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帐春》 第1章 归来 “老祖宗,大爷回来了。” “老祖宗,大爷他回来了……” 一道略显苍老浑厚的声音自城阳侯府门房处爆开,紧接着外院下人都跟着乱了起来。 江老夫人正领着侯府女眷在海棠园听戏,眼看着府中老嬷嬷涕泗横流爬了进来。 那悲怆中带着兴奋的哭声万分惹人怜,还不等整理脑中思绪,宋挽便见门外走进二人。 当中男子身形颀长,眉峰如剑。 他仍是那副俊朗倜傥的温润公子模样,只是没了少时的青涩腼腆,多了几分成年男子方有的坚毅同冷峻,仿似一柄收剑入鞘的利刃,敛着那股锐意锋芒。 “易儿。” 江老夫人扑上前,将侯府嫡孙紧紧抱进怀中。 男人低声安慰着自家祖母,待抬起头见到宋挽时,忽是一怔。 宋挽朝他福身行礼,心头思绪颇多。 江宋二府世代交好,她同江行简相识十二载,自幼定下婚约。自她六岁读书识字初学女工起,便日日被府中教养嬷嬷耳提面命教导妇言妇功,只为日后做江家妇而准备。 可谁都没想到,六年前江行简同城阳侯去边关押送粮草,被邻国游军偷袭,父子二人双双殒命。 而她,则成了上京中年纪最小的望门寡。 她抱着江行简灵位嫁入城阳侯府那年,不过十一二岁,如今守寡六年,她的夫君却突然平安归来,且还带了位女子。 宋挽去看站在不远处的女子,那女子生得清秀娇美,一双猫儿眼似的眸子灵动俏丽,身上穿着件葱绿色攒丝软烟罗曳地裙,头上简简单单插着根白玉嵌珠发簪,颇有几分娇俏可人的模样。 她收回目光,静默不语。 “易儿,快让娘亲看看。” 江母拉着江行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老夫人在一旁默默垂泪。 宋挽见她二人哭得失了声,指着丫鬟让人去请府医。 “易儿你在外多年餐风露宿,身边又无个丫鬟小子照顾,祖母真真不知这六年,你是如何挺过来的。” 江老夫人抹泪:“挽儿年纪轻轻便做了望门寡,照顾我同你母亲多年,如今你回来祖母这心也算是放下了,日后你夫妻二人若能给祖母生下个小曾孙,老婆子我这一生,足矣。” 江老夫人说着,边将宋挽的手放到江行简手中,江行简动作微僵,宋挽心中一叹将手抽了出来。 “老太太这话说得重了,夫君刚回府怕是正疲惫着,不妨让他先歇歇,您同婆母也静静心神。” 轻抚了抚江老太太的背,宋挽道:“您素有心疾,心情不可这般大起大落。” 说完这话,宋挽看江行简:“夫君一路劳顿理应先去梳洗,只是您携了娇客归府不好怠慢。” 她语气未变,仍是清清淡淡的,江行简知她性子自幼冷僻,可不知为何,如今见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颇为不适。 他抬头去看宋挽,仔细打量了几分。 上一次见面还是他离开上京她来送行那日,那时候的宋挽不过十岁出头,稚嫩的小脸儿裹在红狐披风里,嫩生生的很是喜人。宋府乃钟鸣鼎食之家且以诗书传代,最是讲究规矩礼教,她小小年纪便一口一个妇容,一口一个妇德,端是可爱。 本以为六年过去,记忆中那个软嫩的小姑娘早已被他忘却,却未想今日得见,昔日情形竟悉数涌上心头。 记忆中那张埋在狐狸毛中的小脸,如今愈发秀丽絶俗,哪怕江行简知她自小儿便生得秀美,也没想如今大了容貌长开,竟这般美得令人心惊。 “行简哥哥。” 少女娇软甜音响起打断他的思绪,江行简回头,只见林葭玥捏着手,一脸局促不安地看着他。 他回过神,向府中众人介绍:“这位是林姑娘,孩儿可从边关安全折返,多亏了她。” 林葭玥好似不满这简单一笔的带过, 她睁着一双笑盈盈的眸子,笑道:“我叫林葭玥,叫我小玥儿便好。” 小姑娘抿着唇,笑着的时候面上浅浅浮现出一对儿笑涡。 林葭玥满脸都是笑意,可不过片刻笑容便僵在脸上。 她没想到根本无一人答她,江行简的生母,甚至颇为隐晦的瞥了她一眼。 林葭玥满面通红,一时有些尴尬。 “林姑娘安好。” 宋挽淡淡接了一句,抵消了她的不安。 林葭玥感激看向她,大概守寡的缘故,宋挽只穿着一身缟素,头上身上没有任何饰品。可那身极淡的素服配上不施粉黛的娇颜,反倒别有一番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的意韵。 白色素袍勾着腰身,林葭玥脑中又忽然浮现出一句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来。 对方五官精致,乌黑长发只用一根木簪子挽住,素袍外若隐若现露出一截白皙到仿佛泛着柔光的手腕,让她一个女生看着都微微有些心痒。 林葭玥抿唇,不安地看着江行简。 “府里荫花楼同绣烟阁都空着,不知相公想安排林姑娘住在何处?” 荫花楼在外院乃客宿留居的地方,绣烟阁则在澜庭院内。 澜庭院是江行简同宋挽的院子,一个外院一个内院,江行简明白宋挽问的是林葭玥的身份。 他微微蹙眉,看着一脸懵懂的林葭玥终是道:“将林姑娘安排在绣烟阁吧。” 他这话一出,江老夫人微微拧起了眉,而江母则隐隐有些厌恶地看了林葭玥一眼。 宋挽点头吩咐身边丫鬟:“将绣烟阁收拾出来,送林姑娘入住。” 第2章 钗裙 城阳侯府乃世袭爵位,江行简本该是最后一代,但怎奈他同父亲边关遇难,当今圣上不忍江家得此遭遇,便降隆恩让侯府再袭一代。 可城阳侯府只有江行简一个嫡出,余下虽还有几个庶子但江行简同侯爷去世之时,几个庶子尚未成气候,这爵位便保留下来未曾定下袭爵人选。 如今江行简回来,怕是可直接袭爵成为上京新贵。 这般喜事本是要进宫谢恩以及知会宋府,但圣上同后宫嫔妃,以及宋挽父兄共去了避暑山庄,是以这入宫一事便先耽搁了下来。 江行简走进宋挽房间,见她正提笔书写,猜她是给宋蓝安和宋扶去信。 他未言语,一人打量起房间来。 按说宋挽本该住澜庭主院,大约是不想挪动他的“遗物”,嫁过来后便一直住在了主院东边的拢香斋。如今这里空空荡荡,除了整面墙的书籍再无其他,唯一显得有些志趣的,便是窗上放着的一排生肖木雕。 江行简微微挑眉。 他上前执起一个把玩,只见那木雕刻法生疏,粗制痕迹依稀可见。但许是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的关系,上头的刻痕变得圆润且富有光泽,他心中一动,转头去看宋挽,果然见她耳尖微红,仿似染了一层绯色。 江行简垂眸,片刻后又将木雕放回原位。 “你竟然还留着。” 宋挽闻言面颊更烫,却未发一言。 不知怎的,见她如此,江行简忽然升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只是千头万绪在心头翻腾,脱口而出的时候,唯化作一句淡淡的我不知你会嫁过来。 宋挽有些恍惚,好半晌才垂眸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江宋两府为世交,两家婚事又是你我未出生便定下的,无论为了宋府声誉亦或女子清名,我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抬起头看着江行简,丢下一句你不该不知便继续写信去了。江行简回京于两府来说都是大事,她必须给父兄去信。 三两笔写完,宋挽将信笺封好,交给身边丫鬟送了出去。 江行简还在屋中,二人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好在门外跑进来一只皮毛油滑且身骨硕大的肥猫,宋挽见到它才堪堪露出个笑容。那笑容仿如冬雪消融,衬得整个拢香斋都亮堂起来。 那大肥猫喵呜喵呜叫着,拱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宋挽怀里蹭,宋挽招来身边丫鬟让她们拿了肉羹来。 “再吃些。” “喵呜……” 大肥猫吃完直接翻了个身露出一片白白肚皮给宋挽抚摸,若摸得不舒服还要抗议似的喊上几声。 江行简正看得有意思,就见蘅芜挽了珠帘进来。 “大爷,林姑娘求见。” 宋挽摸着猫的手一顿,江行简拧着眉走了出去。 林葭玥站在门外有些好奇的往屋内看,只是她面前有两个颇有年纪的婆子,还有个十来岁扎着丫鬟髻的小姑娘盯着,她一时不好意思只能撇撇嘴扭过头去。 江行简出来的时候,就见她百无聊赖的捏着指头,很是不耐的模样。 “行简哥哥。” 见到江行简,林葭玥笑了起来:“侯府果然奢豪,不愧是贵族,只是为什么你娘亲喊你易儿,而你却告诉我你叫行简?该不会是假名字吧?” “江易是名,行简是我的表字。” 江行简见她满眼笑意,语气也柔和起来:“你可有什么不习惯?若觉得哪里不方便我让祖母再派两个丫头去你院中。” “不必了,我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我。” 见对方不讲话,林葭玥眨着眼调侃:“真是没想到,你府里居然有个这么漂亮的夫人,若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回来了。毕竟我可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没兴趣插足别人的婚姻,做什么第三者。” 江行简不语,似是不知该如何说。 他的反 应让林葭玥有些不满,只是她实在喜欢眼前这个长相帅气,举止又极其有风度的男人,一时也不忍把话说得太过。 “呐,我只问你以前你同我说过的话,做过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江行简点头:“自然。” 他那时真不知宋府会履行这段婚约,尤其在他查出父亲同自己遇难的真相后。 江行简垂眸沉思,林葭玥却道:“你这样说便好,也不枉费我千里迢迢跟你来到上京。” 她看着江行简,似是亲昵似是不小心的轻轻碰了下他的手:“其实我找你是有点事啦。” “方才江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来给我送衣物首饰,让我今晚同你一起赴宴,只是送来的衣物都太过花俏,不是翠绿便是大红的,我实在不想穿,你可不可以帮我另外找一条裙子?” “我让人通知绣房给你做一套。” 林葭玥咬着唇:“只半日时间哪里来得及?我看你夫人穿的一身就很是素淡,你就不能找她借条裙子给我?” 江行简不悦皱起眉头。 他祖母根本不可能给她送红色衣饰,林葭玥这点小心思他并非看不懂。 “行简哥哥?” 小姑娘抿着唇,一张脸有些涨红,想到她无父无母只身一人,江行简心软下来。 “我知道了。” 他说完便又返回了拢香斋。 宋挽手中正拿着个颜色鲜艳的布球逗弄猫儿,她的丫鬟蘅芜站在珠帘前,见江行简返回很是不屑地朝着自己的姐姐蘅芷努了努嘴。 蘅芷瞪她一眼,走到宋挽面前将那胖猫抱走。 猫儿离开,宋挽面上便有些淡淡的。 江行简道:“葭玥想同你借件衣裙,不知可方便?” “既林姑娘想借为何不自己开口?” 宋挽的乳母赵嬷嬷站在一旁,见自家小姐态度冷淡,忙笑着打圆场:“姑爷回府本是天大的喜事,但今日之前夫人还是孀居身份,这衣柜中尽是素服又如何给府中贵客穿?若真拿了去才是怠慢了人家。” “若那位姑娘不嫌弃,蘅芜蘅芷那边还有府里新作的衣裙,不若老奴拿来给您瞧瞧?” 江行简看着面色冷淡的宋挽,心中莫名不快:“素服亦无碍,下人的衣物给葭玥穿终归不妥。” 第3章 口舌 宋挽没什么反应,倒是赵嬷嬷同屋中的众丫鬟都不高兴起来。 她们家小姐到底是平章政事府千金,捧着牌位嫁人又守寡多年,如今终得老天垂怜夫君死而复生,怎却是这么个光景? 蘅芜抿着唇正要说话,却被宋挽打断:“蘅芷,带大爷去妆房。” 蘅芷点头,带了江行简出去。 二人离开,蘅芜立刻掐着腰骂了起来:“什么东西?葭玥葭玥,不过是个不知礼数的小贱蹄子罢了。大爷怎还就当成了宝哄着捧着?下人的衣裳穿着不妥,我瞧她连下人都不如呢!礼义廉耻都不知怎么写的东西!” “小姐,您是没听见那小狐狸精在外头同大爷说什么。” “她跟大爷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大庭广众的自报闺名给外男不说,无媒无聘的就同男子回了家,这般轻挑行径连个门子里的小娼妇都不如。” 蘅芜拉起袖子,越骂越气:“但凡好人家的姑娘,哪个敢无名无分随随便便就同男子有了私情的?做出这种腌臜事,同跟男子淫奔有什么区别?就算日后一顶小轿收了她入房,也是先奸后和,于那薄祚寒门之家都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更何况咱们侯府?” “小姐,您就这么由着姑爷抬举那下作东西?” 宋挽听蘅芜气得喘息都粗了半分,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赵嬷嬷既是宋挽乳母,又是她的教养嬷嬷,听见蘅芜这话立时呵斥过去:“呲什么胡话呢?