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玉生香》 1. 第 1 章 六月,京郊绵延数十里的桃花谢了一地,零星花瓣顺着风飘进了宅院中,洇开一丝香气。 紫苏想着昨日娘子午后睡久了头疼,便算着时辰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却不想刚进屋便瞧见坐在桌边的单薄身影。 素衣白裙,白纱遮目。 锦缎一般的长发垂落在身后,显出几分秾丽。 “夫人醒了?怎么不喊奴婢?”紫苏愣了一下,急忙走上前去,“这要是磕绊了可怎么办。” 阮玉侧了侧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沉默了一瞬,犹豫道:“紫苏……?” 紫苏嘴里还在嘟囔着让她小心点,见到她这反应忽地动作一顿,她忽地想起半年前的主子,自昏睡中醒来后也是这般懵懂的模样。 一夕之间前尘尽忘。 看着还在等她回答的阮玉,紫苏心里忽地涌现出巨大的惊喜,忍不住蹲下身去,紧盯着阮玉的面容,结结巴巴道:“是,奴婢是紫苏,是,是娘子么,娘子记起来了是吗?” 阮玉抿了抿唇,“我记得我们逃出阮家没多久就被追杀了,然后马车坠崖……” 她伸手摸了摸绑在眼睛上的白纱,迟疑道:“紫苏,我看不见了。” “还有,你刚刚进门时怎么喊我夫人?” 紫苏愣愣抬头看着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主子恢复了以往的记忆,同时,也忘了这半年的记忆。 “怎么不说话?”见她久久不答,阮玉伸手摸索着在她头上摸了摸,像是安抚。 紫苏心中蓦地一酸。 她怎么敢跟娘子说,她这半年被那贼子哄着做了夫妻,被他藏在这私宅中做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那贼子用给娘子治眼睛做要挟,逼着她们改了口,不许在娘子面前露出半分破绽。 这半年来她每每见到娘子与那贼子温言软语便心中恨极,如今娘子终于恢复了记忆,这场弥天大谎总算要被戳破了! 可若娘子知道自己竟委身于他人,会不会悲痛欲绝? 紫苏咬了咬唇,脑子里乱成一片,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阮玉真相,忽地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娘子稍坐,奴婢去将沉水姐姐喊来。” 说罢,她匆匆起身走出去。 房门合上的声音响后,便是一片寂静,阮玉如今看不见,其他的感官便愈发敏锐起来,她有些难以忍受这样的安静,撑着桌子站起来,朝着风吹来的方向摸索前行。 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她,房中摆设极少,一直到走到窗前,都没碰上什么东西。 半合的窗户被推开,日光混着桃花的香气猛地涌进来,融融的暖意将阮玉整个人包裹起来。 阮玉怔了一下,将手伸出窗外。 不过一会儿功夫,那只白皙纤细的手掌就被晒得微红发烫。 “竟到了初夏时节么?”阮玉心中微沉,她逃出阮家时已是暮秋,如今,到底是过了半年?还是更久? 房门再度打开,这一次进来的脚步声明显是两道,脚步声在距离阮玉三四步的时候停下。 紫苏拉着沉水上前,期待地看着她。 她二人自小便跟在娘子身边,但她一直明白沉水性子比她更稳重些,她一定能给娘子解释清楚,一定能劝好娘子的! 沉水先是行礼请安,顿了顿,道:“那日娘子落下山崖后,被一路过的富商所救,只是娘子醒来后不仅失明,还失忆了,奴婢们担心他们若知道娘子未出阁会欺侮娘子,就谎称娘子已经成婚,所以紫苏才会叫您夫人的。” 紫苏信赖的目光微微变了,转而变得有些迷茫。 沉水还在说,“那富商人极好,给娘子寻了一位神医治眼睛,前日那神医刚来给娘子施过针,说最多再过一月,娘子的眼疾便可痊愈。” 紫苏惊愕地看着沉水,一直到沉水半真半假地将这半年的事都说完了,她才回过神来,借着给娘子准备点心的借口将人拉了出来。 “沉水,你怎么可以欺骗娘子!”紫苏瞪着眼睛,既是不解又是难过,她不明白沉水为什么要将那贼子塑造成一个好心的富商,难道她被那贼子策反了,要背叛娘子? 沉水定定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你不和娘子说真话不就是怕她想不开么?就算娘子不会在意,但她有婚约在身,不能就这样毁了清誉。” 紫苏恍然,随即撇了撇嘴,“可是骗娘子有什么用,不过是掩耳盗铃,那贼子怎么可能放手?” 沉水想到娘子手臂上至今完好的守宫砂,和那人在娘子面前近乎伏低做小的姿态,笃定道:“他会的。” 所幸娘子恢复记忆后见到的第一人是紫苏,这已经是抢占了先机。 他若不想让娘子知道这半年的欺骗,就一定会顺着她们的话说。 看了眼满脸茫然的紫苏,沉水想了想还是没做解释,让紫苏去备点心,自己则走出了院子。 这座宅邸坐落在京郊,四周植了绿柳,风一吹便轻飘飘地晃荡。院中甬路相衔,栽满奇花异草,甚至还有片池子。 阮玉出门走了走,才发现这座宅子中伺候的人竟然不少—— 她虽然看不见,但那些人却对她十分尊敬,所过之处行礼问安声连成了一片。 正如沉水所说,这些人都以为她是上京寻夫的妇人,口中称她“夫人”。 那位富商真是个好人,阮玉触了触眼睛,心中感激愈盛。 日头西沉,赤红橙黄的霞光交织一片,绚烂而盛大。 远远地,便瞧见一行人骑马向这里赶来。 沉水站在门口,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刻,便垂眸跪了下去,等到马蹄声停下,余光中出现了一双乌黑的官靴,不疾不徐地向她靠近。 见那人径直从她身侧掠过,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沉水匍匐在地,喊道:“郎君容禀,此事与娘子有关。” 脚步声骤然停止,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冷沉沉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心中忽然就没了把握。 若是她判断错了…… 容不得她思考,那人又走了回来,驻足立在她面前。 “说。” 沉水闭了闭眼,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不敢有丝毫隐瞒。 她一边说一边凝神,果然在听到娘子恢复记忆时,那人从容有序的呼吸声陡然乱了,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也能证明他的在意。 待她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后,那人的视线愈发冰冷,许久,才听他道,“你胆子很大。” “奴婢不敢。” “在这里跪满两个时辰。” 话落,他转身大步走了。 姬珩冷着脸,一路走到了阮玉的院子门口,停住不再往前。 一身黑衣的苍梧沉默着跟在他身后,姬珩一停下,他也停下了。 主仆俩就像是两根木头,直挺挺地长在那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了一个婢女,夜色模糊瞧不清,乍见他二人差点吓得叫出声来,仔细瞧了两眼才小心翼翼问他怎么不进去。 姬珩瞥了她一眼,抿唇走了进去。 阮玉房门大开,本是为了通风,此刻却方便了姬珩,他站在院中便将她的模样瞧的清清楚楚。 紫苏正站在一旁服侍她用膳,她微微侧首,烛光映在她玉白的脸上,秀气挺翘的鼻梁,精致淡红的唇瓣,实在是漂亮极了。 姬珩垂首看了眼手中特意取来想讨她欢心的东西,忽地发现自己就像这东西一样,都没用了。 他不是她的夫君了,只是一个好心的富商。 诚如那个婢女所言,他不敢戳穿这个谎言,他若是富商,她心中还会对他有一丝感激,可他若是欺骗了她半年,趁她失忆占她便宜的伪君子,那阮玉一定会恨死他。 