位收破烂的时候遇到了什么问题,眼睛上、脸上、小臂都还带着淤痕,给通身的君子风度增添了一丝熊猫气息。 卫无忧怔愣着询问一番,见司马迁不愿多言,只当这位好面子,也不再多问。 他转到正题上:“辛苦司马公子,今日我便会命人将这些短麻沤浸蒸煮,等它们浸泡分散成散状,再开始打浆、抄造等流程。” 司马迁捂着一只眼:“有劳,距离新学院开院不足十日,不知卫小公子可有把握,在入学当日制出你口中的蔡侯纸?” 卫无忧已经看过蔡侯纸的还原全流程,觉得问题不大,不过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手:“我跟阿兄们会尽力,力求入学当日,给夫子和陛下呈上此物。” 司马迁点了点头。 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想看造纸的全过程。毕竟这东西只听描述,便知道制成之后的好处有多大。 上一回,卫无忧愿意跟他口头阐述如何制造,已经让司马迁大为震惊了—— 卫府小公子,有救世济民的大胸怀呐。 莫名其妙在司马迁这里刷了一波好感,卫小四还完全不知情。 他现在一心琢磨着蔡侯纸呢。 这种古法造纸的技术并不难复刻,蒸煮分解成纤维状之后,进行切割、捣锤,便是所谓的打浆。这一步耗费的是人力,而古人不差这个。 小仙童思索的是第三步——抄造。 纸浆渗过水之后,变成浆液,这时候需要用器具捞浆水,使浆水在器具上形成薄片状湿纸。最后只要将此物晒干,便能得到所谓的蔡侯纸。 重点就是这个捞浆的器具,思来想去,卫小四决定采用竹篾编的席子,大小形状等同一张用纸。 这东西量大管够,物美价廉。 琢磨好各个流程的取材,卫无忧便可以做个甩手掌柜了。 大兄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嘛,让他选了府中家奴一起造纸去,西跨院后头有个小池塘,正适合用来打浆。 于是,卫仲卿这日下朝回来,就看见小儿子倚在树上,吹着清风吃糕点,而大儿子正哼哧呼哧的在池塘里玩锤子。 还带了十余个家奴一道在玩锤子。 卫伉一锤砸山河,再一锤砸的他老爹脑壳疼。 卫青:? 这又是闹的哪出啊? 一个爹 光着膀子的卫伉率先注意到了卫大将军。 扛着大锤的少年郎一甩马尾发辫,笑道:“别说,阿父如今官至一品,位同三公,连穿的朝服和武冠都更威武英勇了。” 卫仲卿确实是刚下朝,还未来得及换衣裳,但这不妨碍他抬手给了大儿子一个暴栗。 “说什么胡话,谨言慎行。” 卫伉揉揉脑袋,向后躲着小声道:“是是,好一个不为甜言蜜语所动,冷静自持的大将军。” 树上的小仙童闻言探下半个身子,大约是好奇西汉朝一品武官的装扮,难得主动冲卫青伸出双手,示意他爹接他下去。 卫仲卿连忙摘了碍事的武冠,一只臂膀就揽住了乖儿子。 卫无忧左瞧瞧,右望望,打量他爹半晌,熟练伸出大拇指:“阿父,你这身打扮真威风,棒棒。” 卫青大笑,显然被小不点取悦到,伸手捏捏他鼻子:“好小子,就你嘴甜。” 卫伉:? 我刚没夸您? 什么叫做大型双标现场,受教了。 卫大将军才不管长子那一脸便秘样,顺势抚去卫小四额间的细密汗珠,疼惜道:“天这么热,怎么不呆在屋子里,陪着你阿兄平白受罪。” 卫无忧也看不下去了,回了卫伉一个抱歉的眼神,连忙解释:“是我拜托了大兄帮忙打浆。” 卫青总算正眼瞧了卫伉一眼:“还算有个长兄的样子。去,给大公子来壶薄荷饮解解热。” 卫伉难得被这么“关怀”,简直浑身不得劲儿,索性挠挠头把衣裳穿起来。 卫无忧则趁势给卫青科普了蔡侯纸,以及制出蔡侯纸后的各种好处。 事实上,他这么急着进行纸张改革,也是为了试验成功后,将造纸的原料换成麦秸芦苇,从而制出草纸。 这可是珍贵的、能擦屁屁的草纸啊! 一想到如今通用的木竹片制成的厕筹,卫小四就菊花凉凉。 卫青听明白之后,心中再次震惊于爱子的才智。 老父亲先后流露出惊喜、担忧、自豪等情绪,最终下了决心:“可还需要人手?阿父有些长于手工艺的部曲,等这蔡侯纸一制成,须得主动呈与陛下。” 卫无忧张了张口,看着小池塘边站满了家奴,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索性闭嘴。 刘彻这样天生的帝王,他总归觉得不能太全盘托出了。 卫青似乎看出来小儿子有些顾虑,对着卫伉挥挥手,示意他继续锤打池子里的短麻,自己抱着卫无忧去了花园楼阁之上。 小楼有凉风,父子同款姿势,盘腿坐在了凭栏边。 卫无忧开门见山:“大兄方才没说错,阿父如今是大将军,一品大员,位同三公。但阿父也应当知晓,本朝开国大将军韩信是如何被收缴兵权,废王为侯,还迁离了大本营齐地的。” “阿父,为人臣子,当居安思危,不可将后背完全交付帝王。” 虽然韩信并非刘邦所杀,但司马迁在《史记》中还对此有一段描述—— 说高祖刘邦收到韩信被斩杀的消息后,反应是“且喜且怜”。 这四个字,道尽天下帝王心事。 小仙童一面思绪漫天飘,一面静静等候着回答,而卫大将军在边上脸却憋成了猪肝色。 卫青第一反应是:完蛋,陛下若是知道无忧心里如此想,定要把他叫去发一通邪火了; 紧跟着,他又换了个思路:嘿,这儿子向着他呢,没白疼。 卫无忧看着他爹一来一去,从眉头紧锁,到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忍不住伸出短短的食指,戳了戳卫青的脸颊:“阿父?” 卫青骤然回神:“诶,阿父听着呢。” 他抱起儿子坐在自己膝头:“这件事,阿父知道你是为了咱们家着想。不过其中隐情,与当年高祖、韩信之间完全不同。阿父如今还不能跟你明说,但阿父今日有一言,你且得记住。” 卫无忧仰起小脑袋,与卫青对视,发现他爹是少见的严肃脸,连忙点点头示意在听。 卫青深吸一口气:“陛下与皇后绝不会害你。无忧,有些才智是藏不住的,学会倚仗,他们是你最大的靠山。” 卫无忧:“……” 很会抓重点的卫小四,这时候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有些才智是藏不住的。 藏不住的? 难道!! 刘小猪这疑心重的,果然在他们卫家安插了密探吧!怪不得上次他前脚刚走,后脚张骞就被叫到了宫中,还献出了胡麻油。 帝王心,海底针,可真够脏的啊。 卫无忧小盆友捏紧拳头,恨不得扎个人形刘彻的沙包,打一顿出出气。 对于卫青那一脸的欲言又止,小豆丁这会儿是完全没有精力去注意的,只沉浸在发现了惊天□□的愤慨中。 卫仲卿丝毫不知道,自己这回属实是给刘彻反向刷了一波好感。还满意地拍了拍胸脯,长出一口气—— 陛下,臣这事儿可办的够意思了! 父子之间相视一笑,气氛又重回一派和谐。 卫青这回试探着开口:“那个蔡侯纸也不是阿父非要你呈给陛下,只是,几日后鸿都门学重新开院的典仪,不止有董博士,帝后也会亲临。听说,陛下还采纳了你那个名誉校长的建议,要亲自上任……” 卫无忧:??? 真想口吐芬芳,那名誉校长是给董仲卿东方朔他们几个准备的名号,你一个皇帝凑个什么热闹! * 鉴于刘彻闲得无聊,非得凑这个热闹,卫无忧造纸这事儿是彻底瞒不过了,只得勉强同意了他爹的建议。 于是,长平侯府在敲敲锤锤,捞捞晒晒的准备工作之后,终于晾干了第一批“蔡侯纸”,简单装订成册后,由卫青亲手送进宫中去。 刘彻拿到“蔡侯纸”的反应,卫小四是不得而知了。 单看他爹回来两手空空,纸册便应当是被留下试用,经过检验之后才能大规模生产。 卫无忧懒得管后续,喊卫伉去长安附近收了一批芦苇麦秆,回来后如法炮制,在小池塘又砸了几天,做了一批草纸出来。 这回不等他爹来问,卫无忧主动碰了一小盒到书房:“阿父,这是新做的草纸,要给姑父姑母也送去吗?” 卫仲卿从小盒子中心抽取一张,顿觉有趣:“此物虽比不上那蔡侯纸的光洁度,倒也柔软,是作何用啊?” 卫小四恶趣味一笑:“擦屁屁的厕筹。” 卫青:“……还是不用送了吧。” “为何?陛下如厕之后就不用擦吗!”卫无忧佯装震惊状。 卫青无奈,捂住小仙童的嘴巴:“……别胡闹。” 总不能专程进宫,只为给陛下送一趟擦屁股纸,像话吗? 卫无忧暗中内涵一波刘彻,心情舒畅,带着刺儿和兄弟几个,给长平侯府上上下下都换上了新厕筹。 所幸,侯府众人已经习惯了当四公子的改革试验田,几乎毫无抗拒的接受了这种软乎乎的新厕筹,很快就真香了。 宫中,刘彻抱着卫青送来的那沓“蔡侯纸”正欢欣,安插在卫府的绣衣直指就送消息进来了。 皇帝陛下展开帛书,知道臭小子又造了个草纸,主动提起要给他送进宫,结果被卫仲卿搅和了。 不仅搅和了,还让这孩子误会,他堂堂皇帝如厕后不用厕筹就提裤子! 刘彻挥手一扬,帛书轻飘飘落在了案几上。 四喜在一旁躬了躬身子,恨不得弯成虾米。 很快,陛下就有了新的吩咐:“后日,就是鸿都门学的开院典仪了吧?” “回陛下,正是。” “你去,跑一趟椒房殿,叫大皇子后日在学院里跟卫青家的老四多亲近亲近,要一些草纸回来瞧瞧。” “……唯。” 转瞬便是鸿都门学重新开院之日。 进入七月,气温升高的越发迅速。天色还未完全亮堂,卫家四兄弟便被早早从床上拎起,洗漱穿戴规整,带上轻便的笈囊便一道上了安车。 车驾从闾里驶出,不过半个时辰,便停驻在学院门前。 街旁的行道树郁郁葱葱,因着帝后今日出行,道两旁都已经部署了南军和北军的兵士,将学院围了个严严实实。 卫无忧被他大兄托举着,跳下安车,仰头就看到了“鸿都门学”的匾额。 这名字还是卫无忧去年随口帮他爹想的,如今,反而把自己装了进来。 卫小四摇摇脑袋,正要跟随兄长们一道进去,就听身后一阵马蹄声,紧跟着有人喊他:“卫小四!” 卫无忧:“哟,李小禹。” 从马车上探出脑袋的李禹脸一红:“我叫李禹……对了,这是我大伯父的嫡子,我大兄李陵!” 原本逗弄小孩儿的卫无忧听到这名字,视线一转,就对上了李陵那双有些阴沉倔强的眼睛。 这不就是日后会投降匈奴的少将军么? 到时,司马迁为了帮这小子说话,可是被刘彻处以宫刑啊。 啧啧。 一个爹 李陵是个遗腹子。 李陵的父亲乃是李广长子,名李当户,十年前便已早逝。李当户走后没多久,夫人便发现有孕,次年诞下李陵。 这么一算,李陵今年也不过十岁,瞧着却比李禹那个只会莽的小傻蛋成熟多了,甚至隐隐还透出一股杀气。 卫无忧有些茫然的往他兄长身后退了一步,悄悄咬耳朵:“大兄,上次套麻袋揍人的时候,有这个李陵吗?” 卫伉往李家的队伍里头随意瞥一眼,懒散道:“哝,是后头那几个废柴小子带着李禹来的,李陵向来不掺和这种事儿。” 卫小四:“那他干嘛用这种吃人的眼神瞪我们?” 卫伉摇摇头,搞不清楚这莫名其妙的敌意,只当是李陵护短。他刚要催促幼弟进门去,扭头就看到了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司马迁。 少年司马迁今日也是一样的哪吒头,跟卫不疑和李陵哥仨正好凑成个哪吒小方队。 只不过,司马迁还多挂了几道彩,一双熊猫眼异常醒目。 卫无忧这只小狐狸十分敏锐,眼神在李陵和司马迁之间流转一圈,很快就反应过来—— 李陵这哪是在瞪他们,分明是冲着写史的少年郎来的呀。 确认安全之后,卫小四就端出了吃瓜看戏的优良传统,恨不得现场搬几个小板凳,让大伙儿都坐下嗑嗑瓜子看个乐呵。 这可是司马迁和李陵之间啊。 想必司马子长一定相当欣赏这位,引以为友,才会在下狱受宫刑的情况下,也要坚持己见,为李陵投降匈奴一事求情。 卫无忧正脑内分析着,就听见李陵冷声问:“我上次警告过你,别再出现在我眼前,是打得还不够狠吗。” 卫无忧:“……” 合着司马迁那熊猫眼是你打的! 卫伉这时候总算想起件事。 咦,阿父不是叫他们照看着司马谈的儿子嘛,这小子现在好像就被欺负了,不能不管啊。 卫伉扭过身子看向司马迁,丢给李陵一个背影:“他打你了?要不要我二弟出手帮你?” 卫不疑两手正交叉揣在后脑勺上,闻言炸毛:“大兄怎么有事总让我上!” “你跟李家小公子年纪相仿,打起来不会被骂以大欺小。总不能让三弟和四弟去吧。”卫伉说着瞄了卫登一眼,这小家伙就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卫无忧看着自家阿兄大庭广众之下吵嚷起来,叹了口气,选择亲自出马。 他低声问司马迁:“到底发生什么事?上次请你帮忙收购短麻,回来之后你便有了这些伤,莫非是因为这个才与李家小公子起了冲突?” 司马迁刚来长安落脚,又被做太史令的父亲千叮咛万嘱咐,长安遍地勋贵,行事要稳重些,吃小亏也莫要起了龃龉。 念及此处,少年只能将手背在身后,攥了拳回道:“无碍,不过是短麻的用途引起一点小误会。我初来乍到,且先避着他就是。” 李陵还不想就此作罢,只是没等他有动作,学院内中庭那只巨形汉锣便陡然被敲响。 锣响九声。 紧跟着,外头道两旁的禁卫军列队警备,帝后车驾便遥遥行至大道前。 因着只是学院典仪,刘彻这回并未动用大驾和法驾,只有十二辆小驾的出巡规格,仪仗从简,警跸也不过八百余南北军。 旌旗飞舞中,这二位大汉朝最尊贵的人自然是可以慢悠悠入院观礼,可卫无忧这帮小孩儿可就惨了。 董仲舒带着一群夫子们,直接将这帮小公子赶羊似的,圈在了正殿孔庙前的天街上。 至于排队分类,就更粗暴简单了—— 来,披头散发的站一堆,都是蒙学的小豆丁; 哪吒头再站一堆,这是要开始打牢基础的中小学生; 至于卫伉这种束发的成童,已经有资格考取太学了,就站在最靠近孔庙的地方好了。 一切妥当,唯独多出来一个卫无忧小朋友。 老董扶额,毕竟这发型陛下都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批评,连忙推着卫无忧去了蒙学组。 学生们吵吵嚷嚷,磨磨蹭蹭的,总算是按着老董的想法站好,夫子们这时候早已经是口干舌燥了。 好在,能让敬爱的皇帝陛下看到一幅不算太乱的典仪现场。 不多时,刘彻携皇后卫子夫走中门入了学院。 在场都是长安城中长大的贵公子,旁的不说,礼仪总归是像模像样的学过一遍。一时间,天街上鸦雀无声,只余下行跪拜礼时“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 所谓的跪拜,其实与这个时代皆是矮型家具有很大干系。 从先秦起,人们便习惯了席地而坐,其中一种跪坐姿势,双膝着地,小腿贴地,屁股置于脚后跟之上,称为“跽坐”。 拜礼便是在跽坐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挺直腰板,臀部离开脚跟,再配合上作揖或是稽首,便成为了“跪拜”。 这种姿态礼仪更多偏向对对方的尊敬,而非高低贵贱之分。因此,卫无忧在了解过后,也勉强算是适应下来。 不过,私心里,他还是想尽快让长安城内的高型家具萌芽,好让腿脚松快些。 这头,刘彻与卫子夫并肩,准备往孔庙内行祭拜大礼了。 刘彻这些年尊儒很是有些成效,这回自然要借着机会再让儒学上一个台阶。 帝后二人从中道一路前行,卫子夫路过时,卫无忧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瞄了一眼。 别说,姑母的五官是与阿父有些相似之处。卫家人五官生得俊,卫青带着一分正派,这位皇后姑母却更显柔情温婉一些。 想到这样一个人将来会被逼的自尽,小仙童不禁有些唏嘘。 “如何,你姑母好看吧?” 耳边突然传来这么一道稚嫩的童声,卫小四先是一怔,继而侧目望向右手位—— 是个装扮精致,礼仪颇有小君子之风的萝卜丁。 卫无忧歪着脑袋冥思苦想,不记得认识这么号人,一边恨大兄不在身边提醒,一边试探问:“敢问小公子是哪家的?我们似乎没见过。” 稽首跪拜的小豆丁闻言怔愣,很快,掩饰掉眼中流露出的不好意思,轻声道:“没有及时自报身份,是我的不是。吾名刘据,无忧,按照辈分,你还得喊吾一声表兄呢。” 卫无忧:! 想过今日能见到刘据,没想到就这么随意地见到了! 五岁的刘据除了气度比他看起来牛掰一些,其他也不差什么嘛。 好像……就连长相都有些相似? 卫无忧甩甩脑袋,想起卫青和刘彻可是互相娶了对方的姐姐。 那他们表兄弟之间长得有些相像点,倒也没什么。当务之急,这位可是未来的太子殿下,得慎重对待。 卫小四露出个小天使的笑容:“表兄,还以为你要待会儿典仪结束,才能见上面呢。” 小殿下看着这么招人喜欢的弟弟,心中一时欢喜又怜惜。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兄弟呢,原来有弟弟在身边是这么快乐的事情嘛? 很快,刘据就忘记了母后对他的叮咛,拉着卫无忧的小胖手高兴道:“吾,吾听说舅父家中有个同龄的表弟,早就想见你啦。往后能一同跟着董夫子修习,便能同进退了。” 同不同进退的,卫小四是不知道。 但刘据日后上学的日子不会太好过,这一点,他还是心知肚明的。 想到这,卫无忧善心大发,拍了拍刘据的小手:“放心吧,日后据表兄遇到什么难事就找我,我一定会保护你哒。” 萝卜丁自带的童声奶呼呼的,让刘据越发喜欢了。 小殿下略作踌躇,想起父皇前日命四喜传来的任务,有些为难的开口:“其实,我还真有事想请忧弟相帮。” 卫无忧挑眉,果然,这才是送礼物背后的含义吗? 不等他问,刘据已经小脸通红:“就是……能否将你今日新制出的草纸,匀出一些来?” 卫无忧:“……” 我跟你谈学习,你跟我谈擦屁股纸? 刘据见可爱的小表弟一脸震惊,连忙又补充:“吾知晓这般不好,但父皇好像十分喜爱此物,表弟只要愿意割爱,吾愿以珍宝互换,可以吗?” 卫无忧:“……” 不不不,割爱谈不上,珍宝互换更离谱。 倒也没必要把个厕筹捧着么高。 卫无忧心情复杂,想起了他爹拒绝将草纸献入宫中的表情。 爹,您对当朝皇帝陛下还是了解不够深啊。 刘彻这皇帝,疑心重归重,但还是打从心底在意每一个发展生产力的机会的。 认识到这一点,他心中对刘彻的观感逐渐复杂起来。 小家伙骤然想起,这几日看过司马迁在《史记》里的一句话。 叫“汉兴五世,隆在建元”。 建元正是武帝登基后初定的年号,经历了文景之治的积累,刘彻上场之后大幅进举,外攘夷狄,内脩法度,书写了西汉年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要问汉武帝是否算得上千古一帝,卫无忧即便再偏心卫家,也愿意将刘彻列入千古一帝的行列; 但是,若要夸赞武帝一朝为盛世,卫无忧却有一万个不认同。 在他看来,刘彻这人,就像一个横跨五十余年的矛盾制造机。 不论是与匈奴、闽越,抑或朝鲜,战争的花费从来不是小数目。 在这样频繁征战的环境中,西汉一朝又不幸赶上了天灾泛滥的时代。 大量的钱财、资源在一次次天灾人祸洗劫下,被富商豪强收入囊中。即便武帝这时站在百姓的那一头,甚至实施了许多对策,经济依然成为了西汉的最大诟病。 经济关系便是生产关系。 没有充足的生产力,国力如何昌盛繁荣,又如何保住祖宗基业? 一个爹? 卫无忧呆呆跽坐着,宛若思考者,叫身畔的小殿下直接误会了。 果……果然是他唐突了。 刘据从小养在宫中,得一众鸿儒引导,早已将君子之道铭记在心。此刻,小脸唰的泛起了可疑的肉粉色。 卫无忧终于注意到擅自羞愧的小可怜,连忙找补:“据表兄见外啦,草纸府中多得是,稍后你派个人随我回府取便是。若是不嫌弃,我在安车上还备了一小盒,你先拿去给皇姑父。” 刘据抿唇:“当真可以吗?吾知道,宫中的‘赫蹄’是用丝绸所制,每一张都得来不易……” 他不能白白收下如此昂贵的礼。 即便,母后叫他特意给阿弟备上了一匣子金饼。 卫小四摆摆手:“没那么贵重。据表兄若是好奇,以后做草纸可以来长平侯府瞧瞧~” 兄弟俩嘀嘀咕咕,叫刘彻瞧见,忍不住哼了一鼻子。 哼,朕进去拜圣人你们就讲小话,朕都出来了还在讲。没规矩! 刘彻默默在心里给卫小四记了一笔。 很快,典仪流程走完,卫无忧就知道了刘据送给他的礼有多重。 当他一手交出草纸,另一手接不动那匣子沉甸甸的金饼时,感觉整个人都在梦里。 原来有个有钱有地位的姑母和表兄,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情! 要知道,在西汉一朝,黄金作为上币,自然比铜钱这种下币更能获得大宗交易的青睐。 而且,这个时期,刘彻还没有突发奇想命人打造“马蹄金”和“麟趾金”,用以赏赐馈赠朝臣。金饼就是最硬的硬通货啦。 卫无忧不吝自己的赞美,对着小殿下比了个心:“据表兄,我以后就是你的小迷弟!” 说完,还浅浅拥抱了刘据一下,沾沾未来太子的光。 刘据这回彻底脸红了,虽然不太明白“迷弟”这个词,但并不妨碍他嘴角咧到天上去。 一直到回宫,小殿下口中念叨的全都是有关无忧表弟的事情。 卫子夫坐在车辇一侧,满含慈爱的听着刘据的一字一句,眼中有旁人都看不透的落寞。 而一朝暴富的卫无忧小朋友呢,心情自然比刘据还要激昂雀跃。 回府的马车上,卫小四抱着小匣子,哼着小曲儿,喜滋滋安排着钱该花在哪些实验项目上。 * 开学第一日。 蒙学组的人不多,就那么几位公卿大臣的后代,索性都放在一个小班教授。卫无忧自然而然与卫登、李禹分到了一处。 当然,还有被派来“监视”的小殿下刘据。 至于卫伉则是去了成童部,卫不疑分到了中学部。 卫无忧与兄长们道别,兴冲冲拉着三兄直奔殿内,然后面对着夫子刚刚发下来的一案几书册垮起了小脸。 什么《六甲》、《九九》、《急就》、《三仓》……只看书名,他就头大了。 这抄书的纸还是他造的呢! 因着这一时期尚未有雕版印刷,刘彻命人先行以学院为试点,造蔡侯纸装订为书册,再寻些民间识字的寒士来抄书,变成了大汉第一代课本。 趴在桌上的小仙童长叹一口气,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随手翻翻纸张,看到手抄本,觉得还是得找个时机把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普及一下。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不能当个大汉文盲啊。 端正态度的小豆丁打起精神,翻开第一本书《九九》,看了小片刻,重新合上,然后又翻开…… 这他喵的不就是乘法口诀嘛! 找回一点点自信的卫小四总算舒了一口气,原来他也不必完全回炉重造嘛。 那还怕什么,先玩再说! 很快,董仲舒就拖着病腿直接来了蒙学的小班。 老董是个十分有责任心的人,既然答应了陛下要亲自教导卫家四公子,他就绝对不会假以他手。 再者,他年岁大了,拼不动了,也想有个寄托,好亲眼瞧瞧他的希望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满怀希翼的老董抬手掀开学堂大门,就瞧见他所谓的希望之子正给蒙童们“变戏法”。 董仲舒顿时鼻子都气歪了。 这戏法,其实就是生石灰遇水的化学反应。 这年代没什么可玩的,不过生石灰作为盖房涂抹、消毒驱虫的利器,墙角便能一抓一大把。 卫无忧也是心血来潮表演一番,小孩子们不懂化学,只瞧着石灰遇水放出大量热气,水雾蒸腾的样子,眼都瞪圆了。 随着雾气和沸腾声,小公子们都起哄尖叫起来。 董仲舒旁观半晌,此时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无忧!这是做什么?” 卫无忧侧目瞧见老董一张黑脸,十分上道的先认错:“夫子,是无忧有错,不该在学堂做实验。” 老董可不吃这套:“什么实验,这么烫的水万一伤着你们该如何?父母予你身体,当爱惜才是!” 卫无忧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严厉批评,一时怔愣后,知道董仲舒说的并没有错。 这种化学实验对一个五岁的小豆丁来说,实在太过危险了,他根本没有应对突发风险的能力。 生在大汉,这个时代仍然充满了陌生的人和事物。而他想要往前行,想要尽己所能做一些事情,就势必得先了解时代前行的历史。 靠着小小的金手指,他能更客观理性的去看待这些历史中的人。竟也在不知不觉中让他太过自信,总觉得自己站在一个纵观全局的角度,比身边人都能想的更全面一些。 可这一刻,卫无忧无比清晰的知道了,自己也不过是历史前行齿轮下的一粒尘埃。 他是生在大汉,长在大汉的卫无忧。 也只能是卫无忧了。 面对认认真真承认错误的小仙童,老董也狠不下心了,破天荒还夸了一句:“知错就改,已经比许多年长者厉害了。” 卫无忧肉肉的小脸绽开笑容,让董仲舒心情越发不错了,抚着胡须开始授课。 这堂课主讲天干地支年表,卫小四虽然已经跟阳信长公主学过,面对老董,还是乖巧的又巩固了一遍。 课后,他总算能继续方才构想的事情。 大汉如今在冶铁、煮盐和铸币方面都已初具规模,前些日子,卫无忧已经上贡了细盐制造之法,刘彻暂且捂着这事,想来是打算回收封地内盐铁私营的权力。 这事儿与他无关,但有一桩,听说刘彻近日议政,提起修筑大汉疆域内主干道一事。 修路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卫无忧觉得这他能帮点忙。 如今的西汉不缺石灰石,想要自造水泥,他缺的只是实践。 至于柏油、沥青之流,他连长安都没出过,现在似乎还不是考虑的时候。 水泥这东西不好空白无凭的讲给卫青他们,只能是他做出真东西,才有说服人的资本。 卫无忧暗下决定,要找几个可靠的劳力,开始进行大量实践制作水泥,还有酒精,也得赶在秋日前准备充足才是。 时间紧迫,卫小四却越发战意满满。 谁叫他是卫家的孩子呢。 * 上了几日学堂,便是仲夏,暑热已然有了灼人的苗头。 鸿都门学为了锤炼这些长安公子的意志力,特下命不准他们家中仆从接送,更不允许乘马车牛车来往。 大半个长安城的小公子都苦不堪言,日日在学院与家中两点一线往返着。谁也没想到,从前不值一提的行道树庇荫,有一日会成为他们的救命稻草。 卫无忧脑袋上顶了朵现摘的大桐树叶子,挑着树荫底下下脚:“所以嘛,这就叫做城市建设。以前你们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感受不到,如今可算是受益了?” 尾随他而行的,是一排绿油油的脑壳儿。 几个小孩儿高低胖瘦各有不同,以卫伉打头,李陵黑着脸收尾,浩浩荡荡从学院出来回家去。 卫无忧管这叫“放学扎堆小分队”。 卫家三兄弟都习惯了忧弟时常说些听不懂的高深词汇,一脸麻相,悄悄讨论着下午加餐吃什么。 唯有司马迁摩挲着下巴,给了点反应:“城市建设?是否可以理解为将长安城建造的更舒适,方便百姓生活?” 卫无忧大拇指举过头顶:“不错,子长阿兄有慧根!” 被小仙童夸赞的司马迁顿时开心极了。不知为何,能得无忧夸奖,竟比阿父夸他还要高兴。 司马迁举一反三:“行道树是建设,除此之外呢?饮水也算吗?” 卫无忧:“不止饮水,排水也很重要。简单来说,吃穿住行相关都可以算作一种城市建设。” 这个问题,以卫小四如金的知识储备也不能解释地更加清晰了然。 毕竟他只有吃拿得出手。 至于为什么突然给这群大汉小公子们科普工程类话题,卫小四只想叹气。 如今的大汉建设力薄弱,可同一时期的世界各国,正出现着接近现代工程学的活动。 在历史的长河中,工程学的发展从来不是一蹴而就。 卫无忧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只得选了这些小豆丁,试探试探意识形态的碰撞会产生什么反应。 好在,司马迁给了他一些新希望。 两个小破孩一路越说越来劲,虽然几乎都是空头设想,却引得李禹和卫登也跟着听得津津有味起来。 卫登眼巴巴:“还,还有吗,忧弟?” 卫无忧说得口干舌燥,摘下树叶帽子扇了扇凉,看着新俘获的两枚小不点开心极了。 他道:“三兄别急,回去喝口水慢慢再讲。” 李禹扁扁嘴:“……你回府了,我与司马子长上何处听。” 司马迁同样露出一副“好想知道但也不能厚脸皮缠着别人”的表情。 卫无忧眼瞅着快到家门口,将手上的桐树叶按在李禹脑袋上:“这还不简单,来我家吃饭啊。” 李禹惊奇:“你有这么好心?” 卫小四挑眉,开始挖坑:“卫府这几日正推出午后自助餐,只要交钱,就能随便挑选自己心仪的食物,量大管饱,童叟无欺。” 随后,他又很有求生欲的冲司马迁萌萌一笑:“子长阿兄免费~” 李氏兄弟:“……” 你就差把坑我们写脸上了! 虽然知道坑,但尝过卫府饭菜的李禹还是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尤其是知道一顿饭只要十钱,李氏兄弟顿时全军覆没。 他们大父这些年一直拿着两千石的年俸,加上阿父几百石的俸禄,在这长安城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因而,一个人十钱的收费着实让人心动了。 一行小萝卜头凑吧凑吧,给卫无忧交了钱,卫伉在一旁清点着,场面仿佛中学生在小学门口收保护费。 约莫一炷香后,众人总算是入了席间。 李陵几个人才知道,这十钱果真算便宜了。 殿中的长案几上,一水摆放着各式炒菜、饼饵麦饭、五类羹粥、小腌菜以及酱料数碟。 除了他们没见过的炒鸡蛋、回锅肉等菜式,还有闻所未闻的吃法。 比方说,炸猪排要沾点茱萸粉,或是新摘下来的胡椒末淋在上头,那吃起来叫一个酥脆带劲儿。 一时间,堂内只余下“咔哧咔哧”“吸溜吸溜”的声响。 说好的学术探讨,全然被这帮小子忘到了脑后。 吃饱喝足,卫无忧满意地拍拍肚皮,琢磨起来。 民以食为天啊,不管是百姓还是贵族,都得吃,也都爱好吃的。 要是提议在学院里搞一个食堂外包试行,卫家拿两分利,余下八分用作朝中征战小金库,刘彻会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同意? 正想着,跨院外头传来一阵吵嚷声,紧跟着,刺儿从院中打探回来,边跑边喜气洋洋道:“小公子,是表公子回来了!” 这个态度用词,必不可能是刘据。 那只能是霍去病了。 卫无忧挺起小身板,往外头探望半晌,啥也瞧不见,只好问:“他又干什么大事儿了?” 主要这小子现在没事儿不会主动往侯府里头跑。 刺儿:“仆听说,表公子在陛下新办的踏鞠大赛上拔得头筹了。” 席间一阵惊呼,不知道谁还吹了声口哨,都激动地窃窃私语起来。 卫无忧也禁不住笑了。 这就是少年将军初显声名时嘛,能成为冠军侯的表弟,想想还真是…… 牛逼哇! 一群半大小子前呼后拥,便要赶往前院瞧瞧热闹。 而前头的霍去病此时也是满面意气风发,正与卫青汇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前几日,陛下在上林苑东南交界的草场上突然起了兴致,从军中点上一批好手,设了彩头踢踏鞠(同蹴鞠)赛。 可别小看了这踏鞠。 春秋时期,齐国就率先兴起过军营踏鞠,其军队威震天下,这套踏鞠练兵的法子也就此流传下来。 到了刘邦开国之后,为他老父建立新丰城,踏鞠与斗鸡在长安走红,从民间一路火到了未央宫。 遵循老刘家的传统,刘彻也是十分喜爱这项运动。 尤其是霍去病上场的踏鞠赛,观赏性最强。 为了公平起见,刘小猪还特意给霍去病所在的队伍增加了障碍难度。 然而,小霍对此表示:“陛下,可以更难一些吗?” 刘彻闻言大笑,拍拍少年肩膀:“吾知晓你有这个实力,不过,也不好太打击军中将士。” 霍去病点头应是。 在少年心中,除了他的爱马,兵士们也十分重要。 球赛次日开始,一连踢了好几日,霍去病带着期门骑兵团所向披靡,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毫无意外地夺得了刘彻设下的彩头。 彩头很实在,黄金百两,丝帛数匹,以及“踏鞠战神”这么个封号。 霍去病与期门的将士们分了分赏赐,叩谢过陛下隆恩,扭头就骑着马儿来了长平侯府。 他记得,无忧最近缺钱来着吧? 卫青一眼看透外甥所想,伸出食指点点他:“你啊,就宠着他吧。陛下赏的一点东西不留着自己娶新妇用,倒是便宜给他了。” 霍去病手中抛玩着小石子,一脸无所谓的扬起灿烂笑颜:“舅父你是知道的,外甥我只想一人一马勇闯天涯。若能打到匈奴人的大本营,便此生无憾了!” “这些金银不过身外之物,放在我这里,远没有交给忧弟来的用处大。” 这话倒是不假。 卫青也说不出反驳的言论,只好摆摆手随他去。 于是,刚来的卫无忧就在一干贵胄公子万分羡慕的目光中,平静的接受了霍去病的馈赠。 霍去病挺满意:“爽快,不愧是我弟!” 众人:“……” 阿兄,我也能这般爽快!现在认你还来得及吗? 卫无忧憋笑憋出内伤,余光一撇,瞧见李禹正盯着他吃手手,眼神里写满了渴望和艳羡。 小仙童轻飘飘附耳:“别想了,快回去睡吧,梦里都有。” 李禹:?! 一阵笑笑闹闹之后,熊孩子们总算是散了伙。 主要是卫青与霍去病心血来潮,要抽查一下卫家公子们的武艺进益如何。这单方面挨锤的事儿,总不好展示给外人看。 卫伉已经习惯了挨揍,皮糙肉厚的,带头冲了个锋。多年的经验让他在他爹手底下勉强走了几招,可到了霍去病手里,就变成了人形沙包。 小霍收着手劲儿,专挑屁股打,即便如此,卫伉的惨叫声还是让卫不疑和卫登股间一寒。 排队揍完一圈儿,再批评指教几句,卫青和霍去病简直神清气爽。 而卫家三兄弟一个个瘫在地上,眼巴巴望着卫无忧—— “忧弟啊,你可不能不管哥哥死活。” “还是忧弟命好,都不用挨揍。” “呜呜……我、我快哭了。” 卫无忧叹气:“真是败给你们了。” 小仙童忙活着叫人将几位公子抬回床上趴着,顺带抽空瞟了一眼不靠谱的老爹和表兄。 这舅甥俩难得聚一起,已经开始商量着不醉不归了。 卫青招招手吩咐:“长宁,去灶头要几坛烧刀子,再装一海碗无忧新做的炸花生米。吩咐厨娘,表公子回来了,多炒几样下酒菜来!” “唯。” 卫无忧也是来到大汉之后才知晓,花生这东西本土早就有了,而不是什么明朝。 汉景帝崩后,甚至在帝陵东侧的粮谷从葬坑中,特意放了一把花生。 只不过,这古代的花生确实与后世有所不同,卫无忧研究了许久,最终还是觉得炒花生米比较好吃。 看到卫青如此兴致高涨,卫小四只得摇摇脑袋,叹了口气,主动肩负起送三个伤病员各回各屋的责任。 阳信长公主那里有上好的伤药,他决定送完人,再去问他娘要一些,分给这三个可怜小崽子。 …… 黄昏日暮,夜色将要降临时分。 卫青和霍去病已然悠哉惬意地小酌起来,刚喝没几杯,卫青就一口酒喷出来。 怎么关起门来喝个酒,把皇帝给喝到家里来了? 卫青忙用袖子抹了抹下巴,火速放下酒碗,拉着霍去病起身给夜幕中的身影行礼:“臣不知陛下驾临……” 刘彻被这酒味儿勾起了馋虫,摆摆大袖,背着手踱步入堂中,自行入榻坐下:“仲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束。今日,吾是追着霍去病的尾巴来的,就猜到你舅甥二人要饮酒!” 霍去病了然一笑:“噢,陛下这是拿臣做饵,钓舅父的好酒出炉呢!” 君臣一阵开怀畅笑,气氛到了,也就喝了起来。 烈酒入喉,刘彻发出满足的喟叹:“好酒!朕先前从董仲舒府中带回去两坛,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叫卜式带头领着那帮御史好一阵烦扰。” 卫青与霍去病对视一眼。 看来,陛下那两坛酒是喝得不痛快。 听明白了帝王需求,两位喝酒对饮的人便成了作陪者。 刘彻一连饮了几杯,方知这酒的劲儿有多足,忙操起食箸捡了一块回锅肉放入口中,然后眼中一亮。 刘彻:! 做皇帝的,什么样的珍馐美味没吃过。但还偏偏就卫家这些最普通的猪鸭鸡鱼,能给他不一样的口感体验。 皇帝陛下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听卫青讲解何为炒菜,陡然想起,这东西绣衣直指上次汇报过,只不过被他嗤之以鼻忽略了。 厚脸皮的皇帝陛下对自己的打脸生涯拒不认账。并选择反手甩锅出去。 刘彻:“如此好物,仲卿也不知呈上来与朕尝尝。” 卫青是熟知刘彻的脾气的,知道他此时没有丝毫动气,也就顺势说两句玩笑话,倒杯酒自罚了事。 刘小猪心情不错,将案几上的东西都尝过一遍,一一点评后,最后落到了花生米上。 刘彻扬眉:“这是花生?” 卫青:“正是……无忧爱好弄些吃食,随手撒了些盐,用油烹调翻炒后,变得更有嚼劲了。臣觉得当做下酒菜别有一番风味,陛下可要尝尝?” 刘彻但笑不语,瞧了霍去病一眼。 少年侍中长伴君侧,有一次无意发现了皇帝陛下竟然对花生这种小玩意过敏。 当然了,霍去病不懂什么是过敏,只瞧着刘彻不过吃了几粒便起了满身红疹,便记住了一点—— 陛下不能吃花生。 刘彻将舅甥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终于笑了:“行了,看来你这个外甥还没告诉你,朕不能吃花生,前几年误食之后,起了满身红疹。” 卫青一脸懵的样子更让刘彻满意,发出一阵帝王级别的豪迈笑声:“仲卿不必自责,此事本就不怪你。虽然朕吃不了,好物不可浪费,还是仲卿帮朕吃吧。” 一碗花生米赏赐到了卫青面前,气氛又回到先前的融洽和乐之中。 只除了殿外的卫无忧。 小小的团子捧着新制的果酒,木头墩子般呆呆立在廊下,对刚刚听到的消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倒是有些巧了。 他前些日子研究花生时,尝过几颗,一样是起了红疹,急得他阿母到处去寻有名的疾医。好在使用的量很少,红疹出了几日,发过地低热也就没事了。 说起来,阿父阿母、三位兄长食用花生都没事,他还当是大母对这东西过敏。 怎么反而变成刘彻了? 卫无忧心中存疑,一个没注意,抱着酒壶撞在了门槛上。眼瞧着人和酒都要翻倒在地,霍去病已经箭步上前,一手拎着小鸡崽,一手稳稳抓住酒壶救了场。 小豆丁被单手拎在半空中,四肢胡乱划拉着,试图萌混过关。 卫无忧:“嘿嘿……阿父,姑父,阿兄~” 刘彻扬眉,一脸兴致看向小兔崽子; 而侧首位的卫青想起方才席间的对话,心霎时间就悬了起来。 晋江独家发表 天边染上一层橘色, 屋中光线已经暗下来。 有掌灯的官奴婢悄无声息进来,将屋中几盏牛、羊、鱼、雁造型的青铜釭形灯依次点燃,火光熠熠, 登时将堂屋内照亮。 上首的刘彻笑过卫无忧,随意一拂袖,眼神从堂中灯具的腹部划过。 那里头,大汉通用的照明燃料麻子油正无声燃烧着。 刘彻今日夜访长平侯府, 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有两层目的—— 一是为了蹭酒喝; 二嘛, 就是为着卫无忧近日琢磨的“小玩意儿”了。不论是白酒、胡麻油;抑或是蔡侯纸、草纸;甚至是霍去病训练期门骑兵时, 马身上多出来的三件套, 都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他以为不靠谱的臭小子。 当年二子择其一,他曾一直告诫自己,他的选择才是最优解, 也应当是最优解。 时至今日,虽然被这孩子的一瞬惊艳闹得有所动摇,刘彻心底却依然充满了自信。这种自信并非来源于刘据,而是帝王对自己的坚持。 双生帝王家,两者皆是嫡子, 只能一子去,一子留。 如若他们的阿母只是个夫人, 此事倒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只可惜,他已经选中了卫子夫做皇后,选中了卫霍做利刃, 便不能为这一个孩子耽误了朝野的动向。 在选谁送来卫青家抱养时,刘彻也曾犹豫过。 汉人大多信仰后出世的孩子为长子,刘彻亦不例外。 为免两个亲兄弟被朝中势力裹挟分为两派, 刘彻雷厉风行,将当年涉事之人全部发落去帝陵。因而,除了几个近臣与皇后,再无人知晓,元朔元年,宫中出生的孩子并非只有据儿。 还有眼前这个小鬼头,先出世的卫无忧。 皇帝陛下收回神思,眼中带着一份戏谑,逗孩子般问道:“手里拿的是什么?呈上来给皇姑父瞧瞧。” 卫无忧总算从霍去病的魔爪底下逃脱,伸出掌心,小眼神剜了他去病阿兄一眼。小霍立马会意,“嘁——”了一嗓子,将左手拎着的酒壶丢给小家伙。 “个小没良心的。” 卫小四恍若未闻,抱着酒壶三两步蹦跶到刘彻面前,熟练地盘盘腿坐下,给他姑父满上一樽酒:“姑父尝尝,这个可是春日里用烧刀子和桑葚果子配好的酒,地窖里放了快三个月,今日刚一开封,您就赶上了。” 刘彻挑眉,接过酒樽,特意瞧了一眼侧手边的卫青。 卫仲卿脸上写满了错愕,显然并不知道儿子还藏了桑葚酒在府中,刘小猪被取悦到了,大笑:“快叫朕尝尝,总算赶在仲卿前头,得了一次这臭小子的心意。” 一杯桑葚酒下肚,比以往的果酒更醇厚醉人。刘彻满意点头:“不错,朕觉得这酒比他大宛的葡萄美酒都要好!来,你们也尝尝。” 卫无忧知道,刘彻这就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桑葚酒未必那么好,只不过是这厮贱嗖嗖的。 看着三尊大佛都喝过了自己送来的桑葚酒,小萝卜丁这回轻咳一声,开始铺垫了:“阿父,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呀?” 卫青刚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战场上冷静到极致的卫大将军,碰上有关无忧的事,就只是个慌神老父亲。他被呛了一口酒,咳嗽一阵后,憋红着脸道:“说什么?什么也没说!不信你问去病。” 霍去病瞧着狂傲不羁,实则很注意细节。眼神不动声色一转,就看出卫青不对劲。 他饮尽杯中酒,一抹嘴巴:“对,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别问。” 卫无忧:? 小仙童眼神凉凉,瞥一眼霍去病:“我竟不知,阿兄何时及冠了?” 霍去病:“……没。” 刘彻围观半晌,被这舅甥兄弟间的相处方式逗乐了。摆摆手解围:“行了,别为难你表兄。” 卫无忧无所谓的晃了晃小脑袋。 不过就是试探试探阿父,怎么反应这么大。要说卫青此刻心里没鬼,卫无忧是一万个不相信。 花生过敏这事儿,其实他也没有特别疑心。 从生物遗传的角度想,假设卫青和阳信长公主都携带了花生过敏的隐性基因,他们自己不过敏,但有四分之一的概率把两个隐性基因都遗传到孩子身上。 这样,就表现出卫无忧过敏的症状。 再说刘彻,他和阳信长公主是亲姐弟。 阳信携带隐性基因,那刘小猪也有很大可能是那个倒霉的显性基因遗传者,所以他也花生过敏。 以卫无忧单薄的生物学基础,完全解释得通目前这种状况存在的原因,因此,他只是随便试着玩玩儿,并没有真的怀疑卫青什么。 反而是卫仲卿肉眼可见的紧张,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卫小四黝黑的眸子里闪着光华,一手拄着案几,撑着小脸上的婴儿肥,眼神落在那碗花生米上:“姑父,你怎么不吃这个?我新炸的花生米,放了细盐,一口一个嘎嘣脆!” 刘彻半晌不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臭小子。 卫青冲霍去病递了个颜色,当外甥的只得再次顶上来,掏出了作为兄长的威严:“无忧,不得对陛下无理!” 卫无忧:? 我极其有礼貌的请刘彻吃个花生,怎么就无理了?上回说他拉屎不擦腚,你霍去病不还跟着偷乐! 有猫腻,绝对有猫腻! 灯火葳蕤。 一屋子四个人,三大一小各怀鬼胎,面面相觑。 刘彻看够了大戏,出声道:“行了,这小子肯定早就在外头听到了,知道朕不能食用花生,故意拿话逗你们舅甥俩呢。” 卫青脸黑:“……” 陛下。您为何要接这个话题啊! 刘彻可不知道卫无忧也花生过敏。 前几日,绣衣直指倒是报上去过一条,说卫四小公子研究吃食躺板板了,急得长公主到处请疾医。当时,刘小猪还笑话这孩子是个猪崽子,成日钻营吃的呢。 果不其然,卫青的担忧很快被卫无忧开门见山问出了口。 “姑父陛下,您也不能吃花生?真巧,我先前研制炸花生的时候,只吃了几颗就起了好多红疹子,还发了低热呢。幸而阿母请的疾医有经验……” 童稚的声音一落地,整个屋中静了半晌。 刘彻自信的笑容凝在脸上,变成嘴角的抽搐,一下,两下。而后不动声色的抬头看向卫青,得到了卫青满脸复杂的轻轻一点头。 皇帝陛下百感交集啊。 原来,最像他的竟然不是据儿。 来不及再生出旁的感悟,刘彻连忙理清思绪,笑了笑对卫无忧道:“噢,你这小子也不能吃?这回可倒好,一屋子四个人三个都吃不得,便宜了仲卿。” 卫青隐约猜到帝王的打算,连忙也跟着打掩护:“是臣的过失,只顾着自个儿吃花生米了。” 如果可以时间倒流,他这辈子都不碰花生! 卫无忧闻言,一脸怀疑的看着他爹:“先前阿父揍完了大兄他们,不是还叫嚷着来碗花生米,要跟表兄小酌时候当配菜嘛。怎么表兄也吃不得了?” 卫青讪笑:“阿父给自己要的,你表兄不吃。” 卫无忧扭头:“是吗?” 他看着霍去病的双眼,试图寻找点突破口。 霍去病这人向来不屑与扯谎骗人,最多闭口不言,或是一句“我的事你少管”,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事实究竟如何。 然而这一次,卫小四失望了。 霍去病给自己添满烧刀子:“确实不吃,此事军中兄弟皆知,不信你去问。” 他可没骗人。 不吃的原因并非不能吃,打小不喜欢这口罢了。 眼瞧着这三人扭成一股绳,再不是方才被他打乱阵型的模样,卫无忧只得做罢。 此路不通,可以换条别的路走嘛。 小狐狸一边把这事儿记到了心里,一边回复着刘彻的关心慰问。 一番绕弯子之后,皇帝陛下终于问到了重点:“朕近日用着你送去的蔡侯纸不错。” 卫小四点点头:“哦哦,那草纸嘞?” 这回,皇帝陛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卫青便严厉地喊了儿子一声,还伴随着霍去病喷酒的背景音。 卫无忧扁扁嘴,小声:“不都是纸,怎么还搞歧视呢。” 刘彻这几年闲暇时,也会心血来潮去教导刘据习字念书。 刘据聪颖,认真,是个执行力很强的小孩,叫这位还以为天底下的小孩儿都跟他的大皇子一般乖巧可爱。乍一碰上个刁钻的,反而觉得新鲜。 刘彻:“朕听说,这纸是你与你大兄玩闹时造出来的,怎么想起用这么个名字?” 卫无忧心中警铃大作。 蔡侯纸,蔡侯…… 怎么听着像在问皇帝邀功,让他封自己个侯爵呢?刘彻这一定是在试探他吧?可不能叫刘小猪误会了,好不容易甩掉了三位阿兄的爵位,不能反手再把自己套回去。 卫无忧开始瞎掰:“姑父陛下有所不知,这纸是在我家西跨院后头的池糖里打浆抄造的,那个小池子叫菜猴儿,所以纸就叫蔡侯纸啦。” 刘彻看向卫青:“池塘也有姓名?” 卫青:“……” 别看我,我啥也不知道! 卫无忧接话:“有。我跟我三兄闲来无事,就给花草树木起名字玩儿。” 小骗子,信口雌黄。 刘彻一丁点也没信这鬼话,顺着他的话随手一指想要拆穿:“哦?仲卿家中一草一石都有姓名,倒是有几分童趣。朕瞧着前头那株古柏有些年头,叫什么名字?” 卫无忧:“叫菜狗。” 众人:“……” 怎么觉得陛下被菜氏家族嘲讽了。 好好的喝个酒,变成了双方你来我往的试探。 要真是聪明人之间的博弈倒也罢了,可到了长平侯府这小豆丁面前,刘彻只觉寸步难行,菜鸡互啄,实在是有损他的帝王颜面。 皇帝陛下不开心了,有小情绪了,需要人哄哄拍个马屁了。 可惜了,在场的卫青、霍去病不通于此道,剩下一个巧舌如簧的五岁小崽子,还是气到他的罪魁祸首。 刘彻只能深吸一口气,发挥阿Q精神将这股憋屈忍了。 朕今日有酒喝,不跟你一般计较! 他此番前来,确实是对卫无忧接二连三的奇思妙想产生了兴趣,但刘彻更想知道的是,五岁童子为何会知道这些。 一次两次还可以叫撞大运,这可不止了。 做了十七年皇帝,在这个位置上越久,刘彻似乎越变得谨慎起来。 他惯来相信方术神鬼之说,加上这孩子本是双生子之一的身世,很难不去多想。 但他也看得出,对于这一点,卫无忧十分回避,似乎不想多谈。 知道今日是暂且掏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了,双方都偃旗息鼓下来。 美酒当前,先享用了再说! 皇帝陛下拉着他看重的二位武将,痛痛快快畅饮起来;而卫无忧小朋友因为年纪太小,被一碗热牛乳打发了。 也罢。 他快些长身体,也能多看几个视频,别等遇上什么情况了两眼一抹黑。 直到被卫青抱着回院中休息,小仙童脑袋一点一点,口中还在念念有词:“长……长高,超过阿父……” 卫青与霍去病相视一笑,小霍朗声问:“超过了如何?” “打洗霍去病。” “啧。” 这弟弟不能要了! * 翌日清晨。 卫无忧迷迷瞪瞪从床上坐起身,闭着眼开始穿衣穿鞋。 小豆丁虽然被生物钟闹醒了,但昨夜可能闻到的酒气过重,脑子还不清醒。等他闭着眼完全穿好了衣衫,霍去病才幽幽开口:“穿好了?现在能从阿兄身上下去了?” 卫无忧陡然睁大眼,像个受惊后炸毛的小猫般往下一瞧—— 嚯,他怎么坐在霍去病肚子上了? 卫小四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又摸了摸。 不愧是你,腹肌可真结实。 霍去病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两手从无忧腋下穿过,转瞬之间便将人举了起来,而他自己一个发力就坐了起来,这才将睡觉不老实的罪魁祸首墩在床上。 卫小四不好意思的对手指:“阿兄,你怎么在我这儿呀,害得我晚上睡不好。” 霍去病气笑了。 这小子从哪学的恶人先告状这一套。 少年郎伸手给了卫无忧一个脑瓜崩:“这得问你,昨夜死抱着我不放手,睡觉还不老实,看看你方才醒来在哪儿?” 卫无忧:“……” 他什么时候拉着霍去病不让走了?一个人的时候不是睡得很安静吗?怎么还能跑到别人肚子上去的? 对自己发出灵魂三连后,卫无忧选择甜言蜜语,糊弄过去。 好在,小霍忙着去期门军练习新战术,没时间跟他多计较,连胡饼都没垫一个,便骑着马跑了。 睡饱觉的卫四小公子呢,坐在榻前,望着窗景,悠哉悠哉用了一大碗羊肉泡馍。 羊肉汤是用新摘的青花椒、蒜苗、老姜、一点烧刀子等配料,混着牛油、粉丝下锅熬煮的。之前做过两次后,发现卫青和阳信长公主喜欢吃煮馍,卫无忧便叫厨娘在灶台上分出一小甑,专程做他喜欢的泡馍。 长安人怎么能不吃刚烙出来的烧饼呢! 这东西与胡饼不同。 当下流行的胡饼其实是馕,而烧饼则是发面成团,先在铁锅平面上烙成型,后入炉中烤至香脆,入手一撕开,里头酥软的饼瓤中还带着几颗小茴香(孜然),泡在出锅的羊肉汤中,别提多馋人了。 卫无忧一顿就能吃掉一海碗。 饭后,顶着圆滚滚的肚子,卫小四打了个饱嗝,便要喊上三兄卫登一同去书肆了。 他们蒙学班课业少,可以在家中用过大食再去上课;至于卫伉和卫不疑他们就比较惨了,天蒙蒙亮时,便已经出发去念书了。 卫登今日有些心事重重的,卫无忧说了几句长安各家趣闻,他才能勉强打起精神笑一下。 卫无忧咋舌:“三兄你这笑得比哭还难看,怎么啦?” 卫登踌躇半晌,从笈囊中摸索片刻,摸出一件破破烂烂的蓝色短衫。这衣裳卫无忧认得,前日有骑射课,这是三兄当时换下来的,下学之后就寻不到了,还当是丢了呢。 看到卫登憋红了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卫小四便知道没这么简单,伸手接过短衫打开,上头被人用墨汁写上了大大的“卫騧(gua)”两个字。 卫无忧眯起眼,什么都明白了。 这事儿还得从卫登刚出生的时候说起。 卫登长他一岁,是元光六年生人,恰巧那段日子,卫青得人送了匹騧马(普氏野马),高兴得不行,竟直接给刚出生的儿子起名卫騧。 后来,还是阳信长公主提醒,这才在四岁上改了名叫卫登。 名字虽然改了,但从前跟卫家走得近的子侄辈们都知晓卫登有过这么个名字。想来想去,丢失衣衫之事,只能是被这里头的人有心作弄了。 汉代的校园暴力啊。 卫无忧有点伤脑筋,这事儿处理不好,比现代还要麻烦。毕竟,卫家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他既要保护好三兄的幼小心灵,又不能落人口实,给阿父和表兄添堵了。 卫无忧一边寻思着,一边开口问卫登:“这事儿三兄怎么看?” 卫登的长相实在是带了些女相,宛若精致的瓷器,比起君子之姿,更偏向于一种天然的优雅感。 他拇指和食指拈了拈衣角,声音细弱,甚至都在抖:“我……我是卫家的三公子,不、不想让卫氏一门……受辱……” 卫无忧竖起大拇指:“好!不愧是我长平侯府的儿郎!” 这一声大吼,吓得卫登全身一颤,眼神里写满了惊恐和无助。 卫无忧不好意思的笑笑,小肉手拍着他三兄的肩膀安抚:“那你打算怎么反击?” 卫登耳朵红得要滴血,声音越发没有底气:“打……打回去?” 卫无忧小盆友笑:“打得过吗?” “……打不过。” 最后这声回应闷闷的,显然充满了对自己的失望。 卫无忧对卫登总是愿意多关注一下心理层面,毕竟柳氏一贯避让,他爹又整日忙着打仗领兵,唯一一点父爱怕是都浇筑到自己身上了。 还是让他这个弟弟反哺一下吧。 小肉手牵着小软手,一步一步向前:“三兄,你知道騧马是什么样的马嘛?” 卫登摇摇头:“没见过。但能让阿父那么喜欢的,想来不会差。” 没错。 普氏野马又叫做蒙古野马,在后世,可是世界范围仅存的野马品种。 它虽然头大脖子短,瞧着不像是能跑的,实际上感觉灵敏,警惕性很强,尤其擅长奔袭和夜间活动。 这也是卫青为什么如此高兴的原因,騧马实在很适合突袭作战用。 卫无忧将这些优点一一告诉卫登后,紧紧握了握他冰凉的手。 在朝阳初升下,小仙童的言语间都带上了一丝蛊惑性:“阿兄,騧马如此,你亦是如此。阿父定然是觉得,你会有自己的一番天地,才会予你这个名字。” 不论是卫騧,还是卫登。 你自是你,也只需做你想做的。 卫登在四弟的一番激情打鸡血中,两眼泪汪汪,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意识到这是在去书肆的路上,面前的小人儿还是自己的幼弟,卫小登使劲儿吸溜着鼻子,将眼泪花使劲抹去。 这回再开口,卫登有了一股底气:“我、我不怕他们。就算不用打的,也能赢。” 卫无忧舒了一口气,心中莫名很欣慰。 校园暴力这个事情,他自然不会放任不管。但最重要的,果然还是卫登的心理健康状况。如今见卫登还是那个小可爱,甚至变的更阳光自信一些,卫小四生出一种“自己带的崽长大了”的感觉。 从闾里之间穿行,不过两刻钟,兄弟俩便到了鸿都门学。 蒙学班的学堂内,李禹正捧着一册装订起来的纸张在抱头怪叫。 “啊啊啊!有没有人救救我,我不想算术数题。我要回家,我要找大父去参军。” 卫无忧幸灾乐祸往进走:“不上学?你猜飞将军会不会打得你屁股开花!” 李禹整张脸趴在案几之上,像个气鼓鼓的河豚,望着卫无忧道:“总比你只会靠着表兄吸血好!” 卫无忧笑了。 霍去病给金子,刘据给金饼,还真是俩扶弟魔。 看见他笑,李禹也不如平日那般有精神头地炸毛,两只胳膊向上伸直,扒拉在书案上,整个人像个小癞皮狗一般垂头丧气。 卫无忧叹气,走过去:“什么题,我瞧瞧。” “你怎么可能会,这可是今日董夫子要教的新知识。”李禹有气无力回了一句,但还是从怀中取出那册纸递了过去。 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竟然觉得这题一定难不住卫小四。 真离谱。 卫无忧没搭理李禹在一旁上演变脸,垂眸看题目—— 这是一道简单算术题。说一个食肆店主雇佣二十个匠人做工,统共十天工期,每人每天给二钱,最后需要付多少钱? 题不难,难的是教会李禹。 卫无忧只看了两眼李禹在纸上的解题过程,就憋不出笑出声来。 李禹小朋友是怎么解得呢? 一开始,小孩儿先用了枚举法,画一个竖线算一钱,试图用笨办法算出来,可惜画到四十多条线的时候自己烦了,纸上变成一坨黑乎乎的圆。 看得出来解题的学生情绪十分不好; 随后,李家小公子能耐了,试图用《九九》中新学的乘法解题,解题思路如下—— 一个匠人一天二钱,两天就是四钱,十天就是四十钱,一共二十个匠人,就得八千钱。 李禹随即得出结论:在民间想行商可真不容易,得很有钱很有钱,最好有座矿才行! 卫无忧彻底拜服了。 这是个人才啊。 他趴在李禹书案边笑得肚子疼,等李禹用幽怨的小眼神瞪他了,才平复了一下呼吸,忍不住问:“你这算学,是跟着放印子钱的人学的?” 翻倍翻得比他喵筋斗云还快! 李禹可不服气了,挺直小身板骄傲道:“什么放印子钱的,我是跟我阿父正正经经学的,少污蔑人!” 卫无忧:“……” 看来李敢的算学也堪忧。 啧啧。 飞将军路痴,李敢父子算学上是真敢算,还有个李陵在旁边默默埋炸雷。 这李家一门,先不说作战统兵能力如何,能一直红到今日也不容易。 卫无忧摇摇头,索性招招手,叫了卫登也过来:“三兄看看,可会算这题?” 卫登小朋友乖巧跪坐在一边,从笈囊里取了笔,在自己的演算小本本上开始了: “一个匠人一天二钱,两天四钱,十天四十钱……” 卫无忧扶额:“你好好算,十天多少?” 卫登缩缩脖子,思绪乱了,张张口什么也说不上来。 恰巧,刘据刚从宫中赶来,他是唯一一个进鸿都门学可以乘车驾出入的,安全起见,门外还有宦官和小宫娥守候着。 刘据大老远就听到了几人的争论声,一进来便笑着问:“无忧,你们在讨论什么?” 同在书肆,不分皇子臣子,皆为同门。 这是卫无忧在制定新学堂框架时特意提过的,刘彻也过目同意了。 因此,没有人因为刘据的到来慌张起身行礼,这让小殿下瞬间有一种全新的体验。 他喜欢这样的书肆! 卫无忧简单将题目和两个小笨蛋的解法告诉刘据,问道:“据表兄一定会吧?” 刘据抿唇想了想:“吾认为……是四百钱。” 卫无忧:“看到没有,这才是学过算学的,你俩这水平要是去做大农令,陛下都能被气哭。” 大农令为九卿之一,掌管一国财政,是把持着大汉朝钱袋子的人。 选谁也不能选个数学不及格的。 李禹虽然同意这话,在卫无忧这里总要找补两句:“你别光说我们,这题数字简单你会,要是一天给十三钱,统共十四个人,做工二十一天呢?” 卫无忧:“……” 还以为你要出多难的题。 虽然会,但是机警的卫小四断不会在蒙学班太过于突出表现自己。 毕竟,他不过是个学习乐两堂《九九》的小崽子,不需要什么都会。 什么都会,只会害了他。 在这之上,卫无忧还了解到,如今的西汉,数学其实已经初具规模。 汉初高祖称帝后,丞相张苍曾经侧辅校正过《九章算术》,并制定了历法和度量衡。这可是《九章算术》呀,用不着他这点高中水平在古代数学大能面前大放厥词。 “怎么样,不会了吧!” 被李禹拉回思绪,卫小四无奈的瞥他一眼:“你想不想听这题解法啊?” 李家公子在卫无忧面前早就没皮没脸了,这回丝毫不带犹豫的:“当然要听。” 给小孩儿讲题,果然让人头秃。 一通牛头不对马嘴的手把手教导之后,卫小忧开始怀疑人生—— 是不是汉字算乘法不够方便? 要不要将阿拉伯数字带入大汉?用什么法子带? 这都是问题,他还是再想想吧。 * 下学之后,整个书肆的气氛都松快起来。 小公子们已经接连上了五日学,按照鸿都门学的规定,接下来有两日休沐日,学子们可以在家中度过,不过需要完成各科夫子布置的课业要求。 只要不上学,要他们怎么着都是可以的。 刘据临回宫之前,往卫无忧的方向瞧了一眼。 遥遥一瞥,只见表弟被一群小公子前呼后拥着往家走,小殿下只得无奈笑了笑,将邀请他进宫玩的话又憋了回去。 唉,弟弟太受欢迎了怎么办? 对于刘据的困扰,卫小四是一无所知。 他跟这帮小鬼头插科打诨,一路悠哉悠哉结伴回家。卫伉和卫不疑被什么分科选课闹得精疲力尽,用过小食之后,就先后回了自己院中。 卫登似乎对盗取他衣衫的人有了一些眉目,也不知作何打算,竟然破天荒主动去了后院练习射箭。 只剩下一个卫无忧,无聊地翘脚脚。 这可是难得的周五晚上啊,你们都不娱乐放松一下吗? 亲手制定学院规则,又被规则坑得没人一起玩,卫小四郁闷至极。他叹口气,决定去找阿父阿母玩玩叶子戏。 等时机合适的时候,再把麻将搞出来玩玩。 小仙童顺着廊下轻快前行,走到堂屋门外,就瞧见不止是阳信长公主在里头,卫青竟也在。 卫无忧惊喜,小跑了两步上前:“阿父,阿母~” 卫仲卿刚从军中回来,还带着一身汗味儿未曾梳洗。他罕见的没有伸开双手接住儿子架在脖子上,甚至距离阳信十万八千里,生怕身上的气味唐突了她。 卫无忧一点也不嫌弃,使劲儿往他爹身边蹭:“阿父,怎么今日回府早?” 卫青:“前几日终南山域内暴雨,阿父带人去瞧了瞧,顺便练兵,这几日就不忙了。知道你们书肆有休沐,阿父专程回来陪你呆两日。” “那感情好呀。”卫无忧喜滋滋,“出征之前,阿父就该多在家中呆一呆,吃点好吃的,喝点好酒,再陪阿母打打叶子戏,我看今日就正好!” 阳信长公主闻言无奈笑了,嗔怪道:“哪里是陪阿母打叶子戏,分明是陪你。快别缠着你阿父了,叫他去后头梳洗之后,再陪着你玩。” 卫青在侯府住的日子不算多,就算在家,基本也都在前院研究兵书阵型,很少来后头就寝。 一年到头,甚至与阳信都宿不了两次。 即便如此,阳信这院子里,也是备了他的衣物用具的。 卫仲卿一边起身,往西室要去沐浴,一边给随侍长宁递了个颜色:“去拿药。” 他这声音很小,几乎是对着长宁低语,但还是被耳朵尖的卫无忧听到了。 卫小四眉头一皱,想到老爹方才提到的“暴雨练兵”,凶巴巴质问:“阿父,你的箭伤又开裂了?” 卫青身形一僵,脸上满是被抓包之后的讪讪:“阿父这……这不是没办法嘛……” 卫无忧听到他爹狡辩就火大:“什么没办法,我早就说过箭伤很危险的好不好,你潮湿天气都会难受,怎么还主动往冷冰冰的雨水里头钻?阿母,您怎么也不管管他?” 阳信长公主听着儿子连珠炮似的诘问,最后一问还问到自己身上,脑袋顿时发懵,张了张口:“你……听无忧一言,若是腿疼,就先在家中静养,我这儿还有宫中的药……” 话说到一半,阳信闭口不说了。 因而儿子正用奇异的眼神瞧着她,就连卫仲卿的眼神也与往日完全不同。 是她……说错什么了吗? 卫无忧还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审视他的阿父阿母,越看越觉得怪异,遂问出口:“阿母,阿父的箭伤在后背靠近左肩处,腿上是刀伤。” 阳信怔了一瞬,连忙道:“是我记错了……” 卫无忧:“是嘛,可是,他的几处刀伤也不在腿上,而是在腹部与腰侧。” 阳信:“可你阿父前几日还一直念叨着腿疼。” 卫无忧没说话。 腿疼很正常。卫青作为武将,常年在外领兵作战,条件太差,吃吃不好,睡睡不好,还有骑马时间过久的一些并发症状累积,大概率得补补钙,也不排除老寒腿的可能。 这些都很重要,他也一直潜移默化的在跟卫青强调,尽量让他自己懂得保养。 但这一刻,似乎很没有必要跟阿母讲清楚。 卫无忧顿了良久,仔细思考着这几年阳信长公主和卫青之间的互动,发现确实更像是一位长公主和大将军的同盟关系。 政治联姻嘛,也可以理解。 但是唯有一点,他不是很明白。 他老爹背上的肩上是在龙城大捷之时。 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那是卫青首次带兵出征,汉军四路,三路兵败,唯有卫仲卿这一路奇袭龙城取得胜利。 这一役是险中取胜,让他爹在很靠近心脏的位置中了一箭,影响多年。卫无忧甚至怀疑过,卫青病故跟这些伤口不无干系。 龙城大捷的次年春天,他便出生了。算算日子,阿母至少在这段日子与阿父同房过,怎么会完全不知道他有个几乎要命的伤口? 除非,他们压根儿没有夫妻之实。 卫无忧被自己这个猜想震惊到了,但是想来想去,又觉得这个推理不无可能。 这一瞬,认定自己就是卫家四公子的卫无忧产生了动摇和怀疑。 他不是卫无忧,还能是谁? 小豆丁呆呆立在殿中,将这个疑惑委婉地问出口,周身透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狗气息,叫卫青和阳信长公主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他们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明明说好,至少要让无忧平安快乐长大,先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的,怎么就轻易让儿子露出这副表情。 卫青对自己的责备更甚。 明明先前与陛下饮酒时,已经叫无忧怀疑过一次,他早就应该料到,以无忧的头脑,必得做到对好口供万无一失,方有可能瞒住此事。 他为什么不早些来寻长公主商议! 三人的想法不过转瞬之间。 阳信捅了娄子,自然要主动补救,连忙起身解释道:“你阿父从前在我身边时,腿上是有些旧疾的,是阿母想岔了,没想起来龙城箭伤一事,叫你伤心了?” 这说的是卫青还在平阳侯府做骑奴的时候。 卫青显然也没想到,阳信还能记得那么早之前的小事,有些诧异地瞧了她一眼。 卫无忧将他阿父的表情看在眼中,脑补的可就多了。他循着一个眼神思来想去,突然觉得,或许这事儿没他想的那般复杂。 这不就是政治联姻加单相思,然后他爹一直不长嘴? 卫无忧小盆友很快被自己的一番脑补给攻略了。 他索性半是试探,半是助攻的发难道:“是这样吗?可是,阿父阿母很久没有宿在一处了吧,儿子有记忆以来,好像就没见过。” 卫青:“……” 不是好像,自信点,确实没有。 卫仲卿在这种事情上不能随意开口,索性等着阳信长公主回话。谁知公主这一开口,叫他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谁说没有,你阿父时常宿在我院中,你还小呢,怎能都叫你撞见。” 卫无忧:“阿母这是唬小孩儿呢,我又没见过,怎能相信。” 阳信长公主豁出去了:“那你要如何?” “你们若是今晚就宿在一处,叫我住隔壁屋,我才勉强能相信阿母的话。” 似乎是方才瞧见儿子那般模样,叫她有些怕了。 阳信均匀呼出一口气,淡定中还带着长公主无与伦比的威仪:“好,既然无忧都这般说了,仲卿,你今夜会留下吧?” 卫青:“……” 事情好像变得更复杂起来了? 三更合一(含1000营养液加更) 瓮养莲花, 这时节正是芙蓉色。 日光西斜,户牖洞开,过雨荷香沁人心脾。 卫无忧捧着新摘下来的寒瓜, 张开小嘴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 寒瓜其实就是西瓜,起源于非洲。 它原本不该出现在这时代,也算是阴差阳错, 卫小四随口给张骞伯伯提过一嘴后,被张骞转告了出海的好友。船队从合浦出发, 经都元国、甘都卢国等东南亚、南亚古国, 到达身毒(古印度), 竟当真寻到了从更西面的古国流传来的西瓜。 最高兴的自然是刘彻。 如今大汉的船只,最远能够到达的便是身毒,若能通过身毒对更西面的小国了解一二, 日后等他料理了匈奴,便可挥兵西去…… 五岁的卫小公子可懒得管刘彻白日做梦,听他阿父念叨完陛下的宏愿,也只是吐出一把西瓜子来,好好收在纸上, 以备日后留种。 刘彻嘴里放出来的,怎么能当真呢? 况且, 历经秦汉两朝逐步加固建设内运河,又有始皇帝海外求长生的催化,大汉如今的海上丝绸之路才得以成功萌芽, 初具形态。 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连个像样的海船都没造出来,八字没一撇,还早呢。 卫青已经换了身行头, 吃完一角寒瓜,用帕子擦了手道:“早熟的寒瓜虽然没那么甜,但胜在解暑,口感清脆,沐浴之后再吃果真爽快。” 阳信长公主也笑意盈盈点头,跟着夸赞了两句。 气氛一派祥和,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卫无忧一手懒洋洋撑着下巴,看着卫青说完话后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站起身,似乎想要跑路。 卫小四:“阿父这是操劳几日困了?不如先去寝室歇息吧,我与阿母说说话,晚些就送她过去。” 卫青哪里还敢困,双目泛红,偏偏还要瞪圆了佯装精气神十足,然后一屁股坐回榻上。 “困?阿父不困,说好了陪你打叶子戏,怎么会困。” 卫无忧挑眉,总觉得卫青和阳信之间的关系越发耐人寻味。 非要形容的话,两人之间就像隔了单向透视玻璃,他爹看得见他娘,而他娘只能看见一大片玻璃。 卫小四觉得,开玻璃门的钥匙,很可能在他爹身上。 叶子戏一开始,卫青身上那种别扭劲儿总算淡下去了。 毕竟这东西最早就是韩信为了缓解士兵思乡之情,才随手发明的小游戏,军营之人多多少少都接触过。 阳信长公主素来不怎么擅长于娱乐活动,除了宫宴,更多时候,她都是周转于长安世家的宴席之间,妥帖的扮演好一国长公主该有的模样。 在她看来,既然做了大汉的公主,享受着众多权益,便该有所担当。 因此,在外头她是长公主。 可回到侯府,她偶尔也会想放下那个身份,稍微歇息片刻。 卫无忧很快就发现了他娘竟然是个游戏黑洞的事情。 而且,还带了点新手玩家的呆傻萌。 卫青这头也发现了,只是装作没看出来,还不动声色地给阳信喂牌,试图偷偷背叛和儿子的二打一结盟关系。 卫无忧很快发现,凉凉道:“阿父,不过就是打个叶子戏,您也要做阿母的戍卫者吗?” 卫青都被发现了,竟还能脸不红手不抖,淡定落下喂给阳信的牌:“阿父这不是与你一方吗?” 阳信仔细辨别,确认终于能赢一把,压根儿不管这对父子在打些什么机锋,从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喜意。 这样的阳信,卫青曾经在平阳侯府见过。 那还是她刚嫁给平阳侯的时候,卫青作为骑奴跟随,看她马背飒沓,笑傲风月,亦是能挽弓射箭的女中豪杰。 卫青打从心底为阳信高兴,随后几轮,又管不住手脚地坑了儿子,直打得卫无忧吃饱了狗粮。 天色已黑,时辰渐晚,卫无忧探头往外瞅了两眼,决定收摊,喊他爹娘去睡觉。 卫青的不自然顿时又冒出头了。 这回,阳信长公主已经没有午后那般仓皇失措,似乎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接受度良好,点头道:“也罢,时候是不早了。怜月,给将军添床薄被,不要用春日里那套厚被子了。” 卫青:“……” 演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阳信并着卫无忧一道往后头寝室走,一面有条不紊嘱咐怜月,要备什么伤药,喝什么补血助眠的汤羹,顺便又提醒将军火气旺,再添两个冰盆在屋子里。 卫青呢,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跟在后头,只能挠挠头。 卫无忧疑惑地瞧了他阿母一眼。 平日里这些东西都是家令、舍人打理,阳信何时亲自操过心了。随后又想,或许他娘也希望体验一下做个平民妻子呢? 嗨呀,反正他对感情的事儿也不太懂。 小仙童懵懵懂懂,被他阿母牵着入了后殿,看着他爹同手同脚走到床榻边上,由阳信身边的官奴婢伺候着换下衣衫,解了发冠,然后就这么硬邦邦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装死人。 卫小四嫌弃脸:“阿父,你平日也这么睡觉吗?” 卫青睁眼说瞎话:“是。” “在军营也是?” “……自然。” 眼瞅着儿子还要十万个为什么,阳信卸掉头上钗环之后,行来解围:“好了,你要看我们宿在一处,如今已经遂了你的意,你也该去睡下了。” 卫无忧歪着头,望向床上空出的一大片,半晌不说话。 阳信很快懂了,只得给卫青递了个眼色,无奈躺了上去。身体崩的笔直,跟身边的仲卿有异曲同工之妙。 卫小四看着他阿父阿母两床被褥之间,宽的犹如之楚河汉界,长叹一口气,扭身摇摇脑袋走了。 他可不好骗,这两个人有没有睡过同一张床,还是分辨的出来的。 不过,阿父阿母既然不愿意暴露这件事,他也就不会逼着问。 毕竟,就算不是亲生孩子,他们也把最多的爱都给了他。相比之下,卫伉哥仨才像是捡来的。 卫无忧找了一大串理由,安抚好自己不要慌张,很快就在厢房的小床上睡熟了。 而另一侧,两位躺尸大佬正在进行友好的悄悄话交流。 卫青脖子都不敢往阳信长公主那头扭动,双手规矩地放于腹部,轻声问:“无忧呢,睡了吗?” 阳信悄无声息探头,看向外间。 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怜月已经卧底回来,蹑手蹑脚伸出两手,掩在嘴边低声做口型:“睡熟了。” 阳信长舒一口气:“已经入睡了,这小滑头可真是……” 卫青同款舒一口气:“这孩子本就非池中之物,长公主应当比我更清楚。上回陛下来府中,叫无忧发现些马脚,因而才会有今日的试探。往后,我们怕是要对一对口供。” 阳信闻言翻个身,侧躺着面对卫青,眼中满是惊讶:“竟有此事,怎么不早些与我说。” 卫青:“……忘了。” 公主是不是离得太近了些。 阳信又问了几句,这才反应过来两人之间似乎是个极为暧昧的姿势,连忙平躺着。 屋中只剩下人俑青铜灯燃烧时的细微声响。 卫青和两阳信两人都瞪圆了眼,看向床榻的正上方,目不转睛。 终究是阳信先熬不住了,掩嘴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间换了个思路。 这是她的夫婿,睡一起怎么了?又何来暧昧一说! 睡觉! 阳信公主本就是个行动力超绝的人,当即灭了榻前最后一盏灯,找了个自己平日舒适的姿势准备入眠。 卫青在黑暗中张了张口,还是咽下那句“既然无忧睡着了,不若我出去”。 反正,公主又没赶他走。 他也不想走。 * 次日不必去书肆,卫无忧也依然清早就起了床。 他得利用这种难得的清闲日子,把酒精先搞起来。 小萝卜丁斗志昂扬,洗漱穿戴好,一出屋门就碰上了刚从寝屋出来的卫青。 得,脚步虚浮,配上两个大大的熊猫眼以及眼中的红血丝,谁都看得出来没睡好。 卫无忧冲他爹笑得倍儿甜:“阿父,早。昨夜可还睡得好?” 卫青怀疑儿子是故意问的,但他苦于没证据,只得道:“还不错。” “嗷,那阿母呢?” “也好。你阿母还要添妆,阿父便先出来瞧瞧你。” 哦哦,明白。 得涂点粉遮遮黑眼圈,打个胭脂提亮气色嘛,他都懂。 卫小四昨晚睡前一想明白,这回也不逼迫卫大将军了。反正等你们放松下来,有的是把柄可抓。 父子二人又聊了几句鸿都门学的事情,阳信长公主这才姗姗来迟。 卫无忧抬眼一瞧,果然阿母今日的妆容比往日都重一些。不过,红血丝倒是几乎没有,比阿父可强多了。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上了前厅,便有怜月领着人进来,开始上今日大食的一应排布。 今日食羹,灶头特意准备了卫青父子常爱用的辛追鹿肉干鱼笋羹,又给长公主备了吴地莼羹,另有拌蘘荷丝儿、酸葵菜、蒸豆叶儿等几样素菜。 没有卫无忧的干预,厨娘们的拿手好菜自然都是秦汉乃至先秦各国盛行的食物。 好在,味道都不错,保留了食物最原本的香气。 用过大食之后,卫无忧便跟卫青和阳信长公主打个招呼,先行回自己的小院子了。 他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五岁,原本应当随长公主一起住,不必单独立院子。 但卫无忧自从度过了婴儿期,能保持清醒意识之后,就拒绝再和阳信同床。再加上他喜欢鼓捣植株,时不时搞个小实验,阳信也头大,索性拨了一批官奴婢跟着,就住在了在主院隔壁的小院儿里。 天气越发炎热,太阳高挂之后,蝉鸣声便能冲破云霄去。 卫无忧沿着树荫下往回走,将光幕打开,把前几日讲授“如何在家制作酒精”的视频补完,总算有了些眉目。 他决定优先试用蒸馏法。 蒸馏法对白酒的度数要求不高,只需要在装酒的瓶子底部加热,套管与瓶口连接密封好,在承接酒精的容器下设置冷凝装置(一盆冰水),便能得到所谓的乙醇。 虽然此时还不是提纯的乙醇,但后续的提纯步骤也很简单,只需要缓慢加入生石灰,底部放一盆冰水,防止生石灰和酒精反应燃烧。 过滤之后,就能得到纯度百分之百的酒精。 鉴于75%浓度的酒精才是医用标准,对消炎杀菌最有用处,他还需要三瓶纯酒精与一瓶蒸馏水混合,才算是大功告成。 卫无忧脑内模拟一遍,兴致勃勃撸起袖子就要实践,结果呢,准备工作做到一半,卫无忧就发现了三个问题。 第一,就是承载白酒的容器问题。因为需要防止加热过程中,与容器产生化学反应,只能杜绝铁器、青铜器之类。在没有烧杯的情况下,锁定陶罐之流; 第二,就是导引蒸汽的套管。所谓的套管其实就是橡胶软管,是导气装置,可橡胶这玩意儿西汉根本没出现; 还有第三,酒精溶液的泡点会随浓度变化而变化。 这就需要随时观察气泡,准备调高温度,并且蒸馏出的酒精浓度还是充满了不确定性。 也许是70%,也许是85%…… 这就只能反复蒸馏,直到没剩多少水为止。 第一条和第三条都勉强能够克服,唯有第二条,他怕是需要给套管换个材质。 卫小四想了几种替换方案,还都让刺儿一个个试验了,结果都不算太好。 有的是密封不够严实,蒸汽在导引时全都遛了,蒸馏了个寂寞; 有的直接就不适合导引,得到的乙醇含了杂质。 刺儿从日中忙活到小食开饭之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劝卫无忧:“公子,要不明日再继续吧?您该去长公主院里用饭了。” 卫无忧叹气,果然还是想得简单了,只得点头往外走。 刺儿坠在后头:“您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吩咐人做,要是不放心其他人,仆亲自做就好了,何必呆在这热烘烘的小屋子里头。” 卫无忧回头,仰头看了刺儿一眼。 这小子今年长高许多,瞧着身板是长开了,也变婆妈了,其实不过才十岁。 卫无忧摆摆手:“你不懂,这东西只有我知道大概怎么弄,具体的也得在实践中慢慢变通着进展。我不看着,还怎么推进酒精制作?” 刺儿听得一怔一怔,对他们家公子越发崇拜起来:“酒……酒都那般好了,公子还不满意,那酒精得多好啊!” 卫无忧认真设想了一下,比划着道:“有了酒精,秋后阿父和表兄去战场就多了一份保障。” 至少,将士们死于伤口感染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刺儿在一旁听的没头没尾,但并不妨碍他给自家公子奋力鼓掌。 小僮两个巴掌拍得通红,门外的卫青听着儿子的话,心中不禁动容。 先前他还疑惑,无忧为何突然这么频繁的表现自己,生怕这孩子将他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原来,孩子全是为了守护他们。 卫青揉了揉眼,觉得自己真是上年纪了。 从前心中只想着如何脱离泥泞站起身,陛下需要尖刀,他便毫不犹疑去做那柄尖刀; 后来,他数次领兵出关口,见到了匈奴侵扰下的无数家破人亡后,他的目标变了,变成了让他的家人,让他的长安,让更多大汉子民人更好的活着; 可如今呢,自从无忧慢慢长大后,他偶尔也会在塞外月下想起儿子们,不愿意赴死了。 他也想更好的活着。 卫青调整好心情,抬脚走进去:“无忧。” 卫无忧诧异:“阿父,你怎么来了?” “知道你一进这小屋子就半晌不出来,你阿母特意叫我来喊你用饭。” 卫无忧顿时生出一种“你妈喊你吃饭”的无形压力,卖萌笑道:“那阿父待会儿可得帮我说说好话。” 卫青笑了:“那是自然。来,让阿阿父瞧瞧,碰上什么难题了?阿父虽然没你擅长,总算多活了些年头,许能给你点有用的提议?” 也不知卫青哪句话说在点子上,卫小四登时眼前一亮。 任何试验的进展,都应与当前所处的环境紧密结合。他缺乏对当前环境细节上的认知,但他爹可是实实在在生活了三十年。 他们两个臭皮匠,加在一起怎么也有半个诸葛吧? 卫无忧连忙将蒸馏法的流程、需要的装置、每一处小细节都描述给卫青。卫青虽然一开始听得有些吃力,但卫家人这二年已经习惯了追逐着小无忧的思维,没大一会儿脑中就基本有了这个框架。 卫青抚了抚下巴:“这个套管……用现成的空心竹管行吗?” 这倒是卫无忧没想到的。 材质虽好,但是,他前面也用过类似的硬质套管,因为不能跟盛酒的器皿密闭接触,蒸汽没导到冷凝容器时,就全都漏光了。 卫无忧把小问题告诉他爹,卫仲卿顿时笑了:“这怕什么,你阿母庄子上有不少烧陶制器的好手。你画出图纸来,阿父让匠奴烧个陶器,跟这竹管接在一处不就行了。”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着定制呢。 这样一来,制作酒精的三个大的难题就都在理论上解决了,剩下的只有实验细节调整。 卫无忧顿时轻松下来,冲着卫青伸出个大拇指。 卫青也学会了,回他一个大拇指,紧跟着单手将小萝卜丁抱起来,扛在肩头就往外头走。 卫无忧难得没抗拒,乖乖搂着他爹的脖子:“阿父,特殊形状的陶器要几天能烧好送来呀?” “最快也得三四天吧,泥胎干透需要等。”卫青想了想,回道。 肩上的小仙童叹了口气,就算他今日画好图纸,叫人快马赶去庄子上,陶器做好送来也是去书肆的日子了。 看来只能拖到下周休沐再动手制作酒精了。 * 转眼两日过去,又是去书肆的日子。 卫无忧倒还好,卫不疑和卫伉明显有些提不进起劲儿来,若不是害怕被卫青提了枪教训,早就逃学溜去打马射猎了。 等到卫无忧和卫登用过大食,进了书肆,这才知道卫伉哥俩为什么如此抗拒再来念书。 因为今日,中学班和成童班要分科选课了。 这个分科制度很显然也是卫无忧的手笔。 在鸿都门学,没有简单的按照文理分科,而是以学内十一项科目,一主修二辅修的方式,让学子们自由搭配。 碍于学堂课室就那么大,夫子能带的学子有限,因此先抢到课的自然是占些便宜。是以,今日卫伉和卫不疑都起了个大早,就怕没课选被分去了术数科目。 刘据喜爱这个小表弟,对两位表兄也连带着关心起来。见卫无忧进来,主动问他:“忧弟,两位阿兄可选定课业了?” 卫无忧摇摇头:“我问过啦,大兄二兄不告诉我。” 卫登紧跟在身后进来,戳破其中关窍:“选课制度是你定下来的,大兄二兄说了,这几日都不想理你了。” 卫无忧:“……” 远远竖起耳朵的李禹:“哈哈哈哈。” 啧,这李家小孩儿可真是欠得慌。 瞧见卫小四凉凉的眼神,李禹莫名浑身一颤,连忙收了声。 似乎是觉得挺掉面子的,小屁孩又轻咳道:“你们知道吗,成童一班休沐日之前,由董夫子和司马相如夫子共同主考,进行了一场射策问答,王家的大公子王也竟当堂出言不逊,今晨已经被发送去槐里县了。” 槐里县虽然在长安周边,却并不在京兆尹辖内,而是隶属右扶风管制。 一群披头散发的小公子顿时来了精神,凑在一处说起八卦来。 “为什么送去槐里,还能回来吗?” “他干什么了?难不成是揍了夫子一拳?” 李禹扬起下巴,心情颇好:“都不是。射策啊,你们知道是什么吗,那可是用来考太学生的。” 时下,射策成为太学惯用的一种考试方式。 主考人会根据儒经提出若干问题,分成甲、乙两等难度后,书于帛上密封,由考生随意抽取一到两题来解答。 内容一般都以儒经为核心,发散阐述政策。 成童一班都是书肆内最优秀的一批,也已年满十五岁以上。 想来,董仲舒这是在替刘彻挑人,送进太学。 “答题就答题,怎么会罚他去槐里?” “我听说是出给王也的题偏了些,他不会答,大吼夫子耽误他当官了。当今陛下可是咱们书肆的校长,夫子自然有些权力,便直接送王也去了槐里,做个不必发俸禄的小吏。” 众人:“……” 兄弟,你要的官秒来,开心吗? 卫无忧摇摇头,知道这位王家大公子是撞在枪口上了。 王也背后的王家,正是本朝太后、刘彻亲生母亲王娡的族人。 王太后的父亲名为王仲,出身槐里,原是个普通乡民。要不是王太后的母亲(臧儿)非要将已经出嫁的王娡送给时为太子的景帝刘启,王家如今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将王也故意送去槐里,体验体验小吏的日子,实则就是在敲打王家。 毕竟,窦家都已经料理了,区区一个王家又算得了什么。 卫无忧懒得掺和进这档子事儿里,不过对于刘彻的做法,他心中越发警醒起来。 王家是外戚,他们卫家同样也是。 甚至还是有兵权的外戚呢。 对待刘彻这种大猪蹄子,还是一句话都不能信,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才是。 到了午后休息时,卫伉和卫不疑竟然主动寻了过来。 两人刚选完课,看表情就知道,一定没选到心仪的。卫无忧拉着卫登磨磨蹭蹭出去,生怕被两位兄长揍一顿。 好在,这二位不是为此事前来。 卫伉开门见山:“我听说有人欺负登儿了?” 卫登瞪圆了眼,使劲儿摇头跟卫无忧表示不是自己说的。 卫无忧安抚地拍了拍三兄:“你们怎么知道?” 卫不疑从墙角里一提溜,踉踉跄跄站出来一个小孩儿,瞧着不过六七岁,冲着卫登翻了个白眼。 卫登疑惑:“公孙南一?” 嚯,这位卫无忧认识,不正是当朝丞相公孙弘的孙子嘛。 卫不疑抬手给了小孩儿脑壳一巴掌:“站好了,欺负登儿还这个态度,当我们卫家没人了?” 公孙南一扁扁嘴,装的还挺硬气:“什么欺负,卫登以前不就是叫卫騧,我说的是事实。” 卫无忧打量这小孩儿一眼:“你那是用说的吗?盗窃私物在前,嘲讽同窗在后,我三兄的衣衫都被你撕坏了。” 公孙南一:“那又如何,卫呱呱,呱呱!” 这小子在眼前没完没了地挑衅,卫无忧正要发作,卫登竟抢先一步火速出手,“啪——”地一声拍在了公孙南一屁股上。 声音还挺响。 公孙南一一下子恼了,和卫登互相动起手来。 卫家几个小子见状,连忙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将公孙小公子架了起来,任凭登儿处置。 公孙无能狂怒:“你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 卫家四兄弟相视一笑。 卫伉:“又不是没这么干过,忘了上回约架,你阿兄是怎么被揍的了?” “……无耻!” 卫无忧笑了:“小孩儿还是年轻,多学学,你也可以叫人来啊。” 只要公孙弘这老头儿知道了不打你。 公孙南一咬牙切齿半晌,随后突然冷笑一声:“你们得意吧,长安城都在传霍去病流连红粉青楼,出征之前不务正业,说不准在外面都有几个野孩子了!” “等我大父向陛下启奏此事,你们就笑不出来了!” 卫家四兄弟:“……” 你说的这个人确定是霍去病? 卫伉率先笑出声来,怎么想都把公孙南一说的人跟霍去病对不上号,忽然就没兴致跟这小屁孩计较了。 卫登不想一直靠着兄弟们,很爽快的就放公孙南一离开,他希望日后可以靠自己对付这些事。 公孙南一骂骂咧咧走了,卫无忧却有些疑惑起来。 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长安城中会传出霍去病私德不正的消息来? …… 心中揣着疑惑,下学路上,卫无忧小朋友甚至都没心思跟李禹斗嘴了。 小萝卜丁一路直奔家中,风风火火找到了卫青。 卫大将军刚刚出门一趟,亲自将儿子画的蒸馏酒精容器图纸送去庄子上。甫一下马,就被无忧传来的惊天消息吓得差点跌一跤。 卫无忧:“阿父,去病阿兄在外头玩弄女子嘛?” 卫青好不容易扳正身形,黑着脸问:“胡说。这话从哪里听来的?” “公孙丞相的孙子说的。他还说,丞相要以此事上奏,请陛下撤去表兄秋后领期门骑兵团出击匈奴的任务。” 这回卫青的表情可严肃多了。 卫仲卿细致回忆最近发生过的朝堂之事,在野之事,最后竟不由想到了前阵子,陛下与无忧都不能吃花生的露马脚事件上。 卫青有个大胆的猜测。 莫非,是陛下…… 以陛下的脾性,也不是不可能提前做两手准备。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安抚地拍拍儿子额头:“阿父知晓了,快去用饭吧。明日我就去期门军中寻你去病阿兄一趟,将此事问个清楚。” 卫无忧点点头。 这事儿交给他爹处理,他就放心多了。 …… 翌日一早,卫青驾马来了期门营中。 临近出征之日,霍去病已经提前跟刘彻请了辞,没再守在帝王身侧安安稳稳做他的侍中,而是扎在军营中练兵。 如今的骑兵团,从装备新型阵法皆已经初具规模,这让霍去病更有信心在此一战中领兵深入敌后,大挫匈奴。 瞧见大将军来,期门军皆肃正行礼。 霍去病大老远听到动静,也策马奔驰而来,还没勒马停下,便一个旋身跳了下来。 “舅父。” “嗯。有件事要问你,此处人多,你随我来。” 舅甥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僻静处,卫青这才将卫无忧说的,外加上自己打探到的传言,略有筛选的讲给外甥听。 霍去病听到自己在传闻中已经有了孩子,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卫青问他:“你有吗?” 霍去病无语:“怎么可能,舅父。” 卫青叹气,越发觉得自己那个猜测或许是对的。 他嘱咐霍去病:“这件事来的蹊跷,我总觉得与陛下在无忧面前漏了马脚有关。你得去问问源头,吓唬一下,看能不能掏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霍去病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很快就嗅到了舅父话中的意头指向何方。 如果真是陛下授意,想要防患于未然,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替君分忧…… 小霍想想心情就不畅快,冲着卫青故作“温和”地笑了笑:“舅父放心,我这就去‘问’个清楚。” 卫仲卿越发担忧了:“……你可不能动手。” 作为一枚行动力爆棚的霍氏少年郎,自然是能动手绝不动口,至少,也得找个出气筒。 但这想法没必要叫舅父知晓。 霍去病敷衍点点头,问:“还得问问,这件事舅父是听何人说起?” 卫青:“应当是公孙丞相的孙儿,与无忧同窗,叫做公孙南一。” 