你明知那女子出身卑贱上不得台面,还让小姐以千金之躯同她拈酸吃醋?那小姐成什么人了?” “且自古爷们纳妾便是正事、常事,你如今倒好,想挑唆着小姐做那遭人唾骂的妒妇不成?嫡妻善妒同乱家之贼有什么区别?日后这种没规矩的话,少在小姐面前胡说。” 蘅芜本就堵得慌,再被赵嬷嬷呵斥一顿心中更是替小姐不值。 “君子背后不言人,日后不要再谈论这些了。” 宋挽淡淡开口,一句话便阻止了二人的争吵。 赵嬷嬷瞪了蘅芜一眼,又朝着屋外扬了扬头,蘅芜见状这才咬着唇安静下来。 侯府到底不是宋府,说话不自在,她若言行出错,只会连累小姐担个无力管教下人的名声。 宋挽见她还气哼哼的,笑道:“你在这儿哼哧哼哧的做什么?若无趣便陪金丝虎玩绣球去,只是仔细莫让他跑出了院子,吓到老太太养的八哥便不好了。” 蘅芜知道小姐心疼自己,福身行礼后默默退了下去。 只是她现在哪有心思陪金丝虎玩儿,反而三两步去了主卧里头的妆房。 她可不能让大爷把小姐的东西,给那小贱蹄子拿去。 刚到妆房,就见江行简指着件浅珊瑚色锦边绣银的暗花罗裙说不错。 “这件不行。” 蘅芷还未说话,蘅芜便将那件裙子抢了回去,重新挂进衣橱中。 “大爷难道没瞧见这整个柜中都是素服,唯独这件罗裙不同?小姐还未及笄就守寡,终身穿不得带颜色的,用不得胭脂水粉,是老太太心疼,在本该大办的笄礼那日送了这套衣裙。” “这么多年夫人都未舍得穿,就这一件您还要拿走?” 被一个丫鬟抢白,江行简心中不悦,他眯起眸子正欲开口,蘅芷却道:“蘅芜性子急大爷莫同她一般计较。没她说的这样严重,比起这些,怠慢府中贵客才是失礼。” 蘅芷把那罗裙从一排素服中重新挑出来,又在妆匣中拿了宋挽唯一一套首饰头面递给江行简。 “女子梳头也要些时间,大爷快些去吧。” 江行简身后的丫鬟接过衣物,二人扬长而去。 蘅芜见自己姐姐将小姐的东西给了人,气的哇一声喊了起来:“你你你……你是不是瞧大爷回来生了什么歪心,才心眼子偏成了这般?” 蘅芷被她说得脸色一红,哭笑不 得伸出手指戳在她脑袋上:“往日赵嬷嬷说你是个没脑子的我还不愿听,如今看看果真如此。” “我把那衣裙给大爷自有我的用意,你喊个什么?赶紧回去给小姐梳头更衣。” 直到二人回了拢香斋,蘅芜还在口中念叨着,小姐除了素服根本没衣裳穿之类的话。 便是为宋挽梳头,她那张小嘴儿还同炒豆子一般嘟嘟囔囔个不停。 宋挽莞尔,挥手让二人下去自己更衣。 待到屋中安静下来,她才坐在蒲团上微微出神。 蘅芜说了,江行简知道那是她的笄服,也是除素服外唯一可穿着见客的衣衫,却还是将它拿给了林葭玥…… 屋外烈阳高照,宋挽却觉得拢香斋安静空荡得过分,她起身走到窗台小榻前坐下,望着手边摆放的一排生肖木雕,伸出纤长皙白的手指轻轻推倒一只。 江行简归府,今夜江老夫人邀了东西二府、江家嫡庶两支所有人去福鹤堂赴宴,虽然众人都知宋挽以前孀居,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在这等喜庆场面再着素服。 选了身素色长袍,又去蘅芷柜中拿了件色鹅黄色绣花海棠软烟纱褙子套在外头,虽看着还有些寡淡,但到底不似之前那般压抑。 宋挽看着镜中自己,又随手从蘅芷的妆匣里抽出两根百珠花小簪别在头上。 蘅芷进屋的时候,看着自家小姐这般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 她们家小姐在宋府娇养了十几年,只因嫁给江易就吃了这般多苦头,任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不是见我穿了你的衣饰,便心疼得哭出来吧?” 宋挽见蘅芷偷偷抹泪,柔声安慰:“待日后我送你一整套金镶翡头面可好?” “小姐惯会嘲笑奴婢。” 蘅芷被逗笑,却是愈发难受。 宋挽知她担心自己,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了半天只温声开口:“我知你们心意,只是侯府到底不比自己家。澜庭院上百个伺候的,人多口杂,你多提点些蘅芜,莫让她落人口实,日后被人抓了把柄我也未必能担待得住。” 蘅芷点头,知道她的意思。 女子外嫁等同脱离母族,尽要看婆家脸色过活,若得夫君敬重,那日子也仅略略能过得去。可看她家姑爷今日抬举林葭玥的做派,怕是小姐日后还有苦头吃。 蘅芷想到此,心头忽然冒出个大不敬的想法。 第4章 门户 福鹤堂是江老夫人的院子,是整个城阳侯府最为尊贵的地方。它位于侯府正中,不仅位置最佳占地也极广。侯府中小辈虽然日日都会来晨昏定省,但如今日这般嫡庶两支东西二府尽到的场面,也并不多见。 宋挽身为侯府嫡长孙媳,这般场合必要帮着婆母操持,是以她到得最早。 刚进到江老夫人的院子,便碰上侯府中来请安的其他庶出子弟。 江老夫人见屋中男儿俊秀潇洒,女娃乖巧可爱不由打心眼里欢喜。 “为首的这孩子是易儿庶弟江晏,只比易儿小了两岁,这小子是个乖顺识礼的,倒从不像其他小子那般淘气惹人嫌。” “再小的那个是江昂,今年刚满十岁,也算个大人了,只是不比他两个兄长文秀。” “这三个丫头是你三妹妹、五妹妹同六妹妹,你日后得空多携带携带她们,如果养成你这般柔顺和软的性子,我才安心。” 宋挽笑着答应下来,这才去看江行简的几个弟妹。 她往日孀居不好见府中男眷,老太太和江夫人便免了她晨昏定省,是以嫁入侯府六年,她同江行简的这些弟妹也不甚熟络,打过一二次照面的也唯有江晏一人。 江晏比江行简小了两岁,按说已到及冠之年,只是方才没听老太太提及他表字,想来是生辰还未到。 “给嫂嫂请安。” “二弟弟、三妹妹、四弟弟、五妹妹、六妹妹安。” 宋挽回了礼,又示意蘅芜端了大漆钿螺盘来,将上头的吉祥物件一一发给几人。 江晏接过红封的时候,抬头望了眼宋挽又很快低下头去。 屋内众主子正谈得热闹,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宋挽向外望去,原是江行简带着林葭玥也到了福鹤堂。 林葭玥身上穿的正是她那件浅珊瑚色锦边绣银罗裙。那罗裙颜色雅致,搭配的首饰也俱都以浅淡素净为主,虽显清雅,但与林葭玥的年纪并不相衬。 孩子们虽然年幼,但生于公侯富贵之家不比寻常百姓,七八岁上就已经知事,见他二人过来便一个两个都不再言语。 林葭玥也不理会因她冷下的场面,大方走到江老夫人面前温顺陪笑。江行简似乎也有意让她多与老太太亲近,便坐在跟前陪着。 不耐看这二人行径,宋挽带着蘅芷蘅芜退到门边,静静赏玩老太太房中花草。 “嫂嫂。” 宋挽抬头,见江晏站在自己身边,她略略一笑把身边位置让了出来。 江晏在离她身边一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看着眼前端庄明媚,星眸若嗔的女子,江晏只觉浑身血脉都灼热起来,那股激荡汹涌澎湃,激得他双手微微颤抖。 只是他向来克制,骨血中流淌的兴奋之意都被压在心底,只浅浅化作缠绵在舌尖的两字。 “嫂嫂……” 宋挽微笑着点头,举止间带着明显的疏离。 江晏也不在意,他移开视线不再盯着宋挽,只是声音中仍带着几不可查的喑哑:“弟弟今岁及冠也该取表字了,这几日刚想到予迟二字,不知嫂嫂觉得如何?” 宋挽一愣,不明白江晏怎么会同她提起这个。 “予迟?” 她轻声重复,江晏心头一震,随即露出个极其克制的笑容。 “二弟同我夫人在谈些什么?” 江行简不知何时走到二人身边,他低头审视江晏,心中暗忖对方变化颇多。 当年离府,江晏不过十二三岁,虽少年老成但远没有这般气度。 他今日身穿紫金团花箭袖外袍,脚蹬湘色朝靴,黑发用银簪绾成,整个人显得异常利落英俊。只是肤色过于苍白,人也略显清瘦。虽乍看之下有种温润如玉的文雅书卷气,可江行简却在他那双如墨黑眸中,看出几分野心同莫名狂热。 “你面色赤红,是身有不适?” 江行简眉尾微挑 ,神色淡漠。 江晏微微躬身:“劳兄长挂心,弟弟无碍,只是屋中人多冗杂弟弟来这处透透气。” 二人语气平和一副兄友弟恭模样,宋挽却忽然想到若江行简未归,这城阳侯的身份势必要落在江晏身上,只如今却绝无可能了。 一想到日后府中兴许会闹出兄弟阋墙的戏码,她便觉有几分无味。 “相公同小叔先聊,我去助母亲摆饭。” 宋挽无心同他们寒暄,便领着乳母丫鬟去了内堂。江老夫人同江母以及林葭玥在屋中,江母看着林葭玥身上的衣裙又气又急。她祖上乃武将出身,自小也甚少学什么规矩礼教,还是嫁进侯府后方养了一段性子,倒不如江老夫人同宋挽那般沉得住气。 她扫视林葭玥一眼,冷脸问道:“老太太不是送了衣物给你,怎得偏抢了挽儿的笄服?” 林葭玥不懂什么是笄服,猜想自己身上这衣服应该有些来历。她只想证明在江行简心中,自己比那个空有名分的妻子重要,至于江老夫人同江母,她完全没想过要得罪。 因此林葭玥赔笑道:“江老夫人送来的衣物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穿着不甚合身,行简哥哥便帮我重新寻了一套。” “老太太面前一口一个你呀我呀的,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养出的规矩。” 江母皱眉看着林葭玥,心中愈发堵得慌,她身边丫鬟瞧出自家主子不满,便上前道:“倒怨不得林姑娘,小门小户出身自然不懂咱们府里的规矩,夫人也不必担忧,奴婢初初入府的时候,也是这般莽撞不知礼数,日后寻嬷嬷教导教导便成。” 林葭玥陪了一天笑脸,再听这话到底忍不住,她看着那丫鬟冷笑道:“我家虽然不是什么钟鼎书香之门,但也是华夏隐世之族,你们没听过也是正常,但小门小户四字我可担待不起。” 说这话的时候,宋挽正往内堂来,她身上穿得依旧素雅,但通身端庄气质完全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林葭玥看着憋闷,她深呼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我家族专攻各种奇门巧技,于士农工商皆有助益。江行简邀请我来侯府,也是因为他知道我的厉害,特意请我过来的。” 第5章 圆房 林葭玥说完心中颇为痛快,她以为众人会对她另眼相看,哪知江母只是瞥了她一眼再无表态。 “祖母、 母亲,该入席了。” 宋挽进来后,一群人连带着主子丫鬟离开,林葭玥这才脸色通红的冷哼一声。 待到江行简身边的丫鬟来寻她,林葭玥才跟着走到正堂。 侯府的富贵是她未想象过的,不过一顿家宴桌上便有上百道珍馐,金银瓷具无数。 她暗暗咋舌,又不得不暗骂两句骄奢淫逸。 “林姑娘,随我这边来。” “你叫什么?” 那丫鬟恭敬答了怀素二字,便邀着林葭玥来到桌前。 江老夫人左手边坐着江母,右手边坐着江行简,而宋挽没有坐在他旁边,反挨着江母坐下。 林葭玥见江行简身边无人,便顺势坐了下来,哪知刚坐下就引来所有人注目,上百双眼睛看得她如坐针毡。 怀素也红了脸,完全没想到林葭玥这般没有规矩。她低头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这是晏二爷的位置,林姑娘请随我来。” 林葭玥一顿,扭头去看江行简。 于小事上江行简或许可由着她,但这种伦常规矩,便是贵为一府主母的江老夫人都不可破,江行简拧着眉隐隐露出不悦,林葭玥无法只能委委屈屈起身,跟在怀素身后。 就在她以为自己该坐在宋挽身边的时候,怀素却领着她一直走到几乎是主座对面的位置。便是她再不懂侯府规矩,也知晓这地方差不多是地位最低的位置。 林葭玥咬着牙,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整张脸红成一片。 到了地方她想坐下又被怀素拉住,她回头正要爆发,却见怀素冲她使了个眼色。 林葭玥抬头去看,只见所有人都是按着身份地位一个个入座的,她心头一紧咬着牙等到身边人坐下,才坐在凳子上,还未等坐稳怀素又轻轻点了点她的背。 憋气了一整晚,林葭玥只觉自己已临近崩溃边缘,她猛地扭动身子甩开了怀素的手。 身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诧然看了她一眼。 林葭玥知道自己的举动,在这群千金小姐眼中必又十分出格,只是她实在懒得管。 她索性拿起筷子要夹菜,却又有些迟疑,忍不住抬头观察着场上众人,发现除了她,整个桌上一二十个主子没有一人动筷。 她心中一抖,讪讪收回了手。 亏吃得多了,才升起看看别人如何行事的心思。 一圈观察下来,她更加难受。 她先是见身边的小姑娘,整个身子只略略坐在椅子边,脸也并非朝着眼前餐盘,而是微侧向江老夫人的方向。 怪道刚才她一坐下,怀素便点了点她身后,想来这坐姿是有问题的。 再仔细看去,果真所有人都是这般。 林葭玥抿着唇脸上冷得厉害,只是最终拗不过心中别扭,还是欠着身子轻轻坐到沿边上。 