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是心机美人》 第1章 世界一 镌刻着浮云纹路的三足玛瑙香炉中,几缕烟雾从镂空雕花小孔中飘散出来。这原本是清心静气的香料,香炉旁的女子却柳眉微蹙。 屋外脚步声匆匆,一婢子来不及行礼,语气急切道:“姑娘,牧小侯爷来了!” 李清羽刚收起脸上的愁容,就见婢子口中的牧小侯爷来到她眼前。 “南星。” 牧南星听到李清羽唤他名字,这声音带着自然亲昵,原本紧绷的一张脸瞬间放松,露出极其欢喜的笑容来。他模样俊朗,剑眉星目,又因为年纪小,带着少年郎独有的肆意张扬,只是因为在军营习惯了板着一张脸,身上难免带着些冷冽感。但此时的牧南星,极为乖巧,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李清羽,连李清羽身旁的婢子,都被这专注的目光看得耳尖红了几分。 李清羽却恍若未觉,招呼着牧南星坐下,让婢子端茶上点心。 “今日圣上提起南下赈灾之事,我应下了。” 桌上的点心,牧南星一点没动,他眼中仿佛只容得下李清羽一人的身影。 李清羽错开他的目光,声音柔和。 “何时出发,我为你准备些……” “即刻就走。” 李清羽正向茶水中添牛乳的手微微一顿,语气中多了几分诧异。 “这么急?” 牧南星扯了谎,在他应下赈灾之事时,圣上早已备好了行李马匹,可牧南星向圣上请命要回府向长辈辞行,但脚步一转,却来了相隔几里的李家。 “若是此次顺利,圣上允诺过我一个恩典,我……” 李清羽似有所觉,她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恳切,让牧南星想要开口说出的话,又藏回了心里。 牧南星走了,相比来之前的意气风发,离开时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婢子一边收拾着未曾动过的茶水点心,一边问自家姑娘的心思。牧南星虽比李清羽小上几岁,但他的爱慕之心,府上人人皆知。李清羽只悠悠叹气,口中称道:“我只把他当作阿弟看罢了。” 从小看到大的阿弟,只不过不知何时,牧南星竟对她起了这样的心思。李清羽早就听京中传闻,牧小侯爷对女子嫌恶至极,花灯会上有大胆的女子给他送香囊,也被牧南星丢在地上。李清羽初次听闻还不相信,明明她做女红时,牧南星还要走了一个香囊,怎么会不收其他女子的。直到牧南星看她的眼神,里面的情意越来越热切,李清羽才如同一盆冷水泼在头上,拉开了和牧南星的距离。 牧南星带上赈灾钱粮,和圣上亲点的兵将一同出了京城,一路上披星戴月,即使停歇,也只不过片刻。 弯月如钩,牧南星取下马上的水囊,经过酿造的麦芽香气四溢,这酒并不浓烈,牧南星却盯着天空的月亮,觉得有几分醉意。他伸手摸到怀中的香囊,里面的香料已经没有了香气,他却还是不舍得扔掉。 通往涪陵城的官道上,因为这次河道决堤而受灾的灾民们,三三两两相伴而行。因为逃难匆忙,很多人来不及带金银粮食,即使带了,走到这里也吃的差不多了。伴随着饥饿劳累一同滋生的,还有混乱。 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声,紧接着是老妇人哭天喊地的谩骂声,眼看着没人帮自己抓那个抢她包袱的小贼,老妇人只能自己去抓,但只跑了几步,她就瘫在地上,连连喘气,只能指着远处的贼人继续骂。那抢她东西的贼人正往嘴里塞着干饼子,闻言瞬间瞪圆了眼睛,吓得老妇人连骂都不敢骂了。 有了这贼人做出头鸟,其余人也心思浮动,不过几日,便有许多人的粮食被抢去。 “诶!你包袱里鼓鼓囊囊的,装的是什么!” 被他喊到的人不安地转过身子,一张脸上满是泥污,男人别过眼去,将包袱扯开,里面零零散散掉出来几件衣服。男人翻遍了也没看到粮食的踪影,只能骂一声晦气,把包袱的主人吓得瑟瑟发抖,才大步离开。 抖着身子的宝扇看人走远了,这才刚捡起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旁人看她身上没有粮食,也不再打她的主意。休息时,宝扇躲开众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看左右没人注意,才敢从衣服里摸出一枚鸡蛋。肚子里有了东西,宝扇身上好受许多,摸着衣服夹层里的金箔,想起父亲母亲临走前的嘱咐,眼眶里盈满了泪。泪水洗去了脸上的脏污,露出雪白的肌肤来,如同刚才剥壳的鸡蛋一般,白嫩细腻。 许是一路上太过不安,从未好好休息过,哭了一场后,宝扇竟有了困意,朦胧中她做了一场梦。梦中,她如愿到了涪陵城,却因为钱财被人发现,对方起了贼心,抢了她全部的身家。身无分文的她很快和其他灾民一样,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而当她好不容易打听到父母好友的宅院时,对方儿子却对她心怀不轨,欺辱她没了父母照看,坏了她清白。 这梦太过真实,以至于宝扇醒来后,仍旧感到一阵心悸。 但当手中的金箔被抢后,迎面又撞上了那张和梦里毁她清白的纨绔一模一样的面容时,宝扇才完全相信了那场梦。 张尚只觉得晦气至极,这群下贱的流民天生与他不合,他前脚才因为他们被父亲臭骂一顿,后脚就被其中一个流民弄脏了衣服。张尚还未开口,那小流民便如受惊的兔子般,急匆匆逃走了。望着小流民逃走的身影,张尚觉得心头微动,但他并未指望这小流民能赔他衣裳,便没将这感觉放在心上。 牧南星骑在马上,看着城内的流民,眉毛拢在一起,不待他开口,正向前行进的马蹄突然停下,前方是跪坐在地上的流民,手心似乎擦出了血渍。 眼看着侍卫要把流民拖走,牧南星神色越发不耐,他喊停了侍卫,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正好落在那流民面前。 宝扇抬起头,目光撞入牧南星的视线中。她鸦羽般的睫毛轻颤,抓住那锭银子。牧南星并未将宝扇的视线放在眼里,轻飘飘移开了视线。 直到人走了,宝扇才收回视线。 梦中就是她的命运,要想改命,只有那个男子才可以。在梦中,宝扇还看到了牧南星的命,她知道马上的男子是京城派来赈灾的,他在京城有一位恋慕的女子,但那女子却顾忌两人的年纪,始终不肯接受。经过几次波折,两人终于互通心意。虽然是宝扇自己的梦,她自己的喜怒哀乐却只是一笔带过,而牧南星和那女子,却是在宝扇的梦中,浓墨重彩地呈现着。 见到牧南星的那一刻,宝扇无比确定,只有这个男子,才能让她被毁清白的命运扭转。 只是刚才,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浑身上下,如同乞丐一样,就算卑微祈求,牧南星也不会让她接近。宝扇摸着手中的银锭,就如同刚刚,牧南星连一句话都未曾和她讲过,用一枚银锭,解决了她这个受伤的流民。 宝扇转身进了药铺。 牧南星见了涪陵城的父母官,此人姓张,膝下只有一子,为人还算和善。牧南星将粮食钱财安置好后,被张大人邀请赴宴。牧南星眉头一扬,刚要发火,便被身旁的侍卫拦下了。 “可。” 见牧南星答应了邀请,张大人赶紧吩咐人将宴会的膳食酒水再检验一遍,万万不可出了差错,这可是要招待京城来的赈灾使。 宴会上,牧南星看着琳琅满目的膳食,他在军营待久了胃口比常人大些,这些冷盘热炙也是吃不掉的。张大人见牧南星面露不虞,连忙向身边人使着眼色。 不久,丝竹声响起,四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款款而来。牧南星敲着桌面的手指,已表明他的怒火到了边缘。一曲终了,四个妙龄女子脸庞娇艳如花,眼含春水地看着端坐主位的牧南星。她们知道自己是送给赈灾使的,只是没想到赈灾使这般英俊,这般令人…… 下一刻,她们娇艳的脸便成了惨白色,原因无他,那赈灾使不知何时从主位上离开,将一柄雪白的长剑放在张大人的头颅旁边。张大人吓得浑身颤抖,面上扯着笑问:“牧小侯爷,这是何意啊?可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这些歌姬不合心思……” 牧南星声音如玉石落地,落在张大人耳朵里,却如同鬼魅。 “你府中倒是一片桃源仙境。” 外头流民食不果腹,府中歌舞升平,听闻桌上的一道膳食,就是用几十条鲫鱼肚子上的肉做就的,至于取走了最鲜嫩的鱼肚肉后,其余的鱼肉去了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张大人连连发誓,自己从未苛待百姓。牧南星信也不信,只是那长剑,总算从张大人脑袋旁取下了。 第二日城中便贴出告示,京城拨下粮食,城中灾民人人皆可去领饭吃。一时间,流民们总算心安定下来。 宝扇已换上了一件粗布衣裙,脸上的脏污也已经洗干净,虽着一身布衣麻裙,难掩其姝色。 第2章 世界一 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搭起粥棚,凡是因逃难而来的流民,皆可拿到一碗粥,再从旁边的蒸笼里,取上两个玉米饼子。 牧南星作为赈灾使,本是不用来的,但让他躺在软榻上是待不住的,他便换了便装,站在离粥棚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 张府内,因为昨夜讨好牧南星未果,反倒是被他拿长剑吓唬,在一众属下面前丢了颜面,张大人此时面沉如水。在看到不知去哪里鬼混,鬼鬼祟祟溜回家的张尚时,张大人更是怒火攻心,随手端起茶盏,向张尚脚下砸去。 “爹!” 张尚吓了一跳。 “难为你还记得我是你爹!瞧瞧你,整日正经事不做,只知道招猫逗狗!再看看新来的赈灾使,年纪比你小上几岁,做派气度哪一个你能比得上!” 张尚回府的路上,就从小厮口中得知了他爹拍马不成,反而被羞辱的事,一时间倒也不生气了,脸上一副笑模样,将张大人按在椅子上,两只手讨好地揉捏着他爹的肩膀。 “人家再好,也不是爹你的儿子,不会孝敬心疼你。再说了,他不过是命生的好,生来高贵,若我生在京城,做派气度也比他差不了多少!” 张尚给这位新来的赈灾使上着眼药,张大人脸色缓和了不少,张尚的话,字字句句说到了张大人心坎里。他嘴上说的尊敬,心里也是不服,还有几分埋怨,论资历,牧南星在他面前,不过黄口小儿罢了。张大人又想起昨晚的事,那柄长剑的白光,晃的他现在都心神不宁。 “到底是年纪小,做事没分寸。” 这话没指名道姓,像是在说张尚,又像是在说牧南星。 张尚三两句哄好了他爹,转头对着一脸敬佩的随从问道。 “你家公子可厉害?” 随从立即讨好道:“厉害厉害。公子不仅没受老爷责备,还从府上拿到了银钱!真是小人几辈子都想不到的聪明!” 张尚被他哄的高兴,摸出两块银子扔到他怀里。 “……你要找张大人?” 张尚听见他爹的名字,抬头向声音处看去。就见到一商贩,手指伸向了他的方向。 “那位就是张大人的儿子。” 站在商贩面前的女子听到这话,却犹豫着不肯上前,张尚大步走了过去,气势汹汹地站定后,那女子身子颤了颤。 “你要找我爹……” 张尚声如洪钟,问话中带上了责怪,只是当他看到那女子的面容后,声音顿时放柔了些。 “……你找他有何事?” 若是说刚才的声音像是在审问犯人,满满地都是不耐烦,如今张尚的问话,就是又轻又柔,声音里夹杂了小心翼翼,生怕吓着了眼前人。随同张尚一起出府的随从,哪里不清楚张尚的脾性,无法无天,何时见到他这般柔声和气地和人讲话。 当随从看到女子的面容时,心中生起了“果然如此”的念头。白玉般的面容上微微泛着粉色,猫儿般的眼睛只敢看向地面。这女子身姿柔弱,如同三月里初开的桃花,小小的,弱弱的,风一吹,就能从枝头上掐掉了。美人如斯,自然让人不敢高声言语。只是这身上穿的太过破旧,这样的美人,怎么能穿粗布麻衣,合该用最好的绸缎,最美的珠宝来配。 张尚说不出自己此时心中的滋味,只觉得凭空出现一只大手,将他的心头狠狠攥紧。他见美人不发话,脚匆忙向前移了几步。 这举动吓到了宝扇,面对张尚,这个在梦中毁了她的人,她有的只有恐惧和害怕。她想立刻逃离这里,但心中的筹谋让她勉强稳住脚步,只往和张尚相反的方向走了两步。 “我找张大人,我父亲是张大人的好友,我想求他……” 接下来的话似乎难以启齿,宝扇虽然是商人之女,但父亲母亲对她很是宠爱,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连外男都未见过。哪想到天灾来的这样突然,没给过宝扇适应的机会,就让她失去了父亲母亲,此时又沦落到要求人给她一个寄人篱下的机会。 想到父亲母亲,宝扇脸上的委屈真切了几分,她脸上的难过让张尚感同身受,心中滋生出一种念头,将她抱在怀中,好生安慰。再问清楚是什么人让她受到这样的委屈,他定是要好好折磨一番,让他们知道欺负美人的下场。 张尚将自己的名讳一同告知了宝扇,在得知宝扇的名字后,嘴里喃喃自语。 “宝扇,宝扇,好名字……” 至于好在哪里,张尚也说不出来。他此时方才有些后悔,没好好进学,若是多读几本诗词,便能多说上了两句了,夸奖宝扇的名字如何之好,如何之妙。得知宝扇此时无处可去,张尚心里更是欢喜,直到随从给他使了眼色,张尚才注意到宝扇眉眼中的愁绪。 “既然伯父与我爹是好友,不如住在我家,我来……让我娘亲照顾你。” “这……” 不待宝扇答应,张尚立即引着宝扇向张府走去。路上遇到匆匆忙忙去往粥棚的流民,张尚慌忙躲过。 “几个饼子,也值得这样匆忙跑去粥棚!” 宝扇停下脚步,直勾勾看着张尚:“粥棚?” 张尚给她答疑解惑。 “京城派来赈灾的,在城门搭了个粥棚,给这些流民送吃的。依我看来,不如把这些流民赶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留在城里,有吃的了又能吃多久,还要赖在街道上,挡人道路。” 宝扇沉默不语,良久缓缓开口道。 “我……也是流民” “你和他们怎么能一样!你去了我家,日后就是我家的人了,和那些需要靠朝廷施舍度日的流民才不一样。” 宝扇只说要去粥棚一看,张尚虽心里不情愿,但被宝扇盯着看了片刻,只能点头答应了。 宝扇一眼就看到了牧南星,他今日一身便服,一条墨金色发带将头发全数束起,今日的打扮让他看着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他身量高,眼神掠过来粥棚的人群。宝扇看得清楚,那眼神中没有波动,平静如水。 直到牧南星离开,宝扇才转向张尚。 “我们走吧。” 随从让张尚派回张府,给宝扇置备东西去了。女儿家的智商要准备齐全,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要备好。珠宝首饰,花木植物,若是随从不懂,便要去问张府的女主人,张尚的娘亲。 随从连连点头,张尚如此重视宝扇,他自然不会敷衍。临走时,张尚避开宝扇,附耳道。 “住的院子,要离我的住所近些。” “这——夫人那边——” 见张尚作势要发火,随从忙表示,自己定会办到。 张尚的周到体贴,宝扇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无论他今日准备什么,都无关紧要,因为张府,她定然是不会去的。 随从离开后,就只剩宝扇和张尚两人。张尚没叫马车,有马车代步,路上不过匆匆片刻,一到了张府,他和宝扇见面便会困难许多。还不如趁回府途中,好好和宝扇相处一番。 张尚悄悄拉近了和宝扇的距离,这粗布衣裳果真粗糙,不仅衣裳不合身,宽松肥大,而且料子不贴身,宝扇才换上不久,身上就被磨出红痕。张尚稍一偏头,便瞧见了宝扇冰肌玉骨上碍眼的东西。 “果真是不值钱的料子,只配给下贱人穿。你这样的,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可痛着你了?” “不。” 见宝扇眉眼微蹙,张尚哪里肯相信,当场捉住宝扇的手,要去成衣店买上一件衣裳,一定要选最好的那件。刚握住宝扇的手,张尚的心顿时像泡在了糖水中,又软又甜。 “张公子自重!” 宝扇厉声呵斥,只是她声音绵软,嘴中吐出的话,无论多不堪入耳,落在人心头,都软化成一团蜂蜜,让人只听到甜,哪里会察觉到其中的意思。 一拉一扯之间,不合身的衣服瞬间将一片白嫩的肌肤露出。宝扇觉得羞耻,面色通红地将衣服合拢,张尚却愣在原地,一双眼睛痴痴地望着宝扇。不等宝扇转身,张尚便将她搂在怀里,双手之用力,让宝扇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馨香满怀,张尚更是心猿意马,他大口嗅着宝扇身上的香气,嘴里说着些胡话。 “宝扇妹妹,你不如便嫁给我罢。你这样美,在外面会被旁人欺负的,不如嫁给了我,住在张府,日后府中的一切都是你的。我爹说过,张府一定会是我的,之后便会是我们两个的。你我成亲之后,做一对交颈鸳鸯,岂不快活!” 张尚自认为长相不差,他爹常骂他,除了一张脸还算像样,简直一无是处。张尚觉得不然,他还有张家,宝扇嫁给他,以后只有享福的日子。 但宝扇不愿,她让张尚松开她,张尚却已经沉醉在美人香里,甚至想更近一步,手指伸向了宝扇那飘扬的粗布系带上。 一声惨叫。 张尚那只想要解开宝扇衣裳的手,此时以不自然的弧度弯曲着,软趴趴地垂在一边。张尚用完好的一只手去碰,刚一碰到,便觉得疼痛异常。他忍着疼痛,咬牙切齿地看着伤他的人。 宝扇已在挣脱张尚怀抱后,跑进了牧南星怀里。牧南星眉眼不耐,刚要推开怀中的女子。他只是见不得别人欺凌弱小,但可没有怜花惜花的多余爱好。但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如雪肌肤,斑斑点点的红痕落在上面。肌肤周围的衣裳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牧南星不知道张尚到底动没动过宝扇,此时见她这副模样,便把一切都算在了张尚头上。怀中的女子怯生生抬起眼睛,一双水眸满是哀求。她一句话都没开口,牧南星却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说,救我。 牧南星并不是一个人前来的,他还带着一行士兵。若此时推开她,这女子的样子便会被众人看得清楚,到时候清誉便毁了。可惜,牧南星并不是会照顾别人心思的人,在他看来,只要救人一命,其余的他便管不着了。至于救下后,是求生还是求死,都是旁人自己的事。 他伸手要把宝扇推给就近的一个士兵。宝扇却低下头,一口咬上了牧南星的胸膛。这疼痛对牧南星来说,并不算大事,但被一个女子咬,还是一个被他救过的女子咬,属实是头一回。须臾,宝扇抬起头,红唇被牧南星胸膛上的血染上,斑斑点点的,像极了她背上的景色。 牧南星总算放弃了把她丢给其他人的念头。 第3章 世界一 牧南星两只手掐住宝扇的腰肢,稍一用力,就将宝扇扛在他的肩上。宝扇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头和足便颠倒了位置。好在因为被牧南星放在肩膀上,周围人并不能看到她外露的肌肤。 张尚本就因右手被折断,痛苦的额头直冒冷汗,见牧南星要将宝扇带走,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的断手能否接好,踉跄着起身。 “你把宝扇妹妹放下!” 他这副作态,让不知情的看了,还真以为是多痴情的一双人被强行拆散,哪里能想到张尚才是图谋不轨的人。 牧南星连半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带着宝扇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张尚还要再追,被其他士兵挡住去路,追人不成,反倒撞上了肉墙,顿时砸到在地上,右手也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无论张尚如何哀嚎,其余士兵只做木头状,没有一个人上前搀扶。 马蹄溅起尘土,牧南星一扯缰绳,马儿便悠悠停下。驿站立即有人来牵马进马厩,这才注意到牧南星的马上还有一个女人。只是不等马夫细看,牧南星就像提货物一般,带走了女人。 马夫嘴里念叨着,给马放好了草料清水,还不忘同伙伴讨论发现的新鲜事。 “小侯爷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哈,怎么可能。定是你喝醉了,眼睛花了。” “胡说,我今日滴酒未沾。千真万确,就是个女人。” “你觉得这可能吗,小侯爷心里可只有那位李家小姐,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其他女人能近身。伺候在身边的,更是从人到马,全是公的!” “你说的倒着有道理,难不成我真看错了……” 宝扇被粗鲁地丢在床榻上,即使榻上已铺上了厚厚的被褥,宝扇仍觉得全身都泛着疼。她转过身看着牧南星,身上本来就扯破的衣裳,更是因为这番举动,让外露的肌肤更多了些。加之一路上在马上颠簸,她浑身都泛着惑人的粉色,两只水眸无助地看着牧南星。此番景色着实容易让任何一个男子意乱情迷,情不自禁。 但牧南星只是冷眼瞧着,他手中还握着骑马用的长鞭。宝扇看到,那长鞭和普通用牛和马的皮革编织成的不一样,里头揉和了金丝银线。当长鞭用来抬起宝扇的下颌时,她恍惚想到:原来用了金银,这马鞭还是一样凉。 不等牧南星开口,宝扇一脸惶恐模样。 “多谢官爷救小女子清白,小女子感恩戴德,无以为报……” 牧南星心中暗嗤,无以为报,是要以身相许? “唯有为奴为婢,为官爷当牛做马,才能偿还一二。” 牧南星这才正视了她几眼。只是手中的长鞭,顺着他手腕的用力,越发抬高了一些。 宝扇整张脸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牧南星的视线停留在她娇艳的唇瓣处,血迹已经干涸,东一点西一点地挂在宝扇的唇上。 “假话。” 牧南星给出评价。 若当真感念他的恩情,为何要咬下那一口。牧南星救过很多人,被救后他们的表情都是诚惶诚恐,是捡回一条命后的轻松,对着恩人千恩万谢,更有甚者,起了以身相许的心思。牧南星不惦记他们的报答,更不会满足对方的少女心思,他只会把他们丢在原地。只有宝扇,不像报恩,反而像是报仇一样,咬了他一口。 在听到牧南星的话时,宝扇脸上苍白一片,她连连摇头,头上的发髻都松散了些。 “我没有说谎,官爷救了我。如果不是官爷出面,我今日……今日” 她泣不成声,似乎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如同再度经历一场噩梦。宝扇只能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红唇被她咬出了血,和已经干涸的血迹融合在一起。 牧南星神色暗上几分,本就漆黑如墨的眼眸,此时增加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今日我必定会被那登徒子毁了清白,到时,父亲母亲已经去了,我又遭遇这样的羞辱,再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还好公子能出现,救我于水火,让我不会凄凉死去。” 正如同梦中那样,被毁了清白,即使张尚口口声声保证会接她进府。可梦中的宝扇不愿,她无法和一个毁了她清白的男人同床共枕,更遑论共度余生了,于是选择去陪父亲母亲。 牧南星打断她的哭泣。 “那你报答恩人的方式,便是反咬一口?” 自然不是。 只是不这样,你一定会把我丢在那里。这话宝扇不敢说,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想着。 施恩和伤害最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宝扇只是商人之女,如今更是沦落为一无所有的流民。给牧南星施恩,两人之间的地位悬殊,牧南星想要的都有了,施恩这辈子怕是没什么机会了。唯有伤害牧南星,才能让他暂时停下丢下自己的念头。 思绪只在片刻之间。 宝扇脸上愧疚神色更浓。 “我只是害怕,当时不知为何,一时间鬼迷心窍,恍惚之间将官爷你,认作了那登徒子。我心中害怕,怕他再轻薄于我,才咬了下去。” 女子差点被毁了清白,一时间因为惊惧害怕,神情恍惚也是有的。只莫名被人咬了一口,牧南星心中还是有些发闷。 宝扇看出他心情郁郁,一副思索模样。原本哭泣的脸庞顿时焕发神采。 “我虽然是无心,但不小心伤了官爷身体,已是大罪。” 牧南星略一挑眉——伤?倒还算不上。 “不如官爷将这一口咬回来,也算让我偿罪了。正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咬官爷一口,官爷还我一口,如此才公平。” 宝扇越想越觉得此举妥当,连脸上尤自挂着的泪珠都来不及擦掉,避开牧南星手上的长鞭,走到他面前。 牧南星初听这话,还觉得有几分道理。他在军营里厮混多年,士兵之间便信奉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理。只要不违反军规,你打我一拳,我必定要还你一拳。只是等到宝扇走到他面前,牧南星猛然想起,这里可不是在军营,面前的人也不是皮糙肉厚的士兵,而是风吹都要身子发抖的娇女子。 至于宝扇咬他一口,他再还回来? 宝扇因为想到了解决方法,神色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牧南星却突然觉得胸口发痛,那里正是宝扇咬过的地方。当时她扑进他怀里,突然咬了一口。如今……再还回来? 让他咬哪里? 宝扇睫毛轻垂,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官爷的胸口定然会很痛,我方才太过用力。” 她突然叹了一口气,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官爷待会儿咬回来时,也可用力些。让别人痛些,自己身上的痛便会轻些。” 话说的坚定,身子却止不住的发颤,尤其是那只手,想要护住胸前,却又不敢伸手。 牧南星顺着她手的方向看去,宝扇身子纤细,唯有此处,有小丘状隆起,却比之小丘更加圆润。 反咬一口? 定然是会痛的。 男子和女子的力气又怎么能一样。宝扇的一口,即使用了全力,牧南星也只是微微皱眉,若是牧南星的一口,稍微用力,只怕宝扇便要泪水涟涟,哭泣不止了。 “罢了。” 牧南星拂袖而去,只留宝扇一人在屋内。 宝扇掩上门,抱起榻上的被褥,目光悠悠。 牧南星回了房,晚上沐浴时,他褪下身上的长袍。双脚踩在木板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让他沿着疼痛看去。那里果真有一圈牙齿咬出来的痕迹,牧南星伸手抚去,那一圈牙印,可以看出是一排小巧但锐利的银牙。肌肤凹陷的深度,足以证明主人用尽了全力。 真不知道该说是咬的巧,还是咬的糟。这牙印正好在茱萸红的半指远处,咬的规规整整,不偏不远。若是再近一分,饶是牧南星,也不敢断定自己会不会出声喊痛。 沐浴之后,今日,牧南星又加了一盆冷水。 冷水能止痛,功效还算不错。 随从在张府等张尚回来,却左等右等都看不见人影。这才慌慌张张地去寻主子,终于在一处僻静处,找到了疼晕在地上的张尚。见喊了几声,张尚也毫无动静,随从赶紧背上张尚,跑回府中。 张夫人一见儿子晕了,立即哭天喊地,让人赶紧叫大夫过来。大夫两三只银针下去,张尚醒了。张夫人来不及感谢佛祖的恩德,就听闻大夫丢下惊天噩耗。 “张公子的手,约莫是废了。” “你胡说什么!庸医!废物!” 看到大夫抓起张尚软绵绵的右手,如同没了筋骨,随意摆弄。张夫人差点晕过去,张大人赶来,得知一切之后,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右手废了,张尚又恨又气,但他心中有另一件更挂念的事情。 “娘,你一定要帮我,必须要帮我!” 张夫人拿帕子擦掉泪水,连连承诺着。 “我儿放心,就是寻遍天下名医,也要把你的手治好!” “娘,你帮我找一个人,她叫宝扇,被伤我的人抢去了!” 母子二人话音一起落下。 张夫人目光凶狠,瞪着今日跟着张尚一同出去的随从。随从心里埋怨张尚,这都什么时候了,非要在这时候提宝扇吗?虽然知道一说出口,必定会受到责骂,随从也只有将事情经过全部讲出来。 张夫人的脸色是变了又变,由红变黑,又青紫交加。 她温声安抚好张尚,出门便骂着随从。 “让你陪公子出门,是让你照顾他。你是仆,他是主。现在可好,公子躺在床上,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要你还有什么用处?还找什么女子,如果不是那女子,我儿今日怎么会遭遇这样的飞天横祸?” 随从不敢反驳,只能诺诺称是。 张夫人心中气极,罚了随从三十棍还不解气。她一边安排下人去找擅长医治断手的大夫,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一定要请来。一边琢磨着怎么找伤害她儿子的罪魁祸首,还有那祸水。张夫人对宝扇的恨意,不少于废掉她儿子右手的人。如果不是宝扇仗着一副好模样,蓄意勾引,她儿子怎么会鬼迷心窍,又怎么会想坏人清白,都是那女子的错!若能将她找到,定然要将她剥皮拆骨,再毁了她那一张脸,方能解气! 第4章 世界一 宝扇隔着门板,向驿站里伺候的伙计要了一件衣裳。驿站里没有女客穿的襦裙,伙计只找来了未穿过的男子灰色长袍。宝扇来不及计较太多,匆匆换上了长袍,而后,就将那脖颈周围早已经破烂不堪的粗布衣裙抱在怀里,待找到机会,便把它扔掉。 看到宝扇从房门里走出来,去的方向还是牧南星的住所。一同和牧南星从京城赶来赈灾的几人,纷纷交换着视线。 ——这女子是从哪里来的? 对,女子。 虽然宝扇一袭男子打扮,但过于纤细且柔弱的腰肢,走路时脚步蹁跹的姿态,一眼就能认出是女子。 其中一人名叫冯回,他和牧南星在军营中打过几年的交道,关系还算亲近。冯回脑袋稍微一转,便抓了一个士兵,询问宝扇的来历。 得知宝扇是牧南星亲自带回来的,两人之间还是英雄救美这样的关系。冯回眉头紧皱,紧盯着那柔弱不堪的背影。 牧南星打开房门,正巧和犹豫着该如何叩门的宝扇面面相对。 “官爷……” 冯回此时也跟了过来,嘴里喊着“小侯爷”。 牧南星微微颔首。 几人还未用膳,牧南星刚好有几句话要交代冯回,索性一起用了。 宝扇跟着转身,她脸上未施脂粉,这男人待的驿站,连一件女儿家的衣服都没有,怎么会有供她描眉的眉黛。冯回看着她娇艳如花的脸庞,微微晃了神,直到牧南星喊他一声,才重新恢复清醒,之后看宝扇的眼神越发不善了。宝扇见他们两人都走了,自己也跟在后面。 牧南星和冯回落座后,宝扇站在牧南星身旁。 冯回拧眉看着两人,率先开口:“你——”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宝扇。 宝扇弱弱开口:“我叫宝扇。” 冯回也不管她叫什么,语气中充斥着不耐烦,声音像斥责不懂事的士兵。 “小侯爷既救了你,你现在已经安然无恙,快点回家去找你父母去罢。” 听到这话,宝扇脸白如薄纸,身子都站不稳了。她看着冯回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可是一看到冯回那张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泣的脸,脚步一偏,躲在了牧南星身后。 她这副姿态,落在冯回眼里,只觉得心中如同落了大石,推不开,挪不动。他想让宝扇赶快离开,但此时对着那张受惊的美人面,如何也说不出来话了。 “她父母在逃难途中就已经去了,你让她去找父母,莫不是让她去寻死。” 牧南星缓缓开口。 冯回霎时一惊,逃难?莫不是因为这次水患?那他刚才的话,就成了让一个刚受到惊吓的女子去寻死。可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不想这女子缠着牧南星。 冯回好半天说不出来话,黑黢黢的脸上有一丝不明显的红。 “官爷……” 宝扇突然跪在地上,膝盖和地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让人不免心惊,这该会有多痛。 她柔软的脊背此时全部弯下,眼中满是祈求:“求官爷能收留我。” 牧南星虽然将她带了回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收留自己。这样从小养在京城的小侯爷,做事全凭心意。唯一能打动他内心的女子,大概就是京城那位了。可宝扇却不得不求,即使求也不一定有几分用处。 “我会缝衣,会做些吃的,虽比不上专攻此技的大厨,也会些风味小吃。从前爹娘还在时,我虽没伺候过人,但见过奴婢是怎么行事的,想来有样学样,也是能为奴做婢的。” 她话说的颠三倒四,似乎是想绞尽脑汁列出理由,让牧南星留下自己。 冯回听她这番话,也知晓这女子在逃难前,家中定然富贵,没吃过苦,家中有人伺候。如今却要为了找一条生路,给人做奴婢,心中那块大石,压得他胸口越发沉闷了。 牧南星的声音在宝扇头顶响起。 “我身边从未有过女子做奴婢。” 短短数语,便将宝扇的请求全部堵去。长靴从她身边走过,宝扇双目茫然,一时间两腿发软,跪坐在地上。 冯回生硬地开口:“快离开这里,一会儿给你几块碎银,找个村落生活去罢。” 只留下宝扇一人,她却并没有伤心欲绝,眉目轻抬,她注意到冯回离开的脚步,无意间慢上了几分。牧南星没有对她的怜惜,但其他人有,这便够了。 转眼到了黄昏,落日余晖,橘色阳光铺在地上。冯回在屋中来回走动,心中乱成一团。过了半晌,他终于按耐不住,大步流星走到伙计面前。 “她可走了?” 伙计一头雾水。 “哪个她?” “宝……宝扇姑娘。” 念出她的名字,冯回有几分不自在。 “没有。宝扇姑娘从早膳过后,就关门不出,房门都没出过。” 哪能离开。 冯回眉头紧锁,关门不出?岂不是连三餐都没用。冯回立即走到宝扇住所前,大掌击门,无人答应。他接连拍了几次,屋里连一丝动静都没有,好像里面空空如也。冯回只觉得不对劲,后退两步,身子一碰,撞开了房门。 宝扇已晕倒在地上,而梁上,挂着一条茜色长纱。冯回赶紧上前,他之前见过昏迷之人,连忙从桌上取出茶水,手沾了几滴,泼在宝扇脸上。 好在宝扇昏迷不久,此时悠悠转醒。看到眼前是冯回,她紧闭双眼,红唇发白,模样凄楚可怜。 冯回粗声粗气开口:“你为何要自尽?” 梁上的茜色长纱,昏迷不醒的宝扇,以及她脖颈上的红色勒痕,不难看出她是在寻死。 宝扇仍旧不肯开口。 “银钱已经备好,你为何不走?” 冯回像是想到什么,语气生硬地警告着宝扇。 “你若是因为牧小侯爷,便早早放弃的罢。小侯爷心中已经有恋慕之人,那人在京城,两人门当户对,般配的很。” 宝扇终于开口:“我只想就在官爷身旁。” 见自己好话说尽,她也不改念头的顽固模样,冯回气极。 “他不可能会同意!莫要再痴心妄想!” 宝扇盯着地面,语气轻柔。 “自从父亲母亲离去,我便如同行尸走肉,脑海中想着他们的嘱咐,凭着一口气才走到涪陵城。只想着找到父亲的好友,便能活下去。哪想到所谓的好友之子起了歹心,差点毁了我的清白。那时,我只想着,还不如当初陪着父亲母亲一同去了,黄泉路上还能做伴。也好过如今,要被人折辱。可没想到,官爷能从天而降,救我一命。我深知自己命如浮萍,无依无靠,此生大概也就如此了。官爷如同参天大树,不是我所能依所靠。但只要能让我看到官爷,心中便安稳了,也不用过提心吊胆,夜夜被噩梦所扰的日子。” 冯回愕然,他本以为宝扇是贪图富贵,看上了牧南星。没想到宝扇是被当日的遭遇吓到了,只有留在恩人身边,才能心安。自己当时那样责备她,她没了留在牧南星的希望,即使拿了银钱走掉,午夜梦回,还是要被当初的登徒子入梦,又怎么能快活。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错的离谱,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把自己打清醒。自己错怪宝扇在前,又恶语相向在后,真是怎么受过都不为过。 “你不要寻死。” 宝扇抬头看他。 冯回一副懊恼样子:“我一定会让你留下来的,你千万不要寻死!” 他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 宝扇从地面站起身子,茶水中朦胧印出她的身影。 她这样的女子,势必要找一个依靠的。 牧南星很少见到冯回这般急切的模样。冯回站定。他也不迂回,直接了当地向牧南星请求。 “让宝扇姑娘留在你身边罢。” 牧南星手指微微收拢:“理由?” “宝扇姑娘留在你身边,能照顾你。” “我不需要。” 冯回低下头,他比牧南星年长几岁,脑子并不灵光,此时也想不出别的理由来。 “牧小侯爷,我求你,求你让宝扇姑娘留下来,留在你身边。” 冯回从来没求过人,他低过头,下过跪,可从来没有这么卑微的求过一个人。 “冯回,是谁让你来的?” 牧南行也了解冯回,他不会这样求人的。 “我自己愿意来的。牧小侯爷,你,你不是想找到保存香气的办法,只要你留下宝扇姑娘,你留下她。” 冯回心道,你若是留下宝扇,我必定会帮你找到留存香气的办法。 但牧南星却以为,冯回话中的意思,是宝扇懂得如何保存香气。 “好,让她留下。” 冯回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他忙向牧南星告别,跑到宝扇住所告诉她这个消息。 宝扇美目微睁,似是难以相信。 “你不要诓我了,我不寻死就是,不要说这些话。” “我冯回从没有骗过人,牧小侯爷说了,让你跟着他。日后,你就是牧小侯爷的人了,也不用怕有人会欺负你。” “当真?” “千真万确。” 宝扇感激地看着冯回,又遗憾自己身上没什么好东西,要不然就能拿出来,送给他,以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了。 “可——官爷他” “以后不要叫官爷了。你跟在牧小侯爷身边,就跟着我们喊他小侯爷就是。” 宝扇立即改了口:“小侯爷他,怎么会改了心思?” “我答应为他找留存香气的办法,他便留下你了。” “香气?难不成小侯爷喜欢制香?” 冯回清楚牧南星找留存香气之法的前因后果,只是不便和宝扇细说,便模糊道。 “并不是。只是为了保存一些香气。” 第5章 世界一 今日是赈灾第五日,牧南星准备再去城楼巡视一番。因为水患逃难至涪陵城的流民,如今陆陆续续地应当都到了,也是时候筹备下一步流民安置的事宜。 门被轻叩了两声,牧南星喊了一声“进来”,那声音便静静地进门来了。牧南星身上只穿一件白色里衣,竹青色金丝锦袍还挂在身上,就听到身后水声晃动,伴随着拧动帕子的声音。 牧南星凝眉向水声处看去,伺候他的小厮,本该放下清水,就安静的出门去。此时却在双手拧着帕子,转身面向牧南星。袅袅婷婷的身姿,向着牧南星走来。 宝扇踮起脚,将手中的帕子贴上牧南星的脸。牧南星只闻到香风阵阵,温暖馨香,却并不刺鼻,一时恍惚,便没能及时躲开宝扇的手,让那沾水的帕子碰到了他的脸。牧南星侧过身,帕子在他脸上留下了一条狭长的水痕。宝扇小声惊呼了一声,惹得牧南星瞪圆了眼睛看她。 “求让你来的?” 帕子被宝扇收回手心,若不是惦记着上头沾了水,按着宝扇此时纠结的心思,必定会把帕子揉捏的不成样子。 “冯回大哥说,我既然是小侯爷的人了,日后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小侯爷不喜欢不做事的人,就索性让我顶了小厮的位子,以后让我来伺候。” 牧南星眉眼未松,心中暗道:冯回确实像是能说出这话的人,毕竟在他眼中,无论男子女子,只分有用和无用。只是她何时和冯回这样好了,竟叫上大哥二字?至于成了他的人?不过是留她在身边,何谈是自己的人? 看着牧南星敛眉,像是要开口解释几句,宝扇慌张开口。 “可是我方才下手痛了,伤着小侯爷了?” 牧南星思绪被她打断,冷言回道:“擦脸而已,怎么会伤着。还是在你眼中,我如此容易受伤?” “不,不是。只是之前伤过小侯爷一次,我只想再过小心都不为过。” 宝扇到底是小女子心性,行事不够成熟稳重,虽然极力克制,但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牧南星胸口。 被她视线一望,牧南星只觉得胸口处灼热异常,那处早已经淡掉的牙齿痕迹,又重新浮现出来,烫得他胸口微痛。 “小侯爷若是不喜人伺候洗脸,那就让我伺候穿衣。” 宝扇偷偷看着牧南星的脸色。 牧南星确实不喜欢别人伺候他净面洁口,自他五岁起,这些事都不再借他人之手,全由他一人做了。不过穿衣?牧南星低下头,视线掠过那双纤细地仿佛一揉捏就能折断的手指。 宝扇怯生生抬起眼,满是不知所措。 “冯回大哥说,小侯爷不曾有过侍女,只有过小厮伺候,不如小侯爷把我当作小厮,也不会这般不自在了。” 提起冯回,牧南星想起留存香气之法,心头微沉。 “那你便只负责取衣换衣,其余便不用管了。” 相比净面,牧南星斟酌之下,还是选了换衣,也罢,之前也有小厮偶尔伺候过他穿衣,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错。 宝扇立即应是。 牧南星干净利落地净面洗漱,连脸帕都是自己拿的。宝扇候在旁边,如同木头一样,一声不语,直到牧南星伸手自己穿衣时,她才走上前去。 “小侯爷,让我来罢。” 牧南星只得停下手上动作,张开双臂,任由宝扇动作。 今日的衣袍,领口处绣了三两竹叶,小巧而有心意。这衣袍的穿法也不复杂,只用套上两只袖子,整理好两襟相交处,再系上衣带就可。 牧南星两眼看着前方,不曾低头看宝扇一眼。 宝扇手中握着锦袍,小声开口:“小侯爷,可否能稍稍低头,我够不到。” 牧南星只能俯身,视线也自然看向下处。他只能看到宝扇乌发似墨地披在两肩,那发丝柔顺且乖觉地夹在她耳后。那耳朵小巧圆润,牧南星想起李清羽的话,这双耳娇美者,最适合戴耳坠。说这话时,一向温和的李清羽却面露愁色,语气轻柔中带着遗憾。当时她正被贵女们嘲讽耳饰也不能遮掩她双耳的瑕疵。牧南星得知此事,立即去找了那些贵女们,厉声责问吓得贵女们连连道歉,李清羽责怪他行事鲁莽。 那事已过去许久,李清羽对婢子所说的话,却仍旧留在牧南星心间,让他每每想起,都觉得烦闷不已。 “南星还是年少,他虽是为我着想,但行事太过冲动,如此鲁莽,日后怎么能让人信任依靠……” 宝扇已经将两襟整理妥当,无一丝褶皱。她双手握住两根系带,就听到牧南星的声音落在她头顶。 “为何不戴耳饰?” 宝扇抬头看他,只一瞬间,便立即低下头去。 “父亲母亲怕逃难路上,有歹人惦记,便让我去了首饰妆容,再往脸上涂上黑炭,才能避开众人的视线。后来,后来银钱没了,虽不用再东躲西藏,也没了装饰的心思。” 两根系带被绑在一起,两人靠得极近。宝扇全数的呼吸,都落在了牧南星胸口处。她挽了一个极其漂亮的结,便拉开了和牧南星的距离。 那娇美的双耳,也随着主人一起,离开了牧南星的视线。 牧南星带着一行人到了各个城门的粥铺,最后来到了东城门,他心中已经确定了此次逃难至涪陵城的难民人数。粮食总有吃光的一天,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让流民定居下来,找个活计,也好在赈灾粮食用尽之时,他们有了立身之本,也不至于惊慌。衣食住行,此为民生大计。住的地方,牧南星已经安排士兵去修缮房屋,因为要求的时间紧,而且要容纳的流民多,因此房屋简陋是不可避免的。牧南星去看过,房屋足够宽敞通风,虽简陋但该有的都有。 宝扇没看到冯回的身影,想问却不敢开口贸然问话,她不懂朝廷上的事,万一问到了不该问的,惹人讨厌就不好了。 牧南星一边听着属下回话,眼神无意间看到宝扇张望的神色,语气微顿。 “冯回修缮房屋,几时能回?” 他这话问的突然,属下愣了一瞬,随后回道。 “冯将军晚上就能回来。” 宝扇跟着粥棚里施粥的士兵一同做事,她拿起锅里的勺子,将来领粥的人碗里,装的满满的。这粥勺是用纯铁制成的,只使了一柱香的时间,宝扇的手腕便酸软的不成样子。因为手腕上的无力,她右手不受掌控,突然一松,粥勺和铁锅相撞,发出哗啦的响声。宝扇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 牧南星正好走到她身边,见此模样,不由得怀疑她逃难前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连个粥勺都拿不稳。士兵连忙取回粥勺,重新握回掌心。众人皆知道宝扇是好心,而且她那样的美貌,怎么该拿粥勺这种粗笨的物件。只有这小士兵,抵抗不住宝扇的百般请求,将手中的勺子递给她。此时的小士兵心里满是后悔,尤其是看到牧小侯爷冷冷的神色,更是害怕牧南星会因为此事怪罪宝扇。 小士兵见宝扇想开口,唯恐她说错了话,会惹得牧南星更加生气,便先一步请罪。 “是宝扇姑娘看我劳累,才想帮忙。只是粥勺太重,宝扇姑娘身体柔弱,一时不察,才失了手。” 牧南星眉眼中满是冰霜,他看着请罪的士兵,话却是对着宝扇说的。 “既然知道自己无用,便找个地方好好待着。” 柔弱即是无用。 宝扇身子晃了晃,倒也听他的话,待在一旁不再插手施粥事宜。 粥棚除了熬煮的五谷杂粮粥,还有杂粮饼子,今日还用玉米面掺了水,上蒸笼蒸的软乎乎的馒头。排队领粥的人还算规矩,毕竟这是京城派来的,对流民们有天然的震慑力。但这领粥的队伍里也有几个例外。几个男子推搡到队伍最前面,其余人都不敢吱声。负责分发粥水的士兵看了,见众人都无甚意见,也不愿意多找闲事,给了粥水便让他们离开。这几个男子领了规定的饼子馒头不算,又多拿了几个揣在怀里,两只未曾洗干净的手,在蒸笼里左翻右翻。 “你们领了就走!再翻也不用吃了!” 为首的男子抬头,见是个士兵,手上稍微收敛了些,但这士兵看着并不强壮,因此他们虽然收敛,但心里并不害怕,手上动作也不停。 宝扇见小士兵气的眼睛都瞪圆了,又牢记着军规,只能按耐住怒气。宝扇看向那几人,见有些熟悉,心中匆匆过了一遍,便立即心跳不止。 她犹豫再三,仍旧是走上前去,将锅盖盖住那几只作乱的手。那几个男子拿的正欢快,被锅盖夹住手指,顿时呲牙咧嘴,嘴里不停地喊着痛。几人眼中喷火,怒视着罪魁祸首。 看到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且这女子美貌异常,心中的怒火便转了方向,直往下处去了。几人交换了眼神。这粥棚前几日还有京城大官来巡查,也许是为了做做面子,这不这几日哪里能看到大官的影子。如今这粥棚,除了排队领吃食的流民,就只有一个小士兵,还有这美貌的女子。至于平日里跟随的士兵去了哪里,几个男子未曾深想,只当他们偷懒,跑到他处去了。 这一兵一女,他们三人可轻轻松松制服,于是口中也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你是哪里来的,哥哥前几日怎么没见过你?” “瞧你把哥哥手弄红了,快来吹吹。” “你不会是为这小士兵出气罢,你是他什么人,不会是姘头罢。这小士兵弱的跟什么似的,你跟着他能得什么好,不如跟着我……” “哈哈,就是就是,不如跟了我们。” 小士兵握着粥勺,恨不得用铁勺子敲碎他们三个的脑袋,因为愤怒,他脸带脖子全都红得彻底。 “你们住嘴!光天化日,你们想干什么!” “呵,我们想干什么,就算想干什么,你又能怎么样?” “你敢!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哪能让你如此放肆!” 三个男子转过身,被他视线扫过的人。纷纷低下头去,整个人群寂静一片。 小士兵顿时又气又急,他们怎么能这样,日日施粥都是他来的,如今这三个男子出言不逊,竟然没有一人出声讲话。 见人群格外安静,三男子心中满意,转身要来捉宝扇。 只是那手还没碰到,便被凌厉的鞭子打伤了手指,手指顿时肿胀起来。 看到牧南星,宝扇眼中如同有星辰闪烁,立即去幼鸟还巢般,飞到了牧南星身旁,而后牢牢地躲在牧南星身后,躲开那些窥伺的视线。 第6章 世界一 正欲闹事的三个男子,手指被鞭笞,还来不及出手为自己出口气,便被一众士兵团团压制,脖颈上顿时架起了几柄长剑,一时间连吐息都不敢放重些。 小士兵三言两语将这几个男子,抢夺取赈灾粮食之后,还想对宝扇动手动脚的事,全部告诉了牧南星。 牧南星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的宝扇,只见她紧紧地藏在牧南星身后,寻求着他的庇护。 “带走。” 牧南星一声令下,士兵们压着作乱的三人就要走,宝扇声音极细极弱地开口:“小侯爷,他们之前抢过我的金箔。” 宝扇逃难途中,一路上谨小慎微,才保住的几片金箔,就是被眼前的几人抢去了。好在当时宝扇还是满脸脏污,入不得几人的眼,不然被抢去的就不只是金箔了。 几人被士兵搜身时,才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们紧盯着宝扇,难以将她和之前那个满身破烂的流民联系在一起。金箔被搜了出来,士兵数了数,一共整十三片。士兵将这些金箔呈上,牧南星示意宝扇。宝扇心中害怕,又惦记着自己被抢去的金箔,脚步慢慢地向前走,还要一步三回地看着牧南星。牧南星被她这副姿态看得心中微沉,错过视线不再看她。 整整十三片,完完整整的十三片金箔,又重新回到了宝扇手中。 而被捉的三人,他们抢到金箔后藏在身上,不敢随意花出去。他们生怕花掉金箔片,会招惹其他贪财的人惦记,又得知京城派来的赈灾队伍已经到涪陵城,便想着先用赈灾粮食挺过这一阵儿,待流民安置妥当,一切稳定下来,他们再好好用这些金箔。哪曾想,一时间鬼迷心窍,被美色迷了眼睛,不仅没了三餐安稳,还被迫把金箔片交了回去。 眼看着宝扇和牧南星关系匪浅的样子,几人自认为是得罪了大官的女人,这次被捉,必定是讨不得好的。一想到自己要受苦,他们的胆子越发大了。 “怪不得这小美人不愿意跟我,原来是攀上了其他高枝。啧啧,跟着京城来的,能享福一时,待他把你的身子玩厌了,把你扔在这涪陵城,一个人回京城去了!” “哈哈,我看小美人眼含春水,不知道已经享受了这大人多少恩泽!” …… 他们的调笑声,让宝扇面容绯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牧南星仍旧是神态平静,只见剑光一闪,那几人的喧哗声都停了下来,只有地上,留下三条血淋淋的舌头。 “啊!” 东城门顿时尖叫声四起,宝扇也脸色苍白。 三人只是丢了舌头,性命还在。不过对他们而言,依今日种种举措论罪,留着性命倒也不算是一件好事。 回到驿站,牧南星看着空空如也的双鱼铜洗,耳边好似响起尖叫声,那副苍白的脸在他脑中,倏忽闪过。 “还是年少” “如此冲动” “太过鲁莽” …… 一向自负的牧小侯爷,心中头一次对自己生出怀疑:莫非我当真没那么可靠,今日行径,是否…… 门外的响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宝扇站在门外,她指着窗外,天色已经暗淡,到了就寝的时间。 “小侯爷,我来为你换衣。” 换衣…… 牧南星神色怔然,这才想起自己今早才允诺过,让宝扇为他穿衣换衣。 系带解开,锦袍被换下,只着白色里衣的牧南星没有白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或许是驿站的烛火太柔和,此时的他束发散开,眉眼垂下,橘色的灯火映照在白玉般的脸庞上,一条鸦青色发带落在他掌心,倒显得他有几分少年郎意气来。 宝扇将牧南星换下的衣裳抱在怀里,并不着急离开。她盯着悠悠晃动的烛光,声音软了又软。 “今日多谢小侯爷,小侯爷又救我一次,还为我取回了金箔。” 之前张尚那回,再加上施粥这次,牧南星已经救过她两次,还出手教训了那些出言不逊的人,让他们再说不出来那些污言秽语。 告谢的话,牧南星已经听过无数回,这是第一次,他有了开口询问的念头。 “你可觉得我可怕?” 话落,牧南星又懊恼自己问了这句话,又急匆匆撂下一句。 “你出去罢。” 宝扇抱了衣裳,门已打开一半,又回头看向牧南星,那目光仿佛揉碎了星子,又带着一丝仰慕。 “小侯爷今日很是英勇,今日之景,我怕是终身难忘。” 又怎么会怕呢。 她说完,便掩门离开了。 那萦绕在牧南星身上的愁绪,被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击散。牧南星又变回了平日里的牧小侯爷。 冯回赶回驿站时,已经是深夜,他一日未用上饭,便出声嘱咐厨房备点酒肉。 伙计弯着腰,神态恭敬:“宝扇姑娘已经安排好了,饭菜都在锅里温着呢。” 冯回一听是宝扇安排的饭菜,心中既感动又别扭。 饭菜已经提前做好了,而且是放在锅里,隔着热水加热保温。既不会毁掉饭菜的滋味,也节省了置备饭菜的时间,能让冯回一回驿站,即刻就能用上饭菜。 “那就端上来吧。” 总共三菜一汤,有荤有素,特别是汤,熬煮了几个时辰,汤里加了滋补的菌菇,小火煨煮到现在,味道鲜香可口。这饭菜份量正好,冯回是个不浪费粮食的人,如果饭菜多了,他即使已经饱了,也必定会吃下的。今日的饭菜份量吃光后,他只觉得腹内有七分饱。 冯回虽然想吃肉喝酒,但伙计说,宝扇安排过,若是晚上吃了太过荤腥油腻的东西,那些东西便会堆积在腹部,次日便会觉得难受。再加上菌汤确实滋补美味,一下肚,冯回便觉得身上的疲惫去了几分,也不惦记什么酒肉了。 回房休息时,又听闻牧南星今日问过他何时回来,心头只觉得奇怪。宝扇关心他,他虽觉得别扭,但心里倒还是自在。但牧南星关心他,冯回只觉得坐立难安,要不是伙计说过,牧南星已经歇下了,他定是要冲到他房内,好好问问他今日是什么意思。 宝扇和冯回一起去了街市,买了几封点心,一副首饰。 “冯回大哥,你要买些什么?” 冯回摇头,他吃喝穿用,都是军营里发的,来街市也想不起该买些什么东西。宝扇见他如此,便起身要回驿站。 张尚右手已经废了,但张夫人总觉得是大夫医术不精,非逼着大夫给张尚右手开药。大夫没有办法,只能开了些活血化瘀,对右手无害的方子。废手这事,张府上下瞒得紧,张夫人怕张尚知道了,心中难过,便在府上说过,若是谁敢议论此事,让张尚知道了,就将人打废了,再发卖出去。废人还能卖去哪里?下人们想都不敢想,自然是把嘴巴闭紧。 因为不知道右手的事,张尚心中倒是不难过,他的右手虽然还是没有感觉,但大夫说了,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呢,何况他这可比伤筋动骨厉害多了,不得好好养养才能好。只是惦记着宝扇被人抢走了,张尚心里挂念的很,催着下人去找。一日找不到,两日找不到……日子久了,张尚开始茶饭不思起来,人也瘦上许多。张夫人心里骂着宝扇是个狐媚子,害得她儿子断手又伤身,一边还得哄着张尚,劝慰他人总能找到的。 即使属下拿了蛐蛐儿,通体雪白的学舌鸟来逗他,张尚还是快活不起来。他白天晚上,连梦里都是宝扇的影子,此时他真是恨透了那个坏他好事的人,要不是那人,他早已经把宝扇哄回府里,那用得着在这里犯单相思,却连美人的影子都碰不着。 张尚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却隐约看到了宝扇的影子。他拉着那日随着自己出府的随从,语气里带了急切:“你看,那是不是宝扇?” 随从自从挨了板子,还没歇上半天,就听说张尚醒了,叫着嚷着让他伺候。随从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去伺候张尚。如今张尚问话,他两腿还在发抖。 顺着张尚的手指望去,随从连一片衣袖都没看到,他只当这位主子眼睛花了。 “哪有宝扇姑娘的影子,想来是公子太过思念宝扇姑娘,相思成疾,才恍惚看到。” 张尚看着那空无一人的角落,嘴里喃喃自语。 “或许真是看错了。” 拐角处的店铺里,良久,宝扇和冯回从里面走出来,朝着驿站的方向走去。 张府,张夫人还在和张大人埋怨着,这都多久了,还没找到伤她儿子的凶手。 “你平日里神气有什么用!连儿子被人毁了手,你找个人都找不到!” “再等等。” 张夫人冷哼一声。 “再等等?你要我等什么?等那人逃出涪陵城,逃到天涯海角去?” 张大人哑然无语,他叫来知内情的人,那日张尚醒来,就是他在伺候,张尚怎么伤的,被谁伤的,他最清楚。 “少爷说,那人穿一身便服,眉眼中却冷硬异常,身后还跟着一众护卫。少爷他当时……被那人突然出手,少爷疼痛难忍。那人便把宝扇姑娘抢走了。少爷想追上去,被他的护卫拦下了。后来,后来他的右手越来越疼,就昏了过去,不知道那人和护卫去了哪里。” 张大人又问了问,那护卫可有何特征。待一一听过后,张大人越发心惊。 听到这些问话,张夫人只觉得头痛,不耐至极:“费那么大劲做什么!直接贴了告示,把那人抓回来好好处置一番。” “你可知这人是谁?” “能是谁?” 张大人瘫坐在椅子上。“此人,或许是从京城来的赈灾使。尚儿的右手,可能就是赈灾使废掉的。” 第7章 世界一 张大人心中有了怀疑,便派下人去打听牧南星这些日子的行踪轨迹。得知驿站里几日前多出了一个女子,听说是牧南星亲手救下的,张大人更是无比不安。 “那女子是何等长相,打扮如何?” 下人一一都答了,都和张尚受伤那日的女子特征相同,必定是同一人。 他本就怀疑在这城内,有何人敢伤害他儿张尚。涪陵城距离京城远达千里,百姓们难以看到天子,因此在这城里,就是以张大人为首。而张尚,身为他的儿子,城里更是人人皆知,哪有人敢动手伤害他儿子,除非这人是外来户,不知道城里的内情。城中新来的流民虽然繁多,但一路上逃难,胆子早就被吓没了,整日想的都是如何填饱肚子,不会伤他儿子。剩下的,就只有京城的赈灾使者。据下人所说,此人出手利落,又带着护卫,除了那位牧小侯爷,不做他人之想。 张大人几乎是双腿无力,一只手扶住靠椅坐下。他挥挥手遣退了下人,整张脸紧绷着,过了半晌,拢在一起的眉毛才稍微放松。 “来人。” 张大人脚步匆匆,跨过驿站的门槛时,甚至因为着急,还险些摔了一跤。冯回得知他来,黑着一张脸下楼来了。 他双手握拳,语气硬邦邦的。 “有何贵干?” “听闻我好友之女,因为水患逃难至此,如今又住进了驿站,特来接她回去。” “你的好友之女?是哪个?” “那姑娘名叫宝扇。” 冯回铜铃一般的眼睛,审视般看着张大人面色沉静,缓缓道来。他转身吩咐伙计叫宝扇下来,自己拉开木凳大刀阔马地坐了下来,丝毫没提让张大人一同坐下。 宝扇换上了女装,只是简单的藕粉色襦裙,就衬托得她腰肢软软,发髻尽数垂下,发间无一点装饰,只双耳之上,挂着一副玲珑的白玉滴珠耳坠。她单手提起裙裾,襦裙以流畅而优美的弧度掠过层层台阶。 “冯回大哥。” 她一下来,便站在了冯回身侧。宝扇看了看周围站着的人,小声问道:“这些人是谁?” 张大人立即上前,眼中含泪,语气恳切。 “你可是宝扇?” 宝扇点头。 “我是你父亲好友,你幼时,我还抱过襁褓之中的你呢。” 听到这话,宝扇没有意想之中的惊喜欢快,反而像是想起了不好的事,脸色白上几分。 张大人脚步挪动,还要上前。 “可怜这天杀的水患,竟让你父亲母亲命丧其中,不过还好,你能平安到此地,日后,我必定会护着你的。” 冯回见宝扇的可怜模样,起身挡住张大人的脚步,如同一堵石墙,阻拦了张大人的真挚情谊。 “赈灾都已经过去了数日,你若真担心宝扇,为何现在才找来。是不是留在府中,照顾你那不争气的儿子?” 冯回向来粗枝大叶,讲话不懂迂回,字字句句都往张大人心尖上戳。张大人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声音里都是悔意。 “尚儿那孩子被娇惯得厉害,再加之身边侍女婢子供着,对男女大防知晓的不多。他与你的事,已经向我说过,他当时见了你,只觉得心中欢喜,想和你亲近,哪曾想……唉,这孩子回去后也是悔恨交加,怕你因此怨恨上他,连饭菜都不肯吃了,短短几日便消瘦的不成样子——但这一切都是他该的,他怎么能让你受到这样的惊惧?我得知此事后,恨不得打断他的双腿,再让他向你负荆请罪。宝扇,我知道你定然是个好姑娘,在逃难路上受了苦楚,你便随我回府去,你婶婶已经备好了软榻香枕,一桌膳食,等你回去用呢。” 他短短几句,就将张尚当时之举归咎为不通人事,只是想亲近宝扇,不过是没把握住分寸。而且今日前来,对于当时张尚受伤之事,半字未提出,言辞恳切,换上一个心肠软的女子,看他这副模样,见他虽身居高位,却如此为一个好友之女着想,甚至不顾身份,当众流泪,难免会心中大为感动,随他回去了。 可宝扇没有,她面上一副动摇的样子,两蹙远山眉隐约有纠结色,心中却冷硬异常。 这张大人和宝扇父母有过几分交情,张大人还未致仕,因为家中贫困,无力支持科举的花费。宝扇父亲当时凭借经商,已经攒下一笔钱财,便大方资助了还是贫寒学子的张大人,从身上穿的衣衫冬袄,到一端砚,一支笔,都是宝扇父亲支出的银子。而宝扇母亲,也是百般照顾这个好友,变着花样的做汤做菜。他们将张大人视作知己好友,才敢让女儿投奔于他。可他们换来了什么,是自己独女遭人□□,凄惨死去,而罪魁祸首竟然是他们的好友之子。 宝扇不知道父亲母亲会不会后悔,但她对张尚,以及他们全府上下,哪怕是府中的一块石头,都没有半分怜惜。 “伯父……” 见宝扇态度松动,张大人心中大喜,但面上仍旧一副慈父模样。 宝扇看着冯回,转身望着楼上那处住所,声音低落。 “我已经是牧小侯爷的人了,回张府的事,便算了。” 张大人哪能就这样让她算了,只要宝扇一松口,他立即就把人接回张府去。到时候便可以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张尚当时之举动,只是小儿家的胡闹罢了。而牧南星打伤他儿,实在太无道理,到时候他再运作一番,再得些好处,最好是能把张尚的手治好,这事也能有个了结了。 “牧小侯爷整日忙碌,身边少了个人,也无甚要紧。” “这……” 张大人当机立断:“稍后我来接你,你先收拾好物件。” 其实张大人心中,是想立即接走宝扇,到了府中,那就是他的天下,做什么事也容易的很。只是那样做,难免会显得太过急切,若是因为过于急切,被其他人看出异常,他就功亏一篑了。 也罢,便给上几刻钟的时间,想来也生不出什么变故。 待人走后,冯回仍旧冷着一张脸,他等着宝扇开口说话,不料左等右等,也没听到宝扇的声音。冯回转身一看,就见宝扇看着那处紧闭的房门,眉眼忧愁。 冯回粗声粗气地问话:“你当真要跟那人回去?” 宝扇并不看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也不知道……父亲母亲当时嘱咐我,来了涪陵城,要去找伯父。如今伯父主动来寻我了……” “算了,你要走就走!” 今日的袍子,系带繁多,还有一条,需要绕过腰部,从背后抽出再系在腰间。宝扇两手从牧南星的腰间穿过,她的头仿佛靠在了牧南星的胸膛声,但宝扇清楚,两人隔着衣裳,并未碰到。这距离可真近,近得宝扇听得到“扑通扑通”的响声,那或许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白玉滴珠的耳坠悬在宝扇双耳之上,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摇。那冰凉的玉石,擦过耳尖,掠过脖颈,有几次撞到了脸颊。玉石碰到肌肤,并不会发出清脆的响声,甚至是无甚声响的,但耐心听着,便会有“咚”的一声,落入心上。双耳娇美者,尤配耳饰,果真不欺人。牧南星看到了那白玉滴珠,心中的畅快一闪而过,说过的话被人放在心上,很少会有人会不欢喜的。这玉石的料子不算好,在京城的贵女们,看到这种料子,更是选都不会选的,更别说戴上了。但牧南星觉得,并不是人挑耳饰,而是耳饰挑人。足够美的耳,足以配的上最顶尖的料子,且那些料子都成了陪衬,成了那一手可握的白嫩的绿叶。 “小侯爷,今日张伯父来接我。” 牧南星已经知晓这事,在他看来,张大人此人,官场上汲汲营营,十分心思,有九分都用在了人情练达皆学问上了。今日更是把心思,用在了算计一女子身上,实在不堪。 想来他往日救人,也有过此种情形。前一刻,还七魂去了三魄地跪坐在地上,下一刻便被那些温软话语,花言巧语,哄得站起身来,刚才宛如仇人的两人,又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去了。事情见得多了,牧南星对什么事,都没什么反应。 “父亲母亲原本就希望我能去,张伯父今日言辞恳切,我看他确实是真心。父亲母亲也讲过,张伯父为人和善,待人真诚,定会好好待我……” “既然如此,你就速速离去。” 牧南星打断宝扇的话。 宝扇看他视线冷冷,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整个人如同遭遇了雨雪风霜,双腿发颤,怯生生地低下头去。 “我既然是小侯爷的人,离不离开都应该由小侯爷决断。” 牧南星言语中如同淬了冰一样,毫不留情。 “去留都由你。” “是。” 见到宝扇转身就走的身影,牧南星心中萦绕着浮躁,他头一次生起了恨铁不成钢的心思,又是这样,总能轻轻松松就能原谅。她难道忘了当初的惊惧害怕,当时能因为害怕,而咬他一口,生怕他把自己丢下。如今这种果断又去了哪里。被一个长辈,一哭一劝,便把遇到过的难堪全都忘了,轻信一个诺言可以保全自己余生安好。 “过来。” 宝扇身子微顿,听到牧南星叫他,转身朝着他走去。 两人之间,相隔着大约七步的距离。除却宝扇为牧南星宽衣换衣时,他们之间总是隔着这样的距离,不会让牧南星生厌。 周围空空如也,宝扇的视线中,只有一双绣了梅花缠枝的绣鞋。蓦然,一双黑底皂靴映入视线。 宝扇抬起头,这是第一次,不是贴身伺候牧南星时,他离的这般近。 第8章 世界一 “小侯爷?” 宝扇莹澈的双眸中满是疑惑。 “回绝他。” 牧南星冷冷的声音响起,张大人此人心思百转千回,他的为官之道,牧南星还需要派人打探。至于宝扇,她去了张府,只会妨碍他们的计划。 她如此蠢笨,又手无缚鸡之力,去了张府必然任人拿捏,随意摆弄。她是他的婢子,伺候他穿衣换衣也有几日,此事若是换成了他的小厮,面对这种情境,双脚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定是会拉他一把。换了婢子,也应该一视同仁。 只是眼前的人儿仿佛被这话惊住了,呆愣愣如同木头一样,站在原地。 得不到宝扇的回答,牧南星双眉紧皱,难不成她是因为去不了张府,心情郁郁?若当真如此,他今日不该出言相劝。可惜话已经落地,正如覆水难收。 但宝扇却怯生生地仰起头,水眸之中满是欢喜,全然没有因为不能去张府的失落,更无失去软榻香枕的不满,连回话都带着几分雀跃。 “是。我这就去回绝了他。” 宝扇的反应,出乎牧南星的预料,但不得不承认,这种反应,让牧南星心中畅快许多。 张大人没想到只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情,便化为泡影了。但听闻是牧小侯爷嘱咐的,张大人心中咬牙切齿,面上还是一副亲切长辈模样。 “既然小侯爷不舍得你,你便留下罢。只是小侯爷是京城来的,脾性难免会古怪点,你日后定要小心谨慎,好好伺候。平常人对没见过的东西,一时好奇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若过了那点新鲜念头,恐怕你会受不住啊。不过宝扇,你千万别怕,你张伯父的府上,永远为你留着一间屋子。” 字字句句都是关怀,却明里暗里说牧南星对宝扇是一时新鲜,等新鲜劲头没了,恐怕宝扇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宝扇仍旧用濡慕的眼神注视着张大人,心中却想到,牧南星若当真是贪图新鲜之人,她倒是还轻松许多,当时英雄救美之日,便能借口以身相许,再以美色笼络牧南星的心。可牧南星不是,宝扇才费了这许多麻烦。只是张大人不知道其中内情,见宝扇美貌,又听闻牧南星阻拦,难免用世俗目光揣测两人。 “宝扇记得了。” 冯回听不出两人话里的机锋,也不懂说的是宝扇的去留,怎么又扯上了新鲜不新鲜。但他总算弄懂了一件事,就是牧南星开了口,宝扇不必和张大人走。 “咳,张大人,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你快回去用膳罢。” 听到这赶客的话,张大人面色一僵,恨不得拂袖而去,但最终还是面上带笑,带着人走了。只是一跨过驿站的门槛,脸上的朝阳便换作了凛冽寒风。 冯回对着宝扇,神情比得知她要走时,脸上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小侯爷总算心软了一回。我还担心……” “担心什么?” 宝扇笑盈盈地问他。 冯回连忙灌了一口水,摇头表示没什么。 担心她要走。更担心牧南星不会出手阻拦,冯回隐隐约约觉得,若是这次牧南星不开口,宝扇当真要走了。 张府内,一片寂静无声,乌云萦绕在全府的上空。府内的仆人全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做完手中的差事,连交谈都是贴着耳朵细语。原因无他,张大人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糟糕透顶。众仆人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错,被主人找了由头,捉来出气。 张尚闹着要出府,随从劝了又劝,说张大人今日心情不好,要不待张大人心情好些,再出府。张尚素日里被宠惯了,哪里肯听随从的劝告,在他眼中,张大人常常发脾气,可哪一次又碍着他出府的事了。定然是这随从偷奸耍滑,随意找来的借口敷衍他。 “好好好!你不让我出府,我就亲自去找我爹去!看他答应了,你还放不放我出去!” 他伤了右手,两只腿却仍旧完好,走起路来也健步如飞。而胸口挨了他两脚的随从,竟然半走半跑,都追不上他。眼看着距离张大人的院子越来越近,随从心中暗呼糟糕,顿时觉得天都塌了,且要砸在他一个人身上。 张尚走的快,很快便将随从甩在后面,跟不到他的身影。 他途径拐角处,只听到两个仆人窃窃私语,话语之中还说到“公子”,“大人丢脸”,“驿站接人”等话。 张尚便停了脚步,驻足细听。 “大人何曾被这样驳斥过面子,亲自去接人,还被人回绝了。不过是一孤女,大人愿意收留她,养在府中已经是福气了,偏偏还不识抬举。” “虽然是一小女子,但人家身后可有赈灾使撑腰。” “赈灾使不是连大人选的舞姬都不肯笑纳,怎么会为孤女撑腰?”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这孤女人生的美貌,又有些狐媚手段。京城来的赈灾使才多大年纪,真是男儿血气方刚之时,哪能抵抗得了温软暖玉在怀?连咱们府上的公子,不还被这小小孤女,害的相思成疾,连右手都废掉了。” …… “你们在说什么?哪里的孤女?还有,我的右手……废掉了?” 见一个人影突然出现,还是他们话语中讨论的张尚,两仆人顿时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早知今日会碰到张尚,他们必定会把嘴巴闭紧,哪里敢来说这些闲话。 “我……我全都是胡说八道,公子别放在心上!” “是是!我们在胡说!” 两人一边说,一边扇着自己巴掌,手下的力气一点没放松,用的全力,没打几下,脸颊就变得红肿。张尚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只想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仆人说他的右手废掉了,明明大夫说了,他只是轻伤,养养就能好了。 但想起张夫人惆怅的神情,和大夫小心翼翼地劝告,以及完全没有知觉的右手。张尚顿时犹如五雷轰顶,身子都快站不稳了。 “今日你们就是把自己打死,也得先把话说清楚!” 两仆人对视一眼,明白今天是躲不过去了。 “是,公子。” 两人便一五一十地将事实全说了出来。张尚得知自己右手果真废了,心中一片惊惧。又听闻张大人亲自去接宝扇,但被牧南星拦下了。他脑海中闪过当时的场景,一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 “赈灾使就是伤我的人。” 两仆人见他话语笃定,趴在地上,不肯回答。 张尚心中恨极,牧南星既折辱他父亲的颜面,又将宝扇抢去,让他成为一个废人。 这一桩桩,一件件,定然是要好好清算的。 桌上摆着一缕银丝,一碟子鲜花,每一朵只有指甲盖大小,旁边还放着几种小巧的工具。 宝扇先用清水净手,将银丝拧成圆环状。这银丝是她从首饰店里买来的,原本是首饰店自己用来做簪子配饰的,让她花上一锭银子买来了。银丝中混合了其他的东西,因此捏起来极软,宝扇将一朵鲜花绑在银丝上,再将棱角处打磨平整,一副鲜花耳饰就制成了。 鲜花耳饰自然是比不上珍珠宝石制成的耳饰,胜在模样奇,且自带一股花香气。宝扇幼时,耳朵白生生地,异常娇嫩,戴上宝石做的耳饰就会把耳朵坠的通红。最后只能想出自己用银丝鲜花,做一点简单的耳饰佩戴。 宝扇站在牧南星身侧时,双耳之上,就戴着一副桃花耳饰,水珠尚挂在桃花的花瓣上,却怎么流淌都不落地。宝扇一转身,那桃花便被风一吹,颤悠悠地晃动着。 桃花开的好时节,因得宝扇的关系,驿站处处是桃花的香气。 花自然鲜活动人,但宝扇一双美眸,全数落在牧南星身上,他走她行,他停她留。待牧南星突然转身,宝扇便低下头去,再抬起时,便是一副粉面含春的模样。 正所谓,人比花娇,不外如是。 今日牧南星见宝扇第一眼,便看到了她耳上的桃花耳饰。一串串地如同紫藤萝一样垂下,粉嘟嘟的,很是讨人喜欢。牧南星本以为是她新买的耳饰,远远看着,大概是粉色宝石做成的。不过还有花瓣微颤,或许是加了金银箔片。只是等宝扇候在牧南星身旁,闻到那股自然的花草芬芳,牧南星才知并不是什么宝石,而是枝头挂着的鲜花。 这料子随处可见,牧南星眼神微凝。 “传闻有一种玉,名曰“活玉”,可随时间早晚,变换颜色。晨时为朝露,通体莹润白皙。正午为烈阳,鲜红如血。夜至为萤火,宛如星火璀璨。” 此玉很是稀奇,珠宝商把其捧为圣品,一旦得到一块,大多会送进皇宫,以此表示忠心。 宝扇做谦卑状。 “此玉必然是珍品中的珍品,可惜我身份卑微,恐怕不能得见了。” 桃花瓣上的水滴,此时如同露珠形状,悠悠划过柔软的花瓣内侧。那芳香的花瓣,轻触着软软的耳尖。 “不会。你会见到的。” 牧南星手中就有一块“活玉”,待他们回了京城,自然会见到的。 花瓣中的水珠终于掠过整片花瓣,滑到耳尖,再落到地上。宝扇的耳尖被突然的凉意触碰,心头一颤。 她软绵又轻柔的声音响起。 “若真有一块“活玉”,做成头面最合适不过了。” 做成头面,这样好的料子,必定会花费工匠最精巧的心思。做出最精致的花样,再配上“活玉”本身的颜色。缤纷的颜色随着时间的变换而交替转换着,到时候必定会引人注目。 牧南星敛眉,对宝扇的回复有些不赞同,他心中,这样的料子做成耳饰最好。平日里他对女子的首饰了解不多,知道到发间额上,处处可佩戴首饰。只是头面用上“活玉”,未免太过哗众取宠,到时候只会人不胜首饰,成了陪衬。还是做成耳饰,小巧精致的一个。 “我觉得不好。” 宝扇愣愣地看着他。 “小侯爷。” 她轻声喊他。 牧南星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间脸色变换,原本想说出口的话,也尽数收回。 “活玉”做成耳饰,按照那些工匠的手艺,肯定是精妙的。但,李清羽平日里为耳饰苦恼,甚至为了不戴耳饰,而特意梳上遮盖双耳的发髻。他方才所想,定然是为香气所扰,一时间忘了此事。若是做首饰,定是给李清羽,到时候李清羽想做什么,才是要紧。 只不过,李清羽定然是不愿意将“活玉”用作耳饰的。 第9章 世界一 修缮的房屋大都在涪陵城的边缘处,这里有大片荒废的土地,又不适合栽种粮食,用来建造房屋再合适不过了。废弃的荒庙也被重新整理,砌上石块,做成一间间相互隔断的小屋。 逃难至此的流民,纷纷登记了名字户籍,家中人口。牧南星安排下属以人口多少,为他们安置房屋。家中人数多的,分到的屋子就大些,反之就小些。 宝扇跟着牧南星来到一处房屋时,只见青色石块垒起的房屋,因为这房屋要的急切,牧南星加了银钱,工匠们日夜赶工修建成的。走进房屋,宽敞明亮,只是由于没有桌椅板凳,显得过于空荡。 已经有逃难至此的流民住了进去,或许是身上有些银钱,有几户已经购置了床榻桌椅,让整间房屋看起来了像模像样,总算有了些人气了。宝扇抬脚要往前走去,脚上却仿佛有重物拉扯一般,她低头向下看去,只见一幼童紧紧抱着她的腿。 这幼童大约五六岁年纪,一张小脸沾上了几道灰尘,见宝扇看他,咧开嘴巴笑了。 宝扇也不开口,静静地看着他。小童奶声奶气地开腔:“姐姐也是来挑房屋的吗?要不要住我家隔壁?” “你家在哪里?” “就在那里,我带你去。” 小童一只手指着不远处,另外一只想去拉宝扇的手。只是宝扇轻巧躲过,小童并未碰到,他嘴巴一撇,看起来有些不开心,但嘴里仍旧催促着。 “快跟我来!” 两人停在一间小小的房屋前面,小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四五个比他年纪大些的小童从里面跑出来。宝扇看着这房屋,四四方方小小的一间,却至少住上了七人。 小童还在欢快地向宝扇介绍他们的名字,就见一妇人从房屋里走出来,双手紧紧搓着身上的衣裳,显得分外不安。妇人见到小童围在宝扇身边,连忙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嘴里责备着。 “又胡闹了,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好!” 小童朝着妇人吐了吐舌头。 “我才没胡闹,姐姐可以作证!” 妇人局促不安地看着宝扇。 “小孩子不懂事,贵人莫怪。” 来这流民所的人,若是想找一件房屋,必定是为温饱所困扰的流民。而宝扇一身装扮,虽不是衣着华贵,但眉眼中并没有愁苦神色,大概是城里的贵人。 小童拉扯着妇人的衣袖,嘴里喊着“好饿”。 “今日做了焖红薯,等会儿就能吃了。” “又是红薯,红薯不好吃,吃了一会儿就饿了。” 妇人抬眼看看宝扇,嘴里哄着小童。 牧南星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妇人当即拉扯着小童往后走。但小童却“噔噔噔”地跑到牧南星面前。 “我认得你,你就是给我们分房子的那个。” “快回来!” 小童不理会妇人的呼喊,眼睛里亮晶晶的。 “大哥哥,你能不能给我们换上一间大的屋子。这里太挤了,我晚上都不能翻身。” 妇人不再说话,可宝扇看得清楚,她对换房屋这事也很是期待。 家里养着几个孩子,却只能挤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其余人家只有四五人的,都比这房屋宽敞些。而且他们日子过得着实辛苦,孩子只能靠吃红薯度日,这种东西哪能补身,连饱腹都做不到。 只是换个房屋,只要牧南星一句话,就能改变他们的现状。 但牧南星不为所动,面前讨喜的孩童不能让他软化半分。 “不可以。” 小童的目光顿时黯淡下去,他想向宝扇求助,但宝扇的目光虽然柔和,但却没有开口。 宝扇又跟着牧南星转了几间房屋,牧南星察觉到了宝扇的心不在焉。 “你想帮他们?” 他们,自然是小童和那妇人。 宝扇柳眉微蹙,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确实很可怜,七八个人住在一间那样小的屋子里。只是——” 宝扇语气顿了顿,接着道。 “只是小侯爷你既然拒绝了他们,自然有你的道理。我相信小侯爷,所以虽然我觉得他们可怜,却并不会帮他们。” 牧南星头回听到这样的说法。 “你觉得我做的对?难道不觉得我是一个冷血无情,心硬如铁的人?” 宝扇语气笃定。 “自然是对的。我虽然不知晓其中有什么隐情,但我相信小侯爷。至于心硬如铁,那种说法更是没有道理。小侯爷救我两次,怎么是冷血之人。” 牧南星并未继续开口,被人这般的信任,他道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但总比被人质疑好受的多。就连他最信任,最放在心上的李清羽,也曾因为外人的事,指责于他。他是信任李清羽的,哪怕普天之下都说她有错,只要李清羽说上一声她没有,牧南星定然是为她讨个公道。但李清羽年长他几岁,将他看做弟弟,凡事都想教教他,恐怕他犯了差错。那时牧南星只觉得千夫所指,也比不上李清羽指责他的话,一字一句仿佛利刃,没入他心口。他年少意气,被指责也不肯开口辩解,只挺直了脊梁,说他没错,也不会认错。那指责究竟是因为何事,牧南星早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最后真相大白,他得到应有的歉意。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没想到如今却又想起。原来这种事情是忘不掉的。 事后,宝扇还是从冯回那里得知了真相如何。那妇人的家中,一共六个孩子,一对夫妇,加上公婆,分的房屋虽比不上从前住的,也足够住下。只是这家人看房屋大小不同,便生出了其他心思,找到一家房屋小的,跟对方互换房屋,自然对方是要补给他许多银钱的。没了房屋,挤在一间小小的房屋内,他们心里又觉得不痛快,不知从哪里得知京城赈灾的人,特意过来巡视流民所。便生起了再重新要一间房屋的念头,他们的主意打的巧妙,让最讨人喜欢的孩子去将人哄回来,再展示自身的穷苦,贵人见了定然会心生同情,到时他们得了大房屋,手中又有了可以使唤的银钱。 只是流民所发生的事,下属一件不落地全都禀告给了牧南星,因此他自然不会同意。 冯回说罢,还提醒宝扇不要被表象迷惑了眼睛,毕竟这世间种种,都是可以装出来的。 “他们必定是看你是女子,脾性软,好哄骗。被小孩子缠着说了两句,就会为他们讲话。他们拿分给他们的房屋,做起了买卖,就该想到如今。你日后定要把心硬下来。” 宝扇自然是点头。 她其实也觉得那小童和妇人古怪的很,一举一动太过巧合。逃难途中,宝扇已经遇到过许多这种面善口甜的人,实际抢人包袱时,下手丝毫不手软。但男子总不喜欢女子太过薄情,她便不能一副冷心冷情的样子。 不过半日,宝扇便听说,牧南星给流民所定下了时间。流民可在里面居住五年。五年的时间,足够人找到活计儿,置备木材修建房屋。至于流民搬出之后,剩下的住所,则是准备做收留弃婴所用。 一时间,流民所中的几处房屋顿时闹做一团。他们本以为这房屋成了他们的手中物,哪里想到还要还回去,如此这般,他们为了互换房屋,给出的银钱就不划算了。 宝扇这几日为牧南星换过衣服,便看到冯回在廊下来回踱步,嘴里还唉声叹气。 “冯回大哥,你在为何事发愁?” 冯回见到宝扇,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事与宝扇有关,当时为留下宝扇,冯回便向牧南星许诺,会找到留存香气的办法。前几日忙着修整流民所的事,他一时忘记了。这几日突然想起此事,冯回顿时愁的脑袋都痛了,连饭菜用着都不香了。 留存香气,用瓦罐自然是不成的。 “我这不是发愁,上哪里找到留存香气的办法。你说为何小侯爷不喜欢吃点心?若是他喜欢吃点心,我便找上几个大厨,请教保存点心的法子了。” 宝扇轻笑一声,缓缓开口道。 “留存香气和保存点心的法子,想来也相差不多。点心为了放的更久,便会放在阴凉处,或者在做点心时,就加上几味料,让它可以放的更久些。留存香气,一定是将香气留的更长些。加些草药制香之类的。” 被她简简单单一说,冯回顿时觉得如同拨云见雾,原本的头痛霎时间也好了大半。 宝扇见他不再哀怨,便接着道。 “不如我替冯回大哥找。” 冯回面带犹豫。 “这——这能行吗?” 宝扇心中微跳,牧南星每日穿上换下来的衣裳都经过她的手。她并未从这些锦袍里衣上闻到过香气,牧南星屋子里也从未点过熏香,想来他并不是喜爱香气的人。既然如此,留存香气必定是为了他人。宝扇觉得,此事必定和京城的那女子有着几分关系,她便一定要参与其中的。 “自然能行。你和我两个,总比一个人容易找到些。况且赈灾的事情,已经耗费了你太多力气,你便等空闲时寻找留存香气的办法,我再多问上几人,相信会找到的。” 冯回便同意了。 于是,宝扇就借此机会,细细询问是保存什么香气,是香料还是果香,知道是什么香气,才能更容易找到。冯回不疑有他,便一一答了。 留存的香气是熏香,是用晒干的香料放在香囊里。只是时间过得久了,香气味道淡了,最后恐怕会连一丝香气都没有了。 第10章 世界一 香料多用檀香,加清水醇酒,或加上炮制成的茶叶制成,香气或浓或淡,但味道总会散去,最终精心制成的香料,最终变成一堆无用的废料。其多放在香囊中,或者掺杂着粗谷,缝制在软枕中,以保证安眠。 宝扇去了香料铺子,本想学一些留存香气的方法,但得到的回应,无非是——远离潮湿炎热之地的通俗办法,旁的法子也没了。宝扇便每样香料都买了些,从铺子出来时浑身都带着香气。 只是刚走出铺子不远,就有几人横挡在她面前。看着眼前的张尚,宝扇眉头紧皱。 张尚两只眼眸,紧紧地盯着宝扇,他刚抬脚想上前两步,右手的痛意让他顿时清醒过来。他深深嗅了一口,只闻到一股芳香味道,几种香气揉杂在一起,竟不觉得奇怪,反而像是坠入了仙境,其中都是扑鼻的芬芳。 “我将铺子里的香料全数买下,送给你可好?” “不必送我。” 张尚见她一副防备模样,心头的火热顿时冷了几分,缓缓开口道。 “当日是我冲动,未曾考虑过你的心思。但宝扇,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绝不做伪。你若愿意跟我回张府,我立即娶你过府,将夫人的名号给了你。” 宝扇不为所动,她轻颤着睫毛,一字一句说道。 “伯父与我父母曾经是挚交好友,当日之事……便不要再提起了。我如今是小侯爷身边的人,事事以小侯爷为重。你我是陌路人,日后不要再提什么婚事之类的。” 张尚哑然。 “小侯爷?” 跟在他身边的随从连忙解释,便是那位牧小侯爷,京城来的赈灾使,也是伤张尚右手的人。 宝扇不欲与他们多谈,绕开张尚他们离开了。张尚双目赤红,完好的左手捏的咔嚓作响,却克制住追上去的脚步。 宝扇用买来的香料,试出了许多方法,最终想出了一个简单的法子。她便没有去寻冯回,而是直接找到了牧南星。 “我这里有一个留存香气的法子,能把香气留存的更久些。” 牧南星早已经从冯回口中得知她有此法,因此并不惊讶。听到宝扇的话,牧南星眉眼中有所动容,他从柜里行李中,翻出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上头镌刻着莲花纹样。牧南星从中取出一个香囊,交到宝扇手中。 这香囊放在了宝扇手中,大约有半只手掌大小,用的是上好的绢帛,看走针用线,不像是绣娘做的,绣娘所绣,大都绵密细致,且很少出错。大概是闺阁里的女儿家做的,而且是练手之作,几处针脚还是绣错了,拆开后重新绣上的。香囊上绣的是几株兰草,碧绿色的线汇聚成兰草的叶子,在顶端处换成了银白线缕,绣成了兰花的模样。 宝扇手指轻轻摩挲着,在香囊的右下角,缀着一个同兰花一样色彩的“羽”字。看颜色比之兰花黯淡了许多,大约是主人经常抚摸所致。 宝扇心中微动,面上一片好奇。 “这是何人所绣?这香囊的料子,不适宜放香料。” 宝扇说着,葱白的手指指着香囊的一角,她轻轻揉着,而后放在牧南星眼前。 她纤细的手指,在缃色的细绢映衬下,显得尤其白皙。随着纤细的手指往上,就是她柔软无骨的手掌,这手掌如同上好的白玉,让人忍不住抚摸把玩。偏偏手掌的主人一副恍若未觉的模样,嘴里解释着为何这香囊不宜留存香气。 “这种细绢,极易让香气溢出。就好比是一个破了洞的瓦罐,即使是再醇香浓烈的酒,放在了这瓦罐里,也会跑了香气。” 牧南星语气微沉。 “是故人所赠。” 是不能换的。 宝扇松开了揉捏细绢的手,轻声问着。 “这香囊很重要?” 牧南星看着她,宝扇一瞬间低落的情绪,很容易被察觉到。 他不必回答这句话的,若是这香囊不重要,他又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匣子里,又为何要寻找留存香气的办法。 宝扇抬起眼睛,那眼眸中满是明媚,但柳眉中却笼罩着忧愁。 “不换香囊也可以,不过就是要多费点功夫罢了。” 宝扇松开香囊的系带,将里面的香料倒在手心,细碎的褐色香料铺在她的手心。摸着是有些干燥了,放在鼻尖轻嗅,味道也不太浓烈了。再加之香囊的破旧痕迹,大约是放了很久的,而且它的主人还想要放更久。 香料被一粒不落地倒回香囊里,宝扇重新扎好系带。她用白色布帛缝制了一个布袋,比香囊略小些,再往布袋里侧外侧刷上一层清水,把香料尽数倒进布袋,再将布袋放置在香囊里。 牧南星接过,只觉得香气比之前更浓了些。 “无论是什么法子,香料总有无味的一日。小侯爷若当真喜欢这味道,不如去香料铺子,让伙计帮忙配上一些,也好能经常替换。若是这香料珍贵,伙计不能辨别出,小侯爷便去问问那故人,能不能再给一些。” 牧南星想起了李清羽,她绣好香囊时的温柔眉眼,以及香囊被他讨去的一时茫然。 去找李清羽讨要? 若换作往常,牧南星必定是心中欢喜的,他找到如此好的办法,去和李清羽多说上两句,只是如今……牧南星心中的怯意比上欢喜,更多上几分。 这香囊寄托了他心中的情意,因为他看重这情意,所以珍之重之,却不曾拿到李清羽面前。 牧南星收回思绪,看着宝扇对这香囊一副珍重的模样,犹如看到了自己。 留存香气之事解决了,宝扇却没有离开,她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却仍旧开口道。 “今日,我又遇上了张尚,为着张伯父和父亲母亲的好友情分,我不再与他计较之前的事。” 宝扇虽然留在牧南星身旁,充当婢子,但是却并不想牧南星将她当作一名婢子对待。婢子对小侯爷的好,是理所应当,天地自然道理。但宝扇对牧南星的好,可是别有他想,牧南星理应知道。婢子受了委屈惊吓,应该藏在心里,不让主人烦恼,这才是所谓的忠仆。但宝扇是一个女子,她因为惊惧担忧,寻求男子的关怀,是想男子做她的依靠,做她浮萍之身的庇护。 “我本以为既然听了张伯父的话,了却了此事,便不会被此事扰乱身心。可今日见了张尚,我双足不能挪动半步。想起当日种种,仍然害怕,而且比当初更甚。对于张尚,我也做不到原谅他,一见到他,我只有嫌恶和恐惧……” 宝扇说着,水光便盈满了她眼中。牧南星的手,仍旧攥着那只香囊,横放在桌上。两人之间,只有几指之隔,宝扇突然抓着牧南星的手,抱在自己怀中。 “小侯爷……” 三个字刚一出口,那莹莹水光,便如同珍珠断线,细细地落在了牧南星手上,落在他紧紧握着的香囊上,晕染出几处水痕。 牧南星原本因为被人触碰而心生厌烦,但一句凄楚哀怨的“小侯爷”,犹如烫在了他胸口。 一个美貌的女子,在她哭泣的时候,很难不让人心生怜悯同情。其中无关乎男女之间的恋慕,只是美好的事物,被摧残时总会让人叹息的。 更何况,宝扇此时哭的鬓发微乱,却仍旧是惹人怜惜的可怜模样,一双眼睛因为被泪水洗涤,更为明亮,只是里面莹莹水光,更有珍珠般的泪珠,挂在眼眶。她因为受到了刺激,此时便将牧南星当作了她唯一的依靠,犹如溺水之人,紧紧抓住唯一可以救命的木板。 若将木板从这样一个女子手上抽去,让她沉入惊惧的河水之中,无法吐息,那该是如何冷心冷情,心硬如铁。 宝扇的手轻轻地拉着牧南星,即使害怕,她也没有用上力气,将牧南星的手攥的通红,只是两只手环抱着,如同幼鸟一般,护住自身的依靠,不让人夺去。即使她用尽全力,牧南星也能轻轻松开,更何况她只是虚虚的握着。 因为哭泣,她说出的言语,已经是断断续续,不能成句。 “我此生未曾厌恶过这样一个人……被抢去金箔片,我心中难过,但仍旧庆幸……庆幸自己还留下性命……” 两人的手,男子和女子的手,尺寸着实相差甚远。宝扇两只手,勉强能抱住牧南星一只。牧南星看到那只香囊,想起宝扇今日来时,有几刻心不在焉。她今日出门受了惊,却仍旧来了这里,替他绣上布袋,找到了留存香气的办法。她今日大概是不想说的,一开始便讲出自己遇到了张尚,后来种种,大约是意料之外了。 牧南星没有将自己的手,从宝扇手中抽出,大概是看在她为自己寻找到了留存香气的办法。直到宝扇用两只手捧着,将那宽大却温暖的手掌,覆上两抹异样的柔软之中。 霎时间,犹如落入了温柔乡,好一番缠绵悱恻。 但牧南星却是立即站起身,抽出了那本该早就取出的手。他高挺的鼻尖泛起了薄汗,眼睛睁的微圆,脸上虽颜色未改,但脖子已经是通红一片。 “小侯爷?” 宝扇仍旧是一副无辜模样,牧南星刚要厉声责问,让她日后都不要进出他的屋子。宝扇却仿佛被他此时的模样惊吓到,泪珠滚滚落下,好不可怜。 “出去。” 宝扇诺诺开口。 “是。” 待牧南星脖颈上的红色褪去,他却发觉自己手中紧紧握着的香囊,早已经不知去处。牧南星心头着急,匆忙寻找,最后在桌角旁寻找到了那一只香囊。 只是早已经被揉捏的不成样子。 第11章 世界一 冯回发觉这几日牧南星古怪的很,每次去牧南星房内找他,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冯回撞见过宝扇站在牧南星门外,连敲了几下都无人回应。宝扇面上一副恹恹神色,看起来可怜的很。 “也许是出门去了,你先去用膳罢。” 待宝扇和冯回用过膳,牧南星一身黑色劲装,只腰间一朱红系带,身姿挺拔地走进驿站。 冯回出声唤他:“小侯爷,和我们一起吧。” 牧南星眼眸微沉,转过头去:“我用过了。” 说罢,他便抬脚上了台阶。 冯回未放在心上,只一心一意用膳,但看着宝扇胃口不佳,她用的瓷碗本就比寻常的小上一半,此时却只浅浅用了一些,便低垂着眉眼,也要上楼。 “你用的这般少……” 冯回拿起她的瓷碗,面带关心道:“可是身体不舒服?” “不,冯回大哥,我无事的。” 宝扇说完,便又微垂着眉眼,听到楼上的响动,宝扇匆匆看去,却只看到那一闪而过的朱红系带。 “冯回大哥,小侯爷是不是不喜欢我在身边伺候?” 她声音细细,带着几分委屈和难过。 冯回立即否认:“怎么会。” 想起牧南星这几天有意的躲避,冯回一瞬间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小侯爷,他莫不是在躲着宝扇?可这太过没有道理,宝扇又不是豺狼虎豹,她这样温顺又善良的女子,怎么会有人想要躲开。 “……怕是小侯爷心情不好,才迁怒于你。不过你不用记在心上,好歹他还是堂堂七尺男儿,若是没你在身边伺候,连个衣裳都换不好,还不被人把牙齿笑掉!” 宝扇眉间忧愁更深。 “我知自己无用,只能做些取衣换衣的活计,小侯爷恐是厌烦我的笨手笨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冯回着急地从木椅上站起,在桌前来回踱步,好半晌才想出来一个主意。宝扇侧耳听着,却只听冯回提起留存香气的法子。宝扇便低垂着头,告知她已将那法子找到了,并且在替牧南星换衣后,便将法子告诉了他。 她仿佛犯了错,不敢直视冯回。冯回视线所及,只看到她鬓发如云,乌发似墨。 “冯回大哥,此事我未告知你,便直接告诉了小侯爷,你若是生气,便骂我几句,解解气罢。” 冯回并不生气,反而欣喜宝扇如此聪慧,他费了许多精力,却仿佛无头苍蝇一般,连留存香气去哪里寻找都不知道,宝扇却轻而易举找到了,而且禀告了牧南星,这样便了却了他一件心事,他开心尚且来不及,哪里会生气。 只是牧南星既然已经得知了留存香气的办法,想来他放在心尖上的香囊也就保住了,他应该欢喜才是,更应该感谢宝扇,又为何要躲着宝扇。一瞬间,冯回脑中闪过许多,最终归结于牧小侯爷不仗义,莫不是想要过河拆桥,得到了宝扇找到的法子,便想要丢了宝扇。 冯回一拍胸膛,向宝扇许下承诺:“你放心,有我在,你就安心地待在小侯爷身旁,我定然不会让他弃了你的。” 牧南星确实有了不让宝扇在身旁伺候的想法,他本准备将宝扇调到他处,最好不在他眼前。只是鲁莽冲动的冯回率先找到了他,一副对待“负心汉”的神情。 “你不可丢了宝扇!” 牧南星眉头微凝:“我并不是要丢了她。” 只是冯回得知了牧南星的打算,并未觉得舒心,反而越发生气了,他记着和牧南星之间的尊卑,但字字句句都是不满。 “你把宝扇姑娘调走,你要把她调到哪里去?是顶了马夫的位子去养马,还是扛着长矛和一群士兵待在一起。宝扇那样好的姑娘,性子柔弱,自从她跟了你,便满心都是你。你穿的衣裳,她每次都用香草熏过,生怕沾染了异味。你哪一条系带破了,也是宝扇从上百种丝线里找到最为相近的一种,为你修补完整。你如今要把她赶走,她又能去哪里?被牧小侯爷丢掉的人,旁人又该如何看她?” 听到宝扇曾经做过的种种,牧南星面容微动,他倒是不知,宝扇竟私底下做过这许多功夫,且一次都未曾在他面前表露过。冯回所说的话,牧南星不曾怀疑,冯回虽为人鲁莽,但却只讲真心话,可见宝扇确实用了心思。 “不丢,未曾弃。” 得知牧南星放弃了原本的心思,冯回便急着去寻宝扇,若不是宝扇熏衣让他帮忙找香草,他哪里能知道这么多,又怎么能说服牧南星。 冯回临走时,还不忘记留下一句话。 “你心心念念的香囊保住了,可不要把别人的辛劳忘记了。” 香囊?往日里想起香囊,牧南星脑海中便浮现和李清羽相处的点滴,那份他放在心底的温柔体贴。只是如今,他一提起香囊,便想起那揉捏的皱皱巴巴的香囊,那令他耳尖发红的柔软。不妙,不可再想,牧南星迫使自己静下心来,想起冯回所言,宝扇虽心肠软些,但并不是那心思叵测之人。若因为他自身生出的念头,让她离开,确实无甚道理。 派出的士兵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流民的安置,流民所的住所分配,粮食的领取,以及统计涪陵城内所空闲的活计——跑堂的小伙计,河道的工匠,宅院的护卫……一一记下后,牧南星安排让士兵们告知流民。几乎是人人一张写满了活计的宣纸,若是有心过日子,便会按照这宣纸所写,找了合适的活计,忙着做活贴补家用。至于看不上这些活计的流民,牧南星也没再管,他向来不是什么热心肠,管人管到底的性子,生死有命罢了,便随他们去了。 士兵分成两拨,人数多的那拨去安置流民,人数少的便在城里查探。张大人除了在宴会上进献舞姬外,在涪陵城内看似无功无过,当时粗粗查了,也没发现奇怪之处。可牧南星并不相信这表面上的真相,便吩咐一队士兵,换下盔甲,穿上便服,混进城里和张大人府上察看。 一开始,他们并无所获,探察到的张大人,虽在吃食上极尽奢侈,可并未扰乱过涪陵城内的账目,张府上下所用的银两,所购置的物件,大多数花用是张夫人带来的陪嫁店铺。这些店铺经营有道,盈利颇丰,每月都有不少进项,张大人的俸禄与之相比,可以算得上微薄了。如果按这般查下去,张大人虽奢侈,却也没什么过错。事情的转机是在一只鸟身上,那是张大人之子张尚养的一只学舌鸟,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质。混迹在张府的士兵,便听府中的小厮吹嘘,这一只学舌鸟,便抵得上一座宅子。士兵便跟着附和了两声,张夫人果真经营有道,那小厮嗤笑了两声,笑他进府晚,不知道其中的门道,所看到的只是表象。 士兵便顺着小厮所言,查了下去。店铺确实是在张夫人名下,但做的却是没有货品的生意。这店铺只是挂着一个空壳,契约上记载了白米进价二十个铜板,售价二十五个铜板,实际却是一个铜板未出,一斤米没卖,账簿上写上赚了五个铜板,实际二十五个铜板进了口袋。至于买白米的主顾,也不是送银钱上门的散财童子,而是有所求。他给张夫人的店铺送上银钱,张大人便为他寻找便利。像此次赈灾,刚开始水患来的急切,赈灾使赶到之前,流民必定会遭遇饥寒,圣上便下令,流民奔赴之地先行开仓放粮,到时所耗费的银钱,由朝廷一并补给。 涪陵城可以算是流民集中之地,早在牧南星到达之前,张大人便打开粮仓,甚至用城内的官银买了粮食。粮食的货商便是和他有过生意往来,愿意掏出那二十五个铜板,却只得到两手空空的主顾。只是这买来的粮食,不仅份量少,还掺了石子沙砾,即使熬煮的时间再久,也掩盖不住霉变生朽的味道,这是不知放了多久的陈谷。 流民本就因为奔波劳碌,身体虚弱,腹内空空,吃了陈谷之后,更是上吐下泻,有些身体弱的,便只用了两顿米粥,就这样去了。而贩卖陈谷的商贩,却借此机会,大赚了一笔。 牧南星的面前,放着士兵调查的种种。他面沉如水,夜静,灯光微晃,牧南星写下了一封奏疏,让人快马加鞭,披星戴月送去京城。 张夫人为张尚找来了百年人参,这人参根须完整,只需一眼,就知道不是凡品。人参被切成片,薄薄的一片放在玉匣里。张夫人让张尚含在口中,并非她心疼这百年人参,实在是这药性太强,若整根炖煮成汤,张尚的身子怕是遭不住的。 眼看着儿子的右手松松垮垮,人参片吃了几回,却仍旧毫无用处,张夫人更是内心焦急。她儿子可是要承接张大人的位子,日后走科举致仕的路子,怎么能成了残废。张夫人日见憔悴,看大夫无用,竟然想起了偏方。 听闻双眼不能视物者,若给他换上一副清明的眼睛,便能重见阳光。那若是废掉的手,换成完好的手,岂不是也能灵活如初。张夫人兴冲冲地要找巫医,给张尚换手。 这可不是口中含着人参片,忍一忍奇怪的味道就过去了,这次可是要见血,且是断了右手,张尚可不同意了。 “娘,你好好想想。我倒是不在乎换的是谁的手,只不过你若当真找来了巫医,将这只右手去掉,到时巫医接不上了,儿子我可真成废人了,还是个没手的废人。”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 张夫人心中也害怕,便歇了这心思。 张尚见保住了自己的右手,便用完好的左手,去哄那只雪白羽毛的学舌鸟,这鸟的羽毛被打理的溜光水滑,听闻是府上新来的一名小厮照看的。这小厮是从流民里找来的,虽然身份差点,手艺倒是不错。看着这学舌鸟乖顺的模样,张尚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只是想起流民找活计这事,和牧南星有上几分关系,又想到宝扇对他的冷言冷语,一时间看这鸟也不顺眼了。他伸手大力一扯,从这金贵的鸟扯掉了大片羽毛。原本美丽的学舌鸟,此时腹部光秃秃一片,又受到了惊吓,在鸟架上扑腾着翅膀。 “蠢鸟!” 那平日里如同哑巴一样的学舌鸟,此时却突然开口说话。 “蠢!蠢!” 第12章 世界一 因赈灾事宜慢慢地步入正轨,冯回等人也有了片刻歇息的机会。涪陵城内,清闲的去处并不少,酒楼茶肆,勾栏瓦舍,喝酒作乐,骑马打球……冯回最喜欢去的,便是那位于城西的一处茶舍,寂静清幽,虽没有美酒做伴,但备有小巧精致的点心,除了偶尔有些读书人,会在茶舍里念些听不懂的酸诗,总归算得上是个好去处。 冯回得了这样好的地方,心里记挂着宝扇,趁着宝扇无事,便带着她一同去了。 伙计寻了一处好位子,领着两人过去。屋外有三两青竹,斑驳的影子映照在窗上,偶尔传出风吹竹叶的声音,沙沙作响。茶舍在中心处,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台子,台上只一桌一椅,桌上放上古琴。除了安排了抚琴之人,还会有人唱两首小曲,不是惯常听过的曲子,听说是唱曲人自行编的,听闻故事是真的,不过编编改改,真的只有十分之六七。唱词轻柔,却字字清晰。 宝扇玉手轻撑香腮,仔细听着,这唱词好似一个故事。 点心已经端来,冯回催促宝扇尝尝。 宝扇见这点心,颜色如同碧玉,形状似竹叶,夹了一枚送入口中,只觉得入口甘甜,却又带着微微苦涩,像是龙井茶的茶香味。 只用了一口,宝扇便放下了,她称赞道:“很好吃,若是小侯爷同我们一起来了,也能吃上这点心了。” 冯回不以为然:“给他带着回去就是。” 那袅袅的唱曲声又悠悠传来,讲的是一男一女,在穷苦之时相互扶持,男子进京赶考,许下诺言,来日必将迎娶女子。只是金榜题名之时,女子却等来了他另娶她人的消息。这唱曲便是以女子身份,娓娓道来,声音带着忧愁和凄苦,让人不免动容。 冯回见她听得认真,这唱曲来来回回也就两三只,冯回只听了一耳,便知道这是哪只唱曲。 “这女子当真窝囊,别人丢弃了她,她却只会哭哭啼啼的,还不如打上门去,让那男子给个说法。” 宝扇觉得冯回这种念头太过莽撞,若当真按照冯回所说发展,这故事必将变成,女子打上门去,如同怨妇一般诉说着自己如何凄惨,旁人或许会怜惜,更有甚者会为她出头。但当男子亮相之后呢,一个是风度翩翩之人,一个是穷酸模样的农妇,谁人会说这两人相配。冒失地去讨个说法,却只会让自己颜面扫地,最终自惭形秽,落魄离去。只是她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拢起蛾眉,轻轻摇头。 “她不会的。冯回大哥不知晓女子的心思,她这心中是存着怨,更有着情。因为这情意在,她便不会去登门拜访,打了昔日情郎的脸面。” 说罢,宝扇眉眼中又添了一分愁绪,像是意有所指。 “若是我是这女子,大约也是舍不得的。” 冯回哑然:“你怎么会成为这女子?你若是对谁有了情意,那人……那人定会好好待你,又怎么会把你抛弃?” 冯回心中所想,若是谁得到了宝扇眷顾,便是日日欢喜还来不及,定会藏在手心,好好呵护,哪会舍得抛弃。 宝扇眼眸微微闪过水光,只她轻轻一眨,那水光便消失了。 “是啊,我不会成为这女子。她尚且还有过一段两情相悦,真心以待的时光……” 冯回听她句句忧愁,心中微微一动,想问些什么,但宝扇已经转过身去看台上唱曲的人了。 临走时,宝扇带了一包点心,到了驿站,便吩咐伙计,待牧南星用膳时,便将这点心呈上去。 牧南星今日不用系带,桌上放着一只琥珀色泽的玉笄。宝扇候在旁边,温声开口:“让我来吧。” 两人最近的关系着实冷淡,牧南星虽留下了宝扇,但因为那抹柔软引出的念头,让他接连几日,想起时都心头发烫。他不会对着宝扇冷声训斥,但总会故意避开。宝扇为他换衣时也不似往常,离得近些,便会身体僵硬。她匆匆为牧南星换下衣裳,便抱着衣裳离去了。 此时宝扇提出为他束发,牧南星只冷声应了一声。宝扇便净了手,拿起木梳,为他梳发。待一切准备妥当,她便用手挽发,将那琥珀玉笄簪入发丝之中。 她双手轻柔,仿佛蝴蝶蹁跹,衣袖中仿佛带着一缕花香,清香的味道便顺着她的动作,飘散在牧南星鼻尖。宝扇的手腕上,带着一副碧玉手镯,外圆内平,玉石上有几处星星点点的痕迹,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料子。她双耳未曾带一点配饰,似乎是从牧南星将她赶出去那日,她就取下了耳饰,只带手镯了。碧玉手镯有些凉,特别是当它划过牧南星脸颊时。再如何好的玉,也是生凉的,比不上人的手,轻轻一触,便可生温。 牧南星心头发散,他似乎听过之前冯回所言,说是宝扇买了一块碧玉的料子,打算做首饰。大概原本是想做耳饰,只不过因为什么原因,突然间换了心思,改成手镯了。 这样糟糕的料子,即使是做耳饰,也是不好的。但起码,定然是比做手镯,好上千倍百倍。 “为何不戴耳饰?” 这是这几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佩戴耳饰之事,是他第二次过问。第一次询问时,她便换上了耳饰。 只是这次,宝扇低下头去,左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手上的碧玉手镯,微凉的触感滑过指尖,虽然她有心掩饰,但还是让人注意到了她眼眸中的黯然。 “我大约是不配耳饰的。” 待她走后,牧南星面皮发冷,心中只觉一股郁气堵住,极其不畅快。 宝扇抱了衣裳,便准备将他们交给伙计。洗衣服这样的活儿,是不让她亲手做的。冯回更是亲口嘱咐过,她连个粥勺都拿不稳,怎么能将双手浸泡在凉水之中,再去揉搓那些衣服。不言其他,那娇养出来的手,也受不得这样的折磨。于是,宝扇便只需要做些轻松的活计。 她将那些换下的锦袍里衣都放进木盆中,牧南星是喜爱干净的,他的马匹要打理的整洁,草料清水都必须仔细,他的衣服也是一日一换,上面连一丝污垢都无,便拿去浣洗了。 宝扇的指尖划过那些衣裳,她的指甲养的好,莹润饱满,未曾沾染过丹蔻。此时,她便用那葱白的手指,滑过锦袍的领口,解开上面的盘扣。直至全部解开,便拥入胸口,脸上瞬时绯色一片,一副少女羞怯的模样。 门外的人影脚步一顿,过了片刻便匆匆离去了。 冯回便是再蠢的脑袋,看见宝扇那番少女怀春的样子,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不得宝扇听曲时的忧愁模样,怪不得她如此将牧南星的事放在心上,甚至连吃个点心,都能想起牧南星来。 她、她竟是恋慕上了牧小侯爷。 这该如何是好? 冯回并非觉得宝扇是奴婢,怎么起了这样的心思。他只是对牧南星熟悉,知道牧南星心中有一人,那心上人就在京城。可宝扇不知晓,她被牧南星救过,又整日待在他身边,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心中有了情愫都是正常的。只是冯回知道其中的内情,他们如今待在涪陵城,宝扇遇不到李清羽,但赈灾事宜总会有了结的一日,到时他们一同回了京城,那……冯回不敢再想,到时宝扇定然会是伤心欲绝,以泪洗面的。 那哀怨的唱曲又在冯回脑子里响起,只是这回,唱曲人变成了宝扇,她那样柔弱,唱出的曲子更加凄婉,让人无比怜惜。 除了赈灾事宜,冯回也不再去茶舍,紧紧地跟在宝扇身边。宝扇看他奇怪,开口问他有何事。冯回双唇张了又闭,摇摇头只说无事。 过了半日,冯回又围绕在宝扇身边,语句里满是旁敲侧击。 “你觉得小侯爷此人如何?” “小侯爷为人古道热肠,虽面容冷淡,但心肠是好的……” 宝扇说这话时,双眸灿烂,如同黑夜星辰闪烁。冯回却越听,心越像沉入河底。 牧南星此人,在京城谁不说他为人冷淡,铁石心肠,是个不通晓人情世故的少年郎。可到了宝扇口中,怎么变成这样好的人了。 他差点脱口而出“除了你,因为恋慕小侯爷,才想出这许多。若换了其他人,恐怕……”但冯回终究没说破,他心里担心宝扇毕竟是个女儿家,若心里的情愫被这样戳破,难免会羞愤,若因为此事,远离了他,可就不好了。 冯回欲言又止,牧南星从台阶之上,只看他们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的模样,又见宝扇两耳空空,脚下的步子都略沉了些。 “小侯爷。” 冯回转身,也跟着喊了声。 牧南星看着桌上的膳食,想起用过的竹叶形状的点心,当时吃着只觉得满口茶香,味道倒是尚可,便让伙计再呈上一碟子来。 不待伙计解释,冯回便揭开真相。 “那是茶舍里的点心,驿站可没有。若不是宝扇惦记你,给你拿来,你怕是吃不上的。” 牧南星抬起眼,只见冯回脸上一片火气,说话间也是带着怒气,不知道他又怎么了。 只不过点心,竟然是宝扇带来的。 牧南星看向宝扇,只见她低垂眉眼,一句话也不曾开口说过。牧南星只觉心中郁气更重,想来是他来错了,扰乱了两人的谈话。他们二人刚才还欢声笑语,等他一来,便一个满脸怒气,活像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另一个一语不发。 “饭菜送到我房内。” 直到牧南星离开,宝扇才敢抬起眼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上忧愁更甚,一双美目轻颤,也没了和冯回说话的心思,回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11-10 21:13:44~2022-11-12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叁叄 10瓶;卖大大的小姑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世界一 夜渐渐深了,明月临空,偶有几颗星星在旁边点缀,微风习习,夹杂着一丝凉意。 牧南星却只着一件单衣,站在庭院之中,他身姿如松似柏,影子映照在洒满月光的地面上,显出几分孤寂来。不远处,马厩里关着的,正是牧南星的坐骑,名唤华骝,黑鬃黑尾,通体鲜红。此时华骝已用过水,吃过草料,鼻子发出厚重的呼吸。牧南星伸出手,为华骝梳理鬃毛。 冯回私下里琢磨了许久,才决定来找牧南星。 “小侯爷,不日就要返回京城了。当时你领命前来此地赈灾时,圣上便许了一个恩典,你可曾想过要什么恩典?” 牧南星手心微顿,凝眉沉思。 想要什么恩典,早已经在来涪陵城前,他便想好了一切。恩典无关其他,只和李清羽有关。只是当初他急切地跑到李清羽府上,昔日里用温柔目光注视他的姐姐,却拦下了他——她是不愿意的。牧南星是不会勉强的,若是李清羽不愿意,他又怎么能强人所难。 冯回见他面带沉思,哪里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他双手抱拳,字字铿锵有力。 “小侯爷,恕我直言!你若是将这恩典给了李姑娘,大概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对李姑娘之心,可见日月,但李姑娘却只拿你当做幼弟。小侯爷不如用这恩典,为自身求一门婚事,也算……” “放肆!” 牧南星眸中带火,他与李清羽之间的事情,又岂能允许其他人指点。他虽然年纪小,但身为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又混迹于军营,此时发火带出几分威压。 想起倾慕牧南星的宝扇,冯回握紧拳头,顶着他的火气,接着说道。 “就算不求婚事,小侯爷也该找个体贴温顺的人在身旁。” 牧南星面色阴沉,挑眉看他。 “哦,是谁?” “宝扇姑娘就很好,她乖巧安静,留在小侯爷身旁也能照顾一二。” 牧南星眉眼中风雨欲来,却只挥手让冯回退下,对着精神奕奕的华骝,声音如同淬了冰一般。 “我倒不知道,她竟有这样的心思。” 冯回擦掉方才因为惊惧,额头冒出的冷汗,心中不明白,到底牧南星是什么意思。 再见到宝扇,她身上无一点首饰,连前些日子新做的碧玉手镯都没了。冯回奇怪她为何不戴。 “小侯爷好似不喜欢我戴手镯。” 何止是不喜欢,上次都要生气了。 不过宝扇只取掉了碧玉手镯,并未按照牧南星未曾说出口的心思,戴上耳饰。如今她身上空空,却因为面容娇美,绝不显出寡淡。 冯回心中藏不住这许多事,三两句之间,便将他已经察觉到宝扇心底有倾慕之人,尽数说出来了。 娇艳的云霞飞上宝扇两颊,她既羞又恼,张开嘴想说自己并不心悦牧南星,那等假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她支支吾吾了许久,却只能别过头去,拿起帕子擦掉眼尾的水光。 “是不是很可笑?” 冯回连连否认。 “怎么会可笑,我只是羡慕小侯爷,能得到你的真心以待。可是小侯爷在京城有心悦之人,他珍藏的香囊,便是那女子所绣。” 牧南星有多珍爱那香囊,甚至为了留存香气到处寻找方法,想来宝扇是知道的,也就能明白那心上人,在牧南星心中的地位。 宝扇面色惨白,纤细的身子瞬时摇摇欲坠。 “他们两情相悦,我却对小侯爷存着这样的情意,实属不应该……” “不会。他们并不是两情相悦。” 冯回怕她过于难过,忙说些好消息来宽慰她。 “我已经劝小侯爷,劝他把你收在身边,他——虽没有说愿意,但好歹也没说不愿意,大概在考虑罢。” 听到这番话,宝扇脸上的惨白神色,这才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她声音细弱,细细追问着冯回到底向牧南星说过什么,又是如何说的,牧南星当时脸色如何。 待冯回一一回答后,宝扇心中皱成一团,但仍旧强撑着向冯回道谢。将冯回送走,回到自己房内,宝扇才松开心中紧绷的一条弦。她本来想徐徐图之,仔细筹谋,毕竟牧南星的情意有数年之久,轻易很难松动。她只能走“细雨润无声”的法子,冯回此人,虽然是武将,但为人真诚,而且帮过她许多,但不好的地方,就是做事过于冲动,不好掌握,有时会因为一时冲动,做出常人难以揣摩的举动。冯回贸然向牧南星提出此事,牧南星必将会心生嫌恶,还会猜测是不是她故意为之。 宝扇思绪微动,冯回此举虽然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扰乱了她原本的思路,但也如同一剂猛药,打破了温吞如水的局面,倒是也不算坏事。 于是,等牧南星再次出现时,宝扇便不是如同往常一般,不敢正视,只能靠躲避视线来隐藏自己的心意。如今的宝扇,两丸水眸,似乎有千百种心意在其中,而视野之中,却只容纳了一人的身影。她因为听了冯回所说的话,便当真以为自己能离牧南星更近一步,一副袅袅身姿,满是含羞带怯,情意绵绵,看得驿站里的男子无不吐息加重,双脚发软。 牧南星以为她会怕,她会躲,毕竟那样的心思,被冯回以并不隐蔽的话语,呈到他的面前,如同放在阳光下蒸腾,看最终里面能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但今日的她,目光灼灼,让本应该冷颜以对,出言讽刺的牧南星心神微动。宝扇向来是温顺的,自从被救下之日起,她便常常垂眸,以一种安静软弱的姿态出现,可如今她扬起那张娇美的脸庞,仿佛她眼中,心中只有一人。 牧南星视线所及,是宝扇白嫩的耳垂,和空空荡荡的手腕。她没有带手镯,也并没有戴耳饰,气色微微发白,并不算好,但眼中却有着潋滟的风光。 看着站在她身旁的冯回,牧南星心头一转,想明白了些什么。大概是冯回这个莽夫,又和宝扇说了什么,他定然是传错话了。 被叫到一旁的冯回自然不肯承认,他语气笃定。 “我只是告诉宝扇,你大概愿意接受她。” 哪里有胡说八道了? 本应该由宝扇烦恼的事,变成了由牧南星心烦的事。 张府。 张尚又砸碎了两个瓷瓶,三个琉璃盏,可他还不解气。一想到宝扇竟然倾慕牧南星,牧南星也有意亲近宝扇,张尚整个人就仿佛被扔进油锅,被烈火烹煮一般。驿站的伙计众多,他们的家又大都是涪陵城的。张尚手里有银钱,又凭借家人相威胁,虽说驿站归京城直接管理,但总归是在涪陵城的地面上,最后总算找到一个能为他传话的伙计。 听着眼前的伙计,绘声绘色地描述宝扇如何一副羞涩情态,但眼里的情意却是瞒不住的,讲完,他还忍不住感慨一番。 “牧小侯爷真是命好,出生好就算了,连个这样的美人,都对他芳心暗许。张公子可没见今日宝扇姑娘,美的如同一朵花一般,让人看的就发软发昏……” 他还来不及发软发昏,就被张尚用一个松竹梅纹的青瓷花瓶砸的晕倒在地上,当真昏过去了。 只是周围的小厮婢女,没有一个上前去搀扶他的,都去看那青瓷花瓶去了,待看到花瓶没有裂纹,顿时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伙计额头上已经渗出血迹来,在张尚不耐烦的催促下,把伙计抬了出去。 人已离开,张尚因为心中的火气,在木椅上坐也坐不安稳,只能背着手,在屋子内来回踱步。他心中气极,不舍得骂宝扇,便将怒火都发泄在了牧南星身上:你不是个正人君子吗,不是连我爹送的舞姬都不愿意收吗。怎么换成了宝扇,你就愿意亲近了。张尚本就觉得牧南星是个道貌岸然之人,只是平日里装的很正经,此时他却埋怨起来,为什么不一直装下去。 张尚口中咒骂声不断,冲着廊下那只学舌鸟走去了。学舌鸟腹部的羽毛才养起来薄薄的一层,正用鸟喙沾了水,梳理着稀疏的羽毛,便察觉到危险靠近,连忙扑腾着想要飞走。但它被锁在金子打造的笼子里,无论怎么扑腾翅膀,也是飞不出去的。 在张尚眼中,这学舌鸟便被他当作了平生最痛恨之人,他打开笼子,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抓它。但右手一动不动,张尚察觉到自己无法操控右手,又想起了罪魁祸首,一时间怒气更重,嘴里骂道:“我就算只有一只手,也能把你掐死!” 他森森地笑着,用左手抓住学舌鸟的脖子,那样纤细的脖颈,软绵绵的,像极了他已经废掉的右手。左手收紧,学舌鸟无法发出声音,两只眼睛比平常瞪大了许多,半晌,学舌鸟的翅膀垂下,浑身的温度仿佛在流逝。 张尚才收回手,喊来养鸟的小厮。 “把它救活。” 说罢,张尚还不忘记威胁道:“若救不活,你就替它来当这只学舌鸟。” 小厮低着头,连连称是。待张尚离开,小厮才敢把学舌鸟放在手心,先是揉搓,接着脚下生风般跑去给它熬药。 好在一番折腾,学舌鸟总算重新闪动着翅膀,只是精神比之前,萎靡多了,连吃食都只能用水化开,再用小勺子喂进去。 张府没有专门照顾鸟的大夫,张尚也没准备给学舌鸟请大夫。小厮便带着它来到府上给人治病的地方,拿了些草药,加水煮了。驿站的伙计就躺在隔壁,中间隔着一条帘子。伙计听说这人是给鸟治病的,心里暗嗤,抬起帘子偷偷瞧着。 学舌鸟没什么看的,病恹恹的一只鸟。不过这养鸟的人,他倒是有几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第14章 世界一 伙计便多看了两眼,只是不等他辨认出来,小厮便带着学舌鸟离开了。待房中煮药的人回来,将那煮好的药汤倒了满满两海碗,放在伙计身侧。 药汤散发出浓郁的草药味道,苦味略重,只稍微一闻便觉得难以下口。小厮看着那比他脑袋还大的海碗,心中生出了怯意,只放在一边,等晾凉了再喝。伙计等的无聊,便和煮药的人聊起了闲话。 “刚才那人是府上的养鸟奴?” “是,新来的。” “这鸟可养的不精细,这样金贵的鸟,腹部却秃上一大块,羽毛都掉光了。还把鸟养病了,刚才还来这里煎药汤呢,定是干活不仔细。” 那人手上一顿,这鸟病的原因,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不是养鸟奴不用心,是主子整日拿鸟撒气,就是再仔细的养法,也扛不住三天两头的折腾。只是这话他只在心里想想,榻上躺着的是驿站的伙计,他可不会把这些内情随便告诉外人,便嘴里打着哈哈。 “他是逃难来的流民,前些日子来的府上,便接了养鸟的活,之前也没养过这样金贵的鸟。” 伙计若有所思,过了半晌,药汤凉了,他一捏鼻子,闭上眼睛,咕嘟咕嘟将药汤全部灌进腹内。等喝的一滴不剩,只觉得整张嘴都麻了,如同泡在了黄连水里,又苦又涩。他虽然是领了张尚的命,给府里递消息,但药也喝了,银钱也给了,张府也不会留他。 伙计两脚刚迈出张府大门,脑海里灵光一闪,一拍脑门,他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养鸟奴了。 他跑回张府,要去找张尚,说他有重要的事要禀告。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张尚身边的人才开门让他进去。张尚坐在上位,身上披着一件外衣,眼皮向下拉着,脸上满是困倦,还带着一丝火气。他抬起眼睛盯着伙计,语气阴沉。 “你最好当真是有要事。” 否则,被打扰了休息,他心里正存着火气,一会儿定是要好好发泄。 伙计跪在地上,回话时声音都在发颤。 “张公子,我怀疑府上的养鸟奴是探子,是赈灾使的探子。当时赈灾使领着他们的士兵来驿站,驿站吩咐我们去给他们送水,我曾见到过他!如今府上的人却说他是逃难的流民,他必定是撒了谎。他一个好好的士兵不当,跑来张府做养鸟奴,还是张大人府上的养鸟奴,一定是有所图!” 伙计忍着兴奋说完了这些话。 当初被半威胁半引诱给张尚传话,他心里是有怨恨的,只不过时间久了,张尚让他探查的又是些小事,但给的银钱足够多,他心中的那杆秤便慢慢倾斜了。他如今已经背叛了驿站,一旦被发现也会被驿站赶出去,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给自己谋求一笔财富。 张尚沉默了许久,良久才开口问道。 “你确定?” “千真万确。” 张尚便带着那伙计去找张大人,只是他先迈进屋子,伙计想跟进去,却被看守的护卫拦下了。张尚叮嘱他,让他在外等候。 张大人得知了此事,心中惊疑不定,想到赈灾使的士兵竟然混迹在他身边,虽说只是个养鸟的,但他来张府的时间也不短了,难免会查到些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事。他当即下令,让人把那养鸟奴抓过来。 “要秘密的抓,不要让其他人察觉。” 更让张大人不安的是,赈灾使既然派了人来他身边察看,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是在怀疑他。 “爹,那驿站的伙计……” 张大人挥挥手,既然此人已经辨认出了养鸟奴,又把消息告诉给了他们,想来也没了价值。如果就这样放他回去,这样嘴巴不严的人,说不定会出卖他们,索性要了他的性命,让他永远说不出秘密。 张尚自然听命。 不久,驿站便得到一个消息,他们的一个伙计,白日里不认真做工,跑出去喝酒,脚底一滑,坠入了河底,将性命丢了。 养鸟奴被抓了,他一开始不肯承认,只是用了刑罚,又折磨了他许久,才肯承认他是赈灾队伍里的士兵。他来张府的目的就是为了探查张大人有没有贪赃枉法。护卫们从他房里搜来了写了一半的宣纸。 见那宣纸被送到了张大人手上,士兵眼底微闪,作出痛苦神态。 “我原本打算将这宣纸写完,便递给驿站,没想到……” 消息还没被递出去,张大人总算舒了一口气,被人押在堂下的士兵不敢松懈,害怕被人看出了破绽。 消息早已经传回了驿站,牧南星也已经给圣上递了奏疏,只是此事如果被张大人知道,他怕不会狗急跳墙,做些同归于尽的事情。 士兵被压走,张尚看着张大人若有所思的样子,心生疑惑。 “爹,既然那探子还没将消息递出去,说明我们还没被发现,你还烦恼什么?” 张大人打量着张尚,只觉得他天真又愚蠢,他们府上已经被怀疑了,士兵长久的没有消息,驿站那边也会生出疑心。虽然短时间没有消息,驿站总还有其他办法找出他们的把柄。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不如狠下心肠。他们是京城来的又如何?这里可是涪陵城,远离京城数千里之外,就算因为意外出了些什么事,那也是天命如此,人是无能为力的。 张大人略一筹谋,便定下计划。他看着站在一旁的张尚,稍加思索,还是将计划告诉给了他——张尚毕竟是他儿子,早晚要知道这些。 驿站,张府给牧南星,以及冯回等几个将军递了请帖。 传话的仆人神态恭敬:“是我家公子的结亲宴,我家大人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嫡子,特意想请几位将军一同去,给公子长长脸面。” 张尚要结亲,这可让冯回惊讶异常。 “张尚的右手治好了?” 仆人脸皮发僵,不过只是一瞬间,很快便换上了恭敬的表情。 “公子的右手会好的,只是如今还用着药。” 像是怕冯回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仆人将请帖送到,便匆匆离开了。 冯回捏着请帖,红纸黑字,还撒了金粉,掀开请帖一看“张家公子,吴家姑娘,庆得有缘之人,结为亲缘。特请冯回将军,莅临。——张某敬上” “张尚那人,还有人愿意嫁给他?不知是真心善,还是有所图!” 牧南星将请帖丢给冯回,冯回伸手抓住,问道:“小侯爷,你不去吗?” “去。” 宝扇见他怀里抱着两张四四方方的红纸,刚要询问,冯回却连忙收进怀里。 宝扇浅浅笑着:“是什么宝贝,让冯回大哥这么珍爱,还怕我看到?” “不是宝贝,是……” 冯回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什么假话,在宝扇纯澈柔和的目光下,只能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两张请帖。 宝扇有些惊讶,竟然是请帖?他们在涪陵城里,整日都忙着赈灾安置,是从哪里认识到的外人,看这请帖的样子,不是结亲,便是成婚了。 但掀开请帖一看,宝扇心中顿时了然,原来如此,怪不得冯回怕被她看到,是张尚结亲的帖子。她眉头微拢,将被冯回弄皱的请帖展平,放回他手中。 “张伯父可曾来过?这请帖只有……” 她欲言又止。 冯回却恍惚想起,张大人可是宝扇父亲母亲的好友,他儿子对宝扇做出那样的事,宝扇心肠软,看在张大人的面子上不和张尚计较了。张大人也一副慈父模样,结果今日送请帖,竟然没有宝扇的帖子,送请帖的仆人也没有一句提起宝扇。想来之前种种作态,都是演给旁人看的吧。张大人此人果真虚情假意,令人不齿。 “我不去了。” 宝扇抬眸看他:“这不好。” 冯回挠头:“那我带你一起去。” 反正他有请帖,到时候带着宝扇去。不过宝扇如今跟在牧南星身旁,让牧小侯爷带,似乎更名正言顺些。 宝扇眉头皱紧,有愁绪萦绕,她贝齿轻启:“但张伯父没有给我请帖,我冒冒然去了,恐怕大家会不开心的。我就不去了,你和小侯爷一同去罢。” 冯回对张大人的印象更差了,他忘记给宝扇请帖,还让宝扇为他考虑。 “只是你们到时什么时辰出发,可要先告诉我。” 冯回一口答应:“我问过其他人,再去找你。” 张尚怒气冲冲,冲到里屋时,张大人和张夫人都在,张夫人开口问他怎么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张尚将手里的红纸拍在桌上,“啪”的一声,把张夫人吓了一跳。 