话音落定,霍去病已然翻身上马,在闪光的嘶鸣声中扬长而去。 堂土悠悠回落在长安的大地上。 卫青被闹得吃了满嘴灰,轻咳几嗓子,将那句“书肆清净之地,你且安生些”咽进了肚子里。 也罢。若是半点反应也没有,便不是他霍去病了。 …… 长安城,鸿都门学。 卫无忧刚到学堂,入榻摆好笈囊内的书册,就瞧见了来势汹汹的霍去病。 小霍脸很黑,单看表情,不像是来找他的。 卫小四瞧了一眼公孙南一,这小子好像还没看见霍去病正用吃人的目光在瞪他诶。 不等卫无忧提醒,霍去病便出手了。 于是,整个鸿都门学的学子都见证了一桩单方面的惊天揍娃案。 据围观人员回忆,只见陛下身边的少年侍中下马疾行,一路火花带闪电,寻到了蒙学班的公孙南一。 公孙南一看见霍去病的那一瞬间,就扭头开始狂奔。 他一路从蒙学班跑到了池塘,过文人游廊,进百草园,掀翻了医学课鉴别草药的竹篾笸箩,获得一片骂声; 而霍去病冷着脸不紧不慢追在身后,单手按在佩刀上,另一手拿了一支从书案上顺手抄来的笔,杀气逼人。 然后,百草园内便发出一声声杀猪般的惨叫。 霍去病不打身上不打脸,专用毛笔抽小孩儿的屁股,抽得“啪啪”作响。 公孙南一哭得比狗还惨,还要奋力穿过百草园,往董夫子所在的三味书屋寻求护佑去。 是的,如百草园、三味书屋之流的名字,都是卫无忧随手搞出来的。本是一点恶趣味,没想到都被刘彻采纳了。 此刻,卫四小公子扯着刘据和卫登坠在后头围观半晌,不禁被霍去病这副黑着脸揍小孩的样子唬住了。 从百草园砍到三味书屋,笔都卷了,气还没消? 霍去病这举动属实有点反常,如果是为了御史弹劾出征的事,去找陛下直接解释还更快一些。公孙南一到底只是个孩子,你把他屁股打扁,也不能解决这件事情啊。 莫非,他还真有点什么情况,被人戳中恼羞成怒了? 卫无忧不知怎么的,陡然就想起来,霍去病也不吃花生。 联想到近日在卫家发现的重重线索,卫无忧脑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难道……霍去病才是他亲爹? 啧。 别说,一旦用这种思路去看,他跟霍去病还真长得有些相像之处。 小仙童一番思索,决定前去试探一番。他迈开小短腿追上霍去病,扯了扯对方衣角。 正杀得眼红的小霍顿住脚步,低头无奈摸了摸卫无忧的脑袋:“乖,别拦着我,让阿兄再抽他几次。” 卫小四眨眼,一瞬入戏,眸中水汽氤氲:“阿父,不必再演戏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霍去病:? 我……你知道个得儿。 一个爹? 卫无忧小盆友是有些光棍精神在身上的。 他盘算的挺好, 先诈霍去病一波,横竖能不能套出实情,他都不亏。 懵滞的霍去病愣在炎阳下, 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而后闭目平复心情。 吸气,吐气。 再吸气,再吐……不行!他喵的忍不了了, 这就去把公孙南一挑到大棍子上,带去公孙弘面前揍一顿! 察觉到面前的少年郎摩拳擦掌, 一幅要跑路的样子, 卫无忧连忙双臂一圈抱住霍去病大腿, 双腿再一盘顺势坐在地上,成了他新“阿父”的腿部挂件。 霍去病:“……” 这小子又重了吧? 小霍无奈问道:“阿父是能瞎喊的吗?是不是公孙弘家的小子给你乱说什么了?” 卫无忧余光一瞥,正瞧见不远处的公孙南一在药田里一拱一拱, 匍匐前进,别提多惨了。他怕霍去病把事儿闹大,连忙摇头:“不是,是阿父说的。” “信你才有鬼。” 舅父刚还在期门营,我怎么不知道他要主动过继儿子。 卫小四再接再厉:“可是, 京中都盛传你曾流连烟花之地,还在外头生了一堆孩子。” 还一堆孩子? 霍去病没好气:“你阿兄我不是在宫中当差, 便是在期门营练兵,跟谁生?许多事你这小孩儿不懂,别听他们瞎传。” 再说了, 说他有孩子还勉强说得过去,毕竟今年也十七了; 可是要当无忧的阿父,那他年方十二就得当爹啊! 多少有些过于英勇。 霍去病不确定这“馊主意”是否是陛下的授意, 只能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卫无忧没捞到半点有价值的信息,心中也动摇起来。 难道小霍真是清白的? 他有怀疑其实也不是空穴来风。 前阵子看历史区UP主分析《史记》,视频中曾顺嘴提过,冠军侯留有一子,名叫霍嬗。但遍寻正史之中并未提及霍嬗生母姓名身份,霍去病也并未娶亲,想来多半是出身低微的原因。 出身低,又未婚先孕。如果是这种情况,卫青这当舅舅的,很有可能帮着外甥接手抚养嘛。 因此,他才怀疑自己便是霍嬗。 找阿父的小蝌蚪再次行动失败,只能叹了口气,将下巴抵在霍去病腿骨上。 霍去病垂眸,看向面前突然多出来的“儿子”。 他仰着头,眼中原本盛满了期待,这会儿虽然蔫了,但失望中还保留着一缕不肯熄灭的光芒。就好像……他养在私邸的那条粘人小狗崽。 那狗刚满一个月时,就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屠狗户宰杀,还是霍去病路过不忍,掏了银钱将它救下来。 小霍仅存的一点铁汉柔情就这么被唤醒了。 他联想到表弟的坎坷身世,忍不住摊开掌心,揉了揉卫无忧的发顶。柔软的发丝乖巧顺着耳后垂下去,毛茸茸的,摸起来竟然比狗脑袋……不,比马脑袋都要舒服! 霍去病顿时就被俘获了。 无中生崽算什么,还省得他自己生了! 不就是多个儿子嘛,不就是长安城里会传他十二岁生子的“威武战绩”嘛,没事没事,都是小场面。 再说了,陛下要是真有想拿他当挡箭牌,肯定将后续都安排妥帖了。 他就当是占了个便宜,从无忧的兄长荣升为阿父,四舍五入,他霍去病不就和陛下、舅父他们成好兄弟了! 霍去病反向给自己升了个辈分,瞧着还挺开心。 卫无忧仰着头,看到他表兄突然扬唇笑了,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松开手就要往后退,后脑勺的小揪随他摆头飘来荡去。 霍去病翻手将人提溜起来:“方才不还叫阿父呢,怎么这会儿反倒锯嘴葫芦了?” 被拎起来的小鸡崽讪讪笑:“我……我错了。” 再这么试探下去,他怕不是要成为下一个公孙南一。 霍去病将人掂了掂夹在腋下,另一手将笔随意后抛,十分利落地砸在公孙南一的后脑勺上。 少年郎都懒得回头,戏谑问怀中人:“怎么,这就放弃让我当你阿父了?” 小霍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表弟这就是虚晃一枪,探他的虚实罢了。 他怎么还有点小失望? 霍去病被这小狐狸弄得哭笑不得,轻轻在无忧屁股上扇了一巴掌,骂道:“小兔崽子,今日下了学就带你去舅父面前,看看你到底喊哪个阿父。” 卫无忧:“……” 我就是喊你,你敢在阿父跟前应吗? 霍去病心里那点不爽快已然烟消云散,便懒得再去盘问公孙南一。为了对该地盘的主人董仲舒表示尊敬,小霍大发善心,决定先走一步,避免冲突。 于是,等老董“哼哧呼哧”从三味书屋赶来时,霍去病早就跑没影了。百草园内,只有公孙南一的鬼哭狼嚎,简直叫董仲舒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两个的,怎么把这擦屁股得罪人的事儿,全都交给他来处置哦! 老董叹口气,气得原地跺脚。 …… 卫无忧熬到下学,回了侯府才发现,霍去病先前那些话都是吓唬他的。 卫青对他“满地找爹”的事儿并不知情。 小豆丁拍拍胸脯,放心多了。 殿中,卫青正与阳信长公主亲手在包角黍。 这角黍实则就是粽子,大汉人年年端午都要食用,几乎家家都会制作。 卫青一双满是老茧的厚掌摊开,极为灵巧地取些菰叶(茭白叶子),裹上黏米,三两下就包得小巧严实,再用麻线绑起来。 反观阳信,应当是头一次亲手做这东西,菰叶还没包起来,米就掉一半。 卫青笑笑:“公主不必急,此事熟能生巧,慢慢来。” 说完,又给阳信示范了一个,这才抬头看向悄咪咪进来后,立在一边围观的幼子:“无忧回来了,今日可见到你去病阿兄?” 卫无忧点点头,强行岔开话题:“阿父阿母,今岁怎么想起亲手包角黍了?” 阳信总算包好一个,虽比卫青的小了一圈,却很有成就感。笑道:“往年都是给你们兄弟备了五色丝戴在手上,今岁想换个花样,可惜,长安不似南方有竞渡之俗,便只能从这角黍上下功夫了。” 竞渡,说白了就是赛龙舟的早期原型,最一开始是为纪念屈原的。屈原生于楚,死于楚,而楚人居于长江流域,竞渡自是适合在南方发展起来。 卫无忧在一旁坐好,撑着小脑袋看他阿父阿母忙活,竟生出些寻常人家才有的温馨烟火气。 他悄悄看一眼卫青,又望望阳信。 这么好的阿父阿母,若是能一直做他们的儿子该多好。 见小家伙走神,卫青琢磨了半晌,状似无意问:“你表兄今日在书肆没闹事吧?” 卫无忧:“……算不上闹事。” 不过就是揍了个小朋友解气罢了。 卫青顿时放心了大半截,主要是觉得他们在儿子面前应当没露馅,开心。 阳信忽的想起件事:“对了,昨日进宫,正巧碰上陛下也在太后宫中。陛下听闻你要在阿母庄上寻人做些小玩意,一来一去耽误时日,便亲自在皇庄边上拨了块地,赐给你建庄子。” 卫无忧眼都瞪圆了,惊奇道:“儿子才五岁,也能有自己的庄子?” 不怪他惊讶。 随着天下安定,汉初的重农抑商慢慢淡化,商人伺机抬头,开始瞅准机会进行资本积累。这时候,刘彻试图“盐铁官营”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这帮地主老财一合计,索性放弃贸易,转而大批购买土地去了。 虽然西汉一直在抑制土地兼并,可依然架不住这种民间范围的垄断。 很快,在武帝一朝便形成了这种奇异的庄园经济模式。 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边上,能拥有一座庄园,甚至还紧挨着皇庄,可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这时期的皇庄统称为“苑”,譬如刘彻给自己圈地扩建的上林苑便是皇庄之一。可想而知,这是给卫无忧开了多大的后门。 阳信落下眸子,只看手中的菰叶,遮住眼中神色:“陛下亲自许诺的,还能有假。往后啊,你想制点什么小玩意,或是种个蔬果,打发庄子上的人去做便是。” 卫无忧小鸡啄米点头,兴奋问:“那儿子可以命人去搭建新的暖房吗?” 阳信抬起眼皮怪异地瞧他一眼,幽幽:“还有两日便是端午,五月盖房,令人头秃,这些祖宗规定可不能忘。” 卫无忧:“……” 头秃,还真是跨时代的人类之敌。 被阳信这么一提醒,卫小四也想起来了。 端午虽然早在先秦兴起,但到大汉一朝,便产生了许多细小的变化。如长安一般的北方地区,如今习惯称五月五为恶月恶日,有许多禁忌之事不能行。 这“盖房头秃”便是其中一条。 卫无忧莫名觉得头顶生风,不放心的摸了一把,确认发丝浓密,这才放下心来。 “儿子才不要秃,我听阿母的,左右五月马上就出去了,等夏至到了再开始建庄子也不迟。” 阳信闻言手上一顿,表情越发不自然起来。 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她一直踌躇着没说,连卫青都被蒙在鼓里。 想到此处,阳信放下手里的菰叶黏米,肃容转告道:“夏至祭祖,陛下点名让无忧……替我走一趟,随同大殿下去宗庙荐麦尽孝。” 卫无忧:? 你们老刘家祭祖,我们老卫家就不用祭祖了? * 与此同时,未央宫中。 刘彻唇角带着讽刺的笑,一字一句念完御史参霍去病的帛书竹简,这才抬眸瞧了一眼独榻上的少年。 霍去病早就跑毛神游天外了。 刘彻将帛书丢在书案上,轻咳一声:“怎么,才跟朕告辞两日,就在期门军待不住跑进宫了?” 霍去病叹气,眼神透着可怜劲儿:“陛下还说臣呢,分明就是您挖好坑蹲在一边,就等着看臣跳进去笑话呢。” 刘彻眸中总算染上笑意,满面春风得意。 他挥挥手叫四喜带人退出去,掖好门,这才开口:“吾也是无奈,那日叫臭小子知晓你亦不食用花生,你便是接替卫青的最佳人选了。” 霍去病小声道:“到时候满长安都该议论,臣十二岁便能生子了。” 他虽不惧,却到底有几分羞耻。 不要脸这事儿,老刘家总是无师自通,相当专业的。 刘彻轻咳一声,审视的目光放在霍去病的身形上,胡扯道:“这还不好,你不是要做最骁勇的战神么?打匈奴人要风采,做男子亦是如此!” 霍去病闻言嘴角抽了抽,索性放弃“让陛下生出羞赧之心”的想法。 少年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单腿竖起盘在榻上,笑得肆意飞扬:“您还别说,被无忧喊一声‘阿父’,臣这心中确实挺舒坦。” 上首的刘彻攥了拳头,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嗤。 霍去病又道:“不过,若是真应了陛下的安排,无忧可就不能喊您姑父了。他要跟着臣的辈分来,得喊……” “老姨父!” 刘彻:“……”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朕只觉得霍去病吵闹! 一个爹? 霍去病被气急败坏的帝王抬脚踹在屁股上, 没有半分惊慌。 刘彻嗔怪:“少跟朕作怪。朕可告诉你,那小子不好糊弄。” 霍去病甚是得意:“那是自然,陛下您也不瞧瞧打算糊弄的是谁!” 刘彻:“呵。” 这一声冷笑, 叫霍去病稍微收敛一些,连坐姿都规矩许多。 皇帝陛下这才拢了拢大袖,轻咳一声抛出正题:“朕听绣衣直指来报,这小子多半已经看破仲卿和皇姊的关系了。他试探仲卿, 试探你,都是想要寻些眉目出来, 不能叫他再继续下去了。” 如今大业未成, 大皇子尚才五岁, 不足以立为太子。 朝野,夷狄,诸侯各国之间都在虎视眈眈, 还是得求稳。 刘彻心中这般想着,食指轻轻叩响书案,开始给霍去病安排活儿干:“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去,想办法让人抓你的小辫子, 最好过几日,全长安都知道你有个儿子养在仲卿家中。” 到时候, 比着年纪一打听,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霍去病瞪了眼:“臣上哪里……” “随你。这种事儿还要朕教你?” “……” 行,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小霍兴致缺缺的点头, 寻思着是不是真的得去那种地方晃悠几圈。 啧。 没去过啊,要不还是叫上杜大一起吧? 瞧着少年一时不吭声,刘彻又道:“你也是, 明知道朕对你有安排,还偏要借机将丞相家的幼孙打一顿出气。他多大你多大,丢不丢人?” 霍去病早就给自己寻个挡箭牌:“公孙南一可是欺负无忧和登儿的紧。” “那他活该。” “……” 殿中,四喜轻咳一声,刘彻这才收敛几分,冠冕堂皇道:“去……你去给朕好好反省反省,还有朕方才说的事也要尽快办!别总想着肆意任性,让朕跟在后头,净是处理御史参你那一本。” 霍去病:“陛下的黑锅不也扣在臣头上了,彼此彼……” 话没说完,被刘彻蹬了鞋子丢他。 少年郎嘻哈笑着躲开,从案几上顺手牵羊拿走俩澄黄的杏子,冲刘彻拜别后,溜出了未央宫。 来宫中走一趟,他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斜阳拉长了影子,摇曳在汉砖上。 霍去病啃着杏儿,想到方才刘彻提起的两件事,拍拍手丢了杏核儿,便又打算往公孙丞相家走一趟。 他桀骜是一回事,爱跟陛下玩闹又是一回事,但这两者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 别给刘彻找事儿。 少年侍中摇摇头,决定将两件事合二为一,给公孙弘送个双喜大礼包。 他说去便去。 汉时的长安城,帝王居所与街市并无严格的分界线。顺着未央宫一路北行,便是九市、官府、府第与一百六十闾里交相排布。 而丞相府不必往北走那么远。它就夹在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背倚武库,东侧则靠着建章街。 汉时当街不设门,丞相府的大门朝南,霍去病的脚程两刻钟便也到了。小霍进了门,也不叫人通传一声,自个儿闲庭信步,将丞相家仆远远甩在身后。 正厅内。 公孙弘正听着儿子公孙度在耳边抱怨—— “阿父,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南一被他霍去病打成那样,您听听哭得多惨,孩子都不愿去学堂了。” 上首的公孙弘半眯着眼,鹤发鸡皮,早已过了杖国之年(70岁),身子骨瞧着却还相当健朗。闻言慢悠悠睁开眸子,目中的光却是冷的:“他该打。” 霍侍中是个什么性子,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那霍去病瞧着桀骜不驯,内里却有分寸,必不会真下手;相较之下,你儿子的表现才是真辱没了公孙家门楣!” 公孙度被他老爹一喷,也缩着脖子当起了鹌鹑。 老丞相叹口气,他在朝中长袖善舞,才得了这份封侯的荣耀,不想子孙实在不争气。 也不知是南一这回是凑巧,还是早就被人算计去了。 若是算计,这背后之人又是什么意图? 霍去病在屋门外头光明正大听着,见屋里没人说话了,才食指扣了扣门框笑道:“公孙丞相如此高看,去病倒是要心生羞赧了。” 公孙弘看着这人丝毫不客气的闯进来,行了个武将礼便擅自择榻而坐,哪里有半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丞相眼角抽搐:“霍侍中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霍去病:“陛下着我来探望令孙的伤情,顺道,再给您澄清那桩莫须有的传闻,好请您高抬贵手。” 这话本是透着股子客气,可经由小霍的嘴说出来,怎么听都像是威胁。 公孙弘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陛下这些年步步为营建立起的内朝。 凡遇重大政事,内朝中人便随陛下于宫廷内商议策略,如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将军近臣自是在其列,除此之外,帝王身边还设了掌司笔札的尚书。 这些亲信构成新的决策圈,导致了相权就此被削弱不少。 因此,他这个丞相当得不过一副空壳罢了。 公孙弘客套:“岂敢。” 嘴上这么说,但霍去病小嘴叭叭解释的时候,老头儿心里仍下了决定,待会儿就写奏本参你! 霍去病眼见鱼儿咬钩,笑着提醒:“说了这么多,丞相若非要一意孤行,可须得拿出证据才是。” 否则,他该怎么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哦。 * 端午当日,气温稍许降下来一些。 长平侯府内准备了好几日,此刻,随处可见高挂的五色绳缕随风飞舞,艾草和菖蒲熏出来的气味遍布,就连卫无忧的小香囊里也装着这两样东西。 这香囊是阳信做了十几日,才堪堪赶制出来的。虽然针脚七扭八歪,卫小四却当个宝贝似得整日不离身。 此刻,小豆丁捧着脸大的角黍,吃得津津有味。 他特意要了些后厨自己整好磨平的红豆沙,裹在米里,淋上蜂蜜,在冰里头稍微镇上片刻,简直是夏日的美味。 兄弟四个埋头苦吃半晌,不知谁先开口问:“今日端午,怎么不见表兄来,往年这会儿早都到了。” 卫无忧鼓着脸颊摇摇头。 从上次书肆打人之后,他就没见过霍去病本病了。 四人面面相觑,只当霍去病练兵忙,毕竟进来阿父也忙进忙出的。 没有人知晓,乔装改扮的小霍此时正拉着杜大在逛妓馆。 建章街北端,烟花女子惯来云集于此。 霍去病与杜大肩并肩,走在一群女色之间,好像两个机械的提线木偶。 杜大小声咬耳朵:“你上次还说请我吃酒,这哪是吃酒!” 霍去病更暴躁,牙缝里挤出俩字:“闭嘴。” 他怎么知道,这地方比深入匈奴还难搞啊! 对面酒肆中,临窗斗酒的卫青摇摇头,只觉得外甥这演技,属实差了些。 也不知,能不能骗过公孙丞相呢。 …… 端午之后小半月,便是夏至。 暑热伴着蝉鸣,扰人清梦,卫无忧从后半夜便睡得不安宁。 小豆丁近日胃口不好,许是到了快换牙的年纪,总觉得下牙的乳中切牙开始有了轻微晃动。 他从小对换牙有些心理阴影,因而吃东西都小心翼翼起来。 天蒙蒙亮时,卫无忧便被奴婢们拉扯着起身,穿衣洗漱,预备出行。 夏至祭祖,汉时自有一套流程。为此,卫小四今日从里到外裹了几层,都是长衫,实在热得紧,只能偷偷捞起袍底扇一扇。 瞬间从开裆袴凉到心底。 很快,刘据的车驾停在长平侯府门外,卫无忧在宫中宦官的示意下登上安车,钻进去一瞧,嚯,刘小据穿的可比他严实多了,大热天的孩子裹成个肉粽子,还是黑色,小脸热得通红。 卫无忧咋舌:“据表兄,车内没有旁人,你先撩开透透气吧。” 刘据一开始不肯,但见卫无忧毫无正形的放松姿态,也忍不住跟着开了小口透透气儿,没多久脸便不那么红了。 卫无忧看看外头的日头,问:“表兄,今日气温炎热,我们大概一来回要多久呀?” 刘据歪着脑袋想了半晌:“要去的地方统共有七处,怕是日落之前才能回来了。” 卫无忧:? 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萝卜丁这是打出生以来,头一次接触祭祖事宜,还是皇家祭祖。 他自然不知晓,汉承亡秦宗庙之制,每帝即世,辄立一庙,人称“多庙制”。 听名字就知道,这祖宗拜起来,费人得紧。 多庙也就算了。 卫无忧硬着头皮跟上刘据,一个一个拜过去便好。可是在这个基础上,西汉皇室此时还有个挺奇特的习惯—— 便是生前立庙。 这就意味着不止祖宗们,连刘小猪这厮都有庙。 猜到卫无忧或许不知情,刘据开口解释一番,又感叹道:“像前头几位祖宗还好说,都是设在长安城内的京庙;可到了大父开始,宗庙就立于陵寝附近,叫陵庙,还有阿父的龙渊宫……” 卫无忧:??? 等等,你最后说的那个也是祭祖? 你的祖宗我的祖宗好像不一样? 两个爹! 前头几个都是祖宗庙, 替阳信长公主去祭拜一趟,卫无忧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没事儿去龙渊宫干嘛? 小团子眉心一蹙,第一反应是刘彻要搞事情。 历史上刘据被封为太子的时间在两年之后, 卫无忧不敢保证,自己的到来和推出的一些技术会不会引起了什么蝴蝶效应,让刘彻改变了想法。 生庙这地方,若遣皇子前往, 实有敬告天下的意味。说白了,就是让刘小据给老百姓夸夸他老爹如何棒。 而这一举动, 也有刘彻看重儿子, 给朝臣们通个气儿的意思。 挺好。 他们父子情深, 可是关我什么事?总不能陪着刘据一起进龙渊宫吧? 卫无忧满头黑线,脑海中,之前那个从未敢深入想过的猜测又冒出头来。 他应该……不太可能是刘彻的儿子吧? 在小萝卜丁有限的人际关系中, 只有霍去病能够构成怀疑对象,可他一看见霍去病策马奔腾,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又很难相信这货对男女之情能开窍。 除了霍去病,这个长安城里还有谁能让卫青和阳信长公主心甘情愿的帮着养孩子? 答案早就在卫无忧心中发过芽, 可他到底没敢多想。 毕竟刘彻年近三十才有了第一个皇子,他缺儿子缺得紧, 又怎么会往臣子家中送呢? 从潜意识里,卫无忧也并不想跟老刘家扯上干系。 他从小在西汉明星天团中间长大,习惯了这些人史书背后的平凡一面, 已经能够泰然自若的与卫青、霍去病等人相处。 这些是家人,是亲友。 可刘彻不同,对于当今大汉的皇帝陛下, 卫无忧的感情其实相当复杂。 毕竟,你搞不清楚刘小猪什么时候不当人。 心事重重的小仙童一张脸上写满欲言又止,看得刘据一怔,“噗”地笑出声来:“忧弟或许是误会了,龙渊宫作为最后一处,只需吾去敬告祈福,忧弟自然不必代替姑母行此一遭。若忧弟想瞧一眼,在外头看着便好。” 卫无忧松了一口气,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了不了,我远远等着据表兄一道回城。” 刘据心中暖洋洋的,伸出手轻轻拍了两下无忧的脑袋:“好,吾快去快回。” 有了这句准信儿,卫无忧对刘彻的怀疑又减轻了几分。 如果真的是皇室出身,刘彻命他祭祖还同刘据一道去龙渊宫这事儿,就办的有些潦草了吧? 这不就是狼人自爆? 卫无忧摇摇头,又优先将主要怀疑对象锁定在霍去病身上。 * 祭祖之事倒也顺利。 卫无忧折腾了一整日,回到侯府倒头就睡了。等到第二日醒来,早已日上三竿时分。 刺儿:“公子醒了。今日休沐,您用了大食再睡会儿吧?” 卫无忧揉揉颤抖的大腿,摆摆手穿衣下床:“不必,用饭吧。” 后厨温着乳鸽汤,又有一些应季的食材炒了,盛上一小盅白米饭,便是北方不可多得的丰盛饭食。小家伙饿得急了,狼吞虎咽用完一碗,直到打了个饱嗝,这才放下食箸。 刺儿趁机道:“公子,长公主身边来人说,庄子上今晨派了人,将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卫无忧眼前一亮。 等了四五日,总算是把他要的特制陶罐送来了。 卫无忧等不及了,起身招手:“走,我们瞧瞧去!” 不得不说,西汉时期的陶瓷烧制技术已经炉火纯青,连带着他要的空心竹制成的套管都已经安装妥帖了。 卫无忧将宝贝仔细的检查一遍,迫不及待便要去试验酒精蒸馏。 阳信身边的家令又请示:“小公子,赵敬肃王将您要的人送进京了,您看……” 卫无忧懵懵然:? 赵敬肃王是哪个小饼干? 家令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家小公子不把人放眼里的拽,躬身提醒:“先前,您向陛下求过两个人,一位是胶西的董夫子,一位便是今日到长安的门客江齐。” 卫无忧:! 噢,是江充呀。 他们不提,他都差点忘了还有这么号人。 想到江充未来引起的巫蛊之祸,卫小四恨不得这人现在就一佛升天。可他又很明确地知道,便是杀了这个江齐,还会有江充冒出来,凑到疑心渐重的武帝身边,让历史重演。 杀一个目前仍旧醉心于医术的江齐,并非解决问题的办法。 卫无忧此时隐隐有点明白,他与古人相比,最大的优势从来不是技术,而在思维。 因此,他想要任用江齐大胆试验一次。 这个历史,究竟会不会为众多小人物潜移默化的改变而撼动? 一念至此,卫无忧有了些想法,吩咐道:“陛下赏赐给我的庄子,如今已经可以开始建设了吧?” 家令点头:“此事长公主已经吩咐过。夏至已过,随时都能动土。” “那就好办了,先把这个江齐放过去吧。”卫无忧招招手,示意刺儿带人将蒸馏用的器具往回搬,“听闻他医术了得,我有意在庄子里建一个医馆试行,就吩咐他先做点事情,瞧瞧能力品性如何。” 家令显然没想到小公子竟是这般打算,却也淡然应了声“唯”,退下去回禀阳信去了。 而卫无忧带着刺儿火速直奔实验室,快乐实验起来。 * 未央宫中。 刘彻正与公孙丞相下一局棋,棋盘上黑子已成衰败之势,刘彻却不以为然,依旧乐呵呵地随丞相对弈。 “朕听闻霍去病近日在京中有些不好的传言,丞相早有意奏本,怎么迟迟不见动静?” 公孙弘捏着棋子的手一顿,笑呵呵道:“谁人不曾年少,臣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是不插手的好。” 老狐狸,捞钱比谁都快,遇事倒是慢下来观望了。 刘彻心中唾一声,下了一记重磅:“哦?朕倒是听说坊间有个奇妙的传言,说霍去病曾与人有一子,收养在卫青府中。” “算起来,仲卿家的四公子倒是与据儿同年出生。朕记得,当年皇后身边的隐婆还是你夫人引荐的,据儿的乳娘则是公孙贺夫人送来的卫家自己人。” 刘彻意味深长看一眼公孙丞相:“丞相觉得,卫家四公子究竟与谁相像呢?” 公孙弘捏了一把汗,便知皇帝什么意思了。 他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所求不过公孙家侯爵之位能保,子孙富贵安泰。至于皇帝想搞什么小动作,他不多问,只要顺着便好了。 公孙弘落子,一盘棋彻底踏入刘彻埋好的坑中,被翻盘了。 他俯身道:“陛下圣明,大将军府上的四公子,确实与霍侍中长得极为相像。” 刘彻大笑,丢了棋子道:“那还得劳烦丞相走一趟长平侯府,接上无忧,去那地方将霍去病揪出来才是。” 帝王侧目,又补充道:“最好,能叫霍去病这小子被好好收拾一顿。” 公孙弘:“……” 什么叫做不要脸,什么叫做灯下黑,属实是被您玩明白了。 * 被算计的霍去病此时还在兢兢业业泡妓馆。 炉中香篆,琴音清幽。 二楼临街的屋内,花魁离筝跪坐于席间,素手轻抚古琴。隔了一道珠帘,霍去病和杜大面面相觑,困得快要打哈欠了。 在秦楼楚馆里泡了几日,两个少年人浑身不自在,肉眼可见的快要坚持不下去。 杜大又倒了杯茶提神,探着身子对霍去病耳语:“就这地方,你日日过来坐着,就只叫人家来弹琴。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对音律有了兴致?” 霍去病黑着一张酷脸,拿茶当酒吞:“就最近有兴致了,不行?” 他有个毛的兴致! 来过一次后,本是想给公孙弘漏些风声,谁知道这老匹夫一动不动,反而叫陛下知道了,命他日日过来。 小霍从来没有这么惦念过公孙丞相,以及他相熟的那帮谏臣,最好今晚连夜就写出奏折! 他能不能早日离开此地,可全都靠他们了。 杜大哼笑,眼神往花魁那头瞧了一眼,很快又不好意思地转开:“去病,你该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霍去病面无表情:“确实。” 听说花魁娘只献艺,性子清高,那他便免得应付了,只进门点曲子便好。 一帘之隔的琴室内,离筝手上一颤,弦断了,心乱了。 杜大露出一副吃瓜的表情,对着霍去病拉长音调“哦”了一声,随后用下巴暗示小霍快上。 霍去病侧目瞧一眼,只觉得杜大最近怕是犯抽抽。 他见离筝断了弦,又赔礼告饶,便直起上半身挥手:“无碍,既然弦断了,你先退下吧。” 离筝:“……” 发生了小事故,妓馆自是要赔罪的。于是,霍去病刚放松清净了一刻钟,十好几个姑娘便被送了进来。 这一群环肥燕瘦,有跳团体舞的,有剥水果倒酒的,还有个女娘穿的过于清凉,叫霍去病和杜大当即转开视线。 霍去病语气羞恼:“谁叫你们来的!” 其余女娘没搭理他,接着奏乐接着舞,只有那位穿着清凉的凑上来,径直跪坐在霍去病榻前,小霍顿时全身绷紧,往后退了半分。 这女娘一怔,反应过来便笑道:“小公子这幅戒备的样子,倒像是从未来过这烟花之地,莫非……公子还未经人事?” 两个行伍的人闻言,顿时耳垂红的滴血。 这年纪的少年郎,正是好面子的时候,便是小霍这样不在意名声一心只想上阵打匈奴的男儿,也不愿意被一群小女娘笑话了去。 霍去病稳住心神,冷着脸淡淡道:“我已为人父,还望女娘自重。” 杜大也跟着嚷嚷:“没错,去病已为人……你小子这事儿也瞒着我!?” 面对杜大的一脸震惊,小女娘们的满面八卦,霍去病张了张口,选择闭嘴。 他就不该嘴欠! 场面热闹起来,霍去病被拉扯着摇来晃去,衣衫尽乱,心累到了极点。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霍艰难地扒开人堆,循着声往门外探望一眼,整个人身形僵在原地。 公孙弘这老匹夫怎么把无忧带来了! 霍去病眼中有一万点怒气值,却在对上卫无忧那双澄澈的眸子时,全都偃旗息鼓下来。 这种情况他应该优先解释什么? 卫无忧见霍去病眼神躲闪,索性迈开小短腿走了进去。 屋中先前门窗紧闭,熏香气味儿太重,搞得卫四小公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幽幽道:“霍去病,你不是说没人跟你生儿子吗?” 这回连一声表兄都不叫了,直接喊大名。 霍去病:“……” 众人:噫,渣男。 卫无忧被卫青和阳信宠了五年,这时候靠近“真相”,竟然如此荒唐,顿时有些委屈。 小仙童再开口,带着满腔‘稚子被花蝴蝶生父抛弃’的愤懑,问道:“你到底生了几个孩子?” 霍去病早就坐不住了,一个借力起身,看向公孙弘。老丞相袖手立在一旁,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嘴脸。 小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是他大意了。 打从一开始他就被陛下摆了一道,陛下还刻意叫无忧祭祖,弄一出灯下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回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少年侍中对陛下的无耻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只得硬着头皮答:“就……就一个……吧?” 卫无忧环视屋中美人,一个赛一个靓。小眼神再看向霍去病,满是怀疑和鄙视。 霍去病不自觉伸出手,还没碰到卫无忧,便被小萝卜丁抓住狠狠咬了一口:“你说,你这万花丛中过的浪荡习性,是不是跟陛下学的!” 霍去病:“……” 陛下,臣尽力了。 刘彻:阿嚏! 两个爹 夏蝉未尽, 霍去病“妓馆认子”的事儿便传开了。 毕竟是京都消息最灵通的八大馆,文人世族附庸风雅,多出没于此。被小女娘们逗个趣儿一传, 竟还有人当场作出一篇赋来。 名《牛郎赋》。 此篇汉赋之妙,令人称绝。 于是,在东方朔带头点赞之后,长安中上层几乎人人都拜读过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者, 将之一解读,才发觉原来不是在贬皇帝陛下身边的少年侍中, 而是乱七八糟让人脸红的赞歌。 也就秦楼楚馆才能传的出口了。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 都坐在家中关起门骂人了。 陛下向来偏宠卫霍两家, 这回犯了这么大的事儿,竟还能刷一波民间声誉,这小子是投了什么绝世好胎? 民间确实是有一些说法。 临近初秋, 卫青等将军蓄势待发,霍去病这样的少年前锋也不例外。 百姓们自然而然从少年郎的这种“神武”,发散到了那种神武。 因此,当事件发酵,原本就不愿给霍去病机会, 叫他们霍家也更上一层的人,此时终于逮到出征前的机会, 齐刷刷参上一本。 刘彻随手翻了两纸帛书,嗤笑道:“瞧见了,这朝野之间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霍去病脸上顶着一嘴小牙印, 盘着腿坐在榻上,叹了口气:“陛下,您瞧瞧臣的脸, 还能看吗?” 刘彻眸中尽是笑意:“嗯,这回两张脸都不能瞧了。怎么,被臭小子埋怨了?” 霍去病指着脸:“证据不都在这儿。” 刘彻一阵畅笑,先前那点辈分上的耿耿于怀也烟消云散了。 他很快肃穆,告诫霍去病:“此事,民间已有许多你的英勇传闻。阵前换将乃是兵家大忌,你如今有民心所愿,朕会将此事驳回,给你个剽姚校尉的头衔出征。至于仲卿那里,很大可能会授予你壮士。” 霍去病如今听到这些称号,总感觉有些怪怪的,但只要能领着期门骑兵深入敌后,亲自试上一次他满心所愿的打法,叫他做什么都行! 没等他高兴起来,刘彻又意味深长:“此次出征之事能顺行,多亏了你有一子。既然已经父子相认,无忧便不好还住在长平侯府了。” 霍去病:“啊?” “啊什么?至少你出征前这段日子,总得将人接到私邸,好堵住悠悠众口吧?” 帝王这最后一句看似商议,实则不可置疑。 能年少精于兵家之学的小霍又怎么会解读不出来,只好龇牙咧嘴应下。 今日一去侯府,他少不得左脸上还得被咬了。 …… 长平侯府,议事主殿内。 阳信长公主横眉冷对,看着面前“罚站”的卫大将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卫青:“长公主你听我……” “这么大的事,若你想说早便找到机会告知我了。也不至于叫外头风言风语传成那般,我竟半分不知,还是赴宴之时,卫君孺暗示我。” 卫君孺是卫青长姐,如今嫁了公孙贺。 武帝点了两家联姻之后,越发重用公孙贺。他此次出征便要以太仆之职,出任左将军随卫青出击匈奴。 卫仲卿也很头大啊,涉及战事,他只好一脸淡定又遗憾的卖人:“此事乃是陛下的意思,公主当知,我亦是不愿。” 这话一出口,阳信自然也反应过来了。 认子是个借口,还是为朝中战事的推进服务的。 阳信脸上露出些不忍,心疼道:“他还那般小,也要被搅和进朝野之事……” 卫青脸上讳莫如深:“这也是保护他,再过几年,再过几年便不会如此了。” 大将军深谙安抚之道,绕了个圈子告知阳信,等他们出征了,霍去病私邸无人,还是要将无忧接来侯府抚养的。 阳信长公主这才勉强作罢,只是收拾幼子的一应用具时,一不留神便塞多了。 卫无忧小盆友看着满满四十多车的金银物件,眼角一抽:“阿母,无忧又不是出嫁……” 这也太夸张了! 不就是去霍府小住几日嘛,这几日,小萝卜丁思前想后,已经暂时接受了“霍去病是他爹”。 他不是真的稚子,虽然躺板板做了几年小朋友,已经被同化的差不多了,但卫无忧还是从京中四处流传的谣言中,捕捉到了一缕战事动向。 霍去病此次启用,当是十拿九稳了。 便是为着这一点,卫无忧小朋友对搬家也没什么意见。 小团子牵牵他娘的手心,又拽住一根阿爹的手指,充当一座连桥道:“阿父阿母永远都是无忧的阿父阿母,谁来也不能改变这一点,更何况还是霍去病那种万花丛中过,儿子懒得养的!” 卫青:“……” 阳信:“……” 他又认真看向阳信:“阿母放心,只是去小住几日。” 霍去病在一旁双手环于胸前,脸上写满了憋屈、忍耐等情绪,却也忍着没吭声,瞧着是与往日不同。 好像……有些初为人父的自觉了? 卫无忧晃晃脑袋,与阿父阿母揖手拜别,正想再观察,就见霍去病脱缰野马一般越上马车,只留给他一脸灰后,进去了。 就进去了…… 他有个毛的自觉啊摔…… 事到如今,卫小四其实也并非全盘信了这事儿。但以他那点浅薄的生物学知识也知晓,男子只要睾.丸功能发育成熟,便有生子的概率。 即便是只有十二岁。 这种可能性虽然小,而且看上去有些荒诞,但若要叫他在霍去病和刘彻之间做选择,卫小四宁愿相信这不常规的可能性。 五岁的幼崽操碎了心,挺起小肚子,在幽怨的眼神中,被卫大将军抱上了安车车架。 卫青掀开车帘,黑着脸:“当阿父的人了,长点心!” 霍去病:“……” 又忘了! 看来他得把这个小挂件焊在头顶上才行。 …… 霍府。 经历了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就连如厕解决私人问题,霍去病也要亦步亦趋追着关怀后,卫无忧小盆友没忍住,仰天发出一声土拨鼠尖叫。 霍去病正玩在兴头上,游戏体验很妙,连忙追问:“怎么?你是堵住了?” 卫无忧净手,在背后凶巴巴瞄一眼小霍:“你才堵住……我要去书肆了,你总不能还跟着吧?” 霍去病还要去期门大营,自然不能整日醉心养崽小游戏,不无遗憾的摸摸下巴:“下学了我去接你?” 卫无忧连连摆头:“不了不了,我跟兄长们一道!” 开玩笑,日日跟着霍去病在马上风驰电掣,他这点小心脏还够不够用了? 父子俩遂一拍即合,分道扬镳。 夏日的午后,学堂内一片昏昏欲睡。 这时代的教育资源稀缺,尤其像鸿都门学这样的优质教育资源,是真的学位难求。因此,那些背景稍逊一筹的即便犯困,也要掐着自己认真听课。 而那些家世一流的,亦或是早就定好从武参军的武将之子,大都有些放浪形骸。 堂前的董仲舒摇摇头,总觉得这样放任从武者,也不是个办法,但他亦没有更好的主意。 这种奇巧的偏门,还得看卫四啊。 董仲舒眼中一瞬迸发出精光,盯得案几上有些犯困的卫无忧一阵寒颤。 能瞬间唤醒这么多人瞌睡的,莫过于授课时,老董一声轻咳:“好,这个问题老朽请一位学子回答。” 话音一落,殿中小公子们的脊背顿时弯下去。 好像压的越低,就真的能钻进土里不被老董点名一般。 卫无忧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右眼皮跳了一下,有一种将被点名的天选预感。 果不其然,董仲舒看向他:“霍家小公子,愿闻高见。” 卫无忧:“……” 新身份老董适应的比我还快? 董夫子问的不过老生常谈。 说文武两道,是否应当各行其道,两不相干? 卫无忧最近跟着霍去病出了风头,自然不可能再往风口浪尖凑。因而,他没贴着朝政答话,而是另辟蹊径,从强身健体,提高学子综合素养上讲的。 他的观点,总结下来就一句话—— 给中学班和成童班多进行几次军训呗。至于择优录取,搞个分部军校的事儿,日后看看军训成果再谈。 老董眼看这孩子再说下去,要得罪了书肆高年级学子,连忙一脸淡然喊他坐下,心中则反复盘算着这事儿的可行性。 …… 下学之后,卫无忧在霍府门前,碰上了翘首以盼的刺儿。 刺儿兴奋极了,手上捧着个密封的罐罐,语无伦次道:“小公子,您要的酒精仆带人弄出来了!这是第一锅,后头按照您教的法子,又反复蒸馏了几次,纯度果真更上一层,都在屋里搁着呢。您要不要去瞧瞧?” 卫无忧总算有了开心事儿,有牙没眼地接过罐罐里的酒精,打开一缕小缝嗅了嗅。 不错不错,比先前的白酒已经度数高多了,他只闻着也有几分醉意。 卫小四等不及了,将手中罐罐递给刺儿,迈开小短腿往府中跑:“走!去瞧瞧纯度更高的合不合格。” 主仆二人一脸喜气,满怀期望地奔到卫无忧如今住的松林院,一推门便愣住了—— 只见暂时收拾腾出来用作实验室的柴房,此时已经从案几上燃起了跃动的火苗。 乙醇味儿弥漫,须臾之间,那火便烧旺起来。 而摇曳的火光之间,正立着目瞪口呆的霍去病,少年手中还举着收集酒精的罐罐,罪行昭然若揭。 瞧见卫无忧进来,小霍难得慌乱解释:“烧,烧起来了诶!” 卫无忧:“……” 霍去病这熊孩子,到底什么时候出征? 两个爹~ 这可是酒精外溢燃烧啊! 大小也算个实验室事故了。 卫无忧不敢停顿, 招呼着院里的官奴婢用水打湿粗布进行扑灭,又让刺儿去寻些沙土来。毕竟实验室里都是蒸馏器具,用水浇还是存在一定风险的。 晚霞晕染天边时候, 松林院这一场火才算是处理妥帖。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次实验事故没伤到人。 这同时也给卫小四提了个醒。他将目前实验室的各种安全隐患都考虑了一遍,觉得像这样的小柴房还是太潦草简单了。 得在庄子上专程加盖一处专程的实验点才行。 卫无忧将这事儿嘱咐给刺儿,叫他回侯府寻长宁安排下去。长宁毕竟是跟着卫青常年在军营待着的, 定比刺儿能压住庄上的人。 小萝卜丁将自己的事情忙活的七七八八了,这才给边上的霍去病投去一个眼神。 “怎么一回事, 讲吧?” 霍去病面上丝毫不见愧色:“我就是瞧着你又新酿了酒, 闻着比烧刀子还带劲儿, 就想温一盅罢了,谁知道能烧起来。” “……” 这东西是挺带劲儿,您再加热就该爆炸了。 卫无忧不想搭理这个脑袋里只有战与酒的生活笨蛋, 故作凶狠地“哼”了一嗓子,扭着屁股跑去厢房。 纯度最高的乙醇都被霍去病糟蹋了,好在蒸馏器具都完好无损。 卫无忧围观了一会儿匠奴们重新进行乙醇的蒸馏提取,确定都是严格按照实验规范进行,甚至因为霍去病那一闹, 比他还小心翼翼,暂且放心下来。 小霍自知理亏, 嘴上虽然不认,却跑去灶火上,亲自烤了新宰的羊肉肉串来。 今年的孜然芹果实收获不小, 卫无忧选了一部分留种,余下的一半磨了孜然,霍去病烤羊肉串用的就是这回研磨好的新孜然。 茱萸的辣油一淋, 小霍喜滋滋端着木托盘,往松林院去示好。 …… 屋内。 卫无忧总算接了霍去病递来的肉串,边大口嚼着肉肉边嘟囔:“你这孜然撒的也太多啦,今年统共才磨了那么点儿。” 霍去病吃的比卫小忧还快乐:“你不还留了些果子没磨。” 小豆丁闻言无语。 果实确实是留了部分,那是怕明年育种失败做的两手准备,哪能都吃了?再者,若是栽种成功了,这果实也可以入药,用来缓解胃寒。 旁人不说,霍去病这厮仗着身体好,数九寒冬也敢拿起瓢舀了凉井水喝。其实,这样很容易就沾上胃寒之症。 胃寒在初期可能只是偶尔腹痛,霍去病这性子不会重视,就只能他这个为人子的操心了。 自从搬来霍府,卫无忧没少恶补有关这位未来冠军侯的历史。 从初战封侯,到打通河西,再到封狼居胥,他看尽这位阿父从少年到青年的辉煌成就。谁能想到,本该青云直上,翱翔九万里的小将军,却在元狩六年歼灭单于主力时因病早逝。 冠军侯走时,不过二十四岁。 算算日子,距今年也只有七载春秋了。 卫无忧一想到这茬,嘴里的肉串都不香了,有些郁闷地瞄了霍去病一眼。 少年侍中对他的未来一无所知。 他将剩下几只竹签推到小无忧面前,一肘撑在矮几上,蜷了腿问:“怎么?吃我烤的羊肉串不对味儿?” 卫无忧摇头,不动声色回道:“挺好吃的,不过,阿父日后能否少饮冰水?” 霍去病本是不以为意,冬日也便罢了,这大热的天不让他舀井水喝,真的会热死。可架不住小仙童一本正经跟他讲其中利害,似是不放心一般,还特意又唠叨了几遍。 这让私生子出身,从小没有感受到父母疼爱的霍去病有些新鲜。 小时候虽然舅父也宠着他,可却不是这般“男妈妈”式的关怀,尤其搭配上小豆丁的可爱固执脸,霍去病差点被萌翻了。 行行行,你最萌你说了算。 左右都是为了他好,也不能不领孩子一片孝心不是? 卫无忧瞧着小霍一脸老父亲的慈爱,忍不住露出个嫌弃的小眼神,转移话题道:“行啦,你往后可别祸害孜然了,若是能乖乖不碰冷食,我明日先奖励你一顿葫芦鸡如何?” 小霍果然很感兴趣:“什么鸡?” 卫小四一怔,这才想起陕西名菜葫芦鸡如今怕是还未有雏形呢。 这东西最早的记载见于唐朝。 它制作起来步骤虽多,用料却相对简单,经过清煮、蒸笼、油炸三道工序可得。其中,入小甑蒸制时,需要加入盐、酱、肉汤、胡葱、姜和白酒等物,去除腥味儿保证肉质鲜嫩,最后没入烧热的植物油中,至金黄快速捞出。 上桌时,若能再配上小油碟或是胡椒料,那便醇正到了极致。 卫无忧一边介绍,自己的口水也忍不住了,跟着霍去病父子俩吸溜起来。 霍去病大笑,使劲儿揉搓了卫无忧的小脑袋:“行,为了明日这一口吃食,我也得谨遵教诲呐。” 顶着乱糟糟鸡窝头的小无忧叹了口气。 怎么都觉得,他跟霍去病把父子剧本拿反了呢? * 翌日书肆休沐。 卫无忧清早起来,先去瞧了瞧新得的乙醇。经过半日的反复蒸馏之后,纯度已经达到95%左右,只不过实在耗费人力,这么久也才得了一小罐。 小萝卜丁正琢磨着要去灶头上,提前准备葫芦鸡的制作材料,就被刺儿带来的消息绊住了。 刺儿今晨回了趟长平侯府,本是为了给长宁传话,安排在庄子上造实验点的事情,没成想,却得了一桩坏消息。 三公子卫登昨夜突发恶疾,今晨起高热不退。府中疾医已然换了三波,却不见丝毫好转。 卫无忧一听,顿时将葫芦鸡抛在了脑后。 他这位三兄一向身身体底子差一些,比起阿父卫青,更像他那个弱柳扶风的阿母柳氏。 卫登小时候也曾发过一次热,正是因为久热不退,这才叫全府上下对他的饮食起居都更多了一份细致。 怎么他才从侯府出来没几日,三兄就病了呢? 卫无忧蹙眉,问刺儿:“三公子可还清醒着?” 刺儿摇摇头,喘着粗气,应当是得了消息便争分夺秒跑回来了:“先前还醒过几次,听说这一个时辰烧的糊涂,再未醒过。” 烧到这种程度,用中药降温就太慢了。 卫无忧几乎瞬间就想到了刚蒸馏好的乙醇。如今只有一罐,配上三分之一的蒸馏水混合,也就能得到75%的医用酒精了。 但用来降温的酒精还得度数更低一些,最好在50%才好。 用酒精擦拭身体物理降温,不知还能不能对卫登产生效果? 小萝卜丁想着,脚下急忙往松林院赶,嘴上有条不紊吩咐:“刺儿,去叫人准备一个大木桶,里头放上清水,水中放一只碗,和先前制白酒的法子一样,将小碗中的蒸馏水收集起来,快。” 刺儿手脚麻利去办,卫无忧则亲自跑回去,寻了那罐乙醇来。 量虽不多,配制成酒精送去,应当也够卫登用了。 卫无忧这头紧锣密鼓的筹划制作着,为了更快给侯府把东西送去,他又寻了霍去病。 要问谁的马最快,可不就是小霍了。 霍去病听闻三表弟病了,而小无忧似乎有奇怪的解决办法,二话不说捞起小孩儿就走。 卫无忧被他这位没谱的新阿父夹在胳膊肘里一颠一颤,耳中嗡嗡,听他喊人吩咐;“备马,快!” 快马一路疾驰在闾里之间。 卫无忧看着道旁的树生出残影,飞速向身后消失不见。很快,马儿嘶鸣一声,停在了侯府大门外头。 卫登随柳氏住的偏僻一些,这母子俩都喜静。平日不觉得远的路,此时,卫小四只觉得两条短腿不够用了。 还是霍去病看不过眼,捞起人扛在肩头,大步流星便往内院赶去。 偏院内,疾医们商议用药的声音,掺杂着柳氏小声抽泣的响动传入耳中。 卫无忧顺着霍去病的大腿滑下去,跑到床边,安抚柳氏道:“没事儿的,如夫人。用此物擦身多次,当能降些高热。到时候再配合上疾医们的用药,一定能治愈。” 柳氏弱弱:“当、当真?” 卫无忧点头,不由分说要给卫登擦身,却被一疾医拦住;“小公子此举不妥。此物闻来似酒,怎可擦身?” 这倒也不怪他们。 西汉时期,酒的提纯力度小,保鲜差,擦在身上只会黏腻,并不能通过酒精蒸发带走大量的热,以达到降温的效果。 卫无忧来不及与众位疾医解释,开了罐罐便取上一块纱布,奋力地撅着屁股给卫登擦起来。 他记得,酒精擦身不易大面积,而是集中在大动脉搏动处的腹股沟和腋下两处,颈部两侧也可少许,通过多次擦拭带走大量余热,以图达到降温的效果。 霍去病这回学聪明了,观察半晌,总结规律后,示意小家伙靠边,他来接棒继续擦拭。 如此反复多次,立在一旁的三位疾医中,有两位细细观摩逐渐露出学习思考的状态,只那位一开始反驳的老者依旧摇头:“荒谬!荒谬!府上三公子若有个好歹,可与医者毫无关系,到时莫要斥责老朽的药无用!” 卫无忧瞧见卫登的脸没那么红,呓语的症状也有所好转,这才有功夫搭理这位过于顽固,不愿意接受新事物的疾医。 “行医之道在治病救人,医者多思多辨,与时俱进,方能查漏补缺有所进益。”卫无忧一张小脸满是严肃,随即又转为笑颜,打了个囫囵道:“此为一位云游医者赠言,这法子便是他教的,今日便将此言转赠给诸位。” 场中一时错愕静谧下来。 卫小四不再理会他们,凑到了迷迷瞪瞪转醒的卫登身边:“三兄如何?” 他这是一时高兴,忘记了辈分变化。 床上烧糊涂的卫登却没忘,气若游丝道:“是,是三表叔……” 卫无忧:“……” 众人:“……” 得,看来还没烧傻。 炒钢法 确定卫登的高烧退下去, 疾医也给开了药,卫无忧便脚底抹油溜了。 霍去病慢悠悠驾马回府,瞧着怀中气鼓鼓的小人儿, 忍不住逗弄:“怎么,生怕碰到伉儿和不疑,不好意思喊人?” 卫小四给他个后脑勺:“还不都是你辈分低。” 霍去病乐了:“……行吧。辈分是注定改不了了,看来我就只能此番出征之时, 多立立军功了。” 卫无忧条件反射回头,脑袋顶上的小揪撞在霍去病下巴上, 痒痒的。 “那倒不必。无论如何你都是我阿父, 只要人平安归来, 一时的虚名有什么好在意的。”小仙童说到这里,话匣子关不住了,“咱们的目标要长远, 要做就做千古流传的名将嘛。” 小霍畅笑:“说得对。不愧是我霍去病的儿子!” 卫无忧:“既然要当千古名将,总该发光发热,懂得可持续发展吧。叱咤四十年的霍大将军,和花开一夏的小将军,你选哪个?” 霍去病挑眉:“自是大将。” 这还用问吗。 日后他的精骑团, 可是要挥兵去往草原的更西方。 “那阿父定要爱惜自己,好好活着。有朝一日, 无忧也想去瞧瞧两位阿父打下的漠北草原。” 长安九市内熙熙攘攘,父子打马从夯土墙边经过,很快融入这人声鼎沸的烟火气之中。卫无忧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叮嘱, 到最后却遵从稚子本心,变成这最热血上头的一句期望。 霍去病微怔,随即用了些劲儿揉搓着小家伙的脑袋, 才像模像样地伸出右掌掌心:“好,一言为定。” 小肉手郑重扣下,被大手包裹在掌心中。 “千金不移。” * 一场白雨刚过,气温尚未升高。 庄子上的匠奴们动工很快,此时已经将卫无忧指名要的地龙房,实验点,传统窑炉,乃至新窑都按照图纸造好了。 长宁禀了卫青和长公主后,特意来霍府一趟报信。 院子里,卫无忧小盆友正坐在他霍阿父新搭建的木秋千上,小幅度地晃动着。 主要是他发觉这样闲适地放松一会儿,有助于他理清思路。 听到长宁来报,卫无忧点点头,让秋千慢慢停下来。 庄子初具形态,那么,接下来应该先走哪一步,才算最优解? 这个问题自然不能脱离当前大汉的社会生产环境。 很明显,秦汉时期,农业文明的生产力水平还没有发展到足以支撑工商业并进的地步。 若是要发展种植业,提高生产效率,一靠原有农作物的改良,譬如南稻北麦、菘菜大豆等;二来就得靠出海引回一些粮食作物了。 稻种和麦种的改良非一时之功。 外加时节也不宜,短期内难见成效,他打算私下先慢慢学习试验着; 而海外的粮食作物更是没影,就算张骞托人去身毒、倭国寻到什么,也不能随便广泛种植。 比如说土豆,这东西虽然产量惊人,但若是大面积常年单一种植,只会引起马铃薯晚疫病,从而上演爱尔兰出现过的“马铃薯饥荒”。 那死去的可是近百万人口。 农学从来急不得,卫无忧便打算等卫青他们出征后再研究。 那么,剩下优先能想到的就是两点。 第一,炼钢轧制新兵器; 第二,水泥路和混凝土配制。 距离刘彻回收盐铁私营权不剩几年了,卫无忧担心自己的举动引起蝴蝶效应,加速这一进程,索性将炼钢优先提上案头。 反正庄子上的反射炉都锢好了,今日便去瞧瞧。 卫小四从秋千架上一蹦跶,落到地上,吓得刺儿和长宁双双伸手去接。 他眨眨眼笑了:“走,咱们去庄子上瞧瞧,我有些新想法……” 刺儿去套车,长宁便随着小公子去取一些放在书房内的图纸。说是图纸,也不过是他看视频时随手做的笔记和图,厚厚一沓拖出来,惹得长宁目瞪口呆。 卫无忧解释:“有些没什么用,带过去再分分,没用的扔掉。” 长宁将纸页宝贝似得护在怀中:“那可不成。” 跟着将军这么久,小公子身上掉下来的哪回不是宝贝?待会儿他可得紧紧护住。 卫无忧习惯了长宁的脑洞大,上车往庄子疾驰而去。 庄子就在上林苑西南角上,占地不算小,农户们已经围着中心地带搭建了木屋草棚,聚族而居起来,远处田间青绿一片,瞧着长势也是喜人。 卫无忧从窗边探头打量着,一直到入了庄子内部,见到了早早候在门前的管事南风。 这人从前是刘彻放在卫无忧身边的绣衣直指,如今卫无忧从长平侯府出来,只带了刺儿一个,刘彻索性就把人调到了庄子里。 哪里需要哪里搬。 再次见到老面孔,卫小四就明白自己先前的猜测都是对的了。 刘小猪这老无赖,果然派人监视他们家……不,不对,好像是在监视他? 卫无忧越想越觉得,霍去病这个爹果然是认得好哇!无形中救他一命,日后再有情况,他还得如法炮制,才能自己安心,也叫某人安心。 他也是看出来了。 刘彻这送庄子,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想压榨他那点剩余价值呢。 只想派个武力高强,办事牢靠的人保护臭小子的刘彻:? 南风候了半晌,没得到回应,再躬身请示:“小公子?可要去四处瞧瞧?” 卫无忧回神:“可以,先去新窑吧,都按照吩咐弄妥当了?” “是。小公子请跟仆来。” 这个新式窑,就是卫无忧按照技术区UP主的低温炼钢科普,画了图纸让人去加盖的。 所谓低温炼钢,其实原本是汉末才会出现的“炒钢法”。 利用生铁在高温中熔化成铁水,不断搅拌中将碳氧化,熔点提高,就成为了黏糊状的毛钢。而毛钢经过挤压或是锻打,除渣成钢锭,钢锭制成的胚便能轧制各种冷兵器、农具等。 一旦成功,对战场和农耕都会有不容小觑的助力。 况且,卫无忧这回选择的反射炉,比起传统要用铁水、合金和废钢为原料的转炉炼钢法,要求也更为宽松。 不用合金,不用生铁含有矽,不避高温熔成铁水,燃料上用煤代替木炭也完全不影响。 最重要的是,这个炉子制造的原材料很简单。 卫小四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新造的炉子本身,南风很识趣,在前头快步带路,一群匠奴连忙跟在后头。 新窑建在传统炉窑的右手位,里头很是宽敞,足以容纳四座炉胚。 炉子整体使用土胚泥砌,炉身外加涂一层草筋灰(石灰打底加12%稻草),只在炉膛上部和喷嘴周边用了些耐火的粘土。 匠奴们制作烧煤炉膛的内壁时,还特意按小公子的叮嘱加了一层厚厚的耐火泥,再磨一层焦炭粉。听说是耐高温还不沾炭火渣。 谁也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因而到了新窑,没人敢迈步进去了,都等着卫无忧示下。 卫无忧呢,一脸兴奋地进去东瞧瞧,西看看,嘴上随口问:“生铁、铁矿石和石灰石都备好了吗?” 南风:“是,都按照小公子的意思备在后头仓库了。” “煤饼呢?” “也备了少量,应当够用一阵子。”南风也不好意思说,您这庄子初建花销巨大,给的那点金饼都用的差不多了。 卫无忧很满意,对长宁招招手,要了那叠涂涂画画的纸过来,将炼钢的三种配比和炼制流程、注意事项都整理出来,交到南风手上。 反正这东西迟早要给刘彻,早给南风也没差别。 小萝卜丁一脸鬼灵精的,悠悠瞧了候在窑外头的匠奴们一眼。 南风会意,低声道:“小公子放心,他们都是官奴婢,不会有机会泄露。” 西汉的官奴管理严格,由朝廷统一支钱养着,相对私奴,也更没有半分自由可言。有些地区的官奴婢甚至还要被官府免费借调给平民服务。 卫无忧点点头,沉了嗓子给外头个甜枣:“都好好干,留在庄子里不会叫你们后悔的。” 至于大棒子,想来南风自能管理好,他才五岁,才不要操那么多心长不高个子。 又略说了几句炼钢事宜,卫无忧在南风的带引下转了转实验点和大棚菜地,难免有些犯困。 刺儿最先反应过来,问道:“公子,饿了吧?庄子上有现养的牲畜,新鲜的菜、粮食和果子,要不用些?” 卫无忧被刺儿一说,果真觉得饿了。 况且,他还没有尝过自己庄子上的食物,也不知道会不会更鲜甜一些? 见小公子有意留饭,南风询问:“您还用常在侯府用的炒菜吗?仆命厨娘去做。” 卫无忧摇摇头:“都来这儿了,当然是尝尝农家饭菜了。叫她们做几样拿手常吃的就行。” 虽是这么说,卫无忧也没对农家乐抱什么期待。 这里可是生活物资奇缺的大汉,农家只要有口热乎饭吃都是高兴的,哪里会那些花样便饭。 小豆丁摇摇头,觉得自己还有好长一截路要走呢。 琢磨了一会儿要怎么从改善长安居民膳食做起,卫无忧小朋友的精力实在不够用了,伸了个懒腰,索性就地要坐下。 南风忙差人去取了合榻、屏风、案几之流过来。 今日天气舒朗,卫无忧心情好不想进殿中,挑了院中树下坐着,看看青山流水,用饭说不定更有胃口一些。 饭食没一会儿就弄好了。 小家伙捂着肚子,翘首以待,就瞧着一仆妇领头,双手托举着大铁盘率先放置在案几上。 那盆里头,是比他的头还要大还要圆的锅盔,整整有六个,摞起来小山高! 卫小忧:“……” 他看起来像是能生吞六个锅盔的猪崽子吗? 小米锅巴(2000营养液加更) 锅盔是关中一带特有的面食。 因为饼烙得又大又厚, 被后世戏称为“锅盖”,成为陕西八大怪之一。 卫无忧听侯府的食官长讲过,武王伐纣时, 锅盔便作为军粮采用;到了老秦人上阵前,会选择在前胸后背各背一个五六斤重的锅盔,不仅耐吃,还额外担当了盔甲的防护作用。 如此大的饼, 给他一口气来六个? 卫无忧小盆友瞪圆了眼,给南风投去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南风余光一扫。落在庄子里的农妇身上。 她们局促地立在一旁, 也不敢看主人家, 只知道这是不满意了, 垂着头半个字不敢多说。 大汉的农家子弟们早已习惯了用爆炸的碳水量来充饥,他们日间要忙于田事,吃得饱自然比吃得好要重要。 这还是听说小东家来了, 厨娘们特意焯了几道野山菜,撒上花椒盐粒子,再卤了两盆猪蹄猪头肉,便算是能配着锅盔的丰盛菜肴了。 南风不免想到了陛下的话。 陛下说小公子有些天生的灵气才智,却不通民情, 行事容易飘在半空,还得多督促着他往土里滚两圈的好。 思及此, 南风躬身淡然答:“仆方才提醒过公子,给您准备了先前在侯府常用的炒菜,您说不必……” 那就趁这机会, 体验体验民情吧。 卫无忧还拿南风这种没什么脾气的没办法,又不想这时候改口,索性招招小肉手开口:“……本来就是我要吃的。我这是高兴, 叫你们一起分享。来,南风长宁,刺儿你们都过来一起吃。” 南风:“……” 陛下,哪里好像不太对。 刺儿是最了解他们小公子的,知道这是死要面子还不想活受罪,连忙嬉皮笑脸凑了过去。 “公子您瞧,还有猪头肉和猪蹄。汝州人最喜用这卤猪头肉剁散了夹在锅盔里头啦,您也尝尝?” 卫无忧好奇点头,看着刺儿用小刀切下一块锅盔,剃了猪头肉给夹在饼中,这才递过来。 别说,这么着还挺像肉夹馍? 小豆丁接过来尝了一口。 卤猪头里面的那点肥肉已经完全被锅盔饼给化掉了,肉香混着酥饼,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香得人眼前一亮。 于是,一群人狼吞虎咽就给三张饼子干掉了。余下的三张,卫无忧叫人送去新窑,给匠奴们也开开荤打打牙祭。 吃饱喝足,卫小四懒洋洋躺了一会儿,仰头看着不远处,一株生长期的秦岭冷杉已经超越周身一片油绿,窜入云霄。 卫无忧问:“长宁,军营出征在外,主粮一般也选择锅盔吗?” 长宁一手扶在身侧的环首刀上,闻言挠了挠头。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们将军平日跟小公子念叨的可都比这个机密。 于是道:“锅盔也是要带的,毕竟这饼子能放,还扛饿。不过,主要还是用混了麸皮的麦饭,吃的时候烧些热水一泡,更好带一些。” 和他想的差不多。 而且,这种干粮体积大,尤其不适合霍去病带出来的队伍,他估计也不会带的。等着进了草原,这小子就只会随便对付着用麸皮干麦嚼两口了。 啧啧,这怎么能行。 从前,先秦人民不识小麦,不会去壳打磨成粉,而是连着壳和皮一起咽下。因而那时候的麦并非主要的种植作物,即便它产量高易种植。 到了汉朝,好不容易研究出来剥壳磨粉,说什么也得给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改善改善。 当前现有的食材里,面粉是相对合适一些的。 毕竟羹粥不适合行军用,饼饵中,他又想不到比锅盔更耐饿经放的,唯有这难以下咽的麸皮饭,他还能想想主意。 直到回程的路上,卫无忧终于想到一样合适的军粮—— 小米锅巴。 小米曾是北方最古老的作物,有“如粟拜爵”之说。 而到了西汉这一时期,稻麦一跃而上超越了粟米,这让北方天然环境下种植的粟米价值越发低廉。 卫无忧都记得,前年朝廷赈灾时,也多用粟米替代别的粮谷送去。 这么一来,就控制了锅巴的制作成本。 且小米的营养成分更高一些,富含各种微量元素和维生素,到了草原上也比麸皮更能预防疾病。 若是加上不同调料,做成多种口味的锅巴,就更能让将士们吃的舒服一些了。 卫无忧越想越觉得可行,回到霍府,就直奔灶台上去了。 后厨这个时间段向来不留掌勺,倒是有个半大的帮厨小子在忙活着。瞧见卫无忧进来,小孩儿吓得怔在原地,不敢动了。 卫无忧四处瞅了瞅,发现自己摸不到门路,只好摸着鼻子问:“你知道粟米放在何处吗?” 小孩儿刚掏完锅底的灰,脸比灶台底下还要黑,用袖子一抹,擦出一道白印儿。他有些不好意思:“仆晓得,但仆就是个清洗灶火的,粟米干净,平日里都不让我碰。” 卫无忧乐了,招呼着刺儿:“你跟他去,取了小米泡在水里清洗,就这么泡一晚上先。” 刺儿:“啊?今个不做了?” “泡好了明日再说。” 卫无忧扬扬手,自己先回松林院去。 他也是走到这儿才想起来,大米的锅巴那是靠着锅底烤焦了才有一层,可这小米锅巴即便不油炸,也得泡软蒸制之后,揉团摊薄,烙成才行。 这事儿不难,他全权交给刺儿去办了。 刺儿和灶火上的帮厨小孩一起尝试了数次,前一回烙出来还是生的,后一回直接就成了焦黑一坨。好在多试几次,两人还真就做出来那么一锅底的花椒锅巴。 刺儿兴奋极了,举着锅直接给端到了松林院:“公子!您快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这回幸好有您在侯府打造的这套平底的锅具,我们只要把蒸熟的小米擀成细粉状,照您吩咐的加上一点油,拌入盐和花椒,再加水揉团,摊成大小合适的薄饼烙干就成了。” 刺儿说得兴奋,卫无忧便认真听他讲完,才问:“可留孔了?” 刺儿:“都留了,帮厨的小子手脚麻利,用竹签扎的。” 卫无忧瞧着掰成小块的锅巴上,整整齐齐罗列一排排的气孔,忍不住笑了。他取了一块放入口中,一咬嘎嘣脆:“是个认真的小帮厨,叫来松林院做事吧。” 刺儿到底还是个小僮的年纪,闻言开心得不行,很快又反应过来:“这锅巴还做吗?” “做啊。”卫无忧一手撑在脑门上,“除了花椒的,再做个孜然茱萸的,最后弄个原味的。做好了装盘送去前头……” 他想让霍去病自己尝尝,这东西究竟合不合适在他的奔袭作战中携带。 …… 夜深了。 霍去病从期门营回府之后,就泡在书房里头研究沙盘图。这图是经过张骞口述,他整整复原搭建了近两年的心血宝贝。 跟闪光可以并列的那种。 在脑内模拟完一整套深入河西的打法之后,霍去病心满意足地命人准备了热水,洗漱一番回了寝屋。 屋中案几正中,摆放着三只小碗,碗里分别是锅巴,锅巴和锅巴。 霍去病:? 小霍很快反应过来,这应当是无忧的杰作,难免无奈又深觉好笑。他径直伸手,往中间那碗瞧起来红彤彤,沾的酱料最多的锅巴上抓了几片,放入口中。 “嘎嘣嘎嘣——” 小霍眼前一亮,别的不说,比那没味道还拉嗓子的麸皮麦饭好吃一百倍! 他又将左右两碗里的花椒锅巴和原味锅巴都尝了几片,没想到就有些饱了。 以霍去病的军事敏锐度,很快就明白了卫无忧命人送来此物的意图。 于是,三更半夜,月黑风高。 少年侍中直奔乖儿子的房中,将人一把从睡梦中捞起,大力摇醒:“无忧,无忧!” 卫无忧正做梦骑着马儿战八方,被他爹这么一晃悠,吓得彻底清醒。 两人眼神撞上,大眼瞪小眼半晌,卫小四无奈抱头:“阿父,你这样对我真的很像反派……” 霍去病提着小萝卜丁的后脖领子,将人带到自己腿上坐好:“胡说什么呢,我们亲如父子!” 卫无忧:“……” 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吧,真的。 为了不让孩子说多错多,困唧唧的卫无忧小朋友只好打着哈欠,强打着精神提问:“你寻我是为了那三碗锅巴?” 霍去病连连点头:“这东西用什么做的?材料贵吗?” 贵倒是不贵的,军粮能用上粟米,刘彻估计比谁都开心。 但是调料,尤其是孜然恐怕就不能这么奢侈地放了;还有原味锅巴,卫无忧在里头加了少量鸡蛋液,也得问问军中有没有这个开支条件。 小仙童将这两点说完,霍去病确认再没有旁的隐性支出,开心地站起身来。这还不够,小霍使劲儿将儿子往高空一抛—— 得,恐高的卫小四这回是真的一点也不困了。 本来还想着,要把油炒面也做出来呢。 这东西主要以小麦粉为原料,混入羊奶中提取出来的酥油,再拌上些芝麻、果仁在里头炒拌,等面炒熟便能储藏许久。喝的时候,只要捡了柴火烧上热水,就能让将士们在草原上喝到热乎乎的酥油炒面,充饥感一流。 单是想象一下,也知道这东西绝对算得上寒冷天气的一番慰藉。 而今呢,三日之内,他都不想做了! 霍去病对“痛失油炒面”的事一无所知。 他精神抖擞地玩了儿子一番后,给人塞回床上,被褥胡乱盖一盖:“我没别的事,你睡吧,明日天亮了,我再带着那三碗锅巴去寻陛下。” 卫无忧:? 你吃剩下的,也好意思给人皇帝带去? 好像……倒也不是不行。 油炒面、钢锭 翌日, 霍去病带着他吃剩下的锅巴,欢乐地进宫去了; 卫无忧一脸淡定,顶着黑眼圈也去了书肆。 卫登有几日没来鸿都门学, 身子刚好了些,就想着来瞧瞧无忧,谁知道看到这么一副被摧残的小模样。 卫小登和刘小据同时急了。 “大侄子,这眼睛是怎么了气色也不好?你还这么小呢, 可不能拿身体不当回事呀。” 卫无忧被这异口同声的“大侄子”搞郁闷了。双臂一圈,埋头趴在案几上不想说话。 卫登心思向来细, 想起上回发烧的事儿, 耳朵一红, 大概也明白了弟弟是不开心跟他们差的辈分太大。 唉,其实他也不想。 但是小娘说过,作卫家的儿子就更应当谨言慎行, 说什么做什么之前,多想想身后长平侯府的人。 卫登犹豫一下,凑过去蹲在卫无忧的书案边上,附耳小声问:“忧弟,别不开心了, 我都是喊给别人听的。” 卫无忧被天使一样的登儿这么哄,自己也忍不住想乐。 果然, 长安大家族出来的孩子,哪个不是人精? 他眼神瞥向一边吸溜着鼻涕的李禹,就连这小子该长脑子的时候也不会落下。 李禹被他一盯, 连忙抱紧自己:“你干嘛?” 卫无忧:“……没什么,看看二傻子找点优越感。” 李禹:“……” 卫小四闲着无聊,跟卫登和刘据描述起庄子上有多好玩儿, 又提起新做出来的小米锅巴,叫两个小孩儿就仿佛听到“变形金刚”一般,一会儿惊呼一会儿赞叹起来。 李禹在旁边伸长了耳朵,冒着酸泡泡:“哼,你就知道炫耀,也不说带来给我们瞧瞧。” 卫无忧被霍去病惹出来那点气已经治愈的差不多了,跟李禹说话也柔和起来:“带过来多没意思,过几日休沐,你们都跟我去庄子上玩儿不就好了。” “真的?” “当然了。” 一帮小“披头士”顿时快乐地摇头晃脑起来。 刘小据还没参与过这种同窗活动,握紧小拳鼓起勇气:“吾,吾也要跟阿父请示,一定会去的!” 卫无忧小盆友月牙眼一一应下。 他打的主意也很正。这两天庄子上的毛钢就该炼出来了,等人送来过目之后,就去锻成钢锭,打造成钢材钢板。 钢的适用性在基础建设中非常广。 古人的思维想不到的好处,他就得借着这帮小公子去科普传播,好让他们的将军阿父、皇帝阿父意识到才行。 哎,今日也是良苦用心的卫小忧啊。 …… 下学回到松林院,院中的树上飞来一只喜鹊。 长安城这时节倒是鲜少见喜鹊,这鸟儿入了夏大都躲进峪口去了,那边树多溪流众,是它们懒夏的好去处。 卫无忧坐在廊下,被小喜鹊“喳喳喳”的叫声扰了一会儿,就瞧见霍去病满面春风奔进来了。 小萝卜丁还没忘记自己正睡着就被吵醒的痛苦,压根儿不想搭理霍去病,索性将脑袋扭向树上的雀儿,留给霍阿父一个后脑勺。 霍去病只顾着高兴,初时并未察觉,自顾自道:“忧儿!陛下用过了锅巴,又知晓了是用粟米所作,大喜过望。已经命少府按照你那个法子去试行了,若是放置的日子够久,本钱也低,怕是要在出征之前大批囤上了!” 叭叭半天,小霍终于察觉儿子没啥反应,索性绕到另一边卫无忧的面前,蹲下身,扬起个笑颜:“如何?开心吗?” 卫无忧看着少年郎扎着汉时典型的辫子,同剩余发丝全部绾在发冠中,有一种简洁又不失野性的帅气。 唉,这小子果真天选之子,长得帅还强啊! 卫无忧叹气,对上这福笑颜,忍不住气就消了一半:“嗯嗯,开心开心,好耶。” 语气挺敷衍,应付正激情澎湃的霍去病是足够了。 小霍再接再厉:“我看陛下这几日还想见见你……” 卫无忧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淡定的摇摇头:“这几日可不行,我约了人,不能言而无信的。” 霍去病本来也没替他做决定,因此在刘彻面前都装着没听明白。这时候反倒有些好奇起来:“约人了?谁啊?小女娘?” 卫无忧:“……阿父少操心我了,你先给自己约个小女娘吧。” 小霍锲而不舍:“那是谁啊?” 小家伙被烦得没辙:“就是刘据嘛。” 喊不成表兄,又不想喊人家皇四叔,索性直接叫名字吧。 霍去病怔了一下,“吭哧”笑出声来。 陛下怕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小无忧拒了见他,是为了跟他儿子一起玩耍。 正幸灾乐祸呢,树顶上安静了小半天的喜鹊突然一阵“喳喳”乱叫,在枝头跃个不停。紧跟着,一坨鸟屎配着两片绿叶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跌落在霍去病脑袋顶上。 卫无忧这回彻底不生气了。 眨眨眼瞧了霍去病一眼,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天啊,未来权倾朝野,打哭匈奴人的霍小将军,今日被一只小喜鹊欺负啦! 霍去病:“……” 鸟屎运能哄无忧开心,也算值了。 …… 如卫无忧预料那般,庄子上没过两日,就将“炒钢法”炼制的第一批毛钢给送来了。 程序都是按照他的记录,一步一步小心比对着来的,除了第一日有个匠奴因为失误伤了小臂,后续大家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一切十分顺利。 只是,这毛钢要锻锤成钢锭,却出了一些问题。 毛钢成锭,实际上是通过锻打、挤压等方式,除去里面的渣,从而制出达标的钢锭。像这样的物理方式,只抡大锤也能达到。 庄子上最不缺干力气活的男人,南风一吩咐下去,立马就来了十几个刚做完农活的汉子。他们埋头苦敲了一整日,发现体力消耗非常大,可是效率却十分低。 于是,南风便差人将这半锻锤状态的钢锭送来了。 卫小四叹气:“唉,果然是关关难过啊。” 即便难过也得过啊。 不说别的,距离霍去病升天可没几年了,他可不想只做了些皮毛之事,就眼睁睁看着这人去死。 说起来,直到如今,他也并没有什么改变历史的宏图伟愿。 不过是日日相处中,看阿父他们扛的太多了,有些心疼。 自个儿的老爹自个儿疼。 他卫无忧也是卫霍的一份子,想要接过一部分担子,帮阿父们减减压罢了。 应当……不算过分。 小萝卜丁安抚完自己,便打开了光幕,开始寻找锻锤钢锭的技法。 一直忙活到入夜,他锁定了一个相当合适的手动器械—— 脚踏龙头锻钢锤。 这东西说白了就是利用杠杆原理,采用双杠杆,踏板支点在前,脚在后用力,每踏一下,锤头就抬起,反之锤头落下,靠自由降落的冲击力进行锻打。 这种法子比较省力,人力也只需要二到三人同时站在踏板上开工,缺点就是脚会受到震动力,容易麻。 这也好解决,叫锻锤的匠奴进行轮班制便好了。 小无忧趁热打铁,将器械的图纸做了细致的标注画好,用镇石压在书案上,终于撑不住去睡觉了。 今日事今日毕。 但他的事情也委实多了一点吧?小团子在床上委屈的蜷成一个虾米,很快就睡熟了。 * 到了休沐日,蒙学班这群小家伙一阵躁动。 终于……终于要去卫小忧的庄子上玩儿啦!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玩的,但只要能和朋友们出门就好兴奋! 卫登如是想,李禹如是想; 就连一贯端正的刘小据也不例外,兴奋地小脸都红了不少。 各家都是自驾安车,直接赶往卫无忧的庄子上。等人差不多快要到了,卫无忧小朋友已经在大门口翘首以待多时了。 像个老厂长一样的仙童立在队伍之首,后头跟着刺儿、长宁和南风,再后头则是管事们和农户。 于是,小伙伴们一下车,就被场面先震住了。 等他们进去一瞧,又被里头丰富的植株菜种,造纸加工,洗盐晒盐和炼钢各分区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大侄子也……也太厉害啦! 老厂长卫无忧轻咳一声,没打算跟小不点们硬扯这些枯燥的理论,而是带着他们直奔实验点:“走,今日带你们玩个好玩的!” 他是打算把油炒面顺带给弄出来。 不过在这之前,油炒面还得需要酥油。 他们需要优先从羊奶中分离出酥油才行。这个分离的方法只需要准备一只木桶,桶上安置活塞,然后将羊奶倒入,用力将活塞搅动千余次,便能得到漂浮在上头的油。 将这东西捞出来,冷却保存,便是酥油了。 卫无忧简单给小家伙们说了说酥油的制作,因为简单,制作也方便,吸引了三个小团子的全服注意,都踊跃要求自己先打第一桶酥油。 然后,小豆丁们“哼哧呼哧”搅动了几十下,就累得瘫在木桶盖上动不了了。 卫小忧很有自知之明,全程只在一边做监工。等小家伙们实在没力气了,才让庄子上的庄稼汉们三下五除二完成了油水分离的工作,放入冰室里冻上一会儿,块状的酥油便成形了。 李禹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卫小忧,你不厚道!” 卫无忧笑着安抚小孩儿:“别急,这就弄了油炒面给你们。” 厨娘们上场,按照小公子的吩咐,将面粉混了核桃仁、芝麻、干杏仁、猪油、酥油等物,放在大锅中翻炒。 没大一会儿,炒面在盐和小茴香的发散下,逐渐散发出阵阵香气。 李禹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这东西怎么吃,不会噎住吗?” 卫无忧瞧着炒面差不多了,给几个小团子分别尝了一小口,这才让人取水泡油炒面来喝。 滚烫的水一浇上去,酥油炒面的香气顿时更浓了。 李禹都等不及面粉完全化开,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囫囵道:“好喝!要是再加点旁的食材,是不是更好喝了?” 好食材放进去自然好吃,但这玩意本来就是用作军粮的。 可不能在这种地方舍本逐末,迎合贵族的口味。 卫登吃相很斯文,眼神却亮晶晶的。 倒是刘据仔仔细细品尝完一碗之后,开口问:“这油炒面的原料,主要就是面粉和酥油吧?” 卫无忧答:“没错。” 刘据年纪虽小,已经有了些君子仁风:“无忧,吾听父皇母后提起,这次出征或许改换军粮,吾觉得这油炒面很合适……” 西汉时期,石磨石碾子得到了飞速推广,加上麦子的大面积种植,面粉虽然比不得后世,却也不再难得。 卫无忧忍不住笑了。 巧了不是,明朝的军粮就是这么来的。 好狗啊 刘小据今日玩得十分尽兴。 不仅玩了, 还连吃带拿,把小无忧的宝贝发明都厚着脸皮薅了一遍羊毛。 小殿下脸皮挺薄,分明只是为了给父皇安利无忧有多好, 竟然都忍不住脸红起来。 刘据是满载而归了。 可是,椒房殿里,坐等儿子回家的老父亲刘彻一瞧见刘据的造型,顿时心慌又气闷。 肯定都是那臭小子教的! 卫子夫瞧见儿子腰间别一片窄钢板, 怀中抱着盆油炒面的样子,忍不住掩唇笑了:“殿下今日可开心?” 刘据使劲儿点点小脑袋:“母后, 儿臣十分开心!还学到了许多新的学识。” 刘小猪在一旁酸溜溜:“哼, 去个庄子上能学什么?” 随后, 亲儿子刘据开始一一打脸了。 他先是掏出了油炒面,让宦官给父皇母后亲自泡上一碗尝尝。四喜闻言有些犹豫,刘彻倒是笑了笑, 扬着下巴示意他去照办。 热乎乎的油炒面一呈上来,刘彻便懂了:“此物由何而制?” 刘据:“回父皇,是由麦粉、少量酥油和一些果仁、芝麻炒制而成。” 怕刘彻不明白酥油是什么,五岁的小殿下又栩栩如生描绘了午间打酥油的场面。 刘彻扶额:“……可易储存?” 刘据答:“若是保存得当密封保管,至少一个月。冬日则能更久一些。” 首位上的帝王扬了扬眉梢。 倒是果真适合成为军粮之一。 这次出征与以往不同, 是秋日出发,目的是赶在匈奴为冬日储备劫掠时, 给他们来个一网打尽。 因此,军粮的改换便成为重中之重。 往年适合草长莺飞季的食材,到了深秋冬日却未必供得上战时的身体消耗。 刘彻要保证将士们有力气打仗的同时, 也尽可能多的,想给他们提供一些念想。 这东西热乎,瞧着心头就热乎了。 对于实战期是否能够烧热水泡油炒面, 刘彻是完全不管的。他只相信他所愿的。 皇帝陛下大喜,连连点头道:“叫卫无忧那臭小子将这东西的方子呈上来。” 刘据从怀中掏出一张对折好的纸,头一次不算赞同的看着他父皇:“无忧已经写好叫儿臣带来了。父皇,无忧是好孩子。” 刘彻:“……” 一个贼,一个傻,心情复杂。 好在,刘彻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样小玩意分散开。 那一节窄钢板,他原本以为是什么新武器,心底还在嘲笑臭小子的审美果真不行。结果刘据一抽出来,就开始命人往上头叠加重物。 这么一截窄窄的钢板横架在空中,刘彻和卫子夫心悬了小半晌,却发现这东西始终没有断裂乃至变形的痕迹。 可见钢的抗压承载力和延展性之强。 刘彻对于新事物倒是保持着相对程度的好奇心,也不会急着拒绝,用下巴指了指钢板,问:“什么东西?何用?” 刘据只是午间简单学习了一下,并不能完美解释钢到底是一种什么物质。 但钢板能用来作什么,他可是记住了。 “回父皇,这钢板可不能小觑。修补新路,建造桥梁,甚至于加固城墙,它都是大有助益的好东西。”小殿下回忆着下午学到的,继续道,“而且,无忧说了,此物是由铁炼制而来的。” 刘彻:??? 此时的皇帝陛下就像一个抬起前爪直立行走的猪,猛然从榻上站起来:“你说什么?” 刘小据挠挠头,怕自己说错什么:“唉,儿臣,儿臣没搞明白铁是怎么炼成钢的,但是无忧的庄子上有个新窑,就是专程炼钢的,父皇不如亲自去瞧瞧?” 刘彻:“哼。” 臭小子想得到邀请你,都不邀请朕这个送庄子的人! 醋叽叽的皇帝陛下越想越气,转身出了椒房殿,决意明日就去上门寻人,讨个公道。 若是铁器果真能变得如此大作为,加上细盐的技法,也是时候进行“盐铁官营”的改制了! 直到刘彻走出很远,刘小据才悄悄问母后:“此事不该高兴吗?父皇这是怎么了?” 卫子夫笑笑,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意:“心急吃味罢了,你父皇到底也是个人。” 同样逃不过心生后悔的那一天。 * 刘彻说到做到,第二日下了早朝,就带人堵在了卫无忧上书肆的路上。 皇帝陛下显然带了几分私怨,直接将人扛上车就往京郊去了。 卫无忧还当遇上什么绑匪事件呢,定睛一瞧竟然是刘彻,忍不住心底翻个白眼。 刘彻哼笑一声:“怎么,见到是朕就这般不待见?” 卫无忧哪敢呢,连忙甜甜一笑:“才不是呢,还不是因为我没整理好心情。” 刘彻:“你个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要整理什么心情?” “当然是辈分低了,得喊您老姨夫了。”卫小四嘟嘟囔囔的,仿佛真的很在意,“要不,无忧还是喊您陛下吧。” 刘彻深以为然,双手赞成。 两人都没提此行目的,但都心知肚明。 油炒面不足以刘彻亲自走一趟,能叫他出马的,必然是钢材。 反正刘彻不提,他也不提。刘彻问什么,他有所保留地答一部分就是了。 在卫无忧看来,成果是成果,理论没必要那么完整地展示给这个时代。 一来,是因为他并不精通,自己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怕误导了科学的萌芽和发展; 二来,就是出于对刘彻的不信任了。 他如今是有价值的,可未来呢?一切都难保。 因此,“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是他给自己定下的分界线。 刘彻参观完整个庄子之后,当场也没夸奖卫无忧,更没批评他。 只是,当日回到未央宫后,帝王雷厉风行,命人拟旨。旨意上说要于夏收之前完全回收“盐铁私营”的权力,统一交由官府管制,各封地都不例外。 这道旨来得突然,丝毫不拖泥带水。 诸侯王前些年便被主父偃的“推恩令”摆了一道,权力大大削弱,正是向当今君上示弱的时候,这时候突然被狠狠敲了一笔,等反应过来,已经是欲哭无泪。 怎么反抗,拿什么反抗? 没兵没钱没资源的,洗洗睡吧。 卫无忧小盆友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与放学小分队又凑在一处,走在结伴回家的路上。 李禹瞧见刘据先行离去,才小心翼翼说了这个大食用食期间偷听到的消息。 李禹说完,和卫登面面相觑,随后同时将目光落在卫无忧身上。 别人不清楚,他俩还不懂嘛。 这不就是那天看完铁炼钢板之后,才让陛下生了这样的心思。 卫登扯了扯无忧的衣角,小声问:“陛下收‘盐铁官营’,忧儿,你那里……你没事吧?” 卫无忧“嘿嘿”一乐。 “没事啊。” 早知会有这一日。 老刘家的皇帝,哪有不当狗的呢? 好在,他接下来要沉下心去搞水泥混凝土,没工夫跟刘彻计较。 奶油 在大汉活了五个年头, 卫无忧小盆友总结出一个经验。 做人嘛,不能跟猪在泥坑摔跤,因为你会发现猪越摔越开心, 而你只会一身泥泞不像个人。 他才不干这种赔本的事儿呢。 小萝卜丁回了私邸,刺儿跟长宁都在松林院里头。 长宁是奉了大将军之命,来给小公子传个话的。 午前,刘彻特意召了卫青和霍去病未央宫。“盐铁”如今比起过去多有不同, 这二人是最清楚不过的,舅甥二人对视, 只等着陛下开口。 谁知刘彻说的话, 却并非他们想的那样。 “盐铁官营, 小兔崽子功不可没。他那个庄子有些意思,朕朕瞧着据儿也甚是喜欢,便留给他们闹腾吧。仲卿, 你且得告诫那臭小子,叫他再闹什么收敛着些。” 刘彻指的是封地上那帮诸侯王。 叫他们知道这庄子上的事儿,总归是不利于推动朝廷接手盐铁。 因此,刘彻的意思是,叫卫无忧做什么都悄悄的。 长风转述完, 又补上大将军的叮嘱:“小公子,咱们将军说了, 那炼铁制盐烧瓷之事,您可不能靠太近了,免得误伤。” 知道卫青这是担心他, 卫无忧心中暖烘烘的。小家伙点点头,乖巧道:“回去告知阿父,请他放心吧。” 卫无忧说完, 就见边上的长宁扭着身子,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 他挑了眉,心中大约猜到几分。 近来已是夏末,马上便要到卫青的生辰了。旁人不知晓,他这个当儿子的还能不准备一份礼物嘛。 长宁这支支吾吾的样子,估摸着也是想提醒他。 卫无忧勾勾手指,长宁便弯下身来,被他拍了拍肩膀:“放心吧,阿父的生辰礼我自有安排呢~” 长宁顿时眼前一亮,“嘿嘿”傻乐几声,这才告辞回大营去。 卫小四等人走了,用过小食,琢磨起水泥和生辰礼的事儿来。 先说水泥,这东西他在庄子上早就有了些想法。 庄子里的窑口,每日都会产出定量废弃物。譬如黏土砖石、烧陶器余下的各种碎片、炼铁剩下的矿渣、新窑里炉子下的煤渣…… 这些余料在大汉并不显眼,甚至不值当几个钱。 但却是水泥制作不可或缺的原材料。 除过矿渣需要淬水,余下的四五样废旧料也得清洗。之后,再入火坑烘干,碾成细粉后用面箩筛过一遍,便能留作配制水泥用。 只是单这些东西混掺在一起,还不够。 先前说过的生石灰不能缺,这东西西汉管够,卫无忧是不愁的;但熟石膏恐怕不好搞。 熟石膏主要是用来调节水泥凝固速度的,也可以不加,但会影响后续许多工程的进展,卫无忧还是打算尽力搞出来。 好在,古人这时候已经会使用石膏矿料。 将生石膏加热,炒至黄灰色,大约便能得到熟石膏吧? 小萝卜丁挠挠头,觉得还是得把温度计搞出来。不然,蒸馏酒精和制作熟石膏,都只能完全依赖人力经验,效率太低了。 想到这里,卫无忧免不了长叹一口气。 只是想做个水泥,就能扯出这么多相关的事物来,往后的路只怕还要更难走呢。 刺儿立在一边,看着他们公子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再不然就小老头儿似得叹一口气,忍不住悄声提醒:“小公子又打算闹大动静了?方才还答应长宁,这些日子要安安宁宁的……” 小仙童回神,肉手给了刺儿一个脑瓜崩:“说什么呢,我很乖巧的。” 他这一下没什么力道,刺儿还要佯装委屈的捂住脑门,讲起道理来。 “每回小公子有个什么奇思妙想的时候,都会这般冥思苦想好几日,随后就能研制出叫将军和陛下他们都惊奇的东西来。这还不叫大动静?” 至于乖巧这个词,三公子卫登还能算得上,他家公子那是八竿子打不着。 卫无忧被刺儿这么一提醒,索性就先把水泥的事情放下了。反正温度计和熟石膏都没谱呢,等这东西搞出来,卫青和霍去病都差不多该出征了。 天气闷热,殿内开着窗支起竹帘,也并不凉爽。 小家伙索性挽了袖子在大臂上,又趁着屋中没有外人,扇了扇衣摆叫风灌进去:“阿父的生辰还有三日吧?” 刺儿到底还是个小僮,闻言立马就被转移了注意力,雀跃道:“正是。不过大将军往年都不注重生辰,今岁等着出征,怕是又要在京郊大营里过了。” 主仆二人已经习惯了卫无忧拥有两位阿父的事情,甚至默契到不需要特指,就能知道对方在说哪一位。 卫小忧则顺着合榻倒下身来。 他四岁之前,卫青的生辰礼都是用“吧唧”一脸唾沫印儿糊弄过去的。 主要是他那时年纪太小,精力不够,每日除了吃就是睡,而他阿父乐得被亲,才会有这么看似敷衍的礼物。 去年四岁的时候,他倒是想花点心思给卫青做点什么。只不过,那时候卫青和阳信长公主还不太了解儿子的能耐,说什么都不放心,只好作罢了。 今年终于有了相对的自由度啊。 卫无忧小盆友回忆着自己的奋斗史,开口道:“送什么礼物暂且不提,先给阿父做个奶油蛋糕吧。” 他是做美食出身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想要他爹尝尝没见过的新花样。 做人哪能不尝尝甜点! 正巧,庄子上养的牛正有产乳的,叫人送过来,打成奶油,做点戚风蛋糕,在当下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 刺儿听得糊涂:“奶、奶油?” 卫无忧:“对,比上回用羊奶打的酥油再复杂一点,但更好吃。明日你去叫人送了鲜牛乳过来,就能吃到啦。” 刺儿虽然还是不明白,但并不妨碍对他们家小公子的百分百信任,闻言乐呵着应下来。 翌日一早,便有官奴婢套了车出府,等到两桶牛乳取回,刺儿连忙命人抬到了灶台,开始按照公子昨夜嘱咐的顺序,磕磕巴巴教着后厨厨娘们做起奶油来。 “都仔细点儿,蛋清、蛋黄分开,分别放入两个盆中。” “要开始搅蛋清了!一定要顺着一个方向,等到出了泡沫就停下。” 下来该怎么着……好像是将牛奶、油和糖分成四份,一份一份加进蛋清盆子里搅拌粘稠。 