侯府用餐的主子辈有一二十个,加上这些人近身伺候的丫鬟乳母,以及上菜等小丫头,整个正厅来来回回不下上百人穿梭,却不闻一声咳嗽以及碗盘碰撞声。 用餐环境寂然无声,令林葭玥别扭不已。 且她到底不是从小学着各种规矩,不过虚坐了一会儿便觉腰酸眼晕,加上跟江行简赶路数日,到了侯府又乍听闻他家中有妻,一通折腾下来身心俱疲,如今看着满桌美味珍馐在眼前,不免饥饿难忍。 她偷觑宋挽一眼,见她正吃着东西,心下放松便提起筷子夹了眼前一道不知是蹄髈,还是肘块的菜。 刚夹进碗中,身旁的小姑娘又难掩惊讶的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险些让林葭玥暴跳起来。 “自家人吃饭不必守那么多规矩,尽兴便好。” 江老夫人开口她却并未觉得被安慰,反而有种被揭穿的羞耻感。 林葭玥 咬着牙犹豫在三,强撑着最后一点脸面将筷子塞进嘴里。入口肉质软嫩鲜香,风味很是独特,但她却同嚼蜡没有分别。 吃了一口,她便再吃不下任何东西,全部心力都放在了观察宋挽身上。 只见宋挽从用餐开始,便未曾夹向任何一道菜,且每一道菜都必端到江老夫人面前,她先尝过后,其余伺候主子的丫鬟们才会用精致的镶珠银筷同银羹匙,夹出三五道菜放到各主子面前的小碗中。 除了布菜的丫鬟和她外,无一人自己动筷夹菜。林葭玥眼睁睁看着所有女眷,只吃了三五七口便放下筷子,仿佛夹菜吃食的数量也有规定。 她心头如梗着一根刺,尤其在看见传菜的下人将所有菜肴都送到江老夫人面前,唯独略过她夹过的那一道,这种羞愤更是到了顶点,直到用膳结束也没有消散。 “祖母用茶。” 用过膳后,宋挽陪在江老夫人身边伺候她用茶,而江行简则带着江晏等众庶出兄弟给西府叔伯送行。 男眷离开正堂,屋中顿时自然几分。 江老夫人轻抿一口宋挽递过来的茶水,笑着道:“这是梅水泡的茶?” 江母回:“老太太当真厉害,媳妇方才便未尝出。” “这确是梅水,是挽儿去年冬日在院中自梅花上的雪收集而来,用来沏茶不仅带着梅香,也比寻常泉水更清冽顺口。” 江老夫人知道她往日孀居,整日除了看书礼佛再无其他可做,她身下又无孩儿,寻常也不能出院子,只能做这些打发那并不好打发的日子。她一想便觉心疼,又见林葭玥亦步亦趋跟在江行简身后,也难免不高兴起来。 她朝着身后的大丫鬟宝珠道:“去,让库房将红烛喜被都送到澜庭院里,那里灰扑扑的看着便让人腻味。” 江老夫人吩咐完,又对宋挽道:“既易儿已经回来,我同你母亲便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今儿你同易儿把房圆了,日后诞下一儿半女,这侯府便真真由你做主了。” 宋挽闻言脸色倏然绯红,她先是有些羞窘,随后又微微颦起了眉。 第6章 威胁 “祖母知你素来守礼,只是女子家的终不能同自家相公太过生疏,易儿回来,你也趁着今晚好生同他亲香亲香。” 宋挽被江老夫人说得愈发面红,见她面露羞怯老太太轻推两下:“去,去找易儿,整日陪着我们两个老的算什么。” 江母也笑着点头,让宋挽去寻江行简。 刚转过碧翠围屏,宋挽就听江母对江夫人道:“那什么林家姑娘真真可笑,行事言谈一股子矫揉造作的小家子气,竟还敢夸下海口说自己出身隐世之族。我倒想知道,究竟哪一族行事这般无礼,又是哪一族的姑娘如此骨贱身轻,不知自爱。” 江老夫人幽幽叹息:“那女子虽无柔和之姿又一派娇小作态,确是轻薄了些,但你也不好给她难堪。到底是易儿带回来的,六载不见,你母子二人若为这么个东西伤了和气,实在不该。” 宋挽走出屋外,倒是不知二人又说了些什么。 门外林葭玥、江行简江晏站在一处,宋挽方走到正厅,就听林葭玥似笑非笑道:“侯府的规矩也太大了些,是因为这规矩多得让人吃不下饭,才一个二个只舔了舔筷子便下桌了?” 江行简江晏闻言齐齐皱眉,便是院中的几个婆子也面露鄙夷之色。 她们还没见过哪个姑娘家,说话这般粗鄙的。 见众人反应,林葭玥心里愈发不舒服,她看着江行简道:“江易,我跟你回侯府可不是来受气的。” 一声江易让所有人都睁大了眼,江晏甚至颇有兴致的看了她一眼,只是回身见宋挽脸色苍白的站在身后,方收敛了三分。 他略一思索,自己半退一步,将林葭玥同江行简二人的身影让了出来。 “你这小蹄子,竟敢直呼大爷姓名?” 一个身材丰腴的婆子站了出来:“谁教你指名道姓的喊人?整个侯府上上下下除了老夫人同太太,谁能直呼大爷姓名?你这小蹄子从哪儿学的规矩?” “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这么点道理你都不懂?你不知礼数,也别带累了我们大爷。” “李嬷嬷。” 林葭玥被骂得气急,正想让江行简好生处置这个下人的时候,却见他同这婆子好声好气的打着招呼,她一时鼻酸,泪涌了出来。 那嬷嬷见状冷哼一声:“搔首弄姿,不知廉耻。” “你!” 林葭玥挽起袖子,红眼看江行简:“江易你说,我到底可不可以直呼你姓名?” 江行简未开口,江晏却道:“仪礼有云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君父之前称名,他人则称字。姑娘确实不可直呼兄长姓名,如此行径同辱骂无异。” 李嬷嬷闻言不住点头:“但凡读书识字人家出来的姑娘,就没有不懂这道理的,大爷便是想护你,也不能乱了祖宗规矩。” “行简哥哥……” 豆大的泪珠滚落,林葭玥咬着牙转身便走,江行简皱眉想要去追,却被李嬷嬷拦下。 “大爷,您这是做什么?” 江行简道:“她不懂规矩是我没有教好,日后我教她便是,届时还要劳烦您老旁中协助。” 说完,便寻林葭玥去了。 江晏看着二人背影微微挑眉。 “劳碌一日嬷嬷辛苦了。” 宋挽自屋中走出来,李嬷嬷向她行礼却被拦下:“您既是母亲陪嫁又是相公乳母,挽儿当不起这礼。” 李嬷嬷回道:“大奶奶千万别这样说,这可折煞老身了。” “母亲今晚喝了几盏茶,想来夜间要忙,您老多注意身子莫事事亲力亲为,若身子乏了便喊那些小的行动,万不要累着自己。” 宋挽示意蘅芷拿一两银子给李嬷嬷,又笑说最近暑气大,让她去打些冰饮吃吃。 李嬷嬷眉开眼笑接过来,千恩万谢道:“大奶奶仁善又和顺,这是府里无人不知的,怪道往日老太太同夫人赞不绝口,那些个小门 小户出来的,真真连大奶奶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宋挽笑笑让蘅芜送她回江母的绛香院,随后又朝着江晏点头示意,这才跟蘅芷往澜庭院走去。 江晏见她面色如常,仿佛丝毫未被江行简以及林葭玥影响,心中不由莫名失落。正准备也离开时,忽见地上遗落条素雅洁白的帕子。 在侯府,用素色帕子的唯有宋挽一人。 他盯着那帕子许久,才对边上一个穿着石青色锦裙的小丫头道:“易大奶奶落了东西,你洗干净送她院中去。” 小丫头愣愣点头,一张小脸儿粉得不行。 席上江晏喝了几盅酒,按说他平日酒量尚可,这点子算不得什么。可今日不过三五杯下肚,便已有些眩晕。 不仅胸间雀跃雷动得过分,就连脑中也时不时嗡嗡作响,一道袅娜身影翻来覆去浮现,闹得他不知安宁。 好不容易回了毓灵斋,江晏脱下外袍直接躺在了二道厅里的罗汉床上。 “二爷?” 江晏睁开眼,见是青斋拿了浸过热水的帕子为他净面,便坐起身来。 “我方才睡了?” 青斋恭敬道:“您回来便睡了,只是睡得不久。” “有事?” 江晏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脸,放下手时见帕子边角上绣着的小字,不知为何又有些出神。 半跪着将铜盆和帕子收起,把东西交给房中的二等丫鬟后,青斋边给江晏更衣边道:“外头来了个外院的小厮,说有重要事找爷,奴婢问了几遍他也不说,想来是真有什么紧要的,奴婢便唤您起来了。” “让他去书房。” 江晏皱眉,穿衣裳去了书房。 刚坐下不久,便有个身形干瘦眼珠子乱转,一脸不安分的小厮进来。他方进房,就从怀中拿出个油纸包放在书案上。 那小厮咧嘴笑道:“虽然易大爷是侯府嫡出,但这几年小人一家多靠二爷提携,若非有您,小的早不知哪里去了。” “这份恩情小的一直铭记于心,如今终于寻到报效二爷的机会,实在不枉小人对您的一片赤诚。” 看着那脏兮兮的油纸中,露出一角柔软纯白,江晏不由青筋一跳,额头突突疼了起来。 第7章 灭口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十指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小厮看了暗暗艳羡。 一双手,便足以看出这人的雍容同贵气来。 “你倒说说如何报答我?” 江晏向后倚去,语气中带着几分慵懒。他看都未看那小厮,目光却多次自那一抹纯白上扫视而过。 “回二爷的话,小人只知这六年您管理侯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易大爷一回来便可捡着现成的爵位?这几年府里分明都是您支应着,如今眼瞧着爵位就要下来,却被易大爷横插一杠,着实可惜。” 江晏懒懒哼笑:“你不过是觉得我手握侯府六年,比兄长更有胜算,想借此扶摇直上罢了,倒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再见那碍眼的油纸,江晏似是不能忍受。他伸出两指,将还带着淡淡冷梅香气的帕子抽了出来。 “不愧是二爷,行事真是畅快。” 江晏也不理他那些虚言和恭维,只将那块帕子小心放到一旁。 “有话直说,我没时间同你耗。” 见江晏面露不耐,他忙道:“小人想过了,易大爷回府不日便会上折申爵,他是侯府嫡出袭爵名正言顺,可小人实在看不过这不平事,便想出了个法子让他不能顺利袭爵。” “世人都知大奶奶是由她姑母芸妃亲自带大,这些年最心疼大奶奶的便是芸妃。如今芸妃正受隆宠,若是大奶奶在府中出了什么事,易大爷必会受到牵连。” 江晏抬头,忍不住露出一丝讥笑:“继续。” “小的想若是大奶奶被府里发现与人私通,进而被处置,说不得会引起芸妃震怒。” “若是日后芸妃查明这些事,实则都是易大爷一手操控,为的只是给此次带回府的那个姑娘腾出嫡妻位分,二爷您猜这会如何?” “我猜?” 江晏微微眯起眸子,似乎真在琢磨芸妃震怒处置江行简的场面。 那小厮一脸喜色,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呼风唤雨,做城阳侯身边第一人的场景了。 “你倒有些急才,你是哪一家的?” 江晏站起身,拿起桌上那块素色巾帕走到盥洗架前,轻轻揉洗起来,那小厮看得一脸不解,却还是道:“小的并非府上家生子,是大总管前年买进府来的。小的平日在随侍处伺候着,同各院小厮都颇为熟络。” 洗干净帕子,江晏将笔架上头所有名家名制一一摘下,晾了上去。 “你同今日那个四等丫鬟是什么关系?” 小厮答:“是我妹子,大总管心善,允我二人一同进府,也算有个照应。” 江晏半弯下腰,将帕子上的褶皱一点点掸平,待没有一丝痕迹时才站起身。他走到百宝阁前,从上头取下个蹴球大小的螭纹青铜香炉,反手便狠砸在那小厮后脑上。 只听嘭一声,那人便倒地不起,一命呜呼了。 将青铜香炉丢在地上,江晏唤了青斋进来。 “二……” 看见地上氤出一滩血迹,青斋吓得魂飞魄散,只是她不敢喊叫出声,只能牢牢捂住自己的嘴。 江晏洗着手道:“小心处理了,老太太院中还有个四等丫鬟同他是一家,你寻个由头将她发卖了去。” “奴……奴婢知晓。” 青斋从房中拿了软垫将地上腥红血渍擦干,江晏却全然不在乎书房中有个死人。他只是将那块帕子从笔架上撩起,小心叠整齐握在掌心里。 回了卧房,江晏从书几最底层抽出个白玉匣子,将手帕放了进去。 江晏的心思无人知晓,毓灵斋也一如往日般安静无声,倒是澜庭院今夜颇为热闹。 大红色的喜烛、绣了鸳鸯的大红喜被、石榴红的帷幔、曙红色的瓷具,甚至是系了红绸的银盆银桶,不停送入澜庭院。 宋挽看着被堆满的正厅,面色木然的让蘅芷蘅芜,以及香草绿竹搬入房内。 澜庭 院的主仆除了赵嬷嬷外,面上俱没什么喜色。 “小姐,这衾褥……” 宋挽摸了摸翻着肚皮的金丝虎,淡声道:“不必换了,放大厨里收着便成。” “小姐。” 赵嬷嬷抱过喜被,蹙眉道:“今儿个是您同姑爷圆房的日子,怎能不换喜被?若是待会儿姑爷瞧见,还当您对他有什么不满呢。” 说完,她便一人去拔步床中张罗起来。 宋挽猜江行简今夜不会过来,倒也懒得扫乳母的兴。 房中小丫鬟见主子未开口,便顺着赵嬷嬷的意把那大红寝具一一搬入内堂,正往屋中走时,迎面碰上了江行简。 一屋子丫鬟婆子上前见礼,唯宋挽抱着恹恹的金丝虎,坐在美人榻上未动半分。 “大爷……” 小丫头抱着大红衾被,屋中点着搀了花香的喜烛,江行简转头去看宋挽,只见她穿着月白纱软袍静坐在那未动半分,丝毫不像有同他共寝的意思。 他眸色渐沉,心中生出几分猜忌。 