张大人让屋里伺候的人都下去。 “我倒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要同吴家姑娘结亲?” 张夫人眼皮一跳,捡起那张红纸,这事是张大人让她去办的,因为结亲时间赶得紧张,她还手忙脚乱了一会儿。不过事情关乎她儿子,她忙就忙些了。怎么现在看来,张尚似乎不知道此事。 张尚自然是不知道的,张大人只告诉他要置备一场宴会,将驿站里的那些人都请过来。怎么这宴会变成了他的结亲宴。 “尚儿,普通的宴会他们是可以不来的。只有事关大事,他们才需要顾忌我的面子,前来赴宴的。” 如今能想出的不能不来的宴会,只有张尚的结亲宴了。而且张大人心中还有其他目的,他知道张尚心中惦记着宝扇,但娶宝扇毫无好处,不如娶吴家姑娘,能够给他们带来助力。这样一来,既能置备宴会,请驿站的人过来,又能解决张尚的婚事,可谓一箭双雕之计。 第15章 世界一 张尚因为结亲之事闹腾了半晌,张大人为了自己的计划顺利实施,便许下了承诺:事情结束之后,让宝扇同吴家姑娘一同进府,不过是以妾室的身份。张尚心底自然是不想让宝扇为妾,也不想娶什么吴家姑娘,但张大人素来会揣摩人的心思,说话更是有自己的一番门道,如今把这技巧用在了儿子身上,三言两语便让张尚信服了,娶吴家姑娘为妻,纳宝扇为妾,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结亲宴虽是个幌子,张大人想同吴家结亲的心思可是真真切切。因此虽然时间短,宴会却并不敷衍,张夫人请了几位能手,将宴会置办的妥当又大气。 眼看出发的时辰到了,冯回已事先准备好贺礼,中规中矩的那种,用细麻绳系在一起,挂在马背上。 牧南星刚要起身上马,忽然听到一声“小侯爷”——声音清朗中带着几分怯弱。他不必回头,便辨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宝扇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待牧南星转过身,她才缓缓上前,稍稍用力,用脚尖撑地,伸手抚平牧南星前襟的褶皱,又将牧南星领口的盘扣解开。众人的眼珠,都快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掉在地上。只是他们来不及露出调侃的神色,便和牧南星冷如冰霜的目光相接,只能侧过身去。 柔软无骨的手放在牧南星的胸口,乌黑而柔软的发丝离他咫尺之遥。宝扇像是没注意到旁人打量的目光,只专心给牧南星系上盘扣。待盘扣系好了,她才轻声开口解释道。 “这种系法不会把前襟弄出褶皱。” 宝扇目光认真,此时虽然未有晚霞,但她脸上却仿佛映照了流光溢彩。 牧南星了然,她向来在这种事上,变得分外谨慎。 手中的帕子紧了又松,如同手帕主人的思绪一般,千头万绪,如何都解不开。犹豫许久,宝扇仍旧开口叮嘱道:“小侯爷今晚少用些酒,莫要贪酒,喝酒误事。我……我会在房内等着小侯爷回来的。” 她此言说的无比缱绻,殷切叮嘱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妻子在叮嘱她的夫君——牧南星脑海中闪过这样的比较,但只是一瞬间,他又恢复如常,面上平静如水,没有人会想到他内心闪过这样的波动。 结亲宴和成婚宴相似,黄昏时开宴,再加之饮酒,用膳,交谈……如此种种,待宴会散了,大概已经月挂柳梢头了。 宝扇若是等他们回来,便要等上几个时辰。 “不必等我们回来。” 牧南星并不习惯让一个女子等他回来,便开口拒绝。 一旁的冯回也跟着附和:“是啊,你不要等我们了,待我们回来,街上打更的怕是都回去了。你不如好好睡上一觉,等一觉醒来,我们便已经回来了。” 宝扇点了头。 牧南星一牵缰绳,掉转方向,骑马转身,宝扇和冯回的话落在他身后。 “一定要早早休息,不要等我们。” “嗯。我若是等的困了,便会先歇下的。” 冯回以为宝扇是答应了不再等他们,牧南星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若是困了,便会先歇下。若是不困,还是会等的。但困与不困,可没有定论。 牧南星侧身回望,正与冯回说话的宝扇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眼似弯月,盈盈一笑,如同春日桃花灼灼。 “冯回,走了!” 张大人早已经候在府外,琳琅满目的厚礼,已经摆满了两张木桌。他嘴角挂着笑容,待看到骑马赶来的牧南星和冯回等人,这笑容更深了些。 他把其他客人交给管家照顾,自己走到牧南星身边。 “牧小侯爷,冯将军……多谢各位能给我面子!” 冯回把带的贺礼递给他,张大人看也不看,嘴里便连声称赞,紧接着亲自将牧南星他们带到贵客坐的位子。 待人都到齐了,宴会便开始了。张吴两家相互见礼,冯回在底下窃窃私语。 “吴家姑娘面带喜色,这张尚倒不像是结亲,反像是……” ”寻仇”二字他没说出口。冯回这话并不算夸张,张尚脸色确实谈不上喜悦两字,而且结亲之礼一了结,他便急匆匆走了,像是生怕被吴家姑娘沾染上的样子。 张大人坐在主座,接收着众人的祝贺和奉承,此时红光满面,好不得意。客人的桌上都摆上一瓶佳酿,味道醇香浓郁,配上可口的膳食,可见张大人对此次宴会的用心。 牧南星眉头紧皱,若不是奏疏所批,让他不要打草惊蛇,涪陵城距离京城千里之远,要选一个代替张大人的,必须慎之又慎,他今日是不会来的。 “牧小侯爷好似一口酒都未喝过,怎么是这酒的味道太淡了?” 张大人眼神飘忽,像是带上了几分醉意。 牧南星举起酒盏,酒水尚未沾唇,便想起那殷切的嘱咐。 “莫要贪酒。” …… 张夫人拉着吴家姑娘,好一顿夸赞,只把对方夸的两颊泛红,双腿绵软。待送走了人,张夫人拿起沾水的帕子,擦了擦方才牵过吴家姑娘的手,脸上带上几分冷意。 “尚儿呢?去哪了?” 张尚自从结亲礼一结束,便没了踪影。 张夫人虽然牵挂他,但今日有更要紧的事,好歹张尚年岁不小,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今日是张尚的结亲宴,他却避开众人,来到一个任谁都没想到的地方。 驿站里,袅袅婷婷的身影从台阶上走下来,她手里拿着几株香草,忽然觉得门外有人在注视自己,便扭头看去。 宝扇见那视线是张尚,顿时心生厌恶,但见张尚一副深情款款,且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便压下心中的厌恶,抬脚向他走去。 待走到张尚眼前,宝扇才一副惊讶状,她拧眉道。 “张伯父不是在为你操劳结亲宴的事,你怎么在这里?” 张尚见宝扇头一次心平气和的与他讲话,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什么嫌隙,顿时心胸澎湃起来。 “宝扇,我是来找你。” “我还有事要忙,张公子还是回府罢,那么多人为你操劳的宴会,你一人跑出来,把他们丢下算怎么回事?” 眼看宝扇要走,张尚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她这番话语,莫不是在关心我,怕我贸然出来,留客人在那里会落人口舌。 鼻尖萦绕着香草的芬芳,张尚的脚软了,心中更是酸甜交加,软化成了一滩水。 “你有什么事要忙?” 宝扇摇摇手中的香草,随口答道:“我去为小侯爷熏染香草。” 张尚顿时觉得,那扑鼻的芬芳气味,便立刻从柔软可爱,变成了可恶可恨。他思绪微转,得知宝扇要去楼上,但想到张大人的计划,若是宝扇去了二楼,那必定是不好的。张尚心中略微挣扎了一会儿,委婉劝解道。 “你晚些再熏染也不迟。” 宝扇觉得他奇怪,有意摇了摇香草,霎时间哗哗作响。 “可这是我新摘的香草,晚些这香草便枯萎了,我就还要重摘。” “那你熏染要多久?” 张尚心想,若是一两刻钟,应该是来得及的。 平时熏染香草,半刻钟就已经足够,毕竟只是驿站的一间客房,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可是宝扇有意试探,便将时间说久了些。 “这——若是快些,就要一个时辰,慢了就要两个时辰。” “不可!” 张尚脱口而出,见宝扇疑惑地看着他,连忙为自己找着理由:“你现在熏染了香草,等他们散了宴会回来,味道也散掉了。不如明日一早再熏染。” 看宝扇紧盯着几株香草,眼中闪过犹豫。张尚像是明白了——她在担心浪费了这新采的香草,忙保证:“你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明日我派人给你采摘最新鲜的香草,还挂着露珠的那种,定然比你平日里用的好。” 宝扇勉强答应了,张尚又试探了一番,确定宝扇今日不会上楼去,才放下心来。他虽然不舍与宝扇这般平和的相处,但还要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便忍痛和宝扇告别了。临走时,张尚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至于找清晨带着露珠的香草,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只要过了今日,一切都成了定局,他爹也已经同意,到时让他将宝扇接回去,这种熏染的活儿自然是不用做了。 看着张尚的身影走远了,宝扇心中稍微思索,便将留守驿站的士兵喊来,细细问了,才知道大部分士兵是在楼下,只有两三个士兵待在楼上。宝扇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将楼上的士兵支出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自然也待在楼下,想起张尚的古怪,字字句句都是在劝说,让她不要去楼上,莫不是楼上会出什么事。 宝扇细细想着,片刻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脚上了二楼,打开了牧南星的屋子。她本就是在牧南星身边伺候,这会儿进他屋子也没人会出声制止。屋内打扫的整洁,所有摆件一目了然,宝扇也没费多少功夫,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躺在她手心的香囊,比之上次,好像又磨损了一些。 夜渐渐深了,驿站一片宁静,和平日里一样。直到宝扇躺在床榻上,也没发生什么古怪。好似她今日的猜测都是错的,楼上没什么异样,一切如常,只是她庸人自扰罢了。 窗外,几点繁星,有树叶唰唰作响,宝扇只觉得一股香气飘散开来,困意突然袭来,一时间头重脚轻,身子好生难受。她头刚一靠近软枕,便觉得两只眼皮往下坠,怎么也睁不开了,眼前的景象也变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直到半梦半醒之际,宝扇感到身子异常困倦,比平日里沉了些,脑袋也发晕,突然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一声大喊。 “走水了!” 第16章 世界一 刺鼻的浓烟挤占了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宝扇踉跄着起身,只听见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呼叫声。透过窗户上的油纸,隐约可见一股亮光闪烁,她房间的木门被撞开,两个士兵冲了进来,搀扶着她往外走。 脚步声,泼水声,以及熊熊大火燃烧木头发出的噼里啪啦声,种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宝扇和士兵们站在驿站外,有凉风吹起,火势变得更加汹涌,赤红的火焰吞噬着横梁,桌椅…… 微凉的风让宝扇昏沉的头脑变得清醒,她抬头向上看去,火势最汹涌的地方,便是牧南星的房间。 “宝扇姑娘,小心!” 一声惊呼声响起,宝扇被声音的主人,拉扯着向后退去。 “咣当”一声,她原先站的位置,被一块烧成黑炭的木头占据,勉强可以从形状辨认出是窗棂。 宝扇拉着救她那人的手臂,神情微变,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急切:“快,快去找小侯爷!” 这火定然和张尚脱不了干系,但牧南星赴宴之事,张尚是知道的。驿站可是直属京城,不归张大人管理,张尚费这么大的功夫,冒着被朝廷责备的风险,放了这把火,烧了几间空屋子,定然是有了不轨的心思,想要毁掉房间里的痕迹。 但士兵却好似并不着急,嘴里说着:“小侯爷让我保护好宝扇姑娘,若是我擅自离开,便要依军纪论处了。” 宝扇不知是牧南星早有打算,还是这士兵太过木讷,只会听从死命令,不会灵活变通。 张大人打的就是灭口的心思,他意欲在宴会上动手,那装在银制酒盏里的佳酿,会让人昏昏欲睡,等人没了反抗对敌的力气,他们再动手。只不过张大人并不打算将赈灾队伍丢命的消息,在涪陵城内传出,这势必会引起京城的怀疑。他索性放了一把火,将驿站烧的干干净净,一来可以把牧南星已经查到的线索毁掉,二来能够以驿站被毁为借口,将牧南星和冯回等人留在他府上。等到了回京的日子,他便命人装扮成牧南星等人,在回京途中,随意找个陡峭的山坡,装作失手,摔下去没了性命。到时候意外是在城外发生的,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只能怪天意了。 只是张大人自以为这主意巧妙,他见几人趴在桌上,一副头脑昏沉的样子,便下令让护卫拿人。但瞬息万变,张大人尚且沉醉于志得意满中,就被牧南星带来的人反手抓了起来。不仅是他,连张夫人,张尚,以及他平日里亲近的护卫小厮……一干人等,通通被捆绑的结实,如同捆鸡捆鸭一般,丢在了地上。 张尚双目猩红,叫嚣着将他放开,见无人理他,顿时瘫坐在地上。他眼中闪过挣扎神色,抬头遥遥看向牧南星。 “驿站起火了,你快回去……” 快去救宝扇。 张大人本就一副颓丧模样,无法接受自己无懈可击的筹谋,怎么出了差错,他本该稳坐高台,怎么转瞬间便快要成了阶下囚。听到张尚所言,他一双眼睛顿时瞪的圆鼓。 “你这个废物!为了一个女人心软……” 一定是张尚,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将计划泄露出去,提前告知了宝扇,才会被牧南星察觉,他才会落到如今丧家之犬的地步。 即使张尚语气愤愤地表示,他并未吐露半个字,张大人也不相信,他如今只相信自己所推测出的一切。他宁愿把失败的原因,归结给一个女子,认为是这区区小女子毁了他的大计,也不肯承认是自己太过无能。 牧南星已经安排了士兵保护宝扇,驿站里只有她一个女子,其他士兵又常年在军营里历练,便是出了什么意外,也能够自保。只有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况且让士兵多关照些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虽说宝扇不会出什么事,但一束白光在脑海中闪过,牧南星扬起马鞭,身下的华骝长吁一声,加快了速度。冯回等人见状,也连忙挥鞭,紧跟在他身后。 宝扇心中挂念牧南星,此时却越发冷静,她听到了马蹄声,所到之处尘土飞扬。声音越来越近,保护她的士兵见她脸色好些了,又在宝扇的软声催促下,拎着水桶,去取水救火了。 火光前人影攒动,脚步慌乱,无人注意宝扇,那熊熊大火映照在宝扇的眼眸中,她心里略微衡量,很快作出了抉择。 只见一抹倩影,冲着正燃烧的驿站奔去,因为太过着急,连脚底的绣花鞋都掉了一只。众人一心扑在救火上,竟无人注意。 牧南星来不及拉缰绳,便从华骝身上跃下,他的屋子似乎已经被火光吞没,赤红的火焰在瓦片上跳动。牧南星抬脚便要进去,冯回匆忙赶到,一把拉住他。 牧南星却冷冷道:“松开。” “小侯爷,那可是火海,你不能去!” “我去取件东西。” 牧南星心中未有丝毫动摇,仍旧要进火海,他只想到了提防张大人,却未曾想到他会放火,而他的香囊,还放在那匣子里。 冯回见他这副样子,哪里猜不到他要去取什么东西,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以身犯险,连火海都要闯,除了那该死的香囊。 “小侯爷,不过是一个香囊,你若喜欢,回京城后,再让李姑娘给你缝制一个。” 再缝制一个,怕是不会有第二个了。临行前李清羽的疏远和拒绝,牧南星此时又一次想起。他今日若不闯进去,那只香囊便会化为灰烬,如同他和李清羽之间的情分。牧南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意香囊,还是舍不掉曾经的纯粹情意。 那些年少陪伴,快意时光,仿佛正被大火吞噬着。 他心意已决,纵使有千难万险也拦不住,何况区区一个冯回。 宝扇跑进驿站,寻到一处火势最小的地方,她取出香囊,伸手摩挲着上面的“羽”字,下一刻,便将那香囊置于烈火之上,火遇绢帛,一瞬间便将其烧成了灰烬。宝扇见状,伸出手,将那香囊上即将蔓延的火势握在手心。灼热的疼痛从指间传来,不久后,火灭掉了,宝扇伸开五指,却已是红肿一片,因为灼伤的疼痛,她眉头皱起,片刻后,眉眼中带上了几分轻松。宝扇蹲下身子,任凭浓烟在上空飘散,这四四方方的地方,还足够支撑一段时间,她并不着急出去。 香囊上的“羽”字已经被全部烧掉,发出一股子糊味,宝扇将那只受伤的手展平,眸色微深,又将它重新握紧。 她清楚的听到,驿站外的士兵发出惊呼声。 “这——哪里来的一只鞋!” 驿站里只有宝扇一个女子,这绣花鞋定然只能是宝扇的。其中一个士兵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拎着水桶救火时,恍惚间看到一抹身影。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毕竟如今谁会跑到驿站里去,现在想想,那抹身影莫不是宝扇。 听到宝扇进了驿站,牧南星本就匆忙的脚步,又加快了许多。他双脚还未踏进驿站,便被一抹柔软撞了满怀。 宝扇轻呼一声,抬头看是牧南星,眉眼立刻柔软了许多,她抓住牧南星的长袖,将自己从驿站里拿回来的香囊递到他眼前,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讨好。 “小侯爷,你的香囊取回来了。” 身后,火光发出耀眼的光彩,宝扇的双目,却比之更甚。那柔情似水的眼眸,此时露出炙热的情意。 她白嫩的脸上,沾染了几道灰尘,脚上的绣花鞋,因为着急匆忙,还跑掉了一只。宝扇此时,说是狼狈也不为过了,即使是牧南星初次见她时,她被张尚纠缠,一身粗布麻衣,也是干净整洁的。哪里像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跑进着火的驿站,就只为了找到匣子里的香囊,搞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牧南星心中百感交集,她这样一个女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敢孤身一人,跑进火海。连久经沙场的男子,都只能在外面提水灭火,不会硬闯进去。牧南星看着宝扇亮如星辰的眸子,心中微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大概是知道的,知道宝扇为何闯进去。——因为这香囊对他很重要,所以她愿意去。 怎么会有这般蠢的人,为了薄薄的两块绢帛,就冒着横梁砸下的风险,贸然闯进去。牧南星看着宝扇,就如同看着他自己,他方才也是要进去的,是下了必须去取回来的决心。 宝扇将香囊塞到牧南星怀里,又为他展平褶皱,双眼开始变得朦胧模糊。 “小侯爷,好晕啊……” “宝扇!宝扇!” 冯回在一旁大喊。 而宝扇,已经晕倒在了牧南星怀里。牧南星双手穿过她纤细柔软的双腿,将她抱在怀中。 宝扇的手向下坠去,露出骇人的伤痕,牧南星见状,脚下越发急切。 大夫为宝扇号了脉,只是吸入太多浓烟,一时昏厥过去罢了。但宝扇的手,红肿一片,几滴血迹沾染在她雪似的肌肤上。她的手本来就生的娇贵,未遭难时,家中便金贵的养着,养出了两只柔若无骨,绵软雪白的手来。即使是遭遇了变故,宝扇仍旧爱惜这双手,整日小心的养着。而如今,一只仍旧小巧可爱,另一只却被烈火灼伤,形状可怖。 伤口不深,也不会留疤。但大夫头一次见这么娇贵的手,就是再小的伤口留在上面,也让人心疼。大夫实在说不出“这伤无事,小心养着就能好的话。” 他只能斟酌了再斟酌,最后留下一句:“可千万仔细点,怎么让手伤成这样。” 冯回跟着大夫去拿药。 方子上的草药研磨成汁水,将药渣丢掉,只留下半碗汁水,用细纱浸泡,再敷在伤口处。 冯回要给宝扇上药,牧南星伸手拦下。 “男女授受不亲。” 冯回将药汁放下,意味深长道。 “那你来罢。” 牧南星仍旧皱眉,还是刚才那番话。 最后是牧南星请了医女,每日为宝扇换药。 第17章 世界一 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一股子薄荷叶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宝扇悠悠转醒,头顶是层层叠叠烟灰色的细纱,堆积在一起,让视线所及都变得朦胧。在她身侧,垂下的细纱被一根银色缎带绑起,向外看去,视线变得开阔起来。宝扇用手掌撑住软榻,稍微用力,缓缓坐起。 只看屋子里的摆设,不像是在驿站。想来也是,经历那样一场大火,就算抢救得当,保住了大半。但那样大的火势,必定将驿站毁的不成样子,得重新挑选木材,仔细修缮,哪能这么快就搬进去。轻薄的细纱,和虽带着几分模糊但依稀可以照出人影的铜镜——这大概是一间女子用的屋子。 宝扇收回视线,试着收拢手掌,但因为敷上了药汁,又缠上了厚厚的绢布,她的手掌此时很难伸展自如。因为她的用力,手掌传来刺痛,是皮和肉相互牵扯着的疼痛。宝扇不禁轻呼一声,贝齿紧咬着唇瓣。药汁虽减轻了火烧皮肉带来的灼热感,却无法祛除疼痛。 本来柔弱绵软的手掌,沾染上了这般的疼痛,虽然宝扇当时把握着力度,但仍旧可能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只是宝扇现在想来,仍旧是不后悔的,她闯进火海,让众人以为自己躲过熊熊烈火,才到了牧南星的屋子,取回他珍视的香囊,再假意装作,为了救下起火的香囊,才在一时情急之下用手灭火,虽香囊被损坏一些,但总算救出了驿站。若是她毫发无损的走出来,即使她为救出香囊而只身犯险,但却并未因此吃过什么苦头,牧南星心中虽然会有波动,但那波动如同石子落入湖中,待波澜散去,便丝毫痕迹都不会留下。唯有因为这火中的香囊,她遭遇了烈火灼伤,再将骇人的伤痕展示给牧南星,他才会刻骨铭心。 施恩会让人感激,但表现的过于轻易,则会让人淡化这份感激,慢慢地便会淡忘。但若是费尽了心思,受了磨难,且将这份磨难的痕迹直白地展现出来,那磨难的痕迹,便会让人感到心惊,将那痕迹刻在心里,想忘也忘不掉了。 鸦羽般的睫毛在白瓷似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宝扇稍微敛眉,那香囊上的字已被她烧掉了。睹物思人,也要有物件可看,有东西可以寄托情思。没了名字的香囊,与其他普通的香囊没什么不同。 医女推开门,见宝扇醒了,端着盘中的药汁走到她身边。 绢布被一圈一圈散开,这药汁大半是青色,一小部分是褐色。敷上药汁的伤口,看起来更加难看了。宝扇瞧着,蛾眉不禁紧皱——她是想过会痛,会丑,但没想过会这般不堪入目。 医女见她这副样子,出言宽慰她:“莫要看它现在丑,待时间久了,长好了便会和以前一样了。” 宝扇兴致不高,闷声应了几声。 医女便取了细纱,浸泡在药汁里,待细纱取出来,原本的白纱,已经变了颜色。为了不让药汁滴落下来,她就又在细纱外面,缠绕了一层略微厚些的绢布。医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又想起宝扇是如何受的伤,当日驿站着火,在众目睽睽之下,宝扇为了一个香囊,冲进火海,还为了救下燃烧的香囊,不惜伤了柔荑。对于宝扇痴心一片,医女心生怜意,不禁多嘱咐了两句。 “就是再紧要的东西,也要先顾着自己身体不是。” 宝扇弱弱应了,她面上一副犹豫神色,两颊一片粉红,轻声开口问道:“小侯爷在哪?他是不是有要事在忙……” 若是没有要事,怎么不见他的身影。难道不应该来见见她吗?莫不是觉得,为她请了医女,细心照顾,便放手不管了。 医女摇头表示不知,她见过这位牧小侯爷几次,只觉得他身上带着一股难以接近的气息,让人只敢恭敬,不敢多想。 宝扇见状,神态越发消沉了。 牧南星倒并非将受伤的宝扇丢给医女,便从此不闻不问。他只是觉得心很乱,犹如一团纠缠不清的丝线,不知道从哪一根丝线开始理清。 驿站被烧,尽管众多士兵尽力灭火,但楼上已经烧成了黑炭,楼下倒是情况好些,但房梁也被浓烟熏染过,如今上头挂着成团的黑色痕迹。张大人,连同他的家人,亲属,与此次放火计划相关的人,一并被看押在涪陵城的牢房。圣上选定的人选也在路上,不日就能到达涪陵城,接替张大人的位子。 事情大都已经有了了结,牧南星心中却没有畅快的感觉。装香囊的匣子已经被烧成灰烬,在烈火之中辨认不出。牧南星只能将香囊贴身放着,香囊的一角被烧破,挂在腰间自然是不行的。牧南星便暂且将它放在胸口,即使有了留存香气的法子,他也察觉到香气越发淡了,恐怕很快就会没了气味。那香囊也古怪起来,仿佛变成了火团,灼烧着牧南星的胸口,他不得不将它取出来。 牧南星下意识地想要摩挲那个“羽”字,如同往常一般寻求心底的平静。只是这次,他却只摸到了几片破碎的布料。牧南星低下头,紧盯着手里的香囊,破碎的布料上还挂着烈火烧灼的痕迹,他眼中看到的是烧焦的布片,手下正触摸着的,是毛愣刺手的绢帛,而牧南星的脑子里,却闪过一只受伤的手。 往日里摩挲着这香囊,牧南星想起的是李清羽的温柔小意,以及两人之间多年的深厚情分。如今他手指轻动,胸腔里却嗡嗡作响,想起另外一番绵绵情意来。这香囊仿佛变化成了当日烧毁驿站的火团,正奋力灼伤着抚摸它的几根手指。过了片刻,又变幻成一只纤纤玉手,勾着他的手指让他抚摸伤口,让他猜一猜,到底这伤口有多疼。 香囊落地无声,它几乎是被牧南星丢出去的。牧南星向来将这香囊看得重要,不然也不会为了取回香囊而愿意闯进火海,但如今却将它丢在地上。 而牧南星此时,半靠在木椅上,额头冒出细碎的汗珠,紧紧闭着双眼,似乎在平复心中的躁动。 冯回从医女那里得知宝扇醒过来了,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宝扇门外,待宝扇出声让他进了,他便推开房门。 驿站里只有男客的房间,因此冯回虽进过宝扇的屋子,但也没觉得奇怪。只是如今的屋子,是女客人用的,梳妆的桌子上,还放着几盒子脂粉,其中一盒子没盖紧,女儿家的脂粉香便在空中散开,冯回有些坐立难安,双手两足都不知该怎么摆放了。 宝扇见他这副模样,轻笑一声,玉指遥遥一指,让他将不远处的圆凳搬来,坐在圆凳上便是。 冯回一一照做,又将宝扇昏迷之后,所发生的种种,尽数说了。驿站不能住人,他们便搬到涪陵城的客栈来住。 “那驿站几时能修好?” “得用上些日子,修缮的银钱,从官银里出,到时回京城一并算了。” 宝扇又得知张大人和张尚的谋划,她虽然早就知晓二人不是好人,但这般心狠手辣还是让她心惊不已。不过两人都被看押起来,张大人凭借官职,行中饱私囊的便利,又因自己的私利,伙同商贩用陈粮,害了不少逃难到此的流民。更是胆大包天,想害死京城派来的赈灾使。罪行种种,罄竹难书,定然是保不住性命了。 冯回口中埋怨,牧南星竟然私下里查探张大人的古怪,为了隐秘行事,竟不让他知晓。宝扇心底猜测,大概是怕,按照冯回的性子,守不住这许多秘密,万一被张大人察觉,毁了大事可就不好了。 宝扇柔声劝慰了冯回几句,又将他夸的面红耳赤,忘记了那轻微的不愉悦。 “这次你太过冒险,如此大的火势,你又跑上二楼,若有什么着火的东西砸下来……” 宝扇垂眸轻声解释:“我只是去取香囊。” 提起此事,冯回越发气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冲进火里去取香囊。只不过牧南星是为了香囊,而宝扇是为了牧南星。不论是为了什么,那可是烈火,他们两人当是什么没有害处的玩意儿,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冯回想起,若是宝扇没有从驿站跑出来,带回那只香囊,牧南星定然是要跑进去的。 “香囊香囊,香囊哪里有命重要!” 宝扇不作争辩,只一副乖顺模样,耐心听着冯回发火,对他的教训全盘皆收,连连点头。冯回见她这副模样,哪还下得去口,又见她手上受着伤,匆匆说了几句,不再打扰她休息便离开了。 整日闷在屋子里,宝扇也有几分厌了。她趁着医女来时,央求对方帮她换好衣裳,怕走动时绢布散开了,又多缠了几圈。 因为住的是客栈,以招待男客和女客用膳住宿为生,因此各个方面,都比驿站要好上几分。摆设用具都更为精致,女客用的房间,脂粉眉黛都准备的齐全,还放置了一只可供梳妆的铜镜。周围的环境雅致,无论一楼如何喧闹,与楼上是无关的,仿佛画了一道楚河汉界,将饮酒用膳的热闹,和住宿歇息的安静区分开来。树叶的影子映照在窗户上,宝扇挪开木板,便能闻到淡淡的香气。香气是从一株形似槐树的树木上传来的,三人合抱才能勉强围住的树干,深褐色的枝干生长的笔直挺拔,再往上便是枝繁叶茂,朵朵指甲盖大小的淡粉色花朵开在上面,风一吹,花轻轻抖动,风的力气稍微大了些,便会将花瓣吹散,随风飘落下去。 而宝扇依在窗边,用未曾受伤的那只手,托起桃腮,她眼中瞧着的那朵粉色小花,便被风连根吹起,往下飘去,正好落在一人肩头。 宝扇探身瞧着,那人似有所觉,抬首望去。 正所谓,疏眉朗目,宽肩竹腰,少年风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11-15 09:00:00~2022-11-17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颦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世界一 牧南星顺着宝扇的视线看去,发现了肩膀上的那朵小花,他伸手将它取下。轻柔的一片花,放置在掌心上,花瓣还轻轻地颤着。忽地,吹起一阵微风,又将那朵花带走了。 两人遥遥相望,一个依窗远眺,一个抬首回望。虽然相隔数尺之远,仿若近在咫尺之间。 宝扇朱唇轻启,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想起两人相隔的距离,便是说了,牧南星也听不到耳中,便将那两片唇又紧紧闭上。 她受伤的手随意搁置在窗户的隔板上,因为缠绕的绢帛太多,看着很是吓人,偏偏宝扇毫无所觉,还按照自己平日里的习惯,将另外一只手,压在那受伤的手上。牧南星眼神微凝,率先收回了视线,而楼上的宝扇,只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眼中一片沉思之色。 京城派来接管涪陵城,代替张大人的官员到了。此人姓陈,众人唤他陈大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却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听闻是个老举人,三十有六才考上举人。殿试上,他在一众青年才俊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因为年纪大,名次不高,加之无人为他说情,便被派到一个穷乡僻壤做个芝麻大小的小官。陈大人却是兢兢业业地干了几年,弄出了一些成绩,这次被派到涪陵城来,也算是熬出了头。 牧南星同他讲过几句,又从陈大人处理涪陵城的琐事中,看出此人行事谨慎,甚至可以说的上是胆小了,但做事认真,事必躬亲。人情世故上,定然是比不上张大人的圆滑,但为官之道,却比下狱的张大人不知道高上几分。 陈大人处理完手上最紧要的事,便将其他事情先放置在一旁。他去了看押张大人的地牢,本来是按照规程细细询问几句,但张大人显然并不配合。 待在地牢的这些日子,张大人早已经失去了从前的翩翩风度,衣裳是被抓那日穿的,进了地牢自然不能像之前一样,日日换衣,衣裳上头已经布满了污垢,平时打理的精细的发丝,此时也乱成一团。但张大人已经无力理会,他如今连饭菜都吃不饱,哪还顾得上外表装扮。得知陈大人是来接替自己的,张大人心中郁气萦绕,他打量着陈大人,因为不敢相信圣上会派来一个曾经的小官来,眼睛而微微鼓起,连回答陈大人的问话,也有些漫不经心。 陈大人作为新官,过来问询是按照章程行事,张大人回答不回答,回答的如何,也是无关紧要的,毕竟证据确凿,张大人即使不想承认,也是无济于事的。陈大人照本宣科般问完了话,一撩袍子,转身就要走,便听到隔壁牢房传来声音。 “留步。” 这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陈大人停下脚步,见那人就在张大人隔壁的牢房,身上的境况比张大人好些。他所住的牢房并不朝阳,暗沉潮湿,但他的一双黑眸却尤其明亮,仿佛黑夜里的狼群,透露出几分狠意。 见陈大人面带疑惑,随从连忙解释道。 “这是张尚,张大人的儿子。” 陈大人微微点头。 张尚再开口,声音带上了几分沙哑,他知道自己的下场,不过是一个死字罢了。他能自然地接受这些,但张大人和张夫人显然不能,他们既不想丢命,又想守住自己的骨气,在张尚开口后,两人颇有些气急败坏地叫喊道。 “尚儿,你做什么!” 他们担心张尚是想向新来的陈大人求饶。 张尚咽了咽口水,顶着两道灼热的目光开口问道。 “你们要在哪里行刑?是这里?还是京城?” 张尚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大人的表情,似乎想从他眉眼中的波动,来看出自己到底要命归何处。只是陈大人从来便是老学究模样,无论张尚如何问话,都板着一张严肃的脸,丝毫波动起伏都没有。 张尚并不觉得失望,他接着说:“我要见宝扇。” 语气笃定而坚决,似乎是在向陈大人提要求,而并不是恳切而卑微的请求。 这次不用随从解释,陈大人就明白张尚口中的“宝扇”是哪位。陈大人初次到涪陵城,因为驿站被毁,张大人府上还未清算完毕,便先住在了客栈。客栈里除了有那位牧小侯爷,还有一位柔弱美貌的姑娘。 陈大人对女色并无过分追求,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先是学业,历经千辛万苦中了举人后,心中第一位便是仕途。因此陈大人娶了一位容貌平平的贤妻,两人倒也平稳安乐。可陈大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跟在牧小侯爷身旁的宝扇姑娘,当真是一位美人,冰肌玉骨,弱质纤纤。但她手上却像是受了伤,被缠上了绢帛,手掌难以活动自如,让她显得分外可怜。因为带了伤,虽有碍于她的身姿,但却让她眉眼中添了几分愁绪,更惹人怜惜。经书上有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宝扇姑娘大概便是那书中所求的颜如玉了。 陈大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 “不可。” 张尚所犯下的罪过,足以拿去他的性命。如今张尚已经是阶下囚,又有什么颜面来求见宝扇。更何况—— 陈大人的目光轻轻掠过潮湿阴暗的牢房,这样的地方,和宝扇姑娘是不相配的。 向来被宠爱着长大的张尚,这还是头一次被他人干脆利落的拒绝。张尚的脑子一瞬间处于迷茫的状态,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心底觉得难堪,又有几分失落——过去他习惯了趾高气扬,凡是他想要的,吩咐一声便有人抢着去做,却忘记了他如今是个什么局面。 张尚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但终究没有放弃那个念头。 “你让宝扇见我一面,我用东西和你们交换。” 莫说陈大人,连陈大人身边的随从,脸上都露出了一丝不屑,看看张尚如今的处境,他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的。 张尚看向不远处的张大人和张夫人,很快将视线收回来。 “你们没查到的金银,还有一些册子。” 张大人顿时从脏污的牢房里站直了身子,伸出发抖的手指,眼睛圆如铜铃,赤红如血。 “你,你这个逆子……” 张尚却仿若未觉,继续说道:“除了府上的银钱,还有一笔金银,以及记载了这笔金银来源的册子。若是我不说,你们是查不到的。” 看见陈大人身后的随从,脸上露出的蠢蠢欲动,张尚打破了他们其他的念头。 “你们若是想用刑,逼迫我说出这笔金银的下落,便不用想了。我如今已经是半截身子,都进了棺材,受刑不受刑,也没有差别。” 他脸上一副淡然神色,似乎是真不怕用刑罚逼迫他。 陈大人拧眉:“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一件事,你让宝扇来见我。” 陈大人:“就这一件事?” 张尚:“就这一件事,足够了。” 像是为了让陈大人放心,张尚又开口道:“待我见过了宝扇,便会把金银,册子的下落,通通告诉你们。” 旁边的张大人已经气的双手发颤,嘴里直呼:“你,你……” 未说罢,喉咙传来一股子猩甜,紧接着吐出一口鲜血来。 对面牢房的张夫人见状,虽然心急如焚,也只能隔着牢房,出声关切。 狡兔三窟,兔子尚且能想到安置三个住所,张大人也给自己留好了后手。他将进账的银钱分为两笔,其中一笔用作府上正常的进项,另外一笔,则被他换作了金子银锭,藏在深山里,以供不时之需。 张大人进了牢房,虽然心中惶恐不安,但仍旧留有希望,他还有一大笔金银,可以用这笔金银买一条生路。这几日,张大人一直在留心观察,这地牢里哪个人能为他所用。在地牢里看守能有几分银钱,若是能冒一次险,将他们放出去,他便许下承诺将那金银分一半给他。 只是还没等张大人选好救他出去的人选,埋藏金银之事,便被他的亲生儿子——张尚,如此堂而皇之的捅了出来,还以此为交换,换一个见到宝扇的机会。张尚这般做,日后他们还怎么出去,岂不是要长久地待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再次重见阳光的一日,便是魂归黄泉的一日。 张大人是看重张尚,才将金银之事告诉了他,此事连张夫人也被瞒着。没想到张尚几句话,便断送了他们几人活的希望,张大人哪能不气火攻心。 只是无论张大人如何痛心,心中如何难受,事情都难以转圜了。 陈大人看了一眼吐血晕倒的张大人,让人请了大夫,先保住他的性命。陈大人并未立即答应张尚的要求,他先要判断此事是否为真,再来也要问问宝扇姑娘的意思。若是宝扇姑娘不愿意来,他也只能另外寻找其他的办法了。 但对着张尚,陈大人仍旧毫无情绪,只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慎重开口道。 “此事,我要先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11-18 00:00:00~2022-11-18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拱菜菜的小猪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世界一 待陈大人离开了地牢,吩咐属下去取来张府的账簿,足足有六、七个箱笼之多。自己更是亲自翻阅那些册子,挑灯细看,一一校对,终于找出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再联系张尚在牢狱之中所说的话,陈大人心底已经有七八分确定,张尚所说,藏有一笔金银之事,大约是真的。 陈大人换下官袍,穿上一件轻便的衣裳,他并未直接去找宝扇,而是先去找了牧南星,他将张尚所求,细细地告知了牧南星。 牧南星敛眉沉思,再抬起头时,发现陈大人正恭敬地看着他,修长如竹的指节微微弯曲,在桌上轻轻地敲动,从口中吐露出的话语犹如清泉凛冽。 “不必去寻宝扇,埋藏金银之事如今不紧要。” 涪陵城就是偌大个地方,能够埋藏金银的山也只有那么几座,花上一阵子时间总能找到的。更何况,牧南星也不相信,张尚真能如他自己所言,严守口风,不泄露一点蛛丝马迹。 更为紧要的事,是不必将这种事流入宝扇的耳中,恐怕会脏污了她的耳朵。张尚此时要求见宝扇,不知道心中图谋的是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陈大人自然是点头称是,他从牧南星房中退出,下了台阶,正要走过回廊,便遇上了宝扇。 陈大人垂下眼眸,双手作揖,拱手以拜。 “宝扇姑娘。” 宝扇何曾见过人给她行礼,何况陈大人身居高位,年纪又长她许多,给她一个孤女行礼,一时间不免慌乱起来。 她轻巧躲过陈大人的礼,柔声问道:“陈大人是来找小侯爷?” “是。” 陈大人自然地收回礼,在他心中,倒是没有想过配不配得上,宝扇姑娘既然是书中的颜如玉,他行个礼,倒也不算出格。 宝扇见他两眉紧锁,一副严肃夫子模样,又想到他是刚见过牧南星,想必刚禀告过事宜,如今还有要事繁忙,便不再多问,侧身等待陈大人离开。 远处有一人,朝着此处奔来,此人是陈大人身边的随从,因为地牢里的张尚等不来答复,便又在牢里折腾起来,他那般发疯的模样着实让人心惊。随从不知道如何处理,便匆匆来寻陈大人。他刚在陈大人身边站立,吐息之间尚且不稳。 待随从稍微平息,便注意到了一旁的宝扇。随从的视线从陈大人和宝扇之间来回转换,心中微微一转,只当陈大人将张尚的事告知了宝扇。随从一开口,话语所指却不是陈大人,而是宝扇。 “宝扇姑娘可是同意了?”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让宝扇心中疑惑。 陈大人面上更是黑沉了许多,厉声阻拦了随从要说出口的话。 “不是有要事?随我一同回去。” 随从却好似被云雾遮盖住了脑袋,脱口而出道:“还不是那张尚,叫嚷着要是再见不到宝扇姑娘,便要——” 轻柔的话语中带着惊讶,宝扇心中疑惑更深:“张尚要见我?” 随从这才停下了嘴,看到陈大人脸上浮现的怒色,和满脸奇怪的宝扇,才恍惚意识到——莫不是陈大人还未告诉宝扇姑娘,那该如何是好,他刚才是不是多嘴说错了话? 宝扇眼眸如同山谷幽泉,清澈照人,陈大人又将她视作经书中所言的仙子,张口便能捏造的谎话,在陈大人喉咙间转了又转,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他便肃着一张脸,将地牢里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了宝扇。 宝扇先是眉峰间隆起沟壑,待听完了陈大人的话,眉间的沟壑被抚平,脸上露出轻柔且宽慰的笑容来。 “既然张公子想见我,那便见罢。” 陈大人:“宝扇姑娘不怕?” 宝扇鸦羽般的睫毛轻颤:“是怕的。” 但她又话锋一转:“但有陈大人和护卫们在,而且张公子又被关在牢中,想来……是不会伤害我吧……” 后面几句,她说的犹豫。 随从连忙保证:“宝扇姑娘担心,张公子不可能有近身的机会。” 宝扇像是受到了保证,眉眼中的坚定神色更浓:“只是见一面而已,还能帮到陈大人你们,我是愿意的。” 随从看着宝扇,只觉得面前的人儿,不仅人生的异常美貌,心底也是一等一的良善。张尚口中的金银藏身之处,对于他们来说可是紧要的事情。但对于宝扇一个女子,这些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听闻张尚还意图不轨,惊吓过宝扇,那宝扇就更不需要同意去见张尚了。可如今,为了解决他们的麻烦,宝扇姑娘竟然愿意只身犯险,见一见那将死之人。 随从不仅心中彭湃起伏,刚才还缠绕在心头的烦恼,此时一扫而空。 陈大人同样讶然,又觉得宝扇此举属于意料之中。宝扇如此这般,与书中所描摹的仙子,更为相像了。 昳貌仙姿,又心如清荷,柔软善良。 只是牧南星那边……陈大人只稍稍思考,便做下了决定。他虽然是穷酸学子出身,行事也有几分木讷,但也不是事事都循规蹈矩,一事一禀告。牧小侯爷那边,待之后他再另外告知。 张尚在牢房已经等的心急如焚,一开始他听到陈大人说要想上一想,只当他是故意拿乔。毕竟这么大一笔金银,搜查出来便是好大一笔功绩,他已经泄露了有金银埋藏,若是他们找不出来,便会是很大的麻烦。所以,张尚笃定陈大人一定会劝说宝扇来的。只是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张尚的笃定慢慢动摇起来。他待在牢房里,不见天日,每一天都无比难熬,陈大人又自从那日起,一次也没来见过他。种种念头在张尚脑海里闪过——若是宝扇不愿意来见他,可如何是好。这个念头刚刚浮现,便被张尚否定。不会的,宝扇定然不会如此。他入牢房之前见过宝扇那一面,宝扇看他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嫌恶,他还承诺过,他会摘下最新鲜带露珠的香草。那宝扇不来见他一面,必定是有人存心阻拦。是那个莽夫一般的冯将军,还是牧南星? 张尚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除了牧南星并无他人。一定是他!张尚心里惨然一笑,他早应该明白,牧南星此人表里不一,惯会装作陌上人如玉的少年郎模样,哄骗了宝扇的一颗芳心。牧南星定然是怕了,怕宝扇来见他,所以才会使了手段。 张尚心中唾弃,看着生了青苔的土墙,心中一狠,撞了上去。这可吓傻了看守的护卫,张尚虽然是罪孽深重,可还没到死期,护卫们慌忙请了大夫,用了土方子将张尚额头上的伤治好。张尚醒了,他额头上沾染着成片的血迹,还有糊上的黄土和药草,看上去极其骇人。张尚却仿佛不觉得疼痛,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如同鬼魅一般幽幽开口。 “我要见宝扇。” 随从再次赶来时,初次见张尚这副样子,还被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平复心绪,给张尚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宝扇姑娘会来见他一面。 “不过——只有一面,而且见过之后金银埋藏的地点,你要如实说出来。” “我会的。” 另外两间牢房的张大人和张夫人,见到张尚受伤,心中虽然会浮现疼痛不忍的感觉,但想到自己疼爱的儿子是为了什么受伤。是为了他们的性命受伤吗?不是,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见一个女人一面而弄成这副样子。他们便将自己心底的疼痛强压下去,冷眼看着。 宝扇来之前,牢房里的护卫已经将除了张尚张大人张夫人之外的牢房全部清空,挪到其他地方去。 这主意还是宝扇姑娘想起来的。 “张公子要见我,定会说上一些隐秘的话。若是交谈之中让其他人听到了,说不定会泄露出去。” 陈大人立即下令,把其他人都迁出去。 宝扇轻抚胸口,似是气息不稳。 “如此,我便将张公子所言,都一一告诉陈大人,希望能帮上你们一些。” 她虽是这样说着,柳眉却被愁绪笼罩,即使故作轻松,也难以遮掩。 陈大人似乎想到些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若是宝扇和张尚见面,张尚此人,他没见过几面,就涪陵城内传闻,以及牢房中做下的一些事,此人的品行可见一斑。 疯子,登徒子,不足以形容他。 倘若在无人之处,他对宝扇姑娘说些什么浪荡话,惊扰了该如何是好。 只是陈大人还未开口,宝扇便先出声宽慰他。 “张公子……他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陈大人不要太过烦恼了。” 她这般说,陈大人心中愧疚更重,也越发担心起来。 宝扇跟着陈大人下了地牢,这里着实算不上干净,她只能提着襦裙,小心避开青苔污垢。 见到张尚的第一眼,宝扇美目圆睁,如此形销骨立,还是那位在涪陵城内横行的张尚张公子吗? 身上带伤,眉眼愁苦,不说锦衣华服了,连件干净的粗布衣裳都换不上。倒像一个路边的乞丐。 张尚似有所觉,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11-19 00:00:00~2022-11-19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玛丽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世界一 只见宝扇一身桃粉色襦裙,腰间两条鸦青色系带,随着脚步的移动而缓缓飘动。她乌眉轻扫眉黛,两颊未上脂粉,却泛着桃色的粉嫩,两片柔唇轻启,糯牙轻露,一双清眸略显专注地看向牢房这里。 一时间,见到宝扇的惊喜雀跃逐渐褪去,张尚心头涌现了恐惧,更生起了逃避之意。 他蓬头垢面,如同街边的乞儿一般脏污不堪,而宝扇却光彩熠熠,她此次来见他,如同仙子抬脚迈进了泥垢中。张尚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如今落到了何种地步,没了张大人做他的仰仗,他如今是阶下囚。额头上的疼痛提醒着张尚,曾经的翩翩风度,俊朗皮囊都已经不在,他不仅皮肉消瘦,还带着难看的伤口,敷着可笑且丑陋无比的药。 张尚原本想要上前的脚步硬生生停下了,他心生退意,向后几步,却被土墙挡住了去路。一股子无力感浮上心头,张尚只能弯下腰,跪坐在地上。他一眼看到了自己破烂的皂靴,连忙用牢房里干枯的杂草挡住双脚。 宝扇走到了看押张尚的牢房前,她稍一偏头,就能看见正怒目而视,两眼紧盯着她的张大人夫妇二人。那样幽深且骇人的眼神,让宝扇身子一抖,站在他身后的护卫立马拔出腰间配刀,明晃晃的白光映照出夫妇二人苍白的面孔。 张尚低着头,明明知道宝扇来见他了,他却不肯抬头。陈大人喊他一声,出声提醒道。 “宝扇姑娘来见你了。” 张尚这才抬头,宝扇柔美的脸庞映照在他双眸中,他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发涩,仿佛吞入了一粒石子,梗在喉咙之间,让他发不出声来。 见他这副样子,又看宝扇一副茫然无措的姿态,素来平静的陈大人,脸上也添了几分冷意。 “张尚,只一柱香的时间,你可要记得自己的承诺。” 张尚闷声应了一句。 陈大人又看向宝扇,两人目线相接触,皆是轻轻点头,陈大人便带了随从,护卫转身离开。 牢房空荡,护卫的声音虽然小,但他离开牢房时的窃窃私语声,还是在这阴暗的地牢里回荡着。 “我们在外面警醒着点,万一这囚犯生了什么不好的心思,也好冲进来救宝扇姑娘……” 声音渐渐远了,紧接着便是木门合上的声音。 宝扇隔着牢房,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张尚。 还是张大人率先开口,声音轻了又轻,用尽了生平最卑微的姿态:“你与那牧小侯爷有几分交情,不如去求求他,救你伯父伯母出去……” 张尚脸色涨红,似乎是不敢相信张大人在说些什么,他怎么能让宝扇去求牧南星! 张大人作回忆状:“我与你父亲母亲交情匪浅,他们是良善的好人,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也是心思柔软。你看看这地牢……唉,我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吃些发糠发硬的米面,连件换洗衣服都不给,人还未死,却已经好似活在了地狱之中……宝扇,我也算你的亲人,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伯父伯母去黄泉之下,只留你一人孤苦无依,留在世间无人陪伴依靠吗?” 他说的声泪俱下,又绞尽脑汁想出宝扇父母如何对他好的,想借此勾起宝扇心底的柔软。张大人知道宝扇在这世上无其他亲人,便在字里行间都暗示若是他们张家人去了,她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宝扇心如寒冰,丝毫波澜都未泛起,面上却蹙眉,作烦恼状。 “可是,小侯爷他心意已决,又怎么会听我的话……” 张大人心中欣喜,只当宝扇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连忙给她出谋划策。 “自古以来美人关难过,牧小侯爷就是再不近女色,你舍了脸面,脱光了躺在他床榻上,如斯美景在眼前,不怕他不动心思。待他动了心思,要了你,你再勾缠于他,让他免了我们的罪……” “爹!你说什么胡话!” 张大人丝毫不理会正声嘶力竭,拼命阻止不让他讲下去的张尚。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妙,原本张大人还埋怨张尚为何非要见宝扇一面,现在想来,见了宝扇,他再哄骗于她,让她舍弃了身子,救他们一家出去。张大人自认为,像宝扇这样的女子,心思最软,也最容易被人三两句骗下,只要他流两滴泪,再回忆一下过去,拉扯上宝扇的父母,这丫头准会听他的话,去求牧南星放过他们。这可比他们自己偷跑出去要好上许多,偷跑出牢房,他们一辈子都要背上逃犯的名号,而只要牧南星开口,他们就能变得清清白白,再拿上埋藏的金银,便能东山再起。 张尚的眼睛已经发红,他顾不得自己要掩饰的窘态,匆忙从杂草堆中站起身,扑向牢房的木门。 宝扇本就和他保持着距离,见他过来便又向后退了几步,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远了些。 “宝扇你不要听我爹的,他只是为了自己活命……” “尚儿你别胡闹。” 张大人劝说的口舌发干,见牢房里的张夫人仍旧圆睁着一双眼睛,丝毫不知收敛地瞪着宝扇,他立即出声呵斥。 “夫人!” 张夫人在张大人威胁的目光注视下,只能将自己的愤怒压制下去,换上了温柔和善的语气,加入了劝说的队列。 “是啊,你伯父伯母,还有尚儿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你可要救救我们。不就是陪小侯爷睡……只是求求小侯爷,我们就能从牢房里出来了。” 张夫人心中愤恨,却也不得不承认,宝扇这张脸,说不准还真能哄到牧南星。她心里百感交集,千百中情绪交杂在一起。既不想向宝扇低头,又想让宝扇救他们。恨不得撕破宝扇的脸,期待宝扇被牧南星赶出来,羞辱一番,又想要宝扇成功,以清白相换,把他们救出去。一时间,张夫人的脸上,顿时纠结无比。 宝扇面上似乎有动摇,轻声细语道:“可是父亲,母亲他们,定是不想我这样做的。” 张大人见状,立即狠下心来,撩开破旧的袍子,两膝弯曲,在张夫人怔然的目光下,跪了下去。 “宝扇,伯父求你了。” 他不信,他都下跪求了,宝扇还能不答应。 张夫人虽然不情愿,但两相权衡之下,还是性命最为紧要,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面上。 宝扇视线轻轻掠过跪在地上的两人,而后转向张尚。 这地牢之中,只有张尚还没跪下,他站立着,脊背却挺的不笔直,双腿有些摇摇欲坠。 额头的黄土已经落下,干涸的血迹显露出来。张尚口中说着“不行”,配上他那张瘦削的脸,显得有几分恐怖。 宝扇犹如站在了戏台子上,一群人各自怀有着不同的心思,演着自己的戏份,她却是这群戏子之间的看客。 她收起那些犹豫慌乱的神色,脸上一片平静,张大人心尖微跳,觉得不对劲,无论如何,他们都下跪求人了,宝扇不应该是这种表情。她应该如何呢,她应该眼中含泪,虽然委屈但也只好答应他们。而不是像现在,一丝动容都没有。 “张尚,我有没有说过,你很恶心。” 张尚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宝扇。 “自从你想毁我清白那日,我便恨不得日日远离你,见你一次,就觉得心中郁郁。” 张尚连忙为自己解释:“不不是的,不是的,宝扇。我是喜欢你,我想把你娶进府里,做我的夫人。当日,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不过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如今我成了阶下囚,娶你已经成了痴心妄想,万万不可能的了。但我也没想过让你用清白,换我一条生路……” 张尚以为宝扇是因为张大人张夫人的话,才嫌弃讨厌他。 “你所说的每一句喜欢,都如同这牢房里的泥污,让我看了生厌,不想沾染。无论你是张公子,还是如今的阶下囚,我对你,从来只有嫌恶。” 仍旧是轻柔带着缠绵的声音,却仿佛化作了温柔的刀刃,将张尚的心头搅成破碎不堪。 宝扇盈盈一转,清亮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响起。 “至于张伯父,张伯母,黄泉路上会有那些死去的流民陪伴的,你们也不算孤独。” 张大人张夫人气极,踉跄着从地上站直身子。张大人尚且还有几分机智,只像是从来没认清宝扇一般看着她,张夫人便没有那么好的风度了,她当即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吐露出来,指责着宝扇恶毒心肠。 她谩骂的起劲,没注意到张尚如同雷电劈过的惨白脸色,和宝扇没有一句回口的反应。 牢房门被粗鲁地打开,护卫们连忙站在了摇摇欲坠的宝扇身边,听到那些如同泼妇骂街的话语,一个个面如菜色,陈大人稍稍示意,便有侍卫抓起小木桌上的抹布,塞在她口中,牢房总算恢复了安静。 陈大人语气微沉:“时间到了。” 几个护卫护送宝扇回去,见她眼尾泛红,想起牢房之中的泼妇,不禁为她感到委屈。 “宝扇姑娘可要紧?” 宝扇的唇瓣都快被她咬破,但听到护卫的关心话语,她仍旧摇头,发丝紧贴在她的两颊上,原本腮上的桃粉色已经尽数褪去,变得一片雪白。 第21章 世界一 派人送走了宝扇,陈大人面对张尚,行事便随意了些,不再顾忌着他的心思。只是这张尚求见宝扇,如今也见到了,心愿已了结,怎么却面容雪白,双目呆滞,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 张尚木着一张脸,将金银埋藏的地方如约告知了陈大人。陈大人立刻记在心中,随后便派下属去那处寻找。 金银还未找到,牢房里便传来消息,张尚好似害了疯症,双手强硬地掰着牢房的木条,直至十指染上了血迹,也不曾松手。陈大人去瞧了一眼,只觉得张尚好似被抽走了生气,妄图以血肉折断两指厚度的木板。 陈大人不管他是真疯假疯,让看守的人用了法子,张尚总算不再折腾木板了。只是他用指甲掐弄着身上,嘴里还念念有词道:“脏,不脏,脏,不脏,哈哈……” 见他只折磨自己,不再折磨牢房里的器具用品,看守的人便充作聋子瞎子,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作没瞧见。但只过了半日,便见那张尚躺在一片杂草之上,眼睛瞪的滚圆,无论怎么叫喊他,他都不出声答应。看守便请了两个护卫,随他一起打开牢房的大门,用手摇晃着张尚,他也仍旧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看守试探着伸出手,放在张尚鼻下探他吐息,竟然连一丝气息也没有。 看守这才心惊胆颤地向陈大人禀告。 旁观了一切的张大人和张夫人,一个了无生气,神情沉默,一个眼神中满是怨念。张夫人见陈大人来了牢房,又开始讲起宝扇的不是来,嘴里又骂又怨,怨恨没人识别出她的恶毒心肠,只当宝扇是多柔软善良的弱女子,却不知道她心肠歹毒。 “你们都被她骗了……” 陈大人神色冷凝:“怎么还在叫嚷?” 眼看着配刀的护卫靠近,张夫人想起了不好的回忆,赶紧将嘴巴闭上,只是目光里满是怨毒。 陈大人吩咐属下不许乱传,又突然得知金银已经找到,十几个红木制成的箱子,埋在深山里。一打开箱子,里面的黄澄澄的金块和雪白的银锭,差点让一众人心猿意马。他们赶紧将箱子锁好,从深山里运出来交给了陈大人。 金银经过盘点,细细记载在纸上。陈大人便带着几张纸,去见了牧南星。他神态恭敬,讲清楚了寻找到金银的来龙去脉,又将他带宝扇见张尚一事尽数告知了牧南星。 “小侯爷,此事有不妥之处,但过错都在我身上。宝扇姑娘一片好心,小侯爷莫要怪罪她。” 牧南星面色冷峻,他本不想让宝扇知道此事,却不曾想,宝扇不仅知道了,还去见了张尚。只是如今张尚已死,加上张夫人整日所说的污言秽语,难免不会滋生谣言,败坏宝扇的名声。 对于陈大人,此事从朝廷的角度看来,他并没有什么错处。陈大人为朝廷查清罪人底细,短短几日便缴获了大批银钱,这笔银钱若是经过查证,是张大人为官不正获得的私利,便会被充盈国库。如此大的一笔财富,可充作国库,陈大人不仅无过,反而有大功。 但牧南星只是说了几句勉励话语,其余的便不再多说,丝毫没有亲近之意。陈大人带宝扇去见张尚一事,他虽然不会出声怪罪,但此事并非雁过无痕,他心底略有些不自在。 自从牢房回来,宝扇便待在房中,很少出门。见有人敲门,她才起身开门,陈大人正站在门外。 他了了数语,便表示了对宝扇的谢意,埋藏的金银都已经查到,涪陵城的旧事,此时都有了了结。宝扇柔柔一笑,只道:“我只做了一件小事。金银的寻找,挖取,清点都是其他人做的,我算不上什么功劳。” 相比几日的神采,今日的宝扇气色有些不好,只与陈大人说上两三句,眉眼中便带上了困倦意,但她仍旧强撑着与陈大人回话。 陈大人并非不识趣的人,见宝扇神态如此,出声关怀了几句,让她定要请大夫前来。 “我会的。” 陈大人的身影远去,宝扇正要掩门,只见一双乌金祥云皂靴越走越近。宝扇身子一软,整个人就要向前扑去。地面如此坚硬,这样草草倒在地上,定会受伤的。 腰间被缠了金丝的长鞭一绕,宝扇便顺着那长鞭的力道,由前向后,跌倒在一人怀里。 牧南星手中犹握着长鞭,一手扶着她腰肢。腰肢软软,但长鞭却异常冰凉。人待在牧南星怀里,他便将缠绕的长鞭收起来,重新挂在自己腰间。而怀中的宝扇——他略一拧眉,伸手将她抱起,一脚将还没关好的房门踢开,将她放在了床榻上。 淡淡的薄荷味道,透过缠绕的绢帛,萦绕在牧南星鼻尖。他神情一恍,转身叫人请大夫过来。牧南星待在屋内,他本想离的远些,但那股子薄荷气息仿佛在牵引着他,一步步向前,直至走到宝扇的床榻前。 即使因为昏迷而闭上了眼睛,宝扇的神情仍旧透露着不安。原来水润饱满的唇瓣,如今微微发白,像是受到了惊吓。她白嫩的脖颈被放置在软枕上,未被束起的青丝,此时尽数散开,将她本就瓷白的脸蛋,显得越发小巧可怜。 她在害怕什么? 牧南星思绪微转,陈大人自然不会将张尚的事情告诉她,那会让宝扇觉得害怕的事,大概只和牢房有关了。 心中下了推断,牧南星视线下移,不知缠绕了几层的绢帛,就挂在宝扇的手上。牧南星神情专注地盯着那绢帛,眼神中闪过挣扎神色,最终挣扎犹豫被笃定所替代。牧南星伸出手,握住了那只受伤的手。 隔着绢帛,牧南星仍旧能感受到手掌发出的温热。他没有握住宝扇的手,此时却隔着一层阻隔,感受到了这只手掌的形状,如同看到的一般小巧,绵软,轻柔。牧南星脑海里还记着伤口的位置,伸出两只手指,轻轻摩挲着伤口处,此处比手掌的其他地方要厚些,也许是涂抹的药汁过多,因此气味也更重些。一股子怜爱小动物的情绪涌上心头,牧南星只觉得奇怪,真正的小动物受伤,他从来没有这般的感受。如今对着一个受伤的人,却生出了这样的怜爱。 宝扇睫毛轻颤,像是要悠悠醒来,但唇瓣却一张一合,仿佛是做了噩梦而连声呓语。 牧南星耳聪目明,能勉强辨认清楚其中的几个字。 “不要……不可以……小侯爷不会……” 察觉到自己听到了什么,牧南星顿时松开了宝扇的手,如同被人窥探到自己做出了逾矩的举止一般,竟然在只有他们两人之时,且宝扇意识不清醒之际,察看她的伤口,脸上瞬时浮现出异样的潮红。 这、这是做的什么梦? 牧南星平复心绪,知道这是自己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与事实相差甚远,他不该胡思乱想。 大夫赶来,探脉之后说是受到了惊吓,神思不宁,又因近日来天转凉了,身上过了寒气。 “这寒气本来不要紧,只是宝扇姑娘身上还带着伤,伤口是烈火灼伤导致。这一冷一热,便让宝扇姑娘遭了罪,身子虚弱这才晕倒了。” 大夫开了几封温和滋补养身子的药,让熬煮过后,喂给宝扇喝下。 牧南星安排好后,便将陈大人喊来,将看守牢房的人也一并叫来了,他听闻张夫人在牢中谩骂不止,便问她骂些什么。 “……这实在是不堪入耳。” 看守想捡了些紧要的说,只是张夫人口中说的颠三倒四,看守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将其串联起来,再讲给牧南星听。 “张夫人说宝扇姑娘心狠,不愿意为他们求情,说宝扇姑娘无情,表里不一。” 看守免不得为宝扇鸣不平,在他看来,张家这般做恶,谁会为他们说情。他可都听说了,张尚非要见宝扇,还是宝扇心软愿意见他一面,谁知见了一面没多久人就死了,这要是搁在他身上,他就觉得此事晦气,当日不该一时心善,做那好事。看守又想起张夫人愤怒之下,什么话都未经考虑,全都说了出来,眉眼中带着嫌弃,连忙道:“张夫人还以为这是从前,多少人要围绕在她身边转悠。到了地牢还不老实,想出了什么破主意,她想让宝扇姑娘自荐枕席,用美色迷惑小侯爷你,到时再吹一吹枕边风,把他们的罪都赦免了。宝扇姑娘自然不会答应他们,张夫人这才恼羞成怒,靠骂人解气。” 看守话说的委婉,但牧南星看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便知道张夫人所言,并不会如他所说,定是会更不堪入耳些。 关系到床榻之上的事,想想也能猜测到,张夫人会编排些什么有的没的,借此机会败坏宝扇名声。 牧南星神色微沉,稍作思索。 “此次去京城,舟车劳顿,为免出事端,涪陵城的事,便在城内解决了罢。” 张大人和张夫人既然是涪陵城的人,也不用押送至京城,就在城内解决就可。这样管不住口舌的人,到了京城也只能说些胡话,牧南星可不想一路上都听他们胡言乱语。 陈大人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涪陵城内的杂事已经处理完毕,赈灾事宜也全数完成,牧南星和冯回等人,也该启程返回京城了。 第22章 世界一 宝扇醒来后,医女便将熬煮好的药汤端上来,像是刚熬好的,还冒着丝丝热气。宝扇见那黄汤清澈可见底,一点药渣都没有,想必是从药罐倒出来时就已经细心地过滤掉了。她虽不想喝,但心中纠结了片刻,在医女的柔声“热了服下功效才更好”催促下,捧着瓷碗慢慢饮下了。药汤喝完,宝扇赶紧从托盘上的小碟子上,捡了三枚大颗的梅子果脯,也不吞咽,只囫囵地含在口中,将那股子苦涩味道覆盖过去。 待口中满是梅子的清香酸甜,宝扇才用糯齿,将果脯吃进腹内。宝扇知道,熬煮汤药才是医女的职责,呈送梅子果脯则是医女的好心,毕竟药汤下肚就可见效,哪一家大夫会额外送些果脯给人清口。 宝扇开口轻声道谢:“多亏了姐姐带来的梅子,不然这药汤的苦味,可真难受的紧。” 医女神色一怔,没有抢他人功劳的想法,虽然她去取药汤时,也是察觉到药汤的苦涩难闻,但一时间只能找些酸甜的小果子爽口。这梅子果脯这样精细的东西,还真不是她的主意。 “宝扇姑娘不该谢我,应该谢谢牧小侯爷,这果脯是他从南城门带来的。” 这梅子果脯上白色的糖霜,再加之包裹的油纸上特殊的印记,定是从南城门带回来的,那家做的果脯最妙,酸甜适中,爽口开胃,只是因为生意红火,也最难买到。南城门距离客栈,路程遥远,医女从牧南星手中接过梅子果脯时,还带着温热,经历这么长的脚程,油纸包还包裹的严实,丝毫没有散开。想来是牧南星贴身放着,油纸包上沾染了他淡淡的温度。 宝扇闻言,心中一动,两颊之上增添两朵绯色云霞,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原来是小侯爷……” 不知是巡查南城门时,偶然买下的,还是特意为她买的果脯。 宝扇轻垂鸦睫,玉指轻动,又拈了一枚梅子,送入口中。比之刚才,酸味更轻,甜味更重了些。 这寒症不要紧,宝扇只用了一帖药,便觉得浑身爽利了些。她推开房门,虽才过了一日,但一整日都躺在床榻上,难免觉得浑身酸软。 宝扇行走至客栈外,只见冯回正指挥士兵们搬运着行李,冯回手中拿着一张纸,嘴里念念有词。 “此次回京城,要带的行李都打包好,要准备的物件也提前备好。一旦骑上马,离开这涪陵城,就没有再调头回来的可能了。” “是!” 冯回伸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只觉得一股香风靠近,紧接着素白的手伸在他眼前,手中平躺着一只手绢。 “用这个吧。” 冯回转身见是宝扇,连忙摇头,嘴上说着“不用”,三两下将额头上的汗水擦掉了。 “你这帕子干净又香,我这样的粗人用不上的。” 宝扇轻柔一笑:“哪里有什么用不用的上,冯回大哥若是需要,我送你几条帕子。” 冯回闷声闷气道:“不用。这上头有香气,我一用香帕子擦汗,香气就沾染到身上了。到时定然会被那些士兵们调笑,还是不用了。男子随意些也没什么。” 宝扇但笑不语,只一双美眸,看着来往匆忙的士兵们,眼神中满是好奇。 冯回主动出声给她解惑:“涪陵城的事宜都已经办完,我们不用再待在这里了,小侯爷便吩咐,今日打点行李,明日便启程回京城。” 一提到回京城,冯回语气中难免带上了几分雀跃,虽说涪陵城包揽着他们的吃喝住行,休息也算安稳舒适。但总比不上家里自在,他一想到要回京城,顿时觉得身上爽快许多。 宝扇见他这副模样,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在为冯回高兴,但那笑容里夹杂着几分苦涩,手中的帕子也被她牢牢地攥紧。 她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开口。宝扇怎么开口,回京城之事,众人皆知,士兵们欢呼雀跃地收拾着行李,她却连半点消息也没收到。听冯回所言,他是因为回家而心胸澎湃,可她呢,她的家已经毁了。若是牧南星不愿意带她回去,也是应该的…… 但宝扇心中难免一酸,落珠似的泪水便从眼眶中流下,润湿了手中的帕子。 “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冯回神情焦急,脑海中匆匆过着人影,想找出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胆敢欺负宝扇。 宝扇眼底微红,艰涩开口道:“没有,无人欺负我。只是眼睛痛罢了……” 这番哄孩子的话,冯回如何会相信。 “你若是害怕,我便去找客栈的掌柜,一一过问客栈里的人,总能找到是谁欺负的你。” 见他怒气冲冲,转身要走,宝扇急忙拦下他。 “没有人,真的没人欺负我。我只是……心中难过罢了。” 冯回一脸奇怪:“难过什么?” 宝扇用帕子将眼中的泪珠尽数擦去,双眸顿时犹如清泉擦拭过一般,澄澈动人,楚楚生怜。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虽然知晓这个道理,但真的要与你们分离,一时间难以承受。一想到日后见不到小侯爷,见不到冯回大哥你,就心中难过,眼泪也不争气起来……” “胡说!谁说要散了?” 听到冯回惊讶的问话,宝扇双目懵懂,声音犹疑:“可是,不是讲你们要回去了吗?要回京城去。” “我们是要回京城,那又如何?你定是要和我们一起回去的。怎么会把你一人留下?当日做出回京的决定时,你因为寒症,正在床榻上休息。” 冯回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朗声一笑。 “我还过问过小侯爷,若是我们离开那日,你再不醒,他若不愿意,便由我带你回去。他当时只轻飘飘看我一眼,说什么“妄想”……嗐,他说话总是这样不明不白,我带你回去又怎么成妄想了。好在你今日醒过来了,不然到了明日,无论他如何阻拦,我都要把你带到马上,我们一同回京城去。” 听到这番解释,宝扇顿时面上羞红一片,不敢直视冯回。原是她乱想了,冯回他们根本没打算抛下她。 冯回看宝扇这番样子,心底丝毫厌烦都没有,他知道宝扇心思细腻,比他这样的大老粗考虑的多。不过想来也是,换作是他,一想到会被人丢在这里,也难免会心惊胆战,神思不属。一想到此,冯回更加心疼宝扇,让她先去收拾行李,若是想买些其他东西,便来找他。 宝扇的行李不多,除去几件首饰,便是衣裳了,打包成一个包袱,提在手中轻轻软软的,并不沉重。 桌上还放着梅子果脯,宝扇略做沉思,便将这些果脯尽数收拢在油纸中,拿了细长的麻绳,仔细地捆好。她并未将梅子果脯放在行李里,而是将腰间的香囊取下,倒出香料,将梅子果脯放进去。好在果脯柔软,十几颗全放在香囊里,也不显得鼓胀拥挤。 到了次日,宝扇一早便听见客栈外响起的走动声,整齐划一,定是士兵在操练。早膳是一碗清粥,几碟子小菜,宝扇草草用了,并未吃太饱。冯回让她多用些,免得路上饿了。 宝扇眼眸微闪,轻声道:“饿了也不怕,我带了吃的。” 她视线落在正对面的牧南星身上,牧南星轻抬眼眸,正撞入她那双含着笑的眸子里,只觉得心跳如击鼓般躁动,端起手边的清茶,一饮而尽,才觉得心中躁动稍稍平复。 待启程出发时,众人才发觉一个难处,宝扇竟然不会骑马。 冯回一拍脑门,心中懊悔不已,在他心中便自然地将所有人,一切男子女子,都列成了擅骑马的行列。 “不然叫个马车?” 虽然时间紧急,但给够足够的银钱,还是能买到的。只是他们是领命赈灾,如今赈灾完成返回京城,突然弄辆马车有些不像话。旁人不知道乘马车的内情。难免会多加揣测。 宝扇轻垂眼眸,掩住眼底神色,她缓声开口道。 “我和士兵们一起就可,不会增添麻烦。” 士兵中有抬矛行走的步兵,有乘马向前的骑兵,自然也有专门看守武器,坐在木板车上的士兵。只是这木板车太过简陋,士兵们勉强能挤在一团,匆匆赶路。但一路上颠簸起伏,宝扇的身子骨定然受不住。 她是定然不能坐木板车的。 牧南星神色微敛,将华骝的缰绳交给了宝扇。 “你骑华骝就可。” 华骝此马颇有灵性,不用骑马之人驱使,就可抬步向前。宝扇不会骑马,让华骝带她回去就可。 至于牧南星,他有骑马术在身,随便再买一匹骏马,就能和众人一同赶回京城。 冯回闻言,神色难掩吃惊,毕竟华骝是牧小侯爷的爱马,从未外借。 被冯回打量的牧南星神色冷凝,心中平静——将华骝借她,只是不愿意她再受折腾,毕竟她手上的伤口,还明晃晃地放在他眼前,伤口是为他而伤,他如何冷硬心肠,也不能让宝扇去坐木板车回京城。 第23章 世界一 华骝被牵过来时, 身上的毛发柔顺,没有丝毫毛燥,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骏马, 两只眼睛奕奕有神,体型膘壮有力, 看到了牧南星, 还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嘶鸣声。 牧南星微微点头,将它牵到宝扇眼前, 用三两句指点宝扇如何乘马, 待骑到了华骝身上, 只需要抓住缰绳就成,其余不用管。华骝素来有经验, 定能安全地将宝扇带到京城。 宝扇按照指点,一只手拉住华骝的缰绳, 脚踩马蹬, 稍微用力, 刚要骑在马上。只见华骝突然向后一仰,鼻子里喷出厚重的呼吸, 响起一阵阵震耳的嘶鸣声。这般剧烈的动静, 宝扇手上一松, 双脚发软无力, 差点从马身坠下。 牧南星一手揽住宝扇的腰肢,将惊魂未定的宝扇放在平地之上, 而后两只眼睛幽深地望着华骝。华骝马蹄退后两步, 抖了抖身上的鬃毛,不敢直视牧南星。 冯回奇怪道:“你这马虽不曾外借,但我记得李姑娘也骑过一次, 华骝当时还算安分,没有挣扎,怎么此时却……” 闻言,宝扇素白着一张脸,只觉得难堪至极。不等牧南星出声,宝扇便清咳了几声,待众人看向她时,身子摇摇欲坠,脸上一片虚弱。 “华骝本就是小侯爷的马,不习惯他人接近。我骑其他的马……” 其他的马可没有灵性,宝扇即使顺利乘在马上,万一路途中马儿失了分寸,左冲右撞。伤了宝扇可就不好了。 牧南星不发一语,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身姿轻盈地乘在了华骝身上。华骝模样乖顺,不像是之前一般抗拒。宝扇微垂着眉眼,模样可怜,不愿抬头细看。 一声清朗的声音落在她头顶。 “伸手。” 宝扇抬首,只见一只宽阔温暖的手掌落在她眼前。宝扇眼神微颤,视线缓缓移动,看向手掌的主人。牧南星见她在发愣,沉吟片刻出声解释道。 “伸手,拉你上来。” 牧南星心中做好的打算——他原本想让华骝带宝扇一程,不曾想这马如此顽劣,竟然做出将人摔下马身的事来。眼看着返回京城在即,不可在此事身上多做耽搁。权衡之下,他便骑马带宝扇同行,一同返京就是。 宝扇视线柔柔,将软绵无骨的手掌放在了牧南星手上。牧南星手心落入一绵软物件,如同天上浮云,人间上好的绫罗,让人心猿意马。他稍微一用力,顷刻之间,宝扇就被他拉到马上。 宝扇在前,牧南星在后。 华骝闷哼了两声,却不敢做出将主人摔下马的事来。 马下,冯回双目圆睁,一副痴傻模样。牧南星错开视线,略带嫌弃。 “冯回,还不上马,速速启程?” “是。” 冯回赶紧翻身上马,它的马匹紧紧跟在华骝身后。 宝扇早就听闻牧南星爱惜此马,不仅毛皮光顺,而且能日行千里,是匹良驹。坐在马儿身上,才察觉到华骝的好来,不论路途有多坎坷不平,华骝都如履平地。只是想到刚才差点被它摔下马的事,宝扇眉眼稍敛,手掌轻轻梳理着华骝脖颈上的鬃毛。 好像华骝不太喜欢她呢。 华骝被绵软的手掌抚摸,发出一声闷哼,宝扇闻言轻笑一声。华骝耳力好,立即守住了舒服的哼叫声。 同乘一匹马,即使牧南星再万分小心,两人的距离也极其相近。牧南星宽阔的胸膛就在宝扇身后,她只需要偏偏向后一偏,便能窝在牧南星怀中。牧南星的两只手绕过宝扇纤细的腰肢,拉扯着缰绳。宝扇的手掌和牧南星的手,只有一指长的距离,想起刚才拉她上马的手掌温度,宝扇心头一暖。这样温暖的手掌,自从见到牧南星之日起,她就想握了。今日一握,和她想象之中的相差无几。 牧南星拉扯缰绳的过程中,总会有几次碰到宝扇,即使再小心也无法避免。胸口如同暖阳照耀,又好似烈火燃烧,这种异样的滋味让牧南星眉头紧皱,好在宝扇未抬头关注他脸上神情,不然定是会被吓到。 经书上有云,人皆有欲,男欢女爱,饮食男女,天理自然。 馨香萦绕在鼻尖,经久不散,手上不时地感受到绵软。牧南星心中竟然涌现出一种冲动,将那柔软抱在怀中,尤其是那只为他而受伤的手,定要小心察看,仔细呵护。牧南星被脑海中突然冒出的念头吓到,他挥舞着马鞭,驱动着华骝加快脚步。马蹄加快,周围的景色尽数向后退去,脸颊两侧感受着阵阵微风。 牧南星对自己的念头感到不齿,他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牧南星冷醒着一张脸,任凭微风拂过他面颊,将那些奇怪的念头全都吹散。 宝扇被这风吹的脸颊发冷,颤声问道:“小侯爷,可否慢些?” 牧南星这才恍若回过神来,放慢了速度。 路程漫长且烦闷,宝扇早膳只用了一些,此时腹中空空,已经饿了。她耳尖泛红,解开腰间的香囊,取出一个梅子果脯,送到口中细细品尝。 宝扇不敢大口吃,只撕开果脯的一点外皮,嘴里感受着甜意,仔细咀嚼着。她还不忘记分享梅子果脯,偏头询问牧南星。 她轻柔的发丝紧贴在牧南星的胸口处,一张一合的红唇,仿佛在对着牧南星的心脏吐露话语。 “小侯爷可饿了?” 牧南星没注意到宝扇偷吃果脯,只以为是她感到饥饿,抬头望着日头,已经正悬挂在天空正中央——确实该休息了,待下个路口,途径驿站便停下罢。 “嗯。” 话刚一开口,牧南星便觉得半软半硬的物件抵住他唇边,味道带着酸甜。牧南星垂眸一看,见到宝扇手拿梅子果脯,送到他嘴边。 宝扇双目璀璨,难掩饰其中的欢欣喜悦。 “是你送我的,我没舍得……没吃完,就带在了身上,路上可以充饥。” 她是用受伤的那只手喂牧南星的,手掌受了伤,全部包裹着绢帛,宝扇的手掌便难以动弹了。她便求了医女,给她将完好无损的指头露出来,只包裹住受伤处。医女应了,还特意将绢帛缠绕的松散了些,让宝扇能方便动作。宝扇此时,未曾受过伤的手正抓住敞口的香囊,而包裹着绢帛的手,则捏着一枚梅子果脯,正递在牧南星唇旁。 那白色的绢帛,让牧南星神情微微一恍,启唇刚要说些什么,便被宝扇用手指一递,将梅子果脯送入他口中。牧南星唇瓣紧闭,口中满是酸甜气息。宝扇收回手,掌心擦过牧南星的唇瓣,即使隔着厚厚的绢帛,牧南星也能辨认出,他唇瓣方才擦过的那处,便是宝扇的伤口处。 一时间,口中万般滋味都化作无味。牧南星囫囵吞枣一般吞下了那枚梅子果脯,其中滋味如何,却是一字都说不出来。 路上稍作修整,将水囊里灌满了水,又买了些干粮以做不时之需。途径一处小溪旁,此处水清草绿,牧南星便下令多停留了一些时辰,让马儿吃饱草料,也好好休息一会儿。溪水清冽见底,宝扇便用手捧清水,为自己净了面。溪水带着冷意,净完面后,宝扇的手指都微微泛红。 除了因为水患逃难,宝扇没有出过远门。她小巧的包袱里也只放了衣裳首饰,这会儿见士兵们都拿起水囊喝水,才发觉自己忘记了水囊。 牧南星的水囊就挂在华骝身上,鼓囊囊的已经灌好了水。 宝扇朝着牧南星的方向走去,他此时正躺在草地之上,周围被茵茵绿草环绕,华骝乖顺地低着头,在他不远处吃草进食。牧南星没有看任何人,他双手靠在头下,嘴里垫着一颗绿草,神情轻松散漫。 宝扇伸手挽起襦裙,蹲在他身侧。 “小侯爷,我没有水囊。” 她自然而然地向牧南星求助,仿佛她遇到一切问题都不用担心,因为有牧小侯爷可以依靠。牧南星知道宝扇与冯回相熟,除了军营里的将领士兵,还从未见过冯回这样关怀过一个人。即使是十几年互相陪伴的兄弟,冯回也是粗枝大叶,义气更重,细心不多。但遇到了宝扇,冯回就好似凭空长出来一窍,凡是关系到宝扇的,都会多思量思量。只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宝扇很少去找冯回,第一念头便是来寻牧南星。牧南星微微晃神,宝扇这般,倒是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他是她最依赖信任之人。 牧南星嘴角轻扯,心道自己多想。到如今,宝扇寻找他帮忙,他倒是熟稔多了,也不觉得不自在,自然而然便想为她解决麻烦。 牧南星轻呼一声。 “华骝!” 正埋头吃草的华骝一甩马尾,朝着牧南星奔来,乖觉地在牧南星身边停下。 牧南星伸出手掌,华骝自以为主人要像往常一般,为它打理鬃毛,忙把马头低下。但牧南星只是伸手取下了马背上挂着的水囊,递给了宝扇。 宝扇还未接到水囊,牧南星就又将它去了回去,将水囊的木塞取下,这才重新递给宝扇。 这样弱小的力气,定然是打不开水囊上面的木塞的。 宝扇双手捧着水囊,嘴里发出又轻又细的道谢声。 “谢谢小侯爷。” 水囊里灌的是上游的溪水,同样有些发凉。溪水刚一入口,宝扇便捂住双唇,轻轻哈气。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出,越发衬得她玉指纤纤,手掌晶莹。 宝扇双手揉搓着水囊,这水囊大概是某种动物的皮子做成的,触手僵硬,中央又有些发软。 牧南星见她这副孩童模样,眉眼不禁松开。宝扇揉搓了一会儿,感觉到将水囊中的溪水暖热了,便再次仰头喝水。 “如何,可热了?” 牧南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宝扇点头,又喝了两口,将水囊递回给牧南星。 水囊中的溪水热不热,牧南星倒是不知。只是用来制作水囊的皮革,此时已经是带上了暖意。 马儿骑的久了,双腿内侧难免被磨损的疼痛。虽然在华骝马蹄下,坎坷崎岖如履平地,但抵不过昼夜劳顿,日夜行走,宝扇只觉得两条腿没有知觉,好像它们都不是自己的了。 夜空繁星微微闪动,一轮弯月悬挂在黑夜中。本来昏暗荒凉的路上闪烁着点点星火,像是萤火,离得近些,才能辨认出是篝火。 士兵们二十几人围做一团,各自分工去捡了柴火,拾了野果子,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干粮,就着野果清水,草草吃上一顿,待腹内饱了,便躺在行李上,将其充当软枕,闭上眼睛休息。篝火中赤蓝色的火焰吞吐着,木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零星的几点火星子,飞溅到地面上,给荒凉的山野带了一丝人的气息。宝扇寻了一处僻静处,将内里穿的长裤向上拉去,但见雪似的肌肤上,一片青色淤痕,如同白玉石上被泼了污水,煞是骇人。宝扇抬脚去寻牧南星,吞吞吐吐地将此事告诉他。 牧南星听她轻声细语,见宝扇细细描述双腿之上的青色痕迹,她虽然羞臊,但想到腿上的痕迹,话一出口便描述的仔细。牧南星脑海中难免闪过一丝雪白滑腻,他静下心来,冲着士兵堆里喊道:“谁有酒?” 立即有士兵掏出偷藏的酒,他将酒水灌在了水囊之中,此时水囊递到了牧南星手中。牧南星对准水囊口,鼻尖轻轻一嗅,便知道这是打来的烈酒。虽然质地不佳,但活血化瘀足够了。 牧南星将水囊扔到宝扇怀里,出声提醒道。 “你将这酒,涂在双腿之上,仔细揉搓,直至生了热气再停下。” 宝扇面带云霞,声如蚊哼:“是。” 说罢,两人都神情微愣,有尴尬神色闪过。讨论此事,未免太过亲近,只是若是要宝扇为了一时脸面,忍着疼痛不说,那也是不能的。 烈酒涂抹后,双腿之上的青色痕迹渐渐散去,只是这消息不知被谁传了去。或许是见到宝扇走路缓慢,时不时揉捏双腿,士兵们多有骑马伤腿的经历,不禁猜测到了她或许是双腿疼痛。冯回得知此事,连忙来问宝扇,宝扇面色绯红,支支吾吾地承认了。 此事冯回有经验,行军途中难免奔波劳碌,若是一般士兵,忍忍就习惯了,但宝扇细皮嫩肉,受不得这样大的罪。若不想路途伤腿,除了涂抹烈酒,还需要在马上垫上厚厚的毡子,这样减轻了磨损,效果比涂烈酒好上许多。宝扇翻了翻包袱,她随身携带的女子衣裳,都太过单薄绵软,即使披在马上,也起不了多少效果。 厚毡子一时间是难以找到了,不过厚衣服倒是有一件,牧南星的行李里,有一件兔毛斗篷,柔软无比。宝扇舍不下面子,冯回没有她那般脸皮薄,大喇喇去寻牧南星,回来时手臂上挂着一条乌金色斗篷。 冯回将斗篷展开,系在了华骝身上,华骝一开始还有些挣扎,马蹄不停甩动,但像是闻到了斗篷上牧南星的气息,瞬间平静下来,闷哼了一声,任由冯回他们动作。 有了斗篷坐在身下,宝扇的双腿瞬间被拯救出来,这斗篷是用兔子皮缝制的,通体黑色,隐约可见其中的金丝银线浮动。宝扇坐在上面,就如同坐在了软轿上,与之前的骑马可谓是千差万别。 斗篷足够大,因此铺在华骝的马背上,足够宝扇和牧南星两人乘坐。牧南星只觉得,自己从华骝圆睁的眼睛中,看出了一丝羞愤和求助,好似在说——它堂堂一匹千里马,怎么混成了一匹母马,变成了女子手中的玩意儿,任由其打扮。但牧南星重新坐在马背上,不得不承认,确实比之前舒服。 牧南星出发去涪陵城前,主动领命去赈灾一事,已经是京城的佳话。此时听闻牧南星置办好一切事宜,赶回京城,百姓们不免蠢蠢欲动起来,想看看这牧小侯爷的样子。侯府上下,上到长辈亲属,侯爷侯夫人,下到小厮奴婢,都期待着牧南星的返京,因此一得到牧南星的行程消息,就早早地在侯府外等候了。 李清羽听着府外的动静,只觉得今日街上异常热闹,不禁出声询问。 “外头出了何事?” 婢子能彼此对视一眼,最后一个最为大胆的走上前去,给李清羽回话。 “是牧小侯爷回京了,大家伙儿都去看呢。” 李清羽神情怔然,轻轻点头。 原是牧南星回来了,也是,仔细算算,他已经去了这许多时间,定然是该回来了。 见李清羽毫无反应,刚才回话的婢子连忙出着主意。 “姑娘不如也去接接牧小侯爷,小侯爷见到了姑娘一定会开心的。” 他们府上谁不知道,牧小侯爷领命赈灾是为了他们家姑娘。只是李清羽当日冷了牧南星的心,牧南星走了这许多时间,一封信也没来过。往常收到信时,不见李清羽有什么欣喜,如今没了来信,李清羽又开始神思不属起来。照他们这些婢子看来,是不懂主子的心思的,牧小侯爷那般炙热的心思,若换成他们,早早就受不住了。偏偏李清羽一直阻拦着牧南星挑明此事。若是说李清羽对牧南星一点情意都没有,那自然是不能的。只是她总是将牧南星对她的心思,都硬生生地当作姐弟之间的情谊。 李清羽心下微沉,牧南星此次回来,她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的。从前牧南星远行,定会给她送信告知行程,言辞委婉地请她去接。如今她却是从旁人耳中听到这番消息。李清羽心中郁郁,只当作是两人这许多年的姐弟情意,一时间遭遇冷落,难以接受罢了。 听到婢子的提议,李清羽轻轻点头。 她便去见牧南星一次,牧南星……他定然是希望她去的。 衣裳都已换上,妆容也装点完毕,李清羽看着铜镜中的面容,心里却犹豫不定。万一……万一牧南星再提起圣上许诺之事该如何是好。李清羽转念一想,若是她和牧南星待在一处,她可有不甘心。并没有的,牧南星对她那样好,李清羽是记在心上的。即使牧南星因为年纪小,做过几次少年意气的事,但追根溯源,也是为了她。这样一想,李清羽竟然觉得,脑海中的云雾被拨开散去,渐渐清朗了起来。 接受牧南星的心思,或许说,是接受她心底隐藏的心思,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牧南星这次再提起那事,她便不再阻拦,仔细听听他的心意。 见李清羽神色犹豫,众婢子心中一惊,唯恐自家姑娘又临时生了变故,不再去了。他们心中莫名觉得,若是今日李清羽再不去,日后便会和牧小侯爷疏远了。不过还好,李清羽只是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去了。 牧南星他们走的是官道,平日里也没这么多的人,怎么如今左右两边都挤满了人,还伸着头向前张望着,好似在等什么人。 “冯回,你领兵回去。” “是。” 牧南星让冯回走官道,自己则是带着宝扇,走了小道回府。 李清羽这边,因为围观的人群过多,他们不便争抢,便在侯府等待,索性牧南星回来,一定要回侯府的。 远处骏马的身影浮现,李清羽声音中带着喜悦。 “是华骝!” 华骝踏着马蹄,越过小桥,往侯府走来。 待华骝身上的人影渐渐清晰,李清羽眉眼中的喜色被一丝慌乱取代。围绕在她身边的婢子也齐齐噤声。 他们心中惊奇:小侯爷的马上,怎么还带了一个美貌女子? 只见马蹄在侯府门前缓缓停下,牧南星轻扯缰绳,翻身下马。马夫正欲接过缰绳,就看牧南星伸手,将马背上的宝扇抱下。 宝扇下马时身子踉跄,险些崴了脚,还好牧南星用手撑住了她肩膀。宝扇对着牧南星,露出了柔柔的笑容,牧南星虽未回应,但表情明显轻松了许多。 牧南星先是拜见祖父祖母,家中的父亲母亲。 侯府的亲眷好好关怀了牧南星一番,这才将好奇的目光放在宝扇的身上。 另一旁的李清羽已经脸白如纸,牧南星未先和她打招呼,也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 婢子轻呼一声:“姑娘这是怎么了?” 牧南星转身看去,只见李清羽身子颤抖,他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脑海中浮现李清羽的拒绝话语。 是了,她不愿意他靠近,不愿意别人传出他们两个关系太过亲近的谣言。 手掌被硬生生停下,牧南星神色淡淡,只嘱咐侯府的人去请大夫。 李清羽强撑着向前,嘴中喊着“南星”,眼神却下意识地看向宝扇。 “南星此次赈灾,定然是辛苦了,回到府上好好修整一番。这位是……” 宝扇跟在牧南星的身后,从一开始就未曾说过一个字。见李清羽唤她,宝扇便抬起头,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李清羽眉眼微颤,但宝扇并未开口为她解答疑惑,反而看向牧南星,如水双眸中,满是不安。 “她是宝扇。如今——” 牧南星话语微顿,思绪转了转,接着开口道。 “在赈灾途中跟在了我身边。” 牧南星未提及宝扇的流民身份,更未说出她如今成了孤女。无论何地,人总会被分成三六九等,若是宝扇的商人女的身份被他人知道,又得知她是无处可去留在他身边做婢女,难免会心生轻视,怠慢于她。 倒不如三言两语,草草解释一番。 只是这话落在众人耳中,便成了牧南星有意维护宝扇。牧小侯爷是什么人,年少轻狂,张扬肆意,何曾这样给人留过颜面。对于女子的接近,牧小侯爷从来都是敬谢不敏,除了一个李清羽,能让他有几分动容,他何曾让女子留在他身边。 如此看来,这位宝扇姑娘,和牧小侯爷定然是关系匪浅。何况宝扇如此的美貌,又一副弱质芊芊的惑人模样,随便哪个男子能不心动。况且牧南星刚才亲自抱她下马,两人之间,定然关系亲昵。 顶着众人暗暗打量的目光和心里的百般揣测,宝扇在侯府里住下了,府上按照客人的标准安排了一间院子,位置选的倒是奇妙,按照正常路径来走,距离牧南星寝殿远,但若是抄了小道,顺着偏僻的小路走,便不过一盏茶的时辰,就能到牧南星面前。侯府里的人虽然对宝扇好奇居多,但行为规矩,加之顾忌着牧南星,很少有人来打扰她。 进了侯府,便不能时常见到冯回和许多士兵,一切行事都要更规矩些,宝扇心中不安,仍旧惦记着要做些事情,便每日都早早起了,等走到牧南星的寝殿时,绣鞋上还带着晨间的露水。宝扇熟稔地为牧南星换好衣服,将他衣袍上的褶皱一一抚平,而后宝扇跟在牧南星身后,亦步亦趋地离开了。 一众小厮在他们两人走后,才刚抬起头,交头接耳起来。 “莫不是看错了吧,小侯爷竟然让旁人近身了?还让她亲手宽衣解带……” “没看错。不过这倒是正常,往常那些近身的女子,都是什么庸脂俗粉,哪比得上宝扇姑娘腰肢软软,身似蒲柳……” “当心祸从口出,若是这话被小侯爷听到了,你那不安分的一双招子,就保不住了!” …… 牧南星从宫里出来,带来了一名工匠,工匠腰间挂着雕花红檀木的小巧匣子,四四方方的一个,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工匠进了牧南星的书房,片刻后,从书房里面传来叮咚作响的声音,极其悦耳,如同泉水碰撞鹅卵石般清灵,又猜不出是什么乐器。 夕阳落下,晚霞布满了大半的天空,天色还没黑沉,宝扇便要了热水,用了皂角,细细洗了头发。棉制的帕子摸起来软和,又能吸走水分。宝扇便用这棉帕子绞干头发,橙橘色的烛光下,宝扇的脸庞显得如皎月一般柔和温婉。来唤她的婢子在门外叫了两声,听宝扇说了“进来”,推开两扇门,看到的便是美人挽发的美景。 婢子声音都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宝扇姑娘,小侯爷有事找你。” 宝扇收起帕子,整个人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水雾,朦胧模糊。 “小侯爷可说了是什么事。” “没说。” 宝扇垂下眼眸,没继续将青丝绞干再走,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简单地梳了一个发髻,大部分的青丝都披在她纤细的肩膀上,顺着圆润的肩头向下,发梢末在腰间轻轻抚弄。 宝扇抬脚迈过门槛时,牧南星正凝神望着手中的物件,直到宝扇喊他,牧南星才收回视线,站起身来。 牧南星手中的物件落入匣子里,发出“咚咚”的清脆响声。匣子被推到了宝扇面前,她也终于清楚牧南星方才在把玩什么。 ——是一对滴珠耳坠,形状圆润,色泽晶莹,在暗处仿佛萤火一般,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宝扇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玉石料子,但总归是好的,不由得出声称赞道:“好美的耳饰。” 的确很美,美的让人忍不住心中澎湃,想捧到手心把玩。 宝扇虽然喜欢这耳坠,但却没有伸手去碰,这样金贵的玉石料子,还是不要随意触碰的好。 牧南星看着宝扇乌发下的白嫩耳垂,上面空空如也,格外碍眼。 “这是活玉。” 宝扇美目微转,心中惊讶,这便是那可以变幻颜色的活玉了。 牧南星双手负后,缓缓踱步至宝扇身侧。 “是你的了。” 他说过的,会有机会戴的。 宝扇欲言又止,面色犹豫,但当目光触及牧南星坚持的神色,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尽数收了回去。 她将活玉制成的耳坠放在手心,温润微凉。 宝扇撩开耳边的发丝,将两枚耳坠戴在耳下。只是工匠将这耳饰打造的过于繁复,几缕青丝又时不时地飘下,不一会儿便和耳饰缠绕在一起。 牧南星见她将娇美的双耳弄的微微发红,不由得双眉紧蹙,伸出手将耳饰从宝扇手中取出。银扣轻轻一松,被缠绕的发丝便被解救出来。牧南星俯身,将那枚滴珠耳坠,戴在宝扇耳尖。 雪似的耳垂在牧南星眼前不断放大,不安分的几缕发丝飞扬到他手腕上,牧南星能感受到上面的湿意,同时觉得手腕生了痒意。锁扣轻轻扣上,他的指尖无意间划过那柔软处——小巧的,他的指甲可以轻松遮盖的耳垂。只觉得那柔软处的主人分外敏感,身子轻颤,耳尖比上好的鸽子血宝石,还要红上几分。 宝扇羞红着脸,不敢抬头。一盏油灯放在桌上,火焰正燃烧的旺盛,红色和橘色交织的柔色光芒,铺撒在一张姣好的容颜上。 松松挽起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乌黑的发尽数落下,活玉制成的滴珠耳坠,轻嗅着主人的脸,主人的发丝。微微发红的耳垂,与花瓣般柔软的唇交相辉映。眉似远山,一双仿佛浸泡在清水里的眸子,含羞带怯地转身看去。 灯下看美人,哪能不**? 牧南星自诩不是好色之徒,此时却微微晃神,一双锐利的眸子,紧紧地从如瀑长发,耳垂,唇瓣……一一掠过,他神情渐渐幽深不见底,逐渐变得肆意起来。 宝扇却突然出声,打断了这过于寂静的氛围。 “小侯爷,天色太晚了,可否能借我一盏灯,以便走夜路。” 牧南星收回视线,沉声应了。 虽然侯府无人刁难宝扇,但京城里的其他人,可不会隐藏自己的好奇心,没几日,就特意请宝扇过去。 来人腰弯的极深,即使不清楚宝扇的来历,神态也是无比恭敬,让人挑不出错来。 宝扇两指捏住请帖,声音里带着疑惑。 “小侯爷去吗?” 来人身子一僵硬,为她解答疑惑。 “这是姑娘家的聚会,小侯爷是不去的。” 牧南星不仅不会去,他们连请帖都未过牧南星的面前。 此人生怕宝扇继续追问,又怕宝扇因为牧南星不去,便拒绝了这邀约。他便做出一副愁苦模样,说起自己的不容易来,若是请不到宝扇,他定会受到责罚的。 宝扇果真眼神微动,柔声细语的答应了。 此人走出侯府大门时,心中虽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心肠软的宝扇姑娘,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邀约,怕是鸿门宴。只是他职责在此,即使心中愧疚,也不得不这样做。 宝扇的首饰不多,除去从涪陵城带来了那几样,也就是牧南星送她的一对滴珠活玉耳坠了。她在涪陵城拿来的首饰,定然是比不上京城的,戴上说不定会闹出笑话。至于这副耳坠,想起那请帖上的敷衍言辞,宝扇玉指轻轻抚摸着滴珠耳坠,将它戴上。 至于头饰,她便随意摘了一朵开的正盛的玫色月季花,红瓣蓝边,坠在发髻上。 亭阁位于水上,还未接近,便听到一阵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 只是宝扇一接近,她们便停下了。 宝扇并不去讨嫌,独自一人远离众人,坐在临水处,将桌上的糕饼掰成碎屑状,抛撒到水中,引来一众鱼儿争抢。 宴会的主人正坐在亭阁中央,一声锦衣华服,见宝扇如此,心中郁气更重。她故意提高声音,让欢快声更大些,借此让宝扇因为融不进去,被人排斥而自惭形秽。锦衣女子虽有意排挤宝扇,但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她。只见宝扇轻依栏杆,双耳之上的滴珠耳坠分外耀眼。 她刚想出口讽刺几句,原以为宝扇不带首饰,装作一副美人如兰花的清幽模样,不曾想佩戴的竟然是鸽子血这样奢侈的宝石。只是话在口中,锦衣女子突然瞪圆了眼睛。不对,不是鸽子血。 锦衣女子气极之下,忘记了排挤之事,拉着坐在一旁,神情淡淡,不掺和这些喧闹场景的李清羽的手,出声埋怨道。 “李姐姐,她戴的怎么是活玉?” 牧南星有一块活玉,她是知道的,本以为是留给李清羽的,谁想到竟然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子抢去了。 李清羽眉头紧锁,伸手安抚着锦衣女子。 两人说了一会儿小话,锦衣女子便跺了跺脚,带着一众小姐妹离开了。亭阁里只剩下李清羽,和望着湖面的宝扇。 “宝扇姑娘。” 宝扇侧身回望,李清羽的事情,她从冯回口中听到了不少,只不过这还是第一次仔细地观察她。 李清羽面色柔和,心中几番纠结下,仍旧是问出了那句话。 “你与南星,你们之间……” 她不相信旁人所传的话,也自认为了解牧南星的为人,如今做出冲动举措,大概是求一个心安罢。 滴珠耳坠缓缓晃动着,李清羽眼眸微闪,忽然有几分动摇。活玉是牧南星的,即使牧南星未开口许诺过,她也一直以为,这块玉石是要给她做首饰的,原因无他,除了她,牧南星身边哪里还有别的女子。 只是如今这活玉,却成了另外一个女子的手中物。李清羽神色恍惚,盯着那白嫩柔软的耳垂发愣。这样娇美秀气的双耳,果真最适合戴耳饰。 宝扇轻声答道:“李姑娘应该去问小侯爷,宝扇只是一弱女子,无依无靠,随水飘零。” 李清羽面露惊讶,双脚不由得后退几步。她明白自己今日此举太过失礼,锦衣女子虽想为她出气,故意邀请宝扇前来,她虽然不赞同,却并没有全力阻止。而现在摒弃众人,来问宝扇,心中难免怀着些隐秘的心思。 无论宝扇如何回答,都是错的。 若宝扇说两人无甚关系,李清羽这样问话,好似提醒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多拖累牧南星。 若宝扇说她与牧南星已到了情意绵绵的地步,她便成了众人眼中的所图甚多,想要攀高枝的心机女子,一旦此话被传出去,定会被京城的人所诟病,为一众女子所不齿。 如今宝扇所言,并未回答两人的关系,而是让李清羽去询问牧南星。是了,若论亲疏,李清羽定然是和牧南星更为熟稔,与宝扇只不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若论真假,从牧南星口中说出的话,必定比宝扇所言更加可信。李清羽为何要来质问宝扇?不过是将她视为区区弱女子,无论如何回答都好拿捏罢了。 想明白了一切,李清羽脸色煞白,似乎是难以接受自己的不堪,连声告辞都未说过,便匆匆离开了。 第24章 世界一(完) 宝扇前去赴约, 像是受了委屈,回府后便闭门不见的消息刚传到牧南星耳中,便听小厮说, 李清羽来了侯府拜访。 牧南星神色微顿,略一思索, 便让小厮领路, 去见李清羽。 李清羽正站在一处回廊下,目光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假山怪石, 她依稀记得, 就是在那处假山旁边, 她初次见到牧南星。牧南星当时手中握着一把木制□□,年纪虽小, 但面容肃然,仿佛小大人一般。见李清羽因为风筝断了线, 心爱的纸鸢被挂在了树上而哭泣不止, 牧南星一张小脸上眉毛紧蹙, 随即拉开弓箭,将那风筝射下。殊不知, 长箭把风筝刺破了大洞, 李清羽见状更难过了。 想起了从前种种, 李清羽的脸上带上了浅浅的笑容, 待看到牧南星朝着这边走来,笑意更加深了些。 牧南星停下脚步, 语气淡淡。 “何事?” 李清羽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般冷漠, 笑容不由得僵在了脸上。往常听牧南星对其他人这种态度,李清羽虽不赞成,但日子久了, 也就习惯了,只是牧南星向来是将她和其他人区分开来的,而如今,她也成了其他人……李清羽收起失落神色,解下腰间的香囊,上头绣着花团锦簇,繁花似锦——这香囊是她不久前绣好的,耗费了许多心血,和之前送给牧南星的那只香囊相比,不知要精细多少,也更为用心。李清羽知道牧南星是如何爱惜那枚简陋的香囊的,如今她总觉得两人的关系生疏了不少,便想着重新送一只,缓解关系。 看着李清羽手中的香囊,牧南星眼眸微深,手指微动,但脑海中却闪过一只白嫩的手,虽已经摘掉了绢帛,但手心上还带着淡粉色的疤痕。那只被烧掉一角的香囊仿佛在提醒着他,昔日种种,如同当日的大火,不可挽回了。牧南星视线错开李清羽手中的香囊,缓缓开口。 “不必了。” 其实他不喜欢佩戴香囊,也不喜欢什么香气。之前将那只香囊看待的如珠似宝,费劲心力去寻找留存香气的法子,大概是为了一丝执念,那执念开始于年幼时,在李清羽拒绝他时,越发在心底扎根下去。一时间,牧南星也觉得恍惚,自己留着那香囊,究竟是因为执念,还是为了自己一厢情愿的心意,最是旧情难以舍弃。那场大火烧掉的不只是香囊,还有他的执念。 李清羽闻言,握住香囊的手顿时一颤,险些将香囊抖落到地上去。她抬眼看着牧南星,眼睫轻轻颤着,晦涩开口道。 “为什么?是因为你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南星,若是我说,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并非不愿意……” 话未尽数说出,里头的意思却是显而易见的。 那日询问宝扇未果,离开亭阁后,李清羽独自一人在庭院中吹了许久的风,脑海中的思绪渐渐理清了——她常常以牧南星年纪太小,两人之间是姐弟情意做说辞,可是真见到他身边有其他女子陪伴,她便心如刀绞。到了此时,她再如何一叶障目也不能够了。 如今她便退一步,若是牧南星也愿退上一步,便是皆大欢喜了。 牧南星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若是换作离开京城前,他听到李清羽亲口说出这番话,必定会心中欢喜,觉得自己得偿所愿。只是如今,他心中平静如水,未曾掀起一丝波澜。 原来散开执念,他竟然是这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即使李清羽身子轻颤,他也丝毫没有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搀扶她。这样想想,当初李清羽指责他心硬如铁,倒是真话。 李清羽双目微红,口不择言道:“是不是因为宝扇?你为了她,竟然狠心丢弃我们多年的感情。南星,即使你一时不能做出回应,好歹、好歹我们还有多年的姐弟之情,你为何如此绝情?” 牧南星目如鹰隼,语气微沉,他如何行事,全凭自己的心意。从前心悦李清羽,即使旁人如何议论,他都不曾理会。如今没了执念,自然不会接受她的心意。这又和宝扇有什么关系? “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姐弟情意,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 他从不稀罕什么姐弟情意,若是心有所属,牧南星必定将一颗真心袒露,他从不会做出用姐弟情意遮掩的事情来。牧南星自认为从未对李清羽不起,如今李清羽却一副负心人的姿态,让他心尖发冷。 今日已经失去了闺秀风度,李清羽此时胸中郁郁,直言不讳道:“你定然是被宝扇迷惑了,是她用美色惑你,还是用身子诱你……” “李姑娘。” 牧南星沉声喊道,制止了李清羽口无遮拦的话语。 他声音冷峻,犹如六月飞霜,李清羽身子一颤,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得羞愤难当,她今日既被拒了,又如此言辞孟浪。李姑娘,他从不会用这种称呼唤她,如此生硬而疏远的称呼。李清羽这才真切地察觉到,她失去了眼前人,并且丝毫没有挽回的机会。 为保留最后一份颜面,李清羽将香囊收回,失落地离开了侯府。 牧南星回了书房,沉默许久,从匣子里翻出了那只烧破的香囊,它依旧保留着大火前的模样,破旧的痕迹没有增加。 烛台的亮光微微闪烁,被风吹动,火焰开始变得东倒西歪。牧南星神色微敛,伸出手将那本该在大火中消失的香囊,丢到赤红的火焰上。 火焰被绢帛一盖,险些被灭掉,待香囊整个扔到烛台上,火焰便慢慢大了起来,很快席卷覆盖着香囊。黑色的烟雾渐渐生起,牧南星双眸之中倒映着火光的影子。 很快,绢帛慢慢消失,烛台上只残留下一片灰烬。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 宝扇来为牧南星换衣时,途径书房,看到一小厮从里面出来,手中捧着一盏烛台。 “停一下。” 小厮闻声停下,见是宝扇,脸上带着笑,问宝扇姑娘喊他停下可有什么事安排。 宝扇走近了些,见赤红色的烛泪旁边,有零星的几片碎布痕迹,便开口问道:“小侯爷可有衣服碰了火?” “不曾。” 宝扇又闲聊了几句,便从小厮口中听到,昨日李清羽来侯府了,牧南星去见了她,回来后便去了书房,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没有不慎碰了火,燃了衣服的事。 宝扇细细看了那烛台上的碎片,双眸微沉,心中一动,抬脚去寻牧南星去了。 临进门前,宝扇弄松了左耳上滴珠耳坠的银扣。 她按照往日的习惯,给牧南星换好衣服,转身去抱托盘上换下来的旧衣时,随着身子转动,左耳上的滴珠耳坠突然松开,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宝扇连忙放下托盘,弯腰去寻滴珠耳坠。只是怎么寻也寻不到,最后还是牧南星目光锐利,将耳坠找到了。 滴珠耳坠躺在牧南星的宽阔的手掌里,衬得它越发小巧了。宝扇匆忙伸出手去拿,指尖无意间轻轻滑过牧南星的掌心,她手上带着凉意,连纤纤玉指都一样微微发凉。整个手掌隔着滴珠耳坠,好似放到了牧南星的手中,他只需要轻轻一握,便可将其掌控。 牧南星的确也这般做了。 待宝扇的脸贴上牧南星胸膛时,她还一副神情懵懂的模样,仿佛不知道转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宝扇双手撑着牧南星的胸膛,要从那份炙热中退出,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摔倒,才跌进了牧南星的怀中。但宝扇刚一伸手,手腕便被牧南星握住,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了几下。 “你心悦我。” 牧南星并非自大,宝扇对他的情意,众人皆看在眼里,无论是英雄救美后,由感激生出的情意,还是所谓的日久生情。宝扇心悦于他,此事众人皆知,牧南星也不例外。他的眼神逡巡在宝扇空空如也,白中泛粉的娇耳上,此时却想再确认一遍。 宝扇顿时羞臊不已,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是,我心悦小侯爷……” 她似乎是觉得难堪,柔声细语里带上了哭腔:“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是不配肖想小侯爷的……小侯爷若是不喜,我便……” 玉石般的指尖抬起宝扇的下颌,露出她白皙纤长的脖颈来,此时的宝扇,眼眸中挂着泪,炫然欲泣,楚楚生怜。落到旁人眼中,好似一只小小的羊羔,被人掌控在手中,无力挣扎。眼眸泛起水雾,宝扇勉强从朦胧模糊中辨认出牧南星的神色,好似他们初次见面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瞧她。不过当时他用的是马鞭,如今用的是自己的手指。 温香软玉在怀,手掌之下是如斯美人,世间哪能有男子能抵抗? 牧南星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宝扇看他的眼神,情意绵绵,炙热真切,如同他曾经一般。他的胸腔开始轰鸣做响,但宝扇仿佛毫无所觉,花瓣似的柔唇因为委屈,而向下弯去,口中诉说着,若是牧南星不喜,她便离开侯府,另外找了生计。 话语已经听不真切,牧南星胸口如同烈火焚烧,他眼中已经容纳不了其他,只有那一抹白嫩柔软。牧南星神经紧绷,连身子都微微发颤。宝扇没注意到这些,试图从他怀中离去。 直到“离开”,“不会再见”,“远离京城”……诸如此类的话语隐约传到牧南星耳中,他紧绷的弦仿佛被人奋力拉扯,陡然断掉。牧南星听从内心,俯下身子。宝扇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一时间忘记了动作,只能任由他作为。 白嫩小巧的耳垂落入檀口,细细品尝。如同品尝一瓶上好的佳酿,先是轻啄,后是细细品味。牙齿在上面留下几个清浅的痕迹,虽不会伤人,但足以让宝扇羞红了脸颊,轻呼出声。 牧南星终于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娇美双耳,好好呵护一番后,才将视线放在宝扇的双颊之上。 就在宝扇心如鼓击,以为那两片薄唇要落下。会落在哪里?尚且带着泪珠的眼眸,挺翘的鼻,还是柔软的唇瓣上? 但牧南星只是克制地弯下腰,用鼻尖蹭了蹭宝扇的脸颊。 “无妨,我也心悦你。” 或许是很久以前,这种隐秘的情绪就在滋生蔓延了。只是牧南星从未发现,如今突然领悟,才恍然察觉这种情意如何汹涌澎湃。 一贯任性妄为的牧小侯爷许下承诺:“不能走,你说过的,你是我的人。” 宝扇已经快要因为羞意,而要昏厥过去,只能埋入牧南星怀中,任凭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宝扇从未想过牧南星会如何把她留下来——必定不是待在府上做婢子,妾室也是不成的,如此看来,只有一种法子,便是迎她进侯府,做他牧小侯爷的夫人。 至于她一无长辈,二无家财伴身,身份更是被牧南星从涪陵城带来的流民女子。悠悠众口必定会有诸多非议不满,甚至会使出法子阻挠牧南星的想法。 宝扇乖顺地躺在牧南星怀里,手掌被牧南星拉在手心肆意把玩,目光柔柔,唇角带笑。 不过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宝扇只是区区弱小女子,纵使有艰难险阻,也应该由她所依靠的男人解决。她所仰仗的参天大树,定然会为她解决一切麻烦。至于她,只需要安心待嫁就可。 一个男子若是真心想娶一个女子,那所有的麻烦,都算不上麻烦。 宝扇望着铜镜里的娇美容颜暗暗想到,此话诚不欺我。十几个婢子围绕在她身边,彼此各自有分工,或挽发髻,或手捧清水……待为她换上出嫁的凤冠霞帔,众婢子齐齐站在一旁,目光闪烁,其中的惊艳神色毫不掩饰。正红的妆容更衬的宝扇肤如凝脂,雪肤花貌。 龙凤双烛燃烧的正旺,红盖被掀开的一刻,宝扇美目轻颤,朝着面前的牧南星露出一个娇靥如花的笑容。 牧南星脱下宝扇繁复的嫁衣,亲手摘下他送的滴珠耳坠,千青丝尽数落在他胸膛,片刻后,青丝上沾染了微小的汗珠。 胭脂红唇落在牧南星的胸口,朱缨旁一圈深浅不一的牙印浮现。轻呼声从屋内传出,不是痛苦的呼叫,反而带上了几分羞恼,夹杂着女子的娇羞笑声。 牧南星想起宝扇所言“以牙还牙”,上次的仇他还没来得及报,这次竟然又让她得了手。不成,定然好好的,加倍的还回去,也叫身下的弱小女子知道,牧小侯爷的威风可不是讲假的…… 红被翻浪,娇声轻吟,春情无限。 第25章 世界二(一) 听闻王爷进宫一趟, 身后便多了一个女子,据说是陛下赏赐的,特意安排照顾王爷的起居生活。不过普天之下, 怕是没人会相信这种说辞,那女子十有八/九是陛下派来监视王爷的。 王爷生来脾性怪异,身上煞气又重,被陛下明为赏赐,实则敲打一番,难免会迁怒到那女子身上。只是过了几日,王爷府上的一众人瞧着, 这位邓浅浅姑娘好似一点都不怕王爷, 反而在府上过得自在。她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法子, 想起什么按摩穴道, 食物疗养之法,说要治好王爷的隐疾。更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是,王爷竟然由着她去了, 还让管家挑上几个婢子, 到邓浅浅身边伺候。 后院蔷薇苑里,一众婢子放下手中的活计, 按照管家吩咐, 六人一列,整齐站好。莺莺燕燕一多, 难免就开始不顾规矩,小声闲聊起来。 “是为那位邓姑娘挑选婢子吧?” “弄得这般兴师动众的,不知道还以为她是正牌夫人呢?” …… 锦绣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声,一张青涩的脸上满是犹豫不安,她转向身旁的女子, 小声询问道:“宝扇,若是真的要挑选婢子,是选上好,还是不选上好?” 被她唤作宝扇的女子,蛾眉轻蹙,眸中似流水潺潺,波光粼粼,她与锦绣对视一眼,便慌张低下头去,怯声声道:“我也不知道。” 选作婢子,离开了蔷薇苑,自然比她们待在后院,整日浣洗衣服,为了一些糕点首饰恶语相向要好些。只是邓姑娘的言行,她也有所耳闻。一日十二个时辰,邓姑娘要花在王爷身上一半之多,还整日里往王爷那里跑,若选作邓姑娘的婢子,那自然是要常常见到王爷了。 宝扇进王府,已经有十年之久,她除了做工,便是待在这蔷薇苑。唯一见过王爷的那次,便是他从战场回来,一身冷硬盔甲。因为离得远些,宝扇没见到王爷的真容,但将他手上提的那只血淋淋的头颅看得清清楚楚,那头颅双目圆睁,一副凄惨神态,像是死不瞑目。宝扇如今想起,身子不由得瑟瑟发抖。 锦绣还要再问,站在前首的管家已经清了清嗓子,厉声呵斥起来。窃窃私语的声音立即停下,管家紧绷的面皮稍稍放松,将他召集众婢子,所为何事一一说了出来。 果真如大家伙儿猜想一般,是为邓姑娘挑选贴身照顾的婢子。 话声落地,众婢子心中百转千回,权衡其中的利弊,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管家并不意外,自顾自地挑选起来。 首先是要选手脚麻利的,脑子也要灵活些。那位邓姑娘虽心思新奇,但规矩学的不算好,他身为管家,王爷不开口,自然不能为邓姑娘找嬷嬷教导规矩,只能得选一个能时刻提醒她的。管家的眼神从这些婢子的脸上匆匆掠过,如同走马观花一般,挑中了两个婢子。待踱步到宝扇面前时,只看到这婢子垂首盯着脚上的缫丝青缎云履,身子微微发着颤。 管家轻轻摇头,这胆子,也太小了,做邓姑娘的贴身婢子是不成的。 他抬脚刚要走开,余光瞥见宝扇垂在腿侧,从衣袖中露出的葱白手指,脚下霎时一顿,又退了回去。 管家目光如炬,说道:“抬起头来。” 宝扇见他停在自己面前,此番话定然是对她说的,只能微微扬起下颌,将整张脸显露在管家面前。 肌肤皙白,山峰聚于眉间,眸似幼鹿,身如清荷。 纵使身处于一群莺莺燕燕之间,也难以遮掩其明珠芳华,容色清丽。 管家眼中闪烁,难以掩饰其兴奋,只是几十年的规矩教养让他及时收起了脸上的欣喜,变化之迅速,让人难以看出他的喜怒。他眼眸紧紧盯着宝扇的一张脸,心中纠结万分。 这样的好颜色,埋没在蔷薇苑定然是可惜了。若是他伺候的主子不是王爷,换了任何世间任何一个男子,管家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宝扇献上,换得一番奖赏。只是……管家心头冷了冷,如今是为邓姑娘挑选婢子,若是将宝扇选了出去,送去伺候,邓姑娘难免会心生芥蒂。 毕竟,谁会想要一个比主子还美貌的婢子待在身侧? 管家心头想了又想,在众婢子都以为是宝扇惹恼了这位时,他却突然下定了决心,开口定下了宝扇。 “你。” 宝扇鸦睫轻颤,糯生生回了句“是”。 管家为免太过引人注目,连同宝扇身边的婢子也定下了。 此次一共挑选了五名婢子,尽数送到邓浅浅身边,至于她们具体做些什么,全都听从邓姑娘的安排。 临走时,管家下意识地看向宝扇,只见她正与同被选中的婢子讲着小话,她没讲上几句,但听得认真,一双眸子仿佛蕴藏了千言万语,只是临出口时,便变化成了嘴角的盈盈笑意。 管家心中一定,暗自想到:他这次压宝,应当是不错的。 被选中做贴身婢子,锦绣心里既害怕又欢喜,总归是喜悦更多些。更让锦绣雀跃不已的是,她又能和宝扇一起了,在蔷薇苑,她们就同住一张床榻,这次一同被选作贴身婢子,便又能待在一处了。 宝扇似乎被锦绣的欣喜感染,脸上的笑意也加深了几分,一双眸子多和锦绣对视了几眼,虽然最后又是匆匆垂下。但锦绣的笑容顿时呆在脸上,神情滞涩了几分。 锦绣喜欢同宝扇一处,蔷薇苑里的其他婢子,曾经在锦绣面前说过宝扇不少难听话。说宝扇是小姐的身子婢子的命,心比天高,可惜长在了她们蔷薇苑,一辈子也就这个奴才命了。说宝扇惯会做些狐媚样子,让王府上最俊俏的侍卫每每见了她,都一改往常的冷淡,对她嘘寒问暖。又说宝扇作态难堪,长了那样一张脸蛋,偏偏生了一个核桃大的脑瓜子,胆子那般小。还讲宝扇只是装模作样,私底下会收买人心,不然怎么她们说了多少好话,使了铜钱才换的点心,宝扇轻轻松松就得了,还假意想分给她们吃……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蔷薇苑说小不小,可待了这许多年,难免会无聊些。空闲又无聊时,往往会想到宝扇。 锦绣听了这么多关于宝扇的坏言恶语,心中难免有所动摇过。只是宝扇一站在她跟前,声音怯怯地与她讲话,那些恶语,仿佛转瞬之间就被大风吹走了。锦绣很喜欢宝扇,她被卖进王爷府上之前,就喜欢漂亮的东西,美丽的人。从前锦绣见过最美貌的人,便是她们镇上县太爷家的小姐,穿珠带翠,满身绸缎。锦绣将她归为世间最美貌的女子。但进了王爷府,见到宝扇的第一面,锦绣才知道,原来不必带珠宝环钗,只凭借一张素白的脸蛋,也有人美得如同画中人,天上仙。 更何况宝扇对她极好,别人送的点心总会分给她吃。那些点心若是靠锦绣自己,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到。 锦绣缓缓回过神来,见宝扇柔荑正抚住她一只胳膊,眉眼中尽是担心神色,便伸出手挽起了宝扇的手,试图和宝扇打着商量。 “去了前院,我们还躺在一处,我知道你喜欢靠窗睡,到时我手脚麻利些,给咱们占一个临窗的位子,可好?” 如今的床榻,宝扇便是临窗而卧,蔷薇苑里的花草树木繁多,一到了夏日,便会有萤火虫在花丛中飞舞,隔着窗上的薄纱,便能看到萤火闪烁,虽然光芒微弱,但聊胜于无。 宝扇羽睫轻颤,薄唇微启,似乎有些难为情:“会不会辛苦你?” 锦绣忙道:“不辛苦。我定然会选个好位子。” 她别无长处,只两条腿生的敏捷,走路跑步都比旁人快上几分。听到宝扇柔声道谢,锦绣心头如同灌了蜜糖,双手紧握,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让她心潮澎湃,壮志凌云。 两人回到卧房,取了行李,临走时还收到蔷薇苑其他人的闲言碎语。 “莫不要以为去了前院,从此便能快活自在了,这有了钱银,也要有命去享不是?” “就是。” 其他人不见得是想去前院伺候,可若是旁人去了,无论是享福还是遭罪,总归在名义上是升了一级,她们瞧着便心中不痛快。 去伺候的是邓姑娘,但最容易碰到的却是王爷。府上众人皆知,若是一不小心惹怒了王爷,落个身首异处还算是个好下场呢。 宝扇不擅长与人争执,每每与人讲话,只要声音大了些,急切了些,便会带出些颤声来。她声音本就清脆,带着一丝孩童时的稚音,再增添了微微的颤抖后,更在对峙中失了上风。 “王爷不会的。” 刚出言讽刺她的婢子早已做好了宝扇回击,她再明嘲暗讽一番的准备。这婢子双目炯炯,严阵以待,却没想到宝扇两颊桃红,说出了这样软绵绵的话语。 又见宝扇如此姝色,婢子心中微惊,虽知晓王爷并不会被她所迷惑,但心中酸意更甚。 “王爷可是喜怒无常,不会因为你这张脸,而饶恕于你……”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一修长身影停下,他背光而立,玉带长靴,隐约可见衣袍上的金线微闪,而平日里在众婢子面前一贯是厉声训斥,疾言厉色的管家,此时却面容可亲,俯首乖顺的模样。 修长身影很快离开了,管家进了门,脸色变幻成平常的模样,甚至厉色更增几分。 他手轻飘飘一指,便指向了刚才口出狂言,出言不逊污蔑主子的婢子。那婢子吓得立即跪下,还来不及开口告饶。 ——她不过是一时失言,都怪宝扇,若不是她提起王爷,她又怎么会说出王爷的不是来。 只是她来不及开口,便被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捂住嘴巴,再不能说出一字。 “既然看不惯王爷,就发卖出去,哪来的送回哪去吧。” 婢子奋力挣扎,她不想回去,她怎么能回那种地方。只是她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被小厮拉扯着离去了。 管家看了屋里的众婢子一眼,目光在宝扇身上顿了顿,出声提醒道。 “谨言慎行,务必刻在你们心中——你们两个,快些收拾东西,去前院伺候。” “是。” 待管家离开了,锦绣才长舒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还好我们没说错话。” 锦绣虽觉得被拉走的婢子可怜,却不觉得她无辜,肆意欺负她人时,何曾想过自己也有今日。 宝扇轻声应是,双眸望着门外,眼底的神色被她尽数掩去。 第26章 世界二(二) 宝扇和锦绣到了前院, 才知道她们同住一榻的愿望落空了。这里不比蔷薇苑,几个婢子躺在一张床榻上。每间屋子有两张软榻, 分列于东西两侧, 软枕棉被一应俱全,小桌上也备有梳洗的铜盆棉巾。 只是被选作贴身婢子的共有五人,而她们只见到了两间屋子。 几人心思不一,脚下微动, 正要争抢, 便听管家说, 让她们把行李包袱先放下, 待邓姑娘挑选过后,再决定她们的居所。 邓浅浅的院子距离婢子的居所不远, 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旁边,长满了簇簇清雅的夕颜花。几人被领到一处正厅, 只见一娇俏女子坐在上座, 语气亲近地和管家打着招呼。 “我都说不要贴身婢子了,我自己有手有脚, 不用她们伺候, 管家你快把他们领回去!” 她语气活泼自然, 又带着一丝埋怨,几人不敢抬头直视, 只心里惊讶这位邓姑娘竟然如此大胆,竟敢如此对管家讲话。 管家并没有因为被冒犯而发怒, 恭顺地回绝了邓浅浅的提议。 “这是王爷的意思。” 邓姑娘若是不满, 便去寻王爷,让他把话收回去。 邓浅浅显然是不想去寻王爷的,她两颊微鼓, 颇有些不情愿。 “既然如此,就让她们留下吧。你们可不许随意动我的东西!” “是。” 众人嘴上应是,心中皆是不明所以,她们做婢子的,哪敢去随意动主人的东西。 邓浅浅从紫檀木椅上站起身来,走到五名婢子身边。她踱步至锦绣身旁,盯着锦绣头上的蝶缠花枝看了许久,口中喃喃道:“不是说只有贵族才可以佩戴金饰,你怎么也能戴?” 锦绣闻言,两腿一软,双膝扑通跪地,一副惶恐神色。 “奴婢不敢……” 邓浅浅双目圆睁,不理解锦绣为何要下跪,无奈地朝着管家偏了偏头。 “我只是好奇发问,也用不着这么诚惶诚恐的罢。” 她心中却暗自腹诽:果真是封建制度害死人。 豆大的汗珠从锦绣额头上滚落,她心中一片惨然,邓姑娘说她逾制佩戴金饰,管家又如此看重规矩,她莫不是要被折磨一番,扔出王府去。 寂静声中,带着颤音的清音响起,如同银珠落入玉盘,声声圆润悦耳,清幽醉人。 “她戴的不是金饰,而是黄铜。” 邓浅浅闻声看去,才发觉送来的婢子中,还有这样一位美貌佳人,蛾眉皓齿,双眸清丽,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抖,带着一丝怯意,让人见之便生出怜爱之心,恨不得将声音放轻放柔,以免惊扰了她。 见无人开口怪罪她,宝扇细细解释道:“黄铜与金饰有几分相似,贵人见多了金饰,只婢子们身上无多少钱银,哪舍得去打制金饰。” 