西汉的糖,此时叫做“饴”或“石蜜”,多为砂状或块状的红糖黄糖。为了能叫奶油有小公子形容的那种颜色,刺儿还特意挑选了结晶稍微干净一些的黄糖。 等到终于打出能产生倒钩的奶油,卫无忧正好从书肆下学回来了。 灶台上一派喜气洋洋。厨娘们尝过入口即化的奶油,眼中都流露出惊讶和欢喜之情。 没办法,谁叫这年头实在没什么糕点呢。 单单一个奶油的绝妙口感,已经要叫她们恍如梦中,尝的是神仙上人才能吃的仙物了。 卫无忧就这么立在灶火门外,静静看着刺儿和这帮人笑闹着,间或伸手尝一口奶油,眼中里流露出一本满足。 刺儿率先瞧见他们公子,抿了抿手指,不好意思道:“小公子回来了,您看看这奶油,仆也不晓得符不符合您要的。” 立刻有厨娘盛着最好的一小碗奶油过来,卫无忧用勺子一小口,点点头:“没错,奶油这就算成啦。时间还早,要不把戚风蛋糕也一起做出来吧。” 正巧还有剩下来的蛋黄全都堆在一个盆里。 卫小四叫人再重新打了一批鸡蛋,给蛋黄扣在一个盆里,加了些油和牛乳,搅拌到充分乳化。而蛋清也是同样的法子,拌入饴糖后打到泡泡细密有纹路为止。 这时候,再用磨好的面粉与淀粉按照4:1的剂量混合,便成了低筋面粉。将低筋面粉筛入蛋黄糊翻拌,最后将蛋白糊和蛋黄糊一点点混合在一起,就成了浓稠均匀的浅黄色面糊。 这流程听着简单,但都是费手臂的力气活儿。 厨娘们早就习惯了灶头忙不停的活计,即便如此,打好了蛋糕糊也是累的胳膊酸痛。 蛋糕很快放入蒸锅,灶头上有人拉着风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那东西还没熟,我看着就好吃呢。” 卫无忧笑了:“若是成功了,近日这些试验品大家就分了吃。” 拉风箱的小帮厨顿时更有劲儿了。 约莫两刻钟之后,蛋糕终于出锅了。 厨娘将大海碗反扣过来,用刀小心地分开边缘,一个完整的蛋糕便落在了案头。 霍府人口简单,后厨所用奴仆不过五人,多是私奴婢出身,性子淳厚。瞧见这金黄松软,又散发着香气的蛋糕,都忍不住赞叹起来。 掌勺的厨娘三十余岁,到底成熟些,连忙问:“小公子,不知……接下来仆等当如何?” 卫无忧欣赏着西汉第一只小蛋糕,新奇道:“给蛋糕外头涂上一层奶油,要均匀些,就像……匠奴们盖屋涂泥一般。” 众人:“……” 小公子的形容虽然奇怪,但一下子就懂了呢。 仆妇们按照吩咐涂抹着奶油,刺儿则被吩咐去要了些时令的水果来。 这时节也就是冬枣、桃子、李子和桑葚这些东西比较好得,像荔枝这种稀罕物,要运来长安一趟不容易,霍府上一时半刻也是寻不来的。 于是,去了皮和核儿的软桃很快被切成小块点缀在蛋糕上头,其间穿插着几颗桑葚,看起来卖相总算是不错了。 卫无忧见方案成功了,便叫底下的人分了蛋糕,自己只要了一小块。 味道还不错,两日后呈给阿父,他不丢人。 …… 转眼便是卫青生辰当日。 清早,京郊大营。 霍去病正单腿蜷起坐在马上,嘀嘀咕咕跟卫青抱怨着:“舅父,您是不知道,上回我以为都哄好无忧了,可这小子这些日子做什么都躲着我。” 卫青牵着马儿,慢慢走在前头,唇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许是想弄个什么惊喜,这孩子没那么大气性。” 卫大将军还要劝,就瞧见长宁远远跑过来,因为过于慌忙,差点摔个狗啃泥。 卫青:“何事慌张?” “将军,几位公子带人来了。”长宁说着,抬眼特意瞧了霍去病一眼,“小公子还特意给您做了个生……生什么来着,哦,生擒蛋糕,您要不去瞧瞧?” 卫青怔在原地,倒是霍去病先反应过来,从马上跳下来,酸溜溜道:“原来小无忧准备的惊喜是给舅父您的哟。舅父,生辰礼,接着!” 话落,一柄鞘上镶了宝石的匕首从高空抛来,落入卫青怀中。 卫青失笑,终于反应过来了。 今日竟是他的生辰。 霍去病将两匹马的缰绳都交到长宁手中,回头笑得肆意飞扬:“走吧,舅父,不瞧瞧忧儿给您生擒了个什么回来?” 于是,卫青按捺住老父激动的心情,与小霍一前一后回了大帐。主账内今日未曾点灯,遮的严严实实,卫大将军刚一掀开帐幕,只觉得里头黑漆漆一团,只在某个方位有一点荧荧烛光。 卫青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霍去病推着,入了营帐之中。 很快,那莹莹烛火慢慢靠近,在卫青眼前清晰地变成了三十个小光点。 眼睛适应了黑暗,卫将军总算看清楚,是他的儿子们一道托举着烛光,异口同声贺道:“恭贺阿父三十大寿,生辰快乐~” 卫青:“……” 三十很老吗?他还要出征呢! 看着面前跃动的三十点火光,卫大将军“核善”的笑了笑。 怎么总觉得,感动中又带着一点想揍儿子的心情呢。 小猪闹肚 卫仲卿过生辰的消息不胫而走。 也不知是哪个大嘴巴的, 将此事迅速捅到了未央宫。彼时,皇帝陛下正好心情的在与少府商议造纸之事。 刘彻看着案几上一左一右摆放着的纸张,被工匠们小小改进后已经更为洁白耐用, 神情不禁柔和下来。 帝王有一瞬犹疑,开口道:“先前提的量都囤积到了,便命朝中上下都给换用了吧。公文奏本换了它,办事都会快一些。这事儿少不了卫家几个小子的助力, 上回朕要封侯你们拦着,这一回总该赏他们……” 见无人反对, 刘彻勾起唇角:“就赏一分利予他们兄弟罢。” 事情就这么刚定下来。 皇帝陛下正欢喜呢, 就瞧见四喜从外头捧着帛书进来。那丝帛上头, 赫然是绣衣直指专程给陛下传递消息才会有的纹样。 刘彻挑眉挥了挥手,命少府退下去,这才看起了帛书上头的内容—— “今日天晴, 乃大将军生辰,小公子特制奶油蛋糕一份,燃三十小火烛为大将军庆贺,全军动容。” 刘彻都没看完,就将帛书揉成一团稀巴烂, 使劲了全身的劲儿扣在案几上。 皇帝陛下做完此事,拂袖起身, 背着手在殿中踱来踱去,似乎还是气不过,索性又一手捞起帛书, 愤愤丢在地上,踩了两脚才作罢。 四喜:“……” 每回绣衣直指传来卫小公子的消息,陛下幼稚的……简直没眼瞧。 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 四喜看尽了这位皇帝从年少到成人的另一面。不得不说,自从有了卫无忧,陛下那种骇人的帝王情绪少了许多,反而变得真实又可爱起来。 四喜默默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这可能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陛下啊,您这是被吃准了。 暴躁的刘彻还未察觉到这一点。他其实不是第一次,也不是唯独在未央宫会如此了,上回在椒房殿,当着卫子夫和刘据的面,皇帝陛下同样管理不好自己的情绪。 他冲着殿外伸出食指:“去,给朕把少府叫回来。” 四喜心中哀叹一声,面上恭顺道:“陛下,您是要……” “叫他不必给卫家的小子们留出一分利了!朕还想着他……们,他们心中可没有朕!” 四喜:“……” 陛下,您这醋(酢)劲儿怕不是椒房殿都能闻到了。 为了帮着刘彻挽挽尊,四喜摸了摸脑门上的汗建议:“陛下三思,君无戏言啊。况且,少府若是问起来,总不能说是……” 您没吃到小蛋糕有小脾气了吧。 有损君威,有损君威呐。 刘彻被四喜这么一说,果然被劝服了。沉默小半晌,他又酸溜溜补上一句:“哼,吃蛋糕。去膳房差人研究研究这蛋糕怎么做!朕堂堂皇帝,没有他还吃不上一口热乎蛋糕了!” 这回四喜可没法劝了。 虽然他们对“蛋糕”一无所知,但皇帝只是要一口吃的,哪能不给造呢。只好苦着脸应下这份差事。 刘彻到底还算个人,指路道:“朕先前不是将南风从绣衣直指里头摘出去,给臭小子拨去打理庄子吗?派人去问问他,上回那油炒面就是在他那里弄出来的,他肯定知道。” 四喜连连应声,舒了一口气。 宫里派去的人径直寻到了南风,这位自从从绣衣队伍里解放之后,活的是越发清闲了,这会子竟然抱着个小竹兜在喂鸡。 问话的小黄门一怔,到嘴边的官腔一个山路十八弯:“喂鸡呢?吃了吗?” 南风眼皮轻抬,手上的粟米撒出去,性子倒是依旧冷淡:“陛下派你们来?何事?” 小黄门虽有些尴尬,到底不敢耽搁了宫中差事,三下五除二将四喜叮嘱的事儿转述给南风,后头还要加上一句:“陛下说了,这蛋糕啊,您肯定知道怎么得来的。就没必要知会卫小公子了,方子给咱们,宫中自有御厨研制的出来。” 南风终于不喂鸡了。 因为他现在很迷茫,小公子在庄子上统共就做了个油炒面,何时做过蛋糕了?那酥油倒是用羊乳现做的。 南风将竹兜交给手底下的人:“陛下可说了,这蛋糕是何物?” 小黄门把脑袋甩成个拨浪鼓:“没有。不过……听说是用了好些牛乳。” 牛乳? 南风一头雾水,想起小公子确实提起过,这酥油不论是羊乳还是牛乳,都可以榨至油水分离得到。 他只好将此事一五一十转告小黄门,末了又叮嘱:“但这法子制出来的叫做‘酥油’,恐怕并非陛下想要的‘蛋糕’,还请如实相告。” 小黄门应了,回到未央宫,也是这么照实说的。 但架不住伟大的皇帝陛下自信啊,他闲着无聊宁愿自己玩拆字解密游戏:“这有何难,不是叫做‘蛋高’吗?朕看你们就把这个酥油弄出来,给上面摞上鸡蛋,越高越好,一定要高过仲卿那个蛋高!” 四喜:“……陛下……” 好像哪里不太对啊。 刘彻没给四喜机会说完:“你住嘴,听朕的,下去安排吧。” 四喜:“……唯。” 当日,刘彻便因为吃多了酥油和鸡蛋,闹肚子闹了半宿,第二日的早朝更是没起来床。 事情太过离谱,真相便被掩盖住了。 朝会上的卫青和霍去病哪里知道,陛下竟然是为了蛋糕赌气,才闹成这般。 舅甥俩从宫里出来,走在建章街上,还在纳闷讨论着。 霍去病:“舅父,您说陛下这是怎么了?” 卫青摇了摇头,忽然叹气压低嗓子:“整日忧心操劳国事,陛下是该放松休息休息。” 卫青从前也做过刘彻身边的侍中,但任职的日子没有霍去病时间久。 因而,卫仲卿了解的多是帝王刘彻的思维方式,却对犯起混来的刘小猪知之甚少。 霍去病则正巧相反,他就觉得与陛下插科打诨的时候最好糊弄,刘彻严谨起来,反叫他没话说。 舅甥二人各有自己的思考,一路回到长平侯府,都互相说服不了对方,眼瞧着要去后院以武定胜负了,被阳信长公主身边的家令打断了。 家令躬身:“将军,表公子。卫长公主过府,女君请您二位过去。” 卫青诧异。 这位怎么想起来侯府了? 正常情况下,皇帝的姊妹会封“长公主”,譬如阳信便是因为刘彻亲姊的身份得封;而皇帝的女儿只能得封“公主”。 可卫长公主不同,作为刘彻与卫子夫的长女,从小可谓是享尽了父皇母后的宠爱。 毕竟一直未得子,刘彻都是将她当成心肝儿养大的。到了刘据出生之后,刘彻担心女儿多想,还特意越级给了“长公主”的封号,以示宠爱。 这小女娘今年已经有十五岁,正是及笄之年,平日里都不爱出宫走动,今日怎么会跑出来? 卫仲卿将问询的目光投向家令。 家令会意,躬身凑上前:“将军,卫长公主已到及笄之年,听闻太后要给寻驸马,瞧中了……平阳侯。” 平阳侯曹襄,乃是阳信与已逝平阳侯曹寿之子。 说白了,王太后就是要把儿子的女儿嫁给女儿的儿子。 卫青:“……” 霍去病:“……” 皇家的姻缘轻易不好插手,卫大将军只好郁闷道:“走,先去瞧瞧。” 阳信的院子离得不远,两人腿脚利落,很快就听到院中传来啜泣声,想来这婚事卫长公主本人也是不愿的。 卫青稍稍松了口气,就听到里头传来卫无忧奶凶又一本正经的童声。 “阿母,近亲结亲小孩子会变大笨蛋的!” 温度计、熟石膏 卫无忧这话并没有引起长辈们的重视。 不如说, 他气鼓鼓的样子越发像个顽皮孩童,反而叫阳信高兴起来。 这个时代的家庭中,此时正盛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尤其到了西汉一朝, 对于近亲通婚之事,上到帝王下至黎民,全都接受度良好。他们不懂什么近亲通婚会引发更多的致病基因,更多是为了家族的权力而产生的抱团集结。 卫无忧曾花了半年时间去改变长安城的坐具习惯, 叫他们从席子慢慢适应到坐榻,再往后才有更高的家具出场的条件。 从矮型家具到高型家具的过渡, 就已经需要如此铺垫, 更不要谈这种嫁娶风俗了。 他轻易不会与自己为难。 改变不了的, 尽力适应;适应不了的,那就装傻呗。 小萝卜丁鼓起脸颊,转了个方向盘腿坐好, 专注吃起碗中的水果来。 阳信长公主见状摇摇头:“你啊,别听这孩子嘴上闹腾的,做什么全凭你自己的心意。” 这话自然是说给卫长公主听的。 卫长公主本名刘玥,不仅是刘彻与卫子夫的长女,也是刘彻称帝多年未有子, 朝野人心惶惶时降生的第一个孩子。 皇帝无子,则国无本。 可以说, 刘玥的出生叫那些缠绕在皇帝陛下周身的谣言不攻自破,连带着猪猪陛下整个人都变得明朗起来。 哼,叫你们这些老匹夫再说朕不行? 朕雄风不改! 或许是刘玥极大地帮助刘小猪挽了尊, 此后,即便是刘据这个皇子出生,也没能影响武帝分出一部分疼爱给刘玥。 这一回, 刘玥的婚嫁之事,便是刘彻亲自与王太后商议的。 事情只是有这么个苗头,王太后还未叫人将阳信请进宫去探问,消息就被刘玥带出了宫。 刘玥的意思很明了:“姑母,我与襄表兄只在幼年见过两次,素来只拿他当亲眷。可表兄若是成了……我的夫婿,便不同了。他先得是国婿,然后才能是我的家人。” 身为公主,她早就过了一心觅良人的少女心思。 如今所求,不过是想要尽力两全。 刚到及笄之年的小女娘,行事还未完全成熟起来,谈及自己的婚事也会有些脸红羞涩。 但她到底做了公主这么些年,皇家威仪是与生俱来的,抬手行礼陈词之间,便叫人赏心悦目,不自觉带上欣赏之态。 阳信长公主心中赞叹,没想到卫子夫这样的官奴婢出身,倒是也能将女儿养出他们刘家的心性。 转念她又想,那可是卫子夫,她向来不都是温柔又淡然地坐在那里,就办成了一切吗? 对于刘玥与曹襄的联姻之事,阳信实际上也是不愿的。 并非出于表兄妹的关系,而是想到了卫无忧。 她早就把无忧当做自己亲生的孩子了,卫子夫那头恐怕也是一直念着无忧的。 若是襄儿与玥儿当真结了亲,叫无忧日后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两位兄长阿姊?阳信并不觉得,她疼在心上的小儿子会这样一辈子躲躲藏藏在长安城中长大。 因而,无忧如今没法筹谋的,她这个做阿母的便要替他计一计。 阳信伸手,覆上刘玥的手背轻轻安抚:“你的意思姑母已经知晓了,放心吧,这两日太后怕是就会寻我入宫去。有些事情,予会与他们分辨清楚的。” 瞧见卫青进来,阳信笑得越发温和:“有予与将军同在,你只需坚守本心便可。” 在外头听了个囫囵的卫青被赶鸭子上架,只好客气笑笑,点了点头。 公主的意思他明白,是为曹襄,也是为无忧和卫家。 一群长者就这么通了口信,打算在尚公主的事宜上装糊涂推辞掉。卫大将军终于分出眼神瞧了卫无忧一眼。 嚯,小萝卜丁怎么一个人静悄悄坐在角落里,脸颊鼓鼓的,小小一团,怎么看怎么可怜。 卫青坐不住了,上前几步,落定在无忧面前。可惜儿子压根儿不搭理他。 卫仲卿只好锲而不舍地蹲下身,伸出大掌戳了戳儿子的脸:“没瞧见我进来?怎么还不搭理人呢?” 卫无忧小盆友专注于手上剥了一半的蜜桃,将剩下的桃子皮剥开,这才双手给卫青奉上:“快吃,可甜啦。” 卫青心里顿时就比灌了蜜还要甜。 大将军这时候也不顾旁人了,接过他宝贝儿子亲手剥开的蜜桃一吸溜,半个桃就下肚了,再一吸溜,卫仲卿就给吃完啦。 卫无忧咋舌,有些无奈地拍了拍他爹的背,试图给他顺顺气:“您就不能吃慢点儿?” 卫青淡然接过长宁递来的湿帕子,一边擦手一边解释:“吃得慢桃汁漏得多,忧儿给的,一丝甜汁儿都不想错过。” 卫无忧:“……” 刘玥围观了半晌这家人的相处方式,又是惊奇,又有些不知名的羡慕。 她笑道:“以前就听父皇提起过,无忧是个有福气的,今日一见,果然叫人羡慕呢。想来,小无忧到霍校尉府中,也是如此宝贝般的待遇吧?” 提起这个,阳信长公主都没那么开心了。 霍去病这个满脑子打仗的,养孩子真是叫人操心,她都恨不得搬去霍府同吃同住。 她儿子已经很惨了,还半道又换了个爹,有个豆腐的福气啊! 卫青眼见着阳信长公主心情又不大好了,只好在中间插科打诨几句,又聊了几句闲的,这才送刘玥出府回宫。 午后斜阳穿过树缝,投射下斑斑点点。 卫无忧一出殿门,就瞧见霍去病蜷了一条腿,靠在院中那株粗壮榕树的枝干上,另外一条腿随意耷拉着,好不惬意。 小仙童仰着头,撇嘴喊树上的人:“你先睡,我回府啦。” 霍去病登时睁开双目,眼中还带着笑意,弓起身子看树下那个他最没办法的小人儿:“说什么呢,你阿父特意来接你回家,就这么丢下我自己走了,好意思吗?” 卫无忧轻轻哼一声,挺直小身板带头往前走去:“接我还睡觉?快走吧,跑得慢的是猪——” 这话没说完,好胜分子霍去病一个借力撑着树干跳下来,落地就超过了卫小忧。 小霍笑得蔫坏:“这孩子,怎么还上赶着要当猪呢?” 这对幼稚的“父与子”在前头追逐笑闹,身后,是阳信长公主与卫青并肩而行,二人对视一眼,眼神里只有“熊孩子带娃”的无奈感。 没人注意到,稍微落后半步的地方,刘玥看到树上的霍去病时,眼中曾划过亮光,满载少女的欲说还休。 不过,这点娇羞也只是片刻。 刘玥最后深深看一眼惊艳她豆蔻之年的少年郎,微微勾起唇角,随后在收敛笑容中,恢复成为大汉公主该有的模样。 能够这样,便很好。 …… 回到霍府之后几日,卫无忧都沉浸在水泥的前期准备工作研究中。 卫青和阳信那边确实被宣入宫中一次,具体商议过什么,卫无忧一点内容也没打探到,只不过刘玥与曹襄的婚事却是彻底黄了。 用的理由是“陛下爱女心切,想多留长女在身边两年”。 卫无忧闻言翻个小白眼,嘟囔道:“小猪的嘴,骗人的鬼。” 刺儿:“啊?公子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卫无忧比划了一下,转移话题道,“我先前叫你去寻的水玉寻到了吗?” 水玉其实就是水晶,古人认为它是千年之冰所化,剔透入水,是五岁的卫四想破了脑袋,才想到的最能替代玻璃制作温度计的原料。 没错,此番要先把温度计做出来,这样不仅日后蒸馏酒精不必再依靠老匠奴的经验,也对下一步炒熟石膏有些助益。 提起正事刺儿可就精神了,滔滔不绝道:“小公子放心,咱们自己是没有您要的那么大个儿水玉,但临出侯府前,长公主又给您塞了车金银玉器,里头正好就有一块水头足个大的水玉原石。” 刺儿又道:“东西我也拿去庄子上,叫他们寻了几十年经验的老玉匠,按照您的吩咐打成个管子了。您看看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东西一呈上来,卫无忧就震惊了。 他先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个时代毕竟手工业都不发达,他就没想着让匠奴们当真磨出个与后世一般粗细的水银温度计管体来。 谁能想到,人家慢工出细活儿,就愣是靠手艺磨了个大差不差。加上阳信长公主这块水玉确实万里挑一,剔透度难寻,磨出的管子已经是可以媲美明清玻璃的程度。 卫无忧很满意了,当即命刺儿去寻些红色颜料,兑了水注入管体中。又命灶头烧了一锅沸水,水刚烧开的时候就将温度计插进去,在红色颜料上升停住的终点做了标记。 这个点差不多就是100℃。 余下的,只要叫人将中间等分成十份,二十份,百份,就已经基本满足了测量温度的需求。 一支温度计就这么悄无声息在西汉诞生了。 卫无忧前头几样研究都费了不少功夫,只有这个温度计,有些撞了好运,正巧就是阿母送来了原石,心里不由有些欢喜。 趁着运气不错,小萝卜丁决定一鼓作气,将熟石膏一并弄出来。 于是,霍府的灶头上今日可热闹了。 装满一麻袋的石膏原料被倒入大锅中,这些原料已经处理过,都是小块儿的,方便入大灶翻炒。 灶火上的汉子们用铁锨翻炒着石料,忙出一身热汗。 刚从军营回来的霍去病今日饿惨了,循着声音摸来后厨,雀跃道:“无忧,今日又吃什么好东西?快先给我尝一碗!” 卫无忧回头,眨了眨无辜的小鹿双眸。 于是,掀了帘子进来的霍去病,就这么看到府中奴婢在奋力翻炒着一锅石头。 他们脸上甚至还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霍去病:? 本校尉没这么穷吧! 水泥 霍去病很少有这么静下心来, 自我检讨的时候。 更别提是饿着肚子“咕咕叫”了。 他反复确认过,自己的家底应该不至于带着全府上下吃炒石子,这才扭头询问的看向卫无忧:“这什么情况?” 卫无忧这才想起来, 自己要弄水泥的事儿还没跟霍去病交代一声。 吃人家的,助人家的,还用人家的锅炒石子,好像是有点不大好哦。 小仙童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嘿嘿笑道:“就是之前陛下不是要修缮道路嘛?我弄得这个东西叫水泥,若成了, 此路平坦稳定, 经得住风吹日晒, 对阿父你们往后出征运粮也有好处。” 霍去病扬了一边眉:“当真?” “那当然啦,我何时骗过你。” 小霍仔细一回忆,咬了咬牙。这臭小子骗他的时候还少? 不过他也没声张。实在是小家伙说的这个“水泥路”太诱人了。 大汉如今的道路建设和管理体系, 依然延续了秦制。 秦人留下的好东西不少,在这方面,依然延续着的便是贯通陆路的驰道、直道和五尺道。 其一是驰道,这是专供君主行驶的道路,暂且没必要动; 其二是巴蜀栈道, 统称“五尺道”; 其三便是由蒙恬主持修筑的秦直道了。 这是一条实实在在从云阳(陕西淳华)直达九原(内蒙古包头)的笔直大道。到了如今武帝治下,这里便有着前些年刘彻刚刚设下的朔方郡、五原郡两座城池。 可以说, 这条直道堑山堙谷,路线直、行驶迅猛等诸多优势,给了大汉对抗匈奴一个有利的交通支撑。 而现在, 刘彻打算修筑阳山长城的同时,在长城内将几座城池嵌连,那就绕不开修路的。 此时, 霍去病甚至不知道,水泥对于加固城墙同样有奇效。 他专注地瞧了一会儿炒石子,大约是实在瞧不出朵花儿来,肚子又饿得直叫,只好道:“有什么吃的,我先垫垫肚子。” 卫无忧反手从灶台摸出个小锅,又喊了刺儿给霍去病提来个风炉:“今日吃砂锅面,里头放了菘菜、蘑菇 、小虾干、猪肉糜。我们都吃好了,阿父自己到外头热一热,不要在这里添乱,乖。” 霍去病:“……” 心情莫名有一点点复杂。 小霍张了张口,祥说些什么,但见府中上下都投入在石头里,水泥工作开展的如火如荼,只好郁闷的上院子里吃面去了。 这炒熟石膏的工作前后进行了三日。 霍府的灶台早被卫无忧改造过,灶火上的风箱便是仿照了后世的样式,好让灶膛内的火势有空气助燃,更容易达到熟石膏的温度。 一批批烧成浅黄色的结晶被装进麻袋里,再度运送到京郊的庄子上。 在那里,已经有农户们备好了十余石碾子,打算将小公子吩咐的煤渣陶片、生石灰、熟石膏等一道都碾磨碎了。 这些都是细活儿。 因为水泥对粉末的细致度要求较高,庄子上的人便一轮又一轮地用面箩筛了粉末,只将筛过的细粉收集起来,其余的重新再用石磨过一次。 这个进程重复数日,等到卫无忧再次休沐时,才攒齐了第一波原料。 卫小忧摇摇晃晃坐在去京郊的安车上,对庄子上传来的进度还是挺满意的。 人工碾磨的速度是慢了些,这不是才开始嘛,若是能够让刘彻注意到,自然不愁水泥原料的产量。 疾驰的车驾很快停驻。 南风早已在庄子大门前恭候多时了。 瞧见小公子安然无恙落地,这位曾经的绣衣直指松了口气:“公子,按您的吩咐,这就要将您说的那些东西混在一处了。” 卫无忧利落跳下马车,身子后头竟然还跟着个刘据,叫南风这种面瘫脸都变了颜色。 卫小四倒是淡定:“是按照大约四分粘土陶粉煤渣混合物,一份生石灰,再来少许熟石膏的比例进行配置?” 南风用余光注视着宫中殿下的一举一动,躬身道:“是。” 卫无忧:“用火烧过了?” 南风:“一切都按您的吩咐来,不敢懈怠。” 卫无忧点点头,觉得好像没有什么遗漏点了:“那就开始吧。” “对了,”他回头看向刚从车上下来的刘据,笑道,“这东西虽然烧过了,加水还是会散发大量余热,给大家提个醒一次不要多加,慢慢进行搅拌。有熟石膏在,应当不至于太快就凝固了。” 南风闻言,忍不住多看了小公子一眼。 这话没说错。 这几日收集原料时,便有匠奴不小心将水撒在了一袋粉末上头,那时候还没有进行烧制,水和生石灰很快起了剧烈反应,随着大量水汽的产生,“嗞嗞”的蒸汽声吓得匠奴和农户们争相奔逃。 要不是后来南风亲自去瞧过,这些人怕是说什么也不愿靠近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叹息,只希望小公子这回要弄得东西动静不会太大。 很快,匠奴们就按照吩咐开始搅拌水泥了。 这个流程其实非常枯燥,卫无忧只围观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对刘据道:“要不等他们弄出来,我们再过来?” 刘据对庄子上的任何东西都充满了好奇,闻言有些不舍。 卫无忧一回头,就见这位殿下看人拌水泥都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笑了:“好吧,那你看着,我先眯一会儿。” 他最近实在是太累啦,整个心神都扣在水泥上。如今临近结果,反而异常放松下来,说完这话就睡了过去。 刘小据见状,贴心地将卫无忧的小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安安静静看起了水泥制作。 余热持续从水泥搅拌中产生,但力度很小,匠奴们习惯下来也就不怎么害怕了。 很快,水泥就新鲜出炉了。 卫无忧只是稍微眯了一会儿,精神头大好,起身拉着刘据道:“走,咱们这就去试试铺一截水泥路。” 刘据呆呆看着无忧握住他的小肉手,笑问:“水泥是铺路用的?” 卫无忧:“不止,它的用处可多啦,不过嘛,大都是它加了砂石之后,成为混凝土产生的功效。这东西单独用,不加钢筋之类的东西很容易开裂的。” 刘小据又化身好奇宝宝:“钢筋?跟上次的钢板一样?” 这就涉及到卫无忧的知识盲区了,他只知道钢筋也是钢锭热轧而成,具体有什么区别划分,可不是他看两个视频就能解决的。 小仙童只好挠挠头卖萌道:“长得不一样,下次试试能不能做出来。” 他这种半吊子,还是从实践中得真知吧。 两个小萝卜丁手牵手,慢悠悠晃悠到了田区前头。 南风跟在后头心情复杂。 也不知道陛下对这二位频繁接触的事儿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 没人知晓南风的心思,大伙儿全被眼前的夯土路基吸引了注意力。 这路基是卫无忧前几日早就命人挖好的,左右都留了一道窄渠,方便后续排水沥干。 很快,匠奴们就按照小公子的吩咐开始有条不紊行动起来。 一队人先将路基底层先进行硬化处理,然后紧跟着有铺路的人一层水泥一层砂石的叠上去,最后一层水泥下面还加盖了一层铁丝网,听说是具有防止开裂的功效。 刘据就这么瞪圆了眼,瞧见这一小断水泥路与两头的夯土路连接在一处,接口处十分平整,整个人都傻眼了。 卫无忧道:“水泥还没干,这路且得养护几日,不能踩踏。不然,就能叫你体验一下两种道路的区别啦,这可是长安城最潮的gai~” 小豆丁扬起下巴,一脸骄傲,自信极了。 他是故意给刘据造成这种视觉上的误差的。 要想在刘彻修缮阳山长城内道路时,大胆采用水泥,就得兵行险着。 他不想在这时候拖累两位阿父,只能把主意打到了刘据身上。 好在,这场表演秀看起来十分成功。 卫无忧小盆友满意的送走了被蒙在鼓里的小殿下,心中十分坦然。 给客户展示产品的优势罢了,怎么能叫骗呢? …… 椒房殿内。 刚回到宫中的刘小据,正手脚并用给他父皇和母后描绘水泥的神奇之处。 刘彻听得心中大动,面上还要唾道:“若真这般厉害,朕就给他个机会,先用这水泥把长安城的道路修缮了又如何。” 刘据双眼放光:“当真?建章街……建章街就适合做最潮的gai!” 刘彻一头黑线,不懂儿子从那学来的方言。无奈看向卫子夫:“朕看啊,据儿还是太单纯,被那臭小子耍的团团转……” 皇帝陛下的抱怨还未说完,便被小殿下打断了。 这位平日里乖巧听话的殿下,刘彻捧在心头的独子,此刻正蹙着眉头,一脸不赞同地看向父皇。 刘小据莫名想起在书肆听到无忧与李禹吵架时说的台词。 他壮着胆子,一板一眼道:“若、若是水泥不好用……儿臣把李禹的脑袋拧下来,给父皇当球踢。” 刘彻:“……” 卫子夫:“……” 素混凝土路 刘小据从出生以来, 一向是让他父皇母后省心的。 对小家伙而言,从出生起他便是大汉皇族,是帝王之子大殿下。他磕磕绊绊, 叫自己顺着皇帝期望的样子努力生长,哪怕只是偶尔一次,父皇露出失望或是不耐的神色,他都会难过好几日。 初时, 刘小据甚至还会在母后面前掉眼泪。那时候,卫子夫总会温柔的将他揽在怀中, 说着“据儿要好好的, 不能再……”。 刘小据从来没有听清楚过, 母后口中所言具体指的是什么。 听着母后在耳边低低啜泣,年幼的小殿下只会努力伸出小手,给卫子夫擦擦灼热又止不住的泪。 像这样的事发生过两次之后, 他不愿再看母后眼中流露的怜惜与悲伤之情,便再也没在人前叫屈过了。 宫中岁月长,母后她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很不容易才熬过来的。 于是,随着殿下一日日越发有小君子的风采, 越来越多的朝臣外戚在与陛下闲话家常时,也会顺带夸上一句“殿下性沉稳聪颖, 是我大汉之福”,惹得刘彻大喜。 皇帝陛下只当是是皇家的孩子要明理成熟得早一些,他儿子不过才五岁, 就已经学会独自将心事和忧愁藏起来,在没人处自己消化。 嗯,是块当君主的料子。 刘彻对此有几分欢喜, 又有一丢丢不大乐意的样子。 没人察觉到皇帝陛下这点微妙的心思,卫子夫亦是。 她只是惊讶于儿子突然的成熟。 对此,刘小据只跟他母后讲了一句自己悟到的真理:“父皇不单只是我的阿父,更是大汉的皇帝。” 而我刘据,要做皇帝皇后的儿子,就不能像普通的小孩子那样遇了事就撒娇、抱怨、委屈,然后放弃。他必须默默地趁人不注意,赶紧将眼泪擦干了,再爬起将事情解决才好。 小殿下虽然没有将话都说透,卫子夫又怎么会不懂。 对于刘据的选择,她这个做阿母的实在是有些忧心忡忡。卫子夫行事一向谨慎,更有奇异的直觉,她总隐隐觉得,与刘彻做父子不能如此。 帝后二人各怀心思,对刘据的成长并未多加干涉。 没成想,这才去了书肆几日,就变成了这副德行? 刘彻怔在坐榻上小半晌,这才颇有些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右手食指点了几下儿子所在的方位:“胡说些什么,哪有一国殿下编排朝臣之子的,没有你父皇半分风度……” 卫子夫:“……陛下。” 您说这话合适吗? 刘彻对上皇后温和的眼神,莫名有些心虚,轻咳一声严肃问:“说说,你这话都是跟谁学的?” 刘小据扬起下巴,还挺自豪:“自然是无忧。” “哼,朕就知晓又是他。” 这回,卫子夫笑得有些无奈,对着儿子摇了摇头:“……哪有你这般做友人的。” 对于儿子须臾之间便将人卖个精光的傻蛋行径,刘彻也忍不住乐了。 皇帝的心思时时变,方才还嫌刘据编排朝臣不够君子呢,这会儿就觉得小家伙太傻了些,还是得叫他跟着卫无忧那小兔崽子多混混。 刘彻半是嫌弃道:“哼,你与那臭小子一起玩,多留个心眼学学。” 刘小据眨眨眼:“父皇想叫我学什么?学骂人嘛?” 可是无忧也不常说这些呀,只偶尔逗逗李禹他们罢了。 刘彻无奈,大手重重揉搓儿子的脑袋顶:“自然是学学他如何挖坑,叫你们都神不知鬼不觉跳进去,还反过去帮他说话的无赖样子。” 臭小子,借着这帮小公子的嘴想把自己摘出去,真有那么不好说话吗? 哼,这混不吝的模样可不能叫据儿全学去,有个三分便够了。 再多了只叫朕头疼! 猪猪陛下养儿子完全就是在脑内配比,卫子夫虽然已经反应过来陛下想待如何,却也没出声反驳。 私心里,她还是乐意让他们兄弟从小亲密些的。 帝后二人与儿子坐在一处,就这么敲定了暂且与卫无忧多接触的章程。刘彻顺带大手一挥,将建章街修缮示意交给了霍府。 小兔崽子若真是神仙降下的护佑,这路保不齐还真能有些巧思出来。 …… 翌日。 旨意很快传到了霍去病手上。 小霍人坐在树下,一手端着满满一海碗的裤带面,嘴角还沾着茱萸拌面流下的辣油。瞧见宫中相熟的宦官,他利落放下碗筷,接了无忧递来的帕子沾一沾嘴角。 来传话的小宦官忙揖手道:“霍校尉请起,陛下说了,请您与小公子不必多礼,快些用完大食,随仆进宫一趟。” 卫无忧小盆友顿时被面条噎住了。 小团子艰难地咳了两嗓子,又灌了小半碗水,这才疑惑道:“我也去?” “正是。” 这回总算是换霍去病幸灾乐祸了,想起前几日在府中风风火火炒石料的事儿,少年郎袖手旁观,乐呵呵问:“怕不是为了你那水泥而来吧?” 卫无忧苦着小脸,瞟了霍去病一眼。 为水泥而来是没问题的,但是也没必要叫他进宫去吧?虽然这波是以霍去病的名义,带上他也太惹眼了。 卫小四心中奇怪,却也没多问,跟霍去病“呼噜呼噜”吃完面条,上了车驾。 从他们所在的闾里一出门,便能直行到达未央宫外。可驾车的小宦官却不走闾里外头这条直行道,反而拐去了建章街上。 父子俩满头雾水时,小宦官笑道:“陛下说,咱们建章街从建朝以来未曾进行大的修缮,这些年天灾众多,加之长安周边蛰居百姓增多,该是时候修缮一回了。是以,陛下想请……霍校尉进宫前先仔细瞧瞧,待会儿入了宫,也好言之有物。” 陛下原话,本是要瞧瞧这五岁稚子有何高见,小宦官传话传得巧妙,本想给霍校尉留些颜面,谁知,霍去病一听自己先不干了。 少年校尉双手交叉在脑后,伸了个懒腰靠在后座上:“得了吧,这条路我就是看八百遍,也回不上陛下半句话来。不如叫我儿子看,他眼睛尖心思活,跟个小猴儿一般。” 小宦官干笑:“……哈哈,大人向来会开玩笑。” 趴在车驾窗边的卫无忧小盆友适时回眸,一只手已经在小霍脑袋顶上拍了一下:“阿父倒是会躲懒。” 霍去病睁开眼坐直了:“说正经的,建章街两旁有九市,外加各个闾里和官邸,你可有信心?” 卫无忧难得从这位眼中看到了担忧的情绪,也不好再拿乔,斟酌片刻,保守道:“应当没有太大问题。” 霍去病:“可我听说,你在庄子上铺设的那一小段路,还加盖了一层铁做的什么网?这东西本钱不低,若修一条建章街都劳民伤财,陛下怕是不会同意用水泥路连通五原郡与朔方郡之事。” 这个打算,卫无忧是提前与卫青和霍去病通过气的。 卫青对阳关长城边的地形地势最为熟稔,霍去病虽没去过,每日在书房看的最多的也是这一带的沙盘图。 他们自然明白,将这些辛苦打来的城池串起来,形成壁垒,再与长安将会带来多少好处。 如今,霍去病提出自己的疑问后,卫无忧反而“吭哧”一声笑了。 小仙童颇为不好意思地瞧了霍去病一眼,遮遮掩掩凑到小霍耳边:“其实吧,那种法子是表演给殿下看的。水泥易裂,通铺水泥路最好的法子是加入钢筋或者钢丝网,不过庄子上的钢锭热轧还在研究中,我便用铁丝网代替了。” “要铺建章街,就没必要上水泥路了。只需水泥混了砂石形成混凝土,铺设素混凝土路面。一般挖了路基,找平铺好两天后,就可以通行无阻,比纯水泥的成本可省了许多。” 霍去病一听,原料可以从铁换成砂石,顿时信心倍增。 霍校尉没好气地看了小崽子一眼,问道:“既然有这个办法,做什么要哄着殿下?” “水泥路更好看一些嘛。”卫无忧狡黠一笑,“水泥对比夯土路,一眼瞧过去殿下就被唬住了,都不用我多劝说。” 霍去病哪里还不明白。 先耍两招漂亮的,把人唬住骗进来,才开始谈正事。臭小子,这招数怎么有些陛下前几年的风范? 小霍摇摇头,心中不禁有些感叹。细究起来,陛下好像还没有小无忧玩无赖招式玩得好呢。 车驾很快入了未央宫。 卫无忧被霍去病牵着,抬脚十分艰难地跨过门槛,行了跪拜礼,听到上首传来刘彻一声淡淡的“起吧”,又随着霍去病入了合榻坐好。 刘彻双目未曾离开手中的纸册,正在阅览朝臣们呈上来的修路之法。 看了几篇,他便烦了。 多是些飘在半空中不落地的法子,他都不用细看姓名,便知该是哪个世家出来的年轻后辈。 刘彻闭目揉了揉眉心:“说说吧,今日进来走的便是建章街,可有什么初步想法了?” 霍去病嘿嘿笑:“臣没有。” 刘彻:“啧,一边吃你的茶果去,朕问那个小兔崽子。” 被称为兔崽子的卫无忧微微偏了脑袋,回话道:“陛下,想法已经大概有啦。要是我阿父将建章街修得漂漂亮亮,您还愿意修很多这样的路吗?” 刘彻挑眉,没有直接回话,反问道:“此路可保几年?若是三年内不必修补,朕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大汉如今通用的夯土路,时不时碰上个天灾就要修补一番。若是天热,马蹄踏过尘土飞扬,场面堪比洗了个尘土浴。 卫小四闻言,忍不住笑了:“那可巧了,这混凝土路最大的优点就是耐久。打底能用个二三十年,长的话百年也不成问题。” 而且,修路挖路基的时候,他也有意想要搭建一个长安城的排水系统。 西汉白雨 长安城在京郊是有蓄水库的。 从自然和人为两方面考量, 大汉此时都正处在一个天灾人祸双重压榨的年代。即便是一国的都城长安,也不可避免的发生过多次旱灾。 因此,在刘彻登基之前, 文帝、景帝都分在长安周边建过供水的水库。到了刘彻手上,因为连年战事吃紧,便沿用了先帝建设的蓄水库。 长安不曾旱灾已有些念头,这叫刘彻多少有些松懈, 觉得自己是受到了上天护佑的天选。 可卫无忧却很清楚的知晓,事实并非如此。 四年后的元寿三年, 长安会席卷一场历时弥久的旱灾。这场旱灾在历史的边角记载中, 不过是几串冰冷的数字。 旱灾结束之后, 刘彻命人在长安城西的沣水、潏水之间,建设了一座更完备的供水系统,称为“昆明池”。 对外, 皇帝陛下甚至寻了个由头,用的建池理由是“汉军练习水战备用”。 卫无忧本不愿对这种大的历史走向进行干预。 这毕竟是天灾,当下时代的生产力不足以应对这份天灾,这种情况下,他若非要横插一脚, 迎来的未必是他乐意见到的成果。 在刘彻提出修缮长安成主干道的提议之前,小萝卜丁都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 有了一个现成的机会,能让他们提前将雨水收集起来,用排水系统天然形成一个供水系统, 只用作旱灾时的农田灌溉,应当也不用太考虑净水循环那一套。 卫无忧暂且没告诉刘彻自己的想法,又回应了几个修路的小问题之后, 被武帝留了共用一餐“日中”。 这年头,皇帝有四餐饭食可用,还是比他们要舒服不少的。 卫无忧小盆友原本还想客套两句,故作推辞一下,谁成想,霍去病这厮忒不见外,刘彻留的分明是小崽子,小霍抢先应声:“多谢陛下,臣早就馋了您前两日在上林苑猎到的几只野兔了。” 刘彻哼笑:“朕那日就瞧出来了!” 他招招手唤来四喜:“去跟膳房知会一声,朕留了去病父子共用日中,将兔子宰了,酒也新开一坛出来,余下的他们看着办。” 四喜应声退下,忙忙张张吩咐办差去。 君臣闲聊了不到一刻钟,也不知是不是刘彻命人去传了消息,卫长公主与小殿下便携手从椒房殿过来了。 卫皇后身子不爽利,午间歇下了,这会儿便没过来。 刘据一进门,瞧见合榻上端端正正的小无忧,顿时眼前一亮。连给他父皇行礼,都恨不得将脑袋扭过去。 刘彻见不得儿子这般模样,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朕再不让你去,眼珠子都该挂在他身上了。” 卫无忧闻言,心中虽然将刘彻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还是做出一副又甜又萌的小仙童模样,冲着皇帝陛下特别喜庆的歪着脑门一乐。 刘彻忍不住就跟着乐了。 这小兔崽子,不说话不琢磨馊主意的时候 ,瞧着还挺可爱? 这边,刘彻对自己的心绪变化毫无所觉;刘小据则光明正大的躺平在了弟控的坑底;唯一瞧着还算正常的卫长公主呢,嘴上虽然跟卫无忧闲聊着,眼神却偶然会落在霍去病身上。 刘玥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啊。 霍去病今日编着典型的武将发式,将额前长发从中间分开,各自拉向耳边,与两鬓的长发交汇编成辫子,向上汇成一条板型发辫,斩贴于脑后高高束起。 因为未满二十岁,少年郎如今还未曾着冠,配上一身玄色禅衣常服,衬得整个人愈加意气风发。 刘玥只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便没敢再给过一个眼神。 在父皇面前,小心为上。她早已不是懵懂天真的年纪,如今卫霍两家的局面,俨然已经不适合再有一位尚公主的国婿了。 她想的很清楚,对霍去病这样的少年抱有好感,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她所心仪的这个少年,还有着满腔抱负等待实现。因此,她必须要克制自己,不能因此给霍去病召来祸患。 一席五人,各怀心思。 其间想得最少的,自然就是霍去病了。 霍校尉今日很清楚,自己就是个幌子,是作陪,基本没他什么事儿,自然乐得清闲。等小宫娥们盛着新做成的冷锅兔一放上案几,小霍便不客气地吃起来。 这冷锅兔论起来,还是卫无忧的手笔呢。 兔肉剔骨,兔丁烧油,冷锅兔所需要的各式大料中,也就缺一样辣椒了,这东西卫无忧暂且寻不到替代物,只得用了茱萸和大量新鲜花椒叶代替,倒也勉强有几分意思。 几样小菜上桌,有热炒,有凉拌,刘彻倒是将卫府吃过的好物全都照搬到了宫中。 一坛子辣酒掀开,君臣各自斟满一碗,遥遥对举,相视一笑便饮下。 喝的就是这份畅快。 刘小据瞧着惊奇,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悄悄问:“无忧,他们怎么喝的这么香?父皇平日并不嗜酒,我、我也想尝尝了。” 卫无忧本着“不要压抑孩子的好奇心”的原则,给出适中建议:“那你就尝一小杯。喝慢点,这酒烈。” 话音刚落,刘小据已经闷了一小碗,还默默打了个酒嗝。 卫无忧:“……” 这货脸这么快就红成猴屁股了?可别是个整活哥啊? 很不幸的,卫小四就是这么“红”,乖巧的刘据一杯下肚便醉了,对着他打完酒嗝,摇摇晃晃就要起身。小无忧哪里敢,连忙拉住刘据的手,哄着他先坐下。 两个小团子盘在一个合榻上,吃吃喝喝之间,原本并不起眼,这么一拉扯,刘彻的视线顿时就被吸引了。 猪猪陛下心情不错,笑问:“你们两个臭小子,又在搞什么鬼呢?” 回答他的,是刘小据猛然起身,掀起衣服下摆,露出了开裆袴并大声仰天道:“回父皇,要——嘘——嘘——” 刘彻:“……据儿喝酒了?” 卫无忧:“……一点点。” 小殿下的行为实在有碍观瞻,导致这场日间小酌不得不暂且停下。对此,刘彻倒是难得没埋汰卫无忧。 实在是据儿的酒品和酒量都太差了些。 皇帝陛下这头琢磨着培养刘小据的酒量,那一头,霍府和庄子上下准备起了建章街修路事宜。 说是修缮,实则这条长安城的主干道磨损颇多,路面坑坑洼洼,有些地方还渗水严重。因为是皇差,刘彻特意叫大农令与霍去病接洽此事,霍去病呢,开始还当个传话筒,后头几日,直接把孩子甩给大农令这老头儿就遛了。 大农令:“……” 老夫为官这么多年,这回就离谱。 好在,事情在卫无忧的极力推进下,也算进展顺利。路基挖取时,特意在路两边留出了两尺水道,道路铺设时,采用“中间高两头低”的凸弧型,也就避免了长期积水对道路的损毁。 素混凝土路面铺设较为简单,没几日,整个建章街便焕然一新。 路面晾晒过两日之后,便投入了使用。 长安各家听闻此事,俱是好奇,纷纷套了车来往于此。马车牛车辘辘,再没有往日的尘土飞扬,顿时传为当今陛下所现“神迹”。 未央宫中,刘彻听闻此事后,原本准备揪来小崽子问问,为何要私自留出二尺沟渠,这会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不就是二尺嘛,建章街宽着呢,不缺这二尺! 很快,皇帝陛下下了旨意,命大司农依照建章街,将长安城中干道陆续进行修缮。 至于那雨水渠,臭小子说有用,那便遂了他的意,开通之后,引到京郊去。正巧他那庄子附近就有一片靠山的洼地,可以用来储水。 此事很快就在长安城中如火如荼开展起来。 修路嘛,百姓们自从见识过建章街的一尘不染,再也不抗拒了。混凝土路修到谁家跟前,还乐呵呵请官差们喝些热茶水。 如此大半月之后,大部分的干道都已经修缮完成。 一场大白雨突然来袭。 卫长公主套了车马,原本想悄悄看看霍府改造的长安城新貌,顺道,去京郊上林苑附近,想试试运气能不能碰到霍去病。谁知天逢大雨,车又坏了,就这么被困在了半路上。 霍去病骑马带着卫小忧,也在看蓄水池的路上,被这场雨浇了个透。 正笑话便宜儿子呢,小霍抬头就看到了刘玥,面色顿时凝住了。 不知为何,陛下似乎有意想要撮合他与这位表妹,叫霍去病这几日有些苦恼。 他驭马不前,刘玥却带着人走了过来。 似乎是知道霍去病担忧何事,这一回,卫长公主屏退左右,十分淡然地开门见山:“表……霍校尉不必担忧,父皇那头,自会有我拦着。” 她也不知道,父皇为何会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心思。 但那并非她所愿。 刘玥想了想,开口道:“我确实贪心,想要个两全,却并非你心中所误解的那样。” 霍去病挑了眉,静待下文。 大雨倾盆,三人立在一处山石之下,勉强不被浇到,但到底还是有些斜风雨点淋到身上。 却谁都没有在意。 “我所求其一,自然是稳固我刘氏江山。”刘玥面容平静,似乎早有一番筹谋,顿了顿又望进霍去病眼眸,自嘲一笑,“其二,便是期望着你喜乐平安。” “我知道,你霍去病生来便该驰骋在马背,在战场,在刀弓之间。你的心都给了广阔天地,轻易不会为儿女情长逗留。” 刘玥垂下眸子,望向林间雨滴跌落后打湿的松软泥土。 有些什么她说不清的情愫在那里坚定生根发芽。 她再次抬眸,目中带着几分真心诚挚的祝愿:“愿君此去出征,旗开得胜,马踏匈奴。” “待到归来之日,谁人不识你霍去病之名。” 这一场白雨,打湿了秦岭特有的诸般树种草木。雨落在枝叶之间的声响富有节奏,在这万籁俱寂的空山之中,奏响独属于它的汉曲。 霍去病终于从怔愣之中回过神来。 他从未察觉到过公主的这份心意。当下,即便察觉了,他也依旧毫无那份情意。 刘玥说的没错,他无意儿女情长,他的天地在枪弓骑射,保卫国土之间。 霍去病念及此处,坦然一笑,伸手解下斜挂在后背的斗笠,扣在这位从前未曾注意过的皇家表妹头顶。 他轻声道:“多谢。借你吉言了。” 刘玥得了这样一句话,似乎是终于舒出一口气,单手按着斗笠,仰头同笑:“嗯。” 一旁,卫小忧伸出两个食指,慢悠悠地堵住耳朵,紧紧地抱住了多余且发光的自己。 好尴尬! 他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啊! 父子情 白雨总是来去匆忙。 山间一场夏雨, 将枝叶草蔓洗刷的苍翠欲滴。等雨劲儿渐小,卫长公主便失去了继续留在此地的理由,主动告辞离去。 车马辘辘, 顺着林中小道离去。 卫无忧探头瞧了瞧,看到刘玥的车驾远远消失在拐角,这才巴巴靠到了霍去病身边,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 霍去病这人吧, 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缺这么一根情弦。 分明刚刚才被小女娘面陈情愫,他低头瞧来时, 却仍旧一如往日, 淡然又桀骜地笑了。 卫无忧对上这双眼睛, 不由叹了口气:“算了,看阿父你这样,似乎很没必要劝。” 霍去病挑眉, 蹲下身扫了扫小无忧肩头和发丝间的水珠,问:“劝什么?” 卫小四:“就是上回我同你说过的,近亲结亲……” “知道知道,生的孩子多半有那个什么……鸡的毛病呗。”小霍伤脑筋地戳了戳太阳穴一侧,试图让小无忧信任自己, “我有个你要养就足够头疼了,可没工夫再多添一个。” 卫无忧:“……那叫基因缺陷, 什么鸡的毛病……” 确定了,这人能把老婆当成养小孩,确实没开窍。 一时之间, 卫无忧有些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替小霍高兴还是发愁。 虽然他能不对卫长公主动心,免去了许多麻烦事儿, 但卫无忧还是真心实意希望小霍能留下一丝血脉。 他不是历史上的霍嬗—— 那个霍去病只活了十年的儿子, 确认这件事时比较突然,是卫无忧在光幕上整理身边人的信息资料时,又多补了一部有关丝绸之路的纪录片,恰好,那部纪录片中就提到了霍嬗的生卒年。 四年后的元狩三年,那才是霍去病之子该出生的时间。 即便有卫无忧的到来产生的蝴蝶效应影响,也不会变成他自己就是霍嬗的情况。 小萝卜丁对有些事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越发珍惜能够待在卫霍两位阿父身边的日子。 霍去病坐在马后,瞧见的分明是儿子的后脑勺。 可就这区区一个后脑勺,叫他就能看出不同来。小霍一边驭马往长安城内赶去,一边开口:“忧儿,怎么不开心了?” 卫无忧对霍去病天然的敏锐度实在是怕了,忙扯着个笑颜,即便他阿父根本看不到:“没有啊。” 霍去病摸了摸小家伙被雨水打湿透的衣衫,将人向怀中多拢了几分:“没有便好。” 马蹄声疾驰,一路越过山间溪谷。 霍去病骤然又开口:“方才说养个你头疼,那都是故意逗你玩儿。我霍去病能有你这么个儿子,这辈子知足了。” 似乎是想到什么,少年郎又悻悻补充:“以前……以前把你送去舅父家都是……” 卫无忧不用回头,都知晓向来桀骜不驯的霍校尉,如今该是如何一副抓耳挠腮找理由的模样。 小仙童心中暖暖的,主动帮霍去病解围,语调也不免欢快起来:“我知道,阿父们都是为了我好。我有这世上最好的阿父阿母,也十分知足啦。” 童稚的语调虽然稍显天真,回应的却是先前霍去病那份“知足”。 霍校尉在马上微怔,释然一笑,忽然就明白了舅父先前所言—— “这长安万家灯火,日后,你在战场陷于危难之时,或许其中有一盏灯,也能成为支撑你反击的信念。” 如今,他的那盏灯,已在怀中了。 …… 当日午后,霍府。 尽管小霍的马飞快,还将卫无忧几乎全程护在怀中,但从城郊回来路途不短,还淋了大雨,五岁的稚童终究因为身子弱没抗住风寒,病了一场。 这还是卫无忧来到大汉之后,头一次这么虚弱。 霍去病从来没有照顾过小孩儿,一回府,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虽然已经差人去寻了疾医过府,又有小公子先前特意给自己留用的酒精,但刺儿还是不放心,自个儿专程跑回侯府报信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卫青便快马赶来了霍府,一同来的还有上次医治卫登发热的其中两位疾医。 霍去病见到卫青,就好像雏鸟见到了亲鸟归巢,连忙一股脑儿将今日之事都倒给了舅父。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像这样倚靠过旁人了,情急之下一开口,才发现,原来也并不是他想的那般“丢人”。 毕竟,这都是他的家人啊。 两位疾医丝毫不敢耽搁,趁着霍去病自陈的时候,已经轮流给卫无忧把过脉,瞧了舌苔瞳孔,又试了体温。 年纪偏大的疾医拢眉,半是斥责地看着霍去病:“小公子年幼,怎可在淋了大雨之后又吹凉风,回府之后,可曾用热水泡过身子?喝过姜汤?” 霍去病满面羞愧,摇了摇头。 他身体底子向来过硬,当真是不小心忽略了无忧的身子与他不同。 老疾医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时值西汉,不论是民间还是皇室,都对黄姜的种植与食用十分看重。在民间,因为轻易请不起疾医,喝一碗姜汤便成了包治百病的万能药方。 这位霍校尉怎会如此心大? 好在,上回医治卫登时,卫无忧闲来无事,便与两位疾医探讨过一番发热时酒精擦身的原理,顺带解释了几个注意点,譬如酒精不能擦全身,而是大动脉流通之处。 两位疾医一合计,便留下了刺儿带来的酒精,开始降温。 他们制定了一套流程:“先用这酒……酒精擦颈两侧、腹股沟,同时用温水擦浴,多灌些热水喝下去,徐先生针灸功夫了得,再扎上两针,也差不多该退烧了,到时候老夫再开一剂药方……” 卫无忧小朋友迷迷瞪瞪听到有人要扒自己的衣裤,还要扎上小银针,顿时有一瞬间的清醒。 小团子挣扎着从床上伸出右手:“我,我自己……脱裤子!” 卫青连忙上前,握住儿子的手:“不叫旁人看,阿父亲自给你擦酒精。” 卫无忧:“……” 虽然怪羞耻的,为了降温就这么着吧。 但是,这个针灸真不能免了吗? 小仙童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向卫青,得到卫大将军坚定的摇头,又不死心地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哪知道小孩儿这般脆弱,都快被他吓死了。不仅没接收到卫无忧求救的目光,还跟在疾医身后建议:“才一针?要不多扎七八针我怕他好不了啊。这么细的针有用吗?能不能换那个最粗的?” 卫无忧闻言,恨不得捡了床下的鞋丢在霍去病脑袋上! 疾医也有些无奈:“小儿针灸终究是老夫强于霍校尉,您这是关心则乱了。” 霍去病长叹一口气,背过身蹲在了屋内一角,看起来就像一匹伤心欲绝还要坚决守护的小狼。 他看不了无忧那副样子。 床上的小家伙此时满脸通红,一副呼吸不畅的难受样子,叫卫仲卿的心中同样不好受。 卫大将军的掌心常年都是热乎的,此时接过酒精和棉纱,还刻意又搓了搓,这才叫其他人退到寝室外头,小心地解开儿子的汗衫(中衣),先给颈两侧擦上酒精。 等卫仲卿给儿子脱裤子时,无忧忍不住了,小声道:“阿父,能不能……” 卫大将军三下五除二撩起衣摆,露出儿子的光屁股蛋:“不能!有什么阿父还不能看了!” 卫无忧:“……” 好在,卫青到底顾念着儿子好面子,很快反复抹过几轮酒精,帮无忧穿好衣衫,又急忙将他塞回被褥里头。 之后,那位擅长针灸之术的疾医进来,又扎了一针。 不过半个时辰,卫无忧便感觉呼吸顺畅些了。 年长的疾医面上终于有了笑颜,抚着胡须道:“今夜留人看着,还会反复,老夫开了药方子叫人去煎药,等半夜烧起来了喝上一副,切记,万万不可再受风寒。” 他一边写着药方,一边又感叹:“稚子身染病症,从来不是小事。还多亏了小公子发现这退热有奇效的酒精,先前是救了侯府三公子,这回是救了您自己了。” 这两位原本是卫无忧为了结个善缘,上回便允诺他们用酒精医治病人。 两位疾医都念着这份好,临出门前还特意嘱咐,若是喝了药不见效,就差人去城西寻他们。 霍去病连连应下。 一番兵荒马乱的折腾之后,夜已经深了。 闾里之间的夯土城门已经关上,卫青这个点没法回去侯府,索性就在霍去病这里留宿了。 舅甥二人都不放心卫无忧,一番推让之后,索性一起留下照看小豆丁。 此刻,床上的无忧已经睡熟了。 虽然鼻子依旧呼吸的有些费力,时不时甚至还要用嘴吸气,但小家伙累了好一阵子,一点不适早就不算什么了。 卫青望着儿子的睡颜,斟酌半晌,低声开口:“马上就要出征了,我想——” “我明日亲自去同陛下说,叫无忧先搬回侯府去住。左右出征也没有几日了,知道他生病,陛下会答应的。”霍去病见舅父不好说完,索性自己提了出来。 少年校尉握了握拳,又道:“这次出征回来,我定会认认真真学着做个好阿父,请舅父信我。” 霍去病有一半时间,都算是卫青带大的。 可即便是卫青,也很少见到外甥对一件事情这般执着。除了打仗和马匹,他的世界似乎很难融入旁的东西。 卫青曾一度有些担心霍去病这样的性子,太过绝对,很容易便把自己折了。 吾家有子初长成。 原来,叫这二人成为半路父子,也是一件互相得益的好事儿。 这一回,卫仲卿总算是有些放心了。 军训 霍去病想的都挺好。 可惜刘彻压根儿不按他的安排来。 未央宫内, 今日正值朝中休沐,皇帝陛下由着四喜服侍,换了身狩猎常服, 兴致高昂对霍去病道:“正好,吾正要去上林苑秋猎,还打算叫人去召你,你自己先来了。今年雨水多, 定能给秋收猎个好彩头!” 霍去病拜过帝王,径直言明来意:“陛下, 臣养不好儿子, 想送回舅父那儿养着。” 刘彻唾他:“自己的儿子自己养。你霍去病不是能耐……” “无忧昨夜发了高热, 臣与舅父守了一整夜,今晨这才退了烧。臣不是推卸责任,也并非逃避, 只是觉得……无忧本就没做错什么。” 不该受此种种。 刘彻总算是严肃了许多,挥手命人都退出去,问道:“臭小子怎么病的?” 霍去病闷闷的:“是臣昨日带他淋了大雨,又在雨后驾马骑行,叫他受了风寒。” 刘彻闲闲哼笑一声:“嗯, 像你能干出来的。” “陛下!” 知道霍去病在有些事情上不喜玩笑,刘彻肃穆, 转了话头道:“小兔崽子都好全了?” 霍去病:“疾医说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且得躺两日。” 刘彻扬眉,难得满脑子兵法的霍去病,竟然能将疾医的话放在心上。 这小子对自己的身体都没这般上过心。 刘彻心中熨帖, 面上却嫌弃道:“行了,既然已经基本痊愈,你也不必太过自责。至于搬回长平侯府一事,朕的决定没变,还是得到你们出征之后再搬。” “你别急,朕不叫他回长平侯府,自然是有旁的打算。你只想到自己没养过孩子,朕却觉得,这臭小子脑袋虽然一个顶旁人十个,身子骨却太弱了些,也不知这几年在侯府是如何偷懒长大的。” 见霍去病没再急着反驳,刘彻挥手,叫他坐在侧面的独榻上,自己回了首位坐下。 “朕打算弄一场封闭式军训。凡是入读鸿都门学书肆的子辈,三日后,都入上林苑半月,好好给这帮小子们练练身板。” 霍去病刚坐稳,端起茶碗一口没吞下去,全给呛进了喉咙里。 “军……军什么?无忧也要去?” 刘小猪淡然:“主意就是他给董仲舒出的,他自然要进去体验体验。” 霍去病:“……” 陛下这肯定是故意的,无忧怎么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虽然觉得儿子很惨,但霍去病的好战基因还是蠢蠢欲动了,他忍不住探问:“怎么个军训法儿?臣记得里头都是各家的小辈,年纪从几岁到十几不等,这怎么凑在一处训?” 刘彻笑了:“想知道?” 霍去病:“臣就是想讨教讨教。”顺便给无忧探探底。 刘彻当了这么久皇帝,还能看不出小霍的心思,挥手道:“三日后把臭小子送去,自然就知道了。现今你就安心跟着朕狩猎去!” 皇帝陛下一阵畅笑,起身往未央宫外头行去,霍去病没辙,只好跟了上去。 霍校尉右眼皮狂跳,索性抽空派了个随侍回府,去给卫仲卿报信儿了。 …… 霍府,松林院内。 阳信长公主刚带了仆从过来,正亲手盛了热乎乎的鳙鱼羹,吹凉后喂给卫无忧。 卫无忧知晓阿母定是心焦了一整夜,也没拒绝,大口咀嚼着吞咽下去,摆了摆脑袋笑道:“太好吃啦,一尝就是食官长的手艺~” 阳信心疼的瞧着孩子,总觉得瘦了许多许多。 卫青一看,长公主这恨不得当场就扛着孩子回侯府的架势,顿时有些头疼。正打算拿霍去病已经入宫请求的事儿先把阳信稳住,外头那随侍就奔进来了。 “大将军,我们校尉被陛下拉去秋猎了。他叫仆回来传话,说……小公子不能送去侯府养着了,陛下好像……好像要将鸿都门学所有学子都送去上林苑军训。” 什么,什么训? 卫大将军一头雾水,回眸与阳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懵然和意外,只好抓着霍去病的随侍问话:“什么军训,你说清楚。” 小随侍哪里知道啊。 他就是鹦鹉学舌,校尉怎么说,他就怎么传话罢了,他甚至都不懂小公子刚来,为何又要送回侯府。 三个人六只眼面面相觑,躲在一边的卫无忧偷偷探出了脑袋。 卫无忧忍不住问:“陛下这意思,军训我们蒙学组也得去?” 小随侍挠挠头:“回小公子,校尉旁的没说,但是特意说了,陛下钦点您也要入上林苑,在里头封……封闭军训半月!” 卫无忧:??? 小家伙完全被震惊到了。 这也忒不要脸了,五岁的孩子也要关起来军训? 那他还建议董仲舒举行小组对抗赛呢!一帮十五岁的打五岁的,真能下得去手? 卫无忧小朋友苦着一张小脸,总觉得刘彻还有什么招数在背后等着呢。 早知道就不要嘴贱,明知道董仲舒是个拼死累活的实干派,给老董提那建议干嘛! 卫青和阳信这时候哪能不懂呢。 这个什么狗屁军训,他们儿子肯定懂,看他那脸色,多半这事儿就是他撺掇起来的。 阳信放下手中羹汤,板了面孔问儿子:“怎么回事。” 人类总是本能的恐惧老娘生气。 卫小忧也不例外。 小家伙对对手指,弱弱将前因后果都跟阿父阿母讲了一遍。 卫青夫妻俩听完沉默了。 若是这主意和无忧无关,他们勉强还能亲自进宫卖卖脸,以无忧生病体弱为由,免了这一场军训,就叫他在家中休养; 可偏偏这馊主意就是卫无忧出的,陛下那头又过了明路。 阳信长公主又是气又是心疼,伸出手指戳了戳卫小忧的脑袋:“这货可把自己装进去了吧,看你怎么办?” 卫无忧无语凝噎。 呜呜,刘彻这厮,绝对是公报私仇吧! * 卫无忧在床上又卧病一日,简直要长毛了,次日才总算被允许去书肆。 一进蒙学组学堂内,卫登和刘据便凑上来关心—— “怎么样,无忧你身体好些了吗?” “吾听父皇说,明日去上林苑军训,你也必须同往……” 卫无忧对此事已经接受度良好,淡定的点点小脑袋,笑道:“发热已经好的差不多啦,总不好一直搞特殊嘛。” 李禹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欠欠插嘴道:“军训重新分小组,就你这小身板,分到哪一组都是拖累。” 卫无忧:“……” 他随口说两句,董仲舒是真敢全告诉刘彻啊! 刘彻也是真敢用,他一国皇帝整日没旁的事儿了吗? 因为这件事,卫无忧直到下学之前都有些郁闷;更叫他郁闷的是,分组在散学之前出了结果,每个小组由两名蒙学组,三名中学组,一名成童组共同组成。 而卫无忧他们组的成员是这样的—— 蒙学组:卫无忧、李禹 中学组:李陵、司马迁、卫不疑 成童组:卫伉 对此,李禹和卫无忧对视之后,眼中都写满了对对方的嫌弃。 一番友好互动之后,卫无忧火速回了霍府,决定做一些战前准备。 这个军训的粗略计划是他递给董仲舒的,因此,他自然知道此行虽然命名为“军训”,其实却包含了军演的部分项目。 对抗演习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这组人分得有些微妙。说不强吧,有卫伉、卫不疑和李陵在;说强呢,又有他和李禹、司马迁这种弱鸡拖后腿。 因此,想要取胜必须智取,利用长处,避开弱点。 小家伙对这事儿相当上心,玩的挺乐呵。一入松林院,便吩咐刺儿将前些日子吩咐打磨的水玉拿出来。 之前制作温度计,水玉原石还剩下好大一块,索性叫人磨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凸透镜出来。 如今这用处不就来了嘛。 做几个望远镜,开挂搞他们! 多亏了刘彻,叫他想起望远镜这样实用的军备好物,还能赶在阿父他们出征前弄出一批来。 这样,不就相当于大汉在草原上多了一双鹰眼? 卫小四研究了一下,觉得时间不多,不能再叫人专程打造更好材质的望远镜了,便打算连夜叫刺儿他们制作成硬纸皮的,方便随时安装脱卸凸透镜。 另外,迷彩服这东西虽然没法拥有,但是叫人赶制几件类似的外袍,应当不是难事。 西汉时期,已经出现蓝绿色的天然染料多种,像是曾青、蓝草、茜草等物,侯府和庄子上都是备着的。 明日有一天时间,煮晒晾染,希望还能来得及。 小家伙精神抖擞安排好两件事,终于感觉到困了,打着哈欠回了寝室上床睡觉。 与此同时,长安城各个世家内,充斥着一片鬼哭狼嚎声。 未央宫。 晚睡的皇帝陛下心情大好,乐呵呵对四喜道:“朕后日也去上林苑,瞧瞧这帮小子怎么出丑。” 四喜:“……” 陛下,您当校长的,怎么不盼着学生好呢? 自热火锅(3000营养液加更) 望远镜理论上瞧着简单, 实践起来却有各种小问题。 刺儿带着几个官奴熬了小半夜,总算是制作出来了。等到第二日卫无忧醒来一瞧,便傻眼了。 “这望远镜看见的东西全是倒立的啊?” 刺儿觉得这玩意已经十分牛掰了, 给出个蛇皮建议:“这个简单,公子您到时候倒立着用它不就成了!” 卫无忧:“……” 对于刺儿这种反人类的脑回路,卫无忧压根不想搭理。 小萝卜丁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使劲儿回想着那点可怜的物理知识, 总算知道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 他只叫人打了放大镜,单单利用凸透镜制作出来的简易望远镜, 是开普勒望远镜。 可开普勒望远镜利用的是两只凸透镜成倒立虚像, 看东西自然是反的; 要想实用些, 还得打几个凹透镜,制作伽利略式望远镜。这种望远镜因为物镜是聚透的凸透镜,目镜则是凹透镜, 最终能够借助折射形成正位成像。 想明白其中关窍,卫无忧便吩咐刺儿快去寻人打磨水晶。这个时辰也不必往庄子上找匠奴了,九市里多找十几个人回来用,越快越好。 人多就是力量大,技术跟不上, 有的是人头来凑。 趁着匠人们打磨凹透镜,卫无忧让府中官奴们将纸张一层层糊起来, 直到达成一定硬度和厚度。 这时候,纸张两张一组,分别卷成大小两个圆台(上圆细下圆粗), 用浆糊封妥帖后,将小圆台从大圆台中穿过。 因为小圆台的粗头比大圆台的细头要大,两只圆台就会卡在一处。 最后, 只需要将凸透镜固定在整个器械粗的一头,而凹透镜固定在细的一头。再随机上下抽动较小的圆台,调整好清晰度就可以视物了。 这东西自然比不是后世的真货,大致类似于明清时期的单圆筒折射式望远镜,又叫做“千里眼”。 可卫无忧却觉得足够了。 推进时代的技术进步,只需要步步多跨小半幅,在生产力稳步抬头的同时,有些意识觉醒是自然而然的。 若一步迈得太大,才容易扯到裆呢。 新制成的望远镜很有趣,侍候在身边的小僮们惊奇不已。 卫无忧调侃:“刺儿别用,你不是要带着那些旧的倒立去?” 刺儿:“……公子您就会欺负仆……” “东西是为人服务的,谁叫你本末倒置,反倒以物为本了呢。” 众人大笑,心中又对小公子所说多了几分信服。 另一头,染衣料的女婢们就顺当多了。 虽然小公子要的这袍子绿油油的有些奇怪,但霍府上下已经习惯了卫无忧“今日一出,明日又一出”的稀奇古怪。更重要的是,小公子哪一次的发明不叫人称奇的? 看不明白不担心,跟着公子走便对了! 霍府上下忙忙碌碌一整日,终于准备好了卫无忧要的六件“迷彩袍”,三只“千里眼”。 水玉倒是还有多余,只不过没时间打磨凹透镜了,三只千里眼也勉强够用,便就此作罢。 …… 次日,各府都套了车驾,送小公子们前往上林苑。 上林苑是在秦朝苑囿圆池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高筑台,修离宫,广纳长安八水,冈峦翠微,巨木斩岩。建元三年落成之后,司马相如受到帝王指命,还专程做过一篇《上林赋》夸赞。 没办法,刘彻就是好这一口。 上林苑外今日已有重兵把守,羽林营就在苑内,调动起来颇为便利,也叫皇帝陛下省了不少心。 卫无忧从安车上落了地,遥遥看到卫伉几个已经聚在一处,正乐呵呵冲他招手,小团子便接了刺儿抱在怀中的包裹和笈囊,摇摇摆摆往过挪动。 卫伉和卫不疑什么时候还让忧弟做过这等苦差。 哥俩三步并两步跑上前,一人接过一样,问道:“书肆不是说了管吃管住,不必准备物什么?” 卫无忧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们就知晓啦。” 忧弟说话向来保守,不像他们,有一个都想吹成八个。既然他这么肯定,那必然装的都是好东西。 卫伉哥俩对视,眼中燃起熊熊战火,将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 卫无忧小盆友不禁扶额。他一打眼就知道,这是卫家骨子里那点好战DNA动了。 家仆妇小们将人送到此处,便不能再进。 上林苑设苑门十二座,如今学子们走的是西南门,进去以后,自有卫兵引路,带他们先去落脚。 卫无忧低声道:“听阿父他们说,上林苑内离宫几十座,每个小队被分去的住处应当都不相同。司马记东西快,且留意着地形和各小队的住处。最要紧的是记住我们周边的队伍。” 司马迁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放心,必不会出错分毫。” 走在前头带路的宦官忍不住多瞧了卫无忧一眼。 怪不得大黄门吩咐他多留意这一队的举动,倒真是少年出英雄呐。 一路无话,穿过渼陂湖后,终于到达了几人住所。 他们小队住的比较偏僻,右侧是一览无余的草坡,背靠山石,周身环湖。是个一旦有风吹草动,很容易就被一网打尽的老巢。 卫家兄弟从小都接触过兵家著说,相视一望,眼中都有些无奈。 若真如忧弟所说,旁的小队与他们是竞争关系,那这半月的觉都睡不安稳了。 将人送到,宦官又观察了半晌几人的反应,这才笑道:“此地便是诸位的藏身之处,方才仆已带着公子们走过一遍,可要记清楚了路线,莫要迷路了。” 话音落,众人视线齐齐落在李陵和李禹兄弟俩身上。 卫无忧:“记住了吗?” 李禹羞红了脸:“没记住又怎样!为什么只问我们!” 卫无忧淡然:“毕竟飞将军也不认道,可以理解。” 李氏兄弟:“……” 瞧着卫小公子似乎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宦官又笑道:“每处居所门外都会有南军把守,小公子们在殿中可以放心休憩。若有个头疼脑热的病症,报给士卒之后,会送去御宿苑由宫医诊治。只是,这便算是弃权军训了,还望慎重考量。” 卫无忧听了眼前一亮:“还能弃权?” “是。” “有什么后果吗?” “也没什么,就是请小公子的家中长辈来一趟,陛下与他们聊上几句便可。” 众人:“……” 懂了,敢弃权就叫家长,还是校长亲自出马羞辱。 卫无忧那点小心思顿时熄灭了。 宦官心中暗笑,感叹大黄门与陛下还真是了解这帮小子。他仰头看了看天色,最后一揖手:“陛下有旨,今日入苑起,便算是军训开始。今日考察项目为军务其一:请诸位在不明火生烟的前提下,填报肚子。” “明烟者视同犯禁,被外头的守军发现一样要弃权。还请诸位切记。” 宦官宣完皇帝陛下的旨意,便笑呵呵退了下去。 这外头自然有绣衣直指继续监察着这帮小子的一举一动,用不着他打草惊蛇。 等人彻底走没影了,李禹率先垮起小脸:“怎么办,本来就不会煮饭,还不让明火。我今早在家就没吃。” 卫无忧:“陛下让各家一早送人过来,有几个能吃了?” 他一边说,一边带头往院内走,按照方位寻到了灶火所在。里头显然刚刚收拾过,灶台灶眼都能用,边上堆着新柴炭火,长案上则放着各样蔬果食材,鱼肉少许,还有几张干巴巴的馕。 看来,刘彻给了他们选项。 众人也都发现了这个圈套,沉默半晌后,司马迁道:“保险起见,还是吃馕吧。” 卫伉径直拿起馕啃了一口:“太硬了,得泡水。” 然而灶头什么都用,就是没热水。 要开了灶膛烧水,屋外就会冒烟。刘彻这是打算让他们生啃硬巴巴的胡饼啊? 卫无忧前所未有的觉得刘小猪面目可憎起来。 他环视一圈灶头,余光一撇,瞧见了洒在墙根下一圈的生石灰。 卫小四顿时乐了。 怎么就忘了这茬呢,做水泥都是靠它来的想法。 生石灰加水,放出的大量余热不正是自热小火锅的反应原理。 如今条件简陋,卫无忧也不讲究了。 叫卫伉他们搬了大锅小锅垒起来,大锅底放好生石灰,小锅里接上水,正好能够架在大锅上头。 案几上的蔬菜都被卫不疑处理妥帖,卫二公子的环首刀炼的越发精益,片出来的鱼片亦是薄如蝉翼。 一切准备妥帖,卫伉便迅速给大锅中注入冷水,李陵则分秒必争地将小锅压在上头,顺道盖上了锅盖。 生石灰与水爆发出一阵“嗞嗞”声响。 李禹和司马迁原本还有些紧张,看着看着越发赞叹起来。 因为锅中的水真的开始冒细密的泡泡了! 卫无忧道:“这些生石灰可能不够继续煮鱼肉锅子,得再换一批进去。水也不是完全烧开的状态,待会儿只吃肉和菜,先别喝汤。” 众人连连点头应是。 谁能带他们吃饭,谁就是娘! 很快,菌汤香气混着鱼肉的鲜美气味飘出,手上没有茱萸和胡椒等调味料,卫无忧索性分别做成了菌汤鱼和青花椒鱼。 麻与鲜充斥着整个灶头附近。 臭小子们饿了一个上午,此时早已前胸贴后背了,操起食箸一顿乱抢,吃的满嘴流油。 一锅吃完再一锅,洒在墙根的生石灰本来是用作防虫防潮的,这会儿全用作吃了。 屋顶上的绣衣直指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无语凝噎。 * 半个时辰后,宜春苑内。 刘彻刚刚净了手,准备用案几上的一碗苦菜羊羹。他今日带来上林苑的随行不多,故而用膳也较为简单。 皇帝陛下舀起一勺苦菜,想到臭小子们此时可能哭爹喊娘的样子,便也不觉得难以下咽。 咽下几口之后,溜车开口问:“四喜,那小子如今可将饭吃到嘴里了?” 四喜讪讪一笑:“吃……吃了,陛下。” 瞧见四喜这态度,刘小猪直觉有异,忍不住追问:“用的什么?是馕,还是生了明火?” 四喜从不骗敬爱的皇帝陛下:“都没有。卫小公子用了生石灰,在屋中闭上门窗,煮了……鱼肉锅子……那青花椒味儿传出来,直香得绣衣直指都咽口水啊。” 那菌汤,那青花椒! 啧啧,可比陛下您今日用的羊羹好多了。 刘彻沉默半晌,将手中的汤勺一丢,不吃了。 真是岂有此理,朕吃着没滋味的苦菜,他们享受美味佳肴,到底谁来军训啊? 朕是来看他们郊游的吗? 啊! 反其道而行 刘彻确实对卫无忧抱了一些额外的期待。 最早从董仲舒那里听说“军训”一事后, 皇帝陛下的反应便有些耐人寻味。他收下了老董着卫小忧写的几行军训简章,暂且按下不表,还刻意置身事外, 观察起了小家伙。 从锅巴、油炒面,到钢锭、水泥、混凝土,刘彻静静看着这臭小子一个接一个憋大招,心里那点猜想越发落实了。 无忧这孩子, 当真是上苍赐予他的祐国之宝吧。 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帝陛下有些唏嘘起来。 若是当年没有将孩子送出去,会不会……不, 若是不送, 便没有今日了。 刘彻很快就安抚好自己的情绪, 转头又开始给小家伙挑刺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卫无忧小盆友知晓的神仙之术或许还要更多,只不过这小子生性懒散, 外加想得多,似乎在替卫家怕什么,给他吐出来的技术都是被动的。 怎么个被动法呢? 那就是这小子目前几乎所有的发明和技术,都是为了卫青和霍去病这场仗,他甚至还关心他们在草原上如何吃得更好! 刘彻嘟嘟囔囔的, 有点小情绪了。 皇帝陛下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漫天横飞的醋劲儿,便大手一挥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个军训。 他要看看, 卫无忧是不是真的如他猜的那般,被逼着才能显山露水一二。 刘彻年近三十得子,对刘据即便看重疼爱, 却到底没有亲手带过孩子;刘据呢,虽仰慕父皇,但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独处, 父子之间越发没有沟通之道。 因而,刘彻拍板军训之后,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卫小忧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发热刚好的情况下,参与这趟训练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如今,知道人在渼陂湖上吃嘛嘛香,刘小猪就更不会反省了。 皇帝陛下闲着无事,对四喜挥挥手:“去,将南军卫尉给朕叫来,最后那项考核朕改主意了,有旁的打算。” 京都有南北两军,北军由执金吾掌管,负责京城巡查;而南军由卫尉执掌,护卫帝王身侧。 卫尉得了四喜的提点,心中一阵发憷,进个殿门走出了“壮士英勇不复还”的气势。 …… 另一头,渼陂湖上。 卫无忧几个人吃饱喝足,已经凑在一处,试用起了千里眼和迷彩袍。 李陵性子冷,不常说话,尤其对上司马迁这个“冤家”,更是连一副好脸色都不想给。这时候瞧见这两样物件,忍不住开口:“此物从何而来?” 卫不疑不喜欢李陵,因为这世上没人可以拽过他。 于是呛到:“自然是无忧自己做的,我们忧弟的脑袋瓜子,你拍马也赶不上。” 卫伉:“对,赶不上。” 李陵咬咬牙忍了,司马迁在一旁提示:“不是忧弟,辈分错了,得叫——” 卫无忧伸出小肉手捏住司马迁造作的嘴巴:“都住嘴,听我说。” 众人:“……” 卫小四盘盘腿,坐在殿内榻上,详细地给五位队友介绍了如何使用望远镜和迷彩袍。 衣袍只需要穿脱,没有什么难点,望远镜就相对难一些了。 因为要调整中间的圆台进行伸缩位移,卫无忧还特意叮嘱几人手上小心一些。话音刚落,李禹便将两个纸圆台使劲儿一拽,天女散花了。 平日里嘴硬的李小禹这回慌神了,连忙一股脑全捡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坏了?” 卫无忧叹气,检查了一番水晶镜面,还好,都没有摔碎。 他将圆台重新拼接起来,解释道:“纸圆台可以重新装好,但是凸透镜和凹透镜很珍贵,千里眼能看得那么远都是靠它们的,别摔碎了。” 这话一出口,队伍里其余五人再拿望远镜,那就仿佛是在瞻仰御赐的传家宝。 卫无忧:“……” 累了,毁灭吧。 好在,接下来几日除过教学骑射,偶尔来个紧急集合,刘彻都没再闹什么幺蛾子,甚至为了不叫卫无忧几个人吃得太好,给所有学子都统一了大小食供应。 对此,卫伉几人还遗憾了半晌。 总觉得陛下给的饭没有小无忧弄得好吃? 到了第七日,刘彻精心准备的对抗赛终于拉开帷幕。 前来传旨的小宦官还挺入戏,匆忙赶来给卫无忧几人报信道:“前方战事吃紧,大将军有命,南军治下小队即刻前往扶荔宫,救出匈奴掳走的百姓。” 卫无忧:“……” 卫无忧:??? 千算万算,他万万没想到刘彻给他玩这么一招。 还以为是让各组之间模拟对战呢,那好歹都是同龄的长安小公子,有卫伉卫不疑李陵在前头,轻易没人敢欺负他们。 他甚至都做好准备坐镇后方了。 如今一听模拟的是对抗匈奴,那“敌方”至少也该是南北军军营里的士卒了。 刘彻真的不是在揠苗助长吗? 卫无忧满脑子都是疑惑,但回头看到其他人更是一脸呆滞的样子,只好摇摇头,向小宦官问询更多信息:“请问被掳走的百姓有多少人?” 小宦官:“一人。” 众人:“……” 卫无忧硬着头皮又问:“……那扶荔宫方位何在?” 这回小宦官从袖筒里掏出一幅刚画好的局部图,递到了众人手中,拱手道:“还请诸位即刻前往。陛下有言,此人若能得救,便可以满足众位一个心愿。” 李禹突然开口:“提前离开上林苑也可以吗?” “自是可以的。众位小英雄。请。” 一群高低不等的孩子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预备前往扶荔宫进行救援任务。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们比旁的队伍多了千里眼和迷彩袍。 六人边走边将迷彩袍套在身上,千里眼只有三副,分别由卫不疑、李陵和卫无忧掌管,侦察着各个方位的情况。 毕竟,他们不清楚别的队伍接到的是什么样的任务,有些防备总是好的。 卫无忧看着手上破破烂烂的草图,低声道:“我听阿父说过,扶荔宫是陛下用来种植南方花果的苑囿。里头地形地势都方便我们隐蔽。” 另外,从他们的住处到扶荔宫有些距离,中间定然要过平乐观。 卫无忧小脑筋一动,脱口而出:“平乐观住的是哪个队?” 司马迁反应迅速:“应该是小殿下在的队伍。” 卫无忧:“走,去找刘据会合。” 他有个大胆的想法…… 很快,刘小据几人就看到了一群绿油油的东西爬上平乐观。一旁的卫登吓得脸都白了。 卫无忧怕误伤,摘下兜帽:“是我们。” 刘据顿时将手中武器丢掉:“……无忧!” 两支队伍交流一番,确定拿到了同样的任务,卫无忧对心中的猜测越发确定了。 他开口邀请刘据:“我们一起去扶荔宫如何?” 刘据看看装备齐全的卫无忧小队,再看看自己和卫登两只小弱鸡,不好意思地问道:“不会拖累你们吗?” “不会。”卫无忧笃定,“不过,到时候见到需要救的人,还要殿下配合做点事儿。” 刘小据都不问什么事情,连连点头:“好!” 众人:“……” 殿下您会不会答应的太快了一些。 不管是不是出于弟控心态,战时同盟就这么达成了。 从平乐观到扶荔宫,途中越发安静起来。上林苑内自有的动物很多,加上陛下豢养在此处的,总归不会如此安静。 众人都意识到,扶荔宫内必然有所谓的“匈奴”。 卫不疑和李陵打头阵,蹿到树上架起了望远镜,仔细观测了一刻钟之后,回到地上,在图纸上点了点:“苑内一直有巡逻,东南角防守最严。但是防守似乎刻意存了缺口,可以穿着这身衣袍从西边潜进去。” 李陵:“不能全都进去。” 卫伉忙道:“我和不疑,李陵去,忧弟就带着登儿、殿下在外头等着。” 李陵和卫不疑对此都点头表示赞同,卫无忧却摇头:“你们进去可救不了人,这波必须请殿下一起。” 说完,卫无忧就麻溜扒了李禹的迷彩袍,递给了刘据叫他穿上。 李小禹……李小禹已经习惯了。 虽然不懂无忧为什么如此坚持,但时不我待的道理卫伉总是懂的,于是,众人不再分辨,收拾收拾分成两路行事。 司马迁架着千里眼在外头望风,卫伉则领队从西侧门边上的狗洞潜了进去。 刘小据还是生平头一次钻狗洞,整个人钻完了很兴奋很激动,回头冲卫无忧露齿笑了笑。 卫无忧生怕小殿下还想再钻一次,拉着人小跑追上了卫伉。 扶荔宫的珍奇草木很多,大半都密密麻麻种植在西侧,因而一行人穿着这身衣服行走其间,确实省了很多事儿。 一路未曾打草惊蛇,便到了西南方重兵守卫的大殿前。 守在外头的“匈奴”大约十几人,这回,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冲突了。 卫伉和卫不疑对视,点了点头:“无忧,兄长们将人引开,你们进去救人。” 卫伉原以为还要有一番兄友弟恭的推辞,没想到卫无忧利落道:“好,快去快回。” 看到弟弟毫不留恋的匍匐向宫殿内,卫伉心中流下两行宽面条泪。 忧弟长大了,不爱兄长们了吗? 难道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叔侄生分了? 卫无忧此时可没工夫搭理卫伉的小情绪。 趁着卫伉三人吸引了注意力,卫无忧连忙冲着刘据挥了挥手,刘小据整个人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推开殿门奔进殿中。 他甚至没睁眼,放开嗓子大喊:“父皇,阿父——救命啊!” 身后,卫无忧如法炮制,奔进去毫无感情的大喊:“老姨父,救命啊!” 屋中,传闻中被“匈奴”绑了的老百姓刘彻,看着腿边突然多出来的两小只,露出一脸呆滞模样。 刘彻:“……” 朕才是等着被救的那个吧! 新肥料 刘彻作壁上观, 无非就想看卫无忧能弄出什么新花样。 这回可算满意了。 花样确实是挺花,连带着身上这迷彩袍,还有腰间的千里眼也同样吸睛。 皇帝陛下挥挥手, 结束了这场闹剧,将两个小猴子从腿上摘下来。 “说说吧,你们俩是怎么凑到一处的。” 刘小据开心卖人:“是无忧教我的,说战时同盟能将父皇炸出来, 我们就一起赢啦!” 刘彻扶额,头疼的看了看这个傻的, 又挑眉望向那个猴精的:“怎么猜到的?” 指的是被掳之人就是他自己的事儿。 刘据这一棒子, 叫本来准备卖萌装傻的卫小忧愣在当场, 半晌才悻悻憋出一句:“就……来传话的小宦官对您这个百姓也太恭敬了些。” 刘彻畅笑。 不是为卫无忧小盆友的聪颖,而是瞧见这小狐狸被据儿坑到,突然觉得天然也有天然的好。 谁能保证, 天然呆不会长成天然黑呢? 刘彻心情转好,没再追究这件事儿,全幅注意力都放在了卫无忧的两样宝贝上。眼神很直白:朕要它! 卫小四心中暗骂,面上还要像个热情小销售一般,介绍自己的两样新发明。 刘彻越听越欣喜, 欣喜中还带了一丝小醋劲儿,又是给你两个将军爹的! 帝王压住情绪, 点点头:“不错,据儿这件……‘迷彩袍’朕就留用了,你这‘千里眼’也不错。” 刘彻轻咳一声, 就差直接说朕特想要了。 卫小四能不明白嘛,只好主动上贡,一时间, 首位上的皇帝乐得开花,宛如刚刚搜刮完民脂民膏的地主老财。 卫无忧辛苦一趟,自然不肯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也要把刘彻放话出去的“一个心愿”给收回来。 卫小四站在殿中扭扭捏捏,磨磨蹭蹭,看得刘彻浑身难受:“说吧说吧,朕一言九鼎,你们有什么心愿,只要合理,都可以满足。” 卫无忧:“当真?” “朕从不说假话。”刘彻扬了扬下巴,又笑道,“不过,既然是你与据儿一同进来,这心愿也必须是你们两人共同所求。” 就知道老刘家的不会这么实在。 卫无忧腹诽一番,歪着脑袋眨眨眼看向刘据:“殿下……” 刘据一瞧忧弟的可爱样子,心瞬间就化了,缴械投降道:“父皇,无忧要什么我就要什么!” 刘彻:“……” 看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猪猪陛下再无赖,这回也不好欺负小孩儿了,只好不情不愿道:“臭小子,想要什么啊?” 卫无忧来的路上早就打算好了,闻言忙道:“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想在阿父他们出征的时候,给后方多加一小队人马,真的就一小队,不会耽误战事的。” 这倒是个叫刘彻意外的心愿。 皇帝陛下抚了抚衣袍前摆,垂眸问:“多少人?” “就二百。” 刘彻沉吟,确实不多,但也不算个小数目了,毕竟人总得吃喝。更重要的是这批人用来做什么的? 卫无忧早就设想过会被问到用途。遂答道:“阿父他们此番出征,听闻会在朔方城外逗留些时日,带着这批人去便是大有裨益。” “他们都是工匠出身,除过部分人有制造战争武器的技艺,其余人也各有所长,可以帮着在后方建造一些军事所需的道路、防御工事等。” 若是战况好,还能顺带帮朔方和五原郡的百姓们建城。 卫无忧并不是第一个想到这主意的人。 大约在17世纪末,法国军队中出现一支“精灵军团”,专程为军队服务,成为了特殊的工种。三十年后,精灵军团演化成路桥军团,之后更是在十八世纪中期,诞生了土木工程专业的法国国立路桥学校。 这就是工程学的萌芽和诞生了。 在历史上,条理化教授工程学的国家,法国是第一个;而美国则用西点军校很快追赶超越;英国后来另辟蹊径,没有选择军事和民用领域,而是采用学徒制度进行直接的实用技能学习。 这些工程学上的进举,无一不让国家大为受益。 而今,卫无忧想要尝试的,自然是在这个天时地利的条件下,推动工程学学科真正在大汉落地发展。 刘彻不会知道小无忧的这些想法。 他们之间有的不仅是信任鸿沟,还有时代和思维的局限性。但即便如此,帝王的敏锐也叫他察觉到其中的一丝利害。 刘彻斟酌半晌,问:“二百人……你何时有了这么多人马?” 卫无忧小盆友眨眨眼:“诶嘿,我没有人,但是陛下可以效仿秦孝公,颁布招贤令呀。” 刘彻都气笑了:“噢,你要加一支队伍,人还得用朕的名义给你寻?那日后得了好处,是不是朕还得拱手给你送来啊?” 卫无忧挠挠头:“那怎么好意思,我跟陛下对半分就好啦。” 刘彻:“……” 退一万步来讲,卫小四的另一层目的也不是为钱,而是为了这群人本身。 这可是皇帝召来的全国范围内的技艺精英呀。 到时候各个细分行业的顶尖工匠全都集齐了,说不定,他还能撞上几个隐世的墨家人呢? 没办法,墨家本就自身有派内斗争分裂,加上刘彻纳了董仲舒的“尊儒”建议,种种原因影响下,叫墨家选择了隐而不出。 卫无忧摇摇脑袋,收回思绪。 这些都是没影儿的事情呢,当下最要紧的,是先煽动刘彻心动,同意这个提议。 小萝卜丁给身边另一只挤挤眼睛,刘小据便打了鸡血似的反应过来,阿父长阿父短地晃着刘彻的胳膊,恨不得当场替他父皇颁布个招贤令出来。 他不傻,分辨的出来无忧是为着大汉好。 既然是为大汉好,父皇又欠了小无忧一个心愿,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于是,在刘小据的软磨硬泡和卫无忧的糖衣炮弹下,刘彻总算是半推半就的应了。 这事儿到底是于国于民有利的大计,刘彻反而不好意思拿来当做完成小孩子的心愿了。 皇帝陛下难道大方一回:“此事朕可以不算作你的心愿。说说看,还想要点什么?” 卫无忧怔了怔:“您突然这么说,我还一时有些想不到?” 刘彻笑了笑,提议道:“不如朕提前放你们离去如何?不只你和据儿,外头那些人也算在其中。” 刘彻也是这时候终于注意到,卫小忧的脸色瞧着发白,应当是先前的发热之症引起,这孩子本该好些休养一段时间…… 帝王心中有些愧疚,却又不愿光明正大认识自己的错误,这才给卫无忧强加了这么个心愿。 然而,皇帝陛下一番思虑,卫小四是全然没注意到。 他满脑子都是如何最大化薅小猪的猪毛。 很快,卫无忧将目标锁定在上林苑内。 先前说过,刘彻实在是一个很喜欢大兴土木建设园囿的皇帝。当初文帝将秦朝上林苑旧址退还给百姓一部分,做了耕地,就是为了叫底层有地可耕。结果刘彻一上去,率先给自己圈成个更大的地盘,扩修上林苑。 当初祖宗退还给百姓的耕地,全被刘小猪翻倍占回来了。 卫无忧看中的,就是靠近自己庄子的一片地。这点地算不上良田,他开口要了,刘彻可能都不当做一回事。 卫无忧很快说服自己,半是卖萌半是认真的狮子大开口道:“那陛下,再从您上林苑里分一小块地方给无忧呗。” 刘彻被逗乐了,没想到这么小的人也会学着占地盘。 还占到皇帝头上来了。 刘彻故意板着脸问:“何用啊?” 