轻撩衣摆坐在宋挽面前,江行简拧着眉似是想说些什么,可也不知是那满室红绸把气氛衬得旖旎暧昧,还是那带着暖香的喜烛让人恍惚,他想说想问的话,忽然就停在了嘴边。 他坐得太近,男人高大身躯带着强烈压迫感,让宋挽不自觉抱紧了金丝虎,她双颊渐渐浮现出点点绯红,白皙的颈子也透着浅淡樱粉。 这幅羞怯娇媚的模样,惹得江行简心头微漾。 他忽然想起六年前离开上京那日,自己托了母亲的名邀她送行,临行前,他将亲手刻好的白玉梅花簪轻轻插在她头上。 那时候的宋挽也是这般,一脸羞容但仍紧守着礼数不敢靠近他半分。 印象中,这人既乖顺又有些执拗气,像个想讨糖吃却又耻于开口的孩子。 金丝虎被抱得紧了,哼唧着抗议,宋挽心疼不已,忙放在床铺上。 江行简看着枕头边的绣花猫窝,狠皱了下眉。 “它歇在这里?” 宋挽站起身远离江行简,淡淡开口:“夫君有事同我说?” 江行简道:“这是我屋子,我来不得?” 见宋挽不答,他收敛神色,认真道:“确是有事寻你。” “葭玥不懂侯府礼仪,亦不知寻常礼数,你既无事,不如教教她行事规矩可好?” 第8章 拈酸 宋挽闻言道:“天晚了,夫君早点歇息,明日一早还要给祖母请安。” 她说完便吩咐蘅芜打水拆妆,再不理会江行简。 碰了个软钉子他亦不好再提,便不甚高兴的离开了正房。 卸了妆又拆了发,宋挽倚在大红蟒纹垫子上微微出神。 “喵呜……” 金丝虎从地上跳了上来,好似能感觉到她的心情一般,不住歪头蹭着宋挽。毛茸茸的大脑袋在宋挽掌心翻来覆去的磨蹭,时不时还会用温热的小鼻尖轻点她的掌心。 “可是肉羹吃完了?还是想我陪着你玩玩?” 金丝虎极有灵性,好像能听懂宋挽的话一般,又喵呜喵呜的轻声喊了两声。陪伴多年,她们也算有些默契,宋挽摸了摸那肉嘟嘟的猫爪爪,将它抱进怀中。 金丝虎哼唧着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呼呼睡去。 宋挽笑着以指尖梳理它的毛发,静静听着呼噜呼噜声。 心头烦乱随着一声声咕哝消失,宋挽看着窗上摆放的一排木雕,随手拿起一个递到蘅芜手中:“丢了吧。” 蘅芜惊讶:“小姐,您往日最珍……” “给我。” 蘅芷从蘅芜手中接过那木雕,很是利落的跑了出去,随手丢进花坛中。 看着少了一个的木雕,宋挽心中微有些抽痛,只是感受着金丝虎在她怀中传来的温暖,又莫名安心。 翌日一早,她早早起身由着蘅芷姐妹更衣梳发,正上着妆,院外来了个面色和善的婆子求见。 “郝嬷嬷,您这么早就过来了?” 那婆子笑道:“绣房里有大奶奶的尺寸,老奴想着大奶奶往日素衣多,艳色的裳裙却没有几件,便让丫头们连夜赶了几套出来,且老太太同夫人让我们开了库房,拿最好的布匹给大奶奶挑选。” 蘅芷接过衣裳鞋袜,又让蘅芜从屋中拿了几吊钱出来:“辛苦您老,这您拿着给绣房的姑娘们添些茶水,买些瓜果祭祭脾胃。” 那婆子笑着拿了钱,留下几匹宋挽选好的布料,这才离开。因着处理这点子事,她主仆几人出门便耽搁了片刻,到院中时,江行简已等在那里。 “夫君久等了。” 宋挽微福身,走到江行简身后半步的位置停下:“夫君先行。” 江行简抿唇,对这种有礼到疏离的态度颇有微词,只是时间已不早,总没有让长辈等的道理,便未曾谈及其他。 晨昏定省是侯府每个晚辈必做的功课,若遇上江老夫人留饭便会耽搁到巳时后。 林葭玥在绣烟阁等了许久都未见二人回来,她本就有些吃味,待在院中见到江行简同宋挽一起回来,那副男人俊秀潇洒,女人温婉美艳的画面,更是让她泛酸不已。 “行简哥哥。” 二人刚过了垂花门,林葭玥便高声喊了起来。 怀素抬头看她一眼,无奈叹息。 “行简哥哥,今日你可有什么事?若无事带玥儿去上京逛逛如何?” 她在侯府一天便觉得要闷死了,且身边跟着个怀素处处提点她这不行那不让的,实在烦心。 江行简刚挣脱林葭玥手臂,宋挽就已经回了主院。他按了按眉心,朝怀素递去个眼神。 “姑娘若是无事,不如奴婢陪您在府中转转。” “怎么,我不能出去?” 怀素道:“后宅女子确实不好出去抛头露面,且也有妇人无故不窥中门的规矩,这先人传下的礼实不可破。” 林葭玥脸色一僵,冷笑道:“难不成整个侯府的女眷,都不能出院子不成?” “若无大事确是如此。” “行简哥哥……” 林葭玥抿唇看向江行简:“你真不能陪玥儿出去逛逛?若玥儿就想今日出去呢?” 江行简未曾答话,怀素道:“林姑娘想出府也不是不行,只是侯府内宅规矩多,老太太同夫人是万 容不下心思活络的,为了侯府其他女眷着想,林姑娘若是出去,怕是不好再进内宅了。” “呵。”林葭玥冷笑一声:“你口口声声说侯府规矩多,可怎主子未开口你一个下人便先说话了?” 怀素道:“是奴婢逾矩。” 说完,她便退到江行简身后不再说话。 林葭玥却是未曾看出她有什么悔过的模样。 江行简不悦道:“怀素原是老太太屋里的,自老太太房中出来的,身份自不比其他下人。” 按说怀素是江行简贴身伺候的丫鬟,原也该抬成姨娘。只是府中突变,江行简离开时这身份未过了明路,如今倒是不好提起。 若计较起来,林葭玥还应当喊她一声姐姐。但怀素速来处事稳妥,也无意同她拈酸吃醋,便一直不曾言语。 见林葭玥咬着唇,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江行简道:“既你在侯府住不惯,不如我在外头买个宅子给你。” “我不要。” 若离开了侯府她岂不真成外室了? 林葭玥红着眼:“行简哥哥不想要那火器方子了吗?” 江行简看她一眼,不再提及买外宅一事。 今日这闹剧便算揭过去。 离开上京六年,自是许多事要处理,江行简交代怀素继续教林葭玥侯府规矩后,便外出访友去了。 怀素知她不待见自己,便喊了写意灵韵两个丫头来。 “今日夫人寻我有事,你二人陪着林姑娘,照顾仔细了。” 二人点头,怀素便到绛香院寻江母去了。 “走了一个倒来了两个监视的。” 林葭玥心中烦躁,随处寻了个地方便坐下,写意想要提点却被灵韵拉住。 她二人是江行简身边的二等丫鬟,这两日本就忙得很,如今还要看着一个时时闯祸的林葭玥,自然心生不满。 灵韵见院子里也没有其他人,便懒怠起来,偷躲进假山里乘凉。写意让她看好对方,自己也忙别的去了。 在抄手游廊里坐了大半日,林葭玥才觉得心里舒服一些,她正准备回房喝点水解解暑,就见游廊处摇摇晃晃走来一只大胖橘猫。 那橘猫胖得腮帮溜圆,配上一对儿大眼睛显得异常可爱。 林葭玥看着金丝虎心中一喜,忙上前把它抱进怀里,正想带回房中呢,就见灵韵从假山里冲了出来。 “林姑娘,这是大奶奶养了多年的宠儿,整日抱在怀里的那种,您可千万小心,莫抓疼了他。” 才缓好的心情瞬间又冷了下去,林葭玥沉着脸道:“怎么她养的我就碰不得了?” 第9章 毒死 “奴婢并非此意。” 灵韵说完便伸手去抱金丝虎,林葭玥侧着身子一躲偏不给她。 “我抱到屋中玩玩,待会儿就还给她。” 金丝虎沉甸甸的,抱在怀里又乖又老实,猫咪亲人的举止,让林葭玥有了几分想哭的冲动。 回房让人煮了鸡胸肉来,她把金丝虎放在竹篮中一一撕了喂给它吃。 “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倒是把你照顾得很好,看来她也不是如表现的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金丝虎嗷呜一声,甩着尾巴仿佛在回答林葭玥。 “就是你身上实在脏了些,也不知是跑去哪里玩了。” 林葭玥洗了温水帕子给小家伙擦干净身上,又闻到它口中带着点儿腥气,不由惊讶道:“你不是去池塘里抓鱼了吧?吃生鱼会有寄生虫的。” 她顿了顿手,一时有些不敢再去摸金丝虎。 外头游廊走来两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她们都穿着靛蓝色衣裙,还扎着丫鬟髻,林葭玥知道这是侯府的低等丫鬟便问道:“灵韵哪里去了?” “方才见灵韵姐姐往主院那边走了,林姑娘可是要寻她?” 听闻灵韵跑去告状,林葭玥脸气得铁青,她指着小丫鬟:“府里有没有兽医?” “有的。” 东西二门边上都有马厩,侯府的马儿俱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那身价便是捆一百个下人也比不上,自然是有专门伺候的兽医在。 小丫头也不知林葭玥要做什么,便乖乖道:“兽医都在外院,小厮们才去得,若姑娘要见得问过大爷才行,奴婢没有权限放人进内院来。” “不见不见,你去帮我要点东西总行吧?” 林葭玥翻了个白眼,见小丫头点头才道:“你去帮我寻些驱虫药,要外用安全的,回来拿给我就成。” “奴婢晓得了。” 小丫头蹬蹬跑去寻看守的婆子,不多时便将东西给林葭玥拿了回来。 “成,你下去吧。” 小丫头抿着唇,见她也既无意打赏也不曾说一句体己话,委委屈屈走了出去。 “看在你主人够可怜的份上,我便帮你驱驱虫好了,说不得她日后只能和你相依为命,孤苦一生了。” 林葭玥打开纸包,看着里面的白色粉末有些犯愁。她光知道宠物要驱虫,但具体怎么操作却是不大明白。 金丝虎闻到那股药粉味慢慢躁动起来,它想走却被林葭玥直接抱住:“你也别觉得我说话太刻薄,我也不想的,可我总不能因为可怜她,就断送自己的爱情吧?” “我同江行简认识的时候,他可是清清白白的单身汉,哪儿就知道你主人还能莫名其妙嫁给一个死人呢。” 林葭玥嘟囔着,伸手抓了些药粉直接涂抹在金丝虎身上。 “这样应该成了吧?” 猫儿嗅觉极灵,刺鼻粉末粘在身上,它便使劲扭着身子去舔舐,林葭玥见状忽然有些慌:“你别舔啊,都吃肚子里可别药死了。” 眼见着金丝虎越舔越来劲,林葭玥慌张抱着它放进铜盆里。 她想给金丝虎清洗干净,只是洗着洗着便发觉手里的小家伙喘起粗气,身子也一点点僵硬起来,她越来越慌,不住的给金丝虎冲洗身上。直到猫咪开始吐白沫,才哇一声喊了出来。 “来人,快来人啊。” 江行简刚从府外回来,就见林葭玥抱着湿漉漉的金丝虎从屋中冲了出来。 “江易,你救救它,救救它。” 江行简皱眉:“它怎得了,吃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见它身上有虫便想着帮它驱虫,但是我没想到它会把那个药吃进肚里去,我特地嘱咐了兽医要安全且毒性低的,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林葭玥很是慌张,抱着金丝虎的手不住颤抖。 江行简安慰几句,又让院中下 人去寻府医来,林葭玥正慌着,就见蘅芜远远提着个铃铛,甩来甩去喊着金丝虎。 “去请蘅芜过来。” 蘅芜被小丫头带过来,见金丝虎浑身湿漉漉不停吐着白沫,吓得脸色惨白呜一声哭了出来。 “阿姐,阿姐,你快来看看金丝虎。” 蘅芜把金丝虎抱在怀中,疯了一样朝着主院跑去。 这几年小姐未曾被守寡的日子折磨疯魔,多是因为有金丝虎在一旁陪着。小家伙极通人性又惯会哄人开心,若不是它,这几年大家困在拢香斋,早就受不住了。 小姐虽然未曾说过,但却是拿金丝虎当亲生子一样看待,若它没了,还不知小姐要如何伤心。 蘅芜一路哭着喊宋挽,宋挽从她手中接过金丝虎的时候,小家伙已经开始抽搐。 “怎么回事。” “大爷说是吃了什么药物,已经寻府上大夫来了。” 宋挽抱着还在不停口吐白沫的金丝虎,恐慌得浑身颤抖起来。江行简进屋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 那摇摇欲坠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 “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不过是想要……” “送客。” 宋挽呵斥一声,林葭玥便被蘅芷推了出去。 江行简见状微微蹙眉,却在看见宋挽那双殷红眸子的时候,将话咽了回去。 往日胖乎乎威风凛凛的金丝虎,如今浑身湿透,万分狼狈的躺在宋挽怀中,小东西的一双腿已经僵硬,唯独又大又圆的一双橘色猫眼还在眨着。它张着口呼气,吸气却是愈发困难。 宋挽忍不住抱紧了它,眼泪一串串滴落在它身上。 “喵呜……” 气弱的叫声喊得宋挽心都疼了,她忙把脸颊贴在金丝虎的小脸上,柔声安慰着:“小虎不怕,娘亲在呢。” 小猫努力伸出自己的小爪子,想要触碰宋挽的脸,只是还不等抬起,便不停抽搐起来。 猫儿眼中也开始落泪,水盈盈的大眼睛望着宋挽,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来不及一般。 “小姐,府医来了,让府医看看。” 香草拖着府医侯在院外,这时候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直喊着看门的婆子让她通传。哪知她未等到自家小姐,却是将蘅芷等了出来。 “请老先生回吧,金丝虎它……” 蘅芷微微哽咽却是不敢落泪。 