金子做的首饰质地较软,而黄铜所制却更为坚硬,两者的价格更是天差地别。在婢子中,用银饰做装扮的已经是少数。锦绣方才受了惊吓,一时间竟未想起解释此事。若是此事不了了之,于邓姑娘而言,只是突然换了个婢子,于锦绣来说,可是生死之祸。 锦绣见状,思绪也渐渐恢复,连忙开口言明,打一件银饰要二两银子,她哪里舍得,这黄铜首饰,还花费了她几吊铜钱,让她很是心疼。 邓浅浅面上一红,原是她认错了,不过金子黄铜果真好生相似。管家看她知道真相,仍旧不唤锦绣起身,眉眼中的不耐一闪而过,朝着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锦绣说道。 “没逾制便起来罢。” 锦绣连忙起身。 为婢子们挑选去处时,虽生出了一些小事端,但邓浅浅兴致不减,她手指一伸,口中安排道:“你,负责领膳食,你,沐浴净面……” 手指最后落到了宝扇身上。 邓浅浅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嘴里念念有词:“我暂时还没想好,你便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就好。” 宝扇身子轻颤,俯首称是。 管家领她们去看的两间屋子,便分给了锦绣她们,至于宝扇,则被领到另外一间更大的屋子里。屋内同样有两张床榻,只是其中一张已经铺上了棉被,残留着有人住过的痕迹。而另外一张,则是堆满了杂物,胭脂粉盒,糕点零嘴。 管家还未开口,宝扇便起身准备去收拾那堆满杂物的软榻。只是刚一走近,细长的影子便在她眼前闪过,宝扇不由得轻呼出声。与旁人因为受到惊吓而发出的凄厉喊声不同,宝扇声中带怯,同她胆小的性子一般,连惧意都是弱小无助的,如同快要断掉的琴弦,清灵中带着小心翼翼,让人闻声,不禁生出了英雄气魄,宁可以身相挡,也不让她处于险境中。 跟在管家身旁的小厮,便想充当这英雄,他大步上前,将宝扇拦在身后,一人朝着细长影子走去。 “不是蛇!” 小厮轻呼一口气,将那惊吓到美人的罪魁祸首抓在手心,呈到管家面前。 “是条草绳。” 几人正面面相觑,门突然被推开,一头戴金钗的女子走进门来,见众人待在她房内,不由得双目圆瞪,正要发作。但被管家冷冰冰的神色一觑,心头的火焰顿时被浇灭了。她听说宝扇是来住这间屋子的,立即开始不依起来。此女名叫花晴,是邓姑娘从宫中一同带来的,虽名为婢子,但邓姑娘与她姐妹相称,渐渐让花晴养了性子,自诩成了主子。如今宝扇要来,她的屋子便要一分为二,她自己好似也从主子又变回了婢子,她自然是不依的。管家素来不是好脾气的,说道花晴面前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将屋子分出来。 花晴忙询问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便是你搬离此处,同邓姑娘住在一起,如此这般,也不委屈了你。” 花晴哪会去寻邓姑娘,只能不情愿地应允了,待管家走后,只留下一个小厮,盯着她收拾好床榻上的杂物。花晴想使唤宝扇的打算落了空,心中更是郁郁,便在整理床榻时动了歪心思,她故意将油纸包里的碎糕饼渣倒在软榻上,又将用来涂抹青丝的桂花油打开,也尽数泼在了床榻的角落处。 花晴收拾好床榻,抬起下颌,想要催促宝扇去好好“享用”软榻。 只见方才还一脸肃然的小厮,此时正轻声细语地说着一些趣事,宝扇眉眼微松,秀丽的脸庞上露出柔柔的笑来。小厮见状,脸颊更红了些,还欲再讲一个,就被花晴打断了。 “喏,已经收拾好了,你去休息罢。” 宝扇脸上的笑容褪去,一双美目欲言又止地看着小厮,圆润的唇珠此时都快被她咬破了,她薄唇轻启,一个“好”字快要脱口而出。小厮便朝着一脸得意的花晴摆了摆手:“收拾好了你就把棉被搬回去。” 花晴一脸怔然。 小厮不愿与她多言,一把抱起另外一张床榻上的物件,扔在了花晴收拾好的软榻上。 花晴惊叫一声,声音格外刺耳。 “你做什么?” 看着宝扇既娇柔又怯懦的眼神望过来,小厮越发不耐了。 “你收拾好的床榻,自然是由你来住。不是你应允了管家吗?” 花晴无言以对,一时间竟也想不起自己是否真承诺过,只能狠狠地瞪了宝扇一眼,转身去收拾她留下的糕点碎屑和桂花头油。 宝扇去送小厮离开,她眼眸轻垂,声音细弱。 “方才多谢你……其实,我住哪里都可以的。” “那怎么行,人善被人欺,你本就胆子小,那花晴又贯来嚣张跋扈,今日要不给她一个下马威,日后她还有得欺负你。” 像是被小厮所说惊吓到,宝扇双眸轻颤,有盈盈水光闪烁。 小厮连忙宽慰她:“不要怕,若她胆敢欺负你,你就来寻我,我……我去找管家为你做主。” 看着宝扇身姿纤弱,茶青色的系带随风飘扬,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小厮心想,日后必定要多盯着点花晴,万万不可让她欺负了宝扇。 宝扇回了屋子,她吹灯休息时,花晴似乎还在整理床榻,嘴里抱怨着“再也不买这家的桂花油了”。好在两人之间有纱幔阻隔,宝扇在朦胧的橘色烛光下,沉沉睡去。 宝扇第一日跟在邓姑娘身旁,便见到了王爷。 邓姑娘一直不死心要为王爷安排什么按摩松弛技法,王爷自然是不同意的。邓姑娘又弄来一张食谱方子,交给膳房去做,由她亲自呈给王爷,宝扇手持一碟子点心,候在她身侧。 管家一副已经习惯的模样,接过邓姑娘手中的汤水,口中说着:“王爷有事要忙。” 就在宝扇以为此次要无功而返时,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从屋内走出。众人齐齐跪下,宝扇亦是如此,只有邓姑娘欢快地喊着:“宇文玄!” 被她唤作宇文玄的男子,正是王府的主人,众人口中谈之生畏的王爷。 宇文玄并未回应,他漆黑幽深的瞳孔看向邓姑娘,虽一言未出,就让邓浅浅收起了笑意,不情不愿地跟随众人一同跪下。 邓浅浅手中已没了汤水,余光瞥到了宝扇手中的糕点,眼中一亮,拉着宝扇的胳膊向宇文玄送去。 ——这可是她安排膳房做的糕点,虽然宇文玄一点面子也没给她留,但这糕点还是要让他尝尝的。 宝扇只觉得手上一痛,因为宇文玄在此,便强忍着不肯出声,突然一股大力从背后传来,宝扇被推搡着踉跄起身,双腿软绵绵地向前扑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盛着茯苓糕的靛蓝瓷碟,随着一声脆响,成了几片碎片。茯苓糕滚出了瓷碟,向四面八方散去,其中一只滚到了宇文玄的脚边,在转了几个圈后慢悠悠地停下了。 而失手的宝扇,和那只可怜的茯苓糕一样,跌倒在了宇文玄面前,她的鼻尖,正对着宇文玄的脚尖。 周围寂静无声,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惊涛骇浪,起伏不定。 宝扇胳膊传来痛意,想必是剐蹭出了红痕,水光已经弥漫在她的眼眶。但此时宝扇来不及关心身上的疼痛,只惦记着一件事:她在宇文玄面前失了规矩,虽错不在她,但她们这些婢子哪能讲什么对错。邓姑娘未当众失仪,尚且可以保住性命,但她呢?宝扇脑海中闪过一只滴血的头颅,那头颅陡然间变幻成了她的样子,好不吓人。 她强忍住身子的颤意,一手扶地,缓缓起身,眼眶里的泪珠随着她的举动,终于按耐不住,落在面前的长靴上。 上好的绫罗绸缎制就的长靴,若用银钱换算,不知道能买上几个宝扇,此时却被水痕氤氲了一片墨迹。 宝扇抓起那只沾染了泥土的茯苓糕,捧于双手之中,高举至头顶。 “奴婢有罪。” “罪在不爱惜米粮,污了王爷颜面。” 第27章 世界二(三) 宇文玄曾经作为将领, 领兵出征边城抵御外敌,当时他率领士兵远行,数万名士兵的口粮都需要朝廷的粮草供应, 偏偏粮草因为一些缘故停留在半路上, 久久到不了驻营扎寨的地方。一开始,宇文玄还能与周围的百姓交换些粮食, 可日子久了, 手中没有可以交换的物件了, 只能靠采摘野菜野果度日。兵营里的伙夫兵, 本就不是什么厨艺精湛的大厨师, 若粮食准备充足, 柴米油盐一应俱全, 做出的饭菜也差不到哪里去。但当粮仓之中只有野菜时, 做出的成品就变得入口苦涩,难以下咽了。尽管后来宇文玄在缺粮少食的境况下,仍旧凯旋而归,但他满身血污的回到王府后,见到一张圆桌上, 挤满了整整三十六道菜后,便立即动了怒, 不仅罚了府上的厨子, 还给府上的饭菜份例定下了规矩。 那几日,府上众人都是人心惶惶, 战战兢兢,唯恐惹怒了宇文玄,落的和府上厨子一个下场。婢子们自然也议论纷纷,虽然知道宇文玄改了份例, 却未细想其中的前因后果。宝扇那时站在廊下,听她们闲话,心中静静揣摩,才将途中军营少粮,和王爷喜怒不定两件事串连起来。 偌大个王府,一碟子茯苓糕掉在地上,自然谈不上浪费米粮。宝扇微垂着眉,她只不过是借此请罪,将大事化小,一则将失了规矩的事遮掩过去,二则是引来王爷侧目,主动开口,此事便当场有了了结,免得留了话柄,给众人议论。 宇文玄双目幽深,如同顶好的黑曜石一般,眸光微凉,难以探知他的喜怒。 宝扇的膝盖正对着宇文玄的脚尖,茯苓糕沾染了泥污,此时正躺在一双纤细如玉的手中。这双手好似代替了瓷碟,变成了呈上茯苓糕的器具。只可惜这茯苓糕模样粗鄙,又微微向下塌陷,零星的黑点挂在上面,未免太配不上那双柔荑。 这般模样的手,不该生在这样一个婢子身上,也不该用来呈上点心。宇文玄耳中响起军营中的粗鄙言语:若将此等玉柔佳色,抚在男子腰间,流连在男子喉间凸起,才可以称得上是不暴殄天物。 察觉到宇文玄肆意的打量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如狼似虎一般,逡巡着自己的猎物,宝扇不由得身子一颤,但仍旧强撑着,不让手掌晃动。 一声轻笑落下,若不是宝扇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宇文玄的神色,便会错过这轻巧地仿佛揉进风中的笑声。 “无妨。” 宇文玄话音刚落,便转身离开,正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宝扇要突然请罪的邓姑娘见状,刚要站起身去追,却不知脚下哪里来的石子,将她绊倒在地。邓姑娘口中发出痛呼声,眼睛盯着宇文玄的背影,却见那人脚下丝毫没有停顿,慢慢离开了她的视线。 管家暗自收回方才迈出的脚,吩咐婢子将邓姑娘送回院子去。他绕到宝扇跟前,面容好似软上了几分。 “王爷既然没有怪罪你,便先回去罢。” 宝扇乖顺地应是,只是站起身时,两腿好似踩在了棉花上,脚下一偏,险些摔倒,她一手提着裙裾,另一只手微微虚握,手心还放着那只茯苓糕。 管家暗叹一声,瞧这小可怜的模样,真不知道王爷怎么忍住,未趁刚才收了宝扇。或许是王爷生来就没长出怜香惜玉的经脉吧。 宝扇回了自己的屋子,将手中的茯苓糕用油纸包好,又用清水仔细地净了手。花晴从外面进来,她也听闻了今早之事,在王爷面前失仪,宝扇却丁点惩罚都没有,而邓姑娘还被罚了抄写经书呢。花晴方才便是去见邓姑娘去了,听了邓浅浅抱怨许多,说着王爷如何心狠无情,花晴嘴中安慰着,心里却丝毫起伏都没有,只暗暗惋惜为何宝扇这般好运气,她一个婢子,若今日惹怒了王爷,必定没有了活路,到时没了宝扇,这屋子又成了她一个人的了。可谁曾想,宝扇竟然毫发无损,还得了王爷亲口许诺,认为失仪之事无妨。 经过宝扇身边时,花晴冷哼一声,见宝扇未曾理会她,心中越发郁郁。 宝扇只觉得头重脚轻,圆日正悬,虽是正午时辰,她便换了衣衫,躺在了软榻上。她只觉得周身上下,仿佛浸泡在了冰水中,浑身颤栗,但胸中又好似燃烧着一团火焰,燥热异常。一时间,外冷内热,冰火两重天。宝扇知晓自己或许是害了热症,但她却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走下床榻,去寻大夫去了。 热症让宝扇着实难受,她好似回到了从前,刚进王府那日,她也是害了这样的热症,坐着破旧不堪的马车,被拉进了王府。 据说人在将死之际,所经历的种种都会在头脑中一一闪现。 宝扇心尖一颤,看着自己的过去变化成一幅幅画面,展现在她的面前。 莫不是她要没了性命,才会想起这些从前?宝扇心头发苦,觉得自己好没出息,好不容易让王爷免了她的罪,却因为心中恐惧,惊惧之下害了热症,如今还要因此丢了性命。 只是在宝扇的脑海中,她的过去匆匆而过,最终出现了宇文玄的身影。床榻上的宝扇眉头紧锁,看着府上的邓姑娘,百折不挠地追寻着王爷的身影,她每每想起新的点子,即使王爷不曾回应过,也未曾放弃。终于在寻到了治疗王爷隐疾的法子后,两人终成眷属。在这其中,竟然还有宝扇的影子。 她被邓姑娘整日带在身边,每次邓姑娘出了差错,旁人顾忌着宇文玄的颜面,不敢找邓姑娘的麻烦,便将怒火都放在了宝扇这个贴身婢子的身上……在为王爷寻找治病方法的途中,邓姑娘和别人争抢一株药草,药草被抢到手中,旁人却并不服气,找了人手伺机报复。这场报复中,邓姑娘有幸,只受了轻伤,宝扇却被他们抓去。待找到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发凉的尸体…… 宝扇好似局外人一般,站在一侧,看着自己狼狈地躺在地上,脸上混杂着泥土和雨水,发丝纷乱地贴在脸颊上,两唇发白,了无生气的模样。 “宝扇,宝扇,你……” 睫毛轻颤,宝扇缓缓掀开了眼睑。 锦绣见状紧皱的眉头松开,喊着旁边的大夫赶紧过来。 一条细细的红丝线系在了宝扇的皓腕上,随着大夫的探查,丝线微微颤抖。 大夫老神在在:“惊则生惧,惧则生疾。” 锦绣不懂他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只听明白了药草要分每日三次服下。 待大夫走后,锦绣坐在宝扇床榻前,心有余悸道:“还好今日我来寻你,不然你一个人躺在榻上,浑身泛着红,怎么喊都唤不醒。” 锦绣嘴角一撇,看向宝扇对面,小声抱怨着:“那个花晴好生坏心,见你不醒,还要了点心茶水,一副看戏的样子。听大夫说你无事,又悠悠叹气,将门窗都敞开了。” 宝扇眉眼低垂,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哑意。 “还好有你在。” 锦绣闻言,便将讨人厌的花晴抛之脑后,给宝扇倒茶水去了。 微翘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宝扇想起梦中所见,仍旧心头发冷。人生来便有各自的脾性,有人生□□闹,她便是天性胆小那种,其中最怕的便是没了性命。宝扇在王府数年,虽听闻王爷暴戾,动不动就要人性命,但她从前想着,若是不出蔷薇苑,便可安稳度过余生。哪里想到会有一日出了蔷薇苑,做了邓姑娘的贴身婢子,日后还会落个凄惨死去的下场。 宝扇接过锦绣递过来的茶杯,指尖隔着瓷片,察觉到微微的暖意。宝扇朝着锦绣露出了一个感谢的笑,轻饮了一口茶水。 几片柳树叶子般的茶叶漂浮在清水中,茶水也不是深褐色,而是白水一般。细想也是,她这样的身份,也配不上什么好茶叶,能用上几文钱一斤的粗陋茶叶,再浇上滚烫的白水,便该千恩万谢了。 只是——日后若是连这种茶水都喝不上了呢。 世人皆非至纯至善之人,宝扇也不在全然良善之列。她思绪渐渐转动——自己定然是不能留在邓姑娘身边了,不论梦中,单单是今日,她就险些被牵连受过。离开邓姑娘身边,不见得此生便能安稳无虞,她只有孑然一身,又这般胆小,日后不知道还会碰到什么麻烦。必须想一个法子,保证她能日日安稳。 梦中宇文玄的身影一闪而过,宝扇心头微颤,但想起梦中种种,很快下定了决心。虽然待在宇文玄身边令人生惧,但用心使了法子,总能有一线生路。何况—— 宝扇看了看有了一丝裂缝的茶杯。 听闻雪顶含翠是极好的茶叶,饮后便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人生短短数年,她应该,也能换上一种茶叶的罢。 宝扇身子一软,如同随风飘落的柳絮一般,栽倒在锦绣的肩上。 锦绣:“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宝扇声音软绵无力:“只是头晕罢了,你帮我将衣裳披上,躺在床榻上许久,也该去邓姑娘身旁告罪了。” 锦绣见她脸庞仍旧绯红,哪能答应,抬脚便要去寻邓姑娘,替宝扇告假。 一旁一直凝神细听的花晴见状,眼睛瞟向床榻的宝扇。只见她发丝微乱,两颊绯红,唇瓣失去了血色,素来带着盈盈水波的眸子,此时却一副黯然,心中自然相信她确实身上乏力。 瞧她刚才昏厥不醒,柳眉紧蹙,一副雨打海棠,惹人怜爱的模样,花晴刚刚还在暗自数落宝扇,连昏迷时都一副等人娇怜疼惜的模样,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卑贱样子。如今听到宝扇连邓姑娘身边都不能去,心中暗自窃喜。 花晴收起脸上的冷意,换上了一副关切的样子。 “你既然有疾,去伺候邓姑娘也是不妥。我素来和邓姑娘交好,不如我替你说上一声,让你好好休息几日。” 见宝扇双眸看着自己,花晴不禁神色一乱,莫不是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定是不会的,这宝扇就是生的颜色好,性子怯懦又愚笨,哪能看穿她的心思。 凭借她与邓姑娘的交情,待她顶替了宝扇的位子,定让邓姑娘对她更加看重。等宝扇病好了,再想回到邓姑娘身边,那可就不成了。 宝扇眉眼低垂,不顾在一旁使眼色的锦绣,声音怯怯:“那多谢花晴姐姐了。” 第28章 世界二(四) 邓浅浅面前摆放着文房四宝, 她将手臂撑在桌上,眉毛拢在一起,愁眉苦脸四个大字仿佛映照在她的脸上。在她正前方, 摆放着一沓宣纸,端砚倒在了宣纸上, 大片的墨团沾染到上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糯米色。邓浅浅环视周围, 屋子里或候或立, 站着几个婢子, 只是匆匆瞥过, 却没有她想找的那抹迤逦身姿。 “宝扇呢?怎么不见她?” 花晴步入房中, 听到的便是这句话,她脚步匆匆, 走到邓姑娘身边,将那看不清写了什么字迹的宣纸,尽数收了起来,脸上挂着熟稔的笑。 “她胆子小, 险些被王爷怪罪, 一回来就病倒在榻上了,这会儿还起不来呢。” 邓姑娘一时讶然,似乎是没有想到宝扇的身子骨会如此虚弱。她捏着酸软的腕骨,本来因为抄写经书,对宝扇带上了几分怒气——明明只是一件小事,若不是宝扇偏要告罪, 她哪会被罚,宇文玄也真是的,她明明是好心弄了膳食, 却因为无意间失了仪态,就要受这抄写百遍的磨难。只是听闻了宝扇如今遭了不少的罪,那股子怒气也随之消散了。 花晴是和邓姑娘一同从宫中出来的,彼此有几分交情在,她知道邓姑娘的脾性,定然是不愿意花费时间在这经书上的,便给她出了个主意,随意找个读书人,将这些经书尽数抄写,也不用再为此苦恼了。 邓姑娘眼睛微亮,她本就动过让别人代为抄写的心思,只是在这王府上,除了管家之流的,其余的婢子小厮,最多是能辨认出几个字,倘若让他们抄写经书,也必定是用大团的墨迹将宣纸浸染,最后看不出抄写的内容来。只是让管家替她抄写,邓浅浅有些不敢,便歇了心思自己费力誊写。这会儿听到花晴的提议,邓浅浅才一时恍然,她只想着在王府中寻找帮助,却将王府外的天地忘却了。 “那你帮我从府外找人,要寻字体娟秀的,像女子的。” 花晴瞧着邓浅浅脸上的喜色,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了。 找人帮忙抄写,给的银钱自然不少,到时候经过她的手,还能截留下来一笔。 …… 王府上下皆有事要忙,宝扇几帖药下腹,脸色渐渐如常,在她的关切催促下,锦绣也匆匆回了邓姑娘身边忙碌去了。 宝扇披上藕色薄衫,清薄衣衫下,隐约可见纤细身姿。她眉眼中虽愁云惨雾,一副弱不禁风模样,但之前的病弱气息,都已经不见。角落里还搁置着一张圆鼓鼓的油纸,宝扇将它拆开,茯苓糕的气息仿佛依旧如常,只是颜色不再新鲜,黯淡了许多。宝扇眼眸渐深,不再精细地留存着这脏污的茯苓糕,将它丢进了废弃物件中。 她身上已然好了,仿佛前几日的冰火交加,昏厥不醒,成了她的一场梦。但宝扇知道,那并不是梦,是她的命运——如同蝼蚁一般,低贱而待人宰割的命。 宝扇低垂螓首,心中轻轻掠过王府上下每一人的身影,她定要尽快离开邓姑娘身边,以名正言顺的身份离去。如今以身体抱恙为托辞,虽然能够短暂地避开邓姑娘,并不能一了百了。花晴定然会百般拖延,为她找好诸多借口,让她不能在邓姑娘身边出现。但邓姑娘心思百变,若是哪一天一时兴起,又想起她的身影,将她召唤至身边,那种种事情便回到了原点。 永久地离开邓姑娘身边,宝扇心中已经有了几个法子。婢子若是伺候不精心,在主子身边犯了大错,自然会被责怪,也必定会让这种莽撞不知轻重的婢子离了主子,做其他活计。只是这个办法刚刚在宝扇脑海中浮现,便被她掠过了。此举太过冒险,况且会损害她的声誉。犯的差错可大可小,若是小事,邓姑娘不一定会大动肝火,生出把人撵出她身边的念头。若差错过大,让管家知晓了,性命未必能保住。即使有幸,领了惩罚顺利离开,日后会被众婢子整日议论,自己也会背上毛手毛脚的污糟名声。此法子不成,还有第二个法子。便是寻了权位更高的主子,将她要去,或主动开口把宝扇调离。 ——至于这第二个法子,王府上下,若说谁权位最高,便是宇文玄了…… 自从宝扇进王府以来,宇文玄就极少管过后宅事,全数交给了管家来安排。一旦宇文玄对后宅之事开口评论,那必定少不了血光之灾,以及众位奴仆的人心惶惶。 宝扇既已经下定决心,即使心中对宇文玄多有畏惧,此时也决意凭借宇文玄金口玉言,让她避开祸端。 只是她一个小小的婢子,又怎么能得到宇文玄侧目,为她开金口?宝扇轻敛眉眼,遮掩住眼底的晦色。 若是想靠近一个人,必须要熟知他的喜好嫌恶,再对症下药。只是对于王爷的喜怒哀乐,莫说宝扇,连府上的管家,也可以说是一知半解。在宝扇心中,如今顶顶要紧的,便是了解王爷有何喜怒憎恶。 花晴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眉梢眼底尽是喜色。她为邓姑娘找到了一个穷酸书生,此人字体娟秀,极肖女子。邓姑娘心中满意,赏赐了她许多,又吩咐她给那书生多些赏银。赏银花晴自然是会给的,但只是将其中的一部分给了那书生,毕竟他也只是求个买书买纸的银钱,这些便已经足够了。 花晴心中惬意,便使了银钱让王府的厨子给她开了小灶。熬煮了数个时辰,撇去油星盛在汤碗中的芦花鸡,听闻此鸡极其肥美,肉质鲜嫩多汁,熬煮成汤后,汁水便浸入了鸡汤里,轻轻一闻,便让人口舌生津。花晴刚将托盘放在桌上,瞧见正眉目浅笑,望着自己的宝扇,她双臂交卧,隔着藕色薄衫,可见她如玉的凝脂皓腕,赛雪玉臂。 花晴不由得心尖一颤,错过宝扇的视线,心中暗自嗤笑道:她又不是外头那些贪花好色的男子,宝扇这如斯媚眼,含情脉脉,又是抛给谁看。瞧那张不该生在她身上的皮子,若是这房中当真有了一男子在此,恨不得早早就将宝扇揽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好生疼爱一番了吧。 “花晴姐姐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花晴正盛鸡汤的手,闻言微微一顿,想起这小灶银钱的来源,不免心中微动。她悄悄瞥向宝扇,只见她双眸清澈,毫无恶意的样子。花晴暗暗不屑:果真是个蠢笨至极的人,自己顶了她的位置,也是凭借着贴身婢子,能日日在身旁靠近的机会,才能进献良策,得了这许多好处。 如此想着,花晴再看着宝扇的如花娇颜,心中的涩意便去了几分。长的貌美又如何,不是生了个愚笨的脑袋,只能整日待在这小小的屋子内,服用着苦涩的黄汤,哪能像她一样,还能用上芦花鸡汤。 “没什么好事,只不过是心中高兴罢了。” 花晴轻巧避开“好事”二字,她自然不会告诉宝扇,她是因为替邓姑娘找到了抄写经书的人,邓姑娘一时高兴,她才能有这碗滋补的鸡汤喝。 宝扇低垂着眉眼,眼中盈满了难过,让人恨不得以身替之,为她除去那些愁绪烦恼。 “这几日黄汤入腹,每日口中都是一股晦涩苦味,饮的多了,便觉得这世间只有苦涩这一种味道,竟然忘却了酸甜辛辣,其余滋味。花晴姐姐不知,大夫说这热症,忌口最为紧要,便再三嘱咐我,不让我沾染了辛辣腻口的食物,不然这病症便会一拖再拖,不知道何时才能好了。我平时虽然对膳食并不热衷,只是……” 两抹酡颜绯色漫上宝扇脸颊,带出了她心中的羞色来,她放轻了声音,也许是过于懵懂无知,连锦绣都看出花晴的不怀好意,她却因为两人同居一室,不知不觉中带上了几分真切情意。 “……只是舍了那些膳食,才知道辛甜苦鲜,各有各的滋味。我今日难以忍耐苦涩黄汤,方才竟然想要些平日里的膳食来用。还好花晴姐姐你及时来了,一闻这鲜香汤味,我就觉得腹内充盈,再不想用什么膳食了。仔细想来,若是待病症好了,到时想用些什么都能随心所欲,何必在这一时心急呢。” 花晴听宝扇这番感激的话语,心中顿时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她哪里想到自己去要了芦花鸡汤,反而阻拦了宝扇的口舌之欲,让她能早日治好病症。方才她还在暗自得意,自己独自享用佳肴,而宝扇只能可怜兮兮地用那碗黄汤。哪曾想,竟然是因为她今日之举,帮助了宝扇。 花晴自然是不想宝扇病症早好,这几日她待在邓姑娘身边,明明多次讲过,宝扇身体有恙,恐怕会带了病气,所以才不来邓姑娘身旁伺候。可邓姑娘还是会偶尔提起,得了诸多赏赐的花晴,自然认为待在邓姑娘身边是一件美差,到她手中的东西,哪里能交还回去。她自然是要牢牢地占据邓姑娘身侧的位子,不给宝扇回去的机会。 鸡汤犹自冒着丝丝热气,几碗清水熬煮许久,才得到这样一碗滋补美味的汤来。这鸡汤的花费,甚至抵上了花晴最爱惜的一只银钗。 但两相权衡之下,花晴忍耐住心中疼痛,将鸡汤端至宝扇面前。 “宝扇妹妹,那些读书人都讲,堵不如疏。你若是想喝鸡汤,便一下子喝个痛快,待解决了腹中难过后,再想其他事。这鸡汤便送于你了,你这样弱的身子,可要好好补养一番。” 宝扇双眸微闪,似有犹豫:“可是,大夫所言,油腻之物,不要入口。” 花晴亲手将鸡汤盛入一只小碗中,连带从厨房里要来的其余小菜,都放在了宝扇面前。她半哄半劝,连哄邓姑娘都只用了五分力气,在劝宝扇用膳时,却打起了十分精神,终于劝得宝扇松了口。只是宝扇胃口着实小,只用了一碗芦花鸡汤,几口小菜,和两只虾肉小包子。 看着仿佛未曾动过的饭菜,花晴心中轻叹:怎么用的这样少,得多吃点才成。 只是无论她再如何相劝,宝扇都不松口,花晴只能作罢,心中安慰自己——反正她也犯了忌口,吃多吃少也没什么差别。 剩下的饭菜还带着温热,花晴便趁着热气用了。宝扇坐在旁边,柔声和花晴聊着闲话。 花晴只当她是个好糊弄的,索性询问的也是些小事,不必费心遮掩,便尽数回答了。 和邓姑娘一道从宫中出来,花晴所知晓的事情,可比邓姑娘多上许多。尤其是关于宇文玄的事,王府之中甚少知道的种种,在皇宫之中却是多有传闻。 第29章 世界二(五) 自从前朝因为异姓王权势过大, 生出反叛之心, 起兵作乱,经历了一番乱战之后。本朝对于异姓王颇为忌惮,几十年间,都只有皇族血脉才能加封王爵。只是到了前圣上这一代, 便有了宇文玄这位异姓王爷, 因为战功赫赫,单单赏赐金银珠宝, 良田万顷,已经不足以彰显其功绩, 唯有赐封爵位,才能不让军中的其他将领心寒。 听花晴所说,她在皇宫做宫女时, 便能听到宇文玄的种种事迹。传闻宇文玄被他国称为“血阎罗”,他身穿银色盔甲,手持一柄青铜玄铁铸就的长剑, 身下的枣红色战马英姿勃发。一人一马, 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宇文玄所到之处, 血流成河,哀嚎声传遍山野村落。他又极其凶狠,不仅下手狠辣,而且无情至极。对于主动求饶,跪在地上匍匐求生的俘虏, 也是丝毫动容都没有,抬手握剑,给他一个了结。因此他国称宇文玄“血阎罗”之名,名副其实, 若非阎罗王在世,何人会像一个没有感情只知道杀戮的工具。宫中曾经有人见过,宇文玄从战场返回宫中,盔甲未曾卸下,腰间挎剑,满身血污,脸上都被淋漓的鲜血遮掩了大半,仿佛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浑身煞气也不知道收敛,就立在圣上殿前,回禀战事状况。宫中议论纷纷,只道这宇文玄太过不懂规矩,无论在外面是如何狼狈不堪,这要进宫觐见圣上,起码要先沐浴更衣,将脸上、身上的血污擦去,干干净净地来见。有一个自诩圣上身边得脸的大太监,自小便陪伴圣上身侧,因此他和旁人只敢在心中暗自腹诽不一样,这位大太监肃着脸皮,说着宇文玄此举不规矩,王爷虽然劳苦功高,但毕竟是臣子,臣要见君,必定要好好打理一番。 至于如何打理,大太监还未仔细说上一番,便身首异处,脖颈上的血迹和长剑上原有的血迹混杂在一起,映衬在宇文玄赤红的双眸中。而后,宇文玄从殿中走出,圣上对于大太监之事,丝毫没有过问,反而对宇文玄轻声宽慰,让他回王府好好修整。从此之后,宫中再也没有人敢在宇文玄面前指点。 宝扇敛眉沉思,若如花晴所言,圣上必定对宇文玄多加忌惮,又怎么会指派邓姑娘到王爷身边,惹得王爷多有不快。 花晴语气缓缓:“只是如今王爷手筋被断,怕是再不能上战场,也不能一身血污地去觐见圣上了。” 粮草供应不足,宇文玄仍旧能在此种绝境之下挺过去,且凯旋而归,在朝堂上听着负责押运粮草的一主一副,两位官员,满脸愧疚地诉说着押运粮草路上的艰难境况。宇文玄凝神听他们说完,便听上座的圣上发问,此事他觉得如何。宇文玄不欲争执许多,只送两位官员去见黄泉路上的士兵们。 “他们还未听过二位的解释,你们便同他们,好好说上一番。” 一时间,血洒朝堂,圣上神色晦暗,众位大臣两股战战,血污腥味萦绕在鼻尖,他们无一人敢说不是。 只是不久前,宇文玄再次出征,这次粮草供应齐全,军营中却出了内奸,使了手段将这位“血阎罗”擒下,他们为报往日之仇,没有立即要了宇文玄的性命,挑断了他双手经脉,要他做一个废物,留着他们慢慢地折磨。时至今日,众人皆不知道,宇文玄是怎么在双手经脉皆断,锁链缠身的境况下,要了看守他的几人性命,提着首领和内奸的头颅,返回朝廷的。只是经过御医看过,经脉伤的太过彻底,两只手从此之后,怕是无法提重物,更遑论提剑上战场了。 宇文玄这个异姓王爷,日后便会和其他闲散王爷一样,整日待在王府,若一时兴起,也可去些青楼楚馆,美人在怀,饮酒做乐。 花晴心有余悸,宇文玄虽不能上战场,但他暴戾的性格可是丝毫未曾改变,杀一个小婢子,还是轻而易举的。在宫中得知自己要被邓姑娘带出来,去宇文玄府上,花晴便心尖颤抖,只是如今,她并不常见到宇文玄,只陪在邓姑娘身边,时不时还有好处可以拿,这种恐惧也渐渐散了些。 宝扇心中细细记下这些信息,其中或许有六分真切,毕竟口口相传的事迹,难免会与实情有几分出入。 …… 一靠近宇文玄的住所,宝扇心中如同击鼓躁动,不安之极。旁人都说,宇文玄的住所,煞气太重,又因为他长年待在战场,夺取了不少人的性命,因此杀孽也重。 宝扇轻抚胸口,待胸腔中的跳动声渐渐趋于平稳,才抬脚向里面走去。宇文玄并未下令,严禁旁人进入他住所,也没有阻止婢子小厮肆意走动。只是平日里,即使他没吩咐,众多奴仆也不敢胡乱走动,至于进宇文玄的住所,那更是不能了,若是遇上了心绪不稳的宇文玄,一不小心,成了他剑下亡魂,岂不是可怜至极。 此处与蔷薇苑不同,护卫更多。宝扇双眸低垂,不敢抬首,脚下稳中带急匆匆离开。 “哎,停下!” 只听身后一个朗声响起,宝扇停下脚步,那人一声玄色劲服,腰间是护卫的统一配剑。 此人正是府上的护卫,他喊住这小婢子,正是因为平日里负责照料长溟剑的婢子,突然告病,一时间来不及找人来代替。待宝扇听话地转过身来,护卫脸上微怔,他未曾见过这般好颜色的女子。 王府中婢子众多,模样姣好的不在少数,可没有哪一位,能如同面前这个一般,勾人心弦,体态娇柔,见之则心神微荡。护卫连想要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支支吾吾。 “你既然也是婢子,便去照料长溟罢。” 话刚脱口而出,护卫心中懊恼,自己会不会声音大了些,言辞之间太过无礼了些。还有眼前这女子,若不是婢子,他刚才所言,就太过冒昧了。 只是王府中,除了邓姑娘,能出现的也只能是婢子了。况且护卫们都得了令,不许邓姑娘进此处,便将邓姑娘的画像仔细辨认,确保只一眼便能认出。 宝扇轻启贝齿,话语中带上了几分犹豫。 “是。只是,长溟他又在何处?” 护卫胸口一松,走到宝扇身边,带她前去照料长溟的屋子。长溟并非活人,而是一柄长剑,是宇文玄带上战场的那柄剑,祭在这长剑下的亡魂,不知有多少个。护卫在一间屋子前面停下,他推开门,朝着身后的宝扇说道:“你只需将剑擦拭干净,再除些尘土,便可以了。” 护卫话语微顿,又开口道:“若你害怕,便不要做这事了。” 其实护卫心中已经有了悔意,他只是想找一个婢子来照料长溟,待看到了宝扇,思绪便空空如也,双脚也不听使唤。可如今想起了往日里照顾长溟的婢子的反应,心头不由得暗暗后悔。 这柄剑煞气太重,又听铸剑师傅细说,剑和人,只有形态不同罢了,内里极其相似。长溟阳气过重,需要阴气滋补。因此照料它的必须得是女子,管家便找了婢子来照顾长溟。只是每次婢子来时,都犹犹豫豫地进去,匆匆忙忙地离开,面上一片惊吓神色。 护卫担心宝扇也会受到惊吓,心中难免不安。 宝扇仔细问了照料屋内长剑的细节,虽略有担心,还是进了屋子。 这间屋子足够十几人居住,但却只放了一柄长剑。长溟剑就放在正中央,宝扇移步走近。剑柄剑鞘都是青铜颜色,上面镌刻着弯曲起伏的花纹,仔细看去,是一只藤蔓,根部从剑鞘开始,蜿蜒而上,在剑柄处长出枝叶来。 据护卫所说,长溟剑是用青铜糅合玄铁打造,放在燃烧的正旺盛的火焰中淬炼而成,重约百斤,削铁如泥。自从宇文玄双手不能提重物后,便将这长溟剑放在了此处。 一靠近长溟剑,只觉得心跳不止。宝扇按照护卫所说,草草为其擦拭了剑柄和剑鞘。至于内里的剑刃,宝扇自然是提不起百斤重的长剑的,内里也不需要她照料。 宝扇柔软且白皙的手掌,抚摸上冷硬冰冷的剑鞘,用了软帕,仔细擦去上面的细微尘土。在剑鞘和剑柄的连接处,有一只破旧的红绸,或许是用了许多年,连颜色都不再鲜红如初了。 宝扇隔着门板,询问屋外的侍卫:“这有一块红绸,瞧着破了,可需要取下来?” 护卫闻言,眉头一皱,这红绸怎么还没取下,最初那照料长溟的婢子来时,他就让她将红绸取下,那婢子也答应的很好,原来是那婢子阳奉阴违,根本没取下那红绸。护卫又想起往日里,婢子如何脚步匆匆,一刻都不肯多留在屋子里,连他仓促之下,唤来的宝扇,都比她待的时间更久些——怕是照料长溟之时,她也是敷衍了事,连擦洗去尘的小事都未做过,只在屋里走了几步,便着急离开。 思绪微转,护卫回应着宝扇。 “摘下来。” 宝扇将那红绸一扯,不知道系了多少年的红绸布便轻巧解开,落到了她掌心。宝扇看着红绸,又抬首细看了长溟,心中微动,用帕子裹着红绸,塞进了怀中。 宝扇前脚刚走。 过了片刻,宇文玄大步赶来,他通身墨色银丝暗纹长袍,旁无别的装饰。因为生的高大,如一座崇山峻峰,带来大片的阴影。加之双眸凌厉,不怒自威,刚刚靠近,就有一股压迫气息迎面而来,让众侍卫不由得放轻了吐息。 宇文玄走进屋内,屋门随之紧闭。长溟处于正中,阳光透过窗户纸,映照在它身上,而宇文玄则站在阴影处,神色晦暗。 他沉思片刻,抬脚走上前去,将宽大的手掌贴上了剑鞘。 紧绷的眉眼,有一时的放松。宇文玄手掌向上,贴紧了剑身。素来寒凉冰冷的青铜玄铁,此时却传来一股子温热气息。宇文玄眉头微凝,手掌和那处温热贴合。 他手掌宽阔,可以轻松地将那份温热遮盖。 ——不是男子的手。 这温热中带着柔软,浅浅透出几分香气。 宇文玄手掌本就带着凉意,他与温热的痕迹相互靠近,紧密相接,好似那温热的主人,便被他握在手心。一大一小,一硬一柔,两只手掌,在剑鞘的同一位置,紧密贴合。只是热意散去,只剩下宇文玄身上的凉意,和青铜玄铁的冰冷。 满屋寂静,再没有什么温软热意,宇文玄心头微冷,颇有些怅然若失。 宇文玄离开屋子,对着护卫问道。 “刚才何人来过?” 第30章 世界二(六) 侍卫神色一愣, 在宇文玄的威压下,缓缓报出了宝扇的名字。他瞧着宇文玄低垂眉眼,辨认不出喜怒的神色, 一颗心仿佛提到了喉咙口处。 莫不是宝扇方才照顾长溟剑, 出了什么差错? 侍卫虽心中畏惧宇文玄的威严,但认为此事若是有错,也全都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他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婢子, 拉来宝扇来照料长溟剑,又怎么会惹怒了王爷。侍卫想起宇文玄平日的责罚, 最轻的也要挨上二十棍棒,而宝扇身姿纤弱,莫说二十,便是一棍棒下去,都得去了半条命。因此尽管心中畏惧,侍卫准备上前, 将此事尽数揽在自己身上, 不让宝扇受到牵连。 宝扇两字在宇文玄脑海中闪过,他素来记性极好,只提起这个名字, 便记起了这名字的主人——她有着一双雪白柔荑,告罪时自认为镇静, 但发抖轻颤的身子已经表明了她的恐惧。 宇文玄眸色渐深, 他并未继续追问宝扇如今在哪里, 或者要侍卫将她带过来, 似乎只是单纯好奇方才谁碰了长溟,如今得知了答案,便足够了。 望着宇文玄离去的身影, 侍卫面带惊讶,心中庆幸不已——原来宇文玄不是因为宝扇而生气。他胸口的大石,仿佛顷刻之间被移开,得以正常的吐息。 …… 管家一板一眼地禀告着,照料长溟剑婢子的失职。那婢子被发现时,先是不肯承认,待绳索束缚了双手,才哭喊着她不过是太怕那柄剑——死在长溟剑下的,不知已经有多少人,怕是连脏污的血都已经渗入了剑身,她心生畏惧,不敢靠近,万一被冤魂缠上了,定是会噩梦连连,命不久矣。管家见惯了哭喊告饶,心中如同磐石一般,丁点波动都无。 ——不过是以为王爷再拿不动剑,为免触景伤情,再不会去察看长溟,这婢子才生出了懒怠的心思。 管家自然不会将这些细枝末节告诉宇文玄,其中的种种过程,只化作一句“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不过长溟如今该由谁照料?” 经历了婢子失责的事情后,管家只能万分谨慎,冒险来问宇文玄的心思。 宇文玄背手负立,许久后开口道。 “不必了。” 既然是一柄无法开启的剑,费那么多心思去照料剑鞘剑柄又有何用。即使再安排几个人精心照料长溟剑,也不过是当作一件装饰品来除尘擦洗,像这房中的瓷瓶,桌上的盆栽一般,只能供人赏玩罢了。 做一个点缀之物,从来不是一柄剑的命运。它如今已经没有了用处,又何必费心打点,不如让长溟归于沉寂。 管家面色微惊,不敢质疑宇文玄的决断,躬着身子应好。 花晴看着宝扇近来的身子好了些,往常她出门回屋时,宝扇都待在屋子里,想来是一整日都没出去过。这几日不知道宝扇从哪里做的新衣服,银灰色小褂,曳地暗青色长裙,唯一的一抹亮色,便是腰间的红绸丝带。 像她们这般年纪的婢子,最是爱美喜装扮的时候。虽然荷包里没几个铜板,但一旦拿到了月银,必定会托府上跑腿的小厮,去布庄买上几匹布料,拿回来自己裁剪衣服穿。桃粉,艳红,靛青,浅紫……挑选的布料颜色,都是些夺目鲜艳的,再花枝招展打扮一番。哪有宝扇这般,用上这种黯淡无光的布料。 可花晴咬碎了银牙,也不得不承认,即使宝扇一身灰扑扑的装扮,也比她们用上顶好的胭脂,鲜艳的布料,更为绰约纤弱。 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被一只红绸牢牢系紧。除却红绸以外,其余的曼妙身姿尽数被掩盖。这小褂裁剪的有些不合身,让细腰之上的起伏,更为引人遐想。 花晴走近了些,才发现宝扇腰间的红绸半旧不新,不禁出声嘲讽道:“怎么连件像样的腰带都买不起?” 还要用这破旧布料,充当系带? 宝扇并不生气,柔柔回道:“近来手头拘谨,比不上花晴姐姐聪明伶俐,得了邓姑娘喜欢。” 花晴最近可谓是风头无两,频频得了邓姑娘赏赐——首饰,金银,一些小玩意…… 宝扇突然靠近,一双美目盯着花晴脸蛋细看。 花晴忍住想照梳妆镜的念头,板着脸,声音冷硬:“你盯着我做甚?” 宝扇眉眼弯弯,玉指纤纤,虚点了两下。 “花晴姐姐今日的妆容真好看,是用了佳人坊的脂粉?” 花晴闻言,心中得意:“自然。” 佳人坊的脂粉,那可是贵人才能用上的。佳人坊有些珍品,还流入了皇宫中,为娘娘们追捧呢。 但看到宝扇两颊桃色粉嫩,唇瓣艳如朱砂,花晴原本的得意神色顿时僵在脸上,暗自骂道:宝扇一副待人采撷,娇艳欲滴的模样,做甚么又来夸她,定是不怀好意,有心嘲讽。 只不过转瞬之间,花晴就从欢喜神色,变为了眉眼沉郁,拂袖而去,饶是宝扇心思缜密,也没猜出究竟是什么缘故。 锦绣正垂头丧气,一副被风雨摧残的可怜模样。锦绣心里记着规矩,不能在主子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来,只是一离开了屋子,便来了宝扇这里。 她扑到宝扇怀里,感觉到绵软温暖后,心头一松,连带着从刚才就强忍的眼泪,也扑簌簌落了下来。 “邓姑娘要我去捉萤火虫,说是烛火太伤眼睛,而且烛台也是死板无趣,王爷定是不喜欢的。不如用薄纱制成布袋,装满会发光的萤火虫,放在王爷房里,代替烛火,既有趣又生动。可是,这要抓多少萤火虫啊……呜呜呜……宝扇,邓姑娘明日就要,我今晚便是不吃不喝,不作休息,也捉不来这么多萤火虫……呜呜呜……” 若是捉萤火虫取乐,那抓上二三十只就足够了。只是按照邓姑娘的意思,要用萤火虫充当烛火。但是萤火虫光芒太弱,若是想要起到照明的效果,那少说要准备五六个布袋,每个布袋里放上三十只。邓姑娘只吩咐了锦绣,那捉萤火虫的事,便只在她一人头上。区区一个晚上,要捉百十只萤火虫,这怎么能办到。 宝扇用手帕擦去锦绣脸上的泪珠,锦绣脸上的妆容已经哭花了,紧皱的眉头自从刚进门时,就没有松下来。 宝扇轻声出着主意:“不然我帮你捉,两个人总会快些。” 锦绣脑袋懵了,待反应过来连忙拒绝道。 “不成的,捉萤火虫要深夜才行,深夜你应该待在房里休息,哪能跟着我,顶着蚊虫咬,去草丛里抓萤火虫。而且,这是邓姑娘吩咐给我的差事,怎么能让你跟着我一起受苦?” 在锦绣心中,宝扇这样的佳人,就该金尊玉贵锦衣玉食的养着,偏偏她生错了地方,如今要做婢子去伺候别人,已经是很可怜了。要是再因为自己,让宝扇干些捉萤火虫的杂活,那就更加罪过了——这只素手光滑细腻,应该放在铜盆里,加了温水,被牛乳花瓣滋养,万万不该拿着简陋的布袋,费心去捉满天飞舞的小虫。 锦绣连连摇头,宝扇垂下眼睫,语气里满是失落。 “可是——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应该互相帮助的。” 因为宝扇的一句“我们是朋友”,锦绣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两颊通红,头脑昏涨,待双手被宝扇握在掌心,只觉得整个人好似陷入了欢乐窝,软绵甜香,无论宝扇说什么,她都点头说好。 直到香甜气息远离,锦绣才反应过来自己承诺了什么。 ——她竟然答应了宝扇,让宝扇一同去捉萤火虫! 事已至此,锦绣知道自己再挣扎拒绝,也是无济于事,她暗自想道:果真这般美貌的人,心也比旁人好上百倍。又想起邓姑娘的安排,锦绣头一次对主子的吩咐生出了不满。 深夜,同屋的花晴已经睡了,宝扇打开房门,轻声走出,双手合拢两扇门,未发出丁点声音。 锦绣已经在院子里等她了。 见宝扇来了,锦绣将布袋一分为二,趁着夜色昏暗,宝扇看不清布袋的数量,将数量多的那堆布袋留给了自己,另外几个递给了宝扇。 锦绣从怀中摸出两个瓷瓶,分出一个给宝扇。 她解释道:“这是我找人配的花汁,涂上能防止蚊虫,还能吸引萤火虫。” 宝扇将瓷瓶打开,将里面的花汁倒在手心,轻轻地涂抹在指尖手掌。 锦绣突然靠过来,宝扇手头一松,花汁尽数泼在了她的胸口。 因为夜色,锦绣没注意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宝扇也没出声责怪。锦绣像只幼犬,细嗅着宝扇身上的气味。 “为什么一样的花汁水,宝扇你涂上就这么香,我身上就没什么味道?” 锦绣语气好奇,闻了闻自己的手腕,清飘飘的没有什么气味,凝神静气闻的久了,才有一股子淡淡的花香传来。可是这花汁水到了宝扇身上,便芬芳扑鼻,香气缭绕。锦绣想着,若她是一只蝴蝶,其余的牡丹杜鹃花都入不得眼,只整日围绕在宝扇身边,靠这些香气过活。 宝扇提议两人分头去捉萤火虫,待过了两个时辰后,再在此地会面。同一处地方,萤火虫的数量是有限的,若两人分开,才能尽量多捉些,因此锦绣自然答应。 看着锦绣渐渐离去,宝扇朝着和锦绣相反的方向走去,偶尔有几只萤火虫被芳香的花汁水吸引,飞舞在宝扇身边,她脚下并不停留,继续向前走去。直至到了一座拱桥旁边,宝扇才停下脚步。 此处清幽至极,虽已至深夜,但却过于安静,连虫鸣蛙叫声,都不曾从草丛里传来。宝扇抬头望天,月色明亮,似乎从上面撒下一匹清透无比的薄纱,将拱桥,草丛,以及未泛起波澜的湖面,尽数遮盖。 宝扇将布袋系在腰间,只留一个放在手心。她放轻脚步走近草丛里,飞舞的萤火虫慢慢靠近宝扇的身边。宝扇伸开布袋,轻松一拢,便捉住了几只萤火虫。微弱的光芒透过布袋,映衬在宝扇腰间的红绸上,越发衬得其柔美如皎月。 拱桥上,宇文玄眸色沉沉,盯着此处景象,想的不是眼前的美人美景,而是冒出一个念头。 银褂青裙,尤其是腰间的红绸系带,随着宝扇扑萤的动作,而缓缓飘扬。 ——他的长溟剑,若是能化作人形,便是这番模样罢。 长溟也有这样一条红绸,只是那红绸系在剑柄时,让人觉得畏惧不安。而系在这样弱的腰肢,则让人生出其他的念头来:他只需要一只手掌,便可以轻松握住,将她禁锢于炙热的掌心中。 第31章 世界二(七) 但宇文玄很快便否定了这个念头。 长溟刚硬坚韧, 若化为人形,也应当是同他一般的男子,而不像这般, 柔弱无骨,弱质芊芊。 一股凉风吹过,正捉萤火虫的宝扇身子微颤, 余光瞧见了不远处的宇文玄。他正端正地立在桥头, 比如墨夜色更浓重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她——那双黑眸中充斥着危险,和令人战栗不已的打量。 宝扇双足一顿, 慌张地停下扑萤的动作,一时情急之下, 左脚绊到了右脚上。汗珠顿时浮现在宝扇的额头, 她来不及喊痛, 匆匆跪下。宝扇大半个身子都被草丛遮盖,只露出姣好的脸庞, 与上身的银灰色小褂。偏偏因为胸口被泼洒了大片花汁水,原本分散在四周的萤火虫,闻香赶来, 将那被遮掩的起伏映衬得如黑夜中的月光一般明亮。宝扇又羞又臊, 只是又不能当着宇文玄的面, 将那些在她胸口飞舞作乱的萤火虫, 尽数赶走。她只能强忍着羞意, 将目光移动至自己的脚尖。 一片阴影垂下,宝扇稍稍抬起眉眼,却发现宇文玄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那双幽深如积潭的眼眸,正看向那月光皎洁处。 朱砂般的红唇,被宝扇丝毫不疼惜地咬破, 带着羞意和难堪的声音从两片柔唇中吐露出来。 “王爷……” ——是破碎不堪的音调。 这样好的月色,佳人在此,口中呢喃着自己的名字,如此旖旎美景,纵然柳下惠在此,也难免会心猿意马,方寸大乱。 “站起来。” 宇文玄语调无一丝波动,唯有眼眸中暗色加重了几分。 宝扇闻言,不敢不从,她乖顺地站起身来,同时尽量掩盖着左足的不自在。只是这般把戏,在宇文玄面前仿佛掩耳盗铃,一叶障目,他视线掠过那小心翼翼的左足,见宝扇将身子的力量,大都放在另外一只脚上,便轻易地猜出了宝扇伤到了脚。 宇文玄上前两步,月色空明,虽然比不上白日里昼光明亮,但即使宝扇低垂着眉眼,宇文玄也能将那柔美的眉,沁着水珠的眸子,被贝齿□□,已经压出齿痕的唇,通通一览无余。宇文玄浓眉微凝,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宝扇?” 宇文玄记得,曾经有人在自己耳边提起过她的名字。宝扇,如今是邓姑娘的贴身婢子。 宝扇没想到宇文玄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明明是柔软温和的两个字,怎么到了宇文玄的嘴中,就令人浑身战栗,瑟瑟发抖。宝扇羽睫轻颤,心头如同鼓擂,回着宇文玄的话。 “是。” 话音刚一落下,宝扇只觉得腰肢微凉,紧接着一股炙热抚上她的肌肤,身上的层层轻薄衣衫,似乎起不到丁点阻隔的效果,那股子炙手热意,仿佛穿透了轻纱布帛,和她的肌肤紧密相接。宝扇既惊又惧,颤抖着抬起眼眸,因为恐惧,两丸黑眸不知何时已经盈满了水珠,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眼眶之中,滚落下来。宇文玄见宝扇如此模样,吐息加重,手上轻巧使力,便将宝扇揽入他的胸膛。 触目所及,都变成了浓墨般的黑色。宝扇微翘的鼻尖,正抵着宇文玄的胸膛。宇文玄的衣袍很凉,或许是在王府里漫步的时间久了,夜深露重,衣袍也跟着染上了凉意。宝扇稍一侧首,便将脸庞贴在了宇文玄的胸膛上。真真奇怪,衣裳这么凉,却有源源不断的热气从胸膛里传来。 宇文玄的手,仍旧放在宝扇的纤腰处,他虎口处带着茧子,过去便是用这只手,握着长溟剑,砍下了不少人的脑袋。如今这只手,却握着世上最柔软的物件。 宇文玄的双目,敏锐又肆意地丈量着宝扇腰肢的长度——果真如他预料的一般,只需要一掌,堪堪可握。 那只带着热意的手掌离开了宝扇的腰肢,她还来不及放松吐息,宽阔的手掌已经绕到前方…… 宝扇心尖发颤——下一步,这手掌又会落到哪里? 深夜漫漫,她被宇文玄揽在怀里,惊惧之下,还要打起精神注意宇文玄要对她做些什么。可即使要做些什么,宝扇也只能默默承受,毕竟宇文玄是王爷,是这王府唯一的主人。宝扇自从被卖进王府,在卖身契上按下红印时,就已经是宇文玄的所属物了。即使宇文玄要弄些什么狂风暴雨,雨打海棠来折磨她,宝扇心中晦涩:她也只能忍受,甚至若是宇文玄有所要求,还要绞尽脑汁去费力迎合。 两根手指并拢,移动到宝扇的腰间,只轻轻一扯,宝扇腰间的系带便被轻松解开。宝扇今日所穿,银褂青裙,青裙失去束缚,只变得宽松些。但是上身的银灰小褂,被宇文玄扯红绸的力气一带,上头的几枚小扣,便尽数散开,宝扇甚至来不及反应,小扣便没入了草丛中,再寻不见。 宇文玄已经松开了宝扇,此时她站在月光下,衣襟大开。近来宝扇贪凉,内里只穿了一件春暖海棠的朱红色肚兜,银灰色小褂尽数敞开,里衣遮掩不住皎白的雪肌玉肤,修长的脖颈下,是春色无边。宝扇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遮掩,还是放任不管。纠结之下,宝扇用玉指紧紧攥着小褂的下摆,头颅垂下,以此掩饰滴血的脸庞。 宇文玄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缓缓,如同瞄准猎物般,打量着宝扇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他常年在战场厮杀,听得最多的,除了敌人的惨叫和哀嚎,便是军营里的荤话。那些兵将,会聚集在帐篷里,饮着烈酒,说着哪里的姑娘最美,床榻之上的私密话语,姿势手段,也被他们吹嘘般喧闹出来,惹得其余人或起哄,或羡慕。宇文玄素来是不参与的,他知道自己的名声——血阎罗。不仅敌人听了畏惧,手下的将士也心中惶恐。宇文玄不喜这些热闹,他独自饮了酒,将上好的烈酒灌入喉咙中,再洒一壶给长溟剑,便足够了。 男欢女爱之事,宇文玄略有耳闻,他只觉得自己不需要女人,只要一柄剑就足够了。曾经有好事之人,认为宇文玄不贪花好色,是因为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 “只要一次,保准王爷您流连忘返,只觉得这世间没有白来。” 说话这人两眼发黑,明显的气血亏损。宇文玄眉头微拧,虽然不喜这人一副獐头鼠目,油嘴滑舌的模样,但着实好奇他话中所说是真是假。只是当几个轻纱半露,浑身脂粉味道的女子进屋,还未靠近,便被宇文玄一剑砍断桌子的气势惊吓到,整齐地跪在地上,什么花样都使不出来了。 从此之后,宇文玄再也不相信所谓的“人间极乐”“逍遥快活”之说了。 但如今瞧着宝扇,楚楚可怜又不敢反抗的姿态,宇文玄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翻滚叫嚣着,这些血液带着汹涌至极的热意和焦躁,流淌在他身上的每一处,最终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心尖。这种激动不已的情绪,宇文玄并不陌生,面对沾染血迹的长溟剑时,他也是这般快意。可无论是哪一次的快意,都比不上如今——那雪白滑腻的肌肤,仿佛与月色融为了一体。 宝扇连眉眼都不敢抬起,更不敢直视宇文玄。她微微扬起的下颌,带着惨色的雪白,修长的脖颈微微扬起,流畅的幅度像极了一只待掌控的小小羔羊。不知道是因为深夜的凉意,还是因为恐惧害怕,宝扇外露的肌肤轻轻颤抖着,只是她不敢伸出手去拉上敞开的小褂。宝扇轻轻抬起眸子,往宇文玄这里瞧上了一眼,不过转瞬之间,她便怯生生地收回了视线。 但那股视线被宇文玄捕捉到,含羞带怨。 ——她分明在说:好冷的夜晚,为何王爷迟迟不动作。 像极了一朵等待摧残的娇柔花朵,若是真来了疾风骤雨,怕又会是另外一番可怜姿态。 此情此景,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明白该如何行事。 只是,宇文玄是其中的例外。身上的快意让他神色冷凝,这是战场上才会出现的汹涌情绪。瞧着眼前的美妙风景,宇文玄很明白,他并不想要了宝扇性命,只是这快意从何而来,又该如何疏解。宇文玄抬起手掌,眼底发冷。他手掌之中,还握着原本挂在宝扇腰间的红绸系带。 他方才,是用手解开的。 宇文玄脑海中闪过长溟剑的身影,心头悄然浮现出一个念头——若是不用手解开,而是换作长溟剑,用冰冷的剑刃,布帛撕裂的声音定然是极其悦耳动听。 “你便去伺候长溟。” 宇文玄记得,宝扇曾经照顾过长溟,倒也算用心,想起长溟剑上的温热,宇文玄眸色深沉:将她与长溟剑放在一处,也算相得益彰。 见宇文玄没有其他意思,宝扇匆忙伸出手,遮挡露出的无边春色。她颤抖着声音,提起自己的不安来。 “可是,奴婢如今是邓姑娘身边的贴身婢子。若是……邓姑娘那里……” 宝扇欲言又止,不由得抬眼看了看宇文玄。 王府都说,王爷对邓姑娘最为特殊,虽然得了宇文玄亲口许诺,让她去照顾长溟剑。万一邓姑娘知道此事,认为她是贸然离去,那就不好了。 宇文玄语气更冷。 “你只需照顾长溟。” 宝扇见他言辞笃定,自然答应。见宇文玄抬脚欲要离开,宝扇羽睫颤了又颤,终究大着胆子开口道。 “王爷可否将红绸还给奴婢?” 不是宝扇小气,如今的境况是,她身上的银灰色小褂破了,又受着凉风。至于让宇文玄解下衣裳,给她抵御凉意,宝扇是万万不敢想的,只有冒险将红绸要回来,重新穿上,也能抵抗些凉风寒意。 宇文玄将红绸还给了宝扇。 宝扇并未重新将红绸系在腰间,她将红绸展平,比之做腰带时,要宽阔上两倍。而后宝扇将红绸绕过柔软起伏,松松地缠了一个结。 虽不甚美观,但总算没那么冷了。 而红绸被宇文玄握了许久,早已经沾染了他的气息,此时却被宝扇贴在柔软处,却一副懵懂未觉的模样。宇文玄见宝扇动作,手指微动,只觉得喉咙发涩,冷静下来的血液,又有了叫嚣的气势。 待宝扇抬起头时,却已经不见了宇文玄的身影。她轻舒了一口气,拽下腰间的布袋,重新开始捉起萤火虫。好在萤火虫方才已经被吸引过来,此时只需要将它引入布袋中,便已经足够。 第32章 世界二(八) 宝扇很快捉到了足够多的萤火虫, 待她到了约定的地方,又等了片刻,才看到朝着她跑来的锦绣的身影。 锦绣腰间挂了一圈布袋, 但每个布袋里面的萤火虫数量不多,零星的几点碎光闪烁着,仿佛是在腰间沾染上了层层磷粉, 在深夜中发散着微光。宝扇与她, 共同把装着萤火虫的布袋拢在一起,将捉到的萤火虫粗略数了数, 用作充当烛台,大概是够用了。锦绣见宝扇腰间的红绸, 不知何时绑在了胸口处, 虽然像是因为怕深夜凉意重, 将红绸解开,充作披帛。但是又见宝扇的脚下有恙, 左轻右重,行路时有些踉跄,锦绣心头浮现猜想, 一时间慌乱不已。 这般狼狈模样, 莫不是两人分开之时, 宝扇遭遇了什么不好? 她脱口而出, 问话中尽是慌张:“可是有人欺负了你?怎么会崴了脚, 还破了衣?” 锦绣以为宝扇是遇上了王府里哪个婢子刁难。但宝扇本就心虚,听到这番话,心头慌乱更重,面上一片绯红羞意,轻轻摇着头。 “不曾有人。” 胸腔之下心跳声起伏不平, 宝扇身上的小褂,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雪似的柔腻来。锦绣提着手中的布袋,借助萤火虫的亮光,将那处滑腻看得更仔细了些——原本应该整整齐齐待在上头的盘扣,如今却是一个也不剩了。 如此境况,哪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若是说方才,锦绣是焦急多于愤怒,更担心宝扇的身子是否有碍,除了脚可还伤到了其他。如今心头便是被怒火充斥盈满。 ——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竟然敢对宝扇生出了不轨之心,还这般不知轻重地对待她! 崴伤的脚,一粒不剩的盘扣……如此种种,足以证明那登徒子有多不怜香惜玉,又多么贪花好色,竟然连衣服都不能按部就班地褪下,非要扯下盘扣,一逞私欲。 锦绣双目炯炯,似有火团凝聚,她又担心自己的怒火吓着了宝扇,便放轻了声音,追问道。 “你告诉我是哪个?” 锦绣脑海里闪过王府中一众侍卫小厮的身影,心中暗暗不齿:平日里无论他们脾性如何,一到了宝扇跟前,就仿佛丢了骨头,没了气性,吃食首饰变着花样的送。见宝扇不肯收他们送的首饰,就把主意打到了不易存放的点心上,借口说手头的点心多了,吃不下又不舍得丢掉,只能请宝扇帮忙。哼,一个个平日里眼珠子都要黏在宝扇身上,却都知道宝扇胆小,不敢失了稳重,小心翼翼地隔开了距离。如今不知道哪一个欺负了宝扇,全然没有了当初如珍似宝的怜爱疼惜,只顾得自己的身上痛快。锦绣心中忿忿,果真男子之中,没有一个好玩意,那会儿怕是只想着自己爽利,哪里顾得上其他。 “宝扇,你快些告诉我……” 锦绣欲言又止,想说“你快些告诉我,我便去寻了管家,告他一状,找他麻烦”。又怕宝扇太过心善,担心那登徒子但安危,话语到了嘴边,变成了其他。 “……我好认认他是哪个。” 宝扇眉目缱绻,两颊的烟色霞光还未褪下,便又浮上了一抹惨色的白,衬得那纤细的身姿,越发楚楚动人。 “是……” 她声音细弱,仿佛清风徐来,便会消散在黑夜中。 锦绣的连连追问,让宝扇终究吐露了那个名字。 “……是王爷。” 话说出口,宝扇似是觉得难堪,便将身子转向一边,背对着锦绣。她既已将名字说出,便是证实了这副模样,已经让宇文玄见过。身为女子,衣衫不整的身姿被旁人窥见,若是被人知晓,便会受到众人的侧目而视。宝扇身子一颤——何况,她不是单单的衣衫不整,而是……以投怀送抱的姿态,让宇文玄看了许久。 若是宝扇得知,锦绣心中想的不是宝扇这副模样被男子看到,而是以为她被宇文玄沾染,那定是要羞愤欲死的。 锦绣满脸惊讶,竟竟然是王爷。 惊讶过去,锦绣心头只有深深的无力和不安,若是换作王府中任何一个人,她都要讨要一个说法。只是竟是王爷,这王府里,草木花虫,青砖白瓦,连同她们这些卖身给王府的奴仆,哪个不是王爷的。若是宇文玄要幸了宝扇,无论怎么粗鲁莽撞,不懂怜惜,她们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在锦绣的心中,是不能埋怨王爷的,她便将这份埋怨转移到自己的身上。若不是她,宝扇怎么会在深夜出来捉萤火虫,又怎么会好巧不巧的遇上了凶狠残忍的王爷,遭受到那样一番折磨。 锦绣看着宝扇颤抖的鸦睫,和敞开的白嫩肌肤,心头更添冷意:看这番样子,王爷莫不是在幸了宝扇之后,便想做负心人。宝扇伸出芊芊玉指,轻拢着身上的红绸。即使身上的衣裳简陋不整,也难以掩饰其云鬓花颜,袅袅娜娜的美色。锦绣脸上一片沮丧:怕是王爷此时不肯给宝扇名分,只是今日得了趣儿,日后再过修身养性的苦行僧日子,怕是不能了。 宝扇声音怯怯地嘱咐锦绣:“此事不要告诉旁人,我虽然是不值一提的婢子,旁人知道,笑就笑了。只是王爷颜面贵重,定然不能被这些俗人言语玷污。” 锦绣见她这样卑微,事到如今,还顾忌着宇文玄的脸面,只觉得喉咙苦涩,沉声应了。 “我不会说的。” 她锦绣不是会嚼舌根的人,此事必定会烂在肚子里。 两人分别,宝扇回房时,门发出了吱呀的响声,床上的花晴只嘟哝着翻了一个身,便又继续睡去了。宝扇褪下身上的衣衫,轻抚着领口,眼底微深。她将小褂下裙整齐叠好,收在箱笼里,拉起被褥,让身上的凉意被温暖覆盖。 锦绣将萤火虫交给邓姑娘时,得到了几句称赞。锦绣脸上平静如水,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让周围的几个婢子微微侧目。 “是奴婢该做的。” 邓姑娘本想自己去送萤火虫,但刚站起身,管家那张严肃的面孔,状似警告的话语便响在她耳边。 “邓姑娘切记,安分守己,才是长远之道。” 邓姑娘又坐回了圆凳上,手指伸出,点着锦绣:“你去将这些萤火虫送给宇文玄,就说我觉得萤火虫活泼可爱,能给屋子里添些生气,希望他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是。” “算了算了,最后一句你就不要提了。” 锦绣仍旧板着脸:“是”。 邓姑娘随手抓起几枚金瓜子,赛到锦绣怀里,见锦绣乖顺地行礼道谢,脸上却丝毫喜悦之情都没有,不免心中感慨:连她身边最活泼的婢子,都变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可惜。 其余婢子面面相觑,方才还在羡慕锦绣,一开始锦绣被安排去捉萤火虫,她们心中都唏嘘不已,这可是个苦差事。没想到锦绣竟然在一夜之间,就捉到了这么多,还得了赏赐。她们心头的酸水还没冒多久,就被可怜同情的情绪覆盖了。得了赏赐又如何,费了一夜功夫捉到的萤火虫,等会儿怕是全部都要被扔出来,等锦绣回来,还得承担邓姑娘的怒火。 锦绣拎起数百只萤火虫,她与宝扇费了多大的功夫,而邓姑娘只碰了两下,这百只萤火虫,就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宇文玄此时不在府中,锦绣暂时将萤火虫提回了自己的住处。 和锦绣同住一屋的婢子,正站在小院子里和旁人闲话。 “邓姑娘莫非是对王爷有意?” “定然是的。” “她怎么如此大胆?” 竟然敢喜欢宇文玄,怕是不想要性命了。 另外一婢子眼中含着笑意,语气悠悠:“世人皆知,富贵险中求,不冒丢了性命的风险,怎么会有滔天富贵的回报?王爷的倾慕恩泽,那可不是容易得到的。” “不过,王爷对邓姑娘还是有几处不同的,若是换了其他人,这样去打扰王爷,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王爷对邓姑娘极好,不然那些金瓜子,银锭子,是从哪里来的?” “那些才不是王爷给的,是邓姑娘从皇宫里带出来的……” …… 这些闲话,锦绣都听入了耳中。听到众婢子说王爷“不好女色”的猜测时,她紧握双拳,奋力忍耐,才没将心中的话喊出来。 ——王爷才不是不近女色,他若是不近女色,又如何会对宝扇做出那样不堪的事情。 听到众人讨论邓姑娘时,聊起她对王爷的爱慕之情,虽然邓姑娘百般否认,她只是想为宇文玄治病,没有其余的心思。但那样明显的倾慕与有意接近,众婢子又不是榆木脑袋,都明白是何种意思。锦绣只觉得心头郁郁,她不想让邓姑娘和宇文玄牵连在一起,只要想到那副画面,锦绣便觉得心中压上一块巨石,吐息不得。不光是邓姑娘,其余女子和宇文玄站在一处,那也是不成的。 唯有宝扇是不同的。 她那样娇软可怜,柔弱可欺。宇文玄既然狠狠欺负了宝扇,将她变成那副狼狈样子,便应该护住宝扇。 宝扇那样的佳人姝色,归于任何一个男子,那人都该千恩万谢,将其珍之重之,即使是身份贵重的宇文玄也不例外。他既然得了宝扇的好,品了宝扇的滋味,万万不可做什么负心人。 锦绣眸色微沉,盯着桌上的萤火虫,微微愰神。 她虽然卑微如蝼蚁,但听读书人讲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可见蝼蚁也有蝼蚁的用处。 第33章 世界二(九) 宇文玄还未回到王府, 宫中便下了旨意。负责传达旨意的是皇帝身边的一等太监,他向王府的门房禀告了来意,门房让太监稍作等候,匆匆去寻了管家。 管家亲自来到王府大门外, 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手中抬着一只圆凳。 “王爷还未回府, 公公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管家话说的恭敬却不谄媚,既全了礼数,却是丝毫没提让太监进王府的事情。这王府是宇文玄的王府, 除了宇文玄亲自开口,他们这些下人是不敢迎人进去的, 即使这人是从皇宫来的。只是不能让人进去,管家也不会让他们直愣愣地杵在门外,还给领头的太监准备了圆凳休息,至于其他的小太监,便老老实实地候着罢。 大太监虽然不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 但也数的上名号, 去哪个府上传旨意,即使是王公贵胄,一品大员,也得恭敬地迎他进去,奉茶上点心招待, 哪里受过今天这般的待遇?只是大太监听说过宇文玄的名声, 这位可是能在朝堂众目睽睽之下,拔剑斩人的莽夫。如今宇文玄已经废了筋脉,拿不起剑,但大太监对他仍旧惧怕, 他可没有那等胆量,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测试一番宇文玄究竟还拿不拿得起剑。 于是,大太监面皮带着笑,嘴里说着“客气”,一使眼色,身后的小太监就将圆凳拉到自己跟前,用宽袖擦的干干净净,又哈着气暖热了,才放到大太监臀下。 几个太监在王府门外候着,等的久了,也不敢表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宇文玄身着黑色劲装,还未靠近王府,便看到一人从圆凳上站起。此人面白无须,一眼便知道是何身份。宇文玄跨过门槛,却不看向大太监他们,声音冷硬:“何事?” 管家忙回话。 “是圣上有旨意,请王爷入宫,具体事宜并不知晓。” 见管家三言两语,便将旨意说得清楚,大太监竟然只言片语都插不进去,心中却不郁闷,只觉得庆幸。宇文玄只轻瞥他一眼,他双腿绵软差点跪倒在地。 不亏是久经沙场,身上的血腥煞气,如此令人畏惧。 见宇文玄不言语,大太监怕他不去,想起来王府之前,圣上的再三叮嘱。大太监壮着胆子,出声道:“怕是长久地见不到王爷,圣上难免思念,才邀了王爷进宫一见。” 闻言,宇文玄轻嗤,思念?那龙椅上的人,怕是厌恶他至极,永远不见他才会拍手称快。 宇文玄眸似幽潭,声如鬼魅:“既然如此,便去罢。” 大太监强忍住心中的骇意,只不过转瞬之间,宇文玄就已经上马,他神色慌张,连忙说道:“不仅圣上要见王爷,皇后娘娘惦记邓姑娘,想借此机会……” 既然宇文玄和邓姑娘都要入宫,不如同行。 宇文玄身姿高大,坐在马上更显其雄姿英魄,他低睨着大太监,眸中的神色让人惶恐不安。 大太监见状,话音一转:“王爷进宫是要事,定是要先行一步,便由我送邓姑娘进宫,必将邓姑娘妥善地带到宫中,王爷莫要挂心。” 回应他的,只有马蹄溅起的尘土,和宇文玄抛下的一句话。 “可。” 不动如山的管家,听到了宇文玄允诺,这才唤人去叫邓姑娘出来。 邓姑娘听闻皇后召见,又听传话的小厮说王爷也要进宫,便以为两人要同行,连忙嘱咐婢子为她梳洗打扮,重新穿戴。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 邓姑娘满脸都写着不满意,这些衣裙都太过平凡俗气,丁点新意都没有,更别提让人眼前一亮了。她手中握着一只双钗海棠,问着婢子:“宝扇在哪儿?” 即使数日都未见过宝扇,邓姑娘也没将她忘的一干二净。那般芳姿丽貌,我见犹怜的动人模样,绕是她来自异世,见过繁花无数,美人如云,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宝扇。这样的美人,只惊鸿一瞥,便能记在心中,再也忘不掉了。邓姑娘往日里瞧着,宝扇身为婢子,手头可用的银钱不多,头上的钗环都是黄铜所制。荆衣布裙,也可见其艳丽颜色,再寡淡的襦裙,都能让人将目光凝聚,心神动摇。邓姑娘觉得,若是宝扇在此处,定然能为她好好打扮。 花晴垂下眼睑,沉声道:“她身上不舒坦——姑娘还是尽快收拾,王爷也不是个慢性的人。” 邓姑娘恍然想起,宝扇有疾告假的事,不由得悠悠长叹——怎么美人都这般体弱? 但若是硬要把宝扇喊来,也是可以的。只是路途耗费时间,待其赶到,挑选衣服首饰,又要花费一番功夫。邓姑娘想起宇文玄的冷脸,将喊宝扇的念头抛出脑海,她将木梳递给花晴,让她为自己梳妆。 待邓姑娘准备妥当,方才还缓缓落下的夕阳,如今只剩下浅浅的暖橘色光芒。花晴见没人催促她们,便见缝插针般奉承起邓姑娘来。 “王爷素来是不等人的性子,如今却能耐得住梳妆打扮的时辰,等候在府外,可见他对姑娘是不一般的。” 邓姑娘面色红润,轻飘飘瞪了花晴一眼,只是口中并未说出责怪的话。 待邓姑娘走出王府,左瞧右看,也看不到宇文玄的身影,只有几个太监候在门外。 大太监搓了搓发凉的手心,走上前去:“邓姑娘可准备妥当了,随我进宫去罢。” 邓姑娘神色焦急,连忙拦下大太监:“等等,王爷在哪里?他不是要一起进宫?” 大太监见她妆容齐全,身上又是精细打扮,本以为她是为了在皇后娘娘面前,不失礼仪。如今听她这番话,不免神色古怪:“王爷?王爷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了,此时也该到了皇宫。” 邓姑娘顿时脸色苍白,上好的脂粉都掩盖不住眉眼中的慌乱,站在她身后的花晴,也顿时双眸圆睁,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离邓姑娘远了些,唯恐邓姑娘想起她的奉承,一时间恼羞成怒,将火气撒到她身上。 在大太监的催促声中,邓姑娘神情恍惚地坐上了马车。待马车停下,大太监掀开帘子,邓姑娘走下马车,抬首只见夜色如墨。 皇宫正殿,一片觥筹交错的欢快景象,圣上与臣子,把酒言欢,其乐融融。唯有一处席位,仿佛与外界相隔。若是他处是盎然春意,此处便是寒冬凛冽。 旁人似乎是有意避开宇文玄的位置,四处敬酒问好。宇文玄眸色淡淡,自落座到现在,脸上的表情都未曾有过变化。桌上的酒是好酒,只粗粗一品,便知道是在树下埋藏多年,刚刚启封的醇厚佳酿。这样好的酒,最能激起人骨子里的血性。 宇文玄想起长溟剑,若它今日一同来了,也能享用上这样好的酒。 话题不知道何时转移到了宇文玄身上。 “圣上功绩,千秋万代,需得让万万人朝奉才好。只是如今疆域还不够广阔——若朝廷有股肱之臣,愿意为圣上开疆辟土,岂不是一件美事?” 话虽如此,何人愿意远离故土,去那茹毛饮血的苦寒之地? 众人的目光聚在了宇文玄身上。 得到圣上眼神肯定,刚才说话的臣子,头颅高昂,目光对上宇文玄幽深晦暗的眸色,不由得生出了胆怯之心,只是想起如今,宇文玄被挑断了筋脉,堪堪是个废人,便如同是个没牙齿的老虎,任人宰割。 他站起身来,对着宇文玄慷慨激昂:“王爷食君之禄,该知晓为臣之道。如今圣上为疆域狭小之事困扰,身为臣子,理应为圣上排忧解难。” 他目光如炬,仿佛在言说——你还不快快允诺,愿意领兵出征,为我朝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满堂寂静,无一人出声。 被他指点的宇文玄,身旁扔了几个空酒罐,丁点视线都没放在慷慨陈词的大臣身上。 被宇文玄视作无物,大臣面皮发烫,他转向其他臣子,却发现席上所坐的臣子,被他视线扫过,都眼神闪躲,匆匆避开,假意做其他事去了。 大臣气极,见圣上颔首示意,胸中涌现莫大的勇气:“王爷可有其他高见?” “呵。” 一声轻笑落下。 宇文玄终于抬头,看了那大臣一眼。 “你既然想去领兵,请命就是。问我有何高见?” 宇文玄轻抬双眸,跟着他一起入宫的侍卫见状,立即走上前去,在大臣的惶恐声中,将他按倒在地。等侍卫松开那大臣时,他已经身穿盔甲,腰带长剑。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双手抱拳:“徐大人愿领兵出征,我等望尘莫及。” 连说三次,一次比一次高昂。 徐大人身子一僵,望着圣上黑沉的脸色,就要跪下。 他不成的,他怎么能领兵? 圣上却开了金口,堵住他所有的去路。 “徐大人忠君爱国,允了!” 圣上心头发苦:他若是不顺坡而下,岂不是证实,偌大个朝廷,只有他最憎恶的宇文玄,是可用之人。 徐大人倒也不蠢,知道此事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多说无益,还会惹怒圣上,便颤颤悠悠地跪地领命。 见徐大人吃了瘪,众人神色各异。虽说宇文玄没了砍人的力气,但他的手段只是没从前那般血腥,还是一样的骇人。领兵出征,那是凶多吉少,弄不好就成了他国俘虏,被绑起来狠狠折磨一番。可不是人人都是宇文玄,有死里逃生的魄力,到时候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颜面尽失,还留不住性命。 第34章 世界二(十) 皇后寝宫。 邓姑娘的手被皇后娘娘拉在怀里, 摸到柔荑上的滑腻触感,皇后眼底微闪。 “看来你在王府过的不错。” 否则不会短短数日,就将手护养得如此精细, 仿佛从未跟在皇后身边做宫女, 平日里还做过苦活。 邓浅浅脸上带着笑意, 听着皇后语气亲近自然, 聊些和这具身子的往事,心中惴惴不安,生怕露出马脚, 让人看出异常来,只跟着点头应和几声。这具身子本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她刚来到这异世,未曾度过几日伺候人的日子, 便被皇后喊去,说是将她指到了宇文玄身边。当日皇后面容和顺,言语中带着几分深意,要邓浅浅到了宇文玄身边后, 不要忘记了本分。邓浅浅当时只以为皇后是提醒自己谨小慎微,毕竟宇文玄恶名在外,王府犹如龙潭虎穴, 便没将那番话放在心上。但如今皇后又提出“本分”二字, 邓姑娘心头微跳, 觉摸出其他的意思来。 皇后几次提醒,见邓姑娘还是一番愚钝不堪的模样, 眉眼间的耐性去了几分。 看来宇文玄对她果真不同,不然这丫头在她身边时,不说是聪明伶俐, 也算的上懂规矩。大概是在王府的日子太好过了,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皇后语气微沉,言语间也不再遮遮掩掩。 “宇文玄为人狠戾,当初送你去王府也是无奈之举,为了你在王府好过些,本宫也备齐了足够花用的金银让你带去。可是你自从出了皇宫,竟一次也没回来过,本宫心中难免挂念,今日听闻圣上召宇文玄进宫,才一并喊你过来。” 若不是邓姑娘一直不往皇宫递消息,皇后不会按耐不住,堂而皇之地召她进宫。 邓姑娘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不曾想,这具身子还是个探子。她躲避着皇后的视线,言语中带上了犹豫:“宇文玄他平日根本不让人近身……” 她所说是实情,之前邓姑娘不知道“打探”之事时,见宇文玄第一面,就想着为他治好隐疾。让一个久经沙场提剑斩杀的王爷,成了双手尽废的无用之人,实在是让人可惜。邓姑娘想出的按摩疗法,膳食疗法……她绞尽脑汁,宇文玄却态度冷淡。邓姑娘当时还觉得宇文玄过于冷情,如今听着皇后的话心头直跳——宇文玄要是知道她是皇后的探子,哪能接受她的好意?万一她在按摩时下了毒手,或者做膳食时加重了药量……邓姑娘不敢细想,若她是宇文玄,这样一个“探子”提出的方法,她也是不敢用的。邓姑娘心头酸苦交加,既为错怪了宇文玄而愧疚,原来他的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是有原因的,又为自己的境况而难过,她可不是原身,从没答应过皇后,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背上了“探子”的名号。 邓姑娘这番神情变换,虽然隐密,但坐在她面前的是六宫之主,见识过多少心机诡计,从一个眼神中,就能猜测出十几种意思来。皇后从邓姑娘的神态中,明显看出了她现在的倾向,是偏向宇文玄的。皇后暗嗤她背主,面上却越发柔和。 “你也不必太过自责,王府里守卫森严,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有用的消息。我们主仆多日没见了,不如聊些其他,你在王府过得如何?” 邓姑娘眉眼微松,在皇后关于琐碎小事的问话下,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松懈了。 “宇文玄外表瞧着生硬,其实为人还算不错……” 皇后哪里瞧不出她眉眼中的情意,心头稍稍转动,便换了口风。 “……你想为他治手?” 皇后眼中闪过惊讶,宇文玄的双手,可是敌国用银针火燎后,一根根挑断的,即使华佗扁鹊在世,也是治不好了。 邓姑娘神色坚定:“会有办法的。” 可是她也只听过什么溺水救治之法,接骨疗法,这筋脉被挑断之后应该怎么治,还真是没有头绪。只能暂且用一般的法子,先恢复双手的神经脉络,再寻找良方。 皇后心中耻笑她异想天开,但邓姑娘的念头却让她生出了其他念头。 “本宫也在宫中帮你询问一番,若果真得了妙方,就亲自送到你手上。只是你为宇文玄费了这许多心思,不知道他是否领情?” 皇后深谙人情世故,一番话语处处为邓姑娘着想,见她抗拒也没再提起打探之事。邓姑娘脑海中并未有过太多与往事相关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出宫时,皇后送了她几个箱笼,沉甸甸的装满了银钱,想来原身和皇后的关系应该算亲近,便微微放松。 邓姑娘想起在王府里,众婢子私下里的闲话,宇文玄对她已然是不同的,虽也是冷淡,但跟王府里的婢子相比,已经是天上地下了。她虽未说明宇文玄是否会领情,皇后已经从她泛红的脸颊上窥探出了答案。皇后心念微动,暗道邓姑娘竟有这番本事,能让宇文玄对她另眼相看。皇后将邓姑娘送进王府,打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只当她待在王府里,得知消息也比旁人好用些。却没想她竟然能入得了宇文玄的眼…… 皇后与邓姑娘聊了许久,待她贴身的宫女进来换茶水点心,才用帕子沾了沾唇,说道:“时间也不早了,宇文玄那边应当也散宴了,你便跟着他一起回去罢。” 邓姑娘离开了皇后寝宫,在宫女的带路下,绕过几处拐角,抬眼就看见了熟悉的挺拔身影。 “宇文玄!” 邓姑娘刚喊出口,便见到几个大臣对她侧目而视,忙捂住了嘴,小跑着追到宇文玄身旁。浓郁醇香的酒气,混杂着宇文玄特有的凛冽,让人近之生怵。宇文玄眉骨嶙峋,双目漆黑幽深。邓姑娘想他饮了酒,现如今或是醉了,连忙伸手想去搀扶他臂膀。邓姑娘的手伸出,却碰到了冰凉的刀刃上,她这才发现,是护卫挡在了宇文玄身前。 邓姑娘脸上羞红一片,与护卫争论了许久,待两护卫终于放下手中剑,退让两侧,才发觉宇文玄早已经没了踪影。 宴会上的人心叵测,却让宇文玄生不出嫌恶憎恨的情绪。醇酒可口,却不足以让他醉倒。 宇文玄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只孑然一身在路上走着。 夜已然深了,敲更的更夫击锣三下,喊了几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便收拾了东西急匆匆回家去了。宽阔冷寂的街道上,只有一人一影,影子肖主,只是身形被月光拖的长长的,被厚底长靴踩在了脚下。 宇文玄脚步苍劲有力,走到一株苍柏下,耳尖微动,细听着微风习习,树叶作响的声音。他只停了一瞬,便抬脚离开。 这里和边疆是不同的。风太柔和,树叶生长的太繁茂,不比萧凉的边关,风是劲风,树木粗壮不结果,树叶窸窸窣窣,只一阵风涌来,便要哗哗作响,仿佛要被连根拔起一般。 他还是,不太喜欢这繁花似锦的都城,即使他的王府在这里。 王府里,门房正在打盹,隐隐约约间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连忙睁开眼睛,见眼前的果真是王爷,忙将大门打开。门房还要多言,被宇文玄的眼神拦下了。 卧房外,一个纤弱身姿正候在他门外。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抹身姿怯生生地转过来,正是宝扇,她鼻尖微红,两颊一点粉意都没有,身子轻轻打着颤。 宇文玄紧了紧拳头,以肌肤相测,才察觉出几分凉意来。他不畏惧寒冷,但三更已过,正是一日内最冷的时辰。单单瞧宝扇这副样子,不知是等了多久。 两片粉唇轻颤:“王爷。” 从旁边的长凳上也走出一个身影,模样青涩,跟着宝扇喊了一声。 锦绣手中提着一个竹制编笼,见到了宇文玄的身影,心底一阵庆幸。 多亏了宝扇给她想出的好法子,今日一定要将这些萤火虫送出去。这些萤火虫本就在黑夜中飞舞,寿命长短不知。锦绣只将它们多留了一会儿,便有几只光芒微弱,看上去不甚活泼的模样。宝扇得知王爷进宫,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王府,便寻了门房,若是宇文玄回府,便请门房速速告知她们。宝扇一得知消息,连厚衣都来不及添加,便拉着锦绣来了宇文玄卧房外等候。她本就身姿纤纤,夜里凉意袭来,单薄衣衫贴紧了身子,更显得弱不禁风。 锦绣忍着心头乱跳,将竹笼递到宇文玄眼前。 宇文玄看着面前的光芒闪烁,眉毛微拧。 锦绣连忙道:“邓姑娘吩咐奴婢,王爷书房古板无趣,特让奴婢捉了这笼萤火虫,供王爷照明用。” 至于邓姑娘交代的,让宇文玄书房中更添些生气,锦绣就不再多言。王爷高大威猛,她见了惶恐,一时间想不出来那许多话,只能记得主子交代的重点言辞,已经是不易了。 宇文玄眉眼冷凝,抬眼看着宝扇,她今日未穿那银褂青裙,也没系红绸腰带,只着一身藕粉色薄衫,明明和长溟剑无半分相似。宇文玄看着她,却如同见了长溟剑一般,心血躁动。 “你捉的?” 锦绣见宇文玄肆无忌惮地打量宝扇,猜测他莫不是在回味些什么不堪的事,想来也记起了宝扇扑萤之事,忙低垂着头。 “是邓姑娘吩咐奴婢的,只奴婢一人两手,实在无用。幸好宝扇心善,帮奴婢一起捉萤火虫,才能将这照明之物,送至王爷眼前。” 第35章 世界二(十一) 宇文玄闻言,不置可否。他抬眼看着宝扇,宝扇低垂着头,如云墨发被她挽起,只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她身上所穿的轻薄衣衫,领口处是用质地较硬的布料,代替了轻软的绢纱,此时向外拢起,与脖颈之间隔开了一条狭长幽深的缝隙,引人遐想。 宝扇身子倾向锦绣那处,虽因为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但倾斜的脚尖,和不安紧握的手掌,已经看出了她的偏向。 ——她在担心锦绣。 宇文玄轻易地推测出这个结论,心中莫名涌出不快来。这种不快让宇文玄紧皱眉峰,他一贯是没有这些正常人的喜恶,如今却因为宝扇倾向锦绣,畏惧于他而心中不快。这种情绪让宇文玄不满,他最终将不满归咎于,王府的一切,包括宝扇,都是属于他的。而属于他的物件,怎么能对旁人生出了偏爱? “放下。” 锦绣身子微僵,将竹笼放在地上,数百只萤火虫在笼子里胡乱飞舞,竹编的笼子留出了小孔给这些萤火虫透气,小孔不足米粒大小,堪堪能将萤火虫的光芒透射出。竹笼刚被放置在地上,暖橙色的光芒便照亮了大片空地。 宝扇和锦绣双双福身,想要离去。 宇文玄幽幽开口:“你留下。” 宝扇脚步微顿,怯生生地抬起头,只见宇文玄正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连忙应了声“是”。 锦绣离开时,不舍地望向宝扇,宝扇正站在宇文玄身侧,心中忐忑不定,但仍旧不忘抬起头,对着锦绣浅浅笑着,示意她无事。 这副画面落在宇文玄眼中,更是极其碍眼。 他冷哼一声,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甚为沉闷。他抬脚就走,丝毫不理会身后的宝扇。宝扇略做犹豫,便将竹笼留在了院子里,跟着宇文玄进了卧房。 宝扇刚迈进房内,一阵风吹来,将半掩的房门吹得“咣当”作响,宝扇只能将房门关上,那扰人的杂音才尽数褪去。 屋外无一丝光亮,映衬的房内也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大概就是此番景象罢。宝扇微扬起脸,眼睛在度过一瞬间的漆黑后,便渐渐分辨出了房中各种物件的方位,而宇文玄,正站在她的右前方。 “打开。” 宇文玄见宝扇进屋,微弱的光芒却没有随之进来,便出声吩咐道。 宝扇闻言,面容涨满红霞,她听懂了宇文玄所言,手中却没有将竹笼提进屋来,怎么按照吩咐将竹笼“打开”,将萤火虫放出? 过了片刻,响起宝扇发颤发抖的声音来。 “奴婢,太过愚笨……忘记了将竹笼拿进来……” 屋内黑寂,瞧不清宝扇脸上的神色,但只听声音,便能猜测出,她此时大概是慌张又不安,手足无措地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 “奴婢先将屋内的烛火点上。” 宝扇摸索着,脚步朝着烛台的方向迈过去。 这般漆黑幽深的场景,着实让人心内惶恐。 她似是脚下有恙,刚走了几步,便发出了声响。即使宝扇勉强忍耐,一丝轻声痛吟还是从她的唇边泄出。像极了围猎场中,误入陷阱的小兽,落入险境后,猎人探出头来察看,这只小兽还懵懂无知地瞪圆了眼睛,发出求助的可怜呜咽声。 这般漆黑场景,对于宇文玄而言,已是平常,他早已经习惯在黑夜中识物辨声。他也看清了宝扇如今的境况——她正跌坐在地上,轻薄的衣衫沾染了尘土,因为看不清周围的物件,只能随手抓着东西以供支撑。或许是以为旁人都如同她一般,不能在黑夜中视物,因此宝扇不再故作镇静,而是将不安无助尽数展示出来。她眸中水光盈盈,唇瓣几乎被咬破,她张开双唇,想要呼救,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柳眉拢起,紧闭双唇。 宇文玄目光敏锐,依稀辨认出她方才唇齿开合中,想要吐露的名字。 ——王爷。 她在喊他。 不过像是被什么所阻挠,并没有喊出声。 宝扇尝试着站起身,但她脚下绵软无力,反而将自己又重新跌回地上。在宝扇的背后,便是一盏烛台,此时正摇摇欲坠地跌落下来。烛台堪堪落下,带起一阵风,宝扇扬起头,全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 她眼睫眨也不眨,只是面带困惑,纳闷怎么门窗都已经合上,从哪里来的微风。 那盏烛台没有落在姣好的面容上,它被一只大掌所笼,而后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响动,宝扇似是受了惊吓,这样的漆黑境况,任何一点小小的响动,都能让她变得紧张,何况那是银制的烛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宝扇随手抓住身旁的物件,她的手极其慌乱,仿佛变成了溺水之人,无论什么都好,只要此时能抓住一个支撑,让她可以依靠。 她终于摸到了依靠。 宝扇来不及细想,方才这里还没有物件,此时怎么突然间就有了。这物件紧绷绷的,形状生的大,她两只手紧握,都难以合拢。这物件身上还带着热意,隔着布料传到了宝扇的手心。 宝扇是冷的,她虽然得了门房的提醒,在宇文玄卧房待了不到片刻,便等来了宇文玄的身影。但深夜露气重,她衣衫单薄,此时寒气还沾染在身上,未曾褪去。手掌的温热,让她忍不住靠近,手掌也顺着物件的上方缓缓移动。 这物件不仅自带温热,还隐隐有“扑腾扑腾”的跳动声。更有甚者,它似乎生长的尤其高大,像一棵参天大树,怎么摸都摸不到顶端。 宇文玄顶着那只作乱的手,宝扇已经隔着袍子,将他的腿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再往上……那可是禁地…… 宇文玄腿上的青筋不断跳动,热气源源不断地透过布料传出。正放在他腿上的两只手,绵软无力,却紧密相接,如同羽毛一般,轻轻抚过腿上的每一寸肌肤。 蕴涵着汹涌怒气的声音,落在宝扇头顶。 “摸够了?” 宝扇慌张地收回手,脑海里下意识地回忆起手心的触感,那暖阳般的热意,筋脉跳动的鼓噪声,一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竟然亵渎了王爷…… 这般没有规矩,莫不是要被狠狠折磨一番,再被扔出王府。 宝扇想开口求饶,唇齿嗫嚅了一番后,觉得已经是坠入深渊,再无转圜的机会了。 宇文玄见她收回手,脸上一片惨然神色,眉头微微皱起。 下一刻,宇文玄俯下身子,大掌握起纤腰,轻轻一提,便将瘫软在地上的宝扇抱了起来。宝扇刚刚站好,宇文玄立即将手松开。 “去拿来。” 宝扇忍着哭腔,出声应好。 她声音本就清脆中带着颤意,此时夹杂着哭泣的音调,却又未放声大哭,强行忍耐哭泣,欲盖弥彰装作无事的模样,更让人心里发颤,生出怜爱,恨不得将她搂在怀中,好生爱怜一番。 宇文玄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递给宝扇。 火折子上仿佛沾染了宇文玄的气息,带着一丝暖意。宝扇双手捧着火折子,将它打开,房中瞬时闪烁起光亮。她忙走到院中,将竹笼提起,带回屋内,又将房门关上,院子里的凉意被尽数关在了外面。 宇文玄走到那团微弱的光芒面前,脚尖轻轻一挑,便将竹笼的封口打开。数百只萤火虫从封口飞出,先是一只,两只,三只…… 点点细碎星光在屋内漫开。 宝扇在竹笼的封口被打开的一瞬间,发出轻呼。待察觉是宇文玄有意为之以后,便歇了去补救的心思。她眸中倒映着萤火虫闪烁光芒的影子,似是粒粒圆润的珍珠,却比珍珠的光芒更为柔和温暖。她去捉萤火虫时,只觉得辛苦劳累,来不及细看这些柔光美景。此时数百只萤火虫飞舞在屋内,大部分萦绕在宝扇身边。她目光柔柔,伸出手掌,一只萤火虫便停在她掌心。 萤火之光虽美,却比不上美眸中星辰闪烁的景象。 宇文玄凝神看着,一只胆大包天的萤火虫,竟然敢停留在他的肩头,他目光冷凝,正待出手将它擒获。素手柔荑却快他半步,将那只小玩意儿揣在手心。 宝扇朝着宇文玄,露出了个讨好的笑容。她惯是知道如何让人心软,唇角浅浅勾起,那笑容仿佛掺了蜜糖,但却不甜腻惑人,只觉得温柔缱绻。 宇文玄自觉大度,犯不着为一人一虫,斤斤计较。 满屋萤火,最终被打开门窗,尽数飞到院中。 宝扇临走时,得了宇文玄的一件衣衫。他只说这衣衫太过破旧,让她拿出屋子扔掉。宝扇摸着衣衫上面的金丝银线,无丁点补丁裂缝的上好布料,柔声应是。 待宝扇走后,侍卫见宇文玄面容微僵,走上前去,等候吩咐。 宇文玄眉宇高扬,想起深夜寒意,萤火闪烁,出声吩咐道。 “既想要生动,便自己去捉。” 护卫略一沉思,便领悟了宇文玄的意思,当即去寻了邓姑娘,正逢邓姑娘马车回府,刚一进府,只想快些休息,却被护卫拦下禀告。 “王爷有命,邓姑娘心思灵敏,不如亲自捉了百只萤火虫。” 至于捉到之后,自然是要被放回去。不过此番话,护卫便不会与邓姑娘多言。 邓姑娘以为宇文玄喜欢萤火照明的法子,便要吩咐贴身婢子去捉。只侍卫再三提醒,要邓姑娘“亲自”去捉,且明日就要。 “一夜捉百只萤火虫?我还要休息……” 护卫双手抱拳。 “我们几个会陪在邓姑娘身边,待捉齐后,便立即送给王爷。” 几双眼睛盯着自己,邓姑娘只能撑着困意去捉萤火虫。:,,. 第36章 世界二(十二) 邓姑娘在河边捉了一夜萤火虫, 强撑着快要睁不开的眼睑,手里抓着方块大小的布袋,捕捉那些散发着光芒的小虫子, 待天已大亮时,也只捉到了区区五六十只。侍卫将这些萤火虫接过,瞧着邓姑娘被蚊虫叮咬,满脸困意的狼狈模样,没有丝毫动容。 “还差四十六只,邓姑娘记得今夜要捉够。” 邓姑娘铁青着脸回了院子, 路上将几个侍卫通通骂了一顿, 责怪他们不通人情。到了院子, 她喊来了锦绣,仔细问话。 “你将萤火虫给宇文玄送去, 他可说了什么?” 邓姑娘面带狐疑地打量着锦绣, 心中暗道, 莫不是锦绣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恼了宇文玄,他才想出这折腾人的法子,让自己去捉萤火虫。 锦绣小脸满是惶恐不安,急匆匆地跪在地上。 “奴婢没有,许是……” 锦绣面带犹豫,吞吞吐吐道。 “许是这萤火虫和女子的荷包一样,得亲手为之, 才算贴心。王爷此举, 并非是不喜萤火照明的法子……” 邓姑娘若有所思。 她身旁的花晴见状,暗道锦绣这般愚钝的丫头,什么时候也能揣摩主子的心思了, 一时间难免心中急迫,怕自己在邓姑娘身旁的位子,被旁人占了,也出声提议道。 “不如姑娘多捉了些,亲手捉的萤火虫更能显示心意,多捉几只也能表明姑娘有心。” 邓姑娘细细想了,觉得花晴所言也算有道理。 花晴出了院子,看到了锦绣的身影,便走到她身边,想起锦绣刚才手足无措,慌里慌张的模样,噗嗤笑出了声。 “果真是跟在宝扇身边久了,胆子也变成了芝麻大小的。不过是问个话,就把你吓成那副样子,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邓姑娘又不是……” 她想说,邓姑娘又不是宇文玄,喜怒之间,就能定下婢子的生死,但想起宇文玄的威严,怕这话落入了王爷耳中,自己讨不得好,便将此话匆匆略过。 “邓姑娘又不是吃人的野兽,何至于如此畏惧?” 花晴话里话外,透露着和邓姑娘的熟稔。 锦绣轻飘飘地看她一眼,想起自己在河边草丛里泼洒的汁水,那汁水最招惹蚊虫。而邓姑娘刚刚叫她过去问话时,手掌上的斑驳红痕,发丝间挂着草叶,想来扑捉萤火虫的过程中,算不得轻松自在,脸上带着浅笑。 “花晴你自然是邓姑娘身旁的妙人——” 花晴高昂着头颅,一副“那是自然”的模样。 “——想来今晚邓姑娘去捉剩下的四十六只萤火虫,必定带上你同行。” 花晴脸色微僵,此事确有可能。邓姑娘虽然消了怒气,可她是个受不了辛苦的人,自然要带上婢子同去,这被挑选的贴身婢子,十有八。九就是自己了。花晴顾不得和锦绣拌嘴,脚步慌乱,急匆匆往府医那里去了,她得要些驱赶蚊虫的草药,可不能像邓姑娘那般,被蚊虫啃咬成那副模样。 花晴回到住所,看着纤腰一抹,被绛红色衣裙包裹,更显得柔弱不堪,素腰纤纤正在自己眼前摇晃。纤腰的主人,手中拿着刚浣洗好的衣衫,正要放在长绳上晾晒。凝脂柔荑将衣衫上的褶皱尽数抚平,轻轻拍打着上面的水珠。 宝扇听到了脚步声,往后一瞧,眉眼弯弯,露出柔柔的笑来。花晴见状,身子越发僵硬。宝扇身穿绛红衣裙,上面没有多余的刺绣花样,唯有两只袖口,像捆扎花朵般被束起,打上两个小巧的蝴蝶结。因为刚刚浣洗衣物,身上难免带上了水珠,水珠将她胸口,纤腰处尽数沾染湿意。绛红色被水意一沁,颜色重上几分,更显得瑰丽异常,别样生姿。 如此艳色,却只屈居在一隅小院,让人不禁长吁短叹,只道明珠暗投,如斯美人,竟无人来赏,真是可悲可叹。 花晴转身察看,确认了周围并无其他人,心中稍稍松气。再看宝扇这般好颜色,便没有了方才的酸意——饶是她美貌如天上星辰,如今也只能待在沙砾中。 花晴走近了些,这才发现长绳上所晾晒的衣裳,不像是女子所穿。这墨金衣袍,是哪个男子的? 宝扇闻言,两颊绯红,只道是旁人不要的,这才给了她。 花晴暗嗤她小家子气,连旁人的衣裳都要捡来。再看这衣裳完好无损,不像是被人丢弃的,花晴打量着宝扇,心中有了猜测:她们这些婢子,是出不了王府的。宝扇这件男子衣裳,便只能是从王府内得到的。定然是哪个侍卫小厮,被宝扇的柔弱模样乱了心思,才将贴身的衣裳送来。偏偏宝扇也是个傻的,男子的衣物也敢收,也不怕万一那人污蔑宝扇与他私下里相好,两人暗通款曲,去了宇文玄面前,借此要了宝扇。 花晴瞧着宝扇满脸无知懵懂的模样,也没有那番好心提醒她。花晴抬脚往屋里走,坐在床榻上闻着满屋的清香气味,才恍惚记起——似乎是好几日没闻到黄汤苦味了。 她慌忙站起,依门远远望着宝扇,话语中带着惊讶。 “你怎么不饮黄汤了?” 宝扇声音柔细,状带不解:“我身子已大好,自然是不用黄汤了。” 花晴犹如五雷轰顶,她这几日只顾着围绕在邓姑娘身边,想出千百种花样来哄她,不曾想却忘记了宝扇的事。 花晴干笑两声,带着打探问道:“那你身子好了,可告诉了邓姑娘,你……” 你可要回到邓姑娘身边去? 宝扇面带犹豫,眼神闪过纠结,直到看见花晴面上再没了镇静,指甲都被掐断了的急切模样,才缓缓出声道。 “王爷要我去照顾长溟剑,日后便不去邓姑娘身边了。” 她鸦羽轻垂,想起梦中所见,邓姑娘身边就意味着麻烦和危险,她才不要跟在邓姑娘身边,替她顶下旁人的怒火和算计。 花晴的一颗心高高提起,又沉沉落下。得知宝扇不再伺候邓姑娘,她自然是欢喜的。不过她被宇文玄要去伺候长溟剑…… 花晴脑海中匆匆过着和长溟剑有关的事,只记得这是柄煞气和怨气极重的剑,成年男子尚且畏惧,何况宝扇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如此看来,照顾长溟剑,不会是个好去处。 宝扇面露不安,声音又细又柔,满是担心。 “只是长溟剑素日是跟在王爷身边,旁人都说,它和王爷的脾性一般无二。我瞧着王爷,便心里忐忑,万一见了长溟剑,也是这般,可如何是好……还是花晴姐姐你好,能待在邓姑娘身边,不仅能受到重用,还能得到赏赐……” 花晴嘴角难掩欣喜,被她强硬地压下。她听着宝扇这番说辞,心中自然是百般赞同的,伺候一柄剑和伺候一个人相比,孰好孰坏,她自然是清楚的。但瞧着宝扇这意思,莫不是心生怯意,想舍了长溟剑,去找邓姑娘求情。 这可不行! 花晴又是哄劝,还拿出了一块求平安的玉牌,赠给宝扇,说是用这玉牌能抵挡煞气。宝扇若是带着这玉牌去照料长溟剑,保证是完好无损。 宝扇摸着手中的玉牌,在花晴期待的目光下,怯生生地应了好。 这玉牌触感温润,若是换成银钱,大概能得不少。 …… 锦绣得知此事,虽然也觉得长溟剑令人生畏,只是她与花晴不同,觉得邓姑娘身边同样不是个好去处。 锦绣站在宝扇身后,手中握着她的三千青丝,如同墨玉一般,夺人目光,让人见之便移不开眼睛。菱花镜里,照映着宝扇的面容,她细眉间涂抹了青黛,更显得柳眉纤纤,眼波盈盈。 “邓姑娘那日只单独喊了花晴一人,两人去河边捉了萤火虫。虽只缺了四十六只,她们却又捉了七十余只,都送给了王爷。” 宝扇知晓此事,花晴那日眉眼间尽是疲倦,她那样在乎颜面的人,竟然是连衣裙都来不及褪下,便裹着棉被沉沉睡去。 “邓姑娘虽然心思奇巧,但满心惦念着王爷的隐疾,还请了大夫教给他按摩之法。王爷倒是允了大夫进去,或是觉得这疗法有用,或是觉得邓姑娘用心良苦,赏赐了她东西。” 锦绣挽起青丝,为宝扇簪上一只素色莲花簪,她意味深长,因惦记宝扇的颜面,不好直言,只能旁敲侧击。 “民间有言,女子若是想讨男子的欢心,便只需掀开两人之间的薄纱一般容易。王爷虽然冷血无情,为人暴戾,但——总归是个男子。邓姑娘这一桩桩壮举,王爷不知道会不会心动……” 锦绣不敢说出口的是,王爷会不会已经动了心,就如同那些婢子所说的一般。 锦绣自然不会担心,宇文玄会忘记了宝扇。任凭世间哪一个男子,得了宝扇的好,都不会抛之脑后的。锦绣只怕,天下男儿皆薄幸,宇文玄会不会想享齐人之好,既有了宝扇,又想要其他人。 宝扇垂下眉眼,娇美的容颜满是低落。锦绣见状,连忙说些其他开心事,她是想要宝扇挂心此事,但却不想让宝扇不快活。 宝扇眼底微沉,心中暗道:王府中,有关宇文玄和邓姑娘的传闻,她听了许多,却并不觉得可信。唯有锦绣所言,可以多信上几分。但宝扇瞧着宇文玄对邓姑娘的态度,只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如众人所说。但凡事只可信上半分,包括她自己的推断,也不能全信。至于宇文玄之事,她还得细细打算一番。 第37章 世界二(十三) 宝扇进入屋前,对着门外的侍卫微微颔首,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驻足在侍卫面前,一张俏丽的脸蛋倒映在侍卫的眼中。 “听闻上次王爷问询,是侍卫大哥揽下一切。” 自从宝扇来照料长溟剑,旁人渐渐知晓了她就是宇文玄当日所询问的“碰了长溟那人”,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连侍卫唯恐宇文玄迁怒宝扇,全部揽下之事也仔细告知了。 听到宝扇柔声细语的道谢,侍卫耳尖泛红,面容上有几分愧意。 “若不是我当日硬拉了你去照料长溟,也不会引起王爷的注意,若真是因此惹怒了王爷,归罪于我也是应当的。” 宝扇美眸轻抬,又柔柔落下:“侍卫大哥自然是有担当的,不过我既知道你的好意,便不能不谢……” 她薄唇轻启:“这样可好,待你下了值,我请你用些酒菜。” 侍卫胸膛之中嗡嗡作响,只觉得生平所见最美貌最良善之人,便是宝扇。她既有如此昳丽姿态,便是性子蛮横了些,娇纵了些,也让人生不出责怪来。偏偏宝扇又是这样一番温柔模样,为人恭顺和善,只芝麻大小的事情,也能被她记挂在心上。自己这样的人,也值得她费心感激,好生招待。 一想到自己在宝扇心上有了细小的位置,侍卫便难掩面上的激动,只是他尚且有一丝理智,记起今日还有要紧事,只能忍痛拒绝了宝扇。 “区区小事,不必挂在心上。你这般弱小,本就应有人保护,我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今日当值……王爷恐有安排……” 宝扇凝神细听,见侍卫并未说清楚宇文玄有哪些安排,也不再追问,只问些旁的事情,不过两句,便探听到宇文玄的踪迹。 ——他今日是要来看长溟的。 宝扇得到了想知道的消息,抬脚进了屋子,长溟剑正放置在中央,周围摆放着雕花托盘,上面放置着宝扇照料长溟剑的用品。 在宝扇之前,负责照顾长溟剑的婢子已经换了人。第一个婢子只待了两日,夜里噩梦不断,面色枯槁,好似中了邪,管家自然撤掉了她,换了第二个婢子。这个婢子照料了半月有余,并无异常,只有一日回去晚了,夜色浓稠如墨,她突然大喊大叫,只道是有冤魂缠身。而第个婢子,便是宝扇之前的那位,她从不接近长溟剑,待的日子也最长,只是从未对长溟剑上过心,因为懈怠被管家打发了。 宝扇素来胆怯,但仍旧去请教了府上的铸剑师傅,得出了照料长溟剑的法子。 ——净,磨,养。 宝扇寻了质地柔软的兽皮,她开口要兽皮时,便告知了这兽皮的用途,是用来照顾长溟剑的,因此并没有奴仆故意刁难,便轻松地拿到了这许多物件。她用兽皮擦拭着剑柄,剑鞘,直至将上面的脉络打磨的如同上等的宝石般,光滑细腻。 至于磨剑,重在打磨剑刃。 长溟剑是用青铜玄铁铸就,宝扇一个弱女子无法将其拔出,便请了两个侍卫,合力将它取出。剑刃上的白光微晃,犹如清晨的第一抹日光,让人目眩神迷。侍卫早已经退出了屋子,他们遵守管家的吩咐,不得长久地靠近长溟剑。宝扇换上了崭新的兽皮,厚实柔软。她用兽皮包裹着剑刃,照着铸剑师傅的叮嘱,意欲为长溟细细打磨。只是长溟剑削铁如泥,何况只是一张兽皮。 “嗤——”的一声,是布帛撕裂的声音。 宝扇的纤指,正握着兽皮,打磨着剑刃。兽皮被轻巧地划开,宝扇的手指也有了丝线般的红痕,一滴猩红的血珠从白玉般的手指中滴落,顺着剑刃滑到剑身上。 露珠大小的血珠,顺着剑身直直地滑下,它本应该在到达剑尖时,停顿片刻,再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只是那圆润的血珠,顺着青铜玄铁一路向下,越来越小,待其到了剑尖时,便全然被青铜玄铁纳入剑身,丝毫没有了血珠的踪迹。 若不是指尖微微的痛楚在提醒着宝扇,她恐怕会以为自己从未被划破指尖,血珠未曾落在过长溟剑身上。 宝扇的双腿微微发抖,就在此刻,她才恍惚记忆起,这是一柄取人性命的凶剑,怕是有魂魄缠绕在剑身上,吞噬着滚落在上面的血迹。 她不敢再去碰长溟剑,慌张地收回被割破的兽皮,便喊来了屋外的侍卫,将剑身重新装入剑鞘。 磨剑并未完成,但宝扇再不敢碰长溟剑的剑刃,她握着兽皮,草草弄完了养剑之法,未曾注意到玉指上的血迹,星星点点地沾染上了兽皮,还有零星的几点落在了长溟剑的剑鞘上。 宝扇几乎是逃出了屋子,连侍卫欲言又止的神情都未瞧见。 侍卫弯下腰,捡起宝扇慌张之下遗落的兽皮,看着兽皮上斑点血痕,眼底闪过一抹担忧,同伴见他失魂落魄,忙提醒道。 “谨慎些,王爷待会儿还要来。” 若见到侍卫的这副样子,万一生出不快来…… 侍卫勉强朝他笑笑,将兽皮塞在腰间,虽努力打起精神,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站住!” 一声呵斥声响起,宝扇匆忙停下脚步。眼前是神情古怪的邓姑娘,和满脸倨傲的花晴。隔着几个婢子的身影,宝扇依稀能看到锦绣担忧的眼神,她垂下眉眼。 邓姑娘打量着宝扇,心中暗暗叹息,古人不曾欺我,这样美貌的婢子,心底果真是不安分的。她看了一眼花晴,幽幽叹气。 花晴走到宝扇面前,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气势。 “宝扇,邓姑娘待你不薄……” 花晴顿了顿,似乎没想出来邓姑娘对宝扇的哪份好来,紧抿着嘴唇。 “若不是邓姑娘选你做贴身婢子,你便要在那蔷薇苑待上一辈子,做只看不到蔷薇苑之外的井底之蛙。邓姑娘对你这般好,你却不争气,先是身子骨弱,在床榻上养了这许久,后又离了邓姑娘身边,去……去了旁处,岂不是将邓姑娘视为无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境?” 花晴原本还以为宝扇是被逼无奈,才离开了邓姑娘身边,毕竟谁也不想陪着一柄煞气浓郁的凶剑。只是刚刚,有小婢子想讨了她的好,离邓姑娘更近些,便将自己探听的消息,一一详细地告诉了花晴。据她们所说,宝扇是自愿远离了邓姑娘,心中觉得邓姑娘不是个良善的主子,更有甚者,她竟然敢在背后嘲讽花晴,耻笑她百般心思,最终只落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花晴听后,顿时怒火中烧,将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了邓姑娘,她自然将有关自己的部分,尽数隐去,只说宝扇是如何背主,表里不一。 宝扇墨云般的发丝被一只莲花簪松松挽起,不瞧她脸蛋,只看这发丝如墨,便叫人笃定,这千青丝之下,必定是位美人。 花晴伸出手掌,拔下那只莲花簪,霎时间,宝扇的发髻散开,青丝一半垂在胸前,另外一半落在肩头。她抬起怯生生的眼睛,那大而清澈,泛着琥珀色的眸子中,满是不安无助。盈盈水光瞬间挂在了清潭般的双眸中,像一只无助的小兽,等人营救。花晴本想看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才故意扯掉她发间莲花簪,只叫她发丝凌乱,再没有了往日的美貌。只是发丝垂下,却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这般遭人欺凌的柔弱模样,更让人生出了欺辱之心。邓姑娘,花晴,和一众婢子站在宝扇身旁,一弱众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这般被人羞辱责怪,却只能怯懦地争执着“我没有……”。若宝扇面前的不是花晴,换作他人,怕是要将这等凋零残花状的宝扇揽在怀中,好生疼爱呵护。 花晴狠下心肠,暗暗嗤道:这般无用的模样,双眸依依不舍地望着周围,仿佛期待有人能从天而降,拯救她于困境的弱小模样,真是令人可笑。在这王府之内,谁能救她?花晴心想:自己身后有邓姑娘撑腰,饶是管家来了,也能争执上几句。 锦绣看着花晴狂妄地欺负着宝扇的样子,心中焦急万分,一只脚已经向前迈出,正待搀扶起宝扇。只见宝扇怯懦地抬起双眸,隔着几人看向锦绣,那眸中水波粼粼,惹人爱怜,更让人生出汹涌的气概。只是锦绣从那眼眸中看出了祈求,不是祈求她去救。 宝扇眉眼微动,不让锦绣失礼。 ——不可以。 锦绣心中百感交集,她何尝不明白宝扇的意图,她即使上前去搀扶宝扇,最后换来的是两人一起受过。宝扇让她不要上前,不要失礼。 锦绣心中酸涩,宝扇既落到如此境地,却还在考虑她的安危。锦绣盯着那丸水眸,片刻后,终于服了软,将脚收了回去。 花晴声音慷慨激昂,似有千百种豪情壮志。 “你这副模样,莫不是等人来救,可叹可惜。若是在街市,怕是会有一众男子涌上来,抢着救你,只是在王府……” 花晴语气一转,看着旁边沉默不语,任凭自己作为的邓姑娘,又瞧了瞧跌坐在地上的宝扇,一股子恶意涌上心头,她轻笑出声。 “……莫不是在等王爷罢?你……” 她刚想开口嘲讽,你这副模样,若是剥光了躺在宇文玄床榻上,他说不准会好生宠幸一番。只是花晴话还未说完,便被强劲推搡的后退几步,待她稳住脚步,只见眼前是雪白的刀刃。 而宇文玄的手掌,正放在宝扇的腰间。:,,. 第38章 世界二(十四) 宽阔的手掌几乎覆盖了宝扇的整个腰肢,灼热的触感让她身子一颤,朝着宇文玄的方向稍微偏移,靠的更近了些。 宇文玄浓眉紧拢,眉眼凌厉地看着宝扇如今的模样。 发髻尽散,双眼包泪,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慌张不安,她心中顾忌着规矩,又按照本能寻求庇护,两相纠结之下,最后是不安占据了上风,脚步轻移,缓缓地站在了宇文玄身后。 宝扇虽然身为婢子,但从来都是规矩为重,事事克己守礼,今日做出这般失礼的举动来,受到的惊吓可见一斑。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花晴见到宇文玄,心头大惊,匆忙埋下头去,移动到邓姑娘身侧作鹌鹑状。 邓姑娘主动出声解释,她可不想背上欺凌弱小女子的骂名,言语中多有晦涩,将宝扇背主,表里不一的事说了出来。 “……此事是花晴亲耳听到,又来禀告于我。往日里,我只觉得宝扇貌美柔弱,身子骨弱,却不曾想她竟这般……” 花晴闻言,头低的越发深了,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是奴婢亲耳听闻。” 王府奴仆众多,使心机,耍手段之事,层出不穷,只是从未闹到过宇文玄面前。管家也不会让这些小事,污了宇文玄尊耳。只是宇文玄虽然未曾见过,但总归不会认为自己府内,一片和睦,宛如太平圣地。 宇文玄侧身看向宝扇。 宝扇身子轻抖,仿佛一阵风吹来,便能将她掀倒在地。她脸颊涨红一片,似羞似恼,声如蚊哼,怯生生地反驳道:“我没有,王爷信我。” 她声音似雨滴落入湖面,清悠绵软,又仿佛一只刚生出动人嗓音的黄鹂鸟儿,怯懦声中带着袅袅佳音。 宇文玄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可此时的宝扇哪有心思记着那些,她只知道宇文玄未给过回应,怕是不相信自己,心中一片绝望。宝扇抬起眼睛,凝视着宇文玄,不似从前一般,刚与宇文玄视线相接,便如同惊弓之鸟般垂下眼睑,她紧紧地盯着宇文玄的眼眸,望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宝扇看到,自己无助不安的神情,尽数落入宇文玄眼中。 宝扇轻眨眼睫,蒲扇般的睫毛垂下,眼底的失落神色格外明显。她轻启红唇,糯齿微动,唇齿翕动间,倾吐出“王爷”二字来。宝扇抬起手掌,似乎是想要捉住宇文玄的衣袖,好生央求一番。只是她白玉般的胳膊扬起,带起一阵微风,又茫然地垂下。绵软的手掌最终落到了宝扇腿侧,紧了又松,松了又重新握起,像极了它的主人——心中纠结万分,却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不待宇文玄开口,管家便姗姗来迟,他早已经在路上,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楚,心中暗骂花晴,不愧是和邓姑娘共同从皇宫中出来的,竟然能折腾出这种事情,还闹到了宇文玄面前。 “王爷。” 管家朝着宇文玄行礼,眼神掠过宇文玄身旁的宝扇,目光微闪。不过管家很快收敛起眼中多余的神色,换上肃容。 他侧身转向邓姑娘与花晴时,心中还在泛着嘀咕:瞧瞧,将一个小美人欺负成这般模样。不过——宝扇这般我见犹怜的样子,更衬托起邓姑娘与花晴的气势嚣张,恃强凌弱。 “如此这般,便将那传话的婢子叫来。” 管家所言,便是将宝扇所谓“恶言”告知花晴的两名婢子。 花晴不放心他人,准备亲自去找,但被管家轻飘飘一眼定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名侍卫把两婢子带来。 两婢子只瞥见了宇文玄的衣袍,便慌张地连话都说不清楚。管家冷言训斥,两婢子在威压下才缓缓回神,回着管家的问话。 “……这些话确实是奴婢所说。” 花晴心头巨石落下。 “只是……并不是奴婢亲耳听到,亲眼见到,只是信口胡言。奴婢知道邓姑娘身边赏赐丰厚,便生了去意,只是邓姑娘的身边,是不好接近的,便想着从其他的门路入手,花晴是邓姑娘跟前的红人,若是得了她的举荐,那便能轻而易举地得偿所愿了。奴婢知道花晴嫌恶宝扇,便编造了这些胡话,想借此讨花晴欢心。不曾想花晴竟然当了真……” 两婢子也是心中酸涩,她们只当是阿谀奉承讨人欢心的胡话,入了花晴耳中让她听个痛快也就是了。谁曾想,花晴竟然这般嫌恶宝扇,只言片语就告到邓姑娘面前,还招惹了王爷…… 两婢子瞧着宝扇那副楚楚可怜,被人欺凌的模样,不敢细看——宝扇定是被欺负惨了。两婢子虽不喜宝扇,平日里爱说些闲话,可看宝扇如今的模样,竟觉摸出几分悔意来。她们心中也奇怪,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用羞辱宝扇的法子,来讨好花晴,为自己谋一个好出路。这种念头大概滋生于几日前,王府中最英俊的侍卫送给宝扇点心,宝扇推迟不下,便将点心分给她们用了。 她们品尝着绵软的砂糖,栗子的清香气味,好吃到快要将舌头吞下,当时两人对视,目光相结,脑海中是同一个念头。 ——为何就没有人给她们送点心? 嫉妒从此处埋根,两婢子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嫉妒英俊的侍卫向宝扇示好,还是嫉妒自己没吃过的点心,宝扇可以大方送人。 花晴目瞪口呆地听完两婢子的解释,几乎要尖叫出声:不,不是这样的!定然是管家威胁,或者是侍卫,那几个侍卫倾慕宝扇,为了心上人不受委屈,便颠倒黑白,让两婢子吐露出这种谎言。 可花晴只能睁圆了双眼,在一众人的注视下,犹如被人掐住了脖子,脸庞涨红。 管家瞧着满脸难以置信的邓姑娘,和脸色难堪的花晴,闷哼一声。 他可不敢随意处置这两人,还得听宇文玄的心思。 宇文玄看着身子明显放松的宝扇,心中微动。他从怀中扯出一块兽皮,上面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痕。 宝扇目光微闪,几乎要逃走。 宇文玄捉起她的手腕,纤细一只,自己的手掌轻松可以合拢。 指尖有丝线般的血痕,稍稍用力,殷红的血珠便从中沁出。 血珠顺着宇文玄的手掌,轻轻向下,隔着肌肤与厚茧,几乎要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 ——果真是这只手。 “王爷……” 宝扇呢喃出声,因为手腕被钳制而柳眉微蹙,却又因为宇文玄的身份,而无法挣扎。 宇文玄双目幽深,将她整个身影笼罩其中,吐出的言语让人战栗不已。 “你可知道,长溟只要见血,便要取人性命,否则不能归鞘。” 瞬间,宝扇眼前漆黑一片,身子软绵绵的向地上倒去,但手腕上的力气收紧,让宝扇勉强站稳身形。 宇文玄这番话,莫不是说,她碰了长溟,割破了手指,让血迹沾染到长溟剑上,便要以性命作祭,才能让长溟剑安心回到剑鞘。 花晴闻言,低垂眉眼,遮掩眼底的喜色,只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便是自己冤枉了宝扇又如何,自己有邓姑娘做依靠,只不过受些折磨,哪像宝扇,因为惹上一柄剑,便连小命都没了。她早就说过,伺候长溟剑,哪里会是什么好去处。 宝扇紧闭双眼,身子前倾,只将白皙修长的脖颈显露在宇文玄面前——他既要自己的性命,便拿去罢。 宇文玄瞧她这副模样,羽睫轻颤,比起所谓的引颈就戮,倒像是引人采撷的柔弱姿态,不免心中微动。 他的手掌松开宝扇的手腕,倒是果真如宝扇所愿,放在了那白玉似的脖颈上。宇文玄的手指粗糙,略略带着沙砾的触感。宝扇的手腕,已经是世上极绵软无力的物件,未曾想,还有比手腕更纤弱所在。宝扇的肌肤过于柔嫩,宇文玄的手掌,刚一放上,便磨出片片红痕。宝扇鸦睫颤抖的越发厉害,不知是因为要失去性命的恐惧,还是因为脖颈上放置的手掌过于粗糙。宇文玄的指尖,划过宝扇小巧的下颌,他的手掌,虚虚地环绕在宝扇的脖颈处——这向来是只握长溟剑的手,此时却放在了她柔弱不堪的脖颈上,宝扇吐息加重,唇齿中泄露出难耐的闷哼声。宇文玄双眸凝视着手下的白皙柔软,只需要稍稍收紧,这娇美的容颜,便会变成一片惨淡。 但宇文玄没有动手,他眉峰拢起,似是困惑。良久,他才想起自己在困惑什么——宝扇没有求饶。 被旁人诬陷,欺辱成那副小可怜模样,尚且知道喊“王爷”,这会儿怎么性命都要不保,怕得身子颤抖,都不肯喊声“王爷,不要”。 宇文玄稍稍一想,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方才是邓姑娘和花晴冤枉宝扇,她虽然无力反抗,但却异常委屈。如今是宇文玄掌控着她的性命,她不敢,也不能反抗。 宇文玄手掌一收,被垂落在宝扇肩头的青丝轻轻拂过,带起几分痒意。 “所以今日,长溟要取人性命,你选一个罢。” 长溟剑见血便要取人性命,但并非是血珠主人的性命。 还有—— 宇文玄视线落在宝扇身上,手指轻轻摩挲。 这般胆小之人,若真送给了长溟,便是化作冤魂,也会被缠绕在长溟身上的其他冤魂欺负,整日泪珠涟涟。 宝扇颤抖着睁开眼眸,听到了宇文玄的话语,眼底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而正欢喜的花晴却是身子僵硬,邓姑娘也满脸难以置信,原因无他,宇文玄手指指向的方向,正是她们两人。:,,. 第39章 世界二(十五) 顷刻间, 强弱颠倒。 弱小者变成了主宰,而气势汹汹者则是化作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邓姑娘神情呆滞, 口中念念有词道:“宇文玄……” 他怎么能,把自己的性命去留交到宝扇手上。 花晴脸上惨白一片,丁点血色都无, 她不敢去求宇文玄,便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在宝扇身上。垂落的发丝掩盖了宝扇的视线,也阻拦了花晴殷切的目光。花晴见状, 心中宛如死灰一片, 再没了生气。 宇文玄目光如炬, 漆黑的眸子仿佛深山幽谷中的凛冽潭水,深不可测。 明明是发泄委屈的好机会, 宝扇却并未喜笑颜开, 面上流露出雀跃来, 反而眉头紧锁,面带纠结,她长而密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怯生生地望着宇文玄,又慌忙地收回。她将视线放在邓姑娘和花晴身上,和两人或怒或怨的目光相接, 似是受了惊吓,匆匆地垂下脑袋。 宇文玄犹如鬼魅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如何?” 他声音冷冽,丝毫感情都无, 好似他们讨论之事,不是关乎旁人的生死,而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宝扇被他逼迫着做出决定, 嗫喏着开口:“奴婢选不出来。但奴婢觉得,血腥脏乱之事会污了王爷双目,若是……” 她声音细弱,糯齿张合之间,都在打着颤儿,惴惴不安的情绪,全然放在了脸上,任是谁都能轻易看出。 “……若是能不伤人就好了。” 四周一片寂静,几乎是落针可闻。 她竟然在求宇文玄,让他饶过邓姑娘和花晴两人。 众人心思不一,只觉得宝扇是个蠢的,方才还被邓姑娘和花晴欺负,身上狼狈不堪,这会儿得了宇文玄应允,可以顺理成章地报复回去,却因为胆怯,而放弃了千载良机,还要为二人求情。 见惯世事的管家见状,心中喟叹:同样是在王府里长大的,别的婢子不说心思七窍玲珑,也是有些手段。偏偏这宝扇,人生的美貌,心却像池塘中的莲蓬,看似玲珑剔透,剥开一瞧,竟通通都是洁白无瑕的莲心。她这般良善,极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日后若是有人护着还好,若是形单影只,怕不是要日日泡在黄连水里。 宇文玄凝眉看着宝扇,心中如同众人一般,只觉得宝扇的心过于绵软。但他见惯了阴谋诡计,睚眦必报的狠硬心肠,在沙场上,处处都可能是陷阱,宇文玄要做前锋,上战场杀敌,还要提防身边人的陷害。朝堂之上,是阿谀奉承,口蜜腹剑的波涛汹涌,王府中,处处是争端,争抢的是权,是银钱。 他们脚步匆匆,都在向前。 听到宝扇这般似孩童一般的稚言童语,宇文玄心中轻嗤,但心头的另外一角,却被这柔软打动,原本冷硬的心肠,有了软化的痕迹。 宝扇胆怯,被人欺凌会委屈,不敢反抗,以为性命不保,会身子发颤。但她却会为他人求情,不忍心旁人命丧于她的面前。 宇文玄见过种种污秽事,此时心中微动,瞬间不似旁人一般觉得这良善太过,只觉得恰到好处。正是这般,柔弱且心善的女子,才和那些文臣口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匹配。 宇文玄自认不是君子,却以为宝扇是这世间,唯一能配得上“淑女”二字的人。 他轻轻俯身,压低声音,几乎贴紧了宝扇的耳垂。 “果真?” 果真要放了她们? 宝扇身为婢子,怕是只有这一次良机,能为自己出气,若舍弃了这次,再想掌控他人的生死,怕是要等到来世。 蛊惑的话语响在宝扇耳边,她却没有丝毫动摇,轻抬起眼睫,眸子中皆是惊喜:“王爷果真同意。” 两人鸡同鸭讲,一问一答之间,心中所念,却是天差地别。 宇文玄果真随了宝扇的心愿,饶了邓姑娘和花晴一命。花晴喜不自禁,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被宝扇一句话,便死里逃生。邓姑娘虽心头微松,但却并不欢喜,只因为自己的性命是宝扇所救。想她来到异世,除了在皇宫中做了几天活计,其余日子都是快活度日,哪像今日,被区区婢子掌控生死。 众人散去,宝扇仍旧未离开,她站在宇文玄身侧,提起长溟剑的事。 “不是说长溟剑见血就要取人性命,那……” 宇文玄语气幽深:“你莫不是想主动献身长溟?” 宝扇圆睁着双眸,满脸哑然。 宇文玄心头生暖,畅快地大笑着,在宝扇惊讶的目光中,大步离开了。 还是管家给宝扇答疑解惑。 “长溟剑见血便要取人性命之事,是邻国传出的。此传说甚为离奇,只是和王爷的名号一并传出后,相信的人便多了。” 叱咤疆场的“血阎罗”,手中的剑是夺命剑,哪个能不相信。 管家话语中带着深切疑惑:“只是王爷向来不相信这些传说,今日怎么会主动承认,还提出让邓姑娘她们祭剑。” 宝扇沉默不语。 管家也没想过从宝扇一个小婢子口中听到答案,只解答了宝扇疑惑,便抬脚去应付今日争端的余下之事。 宝扇刚要离开,便见到锦绣慌慌张张地跑来,将一物件塞到宝扇手中,便急匆匆离开了。宝扇知晓锦绣是急着回邓姑娘身边,邓姑娘今日冤枉了人,定是要受责罚,但她在王府中的地位是不变的,即使被打了板子也是有贴身婢子伺候的,况且宇文玄刚才既已提出祭剑的办法,只是被宝扇拒绝,那余下之事,便是交给了管家,不过想来邓姑娘是受不了多重的惩罚的。 宝扇对此并不感觉到心中郁郁,她松开手掌,掌心躺着细长鹅黄发带。宝扇方才发髻上佩戴的莲花簪,已经掉落在地上,被人碾碎了,如今正支离破碎的躺在污泥中。看着手心的发带,宝扇柔柔笑着,将青丝尽数拢在手中,束上发带。她绕过游廊,梨花树下,王府中最英俊的侍卫正在那里等她。 云起面带愧疚,没想到自己给宝扇送点心,竟然招惹了这许多麻烦。 “宝扇……” 他嘴唇张张合合,心头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只化作一句。 “你没事真好。” 云起是王府中的侍卫头头,平日里多在王府外头办差事,在府里见到的机会并不多。他生的高大挺拔,身形修长,浓眉深眼,很受婢子们的追捧。每次云起出府,都会被众婢子团团围住,央求他给她们带些胭脂水粉,瓜果点心。 此时那浓重如墨团染就的长眉,正聚成一团,高大的身影站在宝扇面前,本应显得骇人,却低垂着脑袋,一副沮丧自责的模样。 宝扇轻摇:“不是你我的错。” 宝扇向着梨花树走的近些,风乍起,雪似的梨花飘落在宝扇肩头。她柔肩瘦削,只区区几朵梨花,便占据了大半肩膀。 云起亦步亦趋地跟在宝扇身后,却从始至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亏你还打听过,她们二人最喜食栗子糕,只是因为王府中很少买栗子,她们几年都没吃上一次,这才分给她们。哪曾想,竟滋养了她们的恶意。” 宝扇听着身后云起的轻叹声,对于污蔑她的两婢子,并无甚情绪。怨恨,谈不上,同情,更是不能了。她同样不觉得自己故意赠予栗子糕点一事,有何过错。 她只是推波助澜,真正生出恶意的,还是那两婢子,若不是她们心中有嫉妒,一碟子栗子糕点,不足十个的小点心,就能让她们心头酸涩,胡言乱语,污蔑旁人名声。 宝扇仰头看着树上的簇簇梨花,心中暗道:如此皎白无暇的花朵,确实令人心生欢喜,怪不得王府里栽种了这许多的树木花草,却只有这梨花树,是最多的。 宝扇伸出手掌,将一朵小巧柔软的梨花收入手中,果真皎白如玉,色如皑皑白雪。只是这样的花,在京城的哪一户人家都不稀奇,最是不该生长在王府。宇文玄此人,若是选择花木来养,必定是荆棘草,苍松翠柏之类的,不会选这些无用的柔弱小花。可是依照宝扇从云起口中打探到的,这王府的每一株花草,都是宇文玄在建造王府时,不假与人,亲手勾选。 喜物如喜人,宇文玄竟心仪梨花树,便会同样心仪于梨花一样的女子。皎白,纯洁,柔弱不堪,却不肯染上丁点尘埃。宝扇不觉得自己今日所言所行,太过被人诟病过于良善可欺,只在听到宇文玄同意放过花晴她们二人时,才心头落定。 软弱可欺又如何?不正如树上的梨花一般,堪堪落下,被宇文玄握在手中。 以美色惑人者,能得一时之好。以心机惑人者,方可得长久。宝扇自觉有几分颜色,若是舍弃了脸面,沐浴香汤后,钻进宇文玄的锦被中。待宇文玄就寝时,掀开锦被,映入眼帘的便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含羞带怯的水眸,欲拒还迎的纤纤玉指紧紧攥着丝绸,小巧的里衣几乎遮掩不住一身雪白肌肤。饶是宝扇生性胆小,怯怯地颤抖着身子,怕是也不会灭了宇文玄的兴致,反而让他躁火越浓,翻身享用眼前的美人。 只是纯粹的床榻欢好,起于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欲念,终究令人不安。男子,对一个地位卑微的女子,生出情谊,莫过于怜爱,由怜惜生爱意。 柔弱可欺只是表态,若当真表里如一,任凭旁人欺凌,怕是未得到宇文玄青睐,就被抛尸荒野。外软内硬,外表越发楚楚可怜,才会让人怜惜,心中生出保护的心思,不让旁人欺负。 第40章 世界二(十六) 梨花树下, 只见宝扇身姿窈窕,体态纤纤。与满树洁白轻盈的梨花相比,竟不知哪一个更能称得上美景美色。 此处虽然隐蔽, 但却并不是无人之地, 云起身为男子,不便长久地与宝扇交谈。他抬脚迈步, 忽然想起什么, 试探性地问宝扇:“过几日我要出府, 你可需带些什么?” 云起脑海里闪过摊贩售卖的各色面具, 手捏泥人, 小巧可口的点心吃食……他心底生出了要带宝扇一同出府的念头, 若是宝扇出了王府,定然能玩个快活。可云起知道自己和宝扇的身份,若非宇文玄的允诺许可, 怕是出不了王府的。 宝扇自然看得明白云起心头的念头, 她轻轻摇头,青丝上的梨花花瓣随之摆动, 缓缓飘落。 “不用了。” 云起眼中闪烁的光芒瞬间黯淡,原本高大的身影,转身离去时却显得有几分落寞。 宝扇自然是瞧出云起的心思的, 只是她虽对云起有过几分利用的念头,却从未给过他错觉。男女之间, 若是没有成为眷侣的可能,那便将暧昧缠绵的羁绊尽数斩断。宝扇以为,意图用绵绵情谊来拴住一个男子,为自己所用,是下下等之策。倘若男子对女子的好, 都是以情意为前提,若是付出许多后,发现往日种种如流水入江河,悄无声息,便会物极必反,生出索要甜头的心思来。