卫无忧:“地还是您的,就想借来试试,种上新式土壤肥料后,这些地和我庄子上的地亩产有多大区别。” 刘彻一听到“土壤肥料”,顿时心动了。 这臭小子,莫非还能搞出些不一样的猪粪之流,叫种不得冬麦的土壤变得适宜起来? 出征 颛顼历八月末。 长平侯府府门上, 已经提前挂了一大捧艾子(茱萸)。 食官长一早便在小灶上忙碌着。她按照阳信长公主的吩咐,将地窖里酿了月余的菊花酒开了封,又亲自制了几屉蓬饵, 命人给送到前院去。 所谓蓬饵,其实就是汉时重阳专用的花糕。蓬指的是黍米,饵就如同饼饵,糕面上头再撒一些木樨花, 食之软甜可口,算是平民百姓过节也吃得起的糕饼。 怜月瞧着小灶上的厨娘又包了一屉蓬饵, 这才接过来回去复命。 按照长公主的脾性, 重阳辟邪用的花糕和茱萸佩, 定是要亲自给小公子备上一份的。 秋高气爽,天日正晴。 上林苑的军训方一结束,阳信便派了自己的车驾去将人接回侯府。如今瞧见儿子晒得蜕了皮的脸颊, 她心疼怨道:“好好在书肆念书,偏要给董仲舒提些馊主意,这回好了吧,把自己晒得破了皮。” 卫无忧好不容易离开上林苑,心情大好吃嘛嘛香, 将怜月刚呈上来的蓬饵吹了吹便抱在掌心啃。 “嘿,阿母上回还说儿子身子骨太弱, 还不如登儿呢。” 阳信闻言,眸中划过一丝忧虑和怜惜,低声道:“正是因为太太弱, 病去抽丝才且得养着,陛下这回可真是……” 阳信说到这里便噤了声。即便她和刘彻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也不能轻易犯了口舌禁忌。 看到卫无忧吃得急, 阳信索性转移话题:“慢些吃,不够后头小灶上还有呢。” 卫小四满足地咽下了两块花糕,又饮尽一杯热乎乎的牛乳茶,忍不住问:“阿父呢?” 卫伉三兄弟与卫无忧一道回的长平侯府,此刻都已回到各自院中,与王氏和柳氏两位如夫人好好亲近片刻。 只是回来了小半晌,怎么还没见到卫青? 阳信叹气,都顾不上告诫儿子人前要注意称谓问题了。 “快要出征了,将军和去病时常都在军中,偶尔回来也是整日泡在前院书房里头,事关朝政军务,也不便去打搅。” 卫无忧怔了怔,都忘记擦去嘴唇一周的牛乳印记了。 怎么他才回来,阿父们就要出征了? 虽然早就知晓今秋要出征,甚至前几日在上林苑,刘彻答应他下招贤令允许多带一支小队过去时,也提过一嘴时间紧迫。但事情突然提上日程时,小家伙还是禁不住激动和忐忑起来。 历史上的二出定襄是在明年春夏之交。 这一战中,卫青手下六将,分别是公孙敖、公孙贺、李广、李沮、苏建和赵信。六路人马自定襄出发,北进匈奴,斩首数千而返,回到定襄修整月余之后,再次出塞。 这两次出塞,叫霍去病彻底打响了名号。 少年校尉带着八百轻勇骑深入敌后,力斩两千余匈奴贼首,两番功冠全军,自此,被刘彻封了“冠军侯”。 曾经读来激昂热血的文字记载,如今便要成为现实。 而卫无忧作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即将亲自见证,如何能不激动呢! 对于目前小霍的状态,他自然是不担心的。叫他犯愁的,其实是大军在定襄修整后第二回出塞的损失。 按照光幕视频所说,二次出塞中,虽然大军斩获匈奴一万余人,但苏建赵信遇上了单于主力,赵信力战后投降,三千余骑兵尽损,只剩苏建一人逃回。 因为这一损失,卫青此战仅得了一些赏金。 钱不钱的都不重要。 卫家走到今日,早就不是为了一点金银权力在拼命了。 卫仲卿的家国情怀和信念感不轻,他能从骑奴做到今日的大将军,能力固然重要,刘彻看重的,怕也从来不只是能力。 将军心中,大汉之火从未熄灭过。 因此,小萝卜丁更加没法不管不顾了。 卫无忧下定决心,接过怜月递来的帕子,随便抹了抹嘴,从独榻上起身:“阿母,我去看看阿父他们!” 没等阳信回话,卫四小公子便一溜烟跑了。走远之前,还顺手牵羊戴上了阳信刚取出来的茱萸佩。 长公主无奈摇头失笑:“这孩子……” 怜月在旁偷笑:“长公主嘴上不说,奴可知道,您看到小公子主动戴上那茱萸佩,心里欢喜着呢,不枉您亲自学了几个日夜……” 阳信被心腹打趣儿,也跟着笑了,笑过之后又难免叹气:“这孩子越大,我越担心他前路多艰……但愿,这些东西能真的庇护他几分。” …… 前院书房内。 卫青和霍去病、公孙贺三人正模拟着沙盘战争,对到酣处,一凡舌战不够,恨不得拿上兵器比划两圈。 公孙贺在春天那场速攻战中,因为捕获小王有功,刚刚封了一千三百户的南奅侯。他的夫人是卫青的长姐卫君孺,因而,三个人凑在一处还真都是自家人,研讨兵法也没有那般讲究。 卫无忧踮着脚,在窗边使劲儿够了够,好不容易瞧见里头都坐着谁,却不小心跳的太猛挂在了窗沿,还被眼尖的霍去病发现了。 小霍登时笑出了声。 于是,卫青和公孙贺也不斗嘴了,齐刷刷扭头去看。 卫小四耳朵烫烫的,努力低下头,给自己洗脑:没事没事,我就是一五岁团子,不丢人。 霍去病扬眉,冲窗上的小豆丁勾勾手指:“啧,怎么去了趟上林苑还学会偷听墙角了?想看阿父就光明正大的看,进来。” 卫无忧:“……” 我进的来嘛! 还是卫青察觉到儿子的怨念,大笑着起身上前,一只手就将人拎起来圈在腰侧,反身两步踱回了榻前。 案几上,食官长命人送来的两屉蓬饵已经放凉了,未开封的两坛菊花酿也置在一边,无人问津。 卫小四叹了口气,自觉盘腿坐在卫青身侧,指了指桌上的吃食:“再过几日便是重阳佳节,知道阿父你们今年不在家中过节了,这菊花酿和蓬饵都是阿母特意准备的。若是她知道这些东西放凉了没人吃……” 卫青脸上的笑容一僵,不动声色道:“怎么没人吃。来,去病,子叔(公孙贺的字),快吃。” 霍去病早在卫大将军发话前就吃上了。 公孙贺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往嘴里塞花糕。 卫青掀了一坛酒封,给三人满上:“这不就吃完了?酒也是好酒,多喝些。忧儿啊,可不能跟你阿母说些多余的话。” 小萝卜丁敷衍的点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再说下去,阿父您某些特质就暴露了。 有了卫无忧的加入,三个武将便不聊那些兵法奇谋了,卫青另辟蹊径,选择跟公孙贺炫儿子。 卫青:“唉,子叔你有所不知。忧儿孝顺,上回我同长公主提及军中吃食,这孩子便上了心,竟弄出了小米锅巴和油炒面,如今陛下已经下令替换军囤,实在是件大好事啊。” 公孙贺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 大将军咱俩谁跟谁,当年卫皇后诞下皇子后,那乳娘还是我媳妇儿寻得呢,你搁这儿跟我炫儿子? 知情归知情,但是当着卫无忧小盆友的面,公孙贺还得演。 公孙子叔戏很足,拱手抱拳惊羡状:“忧儿这般才智,还如此贴心,仲卿可真是有福气呐,我可得替大军跟忧儿道一声谢才是。” 卫青浅笑着摆摆手,还没将这种炫儿子的滋味享受到头,霍去病发言了。 小霍就一句话:“啊?舅父,无忧如今可是我儿子。” 卫青:“……” 公孙贺:“……” 按你抛弃儿子的人设,你还有脸说! 霍去病没什么不敢说的,他对脸面本就没什么概念。 眼看着再说下去能再一次打起来,卫无忧连忙招招小胖手:“这次在上林苑,我又弄了个千里眼和迷彩袍,应当对大军奇袭和探查周边状况有些帮助。” 尤其是望远镜,应当能避免苏建赵信那支队伍正面遇上单于主力吧? 卫无忧也不敢保证,但还是尽力将自己能做到的都尝试了。 卫青等人闻言,终于换上一副正经表情。 这事儿他们已经听陛下提起过,但到底没见过东西,不知道能好用到什么地步。 刘彻那头,正拿了卫无忧手里要来的望远镜,命人开库取了水晶原石尽力打造军用千里眼。 这行军打仗用的器械,自然不能用纸制的,首选还得是铁皮。因此,工期就比卫无忧的小打小闹要耗时久一些了。 好在,这两样东西卫无忧手头都还留了一副,连忙命刺儿拿给卫青瞧瞧。 三位武将瞧过之后,恨不得抢着将小无忧搂在怀中“啵唧”两口。 卫青难得如此激动:“不愧是我们忧儿~” 公孙贺也大笑:“忧儿真是我们汉军的祥瑞童子了!先前便有了马蹄铁等物,这回加上千里镜,不将单于擒回来,都无颜见忧儿。” 霍去病简单粗暴:“单于项上人头是我的!” 卫小四听着三个武将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被拉扯进卫青怀中,闻到阿父身上的菊花酒味儿;一会儿又被霍去病差点捂死,就连公孙贺也一反常态的用大胡子扎他脸。 小豆丁简直欲哭无泪。 应付三只醉酒的大汉真的很可怕。 卫四小公子身心俱疲,等到三人将菊花酿喝干了,偷偷差刺儿换了烧刀子,叫着三人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案几上,终于长出一口气。 罢了,赵信苏建的事儿,他还是用“锦囊妙计”的法子告诉阿父吧。 正巧重阳将近,便亲手制一份茱萸佩,也能图个好兆头。 …… 九日之后的清晨,终于到了出征之日。 长安城城门外,卫青着一身玄铁甲胄,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阵前点兵。城楼之上,刘彻与文武百官前来相送。 秋日的小雨淅淅沥沥,天气阴凉又干爽。 将士们就要辞别家小前往定襄郡,这一去,今年正旦都得在外头过了。 城门外,两侧立满了南北军,将长安父老与军伍相隔开来。来送行的不只是家中有兵士的,绝大部分老三秦都出动了。 雨打落在地上,声响轻微,竟无一人出声打扰这片肃穆和热血。 数万骑兵出征,此刻蓄势待发。 卫青拜过城楼上的皇帝,转身与众将士喝了摔碗酒,利落上马下令:“出征——” 陶琬破在泥土中,空气里充斥着菊花的清香气息。 卫无忧跟在阳信长公主身侧,顺着城楼遥遥望去—— 卫青的侧后方便是霍去病,二人此刻驭于马上昂首前行,连腰间的环首刀都带着欲要出鞘的战意。 九月九日未到,黄花香起。 他的两位阿父,正要趁此兴意,会一会豺狼虎豹,斩杀匈奴宵小! 沼气、栽培绿肥 将军是出征了, 做儿子的日子还得照旧过。 卫无忧搬回了长平侯府,很快又恢复到从家到学堂的两点一线生涯。 唯一叫他感到安慰的,便是刘彻招贤令寻来的奇人异士中, 竟有几位留在他庄子上了。其中一人还是墨家的。 这叫卫无忧再看刘彻,似乎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前些日子,小家伙在上林苑中消瘦了不少,阳信长公主赶着点将人接回来, 便命食官长日日炖了补汤给养着,连卫无忧喜欢用的炒菜和烧烤也是变着花样供应了。 卫小四这么吃了几日, 觉得不能小小年纪变成个球, 还得多走动走动。 毕竟生命在于运动, 活着就得折腾嘛。 于是,赶在休沐日,小不点又去了趟庄子上。 这回, 他是为了瞧瞧刘彻答应“借用”的一大片农田。这地方处在上林苑西南一角,和卫无忧的庄子相连,因为地势较高,区域内难以取水,这片土地扩入上林苑之后, 刘彻也并没有进行修缮或是种植什么。 正是适合他拿来做土地试验的地界儿。 如今,关中平原一带虽然已经意识到冬小麦种植的适宜之处, 但碍于地域土地肥力不足,干涸严重,想要不挑土地大范围种植冬麦, 还是很难办到的一件事。 卫无忧前些日子听张骞提起此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化肥。 但是,仔细想一想, 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化肥属于无机肥料,先不说他的化学还没专业到这个程度,退一步来说,就算他运气好搞出来了,那么化肥污染将是一件避无可避的事情。 就像土豆不能大面积种植,需要轮作一般,大汉如今也扛不住化肥污染带来的恶果。 小萝卜丁摇摇脑袋,将目光重新聚焦在肥料上。 任何创新和变革都不能脱离时代的发展。 就比方说当下的秦汉时期,可以被当做肥料的物料已经变得相当丰富了,像蚕矢、缲蛹汁、骨汁、豆箕、河泥等都姑且列入其中,而厩肥更是在一众肥料中独领风骚。 厩肥就是家畜的粪便和饲料残渣等混合之后,经过微生物作用形成的肥料。 西汉人甚至为此造出了连厕猪圈,可见对养猪积肥的重视程度。 卫无忧觉得这设计实在不可取。 就像解放之后的连厕圈,把人厕和猪圈连接起来,之后呢,因为猪采食人的粪便出现寄生虫,甚至出现米心猪,人误食之后会出现绦虫病等症状,极大地危害到了人和猪的生命健康。 粪便堆肥重要的是微生物作用,要保留其中营养成分。 或许,沼气池可以更好地解决问题。既能保持卫生健康,也将资源利用到了最大,甚至给百姓们提供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卫无忧将这事儿默默记在心中,决定回去就去看看沼气池建设的视频。 车驾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卫无忧借着刺儿的力跳下车一瞧—— 嗯,果然真是相当贫瘠的土壤。 小豆丁自己不懂务农之事,索性命庄上的农户认真查看半晌。 农户确认:“小公子 ,这没救了,是土地原生的条件差。咱们施再多肥料都是浪费啊,最后哪怕长出来,亩产也不会高。” 卫无忧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双手袖在袖筒中,望向一丘之隔的对面陇上,那里便是他的庄子地界。遥遥望去,那一点刚种下的冬麦都在这片荒地衬托下显得可爱起来。 小萝卜丁不禁有些感慨。 这些如今瞧着是荒地,其实都是未来大把的生产力啊。 他回想起刚刚温习过的西汉地理通识视频。那里头提过一嘴,说关中地带的土壤,不适合种植小麦一般就三点原因: 一是盐碱地; 二是土壤贫瘠; 三是干旱地。 要解决这些问题,倒是有一个十分有用的天然再生肥料可以尝试。 那个东西叫做栽培绿肥。 所谓栽培绿肥,便是种植某些特定的绿色植物体,用来给土壤增加有机质的方法。 人工栽培的绿肥在农闲季节种下,等到粮食播种期再轮换,来年的亩产还能够大幅增高。 最早的栽培绿肥本应当出现在魏晋南北朝,《广志》中提到苕子作肥,此为冬绿肥; 而到了再晚一些,《齐民要术》中又提到了绿豆、小豆等夏绿肥。 卫无忧打算明年一开春,先在这片荒地上种了绿豆试试,看看能不能对当前土壤环境有所改善。 陇上的秋风吹着到底有些凉意,小家伙站了没一会儿,便“阿嚏——”一声打了个超响的喷嚏。 刺儿忙扯了件披风过来:“小公子,咱们先回庄子上吧,这地方您也瞧了,就是荒地,没什么看头。您有什么安排回去吩咐仆来办。” 卫小忧揉揉鼻子,也罢,回去看看大汉猪圈长什么样子。 卫无忧满怀期待回了庄子上,在南风疑惑的目光中,坚持要去连厕猪圈瞧一瞧。 南风踌躇片刻,无奈道:“可以是可以,不过,小公子得答应仆三件事。” 卫无忧:“什么?你说。” “还请您先带上这纱布捂住口鼻,而且只能远远瞧着,不可靠近,更不能亲自动手制作肥料才行。” 年幼无知的小仙童眨了眨眼,不明白“亲自制作”是怎么个制作法子,只懵懂点点头:“我知道了,南风,带我去吧。” 卫无忧住的庄子中心处并没有这连厕猪圈,得去农户们聚集的村子上。 南风知道卫无忧前头在陇上吹了风,还打了喷嚏,没有选择驭马,而是套了牛车带人过去。 牛车缓缓而行,还没靠近猪圈,卫无忧就闻到一股万分“清新”的气味儿。等到了跟前,小家伙瞧见猪圈内的“作业”便傻眼了。 只见农户家中牲畜的粪便连带着人的粪便都被扫进栅栏之中,而牛、猪等牲口在里头来回踩踏,。地上不乏烂草腐根,加上溢出落在地上的饲料残留物被踩踏着搅在一处,正在浓烈地发酵着。 这就是传闻中的“踏粪”了。 小萝卜丁忍了又忍,大约坚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忍不住作呕跑开了。 不行不行,这东西忍不了。 他一定要先搞出沼气池才行! 卫无忧带着强烈的个人意愿回了庄子,当夜也不回侯府了。 接下来两日休沐,除过吃饭,他便在屋内研究着如何建设沼气池的方法。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叫小豆丁给琢磨出来了。 他召来刺儿和南风,吩咐道:“我要建个沼气池。咱们还有多少混凝土?” 南风眼头直跳,无可奈何道:“还余下不少。陛下修缮道路并未用庄子上的份额。” 哦,算他还是个人。 卫小四挠挠头:“从今日起,咱们庄子上要将人厕所和牲畜圈分开。分开以后,在人厕和牲畜圈下留一条通道,通向沼气池的进料口,然后给沼气池四周浇筑混凝土。” 南风听得云里雾里,就知道小公子要挖个大坑,然后拿混凝土给铺一层。 至于人厕和牲畜圈分立的事儿,他虽然觉得奇怪,也不多问。 反正陛下派他来就是来办事的,小公子既然吩咐了,自然有他要如此做的道理。只不过,这事儿怕是得跟陛下汇报一声。 毕竟,陛下说了,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都得知会一声。 于是,南风一边派人照小公子的嘱咐办事,一边火速给刘彻去了密信。 …… 未央宫内。 刚刚忙活完朝务的皇帝陛下一看到信中所写,整个人好奇劲儿便上来了。 这小子问他要了上林苑一片地,还真要搞出些新东西? 什么是栽培绿肥?怎么就突然又去搞人厕和牲畜圈分立了?沼气池又是啥,能泡温泉吗? 刘彻脑子里有一脑袋的为什么。 皇帝陛下行动力也是一绝,晚上睡不着,翌日一早索性便带人杀到了卫无忧庄子上。 刘彻到的时候,卫小四还在睡梦中。 皇帝陛下立在床榻边,瞧见睡得香甜的小仙童,心中微动,嘴角挂着他都意识不到的浅笑,带人退了出去,不打搅小家伙睡眠。 刘彻:“南风,带朕去瞧瞧这臭小子弄得什么池。” 好胜的皇帝陛下来劲了。他在上林苑中造了不少游玩嬉水用的池子,怎么着也算有经验了,还能比不过这小家伙? 刘小猪想着,便雄赳赳气昂昂的下了刚铺好的混凝土之内。 卫无忧小朋友只是晚到了一盏茶的工夫,就看到猪猪陛下站在未竣工的沼气池里,对粪便注入的口正好奇探望。 卫无忧:“……” 该不该告诉他,那里头以后都是大粪呢? 肉松、猪肉肠 卫无忧小朋友一番思想斗争, 最终选择了袖手看戏。 管他呢,反正这是刘彻自己要下去的,都没经过他允许, 好奇心害了小猪也是活该嘛。 沼气池底内,混凝土已经完全干好。 年轻的帝王凑在进料口望了又望,好像什么也瞧不见,索性将脑袋探了进去。 一阵风吹过, 刘彻骤然间闻到了一股玄妙到醉人的气味儿。呛得他险些昏厥在里头,连忙拉远一些距离, 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此事非同小可! 刘彻蹙眉问南风:“怎么回事?你们公子便是建个戏水的池子, 这样的深度都太小了些。而且, 朕怎么还闻到一股臭味儿?” 刘彻对这池子观感很不好。 他觉得底下的人这是在糊弄卫无忧是个小孩儿,说不定里头还有什么官奴胆儿肥了,试图欺主的渊源。 皇帝陛下依稀已经察觉到, 他对卫无忧的感情有些复杂,约莫像是“朕欺负臭小子可以,旁人没门”的意思。 此刻,刘彻脑补一番莫须有之后,沉了脸望向南风。 压力给到了南风, 他只好单膝跪地:“陛下恕罪,这……都是小公子刻意要求的。” 再多的, 他真的不好说了。 毕竟,他刚才可是亲眼看着陛下将头伸进了粪水要流过的进料口,即便还未曾真正流通, 但后院的人厕出口、牲畜排便口都已经全部挖通了啊。 这四舍五入,就是陛下把脑袋伸进猪圈滚了一圈…… 南风眸中一黯,强迫自己不敢再有一些大不敬的想法。 刘彻半晌没再说话。虽然有些半信半疑, 但一想到是那小子的手笔,猪猪陛下便觉得做出什么事儿都不奇怪了。 卫无忧远远躲在桐树下,看到刘彻将脑袋凑到进料口时,“噗嗤”一嗓子差点笑出声。 小豆丁两手捂住嘴,鬼鬼祟祟用树身将自己遮掩住,听到刘彻为难和诘问南风的声音,这才收敛好表情走出去。 卫四小公子讲究人,非要做戏做全套。 他一脸迷迷瞪瞪没睡醒的样子,揉着眼慢慢走到坑边:“陛下,您怎么来啦。刺儿硬是把我叫醒,我都还没睡饱呢。” 说完,小萝卜丁“啊呜”一嗓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刘彻被这一脸小迷糊的样子骗到了,竟难得生出几分歉意—— 小兔崽子一看就是没睡够,正长身体的时候,朕方才也是大意了,不该去扰他好眠。 皇帝陛下悻悻转移视线:“朕……闲来无事,顺道瞧瞧你。” 也不提自己是收了南风的报信,好奇才来的。 卫小四当然不会信猪猪陛下的鬼话啦,但他也懒得戳穿,而是眨了眨眼,突然瞪眼问:“陛下,您怎么跑到这里头了!” “哎呀,南风怎么也下去了?” “这可是我打算放粪水的池子呀。您……您要是想戏水,我叫人给你建一个小游泳池,怎么能……” 粪池里游泳呢? 沼气池边上,小仙童一脸为难,睁圆的小鹿眼中写满了疑惑不解,似乎对得知陛下竟然有此等癖好大为震惊。 刘彻从那双澄澈的眸子中望见自己,整张脸都黑了。 皇帝陛下恼羞成怒,指着南风:“怎么不早些告知朕!” 南风静静跪在地上:“……仆方才劝过许多次,说底下污秽,请您不要下来,陛下未曾采纳仆的请愿。” 刘彻:“……” 南风这副性子,是作为绣衣直指的最佳范本。被一手培养起来的王牌背刺到,猪猪陛下也不好受。 刘彻深呼一口气,试图缓解情绪上的巨大冲击。 池岸边的卫无忧见状,连忙“善解人意”道:“没,没事的陛下,只要不靠近那个进料口就好了,那才是真的粪坑呢,跟后院里的猪圈和人厕都挖通啦。” 刘彻:!? 朕可算知道方才那股味儿是什么了…… 但朕情愿不知道! 皇帝陛下气得不行,可是又明确知道此事怪不了旁人,是他不打招呼在先,一意孤行在后。 刘彻没好气的用余光瞧一眼南风,见这扑克脸又打算开口讲话,连忙拂袖:“你给朕闭嘴!” 生怕这小子不知道朕的糗事是吧? 南风:“……” 刘彻头疼的揉了揉眉心,若是此时处罚南风,小兔崽子又该跟他闹腾了。 罢了,这点小气朕还能受着。 皇帝陛下很会安慰自己,一边不动声色调整好情绪,一边就带着人火速从沼气池中出来了。 回往住处的路上,他甚至绝口不想再问栽培肥料和沼气的事情。 卫小四默默仰头观察了一会儿,忍不住弯了眸,蹦跶着哼起汉时的童谣来。 一大早起来就能瞧见刘彻的吃瘪现场,还真是让人神清气爽,倍感欣慰啊~ …… 很快便到了用大食的时辰。 庄上的厨娘已经被南风做过调整,有两人专程学了些小公子常爱用的菜式,日日等着派上用场。 今日,倒是正巧逢上了刘彻。 精心搭配的饭食承在木托盘中,有序上了独榻前的案几。 两小碟焯过水凉拌的野菜,用了胡蒜和胡椒粉,柿子醋和茱萸拌匀,麻油一炝,直叫人口齿生津;加上莴苣炒肉、爆炒鸡丁这些肉菜,卫无忧小盆友一个人风卷残云便干光了,甚至还用了一小碗麦饭。 刘彻在一旁看得好不羡慕。 他只要一想到方才疑似掉进了粪池子,就完全提不起胃口。 皇帝陛下忧愁地操起食箸,看见炒肉想起猪粪,望见鸡丁想起了鸡屎。总之,这饭他是没法吃了。 卫小四吃饱喝足,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好奇看向刘彻:“陛下,您不吃饭吗?当皇帝原来都不能吃饭?可是上次您在侯府也吃了。” 刘彻沉默半晌:“朕……只是不饿。” 说完,猪猪陛下的肚子“咕——”的一声,发出不满的嚎叫。 大殿中有一瞬间安静如鸡。 南风和刺儿等人使劲将脑袋埋下去,恨不得整个人遁入地缝里,四喜也在叫苦不迭,方才在沼气池已经将陛下气得不轻,这回回去,可得生气好几日了。 只有卫无忧傻乐着,双手撑在小脸底下,装作关心:“陛下,是这儿的饭菜不合您胃口吗?” 刘彻张了张口,有些不忍心叫稚子失望了。 “不是,朕向来喜好你弄出来的这个炒菜,上回的烧烤也不错。朕只是……不忍食用猪肉。” 卫无忧挑了挑眉。 所以刘彻这是怜惜同类,所以不吃猪肉? 紧跟着,刘彻的发言就叫卫小四头皮一麻:“秋日口中味淡,倒是可以多用些狗肉。” 不,你不想! 卫无忧恨不得收回自己方才的问话,管刘彻吃不吃呢,问他干嘛! 他想到庄子上养的那一群小土狗欢快扑腾的样子,其中还有两只猎兔用的细犬,实在接受不了时人爱吃狗肉的习惯。 秦汉之时,肉食中占比例最大的依然是猪肉,而武帝当道之后,华北地区成了羊产区,致使羊肉在汉人肉食构成比例中逐渐增大。 在这之后,便要数狗肉占大头了。 汉时,北方流行养犬。 说起这个,又不得不提到淮南王刘安。这位不仅造出过豆腐,他还撰了一本《淮南子》,其中就有言北方“其地宜菽,多犬马”。而《汉书》中也曾记载过樊哙“以屠狗为事”。 总而言之,除了猪和羊,北地尤其爱用的便是狗肉了。 因着这一点共识,卫无忧没办法明着阻拦刘彻去吃狗,毕竟他们的观念不同。 在小家伙的现代思维中,狗与家禽牲口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在不缺吃穿的情况下,要他吃狗肉,怕是这辈子都得蒙上阴影,不敢再对视小狗的眼睛了。 一切发生得突然,没等四喜和南风反应过来,卫无忧便从榻上爬起来。 圆滚滚的小肚子挺了挺,激情推荐道:“不如,不如我给陛下弄个肉松羹吧。猪肉太腥不好吃,但肉松炒制得成,可只剩下香气了。还有……还有猪肉肠,新烤出来的皮脆肉嫩,咬一口流油爆汁儿,保管陛下您能喜欢!” 刘彻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有些激动的小人儿。 他哪里能瞧不出,这小兔崽子是紧张了。朕只是说说要多食用些狗肉,就叫他这般惶恐吗? 瞧着倒不像是怕狗,而是爱狗。 皇帝陛下看穿了小崽子的心思,突然就改了主意:“也罢,听着新鲜,你便吩咐人做来尝尝,若是好,朕对狗肉也没什么太大兴致,往后可以改为吃你说的这些。” 本来嘛,他对狗肉就可有可无。 刘彻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受了某个小兔崽子的影响。 得了皇帝的准信儿,卫小四长出一口气,连忙吩咐南风去准备。 “去叫人准备猪后腿肉,去肥肉,再取些猪油、虾干、酒糟,噢,还有上回制白酒时随手弄出来的红糟也拿出来。” 灌猪肉肠今日是吃不到了,那东西制作流程长,不仅前期腌制需要放置两个时辰,后期烘烤时,至少也需要十多个时辰才能达到效果。 还是让人慢慢准备好了,再送进宫中去。 刘彻头一回围观小家伙指挥人做事,看得有几分乐趣,在一旁笑着问:“何谓红糟?也是用来制酒的?” 他合理怀疑这小子私藏佳酿。 卫无忧眨眨眼,反应过来无奈道:“不是,那是做烧刀子的时候不小心发现的,应当算得上是药材,可不能当酒喝。” 红糟实际上就是红曲,古人多称之为“丹曲”。 这东西还是利用粳米与霉菌发酵作用而成,颜色发酒红色,是南人制菜的好帮手,更是一味健脾活血的中药药材。 卫无忧见官奴婢们意外制出,便叫他们按着流程又多准备了些,本是想当作新药材积累,没想到先变成了食材。 真是绕来绕去,绕不开他的老本行啊。 很快,后厨小灶上就紧锣密鼓准备起了猪肉松。 这东西制胚很简单。 厨娘们将猪后腿瘦肉顺着横纹切成长条,在热锅中放入猪油、红糟、清酱和适量水,煮了小半个时辰后,肉料下锅煨至肉烂汤烧干,然后用锅铲翻动挤压肉块。 等它烤干成肉纤维,松松散散不成团时,便成了肉松胚。 随后,将肉松胚反复烘炒,变干后加入酒糟、饴糖、虾干等,微火炒焙,达到九分半干燥的状态,便可以出锅啦。 新鲜的肉松还得晾晒四五天,才能收起来保存,放在冰窖里最长可以食用半年左右。 卫无忧叫人分出一部分肉松,给刘彻熬制了一锅时蔬肉松羹。 羹粥本就是西汉人常用的主食之一,加上肉松这原料香气扑鼻,几乎不必多费心神,咕嘟咕嘟冒泡的小甑中就冒出让人食欲大开的气味。 刘彻没有用大食,这放在宫中宫外,都是一件大事儿。 四喜急得团团转,正想头铁进去劝一劝,小宫娥便盛着木托盘上来了。 托盘中是一口大陶罐,盖子没盖严实,气味飘出去,引得殿中首位的皇帝陛下咽了咽口水。 刘彻被勾起了馋虫,总算是忘记了沼气池那点不愉快。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香?” 卫无忧卖萌一笑:“诶嘿,您先尝尝再说。” 四喜见状,连忙给陛下盛出一小碗递上去。 刘彻也不知是饿得狠了,还是真觉得好吃,用小勺舀了两勺后,索性端起来一股脑饮尽。 卫无忧惊讶:“老、老姨夫,好吃吗?” 刘彻放下碗,砸吧砸吧嘴,笑道:“再给朕弄一份,不要小的,来个海碗!” 卫无忧:“……” 不是不忍心吃猪猪吗?猪猪那么可爱? 您这不是吃得比谁都欢实。 啧啧,陛下还真是残忍呐! 高转筒车 午后斜阳, 树影微摇。 刘彻吃饱喝足,总算带着人回了未央宫。卫无忧长舒一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南风立在一旁提醒:“小公子, 陛下临走前,还没忘记猪肉肠的事……” 卫无忧:“……” 当朝皇帝陛下不拿百姓一针一线,除了针线,是连吃带拿全卷走啊。 整个一土匪。 小萝卜丁腹诽一番, 只好命人将羊小肠清洗处理干净,浸泡在温水中放一夜。 次日休沐结束, 本该回到书肆去了, 但司马相如与董仲舒临时被陛下召进宫中, 卫无忧不想再跟着一帮小矮墩子背乘法表,索性留在庄子上,让刺儿回去跟阿母说一声。 阳信长公主也是偏爱这个儿子, 二话不说给书肆递了信—— 吾儿留于家中休养,择日归返书肆。 至于什么时候返校,长公主压根儿就没提。 卫无忧这头呢,等肠衣准备妥帖,便让小灶上开始腌制香肠了。 他用的就是大众猪肉肠的制作配比。将肥肉瘦肉分开, 切成小块粒,而后肥三瘦七, 加入饴糖、盐、白酒、清酱和水,放置一个时辰。 剩下的流程他不打算再管,索性一股脑教给南风了。 “你叫他们将肠衣一头打结, 把腌好的小肉粒灌入,然后用小细麻绳分段结扎,再用细针刺好小孔, 漂洗成湿肠,再蒸发水分。” “最后就是上架子烘烤了,用温度计将火候控制在50°附近,烘个十四五个时辰便能食用啦。” 南风听得云里雾里,张了张口没等发言,就看见小公子已经一溜烟没影了。 昔日最厉害的绣衣直指叹了口气,默默挽起袖子,去灌香肠了。 …… 甩出去一份差事,卫无忧好像打开了某种开关。 从前向来都是自己单干的卫小四,头一次体会到了当大老板吩咐人办事,而自己坐镇后方的快乐。 真爽呀,再接再厉! 小家伙晃晃悠悠,不知不觉就溜达到了种着葡萄的花房前头。 春天时候,嫁接好的葡萄藤原本已经发了新芽,他还当是差不多稳了。但到了夏末,这嫁接藤就越来越蔫儿,卫无忧查看的时候已经救不了了。 大概率是因为扦插时,没有对枝剪进行消毒处理的原因。 这些细节也是卫无忧在搞出酒精后才意识到的,如今再想重新嫁接葡萄藤,却已经没有机会了,卫青统共就带回那一株。 他只能寄希望于两位阿父凯旋归来,能带回新的“战利品”了。 事实上,有件事情,卫无忧还没有跟刘彻和阿父他们说过。 跟随大军出征的那只工匠队伍中,也有他跟张骞伯伯认识的老朋友。他们统共加起来大约十一二人,自会趁着强攻之后,跟在后头捡捡漏。 这算是个人的拾荒行为,刘彻再怎么样也管不着了吧。 花房已经靠近庄子田区了,卫无忧立在这头,便能瞧见农户们在陇上进行灌溉。 灌溉的水来源于深井,因而农户们使用了辘轳这种工具从水井中绞水,而后再分批次进行舀水灌溉。也有一些靠近灞水的农户用桔槔(吊杆)在汲水,引入一岸之隔的田中完成灌溉。 卫无忧远远立着看了一会儿,不由想到了水车。 这东西也叫作“翻车”,要到东汉才会出现原型,唐朝才被推广应用。 他不是专业搞这个的,只依稀知晓水车利用的是轮轴原理来汲水,初时采用手摇或脚踏,后来也出现了借助风力来灌溉的。 卫无忧自己做不好决断,决定去找庄子上新来的两位墨家人商讨一番。 这两人中,年长一些的姓翟,瞧着年轻机灵些的姓宋。若论起来,两人都是墨氏后裔出身,但专长却各有不同,支持的学说亦是有所区别。 墨家在墨子死后,划分为三个学派。 分别为相里氏之墨(秦墨)、邓陵氏之墨(楚墨)和相夫氏之墨(齐墨)。 翟老先生出身相里氏之墨,是最注重研究实践的一派。当年相助大秦建国的墨家一脉多为这支; 而瞧着年轻的小宋哥则是邓陵氏之墨出身。这一派比较有意思,多为游侠行走于世间,他们反对战争,认为战争多是从权贵利益出发,并非百姓生活的最佳选择,算是最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并依据自我价值观行事的一群人。 卫无忧一开始原本还有些担忧这两人打起来。 毕竟人家是应了招贤令来给刘彻干活的,却被分到他这么个小庄子上,确实有些屈才了。 小宋和翟老可不这么认为。 他们来庄子不过月余,却已经见识到了小公子制出的各式各样物品,早就佩服的五体投地,恨不得整个人都扎根在庄子上。 为了从庄务中学到新知识,两人皆是从早到晚泡在烧窑、造纸处和实验点,根本没有时间产生不可磨合的矛盾。 屋中。 翟先生和小宋哥听完小公子的描述,激动之情霎时间溢于言表。 小宋行走江湖有几年了,游侠气比较重,颇有些不拘小节的个性。他伸手捏了卫无忧脸颊上的肉肉,笑道:“好想法!小公子有入我墨家做巨子的潜质啊。” “这灞水在侧,可架一座竹制筒车立于河边水中,利用水流推动将筒车上的小槽依次装满,转至水车顶部倾出,接以木槽,便可导入渠田。” 卫无忧连连点头,两眼放光。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这不就是盛行于唐代的水转筒车嘛!都不用他再去研究视频自己慢慢琢磨啦。 翟先生抚着胡须,浅笑点头道:“不错,小公子当真有巧思。老夫得益于公子指引,又有了些新的想法。” “灞水边地势平坦,用宋师傅的法子自然好。可若是换作岸高水底处呢?老夫琢磨着,只需要上下架木各竖一轮,下轮半入水中,上轮由人力踩动,将水从低处汲取上来灌入农田。若是遇上水灾洪涝,还可以反向抽取……” 小宋哥拍手叫绝:“不愧是翟老,此举甚妙!” 两个人都是行动派,说着便要找来纸笔开始绘图制作。 卫无忧在这方面肯定不如墨家的人专业,也不多插嘴,瞧着图纸和自己印象中的筒车和高转筒车似乎没什么差别,便将此事交给二人共同督办了。 “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南风提。咱们庄上的农户也会尽力帮先生们的。” 墨家二人点点头,已经完全沉浸在水车世界中。 卫无忧不再打扰,起身悄悄退出去,召上刺儿准备套车回府。 …… 猪肉肠是第二日送到长平侯府的。 新烤制的猪肉肠表面沾着一层色泽诱人的油汁,卫无忧没忍住,当即吃了一个,跟印象中的烤肠完全一个味儿! 确认了口感,卫无忧这才命人将猪肉肠挑出两挂,给送到宫中去。 去的是阳信长公主身边人,卫无忧又叮嘱道:“记住呀,一挂给陛下,另一挂要给小殿下的。” 他才不想全都给刘彻呢。 烤肠送去后几日,刘彻那头再没闹出什么幺蛾子。 卫小四猜测,应当是吃的舒坦满意了。 倒是刘小据,因为不好意思白拿无忧的,趁着休沐日,又亲自带着一匣子金饼送来了。 卫无忧眼睛盯着金子就挪不开了:“不过就是几个猪肉肠,殿下何必这么客气呀。” 话是这么说,眼神却完全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刘小据登时就笑出声了。 小无忧真是太可爱啦! 为了保住卫无忧的面子,刘据还温柔地配合表演了一番。等到两番推辞不过,小萝卜丁终于接下了匣子,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正巧,庄子上这小半月已经初步将水车做出来了,卫无忧索性邀请刘据一道去瞧瞧。 …… 灞水一侧,木质筒车正“哗哗”响动。 又到了秋汛时节,庄子上的农户们本来还有些发愁河水漫上农田,如今有了脚踏驱动的高转筒车,心头顿时松快不少。 陇上,翟老率先注意到小公子的到来,拱手一揖笑道:“恭喜公子,此番赶在秋汛之前已经制成了两座水车,小公子要不亲自试试?” 卫无忧心动了,再一瞧身边的刘小据,眼睛里头亮晶晶水汪汪的,比他还想去试试呢。 两小只二话不说,就上了水车上的脚蹬座。 为了安全,翟老甚至还贴心的设计了把手用来搀扶。两个小短腿很快适应了高度和发力方式,因为劲小,只能慢吞吞带动水车运动起来。 即便如此,他们也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于是,刚刚听闻水车灌溉之事,着急忙慌再次赶来的刘彻愣住了。 那呼啦啦转动的大木轮是什么!怎么还能自己动? 容朕仔细瞧瞧,那顶上竟然坐了两个人? 刘彻瞪圆了眼,不信邪地再走近一瞧—— 那两人竟然是据儿和臭小子! 看着半空中卖力蹬三轮的两个小破孩,刘彻一颗老父亲的心七上八下,生平第一次悬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朕不知道的新型祈雨方式吗? 贺新年(4000营养液加更) 刘小据活了五个年头, 还是平生头一次被父皇这么仰头呆望着。 他居高临下,心中莫名有一丝丝爽意,还没来得及细品, 被刘彻一声“据儿”喊得给吓没了影。 两个小家伙见势不妙,飞速从水车上落了地。 只不过刘据灰溜溜低着脑袋,卫无忧则嬉皮笑脸的,装作没事人。 刘彻将两个小子的反应看在眼里, 又好气又好笑道:“这又是闹得什么?爬那么高也不怕摔着。” 事实上,这话问出口之前, 猪猪陛下就已经观察到了水车的运作和作用, 正是因此, 他心中太过惊叹,才想要确认般的再问了一遍。 卫无忧现在学会了“甩锅”。 毕竟在刘彻这里,能力越小, 责任越少嘛。 小豆丁轻咳一声,推出翟老和小宋哥,不要钱似的夸赞起来:“筒车可是这两位共同造出来的,可厉害啦!不仅能引水灌溉农田,还能在洪涝时将田里的水反向抽走呢。” 卫小四简单说了两句, 便请两人跟刘彻仔细解释。 墨家这两位平铺直叙,简要讲述一番, 就立在一边装成个木头人了,完全没有一点想要邀功获封的意思。 除了小公子值得他们语气温柔,宠爱有加, 其他人没这待遇~ 刘彻全服注意都放在这汲水灌溉的器具上,自然也不会在意墨家人的态度。 沉吟片刻,刘彻问:“可能推广至全大汉?” 翟老道:“南方有天然水系支持, 应当更容易些,北地郡、陇西郡等地缺水,水车怕是不适用。” 这便足够了。 能改善绝大数地区的农田灌溉效率,同时还能及时解救洪涝地区的良田损毁状况,这已经是令刘彻万份惊喜的事情了。 这一回,他没法再将功劳抹去,只当是小兔崽子为卫青和霍去病“谋福利”了。 皇帝陛下定定看了卫无忧半晌,问:“此举大功一件,你这两位门客自是有赏,你呢,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不出格,朕都允了。” 卫无忧诧异地看着刘彻,有些不明白这人今日怎么如此大方。 太诡异了他反而有些不敢轻易开口。 小家伙斟酌着用词,仰头一脸天然问刘彻:“那……陛下可以帮我给阿父捎去两封信吗?” 刘彻无言。 他以为小孩子会要些好玩的奇珍异宝,再不济金玉之物傍身总是不嫌多的。万万没想到,臭小子只想给仲卿和去病写信问问好。 帝王心思向来深沉,此刻,却有须臾落寞流散而出。 刘彻很快调整好心态,眼神光落在刘据身上。没关系,朕还有一个…… 刘小据雀跃:“父皇,那我也要写信问好!” 刘彻:“……行。” “四喜,去办。” 皇帝陛下有气无力的招招手吩咐完毕,徒留下一个强撑倔强的背影给众人。 小殿下疑惑地歪了脑袋,缩缩脖子,小声问:“无忧,我说错什么了吗?” 卫无忧淡然:“没有啊。” “那父皇怎么好像不开心了?” “可能……大姨夫来了吧。” 在小无忧的不负责任科普下,刘小据惊恐地刷新了三观,默默记住了一件事。 父皇跟母后一样,每月也是要来那个的。 * 颛顼历十月,是为岁首。 至春秋时期起,历法草创,各地历渎便曾经历过一锅乱炖的混乱时期。到了秦朝,这才统一历法采用颛顼历。 建亥正值孟冬(农历十月),便以此作为岁首,称为“元日”。 时至今日,西汉人也依旧沿用这种新年算法。 这一时期,因为老董“阴阳灾异论”的传播,方术盛行,导致元日过节也逐渐形成了一些奇怪的特色。 卫无忧作为阳信的心头肉,自然也得一一参与了。 元日清晨,天还未亮。 浓厚的雾气裹着街角巷道,叫人看不清楚前路。卫无忧两只眼皮直打架,随阳信牵着一路到了侯府大门处。 长公主今日难得穿的喜庆些,命门尉取了竹节来,在堂阶前守着时辰拢了火,烤的竹节“噼里啪啦”作响。 卫无忧那点瞌睡虫顿时全被吓跑啦。 小豆丁像一只惊恐的小鹿,护在他阿母身前左右瞧瞧,发现是门前的竹节在响,才长出一口气。 吓死他了,还以为大汉制出火药了呢。 西汉人自然是无福燃放鞭炮了,但仪式感是半分也没少,家家户户很快都燃起了竹节,震天响声中,便算是辟了“山臊恶鬼”。 阳信瞧见儿子的呆萌样子,忍不住抿唇笑道:“爆竹已经燃过,阿母刚叫食官长备了桃汤和柏酒,忧儿用过一些,便能回去再睡一会儿。” 所谓桃汤,便是借着桃子的驱鬼辟邪之用,煮出来的桃子酒。原本是用手沾了挥在屋中的,后来估摸着可能是觉得好喝,就给灌进嘴里了。 而柏酒同理,便是柏树叶浸泡的酒,柏树长青,新年饮一碗,也是图个长寿的好兆头。 卫无忧对这些寄托着人们美好期望的习俗并不排斥,认认真真随着阿母饮过,又特意溜去小灶,问食官长要了一碗花椒籽泡过的酒。 椒酒是小辈用来跟长辈祝吉祈寿的,别家阿母有的,他的阿母自然也不能落下。 小仙童双手擎着碗,给阳信行了跪礼:“阿母,快一口喝光光,您就能一直陪着无忧啦。” 阳信眼角有些湿意,接过碗掩饰住,嘴上还要嗔道:“这么满?是想故意看阿母出丑吧。” 卫无忧扁嘴:“才没有呢。” 阳信笑笑,一口饮尽椒酒,又连忙喝了口怜月递来的水。 “好了,阿母都喝完了,这回总该放心了?去睡会儿吧,建章街晚上有鱼龙曼衍、幻术和百戏表演,阿母带你去瞧瞧。” 卫无忧顿时眼前一亮。 前几年他年岁太小,阿母从不允许他节日去街上,怕人多遇上拐子。这还是他头一次全身心的要融入到大汉的元日佳节中去。 阳信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儿子的脑门:“瞧你高兴的。哝,这是阿母和你阿父早就准备好的压胜钱,挂着图个吉利。” 卫无忧怔愣之际,掌心已经被塞进来两枚压胜钱。 他低头瞧了瞧,一枚写着“千秋万岁”,另一枚写着“去殃除凶”。 原来,他老爹还记着今岁的压胜钱呀。 小萝卜丁吸吸鼻子,忍不住有些想阿父了。 …… 定襄郡的孟冬比长安来的更早一些。 夜深了。 大军营帐外,冷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帐中点着炭火,却并不怎么暖和。 卫青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抬眸瞧一眼外甥,笑问:“怎么样,冷吗?” 霍去病早就脱了战甲,撸起袖子正在展信,闻言笑道:“舅父说笑了,想到修整半月便能手刃单于,我热着呢!” 大军此番已经第一次出塞归来了。 因为有马具三件套,有新的军粮和望远镜等资源,他们几乎很快就适应了草原作战的环境,仗打的很舒服,战绩也十分漂亮。 要不是草原上忽然起了一场初雪,叫他们寻不到匈奴人的踪迹,也怕中了什么埋伏,这才收兵回了定襄修整。 今日是元日。 长安城的夜定然特别美吧? 舅甥俩不自觉聚到一处,心中都念着小无忧呢,就收到了陛下加急传来的信件。 一封是刘彻亲书,信中褒扬众将士战功卓越,尤其是霍去病此番立功不小,皇帝陛下还叮嘱他悠着些,回来自有重赏。 而另外两封信件,一看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卫青和霍去病同时激动了。 “是无忧!” “快看看写的什么。” 炭火劈啪作响。 两位将军借着一点灯火,神情庄重的一字一句读起了儿子写来的信。 卫青脸上带着老父亲特有的慈爱。 他看着儿子小得意的炫耀着自己又弄出了好吃的猪肉肠,还搞了新的汲水灌溉器具——筒车,面上又是自豪,又是感叹。 无忧长得太快,他这一走几个月,就错过了这孩子这么多精彩的瞬间。 作为阿父,他难免有些遗憾。 霍去病想的就少一些了,只随着信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闹得卫青忍不住好奇,伸长了脖子试图偷看一眼。 霍去病将信件合拢:“诶,舅父,此举可不像是您的做派。” 卫青挺着脸:“都是一家人,藏着掖着伤感情,拿出来一起瞧瞧,让舅父也开心开心。” 小霍顿时乐了,大方将信纸递过去:“也没什么,就是无忧挖了个粪池,陛下给跳进去了。” 卫青:“……” 卫大将军张了张口,试图严肃,然后没憋住笑了。 舅甥两一阵畅笑,卫青无奈摇头:“这个臭小子啊……” 霍去病侧着头,一手拽着小树枝,戳了戳石堆里的炭火:“对了,无忧还我有没有想家。说要是想长安了,他在信纸里头给夹了两片长安的树叶。” 少年校尉丢下手中树枝,轻轻捏起一片黄灿灿的秦岭银杏。 上头还带着长安秋日午后的余温。 瞧着卫青瞬息万变的表情,小霍浅笑道:“舅父应当也有,看看封信的信筒里。” 卫青垂眸,轻轻倒置信筒,同样是一片金黄的银杏叶。 或许是放叶子的时候,小家伙正在吃什么好吃的,叫叶子上也沾上一股蒜香味儿。 卫青捧着银杏,忍不住笑了。 在他的信件末尾,同样有这样暖心的问候—— “孟冬之月,草原或许下了大雪,阿父可曾想家?别怕,无忧变成小叶子来陪你们啦。” “元日将近,新年万事吉。” 营帐之外,风雪寒天。 但舅甥二人望见这片长安秋日的银杏叶,便也不觉得难熬了。 肉夹馍+米皮,没有冰峰 元日刚过, 天气便越发冷了。 卫无忧的小院里种着一棵柿子树,这树是频阳县(今陕西富平)的树种,结出来的柿子被称作“大尖柿”, 长相如福桃一般可爱。 频阳人做柿饼与普通百姓不同,他们不用平摊晾晒的方式,而是将柿子果连枝摘下,手工去了皮, 再给它挂晾捏压,等待自然上霜。 卫无忧身边的官奴婢里, 正好有一人是频阳出身, 也会这一手做柿饼的技艺。 于是, 今秋这一树柿子便全权由他打理了。 大清早起床,小豆丁便被外头的冷空气刺激得抖了抖。他火速穿戴整齐,下了床, 顺着窗户向外看去—— 挂晾的黄澄澄的柿子上已经披了白霜,瞧着就很好吃的样子。 卫小四眼前一亮,迈开小短腿跑出去,便想从竹竿架上摘个柿饼尝尝。 刺儿忙道:“小公子,哪有人刚起来就吃柿饼的, 那东西甜的很,还是用过大食之后, 到了日中再食用吧。” 自从上次卫无忧淋了大雨发高热之后,刺儿对他的身子骨就越发上心起来。今日不能吃这个,明日不能用那个的, 简直比老妈子还要老妈子。 卫无忧小盆友幽怨地瞧了一眼刺儿,磨磨蹭蹭往阳信院里去。 食官长今日可准备了极为丰盛的大食。 春季里早些时候,小灶上的灶眼灶膛就按照小公子说的法子改良了一下, 又在旁边安装了风箱这种便于鼓风的设备。得益于此,食官长总算是有条件研制起新吃食来。 这些新的吃食,都是小公子随口提过的,食官长是个谨慎的性子,决定从可操作性最强的“肉夹馍”和“米皮”开始下手。 先说肉夹馍。 按照小公子的说法,这肉夹馍不止肉汤要熬制到位,饼子也特别讲究。 这饼有两种做法,一种称为“油旋”,也就是千层饼;另一种就是烙熟的烧饼再回炉烧烤一番。 上回做羊肉泡馍时,他们制成的便是后者。 时辰还早,今日为了做这肉夹馍,整个小灶上的人天不亮便起了。 食官长先命人将五花肉的肉皮烙紧实,到时候煮出来的肉会更有嚼劲一些。 等五花肉处理妥当,厨娘们再加入清酱、胡葱、姜、白酒搅拌,腌制一个时辰,便可以炒香之后,放大料进行卤煮。 等待的间隙,小灶上也没闲着。 食官长着厨娘们照上次的法子制烧饼,自己则亲自上阵,打算试试油旋的做法。 虽然卫无忧只是三言两语简单介绍过油旋如何做,但好在两人都是内行,他略听两句,心中也就有了数。 和面,揉团,醒发,再一个个揪成小剂子,擀成长条状。 食官长给上头均匀地刷了一层油酥,再撒些胡葱葱花,将长条从一端卷起,立起压扁,就成了油旋的胚子。 烧饼和油旋熟起来都很快; 而肉要炖透炖烂,时间上便不能偷工减料,那样肉香和料香不入味儿。 食官长这头估摸着时间,肉一炖好,香气飘满整个灶火,小灶眼上烤着的烧饼、刚烙好的油旋就热气腾腾出炉了。 宁要肉等馍,不要馍等肉嘛。 热乎乎的烧饼和油旋开了瓤,夹上满满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再灌上一勺肉汤,直看得人流口水。 炖肉的时候,小灶上便有另一波人准备制作米皮了。 米是前日夜里早就泡发好的,因为没有小公子想要的破壁机,只能将大米多泡些时辰,然后捞出之后手工擀成粉状。 因为未曾见过米皮的样子,厨娘们便细心地用箩筛筛过一次后,才用开水进行烫浆。 这是米皮能否成功的关键。 厨娘们分多次慢慢搅拌,又制好少量淀粉水加进去,这才将铁质的盘子放入开水锅中,盘底刷上油,然后舀一勺米浆均匀铺上去,微微晃动定型之后,加盖在开水中蒸一盏茶的工夫,这张米皮便做成了。 如此往返多次后,将米皮切成长条,扮上柿子醋、茱萸辣油、盐和少许葱蒜,一碗香糯爽滑的米皮就制成啦! 看着木托盘上备好的大食,食官长轻呼一口气。 不知怎么的,只要一想到小公子像个小松鼠般啃食物的样子,他就莫名心情大好。 大约,这就是做庖厨最幸福的时刻吧…… …… 女君院中。 往日里,到了用食的时辰,阳信都能瞧见儿子积极的身影。今日已经晚了须臾,她正坐榻上探头张望,这才瞧见卫无忧蔫儿嗒嗒进了院子,龟速往前挪动。 阳信挑眉,猜测小家伙怕是又在为哪一口吃食闹情绪。 还是个小孩儿脾气呢。 慢吞吞的卫无忧正遗憾着没能吃到柿子上的白霜呢,突然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肉香混着烧饼香齐齐飘来,叫小豆丁怔怔眨了眨眼。 这是……肉夹馍? 是肉夹馍吧!!! 沉寂许久的吃货本质瞬间觉醒了。 卫无忧两条小短腿顿时挪的比谁都快,叫坠在屁股后头的刺儿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小公子怎么突然就打鸡血了? 虽然不明所以,但院子里的肉香味儿总归是实打实的。 小僮咽了咽口水,连忙追上他们公子的步伐,辅一进殿中,就瞧见了案几上刚刚摆放好的肉夹馍,以及浇了满满三勺茱萸辣油的米皮。 “咕咚——” 卫四小公子和他的贴身小僮齐齐咽了咽口水。 卫无忧激动地简直想抱着食官长的大胡茬脸吧唧一口。 它只是一个肉夹馍和米皮吗?不,这就是未来无数美食在向他招手的预告! 阳信瞧见儿子眼神亮晶晶的,抱起米皮碗“呼噜呼噜”干掉半碗,又抓着热乎乎的肉夹馍狠狠咬了一大口,肉汁儿便顺着手飞窜流下。 长公主竟奇异的有了些食欲。 她一边效仿儿子的吃法,一边问:“如何?可还喜欢?” 瞧这样子自然是喜欢的,但当娘的总免不得多问几句,生怕孩子哪处受一点委屈。 卫无忧吃得有些噎住了,连忙灌了两口热汤顺顺气,这才冲他阿母笑道:“好吃,阿母您快尝尝,这肉夹馍和米皮都是好滋味!” 若是能再来一罐冰峰,那就完美啦。 小萝卜丁异想天开着,面上露出了呆萌呆萌的傻笑,直叫殿中的人看了心情都好了许多。 阳信扬唇笑着,一面进食,一面道:“待会儿,阿母得进宫一趟,去瞧瞧太后,你要不要同往?” 卫小四吓得肉夹馍都不吃了,连连摇头:“阿母去吧,无忧在家等您。” 阳信虽然有些疑惑,儿子为何对进宫唯恐避之不及,倒也不勉强。 在她看来,无忧想怎么活着,那都是他自己该有的自由。她作为阿母,能在儿子各种尝试的路途中,尽力为他撑起一片天,便是最好的选择。 阳信将心意藏于胸中,恢复到长公主该有的从容:“太皇太后去之前,曾赐给阿母一尊长信宫灯,那灯可调节光的强弱,燃了麻子油后亦没有一丝烟雾。你南宫姨母要了几次……不如今岁当作新年贺礼与你如何?” 卫无忧眨眨眼,长信宫灯?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他肯定在哪个纪录片里头看过。 阳信道:“那长信宫灯的设计确实有几分巧思,是在人形的腹部里头藏烟。” 虽然,家中已经有雁鱼铜灯等隔绝烟尘的灯具,长公主还是想给儿子最好最特别的东西。况且,这鎏金宫灯是太皇太后亲赐,定然有它过人之处。 卫无忧听着他阿母的说辞,一拍脑门—— 噢,原来是它呀! 他可算想起来了,这东西确实是前不久看到的纪录片中,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妻窦绾墓中出土的文物。 这玩意儿还被称为中华第一灯呢! 卫无忧顿时好奇起来,怎么中山王妻子的东西,原来是出自他阿母手? 既然是他们家的东西,不用白不用。毕竟这可是最早解决灯烟污染,采用分向取光的灯具啦,甩了西方人整整一千五百年呢。 小萝卜丁心中嘚瑟着,脑瓜子一转,突然又意识到一件事。 改善生活了这么久,他怎么就没想过,把这照明的燃料改进一下呢? 毕竟,西汉这时候还没出现石蜡(蜡烛),只用麻子油或是一些易燃的带烟油脂,也亏得大汉朝流行这种藏烟的灯具,才叫他迷迷糊糊忍了这么久。 卫无忧小盆友对自己的马虎劲儿很有自知之明。 既然要做蜡烛,自然少不了棉线和猪油,等猪油制蜡成熟之后,他再琢磨换成旁的植物油是否可行。 小家伙正琢磨的起劲儿,外头刺儿便急吼吼跑进来了。 卫无忧望了他阿母一眼,淡然问:“怎么啦?” 刺儿:“小公子,庄子上来人了。说夏日里那您吩咐养的那些鸡,个个个大肥美,但是不产蛋;反倒是秋日刚养大的这批鸡崽子生了蛋,但是……” 刺儿挠挠头,似乎也觉得这事儿挺离谱。 “这些鸡下了蛋就满地跑,没有鸡孵蛋了。南风派人来问问您,这些蛋该怎么处理?” 卫无忧仔细听完,确认没有旁的情况,缓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夏日养鸡,确实是他大意了。 按照《齐民要术》的记载,养鸡应当选在桑叶落地之后孵出的小鸡。这些鸡选择体型小炖好毛色浅的,便是可以下蛋进行养殖繁衍的鸡。 这后一回养的鸡便是按照这个法子挑选的,至于为什么不孵蛋,他虽然不知道,却有旁的法子可以解决。 卫无忧是打算用炕孵法。 人工繁育也没什么不好啊。 想到此处,小萝卜丁胸有成竹挥挥手:“叫他回去转告南风,鸡和蛋都留着,我来孵!” 刺儿:“……啊?” 阳信长公主:“……” 将军不在,儿子又要开始作妖了。 猪油蜡、植物油蜡烛 刺儿犯起傻劲来。 还以为他们家小公子要亲自上阵孵小鸡。 小僮急得连连阻拦:“公子, 这、这使不得啊!” 阳信长公主虽然怔了片刻,但很快反应过来,倒是不会误以为儿子有孵蛋天赋。不过, 以这小子的脾性,也不会安安宁宁就是了。 长安城里打听打听,哪家的小公子会围着猪圈农田孵小鸡的事儿转悠呢,他们只会吃。 阳信这般一想, 还有些自豪起来,便没开口说什么。 卫无忧小盆友可是最会看他老娘的脸色行事啦, 当即跳起来敲了敲刺儿的脑壳:“想什么呢, 我有办法人工孵出小鸡。” 刺儿抱着脑袋:“啊?什么办法?” 这件事是当务之急。 小萝卜丁琢磨着, 传统的炕孵法需要建立专用的孵化室和氟化炕,屋子必须用北房,炕也得用土胚建造, 与普通人用的炕面结构图亦完全不同,这些都需要时间去构建,可是蛋不等人呀。 而最快速便利的孵蛋法,就只能是纸箱孵蛋了。 纸箱用木箱替代也可以,关键是较小的空间聚存热量, 给箱子底铺上厚厚一层芦絮,中间用猪脬(膀胱)装上热水, 再将蚕絮、麻布等物填充在内层,便算是一个简易孵化箱了。 这年头,几乎都是以绢、纱、锦、麻为主的丝麻制品, 棉纺织业还没有出现的条件。因为棉花产量奇少,民间难得一见,也就是上层贵族和皇家才能有一点, 像棉布的衣物制品更是皇室专属的待遇。 因此,想完全用棉花填充孵化箱内部,实在是太奢侈了些,卫无忧也就只能想想。 好在,孵化箱的温度倒是可以用温度计控制。猪脬保温效果好,热水能用的久一些,不过还是需要专人在旁照看着,免得温度变化过大,这鸡就孵不出来了。 卫无忧很快做好决定,对刺儿道:“我画个图纸,你先叫人带信回去给南风,用纸上的方法对付着,应当能孵出一部分。” 初冬的母鸡本来产蛋率也不高,因此这方法也算妥帖。 至于初春之后,到了鸡高产的时间,就需要将炕孵法尽快提上日程了。 很快,怜月便从书房取了纸笔过来,卫无忧将吃得干干净净的木托盘往案几边推了推,提笔开始画简易版的示意图。 倒也不是他真爱画画,主要是西汉这一时期沿袭秦制,采用小篆作为官书文,民间倒是偶尔有人用隶书,可惜,这俩他都学的不怎么好。 也就勉强能鬼画符出来吧。 卫小四对自己的狗爬字心知肚明,除了给阿父们写信的时候,轻易并不想在人前展示。 还是画图方便,最多写几个字标注一下。 小萝卜丁用了一万个心眼子,落笔吹干墨迹,就被他阿母毫不留情的戳穿了。 阳信不知何时已经绕到儿子背后,只瞧了一眼图纸边的配字,满眼都是嫌弃:“忧儿,阿母觉得你该练练字了。” 旁的她都可以放手,只这一手字,实在是有碍观瞻。 怪不得上回陛下帮无忧多送了两封信去定襄郡,意味深长的表示要给无忧寻个练字的师傅呢。 卫无忧在他娘面前向来是厚脸皮的,笑嘻嘻将阳信的手掌心托起来平放,然后把自己的小脑袋放上去。 卖萌可耻! 然而我们大汉最威风的长公主也逃不过这一招,转头就忘了方才的信誓旦旦,无奈笑着搔了搔儿子的下巴,像是在逗猫儿。 “你啊,罢了……书肆里如今有司马相如和东方朔在,若能跟着他们学得一手好赋,字差一些也没什么。” 卫无忧:“……” 那他还是练字吧。 叫他学着作汉赋,可能比叫东方朔不喝酒都难。 …… 阳信长公主收拾妥帖,便带人进了宫。 庄子上来的人得了图纸也连忙折回去了。 大伙儿都在忙碌着,只有卫无忧小盆友跟他几位兄长闲出了屁。 日至中天,太阳暖烘烘的照在身上,叫肚子吃得浑圆的卫小四惬意地伸长了四肢。 于是,卫家兄弟有样学样,也依次传染着伸了懒腰。 他们身下是特意命人打造的木质躺椅,躺椅上的布料是用麻布叠了三层缝合,而后绕了一圈轧在两端的。 睡几个半大小子,质量绰绰有余。 卫无忧还在想着孵化小鸡的事情。 孵化期统共二十一天,按照正常的人工孵化流程,蛋入孵化箱之前,需要对外表进行消毒处理。这个倒是不难,庄子上就有现成的消毒条件。 除此之外,照看孵化箱的人需要每隔三日查看受精状况,及时剔除坏蛋,免得坏蛋质变影响到正常受精蛋的孵化。 检验坏蛋,在后世主要是靠照蛋器。 现如今没有这个条件,只能借助灯具的光,擎着蛋的小一头,用另一只手遮住大的一头,对着火光分辨黑线。 小萝卜丁再次叹气,感叹这种燃油灯的不便利。 他一骨碌从躺椅上坐起来,拍了拍隔壁的卫登:“有个好玩的东西,要不要一起做?” 话音落,卫登三兄弟全都起来了。身子齐齐则面向无忧:“什么呀?” 卫无忧:“蜡烛,只这么细一根,便能燃烧照明两个日夜。” “那还等什么。” 卫家三兄弟噌的从躺椅上弹了起来,扛着卫无忧就往他院子里跑。 卫小四:“……” 倒也不必对新事物如此积极吧。 去霍府住了段日子,他最开始弄出来的小器械依然在实验室里头码放整齐。卫无忧叫刺儿弄了一大罐猪油,又找了些麻线过来。 虽然用猪油奢侈了些,但它胜在凝固快,比植物油耗费的原料少,不必去寻蜂蜡等物,做实验倒是正好合适。 东西很快寻来了,卫不疑看着无忧开始搓麻线,忍不住问:“用这做什么?” 卫无忧道:“制灯芯啊。” 其实,最好的灯芯该用棉线替代,但棉本身就难得,更不用说棉线了,所幸麻线也可以用。 猪油是灶火上提前融化过的,将三股麻线拧成一股,在猪油中充分浸透,以便后期燃烧的更为稳定持久。 随后,便可以将灯芯取出来,拉直冷却。 不过小一刻钟,冷却硬化的灯芯便制成了。 这时候,再将融化的猪油倒入细高的容器中,将灯芯放在猪油中心部分等待凝固便可。 承装的容器决定了蜡烛最终的形态,因而越接近蜡烛那样又细又高的样子越适合。 好在卫无忧先前做各种实验时,叫人用竹子、铁和青铜分别做过许多试管和烧杯状的小玩意,这时候也就不愁了。 初冬的天,将猪油拿到外头放上一个时辰,也就凝固住了。 刺儿将凝固住的蜡烛拿进屋中,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卫无忧接过来瞧了一眼,灯芯在蜡烛中心部位固定的很好,也能保证燃烧时火光稳定一些。 于是只剩下最后一步。小豆丁看了看卫不疑腰间的短刀:“二兄,展现你武技的时候到啦。” 用刀沿着边缘一圈划出模具,一根长长的蜡烛便制成了。 四小只期待地看着蜡烛的火光跃动着,很快在屋中变成一抹温馨的黄光。 卫伉率先感叹:“这蜡烛果真没有黑烟!” 卫不疑:“就是有点猪油味儿飘出来了,我饿了。” 卫登:“二兄,我也饿。” 卫无忧对兄长们的脑回路已经习惯了,双手撑着下巴道:“吃吧吃吧,刺儿,今日小食端来院子里,我要跟阿兄们用一顿烛光晚餐!” 于是,统共做出来五根蜡烛,全都奢侈地点亮在了案几中心。 今日小食难得一见用了牛肉。听说是阳信长公主庄子上老了一头牛,这才有机会给大伙儿换换口味。 卫家的小子们用着热腾腾的蒜香牛肉,一碟子回锅肉,一条清蒸鲫鱼,再混上几道素炒的青菜,连满满一屉饼饵都给干光了。 吃饱喝足,卫无忧便熄灭了这几只蜡烛。 主要是猪油味儿实在有些太重,他这屋子快要待不住人了。 但小家伙依然很开心,今日的猪油蜡烛已经证明了可行性。下一步要琢磨的就是如何用便宜的植物油替换动物油脂了。 比方说胡麻油中加入少量蜂蜡,便能制出可以稳定燃烧的蜡烛。 同理,多多尝试其他油脂和更为廉价的原材料,才是卫无忧的最终目的。 这些东西,他可不打算自己埋头研究,最后都便宜了刘彻。 反正已经有这五根猪油蜡烛了,就献给刘彻,叫他派人琢磨去。 * 没过几日,皇帝陛下便通过阳信长公主得知了此事。 刘彻有些意外,这臭小子竟然这么好心,这回有了好东西先记着朕了? 猪猪陛下喜不自胜,下了朝就带着四喜赶到了长平侯府,还要装模作样寻个理由,说是想念长姐前来探看。 前日才进宫一趟的阳信:“……” 罢了,陛下向来嘴硬,随他开心就好。 卫无忧小朋友早就准备好了,听说刘彻进了侯府,连忙招呼着兄长们一道,“呼啦啦”全都涌进了前院殿中。 刘彻瞧见臭小子,忍不住翘起唇角,还要拿乔:“听闻你有好东西献给朕?呈上来瞧瞧。” 卫无忧点头:“此物是照明所用,叫做蜡烛,点燃后不会生出黑烟,燃烧的时间也能达到两日夜。” 小萝卜丁挥挥手,卫家四兄弟便从袖筒中齐刷刷掏出一支蜡烛。 卫无忧:“给陛下点蜡。” 借着屋中的青铜釭形灯,蜡烛一支接一支引燃。 卫家小子们双手托举着蜡烛,走到刘彻身前,一股浓重的猪油味儿飘散出来,将皇帝陛下团团围住。 刘彻:“……” 朕仿佛被一百头猪包围了。 炕孵法 刘彻想吐了。 他对猪肉肠和肉松的那点喜爱, 在重重猪油包围下,顿时烟消云散。 皇帝陛下虚弱地挥挥手,叫几个臭小子退开, 离他远点,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才道:“猪油制成的?” 卫无忧点点头。 刘彻:“寻常人家吃不起,怕是不会用来照明。”虽然这东西没有黑烟,体型小巧携带方便, 他是有些心动,若能替换成旁的原料, 比如那胡麻油就好了。 春日里, 卫无忧跟张骞弄出来的压榨植物油经过反复验证, 如今已经在长安及周边推广开来。 这胡麻张骞回到长安后,独自种了一载,随后刘彻又叫离宫跟着种。 原本还犯愁要怎么说服农户们种植呢, 如今有了植物油,压根不要朝廷多费什么口舌,留的种子都差点不够用。 刘彻的心思就写在脸上,卫无忧不用瞧都知道。 幸好他决定甩给皇帝,叫他自己找人继续研究。总是白嫖, 容易习惯性懒惰进而养成猪脑子。 一大一小各怀心思,等到眼神对上的时候, 已经全然收敛起情绪。 卫无忧歪着脑袋:“所以,还得陛下出马,派人去研究植物油做蜡烛的法子。猪油蜡是我们小孩子玩闹弄出来的, 就是送给陛下独一份的小礼物~” 刘彻:“……” 朕这个独一份有些呛人。 虽然有一丢丢嫌弃,但皇帝陛下看到小无忧一脸真心诚意想要送礼物的样子,心生欢喜, 甜滋滋的直泛泡泡。 嘿,朕终于跑在了仲卿和去病前头了。 皇帝陛下大手一挥,赏了卫家小子们几匹布帛、一堆盘子碗,最后还有实打实纯金打造的一匹小马,便心满意足抱着五根猪油蜡回宫去了。 热闹散得快,屋中只留下兄弟四人。 卫伉摸摸下巴:“先前,无忧弄了那么多好东西,陛下都没怎么赏赐过,今日一听是独献给他的,出手还真是大方。” 卫登缩了缩脑袋,小声道:“嘘,大兄,别、别说大实话。” 众人闻言,再一瞧登儿紧张兮兮的小模样,“扑哧”一声都乐了。 卫无忧这回算是试探明白了。 从马斯洛需求层次来说,他们这位皇帝陛下是极其看重尊重需求的。不能只埋头做事情,先得学会拍猪屁,把他拍舒坦了,万事进展才能更省力。 和刘彻这样的人打交道,也算是被动学习了。 …… 小半月之后,长安城迎来了今冬第一场大雪。 鸿都门学内,树上地头,皆是白莽莽一片,脚踩上去便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咯吱咯吱”声。 卫无忧裹着新制成的白狐裘,脚蹬皮靴,一双手上还带着夹了蚕絮的千金绦手套。小不点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刻意哈了哈气。 诶嘿,雾蒙蒙的。 蒙学组的小矮墩子们都是幼稚鬼,见状,一个赛一个的朝着空气里哈起热气来,李禹和公孙南一一言不合,还比起了吃雪花。 大雪纷纷扬扬洒落。 董仲舒与东方朔正说到今日早些散学的事情,就瞧见一群萝卜丁仰着头,朝天空乞食的样子。 老董沉默了,东方朔倒是乐呵呵的。 始作俑者卫小四这会儿反倒成了在场唯二的正常人,另一人是小殿下刘据。 董仲舒生怕将这群小公子吃出个什么好歹,忙上前吆喝:“都别闹了,今日的课业都完成了?明日背书温习好了?你们这样对得起族人和陛下吗?” 一众小矮墩:“……” 熟悉的董夫子,熟悉的配方。 东方朔是个豪放的性子,眼瞧着老董将事件上升太过火,在一旁笑着打哈哈:“行啦,董夫子也是担忧你们吃坏了肚子。风大雪寒,今日最后这堂课便作罢,都快些回家去吧。” 话音刚落,蒙学组便一阵喝彩,作鸟兽状散开了。 明后两日休沐,这样算下来,他们有两天半的时间玩乐诶!这么大的雪,不聚在一起打雪仗、堆雪人太可惜了。 于是,放学本该归家的蒙学组小豆丁们一合计,决定一块儿去卫无忧的庄子上玩。至于交通工具,就征用了前来接刘据回宫的车马。 刘小据自然是要跟着去的。 他长这么大,都没打过雪仗呢! 今日来接小殿下的是车府令,原本兴冲冲来,还觉得被陛下看重呢,这回可好,直接连人带车被绑架了。 好在刘小据还算靠谱,派了贴身伺候的小宦官回椒房殿报信去了。 车马辘辘而行。 卫无忧和刘小据、卫登、李禹坐在里头,矮几上还燃着个炭盆,却依然透着丝丝凉气。 长安如今的路都是混凝土浇筑,可不像原先,一到雨雪天就泥泞不堪。天色尚早,四人很快就到了庄子上,都冻得第一时间便跳下车,进殿取暖。 卫无忧住的主殿特意做了夹墙,采用火墙取暖的方式,保证冬日里的温度。因而从外头一进来,就像是到了春日。 担心内外温差过大,会叫小公子染了风寒,南风还细心地将火墙的温度控制在合理范畴内。 小家伙们进来就脱了狐裘貂裘,再用上一碗热乎乎的姜茶,手脚顿时便暖和了。 卫无忧惦记着半个多月前的孵化箱,算算日子,这也该到落盘的时间了。 他问南风:“孵化箱里面可有动静了?” 提起这个,南风面上倒是有些变化,唇角染上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回小公子,今日清晨已经有两只出壳了,照您的吩咐给移到出雏盘,做好保温先养在暖房了。” 刘小据几个人一听,竟然有刚出生的小鸡崽,顿时也不提什么堆雪人打雪仗了,全都嚷嚷着要去瞧瞧。 卫无忧皱了皱眉。 这出壳日赶得不巧,正逢上大雪天了,过几日出壳的碰上化雪还会更冷。他忍不住就有些担忧,这样的孵化箱出来的小鸡身体状况偏弱,有很多照看的小细节,他得一点一点嘱咐过南风才行。 于是,三言两语之间,卫无忧索性叫南风带路,大家一起去看看。 北排的暖房内。 这里原本是用作种植反季节蔬菜的花房,如今在西北角上收拾出来一小片地儿,给了鸡崽子们暂且安家。 卫无忧一进去,就瞧见大木箱制成的出雏盘周围,是四盏长明的鱼雁形青铜灯。 花房的温度基本保持在三十度左右,没法达到小鸡需求的环境热度,因而,这些烛火统一照射向出雏盘,就是为了小雏鸡能在暖烘烘的环境里头。 几人轻手轻脚靠近,看到芦絮和粗麻铺好的箱内,三只小鸡正挤作一团,互相拱着对方在睡觉。箱中还备了温水和料桶,只不过料桶中没有放吃食。 刘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小鸡崽,低声问:“无忧,能不能给它们吃的呀,要不然饿死了怎么办?” 卫无忧道:“没事的,刚出壳的小鸡还不能吃东西,得等一天后才能喂些新鲜的小米。” 南风很听话的遵从了他的嘱咐,这让卫无忧多少放心下来。 这要放在平日,李禹早就闹腾起来了,今日反而最安静,悄悄蹲在木箱前头,眼巴巴望着里头的小鸡。 卫无忧笑道:“李小禹,想不想摸摸?” 李禹双眼放光:“可以吗?” “不行。” “……” 懂了,卫小四又在耍他玩! 李禹气呼呼的撅着个屁股,不打算再搭理这个坏蛋。 其实,卫无忧也不是欺负小朋友玩儿。主要刚出生的鸡崽子携带了什么病菌也不清楚,听南风的意思,它们的胎粪还没有排出来,也更加大了风险。 小鸡可爱归可爱,几个人的生命安全还是更重要一些。 确定各方面都是能够提供给雏鸡最好的状态,卫无忧又问南风:“前些日子,我叫刺儿给你递消息加盖的孵化室和火炕呢?” 南风提起这事儿就觉得头大。 盖两间北室做孵化室倒是没什么。小公子吩咐下来两日时间,庄上的官奴和农户们就给盖好了。 关键是那个炕! 那根本不是正常的土坯炕,什么第一洞炕,第二洞炕的,每一处洞炕还要竖立两排相对的斜坯,一排就要十六个。 这些日子,南风真是要被这些个土坯、炕炉、火门、火口之类的东西搞魔怔了。 卫无忧看着这位冷静的面瘫脸管事终于露出几分无奈,不由也笑起来。 小仙童露齿,叫人如沐春风。他开口时满是赞叹:“南风你太厉害啦,辛苦这么些日子,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帮你问老姨夫讨赏。” 南风:“……多些小公子,不必了。” 他还想多活几日。 确定了春日可以利用火炕孵蛋,卫无忧就开心多啦。 毕竟这种批量孵化方法效率非常高,后期孵化个鸭子鸟儿的都不是问题。等到试验改善以后,大汉的养殖业可以向前再迈进一层。 主仆二人又闲说了几句注意点,就瞧见那头撅着屁股的三小只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卫无忧望过去,原来是木箱里的小鸡崽们醒过来了,正摇摇摆摆站起身来,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刚出生的小鸡毛茸茸的,睁着黑豆眼,一眨不眨地歪着脑袋看来时,刘据他们心都化了。 毕竟都是富养大的小公子,谁也没见过鸡小时候长这样呀。 要不是无忧特意叮嘱过不能用手碰,他们早就蜂拥而上了。 三小只正闹腾着,木箱中最小的一只黄鸡突然盯着李禹,“叽叽叽叽叽”地叫起来。 李小禹懵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结结巴巴问卫无忧:“它,它怎么了?我可没弄疼它啊。” 卫无忧瞧了一眼木箱。 那只小鸡还在叫着,嗓音很清亮,扑棱着翅膀摇摇摆摆往李禹这里奔,一副很着急的样子。他忍不住笑道:“听说刚出生的鸡会乱认阿母。” 李禹头皮发麻:“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小鸡崽把你当作阿母啦。快,看看你刚出生的三个好大儿。” 话音落,木箱中的三只鸡崽一起冲着李禹叫唤起来。 “叽叽叽叽叽——” 李禹:“……” 蝴蝶振翅(霍去病身世之事) 定襄郡的郡治, 名叫成乐。 高帝时期,为了分摊云中郡和雁门郡两地的压力,将定襄从云中剥离独立出来, 成为新的防御地。 开设一郡,便能加设更多的县,有了县便有更多人口和基础设施,从而方便了几郡之间的相互支援。 由这个角度看, 这定襄称得上北伐匈奴的重要基地。 初雪在草原上很快便没了踪迹。 卫青携六将军无奈从塞外退回后,原本打算在定襄休整一月。此番雪一停, 天日清朗的过分, 他敏锐察觉到, 更差的暴风雪天气就要来了。 粮草,御寒之物,有这两样安稳过冬的肥肉在前头吊着, 他们匈奴人定然会赶在草原上一切痕迹被大雪掩盖之前,来一次大动作。 他们要先手出击。 卫青做出决断,火速传令众将军大帐集合。他坐于主帅首位上,望着外头碧空万里,骤然想起出征前, 无忧曾给他制了一只塞有茱萸的佩囊。 那里头现在还收着从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银杏叶。 卫青想到儿子胖乎乎的小手塞给他佩囊时说的话,便忍不住拆了开来, 里头果真有一纸字条。 这是他遵守约定,头一次拆开看。 上面仅有一句话——阿父向来擅长分而击之,单于或许亦知晓。 卫青的表情禁不住严肃起来。 元朔三年, 伊稚斜单于上位之后,确实对他的打法有颇多了解和研习,若是猜到了他此番要分兵六路, 故意做个诱饵,再以主力击破某一支队伍,叫他折损大将,也不无可能。 卫仲卿食指习惯性扣着案头,见众人到齐了,说出自己的想法:“二次出塞我只打算兵分两路,左右夹击。陛下特设的那支轻勇骑由去病领着深入草原,也方便对左右翼两方作出支援。众位可有不同想法?” 公孙贺乐呵呵率先赞同,他跟卫青向来都是穿一条裤子的,骨子里对卫仲卿的决策十分信任; 苏建和赵信两位将军同样点点头。一次出塞时,他们本就有配合,大将军什么安排都不打紧; 李广呢,虽觉出有些不同之处,但一想到自己此番老毛病又犯了,还是霍去病带着精骑队返回时碰上他解了围,索性也就闭口不言。 他好像真的老了? 见没人反对,卫青拍板了此事,又提醒:“此去万事小心,草原上多用千里镜观测敌情。单于……很有可能也在蹲我们。” “唯!” 这一场出塞突击进行了半月有余。 因为千里镜的帮助,卫青带领的左翼大军率先发觉了单于的主力。 在卫青左翼军对抗拖延下,右翼收到消息也赶来支援。包围之势将成之前,伊稚斜单于察觉到不对劲,开始带主力迅速后撤。 这时候,霍去病的轻勇骑可就起了重大作用。 小霍一人一马冲锋在前,八百轻勇骑紧随其后,愣是杀出了八万精兵的气势。 伊稚斜落荒而逃,这辈子大概都没这么憋屈过。 匈奴人的马到底不一样,长距离追击,汉军马匹很快就追赶不及。 而霍去病呢,因为坐骑是闪光的缘故,占了腿脚便宜,愣是当场斩杀了匈奴相国和单于的大父——产,并且生擒了单于的叔父罗姑比。 十万大军,谁看了不夸一声少年英雄! 二出定襄至此,也算是大获全胜。虽然跑了单于叫人觉得可惜,但卫青已然心满意足。 短期之内,百姓们都可以过过安稳日子了。 此番班师回朝,按照陛下的意思,将部分重兵分别派去驻守在雁门、定襄和云中。 这里如今已经是粮草轴重的供应基地,丝毫马虎不得了。 大军正式启程回长安,已经是季冬之末,将要迎来孟春。 霍去病跟着卫青,说说笑笑走到河东平阳,遇上了太守出迎。这位太守也不知从何处得知少年校尉一战封神的事迹,竟然费尽心思请来了霍去病的生父,那个名叫霍仲孺的小吏。 事情有些大条了。 因为霍去病对此人的存在,是毫不知情的。 当年之事,卫青本以为随着二姊卫少儿嫁入四世丞相陈家,从此便沉寂了。没成想,有一日竟是被这样戏剧化的掀开在外甥面前。 那霍仲孺不过四十出头,瞧着竟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了。 个头高大的男人脊背已经有些佝偻,也不知是不是常年劳累所致。 他看向小霍时,眼神不由躲闪了一瞬,最后讨好的冲着卫青笑了笑,道:“大将军……” 他自然是认得卫青的。 十八年前,霍仲孺从河东调去长安平阳侯府办差时,卫青还只是个骑奴。霍仲孺与卫青的二姊卫少儿私通之后,办完差事便回了河东。 卫少儿很快得知自己有了身孕,而霍仲孺已在河东娶了妻,翻脸无情,不愿认这个腹中胎儿。 若非卫青一句“稚子无辜”,咬着牙亲自带大了小霍,只怕霍去病如今连做鬼的资格都没有。 卫青想起这些陈年旧事,便没有好脸色。 他敷衍的点了点头,问:“你怎么在此处?” 霍仲孺尴尬的犹疑半晌,又飞速瞥一眼霍去病:“我就是想看看孩子。” 霍去病突然开口:“看我?你是我阿母什么人?” 小霍嘴角还噙着笑意,懒洋洋看去时,眼中满是风发意气与潇洒不羁,似乎这世间再没什么大事能牵绊住他跳上马背,酣战一场。 霍仲孺不知为何,到嘴边的“我是你阿父啊”竟说不出口了。 太守这时候总算察觉到气氛诡异了,知道自己马屁可能拍在了马蹄子上,连忙转移话题,邀请将军们去小酌用餐,借以补救。 席间,霍去病刻意坐在卫青身边,叫卫大将军多少有些意外又开心,梦回外甥小时候,还像个小跟屁虫似的追在自己腿边。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孩子就变得像个独狼了。 当夜,卫青和霍去病留宿在河东平阳城,其余几位将军则带着大军驻扎城外。 夜深深,快要初春,平阳的夜空中竟没有一颗星星。 卫青与外甥借着酒后散步消食的由头,晃晃悠悠走在庭院中。 霍去病没有问什么问题,譬如阿父是个怎样的人?当年为何抛下阿母?如今冷不丁冒出来又是想做什么? 他好像很平静的接受了真相,却对这位阿父提不起丝毫兴趣。 卫青有些担心,率先开口:“舅父的身世你也知晓,同样是个私生子。” 这也是当初为何他力排众议,要留下外甥佑他出世长大的原因。 他没人偏疼,总要叫去病过得不一样一些。 霍去病微怔,旋即伸出掌心轻拍两下卫青的肩膀:“嗯,舅父改随大母姓,除过皇后得宠陛下授意的因由,怕是也有自己的意愿在里头吧?” 卫青笑笑:“不错。” 他的生父名郑季,与阿母私通之后有了他。 少年时期,卫青也曾在郑家养过,那时他叫郑青。 郑季当时已经娶了妻,有了许多孩子,一个卫青强行“闯”进他的家中,就意味着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因而,没有人待见幼小的卫青。 生父打发他去牧羊,民母对他冷眼相向,兄长姊妹有样学样,从不把他当自家人。 年少时的他,更像是养在郑青家中的一条狗。 童年阴影伴随了卫青很长一段时间,在受到帝王青睐青云直上之前,他都以“人奴之子,不受阿母笞骂足以”当做未来的期愿。 因而,卫青是不愿霍去病与往事有太多联系的。 他的外甥本就该肆意潇洒走世间,可不能被这种人拖累了心性。 霍去病似乎意识到卫青的担忧,当即笑道:“那可巧了,今日之事,我与舅父想法类同。” 卫青闻言放心许多,又忍不住问:“你……当真不好奇过往?” 霍去病耸耸肩,一脸淡然无畏,戏谑道:“外甥既然要做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刀尖总是向前的,哪能回头忆旧年呢?” 他顿了顿,双肘撑在栏杆上:“不过,我想去瞧瞧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听太守说,他过得不怎么好。” 夜风吹的发丝翻飞。 卫青望进霍去病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也没再阻拦:“既然过了河东,便去见见吧。” “那孩子叫霍光,算算年岁,只比你小几个月。” 几个月啊。 霍去病禁不住想,看来当年抛下阿母之后,这霍仲孺便回到平阳立即娶了妻。 可真是翻脸无情呢。 …… 次日一早,霍去病简装出发,独自一人探去了霍家。 霍仲孺许是上了年纪,做不了什么事了,拿到的银子自然也就越发少,狭□□仄的家中破破烂烂,透露出一股衰颓之势。 霍家几口人都在,只缺了一个霍光。 霍仲孺开门见是霍去病,激动的不得了,唤来老妻就要为他准备饭食。仿佛这么多年他们从未分开,一家人感情深厚一般。 霍去病向来懒得周旋这种事情,单刀直入:“霍光呢?” 霍仲孺一顿,问:“你……寻他做什么?” “自然有事。” 碰了一鼻子灰,霍仲孺也不敢有一字怨言,讪笑道:“你放心,那小子虽没什么出息,但还算勤快,已经打发去牧牛了。” 霍去病没想到会得来这样一句话。 少年校尉很快反应过来霍仲孺暗示的意思,脸瞬间黑了。 所以,霍仲孺是误以为他对霍光有意见,刻意“卖”儿子讨好他吗? 一股无名之火涌上霍去病心头。 他单手按住腰间的环首刀,控制情绪沉着嗓音问:“再说一次,霍光在何处?” 这老匹夫怎配为人阿父?他拿儿子当成什么! 归家 霍去病是在一片草甸子上寻到霍光的。 少年人身形比他单薄许多, 穿着一身葛布制成的及膝短袍,已经浆洗得发软发白,腰间没有佩绶, 仅用一块破布巾缠着。 他束了最简单的发髻,手持鞭杆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照管着牛羊。 霍去病准备好的千言万语此刻都哽在了喉间。 虽然昨夜不曾在舅父面前表露出来,但他心中确实想过, 自己是被阿父遗弃的那一个。选择来看霍光,也有那么一丝丝少年人心底的不服气。 凭什么选了你, 而不是我。 可如今真的瞧见了, 他却觉得十分不值当。是为霍光, 也是为自己。 霍去病此时此地,忽然想起了无忧,若是以那小家伙的性子, 怕是要带走霍光,叫霍仲孺那糟老头儿两手空吧? 想到方才追问霍光的下落,竟吓得霍仲孺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又忍不住扬了唇。 人只活一世,不肆意潇洒些, 就不是他霍去病了! 霍光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侧身回眸一甩鞭杆, 抽在了芦苇和蒲棒上,掀起一阵飞絮。 霍去病退了两步,随意扇了两下手, 笑道:“你我头一次见吧,这么凶?” 霍光眼中诧异一瞬,很快就恢复到古井无波的淡然状。他收起鞭杆, 眼神落在前方埋头吃草的牛羊身上。 静默半晌,他肯定道:“霍去病?” 小霍挑眉:“怎么猜到的?” “北方战事刚刚结束,剽姚校尉功冠全军,消息都一路传到长安了,便是我也听过两耳朵。而大军要从定襄折返长安,路过河东的可能性很大。”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补充:“再者……他逢迎你的心思太过明显了。” 霍去病闻言,收敛起逗小孩子的心思,正经打量起面前的少年来。 他这位弟弟,似乎有着超出常人的聪慧与冷静。 霍去病不由抱臂摇摇头,靠在一旁倒了不知多少年的枯木上,叹道:“年纪这么小,就这般理智,一点都不可爱。” 霍光弯唇,温和回他:“兄长错了,你我同年出生。若我年纪小,那兄长怕是也一样。” 霍去病在弟弟手上吃了瘪,奇异地没有恼火,反而有一瞬想到了卫无忧。 怎么这两人嘲讽起来一个味儿? 这个季节,清早的草甸子上露水特别重。 霍去病在边缘穿行了小一会儿,皮靴底部已经有洇湿的迹象,忍不住问霍光:“早上露水这么大,你在里头呆了多久?” 霍光:“约莫一个时辰了。” 霍去病咋舌:“这荒草地的草又高又密,鞋子和袴都该打湿了吧?” 霍光抿唇踌躇片刻,面上露出一丝不自在,慢悠悠回答:“来时穿了双麻履,进草甸子前已经脱了装在背篓里,回去时再穿上便可。” 霍去病呼吸一滞,从枯木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霍光身边,垂眸去看—— 少年一双赤足踩在松软的湿泥土上,周围野草丛生,足面上早已被葎草和马兰头划得满是伤痕。 霍去病皱眉,生出一股怒意,不由分说扯着霍光坐在横亘这片草地的枯木之上,而后半蹲在霍光面前,严肃问:“鞋重要还是脚重要?” 霍光道:“只在草甸子里脱了,来回路上还有鞋穿。若是不脱,浸几次水刮坏了,便得一直打赤脚。” 霍去病握紧了拳:“我方才见过他们,屋中虽穷,却不至于叫你这般度日。他是有意为之?” “也不算,”霍光想了想,给了自己生父一个中肯的评价:“就是自私自我一些。” 他看霍去病依然有疑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亡母早逝,如今这位民母有自己的孩子,自然不会愿意多分我什么。我也曾找了私学的夫子帮忙给他们抄抄书,换些银钱。” 霍光没有说,这笔钱他一直偷偷藏着,等到攒够了数目,便上长安去。 上长安能做什么,他从未想过。 只是偶尔放牛时,看向南面的天空,也会有些羡慕那位远在长安同父异母的兄长。 听闻,他已经是陛下身边的侍中了。 霍去病罕见地沉默了,他没再说什么,也没有由着自己的脾性去肆意闹腾,而是默默坐在霍光身侧,脱下脚上一双完好的皮筒靴,放在了弟弟面前。 他道:“穿上,我们回去了。” 霍光眸色微变,看向地上那双沾了些许泥土的靴子,没有任何装饰,纯正玄色,却有独属于校尉级别的一道暗纹。 他摇了摇头:“你穿上吧,我的脚反正已经……” 霍去病没说话,几乎是夺过霍光的背篓,特意将里头的麻履取出来,穿在自己脚上。方才笑道:“有些小,你小子到了长安,可得好好补补身子,再长高些才行!” 霍光喃喃:“到……长安……” “不错。兄长带你回长安霍府,那里才是你的家。” 他们曾经先后被名为“阿父”的人弃之如敝履,霍仲孺可曾想过,他今日也会被反过来无情抛下? …… 元朔六年,孟春之初。 去年秋日末,十万大军出征定襄,两场胜仗之后,卫青分两万步兵驻守在长城内三郡之间,余下的八万大军终于浩浩荡荡回到了故土。 长安城上下张灯结彩,已经等待将士们许久。 一场春雨贵如油。 卫青带着霍去病和霍光,快马加鞭先一步回了京中。他们来的低调,因而除了守城门的禁卫军,并无人知晓最大的几位英雄已经悄然回归。 将军回京,定然要先进一趟未央宫。这回刘彻钦点了霍去病同往,舅甥二人不敢逗留,在殿外卸了佩剑甲胄,脱了履,这才风尘仆仆觐见皇帝陛下。 刘彻一大清早便坐在未央宫等候,早朝都不上了。 见到心心念念的大将军和小校尉英勇归来,帝王心中也是百般激昂。在两人完全行跪拜礼之前,他便出手扶起:“不必多利=礼,来,叫朕好好瞧瞧!” 他看看卫青:“瘦了,塞外风沙大,仲卿受累了。此番回来定要好好养回来!” 随后又对着霍去病点点食指,笑道:“去病两番功冠全军,朕听说,你还追着单于大父的屁股使劲戳了?” 霍去病答:“是他跑太慢,被伊稚斜给当作弃子丢了。” 刘彻点点头:“不论如何,单于大父与匈奴相国等亲信皆为去病手刃,更遑论两番出塞,霍去病一人便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此等功绩,封为列侯是绰绰有余。” “既然两番功冠全军,朕便取此好意头,封你‘冠军侯’如何?” 霍去病对封赏些什么倒是没太大兴趣,不过这个“冠军侯”的称号听来威武,他很是喜欢! 小霍大大方方谢了天子恩赐,又拱手问:“陛下,趁着您高兴,我还能求件事儿?” 卫青:“……去病。” 刘彻笑了:“无妨。霍去病这性子,都是你跟朕一道惯出来的。你说吧,朕听听看是什么要求。” 霍去病轻易不求什么事儿。 此番开口,果然也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霍光。 刘彻对霍去病的身世早有耳闻,那卫少儿能嫁入四世宰辅的陈家,还是刘彻在中间授意的。他是想叫霍去病的身份稍微体面一些。 此刻,听闻培养在身侧的小猛将竟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刘彻顿时来了兴致:“哦?叫什么名字?” “叫霍光。” “也是善骑射的习武之人?” 小霍挠挠头,想起他弟那一手鞭杆子虽然甩的带劲儿,却不像是精于骑射的武将。于是摇头:“他与臣并非一个类型。哎呀……陛下还是将人叫来自己问问,臣觉得,您会喜欢他的。” 少年校尉虽然掰扯不清楚,但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嗅觉。 他直觉霍光若能入朝,绝不简单。 刘彻彻底被勾起了好奇心,觉得也不算什么大事,索性挥手道:“准了,回去休息几日,等朕召见时将人带来。” 君臣三人又闲说了几句,都是羽檄上头文字没法传递的战况细节,直到听说卫无忧召集的那一只“工程”队伍也率先回来了,刘彻又忍不住了。 “他们此番回城,可是先去了臭小子的庄子上?” 卫青无奈:“……有十余人如此。” 刘彻哼笑一声:“这小滑头,朕就知道广纳招贤令,纳到最后是在替他办事了。” 话是这么说,但皇帝陛下可没有一丝一毫生气的意思,反而有些不明所以的骄傲和炫耀。 霍去病不懂陛下的心态,卫青亦如是。 刘彻炫了个寂寞,索性懒得再留这舅甥二人一道用膳,打发他们各自回府好好休息去。 于是,霍去病乐呵呵跟在卫青身后,回了长平侯府。 回家? 回什么家,他儿子跟弟弟都在侯府里呢。这里就是他的家! …… 同一时刻,长平侯府内正在上演一场闹剧。 因着卫霍二人要进宫觐见,卫仲卿便将小霍公子托付给了长宁,叫他带着人先行回侯府,好生照料。 长宁应了一声,驾车刚回到侯府门前,就瞧见小公子穿一身短衫,眼巴巴坐在阶前候着。 雨越下越大,顺着屋檐滴成雨帘。 卫无忧小朋友单手撑着一把罗伞,正无聊地转着伞骨,叫雨水飞溅向四周。 于是,刚下车的霍光就这么被溅了一身的雨点子。 长宁哎呀一声,跑上前来:“小公子,这位是表公子在河东老家的胞弟,您……可别吓到人家。” 卫无忧连忙停止转伞的动作,站起身来,歪着脑袋看向霍光,不由眨了眨眼。 他最近恶补了历史,知道霍去病确实有个弟弟,叫做霍光。 