第10章 贱妾 院子里的丫鬟都别过头去,唯有林葭玥哭着道:“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真不知道会这样。” 香草狠狠瞪她一眼,三两步回了屋子。 屋中宋挽还抱着金丝虎不松手,蘅芜红着眼站在一边,并不敢开口劝。 “小姐……” 蘅芷抱来一个楠木匣子,里头放着宋挽亲手缝制的小褥子布铃铛等物什,每一件的边角处都有金丝虎三个绣字。 江行简见一屋子丫鬟,小姐小姐的喊着,心中虽有不快却也不好表态。 他也并非想象不到宋挽这六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女子豆蔻至二九之年,本是最该享受父兄呵护,夫君疼爱的年纪,她却孤寂守寡,空守着一个畜生伴在身边,也当真有些难为她。 “你莫伤心,待回头我去寻只一模一样的给你。” 江行简不说这话还好,这话刚一出口,宋挽便忍不住扭过头去,再不看他一眼。 许久后,她抱着已经僵硬变冷的尸身语带哽咽:“送大爷出去。” 被下了逐客令,江行简不得不站起身,走至雕窗前,他正好瞧见林葭玥也坐在外头捂脸痛哭。 江行简停下脚步,低声道:“葭玥并非有意,我问过那送药的小丫头,是她误解了葭玥的意思,去马厩要了为马驱虫的药剂……” “大爷忙了一日,回绣烟阁歇着吧。” 蘅芷站在他面前,遮挡了江行简的全部视线。 江行简挑眉,可见满屋子的姑娘都红着眼,只能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火气。 他离开后,宋挽才在香草的安慰下将金丝虎放进楠木匣子里。 “小姐,您莫哭了。” 赵嬷嬷也红着眼,开口却道:“姑爷归来乃是大喜,您万不可于人前落泪。轻则落个不知轻重的名声,重则怕得担晦气二字。若传到老太太夫人耳中,便更不好了。” “知道的说小姐仁善,不知道的兴许要编排些您不喜大爷归府的话头来。” “嬷嬷让小姐一人歇歇吧,你们都同我一起。” 蘅芷招呼屋中人退出了卧房,在无人之处,宋挽才可痛快落泪。 她将为金丝虎写的超度经文和诔文,以及小家伙的玩具,厨房刚烘的鱼干一同装进匣子,又将自己前些日子缝了却未完成的小褂子一一放入其中。 直到天色黑了下去,赵嬷嬷再三催膳她才将匣子扣好,吩咐蘅芷将金丝虎埋在她窗下的花坛里。 宋挽半倚在窗前,木然看着姐妹二人将土填上。 抬眼再见余下的十一个木雕,她随手抓了三个丢出窗外。 第二日宋挽早早等在了院门口,江行简见她神色如常,只眼皮微微泛红,不由暗叹不愧是宋府教养出的姑娘。 “夫君先请。” 宋挽福身请江行简先行,快到福鹤堂时,她忽然道:“前些日子夫君说想要林姑娘多学学规矩,此话可是真心?” “自然。” 林葭玥不知礼数闹出这么多难堪,便是他也觉着实不体面了些。 “挽儿知晓了。” 宋挽陪着江行简进到福鹤堂,二人给江老夫人同江母请安过后,江老夫人先提起了金丝虎:“实在是造孽……可惜那小东西了,只是去便去了,许你们只有这几年的缘分,挽儿切记莫太过伤心,仔细身子要紧。” “祖母说得是,挽儿知晓的。” 江母闻言颇为愤慨:“可不就是造孽了?那小门小户出身的东西,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挽儿的一件衣裙她瞧着好,养了只猫儿她也觉着好,眼皮子这么浅的东西,实我生平仅见。” 江行简静默不语,宋挽闻言道:“林姑娘既已经入了侯府,总不好日日以外客的身份居住。这等既不给人名分又收了人进房的行事,着实有失体面,若是传了出去世人只会说侯府不成体统。” 江母点头:“此话中肯。” “夫君虽不曾给过林姑娘身份,但挽儿身为嫡妻却不能坐视不理,由着她一直没规矩下去。” 宋挽抬起头,淡淡道:“按说林姑娘救了相公,该给个高位,但奈何她同夫君未有媒妁,便订私盟……” 话还未等说完,江母便皱着眉:“高位?一个与人淫奔在前的轻贱东西,还想要什么高位?若女子都由此淫浪行径进入侯府,还能得个高位,那侯府成什么地界了?” 江行简未想到宋挽会突然提出纳妾之事,他被打个措手不及却也无可反驳。 他同林葭玥确实私德有亏,再说不出什么。 若无宋挽,他自可说服祖母同母亲让他娶林葭玥为妻,可如今……再谈只会愈发污了葭玥名声。 “所以挽儿想,不如趁着夫君归府大喜,将纳妾事宜一并办了,如此也算热闹。” 宋挽自袖中拿出两张薄帖,上头写着女子姓名同生辰:“既纳了林姑娘,怀素的身份也该给了。” 江老夫人叹息一声:“一遭纳了吧,怀素那孩子等得不比挽儿轻松。” 公侯世家,爷们贴身伺候的姑娘,大都要走这一条路。 宋挽将两张粉帖递给江母,江母看着心中欢喜:“挽儿贤惠是没得说的,易儿也不知修了几世的福分,才能娶到这样的良配。” 江母又道:“按说怀素可升为侍妾,但她是老太太房中出的,总不好给这样低的身份,我想着就将怀素提为良妾,挽儿觉着如何?” 宋挽道:“怀素性情温柔又向来细致,母亲的意思再合适不过。” 江母笑着点头:“这林姑娘妇德有亏,实不堪大位,若是也给了良妾的位置,岂不是说怀素同她品德差不多?” “不成不成。” 江母手一挥,将粉帖给了身旁伺候的人:“就将怀素提为良妾,将林葭玥纳为贱妾。二人一应用度同月银,就按着府中以往份例给。” “母亲。” 江行简不赞同的看着江母,江母却是笑说内院之事男子不该插手,便搪塞回去。 小门小户之女子,总以为可以依仗男子宠爱倾轧嫡妻,却不想世府联姻,看得从不是单单一人。 她先前懒得同林葭玥计较,不过是觉得对方虽鲁莽无状,但到底不影响她什么,直至昨日她才发现自己实不该心软。 林葭玥口中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无耻又可笑。 看了眼江行简面色,宋挽心道她还未提及今日真正目的,便心疼了? 思及此,宋挽淡淡开口:“祖母、母亲,挽儿还有一事相求。” 第11章 不甘 “说什么求不求的?跟祖母有话直说便可。” 宋挽柔柔开口:“既林姑娘已是侯府女眷,这行止规矩便不能像往日那般恣意随性,挽儿是想请祖母同母亲,拨一二人出来教怀素同林姑娘些女眷规矩。” 江母道:“挽儿这话是正经儿,往日没名没分的不好说什么,如今既做了易儿的房中人,再闹出什么难堪事就是给咱们府上丢份了。” 江老夫人也跟着点头,只是她心中另有盘算,对此并不在意,便随口对江行简道:“那丫头坐无坐相,站无站相着实不妥,确要安排几个教导嬷嬷教她行事规矩。只我身边也抽不出多人,便让齐顺家的同你奶母李氏教她如何?另外两人便从你娘房中出,如此既全了你娘俩的情分,也不会过于严苛。” 若四个教导嬷嬷都由老太太房里出,未免有插手他房中事的嫌疑,江行简知道祖母用心良苦,便低声应好。 江老夫人暗暗点头,看着柔顺坐在一旁的宋挽道:“你也知这几年你母亲思子过度伤了身子,这府中便一直没个能人撑起担子,如今易儿回来,你不必守在院子里,我想着咱们侯府这掌家的事宜便交给你如何?” “也不会让你如何劳累,背后终究有我同你母亲。” “是啊挽儿,由你协助娘亲,娘亲也能宽乏些。” 将中馈权力交给宋挽,是对江行简带人回来的弥补,也是城阳侯府对宋家的安抚,宋挽深知自己不接也得接,只能柔顺点头应承下来。 如今江行简回来,江老夫人同江母越看宋挽越是欢喜,这边她刚答应接掌府中事务,另一边江老夫人便让管事婆子将府中对牌拿来给她。 “若你有什么不懂的,便去问江福媳妇。” “挽儿知晓。” 接过对牌,宋挽将珐琅嵌贝的彩宝匣子交给了蘅芷。 在福鹤堂用过膳后,江行简同宋挽往澜庭院去,一路上二人沉默许久,待看到院门时候江行简才道:“葭玥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你又何必急着给她套个贱妾之位?” 宋挽眉头微挑,却未言语。 “日后袭爵,我会将葭玥抬为侧室。” 宋挽淡笑:“夫君在外多年,想来规矩礼教都淡忘了,莫说林姑娘与夫君淫奔在前没了清名,绝不可能成为侯府侧室,便说今日祖母同母亲亲自定下她的位分,夫君日后又如何再动?” “上京的规矩夫君偶尔忘了片刻算不得什么,但若是连孝字都丢了,怕是要让城阳侯府历代祖宗蒙羞了。” 二人正说话,江福媳妇带着一群管事婆子远远走了过来。 宋挽见状垂眸道:“夫君为个妾室,扯了面皮不要还是小事,但城阳侯府同我宋家的百年清誉总糟蹋不得,还望夫君莫给两府蒙羞。” “葭玥她……” 话刚出口,宋挽便转身招呼管事婆子去了。江行简一句她身份不比寻常还未说完,眼前佳人便已远去。 他皱眉不语,反憋了一肚子火。 不过一日,宋挽便搅乱了他的计划,江行简按着眉心进了绣烟阁,心中正盘算着该如何将这事告知林葭玥。刚进屋,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小姑娘双臂紧紧圈在他腰间,语气娇软:“行简哥哥,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玥儿心里就说不出的疼。” “本来我们说好回到上京你便娶我为妻,可如今这府里有个正牌夫人同大佛一般镇着,我又成个什么了?若早知如此,我不如留在涑河,总比如今强。” 江行简拉开林葭玥,再次觉着她这行为实在不妥。 往日二人在外,林葭玥仗着年纪小,虽偶尔露出些女儿家娇媚样子,但这等出格之事万不会做,如今许是她心中不安,总免不得想要同他亲近一二,以证明二人情意相通。 只是…… 江行简按了按额角,颇有些疲累:“老太太给你安排了教养嬷嬷 ,今日便会有人来教你侯府规矩,嬷嬷们教导时你要用心,若还如现在这般肆意妄为,日后怕是要吃亏。” 听见教养嬷嬷四字,林葭玥脸色一僵:“我不想学那些压抑人性的糟粕规矩,难不成你希望我变成那个木头大佛?” 江行简只做听不见:“若你想留在侯府,这规矩是必须学的,且宋挽是我嫡妻,是日后城阳侯府的主母,便是你不想称她为夫人,也不能如此无礼。” 林葭玥站起身,面上娇柔可爱全无:“她空有一个名分就要排在我前头去?行简哥哥……” “今日祖母已将你姓名生辰填到府中册部,你日后便是府中妾室,宋挽确实排在你前头。” “妾室?我不同意做妾,她们凭什么将我写到什么册部?且我的生辰我自己都不知,她们凭什么给我做主?我怎么可能去做一个妾室?行简哥哥,你知道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江行简被林葭玥吵得头痛:“你若不想做妾,我今日送你出府。” “……” 林葭玥咬着唇,万般不甘心。 她是真心喜欢江行简。 一个出身公侯富贵之家的男人,姿容出众、身材挺拔,行为举止绅士且极具风度,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遇见这样的男人,而就算遇见,她也未必会喜欢。 林葭玥低着头,咬唇犹豫。 虽然是个妾室,她日后也能扶正的吧?只要自己把江行简的心牢牢握在手中,她不信自己比不过一个木头一样的女人。 “你明知我舍不得离开你,更不会离开侯府,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便肆意欺负我罢了。” 林葭玥楚楚落泪,江行简见状轻声叹息:“日后袭爵我会将你抬为侧室,你无需担忧。” 林葭玥闻言却在心中暗忖,男人的话半点都靠不住。 第12章 二房 安抚过林葭玥,江行简走出后宅。 他并非爱色之人,此时便难免觉得孔圣人那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再贴切不过。 林葭玥哭缠得令他心烦,而宋挽…… 思及宋挽,江行简脑中浮现出昨日她抱着金丝虎,欲哭不哭的模样。那双眼愤怒中带着委屈,心疼中含着悲戚,似怒非怒似嗔非嗔的情态,让他忍不住心尖一颤。 江行简颦眉。 “兄长身有恙?” 路遇江晏,江行简反问道:“你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江晏点头称是,说完便站在一旁,眉宇间尽显恭敬。 侯府乃仕宦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最是讲究纲常礼教。江行简同他不仅隔着嫡庶之分,更有长幼之别。江晏知那人最不喜无礼莽撞之人,这些年便克己复礼,力求做个端方君子,千古完人。 便是面对江行简,他也能神色自若,打从心底尊敬这个兄长。 江行简看着眼前少年,忽而叹气:“我有些心烦,你同我一处走走?” 二人走至白玉桥前,江行简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兄长言重了。” 江行简回身,只见江晏眼中未有一丝波澜,心道他这庶弟要么无心爵位,要么便是个城府极深之人。 会出言邀请共行本是一时冲动,如今说了两句便没什么话来。 江行简略略一顿,提起了宋挽。 “昨日你嫂嫂房中那只猫儿被毒死了,她……” “金丝虎死了?怎么回事?” 