野心是被慢慢滋养的,当甜头不足以抚平心中的欲念,便会生出恶意。倒不如一开始便不以情意做锁链,便不会生出许多变故来。云起其人,虽外表冷硬,不像是欲念难平,滋生恶意之人,但宝扇对他,一开始便拉开了距离,只想着借云起,知晓些王府外面的天地,以及宇文玄的喜好嫌恶,旁的好处便是分毫未取。 宝扇仰头,紧闭着双眸,只感觉带着香气的微风吹过脸颊,轻柔的梨花花瓣掉落在她小巧挺翘的鼻尖,略有些痒。那梨花花瓣顺风飘起,又落在宝扇花瓣似的柔唇上。 梨花虽娇嫩,比不上美人俏丽好颜色。 邓姑娘和花晴回了院子,管家的吩咐随后跟到。管家面目柔和,并不说是罚,只说王府上遇上了难事,想请邓姑娘和花晴帮忙。 几十本经书,每本有三指厚,放到地上发出“咣当”的重响声。花晴便要对着这些经书,细细抄写,拿给管家一一过目后,再作祈福焚烧掉。花晴心头苦涩,却不敢出声争执,认命地拿起经书——她不是邓姑娘,有从皇宫里带回来的金银可以使唤,只能亲自动手抄写。 至于邓姑娘,管家不让她抄写经书,只将两个木桶搬进屋里,里面放的是满满的芝麻,只是黑白芝麻混杂在一起,管家吩咐人将两桶黑白芝麻搬进来,就是让邓姑娘亲手挑出黑芝麻和白芝麻。 “偏听偏信,日后可会给邓姑娘招来大祸害。这挑芝麻,既帮了王府的忙,也能让邓姑娘更目光敏锐,不会被谣言所欺。” 正抱着经书的花晴闻言,双腿微颤,差点摔在地上。 芝麻本就微小,混杂在一起更是乱人眼睛。邓姑娘挑了三个时辰,只得了小小一碗白芝麻,而手腕早已经酸软无力。邓姑娘心中怨气颇深,怨花晴胡言乱语,害她丢了颜面,怪宇文玄不给情面,她整日思虑的都是如何治好宇文玄的隐疾,他却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还放任管家用这种古怪的法子来欺辱她。对于宝扇,邓姑娘心中百种滋味,宝扇虽为她求了情,她却生不出感激来。 邓姑娘将手心中挑了一半的芝麻,放回木桶中。她出了屋子,望着院子里洒扫的婢子,心中越发郁闷。 一个小婢子端着木盆,走到邓姑娘身边。邓姑娘见她靠近,刚要躲开,以免清水溅湿了绣鞋。小婢子却挤到她面前,将一团物件塞到她掌心。 邓姑娘握紧手中的物件,等回到了屋子,才打开查看。 是一张宣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府外河畔,隐疾治疗之法。 邓姑娘心中如同鼓击,这纸团所写是要她去王府外河畔边相见。知道她正在寻找隐疾治疗的法子,又能派人利用王府的婢子传消息,除却皇宫中人,邓姑娘再想不出其他。上次入皇宫后,皇后所言帮忙寻找,邓姑娘虽欣喜,但久等不到法子,便渐渐没了指望,如今却柳暗花明,她心中跳动不止。 邓姑娘去寻了管家,只说自己挑选芝麻手腕酸痛,想出府看大夫。管家让府医来看,邓姑娘百般推辞,只道区区小病,不劳烦府医了,管家见状,便允了她出府。 河畔杨柳依依,却只有三两个人从桥上走过,且都是脚步匆匆,毫不停留。邓姑娘朝着桥边走去,心中惴惴不安,只道:纸团上只写了地点,却没提时辰,莫不是自己来的早了。 邓姑娘刚一站定,便有妃色衣裙的女子踏上拱桥,给邓姑娘使了眼色,领着她往偏僻处去了。 妃色女子称自己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因为找到了隐疾治疗的方法,才约邓姑娘见面。至于为何不将这法子直接告诉宇文玄,妃色女子自有说辞。 “娘娘惦记和你的昔日情分,便将这好处让你得了,再献给王爷。王爷得到这个妙方,自然会对你另眼相看。” 邓姑娘握紧了手中的药方。 妃色女子见状,继续道:“只是这药方不是太医院开的,是娘娘从乡野寻来的野方子。王爷的隐疾,你我皆知,是经脉断掉,平常温和滋养的方子大约是起不了什么效果的。这方子药效虽狠,但是对症下药,不过为了王爷安全着想,你拿回王府,先让府医看过再用也不迟。” 邓姑娘闻言,心底原本的疑惑担忧尽数散去,眉眼中添上了喜色。 若是能治好宇文玄的隐疾,她便是宇文玄和王府的恩人,任宇文玄再无情至极,也不会对恩人太过无礼。 王府中有一处僻静的院子,极其宽阔,旁无多余的装饰,院子里唯一的亮色,就是东隅的梨花树。往日这院子充当着宇文玄的练武场,和其余的武将不同,宇文玄的练武场,没有摆成一排的斧钺刀叉,十八般兵器,他只有一柄长溟剑。院子里没有箭术,御马,角斗的区分,只是一片空旷畅通无阻的院子。即使宇文玄再也拿不起剑,在管家的打理下,这片院子也没有变成杂草丛生的荒凉景象,反而与之前一样。 如今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朵朵梨花宛如飘雪般,从枝头坠下,飘落在梨花树的周围。宇文玄站在树下,望着极其空旷的院子,胸膛内血液躁动,却只能勉强按耐。 “沙沙沙”的响声,是起风了。 白且柔的花瓣悠悠落下,与泥土混杂在一起。原本皎洁纯白的花朵,沾染了脏污,不再如同挂在枝头时一般可爱可怜。宇文玄嶙峋的眉骨拢起,眼神冷凝地注视着掉入泥土的梨花。 他好似听那些文人雅士吟叹过。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只可惜,宇文玄不懂这些所谓的“护花”情意,也对埋入泥土中的梨花生不出怜惜感叹。他只知道,即使洁白如梨花,也可能被肮脏下贱的泥土沾染,更何况是通晓世情的人呢。 护卫在院子外站定,直到宇文玄看到他的身影,唤他进去,护卫才将事情一一禀告。 “河畔”“药方”……细碎的话语落入宇文玄耳中,他神情未变,无怒无喜,只稍稍挥手,让护卫继续盯着。 花晴腰酸背痛地抬起身子,看着自己写出的歪歪扭扭的字体,脑袋越发痛了。她愁眉不展地看向屋外,正好看到宝扇走进来。 宝扇发丝间一条鹅黄色系带,隐在三千青丝中若隐若现。她嫩如枝头花骨朵儿的脸蛋,白生生的带着一抹红。许是因为莲花发簪被人折断,宝扇一时半会儿没其余的装饰,只能用三两只小巧的梨花缀在发间,更显其纤细柔弱身姿。 花晴忽然觉得,宝扇与这梨花极其相衬,极小且白的脸,怯生生一被风吹,就从枝头飘落的怯懦性子。这会儿已经没了生死忧患,花晴对待宝扇,不似方才的殷切,只轻嗤一声,偏过头去,故意不瞧她,只两只滴溜溜的眼珠子,还紧紧地挂在宝扇身上,暗中窥探着她的举动。 宝扇走到自己的床榻旁,俯下身子,轻轻踮起脚尖,去取床头的粉瓷圆碗。瓷碗中注满了清水,放着几朵晒干的花朵。宝扇将这些干花泡在清水里,再搁置在床榻上,只需一晚,便能将床榻上都沾染上芬芳的气息。花晴素来不齿宝扇这些小巧的心思,只道她是荷包空空,无银钱使唤,才买不起香料熏染。花晴故意买了浓郁的香料,搁置在床头,想借此让宝扇好生羡慕一番,不曾想,香气却是沾染在了身上与床榻。只是她与宝扇站在一处,一个是清雅自然,另一个香气浓郁扑鼻,孰优孰劣极其分明。 胸前的系带随着宝扇的动作,缓缓飘落,与她腰间的发丝缠绕在一起,显得分外缠绵。花晴想起今日,宇文玄因为宝扇所求,饶了她的性命,再看宝扇的姿态芊芊,不禁面容冰冷,气哼哼背过身去,重新握笔抄写经书。 ——宇文玄这般暴戾之人,也会为这柔弱姿态迷惑。果真世间男子都一般,见了宝扇这样的柔弱不堪,只想以身想拥,再想不出别的了。 第41章 世界二(十七) 花晴心里存着气,故意不与宝扇讲话。宝扇倒也不觉得冷落,从竹编箱笼里取出绣绷,上面是她绣了一半的祥云花样。她两指并拢,捏紧银针,黑玉般的眸子盯着穿梭于绣绷之间的丝线。待宝扇抬起头时,屋内烛火已燃烧了大半,微弱的烛光照映在宝扇的脸庞,格外温柔缱绻。花晴手握毛笔,却并不下笔,她似在沉思,连笔尖的墨汁滴落到宣纸上,都未曾察觉。 宝扇站起身时,发出轻微的响动,花晴瞬间一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两眼意味深长地望着宝扇。 宝扇拿起桌上的银剪,轻轻俯身,将烛台中的烛线剪短,原本微弱的火苗霎时变得汹涌。被这燃烧的正旺的火苗一惊,宝扇捂着胸口后退了两步,背后却突然撞上硬物。 “花晴?” 宝扇喉间,发出轻呼声。 花晴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拢眉沉思,面容微僵。 看着宝扇这般娇美容颜,花晴按耐住心底的不平,方才抄写经书时,恍惚记起:若是邓姑娘领过责罚,日后必定要怪罪于她。花晴可不想落个被邓姑娘冷落,被众婢子小觑的局面。思虑至此,花晴面对宝扇,奋力扯起嘴角,换上一副和善的面容。 “……如此种种,是我不对,听信了婢子间的小话,便误以为真,还迁怒于你——” 花晴瞧着宝扇垂眸不语的模样,心中挣扎片刻,终究是想要继续在邓姑娘面前得脸面的念头占据了上风,她言辞恳切:“是我被猪油迷了心,对你生的这样一副好容颜心中不忿,这才……宝扇,我如今已知道错了,你瞧瞧,这些经书都是管家拿来让我抄写的,我因自己的妒忌已经受了这般的罪,你可否原谅于我?” 花晴自知,此时耍什么心机都不如实话实说的好,她轻飘飘略过自己对于宝扇的恶意,只言自己的悔恨。花晴瞧着宝扇身子微动,暗道:她这般心善绵软的人,似团棉花般,任由人揉搓。自己这般告罪,宝扇这样蠢笨的性子,定然会原谅她。 宝扇轻巧避开花晴伸来的手,清眸微颤:“我既然无碍,也不会怪罪花晴姐姐的。” 不待花晴舒气,宝扇又怯生生道:“只是花晴姐姐不该叫王爷瞧见了这事,王爷本就事务繁忙,被这些小事牵绊实属不该。我虽然想原谅,只想到王爷受了惊扰,为此事烦心,我却轻飘飘吐露出“原谅”二字来,难免觉得羞愧。” 宝扇鸦睫颤了颤,在烛光的映照下,脸蛋变得惨白:“你便去寻了王爷,想来花晴姐姐这般恳切,王爷见了也难免动容,必定不会再责罚于你……” 确实如花晴所料,宝扇性子软,哪怕受了欺辱,只要花晴装模作样地服软求情,她就会轻易原谅。但性子再软的人,心中也有轻重之分。在宝扇心中,自然是宇文玄更重要,她可以轻易地宽恕花晴,但也要顾忌宇文玄的心思。 花晴站在宇文玄面前,连回话都战战兢兢的,哪里敢主动去寻他。花晴暗道宝扇思虑过多,却也从她话语中挑不出什么过错,毕竟管家责罚,必然是因着宇文玄的缘故,花晴来求宝扇原谅,着实没有用处。 “王爷那里,我怕是近身都不能……我瞧着王爷对你,倒是有几分宽和,你又是经常照料长溟剑的,可知晓王爷的喜好,好心告知我一二,也可让我寻了由头,得以面见王爷。” 这才是花晴真正的打算,她本想在宝扇原谅自己后,趁机打探。这会儿被宝扇提议去寻宇文玄告歉,便顺水推舟,直接问询宇文玄的喜好。宝扇虽貌美,但宇文玄并非是凭借一张精致的脸皮就能接近之人,若宇文玄当真贪恋美色,王府里早已经妻妾成群了。因此花晴心想,宝扇定然是从哪里窥探到宇文玄的喜好,顺势利导,得了宇文玄侧目。 宝扇沉默片刻,轻抬美眸,瞧着花晴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急切模样。只道与花晴住在一处,实在太过麻烦,要事事提防于她。如今花晴好似还生出了利用自己,讨好邓姑娘的念头。如此看来,此处是不能久居了,邓姑娘身边不是安稳地,她贴身婢子旁边也是暗藏祸端,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必要及早抽身。 宝扇思绪万千,面上却并未有异样。见她面色犹豫,花晴心中一惊,只觉宝扇果真是有亲近宇文玄的法子,便狠下心肠,转身从床榻旁的木柜里取来了小匣子。看着小匣子里琳琅满目的首饰玩意儿,花晴脸上闪过挣扎,她只想取一两样来搪塞宝扇。只听到身后宝扇发出的响动,是衣料的摩挲声,花晴猛然一惊,也顾不得心疼小匣子里的物件,通通塞到了宝扇手中。 “好宝扇,你便帮帮我罢。” 宝扇的手被小匣子压的坠了坠,耳边是花晴的哀求声,分外可怜。宝扇终究是没能硬起心肠,细细叮嘱起花晴来。 “王爷不喜浓郁的香料,过去喜饮酒,尤其是年代久远的佳酿,只是自从无法提剑后,连酒水也不常饮了……” 若说方才,花瓶还在为自己忙碌许久才攒下来的首饰,尽数给了旁人而心痛不已,如今听到宝扇这番话,只觉得惊喜连连,没了一匣子首饰又如何,待她将这些王爷的喜好,尽数告知了邓姑娘,再得到的赏赐,哪里是区区一匣子首饰可以比拟的。 花晴心中雀跃,连夜色已深,邓姑娘或许已经歇下了都来不及思量,便急匆匆出门去了。 宝扇打开面前的小匣子,里面放着几支崭新的簪子,新做的耳坠,和一把浑圆的银珠。宝扇玉指轻移,挑起匣中最简陋的一只簪来,迎着烛火处细细观看,只觉便是这只簪,也比她被碾碎的莲花簪要精贵许多。 宝扇合上屋门,吹灭烛火,钻入棉被中。 她所告知的有关宇文玄的喜好,都是真切的,在宇文玄的喜好上撒谎,并不是明智之举,反而会让人觉得心不正,意不真。何况这些小事,若有心打探,或去问询管家,不费许多功夫就能知晓,在王府中算不上多深切的秘密。只是有心人打探时难免会留下痕迹,就如宝扇,打探这些平常的喜好时,并未曾费心遮掩,因此管家知晓,一众侍卫婢子也知晓。但若是从未费心打探过的邓姑娘,陡然间通晓了这许多事,还有意迎合宇文玄,不免让人心生疑虑。 深夜中,宝扇被花晴回屋的动静惊醒,虽然在漆黑中看不清花晴的脸色如何,只听她脚步轻捷,想来是极顺利的。 黑白芝麻只拾了小半罐,邓姑娘便焦急地去寻宇文玄。管家派来的人安抚于她,只说待邓姑娘耳聪目明了,再去做旁的事。邓姑娘无法,为了见宇文玄一面,只得耐着性子,仔细挑拣芝麻,连口茶水都来不及饮下,手中不停地往两个罐子里挑芝麻。 白芝麻,黑芝麻…… 待两罐子都被填满,黑白芝麻分明,邓姑娘才被允诺可以随意行事。只是邓姑娘刚从圆凳上站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她欲强撑着去找宇文玄。候在旁边的婢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拿着菱花镜放在邓姑娘面前。只见镜中的人,发丝纷乱,眼眸无光,面上妆容早已凌乱。邓姑娘神情恍惚,才明白方才来取两罐芝麻的侍卫看她的神色,为何如此奇怪。 邓姑娘无法,只得按下焦急的心绪,好好修整一番,才携了药方和点心去寻宇文玄。 药方已经让王府外的大夫看过,几味草药虽然难以找寻,但都有奇效,并无大碍。邓姑娘并未让王府府医查看,毕竟若是府医知道了这药方,宇文玄很快也会知道,到时她还怎么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药方献上。 邓姑娘候在屋外,只说自己带了宇文玄喜欢吃的核桃杏仁酥。侍卫照例进去禀告宇文玄,出乎意料的,这次宇文玄并没有将邓姑娘拒之门外,反而让人请她进去。 花晴见状,心中忐忑稍定,宝扇所言果真不假,还未进献药方,只一碟子点心就让宇文玄变了心思。 这是邓姑娘头次被允许进入屋内,她亲自端着点心,未曾交给贴身婢子。刚一进屋,邓姑娘就瞧见了站在黄花梨木桌后的宇文玄。 屋内阳光正好,丝丝缕缕的橘色柔光透过窗户纸,映照在宇文玄雁灰色长袍上,用金丝织就的珍兽纹路隐隐显露出模样。和煦温暖的日光照在宇文玄的身上,却遮掩不住他周身的冷意。 他眉如漆木,眸似寒冰。邓姑娘心中猛跳,将手上的核桃杏仁酥放在桌上,语气柔和。 “我备了一些你爱吃的点心。” 宇文玄瞧着那盘子点心,神色晦暗不明:“你从何知道?” 见宇文玄并没有否认,邓姑娘心中稍安,看来这核桃杏仁酥果真是宇文玄爱吃的点心,往日来送各式点心,被拒之门外,原是没有对症下药。邓姑娘自然不会提是从宝扇那处知道的,她沉默了片刻,避开宇文玄的视线,缓缓答道:“当然是我打听来的,没想到你竟然喜欢吃这样甜腻的点心。” 后一句话,邓姑娘说的娇俏又活泼,极其自然地拉近了与宇文玄的距离。 宇文玄并未回应,身旁的侍卫先一步拦在邓姑娘面前,以防她靠近。 “邓姑娘既送到了点心,便回去罢。” 这侍卫的意思,便是宇文玄的意思。 邓姑娘握紧了衣袖中的药方,见宇文玄这副模样,心里也存了气,便让宇文玄再急切地等上几日,这药方她先不给了。 见邓姑娘甩袖离开,侍卫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 宇文玄的声音幽幽响起:“亲自做的?” 侍卫垂首:“是——邓姑娘让厨房做的,这核桃杏仁酥做法复杂,怕是邓姑娘不会做,只能费心呈了过来。” 费心呈了过来,便只是充当了跑腿的角色,连点心的分毫都未沾染过。 宇文玄捏了一块核桃杏仁酥,对着侍卫说道:“云起,你鲜少这样多言。” 还是这样不客气的评价。 云起闻言,跪在地上,口中一字不发。 宇文玄并未让他起来,只是待下一位侍卫来换云起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侍卫将云起扶起,口中说道:“王爷叫了宝扇过来,就在别院。” 云起身子一僵,嘴唇微动:“多谢。” 侍卫没再多言,他所能告知云起的,也只有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想起宝扇,侍卫心中叹息,不知道今日这遭,对于宝扇来说,是福是祸。:,,. 第42章 世界二(十八) 别院里。 宝扇乖顺地候在旁边, 在她不远处的小案上,摆放着一碟子精致点心。宝扇的目光,轻飘飘地从点心上掠过, 眸子微微闪烁,又安静地垂下头去。宇文玄不言语,她便也不开口。 “是你将我的喜好告诉了旁人?” 宇文玄悠悠开口, 他自然不信邓姑娘所言,若她当真费心探查过自己的喜好,那之前送错的几十碟点心又是从何而来。邓姑娘送核桃杏仁酥一事,只需要派人稍稍探查,便能知晓内情, 无非是花晴从宝扇口中听到了, 又殷切告知了邓姑娘。 宝扇闻言身子轻颤,她并不蠢笨,稍稍思索,便知道这碟点心来自何人。思虑清楚后, 宝扇面色更白, 轻声细语道:“是。” 宇文玄轻嗤一声。 “花晴姐姐想知道王爷喜好,我便如实告知了,未曾想,她又将此事告诉了邓姑娘……只是这样, 也算好的, 王爷得了称心如意的点心, 心里舒坦, 也不算我做了错事。” 宇文玄面上冷意更深。 ——他早知道宝扇心善,却未想过她这般善解人意。花晴不知用了何种法子,哄骗宝扇将自己的喜好告诉于她, 之后又借花献佛,献给了邓姑娘。宝扇弄清了来龙去脉,非但不恼怒,反而这般……她倒是果真慷慨大方。 宇文玄捏起一枚核桃杏仁酥,送到宝扇唇边。宝扇只觉得嘴角碰到了绵软物件,惊讶之余,稍稍张唇,便让那核桃杏仁酥喂入口中。 核桃仁佐以杏仁,掺了半勺砂糖,并不甜腻的口感,这般熟稔的做法,大概王府的厨子已经习惯了做这核桃杏仁酥。 “如何?” 宇文玄冷声问着,只听这句问话,竟然一时间分辨不出到底询问的是点心如何,还是责问宝扇告知花晴私密之事,该如何问罪。 宝扇诺诺道:“这点心很饱腹,只吃了半块,就觉得腹内充盈。” 宇文玄冰冷的面容有了一丝波动,他垂在腿侧的两指轻轻摩挲着。 他喜食这核桃杏仁酥,在王府中是不算秘密的秘密。但旁人只知道他喜这味点心,却不知为何。原因无他,这味点心除却松软的面团,便是能果腹充饥的果仁。沙场粮草断绝时,他便惦记着这点心,只道若是能有一块,便能抵挡两日饥饿,也不必吃生涩发苦的树皮了。 旁人只啧啧称奇,暗道宇文玄这般沙场厮杀,见惯刀光剑影的暴戾之人,也如同小女子一般,喜爱吃甜食,却没有一人知晓内情。而宝扇三言两语间,便吐露出了真相,宇文玄不免多瞧了她几眼。 宇文玄神情凛冽,如大漠上空盘旋飞翔的苍鹰般目光敏锐,当这般的眼神汇聚到一人身上时,难免让人生出被钳制,被掌控的恐惧来。 宝扇无法忽视这样炙热的眼神,她轻颤着眸,迎着宇文玄的目光回望。宝扇见他瞧着自己的嘴角,神情晦涩地捏紧了手心的点心,心尖颤了颤。宝扇心中默了默,稍做思量后,拿起瓷碟中的核桃杏仁酥,同样喂到宇文玄嘴边。 “王爷。” 她怯生生地开口叫着,见宇文玄神色莫名地打量着放在他面前的点心,心中郁郁:宇文玄莫不是想吃这点心,才一直盯着她唇边看的入神,怎么这会儿送到嘴边,却又不用了。 宇文玄身姿挺拔,宝扇堪堪只到他胸膛处,纤细的胳膊随着扬起的动作,衣袖缓缓落下,露出一截雪似的皓腕来。宇文玄不肯用宝扇奉上的点心,宝扇又不敢贸然收回,只能强撑着举起手。 宝扇手腕有些痛了,连喊出的声音都带上了委屈和颤音:“王爷……” 声如黄鹂,娇娇泣泣,好不可怜。 宇文玄这才启唇,看着宝扇舒缓了慌张的神情,将手中的点心喂入自己口中。 宝扇的手握住核桃杏仁酥的一半,喂入宇文玄嘴中时,玉指不经意间滑过宇文玄唇角,酥酥麻麻的触感蔓延到那根手指的每一处。宝扇耳尖泛着薄红,轻颤着手指准备收回,却发现自己稍长的一根手指,和着点心,被宇文玄咬住。 手指传来一丝疼痛,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酥软。牙齿轻合,似乎在芊芊玉指周围映上了痕迹。 从宝扇口中发出猫儿般的呜咽声:“王爷……好疼……” 宇文玄似是才察觉自己口中,不只有绵软可口的点心,还有另外的小巧物件。他刚一启唇,宝扇便匆匆将手指收回。 玉似的指身,环绕着一圈红痕。 本应该是白玉微瑕,令人可惜,但此情此景,异常瑰丽糜艳,竟让人生不出怜惜之情,反而想让那皎白玉指,增添更多姝丽的颜色。 宝扇将手指藏在身后,躲开宇文玄的视线。她低垂着头,再不敢瞧宇文玄一眼。丝丝暖意在两人中间弥漫,宝扇的耳尖,两颊,通通沾染了艳丽颜色。宇文玄莫名觉得屋内燥热,明明未点燃熏香,却如此憋闷窒人。他稍稍低头,便瞧见了满脸不安的宝扇。宇文玄想起那匆匆抽出的手指,心头微动。 红痕是他咬上的。 他并非没察觉到口中的异样,那样软的指,比面粉还要白上几分,但和揉成的点心相比,还是容易区分开的。只是他没有松口,心底好似有一股声音,叫嚣着“咬下去”。宇文玄向来不是苛责忍耐的人,他既有这种念头,便遵循本意咬了下去。宇文玄从来没用过这般轻巧的力气,仿佛含着团棉花,还要顾忌着棉花的心思,重不得,狠不得。他把控着力度,在那白玉般的物件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可宝扇却轻呼出声,水眸盈盈地喊着痛。宇文玄一时不察,轻易地松了口。 “你放的不只是点心。”宇文玄冷冰冰的话语落下。 还有那根让人心烦意乱,思绪奇怪的手指。 宝扇偷偷地揉了揉手指,乖顺地认错:“是奴婢的错。” 宇文玄沉声:“嗯。” …… 宝扇见宇文玄已无事问她,便试探地问着,可否先行离去。宇文玄应了,只两眼盯着宝扇的发旋,突然开口:“梨花开了。” 宝扇鸦羽轻垂,瞧不出脸上的神色:“是。院子里的梨花都开了,景色很美。” 宇文玄伸出手,大掌抚上宝扇头顶。察觉到手下轻颤的身子,宇文玄眉眼愈发冷硬,他取下宝扇发丝间的梨花花瓣:“我喜欢梨花。” “比喜欢核桃杏仁酥还喜欢。” 所以,下次记喜好时,要牢牢记住。 待宝扇走后,宇文玄喊来了管家。 这是头次宇文玄召他来见,管家心头惴惴,唯恐王府中又出了什么差错,劳烦宇文玄亲自询问。 但宇文玄只道,宝扇既要照顾长溟剑,居所便要方便些。 管家心绪微动,试探着开口道:“别院还有一处院子,景色雅致,且离长溟剑极近。只是院子小巧,怕是只能让宝扇独自居住了。” 见宇文玄面容稍缓,管家心头微定。 “那便让宝扇立即换了居所,即日起便搬到那院子去住。” 桌上还有几块核桃杏仁酥,宇文玄伸出手,指尖轻触,知晓这点心已经凉了。他拿起一枚,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味道虽比温热时差了许多,但尚且能果腹。 梨花花瓣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落进屋内,宇文玄凝神看着。 梨花洁白无瑕,被泥土弄成脏污的之前,也应是干净的,不该什么脏的乱的都往上面沾染。 邓姑娘虽没近宇文玄的身,好歹进度比上之前有了进步,送去的点心被收下了,人也进去了屋子,因此对于花晴的功劳也是重重奖赏。花晴克制住眉眼中的雀跃,领了赏赐回院子,心中筹谋着,日后该如何哄骗宝扇,让她吐露出更多关于宇文玄的事来。 只她一回院子,便发觉对面的床榻换了棉被,各式装扮打点没了,清水干花也不见了踪影。花晴心中惊讶,走近床榻,闻到似有若无的芬芳气息。 这着实奇怪,宝扇向来是每日换水放置干花,从不停断,这会儿怎么…… 花晴稍稍一想,只认为是宝扇懈怠,想必是察觉勤换清水,身上沾染香气又如何,也近不得宇文玄的身,便轻易放弃了。宝扇这种奇巧心思,也比不上邓姑娘送份点心,惹来的关注多,如此这般,及早放弃,也算是识时务。 只是待夜深了,花晴听到动静,起身埋怨了几句,却发觉对面床榻上坐着一个不相识的婢子。 花晴惊讶至极:“你是哪个?怎么坐在宝扇的床榻上?” 那婢子奇怪地瞥了花晴一眼,将棉被一盖,沉闷的声音传来。 “宝扇?宝扇她早已经搬出院子,去了他处了。” 锦绣是帮忙将屋里收拾干净的,但其实管家早已经将这处院子打理的整洁,又派了护卫小厮帮忙。锦绣能做的,便是帮宝扇搬搬箱笼,换换清水干花。 “花晴定要气坏了,不过那样才好,她那般坏心,生气气倒也是应该的。” 锦绣笑盈盈地说着,又挤到宝扇身边,脸上怨念颇深。 “我去寻了管家,他只说让你一人待在院子。我只想偶尔留宿,他都不肯。” 管家面容严厉,让锦绣务必不能留在院子里。 宝扇见她实在委屈,便提议道:“今日不算,明日才是第一日,你便留下来罢。” 锦绣眼睛发亮:“真的可以吗?” 宝扇柔声提醒:“可以,不过只有今日,若是日后,要让王爷知道了……” 锦绣缩了缩脑袋,日后她定然是不敢的。得到宝扇允诺,锦绣急匆匆地将木柜中多余的棉被取出,铺在宝扇身侧。 看着宽阔的床榻,锦绣悠悠叹气:这床怎么做的这般大,莫说两个人,躺三个人都绰绰有余。 第43章 世界二(十九) 邓姑娘坐在下首, 仰头望着宇文玄,一颗心绷的紧紧的。 直到翻看药方的府医眉头微松, 说道:“此药方虽然闻所未闻, 但这几味药都是治筋骨损伤的良药,彼此混合在一起并不冲突。”邓姑娘闻言,心头巨石才缓缓落下。 她试图从宇文玄的脸上看出欣喜、感激, 毕竟自己帮忙找到了良方,宇文玄的隐疾可以治愈,他理应有所动容。只是宇文玄脊背直挺,身姿端坐,手指稍稍蜷缩, 轻点着膝盖。他并不看邓姑娘,也不看府医,似有些心不在焉,连府医亲口承认这药方或许有效时,也只是扬起眉。 “那便用罢。” 宇文玄留下一句话, 又给了邓姑娘赏赐。邓姑娘胸中郁郁,只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她献上药方,宇文玄应当会对她另眼相待,觉出她与旁人的不同来……而不是像现在, 宛如生意往来般,用几匣子金银珠宝, 斩断了两人的关系。因此邓姑娘在花晴的讶然神色中,婉拒了这些赏赐。 她言辞有力:“我献上药方,又不是为了求赏赐。我会帮你治好隐疾的,宇文玄。” 邓姑娘这般当众叫嚷宇文玄的名字, 众人虽心中惊讶,但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未听到过。 宇文玄神情微动,留下一句“随你”。 几匣子珠宝被全数奉还,花晴瞧着那些黄澄澄的金子,闪烁着柔和光辉的珍珠,只觉得眼眶酸软,心尖泛痛。 管家恭敬地收回赏赐,邓姑娘突然开口道:“既然药方是我献上的,那治疗过程中,我陪同在侧,是理所应当的罢。” 闻言,管家眼神微顿,面上是宽和的笑容:“这个自然。” …… 宝扇待在屋内,用软帕擦拭着长溟剑。软帕只沾了清水,但经过打理的长溟剑,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那香气异常雅致,并非是从清水,软帕任何一处沾染,而是来自于赛雪皓腕,罗衣长衫。干花经水浸泡,香气沾染在宝扇的衣裙上,又因时常换新,因此芬芳氤氲,沁入了衣裙,渗入了肌肤柔骨。 所谓玉骨生香,大都非天赋异禀,而在人为。如今宝扇即使不在床榻处放置清水干花,身上的淡淡香气也不会消散。而她待在长溟剑身旁久了,清柔的香气也沾染在了剑身。 原本煞气缠绕的长溟剑,如今沾染了娇怯怯的女儿香,刚硬与柔软交织,只俯身轻嗅,便令人浮想联翩。 屋门突然打开,迎着外头的日光,宝扇看不真切那人的面容,只从他巍峨如山的身量,猜测出是宇文玄。宇文玄身后还跟着几人,管家,府医……和邓姑娘。 宝扇垂下眼睑,娇颜微动,像是受到了惊吓,花容失色地要匆匆跪下。 “王爷。” 宇文玄沉声:“你候在一侧。” 宝扇发软的双膝微微一僵,轻声应和着,乖巧地退在旁边。 府医已按照药方,将汤药熬煮好。只是在饮用汤药前,还需要宇文玄重新提起长溟剑,以便府医能细细察看筋骨与肌肉的牵扯力度,以及服用药汤之后的变化,一一记录在诊案上,才好适当加重或者减少药方上几味药的剂量。 府医提出这个要求时,两股战战,几乎要站不稳了。让宇文玄当众握剑,好比让一只被拔掉爪牙的猛兽,演绎如何捕猎狩食。他甚至暗暗思量起,若是宇文玄不同意,自己该如何应对。但宇文玄沉默片刻,便应了此事。 此时屋门掩盖,府医环顾周围,除却自己,和提剑的宇文玄,只有区区三人——王府中掌管一切的管家,非要跟着过来的邓姑娘,以及照顾长溟剑的小婢子。 府医轻声道:“王爷,可以了。” 他拿起笔,两只眼睛紧盯着宇文玄的手臂。 宇文玄走到长溟剑面前,将宽阔的手掌覆盖上剑柄。剑柄冰冷,上面雕刻的藤蔓几乎要从剑柄上蔓延至他的手掌。手刃多少敌人,鲜血湿透衣衫,宇文玄都未曾慌乱过,但此时,他觉得屋内过于寂静,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长溟剑上,他们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丁点动静。这屋子太过安静,安静的宇文玄可以听到从他胸膛中传出来的跳动声。 扑通,扑通…… 宇文玄稍稍用力,宽阔手掌下,便显露出一截剑刃的白光。离的近了,宇文玄鼻尖嗅到似有若无的香气,那香味极其淡雅,仿佛吐息稍微大些,便能吹走。沾染了这般清淡的芬芳气息,长溟剑不似他脑海中的长溟剑,原本鼓噪跳动的心脏,也渐渐趋于平稳。 剑刃的白光由短变长,最终耀眼的光芒汇聚成点,闪烁在剑尖上。 宇文玄提起了长溟剑。 牢牢缠绕在剑柄的藤蔓没入宇文玄衣袖,他好似与这剑本就是一体。宇文玄眸底漆黑幽深,似极深的潭水,薄唇轻抿,周身有几分煞气汹涌。 宇文玄这般模样,本应该让人惧怕,只是惊惧过后,又因他此时的崇伟身姿,生出几分崇敬仰慕来。 邓姑娘心跳不止,只觉得传说都是假的,是哪个讲宇文玄提不起长溟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除却邓姑娘是两眸发亮,其余几人,尤其是府医,浓眉拢起,眉眼中有愁色。 宇文玄原本紧绷的筋骨陡然松开,他额头沁出了细碎的汗珠,面容如同往常般冷硬,唯有唇角像是绷直了一条线。 “咣当”。 长溟剑落地。 灼灼的白光映衬着宇文玄微沉的面容,他方才握剑的那只手,如今在轻颤。 邓姑娘眸中的敬佩仰慕,转眼间被失望掩盖。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邓姑娘甚至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吃惊的神情。 宇文玄伸出手掌让府医细细查看。 邓姑娘见素日里恭敬的管家,如今敛眉瞧着自己,面皮也有些僵硬,不禁嘟哝出声:“有什么要紧,有了药方,迟早会好的。” 她匆匆掩盖住自己方才的失落。邓姑娘是听闻过宇文玄断了筋脉,但却未亲眼见过。她以为的宇文玄,应当是驰骋沙场,对世间俗物都漫不经心的男子。而方才,宇文玄手掌发颤,丢掉了长溟剑,那样的情景,是邓姑娘想都未曾想过的。 邓姑娘转念一想,宇文玄有了药方,迟早能治好的。若是治不好……宇文玄即使没了提剑的力气,也是这异世中千千万万的男儿中,最好的那个。 没人回应邓姑娘方才的话,她面皮发热,便将视线掠过府医,管家,最终落到了躲在角落里的宝扇身上。 “你既然身为婢子,这种时候怎么能不上前伺候。” 邓姑娘见宝扇怯生生的走到宇文玄身旁,心中稍定:宝扇这般胆小怯懦,而宇文玄此时明显情绪低沉,宝扇若是因为害怕,失手做错了什么,便无人注意她刚才的失礼了。 宇文玄的手掌轻微的颤抖着,这是勉强用力导致的后果。 府医看不惯宝扇手足无措的模样,嘴里提醒着她该按压哪个穴道。 宝扇将手掌覆上宇文玄掌心,轻柔软绵下,是炙手的灼热触感。府医所说的穴道在手背,宝扇可以将宇文玄的手掌翻过来,轻松按压。但她并没有,她将手搁置在宇文玄掌心,让自己的手指,穿过宇文玄的指缝,绕到手背的穴道轻轻按压。 宇文玄抬眼瞧着,眸中仿佛有冰雪流动,极寒极冷。宝扇轻蹲在他身前,身子怕的在发抖,柔弱无骨的手掌也在打着颤儿。宇文玄不知她为何生了这样小的胆子,手掌颤的比他筋脉损伤都要剧烈。 宝扇怕是将他当做了无助的小兽,连按压穴道的力气都软绵绵的。宇文玄手掌轻握,很轻易便将纤纤柔荑握在手心。 宝扇眼睫轻跳,茫然地抬起眸子看向宇文玄。 “重些。” 宝扇怯怯地应了声“是”,再按压穴道时,便加重了力气。可这力气仍旧是不够,若方才是棉花团似的力气,如今便是面团般的力气,虽加重了,但仍旧是绵软无力。 府医撂下笔,将搁置的药汤端来。 药汤早已经熬煮好,方才为了保温,放在瓷碗里,隔着热水温着,此时端在手心,还带着丝丝热气。 碗盖一掀开,浓郁的苦涩味道便铺天盖地地涌来。这药方中有一味黄连,且份量不轻。 这样苦的药汤,宇文玄却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府医还要观察他胳膊的变化,便聊起了其他。 “王爷这筋脉,是银针挑断。此人下手狠辣,且耐性极佳,所有筋脉都被他尽数挑断,没留下任何恢复的可能。” …… 府医只懂治病,和宇文玄言语交谈,也忘不了病情。只是他看似并不懂如何妥当措辞,言语间极其直接,丝毫婉转都无。 宇文玄并未动怒,或许是他已经习惯了府医在他耳边说这些话。不单单是府医,周遭的每一个人都在提醒他:筋脉已断,他日后再提不起长溟剑。 宇文玄虽喜怒无常,却不曾因为这番言语动怒,只因他们所言非虚。若是因为旁人说了真话而动怒斩杀,那世间岂不是要血流成河。 管家缓缓开口:“即使如此,王爷从前英姿,也是无人能及。” 管家眼神一转,看向沉默不语的宝扇,开口问道:“宝扇,你以为如何?” 在管家睁圆的眼睛中,宝扇轻轻摇头。 “王爷从前英姿如何,奴婢不知。” “方才听府医所言,奴婢只觉得沙场刀光剑影,太过难过。奴婢刺绣时,被银针戳破指尖,都要痛上几日。那人竟如此残忍,竟……日后王爷若能远离那些骇人的手段,不必日夜难眠,也……” 在众人的注视下,宝扇没能说完。 她想说,这般远离沙场,未免不算好的。 但她这般小女子心性,用来评价宇文玄,难免太过僭越。 第44章 世界二(二十) 宇文玄凝眉,黑曜石般的眼眸幽深如潭水,宝扇的话语落入他耳中,如同清荷滴露,绵柔沁悠。 自以为是的宽慰话语,宇文玄听到的和讽刺奚落一般多。宝扇所言,和她本人一般纯粹,她未曾见识过王府外广阔的天地,也不知道宇文玄在战场上的“凶名”,她所追求的是平稳自在的日子,推己及人,自然认为宇文玄不再去战场,算不得什么遗憾。 宇文玄虽不认同宝扇的言语,但心头却为言语中蕴涵的至纯至真而软化。并非所有人都要如管家一般,对事事都通晓,抛掉那些浮名,宇文玄仅仅是他自己,他过去可以提剑所向披靡,也从不畏惧形单影只,在广阔天地里孑然一身。但如梨花般良善皎洁的女子,对他心怀关心,为他在外厮杀而蹙眉不展,因他远离险境而舒展容颜,这等滋味,哪怕不知前路几何,叫人如何不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世人皆道,最难消受美人恩。 但比之更难上一等的是,美人的牵肠挂肚,殷切目光,让人节节败退,只能卸甲告饶。 腹部传来热意,两臂是剧烈的撕痛感,宇文玄眉头微拧,伸手握住了宝扇的手臂。 宝扇身穿薄衫,隔着轻薄的布料,能够感触到宇文玄紧绷的身体,格外炙热的手掌。那手掌似要化作烙铁,深深嵌入宝扇柔软无骨的玉臂中。 府医笔下不停,忽地站起身来。 “此药或许有异样,我们先退出去。” 管家见宇文玄颔首,伸手抓住不肯离开的邓姑娘,随府医一同退出了屋子。 宇文玄在听到“有异样”时,便松开了宝扇,启唇想让她退出去。府医却暗悄悄地上前,低声道:“异样不会伤人,这小婢子还是待在此处为好。” 府医神情微动,轻轻绊了宝扇一脚,宇文玄看到他脚下的小动作,还未扬声发问,便被温香软玉拥了满怀。 宝扇只觉得周遭都是炙热的火气,那火气四处流窜,瘦削的背,纤细的腰,和绵软柔荑……她两颊被火气熏染成绯红的云霞,柔唇如挂在枝头摇晃的赤色樱桃,娇艳欲滴。 “王爷……” 这等境况让宝扇茫然又慌张,她下意识地向宇文玄求助,却发现宇文玄不知何时已经汗水涟涟,衣衿散开,露出硬朗的胸膛来。 宝扇无处安放的手掌上移,想要替宇文玄擦去额头的汗水,却被他偏头错开。晶莹的汗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流入宽袍中。宝扇不安地看向宇文玄,却被他幽深晦暗的眸光灼伤,匆匆地垂下脑袋。慌乱中,宝扇的手掌抚上了宇文玄的胸膛,冷热相碰,两人皆是一颤。 宇文玄神情微黯,将宝扇放置在他灼热的左臂上,而后稍稍一抬,宝扇的双足便离开了地面。臀下是岩石般坚硬的臂膀,宝扇心头却慌乱似丝线缠绕。她来不及平复心绪,转瞬间便被搁置在方桌上。宝扇稍稍向后,纤弱的背碰到了冰冷的物件,似是细长的物件。宝扇微微愰神,猜测出了那是何物。 ——此处是用来搁置长溟剑的方桌,而身后的细长物件,便是支撑长溟剑的剑托。 此时抵在剑托上的,该是长溟剑,而非是神情慌乱的宝扇。 屋外,邓姑娘焦急地向里面张望,管家老神在在,而府医紧盯着手上的诊案,丝毫不关心屋内发生的事情。 邓姑娘没另外两人一般好脾性,出声询问:“药方怎么会有异样,你把宝扇放在里面又是为何?” 邓姑娘觉得,既然药有异样,那众人都应该退出来,何必单单让宝扇一个人留在屋内。 府医沉声道:“滋补的药物,往往带着烈性,尤其是这些治疗筋骨的草药。当烈性聚集成一团,便会生出焦躁,小婢子留在屋中,自然是要为王爷去除燥气。” 邓姑娘追问:“那如何除燥气?” 府医瞧了一眼屋门,慢悠悠道:“因人而异。燥和怒相辅相成,该怎么除怒气,便怎么去燥气。” 闻言,邓姑娘心头微舒,若是宇文玄要去怒气,定然是极其凶狠的手段,那宝扇待在屋内,少不得要受折磨,她那柔弱的身子骨,不知能撑上几时。府医解答了邓姑娘的疑惑,面上微变,转向管家轻声问道。 “王爷,可有过通房丫头?” 管家觑他一眼:“不曾。” “可逛过花街柳巷?” “未有过。” 府医摇头晃脑,嘴中念念有词道:“不妙不妙。”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屋外,隔着门板,叮嘱宇文玄:“王爷切记,要遵循本心。女儿家柔弱如水,王爷如汪洋大海,如何让溪水流入江河……” 屋内,传来宇文玄的愠怒声。 “聒噪!” 府医闻言,自觉地远离了屋子,让守在外面的护卫也齐齐后退。 宝扇鬓发松散,发丝中挂着的钗环掉落在方桌上。她的一缕青丝缠绕在宇文玄衣襟的盘扣上,两人只能勉强维持如今的姿势。 ——一人坐于方桌上身子前倾,另外一人被青丝牵引,微敞的胸膛敞的更开,隐约可见腹部的曲线沟壑。 宇文玄忍耐着身体上的燥意,伸手想要解开缠绕的青丝。可宝扇身子一直在发颤,扰的宇文玄越解,青丝缠绕的越发紧密。眼瞧着,因为两人的拉扯,青丝断开了几根,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宝扇见状,眼眸中沁满了泪珠,盈盈水光,好不可怜。 “只是几根。” 宇文玄沉声道。 宝扇眼眶中的泪水越发汹涌,扑簌簌地落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宝扇自从被卖进王府,就没有了父母血亲,可对这三千青丝,宝扇尤其看重,平日里木梳牵扯掉一根,便要捧着那发丝,心疼几日。如今青丝被拉扯成这副样子,宝扇哪能不心痛。 宇文玄无法,见她越发难过,蛾眉紧蹙,眸中盈盈,大手抚上衣襟的盘扣,用力一扯。盘扣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而宝扇那缕缠绕的青丝,也被解救了出来。 宝扇仰头想要道谢,视线所及,是线条流畅分明的肌肤,一条丑陋如游蛇的疤痕,从腰腹蔓延至后背,这疤痕颜色已不是鲜红,想必是旧伤,不知这伤口过了多久,如今仍旧这般骇人。 衣袍被宇文玄扯开,他心头的燥意却并没有被抚平,反而在宝扇注视着那旧伤时,越发滋长蔓延。药汤已经从腹部,流到宇文玄的每一处血液,每一寸身体,正肆意的叫嚣着。宇文玄清明的眼眸被茫然覆盖,周身上下都被一种叫做本性的物件掌控。 宝扇的背,抵上冷硬的方桌,她白皙如玉的肩膀外露。这样小巧柔软的肩,像极了王府中来的茂盛的梨花,娇柔的,泛着轻飘飘的香气。宇文玄俯身,咬上了那圆润的肩膀。 他听到了身下的轻哼声,动作放轻了些。啃咬便成了轻舐。宇文玄极其执着,像极了山谷中狩猎的头狼,瞄准了猎物,便对准要害,不肯放松。宇文玄便对着那可怜无助的小兽,最柔软可欺的脖颈处,轻轻咬舐着。 “王爷,王爷……” 宝扇带着呜咽的无助呼喊,试图唤醒宇文玄的神志。宇文玄身子微僵,抬眸观察着手下的猎物。 宝扇的目光,刚刚流露出欣喜的神色,便见宇文玄重新俯下身子,在宝扇的下颌处留下一个明晃晃的牙痕。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玄倒在地上,宝扇看着肩膀上的细碎红痕,慌张地收拾好身上的衣裙,迈出屋门时,发现管家和府医还候在门外,只邓姑娘不见了踪影。宝扇眼底通红,脸色苍白,但经过府医身边时,脚下一顿。 “王爷倒在地上,你们尽快去看,莫要着凉了。” 府医和管家走进屋内,又喊来屋外的侍卫,将宇文玄扶起,过了片刻,宇文玄悠悠醒来,见地上一片狼藉,眉头紧拢。 屋内已无外人,府医沉声道:“这药方中有一位无果草,常以茎杆入药,但其叶片也是民间用来止痛的草药,只这味药,用的多了,便会神志不清,且日子久了,往常的份量不能起效,便只能不断地加重份量,不清醒的时辰也会随之增长。” 因此府医在头次服药时,便加了过多的份量,来测试效果。见宇文玄未发怒,府医心头微缓,还好自己这番冒险的举动,没有惹怒宇文玄。 宇文玄双眸微凛,稍稍回想药效发作时的记忆,脑袋便隐隐发痛,只能回忆起他扯开衣襟,为宝扇解开发丝的画面。如此可见,处心积虑想出这种药方的人,就是要利用他想治隐疾的心思,达到混乱他思绪的目的。 “一切如旧。” 府医称是,药汤照样熬煮,只是进的不是宇文玄的口。 宇文玄拾起衣衫,上头萦绕着轻柔的香气,他眉头微紧,面容微沉。 …… 皇宫中有皇子出生,本应是喜事,但却无人高兴的起来。当今圣上虽然后宫佳丽三千,但只有皇后一人有子嗣,其余人费劲心思,也求不来孩子伴身。圣上对皇后多有宠爱,唯一子嗣又是皇后所出,世人皆道二人感情笃深,好不恩爱。只是这突然出生的皇子,却是一卑贱宫女所出。听闻是圣上醉酒,一时起兴,谁料这宫女胆大包天,偷偷瞒下所有人,直到分娩那日才被宫人发现。这宫人所生的皇子,该如何处理,圣上迟迟没有决断。过了几日,圣上亲自为皇后所生子嗣举办生辰宴,满朝文武家眷都在邀请之列。 有醇酒佳肴,宇文玄自然是要去的。:,,. 第45章 世界二(二十一) 宇文玄这次进宫赴宴, 还需带着长溟剑一起,因得圣上爱子听过长溟剑的种种传闻,心中好奇, 特地借此次生辰宴会, 一观这柄剑的真面目。宝扇作为照料长溟剑的婢子, 也需共同前往。 王府外, 邓姑娘坐上皇后娘娘特意派来的马车,掀开帘子,只见侍卫已将长溟剑送上马车,宝扇在王府侍卫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踩上垫脚。邓姑娘视线轻移, 落到端坐于骏马上的宇文玄身上, 心头微松,手掌松开布帘:宇文玄虽没和自己同坐一乘马车, 但也没陪同旁人。 放在胳膊上的柔荑缓缓收起,云起抬眸望着宝扇,伸手为宝扇掀开珠帘。 宝扇柔声道:“多谢。” 云起身子微顿, 手上整理着缠绕的珠帘, 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叮嘱道:“如有不能决断之事,一切以王爷心意为先。” 云起已将珠帘放下,正要收回双手,宝扇羽睫轻颤, 垂眸道:“我知道。” 马夫一扬鞭子, 骏马便慢悠悠地向前行走, 云起望着逐渐模糊的身影, 微微握紧了拳。 此次进宫,在管家挑选陪同赴宴的人选时,云起头回失态, 主动向管家毛遂自荐。云起明明注意到,管家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可当他主动开口时,管家却另外挑选了其他人。 云起收回视线,转过身子发现管家正站在府门外,目光幽深。 “云起,你心不静。” 云起看到管家的眼睛中倒映着自己不安的神情,沉默地认下了这句评判。 他怎能心静。 圣上和皇后唯一的儿子过生辰宴,自然是张灯结彩,奢华异常。宫中的每个屋檐下,都挂上了琉璃彩灯,此时已是黄昏,灯火燃起,如彩虹般的绚丽光芒透过晶莹的琉璃,映照在每一处角落。宝扇是以侍剑的名义赴宴,却不必亲自拿剑,长溟剑由几个侍卫抬着,宝扇只需跟在他们身后。宇文玄先行离开,邓姑娘虽是受皇后邀请,但这般重要的日子,皇后如今未必有空闲召见她,她便跟着宝扇和侍卫,往宴会所在之处走去。 与宝扇乖顺地垂下脑袋,盯着自己脚尖不同,邓姑娘颇为好奇地东张西望,她虽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但却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宴会。 邓姑娘正好奇地望着一盏琉璃彩灯,琉璃片薄如蝉翼,里面搁置烛火,透射出朦胧的光辉。异变突生,一宫女模样的人,怀中抱着包袱,神情慌张地向后张望,似乎身后有人追赶,她被脚下异物绊倒,却不顾腿上的伤痕,着急地察看怀中的包袱。那包袱或许无恙,宫女紧绷的面皮松开,抬头望见宝扇与邓姑娘,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她踉跄着跑到两人面前,“扑腾”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贵人救命!” 侍卫早已经在宫女冲上前时,就将宝扇护在身后,右手搁置在腰间的剑柄上。 离的近些,宝扇才瞧出,那宫女怀中的不是包袱,而是一个婴儿。因为宫女的求救声,她怀中的婴儿惊醒,呜呜咽咽地哭喊起来。 在皇宫中生存的人,最是通晓人情世故,这宫女也不例外。她瞧见宝扇被侍卫牢牢保护,便认准了宝扇的身份非同一般,嘴中说着求救,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宝扇。 王府的侍卫衣服上有统一的绣纹,这宫女辨认出来后,心中既惊又喜,竟然是宇文玄府上的人!见宝扇眉眼怯怯,生了一张软心肠的模样,这宫女心中更添了几分把握:心肠软,便更能被可怜之人动容。 她声音凄厉可怜:“不求贵人能救我这条贱命,只求能保住这可怜孩子的性命!” 怀中的婴儿似有所觉,哭声更大了些。 王府侍卫怕宝扇心软,便低声提醒道:“莫要多事,宫中事自有人决断。” 宝扇似是被吓到了,面容惨白,她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护卫的手臂:“我要去找王爷。” 护卫本就知道宝扇胆子小,见她这副模样,定然是被突然冒出来的皇宫污秽事惊扰了,便向前迈步,牢牢挡住了宫女的视线。 宫女仍旧在哭喊着,她手心微动,两指并拢,轻轻拧下,怀里的婴儿叫喊的越发可怜。 邓姑娘心中不忍,开口问道:“你快哄哄孩子,哭的这样可怜!” 宫女见宝扇未开口询问,心中低落,但邓姑娘主动发问,定然是有所动容,便哭哭啼啼地转向邓姑娘求救。 她怀中婴儿,出生不过百日,因为惹了贵人的嫌弃,便要取他性命。宫女和婴儿被关在简陋的屋中,她心中清楚,一过了生辰宴,两人都要赴黄泉,便拼力一博,趁着宫中忙碌热闹的时候,偷跑出来。 宝扇听宫女这番话,只觉她过于遮掩,对于重要之事通通不提,不提是得罪了哪个贵人,如何得罪,这偌大皇宫,又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足百日的婴儿。宫女不论这些,只提自己和怀中婴儿是如何可怜,不贪心自己能得救,只希望能救下婴儿。宝扇觉得,这宫女求人相助,又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却到处遮掩,可见其心不诚,不值得相救。 但宝扇自然不能做出无动于衷的表现,那般只能让众人觉得她冷漠无情。她面上有所动摇,鸦睫轻颤,望向身旁的护卫。护卫早已见惯了此类事,也看出了宫女的小伎俩。但宝扇到底是心软良善的弱女子,难免会被蒙骗,护卫轻轻摇头:“不必管,切莫为王爷招来麻烦。” 宝扇闻言,果真陷入纠结中。 亲疏有别,她言语行事,自然要多想想宇文玄。 一听宫女所说,邓姑娘霎时怒气盈满了胸膛,不顾侍卫的冷声提醒,伸手将宫女从地上搀扶起来。宫女手心发软,怀中的婴儿顺势到了邓姑娘手中。 婴儿止住了哭声,滴溜溜的圆眼睛看着邓姑娘。 宫女扯起嘴角:“这孩子和贵人有缘。” 邓姑娘感受着怀中孩子的绵软,心中救人之举更加坚定。她是从王府来的,又是受皇后邀请,只是一个小宫女和孩子,定然是能救下的。 “放心,你与孩子都能平安的。” “多谢贵人!” 听着宫女的感谢,邓姑娘扬起头,看着怯懦地缩在王府侍卫身后的宝扇,心中更为不耻:这般软弱的性子,怕是到了宴会,也要贻笑大方。宝扇察觉到邓姑娘的眼神,抬起清澈如水的眼眸,淡淡地回望。 此时,追赶宫女的人也陆续赶来,他们统一着装,腰间佩戴长剑,一看便知是皇宫中的护卫。 宫女瑟缩在邓姑娘身后,邓姑娘用眼神安抚她。 邓姑娘转身,朝向护卫:“我是受皇后娘娘邀请,特来赴小皇子的生辰宴。今日是喜事,这宫女也没犯什么大错,何必苦苦相逼。” 众护卫面面相觑,邓姑娘所说受皇后邀请,定然是真的,毕竟谁会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可是邓姑娘既然是受皇后邀请,可见两人关系匪浅,又怎么会护着这宫女和婴儿。 为首的护卫走上前:“喜事自然是不宜动怒,我们便把这宫女抓回去,还各位一个清净。” 说着,护卫便要动手。邓姑娘不知道他们为何这番不通人情,连个小宫女都不愿意放,言语不免冷硬了几分。 “今日这宫女和婴儿,便跟着我出宫。你们若是不肯,我便去寻了皇后娘娘,求这份……” 话音未落,身后有声音响起,仿佛淬了寒冰一般:“你要求什么?” 皇后身着华服,满身珠翠,眉眼中尽是冷意。 躲在邓姑娘身后的宫女见状,连忙跪在地上,心中慌乱如麻。 宝扇跟随众王府侍卫,行了个平常的礼。 宝扇看着皇后目光冷凝,直勾勾地看着邓姑娘怀中的婴儿,眼神中尽是嫌弃厌恶,心中的揣测更确定了几分。 皇后身旁的宫女扬声开口:“你们还不动手,让这等污秽之人,扰乱了小皇子的生辰宴?” 护卫们再不犹豫,将宫女捉住,至于婴儿…… 皇后轻飘飘地看着邓姑娘:“如何?你要带着圣上的孩子出宫去?” 众人眼中皆是惊疑,邓姑娘怀中的婴孩,也成了烫手山芋,最终还是护卫将婴儿抱出,塞回到宫女的手中。 邓姑娘面上通红,她只听宫女诉说,惹怒了贵人,原以为是皇宫中哪位太监宫女,不曾想这贵人竟然是皇后。这宫中阴谋诡计汹涌,她稍有不慎,就被这宫女使手段欺骗,没想到这孩子就是被圣上宠爱后,那胆大包天的宫女隐瞒众人产下的。邓姑娘紧盯着宝扇,见她脸上的惊讶神色不似作伪,心中稍定:宝扇竟这般好运气,因为性子怯懦,而免于被欺骗。 “娘娘,我不知……” “罢了。” 皇后冷声开口,不欲再提这些烦心事,要不是她还想用邓姑娘,就今日之事,就能治邓姑娘的罪。捉住了不安分的宫女,和那孽障,皇后抬脚要走,见王府侍卫身后一抹倩影。 “你是何人?” 宝扇轻声道:“奴婢是王爷府上的侍剑人,是随长溟剑一同来的。” 皇后听她声音,眉头越发紧皱,这番袅袅婷婷的身姿,娇怯的面容,即使宝扇声音带着颤儿,也丝毫不影响欣赏美人的心思,反而让人越发爱怜。虽然宝扇是宇文玄府上的婢子,圣上难免会有顾忌,但皇后想起了这些日子的糟心事,安排身旁的宫女道:“你安排个清净雅致的位子。” 宫女领会皇后的意思,出声应是。 皇后领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走了,邓姑娘也以“叙旧”的名义,被皇后带走了。 第46章 世界二(二十二) 小皇子的生辰宴会格外浩大, 放置珍馐佳酿的桌案,从正殿蔓延至九曲回廊。点点暖橘色灯火,将长桥下的湖水映照的通明。 似是皇后特意叮嘱, 宝扇的位子被安排到临湖小亭, 与一众女眷坐在一处。此处距离正殿不远不近,遥遥地望见远处的人影绰绰,歌舞升平。只是端坐于正殿之人,若是不费心看向小亭, 是难以发现此处还有聚在一起的女眷。 宝扇身旁的位子, 便是为长溟剑留的。众女眷瞧着宝扇眼生,正要开口询问她是哪家的, 只见几个雄武有力的侍卫, 将一柄长剑放置在宝扇身侧, 那剑带着丝丝凉意。众女眷心头微转, 能佩剑带入皇宫, 除却宇文玄, 再无他人,便齐齐噤声, 放弃了和宝扇交谈的念头。 宝扇从怀中摸出绵软绣帕, 为长溟剑细细擦拭。亭下湖水平静无波, 倒映着模糊的人影, 和几盏琉璃彩灯。直至开宴,邓姑娘才姗姗来迟, 她匆匆地坐在席位上, 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宝扇瞧她眉头紧皱,手指蜷缩,似在犹豫纠结, 想来与皇后“叙旧”之事有关。 太监细长的开宴声,从正殿飘来,众人举起面前的金樽,迎着圣上的方向,遥遥相敬。宝扇见邓姑娘神情发愣,轻轻发出响动,以眼神示意,邓姑娘眼神微怔,举起面前的杯盏。 宝扇以衣袖遮面,螓首微扬,再放下金樽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旁人皆是如此。待众人视线移开,宝扇蛾眉微敛,手心微动,将方才为长溟剑擦拭,搁置在柔膝上的绣帕收起。绣帕颜色极深,灯光朦胧下,很难有人能分辨出,此时的颜色比方才深沉了几分。宝扇将带着酒香的绣帕收入怀中,敬圣上的第一杯酒,不饮尽便是失礼。但宝扇闻着这酒滋味醇香,一杯饮下,怕是要微醺,她此时身在皇宫,人生地不熟,为自身安危着想,还是保持清醒为妙。 浓郁的酒香,让邓姑娘微微舒展眉头。方才皇后问及药方之事,邓姑娘如实答了。这些日子,宇文玄每日都按照药方服用,那草药味道苦涩,连邓姑娘的院子都飘散着黄连水的气息。府医虽觉这药方有奇效,宇文玄手臂已恢复许多,但筋脉损伤是大事,区区数月难以完全治愈。皇后闻言,又细细询问了这些日子,宇文玄的脾性如何,可对邓姑娘另眼相待。 见邓姑娘面露犹豫,皇后立即猜测出她如今的处境。皇后屏退贴身宫女,从软枕下摸出一串红檀木手串,将它塞到邓姑娘手心。 “此物可用于闺房之乐,是宫中秘物。” 见邓姑娘脸色涨红,皇后悠悠道:“你自然可以不用,但男女之事,使些无关痛痒的小心机,实属寻常。我瞧着那侍剑的小婢子,眉目缱绻,两腮桃红,是否已经被宇文玄收入房中?” 邓姑娘立即否认:“她只是照料长溟剑的小婢子。” 皇后轻笑:“到底是照料剑,还是照料剑的主人……贪恋美色是男儿本性,你不用些手段,那美貌的小婢子可会被好生疼爱……” 邓姑娘不再多言,握紧了手中的红檀木手串,上面有松木的香气,只闻了片刻,焦躁的心跳便慢慢趋于平缓。 …… 邓姑娘抬头看向宝扇,她正侧着身子望向正殿,琉璃彩灯的光辉映照在她娇美的侧脸上,柔软的发丝贴在纤细柔弱的脖颈,让人观之心悸。邓姑娘似是做出了决定,眉眼中的犹豫被坚定代替。 正殿,圣上和皇后坐在上位,他们二人中间,是身穿金色锦衣的稚童。 小皇子面前,摆着琳琅满目的生辰礼,他献宝似的将最大的宝石送到皇后面前,引来众人一片善意的笑声。大太监俯身贴到圣上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声。 圣上瞬时眉头紧皱,视线落在席上一身元青色蟒袍,眸色凛然的宇文玄身上。 被迫领兵出征的徐大人,开拓疆域不成,反而被敌国俘虏,身首异处,敌国为挑衅,还将徐大人的尸首作为贺礼送来。圣上不满徐大人的无用,竟然在大喜的日子,遇到了这等污秽事,也埋怨宇文玄的不识抬举。过去宇文玄征战建功,圣上不悦,如今他不愿领兵,圣上也没半分欢喜。 皇后见状,轻轻提醒着小皇子。小皇子立即翻找着桌上的贺礼,疑惑道:“那柄剑呢?” 皇后轻笑道:“长溟剑重达百斤,怎么会放在桌上。你若想去看它,还需王爷点头呢。” 小皇子顺着皇后手指向的方向,“噔噔噔”地跑过去。他本想扑向宇文玄的怀中,但宇文玄抬起头,一言未发,冷如冬日寒霜的眸子瞧着他,小皇子双脚顿时像被冻在了地上,避开宇文玄的眼眸,朗声问道:“我想看看那柄剑。” 宇文玄微微颔首,王府的侍卫便去取长溟剑。 几名侍卫朝着湖畔小亭走来,宝扇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见侍卫将长溟剑带走,声音细细:“我可要同去?” 侍卫扶住宝扇,闻到了她身上浓郁扑鼻的酒气,摇头道:“不必——酒不可多饮。” 这皇宫中的酒哪是那么好喝的,但因为有旁人在,侍卫不能多言,好在宝扇虽不知道其中的门路,但属实乖巧,轻轻点头。 长溟剑被送到正殿,宇文玄既不能提剑,这剑便交由几个护卫拔出。白光闪烁,青铜玄铁果真铸就了一柄好剑,通体流畅,只是因常随着宇文玄上战场,这柄剑的凶煞冷意让人心惊胆颤。 小皇子距离长溟剑极近,只觉得长溟剑如同传说中一般威武,但也着实骇人,他实在不敢接近。小皇子只看了长溟剑一眼,就转身钻进皇后怀中。 皇后笑道:“看来我儿是极喜欢这柄剑,不舍得多看。” 圣上悠悠开口:“既然喜欢,不如将长溟剑留在宫中几日,待小皇子看够了,再还给王爷。” 宇文玄筋脉未断之前,长溟剑是未曾离过身的。自从九岁得到这柄剑,宇文玄便将它视作另一个自己,无比珍重爱惜,日日挥舞练习,从不懈怠。他将长溟剑带上沙场,看着它沾染上第一滴血污,带着它逃出他**帐。 圣上自然清楚长溟剑对于宇文玄的意义,但他仍旧开口索要。他就是要宇文玄明白,君臣之分,是宇文玄永远逾越不过去的天堑。即使宇文玄立下赫赫战功,也是为他卖命。圣上甚至期待宇文玄恼羞成怒,冷冷拒绝,越是这般,才能彰显宇文玄如今的无能为力。 可宇文玄连头都未抬起,语调平稳。 “可。” 似乎圣上的激怒,对于宇文玄来说,如同稚童玩乐,不足挂心。 “好,好,好!如此,就将长溟剑留在宫中!” 宇文玄自顾自地饮酒,似是注意到有视线投注到自己身上,他侧身望去。不远处,有一片碧波湖水,小亭伫立于湖上。宇文玄目光敏锐,亭中有袅袅娜娜身姿,正找寻着他的身影。 宇文玄突然站起身,原本喧闹的宴会陡然安静下来。宇文玄无暇理会他们,朝着小亭走去。 正殿与小亭中间,以石板长桥相连接。宇文玄刚走到桥中央,小亭中的身影,辨认出了他的模样,提起裙摆走来,脚步稳中带急。 “王爷?” 是不确定的询问。 宇文玄看着昏暗的长桥,心中了然,记忆起了宝扇双目并不适应黑暗之事。 他沉声应道:“是我。” 宝扇走到宇文玄身旁,紧绷的眉眼明显放松,她脚下略带些踉跄,还是宇文玄抓住她的手臂,才让宝扇勉强稳住身子。但手臂触碰到宝扇的瞬间,宇文玄注意到她眼神中的慌乱不安,待她站稳身子,便匆匆退后几步,和宇文玄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 宇文玄拧眉,对宝扇突如其来的防备感到不解。闻到空气中飘散的酒香,宇文玄沉声问道:“你饮酒了?” “一点点。” 宇文玄起身要走,让宝扇随他一同回府。宝扇看了看周围刚办了一半的宴会,欲言又止,终是点头应好。回府时,宝扇不见长溟剑的身影,慌张询问,才知道长溟剑被宇文玄留在了皇宫里。 宝扇神情黯淡,带着几分不安,长溟剑被留下,那她这侍剑的小婢子…… 宇文玄眉头紧锁:“为何不走?” “奴婢……奴婢是伺候长溟剑的……” 宇文玄走到宝扇身旁,想起她今晚的古怪和有意疏远,不顾那轻颤的身子,抬起小巧白皙的下颌,冷声道:“你的主子是我,不是长溟。” 宝扇怯怯道:“是。” …… 宇文玄回到王府,云起将一封密信送到他手上,是在宇文玄进宫不久收到的。 看着信纸上的筹谋算计,宇文玄轻笑出声。 ——果真一个个都是好算计。那躲过众人目光,生下圣上孩子的宫女,这般会为自己打算。要宇文玄助她,推不足百日的婴孩上皇位,她得到安稳度日,宇文玄能拥有滔天权势,日后定然无人敢再拿长溟剑之事羞辱他。 密信被宇文玄叠好,收在书册中。 …… 花晴和锦绣将喝醉的邓姑娘扶上床榻,花晴闻闻身上的气味,嘱咐道:“你将邓姑娘收拾好,再去休息。” 说罢,她便快步离开。 锦绣将邓姑娘身上的衣衫褪下,“咚咚”坠地声传来,锦绣弯腰拾起,是一串红檀木手串。 这不像是邓姑娘会随身携带的物件。 锦绣将手串放在鼻尖,清新幽人的气味。她又多嗅了几口,那清新的气味渐渐浓郁起来,让锦绣有些头脑发昏。 第47章 世界二(二十三) 锦绣将红檀木手串塞回了衣衫中, 出了屋子,用冷水净面,数次后, 脸上的潮湿热意才渐渐褪去。意识恢复清醒的锦绣心头暗惊:这般强劲的虎狼之药,邓姑娘是从哪处寻到, 又要用到何人身上。锦绣心中纠结,又不敢贸然将此事告诉他人, 万一当中有别的蹊跷,她便成了心思不正的婢子。 邓姑娘自生辰宴那日起,往宇文玄那处去的越发频繁, 药汤也不假手于人, 亲自熬煮, 配上几碟子小巧点心,一同送到宇文玄的院子。药汤和点心都被收下,王府中众人都瞧的出宇文玄的变化,似乎对邓姑娘的接近不再抗拒。 众人皆道:邓姑娘费了这些软磨硬泡的功夫, 终于令铁树开花。 锦绣瞧着心中焦急, 她看的仔细,邓姑娘整日红檀木手串不离身, 连熬煮的药汤中,都带上了缠绵的香气。宇文玄到底是接受了邓姑娘的心意, 还是被那古怪的香气所迷惑? 长溟剑被送到了宫中,院子里的侍卫都被调离到他处,屋内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宝扇。锦绣推开门时,只见宝扇正端坐在圆凳上,手上拿着绣绷, 目光柔柔地盯着穿梭其中的丝线,日光照在她如瀑青丝,曳地长裙上,在她白瓷般的脸庞上,镀上淡淡的金色。 只因为少了一柄长溟剑,屋内却显得极其空旷,寂静的能听到红丝青线穿破布帛的声音。锦绣在宝扇面前站定,低头瞧着绣绷上的花样——是几朵小巧皎白的梨花。 宝扇绣完最后一线,拿起桌上的银剪裁掉多余的丝线,将绣绷取下,手心中便躺着一条崭新的绣帕。 宝扇抬眸,目光柔柔地瞧着锦绣:“今日得了闲,特意来找我吗?” 锦绣见她满脸懵懂无知的模样,言语中怨念颇深:“王爷他这些日子,和邓姑娘关系亲密……” 宝扇垂下眼眸,声音轻如云雾:“是吗。” “自然是,当然是。” 知道院子里无其他人,锦绣也不再小心翼翼,焦急地在屋中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平日里府上的小厮说,若有女子投怀送抱,男子不论喜恶与否,通通收入怀中,我只觉是他们的浑话,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道理。王爷既已有了你,为何还去惦记旁的女子,这般贪恋女色,也不怕,不怕精魄损伤……” 宝扇两颊绯红,双眸讶然:“锦绣,你在胡说些什么,怎么能胡乱议论王爷……” 何况,她哪里就是宇文玄的人了。锦绣竟这般大胆,明明是未曾出嫁的女儿家,却连什么精魄之事,都这般明晃晃宣之于口。 锦绣只当她面皮薄,不愿议论这些,也不再与宝扇争论,双足轻跺,嘴里念念有词:“你只需告诉我,你到底对王爷有没有那份心思,若是没有,我瞧那叫云起的,也勉强配的上你……” 锦绣心想:虽然宇文玄凭借蛮力,占了宝扇,可他如今这般表现,属实让人觉得他并非良人,若宝扇对宇文玄无意,只是畏惧他的权势才委身于他,不如借此机会,另寻了他人。 宝扇匆匆地垂下脑袋,耳尖发红,如同上好的鸽子血宝石,鲜艳欲滴。她樱唇微启:“自进了王府那日,我便只是王爷一人所有,以后万万不能提及其他,若落入旁人耳中,怕是会招惹事端。” 锦绣握紧了手掌,闷声答应了。 长溟剑留在宫中数日,便惹出了许多事端。先是小皇子夜间噩梦不止,冷汗涔涔,后是宫中喂养的珍禽异兽,皆躁乱不止。皇后本人的寝殿,因为与长溟剑搁置之地相距极近,也觉得胸口发闷。宫女将“长溟剑煞气重,恐会招惹事端”的传闻禀告了皇后,皇后心头惊惧,便生出了将长溟剑送回的念头,于皇后而言,将长溟剑从宇文玄手中,已经是落了宇文玄的面子,多留长溟剑几日实属无用,何况它还招惹了这许多躁动。 只是此言不合圣上心意,他只觉得宫中众人,包括皇后,都是小题大做,因为区区小事,便将长溟剑归还给宇文玄,岂不是显得他堂堂天子,竟然惧怕于一柄剑。 皇后无功而返,深夜还未曾入睡,反而听到圣上将那被关的宫女和孽子救出,单独安排了住处。皇后心中羞愤至极,圣上此举,是对她生出了嫌隙,故意敲打于她。皇后彻夜未眠,在佛像前静坐了一夜。次日,贴身宫女领了皇后的令牌,往宫外去了。 …… 花晴这些日子可谓是春风得意,宇文玄何曾对待一个女子这般放纵,如此给邓姑娘颜面,难免让人浮想联翩,猜测邓姑娘何时会登堂入室,成为王府的女主人。而花晴,作为邓姑娘身边最亲近之人,众人对她更是异常恭敬,奉承的言辞换着花样地送进花晴耳中。 锦绣正抱着一盆浣洗的衣衫,花晴见状喊她停下,将木盆里的衣衫左右翻看。 锦绣面笑皮不笑道:“你若想接收这盆衣衫,便尽数拿去,不必一件件翻看。” 花晴手下微顿,她哪里愿意做这样的粗活,日后邓姑娘做了真正的主子,她势必要水涨船高,指挥一众婢子,哪能去浸泡井水,将手心揉搓的通红,再晾晒这些衣衫。 “哼,这种粗活,还是你来干吧。” 锦绣神情未变,将衣衫重新整理,抱着木盆走开。待到了水井旁,看周围无人,锦绣才翻开衣衫,从最底部取出一枚红檀木手串。她将手串收入怀中,去厨房寻了砸核桃用的小银锤,重重一凿,手串便裂开了纹路。锦绣又举起银锤砸下,圆润的红檀木串珠便四分五裂,中心出露出细沙般的粉末。 这粉末香气更为浓郁,锦绣不敢细闻,用帕子裹好,草草收了起来。剩下的几枚串珠,锦绣用原本相连的金线串好,两枚串珠之间留出细小的缝隙,待重新戴上手腕,竟看不出少了一枚。 锦绣将晾晒好的衣衫拿回屋中时,正遇到邓姑娘和花晴在寻找红檀木手串,她将衣衫放置在柜中,顺势将手串也搁置在木柜的最底层。 …… 锦绣满脸焦急地来寻宝扇,眉眼中尽是慌乱:“厨房新做了甜汤,邓姑娘非要我给王爷送去,可我——” 锦绣指了指自己胡萝卜一般大小的手指。 宝扇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只觉得异常冰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替邓姑娘浣洗衣衫,花晴说我洗的不干净,又盯着我重新洗了几遍,手指上本就有裂痕,又浸泡在井水里几个时辰,才弄的这般难看模样。若是王爷见我手指这般丑陋,怕是什么食欲都无了,呜呜,宝扇,我可怎么办……” 宝扇轻轻拍着锦绣的肩膀,取来药膏,为她涂抹手指,直至手指生出暖意才停下。 “无碍,我去替你送。” 锦绣扑进宝扇怀中:“还是宝扇你待我最好!” 闻到宝扇身上的盈盈暖香,锦绣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宝扇将锦绣安抚好,细细叮嘱她记得擦好药膏,日后才不会留下疤痕。锦绣一一应过后,宝扇才去了厨房,按照锦绣所说,取走甜汤。 托盘上的甜汤是刚做好的,热气被瓷碗尽数遮掩,闻不到其中的气味。 宝扇美眸轻垂,锦绣素来知晓她脾性怯懦,畏惧宇文玄,遇到此事即使另寻他人,也不会来找自己顶替。想起方才锦绣眼神里的闪躲,宝扇心中微定:此事必然和宇文玄有关,只是锦绣不愿多言,她也只当做不知便是了。 宝扇停下脚步,低垂着眉眼,轻声道:“邓姑娘吩咐,奴婢来送甜汤。” 侍卫打开屋门:“进去吧。” 宝扇将甜汤放在桌上,掀开瓷盖,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宝扇身子止不住的发软。宇文玄闻声走了过来,这甜汤的气味他并不陌生,往日里,管家将甜汤端进来时,便说道“邓姑娘心思巧妙,手腕里藏着暗香,香气还沾染在药汤和点心上了”。 宇文玄五感敏锐,心中记住了那不属于药汤的香气,如今这香气沾染到甜汤上,甜腻中带着软绵绵的浓香。 宝扇双腿绵软,勉强将羹勺放入瓷碗,端到宇文玄面前。宇文玄冷凝的话语落在她头顶:“我不喜这些甜腻的食物。” 宝扇斟酌着宇文玄的意思,他不喜,便不会喝,宇文玄又不会浪费食物,这甜汤必然是不能丢掉的。她怯生生开口:“那奴婢便将甜汤带下去,谢王爷赏赐。” “在此处用。” 宝扇眉心微跳,垂首应是,将甜汤捧在手心,热气透过碗底渗入肌肤。这甜汤中不知加了什么食材,只让人头脑发昏,两眼迷茫。 浓郁的香气向四周弥漫,宇文玄拧眉看着宝扇饮尽了一整碗甜汤,她这般乖顺,说让她用,便不顾甜汤的古怪,老老实实地用完。 方才用甜汤时,宝扇还顾忌着规矩,挺直地站在那儿,如今甜汤服下,双腿却贴在了圆凳上,手掌无比乖觉地放在膝盖上,两眼迷蒙,小巧的鼻尖沁出几滴薄汗,胭脂红唇紧紧抿着,像极了学堂里费力念书却听不懂夫子高谈阔论的小儿郎。 宇文玄走近了几步,劲腰刚好挡住宝扇的视线。 “宝扇?” 他声音极冰极冷,落入宝扇耳中,却好似一副良药,为她驱赶身上的难耐燥意。 她的视线渐渐凝聚在宇文玄的青玉腰带上,那是一块水头极足的玉,被打磨的光滑细腻。宝扇身子前倾,不出所料地将脸贴到了青玉上,果真如同她猜想的那般,丝丝凉意,令人爱不释手。 那青玉虽大,却只能让宝扇半边脸颊触碰,待一面脸颊的燥意被冷却,她便将另外一面贴上,红唇发出轻轻的喟叹声。 宝扇神色朦胧,丝毫没注意,她红唇吐露的气息,尽数往一处去了。宇文玄神色冷若霜雪,若是在平常,宝扇早已经两股战战,跪在地上求饶,可此时她神志不清,在宇文玄往后退却之时,还伸手捉住了那青玉腰带,脸颊轻蹭,惹得腰带的主人身子更僵硬了几分。 香气渐渐萦绕在宇文玄身边,一抹白嫩而小巧的肩头,啃咬留下的斑驳红痕,女子如泣如诉的哭闹声……种种画面,在宇文玄的脑海中重现。 他脸色瞬间黑如玄铁,身体虽被香气影响,但终究是由自己把控。 直到那娇嫩柔软的红唇,隔着轻薄衣衫,印上了他腰部的疤痕。 似一泓暖泉,流入他肌肤的每一处,最终汇聚到腰部。 难以忍耐。 如此姝丽景色,怎能强自忍耐。 第48章 世界二(二十四) 宇文玄大掌掐上宝扇腰肢, 稍稍用力,便将她抱上桌案。上好的狼毫笔,徽州墨, 一端方砚,通通被扫落于地上,几滴零星的墨点飞溅到宇文玄手腕,他毫不在意,轻轻一揉, 大团的墨痕就在手上晕染开来。宝扇原本乖巧地贴在宇文玄的青玉腰带上,此时见了这副境况, 柳眉微拢,摸出身上的帕子。她将宇文玄的手掌拉开,用绣帕耐心地擦拭上面的墨渍。 半晌, 宝扇抬起头,水眸中有亮光闪烁。 “很干净。” 她声音既柔又细, 比之平常,又增添了劝哄的意味, 像是在告诉宇文玄, 方才他没将墨团擦掉,如今才真的擦干净了。宇文玄余光瞥见那方绣帕上的花样——柔软弱小的梨花,轻盈洁白的花瓣, 却被他手上的墨汁沾染成狼狈样子。 气血上涌,比肩于战场厮杀的念头似惊涛骇浪般涌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难以忍受, 也不必忍受。 男欢女爱,本就是天理自然,且如此美色惑人, 抵抗也是徒劳,何必费那些无用功夫? 宇文玄大掌握住宝扇的柔荑,步步诱导,让她亲手将青玉腰带取下。宝扇只能跟随着宇文玄的动作而移动,待青玉腰带到手,便迫不及待贴在脸颊,一副满足的模样。 宇文玄眉眼中尽是不满的神色,他将那白皙脸颊,从青玉腰带中换到自己手心。宝扇恍若未觉,贴紧宇文玄的掌心轻蹭。粗糙如沙砾般的手指,从脸颊移动到宝扇下颌,宇文玄抬起那张布满红霞的小脸,让她直视着自己。 “我是何人?” 或许是异样的香气作祟,宝扇双眸略有迷蒙,细瞧了宇文玄片刻,才不确定地开口:“王爷?” 似是启动了机关开口,宇文玄俯身,带着急切的热气,以唇齿做尺,丈量着宝扇细长的眉,盈盈水光的眸子,挺翘的鼻。他是极耐心的裁缝,对待宝扇的每一寸肌肤都尤其耐心,柔软双唇的弧度,曲线,他都要丈量。 一次测量的不准,那便有下一次,再一次,反反复复…… 直到惹得那两丸水眸,泪水涟涟,娇柔唇瓣,吐息不稳,直能泣声求饶,才堪堪停下。 宇文玄拉起宝扇的手腕,在上面印上一个浅浅的牙痕。他不会去问宝扇有无心悦之人,在宇文玄眼中,宝扇在他府中,此生便是归属于他的人,哪里容得旁人窥伺。 因此,宇文玄没有开口发出“你是否钟意于我”的询问,而是言辞笃定,双目幽深,仿佛要将宝扇吞噬入腹一般:“你是我的人。” 宝扇破碎不成语句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我……是王爷的……人……” 泣不成声,分不清痛楚或者欢愉。 摘掉的不只是青玉腰带,还有价值千金的墨色锦袍。简陋的女子衣裙被扔到地上,而金线缝制的锦袍却被铺在宝扇身下,她这般娇柔的身子,胜雪三分的肌肤,本就该用最上等的衣衫包裹,此刻也正是如此。权势在握的男子,过去在宝扇眼中,如同高不可及的天空一般,不可触及的宇文玄。此时却伸手抚着她的腰肢,脸上流露出寻常男儿般的狼狈模样。 宇文玄额头沁出汗珠,薄唇紧抿,他久经沙场,在这床笫间,却可谓青涩之极。但宇文玄极善学习,他如同天赋异禀的船夫,初次出海虽然生涩,但很快便撑起竹篙,展开第二次航行。 波涛起伏间,宝扇双眸中有片刻的清明,她并非无知无觉,宇文玄的手掌粗糙,在她未着寸缕的肌肤上,留下点点红痕。宝扇伸出素手,轻轻摸上在她身前晃动的耳尖,待宇文玄抬起头时,她双眸又变作一片迷蒙。 一叶扁舟,似是不能和他这位高大的船夫匹配。但宇文玄像是认准了柔弱不堪的扁舟,不肯松手,任凭海上的波浪一次又一次涌来,直到晨光熹微时,才堪堪停下。 宇文玄衣衫尽褪,却并不觉得寒冷。 桌案上一片狼藉,小巧可怜的人儿,被锦袍牢牢地保护在其中,宇文玄大掌一伸,将穿着锦袍的宝扇抱在自己膝上。 待宝扇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宇文玄曲线流畅的下颌。 她如山野中受惊的小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样,又被宇文玄圈在怀中,心中惊讶却不敢惊叫出声,只能用清水般的眸子,委屈地望着宇文玄。 宇文玄感觉到怀中人的动作,睁开双眼,看着满屋狼藉模样,桌案,床边,软凳…… 他剑眉紧皱,想起自己昨日的荒唐举动,心头微动,待看到怀中宝扇似谴责的委屈模样,手上不禁轻轻颠动。 宝扇神情茫然,被宇文玄这副举动弄得手足无措。 他这是在做什么…… 宝扇从宇文玄怀中退出,赤脚站在地上,她拢紧了身上的锦袍,怯懦地要离开。宇文玄自然不会让她这副模样出去,喊人为她拿来衣服。 “你我之事……” 他欲言又止,宝扇眼中噙泪,不待衣裙拿来,便急匆匆穿上绣鞋,裹紧锦袍逃走了。 “我知晓自己是地上的泥……” 是不能和天上的云相配的。 宇文玄拧眉,唤来管家低声叮嘱了几句。 …… 邓姑娘与宫中来往更为密切,皇宫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秘密产子的宫女,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不禁救下自己和婴儿的性命,还得了圣上宠爱。只是圣上仍旧没有给她和孩子名分,这宫女心中急切,又接连给宇文玄送了几封信。 或许是看宇文玄无动于衷,从未给过回信,这宫女为表示诚意,言语越发直接。直言要推举婴儿上位,让宇文玄做幕后之君。信,宇文玄尽数收下,却一封未回。 管家心中暗道:这宫女仿佛是着魔一般,为了权势堂而皇之地想谋朝篡位,若是被发现,定然性命难保。不过管家转念一想,这宫女本就是应死之人,再不奋力一搏,恐怕失去了圣上的宠爱,等待她的就是种种非人的折磨。 自从那串红檀木手串起了效果,邓姑娘对于皇后时常的联络通讯,也不再如往日般抗拒,甚至让自己最信任的婢子花晴,亲自往府外送消息,反正问及的也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宇文玄进了几碗点心,睡了多久的琐碎小事,便是被宇文玄抓到,她也有理由解释。如此一想,邓姑娘对皇后联系她之事,便不再抗拒。 邓姑娘知道长溟剑对于宇文玄的紧要,自觉和皇后有几分交情,便在回信中加上一句“长溟剑留在宫中久矣,何日能物归原主”。未曾想皇后果真愿意为此事想法子,将长溟剑带出宫,交还给宇文玄。 将信封收好,邓姑娘起身去寻宇文玄。 “皇后允诺,将长溟剑归还。” 只是为保全圣上的颜面,不能大张旗鼓地送还给宇文玄,将长溟剑放置在金玉阁,让宇文玄静静拿回王府便是。 金玉阁,京城最大的酒楼,灯火昼夜不歇,极为热闹。 宇文玄自然应下,只身前往。 邓姑娘立在原地,意味深长道:“既然是取回长溟剑,侍剑婢子怎能不在身侧。” 宇文玄还未开口,管家上前一步:“邓姑娘所言极是,我这就唤宝扇前来,只是这事是由邓姑娘促成,你若是……” 邓姑娘扬起头:“我自然要去的。” 宝扇被唤来后,怯生生地候在一旁,眉眼低垂,等候吩咐。 她眉眼柔弱,比之从前,增添了几抹艳丽颜色,柔软红唇似是破了皮,连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到。 邓姑娘面上郁郁,她仔细瞧着宝扇的模样,看不出半点蹊跷古怪来。但花晴明明说,看到了宝扇抱着宇文玄的衣服,神思不属的模样。邓姑娘心底仿佛扎了一根刺,长溟剑留在宫中,她这侍候剑的婢子也应该另外寻了去处,邓姑娘找过管家几次,管家百般推迟,不肯松口让宝扇重回自己身边,或是回了蔷薇苑。 这次非要喊上宝扇,也是邓姑娘有意为之,目的是让宝扇看清自己的身份,不要肖想不合规矩的事。 金玉阁果真富丽堂皇,长溟剑被搁置在最顶层,宇文玄需要登上七道阶梯,才能取回长溟剑。 临进门时,宝扇双腿微晃,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抚住。 “王爷……” 她细声开口,撞入黑曜石般的眸子里。 宇文玄轻抚她腰肢,将她那处柔软处碰的滚烫。 “当心。” 宝扇怯怯点头,看着宇文玄越走越远的身影,脸上难掩失落。 步至第三层阶梯,宝扇轻抚胸口,吐息不稳,她待在原地休息,余光瞥见各层楼都坐满了客人,听闻金玉阁膳食是为一绝,宝扇难免多关注了些。她状似无意地望向每一桌摆放的膳食,待看清后,心头微跳。 明明是在金玉阁,桌上摆放的却是茶水点心,偶尔有琳琅满目的膳食,只是分毫未动,两人面对面坐下,只饮茶水,不动碗筷。 宝扇越发心惊,又不敢加快脚步,只能缓缓向上走去,想向宇文玄告知一切。但当宝扇追上宇文玄的身影后,见他目光笃定,虽是来取长溟剑,却无半分急切的模样,连眼神都未在屋中逡巡。宝扇心头微定,可见宇文玄对金玉阁的古怪,并非完全不知,甚至可能早早就知晓,还顺势为之,来此取回长溟剑。 几人进屋之后,门突然间合拢,原本带路的伙计也不再卑躬屈膝,略显僵硬的脸上露出几分瘆人的笑意。 本该喧哗热闹的金玉阁,此时却无比安静。楼下的交谈声,杯盏相碰声,通通都停下,只有刀剑拔出的声音。 第49章 世界二(完) 变故突生, 四面八方突然冒出手持刀剑的蒙面人,邓姑娘见此场景,身子发颤, 原本迷茫的心头突然明了:皇后竟利用她, 将形单影只的宇文玄骗至此处! 宇文玄既无刀剑伴身,又无侍卫陪同。众人虽对他过去的名声有所耳闻, 但如今宇文玄手中无剑,且……依照皇后吩咐, 早已经在屋内熏染迷香,加之宇文玄体内的药性,彼此中和, 便可以迷惑其心智,更方便他们下手! 宝扇双眸圆睁,满是担忧惊惧,她伸手去捉宇文玄的衣袖,却发现他双目黑沉,眼尾血红,极其骇人,像极了丛林中失去控制的野兽。 宝扇心头慌乱不止, 脚步轻移, 向后退去, 腰间却被硬物抵上,撞的疼痛——她已碰到了搁置在墙角的木桌, 这方寸之地,再无可以退却之地。 无助,茫然,种种情绪弥漫在宝扇的眼眸中, 她嘴唇张合间,下意识地呼喊着最信任的人:“王爷……” 宇文玄耳尖微动,却并没有回应她。 屋内正中央摆放着一红木匣子,混乱间匣子倾倒,明晃晃的白光闪烁,长溟剑显露在众人面前。他们果真将长溟剑取来,却并不是想要归还给宇文玄,而是用来羞辱——长溟剑搁置在此处,宇文玄却并不能提剑,只能任人摆布,受皮肉之苦。 为首的蒙面人见宇文玄双目无光,混混沌沌的模样,心中暗道:果真如皇后所说,以药物损伤其内,再用外物诱之,彼此相辅相成,宇文玄定然会失了神志,只能束手就擒。 他冷笑一声,举起手中利刃,朝着宇文玄的后背砍去。这可是人人畏惧的“血阎罗”,昔日令人闻风丧胆,如今却要被他拿捏,难免让他气血翻滚,连握紧刀柄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邓姑娘已被人牢牢看守,他们未曾动她,邓姑娘惨然一笑:或许是因为她给宇文玄下药“有功”,才不会伤她。眼见一片白光灼灼,邓姑娘紧闭双眼,喉咙涩然,心头生出阵阵无力。 宇文玄犹如木偶般立在原地,连身后飘散的刀风涌来,都毫无所觉。泣不成声的弱小声音响起,口中念着他的名字。 “王爷躲开……” “危险……” …… 那声音绵软细弱,声音因为畏惧带上了颤儿,却仍旧笃定的呼喊着他的名字。 周围人的并不阻拦宝扇,毕竟这是在金玉阁,王府的人即使赶来,也会被阻拦在门外。他们瞧着宝扇面容惨白,柔唇发颤,鬓发微乱,在白皙柔软的脖颈处飘扬,气血翻滚越发强烈,甚至增添了几分莫名的燥意。 刀越来越快。 …… 宫中,皇后似有所觉,转身跪在了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并非她手段狠毒,原本为宇文玄准备的路,是以邓姑娘作饵,那药方用的多了,短时间内力气大增,会有回光返照的奇效。可惜邓姑娘没能暖化宇文玄的冰冷心肠,圣上那边又有污秽之人作祟,她不能不急切,圣上嫌恶宇文玄,不愿亲自动手,落了世人话柄,只有自己亲自筹谋,才能谋得圣上欢心,求得一个安稳度日。 往生经从皇后口中吐出,惟愿刀下亡魂离去时,无甚痛苦。 …… 刀剑倒戈。 锋利的刀刃没入血肉,宇文玄的锦袍上一片血痕,血珠飞溅到他的眼皮上,滑出长长的血痕,显得格外妖冶瑰丽。原本被搁置在地上的长溟剑,被宇文玄握在手中,刺透了方才举刀那人的身子。长久地未沾染血迹,长溟剑连半滴血珠都未曾掉落,全部渗入剑刃中。 那人双眸圆睁,连质问声都未来得及发出,便狼狈地向后倒去。 云起闯进屋内,一眼瞧见受惊的宝扇,却只能匆匆掠过,连声嘘寒问暖都不能说出,便跪在地上,双拳紧握,向宇文玄禀告,金玉阁内,共一百七十三人,已尽数擒下,无一人逃出。 宇文玄左手握着长溟剑,还有轻微的发抖。 按照府医为他诊治的结果,右手已经是全无可能重新提剑,不如另寻他计。左手虽也受尽折磨,但仍有修补的可能。宇文玄苦练多日,才得以重新握起长溟剑。 他左手持剑,右手揽住宝扇腰肢,将她发软的双脚缓缓放置在地上。 宝扇眸中挂泪,本因为宇文玄幸免于难,死里逃生而欣喜,但抬起头时,瞧见宇文玄脸上的血污,身子一颤,泪水扑簌簌从眼眶落下。 宇文玄眉头紧皱,伸手想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珠,但余光瞥见手掌的大片血迹,又缓缓放下。 他瞧了一眼周围神情颓败的蒙面人,声音冷冷。 “方才,你没有救我。” 宝扇闻言,心头酸涩,她知道自己无用,胆小怕事,手无缚鸡之力,在宇文玄面对危险时,只能泣声连连,丝毫作用都不起。宇文玄因此埋怨她,也是应该的。 “哭哭啼啼的,让人心乱。” 宝扇虽清楚自己胆怯的脾性,但被宇文玄如此堂而皇之的指出,心中还是一片酸苦。 宇文玄紧扣着宝扇的腰肢,将她身子转动,手掌裹住宝扇柔荑,朝着不远处的一人指去。 “可瞧见那人了?” 宝扇不明所以,顺着宇文玄手指向的方向看去,将那人辨认一番后,才诺诺开口:“瞧见了。” 宇文玄沉声低笑,他几乎贴在了宝扇的脖颈处,这声轻笑也仿佛在宝扇耳边响起,让她不禁瑟缩。宇文玄轻轻摩挲手下的绵软,待霜雪似的肌肤沾染上了血痕污渍,他眉头紧拢,声音冷峻,如同夺命的修罗:“去,杀了他。” 宝扇身子发颤,难以置信地抬起一泓清眸,望向宇文玄。 “我说,去杀了他。” 冰冷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且听的清清楚楚。 云起握紧了手心,想要起身,却被身旁的同伴强行阻拦。 宇文玄凝眉瞧着宝扇的神色,她是这般的不安慌乱,离的近了,宇文玄稍稍低头,便能细细观察到她细腻柔白的肌肤,仿佛即使沾染了肮脏的血痕,也不似他一般,令人避之不及,反而越发可怜。宝扇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宇文玄全盘收下这些芬芳,他甚至将身子低的更深,薄唇轻碰着缕缕青丝,意欲将所有的香气纳入体内。 这是他的美人,是他宇文玄皎白无暇的梨花,足以让他日夜品尝,也不会厌倦。 可人心多变,即使是最美好的梨花,也会被泥土沾染成污物。那宝扇呢,她也会如此吗?宇文玄抓起一柄轻薄的短刃,塞到宝扇手中。 她会如何?会听话吗? 宇文玄握紧了手下的腰肢,即使是沾染了泥土的梨花,那也还是他的。 宝扇一时不察,险些将短刃摔落,宇文玄松开宝扇的腰肢,两手覆上她的手掌,教她如何握紧。 宝扇身子发抖,脚下微颤地朝着蒙面人走去。被押在地上的蒙面人想要挣扎,却被侍卫们团团压制,丁点动弹不得。侍卫们还贴心地将蒙面人的手掌钳制在身后,露出他的胸膛。 只要扎下去,宇文玄便会满意,不再会计较宝扇只哭哭啼啼,不去救他之事。 宝扇手心握着冰凉刺骨的短刃,袖口处绣着小巧柔软的梨花,待短刃没入,血珠便会将袖口沾染不堪。 那柔荑颤抖着将短刃送上,距离胸膛处只有毫厘之远时,“咣当”一声坠落于地。 宝扇松开发僵的手掌,走到宇文玄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起:“我不能,不可以……” 她声音断断续续,因为受到惊吓,半天才讲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行的,王爷若是怪罪,便……” 宇文玄目光晦暗不明。 邓姑娘捉摸出宇文玄的几分心思,乘无人注意她之时,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刃,朝着那人胸膛刺去。 温热的触感飞溅到她的脸上,邓姑娘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人倒在地上,她两眼呆滞,好半晌回过神来:“我要回去……不是我做的……” 护卫瞧她神志不清,大概是被这场景吓到了,连忙捂了她的嘴,带了出去。 宝扇未曾想到,自己没动手,那人还死在短刃之下。 她屈膝想要跪下,却被宇文玄猛地抱起。 “滚出去!” 侍卫们纷纷垂首,将屋内的尸首刀剑带出。 金玉阁外厅招待客人,里厅备有香枕软榻。 宇文玄踢开屋门,将怀中的宝扇放在软榻上。在宝扇扔掉短刃的一刻,宇文玄的心仿佛被暖意全然融化,恢复了正常人的跳动。 这是属于他的梨花。 永远不会被泥土污秽沾染的梨花。 他大刀阔斧地坐在软榻上,将宝扇放在他的膝盖上。宇文玄像是沙漠中独自行走的旅人,轻啄着甘甜的水源。 宝扇唇瓣泛滥着盈盈水光,眼尾被亲吻的绯红一片。 她双眸迷蒙,模糊中看到,宇文玄用长溟剑,轻轻划破她身上的衣衫——外衫,里衣,下裙……晃人的白皙,如同美味的盛宴,呈现在宇文玄面前,供他细细品尝。 起伏之间,宝扇听到宇文玄的低语。 “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这般做了。” “你匍匐在我脚下,身子软,腰肢细,合该是属于我的。” “你做了王妃,便日日这样舒服……” …… 宝扇柔唇微启,想说,不可日日,但话语未说出声,便被夺去双唇,肆意把玩。 …… 再醒来时,宝扇只觉浑身酸软,刚伸出手掌,便有一抹身影迎过来。 “锦绣?” 锦绣将温热的茶水,送到宝扇口中,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如今世道变了,你可不知……” 短短一日内,皇宫中圣上皇后接连病去,民间议论纷纷,只道圣上不仁,降下天谴惩罚。既然是天谴责备,接替圣上位子的,必然不是圣上亲子,皇宫中的小皇子和不足百日的婴儿,通通不能承接皇位。众臣从先皇子嗣的后辈中,挑选出一位恭顺有礼的,继承大统。新圣上对于宇文玄这位昔日功臣,格外推崇,赏赐了封地金银,还允许他不必时常觐见。 锦绣正忙着打点行李,好和众人赶去封地。 宝扇撑着身子要起身:“我来帮你。” 锦绣甜甜一笑:“哪里用的到你帮?我现在可是王妃身边最得宠的婢子,多的是人帮忙收拾物件。” 宝扇声音柔柔,带着疑惑:“王妃?可是邓姑娘?” 锦绣嘴巴一撇:“才不是呢,邓姑娘出去一趟,回来就吓得胡言乱语。她和花晴本就是从宫中出来,自然要回到皇宫去。听说,新圣上安排他们去照顾两位前皇子,那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被冷落的皇子,脾性自然不会好,又无人出气,只能折磨身旁的婢子了。 锦绣还要再说些什么,管家从门外进来,责怪道:“王妃身子不适,此时应好好休息才是。” 锦绣缩了缩脑袋,乖巧地退在一侧。 管家朗声道:“王妃既然醒来,那前往封地之事,就尽快了。” 宝扇轻轻摇头,脸上一片迷蒙:“王妃是哪个?” 对面两人齐齐应声:“自然是你了。” 管家思索片刻,开口道:“成婚之礼,万不可马虎,待到了封地,我定会好好安排,只是礼节繁琐,最快也要三月之久,才能办成,王妃莫要心慌。” 宝扇握紧了身上的锦被,触感温滑,里面缝制的也不是普通的棉花,而是蚕丝。 宝扇闷声应了。 她梳洗完毕,走出屋门,见院中人影绰绰,皆在忙碌。宝扇眉眼轻抬,看见了宇文玄的身影,便加快脚下步伐,扑入他怀中。 众人见状,连忙退出院子,只留二人独处。 “王爷,你去哪了?我好似做了一场梦,周围的人都很古怪……” 宝扇只记得,迷蒙之间,两人如交颈鸳鸯般欢好,宇文玄许诺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其余都如同云雾缭绕,丝毫记忆不清。 “哪里古怪?” “他们喊我作王妃。” 宇文玄眸色极深,手指抬起宝扇下颌:“你不想做王妃,想做什么?皇后吗?” 宝扇见他果真在思索,慌忙否认。 “不,王妃就很好。” 宇文玄闷声轻笑,笑意似乎是从胸膛中发出的,让贴在宇文玄胸膛上的宝扇脸色绯红。 不知何时,宝扇从宇文玄怀中,落到了秋千上。 秋千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制成的,用繁花做点缀,远远望去,格外生机盎然。此时宇文玄却将它用做他处,将花瓣都颠的抖落下来,滑落在宝扇细腻柔软的肌肤中。 天边的日光都让人头晕目眩,宝扇咬上那坚硬的肩膀,防止破碎的话语被旁人听到。 日欢好,夜欢好,日夜皆欢好。 第50章 世界三(一) 临安城官道上, 一片热闹景象。 开路的小仆,手持响锣鼓锤,昂首阔步地走在队伍最前方。在他身后, 有三匹青骢马,马上各乘一人,个个端的是芝兰玉树,相貌俊朗。楼阁屋檐下, 挤满了人群,闺阁中的小娘子,偷偷躲藏在窗棂后, 瞧着几位金榜题名, 登科及第的俊俏儿郎,羞红了脸颊。 本朝有榜下捉婿的传统,何况今年科举前三甲,皆是正值年少, 俊逸非凡,这让不少家中有未婚配女眷的长辈, 动了心思。 有胆大的小娘子,悄悄地扯了长辈的衣袖,指着最前方的那人, 羞怯问道:“那是何人?” 萧与璟正坐在青骢马上,头戴双翅乌纱帽,发间簪一朵绯红花朵, 他和身后的其余二人一般,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只那琥珀色的眸子,却丝毫无欢喜雀跃, 显得分外平静。萧与璟身着朱色官服,红绦坠着绸花,从他蜂腰宽肩穿过,在身后挽了个结。身下是金鞍玉蹬,身为连中三元,此次科举的状元郎,萧与璟受到众多目光的注视,他并无过分的欣喜,也不因或许被选为哪户官宦人家的佳婿而不安,他这副沉稳的模样,着实不像从寒门陋舍长成的麒麟子,周身的气度反而让人以为,他是生于哪个权贵之家的风流子弟。 科举选仕,探花郎是当中最俊朗之人,仿佛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官家玉笔一挥,以文采斐然之名,定了萧与璟状元的身份。 三人打马游街,无数沾染着香风的手帕,香囊,往萧与璟马上掷去,惹得其余两人面上的欢喜雀跃都淡了几分。 萧与璟生的极白,犹如上好的白玉冰魄,被日光照耀,便泛起淡淡的金光。眉眼唇齿,生的无一处不精细,宛如明珠无暇,因此“文采斐然”的批语后,官家还不忘记落上一句。 “萧郎君之貌,可比潘安,卫玠。” 世人虽敬仰才华横溢之人,但免不了对容貌上佳之人多加关注,而萧与璟二者兼而有之,岂不令人生出抢夺良婿之心。 因此看重萧与璟的,不只那位胆大的小娘子,还有旁人。只她们的长辈稍作打探,便悠悠叹气,让自家女眷断了心思,另寻他人。 “萧郎君早已婚配,不可不可。” 小娘子眼角泛红,捏紧帕子:“怎会,萧郎君年纪轻轻……” 长辈为断绝她的心思,又抛出一句:“家中有妻,还……养了外室。” 芳心欲碎的小娘子不肯相信,为萧与璟费心澄清:“会不会有人心生嫉妒,故意编造这些风流韵事,污蔑萧郎君?” 她转身远眺,正遇到萧与璟抬首看向此处,嘴角的弧度大上几分,微微颔首。小娘子心乱如麻,却见身旁的长辈同样回礼,才知晓那浅笑,不是对着自己的。 “此事并非旁人捏造,而是萧郎君亲口说出。” 小娘子这才歇了心思,望着萧与璟骑马远去的身影,心中无比落寞:这般如清风朗月的君子,怎么就有了婚配…… 对于楼阁上的交谈,萧与璟尽数不知,但怕是他亲耳听到,也会面不改色,神情淡淡的承认。 一切都是真的,他有婚配,有外室。 河水清清,柳枝摇动,不远处,有高墙筑起。越过重重庭院,有女子端坐,生的面容端庄,双眸古井无波,手心却被指甲掐的一片红肿。 她是新科状元的正头娘子,王氏,今日本是科举前三甲打马游街,也是她风光无限的好日子。庭院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能做萧与璟的娘子。王氏让下人准备了一席饭菜,都是萧与璟爱吃的,她想——金榜题名,是多少读书人期盼许久的一天,萧与璟即使再不满意她这个娘子,也要归府用膳。 可王氏派出去打听的小厮,方才却道:“郎君他……去了罗娘子处。” 王氏强撑的颜面,再也无法保持。 这般正式的日子,萧与璟却去了罗娘子处,他竟如此厌弃于她。 小厮看王氏眉眼中隐隐的怒气,斟酌着出声道:“郎君是惦记罗娘子当年的恩情,才将她养在外面。小的听闻,郎君至今还没有碰过罗娘子,想来也是挂心娘子的体面。” 王氏闻言,丝毫欣喜都无,她心里清楚小厮这番话是讨好于她。至于萧与璟不动罗娘子,自然是不想委屈了她,想着待名正言顺地将罗娘子迎进府中,再行夫妻之礼。 王氏惨然一笑,若不是萧与璟母亲,趁着他科举忙碌,悄悄定下婚事,待萧与璟察觉后,六礼已经走完,王氏入了萧家的门,萧与璟除了休妻,再无放弃这门婚事的可能,自己哪能安稳地占据着正头娘子的身份。 想起被养在府外的罗娘子,王氏心头发紧:若这般放任不管,怕是这正头娘子的身份,她也要早早让出。 想起那罗娘子的骄横,在自己面前的肆意妄为,王氏心头暗恨:她定是不能让罗娘子如意! 王氏掐紧了手心的软肉,直至不再沉溺于愤怒,恢复冷静才堪堪停下。 她心头越发坚定,出声问道:“刘方去扬州这么久,可传来了消息?” “消息今日刚到,说是精挑细选,总算选了个听话,合娘子心意的。” 王氏自然不信,人未到跟前细瞧,任凭刘方说的天花乱坠,也是无用。 …… 扬州城。 世人皆说扬州好,春闺流连夜颠倒。 流水潺潺,水波粼粼。扬州城内,三步一轻舟,五步一小桥。刘方掀开帘子,向周围望去,青瓦白墙,有几簇野花在墙角生长的繁茂。船夫长篙一伸,便在一处雅致的宅院停下。 “到了!” 刘方下了船,看那宅院木门颜色极深,似乎是有些年头了。他仰头四处观望,见宅院四周栽种的都有花朵,一枝杏花从宅院中伸出枝蔓,越到白墙外面,刘方稍稍伸手,就能碰到那娇艳的杏花。 他心中疑惑:这般雅致有野趣的宅院,当真有他要寻找的扬州瘦马? 门扉轻敲,开门的是一小丫鬟,歪着头问他:“你可是刘郎君?” 刘方初次听人这般称呼他,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小丫鬟见状,将木门打开,迎他进去。 刘方走进屋内,隔着山水象牙大座屏风,一抹纤细身姿隐在其后,软绵绵的声音响起。刘方平日里听闻,吴侬软语最为惑人,此时才明白,此话有理。 声如黄莺鸟,甜滋滋,娇滴滴。并非是有意伪装出的娇弱不堪,那声音天生便有,如枝梢微颤的雪,山涧清澈的泉水,既轻且柔,让人闻之心头发颤,与娇柔身姿浑然一体,丝毫不显矫揉造作。她此时像是与亲近的人讲话,软糯声中夹杂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或许是听到了刘方的脚步声,原本的娇声瞬间停下,刘方见状,心中生出莫名的遗憾。 从屏风后走出一妇人,大约三四十岁,容颜打理的精致,见刘方走进,妇人伸手拉出屏风后的柔姿倩影。 若说方才,刘方还在猜测,这样的声音,该有何种面貌才能与之匹配,如今见了真容,便觉得理应如此。 青黛扫眉,眸如秋水潋滟生姿,琼鼻皓齿,身姿娇柔,楚楚可怜。 美人妙音,相得益彰。 妇人拉起雪白的柔荑,朝着刘方道:“刘郎君,这就是宝扇,你可曾满意?” 刘方双眼愣松,直到小丫鬟的一声轻笑,才将他魂魄唤回。 来此处之前,刘方还准备多挑选几个,冷冷妇人的面子,如今见了宝扇,便半点犹豫也不再有,从腰带上解下钱袋,递给妇人。 “五百两黄金,都是银票,各处钱庄皆可兑换。” 妇人嘴中说道:“我自然是相信刘郎君的,你一瞧便是个规矩人,不会做那些少给银钱的事。”手中却解开钱袋,将银票取出,她见惯了各式银票,自有分辨真假的办法,待辨认确实为真,清点过后,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刘郎君可要在扬州城里小住片刻,宅院周围有茶社客栈,我可带你过去……” 想起王氏的焦急,刘方虽有所心动,但断然拒绝了妇人:“府中有急事,需尽快回去,我今日便要带小娘子离开。” 妇人看刘方穿着打扮,便猜测出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主人挑选扬州瘦马。从刘方给银钱的畅快,以及他身上的针线布料,妇人隐约猜测出不是扬州城的贵人,她心中虽有疑惑,但这等挑选瘦马的举动,贵人都忌讳被知道真名,她不是不通晓人情世故的人,便不再追问。 除去五百两黄金,刘方身上还带着行程往返的银钱,他本想包一只普通的船只,省下银钱打酒喝,但宝扇弱柳扶风的身姿站在他身侧,柔声问他们要坐哪只船时。刘方一时鬼迷心窍,指了最大最舒适的那只。 他心中暗自后悔,这般花销,丁点银钱也存不下。 宝扇细声道谢,声音带着几分欢喜:“刘郎君破费了。” 可以瞧出来,宝扇很喜欢这只船。 袅袅佳音入耳,刘方再生不出退却的心思,干脆利落地付了包船的费用。 临上船时,妇人携同丫鬟来岸边送宝扇。 她比普通的培养扬州瘦马的牙婆尊贵上几分,但说到底,也是个下九流的。宝扇是被家里人卖进来的,妇人记不清原因,无非是赌场欠了债,家中遇上灾祸云云。 当初只给了六贯铜钱,如今却还给她五百两黄金。 宝扇素来乖巧可怜,惹人怜爱,妇人虽将她视作换取银钱的工具,但经年累月,难免有了几分真情。 第51章 世界三(二) 妇人微微示意, 身后的丫鬟便将靛蓝色布料裹好的包袱递给刘方,趁着丫鬟和刘方说话的空闲, 将宝扇拉到旁边。 “那琵琶, 我已让人仔细装好,随你一同离去。只是这东西精贵,路途上你免不得要费些功夫照看, 莫让莽撞的船夫碰坏了。” 宝扇颔首应好,黛眉微皱, 双眸如水波流转, 蕴涵着依依不舍的情意:“姆妈疼我。只是离开扬州城, 此生怕是没有回来的机会, 到时姆妈定然将我忘记了。” 她声音酥软, 此时夹杂着丝丝难过, 几句话落到人心头, 让人不禁胸口酸涩。 妇人见状,更是不舍,宝扇平日里一贯听话,让学什么就照样做,从不顶嘴胡闹。她生的美貌, 将各式各样的手段学了个齐全,在妇人眼中,不仅仅是用来换取富贵的工具,更是她最得意的作品。 妇人心头略紧, 从怀中摸出拳头大小的小册子, 用帕子一裹,递到宝扇手中。 “乖宝扇,你将此物收好。” 宝扇微微一瞥, 便从小册子露出的一角瞧出了真容。她面颊羞赧,恰似红云遮面,妇人清楚这般年纪的小娘子,面皮比纸张还薄,因此并不放在心上,细细叮嘱道。 “美色只是敲门砖,要想勾住一个男人,还需费些手段。你在这些闺房秘事上多下些功夫,任是哪个冷面罗刹,也得拜倒在你的罗裙下。你听话,必定要将这春闺戏图,全数看完。” 宝扇面上羞红一片,但她素来乖巧懂事,如今要离了妇人,也改不了旧日习惯,忍着羞涩答道:“我听姆妈的。” 江边,船上。 刘方已经踏上了船只,遥遥喊着:“小娘子,快随我上船!” 宝扇应了一声好,脚步匆匆地向船只走去,其身影纤细如岸边柳枝。 船夫见人已到齐,竹篙没入水中,向后一撑,船只便借着水力,悠悠向前行去。 这船只足够大,分了里间门外间门,船上的装饰也像极了绵绵水乡,朦胧缥缈——层层轻薄的纱幔遮盖着窗棂,隔间门之间门有雕花木门遮挡。宝扇掀开帘帐,进了里间门,这船只价格不菲果真有它的道理,屋内摆设一应俱全,桌案上摆着从岸边买来的新鲜时令水果,窗棂下便是软榻,只需坐直身子,便能瞧见窗外的粼粼水光。 宝扇褪下绣鞋,将身子靠在金丝软枕上,眉眼中满是疲惫,哪还有方才的不舍。 她紧闭双眸,听着风吹水动的声音,心中微微泛起波澜。 此次离开扬州城,去的不是享乐窝,而是她的亡命所。众人皆以为,能拿出五百两黄金买扬州瘦马的人,定然异常富贵,宝扇此次离开,必定要享受高床软枕,富贵天地。梦中的宝扇也与他们想象的一样,哪知到了临安城,才知道那家主人还有一个珍爱的外室,被主人家捧在手心中疼惜,她连主人家的身都未近过,就因为惹恼了外室,被塞进竹笼,浸水而亡。 宝扇生于水乡,见的最多的便是水,没想到最后也是死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丁点体面都没有。 得知此行危险万分,宝扇不是没有生出过退意,只是扬州城另外一位郎君看重了宝扇,此人对宝扇颇为殷勤,但宝扇从他偶尔的不安和躁动,以及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了此人暴虐的性子,喜爱虐杀手下卑贱的奴仆。时间门匆忙,宝扇来不及细细筹谋,只能趁那人筹钱之际,应下了刘方这边。 为了避免梦中的惨景发生,宝扇需要万分小心。在梦中,她只看到了端庄严肃的主母,身娇体软的外室女,而对那郎君的印象,却是极其模糊。 宝扇并未放在心上,也并不担忧此人的年纪相貌如何。年纪大些更好糊弄,只需甜言蜜语便能把他哄的晕头转向,相貌平平,宝扇也不忧心,这样的郎君,若有美人投怀送抱,表露真心,定然会头脑发昏,为美人要生要死。宝扇见惯了亲自来挑选扬州瘦马的贵人,家中富贵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呆头瓜那般最好哄。 宝扇神情微敛,摸出被绣帕包裹的帕子,认真地看了起来,脸上丝毫羞涩动容都无。 正经人家最不齿这些下流的法子,唯有洞房之前,被奶娘塞了册子,匆匆看上一眼。可宝扇却看的入神,偶尔眉目微蹙,只觉得画上的两人,腿不是腿,手不是手,画法太过拙劣。 门扉响动,宝扇收好手头的物件,起身去开门。 船童站在门外,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两菜一汤,伴一小碟子点心。 宝扇让船童进门,轻声问着:“刘郎君可用了饭?” “还未,先来给娘子送,待会儿再去送刘郎君的。” 宝扇看了托盘上的饭菜,水乡盛产稻米,因此膳食中也多见水稻的身影。船童方才取来的饭菜,便有两样特色小吃,一碗黑白交加的杂色稻米。 宝扇浅浅用了几口,觉得腹部略饱,用清水净口洗手,从包袱中取出油纸包,走出里间门,寻刘方去了。 刘方正对着托盘上的饭菜犯难,两样小吃都被他吃的差不多了,只有那碗杂色稻米,他丁点没动。 听到身后有响动,刘方转身望去,只见宝扇一袭藕粉衣裙,脚步袅袅,朝着他走过来。 刘方赶紧站起身,问道:“小娘子可有要事?” 宝扇贝齿轻启:“未有。只——只是有事想请刘郎君帮忙。” “小娘子请讲。” 宝扇将油纸包递给他,见刘方面带疑惑,轻声解释道:“这是我在扬州城买的酥饼,本想吃个新奇味道,只是买来后,一时忘记了……” 宝扇黛眉微拧,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这酥饼又不能过夜,刘郎君既没用过膳食,可否——” 她声音戛然而止,看清楚了刘方动了大半的饭菜,脸色顿时涨红一片:“刘郎君原已用过饭菜,这酥饼我便拿回去吧。” 刘方连忙拦住她,将油纸包散开,这酥饼还带着丝丝温度,焦黄掉渣,看着就比杂色稻米有滋味。刘方欣喜道:“小娘子来的正是时候,我来扬州城也有些时日,其余都还能忍耐,唯有这将稻米做主食一事,无法容忍。你瞧,这杂色稻米,我方才丁点没动,幸好有小娘子送来的酥饼,才让我免于挨饿。” 宝扇垂下脑袋,鬓发间门的钗环叮当作响。 “刘郎君严重了。” 刘方笑嘻嘻地咬了一口酥饼,吃到了满口焦香的芝麻,面食落入腹中,只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几口便将酥饼吃了个干净。 再瞧宝扇时,刘方多了几分亲近,见宝扇站在船头,眉眼低垂,似有愁色。 “小娘子在发愁什么?” 宝扇轻轻摇头,一身藕粉衣裙,被河边微风吹起,更显得她身姿纤细,弱不胜风。 “未曾。” 宝扇垂下眸子,盯着脚下缓缓流动的河水道:“只是担忧行为粗鄙,惹了贵人嫌弃。” 刘方眼珠子转了又转,安慰她道:“不会,我家大娘子是个能容人的,只要你规矩些,不恃宠而骄就行了。” 宝扇眼眸微闪,听刘方所言,此次他来扬州城,不是奉了主人家的命令,而是主母的意思。大娘子能容人,但容不得恃宠而骄的人,那便是说,主母与外室不合,外室恃宠而骄,惹怒了主母。或许这次买扬州瘦马,也是主母因为不满外室举动,有意为之。 宝扇声音轻柔,模样乖顺:“我知晓自己的身份,女子入了后宅,自然是以主家和主母为先,恭顺体贴是我的本分,哪里敢恃宠而骄呢。” “懂得本分便好,大娘子喜欢知进退,懂礼节的人。” 刘方见状,对宝扇越发满意,话语中也不由自主地多吐露了一些王氏的喜好。 宝扇一一记在心上。 傍晚。 丝丝佳音从岸边传来,是女子的弹唱声。她唱的的水乡小调,旁人听不懂详细的字句,只觉得这小调韵味独特,令人酥醉。 宝扇掀开纱幔,细细听了,轻声哼唱了几句,那声音过于细弱,船只上竟无人听到。 点点灯火,悬挂在屋檐下。在河上行走的船只,也挂上了灯笼。光芒并不耀眼,勉强可以照明。 灯火将宝扇的身影,打在了软榻上。她玉指轻动,隔着绢帛,抚摸着琵琶的轮廓。 …… 临安城内,一乘船只停靠在岸边。 从船上走下来一纤细柔弱的女子,眉目如画,脚步轻软,行人匆匆一瞥,只觉得这女子不像临安城内长大的,如此芊芊柔姿,眉眼中一副水乡的温柔缱绻。 宝扇下了船,刘方将包袱揽到自己身上,连带宝扇的琵琶,也一同抱着。 刘方已经给府中去了信,想来王氏知晓他们今日回临安城。 王氏端坐于上位,细细品了手中的黄山毛峰,抬眸望向门外。 “是今日回?” 丫鬟道:“是今日。” 刘方来到宅院前,相熟的小厮便满脸笑意地与他打招呼:“你可算回来了。哎,那位呢?” 小厮东张西望地看向四周,却见一美貌女子从刘方身后走出。 她眉眼间门尽是柔软,见有人寻她,眉眼垂下,一副乖顺的模样。 小厮顿时瞪圆了双眼,忙道:“大娘子等了你们许久了,快进去吧。” 待宝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小厮才堪堪转过头来,心中暗道:如此佳人,他家萧郎君,果真是有福气。 刘方领着宝扇,在王氏面前站定。 他行礼道:“大娘子,这位便是我从扬州城带来的——宝扇小娘子。” 宝扇上前,朝着王氏柔柔行礼:“宝扇见过大娘子。” 第52章 世界三(三) 王氏面容平静, 仔细打量着宝扇的眉眼身姿。 一双青黛眉下,杏眼微颤,眸中含情似水, 王氏以为, 这眼眸形状姿态,便传达着人的秉性脾气。生的桃花眼, 定然是妩媚多情, 眼眸上挑, 状似柳叶, 多半脾性清冷。而宝扇的杏眼,虽美却无魅惑,透着楚楚可怜,纯净无辜。 王氏目光下移,落在了宝扇的腰肢上, 听闻扬州城豢养瘦马,多供贵人取乐, 以细腰为美。今日瞧了宝扇,才道果真如此。腰肢似弱柳扶风, 不堪盈盈一握。宝扇略一行礼,那柔软的腰肢便随之弯下, 带动腰间的珮环叮当作响,让人不禁生出细细把玩柔腰的念头。 王氏身旁的丫鬟,向宝扇交代了府中的情况。他们郎君,是新科状元郎萧与璟,府中只有王氏一位正妻,在府外的院子里还养着外室。王氏将宝扇买来,便是让她用尽手段, 留住萧与璟的心,最好能生个一儿半女的,到时养在王氏膝下,也算全了王氏儿女绕膝的愿望。 丫鬟在提及状元郎时,语句稍稍停顿,似是在观察宝扇,见宝扇神色紧张,捏紧帕子,丫鬟对她这般小家子气的反应,甚为满意。 ——区区扬州瘦马,比她们奴籍还要卑贱,能有机会近萧郎君的身,真该千恩万谢。 王氏开口道:“旁的你不必费神,但是需记得,我将你买进萧府,只有一个要求:便是你耍手段也好,死缠烂打也罢,必须将郎君带上你的床榻,让他流连温柔乡,忘了那不知尊卑的外室女。” 这般急声厉色,实在与王氏端庄的面容不相匹配,宝扇心头微惊,想着王氏与外室女之间的嫌隙,竟如此之深。 她乖巧答应的姿态,让王氏很是满意。 王氏心中明白,罗娘子对萧与璟而言,极为重要,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王氏眉头紧皱,目光轻轻瞥向身旁的丫鬟,暗暗想道:若是萧与璟这么容易被美色迷惑,她送丫鬟的举动,便不会惹得萧与璟嫌恶。 王氏言语中极其严厉,意在敲打宝扇,要她记得身份规矩,要惦记着该如何讨萧与璟的欢心。她心中并不认为,宝扇这样柔弱的女子,能挽回萧与璟的心。莫说一个扬州瘦马,便是十个,怕是都不能引来萧与璟侧目。 “雪枝,你去带——” 宝扇柔声道:“大娘子唤妾身,宝扇便可。” 王氏闻言,目光温和了几分:“你带宝扇去梳洗,再换身衣裳。” 雪枝领着宝扇往温泉池走去,一路上,两人无话。宝扇瞧出,雪枝似乎对她有几分不满,也不贸然开口,免得惹人嫌弃。 到了温泉池,雪枝将换洗的衣裳留下,声音淡淡:“此处有木梳,铜镜,可供你梳洗打扮用。方才带你来的路,你应该记得了吧。” 似乎是瞧不见宝扇眉眼紧蹙,面带纠结的神色,雪枝接着说道:“你熟悉完毕后,便按照来时的路返回,大娘子那边还需我照看,我便先离开了。” 宝扇望着雪枝远去的身影,目光悠悠。 她环顾着温泉池的四周,这里有三四个温泉,大小不一,彼此用白玉砌成的小路连接。每个温泉池都是满月的形状,周围用彩色的小石子垒起。 宝扇解开腰间系带,丁香色的腰带飘散在温泉池旁。她玉指轻动,将身上的裙裾全数褪下,晶莹似雪的肌肤显露出来,冬日的第一场雪,也堪堪能比拟这等滑肌嫩肤。宝扇挑选了最大的一个温泉,玉足轻碰着温泉水的温度,小巧可爱的足,轻轻拨动着水面。这温度正适宜,宝扇迈动脚步,将身子浸泡在温泉水中。带着暖意的水,没过纤细的腰肢,与起伏的胸脯,最终停在了宝扇圆润的肩头。 进了温泉水中,宝扇才发觉这是活水,不远处有水在发出“咕噜咕噜”滚动的声响。 紧绷的神经,在温泉水的浸泡下,渐渐松懈下来。宝扇闭上双眼,想起了雪枝方才的推辞。 王氏需要她照料,这借口找的当真敷衍。不说王氏身边奴仆众多,少雪枝一人也算不得什么。便是雪枝是王氏身边亲近之人,可是王氏已经开口,让雪枝带她来梳洗装扮,定然不可能又急着要雪枝回去。 雪枝这样急切,莫不是有意刁难于她。 宝扇思绪微动,仔细思索着:她与雪枝不过头次见面,两人交谈话语不超过三句,何曾惹得她不满。除非……是王氏叮嘱她的话惹到了雪枝,是勾住萧郎君那句,还是儿子女儿能养在王氏名下那句。 清澈的泉水落在宝扇的玉臂上,圆润的水珠流淌到她外露的肌肤上。温泉池的热气弥漫,颇有些世外仙境,云雾缭绕的感觉。 萧与璟进了宅院,小厮本想去禀告王氏,毕竟郎君来此处,可是极其罕见。只是小厮脚步刚动,便被萧与璟清冷的眸子扫过,脚步顿时像是钉在了地上。 待萧与璟离开,小厮还有些心有余悸,旁人皆道,状元郎温顺有礼,有君子之风,他却觉得萧与璟难以接近,连脸上挂着的笑容,都带着丝丝凉意。瞧着萧与璟远去的身影,小厮心中想了又想,最终下了定论。 宅院还是萧与璟的宅院,他去禀告了王氏,不一定得到赏赐,还可能会惹得萧郎君不满。如此权衡比较之下,小厮只当自己方才打了个盹儿,从未见到萧与璟进府。 萧与璟并非不想回宅院,只是一进宅院,仿佛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他,他几时回来,去了哪里,都会有人禀告王氏。 若非那强行牵扯到一起的婚事,萧与璟与王氏便是陌路人,他对王氏谈不上什么嫌恶厌弃,也没有相敬如宾的念头,彼此互不干扰,便是他唯一的打算。 此次官家安排的差事,需得萧与璟不时进宫觐见,而宅院出行方便,省了许多功夫,萧与璟自然选择回宅院住。只是想起王氏,萧与璟不禁眉头微拢,他还未想出如何开口。 先暂时在宅院住下,若是风平浪静,那便是一切安好。若是事端多生,萧与璟便搬出府去,多费些时辰脚力也无妨,最为紧要的是清净。 萧与璟用了茶水,等着奏疏上的墨汁晾干,便唤来小厮。 “温泉池,可有人用?” 小厮想起来时,还听几个丫鬟讲,王氏要静心拜佛,小事不要前去打扰她,便斩钉截铁道:“无人用。” 府上能用温泉池的,除了萧与璟,便是王氏。王氏不用,温泉池自然是无人的。 萧与璟起身去温泉池,他幼时四处奔波,害了寒凉,大夫叮嘱要多泡温泉水,去除身上的寒意。萧与璟这才在修建宅院时,单独辟出来一处,做温泉池用。 温泉池他泡了许多回,身上的寒意有所减轻,且那地方极其僻静,无旁人打扰,最是适合静思净心的地方。 温泉池内,白色的雾气弥漫,刚迈进双脚,只觉得热气拂面。萧与璟褪下皂靴,赤脚走在白玉台阶上。脚下的白玉微凉,在热气氤氲的温泉池中,更为明显。萧与璟面色如旧,将身上的官服脱下,朱色锦袍被他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 褪下衣衫的萧与璟,更显得面如冠玉。他身子颀长,劲腰宽肩,胸膛处尤其白皙,似与层层云雾融为一体。萧与璟迈入温泉池中,异样的柔软滑过他的腰腹,他目光凛凛,伸手拿起那一条丁香色腰带。 女子之物。 温暖的泉水几乎让宝扇昏昏欲睡,她紧闭双眸,感受着流动的泉水滑过每一寸肌肤。门外有响声传来,宝扇立即睁开了双眼,她捂住胸口,向后退去。 宝扇本以为是雪枝去而复返,但那双脚迈上白玉台阶,步步有力,不像是女子的脚步声。宝扇心头微跳,以为是府中哪个胆大的小厮,竟然偷跑到温泉池中。只是那人停下脚步,隔着层层雾气,宝扇隐约看到他如巍峨山川,腰腹有力,周身气度不似一个奴仆。 除却奴仆,这宅院中,能如此堂而皇之进入温泉池中的人,除了王氏口中的萧郎君,哪里还有他人。 知道对方是萧与璟后,宝扇心头微定,装作未发现有人进入温泉池的样子,继续假寐。 “何人在此处?” 清泉流入石间,发出的叮咚响声,大约便是这般清灵冷峻。 听到对方的声音,宝扇越发确定他定然是萧与璟。 一声惊呼声响起,随后是软绵绵,带着颤抖的声音。 “你是哪个?哪里来的浪荡子,竟敢到此处?” 虽是指责声,但这声音娇柔,连怒意都仿佛是柔柔的撒娇,让人生不出惧怕的心思来。 宝扇见无人应声,继续道:“这……是大娘子允诺才能来的地方,你贸然闯入,是犯了大错。若是你速速离去,我便不去告诉大娘子,饶了你这次。” 她这番软糯言辞,落入萧与璟耳中,更让他眉头紧绷——大娘子?还以为是哪个大胆的丫鬟,原是王氏允诺她来这里的。 听着宝扇的威胁,萧与璟轻声嗤笑,她这般威胁,能起到什么作用。若真是什么浪荡子,听到这番话语,必然不会生出退意,反而会心思泛滥,继续上前。 温泉池中只有宝扇和萧与璟两人,那声轻笑格外清晰。宝扇面容绯红,两颊染上羞意:这登徒子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还敢嗤笑她? 既然宝扇不是无故闯入,是听从王氏命令,萧与璟自然不会追究,起身要走,他刚站直身子,一捧清水便尽数泼洒在他的后背,滴滴水珠顺着后背的轮廓,滚落下来。 “你速速离开!” 萧与璟眸中,闪过冷意。 宝扇丝毫未曾注意到危险的来临,她本是柔弱的性子,说不出什么威胁人的话语,也想不出厉害的法子折腾别人。这人闯入温泉池中,还嗤笑于她,她一时羞恼,才做出这番举动。 刚将水泼到萧与璟身上,宝扇便生出了悔意。温柔水乡,养出了她一身好脾性,做出稍微逾越的举动,便会心中不安。 她声音放低了些:“我不是故意的,你快离开此处。” 萧与璟眸中闪过复杂,这女子怎么这般软脾气,原是将泼水当做了威胁。泼了人以后,转而又后悔起来,怯怯地道歉。 没听到萧与璟的声音,宝扇试探着朝着他走去,温泉池底,虽然铺上了白玉,但难免有几株水草顺着缝隙生长。宝扇被水草缠绕了双足,一时不察,踉跄着向前方扑去。 她距离萧与璟只有几步之遥,若是萧与璟躲开,她便扑倒在温泉水中,这里云雾弥漫,若是一时救不起,任凭宝扇落入泉底,便会有性命之忧。 第53章 世界三(四) 温泉水珠已经盈满了宝扇的腰窝, 她略微发白的脸庞距离泉水只有咫尺之隔。宝扇纤细的手掌被抓住,整个人也免于坠落于温泉水中。 尽管此处雾气蒸腾,萧与璟还是能看到如同初春刚抽出的嫩芽般白皙的肌肤, 他眉峰拢起,偏头移动视线, 错开那晃眼的肌肤。 萧与璟并非想要救她, 只是若任由宝扇向前扑去, 便不可避免地会触碰他的大腿内侧, 那里毫无遮掩。 宝扇借着手腕处的力气,站直身子,她水眸微扫, 瞧见了萧与璟看向旁处的视线。宝扇喉咙发涩, 支支吾吾道:“我崴了脚。” 萧与璟神色一僵,细听宝扇接下来的打算,她却突然没了声响。萧与璟微微转身,却见宝扇双眸水光盈盈,一片祈求神色。 她竟是想让萧与璟想办法。 萧与璟眉头紧锁,若再在此处僵持下去, 恐怕会引来旁人注意, 到时闹出误会,定会招惹许多麻烦。他长臂一伸,将丁香色腰带握在手心, 两手抓住腰带, 绕过双眸, 在脑袋后虚虚地打了个结。这腰带足够遮挡光线,萧与璟绑上以后,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他伸手摸索着温泉池旁的衣服, 摸到了折叠整齐的褶皱,手指微微一顿,而后抓起衣服,披在了宝扇肩上。 朱色锦袍被温泉水浸湿,下摆在水中飘散,显得异常瑰丽惑人。宝扇拢紧身上的锦袍,但温泉水将身上衣服尽数打湿,身体的起伏轮廓若隐若现,让人目眩神迷。这番美景,却只能给萧与璟一人观赏。可唯一有幸观赏的萧与璟,此时被腰带挡住了视线。 萧与璟肤色极白,与宝扇身上的肌肤不相上下。两人不同的是,宝扇肌肤如冬日霜雪,雪白滑腻,而萧与璟则是天上皎月,带着凛冽冷意。丁香色是女子的颜色,这抹柔顺的颜色却落在了萧与璟的脸上。细长的腰带遮挡了萧与璟的丝线,多余的部分则是垂落在他的肩膀处,颇有些糜艳的意味。 萧与璟听到了水声,锦袍落入温泉池中的声音,他眉峰微皱,待声响逐渐停止,冷声说道:“快些离开。” 宝扇看他面容冷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向着岸边走去。 只是身下的水草缠绕的紧,宝扇费力向前走去,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细汗,脚下却分毫未曾移动。 萧与璟也注意到了她的古怪,偏头看向她,宝扇声音细弱,带了几分委屈:“似是被水草缠住了双脚,动不了。” 从萧与璟主动系腰带,绑住双眸,宝扇便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他,他这般正人君子,又怎么可能是浪荡子。宝扇看出他对自己的抗拒,也不愿意多停留在此处,可她想走,却走不掉。 萧与璟眉峰紧蹙,忽地俯下身去,整个身子埋入温泉水中。 隔着一条丁香色腰带,萧与璟看不清水底的状况,只能用手探查着水草的位置。他宽阔的手掌,抚上了一片柔软娇嫩。 宝扇闷哼一声,两颊绯红艳丽,低声提醒道:“你摸到我的脚了。” 泉水下的萧与璟身子微僵,很快松开了宝扇的脚,向四周摸索去。细长的水草落入萧与璟的手中,他略微用力,便将水草扯断。宝扇动了动脚,弱弱道:“还有一根……好似缠在腿上了。” 萧与璟眉眼冷峻,手掌分外小心,尽力避开宝扇的肌肤。但那根水草紧贴在宝扇的腿上,而且萧与璟面前辨认不出水草的位置。因此无论萧与璟如何谨慎,还是碰到了宝扇的腿。 在扬州城时,姆妈便以宝扇为傲,说她怎样精细地将宝扇养大,那副娇美的身子算得上肤如凝脂,若是男子碰过,便心甘情愿沉溺于其中。 宝扇的腿修长笔直,葱白似的肌肤,因为泡久了温泉水,而染上了点点粉色。萧与璟将水草从宝扇腿上扯下,那只腿陡然失去了钳制,向前迈去,贴到了萧与璟的胸膛。 水波晃动,萧与璟从温泉池底露出身子,水珠从丁香色腰带上,哗啦啦地滴落。 “水草已经除尽。” 宝扇轻应一声,朝着岸边走去。朱色锦袍浸透了水,宝扇爬上白玉台阶时,还有些费力。她抱紧了雪枝准备的换洗衣裳,低眉瞧着萧与璟。 萧与璟已经将身子转过去,以背朝向宝扇。 宝扇匆匆换好了衣物,将朱色锦袍放在距离萧与璟最近的地方。她望着萧与璟的背影,柔唇轻启,欲言又止,终究没开口,匆忙地离开了此处。 听到白玉台阶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温泉池中归于平静,萧与璟这才解开湿透了的丁香色腰带,他望着沾染了大片水痕的朱色锦袍,眸色微微发沉。 小厮为萧与璟送来了换洗衣物,待萧与璟穿戴整齐,走出温泉池,声音清冷:“泉水底部有水草,尽快除去。” 小厮身子一弯,忙道:“是。” 至于进入温泉池的女子,萧与璟并未开口打探。想起水底的柔顺滑腻,仿佛还残留在指尖,萧与璟眉眼越发冷寒:今日太过失礼,若派人寻找那女子,恐会滋生流言蜚语,不如到此为止。 头次来府上,对于只走了一遍的路,宝扇自然是不记得,她并未惶恐不安地待在原地,等到王氏发怒派雪枝来寻她,那时怕她说出什么理由,都惹得王氏生厌,将她的理由当做托辞。宝扇寻了一处四通八达的道路,此处应该常常有人经过。 宝扇等候了片刻,果真有丫鬟途径此处,见宝扇未梳理鬓发,焦急张望的模样,出声询问。 宝扇眉眼垂下:“大娘子让我去温泉池水沐浴换衣,再去见她。只是我初到府中,记不清回时的路了。” 丫鬟得知宝扇便是王氏买来的扬州瘦马,又得知她被王氏允诺,能用温泉水沐浴,可见王氏对宝扇的看重。因此宝扇还没开口,丫鬟便满口应下,自己可以领路。 宝扇自然是感激不尽。 雪枝将宝扇丢在温泉池,自己并未回了王氏身边,若她早早回去,王氏必然会责怪她没照顾好宝扇。雪枝便瞅准了时间,待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丢下手中的点心茶水,施施然朝着正院走去。 她调整脸上的表情,双脚刚迈进门槛,便听到王氏动怒的声音。雪枝心道:定然是王氏等的急切了,小小一个瘦马,还敢让主母等候。 雪枝加快了脚步,匆匆走到屋内,但见一柔弱身影站在王氏面前。雪枝只觉得这身影陌生,收回视线,脚步站定,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王氏严厉的眼风扫过。 那抹身影转过身来,雪枝霎时睁圆了眼睛,竟然是宝扇,她怎么找到回来的路的!雪枝领宝扇前去温泉池时,还特意兜了圈子,饶是记性再好的人,也难以记清。 雪枝瞧见了宝扇纤细的身姿,低垂的眉眼,头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先发制人道:“大娘子莫要听信一人之言!” 王氏瞧了瞧满脸着急慌乱的雪枝,又看了看温顺的宝扇:“哦?” 雪枝立即开口为自己辩解道:“小娘子初来乍到,之前从未有人在身旁伺候过,一时半会儿不习惯我待在旁边,也是自然的。只是小娘子在这宅院中,需要学的东西有很多,识路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日后恭顺主母,通晓人情,还需多下力气,万不可只凭借一时的小性子,误了大娘子安排的事可就不好了。” 雪枝这番话,将自己择的干干净净,只字不提为何她陪伴宝扇去温泉池,两人却一前一后回来。字里行间却在辩称:是宝扇不习惯有人伺候,耍了小性子,才让雪枝先行离开。雪枝自认为此事不妥,又站在王氏的角度考虑,倘若宝扇这般任性,恐怕会误了大事。 这字字句句,都绵里藏针。雪枝又是王氏身边的亲近人,和宝扇相比,王氏定然更相信雪枝所说。 只是宝扇并未告状,也没有说过雪枝半分不是。 丫鬟将宝扇领到正院,为了在主子面前讨一个赏赐,特意将宝扇带到了王氏跟前。 “小娘子不识路,奴婢碰巧见了,带她来大娘子这边。” 王氏自然对丫鬟称赞一番,见宝扇温顺地站在一旁,模样乖巧。哪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无非是雪枝有意使绊子,想让自己恼了宝扇。 这会儿王氏听到雪枝的辩白,脸上分外平静,端起手旁的茶盏,幽幽道:“不该听信一人之言?” 茶盏被重重放下,雪枝身子一抖。 王氏冷冷道:“我确实是不该听信你一人之言,本觉得你是个懂规矩的,没想到这般大胆妄为。” 雪枝冷汗淋淋,为自己开解的话,再也说不出声。 王氏看向宝扇,问道:“你以为如何,该如何处理这不懂事的丫鬟?” 宝扇抬眸,眸色清澈澄净,她蛾眉微蹙,因为王氏的询问,眉眼中满是犹豫纠结,良久,才开口道:“妾身愚笨,全听大娘子的。” 王氏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雪枝:“既然这般没规矩,不如发卖出去,可好?” 宝扇水眸轻颤:“会不会重了些?” 王氏闻言,面容稍缓:“那就听你的,不发卖了。雪枝,你可记得,今日你能留在府中,是宝扇的功劳。宝扇初进府,也没人照顾,便让你戴罪立功,去了她身边,日后可不要再生出愚弄的心思了。” 雪枝连连应是。 宝扇得了一个丫鬟,还是刚刚欺负过自己的丫鬟,面上不见嫌恶,也没有欣喜。 待宝扇离开,王氏瞧着她袅袅婷婷的身姿,眼底沉了沉。 买瘦马的主意,虽然是旁人提出来的。可归根到底,也是奴婢们看主子的眼色想出来的,王氏亲口答应的。她本以为,不过是从府外领回来一个扬州瘦马,伺候人的玩意儿而已。但见了宝扇,王氏心底生出一丝惶恐。 云鬓花颜,这样的脸蛋和身姿,萧与璟会不会动心。王氏心中纠结,她既怕萧与璟不动心,又怕他沉醉其中。王氏故意让人给宝扇安排了艳丽的衣服,压一压她那柔弱的模样。绿裳红裙,是分外俗气的颜色,任谁穿上都是一副俗不可耐的样子。王氏本想等到宝扇换上,瞧一瞧她狼狈的模样,再好生安慰,另外准备一件正式的衣裙。可宝扇换上了绿裳红裙,更显得其细腰纤纤,柔姿花貌。绯丽的颜色,衬的白瓷般的脸蛋,越发楚楚可怜。 王氏心头越发沉重,又借雪枝的事,试探了宝扇一番,结果让她心头稍定。虽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只是过于愚笨,不足为惧。 第54章 世界三(五) 王氏得知萧与璟会留在府上数日, 出言要为他安排丫鬟照顾,却被萧与璟拒绝。 “只是休息而已,用不着费心。” 王氏身旁的丫鬟见天色正晚, 拐弯抹角地出声试探,萧与璟是否留下和王氏共同用膳。 萧与璟面容平缓, 还未回答,小厮却匆匆赶来,顶着两位主子的目光,将身子弯的极低:“罗娘子那边, 有要事要找郎君。” 萧与璟眉峰微动, 对着王氏神色淡淡:“府中一切如旧便好。” 说完便起身离去。 丫鬟替王氏鸣不平:“方才郎君明明已经松口,要留下用晚膳。那罗娘子整日霸占着郎君还不知足,连郎君来了正院片刻就闹出幺蛾子来。她哪里能有什么紧要事, 身为罪臣之女, 被郎君买下, 销了奴籍, 好吃好喝地供应着……” 王氏眉峰紧拢,倒是没出声阻拦丫鬟的话,她意味深长道:“谁叫这位是个有运道的,在郎君落魄时给了一丝温情, 让郎君惦记到现在。” 丫鬟嘴角一扯, 想起那所谓的“恩情”,面容越发不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那点恩情,郎君怕是早就还尽了。” 厨房早就按照萧与璟的口味,制备了一桌饭菜,这时得知萧与璟出了府, 不知道该不该上菜,便求了刘方前来问话。 王氏自然不会浪费一桌饭菜,让厨房按照安排呈上来。她朝着站在一旁的刘方说道:“叫宝扇过来。” 刘方眉眼微动,去寻了宝扇。 