姬珩拧紧了眉头,转身走了出去。 阮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紫苏却是亲眼看到那贼子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背影还能看出几分萧索。 刚刚可吓死她了,真怕那贼子不管不顾地就走进来,果然沉水姐姐说得没错。 紫苏喜滋滋地笑出了声,就听阮玉扭头问她怎么了。 紫苏才不想在娘子面前主动提起那贼子,转了转眸道:“只是想到娘子恢复了记忆,奴婢开心。” 等到晚间伺候阮玉洗漱时,紫苏心中喜悦更胜。 这项被那贼子抢去做了半年的工作终于又回到她手上了! 直到洗漱完毕,看着阮玉试探地朝着床边的架子上摸去,紫苏才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那上面,正挂着一件男子的深色长袍。 她急急忙忙跑上前去扶住阮玉,将她牵到床边,回眸时又瞧见床边男子的长靴,梳妆台上男子的玉冠,再想到衣柜里占据半壁江山的男子长袍。 紫苏眼前一黑。 “紫苏,怎么了?”阮玉给自己盖好被子,乖巧安静地躺好,却发现紫苏突然不出声了,可也没听见她出去的声音。 紫苏呵呵干笑了两声,行礼告退,关上房门后却想,等明日就挑个时间把那贼子的东西都扔出去! 一直到她躺在床上入睡,紫苏还在念叨着这事,越想越兴奋,直到第二天,她服侍娘子用膳时,看见那贼子竟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坐在娘子对面。 紫苏突然动作一滞,阮玉自然有所察觉,还未等她问,就感觉一股淡淡的雪松味飘了过来。 有人进来了,甚至和她靠得很近。 阮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沉水说过,那富商偶尔也会回宅子来见见她。 她偏了偏头,朝着气味最浓郁的方向露出一个浅笑,“是沈公子吗?” 姬珩被她那抹浅笑晃了一下,低低地应了一声。 男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疏冷,如冰坠泉水。 阮玉有些意外他竟如此年轻,但很快收敛了心绪,认真道:“还未曾谢过沈公子的救命之恩……” 姬珩打断了她,“我救起你的第二天你就谢过了。” “不一样,”阮玉摇了摇头,“当时我失去了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当时说出的话多少有些不负责任,如今我恢复了记忆,更不能忘了公子的救命之恩。” 不负责任…… 从她口中说出的四个字,轻而易举就抹杀了这半年的时光,仿佛此间种种,都不再重要,她也不在乎。 姬珩眸色微寒,半晌,突然笑了,“夫人既然说要谢我,打算如何谢呢?” 阮玉头一次听到男子称自己夫人,不知道是不是太敏感,总觉得那人唤那两个字时有种难言的暧昧,像是含着某种特殊的情愫。 姬珩看着她一双玉白的耳朵染上红意,身上寒意渐消。 “夫人可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2. 第 2 章 姬珩话音一落,房中顿时陷入了沉默。 紫苏瞪着眼,气得几乎要破口大骂,忽地想到这贼子心狠手辣从前搓磨她们时的样子,胸口一口气便泄了,不敢再开口,只能暗暗祈祷自家主子别再被他骗了。 阮玉抿了抿唇,“公子说笑了,我一介妇人之身如何配得上公子。” 阮玉突然明白,紫苏她们为什么要谎称自己早已嫁人了。 “能让夫人孤身一人上京的我看也不是什么好夫郎,夫人何不琵琶别抱?” 明目张胆劝她改嫁? 阮玉猛地意识到,这位沈公子,可能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见阮玉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姬珩眼中笑意也淡了。 “方才是与夫人说笑,夫人切莫介怀,别坏了用膳的心情。今日天气好,待用完早膳后,我带夫人在府中逛一逛。” 阮玉早没了用膳的心思,听到他后半句话,又低头握住了勺子。 不过是一照面,阮玉就对这位沈公子生出了几分抵触。 磨磨蹭蹭地用完早膳,见实在拖延不了,人家又对自己有恩情在先,阮玉最终还是抿着唇扶着紫苏的手跟在了姬珩身后。 到底怕阮玉走远了会累,姬珩想了想,便将她带到了花园里。 时值六月,园中正是一派生机勃勃、花团锦簇,见到姬珩几人,原本正在修建花枝的几名下人连忙行礼退了下去,府中做事的人都知道,老爷和夫人待在一起时素来是不喜欢有旁人在场的。 一直走到远处,他们才犹疑地回头瞄了一眼,怎么今日老爷没亲自扶着夫人? 姬珩在一株开得正艳的芍药花前停下,转头就见被香气吸引得轻嗅的阮玉。 她小心翼翼放轻了动作,常人一眼不会注意到她在做什么,可是在眼珠子恨不得长在她身上的姬珩眼里,轻嗅花香的她就像是一只敏锐的小兽在四处辨别气味。 听到姬珩的轻笑声,阮玉动作一顿,随即面上不可抑制地染上一片绯红,有些羞窘地抿紧唇。 姬珩知道再不说话她就跟个蚌壳一样撬不开了,当下轻咳一声,含笑道:“夫人可知这园中都种了些什么花?” 在场若是有不相识的人,怕是要指着他骂上几句,当着一个瞎子的面这么问,不就是在刁难? 阮玉闻言,却只觉得自己可以正大光明嗅闻了。 她仔细辨别着空气中夹杂的花香,沉吟片刻后道:“应是月季、桔梗、天竺葵、芍药、茉莉……” 园中所种但凡是正值花期的,没有一种错漏。 姬珩叹了一声,“夫人真厉害。” 他话中满满的赞叹之意,阮玉知道不该,但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自她双亲接连去世,她被大伯父以守孝之名软禁屋中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坦然地夸赞过她。 阮玉心中生出了一丝愧疚。 阮伯父将她软禁后,时不时就要饿她几天或者罚她跪祠堂,等到出逃时她已经瘦骨嶙峋,模样十分难看。可她恢复记忆后却发现这具身体被养得极好,肌肤柔软细腻,脸颊也长出了肉,她手上的薄茧都快被养没了。 沈公子虽言语轻薄了些,但内心其实不坏,不仅救了素不相识的她,还让她好吃好喝住这么久。 阮玉这么一想,又忍不住对着面前的人笑,她不知道自己这副仰着头笑的模样实在是乖巧极了。 姬珩眸色深了深,慢吞吞看了跟在后面的苍梧一眼,随即弯腰摘下了一朵半开的茉莉,插到了阮玉的右鬓上。 他这一番动作来得突然,阮玉没有防备,下意识松开了握着紫苏的右手去挡。 那朵茉莉已经稳稳地插在她发间。 阮玉顿了顿,正想说什么,却发现那人插了花后却没退回到原来的距离,那股雪松的香气肆无忌惮地往她鼻腔里钻。 她心下一紧,想要退后一步,却忘了自己如今看不见,被花枝绊倒后身形一歪—— 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掌扶住了她的手臂。本该站在她身侧的紫色不见踪影。 阮玉微微侧头,语气里有些惊惶,“紫苏?你去哪儿了?” 握着手中隐隐发颤的小臂,姬珩眯着眼笑了,“她对花粉过敏,不敢往这边走。” “是吗,紫苏?” 远处站在垂花门旁的紫苏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就在娘子放开她手的时候,苍梧一把就拎着她的后领把她提到这儿来了,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动作轻得连身旁的花瓣都没弄掉一片。 再一听那贼子对着娘子胡说八道,紫苏眼圈都红了,可对上那人冷冰冰的视线,只能哽咽着应了。 “夫人,奴婢确实花粉过敏。” 阮玉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姬珩已经拉着她的手臂往前走。 “夫人不用担心,之前我也经常扶着夫人逛的,不会让夫人摔了的。” 