江晏语气微高,江行简眉尾轻挑,似是不知他如何得知那猫儿姓名的。 “你知道那猫儿?” 江晏抬眸,一双乌黑眸子显得异常明亮,江行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日在福鹤堂见到的他。某一瞬也如此刻一般,给人种病态狂热的违和感。只是那眸中光亮一瞬而逝,让他来不及细思。 “兄长不知,那猫儿在府里也颇有名气,且金丝虎本也是从柳姨娘手中送到……长嫂房里的。” 柳姨娘乃江晏生母,江行简闻言便不再多说。 一时无话,可江晏却像是来了兴致般,问起了那猫儿的情况,江行简无法只得将林葭玥误伤金丝虎一事说给他听。 江晏听着虽面露温和笑意,身后的双拳却是越握越紧。 她待金丝虎犹如亲子,如今却被那轻佻贱妇残害致死,也不知会如何伤心难过。 江晏拧着眉,双眸不自觉微眯。 江行简以为他不满林葭玥所为,有些歉疚道:“葭玥并非有意,此事实在是个误会。” “兄长这话不该说给弟弟听。” 江晏抿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只是终未能开口。 他沉吟片刻,说出一句稍等便回了毓灵斋。半炷香后,江晏抱着个竹编篮筐走过来。 “我院中猫儿前些日刚下了崽子,兄长可送给嫂嫂以表歉意。” 竹篮中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儿正喵喵喊个不停,不过巴掌大的小东西,气量倒是够足,喊了好一会儿也未曾停歇。 江行简捏着那猫崽后颈将它提了起来:“生得倒是不错。” 江晏默不作声从他手中拿回猫儿,小心放在竹篮里的软垫上,又在上头盖了块靛蓝色方形软褥子。 江行简见他这般模样,轻声淡笑:“这东西皮实着不必如此小心。” “到底年幼,轻些为好。” 把那竹篮交到江行简手中,江晏垂眸道:“弟弟知兄长并非有意带他人回府,只是于公于私,侯府嫡夫人的体面都折不得半分。” “……” 江行简抱着还在喵喵叫的猫儿,一时无言。 如今在侯府,无论是祖母母亲亦或是江晏,甚至是下人眼中,他都是那等宠妾灭妻,不知轻重的混账东西了。 江行简想要辩驳,只是支吾片刻,也未能想出什么有力言 辞洗刷自己的冤屈。 半晌后,他才沉声从喉间挤出一句为兄心中有数,这才抱着竹篮和猫儿往澜庭院去。 江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出一阵无力和艳羡。 “二爷。” 身后小厮出言轻唤,江晏神色恹恹,没了兴致。 那边江行简抱着猫儿回了澜庭院,宋挽还在跟管事婆子交涉事宜,他略一思索抱着竹篮去了书房。 书房中,怀素正在收整案上书籍,见他抱着个竹篮进来便起身去接。 “抱好,莫要摔了。” 停顿片刻,他又道:“别让葭玥看见。” 怀素点头,将那猫儿小心放在书房的软塌上,又让写意去小厨房端了碟肉羹来。 直到晚间饭时,那些婆子方陆续离开澜庭院。 江行简抱着吃饱喝足,如今正四仰八叉睡得深沉的猫崽子,大步去了澜庭院正卧。 “大爷来了。” 外头看更的婆子向屋中通传,二道厅的二等丫鬟听见又去寻蘅芷蘅芜,待江行简走进屋的时候,宋挽已换了外袍站在二人寝房前迎接。 江行简瞟过书案上满满的账册,同拨乱的算盘,皱眉道:“府中账数有问题?” “是不大好,若夫君无事待用过膳后可同挽儿一起看看。” 江行简点头,等膳间,他将手中竹篮递给宋挽:“这猫儿……金丝虎被毒我也有责任,这只猫儿是我送来弥补你的。” 到底心中有愧,这底气便弱了三分。 有些僵硬的抱着竹篮,宋挽轻轻撩起上头的软被子。 只见里头毛茸茸的小家伙睡得正香,露出的肚皮同粉嫩的小爪子,直挺挺摊在软垫上,宋挽见状却并没有开心的模样,反而鼻尖一酸想起了金丝虎。 这只猫儿同金丝虎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 宋挽伸出手指在它肚皮上轻轻一点,又拈了猫儿身下的垫子。 那软垫用的是靛蓝色蜀锦,蜀锦并不算贵重,但这料子上的浅色暗纹却有些来头,是前些日子二房江星画的联珠孔雀纹。当时绣房织出后,送了匹素色的给她,她还让蘅芜回了件掐丝攒银的彩宝珍珠匣。 所以这猫儿,是江晏送来的。 第13章 分化 宋挽正出神,蘅芜端着宣窑瓷盘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摆饭的小丫鬟,几人动作利落不多时便将一桌子饭菜拾掇好,宋挽让蘅芷照顾猫儿,自己则坐在江行简身边。 桌上放着六个巴掌大的翡翠荷叶盘,两个白玉汤盅,并十六个粉白色小碟。 六个正菜四热二凉,分别是爆灼羊肚、烧笋鸡、鱼肚煨火腿、野山菌炖鸡,凉菜小厨房备了凉拌酸素菜同红油炝鲜笋。 宋挽口味清淡,便单独给她做了虾仁鲜笋汤,另一份则是江行简的瑶柱乳鸽汤。 汝窑小碟四个成一份,分别放了点心四份、干果四份、蜜饯四份、同清口小菜四份。 江行简夹了块螃蟹小饺送入口中。 蟹味鲜甜淡雅,虽只是份小点,倒也能看出掌厨之人的技艺。 二人用膳时并不言语,举止亦轻巧无声,宋挽只略略吃了两口,江行简便知她已用好了,只是礼数在她不得先放筷。 身边人的端庄守礼是刻进骨子里的,江行简看着一桌珍馐,脑中浮现出林葭玥在侯府家宴那日的窘迫。 世族出身无论男女,自幼便恪守礼法礼教,无论衣食住行总别于庶民。限量而食,饮食量少、类多而质精,是他们自出生以来便时刻遵守的规矩,莫说如宋挽这般贵女出身,便是澜庭院中的一等丫鬟,也知这些…… 江行简忽而没了胃口,他放下筷子接过身边丫鬟递来的净手巾。 擦过手后,绿竹同香草又端了漱盂进来。 二人漱口后,江行简走到宋挽书案,随手翻起了府中账目,零零总总分门别类约有三四十册,他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宋挽道:“自侯爷同夫君离开,侯府便呈颓相,如今六年过去府中事务繁多,照比以往花费不减,但进项却是少了大半。” “且……” 宋挽略顿,从书案下翻出一本红皮账册递给江行简。 “自江妃入宫后,宫中上下打点亦是一笔巨数,如今侯府架子犹在,但内中却不好支撑。” 江家嫡长女江曼七年前入宫为妃,江行简离开上京时她正怀有龙子,这几年光是给江妃打点内宫,同侯爷丧事花费的银子,就已经掏空大半侯府。 只是侯府到底有些积累,虽不能同鼎盛时期比,但照其他仕宦人家来说,还算过得去。 但也只能说过得去。 侯府主仆上下远超千数,光是寻常吃喝就让人咋舌,更何况宫中还有两位更不得怠慢的。 遇上年节需要人情往份打点孝敬的时候,银子更是如流水一般,这副模样再有个三五年,怕是连如今勉强撑起来的尊荣,都维系不住了。 宋挽猜到侯府艰难,却未想到会如此棘手。 江行简道:“近年府里庄子的进项,怎会少了这么多?” “最出息的庄子同田地,前些年都打点司礼监掌印太监段公公了。” 宋挽说得有几分尴尬。 说来城阳侯府同宋府的关系,这几年实有些微妙,她姑姑乃当今芸妃,正受隆宠。而江行简的嫡姐入宫一年便怀有五皇子,侯爷同江行简边关遇害的消息传回上京后,圣上为弥补城阳侯府,便把江曼从婕妤提为江妃。 早年国力薄弱,圣上立了出身最不堪的二皇子为太子,五岁不到便将他送往邻国为质,十二年质子生涯,待回朝时只剩一具半死不活的躯壳,如今瘫在东宫已有八年,若非这时候褫夺他太子之位会被天下人唾弃,圣上怕是早将他谪为庶人。 大皇子乃皇后嫡出,若无质子一事这太子之位非他莫属,原本他只要熬到太子病故,便可稳坐大宝,怎奈大皇子为人太过不堪,实难当重任。 三皇子乃她姑母所出,刚过了九岁生辰,四皇子早夭,宋家…… 宋挽垂眸,翻看账册的手微微一顿。 自古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是无上权力,她不信宋家对那 个位置毫无想法,且自她兄长之名便可看出爹爹颇有野心。 宋挽看了江行简一眼,二人又齐齐避开对方视线。 片刻后江行简道:“我知你素习喜静,不耐管这些琐碎之事,只是府中事务总要劳你伤神。” “至于外头的往来……如今我既已平安归府,便没有继续用外务烦你的道理。” 宋挽道:“谢夫君体恤。” 将几本红皮账册一一找出,宋挽整理妥当交给江行简。 所谓外务,不过是江妃以及五皇子沈千沭相关,她倒也乐得脱手。 二人一时无话,蘅芜却是眼带怒气走了进来:“禀大爷,绣烟阁的林姨娘有事寻您,这会已打发丫鬟来催三五遍了,想来是有什么急事。” 江行简闻言眉心紧蹙,颇有些下不来台,房中人行事无状,他终归面上无光。 “去回林姨娘,就说我同夫人有要事相商。” 蘅芜福身行礼,甩着袖子走了出去。 “既提到林姨娘,我正有事同夫君说。” 宋挽道:“府中妾室一月一两例银,掌管贴身衣物钗钏等丫鬟二人,扫洒浆洗婆子四人,怀素可享此份例,林姑娘那边便按级降等,夫君可有异议?” “……” 若林葭玥方才不曾三番两次越界到正房来寻他,他兴许还能说上一二句,如今再让江行简开口,他却是没脸了。 “夫人按府中份例行事,为夫自然无异议。” 宋挽道:“澜庭院虽还有空院,但封闭六年总要修葺一番才可住人,怀素身份不同以往,总不能再留在下人房同丫鬟们同出同入,所以这段时日我安排怀素住绣烟阁,夫君觉得如何?” “如此不妥。” “那我将拢香斋让出来给怀素。” “如此更不妥。” 江行简皱眉。 宋挽抱着灵位嫁入侯府孀居六年,上京无人不知。他带葭玥回京已是极不体面的做法,同明着给宋府难堪并无区别。 如今若再让她将往日孀居之所让给其他侍妾,哪怕为了宋府颜面,圣上避暑而归都要向他问责。 且他自己也担不起一个宠妾灭妻,昏聩好色的名声。 “依你安排。” 江行简说完起身离开。 宋挽聪慧如斯,自不会放下身段跟葭玥计较,她只需将侯府同宋府的脸面,以及他的名声摆在台前,他便自会舍林葭玥而去。 不过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便反手一个贱妾之位按在葭玥头上,再将怀素送到绣烟阁,如此宋挽不必使任何手段,便可轻易分化他二人。 她自幼聪慧,打蛇七寸也使得娴熟,处理起内宅之事自是如鱼得水。 江行简无奈一笑,却又很快将笑容压了下去。 第14章 姨娘 江行简离开,宋挽便洗漱更衣继续看账册去了,只是那只猫儿醒后喵喵叫个不停。 “想你娘亲了?” 将猫儿放在掌心,宋挽轻轻安抚着,也不知是那猫儿喊累了还是觉得安全,竟在她掌心又睡了起来。 宋挽将它放在软垫上,自己则拿起针线,三两下缝了个布铃铛系在它脖子上。 布铃铛里面放了些可安神的银丹草,那猫儿戴上后果真安静不少。 宋挽唤来蘅芷,轻抚着毛茸茸的小家伙道:“明日送还给二房青斋,便说我如今无暇养它。” 虽说着无瑕饲养,但她的动作很是温柔,蘅芷见着心疼:“小姐若是喜欢留下又何妨?奴婢这次会好生照看,绝不会再发生上次那种意外。” “哪里是小心照看的事。” 宋挽看着猫儿沉睡模样,心中又是一酸。 这几日她好似还能看见金丝虎的身影,夜间睡得迷糊时,还会觉得金丝虎就在她身边。她不舍金丝虎是真,但也并不想再寻只猫儿代替它。 六年情谊,岂是说取代便可取代的? “你也知金丝虎小气得很,若是知道我养了新的猫儿,它该生气了。” 宋挽拨弄着小猫崽身上的布铃铛,强压下酸楚。 金丝虎意外身亡,那罪魁祸首喊了两日不是故意便再未提过。江行简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偌大一个侯府,除了她同蘅芷几个谁会在意一只猫儿的生死? 若连她们也急急寻了只新猫,也太对金丝虎不起。 “好生照料着,莫让它着凉。” 宋挽交代完便继续拢账去了。 第二日,蘅芷抱了那小猫崽去了二房,未等到青斋,却碰上了从福鹤堂请安回来的江晏。 江晏见她抱着那竹篮,英眉微蹙。 “见过晏二爷。” “怎么抱着它在这?” 蘅芷道:“我家奶奶说她如今无暇饲养,让奴婢谢谢二爷好意。” 按说这猫不该由宋挽的贴身丫鬟退还给他,但江晏见到蘅芷,便知是那人不信任江行简,怕他再伤了无辜性命。 想到宋挽信他更胜自己夫君,江晏心中一悸,只觉双手发抖,难以自控。 他嗓音微哑:“嫂嫂可是不喜欢?” 蘅芷摇头,语气带了些伤感:“我家奶奶挂念金丝虎,见了它便要心疼,这才让奴婢退还给二爷的,想来是奶奶清楚这猫儿在二房方能过得安稳。” 江晏双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只是声音还算平稳:“你回去同嫂嫂说,让她放心,在我这里万不会有任何差池。” “蘅芷代我家奶奶谢过二爷。” 将竹篮递给江晏身后的丫鬟,蘅芷行礼后便离开了毓灵斋。江晏则抱着竹篮回了自己寝房。 将猫儿从中捞起,江晏看着它琥珀色眸子抿唇一笑:“你倒有些运道。” 将小巧简洁的布铃铛摘下,江晏看着上头平整细密的针脚微微出神。 布铃铛散发出一股淡淡草香,做得颇为随意,一看便知不是出自丫鬟之手。 江晏小心握在掌心,心情颇好地对那猫儿道:“它是我的了。” 