宝扇得知王氏要邀她过去,一同用膳,清眸中盛满了不安,她轻盈的睫羽不安地颤动着,粉白的两颊紧紧绷起,柔唇张了又合,想询问些什么,又怕会惹了禁忌,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路上,刘方见她这副慌张模样,软了语气劝慰道:“大娘子本想同郎君一起用膳,只是饭菜做好了,郎君却出了府,这才叫你过去。” 宝扇闻言,心中的慌乱微定,牵动嘴角,朝着刘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王氏见宝扇来了,指了指圆桌,两人面对面坐下。 丫鬟掀开圆桌正中央的鹌鹑百合玉竹汤,给两人都盛了一碗。玉碗温润,宝扇接过时,只觉得指尖透着暖意。茶褐色的汤水清透,过多的油花已经被撇去。宝扇拿起羹勺,轻轻尝了一口,倒是丁点油腻都无,十分爽口。 王氏端着玉碗,却并不品尝,轻声道:“郎君最喜这汤。” 宝扇指尖发紧,默不作声。 王氏抬起头,一副端庄的面容对着宝扇:“这汤本是为郎君准备的,如今却入了你我二人的口,你可知为何?” 宝扇垂下脑袋,只叫人瞧得见她鬓发如云,乌发如墨,温声道:“妾身不知。” 王氏双眸幽深,充斥着厌恶:“是被那外室女喊了去。” 王氏不掩饰自己对于外室女的嫌恶,今日种种也越发让她狠下心肠,势必要将萧与璟留在府内,否则那外室女还未进府,便几次三番落她脸面,若当真得了势,岂不是要作威作福,让自己瞧她脸色行事。王氏寄希望于宝扇,便将罗娘子同萧与璟的牵扯细细说出。 身为寒门子弟,萧与璟自幼生在乡间,家中兄弟不少,因他幼时脾气冷硬,因此在一众会撒娇卖好的兄弟中并不受宠。在家中无银钱供给最有出息的兄长入私塾读书时,父母双亲便生出了卖子换钱的心思。双亲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了萧与璟。萧与璟虽性子不讨人喜欢,但长的白嫩,被卖了一个好价钱。双亲拿了银钱,便急匆匆离开,忙着送最有出息的儿子进私塾读书,哪里还记得萧与璟的去处。萧与璟被买他的人装扮成小乞丐,压在地上乞讨。数九寒冬的日子,地面结上了薄薄的冰块,萧与璟穿着裂开几条缝隙的单衣,露出被冻的红肿的肌肤,两膝跪在薄冰上,等人觉得可怜,施舍一二。这般换来的钱却并不足以让人满意,他们将萧与璟弄的越发凄惨,不许进食,不许饮水,看着萧与璟蜷缩在墙角的模样,他们甚至开始动起了废手断脚的心思。 罗娘子便是在萧与璟饥寒交迫的时候出现的,她那时还未家道中落,身处富贵窝中。冬日里罗府施粥行善,罗娘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热闹,便求了家中长辈,包裹的严严实实出了府。她站在施粥棚旁,每次有人领粥食,便会夸上一句“菩萨般心善的小娘子”。 蜷缩在墙角的萧与璟,浑身脏兮兮的,旁人从他身边经过,那双黑黢黢的眼眸眨都不眨。路过的人看他这般一动不动的样子,都说,这小乞丐是因为冬日寒冷,被冻死在城门下了。罗娘子正拿着施粥棚的馒头,撕下一点送入口中。刚品出馒头的滋味,眉头便皱成一团,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明白这么涩口粗糙的食物,怎么还有人排队争抢。罗娘子听到队伍的人在讨论,什么城门下的小乞丐,脚步移动,朝着城门走去。 罗娘子从未见过穿着如此破烂的人,在罗府中,即使是最下等的奴仆,也是衣着整齐,装扮周正。罗府的老嬷嬷,看到罗娘子靠近了小乞丐,面上一片张皇失措,将罗娘子搂在怀里:“小祖宗,这热闹也看够了,快随我回去吧。” 罗娘子指着萧与璟:“那是什么?” 老嬷嬷暗呸一声:“冻死的乞丐罢了,娘子离远些,小心沾染了晦气。” 馒头被罗娘子攥的皱巴巴的,她挣脱老嬷嬷的手掌,跑到萧与璟面前,将馒头塞到他手里。那双黑黢黢的眸子忽然动了一下,罗娘子噔噔噔地跑回了老嬷嬷怀里。 “哎呦,小娘子真是菩萨心肠,连路边的小乞丐都愿意施舍……” 主仆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萧与璟动了动手掌,抓住面前染了灰尘的馒头,往嘴里塞去。 那年冬日格外寒冷,据说冻坏了地里不少庄稼,也冻死了不少流离失所的人。可萧与璟活了下来,还跑出了乞丐窝。 流年似水,萧与璟穿着打满布丁的青衫单衣,拿下了乡试头筹。报喜的人,根据萧与璟留下的户籍,找到了他的父母双亲。萧与璟父亲已经故去,只留下一个母亲,听闻这等喜讯,摇身一变成了众人追捧奉承的中心。她自诩为萧与璟的生母,在旁人的鼓动下,生出了为萧与璟定亲的心思。毕竟这个孩子被她早早卖了出去,心里难免存着怨气,不如由自己挑选佳媳,两人在府中相互依靠,到时萧与璟即使心中郁郁,怕是也要掂量母亲娘子的份量。王氏便是萧母精挑细选的佳媳,模样端庄,品行极好。 王氏在见到萧与璟之前,对萧母十分恭顺,只是在得知萧母是瞒着萧与璟定下的婚事,这份恭顺就荡然无存了。 萧与璟留下户籍所在,是依照当朝科举规定无奈为之,若是无户籍的乞丐流亡人士,是不能参加科举的。可科举之事被萧母知晓后,秘密定下了婚事,周围人皆在劝慰萧与璟,毕竟是生母,生养之恩,难以偿还,至于婚事,哪一个郎君不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众人都在规劝萧与璟,字里行间不外乎一句:你要忍耐,孝道大于天,生母,婚事……种种不满,忍下便是。 可萧与璟眉峰冷冷,声音如同朔冬冰雪:“不可。” 他不顾萧母的软硬兼施,昔日兄弟的言辞恳切,苦苦哀求,舍弃了和生母的关系,成了孤家寡人。只是与王氏的婚契,已经过了明路,却是无法断绝。 王氏手持羹勺,在玉碗中搅了又搅,却是分毫未沾,她声音平缓,似是在诉说着旁人的事。 “……我今日唤你过来,讲清这些事,是希望你能明白,罗娘子对于郎君的意义,万万不可小觑可她。” 在王氏心中,罗娘子所谓的“恩情”,不过是一个馒头,依她看来,有没有那个馒头,萧与璟都能走到今日的地步。偏偏萧与璟冷心冷情,却对这细小的恩情记得如此清楚,在罗家遇难后,救下了罗娘子,还锦衣玉食地养着她。 宝扇鸦羽轻颤:“妾身自当谨记。” 离开了正院,宝扇放缓脚步,心中细细思量:王氏不将那恩情做恩情,但萧与璟却记忆犹深,毕竟那算是他幼时唯一的温暖,若是有人百般否认,怕是会惹得萧与璟不悦,倒不如顺着萧与璟…… …… 临安城外。 老嬷嬷脸上挂着笑,迎着萧与璟往里间走,嘴里念叨着自从萧与璟离开后,罗娘子是如何挂念。 “郎君可得好生劝劝,这茶饭不思的,身体怎么熬的住。” 萧与璟眸色沉沉,不知听进去了没。 里间,罗娘子听见声响,转过身来,娇俏的脸上挂着几分不情愿。在老嬷嬷的眼神示意下,屋内伺候的丫鬟纷纷退了下去。 罗娘子身穿薄衫,言语中满是娇憨:“你到底救不救我父兄?” 老嬷嬷面皮一僵,连忙走到罗娘子身旁:“郎君听闻娘子这儿有急事,急匆匆就赶来了。” 对于老嬷嬷递过来的眼色,罗娘子全然未察觉,她自幼锦衣玉食,被父兄娇惯着长大,养成了一副娇气的性子。萧与璟既然能为她销掉奴籍,也一定能将父兄救出,让他们不再受牢狱之苦。 萧与璟黑眸沉静如水,声音平缓,似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父兄犯的是死罪。” 无人陷害,证据确凿,再无转圜的余地。 罗娘子不理会那些,她只知道那是最宠爱她的父兄,她抓起桌上的瓷杯,朝着萧与璟脚下砸去。 萧与璟未曾躲避,看着那瓷杯在自己脚下成了碎片,他看了看罗娘子,抬脚离开了。 老嬷嬷胆战心惊地看着萧与璟离开,对着从小看到大的罗娘子,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只能不停地叹气:“娘子为何不软软性子?” 罗娘子抿紧唇。 “萧郎君还未碰过娘子,不如娘子主动些……” 萧与璟这般薄情,光靠幼时那一饭之恩,老嬷嬷总觉得心中不安,依照萧与璟的性子,除非他碰了谁的身子,才有可能照顾其一生。老嬷嬷便想着多劝劝罗娘子,让萧与璟动了她,以后也好多层保障。 罗娘子气恼:“嬷嬷!” 老嬷嬷见状,也不再多言,将地上的碎片拾起,拿到屋子外面去。 罗娘子瞧着寂静的屋子,心中越发烦闷。 她哪里没有主动过,可是萧与璟那榆木脑袋,连她故意打湿了衣衫,都不肯顺水推舟,触碰她分毫。 第55章 世界三(六) 自从那日被召见共同用膳之后, 宝扇仿佛被王氏遗忘,冷落在偏院一隅。因未得王氏允许,宝扇安静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偶尔会拿起从扬州城带来的琵琶,轻弹一曲, 以消寂寞。 宝扇将琵琶取出,解开包裹在外的绢帛,玉指纤细葱白,抚上紧绷的弦。弦声泠泠作响, 十分悦耳。宝扇便抱了琵琶, 独自坐在院中。 这是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周身使用檀木制成,琴柄镶嵌了赤金琥珀玉, 面板处雕刻了粉白小花, 极显雅致。 宝扇将琵琶竖抱于怀中, 左手握琴柄, 右手抚弄琴弦。轻拢慢捻,渐成曲调。 扬州瘦马,不仅要养成一副雪肤花貌,纤弱体态, 还需有擅长的技艺伴身, 才不会让主家觉得无趣。宝扇尤擅琵琶,素手弄琴弦, 檀口吟唱靡靡之音。她声音仿佛是一块极为软糯的面团,又加了少许砂糖,带着不腻人的清甜。空谷清音,鹂鸟吟唱。 因得未出院子, 宝扇未做打扮,素着一张面容,更显其清丽姿态。她粉唇微张,声音悠悠如泉水空灵,唱了一曲采莲曲——是扬州城随处可见的江河湖泊,青绿荷盖,娇嫩莲花盈满水面,年轻的小娘子,撑着舴艋小舟,流连于湖面花间。 这曲调并不复杂,曲子中的故事也尤其简单。但宝扇吟唱的认真,娇俏动人的采莲女仿佛从琵琶声中走来,袅袅婷婷。宝扇的柔荑抚弄琴弦,偏首微微靠近琵琶,几缕发丝自然地垂下,更显身姿动人。 姆妈曾经教导过,琵琶这类乐器,最忌惮分神,需要一心一意,稍有不专注便会扯断琴弦,乱了曲调。宝扇却能单手摆弄琴弦,余光看向躲在门后,眸光闪烁的雪枝。雪枝面露犹豫,转身向院外跑去。 宝扇停下吟唱声,只手下动作不停,琵琶声声不断传出。王氏虽将雪枝给了宝扇,经过敲打后,她这些日子也还算安分,但雪枝还是在为王氏做事,名为照顾,实为窥探。这些日子的冷遇,莫不是王氏有意为之,想试探宝扇的脾性如何。她本就是被买来做萧与璟的妾室的,却从进府以来,都没见过萧与璟的真面容。若是个趋炎附势,心思不安稳的,定然耐不住这些冷淡日子,寻找机会,与萧与璟见上一面。宝扇虽因冷遇,而面露不安,心思纠结,但安分守己地待在院子里,听候王氏吩咐,偶尔弹些琵琶度日,想来王氏知道这些后,应当会放下戒心。 宝扇一曲唱完,雪枝已经悄悄回了院子,没多久,王氏便传宝扇过去。 “郎君今晚回府。” 王氏斟酌着语句:“我意欲让你今夜伺候郎君。” 宝扇身子一颤,隐在青丝下的耳尖微微发红。 “郎君素来不喜人接近,今晚便由你去伺候。我会打点好一切,能否近郎君的身,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宝扇温顺地垂下脑袋:“是。” 王氏接着道:“你可知机会难得,若今晚不能成事,下次良机可就遥遥无期了。” 若宝扇不能成事,定然会招惹了萧与璟厌恶,到时别说是宝扇,连王氏都会被牵连,萧与璟进宅院更是不能了。 宝扇被众丫鬟伺候着,沐浴更衣,涂脂上粉,身上的香粉都扑了几层,脚步轻移,便觉得香风阵阵。连贴身的里衣,都是丫鬟精挑细选出来的。丫鬟原本挑拣了一件赤色鸳鸯戏水的里衣,分外华丽,宝扇状作无意,拿起雪青色小衣,上面只绣了两只彩蝶,连朵花都无。丫鬟们本不赞同,但宝扇将小衣换上,素色衣裳更衬出雪似的肌肤,彩蝶飞舞,诱的人瞧向那丰盈处。丫鬟们面面相觑,最终定下了宝扇挑选的小衣。 描眉上妆,点朱唇。丫鬟并未给宝扇上太复杂艳丽的妆容,毕竟再多的妆容,也得被萧与璟吃入口中,若是脂粉气太重,萧与璟难免会不满,便给宝扇上了一个清水芙蓉的妆容,越发彰显宝扇清丽动人。 装扮完毕后,丫鬟们齐齐退出屋内。王氏让宝扇待在房内,待时机到了,再派人领宝扇过去。 宝扇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双眸清澈,有水光盈盈,朱唇微翘,一副待人垂怜的模样。 王氏能想到的办法,自然不是尽心说服萧与璟,让他收了宝扇。毕竟从丫鬟们口中听过,萧与璟未曾碰过女色,王氏,和那位备受宠爱的罗娘子,都未近过萧与璟的身。若是王氏能费心周旋,让萧与璟点头纳妾,她为何不多费些功夫,让萧与璟接纳自己。由此可见,萧与璟性子强硬,极难受人影响,松口纳妾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无法说服,那便只剩下一个法子——强行。 强行成了好事。 该如何强行,定然是在萧与璟意识不清,难以拒绝,或者是无力拒绝的境况下,才可成事。宝扇细细思索,想清楚了王氏的打算。王氏欲强行让宝扇与萧与璟成好事,只是再周密的手段,都会有纰漏的地方,若是萧与璟恢复意识,或者是宝扇不争气,抑或者旁的种种,那等待宝扇的,便是主家的怒火。即使成了好事,依照萧与璟的脾性,宝扇也不会得到多少善待。至于王氏为何不亲身为之,一是这手段不光明磊落,无论成与不成,王氏都会在萧与璟面前低了几分,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更是辱没王氏大家闺秀的颜面。一来意识不清之人,若想成就好事,需要费些手段,王氏自诩那些闺阁春事,手段低贱,不齿为之。 宝扇并不觉得王氏的法子是个差劲的办法,直接与萧与璟成就好事,是最快接近他的方法。依照萧与璟冷清的性子,倘若用徐徐图之的法子,不知多久才能靠近他身边,上次温泉池水中可见一斑。两人共入温泉池中,宝扇离开后,萧与璟竟然能平复好奇心,未去寻找宝扇的行踪,可见此人耐性极佳,且极度克制。 宝扇解下了腰间的系带,换上了一条更为纤细飘逸的腰带。 萧与璟回府时,宅院还亮着灯火。 他微沉的脚步迈过门槛,宅院里守门的刘方赶紧起身搀扶。 萧与璟松开搀扶的手,让刘方提灯在前面带路。 今夜同僚相聚,免不得要饮酒,萧与璟身上满是醇香的酒意,他面颊泛红,两眸似有迷蒙之意,但脚步却并不漂浮,从身形来看,无法瞧得出他是否醉了。 刘方将萧与璟送到了屋内,给房外站着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王氏从刘方口中听到萧与璟的情况,心中微微安定,不枉费她特意给家中去信,寻到萧与璟的同僚,要他好生招待萧与璟,不醉不离。 小厮将瓷碗放下,萧与璟正坐在桌前,单手撑着脑袋,双眸紧闭。 “郎君,这是厨房做的醒酒茶。” 萧与璟声音冷冷:“醒酒茶?” 尽管萧与璟紧闭双眼,小厮也觉得他能明察一切,所有行径在萧与璟面前,都无所遁形。小厮不敢直视他的视线,将头低的深深的:“是厨房做了酒酿圆子,怕大娘子吃了醉酒,备着几盏醒酒茶。” 萧与璟睁开眸子,轻声道:“放下罢。” 小厮不再多言,拿起托盘走出房中,心中纠结:不知道萧与璟会不会喝下这盏醒酒茶。 烛台中白色的烛线越来越短,夜渐渐深了,连守夜的小厮都依靠在了屋外的门上,合上眼睛,半梦半醒。 萧与璟的脑袋越发昏沉,他本就不善于饮酒,因为性子冷淡,同僚也甚少在这种相聚的场合,与他交谈同饮。只是今日…… 想起圆桌上亲切揽住他肩膀,语调激动的同僚,萧与璟眉头发紧,解开身上的外袍,丢在了地上。他不喜饮酒,除了会有难闻的气味沾染在身上,还有——酒水会使人意识不清,身体酸软,难以控制。 他很不喜欢。 萧与璟站起身,手臂碰到了发凉的瓷碗,里面是深褐色的醒酒茶,带着生姜的辛辣气息,还有几枚枣片在上层飘散,他眉心紧皱,端起瓷碗,缓缓饮下。 带着凉意的水流入腹部,萧与璟的意识有短暂的清醒,他向着床榻走去,刚一躺在榻上,连外衣都未褪下,困倦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来,萧与璟栽倒在软榻上。 屋外的小厮搓了搓手掌,轻声喊了几声“郎君”,“萧郎君”,见无人答应,才敢战战兢兢地推开门走进去。 萧与璟躺在床榻上,眉峰中沟壑拢起,小厮又唤了几声,未听到萧与璟开口应答,这才匆匆跑出屋子,去寻王氏。 夜色昏沉,宝扇仍旧坐在梳妆桌前。 几个梳妆的丫鬟都道:这般晚了,萧与璟会不会不回来了,或者是回来了,但生出了什么变故。 种种猜测的话语落入宝扇的耳中,她眉目舒展,丁点苦恼都无。 直到刘方来传话,丫鬟们才齐齐噤声,推门唤宝扇。 宝扇站起身,她身姿娇柔,脚步移动之间尽显纤细姿态,脸上并不见欣喜雀跃,唯有紧握的手掌,泄露了她心中的紧张。 容不得宝扇犹豫纠结,刘方将宝扇领进屋内,便将屋门合上。 隔着木门,传来刘方的声音。 “大娘子说了,一切都凭小娘子的运道。” 凭借运道?王氏曾经说过,罗娘子运道好,能用滴水之恩,换得萧与璟惦记牵挂。如今这屋内空空,只有床上意识不清的男子,和纤细柔弱的女子,这叫什么运道? 宝扇缓步上前,站在了萧与璟面前。上次,隔着温泉池缭绕的雾气,她看不清萧与璟的真容,如今可能够看的真切。 纤细的手指,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 宝扇的手指轻移,从萧与璟的额头滑过,抚平他紧蹙的眉峰。白皙中微微泛着粉色的手指,掠过高挺的鼻梁,最终落在了萧与璟的唇瓣上。 他似乎刚用了茶水,唇瓣格外水润。宝扇侧身一瞧,看到了桌上空空如也的瓷碗。 原来如此,果真是刚用了茶水,才会醉倒在此。 宝扇褪下绣鞋,小巧柔软的足被罗袜包裹着,她迈上床榻,躺在了里侧。宝扇微微偏头,便依偎在了萧与璟的胸膛上,她细听着心脏跳动的声音。 扑腾,扑腾。 想来和平日里一般,沉闷有力。 宝扇取下钗环,青丝尽数披散在萧与璟的胸膛,其中几缕钻进了里衣中,紧紧贴在他的肌肤上。 宝扇的柔荑,同样放在萧与璟的胸膛上,整个人几乎贴在了萧与璟身上,模样格外柔顺乖巧。 第56章 世界三(七) 加了料的醒酒茶, 渐渐在萧与璟体内起了反应。 萧与璟只觉掉落于湖水中,身子不断地向下沉去,周身被软绵绵的水拥着, 吐息渐渐变得不稳,他俊美的面庞浮现出一丝难耐, 耳边传来水中鲛人般的呼唤。 “萧郎……” 有传闻曾经言说在深海中,生有异常美貌的鲛人,这些鲛人在湖水江畔各色水域游荡,以声音做饵, 诱得人心神荡漾, 自愿迈入深潭。 萧与璟素来不相信这些鬼怪传说,若当真有神仙鬼魅,为何他幼时的期盼, 一次都没得到过回应。而鲛人之说, 也被萧与璟当作渔夫出海时, 无聊时一时兴起的杜撰。但此时, 耳畔响起的惑人声音,娇怯悦耳,似蜜糖般缠绵,如果不是水中鲛人的佳音, 还有何人能发出? 萧与璟睁开了双眼, 醉意和昏沉交加,使得他眼前蒙上了一层白纱, 只看得见模糊朦胧的身影。如云堆积的鬓发间,斜插一只海蓝宝碎珠步摇,指甲大小的三枚珍珠镶嵌其中,发出月光般皎洁的光芒。萧与璟瞧不清她的眉眼长相, 但即使隔着眼前的白纱,也能猜测到她的美貌,只见那红唇张张合合,唤着他的名字。 “萧郎。” 萧与璟只觉得双耳中,也仿佛蒙上了轻纱,周围万籁寂静,只有那一声“萧郎”落入他的心上。 宝扇见萧与璟睁开双眼,缓缓醒来,只眼前一片迷蒙,心中稍觉安稳——这般还好,王氏准备的汤水,不是让萧与璟完全昏睡过去,而是意识不清。不然她一个弱女子,对着沉睡的萧与璟,当真是手足无措。 宝扇柔声唤着萧与璟,扬州城养成了她特有的吴侬软语,无论如何普通的话语,落到宝扇口中,便变成了娇俏妙音,何况她还特意软了声音,那声音仿佛鸟雀的羽毛,在人心尖轻轻拨动,惹人耳尖发烫。 萧与璟手掌撑着床榻,坐直了身子,漆黑的瞳孔直勾勾瞧着宝扇,宝扇瞧他面容冷清,身子不由得向后退去。但宝扇忘记了,她此时正与萧与璟共用一张床榻,咫尺之地,还能往何处退却。 如冰似雪的声音响起,饶是旁人听了,也瞧不出萧与璟的醉意:“你可是鲛人?” 宝扇耳尖微动,美眸轻颤,听到萧与璟这番话,才确信他当真是醉了,她见识过萧与璟清醒时刻的模样,若是意识恢复,定然问不出这样稚气的话语。 宝扇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睫在脸颊投下一片阴影,她温声道:“妾——听萧郎的。” 萧郎君说如何,便是如何。萧与璟若认定她是鲛人,宝扇便只能自认为鲛人。 萧与璟却长臂一伸,手掌抚上她鬓间的海蓝宝碎珠步摇,目光微沉,他手掌移动,滑到了宝扇的桃腮。那里分外滑腻,犹如打磨的光滑无瑕疵的上品玉石。 因为饮过酒不久,萧与璟的身子是暖的,指尖也泛着暖意。快要将人融化的温暖,攀上了宝扇细长的脖颈。萧与璟细细摩挲着,好似在品鉴大家的书画名作,极为认真细致。手掌微微收紧,宝扇的喉间不由得泄出一声轻呼,萧与璟黑眸更沉了几分,紧紧盯着白玉般的脖颈:这就是发出惑人声音的地方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宝扇瞧萧与璟意识不清,怕是以为入了梦境,见到了鲛人,素手柔荑抚上萧与璟的手掌:“萧郎,天色已晚,该休息了……” 她声音绵软,再加之两颊似三月桃花,粉嫩娇俏,春意绵绵,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萧与璟无意识地重复道:“休息?” “是。妾身替萧郎更衣。” 宝扇见萧与璟未露出抗拒的神色,便将手掌抚上他胸膛。但当宝扇看到那白色的里衣,手掌一僵,不知道何时萧与璟已经将外袍除去,里衣不能再褪,宝扇便将手掌向下,为萧与璟除去下衣。 萧与璟已是一副入寝的打扮,而宝扇还穿戴整齐,她面颊浮上丹霞,温顺地垂下脑袋,为自己解开身上的盘扣。 宽大的手掌覆盖上宝扇的柔荑,宝扇轻颤着羽睫,抬头瞧着手掌的主人。萧与璟眉头紧拢,他素日里奉行有来有往的道理规矩,宝扇为他换下衣衫,他也要按葫芦画瓢,照样还回去。 手指修长,似宅院中栽种的青竹一般,枝节分明。萧与璟的这双手,平日里可作锦绣文章,绘制秀丽江山,持玉笔,握笏板……但此时却用在一柔弱女子身上,层层褪下她的衣衫裙裾。 纤细的腰带已经被萧与璟解开,虚虚地缠绕在手掌上。萧与璟抬起眸子,瞧着眼前的美人佳景。雪似的肌肤,比河蚌的皮肉还要娇嫩,杨柳细腰,挺直修长的双腿,因为羞怯而染上了淡淡的粉意。 萧与璟又想起了那鲛人的传说,平日潜入深海,懵懂无知,一朝被世家公子所惑,费尽心力救下他后,却被旁人抢了功劳。无知的鲛人竟然不知道就此收心,将心力耗费降低至最少,反而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最终为了心爱之人,甘愿用美妙的嗓音,换取一双可以行走的双腿,真是可怜可笑。 宝扇周身上下,只剩下素色小衣,和遮掩不住双腿的白色亵裤,她抱着雪臂,面上有几分不知所措。 萧与璟却突然欺身而上,将本就无路可退的宝扇逼迫到墙角。他大手握紧宝扇的下颌,薄唇几乎贴到了她的鼻尖。 “说话。” 宝扇被萧与璟眸中的灼热怒意而惊吓到,想要垂首,却因为下颌处的疼痛,不得不直视着萧与璟。 “萧郎……” 萧与璟让宝扇说话,她便只能开口,但由于惊吓,她的头脑中一片迷蒙,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喊着“萧郎”。 朱唇檀口近在眼前,萧与璟想起那令人恼火的传说,愚蠢至极的鲛人,心中怒火更甚,垂首衔住那柔唇,将那娇娇怯怯的声音尽数吞下。 还好,这只鲛人没那么蠢,拥有了双腿,还保留着声音。 萧与璟曾经沉入河水中,企图自溺而亡,最后狼狈地从水中爬出,命没丢掉,反而学会了凫水,尤其擅长吐息之术。当他将吐息术法用在了宝扇身上,只叫宝扇沉溺于萧与璟的掠夺中,身子暖融融的,仿佛成了蜜糖甜水,几乎要支撑不住,但整个身子却被萧与璟牢牢抱在怀里,挣脱不得。 待两人分开时,唇瓣分离,丝丝银线却仍旧拉扯着两人。宝扇见到那番羞煞人的景象,心如鼓躁,面颊一片红潮。 可是长夜漫漫,如此种种,只勉强算的上开胃小菜,正式宴会的膳食还未呈上,更别提还有令人口舌生津的甜汤,松软甜腻的点心。 素色小衣系带松散,七零八落地挂在宝扇的脖颈处,两只飞舞的彩蝶沾染了大片的水痕,那水痕中心颜色最深,周围则是雨露均沾。水痕暗色覆盖了小衣,连揉捏搓扯的褶皱,也让这件刚刚制成的小衣显得极其狼狈,怕是再也无法上身了。 既然是无法上身,那便被干净利落地扯下来。美人玉肤,色如凝脂。世人皆道,男子好细腰,萧与璟素来不以为然,可当他的手掌滚烫,抚摸上纤细脆弱的腰肢,才知道他也是俗人一个。 笔直修长的双腿似藤蔓般缠绕,劲腰绷紧,萧与璟紧皱眉峰,额头挂着几滴难耐的汗珠,他埋首于宝扇的脖颈间,汗珠掉落,滚到宝扇的肩窝,让她身子一紧,下意识拥紧了萧与璟的背。 深海中沉浮波动,让萧与璟想起了已经快要淡忘的往事,他一贯冷峻的面容有了波动,在宝扇耳旁软了声音:“为何不救我?” 宝扇勉强睁开眼睛,瞧见萧与璟眉梢眼底的愁意,面带疑惑:“救谁?” 腹部一阵温热,是饮下的醒酒茶在作祟,萧与璟意识越发迷茫,他恍惚记忆起,曾几何时,对于那些欺骗稚童的传说,他也是信过的。乞讨的地方是在城门下,那里有茶棚,和一条细长的护城河。来往的人会讲些稀奇古怪的传说故事,萧与璟为了缓解身上的饥饿疼痛,会转移注意力听他们的交谈。海中有鲛人,会在各处水域游动,河边,湖泊,甚至是狭长的小溪流,都可能会有鲛人的身影,鲛人虽有惑人诱骗之辈,但也有生来懵懂,容易被蒙蔽的小鲛人,若是朝着它们许下心愿,哪怕是良田万顷,黄金百两,愚蠢好骗的小鲛人也会心软,跑去寻来珍宝,献给许愿人。 当时只是个小乞丐的萧与璟不想要珍珠宝石,华服宅院,他只想有人来救他。于是萧与璟站在护城河旁,祈求鲛人,救他出去。他萧与璟不是恩怨不分的坏人,只要鲛人愿意救他出苦海,他定然倾尽一切回报。 可是城外的护城河尤其平静,连波澜都未泛起,萧与璟没等来鲛人,他拼命一搏,自己离开了乞丐窝,渐渐开始明白,世人多薄情,唯有自己可以信任托付。 可是面对和他相拥,彼此深切纠缠不能分离的宝扇,萧与璟头次将自己的怨念说出。她乌发如墨,似海底生长的水草,周身如同珍珠般璀璨,散发着柔和的光辉,更如同蚌肉,软糯至极,她朱唇中吐露的声音,像极了传说中的靡靡之音,足以迷惑人心。 听到这般无故的责问,宝扇蛾眉微蹙,面上满是张皇失措,她轻轻起身,将花瓣似的柔唇,印在了萧与璟的眼角。 柔声响起:“是我错了,应该救你的。” 萧与璟面容一僵,坚不可破的心似乎裂开一角,他扯动嘴角,想朝着宝扇冷笑,却怎么都做不出这个动作。 “我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萧与璟抿紧唇瓣,冷冷说道。 宝扇轻嗯了一声,依偎在他的胸膛上,柔软的青丝自然地垂下,紧密地贴在萧与璟坚硬的胸膛上,如同她的主人一般,弱质芊芊,只能依附萧与璟过活。 萧与璟嘴中的“不能轻易原谅”果真付诸实践,将宝扇里里外外折腾了一宿。直到宝扇声音哭喊的嘶哑,萧与璟才堪堪停下,两人彼此相拥,沉沉睡去。 次日,小厮站在屋外,丝毫不敢靠近,昨日院子里只留他一人守候,屋内的动静有多大,除却屋内的两人,只有他最清楚。小厮因此越发心惊胆战,动静闹腾越大,等萧与璟醒来,怒火也越重。 屋内,萧与璟强撑着发昏的脑袋,睁开双眼,只觉得一面团子软和的手掌正搭在他腰间。萧与璟神色冷静,昨日**颠倒之事,尽数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冷眼瞧着躺在他胸膛酣睡,面颊红润的宝扇,一眼认出了她是那日温泉池水中的女子,眉峰越发冷淡。 第57章 世界三(八) 宝扇还未睁开双眼, 就觉察到一股寒冰似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她缓缓睁开眼睛,双眸带着水意, 眼尾潮红,堪堪挂着一滴泪珠。 她声音尚且带着沙哑, 瞧见萧与璟眉眼中的冷意,身子一颤,怯生生喊了句:“萧郎……” 一声软绵绵的话语,将两人之间的寒意融化, 周遭都散发着春日般的暖融。 萧与璟垂首, 视线落到宝扇纤细嶙峋的锁骨处,双眸顿时一僵,匆匆错开, 将视线放在了那张楚楚可怜的瓷白脸蛋上。萧与璟已经辨认出了宝扇的身份, 能得到王氏允诺, 进入温泉池中, 又费尽心机,使手段迷乱他的意识,爬上他的床榻。他轻易做出了定论——面前的娇弱女子,定然同王氏是一派。 萧与璟心中狐疑, 已经开始猜测起那日温泉池中, 是否是宝扇有意为之。 宝扇已经羞怯地垂下头去:“妾身是大娘子买来的扬州瘦马,是——” 她似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轻咬着下唇,将那昨夜被细细品尝,已然咬破了皮的柔唇,弄得越发可怜。 “是来伺候郎君的。” “哦?”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似是嘲讽。 宝扇瞬时脸色惨白,身子也开始轻轻颤抖。 萧与璟却不懂怜香惜玉,嘴角上扬,挂着清浅的笑容,任凭是谁见了,都得称赞一句君子端方如玉,可这笑意中带着冷冽,紧接着吐露出下一句刺耳的话语。 “倒是惯会耍弄心机,上次入温泉水中,这次竟上了床榻?” 他语气平稳,不急不躁,丝毫没有怒气冲冲,偏叫人听了后,只觉得浑身发抖。 宝扇强忍眼眶中的泪珠,坐直身子与萧与璟对视,她这副勉强忍耐的模样,越发显得可怜可爱,可宝扇浑然不知,贝齿轻启:“都、都是妾身的错。” 说完这句话,宝扇便垂下脑袋,只露出一截白皙柔软的脖颈。 宝扇若是厉声反驳,哭闹着声称萧与璟冤枉了她,或者卖弄小心机,讨眼前人的欢心,萧与璟便会冷言冷语相向,任凭美人垂泪,也绝不心软。可宝扇性子软弱,被人冷淡相待,也只知认错,反而让萧与璟觉得棘手。 她脖颈上还印着清晰的牙痕,是萧与璟的杰作,不知宝扇是存心还是无意,那牙印直愣愣对着萧与璟,在白玉般的肌肤上,分外显眼。 萧与璟想起昨夜自己对于小鲛人的“报复”,便是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一贯冷硬的心肠,见此场景,也说不出伤人的话。 萧与璟细细想来,宝扇这般愚笨软绵的性子,怎么会想出温泉池偶遇的法子,更何况那日是他一时兴起,连王氏都不知晓,何况宝扇一个初来乍到的。至于床榻欢好……萧与璟眉峰拢起,虽然他意识混乱,但能辨认出怀里的温香软玉,耳边的嘤咛之声,那等事,是他不想停下,宝扇那时依偎在他的臂弯中,声音软了又软,讨好般轻吻他的眼尾,唇角,是他不愿意就此罢休。 将两人鸳鸯交颈,春闺温梦之事,全然推卸给一弱小女子,实乃小人所为。 萧与璟不自诩为君子,但更不齿于做小人。 他凝眉瞧着眼中包泪,一副软弱模样,等待受罚的宝扇,掀开锦被,起身下了床榻。 萧与璟周身上下,不着寸缕,他穿戴好了亵裤,劲腰宽肩背对着宝扇。 宝扇耳尖早已经泛红,此时强自忍耐着双腿的绵软无力,圆润透着粉白的指尖,滑过萧与璟的腰际。 指尖下的身子一僵。 萧与璟转过身,手掌拢住宝扇凝雪皓腕。 宝扇的脸,直面着萧与璟的腰腹,如山峰高耸,沟壑起伏,有一条暗色曲线,没入深渊。 宝扇面颊绯红,萧与璟拿起一旁的衣袍,披在身上。 萧与璟冷声道:“你想要什么?” 僻静宽阔的宅院?抑或是更加实用的金银? 萧与璟都能给。 科举致仕这条路,在本朝,从来都不只是需要发奋苦读,头悬梁锥刺股。纸张,端砚,稍微好些的墨,都需要银钱。萧与璟不觉铜钱腐臭,也不认为经商是下品。他是贫寒子弟出身,在科举中拔得头筹,也积累下了几间铺子。若是宝扇想求的是金银,萧与璟也不会囊中羞涩。 但宝扇闻言,像是误会了萧与璟的意思,以为他要驱赶自己离开,越发手足无措,轻颤着羽睫,软声道:“妾身只想陪伴郎君左右。” 萧与璟敛眉看着她,好似在观赏一只被人豢养的鸟雀,自幼被养在笼子里的鸟儿,习惯了顺从听话,有朝一日,即使打开笼子,鸟儿也只会抱紧翅膀,不敢飞出去。 宝扇便是习惯于被豢养的鸟。 宝扇手掌收紧,心中不安极了,直到听到了萧与璟的声音,才稍稍安定。 “如你所愿。” 萧与璟打开门时,正与一脸慌张的小厮对了个正着。小厮面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话还没说出口,便听萧与璟道:“自己去领罚。” 小厮面如土色,应了声好。等萧与璟离开后,小厮才堪堪回过神:方才萧与璟只说让他去领罚,那屋里那位小娘子呢,萧郎君可没说要她如何。 屋内传来柔声轻呼,小厮只听这声音,身子便软了大半,他连头都不敢抬起,将头弯的低低的:“小娘子有何事吩咐?” 宝扇颇有些难为情:“可否遣人为我拿件衣裳——昨日那件,已经破了,不能再穿。” 不只是破了,那般狼狈痕迹沾染在衣衫上,宝扇怎么敢再上身。 小厮闻言,霎时间面红耳赤,只听宝扇只言片语,便能猜测出昨夜的风光无限好,他急匆匆地离开,去唤丫鬟,一路上思绪渐渐平稳,心中暗自想道:这小娘子身姿动人,音似黄鹂,与萧与璟同卧一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羡慕哪个。 宝扇换上新衣裙,连腰间的系带都不敢系紧,生怕碰到腰肢上的斑驳红痕。丫鬟弯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红着一张脸来问宝扇:“小娘子,这衣裙缺了一条腰带。” 宝扇眸光微闪,轻声道:“或许是掉在哪个角落了,不打紧的。” 丫鬟便将其他衣裳拿出屋子。 王氏端坐于上位,听着小厮细细诉说昨日的荒唐事,身旁的丫鬟听的春心萌动,暗暗蠢蠢欲动,心中遗憾:怎么不是她们顶替了宝扇,享受萧郎君的疼爱,王氏连眉毛都未皱上分毫,瞧着小厮踉跄的身姿,便知道他受了罚。 不只是小厮,昨日牵扯其中的,传话的刘方,一众丫鬟都领了罚。 胆敢算计主子,发卖出去也是不为过的。 最终还是王氏舍了脸面,保下了刘方和小厮,但几十棍棒,却是不能饶过的。 而众人之中,唯有一人没被责罚,便是宝扇。 宝扇走进屋内,软了腰肢向王氏行礼。 王氏瞧她腰间系带宽松,一步一行之间,宛如彩蝶飘舞。 宝扇坐下后,身旁的丫鬟立即端来了一盏热汤,里面的用料都已经被撇去,分不清是什么汤水。 王氏也不解释是什么效用,只说宝扇成了好事,身上疲惫劳累,先用上一盏汤水。 宝扇端起瓷碗,垂下眸子,轻抿一口,一股子怪味道。 只论味道,说这汤水里面放的是伤人身子的药草,怕是也有人信的。何况宝扇没名没分,只是王氏为了巩固地位买来的瘦马。虽说王氏昨日还对宝扇耳提面命,要她获得宠爱,但人心易变,没准儿今日就生了妒忌与恶意,想一盏汤水要了眼前女子的性命。 但宝扇分毫不起疑,似乎刚才的轻抿汤水,只是在试探温度。她轻轻扬起修长白皙的脖颈,将汤水尽数喝下。 王氏古井无波的面容,这才有了几分满意。 “加了养身子的药草,味道古怪,但胜在滋补身子。你身子骨看着太过瘦弱,要好好将养才好孕育子嗣。” 宝扇乖巧道:“妾身不懂这些,劳烦娘子费心。” 王氏没问昨日的细节,怕是问了,宝扇也羞羞怯怯地说不出口。她只细细叮嘱宝扇,要仔细养护身子。 宝扇自然应是。 王氏瞧着宝扇身后的雪枝,目光微动:“郎君不常在府中,你可觉得无趣?” 宝扇自然不觉得王氏是闲话家常,方才故意冷着脸庞,让丫鬟端汤水,试探宝扇是否会因为得了萧与璟亲近,而不将她放在眼里。王氏如此多疑,除了家族的教养习惯,怕是和那位外室女脱不了关系。王氏想用宝扇来巩固自身地位,又怕她学了那恃宠而骄的外室女,所以常常忍不住试探。这会儿询问宝扇可否无聊,大概是弹奏琵琶之事,被雪枝传了出去。王氏这才有意相问,试探宝扇是否能据实回答。 宝扇鸦睫轻垂,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妾身在扬州时,学了琵琶。心不静时,便会弹奏一曲。” 这时若是说假话,自己一人见不到萧与璟,也不觉得无趣,故意谄媚讨好王氏,矫揉造作的样子反而会让人生厌。若是率真直爽,直言说无聊,无趣。只会惹来轻视,偌大的宅院,你既然有幸进入,就该千恩万谢,还要挑剔其中无趣,难免让人腹诽:心比天高,可叹命比纸薄。 因此,宝扇不说无趣与否,只挑拣王氏想听的说。 她学过琵琶,会谈曲唱曲,分不出心神思虑宅院空荡,是否无趣。 王氏又嘱咐了宝扇几句,便让她离开了。 行走至抄手游廊,宝扇望见林木葱葱,掩映着青砖石桥,桥下湖水清凌凌一片,无鱼虾嬉戏,往四周一瞧,周围草木繁茂,唯有湖水中格外冷清,未栽种荷花,也没养护水草。 宝扇轻声道:“那片湖水,瞧着是极深。” 明明是清澈的如同铜镜,光可照人,但却一眼望不到底。若是清浅的溪流,怕是一瞥就能瞧见水底的鹅卵石了。 丫鬟应声道:“娘子说的不错,那湖水瞧着清澈,但深达数尺,曾经有人不小心坠落湖水中,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腰间挂着麻绳,下水去捞,才堪堪将人救出来。” 丫鬟不忘记叮嘱宝扇:“小娘子万万离那湖水远些,你这样纤弱的身子,怕是掉进湖水中,连个水花都溅不起。” 宝扇若有所思,又问道:“这湖水光秃秃的,为何不栽种些花草植物,增添生趣?” 她眸光微微闪动,像极了好奇心重的小娘子。丫鬟不疑有他,知晓宝扇与萧与璟有几分亲近,便有意卖她个好,轻声叹道:“郎君他不喜水泽,连这湖水,都是迫于无奈,勉强修筑的。” 第58章 世界三(九) 宝扇回了偏院, 螺钿紫檀五弦琵琶横放于软榻上,周身光滑柔亮,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一看便是被精心护养着的。宝扇素手轻轻拨弄着琴弦,发出碎玉般的清音。 她垂下羽睫, 心中思量着丫鬟的回话——临安城人家修筑宅院时,讲究山川水泽,彼此相得益彰,因而堆砌的嶙峋怪石间, 往往会引一条狭长的溪涧, 在庭院中修缮湖泊水景,但因得萧与璟的喜好,便将水泽一一除去, 最后只留下林木间仅有的湖泊景致。湖泊的深度, 是由萧与璟亲口敲定了, 比平常的观赏湖泊要深上几尺。在湖泊修筑好的那日, 萧与璟立在一侧,目光幽深地望着平静的水面,良久才离开。 宝扇柔软的指尖,滑过紧绷的琴弦, 叮咚响声回荡在耳边。凡是喜好嫌恶, 定然是有一番道理的。没有生来便有的喜爱,也没有凭空生出的憎恶。宝扇眉心微蹙, 想起床笫之间,萧与璟曾脱口而出“鲛人”二字,又紧紧盯着自己鬓发间的海蓝宝碎珠步摇出神,一时间脑海中仿佛拨云见雾, 逐渐明了起来。 雪枝从屋外走进来,询问宝扇想用些什么膳食。 宝扇瞥见她头上的碧色玉簪,色泽通透,不似凡品,温声道:“这支玉簪,极为雅致。” 雪枝手心微颤,侧过身子,让玉簪避开宝扇的视线:“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 宝扇瞧着她这副样子,心中明了:这簪子大概是王氏的赏赐,奖赏雪枝的“忠心耿耿”“据实相告”。 宝扇黛眉微蹙:“方才用了汤水,不觉饥饿,只想尝几块小点心。如今是桂花开的正盛的时节,若能将桂花洗净,掺入面团中,再制成小点心,大约会有些趣味。” 见雪枝一脸难色,宝扇轻声问道:“可是有些为难?若是难办成就罢了,少用一顿也不碍事的。” 雪枝心头微惊,王氏方才还嘱咐要宝扇好好养护身子,她却连膳食都没用,若王氏不满追究下来,还是因为自己无能,不能弄些桂花制成的点心。雪枝强撑着应承了下来:“不为难,奴婢这就去安排。” 看着雪枝急匆匆离开的身影,宝扇面上挂着冷意,既然用了她的消息换了好处,不多费些心思脚力,怎么对得起发间的碧色玉簪呢。 她要的桂花制成的小点心,可不只是简单的桂花糕,需要雪枝多费些脑筋来准备了。桂花容易采摘,想出以桂花入糕点的趣味法子,可是要耗费心神。 自从雪枝被王氏责备,指到宝扇身边,心中的不满再也不敢显露在脸上,但总想着用她的消息换些好处,也该多辛苦辛苦,看身心疲惫后,还能否分出心神关注她的举动。 待雪枝离开后,宝扇随意找了个在偏院伺候的小丫鬟,几句旁敲侧击,便问出了自己想要的讯息。 萧与璟极擅凫水。 那他不喜水泽,便不会是因为惧怕。 在扬州城内,姆妈请来过讲说奇闻异事的说书人,为她们添些趣味。其中便有一个鲛人的故事——诚心祈求,小鲛人便会出现,助祈愿人愿望成真。 这般传闻,身为饱读诗书的状元郎应该是不信的,可他却偏偏相信了,那这个故事便不是他现如今听到的,大概是最懵懂无知的儿时。 萧与璟的儿时…… 宝扇心中的猜测渐渐清晰。 原是有心病之人。 萧与璟行事极为认真,在公务上尤其明显。他朱笔一圈,随后便在宣纸上写下了一行蝇头小楷,字体如同豌豆般大小,却看得清笔画勾连,隐隐带着其特有的风骨。字如其人,在同僚们眼中,萧与璟待人温和,落笔写字,却极其冷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萧与璟整理好几卷书册,一直微凝的眉峰才缓缓松开。他将羊毫笔放在端砚上,手臂抬落之间,从袖口掉落细长丝带。眼瞧着那绾色丝带就要坠落于端砚中,被墨汁沾染上痕迹,萧与璟伸出手掌,将丝带握在了手心里。 他伸开手掌,却发现这不是一条丝带,而是女子的腰带,昨日荒唐,被他缠绕在手腕上,彻夜未曾取下来过,今日忙碌于公务,竟然也没察觉。萧与璟眉峰中沟壑起伏,将手心的腰带展平,微风吹起,腰带更显得飘逸,几乎要从萧与璟手中飘走。 萧与璟握紧手心,将绾色腰带牢牢抓住。他眉眼中尽是不解:这样细的一条腰带,是怎么悬挂于腰间。 白腻纤细的腰肢在他脑海中浮现,萧与璟猛然一惊,如此袅袅细腰,自然是能够系上的,是他见识浅薄。 下值时,热情的同僚意欲揽上萧与璟的肩膀,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可要与我们同去饮酒作乐。” 萧与璟淡淡笑道:“家中诸事,实在难以抽身。” 同僚还欲再劝,但瞧着萧与璟潭水般幽深的眸子,腹中想好的劝解言辞,通通都说不出口了。 几个同僚站在一处,看着萧与璟的身影渐渐远去,他身姿挺拔俊逸,行走移步间,尽显文人风度。 人群中传来轻叹声:“萧郎君这番身姿品貌,让我这般相貌平平者,越发无地自容了。” “前日我精挑细选了一鲜花,簪于发间,本是傲首挺胸,神气满满,但见了状元郎,顿时觉得花没了鲜活气,心中的得意也无了。” 本朝崇尚美貌,男子爱俊朗,女子喜娇美。且男子多以簪花为乐,只是萧与璟凭借样貌,风头极盛,在游街打马时,便惹得其余两位榜眼和探花心中涩然,这到了六部,暗自与萧与璟比较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同僚中冒出一声嘀咕:“但今日的萧郎君,瞧着与往日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说不清,像是多了些烟火气。” …… 雪枝将点心呈上时,已然过去了大半时辰,额头隐约有汗珠的痕迹。 她将几碟子点心放在桌上,解释道:“点柴烧火费了不少功夫。” 这话像是在表功劳,宝扇不接话,一双美眸只盯着点心瞧。 这道是桂花碾磨成粉末,洒在半生的点心上,一同蒸好了的。 那道是用桂花制成花蜜,用花蜜水揉面团,制成的点心。 …… 宝扇尝了一个,很是可口,随后每道点心都尝了小小一个,便让雪枝把偏院的人都喊了过来,将这些剩下的点心,尽数分了。 偏院里除了雪枝,往日里是跟在王氏身边,现在陪着宝扇,见过不少好东西。其余人平日里干的都是粗活,哪里用过这么精细的点心,连和面用的砂糖都是过了十几遍筛子,直至送入口中,绵软甜腻。众人捧着点心,对宝扇谢了又谢。 若说屋内有谁是不满意的,那便是雪枝。 天晓得她弄来这些东西,费了多少功夫。舍了脸面去求厨房的师傅,又拿出身上的体己钱去打点。那师傅看银钱给够了,才施施然从凳子上站起来,净手揉面。 她费心劳力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宝扇知道,因为她区区一句话,自己多费心神。好让宝扇将她视作可以信任的人,日后有什么亲密言语,尽数告诉自己。自己才能用这些言语,去讨好王氏。但宝扇却恍若未觉,将点心分给众人,还多分给自己一份。 雪枝握着手中的两块小巧精致的点心,只觉得心中郁郁,又不知该拿谁撒火,只能独自忍受。 …… 宝扇抱着琵琶,缓缓走上青砖石桥。此处有供人休憩的亭宇,宝扇拣了石凳坐下,素手轻弄,清灵的琵琶声传出。 此处林木环绕,深湖更显幽静,极其适宜练琵琶乐声。 宝扇敛眉沉思,柔荑轻抚,琵琶声动,唇瓣微启,哼唱着扬州城的小调。 曲是人间曲,人非俗世人。 宝扇一袭素雅的装扮,青丝被雕花银簪挽起,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未被挽起的发丝则是如同瀑布般垂落,为的弹奏琵琶方便,也免得发丝被缠绕在琴弦上,宝扇将秀发收拢在一起,垂在胸前。漆黑如墨的发丝,衬的那莹润的脸庞,越发小巧,尽显温顺柔和。 她手腕处戴的也是银镯,上头雕刻的不是花纹,是层层波浪,纷至沓来。那银镯像是有些重,挂在纤细的皓月霜腕处,直直地向下坠去,让人瞧了只觉得心惊,担忧这银镯是否会伤了佳人身子。 美人一举一动皆是美的,尤其是当她目光缱绻,只瞧着一处时,越发叫人羡慕起了那琵琶,明明是死物,却能被美人握在手心,细细挑弄,慢慢把玩。 吴侬软语,在娇在俏。最是不经意间的撒娇卖痴,让人心潮澎湃,面红耳赤。 这首曲子分外简单,是宝扇幼时便学会的一首曲调。 海中有鲛人,静待良人归。 可惜鲛人注定是等不到的,她的良人早已经洞房花烛,好不快活。 抄手游廊下,萧与璟目光幽深,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他看着亭子里的宝扇,清澈的湖面,倒映着宝扇柔顺的模样。 她口中的唱词,与临安城的官话有些区别,更为软糯,但依稀可以听明白里面的字句。 这种春闺怨词,也只能流传于小娘子口中了。 萧与璟拧着眉,暗道:愚蠢的鲛人。 以及——过于软弱的宝扇。 萧与璟抬脚,朝着亭子走过去,距离宝扇越发近了,萧与璟将湖泊上两人的倒影看的一清二楚。 装扮简单,一心弹奏琵琶的宝扇,全然未察觉有人接近,她这般无知无畏,倒是和传说的小鲛人极其相似。 为了将传闻增添几分真切,茶铺里的人总会说过“有人亲眼见过云云”。据他所说,有人出海时亲眼目睹过小鲛人的模样,生的分外美貌,却对外界一无所知,被祈愿人哭了几滴泪,便开始心软,满口允诺祈愿人的心愿。 萧与璟站定,宝扇似有所觉,静静地抬起头来。 见到萧与璟的身影,宝扇鸦睫轻颤,一双美眸仿佛被泉水流过,格外清澈。萧与璟这才分辨出,她生了双杏眼,此时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好似林间迷路受惊的小鹿,又慌乱地垂下,叫人瞧不出她的神色。 但萧与璟猜测的到,那双眸子,定然是慌乱的,不安的。 宝扇手心微紧,被紧绷的琴弦扯动。 “咚”的一声,琵琶中传来异响。 宝扇指尖被琴弦牵扯的泛红,眼眸轻颤,因为疼痛挂着盈盈水珠,却勉强忍耐,去瞧手中的琵琶。 瞧见琵琶无恙,宝扇轻舒一口气。 萧与璟突然开口,唤道:“宝扇。” 宝扇身子一僵。 这是萧与璟头次唤她名字。 第59章 世界三(十) 宝扇怯怯地抬起头, 柔软的唇瓣微启,轻唤着:“萧郎。” 萧与璟背朝着日光,柔和的光芒倾洒在他的肩膀, 将他的面容模糊,看不清神色。他伸出手掌, 手腕处赫然挂着一条绾色腰带。回府的路上,萧与璟想不出该如何处理这条腰带,总是攥在手心是不像话的,他垂眉深思, 最终将细长的腰带缠绕在手腕处, 打上一个简单松散的结。 此时,这条绾色腰带,就绑在萧与璟的手腕上, 直愣愣地放置在宝扇眼前。 宝扇面颊上, 有赤红丹霞浮现, 轻声应道:“这条腰带, 好似是妾身的。” 这样清浅的颜色,府中上下,怕是只有宝扇才会用,可她语气弱弱, 一副极为不笃定的模样。 宝扇垂下脑袋, 只注视着那乌黑飘逸的发丝,便能瞧出她的沮丧失落。 原来是因为这腰带, 萧与璟才肯出声唤她。 萧与璟眉峰微蹙:“是你的,理应物归原主。” 他口中说着这番话,身子却丝毫未动。宝扇见状,将琵琶搁置在石桌上, 站起身子,伸出手掌,去解萧与璟手腕上的腰带。 宝扇一袭素色衣裙,连袖口处也只绣了几瓣花瓣。她扬起手臂,粉白的花瓣便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晃动,仿佛真的花瓣一般,随风飘动。她模样极其认真,微垂着脑袋,指尖触摸到飞扬的腰带末端,轻轻扯动。萧与璟将那腰带在手腕处缠了两圈,宝扇为将腰带“物归原主”,只得用手指捏着腰带,缓缓绕过萧与璟的手腕。银制手镯顺势垂下,略显冰凉的触感让宝扇身子一僵,指尖蹭过萧与璟的手腕。 她指尖还泛着红,是被琵琶的琴弦弄伤的。 萧与璟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绯红,不禁眉头紧蹙。至于柔软的肌肤滑过他手腕,萧与璟自然是感觉到了,只是匆匆一瞬间,如同蜻蜓点水,尘封的记忆却瞬间如同潮水般涌来。 那指尖,曾经滑过萧与璟身上的每一处,最终被他强行握住,缠绕在脖颈。 萧与璟眼神微暗,宝扇已经将腰带收在掌心,两颊绯红,似枝头开的正盛娇艳欲滴的花儿。 萧与璟坐在了石凳上,眼睛掠过桌上的琵琶。他早已经将宝扇的来历打听的清清楚楚——扬州城豢养的瘦马,是以讨好贵人来教养的,王氏将宝扇买来,便是利用她求一个子嗣傍身,日后若没有萧与璟的宠爱怜惜,也能好过些。 那日荒唐,萧与璟自觉有错,听宝扇所言,便想如她所愿。只是萧与璟刚踏出府门,被风一吹,头脑更清醒了几分——若是依照宝扇所言,常陪伴左右。偌大的府上,多养一人,也不要紧。只是宝扇若与王氏所求一样,想留下子嗣,萧与璟想她如愿,便只能日夜恩泽不断,勤恳播撒雨露,才能令宝扇圆满。萧与璟头次对脱口而出的话,生出了一丝懊悔,或许是那日的醒酒茶药劲儿太足,他还陷入昨夜的迷梦中,难以自拔,才对宝扇任予任求。 他朗声问道:“你待在府中,所求为何?” 宝扇闻言,神色黯淡,思索片刻后缓缓开口道:“大娘子要妾身,为萧郎诞下麟儿,日后便会保妾身一世周全,不说锦衣玉食,高枕无忧还是足够的。” 萧与璟黑眸一僵,像是未曾料想到,宝扇竟如此坦率,将王氏的嘱托如实相告。她不该费心遮掩,声称只是被买进府中,对于主母的打算心机一概不知,以彰显自身的清白。 宝扇遥望着湖泊,目光有几分茫然:“妾身在扬州城时,姆妈便叮嘱我,身段要软些,贵人会喜欢,性子要柔些,宠爱才会更长久。可惜这些话到了萧郎身上,为何都不应验了?” 宝扇抬起两丸水眸,其中有潋滟水光闪烁。她蛾眉微蹙,似乎是真的不解,为何她软了身子,柔了性子,却还是受到萧与璟的冷待。 生于那样的环境中,宝扇本应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心机叵测,令人生厌。可她轻抬着素白的脸蛋,眉眼中是至纯至真,如同桥下风平浪静的湖泊,清澈澄净。秀丽的发丝被她挽在胸前,根根青丝都极为乖顺地贴在她衣衫,发尾尽显柔软。 任凭是谁,被宝扇这般瞧着,都难以硬起心肠。 可萧与璟仅仅是心头一动,转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峻模样。 萧与璟听宝扇说起“姆妈”一字,便猜测出那人不是她的生身母亲,或许是以养护瘦马为生的牙婆,这种人必然是利益为重。萧与璟想起打听来的消息,眉峰拢起,将宝扇卖了五百两黄金,那牙婆定然是得意的,欢天喜地的将宝扇送走了。这般无分毫真情的人,宝扇竟然还唤她“姆妈”,语气里带着几分依赖。 他冷声道:“你希望能够应验?” 希望姆妈教的心机手段,能让一个男子对她魂牵梦绕,甘愿匍匐在她的罗裙之下。 宝扇柔声道:“自然是希望的。若能应验,萧郎对我,大概会多几分柔情。” 萧与璟未曾料想到是这个理由,双眸闪过一丝动摇。 “那子嗣呢?” 她是否也和王氏一般想法,想着凭借子嗣在府中安身立命。 宝扇鸦睫轻颤,清眸中布满茫然:“妾身不知,但大娘子见多识广,总不会害妾身的。有个孩子,大概……是件好事。” 无力感攀爬在萧与璟的身上,他冷眼瞧着宝扇的柔弱无知,声音寒上几分:“若我放你出府,你可愿意?” 宝扇是一只娇养在笼中的鸟儿,姆妈教会她如何讨好男子,获得男子的宠爱,将她视为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精心养护着,只求卖上个好价钱。王氏将她买进府,是将她视作争宠生子的工具。可这只小巧的鸟雀,因为自幼便养在笼子中,早已经习惯了听从与臣服,上位者的命令,姆妈,主母……只知道自己要听她们的话,不去细细思索其中的好坏对错。萧与璟想掀开笼子,将这只鸟儿放出去。 他会给宝扇一个清白的身份,足以养活自己的银钱,只要宝扇点头应下。 可宝扇颤了颤鸦睫,怯声声道:“妾身……可以拒绝吗?” 萧与璟凝眉:“理由。” 宝扇这般软弱可欺的性子,竟然还能开口拒绝旁人,这或许是她生平的头一遭,只是被她开口拒绝的萧与璟,心头便沉了几分。 宝扇低垂着头,细细瞧着躺在手心的绾色腰带,温声道:“妾身待在萧郎身边,很欢喜,妾身不想离开。” 像是没察觉到萧与璟僵硬的身子,宝扇声音中带了几分忧愁:“妾身自从懂事起,便知晓了自己的余生,定然是给人做妾的。若命好些,会被迎进府中,做个有名分的妾室,若是命差点,就被人养在外面,主人家有了兴致,便来好好挑弄一番,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候着主人家的来临和宠爱。” 她这般羞怯软弱的性子,温泉池中误会萧与璟是外男,面色尚且羞红一片。这会儿说起妾室和被人养在外头的玩意儿,却连丁点羞涩都无,或许是早就习惯了这些,脱口而出也不觉得羞涩难当。 宝扇微微收紧手掌,将绾色腰带握在手心:“可妾身见了萧郎,觉得这样欢喜的日子可真好过,让妾一时沉溺,不想再过其他日子。” 她轻抬起头,瞧见萧与璟一双晦涩难懂的眼睛,语气中添了几分坚定:“萧郎有心爱之人,妾身明白。对于子嗣之事,也不强求。若萧郎当真要赶走……妾身是不愿意的。” 她不愿意离开,去过萧与璟为她设想的快活日子。 心爱之人…… 萧与璟紧锁眉峰。 他望着一副温顺模样的宝扇,心底泛起丝丝波澜,素来冷硬的心肠,有了一丝涩意。待萧与璟细究,竟觉出那涩意是怜惜。 自从被生母丢进乞丐窝,萧与璟再也没了所谓的怜悯情意。世人皆苦,他没有闲暇去感慨旁人的苦楚可怜,因此虽众人称他温和有利,待人如春风和煦,只有萧与璟明白,那和煦的面容中,无一丝一毫是真的。 可现在,他竟然生出怜悯。 萧与璟冷声道:“依你所愿。” 既然她这般可怜兮兮,他又何必多管闲事,强行拉开笼子后,怕是鸟儿要泪水涟涟,好不可怜。 这便是不赶走宝扇了。 宝扇惊喜地抬起眸子,清泉般的水眸中,有细碎的星光闪烁,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意。她不用离开了,宝扇心中欢喜,对做出许诺的萧与璟极为感激。 她身无长物,唯一能感谢萧与璟的,便是自己这副身子—— 宝扇拉起萧与璟的手掌,垂下脑袋轻蹭着脸蛋。 柔软细腻的肌肤紧贴在萧与璟的掌心,他甚至能感受到宝扇脸蛋上细小的绒毛,在他掌心作乱,痒痒的。 宝扇果真像供人观赏的鸟雀,以依偎的姿势讨好主人家。 萧与璟肃着一张脸,将手掌从宝扇滑腻的脸颊上移开,心头浮上几分怒意:这般手段,也是她姆妈所教? 宝扇神情发愣,一双杏眼满是迷蒙神色,望着萧与璟的身影逐渐远去。 待亭子中重归平静,宝扇便收起了脸上的温顺乖巧,抱起桌上的琵琶,离开此处。她新做的绣花鞋,踢到了一粒小石子。小石子顺着力道,落入湖泊中,只听得“咚”的一声,便没了踪影。 她想等的人已经来了,又离开了,这处亭子自然不必再待下去。 怀中抱着琵琶,宝扇脚步走的缓慢。心软往往是心动的开始,无情才会冷硬,反之亦然。若有了怜惜同情,便是生出了丝丝情意,不论这情意是哪种,迟早会转变为绵绵爱意。萧与璟心肠一贯冷硬,即使有人在他面前凄苦的死去,怕是也不会动摇心意,生出半分怜悯。他早早地遭遇过苦难,愁苦之事自然是乱不了他的心神,像宝扇这般也是亦然。但宝扇瞧萧与璟今日神色,似有情绪起伏,心中怕是生出怜惜。萧与璟怜惜宝扇,多半是怜惜从前的自己,双亲遗弃,本该无根浮萍一般的长大。逃出乞丐窝的成了萧与璟,没逃出乞丐窝的,便会被驯养的如同宝扇一般。 即使萧与璟百般回避过去,和生母断绝关系,换掉宅院中的水泽。但他心底,曾经可怜过过去的自己。只是可怜这种情绪对于萧与璟太过不利,他要处事玲珑,如朔冬寒冰般冷冽,而不该优柔寡断,随便地施舍怜悯。 第60章 世界三(十一) 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中, 柳树垂下细长的枝叶,随风沙沙晃动。 柳树后,有两个身影, 轻声交谈着,其中一人, 便是罗娘子身边的老嬷嬷,她眉毛几乎要皱成团,双手交握,一副极其紧张的模样。 老嬷嬷开口问道:“此话当真?那小娘子果真近了萧郎君的身。” 另外一人慌忙答道:“千真万确, 听说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想必定然好好宠爱了那小娘子一番……” 老嬷嬷眉眼中尽是郁色,闻言轻唾:“勾人的狐媚子,只会在床上使功夫。” 她从宽袖中摸出枚荷包, 鼓鼓囊囊的, 里面装满了碎银。老嬷嬷将荷包扔给那人, 嘱咐他快些回去, 莫要叫人起了疑心。 老嬷嬷转身推开宅院的门,见小丫鬟满脸难色,骂道:“丧气着一张脸,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 小丫鬟颤着身子, 回道:“罗娘子想用佳味坊的点心, 可是佳味坊生意兴隆,不到正午就卖光了, 如今怕是买不到了……” 老嬷嬷说她蠢笨:“那你还不快去排队,一早便候在佳味坊门外,待点心做好,赶紧送来, 娘子还能尝上口热乎的。” 小丫鬟不敢质疑,匆忙往佳味坊去了。 夜里有些寒意,老嬷嬷抖了抖身子,朝着罗娘子的屋子走去。罗娘子自幼娇养着,天生一副娇脾气,受不得委屈,想要什么都得如愿。罗府落败之前,府上的人都供着哄着,像方才那般愚笨的丫鬟,是近不得罗娘子的身的。想到从前,老嬷嬷不禁轻声叹气,也是虎落平阳,才叫她们主仆二人受这样的委屈。 老嬷嬷推开门时,罗娘子正躺在软榻上,眼睛红了一圈,嘴唇向下耷拉着,瞧着分外委屈。老嬷嬷赶紧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罗娘子喊了一声“嬷嬷”,便投入到老嬷嬷怀里,但老嬷嬷身上带着寒意,让她身上发冷。罗娘子想退出老嬷嬷的怀抱,后背却被老嬷嬷揽住了,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窝在她怀里。 罗娘子愤愤不平道:“我只想用些点心,那小丫鬟便百般推诿,说什么时辰晚了买不到了……” 罗娘子越想,心中越发苦涩,要是在从前,她想吃什么,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能送到,哪里还要等。 罗娘子越发想念过去,朝着老嬷嬷诉苦道:“我想父兄了,若是父兄在就好了……” 她的父兄在,定然不会让她受到这样大的委屈。 老嬷嬷只能哄着罗娘子,对于罗父罗兄的事情不敢多提一句。罗府覆灭,是因为其搜刮民脂民膏,罗府中有为官做事的人,也经营着各类商铺,当中包括药铺,他们便利用为官的便利,肆意敛财,将一文钱的草药切碎,碾磨,叫人瞧不出原本的模样,再洒上人参浸泡过的水,伪装成极品药材卖出去。罗府擅长经营名声,每逢冬日寒冷,便会搭建陋棚施舍粥饭,因此平常的百姓们,也愿意往罗家的店铺去。对于重病之人,听闻罗家药铺有奇药,虽然价格贵些,但想着贵定然有贵的道理,便筹集了银钱买上几帖,熬煮成水后,连药渣都不舍得丢,一滴不落地送入口中。喝了药,身体却每况愈下,他们不曾怀疑过是药的问题,只觉得是病入膏肓,如何都救不回来了。只是忽有一日,有人跪在县衙外,告了罗家。平稳度过几十年的罗家,才终于面临了风浪。 除了药铺造假,其余铺子以次充好者多有…… 罗府大厦将倾,面临被抄家流放。官家对此事极其震怒,尤其是当抄家的人,从罗府的墙壁上撬下了一块金砖。 金碧辉煌,锦衣玉食。 官家口谕,罗府上下,男子入牢狱,女子为奴籍。因为罗府中知晓内情牵连其中的女子不多,但总归是受了罗府钱财庇护,官家便让罗家的女子充入了奴籍。若有人诚心为其免去奴隶身份,也可过普通人的生活,但终身不得领诰命。 罗父和罗兄被下大狱,最终面临的定然是死路一条。老嬷嬷知道罗府被抄家的内情,也清楚罗父和罗兄的罪行,但罗娘子懵懂不知,老嬷嬷也没告诉她,小娘子只要快活一生就好,不要为这些事情烦恼。 在萧与璟刚为罗娘子赎身,养在别院时,罗娘子向萧与璟求过情,老嬷嬷是放任不管的,在她眼中,自家的主子最为紧要,萧与璟若识相,理应奔波劳碌,鞍前马后地为罗家奔走。如若不然,她定然好好规劝罗娘子,不给萧与璟好脸色看。在老嬷嬷心里,萧与璟定然是爱慕罗娘子的,痴情一片,看人没落了,便眼巴巴寻来。既然如此,为心上人解忧是应该的。 可萧与璟冷声拒绝了,将罗娘子搁置在别院就未曾来过。刚开始,老嬷嬷还以为萧与璟是故意为之,想让罗娘子服软。老嬷嬷便在罗娘子身旁殷切嘱咐,要她千万硬起心肠,别低头。可等了数月,仍旧不见萧与璟的踪影,老嬷嬷这才慌了,寻了人打听萧与璟的来历,用了借口将萧与璟唤来,接连几次。老嬷嬷从罗娘子口中打探到,萧与璟从未碰过她,才开始心急如焚。老嬷嬷哄着罗娘子,说萧与璟不碰她,是因为家中有正头娘子,不想委屈了罗娘子做外室。罗娘子信了,而且还有意无意地挑衅过王氏几回,看王氏气的眉眼中尽是怒气,却只能做一副端庄的模样,将罗娘子请出去。可老嬷嬷瞧着无忧无虑的罗娘子,心头越发慌乱。 罗娘子有几分不满,唤着:“嬷嬷——” 老嬷嬷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嬷嬷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我想做新衣裳了,要在裙摆处绣满大粒饱满的珍珠……” 老嬷嬷哑声道:“娘子,府中的银钱怕是不够。” 看罗娘子一副“你怎么也这副样子”的委屈模样,老嬷嬷连忙转移话题:“下次萧郎君来了,你可定要留下他,与他成了好事。” 罗娘子扯着袖口,眼神黯淡,嘴上却不饶人道:“我才不要。合该他来哄我才对,怎么要我去讨好他了?” 老嬷嬷眼底微黯,想起自己买来的消息,心中渐渐坚定,不能再瞒着罗娘子了,若萧与璟当真被那叫宝扇的小娘子迷惑,心神被那小娘子牵动,罗娘子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女,该怎么过活,便开口解释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可知道,萧郎君同一女子,共赴巫山,彻夜**不断。” 罗娘子身子一僵,双眸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老嬷嬷:“不会的。” 在老嬷嬷满眼的笃定中,罗娘子渐渐暗了眼眸,嘴中念着“怎么会”。 老嬷嬷带着蛊惑的声音悠悠传来,回荡在罗娘子耳边。 “所以,娘子要用心。” 罗娘子颤着眸子问道:“那女子是谁?” “不过是一个扬州瘦马,供人玩弄的玩意罢了,那叫宝扇的小娘子,用了手段才迷乱了萧郎君的心神。” 宝扇…… 罗娘子迷蒙的眼神渐渐坚定,她抓紧老嬷嬷的手:“嬷嬷,我听你的。” …… 老嬷嬷被人领到萧与璟跟前,双腿一软,“扑腾”一声跪下了。 她眉心发苦,好似受了天大的灾难,但看到萧与璟那张冷冰冰,丝毫动容都无的脸,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差点卡在喉间。 好在老嬷嬷想起了她今日前来的打算,用宽袖抹着眼角的泪,声音带上了几分嘶哑:“求萧郎君救救我家娘子!她这几日饭也不用,硬生生把自己饿昏过去几回了。这样下去,怕是受不住啊!” 萧与璟声如寒冰:“若是因为罗家的事——” “他们犯的罪,是死罪。” 老嬷嬷忙道:“不是罗家的事,是因为萧郎君,只要能见上萧郎君一面,娘子定然全好了。” 她语气笃定至极,仿佛一见到萧与璟,罗娘子便能舒展眉头,正常用些茶饭。 萧与璟去了,如同往常一样,老嬷嬷找借口来唤他,他便去了。萧与璟不清楚这是因为什么,或许如同外头盛传的那般,他对于罗娘子,大概真有几分不同罢。 老嬷嬷将萧与璟领到屋外,就停下脚步。 “娘子不许我们进屋。” 萧与璟推开门,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罗娘子转过身,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自从知道了萧与璟碰了其他女子,罗娘子才觉出自己的心意,这样的人,合该只宠爱她一个人,怎么能被其他人抢去,何况只是卑贱的扬州瘦马。 她眼神掠过萧与璟的眉眼,这样冷峻的面容,罗娘子难以想象出,萧与璟是如何将一个女子按在床榻上,恩爱缠绵的。思虑至此,罗娘子心头浮上怒意。 那叫宝扇的小娘子,是不是被萧与璟带着凉意的手揽住腰肢,被萧与璟的薄唇印上。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有她在,日后那宝扇,也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罗娘子倒了一碗茶,递给萧与璟。 萧与璟伸手接下,在罗娘子殷切的目光中,萧与璟将茶盏倒置,把茶水尽数洒在了地上。 “你放了药。” 不是疑惑,是极其确定的语气。 罗娘子身子一软,跌坐在圆凳上,她抬头瞧着萧与璟,素日里冷峻的面容如今看着,竟然有几分可怖。那漆黑幽深的眸子,仿佛一湾深潭,将她心底的打算筹谋尽数映照出来。 萧与璟不需要罗娘子的回答,茶水里下了药,他瞧的分明。 萧与璟不喜自己有软肋,醒酒茶之事,让他察觉出,自己太过懈怠,竟中了他人的手段。他一时犯蠢,但不会次次犯蠢。 下药之事,在他身上只会出现过那一次,不会再有。 灯火下,罗娘子轻薄的衣衫显现出几分暧昧,萧与璟眉眼微冷,抬脚欲要离开。 羞赧和恼怒交加下,罗娘子脱口而出道:“你能碰一个瘦马,却不碰我?是,我下药了又如何,你难道不是很得意吗,昔日的贵女,愿意给你一个寒门子弟下药。” 萧与璟连身子都未曾转过,罗娘子见状,越发觉得委屈:“你不让我碰你,想让谁碰你,那个宝扇吗?也是,听闻扬州瘦马手段了得,床榻上的功夫是平常女子比不过的,我又怎么能比肩。宝扇的身子软吗,腰肢细吗,你缠在她身上时可还舒坦吗?哈——” 罗娘子意欲嘲笑,却被萧与璟的眼神冻在原地,那眼神,仿佛她似什么腌臜物一般。 老嬷嬷听到动静,也顾不得方才的说辞,匆匆将门推开,便听到萧与璟冷声道。 “是。” “很快活。” 第61章 世界三(十二) 萧与璟离开了别院。 屋门敞开着, 明明不是冬日,罗娘子却感受到刺骨的冷意,她脑海中一片迷蒙, 不停地重复着萧与璟方才说过的两句话。 老嬷嬷满脸都是心疼,轻声唤着:“娘子……” 罗娘子堪堪回过神来, 瞧着眉毛眼睛皱成一团的老嬷嬷,心底涌出酸意:“嬷嬷,萧郎君竟宁愿碰那小娘子,也不愿意靠近我分毫。” 老嬷嬷哄着芳心破碎的罗娘子, 眼底滑过一抹冷意。本以为是以色侍人的扬州瘦马, 如今看来倒还算有几分本事。她老生常谈地说着过去的一些话,来宽慰罗娘子的心。 “……萧郎君是疼惜娘子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救娘子脱奴籍。娘子和萧郎君有过幼时的缘分, 这是那叫宝扇的小娘子, 无论如何都及不上的。” 罗娘子神色恹恹:“可他们两人已经有过鱼水之欢……” 老嬷嬷皱紧眉头:“听闻扬州瘦马楚腰袅袅, 尤擅床笫上的功夫, 萧郎君虽为人冷淡,但到底没见识过这等女子的手段,一时鬼迷心窍也不奇怪。娘子既然对宝扇小娘子颇为忌惮,不如将她请来, 看看她有几斤几两。” 听到老嬷嬷的这番劝说, 罗娘子已经渐渐止住哭意,点头答应了老嬷嬷的提议。罗娘子亲自修书一封, 请宝扇入府见面。 信被送出去了几日,却如同石沉大海,丁点讯息都无。 见罗娘子有些慌神,老嬷嬷连忙派人去打听, 却发现信已经送到萧与璟府上,是门房亲手接下,又送进府内。 老嬷嬷暗暗想到:信早就送到,却迟迟没有回信。恐怕这信没有递到宝扇的手中,而是落在了王氏手上。老嬷嬷将猜测告诉了罗娘子,罗娘子皱紧眉峰:“既然山不就我,我就去就山。” 她要去府上拜访。 王氏两指并拢,捏着薄薄的一张纸,眉眼中尽是嘲弄——罗娘子以为她自己是什么身份,区区一张纸,就要人上门拜见她。宝扇虽然身份低微,但好歹是王氏亲自带到府上的,哪里容得养在别院的外室女任意驱使。 王氏将宝扇唤来,把那封信递到她眼前。 宝扇美眸微微闪烁,嘴唇张合间,默声念着,看完了整封信。 字字句句中尽显娇纵,名义上是“请”宝扇见面,实则居高临下。 王氏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如何?” 宝扇眉峰微蹙,满是不解:“妾身到临安城,不过区区数日,不知哪里得罪了旁人,写上这样一封信,要妾身相见。” 宣纸上连落款都无,宝扇虽已经从字体行间猜测出,这信是那位极其受宠爱的外室女所写,但面上仍旧一副懵懂茫然的模样。她娇俏的脸上布满了慌张无措,似乎是被这来路不明的“相邀见面”的信吓到了,双手不安地攥在一起,脑海中回忆着自己是否无意中得罪过什么人。 王氏见她这副受惊的模样,语气柔和了许多:“不是你的错,这信是罗娘子写的,她——” 王氏语气中的嫌恶毫无掩饰。 “她素来这般张扬肆意,不懂规矩。” “今日唤你过来,是想问上一问,罗娘子想要见你,你欲如何?” 宝扇垂下眼眸,心中微动,她心底是想要见见这位罗娘子的,毕竟让王氏如此忌惮,以及罗娘子在府中盛传的“受宠”名声,如此种种让宝扇心中好奇,唯有见上一面,才能知己知彼,筹谋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但宝扇只是轻抬起头,羽睫微颤:“妾身听大娘子的,只是这罗娘子,会不会不好相处?” 她语气轻柔,谈吐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让人不禁心生怜爱。王氏自然是想让宝扇与罗娘子碰面,杀一杀罗娘子的威风,叫她往日里凭借着萧与璟的看重,肆意行事,给自己难堪,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罗娘子尝尝被冷落的滋味了。 王氏心中有着自己的打算,但其中的谋划是将宝扇作为棋子,当作她和罗娘子相争的工具。而宝扇却全然不知,还将自己当作可以依靠之人,王氏心底生出了几分惭愧,对待宝扇的态度也更温和了些:“我希望你去见见。” 宝扇面上温顺恭敬:“妾身明白了。” 王氏瞧着宝扇如云堆积的鬓发间,空落落的,给身旁的丫鬟使着眼色:“怎么装扮的这样素气,郎君那日,也没赏下些东西?” 宝扇闻言,身子微微发抖,柔声道:“萧郎他——公务繁忙,不会在意这些女儿家的小事。” 宝扇这般知礼节,懂进退,不趁机诉说萧与璟的冷落,王氏瞧着越发满意,她哪里不知道萧与璟的脾气,被人算计后和宝扇成了好事,对宝扇定然是有所迁怒的,怎么会赏赐东西。 “你穿戴素色,倒是极其雅致,但也不能太素气了。我记得库房里有几块色泽温润的玉石,模样不张扬,都是淡雅的颜色,一会儿拿到你房中,做些钗环,坠子,佩戴在身上。再拿几匹布料,绣有雪柳,苍兰花的,去裁几件衣裳穿。” 宝扇站起身,软了腰肢,朝着王氏道谢。 王氏见她腰肢柔软,似乎轻轻一折,便会被弄坏,又想起罗娘子那副娇气的脾性,宝扇若对上她,难免会被欺负,便出声叮嘱道:“罗娘子虽然受宠,但只是个外室女而已,她若胆敢不规矩,你也不必处处忍让。” 宝扇清泉般的眸子颤了颤,柔声应是。 府门外。 罗娘子和老嬷嬷站在门外,面对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和守在门外满脸肃容的门房,两人心里并不发怵。临安城内,哪个小娘子见到了正头娘子,不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生怕惹怒了主母,再进不了正院大门。可罗娘子不怕,王氏如何进的萧府,她再清楚不过了,何况王氏曾经在她面前摆规矩,最终落的灰头土脸,如今王氏在她眼中,根本不足为惧。 门房是看王氏脸色行事,对罗娘子自然没多少好感,但面上一派恭敬姿态,只道让罗娘子在府外等。 老嬷嬷倒是不怕王氏给罗娘子立规矩,故意让罗娘子待在府门外,苦苦等候,她心中有多种应对法子。只是不待老嬷嬷思索出该用哪种法子,门房便推开朱红大门,请两人过去。 王氏再次见到罗娘子,看见对方丝毫不懂规矩,主仆两人都不知道如何行礼,眉眼中尽是不耐。 罗娘子只当瞧不见王氏脸上的郁色,朗声问着宝扇的去处。 王氏不理会她,悠悠地端起桌上的茶盏,王氏身边的丫鬟沉声道:“小娘子已经往此处来了,罗娘子只需静心等候。” 瞧不惯王氏的冷待,罗娘子闷哼一声,在老嬷嬷的眼神示意下,勉强按耐住心中的怒火。 脚步声越发近了,罗娘子转身向屋外看去,先看到的是飘舞的裙摆,随着脚步的移动,荡漾出圆润的幅度。裙摆底下是一双绣着苍青色兰花的绣花鞋,小巧柔软的足尖,正对着淡色的花瓣。 罗娘子抬头,瞧见了宝扇的真面容。 与绣花鞋上的兰花如出一辙,清幽可人,弱不胜衣。尤其是袅袅婷婷的腰肢,不盈一握,楚楚生怜。明明是这般柔弱不堪的腰肢,宝扇却没有系上淡色的腰带,反而用上了艳色系带,给纤纤细腰增添了抹暧昧的丽色,更让人移不开眼神,心神全然牵挂在杨柳细腰上。 罗娘子心跳如同鼓躁,看着宝扇的眼神越发晦涩。 她怎会生出这副模样? 卑贱的扬州瘦马,不该是俗不可耐,只会以色事人的浪□□子吗?怎么会这般…… 对于罗娘子一瞬间的失落情绪,王氏极为满意,她款款从方椅上走下:“宝扇,罗娘子是来找你的,虽不知是因为什么事,但你定要守规矩,叫罗娘子觉得“不虚此行”。” 宝扇柔声应是。 屋门合拢,宝扇瞧着罗娘子,细细观察着她的面容,一一记忆在心中。凡事均不可小觑,将蛛丝马迹等等细小之事全数记在心中,再仔细推敲串连,才能推测出萧与璟对于罗娘子的不同,从何而来。 只凭心机手段,罗娘子是比不上她身旁的老嬷嬷的。在老嬷嬷的厉声严词中,跟在宝扇身边的雪枝被指使出去,屋内只剩下三人。 势单力薄的宝扇。 以及气势汹汹的罗娘子,跟在罗娘子身旁的老嬷嬷。 浸淫在几十年的宅院争斗中,老嬷嬷懂得如何击碎一个人的心神,尤其是宝扇这种,弱质芊芊的,最容易被欺负揉捏。 她站在宝扇身旁,用一种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宝扇,嘴中念叨着:“腰肢太细,太软,一副没骨头的模样,难道府上没人教养你吗?还是说,天生狐媚子模样,怎么纠正都改不掉你身上的俗气?” 见宝扇身子一颤,老嬷嬷心中满意,暗道:果真柔弱不堪。 老嬷嬷再瞧着满脸怔松的罗娘子,心下微叹,扯了扯罗娘子的衣袖:“娘子,宝扇小娘子还在等你指点呢。” 罗娘子这才回过神,看着宝扇瓷白的脸蛋,心中燃起怒意:就是这张楚楚可怜的脸蛋,这具惹人怜爱的身子,让萧与璟欲罢不能。她三两步便走到宝扇面前,语气中带着火气:“你就是这般引诱萧郎君的?” 宝扇柔柔地抬起头,眼眶轻轻颤抖,水光盈盈,仿佛下一刻便要倾泄而出:“妾身没有引诱萧郎……” 她声音软糯,落在旁人耳中是人间仙乐,可在罗娘子听来,便是火上浇油,一想到在床榻间,宝扇也是用这般可怜兮兮的声音,缠在萧与璟身上,让萧与璟放不下她,罗娘子便怒火中烧。 萧郎,她也配! 罗娘子上前一步,手掌捏紧宝扇的下巴,娇美如花的面容就在罗娘子的手下,只要她轻轻一划,如花的娇颜便会渗出血痕,再没了勾引人的资本。 屋外看守的人,早已经在罗娘子的要求下,被尽数撤了下去,屋内,老嬷嬷早早地将视线移开,走到了窗边,充当一个听不到看不见的傀儡,更不会帮上宝扇分毫。 罗娘子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受过什么委屈,也没仇恨过什么人。只因为身旁的人,都是不如她的,奉承她的,她不将他们看在眼里,又哪里谈的上厌恶。唯有宝扇,让她生出怒火,嫌恶至极。 澄澈的眼眸中,早已经盈满慌乱不安,晶莹的泪珠滑落到眼角。 宝扇柔唇轻启,声音轻软:“罗娘子果真如传闻所言,愚蠢至极,且——” 那双盈满水珠的眼眸,打量着罗娘子的面容,语气轻柔。 “不堪入目。” 罗娘子双目圆睁,满脸难以置信,宝扇竟然言说她丑,她怎么敢。怒意交加下,罗娘子用尽全力,向宝扇柔弱的身子推去。 娇弱的身子被推搡到地上,眼眸中尽是无助。 地面冰冷,宝扇的手掌紧贴在地面,身子因为冷意而微微颤抖着。她身上是新做的衣裙,胸口和裙摆处缀上了雪柳,本来是雅致的景色,现如今却狼狈至极地摔倒在地上,连累淡雅的雪柳都沾染了灰尘。 老嬷嬷未听到宝扇方才的挑衅话语,见到有声响传来,转身瞧上一眼,看是宝扇受到了欺凌,又将头转了回去。 罗娘子盛怒之下,口不择言道:“装腔作势!” 老嬷嬷瞧见屋外的人影,隐约可见锦袍上的竹叶。 在老嬷嬷的惊呼声中,罗娘子将一盏冷水,尽数泼洒在宝扇的身上。 屋门被推开,萧与璟背光而立,虽面容看的不真切,但身上的冷意比之从前,更多上几分。 第62章 世界三(十三) 老嬷嬷反应迅速, 连忙将罗娘子方才作乱的手拉下来,脑海中飞快地想着说辞。 是宝扇方才无礼,罗娘子情急之下, 才做出了如此粗俗鲁莽的事…… 可还没等老嬷嬷将推敲出的腹稿说出,抬眼瞧见萧与璟的神色冷冽, 这才注意到:从刚进屋到现在,哪怕一瞬间,萧与璟的眼神都未曾放在过她们主仆两人的身上。他那双素来沉静平稳的眸子,尽数落在了摔倒在地的宝扇身上。老嬷嬷心内大惊, 暗道不妙, 刚要给身旁的罗娘子使个眼色,便被突然冒出来的丫鬟老妪制住双手,肩膀上传来蛮力, 双腿一软, 竟是被人强行按倒, 跪在地上。 老嬷嬷连忙朝着身旁的罗娘子看去, 却发现罗娘子的境况如她一般。而王氏,已经走到两人中间,面容上挂着温和端庄的笑容,双唇微启, 尽是冷意:“罗娘子来府上, 我本让宝扇以礼相待,未曾想却因此成全了罗娘子的恶行。” 老嬷嬷想要开口辩解, 口舌却早已经被堵上,她只能向王氏投过去怨恨不忿的目光,接着身子一转,想要向萧与璟求助。 萧与璟眼眸漆黑, 宛如深不见底的沟壑,叫人瞧不出他的喜怒。他凛冽的眼神,扫过此时狼狈不已的宝扇。 宝扇被罗娘子推搡到地上,身上的裙裾垂落在地面,沾染上了灰尘。萧与璟刚进屋时,宝扇的半边身子,全然倒在了地面,此时却已经凭借手臂的支撑,勉强坐直身子。她发丝微乱,几缕青丝从梳理好的鬓发中逃窜出,垂在她的脸颊。发丝堪堪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乌发缓缓流下,将本就被水浸湿的胸口,更加深了几分痕迹。宝扇无助地跪坐在地面上,柔弱纤细的身子轻轻颤着,鬓发遮掩间,瞧不出她此时的模样。 萧与璟走到宝扇面前,突然俯身,伸出手掌,长指轻挑,欲将几缕墨发青丝挽到宝扇耳后。宝扇身子一僵,轻抬起眸子,望进萧与璟幽深的眼眸中。那清泉般的眸子中,盈满悲伤的水珠,泪珠从泛红的眼尾滑落,顺着脸颊垂下,微微有些发烫的泪水碰到了萧与璟的指尖,让他心头微微刺痛。宝扇小巧挺翘的鼻尖,带着一抹因为难堪而生出的粉意,她柔唇紧抿,在萧与璟要收回手掌时,才张开唇瓣,发出细弱的声音。 “萧郎,我怕。” 是啊,她怎么能不怕,方才面对罗娘子汹涌而来的恶意,她孤身一人,只能任凭其折磨欺辱,却无力反抗。 宝扇手指微动,抓住了萧与璟的手臂,仿佛只有臂膀上的温度,才能令她心中稍稳。 萧与璟眉峰拢起,这般靠近的距离,让他下意识地觉得不妥,但当萧与璟稍微用力,才发觉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柔荑,几乎没用上什么力气,仿佛只要萧与璟有半分不情愿,便能轻而易举地抽身离开。萧与璟细瞧着宝扇的眉眼,宝扇的鸦睫不安地颤抖着,眼眸直直地盯着两人相互接触的地方,清眸微动。 ——她是这般无助可怜,连寻求依靠都不敢用力,怕人为难。 萧与璟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任凭宝扇抓住他的手臂,当作依靠。宝扇见状,原本不安的神情,稍稍褪去一些,几乎将萧与璟的手臂抱在怀中。 罗娘子娇纵委屈的声音在屋中响起:“惯会卖弄可怜的……” 见萧与璟向她看过来,罗娘子心中底气越发足了,这次可不是她无理取闹,是那宝扇故意挑衅于她,她气极之下才推搡了她。罗娘子来不及细想,为何王氏堵住了老嬷嬷的嘴巴,却独独留出她说话的机会。罗娘子一股脑地将方才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未曾看到王氏脸上越发舒展的眉眼。 听完罗娘子所言,王氏拿出当家主母的架势,面露疑惑道:“哦?当真如此。宝扇,你如此行事,可坏了府上的规矩。” 萧与璟察觉到手臂上的柔荑在发颤,宝扇含水般的眸子瞧了萧与璟一眼,又慌乱地垂下脑袋,似是认了这强加的罪过。 王氏早知道宝扇性子软弱,也没寄托希望在宝扇身上,要她出来辩解,出声询问道:“罗娘子所言,可还有旁人看到?” 屋内一片沉寂,半晌,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 “奴婢瞧见了。” 见众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雪枝喉头发涩,在王氏鼓励的目光下,心中稍微安定:她亲耳听闻,又不是肆意杜撰,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在雪枝的诉说中,便将罗娘子和老嬷嬷两人,是如何嚣张跋扈,明为指点,实则羞辱宝扇的言辞举止,尽数讲了出来。 “……老嬷嬷讲,宝扇小娘子是以色事人的下贱胚子,浑身的俗气是怎么教养都去不掉的。” 一瞬间,罗娘子如坠冰窖,她难以置信地怒瞪着雪枝,出声质问道:“还有呢?” 她伸出手指,朝着宝扇指去,却发现宝扇娇小的身影,已经被萧与璟尽数遮挡,心中顿时觉得凉意更甚:“她羞辱我的话语,你难道未曾听到!” 雪枝拧眉道:“小娘子连反抗都不敢,怎么敢羞辱罗娘子?” 不仅雪枝不相信,连罗娘子身旁的老嬷嬷都不相信,宝扇竟敢回击她们的折辱。 罗娘子满脸茫然,这才恍惚记忆起,宝扇朝她所说的那些言语,极其细弱,只有与她咫尺之隔的罗娘子,才能清楚地听到耳中。 无力感充斥着罗娘子的全身,她头一次察觉到,什么叫有苦难言,被人冤枉却无法诉说。 萧与璟用指腹擦掉宝扇脸颊上的晶莹,水珠和泪珠混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哪个。 两人所在之地,似乎是自成一个世界,与周围的喧嚣吵闹分隔开。直到王氏开口发问,询问应当如何处置此事,宝扇转过身,瞧着满脸怒意的罗娘子,脸上有几分茫然。 萧与璟一心二用,还能分出心神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凝神看着王氏,沉声道:“府上由你来操持管理,此事按规矩办。” 王氏喜不自禁,这是萧与璟承认了她管家的权利,若萧与璟有意包庇罗娘子,她还觉得此事棘手为难,但依照萧与璟方才所言,便是任凭王氏处理,不必多留情分。 王氏顿觉心中轻松,瞧着宝扇的目光也越发热切。 罗娘子还欲争执,王氏哪能给她机会,刚才未堵住她的嘴巴,便是让罗娘子出声,搅乱这一摊子浑水,好消磨掉萧与璟对她的情分。如今目的已经达到,罗娘子早已经没了再次开口言语的本事。 这一件欺辱事情已经终了。 宝扇心头慌乱,既然事情明了,萧与璟怕是要弃她而去。宝扇心中不舍,却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敢阻拦萧与璟,将自己的手指从萧与璟手臂上收回,借着手掌支撑的力气,试图从地上站起来。 可她双足酸软,使不上力气,眼瞧着便要重重地摔回地面,萧与璟却伸出手掌,揽上她纤细的腰肢。 宝扇面上浮现出羞赧的丹霞,声如蚊哼:“萧郎,脚上使不上力气。” 不是她故意摔倒,借机与萧与璟肌肤相亲。 萧与璟未发一言,只是俯下身来,双手穿过宝扇子的腿弯,稍微用力,便在宝扇的轻呼声中,将她腾空抱起。 被众人的视线团团围住,宝扇面上羞怯,轻轻侧身,将脸颊对着萧与璟的胸膛,躲开众人的视线。 萧与璟已经离开。 雪枝瞧着王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道:“大娘子,这宝扇小娘子也太不懂规矩,竟然敢让萧郎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出去。” 王氏嘴角带笑,没什么笑意的视线落在雪枝身上:“她不懂规矩,你又如何?” 王氏心中想的明白,今日宝扇是做了她的傀儡,被罗娘子狠狠欺负了一番,她也才能凭借这次机会,将罗娘子拿捏在手中,将过去受过的折辱,好生还回去。 宝扇从头至尾,不置一词,甚至怕是到了此时,都还不知道,她是入了自己设下的局。至于萧与璟……宝扇能得到他的怜惜也好,还能早日诞下子嗣,到时自己在府中的地位,才算真的稳固。 雪枝的小心思,王氏心中清楚,不过是想代替了宝扇的位置,可即使没有宝扇,王氏也不会用雪枝,她这般心思浮动,最是不易掌控。 王氏轻飘飘的一眼,让雪枝立在原地,久久才能回神。 萧与璟询问怀中的宝扇,她住在何处。 宝扇窝在萧与璟怀中,闷声给他指引着方向,她声音软绵,柔唇张合间,吐露出温热的气息,那气息正对着萧与璟的胸膛,让他身子微僵。 萧与璟停在一处偏院,这里算不上宽阔,但环境雅致幽静。萧与璟伸出足尖,推开屋门,屋内传来暖融的香气。 屋内的装饰打扮,也处处彰显着女儿家的小心思。层层叠起的纱幔,是如同池中清荷的粉色,缠绵地挽在软榻的两旁。布满香气的软枕棉被,上头绣着各式各样小巧精致的花。 萧与璟将宝扇放在软榻上,头顶传来宝扇关切的问询。 “妾身是不是很重?” 萧与璟皱眉,不知她为何会生出这般奇怪的念头,如实以告:“不会。” 宝扇身上,无一处不是软绵绵的,怀中抱着她,好似拥着团极其松软,质感上好的棉花,又似是绵密的砂糖,白皙粘腻。 又怎么会重。 宝扇垂首,细密挺翘的睫毛在白瓷般的脸庞上投下一片阴影,她声音低落:“如此便好,萧郎方才眉目冷硬,妾身以为是自己太重,累着你了。” 萧与璟眼神微沉,片刻后不自在地补充道:“你很轻。” 宝扇舒展眉峰,一双如同清泉浣洗过的眸子,带着几分欣喜望着萧与璟。 她脸颊的水珠,已经被萧与璟尽数擦掉,但几缕青丝被水痕沾染,彼此粘连在一起。宝扇身上的衣裙,胸口处是大片水痕氤氲出的深色痕迹,此时微微带着凉意,让宝扇生出几分冷。 她贝齿轻启,面露为难:“萧郎可否为我取件新衣裙,就在第二层木柜里。这衣裙沾了水,穿在身上难受的紧。” 萧与璟自然不会推迟这些小事,他转身去取衣裙。 木柜,第二层。 看到是件颇为艳丽的衣裙,萧与璟目光微凝,像是未曾想到过宝扇也会有这样鲜艳的衣裳。 萧与璟面上带着几分不确定,转身冷声问道:“可是这件……” 触目所及,是一片雪花似的白腻。 宝扇已经解开衣襟的盘扣,将沾了水的衣裙半褪。 第63章 世界三(十四) 纤细白皙的脖颈, 缠绕着两条朱红色的系带。肩膀圆润小巧,在透过窗纸的日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滑腻柔软。宝扇身上的衣裙, 已经半褪至腰窝处,深色的水痕不仅沾染在她的外衫上, 连内里穿着的小衣,都未能幸免于难,沟壑起伏处,有明显的湿意。 宝扇如墨的眼睫, 似秋日枝头的树叶, 轻轻颤抖着,因为身上的水痕浸湿了里衣,使得柔软的布料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 宝扇黛眉微蹙, 显出几分无奈。 似乎是察觉到屋内的异样, 宝扇轻抬双眸, 撞入漆黑如墨的深渊中。 萧与璟的视线落在宝扇小巧的肩膀上,耳尖微微发烫,宝扇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都曾经亲手抚摸过。只是春梦了无痕, 那柔软, 滑腻,紧密, 都如梦似幻地停留在萧与璟的脑海中,从未如同今日般,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将白皙的肌肤看的如此分明。 萧与璟与宝扇视线相接, 看着那如同一泓林间清泉的眸子,那眼眸中清澈澄净,有着满满的依赖。宝扇像是注意到自己如今的境况——衣不蔽体,衣衫不整,她面颊染上羞红的颜色,顺手抓住身旁的软被,遮挡在胸前。 秦楼楚馆之流,萧与璟曾经在同僚相邀之下,去过几次,他冷眼瞧着那些装扮精致的女子,身姿款款,眼神中仿佛浸了酒,满脸迷蒙地望着众人。尽管萧与璟冷心冷情,但他是个男子,明白那样的举动叫做勾引。他不喜秦楼楚馆的香气,仿佛要缠绕在人身上一般,纠缠不休,于是萧与璟舍弃众人,离开了那里。 此时他看着宝扇的眼眸,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其中是何等意思。 宝扇的鼻尖挂着一层薄薄的汗珠,她眼睛中闪过挣扎,最终下定了决心。素手捏紧身上的锦被,宝扇缓缓掀开面前的遮挡之物。 一双杏眼中水波潋滟,贝齿咬紧了柔软的唇瓣,她声音软软:“妾身够不到身后的系带,萧郎能帮我吗?” 帮她什么?自然是用宽阔的手掌,解开她小衣上的细长系带。 萧与璟看的分明,此时的宝扇,正在引诱于他,什么时候解开衣服还需要一个男子来帮?只有行床榻之事时。 萧与璟眼眸之中,是寒冰般的冷意,他身姿颀长,如同高山顶部,悬崖峭壁上挂着的皑皑白雪,高不可攀,有一种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疏离感。宝扇曾经与他水乳交融,肌肤相亲,做过最亲密之事,但当那带着暖意的手,抚摸过她身上的肌肤,宝扇感受不到温暖,身子轻轻战栗——隐藏在温暖下面的,是萧与璟真实的脾性,凛冽的冷。 恰似如今,宝扇坐在床榻之上,耍弄着拙劣的勾引人的法子,而萧与璟却像是个旁观者,凝神注视着。 萧与璟的凉薄,直到今日,宝扇才真切的感受到。他会因为罗娘子的一饭之恩,记忆犹新,不顾官家可能会不满,费心周转为罗娘子脱了奴籍。但恩是恩,错是错。就如同今日,罗娘子犯了真真切切的错,萧与璟也不会包庇她,为她遮掩,而是冷冷的一句“按规矩”。萧与璟同宝扇在床榻上恩爱缠绵过,可待他清醒后,会恢复平日里的凉薄,不存有一丝留恋抽身而去。 因为得不到萧与璟的回应,宝扇面颊上红云浮现,软着声音再次问道,只不过这次,声音越发细弱了:“萧郎是否不愿?” 如此美色在前,换作平常人,早已经化作色中饿鬼,扑上前去,将宝扇好好疼爱一番,萧与璟却眉眼冷峻,无丁点急切,声音平缓问道:“当真解不开?” “嗯。” 宝扇声如蚊哼,话音刚落地,便将头转到一边去,只留下修长、染上羞涩粉意的脖颈面对着萧与璟。 萧与璟走到宝扇面前,伸出手掌,嶙峋的指节分明,他捻起一条细长的系带,稍稍扯动,原本松松垮垮的系带便被解开,素色里衣随之落下,同半褪的衣裙一般,垂落在宝扇的腰间。 系带被解开,宝扇的难题已经解决,萧与璟却并没有退后,他手指微动,挑起宝扇墨云堆积的鬓发,将缕缕青丝缠绕在指尖,仔细品鉴。 是极其柔软的触感,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乖顺无主见,如水中落叶,随波逐流,哪一处的岸边强硬些,便能把这只脆弱不堪的落叶留下。 萧与璟微微垂首,便能看到宝扇宛如蝴蝶双翅的锁骨,横亘在修长的脖颈下,带着两个浅浅的小窝,仿佛往里面倾倒泉水,也能堪堪接住。 萧与璟手指挽着宝扇的发丝,将她如墨青丝垂落在胸前,遮挡住了连绵起伏。 他轻声问道:“觉得委屈?” 宝扇很想善解人意地说上一声“不是,不委屈”,但胸口传来的酸涩,让她说不出口。 是,她觉得很委屈,很难过。 萧与璟仍旧在把玩着宝扇的发丝,声音清冷:“为何不解释?” 他又将一缕青丝垂落,放置在宝扇胸前,微凉的指尖,滑过宝扇的手臂,让她身子微颤,连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颤抖:“妾身不敢。” “哦?” 那指尖落到了宝扇的脖颈处,似羽毛一般轻轻滑过。冷意让宝扇身子越发颤抖,这般暧昧缠绵的举动,由萧与璟做来,却显得格外清风朗月,不沾染半分俗气。 宝扇垂下眼睫,眼底尽是黯淡:“罗娘子是萧郎的意中人,妾身不能。” 指尖突然用了力,宝扇娇呼一声,声音绵密。 “你这样以为,为何?” 萧与璟眼神晦暗,像是在问宝扇,也像是在问自己。 罗娘子是他的意中人吗?果真如此? 宝扇弱弱开口道:“听闻罗娘子宅心仁厚,幼时心地善良,曾经在萧郎处于颓势时,给予帮助。如此深厚情谊,萧郎心有所属,也是当然的。” 可她眼眸中的酸涩,分明不是如同她的话语一般,落落大方。 萧与璟觉得讽刺,平日里听到有关罗娘子之事,均是责怪的话语,未曾想过唯一的夸赞言辞,还是来自于刚刚被罗娘子欺负过的宝扇。 屋内的女儿香格外好闻,盈满萧与璟的鼻尖。 无论是多清心寡欲的男子,一旦曾经沾染过女色,日后便会日夜惦念那温香软玉。 萧与璟也不外如是。 宝扇模样娇美,床笫之间,全然依赖于他,似温泉池中的暖水,包容万物,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好不快活。 萧与璟可以忍耐,他素来是能够忍耐的,况且经书上有云:小不忍则乱大谋。耐性,是一个寒门子弟必须修养的脾性。 可宝扇已经转过身,扑到了萧与璟的怀中,她堆积在腰间的衣裙,像极深的沟壑,阻挡在两人中间。擅于忍耐的萧与璟,突然脑海中一片迷蒙,他甚少有纯粹的快乐。科举致仕,经商积累钱财,只是他立身的本领,算不上所谓的快乐。唯有怀中的娇弱女子,曾经给予过他片刻的快活。 萧与璟的手掌,移动到了宝扇的腰间。他虽然是文人,却并不文弱,修身养性两者兼备。布帛破裂声响起,落在萧与璟耳中,是极其悦耳的声音。衣裙凌乱,那件带着两根细细系带的小衣,早已经被丢在地上。 萧与璟同宝扇鼻尖相对,咫尺之遥,尽是宝扇的气息,他出声问道:“你可情愿?” 宝扇眼眸微垂,却无处可躲,只能与萧与璟黑曜石般的眼眸彼此注视,嘴唇张合间,柔软的话语从中吐露:“妾身愿意的。” 似是打开了阀门,汹涌的热意扑面而来。 宝扇意识沉浮中,恍惚记起,这其中虽然缠绵,但甚少情意倾注其中,只不过是男欢女爱,各取所需。 萧与璟清楚,自己的快活,是凌驾在一个弱女子绵软的身子上,所以他的语气没平时那般冰冷,手掌紧紧箍着宝扇的腰肢,劲腰挺直:“你想要些什么?” 宝扇的话语早已经破碎的不成句子。 “妾身……不知道……妾身要萧郎……只要萧郎……” 萧与璟面上潮红,因为被身体内的情意蛊惑,作出了有悖于平常的举动,但此时的他,眼神清明,奉行着一贯的习惯:重承诺,不轻易许诺。 “还有呢?” 宝扇抱紧他的脖颈,将所有的情绪掩盖,柔荑抚摸着萧与璟的耳尖,周身已经投入到汹涌澎湃的缠绵中,闻言摇了摇头。 “妾身不知道……只要萧郎……” 见她还是这般没有主见,萧与璟眉头紧锁,脸上尽显冷意。若是在平常,萧与璟这副模样,定然将宝扇唬住,心中惴惴不安,慌忙去猜测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可此时他与宝扇坦诚相待,两人深切纠缠,叫宝扇如何能怕的起来。 萧与璟见状,想起了宝扇曾经的言语,沉声道:“要个孩子,如何?” 在萧与璟的强力攻势下,宝扇哪里还能分辨的出,他在讲些什么。宝扇浑身上下,都已经化作了暖融融的泉水,只能苦苦缠绕在萧与璟的身上。宝扇又觉得,自己变成了粘稠甜腻的蜂蜜,将萧与璟牢牢粘黏住,不肯放他离开。 “……都……都听萧郎的……” 宝扇这般顺从,倒让萧与璟眉峰舒展了几分,他念过许多经书,其中内容繁复多样,包罗万象,不仅有经义道理,还有男女欢好的私密事情,最是知道如何能让一个女子孕育子嗣。 无非是,做的多,做的好。 这当中需要他多出力气,而宝扇则需要养护好身子。 萧与璟带着凉意的双唇,触碰到宝扇的脸颊,他将那些眼尾的泪珠尽数卷去,接着将一直呜咽哭泣的娇嫩唇瓣堵上,两人这才算的上,里里外外全部纠缠在一起,不能轻易分离。 …… 满屋狼藉不堪。 萧与璟走下床榻,宝扇还在昏睡,她身上受到的力气太多,此时精疲力竭,正沉沉睡去。微翘的眼睫垂下,双眸合拢,宝扇柔软的掌心还紧紧地攥着身前的锦被,模样极其乖巧,叫人不忍离去。 萧与璟却非常人,面对如此姝丽颜色,楚楚可怜受尽恩泽的美人,他却能狠下心肠,将衣衫穿上,不一会儿便衣冠楚楚,恢复了平日里的装扮。此时的萧与璟,眉眼冷淡,任凭是谁,也不能相信,如此狼藉的屋子,竟然是因他而起。从衣柜里拿出的艳丽衣裙,还丢在木椅上,萧与璟将衣裙拿起,转身放在了宝扇的身旁,只要她睁开眼睛,便能瞧见这换洗的衣裳。 第64章 世界三(十五) 窗外, 日光熹微,橘黄光线穿透过糯色窗纸,倾泻在整张软榻上。暖橙色的光芒打在宝扇脸上, 如同给流畅的线条镀上了一层金色边框。宝扇鸦羽般的睫毛难耐地颤动着,宛如石榴籽般娇艳欲滴的唇瓣, 发出细微的翕动。 她睁开双眸,见屋内空空如也,地面整洁如初,视线所及被打点的整齐, 没有丝毫狼狈的痕迹, 似乎昨日种种,都是一场春日迷梦。 但宝扇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并不是什么梦境。大腿根部的酸痛, 以及浑身上下, 仍旧残留在身上, 未曾褪去的红印,都留下了萧与璟的痕迹。 宝扇稍稍偏头,便看见了摆放在她手边的艳丽衣裙,是她昨日让萧与璟帮忙取出的。 头一次欢好, 是萧与璟意识不清, 药劲和欲念交织,才同她亲近。可这一次, 萧与璟格外清醒,在双目澄净的情况下,亲手剥下了她的衣裙。宝扇昨日的勾引手段格外拙劣,但方法不在于精妙, 而在于效果。宝扇拿起手边的艳丽衣裙,嘴角微翘,带着柔和的笑意。 ——如今的萧与璟对她,虽然未存有十分情意,但总归有所进益,比之上次冷淡离开,这次好歹还惦记着她的衣裙。 宝扇换好衣裙,强撑着双腿之间的酸涩软意,去拜见王氏。王氏的心情看起来格外愉悦,眉眼温和,温声让宝扇不必行礼。她刚刚处置了罗娘子,将别院的开支往来全都计入正院。王氏可不是好心,有意为罗娘子解决花用。以前罗娘子的别院有何耗用,需要支用银钱,都直接去问萧与璟,王氏干预不得。但当别院的账册并入正院,罗娘子就得在王氏手底下讨生活,哪怕一根银针,一缕细线,都需要王氏应允,府上才会拨出银钱,让罗娘子使唤。王氏自然觉得周身爽利,方才刚刚清点过别院的花费,便大手一挥,在账本上勾圈标记,舍掉了许多开支。 每月都购置的时新布料,临安城内新上的圆润珍珠…… 王氏一一划去,心中冷笑:这罗娘子倒是当真大方,犹如散财童子般使唤银钱,吃喝穿用无一处不精细,当真是锦衣玉食供养着这外室女。不过,日后账本由她掌管,这样肆意妄为的日子,怕是再不能有了。 见识过罗娘子的奢靡花用,再看看宝扇,虽一袭艳丽衣裙,但不显俗气,反而衬得她越发弱质芊芊。 王氏以眼神示意,刘方便将一个紫檀木纹花双扣的匣子捧到宝扇面前,见宝扇面露茫然,刘方掀开匣子,里面璀璨夺目的光芒让宝扇微微愰神。 竟是满满一匣子宝石,最小的那枚也有龙眼大小。 宝扇乌睫轻颤,柔声问道:“大娘子,之前送的那些玉石,还未用完,这些……” 到底还是年纪轻,脸上的不安让人一眼便瞧得分明。 王氏没有争抢别人功劳的想法,出声解释道:“这可不是我给的,是萧郎君送你的。你这模样,合该好好打扮,也能让萧郎君赏心悦目——昨日的事,做的不错,能留下萧郎君,也算你的本事。” 宝扇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双手绞紧了帕子,柔声应道:“是。” 王氏看着宝扇如墨青丝,松散的发髻间,缀着一根珍珠宝钗,圆润的珍珠彼此碰撞,随着宝扇的俯身,发出清脆的响声,王氏眼底滑过一丝黯淡,那沮丧转瞬即逝。她嫁入萧府的原因,注定了萧与璟不会对她侧目,更别论温声软语了。 宝扇能占据萧与璟的几分心思,这样的境况也算好的。 宝扇柔柔行礼,快要离开时,王氏突然出声道:“雪枝那丫鬟,这几日送去学规矩了,先让其他丫鬟陪着你,待雪枝把规矩学好了,再让她回来。” 宝扇微微颔首。 木匣被宝扇拿回了房中,新派来的丫鬟是个沉默寡言的,见宝扇喜欢清静,便站在屋外,不进内室。没了窥探的目光,宝扇的心头微松,将匣子打开,捡起一枚宝石放在手心。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匣中摆放的宝石,是如出一辙的颜色:绿松石,海纹石,天河石……有的是碧波荡漾的河水蓝,有的是波涛翻滚的深海蓝。 这些宝石,只瞧颜色,仿佛是从河底,深海,溪水中,刚刚捡出来一般,通透澄净,神秘惑人。 宝扇唤来丫鬟,让她将其中几枚小粒的宝石,用金丝缠绕镶嵌,做成耳坠钗环。 丫鬟握紧手中的匣子,问道:“小娘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宝扇稍作思索,出声嘱咐道:“你记得告诉首饰师傅,若有可能,尽力保留这些宝石的原样,不要太多繁复的技艺。” 返璞归真,才最为动人。 …… 萧与璟所在的户部,近日新来一位同僚,是定远侯幼子,名唤赵术,在家中素来受宠,养成一副矜贵性子。但来了户部后,面对要勾选注释,写出豌豆大小的字体时,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顿时变得颓丧至极。他身上崭新的锦袍被墨迹晕染成一团团的,面对着眼前堆积如巍峨山峰的书册,只觉得头脑发痛。 赵术眉峰紧锁,抱怨道:“这许多书册,得弄到何年何月才好?” 同僚劝他静下心来,切勿心浮气躁。赵术眉毛微挑,盯着不远处清风霁月,身姿翩翩的萧与璟,语气忿忿道:“他看起来为何如此轻松?” 同僚顺着赵术的目光看去,见是萧与璟,了然道:“萧郎君熟能生巧,自然瞧起来轻松自在,你若……” 不待他讲完,赵术便从椅凳上站了起来,他一双眼睛紧盯着萧与璟,牙根紧咬。 ——原来这便是萧与璟,他爹日日夸赞之人。定远侯称他年少有为,虽是寒门出身,但心思沉稳,可堪大用。定远侯不忘记借此机会,贬损赵术一番,说他除了个富贵出身,哪里都比不上萧与璟。赵术与定远侯争执许久,冲动之下,舍弃了原本挑选的清闲位子,到了户部。 虽然这事从头至尾和萧与璟本人,无半分关系,但赵术难免迁怒于他。赵术气势汹汹地走到萧与璟面前,不理会萧与璟的颔首示意,闷哼一声,抓起已经圈点过的书册翻看。 笔走龙蛇,勾画分明,隐隐可见其冷峻的气势。 赵术忿忿丢下书册,心道:确实比他强上一点。 听到下值时辰已到,赵术颓靡的眼睛,又重新焕发光彩。公务政绩上,他比不过萧与璟,但人情往来,萧与璟这等穷酸儒生,是万万不能敌过他的。 赵术当即丢下手中的书册,称道,由他作为东道主,设宴款待诸位同僚,还请了临安城最有名的歌姬唱曲儿,以琵琶声作乐。 众人自然会给这位定远侯幼子脸面,朝着赵术拱手道谢,这等热闹的场景,让赵术心内稍稳,刚才因为狼狈而生出的沮丧失落,此时也一扫而空,赵术转过身,朝着萧与璟看去,却发现萧与璟眉眼中,并无半分喜色,像是不准备去。 赵术大步流星,走到萧与璟面前,眉峰紧紧拢起,好似一团墨汁拥挤在眉宇间。 “这位歌姬,弹奏的一手好琵琶,曾经得过“人间仙乐”的美名,萧郎君不去,就太可惜了。” 萧与璟抬眼正视着赵术,他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清清浅浅,好似一捧幽深的泉水,但却没有多少暖意。这位定远侯幼子对他,似乎有种突如其来的恶意,刚才的翻看书册,现在的特意相邀。赵术眼底的戏谑和期待,萧与璟看的分明,他无暇去理会自己哪里得罪了赵术,也不想循循善诱,费心解开两人之间的矛盾,与这位新同僚和睦共处。 因为太麻烦,且没有益处。 定远侯膝下,子嗣众多,其中长进的嫡子庶子都不在少数。况且最终无论结果如何,赵术都没有袭爵的可能,只可能在兄长承接爵位后,给这位受宠的幼子,一笔钱财和清闲无用的官职打发出去。 萧与璟婉言拒绝道:“不必了,家中有人等候。” 赵术心中突然生起了兴致,早就听闻,这位貌比卫郎的状元郎,在游街打马之前,就有了正头娘子和一位娇气受宠的外室,见萧与璟这番情急,大约是怕长夜漫漫,美人苦等。 赵术悠悠叹气:“真是可惜,那歌姬的琵琶弹的尤其精妙,萧郎君可是听不到了。” 听着赵术的话语,萧与璟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双芊芊素手,宛如花瓣般柔软娇嫩,轻轻抚弄琵琶琴弦,脉脉含情。 再好的琵琶声,怕是不能抵得上宝扇的佳音。 萧与璟本该顺势为之,赞同赵术的话语,点头应是,表示惋惜,结束两人无趣的对话。可他却紧皱眉峰,脱口而出道。 “也不算可惜。” “我听过更好的琵琶声。” 赵术自然不相信,他设宴邀请的歌姬,可是临安城中弹奏琵琶最美妙之人,定然是萧与璟在撒谎。没想到他们这些文人墨客,自诩重言辞举止的书生,也会说出这等容易被拆穿的谎言。可还没等赵术戳穿萧与璟,却发现面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萧与璟的身影。 “……萧郎君?他已经下值回府去了。” 夜色昏沉,孤灯悬挂于屋檐下,散发出丝丝暖意。 深夜已至,萧与璟驻足在宝扇的偏院前。如此更深露重,宝扇应该已经入睡。萧与璟眸色发沉,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的木门“吱呀”作响。 清灵动人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缠绵的软糯。 “萧郎。” 萧与璟转过身,看到满脸欢喜的宝扇,她手中提着一盏落地绛纱灯,灯火朦胧,将宝扇子的脸庞染上几分迷蒙,似一层橘色的薄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唯有两枚深蓝宝石耳坠,轻轻摇动着,抚弄着宝扇的耳垂,脖颈。 极深的蓝色在灯火闪烁下,衬得宝扇犹如深海中的精怪,极其惑人。 宝扇莲步轻移,走到了萧与璟的面前,她轻抬起一张瓷白的脸蛋,肤如凝脂,光滑细腻。她软绵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起,更让人生出面前的女子是精怪的错觉。 素来听闻,精怪贯会以美色,妙音惑人。 若精怪当真有实体形貌,当如宝扇这般。 “萧郎是来找我吗?” 萧与璟俯下身,手掌拨弄着宝扇耳垂上悬挂的蓝色宝石耳坠,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美丽,无过多装饰,却让人心潮澎湃。 萧与璟亲口承认了:“是,来找你。” 来找我的小鲛人。 第65章 世界三(十六) 萧与璟接过宝扇手中的落地绛纱灯, 往院内走去。宝扇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萧与璟身旁,虽然未同他相伴而行,但也只落后萧与璟半步。一双温婉精致的足, 踩上萧与璟被朦胧月光拉长的身影。 院内寂静无声,萧与璟抬头瞧见浓稠的夜色中, 悬挂着一弯冷月,银色的光辉仿佛轻纱薄幔,被风吹动,“忽”地一下, 披散在院中的植物草木上, 仿佛此刻不是深夜,而是晨曦未明,泛白的朝露弥漫在林木中。 萧与璟眉眼微抬, 望向紧跟在他身后的宝扇。如雾气般的光辉, 落在宝扇姣好的面容上, 仿佛遮盖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 将宝扇微翘的鼻,柔软的唇瓣,越发凸显出来。宝扇似有所觉,抬起清泉般的眸子看向萧与璟, 耳垂上挂着的湛蓝色宝石, 闪烁着细碎的银光,将她的眼眸映衬的越发明亮。 院子里伺候的丫鬟, 此时都在休息,宝扇稍作思索,没有去唤醒她们。若是丫鬟们得知萧与璟来了院子里,定然要劳师动众, 许久不得安宁。宝扇双手推开屋门,引萧与璟进去。 衣裳在屋外沾染了凉意,一进到屋子,宝扇便下意识地向床榻走去,身子坐在了绵软的锦被上。 待宝扇注意到,一股灼灼目光,正打量着自己,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蠢事。 她刚迈进屋子,放着那些椅凳都不坐,却偏偏坐在了床榻上,好似她整日心里都想着那种事情,一见到萧与璟的面,便缠着他往床上去。 宝扇面颊滚烫,想要解释却觉得自己像是在欲盖弥彰,便将脑袋垂的低低的,活像只乖顺的鹌鹑般,紧盯着足尖的绣花。 身下的软榻微微沉下,萧与璟坐在了软榻上,这样狭窄的床榻,哪里容得下两个人。王氏在为宝扇安置寝居时,就未曾料想过萧与璟会来找她,连床榻都是为宝扇量身打造的。一个娇小的弱女子,就寝之时能占用多少地方?因此这床榻对于宝扇而言,是足够用的。但加上一个萧与璟,就显得分外拥挤。 正如同此刻,宝扇与萧与璟同坐在床榻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几掌之隔。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火,光芒微弱,烛光的影子投射到窗户上,细而长的烛影摇摇欲坠,好似下一刻便要熄灭。 灯火虽黯淡,但却遮掩不了美人的姝丽颜色。萧与璟转过身,宝扇娇美的侧脸,以及饱满鲜艳的唇瓣便盈满了他的视线。 喉咙发紧。 明明不是伏暑天,萧与璟的手心却渗出了薄薄细汗。 萧与璟开口,发出的声音是他也未曾想到的涩然,沙哑,但萧与璟很快恢复了清醒,声音如初道:“为何不睡?” 闻言,宝扇神情微僵,语气中带着几分生硬:“妾身睡不着。” 耳垂上悬挂的蓝宝石,随着宝扇的转身,荡漾出曼妙流畅的幅度,光彩潋滟,极其惑人。 萧与璟的眼睛未曾从那抹蓝色上移开,冷声问道:“为何?” 宝扇咬紧了唇瓣,糯齿碾磨,在朱唇上留下了一道雪白的咬痕。 “……因为痛……痛的睡不着……” 萧与璟拢起眉峰,面容中满是疑惑:“哪里伤了,可曾用了药?” 此言一出,宝扇的脸颊越发绯红,如同漫天晚霞,好一番美不胜收的羞涩景象。 她抬起眸子,飞快地瞧了萧与璟一眼,又急匆匆地垂下眼眸,双手揪着手中的帕子。 萧与璟分明瞧见,那似水双眸中,含羞带怨,不禁生出了疑惑:宝扇在怨什么? 在萧与璟的再三追问下,宝扇终于开口,那声音细若蚊哼,萧与璟只得凝神才能听清。 “……是那处……” “……怎么能用药呢,真是羞死人了……我请来女医问过,是萧郎太过用力,才……才会疼痛……好像还有些红,或许已经发肿了……” 萧与璟身子僵硬,片刻后脸色才恢复如常,只耳尖还带着烫人的热意。他眉峰紧拢,口中说着“抱歉,是我太过孟浪”,视线所及,却见宝扇白玉般的脖颈,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朱唇张合间,隐隐可见柔软滑腻,似丁香花……萧与璟顿觉口干舌燥,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弥漫在他的全身,其中腹部最为严重。 他来这里,并不是要碰宝扇。 萧与璟虽然喜欢这欢愉中的酣畅淋漓,但却不会沉溺其中。过犹不及这个道理,适用于各种境况,包括男欢女爱。何况才短短数日,他不可以,不能再动宝扇。 无人为萧与璟增加限制,但他为自己设置下了诸多枷锁。 从衣不蔽体、流离失所只能仓惶度日的小乞丐,到如今衣食无忧的境况,萧与璟凭借的,不只是诗书经义,还在于他的耐性。他启蒙极晚,等拿到书册时,早已经过了好奇的年纪,因此面前摆放着一卷书册,萧与璟是如何都看不进去的。可他心性凉薄,对所有人皆是如此,包括他自己。看不进去那些古怪的诗句,萧与璟便想到了其他办法,用折磨自己的法子逼迫自己念下去,写下去。连中三元之后,萧与璟仍旧没有改掉过去的习惯,每日数个时辰,手不释卷。此时的萧与璟与过去相比,唯一的不同是——那习惯他早已深入骨髓,不必靠笨法子迫使自己读下去。 温香软玉,绵软身子,让萧与璟体会到了所谓的欢愉,但他不会允许自己沉醉于所谓的美色中,难以自拔。 宝扇的芊芊素手,已经搭在了萧与璟的手掌上。萧与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手掌上跳动的脉搏,和他胸膛中的心脏跳动声,连在一起。 萧与璟眉心微动,手掌一拢,将宝扇的素手柔荑收在掌心。 “萧郎……” 耳旁是宝扇娇怯绵软的声音,宛如被拉成丝线状的蜜糖,甜腻可口,让人心醉。 萧与璟紧闭双眼,寒冰凛冽般的声音落下。 “别说话。” 被萧与璟握在手心的柔荑轻轻一颤,原本温软的触感带上了几分凉意。萧与璟睁开眼眸,里面是一片清朗,宝扇黛眉蹙起,娇美的脸庞上尽显慌张无措。 萧与璟见状,眉头微拧,冷声道:“怕什么?” 宝扇瞧着他,眸中水光粼粼,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可那张红唇却紧紧闭上,连丁点声音都未发出。 萧与璟沉声道:“为何?” 宝扇欲言又止,纤长浓密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声音带上了几分哭腔:“方才不是萧郎……不让妾身说话……” 萧与璟轻抚额头,只觉得自己方才像是入了迷障,心头纷乱如麻,瞬息间竟然做出前后矛盾之事。 “是我的错。” 宝扇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扑到萧与璟的怀中,轻声啜泣。 平常女子哭泣,萧与璟只觉得她们异常吵闹,如同几百只鸭子聚到一团,叽叽喳喳闹腾个不停。但宝扇的哭声,却仿佛连绵的雨丝,滴滴落在人心头最柔软之处。 萧与璟猜测:多半是因为宝扇声音绵软,听起来没有旁人聒噪。 不过这连绵雨丝,也不可下的久了。 面对宝扇这般床榻之外的亲近依赖,萧与璟心中有几分抗拒,俯下身子,刚要冷硬出声,责怪宝扇“太不规矩,日后不可哭哭啼啼行事”,但他刚垂下眼眸,便瞧见了那前后摇晃的蓝宝石耳坠,似波涛般层层起伏。 萧与璟被那抹蓝色蛊惑,伸出手掌,将耳坠放在手心,怀中的哭声渐渐停止。宝扇察觉到萧与璟的手掌,正放置在她的耳垂下,瓷白的脸上尽是茫然。 萧与璟目光悠悠,声音带着几分缥缈:“你听过鲛人的传说吗?” 宝扇乖顺地窝在萧与璟怀中,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眼底微微闪动——鲛人的故事吗?她自然是听说过的。 可宝扇只是轻轻摇头,宛如一只娇弱的奶猫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柔软,在萧与璟的怀中蹭了蹭脑袋,语气好奇道:“妾身学过一首鲛人的唱曲儿,但未曾听过鲛人的传说,是什么样子的传说?” “深海中有鲛人,性情单纯懵懂,极其心软。若恰巧碰到有人祈愿,便会费尽功夫,哪怕损耗巨大,也会尽力一搏,只求祈愿人心愿美满……” 萧与璟声音平缓,稀奇古怪的传说落在他口中,仿佛如同真切发生过一般,清泉击石,格外清冽冷峻。 宝扇安静地听着,没有开口,眼神比之深夜中的星子还要璀璨明亮。此时萧与璟已经停下了声音,但他眉眼中一片沉思之色,有纠结犹豫闪过。 他凝神注视着宝扇,黑如点漆的眸子,掠过瓷白的脸,绵软的耳垂,以及那抹惑人的蓝色上。 “你相信吗?” 宝扇黛眉轻拢,微微思索后答道:“妾身没许过愿望,也没见过鲛人。” 这是她深思熟虑后想出的回答,因为暂时摸不清萧与璟此刻的心境如何,宝扇只能回答的模棱两可。既不说信,那样会显得她太过天真。一个被当作扬州瘦马养大的女子,可以软弱,但不可表现的过分天真,那便会过犹不及,让人怀疑。但若说不信,宝扇又怕自己所说,和萧与璟所思所想,背道而驰。便只能声称自己没许过愿望,为没机会见识传说中的鲛人。 萧与璟却突然面皮发冷,眉峰中尽是冷意:“不过是些唬人的玩意儿,不必信。” 宝扇轻呼一声,顿时夺走了萧与璟的注意力,让他不必再对传说中的小鲛人念念不忘,心怀怨怼。 “如何?” 宝扇羞愧难当:“又……又开始痛了……” 萧与璟下意识地垂眸,往宝扇修长的两腿间看去,待注意到自己做出了什么举动,立即松开放在宝扇腰肢上的手掌,声音平稳:“让医女为你调些止痛消肿的药汁。” 萧与璟顿了顿:“……能外敷入体的。” 他将自己的视线,从宝扇身上移开,目光看向旁处:“这几日好好休息,我不会动你。” 宝扇弱弱道:“嗯。” 两人相对无言,暖融的气息在屋内弥漫飘散。 萧与璟褪下靴子,身穿里衣,躺在床榻上,因为软榻狭小,宝扇只能挤到萧与璟的胸膛处。 宝扇足尖轻动,碰到了紧绷的物件。萧与璟闷哼一声,厉声道:“不要乱动。” 宝扇立即乖巧地不再动弹,温顺地躺在萧与璟的怀中。 萧与璟瞧着她空空如也的耳垂,问道:“耳坠呢?” “就寝时不能戴耳坠,耳朵会痛的。” “哦。” 萧与璟不再追问,只有宝扇感觉到了,手下的身子,明显比方才低落了几分。 第66章 世界三(十七) 罗娘子近些日子, 过的不算安稳。自从王氏将别院的账册,与正院的并在一处,她的日子顿时从天上, 跌到了淤泥之中。王氏声称她院中过于铺张浪费,将丫鬟仆妇一再减少,罗娘子的屋内,顿时变得空落落的, 有时想使唤个丫鬟,都看不到身影。份例也被王氏全权把控, 买个时新的首饰, 扯匹布料,都要王氏点头答应。罗娘子从未感受过这般寄人篱下的滋味, 对着老嬷嬷抱怨委屈的时辰,也渐渐多了起来。 不适应这样被掣肘的日子的,何止只有罗娘子一人,老嬷嬷心中也是苦涩至极。以往几十个丫鬟仆妇供她驱使,在别院中, 自己只用动动嘴皮子,就有众多丫鬟围绕在她身旁转悠。可如今, 老嬷嬷看了看院内零零散散的几人,按着酸痛的腰,心中生出了悔意:早知如此,她和罗娘子就不该去招惹那宝扇小娘子。老嬷嬷对欺辱宝扇之事并不愧疚,只是后悔自己太过心急, 没找到适当的时机,才会被萧与璟撞了个正着。 见罗娘子心情郁郁,老嬷嬷为宽罗娘子的心, 试探着开口:“娘子不如出门散散心,整日待在府中莫不会闷坏了?” 明明别院内寂静无声,罗娘子却觉得耳旁嘈杂,有巨石横亘在胸口,让人心中不畅快,闻言便应了下来。 老嬷嬷下意识地将罗娘子带到了临安城最大的成衣店,锦绣华服上缀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珠宝,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这是罗娘子曾经最喜爱的场所,每每穿上最时新的衣裙,罗娘子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才会恍惚觉得:自己还是罗府最得宠爱的娘子,而不是父兄下狱,全府被抄的罪臣之女。 罗娘子的视线落在了店中最醒目的地方,那里摆放着一件金丝神鸟纹绣的衣裙,裙摆处绣着大粒的珍珠,颗颗圆润,被日光微照,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这里的伙计极其有眼色,见罗娘子凝神看的久了,忙走上前去,语气恭敬:“这是苏州最有名气的绣娘,日夜不歇,耗费了整整三个月的功夫,才绣出了这么一件。衣裙上共有一十八粒珍珠,模样大小毫无差别。” 罗娘子眸中泛起波澜:能找到这么多一模一样的珍珠,可真是下了功夫。 罗娘子转向老嬷嬷,娇声道:“嬷嬷……” 只听罗娘子撒娇的声音,老嬷嬷便知道,她想要这件衣裙。老嬷嬷握紧了藏在袖口的荷包,问着伙计价钱几何。从伙计口中说出的价钱,让老嬷嬷双眼圆睁,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哑声道:“娘子,这——” 话还未落地,成衣店的门外又走进来两人,走在前面的女子声音绵软清灵,让人耳尖酥麻。 罗娘子和老嬷嬷转身望去,只见一袭素色衣裙,袅袅身姿,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脚步款款。 宝扇走进成衣店,注意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心神微动,稍稍偏首,向那股灼热的视线望去。见到是罗娘子和老嬷嬷,宝扇心中了然,回之以柔柔的笑意。 罗娘子见此境况,心中如同烈火焚烧,脸色涨的通红。宝扇的举动,在罗娘子看来无疑是存心挑衅。怒火驱使之下,罗娘子想要上前,她要当着众人的面,揭开宝扇虚伪的面容——她根本不是什么柔弱小娘子,而是精于手段的心机女子。老嬷嬷见状,连忙伸出手,用了巧劲儿拦下了罗娘子,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放任罗娘子去找宝扇的麻烦,难免不会第一次失去了体面。 宝扇瞧见了主仆两人之间门的波涛汹涌,脸上的笑意越发柔和,转过身去瞧看新来的布料。 之前未曾见过罗娘子,宝扇对她颇有些如临大敌的心思,毕竟能牵动萧与璟心神的人,怎么能让人小觑。但罗娘子除了一身娇气跋扈,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在宝扇看来,娇气跋扈算不上什么缺点,世上女子如同繁花,各有各的脾性特点,观赏起来才有滋味。脾性娇气却能让冷若冰霜的萧与璟魂牵梦绕,那才算的上本事。可那日相见,萧与璟对于罗娘子的心思,似乎并没有传闻里那般恩爱疼惜,唯一的区别对待,怕是因为幼时的施饭恩情。既然两人之间门无所谓的情意,罗娘子之于宝扇,不过是陌路人而已,不值得她去耗费心神。 跟在宝扇身边的丫鬟,行事稳妥,见宝扇的目光放在几匹鸭蛋青的布帛上,却对金丝银线织成的布帛匆匆掠过,出声提醒道:“萧郎君给了足够的银钱,小娘子若是喜欢便买下来。这些银钱,买下半个成衣店的布料还是足够的。” 丫鬟以为宝扇是担心囊中羞涩,这才有意提醒,她的声音压的低,但因为刚才罗娘子看宝扇离开了,心中不甘愿,脚步紧紧地跟在宝扇身后,成衣店的伙计耳聪目明,自然听到了这番话,眼睛中透露出几分热切,伸出手指,遥遥指向正中央挂着的金丝神鸟纹绣衣裙,朗声道:“那件衣裙,小娘子觉得如何?” 宝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衣裙上有点点碎光,更衬得那衣裳不似凡物。她扬起瓷白的脸,柔软的唇瓣轻启:“珠光宝气,华丽异常。” 极其绵软的声音,与那如春花般清丽惑人的娇颜,彼此相得益彰。伙计脸色涨红,连说出的话语,都变得轻飘飘的:“这样的衣裙……合该配小娘子这般美人……” 怒气充斥着罗娘子的胸口,她口不择言道:“那衣裙明明是我先定下的,为何要让给她!” 伙计一头雾水道:“可你们不是还未曾定下吗?” 罗娘子从老嬷嬷袖口中,扯出荷包扔到伙计脚下:“谁说不曾定下,这便是定金!” 伙计捡起地上的荷包:“既然如此,衣裙由本店送到罗娘子府上,还请罗娘子备好剩下的银钱。” 罗娘子瞪了一眼站在旁边,娇娇怯怯的宝扇,回道:“这是自然。” 伙计吩咐人将衣裙取下来,满脸歉意地看向宝扇:“是我处置不周,可惜这衣裙只有一件,小娘子不能将其收入囊中。” 和罗娘子的怒气冲冲不同,宝扇从始至终,面上柔和,闻言轻轻摇头道:“不必可惜,这件衣裙虽美,我却并不喜欢。” 她指向身旁的几匹鸭蛋青色的布料,柔声道:“这几匹,劳烦送到萧郎君府上。” 伙计拿起布帛,往旁边去了。 宝扇走到罗娘子面前,瞧着对方脸上红紫变换,却只能强行忍耐的模样,素手扶正发髻间门的艳色海棠,轻声笑道。 “人靠衣裳马靠鞍,罗娘子与这衣裙,倒是颇为相衬。只是金丝衣裙穿久了,身上难免会沾染俗气,到时褪不掉可就糟了,不是吗?” 至于褪不掉的,到底是华丽衣裙,还是一身俗气,想必罗娘子是能听得懂的。即使罗娘子懵懂不知,那她身旁的老嬷嬷,也是能通晓其中的内涵的。 宝扇回到府中,便听守候在府门外的刘方说道,萧与璟回了府上,此时或在深湖旁的亭阁下。 宝扇闻言,轻轻颔首。她并未急匆匆地直接去寻萧与璟,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偏院,边净面边叮嘱丫鬟道:“将今日新买的布料,裁掉细长一截,作发带用。” 丫鬟手脚麻利,很快用针线缝制了简单的发带,上面有浮云般的绣纹,虽样式简单,但胜在颜色清丽,虚虚绑在发尾,也叫人眼前一亮。 宝扇朝着亭阁走去,她从扬州城带回来的紫檀五弦琵琶,还横放在石桌上。萧与璟身姿清峻,似寒柏苍松般挺拔俊逸。他正凝神看着石桌上的琵琶,手指微动,抚上纤细脆弱的琴弦,轻声拨弄。 “叮咚”的声音,轻轻响动。 一枚青翠的树叶,从枝头落下,如同柳絮般缓缓地飘落在深湖中央,荡漾起层层波澜。 宝扇停下脚步,柔声唤着“萧郎”。 即使亭阁内光线昏暗,看不见宝扇的面容,也能从她轻绵的声音中,听出几分欢喜。 素白的柔荑,如同暖玉般温润滑腻,轻轻抚上紫檀五弦琵琶。两只手掌,只有半指之隔。萧与璟眉峰微拢,连那只素手柔荑的温度,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宝扇却没有如同萧与璟猜想般,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上。 萧与璟本该欣慰,宝扇这般做很好,知道分寸不与他亲近,可他却说不出称赞的话语,胸口隐隐有酸涩的滋味。 琵琶被宝扇半抱在怀中,这琵琶仿佛是为宝扇量身打造,一进入宝扇的怀中,便变得乖顺听话,悦耳的声音从芊芊玉指中传出。 绑着鸭蛋青色束带的发尾,柔顺熨帖地垂在宝扇胸口,低眉素手弹弄琵琶的宝扇,怎能是一个温婉秀丽可以涵括的。 她身穿素雅衣裙,微有发髻间门点缀了点点湛蓝色的光辉。只瞧着那颜色,不像是珍珠玛瑙,倒像是湛蓝色宝石的碎料,用了巧工,将破碎的宝石料子,制成头面一般的装饰。 萧与璟很少见过宝扇穿艳丽的衣裙,却丝毫不觉得她不适合艳色的衣裳。 所谓美人,便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素色寡淡也好,艳色绯丽也罢,总不会埋没了那张精雕细琢的脸蛋。 宝扇稍稍偏头,柔声问着:“萧郎想听什么曲子?” 萧与璟走到了宝扇的身边,那湛蓝色碎宝石熠熠生辉,越发映衬的乌发如云,青丝末端的束带松散,叫人心思浮动,不禁生出旖旎的心思:将那发带狠狠扯下,青丝如瀑般垂落胸前,而发丝的主人,定然会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无辜而茫然地望着自己。 这样古怪的心思,让萧与璟心中微怔。他抬起手掌,想要抚上那装点发髻的碎宝石。宝扇却误会了萧与璟的意思,以为他想抚弄琵琶,便拉住他的手掌,放在了琴弦上。 “两指并拢,轻轻拨弄,这样便成了调子。” 宝扇的手生的小巧柔软,而萧与璟则是手掌宽阔。因此宝扇不能覆盖上萧与璟整只手,只能捉住他一两根手指,握紧他的指尖。 肌肤相近,宝扇握住萧与璟的手,弹奏了一首江南曲子。 她双目澄净,眼眸中带着欢喜:“萧郎好厉害。” 萧与璟虽不会琵琶,但懂琴曲,知音律,哪里不知道这是最简单的曲子,偏偏宝扇还一脸仰慕地望着自己。 “嗯。” 他应下了这句夸赞。 宝扇自觉教会了萧与璟,便开始弹奏起曲调来。 靡靡之音落入耳中,萧与璟眼眸清明。 但亭阁不远处,抄手游廊旁边,有人驻足听曲儿,心中如同波涛汹涌,不能平静。 第67章 世界三(十八) 宝扇弹奏的曲子, 是一首闺怨词改成的琵琶曲,清灵的声音中,透着绵绵情意,女子独坐高楼, 将对于情郎的相思牵挂, 全然寄托在了窗外缓缓流动的溪水中。 乐声寄托情思, 宝扇素手拨弄琴弦, 柔声唱着乐曲, 声音绵软,被闺怨词牵动心神,宝扇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委屈。更衬得瓷白的脸蛋, 越发楚楚可怜, 让人心生怜爱。 一曲终了, 宝扇停下了吟唱声, 手上继续抚弄着最后的曲调,缠绵悠长。她轻抬起双眸, 澄净如同泉水般的眸子, 其中有潋滟水光。被这样一双美眸,凝神注视, 怎能不叫人心潮翻涌? 似乎有带着热意的丝线,缠绕在宝扇与萧与璟之间, 扯动着人的心弦。小亭幽静,只有两人彼此相对。萧与璟拢起眉峰,刚要开口,便听到深湖旁边的抄手游廊,传来刘方的声音。 “赵郎君为何待在此处, 是否还未寻到我家郎君?” 刘方看到赵术驻足站在游廊下,宛如木偶般一动不动,心中疑惑,这才上前询问。刘方视线微偏,便瞧见了亭阁下的萧与璟与宝扇,心中的疑惑更深:既然萧郎君在此处,赵术为何不走上前去,方才不是还说有要事相商吗? 赵术神情微僵,匆忙地收回脸上的呆愣表情,朝着亭阁走去。 宝扇在发现有旁人在时,抱紧了怀中的琵琶,躲在了萧与璟身后。 听闻萧与璟府上,有画圣的真迹,赵术便提出来府上一观。萧与璟心知,这只是赵术的借口,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哪里会喜欢什么真迹墨宝,不过是以此作为托辞,借此机会来府上。萧与璟虽不清楚赵术心中盘算的是什么主意,但总归没有畏惧到,因为担心赵术给自己找麻烦,便拒绝同僚来府上相聚的请求。因此萧与璟事先告知了门房,赵术才能轻而易举地进到府中。只是——萧与璟眉峰紧锁,他分明记得,赵术与他约定的时辰,是在一个时辰之后。 