阮玉抿了抿唇,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好在这人也没太过分,知道隔着衣袖。 姬珩回首看着乖乖跟着自己的阮玉,眸光动了动,最后沉寂成一潭深黑的湖水。 他知道自己是个卑劣小人,趁人之危骗来了半年的夫妻时光,他也想过终有一日阮玉会恢复记忆,痛斥他卑劣无耻。 可是阮玉恢复记忆了,却没走到最差的那一步。 她同样把这半年忘了,忘了他们耳鬓厮磨的亲密,也忘了他欺骗她的事实。 她再一次抛弃了他,却不知道他犯下的错。 那他为什么不能再次引诱她? 姬珩在书房枯坐了一夜,终于得出这个结论:诚然阮玉是个几次三番抛弃他的混蛋,但他是个从一而终的好夫郎。 山不来就我,则我去就山。 不得不说,沈公子不劝她改嫁时,与他一同谈天足以称得上是一件乐事,他学识渊博,不论说到什么,都能引经据典说出自己的见解,见识之广博令阮玉心生敬佩。 但她心中不安越来越重,这位沈公子仗着她看不见,时不时便要用指尖划过她的掌心,还义正词严地说是旁边的花枝不小心剐蹭到的。 人的指腹和花枝怎么可能一样! 但他正色说“夫人你怀疑我?”时,阮玉又忍不住反思是不是真是自己想错了。 她素来是个和软的性子,不愿意以恶意去揣测别人,更何况沈公子对她有恩…… 阮玉想了一圈,毕竟没有确切的证据,只好忍下了。 直到姬珩终于逛够了,带着她回到自己的院中,她重新握住了紫苏的手,才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夫人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望夫人。” 阮玉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起来了。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沈公子年少有为,想必事务繁忙,不必在我这浪费时间的。” 姬珩真心实意地笑了,“不忙,接下来这一个月,我都在府中。” 阮玉唇角笑容微僵。 这一番折腾已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好在姬珩没有提出要留下来用午膳,干脆利落地走了,阮玉主仆二人俱是松了口气。 服侍着阮玉用过午膳,等她在床上睡下后,紫苏才回到自己的房里,见着里面躺在床上的沉水忍不住就开始诉苦。 “沉水,你不知道那贼子多可恶!”她将今日姬珩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地说给沉水听,末了还不忘加一句,“为什么非要说他是个好心的富商?娘子明显很感激他!” 因为腿疼得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床上的沉水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让他的形象在娘子眼里那么好,可我若在娘子面前抹黑他,我昨日便不止是跪两个时辰了。” 闻言,紫苏又泪眼汪汪地翻出药膏来替她处理伤口。 沉水看着她殷勤的模样,笑了笑。 她没说的是,若娘子忘了他,还记恨他,那他会做出什么来都是无法预料的。 眼下这个局面,已经是最好。 正如姬珩所说,接下来这一个月他都在府中,每天清晨都能见到他雷打不动地踏进这间院子。 每次出门,不管阮玉怎么握紧紫苏的手,他都有法子不动声色地将她弄到自己身边,然后不厌其烦地劝她改嫁。 阮玉从一开始的羞窘到后面的波澜不惊也不过是短短一月。 她甚至觉得,自己治好眼睛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沈公子也说不定,毕竟每次治疗时他都在场,对着医师询问各种事项,体贴得就像他真的是她的夫郎。 