好生把玩了一阵, 他才依依不舍拿出个白玉匣子将东西放了进去。看着里面一本旧书,一块素色巾帕,江晏眼露温柔。 青斋进屋的时候,就见他仰头半倚在梨花木交椅上,眉眼透露出一股并不多见的愉悦。 “二爷,柳姨娘求见。” “不见。” 听闻柳姨娘三字,江晏面色冷了下来,只是还未等再说一句,外头便传来一阵刺耳女声。 一个容貌美艳身段风流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只几步路,那妇人腰肢便似要扭断一般,头上戴了七八件钗环,叮当环佩之声吵得江晏眯起了眸子。 “个黑心下流坯子,自己的老娘也敢拦在院外头?便是你翅膀硬了,有了能 耐,不也还是从老娘肠子里爬出来的?这几年你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到如今这院子里的几个烂货丫鬟,也敢到我头上拉屎了?” 柳姨娘刚进屋,便抢白一顿,满口污言秽语让江晏同屋中丫鬟齐齐皱眉。 她本以为江晏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哪知道一个早该死透烂透的人,突然又诈尸回来了。到手的荣华富贵鸡飞蛋打,柳姨娘气得夜不能寐,食不能安。 更可恨的是她想寻自己的儿子商量下对策,哪知被人一拦拦了三日。 若不是今日挠花了看门丫头的脸,她还进不来呢。 “窝囊搋子,对付我倒有的是办法,你有这心气怎么不去……” 青斋轻咳一声:“姨娘慎言。” 柳姨娘狠狠剐她一眼,冷哼道:“小娼妇,有你指摘我的份?” “你跑到我院中发什么威?” 江晏示意青斋同房中丫鬟出去,自己则按了按眉心,方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让她们出去做什么?有什么话她们听不得的?你整日也不知忙些什么,难道你想让江行简那个死人头,稳稳当当的袭了侯爷爵位?” 江晏嗤笑:“他是侯府嫡长子,袭爵名正言顺,莫说我对侯爷之位没有半点想法,便是日后我袭爵做了城阳侯,于你又有什么干系?” “你个黑心烂肺的小杂种,你是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做人母亲的还沾不得孩儿的光了?” 柳姨娘说着,便伸出艳红的指甲去抓江晏的脸。 自侯爷故去她在院中撒泼惯了,虽然知道江晏不待见她,但也仗着自己是他生母的身份,没少提过分要求,只是以往她念着江晏日后要袭爵,不若今日这般癫狂罢了。 本以为自己还能如幼时一样拿捏这个儿子,却未想手刚伸过去,江晏便牢牢捏住她的手腕。 “你算哪门子的母亲?自古以来有哪一家的妾室,敢称自己为生子之母的?” 江晏的手如铁钳一般死死捏住柳姨娘,柳姨娘被他眼中狠厉吓退,支吾着不敢说话。 “日后无事别出现在我面前,好好在府中做你的姨太太,若你再来招惹我,别怪我拿柳呈祥开刀。” “你敢,你还想对你舅舅如何?啊……” 江晏抓住柳姨娘寸长的殷红指甲,生生一掰,四片指甲齐齐断落。柳姨娘疼得哀嚎不止,却被江晏随手塞进口中的白瓷茶盏止住喊声。 “舅舅?我敢喊也不知他有没有命认我这个外甥。” 江晏冷哼一声,将柳姨娘推出门外。 不多时酥绵走了进来:“二爷,大房那边闹起来了。” 第15章 出身 “怎么回事?” 江晏皱眉询问,酥绵道:“听府中婆子说,是大爷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在绣烟阁吵起来了。” “你去江星房中寻个丫鬟,找个由头去瞧瞧。” 酥绵应是,去了澜庭院。 澜庭院中不少丫鬟婆子都围在绣烟阁前,原是林葭玥知道怀素也被抬为妾室,且身份还比她高一级这才闹腾起来。 “侯府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莫名其妙娶进一个寡妇,如今还找个下人来打我的脸?” “林姨娘这话可是有意思,你又哪里来的脸面?” 说话的是随侍处管事齐顺媳妇,原本她被江老夫人拨来给林葭玥做教导嬷嬷,还颇为高兴。 江行简袭爵是必然,而他能顶着两府压力将林葭玥带回,便说明这姑娘极受宠爱。如宋挽那样的高门贵女,出嫁必是配着宋府人手,她们这些人很难近身成为主母心腹。原想着不若就跟林葭玥打好关系,日后她也可沾沾光,又哪知这人竟是个蠢货。 “小门小户出身的闺女,若清清白白的咱们也能给上三分薄面,高看一眼。可你又是什么东西?咱们府里的粗使丫鬟都知避讳男眷,你倒好小小年纪就丢了清白不要,真真是给祖宗脸面都丢尽了。” “你放屁,我何时丢清白了?” 林葭玥气得眼泪直打转。 这些日子不管是府里的主子还是下人都瞧她不起,那鄙视的眼神藏都藏不住,不是说她跟江行简淫奔便说她涉于淫滥,这种难听的话不知听了多少,天知道她跟江行简连嘴都没有亲过。 “皇天祖宗呦,你还想如何丢?姑娘家家无媒无聘的就跟爷们厮混到一处,还想要如何丢?” “什么厮混?我何时同他厮混了?” 她这话说出口,满屋的婆子外加看热闹的小丫鬟齐齐撇了嘴,更有那偷偷捂唇讥笑的。 林葭玥心底一慌,这才明白问题出在何处。 想着这些日子听到最多的无媒无聘,不通姓名之类话语,林葭玥忽然意识到她眼中的寻常往来,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丢了清白,涉于淫滥。 这些侯府高门里的女眷,怕是跟男人见个面说句话都叫淫滥失贞。 林葭玥只觉脑中嗡一声响,一股眩晕感让她险些站不住脚。 江行简乳母,李嬷嬷见状出来打圆场:“行了,闹成这样成何体统?都给我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轰走那些看热闹的,她走上前上下打量林葭玥。 “虽然姨娘大错已成,但你如今到底是侯府女眷,日后把规矩学好,好生伺候大爷同大奶奶,也是可将功补过的。” “让我伺候人?做梦去吧。” 她一个有手有脚受过教育的人,让她做低伏小? 林葭玥根本没打算乖乖听话,正想反驳,却被李嬷嬷掐在腰间,狠拧了一把。她从未受过这种侮辱,腰间剧痛让她再也忍不住气。 气不过也忍不住,林葭玥撸起袖子反手给了李嬷嬷一巴掌。 蘅芜正偷偷摸摸趴在绣烟阁假山后看热闹,见此一幕险些惊掉下巴。 她捂嘴看看李嬷嬷,又看看林葭玥突然蹑手蹑脚一溜烟跑回了澜庭主院。 “小姐,小姐……” “怎么毛毛躁躁的?奶奶正午歇呢。” 蘅芜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拉着蘅芷悄声进了宋挽午歇的锦隔纱幮中。 “小姐,您睡了么?” 宋挽撩起石榴红撒花帐子,柔声道:“还未睡下,怎得了?” 见她起身,蘅芷蹲下帮她换了室内穿的厚底软鞋,又寻来一件海棠色烟纱褙子伺候她换上,宋挽笑着打开妆台上摆着的翡翠描金嵌彩梳具盒,从中挑出一把莲花纹月牙梳,以及圆头剔篦递给她。 蘅芷拈了一小块桂花油,点在掌心轻轻揉搓起来,不多时屋中便弥漫着一股淡淡花香气。 宋挽见蘅芜 喘着气,让她喝口茶顺顺。 喘息平稳,蘅芜道:“小姐,那林姨娘可了不得,她方才就这样……” 抡起胳膊,蘅芜学着林葭玥的模样给宋挽看:“啪一声甩在李嬷嬷面颊上,好大一巴掌,吓得奴婢赶紧跑了回来。” “啊?” 蘅芷惊得掉了手中梳篦,就连宋挽也怔愣一瞬。 实在是此事太过惊骇,让人一时找不出言语形容。 “除了府里那些个粗使婆子,奴婢上次听闻有人动手抽人嘴巴,还是十来年前,咱们府里庶出三房老爷纳的那个伶人拈酸吃醋打府中小丫头呢。” “奴婢原先只以为林姨娘出身不显,如今想想怕是很不堪了。” 宋挽也蹙眉,有些纳罕江行简究竟是如何同林葭玥扯上关系的。 如侯府宋府这样富而好礼的人家,无论男女嫡庶,都万万做不出这种撒泼打滚的事情来。世宦之家最重名声,家家自祖宗开族立府以来,最忌讳的便是出那等暴殄轻生的孽祸之人。 但凡做主子的,无论心中如何龌龊也没有人前苛责下人,明晃晃打人脸面的道理。 久处后宅的世家贵女,面对下人从来只恩多威少,从无作践的。再不济的世家祖训中,也必会有一条对下宽柔以待。 若一房出了个行事霸道的,整族的女儿家都会受到牵连。 今日这事实是少见。 且李嬷嬷身份大不同,先不说她是江母陪嫁,便说她乃江行简乳母,这哺育之恩外加半母之谊,便是她同江行简见了也需得敛着性子说话行事,更遑论动手了。 便是侯爷在世,也不敢拿这般大的架子呀。 宋挽同蘅芜蘅芷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宋挽才道:“那位林姨娘行事出格,你们不要去沾,今日起绣烟阁有任何响动都不要近前。” 怀素居在绣烟阁,有什么问题她自会同江行简说。 她与江行简之间的夫妻情分本就淡薄,若再因林葭玥导致这点子表面情都维系不住,怕是会让江宋二府更为难堪。 主仆三人正在房中交谈,绿竹询问过后悄声走了进来。 绿竹道:“夫人那边派了十几个丫鬟婆子,都往绣烟阁去了。” 宋挽抿唇,暗道林葭玥怕是要吃些苦头。 第16章 受苦 林葭玥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巴掌吃这样大的亏。 她打了姓李的老货一巴掌后,就被绣烟阁其他婆子拖进屋中。那些个婆子整日做粗活,手劲大得吓人,不仅挣脱不开,就连想要骂上两句都无能为力。 口中被人塞着软巾,而其他嬷嬷则端了一堆看着精巧,但让人心生不安的东西候在一旁。 “林姨娘也算有福气,这些物件都是老祖宗开族立府时特制的,百年来还无人享用过。” 李嬷嬷从大漆扇形盘中,选了个淡黄色玉质长板,那长板小臂长、巴掌宽,前宽后窄薄润透光。 林葭玥支吾挣扎着,李嬷嬷道:“将林姨娘放开。” “老东西,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动我一下。” 林葭玥有些怕,但她笃定这群下人不敢对她如何:“江行简平时见我都万分有礼,从不说一句重话,你们这群伺候人的东西,又敢怎么对我?” 齐顺家的哼笑一声:“大爷大奶奶体恤下人,就是见了府中拾掇夜香的都会说几句体己话,打赏两吊钱,姨娘可万不要以为是自己如何得大爷青眼。” “且大爷的名号也不是你能直呼的。” 李嬷嬷笑道:“正好不知这规矩该从何教起,便先改改姨娘这信口开河,没大没小的毛病。” 从红木盥洗架上抽了条软帕子,李嬷嬷用凉水打透后,缠在那犀角戒尺上。 林葭玥看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有些害怕。 “林姨娘不用怕,犀角戒尺薄且缠了凉水帕子,虽然打着疼但既不会留痕,也不会真正伤你。” 话音刚落,林葭玥就听啪一声,脸颊顿时痛了起来。 又薄又韧的东西抽在脸上,脸颊很快便发热起来,但因为又缠了吸过凉水的帕子,那股子热便一直憋在肌肤底层。又疼又发不出的胀感,让林葭玥觉得牙龈同舌根都麻了起来。 “啪。” 一戒尺下去,李嬷嬷高声唪诵:“贤女谨口,不出无稽之词,不为调戏之事,不涉秽浊,不处嫌疑。” “啪……” “妇德静正,妇言简婉,妇功周慎,妇容雅娴……念出声!” 林葭玥四肢被人牢牢按住,她死死咬着牙无论如何都不开口。 李嬷嬷冷笑一声,反反复复念叨着同一句,念一遍,便伴随着啪一声。 她自幼在江母身边伺候,梁府十五年外加侯府二十几年生活,还没有哪个主子说过她一句重话,如今让个小辈贱妾劈了巴掌,这几十年的体面算是白白丢尽。 往日她虽瞧不上林葭玥,但也从未想过如何为难,如今却是说不准这规矩要学到何种程度了。 “纯一坚贞,持身之道……” “纯一坚贞……” 林葭玥遭不住一下又一下的抽打,终是坚持不住缓缓开口。 见她乖顺,李嬷嬷冷哼一声:“请林姨娘过来,同老身学行卧踏坐的规矩。” 她丢下戒尺,示意扎着丫鬟髻的小丫头给林葭玥换衣。 小丫头七手八脚扒下林葭玥衣衫,她只觉羞耻却无力反抗。 新换的衣裳不知用什么东西浆洗过,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又疼又不舒服。 随后又走上前一个婆子,手中拿着卷绣花针,快速别在林葭玥的衣裙上。 李嬷嬷拿出一根细长藤条,冷声道:“请林姨娘跟老身学行礼动作。” 林葭玥只觉满口牙咬得没了知觉,却不得不跟着李嬷嬷行动,只是浑身的衣裳同铁板一般,稍稍不慎还有银针扎入皮肉中,只不过走了三两步她便疼得浑身是汗,痛苦难当。 “啪。” 细长藤条抽在林葭玥腿上:“立莫摇裙。” “啪。” “行莫回头。” “啪。” “语莫掀唇。” “啪……” “轻行缓步,敛手低声……” 直至夜半三更林葭玥突然从梦中惊醒,口中还猛地喊出一句立身之法,惟务清贞。 回过神来,她忍不住啜泣出声。 “咳,林姨娘可要用茶?” “不……不必。” 林葭玥红着眼重新躺回衾被中,从未有一刻如此厌恶侯府。 