赵术此次前来,原本的打算,就是给萧与璟找些麻烦。谁叫萧与璟几次三番改动他写过的书册,不是这里有错字,便是那里言辞不妥。虽然萧与璟没讲过一句难听的话语,但赵术就是觉得自己被人挑了刺,心中郁郁。偏偏回到家中,又听到自己亲爹老生常谈,要他以萧与璟为师,好生学习。赵术本是个不羁的性子,幼时便给家中惹出过不少麻烦,长大后虽有所长进,但脑子里偶尔还会冒出坏念头,例如今日,赵术便想出了绝妙的主意——过些日子便是官家的生辰,据说萧与璟会献给官家这画圣的真迹。赵术便以赏画为名,偷梁换柱,将萧与璟的真画,换作假画。萧与璟此人心思谨慎,定然在献画前就能发现画作的不对劲,只是何时开始不对劲的,怕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待萧与璟急得团团转时,赵术打算在萧与璟进宫赴宴的前一天晚上,再派人将画作送回。赵术费了这许多功夫,只想见见素来端方沉稳的萧与璟,急切慌乱的模样。 赵术与萧与璟定好了时辰,却提前到了萧府,自然是怕萧与璟临时反悔,将画作偷偷藏起来,到时赵术的计划,便不能继续实施下去。 可此时,赵术尤其庆幸自己来的早,才能瞧见这般美人弄琵琶的景色,刚才的绵软唱词,是赵术生平听过最美妙的佳音,像蓬松绵软的蜜糖,酥酥麻麻,叫人心醉。 赵术这才恍惚想起,萧与璟曾经说过的话,他说听过更美妙的琵琶声。 此话诚不欺我也。 看到赵术满眼茫然,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萧与璟眉眼微冷:“赵郎君。” 赵术这才回过神来,用早就想好的说辞,解释着自己为何提前到了。他话语是朝着萧与璟说的,心神却全部被宝扇牵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躲在萧与璟,只露出一块雪白布帛的身影。 “……这位可是罗娘子?” 萧与璟凝眉,不知道赵术为何会做出这么荒唐的猜测,冷声否认道:“不是。” 闻言,赵术心中微微舒展,据他所知,和萧与璟有牵连的女子,除了王氏,便是那位备受宠爱的外室女。方才相隔甚远,赵术看不清宝扇的面容,可只瞧着那芊芊细腰,温婉抚弄琵琶的曼妙身姿,赵术便猜测,她定然不是和萧与璟相敬如宾的王氏。这会儿听到萧与璟否认,赵术心头微喜,既然不是罗娘子,和萧与璟大概没什么关系,想来美人定然是无主的。 赵术还欲再问,躲在萧与璟身后的宝扇轻声道:“既然有贵客在此,妾身便先回去了。” “嗯。” 一抹娇柔的身姿款款走出,赵术终于看清楚了宝扇的面容,眉若远山,低眉垂首,两颊有灼灼桃花,为那雪似的肌肤增添了娇俏生气。乌发如瀑,柔顺服帖地垂落在宝扇的胸前,素手柔荑紧揽着怀中的琵琶。 既娇且柔,身似蒲柳,仿佛微风一吹,便能轻松折动。 赵术胸膛中如同鼓躁,宝扇的青丝间有细碎的湛蓝色宝石点缀,可那盈盈珠光,不能比得上澄澈的清眸分毫。 但宝扇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未分给过赵术分毫,她柔柔地望着萧与璟,待与萧与璟辞别后,才垂下眸子,轻轻福身与赵术见礼。 赵术目光灼灼,腹中有百般言语想要诉说,但话到嘴边,却化作了额头的汗水,半点都说不出口。 赵术这副模样,落在萧与璟眼中,仿佛成了一根硬刺,径直地扎在他心口,发出细微的痛楚。同为男子,萧与璟怎能瞧不出赵术眼眸中的深意。 两眼呆滞茫然,双唇翕动,一副醉酒的模样——他在垂涎宝扇。 萧与璟神色冷峻,宛如六月霜雪,异常寒意冰冷,他唤住想要离开的宝扇,在宝扇茫然的目光中,手掌揽上她腰肢。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被拉紧,宝扇身子微僵,面红耳赤地抬头望着萧与璟,声音细弱:“萧郎……” 手下的腰肢纤细柔软,似早春刚抽芽的柳叶,软韧至极。 旁边的赵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惊的脸色惨白,片刻后回过神来,他紧握双拳,心中默念清心经才能勉强平复躁动不安的心跳,逼迫自己强行忍耐,不然下一刻,他便要冲上前去,撕掉黏在宝扇腰肢上的手掌,将那半拥着宝扇的人,换作自己。 赵术心中仍旧在犹疑不定:美人既然不是罗娘子,又怎么会和萧与璟有牵连。莫不是萧与璟表明上衣冠楚楚,实际是个痴迷美色的假君子。 赵术的神色举动,萧与璟一一看在眼里,包括赵术强行忍耐,因为握的太过用力,有青筋泛起的双拳。萧与璟将放在宝扇腰肢上的手掌越发收紧了些,微微俯身,嘴唇几乎贴在了宝扇的耳垂上。 温热的吐息尽数喷洒在宝扇的耳尖,她脸颊上布满红云丹霞,想要偏头躲开,但腰肢上的灼热触感,却紧紧地箍住她的身子,让她动弹不得,更别论逃离了。 萧与璟的声音如秋日的风,清朗中带着丝丝凉意。这般风光霁月的声音,脱口而出的却是那般不堪入目。 他沉声问道:“可还痛吗?” 宝扇尚且未回过神,眼神迷蒙:“什么?” 耳边似乎传来一句轻笑声,如涓涓细流,缓缓流过全身,叫人双腿发软,险些站不稳身子。可腰肢上的手掌,强行稳住宝扇的身子。待宝扇回过神,萧与璟又是平日里的谦谦君子模样,觉得自己刚才定然是听错了,那轻笑声果真是错觉。 萧与璟声音微沉:“自然是那里,可还站不稳?” 宝扇面上羞红一片,眼神微转,便看到了正站在旁边的赵术,心中大惊:客人尚且还待在此处,萧与璟怎么能……这么大胆? 可宝扇早已经习惯于顺从于萧与璟,即使面上羞怯,也忍耐住心底的羞涩,轻声道:“用过医女给的药汁,已经不疼了。” 萧与璟语气自然:“今晚多备着锦被。” 见宝扇双眸清澈,似乎还未察觉到自己的意思,萧与璟又讲的更清楚些:“床笫欢好,与读书科举一般无二,若想早日有子嗣,需要勤恳些,不可懈怠。” 宝扇白玉般的脖颈,瞬间绯红一片,柔声道:“是,妾身明白了。” 脱离了萧与璟的掌控,宝扇脚步慌乱,急匆匆地离开了亭阁。赵术的手掌早已经被汗水浸湿,双眼赤红,想要追上去,却被萧与璟冷硬的声音拦下。 “不是要赏画?” 赵术周身上下,宛如被泼洒了满满一桶冰水,浑身泛着刺骨的冰凉。 他闷声道:“是。我特意来府上,是为了观赏画圣真迹,不可误了正事。” 这话似是在说给萧与璟听,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赵术草草地观赏了画圣真迹,连上面画的是花鸟鱼虫,还是山川湖泊,都没有记在心里。赵术颓丧地走出萧府,装在宽袖里的假画,还放在原处。赵术心神被旁物占据,对于折腾萧与璟之事,忘却的一干二净。 挑衅萧与璟,哪里比得上再见美人一面重要。 至于萧与璟和宝扇之间的关系,还需要好好打探。 赵术心中有了牵挂,脚步比之从前,越发笃定。 更深露重,宝扇褪下衣裙,换上了寝衣,乖巧地坐在床榻上。她手指轻轻揪着纱幔上的绯色流苏,面上羞涩娇怯,心中却极其坦然。 虽然不知道今日来府上的男子,是哪户人家,与萧与璟关系如何。但此人来的时机巧妙,他本人又像极了在扬州城时,宝扇见识过的那些呆头鹅一般的贵族子弟,这些人最好哄了,稍稍用些手段,便能令其魂牵梦绕。 宝扇并不在乎那人的身份,只知道任何一个男子,面对与自己肌肤相近的女子,被旁人惦记牵挂时,都会怒火中烧,生出独占欲来。此事无关情爱,大概是本性作祟。 屋门被推开,萧与璟走了进来。 他眉峰冷峻,脸上丝毫急切都无,宝扇瞧着他清逸俊郎的面容,心中暗自比较,不过片刻便得出了结论:她还是更喜爱床榻上的萧与璟,意乱情迷,连那冷淡至极的眉眼,都会被谷欠念所掌控,双眸不再清明,只晓得颠鸾倒凤,水乳交融。 萧与璟在床榻前停下,坐在了宝扇身旁。 宝扇的手掌,透过里衣抚摸上萧与璟的胸膛时,微翘的眼尾染上了几分姝丽颜色。 第68章 世界三(十九) 萧与璟脸上无丝毫波动起伏, 一副任由宝扇作为的模样。 男欢女爱,本应该两厢情愿,彼此互相配合。他身为男子, 若不能主动迎合宝扇, 单单凭宝扇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子, 怎么能顺利地除去衣衫, 彼此坦诚相见,再做鸳鸯交颈之好。 雪白的里衣被解开, 白皙却不显消瘦文弱的肌肤半隐半现。相比君子端方的月白色,萧与璟更适合雪一般的颜色,纯粹无杂质,更衬得他周身上下,清风朗月, 行事温和。可偏偏是对同僚都如暖风和煦的萧与璟,此时面对小小女子, 却这般恶劣,连顺手而为的事情都不愿意做。他不抬起手臂,宝扇只能另想办法,使劲浑身力气,拉拽着才扯掉萧与璟的半边衣袖。 橘色烛光闪烁, 将萧与璟皎白如霜雪的肌肤, 晕染出一片蜜色。他身上只着半边里衣,因窝居在巴掌大小的床榻上, 眉峰微微皱起, 尽显艳丽之色。 宝扇身子骨弱,只是为萧与璟取下半只袖子,白皙的额头便渗出了几滴汗珠, 再垂首瞧瞧身上的寝衣,也变得皱巴巴的。她贝齿轻启,咬着殷红的唇瓣,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意,蛾眉紧蹙起,一副分外可怜的模样:“妾身不知哪里惹怒了萧郎,才让萧郎如此动气……” 话音刚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落在寝衣上,晕染出深褐色的水痕。 宝扇越想越委屈,分明前几次,萧与璟来她这里时,无论平日里是如何冷淡疏离,一旦倒在了软榻上,便变得无比体贴,哪里用的到她来伺候,而后更是温柔小意,彼此相对无言,只能听得到两人的吐息声,心如鼓躁之下,再想不起其他。 她向来温顺恭敬,未曾惹恼过萧与璟。宝扇身子微颤,红唇上的咬痕,越发深切了,她突然有几分心虚:好像确实有一件…… 宝扇身子纤弱,如同院中栽种的海棠花一般,弱质芊芊。 海棠这般娇柔的花儿,哪能撑得过彻夜雨水洗刷,定然会被风折弯了柔软的叶片与花瓣,只能缩成一团,以放任的姿态面临风雨袭来。 …… 沉睡,昏迷,意识不清,便是海棠花的蜷缩方式。 而萧与璟行事君子之风,见海棠花如此,也只能燃灭灯烛,草草睡去。 宝扇的啜泣声越发小了,削瘦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越发惹人疼惜。 萧与璟心头微动,早在宝扇落泪之时,手掌便想要伸出,但被他的理智强硬地按耐住。见宝扇此时的可怜模样,身子轻颤,想必是哭的狠了,萧与璟手指摩挲,就要为宝扇擦拭掉眼角的泪珠。宝扇却突然抬起头,她眼尾泛红,仿佛染上了薄薄一层胭脂色。绵软无力的声音响起:“萧郎不能尽兴,妾身心中有愧,萧郎迁怒妾身,也是应当的。” 说这话时,宝扇眼眸中还挂着盈盈水光,异常潋滟生姿。这番楚楚可怜的作态,若换作任何一个心性不坚定的男子,定然会痛彻心扉,狠不得自己责罚自己,以换的美人展露笑颜,再于心中,好好唾弃一番自己:这种私密之事,怎么能迁怒到宝扇身上,还不是自己一响贪欢,沉醉其中,不懂节制,才使得心中生出的旖旎念头,不能得到疏解。 萧与璟心底觉出几分不自在,薄唇轻启:“无妨。” 刚才想要伸出的手掌,也被萧与璟收回,顺势按在了金蚕丝织成的软枕上。 这软枕本应该异常绵软,但萧与璟的手掌按上以后,却觉出几分异样——怎么会有硬物。 宝扇轻颤着鸦羽般的眼睫,轻声呼道:“萧郎不可!” 但萧与璟行事敏捷,已经掀开了金蚕丝软枕,枕头下果真不出所料,放着一方方正正的硬物,是本小书册,比之如同的诗书经义,要单薄许多。 宝扇见状,知道事情已经无丝毫转圜的余地,低垂着脑袋,仿佛被风霜雨雪摧残过的娇嫩花朵。 萧与璟手指微动,翻开掌心的书册,视线所及,极其简单——不过是两个画法拙劣的小人,彼此叠合…… 这竟是一本春闺戏图。 画技只能称得上末等,但花样迭出,多有奇思妙想…… 真是污秽至极,不堪入目! 萧与璟合上小书册,本就凉薄的眉眼,更添了几分寒意,仿佛数九寒冰,几欲将人冻伤一般。 “哪里来的?” 只听声音,分辨不出萧与璟是否生出怒气。 宝扇声音怯怯:“是姆妈给的,让妾身多学点,也能留住萧郎。” 萧与璟面容冷峻:姆妈?又是那个将宝扇当扬州瘦马豢养卖出的牙婆。不仅将宝扇养的如弱柳扶风,只能依靠他人才能过活,还意图教会她这些痴缠人的手段。 想要凭借床榻秘事,将男子绑在自己身边,在萧与璟看来,是最为愚蠢之事。世人皆薄幸,其中男子尤甚,可以为了高官厚禄,锦绣前程,连身旁人都可以拱手相让。尚未进官场时,萧与璟就见识过,将家中娘子转送给旁人做妾室,以谋算青云路之人。偏偏那被转送的小娘子,还痴心不改,心甘情愿地被送出。可见天长地久,海枯石烂,蒙骗的从来只有女子。 萧与璟轻抬手臂,将剩余的半片里衣褪下,宝扇见状,乖顺地投入他的怀中,双手虚虚地挂着他的劲腰。 萧与璟的手掌,抚弄上倾泻如瀑的乌发,听着怀中的宝扇,声音弱弱:“姆妈……也是为了妾身好……” 她这话刚落地,便觉出萧与璟周身的气息,更冷寒了几分。 萧与璟轻扯嘴角,心中有几分莫名不快的滋味:那牙婆把宝扇当作物件,将她养的一副软绵性子,缺少了依靠便不能独自生活,这样唯利是图的人,在宝扇口中,竟然能落到一个“好”字? 萧与璟心中郁郁,仿佛有巨石横亘在胸口,让他吐息不畅。萧与璟的心底,似乎有声音在叫嚣着:那我呢?那牙婆待你好,便是我待你不好了?也是,毕竟宝扇与她口中的“姆妈”,共同生活大概有数十载,怎么是他一个区区度过几月的人,可以与之比拟的?那声音极其不忿,带着汹涌而来的冲动,与萧与璟素来的理智,极为相悖。 萧与璟甩开心底纷乱的杂念,自认为那不是他,只不过是一时气恼之下,生出的纷繁杂绪。 他的手掌,沿着背脊上纤细脆弱的骨头,顺势而下,激起身下人的一阵战栗。 身子倒在软枕上,宝扇视线所及,不是雕花大床上瓜瓞绵延的香罗顶,而是层层轻纱叠起的纱幔。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雨,细雨绵绵如丝,雨打芭蕉,柔弱不堪。风雨袭来,将院子中的草木那娇嫩的叶,吹的东倒西歪。雨水善变,一会是狂风暴雨,叫院中的鲜花草木招架不来,一会又化作绵绵细雨,如微风般和煦温柔。 方寸大小的床榻,因为太过狭小,平日里需要萧与璟半拥着宝扇。可此时,狭窄的床榻却空出了余地,两人皆是侧身,背部靠着胸膛。 雕花大床或许是上了年头,发出突兀的吱呀响声,窗外雨声不歇,屋内的声音已经尽数听不真切。 萧与璟记性极佳,方才只不过匆匆一观,便将那用拙劣画法,描摹出的小人们,一一记忆在心中。 他是擅画者,也是善于临摹者。 绵绵雨丝斜吹入屋内,宝扇浑身软绵绵的,恍惚察觉自己被人套上了厚厚的衣裳。可她分出心神,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因为如今的时辰,心中越发疑惑。 院内,柔软无刺的藤蔓,攀缠在坚硬的墙壁上。 屋内,不同于方才,宝扇瞧不见萧与璟的面容,只能听得到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如今的她,与萧与璟面面相对,连他眉峰中挂着的汗珠,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宝扇被萧与璟环抱着,一步步向后退去。 纤细的腰肢,抵上了冰凉的物件,耳旁越发清晰的雨水滴落声,让宝扇恍惚察觉到:自己来到了窗边,而抵在她身后的,便是窗檐。 随着雨声渐渐急切,宝扇柔顺的发丝尽数垂下,如波涛般在窗棂上抚弄。 “抱紧我。” 萧与璟的声音落到宝扇耳旁。 兴致与如今的夜色一般,极其浓重。 宝扇闻言,牢牢地抱紧萧与璟的脖颈,柔若无骨的身子,全然依赖在萧与璟的怀中。 以往,宝扇借着昏暗的夜色,能遮掩住脸上的羞赧。可今日的烛火没有被熄灭,宝扇娇美的容颜上,丝毫的波动起伏,都被萧与璟看在眼中。娇靥如花,双眸含情。被这样一双潋滟生姿的清眸凝神注视着,没有一个男子能硬下心肠。萧与璟俯身,想细细瞧着宝扇眼尾的绯红。正处于娇弱无力的宝扇,哪里顾得上察言观色,待萧与璟垂首,便用自己柔软的唇瓣,轻啄了萧与璟的嘴角。 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雨声骤然停下,如同萧与璟此时不动的举止一般让人无所适从,叫宝扇觉得自己正站在独木桥的正中央,桥下是湍急的河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只能弱弱地求救萧与璟,唯有他能将她从这种难挨的境况中解救出来。 “萧郎,好……呜呜……不要……难受……” 萧与璟眼底恢复清明,烛火闪烁下,两人交叠的身影,映照在薄薄的窗户纸上。他一时讶然:他竟然这般难分难舍,将宝扇强行揽在怀中。他凝神注视着宝扇,将她张合的红唇,紧蹙的眉黛,尽数收入眼中。 他虽然不是善解人意的脾性,此时却突然如了宝扇的心意,让她不再紧皱眉峰。 漫漫长夜,院子里的雨水痴痴地下了一整夜。 …… 宝扇端坐在木椅上,模样乖顺地听着王氏的教导。 对于罗娘子,王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别院入不敷出,已经开始变卖首饰了。凭心而论,府上给罗娘子的花用并不算吝啬,若她不奢侈挥霍,也能过上一段好日子,起码衣食无忧是定然的,何至于落到这番田地。” 宝扇温顺道:“大娘子执掌府上中馈,自然通晓如何进益花销。” 一贯端庄的王氏闻言,面上难掩欣喜,她出嫁时,家中陪嫁了几家店铺,都是她的私产。进了萧府后,王氏借着执掌中馈的便利,得知了许多进益往来的法子,用在自己的铺子上,如今收获颇丰。如今听宝扇称赞,嘴角的欣喜怎么都遮掩不住——进益花销上,她确实有所心得。 丫鬟端上一碟子蜜糖糯米糕,宝扇刚捻起一枚,只觉得过于甜腻,腹中翻滚,忙用帕子遮掩檀口。但她面上的异常,还是被王氏瞧见了。 第69章 世界三(二十) 王氏见状, 面上关切问道:“是身子不适,可需要遣派医女来看?” 说罢,跟在王氏身旁的丫鬟脚步微动, 全部心神凝聚在宝扇身上, 似乎只要宝扇应上一句“是”,或者轻轻点头表示身子不适, 这丫鬟便立即走出门去, 将医女迎进府来。 但宝扇面色如常, 闻言轻轻摇动脑袋, 带动鬓发间的珠钗一起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声。 “烦劳大娘子操心,妾身身子无恙, 只是不喜味道太过浓重之物。这蜜糖糯米糕虽然甜腻可口,但掺杂了太多份量的蜂蜜, 妾身受不住这种味道,才会在大娘子面前失礼……” 她眉峰紧蹙, 说出这番话时微微垂下脑袋,一副因为失礼而心中愧疚不安的模样。宝扇本就因为蜜糖甜腻的味道, 腹中翻滚, 面颊上也浮现出两抹惨白,柔弱的如同被狂风吹拂过的柔嫩枝叶, 楚楚生怜, 叫人如何也说不出怪罪的话来。 王氏看宝扇身子不适,也不再强留宝扇, 口中斟酌着说辞:“既然如此,你便先行回院子,养好身子……” 跟在王氏身旁, 颇有资历的嬷嬷突然开口,她面颊上有深如沟壑的皱纹,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宝扇,见面前的小娘子绣帕遮面,一副无甚食欲的模样,心中陡然间浮现出猜测。嬷嬷思绪微转,俯在王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厌食之症,宝扇小娘子从前可没有过这样的毛病。我倒是见过,有子嗣之喜的小娘子,会吃不下、闻不得味道重的膳食点心……” 嬷嬷言尽于此,见王氏拢起眉峰,恢复了平日里的端庄肃穆,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王氏的目光,从那张惨白柔弱的脸蛋,向下移去,落在了宝扇平坦如初的腹部,目光幽深,她确实见识过怀有子嗣的小娘子,也如同今日的宝扇一般,不能闻到浓重的气味,心中难免生出了怀疑:宝扇莫不是知道自己有孕,却生出了异心,有意遮掩,这才不让为她请来医女诊脉。 王氏这番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因为萧与璟对待宝扇颇为眷顾,即使萧与璟见众人和见宝扇时,面上都是一副冷峻模样,但王氏总是觉得,萧与璟对待宝扇时,更为轻松自在。若宝扇当真有孕,则足以彰显萧与璟对她的宠爱疼惜,普通女子进门后,两三年有孕的大有人在。而宝扇却在区区数月中,就揣上了萧与璟的血脉,可见萧与璟在她软榻上,有多缠绵入骨,昼夜不歇,耗费在这柔弱女子身上,才能让她…… 王氏又细细打量着宝扇,心中惊疑不定,面带病弱气色的宝扇,非但不显得狼狈不堪,鬓发两旁垂下的青丝,更衬得那张虚弱瓷白的脸蛋,惹人怜爱。王氏心底,陡然生出了一丝悔意,她将宝扇接进萧府,果真是对的吗?王氏将宝扇从扬州城买进萧府,其本意是为了对付罗娘子,再留住萧与璟的心,借此巩固自己这位正头娘子的地位。可此时,罗娘子已经被王氏握在手心,任意揉搓。萧与璟的心,也被宝扇留下,自己正室的地位理应稳如泰山。可王氏却丁点开心不起来,若是宝扇生出异心,讨好萧与璟,得以登堂入室,她这个正头娘子还能安稳度日吗? 王氏这般欲言又止,落在宝扇眼中,便是不明所以,极其困惑,她柔声问道:“大娘子?” 身旁嬷嬷的提示,让王氏从绵软的呼唤声中,堪堪回神,她声音晦涩不明道:“女子有孕,也会不喜浓烈口味的点心。” 这句话,便是直接挑破了王氏的怀疑。她眼神凌厉,直勾勾地注视着宝扇的表情,不曾遗漏那张瓷白的脸蛋上,丁点起伏波动。 宝扇蛾眉紧蹙,脸上没有被戳穿的慌乱不安,也没有得知自己可能有孕的欣喜若狂,而是澄净的眸子中,满是迷茫神色。 “这……会吗……” 想起萧与璟略带热意的手掌,紧紧揽着她的腰肢,以及今日包裹紧实的衣裙下,那星星点点细碎的红痕。宝扇面上羞赧,本来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丝丝红晕。 如此勤恳行事,或许是有可能的。 宝扇怯怯地抬起头,两只水眸,同过去一般,清冽如泉水,无丝毫杂质,没有恃宠而骄的傲慢,而是略带不安道:“妾身不知,若是……” 她放轻了声音,声音清灵幽远:“……当真有了子嗣,妾身该如何是好?” 王氏瞧着她如花娇颜,心中微怔,恍惚记忆起宝扇的年纪尚轻,头次遇见这样的事情,手足无措才是正常的反应。想起自己方才的担忧和忌惮,王氏轻抚额头,暗道自己是草木皆兵,莫说是萧府,连这偌大的临安城,宝扇都是孤苦无依,无人可以依靠,又怎么能撼动自己的地位,是自己想差了。 “若是有了,便好生养护身子,待孩子出生,便记在我名下……” 王氏语气稍顿:“到时无论男女,唤我为母亲,叫你为姨娘。你如今在府上无名无份,到时有了子嗣傍身,我便许了你位分,也好让你能安稳度日。” 宝扇因为不安而轻颤的眼睫,渐渐变得平稳,她满脸温顺:“劳请大娘子为我费心。” 王氏张口,要唤医女来,但见宝扇脸色越发糟糕,身子似秋日落叶,摇摇欲坠,脱口而出的话,瞬间变作了其他:“请府医过来。” 丫鬟面露难色,回禀道:“府医昨日告假,回家乡去了。” 宝扇声音细弱:“只是寻常小事,不必劳烦府医。” 丫鬟闻言,看着宝扇的视线,多了几分感激。府医告假之事,王氏是知晓的。但主子诸事忙碌,一时忘却了也算正常。但王氏想请的大夫没请到,心中郁郁,生出的火气,可不论是何种原因,全要她们来承担。这会儿宝扇主动解围,王氏定然不会为这些小事动怒,她这个回话的人,也免于遭受责罚。 见王氏凝眉沉思,丫鬟赶紧道:“府上还有一位大夫,只不过精通的是跌打损伤,骨节错乱……” 王氏挥手道:“那便唤他过来。” 为女子诊断之事,想必哪个大夫都能察看。 大夫急匆匆赶到,宝扇的手掌下垫着软帕,又用一根细线,悬在宝扇纤细的手腕处。 大夫两指按在细线处,神情专注,片刻后向王氏回禀道:“小娘子气血不足,需要多喝些滋补的东西。至于子嗣之事,现在并未见端倪。” 王氏拢眉:“那怎么会闻不得浓烈的气息?” “气息不足,脾胃有伤,自然闻不得。” 王氏了然,但心底生起莫名的怅然,她已经做好了宝扇有孕的准备,却突然得知,只是气血不足。宝扇起身向王氏行礼,王氏手掌微晃,让她不必多礼,养好身子重要。 望着袅袅婷婷走出去的身影,王氏仍有几分不忿:怎么会如此,若宝扇当真有孕,她定然将人接到身旁,亲自照看,直到她生出腹中孩儿。至于萧与璟,若得知宝扇有孕,恐怕也是欣喜的,这是他的血脉,他也不必再委屈自己,整日流连在宝扇身旁。 可惜,一切皆是妄想。 宝扇回了偏院,饮下了厨房送来的滋补的汤水,脸上的血气恢复了些。素来沉稳的丫鬟心中困惑,想出声劝告两句,既然大夫都已经说过气血不足,宝扇万万不可再做今早那般的举动,丁点米水都未进,可她见宝扇眉眼疲倦,将口中的话语尽数咽在腹中,掩上门出去了。 素手柔荑抚摸上腹部,宝扇眉眼温和,距离上次萧与璟来时,只有区区一月之隔,若是经验老道的府医亲自察看,即使月份浅,脉搏虚浮,也能把出是喜脉,正如她换了朴素的衣裙,用幕篱遮面,听到大夫语气温和,笃定至极地向她道喜——月份虽浅,但确实摸到了,小娘子还需保重身子。但是换了不善于此道,况且隔着一条细线,本就虚浮的脉搏,更如同林间云雾,瞧不真切。 宝扇起身,端起面前的浓茶,尽数泼洒在窗边的草木中,而后重新倒了一盏清水,小口轻饮着。 她不将喜脉之事宣之于众,一是因为王氏,王氏本就多疑,将宝扇领进府也是为了绵延子嗣,若得知宝扇果真有孕,定然会将她拘束在身边,派一众人照看着。到时宝扇所有的举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有所谋算,也无法施展开。二是为了萧与璟,若被王氏拘在身旁,以萧与璟的脾性,也不会为了那些床笫之事,强行将她接回去。如今堪堪有一月,到生下子嗣,再养护好身子,大概有十几个月,萧与璟就是对她有丁点心思,也会被消磨殆尽,到时一切从头再来……或许有了子嗣在身旁,萧与璟会对宝扇怜惜更甚,只是宝扇不愿意那般行事。她所需要的是,是萧与璟的全部心思,而不是母凭子贵。以孩子做手段,只怕到时萧与璟也分辨不清,对待宝扇的,到底是内心生出的情意,还是因为她是孩子生母,而给出的怜惜。 宝扇询问过大夫,像她这般的身子,到腹部显露,还有数月之余,她不能再徐徐图之。 在出府游玩之事上,王氏不曾拘束着宝扇。宝扇便叫了一辆马车,连丫鬟都未曾带。她面上布满红霞,欲言又止地向刘方诉说:“我想去寻萧郎,不知他当值的地方在何处。” 刘方知道她近来身子不适,又久未见萧与璟的面容,心中思念,这会儿生出了女儿家的情思,也是自然的。刘方便嘱咐车夫,将她送到距离萧与璟当值的场所,最相近之处。 车夫将宝扇放在官道上,便架着马车去寻茶棚去了。不是他故意偷懒,而是此处不许马车驻足,官家下的这个命令,是为了不让臣子奢华行事,而是以双足行路,官家也不苛责,只需臣子走完这条道路,便可坐上马车。 宝扇身上带着几层轻纱遮面的幕篱,身姿翩翩,微风拂来,吹起她的衣裙,飘飘欲仙,更显出弱柳扶风。 “小娘子。” 一声极其欢快的声音落在宝扇耳边,她轻抬起头,才发现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正眉眼弯弯地站在她身前。宝扇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几步,声音柔柔:“你是哪个?” 对于宝扇记不得自己面容之事,赵术心中苦涩,但双目炯炯地望着轻纱层叠的宝扇,放轻声音:“我是赵术,是……萧郎君的同僚,你或许是记不得我了,上次你抚弄琵琶,一直留存在我心中,久久不能忘怀。” 宝扇垂下脑袋,心中暗道:自然是记得你的,今日也是来找你的。 第70章 世界三(二十一) 听到赵术声称他是萧与璟的同僚, 宝扇紧绷的身子稍稍松弛,柔声道:“赵郎君谬赞了,只不过几首琵琶曲而已。” 赵术心中扬起惊涛骇浪, 那声“赵郎君”落在他耳中, 酥酥麻麻的,让他心尖都快融化了。赵术听的清楚,宝扇言辞中的疏离, 她之所以唤他“赵郎君”, 也只不过是因为萧与璟的缘故。 隔着层层轻薄的雪白纱幔,宝扇的面容影影绰绰, 看不分明。可早在那日萧府亭阁匆匆一见, 赵术就将宝扇的眉眼容貌记在心间, 绵延远山的眉黛,含情脉脉的双眸,即使那两丸水眸不是对着自己, 但轻轻一瞥, 也足以让赵术心胸澎湃。他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女子, 柔弱娇软者有之, 但没有哪个能如同宝扇般,似潺潺流水,柔软落花, 行事举止宛如落在他心尖。 见日头正盛, 赵术自然地站在了宝扇身旁, 为她遮挡住刺目的日光, 此等情景,若叫定远侯府上的人瞧见了,定然会双目圆睁, 神情滞然,惊奇不已:这唯我独尊,张扬跋扈的赵郎君,何时变作这般体贴的性子,日光夺目,他不让旁人撑伞,以身遮挡就算好的了,哪里还会体贴旁人。 面对宝扇,赵术总会下意识地放轻声音,仿佛宝扇是什么脆弱易折的琉璃物件:“你是来……” 赵术语气微顿:“是来寻萧郎君的?” 宝扇轻轻颔首,除了萧与璟,她不习惯与外男亲近,回答的言辞也分外简洁:“萧郎公务忙碌,我来看看。” 赵术了然,想起派人探查出的情况,心中越发苦楚:她与萧与璟是那般亲密的关系,定然是来寻他的,难不成还是来找自己的。 距离萧与璟下值还有段时间,赵术便陪着宝扇一起等待,他不擅长公务,但精于玩闹享乐,临安城中,哪处有杂耍戏法,郊外哪片草丛,能捉到善斗的蛐蛐儿蝈蝈儿,全都熟记于心。宝扇只听他描述,怎么分辨蛐蛐儿的品种,倒是觉出几分趣味。 赵术口中讲述着,双手还时不时地比划着。他从未意识到,自己能这般看人眉眼官司行事。宝扇拢眉,便是觉得无趣,眉峰紧皱,就是不喜,至于眉眼舒展,双眸微动,则是表明她对这趣事有兴趣。 见幕篱之后,美人轻弯唇角,清灵的笑声传来,赵术只觉得周身都有了力气,还能再讲上几个时辰的趣事。 若是身在扬州城,宝扇也许会对赵术颇有好感,毕竟这般容易牵动心神的纨绔子弟,是她曾经希望能进入的人家。但如今,宝扇的见识渐长,清楚赵术的家世地位,定远侯也许对这个幼子无甚希冀,只望他能安稳度日。但对于赵术的正头娘子,定然是要求颇多,要求门当户对,日后还需要讨好公婆,与众多兄长妯娌打好关系。赵术如今对她百般讨好,莫不是被美色所惑,短暂的难以抽身,以他的脾气,不一定能有对抗家族的心性和能力。 身穿青黛锦袍的身影,缓缓走近。 宝扇轻声唤着:“萧郎。” 而后,她在赵术发愣的眼神中,走到了萧与璟身旁。 萧与璟刚走出户部大门,便瞧见了这边交谈甚欢的两人。杨柳细腰,纤细身姿,除了他府中的宝扇,还有哪个。 只是站在宝扇身旁的赵术,则是极为碍眼。赵术身量高,站在宝扇身侧,宛如一座突兀的山川,极其惹人注意。他与宝扇交谈时,微微俯下身子,如此乖顺的模样,和公务中像个刺猬般浑身戾气的赵术,没有丁点相同之处。 赵术此时身旁空落落的,他怅然地抬起头,追寻着宝扇的身影,正好与目光冷峻的萧与璟,视线相接。 素来温和有礼的萧与璟,此时脸上分毫笑意都无,眉梢眼底都挂着朔九寒冰,让人望之生畏。萧与璟的手掌环抱着宝扇的腰肢,将她带进自己怀里。 一贯与萧与璟不合的赵术,垂在腿侧的拳头紧紧握着,他将目光放在了宝扇身上,却被萧与璟长臂一伸,将人彻底揽进怀里,连片衣裙都不能看到。 宝扇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眉眼机锋,窝在萧与璟怀里,闷声闷气道:“车夫在茶棚那里等我们。” “好。” 萧与璟嘴里应着好,手上却未松懈分毫,反而将怀中的人越发揽紧了。他带着宝扇,走到赵术面前,冷声道:“赵郎君,告辞。” 两人坐上了马车,萧与璟才将宝扇松开。马车里面的空间足够大,萧与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坐在了距离宝扇,相当远的位子。若换作平时,宝扇早就该面露不安,柔声询问,萧郎是否在置气,是因为何事生气。可宝扇今日却与以往不同,她安静地坐在旁边,温顺地保持着两人的距离。既然萧与璟想和她分开坐,她一个弱质女郎,又怎么好勉强靠近。 宝扇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纤细柔软的脊背挺直,姣好的容颜上,无喜无悲。她素手微伸,掀开马车上的帘子,微微探首便瞧见了骑着骏马,紧跟在身后的赵术。 宝扇鸦睫轻颤,面上尽是落寞,她轻抬双眸,往马车后看去,像是在瞧赵术,又像是没有在看任何人,只是望着马蹄声急,尘土飞溅的景象出神。 帘子被缓缓放下,赵术能看到的最后一眼,便是那纤细柔软,紧握着帘帐的玉指。赵术没有再跟下去,他轻扯缰绳,唤骏马停下。那落寞,略带着愁绪的面容,萦绕在赵术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回了定远侯府,赵术还神情不属,连膳食都未用。他唤来平日里亲近的小厮,向他发出自己的疑问:“若有一女子,面容落寞,是因为何事?” “定然是日子过得艰难,这才将心头的苦涩,带在了脸上。” 小厮见赵术眉峰紧锁,暗道赵郎君不会是看上了哪位小娘子,自诩猜中了赵术的心思,便继续说道:“女儿家烦恼之事不多,不是绣活儿未做好,便是婚事不如意,总归离不开这两件事。” 赵术想起侍卫探查之事,宝扇已经入了萧府,和萧与璟定然有了肌肤之亲,她这般美貌娇弱的女子,世间又有哪个郎君可以抵抗。可叹那萧与璟,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昂然,沾染了宝扇小娘子,却不肯给个名分,还让宝扇不清不楚地待在萧府。赵术将此事,与宝扇马车之上,眉眼有愁绪萦绕,彼此联系在一起,心中静静思索。 良久后,赵术突然站起身,心头汹涌澎湃:定然是那萧与璟,对宝扇小娘子不好。想来也是,连名分都不曾给过宝扇,在府中说不定如何欺负小娘子,定然是日日惹得小娘子泣声不止。 一想到柔弱不堪的宝扇,在满是豺狼虎豹的萧府,不知是如何战战兢兢,艰难度日,赵术便觉得,心头似乎有千百只蚂蚁啃咬,怎么都坐不安稳。不成,这般不成!他不能让宝扇继续留在萧府。 赵术脑海中想出个绝妙的主意:他未曾婚配,宝扇也未嫁人,虽与萧与璟有过肌肤相亲,但她一个弱质女流,又被人当作扬州瘦马,以货物之名辗转往来,哪里是她能拒绝的。宝扇貌美,他又风度翩翩,两人比肩而立,才算得上郎才女貌,佳偶天成。赵术越想,心中越发火热,若不是天色已晚,他定然立即去寻侯夫人,去将宝扇领出萧府,救她于水火之中。 …… 马车行到萧府门外,缓缓停下。 萧与璟先下的马车,他眉峰尽是冷淡疏离,令人不敢靠近。宝扇掀开帘子,却无人来伸手接她。本该伸出手掌的萧与璟,却如同松柏般站立在一旁,冷眼瞧着。 宝扇紧咬唇瓣,望着高高的马车,心中犹豫不定。候在府门外的丫鬟见状,急匆匆走上前去,伸出手掌放置在宝扇的面前。 宝扇胸口微舒,看着丫鬟的目光有潋滟水光。被小娘子这般柔软依赖的眼神注视着,丫鬟不禁挺直了腰板,但旁边的寒冷目光,让丫鬟轻颤着身子,她还未寻找到目光的来源,宝扇便将柔若无骨的手掌,放在了丫鬟手中。丫鬟来不及分神,轻扶着宝扇走下马车。 待宝扇安稳地站在地面上,萧与璟才眉峰紧锁,周身散发着冷气,走进府中。 刘方见状,忙问着宝扇:“萧郎君这是怎么了?” 生这么大的气。 宝扇摇头表示不知,她黛眉微蹙,声音弱弱:“或许是我身份卑贱,萧郎嫌弃我在同僚面前,丢了他的脸面。” 刘方忙道:“定然不是如此,应当是公务上有棘手事,萧郎君才会愁眉不展。天色已晚,小娘子不要多想,早些回屋休息便是。” 宝扇轻声应好。 萧与璟回了屋子,书桌上摆满了诗书经义,他却半字都读不进去。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宝扇与赵术言笑晏晏,彼此亲密的模样。 他与宝扇之间,已经习惯了由宝扇妥协,缓解两人之间偶尔冰冷的关系。刚才下马车之时,萧与璟有意不伸出手掌,只待宝扇软声唤他,再堪堪搀她下马车,让她解释关于赵术之事。不曾想,宝扇丝毫向他求助的心思都无,连她身旁的丫鬟,也不懂规矩,急匆匆地将宝扇扶下。 萧与璟平复心境,素来养成的习惯,让他重新拾起经义,心中默念。 偏院。 宝扇饮下一盅枸杞乌鸡汤,感到腹中暖洋洋的,周身舒坦,便唤丫鬟吹灭烛火,沉沉睡去。 萧与璟没有等来宝扇的服软和柔声告饶,等来的却是一位不速之客。 虽然赵术百般遮掩,萧与璟还是能辨认出,他脸上的五指痕迹,想必是被人打了。萧与璟眉眼冷淡,问道:“赵郎君有何事?” 赵术刚发出声音,两颊便传来酸痛感,心中抱怨:他亲爹娘果真心狠,平日里总说最疼爱他这个幼子,听闻他有心爱的小娘子,也面露调侃。只是等他说出,那小娘子是扬州瘦马,且被萧与璟养在府上后,二老顿时变了脸色,接着便是软硬兼施,想要按着他改口。 赵术想到了最后侯夫人的妥协,暗道,虽说挨了打,但总归让他娘松了口,至于他爹那里,有侯夫人在,点头答应也是迟早的事。他今日来萧与璟府上,带齐了银钱,此时面对着萧与璟的冰冷眉眼,心底丝毫不慌乱。 他朗声道:“我来府上,目的是求娶宝扇小娘子。” 第71章 世界三(二十二) 萧与璟素来古井无波的眉峰, 有了一丝波动。他打量着眼前的赵术,因为激动而面色红润,两只眼睛亮如星辰, 周身上下都透露着笃定。 赵术今日前来, 似乎是对求娶宝扇之事,胸有成竹。 萧与璟唇角轻勾,极其冷硬的嗤笑声落入赵术耳中。 赵术见状, 连忙拿出自己的诚意, 他探查到王氏将宝扇接到临安城,用了多少耗用。并将这些银钱花费, 又翻了十倍, 意图将宝扇赎出萧府。赵术已经做好了打算, 待他带着宝扇离开后,便为她捏造一个假身份,随便找个小官, 记在那小官名下, 充作养女。到时下聘, 迎亲……便没有人会因为宝扇原先的身份而发出置喙。 但萧与璟显然不想配合赵术的想法, 他眉眼中尽是寒意,言语中机锋尽现:“赵郎君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赵术听到这番话,宛如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凉水, 心下微沉:“你不肯给宝扇小娘子名分, 又强行阻拦我给她名分。过去听闻萧与璟有君子之风, 待人温和, 行事周到,如今看来不过是虚名罢了。你既有正头娘子,为你在府中执掌中馈, 又有身娇体软的外室养在外面,如此左拥右抱,却为了自己的私念,不肯放宝扇自由。若说我是痴人说梦,不如说萧郎君精于算计,意图想将世间种种好事都收入怀中。” 赵术越说,心中越发忿忿不平,脸上和脖颈处,有红潮涌动。 而至始至终,萧与璟只是冷眼看他,面上没有丝毫被挑衅的怒火,他这般姿态平静,倒是衬得赵术宛如杂耍艺人,自己搭了台子,自己演戏。萧与璟面上冷若冰霜,心中却并不是丝毫反应都无。只听赵术描述的场景,他会将宝扇接出萧府,给她一个自由身,再许诺出正头娘子的位子,萧与璟便心头微动,仿佛有异物横亘在胸口处,叫人吐息不畅。 宝扇是笼子里精心养护的鸟雀,过去萧与璟想将她放出笼子,但宝扇因为已经习惯被豢养,便躲在笼子里不肯出去。现如今,有另外一只鸟雀,飞到笼子旁,想要带宝扇离开。萧与璟却不想如他们所愿。 萧与璟重新打量着赵术,定远侯宠着长大的幼子,要求娶宝扇这事,赵术定然费了不少功夫,才敢这般堂而皇之地来到萧府。萧与璟敛眉沉思,赵术这般行事,定然会让侯爷侯夫人恼了宝扇,这个还未见过面便将他们幼子的魂魄都勾走了的小娘子。即使宝扇当真入了侯府,怕是也要被百般磋磨,如履薄冰地度日子。 像是为自己心中的不满找到了理由,萧与璟心中暗道:他不是不想放宝扇自由,而是赵术并非良人,定远侯府也不过是一个更加庞大的鸟笼罢了。 凡是萧与璟想要拒绝的事,便没有过不成的,因此他只用寥寥数语,便将来时还欣喜雀跃的赵术,满脸落寞地离开了。 赵术离开萧府时,回头望着府门,仿佛隔着层层朱墙,便能窥探到宝扇的身影。 …… 萧与璟来到亭阁时,宝扇正依偎着靠栏,目光悠悠地瞧着深不见底的湖水,芊芊素手捏着柔软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向湖面抛去。 花瓣落到湖面上,只牵动了小小的涟漪,而后便平静地漂浮在深湖表面。湖水犹如被打磨光滑的菱花镜,光可照人。隔着澄净的湖水,宝扇瞧见了萧与璟的身影。 如松似柏,长身玉立。 遥遥相望,四目相对。最终还是宝扇先错开视线,匆匆地站起身。 宝扇一袭湖水蓝的交颈曳地衣裙,腰肢处稍稍收紧,更衬得其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裙裾上缀着银线串成的同色宝石挂饰,脚步移动之间,宝石彼此相互碰撞,发出清灵的脆响。日光倾泻在宝石挂饰上,不显得珠光宝气,过于华丽,反而觉出身姿柔弱,清丽异常。 萧与璟站在宝扇面前,看着眼前人低垂着脑袋,一副疏离的模样,心头微梗——平日里不是环绕在他身旁左右,意图与他亲近,怎么如今却脚步退却。 萧与璟语气淡淡:“你可还记得赵术?” 宝扇轻抬起头,眼神茫然,微微思索后点头道:“记得。” 她斟酌着言辞:“赵郎君快言快语,想必是个好相处的。” 她本意是为了关心萧与璟,毕竟赵术是萧与璟的同僚,言辞爽快之人,总比沉默寡言,心中算计颇多的人更好相处。 可宝扇话音刚落地,便察觉出萧与璟周身的气息,又冷硬了几分。 “竟是如此。你可知他方才来了府上,意欲何为?” 宝扇神情微怔,摇头道:“妾身不知。” “他特意前来,是为了求娶你。” 宝扇目光微凝,一双大而懵懂的杏眼轻颤,满是不知所措,她只是与赵术有过两面之缘,赵术又为何会突然求娶她。更何况……宝扇轻抬双眸,细瞧着萧与璟的面容,心中暗道:何况她已经是萧与璟的人了,怎么可能会嫁给赵术。 宝扇细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慌乱无措:“妾身不知……” 萧与璟声音带着寒意:“赵术不是良人,我已经拒了他。” 你若是倾心于他,那便…… 萧与璟的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被他狠狠地压了下去。他既然与宝扇有了肌肤相亲,若是再将她拱手让人,岂不是成了薄情寡义之人。 宝扇瓷白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呆愣,似乎是未从刚才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听到萧与璟的话,宝扇模样温顺道:“妾身听萧郎的。” 萧与璟紧了紧手心,抬眸瞧她,言辞中带着不解道:“为何?” 何故对他如此放心,拒绝赵术一事,即使萧与璟再百般寻找借口,也无法否认,自己是有私心的。那私心说不清道不明,宛如道道锁链,将萧与璟周身束缚,驱使着他留下宝扇。 宝扇双眸清澈澄净,和亭阁下的湖水一般,她柔声道:“因为妾身相信,萧郎是不会骗妾身的。” 她绵软轻柔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庭院中回响。 “妾身自知,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值得旁人图谋的。得以被萧郎庇护,便是妾身此生幸事。” 宝扇身姿柔弱,弱柳扶风,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她哪里是没有什么值得旁人图谋的地方,只凭这副身子,这张姣好的容颜,便能让世间男儿牵肠挂肚,为她要生要死。 萧与璟黑曜石般的眼眸,沉沉地打量着宝扇周身上下,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都亲手丈量过,且记忆犹深。 “早些回去。” 萧与璟留下一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宝扇黛眉微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檀口轻启,唤着“萧郎”,玉足轻轻偏移,发出轻微的骨裂声。脚上的痛楚,让宝扇眉心紧皱,脚下仿佛突然失去了控制,整个人朝着深湖倒去。 宝扇轻敛眉峰,遮掩住眼底的神色,她筹谋这许多,便是等待今日的时机成熟。她自幼生长在扬州城,若是萧与璟不能跳下深湖救她,她也能凭借自身保全自己。 萧与璟转身,只看到一片湖水蓝衣裙的下摆,顷刻间,便被湖水所淹没。 宝扇落入湖中,身子直直地向下坠去,才发现这湖泊果真如众人所说,深不见底。她隔着薄薄的湖面,还能看到亭阁中的萧与璟。 一时间,幼时刻意被掩埋的记忆,重新在萧与璟脑海中浮现。他强忍着身上的饥饿和疼痛,跳入了护城河中。当河水淹没了他的脑袋,窒息感充盈着他的全身。求生的本能,让萧与璟张开双臂,奋力呼救。可是,没有人来救他,包括他曾经期盼过的小鲛人。护城河底万籁无声,只有萧与璟的心跳在砰砰作响。 思索只在片刻之间,萧与璟不作丝毫犹豫,跳入了深湖中。 萧与璟拨动湖水,找寻着宝扇的身影,一抹湖水蓝的衣裙出现在萧与璟的视线中。宝扇周身,似乎与这湖水融为了一体,她青丝散开,在清澈的湖水中发丝相接,彼此纠缠。萧与璟很快游到宝扇的身旁,手掌将她的腰肢紧紧揽住。 宝扇双眸紧闭,黛眉微拢,像是因为溺水所致,吐息不畅。萧与璟一手扣紧她纤细的腰肢,另外一只手为她将青丝挽到耳后,俯下身去,以气息相渡。暖意与冷冽的吐息彼此纠缠,这是一个没有丝毫暧昧缠绵的吻。萧与璟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小心翼翼,他手中捧着的,是易碎的琉璃瓶,需要精心呵护才能长久。 在湖水下,宝扇的浓密纤长的眼睫,越发清晰。她轻颤着鸦睫,缓缓睁开双眼,柔软的唇瓣上有丝丝凉意,宝扇轻启檀口。 正紧紧抱着宝扇的萧与璟,最是能清楚感受到宝扇的举动,见她已经醒来,非但没有松开手下的柔弱身子,反而揽抱的越发紧了,原本是安抚意味的轻啄,突然变了意味。 檀口,柔舌,本是品味佳肴美食的物件,此时却换作可他用。 直到两人气息不稳,萧与璟才松开宝扇,半搂着她向上游去。 湖水表面掀起波浪,两个紧密依偎的人影,从深湖中走出。宝扇被萧与璟放在靠椅上,两人的衣裳都已经被水浸湿。宝扇身上湖水蓝的衣裙,紧紧地贴在她娇弱的身子上,显现出玲珑的轮廓。三千青丝犹在挂着晶莹的水滴,宝扇美眸轻抬,湿漉漉的眼眸如同被湖水洗刷过一般。 她这副模样,不可谓不惑人心神。 萧与璟身上的衣裳,也已经尽数被湖水打湿,可他却无暇顾及,双目幽暗深邃地看着宝扇——她当真与蓝色极其相配,湖水蓝的衣裙,湛蓝色的宝石,仿佛天生便是为宝扇所生,合该她才能配得上这般的颜色。 交颈处的系带已经被浸泡成了暗色,粘连在宝扇修长白皙的脖颈处,圆润的水滴顺着脖颈向沟壑处滚落。她这副模样,像极了水中的精怪,传说中的小鲛人。 萧与璟的心头,仿佛被撬开了一个口子,暖融的气息顺着裂缝渗入其中。过去,他听信传说,苦等着小鲛人来寻找他,却一无所获。如今,迟到了数十年的小鲛人终于来寻他了。 她是那样的柔弱可怜,不能帮助祈愿人实现心愿,还需要旁人来保护。 萧与璟暗道:真是个无用的小鲛人,但总归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小鲛人”。 萧与璟的手掌抚摸上了宝扇的脸颊,将她的柔背抵上靠栏,轻轻俯身。 温柔乡,不仅是英雄冢,文人雅士也不能逃脱。 第72章 世界三(完) 深湖中未曾喂养过鱼虾,因此湖水和其表面一般,澄净清澈,无丝毫异味。宝扇浑身都被湖水打湿,带着微微清冽的凉意。萧与璟将她揽腰抱起,褪掉她脚上的绣鞋,露出粉白的玉足。 周身的粘腻让人觉得不舒服,唯有温泉池中的暖水,才能尽快驱散冷寒,带来暖意。因此萧与璟贴心地将身上的衣裳尽数褪去。当手心放置着一朵沾染水汽的花朵时,亲手剥开粉白柔软的花瓣,露出娇嫩的花蕊。如月光般皎洁,泛着银色光辉的身子,渐渐没入温泉池水中,将每一寸肌肤渐渐温暖。宝扇仍旧紧扣着萧与璟的肩膀,原本还算清醒的意识,被柔和的泉水扰乱,渐渐变得意识迷蒙。 细碎的轻啄,落在宝扇的耳尖。不知是温泉池水的热气弥漫所致,还是心中的羞涩在作祟。宛如软玉般的耳尖,泛起丝丝红意。温泉池水仿佛被人所掌控,耐心且体贴地滑过柔弱不堪的身子,泉水在腰窝处流连驻足,紧接着向上攀沿。冬日雪景中,有白雪皑皑,朱果红梅,美不胜收。 带着凉意的清冷声音,在宝扇耳边响起,仿佛和温泉池水中弥漫的雾气交织在一起,如梦似幻,叫人分辨不清是何种用意。 “自你进府之时,定然听说过我的过去。” 宝扇身子轻颤,足下微微发软,只能依偎在萧与璟的胸膛,才能勉强支撑自己站立。 “妾身听过。” 萧与璟瞧着怀中柔若无骨,乖顺至极的美人,眸色渐渐加深,看似平静无波澜的双眸,仿佛有黑色的浪涛在翻滚叫嚣。他似是诱哄,又像是疑惑,声音带着几分缥缈:“你我若是得以幼时相见,可否会同罗娘子一般,给予一饭之恩?” 即使萧与璟试图遗忘,时至今日也不得不承认,幼时落魄不堪,唯有罗娘子施舍过的馒头,成为他暗无天日的生活中,拥有过的丁点温暖。对于罗娘子和她身旁的老嬷嬷,耍弄的手段心机,肆意散播的足以给他带来污名的传闻,萧与璟并非丝毫不知。无人教会他读书写字,他只能偷偷溜到私塾中,躲在墙角下,听夫子讲“之乎者也”,被私塾中的人发现后,他们眼神中带着嘲弄不屑的目光,嘴中念叨着“晦气”,手中紧握棍棒,将他驱赶出去——萧与璟辨认的出,那是驱赶流浪猫狗的棍棒。萧与璟对待罗娘子,有近乎放纵的包容,他似乎是想向什么人证明:他铭记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可什么人值得他这样大费周章地证明,萧与璟一直不解。直到宝扇今日坠落湖水之中,萦绕在萧与璟心头的迷障才被拨散,孑然一身时,他也曾经相信过所谓的鲛人传说。但是无论他如何虔诚承诺,也未收到过半分回应。似乎连最容易心软的小鲛人,都抛弃了他。 萧与璟对罗娘子,可以纵容和体谅,无论对方做出了什么逾矩事,都未曾皱过眉峰。直到罗娘子故意打翻茶水,试图亲近于他。萧与璟心头才开始浮现出丝丝烦躁。他宁愿将罗娘子捧在高阁之上,让她从始至终地保持善良纯粹,也不愿意看到她如今这般,因为心中的谷欠念指引,而做出种种污秽之事。 可宝扇是不一样的。 她生的美貌,却毫无自我保全的能力,只能依靠旁人过活。宛如倾倒在湖面的花瓣,无刺也无根,只能随波逐流,若有谁能强硬一些,将她收于掌心,她也只能强自忍受。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仍旧横亘于萧与璟的胸口,需要亲口问出,才能心安。 若宝扇见到的,不是现在的萧与璟,而是当初浑身脏污的小乞丐,可否会心软片刻,如同罗娘子一般,赠予他食物果腹。 宝扇扬起瓷白的脸蛋,一双雾气蒙蒙,湿漉漉的眼眸望进了萧与璟的眼神中。 温泉池水的水汽,已经将她身上的凉气尽数褪去,蒸腾的热气,将宝扇的两颊晕染出红晕。圆润的水珠尚且挂在她挺翘的眼睫上,随着朱唇檀口微张,水珠轻颤,抖落于泉水中。她轻轻摇头,仿佛未曾注意到萧与璟一瞬间晦暗不明的眼神,和微微发僵的身子。 “妾身若与萧郎幼时相遇,定然会与萧郎沦落到一般田地,自己尚且不能果腹,哪里能去救萧郎……不过幼时能与萧郎相遇,也是好的,妾身那时,既不会弹琵琶,也不会唱曲儿,即使去祈求旁人施舍银钱,怕是也无人会软下心肠。但妾身身旁有萧郎,无论日子如何难过,也是心安的。” 她轻轻依偎在萧与璟的胸口,柔软的发丝在萧与璟的心头作乱,激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萧与璟冷硬的心肠,此时也仿佛被暖融的温泉池水流淌,不由得软上了几分。一直缠绕在他心头的迷障,仿佛彻底被驱散开。宝扇这般柔弱不堪,怕是在幼时,也是小小一只,惹人疼惜。只要想到宝扇要与自己做伴,忍受着冬日薄衣,饥寒交迫的窘境,萧与璟便拢紧眉峰。 那般黯淡无光的日子,他一人便足够了,莫要将宝扇牵连其中。 萧与璟的手掌,轻轻抚弄着宝扇白皙的脖颈,动作柔和,叫宝扇不禁闭上了双眼。不过片刻,宝扇便察觉到,朱唇上传来带着凉意的触感,似雪花一般,初时冰冷,而后融化成水,仿佛要将人包裹其中。 仔细碾磨,细细品尝,唇齿相依。 不知过了多久,难舍难分的两人才松开彼此,宝扇的眼尾还带着丝丝红意。宝扇扬起脸,想瞧看萧与璟此刻的神情,却被萧与璟按在怀中,只能听到从胸膛里传出的闷沉的跳动声。 萧与璟轻吻着宝扇柔软的发丝,宛如将发丝当作了宝扇身上的肌肤,轻品细尝,温柔缱绻。 温泉池中,时不时翻滚的泉水,遮掩了细碎的声音,宝扇沉浸在如水般的温柔中,听到萧与璟稍带压抑的声音。 “如今也可以。” 他已经将宝扇视作自己专属的小鲛人,既然错过了数十年,如今便不能再让宝扇离开他咫尺。萧与璟不需要,也不想让宝扇同他共同度过苦难的幼时,那般的苦涩,只需要他一人知晓其中滋味便已经足够。但如今的种种,则是非宝扇不可。 或许是温泉池水中过于舒适惬意,宝扇在池水中慢慢地昏睡过去。待萧与璟为宝扇换好衣裳,将她抱回屋子。虽然宝扇面容无恙,但萧与璟还是唤来了府医,为宝扇诊脉。府医眉头紧锁,脸色越发凝重,片刻后站直身子,朝着萧与璟拱手道:“萧郎君,小娘子这是有喜了。” 萧与璟的脸上,头次闪过迷茫,他嘴唇微动,重复着府医的话:“有……喜……” “那身子可要紧?” 府医以为萧与璟是在询问宝扇腹中的孩子,忙解释道:“只有一月有余,月份浅,是该精心养护着。我瞧小娘子的脉搏,是落了水,略带着寒气,用些滋补的药物掺杂在汤水中便可,孩子还安然无恙……” 萧与璟眉峰微拢,神色中尽显不耐:“宝扇如何?” 府医微愣,忙道:“小娘子也无事。” 得知有了自己的血脉,萧与璟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初次听闻时,他生出过诧异惊讶,但唯独没有普通人该有的欣喜若狂。他虽然曾经许诺过子嗣之事,但当事情成真,却莫名生出几分怅然。萧与璟宽阔的手掌,抚上宝扇平坦的腹部,他眼神微凝,一只绵软的柔荑,覆上萧与璟的手掌。萧与璟向上看去,睡梦中的宝扇,眼睫不安地颤动着。萧与璟翻开手掌,十指紧扣,试图抚平宝扇内心的不安。 …… 王氏看着面前的和离书,端庄肃穆的面容,有了一丝裂痕。尤其是当王氏得知府医为宝扇号脉,竟然诊出了身孕时,身子险些站不稳,她双眸发颤,盈满了指责和怨恨:“不过是区区扬州瘦马,竟然能让你提出与我和离?” 王氏心中悔恨至极,她本是为了保全自身的地位,才将宝扇迎进府中。又步步筹谋,将宝扇与罗娘子对上,想要鹬蚌相争,留她独自享受渔人之利。不曾想,罗娘子的嚣张跋扈没有让萧与璟生出和离之心,而弱质芊芊的宝扇却让萧与璟硬下心肠。她当真是悔恨,自以为迎进府中的,是个容易拿捏的小绵羊,没想到竟然是只带软刺的娇花。送走了罗娘子又如何,竟然最终让宝扇占据了萧与璟的全部心神。 王氏话语中夹杂着刺意,冷冷道:“不过是身怀有孕,竟意图想要母凭子贵,可见也是个不安分的。萧郎君果真要为这般的女子,与我恩断义绝?这样的女子,只会迷惑男子心神,执掌中馈,人情往来,怕是一概不知罢,萧郎君当真放心将这偌大的萧府,交给这样的小娘子?” 萧与璟面容冷若冰霜,眉宇中沟壑尽显:“你我和离,本就是早晚之事,与宝扇无关。” 至于旁的,萧与璟并不向王氏解释。他的心思与情意,只寄托在宝扇身上,与腹中孩子,并无丁点关系。至于执掌中馈之事,萧与璟自有定夺。但这些私密之事,不必费心与王氏分辩。 他与王氏的婚约,本就是因为生母的算计,对于王氏的愤愤不平,萧与璟并不意外,他早已经在和离书上一一注明,之前王氏带来的嫁妆铺子,以及在府中购置的首饰物件,全部带回,他又在上面添了几家店铺。萧与璟将和离书展开,王氏细细读完,心中果真有了松动。 她再抬起眼眸看着萧与璟时,便不再是怨恨,而是不解与茫然:她以为萧与璟不知她的喜好,却不曾想他竟然知道何种物件,最能打动她的心肠。原来她过去的情意,萧与璟不是不知,而是从来没有接受过。 王氏最终还是点了头,去了官府退还了庚帖。自此一别,从此再无关系,都成了自由身。 王氏走时,将自己用惯的丫鬟小厮一并带了回去,她坐在马车上,频频回头,却没有等来想要等的人,心中不免怅然:他那样的郎君,待人一向是凉薄至极,她早就知道的。马车慢悠悠地向前行进,王氏像是想到了什么,出声询问着赶车的刘方。 “你可知道罗娘子的去处?” 刘方压低声音:“萧与璟与罗娘子断了关系,两人本就无甚亲近,只是萧郎君为报昔日恩情,才将罗娘子救出,养在别院。萧郎君将别院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了罗娘子,只留了一句话。” 王氏心头一颤,问道:“什么话?” “萧与璟道,他从未养过外室,望罗娘子珍重自身,管住口舌。罗娘子身边的老嬷嬷,还想继续纠缠,却被门房拦住,连府门都不能进去。不知那门房向老嬷嬷说了些什么,老嬷嬷脸色惨白的离开了,再没来过萧府。” 王氏闻言,一直愁眉不展的眉头终于松开。那处别院看起来华丽富贵,其实内里早已经空空如也,若罗娘子能平淡度日,只靠着一处宅院,半生无忧也是自然的。但平淡如水的日子,罗娘子怎么能忍受下去,到时等待她的,便是落魄无依。被罗娘子羞辱的画面,时时萦绕在王氏心头,如今终于能吐出一口浊气,此时听到最好的消息,便是曾经的仇人,即将要过上狼狈不堪的日子。 …… 宝扇有孕之后,便听从府医嘱托,日日饮用滋补的汤水,产子那日也异常顺利。连接生的稳婆都暗暗称奇,本以为宝扇这般柔弱的身子,要经历一番疼痛折磨,不曾想这般水到渠成。 婴孩自出生起,便被裹上锦被,抱走精心养护去了。府上有专门照顾孩子的奶娘,宝扇却决心要自己亲自喂养。一是为了与孩子亲近,二是……她那处酸胀,又难以宣之于口,只能借此缓解。 可这日,才到往日时辰的一半,奶娘便出声劝阻道:“府医说,小郎君这些日子吃的过多,腹内积食。” 宝扇了然,将挥舞着拳头,不肯离开的婴孩递给奶娘。见宝扇面露不舍,奶娘忙道:“若小郎君又饿了,定然会抱回给娘子,娘子不必挂心。” 宝扇轻声应好。 刚过了片刻,便有脚步声传来,声音越发清晰。宝扇以为是奶娘抱着孩子,去而复返,忙伸手解开盘扣,雪白滑腻的肌肤晃人心神。 帘帐被撩起,萧与璟走了进来,目光幽深地注视着宝扇。 他声音收紧,微微带着涩意。 拥雪成峰,芳香作露,玉脂暗香。 宝扇一时呆愣在原地,连将衣襟上的盘扣系好都忘却了。 萧与璟声音中带着几分暗哑:“如何?” 宝扇面上满是羞怯红晕:“是身上隐隐作痛,小事而已,萧郎不必挂怀。” 萧与璟沉声道:“我已从女医处,知晓此事,并通过书上所云,知晓了疏通之法。” 无非是,似膳房揉捏面团之法,再佐之以抚,尝……手口并用,方有良效。 宝扇对萧与璟全然信任,自然无不可。 她轻抚着萧与璟的束发,眼神朦胧。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宝扇脚尖绷直,声音轻颤:“过几日,有女眷间的聚会,去的都是萧郎的同僚亲眷,妾……我怕丢了萧郎脸面……” 宝扇已经不是无名无份的小娘子,自然不用再自称为妾,她如今是萧与璟堂堂正正的妻。 萧与璟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若不喜……便不必去了……过些日子,我便要外放为官……是去扬州城……你可欢喜……” 宝扇揽紧了萧与璟,心中雀跃:“萧郎……” 她是喜欢扬州城的,温柔水乡,时常有歌声萦绕耳边。 萧与璟抬起眼眸,眸色微沉,唇角挂着几滴水珠。 “如此便好。” 宝扇身子娇弱,执掌中馈之事,颇为耗费心神。况且宝扇性子软,难免会被下人欺瞒,或者借由资历老而欺辱于她。萧与璟便分出精力,亲自掌管府中的账务往来,有他在,府中奴仆即使心有异心,也不敢肆意行事,对待宝扇也只能恭恭敬敬,不敢有二心。萧与璟无亲属长辈,只有同僚之间的往来,待到了扬州城,便会更加清闲。 过去,萧与璟是只漂泊无定的船只,居无定所,只能随风飘荡。 如今有宝扇在身侧,仿佛单调的日子,终于有了鲜活气息。 萧与璟俯身,轻轻覆上柔软的唇瓣,带着香甜气息的汁水,流入宝扇檀口之中。 两相纠缠,情意绵绵。:,,. 第73章 世界三(番外) 数九寒冬,吐气成霜。 地面凝结了厚厚一层冰块,因为天气寒意颇重,来往行人脚步匆匆,皆欲赶回家中,燃起焦炭以驱散寒气。城门楼下,有一浑身脏污的乞儿,寒风凛冽之下,只着春日单衣,外露的十指早已经被冻的通红发肿,小乞儿整个人依偎在冰凉的墙壁上,长而微卷的眼睫上,挂着几颗厚厚的雪粒子,身子一动不动——是昨晚下的那场暴雪。 偶尔有行人途径小乞儿的身边,见此境况,默默摇首叹息。 这孤苦无依的小乞丐,连冻死在路旁,都无人为他收敛尸首。 不知过了多久,蜷缩在路旁的萧与璟睁开了眼睛,附着在他眼睫上的雪粒子不曾抖落,随着他眼睛的张合,融化成水滴,没入萧与璟漆黑的眸子里。这般寒冷的天气,连看守萧与璟的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用乞儿们讨来的银钱饮酒暖身去了。因为长久地跪坐在地上,萧与璟连站直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 想起茶舍中人提起的传说,他咬紧发抖的牙齿,朝着护城河的方向跑去。 ——那里是他唯一知道的,四通八达,能与湖泊江河相互连接的水泽。 萧与璟站在护城河前,河面前几日还结着冰,如今冰面被敲碎,漂浮在河面上。萧与璟从护城河的倒影中,看清楚了自己如今的面容,瘦骨嶙峋,脏污不堪,是个旁人见了都要避而远之的乞丐,这样的他,普通人尚且会嫌弃,更何况久居在深海的鲛人一族。萧与璟蹲下身子,用手捧起河水,仔细地为自己清手净面。 再看河中的倒影,他仍旧是过于消瘦的模样,唯有过于白皙的肌肤,和大而漆黑幽暗的眸子,与他乞丐的身份不相匹配。萧与璟不知道该如何向鲛人祈祷,只能从脑海中捡起曾经的拜佛祈福的记忆,像模像样地祈求着,心中默念:若得以见小鲛人一面,得以摆脱此等困境,定然用尽余生,报答小鲛人的恩情。 萧与璟虔诚地等待着,良久后,睁开双眸,却只感受到四周的万籁无声,和扑打在脸上如同刀割的凛冽寒风。 无人回应。 萧与璟的心中,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甚至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念头:本该如此,不是吗?他一个被生父母抛弃的无用人,又怎么会让小鲛人侧目。之前种种,莫不是在痴心妄想而已。 望着平静无波的护城河,萧与璟心中微动,他轻抬起脚步,朝着一无所知的河水走去。 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传来异响,萧与璟连连后退两步,不慎跌倒在水中。他来不及苦恼,本就单薄的衣裳沾染了河水,他该如何熬过这个冬日,此时萧与璟的全部心神,已经被河水中的身影牵动,他漆黑的眼眸,满是不可置信。 竟是鲛人! 上身似人又非人,萧与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如同眼前的鲛人一般,肌肤白皙,仿佛月光倾泻而下,乌发如墨,如同翻滚的波浪般垂在她略显消瘦的肩膀后。下身是极其曼妙的鱼尾,是如梦似幻的银蓝色,在河水中轻轻摆弄着,叫人觉得这狭窄的护城河,怎么能配的上如此高贵的鲛人。 更让萧与璟诧异的是,这小鲛人果真是“小”,只瞧年纪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些。如此这般,当真能救他脱离困境吗? 宝扇双眼懵懂,湿漉漉的眸子中尽是茫然,她本在深海寝宫中悠闲度日,却突然听到有人祈愿,接着便出现在这片水泽中。 看着眼前瘦小的萧与璟,宝扇心思微转,便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此人定然是她的祈愿人,自己若是想重回深海寝宫,定然要让这人心甘情愿,自觉圆满。在鲛人一族中,宝扇年纪虽小,但比之其他年长的鲛人,更能揣摩人的心思。她可不是那些傻乎乎的鲛人前辈,懵懂无知,被贪婪的祈愿人一再哄骗,最后伤痕累累,被利用殆尽。 她轻声道:“你是我的祈愿人吗?” 宝扇的声音绵软轻柔,如同天籁之音,让人自惭形愧,萧与璟紧紧抓住衣裳下摆,低声应是。 宝扇摇动着银蓝色鱼尾,游到萧与璟身旁,一双如湛蓝色宝石般潋滟的眸子,满是好奇地打量着萧与璟。萧与璟不敢看她分毫,只觉得自己的目光都是在亵渎小鲛人。宝扇伸出小巧柔软的指头,轻轻戳着萧与璟的脸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萧与璟险些再次跌落水中,他满面通红地看着宝扇,惨白的嘴唇张张合合,却半晌没说出话来。 宝扇收回手指,心中想道:喏,太瘦了,一点都不好戳。 她露出足以惑人心神的笑容,鱼尾底部轻轻拨弄着萧与璟的裤脚:“我叫宝扇。” 萧与璟诺诺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宝扇声音柔柔,带着些歉意:“我在鲛人族中,年纪最小,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大忙。若是你祈愿的鲛人,是位年长有能力的鲛人便好了。” 萧与璟忙摇头道:“无妨,不碍事的。” 他这样的人,怕是只有宝扇这般懵懂的小鲛人才会动恻隐之心。 宝扇眉眼弯弯,去牵萧与璟的手掌,仿佛两人之间是极其亲近的玩伴,触手所及的是阵阵冰凉。萧与璟身子僵硬,任由宝扇拉着他的手。 宝扇轻呼一声,又靠近了萧与璟几分:“阿璟,是不是河水太过冰凉,我们快快上岸去罢。” 萧与璟宛如变成了提线木偶,宝扇指东,他便向东,宝扇指西,他便行西。直直到萧与璟回到了岸上,才恍惚察觉宝扇下身是鱼尾,不能上岸。 宝扇眉头皱成一团,瞧起来分外可怜:“鲛人没有双足,无法在岸上行走。” 明明是寒冬腊月,萧与璟额头上却急出了滴滴汗珠,他握紧拳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听族人们说,若是有人心甘情愿地献出精血,能换的得以暂时行走的双足。” 宝扇声音缥缈,仿佛精魅般,诱惑年幼的萧与璟,一步步坠落陷阱。精血得以换取双足,此事自然为真,只不过宝扇未曾宣之于口的是,这精血需纯粹之人的血,且鲛人服下后,还能进补修行。宝扇对于双足行走之事,并不十分热衷,只是能以精血换修为,还不用自己劳心劳力,如此美妙之事,怎么能不试。 萧与璟不作他想,将手掌伸平,递到宝扇面前:“我的可以吗?” 宝扇不着痕迹地掠过萧与璟的手掌,双眸轻颤:“阿璟你真好,只是若要取血,定然需要手掌洁净,不然泥土带入血中,恐怕对你身子有所影响。” 萧与璟面上一红,默默地又将手掌洗净了几遍,直到宝扇轻轻颔首,才咬破指尖,喂到宝扇嘴边。 宝扇轻轻张口,含住殷红的血珠,暖意霎时间涌满宝扇的身子,她不禁欢快地想要摆动尾巴,才发觉鱼尾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双腿,原本用水草编织的衣裳也变化成了普通衣裙。 看着萧与璟脸色发白,宝扇恋恋不舍地松开他,轻声道:“是不是很痛?” 萧与璟勉强稳住脚步,摇头道:“没有。” 他拉着宝扇的手,从护城河水中走出,萧与璟的肚子突然传来叫声,这让他面上难堪至极。宝扇却仿佛毫无所觉,摇晃着萧与璟的手臂,指了指不远处的破碗旧席,问道:“那是我们的地方吗?” 羞耻感顿时蔓延至萧与璟的全身,尤其是当看到粉雕玉琢,如同仙姝的宝扇,听到自己回应“是”以后,跑到那简陋的草席上坐下,好奇地拿着带着缺口的破碗瞧看,萧与璟心中生出了逃离之心,他难道要终身待在这里乞讨吗?从年幼稚童,到白发苍苍,自己落魄不堪还不够,如今又要牵扯到宝扇? 萧与璟心中的念头越发坚定:不,不能,他要离开。 萧与璟朝着宝扇走了过去,坐在她旁边,两人彼此靠在一起。萧与璟声音涩然:“你饿不饿?” 宝扇垂首看了看萧与璟的指尖,摇头道:“不饿,我刚才吃饱了。” 要懂得适可而止,精血才能源源不断,这是鲛人族的前辈教会给宝扇的。 没想到宝扇是以血为食物,萧与璟双眼微愣,而后心中涌现庆幸:以他如今的身份,弄来的不过是着粗茶淡饭,让宝扇入口也只会委屈了她。 城门外又支起了施舍粥饭的棚舍,瞧着排队的行人,萧与璟默默收回眼神。他认得出,那是罗家的棚舍,除了两类人,都可以去取粥饭。一是瓦舍女子,罗家认为其品行不端,二是有手有脚的行乞人,被罗家定为不劳而获的米虫。这样的粥饭,萧与璟是吃不上的。 站在粥棚前,有个衣着华丽的小娘子,手中抱着皱皱巴巴的馒头,朝着萧与璟这里跑过来。 罗小娘子停下脚步,看着萧与璟身旁的宝扇,心中莫名觉出几分不畅快。她纤细的手臂,掠过宝扇的脸颊,将馒头举到萧与璟面前。宝扇娇柔的脸蛋,被突然冒出的手臂轻碰,顿时泛起了红痕。萧与璟见状,连忙将宝扇拉到自己身边,仔细察看,全然忽视了还冒着热气的馒头。 罗小娘子嘴巴一瘪,险些哭出声。负责照看她的老嬷嬷慌张跑来,将她抱在怀里。罗小娘子指着地上的两人告状:“他不吃……” 嬷嬷哄着罗小娘子,白了萧与璟一眼,瞧见衣着整洁模样不俗的宝扇,心中微动,嘴中嘲弄道:“小乞丐带了个童养媳,真是闻所未闻。娘子,这小乞丐不识趣,馒头扔给野狗也不给他吃。” 罗小娘子被哄好了,按照嬷嬷的指挥,将馒头扔给了野狗,野狗叼起馒头便飞快地跑走了。罗小娘子心中得意,自以为能看到小乞丐后悔莫及的表情,却发现萧与璟的全部心神,都牵挂在宝扇身上,仿佛在呵护什么易碎琉璃,轻擦着她脸上的红痕。 嬷嬷将罗小娘子抱走了,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罗小娘子心中生出莫名的慌乱,仿佛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即将离她远去。 萧与璟过去一无所有,现如今有了宝扇陪伴。当宝扇问道他有什么心愿时,萧与璟默默咽下“永远有小鲛人陪着我”,轻声道:“离开这里。” 看着宝扇令人目眩神迷的脸,萧与璟不再犹豫,他拉着宝扇的手,逃离了这个地方。一路上,他不敢停留,生怕稍微犹豫,便会被那些人追上抓回去。他本就已经沦落为乞丐,再被抓回去,不过是一顿毒打。可是宝扇不一样,她这副容貌,被那些人看重,不知道要被利用去做些什么腌臜事。萧与璟的脚下磨出了血泡,可他毫不停歇,他已经瞧出来了,小鲛人虽身为鲛人,却丁点传说中的法力都无,万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萧与璟握紧了手中的绵软,头也不回道:“若被他们追上,我挡住他们,你尽快回到鲛人该去的地方。” 宝扇看着他消瘦的脸庞,因为长久的饥饿而过于凹陷的眼窝,却盈满了笃定与坚决的黑眸,心中生出莫名的滋味。 萧与璟摘来野果,一手咬着酸涩的果子,一手喂着宝扇。 直到彻底离开了令萧与璟觉得如同噩梦一般的地方,两人窝居在一处山洞里。宝扇清楚,萧与璟已经脱离了过去,她听着萧与璟的畅想,此时的他,不像是过去那个满面愁容的孩童,对未来满是憧憬期待。 要购置一间大宅子,不要花树,要栽种上能生出香甜果实的树木,一处巨大的水池供宝扇游玩…… 宝扇仔细听着,突然用柔软的脸蛋,蹭了蹭萧与璟的脸。萧与璟身子僵硬,明明宝扇像这般与他亲近,已经有过几次,他却还是不习惯。萧与璟呆愣在原地,想要说些什么,带着细小绒毛的触感已经离去,徒留萧与璟一人,怅然若失。 萧与璟醒来时,看到的是黑黢黢的山洞,以及四周空无一人,唯有手掌旁有几颗璀璨夺目的珍珠。 深海鲛人,泣泪生珠。 萧与璟握紧了几粒能使他所有的幻想,立即成真的珍珠,胸膛中的怒火几乎让他想要将珍珠碾碎,可最终,他只是颓丧地松开手掌,眸色黯淡。 骗子,都是骗子。 …… 路上十几辆马车缓缓行驶,其中最华丽的便是正中央那辆,周身被丝绸包裹的严实,不露出半分缝隙,叫人想要窥探也不得其法。素来端庄稳重的王娘子见状,也不免心生好奇。旁边的丫鬟忙道:“听闻是渔人出海,捕猎到的珍宝,特意献给那位萧郎君的。” 一提到萧与璟,王娘子心头微怔,那日他身骑骏马,匆匆一观,众人只道这位萧郎君性情阴沉,令人畏惧。王娘子却莫名地想要靠近,思虑至此,王娘子心中暗笑:自己已经是许了亲事的人了,为何还这般心思浮动。她收回视线,带着丫鬟回府去了。 众官员为了讨好萧与璟,已经费了许多功夫。金银珠宝,美人佳妇,通通被退回,且丝毫不留情面。一想到萧与璟狠辣的手段,众官员就心有余悸,见他们之中为首的孙大人前来,忙问道:“可成了?” 孙大人胸有成竹:“任凭是万年铁树,见了这等宝物,也得开花。” …… 在萧与璟冷凝的目光下,孙大人心中闪过慌乱,但想起即将献上的宝物,那股慌乱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萧与璟手腕上,虚虚挂着一串珍珠串成的手链,颗颗圆润,闪着月色般的光辉。他淡然地抬起眸子,瞧着孙大人又搞出了什么古怪。 丝绸帘帐被扯开,是用琉璃制成的四四方方透明笼子,其中注满了水。一身姿曼妙的美人,正不安地蜷缩在笼子的角落,乌黑的发丝长直腰窝,湛蓝色宝石般的眸子不安地颤动着,银蓝色的鱼尾轻轻晃动浪花,再往上,他们竟然未给她准备普通女子穿着的衣裙,而是用贝壳珍珠串连,堪堪遮挡住紧要的地方,白皙的贝壳下,是飘逸飞扬的丝带,随着水波晃动。 萧与璟手中的珍珠链坠地,时隔多年,终于又见面了,我的小鲛人。 孙大人犹在沾沾自喜,这等绝色,要不是为了讨好萧与璟,他就要自己享用。为了不让这鲛人被旁人沾染,照顾鲛人的吃穿的,都让他换成了女子。这会儿见到萧与璟的神情,孙大人不禁心生得意。 下一刻,萧与璟便冷声道。 “孙大人送的礼物,我很喜欢。不过这礼物我想独自享用,至于见过礼物的孙大人——便剜掉眼睛罢。” 宝扇再醒来时,便是身处一片巨大的池水中,周围有活水涌动,海草,贝壳……像极了她居住的深海。迷蒙之间,宝扇恍惚看到有人向她走来,那人轻俯下身子,抬起宝扇的下颌,声音冷冷:“被捉到了吗?” “真是愚蠢的小鲛人。” 望着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宝扇声音犹疑:“阿璟……” 放在她下颌上的手指微微用力,宝扇轻呼一声,若换作幼时的萧与璟,早就心疼地为她吹气哄着她,可现在的萧与璟,只是眸色晦暗地看着她。 萧与璟的手掌轻移,轻轻摩挲着滑腻的鱼尾,摸索到最柔软的地方,微微用力,宝扇便柔软不堪地躺在了萧与璟怀里。 “你可知,精血除了吮吸手指,还有其他方法。” 宝扇娇怯道:“……什么……” 水浪翻动,萧与璟落入池水中,他揽上了纤细柔软的腰肢。 很快,宝扇便明白其他取用精血的方法是什么。 有了精血,宝扇变幻出曼妙修长的双腿,却仍旧逃离不开萧与璟的控制,被他控制在床榻上。 无论是双腿,还是鱼尾,似乎总是逃脱不了一个命运,便是被萧与璟所把控,细细品玩。 宝扇会怯怯地向萧与璟撒娇,让他放过自己,萧与璟却回骤然收紧力气,语气莫名:“放过?你这样蠢笨,再被旁人捉去吗?” 宝扇声音细弱:“……阿璟,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过去会依着我……” 可萧与璟仍旧是那样冷硬无情的模样。 “只是过去。” “还有——以后,不许叫我阿璟,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宝扇湛蓝色的眼眸中满是慌乱:“那我该怎么……” “叫主人。” “我是小鲛人的主人。” 宝扇委屈道:“主人……” 一滴泪珠滑落,萧与璟轻吻宝扇的眼尾,强行按耐住心中的不忍。 真乖。 小鲛人也是我的主人。 依偎在萧与璟怀中的宝扇,眉眼渐渐舒展。 人族过于狡猾,还是待在萧与璟身旁最为安全。况且这个人,对她忠贞不二,矢志不渝,倒是个不错的归宿。:,,. 第74章 世界四(一) 云凝峰。 一灰衣青袍的男子,手持凛凛长剑,在漫天风雪中,不知疲倦地挥舞着。他手中的剑装饰简陋,唯有剑柄处有乌色檀木包裹,因为经年累月地被人握在手中,剑柄已经被打磨的光滑细腻。在铺满大雪的空旷地面上,剑身上折射出雪色的白光。出剑招式,虽不气势汹汹,但自有一股沉着气势。通体光滑的剑身上,隐隐有白色雾气在浮动萦绕,那便是持剑人自身所带的灵气。 那男子生的剑眉星目,一双薄唇轻抿,黑黢黢的眼眸全然落在了手中的剑上,惹得独自坐在一旁的娇俏粉衫女子不满,她轻跺着脚,用兽皮制成的靴子在厚厚的积雪中踩的“吱呀”作响,试图引起男子的注意,可结果是徒劳无功。粉衫女子脸颊气的通红,连声告辞都未说过,便急匆匆地跑掉了。 待谢文英收起长剑,再看向粉衫女子的身影时,却发现那里早就空空如也,连原本光滑整洁的石头,也被薄薄的一层积雪覆盖。 谢文英唇角微勾,带着无奈的笑意,向着弟子居走去。 凛冽刺骨的风迎面吹来,将谢文英身上的单薄衣衫吹得呼呼作响,他脚步沉稳,脸色如常,丝毫没有寒冷之意。谢文英并不精于束发,两缕发丝在他额角飘散,随风飘动,掠过他高耸挺拔的鼻梁,最终顺着他流畅分明的脸庞垂下,显现出周身的肆意洒脱。 还未靠近弟子居,便听闻里面叽叽喳喳热闹一片,同苦寒寂寞的云凝峰顶端,分割成了两个世界。谢文英隐隐约约听到小师妹曲玲珑的声音,她朝着众弟子埋怨道:“大师兄真是的,每日只知道练武,我在旁边等了他好久,都没分给我半个眼神……” 曲玲珑生的娇俏可爱,性子活泼,在这高耸入云的云凝峰,宛如漫天风雪中的唯一亮丽颜色。她年纪最小,在云凝峰又是辈分最低的小师妹,众弟子平日里素来是宠着她,敬着她。若换作平常,有人胆敢让这位小师妹伤心了,定然要被云凝峰弟子集体讨伐,强行按着脑袋认错。可这次惹怒曲玲珑的,竟然是大师兄谢文英,众弟子齐齐噤声,将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意图说些什么新奇好玩的,重新令曲玲珑展露笑颜。并非他们畏惧谢文英的武力,而是谢文英待人宽和,对小师妹也素来疼爱有佳,只有一样是怎么都更改不掉的,那便是——痴迷武学。也是因为谢文英的“痴”,令他们这些弟子,和谢文英之间的武功造诣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听着弟子所里的热闹场景,谢文英并没有推门进去,而是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四方的匣子,放在门外,静悄悄地离开了。待弟子所得人打开门,才发现门外留下了一个匣子,打开仔细瞧看,是枚色泽通透的玉簪。 曲玲珑瞧那玉簪眼熟,立即将它握在手心,娇俏的脸庞上浮现出红晕,脚下急匆匆地去往门外望去。 大雪白茫茫一片,连脚步都已经被雪花覆盖,哪里还有人的身影。 曲玲珑嘴里嘟哝着:“一个小小的玉簪就把我打发了……” 有心思敏捷的弟子,猜测出这玉簪是谢文英特意送来的,语气温和地调侃道:“大师兄这般痴人,还能想到送玉簪,果真面对小师妹这种,是万年冰雪也要融化。” 距离曲玲珑最近的男子,唇角带着笑意,细细瞧着有些冷,他将玉簪握在手心,语气不明道:“玉质只能算得上中等,怎么配得上小师妹?小师妹,你若是喜欢,我去买上十只八只给你。” 白季青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未入云凝峰之前,他在俗世中的身份,是皇室子弟,见识过众多价值连城的宝物,自然能够对着一支玉簪评头论足。 曲玲珑被他三言两语吸引了注意力,心中觉得白季青所言极其正确,大师兄若是想送礼,为何不亲自前来,况且……送的还是这般玉质不佳的次品,曲玲珑心中忿忿,全然忘记了是自己在山下看重了这枚玉簪,当时只觉得它千般万般好,只是囊中羞涩,才忍痛将玉簪留下。后来曲玲珑便将事情尽数告诉了谢文英,央求他将玉簪带回来。 曲玲珑刚才心中生出的欢喜,此刻丁点也不剩了。她心不在焉地从白季青手中取回玉簪,意欲装回匣子中,再和她平日里用不上的首饰丢在一起。只是她的手尚且未接着玉簪,玉簪便从白季青手中滑落,静悄悄地落在了雪地里。玉料本就脆弱不堪,落入雪地中,不过顷刻间便成了破碎的几截。 白季青安慰她道:“不值钱的玩意儿而已,不值得小师妹为了它劳心费神。” 曲玲珑收起心中瞬间涌现的怅然慌乱,轻轻点头。 谢文英正端坐在山峰顶端,平心静气,凝神打坐,忽然有一只红喙白鹤,穿过层层云雾,落在他面前。 白鹤细长的腿上,绑着一条细长的丝绸系带,卷成圆筒的纸卷被包裹在其中。这只白鹤,是用来传递书信的信使。云凝峰定有规矩,除非约定俗成的日子,或者师父有令,否则寻常时间,门中弟子是不能下山的。而在那些不能下山的日子,连接云凝峰的弟子和俗世之间的沟通联系的,便是这通体雪色的白鹤。 看着一贯有灵气,能辨认清楚门中弟子的白鹤,驻足在自己面前。谢文英的心中生出几分古怪来。他很早便变得孤苦无依,在俗世中也无人会牵挂于他,又会有何人会通过白鹤送信给他。 谢文英解开丝绸系带,打开纸卷,几行小字渐渐展露在他的面前。 过去世间,若是有人费尽心力,寻求长生之道,定然会被人认为白费心思,徒劳之举。可在此世间,已经逐渐摸到了仙人仙境的门道,能从世间万物中,寻找到灵气的存在,再潜心修炼,不说能求与天地同寿,比之从前体质与寿命能延续许久。诸如云凝峰这种,下接俗世,上临仙境的山峰,有修炼得法的前辈,愿意以周身资历经验相教。因此,在此等世间,众人皆痴迷武道,向往仙人境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运转灵气,能以周身气息调转灵气的,可谓是千万人之中,才有一人。剩余众人,进不得山峰凝气修行,便只能待在俗世,好在灵气被发现后,众人的寿命比从前多上许多,也足以享受世间欢乐。 谢文英痴迷武道,并不是为了长生,他向往武学的至高境界。例如有人爱财,便连就寝时,都想要搂抱着金银珠宝一起入梦,有人喜欢美色,便要夜夜笙歌,身旁佳人不断,而谢文英钟情武道,便沉溺于练习剑术,凝神聚气,而且在其中自得其乐。 谢文英并不是一开始便入得云凝峰,那时他年纪尚小,少年郎一个,漂泊流离,别无去处,便寻找了处练武的门派,意图学些本领养活自己。那是个末流门派,门派中人并不算多,且个个面容冷漠。当时的谢文英,心中惴惴不安,但门派的掌门态度可亲,声音温和,问他会些什么,先行演练一番。谢文英轻轻舒气,给掌门展示了自己琢磨出的拳法,模样毫无美感。 掌门从上首走下来,声音缥缈,他说他不能收谢文英为徒弟。看着谢文英紧绷的身子,掌门解释道,不是因为谢文英不好,与之相反,是因为谢文英太好了,他教不了这样的徒弟。掌门知道,以自己的资质,定然会终身待在俗世中,可谢文英不一样。他愿意给谢文英居所,饭食,教会他普通的武功。但这个小小的门派,终究不是谢文英这种人的终点,只是踏板而已。而后的谢文英,果真不负众望,学有所成,步步稳妥,成了以武功能力论尊卑的,云凝峰的大师兄。 过去的岁月时光,如同眼前的小小纸卷,随着字迹的渐渐浮现,尽数出现在谢文英的眼前。时至今日,他仍旧清晰的记得,掌门走到他身旁,对他的殷切嘱托。谢文英的心头渐渐软化,信上说道,掌门名下有一女,名唤宝扇,因为胎中受寒,导致不足月便落地。日后更是汤药不断,身子虚弱。掌门为爱女宝扇,请来许多高人看诊,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此女身有恙,气血有亏,恐不能熬过二十芳辰。 二十岁,即使是在无灵气萦绕的以往世间,这样的年纪也算的上早早夭折之兆,何况是在如今,众人寿命延长,普通人拥有百岁高龄,已经算得上寻常至极。 信中,掌门言辞恳切:爱女体弱,身为血亲却无能为力,本就心中惭愧。又因身份所限,不能让爱女得以观望大好河山,领悟灵气萦绕的仙境,是谓无能。只是爱女时日无多,老朽不敢也不忍再耽搁她,得知文英在云凝峰久居,可否将小女接到身边,照料一二,以全老朽心愿。老朽自知行为突兀,恐会给文英带来麻烦,若有为难,自当谅解。近日寒气加重,烦请文英珍重身体。 对于掌门的音容笑貌,谢文英已经记不清楚,只恍惚记得,是个模样宽和但偶尔也会发怒的长辈。再看信中,字字句句都是掌门的爱女之心,让人不禁心生动容。谢文英的手掌,摩挲到最后一行字——“珍重身体”。 已经许久未有人提醒过,要他珍重身体,虽寒气逼人,但有灵气在体内萦绕,谢文英自然不畏惧这些普通的风霜雨雪。但他想起了过去的一幅幅场景,也是在下雪天,掌门见他周身单薄,特意拿来了缝制厚实的棉衣,让他换上。 那样的温暖,又怎么能是灵气可以比拟的。 白鹤仍旧停留在谢文英的脚边,谢文英并没有多做犹豫,当即修书一封,绑在白鹤细长的腿上。 身为云凝峰的大弟子,按照门规,他自然可以接亲近之人,来云凝峰小住,这般是合乎规矩的。 白鹤轻轻展开翅膀,朝着层层云雾飞去。谢文英盘腿打坐,心中对从未见过面的掌门爱女,生出了一丝好奇。 他离开掌门身边时,掌门夫人已经有身孕,她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目光满是柔和。 谢文英离开时,还听到掌门和夫人的低声言语。 “……我们的孩儿,定然要像文英那般,能引灵气入体内。” “……我倒是希望,孩子平安康健就好。”:,,. 第75章 世界四(二) 红叶镇。 掌门收到白鹤送来的信件, 信上的字迹如同笔走龙蛇,有磅礴气势。掌门将信件握在手中,细细读了一遍又一遍, 唯恐遗漏其中的只言片语, 延误了大事情。待将信件读完,掌门心头悬着的巨石才堪堪放下, 手抚长髯不停地长吁短叹。 他在见到谢文英的第一眼,便知晓此子不是俗世中人,勤恳教育, 细心栽培, 为的是给子孙后辈留下一份机缘。没想到不过区区数十年, 便用上了这份昔日旧情,不过掌门心中并无太多后悔,他膝下只有一爱女,身子骨虚弱,却生的乖巧懂事,分外惹人怜爱。女儿家渐渐长大了, 唯一求的心事便是登上云凝峰, 见见可与仙境媲美的层峦叠嶂, 他身为人父, 又怎么好拒绝。 掌门将信件收拢于袖中,脚步匆匆,往女儿寝居去了。 掌门夫人将软枕垫在宝扇的腰下和后背, 从侍女手中接过翡翠玉碗,汤勺轻舀,正要喂给宝扇。只见软榻上,宛如雪捏作的冰雪美人, 轻轻摇头,温声道:“娘亲,我自己来罢。” 纤细脆弱的玉指,握紧了翡翠玉碗,嶙峋的骨节,隐隐泛着白,叫人忍不住将那双柔荑揣进怀里好好疼惜一番。宝扇轻轻扬起修长白皙的脖颈,黑褐的汁水,便一滴不剩地流入她的腹中。她这般熟稔的服药手法,叫人不禁心生疑惑:这些年间,她究竟用了多少帖药,才能如此娴熟。药汁饮罢,喉咙中残留的苦涩味道,让宝扇不禁生出痒意,轻咳几声。她连忙捻起绣帕,掩盖不甚明显的咳声。 掌门夫人还是听到了,她捉起宝扇的柔荑,放在手心,感受到肌肤上的凉意,心中越发心疼。掌门夫人看着软榻上的宝扇,淡扫蛾眉,鼻尖微翘,粉唇紧抿。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比天山的雪水还要清澈澄净。虽然屋内燃烧着红腾腾的炭火,但宝扇的两颊之上,丝毫暖意都无,仍旧是霜雪似的白。掌门夫人心中苦涩:她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儿,生的一副美人面容,却偏偏落了个病弱的身子,整日汤药不断,连趟远门都未曾出过,可叹苍天当真是不公。 手心被回握,掌门夫人心感诧异,抬首望进了一双粼粼水波的眸子里。 宝扇柔声道:“娘亲不必伤怀,身子是天命所致,又岂是你我凡人所能更改的?” 掌门夫人心中不忿,正要在说上几句,屋外棉花蚕丝缝制成的帘子被掀开,扑面而来的冷意吹得人浑身一惊。掌门匆匆地将帘子放下,左右缝隙都遮掩的严实,大步走到掌门夫人和宝扇面前。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草气息,掌门开口问道:“又喝药了?” 宝扇轻轻颔首:“刚服过,爹爹。” 掌门想要叹气,但看着掌门夫人面上满是愁容,知道她定然又在为爱女之事伤心,便生生地咽下那口气,将袖口的信件摸出,递到宝扇面前。 “是文英来的信,他已经安排妥当,可接你去云凝峰小住。” 宝扇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闻言,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她接过信件,读过一遍后,将那信攥在了手中。 掌门夫人悠悠说道:“文英是个好孩子,也是个有出息的。” 掌门和掌门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该如何将宝扇送上云凝峰,准备多少行李,差使多少丫鬟小厮。 宝扇眉峰微凝:“能让外人进云凝峰,已经是不易之事,若再大费周章,弄些丫鬟小厮地跟去,难免会惹人非议,也会让云英……师兄落人口舌。” 她声音放轻,似乎是犹豫很久,才想出了一个合适的称呼,来称呼谢文英。 宝扇的一句话,堵住了掌门和掌门夫人的所有想法,他们只能按照最普通的行李,为宝扇打点准备。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萦绕在宝扇鼻尖的,是淡淡的药草味道,和焦炭燃烧后残留下来的暖意。这样的味道,宝扇从出生起,每年都要闻,足足闻了一十六年。按照高人诊脉,她身子虚弱,活不过二十生辰,那就意味着,她还要再闻到这样的味道四年,那之后呢,她会待在这样的屋子里,带着药草和暖融混合的气味,沉沉睡去,而后一觉不醒吗? 若是宝扇将这般的猜测,告诉给掌门和掌门夫人,定然会得到他们的怜惜和轻哄,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定然不会如此。可宝扇知道,这就是她最终的命运——从出生起,便缠绵病榻,而后不到二十生辰,便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屋内,离开的悄无声息。待她走后,掌门夫人会痛不欲生,病倒在床榻上,掌门迫于无奈之下,去书一封,给曾经在自己门派修行过的谢文英,求宽解掌门夫人心病的良药。而后谢文英便会离开云凝峰,他那位备受追捧,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师妹,也会偷偷地跟着下山,给谢文英招来很多不痛不痒的小麻烦,接着二人便会在经历误会——和好——生死难关后,彼此打开心扉,终成眷属。 宝扇眼神淡漠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梦中的仙人开口,声称有办法能挽救宝扇的早夭不足之症。 这种法子被称作秘法,不为人所知,只是因为这种方法太过凶险,且很少有人会心甘情愿地去做,为了防止有人心思不正,利用此等办法,便将这秘法封存。此等世间,能引灵气入体,修炼武功,同样也能以灵气滋补身子,延长寿命。若有大运道者,心甘情愿地取下三滴心头血,以血为誓,情愿与身边人共享寿命,便可解决天生不足之症。只是如此一来,大运道者需要与身边人同生共死,且寿命被缩减至与普通人一般,其中唯一的受益人,便是得到寿命的身边人。如此不对等的法子,恐怕哪一个大运道者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去做。 梦中仙人语气悠悠地说着,他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给了宝扇求生的法子,但这法子,好比是让身体孱弱的宝扇,去取下悬崖峭壁旁的草木,万丈深渊下的宝物一般险峻,而且难以实现。 宝扇自然清楚梦中仙人所说的大运道者,是何人。无非是云凝峰的大弟子——谢文英,梦中种种,都围绕着谢文英和他身旁的小师妹周转,仿佛他二人是这世界的中心。大运道者,除了谢文英,不做他人之想。 于是宝扇一觉醒来,便蹙着眉头,神思不属地向掌门和掌门夫人暗示,自己时日无多,唯一的心愿,便是上云凝峰一观。她素来乖巧听话,从未仗着身体孱弱,便故意使性子闹脾气,这还是宝扇头次向父母提出过心愿。她琥珀色的眸子中,满是希冀与期盼,叫人如何能出声拒绝。掌门便言辞恳切地修书,希望谢文英能接宝扇去云凝峰小住,如今果真成了。 宝扇离开红叶镇时,鹅毛大雪刚刚停下,但空气中的冷意丝毫没有散去。宝扇裹着厚厚的披风,骑上掌门和掌门夫人为她准备好的“专属坐骑”,独自一人离开了。 身下的坐骑,蹄子踩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宝扇小巧挺翘的鼻子被冻的通红,她轻轻呼吸着空气,是清透,干净的味道,一点儿难闻的药草味都没有。宝扇转身回望,白茫茫一片的空旷地面,唯有两个相互依偎的黑色人影,显得尤其明显。宝扇朝着两个黑点点状的人影,轻轻挥舞着手臂,而后朝着云凝峰出发了。 云凝峰上,听闻素来醉心武学的大师兄,近日除了练习武功,修身养性外,还热衷于摆弄屋舍。直到性情活泼的弟子前去询问,才得知,大师兄并非为自己装扮寝居,而是为了远道而来的熟人之子。 曲玲珑嘴角下撇,神情是明显的不高兴,白季青见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去哄她,反而饶有兴致地询问着刚才回话的弟子,言语中满是好奇:“哦?那大师兄可曾言明,来云凝峰的是男是女?” “听闻是一女子。” 曲玲珑手中的长剑落地,她捡也不捡,语气莫名道:“整日在这里说些闲话,当真是烦死人了!” 白季青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嘴角微微扬起,将地上的长剑捡起。 众弟子对即将来到云凝峰的宝扇颇为好奇,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对方是何年纪,脾性如何,好不好相处……只是这些连谢文英都不甚清楚,他只知道宝扇身子病弱,其余也是一头雾水。这些弟子讨论许久,也没推测出半分有用的讯息。白季青见他们如此兴奋,眉峰微扬,不禁给他们泼上几盆冷水。 “说不定,是个貌若无盐,性情古怪的女子,待在山下无人求娶。知道云凝峰弟子见识短浅,一见到女子更是走不动道,才送上云凝峰,准备挑个脾性软的做夫婿呢。” 众弟子齐齐噤声,待听明白了白季青是在嘲弄他们,脸上纷纷浮现出不自在的神色,对待宝扇的好奇心,也顿时少了许多。 云凝峰上,并不是只有曲玲珑一个女弟子,但唯有曲玲珑性子活泼好动,从小到大都是他们娇宠着长大的,众弟子对于曲玲珑的情分,自然是旁人无法比拟的。在白季青的暗示下,众位弟子自知方才冷落了曲玲珑,连忙聚成一团,准备给曲玲珑准备礼物哄她开心。不过最后,所有的提议都被白季青阻拦下,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由他出马,定然将各位师兄弟的心意,尽数告诉小师妹。 得知宝扇已经到了云凝峰山脚,谢文英立即动身下山,亲自去接宝扇。 他头戴一顶兔毛毡帽,毛色光泽水滑,柔软的兔毛,随着风轻轻晃动着。谢文英刚走到半山腰,天空突然飘洒起白茫茫的六角雪花,朵朵雪花落在兔毛毡帽上,仿佛泼洒了颗颗圆润的珍珠。 谢文英身形矫健,很快便到了山脚。 此处如同旷野,广袤无垠,触目所及,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唯有一株长青的柏树,发硬的树叶上,结满了雾凇。而柏树旁边的,是一袭朱红裘衣的娇小女子。 漫天冰雪中,她身姿柔弱,因为天气寒冷,微微抖着单薄的身子,仿佛与霜雪融为一体。 女子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一张雪花捏成的眉眼,呈现在谢文英的眼前。 冰肌玉骨。 她是琉璃色,亦是冰雪天。 女子弯眉一笑,瞬间,仿佛冰雪融化,万物复苏,唯有无边春意。 第76章 世界四(三) 细长的黛眉之下, 是泛着温润色泽的琥珀眸子,其中倒映着漫天雪景,以及谢文英修长挺拔的身影。宝扇身子娇小, 整个人被朱红狐裘包裹, 裘衣底部绣着点点红梅,为周身上下增添了几分艳丽颜色。一张瓷白滑腻的脸蛋, 被兜帽遮盖的严实,兜帽四周绣着一圈溜光水滑的白色狐毛,更衬得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容,不似凡人,反而像极了雪中精灵。 宝扇鼻尖冻的红彤彤的, 她皱了皱鼻子,连说出来的话,都冒着丝丝热气。 “你是……” 她稍稍偏头, 眉峰紧紧收拢,而后又舒展开来:“……文英师兄?” 谢文英素来只听闻旁人唤他“大师兄”, 这还是头次有人将“师兄”和名讳连在一起,如此这般唤他。谢文英看着宝扇的年纪, 知道她是小女儿心性,对于这种不文不类的称呼,倒是接受的自然。 “是我。” 谢文英迈着大步,朝着宝扇走去,嘴唇张合间,吐露出宝扇的名字。 却见那柏树旁的小人儿,匆匆忙忙地往谢文英身旁赶来,但地上积雪已深,而且雪地湿滑, 小人儿一时不差,整个人朝着厚厚的雪堆扑去。若宝扇当真掉进雪堆,身上裘衣定然要沾染雪水,哪里还能御寒。 谢文英见状,脚尖轻轻一点,顷刻间便到了宝扇面前,他单手环住宝扇纤细的腰肢,将她往怀中一带,让宝扇免于坠入雪堆的难堪境况。待宝扇站直身子,谢文英立即松开了宝扇的腰肢,只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方才相隔甚远,他只觉得宝扇身姿窈窕,方才手掌一握,才知道腰肢纤细,半点赘肉都无,莫非是身子病弱所致。 宝扇修长而挺翘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声音柔柔地朝着谢文英道谢:“多谢,文英师兄。” 她这般柔弱有礼,让谢文英不禁想起了云凝峰上的小师妹,过去他只知道小师妹这般的女子,活泼好动,天□□玩。不曾想世间还有宝扇这般,纤细柔弱,似琉璃一般,让人不敢靠近,只能呵护。 “……师兄?” 谢文英的思绪被宝扇轻声唤回,他垂下眉眼,询问着宝扇如何上的云凝峰。得知是宝扇独自一人,顶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走上山来,谢文英心头微惊,下意识地看了看宝扇的双脚。但见那双小巧精致的绣鞋,干净整洁,丁点泥水都无。 宝扇声音细细:“……爹爹和娘亲,为我准备了坐骑,就留在那里。” 谢文英顺着她葱白细长的手指望去,只见柏树后边,系着一条乖顺的小毛驴,毛驴身上堆满了雪花,见到谢文英前来,小毛驴闷哼一声,从鼻腔中喷出一股子热气,轻轻抖动着身子,将毛发上的雪粒尽数抖落下来,哗啦啦的雪粒子霎时间掉落在了雪地中,丁点声音都无。 谢文英顿时了然,宝扇年岁小,若是给她一匹骏马驱使驾驭,难免不够娴熟。而且马儿性子烈,冲动之下难免会伤到宝扇。而以家畜喂养的毛驴,则是性子温和,且背起宝扇这般纤细柔弱的人儿,也是毫不费力。思虑的如此详细妥帖,可见掌门和掌门夫人,对于爱女的关心挂念。 谢文英将柏树上毛驴的系绳解开,将绳索握在手心,牵着那只毛驴走到了宝扇面前。 他朗声道:“此处距离云凝峰,还有甚远距离,不如以此代步。” 宝扇轻声应好,只是等她走到了毛驴身旁,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爬不上去,原来是她周身都已经冻的僵硬,手脚发冷,使用时也已经变得不太灵活。而毛驴身上的皮毛,也被冻的如同刺猬般,根根坚硬,叫人无从下手。宝扇和毛驴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谢文英已经绕到了宝扇身边,见此情形,哪里还不懂发生了什么。他稍微用力,便让毛驴匍匐在地上。毛驴几乎平躺在地面上,如此高度,宝扇自然能轻而易举地登上。见状,宝扇忙爬到毛驴背上,而后毛驴缓缓站起,四只腿绷紧,驮着宝扇,紧紧地跟着谢文英后面。 毛驴的蹄子陷入雪地中,深深浅浅的,连带着背上的宝扇,也随之踉跄着。宝扇抬起一双美眸,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谢文英的背影。这样大的风雪,谢文英丝毫畏惧都无,连走在雪地中的脚步,都满是自然笃定,无一丝漂浮踉跄。他似松柏挺拔的脊背,似乎有一种力量,让人看了便觉得异常安稳。 宝扇垂下眸子,看着缓慢行走的毛驴,眼底微微闪烁,她将纤细的手掌移动到毛驴的脖颈处,那里有冻成冰棱般坚硬的毛发,手下稍微用力。 下一刻,原本温顺的毛驴,不知道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将后背上驮着的宝扇,猛地甩了出去。 雪地上滑出一道细长的痕迹。 谢文英来不及追究毛驴身上发生的变化,急匆匆地冲着雪地上的一抹朱色而去。他察看着宝扇身上,心中暗自庆幸:幸亏积雪重,宝扇身上无恙,只是受到了惊吓。宝扇微扬起头,两丸水眸湿漉漉的,盈满了水光,鸦睫轻轻颤动着,彰显着心中的不安。 她像是溺水之人,牢牢地抓紧谢文英坚实有力的手臂,如同抓住水中漂浮的木板。谢文英身子微僵,想起下山时看到的有稚童的人家,平日里是如何哄孩子的。此时便从记忆中翻捡出来,有样学样。谢文英宽大温和的手掌,抚上宝扇消瘦的背,轻轻拍动。 宝扇紧紧地往他怀里缩去,仿佛将谢文英当作了避风港,一双水眸泪眼朦胧,心有余悸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为何……突然就……” 谢文英心中暗道:宝扇自然不知,那毛驴的发疯来的如此突然,宝扇一个柔弱女子,怎么能预料的到。 刚才甩了人,飞快逃走的毛驴,此时又慢悠悠地出现在谢文英眼前,只是这次,谢文英不敢再让它驮着宝扇。 他询问道:“可还能走?” 宝扇尝试着起身,双脚却绵软无力,只能重重地跌坐回去。 一股寒风吹来,宝扇两颊被吹得雪白,肌肤宛如透明,她轻咳几声,声音细细,脸颊上也带上了两抹红晕。谢文英知道她身子骨弱,又怎么能在这冰天雪地里挨冻,便轻俯下身,让宝扇爬上他的背。 宝扇将柔软的手臂,紧贴在谢文英的背上,冰凉滑腻的肌肤,轻轻蹭过谢文英的脖颈,激起他周身的战栗,他轻轻摇头,将脑海中的莫名其妙的念头,通通地驱散出去。 谢文英两手轻轻架着宝扇的腿,背着宝扇往云凝峰山上走去。 宝扇一开始,还以手臂作为支撑,与谢文英保持着距离,可路途漫长,宝扇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都趴在了谢文英的背上。她兜帽上绣满了光滑柔软的白色狐狸毛,此时紧紧贴在谢文英的脖颈处,让他觉出几分痒意。谢文英脚步略沉了些,思索片刻,斟酌着开口:“宝扇……” 宝扇立即从他背后探出身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谢文英的耳侧,将那圆润的轮廓,沾染的分外红润。 “文英师兄,怎么了?” 绵软的声音,在谢文英耳旁响起,他顿时觉得背上的人儿,变成了千斤重,让他半步都进不得。 谢文英稍稍偏头,头顶的兔毛毡帽,便与宝扇的狐狸兜帽撞到了一起,毛发相互接触,倒像是两个人亲近无比,正额头抵额头地亲密交谈。 “无妨。” 谢文英转过身,没有将心中的话语说出。 宝扇从红叶镇带来的毛驴,此时正乖顺地跟在两人身后,模样温和,看不出这头毛驴刚刚才发过疯,还撂了撅子,伤了人。 云凝峰多有奇山怪石,山峰陡峭,平日艳阳高照时,山路尚且难以行走。何况今日积雪覆盖,道路湿润滑腻,一个不慎便要摔倒。可宝扇依偎在谢文英背上,丝毫未觉出云凝峰的险峻,只当自己在平地上行走,无丁点崎岖。 到了云凝峰山巅,谢文英将宝扇放下,两人还未来得及细谈,山峰上便有眼尖的小弟子瞧见了两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他喊了一声“大师兄”,眼神却直勾勾地瞧着宝扇。 在此等世间,人人皆求仙境,云凝峰众人也不外如是。只是小弟子尚且没有想过,自己还未踏进仙人的门槛,却已经见识到了仙姝。 眉眼如画,身姿翩翩。 身着朱红裘衣,宛如雪中精灵般精雕细琢的眉目,水光潋滟的黑眸,如同花瓣般柔软的唇瓣。宝扇周身的肌肤颜色,比之空中飘散的雪花,更显得明亮几分。肌肤胜霜赛雪,唯有两颊上气色不佳,无甚明艳的颜色。 小弟子被此等美色,迷惑的心神不稳,好半晌才堪堪回神,声音飘忽不定道:“你便是大师兄要接的人?” 宝扇先瞧了一眼谢文英,见他神色如常,才轻轻颔首,承认道:“是。” 小弟子像是想到了什么,脚步急匆匆地跑来了,嘴里念叨着:“他们都猜错了,我告诉他们去……” 宝扇姣好的面容上,满是不解。 谢文英也不清楚,这些弟子们在搞什么古怪,他带着宝扇往寝居走去。 两人在一处院子前停下,推开屋门,此处装饰简单,但宝扇匆匆一瞥,便知道床榻上的软枕棉被都是崭新的,想来这般过于简朴的装扮,不是谢文英对她不上心,而是练武之人的习惯所致。 第77章 世界四(四) 宝扇在屋内草草一观, 出了院子,只见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几个修筑完备的洞府, 其中一个,即使在皑皑白雪之中, 也有星星点点的艳色做装饰, 宝扇虽比不上练习武艺之人,能远眺千里,如同近在咫尺,但从那洞府中隐隐泄露出的一角,也可以窥见, 这洞府的主人,是位有雅趣的女子。 宝扇目光悠悠,心下暗道:那洞府是不是谢文英的小师妹所居, 但她并没有开口询问。毕竟她只是一个外来客, 过于窥探云凝峰上的事, 难免让人心生厌烦, 觉得她不知亲疏远近。 于是,宝扇只是柔柔地垂首, 温顺地跟在谢文英身后,将众弟子的练武场,早课所, 以及用膳的食肆,通通记忆在心中。 谢文英正要领着宝扇, 往云凝峰后山的悬崖峭壁处去,但听见身后细弱,但明显急促的吐息声, 他这才停下脚步,只见宝扇面容苍白如纸,白皙的额头上冒出了层层细汗,芊芊素手轻抚着胸口。 见到此等境况,谢文英头次生出慌乱无措之感,他在屋内找来一只方凳,抓在手心,正要递给宝扇,让她坐下,却觉得这方凳冰冷异常。谢文英索性丢掉方凳,半推半搀着宝扇,向软榻上坐去——此处有厚实的棉被充当坐垫。谢文英见宝扇的面容没有丝毫好转,大手一挥,连忙将身后叠的整齐的被褥披在宝扇身上。 谢文英转身要去倒茶水,却被一只柔荑攥紧了衣裳下摆。 宝扇眉目淡淡,声音细弱:“……师兄……药……包袱里……” 谢文英了然,伸手去翻宝扇带上云凝峰的包袱,果真在包袱的最里层,找到了一青瓷小瓶。他取掉瓶塞,淡淡的药草味道从中泄露出来。宝扇没有伸手去接青瓷小瓶,她两手并拢,平展开放在谢文英面前,一副讨要丸药的模样。 青瓷小瓶倾斜瓶身,珍珠大小的黑褐色丸药从其中滚落而下,滑到了宝扇柔软的掌心里。 一粒,两粒…… 谢文英动作小心,出声询问道:“这些可还够了?” 见宝扇轻轻颔首,谢文英这才将青瓷小瓶立起,塞好瓶口,重新放回包袱的最里层。 宝扇将手掌里的三枚丸药送入口中,又浅浅饮下了谢文英递过来的茶水,小口地轻品着,片刻后,脸颊才恢复如常的神色。 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长而挺翘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声音比之平时更细弱了些,周身上下彰显着不安:“我没事的,都已经习惯了。” 宝扇垂下眉眼,白皙嶙峋的指节,因为过于紧张而隐约泛红,她心中是害怕的:这般病弱的身子,会不会被谢文英嫌弃?掌门和掌门夫人精心照顾她,是因为他们有血脉亲缘,可谢文英……若是他觉得麻烦,也是人之常情,不能怨恨他的。 谢文英素来脾性洒脱肆意,行事自然随心,他未曾见过这般脆弱的小姑娘,但也不会因此生出“真麻烦”的念头来。 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本想带你去看后山的云海,看来今天是不成了。不过时日尚早,还有的是机会,你养好身子再去。” 宝扇握紧了手心的茶杯,偷偷觑了谢文英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假装和勉强,心中暗道:去看云海吗…… 见过宝扇的小弟子,急匆匆地跑到众多弟子面前,声称众人都想错了,大师兄接上云凝峰的,根本不是什么貌若无盐的丑八怪,而是,而是…… 小弟子急得脸颊发红,双手挥舞着,嘴里却仿佛像是卡壳了一般,怎么都描述不成宝扇的模样。 见一贯能言善道,满腹经纶的白季青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小弟子仿佛看到了救星,大声喊道“白师兄救我”,而后便朝着白季青扑过去。 白季青身子一转,堪堪避开了小弟子的“偷袭”,语气慢悠悠道:“如何救你?” 小弟子语气急切:“那山下的女子,模样生的美丽,我笨嘴拙舌的,描摹不出其中一一,白师兄你读过的书多,定然知道仙子是何等模样的!” 白季青斜觑他一眼,面上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态度,他反问道:“生的美貌又如何?难不成因为她生的柔美惑人,你便将小师妹抛之脑后,将她捧在心尖尖上?” 他这般偷换概念,惹来众多弟子对于小弟子的齐声讨伐。 “……怎么能以貌取人?” “世间俗物,在我等眼中,皆是一般无一,彼此无甚不同。” …… 小弟子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的头脑发昏,最终只能连连认错,才免于被继续追问。只是被这般一折腾,众位弟子对于宝扇刚刚生出的兴趣,也瞬间被浇灭了。 谢文英将宝扇送到食肆,便转身去了云凝峰山巅。他醉心武学,风雪不停,从未在用膳、去食肆这些小事上,浪费过许多功夫。宝扇虽然想与谢文英亲近,毕竟日久方能生情,可她不是不懂轻重缓急的人。让谢文英抛掉练武来陪她,这实在是太不像话。 因此宝扇只是沉默无语,唯有低垂着的脑袋,显示出她心头的沮丧来。宝扇坠入雪堆,被雪水打湿的裘衣,已经被谢文英用炭火烘干,周身烘烤的暖烘烘的,又披在了宝扇单薄的身上。 此时的宝扇,眉眼低垂,原本被夹在耳边的柔软发丝,从裘衣中逃窜出来。瓷白的脸蛋,被白色的狐狸毛团团围住,更显得其小巧可怜。谢文英分明从那略微垂下的狐狸毛中,看出宝扇的几分低落来。他轻扯嘴角,只觉得是自己思虑过多,但看着宝扇脸颊旁边,毛茸茸的狐狸毛,以及她雪似的脸颊上,细小柔软的绒毛,手掌突然觉出几分痒意。 谢文英手指轻轻摩挲着,朝着宝扇告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宝扇待在原地,看着谢文英远去的身影——坚决,没有丝毫犹豫。直到那片人影逐渐在视线中消失不见,宝扇才转过身,推开食肆的大门。 身后是扑簌簌落地的鹅毛大雪,门扉启开,进入食肆的朱衣狐裘美人,让正交谈着的众位弟子们,齐齐噤声。 这是哪里来的精怪,莫不是来取他们云凝峰弟子性命的罢! 宝扇却仿佛未注意到那些人的视线,她走到分膳食的弟子面前,声音柔柔地要一份饭菜。 汤勺敲击锅沿,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百味,你这双手,拿不稳剑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连汤勺也拿不动了!” 一阵哄笑。 宝扇听着众弟子唤那手持汤勺的人“百味”,也跟着有样学样:“我可以领一份膳食吗?百味……” 她绵软的声音,仿佛天空中正飘飘洒洒的雪花,清灵柔软,晶莹无丝毫杂质。百味头次觉得,自己这般俗气至极的名字,也能被人这般唤出,如此缠绵温柔,令人心悸不止。百味涨红着一张脸,不敢直视宝扇的面容,也不敢与她过多交谈,只木讷地点着头。 他将饭菜舀的满满的,摆满了一整盘子食盒。待百味盛完饭菜,才发觉自己弄了太多的份量,再看宝扇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中难免生出悔意,索性从摆放整齐的饭菜后面走了出来,端着满满的食盒,给宝扇寻找了一处安静的位子。 宝扇惊讶于他的体贴,见他急急忙忙要走,柔声道:“谢谢你,百味。” 百味身子一颤,面容越发红了。他垂着脑袋,声如蚊哼:“举手之劳。” 宝扇看着食盒中的饭菜,荤素皆有,色泽艳丽,碗中的汤还是热的。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菠萝咕噜肉酸甜可口,清炒菜心滋味鲜香,连蒸的小馒头,都是火候适宜,分外松软。宝扇细细品尝着,心中暗道:听闻云凝峰不让外人进入,连伙夫厨娘都不曾经请过,全是门中弟子自给自足过活,她还以为饭菜会难以入口,没想到滋味这般美妙。 食盒中的饭菜,宝扇只动了几筷子,但她腹部已经充盈,至于不知道熬了多久的菌菇野鸡汤,由于份量少,宝扇通通都喝光了。 她将碗筷摆放好,送回给百味,百味红着脸接下了,看着食盒,又抬头看了看宝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宝扇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很好吃的。” “百味,你手艺真好。” 霎时间,百味连脖颈都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露出一句话:“嗯。” 众位弟子对于宝扇的关注打量,宝扇并非毫无所觉,但她并没有主动出声,向他们打招呼,或者展露自己的善意。若是有人对她好奇,主动询问,她自然可以如实以告自己的来历。但众位弟子心中好奇,却始终未走上前询问宝扇,可见他们仍旧有着疏离,只当宝扇是一个精致的花瓶,一件美好的物件。 宝扇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用过膳食后,她觉得身上暖和许多,但仍旧没有生出热意,反而越发畏惧寒冷了。宝扇系紧领口的系带,紧缩在狐裘里的她,显得越发小巧可怜了。 宝扇推开门扉,正准备迎着风雪走出去,却见门外涌现出浩浩荡荡的人影,或许是遇上了弟子们一同来用膳。宝扇被他们簇拥其中,身子踉跄,险些摔倒。 一只有力的手臂抚摸上宝扇的腰肢,那手掌带着灼灼热意,牢牢禁锢着宝扇,让她动弹不得。温热的吐息,落在宝扇的头顶。 虽然没有看清楚面容,但也足以让宝扇猜测出,这是个极其高大的男子。 第78章 世界四(五) 宝扇试图从那人手掌之中挣脱,但放在她腰间的炙热如同烙铁般,紧紧地贴在她朱红色的裘衣上。宝扇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抹姝丽的红晕,细而弯的黛眉拢起,她既羞且怒,却见那人高高扬起一边眉峰,朗声道:“安分些。” 他声音算不得高,也显现不出严厉,不知道这句话是冲着谁说的,但原本乱成一团的弟子闻言,瞬间安静下来。他们这才发现,云凝峰上,不知几时多了个娇娇儿。 摆放在腰间的手掌被收起,宝扇立即后退几步,与那人拉开距离。她听到食肆中的人,唤了一声“白师兄”,声音此起彼伏,态度恭敬。 白季青微微颔首,漆黑的一双眸子,上下打量着宝扇,问道:“你是哪个胆大的小贼人,竟不知道云凝峰的规矩,敢胆大妄为地跑上山来?” 众弟子皆竖起耳朵,他们虽然未出声发问,但只看面上的表情,也能瞧出他们心中的好奇。 宝扇软下腰肢,柳腰纤细,仿佛轻轻用力便能被折断,她声音柔和,又因为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心中有着几分畏惧,轻声答道:“我不是小贼人,是文英师兄领我上山的。” 闻言,众弟子看待宝扇的眼神越发热切,心中暗道:原来,这便是大师兄接到山上的那位姑娘,生的如此弱质芊芊,怕是连剑都举不起来。 白季青知道了宝扇的来历,便不再故意刁难于她,轻轻侧身给宝扇让出一条狭窄的小道。 看着渐渐远去的朱色身影,白季青的眼神,渐渐深沉了几分。 曲玲珑手中拿着玉制九连环,圆润的玉环紧紧相连,彼此之间丁点缝隙都无,丝毫看不出雕琢的痕迹,仿佛天生便是长成这般圆环套圆环的模样。曲玲珑手上不停地翻转,脑袋里却丝毫头绪都无,她一贯没有什么耐性,练武养气,还要几位师兄催促着才动弹,见手中的玉制九连环,距离解开遥遥无期,曲玲珑心中郁郁,将玉制九连环丢到白季青怀里。 白季青正依偎在一株苍松旁边,见状伸出手掌,将玉制九连环抓在手心里。 曲玲珑轻跺着脚,模样娇俏:“这物件我解不开,不过——” 她声音一转,轻飘飘地看了白季青一眼:“——你应该也解不开。” 白季青嘴角微微挑起,嘴里说着:“是吗”,手中随意地将玉制九连环扔到了雪地上。玉器坠入白雪中,发出沉闷的响声,虽然不清脆,但还算悦耳。原本紧紧相连接的九枚玉环,顿时支离破碎,彼此分离。 曲玲珑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一双黑褐色的眸子睁的发圆,她嘴唇张开又合上,好半晌才吐露出几个字。 “投机取巧之辈。” 近些日子,无论曲玲珑去哪里,都能听到有关谢文英带上云凝峰的那位姑娘的事,听闻她名叫宝扇,身子和名字一般袅袅婷婷,柔弱不堪。曲玲珑还未见过这位宝扇姑娘,但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莫名的不喜,她紧皱眉峰,问道:“你可见过宝扇?” 白季青颔首。 曲玲珑眉峰间的沟壑越发深邃,她想起那些见识浅薄的弟子,在讨论宝扇时,面容上的痴相,心头收紧,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问道:“听闻她生的美貌,此话可当真?” 白季青沉吟片刻,脑海中闪过一抹娇弱的身影,沉声道:“不过是有几分姿色。” 曲玲珑心中越发好奇,出生显赫的白季青,见识过不少绝色美人,连他都能称的上一句“姿色尚可”,不知这宝扇姑娘到底生的如何?曲玲珑心中着急,又存着几分小姑娘脾气,不愿意去直接见宝扇一面,那样显得她心中急切,反而落了下乘。曲玲珑心想:云凝峰这么大的地方,迟早会有碰到的时候,何必现在就巴巴地去见人家。 她既然想通了这些,也不再纠结于宝扇的面容如何,心中也畅快了许多。曲玲珑看了一眼雪地上破碎不堪的玉制九连环,拍拍手掌,去后悬崖寻谢文英去了。 谢文英练武时,全部身心都放在了手中的剑上,心中,眼中,手中,只有一柄剑而已。那柄修长,泛着白光的长剑,仿佛与谢文英融为一体,剑随心走。剑锋指向之处,不见锋利的剑刃,唯有零星的白光闪烁。最后一剑,落在了积雪中,明明雪花已经将长剑覆盖,待谢文英收回剑时,却丁点雪白都无。 长剑入鞘,谢文英心中却并不畅快,过去挥舞剑锋,演练招式时,他只觉浑身经脉通畅,似冰雪融化过后的溪水,潺潺流水随波逐流,无丝毫阻碍。如今再提剑时,却仿佛溪水中有碎冰凝结,行事受阻。谢文英隐约觉得,自己是如同师父所说,到了所谓的“瓶颈”。按照师父所言,此等境况应当庆幸,毕竟武功达到上层,才会有所谓的“阻塞”,若武功一直在下乘游荡,定然是诸事顺利,无甚阻碍。但谢文英的心中,还是生出了几分郁气,他平生所求,不过一“武”字而已。痴于此,钟于此。此时练武受阻,一时间竟然生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谢文英收起剑,这才注意到了曲玲珑的身影,不必他问,曲玲珑便将来意仔细告知。 “大师兄近日是否要下山去?” 谢文英轻轻颔首,他此行下山,一是山下民众向其求救,匪患众多,不仅滋生事端,还蓄意作恶,让民众不得安生。云凝峰虽然与世隔绝,但却并非不通俗事,若云凝峰四周都被匪患占据,他们云凝峰再想如何独善其身,也是痴人说梦,此外行侠仗义,本就是习武之人的本分,况且他们可运作灵气,更应利用自身优势,匡扶正义。一是云凝峰上,出去历练的几位弟子,也到了归期,谢文英身为大师兄,理应下山相接。 曲玲珑放轻了声音,眉眼带笑:“那大师兄可别忘了带簪子!” 即使上了云凝峰,曲玲珑还是对晶莹剔透,金玉制成的钗环情有独钟,每每有师兄弟下山,曲玲珑都得央求一一。 谢文英轻声应下了。 离开云凝峰之前,谢文英去寻了宝扇,他没有什么与小女儿家相处的经验,但心中觉得,既然是要离开,还是要先行告知宝扇一声,免得她要寻找自己,却哪里都找不到。 推开院门后,谢文英没有看到宝扇的身影,他看着安静的院落,猜测她应当是出去了,便坐在石凳上等待。 宝扇已经与掌管食肆的百味十分相熟,她私心里觉得,百味是个极其好亲近的人,擅长做美食,又极其容易害羞,为人却十分体贴,能够在凛冽寒冬中,记忆起宝扇,为她端来驱寒的枸杞乌鸡汤。待宝扇询问他是否熬煮了许多时辰时,百味也只会红着脸,说没有很久,只是举手之劳。对于这种心性赤诚的人,宝扇向来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她素来知道如何能打动旁人的心房,便是在别人最得意的物件上表示倾慕,目光殷切透露出自己的兴趣,待别人滔滔不绝时,也要耐心地倾听,并时不时地给出回应,表明自己当真听到了心中。宝扇生得一副好样貌,湿漉漉的琥珀色眸子,当她注视着一个人时,仿佛便全身心都是他。她柔软的唇瓣,又极其擅长吐露出动人的话语,无论多少溢美之词,都显得无比真挚。 因此宝扇觉得百味是个好相处的人,这种评价若是让其他弟子听到了,定然会瞠目结舌,不敢相信。毕竟百味是云凝峰有名的“臭石头”,脾气又臭又硬,比起练武功,百味更喜欢烧菜做饭,且在膳食上尤其专断,不容许旁人置喙。 百味说,云凝峰栽种的有成片的菜圃,这场大雪落下后,雪层下面定然掩埋着许多美味的野菜。宝扇便跟着他一起去摘野菜。宝扇身子骨弱,只采了两株,额头上便沁出了汗珠,她便裹紧了衣裳,站在旁边,看着百味挥舞着小铲,挖着苍柏树根旁边的野菜。 百味翻开雪堆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生长的正盛的野菜,而是几根破碎的玉环。百味微微皱眉,正要伸手捡起玉环,宝扇轻声叫住了他。 “仔细别伤了手。” 宝扇将一方软帕递给百味,百味红着耳朵尖接过了。他用帕子包裹着破碎的玉环,将几枚玉环都细细收好。 百味突然道:“这样的玉,材质算得上上品,若用来做首饰,可佩戴许久罢。” “……小师妹整日朝着大师兄,要买首饰……真搞不懂……” 百味将玉环连同软帕塞进怀里,继续挖着鲜美的野菜,方才的嘟哝只是一时兴起。 宝扇眉目微动,站在百味旁边,又细细问了他许多。她问的随意自然,任凭是谁也听不出她在打听云凝峰上的事情。 百味不是个有心思的,他木讷,不加修饰地如实告知。 宝扇便清楚了一个事实:云凝峰的小师妹喜欢簪子,每次师兄弟下山都会给她带,谢文英身为大师兄,自然是带的最多的。 百味叮嘱着,待野菜煮好了,他第一个来送给宝扇尝。宝扇子柔柔地应下了,她轻抬眉眼,看见自己的院子微微敞着门。 宝扇心思微动,并没有立即走进院子里,而是绕到了一株桃树下。如此冰雪天,桃树早已经干枯,丁点绿叶都无。宝扇伸出柔荑,折下一截细长的桃木枝。她取下青丝间的玉钗,以桃木枝为簪,重新绾了发髻。:,,. 第79章 世界四(六) 宝扇推开院门时,谢文英正用深色布帛,擦拭着剑身,那布帛瞧着有许多年头,和谢文英练武之时手臂上绑着的缠带,像是同种颜色。谢文英身下的石凳小巧玲珑,而他又生的身姿挺拔,如松似柏,好似蜷缩在狭窄的方寸之地,看起来有几分不相匹配。 谢文英听见声响,循声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墨色的发丝,如初春抽芽的柳树枝儿,轻飘飘地垂落。宝扇轻抬起双眸,露出长而微翘的眼睫,水光粼粼的眸子,谢文英被那双水眸凝神细视,心跳突然慢了几拍,眼睛望着那乌黑柔软的青丝愣神。 这般轻柔美妙的秀发,本该精细地养着,用金玉作配,才不算辜负。可宝扇三千青丝之中,莫说金玉首饰,连半点艳丽颜色都无,只斜斜插着一根细长的桃木枝,虽显得异常雅致,但不免过于寡淡。 得知谢文英要下山去,宝扇原本欣喜的眸子,霎时间失去了光彩,尽管她尽力掩饰心中的失落,但微垂的眉眼还是显现出她的萎靡情绪。宝扇轻颤着鸦羽般的眼睫,柔声嘱咐谢文英道:“……文英师兄,一路上小心。” 其余的话,却是半点也说不出了。 毕竟她与谢文英,在云凝峰仅仅见过几面,在谢文英心中,她怕不是还抵不过相熟的师兄弟们。 “嗯。” 谢文英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自从来到云凝峰后,下山历练不在少数,年少时初次离开云凝峰,还有师父会心中挂念,仔细叮嘱一二,后来他成了云凝峰山上的大师兄,再下山时,便收不到这许多关心牵挂,毕竟他有武功傍身,总归是出不了什么事端的。可如今再次听到温声细语的叮嘱,谢文英还是跟头次一般,觉得耳尖发热发软。只是一想到这样的殷切嘱咐,是出自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谢文英不禁哑然失笑。 寒风吹来,宝扇以帕掩檀口,轻声咳了几声,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此刻越发晶莹脆弱,仿佛与地上的雪彼此相融。 谢文英朝着她走近了几步,出声询问道:“可用了药?” 他是记得的,宝扇带上云凝峰的包袱里,有一瓷瓶的丸药。 宝扇身子微愣,轻轻摇了摇头,柔软的发丝,随着她的举动而四处飘散。桃木枝本就是短短一截,发丝散开后越发不能束紧,原本绾好的发髻轻轻散开,那截桃木枝也“啪嗒”一声,落到了雪地上。宝扇俯身去捡,谢文英却快她一步,率先将桃木枝捞在手心里。 他垂首看着宝扇的手掌,过分的白,隐隐可见青色的血脉。谢文英将沾染了雪水的桃木枝,放回了宝扇的手心里,肌肤不可避免的彼此接触。 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般滑腻,同时带着寒日的凉意,只瞬间相碰,便不由得心尖微跳。谢文英拧着眉,问道:“手这么凉?” 宝扇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轻声道:“老毛病罢了……这些小病,还用不着吃药。” 她声音轻柔,仿佛被风一吹,便能被吹散。 宝扇握紧了手中的桃木枝,柔软的手掌沾染上了几滴冰凉的雪水。她心中暗道:若是因为体寒便用药,那她早就成了药罐子,每日连饭菜都不用吃了,只有服上大大小小的丸药便腹部充盈了。 谢文英显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他拧着眉峰,片刻后解开身上的大氅,披在宝扇纤细的肩膀上。 谢文英带着热意的手掌,在宝扇眼前轻晃,他随意地挽着系带,声音中带着几分叹息:“今日是冷了些。” 宝扇轻颤着眼眸,眸中有粼粼波光闪动,直到谢文英抬脚离开,身影渐渐远去,她才出声唤道:“师兄几时回?” “到时会有白鹤提前传信。” 宝扇握紧了手中的系带,身上的大氅还带着谢文英身上的温度,似冬日旭阳,让人周身异常温暖。她轻声开口,目光微微打着颤儿:“文英师兄回来那日,我能去接你吗?” 谢文英神情微怔,轻轻颔首道:“自然。” 宝扇眼神中仿佛有流光溢彩闪过,那明晃晃的欢喜,让谢文英有些招架不住。 “那文英师兄可要早些回来。” “嗯。” 看着谢文英的身影,逐渐在皑皑白雪中消失,宝扇这才收回视线,回到屋子里,燃起红通通冒着火星的焦炭,不一会儿屋子内就被温暖覆盖,宝扇略微发僵的身子,也渐渐恢复如常。 若是想走进一个男子的心中,只偷偷地牵肠挂肚是不能够的,唯有将这份挂念宣之于口,光明正大地放在阳光下彰显,将自己的牵挂,变成男子的牵挂。今日是宝扇挂念谢文英,待在云凝峰等候着他的归来。谢文英下山之后,忙碌的无非是除暴安良,救助弱小的事情,世事多无聊,况且像谢文英这般,见识多了人情凉薄,更是会心肠冷硬如铁。待诸多事宜缠身,百无聊赖入睡之时,想起有柔弱美貌的女子在忧心记挂,难免会浮想联翩,辗转反侧。到了那时,牵肠挂肚的就不是宝扇,而是谢文英了。 宝扇坐在软榻上,用谢文英的大氅盖住两条腿,腿部传来的温度,让宝扇心中感慨:大运道者果真不同,若是换了平常男子,哪怕是心性最为坚定的,早就会在她身子发冷之时,将她拥进怀里,再如此这番,还会吐露出一些污言秽语,诸如“既然身子冷,便让我来暖暖”,“这天冷吗,怎么我却火气旺盛,不信你来摸摸”……的挑逗言语,也只有大运道者这般的正人君子,才会想出解开大氅的愚笨办法。 离开了云凝峰,谢文英首先去了旁边小镇,解决急切的匪患问题。他思绪想法向来直接,行事干脆,从不费心思虑什么锦囊妙计,筹划计谋让匪患招降。谢文英按照镇民们所言,提着手中长剑,到了匪患聚集之地。他只有一人,一剑,面对凶神恶煞,镇民们口中“无恶不作”“恶贯满盈”的匪众,心中却丝毫起伏都无,只想着速战速决。长剑闪烁起亮眼的白光,谢文英再停手时,剑刃上已经沾染了淋漓的鲜血,血珠汇聚在剑尖,而后便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地上。 他长眉微紧,面容上无丝毫波动,但落在匪众眼中,却仿佛夺命的修罗。若是云凝峰的众多弟子在此,见到此等场面,定然分辨不出,眼前这个视同生死于无物的剑客,便是他们云凝峰上的大师兄——那个痴迷武学,对待众弟子却不算严苛的大师兄。 