这位可就牛掰了,辅佐五十年,叫帝王们见了他如同耗子见了猫,还亲自废过一位皇帝。 卫无忧缩了缩脑袋,小声卖萌问:“您,您怎么称呼呀?” 霍光淡淡回道:“河东平阳人,霍光,小公子便是无忧吧?听兄长提起过你。” 真的是霍光! 卫无忧顿时就像炸了毛的猫,恨不得将方才手贱的自己回炉重造。 小萝卜丁要补救。 他不好意思地挪了两步凑到霍光身边,努力撑起小伞,给霍光罩住了一半脑袋:“雨可大了,我的伞给叔父,别染风寒啦。” 霍光被伞骨一下一下戳着脑袋,依然淡定道:“多谢,不过你戳到我的头了。” 卫无忧:“……” 虽然越做越错,但他还要继续试图挽尊:“光光叔父,我很乖的……” 霍光于风雨中一阵恶寒:“……” 光光叔父?这是什么新型称呼。 拾荒大丰收 霍光整个人都麻了。 从正门进来一路到前院偏厅内, 卫无忧小盆友追着他魔音灌耳,“光光叔父”长,“光光叔父”短的喊着。 霍光甚至怀疑自己身上的葛布洗的次数太多, 已经衣不蔽体了。 等他好不容易进了殿内,发现侯府里头,像这样的小孩儿还有三个。 向来沉得住气的霍光有一瞬间想扭头离开这里。 好在,屋里的卫家兄弟还算正常一些, 有好吃的茶点堵住他们的嘴,压根没有工夫来折磨霍光。 殿中门窗敞开, 可以望见雨水顺着屋檐脊柱倾泻而下的断线珠帘, 雨点砸在地上, 泛起一圈圈涟漪。 卫无忧不免想到霍去病带他雨后快马疾驰,从而染上风寒的事儿。 他扭头看向霍光:“叔父,阿父他们进宫去, 可有仆从官奴在宫外候着?” 霍光摇头:“当时只有长宁一人跟着。” 卫无忧耸耸肩:“那不妙啦,他们肯定会淋着大雨,笑哈哈回来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儿子的预言,外头一阵吵嚷,传来马匹嘶鸣和官奴婢们匆忙牵马撑伞的言语。不多时, 两道疾行的踩水声渐近,卫青和霍去病舅甥俩便这么淋着, 一路小跑进殿了。 卫无忧特意往后头瞧了瞧,长宁带着府中仆妇们撑了伞,一长串追在后头的样子, 好像老奶奶在追着小孙孙喂饭。 可惜,这二位“小孙孙”可真没一点自觉性。 舅甥俩进了殿中,拍打几下身上的雨水, 用手搓一搓发顶,便忙着开展如下对话—— 卫青:“臭小子们,都想阿父没有?” 四兄弟:“想——” 霍去病:“忧儿,想阿父了吧?” 卫无忧:“……想多了。” “……” 静坐一旁围观的霍光感受十分玄妙。 卫青可能顾及到身上衣物潮湿,只用大掌挨个摸摸儿子们的脑袋,没有抱他们;霍去病这厮可就心大了,双手从卫无忧腋下穿过,再一托举就给扛到了自个儿肩头。 可怜的卫小四后袍摆子一飞起,开裆袴直接接触了霍去病的衣衫,只觉得屁股下面凉飕飕的。 霍去病还特开心,对霍光炫儿子:“看,这我儿子,你没有吧?来,无忧,喊他一声叔父!” 卫无忧也不嫌弃小霍这行为幼稚,反炫回去:“我跟光光叔父已经很熟了。” “哦?不愧是我儿子!” 霍光:“……” 卫青在一旁跟着乐呵两声,提醒霍去病:“衣裳都湿透了,快把忧儿放下来,免得又将他弄得生病了。” 霍去病这才意识到不妥,连忙将小无忧放在地上,还蹲身检查一番,就差直接掀开人家衣袍去摸屁股了。 卫无忧吓得连忙后退,又是好一番鸡飞狗跳。 因着霍去病与霍光今夜留宿侯府,女眷们暂且都没露面,小食便送到了各自院中。 前院这里,自然是要饮酒庆祝一番的。 大灶上早就按照小公子的吩咐,备下了午后的酒席家宴。 今日统共十二道菜,四道炒菜四道凉拌菜,一鱼一鸡,甜品是糯米粑粑,汤品则是一盅鸡蛋醪糟。 凉拌菜吃的就是个爽口清脆。厨娘们选用了应季的野菜、胡瓜等,拌上胡蒜、柿子醋、盐等调味料,热油稍一泼,便叫人垂涎欲滴了。 至于炒菜,有两道是卫青和霍去病喜爱的。分别是春韭菜炒鸡蛋和炒蒜薹,剩下两道便是新尝试了。 一个是春笋炒肉片,一个是红烧肉。 鲜笋是秦岭里头刚采回来的,已经提前处理过苦味儿。切段下锅翻炒后,将煸过的五花肉和茱萸一同混入,随后加入盐、清酱、孜然粉翻炒均匀,最后撒上葱段便可以出锅了。 至于红烧肉就更是家常做法了。 冷油放入桂皮、八角等大料,炒香后放入五花肉煸炒至微黄,随后放入红饴糖、清酱和盐。给肉上好糖色后,加开水没过锅中食料,大火煮开后,将姜片和大枣放进去,小火炖煮三刻钟,转大火收汁,翻炒至酱香浓稠,就等着上桌啦。 赶在卫青和霍去病梳洗一番换了衣裳的当口,所有菜式都呈上了木托盘。 前院内,酒菜刚一送去,气氛就热起来了。 久在边关,舅甥二人食用的军粮虽然靠着儿子已经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可到底跟家里的饭菜不能比。 于是,红烧肉刚一上去,霍去病连连惊叹:“香!不愧是无忧琢磨出来的新菜式!” 春笋肉片再一摆出来,卫青也满面春风被征服了。 霍光呢,这少年从小就没吃过好的,这会儿已经是有些目不暇接,但依然能保持镇定,大脑还在飞速思考。 他眼神不着痕迹在卫青身畔逗留片刻,再看看他那位埋头苦吃、嘴角流油的兄长,最后落定在对面独榻上的小无忧身上。 有点怪,他初来乍到,再多看看。 卫无忧见霍光用菜很少,还当他是吃不惯。本着刷好感的原则,小不点忙吩咐刺儿给霍光先送一碗主食过去。 今日这主食是卫无忧赶鸭子上架,现场教学的荠菜猪肉小馄饨。 春日的荠菜正绿,焯水与拌好的猪肉馅儿搅拌均匀,用制好的馄饨皮包起,热汤锅里煮沸后,盛进小碗里,加点葱花和紫草,洒一点柿子醋,两滴胡麻油,简直是雨天里最叫肠胃熨帖的食物啦。 霍光尝了一个,随后果真“呼噜呼噜”的,连吃带喝用光了。 卫无忧放下心来,加入到兄弟们争夺甜醪糟的比拼中去。 饭嘛,就是要一群人抢着吃才更香~ 美食当前,好酒在侧,将军们吃吃喝喝吹牛逼,和着窗外雨声,倒也算是归家后的一大乐事。 霍光推辞不过,被霍去病和卫青几杯烧刀子灌下肚后,很快便迷失在这群魔乱舞的热闹中。 原来,长安当真有这般好。 他这一趟来对了。 …… 前夜闹到太晚,又喝得太多,第二日舅甥三人都躺板板了。 躺有躺的好。 毕竟他们仨都紧绷太久了,尤其是霍光,放松下来多养点肉,才像个少年人该有的体魄。 卫无忧小盆友可不一样,一大早就精神抖擞地溜去了庄子上。 他跟张骞伯伯约好了,要见见“精灵军团”里的的老朋友们,瞧瞧他们在战场后方,都捡了些什么破烂回来。 南风负责接待这一行匠师有几日了。 他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习惯了小公子的行事作风,索性吩咐什么都严格照办就是了。 卫无忧到的时候,张骞已经在庄子上转悠了一小圈,见到他忍不住夸赞:“小友这等本事,实在了不得啊!” 身后,十几号匠师们也连连点头。 他们跟张骞都是老熟人了,上回老张出使西域的时候,没能跟着去反而成了幸事。听说张骞有带队二次前往西域的打算,老伙计们便撂下手头的活计,从天南海北赶来了。 人一生能有多少年。 错过了一次,他们可等不起下一次了。 这回,能够跟着卫大将军的队伍,提前感受一下草原环境,还顺手带回一些西域“破烂”,他们已经无比庆幸了。 卫无忧小盆友提起当场开箱西域特产盲盒,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忍不住搓搓小手,期待地看着众位老叔老伯。 老伯一号掏出只小陶盆:“西域人管这叫甘荀。” 老叔二号摸了一把豆子:“这是罗汉豆。” 老伯三号:“番石榴籽,从匈奴人兜里掏出来的,他的头被霍校尉砍了。” 卫无忧:“……” 别说了有画面了。 小萝卜丁一个个仔细检查过,不由乐开了花。 第一个甘荀,其实就是胡萝卜,历史上要在宋元时期才能引入,这回战场拾荒能碰上,堪比彩票中头奖了; 第二个罗汉豆便是蚕豆,这东西是粮食作物,在种植小麦或水稻前,作为前茬轮作具有很好的效用,是提高耕地质量的绿肥之一; 第三个更不用说,石榴嘛,食药价值都很高。 这一趟出去,简直是收获满满。 张骞在草原上带了十余年,自然也认出了这些东西,虽然他对这些物种的认知仅仅局限于当下,但这也足够老张笑出一脸褶子了。 好东西,都是他们大汉的好宝贝! 卫无忧可不知道他张骞伯伯直接“拿来主义”了。他正处在兴头上,吩咐南风准备准备,将这几样东西先种下,自己也拿了一份回府,准备看看视频,做两手准备。 葡萄藤的事儿,他到现在还在惋惜呢。 小萝卜丁忙活了一个上午,又匆匆忙忙坐上车回了长平侯府。 侯府内,阳信长公主刚把卫青扯起来,灌了一碗醒酒汤,惯例询问怜月:“小公子呢?” 怜月道:“一早出府去了趟庄子上,这会儿刚回来,说是要回院中练字。” 阳信与卫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信”二字。 让这闲不住的臭小子主动练字,比猪上树还要难。 阳信想起霍去病与霍光就住在儿子的小院里,不由有些操心,支使卫青道:“将军去看看吧,隔壁院里静悄悄的,定然又在憋着什么坏,去病习惯了都是小事,可别让霍光误会了。” 卫青连连点头,发髻都没梳好,绑着个高马尾就往外奔了。 卫无忧院中。 果然不出阳信所料,卫小四又在奴役他人了。 只是,这一回霍去病躺在躺椅上睡得不省人事,反而是霍光扛了锄头,在院中挖了个深坑,摸摸额头上的汗,问:“这么深,够了吗?” 卫小四挠挠头,视频上说蚕豆种植前,要深挖翻耕,这什么样的算深,他也不懂啊。 小豆丁想了想,索性一蹦跶跳下去,仰头问:“光光叔父,你看埋我够吗?” 刚进门的卫青:??? 霍光:“……” 黑.火.药 卫青虽然与霍光不熟, 倒也不至于误会成“大型埋人现场”。 大将军甩着发辫,衣衫斜穿走向儿子,将人从里头提溜出来, 问:“这是又弄什么呢?欺负你光叔可不好。” 卫无忧趴在他爹肩膀上,冲霍光不好意思笑了,嘴上却甩锅给霍去病:“就是种地嘛。都怪他不起来,光光叔父才亲自帮我的。” 卫青侧身, 瞥一眼躺椅上的外甥—— 身体紧绷,环臂在前胸, 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小霍怕是在装睡。 他也不戳穿, 顺着儿子的话问:“种的什么,要挖这么深?还非要种在你院中,这些事儿交给刺儿派人去做, 何必你们亲自动手。” 卫无忧一方面也是心血来潮,想亲自种下和收获大汉第一批蚕豆;另一方面,他是从光幕上学到的种植方法,转述给别人,总怕有什么误解搅和黄了。 索性闲来无事, 就和霍光一起玩泥巴了。 霍光听着小萝卜丁提起“深耕翻地”,顿时有些无奈:“耕地深翻深松, 一般达到一尺(30cm)就已经完全足够了,你这二尺多,属于挖坑的级别。” 霍光在河东专业垦地放牧十余年, 说的话自然可信度极高。 卫小四当即伸出大拇指,给他光叔“戴高乐”:“光叔好,光叔妙, 光叔呱呱叫!” 卫青:“哈哈哈哈,这个不错,给阿父也来一套。” 霍光:“……” 霍光从前见过太多穷苦人家的小孩儿,原本以为这外戚出身的小公子该是难缠的,这才一日相处下来,心便有些偏了。 毕竟,这还是平生头一次有人喊他“光光叔父”,还会这么不遗余力的夸赞他。 即便这孩子背后的秘密再大,他帮着大将军和兄长打掩护就是了。 霍光正认真筹谋着,便见一旁的木质躺椅上,霍去病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对卫小忧招招手:“忧儿可不能偏心,舅父有的,我也要!” 卫无忧炸毛,伸手去挠小霍:“就知道你是装睡!” 霍光:“……” 刚到长安落脚的少年霍光,此刻莫名燃起了熊熊八卦之心。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兄长这样的年纪和性子,顶替上无忧阿父的位子? 长安果真太玄妙了。 …… 春日的雨连着下了小一阵,等土地都润透了,天气转而晴好。 霍去病等来召见,便带着霍光进了趟未央宫。 刘彻似乎对霍光十分满意。 原本,他只打算赐给霍光一个闲职荫官做做,可在随口提问了几个问题,得到少年人有深度又有广度的不凡见地后,当场改了主意。 皇帝陛下连连点头,笑着夸赞:“了解民生之艰,又能跳出来看问题,难能可贵。便留在朕身边先做个郎中吧。” 所谓郎中,是秦汉时期设置的郎官第四等,为君主侍从之官,属九卿之一的郎中令之下。 虽然刘彻只给了霍光最末等的郎中之位,但能留侍帝王身侧,本身便已经是一种信号。 霍去病此番封侯,往后还要找个机会升任将军,侍中之位早晚会空缺出来,皇帝陛下这是已经在提前物色新的候选人了。 霍去病可比霍光还要开心,率先拜谢过刘彻:“臣就知道,陛下定然能慧眼如炬,看出阿光的才赋。” 刘彻笑了,隔空抬手点了点小霍:“你这是夸朕还是夸你自己?朕看啊,你们霍家这是文武两全的双星命。” 这话可就言重了。 霍光万万不敢在这时候冒认,但也只是不卑不亢辞谢过帝王,反而叫刘彻越发高看一眼。 当今陛下就是这么个贱嗖嗖的性子,拍他猪屁的朝臣多了,反而觉得寡淡无味;霍去病跟他家那臭小子倒是不迎合,可都不按套路出牌,他吃不消;现在这个霍光就很好啊,新鲜。 霍光可不知道帝王心是这么琢磨人的。 他行事向来谨慎,尤其是刚到长安,还没摸清楚这里的人事应对方式,便安安静静跽坐在一侧,听刘彻与霍去病唠嗑。 刘彻是三句话就忍不住转到卫无忧身上:“那臭小子呢,最近又在作什么妖?” 霍去病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听说是在种地呢。” 刘彻:“种地?种的什么?” “约莫是博望侯有几位友人,被陛下您选进了那个‘精灵军团’,跟在大军后头战场拾荒,捡到一些西域物种。忧儿正带人进行种植呢。” 刘彻一听,实则挺心动的,嘴上还要怨几句:“哼,臭小子算计人算计到朕头上了,带回好东西也不说拿给朕瞧一眼。” 猪猪陛下就是纯抱怨,未必见得是真对卫无忧有意见,但霍去病护犊子呀,顿时不答应了。 小霍也不跪坐了,换了个姿势曲起腿:“陛下,您这可就是欺负忧儿没听到这话,没法进宫来找您哭了。” “招贤令是您发的,这些人自然为陛下马首是瞻。您又没让他们战场拾荒,人家就只在定襄城干干本职活计,顺便自己捡捡破烂,都不行了?” 刘彻嘴硬:“……那臭小子可以拿来给朕瞧瞧嘛。” 霍去病笑道:“统共就那一点种子,忧儿给您拿来,您是要亲自种地吗?” 刘彻:“……” 皇帝陛下也不是第一次跟霍去病斗嘴了。当然,他十会有八回都输了。 幸而小霍不爱斗嘴皮子,一般都是直接动手。 也就是碰上卫家的事情,才会跟他“心平气和”理论理论。 落败的猪猪陛下烦死啦,挥手赶人:“去去去,有了儿子忘了朕。赶紧给朕走!” 霍去病嬉笑着从独榻上跳起身来,熟练躲过刘彻的竹简攻击,又顺手端了一碟未央宫独有的糕饼果子:“无忧爱吃这个,我给他带回去。” 刘彻:“赶紧走。” 朕一点都不想听你炫娃! 身经百战的霍去病压根儿就没有脸皮的概念,对他弟弟招招手,嘴里还叼着半片削好的酥梨。 “走了,阿光!” 霍光无言以对,规矩行过拜礼,跟在霍去病身侧退了出去。 围观完全程君臣斗嘴,他有些头疼。 黑夜给了他一双黑色的眼睛,他却用来看透刘彻的家事,实在非他所愿啊。 但是很可惜,他的脑子自己要转,这回可什么都明白了。 严谨又细节的霍光深深叹了口气,将自己那点猜测全部吞回肚子里。 不就是演戏吗? 兄长能演,大将军能演,连陛下都在演,他有什么不能的呢。 长安演艺城,他霍光加入了。 …… 三月桃花汛,向来是朝中操心的大事。 今年,刘彻如往年一般派了人去统计各郡与封国被淹状况,顺带也是侧面探查一番,“推恩令”和“盐铁官营”之后,各位诸侯王有没有什么异动。 事情很快就从各地上报回来了。 好消息是,今年有卫无忧庄子上流传出来的高转筒车助力,虽然汛期较往年更为猛烈,但农户们及时利用筒车将农田里的水抽走,损失与往年相比,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坏消息是从封地传回来的。 这回还是淮南王刘安,没醋,就是那个发明了豆腐豆酱的作妖老匹夫,他又开始躁动了。 这老头儿是正经八百的皇族出身,是高祖刘邦之孙,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 这年岁放在汉朝十分高龄,随时都有可能升天去南天门搓麻将。可是刘安不服啊,他还有个继任皇帝的大梦呢。 即便刘彻已经有了刘据这个嫡长子,老头儿也从没死心。 于是,去年,刘安因为行事多有出格,被郎中雷被告到了长安帝王面前,几经周折之下,刘彻诏令削夺其二县封地,命其反思。 这老头瞧着一时半会没法继承皇位,决定换个思路,先给自己延长寿命。 刘安一拍脑门,开始炼丹啦! 老头沉迷炼丹,如痴如醉,也不知给丹炉里头塞了什么玩意儿,引起巨大爆炸事故,把自己跟儿子炸瘸了腿。 这回可离皇位更远了。 事情传到长安城,已经是半月之后。 刘彻初初听闻此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当个笑话讲给了霍去病和卫青。 卫青舅甥俩一合计,琢磨着这东西无忧一向有兴趣,转头回去就告诉了儿子。 于是,卫无忧小盆友正啃着鸭脖子,顿时拍案而起—— 妈呀,这东西怎么越听越像是黑.火.药呢! 黑.火.药可是历史上的四大发明之一。 卫无忧搞“蔡伦纸”的时候,也曾想过要不要研究一下火药。可是这玩意太危险,配比不对,操作不规范都很容易闹出人命。 因此,即便觉得诱人,他也没有找人去研制。 他来到西汉,幸运的成了贵族阶级,若就此不顾当下的技术条件,以活生生的人命来促进生产力发展和技术变革,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届时,他引以为傲的现代思维,也都会化为泡影。 小萝卜丁团吧团吧,暂且将此事抛在脑后,哪能想到淮南王会亲自送来大礼包呢。 火.药的发现本就与炼丹术脱不开干系。 古代炼丹术常以火炼制,原料大多脱不开硝石、硫磺等物,这两者被称为“阴君”与“阳侯”。在丹鼎之中相遇,再加上一点木炭粉,就能产生奇妙的反应。 卫无忧说不好这个比例。 但没关系,如今,淮南王的丹炉和手册上一定记载着这份配比。只要请陛下去问,不就拿到了黑.火.药? 小萝卜丁记起,《淮南子》相关的纪录片提过,这位历史上的豆腐发明者一生可以概括为三件事—— 豆腐,写书(《淮南子》),以及造反。 是活活折腾了一辈子。 既然如此,还不如请来长安,给他“打工”,提供点剩余价值呢? 卫小忧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资本家的世界,还真是爽呀。 入戏太深 元朔三年之后, 淮南王便未曾进京朝见过。 这是陛下体恤,予他天恩,刘安却越发习以为常, 蹬鼻子上脸地享受起来。 这回可好,年纪大了腿瘸了,反而要拖着残身入京来,给陛下现场声情并茂地讲一讲, 他是怎么挨炸的。 淮南王气得鼻子都歪了。 刘彻也挺无奈。 此物事关重大,不能直接透露给淮南王, 索性就用了这么个看似嘲讽的由头。 他不由又想起小兔崽子提过的这种黑.火.药的应用途经。 倒是当真让他惊讶。 就淮南王弄得这玩意, 不只可以制作成炮弹, 用于军事战争上;还可以用来做个炸药,在矿物开采上选择炸山,比起人力开凿大幅提高了效率; 便是元日佳节燃放的“爆竹”, 从此也可以换成鞭炮,响得更热闹一些了。 叫刘彻怎么能不心动。 淮南王跟儿子一人瘸着一条腿,可怜兮兮从淮南往长安城赶路了。 这头,长安城内,有人也蠢蠢欲动起来。 这人是刘安的女儿——翁主刘陵。 因为生性聪敏会交际, 被刘安以神奇的脑回路送来长安做卧底。 她带着刘安赠与的大笔金银,用尽心思结交刘彻周身的亲信。 起先, 她曾想与卫青结亲,阳信长公主约她喝了盏茶之后,短暂地熄了一阵心思;今年, 大军胜利的消息传回后,她得知“冠军侯”比他舅父还要勇猛,又试图找上霍去病。 然后就被卫长公主刘玥指着鼻子骂跑了。 呵, 老娘得不到和要守护的男人,你这种货色也敢肖想! 在如此彪悍的两位长公主的守护下,刘陵自然是不敢在卫青和霍去病身上动心思的。 于是,这位美貌值相当高的翁主将视线一转,盯上了霍去病的儿子—— 卫无忧小盆友就被蹲上啦。 …… 翁主府邸内。 刘陵正侧卧在榻上,由着近身的官奴婢服侍着,给莹白如雪的纤足染上蔻丹。 不多时,刘陵养在长安的探子得信回府了。 那探子匆忙进殿,跪坐在榻前:“翁主,仆已经打听清楚,这位卫四小公子常常会去庄子上,进行一些……奇怪的活动。仆回来之前,卫府门前已经在套车,当是要前往。翁主可要去瞧瞧?” 刘陵从假寐中睁眼坐起,一脚踢开了正染蔻丹的女奴:“霍去病可会同往?” “霍校尉与大将军在上林苑陪陛下春猎,一时半刻应当也赶不回来。” 刘陵满意的挥了挥手,叫人退出去。 关于陛下为何突然起了兴致,传她阿父进京的事儿,她也是一头雾水。但有一点刘陵是打听出来了,此事与卫霍两家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处,翁主勾了勾手指:“去,将阿父上回托人送来的一小箱金饼寻来。叫马奴备车,我们去会会这位卫四小公子。” * 卫小四对此一无所知。 他今日去庄子上,是要带着霍光一道去的。一来看看各项进展程度如何,二来,给未来大佬展示一下自己是多么乖巧勤奋的好小孩。 霍光如今已经在霍府安顿好,有了自己的小院子,还被霍去病和卫无忧架着去了九市,量尺寸买成衣,从内到外所有的用度规格都与霍去病无异。 原本,刘彻听说这哥俩住在一起,还要给冠军侯另行赐下一座宅邸,却被霍去病给推辞了。 他靠自己的本事买的府邸就很好。 这样,阿光也能更自在一些。 安车一路行驶得很平稳。 霍光带了两册蔡侯纸手抄的儒学书籍,正看得如痴如醉。卫无忧闲得无聊,戳了戳霍光:“叔父,在马车上看书伤眼睛。” 霍光倒是个很听劝的人,不像霍去病,这时候大概率会不以为意,该干嘛继续干嘛。 少年阖上书目,侧眸看向旁边的小不点,眸中是一片不会轻易受到蒙蔽的清明。 卫无忧与这双眼睛对视,鬼使神差的开口问:“叔父,你知道我阿父的生辰吗?” 霍光道:“嗯,兄长应当是芒种之后出生。” “那光光叔父呢?” “……霜降日之后。” 倒是很符合两人的性格,一个满腔热血,一个冷静沉着。 卫无忧扬了扬眉,笑容里带着几分小孩儿才有的天真烂漫:“那光叔知道我的生辰吗?” 霍光闻言一怔,摇了摇头。 他还没来得及多了解一些无忧的事儿。 卫小四捕捉到霍光一闪而逝的歉意,偷偷扬了扬唇角,又摇摇头遗憾道:“我是惊蛰当日出生的。” 那岂不是过几日便是小家伙的生辰了。 霍光好像有些明白了,颇为生疏地拍了两下卫无忧毛茸茸的脑袋顶:“嗯,叔父记牢了。你想要什么?叔父到时候送你。” 霍光才刚领了差事没几日,年俸什么的都是浮云。但他没打算问霍去病要,之前在河东省吃俭用攒的银钱也不算少,给小辈花,他倒是一点不心疼。 卫无忧其实挺心疼这位少年时期的权臣。 别看他如今吃穿用度,是与长安小公子们别无二致,但在河东吃过多少苦,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卫小四唯一清楚的,便是霍去病回来后,将一双穿的破烂的麻履当宝贝似的收了起来。 那是霍光唯一带来长安的物件。 小家伙念及这些,很上道的开口:“那光叔到时候带我去九市吃好吃的吧!” 霍光弯唇,点头:“好。叔父应你。” 卫无忧紧跟着便道:“哎呀,我记得小殿下也快要生辰了……说起来他跟我是同年出生呢,不过比我小几日,要到接近春分时候了。光光叔父,我们到时候可以带着殿下一起吗?” 卫无忧歪着脑袋,略显期待的眼神紧紧扣在霍光的面上。 他在观察他的反应。 霍光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有什么情绪失控或是太过激动的时候。 这一回,他也同样不例外。 身穿青袍的少年笑得儒雅,仿佛听到了一件很普通的家常事,叹道:“你与小殿下倒是有缘。” 随后,他又淡然点点头,与无忧商议:“殿下出宫可方便?能去九市共食吗?叔父倒是没什么意见,你提前问好便是。” 卫无忧从霍光脸上看不出半分不自然,只当自己是多想了。 也对,霍光久不在长安,怎么会刚来就洞悉一切,还能无缝接上如此精湛的演技呢! 他再大佬,如今也只是个小小少年郎嘛。 试探叔父的小仙童彻底将心放平了,跟霍光又杂七杂八的扯了几句皮,便抵达了庄子上。 这是霍光头一次来。 他也是见到南风之后,才知晓这里从内到外都是皇帝陛下赐给无忧的,不仅如此,还叫庄子挨着上林苑,轻易没谁敢来滋事。 霍光不想知道的事儿又多了一件。 叔侄二人正携手同游庄内,由小无忧一个一个给他光叔介绍好用的小发明时,有人不请自来了。 来人正是翁主刘陵。 这位很是有趣,春日里反常地穿了一身惹眼的朱色曲裾深衣,一见到卫无忧便热情地贴上前来:“呦,这位便是霍校尉的小公子吧?先前就听说随了校尉,长得一副好颜色,今日一见,果真是个小小仙童胚子。” 卫无忧被夸得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位婶婶……怎么这么像是游荡在长安各大街口的偷娃小贼呢? 卫小四忍不住整个人都往霍光身后退了退,藏在他的大袖边。 霍光见状,也不看来者是何人,该用什么态度礼仪对待了。伸手将小无忧护在身后,问:“敢问女娘不请自来,有何见教?” 刘陵这时候才舍得递给霍光一个眼神。 瞧着眼生,长安城里没这号人吧? 但看少年气质好,长相佳,刘陵也不想多惹是非,客气笑道:“倒是我唐突了,家父淮南王刘安。我少时便来了长安,原以为都是相熟的,倒是这位公子瞧着眼生,不知如何称呼?” 霍光得知对方是翁主,倒是没有那么紧张了。 至少不是来偷娃的。 他略一点头:“区区郎中,不敢劳翁主记挂。” 霍光不想报出名讳,也是担心会给霍去病惹来是非。淮南王赶赴长安的事情他们都是知情人,如今刘陵既然找上门来,恐怕是听到了什么说法。 不论如何,今日此事都得装糊涂。 少年霍光在此之前从未想过,他来长安最先要学会的,便是收缩自如的演技。 好在,这事儿对他也不难。 相比之下,他更担心小无忧会不会被这位翁主套出些什么话。 霍光正想着,卫无忧那头已经开口了。 小萝卜丁满面惊讶,上下打量着刘陵,好奇道:“我知道你,翁主阿婶!” 霍光:。 刘陵闻言,笑容都变形了,咬牙切齿道:“……小公子还真是会开玩笑,是阿姊才对。” 阿姊…… 卫无忧又是一阵恶寒。 刘陵满京师里寻夫婿的事儿他也听说过,还是听他娘阳信长公主提起的。 按照他娘的说法,她先看上卫青这个舅舅,没两年又看上了霍去病这个外甥,辈分乱的漫天飞,现在怎么又让他喊姐姐了? 小萝卜丁一阵脑补,突然迸发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不会是得不到霍去病,就要得到霍去病的儿子吧? 卫小忧使劲晃晃脑袋,赶走脑海中这个可怕至极的想法,努力叫自己回到正常的思路上。 然而这一头,刘陵偏偏火上浇油,差人将一箱子金饼摆了出来,对着小家伙露出个美艳至极的笑:“一点小心意,阿姊送给你的……” 卫无忧看看金子,再瞧瞧美人。 “阿婶……你……是想拿钱买我当童养夫吗?” 生日宴 一阵凉风吹过。 卫无忧小盆友发完言之后, 气氛罕见的沉默下来。 霍光不说话,是在等着刘陵的反应;刘陵不说话,是因为她没话说。 刘陵对这小孩儿无语凝噎。 半晌, 身边的随侍开口解围:“不是,小公子您误会我们翁主了。同在长安是近邻,这金饼是心意,怎么能买卖卫大将军和霍校尉的心头宝呢。” 刘陵也勉强点点头:“对, 你误会阿婶了。” 霍光闻言,不着痕迹看一眼小无忧。 瞧瞧给人吓得, 阿姊秒变阿婶。 他又发觉一件事情, 这小子鬼灵精的, 似乎尤其喜欢逗弄长辈玩儿? 霍光不由想到先前在马车上二人之间的对话。 再多观察些事时日,若是无忧当真聪慧到如此地步,还反过去陪两位阿父演戏, 恐怕,他得跟兄长透个底儿。 霍光这头脑子跑毛到八百里外,卫无忧倒是认真应付着刘陵。 小仙童听闻翁主随侍的话,眨了眨眼:“不是买我?” 刘陵:“绝无此意。” “那这一箱金子还是给我?” “一点心意,都是长安老邻, 日后还要仰仗小公子多多……” 刘陵后面的社交套话,卫无忧压根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小不点儿蹲在箱子面前, 瞪圆了眼默数里头的金饼够他造多久,得到一个满意的估算结果,顿时弯了眉眼。 财迷本质暴露无遗。 卫无忧小盆友还挺懂得“礼尚往来”。 他回眸召来南风:“翁主对我这么好, 我也不能小气。快去,将新造好的草纸取来,赠与翁主。” 南风一脸一言难尽:“……唯。” 刘陵总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些不对劲, 但还是耐不住好奇心问:“小公子,何谓草纸?” 听说陛下近日在推广一种“蔡侯纸”,莫非是比此物更为高级的纸。 刘陵会这么想,主要还是因为卫小四背靠卫霍两家的贵族身份,她跳不出思维限制,总觉得以身份论,卫四小公子定然锦衣玉食,万般都是最好的。 然后,卫无忧就狠狠打破了翁主不切实际的想法。 卫无忧:“噢,草纸就是新研制的厕筹,用起来柔软又干净,不信你问光光叔父。” 霍光面无表情:“没用过,不清楚。” 摘的比谁都快。 卫小四回头,飞速冲霍光做个鬼脸,又一本正经建议:“那翁主要不要现在试一下——” 刘陵:“不必了!多谢小公子……的礼,我收下便是。” 然后,在南风的指挥调动下,庄子上的官奴婢们搬搬扛扛,不到一刻钟便给刘陵搬了一板车的草纸。 板车是卫无忧小盆友赠予滴,拉车的马匹是翁主自带滴。 一车草纸跟在车架背后,吸睛度百分百。 仆从们忙活着,卫小四就袖手在侧,和不请自来的客人东拉西扯,绝口不提“进去喝杯茶,歇歇脚”的事儿。 刘陵这回完全丧失主动权,只能顺着这小兔崽子的节奏来。 眼瞅着装完草纸,就该下逐客令了。 翁主索性直接挖坑:“小公子当真大度,太客气了。家父不日便要到京师,届时定要亲自来拜访。” 诸侯王无诏不得入京朝见。 淮南王此番领的是密旨,按理像这小东西和他身边人是不可能知晓的。若他的反应不对劲,就证明—— “啊?淮南王要造反吗?为何来长安?” 卫无忧小盆友一脸懵懵然,昂起脑袋,说出能令刘陵当场吐血而亡的童稚发言。 刘陵舌头都打结了:“小公子这玩笑可就过了,家父是受了陛下密诏前来长安的……” 卫无忧:“阿姊真不应该,既然是密诏,怎么能说出来呢。” 被个五岁的萝卜墩子用这种责备的眼神看着,刘陵沉默了。 霍光也沉默了,他越发怀疑…… 嗯,长安城果然藏龙卧虎,个个不简单! 时辰到了,垒成小山的草纸在背后无声催促着刘陵。 翁主就这般心不甘情不愿的上了安车,连车里头也塞满了草纸。 回城的路不短。 刘陵靠在高高的草纸堆边,想到自己用一箱金饼换了一车厕筹,忍不住开始发疯。 她有摔东西的习惯。 于是,狠狠发泄之后,将自己埋在了草纸堆里。 另外一头。 莫名其妙成交了一笔小生意,卫无忧还是蛮开心的。 意外之财要分享,这样才会更幸运。 小萝卜丁反手就分了霍光一小部分,还语重心长:“长安城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人精扎堆,都可会骗人啦,叔父有钱财傍身,无忧才放心呢。” 霍光神色复杂地瞥一眼小无忧,淡然瓜分了这笔横财。 嗯,长安人均人精小骗子。 这话不假。 …… 春雷始鸣为惊蛰。 冬眠的动物在雷声滚滚中逐渐恢复了活动,田间陇上,时不时传来耕牛的“哞哞”声。 长平侯府内,卫无忧正听从阳信的安排,无奈换上一身茜草染制的绛红色衣衫,瞧着颇有鲜衣怒马小公子的气势。 阳信长公主左右瞧瞧,满意的直笑:“不错。” 卫青在一旁无脑夸:“忧儿的五官正,这么穿也压不住那股子灵气。” 霍光点头,言简意赅;“好看。” 霍去病呢,原本坐在不远处的独榻上啃啃梨子,这会儿也忍不住追过来,笑道:“改日我也这么穿,瞧着就像是能打匈奴的。” 卫无忧:“……你不穿衣服都能手撕匈奴。” 小霍畅笑:“这倒不假,但人靠衣装,扮上了忧儿也能更崇拜你阿父一些。” 众人:“……” 霍去病这小子自从打开当爹的开关,变化好像有些大? 一番收拾妥帖后,卫府上下也迎来了小殿下刘据。 刘小据可是软磨硬泡,吹拉弹唱地讨好了他父皇一番,都没能让刘彻答应他出宫给无忧过生辰。刘彻是有小脾气了,觉得臭小子请了儿子不请自己,没眼力见! 最后,还是卫子夫瞧不过眼,教了儿子如何似有若无的冷暴力,猪猪陛下压根受不住,这才答应了。 碍于小殿下出宫来庆贺不容易,这顿饭索性在侯府用了。 免得叫陛下挑出什么刺来。 小寿星过生辰,自然要请些书肆里的伙伴们来。 于是,李禹李陵司马迁他们呼啦啦一片都来了。 等人齐上菜之后,大伙儿才发现,今日竟然准备了双份生日蛋糕! 卫无忧将自制的小花环戴在刘据头上,笑道:“殿下说没跟同龄人一起过过生辰,也没用过蛋糕,我便请阿母偷偷提前多给殿下过一个啦。” 阳信也温柔笑道:“生辰宜早不宜迟,好事成双,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刘小据怎么会怪。 他可惊喜极啦,呜呜咽咽的样子直教人怜惜,宫里就这一个小皇子,怕是关心则乱,让他拘得太孤独了。 未及冠的小子们,反而是对情绪感知最敏锐的。 谁也没有戳破,反而前呼后拥着,将刘小据和卫无忧两只小寿星按在主座,又热热闹闹入了榻,分蛋糕,吃吃喝喝起来。 美食当前,甜味入口,谁还有什么愁与叹呢。 孩子们很快玩乐做一团,卫青和霍家两兄弟也趁着热闹劲儿,叫人上了几坛子好酒。冬日的窖藏到了惊蛰再开封,别有一番滋味。 霍光还没完全适应白酒的威力。 于是,他又像上回那般,三杯下肚便装醉,伏在了案几上。 霍去病大笑:“哈哈哈,阿光醉了!” 卫青:“喝倒了一个,咱们俩继续。” 直到这对舅甥喝得越发发癫,霍光才缓缓睁眼,从案上抬眸,看向了同样闹腾的卫无忧。 拉着小殿下一道过生辰,他这个“侄子”是越看越有趣啊。 卫无忧呢,确实有一丢丢小私心。 先前在书肆里,与刘据闲聊得知他的生辰在春分之前,他就琢磨过了—— 很大概率,他自己的生辰被改过。 其实,过生日这个事儿就是图个开心热闹,卫无忧本身不在乎哪天过;但如果是被人瞒着篡改了出生日,还像个傻子一样接受安排,那他可就有些不乐意了。 不乐意有不乐意的法子。 他搞不清孰是孰非,索性拉着刘小据跟自己一天过生辰。 一来满足小殿下的愿望,二来嘛,好兄弟之间,真真假假一起扛,也就没什么不舒服啦。 看着孩子们闹做一团的喜乐模样,阳信坐在侧首,缓缓出了一口气。 这一天天的,过个生辰也叫她提心吊胆。 还是将军和去病心大啊,俩孩子凑一起过生辰,还能趁机喝酒呢。 …… 刘小据回宫之后,喜提暴怒的刘彻一枚。 刘彻震惊啊,给那臭小子过生辰也就算了,你怎么连自己的生辰也给过了? 你下一步是不是也要去卫府混吃混喝啊? 皇帝陛下摔摔打打,卫子夫淡然坐在榻上:“据儿,来,到母后这里来。” 刘小据已经学会了特定时候忽视他父皇。闻言凑到卫子夫合榻另一侧。 卫子夫:“今日玩得可开心?” 刘彻顿时不敲了,也不摔了,竖起耳朵当面听墙角。 刘小据笑道:“嗯,可开心啦,无忧给儿臣做了花冠,还有生辰蛋糕,甜甜软软真好吃,还有好多儿臣没吃过的炒菜。对啦,过几日上巳节,我们还约了一道去泡澡呢。” 卫子夫安静听着,忍不住便舒缓了眉眼,弯起唇来。 刘彻忍不住了:“你是皇长子,上巳祓禊是大事,怎能同他们一道去随便泡池子……” 刘小据眨眨眼,不看父皇,对着母后特意大声道:“可是,无忧还想邀请父皇一道去呢……” 刘彻闻言轻咳一声:“那倒也不是不能通融。” 此言一出,椒房殿一阵静默。 卫子夫不知怎的,便笑出声了。 泡澡局 转眼就到了三月三, 上巳节。 按照先前约定好的,卫无忧他们是打算去终南山下的温泉进行“祓禊”。 所谓的祓禊本是一种先秦民俗,秦汉之时演变为全民到水滨洗濯, 除凶去垢,以期消除不祥,祷除疾病。 有些地方还会以求繁衍为目的,进行男女幽会的活动。 卫无忧还是去年被卫青带着去泡澡时, 一脸茫然才被兄长们科普的。 卫伉好不容易有一次表现自己学识丰富的机会,连忙抢着为忧弟进行答疑解惑, 小萝卜丁云里雾里的听他大兄介绍一箩筐, 总算明白了。 这是个全民泡大澡堂子, 搓黑泥的节日。 京城人民要去泡澡就很便利嘛,毕竟八水绕长安,即便要选取东流之水, 也还有六条河呢。 这样的日子,素来是官民同乐,先前几年卫青带儿子们去就没讲究。可今年不同啊,无忧约了小殿下一起,总归是要注意一些。 于是, 一帮人七嘴八舌,就把主意打到了终南山温泉上头。 这年头的终南山还不是随意进出之地, 被圈在了上林苑里头。 要去上林苑,总得问过刘彻才行。 于是,这才有了卫无忧唉声叹气, 不情不愿的请小殿下代为邀请陛下一起泡澡搓背的事儿。 皇帝陛下对此是一无所知。 因为上巳节背后承载着人们的美好祈愿,刘彻还自我催眠攻略,觉得自己终于被惦记了。 等卫青和霍去病带着卫伉四小只抵达目的地, 顿时全都愣住了。 刘彻今日穿的与以往有很大差别,站在那里比谁都醒目,在以玄(黑)色为尊的大汉,愣是成了花里胡哨的孔雀。 皇帝陛下还很高兴的问:“朕看起来如何啊?” 卫青和霍去病讪笑着没吭声,倒是小家伙从后头探出个脑袋,违心恭维道:“陛下今日可真像精神小伙呀~” 卫青:“……无忧。” 刘彻头一次听这词儿,虽然没明白,但觉得“精神”和“小伙儿”都是好词,约莫是孩子在夸他呢,于是拦住了卫仲卿:“诶,童言无忌,朕觉得无忧说的挺好。” 卫无忧闻言,咧开嘴再次夸:“陛下才是明白人。” 小家伙拿捏得还挺到位,言辞不敢太夸张,免得刘彻疑心反应过来。这么无伤大雅的骗一通后,反而将皇帝陛下给哄高兴了。 刘彻大手一挥:“来,今日朕与仲卿、去病亦不分君臣,一道泡澡去!” 皇帝都这么说了,谁能不给面子拒绝。于是,三个大汉便带着五个孩子入了汤池子。 这处汤池比较特别,是大汤池从侧面以“C字型”包裹着小汤池,盈盈水雾之间,可以瞧见温泉水上漂浮着香草,被热气蒸腾之后,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兰草独有的清香。 这便是“兰汤沐浴”了。 像这样专用于上巳祓禊的汤规格很高。主要是因为兰草在古时被当做灵草,又有香气袭人、遮掩臭味的功效,因而在驱邪祈福上头被当作首选。 正是季春之初,天气虽然已经暖和,但离开了衣衫,总归还是带着些凉飕飕的劲儿。 皇帝陛下带着两位亲信的近臣入了大汤池,叫那五个小的自己到小汤池里头玩去。一时间,热乎乎的汤池子里齐齐发出一阵满足的感叹声。 卫无忧身子热乎了,开始无聊地泡在水里头吐泡泡。 刘小据顿时眼头一亮。 他对小无忧有一种天然的盲目信任,总觉得他做的什么都是好玩的,也模仿着无忧的样子一起吐泡泡。 温泉池里“咕嘟咕嘟”。 卫登忍不住笑起来,又因为胆儿小,试了几次才跟着这俩人一起冒泡。 卫无忧又动员道:“二兄,一起来呀!” 卫不疑靠在小汤池一角的石头上,见状摇头笑笑:“别闹,你二兄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往后可是以表兄为榜样,要上阵杀敌的。这种可爱小鬼的把戏,就留着你们慢慢玩吧。” 啧啧。 卫小四忍不住做了个鬼脸。 先把你那哪吒头给拆了,再吹牛。 卫伉也跟着笑,但他今年是越发有个长兄的样子了,提醒道:“你们三个玩归玩,小心些,别把水呛到喉咙里了。” 卫无忧:“哦——咕嘟咕嘟。” 刘小据:“嗯——咕嘟……咳咳咳……” 卫登:“咳咳咳咳呜呜呜……” 刘彻与卫青和霍去病这头说着朝中之事,才开了个话头没几句,便被小汤池吸引了注意力。 没法不注意啊,孩子窝咳得此起彼伏的。 卫仲卿得了刘彻示意,转头往小汤池靠近,先是柔声问道:“小殿下?忧儿?” 对面池子里没得到答复,咳嗽声倒是忽然止住了。卫大将军耐不住了,高声呵道:“卫伉!出什么事了!” 卫伉头皮发麻,条件反射大吼:“阿父,是……是我在水里吐泡泡呛住了。” 反正温泉池中有雾气罩着,他爹也看不出来。 还是不要暴露忧弟带坏小殿下的事情了。毕竟他咳事小,皇子咳了,陛下能把他们挨个儿打板子吧? 卫青这头得到答案,沉默了半晌。 他是做阿父的,虽然常年征战在外,但孩子们大致是什么性格,心中还是清楚的。 这无聊泡在水里吐泡泡,能把自己呛到水咳嗽的事儿,怎么想都是忧儿才能干出来的! 保不齐还带坏了小殿下。 卫大将军苦恼地思考了一阵,还是挪去小汤池瞧了瞧—— 一二三四,四个孩子从高到低排排坐,泡在汤池子里很乖巧的样子……不对啊,怎么才四只脑袋? 他们家忧儿呢! 卫大将军顿时脑中一炸,看向卫伉和卫不疑。 卫伉有点扛不住了,眼神往左侧方的大石头背后瞟。卫青顺着他的视线往那一瞧,小无忧正好探出半个脑袋来:“阿父走了吗?” 卫青:“走了。” 卫无忧:“……” 卫青再仔细观察一番孩子们的状态,只有小殿下与登儿脸颊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刚才咳得狠了。 卫仲卿无奈戳戳无忧的脑壳,又叮嘱刘据:“殿下,您是皇子,无忧这孩子调皮,还请您……莫要宠着他。” 刘小据乖巧的点点头,等到大将军走远了,连忙对卫小四悄悄道:“无忧,吾就要宠你。别听大将军的~” 卫无忧:“……” 莫名还有点暖怎么回事? 卫无忧其实也被刚才的事儿吓到了。 这几个小屁孩不懂,他还是清楚温泉水里容易出事故的。 小萝卜丁很歉疚地反省自己一番,发现当豆丁当久了,真的会变幼稚。 这样可不行。 看来他是过得太安逸了。要引以为戒,化身成一个成熟稳重的崽! 于是,等到一群人泡完澡穿好衣裳,发现卫无忧变得有点奇怪。 刘彻看他故作深沉的样子就想笑,忍不住问:“怎么,祓禊的时候谁惹这臭小子了?” 四只小脑袋连连摆动。 刘小据弱弱道:“父皇,是无忧逗我们开心,被大将军批评了。” 卫青:? 殿下,说好的不宠他呢?您转头都无脑宠上天了。 刘彻看到他的大将军一脸憋屈的样子,心中好笑,竟然对这场面喜闻乐见起来。 嘿,叫你也尝尝朕头疼的滋味儿。 由着小子们七嘴八舌对卫仲卿“控诉”一通后,看够了大戏的皇帝陛下甩甩手:“去吧,园子里头玩一会儿。” 一群小子呼啦啦出了殿门,转瞬跑没影了。 刘小据多少还顾忌着他父皇,规规矩矩君子仪态走到拐角,瞬间换了副模样,轻松超过卫登。 殿内。 等孩子们走远了,刘彻正色问:“听说,淮南王之女,前几日寻了无忧?” 这事儿霍光最清楚,刘彻已经盘问过了。 卫青摸不准陛下的意思,索性将事情又细细讲了一遍。 这事儿他不在场,都是儿子添油加醋讲给他的,因而与霍光告诉刘彻的有些许出入。 刘彻坐在上首,原本淡然聆听着,骤然听到“忧儿说翁主是要买个童养夫”,一口茶喷了出来。 皇帝陛下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孩子。 更重要的是,他听了这么离谱的说法,竟然没来由的开始对刘陵不爽了。 先前觊觎卫青,觊觎霍去病也就罢了。 反正没成,朕睁只眼闭只眼没搭理你,如今竟然敢羞辱朕的……咳,岂有此理。 刘彻的性子就是这样,容易陷入一条窄道里头。 他垂眸思索良久,缓声道:“此女盘踞长安甚久,也确实到了出嫁的年纪。先前朕曾与博望侯商议过再度出使西域之事,乌孙国既然有意与我朝联手,成就一桩姻缘也是好事。” 霍去病觉得这招有点损,毕竟小女娘的一辈子可就搭上了。但小霍心中也清楚,这件事由淮南王而起,里头牵扯到政.治,不是什么女娘嫁人的小事。 舅甥二人没敢有意见。 刘彻了了一桩心事,心情顿时又阴转晴了。 和两位近臣又聊了几句淮南王的行程和接引事宜,就听到外头院里传来一阵惊呼。 猪猪陛下好奇了,起身往外头去:“走,随朕瞧瞧这帮小子在做什么。” 春分将近,万物生长。 园子里的桃树杏树争相开了花儿,微风一吹,落下一阵粉白色的花瓣雨,空气中还留下细微的香甜气味。 卫无忧才稳重了个把时辰,便原形毕露了。此刻,正带着几个小子在松软的沙土地上掏“地鱼儿”。 地鱼儿是长安和陈仓(宝鸡)一带的特称。 它学名叫地牯牛,是生长在西北和西南一带的昆虫。这种虫喜欢掏一个漏斗状的泥窝,特别好辨认。 卫无忧他们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用小树棍戳一下,薄薄的泥土底下就是地鱼儿啦。 抓虫着实是一件很上头的比赛项目。 尤其是在卫家小子们手里,都能玩出花儿来—— 卫不疑:“看我声东击西!” 卫伉:“这招叫隔山打牛。” 卫无忧:“那我就顺手牵羊好了,你们放在这没人要,我全拿啦。” “……” 刘彻悄无声息靠过来,瞧见小子们抓地鱼儿抓的不亦乐乎,还讲究起了兵法,背着手乐起来。 皇帝陛下心痒痒起来,久违地想要弥补一把童年遗憾。 刘彻挽起了大袖,蹲在刘据和卫无忧中间,开口道:“来,叫朕也跟你们斗上一把。” 刘小据惊呆了:“父皇……您,您会吗?” 被儿子看扁的猪猪陛下很不服气,虽然从来没抓过,还是要嘴硬:“父皇文治武功,有什么不会?仔细看好了,这便给你们露一手!” 众目睽睽之下,英勇神武的皇帝陛下都没用小树枝,直接上手,探入一个漏斗状的小泥窝之下。 春日的犄角旮旯里头,什么都有可能撞上。 刘彻这波很幸运,赤手开了个“蝎子”盲盒出来。于是,整个上林苑都响起了皇帝陛下破了音的一声短促的惨叫声。 “啊——朕的手!” 霍去病第一时间疾步上前,将刘彻一只手从沙土中拉出来,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挥刀将一只蝎子砍成两段。 小霍收刀上前翻看一番,长出一口气:“还好,没毒。” 然而,陛下被蛰了,疼得只想痛哭流涕。 卫无忧小盆友近距离吃了个大瓜,悄悄幸灾乐祸起来。 还文治武功呢,抓虫连个小树枝都不会拿,偏要嘴硬。叫你再能,被蝎子蛰了吧? 卫青和霍去病、四喜急急忙忙去寻太常,来给陛下医治伤口。转瞬之间,只剩下一群小子立在当场,面面相觑。 刘小据轻轻道:“父皇好厉害,还会掏蝎子呢。” 刘彻:“……” 怎么回事,朕那个乖巧可爱的儿子呢?! 猛火油 蝎子毒刺拔的快, 加上卫青又紧急将伤口上方绑了绳子,毒素没什么扩散的机会,就被匆忙赶来的太常给挤压着处理干净了。 刘彻疼的龇牙咧嘴。 太常是个白胡子老头儿, 说起话来慢条斯理:“陛下,这毒算是清干净了,老臣也开了药方煎服,以防体内有轻微余毒。但被蝎子蛰了, 您怕是还得忍上几天疼……” 皇帝陛下脸黑了:“几天?” 太常颤颤巍巍:“……两到三日。若有法子减轻陛下的疼痛,老臣岂敢不用, 只是此症多为民间土法子, 实在不适合……” “什么适不适合的, 朕只要管不管用!” 疼到变形的皇帝陛下蹙着眉,觉得这老疾医真是不懂变通! 太常:“民间有二法,一则是抹了童子尿, 陛下若执意要试,不若采用小殿下的……” 刘小据吓得股间一紧,与他父皇对视眼神都奇异起来。 刘彻咬牙切齿:“说另一种法子!” “那就是用毒蝎泡的酒涂抹患处,以毒攻毒了。不过酒要泡发总是费时,还有百姓会直接将蛰人的蝎子砸碎, 用汁液涂抹患处。” 霍去病:“啊?那蝎子被臣砍作两段,已经着宫人去烧了。” 刘彻:“……” 合着说了半天, 等于白说。 皇帝陛下这会子难受劲儿上来,谁都懒的搭理,索性挥手让人退出离宫。 他也不是没想过拿太常这糟老头儿出气, 但看到据儿和那臭小子一脸关心的听着,便忍住了。 就是将太常的脑袋咔嚓了,他也一样免不了疼。 还是别当着孩子面砍人。 于是, 弥补童年遗憾的皇帝陛下,终于拥有了完整的后童年阴影。 蝎毒的疼痛要彻底褪去,已经是五六天之后。 赶在这个当口,淮南王进京了。 刘安小老头儿一瘸一拐,进了未央宫,还是一副到自家的模样。 按辈分算,他是景帝的弟弟,刘彻该喊他一声皇叔。因而,老头儿该有的礼仪虽然不少,态度却却有些微妙的轻慢。 刘彻将一切看在眼里,轻笑一声,给淮南王上来就送份大礼。 “皇叔这一路奔波,辛苦了。朕瞧着翁主在长安也呆了多年,越发亲切,想给个公主封号,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刘安先是一怔,旋即高兴道:“此事当以陛下之意为重,寡人与陵儿自当遵从陛下旨意。” 刘彻浅笑点头:“本朝向来有因亲封爵和因德封爵两种标准。朕琢磨了一番,还是因亲封爵更适合刘陵一些,我大汉与西域诸国要一致对付匈奴,乌孙便是一条突破口。” “如今博望侯有意再度出使西域,此番主要目的便是促成与乌孙的和亲。刘陵在长安城中惯来长袖善舞,颇有些奇特巧思。朕以为,她为公主,是代表我朝颜面的最佳人选。” “皇叔,意下如何啊?” 刘安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什么意下如何,不如何!这不是骂他女儿没有德行,居心叵测,想一脚给人踢出长安城,踢出大汉朝嘛! 可他前面才说了要与女儿遵从陛下旨意,也没法回头。 淮南王此刻终于反应过来,这是皇帝陛下在给他挖坑。结合去年封地被削一事,彻底叫他误会了,以为刘彻这是要清算。 进京之前,刘安是有些谋反的小火苗在心中上下窜动的。 他以为这个侄子不会拿自己怎么样,这些年是越发肆意妄为,可当真对上刘彻那双眼,他又有些怕了。 当今陛下登基十八载,自从借着灌夫骂座之事处死窦婴,弃了武安侯田蚡之后,是越发叫人琢磨不透了。 大约,是因为已经尝到了以人为棋子,算计得失的乐趣吧。 淮南王在这一瞬间,罕见的将他被豆腐塞满的脑壳弄清醒了。 夫妻都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只是个闺女。他还有儿子在,还能东山再起。 于是,刘安跪地俯下身,大喝一声“陛下圣明”,竟是一句话也没替女儿说。 刘彻眯缝了眼,从首座上深深凝望淮南王一眼,对他的表现似乎是有些失望。他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这糟老头,连为他卖命的亲女儿都能痛快弃得,看来,朕是不能信他一句鬼话。 圣明的皇帝陛下,此刻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妥。 此事就这般悄无声息定了下来。 张骞要出使西域,还需做好各项准备,刘彻索性便定了明年春日,由长安取一条新路线再度出发。 淮南王原以为此事到这里便了了。老年人受不住这种紧绷的对峙气氛,接下来,便是刘彻问什么,他答什么。 好在都是一些炼丹修道的话题,刘安轻吁一口气,只当是刘彻目光长远,开始注重“养生”了。 刘彻确实是用一种打发时间逗乐子的语气在套话。 等到问的差不多了,他摆摆手道:“不错,朕瞧着皇叔于此道颇有天赋,正巧,朕近来对此道大有兴致,不若皇叔在京中多留些时日,容朕开辟一处炼丹的园子,专程与皇叔共讨乐事?” 刘安:“啊?” 瘸了腿的老年人压根儿没反应过来,就被刘彻打包丢到了卫无忧的庄子上。 …… 卫小四正在陇上观测冬麦。 这时节,麦苗已经汪绿一片,正处在拔节的末梢上,一夜之间麦穗就会昂扬抽出,看着饱满颗粒大的绣穗,农户们自是将欢喜都写在脸上。 冬麦的穗期是后期产量的关键。 如今麦穗长势好,也就意味着今夏收麦,有一半可能大丰收,而他们需要防止的,就是在秋收之前防治虫害。 这事儿时下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多是选取强壮的良种播种,便听天由命了。 此时,汉朝已经萌芽出了“间作套种”制。 这种种田方式说白了,就是同一块地划分开来,间隔性按比例种植不同农作物。因为刚刚出现这种种田方式,农户们也说不上理论,只摸索着总结出了瓜、薤、小豆之间实行间作套种的经验。 卫无忧就是在琢磨这个举措。 要满足“不失地力,田又调熟”的原则,这该种什么不该种什么,便不只是口上说说的事情。若非有光幕上头的科普做助力,卫无忧也是不敢轻易触碰这个领域的。 毕竟,这是个一步走错,便有许多人会被活活饿死的年代。 小萝卜丁蹲在地头,吩咐南风:“今年夏天收了麦子之后,记下这片地的产量。等新一轮秋收,将冬麦和油料作物、豆类按比例套种在一处,我会画个图给你。” “对啦,叫农户们安心种地,若是套种的地产量出了什么问题,都算在陛下那头,与他们无关的。” 南风:“……是。” 三月下旬的日中,天慢慢热起来。南风担忧小公子的身板扛不住,正要劝着回屋中去,就瞧见宫中一队宦官匆匆行来,打头的是陛下身边的四喜,侧手边还跟着位老者,此人虽然跛着腿,衣饰却是极为华贵。 南风猜到这人便是刚进京的淮南王,不着痕迹看向小公子,并立在他身后护佑。 他还没忘淮南王的女儿前些日子找上门的事情。 卫无忧小盆友倒是淡定一些。 似乎是早就想到了刘彻会将此人丢过来,小萝卜丁也没惊讶,笑吟吟蹲在地上跟刘安打招呼:“老刘头,来啦!” 刘安气得胡子都翘了。 老头儿在淮南作威作福惯了,从来就没有哪个小儿敢这么无礼地对待他。他正要发作呢,四喜在一旁对着卫无忧躬身一拜,笑吟吟介绍道:“这位是卫大将军府上养大的四公子,也是冠军侯的儿子。” 刘安:噢,卫霍两家的孩子啊,那没事了。 一个卫青就已经惹不起了,外加个护短的冠军侯,他是嫌老命太长了? 卫无忧这回总算是体验到了当卫霍之子的幸福。 拥有武力值爆表的两位将军爹爹,可比左右门神还管用啊~ 刘安看见面前这玩泥巴的小孩儿突然笑得有牙没眼,眼皮忍不住狠狠抽搐起来。 淡定,莫气,这就是个臭小鬼。 淮南王安抚好自己,端出一副长辈的亲和态度忽悠:“小娃娃,陛下如今要借用这庄子炼丹,想来早就跟你爹打过招呼,你在此处玩归玩,可莫要妨碍寡人遵皇命办事。” 卫无忧打了个哈欠:“这是我的庄子,老刘头。” 刘安:“……” 舞到正主面前了。 天气越发热,小家伙的精力便没那么充沛。 他慢吞吞站起身,想揉揉眼睛,垂眸看到自己一双泥巴手,索性借着淮南王的袍子擦了起来。 “陛下炼丹的事儿已经跟我打过招呼啦。老刘头你在此处玩归玩,可莫要耽搁了陛下吩咐的差事哦。我可是陛下派来专门来监视你的。” 刘安被狠狠拿捏住了。 一来,这庄子是人家的地盘;二来,他在长安如今也是孤立无援,唯一早年安插来的女儿,也要收拾收拾去乌孙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至于卫无忧到底是不是刘彻派来的,刘安压根儿就没机会去查证。 因为接下来,老刘头深深体会到了被压迫的滋味。 不只是他,还有他受命特意带来的炼丹道士,爆炸事发当日用的丹炉,还有炼丹材料,统统都受到了这五岁小儿的剥削。 卫无忧呢,统共就一句话:“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到底什么意思,淮南王已经完全不懂了。 但他将炼丹配比的手册贡献出来时,脑中灵光一闪,琢磨出点事情来。他这该不会……无意中研制出了什么厉害的东西吧? 想到爆炸,刘安眼中一黯。 然后,他就被前来查岗的小无忧给教育了。 整个春末,淮南王在庄子上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不只是“炼制丹药”,连磨豆腐打豆浆都要来问他。 一直到孟夏,黑.火.药的精准配比终于搞定了,借助火.药制出来的□□也被报给了陛下。 这东西太过危险,自然是不能带入未央宫去的。 卫无忧手书一份,用他特有的狗爬字告诉皇帝陛下—— 这个炸药呢,用在军事上面太危险啦,目前还是用来开采矿石比较有效率一些。不过长安附近没有地方给我们试验炸药的威力,不如陛下您选个地界,我叫阿父带人去试验一下? 刘彻见信,十分欢喜。 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臭小子的字,实在是有碍观瞻。 皇帝陛下嫌弃地将小无忧的来信收好,沉吟片刻,吩咐道:“上郡北方一带荒芜,处于黄土地与沙地交界处,就到那里试试炸药的威力吧。” 说完,刘彻还特意在山川图上圈了一笔,命四喜专程送去庄子上。 时下,汉人还没有精确绘制地图的手法。 刘彻用的这山川图,乃是老秦人的手笔,重点描绘的是秦国及其周边的山川流域,拿来给卫无忧做个指引正合适。 小萝卜丁拿到图纸一瞧,忍不住挑了挑眉。 因为刘彻好巧不巧,随手一画选定的正是榆林绥西一带。他要是没记错,这里的矿藏丰富,除了如今已经开采出来的盐,可还有大量的煤炭等资源。 从长安到上郡,快马不过一日工夫。 霍去病轻装从简,原本打算自己带几个人去炸完了事,奈何卫无忧一脸期待地抱着他的大腿眨巴眼,小霍便很没原则的退让了。 提前清过山中百姓后,数十公斤炸药埋进深土之下。 卫无忧怕出事,在制作时还特意命人留长引线,给点燃炸药的兵卒足够的驭马逃离时间。 “轰”的一声巨响。 整个大地颤动之后,远在一里地之外的霍去病也忍不住愣了。 这威力,堪比地龙翻身了!若是能用在战场上…… 小霍只是想象一下,便忍不住抱着儿子“吧唧”使劲儿亲了一口:“哈哈哈,真是我霍去病的好儿子!” 将士们也都控制不住情绪的小声谈论起来。 卫无忧被他去病爹爹护在怀中,感受着究极窒息的父爱,小脸通红,都快喘不过气啦。 很快,前方查探地情的骑兵回来:“报!校尉,前方地下好似炸出一股黑油……末将等不知是为何物,已经命人看管起来了。” 地下的黑油,又是榆林一带…… 卫无忧眼前一亮,挠着霍去病道:“快,阿父,是猛火油!” 霍去病瞧着儿子这反应,再一听名字,就觉得此猛火油绝非凡物。他畅笑驾马:“不愧是陛下啊,随手一画,炸出来了不得的东西!” 卫无忧难得点了点头。 确实,能左手得卫青,右手得霍去病,后头还留着一手霍光的皇帝,简直就是天选之猪啊。 喷火器 猛火油便是石油。 石油这东西, 最早确实是西汉年间发现的。只不过,卫无忧来的这个时期还没出现过。他这算是借着刘彻的欧气,赶了个巧碰上了。 霍去病带着小家伙, 很快便赶到了发现石油的地界。 小霍还是不放心,自己先下马过去确认安全了,才同意小无忧跟着一起过去。 黑.火.药制作的炸药,比卫无忧想象中的威力要小一些。深坑之下, 隐约露出了黑色的油状物汩汩流动。 霍去病轻声问:“是你说的东西吗?” 卫无忧都不用看,这个气味便确认无疑了。遂亮着双眼对霍去病点点头。 小霍激动得不行, 先是命人取了陶罐, 将此物带回去呈给陛下。随后又手忙脚乱问:“这石油要怎么采出来?” 卫无忧眨眨眼:“你才是阿父吧, 怎么可以问五岁的小孩儿。” 霍去病理直气壮:“我擅长打仗,你擅长折腾这些。” 卫无忧:“……” 关于石油开采,小萝卜丁知道的也不多。 只记得油田开采初期, 靠的是地层的自然压力来采取,就像现在这种外喷的难易度。 但这样只能开采出百分之五左右的原油,至于剩余的,到底是用钻井还是旁的法子,他得回去从光幕上研究研究再说。 卫小四将自己知道的这点儿知识全都告诉了霍去病。 小霍呢, 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桩好消息:“你的意思是,这东西地下藏了很多, 不止我们看到的这点?” 此时,巨坑中喷出的猛火油已经默默流成了一个小池塘。 卫无忧点头,又提醒道:“但是这外喷的一小部分, 也足够我们先研究着怎么使用啦。” 在后世,石油能参与制成的东西很多。从化妆品、润滑油,到合成橡胶、塑料等, 它都是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但这些东西,都不是目前的时代技术能办到的。 卫无忧首先想到的,还是将石油用于燃烧照明,以及军事对抗。 小霍此时也有些好奇:“这猛火油到底能用来做什么,瞧你神神秘秘的。” 卫无忧见周围的兵士有些多,觉得这种军事用途暂且还是不让更多人知道为妙。便扒拉着霍去病的大腿,叫他蹲下来悄悄说。 霍去病潇洒一笑,弯身直接将儿子给捞起来,单手托举在怀中。要不是卫无忧拒绝,他恨不得给人架在肩头去。 “说吧,这回你可以趴在阿父耳朵上悄悄说。” 卫无忧无奈叹气:“这猛火油可以当做照明原料的。最简单的,把油涂在竹子或者麻绳上,晚上挂在门口就可以啦。城池到了晚上守夜,也可以用它点燃火把,很好用的。” 因为照明持久,光亮够强,石油被发现后的很长一段历史里,都被当做照明原料广泛使用。 霍去病最先想到的就是夜袭。 要是真如忧儿说的这么有用,往后边防城池也就多了一层保障。 小霍是个满脑子“保家卫国”的热血性子,只是想象一番,便将卫无忧抛向高空甩接了几轮。 卫无忧吓得小脸发白,连忙紧紧薅住霍去病的脑壳:“别、别闹,我还没说完,还有更厉害的呢!” 霍去病感觉自己头皮都要扯掉了:“行行行,你先放手。” 卫无忧:“我不,你先放我下去。” 一番父子互相伤害之后,卫小四总算是安然落地了。 双脚接触到大地的感觉果然很踏实啊。 看到霍去病蹲下身来揉着脑袋,还一脸好奇的样子,小家伙也不跟他一般计较了。 他凑上去低声道:“猛火油还可以用作打仗。” 霍去病:“怎么说?” “简单的就是火攻。除此之外,还可以制成一种叫猛火油柜的□□具,只要抽拉机筒,便可以让火油喷出熊熊烈焰,在守城战中应当很好用。” 霍去病眼中划过亮光:“此物有多大,可方便马上携带?” 卫无忧:“……并不能。” 按照猛火油柜的传统形制,都是因为体积太大,置于城上做守城装置的。 您还想带着这玩意儿奔袭敌后? 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这猛火油柜,卫无忧也是从前偶然得知的。 最早从南北朝开始,猛火油只是用于攻城时的粗暴火攻;到了宋代,军事上便有了火药和猛火油柜的装备。 如今,为了试验火药的应用,反而意外得了另一样猛火油,确实是件幸运的事。 父子俩又聊了几句,带给刘彻的猛火油便装卸好了。霍去病留下一队人马把守此地,带着卫无忧回了长安。 这事儿自然是要报给刘彻的。 但怎么个报告法儿,卫无忧有自己的见解。 小萝卜丁坐在马上,屁股一颠一颠地给霍去病分析:“这猛火油的用途,阿父不能一下子都告诉陛下。” 霍去病挑眉,故意道:“为何?留着当生辰礼吗?” “……那你就说,是军中将士无意中发现这黑油可以点燃,所以起了个‘猛火油’的名字。” 霍去病彻底明白了,小无忧这是担心自己被皇帝忌惮呢。 小霍本就少年心性,顿时幸灾乐祸起来,连连点头称赞:“你说得对,阿父听你的。” …… 长平侯府内。 自打从上郡归来,小萝卜丁便泡在院子里,连着看了好几日光幕视频,总算是理出了眉目。 宋朝的《武经总要》里提到,猛火油柜用熟铜制成,下设四脚,上有四卷筒,卷筒呈现漏斗状,在尾部和柜旁各自开设一窍,还设定了注油处、唧筒等等装置。 仔细研究过后,卫小四算是明白了。 这唧筒就是利用活塞运动,向油柜中的空气施加压力,从而达到喷射火焰的目的。 倒也不难做。 因为水浇不灭,这东西在古代杀伤力显得更为炸裂;而且,它还可以在水战时烧浮桥和战舰。 虽然现在没有合格的海上用船和舰队,但提前备着总是好的嘛。 卫无忧伸了个懒腰,从汲取知识的状态中拔出来。 上次霍去病说想要扛着猛火油柜突袭敌后来着? 经过学习之后,他发现倒也不是不可能。 因为猛火油柜之后,还改进出了一种小型喷火器具。它用铜葫芦代替了沉重的油柜,优点就是便于携带和移动。 这不正好应了霍去病的需求嘛。 …… 卫无忧那头是舒了一口气,放心的进行研究。 然而另一头,早就就被他去病阿父卖了个干净。 未央宫中。 霍去病忍不住嬉笑打趣儿:“陛下,瞧您把孩子吓得,猛火油能点燃都得寻个理由告诉您。” 刘彻轻哼一声,瞪着霍去病不满道:“臭小子,定是你在背后说了朕的坏话。” 小霍笑得不行:“臣可没有,陛下可不兴污蔑人。” 皇帝陛下哼哼唧唧嘟囔了两句,倒是没有再跟臭小子生气。 得知猛火油的用途,刘彻哪有那个心思生闲气。毕竟臭小子对什么都不知情,有些顾虑也可以理解。 刘彻等不及了,特意叫人取了带回宫中的猛火油,按照卫无忧所说的方法点燃了。待见到明亮的火焰跃动于油上,皇帝陛下乐得比谁都高兴。 刘彻挥挥手:“去病啊,臭小子说的那个猛火油柜呢?” 霍去病:“哪就这么快啊,忧儿还在侯府里头研究着呢!” 刘彻点点头,忍不住又道:“臭小子想吃什么喝什么,朕叫膳房做了,你帮着送过去。” 对此,霍去病一阵大笑:“陛下之前还说舅父碰上无忧的事儿婆妈,您如今怎么也有这个征兆了?” 刘彻顿时板起脸:“……胡说!朕才没有!” 炸鸡冰淇淋 关中一带初初入夏, 燥劲儿上来,气温倒是没那般高。 霍去病推辞不了刘彻的一番“关怀”,带了两个小黄门, 从未央宫出来,打马径直赶往长平侯府。 卫无忧这会儿已经在午睡了。 小家伙这几日常看那些枯燥的知识,实在太累,一沾床便沉沉睡了过去。 等霍去病带着御赐的小食进到院中, 他还睡得香甜。 小霍放轻了手脚,问一旁打着扇子的小僮:“小公子睡了多久?” 刺儿:“约摸一个多时辰了。” 霍去病笑了, 笑完又有些心疼。忧儿年纪还小, 总这么用脑子, 会不会最后变成阿光那般。 瞧瞧会耍宝卖萌的可爱儿子,再想想过于冷静睿智、在他面前做什么都无处遁形的霍光,霍去病发愁了…… 啧, 这可不行啊。 小霍当即上前,坐到床边,用手轻轻戳了戳卫无忧的小脑袋:“无忧,起来了。看看阿父给你带什么回来。” 卫无忧眼都没睁开,挥挥小肉手扇了扇霍去病:“带……带猪猪, 不看。” “有,不仅有猪还有鸡鸭鱼羊, 你平日爱吃的都有!”霍去病扶着小无忧后脑勺,将人捞起来,直接给端到了案几旁, “快醒醒,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吃点喝点, 补补脑子。” 有一种饿,叫你爹觉得你饿。 卫小四听着霍去病在耳边絮絮叨叨,再迷糊也睡不成了,打着哈欠软趴趴睁开眼。 一小碟猪脑花儿率先映入眼帘,拌了麻油和茱萸辣,还放了些小蒜碎作点缀,红红绿绿的,瞧着倒是挺有卖相。 可这是猪脑啊。 卫无忧小盆友嫌弃脸:“以形补形,阿父是要让我吃成猪脑子吗?” 霍去病讪讪摸了摸鼻子。 这又不是他的主意!要是他弄,就烤羊肉串烤鱼烤鸡了,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非说无忧喜欢猪肉,还特意命了沛郡(四川)的庖厨做这猪脑花…… 霍去病有意跟儿子解释,但想起回长安的路上答应过忧儿,不把他卖给陛下。 未满十八岁的冠军侯左右为难。 其实,去上郡带的人马多,这事儿并不好隐瞒;再者,他也不确定陛下有没有派新的绣衣直指暗中跟随。 霍去病向来擅长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暴力解决了事。只略一合计,他就将此事主动捅到了刘彻面前。 事实也如他所料,君臣嬉笑怒骂间,就大事化无了。 可是,说得再好听,他都违背了跟无忧的约定。 霍去病一想起儿子满脸认真,跟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心就颤了颤。嘿,英武不凡的冠军侯竟然退缩了。 霍去病开始酝酿:“咳,这不是我点的。” 卫无忧一脸怀疑:“确实也不像是你的口味,那是谁啊?” “是阿光。” 卫小四:? 原来未来的权臣大佬脑子好,竟是这么来的? 半信半疑的小萝卜丁有些动摇了,他又多看了猪脑花一眼,再看看小鸡啄米点头状的霍去病,决定把目光转向其他的菜肴。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碟羊鞭(公羊生殖器)。 大约是为了遮掩气味,这东西还是特意烧烤过的,放了挺多孜然和茱萸。 卫无忧不可置信地指了指羊鞭,再用食指指向自己:“羊鞭?给我的?” 霍去病:“……” 有一丢丢怀疑陛下的蝎毒没清干净,窜进脑子了。 既然已经扯了一个谎,遵循惯例,他就得扯出一堆谎来填窟窿。 于是,小霍痛心疾首道:“不,是给舅父的。” 卫小四:? 所以卫青爹爹在悄悄补肾咩? 六岁的小无忧不好骗,但是人类的灵魂永远追逐八卦。 卫无忧顿时就陷入了各种脑补猜测中,不亦乐乎。今天可真是狗仔狂欢日,怎么就知道了这么多八卦秘闻呢。 霍去病背后这么编排他舅父,属实心虚,生怕卫无忧再问出什么令人喷饭的话来,连忙招呼小家伙:“别说了,快吃,凉了就不好用了。” 刘彻赏赐的吃食摆满了一整张案几,五花八门,总体是以温补为主的。 卫无忧独自吃不完,索性给卫家上下一人分了几道菜送去,和霍去病只留了几样。 阳信长公主院里。 卫青正在此处歇息用茶,与公主闲话家常,就看到新鲜的羊鞭盛在托盘中,一路被大摇大摆送了进来。 刺儿兴高采烈:“将军,这是表公子和小公子的心意,您慢用。” 卫青……卫青一口老茶喷了出来。 刺儿来去如风,瞧着大将军的脸色不对,放下东西就遛了。 殿内安静如鸡。 卫仲卿轻咳一声,去看阳信长公主,发现公主竟然在笑话他,顿时急了。 “去病这臭小子,定是拿我寻开心。等回了军营看我怎么罚他。” 阳信浅笑,将大将军的茶碗取来,吩咐怜月:“将军说的对,没大没小,太不像话了。这茶凉了,去给将军换杯枸杞人参茶来。” 卫青:“……” 那茶不还冒着热气吗…… …… 卫仲卿一言既出,回了大营,便以练兵为由给了霍去病点小惩罚。 整整三日下来,小霍这样的钢筋铁骨,都累倒在地上成了小趴菜。 大帐内。 卫青高坐主将位置,霍去病坐没坐相,靠倒在席子上。单独舅甥两人的时候,他言谈举止便没那么讲究。 小霍:“舅父,您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卫青斜他一眼:“想吃羊鞭了?” 霍去病连连摇头,他都吃了两顿了,导致现在看到正常的饭食都没什么胃口。 卫青可舍不得对亲手带大的外甥太狠,见状告诫道:“下次再拿舅父当挡箭牌,你就得琢磨清楚后果。” 别什么脏水都甩给他,叫他在忧儿……和公主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小霍哪还敢啊,连连点头称是。 卫青这才缓和了面容,吩咐他:“明日,你带着阿光来侯府一趟。忧儿说是研制了什么新鲜的吃食,叫大伙一道热闹热闹。” 新鲜吃食啊,每回无忧弄出来什么都很好吃。 霍去病连忙应了下来。 …… 翌日。 长平侯府大灶内,正忙得如火如荼。 芒种刚过,天气渐热,侯府去年提前储藏好的冰窖已经开始启用。 而霍去病的生辰正是今日。 卫无忧小盆友可没忘记,去岁给卫青过生辰时,小霍的酸劲儿都要溢出来了。今日索性借着新冰开始融化,他琢磨着弄个冰淇淋,再配上炸鸡冰饮,不信拿不下个霍去病! 至于生日蛋糕,卫小四想了想还是作罢。 虽然他在霍府呆的时间不久,如今也就是偶尔过去住住,但有件事他是明白了。 霍去病并不喜欢过生辰,甚至,可能也不怎么喜欢他的姓氏。 这点少年心性,卫无忧反而很能理解。 他生父再娶,阿母再嫁,似乎没有哪一方是需要霍去病这个儿子的。 少年大约是很早意识到这一点,反而成长的比任何人都要透彻,坚韧。他跟在卫青身后,听着大汉受辱、对抗匈奴的事迹一点点长大,才逐渐有了如今战场上的杀神将军。 他见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自然想要河西地区遍插大汉玄色军旗。 他早已忍受沙海中前行的孤寂; 便也弃了这生辰。 卫无忧难免有些感叹,冠军侯的脾性,他能察觉到,卫青自然早就察觉了。 因而才会用新菜式的名义叫外甥来庆祝。 卫小四晃了晃脑袋,不再去琢磨有的没的,将注意力放在灶台上备好的鸡翅鸡块上。 这年头调味料属实有限,什么奥尔良烤翅是做不出来了,但以现有的原料做个蒜香鸡翅、黑椒霸王腿、上校鸡块、青花椒半鸡之流的山寨版,似乎还是可行的。 吃食嘛,只要好吃,做一些小改动也无妨。 炸鸡不能少了面包糠,这玩意一时半刻弄不出来,卫无忧索性叫人提前用少量面粉蒸了馒头,放凉后搓成馒头屑。 腌制好的鸡块裹上一层蛋液,再沾上馒头屑,入锅一炸,金黄喷香。 卖相完美! 制作蒜香鸡翅时,卫无忧特意叫厨娘在腌制时加少许牛奶,以保证鸡肉的口感。腌好的鸡翅入混制好的面粉淀粉中,捞出过水,再在淀粉中裹至鱼鳞状,就可以下锅炸啦。 新切好的胡蒜末混着一勺蜂蜜煸香昂,再将扎炸好的鸡翅放入拌匀,撒上一点芝麻,直让人咽口水! 炸鸡真是个有魔力的存在。 不管是吃也好,制作也罢,整个过程都让人开心的冒泡。 厨娘们一样一样做到了最后,直到青花椒裹着半只嫩鸡出锅,自己也被馋饿了。 卫无忧见一切准备妥当,冰淇淋也已经冻好从冰窖里头取出来,便将后厨多出来的吃食都分给众人,每人还尝到了一小口冰淇淋! 卫小四还灵光一闪,将冰淇淋分别弄成了某位肯爷爷家的原味圣代(红糖无珍珠)、草莓圣代,以及双拱门的草莓麦旋风、草莓新地。 当然,都是低配版。 搭配上同样翻版的炸鸡,也算是让亲友们感受一番现代快餐的二元对立。 万事准备妥帖,霍去病就就拉着霍光上门蹭饭了。 今日的饭食着实与众不同。 每个独榻前的案几上,都被同时放上了两个木托盘,里头各有两样炸鸡,配着小碗冰淇淋和加了冰块的饮品。 霍去病笑道:“无忧,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卫无忧嘿嘿一笑:“这就是两份套餐,看阿父和光叔喜欢什么口味,任选。” 卫青也来了兴致:“套餐?这名字有趣,像我们在军中改善伙食,将士们都会这般打饭吃。这分别叫什么啊?” 这倒是卫无忧从未设想过的。 不过,小萝卜丁反应奇快,萌萌道:“左边叫‘疯狂星期四’,右边是‘麦门信徒’。” 卫小四说完,诚恳又期待地看着几位长辈。 他可半句假话都没说。 卫青和霍去病听得一头雾水,扭头看到霍光似乎也没懂,这才放心了。 嗯,不是他们脑子不好使。 阿光都很迷茫呢。 好在,炸鸡的诱惑力让几个人没有心思再去多费口舌,索性顺着小无忧的意思,直接尝一尝再说。 于是,一阵稀里哗啦风卷残云的吃鸡尝试流程之后—— 卫青:“嗯,这个疯狂星星什么的……不错!” 霍去病:“麦门信徒更香!” 霍光:“嗯,我与兄长一样。” 至于小辈们更是因为冰淇淋的口感掐了起来—— 卫伉:“分明是麦旋风好吃!别的口感跟它差远了!” 卫不疑撇嘴:“我就爱吃草莓圣代。” 卫登:“我……都爱次。” 众人七嘴八舌,互相说服不拢,顿时又争执的更大声起来。 卫无忧:“……” 原来这就是疯四文学VS麦门信徒的威力吗? 连西汉名将和权臣都无法逃脱。 光式暗示 五月初五, 端午节之前,庄子上传来个好消息。 陛下心心念念的猛火油柜总算是试验成功,出了个成品。这东西一旦学会制作, 匠奴们也就得心应手,不再顾虑,量产的速度都能翻倍加快呢。 不过,大批量生产都是刘彻和朝廷的事儿。卫无忧小朋友自己掏腰包做的这个纯铜猛火油柜, 都让他肉疼不已呢。 毕竟,他现在才是个六岁的小孩儿, 又没有赚钱, 全靠亲朋“接济”过活。 说到经济话题, 小萝卜丁歪着脑袋仔细一算,顿时震惊了。刘彻兜头从他这里带走了那么多技术和产品,竟然只赏赐过一次金银! 都当皇帝了, 还这么抠门,卫小四忍不住扁了扁嘴。 刷脸白拿小孩儿的东西,脸皮比猪皮还耐造吧。 猪皮脸陛下可不知道臭小子的一番腹诽,他瞧见猛火油柜,登时就要四喜寻几个禁军过来, 现场演示一番。 铜制的东西可不轻,是卫青亲自装了车运送进宫中的, 也费了一番功夫。这会儿刘彻要看,索性就给驾到了“回”字型的内侧宫墙上。 正好,给陛下演示一番如何用猛火油柜守城。 为了更好的观测, 刘彻还特意站到宫墙之下。被卫青和四喜劝着,又给退到了安全距离。 城墙上,烙锥点燃“火楼”内的引火药, 两名禁军用力将唧筒一抽动,火油顿时从火楼中喷射而出。 烈焰熊熊,燃烧范围之远,竟然覆盖到了城下。 刘彻远远立着,竟也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热意,禁不住化身复读机叹道:“好,好啊!真是天佑我大汉,天佑大汉!” 皇帝陛下都情绪激动了,旁人能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着嘛。卫青躬身道喜:“恭贺陛下,得此物尤适合守城,届时,可保我边境少受匈奴侵扰。” 城墙上下的禁卫军全都单膝跪地,抱拳揖手。 刘彻沉浸在欢喜之中,终于想起了幕后功臣—— 这臭小子,关键时候总归是靠谱的,不枉朕对他寄予厚望。 皇帝陛下琢磨了半晌,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太子之位上头。原本,他是打算朝局稳定一些,早日立据儿当储君,也好叫那些诸侯王早早收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是这么多好处砸下来,刘彻此刻有些犹疑了。适合这个大汉朝的储君,真的是据儿吗? 这个想法只在他脑海中草草闪过一瞬,便压了下去。 毕竟这是皇帝陛下自己做的选择,习惯了做帝王,他即便有错,也该是没错。 不过,倒是可以考验考验这小子的心性和志气如何…… 刘彻思索着,招手叫四喜上前:“冠军侯之子聪慧过人,此番得觅猛火油,研制出这猛火油柜,此子功不可没,赏金千两,赤金辂一驾,衮冕之服加配赤舄一双。” 四喜怔了怔:“陛下,是要赐给卫小公子?” 卫青也惶恐道:“陛下,此为九锡之礼,万万不可……” 卫青是实在没想到,刘彻会突然给年仅六岁的孩子赐这等上公之礼。 此为武帝首议的“特赐之礼”,分为九种,分别是车马、衣服、衣器、朱户、纳陛、虎贲百人、鈇钺、弓矢和秬鬯,因而称之为“九锡”。 九锡之赐,每一种都有某方面过人的条件。因而,单独得到一样特赐已经是十分难得,这一口气赐下两样,实在有些过于耀眼了。 卫青最担忧的还是那一驾赤金辂。 这时代的黄金分为三档,一等为黄金,二等为银,三等便是赤金,也就是铜。 一驾铜车可能不算什么,但这大辂的规格可不简单。此为天子之乘,赐给卫无忧,是半分好处也没有啊。 刘彻瞧一眼焦躁的卫大将军,笑得意味深长:“无忧此番有安民之功,多次为国献技,德行上佳,虽则年幼,却也担得起这九锡之礼。仲卿推辞不算数,不若回去问问这孩子,他若不愿收下,朕也不会强求。” 说罢,刘彻就将此事拍板下来,压根没再给卫青说话的机会。 …… 于是,蹦蹦哒哒刚下学回府的卫无忧小盆友一进家门,就被这消息雷的外焦里嫩。 阳信气得不想搭理卫青,见儿子呆在了原地不敢动弹,又怜惜道:“忧儿莫怕,明日阿母便进宫,请陛下将这赤金大辂的赏赐收回去。” 卫无忧想的可就更细致了。 刘彻赐什么不好,故意赐给他一驾铜车?他之前吐槽都是小声叭叭,绣衣直指还不至于这般恐怖; 小豆丁忍不住又想到一种可能性。 这九锡之礼,卫小四也学习过。它起源于春秋,周天子曾先后赏赐齐桓公与晋文公弓矢、车马。后来,王莽、曹操等人受赏之后,九锡就完全变成了“谋逆”的代名词。 所以,刘彻该不会是用这东西在试探他吧? 卫无忧越想越有可能,忍不住有些恼火起来。 刘彻的脑回路是猪大肠嘛,带着山路十八弯的?他自己催着要猛火油柜,做出来了又阴阳怪气试探…… 小萝卜丁不开心了,生闷气了,对着墙角谁都不想搭理了。 卫青和阳信两人跟在后头哄了半天,发现儿子无动于衷,还有气无力叫他们别担心,为人父母的自然更担心了啊。 阳信长公主的教育方式向来比较独特。 她觉得儿子似乎想要独处,索性拎着卫大将军的衣领,将人生生拖了出去。等到小无忧听不到的地方,才正色道:“我这就进宫,请陛下收回特赐的旨意。” 卫青:“我与公主一道去。对了,那金饼呢?” 阳信白他一眼:“无忧喜爱金玉之物,将军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这些金饼是他该得的。” 阳信也是对刘彻此番做法极其不满意,和大将军两人雄赳赳气昂昂就杀到了未央宫。 巧了,卫子夫和刘据也在。 阳信一改气势,开始哭弱:“陛下,还请陛下收回这九锡之赐吧,为这事儿,无忧已经不吃不喝两个时辰了。” 刘彻:“……” 那不就是好好的。 卫青也帮腔:“不理人,对着个墙角,瞧着让人心疼。” 这夫妻俩一唱一和,叫卫皇后云里雾里,柔声请人入榻坐下,才问:“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无忧了?” 卫青不答,阳信也不答,齐齐将目光投向敬爱的皇帝陛下。 刘彻这回总算有些羞耻感了,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狡辩道:“朕也是一时高兴,就赏了无忧九锡之赐,谁知道这臭小子反而……” 卫子夫轻拢眉头:“陛下。” 卫子夫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语气说过话了,唯一的一次,是在她当上皇后之前。 那日,她刚刚诞下皇子。 刘彻被这么当头一喊,想起了当年答应过皇后的事情。 无忧,无忧。 这名字本就是他的保命符。 皇帝陛下讪讪:“既然惹了无忧伤心,那就不算是礼。索性旨意还未下发,朕改了便是。” 卫青与阳信演戏演全套,又向卫子夫告起了状。 “唉,忧儿这小身板,要上书肆,还要给他老姨父陛下准备这准备那,哪里能长身体。他也真是瞎操心,陛下身边那么多能人,哪里就缺一个他了。” 刘彻望天看地,就是不看皇后的黑脸。 说实话,他还真挺缺这么个小豆丁。 闲话家常许久,卫青夫妇总算满意离去。 而刘彻,再一次感受到了妻儿似有若无的冷暴力。 …… 长平侯府内。 卫无忧小朋友用着食官长特意准备的“加餐”,总算是心情好了一些。 卫青出门前,担心儿子自己待着难受,还特意叫人去霍府,将两位表公子请来。 霍去病人在军营,一时半刻都赶不回来。倒是霍光刚刚下值,听了长宁将前因后果转述一遍,眼神暗了暗。 这位陛下倒是比他想的还要心思复杂一些。 霍光有些担忧起小侄子了。 一路快马进了长平侯府,霍光就看到卫无忧肚子吃得浑圆,正直挺挺的躺在独榻上头,百无聊赖的透过窗户数院中栽植的六月雪。 “一片雪花,两片雪花,三片雪花……” 霍光叹气,挥手叫刺儿带人退出去,径直坐在了独榻边的地上:“不开心了?” 卫无忧眼皮颤了颤,瞧一眼守在身边的霍光,仿佛有了靠山一般,语气就有些委屈起来:“当然了。光光叔父,如果是你你能高兴吗?” 霍光弯眸:“那还是你聪明,光叔愚笨,想不到背后的意思,自然不会不开心。” 卫无忧才不信呢。 你霍光要是愚笨,那我和两位阿父成什么啦。 霍光见小家伙的状态没有他想的那般差,舒了一口气。两人就这般静坐一会儿,卫无忧还是有些想不通:“你说陛下他干嘛突然这样对我。猛火油柜也是他要的啊……” 霍光眼神一黯。 刘彻的想法他怕是猜到几分,不只是什么试探,应当与储君之位有关系。 但这话却不好跟小侄子讲,毕竟一说,他不就暴露了。 只要秘密没说破,那它就还是个秘密。 霍光正踌躇着,垂眸看到小家伙的神色,忍不住心疼起来。 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他已经确认,无忧有六七成可能是知道自己身世的。 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尽力体察长辈的想法和情绪去做事。仔细算下来,竟比他和兄长都要辛苦一些。 他明明就是个十分招人疼的孩子啊。 霍光想到这里,便将什么秘密和演戏都抛到了一边。 外头天已经黑下来,初夏的夜空中有了许多明灭可见的星。 桃树当头,有一对靠的很近的星星,仿佛双子星。 霍光指向他们,轻声指引道:“你看那对星,一颗很亮,一颗略显黯淡。” 卫无忧歪着头:“诶,我看到啦。” “它们凑在一处,就会衬得对方越发明亮或黯淡。若那颗星收敛不住锋芒,就该学着教另一颗星也会发光才是。” 卫无忧看着星星琢磨良久,骤然反应过来之后,一骨碌爬起身来,震惊地看向身侧的大佬叔父。 小仙童结巴问:“光、光光叔父,你什么时候……是怎么知道的!” 耧车与曲辕犁(5000营养液加更) 明月皎皎, 漫天星河。 霍光笑而不答,示意卫无忧起身:“既然有精神了,跟叔父去主院溜达一圈。你阿父阿母都很担心。” 小仙童半俯着身子跪在榻前, 迷迷糊糊被霍光牵着起了身,向院子里走去。 叔侄俩都未再开口提及方才的事情,彼此心照不宣。 卫小四忍不住瞧了一眼霍光的手。 少年的掌心干燥,温暖, 有些老茧,大约是从前干农活所致。大掌包裹着小肉手, 更像是一种同盟的无声约定。 卫无忧扬了扬唇角, 心中豁然开朗, 默默由着他光叔引着出了小院。 对啊,他背后还有这么多人,没什么好忧愁的。 光叔说的也没错。 他姓卫, 叫卫无忧,是大汉的子民,更是卫家的四公子。 只要他们卫霍还在大汉一日,他就没法藏拙,没法遮掩锋芒, 只闭着眼睛过自己的小日子。 既然如此,便带着刘小据一起好了。 卫无忧觉得这法子当真不错。想了想要亲自引导一个天然系小殿下, 就此踏上腹黑之路,还真是有些小激动呢。 …… 鸿都门学内。 小殿下挂念着无忧一整晚,今日早早来到书肆内等着, 总算等来了人。 瞧见卫无忧一副没事人的乐呵样子,刘据还有些不放心,试探着问:“无忧, 你用饭了吗?睡觉了吗?昨日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可不能不吃不喝拿自己的身体生闷气。” 卫无忧:? 他什么时候不吃不喝啦,昨晚不是还加餐吃撑了吗? 卫四小公子茫然眨眨眼,刘据就明白过来了,原来是皇姑母和姑丈故意这么说的呀。 嘿,他好像又学会点了不得的技能。 确定无忧没有再伤心难过,九锡之礼也已经被父皇收回去了,小殿下总算是安心一些。 卫无忧则在琢磨着搞点别的,邀请刘据道:“休沐日要不要去我庄子上玩?我又有点新东西想试验,给你瞧瞧?” 刘据连忙点头:“去!” 身后,卫登和李禹伸长了耳朵也忍不住凑上来,叫嚷着要一起去庄子上。 矮墩子们的“周末郊游”就这么定了下来。 碰面的地点约在了庄子上。 卫无忧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带上刺儿和前一夜早就画好的图纸,一起先过去候着。 今日正巧逢上犁地的日子。 庄子上的农户们要将原先归属于上林苑的那片荒地翻完地,过几日便只等着种上胡麻了。 如今的农具都很简朴,大多是铁制的,而犁地的耕翻工具,则是在战国时期的铁犁基础上进行改良,出现了直辕犁。 原先的战国铁犁,是由犁铧和犁镜构成,前头用牛或者骡子牵引着,一整日也才耕地二三亩。 可直辕犁就不同啦,这玩意基本上是二牛抬扛式,在长安这样的关中平原地区使用十分便利,地犁得那叫一个平直,速度也提高了许多呢。 卫无忧今年已经六岁,在去年有了自己的庄子之前,一直没机会接触过农田之事。 大多时候,长平侯府所需要的粮食蔬菜都会由底下的人送进侯府。因而,导致他这样的贵族小公子对耕地工具完全没有概念。 上回,在陇上察看小麦长势的时候,见识到了直辕犁无法调头转弯的缺点,小家伙才瞪圆了眼问:“现在整个长安都是用这玩意儿翻地吗?” 农户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甭说长安城了,就是整个大汉都得靠直辕犁啊。这可是咱们农户的宝贝呢!” 卫小四震惊了。 原来这时候没有曲辕犁嘛! 他又不死心地问:“那播种呢,用什么农具呀?” 农户有些茫然:“用啥农具呀,木犁过一遍地,撒播或者是点播种子便成了。小公子别怕,我们庄稼户干活儿速度可快了。” 卫无忧:“……” 好家伙,纯靠人力的点播撒播法,看来耧车也没有。 卫小四一琢磨,索性就借着这几日工夫,了解了一番农具的演变进化史,顺带挑出想要制作的农具,画出图纸让匠奴们去制作。 他首选的就是曲辕犁和耧车。 先说曲辕犁,这东西原本应该在唐朝后期才出现在江东地区。 它将直辕改为曲辕,在辕头上装了能够自由转动的犁盘,大致类似于自行车头那样,不仅使犁架形态更小更轻,省力一些,还便于调头和转弯,操作灵活,效率自然高出不少。 而耧车的出现则早了许多。 大约再过几十年,有个叫赵过的小伙子就会出任搜粟都尉,一边推行代田法,一边跟农户们推广这耧车。 搜粟都尉这官职,大致来说是掌管军粮的。 像桑弘羊那样的后期顾命大臣,也是从这位子上一步步爬上去的。 赵过这个人挺有才能,他发明的这种耧车,最高有七脚,便是最早的条播机。它既能像人工点播一般保证行距、株距如一,速度还能更快。 按照常态,两个人带一头牛,用耧车一天时间就能够播种一顷地呢。 将图纸转交给南风,卫无忧就撒手不管啦。 因为刘小据他们已经到庄子大门处了,听说小无忧是要制作新式农具,一个个都懵了。 李禹摇晃着小脑袋:“你怎么还会种地搞农具啊?有你不会的嘛?” 卫无忧不会的多了去了。 但他还是要逗李小禹:“当然有了,我不会教你。” 李禹闻言骂骂咧咧,大家笑做一团。 南风早就派人准备了原料提前打磨着,如今再对照图纸,越发有底气:“小公子放心,匠奴们提前按您吩咐已经准备了大半,应当就是这个东西。” 卫无忧自然要去看看啦,索性一群人呼啦啦又去了铁器木器的制作点。 围观制作曲辕犁的过程还是十分欢乐的。 光是刨花儿,就叫小子们看得入迷了。 犁的主体部分基本是木头制作,样式也简单,只需要最后在犁床前头加上一段铁制的犁铲便可。这东西都可以从木犁(直辕犁)上直接取用,因而速度就更快啦。 曲辕犁制成之后,便被卫无忧领着人带去了要开垦的田间。 农户们已经在架着木犁进行翻地,瞧见小公子亲自过来了,都放下手头的活计打招呼:“公子怎么也来了,这大热的天。” 卫无忧也没什么架子,叫南风将备好的薄荷饮分给大家,趁着喝水休息的工夫,换了一批人带着曲辕犁去轮班。 很快,就有农户注意到了这种能拐弯的犁。 大伙儿顿时也不喝了,都起身围了上去,啧啧称奇—— “老天爷诶,这东西能拐到另一头垄沟里!” “那犁头是活的!灵活得很,我感觉翻地的速度快了不少。” “定是快了,我三十多年庄稼户,不会看错。” 时下,西汉人种田还沿用战国时期出现的垄作法。 它将土地分成垄台和垄沟两部分,随后因地制宜,分为“上田弃亩,下田弃畎”两种方式耕种。