阮玉彻底养好眼睛的那天,院中来了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自称是府上的管家,对她毕恭毕敬道:“主子昨晚已经离府,托我转告夫人,夫人可自行离开,府上金银皆可取用,今日的恩情来日主子自会向夫人讨要,不会让夫人为难。” 阮玉点头应下,收拾了行李就带着紫苏和沉水离开。 她没拿任何一分钱,她欠沈公子良多,不该再多索取些什么。 主仆三人顶着烈日,一路走到了镇国公府。 3. 第 3 章 七月流火,绵延的青砖被晒得发烫,暖色氤氲中一切都像冒着蒸腾热气。 “诶,听说了吗?今年阮家落选皇商了!” “哪个阮家,可是阮娘子的本家?” “是呢,唉,阮家这样,日后阮娘子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她说完又想到什么,“不过也不一定,二夫人可喜欢阮娘子了,二夫人本就不在乎门第。” 一旁容貌清秀的丫鬟“嗤”了一声,“二夫人喜欢有什么用,二郎君喜欢才是要紧。女子嫁了人,看得还不是夫郎的脸色过日子,二郎君都半月未曾回府了,对阮娘子可不太上心。” 几个丫鬟对视一眼,心下有些唏嘘。 这时,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几人立刻噤声,担心自己声音太大把主子吵醒了,心下惴惴,见阮娘子带着沉水一路走出了院子,才反应过来阮娘子是要去给二夫人请安了。 七月流火,绵延的青砖被晒得发烫,暖色氤氲中一切都像冒着蒸腾热气。 阮玉走在廊下,透过屋檐倾斜射过来的日光晕在她的裙边轻轻荡漾开,白色的孝衫将她衬得像是一抔晶莹的雪。 二夫人的翠微院离她的院子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个小花园并几处回廊,此时小花园里尚有几个女婢在洒扫,见了她们一行人远远福身行礼。 待转过弯来,再瞧不见那些女婢了,阮玉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今日二郎也未曾回府么?” 身后抱着锦盒的沉水摇了摇头,“娘子不必忧心,二郎君想是有事耽搁了。” 阮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想到今日那几个丫鬟说的话,转而道:“阮家呢?” 沉水道:“因为交上去的香不如往年,惹了宫中贵人生气,还着人去了饶州当面训斥了大老爷一番。” 她口中的大老爷是阮玉的大伯父,如今阮氏一族的家主。阮氏以制香出名,往上数三代都是出过宫廷制香师的,大小也算是个官职,及至阮父这一辈却没落了一些,由仕入商,不再有子弟能出入宫廷。 阮父虽不是制香天才,却是个勤恳守成的,靠着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也能保住皇商的位置,只是去岁阮父突发重疾去世,阮母承受不住打击,不过几日光景便跟着去了。 阮家一夕之间易主,往日里待她和蔼亲切的大伯父变得自私刻薄,阮玉这个原本的嫡小姐反而成了人人嫌弃的孤女。 借着让她为父亲守孝的名头,阮玉被囚禁在屋中长达两年,其间遭遇的谩骂虐待数不胜数,他们如此做,就是为了逼她交出阮父临死前交给她的几张方子。 阮玉能逃出来,是因为她说会交出方子。 只不过是假的。 “娘子,如今阮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徐氏反而迎头直上,成了新的皇商,这会不会……” 沉水有些忧虑,毕竟阮氏是阮玉的本家,阮玉日后是要嫁入国公府的,外人不知道其中缘故,只以为阮氏仍是阮玉的靠山,阮氏声名好些,阮玉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担了皇商名头的商户女到底与普通的商户女不同。 阮玉摇了摇头,她肌肤柔白,眉眼细致漂亮得透出一股子荏弱,看着是个精致脆弱的美人,嗓音却透着冷,“阮氏若势大,反受其所害。” 今上御极二十余载,如今日薄西山,行事日见昏聩,将初进宫的汝阴苏氏宠上了贵妃之位不说,更是大兴土木为她修建宫室,亦在民间搜寻奇珍异宝哄她高兴。 