时辰渐渐过去,日头已经从橘黄色,变化成了暗红色。直到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谢文英才堪堪收起剑,起身向外走去。夕阳西沉,微圆带着淡淡橘色光芒的日头,已经快要全部落下山峰,暗红色的日光披散在谢文英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很瘦,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柄剑。 一柄淡漠,无甚情绪的长剑。 谢文英将等候在门外,从始至终未曾露出半点身影的镇民们喊来,告诉他们事情解决了,剩下的匪众,他们可以绑起来送官。若是换作云凝峰上任何一个弟子,即使心存正义,但面对镇民们将自己推将出去,他们却躲在背后,连半点援手都不肯伸出的举动,定然会心生郁气,更有甚至,会生出怨恨,反思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对:他这般帮助镇民,镇民们却如此冷淡,是否不该。匪患虽多,镇民们心生畏惧也是人之常情,但这般行事未免太过无情,如此作壁上观,是否将他们这些云凝峰弟子,视同除去匪患的工具而已。 但谢文英不会,镇民们不去帮他,他不觉得这般有如何不对。无用之人,只会碍事罢了,何谈能帮他。谢文英觉得现在这般便刚刚好,他去除匪患,镇民们得到清静。只是当镇民们打开院门,看到眼前的惨烈景象时,顿时心中猛跳,走到谢文英面前,不安地询问他,是否要留下来,稍作修整。 谢文英瞧出镇民们眼底的畏惧,他有些好奇,但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朗声开口:“不用。” 谢文英离开了小镇,去了另外一个小镇,这里车水马龙,热闹异常。谢文英在摆着琳琅满目的钗簪摊子前,驻足许久,为曲玲珑挑选好了一只玉簪,小贩将玉簪仔细地收好,放在匣子里。谢文英拿起一枚白桃羊脂玉钗,目光微凝。 这只玉钗,状似刚刚成熟的鲜嫩桃子,外皮是粉嫩带红,内里是可口多汁。白桃下方,还用银色珠链,串了两枚小铃铛,摇起来叮当作响。谢文英握着这枚白桃羊脂玉钗,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云凝峰上的宝扇。她肤色如雪,与这白桃是不相像的。但若是两颊生出的粉意,那便是与这小巧可爱的白桃,再为相像不过了。 谢文英想起那截沾染了凉意的桃木枝,与如云的鬓发相比,是太为粗糙简陋了。谢文英买下了那枚白桃羊脂玉钗,同样地让小贩用匣子收好。 除了匪患,谢文英并没有立即回云凝峰,他还要等选出历练的师兄弟。谢文英到了约定的地点,微风阵阵袭来,他向远方望去,只见三两人影,结伴向这里走来。 那几人也同样注意到了谢文英的身影,脚下步伐明显地加快了许多,还未走到谢文英身前,便大声唤道:“大师兄,好久不见。”:,,. 第80章 世界四(七) 弟子中为首的那人, 一身黑色劲装,发丝被高高束起,双眸凉若寒星, 唯有见到谢文英时,眼神微微发软, 声音清亮:“大师兄。” 谢文英尚且记得叶慕雅走下云凝峰之时, 眉眼中尚且带着几分稚气,如今却丝毫怯意都无。他微微颔首, 待叶慕雅出声询问是否立即启程回云凝峰,还是在小镇稍作修整, 明日一早再出发时,谢文英目光微顿, 似乎听到了衣襟中揣着的那枚白桃羊脂玉钗, 上面悬挂的小铃铛, 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 谢文英抬头看着天空, 夜色渐渐浓稠如墨, 此时回云凝峰,想必是来不及白鹤传信了。 思绪只在一瞬间,谢文英做出了决断:“明日再回云凝峰。” 叶慕雅闻言, 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她很快收起了面容上的讶然, 对谢文英的决断表示赞同 几位弟子在小镇上,寻找了一处客栈, 用过膳食后便回了各自的房间。叶慕雅本是心中思绪纷乱, 想在院子里梳理脑海中的思绪,却看到谢文英高大挺拔的身影,他素来只知道握剑的手掌, 此时却正往一只通体雪白的白鹤腿上绑着纸卷。叶慕雅瞧那白鹤有几分眼熟,仔细瞧看后辨认出是云凝峰上的传信白鹤。叶慕雅刚才的疑惑,此时又突然地冒了出来:大师兄向来是行事利落,不会拖泥带水,却突然提出明日启程,本就令人惊奇。如今一瞧,谢文英竟然还会往云凝峰上送信,更是令人咋舌。 谢文英看着白鹤展开翅膀,朝着高空飞去,心中杂念渐渐平稳,他将这些归结于,既然答应了宝扇,便要信守诺言,万万不可做那背信弃义之徒。 叶慕雅尚未来得及转身,便与谢文英迎面碰上,只能唤了句“大师兄”。谢文英面容如常,丝毫没有放飞白鹤,被其余弟子撞破的窘迫。叶慕雅看着谢文英远去的身影,心道自己思虑良多,怪不得心中杂念萦绕。 白鹤在云雾间穿梭飞舞,很快便将纸卷送到了白季青的手上。曲玲珑得知谢文英明日就要返回云凝峰,心中很是欢喜,即使知道谢文英的审美老旧,只会挑些简单质朴的簪子,曲玲珑还是忍不住期待。 白季青看完了纸卷上的信,将纸卷收于手心,顷刻间,手掌中有细碎的粉末飘出。 “小师妹,大师兄返程之事,便由你告知众人罢。” 曲玲珑满口应下,当她将消息告诉其余弟子,怀揣着众多小玩意儿往回走时,目光瞥见了那处僻静的院子,原本欢喜的眉峰不禁紧紧皱起,脚步一转,去了他处,心中暗暗想道:那叫宝扇的姑娘,又不是他们云凝峰的人,只是个外来客而已,大师兄回不回来与她何关,不必自己费心去告诉一二。 …… 谢文英带着历练回来的弟子回到了云凝峰,众弟子站的整整齐齐,拱手抱拳互相问好。曲玲珑本想往后躲,但在白季青不赞成的眼神下,只能醒着头皮上前,走到叶慕雅面前,模样乖顺至极:“二师姐。” 叶慕雅眼神微凉,沉声应了。 谢文英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逡巡着四周,他微微发沉的目光,从众弟子身上掠过,没有……谢文英心中暗自嗤笑自己:不过是小女儿心性而已,或许是随口一说,怎么他就当真了。谢文英轻轻摇首,尽力忽视着心中莫名涌起的不自在。 宝扇一早起来,只觉得胸口发闷,按照平日里的习惯,她应当躺回软榻上,好好休息一番。只是宝扇想起自己已经与百味约好,要同去采摘野果,百味是个不知变通的性子,若是她不去,百味说不定要苦等许多时辰。宝扇便披上衣裳,去膳房寻找百味。 百味见到她时,眼神瞬间发亮,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今日大师兄和二师姐回来了,众弟子都去了……” 宝扇面容发白,眼睫微颤:“云英师兄今日回来?” 百味疑惑道:“是,我要准备膳食,便没有去。如今这个时辰,大师兄怕是已经……” 宝扇握紧了百味的手臂,声音细弱:“我想去找云英师兄。” 她目光柔软,似一泓暖融的泉水,几乎能将人融化。被这般依赖祈求的目光瞧着,任凭是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百味自然也不能例外,他丢下手中的物件,连手心的水珠都来不及擦拭,便带着宝扇往清风潭去。 不知为什么,曲玲珑不太亲近叶慕雅这位二师姐,明明她们同是女子,彼此之间本应该有更多的贴心话讲,但叶慕雅沉醉于武道,曾经管束过曲玲珑几回,见她听不进心中,反而因此疏远自己,也不再强求。武道之事,天赋固然重要,但肆意挥霍无度,且不思进取,旁人也是无能为力的。曲玲珑甚至不敢直视叶慕雅的目光,只觉得那冰凉的眼神,似一柄弯刀,锋利尖锐,叫她不敢直视。曲玲珑躲开叶慕雅的视线,跑到谢文英身旁,眉眼弯弯地伸出手来,唇瓣轻张。 “大师兄!” “云英师兄!”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一个娇俏活泼,一个柔弱软绵。 谢文英分辨的出,哪个是曲玲珑的声音,但他轻抬起头,朝着那抹弱质芊芊的身影望去。宝扇站在青石铺成的台阶上,身姿如弱柳扶风,她身着霜白色斗篷,整个人仿佛从冰雪中走出,粉雕玉琢,又宛如刚刚剥好的荔枝肉,白皙晶莹。她清澈的双眸中,仿佛有点点星光闪烁,清风潭旁围绕着众多弟子,而在宝扇的眼中,却只能容得下谢文英一个。 众多弟子中,有许多是头次见到宝扇的真面容的,他们眼中和心中,满是惊讶和喟叹,如此美人,真乃世所罕见。他们见惯了刀光剑影,侠骨柔肠,还是第一次见到宝扇这般纤细脆弱的女子,仿佛易碎的琉璃,让人见之,便心生疼惜。寒风袭来,将宝扇头上的兜帽吹落,露出她略显苍白的脸蛋来。白季青看着随风飘动的斗篷,眼神微动,手指轻轻摩挲。曲玲珑因为惊讶,双眸圆睁,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她心中暗暗埋怨起白季青:不是说,宝扇只生的有几分姿色,怎么会这般牵动人心神。曲玲珑心中纷乱如麻,下意识地朝着谢文英看去,只一眼,心底越发沉下。 谢文英漆黑的眸子,晦暗地落在宝扇身上,他有几分不解,明明他不甚在乎,为何方才见到了宝扇的身影,收紧的心口却突然放松。 宝扇提起裙摆,朝着谢文英的方向走下来。青苔攀沿上了石阶,为原本不平的道路增添了几分湿润滑腻。宝扇一时不察,小巧的绣鞋踩到湿润的青苔,整个人朝着台阶下跌去。 变故突起,原本无动于衷的白季青,眼神突然收紧,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到一轻盈矫捷的身影,跃到宝扇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纤细柔弱的身子,揽进怀里。 宝扇心有余悸地轻抚着胸口,面容因为受到惊吓,苍白的像一张薄薄的纸。她下意识地寻求着谢文英的庇护,往他坚实有力的胸膛里靠近了些。 谢文英面容冷凝,本想厉声呵斥宝扇,清风潭的台阶本就陡峭险峻,生了青苔后又格外凶险,连云凝峰的小弟子,都不敢慌慌张张地跑下来,她一个娇弱的女子,怎么敢……谢文英本就不是什么温和有礼的大师兄,他很少管云凝峰上的弟子,因为天性使然,他顺应天道自然,任凭他们长成自己的性子。但也有弟子见识过谢文英的怒气,比冬日凛冽的冰雪,还要寒上几分,让人瞧了便心生畏惧,两股战战。他不会怒气冲冲,提高声音训斥,而是用平日里惯用的音调,甚至会压低几分,冷冷询问“可还知错”,那声音无半分温度,令人心甘情愿地认错。谢文英下意识地想要用对待犯错弟子的态度,责备宝扇一番,但瞧着宝扇受惊的模样,和寻找依赖的可怜样子,眼底发沉。 他沉声问道:“可还知错?” 这声询问中,责备有之,但更多的是无奈。 宝扇缩在他怀里,怯生生地点头认错。 “嗯,宝扇知错了。” 谢文英这才满意,轻揽着宝扇,缓缓地走下台阶,周围一众弟子的惊奇目光,谢文英并没有注意到,但若是注意到了,他怕是也不会理会。 曲玲珑双目发涩,几乎向冲上前去,将宝扇从谢文英的怀里揪出来,可当叶慕雅微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曲玲珑稍微冷静下来,只是眼神仍旧望着谢文英,声音带上了几分执拗。 “大师兄,我要的簪子,你可曾记得了?” 谢文英口中答着“记得”,从怀中摸出一只匣子,递给曲玲珑。曲玲珑见状,知道谢文英没有忘记自己,只是那宝扇身子柔弱,且过于愚笨,连清风潭的台阶都走不稳,难免护上了几分,谢文英心中最惦念的,还是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师妹。 当着众人的面,曲玲珑立即将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血玉簪,点点红痕映衬在皎洁的玉石上,仿佛雪地红梅,格外雅致。曲玲珑轻呼一声,娇俏的脸上满是惊讶,她当真没有想到,谢文英竟然能挑选上这样一枚造型雅致的玉簪。曲玲珑期待许久的惊喜,落到她手中的,果真便是惊喜,而不是如同过于一般,素雅至极,无甚新意的簪子。 曲玲珑当即将这枚血玉簪,簪到自己的发丝间。 叶慕雅对她这炫耀的小心思,无半分兴趣,她更为好奇的是,云凝峰何时来了这样一位柔弱的美人,只看方才的境况,连大师兄都对这女子,有着几分不同。 第81章 世界四(八) 胸口传来的隐隐发闷的感觉, 让宝扇面容如霜雪般惨白,但她只是咬紧下唇,将柔软的唇瓣碾磨得越发娇艳欲滴, 芊芊玉指握紧了谢文英的衣袖,半分痛楚也未喊出声来。 谢文英垂下头,声音发沉:“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宝扇轻嗯一声, 细如柳叶的黛眉下意识地拢起:“只是吐息不畅,小事而已。文英师兄, 我无妨的。” 她清澈如泉水般明亮的眼眸,微微闪烁,似乎是担心因为自己的身子, 败了今日众位弟子的兴致。谢文英眼底眸色更沉了几分,将衣袖递至宝扇面前, 任凭她拉扯着以支撑柔弱的身子。 曲玲珑对发间的血玉簪尤其满意,连连夸赞。对于小师妹,谢文英对待她还是与旁人不同的, 他已经习惯了将目光投注于小师妹的身上, 之前下山挑选的簪子, 无一不被曲玲珑百般挑剔,这次还是曲玲珑最为满意的一次,连血玉簪的丁点瑕疵都说不出。谢文英看向曲玲珑, 目光温和。衣袖却陡然被拉紧, 谢文英的注意力被宝扇拉扯回来,却见宝扇身子微抖, 鸦睫不安地颤动。 细若蚊哼的声音响起,在曲玲珑活泼娇俏的声音下,显得分外模糊不清, 谢文英却将那字字句句听的真切:“……文英师兄……好难受……” 下一刻,纤细的身子就要朝着清风潭的方向倒去,谢文英长臂微伸,双膝略弯,将那抹柔弱的身姿,揽在怀中。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谢文英屈身,手臂穿过宝扇的腿弯,将她拦腰抱起。谢文英用惯了剑,仿佛自从记事起,便以练习武功为追求,手提重物是最为基本之事,因此他身为稚童时,便能提起比自己沉重许多的物件。如今谢文英手掌托起宝扇,才知道身下的人有多绵软轻薄,似一只纤细柔弱的蝴蝶,稍微抓不紧,便要展动翅膀,飞到他处去了。 谢文英足尖轻点,脚步加快,将宝扇抱回了寝居,他摸出柜子里的包袱,翻找出青玉瓷瓶。谢文英不清楚这样的丸药,宝扇要服用几枚,便按照上次的记忆,倒出来枚小小的丸药。他走到宝扇的床榻旁,一手揽起宝扇,用另外一只手将丸药送到宝扇唇边。 柔软如花瓣的唇瓣,此时紧紧抿着。若是换了其他弟子,面对如此境况,谢文英有千百种方法,点开穴道,或者用宽阔的手掌,强硬地撬开对方的口,再将丸药送进去。可面对琉璃似的宝扇,谢文英拢紧眉峰,只恐稍微用力,便将她碰碎了。如今她昏迷不醒,谢文英不清楚她体内的症结,不敢肆意挥点穴道,只担心万一有所冲突,会加重病情。 手掌中的枚丸药,散发出浓郁的药草味道,谢文英收紧手掌,看着那张苍白惹人怜爱的脸蛋,陡然间犯了难。 …… 清风潭。 众位弟子面面相觑,曲玲珑脸色涨红,方才谢文英一走了之,将她扔在原地不管,如今她怕是已经成了云凝峰的笑话。曲玲珑眼眸泛红,愤怒驱使之下,她突然拔下来发髻间的血玉簪,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 “啪嗒”一声,血玉簪顿时四分五裂,宛如点点细碎的红梅,泼洒在皑皑白雪中,有种诡异的美感。 曲玲珑看着身旁的白季青,语气哀怨:“我再也不要理会大师兄了!” 白季青张口欲言,曲玲珑却转身离开了,她脚上的鞋履,还踏过了地面上的血玉簪,将本就破碎不成样子的玉簪,碾磨的越发细碎,在日光的照耀下,玉片折射出阵阵白光。 白季青朝着叶慕雅歉意一笑,眉峰微微拢起,声音清朗而不失温润:“二师姐,小师妹性子活泼,我担心她……” 叶慕雅轻挑眉峰,听着白季青接下来的话:“……二师姐先行修整,我去寻小师妹。” 看着白季青略显急促的脚步,叶慕雅缓缓收回视线,对着一众交头接耳,面色不一的弟子,脸色冷峻,声音寒凉:“近日武功可有所进益?离开云凝峰已经半年之久,想必各位师弟,定然有所小成,不然不会如此散漫自然,开始议论旁人的闲话。” 众弟子身子一凛,齐齐抱拳:“二师姐教训的是。” 众弟子散去后,叶慕雅看着地面的血玉碎片,眉峰收紧,语气莫名:“其余弟子不知境况如何,但小师妹——似乎是依然如旧。” 仍旧是喜欢乱发脾气,乱扔东西。 叶慕雅弯下身子,向身后的弟子要了方帕,将破碎的玉片收拢在方帕中,嘱咐道:“将小师妹的玉簪给她送去,日后……” 叶慕雅心道:日后不许再乱丢东西,她又转念一想,曲玲珑心思细腻,难免会过多揣摩。上次她指点曲玲珑武功,便被传成自己有意苛责师妹,仰仗武功实力,欺辱他人。叶慕雅声音微顿,接着道:“送回给她便是,其余不必多言。” 弟子接过方帕,应声道:“是。” 谢文英再次将丸药,送到宝扇唇边,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的唇瓣,只觉得异常寒冷。谢文英眸色微沉,手掌握起宝扇纤细的手腕,宛如冬日寒冰,比冰霜更寒上几分。谢文英从未遇到过这般棘手之事,武功停滞不前,他可以精于练习,日夜不辍,总会有突破难关的一天。可面对比他手中长剑,还要消瘦柔弱的宝扇,他却觉出千般万般难意。 掌门曾经在书信中提及,宝扇有心疾,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弱症,他们整日里精细地养护着,不让宝扇出门,坚硬的物件是碰不得的,入口之物也要仔细筛选,味道过重者一律不得在膳食中见到,如此精细呵护着,才将琉璃似的宝扇,养护到如此年纪。 谢文英心头思绪纷乱如麻,宛如纠缠在一起的丝线团,被人搓揉成凌乱不堪的模样,怎么寻找都寻不到丝线的开端。 思绪一旦凌乱,便再也不能维持素日里的理智,容易让冲动占据了上风。 谢文英便是如此。 慌乱之下,他只能将手中漆黑的丸药,送入自己口中,用牙齿微顶着丸药。而后轻轻俯身,距离宝扇越发近时,谢文英闻到了宝扇身上清浅的香气。不是平日用惯了的药草香气,而是种淡淡的花香,清雅柔美,与宝扇极其相衬。谢文英竭力忽视胸腔中猛烈的跳动,与越发靠近的宝扇的瓷白脸颊。长而挺翘的眼睫,安静地垂落下来,眼前的宝扇,显得无比乖巧。 即使谢文英费尽心神,不去看宝扇的眉眼,但有一处,他却不得不看。那便是柔软苍白的唇瓣,原本娇嫩红润的唇,此时却颓靡至极,宛如遭遇了凛冽风雪,而摇摇欲坠的花骨朵儿。谢文英俯身而下,印上了那抹唇瓣。 软,软似棉团,甜似砂糖。 这是谢文英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思绪,仿佛天底下最柔软娇嫩之物,都抵不过眼前的咫尺方寸之地。 朱唇檀口芙蓉面,多少男儿魂断处。 这并不是两情相悦之人,情到浓时的亲密之举,只是为缓解宝扇的病症,两难情境下的无奈举动。因此谢文英的眼神分外清明,没有半分旖旎迷乱,他小心翼翼的举动,也不是对待所爱惜之人的珍重呵护,而是为了寻找芳泽,好将口中的丸药送入,解去宝扇的病症之苦。 唇瓣相接,谢文英与宝扇靠的极其相近,两人鼻尖相触,肌肤相亲。谢文英以身子作饵,缓缓撬开宝扇的唇瓣。一关刚过,尚且还有一关在等候。朱唇之下,是更为坚硬的牙齿。皎白如霜的贝齿紧紧合拢,宛如严丝合缝无法打开的蚌壳,谢文英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纷乱繁复的思绪越发牵扯不清,本就毫无头绪的丝线团,变得越发乱糟糟的。谢文英以口中柔软之物,抵开贝齿。他两颊垂下的发丝,被汗珠浸透,与宝扇柔软细腻的青丝缠绕在一起,缠绵不休,难舍难分。 细碎的声音从唇齿相依间泄露出,是谢文英。 他轻声哄道,用尽了生平最好的耐性。 “宝扇,听话……张开唇……” 依偎在软枕上的宝扇,紧闭的眼睫,轻轻的颤动着,她素来是听话的,即使是在意识不清的梦中。 她轻启唇瓣,宛如河蚌张开蚌壳。 谢文英见状,丝毫不作迟疑,将口中的枚丸药,尽数送了进去。丸药的苦涩难闻,让宝扇黛眉紧锁,嘴唇也下意识地垂落。本要就此离开的谢文英,见此情形,哪里敢抽身而出。万一宝扇将丸药尽数吐出,那他之前做出的种种努力,便全都付之东流,丝毫用处都无。 谢文英以唇相贴,堵住了宝扇想要吐出丸药的做法。宝扇紧皱黛眉,不能吐出,便只能将檀口中的丸药咽入腹中。可这丸药分外苦涩,谢文英只知道为她喂药,却不知送入茶水。 这可苦了宝扇。 她只能将檀口中的苦涩滋味,传递给旁人,以此缓解自身的苦楚。诸事完结,意图起身的谢文英,却被纤细柔弱的手臂,挽住了脖颈。他一时不察,竟然被那弱小的力气向下压去,身子发沉,重新印上了柔软至极的唇瓣。 得不到茶水,宝扇只能换另外一种方法,来取水止渴。她像模像样地模仿着谢文英方才的举动,撬开牙关,用柔软之物,勾扯着谢文英。 唇舌缠绵,银线纠缠。 谢文英睁圆着双眸,眼睁睁地看着,那娇小柔弱的人儿,在他口中肆意横行,攻城掠地,连细小之处都不肯放过。可宝扇似乎是高估了自己,她那样的身子,哪里能抵得过高大挺拔的谢文英。只不过区区片刻,宝扇便觉得吐息不顺,呼吸略急,只能窝在谢文英的脖颈处休息。 她这抽身离开的时机,选的极其巧妙。谢文英虽然被突然的变故扰乱思绪,一时间不知所措,与宝扇的肆意纠缠中,被温香软玉迷惑心神,稍微沉醉其中,但很快便恢复了意识清明,伸出手要推开宝扇。紧闭双眸的宝扇,却突然松开谢文英,嘴角牵扯出的细长银线,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谢文英都神情恍惚,微微出神。 宝扇轻吟一声,睁开迷蒙的眸子,谢文英从她清水般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嘴唇被咬破,眼神微微恍惚。 如此迷乱的神色,竟然是出自他的脸上。 谢文英难以置信,神色微变。 而宝扇早已经窝在了谢文英脖颈处,嘴中念念有词。 “……文英师兄……喜欢……” 第82章 世界四(九) 绵软无力的声音落在谢文英耳畔, 宛如零星火点,将他胸口燃烧的微微发烫。宝扇的言语断断续续,叫人分辨不清其中的意思。到底是喜欢文英师兄, 还是文英师兄欢喜这般做…… 只言片语,顺序不相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思,足以令人辗转难眠, 仔细推敲其中的深意。 谢文英的手掌轻移, 抚上宝扇小巧圆润的肩膀, 只是不待他出声询问,便看到宝扇双眼朦胧, 轻轻点头,将睁开的眼睑又紧紧闭上。谢文英满心的疑惑,如同洪水滔滔, 却因为宝扇紧闭双眸,被立即堵上,郁结于心,无人解答。谢文英去探宝扇脉搏, 气息稍弱, 但逐渐变得沉稳有力, 不似方才那般漂浮无力。 这等境况,谢文英是不应当留下来的,只是宝扇仍旧昏迷不醒, 他若将她抛下,在这偌大的云凝峰,怕是无人再来探望她。谢文英站在院中,干枯的树枝被风吹动, 哗哗作响,堆积在树叶上的一捧雪,随之抖动,落在了谢文英的肩头。谢文英毫无所觉,目光沉沉地望着远方,被咬破的嘴唇传来的隐隐痛楚,时不时地在提醒着谢文英,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竟然与宝扇,发生了那种事…… 即使谢文英自认为,刚开始是在事出无奈,因为喂药生出的举动,可是后来种种……他不得不承认,也无法否认,那是两情相悦之人,彼此之间才有的亲吻,而且是情至浓时的深吻。 可是事情发生到这种田地,谢文英又该怪罪于谁?难道是突发心疾,意识不清的宝扇?不,不能怪她。她怎么能知道,意识不清之际,一贯被她依靠的文英师兄,竟然以唇齿相喂。谢文英思绪片刻,只能将一切怪罪到自己身上。一则是他思虑不周,未曾想出两全之策,与宝扇肌肤相亲,近了她身子。二则是心性不坚定,他生的高大,且身怀武力,宝扇则是区区弱女子,若是他心性坚定,如何能推她不开。无非是一时沉醉于温香软玉,美人怀中,难以自拔,才不能及时抽身。谢文英想通了这一切,肩膀上的雪花早已经融化成水,将他身上的灰袍浸湿。听到屋内传来的动静,谢文英收紧拳头,脚步沉稳,朝着屋子走去。 宝扇已经悠悠转醒,一脸懵懂毫无所觉的单纯无辜模样。这副纯粹的姿态,落到谢文英眼中,更让他心头微涩。谢文英走到宝扇身旁,刚欲开口,便见宝扇愣愣地盯着他肩膀处出神,柔声道:“文英师兄,可否垂首?” 谢文英俯身,与宝扇几乎平视。宝扇摸出身上的帕子,将绣帕放到他肩膀处,素手柔荑轻轻擦拭,动作轻柔,仿佛天边云团般绵软。 宝扇轻声笑道:“肩膀落了雪,怎么没及时擦掉,还让雪融化成水。文英师兄真是,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 她眸色澄净,干净的仿佛云凝峰山巅最洁白的一捧雪。宝扇语气亲昵,用颇为熟稔的话语打趣着谢文英。 闻言,谢文英不禁嘴角上翘,但被他强行压下去了。他心道:两人之间,不知谁才更像个孩童,今天竟然让宝扇这个小姑娘教训了一番。 谢文英垂眸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宝扇破皮的唇瓣吸引了注意力。那柔软的唇瓣他不久前才碰过,且仔细品味过,如今尚且能记忆出其中的滋味。 脑海中闪过唇齿相依的画面,谢文英身子陡然一僵,目光恢复清明,略带几分凉意,他声音略带沉意:“宝扇,我有事情要同你讲。” 宝扇停下手头的动作,飞快地瞟了谢文英的嘴唇一眼,又慌乱地收回视线。她自以为隐秘的动作,却被谢文英看到眼中,毕竟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是入门本事。谢文英觉出古怪,刚想要出声追问。 宝扇柔声开口,生意细弱,却带着几分坚定:“我喜欢文英师兄。” 宝扇轻抬双眸,见谢文英身子僵硬,神色如同木头一般,有惊讶,有不解,就是没有该有的欢喜。宝扇继续道:“……我生来便体弱,既出不了门,便没有许多伙伴,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孤单单的。听闻文英师兄愿意接我来云凝峰小住,我……心中欢喜,我喜欢文英师兄,你待我那样的好,和爹爹娘亲一样好。我想留在云凝峰,留在文英师兄身旁,可以吗?” 谢文英眸色微凝,知晓方才肌肤相亲之事,宝扇虽然意识不清,但却并不是毫无所觉。如此这般,她仍旧要留在云凝峰,不怕自己包藏祸心,故意亲近欺骗她,让她属意自己吗。谢文英的确有了将宝扇送回去的打算,毕竟他并不习惯处置男女之事,只知道方才彼此亲近,虽然并非他心中本来意思,但毕竟污了宝扇清誉,若想保全两人之间的清白,唯有彼此分开。 “……宝扇。” 谢文英声音微凉。 宝扇双眸微颤,带着几分不安:“……文英师兄应该听闻过那个批命罢。” 谢文英拧眉:“什么?” 宝扇轻扯嘴角,笑容虽然柔和,却并无多少欢喜,反而让人瞧了心疼,生出许多怜惜。 “关于我活不过二十岁的批命。” 谢文英眉宇间沟壑越发深切,他声音涩然:“妄言而已,当不得真的。” 宝扇抬眸,清冽泉水般的眸子望进谢文英的眼眸中,她声音缥缈,似云雾般,仿佛稍有风吹来,便能吹散。 “作真的。” 她素来听话,此时却开口否认谢文英的话语。 “可我这副身子,莫说二十岁,怕是……文英师兄,我喜欢这里,我不想离开你……和云凝峰,可以吗。我知道自己身子不争气,今日是几位弟子历练回云凝峰的日子,我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厥了过去,着实令人不喜。可是,我今早知道你要回来,才急匆匆地赶了过去,日后我定然不会如此,给你丢脸面……” 宝扇扬起瓷白的脸蛋,因为急切,两颊泛出淡淡的红晕,她声音软绵绵的,此刻因为害怕被赶走,而带上了几分颤意,以为是自己突发心疾,才惹怒了谢文英,要赶她回去。 谢文英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说不清道不明是何等滋味。宝扇对昏迷时的记忆有印象,却刻意隐瞒,不愿戳破真相。听到“今早才得知消息”,谢文英目光凛然,他分明是昨日用白鹤送信,宝扇为何今日才得知,而且慌忙地赶到了清风潭,说不定是因此引发的心疾。谢文英暗暗将此事记忆在心中,看着宝扇慌乱发颤的眼睫,手心微动,抚上那三千青丝。 “不回去。” 宝扇双目微亮,不似刚才的颓靡沮丧。 谢文英想将刚才发生的种种,埋藏于心中,他不会对宝扇生出邪念,也不会刻意哄骗于她。既然宝扇有意隐瞒,他若是戳破,以这小姑娘的薄薄面皮,定是要脸颊涨红,泪水涟涟,难以安眠了。谢文英想起怀中揣着的匣子,将长匣摸出,递到宝扇面前。 宝扇想接又不敢接,细声询问道:“是,是给我的吗?” 见谢文英颔首,宝扇才将长匣接过,打开匣子,里面摆放着一枚白桃羊脂玉钗,还用银链垂着两枚小巧可爱的铃铛,轻轻摇晃,叮当作响。宝扇眸中有星光闪烁,将玉钗递给谢文英,柔声央求道:“文英师兄帮我戴。” 谢文英神色微怔,伸手接过白桃羊脂玉钗。他只买过簪子,却未曾替人佩戴过首饰。谢文英看着垂落的袅袅青丝,眼神寻觅着合适的位置,最终选定了一处,将玉钗插上。 宝扇柔荑抚上玉钗,轻轻摇首,便听到两枚铃铛彼此相互碰撞,发出的悦耳响声。白桃粉嫩娇俏,白里透红的色泽温润可爱,衬得宝扇的气色也比之前好上几分。 谢文英几乎是脱口而出:“与你很相称。” 宝扇面颊桃红,轻轻垂首,贝齿轻咬唇瓣,却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处,发出阵阵轻呼。 谢文英见状,只觉得屋内的焦炭燃烧的太过旺盛,将他身子晕染的滚烫。谢文英站起身,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宝扇的屋子。 宝扇伸手,摸到了唇瓣上的伤口。 唇齿依偎间,她咬了谢文英两口,谢文英才回她一口,可见这人在亲近之事上,过分木讷,不知道有来有往,才合乎心意。 宝扇对于两人之间发生的亲昵,心知肚明,且有顺势推舟之处。只是她不能让谢文英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若被戳破了,谢文英如今又没有对她情根深种,不会因此对她情意绵绵,只会因为此时的亲密而故意疏远于她,这并不是宝扇想要见到的局面。似花似雾,才会引人深探。朦朦胧胧,才是儿女情长。谢文英这般脾性的人,若是对谁产生了责任,便会尽力护那人周全。宝扇此时要的,便是要谢文英怜惜她,可怜她,由此生出保护的念头来,待时间长久了,这种保护便会成为谢文英的习惯,深入骨髓,无法磨灭。 宝扇的心疾是旧症,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突然昏厥的情形,因此服用过丸药后,精神恢复的也快,便换好衣裙,佩戴上谢文英送她的白桃羊脂玉钗,出门去了。 宝扇穿着冬日衣裙,领口衣袖,以及衣裙下摆,都缀满了柔软滑腻的白色兽毛,虽然衣裳厚实,但穿上身后,却并不显得笨重。宝扇格外欢喜谢文英送的玉钗,她脚步轻移,发髻间的铃铛便会叮当作响,叮叮咚咚,新奇有趣。 面前的道路突然被人挡住,宝扇抬眸看去,见此人一身竹叶青袍,眉峰微扬,眼神莫名,正是白季青。 宝扇脚步微顿,思虑只在片刻,柔柔道:“白师兄好。” 白季青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为何你唤大师兄,便喊文英师兄,唤我便是白师兄?可是觉得亲疏有别,这云凝峰只有大师兄与你亲近,才唤他更亲近些。” 宝扇眉峰微皱,轻声回道:“不是如此。” 她没有白季青那般能言善辩,除了一句“不是如此”之外,其余的解释,竟然是半点都说不出了。 白季青走到宝扇面前,上下打量着她今日所穿的衣裙,柔顺发亮的兽毛,随风飘动,更衬得那张美人面,楚楚可怜。 白季青的视线,落到了发丝间的白桃羊脂玉钗上,语气悠悠:“大师兄的眼光,果真是变好了。” “小师妹的血玉簪,也比不上这枚玉钗的十分之一。” 宝扇身子微颤,垂眸看着地面。 白季青轻笑一声,让开道路,见宝扇柔柔避开自己,离开了此处,白季青眼底晦暗不明。 第83章 世界四(十) 待在屋内, 整整几日未出房门的曲玲珑,心中存着委屈和埋怨,连每日用的膳食, 都是云凝峰的小弟子送进去的。曲玲珑静坐在软榻上, 听到屋外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和隐约的“师兄”喊声, 心头立即涌现出几分欣喜, 但她将眉眼中的喜色, 隐藏起来, 故意将后背朝向屋门。 门被推开,曲玲珑耳尖微动, 却不肯转过身看向来人。 一声轻笑落下, 白季青瞧着方桌上用绣帕包裹着的玉片有几分眼熟, 思绪微转, 便想到这便是那枚被曲玲珑气恼之下, 扔掉的血玉簪。 “小师妹果真喜欢这玉簪,连破碎成片,都不舍得落在地上,还巴巴地捡回来。” 听到来人不是谢文英, 曲玲珑眼底难以掩饰失落, 闷哼一声, 微扬起头:“不是我捡回来的。” 看到白季青眉峰微挑, 黑眸落到自己身上, 曲玲珑继续道:“是二师姐派人送来的, 让我日后不要乱丢东西。” 后一句话,曲玲珑说的分外委屈。可白季青像是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二师姐果真体贴。” 曲玲珑双眼微红, 声音带上几分哭音:“是是是,这云凝峰上,二师姐体贴,连那刚来的宝扇,都楚楚可怜,令人心折,只有我——愚笨不堪,最无用了。” 白季青将一捧新鲜的野果,抛到曲玲珑面前,语气悠悠:“小师妹天性活泼,随性而为,哪里无用。” 若是白季青故意说些讨好的话语夸赞曲玲珑,曲玲珑定然觉得厌烦无趣,可白季青言辞随意,且字字句句都落到她心上,让曲玲珑猛然生出的怒火,像个雪花捏成的圆滚滚的球,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转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曲玲珑捡起软榻上的红果,放到口中,轻轻一咬开,便品尝到了甘甜的汁水。这朱红果味道可口,但因为果树生长在悬崖峭壁最为险要处,因此极其难以采摘。曲玲珑既得了朱红果,便心知白季青费了心思,哪里还生的起气。 却见白季青将方桌上的绣帕握在手心,捏起其中的一枚玉片,目光专注。曲玲珑出声提醒道:“再好的东西,碎了也成了旧东西,你速速丢了便是。” 白季青嘴角带笑,将玉片放回绣帕中,仔细包裹好,对于曲玲珑口中所说“丢了便是”却是没有半分回应。他声音清浅,举手投足间带着俗世中富贵人家的矜贵气度,让曲玲珑微微愰神,不禁好奇问道:“你在俗世中,到底是哪户人家的子弟?” 白季青目光微凝,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凉意:“普通人家,既然来了云凝峰,便不必再提起。” 曲玲珑只是一时兴起,见白季青不愿回答,心中并不在意,将话语转向了谢文英和宝扇身上,言语中带着微微酸意,她竟然不知道,那宝扇何时对谢文英如此重要,竟然能舍下她匆匆离去,而且这些时日,她徒然生出许多闷气,而谢文英却半步都未靠近她的院子,更别提哄她了。白季青心中清楚,按照谢文英的脾性,大概是猜测不出曲玲珑已经生气了,更做不出上门道歉哄人的举动来,但他并未出声为谢文英解释,只是默默地听着曲玲珑抱怨。 白季青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血玉簪之事,又将言辞引到了宝扇身上。 “……她发间佩戴的白桃羊脂玉钗,倒是异常娇俏。” 曲玲珑紧皱眉峰,她与宝扇只有匆匆一面,便是在清风潭那次,宝扇如云鬓发间,似乎只佩戴了一只桃木枝,只看色泽,微微发枯,似乎佩戴了许久。宝扇若是有什么羊脂玉钗,早早地就该佩戴了,何必戴什么桃木枝。曲玲珑心中狐疑,又听白季青语气淡淡地说道,那玉钗像是谢文英亲手赠送。 曲玲珑当即呆愣在原地,竟然是谢文英相送?她猛地摇头,否认了这件事。不,不可能的,谢文英下山那次,她央求过后,谢文英才答应为她带簪子。这般女儿家的请求,除了她,谢文英不会允诺旁人。 或许是出于对谢文英的了解,也或许旁的什么,曲玲珑不愿意相信,那白桃羊脂玉钗是谢文英亲手送出的。 曲玲珑向来是行事随心,她站起身,随口问了宝扇的住所,便将白季青抛在屋内,急匆匆地去兴师问罪。 院门被猛地推开时,宝扇正用木盆浣洗着刚采摘的朱红果,这是百味刚刚送来的,据说味道甘甜可口,宝扇还未来的及品尝,便被突然传来的巨大响声惊吓到,柔荑轻颤,扬起阵阵水花。 曲玲珑脚下生风,急匆匆地走到宝扇面前,不必她出声质问,便将那袅袅青丝中的白桃羊脂玉钗瞧得仔细。宝扇转身看她,玉钗下坠着的两枚铃铛,发出泠泠的响声,扰乱人的思绪。 宝扇轻启檀口,斟酌着称呼,柔声唤道:“玲珑……” 她白皙柔弱的手掌,已经从木盆中收回,芊芊玉指上堪堪悬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曲玲珑顺势望去,便见到木盆里摆放着的颗颗圆润饱满的朱红果。 胸口仿佛被闷热的淤泥堵住,曲玲珑口中尚且残留着朱红果的甘甜味道,此时却突然变了滋味,异常苦涩。她眼尾带着红意,厉声道:“闭嘴!” 宝扇身子轻颤,双眸闪烁着盈盈水光,她不清楚,曲玲珑为何气势汹汹地赶到她的院子,还如此疾言厉色。 宝扇这副温顺可怜的模样,丝毫没有让曲玲珑的怒火减轻。曲玲珑倒是宁愿宝扇嚣张跋扈,故意炫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同一拳打在了松软的棉花上。曲玲珑责问道:“你头上的玉钗,是从哪里来的?” 宝扇声音柔柔,细声答道:“是文英师兄送的。” 她注意到曲玲珑泛着寒意的目光,脚步不禁向后退去,若不是怕失礼,宝扇几乎想将头上的玉钗取下,仔细藏起来,好躲过曲玲珑的灼灼目光。 曲玲珑听到“送”,心中百感交集,她想要什么簪子,还要好生央求一番,谢文英才会“带”回云凝峰,而宝扇却什么都不用做,甚至连嘴皮都不用张合,便有人“送”到手中。曲玲珑看着宝扇垂下眉眼,一副琉璃易碎的模样,纷繁的思绪逐渐平稳,心中有了决断:大师兄才不会送宝扇玉钗,定然是眼前人耍弄心思,故意激起她心中怒火。 可看着那白皙泛着粉意的玉钗,曲玲珑还是觉得分外碍眼,她伸手去摘那白桃羊脂玉钗,却被宝扇侧身躲开。曲玲珑双眼圆睁,转身瞥向木盆里的朱红果。 用来浣洗朱红果的水,大概是云凝峰的泉水,清冽澄澈,在盈盈水光下,朱红果显得越发饱满红润。 凛冽寒风吹来,却吹不平曲玲珑心中的燥意:她有血玉簪,宝扇便让谢文英送白桃羊脂玉钗。她尝朱红果,宝扇不知从哪里也搞来满满的朱红果。那下一次呢,她又要争抢些什么? 曲玲珑伸出手掌,将那木盆里的朱红果掀倒在地。澄净的泉水立即流入雪地中,将皑皑白雪融化成一片泥泞。原本浣洗好的朱红果,也在雪地中滚落的七零八落。 宝扇保住了玉钗,却阻拦不了曲玲珑掀翻木盆的举动。曲玲珑是云凝峰的小师妹,即使武力再为不精,也是拥有灵气之人,身上的力气,不是她区区弱女子可以与之比拟的。 晶莹的水珠,在宝扇的双眸中颤抖,却始终没有滑落下来。宝扇俯身,想要去收拾满地的狼藉不堪,却被曲玲珑眼眸中的神色一惊,脚下被湿润的泉水沾染,重重地跌倒在地。 白季青赶来时,看到的便是宝扇跌坐在地上,原本毛茸茸的斗篷,被地上的污水沾染,变得脏污。此等场景是白季青有意筹谋,且早已经预料到的,可看着眼前种种,他却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欢喜。 宝扇手中抓着一枚红润的朱红果,双足上传来的痛楚让她轻咬唇瓣,眼眶里的潋滟水光,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顺着姣好的面容滑落至略显消瘦的下颌。她衣裙上雪白的兽毛,被泥泞粘连在一起,整个人犹如被欺辱的小兽,模样凄惨地跌坐在地上。 白季青走上前,看着面容慌张却不肯张口解释的曲玲珑,屈下身子,意图将宝扇抱起。 可他的手臂刚一靠近,宝扇便身子颤抖,眼睫不安地颤抖着。 她在害怕,因为在她眼中,白季青和曲玲珑关系亲密,此刻白季青无论做出什么举动,落在宝扇眼中,都是要想办法来欺负她。因此宝扇宁愿跌坐在雪地中,忍受着脚上的疼痛,也不肯让白季青接近她分毫。 白季青见此情况,冷声轻笑,笑声中无半分温度。被人这样拒绝,若是换作其他人,早该悻悻地收回手,可白季青不是如此。他垂首打量着宝扇的手掌,纤细脆弱,却牢牢地抓紧着一枚朱红果。 白季青思绪微转,便猜测出朱红果的来历,他去悬崖峭壁时,遇到膳房的百味,便应百味请求,采摘下来许多,不曾想百味竟通通送给了宝扇。先是玉钗,后是朱红果,也难怪曲玲珑会这般生气,冲动之下做出这般失礼的举动。 白季青看着可怜无助的宝扇,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动,贴在她霜白的面颊上。他目光落到两枚小铃铛上,心中暗道:不知道谢文英平日里是如何待她的,让她竟然养出了这样的性子,觉得云凝峰上全是良善之辈。 拒绝?便是有用的吗? 白季青身体力行,向宝扇证明着,拒绝是无用的,无用至极。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揽起宝扇时,听着小兽般的轻声呼喊,心情莫名有几分好。面对惊诧的曲玲珑,白季青眉峰紧锁,言辞中多有无奈:“小师妹,此事你过分了。” 曲玲珑心中滋味莫名,弱弱反驳道:“是她跌倒的,我又没推她。” 谁叫她生的这般蠢笨。 白季青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地上的泥泞不堪,和四处散落的朱红果上,轻声叹息。他虽然什么都未说出,连声指责都未提及,曲玲珑却感到心中慌乱,脸颊滚烫,不敢直视白季青的视线,也忘记了质问白季青为何要扶起宝扇。 宝扇窝在白季青怀里,软绵绵的身子微僵,脑袋垂的低低的,连手臂都不肯环上。白季青眼眸黑沉,稍微松力。陡然生出的失重感,让宝扇心头微颤,手臂下意识地缠绕在白季青的脖颈处。 第84章 世界四(十一) 白季青的嘴角扬起微小的幅度, 放在双腿处的手臂收紧,脚下步伐沉稳有力,丝毫看不出刚才差点失手, 将怀中人摔到地上。 宝扇再也不敢贸然松开白季青的脖颈, 两只纤细的手臂松松垮垮地环绕在白季青身上,她这番满心依赖的模样, 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子生出浓烈的保护欲。 只是手中的温暖柔软, 尚且未好好感受,白季青迎面便撞上了叶慕雅, 她眸色微凉, 静静打量着院中的三人。 ——脸庞上闪过慌张无措却强作镇定的曲玲珑, 以及不应该聚在一起的白季青和宝扇, 和这地面上洒落的朱红果实,满地泥泞。 曲玲珑心中焦急,连忙解释道:“无事。” 叶慕雅并不看她,转身瞧着白季青, 眸子中满是探寻。白季青轻扯嘴角, 状似无奈:“女儿家打闹而已, 算不上要紧事。” 叶慕雅:“是吗?” 她看着缩在白季青怀里, 整洁的斗篷弄出了褶皱, 雪白的兽毛沾染了污痕,眼神中满是不相信。叶慕雅询问道:“宝扇,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腿弯处的手掌炙热异常, 猛然收紧, 宝扇差点喊出声音来。她柔弱地摇头,细声回道:“不曾。” 叶慕雅的视线在三人中来回逡巡,良久后出声道:“既然无事, 白师弟便松手罢,毕竟怀中抱着一个人,也挺费心神。” 白季青:“习武之人,能负重物,是最为基本之事。” 窝在他怀中的宝扇,可不愿意配合,发出细弱当足以令众人听清的声音:“有叶师姐在,我无妨的。” 白季青双眸微顿,不再争执,松开双臂将宝扇放置在地上。宝扇方才扭到了脚踝,双足刚一靠近地面,额头上便冒出细碎的汗珠,身形也有些踉跄。距离她最近的白季青却仿佛旁观者一般,丝毫没有搀扶的意思。叶慕雅走上前去,挽上了宝扇纤细的手臂。 白季青眸色渐沉,嘴角挂着的笑意也越发深了,他唤着神情不属的曲玲珑,离开了这处小院。 叶慕雅将宝扇搀扶到软榻上,掀开她脚上的裙摆,发现白皙的脚踝已经生出青紫,模样瞧着骇人。因为常年练武,叶慕雅随身带着治疗跌打的瓷瓶,此时正好有了用处。她将瓷瓶中的药汁倒在手心,揉搓生热后,贴到宝扇受伤的脚踝处,仔细按揉。青紫的颜色很快便慢慢变淡,宝扇觉得脚上的痛意也渐渐减轻。 叶慕雅站直身子,将瓷瓶塞到宝扇手中,声音微凉:“可是小师妹欺负了你。” 虽然是询问,语气中却是极其笃定,仿佛刚才在院子中询问的种种,叶慕雅是一字都不相信的。 宝扇低垂着脑袋,模样乖顺,心中暗暗打算道:她本就是外来客,即使今日是曲玲珑故意生事,故意欺负她。可宝扇若是感到委屈,向旁人告状,虽然能取得暂时的怜悯和同情,但难免会让人觉得异样。云凝峰众位弟子,是和曲玲珑一起长大的,即使面上交情不算的好,起码有十几年的旧情在。与宝扇这个“外人”相比,面上会有公正处理,内心却自有倾斜。与其逞得一时之快,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而让云凝峰众人,觉得亏欠于她。 一时的永久性补偿,和长久的弥补怜惜,哪个更为值得,宝扇还是分的清的。 于是,宝扇只是轻轻摇首,轻声道:“没有。叶师姐,没人欺负我。” 她抬起一双水眸,柔软的青丝垂落于兜帽之中,沾染了污水的兽毛,不显狼狈,反而越发衬得其面色瓷白,楚楚动人。 叶慕雅见她如此懦弱,心中颇为怒其不争,若是在俗世间,遇到这般性子绵软的人,叶慕雅定然会甩袖而去,任凭那人自生自灭。可换作宝扇,看着她这副柔弱可怜的模样,过于消瘦的身子,叶慕雅想起其余弟子所说,宝扇身有旧疾,自从出生起便被呵护着,心中顿时多了几分了然:这般脾性,怕是从未遭遇过今日这样的欺辱。 叶慕雅声音微凉,转身欲走:“既然如此,你保重便好。” 宝扇却突然叫住了叶慕雅,柔声道:“今日,多谢叶师姐相救,才让我免于落入难堪境地,还为我按揉脚踝……叶师姐,当真是个很温柔的人。” 宝扇扬起姣好的脸蛋,目光中仿佛有点点珠光闪烁,用一种倾慕仰望的眼神,注视着叶慕雅,她声音柔柔,宛如沁人心脾的露水,流入人的心底。 叶慕雅素来如同冰雪般冷硬的脸,闪烁过一丝茫然,两颊处传来莫名的滚烫,她转过身,避开宝扇仰慕的视线,冷声道:“不要乱说。” 在云凝峰待过许多岁月,叶慕雅还是头回听到有人夸赞她“温柔”,直到晚上用膳时,那句绵软的话语还回荡在她的脑海。叶慕雅看着黑沉的夜幕,想起脚上有碍的宝扇,终究还是找百味要了一份膳食,送到宝扇院中。 叶慕雅冷着一张脸,看着宝扇用了几口饭菜,便放下筷箸,熬的浓稠的米粥整整一小碗,倒是用完了。叶慕雅凉声道:“宛如小鸟啄食,怪不得如此弱不禁风。” 她言辞犀利,曾经因此惹得曲玲珑对她极其畏惧。叶慕雅话刚出口,便生出了悔意,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只能停口不言,任凭冷凝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扩散。 宝扇却并不在意,两眉弯弯,声音柔若棉团:“还好有叶师姐在,我方才正在发愁,行走不便该如何去用膳。” 叶慕雅冷硬的心肠,如同被暖融的泉水拂过,闻言回道:“小事而已。” 此后,叶慕雅便时不时来探望宝扇,过去她只觉得众人在她眼中都是一般,现如今却发现,世间还有宝扇这般,无需费心交谈,只要坐在她身侧,便能觉出身心坦然。 从宝扇欲言又止地询问谢文英的去处,未曾舒展、紧皱的黛眉,即使迟钝如叶慕雅,也瞧出了宝扇的心思。 她大概是,心悦大师兄罢。 虽然叶慕雅与曲玲珑关系冷淡,也知道在这云凝峰上,大师兄和小师妹是关系匪浅。这种亲昵的关系,未曾有人戳破,但大概两人会终成眷属罢。叶慕雅想出声劝告宝扇,让她收回心思,不要费心力在谢文英身上,那是无用的。只是每当叶慕雅想要开口劝说时,看到宝扇白皙近乎透明的肌肤,澄净清澈的双眸,以及纤细至极的身子,口中的劝告言辞怎么都说不出了。 叶慕雅曾经见识过宝扇心疾发作,本就白皙的脸上,没有丁点血色,杨柳似的身子摇摇欲坠,让人瞧了心疼不已。这样娇弱的人儿,生来便是让人呵护怜惜的,哪里禁得过风浪。叶慕雅若是将实情告知,怕是宝扇一颗芳心都要破碎不堪,原本虚弱的身子也会承受不住。 但叶慕雅想出了其他办法,若让宝扇养好了身子,便不会将全部身心,都记挂在谢文英身上。 当叶慕雅讲出练武的提议时,宝扇神情微怔,语气犹豫:“……我可以吗?” 叶慕雅语气笃定:“自然。” 只是将这提议付诸实践时,叶慕雅才察觉出其中的困难,宝扇生来体弱,云凝峰用惯的教练弟子的办法,是用不上的。叶慕雅思来想去,便提出让宝扇练剑,平常的剑看着轻盈,但也有百斤重,宝扇是提不起来的,叶慕雅便寻人为她制了一柄木剑。 木剑配木鞘,看起来像模像样。 叶慕雅找出云凝峰上,最修身养性的剑法,为宝扇演习一遍。长剑在叶慕雅手上,仿佛有了灵性,扫挑之间,有凛冽的气势。 宝扇裹着厚厚的棉衣,为叶慕雅轻声喝彩。 轮到宝扇时,她将叶慕雅刚才挥舞之势,按照记忆中的招式,依葫芦画瓢,照样挥舞出来。只是同样的剑招,落在宝扇手中,剑法便成了剑舞,似秋风落叶,身姿曼妙,颇有一番别样的韵味。 宝扇收剑回鞘,两颊已经有红霞弥漫,她跑到叶慕雅身旁时,吐息尚且不稳。 “叶师姐,我舞的怎么样?” 她问的小心翼翼,两眼如同耀眼的星子。 叶慕雅违心道:“很好。” 美妙绝伦,只是不像剑法。 宝扇的视线,越过叶慕雅,落到了远处的谢文英身上,她声音柔柔:“文英师兄,我会舞剑了,日后……” 谢文英却面上寒凉如水,异常冰冷。宝扇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她印象中的谢文英,是温和的,木讷却从不会发火,不会像如今这般,气息冰冷。宝扇噤声,两颊的红晕向四周弥漫,将她白皙的脸蛋,晕染成漫天红霞。 谢文英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身上的氅衣披在她肩膀上,声音带着凉意:“胡闹。” 宝扇依偎在谢文英的怀抱里,小声呢喃着:“……我会舞剑了……日后便能陪着文英师兄一起……不用待在屋子里了……” 谢文英闻言,琥珀色的眸子闪过怔松,他揽紧了宝扇的肩膀,将她带了回去。 叶慕雅捡起宝扇掉落在地上的木剑,心中焦急万分,是她过于急切,入门的弟子尚且要学好基本招式,再练习剑术,她却想要揠苗助长,忘记了宝扇的身子骨虚弱,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身着单薄衣衫,挥舞木剑。宝扇的身子,若是因此出了什么变故,她如何补救也是不为过的。 谢文英将宝扇安置在软榻上,那只纤细的手掌,还牢牢地捉住他的手心,不肯放松。 第85章 世界四(十二) 谢文英将手掌抽出时, 宝扇发出轻声嘤咛,紧锁的眉黛尽显不安。谢文英俯身,将宝扇足腕上的绣鞋褪下, 他将纤细柔弱的玉足握在掌心,感受着分外的绵软, 双眸微顿。宝扇脚腕处的雪白长袜随着谢文英的举动,而轻轻垂落,露出晃眼的肌肤。见此情状,谢文英稍稍偏首,想避开这皎白的玉肌, 只是柔足之上, 淡淡的青紫痕迹,让谢文英神情恍惚。 因为只是受了寒风,在屋内焦炭的晕染下,宝扇很快便悠悠转醒。看到谢文英轮廓分明的侧脸时,宝扇尚且记得他刚才的怒火,此时沉默噤声, 不敢开口。 谢文英见她醒来, 黑眸从她未佩戴钗环的柔软发丝掠过, 沉声道:“日后不许再胡闹了。” “嗯。” 宝扇轻声应下, 两丸水眸轻轻颤动,犹豫着开口:“此事是我央求叶师姐,她心肠软才勉强应下。” 谢文英挑眉看她, 宝扇因为撒了谎,心中正不安稳,哪里敢直视谢文英的双眸,匆匆垂首。谢文英心中暗笑:宝扇身体虚弱, 平日精细养护,定然想不出寒冬舞剑的主意,虽不知叶慕雅为何生出这种想法,但总归不会是宝扇先行开口。宝扇因此身子骨遭了罪,却还满口揽下舞剑之事,看来是怕此事牵连叶慕雅。 又听宝扇提及叶慕雅“心肠软”,谢文英觉出几分惊讶,只觉得世间种种,落在宝扇眼中,怕都是好的。世人皆是好人,众人皆有善心。 屋内的焦炭燃烧的“噼啪”作响,谢文英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被暖化了许多。他见宝扇鬓发间有青丝垂落,下意识伸手想为她挽起,手掌刚伸出,却觉得不妥,又收了回来。 谢文英沉声应了,不再追究舞剑之事,只出声询问道:“上次的玉钗,可是不喜欢?” 宝扇闻言,立即摇头,细声细气道:“不,很喜欢的。” “那为何不戴?” 细长的黛眉轻皱,宝扇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她将身前的棉被攥紧,轻声道:“我怕摔坏了,便将那玉钗收起来了。” 谢文英没有说话,宝扇亦不敢抬头,她撒下谎话,她其实想日日都佩戴,只是担心让曲玲珑瞧见了,再次抢夺。她手无缚鸡之力,能阻拦曲玲珑一次,但却不能次次阻拦。 “脚踝可还痛?” 宝扇尚且沉浸在欺骗了谢文英的思绪里,闻言随口应道:“不疼,用了叶师姐的药,已经快好了。” 话语刚说出口,宝扇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脚踝受伤之事,她一直隐瞒着谢文英,却不知什么时候被谢文英知晓了。宝扇紧闭檀口,心中惴惴不安,受伤之事已经被知晓,那事情的来龙去脉哪里还能隐瞒的了。 谢文英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用漆黑幽深的眸子望着宝扇,仿佛宝扇说与不说,已经是不要紧的。若是宝扇不说,谢文英自然可以去问叶慕雅,总能得知真相的。 宝扇只能如实以告,她偷偷瞧着谢文英的脸色,比刚才更为冷寒。谢文英胸腔中仿佛有团无法疏解的火气,让他觉得异常烦闷。对于这种情绪,谢文英觉得极其陌生,他生平唯一看重,唯有武学而已,也只会因为武功无法进益而苦恼烦闷,此时却因为宝扇受伤而烦躁不已。 谢文英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宝扇受伤而烦闷,还是因为她紧守此事,不依赖自己而心烦意乱。 滑腻微凉的芊芊柔荑,抚上谢文英的手掌。 谢文英抬首,看到的是水润的黑眸,宝扇轻柔的话语响起:“已经不疼了……文英师兄记挂我,我很欢喜。” 似清风拂起,瞬间抚平了谢文英所有的燥意。 谢文英终究还是伸出手,将那缕青丝挽到宝扇耳后,他目光幽深,朗声道:“欢喜便好,不会有人抢走玉钗的。” 宝扇心中稍定,身子向着谢文英那处倾斜,待谢文英身子紧绷,以为她要倒入自己怀中时,却突然停下,柔声道:“我相信文英师兄。” ——相信文英师兄,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谢文英已经离开,宝扇躺在软榻上,从身后的紫檀木短柜中,取出白桃羊脂玉钗,手指轻轻拨弄着银色铃铛,目光冷淡。 所谓告状,也有上中下等之分,其中最为下等者,便是涕泪横流,宛如怨妇一般,声嘶力竭地寻个公平。目的虽能达到,但未免太损伤颜面,还会给人留下不佳的印象,每每想起,便只能记忆起一张涨红嘶吼的脸蛋,丁点美感都无。最上等者,便是闭口不言,做足姿态,待旁人觉得愤愤不平,自觉为之寻求公道。 宝扇很快等来了“公道”——满脸不情愿的曲玲珑。 在众目睽睽之下,曲玲珑低下姿态,向宝扇道歉,还偿还了那日扫落于地的朱红果。宝扇清浅的目光,轻轻掠过站在一旁的白季青,深知这朱红果实定然不是曲玲珑亲手所摘,而是由他人代劳,至于这个“他人”,最为可能是白季青。 在云凝峰上,曲玲珑向来是千娇百宠,接受着众多弟子仰望呵护的目光成长的。她是云凝峰的小师妹,何曾受到过今日这般的委屈。当着众位弟子的面,对着宝扇这位外来客弯身,还要轻声软语。曲玲珑心中暗道:若不是看在大师兄的面子上,她定然,定然要拂袖而去,才不受这样的委屈。 宝扇并不在乎曲玲珑心不甘情不愿的道歉,只是瞧着曲玲珑脸上屈辱至极的表情,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柔声表示无妨的。 曲玲珑愤恨地瞪着宝扇,触及到谢文英寒凉的目光时,心中满是委屈,待众人一散开,曲玲珑便掩面离开了。 云凝峰山巅,是谢文英习惯练武的场所。 往常只有谢文英一人,风雨无阻地练习剑术。如今他身后却多了位美貌娇弱的小姑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谢文英眉眼中尽是无奈,他已经劝告过宝扇,练习剑术要耗费几个时辰,在她这样的小姑娘眼中,大概是极其无聊乏味的。宝扇目光柔软却坚定,她想陪伴在谢文英身侧,不想再日日待在僻静的院子里,从日出到日落,都只有孤身一人。 谢文英不理解,明明有叶师姐和百味会探望宝扇,况且云凝峰的众位弟子,似乎都对宝扇颇为好奇,若宝扇主动与他们交谈,众弟子怕是极为情愿的。 但宝扇只是扬起霜白的脸蛋,眼睫微颤,轻声道:“叶师姐为人温柔,百味心思新奇,众位弟子待我和善,只是唯有一点——” 谢文英凝神细听。 “……他们不是文英师兄。” 胸腔中的心脏,传来猛烈的跳动声,让谢文英微微愰神,他最终同意了,只是告诫宝扇:“若你觉得乏味,便先行离开山巅。” 宝扇没有应好,只弯眉瞧着他,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倒映着谢文英的身影。 一旦提起手中长剑,谢文英仿佛忘记了周遭的所有,眼中心中只记得自己的剑。漫天雪地中,唯有他一人而已。提剑轻挽剑花,细而薄的剑刃随着凛冽的剑势,轻轻颤抖,激起阵阵波浪。长剑挑起地上的积雪,轻轻扬起,大颗雪粒落在他发间,长袍之上。对武之痴,已经深入谢文英的骨髓,与他的血肉生长在一起,无法磨灭遗忘。其余弟子练剑,会有疲惫倦怠,可谢文英不会,他只会气势越发汹涌,若不是身体的力量有极限,谢文英不知道要练习至何时。 练剑时的谢文英,与平时的谢文英不同。他对待宝扇,和众位弟子相处,尚且有些俗世间的人情味在其中,尽管与普通人相比,已经较为淡薄。但沉溺于剑法中的谢文英,眼中是冰冷一片,丝毫暖意都无。此时的谢文英,是无情的,任凭是谁都激不起他半分情绪波动。 曲玲珑不喜欢陪伴谢文英练剑,除却剑法太过无聊,也是因为谢文英的全部心神都放在长剑上,即使曲玲珑离开,他也从未中断剑术。 谢文英同宝扇走上云凝峰山巅时,圆日尚且临空悬挂,当谢文英收剑入鞘时,天空已如同浓稠的墨汁铺散开来,周围万籁俱寂。 谢文英眼神恢复清明,朝着宝扇站立的位置望去,却见那处空空如也。 看来是已经离开了。不知道是何时走的,是刚提剑练习时便离开了,还是刚刚才走? 谢文英头次生出这样的疑惑,他轻轻摇首,将脑海中冒出的乱七八糟的念头,通通驱散。身侧传来轻柔的声音。 “文英师兄!” 谢文英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两颊微红的宝扇,正仰面看着他。 “你……” 你原来还没有走。 宝扇走到谢文英身旁,两眼闪烁着点点星光,满是倾慕:“好厉害的剑法,只有文英师兄才能舞出来罢。” 谢文英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心中暗自道:不过是剑法而已,云凝峰弟子皆可舞出。 宝扇和谢文英并肩而行,走下了山巅,正好遇见了众位弟子在互相切磋剑法,白季青刚刚指点过一人的剑法,见到一高大一娇小,两个身影彼此依偎着从山巅走下。白季青拍着刚才指点过的弟子的肩膀,叮嘱道:“你先练习。” “是,师兄。” 白季青朝着两人走过来,得知谢文英是上山巅练习剑法,而宝扇则是旁观,目光沉沉。小弟子有几招剑法不精,来找谢文英指点一二。 白季青看着谢文英挥剑的凛冽气势,突然开口道:“大师兄剑法果真精妙。只是——” 他话风一转。 “众人皆道,大师兄剑法称奇,只是依我看来,大师兄是与手中长剑合为一体,不像个习武之人,倒是像个工具。” 看着宝扇苍白的脸蛋,白季青颇为满意,一字一句道:“——只会杀人的工具。你说呢,宝扇?” 宝扇听白季青唤自己名字,只觉得他有意停顿,将那两个字在唇齿间品味咀嚼,而后缓缓吐露出。 鬓发间斜插着的白桃羊脂玉钗,轻轻摇晃,铃铛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宝扇并不瞧他,双眸看着远处的谢文英,轻声道:“白师兄想象颇为新奇,但我不敢苟同。” 白季青起了兴致,还要继续追问,宝扇已经朝着不远处的高大身影跑去。 一人凝眉垂首,一人脸蛋轻扬。 幽深目光,同柔软双眸相对,衣衫交错,地面上两人的身影,彼此靠近,重叠在一起。 像极了一对璧人。 第86章 世界四(十三) 宝扇端坐在一青石板上, 微凉滑腻的石头上,搁置着崭新绣制成的蒲团,上面绣着冬日寒梅。刺骨的寒风扑面涌来, 宝扇收紧了身后的斗篷,将自己的脸缩在一团白皙的兽毛中,身下铺垫的蒲团,里面缝满了蓬松绵软的棉花, 为她去除了几分寒冷。宝扇的身旁, 还放置了个“松鹤延年”的蒲团,只是因为长久地无人落座, 显得有些萧瑟。宝扇伸出来手指,轻触着旁边的蒲团。指尖传来的凉意, 让她猛然将手指藏回斗篷里。 望着全部身心都放在长剑上的谢文英,宝扇目光柔柔,宛如清泉般的水眸中, 蕴藏着丝丝情意。这样寒冷的天,宝扇要跟着来时,谢文英是不赞同的, 只是被一双水润带着蒙蒙雾气的眼眸注视着,他也只能无奈同意。 身后传来慌乱的脚步, 宝扇转身看去,只见叶慕雅神色凝重,待瞧到宝扇的身影时,微微松气, 而后径直朝着谢文英走去。 “大师兄!” 这声呼喊中满是急切,在宝扇眼中,叶慕雅向来是沉着冷静的, 未曾有过这般无措的神情,可见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 叶慕雅陡然出现,谢文英将伸出的剑招急急收回,尚且有几分剑气,落到了叶慕雅身上。瞧着匆忙应对剑气,吐息不稳的叶慕雅,谢文英寒凉的双眸,渐渐恢复了温度。 “何事?” “大师兄,云凝峰内来了旁人,还打伤了一众弟子。” 叶慕雅眉峰拢起,拥有灵气,进入武学之道,本该潜心修炼。只是即使在云凝峰这般地势险峻,与俗世脱离的地界,也免不了所谓的纷争。偌大的世间,并不只有云凝峰一处习武之地,其余山峰也不尽是心思纯粹,只知苦练武功的练武人。自从叶慕雅入云凝峰以来,见识过不少的门派争端,只是没有一次,如同这次让她如此忧心,甚至心绪不安。对方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武功刁钻,而且身形诡异,暗地里打伤了许多弟子。 师父不在云凝峰,无人掌控局势,可思虑到山峰之上,还有谢文英在,叶慕雅慌乱的心绪,渐渐趋于平稳。 还有大师兄在,一切都会无事的。 谢文英听完了叶慕雅所说,眉峰微动,正要随她走下山巅,余光瞧见脸色苍白的宝扇,黑眸微暗。他思绪微转,很快便作出了决断。 “你先行下山,我稍后便追上。” 叶慕雅颔首应下,脚下宛如生风,匆匆往山下赶去。 宝扇自知这样的局面,她丁点帮助都不能做出,或许还会平添许多麻烦。她身形摇摇欲坠,细声道:“文英师兄……” 她闭上眼睑,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 “……万事需以自己为重。” 宝扇偏首,不敢去细看谢文英此时的神色,他定然是轻视,觉得自己不堪罢。谢文英身为云凝峰的大师兄,自然身先士卒,救助众弟子本是分内的事。他们这些练武之人,心中侠义万千,落到她小小弱女子眼中,却变得狭隘,眼界浅薄,只能瞧得见一人的安危。 没有听到谢文英的回答,宝扇心中略沉,身上的斗篷却被猛然收紧,略带凉意的身子,也被人裹在怀里。宝扇能感受到的,只有身旁温热坚实的胸膛,她扬起脸蛋,只能瞧得见谢文英轮廓分明的下颌,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谢文英沉声道:“抓紧我。” 宝扇听话至极地抱紧了手下的劲腰,苍劲有力,隐约传来肌肉跳动的声音。 谢文英双足轻迈,朝着云凝峰山巅上的深邃悬崖跃去。看着自己坠入黑漆漆,瞧不到底部的万丈深渊,宝扇身子颤抖的越发厉害,她将所有的呼喊声,尽数吞咽在口中,唯有眼尾的红意,彰显着她此时的恐惧。悬崖处生长着几株树木,大半都已经变成枯枝,丁点树叶都无,但还有几棵果树,有团团树叶凝聚在枝头。谢文英足尖轻盈,踩过树叶,掠过枯枝,宛如蜻蜓点水般,踢开重重藤蔓,将宝扇带入了漆黑幽暗的山洞中, 宝扇这才察觉到,险峻幽深的悬崖上,还有这样一处山洞。只是即使旁人知晓了此地,也很难跳下悬崖,攀登过光滑湿润的山峰,来到此处。谢文英将宝扇安置在山洞里,低声嘱咐道:“待在这里,你且安心,会有人来接你。” 即使进入了山洞中,宝扇仍旧依偎在谢文英怀里,心中的不安让她攥紧了谢文英的灰袍,声音中带着几分沙哑的哭意:“文英师兄——要来接我。” 察觉到怀中人颤抖的身子,谢文英心中觉得异样,轻松拍着她瘦削的肩膀,以示安慰。他将宝扇带到此处,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危。此次袭击云凝峰弟子的人,不知道内里的深浅,但总归是不怀好意的。宝扇没有武功傍身,且生的这般柔弱,若被他们捉到,难免不会生出恶意…… 谢文英闭上双眸,只是想想那些可能会发生之事,他心中便有黑雾翻滚,戾气横生。 不过此处山洞极其隐秘,即使一时不察被发现,旁人也无法窥探到进入山洞的办法。 谢文英沉声应下,他脚步匆匆,身影似风,踩过干枯的树叶,也没弄出半点声响,不过须臾片刻之间,便离开了这里。 宝扇窝在山洞中,仔细打量着山洞的模样,狭小漆黑,有纷飞的干枯落叶堆积在地面,一看便知道是许久没人进来过。宝扇寻了处勉强算干净的地方,铺上绣帕,待在山洞里,等待着谢文英的归来。 谢文英脚步匆匆,不仅很快便赶上了叶慕雅,在得知受到袭击的弟子所在之处后,便先行一步。皑皑白雪上,有殷红的血迹,似墨团般泼洒在雪地上。“铿锵”声传来,是刀戈交错的声音。谢文英循声赶去,正遇见一闪烁着凛冽白光的长剑,向着躺倒在地面上的云凝峰弟子劈砍下。谢文英拔出手中长剑,不过转瞬间,那人便应声倒地,双眸圆睁,满是不可置信。躺在地上受伤的云凝峰弟子,见状挣扎着起身,看到谢文英时,眼睛发亮,口中的血水让他发声含糊:“大师兄!” 见到了谢文英,他便觉得绝处逢生,有了活路。 谢文英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看他,抬脚向前方走去。 除却刚才那人,是一招毙命,其余的偷袭者,谢文英都收了手中力度,有意留个活口。但那些偷袭者仿佛并不想寻生路,谢文英看到他们唇齿微动,下一瞬,便有血痕从唇角流出。待谢文英俯身察看时,那人已经没了气息。 白季青手中长剑,没入偷袭者体内,那人刚要咬破口中秘药,下颌便被谢文英牢牢攥紧。谢文英手中用力,将他的下颌卸下,而后丢给其他弟子,将此人看押起来,问清楚来历,也好将云凝峰所受种种欺凌,尽数返还。 白季青腿上微跛,像是受了伤,他神色有几分颓丧消极,朝着谢文英勉强露出一抹笑容。 “多亏大师兄前来相救,我本以为自己有所进益,不曾想还是这般无用。” 看着周围泥泞的雪地,谢文英心中清楚,白季青并非无用,只是寡不敌众而已,只是谢文英从未在武学中勉励众位师弟与师妹,见此情状,也只能沉默片刻,说上一句:“并非如此。” 白季青笑容惨淡,朝着谢文英拱手,转身离开。 叶慕雅脸上尽是疲态,但她目光坚定,处理了云凝峰遭袭之事后,还是来寻谢文英,将心中的揣测与不解一一说出。 “这些人身形武功已达中等之上,而且有一意孤行的气势。我从唯一存活的那人口中,发现了丸药,是剧毒之物。今日之事,不像是简单的门派相争,那些人也不像门派弟子,倒是像是——” 叶慕雅给出自己的猜测:“死士。” 她话音刚落,便有小弟子匆匆忙忙地赶来,脸上尽是慌张无措。 “大师兄,二师姐,捉到的那人……没了。” 叶慕雅惊讶出声:“怎么会?” 她转身要亲自察看究竟,又似是想起来什么,面上满是为难:“小师妹受了伤,吵闹着要见你。” 谢文英沉声应了。 他来到曲玲珑的院子时,看到脸色苍白的小师妹,眼神微微恍惚。 曲玲珑心中满腹委屈,身上受了伤,见到谢文英不禁开始哭诉起来。 “……那长剑就搁置在我脖颈旁,已然划出了血痕,若不是白师兄在,我怕是见不到大师兄了。” 她到底是和谢文英一同长大,在云凝峰经历了许多岁月。即使曲玲珑平时脾气娇惯,面对这般哭诉,谢文英并非无动于衷。 他沉吟片刻,出声安慰道:“日后你需勤加苦练,武学上有所进益。” 谢文英思绪微转,朗声道:“叶师妹精于此道,你可多向她请教。” 曲玲珑立即止住了哭声,两眼睁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文英:她受了这般惊吓,大师兄不应该好生安慰一番,怎么这时候还不忘记让她勤快练习武功,还让叶慕雅指点于她?这云凝峰上谁不知道,她曲玲珑与二师姐最为不合,恨不得不相见,她怎么会让叶慕雅指点! 曲玲珑心中气极,她看见了谢文英眉间的血痕,脑海中却只想到,若今日受伤的是那娇娇弱弱,被风一吹便要倒下来的宝扇,大师兄还会这般冷漠吗? “那宝扇去了哪里,云凝峰众弟子都在抵御外敌,我却没瞧见她半片衣角?” 谢文英拧眉,语气中颇为不赞同:“她身子虚弱,怎么能与蛮人相对?” 胸腔中的怒火,让曲玲珑眼睛发烫,牵动着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嘴角微扯,口不择言道:“谁知道她身子虚弱,到底是真是假,即使是真的,也是天命使然,怎么别人便身体安康,只她一人病弱,莫不是她做下什么孽事,才降罪于她。” 自从世人摸索到了灵气,对于天道的信奉,与之前相比更甚。曲玲珑心中清楚,宝扇那般虚弱的身子骨,定然不可能是伪装出来的。只是她心中气愤难平,为什么宝扇可以因为身子虚弱,弱不禁风,被大师兄保护着,她却要执剑迎敌,还受到伤害。 “你言辞行径,无丁点分寸。” 如同淬冰的话语,让曲玲珑身子僵硬,她看着谢文英幽暗深邃的黑眸,想要说句软话,却见谢文英转身,片刻间,自己连丁点身影都瞧不见了。 第87章 世界四(十四) 轻轻揉动着发僵的双腿, 宝扇扶着冰凉的山壁,站直身子。她走到山洞口,素手掀开遮掩洞口的层层藤蔓, 绿意不再, 颜色已经有了枯黄的痕迹, 宝扇踮起脚探首, 向外望去。此处山洞横亘于悬崖峭壁之上,只看的见被冰雪覆盖的悠悠雪山,偶尔有一两只通体雪白的白鹤飞过, 红喙发出清亮的叫声,翅膀微扬,朝着前方飞去。 宝扇低头向下看去,深不见底的悬崖,宛如黑漆漆的漩涡, 让人瞧了便两腿战栗,心中发怵。宝扇双腿一软,粉缎绣鞋踢到脚下的石子, 向万丈深渊滚落, 连个回响都不能听到。 身处云凝峰山巅之上, 宝扇仿佛能听到刀剑相向的声音,以及长剑没入血肉的沉闷声。她心底微颤,越发思念起谢文英。可宝扇清楚, 若是未解决云凝峰上的麻烦事, 谢文英是不会抽身前来接她的。宝扇收拢身上的斗篷, 将娇小的身子整个埋入绵软的布帛中,只露出一双微亮的眼睛。 她自然是不能与云凝峰相提并论的。 云凝峰是谢文英的责任,是他身为大师兄, 需要肩负起的重担。 宝扇轻声叹息,在空荡的山洞里微微回荡。 层层藤蔓被掀开,谢文英从怀中摸索出一枚火折子,猩红的光芒将漆黑的山洞照亮。隔着朦胧火光,谢文英看到了宝扇欣喜的目光。那娇弱的身子向自己扑过来,柔弱的声音缓缓响起。 “文英师兄……你终于来接我了……” 谢文英下意识看向山洞外面,一弯新月当空悬挂,处理那些偷袭者,已经耗费了他不少的时间。谢文英看着略显逼仄的山洞,被藤蔓遮掩过后,怕是连丁点光芒都无。难为宝扇躲藏在这山洞内,不见天日,百无聊赖地等候着。谢文英想起宝扇那时的叮嘱,他心中牵挂的是云凝峰众弟子,但宝扇却只惦记他一人的安危。谢文英未曾回话,因为他察觉到自己的古怪,他本应该责备宝扇,众弟子处于危险境地,他怎么能只顾忌一人安危。只是看着宝扇关切的神色,他心中觉得安定。因为这份安定,谢文英觉出了几分可耻,不是对宝扇,而是因为自己。他从未惧怕生死伤痛,也并不担心所谓的偷袭门派,能伤自己分毫。只是谢文英未曾想过,自己会因为旁人的牵挂,而生出了丝丝缠绵的情绪来。 谢文英将火折子向前递去,将宝扇此时的面容照的越发清晰,他清楚地看到,那水润的双眸旁,有模糊的水痕。 ——是刚刚才哭过吗? 谢文英不知道,宝扇是因为独自待在山洞里,心生恐惧而哭,还是惦记他的安危…… 宝扇抓紧了谢文英的手臂,像是害怕被再次丢下。谢文英任凭她抓紧,手臂上的肌肉紧绷,宝扇素手柔荑,两只手掌才能堪堪握紧。 谢文英转身,正欲带宝扇离开此处,山洞外闪过细线似的白光,紧接着是轰隆轰隆的雷声。宝扇的身子颤抖,紧紧地靠在谢文英身旁。来不及等人反应,雨水倾盆而下,有几滴雨水穿破藤蔓,飞溅到谢文英的灰袍上。手中的火折子被风吹灭,山洞里又恢复了一片漆黑。 谢文英想要察看外面的情况,却不知他突然的抽身离开,使得如同惊弓之鸟的宝扇,越发惶恐不安。 她柔软的嗓音中,带着颤意:“文英师兄……” 纤细的身子追逐着谢文英而去,可她看不清地面上的境况如何,被细小的石子绊倒,朝着谢文英扑去。 谢文英摔倒的一瞬间,手掌还不忘记去搀扶宝扇。他宽阔的后背,抵上了冰凉的山壁,有凸起的石块撞到了他的脊背,让谢文英不禁发出闷哼声。身后是至冷至硬之物,手中是极其绵软的物件。圆润,软绵,丰盈似珍珠。是谢文英从未触碰过的物件,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掌,想觉察出手下的物件究竟是何等物品。 “痛……” 细碎的声音,从宝扇的朱唇中泄露出。 闻言,谢文英手掌微抖,向上移去,触手所及,是极其滑腻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让人流连忘返,爱不释手。羊脂白玉轻轻发颤,柔弱的颤音便是从此处吐露——谢文英脑海中,闪过脆弱不堪的脖颈。脖颈之下,便是……谢文英稍微变通思绪,便将此事想的分明。他脸庞滚烫,如同烈火炙烧,只能庆幸山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宝扇瞧不见他的窘迫。 谢文英立即将手收回,只是宽大的手掌中,还残留着滑腻,有淡淡香气萦绕。宝扇坐直身子,朝着谢文英身旁坐去。胸口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心疾发作,还是刚才太过用力,将她身上弄得不舒服。 闷热的气息,在山洞中弥漫散开。 像是为了逃避,谢文英急切地站直身子,伸出手掌,接着山洞外面的雨滴。手掌中传来轻微的痛楚,谢文英将其收回,才发现手心中不仅有几滴雨水,还有珍珠大小的雪粒子。不,与其说是雪粒,更像是冰雪凝结成块,哗啦啦地从天上落下。 这样的冰团子,谢文英见过几次,若是势头小些,对行走无碍。若是气势汹涌,难免将人砸的头破血流。外面是此等境况,他和宝扇如何能贸然走出去。 谢文英神色慎重地将此事告诉了宝扇,这冰团子不知道要下多久,若是最糟糕的情况,他们便要在这山洞中躲避一夜,待明日天亮,温度回升,将冰团子融化才能回去。宝扇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气,只能全部听从谢文英的安排。 好在谢文英手中还有火折子,他将山洞内的落叶堆积成一团,点燃后勉强能祛除寒冷。宝扇紧紧地靠拢在谢文英身旁,这般漆黑的山洞,这样诡异的天气,让她心中惶恐不安,唯有靠近谢文英,才能觉出几分安稳。两人的身影,被暖橘色的火光投映在山壁上,随着火焰的起伏而轻轻跳动。 树叶很快便燃烧殆尽,火折子也只支撑了片刻,便“啪”地一声,再没了光芒。宝扇身子本就虚弱,凛冽的寒风穿过稀疏的藤蔓,吹进狭小空荡的山洞里。 “文英师兄,我好冷。” 宝扇弱弱地开口。 谢文英能感受到她因为寒冷,而不断发抖的身子。可因为刚才的打斗,他将身上的大氅丢到了山下,如今身上只有一件灰袍。谢文英的手指,触碰到宝扇微凉的指尖,便不再犹豫,解开身上唯一的灰袍,披在宝扇肩膀上。如此一来,他身上便只着白色里衣。但谢文英身怀深厚的内力,微微运转,便能温暖周身,不觉寒冷。 宝扇身上异常寒冷,哪里是一件灰色袍子便能温暖的。她神色厌厌的,没有了焦炭带来的暖意,只能自食其力,寻找着周围的暖意。宝扇的意识朦胧,起身时身子踉跄,她单手扶着山壁,向着那火炉般的温暖坐下。身下的暖意,比同时点燃两个炉子都要暖和,宝扇忍不住偏首蹭了蹭。 谢文英看着躲在自己怀里的宝扇,以及被作乱的脑袋,蹭开的里衣,眉心不禁疯狂地跳动。忽冷忽热,让宝扇发僵的身子,宛如浸泡在了暖汤中,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她搂紧了“热炉子”,嘴里嘟哝着:“文英师兄,我找到了暖和炉子,快些过来。” 到了此刻,她竟然还牵挂自己。 若是这“暖和炉子”不是自己,谢文英倒果真有几分感动,只是如今,他只觉得怀中揣了个烫手山芋,又不能使用蛮力,将她扔出去,只能紧皱眉头,沉默地忍耐。 宝扇听不到谢文英的回应,伸出柔荑,去捉他的手掌,但谢文英周身火力旺盛,连手掌都比旁人要暖和许多。宝扇便将那手掌,放在了自己心乱不已的胸口。 为了暖和,自然要将火炉贴身而暖。在云凝峰小院时,宝扇便将汤婆子放在棉被中,暖自己白皙柔弱的足,此时也不例外。她身上所穿是袄裙,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层薄薄的鸳鸯戏水小衣的痕迹,缀满了兽毛的斗篷,将她遮盖的严实,看不见半点旖旎艳丽的风光。 世上众人,没有不喜欢珍珠的,白嫩圆润,区区一掌哪里能握住。将珍珠握于手心,仔细揉捏,耐心把玩。 这等美妙之事,是谢文英头次为之,他从未料想过,还是在弱小女子的掌控下,不断引领着他。 凛冽寒风呼呼吹来,山洞中的两人却是因为火炉,而温暖至极,额头冒出细碎的汗珠。宝扇的双眸,仿佛被雾气笼罩,柔唇挂着清浅的笑容,她伸出柔荑,抚摸着谢文英的长眉。眉宇间有一道细长的血痕,隐约沁出殷红的血珠。 宝扇目光悠悠:“受伤了……” 谢文英神色隐忍,恍惚间记忆起,打斗中,似乎有长剑划过他的眉峰,大概是那时受的伤。他尚且带有温度的手掌,颇有些蛮横地擦拭着眉峰,将殷红布满漆黑的眉宇。 宝扇捉住他的手,按在了长眉上,血珠滚落在她白皙的指尖,圆润的。宝扇收回手指,那枚血珠便顺势滚下,流入修长脆弱的脖颈处。它会流向哪里?大概是最柔软之处。 那枚血珠会不会变化成朱砂红痣,永久地印在宝扇的胸口,不时地发出滚烫炙热的温暖。 谢文英无暇分神,他费劲力气,将“火炉”离开宝扇,只是因为宝扇虚弱的身子,不得不用怀抱拥着她。 宝扇迷迷蒙蒙地昏睡过去,谢文英稍微垂首,才能窥探到隐藏在斗篷下,微微敞开的桃粉长袄,那一闪而过的白皙滑腻,让谢文英心如鼓躁。谢文英收紧手掌,将宝扇微微敞开的衣襟扣紧。他手提重物稳如泰山,挥剑与人较量尚且平稳,此时宽阔的手掌,却轻轻发颤。谢文英将衣襟扣紧,又仔细收拢了斗篷,将宝扇搂在怀中。谢文英身上,有足够的热气,源源不断地温暖着,原本感到心悸的宝扇,因为这份温暖,紧皱的黛眉渐渐舒缓,朦胧的意识也逐渐清明。 宝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谢文英怀里,她面容羞涩,但见谢文英老神在在,面容如同冰峰般冷硬,也不敢说出离开的话语。小腹传来细微的响声,在空荡的山洞中格外明显。被谢文英带着凉意的目光扫过,宝扇面容羞赧,声音细弱地解释:“我不要紧的,只是有些饿了。” 第88章 世界四(十五) 谢文英垂首看去,只见那含水的乌黑瞳孔,正轻微地颤动着,他心中了然,不作分毫迟疑,将怀中的温香软玉松开,站直身子。皂靴下有凹凸不平的石子,触感尤其明显,谢文英捡起三五枚石子,放在掌心。 他走到山洞口,掀开枯黄的藤蔓,外面夜色幽深,唯有鲜艳的朱红果实是浓浓黑夜中,唯一的亮色。谢文英目光坚定,将手中的石子抛出。只听得“唰唰唰”的声音,朱红果应声坠落,眼看就要落入深不见底的悬崖下,谢文英脚步轻移,不过片刻,怀中便揣着累累朱红果实。他将朱红果递到宝扇怀中,宝扇身子弱小,慌乱之中,有几枚果实滚落在山洞之中。 朱红果滋味甘甜,可生津止渴。宝扇用柔软的绣帕,轻轻擦拭着朱红果的表面,而后将果实递到刚刚俯身坐下的谢文英唇边。 “文英师兄。” 谢文英启唇,刚要出声询问有何事,一时不察,便被绵软的柔荑抚弄着唇瓣,冰凉的朱红果滑入唇齿中。外面的寒风凛凛,将朱红果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谢文英不喜甜食,也甚少在云凝峰上,采摘过朱红果。此时猛然品味到了朱红果,他却无心细细品味,口中的究竟是何等滋味。谢文英的目光向下移动,落在苍白如雪的脸颊上,宝扇将第一枚朱红果喂给了谢文英,将下一枚送入了自己口中。朱红果外皮是红的,内里的果肉像极了樱桃,可口多甜汁,色泽殷红。因为山洞的寒冷,宝扇的双唇,早已经失去了血色,透着浅浅的淡粉色。她贝齿轻咬,朱红果的汁水便从唇角流出,将花似的唇瓣沾染的异常糜艳。 像极了可口的樱桃肉,让人移动不开目光,只想细品这樱桃肉的甘甜可口。 十几枚朱红果落入腹中,宝扇已经不觉得饥饿,她余光瞥见谢文英手中的朱红果,仍旧是那么多数量,分毫都未减少。宝扇轻垂美眸,心中暗自思量:这许多时辰,谢文英口中品尝着的,还是自己喂入的那一枚。 宝扇黛眉微动,纤细柔软的声音响起:“云凝峰的事,可曾解决了?” 谢文英颔首,察觉到山洞内黑漆漆一片,宝扇或许是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神色,便沉声回道:“已经无事了。” 宝扇唇瓣张合,心中像是在纠结思量,最终权衡之下,仍旧是将自己的担忧询问出口:“文英师兄,可曾受伤?” 闻言,谢文英的眉峰滚烫,那细线似的伤痕,仿佛有了温度,让他坐立不安。 云凝峰的事情安置妥当,宝扇又不似刚才一般,体弱需要取暖,万事好似已经尘埃落定。谢文英隐隐紧绷的弦,也陡然放松下来。这才恍惚察觉到,后背上的痛楚。烫意与灼热交织,谢文英微微恍惚:或许是在他不曾注意到的时候,身上受了伤痕。 须臾的沉默,已经足够证明很多东西。宝扇的声音,不再像刚才的强自镇定,彻底地变得慌乱紧张。她紧紧攥着手心的绣帕,尾音带上了颤意。 “是哪里受了伤?” 谢文英并未将身上的伤放在心上,不以为意道:“后背而已,无甚大碍……” 闻言,宝扇僵硬的身子,并没有半分放松,柳叶弯眉反而越发紧蹙,轻声细语地开口:“我想看。” 谢文英神色微怔。 像是注意到自己这般没有震慑力,嗓音太过软绵绵,恐怕会被毫不犹豫地拒绝,宝扇再次启唇:“我要看。” 殊不知她声音娇弱,清凌凌宛如碎珠滚落白玉盘,即使强行伪装成生气的模样,落入旁人耳中,也只会觉得可怜可爱,丝毫畏惧都无。 谢文英可以拒绝的,毕竟这等提议太过失礼。他身为男子,而她为女子,虽然习武之人行事洒脱自然,不拘泥于传统的男女之别,但看一个外男褪下里衣,外露肌肤,着实不太像话。 只是谢文英听到了宝扇的轻咳声,娇小脆弱的女子用绣帕掩口,两颊弥漫着红晕。纤细如同柳树枝的身子,仿佛什么风浪都禁受不住。谢文英若是要拒绝,恐怕下一瞬,宝扇便要承受不住打击,昏厥过去。 宝扇犹在那里请求,声音比平时软了几分,她平日里的娇吟,尚且宛如绵软细密的砂糖,让人觉得甜腻惑人,此时听她刻意放软的声音,任凭是世间修罗,也得有所动容。 谢文英只得应好。 他解开上身穿着的里衣,因得常年练武的缘故,他肌肤并不过分白皙,而是呈现着康健的颜色,既不显得嫩白,也不过于黝黑。肌肤隐隐透露着蒸腾的热意,让人瞧上一眼,便忍不住面红耳赤,心头小鹿乱撞。 为了察看后背的伤口,谢文英面朝着山壁,背部对着洞口,皎白如霜的月光透过稀疏的藤蔓,将谢文英的后背照映的分外清晰。谢文英的后背,如同云凝峰上巍峨的山峰,沟壑分明,极为挺拔。脊背中间,有一条细长深邃的缝隙,逐渐向下蔓延,直到被灰色长裤遮掩,再看不真切。 那宽阔的后背上,有一道极其突兀的伤痕,有两指多长,方才谢文英褪下里衣时,宝扇已经瞧见,血珠已经渗透了薄衫。宝扇伸出柔荑,轻轻描摹着那伤痕的形状。血肉翻开,如此骇人的形状,定然是极其痛的。可谢文英自从进入山洞,对于身上的伤痕,却是只字未提。 宝扇的指尖,带着柔柔的暖意,她并不触碰那血肉,而是从伤口的开端,向下缓缓移动。谢文英身子僵硬宛如冰雪凝结,他心底觉出几分不自在,刚要开口说道,看也看了,既然无甚紧要,便不要再瞧了。 可绵密的湿润落在谢文英的后背上,顺着脊背的缝隙,流淌至尾骨处。轻柔的哭泣声,在谢文英身后响起。 并不聒噪,反而……让人觉出心疼。 谢文英不解:“哭什么?” 宝扇声音呜咽,如同被欺凌的小兽般,尽是无助茫然,她弱声道:“文英师兄……受伤了,伤口很长,一定很痛……” 她泣不成声的模样,让谢文英心中恍惚,仿佛那伤口不是在谢文英身上,而是落到了柔弱的宝扇身子上。 谢文英转过身,看着眼圈通红的宝扇,嘴巴还在轻轻地颤动着,语气淡淡道:“不痛的。” 宝扇强行忍耐着眼眶中晶莹的泪珠,抬眸瞧看他,见他脸庞上没有半分忍耐的神色,半信半疑道:“当真?” 谢文英觉得她果真是小姑娘脾性,既好笑又心生异样,语气笃定:“何曾欺骗过你。” 宝扇咬唇深思,谢文英确实没有欺骗过她。他是云凝峰的大师兄,行事光明磊落,为人清风朗月,怎么会哄骗人。可是看着那骇人的伤痕,宝扇心中发怵,仍旧眼中包泪。 谢文英伸手,将里衣穿上,又觉得那灰袍没了用处,索性将灰袍也系紧,隔开宝扇的视线。他坚硬如同冰峰的心肠,仿佛被宝扇的泪珠,哭掉了一块棱角,渐渐有了融化的趋势。 晨曦刚至,谢文英便睁开双眸,他看着怀中紧闭双眸,模样乖顺的宝扇,将她唤醒。足尖轻点,掠过重重树叶,谢文英揽着宝扇,落在了云凝峰山巅。 在宝扇的殷切目光下,谢文英只能为身上的伤口上药,包括眉心中那几乎看不真切的细小伤痕。 粉缎绣履踩过地面上的冰团子,发出“咔吱”的响声。宝扇回到小院,见到百味正站在简陋的马厩旁,手中送着草料,喂养着宝扇带上云凝峰的小毛驴。 那小毛驴比之刚上云凝峰时,身形大了有一圈,瞧着活的倒是滋润。百味转身看到宝扇,将手中的草料,一股脑地放在小毛驴面前,引起小毛驴不满地嘶鸣。百味眉峰中有担忧焦急,询问道宝扇可否受了伤。 宝扇摇头。 百味语气庆幸:“还好你与大师兄待在一处,不然……昨日偷袭云凝峰的几人,穷凶极恶,我险些被他们捉住,还好有大师兄在,才保住我的安稳。” 宝扇听他这般说,面颊上也浮现出苍白颜色。百味见状,连忙说道,他正要去煮安神汤,到时为宝扇送来一盅。 宝扇目光柔柔,轻声道谢,围在马厩中的小毛驴,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拱着围栏。百味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道:“这毛驴习□□于奔跑,不便总是围着它,不如将它放出来,肆意奔跑,也全了它的习性。” 宝扇面带犹豫,细声道:“可云凝峰其余弟子,会不会因此不满?” “小事而已,哪里会不满。” 宝扇这才松口,打开围栏,放小毛驴出去驰骋奔跑。 …… 宝扇正用着百味送来的安神汤,是用乌鸡炖煮上几个时辰,旁的佐料都不放进去,只撒些盐粒子,青白葱花,滋味清香可口。汤盅刚放下,宝扇便瞧见了曲玲珑的身影,她眸光轻闪,姿态柔弱地起身。 曲玲珑并不是孤身前来,她身旁有白季青和叶慕雅的陪伴。白季青唇角带笑,叶慕雅却是满脸疲倦。 曲玲珑不像之前那般肆意妄为,反而软了姿态,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圆桌上,她不看叶慕雅,只盯着身旁的白季青。白季青用眼神安抚于她,曲玲珑心下微定,轻声开口:“过去我对于你,多有偏见,日后便不会如此。听闻你身子虚弱,这是红枣香米粥。” 白季青在旁边补充道:“是小师妹亲自下厨,以表诚意。” 叶慕雅是被强行喊来的,初次听闻曲玲珑要与宝扇和解,叶慕雅是不相信的,只是同为云凝峰的弟子,有多年的情意在,她不好出口拒绝,便跟着来了。叶慕雅抬首,看着宝扇清澈的眸子,只觉得头痛难耐:若让宝扇接下这份歉意,实在太过为难。只是他们几人之众,堂而皇之地来和解,若宝扇不接下……叶慕雅轻摇首,她这般柔弱可怜的女子,又怎么敢拒绝。 叶慕雅不知道曲玲珑是否真心实意,只是看着宝扇纤细的身子,以及发愣的神情,觉出心中的苦涩愧疚。 ——她习武,是为了匡扶正义,怎么如今还学会了恃强凌弱。 叶慕雅眉峰冷峻,薄唇微启。 一双芊芊素手却率先接住了那托盘,宝扇声音柔柔,模样温顺:“能和玲珑好好相处,也是我心中所愿。” 她掀开碗盖,看到熬煮的浓稠的香米,以及松软的红枣,雪白的面颊上,露出浅浅笑意。:,,. 第89章 世界四(十六) 看见宝扇接受了自己的示好,曲玲珑心下微松。近些日子,谢文英对待她的态度极其冷淡,并非不管不顾,而是将曲玲珑和其余云凝峰众弟子看作一般。曲玲珑觉得委屈,她与大师兄多年的情意,竟然还比不上只相处数日的宝扇。起初曲玲珑僵着身子,不肯服软,但时日久了,她心中越发觉得不是滋味,向平日里亲近的白季青诉苦,才想出了这番主意。 若是宝扇都不再介意,谢文英又何必因为那些小事情耿耿于怀。 至于宝扇是否会不接受自己的示好,曲玲珑根本未曾放在过心上。在她看来,宝扇一副身子柔弱的姿态,又是云凝峰的外来客,她肯屈身交好,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宝扇哪里还能拒绝。 见宝扇接过了红枣香米粥,曲玲珑转身便离开了。 宝扇皎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拨弄着手中的羹勺,浓郁的米香,在空气中萦绕。 院门外站着去而复返的叶慕雅,她眸中闪过犹豫,终究是踏入院门,在宝扇惊讶的目光中,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一切听从你本心,若是不愿与小师妹和睦共处,也是人之常情,万不可委屈了自己。” 此话落地,叶慕雅仿佛将心中浊气吐出,接着道:“你身子虚弱,凡事不必强行忍耐,以免郁气萦绕,伤身损体。今日与小师妹同来,是因为往日情分,往后再也不能了。” 日后无论曲玲珑再诚心恳求,白季青再巧舌如簧,她也不会再心软片刻。只要想起方才,她们仰仗人多势众,而宝扇身子摇摇欲坠,形单影只的模样,叶慕雅便觉得眉心跳动,后悔不已。 宝扇像是并不在意,仍旧是柔弱温顺的模样,言辞间尽是轻声细语:“不为难的。我当真是想和玲珑交好,这样文英师兄也会欢喜的罢。” 后一句话,从宝扇檀口中吐出,如同轻薄缭绕的烟雾,轻盈缥缈,风吹便散。 宝扇美眸轻抬,打量着叶慕雅面容上的疲倦,忧心道:“叶师姐像是过于劳累,应当多加休息才是。” 叶慕雅神色微怔,冰冷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柔意,她伸手捏着紧拢的眉心,轻轻颔首:“是上次云凝峰被偷袭之事,近日有了眉目,只是若想寻找到幕后之人,还要多费些功夫。” 叶慕雅看着宝扇清澈澄净的眸子,只觉得身上的疲倦都去了大半,在宝扇柔和的目光注视下,叶慕雅决心先行修整,待精神恢复再好好调查,到时也能事半功倍。 院子内空空如也,圆桌上摆放着的红枣香米粥,渐渐失去了温度。宝扇目光微凉,丝毫没有想将这碗粥再次加热的念头,毕竟是曲玲珑亲手熬煮的粥,怎么能贸然饮下。 宝扇倒是不觉得曲玲珑能蠢笨到,能在亲手煮过的粥里加上不该添加的佐料,但其余的小动作,或许会是有的。即使这碗粥清清白白,没有沾染过曲玲珑的手,宝扇也是不会喝的。她素手轻轻拨弄,白瓷小碗便应声倒地。 如此,便不用喝了。 一股打量的目光落到宝扇身上,让她心头微跳,朝着那股目光望去。但见早应该离开的白季青,此时正站在院门外,目光闪烁,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白季青倒是惊讶,看着柔弱至极的宝扇,竟然能做出这般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若不是他去而复返,也瞧不见这表里不一的场面——刚才还柔柔地收下,如今却毫不留情地将它打翻在地。除了惊讶,白季青心中还有几分好奇,这般举动被自己瞧见了,宝扇该是何种反应。 ——匆忙解释,或者慌乱不已忘记动作? 宝扇心头微动,她确实太过大意,以为将院门合拢便诸事无碍了,殊不知云凝峰弟子不仅练习剑法,还擅长脚下轻功,落地无声,进入他人住所,宛如入无人之地。思绪只在一瞬间,宝扇柳眉微蹙,俯身捡起地上破碎的瓷片。 白瓷碗落地后,破碎成片,棱角锋利,与宝扇纤细柔弱的玉指相比,那碎片显得尤其骇人。 白季青本想做壁上观,却见宝扇不着急向自己解释,反而屈身去捡拾碎片,拧眉道:“慢着!” 他大步走到宝扇身旁,凭借男女之间悬殊的体力差别,将她强行扶起。 “都已经碎成这番模样,你捡起莫不是想拼凑完整。” 白季青语带讽刺,话语中尽是奚落。 宝扇轻轻偏首,错开他灼热的目光,声音轻柔:“扔在地上不管,会伤着旁人的。” 白季青只瞧得见,她修长白皙,宛如无瑕美玉的脖颈,以及张合的娇艳唇瓣。 他冷哼一声,心中嗤笑宝扇故作姿态,却弯腰俯身,将凌乱的地面打扫的干净,连可能会伤人的碎片,也被白季青丢掉。 宝扇唇瓣轻启:“多谢白师兄。” 白季青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却发现寂静一片,他浓眉紧锁,这才明白宝扇丝毫没有解释的念头。 “为何?” 宝扇柳眉微拢,似是不解,面带疑惑:“什么?” 白季青指着空空如也的圆桌,声音冷硬如冰锋:“为何将小师妹送的米粥,摔在地上?” 宝扇身子轻颤,沉吟片刻,糯糯开口:“我手脚笨拙,一时失手。” 见白季青脸色越来越黑,宝扇斟酌着开口:“若白师兄觉得不满,我便再熬煮一碗,送还给玲珑,如此可好?” 白季青唇角扯动,带着凉凉冷笑。他脚步移动,朝着宝扇的方向靠近。宝扇身子颤抖,双眸只敢瞧着地面,不敢直视他。 她这副小可怜模样,让旁人看来,倒像是自己欺负了她。白季青俯身,强行和宝扇的眼眸平视,看着那双澄净如泉水的乌色瞳孔,比堆积在云凝峰山巅的雪花,还要干净纯粹。白季青启唇,冷声道:“你是故意的。” 若是换作旁人,看了宝扇刚才的作态,难免会心生怀疑,以为是自己心神恍惚看错了,真相是宝扇一时不慎,打翻了瓷碗。但白季青不同,他自幼生长于权贵之家,见多了阴谋诡计,往来机锋,对于善意恶意极其敏锐。 他极其确定,方才宝扇所为,是心存故意。 听到白季青的话,宝扇眼眸中泛起波澜,她仰头直视着白季青的眼睛,开口便是轻声软语:“白师兄。” 她明明没有刻意放轻声音,或者是耍弄心思,撒娇卖痴,落到白季青耳中,却觉得心尖酥麻,微微发烫。 “如何?” “白师兄是要去告状吗?” 闻言,白季青拧眉,双眸中带着怒意。 宝扇轻声道:“白师兄既然认定此事,我再作辩解也是无用。若是白师兄想将所谓的事实,告知玲珑,叶师姐,或者是文英师兄,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阻拦不得。宝扇孤身一人,哪里能反抗,便任凭白师兄作为了。” 她字字句句中,无只言片语是承认故意打碎瓷碗,这番示弱的举动,倒衬得白季青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白季青看着近在咫尺的姣好面容,微微颤抖的红唇。 与其去告状,做些小人般的行径,他更想……不是宝扇所说的吗,任凭他作为吗…… …… 出乎宝扇意料之外,白季青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宝扇还以为,按照白季青的性子,此事会难缠的紧。 不过宝扇并没有认定此事已经了结,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与其将把柄交到别人手中,妄想依靠旁人的一时心软和怜悯,隐藏秘密,倒不如主动说出。 宝扇将此事告诉了谢文英,讲到失手打翻瓷碗时,宝扇脸色惨白,像是极其害怕。 谢文英拧眉听着,开口询问:“小师妹此番前来,可曾说过因为何事?” 宝扇轻轻摇首,柔声猜测着:“可能是因为上次的玉钗之事,其实玲珑已向我道过歉,我并不与她计较。” 她说并不与曲玲珑计较,却并不是不在意此事。 谢文英知道宝扇心思纯粹,因为身子虚弱常年养在家里的缘故,习惯了温顺乖巧,甚至是忍气吞声。玉钗之事,宝扇并非不在意,而是因为心思良善,不与曲玲珑计较。但曲玲珑却利用这份良善,轻巧揭过去她对于宝扇的羞辱,意图想和宝扇和睦相处。 谢文英眉峰沟壑分明,他不清楚是在何时,小师妹变成了这般不知事的人。 宝扇像是想通了什么,原本就苍白的脸颊,越发晶莹,她颤声道:“是因为旁的事情吗?” 谢文英不想让她听到那些伤人的话语,闻言走到宝扇的身旁,目光幽深:“是。” 不等宝扇开口询问,谢文英继续道:“小师妹若再这般,你便不用接下她的好意。” 鸦睫不安地颤动着,如同轻盈的蝴蝶,振动着翅膀,宝扇细声道:“可是她是文英师兄的师妹……” 谢文英还未开口,怀中便被温香软玉紧紧拥着,仿佛将他当作了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板。娇柔身躯在怀,谢文英没有所谓的浮想联翩,只觉得宝扇的身子微凉。 “与师兄妹的情意无关。” 谢文英这般古板守旧,大义凛然,让宝扇欲言又止,声如蚊哼地问道:“若是我做了错事,文英师兄也会任凭旁人处置我吗?” 尽力忽视着心头的异样,谢文英拢起眉峰:“你做了什么错事?” 宝扇轻蹭着身下僵硬的胸膛,伸出芊芊玉指细细数着:“有很多呢……因为药汤苦涩,我偷偷倒掉了一半……摔破了玲珑的好意……和白师兄顶嘴……” 谢文英听到她单单因为药汤苦涩,便不顾身子,不遵循大夫嘱咐用药,声音发凉,冷声斥责道:“太过胡闹。” …… 叶慕雅看着追查到的线索,双目圆睁,满是不可置信,她口中念念有词道:“怎么会,不可能……” 余光瞥见有人走进来时,叶慕雅立即将线索揣进怀里,看着白季青道:“白师弟。” 白季青此次前来,是知道叶慕雅负责追查偷袭云凝峰的那几人,到底归属于何等门派,但耗费了许多时日,仍旧一无所获。他身为云凝峰弟子,理应前来帮助二师姐排忧解难。 得知白季青的来意,叶慕雅眉峰舒展,顺手为他安排了一些事宜。白季青凝神细看,询问着叶慕雅可有所进展。 叶慕雅神色微顿,回道:“还未。” 白季青轻叹:“不知是何门派,竟然能潜入云凝峰,还伤了众多弟子。” 叶慕雅沉声不语。:,,. 第90章 世界四(十七) 众多弟子聚集在一处,正中央摆放着几个精致的箱笼,虽然没有缀满金光闪闪的珠宝,但绛紫的檀木,锁扣上的翡翠配饰,足以彰显其华贵异常。众弟子自从上了云凝峰,虽然甚少与俗世联系,但也不像仙人那般,彻底与红尘脱离,超然物外。因此见了这样精美的箱笼,难免双眸发亮,兴致颇高地议论起来。 “这里面摆放的是何等物件?” “瞧这箱笼大小,若是摆放足量的金锭,也得有上千两。” “谁会将黄白之物送上云凝峰,定然不是金锭!” …… 众人议论纷纷,也没猜出个头绪,只能寄希望于箱笼的主人,来亲手打开,让他们一探究竟。 白季青正疑惑,为何今日众多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心中感到莫名,唇角却回之以淡淡的笑意。直到一个脸颊通红的小弟子,兴奋地将白季青领到几个箱笼面前,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季青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被他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顶着众多弟子好奇打量的目光,白季青掀开箱笼,里面是整齐摆放的锦缎,以及零星的几件首饰。白季青没有接着看下去,其余几个箱笼约莫也是一般,没什么特别的。 “这些东西我用不掉,便由各位师弟师妹们分了罢。” 白季青只留了一个箱笼,其余都分给了众位弟子。云凝峰众弟子,虽然甚少见识过这么多金银珠宝,流光溢彩之物,但却并非贪财之徒,闻言倒是面面相觑,没有争抢着上前。白季青语气淡淡,没有丁点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开口解释着这些物件的来历:“相识者所赠,怕招惹事端,我本不想收。但云凝峰有规矩,不能随意下山,我便不能将这些东西,如数返还。众位师弟师妹若是觉得好奇,便拿走几件,成全了自己的好奇心,也免得练习剑法之时,因此扰乱心绪,于武功不益。” 众弟子得知了箱笼的来历,又见白季青面容坦然,没有丝毫不舍,这才走上前,拿走自己最心仪的一件物品。 曲玲珑最喜爱首饰,因为她与白季青交好,他便将所有的首饰都留给了小师妹。曲玲珑将一枚赤尾凤凰宝珠簪,戴在发间,站在清风潭前,看着悠悠潭水中,珠光宝气,灼灼生姿的簪子,难免心神动摇。 金银珠宝动人心,最易滋生欲念。 曾经曲玲珑并不相信,如今才觉出这言辞的真切,莫说金银,单是发丝间的赤尾凤凰宝珠簪,就让她双眸微怔,心中荡起轻微的波澜。 曲玲珑摸索着发簪中,以红宝石充当双眸的凤凰,声调微微扬起:“我真欢喜这枚簪子。” 白季青目光柔柔地看着她。 “小师妹欢喜便好。” 待白季青将小箱笼放回屋内,原本温和的面容立即阴沉似水,他瞳孔漆黑,幽深地盯着合拢的箱子,双唇轻启。 “一群蠢货。” 他哪里需要他们来献殷勤,如此兴师动众,惹出这许多事端。白季青手指轻敲着紫檀木,心中想道:他已经安排云凝峰众弟子,若是还有人送物件给他,便如数返还,一件也无需留下。 白季青打开银制锁扣,琳琅满目的珠宝,柔软滑腻的绫罗映入眼帘。白季青乌黑的瞳孔,没有丁点波动。直到瞥见一匹绯红织云锦,白季青的目光才稍稍停留片刻。 这样糜丽的艳色锦缎,合该覆着在欺霜赛雪的肌肤上。 红缎雪肌,最为相称。 …… 瞧着不远处肆意驰骋的毛驴,白季青目光渐深。他驻足瞧了片刻,这丑兮兮的毛驴竟然还算乖巧,不乱踢东西,不闯入人群,只找了宽阔僻静的地界,随意奔跑。 曲玲珑还是将那枚赤尾凤凰宝珠簪收了起来,没佩戴在发髻间,并非她心中不喜爱,只是佩戴上那华丽的簪子,她便一颗心都惦记在上面,连挥舞长剑时,都心不在焉,唯恐伤了头上的发簪。为了不生出杂念,曲玲珑只好将发簪收起,待自己心性越发坚定后,再行佩戴。 过去看谢文英练习剑法,虽然无聊乏味,但曲玲珑心中安稳,只是她与大师兄近日的关系冷淡,那宝扇又整日纠缠在大师兄身旁,陪他练剑。曲玲珑心中嗤笑,宝扇哪里看得懂什么剑法,还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一般,跟在谢文英身后,一副柔弱的模样,待谢文英练完剑,她便走上前去,为谢文英擦拭汗珠。谢文英自然不会让她帮忙擦拭,可是…… 曲玲珑拔出长剑,斩断了许多草木,心中百般酸涩:可偏偏大师兄接过那柔软的绣帕……曲玲珑将心中的怒火都聚集在长剑上,将腊梅枝砍的七零八落,木枝飞溅。曲玲珑不得不承认:她是不喜宝扇,甚至是厌恶。明明、明明云凝峰只要有她一个……就好了…… 小毛驴正窝在地上,啃噬枯草,突然响起的噼里啪啦的响声,让小毛驴竖起耳朵。凛冽的剑气涌来,小毛驴伸直四只蹄子,转身要跑走,却和一脸怒容的曲玲珑对了个正着。 曲玲珑手中长剑,闪烁着白光,她去过宝扇的住所,认识这只小毛驴——这蠢笨的眼神,果真让人讨厌! 曲玲珑向着小毛驴走去,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刚才还活泼好动的小毛驴,困在了原地。白季青唤道:“小师妹有何怒火,竟然要撒到一头牲畜身上。”曲玲珑嘴巴轻瘪,眉毛微皱,扯了扯小毛驴的长耳朵,听到求饶的嘶鸣声,心中畅快了几分。 “没人惹我,只是想吃肉了,一会儿去膳食房,让他们换个口味。” …… 宝扇看着空荡荡的马厩,微微叹气:不知道这小毛驴跑到哪里去了,怕不是乐不思蜀,不愿意回这小小的马厩了。 心尖传来微微刺痛,宝扇面颊失去了血色,轻抚胸口顺着缠绕在一起的气息,好半晌才恢复如初,只是额头上已经沁出了薄薄的汗珠。宝扇拢紧了身上的裘衣,朝着膳房走去。 还没靠近膳房,远远地便闻到了一阵香气。宝扇用绣帕掩着檀口,她近来身子不适,用不得荤腥东西。宝扇原本想要转身离开,但思绪微转,还是决定去看看百味,而后再离开。 “……你说这是什么!” 宝扇听到了百味的声音,像是在质问,而后便有“毛驴”“胡乱行事”之类的话语。宝扇面颊苍白如纸,转身便看到了轻扬下颌的曲玲珑,和静立在她身旁的白季青。 想起了膳房中所说,提及了“小师妹”,宝扇轻颤着唇瓣,询问道:“我的毛驴呢?” 曲玲珑拧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满不在乎道:“被褪毛剥皮了。”她看着身旁的白季青,又补充道:“还是师兄帮忙按住蹄子呢。” 宝扇看着白季青,盈盈水眸布满了雾气,仿佛下一刻便要凝结成水,颤悠悠地滚落下来。白季青素来上扬的唇角有些僵硬,启唇想要说些什么,便见那柔弱的身子,宛如秋风落叶,静静地飘落。 “师兄!” 曲玲珑难以置信地看着白季青接住了昏厥的宝扇,嘴中的质问还未说出声,便看到白季青目光微冷,声音虽然如同平日里一般温和,但总觉得有几处不同,像是有难以察觉的僵硬。 “小师妹,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曲玲珑轻哼一声,转过脸去。 而被牢牢系紧的小毛驴,也被气恼的百味松开绳索,他朝着膳房中其余人冷声道:“旁人的物件,怎么能当作自己之物,据为己有。” 他们这些人,竟然敢如此胆大妄为,把宝扇的小毛驴,系在膳房里。膳房里的其余人,沉声不言语,一则是因为平时腼腆至极的百味,突然发怒的样子,着实有几分唬人。二则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宝扇的毛驴,只是听从小师妹的安排,将毛驴系在这里,好生恐吓一番,按照小师妹所说,那便是——灭灭这蠢物的气焰。 宝扇醒来时,看到的便是白季青的身影,他目光幽深如同沟壑,让人瞧了有些畏惧。白季青看着穿着绯红外衫的宝扇,喉头微动,声音艰涩:“你裘衣沾染了雪水,为免害了寒症,我便同其余弟子借来了外衫。” 宝扇避开他的视线,纤细的手掌,紧攥着身上的衾被,弄出了极深的褶皱。 白季青补充道:“毛驴已经系在了马厩,它完好无损,未曾做了旁人的盘中餐,只是……” 白季青拧眉:“只是缺了一块皮毛,很快便能长好的。” 宝扇垂眸看着棉被,沉声应了,多余的话语却是一句不讲。这番景象,若是换作了旁人,定然觉得坐立难安,恨不得匆忙离去。但是白季青不同,他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宝扇身上的绯红外衫,极其轻薄绵软,与皎白的肌肤交相辉映,果真是美不胜收。白季青的吐息渐重,但他面色平淡如常,叫人瞧不出半分异样。 门被推开,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方才还闭口不言的宝扇,眼眸中的泪珠瞬时盈满眼眶,扑簌簌落在棉被上。 “文英师兄……” 如泣如诉,似嗔似怪。 如此佳人落泪,叫人如何不心软? 谢文英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凉意,宝扇拥入他怀中时,只觉得周身一冷,轻轻颤抖着。 “毛驴……差点没了……” 宝扇声音呜咽,落入耳中让人心碎不已。谢文英早已经习惯她这小姑娘的脾性,任由她哭诉。 他们之中,仿佛有旁人介入不了的屏障。 白季青心下越沉,看着谢文英的眼眸,越发淡然,甚至带着笑意。:,,. 第91章 世界四(十八) 宝扇抬起头, 粉白的眼睑如同杏核般红肿,却丝毫不折损其美貌。挺翘的鼻尖泛着红,和柔软的唇瓣是同一颜色。双眸宛如被清泉浣洗过,水波潋滟, 透着几分楚楚可怜。 小毛驴险些遭遇横祸, 只不过是她哭声连连的诱因。令宝扇心内不安的是, 今日受难的是小毛驴,他日未免不是自己。她身子柔弱, 手无缚鸡之力,云凝峰任何一位弟子, 都能使用蛮力,将她束缚禁锢。宝扇声音轻颤,如同轻柔的蒲苇,倒在谢文英怀中,寻求一丝丝安慰。 “我怕……” 害怕什么, 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谢文英眸色渐深, 思绪转动,不等他想出妥当的办法来, 便被柔若无骨的手掌抓住了手臂,轻声细语道:“这世间诸多危险, 我怕自己一时不察,便要丢掉性命。” 光是听着宝扇所说, 想象到香消玉殒的景象, 谢文英的一颗心, 好似被高高抛起,坠入深不见底的沟壑中。 谢文英沉声否定着宝扇的话语:“不会,有我在。” 此话与情爱无关, 更多的是责任心作祟。宝扇待在云凝峰的许多日子,谢文英已经习惯保护她,照料她,对于宝扇突发的心疾,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处理,不似最初时那般手足无措。谢文英已经习惯了宝扇的柔软脆弱,或者说,他已经如同温水煮青蛙般,将宝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一事,当作了稀松平常的事情。 宝扇的情绪逐渐平复,谢文英起身离开时,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绯红外衫。他黑眸微紧:依照宝扇的脾性,很少穿这样姝丽的颜色。 但谢文英并没有开口询问,他觉得自己有些古怪,竟然开始注意起女子的穿着打扮,这样着实不该。谢文英心道:还是要勤加练习剑法,才能祛除杂念,心性清明。 待屋内重新恢复寂静,宝扇才踩着锦缎绣鞋走下了床榻,她用温热的帕子,轻敷着两眼的红肿。看着菱花镜中,身穿绯红外衫的自己,宝扇柳眉微蹙。 菱花镜中,她面容微白,本应该是与这般艳丽的衣裳不相衬的,但唇瓣上的桃红粉意,与绯丽颜色交相辉映,显现出别样的美感。只是宝扇无心观赏,轻巧地将身上的外衫褪下,换了一件淡色衣裳。想起白季青的说辞,宝扇眉眼微暗,若当真是其余弟子的衣裳,为何替她换衣的,不是动作轻柔的女子,而是强硬有力的男子。 宝扇虽然意识不清,但那炙热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让人无法忽视。她好似被一只无名的野兽盯上了,将她视为盘中餐,手中物。宝扇眉目舒展,心中坦然。 她这般柔弱可怜,只会属于谢文英。同样地,正义凛然的谢文英,也只能归属于她一人。 宝扇去见小毛驴时,它正趴在马厩里,平日里炯炯有神的两只眼睛,现如今无力地耷拉着,前蹄弯曲,后踢绷直,连尾巴也沮丧地向下垂落,没有半分精神。 听到声响靠近,小毛驴竖起耳朵。宝扇的柔荑轻轻抚摸上它的毛皮,脖颈的左下方是极其突兀的白,缺少了油光水滑的鬃毛,显得可怜又可笑。宝扇的手掌极轻,声音也软绵绵的,让人不禁软下身子。 温柔乡,动容的不仅是人,连万物生灵也不例外。 小毛驴来了精神,伸直四只蹄子,发出轻快的嘶鸣声。宝扇轻声道:“还这般好动,这次只是损伤一点毛皮,下次……” 她轻轻拍打着小毛驴的驴脑袋:“下次,你就要被旁人当作膳食。” 宝扇是知道小毛驴无事的,毕竟她与百味相处了许多时日,早已经清楚他的脾性。若是小毛驴被当作了膳食,百味的火气定然不似那日般平淡。膳房众人,只知道百味性子腼腆,偶尔发火的举动令人心惊,却不知那火气已经是平淡,因为小毛驴是被关在膳房,而不是去了食盒。宝扇是要借助此次机会,摆明自身的处境——她身子虚弱,在云凝峰算得上无依无靠,连牵到云凝峰上的小毛驴,都可能处于危险,何况是她呢?而唯一能被她依靠的,便是谢文英。 谢文英已然将她收入羽翼下,比起刚上云凝峰时,他对宝扇那单薄的责任,此时这种保护的念头,更像是从心底滋生,与骨肉缠连,密不可分。 膳房众人受了责备,却是丁点委屈都不敢喊出。毕竟是他们心甘情愿为曲玲珑做事,没有顾忌旁的后果。这几人虽然未与宝扇深交,但见过百味与宝扇相伴而行,身姿柔弱,弱不禁风。听说这位柔弱的宝扇姑娘,甚至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泪水涟涟,伤了身子。膳房众弟子面容发烫,心中惭愧:他们有幸能运行灵气,进入云凝峰练习武功,本应该匡扶正义,却做出欺负弱小女子之事,着实不该。 曲玲珑想找膳房的众人,一同“讨伐”谢文英的不讲情分,只知道护着那柔弱的宝扇,面对她却是冷面罗刹。但膳房众人正心中愧疚,看到曲玲珑的身影,也莫名觉出几分不自在。不等曲玲珑说了几句,便寻了借口,匆忙出门去了。曲玲珑旧的怒气未去,反而增添了新的烦闷。直到打开木匣,看到光彩夺目的赤尾凤凰宝珠簪,曲玲珑胸腔中的郁气,才堪堪去了几分。 她刚簪入发间,便听到外面脚步匆匆,叫嚷着:“师父回来了!” 曲玲珑手心一抖,险些将发簪摔落于地。得知师父回来的消息,曲玲珑心中欢喜,推门向外走去,一时间忘记了取下青丝间的发簪。 云凝峰众位弟子,皆是翘首以盼,对于教他们武功和心法的师父,众位弟子多有孺慕敬仰。宝扇身形纤纤,宛如早春细长的柳树枝子,柔韧至极。只是云凝峰弟子中,有年轻气盛,行事莽撞之辈,险些冲撞了宝扇。最终是谢文英将她拯救出困境。宝扇微微扬起瓷白的脸蛋,细细瞧着谢文英的神色,与旁人不同,他面容上无甚欢喜的神色,显得有些冷淡。 只是宝扇注意到,他微微发僵的身子,心中清楚,谢文英并非对这位师父毫无师徒情分。 一位鹤发长髯的长者,落入众人的视线。他精神矍铄,脚步并不沉重,而是轻盈矫捷。宝扇瞧不出他的年纪,毕竟这世间有灵气萦绕,众人的寿命均已延长。只观面相猜测不出年龄几何,何况是云凝峰众弟子的师父,内力深厚,更是深不可测。但宝扇觉得,这位长者定然年岁不小,他双眸平静如水,面对着众位弟子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情绪流露。唯有经历太多岁月的人,才能将情绪收起,任凭出现什么突变,都激不起半分波动。 长者走到谢文英面前,开口询问道:“武功可有所进益?” 谢文英一一答了。 长者又询问了其余弟子,对于大有进益者,没有出声夸赞,对于没有长进的弟子,也并无厉声呵斥。最终长者的目光,落在了宝扇身上。 宝扇身子一颤,轻垂着脑袋。谢文英侧身挡在她身边:“她是故人之女,是由我接来云凝峰的。” 长者如同枯水般的双眸,终于有所波动,不是对宝扇的,而是因为他性子最淡漠的大弟子,竟然主动挡在了女子面前。 男子身姿挺拔,女子柔弱温顺,倒是世人眼中极其相衬的。 曲玲珑轻拧着眉峰,心中不满,平日里倒是罢了,怎么如今师父回来了,宝扇还要争抢。曲玲珑连忙开口,讲述着长者离开云凝峰的这段时间,发生的诸多事情。她像是只叽叽喳喳的小鸟雀,神情活泼,与长者极其亲近。 …… 云凝峰遭遇偷袭后,有几位弟子身上伤痕未痊愈,伤口突然发黑溃烂,仔细调查才得知,是中了秘毒。这毒不会立即发作,极其难被发现,待毒性发作时,已经深入骨髓,药石无医。看着几位弟子痛苦地挣扎,叶慕雅心中焦急万分。可偏偏她还未找到解决良方,又被小师弟禀告,师父要见她。叶慕雅心下微沉,思索片刻,还是没将衣襟中的线索放下,毕竟放在她身上,她能保证安全,若是放在房内,不知道何时便会被旁人取走。 叶慕雅走进大殿,上首正端坐着她的师父,他身旁站着曲玲珑,嘴唇张合,像是在说些什么。 叶慕雅停下脚步,微微抱拳:“师父。” 她这才听清,曲玲珑刚才是在诉说什么“大师兄变了”“大师兄不顾及弟子之间的情分”……等等诸如此类。叶慕雅心乱如麻,只听到沉如钟磬的声音响起。 “偷袭之事,可查清了?” 叶慕雅摇首,将几位弟子中毒之事如实告知。 “……弟子无用,那偷袭者心思狠毒,招式毒辣,弟子本应该查个水落石出,还云凝峰以公道,却一无所获。” 曲玲珑发髻间的赤尾凤凰宝珠簪,闪烁着亮丽的光芒,她垂下眼睑,想起了白季青。白季青也帮了叶慕雅许多忙,对于偷袭一事定然有些头绪。曲玲珑乐意看叶慕雅吃瘪,便向师父提议道:“二师姐没有头绪,其余人或许有呢。” 于是白季青,和其他几位弟子便被唤来,站立在殿下,听信师父的询问。 白季青浓眉微紧,将探查出的线索,一一呈上前来。其余几位弟子也是这般,他们虽探查不到至关紧要的线索,但细碎的小线索,还是有所收获的。叶慕雅握紧了手中长剑,看着几人将线索罗列出来。 这些线索,与叶慕雅手中的相比,不过十分之一二,虽然能够窥探细枝末节,但是却无法串连,得知幕后之人。 叶慕雅握紧长剑的手微微放松,她心中两相挣扎,既觉得自己这般做不对,理应将线索交出,找出幕后之人,才能为受伤的弟子解毒,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另一方面,叶慕雅脑海中,仿佛绷紧了一根弦,不敢松懈片刻,若是将线索交出,那便要牵连旁人,不能,不行。 白季青将这呈现出的线索,前后串连,却还是没有思绪,只能向师父告罪,自己着实无能。 “原本想帮助二师姐,却丁点助力都未起,着实惭愧。” 平日里的白季青,一贯是温和的,面带笑意,此时自责的他,却让人觉出几分萧瑟惆怅,叫人不忍苛责。 师父未怪罪他,只是看着身姿紧绷的二徒弟,沉声问道:“慕雅,该知道的,迟早要知道,你又何必遮掩?” 叶慕雅双眸睁圆,自知已经被师父看穿,费心遮掩也是白费功夫,便将线索尽数奉上。 师父未看那些线索,只询问着幕后之人是谁。 叶慕雅手心收紧,声音艰涩:“线索所指向幕后之人……” “——是大师兄。” 第92章 世界四(十九) 大殿寂静一片, 几乎是落针可闻。 叶慕雅手心收紧,张唇想要解释些什么,但视线触及到师父古井无波的眼神时, 头脑中顿时被朦胧的雾气笼罩, 辩解不得。 端坐于上首的师父, 不是只会听信一面之辞的愚钝之辈,与之相反, 师父目光敏锐,心中自有判断的标准。待师父看完呈上的线索,最终得出了和叶慕雅一样的结论。听着师父开口,让白季青领谢文英前来, 叶慕雅脸色灰白,她曾经想过是旁人陷害,故意离间大师兄和云凝峰之间的关系,只是耗费了这许多时日,还是未曾找到足够证明大师兄清白的证据。 颀长挺拔的身姿, 如同青翠松柏般修长屹立。谢文英站在下首,只唤了声“师父”,便安静地退在一旁,等候吩咐。 除了至高的武学, 谢文英似乎不会因为其余的事情动容。他身为云凝峰的大师兄,是极其合格的, 对待众位师弟师妹, 一视同仁,在行动处事上,没有偏倚。但大殿里众人中,唯一清楚谢文英本性的人, 便是鹤发长髯的长者——他这位大徒弟,看似侠义万千,实则冷心冷情。云凝峰虽然与俗世脱节,但众多弟子,毕竟是**凡胎,没有羽化成仙。是凡人,便有所求,所欲,所念,面容之上会浮现喜怒哀乐。但谢文英不同,面对贫弱之人受到欺辱他出手相助后,不会因为受到对方的感激涕零而心中温暖,也不会因为救助之人袖手旁观,冷眼看着他受伤,而生出悲凉。 这样无情的人,虽然是极其难遇见的武学奇才,却始终让人不敢放心。 师父并没有遮掩线索,暗中敲打的意思,他将诸多线索,明明白白地摆在谢文英面前,问道:“伤云凝峰弟子的人,是听了你命令。” 谢文英幽深晦暗的黑眸,从面前摆放的种种线索上掠过——破碎的衣衫,掉落的木牌,以及受伤的弟子所描述的,偷袭者的身形手法……众多线索串连,只指向他一人。 谢文英眉峰微拢,冷声道:“荒谬。” 端坐的长者沉默不语。 谢文英声音寒如霜雪,刺骨冰凉:“宵小之辈所捏造出的线索,怎能当真。师父可曾信了?” 询问此话时,谢文英眉峰冷硬,他与师父之间,有数十步的间隔。谢文英身量高,无需仰头,便能直视师父的目光。他虽然并不擅长人情世故,此时也能看出,这位居于上位的长者,对他没有半分信任。 或许是因为年岁太大,师父对待所有弟子,都是淡薄如水的态度。他面对着可能受到诬陷的谢文英,没有信任,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给出了适当且合理的不相信。比起亲自教会的大弟子,师父更相信冷冰冰的线索。 长者目光如炬,看似随意,实则仔细地打量着谢文英的神色。面对如此猜忌,若是换了云凝峰其余弟子,定然是肝肠寸断,神思不属。可谢文英不是,他只是语气平淡地问出了那句“可曾信了”,待确认了自己不被信任,而是被怀疑后,便眸色微冷,像株长青的苍松般,站立在那里。 从始至终,他都没流露出一分的惊讶与慌乱。 “我没做过。” 清冷至极的声音,在略显空荡的大殿内回响着。 “也不会做。” 这冷凝的气氛,让叶慕雅心中不安,她走上前去,提出自己的质疑:“师父,我以为此事太过……大师兄身为云凝峰的大弟子,何必要打伤其余弟子。这——这实在令人无法想通。” 云凝峰上,谢文英武功卓绝,其余弟子望尘莫及,又何必要派遣旁人,暗自进入云凝峰,偷袭其他弟子。 白季青紧跟其后,也不相信此事是谢文英所为:“布局者,定然是有所图谋,大师兄风光霁月,不会做这些宵小之事。师父,我看如今,最紧要的不是追查幕后之人,而是寻找解药,救治受伤的弟子。那毒药着实诡异,几位师弟身上,都是血淋淋的,瞧着骇人至极。” 站在师父身旁的曲玲珑,低垂着眉眼,心中满是难以置信,尽管她觉得谢文英变了,不再是宠她的那个大师兄,但残害同门,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大师兄做出来的? 曲玲珑张口想要为谢文英求情,发髻间的赤尾凤凰宝珠簪折射出灼灼光芒,让她目眩神迷。白季青求情的话语,回响在她的耳边——几位弟子都在遭受着刺骨的痛楚,她却要为罪魁祸首求情。曲玲珑轻轻摇首,脑海中闪过云凝峰遭遇偷袭那日,在谢文英赶来之前,是其他弟子护住了曲玲珑,为她挡了一剑。若不然,今日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知,身上溃烂的,便是她曲玲珑! “师父。” 曲玲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仿佛灵魂脱壳一般,瞧着自己的皮相,拧紧眉峰,声音娇纵,带着怒气。 “犯错便要受责备,这是大师兄说过的话。怎么如今却是不算了?” 叶慕雅身子微僵,未曾想过曲玲珑竟然说出这番话,在云凝峰众弟子中,最受谢文英照顾的,便是曲玲珑了。她是云凝峰的小师妹,武艺不精,也不求进取,只喜欢亮晶晶的簪子,谢文英每次下山,都会买上一只,带给小师妹。可今日,她竟然说出如此话语……叶慕雅心尖微跳,下意识地看向谢文英的神色,猜测着他应该是难以置信,异常难过的,毕竟被亲密之人如此中伤。 只是映入叶慕雅眼眸中的,是谢文英冷淡的神情,薄唇微抿。 “师父!” “师父。” …… 一时间,大殿里纷乱异常,师父冷眸微扫,身上的威压让几人齐齐噤声。他站起身,走到谢文英身旁,手掌朝着谢文英肩膀探去,却不是安抚他,而是动手困住了他浑身经脉,让谢文英难以施展武功。 “困于水牢。” 师父看向面容焦急的叶慕雅,接着道:“若是另有隐情,便等水落石出之日,再行放出。” 望向谢文英远去的身影,面前又是师父的言辞警告,叶慕雅只得沉声应道:“是。” 白季青将曲玲珑送回时,素来活泼的曲玲珑脸上,有一丝悔意:“我不该那般说大师兄的。” 白季青轻轻颔首,但也不忘记安慰神情沮丧的曲玲珑:“你也是关心受伤的弟子,情有可原。” 他抬首望着黑黢黢的天空,棉絮状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 水牢本就潮湿阴冷,这样的下雪天,冷意怕是更重了。 白季青轻声道:“不知宝扇如何了?” 曲玲珑皱眉:“她不是好好的,又会如何。” 白季青轻轻摇首:“雪天凉意重,宝扇身子又虚弱。平日有大师兄照料,定然是无事的,只是如今……” 提起宝扇,曲玲珑方才心中的悔意,瞬间烟消云散:她这般纠结思量,谢文英怕是只会想着那宝扇冷不冷,是否受了寒。 地上的雪花,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白季青的长靴踩上去,碾磨出灰黑色的脚印。他走近屋内,刚要添灯油。白季青察觉到身旁的动作,手上微顿,眉峰敛起,待意识到来人是谁,才堪堪收起即将出手的招式。 他手掌轻翻,带起阵阵寒风。 白季青冷声道:“蠢货,如此胆大妄为!” 竟然敢跑到云凝峰上,万一被其他弟子看见,便要引发阵阵动乱,到时这人丟了性命事小,坏了大事可就不妙了。 黑暗中的人影轻声笑道:“在云凝峰弟子面前,你一副体贴师兄的模样,怎么在自己的死士面前,就这般厉声呵斥。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个才是你的亲信。” 白季青未理会他,没有继续点燃油灯,趁着微薄的白茫茫月光,在黑暗中坐下了。 那人双臂抱肩,依靠着墙壁站立,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含笑的声音响起。 “若不是将箱笼送上,怎么能诱导那些弟子体内的毒。还有你那小师妹,不被迷惑心神,怎么能为我们所用?” 白季青眉眼冰冷:“多事。” 没有那赤尾凤凰宝珠簪,他也能成事,而且更加了无痕迹。曲玲珑心性不坚定,他稍微诱导,便能让她倒戈相向谢文英。只是想起谢文英今日的神情,白季青眉峰沟壑分明。他原本的打算,便是让谢文英众叛亲离,滋生杂念,才会在练习武功时,心绪不稳,走火入魔。到时候,他再用上迷惑心神的药,定然能让谢文英,成为他手中剑,所向披靡的工具。 作为皇室子弟,白季青从小便用惯了阴谋诡计。能操纵灵气,对于白季青而言,是意外之喜。他进入云凝峰,跟随师父学习武功,对于俗世的渴求,没有随着武功的进益,而逐渐磨灭,反而越发膨胀。白季青知道,谢文英是武学奇才,比起年岁已长的师父,他更像是能够窥探仙境,距离仙人境界一步之遥的习武者。白季青看穿了谢文英皮囊下的冷心冷情,渐渐动了心思。 自己身有灵气,若是再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即使无缘仙境,有又何妨。只是夺权之路,过于艰难,白季青需要一柄开刃的长剑,为他扫清障碍。 ——谢文英便是天选之人。 白季青本以为,让曲玲珑恶语相向,会击碎谢文英的冷硬心肠,却没想到,只是徒劳无功。 黑暗中的人影疑惑:“陷害之举,并不高明。” 若是失败了该当如何。 白季青目光深邃,如同深不见底的沟壑,他心道:不会失败。他只是挑出苗头,足以引起众人的怀疑便足够了。 第93章 世界四(二十)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大片雪花,将窗扉吹得的哗哗作响。糯米色的窗户纸,被吹破了一条狭长的缝隙,刺骨的狂风顺着缝隙吹进屋内,燃烧着火星的焦炭,猩红的光芒变得忽明忽暗。零散的火星,被树叶般大小的雪花覆盖,很快便将火光熄灭。 软榻上躺着身姿娇小的女子,因为灌入屋内的冷风,两弯柳眉难耐地蹙起。宝扇的心口隐隐作痛,她轻颤着乌黑的眼睫,睁开双眸。宝扇听到了风呼呼响动的声音,忍耐着心口的痛楚,踩着绣鞋,走到窗棂旁边,用棉布将窗户上的缝隙挡住。月色朦胧如霜,将宝扇原本发白的指尖,映照的晶莹似雪。挺翘小巧的鼻尖,泛着层层薄汗,宝扇素手抚上胸口,紧皱的眉眼越发蹙起。屋门被推开,宝扇宛如清水般的眸子,微微闪动,泛着淡粉色的柔软唇瓣轻声唤道:“文英师兄……” 走进屋内的高大身影,脚步微顿,没有出声应答宝扇,但他朝着宝扇走来的举动,则是让宝扇认定了,他便是自己想要见到的谢文英。 挺拔如松的身影,张开双臂,将柔弱软绵的宝扇拥入怀中。宝扇温顺地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不停起伏跳动的心脏,渐渐趋于平稳。她黑眸闪过一丝不解,谢文英从来不会这般,主动伸手拥她入怀。待听到宽阔胸膛中,心脏的跳动声,宝扇眉眼中的不解越发浓烈:砰砰的心脏跳动,怎么会是行事沉稳的谢文英? 宝扇伸出芊芊素手,退出了那黑色身影的怀抱,她黛眉微拧,脸上失去血色,身姿瘦削,宛如一张单薄的纸。 隐在黑暗中的身影,轻声笑了。 朦胧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身上,让宝扇看清了这身影的真正面容——根本不是谢文英,而是神情晦暗不明的白季青。 宝扇黛眉紧皱,漫漫长夜,白季青为何要来她的房间门? 看着宝扇摇摇欲坠的可怜模样,白季青才知道,为何世上有西子捧心蹙眉,弱不禁风的传闻。有传世之名的西施,若是心疾发作,怕是也会像宝扇这般,身姿微颤,脸颊苍白却不显颓丧,发丝微乱但不见蓬头垢面,有的只是令人心折的柔弱美貌,袅袅身姿。 宝扇只穿了一件素色中衣,外面罩着缀满兽毛的妃色裘衣,蓬松绵软,随风摇动的兽毛,更衬得宝扇腰肢纤细,一掌可握。看着白季青热切的目光,宝扇心中微惊,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匆忙之中,连脚上的绣鞋都弄掉了一只。白季青俯身,捡起了那只绣鞋,看着宝扇眉眼满是警惕与抗拒,轻声笑道:“为何如此惧怕我?” 宝扇轻轻摇首,声音柔柔:“不是惧怕,男女有别,白师兄还是快快离开罢。” 