说白了,就是在高田里,便将作物种在沟中,而地势低的田地则相反,会种在陇上,以保证抗寒和排水两方面优势。 这片原本归属于上林苑的土地在高地上,因而庄稼要种在垄沟中,保证抗旱性。 这种垄台垄沟嵌连的结构,用曲辕犁简直是太合适啦! 小殿下原本还不明白,但直观的见过了木犁翻地后,再看曲辕犁,就一下子懂啦。 他小脸红扑扑的,拉着卫无忧道:“忧儿,要是大家都用这曲辕犁开垦,岂不是大汉一年就有更多耕地和粮食啦?” 卫无忧哈哈笑,按照古人最直观的思路,效率提高,确实间接代表了更多的耕地和粮。 他道:“当然啦,而且在这之上地力更好,要是等条播机耧车弄出来,粮食产量也会比从前更高一些。” “等以后有了更好的农具和良种,农户们也不用整日埋头田间,日子就更好啦。” 刘小据听着无忧描绘的蓝图,先是一怔,随即眼中一亮,盛满了星光。 要叫百姓们不光有田种,有衣穿,还要种好田穿好衣,活的不那般辛苦才是。 就连小殿下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心间已经有点情愫在生根发芽,那幼苗虽小,却承载着治理一国的成就感和使命感。 于是,午后回到未央宫,刘小据问了皇帝陛下一个问题。 刘据:“父皇,您会用木犁吗?” 刘彻闻言,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坐江山要作稳,还得先把外头的豺狼虎豹收拾干净,朕哪里有工夫用木犁。” 刘据已经学会了辨认他父皇的简单意图,譬如当下,他这么说,就是为不会用木犁找理由。 这就是无忧说的“嘴硬”。 小殿下摇头轻轻叹气,语重心长道:“父皇,儿臣想请您去上林苑上瞧瞧,那里刚刚把木犁换下来,用了曲辕犁,过几日就会用耧车播种,可厉害了。” 刘彻心中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上林苑什么时候先斩后奏了?朕怎么对这些农具一个都没听说过。 结合儿子今日出门“郊游”的事情,刘彻很快猜到了:“又是卫无忧那小子搞的鬼?” 小殿下不赞同的看着父皇:“农务是大汉的支柱,没有粮,父皇都不能发兵打匈奴人啦。无忧这是大功一件才对!” 刘彻悻悻:“你就护着他吧……” 刘小据一脸纯天然:“那父皇去看嘛?” 刘彻:“去,在朕的地盘上无法无天,当然要去瞧瞧。” 刘小据礼节性的微笑了一下,心中却想,父皇好幼稚,好像也不是那么英明神武。咦?他怎么没那么崇拜父皇啦? 刘彻对儿子的心里变化一无所知。 没几日,他抽了空就去了小无忧的庄子上,正赶上耧车试验成功,正准备大规模播种,在刘彻那点荒地上种栽培绿肥。 皇帝陛下听着卫无忧介绍耧车的用法,越发觉出此物之巧思来。 想到前几日据儿对他的质疑,刘彻不服气了,上前道:“来,叫朕也亲自试试。” 卫无忧客套的阻拦了一番,见刘彻铁了心要亲自播种,也没再拦着。本来嘛,后世那么多皇帝和领导人都会亲自尝试耕种,这也是当今陛下该做的。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皇帝陛下挽了大袖,径直走到了耧车最前头,将两头的麻绳套在了自己身上。 “来吧,朕准备好了!” 刘彻说完,场面静悄悄的,一时无人回应。 陛下……好像站错地方了? 南风很勇猛,像个没有感情的纠错机器人:“陛下,那里是套牛的地方。一般人不站那里。” 卫无忧:“……” 青玉鸟 陇上寂寂无声。 刘彻身披麻绳两绺, 咬牙切齿回头,瞪了一眼南风。 皇帝陛下向来自视甚高,尤其不愿意当着小子们的面儿丢分子, 于是秉承着一贯的嘴硬风格,凉凉回南风:“朕知道,朕就是想试试不同的方法。” 南风:“那陛下可需要人跟在后头滴种子?” 刘彻叱他:“不来个人难道要朕全干完!” 南风明白了,南风选择亲自跟在拉车的陛下后头, 控制漏籽眼。 听到刘彻真要硬着头皮拉耧车,卫无忧和刘小据都不答应啦, 争相要求做那个滴种的人。奈何两小只的个头才到耧车的耧腿那么高, 根本够不到耧把, 只好眼睁睁看着南风上场。 真好啊。 四舍五入,这就是牵着皇帝陛下拉车的第一视角耶。 南风淡然扶着耧把,等了半晌, 见刘彻没动弹,提醒道:“陛下,您该拉车了。” 刘彻:“……你给朕闭嘴。” 怎么从前没发现,这小子这般难搞呢? 刘彻回头再看看两个孩子,见卫无忧黝黑的眸子里难得熠熠生光, 咬咬牙开动了。不就是拉车嘛! 这耧车用的是三角犁铧,入地大约有两寸半的深度, 因而刘彻拉起来特别吃力,没多远就憋红了脸,出了一脑门汗。 背后, 两小只还在不疼不痒的欢呼助威—— “父皇,你好厉害,已经种了好多颗庄稼啦~” “老姨夫, 你的地犁得太棒啦,种子种的这么深,一定能有个更好的收成!” 试图撂挑子的皇帝陛下听到这番吹捧,甜滋滋的感觉泛到心上,顿时也不觉得累了,咬咬牙继续将这一列垄沟种满,才终于卸下了肩上的麻绳。 刘小据失望道:“啊,父皇这就不播种了吗?” 刘彻:“……改日一定。” 卫无忧心中幸灾乐祸,面上还要乖巧解围道:“殿下别急,来日方长嘛。” “……” 见两个臭小子没再纠缠,皇帝陛下忍不住吁了一口气。 看来,凉州一带的蓄养业该提上案头了。耕牛得多来点,不然农户耕地实在是累;战马也得养起来,还得鼓励民养官马,以马代役才好! 刘彻难得进行一番田间作业,原本是赶鸭子上架,此时却认真琢磨起了新政策。 文景之治留下的经济基础给了这位当世帝王一部分底气,叫他敢于跟匈奴硬碰硬,将征战和反掠夺进行到底;但作为统治者,他在注重军务的同时,对农业的关注、对经济的建设属实太少了一些。 而这一趟拉车,竟罕见地叫皇帝陛下察觉到些什么。 刘彻只是粗略琢磨一番,很快就收回神思。 皇帝陛下接过四喜递来的手绢,擦了擦额角细汗,然后将眼神投向小家伙们。 两小只正在围观一头大耕牛。 方才被猪猪陛下脱下来的麻绳,此刻已经被套在了耕牛身上,这牛性格很温和地立在原地,配合着农户们的行动。 刘彻只瞧了一眼,便有些不忍直视。 他索性轻咳一声,招呼两个小孩儿:“不错,朕亲自试过一轮后,,也察觉出此物甚好。明日,朕会命大司农带人过来一趟,学习制作这耧车和曲辕犁,先在长安和周边郡县推广使用,瞧瞧明年的庄稼收成如何,再做下一步打算。” 卫无忧眨眨眼,歪着脑袋问:“大司农过来,会给我带小礼物嘛?” 刘彻先是一怔,随后大笑:“臭小子,在这拐弯抹角跟朕讨赏呢。那上回,朕给你的赏赐为何不收,听说还在侯府闹脾气了?” 可能是今日刘彻干了农活的原因,玄色袍角沾着土,挽了袖子的样子实在像个陇间闲聊的庄稼汉。卫无忧没来由地,有些想要卖萌哭惨。 小萝卜丁遵从本心,扁扁嘴道:“我都问过阿母啦,老姨父给的东西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买吃喝,还会把我架得高高的在火上烤。我对老姨夫一片真心,你这样对我,我当然要伤心啦!” 刘小据也在一旁帮腔:“就是,无忧都哭成小泪人了。” 卫无忧奇异地看一眼小殿下,咽了咽唾沫。 那倒也没有吧。 他怎么发现,这小孩儿变“坏”的速度有点快呢? 刘彻自己挑起这么个话头,只能讪讪摸着鼻子自己受着。但有些话当面这么一问出来,皇帝陛下的思虑就全都不作数了,与之相对的,帝王那点稀有的愧疚心开始作祟。 刘彻背着手,轻咳一声:“那你喜欢什么?侯府又不缺你吃喝,吾赐这些未免太过小气了。” 卫无忧小盆友一听这话,登时眼中一亮,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不好意思地暗示:“那老姨夫就多多发一点能花的压胜钱吧!” 刘彻禁不住“吭哧”一声就笑了。 西汉的压胜钱是长辈给小辈祝福和求平安用的,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流通货币;要能花的压胜钱,不就是要金子嘛。 皇帝陛下被单纯爱财的小萝卜丁取悦到了,近日困扰他的那一点破事儿顿时也烟消云散。 罢了,两个臭小子都还年幼呢,且再叫他们开心快活几年吧。 刘彻大手一挥,又叫四喜开了私库,赐了金银下来。除此之外,还特意给了卫无忧和刘据一人一只青玉鸟形佩。 皇帝陛下挺傲娇:“只是个压袍角的小玩意儿,朕瞧着这玉玉质不错,青玉鸟意头又好,叫人打了环佩给你们戴着玩儿吧。” 四喜笑得憨厚,在一旁拆台:“此玉难得,陛下私库里也就这么一块原石。先前听说惹得小公子不愉快了,这才命仆取来呢。” 刘彻:“你今日胆儿肥了?” 四喜拍着自己嘴巴,往后一退不说话了。 卫无忧挑了挑眉梢,觉得皇帝陛下这一套套路简直太老土了! 但见刘据一脸欢喜又期待的样子,小无忧也爽快接下了这个特殊的“道歉礼”。 两个小公子配上同样的青玉鸟佩,一人着青色衣袍,一人着玄色衣衫,一路蹦蹦哒哒往前头跑着,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刘小据心血来潮,冲身后的刘彻挥挥手:“父皇,谁先到庄子上算谁赢!” 刘彻还挺配合:“哦?那你们可要当心了……” 话没说完,刘据反手将这片地的篱笆小门合拢,将他父皇关在里头。 小殿下回头,对无忧露齿一笑:“你先跑,我掩护~” 卫无忧:“……” 被迫逃亡的我,突然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 六七岁的小孩儿,都是精力很奇妙的存在。 卫无忧和小殿下在田间玩闹了大半日,最后把刘彻都给玩趴下了,才意犹未尽散了场。 碍于次日要去书肆,卫小四也得养精蓄锐,便早早睡下了。 次日到了书肆,看到鸿都门学内热热闹闹的场面,小萝卜丁陡然想起一件事来—— 哎呀,前几日有个年中小考,他靠着“数学第一,书法反向第一”的成绩,喜提了叫家长的名额来着。 今日就是书肆对外开放,与朝中公卿们商谈教育问题的日子。 可是他忘记带他爹来啦! 卫无忧有点发愁,不管是大爹还是二爹,现在都在军营呢;不然,去把光光叔父找来代开家长会? 毕竟董仲舒当时的脸色可不好看,没有人帮,他自己怕是没法蒙混过关。 卫无忧在书肆大门处驻足半晌,恰巧被卫伉给看到了。 成童组日子过得苦,天还没亮就得来书肆,卫伉这也是刚上完一堂课,出来透透气。 见卫无忧满脸苦恼,卫伉笑着凑过来,掐了掐他的脸颊:“怎么了这是?” 卫无忧可怜巴巴:“老董叫我喊阿父来,我忘记了。” 卫伉一怔:“没考好?” 都是鸿都门学的学子,卫伉也很了解里头的门道。 卫无忧挠挠头,实在有些不想练字,隶书和小篆哪个都不好写嘛! 卫伉误解了这份沉默,连忙拍拍胸脯:“别怕,从辈分上算大兄也算是你叔父,这就替你去摆平!” 卫无忧:“……” 听听,这像是正常家庭会有的人物关系嘛! 卫小四还没来得及拦,卫伉便风风火火小跑着,去三味书屋寻董仲舒了。 小萝卜丁叹一口气,迈着小短腿追上去,刚到殿外,就听到里头传来老董的咆哮声。 “卫伉,你还记得上周小考你考了三分吗?你还不如卫无忧呢!” 司马相如:“还有汉赋,卫无忧只是字不好,勉强还有些灵气。你呢?” 卫小四:“……” 他还是不要进去了吧,免得兄弟一起再挨批。 小家伙脚底抹油的功力一绝,悄咪咪回到了蒙学组的学堂内。 今日的书肆内有些整洁地过分,往日热热闹闹扎堆的小子们,此刻也各自坐在各自的书案前,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卫无忧顿时警惕起来。 以他丰富的上学经验,此刻,殿内某处肯定悄悄坐着位夫子,还是级别很高的那种。 卫无忧装模作样入榻,从书案上拿出一册《急就篇》,又掏出个侯府自制小本本,开始摸鱼。 “一个老丁头,欠我俩鸡蛋,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绕了一大圈,三根韭菜三毛三……” 小家伙口中小声念叨着,笔下生风,很熟练地就画出一副完美巨作。 卫小四对自己的画技很满意,歪着脑带看了半晌,嘿嘿乐起来。 一旁,悄咪咪从后排走上前,围观全程的刘彻忍不住了,弯身敲了敲书案:“旁人都在读书,就你在这里玩闹。跟吾讲讲,这画的是什么啊?” 卫无忧震惊了,缓缓仰起小脸:“……一个姓丁的老头儿。” 刘彻不忍直视画作:“……原来竟是个人!此人莫非与你有仇,为何画得如此丑陋?” 卫无忧:? 他这可是写实派巨作! 磁石与指南针 刘彻今日是作为校长来书肆的。 听说大皇子小考成绩不错, 而卫无忧则因为字太差夫子看不清拿了低分,皇帝陛下便溜达来了蒙学组。 原本看到卫无忧埋头苦读的样子,名誉校长刘彻还打算安抚一番呢, 结果凑近一看,发现他属实想多了。 这小骗子哪里像是受打击了,还有心情作画。 画的图也抽象,还不如他那一笔狗爬字呢, 叫皇帝陛下瞧着就想派几个书画师傅来! 刘彻说办就办,一点不带含糊:“昨日的赏赐朕总觉得薄了些, 朕再指两个人, 休沐日专程去侯府教你字画, 总能叫你下笔瞧得过眼些。” 卫无忧:? 这就是你对待有功劳的小朋友的方式? 小萝卜丁一脸抗拒,眼神幽怨地望着皇帝陛下,试图激发他一点点怜悯之心。然而老丁头的威力实在太大, 刘彻没有丝毫收回成命的意思。 董仲舒正揪了卫伉在殿外,听闻陛下给卫无忧安排了两位字画师傅,面上一乐,也就不难为卫家兄弟了。 老董特宽厚地对卫伉道:“去吧,你回去接着抄书二十遍, 先背下来再谈别的。” 卫伉:“……” …… 刘彻的“委命状”没人敢耽误。 没两日,卫无忧在家休沐, 就见到了寻上门的东方朔。 东方曼倩将近不惑之年的人了,还是没个正形,今日上门教学生, 身上也沾了似有若无的酒气,被阳信长公主威慑性地瞟了一眼,才收敛几分。 卫无忧正发愁呢, 见是这位来教学,顿时轻松不少。 小家伙扬起笑脸引导:“东方伯伯,您来教我习字呀,那我们不如新研究一种字体如何?” 东方朔好笑地瞥他一眼,戏谑道:“非也,小狐狸你想研究新字,得跟太史令去商议,他才是你的习字师傅。至于老朽嘛,勉强可以教你画两笔。” 卫小忧闻言,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太史令?那不就是司马迁他爹司马谈? 司马迁曾提起过,在龙门时,他阿父给他安排的魔鬼课表从早到晚都学不完。让这位究极严谨的史学家来教他写字,真的不是互相折磨吗…… 卫小忧欲哭无泪。 而阳信听到这安排,倒是满意了许多。 太史令擅于秦小篆,亦精于民间兴起的隶书、草体等,有他在侧,无忧的字应当能写出个形来。 至于东方朔在画道上的天赋,她也曾听陛下提过几句。 画技一道不好太过拘束,尤其是孩童的自由烂漫,有时候能作出令人惊叹的灵气之作。让东方曼倩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来教,倒是正正好。 阳信长公主放心了,叮嘱几句,带着怜月便出府去了。 小院里,东方曼倩与卫无忧大眼瞪小眼半晌。 等人走远了,东方朔那点臭酒篓子的德性上来了,厚脸皮嬉笑道:“无忧啊,上回那烧刀子可还有?” 卫无忧:“……不愧是你。” 刺儿一路小跑着,去抱了两坛子去年冬日藏在窖里的美酒过来。这酒比东方朔初时喝过的烧刀子改良不少,叫他眼前一亮,顿时又畅饮了两海碗,这才心满意足的抹抹嘴开始教课。 好不容易休沐的小无忧唉声叹气。 东方曼倩也不着急。他早就看出来这孩子不喜欢被迫学习,尤其对那种古板枯燥的背书有些排斥,这也是陛下为何选他过来的原因。 因为他实在是好玩呀! 东方朔在榻上随意坐着,打开自己带来的笈囊,从里头捧出一架小巧精致的木质楼船雕。 卫无忧还没见过这么精巧的西汉木雕,顿时来了精神,凑到案几边,探着小脑袋左右瞧了瞧。小萝卜丁倒是慎重,没敢轻易伸手触碰。 这楼船约莫他两个巴掌大,有木质的船身甲板,高几层的上层建筑,还特意用粗麻布崩了船帆。仔细打量,船顶上的飞庐内,竟还藏着个弓箭手。 卫小四叹服:“哇,手太巧啦,不会是东方伯伯你雕的吧?” 东方朔:“那是自然。醉酒之作罢了,等哪日清醒了,伯伯给你雕个更厉害的!” 卫无忧:“……那怕是等不到了,您哪有不醉的时候。” 东方朔闻言大笑,等小家伙观察的差不多了,他才开口:“今日我们就借这木刻,来画垂钓图。叫伯伯瞧瞧你联想事物的能力。” 卫无忧:“……” 闹了半天在这儿等他呢。 好在,卫小四此刻已经对这东西感兴趣了,提问道:“这是什么船?长安有嘛?张骞伯伯的朋友们出海是不是用它?” 东方朔不像民间私学里的古板夫子,对于书目之外的话题,他是很乐意讨论拓展的。 “此船名为楼船,前秦已有,不过到了我大汉,将形制规模都改得更大一些,用作战船。长安目前就有几艘这样的楼船,都在上林苑内,陛下特意开拓了水域,供水师演练。” “至于你说的博望侯的老友,我有幸也认识一二。他们用的正是改造过的楼船,走豫章郡(今江西),出溱水(广东北江),向西到身毒。先前,你请他们寻的西瓜种便是这样带回来的。” 卫无忧听到这些,可就更来劲了。 对于大汉的造船业发展,他一直都知之甚少,从光幕上学到的也仅仅只是后人考证到的只言片语,提到最多的就是这楼船。 如今总算近距离见到楼船的模型,他不由又多瞄了几眼。 东方曼倩看着弟子像个好奇的小猫咪,想碰又不敢碰的委屈模样,顿时笑起来:“拿起来玩吧,你东方伯伯没这么小气。” 得了主人的允许,卫小四终于可以伸手小心地全方位观察楼船啦~ 小豆丁边看边疑惑:“出海的叔伯们就没试过去旁的地方嘛?”理论上来说,都到古印度了,大约中亚一带,这船还是能去得的。 东方朔:“哪那般容易,到了海上不通方位。这身毒还是误打误撞去到的,再远就不行啦。” 卫无忧闻言,迷茫了好一阵:“不是有司南吗?” 难道是他那点浅薄的历史知识学错了? 可他分明记得历史书里提过,指南针的发明虽然是晚唐时期,但它的原型“司南”早在战国就出现了呀。 东方朔奇异地看一眼小家伙,挑眉道:“司南确实有,但它的原料叫做磁石,此物只出土于武安磁山(河北邯郸),因而战国时燕赵一带流行过。再往后,可就不怎么见到了。今人所说的司南,多指的是战场上用的司南车,与磁石指向方位的原理实则不同。” “若非我出身平原郡(山东),早年曾游历过磁山,怕是也很难知晓这件事。这都是你阿父告诉你的?” 卫无忧:“……” 见小家伙不说话,东方朔也不追问。他对探听别人的难言之隐没有什么兴趣,索性扭转话题:“如今都知晓了,可以开始作画了?” 卫无忧小朋友点点头,回到自己榻上,提笔开始画画。东方曼倩呢,就在一边自斟自饮起来。 小酌不到两刻钟,卫小四就画好了。 东方朔有些惊讶:“作画须得构思,这么快就画好了,老朽可是会严格……” 话没说完,东方老伯被噎住了。 因为卫四小公子交上来的是一副指南针与罗盘的设计图纸。 图纸嘛,上头自然有图有标注。 卫无忧先是画了简易的指南针制作方法。说白了,就是用磁石磨绣花针,从而在地球的磁场作用下获得微弱磁性。 旁边,分为三种简易指北装置—— “这是水浮法,用灯草穿过钢针,至于一碗水之上,就能辨别南北。” “第二种叫碗唇旋定法。就您这个酒碗,碗唇很厚,正好放下这指南针。” “还有这个缕悬法。用蜡把麻线一端粘在针腰中间,垂直悬吊在无风处就可以辨认南北啦。” 图纸最下方的罗盘,卫无忧只是画了个大致形态,要怎么制作他还得从视频里学一学,旁边就没有标注什么,只写了“航海罗盘”四个大字。 东方朔本来已经足够震惊了。 但看到这罗盘图上头标注的八天干、十二地支、以及八卦四维(乾坤艮巽),一下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毕竟,东方曼倩也是研修“易学”的大才。平日里他看不上那些坑蒙拐骗的方术,但对正经八百的易学理论,他却一眼就瞧出来了。 东方朔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小无忧啊,快跟东方伯伯讲讲这航海罗盘!” 卫无忧:“……我还没学好。” 东方朔下意识将这话翻译成“我还没研究好”。 这人登时画也不让学生画了,一会儿给打扇子,一会儿给添水,恨不得卫无忧当场给他答疑解惑。 卫小四无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他总不能当着东方朔的面,两眼无神盯着半空中的光幕听取天音吧。 于是,一番纠缠无果之后,东方朔只得带着图纸离去。 这图是问过卫无忧,打算送进宫呈给陛下的。若是实践之后当真有用,这航海罗盘,怕是真能推动大汉的造船业向前一大步啊。 东方朔兴高采烈走了,全然忘记了,他今日是来教习画技的。 …… 夏日的夕阳余晖打在树梢上,叫藏在枝头的野猫伸长了懒腰。 霍去病和卫青刚从军营回来,并不知晓卫无忧刚刚带歪了东方曼倩的事情。 舅甥俩走到门口,碰上了下值后从霍府赶来的霍光。 青衫少年面上有些薄汗,眼中尚有喜悦之色。三人热热闹闹打了招呼,相携一道往侯府中行去。 一直到进了主殿,霍光才淡然道:“今日正逢陛下对盐铁官营的进展有些不满,我提了些建议,被陛下采纳了。” 霍去病大笑,拍着霍光饿肩膀,差点给人拍到地上:“我就知道阿光肯定能行!保不齐过几日,陛下就要给你升官做侍中了。” 霍光踉跄两步,稳住身形,才道:“……陛下厚爱,过几日便要升任奉车郎了。” 舅甥二人对视,遮不住眼中的惊色,这升迁速度可真是光式前进啊! 这奉车郎别看只是给陛下驾车的,却是天子近侍。 霍光之前所任的郎官,整个大汉可是有好几千,皇帝都未必认得全;霍去病曾经任职的侍中也是没有定员数额;而奉车郎,皇帝亲信的也就那么一两人。 霍去病这回下手轻了些,搓了搓霍光的发顶,笑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我霍去病的弟弟。” 卫青也跟着笑了:“想来阿光是有辅佐君主治世之才的,舅父相信你。” 霍光难得情绪外露,勾起唇角点了点头。 三人正其乐融融一片,就听殿中角落里传来卫无忧的小声疑问:“我记得奉车郎有戍卫之责吧,光光叔父的小身板,能行嘛?” 霍光闻言,一点笑很快就散了。淡然道:“可以。” 卫小四吃完手上的糕点,拍拍手站起身,蹿到了两位阿父面前。 他先是伸手摸了摸霍去病的腹部,不得不说,夏日的禅衣真的很单薄。某些纹路依稀能摸出来,让他联想到双开门大冰箱! 卫无忧竖起大拇指夸赞:“嗯嗯,肌肉紧实,去病阿父棒棒!” 霍去病挑眉:“怎么,想习武了?” 小家伙连连摇头:“才不要呢。” 他又如法炮制摸了摸卫青的肚子:“哇,竟然也是肌肉。阿父,我要求不高,老了有您一半就好啦!” 卫青被儿子弄得哭笑不得,宠溺随他玩闹了。 最后,卫小忧才来到霍光面前,拍了拍少年的肚子,咋舌道:“噫,光光叔父,你这肚子不争气呀。” 霍光淡着脸觑他,不明意味地笑了。 官山海 夏日的蝉鸣带着一股子燥劲儿。 殿内放了好几盆冰, 尚且都不足以消暑,但是霍光这么一笑,卫无忧小朋友立马就感觉凉飕飕的。 是他太飘了, 以为跟光叔拥有了共同的“小秘密”,就可以为所欲为。 小矮墩子缩着脖子,像个鹌鹑似的默默收回了撒野的手,晃了晃霍光的袖子:“但是, 我光光叔父的脑子争气呀!你一个就抵得上我们爷仨啦。” 说完,卫无忧还回头冲他两位阿父求赞同。 霍去病和卫青有些无奈。儿子要支持, 当爹的怎么能不给呢, 只能“满脸开心”地喊着自己脑子不争气啦。 霍光被这小萌蛋弄得哭笑不得, 摇了摇头,索性随他去。 卫小四还盛情邀请:“光光叔父,你也摸摸我的肚子, 我们这就叫礼尚往来。” 霍光本来是想拒绝的,奈何……奈何卫无忧的小圆肚看起来实在太好揉了。 未来的权臣还没意识到自己对萌物的无法抗拒,垂眸眼睫轻颤,就下意识道:“你都这么说了,那叔父就摸摸。” 卫青酸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小子早就不给人揉肚子了,我也得趁他睡着才能偷着揉。” 霍去病也不干了:“什么?还能这么玩!忧儿——” 霍光顶着身后的羡慕嫉妒恨, 蹲下身捏了捏卫无忧的肚子,又轻轻拍了拍,便被软乎乎Q弹的质感俘获了。 少年无奈笑了:“方才吃了多少, 这么圆?” 卫小四不好意思:“也没多少……” 霍光往身后案几上瞅一眼,凉凉:“是没多少,一大碗羊羹用光了, 还吃了两块糕点?” 被戳穿的团子垂头看脚尖,不去理睬一旁霍去病的笑声。 霍光是照看过孩子的,知道这么吃不大好,忙道:“可不能再坐回去了,我们去院里站会桩,然后绕着府里走上一圈,给你慢慢消消食。 卫小四被卫青和霍光左右夹击,只能乖乖跟着出了堂屋。 就这么会儿工夫,日头便落了。 一点余晖将四人映照成了剪影,都姿势各异的站成了一排。小不点儿双腿打颤,还被霍去病伸手敲了敲膝盖弯儿。 卫无忧咬牙切齿,默默给小霍记上一笔。 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霍去病老了,他也这么敲他膝盖! 以逗儿子为乐的霍去病毫无所觉,还侧目冲卫青乐:“舅父,忧儿抖成筛子了,您也试试?” 卫青:“……适可而止。” 一看你就是被这孩子坑少了。 …… 东方朔离开的第三日。 指南针和罗盘的事儿很快就有了进展。 刘彻大抵是已经派人实践过了,知道这缝补用的针竟真的能变成指引方向的东西,大喜过望。 皇帝陛下难得寻个能说说真心话的人,实在憋得慌,跑椒房殿里跟卫子夫分享去啦。 他简单提了两句指南针,叹道:“旁的不说,每回出征,李广这老头儿朕终于不用太头疼了!” 卫子夫倒茶的手一顿,柔和笑着:“恭贺陛下,能早日将匈奴人一网打尽了。” 卫皇后将新茶奉上,垂落眸子。 如此一来,予的弟弟也就不用替你背黑锅,每次出征都惹得飞将军不愉快了。 卫霍两家这些年来是得了许多荣宠,也一心绑定在陛下这棵大树上。陛下虽对他们与旁的近臣全然不同,也从未起过疑心,但是……有些事儿要故意往难看了办,总归叫人心中不舒坦。 刘彻不觉皇后的心思,又说起了那航海罗盘:“这东西臭小子还没弄出来,若是真琢磨出来了,确定能用,出海之事也就能提上日程计划起来。” “朕等着要瞧瞧,匈奴之外还有哪个地盘可以攻下来!” 卫子夫难得能从皇帝陛下口中听到无忧的消息,眼中有些欢喜,尽力遮掩着道:“凡事慢慢来,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不能太累着。” 刘彻笑着摸了摸鼻子:“对,皇后所言甚是,朕这便派膳房再弄些进补的膳食,让四喜亲自送去。” 卫子夫闻言沉默了。 她知道刘彻的恶趣味,赐菜总是喜欢给臣子们补腰子,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进了各府,惹得勋贵夫人们多番猜测。 怎么连个六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呢。 卫皇后叹息,语气里忍不住带上怜爱:“稚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陛下不若送些乳鸽汤去。夏日里用些银耳莲子羹也不错,再弄些藩国送来的瓜果,只要心意到了,叫无忧觉得熨帖便好。” 这回,刘彻难得做了个听劝的人。 长平侯府内。 外头天太热,阳信长公主即便不拘着,卫无忧和大兄他们也不愿意出门去。 四兄弟坐在明堂里头。 卫伉和卫不疑正在对战六博戏。卫无忧和卫登则盘腿在一旁围观,周身放上几盆冰窖里新采的冰,再有陛下差人送来的爽甜瓜果和银耳莲子羹,小日子别提多舒服啦。 西汉的大博法玩起来也颇为有趣。 十二枚棋子与六根博箸置于四方棋盘之上,棋子分为红黑两方,以掷箸后得到的数字来移动棋子步数,直到吃掉特定棋子,就可以赢取对方的博筹一枚。 卫无忧简单瞧过几局就反应过来,这有点像是把飞行棋和象棋结合起来的玩法。 小不点“吭哧吭哧”啃完一角西瓜,小脸上沾了两颗瓜子都来不及摘掉,脑袋点着棋盘悄悄道:“大兄,你怎么走那里去了?这样二兄再掷一次箸,可就拿到第五根博筹啦。” 卫伉被忧弟一提醒也发觉了,叫嚷着要悔棋,和卫不疑没几句就扯起皮来。 卫小四这回总算是知道,他大兄去年是怎么跟勋贵子弟们下个棋打起来的了。 合着这是个赖皮呀。 小萝卜丁无奈摇摇头,和登儿悄无声息将剩下的两角瓜给分了。 卫无忧边吃边吐瓜子:“你说他们还要打多久?” 卫登:“布吉岛……但是,待会儿表兄他们要带人来,应当也闹不了太久吧?” 这事儿卫无忧听说过。 前几日,霍光得了升迁,正是因为解决了刘彻今日的心头大难题。 打从去岁盐铁官营以来,朝廷处处碰壁,问题良多。分明制盐和冶铁的技法都得到了大幅进举,但是产量和经济效益反而更差了。 刘彻听了大农令来报,气得将心爱的青铜酒樽都给砸了。 皇帝陛下牛脾气上来了,挥手下令:“去,即刻让今日当值的侍中郎官想法子,都递个奏章上来,桑弘羊去审阅,朕午后就要看到解决方法!” 当日在馆中上值的正巧就有霍光,少年人字体遒劲有力,笔法老辣,痛陈道—— “禁民间铸铁、煮盐、酿酒等产业,收为官业,设官专卖。实则有长远益处,却不可急于求成,鲸吞大象。旧墙筑则高之,高则倒之。当收拢盐铁大商贩,合力而击,可达共赢。” 然后,这玩意儿一递上去被桑弘羊留意到了。 桑弘羊是商户出身,最懂这些人“逐利”的本质。 朝廷要一下子把别人的十分利全都拿走,这些私贩走卒不配合,盐铁产量自然不好,这些都算在他预料之中。 论起来,桑弘羊还比卫青要长上一岁。 因精于心算,他十三岁便入职宫中,做了皇帝身边的侍中。可如今三十多岁,卫青已经拜为大将军,他却依然是个侍中。 老桑倒是不着急。他对自己的经济头脑颇有信心,唯一担心的就是当今陛下的宏观经济学似乎不大行。 而今,瞧见长安冒出这么个少年郎与自己想法不谋而合,措辞更为直观,老桑喜不自胜,连忙将奏章呈给了陛下。 顺道,还把自己的想法也补充了进去。 “陛下,‘官山海’之策,春秋时期管仲便曾提出,由朝廷垄断山海产出之物;秦国商鞅变法,亦控制了山泽之利。” “然而,此举虽好,却与我朝境遇实在不同。大汉开国之初,休养生息,放开私营,整个民间和封国之内阻碍重重。臣以为,霍郎中所言甚是,还需瓦解这条利益线内部的势力,才是正途。” 刘彻边看奏章,边听着桑弘羊从旁分析。 等老桑说完闭嘴了,皇帝陛下还有些意犹未尽,笑着道:“朕记得他,是霍去病的兄弟。四喜,去将霍光给朕寻来,桑弘羊你也一道留在未央宫,今夜你二人便与朕手谈一番!” 霍光受召,入了未央宫手谈,此后便有了第二日的升迁之事。 卫登见无忧开始发呆,忍不住挥挥手晃悠在他眼前:“忧儿,你知道今日是谁要来嘛?” 卫无忧扬起下巴:“是光光叔父带回来的客人,有青州的大盐商东郭咸阳,还有南阳的铁商孔仅,桑弘羊伯伯来不来就不知道啦。” 听着忧儿口中乱七八糟的辈分,卫家兄长们都默契的没有开口纠正。 算了算了,忧儿开心就好。 称呼而已,不重要~ 卫伉这会子也不跟卫不疑打了,突然插嘴:“那为什么不带去霍府?光表兄的客人带来侯府,别人不会误会他吧。” 大概是觉得小府邸压不住这种场面; 要不就是卫青和霍去病两位老爹护犊子的毛病又犯了,一定要陪着霍光,保驾护航。 卫无忧扯扯嘴角,给兄长们洗脑:“东郭先生和孔先生都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可难对付啦,请到咱们侯府里头,才能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嘛。” 卫伉三兄弟深信不疑:“说得对,还是忧儿聪明!” 殿门之外,东郭咸阳与孔仅对视,意味深长看向了霍光:“看来,老朽今日是做不成人了。” 霍光:“……” 里坊制(双更合一) 东郭咸阳是个健谈的小老头儿。 这么一调侃, 倒是化解了先前隐约横亘在几人之间的官商矛盾气场。 毕竟这一波“官山海”来的毫无征兆。不仅盐铁,连酿酒也要收归官营,坊间尤其是商户们怨声载道, 大豪商们带头消极起来,可不是个好兆头。 都是千年的狐狸,霍光与桑弘羊这头一约,两位巨商就大约知道朝廷可能有招安的意图了。今日前来, 便是要听听他们到底能受益多少。 卫无忧小盆友犯了一丢丢错误,生怕耽误了霍光的差事, 连忙起身赔礼:“小子只是想夸二位聪明绝顶, 睿智多谋, 就是学艺不精用错词啦,还请先生们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孔仅是比东郭咸阳年轻几岁,却提早秃了顶, 发际线也较为靠后。 他闻言摸了摸脑袋,笑道:“确实是绝顶。” 卫小忧:“……” 这天儿没法聊了。 两句玩笑话,倒也影响不了大人们的正事。 一群小子们从屋中退出来,为了赔礼,还特意去大灶上安排起了午后的小食。 卫无忧打算弄个凉面, 夏日吃着格外解暑。 凉面需要用的面条,可跟大汉如今吃的汤饼不同, 得要碱水面才行。 这年头,人们已经学会从草木灰和海藻等碱性植物中提取食用碱水,得了小公子吩咐, 厨娘们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将碱水、小麦粉、精盐按照比例混掺,慢慢加入清水,用食箸搅拌成面碎的状态, 然后由擅长面食的厨娘揉成面团,放入盆中醒面。 醒面的间隙,卫无忧索性叫大伙儿先调制几样拌凉面的用料。 “东郭先生是青州的,想来偏爱咸辣的重口味,但是老爷子年纪大啦,也未必能吃到嘴里,再多扮个麻酱的备用吧。” “另外,孔先生是南阳人,桑伯伯是洛阳人,他们都是宛地的口味,就用花椒大料炒个臊子,调成酸辣凉面吧!” 侯府的私奴婢们,尤其是大灶小灶上的厨役,如今已经对他们小公子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些人多是初建侯府时买回来的老人了。 在大汉,做官奴婢姑且要比私奴婢强一些。不仅包吃包喝包住,每月还有月例拿,只不过没有人身自由,券书(买卖契约)掌控在官府手中。 相较之下,私奴婢却是可以随意发卖的,就像是买卖牛羊一般,成为了贵族阶级的私产,地位算是十分卑微。 按理说,侯府的人多是私奴婢,日子并不算好过。 可是因为将军和女君明理,小公子们待人谦和有礼,不仅从不为难,还会分给他们好吃好玩的。 整个府上上下齐心,和外头的日子一对比,当长平侯府的私奴可真是太舒坦啦! 厨娘们听闻这样三种浇头,火速就分成三拨人分头制作。 传统的浇头靠的是一碗红油海椒,可惜这时候没有辣椒,只能靠茱萸、胡椒和花椒意思意思; 至于麻酱则费了一番功夫,新鲜的白芝麻在锅中煸香煸熟后,便有人取来小公子从前制作的手摇式绞肉机。寻两个力气大的帮厨小僮来,接力搅拌了接近半个时辰,才算是变成了偏块状的醇厚芝麻酱。 这时候,再加一点麻油、盐和凉开水,放在小锅中熬制一会儿,用来拌面的麻酱便做成啦! 最后便是三菇抱蛋的浇头。 卫小四选这种浇头的原因也简单。夏天嘛,正是秦岭各种野生菌子生长的季节,侯府亦有仆役采了每日送回来。新鲜的菇类不用加太多调味料,便能给人极致的味觉盛宴啦。 厨娘将猪里脊肉剁碎,加入配好的淀粉和清酱腌制,然后将平菇、赤松茸和羊肚菌轻微焯水过一遍,切成片备用。 待到肉末炒香,鸡蛋炒散之后,同菌子一道入锅,倒一点黄酒大火收汁即可。 到这里,浇头都做的差不多了,面团也都醒好了。 厨娘们开始揪成面剂子,擀制成薄薄的面片,然后将一大张面片三折之后,用快刀直切,切成细长的面条,撒上干面粉后,将面条一端都挑到擀面杖,拎起抖动,便可以入锅煮上片刻。 卫无忧小朋友搬了个小板凳,站在上头,估摸着时间道:“可以捞出来了,拌上点麻油,放在蒸锅上蒸一会儿,再打上蒲扇吹凉,就能装盘盛进碗中啦。” * 正殿这头,大人们说得口干舌燥,总算是达成共识。 按照刘彻的意思,下月便将盐、铁从大农令管辖之下单拎出来,设立单独的盐官、铁官,分别由东郭咸阳和孔仅出任。 宇宙的尽头果然是公务员。 两位巨商约莫是前头赚足了金银,反而对这年俸八百石的官职心动了。 略微商定好一些细节之处后,霍去病的肚子率先“咕咕”叫起来。冠军侯今日来,就是为了给自家弟弟撑腰,对于这些巨商的心思实在是懒得分辨。 卫青笑道:“一说起话来唉,都忘了时辰。长宁,快去吩咐人备饭。” 长宁手脚麻利应声,转头还没走出殿门,就碰上了小公子带人来送温暖了。 案几上瞬间便被摆满了。木托盘内,先是一碗细长油香的碱水面条吸引了众人注意力。 霍去病来了精神,问儿子:“忧儿,这是什么?怎么个吃法?” 卫无忧略过他去病阿父,扬起笑脸看向两位客人:“这是凉面,是用咱们的小麦粉制成的碱水面,最适合夏天享用啦。诸位托盘里左侧分别放着几碟子酸辣汁儿、麻酱汁儿、三菇抱蛋浇头和柿子醋、茱萸辣油等,可以根据个人口味选择吃法。” “另外,右侧这几样鸡丝、胡瓜丝儿、豆芽菜、小葱碎儿、花生米也可以拌进面里头,更能丰富口感。” 东郭咸阳和孔仅都是富甲天下的豪商,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可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新鲜的吃食。 尤其是东郭咸阳,对这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拌面流程十分感兴趣,大笑着操起食箸,在浇头上犹豫起来。 卫小四问:“老先生平日口味如何?可能用得了茱萸?” “当然,老朽惯来口重。” 于是,在小家伙的指引下,东郭咸阳选了酸辣汁儿扮上鸡丝、胡瓜和花生,略一搅拌,老头儿自己的口水都要忍不住啦。 紧跟着,孔仅也选了三菇抱蛋浇头,约莫是觉得清淡了些,又浇了几勺茱萸辣油,满意地嗦起面来。 小萝卜丁长出一口气,将眼神一转,瞧见霍光的选料,不由一怔。 光叔好像什么都加了些,唯独没有用花生。 没等他说话,霍去病和卫青也察觉到这件事。 舅甥俩紧张地对视一眼,由相对稳重的卫青舅舅发话:“阿光,怎么不加些炒花生米?” 霍光:“小时候误食过一次,出了些意外,便不用了。” 这话说完,霍光就发现他兄长和大将军的面色不对头。 虽然这二位极力想要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关怀他的样子,但少年生性对人的情绪细微变化敏感,还是察觉到了。 奉车郎将探究的目光不着痕迹落在小侄子身上。 卫无忧也正在看他,连忙耸肩,以示无辜。 碍于有外人在场,卫青和霍去病都不愿再提此事,忙挥手招呼:“快尝尝这凉面如何,都是无忧的一番心意。” 众人顿时热热闹闹的大口咥起面来。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吸溜吸溜”的吃面声响。 霍去病和卫青最是给儿子捧场,吃完一碗,又添一碗,愣是将小无忧调制的浇头都尝了一遍,才打着饱嗝竖起大拇指:“忧儿,今日这凉面可真香,去年仲夏,怎么没见过这东西?” 卫无忧眨巴着眼,看向东郭咸阳二人:“当然是为了给老先生们赔礼才掏出来啦。” 这话逗得东郭和孔仅大笑起来。人吃的舒坦了,方才心中那一点不愉快也烟消云散。 东郭咸阳伸手掏出一块玉牌,递给卫无忧:“小公子实在有趣的紧。日后,等东郭府上下迁来长安,可要多多来瞧瞧老朽才是。” 孔仅见状,也摸了个玄铁令牌给无忧:“东郭兄可不厚道了,小娃娃,俺也一样!” 吃瘪的冠军侯见状,将头扭向另一边:“哼,都是贪图我儿子的吃食罢了。” 卫青凉凉:“你就不贪?” 霍去病:“……” 舅父,您变了。 酒足饭饱后,两位巨商实在是好这一口,竟还特意开口,要了一兜凉面打包带走。 小霍看得啧啧称奇:“这哪像是豪商,像是逃难来长安的。” 卫无忧小眼神瞥一眼霍去病:“阿父懂什么,捏住了男人的胃,就等于捏住了男人的心。慢慢学吧~” 霍去病:“……你这都学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 此事板上钉钉之后,再推行盐铁新政,受到的阻力果真就消了大半。 有东方咸阳和孔仅两位新官带头冲锋,刘彻没什么不好放心的。 皇帝陛下反倒是对侯府流传出来的“凉面”起了兴致。 这日天凉,小风一吹还带着几分雨后的爽意。 刘彻看不完叫他头大的奏章,索性带着刘据,一道出宫寻到了侯府。 卫大将军和外甥正在军营里头,府中只余妇孺,这也得亏阳信长公主是刘彻的胞姐,不然,为了一碗面传出闲话,实在是让老刘家都觉得害臊。 猪猪陛下如今学精了,知道跟卫无忧这臭小子不能绕弯子,一上来就直抒胸臆:“朕也要吃凉面!” 阳信长公主:“……陛下……”您这会不会太不矜持了些。 刘彻轻咳一声,忽略了他皇姐关怀的眼神,补充道:“”“朕是听霍去病那小子炫耀了好几回,太烦人了,便亲自来尝尝。” 卫无忧拖长了语调:“哦~~~原来是被我阿父气的。老姨夫别气,我这就让人去做。” 小豆丁又窜到了刘据跟前,拉着他回头冲刘彻道:“凉面做成还得好一会儿呢,您跟阿母先聊聊天,我带殿下出去玩儿。” 话毕,没等刘彻反应过来,两小只便跑没了踪影。 阳信担忧道:“这孩子,我去派人跟着。” 刘彻挥挥手拦了一下,笑道:“皇姐不必担心,自有绣衣直指护着,出不了情况。” * 离开了刘彻身边,连空气都是自由香甜的。 卫无忧心血来潮,牵着刘小据的手,在闾里之内转悠起来。 所谓的闾里制始于周代,《周礼?大司徒》中便提到过“令五家为比,使之相保。五比为闾,使之相受”,由此产生了一闾二十五户的组织单位。 到了大汉,闾里制已经发展的更为完备,将除过皇城外的居住区细分为“国宅”和“闾里”两部分。 这国宅靠近皇城,住的自然是达官显贵;而闾里设在外围,成为平民百姓的居住之所。 卫青的长平侯府恰好就在国宅与闾里的交界处。 刘小据从来没有逛过长安的九市,闾里之内也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像个头次进城的小土包子。 闾里之内设有诸多商贩走卒,便是不出坊门,也能满足日常生活的需求。 两个小萝卜丁在街上手牵着手,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因为身后有府中奴婢跟随着,又有绣衣直指远远保护,也没人敢打这两个小公子的主意。 小殿下一路走走停停,买了许多小玩意儿,正高兴呢,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凑到卫小四耳边道:“无忧,那边好像有几个浮游者在欺负人。” 卫无忧顺着刘据的指引看去,原来是几个地痞无赖在收保护费。 不得不说,西汉真的是个盛产地痞流氓的时代,这或许跟老刘家靠这行起家有关。总之,即便是长安城内,这伙怀揣挟弹、游来荡去的的社会闲散人士也不在少数。 两小只悄悄围观了一会儿,见商贩们都自觉交了钱,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不由互相对视一眼—— 看起来,这孝敬钱至少收了有一阵子了。 地痞们收完钱,将总额一分为二,由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揣着,一路闲闲往坊门边溜达去。 高垣耸峙,壁垒森严。 夯土墙将这一片围成四方的天,要想出了闾里,必得经过里门。 卫无忧原以为这小子要带着钱溜出去,谁成想,却是站在了路边,摘下枚叶子吹响口哨。 哨音响了一会儿停下。里门下的弹室内,不多时便走出了穿官服的人。看衣袍形制,此人应当是看管里门进出的“监门”。 他伸着懒腰,左右打量着,见不远处只有两个小孩儿傻傻蹲在转角,放心的大摇大摆走向地痞。 卫无忧离他们太远,听不清说什么,但地痞手上其中一只钱袋子就这般递到了监门手上。 卫无忧和刘小据瞪圆了眼,互相对视。 这不就是活脱脱的下级官员贪腐嘛。这可是在长安,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啊?! 这一年来,卫无忧日日都在进出闾里前往书肆上学,却从未注意过这些事。今日恰巧碰上了,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这种制度也是有挺大弊端的。 它就好像一个社区自治团体,社区居民形成势力集团之后,必然会有人的权益受到损害,而这也会加重贪腐现象的产生。 小不点儿想的入神,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两个大胆的探看已经引起了地痞的注意。 联想到方才收钱的时候,似乎就见过这两个孩子,地痞低声道:“看这两个小子的穿着打扮,就不是普通人。我眼皮跳得厉害,得过去问问,你先回去!” 他说完,就向卫无忧两人靠近过来。 嘿呦,两个小公子细皮嫩肉好容貌,要不顺便卖给认识的拐子,也能换个好价钱? 没等地痞的春秋大梦做完,巷道里躲起来的仆从们呼啦啦便冒了出来:“小公子!” 然后,几个绣衣直指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小殿下。” 地痞:? 你们富家子弟都这么玩的。 事情最后还是捅到了刘彻面前。 因为涉及到皇子和冠军侯之子的安危,此事算是出了大纰漏。从闾里的里正到长安令本人,全都前来请罪了。 当然,门口还五花大绑着那位倒霉的地痞哥。 刘彻正拌了鸡丝儿凉面在用,他喜欢这个麻酱混着胡瓜丝和鸡丝的味道,只加一点点酸辣汁儿进去,便是顶级享受。 皇帝陛下听绣衣直指汇报完,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挥了挥手:“退下吧。四喜,把那两个臭小子叫进来。” 四喜应了一声,出门去请两位小公子。 刘据进门,先飞速瞥了一眼父皇的脸色,见他面色红润有光泽,唇角还滴着红油,悄悄附耳卫无忧:“没事,父皇没生气。” 刘彻翻起眼皮:“据儿,说什么呢?” 刘小据摇摇脑袋:“没、没什么。儿臣就是有些害怕,想找无忧抱一下。” 卫无忧小鸡啄米点头,顺手将小殿下搂在怀中拍了拍,道:“对,老姨夫。” 刘彻看着紧紧抱作一团的兄弟二人,实在是有些被萌到,顿时什么狠话都说不出了。 皇帝陛下头疼的叹口气:“你们啊,知道这长安的浮游者有多不好惹吗?” 刘小据歪着脑袋:“多亏了父皇,这回知道啦。” 刘彻闻言一头黑线,拍桌问:“怎么扯到朕头上,难道是朕叫你们瞎跑出去惹上浮游者吗?” 刘据想到了回来的路上,无忧讲给他的闾里制的弊端,忍不住正色道:“父皇,这闾里百姓自制,推举父老、里正和监门,难道不是父皇您定下的嘛。” 刘彻:“……” “那今日不就是托了父皇的福?” 刘彻无言,此刻很想甩锅说“胡扯,分明是你老祖宗定下的”,但他没好意思开口。 小殿下见他父皇不吭声,憋得脸有些红,还好心安抚道:“父皇别气馁,儿臣和忧儿这不是没事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父皇,你是最胖哒!” 见儿子冲自己伸出两个大拇指,还一副为你骄傲的崇拜神色,刘彻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了。 他发现据儿真是变了,变得特别会气他这个父皇了。 刘彻委屈又幽怨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卫无忧,幽幽道:“这都是你教的?” 卫小四往刘小据身后一藏,探出半个脑袋:“才不是呢,是小殿下自己发现的。” 刘据叉腰,将无忧护在身后:“对,是儿臣发现的浮游者欺压百姓,还与监门里正……勾结。” 好不容易憋出这个词,小殿下可骄傲啦,回头双眼亮晶晶看向卫无忧。 无忧挤了一只眼,竖起大拇指:“殿下好棒~” 刘彻将这两小只的互动看在眼里,竟也不觉得这闾里制的弊端有多让人烦闷了。 皇帝陛下调整好心态,这回颇为心平气和的询问道:“闾里有很大的弊端,朕自然是有意替换掉的。但以当前长安的状况,只是没有寻到多快好省的替换法子。” 旁的不清楚,但这个话题卫无忧可就能说上两句了。 毕竟他才看完“城市规划制度的演变史”相关视频,里头从闾里制、里坊制、厢坊制、街巷制、邻里单位制,一直衍变到社区制,都详细讲述了变迁的条件和优劣。 如今,大汉的经济发展和商业进程,还不足以支撑宋代才出现的厢坊制。 这种制度是最接近后世街巷制的城市规划,会打破坊与坊之间的围城,但也更难管理。 卫无忧想来想去,还是北魏至唐朝盛行的里坊制,要更适合大汉一些。 毕竟里坊制就是在闾里之上发展起来的。这时候坊内的管理不再是依靠推举,而是由朝廷把控,坊正只从旁协助,相当于是个街道办主任的职能。 各坊治安则由朝廷派武侯捕维护,再有大者、小者数十人,怎么看都足够安宁啦。 卫无忧将这些东西挑重点告诉刘彻,为免遭到怀疑,还补上一句:“这都是我跟殿下回来路上聊的。” 刘彻将信将疑,瞥了刘据一眼。 小殿下淡然:“父皇,儿臣和无忧随便说说的。” 刘彻分辨不出两个臭小子的话,也懒得再琢磨。他垂眸思忖着卫无忧的提议,半晌,又问:“你们觉得这些浮游者可怕吗?” 刘小据:“当然可怕啦。” “哦?怕在何处?” 这回问的是卫无忧。 小萝卜丁眨眼,不确定刘彻想了解什么。 这种时候,丢出去两句车轱辘话总是没毛病的:“可怕就可怕在……他们是浮游者。” 刘彻:“……” 跟朕玩这套。 猪猪陛下的耐心瞬间就被消磨了三分之一,忍着气瓮声道:“那你觉得,长安城中的浮游者该如何处置?” 卫无忧这时候大致确定了,刘彻并不想真的处理掉这群人。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皇帝陛下还是想留着他们,可能是为老刘家留一只原始资本股吧? 小萝卜丁瞎猜测着,面上扬起个小笑脸:“这还不简单嘛,您等坊市彻底建好之后,将这批浮游者召集起来,收编归朝廷管,叫他们去维持坊内秩序就好啦,还能省一批人呢。” 毕竟,流氓当了城管,很难有人再敢当流氓。 刘彻眼前一亮:“若是压不住这帮闲散竖子呢?” 卫无忧摆摆脑袋:“怎么会呢,找个压得住他们的老大就好啦。” “哦。依你看,谁合适?” 刘彻这话带了几分调侃,还以为臭小子要提起他两位阿父呢。 毕竟,霍去病和卫青的勇武乃是当世翘楚,浮游者们也很难不臣服。 哪知,小萝卜丁兴冲冲道:“还用说嘛,当然是老姨夫您啦~” 游侠郭解 一只秦岭画眉鸟在远处的黄杨树上高歌, 听起来心情颇好。 皇帝陛下强行下压着唇角,极为“勉强”地同意了这个提议,但是还要装模作样斥责几句:“朕是皇帝, 怎可轻易与浮游者为伍。将这些竖子纳入麾下,先想个好名号给他们换上,再谈别的。” 卫无忧小盆友面色复杂。 您这爱面子且嘴硬的毛病,还真是一如往常啊。 刘彻爱怎么定名号都是他的事情, 关六岁的小孩儿什么事儿呢? 尽管卫无忧是这么想的,依然避免不了刘彻的问询。卫小四只好随便提议:“叫不良人?这样陛下您作为老大, 就叫不良帅!” 刘据捧场鼓掌:“听起来就很厉害诶, 父皇。” 上首的刘彻喃喃念了一嗓子, 哼笑道:“嗯,还不错。朕会考虑的。” 卫无忧就没指望过,刘彻能大大方方夸赞自己一回。 见终于应付完事, 小鬼头立即借着“咕咕叫”的肚子,拉着刘小据去后头吃凉面啦! 等两个小子都离开了,刘彻这才将候在外头的长安令召进来,一番盘问部署之后,定下了里坊制的改动事宜。 这件事交给了长安令去主办, 而收编浮游者的事儿,刘彻再三琢磨, 竟然选定了东方朔。 东方曼倩自从殿上醉酒撒尿之后,便被贬官到了今日。直到鸿都门学要开设,才被刘彻点名成了夫子。 他算是有圣眷的白身, 又常常混迹在酒肆之内,认识许多三教九流的友人。去帮刘彻招安浮游者,倒是正合适。 * 东方曼倩得到消息, 已经是几日之后。 仲夏最热的时节,长安城夯土墙上头的土都要晒融化了。大正午的天儿没人愿意在外头烤着,除了那帮泼皮。 要叫东方朔奔波在外头,满街去寻那些个小喽啰,实在不是个轻松的差事。 东方朔就不是个喊苦喊累的性子。皇帝陛下既然吩咐下来差事,他便只琢磨着如何省力地办好差事。 刘彻说了,浮游者的招安率须得达到八.九成左右,才算完成任务。他希望能叫新的坊市之间,不再有浮游者的身影,给长安城一片真正的安宁生活。 若是这样的要求,东方朔可不打算一个一个去说服,那实在太慢了。他小酌一杯酒,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 此人是卫青的朋友,名叫郭解,乃是一名颇有声望的游侠。 四年前,因为陛下欲将天下豪强集中迁往茂陵一带居住,郭解也在其列,从此便出了长安城居住。 算起来,因为郭解一呼百应的地位,外加卫青在搬迁茂陵之事上替他说了话,叫刘彻相当忌惮。 东方朔看得出,皇帝陛下在等个机会收拾郭解,而卫将军总想着从中周旋,要不让郭解在这事儿上出个力,趁势给陛下服个软呢? 东方朔仔细想清楚,觉得自己这主意不错,正要再喝一杯,发觉酒壶内已经空了。 这酒还是前两日刚从小无忧那里混来的。 他软磨硬泡半晌,那孩子却说什么“小酌怡情,大醉伤身”,只给了两小坛子。 东方朔想起来就乐,觉得这小娃娃有趣的紧,也不舍得让他再替自己操心了。向来习惯了小醉微醺意的东方曼倩,今日竟不喝了,从榻上起身,出门寻卫青去。 城郊大营。 卫大将军和外甥刚刚练完兵。 六七月的天,走两步都是一身汗,这么操练下来,整个衣衫都湿透了。军营都是男儿,这么聚在一堆都快要发酵了。 霍去病可有先见之明,特意换上了儿子做的裤子。这东西不开裆,料子清透,宽宽松松穿在身上,也就没必要用袍角遮身。 小霍索性脱了及膝的衣袍,□□着偏麦色的结实上身,当头浇了两瓢晒过的井水。水流拍打在身上,“哗啦”四溅,细小又晶莹的水珠在阳光映射下,顺着喉结一路流到了小腹间的纹理之内。 这就是天然又不失野性的少年感! 卫仲卿瞧了外甥半晌,忍不住开口:“去病,你这袴倒是奇特,何处来的?” 当舅父的也热到不行,整件衣衫都汗透了,但因为脱了衣只穿开裆袴实在有碍观瞻,卫大将军只好忍着。 霍去病哑着嗓子,当是练兵吼过头了:“忧儿先前住我那边时,给他自己弄了两条,我瞧着不错,也要来两件。” 卫青瞧他的眼神有些吃味了。 小霍扭头笑道:“舅父,我营帐内还有一件,给您取来?” 卫青这才浅笑斥他:“还不去!” 霍去病懒得擦干身上,索性就这么浑身带水的晾着,打着赤腹去营帐里拿裤子,待他再度折返归来,东方朔已经被请进来了。 小霍跟东方朔也是喝过酒的半个酒友,简单打个招呼,听着卫青与东方朔你来我往聊几句,顿时明白了。 茂陵原上一带,确实有个叫郭解的游侠。 此人不仅舅父识得,他也听说过几句,是个老江湖,在游侠之间颇负威名。或许正是为此,陛下有些忌惮他的号召力,将人赶出了长安。 本来到这儿也勉强于性命无忧,但坏就坏在,舅父开口求了情。 当今陛下那脾气,得顺着哄,逆着来只叫刘彻越发怀疑郭解的人脉,竟然连仲卿这个将军都替他求情。 于是,此后几年,刘彻给郭解寻了不少事儿。知道他有一批自发跟随的门客死士后,皇帝陛下更不能容了。 小霍觉得舅父既然要保这人,那他应当是不该死。遂扯着席子凑近问:“东方先生,是想让郭解出面招安这些长安浮游者?” 东方曼倩:“有郭解出马,此事事半功倍。且浮游者人数众多,只靠陛下的名号镇着,若时日一长他们瞧着陛下从未露面,可不利于安稳这群人。若是有郭解来做这个二把手,许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二把手,这倒是个适当的时机向帝王服软。 卫青总是想保住这位江湖朋友的,闻言叹道:“此主意甚好。是我前些年在御前失言,害了郭解。若能弥补,我愿随东方兄亲往。” 东方朔也是这个意思:“我与郭解之间不算熟悉,上门提此事,怕是还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还是卫大将军出面为好。” 于是,卫青便与霍去病约了东方朔翌日一道去茂陵原上。 唯一没料到的,便是恰逢卫无忧休沐日,听说老爹们要去请郭解出山镇流氓,小豆丁顿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抱着卫青的大腿,仰头卖萌起来。 卫青拿儿子没办法,无奈笑着,将人一道拎上了马。 此事进展倒也顺利。 郭解瞧着是个爽快的性子,叹了口气,似乎对帝王的忌惮有些无奈,如今有卫青亲自来递台阶,自是解了他燃眉之急。 郭解:“此番只要不连累我这些兄弟,为陛下做什么自是应当的。” 东方朔到底谨慎些,不由多问一句:“若是招安浮游者之后,郭壮士做了二把手,您这些门客可愿同被招安?” 郭解思忖半晌,如实道:“我从不强求他们。若是陛下有此意,便让他们自行抉择,不愿入朝廷收编的,我亦放人离去,如何?” “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小事,生死事大,他们跟着我,我便要替他们考量。” 东方朔意味不明看一眼郭解,双手举起酒碗:“壮士高义,朔钦服!” 郭解也觉得东方朔是个值得相交之人,举杯饮尽,叹道:“我等游侠,不过浪迹人间而已。幸而人心相齐,一路互相搀扶着才有了今日。这是我郭解该为他们做的。” 郭解左右顿时动容,从榻上挺直了腰板,跪地道:“愿随主君前往!” 卫青与霍去病对视,此刻半是感动,半是感悟到些什么。 作为帝王,很难体会到这种真情。 因而,在陛下眼中,这些兄弟之情,豪侠义气,不过都是对他有威胁的势力。这一点,恐怕将士们血战沙场的生死之义,也是同样的。 他与去病,还当引以为鉴才是。 …… 回程路上,下起了一场小雨。 山色空蒙,霍去病这次出门特意带了把伞,就是为了给儿子多个准备。 此刻,小霍开心的像个稚童,将无忧揽在怀中,一手撑着伞,慢悠悠让闪光小跑在古道上。 卫无忧小盆友今日很是乖巧,从头到尾默默听完阿父们与郭解之间的谈话,想到的与卫青大差不差。 作个忠勇的武将,自古便不易。 战场上,将军要运筹帷幄;下了战场,还得提防着文臣捅刀子,乃至功高盖主引起帝王猜忌…… 卫小四回头看看他灿笑的去病阿父,忍不住摇了摇小脑袋。 霍去病不查,反而指着不远处的槐树树杈,惊喜道:“忧儿,你瞧那是什么?” 卫无忧顺着指引望去,低矮的树杈之间,正坐着一只白色的小奶猫。这野猫也不知断没断奶,瞧着不过一个月大,看见霍去病他们过来,“喵喵”叫个不停。 霍去病骑在马上,回头问随侍:“带吃的了么?” 他的人没带,长宁倒是带了块佐肉来,连忙撕成条喂给小猫。可惜这猫太小,费劲儿咬了半晌,竟都没咬动,又委屈的“喵喵喵”叫唤。 霍去病索性挥手:“带回去,先给养活长大了,再放生。” 时人还没有养猫的习惯,中原大地的原产猫,此时还是纯正的野猫状态,难以驯服。 卫无忧还想提醒一下,没有疫苗和驱虫药,最好不要用手接触,便见那小随侍取了块油布将小奶猫包了起来。 这猫许是饿的久了,也不反抗,翻着肚皮看向大人们卖萌。 小霍笑了:“你们看,这流落山野的小奶猫像不像忧儿?” 众人一阵大笑。 卫无忧则用脑袋戳了戳去病阿父的下巴,反驳:“才不是。这是自由的小猫咪,从来没有流浪!” 小野猫发出了一声愉悦且赞同的“喵”~ 【高亮,郭解反派,别扣帽子,剧情还没展开】 龙口粉丝、酸辣粉 雨滴落在荷塘, 惊起蛙声一片。 卫无忧从马上被霍去病扛下来,扑楞着小短腿要落地。小霍垂眸瞅了一眼地上的小水坑,道:“你这丝履见了水很快就洇湿了, 阿父抱着你。放心,小猫跑不了!” 卫无忧叹息,扒着霍去病的肩头,眼神一瞬不瞬, 看向随侍捧在怀中的油布包。小奶喵已经在里头饿睡着了,睡梦中还偶尔“吧唧”舔着嘴, 伸伸爪子, 发出微弱的叫唤。 卫小四总算是放心了, 可不能被没打疫苗的小野猫挠一爪子,那他是真没办法处理。 小奶喵很快被人带下去喂了些羊奶,擦干打湿的绒毛, 放在暖和的地方休息了。 因为太小,即便如今是夏天,卫无忧也坚决叫人不能给它洗澡。 唉,西汉人少养宠物,果然是有时代限制原因的。 小萝卜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将自己能想到的都嘱咐了,这才打着哈欠去休息。 …… 里坊制的建立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前行着。 刘彻不知从何处知道了郭解要参与招安浮游者之事, 生了一场气,连带着卫青和霍去病都不想搭理了。 这些事情,卫无忧当时是不知道的。 小家伙上回连郭解究竟是谁都没搞清楚, 兴冲冲跟着去,云里雾里听他们打机锋,只捡了只奶猫回来, 叫他稍稍开心一些。 今日是休沐,又到了小分队们约去庄子上玩耍的日子啦。 庄子上正是农忙时节。 盛夏烈日,酷暑将大地一览无余。陇上金灿灿的麦子已经被农户们用镰刀一茬一茬收割,送进了庄内,过秤后再用特殊的法子处理一番,入仓禀储藏。 垄沟之间,余下一片丰收喜悦的边角料。 农户们也没浪费,几个庄稼汉正将冬麦的秸秆、渣屑用铁耙拢在一处,其余几人吆喝着往板车上头装载。等装满了,便往栽种菌子的南边林地里头运去。 李禹看得一脸茫然,问:“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不会是拿去吃吧?” 他听说有些人穷得吃不起饭,可是麦秸秆也不能吃吧? 刘小据跟着卫无忧,多少还学了些农田基础知识。歪着脑带想了想,提出猜想::“是不是烧了以后可以做肥料啊?” 他是根据草木灰烧制碱水来推测的。 卫无忧诧异,心中不由感叹一声,小殿下的观察能力和学习力好强,像他一样。 萝卜丁积极地给他的小矮墩子朋友们科普:“倒也不用烧了,这些料拌在一起,可以用来栽培食用菌子。” “另外呢,菌子采摘之后,剩下的废料还能制成菌糠饲料,这东西喂给家禽可好啦。” 三个小朋友顿时发出一阵“哇”声。 卫无忧笑了笑,没有说家禽们的粪便入了沼气池,如今正试验着成为炼钢炼铁的燃料呢,而且沼气渣也能收集起来,成为下一轮秋种的肥料。 这就是立体农业的魅力,环环相扣,互相作用。 卫无忧一边琢磨着立体农业的下一步进度,一边带着三人进了正殿。 南风已经娴熟地备好了小碗冰淇淋,量不多,只给孩子们尝尝鲜。 卫无忧例行发问:“接下来庄子还忙吗?” 南风犹疑一瞬,答:“今夏的麦子是刚收完,不过,下个月又要收菽(豆子)了。” 提起这个,南风有些发愁。 庄子上去岁的沉豆还剩余很多,其中绿豆占了大头。也就是今年夏天更热一些,农户们下地劳作,会熬上一桶绿豆汤拎着去陇上,这才消耗了一部分。余下的,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制成豆芽,或是磨成豆沙给公子做些爱吃的糕点。 南风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见卫无忧吃得满嘴都是,不动声色递上块干净的帕子。 卫小四惊奇地赞他:“南风,你现在可有管家婆的感觉啦。” 南风一本正经:“谢小公子夸赞,仆会继续努力。” “……” 这回被噎住的反而是卫无忧啦。 根本逗不动南风,小家伙索性放弃了,转而说起方才绿豆的事:“豆芽就算啦,豆沙留一点点,我有用。剩下的就制成龙口粉丝吧。” 南风眼中又久违地出现了迷茫:“何谓龙口……粉丝。仆见识浅,还请公子赐教。” 卫小四在脑内推演了一番,觉得要靠嘴描述实在是不算清晰,索性亲自去了大灶上。 李禹和刘据、卫登三个小跟屁虫自然也一窝蜂凑过去了。 龙口粉丝的主原料就是绿豆。 厨娘们得了消息,早早拿出一麻袋去岁的绿豆,温水浸泡过了,用小型的石碾子磨成细浆,过滤掉里头的粉渣之后,静置片刻,撇去浮在上头的杂质,就可以用凉水入缸搅拌了。 刘小据舔着小碗里的冰淇淋,吃的特别享受,眼神一瞬也未曾离开装载着绿豆浆的大缸。 “无忧,这是另一种豆羹吗?” 卫无忧摇摇头:“粉丝不是羹,就像……就像你上次吃的凉面,比那个还要细,拌成菜也可好吃啦!等做好了,你带一些回宫去。” 刘小据猛烈点头:“好~下次再来,我也给你带好吃的。” 李禹和卫登在后头听到了,也跟着举手撒泼:“我也要,我也要!” 卫小四都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成了孩子王,还是长安城富二权三代们的孩子王。 小仙童极有耐心地安抚好小伙伴,见厨娘们将“撇缸”的程序进行的差不多了,便吩咐将沉淀在缸底的淀粉包在麻布里头,吊包沥水,晾晒出去。 夏天的正午太阳可是很毒的。 卫无忧没忘记叮嘱一声:“差不多晒到□□成干就可以拿进来啦!” 等待的空隙,卫无忧叫庄子上的匠奴们寻了几个葫芦瓢来,戳上细眼儿,就成了简易版的压粉丝装置。 匠奴们先头还有些不明白,不敢放开手脚去做。但见一人在葫芦瓢上扎了比芝麻稍大一些的洞,而小公子似乎十分满意,也就都放开了。 这不就是戳眼嘛! 新的葫芦瓢很快就制成了。 外头晾着的淀粉也干的差不多了,团成一大团,被帮厨们重新拿进来。 卫小四继续教道:“粉团里头加上温水,再掺点干粉团成糊状,放进细眼的葫芦瓢里头,用手施加压力,底下烧一锅开水,拉出来的长条入水,就是湿粉丝啦。” 两个力气大的厨娘连忙按照小公子的说法去弄,初时还有些生疏,但见粉丝一根根从瓢底下冒出来,也就乐呵呵的越来越熟练了。 余下的厨娘们呢,虽然没抢到压粉丝的第一手体验,但是湿粉丝压制好后,还需要及时从热锅里头捞出来的。 她们忙忙碌碌捞了粉丝,并进凉水中搓洗一次,再挂在晒粉架上暴晒。 晒它个一下午,就成了干粉丝啦。 众人忙了一个中午,可算是学会了制作粉丝的法子。 卫小四伸个懒腰,对南风道:“绿豆放太久不好再储存,容易出虫子。但是制成了这龙口粉丝,只要保存得当,再放一年也是可以的。” 南风低头:“唯,仆记着了。” “今年余下的沉豆先制成这东西吧,庄子上吃不完,你给我留出来一些,送给长安各家府上,总有人喜欢。” 到时候,老大人们追着喊着要吃,刘彻可不能说他是捞钱了吧? 小家伙畅想着他即将拥有的小金库,心情美滋滋。遂决定今日小食就用一顿酸辣粉来庆祝! 大灶里头太热,几个萝卜丁脑门上都冒了汗。 卫无忧不敢再待,简单吩咐道:“剩下这点鲜粉丝不用晒干啦,粉丝煮开以后,用姜、胡蒜、炒花生米、腌菜、清酱、柿子醋和茱萸辣油调个汁儿出来,花生米记得碾碎一部分,倒进带汤的粉丝里头,记得多醋多辣。” 厨娘们点点头,正要去制作,南风冷冷开口补充:“小公子的那一份,就不要放花生了。” 灶上的人一怔,连忙再三保证。 南风还是不放心,选择亲自留下看着了。 小萝卜丁们被催赶着回了前头院子里,殿内凉爽,还有刚刚镇好的瓜果饮品。 略微解了解暑气,大灶上就派人送来了酸辣粉。 纯正的酸辣气味一瞬间在室内弥漫开来。 紧跟着,传来小不点们整整齐齐的“咕嘟”吞咽声,卫无忧都被他们可爱到了。 一小碗酸辣粉上桌,色香味俱全。 旁边为了照顾口味,还带了一小碟化开的芝麻酱,按需自己加进去。因为张骞上回出使西域还没有带芫荽(香菜)回来,卫无忧索性便用凉拌的芹菜和芹菜叶代替。 仆从们将碗碟一一摆好,木托盘还没撤去,李禹就迫不及待地拿起食箸“吸溜”尝了一大口。 鲜香酸辣! 粉丝的弹牙口感是他从来没有吃到过的。 李小禹都没空开口,只学着卫无忧喜欢的动作,比了个大拇指。 登儿就吃的文雅一些了,才一小口,就辣的小脸通红,但还是忍不要吃:“太好次啦!” 小殿下好歹是从小遵循着宫廷礼仪长大的,此时虽然很想像李禹一样大快朵颐,还是忍住了。 他先是慢慢品尝,随后眼前一亮,越吃越快,越吃越香,都快忘记自己的仪态啦! 好在,小殿下心中还惦记着方才南风的话:“无忧,你为什么不吃花生呀?这花生碎碾在里头可香啦!” 卫小四笑着解释:“你们吃吧,我不能吃,去年吃了生病啦,起了一身红疹。” 吃的正香的殿下顿时瞪圆了眼。 刘据疑惑地停下食箸,用帕子擦了擦嘴,想说“父皇也不能吃花生”,但见周围还有旁人,还是憋住了。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纯天然的刘小据了。 这时候,他已经学会琢磨自己的一句话,会产生什么影响,会不会对无忧不好?至于父皇嘛……他应该不怕。 于是,小殿下后半程颇有些食不知味,浑浑噩噩的。 卫无忧还当他没吃饱,又打包好一兜干粉丝,让刘小据带回了宫中。 椒房殿内。 刘彻与卫子夫正对着一兜龙口粉丝面面相觑。 皇帝陛下现如今已经学会了,第一时间就把这新奇玩意都按在卫无忧头上。 “臭小子给你又弄了什么好东西?” 刘小据已经从花生的事情里头回过神来。决定谁也不告诉,先悄悄观察一阵子。 小殿下对他父皇露出个甜滋滋的笑容:“是粉丝,无忧今日给我们吃了酸辣粉,真的太好吃啦!” 刘据眉飞色舞,将酸辣粉的制作方式细细描述一遍,吸溜着口水问:“……父皇,母后,我都没吃饱,还可以再吃一小碗吗?” 对于儿子的卖萌,刘彻选择直接拒绝:“不行!臭小子庄子上的饭菜给量不小,朕心中有数。你还小,这东西看着就不好克化,不能吃。” 卫子夫也难得统一战线:“是啊,小儿不可多食。若想吃,明日再用一些便是。” 刘小据向来对自己要求严格,闻言也不撒泼,乖乖点头道:“好,、那儿臣便去歇息了,父皇母后也早些休息。” 刘彻严肃点头,等目送走了儿子,对四喜低声吩咐道:“方才据儿说的酸辣粉的做法,叫膳房做两份来,就用这兜干粉丝。朕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四喜:“……唯。” 陛下如今是越来越有早年时的影子了。 月上树梢时分。 刚进入睡梦中,迷迷瞪瞪的刘小据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小殿下悄咪咪爬起身来,下了床,迈开小短腿遛到母后的正殿,推门道:“母后,我好像病啦,竟然闻到酸辣粉的香味?” 殿中,一室酸辣鲜香味儿扑鼻而来。 宣扬绝不吃猪肉的皇帝陛下,甚至还让人加了一份麻辣爆肚在上头。 卫子夫:“……”不是我要吃的。 刘彻:“……”吃都吃了,别想跑。 特种野猪 发黄的暖色调灯油下, 两碗酸辣粉被映衬的越发夺目。 小殿下的眼神落在酸辣粉上,再由酸辣粉转移到拌着芝麻的辣油猪肚上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刘小据:“父皇, 母后,酸辣粉好吃吗?” 刘彻点头,一脸淡然地又嗦一口粉:“还不错,皇后比较爱吃。” 卫子夫无言, 默默凝视陛下半晌,温和道:“陛下突发奇想想要尝尝滋味, 母后只好作陪了。” 帝后二人难得玩笑, 气氛出奇的好。 刘小据也笑了。 这都没什么, 他本来就是要与父皇母后分享的嘛。只是,看着两个巨无霸大碗,他有些担心, 带回来的粉丝是不是全没有啦? 他忙问:“父皇和母后喜欢就最好啦。只是……那,儿臣明日还能吃嘛?” 刘彻嗦粉的嘴一颤,决定先少吃几口。皇帝陛下咽下口中美味,从四喜手中接了帕子擦擦嘴上辣油,笑呵呵邀请:“别明日了, 择日不如撞日,这会儿就吃两口吧。” 刘小据已经学会了听话听音, 是个合格的弦外之音初级解读者啦。 闻言,他开心又有些难受。开心自然是因为可以嗦粉啦,至于难受, 则是刘小据意识到,原来他想着分享的食物,父皇却在试图骗他离开独享, 且都不给自己留一点点。 这一刻,小殿下悟到了一丝父皇的本色。 崇拜之情又淡了几分后,刘据就更不客气了。迈开步子上前,凑到了刘彻的碗边:“父皇,我真的可以吃嘛?” 刘彻本想让四喜取来碗勺,给儿子分一丢丢。但见小家伙凑在一边眼巴巴瞧着的萌态,也不讲究了。 皇帝陛下扬手:“吃吧,要不要父皇喂?” 刘小据连连摇手,而后趁着他父皇松懈下来,大口“吸溜吸溜”,酸辣粉就下去了一半,小家伙还意犹未尽,吃了几口猪肚才作罢。 刘彻回过神来,他儿子已经抹抹嘴巴退开了。 刘小据还特意甜甜致谢:“父皇太好啦,给儿臣分享了一小丢丢呢。” 刘彻:“……” 感觉儿子不好骗了,朕心甚慰啊。 吃个酸辣粉吃出感慨良多,刘彻将此归结为最近心情烦闷所致。 皇帝陛下想到卫无忧这个臭小子,顿时有些意动。他都四五天没跟卫仲卿和霍去病讲话了,他们竟还没动静,这武将的神经都有未央宫柱子那么粗! 山不就刘彻,刘彻最多拉下脸,去就小山~ 于是,趁着天光晴好的时候,皇帝陛下带上儿子出游了。说是去“上林苑避暑”,实则大转弯直接去了卫无忧的庄子。 卫小四昨夜宿在庄子里,此刻还在赖床呢。乍一瞧见刘彻,瞌睡都吓跑了。 这人是不是把庄子当成他自己家了? 心中再有微词,小家伙也能在脸上笑出朵花儿来:“诶嘿,老姨夫和小殿下不许笑话我,我这就起来啦。” 刘彻笑笑,反身往外去:“走了,据儿,给这臭小子留点面子。” 卫小四等人离开了,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梳洗好,出了寝屋,去前头寻刘彻他们。 皇帝陛下老神在在用着茶,见他进来,问道:“朕方才进来,瞧见庄户们在霸上忙活。冬麦不是已经收完了?怎么还这样忙碌?” 言外之意,你又悄悄折腾什么呢? 卫无忧一时没反应过来,思忖半晌才一拍脑门儿。 “噢,这不是夏秋汛期嘛,今年雨水大,附近又有浐灞二水,不能浪费啦,我就让他们围堤蓄水养鱼。您看到的八成是庄户们在开堤固土呢。” 刘彻闻言,来了点兴致。 臭小子还心血来潮养起鱼了,可别最后把朕赏的那点金银全亏进去,又伤心的哭鼻子才好。 皇帝陛下甚是操心,左右闲来无事,夏日清晨也不算太热,便决定亲自去瞧瞧。 靠近浐灞二河流域的是庄子西北方位。 南风引路,卫无忧作陪下,庄户们很快就发觉小公子来了,都热情淳朴的打着招呼。 小公子不叫他们跪,说是耽误农活儿,大伙也就像模像样地学了拜礼;瞧见眼熟的刘小据,再多拜一下;至于旁边气质复杂的刘彻,这批人认不得,只嘿嘿笑了下。 刘彻还觉得挺新鲜,也回以笑意。 立在一旁瞧了没一会儿,一个方形的堤岸已经围起来了,开渠引了水之后,还需放置一段时间。有庄户牵着牛车,将北边栽种的杨树、榕树等树苗移植过来,看样子准备栽在堤岸边。 刘彻挑眉:“这是要在池塘岸边种树?何解啊?” 卫小四眨眼:“像杨树、榕树、槐树和柳树这些树木都是可以固堤的,鱼塘既要利用河水资源,也不能反受其害,所以就要从这里下工夫。” 皇帝陛下的提问,也叫小萝卜丁意识到,这年头的治黄(黄河)收效甚微,西汉又是黄河泛滥的高发时期,技术跟不上难以解决问题,直到汉末,才有个贾让提出“治河三策”。 没准儿,他开个小鱼塘,还能给刘彻提供治黄思路? 刘彻确实有了些思考,又问:“为何不用柳树,这树树种好留,长得也快,吾瞧着往日里,你不是最讲究这一套吗?” 卫无忧:“可是柳絮儿春天也容易堵塞河道呀。池塘养鱼更不好清理。再者,榕树好遮阴,树根护堤,树荫护鱼,算是全方位利用透彻啦。” 刘彻:“……” 就知道你小子算的细着呢。 皇帝陛下观察很入微,发现每一处鱼塘之间都间隔很长一段距离,其间裸露着大半土地,上面似乎打算种旁的东西。 刘彻眼神示意一番,卫小四就懂啦。 “鱼塘旁边打算明年惊蛰后种一圈西瓜,张骞伯伯给我留了种子。到时候,西瓜有水长得好,瓜的花落池还能喂鱼,也是互惠互利。” 他又往上头指着偏南一点的方向:“那边要用油毛毡盖个鸭棚,把鸭子和鱼圈在塘里一起养。” 小不点大致介绍了一圈以鱼塘展开的小范围立体农业,叫皇帝陛下听着很是有启发。 产业的相互作用,这是刘彻从前未曾想过的。 他不由想起先前臭小子弄得那个沼气池子。因为出了丑,他后来再没问起过,今日终于正视整个庄子,想到了这沼气池或许也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卫小四对刘彻的思考能力还是挺佩服的。 当今陛下只要他想,肯沉心去了解,总是能叫人惊叹几分领悟能力。 萝卜丁也不藏着,大方道:“鸭棚更上面的西南高地就是猪舍,中间会用新的沼气池联通。这些家禽粪便入了沼气池转变为沼气,可以当做燃料,在池塘边点灯,引来飞蛾喂鱼。另外,沼气残渣也可以当饲料,喂鱼喂鸭喂猪,就是肥田也行得通呢~” 刘彻越听越激动,忍不住追问:“此话当真!试过几回了?” “这才要试嘛……” “……” 臭小子说的有模有样,是朕轻信了。 鉴于小无忧前头有那么多成功案例,皇帝陛下也不失望,反而相当期待道:“好好养,这一套要是搞好了,朕便应你一个条件!” 卫无忧小盆友可不会轻易相信猪猪陛下的话了。 画饼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现在就当他的天使投资人呢。 小萝卜丁没有直接伸手,而是采用了皇帝陛下向来容易上钩的迂回战术:“老姨夫,我还有个绝妙的想法~” 刘彻顿时警惕了。 每回这小子有什么绝妙的想法,确实都挺妙的。但是一找上朕,就有点不太妙。 主要是钱袋子不太妙。 刘彻挑眉,有些头疼的直接问:“哦?说说。又想问吾要钱?” 卫无忧震惊脸:“怎么可能,我可乖了,从来都是替老姨夫在省钱呢。花钱的是阿父他们才对。不过保家卫国也是该花的银钱,您可不能小气呀。” 刘彻咬牙切齿:“……朕自然知晓利害,少在这里编排朕,好好说事儿。” 卫小四搓搓小手,萌哒哒笑了:“这不是要盖猪舍了嘛,我便琢磨着给您培育一种新型猪出来,它叫特种野猪!可厉害啦!” 刘彻忍不住了:“特种野猪?” 卫无忧点点头:“要培育也不难,只需进山里抓两头品相好的公野猪回来,和优良的家猪进行□□,生出来的小猪崽就是特种野猪啦!” 对这种奇怪的事情,总是小孩儿的好奇心最旺盛。 小殿下的求知欲又爆棚了,眼中好似有星河,插了句嘴:“为什么要生这样的猪仔?它比我们现在养的猪好吗?” 杂交猪是真的香! 卫无忧想到那个鲜美的肉质,劲道的瘦肉,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小豆丁连忙抹了抹嘴角,跟刘小据解释一番:“这个肉比家猪好吃多啦,像野猪一样瘦肉劲道,腥味低,但是又能像家猪那样产仔,可以一年到头大规模养殖。” “哦对,它的粪便还多!” 刘彻:“……” 朕为什么要跟倒霉孩子在这里图谋野猪粪便? 卫无忧没有提起的是,特种野猪肉的亚油酸含量,似乎能够达到家猪的两倍多。 亚油酸是一种脂肪酸。它由科学界认证,是唯一人体必需的,不能靠自身合成,只能通过食物摄取的物质。 总的来说,这种特级野猪,简直就是人类最忠实的好朋友,吸溜~ 刘彻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越听越觉得这猪崽子是真不错。 皇帝陛下最喜欢春猎秋猎,有一阵子总去人家村子附近扰民,百姓都搞烦了,他自己也觉得不够尽兴,这才有了后来圈地修缮上林苑的事情。 在上林苑里,刘彻准头好的时候,也是亲自猎回过小野猪的。 品尝过小野猪的肉有多鲜美,自此之后,猪猪陛下便不怎么碰家猪的肉,觉得太腻味。还是卫无忧琢磨出肉松和猪肉肠,才勉强偶尔用一些。 若真有这种特级野猪,他说什么也得搞出来! 刘彻轻咳一声,吸引了两个小孩儿的注意力,开口道:“此猪甚好,可有朕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卫小四:“……” 你这么说话,我真的会想歪! 皇帝陛下见臭小子不吭声,还挺傲娇地解释道:“说吧,现在不说可就没机会了。回头产出小猪仔来,别又说朕欺负你。” 这话一出,卫无忧可就不客气啦。 “那您帮我在西南角高地上盖一排新的猪舍吧,猪场专用的饲料也由您来出,用水的水源往那头得引流一条渠……” 小豆丁越说越嗨,嘴瓢道:“哦,对啦,再给我多生几头野猪来~” 刘彻:??? 再给朕说一遍! 小雨地软 陇上起了一阵微风。 刘彻负手而立, 淡淡凝视着卫无忧:“风大,你方才说的什么,朕没听清。” 皇帝陛下黑着脸, 就差直接吼一句“有种你小子再说一次”了。他觉得自己特别宽容,还特意多给了卫无忧一次机会。 卫无忧缩着脖子像个小鹌鹑,和刘据对视之后,从对方惊恐的眼神中确认, 自己果然嘴瓢了。 小殿下第一反应便是袒护无忧:“父皇,无忧就是想问您讨一些农事上头的方便, 我都记下啦, 回头转述给您。” 刘彻:“哼, 朕就要听他自己说。” 猪猪陛下傲娇起来,谁都没办法。 其实,刘据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般亲近卫无忧。他是从小在皇室长大的皇子, 按理,应当与臣下之子拉开一些距离才是。 起先,听父皇说要与卫青舅父家的同龄小子一道去书肆,刘据是半惊半喜,只觉得能有个表弟作伴, 便不会孤独了,可是后来呢…… 见到无忧之后, 他就心生亲近之情,而后再近一点…… 就好像,他们天生血浓于水, 比任何人任何关系都该亲密一般。 刘小据这般想着,无奈地冲卫无忧笑了笑。 卫小四倒是挺淡定的,安抚地递个眼神过去, 已经接受了自己嘴瓢的事实。 他歪着脑袋看向刘彻,一脸正经扯谎:“老姨夫耳朵不好,就别跟我见外嘛,我可以凑近一些,大点声说。” 萝卜丁说着,迈开小短腿凑到刘彻腿边。 刘彻顿时严阵以待,生怕这孩子又闹什么幺蛾子。 只见卫小四亮亮嗓子,拿出朗诵古诗词的腔调和音量:“我是说,请您帮忙盖个猪舍,弄点猪饲料,再挖一条引水渠。” “顺便呢,下回您在上林苑围猎的时候,大发神威捉两头大野猪赏给我,可以嘛?” 小矮墩子仰头看来的时候,一双小鹿眼清澈又机灵,里头饱含信任和期待之情。 刘彻只垂眸望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随后忍不住笑了。 这兔崽子,要不是刚才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恐怕还真骗到朕了。 刘彻拿这孩子有点没办法,索性顺着卫无忧的瞎话装作不知情,放这臭小子一马。 皇帝陛下食指点了点无忧鼻尖:“你啊,跟霍去病和卫青呆了这么久,是一点好的没学到。” 卫无忧见刘彻主动递了台阶,松了口气,赶忙嬉笑着道:“嘿嘿,我还是个小娃娃呢。老姨夫,欲速则不达,小孩子成长的事情,可不能着急。” 刘彻哼出一声气音:“你还反过来教训起朕了。” 卫小四:“那可不敢,这不是跟您聊天嘛,我之前听阿父说,您都跟光光叔父聊一个大夜,怎么才跟我说两句话就不耐烦啦。” 刘彻哭笑不得:“……朕那是聊天吗,那是国事。你少在这儿给朕下套装可怜,朕才不吃你这套。” 猪猪陛下话是说的挺嫌弃,唇角倒是抑制不住的上扬了。 他其实很享受跟卫无忧聊天。 因为大多时候,这都能让他有些新的感触,即便只是些赖皮撒泼的口水话,他的心情也会变好不少。 不像卫仲卿和霍去病,这回先斩后奏,让郭解插手里坊制的进度,简直是想气死他。 但刘彻如今却学会了先冷静几天,换个角度再看问题。 大约都是被臭小子磨出来的。 卫青早年得郭解相救,有半分恩情在,这人又是个重情义的性子,要替郭解说话,皇帝陛下倒是勉强能理解; 但霍去病呢,完全就是“舅父站哪头我也站哪头,我是舅父小护卫”的架势嘛! 刘彻有点怀疑,冠军侯连郭解早年做过什么事儿,都没关注过。 刘彻想到这事儿就心累,唇角刚出现的笑容顿时又淡了下去。 卫无忧悄咪咪观察了一小会儿,难免怀疑起来。 他每日进出侯府,也不是一点风声都听不到。阿母会说起,怜月和家令偶尔也会提一嘴,说两位阿父这回可是惹陛下生气了,都好几日未曾搭理。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跟里坊制有关的事情了。 小萝卜丁叹息,为这君臣三人的关系操碎了心。 刘彻正思考着该如何解决这事儿呢,骤然听到了卫无忧煞有介事的长叹一口气,忍不住笑道:“你叹什么气呢。朕都答应你那些条件了,还有什么愁的?” 卫无忧收回神思,觉得只能选择曲线救国了。 首要目标自然是哄皇帝陛下开心,人开心点,才好旁敲侧击打听打听,刘小猪到底与阿父他们发生了什么。 前头才是一场大雨初歇。 长安城内今晨倒是放晴了,只是上林苑这一带气候湿润,刘彻来的时候还阴着天,小风一吹煞是凉爽。这会子说话的工夫,又淅淅沥沥下起了蒙蒙雨。 这种雨下的是个意境。 庄户们不觉有异,继续各自忙活着。卫无忧则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他向刘彻发出邀请:“老姨夫,小殿下,这种天气,林地和山间的地软肯定还没消失呢,我们不如一起去捡地软,今日就吃地软豆腐蒸饺如何?” 所谓地软,是关中一带的土叫法,时人也称其为“地木耳”或者“地皮菜”。 这东西很奇特,多出现在大雨过后的山间林原上。农户们最是熟悉,常常约着雨后一大早去捡些回来,晒在石头上,当日便能拌个可口的地软凉菜,给家中换换口味。 刘彻从前玩的花里胡哨,却很少接触农田之事。上回的耧车是头一次进陇上,这捡地软的活儿自然也是第一遭。 皇帝陛下心生好奇,余光瞥见刘据的眼中发出渴望的光芒,不由道:“费力气吗?” 他还记得上回拉耧车的事情呢。 卫小四连连摇头:“不费力,就是在地上随便捡捡就好啦,可简单了。” 刘彻:“……” 叫你说的,朕怎么像去捡破烂呢? 皇帝陛下嫌弃归嫌弃,行动力倒是比谁都强。一左一右带着两小只,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出发啦。 因为此番想要尝一尝自己亲手捡来的原材料,卫无忧没叫仆从和庄户帮忙,只和刘彻、刘据一同下场。 大雨之后的山路不好走,卫无忧特意给三人都换上新制好的雨靴。 林深鸟鸣啁啾。 树木遮住了蒙蒙雨,隔绝在枝叶之上。 山间的田埂和坡坎上,定睛瞧瞧,钻着一层绿茸茸的东西。 卫小四捡起几个给刘彻父子展示::“看,这个大小像是铜钱的东西,就是地软啦!” 刘小据从草里捡起另一个圆溜溜的小玩意,好奇问道:“那这个是什么?” “……那是羊屎蛋儿。” 刘彻:“……” 幸好朕还没捡起来! 这个活儿很简单,地软好辨认,大雨之后又很丰富,几乎隔一段遍地都是。没一会儿工夫,三个人就捡满了一小背篓。 这就足够啦。 再多他们也完全吃不了。 卫无忧默默观察这刘彻的面部表情。 皇帝陛下以低成本的劳力付出,感受到了丰收带来的独特喜悦,正心情舒爽呢。 看来捡地软是个相当解压的活动,刘彻都开心啦。 这一放松下来,回程路上,刘彻果真主动倒苦水了。 “你啊,这一点可比霍去病他们强,能知晓朕的心意。不像他们是年纪越大了越会惹朕生气,说了郭解不能留着,还敢独断专行。” 竟是为了郭解。 卫无忧有些惊讶:“您可是皇帝,怎么不直接拒绝呀?” 刘彻意味深长看他一眼:“郭解于仲卿有救命之恩,也就是撞上了。朕很珍惜与仲卿和去病的感情,不想叫他太为难。” 皇帝陛下这般直白,卫小四反而有点不敢信了。 但看刘彻确实愁的皱了眉心,便忍不住道:“那您就暂且放手让他们去弄。这个郭解……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到底是好蛋坏蛋,苍蝇一叮就真相大白啦。” “到时候,就不会伤感情了呢。” 刘彻半晌没说话。 卫无忧的建议与霍光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小子没文化,全说些大白话。 皇帝陛下思忖片刻,才“嗯”了一声,顺带嘲讽着:“你这学念得不太行啊。” 卫小四做个鬼脸。 哼,要你管。 回到庄子上,晾晒地软和包地软蒸饺的活儿自然交给大灶上。 厨娘们早就和了面。 帮厨先将地耳洗净,豆腐切小块,入锅煮后捞出来备用。然后热油中煸香葱花,入豆腐、盐和水一道煮沸,最后加地耳炖至入味出锅。 这就是地软豆腐馅儿了,用擀好的小剂子包起来,上锅蒸熟,蘸上特制的酸辣油汁儿,简直太好吃啦! 刘彻带着两小只,不知不觉就用完了三碗。 酒足饭饱之后,皇帝陛下心情也变得不错。 他开玩笑问道:“若是此番,朕与你两位阿父再也不能和好了,你该当如何?” 卫无忧眨眨眼。 “不会哒!”卫小四拍拍自己的圆肚皮,看向刘据,笑道,“你们闹别扭,再拉不开面子,只要有我跟小殿下在中间当和事老,那都是小事情嘛。” 刘彻哼笑:“瞧把你能耐的!” 卫无忧:“难道,您要因为这点事,再也不认无忧了吗?” 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叫皇帝陛下怔愣半晌,愧疚心又开始作祟了。 “不会。朕知道了,朕跟你们保证,不会有那一日的。” 也不知刘彻借着这件事是在保证什么,但总归是金口玉言。卫无忧挑挑眉,觉得沾到了一个天大的光。 卫小四露齿萌萌笑道:“就知道老姨夫最好啦!” 刘小据也萌萌笑着:“父皇最最好啦!” 刘彻垂眸,看着面前两个小矮墩子。这一副不设防的大笑模样,连牙齿上沾了地软碎屑都不知道,害得朕吓了一跳,还当他们豁牙了。 刘彻好笑摇头—— 还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真好。 币制改革(二更合一) 仲夏与季夏交接时候。 天越来越热, 人心也特别容易躁动。 这不,淮南王刘安人还在长安扣着,都城寿春就赶在长安坊市分立开设之前, 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民闹。 刘安对此也很懵逼。 他现在埋头在新开设的军.火处“大展身手”,对自己封地的事儿两眼一抹黑,还不如刘彻了解呢。 刘彻索性甩手找来了丞相。 丞相公孙弘的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自打上回被刘彻敲打, 孙子公孙南一又被霍去病追着打屁股后,他就再没什么心劲管事儿了。 公孙弘想要躺平, 然而刘彻偏要他去查查, 寿春那头到底怎么回事。 公孙老丞相亲自督办, 手下的办事效率自然提高了。 没两日,公孙弘上报:“倒也并非什么大范围的动静。只是寿春边上有铜矿,今年淮南天灾又起, 大旱之后年景不好,百姓们聚在一处,商量着夜里去盗铜矿矿山,被官府抓住闹了起来。” 这听起来规模不小啊,都算得上暴动了。 刘彻抬起眼皮觑一眼公孙弘:“你倒是心宽。淮南闹灾怎么不见上报?