雕花大床厚重精美,一个木雕床中便涵盖了妆台同小桌,床里面还有数十个精致木匣,给使用者放置各种精巧物件。 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很是喜欢,甚至不由自主想像澜庭主院中的大床,又该是怎样精奢的样子。 可大床外就是值夜丫鬟的绣塌,美其名曰就近照顾,实则她晚间翻身都会有人出声提点。而贴身丫鬟睡得绣塌外,又是粗使丫鬟的耳房,再往外便睡着看更婆子。 若她晚上说句梦话,明日便会传得沸沸扬扬。 林葭玥看着头上的青色纱幔,咬着被子无声哭了起来。 半梦半睡,似醒非醒的煎熬了一夜,天色还未有光亮,林葭玥就又被李嬷嬷推搡起来。 她好不容易挨过昨日,正幻想今日江行简会来寻她,会如踩着七彩祥云的英雄一般来救她于水火,却不想这般心思被李嬷嬷一眼看穿。 李嬷嬷嗤笑道:“林姨娘可是想着大爷会出现?” 林葭玥抿唇不语。 “呵,老身实话同姨娘说吧,这等痴心妄想实在不必。当今圣上同江妃芸妃避暑回宫,大爷同大奶奶今日天未亮便入宫面圣去了,哪怕回宫,二人也还要到宋府回门省亲。” “没有个三五日,大爷同大奶奶是不会回来的。” 林葭玥一脸震惊,面色青中泛白,李嬷嬷见状道:“大奶奶是个有福气的,林姨娘还是早早祈祷大爷同大奶奶能诞下贵子,不然这避子汤喝多了来日可不好受孕。” “虽妾室诞下子嗣需得送至嫡母身下抚养,但若你乖顺好生求求大奶奶,也未必不会开恩。” 林葭玥咬着唇,齿痕处氤出点点鲜红。 她在这为了江行简受苦受罪,江行简却跟宋挽一起入宫见皇帝,甚至是回宋府? 林葭玥恨得心都碎了,却不知宋挽入宫也未舒坦到哪里去。 第17章 入宫 寅时刚过,宋挽便起身准备入宫面圣的妆容。 “你绾发的手艺是最好的,不必这般下力气。” 见绿竹一夜未眠,缠着香草给她绾了一夜的头发,宋挽不免心疼。 绿竹笑道:“奴婢太久未绾发了,这手生得不是一点半点,好在这一夜有香草在,让奴婢找回些感觉。” 正说着,绿竹用白玉勺舀了滴茉莉香露点在手腕间,又轻轻揉搓至散发香气,这才撩起宋挽头发轻轻绾了起来。 “奴婢给小姐选了朝云近香髻,按说入宫应该绾牡丹头的,可咱们府里的嫁妆未有适配的头面首饰,实在撑不起那富贵样子。” “老太太同夫人虽送了几套来,但富贵有余,朝气不足。” 宋挽半阖着眼,有些困倦:“好绿竹,便由你做主。” 她也知绿竹为难。 侯府如今入不敷出,老太太同江母送来的首饰头面大多是二人的陪嫁,虽然价值不菲但到底不是新兴样子,颜色款式也不太适合她。 而她又是以望门寡的身份嫁入侯府,嫁妆中莫说首饰头面胭脂水粉这些,便是连匹带颜色的料子都没有。 按说江行简回京,宋府该给她重新送嫁妆,但父兄都同圣上去山庄避暑,这事便耽搁下来。 “小姐,您瞧瞧成不成?” 绿竹轻轻唤了宋挽一声,宋挽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陌生。 “绾了六年素髻,偶然戴了一头钗钏我竟有些不适。” 镜中少女在金灿灿的海棠穿花步摇,同红宝石榴点翠簪的衬托下,显得容色绝丽,娇美无比。她肌肤胜雪又皙白若脂,如今只微微打扮,便让满室芍药牡丹失了颜色。 宋挽抿唇,双眸弯弯露出个略显克制的笑意。 “小姐真美。” 蘅芷同蘅芜端了衣裳进屋,见到上了妆的宋挽也很被惊艳一瞬。 衣裳宋挽选了妃红色绣银碧霞纹霓裳裙,她如今勉强算新婚,穿红倒也应景。 待一身行头穿整妥当,天已渐亮。 江行简在院中候着,他今日也穿了一身妃红,宋挽在蘅芷的搀扶下姗姗而来,二人站在一处确有种天造地设,天然而成的般配感。 “夫人请。” 江行简撩起院中翠锦小轿,宋挽行礼后坐了进去。放下轿帘前,她看见江行简耳后至脖颈绯红一片。 宋挽抿唇,面上泛起点点羞意。 四个婆子抬着轿子行至垂花门外,那里还有一顶给随行丫鬟们准备的空轿。蘅芷蘅芜坐进去后,抬轿的四个婆子退下,另八个容貌周正,腿脚利索的小厮从他处行来。 轿子行至侯府角门前,府中婆子撑着青色纱幔遮挡出一道纱墙,至如此,蘅芷蘅芜才下轿服侍宋挽上马车。 江行简坐在马车上,伸手扶宋挽。 宋挽面色微红,将手轻放在男人掌心中。 马车内空间逼仄,二人又穿得繁琐,身体伸展不开双膝难免碰触。 江行简只觉今日天气闷热,不多时面上便浮现出点点汗意,他撩起软纱一角以求透一口气。 宋挽睫毛微颤,放至双膝的掌心因紧张而有些发烫。 入宫规矩繁琐,二人很早便在宫门等待,待圣上口谕传来,江行简只觉里衣近乎被打透。 下马车时,他伸手去接宋挽,二人掌心相贴,热意灼人,烫得二人又双双松开。 “夫人……” 江行简喉头一紧,忙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宋挽还在车上未曾下来,蘅芷见状想要上前搀扶,江行简却快她一步,一手扣住宋挽纤柔腰肢,将人从车上半抱了下来。 二人从未这般亲近过,少女身上馨香馥郁,淡淡花意染了男子冷香,颇有几分醉人之气。 宋挽落地,江行简立即收手。 蘅芷抬头去看,就见自家小姐同姑爷好似去熏笼里走了一遭,两个 人从头到脚双双透着绯色,她家小姐的耳珠,更像是要滴出血一般。 江行简如今还未袭爵,只是白身一个,圣上会召二人进宫,也多是出于体恤臣子之心。问了几句当日情形,又御赐些金银珠宝略表安慰后,便处理政务去了。 是以江行简同宋挽便先去了芸妃的长信宫。 长信宫中,宋芸宁方看见宋挽便滚落一串热泪。 “拜见芸妃娘娘……” “挽儿快起,姑母瞧不得你行这大礼。” 芸妃三两步下榻将宋挽圈在怀中,不停摩挲她的后背。 她大宋挽七岁,说是姑母却情同母女。宋挽小时便乖巧懂事,她瞧着欢喜就将人放在自己院中带着。 可自对方嫁入侯府,二人六年未曾见过了。 宋芸宁紧紧搂着宋挽,语带哽咽。 姑侄二人亲热叙旧,江行简便在一旁陪着,直到宋芸宁担心宋挽哭花了妆,才不再提伤感之事。 “快看姑母都给你准备了什么。” 芸妃身边的女官向外通传,不多时十几个太监鱼贯而入,六七个半人高的箱子被抬了进来。宋芸宁一一打开,里面俱是这些年她为宋挽攒下的首饰布匹等物。 “往日我见到这些便想给你留下,本以为就是用不到日后也好……” 她话刚出口便戛然而止,江行简却明白芸妃的意思,这些东西是她准备给宋挽日后陪葬所用。 “如今好了,也不枉费姑母的一番心意。” 宋挽推脱,芸妃却很是强硬:“这些算不得什么,姑母这有件真正的好东西要送给你二人。” 芸妃道:“这是我特意从二欢道人那求来的,待你们回了侯府,便将它挂在房中取个好彩头。” 宋挽从女官手中接过一幅画,见芸妃让她打开看看,便以为是什么名家手迹,毫无防备的打了开。 江行简站在一旁帮她虚扶着卷轴,看到画中内容时二人齐齐红了脸。 画上是一对金童玉女,金童手持嫣红红桃,玉女手执荷叶莲花,二人相互依偎很是喜人。若论画技,此画人物神态憨然可掬,形神具备,一看便是可传家传世之作。 只是这幅图…… 宋挽慌张将画合上,却忘了江行简一手还扶着底轴,一时险些撕损那画作。 江行简见状不疾不徐握住宋挽的手,无声安抚后,才将手中的和合二仙图收了起来。 和合二仙图乃是洞房花烛夜必要供奉的二仙,既意味着欢乐和合,也有连年荣华、多子多福之意。 江行简捏着手中的和合二仙图,忽而喉间发痒。 第18章 世仇 离开长信宫,宋挽还觉得双颊发烫,颇为拘谨。 而江行简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如何,一直牵着她的手未曾放开。 宋挽知道姑母的意思,江行简已纳两房妾室,而她二人却一直未曾圆房。 若侯府出现庶长子日后必有乱局,姑母心疼她,不想让她亦或是她的孩儿受了委屈。 只是…… 宋挽低头看着二人相牵的手,心中晦涩不明。 若是他未有边疆一遭,亦或是不曾同林葭玥相识,她二人必可琴瑟和鸣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而如今,却是不知日后会有何样局面了。 宋挽鼻尖发酸,微微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只是她刚动动手指,就被江行简用力握住。 男人既不回头也未曾开口,只是握着她的手愈发紧。 “夫君……” 江行简停下,身后跟着的蘅芷蘅芜,以及芸妃派来照应宋挽的太监都停下了脚步。 “主院东面放熏笼的位置,可是空着的?” 宋挽愣愣点头。 江行简僵着脸,抿唇道:“倒是可挂幅名作。” 宋挽眼神慌乱,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少女满面羞怯,愣怔怔的模样显得有几分傻气。江行简强压住心中喜悦,拉着宋挽往江妃的衍庆宫去。 直到进入衍庆宫宫门,宋挽才稍微回过神来。 衍庆宫中静悄悄的,丝毫没有长信宫里盛情热闹的模样。 “娘娘候您多时了。” 长信宫中的管事太监迟迟而至,江行简拉着宋挽正准备去见自家姐姐,却听那太监道:“江夫人请慢。” “前些日子钦天监说了,娘娘近日身体有恙,见不得属兔属蛇属羊属狗的,未免冲撞了娘娘,您还是在小花园处等等吧。” 江行简皱眉,宋挽却是无声叹息,身后跟着的长信宫太监也眯起了眼。 “夫君去吧,莫让娘娘久等。” 宋挽松开二人牵着的手,微笑着站在衍庆宫外。 江行简不放心,叮嘱身边太监好生照顾她,这才一个人去见江曼。 衍庆寝宫,江曼身穿一身月牙白宫缎锦裙,头上只戴着一只银丝蝙蝠珍珠簪。虽不如之前宋挽守寡时候穿的素,但在宫中也是极少见的寡淡模样。 寝宫里,只有江曼的一二心腹在。 “阿姐。” 江曼眼眶微红:“这几年辛苦你了。” “是弟弟无能,未能为阿姐解忧。” 江曼伸出纤长手指,泛着樱粉的指甲显得异常莹润有光泽,身边宫女扶着她的手,带至江行简身边。 “那女子手中的火器,真如说的那般可移山平海?” “弟弟见过,威力不小。” 江曼捂唇:“也不枉你在边关筹谋多年,有了此人此物,爹爹的大仇必可得报。” “……” 江行简抿唇,面色微微发白。 江曼眉眼锋利,是女子中少见的英气相貌。若单论五官,她照比性情温和的宋芸宁差了三分娇媚,两分温婉,但江曼生了对举世无双的眸子。 那双眼明媚而多情,哪怕冷眼看着人的时候,也自带一股子欲语还休的撩情魅意。 若这样一双眸子生在寻常女子身上,只会给人行事轻佻之感,但在她身上,却无端添了几分让人想要征服的欲望。 宫中尔虞我诈的生活过得久了,她对人心人性也看得愈发透彻,更何况是自幼看着长大的弟弟。 一个眼神,她便知江行简在想些什么。 “你想问我,为何不曾告诉你宋挽嫁入侯府之事?” 江行简挺直脊背,手脚微僵。 “你跟我来。” 二人走至殿中耳房,江曼搬开小佛堂供奉的白玉观音,露出后面的牌位。 “跪下。” 江行简看着父亲名号,毫不犹豫跪了下来。 “当年我身怀龙子后,你同父亲便立刻被安排前往边关押送粮草,此差事本不该落在你二人身上,是也不是?” “是。” “爹爹身亡,侯府迅速衰败,大皇子德行有亏,太子瘫痪多年,千沭的出生于三皇子沈千柏最有威胁,是也不是?”. “是。” 江曼红着眼:“你我二人心知肚明,无外家支持的皇子犹如浪里扁舟,无风也难行。你不要告诉阿姐,你看不出宋蓝安的野心,宋芸宁之企图,看不出是谁在背后暗害了你同爹爹性命!” 江行简抿唇,眸中光亮慢慢散了去。 “易儿,阿姐知你心悦宋挽。” “你幼年送给她的那些宫灯、木雕、手钏,都是阿姐陪着你一刀一刀做出来的,阿姐也知道你自幼便等着娶她入门。 “可那又如何?” “杀父之仇不可泯,你要怨,便怨她投胎无门,托生到了宋家,你要怨,便怨宋蓝安宋芸宁那勃勃野心去吧。” 江曼抓着江行简肩膀,太过用力导致食指指甲绷断都未曾注意。 她身边的宫女上前,却被江曼挥手屏退。 “若来日宋府家破人亡,只余宋挽一人,阿姐便允你同她一起,可若宋蓝安,宋芸宁一直未倒,阿姐不介意必要时候拿她开刀。” “我……” 江行简痛苦闭上眼,片刻后沉声道:“阿姐,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江曼见他似下定决心,虽心有不忍,却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姐弟二人这才慢慢叙起旧来,却好似都刻意遗忘了还在殿外等候的宋挽。 宋挽站在衍庆宫外晒得头脑发晕,跟来照顾她的小太监急得直跺脚。 “江夫人,您就同奴才回长信宫去吧。” “不可。” 宋挽笑道:“若无娘娘通传便自行离开,怕会落下个不敬皇妃的罪名,挽儿知道公公仁心,不忍我在此暴晒。” 抬头看着衍庆宫花园,宋挽指着假山道:“不若公公陪挽儿去那处逛逛,避避暑可好?” 那太监哪有不答应的?忙招呼着宋挽去到花园阴凉处,只是还未走进,就听见角落里窸窸窣窣的,一群小太监正围着个浑身是伤的洒扫太监欺负戏耍。 宋挽看着地上人背影,微微颦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