阮伯父做梦都想让阮家更上一层楼,他认定阮父行事太过保守,所以才让阮家停步不前,他想尽法子从她手中拿走那几张祖传方子,想借此讨贵人欢心。只是他太过心急也没什么制香天赋,没看出东西有异就已经进言讨赏,临了却拿出一些次品来,贵人未曾治罪已经算是幸运了。 落选皇商,是他贪心不足的结果。 阮玉带着紫苏踏进了翠微院。 二夫人喜热闹,院子里也是一派花团锦簇,生机盎然,此时院中只有两个扎着双髻的女婢,见了阮玉便甜甜地笑起来,口中唤着“阮娘子来了”,一边殷勤地引着她进屋。 阮玉进到屋内,才发现三夫人康氏也在此处,正亲亲热热与她姨母说话,见阮玉进来,话音陡地止住。 阮玉垂下眸,上前对二人行礼请安,姿态恭顺,行止有度,挑不出一点错来。 二夫人温氏是百年世家嫡女出身,嫁入国公府后又得丈夫疼爱,自己是个万事不操心的性子,如今年近四旬,一张芙蓉面上仍带着几分娇俏明媚,见人总带三分笑意,一见阮玉进来,立马招手喊她坐到近前。 “桑桑来了,怎么还做这些虚礼。”温氏拉过阮玉的手握在掌中,细细打量她的面色后笑着点点头,“风寒可是好了?瞧着面色红润许多。” “多谢姨母关心,前两日喝了药便好了,只是怕将病气过给姨母才没来请安,这两日好全了我便给姨母制了些安神香。” 阮玉说完,她身后的沉水上前将抱了一路的锦盒放在桌案上打开。 一股清香瞬间逸散开来,不像普通的安神香那般厚重,反而清澈怡人,闻着令人头脑清明,安神静心。 温氏眸光一亮,因着暑热难消,她夜间都睡得不太好,未曾想先前不过在阮玉面前抱怨了几句,她便亲手制了这些香送来。 心中一片暖意,忍不住又拍了拍阮玉的手,温声道:“好孩子,真是有心了。” 阮玉抿着唇浅笑,认真道:“姨母喜欢便好。” 一旁默不作声看了许久的康氏突地笑了一声,“阮娘子竟还有这等制香的手艺呢,真不愧是饶州阮氏出来的娘子。” 康氏面上扯着笑,一边上下打量着阮玉。 怪道说女要俏,三分孝呢!阮玉本就生得好,如今素衣白裙,乌发素钗,反倒显出几分仙气儿来,真真是一朵惹人怜惜的娇花。 康氏敛下眸中神色,面上做出一副体贴的模样道:“不过制香毕竟是男子做的活儿,那香料研磨起来颇费力气,可别搓磨坏了阮娘子的手!” 她目光落到阮玉交叠放在膝上的一双手上,虽只从衣袖中露出一截指尖,亦能瞧出份白腻柔软,指削若葱,她神色蓦地一僵。 阮玉抬眸望了她一眼,很快垂下眼帘,微笑道:“不妨事,我在家中时偶尔也会制香,分量不大也不费什么力气。” 康氏眼神转了转,落在她穿着的孝衫上,又道:“那也该少做些这样的事,毕竟阮娘子尚在孝中,是吧?” 见阮玉不吭声,康氏心中哼笑,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性子怯懦,上不得台面。 她面上苦口婆心,“再者,阮娘子这样的身份平日里也该少出门,多在房中读些《女诫》、《女训》之类的书,做些女红针线,方才是知事明理的正经姑娘呢!” 阮玉还未曾开口,她这一番夹枪带棍的话已让温氏沉了脸色。 “不过十来岁的小娘子成日里闷在房中做什么?全乎人也给闷出病来。我们桑桑性子本就安静内敛,就该多出来走走,制香又如何,桑桑喜欢便随她去。那些《女诫》《女训》之类的书,更是不必看,多看些四书五经才是。” 康氏知道她向来爱惜阮玉,却不想她竟能为了阮玉不顾妯娌之间的情分,这样不给她面子,当下面上便有些难看。 只是想到二房和大房之间的关系,再想想自家那不中用的男人,康氏压下心中郁气,硬生生挤出个笑来。 “哎呦,二嫂说得是。我看到阮娘子便想到我家那年纪差不多的四娘子,她惯是个爱玩闹的,平日里是一刻也静不下来,我是为她操碎了心,想尽办法压着她读些书。怪我多嘴,阮娘子显见是个乖巧的,哪用得着我多说这几句。” 见她这样伏低做小,温氏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是说话的兴致却减了不少。 康氏也知晓今日一番功夫是白费了,坐了一会儿便推说家中有事离去了。 