盗矿的百姓有多少人?” 公孙弘:“约莫数百人。” 至于天灾上报朝廷之事, 大约与陛下您扣留淮南王有点干系。不过,这话公孙弘没敢说, 只用和善的昏花老眼瞅着皇帝陛下。 刘彻被丞相提醒着总算是想起来了。 他轻咳一声:“淮南干旱,先命刘安赈济灾民吧。朝廷连连征战,暂时也拨不出多余的银钱, 便免了淮南王封地今岁的朝觐聘享,叫他从军.火处出来,回封地先赈灾。” 公孙弘揖手:“陛下圣明。” 刘彻又道:“朕记得淮南水源众多, 大部分都分布在寿安附近,此番大旱河水竟全都见底了么?” 提起这事儿,公孙弘可就有些心虚了。 先前陛下要在大汉推广那什么劳什子水车和高转筒车,公孙弘与门下是投了反对票。而刘彻本人十分坚定,力排众议,选择先在长安试行推广。 没想到,这风车竟恰巧破了泾渭两河的春夏汛期倒灌农田一事,令长安今岁大丰收。 公孙弘心中知晓,这件事儿背后,最大的功臣不过是个六岁的娃娃。 那娃娃叫卫无忧,长安上层如今怕是都听说过。 而他公孙弘呢,因为阻拦了一手,在全国范围的推广,怕是要成为淮南子民的罪人了。 老丞相揖手跪地:“如陛下所言,寿春水源众多,但常采用的几条河水见了底,唯剩下低谷中两条河,难以取水灌溉。是老臣失职,若有高转筒车,或可解淮南燃眉之急。” 刘彻见公孙丞相面露衰败之色,反而没有说什么。他这个皇帝当的,总归是有些护短的,公孙弘是他自己一首选出来的丞相,他可以设立内外朝,去限制丞相的权力,但肯定是不允许旁人置喙的。 公孙弘他还得留在这位子上呢。 皇帝陛下做好决断,温和道:“此事非丞相一人之过,不必多言。当务之急是借着这次大旱,正好叫刘安回淮南推广水车。” 这几月来,在关中一带已经足够证实水车和高转筒车的实用性。 公孙弘闻言,连连应是。 刘彻单手敲击着案几桌面,这才从善后工作转移到正事上。 “另外,封国内盗取铜矿事宜,朕已经不是头一次听说了。民间‘榆荚钱’屡禁不止,丞相应当也比朕更清楚才是。长此以往,可知会有何后果?” 公孙弘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件事可比水车严重多了。 他不想在任上横生枝节,只能大事化小劝谏:“陛下,郡国之内铸钱自由,本就自古有之……” 刘彻冷眼观他直到丞相自己噤了声,才笑道:“丞相是想说朕多虑了?” 公孙弘摇头:“……” 我没说,我没有。 “榆荚钱横行,若只是小范围流入民间,造成劣币良币混掺,朕还不至于叫你公孙弘来亲自商议。” 嘲讽两句,见老丞相终于不在耍花招玩心思,刘彻才淡然道:“霍光啊,你出来,跟丞相分析分析此事目前的状态。” 公孙弘:? 咋还在里头藏了个人? 少年奉车郎无奈,从侧室绕过屏风行来,向老丞相行了个标准的拜礼:“见过公孙丞相。” 公孙弘抽动着胡须,对霍光勉强露出笑容打个招呼,看向刘彻:“陛下,这是……” 刘彻单肘支撑在书案上,好整以暇围观起来,竟是要霍光自己想办法。 好在霍光这孩子心思坚定,最突出的特长就是冷静理智地陪着长安高层演戏,皇帝陛下自然也不例外。 霍光:“让公孙丞相见笑了,下官是在准备陛下的出行事宜。” 公孙弘:“……” 这小子可真能扯啊,你准备车驾准备到陛下的未央宫里头来了? 老丞相扯着嘴角,客套两句,察觉到面前少年绝非善茬。 听说这人还是霍去病远在河东的弟弟?没事干带来长安做什么,这长安城是越来越没法呆人了! 霍光解释完毕,就要回归到陛下先前所提起的正题上头。 私币这件事,在少年郎眼中可是十分危险的。 霍光严肃道:“丞相或许是忘记了,去岁,郡国各地诸侯王进京朝觐,聘享便有所短缺。细数之下,便是因为铸造的私币过于低劣,或是分量不足,或是混掺铁锌,且不止一处宗亲如此。” 霍光从怀中掏出一个手缝小本本:“陛下先前问起臣,臣答不上来,便去请教了大农令一番。此处为统计,各地王侯宗亲,竟无一人足额献上聘享,缺缴最多的当属中山王刘胜。” 霍光当着老丞相的面,上呈了破破烂烂小本本一枚。 刘彻呢,装模作样翻阅半晌,似乎想到什么,竟对这本子爱不释手,拿在手上也不还给霍光。 刘彻怒道:“聘享都敢缺斤少两,封地内铸币,朕只怕更是不如,长此以往,丞相你猜猜,各位宗亲攒下这么大一笔家财,意欲何为啊?” 自古钱粮兵马,哪一样都是敏感之事。 币制混乱,铸币失控,这些都免不得让人想起,那才平息没多少年的吴楚七国之乱。 诛晁错,清君侧。 晁错腰斩于东市之痛,刘彻自从登上帝位,未曾敢忘。 殿中有片刻静谧。 公孙弘不敢应答,只慎重提醒道:“陛下,推恩令才坐稳没多久……” 若是真的大动干戈,少不得又是征战。 有卫青霍去病攘外,大司农的头发已经掉的很快了!若是再多打几仗,连他这个丞相都得跟着秃了。 刘彻似乎看透了公孙老儿在想什么,突然轻笑了几声:“别急,能和平解决的事,朕绝不会大动干戈。” 公孙弘:“……” 您这话可没有半点说服力啊,陛下。 刘彻又道:“不过,这郡国的私自铸币权朕是决意拿回来了,就以这次的淮南寿春暴动事件为由吧,请淮南王配合一番,给各家宗室王侯做个榜样。” 公孙弘:“……” 不愧是老刘家出来的皇帝。 老丞相虽然老迈又怕事,但是该有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闻言很快就寻到了重点:“陛下收回铸币权,是要重铸新币?” “正有此意。” “那郡国之内的铜矿……” “自然是每年规定了数额足量开采,由朝廷统一制成新币下发。”刘彻看了看霍光,吩咐四喜:“桑弘羊到了吗?还有张汤呢?” 四喜:“陛下,桑侍中和张廷尉都在外头候着了。” “召进来吧。” 公孙弘一脸懵然,看着殿内先是多出霍光,如今又来了两位陛下近臣,且一人擅长钱粮之道,一人是闻名长安的酷吏,心中已然明白了。 陛下这是早就打算好了,请君入瓮呢。 接下来,皇帝陛下带着他的三位爱卿,全方位向老丞相解说了收回铸币权后,如何重铸新币三铢钱,如何铸造银锡制成的白金三品,如何禁止半两钱通行等等一系列问题。 公孙弘……公孙弘只好被架着,加入了陛下的“草台班子”。 上首的皇帝陛下可是相当满意。 不只是对币制的更改措施满意,更对搭起来的这个草台班子感到相当完美。 呵,不愧是朕! 这样,只需要卫青霍去病继续攘外,公孙弘辅佐治内(也不能给他太大权力),张汤这一手酷吏可以保证法度威严,而桑弘羊,自然就是雄心得以实现的钱袋子了。 刘彻威严道:“众爱卿,此番调整币制,就是需要尔等相互打配合,给朝廷减减负,也好为仲卿他们下一趟出征存些库银。” 刘彻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总算是歇了一口气。 而老丞相他们,听到“再次出征”,恨不得两眼一翻晕过去。 见众人再无异议,皇帝陛下大手一挥下发诏令,这就磨刀霍霍向郡国啦。 也就是卫青霍去病都在长安,他才这般有恃无恐。 * 京郊庄子上。 卫无忧扣着一顶麦秆草帽,正坐在池边钓鱼。听闻南风谈起朝中突然下发的新令,略微怔愣了一瞬。 他记得下一次币制改革,应当是四铢半两钱改为三铢钱,还得三四年后吧…… 郡国的铸币权回收就更靠后啦,得推行五铢钱之后了。 难道他前些天恶补知识记错了? 小萝卜丁登时没有心思钓鱼了。将钓到手的最后一条小鱼丢给蹲守在边上的小奶喵,便打开光幕又查看了一次。 他没记错。 果然,有些事情因为他的推动,加速了历史的进程,也蝴蝶掉了一部分事件。 卫无忧蹙着眉头,有些担心起来。 若是加速进程,霍去病提前封狼居胥,那之后呢……他难道要死的更早了吗? 这可不是他哼哧哼哧忙活下来,想要看到的结果! 小公子在一旁团成团,独自忧愁,仆从小僮们倒是聊得火热。 刺儿咋舌感叹:“陛下,陛下可真猛啊!推恩令之后是盐铁官营,现在连铸币权也要收回来了。不愧是敢出击匈奴的人。” 南风淡淡开口接了一句:“不仅仅是匈奴,陛下的志向在四海,岂是一个匈奴人能够阻拦住的。” 卫无忧被这话一惊,不由回了神。 是啊,刘彻向来都是继承秦皇遗志的那一个,只从这一点上看,卫青和霍去病遇上刘彻,倒也算是碰到了伯乐。 上次二出定襄郡,不就靠着一些小发明,改变了痛失二将军和一分兵力的事情吗?细细想来,这一路虽然偶有蝴蝶,但大方向似乎是向着一个更好的大汉朝前行的。 卫无忧悄悄给自己加油打气,重新坚定下来。 不论怎样,他该做的努力一定要尽可能做好,没有尝试,只焦虑,是要不得的。 卫小四心情重新放晴,再看南风都顺眼了许多。 他开玩笑问:“南风一直在庄子上,怎么知道朝中的事情呀?莫非你是陛下派来的探子,专程监督鞭笞我?” 南风躬身:“仆是前绣衣直指,任务只有保护小公子一条,一切以小公子的安全为先。” 卫小四倒是没想到,南风对他会这么实诚,连绣衣直指的前身份也能直言,看来,刘彻还真是这般吩咐的。 小萝卜丁对猪猪陛下的印象,又有那么一丁点改善了。 平心而论,刘彻确实在币制改革折腾不断,却也留下了惠泽后世的一笔。 尽管,当今陛下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征战。 卫小四想着些有的没的,又随口问南风:“这回除了回收郡国铸币权,还有什么吗?” 南风:“有的,陛下要郡国上贡铜矿原石,由朝廷指定水衡都尉的下属,来专程督办铸币之事。” 这事情刘彻和桑弘羊他们还规划的挺细致。 “水衡都尉治下有技巧、钟官、辨铜三官,此后便分开三足鼎立,分别负责刻范、鼓铸、原料。” “至于各郡国先前造好的四铢半两钱,陛下也没放过,由宗室们融了,全都还原成足量的铜石交还给朝廷。” 卫小忧沉默着听南风讲完,觉得这次币改什么都好,连诸侯国朝觐聘享都考虑在内,唯独这三铢钱却有许多问题。 南风见自家小公子微微蹙了眉,便想起陛下让他转达此事的意图。 他直言道:“小公子,陛下是故意让您知晓这些的,大约是想听听您的看法。” 卫无忧:“陛下就让你这么告诉我嘛?” 这很不刘彻啊。 南风摇头:“陛下只说探问,没说必须瞒着您。” 卫无忧短暂沉默之后,顿时爆笑起来。 皇帝陛下大概想不到,会有南风这样的铁甲小宝贝,存在于世上吧。 卫小四抱着肚子,仰头问:“陛下干嘛要问我啊,他们不是已经在推行了嘛?” 南风眼中有一丝犹疑,随后毫无隐瞒道:“因为陛下被文人们骂了。” 卫无忧:“哈哈哈哈哈哈。” 这得被骂的多狠,可怜的猪猪陛下。 来到西汉第六个年头,卫无忧小朋友对这个时代,已然有了许多自己的理解。 大汉是壮阔的,也是闳放的。 它继承了老秦人的率性刚强,而又有自己独特的深沉与霸道。 比如,瞧见皇帝陛下不合理之处,便要霸道横行骂上一骂。 这并非一个独尊儒术后,万马齐喑,思想禁锢的时代。 事实上,刘彻将儒家作为政治手段之后,治国之道却也有许多法家的影子。 正是因此,儒家的贤良文学们嫌他不尊“纯儒”,后世百家也嫌他在官学范围内取消了诸子博士官。 儒生们说陛下任用杂儒和披着皮的末士(公孙弘、张汤等),绝非正道! 奇士们则不满自身无法为官一任,只能如东方朔那般以白身“打打零工”,以求于国有益。 于是,刘彻在文人眼里,颇有些里外不是人。 这一点,皇帝陛下大约是心知肚明的。而卫无忧小盆友看过视频后,也瞠目结舌,难得的同情起猪猪陛下来。 刘彻有许多做皇帝的缺点,这个锅却有些冤。 可见,当皇帝是真的不好做。 小萝卜丁对这位子越发敬而远之,接过刺儿递过来的水果捞大口享用起来。 像他这样相对自由的日子,才是真的好呀~ 卫无忧高兴起来,也不跟刘彻计较他那点无赖行径。小家伙用手帕擦擦嘴角,开始给南风分析三铢钱的弊端。 “三铢钱很轻吧,设计又简单,我看民间巧手能匠可多啦,私下仿制很方便。” “再者,这种钱没有外廓。我听张骞伯伯说起过,边塞苦寒之地的盗铸铜钱者,会磨取钱币得铜屑,再重新熔铸成更缺分量的伪造钱。” 时日一长,自然会因为通货膨胀造成货币贬值,物价飞涨。 不光贤良文学们,怕是连百姓也得跟着唾。 正是因此,时隔一年之后,历史上的武帝又进行了第四次币制改革。 皇帝陛下缺钱打仗,还有宏伟的征服世界大目标呢,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被绊倒。于是,这次币制改革,主要就是将三铢钱废去改为五铢钱。同时,明令禁止半两的流通。 这五铢钱可就厉害了。 若说秦半两是币制统一的始祖,奠定了圆形方孔的铜币式样;那么,五铢钱则是在多番尝试观测后,最适宜古代经济体量的货币单位。 卫无忧认得五铢钱,并非是从光幕上学来的。 常见的汉五铢钱在后世留存量很大,机缘巧合,他也买过一枚玩玩。毕竟,这可是历史上流通最久,铸造最多的货币,存世量很大,不算值钱。 可是放到当下的大汉,这可就是香饽饽了。 五铢钱形制有外廓,分量足上手重,这些都是天然的辨别□□标志。 若是要浪费时间人力物力,去尝试通行三铢钱,不如咬咬牙,直接用官府母范为母本,浇筑模具,规定钱币完全统一的形态和大小。 卫无忧问南风:“你能给陛下传信?” 南风点头:“有飞鸽。但是仆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 卫小四被南风的求生欲逗笑了:“取纸笔来,既然老姨夫想知道,那我就直接画给他好啦。” …… 当日落日时分,皇城内便收到了庄子上传来的羽书。 四喜捧着一只托盘,疾步走入未央宫正殿:“陛下,有卫小公子庄子上传来的消息。” 刘彻眼中一亮,压下翘起的唇角:“哦?那小子干什么了,叫朕瞧瞧。” 四喜笑吟吟呈上图纸,皇帝陛下迫不及待展开—— 只见上头先是画了个猪头,注明是“试笔”。 刘彻:“……” 不气不气,朕再看看。 小猪头后头,紧跟着一个蓄须男子,手摇羽扇,旁边画着个气泡圈,里头写着:“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刘彻看着底下大大的“再试笔”三个字,脸比炭还黑。 三更 卫无忧画图纸的时候, 已然料到会惹得皇帝陛下不高兴。 但他还是这么干了。 刺儿打着扇子,在旁无脑捧场道:“公子,您给陛下画的肖像真好看啊。” 他说的是那副诸葛亮像。 卫无忧小盆友就比较皮了, 笑道:“你说哪幅画像?” 刺儿没听懂,南风倒是面色复杂地看了过来,几欲张口,最后还是选择了闭嘴。 他的职责是守护公子, 其余的,便权当没看到。 两番调戏猪猪陛下之后, 卫小四还是乖巧地奉上了他的想法, 顺道还画了个参考图。 图是照着光幕上看到的五铢钱样式画的。 那正好是一枚“上林三官钱”。 所谓三官钱, 便是历史上武帝第六次币制改革所铸造的钱币。正是这一次,刘彻意识到了回收郡国铸币权的重要性,将铸币权收归朝廷, 统一形制,废止了先前的各种货币流通。 之后,便一举解决了西汉铸币的盗铸、私铸等各种大问题。 小萝卜丁玩闹归玩闹,正经起来可贴心了,特意给猪猪陛下画上了“三官五铢”的正反面示意图。 于是, 黑着脸的皇帝陛下一下子就被示意图哄好啦。 刘彻摊平图纸,仔细抚摸着上头的钱币图:“难为这小子, 平日里画丑字丑,这钱币倒是画得有模有样。” 四喜在一旁掌着灯火:“陛下,门掩着呢, 这儿只有仆,您想夸就多夸几句……” 话没说完呢,四喜屁股上就挨了刘彻一脚。 皇帝陛下关起门来, 还是挺不注意形象的。一双鞜半穿半踩在脚上,因为踢了四喜一脚,还掉了一只在榻下。 四喜已经习惯了跟人主这般相处,边躲边乐,溜达到前头捡了陛下掉落的鞜回来。 这“鞜”原是上层贵族专用的皮履,当年,文帝为了励精图治搞发展,是“绨衣不蔽,革鞜不穿”,这才有了文景之治的积累。 到了刘彻这儿,因为个人消费观不同,他没法像爷爷和老爹那般节俭,也就正常穿着鞜了。 猪猪陛下甚至觉得自己还挺节省的。 皇帝陛下重新看着图上的钱币—— 这新的五铢钱正面有轮无郭,背面则轮郭兼备,可以有效避免盗铸者磨取铜屑,熔铸成新的伪钱。 钱文上也是……十分独特,“五铢”二字,被卫小忧写得独树一帜,很难模仿其风韵。 刘彻忽然觉得,叫这孩子跟着太史令练字,是有些不太合适。 皇帝陛下喃喃自语:“或许,朕该由着他野蛮生长……” 四喜没听清楚,探问道:“君上,您是吩咐仆做什么吗?” “没什么,”刘彻回神,笑了笑,“朕是有些好奇,温室里头娇养的花儿,和外头风吹日晒长大的,最后都会有何种不同之处。” 四喜默然。这话不用他回,他也不敢回,只得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皇帝陛下瞟他一眼,发出一声带着气音的笑:“行了,朕不难为你,去,备纸笔来,明日下发新诏。” 四喜嘿嘿笑着,颠颠跑去寻物件了。 长夜中,明明灯火葳蕤。 未央宫中的主仆二人,如先前十余年一般,间或聊起几句家国之事,忙于案牍前。 …… 三官五铢钱开始小范围试行的时候,长安城已经进入孟秋。 暑热余温尚在,秋蝉歇斯底里地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呐喊。 坊市分立已然基本就绪了。 原先围起闾里的夯土墙,已经进行了部分修缮变更。待到彻底确定好长安坊市的格局,才在土墙的外头浇筑一层水泥,搭配上墙头新立起的赤色街鼓,有着别样的烟火气与美感。 刘彻乔装成普通百姓的装扮之后,带着卫青、霍去病、霍光、东方朔等一干朝臣们,同往大汉西市一游。 西市开市已经有些时日了。 刘彻负手前行,一边观望一边问身边人:“摊贩生意这般火热,可还看顾得过来?都城安全是第一位,可不能叫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 这一行人气质到底突出,这么乌泱泱走来路边的吃食店小摊贩全都激动起来,争相吆喝叫卖着,落在刘彻眼中,更成了难管理的一面。 桑弘羊低声解释:“陛下安心,长安治安只比之前更好了。原本,执金吾那头巡逻是有些人手不够的,多亏了陛下圣明,提前收编那些浮游者做不良人,有他们在,自然无人敢再滋事。” 刘彻扬眉,近日忙着币制之事,倒是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皇帝陛下不由想到了郭解,眼神似有若无从卫青面上划过,顺道瞪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 陛下莫非是嫌我在吃臭豆腐? 即便这般猜测,霍去病也并未改,反而吃得更香了。 刘彻不想搭理他,遂问::“不良人如今人数多少,都作何安排?” 东方朔负责督办这件事的,忙开口道:“长安浮游者众,有郭解相帮,得八成左右纳入陛下麾下,照您的吩咐称为‘不良人’,协助执金吾巡视长安,维护坊市之间的安定。” 刘彻对这结果并不意外。 郭解其人,他未曾见过。 但只需看如今他在长安一带的盛名,便知此人擅于蒙蔽,巧于攻心。叫大家都忘了,他早年还是个盗铸钱币的贼子,若不是碰上大赦,早就因为触犯法度丢了性命。 刘彻忍不住冷哼一声:“郭解人呢?” 东方朔:“陛下不是吩咐过,叫他迁出长安去茂陵原上居住嘛。这办完了差事,他便回去了。” 刘彻闻言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冷冷哼了一声。 好一招以退为进。 卫仲卿这次学乖了,没再上赶着替郭解去说话,只默默跟在陛下身侧。 刘彻回眸看他:“郭解此人倒是识大体,朕政务繁忙,不如叫他来,做这个不良帅如何?” 这卫青哪敢应啊。 不良帅是陛下的位子,当初也是无忧建议以陛下的影响力来招安浮游者。如今,不仅要靠郭解帮忙,还要腾出“不良帅”的位置…… 连卫青都觉得有些不对味了。 郭解虽然于他有恩,但为人臣子,忠君爱国是刻在骨子里的。 卫青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在这时候,从他身后钻出来个滑溜溜的泥鳅。 卫无忧今日穿着一身杏子黄禅衣,利落清爽的小揪揪顶在脑袋顶上,衬得整个人多了几分书卷气。 小仙童立定在皇帝陛下面前,狡黠一笑揖手作拜礼:“老姨夫好!” 刘彻回头远远瞧了一眼,跟来的绣衣直指们早就认得这臭小子,都没人拦着了。 猪猪陛下无奈,伸手在小家伙的额前敲了一下:“怎么自己偷溜出来?书肆不去了?” 卫小四抱着脑袋,慌忙退到他去病阿父身后,愤愤看向刘彻:“我才刚刚下学呢,今日想买些东西才过来西市的,您怎么一言不合就打人,太武断啦。” 好家伙,当着一干朝臣的面教训起皇帝陛下了。 这小子勇气可嘉,后生可畏啊! 一帮人齐刷刷投来个赞叹的眼神,除了卫青,他可舍不得看儿子的热闹,低声喊他:“无忧,不得无礼。” 刘彻倒是不觉有异,可能已经习惯了跟卫无忧小朋友这般相处。 他冲着卫青摆摆手:“不碍事。朕记得鸿都门学不准家中车马接送,但是小僮仆役是可以跟随护送着。” 皇帝陛下垂眸,看向光杆司令的小萝卜墩子:“你的人呢?” 卫小四叉腰骄傲脸:“被我甩啦。” 刘彻皱眉:“为何要甩开护卫,你才多大,碰上拐子连反抗地余地都没有。” “这不是有您派来的绣衣直指保护嘛,谁敢动我。再说了,我就是想进百戏楼里头瞧个新鲜,仆从们跟着,我若是点倡优,阿母很快就知道啦。” 众人:“……” 你这一自爆,不止阳信长公主,整个长安上层都要知道了。 似有若无的打量目光就这么层层叠叠落在了霍去病身上,而后又重新转移到小无忧脑袋上。 老子逛妓馆,儿子沉迷百戏楼。 别说,还真是有些父子缘分。 刘彻都被小家伙的发言气笑了,招了招手,将人叫过来。 卫无忧凑上前去:“怎么啦……” 皇帝陛下二话不说,一个巴掌就拍在了小萝卜丁屁股上。卫无忧呢,自从来到大汉有记忆以来,他还没被人这么打过呢! 卫小四当即觉得有些屈辱,继而觉得皇帝陛下真不好伺候,他不想搭理了,索性扭头就要离开。 刘彻心头“突”的一下,有些着急了。 他方才是不是没收住手劲儿,将人打痛了? 这么一想,刘彻就有些愧疚起来,这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猪猪陛下握了握拳,快走两步,将迈开六亲不认步伐的小团子扯住牵回来:“这就跟吾生气了?” 卫无忧闷闷:“无忧不敢。” “打疼了?”刘彻再一伸手,将小家伙的肉肉掌心包裹在大掌之中,凑到他耳边悄声,“是朕……是吾失了分寸,给你道歉如何?” 卫小四挑眉,没想到啊,刘小猪竟然能对他这么温和,还要道歉? 唔,其实刚才一点也不疼。 他就是觉得大庭广众挺丢人的。 于是,卫无忧特意悄悄大声道:“您道歉啦?那我就原谅吧,谁让我偏宠老姨夫呢。” 刘彻:“……” 朕还什么都没说呢! 被卫无忧这么一扩散,皇帝陛下怕身边的臣子们听到的事情,就全都败露了。于是。当刘彻冷着脸再一抬头,所有人都装作仰头望天状,不敢对上陛下的双眼。 刘彻憋屈的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方才可真是手欠。 夜市生乱(二合一) 日影微斜时分, 城墙上的街鼓开始敲响。 缓慢而低沉的暮鼓声从各个坊市之间相继传出,直达三百响之后,便要着手关闭坊门了。 刘彻分散了注意力, 不由问:“三百响可足够百姓赶回坊内?” 霍光道:“陛下请放心,街鼓响得早,鼓声间隔久,足够百姓们赶回坊内了。” 卫无忧呢, 去百戏楼的计划泡汤,反而陪着这群人走走逛逛都跑饿啦, 索性提议道:“您不想去看看坊门关闭之后的长安夜市嘛?我们坊的蛏鲊可好吃啦, 大鱼鲊、筋子鲊也香……吸溜~” 小萝卜丁说着咽了咽口水, 自己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响起来。 刘彻忍不住笑道:“饿了?” 卫无忧点点头,在书肆里消耗半日了,当然饿。他要是方才进了百戏楼, 早就吃上了。 所谓的夜市,本来不在里坊制初建的排布之内。 卫无忧虽然知道到了唐代后期,坊市形态形越发完善,从而成衍生出夜市,但他却没有一上来就给刘彻讲这些东西。毕竟, 那是经济发展到一定形态之后的产物,而不是单纯因为关闭坊门后, 坊内通行不做限制的原因。 因此,大汉这个夜市,可以说是长安百姓自发促成的。 皇帝陛下对这事儿似乎没概念, 又加上还没逛过瘾,勉为其难的同意了这个提议。 这回,刘彻只带了卫青和霍去病、霍光一道去长乐坊内, 叫其余人都趁早回府去。 天边色调黯淡下来。 厚重的坊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刘彻走在前头,身侧一左一右由卫青和霍去病戍卫着,小霍怀里还挂着个小无忧。 没办法,从西市往长平侯府所在的坊中,步行起来距离不算短。 卫无忧小朋友今日已经跟着他们走过许多地方,骨头还软,很容易走太多伤身体,被霍去病不由分说架在了臂弯中。 站得高了,自然看得就远。 卫小四放眼远眺,宽敞的街巷两旁,当街开着门的俱是商贩;有些地段因为是民宅,没有当街开门,便有贩夫走卒拉着小推车,支起个摊子卖胡饼、鱼鲊之流。 卫无忧想介绍给刘彻的蛏鲊,便是积聚大量人气的一家食店。 西汉时期,十分流行食用这种“鲊物”,它取代了战国的“醢”,在关中一带风靡一时。究其根源,怕还是因为前秦统一全国之后,将海产大量带入了中原地区,从而碰撞出新的饮食产物。 卫小四偏爱的蛏鲊便是其中一种。 蛏子这东西长安可没有,都是南边和东边来的商人提前腌制好,等到长安,正好就可以食用了。 单听这个流程,便知道,此物寻常人家是食用不起的。也只有他们坊内的这家食肆,才在夏末秋日里偶然带一带。 刘彻四下观望一番店内,看到店家特意分了“鲊类”和“醢类”,笑道:“市井小店,倒是分得仔细。行,那朕便陪你尝尝。” “……” 卫无忧小盆友快要翻白眼了。 想吃就想吃,别说的好像舍命陪君子一样。 其实,要说“鲊类”和“醢类”二者的区别,也是很好辨认的。 “醢”呢,是用肉类为主要食材制成的肉酱;而“鲊”一开始则是海产品的腌制品。 只不过,鲊物后来一直在扩大范畴,在百姓们手中,变成了“万物皆可鲊”。 就比如当下,卫小四费劲的识别着小木牌上的隶书,正给几个长辈报菜名。 “呀,他们家又多了好几种呢。从鱼鲊,到螃蟹鲊、玉板鲊、海肠鲊,再到荷包旋鲊、羊肉旋鲊、玲珑牡丹鲊……老姨夫,阿父,光光叔父,你们想吃哪种?” 按照刘彻以往的行事风格,自然是全都点了一份。 皇帝陛下还要淡然一挥袖:“朕先尝尝,好吃再点。” 塞了一嘴蛏鲊的卫无忧:“……” 你是猪吗? 于是,君臣四人外加一只小萝卜丁埋头苦吃,等从食肆里头出来,才开始逛夜市,就已经将肚皮吃了个浑圆。 夏夜的凉风徐徐吹来,街市上立着许多高矮不一的石柱,上方凿空,里头正好容下一支火把的宽度,涂一层黑火油便能燃烧两日夜。 亏了这东西,如今的长安城夜里变得明亮许多。 正是夏日,到了夜间外头比屋里凉快,坊内的百姓也不会那般早早睡下,有空闲都会出门来坐一坐,与邻里闲聊两句。 刘彻看得心中生出喜意,泛起层层涟漪。 这就是朕梦中的长安啊。 往后他的玄字汉旗还要插在更遥远的地方,让长安的夜灯一直延伸向西…… 刘彻正做着美梦,忽然被卫无忧小朋友掐着手背上的肉,给刺醒神了。 猪猪陛下咬牙切齿,正欲发火,就看卫小四食指竖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刘彻顿时不说话了,倒是比霍去病卫青反应还快。 侧后方的舅甥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与笑意。 有陛下带头,君臣四人只好猫着腰跟在小无忧身后,躲到了街角一侧,开始听墙角。 街侧角上搭了个草棚子,里头卖些这时节常用的茶水薄荷饮,自家种的瓜果之流。棚内不大,仅仅够放几张席子和案几。 席上正坐着三人,有两人是结伴来的,儒生打扮,另一人则与他们隔了些距离,靠在棚内一角独自用茶,看装扮像是个游侠。 儒生之一用完了一整杯茶,叹气道:“可恨那郭解之子,发狠毒杀了县中诸曹掾史之一的杨掾史,此事要上报当地县令,竟还被压了下来,当真是没有王法了!” 另一人谨慎些,左右探望之后,压低声音:“小声些。你我同来长安城内吗,不就是为了还杨掾史当日恩情么?” “可那长安令不见你我……” “你又不是不知,如今这里坊安宁,再无浮游者的局面,少不了郭解的功劳。长安令也是揣度着上头的意思。” 先头那人听了这话,气得一拍桌子:“奸邪之子,果然类其父!” 两人正是情绪激愤处,一直在角落里的灰袍游侠忽然动了。 他未曾佩刀或是带剑,却在袖中藏一柄匕首,眨眼之间来到两名儒生身前,手起刀落,便用匕首斩下一人舌头。 随着惊叫声发出,茶棚子里的店家都被吓得坐在了地上。 那灰袍人漫不经心,从怀中掏出帕子,擦了擦匕首刀刃上的血迹,口中还咀嚼着两枚湿润的薄荷叶子。 他笑了笑,蹲身在另一名儒生面前:“污蔑我等主君,只割了舌头,都是便宜你们了。” “说说吧,你还想状告些什么事?” 这灰袍游侠的行动都爆发在一瞬间,叫躲在墙角的君臣四人反应未及。等棚中人惊叫,霍去病气血上涌,便要拔刀冲进去,却被刘彻拦了一把。 皇帝陛下眯着双目,眸中有精光一闪即逝,他做口型:“再看看。” 小霍只好憋屈地将手按在环首刀上,等待一声令下冲进去。 草棚之内,先前一直劝说同伴的人似乎是被吓怕了,垂眸看到地上的舌头,竟当场尿了裤子。 他颤抖着指着断舌的友人:“是,是他……只有他一人知晓其中细节,包括郭解在长安有盗铸私币的作坊、与县衙串通官门前斩杀杨掾史之父……” 灰袍游侠不屑地冷笑:“最瞧不上你们这些文人,张口闭口仁义道德,死到临头,还不如我等快意恩仇。” 棚外,听到盗铸私币和坑杀官员父子之事,不止皇帝陛下,卫青和霍去病霍光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轵县各曺掾史,正是当年刘彻筹备着将各大豪族商户迁往茂陵原上的督办者。 当时,定下的迁居标准是三百万资产。 而郭解能够查到的明面上的资产少得可怜,甚至算得上是个穷苦人,因而,才有卫青相帮说情的事情发生。 皇帝陛下打仗可能不行,政治头脑是不会输的。 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能得卫青与多人相护的郭解,不可能资产达不到三百万,更不可能家中贫寒。 于是,刘彻便授意下去,叫轵县的督办官员将郭解的名字列入其中。 皇帝陛下回想起这事的前因后果,冷笑一声:“看来,这杨掾史是遭了无妄之灾啊。去病,进去拿下吧。” 霍去病早就憋不住了,赶在那灰袍游侠打算动手之前,手起刀落,连同他操持匕首的小臂一同斩下。 霍去病漠视那人震惊神色,轻微蹙了眉,寻到棚内的水源处,清洗自己的环首刀刀身,而后认真擦干。 他的刀是用来斩敌的。 斩杀此人,只会脏了刀。 刘彻留下这人自然有用,郭解身边的门客死士众多,多抓一个便能多问出几句实话来。 皇帝陛下一反常态的仔细,生怕卫无忧看了吓到,贴心地将霍光和卫小四留在外头,自己带着舅甥俩进了棚内。 地上,那个出卖友人的已经吓得昏死过去; 反倒是断了舌头的儒生还坚持着,没有让自己睡过去。 见霍去病靠近,那人忍着剧痛从地上坐起身来,冲众人比划一番。 儒生没了舌头,却还有会写字的手。 刘彻吩咐道:“去,寻个疾医来,再叫人取纸笔来。” 因着发生了恶性事件,暗中护卫的禁军和执金吾、卫尉都赶来了。一个草棚子周围被层层重兵把守起来,四喜很有眼力价地吩咐了小黄门几句,没一会儿,便有人寻了纸笔过来。 儒生忍着剧痛,笔走龙蛇,开始痛陈—— “郭解与其子狠毒异常,吾等恩人杨掾史,其完整尸身至今仍未找全,疑心为毒杀后分尸……” “杨掾史之父杨季主,亦遭到相似手法被杀害……” “郭解时至今日,仍在长安藏有盗铸私币的作坊多处,银钱用来供养门客死士数百人……轵县官吏亦与其有交易,还望将此书呈与长安令,还杨掾史一家公道!” 刘彻拿着这一纸带血的陈情之书,冷了眉眼,沉声道:“着疾医照看好此人。你且在长安住下,朕定会给轵县杨家一个交代!” 儒生忘了割舌之痛,怔怔看着皇帝陛下拂袖转身离去,气势威严。 这便是当今天子? 似乎……与坊间传闻的形象有很大不同。 …… 夜市生乱,筹谋败露。 远在茂陵原上的郭解当夜却已经安顿好母亲,就此出逃了。 这一回,连霍去病都看明白了。 此事事发突然,郭解却能在当夜就迅速出逃,可见此人在长安眼线众多。 这人盘踞长安,绝非善茬。 认清这个事实之后,抓捕的公文也就顺理成章下发下去。这一回,朝野内外不仅没有人再求情,东方朔和卫青等人甚至还上书请罪起来。 刘彻翻了翻奏折,特意挑出卫青的看了一半,叹口气丢到一边。“这个卫仲卿啊……朕罢太尉重新启用大司马,他以为是为谁准备的?” 四喜在一旁赔笑,他是最了解帝王对卫霍两家态度的人。 他劝道:“陛下,大将军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呢……” 刘彻摇摇头:“朕哪里是怀疑那些。朕是觉得,他离做好这个一人之下的大司马,还有十万八千丈距离呢!” …… 话是说的嫌弃,但皇帝陛下转头还是带人去了京郊大营。 秋高气爽,正是练兵的好时机。 卫青今日没有亲自上阵,让外甥代练,自己则立在高坡上,仰头看着大汉的军旗出神。 刘彻站在他身后半晌,作为武将的卫青竟都没能察觉。 皇帝陛下不得不轻咳一声:“仲卿,瞧什么呢?” 卫青一怔,忙反身拜见刘彻:“臣不知陛下要来,有失体统……” “行啦,这些话你跟朕之间,就不必多说了。”刘彻背对着卫青,单手撑在插着旗帜的石柱之上:“仲卿啊,如果连你朕都不能信任,你以为这长安城内,朕还能信谁?” 卫青终于从懵然中回神,抬眸凝望刘彻良久,复而低头,静静陈述起了自己的过错。 “是臣之过。当年陛下给臣以建章监一职为契机,臣就说过要为陛下冲锋陷阵,成为我大汉攘外的一柄利刃。这些年,臣自认未曾倒在沙场上,没想到,今日却绊在了长安城的人情里。” 卫青说着,便要跪地,被刘彻反身上前一把扶住。 他今日召卫仲卿密谈,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 皇帝陛下这个阶段,满腔豪情,志向远大,将眼光放在了更远的世界线上。他身为帝王的疑心此刻还未完全觉醒抬头,也会想要一二知己,共抒豪情壮志,将不错的君臣关系维系得更久一些。 卫青垂着头:“君上,臣愿意领罪。” “领什么领。朕有责怪过你吗?”刘彻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卫仲卿一眼,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忽的无奈笑了,“罢了,这才是你卫仲卿啊。若你不是个重信重诺,情义深长之人,朕也不会这般信任你。” 大将军眸中有些动然,不自觉用上了从前的称呼:“君上……” 刘彻闻言笑了,倒是许久未曾听到卫青喊一声“君上”了。 明明从前在他左右做侍中的时候,还会乖乖听他吩咐,叫的亲近一些。 这些年自打封了长平侯,得食邑之后,卫青便觉得自己在军中领兵甚少,难以服众。 为着配得上这份殊荣,他出兵时越发老辣稳重,日常也多在军中,与士卒同吃同住,手下的将领立了军功,他必替人求一份恩赏。 他要替刘彻争气,也要给自己争一口气。于是,无形之间拉开了距离,改为称呼“陛下”了。 刘彻感慨良多,伸手拍了拍卫青肩膀。 “仲卿,就像朕希望霍去病一往无前,不被这些虚荣之事束缚一般,朕同样希望你无需做出变化。” 刘彻放眼校场上操练的兵士们,道:“有这样一个值得托付的大将军,朝中的武将们才能安心跟随。” “朕相信你,卫青,你也须得对朕交付信任。就像无忧那臭小子相信你们一般,信朕。” 刘彻说到这儿就忍不住笑了。 若他不信卫青,不信霍去病,也不会许给卫子夫皇后之位,更不会让胞姐阳信长公主联姻,那卫仲卿哪里能有个这般聪颖无双的儿子呢。 一切还不多亏了朕。 皇帝陛下在脑内自我建功立业,还有点小小得意。 卫青看着皇帝陛下扬起的唇角,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卸去一股愁云,畅笑起来。 一扫近日阴云的大将军,重新恢复了往日沉着冷静的形象,他看向陛下伸出的掌心,也爽快递上去击掌为誓:“卫青,定不辱命。” …… 郭解的事情告一段落,只等着派出去抓捕的人带回好消息。 桑弘羊这里,却是头秃的简直可以跑马。 根据那名儒生的指引,大农令与廷尉张汤两卿配合之下,竟从长安城中端了好几处隐蔽的□□作坊出来。 而负责造册清点,重新熔币再造的人,便是桑弘羊。 桑侍中忙得分身乏术,长平侯府上,却是一派安逸和乐之象。 猪猪陛下和卫大将军和好如初,哦不,是比原先还更进一步,君臣都高兴得不行,索性直接回了侯府,打算叫小无忧弄些吃食美酒,一道庆祝庆祝。 卫小四虽然无奈,但见他爹终于不愁眉苦脸了,也乐得弄些好吃的。 今日天气好,看这日头就让人想蒸一锅馒头。 卫无忧琢磨着做些米粒花卷,再弄几个他们没见过的下酒菜,夏日酿好的桑葚酒从酒窖里取出几坛,就差不多啦! 大灶上一早就听了吩咐忙碌起来。 首先是这个米粒花卷,猪肉泥腌制好,淋热油加盐,然后将醒好的面团擀成长方形面皮,刷一层茱萸辣油,撒上芝麻,铺好肉馅,上头盖一层葱花儿,就可以从一头卷起来啦。 卷起来的长卷切成几段,用食箸在中间部分压一下,就成了完美的米粒花卷造型,只等沸水上锅蒸一刻钟,香味儿就让人忍不住啦! 怕这一种主食不够,卫无忧又道:“再弄个拇指生煎包吧。” 这时节的莲藕正好吃,与猪肉剁碎拌在一起,加入饴糖、盐、清酱和胡椒,热油爆香,再将葱姜花椒水分批次加入肉馅拌匀,就可以用擀好的包子皮包肉馅了。 这皮大小与先前的蒸饺差不多,厨娘们很快就上手了。 火速包好之后,刷油入釜煎,待到底部金黄后,倒入勾芡水,盖上锅盖焖至收汁,撒点芝麻和葱花碎就好啦。 主食制作的间隙,炒菜自然也没有落下。 除了几样阿父和光叔爱吃的老菜式,卫无忧又新添了蒜香孜然排骨、炸蛏子、糖醋樱桃肉和脆皮茄子四样。 蒜香排骨外酥里嫩,带着胡蒜与孜然混在一处的特有香气; 炸蛏子则是赶巧了,刘彻新得了一批新鲜海货,什么文蛤海蟹之流,他也不算爱用,觉得宫中的御厨做出来也就那样,索性差人送来侯府,看看小豆丁打算怎么做。 卫无忧呢,只命人用生姜白酒水焯了,打入鸡蛋、黑胡椒拌匀,裹上一层面糊下锅炸,出锅撒上点孜然,刷层茱萸便十分诱人了; 糖醋樱桃肉取用里脊肉,主打一个酸酸甜甜,这是听说小殿下要来,特意加上的; 最后便是脆皮茄子了。 这东西张骞伯伯带回来之后,长安上层不怎么会吃,就此搁置了,还是他上回去张骞府上瞧见了,才当成个宝贝带回来。 此物在大汉,被称为“伽”。 脆皮茄子和炸蛏子的法子类似,裹了面炸至金黄酥脆,再用油爆香蒜末,倒入清酱和少许饴糖,熬制片刻后,与炸茄子混拌在一处,便可以出锅啦! 今日菜式丰盛,等到上了案几,险些都摆不开了。 刘彻尝一口这个,再试一口那个,不住点头道:“不错,都不错,你们尝尝,很合朕口味!” 于是,皇帝陛下一声令下,不论是武将还是文臣,都大快朵颐起来。 实在是这一桌美味看起来太香啦! 美食总是能叫人开心起来。 大殿上,虽然无人出声说话,气氛却是难得的融洽和乐。 刘小据最喜欢那道糖醋樱桃肉啦,酸酸甜甜的很符合小孩儿的口味。知道是无忧特意给自己准备的,侧目看过去的眼神充满了开心和惊喜。 卫小四看到大家喜欢,其实还挺幸福的。 就好像是厨师看到食客用餐的那种感觉,觉得自己的付出得到了认可,没有白费。 小萝卜丁默默环视一圈,瞧着在场不是皇帝,就是侯爵,最不济也是光叔的奉车郎,未来还要青云直上的…… 他呢,他一搞研究就入不敷出,快要变成穷光蛋啦。 上回,在庄子里,皇帝陛下答应的“拨款”如今还没发下来呢! 卫小四都是自己先垫上的。 再这样下去,完全就是上流社会的边缘人士嘛。 小萝卜丁无法节流,只能开源了。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扬起小脸看向霍去病:“阿父,你这几日想不想我啊?” 霍去病将满嘴的蒜香孜然排骨咽下去,吐了骨头,边擦手边道:“阿父自然念着你,怎么,你想阿父了,想跟我回霍府住几日?” 卫无忧:“当然可以。只要阿父想,付给我等价的报酬,就可以得到一个全职儿子啦。能抱能亲,能吃能喝,还能陪失眠的你睡大觉~” 霍去病一口茶登时喷出来:“我自己的儿子还得花钱才能领回去?!” 席间原本三三两两相谈的人,全都不聊旁的事儿了,乐呵呵看起霍去病的热闹来。 上首的皇帝陛下心头一动,忽而开口道:“那朕呢。若是朕付了酬金,还能把你借进宫几天?” 有孕? 卫无忧原本是打算坑一把霍去病的。 如今被刘彻这般赶鸭子上架, 反而成了挖坑自己跳,变为无法拒绝的难题。 小萝卜丁僵硬着表情,慢吞吞回道:“当、当然可以啦……” 他又道:“不过, 您得跟我阿父竞价。价高者得卫小忧相伴三日哦。” 卫无忧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给霍去病递眼神,希望他可以接收到自己的求援信号。 小霍呢,确实也挺心动。 主要不是对儿子的归属权心动, 而是武将的好胜基因作祟。 见皇帝陛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他也来了瘾。少年郎如今已经是拥有食邑的冠军侯了, 自觉手中有点金银, 说话都横了许多:“如何?陛下, 我们要上这小子的当吗?” 刘彻浅笑着看霍去病一眼,薄唇吐露出无情的话语:“朕出黄金百两。” 霍去病爽快极了:“弃权。” 卫无忧:? 爱呢,父子情呢, 在一百两黄金面前烟消云散了么? 脑内是这么吐槽着,小萝卜丁的举动倒是很诚实,屁颠屁颠的将未来三日卖进了未央宫。 卫青一言难尽脸,看看陛下,又瞧瞧外甥, 最终决定埋头苦吃。 将所有的悲恸都化为食欲! 席间,唯有霍光挑眉看着卫无忧, 冲他无奈摇摇头,无声提醒:“小心行事。” 卫无忧早就跟小殿下玩作一团,给他光光叔父忽视啦! 霍光:“……” 算了, 我放弃抵抗。 卫小四为了百两黄金轻易折腰,叫刘彻回宫路上都忍俊不禁,好一番笑话。 小萝卜丁左耳进, 右耳出,懒得搭理猪猪陛下发癫。 还好意思笑话呢,要不是您堂堂皇帝,承诺了盖猪舍又不掏钱,我一小孩儿至于出卖自己嘛。 卫无忧翻个小小白眼。 有些人活着,他心中从来就没有数。 …… 天子车驾很快行驶进皇城之内。 椒房殿内,卫子夫闭目,由着小宫娥为她揉捏太阳穴。 大长秋立在一侧侍奉,殿前跪着两名女御,正与皇后汇报着本月后妃侍寝的事务。 女御是宫中专程设立的,用以掌管后妃按照尊卑次序侍寝的宫务,凡是遇到祭祀等大事,还要与女祝相互配合,从旁协助世家夫人。 大长秋听的久了,有些心疼自家中宫。 卫皇后自打登上皇后之位,便没有一日歇息过。大多宫务都繁杂且无趣,中宫日日处理这些,只怕也心烦意乱得紧,却从未见她与谁发过火,或是迁怒过哪个仆从。 大长秋想到此处,忍不住出声提醒:“中宫,陛下快要带着小殿下归来,今日便到此吧?” 卫子夫缓缓睁开眸子,叹息:“都这个时辰了。罢了,你们先下去吧,王夫人的事予知晓了,明日自会处置妥帖。” 两名女御行了跪礼退出殿中,没多久,刘彻便带着两小只兴冲冲回来了。 猪猪陛下那开心嘚瑟劲儿,活像是出门抢了个娃回来,把“炫耀”二字写在了脸上。 卫子夫抬眸瞧见小无忧的一瞬间,还当是自己眼花了。 直到刘彻出声提醒:“梓潼(皇帝对皇后专称),你瞧吾把谁拐回来了?” 卫子夫按兵不动:“陛下这是……” 刘彻不说,扬着下巴示意小无忧自己说。 卫四小公子只好敷衍捧场:“是老姨夫花了百两黄金把我买回来的。” 这话说得颇有争议,卫皇后惊了。 卫无忧又补充:“花钱买陪伴,百两黄金陪三天,老姨夫可能是太孤单啦。” 卫子夫:“……” 刘彻:“……” 知道这小兔崽子故意这么说,刘彻也不跟他计较。因为皇帝陛下此时看着皇后貌似平静实则汹涌的双眸,猛地想起一件事儿。 他曾答应过皇后,做了决断便不能反悔。 送走了,又接回来,还如此心血来潮又草率,这是卫子夫决不允许的。 碍于孩子们在场,她只淡淡望了刘彻一眼,转而走向卫无忧,笑道:“忧儿,既然进宫来,便与据儿好好玩几日。予这就叫人将寝殿收拾出来,这几日,你就住在椒房殿可好?” 随着卫子夫靠近,卫无忧竟然生出一丝丝奇异的紧张来。 就仿佛天然的想对卫皇后生出亲近之心。 卫无忧仰头萌萌笑道:“好呀,都听您安排。” 刘彻知道皇后有话跟自己谈,索性打发两个小子出去,着皇后身边的大长秋先带着卫无忧四处逛一逛,熟悉熟悉未央宫内到底都是什么样儿。 大长秋早就想与卫无忧接触一番了。 他不动声色带着卫无忧四处转悠,等到僻静处,才突然躬身道:“仆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小公子相助。” 卫无忧抱紧自己:“我还小呢,没有钱的。” 大长秋失笑:“……您误会了。是中宫……近来神思劳累,又有些苦夏,进食一日少过一日,仆是想请您相助,让中宫多用一些。” 哦,这倒是他的拿手好戏。 卫小四放心下来,向大长秋询问了一番卫皇后平日的饮食习惯。 大长秋斟酌着回想:“近来多用羹汤为主,只是都是山野之物制成的素食羹汤,偶尔会用些饼饵……” 大长秋一番陈述下,卫无忧小朋友就发现了问题。 旁的不说,卫子夫的饮食结构多以素食为主,似乎对肉类不是很喜欢。 卫无忧对这件事上心起来,思索片刻,谨慎起见,还是仰头看着大长秋问:“那从前呢,皇后一日四餐中,肉类占比大嘛?” 大长秋垂眸,面上忧虑之色越重:“很久之前倒是照着份例还用一些。自打身在高位之后,便不怎么食用了。膳房每日还是照旧送来,只是几乎未曾碰过。” 大长秋这话说一半,留一半。 他没有直接跟小公子讲的是,卫皇后真正不食荤腥,其实是在诞下小殿下之后。 有些事情,说的太过明白总是会让真相更容易暴露几分。 那不是皇后乐意见到的。 卫无忧听完,半晌没有说话。他不是真正的童心,虽然做了六年小朋友早就已经被同化许多,但对于人心的揣摩,总归还是比寻常小孩儿琢磨的多一些,也更透彻几分。 他想到卫子夫这样,或许也有自己的原因,不免有些难受担心起来。 尽管,直到今日,才是他与卫子夫第一次正式碰面,说话,初步了解对方。 卫小四收敛好情绪,懵懂状问:“大长秋为何会寻到我?” 大长秋自然有自己的私心。 卫皇后待他恩重如山,他对皇后更是倾尽所有,当年之事,大长秋更是全程知情者之一。因此,寻上卫无忧,多是因为皇后心结在此。 若是卫小公子亲自制成的吃食,想来,皇后也能高兴些,多用几口。 这话他不能摆明了讲给卫无忧,便笑道:“早就听闻陛下提起,小公子在吃食一道有几分巧思,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还望小公子不吝赐教,帮着仆等哄得皇后多进食一些,” 不管是为着短暂接触后,卫子夫对他释放出的温柔宽和; 还是为了或许与他有丝缕关联的执念,卫无忧都打算帮这个忙。 小家伙点点头,对大长秋道:“我只能尽力一试,她是否愿意吃,我就不知道啦。” 这样已经很好。 大长秋忙拜礼谢过卫无忧,这才探问着需要准备些什么,叫人去做。 说是亲自为卫子夫制作吃食,大长秋也不敢真叫个六岁的孩子进灶台,因而只请卫无忧坐在殿中传达下令,自己则亲去小灶上监工。 卫无忧小朋友觉得这样太麻烦,还是迈着小短腿,亲自跑了一趟。 好在,椒房殿自己的小灶也不远。 宫中的厨役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自然有着一等技艺与学习力。 卫无忧也不跟他们废话,径直道:“暑热未消,还是要做些开胃爽口的菜,荤素搭配着引皇后进食。” “主食就用酸汤面,荤菜做个酸梅鸭、麻酱口水鸡,再用粉丝、海带、豆芽和豆腐皮扮成凉菜,再加一小碟凉拌野菌子。至于汤饮,就用柤(山楂)和陈皮熬制,开胃消食。” 酸汤面与时下的汤饼不同,汤头清亮。 厨役们用面粉加碱水醒发,切成菱形方片,入滚水煮熟捞出备用; 随后,用蒜末、葱花、芝麻、胡椒粉、盐和柿子醋调汁儿,一点热油爆香,再加一点茱萸辣油上色,将煮面的面汤浇两勺,再加入捞出的面片,一碗叫人口齿生津的酸汤面便成啦。 醒面的间隙,自有擅长南菜的厨役开始准备酸梅鸭。 半只鸭子下锅煎黄,加清酱、饴糖、柿子醋和白酒少许,最后,将刚送进宫的酸梅子去核入锅中,加清水盖上锅煮两刻钟。 最后大火收汁,还未出锅,便能闻到酸梅的气味,忍不住流口水啦。 麻酱口水鸡和其余两个凉拌菜简单,卫无忧简单吩咐几句,就先回了殿中。 没一会儿,大长秋亲自来传话:“到了用小食的时辰,皇后请您一道前去用膳。” 卫小四看这位皇后近侍官首领面上已然露出笑意,比上午见到时松快不少,忍不住问:“怎么样呀,大长秋,皇后可还喜欢?” 大长秋笑道:“皇后非要等您一道用膳,还未上菜。但仆瞧过一眼,觉得分外好,想来应当能让正宫多用一些。” 到了开膳时候,卫无忧特意留意一番,才发觉大长秋这话说得保守了。 卫皇后这不是吃得比他和刘小据加起来还多嘛! 小殿下难得看到母后这般好胃口,开心极了。 他看向卫无忧满含感激:“多亏了无忧今日进宫,才叫母后用膳多了些,吾也跟着沾光了呢~” 卫小四:“……” 怎么有一种母子被刘彻虐待的感觉。 卫皇后矜持地用完最后一口酸汤面,看着案几上只剩小半个酸梅鸭,以及零星几口口水鸡和凉拌菜,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堂堂皇后,怎可如此丢了天家脸面。 也不知……无忧有没有被她吓到。 卫子夫小心凝望来,正巧对上卫无忧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他毫不吝啬地冲卫子夫伸出大拇指:“太棒啦!皇后您要是日日都能像今日这般用食,我跟小殿下就再也不担心您的身体啦。” 卫子夫一怔:“予……叫你们担心了?” 卫小四歪着脑袋,有些不放心地点点头:“听说您挑食呢,这样可不好,我和小殿下都不挑食啦。” 卫子夫被个六岁的娃娃教训,反而露出一脸慈爱来。 她眼神从小无忧生动活泼的面上,不由滑到乖巧听讲的刘小据身上,逗留片刻,复而转回来。 卫小四又道:“您要是喜欢这样的菜式,我就把食谱都写下来,叫椒房殿的厨役们日日换着法子给您做些吃食……” 大长秋原以为中宫定会拒绝。 毕竟,她与陛下有过约定,。为了保护两个孩子,向来慎之又慎,不肯越雷池半步。 然而,今日卫子夫却动摇了。 她想,只是一份食单,她当个小辈关心长辈的礼物收下,也能当做往后的念想。 卫子夫遂点头:“好,那予可就承下这份情了。” 卫无忧见状长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明快多啦。 这样就好,做人嘛,还得该吃吃该喝喝,太阳明日照旧升起~ 上首的卫子夫浅笑着,忽而想到什么,唇角抿成平直一条线。 犹疑片刻后,才小心问询道:“予今日用着这酸梅鸭甚好,不知可否送去王夫人宫中。她近日害喜得厉害,相师说是得皇子之象,陛下也十分重视。” 卫无忧顿时惊恐小鹿眼。 “……” 赵国王夫人?算算时间,她这一胎生得该不会是刘彻次子刘闳吧? 觉察 卫子夫也是被刘彻甩了差事。 皇帝陛下这一年来, 正对赵国的王夫人荣冲极盛,尤其是卫青二出定襄之前,宿在李氏的时日越发多了。 前月, 他便得知了李夫人有孕之事,大喜过望之后,将照料李氏的事儿交托给了卫子夫。 按刘彻的话说:“这满宫之人,连太后朕也不甚放心, 唯独梓潼,可担此大任。况且, 若论起诞下皇子的经验, 也只有你了。” 此言一出, 卫子夫便莫名其妙成了经验最丰富的可信之人。 这不是一份好差事。 做得好了,那是她皇后该尽的本分,无功;可若是做得不好, 便有各种嫌疑难以洗脱,甚至牵扯上立储大事。 这般费力不讨好,卫无忧自是想到了。 小萝卜丁看着殿堂中除了小殿下再无旁人,索性开口道:“王夫人有小孩了,吃不下东西, 那也该怪老姨夫,又不是您让她害喜呢, 您得好好休养才是。” 卫子夫被小家伙的用词逗得嫣然一笑:“这孩子,宫中莫要擅言。” 似是担心孩子对皇帝陛下的印象太差,卫皇后又避重就轻解释:“陛下忙碌, 便是他不说,予也该替他分担一些。” 说了半晌,卫无忧却只听到前头半句。 懂了, 原来是刘彻这臭不要脸的给皇后下任务的。 卫小四嫌弃地扁扁嘴:“陛下吩咐旁人去做,也好过叫您亲自去啊……” 刘小据也是刚刚听闻此事,目中有些吃惊,随即担忧地看向母后。 他已经学会收敛情绪,做一个合格的皇子了,他没有说一些会让卫子夫感到困扰的话,而是关心问:“儿臣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卫子夫望着并排坐在合榻上的两个孩子,心中那一点厌倦和疲惫,也就此湮灭在温情之中。 椒房殿殿前设有双阙。 这形制在一般的宫殿中鲜少见到,想来也是为了彰显椒房殿主人的尊贵之处,特意为之。 卫无忧眼神顺势落在殿内的墙上。 淡粉色的宫墙内壁在室内的暗沉光线下,并不如和显眼,但它却时刻彰显着宫殿主人身份上的与众不同之处。 椒房殿殿名由来已久。盖因这处宫殿的内壁,是用花椒树花朵的粉末和泥涂制而成,既能防虫驱寒,又暗含着“花椒多籽(多子)”的寓意。 这本是皇帝陛下给予皇后的独一份殊荣。 可是如今,卫皇后端端正正坐在上首,平静又柔和地说起王夫人之事时,卫无忧却感触到了莫大的讽刺与无可奈何。 原来这独一份的尊荣,也会变作日夜伴在身侧的刻骨嘲弄。 小萝卜丁吸吸鼻子,忽然有些疼惜起卫子夫来。 他向来有活力的童稚声音低了几度,闷闷问:“您不想拒绝做这件事吗?” 卫子夫初时还未反应过来,待到明白,掩唇多了几分无奈之笑:“人生在世,总会遇上一些不称意之事,并非负隅顽抗,便能得个好结果。你可明白,有时候,不进便是一种进。” 卫皇后似是觉得机会难得,总想提点些什么。但开口之后,却觉得说多错多,会限制了无忧的思路。 她只愿这孩子能无忧自在地活着。 卫子夫不言,两个小孩儿却误会了。 卫无忧担忧地看着卫子夫:“会不开心吗。” 卫子夫怔了怔,没想到孩子们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她有些感慨孩子对情绪的敏感度,又觉得不能再叫他们更担忧了,索性当成及冠之人一般,平等的告知他们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 “去岁春日,仲卿功未甚多便被拜为大将军,予与他俱是忧虑。好在后来取消了卫伉他们的封爵之事,倒也勉强压了下去。” 卫皇后垂眸,继续道:“今岁从定襄城大胜归来,卫霍一门出了两侯,便过于耀眼了些。陛下想来也有自己的想法,借着郭解之事,冷了他们一段时日,也是在保护他二人。” “如今恰逢王夫人有孕,若真是皇子,当乃本朝一等大事。王氏如今虽得宠幸,宗族却未富贵,早日化解一些不必要的矛盾,也是对我们两家都好的事情。” 更甚者,陛下若能从中感受到卫家的示弱之事,便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种种,才是叫卫子夫能够心甘情愿插手此事,与王夫人交好的缘由。 这事儿卫青也知道。 大将军甚至还采纳了甯乘的建议,将二出定襄的一小部分赏赐当作贺礼送了王家。 卫子夫说完,静静看向两个小不点,等着他们有什么疑问再一一作答。 这就是卫皇后的独特之处。 她从不因稚子的年纪,便不给他们知晓事情真相的机会,哪怕孩子们未必能听懂,她也愿意掰开揉碎讲一讲。 小子们听完之后的反应,也令她出乎意料。 刘据郑重冲上首一拜:“母后,儿臣先前愚钝,叫您独自受苦了。” 卫无忧也紧随其后,行了拜礼。 世人都说,卫子夫的皇后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运道好,托生在卫霍之家,沾了两位绝世英才的光才有今日。 卫无忧先前在潜意识里,也是这般觉得。 可是如今,他听完这段鞭辟入里的分析,忽而想起从前卫仲卿对这位三姊的评价。 说她的政商与敏锐度,绝不在陈阿娇之下,却比陈皇后更懂得“戒骄戒躁”。 他爹说的没错,卫家姊弟之间,从来都是拧成一股绳,相互成就的。 想到此处,卫无忧忍不住道:“姑母如此劳心,阿父知道了会心疼。” 卫子夫一怔,旋即笑了。这还是无忧进宫以来,头一次用亲近的称呼叫她。 刘小据诧异:“无忧,可是你管父皇叫老姨夫啊……” 卫子夫:“……” 陛下知道又该气得跳脚了。 知道了前因后果,躲避不开,小萝卜丁索性积极配合起来,他还仔细地提醒卫皇后:“我把方子给您,您可千万别让椒房殿小灶做好了送去王夫人宫中。” 刘小据重重点头:“对,得用父皇的名义。” 卫子夫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觉得这孩子不知不觉变化还真是大,无奈笑着:“安心,此事会转交与四喜,吩咐未央宫的御厨去准备。。予只是代为想办法,并不经手。” 两小只齐齐舒了一口气,又逗得卫子夫轻笑起来。 …… 天将暗时,卫无忧和刘据两小只,便被卫皇后以“年纪小还要长个子”为由,命人送回寝殿安歇。 原本,大长秋白日里已经收拾出了新的寝殿,专程给卫无忧住下。 大长秋没有说,这屋子数年如一日的命人打扫着,与小殿下那里并无二致。他本想等着卫小公子自己发掘,谁知道,两个小团子竟就此睡到一处去了。 刘小据亢奋至极。 似乎是怕大长秋干扰,还装腔作势下令:“吾有些学业上的困扰尚未想通,今夜要请教无忧一番。你们都不要在殿内伺候了,退下去吧。” 大长秋欲言又止:“……唯。” 也不知这二位凑在一处,今夜都会谈论些什么,还是跟中宫说一声为妙。 大长秋念及此处,急匆匆回到椒房殿主殿,跟卫子夫上陈此事。 …… 秋日的夜渐渐凉下来。 寝殿内。 两个小豆丁肩并肩躺在床榻上,瞧着甚是乖巧可爱。 卫无忧终于解开上半部绾好的揪,半长不短的发丝柔软极了,披头散发垂在床侧。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就这般靠在一处,挤来挤去,没多时,变成了一对鸡窝头。 卫小四难得笑得这么孩子气。 他玩闹够了,才戳了戳刘小据脑袋顶的呆毛:“殿下,听说天然的人才会长呆毛。” 刘据压根儿没听懂:“何谓天然?何谓呆毛?” 听起来,这根毛呆呆的,不是个好东西呢。 卫无忧瞧着小殿下是当真了,连忙安抚性的多哄了一句:“呆毛是特别聪颖的人才有的头发。” 刘小据:“别骗我,你就没有。” 他又凉凉补充:“父皇和母后也没有。” 卫无忧:“……”孩子越来越不好骗了呢。 好在,小殿下也并不十分在意“呆毛”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脑袋往卫无忧身边靠了靠:“无忧,母后时常说我是傻孩子。你说,得到何日我才能不做傻孩子,等到再碰上王夫人这样的事情时,也好将她护在身后。” 知道小殿下对今日之事上了心,卫无忧索性戳破事实:“殿下,您要知道,傻孩子长大了,也只是变成了傻子。” 刘据懵滞脸:“……” 卫无忧逗够了,才正色盘盘腿坐起身:“殿下,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画饼之人吗?” 刘小据也一骨碌爬起来:“记得。” “这世上之人,多能用做事之人和画饼之人来区分,有少数人则兼顾做事与画饼。我们如今虽然还是小孩子,可是再过几年,世人和周身之人也会用这种眼光来评判我们啦。” “因此,想要顺遂一些长大,您也需要提前想清楚,要成为何种人。” 刘小据似乎是有些懂了,垂着头琢磨片刻,问:“无忧呢,你想成为何种人?” 卫无忧无所谓的耸耸肩:“力所能及之处,做点事情,再给手下人画画小饼,足够我用啦。” 刘小据羡慕的看着卫无忧:“吾还没有想过……” 卫无忧小朋友费了好大的劲,才按捺住自己试图直接带坏小殿下的想法。饭要一点一点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稳妥了才行。 他拍了拍刘据的肩膀:“没关系,慢慢想。我们还小呢。” 小仙童舒适的躺平在床上,冲刘据招招手:“只是现在,当个小傻子也不错嘛。” 刘小据露出笑颜,安稳躺在卫无忧身侧,小脑袋挤着他睡好:“嗯,吾听你的。” 他总会寻到法子,追上无忧的。 卫无忧此刻总算有些困意了,迷迷瞪瞪闭上眼,嘟囔道:“我睡觉会蜷成一团,别介意呀……” 小家伙困劲儿上来,说完这话就睡了过去。 而刘小据则被这一句提醒弄得不困了。 他侧过脑袋,瞧见卫无忧小虾米似的睡姿,惊喜又疑惑地喃喃道:“咦,无忧也喜欢这样睡觉吗?” “总觉得,他与我和父皇,亦有许多相似之处呢。” 79 卫无忧觉得自己还是挺赚的。 因为皇帝陛下虽然叫他进宫陪着玩三天, 但多数时候,他们都是碰不上面的。 白日里,卫无忧和刘小据要相携一道去书肆, 午后归来,刘彻又在忙朝堂之事,也就是忙完之后能一同在椒房殿内用膳,问问小家伙们的学业状况。 卫无忧吃吃喝喝, 照常念书,等到休沐前一日, 便被刘彻放回去啦。 皇帝陛下这回说话算话。 赏金百两之余, 他老人家总算记得“立体农业”搞猪舍的事情, 大手一挥,叫少府协同前去办理。 这钱算是从他私库里头出的,与朝廷无关。 卫无忧小朋友对皇帝陛下这波大方劲儿可满意啦, 再加上,有小殿下和皇后送的那么多吃食,连回府时下安车的步伐都嚣张了几分。 阳信长公主在府中惦念了好几日。 知道儿子今日归来,连妹妹南宫的邀约都拒了,到了时辰就候在正院。 乍一瞧见卫无忧小朋友雄纠纠气昂昂的架势, 再看他身后跟随的仆从们,将什么吃食、布匹之类抱了个满怀, 阳信忍不住无奈笑了。 见了儿子的面,她那点思念全都烟消云散。 小不点刚进门,阳信便斥道:“去宫中做客, 怎么还带回这么多东西?” 卫无忧眨眨眼,卷翘又纤长的睫毛在阳光照耀下萌态尽显。小家伙已经学会如何躲过阿母的责备,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也不想, 是陛下和皇后说,不收就再也不让跟小殿下玩啦。” 阳信半信半疑:“陛下还会这样说话?” 卫无忧:“当然啦,陛下跟小孩子讲话自然跟阿母你们不同,阿母也不用太过羡慕~” 阳信:“……” 谁羡慕了。 知道自己儿子是个岔开话题的个中好手,一张口有时候能将人绕糊涂了,阳信长公主也不跟他多占那点嘴上便宜。 人好好回来便好。 阳信饮了一口杯中热茶,问道:“饿了吧?” 卫无忧进了殿中,就照往常一般,选了离他阿母最近的独榻坐好,此时闻言,肚子很应景的“咕咕”叫了两声。 阳信弯唇,吩咐道:“怜月,小公子回来了,去吩咐小灶上菜吧。” 不多时,怜月与食官长便带着几个婢子盛了托盘进来。 估摸着是阳信早就特意吩咐过的,小灶上备的,全都是卫无忧往日爱用的吃食,连往日不常让吃的牛奶糕和冰糖葫芦也来了一小份。 卫无忧开心极啦,果然先捏了一颗丹橘糖葫芦。 西汉秋日的丹橘已经规模不小,能送来长安的自然更是极品。 食官长按照小公子教授的法子,将饴糖与清水按比例化开,等到熬制成气泡十分丰富时,将清洗处理好的水果单个放入滚一圈,微微晃动,便可以装盘了。 等到糖葫芦呈到小公子面前,糖水早就已经凝固凉透啦。 卫小四一口咬下去,丹橘的清凉酸爽配上糖皮的脆甜,将丰富的口感叠加在嘴中,简直满足了他的味蕾对后世之物的小小需求。 阳信看着儿子又火速吞下一枚山楂糖葫芦,忍不住开口提醒:“已经可以了,食甜太多可不好。” 长公主对这方面一向管得严格,卫无忧早就习惯了,闻言乖巧点点头。 然后,立马塞了一块牛奶糕进嘴里。 牛奶糕这东西也是他改良出来的,与后世有少许差异。 将蛋黄、牛奶和少量饴糖、 面粉搅拌,入锅中小火熬到粘稠状态,便可以放进一个方块状的模子里头,塞进冰窖里冻上一个多时辰。 等到再取出来,就成了凝固的方块。 这时候,只需用刀切成条状,打两个鸡蛋,拌上黑芝麻,给条状的奶糊裹上蛋液,微微煎至金黄,便得到了奶香味十足的牛奶糕。 此物耗费糖量不小,也是个偏甜的小零嘴。 阳信长公主“噗嗤”一声便笑了,无奈道:“你这孩子,从小也不见你对甜食有多离不开,怎的从去年开始,就这般依赖上了。” 卫无忧笑嘻嘻望着他阿母,咀嚼的样子宛如一只小仓鼠。 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从去年开始会如此喜甜。像牛奶糕这样的东西,他以前明明也不怎么爱吃啊。 或许是身体感受到了他潜意识的压力,试图用“吃”来进行调节? 小萝卜丁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暗暗点点头,觉得有阿母在旁监督着真好,他可不想吃成个小胖猪了。 于是,浅浅尝了一块牛奶糕后,卫无忧便依依不舍叫人将这些甜的端下去。 不能吃,只能看的话,也太折磨人啦。 阳信对儿子的自控力一贯还是比较满意的。见状也不再多问。 她转而换了个话题:“怎么样,宫中可好玩?” 卫小四歪着脑袋想了想:“皇后人可温柔啦,待我极好,至于好玩嘛……算不上,还没有我跟小殿下在书肆里头好玩呢。” 最起码,他们念书无聊了,还可以捉弄老董和百草园的夫子。 阳信倒是没想到儿子会有这样一番认知。 提到卫子夫,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无忧或许不知道,当年卫子夫还是从她手上送出去的。若是以后,忧儿知道了真相,会不会觉得她…… 阳信忍不住有些忧虑起来,想到将军今日也会从京郊大营回府,决定夜里留将军宿在正院,商议一番才好。 卫无忧可不知道哦,自己随口一句话,反而给老爹助攻了。 他陪着阿母用完小食,又闲聊几句,这才回到自己院里,刺儿这会子急得团团转,已经恭候多时了。 卫小四很少见到刺儿这般模样,忍不住问:“怎么啦?难道是陛下说好拨来盖猪舍的银钱,又长腿跑啦?” 刺儿摇摇头:“不是,但也差不多了。小公子,那些钱您不是先用自己的金饼给垫上了嘛,午间,南风派了庄户来传话,说是猪舍里头现养的家猪不对劲……” 看刺儿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卫无忧皱眉问:“怎么不对劲?是一头还是整个,说清楚。” 刺儿最怕他们家公子摆出这幅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劲儿。 缩着脖子,越说越小声:“听南风说,庄子上有养猪经验的农户瞧着不妙,像是……烂肠瘟。” 烂肠瘟便是猪瘟。 这种病在后世,少说也能寻出十一二种民间常用的诊治方法,可是放在时下,却被当做不可抗的天灾对待的。 毕竟,在这个流行着“阴阳灾异论”,方士遍地走的大汉王朝,农户们不可避免的受到了迷信的影响。 得知养的猪突然大规模拉屎不正常,吃饭也不正常,过上几日更是成片死亡,他们自然第一时间就怀疑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而今,为无忧的庄子上,绝大部分农户同样也做好这批猪都活不了的准备。 南风到底不一样些。 尽管他从未看明白小公子的那些发明理念,但这不妨碍他用自己的双眼观察,然后思考得出结论—— 他们家小公子,能为常人所不能之事。 南风派人过来,还特意叮嘱先别回庄上,得了公子的准信儿再一道带回去。 果不其然,卫无忧听刺儿讲的磕磕巴巴,索性将庄子上那农户叫来,自己问个清楚。 小萝卜丁忙得不行。 一边要听农户细细陈述猪舍内的具体状况,另一边还得一心二用,在光幕上搜索烂肠瘟的相关视频,寻找解决办法。 好在,有关农业养殖业的科普视频不在少数,卫无忧认真学习了半晌,总算找到了适合西汉使用的方法。 只不过,这法子似乎有点费人。 到了此刻,卫无忧也管不得旁的了,开口问:“庄子上如今有几名疾医?” 这事儿庄户可不清楚,倒是刺儿听南风提过两嘴:“先前,小公子发热时用酒精擦身之法,有两位长安远近闻名的疾医投靠,另外,还有一位姓江的,原先是赵王刘彭祖之子刘丹的门客……” 卫无忧微微出神,总算思想起这么号人物:“噢,江齐啊。” 这人往后怕是再也没机会改名叫江充了。 三个人,只是协助医治一个庄子上的猪舍,倒也足够了。 卫小四琢磨着叫人传话,或是带字条回去都容易生出误解,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 今夜时间已经晚了,小萝卜丁吩咐道:“先安排他住在仆役房将就一夜,明日,跟我一道回庄子上吧。” 刺儿知道他们公子,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 既然能说得这么淡然,想来是已经有主意了,这“烂肠瘟”说不定还能不算什么呢? 小僮坚守着对他们家公子的无敌信任,次日一早便乘车跟随去了庄子上。 南风见小公子亲自来了,总算放松些。 卫无忧径直驱车去了庄子西南角的高地,在那里,有一片新修建起来的猪舍。 卫小四问南风:“几位疾医都寻来了?可愿意帮忙?” 南风点头:“已经在那边候着了。” 卫无忧挑眉,有些诧异:“江齐竟然也愿意去猪舍给猪看病?” “……不太愿意。”南风想了想,还是选择直言,“但是仆从前在绣衣直指中,武艺和拷问还学得不错。” 卫无忧:“……”不愧是你。 知道南风已经物理驯服了江齐,卫无忧就更放肆了。 辅一到地方,瞧见两位老疾医,他便开门见山:“这次的烂肠瘟,三位想必已经知晓了。我也不多说,这里有一套可以治疗烂肠瘟的法子,只是需要针灸和药物相结合医治。” 卫无忧说着,冲身后招招手:“针灸之法,我已经听南风提起过,三位都是娴熟之士。为免众位施针为难,特意请了庄子和侯府的老庖丁前来相助。” 说话间,便有两个彪形大汉站出来,冲三位疾医点点头。 两位疾医都是追求医药至理的人,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动物,只要能有进益便是乐呵的,闻言欣然应下; 倒是江齐张了张口,看到卫小四身后的南风,又偏过头闭嘴了。 卫无忧忽略他的不情愿,开始讲解方法:“先在猪耳用钢针刺破,流尽黑血后,分别在蹄门穴、口内玉堂穴前、鼻子内侧的血堂穴,以及□□上方桑门穴处,以针刺之,出血后用细盐涂擦消炎,防止流血过多。” 老疾医摸摸胡子,研究着原理,忍不住点头:“那用药呢?” 卫无忧瞧着两位疾医都不算年轻了,有些于心不忍,索性挠挠头改口:“都弄完之后,您二位就可以歇着了。南风会让庄户们在猪前腿的汗毛眼内,塞上胡椒一个,出了汗,这烂肠瘟也就好的差不多啦。” 一旁,黑着个脸的江齐震惊了。 怎么,他还得一个个扒开猪的□□针灸是吧?完了还得扒开猪的胳肢窝?这都什么事儿啊! 江齐忿忿不平,然后在南风淡然的一瞥之下,乖巧顺从地走进猪舍之内。 猪舍里头气味重,又有病菌,三人都被卫无忧勒令蒙上面巾,戴好手套才能进去。而小不点自己,则被南风禁止入内。 死几头猪事小,顶多是被陛下责怪两句; 可若是小公子出了什么岔子,陛下可不会饶过他。 卫无忧紧张兮兮地在外头候着。 一门之隔的猪舍内,江齐冷着脸,粗暴地在第一头猪身上扎了一针两针三针,就要掰开□□扎第四针的时候,猪发出一声嘶吼,怒了。 于是,刚凑上去的江齐“兽医”,就被愤怒的家猪喷了一脑袋猪粪。 江齐怔愣片刻,爆发一声无能狂吼。 于是,门外众人在听到一阵凄惨的猪叫之后,又被这一声非人类的嘶鸣吓得齐齐抖了抖。 卫无忧:“南风,派人去看看……江齐把猪猪们怎么了。” 这人,别是在庄子上关出毛病了吧? 80 看到江齐之后, 卫无忧沉默了。 这人也是挺倒霉,病猪一开始的粪便其实是干燥块状的,中后期才会有软便现象, 可江齐碰上的第一头猪就恰好已经病了一阵子。 他从猪舍里头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臭味儿。 南风面无表情:“小公子,江医士许是要去清理一番,才能继续施针。” 卫无忧小盆友偷瞄一眼江齐, 惨不忍睹。 他忍住笑意,极力让自己看起来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江齐几乎是逃离了猪舍这头。 后面几日, 病猪的救治工作冗杂又枯燥。 卫小四很清楚, 用药不过就是以黑胡椒辅助的少量劳动,诊治的重担还是落在这三人身上,实在太辛劳了。 小萝卜丁便仔细叮嘱命南风:“要多备些营养丰富的美食, 酬劳也多发一份,不能叫医士们寒心。” 南风不着痕迹地看一眼卫无忧,有些发自内心的敬佩。 小公子与陛下有些地方很像,有些地方却实在是不一样。 猪舍这一波烂肠瘟基本熬过去,已经过了七八日。 因为要培育特种野猪, 猪舍里头新买了一批家猪,和刘彻上林苑送来的野猪混在一处养着, 方便明年春日生出小猪崽。 负责看守猪舍的是庄子里的养殖户,从前只小规模自养过十几头猪。乍一接手这么大的盘子,那农户自己都愣住了。 南风观察了几日, 发觉即便这一家人不用去耕田,每日要照看好猪舍也有些忙不过来。 这点小事倒也不用报给小公子,他就能做主。索性吩咐人去外头, 买了几个会喂养牲畜的私奴婢进庄子。 喂养照管的人是补上了,但是一下子这么多猪,若是再生病,可就不能单纯指望着庄子里这三位医士。 南风趁着卫无忧再来庄子上,问:“小公子,您看怎么办好?” 大有一副你怎么说我怎么照办,丝毫不想动脑子的意思。 卫无忧无奈挠了挠头。 这年头,普通百姓想要找个疾医看病都是难上加难,给猪寻,怕是连带着侯府和陛下的名声都会受到拖累。 时人还无法理解“兽医”的概念,小萝卜丁也很理解,毕竟人类医学还只是发展了个雏形,民间此时甚至还未曾建立过医馆。 他想到这里,有了些思路—— 有一类人很适合用来腾挪到此处。便是大汉的方术士、巫婆与神汉们。 从先秦时代开始,谶纬迷信之风便已经盛行。到了秦汉,人们已经从原始崇拜发展到拥有完整体系的理论依据了。 譬如说,董仲舒的“阴阳灾异论”便风靡于民间士族。 这样的风气从皇室到乡野村妇,无人不信,无人不追随和遵从。 卫无忧心中有些把握,对南风道:“寻不到疾医,那就广招方士如何?” 南风诧异:“方术士……您是要用他们给牲畜治病?” 难道小公子打算让巫祝们给猪跳上一段? 卫无忧看着南风露出奇怪的表情,就知道这人想岔了:“并非让他们用巫蛊之术。巫医不分家,先召来瞧瞧,指不定就能淘出几块金子。” 南风:“仆从前倒是也听说过,有些族群之中,巫婆会有一些奇怪的方法医治族人。但是,广招方术士之事,小公子是否跟陛下先商议一番为妙?” 他是侍奉人主的老人了。 很清楚当今陛下的信任和偏宠都是有前提的,尤其涉及到“巫术”,还是小心为上。 卫小四点点头:“说得对,那就交给你去谈啦。” 南风:? 尽心尽力料理庄上事务的南风终于绷不住了,他沉默好半晌,提醒道:“小公子,仆是您的管事。” 卫无忧认同:“对,南风你最好啦。不是有那个什么跟陛下单独联络的信鸽吗?你就给他传个口信就好。” 南风:“……” 那是陛下监督您用的,反而被您薅羊毛薅了个干净。 南风没法再跟卫无忧理论,索性爽快提出建议:“这话该怎么说,还得小公子您来定。否则,陛下怕是不会同意。” 卫小四笑了:“这个不怕,陛下应该不会阻拦。” 刘彻本人对卜筮巫蛊,祈雨长生等有着别样的追寻和迷信。 见南风懵然,小家伙索性解释:“我听去病阿父说起过,上回出兵之前,陛下还特意命人制作了灵旗,牡荆画日月,北斗登龙,就是为了替大军祈福,赢一场胜仗。” “陛下在这方面讲究,只要跟他打过招呼,话说的漂亮一些,他大人有大量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 至于他们寻了方术士后,具体要搞什么,刘彻暂时不会管。 等他反应过来,卫无忧的小实验应当也出结果了。 小无忧想到这里忍不住叹气,想为大汉增设一批医疗人员,可真是麻烦呀。 在他看来,古人的迷信若是利用好了,便能造福整个民间。 在很早以前,原始的自然崇拜和巫术禁忌,便成为了某些自然科学的起源之处。更甚者,古代早期的医学便是由巫蛊之术中衍生而来。 若是能推进“巫”一职的进化,也算是解决了大汉方术士遍地走,招摇撞骗者众多的局面了。 …… 长安城中,未央宫。 秋日的清晨透着凉气,刘彻刚下完早朝,就看四喜在边上扭扭捏捏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皇帝陛下今日心情好,笑呵呵问:“又怎么了?能叫你这般模样,是据儿还是那臭小子?” 四喜讪笑着,给刘彻递上书信:“是南风从庄子上传来的。说是……跟小公子和猪有关系。” 刘彻心生警惕:“再没给朕画个猪头吧?” 四喜摇摇头:“仆不敢擅自瞧过。” 刘彻深吸一口气,径直打开囫囵扫了一眼。很好,没有猪; 但是这小子要给猪请巫婆方术士? 刘彻瞪了瞪眼,拍桌道:“胡闹,朕听信了他那个特种野猪,是叫他这么随意对待巫蛊之事吗?” 四喜一瞧,陛下这副样子也不是真的生气,更像是被调皮孩子折磨得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这才放下心来。 “南风还给陛下留了字。” 四喜将字条递上去。 比起卫无忧洋洋洒洒的赖皮卖萌,南风则言简意赅的多。寥寥几句话概括了小公子想试行的事情。 南风到底还是大汉土著,不能理解卫无忧尝试从“兽医”着手,其实是想给“巫”乃至更多本土职业一个融合改进的契机。 刘彻看完小字条,倒是看出些许不同来。 从本朝建立以来,为了加强王权统治,不得不大肆宣扬巫术迷信,从而获取民间更多支持。 尚巫,在这个时代等同于推进政治。 可是,自从老董给他整出一桩“阴阳灾异论”,叫猪猪陛下被天灾反噬过之后,他就已经意识到巫蛊之术,对帝王权威的威胁性。 这一点,还多亏了董仲舒无意之间提醒。 刘彻眯着眼,望一眼大殿之外的高阔蓝天。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然设了内外朝,分了相权;又以“推恩令”和“盐铁专营、收回铸币权”限制了封国的蠢蠢欲动;甚至于提出推恩令,在士人之间很有威望的主父偃,都已在三年前作古。 他有攘外安内的实绩,更有卫青霍去病兜底。 这是属于他刘彻的大汉,即便没有巫蛊卜筮,也能叫百姓心悦诚服。 皇帝陛下就是这么翻脸无情。 需要的时候,尚且奉为仙术;这会儿不需要了,就觉得是神仙成灾,方士泛滥,该整改了。 刘彻端起四喜刚泡好的茶饮了一口,道:“小孩子玩闹,谅他也弄不出多大动静,随他去吧。” 四喜会意,笑着应了一声,便知该如何回复南风那头了。 …… 九月末,正逢霜降前。 露水微凉,草木上凝着一层冰霜。长安城内比夏日要安静许多,出了城反倒热闹几分。 刘彻听闻这几日民间躁动,许多能人异士都前往卫无忧的庄子上“应聘”,顿时起了好奇之心,带人前来瞧瞧。 庄子大门前,设了一处刚搭建起来的草棚。 有识字的管事正坐在里头,按照小公子的要求,一问一答,记录下这些方术士的基本状况—— “可曾婚配?” “……不曾。” “能识字吗?” “认得一些,不全,也就是《急就章》的程度。” “能辨得几种草药?” 被问询的神汉终于忍不住了:“……这跟今日广招天下方士有关系吗?” 草棚中握笔疾书的先生笔下一顿,淡淡瞧了神汉一眼:“自然有关。我们公子花大价钱寻你们,也得看看你们能为庄子带来什么?” 神汉:“……带来一个方术士,还不够吗。” 棚中人嗤笑一声,往外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瞧瞧周围。 “这都是方术士,巫女和神汉。你若想不到什么特殊之处,就暂且退下吧,下一位。” 神汉憋屈地往外头走着,嘴上骂骂咧咧,却没打算离开。 这庄子的主人可是冠军侯之子。 今日以金银广纳天下方士,想来,若是能得他青眼,也就离当今陛下的座上宾更进一步了。 刘彻今日穿的低调,远远叫护卫的禁军退下之后,只带着四喜上前探看。 大门前有两处草棚。 一处是为男巫而设,另外一侧自然是为女巫设立的。 这两日,有许多出身于齐地,又恰好游历到都城附近的方士都闻风而动,赶到了长安。 而这女巫的草棚中,便有许多都是齐地出身的巫儿。 四喜对民间习俗了解一些,见刘彻面露不解,低声解释道:“您有所不知,齐地巫风盛行,有一种名叫“巫儿”的民俗。” 刘彻看着草棚前头的巫女们,眯了眼:“哦?” 四喜:“这风俗讲究民家长女不得嫁,留在家中主祠,才能利于家业兴盛。久而久之,齐地便家家有巫了。” 长女不得嫁? 皇帝陛下弯唇,用眼神示意草棚前最亮眼的那道倩影:“去替朕瞧瞧,此女都会些什么。” 81 四喜袖手立在刘彻小半步之后。 乍一听到君上吩咐下来的差事, 他先是一怔,随即心中叫苦不迭—— 您说您在哪处看中个民家女不好,非得在卫小公子庄子上, 这不是……这不是为难仆嘛。 四喜暗自叹气,却不敢分毫懈怠,往草棚子那头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拦下了。 庄上的人都是南风一手调教的。 这就导致他们办事都十分讲究章程,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小公子说这是女巫草棚, 那便任何男子都不能近身, 宦官也不行。 四喜正从庄户们这里吃了闭门羹,准备回去禀报,可巧就遇上了南风。 南风是来收取笔录纸册的, 拿回去好给卫无忧过目。 他一眼扫见不远处树下的皇帝陛下,再看四喜,有些不好的预感:“大黄门,陛下怎么来了?” 四喜瞧见南风,古怪笑了笑, 凑上前低声道:“陛下挂心卫小公子,叫我来问问, 这几位女娘可都报了什么讯息?” 南风听这话沉默了,回头扫了一眼棚内。 这草棚子可以容纳五人一组,共同进去五个女娘中, 只最左侧那一位尤其惹眼。身段美,肤色白,发丝垂下来也如缎子一般。 即便穿着粗麻布衣, 也掩盖不住这些天然的优势。 南风只略略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似乎已经反应过来。 从前,绣衣直指要替陛下办许多更为隐秘的差事,因此,适当的猜测君意也成了他们必须会的一项手段。 南风见怪不怪:“陛下想要此女的笔录瞧瞧?我正巧要取了送去给小公子过目,陛下不若一道。” 四喜:“……您是这个。” 他竖起了大拇指,颇有些生疏的模仿着卫无忧往日的动作。 南风仍旧是一张扑克脸,与四喜前后脚去了刘彻跟前,略说两句,皇帝陛下的脸就一阵黑一阵红的。 刘彻也没跟南风一般见识,又侧目瞧了那女娘一眼,命禁军留守外头待命,自己先进庄子去了。 庄内一隅,桂花飘香。 卫无忧正跟刺儿研究着桂花酿和小螃蟹怎么做好吃。 卫小四没注意到南风身后还有人,伸出手戳了戳养着活蟹的大缸边缘。 “秋日正是蟹黄肥美的时候,吃蟹最妙了。只可惜我们如今只能寻到秦岭一带的稻田蟹,味道可能差了些,只要不是陛下来,也能吃得香。” 刘彻挑眉,从后头率先上前:“朕来了,你待如何?” 卫小四吓了一跳,差点把肉手伸进缸中喂了螃蟹挥舞的大钳子。 皇帝陛下顾不得再逗小孩儿,连忙上前将人扯到自己身边,又离那口缸站远了几步,皱眉看向卫无忧:“胡闹!” 卫小四:“……” 分明就是你不打招呼冒出来吓我一跳! 刘彻应当是对被蝎子蜇这件事还有些阴影,匆忙扫了一眼缸内,便引着卫无忧往院中另一侧榻上去。 刘彻:“朕看你在外头筛选那些个方术士,还当你在忙正事,原来是躲起来偷着吃独食呢。” 卫无忧小盆友茫然四顾,伸出食指不可置信的点了点自己。 刘彻看他这萌态,忍不住轻笑两声,再接再厉:“对,就是你。” 卫小四委屈:“我还没用大食呢……这也算贪吃吗,陛下。” 刘彻诧异:“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是一大清早从侯府出来的?” 小家伙乖巧应是。 这回反倒换了皇帝陛下惭愧了,为他方才的发言,也为自己路上吃饱了才来。 刘彻的自省用时一弹指,很快就被南风递上来的纸册吸引了注意力。 他看卫无忧翻阅的速度很快,轻咳一嗓子问:“你着人造了这些‘投名状’,可寻到合适人选了?用不用朕帮你参谋参谋呐。” 卫小四认真做事的时候,不喜欢分心。但碍于在旁边打扰的人是皇帝陛下,也不好发作,只能客客气气拒绝:“不用不用,老姨夫,您自己待着玩会儿。” 刘彻:“……” 小兔崽子不上道,皇帝陛下只能用眼神示意随侍多年的大黄门。 四喜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上前躬身道:“卫小公子,咱们陛下是……” 话没说完,南风淡淡:“陛下在外头碰上个巫女,想瞧瞧有关她的笔录。” 卫无忧先是迷惑,停下阅览文字之后,与南风对视片刻,从对方的扑克脸中突然明悟:“噢——” 小萝卜丁转头看向皇帝陛下:“老姨夫,您想抢我的人带回宫呀?” 四喜惊呆了,刘彻没比他强到哪去。 皇帝陛下年轻时候很不要脸,这会儿当久了帝王,被小孩子拆穿的时候,还是打算要点脸的。 他皱眉故意威吓:“瞎说什么,朕看你是皮痒痒了。” 卫小四这时候反倒不怕他。 刘彻这种人,越是跟你无所要求一味示好,才越是应当警醒自身,勿要踏错一步。 小萝卜丁将目光重新落回到纸册上。 刘彻看中的女娘姓李,乃是蓝田人士(今陕西蓝田),因为是家中长女,得本地女巫指点引为弟子,学过一些简单的医药技能和几个糊弄人的戏法。值得留意的是,此女家境不错,识得一些字。 卫无忧望见蓝田,不由有了些思索。 此地自先秦便盛产玉石,李商隐有“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诗句,可见蓝田人是比普通百姓多了份倚仗的。 在西汉,上等玉为“球”,次玉为“蓝”,蓝田的玉并非是供应皇室和权贵所用。 这李氏小女娘,怕是被家族推出来投石问路的。 卫无忧难免蹙起眉头。 他来西汉不过六年,这一年多,才陆陆续续接触了真实的大汉,还多是与上层男子之间产生交集。 底层的小女娘是过着如何的日子,小豆丁时至今日也不敢去想。 他的理念,思维,包括他所接受的教育,从骨到肉搭建起来,暂时还无法接受那样的残酷,并麻木到对其视而不见。 他对李氏这样的女娘不免有些怜惜,又莫名想起了卫子夫。 小萝卜丁难得正色,对上了刘彻那双眸子:“陛下,皇后待您很好,您不喜欢她吗?” 刘彻还是头一回被个小崽子问出这等问题。 从前,据儿也好奇他与皇后之间复杂的夫妻情分,但也只是用眼神巴巴望着,不敢开口问。 刘彻想到从前,眼中染上几分唏嘘:“臭小子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吾与梓潼之间,自是有旁人不及的情分,就像吾与仲卿和去病一般。” 至于这女娘带回去,至多也只封个少使,如何能与皇后相提并论。 皇帝陛下觉得自己句句在理,越发有底气。 卫无忧沉默了。 卫霍一门不论男女,都是同样的有价值。这件事对卫子夫而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也难怪,她偶尔流露出的眼神会那般伤怀。 不等刘彻再开口,小萝卜丁抢先道:“老姨夫您是皇帝,自然想做什么都可以啦。但是君无戏言,您答应我的事儿可不能反悔。” 这说的是选拔方术士一事。 刘彻挑眉:“朕既然答应了,自然不会反悔。” 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女娘,还当真能跟着臭小子养猪不成。 …… 事实证明,皇帝陛下的脸被打得啪啪响。 李氏不论是从巫医基础,还是识文断字上,都远远超出了卫无忧招人的标准线。 她很适合来庄子上。 在大汉人眼中,李氏可能不是一个能“糊弄人”的方士;但在卫小四这里,她完全具备了成为第一代兽医的潜质。 本来你情我愿的雇佣关系,现在因为刘彻横插一脚,多了个惹人生厌的步骤。 卫无忧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告诉李氏刘彻的意图,遵从她自己的意愿。 他已经不是个完全的历史小白了。 武帝一生六个皇子,除了如今宫中唯一的小殿下刘据之外,还有王夫人正怀胎数月的二皇子刘闳,之后依次是李姬之子刘旦和刘胥,李夫人之子刘髆,以及钩弋夫人所出的少子刘弗陵。 旁的姑且不论,他只是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这李氏会不会就是日后诞下三皇子四皇子的李姬? 卫无忧已经见识过自己带来的蝴蝶之力,他不敢轻慢历史,索性将选择权交还到李氏本人手中。 李氏在前院候着,乍一瞧见个小短腿走来,还有些发懵。 卫小四悄悄打量她一眼,顿时就明白了刘彻为什么一眼相中她。 普通人家生出如此容貌,能平安渡到今日,或许都是托了成为巫女的福。 李氏垂着头,仔细听卫无忧说完前因后果,有些不知所措。 琢磨了一小会儿,她便跪地行了揖手礼:“小女芙蕖,不敢有如此心思,家中有些心思想必小公子已经猜到,才会有此一问,但芙蕖只愿做小公子门下一巫医,还望公子履约。” 竟是比卫无忧想象中还要抗拒。 卫小四歪着脑袋,用衣摆把自己包包严实,蹲在李芙蕖面前:“你不再想想吗?若是担心陛下长得丑,我也可以带你偷偷瞧一眼的。” 门外听墙角的刘彻:“……” 朕哪里丑! 皇帝陛下咬牙切齿,没忍二秒钟,屋内小女娘便斩钉截铁拒绝:“不必,小公子请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卫小四挥挥手:“没事的,陛下才不会偷听小孩子说话呢,多没品啊。” 刘彻不说话了。 四喜眼观鼻鼻观心,只能默默把头低的更低一些。 饱满的麦穗总低头,这个道理,陛下贵为天子又没种过地,终究还是不明白…… 真希望到了明年,卫小公子能邀请陛下来收麦子。 皇帝陛下与大黄门相顾无言,气氛低沉,屋内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芙蕖似乎对怎么治疗病猪十分感兴趣,听卫无忧讲完他们用针灸治疗烂肠瘟的事情,眼中有星光闪耀,直叫小萝卜丁起了浓浓的分享欲。 卫无忧都忘记刘彻还在内院等着自己啦。 他抓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舔舔嘴巴道:“还有呢,等明年春日小肉猪们出生了,留出种猪,其余的养上几日,就能劁猪了。” 芙蕖疑惑:“何谓劁猪?” 卫小四一拍脑门,哦对,这技术应当到东汉才出现在民间,据说是得了华佗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外科手术真传。 而所谓的劁猪,其实就是对公母通吃的一种去势手术。 卫小四简单解释后,忍不住赞道:“这骟过的公猪膘肥体壮,可安宁啦,肉能多养出几成,也更好吃!等明年咱们就试试~” 李氏大为震撼,不自觉搓搓手问:“小公子,我……也能亲自试试吗?” “只要你想,当然可以!” 刘彻:“……” 朕为什么会觉得股间一凉?! 82 刘彻没打招呼, 就带着四喜回宫去了。 皇帝陛下走的风风火火,远不似来的时候那般从容淡然,竟像是逃离这地方的。 卫无忧跟芙蕖聊得开心, 直到肚子饿了,这才想起刘彻和吃蟹两桩事来。 小萝卜丁问刺儿:“陛下偷偷把我的黄酒焗河蟹吃了吗?” 刺儿傻乐呵:“没有,陛下刚离开庄子上啦。” 卫小四:“啊?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不是说好让他来问话吗?难道刘小猪对美女的热度连三分钟都没有。 刺儿扭扭捏捏,眼神从芙蕖身上不经意划过:“陛下方才就在外头呢, 听了小公子和巫医的话,突然想起还有什么宫务没处理, 就火急火燎的走了。” 李芙蕖身形一僵, 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卫无忧。她毕竟只是个普通女娘, 开罪皇帝这种事,终究会拖累到整个家族,还是吓到她了。 卫无忧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给她:“别担心, 陛下离得远听不清楚。应当就是宫中有事先行一步。这样也好,你就可以安心在庄子上留下啦。” 芙蕖点头,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刺儿便道:“不是啊,小公子, 陛下方才就站在您这个地方,听得可清楚呢。” 这话一说出口, 芙蕖肉眼可见的又紧张起来了。 卫无忧:“……” 六岁的小仙童如今已经学会故弄玄虚,端出一副小公子的架子,也能唬的家奴们胆战心惊。 刺儿一看他这副姿态, 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缩着脖子装鹌鹑。 卫无忧瞪他,扭头喊芙蕖:“别听他瞎起哄。答应过的事情陛下还不至于反悔。走吧, 酿蟹差不多好了,今日你可有口福了。” 卫小四是真饿了,可没跟芙蕖客气。 他将余下的方术士都交给江齐去审,南风从旁监管着,也是有意试一试此人是否能当个医者来用。 安排好一切,小家伙总算是能坐在榻上,安安宁宁用一餐误了时辰的大食了。 先呈上来的自然是黄酒酿蟹。 这蟹用的不是寻常做法。 将河蟹从中一刀砍个对半,在切口处裹上一层小麦淀粉(澄粉)备用。而后葱姜切段切片,热油里头下入河蟹,煎封住断口处后,加入葱姜、黄酒、盐、饴糖,大火焖煮半刻钟便可以起锅啦。 澄汤肥蟹,香气外溢。配上一小盅低浓度的桂花酿,在大汉朝也算是一种享受了。 卫无忧尝了一小口,就乐弯了眼眸。 这世间,果然唯有美食可以永恒的治愈他,只这一小口蟹黄,就将连日来招揽方术士的疲倦都一扫而空。 而且,今日还因祸得福,有芙蕖这样厉害的小女娘加入。 方才闲聊的时候,卫无忧就发现,她对关中一带常见的野生草药很是熟悉。或许,是从前在村子上,没少为家族中人采摘得来的经验。 小萝卜丁看芙蕖拘谨着,忙催促道:“快尝尝呀,往后你在庄子上的日子还长呢,要一直这么别扭拘束,可会耽误你干活儿的。” 李芙蕖从前只见过蓝田这一方天地。 她是长女,要侍奉祖祠,没什么机会和资格距离村上太远。每年元宵,阿父叔父他们带着弟妹来长安耍乐时,她也只能坐在祠堂前头,挂上桃弓苇矢,为家族祭祀太乙神。 今年大雪日,她可想来长安了,鼓起勇气跟阿父阿母提起,没想到阿父淡淡应道:“不急,过几日,阿父会亲自带你去长安。” 然后便是今日,她随阿父一同来了京郊。即便不是她梦中的长安城,也已经十分稀奇了。 芙蕖向庄外的方向瞟一眼,想到了阿父,越发拘束。 她今日是代替家族出来的,可方才的抉择,分明已经违背了阿父的意思。 卫小四一边扒着蟹,一边用眼尾的余光观察她,心中有数了。 他嘬了嘬手指:“你今日是自己来的吗?” 芙蕖知道自己被猜透了,耳尖翻红,还是诚实的摇了摇头:“不是,是阿父带我来的。” 嗯,跟他想的差不多。 他广招方术士的事情,因为借了刘彻的势,很容易被一些有钱有地位的人曲解。今日来的人中,不止芙蕖一家如此,此刻,门口应当有不少关中豪族商贾在观望。 卫小四扁扁嘴,眼神示意刺儿将后面的菜都上上来,而后忽然开口问:“你见过长安吗?” 芙蕖微怔:“未曾见过。” “那想看吗?今日有些晚了,明天一早我回侯府,虽然比不得夏日热闹,但长安的雄浑大气,你作为汉人,总得去瞧瞧不是?” 作为汉人…… 芙蕖想到那些个驻守在李氏祠堂的日日夜夜,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随后,衍变成如擂鼓般的激昂。 是啊,若她还是李氏巫儿,一生为家主祠,便是她的归处。 可如今,她已经从家祠的束缚中走出来了。 即便大门外如今立着阿父,她也不愿再按照吩咐,去过完凄苦的被操纵的一生。 芙蕖一瞬间好像卸下了于她无益的姓氏,冲着卫无忧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小公子,我想去见见长安,还请您带上我一道。” 卫无忧也笑了:“那可不能浪费这黄酒酿蟹,待会儿还有水煮牛肉、醉虾和凉拌藕呢!” 芙蕖:“啊?还有牛……” 小女娘方才还要解放自己呢,一听要吃耕牛,生怕铸成大错,被长安那位酷吏廷尉抓了去抽鞭子。 卫小四看芙蕖想歪了,连忙笑着解释:“这是庄子上这两日老死的耕牛,已经跟官府报过了,今日做一锅水煮牛肉,余下的分给庄户们开开荤。” 芙蕖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长安有好多她未知的规矩,可是,也同样有小公子这样对庄户们都如此好的人呐。 很快,一桌美味相继上桌,酸鲜香麻混着浓浓的酒香,直叫几人都咽了口水。 水煮牛肉麻上舌尖,微辣不燥。 是用鸡蛋清和淀粉等腌制牛肉,将花椒和茱萸干炒出香味后,才在油锅加入豆豉、葱姜蒜,红油外溢后,再加少许黄酒和清酱,加水煮菘菜(白菜)、芹菜,全熟后捞出;同理,将牛肉逐片断生捞出; 一点茱萸,两勺胡椒粉,热油一泼撒上葱碎,简直让味蕾爆炸! 醉虾就更富有挑战性了。 芙蕖只尝了一小口,就呛得咳起来:“这是……花椒和酒?” 卫小四年纪小,虽然好这口,也不能多吃,尝了两个也跟着咳起来。 小半晌,他才吸溜着道:“对,醉虾嘛,当然要用酒啦,不过不只你认识的大汉黄酒,还有白酒呢~” 卫小四索性将做法简单讲给芙蕖听。 白酒、黄酒腌制小河虾一刻钟,其间,干锅炒香花椒,入对窝打碎成沫,与盐、饴糖、清酱、柿子醋、麻油和葱姜蒜末,最后将煸好的茱萸辣油兑进去,加上几勺黄酒便可。 芙蕖开始还不习惯,可是一口过后反而有些上瘾了,不好意思笑笑,又忍不住吃了一口。 小萝卜丁登时可神气啦。 比起那些伟大的发明,他更喜欢看身边的人被一道道美味征服的场面。 酒足饭饱之后,南风和江齐带着余下几个入选的名单来寻卫无忧。 江齐公事公办汇报:“民间方士鱼龙混杂,仆等按照公子的法子,筛出这几人,还请公子过目。” 卫小四揉着圆滚滚的肚子,接过名册瞥了一眼,就瞧见个名叫“李少翁”的神汉被选在册,不由挑起眉梢—— 这人名字似乎有些眼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卫无忧:“这个李少翁似乎不擅长医术?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南风双手奉上李少翁的笔录纸册,道:“小公子,您先前说的那些……‘化学’小把戏,此人信手拈来,有一个甚至叫江医士看呆了。另外,他似乎还会一种长安从未见过的百戏表演。” 卫无忧来了兴致:“什么样的?” 这很难形容得贴切,南风和江齐两个人比手画脚的,总算是叫卫无忧明白了—— 噢,不就是皮影戏嘛。 有点意思,西汉也有人能琢磨出皮影戏,还知道拟声分角色扮演了。 卫无忧越发觉得这个人自己应该在哪里听过,而且很大概率,是在天幕上看视频知道的。 琢磨半晌,小家伙也没想起来,索性拍板:“行,就这几个人先留用吧。南风,把人选报给陛下。” 南风:“……又用信鸽?” 卫小四奇怪:“那不然呢,你跑着去吗?” “……”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鸽子是绣衣直指们专用的,不是您的同城速递跑腿啊! 南风将胸中槽点尽数咽下,顶着一张扑克脸,转身默默去办事了。 江齐等人走远了,才跪地道:“小公子,您叫我在庄子上呆了整一年,如今,是否该让我也做些事情了?” 他是那种强烈想要证明自己的人,即便企图心强了些,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卫无忧对他依旧不能轻信。 于是淡淡觑他一眼,问:“什么才算是做事情?猪舍的筹备和育种,对你来说都不算事情?” 江齐来之前已经打好腹稿,知道该如何给卫无忧摆出自己的优势。此刻,被他这么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有些卡壳了。 “我……仆没有那个意思。” 卫无忧看着他,露齿一笑:“没有当然最好,正巧,我想把除了芙蕖之外的几人交给你去带。” 不等江齐反应过来,卫小四继续道:“这些日子,家禽常见病和治疗所需的药物,你应当已经了如指掌。教教他们,顺带,将这些都记录成册吧。” 江齐默了一瞬:“那李芙蕖……” 卫无忧淡然:“她有别的差事要做。” 芙蕖可是未来要做外科手术的人,自然得先在猪皮上练练,如何缝合打结。 83 时值季秋, 万物凋零。 长安的银杏黄满了整个枝头,偶见落叶打着旋儿飞下,如枯叶蝶起舞。 卫无忧和卫登在前头踩着松软的落叶, 卫伉和卫不疑在后头保驾护航,一路从书肆出来,往侯府归去。 卫不疑随手调整着弹弓:“如今也就剩下秦岭南麓那株银杏还绿着了吧?” 这说的是那株传闻中由周文王手植的银杏树。 养到本朝,它已经十分粗壮高大, 前些年被刘彻大手一挥,圈入离宫引为个人作品。 卫无忧忍不住畅想:“上林苑里头气候不一样嘛, 要是能都种成粮食……” 卫不疑:“忧儿啊, 咱收着点, 那可是皇庄御苑。” 小萝卜丁歪着头,看他二兄当真有些担忧起来,不好意思笑了。 他就是想想嘛。 卫伉浅笑看着弟弟们闹腾, 忽然想起桩好玩的事儿:“听说,公孙丞相这几日得了长安一巧工献上的七轮扇。那东西十分有趣,轮大径尺,数轮连接起来,由一个人发力运行, 整个屋子里都瞬间了凉快。” 卫小四琢磨半晌,惊觉这不就是风扇嘛。 还是手动人力版的。 虽说有些原始, 但比起婢子们打扇,这东西对西汉人来说确实新奇又有成效,显然能得长安贵族们喜欢。 不, 怕是不只贵族们。 卫无忧很敏锐,问卫伉:“大兄这几日未曾去过丞相府,莫非, 是在别处见过这七轮扇了?” 卫伉挠挠头,觉得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忧儿。 他如今已满十六,被陛下点名,偶尔跟在霍去病身边学学兵法军务,免得后续入军营内,两眼一抹黑。 因而,近来在长安各家有些见闻。 他爽快点头:“昨日休沐,恰巧随光表兄去了趟东郭府,见到了这仿制的七轮扇,听说比丞相那处的还要大上一圈呢。” “听东郭大人说,此物一出,长安及周边郡县的商贾豪族便竞相聘请匠师仿制,都以拥有七轮扇为荣。这会儿,怕已经是家中必备的器物了。” 卫无忧听得直乐。 这东西又不是三九感冒灵,也能当个必备物,长安城的土豪就不能玩点有档次的炫富活动吗? 卫登也满脸疑惑:“都马上冬天了,大家火气这么旺嘛?” 想象一番,豪奢们在萧瑟秋风中裹上小被子,也要命人转动七轮扇取乐,卫家小子们忍不住笑作一团。 卫不疑随口给了个评价:“没办法,人有钱了恨不得全天下广而告之,没法在冠服车马上僭越礼制,就想着法儿在这些小玩意上争个高下了。” 这话叫卫无忧骤然反应过来了。 重农抑商的政策虽然没有前些年严苛,但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横亘在这里,商贾们即便再有钱,依然只是不入流的微末角色。 更何况,刘彻这头还因为连年征战,府库空虚,给那些靠战火发财的黑心商们记着一笔呢。 这七轮扇,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卫无忧想到这里,提醒几位兄长:“阿兄们可别因为好奇,私下命人去做出一个来。这东西侯府不能沾。” 卫伉与弟弟们对视,都点了点头。甭管听没听懂,忧儿这么说他们就照办就对了,自家兄弟又不会害他们。 …… 闲话过去没几日,未央宫那头果然闹出些动静。 公孙弘早在第一时间,便将七轮扇献给了帝王。 皇帝陛下初时对此十分喜欢,还特意命少府打造出几个规格小一些的用来赏赐给近臣,谁成想,宫里刚刚造好,此物就已经在外头传遍了。 刘彻挥袖拂开桌案一角的七轮扇:“当初丞相说此物独此一个,如今才不出半月,满长安都是了?” 殿前,正跪着两人,无人敢在这时应答。 四喜弓着身子,悄悄望了一眼。 公孙丞相到底是老了,临了闹出这么一出,已经焦头烂额;另一位则是新晋升上来的奉车郎,少年人一脸淡然,静静承受着陛下的怒火。 好半晌,公孙弘才低声道:“老臣有罪,此前确实未曾见过这七轮扇,想着独特新奇,便进献给陛下,谁知……” 公孙丞相说到此处,回头瞧了一眼殿外。 门外长阶之下,此刻还跪着一名粗衣装扮的妇人。 这人正是献出七轮扇技法的女工丁媛,原本只是想用这小玩意,为襁褓中的幼子讨一点赏钱,谁知会成为今日这副局面。 行到这一步,丁媛已经没有了左右自己命运的机会,只能跪伏在地,将身形缩得更小一些。 殿内。 刘彻扬眉,自然是听懂了公孙弘的弦外之音,脸色却因此变得更加阴沉。 见公孙弘依旧顾左右而言他,皇帝陛下没了耐心,索性挥手:“丞相身子老迈,不适合再每日上朝,不如先回府中静养一段时日吧。” 公孙老丞相无言以对,只得感激涕零谢过皇恩,麻溜滚蛋。 惹到皇帝陛下的人离开了,气氛总算没那般僵持。 刘彻吁出一口气,与霍光说话也随意一些:“起来吧,朕不叫你入榻,你就一声不吭陪那老匹夫跪着,真是个实心眼。你该多跟你兄长学学,就霍去病每次来未央宫的德性,朕瞧着都替他害臊。” 霍光浅笑,起身入了侧面榻上,举手投足颇有几分行云之意。 “兄长常年练兵,粗放惯了,多亏了陛下理解抬爱,微臣感激,自当严以待己。” 刘彻看中的就是霍光这一份得体。 这个少年别看年纪小,阅历少,却总能关键时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留在身边,当真让他省心不少。 皇帝陛下也不客气,径直问:“朕叫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 霍光点头,从衣袖中掏出纸册,呈给四喜:“都按照陛下您的吩咐,一一查证过了。这都是绣衣直指与臣在民间所见,不能代表长安城的全部,但……此等风气不可小觑。” 霍光在刘彻面前,用词向来小心。 皇帝陛下还是头一次见这个少年如此慎重,他初时并未在意,唇角挂着笑,接过四喜递来的几张纸页,待翻看过一遍之后,脸黑成了煤球。 “好啊,庶人奢冠服,私下里偷穿个丝绸也就罢了;倡优所佩钗环首饰竟敢类同皇后,他们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是觉得,朕这个皇帝是个摆设啊?” 霍光原是跽坐,闻言直起半个身子:“臣不敢夸大其词,但此事以小见大,越礼僭制的风气一旦形成,人人羡慕争做富商大贾,好逸恶劳,导致犁锄成为微末,才是真正的于我朝有害啊。” 若是卫无忧在场,只怕要给光光叔父吹个口哨喝彩了。 不为别的,就为还未成长起来的少年权臣,此刻已经有了超乎一般人的政治直觉。 在小农经济主导的社会下,一旦刺激了工商业的畸形发展,而导致农业在技术水平尚未进阶时流失大量生产力,后果可想而知—— 只能加速迎来政经和军事上的全面崩盘。 霍光这就是在委婉的给刘彻预告,若是对僭越礼制不加以约束,后期可能导致亡国了。 皇帝陛下生气,也有这层原因在。 经过文景之治后,整个上层社会都渐渐兴起了奢侈之风,包括丞相公孙弘,都喜好华服美裳,用花费大价钱寻来的吃食。 刘彻一直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他自己就不算节俭,也不想被充满怨念的朝臣们约束,索性放他们同乐。 都是贵族,花点钱不搞僭越,没什么不可以嘛。 刘彻叹气,难得低头道:“是朕倏忽了,忘记了民间对皇室大族的推崇模仿之心。” 霍光沉吟半晌,再开口:“陛下,今天下商贾致富之后,自然会求贵。富贵不过二字,却对多数人都有致命的吸引力。这也是从前屡次重罚偷铜盗币者,却屡禁不止的原因。” 刘彻对币制是深有感触的。 毕竟,他前前后后造出来五种钱,中间有一年还被百姓骂的孙子似的,很难不认同。 皇帝陛下眼中一亮,看向霍光:-“依你之见,当以何种举措来应对?” 霍光笑道:“重农抑商这话,想必陛下已经听腻了。微臣以为一味的压制,只会适得其反,就跟养孩子是一个道理,得学会疏通关窍。” 听个没及冠的少年人谈养小孩儿,刘彻忍不住被逗笑了:“此言有理,详细说说。” 霍光淡定坐直身子:“没有了。” “……这就没了?” “臣只是有这样的想法,还未求证举措就被陛下您召来了。”少年奉车郎侧目,看到陛下一脸的不可置信,继而又道,“不过,臣没有想法,不代表旁人没有。” 刘彻黑着脸摆摆手:“朝中这群老匹夫,日日嚷着要与匈奴和亲,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算了吧。” 抱怨几句,刘彻想到霍光方才提起的“养小孩”一说,脑海中蓦地想到了卫无忧。 朕的奉车郎没说错,有些孩子放出去了,反而有许多奇思妙想。 刘彻又连忙道:“你想不到,你就回去叫霍去病和仲卿与你一起想。总之,朕要看到一点成果!” 猪猪陛下担心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还特意加上了卫青舅甥两人混淆视听。 而揖手退出来的霍光则勾唇轻笑,深藏功与名。 …… 安车一路疾驰在长安的华阳街上。 卫无忧小朋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颇为无奈的看着眼前束发白袍的如玉少年。 “光光叔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陛下叫我养的猪都没养出来,你怎么能这么坑我呢。” 真没想到,未来大佬竟然是苛待童工的斯文败类! 小萝卜丁超级气愤,气愤到喷出一朵鼻涕泡来。 霍光安然坐在席上,看着卫无忧闹腾了一路,此刻才取出帕子给他擤鼻涕:“没有提前与你知会,是我不对,叔父跟你赔礼。” 卫小四就着霍光的手,使劲儿出着鼻涕,转瞬就被大佬哄好了:“所以嘛,我不是给你想了个招儿,去建立商会嘛。叫陛下担任名誉会长,但凡有商贾僭越礼制,违规勾当,重重罚款充为军饷不就好了嘛。” 商会的好处是双向的。 在工商业发展萌芽阶段,同样可以保护和规范商人行商,促进行业向好的一面发展。 霍光先前已经听卫无忧大致描述过,浅笑着将擤鼻涕的帕子放进他手中:“主意是你想的,今日寻东郭先生,自然也得你来出面。” 卫无忧:“……” 他算是发现了,霍光这妥妥就是天生的权臣! 车驾很快停在了东郭府门前。 卫无忧叹一口气,对上霍光带着笑意的眸子,愤愤下了安车。刺儿看着他平安落地,小跑两步上前去叩门了。 须臾,东郭咸阳亲自开门迎出来:“奉车郎别来无恙,老夫……” 噫,怎么长平侯府的小公子又来了。 上回卫小四送粉丝过来,就坑了东郭咸阳一笔银子,叫他念叨许久这小子有些商业天赋。 这回竟然主动上门来,绝对没好事! 趁着东郭老头儿怔愣之际,卫无忧从刺儿手上接过一大包晾干的龙口粉丝,扬起笑颜递上去:“东郭伯父好久不见啦,上回送您的粉丝您不是说好吃嘛,我又给您送来啦。” 东郭咸阳讪笑着:“不敢,不敢劳小公子亲自跑一趟。” 卫小四不由分说,将东西丢进东郭咸阳的仆从手中:“您别跟我客气,咱们自家人,结账的事情等吃过饭再说~” 东郭咸阳:“……”合着这粉丝还是要掏钱! 霍光:“……”是让你上门卖粉丝的吗?! 6000营养液加更~ 东郭咸阳是青州人士, 加上商贾出身,向来比较好客,以期结交新的朋友拓展商路。 即便如此, 他也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 见卫无忧已经带头往进走,自家管家都应付不来,东郭老先生只好无奈笑着,冲霍光拱拱手:“小公子不愧是卫霍家的儿郎。来, 奉车郎,里面请。” 霍光顿首, 心情有些复杂。 前头的卫无忧才不管这些呢, 谁叫光光叔父坑他在先。 小萝卜丁宛若脱缰的小马驹, 在管家指引下入了殿中,还挺有礼貌的等身后两位长辈到齐了,入榻坐下, 他才跟着坐在霍光身侧。 东郭咸阳府中私奴婢众多,若不是此番入京任职专管盐务的大农丞,只怕人数还要再翻上一番。 老头儿招招手,便有美婢奉茶,给卫无忧的则贴心地替换成了热饮子。 东郭咸阳笑眯眯看卫无忧:“方才小公子说到小食, 想用些什么尽管开口,老夫这便差人去准备。” 卫小四这会儿倒是不大放厥词了:“您年岁大, 是长者,自然您说了算,我们客随主便就好。” 东郭咸阳:“……” 你还是别尊礼了, 老夫听着上火。 老头儿思索片刻,吩咐随侍去大灶上,备双鱼藕芹羹, 烤鹿肉,醒酒血肠和腌越瓜、酸竹笋等小菜。 等待上菜的间隙,卫无忧也绝口不提开创商会的正经事儿,只围观霍光和东郭咸阳寒暄。 霍光最是沉得住气,对此接受度良好,甚至还能就“今日天气甚好”展开数回合的探讨。 东郭老先生行商数年,从来只有他玩弄人心的份,哪里还被年轻人玩弄过,也不甘示弱,与霍光继续对阵起来。 卫无忧听得直打哈欠。 大人的世界可真复杂啊,他现在只想卖完粉丝,收款回家。 好在,小萝卜丁没有无聊太久,小食就被呈上了案几。 东郭咸阳笑道:“来,今日都是家常菜,这醒酒血肠更是燕齐两地的口味,两位且尝尝。” 卫无忧小朋友向来对吃食有些要求,但是出门在外,也知道西汉人做不出什么太大的花样,自然不会为难东郭先生。 小家伙积极响应,先尝了东郭咸阳推荐的醒酒血肠,被呛得咳了两声,连忙又喝两勺双鱼藕芹羹,顺便吃一口酸笋,压下那股冲劲儿。 看来,即便贵为富甲一方的大盐商,东郭咸阳吃的还是相当原生态。 卫无忧终于明白,为什么这老头儿愿意花高价钱买一点龙口粉丝了,他甚至都不舍得今日端上桌给他们吃! 腹诽一番“奸商抠门”之后,三人和谐的用起了餐。殿内难得有了短暂的安宁时刻,甚至透露出几分奇怪的温馨感。 很快,这气氛就被卫小四丢出的重磅炸弹打了个粉碎。 他一边吸溜着双鱼羹:“对啦,东郭老先生,我突然想起一件趣事。陛下上次离宫在长安转悠了一圈,您猜看到什么了?” 东郭咸阳一听与刘彻有关,结合霍光今日突然到访,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顿时什么也吃不下了:“啊……看到什么了?” “商贾私自穿着丝履绸缎;倡优用钗环,形制还类同皇后……啧啧啧,陛下可生气啦。”卫小四忽然“啊呜”一嗓子,吓得东郭咸阳身形一颤。 卫无忧小盆友都不好意思了。他笑笑道:“本来呢,陛下是怕庶人倡优奢侈之风起,蔓延至下层,刺激工商业畸形发展,对农本位不利的。不过嘛……” 小家伙眼神望向霍光,开始今日份拍马屁:“多亏了光光叔父和我,力劝陛下不可一刀切,这才拦住了朝廷继续加大抑商政策。” 霍光忍不住瞥一眼卫无忧。 这小骗子,当时他还在书肆呢,给自己扯谎邀功倒是不含糊。 不过这点事情无伤大雅,毕竟是小侄子想到的创立商会,霍光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戳穿他。 东郭咸阳不信卫无忧,对霍光倒是偏信几分。 他用余光瞥见霍光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中一沉,知道此事怕是八九不离十,陛下果真动心思了。 好好的饭,老头儿这回是彻底吃不下去了。 他拱手道:“还请奉车郎明示。” 霍光见小无忧都铺垫的差不多了,索性坦言:“陛下的意思,是由大农丞您出面,先组建长安商会试行。” 东郭咸阳诧异:“商会?” 霍光:“这是个相对温和的法子,凡在长安及周边郡县的商贾都得加入,届时,违反了商会规则的人,都少不得重罚一笔银钱,再犯者双倍罚,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有效杜绝此现象。”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商会给予商户们的保护和维权条例,霍光也都简单介绍给了东郭咸阳。 老头儿默默听着,这回可算是明晰了。 这叔侄二人今日来是带着任务的,给他唱双簧呢! 老江湖一阵大笑,指向个头矮小却鬼灵精的卫无忧:“你啊你,老夫还当今日又要被你坑上一笔银钱呢。” 卫小四挠挠头:“您不提我都忘啦,今日的粉丝还没结账呢~” 东郭咸阳:“……” 所以这小子就是单纯来卖粉丝的吧? …… 卫无忧总算完成了光叔交托的任务,还顺带着赚了一小笔,心情顿时放晴啦。 霍光看着小家伙一蹦一跳,数着银钱迈进侯府大门,摇头失笑,反身往宫中回禀去。 未央宫内。 刘彻正与卫青商议跨漠远征,出击匈奴的可行性。 皇帝陛下或许是对霍去病二出定襄的战绩分外满意,情绪一上来,挥手道:“朕瞧着,到时候就由霍去病率领精兵直攻单于主力,游击作战,仲卿你就趁机攻打左贤王……” 卫青一怔,难免皱了眉:“陛下信得过去病,臣自是替他高兴,只是这小子如今还未及冠,身子还能再长两年,臣……” 卫青没有再说下去。 身为大将军,他本不该为外甥开脱寻求安全。既然已经选择武将这条路,哪里来的什么安全之地呢? 可是,要让刚满十八岁的孩子承担这么大的重责,不只是精神上,身体上他也很怕外甥吃不消。 刘彻很快就明白了卫青的意思,拍拍他肩膀:“是朕太急了,他那种打法,不好用太多次。还有时间,你与朕再想想。” 卫青暗自舒了口气,领命道:“唯。多谢君上。” 这么一席话岔开,刘彻索性暂且放下正事,唠起了家常。 “朕听说,臭小子带着招来的方术士在编写什么兽医新书?可有此事?” 卫青提起幼子,眉眼柔和不少:“忧儿就是个爱玩闹的性子,君上您不是早就知晓。” 皇帝陛下哼笑一声:“爱玩闹是真,爱拿朕开涮也是真。” 卫青:“怎么会,旁的不说,忧儿在臣面前,可是夸了您不少回了,敬着您呢。” 刘彻挑眉:“夸朕?当真?” “臣从不说假话。” 想想卫仲卿确实不屑于溜须拍马糊弄他,帝王那点暗地里的醋劲儿也就消散开来。 刘彻眼含笑意,负手半晌:“罢了,这臭小子会耍赖着呢,朕不与他计较。” 卫青:“这可不能叫耍赖,有君上您年轻时的风范。” 这话显然取悦到了刘彻,惹得他一阵大笑,晃晃手指点着卫大将军:“你啊,是越老越有些人味儿了。” 卫青偷偷舒了一口气。 还好忧儿在家中总是阴阳怪气地说一些“夸赞”陛下的四字词语。 他卫仲卿确实没有骗过人嘛。 殿内,君臣其乐融融,连四喜都跟着笑了两嗓子。 谁也没有注意到,殿外有个小小的身影已经等候多时,不经意间听到这样的对话,叫刘小据整个人都是懵滞的—— 无忧像父皇? 这口吻,莫非…… 小殿下的脸被日头晒得有些发红,他忍不住擦了擦汗,看向阶下。那里原本应当立着他的随侍小宦官,可是,如今站着的却是霍光。 刘小据还是头一次与新任奉车郎独处,被霍光盯着一瞧,他的双腿没来由的有些发软。 霍光也是刚到。 看刘据脸色不好,他正要关心问两句,才开口喊了一声“殿下”,便惹得明明没做错事的小殿下心头一慌,撒开丫子往椒房殿跑了。 霍光:“……” 我有这么吓人吗? 前来做工作汇报的霍光有些不明所以。因为站的远,他什么也没听到,自然不知道刘据是听到一些密谈才会如此。 例行公事向刘彻陈述之后,霍光便与卫青一道离开未央宫,回府去了。 被小殿下恐惧的事儿,他虽然疑惑,到这里也没再多纠结。 直到三日之后。 正逢休沐,霍去病从军营回了府邸,兄弟二人难得聚在一处,索性一道去了长平侯府蹭饭。巧就巧在,小殿下今日也随皇帝陛下出了宫,来侯府寻点乐子。 一群人齐聚大殿之内,各有各的热闹法儿—— 卫伉和卫无忧兄弟几个人已经玩起了六博之戏,吵吵嚷嚷不亦乐乎; 卫青则与刘彻把酒言欢,追忆起了当年种种; 霍去病原本也在喝酒,听着老一辈追忆往昔实在犯困,索性坐到了霍光身边,教弟弟如何“千杯不醉”。 刘小据就是这时候,瞧瞧从孩子堆里溜达到霍去病面前的。 小殿下心中那个猜测已经憋了太久,急于求证。见小霍喝得上了头,索性一上来就诈他:“去病表兄,上次你说还没有与女子同房过……” 霍光听到这话,心中警铃大作。 联想起前几日见到小殿下的模样,一条线在脑中串起来,连猜带蒙明白了—— 糟糕,无忧在殿下这里怕是暴露了! 霍光连忙轻咳两声,想要不引人注意的给霍去病提个醒。 可惜,小霍已经喝高了。 喝高的小霍听不得这个,立马一派桌大吼:“胡说!你表兄我才不是童子鸡!” 满殿上下,一瞬间成了寂静岭。 十几双眼睛看着霍去病,等他继续发癫。 小霍果然不让人失望,他勾唇一笑,低声道:“我,可懂了,因为我是童子鸭……嗝。” 85.二更合一 此言一出, 满座哗然。 都是自家人,出糗倒是没什么,刘彻和卫青都是看着霍去病从叛逆期长大的, 早已熟知冠军侯的个性。 可事情坏就坏在,偏偏是小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的男女问题说漏嘴。 孩子们还在看着呢,忧儿那个小眼神, 他都不忍心去看! 卫大将军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偏他又是长辈, 不好这时候插嘴, 免得引人怀疑, 只好用眼角余光看陛下。 猪猪陛下喉间一口酒还没咽下去,差点喷出来。 他见过许多次霍去病犯二的时候,都比不得这次来得突兀, 打得他措手不及。 刘彻此时也没辙,只能装作看戏静观其变。 他这么底气十足也是因为有一条退路。 前些日子,霍去病随口跟他提起霍光竟也吃不了花生米的事,刘彻就做好打算了。 这俩兄弟同龄,一个比一个只小了半岁。 那就证明霍去病十二岁能生儿子, 霍光他一样也可以嘛! 刘小猪才不管霍家兄弟会不会被长安人闲话呢~ 皇帝陛下捏着这张牌是有恃无恐。反正他一向脸皮厚坐得住,老神在在的, 还趁势瞄了立在霍去病身边的刘据一眼—— 据儿方才那话,莫非是察觉了什么? 嗯,比朕想的还要聪颖许多, 不错啊,越来越像朕了。 成年人的思维有时候就是这么让人费解。 相比之下,小孩儿堆里可就又简单又热闹了—— 卫伉连一贯最爱的六博戏都脱手不玩了, 满面叹服:“表兄这是要再做一次长安美谈啊?” 他这一提,小家伙们登时都想起来了。 去年出征之前,表兄一连多日住在建章街靠近西市的妓馆里头,这才暴露了无忧身份的。 后来,整个长安因为霍去病十二岁有子的奇事,闹得沸沸扬扬,怕是很难叫人再忘记了。 卫登在人多的场合不常开口,今日也冷不丁讲到了重点:“可是……表兄如果是童……那他不就不能做无忧的阿父了吗?” 登儿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怯怯的,但愣是让殿中每一个人都听清楚了。 于是,众多视线从醉倒在案几上的小霍这头,平移到了卫无忧那头。 卫小四简直头大。 从霍去病醉酒说胡话开始,大口扒拉鸡腿的卫无忧小朋友就吃不下了。这会儿卫登再给他重磅一击,直叫他想把霍去病拽起来打一架。 虽然挨揍的概率百分百,总比应付这么个局面演戏要强。 关键时刻,还好卫不疑接了话。 这小子惯来最崇拜霍去病,此刻恨不得化身男粉头子,替小霍开脱:“肯定是醉酒胡言乱语,做不得真!” 卫登闻言,红着脸点点头:“对,二兄说得对。” 倒是卫伉颇为惋惜地看了卫无忧一眼:“真可惜啊,无忧差一点又要跟我们是兄弟了。” 卫无忧:? 大兄这是什么脑回路,证明了霍去病不是我爹,也不能一键返回原厂挂牌长平侯府啊? 见三兄弟都有些可惜,甚至目光灼灼望向自己,卫无忧只好装糊涂:“你们别想啦,阿父肯定是喝多了,想起我前两日跟他讲的啤酒鸭。” 卫登小可爱最单纯,瞬间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啤酒鸭?是酒和鸭子做的?好次吗?” 卫小四猛猛点头:“肯定好吃!不过啤酒鸭需要整瓶啤酒焖锅,现在的烧刀子不行呢,得酿新的酒种。” 皇帝陛下坐的远了些,伸长耳朵听着两个小孩儿咕咕叨叨,只听到什么“啤酒鸭”“酿新酒”。 刘彻顿时来神了,借着这个机会把话题岔远:“说什么呢?朕怎么听到有些小兔崽子不能喝酒,又琢磨着偷偷酿新酒?” 卫无忧听到刘小猪发言,总算是把悬在半空中的心放下了。 小家伙还挺能脑补的。 生怕猪猪陛下一个雷霆震怒派人暗杀自己。 按照历史上的时间,小殿下是在明年夏四月丁卯日被立为皇太子的。在这之前,他得严防死守,绝不能暴露身份,成为刘据被立为太子的绊脚石。 尤其,是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卫无忧脑子里想的是一回事,面上却是另一回事。此刻正一脸纯真稚气的跟刘彻比划着:“老姨夫,我不会喝,可是您跟阿父他们能喝呀。我们就跟在你们后面,捡点啤酒鸭吃也不行吗?” 小萝卜丁这话说的可怜,却惹得其余三只馋猫连连点头,一同恳切地看向皇帝陛下。 刘彻被逗笑了,嗔道:“去,少跟朕玩这套,有朕和仲卿在,何时短了你们吃穿用度了?” 瞧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像受了虐待似的。 卫青也在一旁附和:“君上所言甚是,一个个小没良心的。” 卫无忧“嘿嘿”笑起来:“那老姨夫,您还要啤酒嘛?” 刘彻挑眉:“谁说朕不要啊……等等,你这臭小子,别是又藏着什么坏主意想跟朕提条件吧?说吧,朕今日心情好,只要不过分,一应都答应你了。” 卫无忧:“……” 天可怜见,他这回真没动心眼。就是顺着霍去病的“童子鸭”随口胡诌而已。 本着“刘彻的猪毛不薅白不薅”原则,小家伙对对手指,还真想到了一点小请求:“陛下,我听说您离宫里种着白叠(棉花),给我匀出一点种子呗?” 西域传来的白叠种植难度不小,加上没有成熟的棉纺织技术出现,刘彻没打算在民间推广种植,也只是离宫栽了一些,足够皇室的棉质衣物。 卫无忧愿意去搞,刘彻也忍不住期待起来:“这有何难。朕派人给你送去庄子上。” 卫小四继续道:“还有纱布、麻线,都需要特定粗细大小的。酒精就不劳您啦,我自己在庄子上酿。” 刘彻勉强还有耐心:“还要什么,一次说完。” 卫无忧:“那我就不客气啦,还得打造一批手术刀、手术剪、管钳、镊子、持针器等等,这套器具不止可以给牲畜看病诊治用,试用无碍之后,还可以用于大军伤员的治疗。” “打造的慢一些都不要紧,最好能用钢锭锻造……” 刘彻听的云里雾里,扶额挥挥手:“……朕还是直接给你拨银钱吧。” 什么钳什么剪的,朕听的头大。 索性花不了几个钱,看看这臭小子最后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 皇帝陛下掏了一波腰包,还不忘自己的啤酒:“什么时候给朕……咳,酿新酒啊?” 卫无忧扬唇:“您别急,啤酒要用大麦芽和蛇麻子来酿,很快啦,明年三四月就能弄~” 刘彻:??? 惯常画饼的猪猪陛下,这回终于被画了个大饼。 刘彻好气又好笑,无奈冲卫青点点手指:“瞧瞧,朕说什么来着,就他爱捉弄朕!” 卫大将军一时没忍住,也跟着笑出声来。 气氛逐渐轻松愉悦。 霍光装了隐形人好半天,终于逮到机会了。见无人留意这一片角落,他看向身侧的刘据:“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小据回神,眼中的震惊和喜悦还未褪去:“好,光……光表……兄,我们去哪儿?” 霍光听着这声别扭的称呼,都不用分析就明白了,难免心中叹息。 他低声道:“臣先行一步,送兄长去寝屋休息,殿下可随后来无忧院中。” 霍光说完,便行云流水起身,开始搬弄醉倒在案几上的霍去病。 小霍今日也不知怎么想的,烧刀子混着西汉黄酒喝,醉的实在彻底。他身形整体比霍光矫健几分,两人个头虽差不多,霍光却完全挪不动。 未来大佬有些尴尬,这尴尬落入刘彻眼中便成了有趣。 皇帝陛下到底偏宠这兄弟二人,抬手道:“来,去两个小黄门,帮着奉车郎将冠军侯搬到后院去睡。” 霍光带着人走了,席间继续玩闹起来。 刘彻小酌两口,正与卫青提起“通过商会,取天下酿酒二分利”时,余光一撇,就看到刘小据贼眉鼠眼往大殿外窜。 实在是太明显了啊! 猪猪陛下嘴角牵着笑,摇摇头看向卫青:“手段是提升了,经验太少,还是差了些火候。” 卫大将军看到小殿下撅起的屁股,低下头遮掩笑意:“陛下,时日还长,臣倒觉得如今已是十分好。” 无论是小殿下,还是忧儿。 …… 卫无忧的小院中。 霍光已经吩咐人,将霍去病妥善安置睡下,知道兄长向来没有叫婢子伺候的习惯,还特意叫侯府的人都退了出去,这才轻手轻脚阖上门,来到院中。 院里有几盆菊花开的正盛,都是阳信长公主吩咐人送过来的。 霍光抚平衣摆入榻跪坐,不到片刻,刘据便火急火燎赶到了。小殿下依然保持着一副做贼的姿势,额角都有些细密的汗珠渗出来。 霍光见状微怔,想到自己与兄长在河东那日。 兄长也是如这般,眼中有光,不由分说换下他那双麻履,给他穿了校尉级别的军靴。 霍光眼神不由变得柔和几分,对刘小据伸手示意:“殿下何必跑着赶过来,请入榻休息片刻,臣泡了花茶。” 少年郎的手不细,不白,因为常年农活操劳,甚至还有些茧子。但这不影响他分茶时的力道与美感。 刘小据默默看了片刻,喘过气来,弯起眼眸道:“光表兄,你真厉害。是不是早就猜到无忧的真实身份啦?” 霍光递过茶盏的手未停,看向刘据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赞叹。他不答反问:“殿下,您是那日在未央宫外开始怀疑的吗?” 刘据想到被霍光撞了个正着,有些羞赧:“吾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恰巧……” 霍光笑了笑:“臣没有那个意思。殿下与无忧,都是心思纯正之人,这一点臣还是有自信不会看错的。” 这话更像是从侧面回应了刘小据的求证。 小殿下眼中顿时一亮,满含期待地看着霍光:“这么说,他果真是——” 霍光细心,连忙阻断刘据将话说出口:“殿下,勿言,心知肚明即可。” 刘小据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 关于无忧是皇嗣之事,父皇与卫青舅父,乃至霍去病表兄都是知晓的,不只是知晓,甚至像是他们合力一手促成此事。 小殿下的表情变化太快,叫霍光忍不住弯了唇:“殿下想明白其中关窍了?” 刘小据低着头,闷声道:“无忧……忧儿是为了给吾让路吗?” 霍光不言,托着茶碗啜了一口。这时节的菊花茶是有些微微发苦,不过后味是清香的,还带着一股别样甘甜。 这无声便代表着答案。 刘小据有些自责,却迫着自己学着霍光的样子,饮茶回味起来。 须臾,他开口:“光光表兄……” 霍光淡然:“嗯。” “忧儿还能得到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吗?” 陶土碰撞石案几,发出轻微响动。 霍光正色:“殿下,无忧的性子应当不会在意这些。” 似乎是想到什么,霍光又笑了,改口道:“或许金玉之物,珍馐美味,都比一座四方的宫墙更能叫他开怀。” “即便这些都没有,殿下也应当清楚,他重情。不负初心便足矣。” 清风拂面,桂花香味似有若无飘来。 刘据的脊背挺得笔直,喉间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在这侯府内院,他能说出口的不多,最后只余下一句充满童真的许诺:“忧儿的生辰与吾差了些日子,但离得很近。明年,后年,往后许多许多年,吾都要与他一道过生辰。” 霍光不自觉柔和了面部表情,笑道:“那臣可要讨许多杯生辰酒吃了。” 向来冷静睿智的奉车郎,此刻忽然有些感性。 但愿这对小兄弟,莫要像他与兄长一般,各自熬过了许多苦厄才聚首。而他们书写的将来,阖该齐心协力,对准大汉之外。 …… 侯府前院,酒席一切如常。 刘据回到独榻上之后,卫无忧便觉得有些诡异。 他吃牛肉,小殿下也夹一片牛肉放进口中:“好吃!不愧是忧儿~” 他啃鸡翅,小殿下连忙上手也嘬着炸鸡,口齿不清:“忧儿简直太厉害啦!” 就连他喝个绿豆汤,刘小据也要夸出一朵花儿来。 卫无忧有些受不住,连忙侧首,打断道:“殿下,这绿豆粥不是我搞出来的啊,民间早就有了。” 刘据重点全无,委屈极了:“……忧儿,你为什么喊我殿下。” 卫无忧:? 都喊了一年多了,您这反射弧是不是有些长? 他只能哄着刘小据小朋友:“那我私下悄悄喊你刘据?” 刘据扁嘴:“我都喊你忧儿……” 卫无忧牙疼:“……嘶——行,那就据儿。” 刘小据总算是开心起来了。 卫无忧暗自舒了一口气,忍不住把眼神投向另一侧的霍光,光光叔父正独自品着美食佳酿,可舒坦了。 似乎是察觉到小豆丁的幽怨目光,霍光低垂的眸子扬起,与卫无忧对视片刻,眨眨眼,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然后,眼神似有若无飘向了刘据。 卫无忧:“……” 再不明白他就是大傻子了! 就感觉这两日刘小据不太对劲,老是盯着他发呆,今日酒席也表现异常,若是猜到他的身世了,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卫无忧此刻只想抱头呐喊。 他这还叫秘密吗?整个长安上层都快公开了吧! 处在暴走边缘的卫小四,此刻还是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他有些奇怪,刘据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事儿的,按理,这件事满是槽点,但一旦接受,就很难寻到把柄才对。 他将疑惑的目光再次投向霍光,霍光正陪着皇帝陛下和卫青小酌一杯。 饮尽杯中酒后,霍光才对上便宜侄子的视线,而后,悠悠的重新转向陛下,再看一眼卫青。 卫无忧:“……” 懂了,又是刘小猪,还拉我阿父一起下水。 喝了两碗绿豆羹的卫四小公子,将新仇旧账在脑中清点一遍,对皇帝陛下的初初好印象又扣成了负分。 刘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仍在把盏言欢。 * 今日席间尽兴,皇帝陛下也喝得有些微醺了。 卫青勉强还算清醒,将刘彻和小殿下送上了玉辂,看着大黄门和禁军一路护卫下回宫去,才重新返回侯府内。 长辈们散场了,卫伉几个却没有。 卫无忧被阳信长公主喊去问话,卫伉三兄弟则趁机躲到了小院里密谋起来。 卫伉后半场酒席都不在状态,冥思苦想许久,就觉得霍去病那个反应不对劲。 卫不疑懒洋洋道:“表兄去年还在妓馆宿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是童子鸡。大兄,莫非你也想效仿表兄?” 卫伉唾他:“别瞎说,阿父听到不得卸了我两条腿。” “没准第三条腿也给你卸了。” “……” 卫伉眼瞧着话题越跑越偏,连忙给扯回来:“严肃一点。我说正经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表兄这无意识的反应真不对劲,还不如我们这帮只看过画册的。” 这一点卫不疑也承认。 确实不像是经过风月场所的。 “所以呢?” “所以我打算分两步。”卫伉轻咳一声,开始讲述他的计划,“去年表兄宿着的建章街妓馆,一直点的是那个花魁离筝。我会喊兄弟去打探消息。” 卫登惊呆了:“啊?大……大兄,我和二兄年纪不够,那里不让我们进吧。” 卫不疑乐得要死:“傻登儿,大兄说的是外头的兄弟,他不是跟着表兄在军中开始做事了嘛,肯定有些门路。” 卫登脸红:“嗷~” 事实上,卫伉这批朋友也不是行伍出身,更多是他从前厮混街头,玩六博戏时认识的江湖朋友。 但这种下九流的消息,江湖朋友远比官道上的人好打听消息。 卫不疑觉得可行,又问:“那另一手准备呢?” 卫伉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我有个朋友认识一个游侠,女的,长得美武力高还会演戏,拿钱办事。” “我打算,让她趁着表兄酒醉,去套套话。” 卫不疑:“……” 大兄,阿父果然没看错你。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不过,为了忧儿的事,拼了! …… 阳信长公主院中。 卫小四陪着他阿母坐了一会儿,东拉西扯,心中已经猜到了阿母叫他来的用意。 阳信这是慌了。 约莫是听说了前院酒席间,霍去病失言之事,实在担心,这才叫来儿子,小心翼翼的探查情绪状态。 卫小四一贯很能体恤他阿母,便开开心心坐下来,把席间好玩的事情分享给阿母,顺带又混了两块栗子糕吃。 阳信见儿子如常,放下心来,伸出食指点他:“才刚刚用过小食,怎的又吃甜食。阿母不是说过了你在换牙……” 卫小四连忙吞下最后一口栗子糕,卖萌道:“不吃啦,我听阿母的话。” 阳信气笑了:“都吃完了,才喊着听话。你就知道唬阿母。” 卫无忧凑上去蹭了蹭阳信的臂弯,又是倒茶又是捏肩的,很快就把他娘哄高兴了。 等到天光完全暗下来,小萝卜丁总算回到自己院中。 霍去病这会儿醉的厉害,只能留宿侯府一夜,霍光到底有些不放心,索性也宿在了卫无忧院中。 卫无忧已经习惯了这二人时不时过来,陪他小住几日,连寝屋都安排成了两人各自专用的,平日叫婢子们打扫着,以备不时之需。 一夜无梦。 霍光向来醒得早,加上昨夜宿在侯府,又早起了两刻钟。才收拾妥帖,便抬脚要去瞧瞧霍去病。 人刚到殿外,霍光就听到屋中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紧跟着,是他兄长低沉又沙哑的嗓音在呼救—— “来人,阿光,阿光!” 霍光推门而入,目中焦急:“兄长,我在这——” 寝殿之内,一片狼藉。 只见半脱襦裙,露出心衣的妖娆美人侧卧在床榻之上,正掩了唇角在戏弄霍去病; 而堂堂冠军侯衣衫未整,只穿了条无忧特制的合裆裤,四处乱撞躲避着美人的触碰。 因为醉酒头脑还未清醒,霍去病此刻路都走不稳,这一室狼藉都是拜他一人所赐。 小霍跌跌撞撞奔到霍光身侧,半个身子倚着弟弟委屈道:“阿光,这小女娘竟然给我下药,我头晕,腿软……” 霍光扶稳自家兄长,面无表情戳破:“兄长安心,你是昨日喝酒醉的,没人给你下药。” 床榻那头顿时传来一阵悦耳笑声。 霍去病被美人儿嘲讽了。 小霍不服气了,使劲儿晃晃脑袋,依然昏昏沉沉,但好歹已经能组织语言反驳:“不对,就算没下药,她也图谋不轨。她……她说她曾与我春风一度,一进来就想……辱我清白……” 这回,屋中有片刻寂静,榻上的美人总算坐直了身,换了副模样。 她眉眼冷下来有种比妖娆时更难以捉摸的美感,脖颈很直,冲屋外窗下淡然道:“几位小公子可听到了?” 话音刚落,殿外一阵窸窸窣窣,霍去病身边就多了一二三只小表弟。 卫伉算是他们的话事人,紧紧盯着小霍:“表兄,你还有清白?” 霍去病:“……” 阿光,我醉得厉害。 霍光闭目,心有些累。 做人果然不能看得太清,像他兄长这般……应当很快乐。 少年人已经预料到事情之后的走向,无可奈何地任由三小只“拷问”着脑袋不清醒的霍去病。自己返身走向榻前。 那美人儿还坐在原地,看霍光上前,不由挑了眉。 霍光今日穿的是三重衣。 他避开视线脱下外头那层大袖长袍,反手披在女娘身上,直至裹严实了,才柔声浅笑问:“女娘怕是记错了人。你寻的人应当姓霍,单名一个光字。” 86 床榻之上, 方才还淡然自若的美人蹙了蹙眉。 她是拿人钱忠人事,事了之后还要继续闯江湖的,并非给一笔银钱就能买回家的私奴媵妾之流。 不过, 这个叫霍光的少年显然是临机应变之举,比他阿兄冷静聪慧不少。 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长得赏心悦目的。 见这小女娘只是挑眉不说话,霍光握紧的拳总算是放松下来。 至少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相比于两位当事人的看似冷静,那头嚷成一团的霍去病和三兄弟可就十分不淡定了。 卫伉瞪圆了眼:“我有点晕, 光表兄这话什么意思?” 卫不疑:“可能大概也许, 无忧又要换阿父了, 他甚至还多了个阿母……” 卫登:“忧儿……辈分又降了,他会不高兴的。” “……” 有道理,甚至要喊霍去病伯父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这女游侠不是他们喊来的吗?怎么就跟光表兄有染了? 光表兄从小在河东长大,听说度日维艰,怎么会有工夫跟人…… 应该是在驴他们。 霍去病也心情复杂,被弟弟们各种骚操作惊吓,他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想起了昨日失言的糗事。 若只是寻常酒后发癫, 霍去病才不会挂在心上。 可这是直接失言到引起众表弟怀疑,才会落入圈套。想来昨日小殿下那般发问, 应当也是知晓了。 可怜的小霍并不知道,刘据会发现此事,责任在皇帝陛下与舅父, 他只是恰好醉了,被钻了个空子。 霍去病将歉疚的目光投向霍光,如老父亲般深情凝望良久, 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忧儿的事阿光也知道了?! 他才来长安半载,这就全都看透了?还是说是陛下告诉他的? 看着霍光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睥睨姿态,霍去病又火速否定了后一种想法。 果然,我弟弟阿光就是很厉害!比朝中那些个文臣加起来都牛! 小霍的快乐没维持几秒钟,就被屋外传来的童稚声音冲了个稀巴烂:“阿父,你是喝醉酒发酒癫嘛?听刺儿说你这里闹腾的厉害。” 卫无忧小盆友还没睡饱,一脸恹恹,迈着小短腿踏进寝屋便愣住了。 屋内乱糟糟的,不像是睡了个觉,而是发疯一整晚。不止如此,里头人还满满当当的,除了卫家三兄弟,还有光光叔父,甚至还有个不认识的漂亮阿姊。 卫小四十分费解:“你们精神真好,起了个大早又背着我偷偷在玩儿?” 卫伉几人见他过来,连忙解释:“没有,没玩儿,我们散步正巧碰上了!” 卫无忧眯眼:“哦。” 散步散到霍去病房子里来了? 小萝卜丁想到昨日醉酒失言的事,直觉不太妙,将眼神率先投向霍光。 霍光正与那女娘就一件外袍推来辞去,两人面上言笑晏晏,说的都是衣服,话意却不只如此。 卫无忧围观了一会儿,竟然还挺上头,差点都忘了正事。 场中人已齐聚,那女娘是个爽利的典型游侠,也懒得再打机锋,索性站起来将霍光的外袍套在了身上。 “公子也不必再试探,我是拿人钱财办事,方才不过逢场作……” 霍光回头,视线落在卫无忧身周:“看来,六年前与我也只是逢场作戏。” 众人:“……” 女娘气笑了:“我祖上是会稽郡金匮(无锡)人,复姓东闾氏,在当地也曾算是名门。虽然改朝之后没落,举族迁徙至河南郡,我亦做了游侠,但凭本事吃饭闯天下,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还请霍公子勿要污蔑。” 霍光若有所思:“原来女娘复姓东闾。” 众人再度沉默。 卫伉仿佛看到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呆呆接话道:“对,忘记介绍了,这位是东闾墨。” 游侠本就不讲究繁文缛节,名字报也就报了,东闾墨甚至还想到一处破绽:“正是。六年之前我才从家中出来,先去了河东游历,怎么可能碰上霍公子。” 这话一出,屋中静的尴尬。 卫无忧这半晌已经听大兄他们简略概括过前情,知道这是东窗事发,光叔在力挽狂澜了。 他甚至都能想到,这位未来大佬会如何披着无害羊皮,谈笑间将局面吃死。 果不其然,霍光点头颇为赞同:“那就对了,霍光正是河东人士,半年之前才来长安。” 东闾墨:“……无耻。” 霍光:“谬赞。” 他又向前两步,站在了卫无忧身侧:“东闾姑娘当日将孩子抛下,今日来,可是想寻回骨肉至亲?那霍光怕是不能答应。” 东闾墨:? 东闾姑娘再定睛一看,好家伙,这小孩儿都五六岁的样子了! 那她十五那年,就得生下这孩子了。 西汉人婚嫁尚早,汉惠帝时,甚至规定过女子年满十五岁以上必须出嫁,否则罚“五算”。因此,官宦之家到民间女子,皆有早嫁的习俗。 东闾墨倒是对这一点不惊奇。 她只是未曾想过,独身到桃李年华(20岁),今日竟然无痛生子了。当初从家中出逃,不就是不愿小小年纪嫁为人妇,整日困于内宅院墙之中吗? 女游侠这边感叹世事无常,卫无忧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再次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大汉朝,惹谁也不要惹他光光叔父。 小萝卜丁扬起萌乎乎的笑容,一双鹿眼里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阿父……光光叔父……唔,到底谁才是阿父,谁又是阿母啊?” 卫小四磨炼了一年多的演技,在此刻大放光彩,连霍光都侧目奇异地多瞧了他一眼。 小家伙话不多,情绪很饱满,至少,叫东闾姑娘和卫伉几个皮小子都有些心疼起来。 东闾墨准备的口吐芬芳和彩虹问候,顿时收了回去。 霍去病万分痛心,蹲下来将儿子抱在怀中:“是阿父不好,都怪阿父。” 喝酒误事,他以后再也不会混掺着喝了! 卫无忧小朋友老成的叹了口气,觉得给人当爹这事儿,属实是有些为难小霍了。 他领兵打仗,闪电出击在行,逐梦演艺圈和养孩子还是棋差一招啊。 这事儿还真得交给霍光大佬来冲锋。 萝卜丁安抚地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奶声奶气道:“没事的,不管……谁是真阿父,去病阿父和卫青阿父都永远是无忧的阿父。” 霍光也适时伸出手,将小家伙从兄长过于有力的怀抱中解救出来。 他淡觑一眼霍去病:“兄长莫要自责,霍光曾经犯下的错,须得自己来承担。兄长已经做的够多了。” 霍去病蹲在地上,看着弟弟又脱下一重衣袍,给他披在身上,心情有些许复杂。 他的阿光长大了啊。 都知道先给小女娘披衣服,然后才来寻兄长了。 冠军侯心中唏嘘不已,面上倒也不跟弟弟逞英雄,套上衣袍系好细带,心里踏实多了。 看热闹太久,他都忘记自己只穿着裤子,还光着上半身了。 东闾墨忍到现在,完全就是看在卫无忧小朋友的“演技”上。 她大致明白了,这小孩身世扑朔迷离,能得当今长平侯和冠军侯先后抚养,想来身世不会差,这根本不是她能沾得起的事儿。 她得尽快脱身,离开长安才是。 然而,霍光没给机会:“为东闾姑娘名声考量,忧儿,你人前还得喊她一声墨阿姊。” 卫无忧乖巧点头,东闾墨无言以对。 孩子都让你造谣出来了,还要名声?这姓霍的瞧着斯文,可真比他哥无耻多了! 见小萝卜丁眼巴巴瞧着自己,东闾姑娘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 这孩子可爱,喊一声墨阿姊也无妨。 卫无忧看她,则是想多了解她一些,也好有个准备:“墨阿姊,家在河南郡何处?” 东闾墨:“宛城(南阳)。” “那跟孔仅老先生是同乡啦,他和东郭老先生刚来长安,任职盐铁之事的大农丞,改日我介绍给墨阿姊~” 东闾墨想说不必,但看小孩儿一脸兴致勃勃,也就没扫兴。 反正她今夜要开溜,就先不打草惊蛇了。 霍光见她不语,突然插了句:“嗯,宛城距离长安也近,下聘之事更为方便了。” 霍去病:? 东闾墨:?? 众人:??? 东闾姑娘终于忍不住了:“下聘?谁下聘?聘谁?” 霍去病也着急:“对啊,阿光,这会不会太早了些?” 霍光淡然:“不早了,兄长,你我已满十八。” 他复又看向东闾墨,勾唇道:“自然是我求娶东闾姑娘。不然,姑娘还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少年奉车郎已经瞧出来了,这女娘有些机敏劲儿,这会儿恐怕已经猜出来无忧身份不简单。 即便知道她人应当不坏,霍光也不允许此事再有一点变数。 毕竟,除了他,无忧身后再无人可以兜底了。从这里开始,步步都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才是。 思索再三,他还是决定暂且将此女拘在长安,留在身侧才是上选。 余下的,等小殿下立稳朝堂再说。 东闾墨一脸不可置信,还愣在原地捋顺思路。 霍光却转而闲聊科普起来:“春秋末年,伍子胥伐楚,吴王阖闾曾命他筑大小二城,居于小城阖闾城(今无锡、常州之间)东的军民,便自称东闾氏,这便是你墨阿姊的家族了。” 卫无忧对春秋战国的历史完全不了解,只能懵懂点点头。 倒是身后吃瓜的卫登终于能接话了:“吴王阖闾,那不就是公子光?真巧呀,跟光表兄你的名字一样呢~” 霍光点头,意味深长看一眼东闾墨:“说起来,公子光与这一支东闾氏还是同源,都出自于姬姓。” 卫无忧:“姬……激光?牛哇~” 没人知道卫无忧的脑回路,但大伙儿都宠他,闻言跟着闹起来,很快就变成了替霍光助威的吆喝声。 东闾墨终于回过神来,环视一圈这古怪的一家人。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三十六计走为上,以她的武力,只要暂且安抚住这个叫霍去病的,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出长安! 霍光见她有了些精神,淡淡抛出最后的部署:“进屋之时,我看到绣衣直指去宫中报信了,此事陛下应当很快就会知晓。说不定,我们还得进宫面圣一趟。” 卫伉几人一听,都缩起脖子当鹌鹑。 毕竟这事是他们几个惹出来的,不幸中的万幸,还没惊动妓馆那边的花魁离筝。 东闾墨一听这话,不演了:“几位小公子,钱不要了,告辞!” 她说完就风一般出了寝屋,想要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还未走出院门,便撞上一队穿着宫服的宦官,为首的正是四喜,更远处还远远列着两队禁军。 东闾墨闭目,完了,走不了了。 四喜不动声色打量一眼东闾姑娘,暗自点头,这才笑吟吟冲身后追出来的众人道:“陛下有旨,着冠军侯与奉车郎即刻入未央宫问话,另外,卫小公子和……这位东闾姑娘,也要一同入内。” “诸位,请吧。” 东闾墨心头一震,有一条线很明晰地在心中串联起来。她被霍光引着跪谢过皇恩,悄悄打量着两队禁军的身形和人数。 霍光侧着头咬耳:“别想了,以女娘的武艺,我兄长就能拿下你。” 东闾墨咬牙切齿,笑着挤出几个字:“霍公子心思缜密,好手段。” 霍光笑笑,伸手请东闾墨一道出府去:“都是东闾姑娘配合得好。如今,你我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东闾墨哼笑一声,愤然甩下霍光前行,而被甩下的人则垂下眸子,看向了默默吃瓜的卫无忧。 “看热闹看够了?” 卫无忧小朋友装傻充愣望天状:“才没有,我是在等光光阿父一起走。” 霍光轻笑,小家伙改口倒是快。 希望待会儿,他能在未央宫里也有这么好的演技。 87(二更合一) 秋日暖阳高挂, 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未央宫内,刘彻与卫子夫对向而坐,正进行一局手谈。 皇帝陛下心血来潮, 要给卫皇后下一局指导棋,瞧瞧她近来棋艺可有长进。卫子夫推拒不开,只好遂了刘彻的意。 殿中比外头阴冷一些,刘彻这时节已经叫人烧了炭盆, 放在靠近皇后那侧:“来,梓潼, 若不小心应对, 可就要杀的你片甲不留了。” 刘彻兴致高, 四喜却不敢再耽搁,从外头快步进来,躬身低声道:“陛下, 冠军侯和奉车郎他们到了。” 卫子夫见状,便想起身告退,却被刘彻拦住:“诶,今日有事,朕想了想, 还是得叫皇后你也知道。坐下吧。” 卫子夫眼皮跳了跳,有些不妙的预感。 帝后二人撤了棋盘, 重新坐回于上首两处独榻,四喜这才上外头通传。 卫无忧小朋友还是头一回这么正经的进殿拜见皇帝陛下,和东闾墨对视一眼, 都乖乖脱了鞋袜,着一身禅衣觐见。 皇帝陛下见了霍去病,没好气从鼻孔发出一声闷哼:“酒醒了?” 霍去病垂着头, 都不似往日那般鲜活,应当是还沉浸在弟弟的婚事里发昏:“……啊,醒了。” 刘彻又道:“那朕怎么听绣衣说,你昨日醉酒没闹够,今晨还在长平侯府与一女娘牵扯不清呢?” 殿中四人听了这话,便明白皇帝陛下这是都知道了。 霍光没给兄长说话的机会,拱手道:“陛下,此事确有误会。有件事情微臣隐瞒多时,叫兄长代替受罪,实在于心不忍。” 刘彻挑眉,侧着头打量着他这位年轻的奉车郎。 言辞恳切,目中忏悔,不似作伪。要不是他知道前因后果,差点都要信了。 他眯缝了眼,眼神在霍家兄弟二人身上打转。他对霍去病还是十分信得过的,可以确定这臭小子不会随意将无忧的事情告诉旁人; 那就只能是霍光自己领会到了真相了。 生活在卫无忧身边,或迟或早,霍光都会发现猫腻,这本在刘彻意料之中。 只是他没想到,少年会如此睿智,又如此沉着,直到无忧暴露了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怎么从前就没留意到,这霍家好儿郎不仅能文能武,还能陪朕唱大戏呢? 皇帝陛下对霍光是越看越满意,但戏还是要演足,遂皱起眉头问:“何事?说来朕听听。” 接下来,霍光启唇,编了一段“一见钟情,二见带球跑,三见只剩下孤儿寡父”的玄妙经历。 故事很扯,听得身后东闾墨牙痒痒。 可是架不住从霍光口中娓娓道来,带着一种历尽千帆的淡然自若。 连帝后二人都默然片刻。 霍去病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怀疑地望了一眼无忧。 还好,这两人长得是真不像,只是有时候处事上,忧儿确实有些像阿光。 猪猪陛下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做总结道:“嗯……朕听明白了,所以无忧是这东闾氏与你的孩子,当年因为特殊原因,不得不送来长安,由仲卿代为抚养。” 霍光点头:“回陛下,没有特殊原因,微臣单纯只是贫穷。” 卫子夫:“……”陛下,予心情微妙。 刘彻:“……”同上。 卫无忧这孩子有时候就爱凑热闹。对刘彻,他是雪中送炭没有,火上浇油多少都得来点儿。 童稚的声音遂开口:“啊,然后我就像个破烂小孩儿,被送来长安啦?” “破烂小孩儿”一出口,戳伤了多少老父亲的心,还误伤了卫子夫一颗慈母之心一群人看他的眼神都愧疚起来。 霍去病嗓子都哑了:“胡说,你怎么能是破烂,你就是我的宝贝儿子!” 卫小四决定闭口不言。 他只想戳戳刘彻肺管子来着。 皇帝陛下也确实被这话戳到了,沉默片刻,看向东闾墨:“朕记得阖闾城的东闾家族,当是将领出身吧?” 东闾墨被皇帝问话,也只得如实作答:“是。祖上春秋时确实出过上军佐。” 那这出身很高了啊。 在三军六卿制中,这可是“卿”位级别的存在,不至于过到贫寒的地步才对。 刘彻疑惑间,霍光又开口道:“陛下有所不知,她家道中落,举族迁至宛城。当年来河东时,是个替人跑腿的游侠。” 卫无忧:“……” 合着你俩一个放牛娃,一个同城快递,还是大汉都市圈的职业恋爱呢。 刘彻不敢再问了,他对霍光一本正经的瞎扯能力已经十分了解。 与卫皇后对视一眼,皇帝陛下拍板道:“既是家贫才被迫分开,如今便没有这样的阻碍。朕替你们做个媒,御赐姻缘,如此一来,外头也没有人敢说闲话。” 霍光:“多谢陛下成全。” 东闾墨:“请陛下三思!” 这对新人同时开口,很有“默契”,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刘彻递了个看戏的眼神给霍光,总算舒坦了。 小年轻还是嫩啊,这不美娇娘还没拿下来嘛,朕就说你哪来的这么大本事,一早上时间全都料理妥帖了。 还不是得朕亲自出马。 皇帝陛下拿乔道:“东闾氏,还有何事?你且放心,有什么说出来,朕会替你做主。不过,若是叫朕知道你在背后密谋对朝臣不利,此事可不能善了。” 东闾墨本来就是借此试探刘彻,如今见皇帝摆明了态度,也就越发确信了—— 卫无忧这孩子确实身世不简单,不简单到了极致,因为这根本就是皇嗣啊! 习惯了自由自在走天涯的女游侠沉默片刻,不得不屈服了。 不过,即便要屈服,她也得反手坑霍光一把。 东闾墨一改先前沉默,拿出了走江湖时的活泛,挤出两滴眼泪,幽怨的瞧了霍光一眼:“陛下,当年霍公子弃民女于不顾,是民女一人大着肚子怀胎十月,才有了忧儿。后来,实在是孩子饿的日日哭闹,才送去了霍家门前……” 霍光喉结微动,余光紧扣身边的女娘,倒是难得一声未吭。 猪猪陛下听完东闾墨的故事版本,整个人都有些悬浮。他忽然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们老刘家的优良传统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刘彻虚空点点霍光,憋了半天:“……不像话!” 霍光垂首淡然:“陛下所言极是。” 奉车郎反应太平淡,刘彻总感觉是自己骂了自己,而那东闾氏是在替皇后讽刺他。 他越想越不对味,又补充道:“……不过也情有可原,念在你当年朝不保夕,年纪尚小,朕就罚你上交财库,往后可要好好待东闾氏才是。” 霍光应声,视线落在东闾墨身上。 女游侠向来不拘小节,一听有财库,挑了挑眉也就勉强应下了。 卫无忧小朋友难得见霍光被人坑到,乐呵呵补刀:“陛下放心,我会监督光光阿父的~” 霍光:“……” 少年郎忍不住想,今日这东拼西凑的一家三口,加起来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也不知以后的日子该如何鸡飞狗跳。 …… 夜深了。 椒房殿内,帝后难得还未入眠,躺在床上说着体己话。 “明日,吾便让太史令给他们算个好日子。” 刘彻想着白日那对璧人,忍不住笑道:“梓潼,吾瞧着这二人还是相配的,这女娘颜色胆识都是一流,霍光这小子不算委屈。” 卫子夫:“两个都是好孩子,忧儿跟着他们,希望也能如在侯府一般,快活些……” 说起无忧,刘彻心中就一抽一抽的。 他也说不上来怎么了,只是白日里卫无忧一句“破烂小孩儿”,听得他心疼,入了夜也萦绕在脑海中,久久不能入睡。 刘彻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决定作出一些实际性的举动进行弥补。 他双手枕在脑后,喃喃道:“近日,郎中令的位子暂且空出来了,吾瞧着霍光这半年来立功不小,便由他暂代此职,年俸等同,秩中二千石。梓潼以为如何?” 卫子夫知道,这不是真的要她提意见,而是找台阶下呢,于是浅笑柔声提醒:“陛下,国事自有您来决断,予不便说话。但宛城那头,东闾氏的主君是否也该给个闲职。” 刘彻赞同:“对,另外这两个孩子的聘金嫁妆,就走少府私库,由朕来出!” 秦汉之时,婚嫁礼仪铺张,长安城内闾里嫁娶,更是十分看重财货。这就导致下级官吏和平头百姓们即便再贫寒,也要“借币以聘”。 借来的热闹哪能叫真热闹。 往往婚宴之后,便是一地鸡毛。 刘彻作为天子,向来懒得管臣子家事,但此刻涉及到卫无忧,他只怕不能更细心一些。 卫子夫向来是朵合格的解语花,闻言笑道:“东闾姑娘不便由陛下出嫁妆,还是由予来办吧,明日予便叫大长秋清点出来,随宛城那头的嫁妆一道走。” “也好,有皇后在,吾自然放心。”猪猪陛下心中安宁不少,转而想起了霍去病,变了一副口吻,“去病也不知怎么想的,弟弟都要娶新妇了,朕提起给他说一桩亲事,他是死活都不肯。” 卫子夫知道,刘彻这是嘴硬,其实拿霍去病当亲生子一般疼呢。 少年人今日在未央殿上的一番豪言壮语,在场怕是无人能忘。 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愣是让刘彻再拿不出半分气势催婚。 卫皇后感慨:“去病这孩子有股子韧劲儿,一心扑在攘夷安国之上,今日那番话,予听着又是震惊欢喜,又有些怜惜他。陛下当也是这番心情吧。” 刘彻闭目,不知何时,用大手攥了攥皇后的柔夷:“还是梓潼你最知吾心啊。” 卫子夫静默不言。 她只是,真诚的心疼外甥罢了。 …… 霍府私邸。 霍光与东闾墨的婚事定在了来年春日。 在这之前,虽然陛下御赐了这桩姻缘,霍光这头却还是得准备准备,由亲族亲往宛城,走完“嫁娶六礼”中的前头五项。 卫无忧对这类事儿十分陌生,忍不住好奇问:“什么叫嫁娶六礼啊?” 霍光在亲自忙着婚事,没空回他; 霍去病则在伤感:“阿光长大了,翅膀硬了,要离兄长而去了,连兄长的儿子都给一并掳走了!” 霍光:“……” 卫无忧浅浅叹气,戳了小霍脸颊一下:“那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 小霍顿时更阴郁了。 卫青在边上瞧着乐呵,当舅父的早就想收拾外甥一顿了,这回可好,赔了儿子又折弟弟,可叫他好一顿笑话。 大将军笑完了外甥,面对无忧,倒是有十足的耐心和铁汉柔情:“嫁娶六礼是咱们大汉的习俗,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简单来说,男方以聘雁为采择之礼,亲自登门请求获取女方家庭同意,叫做“纳采”;而后讨教女方生辰姓名,占卜之后将吉兆告知,是为“问名”与“纳吉”;正式的送聘礼为“纳征”,之后只需要男方将吉日告知,便等着“亲迎”新娘了。 卫无忧小朋友一听还有这么多步骤,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霍光:“那光光阿父要亲自去吗?” 霍光将聘单确认好,交给仆从,这才递了个眼神过来:“我不能去,按理是亲长代为前往……” 众人视线落在霍去病身上。 小霍上阵杀敌以一敌千,但是代弟弟去提亲,还是算了吧,别到时候搅黄了。 霍光见众人意会,笑着解释:“放心吧,会从河东霍家族中找一位老人代去。这是陛下亲赐的婚事,他们不敢造次。” 走流程的事儿霍光不担心,只有送东闾墨回宛城一事,叫他有些头疼。 这小女娘与家中怕是有些矛盾。 两人开诚布公谈过一次条件。 东闾墨离家太久,出来在外做游侠,单单超龄未婚的“五算”钱都叫她直喊吃亏。因而,对这桩御赐婚事她也有些小心思。 婚后夫婿不管外出,还有银钱进账,她也免得交什么劳什子五算钱,岂不是一举多得。 至于婚约的时限,霍光也说定了:“待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写一封放妻书,自陈罪责,给东闾姑娘应有的报酬。” 这年头,儒化还没有将“男尊女卑”那一套体系性的建立起来。西汉人再娶再嫁都相对自由,连当今王太后都是再嫁妇入的宫,民间也就相对包容一些了。 而且,虽然“和离”制还没有出现,但霍光愿意自陈罪责背锅,已经能保证东闾墨想要再嫁,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女游侠略一合计,便觉得此事百利一害,可以试试。 霍光舒了一口气,以为万事大吉了。谁知道小女娘连表面夫妻的事儿都应下了,却死活不肯回家一趟。 霍光没法子,多追问了几次,东闾墨才扭捏相告:“出来好几年没消息,再回去,我阿父阿母必要打板子的。” 霍光:“……” 您还真是不告而别。 霍光没辙了。从小,他即便做完了所有活计也会挨饿受骂,对这种待遇早已习惯。要怎么安抚并说服东闾墨,他还真没有主意。 于是,霍光只能寄希望于卫无忧了。 …… 新得的儿子就是热乎。 一听光光阿父要帮忙,卫小四二话不说,迈开小短腿就去寻墨阿姊了。 东闾墨如今还住在外头,她也想多过几天逍遥日子。霍光知道这事儿并不劝阻,只默默奉上了荷包,叫她吃好住好一些。 卫无忧熟门熟路往九市中去,正巧一进院门,就见到东闾墨在练武,练的还是暗器。 小萝卜丁眼中一亮,连光光阿父吩咐的事儿都忘了。 毕竟卫家人铁血铁头,大多练习一些刀枪剑戟,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漂亮姐姐练暗器,简直酷毙了! 东闾墨一套收招,看到小矮子扒拉着坐榻,看得如痴如醉,忍不住笑着揉揉他脸蛋:“小无忧,怎么自己跑来了?” 卫无忧:“墨阿姊,这个好酷,可以教我吗?” 东闾墨挑眉,少有男孩子愿意学这个,游侠们也大多看不上她这套,不过吃亏的向来是旁人。证明出门在外,暗器真的很有用。 她蹲身在卫无忧面前:“当然可以,不过你这手指得再灵活点儿。” 卫无忧沉默了,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肉爪,突然觉得有些惆怅。 刘彻挺高的,瞧着得有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几位阿父也都不低,万一他最后是个小矮子长不高可怎么办? 东闾墨看孩子突然低落,还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就是一顿哄,直夸孩子是个武学奇才。 卫小四咋舌。 墨阿姊也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主儿,加上光光叔父,他们仨日后凑在一起,还真说不好谁骗谁。 这个临时组建的小家,最后会走向民主还是男女混合双打,都不是卫无忧能预测的。但他可以在家庭组建之前,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率先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 首先要杜绝的,就是男女混合双打出现的可能性。 卫无忧斟酌半晌,一开口先卖了霍光:“墨阿姊,听说你怕被阿父阿母打屁股,不敢回家啊?” 东闾墨果然眯了眼:“又是霍光跟你说的?” 小家伙点点头,看他墨阿姊黑了脸,便知道这一波反向好感度刷成了。 卫无忧伸开柔软的小手,拍拍自己胸脯:“别怕,墨阿姊。我可会讨长辈们欢心啦,你带上我回宛城,什么都不用怕。” 东闾墨挑眉:“带着你?” 她忍不住想象一下那画面。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阿父阿母看到她几年未归,一回家就带着个六岁的大孙子,那还不得卸了她两条腿! 东闾墨使劲摇摇头,斩钉截铁:“不行,想都别想!” 88 最终, 卫无忧没能跟着东闾墨去宛城。 不知是不是被小萝卜丁分享的爹爹们的趣事感染,东闾姑娘出门在外六个年头,忽然有些想家了。 她拉着无忧, 一跃坐上院中半横的老桐树上,这树树身已经歪了许多年,七扭八歪,却有很强的生命力, 遇上今年深秋天暖,淡紫色的桐花竟还一簇簇挂在枝头, 只是叶子已经不比夏日繁茂。 两人这么坐在枝头, 便能望见院墙外的长安。 东闾墨伸手指向东北:“你看, 往那边走就是宛城了,那里是阿姊的家。” 卫无忧小心翼翼的坐稳了,慢慢扯着墨阿姊的手臂转向到东南方向, 笑嘻嘻道:“宛城在长安的东南,阿姊说的那是光光阿父的老家河东。不过,很快也是你的老家啦,也不算错~” 东闾墨:“……” 惯来开得起玩笑的女游侠,有一瞬却心慌意乱, 耳垂变得粉红,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都没想过, 成婚之后还有这种变化! 东闾女侠没想到的事儿多了去了。 卫小四看破不说破,乐呵呵转移话题:“阿姊决定回去,不怕挨板子了?” 她摇头, 看向小家伙的眼中有几分难得柔情:“看着你,我便想起阿父阿母从前对我的好。” “我们东闾家虽比不得大将军和冠军侯这般耀眼,可到底也是将门后人, 自有骨气,做不出卖女儿换前程的事。” “如今想想,女子早嫁,受朝廷罚取五算钱影响更大,民间自此有了习气,并非阿父阿母的过错。若有朝一日取消五算,给天下女娘议亲自由便好了。” 卫无忧默默陪在身边听完,闻言弯着眼眸,对东闾墨伸出个大拇指:“阿姊能这么想,真棒!” 在小家伙眼中,汉武的时代,也是儒化刚刚起步,最能从源头掐灭“男尊女卑”的时代。 这与当前的社会环境密不可分。 西汉中前期,无论官民士庶,都在追求风发飙拂,崇尚驰逐。 它与东汉人重让敬贤的社会风气正好相反,是全民尚武任侠,激流勇进的。人家出行喜乘牛车,缓行中透露出一种舒徐有度;西汉人就不同了,恨不得马赛西风,走出一种直捣黄龙的霸气。 卫无忧思来想去,觉得或许与皇帝陛下猪突猛进的风格也有关系。 正是多亏了这样的风格,让他对往后想要做的事有了一丝丝把握。 像墨阿姊这样的觉醒女娘,他巴不得越多越好呢。 东闾墨冷不丁被个小萝卜丁夸了,还附带个她从未见过的手势,面上难得有了几分娇憨,跟着卫无忧也比划大拇指:“你也很棒!” 商业互吹完毕,卫小四眼带星光,凑上去追问:“那墨阿姊能带我回宛……” 东闾墨双手捏住她的脸颊,向两边扯了扯:“不能哦。小鬼灵精的,在这儿等着阿姊呢?” 要不是害怕她们这对塑料母子在宛城老家露馅,她只怕就扛不住这小孩儿卖萌了。 卫无忧小朋友对东闾女侠很失望。 他都六岁了,去过最远的地方还是上林苑和京郊庄子呢! 东闾墨戳了戳气鼓鼓的河豚脸,笑得不行:“不理我了?” 卫小四不好意思那么没礼貌:“那倒也不是,只是想用沉默跟阿姊抗议。” “哦?那你还下去吗?” 卫无忧表情一僵,低下脑袋望一眼地面—— 嚯,可真高啊。 他默默估算一番帅气落地不摔跤的可能性,一秒变脸可爱小仙童,伸开双臂:“阿姊大人有大量,才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对不对。” 东闾女侠弯唇,露出类同于霍光般的浅笑,然后提溜着卫无忧的后脖衣领一跃而下。小家伙拖长了奶音大叫一声,换来他墨阿姊一句意味深长的“你果然怕高啊”。 卫无忧:“……” 完了,一个光光阿父已经很难对付,加上墨阿姊,他真能无忧快乐嘛! …… 今年孟冬来得突然。 东闾墨随着霍家送聘礼的队伍一道回了宛城,没几日,长安气温急转直下,夜里就下了第一场雪。 雪不大,堪堪在屋檐和树梢上积成薄薄一层,被清晨的冰凌子一冻上,煞是好看。 卫无忧裹着厚厚的狐裘,脚上踩着新做的鹿皮靴,跟卫登刚从长平侯府出来,就顺着阶前的冰雪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卫登急得赶忙去拉他起来,谁知力气太小了,反而被卫无忧拽着也稳不住身形摔倒了。 大门前的冰最厚最滑,于是,两个小不点儿就像上了案板的鱼,摆首摇尾试图站起身来,结果一直在原地打滑。 刺儿从后头追来,看到这一幕急得不行,连忙和家奴们七手八脚将两位小公子抬起来,重新搬运回府去。 这要不赶紧换身衣裳,热汤泡一泡,回头染了风寒他们罪过可就大了。 卫无忧被人扛着,天又冷,懒得自己下地,索性摊平了冲卫登眨眨眼:“好像不用上书肆去了诶?” 卫登绷紧身子,看一眼卫无忧身后立了半晌的霍光,吓得声音都在颤抖:“忧……忧儿,光表兄来接你了。” 鼓起全部勇气说出这句话后,卫小登就再也不敢吭气了。 霍光今日是特意来送卫无忧去书肆的。 作为卫无忧小朋友的新任阿父,他很尽职地打算去跟董仲舒了解一下孩子的学业成效。 按理,鸿都门学规定了各家小公子不得乘坐车驾上下学,是为了叫小一辈们有点立起来的样子。世家们碍于陛下的校长身份,不敢有意见,只派家奴仆从一路跟着,笈囊都不许帮拿,护卫安全即可。 为了不违反书肆的规定,霍光今日也未乘车马,他一路从霍府步行过来,身子都暖和许多,越发觉出这种上下学方式的好处。 此刻,围观了卫无忧摔跤后试图逃学的全过程,霍光也不急着开口教训,而是尾随在后,沉默着用眼神施加压力。 卫无忧:“……” 不敢回头,但是再这样下去,后脑勺都要被看出个窟窿啦! 小家伙实在受不住来自大佬的重量级眼神,僵硬着脖子回过头去,露出个弱弱的笑容:“光光阿父,好巧啊。” 霍光:“不想去书肆,那你想去哪?阿父今日无事,倒是哪处都可以陪着你去。” 卫小四哪敢应这话,把脑袋摇出了残影:“没有没有。我爱书肆,书肆爱我,一天不念书我就浑身难受,放我下来我要去读书!” 长平侯府的私奴们早就对四公子唯命是从,让往东绝不往西,闻言立刻将人放在了地上。 卫无忧呆若木鸡。 倒也不必这么认真执行每一个指令吧。 霍光垂眸凝视着,见小家伙的胡闹踢在了铁板上,难免勾唇,伸手无奈地轻轻拍了一下他脑袋:“行了,别受凉了,先回去换衣裳。” 卫无忧躲过一劫,连忙拉着卫登,乖巧溜去自己院子换衣裳。 霍光则趁着这工夫,去前院见卫青和阳信长公主。 知道霍光今日会将无忧的东西都带走,阳信心中酸闷,坐在前厅都懒得搭理卫青。 卫大将军趁着霍光人未到,低声探问:“夫人这是恼了?” 阳信:“儿子才从霍府搬出来没多久,小脸儿刚养的粉嫩圆润了,这就又要给带回去,这两兄弟就没一个为人父的,能照顾好忧儿吗?” 卫青虽然也担心,但对霍光的行事风格到底更信几分:“诶,阿光的性子跟去病不同,他细心谨慎,说不定还能叫忧儿的书画突飞猛进呢。” 阳信闻言倒是没反驳。 她是当阿母的,自然看得出无忧见了霍光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乖巧的不像话。 能叫他收敛着些个性,不要太出头,那也是一桩好事。 阳信长公主总算是接过了卫青递来的茶碗,啜了一口,算是勉强认同此事。 霍光就是这时候进殿的。 谦谦君子一袭青色长袍,身披白裘,行礼时都如松竹一般挺拔又赏心悦目,阳信的面色越发缓和下来。 平心而论,无忧这孩子缺的就是这股子历经世事之后的泰然自若。霍光虽然在河东时日子差了些,读书可能也比不得司马迁、公孙度之流要渊博,但这股子这股子不卑不亢的气劲,她是满意的。 阳信点头,启唇问:“婚事可都安排妥帖了?” 霍光跽坐在榻上:“是,劳长公主费心,纳征请期等五礼都已经走完了,只等明年春日亲迎便可。” 知道这一切都是霍光抽空自己安排的,阳信越发满意了。 头一次经办婚嫁六礼,就如此滴水不漏,想来即便没带过孩子,无忧也不会过得太差。 至少,不会像去病那般离谱。 到此,她只剩下一项忧心之事:“明年春日迎亲设宴,你是打算设在何处?” 总不能,还跟霍去病挤在他那个小府邸里头吧。 在长公主眼中,霍去病的小破院子实在不适合他们这种皇族外戚居住。 小霍倒是不嫌弃,还满脸自豪表示过:“这宅子也得长安中层官宦人家不吃不喝好几年才能住得起,已经很好了。” 霍光应当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 稍坐直了身子答道:“此事我正要禀告二位长辈。光在本坊内新置办了一座宅院,规格自然是比不上侯府的,只跟兄长的府邸差不多大小,但胜在距离侯府和霍府都近,忧儿去书肆也方便一些。” 阳信和卫青闻言对视一眼,眼中的惊喜根本藏不住。 霍光见状,知道自己没做错,暗自舒了一口气,笑道:“往后,若是舅父舅母有时间,也可以随时去那边坐坐,看看无忧。” 这一声舅父舅母出口,阳信长公主余下的一丁点不自在都烟消云散了。 卫青大笑:“好啊,舅父就知道你可比去病那臭小子省心多了!” 阳信也难得柔声赞同:“阿光有心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陛下这番任命郎中令的举动,不是在施恩,更多是在培养心腹,给霍光磨炼和积攒经验的机会。 少年人未来可期,不比他兄长差。无忧跟着他,可还有的学呢。 …… 从侯府出来,时辰已经比往常入书肆稍晚一些。 雪停了,风倒是喧嚣起来。 霍光一手牵着卫无忧,一手拉着卫登,配合着两个小家伙的步子无声前行。 他才来长安大半年,便已经连升三次,算得上官路畅通,却因为根基不稳并不好走。 郎中令于他其实是早了些。 这官位已经是九卿之一,前秦始置,负责统管宫中各项事务,向来是皇帝亲信之人担任。 刘彻此番虽然是因为位子空缺,点名由霍光暂代,但不出意外的话,十正式的接替者也会是他。 霍光向来未雨绸缪,就是在担心那个意外。 神游天外,脚下未停,不一会儿就到了鸿都门学。霍光回神,眼神落在身侧玩雪玩树叶的小脑袋顶上。 卫小四似有所觉,仰头道:“光光阿父,快回去吧,我们已经到书肆了可以自己进去~” 霍光挑眉:“不急,我送你们进去,再去找董夫子。” 卫无忧傻眼了:“您……您找夫子做什么呀,他可忙可忙啦,您肯定也忙,快回去吧,老姨夫身边少不了您。” 霍光更觉出有猫腻:“不必挂心,陛下特命我来的。” 不等小家伙再说话,霍光便提溜着两人送进了蒙学组学堂,转头去寻董仲舒了。 年轻的少年人还是低估了带娃的难度。 进三味书屋时,霍光脑海中的想法是—— 为了保护无忧,这郎中令的位子,他必须得硬吃下来。 一个时辰后。 头昏脑涨的郎中令出了书肆大门,只剩下一个念头—— 卫无忧这成绩,难怪陛下要先派他来书肆呢! 于是,当日回到新宅院的卫小四还没来得及四处瞧瞧,就被霍光约谈了。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霍光坐的笔直,卫小四坐的歪瓜裂枣。 霍光眼神一凛:“忧儿,坐如钟,立如松。” 对面,卫无忧眨巴着眼,将盘着的小短腿叉的更大一些,试探问:“这样呢,像钟了吗阿父?” 霍光:“……” 这孩子身上小问题一堆,但还是正事要紧,霍光索性开门见山:“你的考核成绩我看了。” 卫无忧挪着屁股悄悄坐远一些:“我算学可是满分。” “但你策论写的文章,夫子一个字也没看懂。” 小萝卜丁超小声吐槽:“……还不是夫子老花眼,该戴眼镜了……” 霍光抬眸:“我也看了。” “都怪儿子写字太差,像鬼画符一样,光光阿父别生气。” “……” 知道卫无忧比寻常的小孩儿还要难拿捏,霍光也不急着跟他对阵,而是突然转了个风向:“此事暂且不提,明日书肆放假,是休沐日?” 卫无忧心中警觉,缓缓点头,思考着霍光下一步想做什么。 霍光在案几上翻找几本汉赋类的手抄本,堆在一处:“要去庄子上?陛下前些日子给你的差事还没办完吧?” 小家伙闻言,连忙双手奉上自己的行程安排表。 这可都是给刘彻干活儿,总不能再打发他去练字了吧。 霍光接过来简略翻看一眼,淡然问:“既要去田间查看栽培绿肥,又要去庄子上督促立体农业和各项小作坊的手工业技术,顺道还得瞧瞧江齐他们编书编的如何。你才六岁,忙成这样了,还有时间玩吗?” 卫小四矫揉造作对手指:“为大家服务嘛。” 事实上,庄子上的事他向来只用动动口,忙成陀螺的都是南风他们。 卫无忧去了,只负责转悠一圈,然后突然奇想搞新的事情,叫南风忙上加忙罢了。 霍光蹙眉,露出一副真心为孩子担忧和惋惜的神色:“吃不消要告诉阿父。” 卫无忧顿时有些飘飘然了。 他做小朋友太久,还天真的以为大佬被骗到在心疼呢。殊不知霍光这人对阵从来不分对方年纪大小,专打七寸。 卫小四挠头笑着:“有的有的,光光阿父放心,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是有的,我能照顾好身体,也能抽空去玩儿,别担心。” 霍光当即点点头:“既然如此,今日别忘记练练你的字,顺道将这些东方先生和司马先生新写的赋背过一遍。勤能补拙,总有一天你也能写出来能看得过眼的赋。” 卫无忧:??? 小家伙不可置信地看着霍光,,满脸写着“你怎么可以欺骗小孩子的感情”。 然而大佬对此无动于衷。 卫小四忍不住了:“光光阿父,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您就不怕我累倒了?” 霍光对这孩子的性格已经足够了解,缓缓露出笑容,学舌道:“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 卫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