待她走后,温氏叹了口气道:“三夫人的话你别放在心上,自己日子过好了便是。” “往日里她倒从不管小辈这些事……”温氏蹙着眉头嘟囔。 阮玉颔首应下,心下哂然。 自她携着与二郎的婚书进府时,康氏便瞧她不顺眼了。 如今的国公爷是大房的大老爷,二老爷与大老爷同胞所出,本身又是个有本事的,并不完全仰赖大房过日子。 三老爷却是庶出,又无官职功名在身,虽仍住在国公府中享受着这泼天的富贵权势,但总怕哪天大房想起来要分家,到时候国公爷必然不会不管他的亲弟弟,但三房的日子却会愈发难过。 康氏是个有主意的,借着想念家人的由头将自家才貌双全的侄女接进府中小住,打的却是结亲的心思。大房夫人是今上的亲妹妹裕安长公主,平日里若非召见,她都不敢往荣安堂那边走一步,更遑论将主意打到长公主的独子——国公府世子身上,那仅剩下的合适人选便是二房长子姬瑄。 康氏就指着自家侄女与姬瑄成婚,从此与二房关系更加亲近,哪知阮玉一个商户女带着婚书进府,竟然还能被温氏欢天喜地接纳,当真把她看作未来儿媳。 因为阮玉,康氏的谋划如水中泡影消散,她能看得惯阮玉才是见鬼。 日头升到高处,灿金落在桌上的细颈白釉瓷瓶上染上一层融融暖光。 温氏只顾着拉着阮玉说话,未曾注意到时辰,直到下人提醒方才发现已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便让阮玉留下与她一同。 阮玉点头应下,目光微一转,见平日里总会来翠微院陪温氏的姬绾绾不在,疑惑道:“今日怎么不见绾绾?” 温氏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姬瑄不喜诗文,终日玩乐,小儿子姬琤却是个书呆子,去了白麓书院进修。唯一的女儿便是姬绾绾,性情娇憨可爱,如今方才十一岁,正是喜爱热闹的年纪。 “那丫头刚一听说世子回府就去他院中了,也不知是做什么,平日里也不见她那般亲近世子。”温氏有些无奈,想了想便喊了身边一个婢女去喊姬绾绾。 毕竟是个小娘子,总不好在兄长房中久待。 下人们刚禀告午膳已经摆好,姬绾绾便回来了,人还没进门便听到她清脆的笑声。 温氏也忍不住露出个笑来,带着明显的宠溺,“一天天的也不知道高兴些什么,毛毛躁躁的。” 有人转过屏风走出来,阮玉笑着望过去,却对上了一双黑沉温润的眼眸。 温氏看见姬珩,有些惊诧道:“世子怎么来了?” 跟在姬珩身后的姬绾绾探出头,眉眼弯弯笑得十分乖巧,“世子哥哥去拜见长公主被赶出来啦,我就喊世子哥哥来娘亲院中吃饭!” 难得亲眼见到一向冷淡稳重的大兄吃瘪,姬绾绾十分激动,说起时像是在说什么有趣新鲜的事,语气中满是惊叹。 温氏这下是笑也笑不出来了,恨不得上前几步一把捂住姬绾绾的嘴。 姬珩笑了一声,眉眼温润,无奈道:“让叔母见笑了,母亲还在生气不肯见我,只能来叔母院中叨扰了。” 温氏连忙摆手,“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叨扰,往日里只绾绾桑桑两个陪着我吃饭,倒是冷清,今日世子能来叔母高兴还来不及呢!” 温氏一把扯过姬绾绾用眼神警告她不许乱说话,随即目光落在阮玉身上,轻声提醒道:“桑桑,这是世子,论理,你也可以唤一声兄长的。” 见阮玉自方才起就一副出了神的样子,温氏有些疑惑,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阮玉这才回过神,对着姬珩敛衽行礼,声音几不可查地低了低,“兄长安好。” “嗯,阮娘子不必多礼。” 声音冷淡而清越,含笑唤她时带着几分熟悉的意味。 再听他开口,阮玉几乎可以确定这位世子就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沈公子。 她面色不变地退后几步,回头看向了沉水。 只有她和紫苏曾见过那位沈公子—— 沉水显然也听出来了,她面露疑惑,仍是对着阮玉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