白季青才不相信她这番话,语气意味深长道:“若是今日来的是大师兄,你还会这般赶他走吗?” 宝扇脸色越发苍白,雪似的小脸,让人瞧了便心生怜惜,不忍说出重话。即使白季青心里清楚,宝扇并不如外表这般单纯可怜,不然也不会表里不一,刚接受了小师妹的示好,转头便将清粥打翻在地。可面对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白季青也难免心尖发软。他声音温和,带着丝丝蛊惑。 “你喜欢大师兄什么?云凝峰大弟子的身份,或是天纵奇才的名号?世间门种种,如同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与其追寻一个冷心冷情的武痴,不如享受金玉珠宝,绫罗绸缎。” 白季青意有所指,宝扇几乎要被他高大的身影,不断向前的脚步,逼至角落。宝扇轻垂下眼睑,思绪转动,便想出了脱解之法。 她纤细的身子,如同秋日落叶,轻飘飘地坠落。 白季青实在太过古怪,她若是在清醒之时,难免要直面他,甚至要被他当作物件玩弄。不如轻轻倒下,当作意识不清,在云凝峰的许多时日,宝扇听百味说过,白季青在俗世中,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看行为举止也是受过教养。这般的人,会强取豪夺,肆意妄为,却不会在旁人昏迷之际,趁人之危。 白季青揽上那纤细的腰肢,心中感慨:这般细腰,果真如同他猜想的一般,滋味美妙。白季青垂首,看着宝扇苍白如纸的面容,眼神晦暗幽深,最终还是将宝扇放回了床榻上,重新点燃了焦炭。 赤红的火光,映照着白季青的脸庞,他敛眉沉思,像是想到了什么新主意。 水牢中。 谢文英四肢被沉重的铁链束缚,劲腰之下,全部都浸泡在寒凉的潭水中。水牢中的水,是和清风潭相通的,清澈寒冽,冷意深入骨髓。谢文英后背的伤口,尚且未曾痊愈,此时被潭水一浸泡,细长的伤痕张开猩红的缝隙,丝丝血痕,流入潭水中。 生长于皇室中的白季青,极其擅长操纵人心。一开始的计谋,不能过于完美,否则便会引人生出疑惑,认定谢文英是清白的,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才设下这般周全无瑕疵的计谋陷害。白季青留下线索,将矛头指向谢文英。最初之时,云凝峰众多弟子的反应,便是不相信,更不会信。谢文英光明磊落,只痴迷武学,他害云凝峰的弟子,有何好处。见此情形,白季青并不着急,他混迹于众多弟子之间门,为谢文英辩解,实际绵里藏针,句句惹人深思。众多弟子,自从上了云凝峰,便与俗世少了联系,心性纯粹,只需要轻轻挑动,便能在他们心中留下怀疑的种子。 果真,不过短短数日,云凝峰众多弟子的口风便变了,由刚开始的对于谢文英的全然信任,变得半信半疑,最终还是相信了冷冰冰的线索,而不是让他们瞧不懂的谢文英。 “……这种推断并非无甚道理,若是受大师兄指使的,那便一切都说的通了。偷袭的派众为何能躲开众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云凝峰。为何众多弟子受了伤,齐心抵御外敌,而大师兄却因为躲在山巅而安然无恙。” “……大师兄虽然武功卓绝,但面对如此招式毒辣的派众,毫发无损,实在令人心生疑惑。” “……若是偷袭云凝峰,所图谋的是云凝峰灵气缭绕,想要据为己有,故而排斥旁人,倒像是武痴之人能做出的荒唐举动。” 接下来,便无需白季青费心,众弟子已经将谢文英的“荒唐举动”,逐渐变得合情合理。 偶尔有几个年纪小,和受伤弟子关系亲密的云凝峰弟子,他们见到了同伴躺在床榻上,痛不欲生,几欲发狂的举止,心中焦虑。因为年纪小,这些小弟子,与谢文英并无过深的感情,便听信众人传闻,相信了谢文英便是幕后之人,为了一己私欲,竟然残害同门。小弟子们三五成群,结伴来到了水牢。 水牢形似巨大宽阔的深井,最顶端用巨大的青石遮挡,因此谢文英在水牢中,能听到上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便是几个小弟子的声音,他们声音激动,质问着谢文英为何要这般做。 千夫所指,不外如是。 谢文英周身被清冽的潭水打湿,束发没入潭水中,向四周漂浮。冷言冷语回响在谢文英的耳旁,他意识清醒,即使被封住了经脉,还是耳聪目明,能听到那些指责的话语。字字句句,听得分外真切。 谢文英眉头未曾皱过一分,只是在听到那些小弟子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时,手臂轻扬,扯动着千斤重的铁链。 水牢上方顿时恢复寂静,接着便是脚步远去的身影。 谢文英垂下脑袋,澄净的潭水照映出他的脸,双眸幽暗如同深渊。心中难过吗?并不。更别提所谓的肝肠寸断,黯然神伤。只是胸腔之中,莫名有异物堵塞,沉甸甸的。 安稳不过片刻,水牢上方传来动静。这次脚步平稳,声音压低,不像是来指责谢文英的,倒像是说些悄悄话,不小心误入了水牢的地界。 “你亲眼所见?” “真真切切,两人身形依偎,宛如夫妻般。” 谢文英垂眸,眼眸中沉静如水。 “白师兄与宝扇姑娘,这究竟是何时的事?白师兄不是喜欢小师妹?” 谢文英神色微动。 “对待小师妹,是如同兄弟姊妹般的照顾。白师兄对待宝扇姑娘,才是心上人一般的情意绵绵。大师兄出了这般的变故,我还忧心宝扇姑娘,身子虚弱,没了大师兄照料,在云凝峰如何立足。好在如今,宝扇与白师兄两情相悦。那日深夜,我瞧见白师兄从宝扇房中出来,两人或许是成了交颈鸳鸯……” 江湖儿女,对待男女之事,不似俗世般拘谨规矩。若是男女情投意合,成了好事也是水到渠成,无可指摘的。 声音渐渐远去,谢文英的心绪却起伏不定,他紧闭双眸,默默念起剑法招式,武功心法。这些日子,他无法施展武功,却仍旧记得每日的提剑练习之事,便在心中演练这些招式。只是今日,脑海中却总被杂念打扰。 “情意绵绵”,“两情相悦”,“交颈鸳鸯”…… 种种话语萦绕在谢文英的脑海中,他浓眉紧皱。一张雪白的脸颊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柔柔地伸出手掌,向他挥舞着绣帕。 “文英师兄,我要走了……” 声音缥缈,如梦似幻。 那一贯依赖自己,将自己视为全部的依靠的宝扇,此时却被另外一人揽在怀里。那不安分的手掌,抚摸上宝扇的柔腰。 浪荡子! 可宝扇并不恼怒,两颊布满红晕,灿烂如同三月桃花。接着,那身影便俯身,慢慢靠近瓷白的脸颊…… 因为默念剑法,隐隐有热意的丹田,此时如同岩浆般肆意翻滚,几乎要将人灼伤。谢文英睁开双眸,乌黑瞳孔,隐约有赤红色闪现,他嘴唇轻动,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练武之人,生平最大的禁忌,便是做不到心无旁骛,任凭杂念萦绕,便会滋生魔障。 宛如谢文英这般。 宝扇觉得云凝峰近来极其古怪,众多弟子戾气太重,不像之前那般和睦共处。宝扇不见谢文英的身影,便去问了叶慕雅。叶慕雅劝慰她,大师兄只是去了山下,不必忧心。宝扇轻轻颔首,眉眼中的担忧渐渐散去,待叶慕雅离开后,宝扇才黛眉轻蹙,心中暗道:叶师姐为何要撒谎。 百味近来也躲着自己,宝扇轻抚胸口,身姿摇摇欲坠,才堪堪将他留下。不过三两句之间门,宝扇便得知了谢文英如今在何处。 水牢的门被打开,一只精致,与此处极其不相称的绣鞋,走进了水牢里。 谢文英盯着走进来的宝扇,清冽的声音响起。 “过来。”:,,. 第94章 世界四(二十一) 宝扇站在青石台阶上, 一袭杏色曳地长裙,裙裾荡漾起水波似的纹路,与清冽的潭水, 只有区区的方寸之隔。乌黑的黛眉紧蹙,两丸水眸闪动着粼粼波光,瓷白的脸颊上满是难以置信。 宝扇如水的双眸中, 倒映着谢文英落魄的身影——他周身的衣袍都已经被打湿, 雪色里衣紧紧贴在身上。谢文英扬起脸, 露出鹰隼般锐利的眼眸, 他脸上无甚情绪起伏,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 却好像在云凝峰一般, 心绪平定,波澜不惊。只是那漆黑深邃的眼眸,仿佛是极其深切的漩涡, 吸引着宝扇的视线, 指引着她向前走去。 明明是和往常同样的神情, 宝扇却从那幽深如积潭的眼眸中, 看出了肆意的掠夺。宝扇本能地感觉到不安, 心尖收紧, 诺诺道:“文英师兄……” 谢文英轻轻浅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走过来。” 声调平稳, 并没有厉声呵斥, 冷冰冰的话语, 落到宝扇耳中, 却并没有让她感到安稳,她轻颤着眼睫,朝着冰凉清澈的潭水中走去。 刚开始, 宝扇还会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裾,可当潭水没过她精致小巧的绣鞋,深色的水痕,将绵软的布帛浸湿,刺骨的寒意,流入柔软的足尖,宝扇便松开了攥紧裙裾的手掌,朝着谢文英的方向走去。 潭水微微泛起波浪,宝扇柔唇失去了血色,脸颊苍白如糯米宣纸。起伏摇晃的潭水,已经逐渐没过宝扇的腰肢,她既惊又怕,下意识地朝着岸边望去。 ——她已经走了好长的路。 此时的宝扇,正站在水牢的潭水正中央,或进或退,只在她一念之间。清潭倒映着宝扇的面容,彷徨无助,楚楚可怜。她深深地望着不远处的谢文英——被锁链禁锢着的谢文英,朝着他坚定地走过去。 水位渐渐深了,在潭水中的每一步,都重若千斤,行走的极其困难。宝扇走到谢文英面前时,本来束理好的鬓发,早已经发丝纷乱。明明是寒冬腊月,宝扇的额头,却沁出了薄汗。触手可及的谢文英,让宝扇舒展柳眉,脚步也带上了急切。水牢底部,并非是一马平川,凸起的小石粒,将宝扇绊倒,她柔软纤细的身子,朝着空荡的潭水扑过去。 宝扇面色发白,面对此等险境却丝毫没有办法,只能紧闭眼睑,任凭自己坠落于潭水中。 身下是凉凉的湿意,但却和潭水的冰凉,不太相似。宝扇轻颤着鸦羽般的眼睫,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苍劲有力的肌肤。宝扇扬起脸,看到谢文英瘦削的下颌,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是被谢文英接住了,才免于坠落潭水中。冰凉的潭水,滑过宝扇的每一寸肌肤,让她意识变得朦胧模糊,心中恍惚道:刚才文英师兄,是被关在此处吗,她记不清了…… 衣衫被潭水浸湿,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宝扇将两只藕白的玉臂,环绕在谢文英的脖颈处,脸颊贴在谢文英被打湿的胸膛。潭水虽然寒凉,但是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脏跳动声音,宝扇觉出心中安稳。 一见到谢文英,宝扇就想要将满腹的委屈倾诉。天晓得,这些日子,她要如何费尽心思,躲过白季青窥探的目光,与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怀心思。宝扇声音抽噎,绵软的不成样子:“文英师兄,我好想你,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白师兄他……” 宝扇语气微顿,想起了谢文英如今的境况,早已经是自顾不暇,若是再用白季青的事情,来扰乱谢文英的心绪,只会让他更加为难。于是宝扇便没有接着说下去,轻轻窝在谢文英的怀里。 殊不知宝扇这般的欲言又止,落到谢文英眼中,便让他想起了水牢上方,那两人的窃窃私语。气血从丹田向上涌去,谢文英眼尾赤红,如同沾染了朱砂。依偎在他怀中的宝扇仍旧无知无觉,语气天真地诉说着,怎么才能将他救出去。 宝扇从谢文英的怀中退出,解开身上的狐裘,想为谢文英披上抵御寒冷,却发现狐裘早已经沾满了潭水,哪里还能御寒? 宝扇眉峰皱紧,一副后悔的模样,像是在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提前想到,将狐裘提前保护好,反而让它沾染了潭水。 谢文英冷冷道:“你与白季青颇为亲近?” 宝扇皱紧眉峰:“是,可——” 那是白季青一厢情愿,她可不想与他亲近的。 宝扇的话还没说完,柔软的唇瓣便被谢文英衔住,吻如狂风骤雨般,袭卷着她的周身上下。宝扇从未见识过谢文英的这番模样,好似要将她拆骨入腹般,肆意掠夺着,让宝扇难以招架。她纤细如柳枝的腰肢,因为要承受谢文英的吻,而被迫高高扬起,脆弱的模样几乎要被折断。谢文英眸色幽深,隐约有暗潮翻滚,他清楚宝扇身子软绵,如今却发现,她纤细的身子,竟然无一处不软,无一寸肌肤不是娇嫩的。香舌小巧滑嫩,如同滑腻的豆腐般,让人爱不释手,品尝的津津有味。纠缠二字,并非只用于两个人之间,唇齿相依也同样适用。 豆腐滑嫩可口,有许多种类的吃法。细细品味,狼吞虎咽,以及时不时地轻啄一口,只享受品味豆腐时的相互靠近。 细碎柔弱的声音从相互纠缠的唇齿间泄露出:“文英师兄……” 谢文英丝毫不见懈怠,眉眼没有丁点疲倦,他放轻节奏,慢慢地安抚着宝扇的情绪。宝扇的两只手臂,正放在谢文英的胸膛上,眼尾因为绵密的亲吻,而泛着湿意。 “不要……不可以……” 谢文英冷声道:“你讨厌我。” 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在凛冽的潭水中,谢文英的这句话,似乎更加寒冷彻骨。谢文英觉得,他自己很不对劲,内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交锋,一个是平日的他,因为自己的行为孟浪,欺辱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宝扇,而心生愧疚,后悔不已。另外一个,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甚至看着宝扇眼尾的泪珠,心脏越发起伏澎湃,这个小人似乎能注意到谢文英的打量,甚至微微抬首,挑衅似地说道:“为何做出这副模样,难道刚才痴缠不肯放松的,是旁人吗?” “谢文英,你本性如此,何必挣扎。” 谢文英松开了宝扇,两人之间暧昧缠绵的银线,以及宝扇被咬破的柔唇,迷蒙宛如被薄纱似的雾气遮掩的双眸,都让谢文英紧闭眼睛,不敢再看。 谢文英的异常,宝扇看在眼里,她思绪转动,便觉察出谢文英的古怪。热烈,汹涌,掠夺……这些不该是平时冷心冷情的谢文英,能做出的举动。宝扇凝眉看着谢文英发红的眼尾,隐约明白了什么。此时的谢文英,定然不似平日里一般意识清醒,或许是因为遭遇如今的境况,让他心绪不稳。宝扇轻垂眼睑,乌黑眼睫如同蝴蝶般,轻轻地颤动着。 “怎么会讨厌?文英师兄对我这般好,我喜欢文英师兄的。” 谢文英陡然睁开眼睑,看着宝扇纯粹的眸子,以及脸上凌乱的红痕——都是因为他而起。谢文英心中愧疚更甚:她还是个小姑娘,被父亲母亲精心养护着,不通人情,掌门和掌门夫人怕是也没教过她,如何防范不怀好意的男子,才让自己有机可乘,轻薄了宝扇,还利用宝扇的懵懂无知,为自己挽回颜面。 “不。” “白师兄是为人好,近日也亲近于我……” 若是要挑动一个男子的怒火,用故意亲近另外一个男子的举动,来当作薪火,火上浇油,是最容易的法子。 谢文英眼眸漆黑,不再诉说什么后悔愧疚,他身体力行地证明着,宝扇的欢喜,和谢文英认为的欢喜,不可相提并论。 只着单薄的里衣,让宝扇身子颤抖,下意识地汲取着周围的温暖热意。肌肤相亲,水乳交融。清冽的潭水,泛起阵阵波涛,时而是小浪花,时而是惊涛骇浪,久久未曾平静过。宝扇面颊红润,不知是羞赧,还是被暖意所滋润。热融融的暖意,流淌至宝扇的全身。腰肢,柔背,四处蔓延,由内而外…… 藕白的双腿,似紧密的藤蔓,缠绕在谢文英的劲腰上。极其晃眼的藕白色,和谢文英麦色的肌肤相互映衬,让人望之,便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宝扇身子弱,连两只修长挺直的腿,都无法掌控,最后只能依靠谢文英,用宽阔有力的手掌,托起她的臀。 这样宛如抱孩童的举动,让宝扇越发羞怯,恨不得埋进谢文英的怀里,不让人瞧见她眉梢眼底的羞意。可此时的谢文英,越发冷硬不近人情,不肯让宝扇垂下脑袋。 他轻轻俯身,因为与宝扇身量之间的差距,谢文英只能弯下腰,将细碎带着凉意的吻,落到宝扇如霜赛雪的每一寸肌肤,没有丝毫遗漏。带着凉意的唇瓣,轻轻触碰着弯月黛眉,挺翘鼻尖……谢文英仔细描摹着宝扇唇瓣的形状,比之汹涌的亲近,这般砂糖般绵密的吻,更让宝扇羞恼,尤其是她没谢文英的耐性好,被轻啄惹的神思不属,意乱情迷时,宝扇轻启唇瓣后,却惹来谢文英闷声的笑。 铁链哗啦啦响动,玄铁的刺骨冰冷,碰到宝扇的腰肢,让她不禁轻呼出声。 “好冷。” 谢文英眼眸平静,暗里却有波涛肆意翻滚,深不见底。 他声音清俊,带着浅浅的冷意。 “不会冷的。” 以身暖之,哪里会冷。 第95章 世界四(二十二) 水牢中翻滚着层层雪白的波涛, 久久未歇。水牢中的潭水,与外界相通,很快便将羞人的痕迹, 沿着地势流出。素色里衣,被深色的水痕浸湿,紧紧地贴在宝扇娇弱的身子上,她似一株缠人的藤蔓,只能依靠着旁人, 才能勉强存活。 腰肢上的手掌陡然收紧, 宝扇黛眉蹙起,察觉到谢文英周身气势的变化, 他双目猩红, 几乎要将宝扇的腰肢折断。 “好疼……” 宝扇呢喃出声, 心中猜测着她腰肢上,此时定然布满了红痕, 甚至是青紫,那斑驳的痕迹, 定然和谢文英手掌的模样, 一般无二。 柔软的唇瓣, 也被谢文英噙在口中,久久不肯放松。唇齿相依,相濡以沫的声音, 分外剧烈,让宝扇不禁心尖猛跳, 耳尖通红,宛如上好的红玉玛瑙。在水牢中,无法分辨出外面的时辰, 宝扇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在被动地承受着,直到双眼朦胧,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待谢文英松开宝扇时,她身子发软,双腿早已经没有了力气,只能窝在谢文英怀里。宝扇凭借着残存的理智,向谢文英开口询问:“潭水几时变得温暖了?” 她身子本就虚弱,进入清冽的潭水中,应该会受寒发冷,何况……他们之间还做了那般的事情……但宝扇不觉得身子难受,此时才恍惚察觉到潭水的暖意。明明清风潭的潭水,本该冰冷刺骨,却好似温热的泉水,滋润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宝扇睁圆双眸,透着雾水的水眸,疑惑而茫然地望向谢文英。但谢文英只是俯身,将两片薄唇,印在了宝扇纯粹如水的眸子上。宝扇察觉到,腰肢被宽阔的手掌握紧,两指轻轻摩挲着,让那一寸的肌肤格外灼热。 “不知。” 谢文英望着娇艳如花,满脸羞涩泛着桃红色的宝扇,心中微动,靠近那白嫩小巧的耳,声音低沉悦耳:“不如再试一遍,看看是何缘故?” “再……” 宝扇心中不解,却见谢文英已经伸手将宝扇的身子转过来,视线所及,是纤细柔弱的背。 “扶好锁链。” …… 浸泡在暖融的潭水中,宝扇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梦幻朦胧,谢文英的声音也变得缥缈悠长。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声音,宝扇知道了谢文英被关在此处的前因后果,不禁感到荒谬:陷害其他弟子的,可能任何一个人,但绝不可能是谢文英。只是当她将这些话语怯生生地说出口时,却惹来谢文英越发汹涌的举动。 谢文英伸出手掌,将宝扇的脸颊面向自己,看到那乌黑瞳孔中,被自己的身影填充的满满的,谢文英极为满意。他冷声道:“为何不信?你可知如今云凝峰众人,无一人相信不是我所作为。” 毕竟那么多板上钉钉的线索,通通指向他一人。昔日同门,不过是短短数日,便从亲近到疏远。谢文英并不难过,因为多年的同门情谊,抵不过几个捏造的线索。只是听着那些人指责的声音,咒骂他如何心狠,竟然对同门下狠手,以至于几个受伤的弟子,还躺在床榻上,寻不到活路,却又求死不能。谢文英心如寒冰,不会因为这些流言蜚语而心生痛楚,他只是觉得,胸口仿佛破了个窟窿,用寒冰砌好以后,仍旧有刺骨的冷风钻进去。 他一时觉得茫然,不过而已。 宝扇柔柔的声音响起,随着波涛的翻滚,带着几分颤意:“我不是他们。” 谢文英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张素白的脸,脂粉未施,略显苍白,却更显楚楚生怜的姿态。他声音仿佛淬了冰:“当真是我,你该如何?” “表里不一,残害同门,通通是我所为,宝扇——” 谢文英突然唤着宝扇的名字,明明旁人也曾经叫过,却没有一人,如同谢文英这般,蕴藏了无限情思,仿佛情人间的呢喃爱称。 “我不是你想的那般。” 什么风光霁月,侠骨柔肠,只是旁人给出的称谓,只有谢文英明白,自己的冷心冷情。 柔软的发丝,紧贴在谢文英的胸口,宝扇轻声道:“无论怎么变,都是我的文英师兄。” 她闭紧眼睑,两颊有红霞弥漫,似乎是在羞愧:“我是不是很坏?” 可宝扇只是区区弱小女子,不懂什么行侠仗义,对于云凝峰受伤的弟子,她会心生不忍,期盼他们能早日好起来。但是她心中,更为重要的是谢文英,宝扇不敢睁开眼睛,害怕看到谢文英脸上的失落神情。 ——她那样自私,不分正义,定然很让人失望罢。 略带凉意的指尖,将宝扇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 “没有。” 哪里是很坏。 …… 宝扇裹紧了狐裘,她身上爽利,杏色长裙带着谢文英身上特有的温度。宝扇的脸颊红润,仿佛刚才不是去了暗无天日,冰冷寒凉的水牢,而是舒服地泡了热汤。狐裘和长裙,都是谢文英用内力烘干的,暖融融的几乎要将人化掉。宝扇脚步匆匆,朝着自己的住所走去,但是想起水牢之中,谢文英固执的模样,又不禁蹙起黛眉——她想找出铁链的薄弱处,好救谢文英出水牢,但谢文英却不让。听到宝扇要去找师父求情,谢文英的面容,顷刻间又冷硬了几分。 “不许去。” 谢文英被铁链束缚,失去了自由。宝扇却是能随意行走,不受限制。宝扇本应该是不惧怕谢文英的,也不必听从他的话语。只是两人之中,占据上风的,仍旧是谢文英。 宝扇心中纠结,暗暗思索谢文英为何不让自己想办法,只顾着垂首赶路,险些撞到前方行走的人。 宝扇慌忙地抬起脸颊,原本红润的面容,在看清楚来人以后,顷刻间失去了血色。她紧紧地攥着身上的狐裘,轻声道:“白师兄。” 白季青看着面前的宝扇,身姿窈窕,比之那日他夜探闺房时,脸色好上不少。只是看着宝扇发抖的乌黑眼睫,笼罩着淡淡水汽的眸子,白季青有几分不悦。他这副相貌,在俗世中,尚且能招惹一众未出阁的女儿家,入了云凝峰,也仰仗温和有礼的面容,天然地得到众多弟子的好感。怎么落到宝扇眼中,就仿佛自己生来一副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能将娇怯怯的女儿家,惊吓的要泪水涟涟。可白季青晦暗幽深的眼神,从宝扇瓷白如玉的脸颊上滑过,心中暗道:他不喜宝扇害怕他,又着实欢喜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若是宝扇那轻颤的眼睫,果真扑簌簌地落下泪珠来,那泪珠起码,是因为他白季青而流的。如此一想,白季青心中的不满,立即变化成火气,朝着丹田处汹涌而来。 他启唇问道:“去了哪里?” 宝扇眸底闪过一丝慌乱,她拢紧了挂在单薄肩膀上的狐裘,轻轻摇首,鬓发边的碎发晃动,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没有去哪里。只是身子不适,出来走走罢了。” 闻言,白季青拧眉:“身子不适?可是心疾又犯了?” 宝扇轻轻颔首。 白季青已经安排了俗世中的亲信,为他寻找治疗心疾的办法。待计划成功,白季青便要离开云凝峰,征服辽阔的疆土,做那至高无上,大权在握的王。到那时,他要带着宝扇一同,用珍珠翡翠玛瑙装扮她,让宝扇只着绯红的轻薄衣衫,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被他搂在怀中,日日夜夜也不松手。 白季青走上前去,宝扇忍耐着身子想要躲避的本能动作,静静地站立在原地。白季青将宝扇狐裘上的两条系带解开,察觉到面前的娇儿身子颤抖,心中冒出了坏心思。 “你在紧张吗?” “在想什么?” 白季青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摩挲着宝扇的下颌。 宝扇偏过头,不让他触碰。 白季青轻笑:“果真在想这个。” 宝扇眼眶红了一圈,睁圆眼睛看着白季青,好似在控诉:难道不是他心思不纯净,竟然还意图倒打一耙。 白季青不再胡闹,将宝扇身上的狐裘拢紧,把两条系带虚虚地挽了个结。 宝扇抬脚离开,精致小巧的绣鞋,踏过一片雪色。白季青目光幽深,脚步沉沉回到了住所,在听到亲信所说,谢文英这些时日,经常能“偶尔”地听到弟子们的抱怨与声讨时,唇角微微勾起。 亲信面带不解:“只是这谢文英,似乎没有意料之中的暴躁发怒,反而异常平静。” 亲信心中暗道:这云凝峰大弟子的名号,果真名副其实。谢文英如此心境,他实在望尘莫及。若是易地而处,今日在水牢中的,变成了他,面对身体上的折磨,师父的怀疑,同门的疏远误解,他早就不堪重负,走火入魔了。若是冷眼旁观,亲信对于谢文英这种人,是钦佩至极的,但他不是局外人,而是身在局中,对于谢文英的淡漠态度,便开始忧心起来。 白季青不以为然,他将桌上的两只茶盏轻轻相碰,目光悠悠:“水滴尚且能石穿,一日听不进心中,那十日,二十日呢?大师兄固然心绪淡漠,但他终究还是血肉之躯,会有溃败不堪的一天的。” 大殿中。 众位弟子站在下首,他们的师父立于上侧,目光扫过每一个弟子。他们面面相觑,侧耳讨论着什么。 这些日子,调查幕后之人毫无进展,丁点关于洗刷谢文英清白的线索都找不到,如此种种,似乎在指向唯一的结论——谢文英便是幕后之人,如何能证明他的清白。 几名受伤的弟子被抬到大殿上,身下是藤条编织而成的支撑物。曲玲珑走上前去,想要仔细看清,却被映入眼帘的狰狞面容,吓得后退几步。看着那人脸上的失落,曲玲珑心中惴惴不安,她依稀能从面容中,辨认出吓到她的那人,便是那日云凝峰遭遇袭击时,保护自己的弟子。曲玲珑清楚,她应该走上前去,给那名弟子安慰,轻声安抚他。曲玲珑平静心绪,试探着走上前去,看着那张被抓破,伤痕累累的脸,曲玲珑还是害怕退却了。 并非她不知恩图报,着实是那毒太过狠辣,将人变得都不像人了。 曲玲珑侧身,转过头避开了那弟子悲伤的目光。 听到又一阵声响传来,看到被铁链束缚的谢文英,曲玲珑眼眸睁圆。大殿中的众多弟子,也是同样惊讶,他们几时见识过大师兄这般狼狈的境况。 第96章 世界四(二十三) 谢文英抬眸, 清冽的目光打量着四周,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看着他的神情,或恼怒异常, 一副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的模样, 或紧握双拳, 看着他如今落魄的样子, 不禁暗暗松气, 或怨或恨, 全部的情绪,都投注到他一人身上…… 众生百态, 不外如是。 随着上首之人施加威压, 云凝峰众弟子齐齐噤声,但谢文英察觉到,仍旧有锋利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似一只长箭, 意图击碎他脸上的沉静如水,看到他的张皇失措,落魄不堪。 “你可知错?” 谢文英腰背挺直,比云凝峰山巅的长青柏树, 还要挺拔屹立。他顺着声音的来源, 看向他的师父, 师父面容平淡, 如同他刚进入云凝峰那般。数十年匆匆而过,谢文英犹记得,那时他背着一柄沉重的剑,走过险峻的山峰, 越过幽深的潭水,终于见到了一位鹤发长者,轻抚长髯,朝着他走来。 长者一眼瞧出来谢文英的根骨不凡,又从他的言谈举止,神情面容中,认定他心性纯粹,非旁人所能比拟。白鹤长鸣,在云凝峰响彻着嘹亮的声音,幽深凄远,久久回荡在谢文英耳边。长者望着云雾缭绕,目光深邃,沉声道:“竟然得见大运道者,不知是福是祸。” 谢文英当时年纪尚幼,听不懂长者虚无缥缈的言辞,只见长者转过身,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说道:“日后,你便留在这里练武。定然要心无旁骛,以武学为先。” 昨日种种,尚且仿佛在昨天。不过须臾片刻,谢文英便抽长身量,面临着众人的指责。谢文英是不解的,不清楚以练武为先,远离俗世的云凝峰,为何变成了如今这副面容。同小镇的镇民一般,杂念丛生,令人再生不出半分情意。 谢文英声音凉薄:“我既无错,又谈何认错?” 站在上首的师父还未开口,一名弟子便猛然冲到了谢文英面前,他按着腰间长剑,几乎下一刻便要提起剑来。大殿中,寂静无声,唯有叶慕雅带有责备的声音响起。 “师弟,不可!” 谢文英直视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弟子,黑眸幽深,泛着刺骨的寒意。那冲动之下,挺身而出的弟子,虽然知道谢文英周身的经脉被封锁,如今宛如废人,但仍旧被谢文英身上的骇人气息,惊吓到忘记动作。那弟子狼狈地收回长剑,看了叶慕雅一眼,静悄悄地退回了人群里。云凝峰其他弟子,见到此等情状,都以为是因为叶慕雅,那弟子才匆匆收剑。 师父开口道:“事情明了,你却不肯认错,殿下几人,都是那日受伤的弟子,是你的同门,若你对云凝峰有半分情意,便将解药交出来,解开他们的痛苦。” 谢文英扯了扯嘴角,眼眸中一片寒凉:“弟子无错,也无药。” 师父便不再开口,白季青面带惋惜,轻声叹息:“大师兄若是不说,便要按照门规处置。” 谢文英侧身,乌黑瞳孔中,蕴藏着汹涌的波涛。那日水牢中听到的传闻,字字句句他都记忆在心中。与宝扇彼此依偎,鸳鸯交颈时,谢文英并不曾追问出口,他不想两人的亲昵欢好,还要讨论着无关紧要的第三人。谢文英初时,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才以为宝扇如同云凝峰众弟子一般,弃他如敝履。可当谢文英沉浸于温香软玉,欢好缠绵时,意识才逐渐清醒:宝扇这般心思纯粹,哪里会与白季青沾染分毫。可谢文英相信宝扇,并不意味着他对于白季青同样信任。 深夜漫漫,无论是何种借口,都不该是白季青可以闯入一个柔弱可怜的女子房内的理由。 他胸口火气四处飞窜,细长的眼尾透着猩红。白季青从未见识过谢文英这般的神情,大师兄素来是镇静自若的,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情绪外露。 白季青神情微恍,很快便恢复镇静,按照原先的计划实施下去。他面带纠结,本该向师父禀告,按照门规行事,但那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师父,此事……” 只是白季青不肯说,其余弟子皆是满脸愤慨,喊着要依照门规处置。躺在藤条抬板上的几位弟子,双目圆睁,微微探起身子,看向上首。 正如他们所期待的一般,师父微微颔首,同意依照门规行事。师父不再看大殿上的谢文英,将视线移开,望向别处。 两个弟子,一手持长鞭,另外一只手端着盛满了清水的瓷碗,站在谢文英的两侧。瓷碗里放着的清水,是云凝峰上的积雪融化而成,寒凉刺骨。长鞭是用极其有韧劲的绢布揉搓而成,上面有苍耳似的倒刺,这样的长鞭,打在人的身上,定然会鲜血淋漓。 叶慕雅不顾身旁白季青的劝告阻拦,拱手站立于大殿中间,朗声道:“师父,徒弟以为此事不妥。” 众多弟子或打量,或带着寒意的目光,并不能让叶慕雅退缩畏惧。她记得大师兄的教导,记得云凝峰上数十年的师兄妹情意。身为谢文英的师妹,叶慕雅从未相信过所谓的“事实”,也一直坚信谢文英是清白的,只是她遍寻线索,却始终一无所获。而身为云凝峰的二师姐,叶慕雅明白,自己应当以云凝峰为重,听从师父的吩咐,依照门规行事才是正确的。但叶慕雅不能抛弃自己的私心,看着谢文英被鞭笞。叶慕雅余光,看到谢文英紧贴在身上的衣衫,知道那是被水牢中的潭水浸湿的。水牢苦寒,谢文英经脉被封锁,身子定然受到了损伤,若是再被长鞭笞打,变会损伤筋骨。面对此等境况,叶慕雅如何能不发一辞,作壁上观。 她身形坚定,遥遥地看着上首的师父。 “大师兄行事光明磊落,为人清风朗月,定然不会做出这等污糟事。如此贸然地用门规,徒儿以为不可。” 叶慕雅语气笃定,并没有用“不妥”二字,而是认为不可,怎能用鞭笞之刑,对待谢文英。 大殿中一片哗然,师父并没有立即出声责备叶慕雅,这让她心中稍定,以为有了转圜的局面。可下一刻,冰凉至极的话语落下,叶慕雅身形僵硬地立在原地。 “无甚不可。” 长鞭被沾染了寒凉的雪水,紧绷的鞭子越发收紧,“唰唰唰”地落在谢文英的身上。谢文英眉峰拢起,却始终未曾开口认错。即使他心中明白,今日此举,便是强行按着他认下残害同门的罪过。 后背刚刚愈合的伤痕,猛然崩裂开,丝丝血痕透过单薄的衣衫,氤氲出大片的血迹。谢文英的额头沁出大粒的汗珠,整个人宛如刚从血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曲玲珑悄悄地站在了白季青的身后,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她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回忆着大师兄的好。一方面又清楚,自己若是为大师兄求情,定然会被云凝峰众位弟子排斥,连武功卓越的叶慕雅,都因为替谢文英求情,而被众位弟子隐隐疏远。白季青眉峰紧皱,心中却是微微舒缓,暗自想道:众叛亲离,待谢文英昏厥过后,再暗暗用上秘药,此人便能为他所用了。 可没到最后一刻,白季青没有丝毫放松,半点情绪都未流露出来。因此在众人眼中,他便是不忍心看谢文英受罪,但又因为心中的正义,无法做到偏向倾斜而纠结万分。 长鞭被高高扬起,血珠和冰凉的雪水混合在一起,将鞭子染成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只知道触目所及,都是赤红的血色。 长鞭刚要落下,从大殿外面,跑出一娇小柔弱的身影,声音凄楚可怜:“不要!” 挥舞长鞭的弟子微微愰神,便见那雪白的身影,如稚鸟还巢般,扑到谢文英身上。长鞭来不及收回,眼看着便要落到柔软的身子上。如此娇嫩肌肤,若是被鞭子笞打,怕是半条命都要丢掉。 原本老神在在的白季青见状,双目圆睁,立即便要出手相助。可有人比他更身手敏捷,一只宽阔的手掌握紧了即将要落下的长鞭,稍微用力,便将挥舞长鞭的弟子,重重地甩到地上。 谢文英转身,将瑟瑟发抖,却紧紧地抱住他,不肯松手的宝扇揽在怀里。察觉到怀中人身子的僵硬恐惧,谢文英暗暗无奈:既然这般害怕,为何还要逞强。 只是再冷硬不近人情的人,也不禁为这份纯粹,而心肠泛软。 “胡闹。” 宝扇牢牢地回抱着谢文英,生怕下一刻,谢文英便要在她眼前消失不见。她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珠,大粒的宛如圆润的珍珠。宝扇声音带着颤意,小声呢喃着:“不可以……” 她软绵的柔荑抚摸上谢文英受伤的后背,眼睫微颤,泪珠便掉了下来。 “文英师兄很痛。” 其实并没有那般痛,谢文英暗自想道:只是长鞭落到身上,有几分难耐。但是那细长的红痕,被宝扇的柔荑轻轻描摹着轮廓,便仿佛像是燃烧起小火苗,将原本不严重的伤口,惹得发烫。 谢文英将宝扇抱起,缓缓地站起身,后背的血珠大滴大滴地滚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团,看着极其骇人。谢文英看着和宝扇同行,此时站在一旁,满脸不安的百味,微微颔首,并无太多责备。 若是宝扇想来,百味何曾能阻拦她。 大殿中的众多弟子,这才回过神,惊讶不安地打量着谢文英。看着他刚才夺鞭的举动,哪里像是被封锁了经脉,可是他们明明看着师父动的手,如今却……众弟子心中惊讶:若是谢文英自己冲破经脉的束缚,那便一切都说的通了,只是若是真如他们所猜测的那般,谢文英的武功境界,已经到了难以估量的地步。 谢文英将宝扇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看见周围人的恶意。宝扇性情乖顺,任凭谢文英动作,也安分地不回头看云凝峰众位弟子此时的神情。 师父神情微动,询问道:“武功阻碍已除?” 他记得,谢文英的武功,已经多日没有了进益,处于停滞的阶段。 谢文英承认了,在水牢之中,因为怒气萦绕丹田,他呕出血时,思绪混乱,竟然意外地突破了武功上的停滞,更进一步。可见武功所成,并不是非要出世,入世也是一种办法。 师父并不生气,淡淡问道:“既然武功有所成,为何还假意被困在此?” 忍受谩骂,不解,甚至是鞭笞…… 谢文英身上的十六道鞭痕,隐隐发烫,他声音带着凉意,说出的话语回荡在大殿。 “困住我的,从来便不是蛮力。师父难道不清楚吗?” 师父眼神晦暗不明。 第97章 世界四(二十四) 谢文英仰头看着站立于上首的师父, 目光幽深, 一如当年他刚入云凝峰时,也是这般望着师父, 目光纯粹。身形清逸俊朗的少年郎, 俯身行了拜师礼,以为要在云凝峰度过这漫漫岁月,全心追求武学巅峰。从拜师那日, 到如今, 一共一十六年, 他今日总共受了门规十六鞭,也算与昨日种种相分离。 谢文英不必多言, 师父早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明明有能力反抗,却生生忍受了鞭笞,是为了抛弃过去, 也是抛弃云凝峰。 十六载的回忆与情分, 谢文英能如此决绝地抛掉,却不劳心动骨, 其心性果真非常人所能比拟。 师父面容平静, 启唇问道:“如此, 你待如何?” 察觉到怀中人儿身子轻颤,谢文英分出心神,轻抚她的薄背, 以作安抚。宝扇从谢文英怀中悄悄地探出脑袋, 露出明亮如星子的眼睛,水茫茫地望着他。谢文英抱着美人的手,越发收紧了些, 脊背挺直,好似任何重担,也不能使他弯腰俯身。 “离开云凝峰。” 众人哗然。 但谢文英并非寻求众人的意见,而是做出了决断,他如鹰隼般敏锐的目光,扫向四周蠢蠢欲动,想要阻拦于他的弟子们,并不细瞧他们,而是看着上首的身影,冷声道。 “云凝峰弟子,共五十三人。若我想走,师父以为,哪个能阻拦于我。” 他声音平缓有力,并无疑惑,只是在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谢文英武功停滞之前,武功实力,在云凝峰上,已经是首位。此时他已经突破阻碍,更进一步,莫说云凝峰众多弟子,连实力深厚的师父,都不能阻拦他半步。 此时的谢文英,双眸平静如水,黑漆漆地深如幽潭,让人望之生畏。其余弟子瞧不出来,师父却是看的分明,谢文英看云凝峰众多弟子的眼神,与俗世众人,已经没有了分别。 冷淡至极,一视同仁。 在众多弟子或忧心,或震惊的目光中,师父走到谢文英身旁,轻挥宽袖,四溢的灵气,便将他与谢文英团团围住,与众人分离开来,云凝峰众多弟子只看得见师父嘴唇张合,却听不到交谈的声音。 师父垂眸,看着谢文英怀中缩成一团的宝扇,语气淡淡:“你想下山,可以。” 他语气微顿:“只是你当真要带上这个女子?” 宝扇柔软的身子,小幅度地颤动着,乌黑的眼睫也不安地打着颤儿,她往谢文英怀里缩着,直到听到沉稳有力的跳动声,才觉出几分安稳。 谢文英言辞笃定:“自然。她是我带上云凝峰的,我若是离开,怎么能徒留她一人。” 宝扇心中苦涩:原来竟然是如此吗,看来她与过去的云凝峰一般,都是谢文英不可抛弃的重担,只是累赘而已。 谢文英未察觉怀中人的情绪低落,沉吟片刻,朝着眼前的师父,这个他奉为长者的人,轻声道:“而且,她会是我的妻。宝扇身子柔弱,片刻都离不开我。” 他也是如此。 一贯神情冷淡的师父闻言,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终于龟裂开来,宛如冬日潭水上结成的寒冰,瞬间破裂成碎片。师父以为,他这位大徒弟从头到脚都是冷的,骨头是寒冰,血液刺骨冰冷。即使谢文英对待云凝峰众位弟子处事周到,也难以掩饰那副温和皮囊下的刺骨冷意。见惯了世事的师父认为,谢文英自从出生之日,便是为武学所生。若心性坚定,他便是最有可能迈入仙道之人。倘若心性不坚,被有心人利用算计,便会沦为一柄嗜血的刀刃,所向披靡,却终生得不到自由,只能沦为旁人的工具。 看着谢文英面容上,难以察觉的柔情,师父微微愰神:他以为,这位大徒弟,如果想要仿效俗世中人,寻找眷侣,也就是他的小徒弟曲玲珑,毕竟谢文英对待曲玲珑,是多有纵容的。 师父想仔细打量宝扇,却被谢文英宽大的衣袍,尽数遮掩,只能瞥见瘦削柔弱的身子。 这样的女子,怎么能与谢文英相配。 师父冷声开口,带着丝丝怒气:“此事不可。此女身子虚弱,患有心疾,寿数怕是不多。你若是娶她为妻,日后定然要忍受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势必会滋生心魔,对武功进益无用。” 察觉到谢文英对宝扇的情意匪浅,师父终于维持不住淡漠的情绪。他穷尽一生,武学境界也只能到达此等成就,虽然旁人皆奉承宽慰,说他有望成为仙人。可师父心中清楚,他武功进益,怕是到达了极限,再做努力,也是徒劳无功,至于仙境,更是痴人说梦。可是谢文英不同,师父在见到谢文英的第一面,就知道此人并非池中物,后来的谢文英也不负众望,武功进益迅速,且内功扎实。师父自知自己无望,便将对于成仙的希望,全然寄托到谢文英身上。 谢文英若是想与曲玲珑结成眷侣,师父不会阻拦,因为他知道两人的情意,是由于师兄妹的情分发展而来,并不深入骨髓,对于谢文英的武功境界,不会有影响。但谢文英要娶宝扇,便没有什么日久生情的托辞作借口。一个前途无量的武学奇才,要娶一个病怏怏的女子,要分出心神照料她,呵护她,如何不会对武功进益造成影响? 师父侃侃而谈,试图改变着谢文英的想法。他面容焦急,从未讲过这么多言辞,只为了改变谢文英的想法。窝在谢文英怀里的宝扇,攥紧了身旁的衣襟,却不发一语。 她贸然出声,只会招惹师父的不满。不如默默不语,将所有的主动权交到谢文英手中,以彰显自己对于他的信任。 虽然不能突然开口,宝扇却也不会什么都不做。她微微侧身,柔荑轻抚着谢文英心脏的地方。高大挺拔的身子微微僵硬,宝扇隔着衣衫,将唇瓣印在那里。 她柔弱无依靠,无论谢文英做出什么决定,都只能接受。谢文英若是听信师父的话,为了武学进益,丢弃她。宝扇只能听之任之,就宛如那个轻吻,隔着单薄的衣衫,脆弱而缥缈。 谢文英小幅度地拍着宝扇的柔臀,示意让她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胡闹。谢文英面容冷峻,他目光扫过灵气缭绕之外,云凝峰众多弟子。面对师父,谢文英稍作沉思,没有做隐瞒。 “师父忧心之事,不会发生。” 他目光幽深,声音清冽如雪。 “宝扇身子虽弱,但并不会早亡,她会与我同生共死。” 师父神色大惊,几乎是难以置信:“你,你……你要用心头血起誓,与这女子同生共死?” 如此一来,谢文英哪里还能成仙。 谢文英并不否认,轻轻挥手,打破了灵气的束缚。大殿中众人,都能听到谢文英的声音。 “我已脱离云凝峰,再也不是师父的徒弟,云凝峰的大弟子。” 成仙,或者是入俗世,都是凭他本心而论。他愿意选择进入俗世,且甘之如饴,绝不后悔。 话音落下,与云凝峰断绝了关系,谢文英抱着宝扇,转身离开大殿。后背的斑驳血痕,已经逐渐干涸,在素色中衣上,宛如开出了朵朵妖艳诡异的血色花。谢文英眉峰带着冷意,身姿如松似柏,即使他受了伤,大殿众人也无人胆敢上前,阻拦于他。 看着揽紧宝扇柔软身子的手掌,白季青眼神晦暗,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因为计划失败而低落,还是因为谢文英带走了宝扇而心中郁郁。只是白季青尚且有理智存在,他掩饰住眼底的愠怒,面上一片从容,看着平日里精神矍铄的师父,如今大受打击的模样,不禁担忧地问出了口。 “师父,大师兄这……如何是好?” 师父轻挥手掌,眼神有几分颓丧的落寞,他转过身,身形孤寂,沉声道:“随他去罢。” 白季青垂眸,低声应好。 清风潭。 谢文英换上了普通的衣衫,带着宝扇,要往山下走去。宝扇面颊桃粉,宛如三月灼灼桃花,羞怯动人。她抬眸偷偷地瞧着谢文英,待谢文英看过来时,又慌乱地垂下。谢文英不懂她心中的女儿家情思,将宝扇被风吹乱的发丝理顺,为她戴上兜帽,凉声道:“走罢。” 宝扇低声应着,牢牢地跟在谢文英身后,看见前方人影俊逸,那人手握长剑,朝着他们走过来。 叶慕雅性子内敛,面对此等分别的场面,也说不出什么留恋的话语,最终声音艰涩,拱手抱拳,朗声道:“愿大师兄一路安稳。” 叶慕雅没出声询问,谢文英何时会再回云凝峰,也许时间很短,也许永不再见面,只是叶慕雅始终坚信,这位数十年如一日,在云凝峰山巅,挥舞练剑的大师兄,清白磊落,即使没有线索证明,可那又如何。叶慕雅谨记谢文英曾经教导过的:江湖儿女,不以离别伤怀。 叶慕雅乌睫轻颤,抬头看着澄净如水的天空,眨了眨眼睛。 因此,她心中并不觉得感伤。 山石被积雪覆盖,曲玲珑的身形,隐藏在山石之后,心中纠结万分,直到看见谢文英和宝扇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才开始心中慌乱,脚步匆匆地追赶上去。 雪地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声,眼看着人影渐行渐远,曲玲珑心中焦急,被积雪绊倒,跌坐在地。她声音委屈,朝着远方相互依偎的两人,出声唤道。 “大师兄!” 第98章 世界四(完) 曲玲珑垂首,看向白茫茫一片的雪地,耳尖微动,听到轻缓的脚步声朝着自己走来,她心中涌现出欢喜:就算大师兄要离开云凝峰,也不会弃她于不顾,毕竟两人之间有数十年的师兄妹情分。 刚才来追赶谢文英时,曲玲珑脚步匆忙,连发髻间的赤尾凤凰宝珠簪坠落于雪地中,都恍惚不知,只知道那些令自己纠结的思绪逐渐清明起来。云凝峰上,谢文英细心教导剑法,下山替她带簪子……严厉或温和淡然的表情,曲玲珑通通都记得。曲玲珑知道谢文英孤身一人,云凝峰是他的归所,是他家一般的存在。可现在,谢文英抛掉了云凝峰,两手空空,正如他初次入云凝峰那日,周身上下,只佩戴了一柄长剑。唯一不同的是,他还要带走那个娇弱的女子。 曲玲珑放在裙裾上的双手,猛然攥紧,尘封的记忆,夹杂着汹涌的情意,朝着她涌来。曲玲珑不明白这种情绪,只知道她不想让谢文英离开。她向来行事随心,怎么想便怎么做了。这般急匆匆地追赶过来,就是想让谢文英继续留在云凝峰。曲玲珑心想,过去她想要什么,只要痴缠着大师兄,总能如愿的,这次一定也可以。 可是曲玲珑却全然忘记了,在谢文英遭遇千夫所指时,她保持沉默以待,和那些指责谢文英的弟子,站在了一处。曲玲珑想不出什么绝妙的办法,为谢文英洗刷清白。她只是像一个习惯了被宠爱的稚童,不想让谢文英离开,便贸然开口,全然不顾及谢文英继续留在云凝峰的后果。 脚步停在了曲玲珑面前,她抬起头,口中的“大师兄”还未说出口,待看清楚来人之后,便双眸圆睁。 ——怎么会是宝扇。 宝扇雪白的裘衣,沾染了点点血痕,宛如雪中红梅,更衬得裘衣所包围的人,是冰雪捏成,晶莹剔透。这血痕,自然不是宝扇身上的,而是谢文英受一十六道鞭笞,后背斑驳红痕,沾染到宝扇身上的。那碍眼的红色,不时地在刺激着曲玲珑,她颇有些狼狈地错开视线,看着面前神色柔柔的宝扇。 冰天雪地,她身着雪白素衣,身子纤细柔弱,鬓发柔顺地垂落在肩膀两侧,仿佛雪中仙子,让人心折。宝扇微微俯身,将绵软的柔荑递到曲玲珑面前,因为寒冷,她葱白的指尖,泛着桃红粉意。见曲玲珑并不伸出手,宝扇清泉般的水眸,微微发颤,一张素白的脸上,满是疑惑不解。 “玲珑?” 宝扇轻唤出声,示意曲玲珑接住她的手掌,好从雪地中站直身子。 曲玲珑哪里会握住宝扇的手,她心中猜想的来救自己的人,应该是谢文英才对。曲玲珑侧身,看着不远处,冷眼旁观的谢文英,在触及谢文英寒如霜雪的视线时,澎湃的心绪瞬间浇灭。曲玲珑以为,那样的眼神,终究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可是即使如此,曲玲珑仍旧没有接受宝扇的帮助。她用手掌支撑着地面,踉跄着要站起身,脚底积雪湿滑,曲玲珑站的又急切,眼瞧着便要栽倒。宝扇乌黑温润的眼眸中,闪烁着担忧,匆匆去搀扶于她。曲玲珑勉强稳住身子,对待宝扇的示好,神情冷淡,大力拍着那纤纤素手,仿佛身上被什么污糟东西沾染一般。 宝扇满脸受伤,凛冽的寒风,抵不过面前人的冷淡恶意。带着温暖的怀抱,将神态落寞的宝扇圈在怀里,语气发冷:“何必管她。” 曲玲珑双目睁圆,难以相信,谢文英竟然连唤她一声“小师妹”都不愿意,还站在了宝扇那边,充当宝扇的依靠。被宽阔胸膛抱在怀中的宝扇,露出一张怯生生的小脸,嘴唇张合,虽然未曾发出声音,但足以让曲玲珑看清口型。 “无知蠢货。” 曲玲珑大惊,怒火攻心之下,不禁叫嚷出声:“大师兄,她是个表里不一的……” 曲玲珑便说,便向着宝扇扑过去,她此时已经明白,什么柔弱可怜,弱不禁风,全是面前女子的伪装,宝扇内里心里叵测,定然是她用了计谋,才让谢文英与自己疏远。 只是谩骂之语还未说出,曲玲珑便觉出经脉阻塞,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她向前扑过去的身影,被谢文英宽袖一挥,便重新跌坐在雪地中。 既然与云凝峰断绝了关系,谢文英对待云凝峰弟子的态度,与俗世众人无甚差别。对于曲玲珑,谢文英曾经隐隐发愁,为何昔日娇俏活泼的小师妹,竟然这般善恶不分,嚣张行事。只是如今,他心如寒冰,已经不必为这些事情忧虑了。 谢文英封锁曲玲珑的经脉,让她口不能言,是要曲玲珑谨记,言辞谨慎,不可恶语伤人。谢文英揽紧了欲言又止的宝扇,带着她向前走去。 在他们背后,是心如死灰,眼神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沦落到此等境地的曲玲珑。 天空洋洋洒洒地飘落了雪,晶莹的雪团落在谢文英的肩膀。宝扇为他轻轻拂去,指尖传来的冷意,让宝扇不禁身子轻颤。宝扇看着漫天大雪,轻声道:“我来云凝峰时,也是这般的大雪。” 不曾想离开时,也是漫天风雪。 宝扇伸出素手,试探性地去勾谢文英的手掌,小心翼翼的指尖相触,生怕惹了谢文英的不满。谢文英没有宝扇那般细腻的心思,他反手握住,将绵软似雪团的柔荑,收拢于掌心中。 宝扇面颊绯红,身子朝着谢文英的方向靠近,两人几乎是密不可分。她望着飞舞旋转的雪花,柔声道。 “文英师兄,我很欢喜。” 谢文英回应着她:“嗯。” 宝扇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我以为,再离开云凝峰时,也是孤身一人。能与文英师兄共同离开,我真的很欢喜。” 女儿家的情思,便是这般没有理由,只需要一个举动,一副场景,便能引发绵绵的情思。 谢文英虽然不懂,但他牵引着宝扇的手掌,越发亲昵温暖。 走下云凝峰的道路很长,宝扇声音糯糯地向谢文英讲述着一些小事。她去找过百味,询问百味是否愿意随她一同下山。毕竟百味是冒险带宝扇进入大殿,若是继续留在云凝峰,可能会受到责罚。但百味拒绝了,生性腼腆的他,头一次直白的表露出自己的不解,明明是关系和睦的云凝峰,弟子虽然各有各的心思,但终究是想练好武功的。为何会突然戾气横生,如此针对大师兄。但是百味还是想留在云凝峰的,待在这里他会觉得安稳。对于宝扇的担忧挂怀,百味面颊发红,让宝扇不必忧心,他已经自己请命,离开膳房,待在思过崖。宝扇去过思过崖,那里孤寒冷寂。宝扇稍作思索,便将自己的小毛驴,留给了百味,让他有个可以相互陪伴的。叶慕雅虽然外表冷漠,但心底还是柔软的,知道宝扇离开云凝峰,或许便不会再回来,便摘下了许多的朱红果实,让宝扇带下山去…… 宝扇细细说着,即使谢文英未曾出声应和着,看着那温和的双眸,宝扇知道,谢文英是在仔细听的,而且听进了心里去。 …… 两人来到附近的小镇,谢文英将宝扇安置在客房后,便早出晚归,时常地看不见人影。夜色浓稠如墨,宝扇听到细微的声音,轻颤着眼睫,眼眸朦胧,看见谢文英身上没弄干净的雪粒子。 两人虽然同住一间客房,谢文英却并没有心中急切,拉着宝扇逞鱼水之欢。依照宝扇看来,谢文英让两人同住,更多考虑的是,宝扇的安稳。毕竟宝扇身子娇柔,万一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难免会受到惊吓。而与谢文英同住一屋,谢文英身上的戾气,会威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只是谢文英这般避开自己,两人见面的时辰寥寥无几,难免让人心中生出不安:莫非那日在云凝峰大殿之上,谢文英所说种种,都是托辞罢了。他不是因为情意深厚,才想要娶自己为妻,而是因为与宝扇有了亲近,出于种种考虑,才无奈为之。 这并不是宝扇想要的,责任单薄如纸张,全然凭借本人的内心,才会有所效果。若是心性转移,随时都能将所谓的责任,抛之脑后。宝扇想要的,是谢文英深入骨髓的爱意,如此才能长久。 宝扇轻声唤着:“文英师兄……” 谢文英身形微僵,还未开口,便听床榻上的娇人撒娇似地埋怨:“是在做梦吗?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文英师兄了……” 谢文英轻抚着那素白的脸颊,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滑腻惑人,他沉声道:“很快便了结了。” 他口中的“了结”,宝扇很快便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云凝峰上,百味会偷偷地与宝扇传信。信上所说,云凝峰遭遇袭击的真相大白,果真不是大师兄所为,而是白季青暗中筹谋。白季青机关算尽,最终还是被谢文英抓到了把柄,所谋划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云凝峰众多弟子,都曾经受过白季青的“恩惠”,或是一匹布帛,或是圆润的珍珠,绸缎织成的皂靴……那些物件上面,都下了秘药,能扰乱人心,激起人心中最深厚的恶意。白季青阴谋被发现,交出了解药,解开了受伤弟子中的毒。按照门规,白季青被废了身上的武功,压在水牢中,等候处置。只是白季青与俗世中人,仍旧有联系,那人将他救出,回了俗世过活。 宝扇心想,白季青这般,在俗世中定然是出身权贵之家,没了武功,在俗世也没有了优势,整日面对明枪暗箭,叵测心机,定然也没有安稳日子。 百味信中说道,经过此事,云凝峰众多弟子皆受到了打击,毕竟虽然是白季青诱发恶意,但终是他们心性不坚定,才会冤枉谢文英。众弟子摒弃杂念,如今只求武功进益,不做他想。师父离开了云凝峰,下山云游四海去了,将代掌门的位置交给了叶慕雅…… 宝扇将书信收起,看着不再早出晚归的谢文英,柔柔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谢文英退了客房,带着宝扇来到了江河边,那里正停置着一间画舫,连木窗都是镂空雕花的,文雅至极。 清白虽然已经分明,但谢文英也不准备再回云凝峰了。他生性不受羁绊,行事随性,还是以山川湖海为伴,更适合他。若是只有谢文英一人,一叶扁舟便已经足够。但是谢文英还有宝扇,她身子柔弱,怎么能风餐露宿,忍受简陋的木筏。谢文英便寻来了一只画舫,里面由绸缎铺就,所需一应俱全。 看到了画舫精致的内里构造,宝扇自然欢喜,她钻进谢文英怀中,踮起脚尖去轻吻谢文英的下颌。谢文英身子僵硬,几乎要推开宝扇。 宝扇见状,没有再继续吻谢文英,而是身影落寞地离开了。明明是谢文英想要拒绝的,可事情当真如他所愿了,他却觉得心中郁郁,怅然若失。 画舫启程,随波逐流,飘荡在宽阔的江水上。越过巍峨高山,盈盈绿水,似一只自由自在的树叶,漂流在寂静了无人烟的水面上。这只画舫没有终点,只是顺着水流的方向,不断向前飘散。 谢文英言出必行,看重承诺,他以三滴心头血起誓,愿与宝扇同生共死。宝扇神情恹恹,眉眼中并无多少喜色,她乌黑双眸,雾气蒙蒙地看着谢文英,轻声道。 “文英师兄,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若是文英师兄有其余的心意,我愿意成人之美……” 看着宝扇的眉眼神情,谢文英心尖一颤,凉声道:“这便是我的心意。” 誓言完成,宝扇纤细白皙的手腕处,出现了细长的红线,与谢文英手腕上的,如出一辙,这便是同生共死的誓言。 宝扇的寿命得以延续,但身子骨仍旧如同过去一般虚弱,只是没有了性命之忧。过去是谢文英躲避宝扇的亲近,如今却情形颠倒,变成了宝扇有意疏远谢文英。 直到谢文英看见,宝扇将几株树枝上的花瓣,轻飘飘地抛到水面,望着逐渐远去的落花,神情无比落寞。 谢文英虽然木讷,但也知道落花寄托情意。一瞬间,汹涌的火意,在谢文英的丹田处燃烧的旺盛——他们彼此为伴,宝扇又在思念于谁。想起起誓那日,宝扇的欲言又止,谢文英像是明白了什么。 莫非宝扇有了心上人,这才故意疏远他。 手掌被牢牢地禁锢,柔弱似花朵的唇瓣,被谢文英炙热无比的吻堵住。谢文英像是丛林中,眼眸深邃的头狼,要将宝扇这只柔弱可怜的小兽吞吃入腹,细细品味。 冷,是衣衫单薄,肌肤外露的冷寒。 热,是炙热无比,肌肤相亲,衣衫交错,没有阻隔,足以让人融化其中的温暖。 画舫似乎被突然的波涛打中,轻轻摇晃中,久久未停歇。宽阔无垠的江面上,一只做工精致的画舫,左右摇摆,前后起伏。 床榻上的耳鬓厮磨,令人面红耳赤。周身透着粉意的宝扇,如同一只汁水满满的水蜜桃子,白里透红,娇怯动人。味道甘甜,生津止渴,令人流连忘返。美人蹙眉,黛眉中生出姝丽颜色,足以让人心尖发软,更何况,那艳丽颜色是因为自己而起。 明明是初春,寒意去了几分,宝扇的发丝间却冒出了薄薄的汗珠,将自己和青丝,与谢文英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密不可分。听着谢文英的厉声责问,询问她心上人是谁。宝扇来不及细想,待自己温和无比的谢文英,眼尾处的猩红,究竟是因为何等缘故。宝扇满腹委屈,怯生生地抱怨着:“文英师兄欺负人,明明是你心有所属,不愿意亲近于我。我已经是文英师兄的人,哪里还有旁的心上人。若是想赶我走,何必找这些借口……” 柔绵绵的啜泣声,没有丝毫的威慑力,却足够让谢文英心头发慌,他眼尾的猩红逐渐退去,僵硬地哄着宝扇。 “我、我会改的。” 宝扇这才止住哭泣声,俯身在谢文英耳边说了一句。谢文英顿时身子发僵,下意识地拒绝:“不成,你身子虚弱,怎么可一夜不……再说那般也不舒服……” 宝扇轻哼一声,轻轻转过身,只将雪白柔弱的后背对着谢文英。 两人僵持许久,谢文英才沉声答应了。 …… 自从那日亲近,谢文英果真有所改变。他会主动地揽住宝扇的腰肢,在她白瓷的脸颊上,落下细碎绵密的吻。偶尔会一改对待宝扇温和、知分寸的态度,变得戾气横生,任凭宝扇声音嘶哑,也不肯收手。 意识随着画舫的起伏,而朦胧不清,宝扇环抱着谢文英的脖颈,声音柔柔地问道:“文英师兄,那滋生的心魔是如何赶走的?” 谢文英并不回答,只亲着宝扇的耳垂,惹得她身子发软。 “……文英师兄,有时很温柔,有时又像现在这般,蛮横无理,凶的很……” 谢文英眼尾发红,声音发沉:“那你喜欢哪一个,是温和的,还是蛮横的?” 宝扇觉得谢文英好奇怪,不都是他吗,又为何要分个高低。于是宝扇搂紧了谢文英宽阔有力的后背,声音仿佛掺了砂糖。 “都喜欢,因为是文英师兄……” 谢文英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眼眸乌黑与赤红交替,将宝扇牢牢抱紧。 ……:,,. 第99章 世界五(一) 天空的尽头, 便是九重天,此处弥漫着薄纱般的雾霭,连轻飘飘的雾气, 都仿佛有了生机, 肆意变幻着形状。似海中波涛翻滚着的云朵,被白玉象牙的雕栏围住,稍微伸出手掌, 便能触碰到绵软至极的白云,此处便是茫茫云海。这里有长开不败的花,俏生生地垂在树梢, 有一株只缀了六个鲜果的果树, 只需咬上一口,便能增进百余年的功力。凡人皆向往仙界,若是见了此等如梦似幻的景象,怕是追求成仙之心,越发热切, 不可阻挡。 霄寒殿,十几位身形轻盈的仙娥脚步匆匆, 轻薄如蝉翼般的裙裾, 荡漾出轻微的幅度。今日, 她们是在为了天后的宴辰奔走忙碌, 桌上斟仙酿的琉璃瓶盏, 要摆放整齐。灵果仙食, 一一呈上,因为食物自身有仙气笼罩,因此不会如同凡间的食物一般,稍不注意, 便会冷了寒了。仙君仙子们缓缓落座,小仙娥们才有了片刻的歇息机会,依偎在白玉栏杆上,伸出手,揉捏着温暖绵软的云朵。 “容昭太子到。” 听到“容昭太子”几个字,正与绵绵白云玩耍的小仙娥心中一颤,手掌之下失去了分寸,原本温顺地贴在她手心的云彩,顿时变了颜色,乌黑如墨团,温和的性子,也陡然有了变化,噼里啪啦地闪烁着光电。很快,这块云彩便将情绪,传递给了茫茫云海中的其他云朵,原本洁白如雪的云海,变成了乌云密布,气势低沉。 想来,凡间或许会有一场莫名的大雨。 小仙娥自知犯了错,慌张地屈身告罪。她低首,看到了玄色锦靴,脚步沉稳有力,极其有压迫之感,让人不禁屏住吐息,不敢有片刻放松。那玄色锦靴在小仙娥面前,连瞬息都未曾停留,便翩然离去了。 直到容昭太子离开,小仙娥还心头战栗,缓缓抬起头,隐约瞧见容昭太子的面容,即使仙界皆是美人,也不得不承认容昭太子在其中,是为翘楚,无人能与其媲美。若单单论相貌,容昭太子有一副俊美异常的面容,眉峰并不浓密,而是细长如柳叶,深邃幽深的黑眸中,隐隐闪烁着金色,其下是如山峰隆起的鼻,一张时常抿起,极少展露笑颜的薄唇。容昭太子身上的气息冷峻,给这张俊逸的面貌,增添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在容昭太子眼中,最常被看到的,便是淡然冷漠,他不与小仙侍小仙娥计较,并非是因为他天性随和,而是不曾看在眼中。 众生皆尘土,何必需挂怀。 这份隐隐约约的倨傲,若是换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会让人心生反感,有意疏远。只是此人是容昭太子,身为九重天上从无败绩的战神,他有可以漠视一切的实力。 没受到责罚,小仙娥心中庆幸,只是刚才脑袋里神经紧绷,让她再没了随意玩闹的兴致,跟着其余几位仙娥,去宴会上侍候去了。 这场宴会算的上圆满,连甚少饮仙人酿的天后,都多饮了几盏,面容绯红,几乎是醉意微醺。只是,在宴会快到末尾时,突然生出了变故,端酒的小仙娥中,有一位突然失手,险些将仙人酿泼洒到容昭太子的衣袍上。容昭太子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宽袖微翻,从琉璃瓶中倒出来的仙人酿,便方向颠倒,水势倒流,在那失手的小仙娥,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圆的双眸中,仙人酿尽数泼洒在她的脸上。 原本的面容,被这等仙人物品沾染后,立即破碎散开,小仙娥真正的面容显露。她身上有意隐藏的黑色妖气,也立即显现。 宴会上有仙君惊讶喊道:“竟然是妖界中人,混迹于九重天中,定然有所图谋!” 被识破身份的淳如公主,顿时面容涨红,是因为气愤所致。她费尽多少功夫,才避开妖界各种守卫,偷来了冰魄珠,隐藏身上的妖气,连九重天都没来及好好游玩观赏,便被人识破,真是气煞人了。 淳如公主将怒火算在了对面的容昭太子身上,毕竟若不是他戳穿,自己还能隐藏许多时辰呢。淳如公主悄悄使了个小技法,此技法不会损伤身子,只会浑身发痒,足以让对面的冷面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了。 只是淳如公主的技法是使出去了,却全数返还到了自己身上。她脸颊通红,身形一转,便要溜走。容昭太子目光淡漠,宽袖翻转,便将淳如公主束缚在了原地,手段极其蛮横,无丝毫怜香惜玉可言。 众仙君看到趴在地上,身形狼狈的淳如公主,虽然不知道这小女子是因为何等缘故,才偷跑到九重天,在妖界又是什么身份,才能取来冰魄珠隐藏妖气。只是单看模样,怕是年岁尚轻,但他们这位天界太子,可是丝毫没有留情,招招式式都是对待敌人的态度。 淳如双目睁的圆鼓鼓的,愤怒地瞪着容昭太子,看到容昭太子倨傲、如同俯瞰蝼蚁一般的眼神后,心中怒火更盛,只是还不等她叫嚷出声,便被几个手脚麻利的仙娥封住了口,只字片语也不能说出。 原本的疑似外敌入侵,被容昭太子轻而易举地解决掉。宴会虽然起了小幅度的波澜,但如同朝着汪洋大海里,抛去一粒小石子,很快便没有了声息。 围观了一切的小仙娥,待宴会结束后,便脚步匆匆,离开了霄寒殿。身后,有其他仙娥在唤她。 “茯苓,又跑去柳盛荷艳?” 被唤作茯苓的小仙娥,轻轻点头,耳旁传来其他仙娥疑惑的交谈声。 “看了有上千年了,茯苓还没有看够呢……” “一池莲花,看多了也不过而而。” 茯苓却并不因为其他仙娥的疑惑,而动摇原先的打算,她宽松的衣袖中,偷偷藏着一琉璃瓶的仙人酿,定然能增长仙力。想到莲花池中,那株娇怯柔弱的粉色小荷,茯苓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柳盛荷艳,地如其名,是一个拱形的回廊,两岸是细条垂落的柳树,碧波荡漾中,栽种着数只莲花。荷叶青翠如盖,是盈盈碧绿色。向上是枝蔓挺拔,中通外直,生长的亭亭玉立的莲花。柔软的花瓣,轻轻收拢,将内里轻颤的花蕊,紧紧护住。池水中,莲花生长的茂盛,一眼望去,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不知道该观赏哪一个。茯苓却并不分心,径直向回廊的角落走去,那里长着一株小巧柔弱的粉荷,与其他的莲花相比,它的花瓣不够宽阔,荷叶不够苍翠欲滴,连枝蔓都生的柔柔弱弱,脆弱不堪。 如此无用的莲花,在以实力为尊的九重天,是很不讨人喜欢的。但满池莲花,茯苓却只钟爱这一株。对于往日之事,茯苓犹记忆深刻,她那日失手打翻了仙君的灯火,使得仙君练就九九八十一天的丹药,顷刻间功亏一篑。茯苓因此遭到了仙君的狠狠责骂,虽然知道此事是自己的过错,只是她仍旧心中苦楚,无人诉说,便来到了这柳盛荷艳,趴在白玉雕栏上,低声啜泣着。这长在回廊一隅的小荷,轻轻倾斜着枝蔓,用柔软的花瓣,抚摸着茯苓的脸颊。 原本的满腹难过,逐渐被这份温暖柔软抚平。自此以后,茯苓就常来柳盛荷艳。她听其他的仙娥讲述,九重天的所有,都是有灵性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皆可化作人形,在这九重天上过活。这一池莲花中,就有不少化作人形的,在九重天上当作仙娥的。茯苓曾经偷偷瞧过那位莲花化形的仙娥,丁点看不出本形的模样。或许是那仙娥有意遮掩,但茯苓有些失落,来柳盛荷艳的时日,越发多了。她将仙株上面的露水,浇灌在小荷身上。将增长仙力的丹药,碾磨成粉,撒在小莲花的周围。只是池水中的其他莲花,都逐渐生长的肆意茂盛,甚至有几株化形的。唯有茯苓照顾的这一株,还是瘦小可怜的模样。 茯苓俯身,依靠在白玉雕栏上,将宽袖中隐藏的琉璃瓶取出来,拔掉瓶塞,浓郁的香气四处飘散,萦绕在茯苓的鼻尖。这仙人酿,还未饮上一口,便让人醉倒了。 茯苓忍住腹中的馋意,将半盏琉璃瓶中的仙人酿,浇在了小莲花的身上。茯苓握住剩下的半盏仙人酿,狠狠地嗅了一口,小声嘟囔着。 “小莲花,那半瓶让你喝了,剩下的就是我的了。” 小莲花粉嫩的花瓣,似乎是因为仙人酿的缘故,越发娇俏动人,宛如美人羞怯的面容,它挺直的枝蔓微微晃动,像是在表示同意。 茯苓饮下了半瓶仙人酿,周身软绵绵的,宛如踏进了茫茫云海。 “小白云变成了小黑云……容昭太子捉住了心怀不轨的人……那女子不是九重天的,生的有几分姿色,听其他仙君说,此女子好像身份不凡……小莲花,你几时才能化形……” 茯苓说话颠三倒四,像是想起了什么,便要说什么。 她轻薄的堆纱衣裙,落入了池水中。茯苓的面容上,满是醉意,双眼朦胧,几乎要睁不开了,索性此处无人,她放心地紧闭双眸,不再强撑。 “……我都想好了,小莲花,你若是能化作人形,便要有一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就唤——宝扇,怎么样?” 茯苓自言自语地说着,脸颊与粉嫩的莲花瓣相互依偎,全然没注意到,莲花似乎有了灵性,拨动着花瓣,抚平茯苓眉峰的沟壑。 第100章 世界五(二) 淳如公主起初是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 尤其是当仙娥将她身上的冰魄珠收走时,她越发闭口不言。很快,围绕在淳如公主身旁的仙娥们, 纷纷退去。淳如公主试探着从关押她的结界中走出,只是她刚迈出一只脚,便被蛛网般的细线缠绕在脚踝,若不是淳如公主躲避的及时, 怕是要被反吊起来, 弄得一身狼狈。 被困在小小的方寸之地,淳如公主百无聊赖, 待她看到偶然经过, 风度翩翩的仙君时, 立即放松了警惕。 真语仙君极其擅长宽慰人心,让旁人吐露真心, 因此在得知淳如公主的真实身份,是妖王的女儿时, 眼底不着痕迹地闪过惊讶, 转瞬间便恢复了温和的面容。 天界与妖界, 在经历几场大战后,勉强达成了和解——那便是泾渭分明, 彼此保持相安无事。妖界之首妖王, 其膝下有七十二美姬, 子女更是数不胜数。真语仙君旁敲侧击,便得知淳如公主的名字, 心中不禁讶然,竟是妖王最宠爱的女儿,也难怪能将冰魄珠这等妖界宝物, 带在身上。 “……我当真没有坏心,你可能帮我,离开这结界?” 真语仙君眉眼温和,轻轻颔首:“自然当竭尽全力。” 淳如公主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在这天界,果真还有心地好的。不知为何,淳如公主脑海中,闪过一张冷峻无情的脸,她眉峰顿时高高拢起。 “对我无理那人,是天界的哪位仙君?名号几何?” 淳如公主已经做好了打算,待她回到妖界后,定然要与妖王好生诉苦一番,让那冷面仙君也当众失去面子,才能平复心中郁郁。 真语仙君神情微滞,片刻后才想通淳如公主口中“对她无理”那人是谁,他不做隐瞒,尽数告知。 “是天界太子,容昭殿下。” 看着淳如公主圆睁的双眸,真语仙君不禁失笑,他轻拂衣袖,翩然离去,心中已经在暗暗打算,如何利用“妖王爱女”的身份,让妖王低下身段。 真语仙君将探查的一切,如数告知,话语末尾,不禁生出感慨:“妖界众人,皆是机关算尽之徒,未曾想妖王最宠爱的公主,竟然这般心思纯粹,实在难得。”真语仙君说罢,下意识地打量着面前容昭太子的神色,只见眼前人眸色冷冷,对于这位模样娇艳,心性纯净的妖王之女,无半分兴趣。 真语仙君觉得无趣,面容上恢复了一脸正色。 柳盛荷艳,一池莲花中,寂静了无人烟。缩在拱形回廊一隅,柔软娇弱的莲花,突然摇晃着白嫩清香的花瓣,枝蔓颤悠悠地晃动着。一束白茫茫的光,宛如薄纱般,笼罩在小莲花身上。不过片刻,生的柔弱不堪,随风摇摆的莲花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莲花池水中潋滟生姿的美人。 雪肤冰肌,温润闪动着粼粼水波的眸子,无丝毫的污秽不堪,满是懵懂无知,轻轻翘起的柔唇,和莲花花瓣是同等颜色,比朱色更浅,较桃粉更浓。莲花化形,得出了这等美人。宝扇从莲花池中走出,嫩白柔软的足上,沾染了颗颗莹润饱满的水珠。乌黑的发丝,倾泄在宝扇单薄的肩膀上,雪色与墨色交相辉映,一时间竟然让人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将眸子,落在霜雪似的肌肤上,还是如瀑的青丝。刚刚化成人形的宝扇,还未学会炼化蔽体的衣裳,身形微颤,她望着池水中的自己,眼眸茫然。 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入宝扇的脑海,她脑袋发痛,刚从池水中走出的身子,又重重地跌了进去。满池碧绿的荷叶,遮掩住她曼妙的身子,青丝垂落于池水中,随着盈盈水波,起伏摇晃。 雪白的玉臂靠在白玉雕栏上,宝扇双眸紧闭,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极其真切,仿佛是已经发生过的,或者是将要发生的。 待在柳盛荷艳的这几百年,常常有人经过拱形回廊,几句未经遮掩的话语,也随风飘散入宝扇的耳中,她懵懂地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了奇遇,得以窥探将来之事。 天界赫赫有名的容昭太子,生来便没有情丝,对待天界所有的一切,上至诸位仙君仙子,下至花草树木,都无半分感情。可这样的容昭太子,他冷漠淡然的神情,仿佛天生就是要被打破的。天界宴会,闯入了无知无畏的妖界女子,淳如公主虽然生长在妖界,却并无妖界的陋习,心性纯净,与其余女子相比,极为不同。容昭太子与淳如公主的初次见面,并不算得上愉快,可姻缘是注定的,原本没有情丝,注定断情绝爱的容昭太子,在与淳如公主匆匆一面后,竟然生出了淡淡情丝。容昭太子不喜情丝,也觉得这突然生出的情丝过于麻烦,便寻了掌管姻缘的仙君,得出了一个斩灭情丝的法子,便是下凡界,用几世的心性冷硬,生生将这淡色的情丝磨除掉。但容昭太子下界的事情,被一直关注着他的淳如公主得知,便偷偷跟随容昭太子下了凡界。两人经历生生世世,终成眷属。 只是天界与妖界的争斗,并没有就此停歇,在又一场争斗中,淳如公主身受重伤,魂魄破裂。穷尽界,终于找到一个修补魂魄的法子,那便是用柳盛荷艳的莲花做药,因为这池水中的莲花常年被灵气沾染,虽无仙气,但却有灵性。宝扇作为仙气不稳,时常需要回到池水中的莲花,被容昭太子狠狠拔下,与其他的莲花,一同充当淳如公主的丹药。身为小莲花的宝扇,意识消失之前,看到的便是容昭太子寒彻骨髓的神情。 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将满池的莲花摘下,丝毫犹豫都无。莫说是莲花池,就算是整个柳盛荷艳,在容昭太子眼中,恐怕也是尘埃一般的存在,从未被容昭太子看在眼中。 脑海中,容昭太子睥睨的眼神,让如今刚化形的宝扇,心头微颤。 故事仍旧在继续,补全了淳如公主的魂魄,容昭太子势如破竹,以极其强硬的手段,将界一统于手中。界的河川中,翻滚着刺目的红色,翻滚的江水在叫嚣着,伴随着低沉的呜咽声。界合一,定然要血流成河,才能换取安稳。而面对种种哀嚎哭泣的场景,容昭太子面无表情,丁点动容都无。凡界的生生世世,似乎唤醒了容昭太子的情丝,又好像没有。 莲花池水中的宝扇轻睁开双眸,原本如同白纸般的心绪,突然渲染上了颜色,不是缤纷的五彩斑斓,而是浓稠般的黑色。她本形是莲花,化作人形,也只能在这九重天上,做一个小小的仙娥,以侍候其他仙子仙君过活。宝扇大可以寻找一个庇护,可若是事情按照脑海中的画面,逐渐演绎,到时庇护宝扇的仙子仙君,可曾能与高高在上的容昭太子对抗。 宝扇猜想,怕是不能的。不论容昭太子的地位,只单单是战神的威名,界怕是无人能够与之为敌。在宝扇眼中,她一株小小的莲花,既然有幸能窥探到将来,定然是天道的眷顾,宝扇怎能辜负,不会让神魂俱损、只能为人丹药之事,再次发生。 她不能落到画面中,那般的悲惨境地,就必须要寻找一个依靠,能与容昭太子分庭抗礼的依靠。偌大的界,能阻拦容昭太子行事的,便只有他自己。 宝扇思绪转动,做出了决断。对于自己所为,要破坏“情丝”、“天定姻缘”之事,宝扇心中,并无半分愧疚。她清澈的眸子中,倒映着满池的莲花,有的生的肆意张扬,有的则只能缩在一角。莲花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 对待淳如公主,宝扇并无甚情绪,她不怨恨淳如公主,即使因为她,自己才会被泯灭神魂,做成丹药,也不会因为要破坏所谓的天定姻缘,而心生惭愧。 做出了决断,宝扇葱白的指尖,挑起潺潺的水流,任凭水珠,顺着玉臂,缓缓流下。她稍微俯身,几乎整个人便要被没入池水中,只露出一双澄澈纯粹的眸子,宛如凡界新出生的孩童,未曾沾染污秽。 宝扇身子微转,便重新化作了一株莲花。 宝扇需要等待一个时机,能让她化为人形的好时机。在此之前,她需要乖顺地做柳盛荷艳的小莲花。 得知了宠爱的女儿,被天界困住的消息,妖王大怒。身边的妖侍,百般劝阻,才堪堪拦下妖王想要征讨天界的打算。毕竟淳如公主被困,不是因为天界中人,肆意生事,而是因为淳如公主偷偷跑进九重天,被当作图谋不轨之人,才抓了起来。妖界贸然出征,师出无名,定然会落了下风。 妖王只能听从妖侍的建议,送上了珍贵异宝,想要换回淳如公主。 真语仙君放出淳如公主时,这位心思单纯的公主,还在满口感谢,丝毫不知道,妖王为了赎回她,耗费了多少珍奇宝物。 再次见到容昭太子,淳如公主眉峰微扬,但视线触及到容昭太子冰冷的神情时,又瞬间熄灭了气焰。 离开九重天,经过拱形回廊,看着满池的莲花,白嫩娇俏,淳如公主心中暗动,在妖界,从未见识过这般雪白美丽的花,有的只是阴暗赤红的颜色。淳如公主走到回廊的角落,脚旁是一株小巧柔弱的莲花,她想要伸手摘下,带回妖界,却被陪在她身旁的真语仙君温声劝阻了。 “此物是有主之物。” 第101章 世界五(三) 柳盛荷艳的满池莲花,都是汲取天地灵气而生,并非是属于一人。真语仙君之所以这般扯谎,是为了断绝淳如公主折断莲花的心思,毕竟一池莲花,受尽了天界灵气养护,陡然去了阴森黑暗的妖域,定然会损坏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本性。 只是淳如公主并没有就此熄灭心思,她眉峰拢起,如同幽深的沟壑,询问道:“它的主人是谁?” 却见淳如公主伸出手指,指向回廊拐角处一株纤细柔弱的莲花,看着真语仙君敛眉沉思的模样,轻轻俯身,便将那株莲花摘下,用妖力护着,准备栽种到妖界的暗川中。莲花的枝蔓,被轻轻地折断,牵扯出银色的细密丝线,真语仙君眉心微跳,像是没有想到淳如公主竟然如此迅速,将这莲花堪堪折下。 真语仙君看着走在前方,目不斜视,身姿卓然的容昭太子,面容上做出一副苦恼状:“公主喜欢这莲花,本该割爱相送。只是公主手中的这株莲花,是容昭太子的所有物,本仙君怕是做不了主……” 紧握着手中莲花的淳如公主,原本手掌正抚弄着绵软的花瓣,闻言身子微僵,掌心的莲花也顿时变成了烫手山芋。 她轻哼一声,这莲花既然是那讨人厌的容昭太子的,她自然不会出声索要。淳如公主脚步匆匆,很快追上了容昭太子,将手中的莲花抛在他的怀中,语气悠悠道:“竟然喜欢这样一株柔弱不堪的莲花,可见殿下的眼光,令人不敢苟同。” 这句话说出,淳如公主仿佛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翩然离去。真语仙君顶着容昭太子冷冽的目光,微微屈身,神态恭敬:“天界道路繁复错杂,为了公主安危,本仙君先行一步。” 真语仙君担心再多停留一会儿,便被被容昭太子看出古怪,因此脚步匆忙,追寻淳如公主而去。 容昭太子眉宇冷硬,怀中虚虚地捧着一株莲花,他将莲花收拢于手掌中,顺着枝蔓的折断处细细研磨,几滴晶莹的水珠,流淌至容昭太子的掌心。他轻敛眉峰,觉得这水珠,大概是池水中沾染上的。细看这株小莲花,容昭太子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嫌弃——竟然生的这般弱小,当真是无用至极。 正当容昭太子想要将这无用的莲花,抛置于池水中。轻柔绵软的声音响起,仿佛在喊痛。下一瞬间,淡色光芒在容昭太子的怀中闪现。不过须臾,容昭太子只觉得怀中一沉,长臂上依偎着的,不是沾水的莲花,而是肤色白皙通透,双眸水蒙蒙的美人。 美人身上透着淡淡的粉意,眼眸沁出了珍珠般大小的泪珠,正悬挂在眼眶处,欲落未落。乌黑浓密的发丝,肆意地披散开来,与容昭太子的束发,纠缠在一起。容昭太子稍一偏首,便能看到笔直修长的双腿,正挂在他的臂弯处,两腿紧紧靠在一起,像是因为害怕,此时正轻轻地发着颤儿。而刚才容昭太子揉捏枝蔓的手掌,此时正放置在美人腰窝的柔肉上。 触手所及,细腻柔滑。 宝扇双眸澄净清澈,宛如懵懂无知的孩童般,打量着容昭太子的神色,她唇瓣张合,柔柔地唤道。 “主人。” 如斯美色在前,容昭太子没有丝毫波动,面容仍旧冷硬如冰,心头也未曾泛起丝毫波澜。他垂首,凝视着眼前的柔弱身子,是天地间的杰作珍品,无丁点瑕疵。只是仙法太过低微,竟然连半片遮掩的衣衫,都不能变化。容昭太子心中暗嗤,按照原先的打算,准备将美人抛进池水中。 他心中暗道:既然是莲花,就该回到原本的地方去。 即使面前美色惑人心神,在容昭太子眼中,宝扇也只是一株法力低微的小莲花。 “殿下!” 真语仙君追赶上了淳如公主的身影,等候许久之后,仍旧看不到容昭太子的身影。真语仙君唯恐生出了什么变故,这才匆匆赶了回来。 被这声音一唤,容昭太子忘记了手中的动作,抱着怀里的宝扇,便要转身。 胸前的衣襟被一只柔若无骨的素手攥住,弄出了许多褶皱。容昭太子皱眉,看着怀里作乱的宝扇。 宝扇细声道:“主人,宝扇也想要这个。” 她宛如粉色玉石般的指尖,指向容昭太子身上的锦衣,大而懵懂的眼眸中,在诉说着自己的渴望——她也要这样的衣裳,要和容昭太子一样。 容昭太子这才没有贸然转身,并非是为了怀中的宝扇,而是若是让真语仙君见到了,他抱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定然会被真语仙君记在心中,传遍天界。容昭太子背对着真语仙君,语气冷冷:“何事喧哗?” 即使看不到容昭太子此时的神情,真语仙君只凭声音,也能猜测出殿下此时心情不佳。他轻拂着因为脚步匆忙,而飞舞飘起的衣袍,语气温和:“殿下若无紧要事,便随我……” 真语仙君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他一向温和的双眸,此时睁的微圆,颇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正柔柔地依偎在容昭太子肩膀上,眼眸湿漉漉的美人。 宝扇眸中闪过疑惑,微微偏首,扬起皎白的脸蛋,看向容昭太子紧绷的下颌。 “主人,他是哪个?” 真语仙君闻言,几乎要跌坐在地上,最终凭借上万年的功力,勉强稳住心神,温和有礼的面容,显得有些僵硬。真语仙君心中腹诽:天界之中,唯有月寒宫殿的仙子,与她喂养的白兔,是以主仆相称。除此之外,天界哪个不是称呼“仙子仙君”。 容昭太子面容微冷,乌黑的眸子微微眯起,语气寒凉:“不许乱叫。” 容昭太子知道莲花的薄弱处——便是它们细长的藤蔓,他语气带着威胁,冷声道:“否则,便折断你的枝蔓。” 宝扇立即紧闭檀口,泛着浅浅水意的眸子,越发雾蒙蒙的了,充斥着委屈和恐惧。 真语仙君不敢细看,只得轻声问道:“淳如公主已经等候许久,本仙君先行离开,殿下可否同行……” 容昭太子不做犹豫,声音带着寒意:“区区妖界,用不得我劳心费神。” 对于妖界,容昭太子尚且没有放在眼中,更何况只是妖界公主的淳如,他更不可能亲自相送。只不过只言片语,真语仙君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俯身告礼,而后便离开了。 容昭太子手掌微移,他怀中的弱小身子仿佛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止不住的战栗发抖。容昭太子本想将这株无用的小莲花,扔在地上便走,只是以她这胆小如鼠的性子,怕是刚坠落在地上,便要昏厥过去。容昭太子眉峰紧蹙,暗道麻烦,将宝扇放在了地上。 宝扇站直身子,小巧纤细的身子,堪堪到容昭太子的胸口。长至臀部的绵密青丝,成了她天然的遮掩。 殊不知,半遮半掩,雾里看花,琵琶遮面的美丽,才是最为惑人之处。 容昭太子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犹豫,被他留在身后的宝扇,脸上慌张,想追又不敢追,怯生生地唤了声:“主人……” 宝扇又想起容昭太子刚才的威胁,若是自己胆敢再乱唤,便要折断她的枝蔓。想起折断的枝蔓,宝扇脸颊上,浮上莫名的红云,脑海中浮现那晶莹剔透的水珠,顿时脑袋仿佛被浸泡在温水中,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容昭太子回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美人羞怯动人的画面,他眉峰越发拧紧,扯下身上的锦衣。反正这锦衣被宝扇的身子沾染过,他定然不会再穿了。容昭太子手指微动,运用法力,便将身上的玄色衣袍,做了变动。锦衣变幻成一件玄色衣裙,包裹在宝扇纤细的身子上。 容昭太子的衣袍上,绣有金龙腾云驾雾的花样,到了宝扇的身上,这些花样便变化成暗色浮纹。至纯至洁的小莲花,本应该与洁白无瑕的雪色相称,但宝扇身着玄黑衣裙,倒也不显突兀,反而极其相得益彰。 因为得了一件新衣裙,宝扇发出轻微的惊呼声,那声音既不刺耳,也不让人觉得心烦意乱,反而像懵懂的孩童般,可爱至极。 腰肢被衣裙紧紧地束起,再往上,是鼓鼓囊囊,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这样的束腰衣裳,在容昭太子身上,衬得他身姿如竹。而在宝扇身上,则是增添了分外糜丽的意味。 让无用的小莲花安静下来,容昭太子丝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宝扇美眸轻垂,她并非想要一步登天。正如莲花想要修炼成人形,一日便成功者极其罕见,宝扇自己也是耗费了许多时日,再加上好心人的供养才得以变幻人形。若想让容昭太子一见钟情,实属痴人说梦。宝扇今日所为,是想在容昭太子心中留下印象,让他对这株莲花,有淡淡的回忆。 宝扇脚步轻移,走到了回廊的角落,池水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一袭玄黑衣裙,更衬得外露的肌肤,莹白如雪,晶莹剔透。 柳盛荷艳是个僻静的场所,来往的仙子们并不多。宝扇等候了许久,仍旧没有等来想要等到的仙子,她并不觉得无聊,只出神地望着平静的池面,凝神听到了身后轻快的脚步声,极其熟悉,便知道是自己等待的人来了。 宝扇转过身,看着面前模样清丽的仙娥,唇角带上了柔柔的笑,令人心神恍惚。 茯苓两眼呆愣愣的,犹豫地开口:“宝扇?” 虽然是一人一莲,但茯苓还是能看出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 宝扇扑进了茯苓的怀里,声音柔柔:“茯苓,终于见到你了!”:,,. 第102章 世界五(四) 被温香软玉的娇躯抱了个满怀,茯苓只觉得怀中的身子软绵至极,比茫茫云海的云朵还要柔软滑腻。 茯苓牵着宝扇的手,细细打量着宝扇的面容——琼姿花貌,雪肤香腮,身子窈窕娉婷,楚楚动人,眉目神色,虽然不是精雕细琢,但是眉峰的起伏幅度,唇瓣的微微上扬,都恰到好处,有一番别致的韵味。尤其是两弯黛眉之下的水眸,似天河中的游鱼,清澈纯粹,灵动干净。即使在美人如云的天界,以宝扇的容颜相貌,也令人神思不属。 茯苓曾经多次幻想过宝扇化形的模样,或许是扎着双丫髻的孩童,也或许是身姿袅袅的女郎。如今看着宝扇,茯苓既觉得惊讶,又觉得宝扇的化形是在情理之中——唯有柳盛荷艳最柔弱的那株莲花,才能幻化成如此姝丽的颜色,只需要用懵懂无知的眼神望着,便足以令人心折。 无论宝扇如何化形,终究是池水一隅的小莲花,茯苓对她有天然的亲近感,她颇为熟稔地牵起宝扇的手,询问道:“你既然已经化形,日后便是天界的仙娥了,便跟着我住,可好?” 见到宝扇乖顺地点头,茯苓心中熨帖,目光柔和,启唇刚想要说些什么,余光瞥池水中被折断的莲花根,目光微颤,指着那处问道:“怎么……” 莲花化形,本应该人形和本形合而为一,但宝扇的莲花根,却被生生折断,如此不仅会损伤灵气,还使得宝扇的本形有了缺口,需要仔细滋养,才能养护回来。 宝扇眸中泛着清清浅浅的水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声音糯糯:“被人折断了。” 饶是茯苓脾性内敛,也瞬间被怒火充斥胸腔,待从宝扇口中,得知那徒手折花的人,是妖界的淳如公主,胸中的怒气变化成郁气,无法驱散。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仙娥,如何能向妖界公主问罪。看着宝扇不知世事的眸子,茯苓越发觉得,自己要将宝扇照顾好,不能让她再次损伤了身子。 池水中的残根,被茯苓用仙力护着,收拢于宽袖中。两人相伴而行,来到了仙娥的住处。茯苓的住所,是在竹林遮掩处,她为宝扇寻了一处花房。天界不比人间,需要遮挡风雨,除了仙子仙君的住所,会建筑宫殿,其余的人,大都不搭建房舍,寻找了一处僻静场所,便能充当安逸处。宝扇的花房,便是没有瓦片遮挡日光,软榻四周,是繁花似锦,处处可闻见芬芳。 茯苓舒展衣袖,便将被折断的莲花根,放进了清澈的池水中,而后转身唤道:“宝扇。” 宝扇正依偎在软榻上,从花篱中伸出几缕花枝,缀满了指甲大小的花瓣,那靛蓝色的小花,生长的极其茂盛,几乎是簇拥在纤细的花枝上,朵朵花瓣拥挤在一处,颤悠悠的,仿佛片刻后便要坠落下来,泼洒一场花雨。宝扇的指尖泛着俏生生的粉意,正戳弄着枝头的花瓣。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宝扇轻声应和着,侧身看去。 一张瓷白如玉的脸颊,从花海中探出头来,分不清是花娇人俏,还是人比花娇。 茯苓皱着眉毛,故意将声音放冷:“……刚才说的,你可曾记在心中?” 宝扇双眸中闪过迷茫,看到茯苓冰冷的神色,身子不禁微微缩了缩,怯怯道:“我只顾得看花,忘记了。” 圆润的水眸,宛如雨后天晴般清新澄净,即使没有太多为人处世的记忆,但宝扇仿佛生来便知道,如何令人心软,不忍心责怪她。那便是,诚心认错,目光要百般无辜,姿态要楚楚可怜。 茯苓自然不会厉声呵斥宝扇,毕竟与宝扇相比,她已经多活了几千年,无论是年岁,还是法力,都算的上宝扇的姐姐,哪里狠心和宝扇计较。只是茯苓仍旧冷着一张脸,伸出指头,轻轻戳碰着宝扇的脸颊。 “真是笨。” 茯苓以自己多年的仙娥经历为例子,对宝扇谆谆教导:“没听到也要说听到了。” 宝扇满脸不解。 茯苓继续说道:“特别是侍候仙子仙君时,一定要说听到了,待退下后再询问其他仙娥便是。若是像你这般,定然是要被责骂的。” 看着宝扇柔弱纤细的身子,微微发白的脸颊,茯苓心中暗道:依照宝扇这般软弱的性子,若是被仙君责骂了,定然要比自己还要委屈可怜。看来自己以后,还是要多多照顾宝扇, 茯苓自认为前途漫漫,却对照顾宝扇之事,并不觉得多事,而是自认为理所应当。宝扇是她亲自浇灌露水,用仙人酿养护成的小莲花,自然应该由她来呵护。 将淳如公主送回妖界,真语仙君才得以回到自己的宫殿,稍作修整。真语仙君将手臂放在软榻上,以手撑着脑袋,缓缓地阖上眼睛。意识昏沉之际,真语仙君的梦中,弥漫着浩瀚云雾,仿佛置身于茫茫云海,他看到前方有一纤细的身影,心中微动,朝着前面走去。那纤细宛如柳条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乌黑如瀑的发丝微动,那身影轻轻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模样动人。 真语仙君手臂微松,迷蒙的意识立即变得清醒。他强压着跳动不止的眉心,从软榻上站起身,向着柳盛荷艳走去。 池水中莲花开的正盛,空荡荡的一片景象,哪里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真语仙君轻拍脑袋,转身要走,又想起了被淳如公主折断的那株莲花,被抛到了容昭太子的怀里。但是依照容昭太子的脾性,定然会毫不留情地将莲花扔回池水中。只是真语仙君环视四周,也没发现那株莲花的身影。 有仙侍经过此地,向真语仙君行礼:“仙君安好。” 真语仙君认出他是柳盛荷艳的仙侍,将他喊住,出声询问道:“你可能帮我找一株莲花?” 仙侍自然应好:“不知道仙君想找的,是池水中的哪一株?” 真语仙君回忆着那株小莲花的模样,声音缓缓:“长的又柔弱,又瘦小,偏偏花瓣生的格外白皙。” 白皙的令人心神恍惚,又透着浅浅的粉,宛如水中仙子,羞怯动人。 仙侍思虑许久,也没在池水中找到真语仙君所说的小莲花,他只能斟酌着解释:“不是化形,便是被旁人摘去了,仙君若想养一株莲花,这里还有……” 真语仙君轻轻挥手,心中自然而然忽略了“化形”的可能性,毕竟那么瘦小的莲花,怎么会化形。如此一来,或许是被人捡走了。真语仙君不再纠结,生物各有各自的运道,顺其自然便好。 宵寒殿,听着众多仙君彼此交流的话语,容昭太子眉峰微拢。 “这丹药炼制了七十二炉,只得了一炉好的。” “莫非不该用烈火,而是用温火……” …… “天植园的仙果近日结成了,本仙君想将其制成仙人酿。” “还是甘果酒更为好罢……” …… 几位仙娥身姿翩翩,脚步款款上前,为诸位仙君呈上茶水点心。 正百无聊赖,神情微冷的容昭太子,余光瞥见一抹弱柳扶风的身影,神色微凝。 过目不忘,是容昭太子除了战无不胜之外,第二个为三界所知晓的本领。 仙娥们训练有素,走到宵寒殿的正中央时,如同水中荡漾的波纹般,向着四周散开。长至脚踝的裙裾,随着仙娥们的脚步,轻轻扬起微小的幅度。仙娥们走到宵寒殿诸位仙君的面前,伸出素手,将托盘上搁置的物件取下来。 茯苓脚步沉稳,低垂着脑袋,将茶水点心放在容昭太子的面前,连多看一眼都不敢。茯苓将托盘放在身前,直到退到一边,心中跳动的思绪,才逐渐平稳。 身着玄黑衣裙的宝扇,似模似样地将物件摆上,正要将手收回。那仙君面色涨红,声音高涨,似乎在说些“火气无误,定然是丹药复杂”的话语,他的手掌轻轻挥动着,将茶盏打翻。宝扇尤其记得茯苓的叮嘱——不可摔碎物件。她伸出手臂要去接茶盏,几滴泛着雾气的茶水,飞溅到宝扇的玉臂上,茶水是用灵气熬煮,哪里是宝扇这般灵力卑微的人,可以忍受到。 宝扇怯怯地收回手,茶盏应声倒地。 原本喧闹的宵寒殿,仿佛被关闭了闸门,立即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在宝扇身上。她身子一抖,想起茯苓为了让她乖巧听话,故意扯出来的恐吓言辞。 “若是失手打翻物件,便会遭受最不想遭受的痛楚。” 对于一株莲花而言,最不想遭受的便是,被生生地折断枝蔓。 宝扇身子发颤,纤细柔弱的身姿宛如风中落叶,摇摇欲坠。她抬眸望着殿上的容昭太子,心中做出了决断。 ——既然都要被折断枝蔓,还不如…… 宝扇柔柔地跪在容昭太子面前。眼眶里盈满了泪珠,声音怯怯,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 “主人,我要被折断枝蔓了。” 宝扇心想:若是终归要被折断枝蔓,她不要选择炼制丹药的那位仙君,还是选容昭太子为好。 原本老神在在的真语仙君,听到这番稚嫩的话语,陡然睁开双眼,望着那单薄的后背。 容昭太子自然是认出了宝扇,从她刚刚进入宵寒殿时便辨认出了。即使宝扇意图装成懂规矩的仙娥,但不时偷偷瞧过来的眼神,还是让容昭太子抓了个正着。不过容昭太子并没有戳穿的意思,毕竟区区一株小莲花,不值得他费心注意。 只是这小莲花犯了错误,不去求饶告罪,反而寻到他的面前,请求让他亲手折断枝蔓,倒是罕见。 容昭太子抬首,看着面前被吓得花容失色,脸颊泛白的宝扇,轻轻扬起手,冷声道:“过来。” 宝扇弱弱地站起身,她身上的玄黑衣裙,还带着容昭太子的气息,与宝扇身上自带的莲花清雅香气彼此混合在一起,相互交融,已经分不清哪个是莲花的气味,哪一个又是容昭太子的气息。 宝扇听话地走到容昭太子面前,看着容昭太子伸出的手掌,那微微留出的拱形弧度,像是明白了什么。宝扇轻轻撩动衣裙,在容昭太子面前跪坐,她主动伸出白皙脆弱的脖颈,将它送入容昭太子的手掌中。 刚好足够填满那拱形弧度。 宝扇轻颤着眼睫,声音柔软的不成样子。 “要折断了吗?” 见到此等情形,容昭太子几乎要被气笑了。:,,. 第103章 世界五(五) 容昭太子一双凤眼微垂, 唇瓣未曾张开,却从喉间发出沉闷的声音。他目光微凝,注视着手掌中的纤细脖颈, 和宝扇的本形一般, 似莲花般纯白细腻。 宝扇微微扬起脖颈, 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她紧闭着眼睑,细腻柔软的眼睫正不安地颤动着,足以彰显宝扇的惶恐不安。 宵寒殿满堂寂静,众位仙君眼观鼻鼻观心, 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地垂眸饮茶, 轻啄细品。 真语仙君辨认出了那双湿漉漉的眸子, 轻撩衣袍,站起身来。 “殿下诸事繁忙, 小仙娥莫要停留在此处,惹得殿下烦心。” 听到真语仙君这番明面上是嫌弃宝扇碍事, 实际是在为宝扇解围的话语。茯苓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开, 忙朝着正跪坐在容昭太子面前的宝扇,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就着这个台阶而下。 宝扇眼神懵懂, 但瞧见了茯苓脸上的慌张与关心。她微微侧身,细长的脖颈便从容昭太子的手掌中挣脱。容昭太子一时间未察觉,只觉得手中的滑腻柔软之物, 要突然溜走,宽大的手掌顿时觉得不舍,下意识地摩挲着。 那微重的力气,在宝扇通透如玉的脖颈上, 留下了独属于容昭太子的痕迹——指甲盖大小的红痕,在无暇白壁上格外显眼。 宝扇垂下脑袋,身子也俯的极低极深,几乎是匍匐在容昭太子的面前。容昭太子垂眸细看,只能见到云鬓如墨,顺着圆润的肩膀,倾泄在身前。玄黑衣裙的领子微微拢起,露出一抹滑腻的白。拢起的衣领,宛如惑人走入歧途的深渊,让人望之,明明知道不可以长久地观望,但仍旧身不由己,连半分余光都舍不得移开。 意识到自己在看一株无用的小莲花,还看了这许久,容昭太子眉眼中有郁色浮现,他冷声道:“刚才不还想被我折断枝蔓,怎么,如今就变成贪生怕死之辈了?” 容昭太子这话,不可谓不严厉。 宝扇身子一抖,眼眸中水光闪烁,她刚刚化形不久,生的笨嘴拙舌,不懂得如何为自己分辩,只能满眼委屈地看着容昭太子,声如蚊哼般细小:“主人……” 宵寒殿其他人,因为相隔甚远,听得并不真切。但与宝扇只有咫尺之隔的容昭太子,却是将剩下的话语,听得真真切切。 “……主人若是想折,便折罢……枝蔓被折,是很痛的……但是因为是主人所想,所以应该……是没关系的……” 玄黑衣裙的下摆,在地面散开,宛如莲花的荷叶般圆润,而被荷叶簇拥的宝扇,却浑身散发着即将被摧残折花的脆弱美感。见此情状,容昭太子声音清冽:“我无甚兴趣。” 他堂堂天界太子,几时要沦落到,要靠折断一株无用小莲花的枝蔓,来取悦自己。 宝扇得以全身而退。 接下来的宴会,真语仙君有些心不在焉,他辨认出那双眼眸,便是依偎在容昭太子肩头问话的女子,却未曾想到,宝扇竟然和柳盛荷艳被折下的小莲花,是同一人。 茯苓虽然知道今日宴会上的错误,并非是宝扇一人的过错,但她仍旧生气。天界规矩森严,仙子仙君也会因为违反天界规矩,被驱逐下凡间。若是宝扇再这般冒失,被赶到凡间该如何是好。宝扇本就不通晓人情世故,茯苓听其余仙娥所说,凡间又是极其凶险的地方,如果宝扇沦落凡间,定然被欺负的不成样子。因此,茯苓打算故意对宝扇冷淡些,好让宝扇好好学习天规。 只是茯苓的打算刚刚实行,还没坚持多久,就被宝扇的眼泪汪汪打破了。 粒粒泪珠,顺着透着粉意的脸颊滑落,宝扇声音哽咽,宛如月寒宫殿中的玉兔,眼圈红红,模样怯懦,可怜的模样叫人瞧了便想要跟着落泪。 茯苓心被重重牵起,哪里还能绷紧脸颊,早就将教导宝扇天界规矩的事情抛之脑后。她用柔软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宝扇的脸颊,问道:“怎么哭成这个模样?” 宝扇诺诺道:“主人是不是讨厌我……对我好的茯苓姐姐也冷眼看我,我定然是很讨人厌弃的……” 茯苓匆忙解释道:“我没有讨厌你。” 宝扇轻轻抽噎着:“当真?” 茯苓忙哄她:“自然是真的,这天界中我最好的姐妹,就是宝扇了。从前你没有化形时,我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想分给你。如今你有了人形,更是如此了。更何况——” 茯苓轻轻擦掉宝扇脸上的水痕:“宝扇这般模样,天界中人不会有人讨厌你的。” 宝扇双眸如同星辰闪烁,轻拥着茯苓:“茯苓也是我最好的姐姐。没有化形之前,我便有了朦胧的意识,只知道自己是柳盛荷艳中的一株莲花,生的弱小又柔怯,很不讨人喜欢。只有茯苓愿意时常来看我。” 没有化形前的宝扇,已经有了灵智,那时的她孤零零地待在清凉的池水中,看着其他莲花摇曳生姿,引来其余仙子仙君精心喂养,便隐约知道:她这副模样,怕是苦苦等候数万年,也不会有人生出怜爱,愿意养护她。那时的宝扇,便暗暗做出了打算,她留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注意经过柳盛荷艳角落的身影。直到茯苓那次因为受了委屈,在池水旁低声啜泣。宝扇用尽了全身仅有的灵气,弯下枝蔓,用柔软的莲花花瓣,抚摸着茯苓,以示安慰。如今的宝扇才明白,原来从化形之前,她便用了诸多算计,让茯苓对她心软,用丹药和仙人酿来养护她。从而使得宝扇比幻境中的自己,提前化形,而且仙力更加巩固。 只会哄骗男子,便使自己的依靠范围缩小为一半,甚至会招惹仇恨嫉妒。但若是男女皆会哄骗,那便会处处是生机。 而且宝扇能感觉到,茯苓对她的真心实意,在这偌大空旷的天界,唯有茯苓,是宝扇唯一可以信任的依靠。 宝扇轻轻拍着茯苓的肩膀,宛如未曾化形前一样,用花瓣轻抚。见状,茯苓的心越发柔软,只是想起宝扇口中所说的“主人”一字,又思虑起宵寒殿中,宝扇在众目睽睽之下,唤容昭太子为“主人”,不禁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 对待茯苓,宝扇自然是如实相告。 容昭太子是第一个见到宝扇化作人形的,身为懵懂无知的小莲花,将第一眼所见之人,认成主人,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闻言,茯苓不禁心中酸涩,明明是她用丹药喂养,与宝扇共享仙人酿,怎么最后却让容昭太子得了便宜,成了宝扇的“主人”。 茯苓试图纠正宝扇的认知,解释道:“你日后远离容昭太子……” 宝扇乌黑的眸子轻颤,声音细细:“是因为主人讨厌我吗?” 若是如此,她理应离远些。 茯苓黛眉蹙起,否认道:“自然不是,容昭太子喜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 茯苓心中暗道:容昭太子拥着宝扇的柔软身子,享受着宝扇对待他的千依百顺,不知道是如何欢喜雀跃,又怎么会讨厌。 只是听到茯苓所说,宝扇立即眉眼弯弯:“主人喜欢我?” 面对宝扇这番天真稚嫩的性子,茯苓自然不忍心说出一些煞风景的话语,诸如“容昭太子性情漠然”,“众仙子避之不及”之类的。为了让宝扇重展笑意,不再惶恐不安,整日担心招惹了这个仙子那个仙君的不喜欢,茯苓语气笃定。 “自然,容昭太子极其欢喜你。” 丹阳仙君寻到了一株万年难见的仙植,此仙植生长在凌波殿中,特此邀请容昭太子一观。 丹阳仙君炼制丹药成痴,如若不随了他的心愿,便会有更大的麻烦。因此,容昭太子虽然对这株万年难见到的仙植,丁点兴趣都无,但他厌烦麻烦,便按照丹阳仙君所说,去了凌波殿。 容昭太子一袭元青色衣袍,看起来毫无绣纹,但行走之间,有粼粼金波,随之浮现。容昭太子身量高大,自带孤傲睥睨的气势,他挑开朵朵繁花织成的篱笆墙,走到一处僻静处。 此处只有一软榻,一张方桌,几张矮椅。桌上摆放着鲜花制成的糕饼,和盈满清水的一细脖瓷净瓶,里面斜斜摆放着一株细小的莲花,枝蔓青翠,莲花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容昭太子凝眉,他只知道丹阳仙君痴迷炼制丹药,但却不知,丹阳仙君喜欢这般女儿家的装扮。 容昭太子轻轻撩起衣袍,微微凝视着矮椅片刻,最终端坐在软榻之上。他垂眸看向方桌上的瓷瓶,以及瓶内的细小莲花,眼神微滞,只觉得这小莲花过于眼熟,便伸出手掌,将瓷瓶握在手心。 宽阔的手掌,刚刚抚摸到小莲花的枝蔓,便听到一声娇怯的轻呼声响起,接着瓷瓶中的小莲花化身成美人,躺在容昭太子怀中。因为变故突起,容昭太子未作反应,便被美人轻推,依偎在了软榻上的柔软圆枕上。 宝扇心如鼓躁,尽管化形之后,以人形修炼才会多有助益。但宝扇仍旧贪恋作为小莲花时,浸泡在池水中的温暖惬意。她便偷偷跑去了柳盛荷艳,装满了一瓷瓶的清水,将自己的本形放入池水中,好不快活。 但是当枝蔓被触碰时,宝扇从意识朦胧中,逐渐恢复清醒,还以为是偷偷化形,被茯苓发现了,这才慌张地恢复原本的人形。 见到身下的人儿,是眉眼冰冷的容昭太子,宝扇依赖地躺在容昭太子的怀中。 宝扇虽然不知道为何容昭太子对自己如此疏远冷漠,但茯苓说过,容昭太子一点也不讨厌她,反而……很欢喜她。 宝扇相信茯苓,在她眼中,茯苓是极其厉害的,对待天界诸多事情,都如数家珍。茯苓这般说,那便是真的了,因为茯苓是不会欺骗她的。 宝扇听着胸膛中沉闷的跳动声,声音柔软:“宝扇也最欢喜主人了。” 话音刚落,宝扇想起自己看到的,天界的仙子和仙君,彼此之间表露欢喜的方式,便轻轻扬头,将柔软的唇瓣,印在容昭太子的下颌。 寒冰般的冷硬上,沾染上了莲花独特的香气,清幽动人,惑人心神。 容昭太子眼中闪过冰冷寒意,还未发怒,便听怀中无知无畏的小莲花,神色纠结,念念有词道:“……可是茯苓是我最好的姐姐……” 宝扇有些为难,既然是最欢喜的,那茯苓和容昭太子,便只能选一个。 容昭太子忍耐住冷意,听着这小莲花怯生生地改了口。 “……主人是我第一欢喜的。” 容昭太子神色晦暗,心道:他天界太子,何时只能区居第一位。 第104章 世界五(六) 容昭太子原本垂落于两侧的手臂, 此时微微扬起,横放在宝扇的腰肢上。掌心下的触感纤细脆弱,如同枝蔓般, 轻轻便可折断。 宽阔的手掌收紧力气, 牵动着宝扇柔弱的身子,宛如天河中颠簸不已的小舟, 顺着浪涛向上涌去。突然出现的无力感, 让宝扇心头收紧, 凭借身子的本能,揽住容昭太子的束发。 白嫩滑腻的柔荑,抚摸着打理柔顺的乌黑束发, 宝扇的指尖, 还触碰到通体冰凉的玉石宝冠。她垂下眼眸, 乌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容昭太子漆黑幽邃的眸子。 容昭太子神色冰冷, 语气不耐:“茯苓是哪个?” 还不等宝扇回答, 容昭太子眉峰紧拢, 尽显幽深沟壑,冷声道:“我无甚兴趣知晓。” 正垂首俯身瞧着容昭太子的宝扇, 眉眼怯怯,轻声细语地回话道:“茯苓是我姐姐,是天界待我最好的人。” 容昭太子拧眉, 心道:所以,旁人待她好, 便能轻而易举地成为她心中最欢喜之人吗, 真是愚蠢至极。容昭太子打量着宝扇纤细柔弱的身子,眉峰紧蹙,越发觉得, 这株无用的小莲花,身为莲花已经是无用至极。化作人形也是脑袋空空,轻易地便能被人哄骗,旁人给些甜头,便能让她谨记心中,真是浅薄。 容昭太子薄唇微抿,对宝扇这种愚蠢至极的想法,下出了决断:“蠢笨。” 说罢,容昭太子便伸出手臂,想将依偎在自己身上,胆大妄为的小莲花,毫不留情地掀下去。 那句“蠢笨”的话语,落到了宝扇的耳中,她顿时觉得眼眶酸涩。宝扇知道自己无用,天规戒条记不清楚,行事也不沉稳,但是被容昭太子这般嫌弃,还是忍不住难过。宝扇的眼眸澄净纯粹,此时布满了蒙蒙水雾。她心性不坚定,尚且没有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失落,泪珠啪嗒一声,便坠落下来,正低落在容昭太子的唇角。 容昭太子面容黑沉,一副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薄唇上沾染着晶莹的泪珠,气息清浅,宛如池水中莲花花瓣上摇曳生姿的露珠。 宝扇见状,心中慌乱,知道自己又做出了错事,难怪容昭太子会骂她蠢笨,她果真是不太聪慧机敏。宝扇扬起玉臂,正准备为容昭太子擦去沾染在他唇角的泪珠。 软榻周围的篱笆墙,一突兀的树枝突然从墙中伸出,几乎要触碰到宝扇的鬓发。容昭太子眼眸深沉,身子下意识地做出反应,将满脸无知无觉的宝扇,向下按去,好躲过树枝的“偷袭”。 枝头上生长着一只硕大的赤红花朵,刚从篱笆墙壁中伸出,便颤悠悠地将花瓣尽数抖落,泼洒了宝扇和容昭太子满身。 可是遭遇花海“袭击”的两人,都无暇欣赏这等美景。宝扇柔软的唇瓣,正紧紧贴在容昭太子的薄唇上,她心神恍惚间,还谨记着一件事:这次不是因为她蠢笨,而是容昭太子…… 晶莹的泪珠就在宝扇柔唇旁边,没做过多犹豫,她伸出柔软,轻轻一卷,便将泪珠收回了口中。 脸上的湿润触感,提醒着容昭太子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眉眼中郁色更重,薄唇轻启,几乎是从牙缝间吐露出几个字。 “离开本殿下。” 可他这番话,却没有丝毫的震慑力,反而因为启动唇瓣,与宝扇未完全收回的柔软相互亲近。容昭太子眼神微怔,闪过茫然。 是完全不同于自己的触感,软糯,细腻,带着清香…… 两人的亲近,以容昭太子抓紧宝扇纤细的腕骨,将她从自己身上分开而告终。 宝扇站在一旁,看着容昭太子打理着身上的锦袍,怯生生地为自己分辩:“我没有那么蠢笨。” 容昭太子冷哼一声,并不做出回应。 宝扇的脑海里想起了茯苓的鼓励,细声细气地继续替自己解释:“刚才是主人主动的,不是我……” 悦耳动听的声音,落在寂静的花房中。容昭太子身子微僵,抬首凝视着宝扇,却只能从面前这张姣好的面容上,看出懵懂纯粹。 他冷声道:“此事不许再提起。” 说罢,容昭太子甩袖离开。 望着逐渐远去的颀长身影,端坐在软榻上的宝扇,轻轻摇晃着笔直纤细的双腿,清澈干净的眸子中,滑过星星点点的笑意。 妖界。 淳如公主不耐烦地送走了一波小姐妹,她们都是对天界心怀好奇,得知淳如公主去了天界,特意来询问天界有何不同之处。是不是与妖界一般,有幽深恐怖的暗河,河水流动时有呜咽声传出,天界的仙子仙君,是不是一个个都道貌岸然,作伪君子模样。 淳如公主兴致缺缺,只道她去的时辰太短,并未注意这些。等小姐妹都离开后,淳如公主依偎在摇椅上,目光悠悠。 不知道是何等缘故,淳如公主自从天界回来后,便整日神思不属的模样,妖侍们百般探查,也得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淳如公主自然不会告诉他们,哪怕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妖侍,淳如公主也不会吐露一字半句。只因为这令她神情恍惚的原因,实在是太过于难以启齿。 她……竟然在梦中,梦到了那天界冷面太子。 而且醒来之后,还觉得脸颊发烫。 淳如公主只当自己是因为容昭太子出了丑,这才整日惦记着他,想要报复回来。直到被身边的妖侍无意间点破。 “公主这模样,倒好似凡间所说,害了相思病。” 一语惊醒梦中人。 淳如公主纠结了几日,终于承认,她或许当真对那位冷面太子,有了几分情意。妖界中人,生性外向自然。淳如公主也不例外,她既然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坦然接受,去找到妖界长辈,寻找了与天界通信的方法。但是淳如公主已经写了几封信给容昭太子,却一封都回信都未得到过。 淳如公主觉得,写信这般迂回的办法,并无多少效果,便改写信为赠礼。这回并不是石沉大海,收到了回复。淳如公主手指轻点,将方形箱子打开,里面摆放的却是她曾经送去的一十五封信,和两份赠礼。除了第一封信有打开的痕迹,其余都是丝毫未碰。 淳如公主气极,在妖界骂道,容昭太子心性冷硬,像暗河里的臭石头,可恶至极。 淳如公主的第一封信,还是真语仙君亲手拆开的。拆开时,真语仙君满脸意味不明,偏偏容昭太子以为,这位妖界公主写信,大约是心中不服气,想下战书。 容昭太子眉峰淡淡:“不必理会。” 对于淳如公主,容昭太子丝毫没有放在眼中。至于淳如公主要下战书,容昭太子也没有应对的打算。三界中人,若是个个都向容昭太子挑战,容昭太子哪能有心思一一应付。 只是听到真语仙君口中念念有词,言辞中尽显这位妖界公主的娇羞和情意时,容昭太子神色越发冷淡。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真语仙君只来得及念了三行,就瞧不见容昭太子的身影了,他轻轻摇首,暗道淳如公主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容昭太子连情丝都没有,又如何会动心呢。 淳如公主接下来送的信,连容昭太子的面都未见到,都入了真语仙君的手。真语仙君见信件变成了小物件,这才将前些日子整理的信件,一并送回给妖界,想着彻底断了淳如公主的心思。 姻缘树下,细长的枝条上垂落着红色绸布,树根圆润光滑,在外显露。其中一只有手臂般大小,伸出无数细长的枝节,左右隆起,顺势而为,扎成了木制躺椅的形状。一身姿翩翩的仙君正侧身躺在上面,吐息清浅。 直到听见有人唤他“月愿仙君”时,木制躺椅上的仙君,才悠悠转醒。 他伸出手掌,掌心云雾漂浮,不过须臾片刻,便从掌心变化出一白玉圆石。月愿仙君颇为熟稔,让来人将手掌,放置于白玉圆石上,只见片刻后,原本空空如也的手心,便浮现出一条细长的红线。 此红线名为情丝。情丝的存在,只能证明此人尚且未曾断情绝爱,与凡尘杂念全然割舍,其余并无甚作用。有情丝者,也并非要寻找相伴的仙子仙君。只是无情丝者,定然是心肠冷硬,半分情意都无的。 月愿仙君在天界待了有万万年,见过无情丝的人,屈指可数。身负战神之名的容昭太子,便是其中一位,他是天生的断情绝爱,不会对其余的仙子有丝毫动容。对于无情丝,容昭太子并不在意,他心性冷情,不需要旁人的陪伴。 面前的小仙娥推着身旁的另外一位小仙娥,走到月愿仙君面前,轻声道:“宝扇,你来测测。” 对于自己有情丝一事,茯苓早就知晓。只是她对于寻找命定之人,没有半分兴致。不过茯苓经常会来月愿仙君这里,看自己手掌的情丝,只觉得与白玉圆石接触的一瞬间,掌心温热的感觉,极其特别。那红线仿佛一条身形细长的游鱼,在她的掌心跳动。 月愿仙君抬起眼眸,看到面生的小仙娥,微微发愣。宝扇眼眸清澈如水,唇瓣柔软,细声道:“月愿仙君安好。” 春水潋滟,不外如是。 被那双水眸细瞧,月愿仙君只觉得心肠都软了许多。他将白玉圆石递到宝扇面前,方便她抬手相测。 柔若无骨的手掌,放在滑腻的白玉圆石上,片刻后,宝扇翻转手心。 映入眼帘的,是明晃晃的白腻,丝毫红色都无。 平平无奇的情丝,怎能引得容昭太子侧目。 第105章 世界五(七) 月愿仙君眼眸中闪过惊讶, 原本放松的身子也变得正襟危坐,他将白玉圆石往宝扇面前靠近了些,示意着让她重新测一次。 宝扇模样乖顺, 软绵绵的手掌, 贴在了光滑的白玉圆石上。茫茫雾气萦绕,宝扇将手掌收回,柔嫩的掌心, 仍旧没有情丝的痕迹。 月愿仙君仔细观看着面前貌美的小仙娥, 她身上的气息干净纯粹, 似清浅的泉水。这样心性单纯的小仙娥,本应该最容易被情意所迷惑, 不曾想却是个断情绝爱之人, 当真是有趣。 白玉圆石被收回,月愿仙君语气悠悠:“小仙娥生来便无情丝, 再测多少回, 也是一样的结果。” 茯苓黑眸闪动, 捉住宝扇的柔荑,语气里带着几分欣喜雀跃:“你竟然是无情丝之人, 这天界没有情丝的,只有区区几个。” 在茯苓眼中,生来无情丝的, 只有容昭太子那般仙力雄厚之人。因此,在茯苓看来, 宝扇与这些人一样没有情丝,日后定然前途无量,仙路坦荡。 得知自己照料的小莲花,以后会是有大运道的, 茯苓心中的欢喜难以掩饰,在宝扇身旁提议道,日后该如何修炼,增进仙力。像是被茯苓的欢欣感染,宝扇同样眼眸发亮,如同天界最明亮的星辰般,熠熠生辉,令人心神摇荡。 “你定然是仙途不可限量之辈,在仙法修炼上,不可疲倦懈怠。” 宝扇轻轻颔首,声音清浅:“我会好好听姐姐的话,勤勉修炼的。” 月愿仙君听着面前两位小仙娥懵懂的畅想,不禁哑然失笑。情丝与仙途又有何等关系,至于无情丝之人,多是法力深厚的仙君,或许是因为,身居高位者,往往不问世事,才会断情绝爱。但是月愿仙君没出声打断两位小仙娥的交谈,若是因为此事,能让两位仙娥勤恳修炼仙法,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跟着茯苓离开时,宝扇轻轻回首,正与月愿仙君四目相对,她眉目清浅,露出轻柔的笑容。月愿仙君神色微怔,直到两个仙娥的身影远去,才回过神,只道:自己好歹是活了万万年的仙君,还能因为看到一位小仙娥而出神,真是……不过那叫宝扇的小仙娥,着实模样可人,惹人怜惜。 经过数日的仙法练习,宝扇已经学会,如何将本形和人形分开。如此一来,她便能好好观赏自己原本的莲花形状。细颈瓷瓶中,纤细的莲花,被葱白的手指,轻轻戳弄着。宝扇的脸颊,传来几分痒意。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宝扇俯身,用鼻尖轻碰柔软的花瓣,果真感受到了双重的柔软。 她全部的灵智,都在人形上。而莲花有形无神,却会将感受到的所有触感,反应到她的人形身上。 如此仙法,果真高深玄妙。 霄寒殿中,真语仙君姗姗来迟。不等容昭太子发问,真语仙君便开口解释道:“是在柳盛荷艳停留太久,才忘记了时辰。” 容昭太子神色如旧,连眼眸都未抬起,冷声问道:“因为何事?” 真语仙君犹豫片刻,回道:“我想养一株莲花。只是在柳盛荷艳里流连许久,细细观看了池水中的每一株莲花,却挑选不到心仪的那株。” 柳盛荷艳中,莲花众多,姿态万千,香气各异,却没有任何一株,能合乎真语仙君的心意。真语仙君知道,依照容昭太子的脾性,是不会理会这种小事的,唯有他一人会因为挑选不到莲花而心烦。 容昭太子声音平缓,问道:“你心仪的莲花,是何等模样。” 闻言,真语仙君神色怔松,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身形纤细,姿态柔弱,香气淡雅……” 容昭太子抬眸,乌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冰冷漠然。 真语仙君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但他心思敏锐,很快停下了声音。 容昭太子起身,朝着霄寒殿外走去,他身影俊逸修长,却带着凛冽疏离的气势。真语仙君见状,连忙跟随而去。 纤细,柔弱…… 这些措辞,像极了那株软弱无能的小莲花,容昭太子敛眉沉思,想起宝扇怯生生辩解的情形,心中暗暗补充道:既无用,又莽撞。 刚才真语仙君所说,让容昭太子莫名觉得很不舒服,仿佛流动的天河,遇到了淤泥,暂时无法流淌。容昭太子将这些归咎于,他觉得在众多仙君中,真语仙君是难得可以入眼的一个,未曾想竟然喜欢养护那样的莲花,真是…… 若是宝扇得知,有仙君心仪她这模样的莲花,又该如何反应。容昭太子猜想,她那样弱小的脾性,大概会喜极而泣,毕竟有仙君愿意舍弃满池水莲花,只要她这一朵。容昭太子眉峰紧锁,他并非君子,也做不出成人之美,为二人牵线。 耳旁好似回响起一句句怯生生的“主人”,纤细的身子,像个不懂事的仙童般,围绕在他的身边。容昭太子眉眼稍缓,他虽然断情绝爱,天生没有情丝,也看出来宝扇对他,大概是有几分情意的。 思虑至此,容昭太子想道,日后定然要离那小莲花远些。无论仙子仙君,一旦沉溺于情意中,便会滋生许多麻烦。 而他,生平最讨厌的,便是麻烦。 月愿仙君手心握着白玉圆石,远远看见容昭太子一袭玄衣,眉眼冷淡,朗声问好。 手中的白玉圆石,传来温润的触感。本想着抬脚离开的月愿仙君,脚步微顿,温声道:“殿下可知,这天界之中又多了一位无情丝之人。” 容昭太子神色冷淡,瞧着并无甚兴趣。 月愿仙君早已经习惯了太子殿下的漠然脾性,兴致不减,自顾自地说道:“是位小仙娥,名唤宝扇。” 容昭太子长眉微扬:“宝扇?” 月愿仙君颔首:“这小仙娥瞧着模样乖顺,容易哄骗,不曾想却是个没情丝的。” 没有情丝,便是断情绝爱,不会对旁人生出情意。 容昭太子思绪转动,此时渐渐明了,宝扇并非是深陷绵绵情意,而是将第一眼见到的自己,当作了小莲花的主人,仅此而已。 容昭太子侧身,瞧向喋喋不休的月愿仙君,意味不明道:“如此甚好。” …… 宝扇领了霄寒殿养护花植的活计,因为她本形便是莲花,将这些霄寒殿的草木花卉照顾的很好,引来了许多仙娥们的请教。宝扇并不藏私,将一些花植的习性,如实相告,收到了众多仙娥仰慕的目光。仙娥们还将亲手做的各种精致糕点,通通分给了宝扇。 仙娥们手艺精妙,做出的点心也是栩栩如生,诸如百花形状的糕点,连花瓣的形状都仔细描绘。宝扇将这些糕点收拢于宽袖中,等候回了凌波殿,与茯苓共同分享。 待浇灌完最后一株仙植,宝扇微微垂眸,这霄寒殿宽阔无垠,珍奇植物花卉众多,却没有一株是莲花。 宝扇放下手中的瓷瓶,并没有着急离开。她是有情丝的,不过那日用了些手段故意遮掩过去。也因为她身份低微,只是区区小仙娥,不值得月愿仙君怀疑,这才将此事糊弄过去。天界中,有情丝之人,多如浩瀚大海,多宝扇一个,并不起眼。但若是宝扇没有情丝,便会分外引人注意,也会让容昭太子放下警惕。毕竟一个断情绝爱的小仙娥接近他,定然不可能是为了惑他情意,又何必提防。 宝扇走到霄寒殿正中央,环视四周,寻找了一个足够隐蔽,又能让心思敏锐之人,一眼瞧见的地方。宝扇将身形藏在天柱身后,高大的天柱,将她纤细的身影,遮掩的严严实实,却藏不住她身上自带的莲花的清幽香气。 容昭太子刚进霄寒殿,便闻到了不属于殿中的气息,清新淡雅,是女子的。 他目光冷冷,瞧着躲藏在天柱后面的身影,声音仿佛冰雪凝结:“出来。” 容昭太子并未动怒,声音平缓,却足以让天柱后面的宝扇身子颤抖。她缓缓地从天柱后面走出,声音柔柔:“主人,是我。” 容昭太子脸上冷硬未曾融化分毫,毫不留情地说道:“畏畏缩缩,不成体统。” 宝扇身子一颤,讷讷不敢言语。 “你日后不许再进霄寒殿。” 宝扇轻颤着眼睫,嘴唇微启。就当容昭太子以为她要分辩些什么时,宝扇只是弱弱地点头。 她哪里胆敢反抗。 在宝扇对面的,是高高在上的天界太子,而宝扇只是小仙娥。太子殿下说什么,她只有听命,和默默承受的份儿。 宝扇眼眶发红,从怀中摸出一株莲花。她不敢靠近容昭太子,只能遥遥地将莲花递给他。 “主人,我近来修炼仙法,能将本形和人形分开了。这株莲花是我的原形——” 宝扇轻轻抽气,小巧的鼻尖也染上了胭脂色。 “我想让原形陪着主人。霄寒殿里没有莲花,我便是主人唯一的莲花……” 宝扇像是想到了什么,霄寒殿里无莲花,万一不是仙侍们疏忽,而是容昭太子不喜,才有意避开呢。宝扇的脸颊顿时失去了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莲花……主人不喜欢……” 容昭太子冷眼瞧着,宝扇握着莲花的手臂轻颤,清澈纯粹的双眸中,溢满了难过,惹人怜爱。 那株莲花要被收回,容昭太子伸手握住。 宽阔的手心,擦过宝扇的柔荑,两人皆是微愣。宝扇率先收回手,容昭太子的手掌中,只剩下柔软的莲花枝蔓,与残留的细腻触感。 容昭太子语气硬邦邦的:“我不是你的主人。” 他已经明白,宝扇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因此他对待宝扇,也并非如从前那般排斥疏远。左右不过一株莲花,对于主人的示好。这并非有意讨好,而是植物的本能在作祟。 见容昭太子收下了莲花,宝扇眼眸中的难过,顿时被欢喜充斥。 这等转变,让容昭太子暗暗腹诽:果真是孩童般的性子,难过欢喜,不过片刻而已。 宝扇目光笃定,瞧着容昭太子的眼神清澈干净,叫人觉得,生出半分不好的猜想,都是对这样一双眸子的亵渎侮辱。 轻柔的声音响起:“才不是,主人就是主人。” 宝扇微微转身,遥遥望着霄寒殿后殿中的众多草木花卉,眼眶又红了一圈,连质问声都是糯糯的:“主人是不是有了其他的花儿,便不想当宝扇的主人了?” 容昭太子拧眉,不知道她如何得出这番结论。 宝扇见容昭太子并不否认,嘴角微抿,白皙滑腻的脸蛋紧紧绷着:“主人后殿有百花装点,但唯独没有莲花。是其他花儿香气浓郁,将主人的心思夺走了吗?” 容昭太子眉峰冷冷,对于宝扇的指责一头雾水,他从未在意过后殿的植物花卉,也未曾特意嘱咐过霄寒殿中,不要栽种莲花。后殿的安排,他从未插手过,何来的被夺走心思。何况,哪个化形的百花,有宝扇这般胆大妄为,胆敢认他天界太子为主人,还整日纠缠于他。 看着那张脆弱易折的脸蛋,容昭太子心想:若宝扇是普通的仙子,早就被他厉声赶出霄寒殿,哪里还能待在这里责问。 “没有。” 听到容昭太子的话,宝扇通红的眼眸,微微失神。她一瞬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缓缓上前,抱紧了容昭太子的劲腰。 容昭太子没有回抱她,也没有推开她。 宝扇声音柔软甜腻,仿佛蜜糖般沁人心脾:“主人最好了。” 容昭太子心道,这株软弱的小莲花,今日总算说了句可以入耳的话。 第106章 世界五(八) 因为被容昭太子冷硬的拒绝, 淳如公主情绪低落了几日,但她很快便振作起来,与身旁的妖侍请教, 如何能让天界太子无法拒绝她的心意。 妖侍眼珠微转,思绪浮上心头, 他沉声道:“凡间门有句俗语,水滴石穿。公主若是痴心一片, 哪个男儿能不动心?” 因为妖侍的话, 淳如公主敛眉沉思, 她心中也觉得奇怪,妖界那么多人捧着她, 宠爱着她, 但她偏偏对那从不留情面的冷面太子动了心思。想起容昭太子冷峻的眉眼, 紧闭的薄唇, 淳如公主的脸颊不知不觉有了热意,心道:旁人讨好奉承的面容, 她自小便看到,却从未见到过身居高处的皑皑霜雪,让人无法触碰, 却心有隐隐期待, 这寒冷彻骨的冰雪,为自己融化的那一份独特。 真语仙君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一贯的温和神情, 也微微僵硬。 想起捉到的妖兵, 真语仙君微微诧异,暗道:这妖界耗费了许多功夫,竟然只是为了将此物送给容昭太子。真语仙君不知道该说, 是淳如公主痴心不悔,还是心思过于单纯,以至于到了愚蠢的地步,竟然妄想用这种小伎俩打动容昭太子。 真语仙君将庞然大物收拢于掌心,正要转身离开时,便看到一袭绯红衣袍,腰间门缠绕着五彩丝线的月愿仙君,正双臂环抱,眉眼带笑地看着他。 真语仙君闻弦歌而知雅意,将手掌伸出,白茫茫的光团便浮现在他的手中。 月愿仙君挑眉:“妖界公主所送?” 闻言,真语仙君眉眼疲倦,轻声应道:“是。” 在天界待了这万万年,月愿仙君看了不少的恩怨情仇,却未曾想过,这样儿女情长的桥段,竟然能出现在容昭太子的身上。 月愿仙君脚步轻盈,片刻间门便闪身到真语仙君旁边,轻拍着真语仙君的肩膀,语气轻快:“我与你同行。” 两位仙君到达霄寒殿时,容昭太子正神色凝重地看着瓷碗中的莲花,花瓣比几日前憔悴了不少,白皙中透着脆弱不堪。 “殿下。” 容昭太子的视线从小莲花身上移开,声音微凉:“何事?” 看见枝蔓纤细柔弱的小莲花,真语仙君眸色微沉,心中思虑起,他该如何开口,才能让容昭太子将这株莲花,让与自己。心中在思虑其他,真语仙君面上并不显露。 “妖界有一物,是给殿下的。” 容昭太子神色未动:“何物?” 仙法被撤去,一口巨大的酸枝木箱浮现在几人面前。 真语仙君心中暗自想道:淳如公主这次有了长进,清楚如果是以自己的名义相送,定然会被完璧归赵。但若是以妖界之名,容昭太子必定会打开一观。 数只通体黑色的蝴蝶,从酸枝木箱中飘散开来,意图朝着霄寒殿中几位仙君的身上扑去。只是还未靠近容昭太子咫尺,便被他周身的寒意所惊,翅膀扇动,朝着旁处飞去了。 月愿仙君辨认出了,这黑色蝴蝶的来历。 “是妖界的引魂蝶。” 引魂蝶,能引诸多魂魄,去往妖界。它不似普通的蝴蝶般,色彩斑斓。它仿佛是浸泡在妖界的暗河中长大的,浑身是无丝毫杂质的黑色。引魂蝶,可靠近魂魄,能接近仙人。但若是灵气低微者,便会被这引魂蝶吸去魂魄,用作滋养法力的容器。此等生物,只长于妖界,且极难以培养。 淳如公主赠送此物,是意欲相邀容昭太子,去往妖界。月愿仙君瞧着容昭太子古井无波的面容,想道,淳如公主诸多心意,注定要成为幻影了。 引魂蝶轻扬起薄如蝉翼的翅膀,朝着桌上的青瓷圆碗扑去。窝在瓷碗中的小莲花,仿佛有了灵性,枝蔓颤抖的不成样子。 若是被这引魂蝶捉到,小莲花定然成了它口中物,被它用作提升法力。 只是引魂蝶的翅膀还未靠近小莲花的花瓣,便被一阵飓风吹倒,顷刻间门没了气息。 容昭太子眉眼中寒意更甚,并未给地面上没有气息的引魂蝶半分目光,他将瓷碗托在手心,看着那弯折的枝蔓,声音低沉,隐约带着几分嫌弃:“蠢。” 见到容昭太子这番不留情面,连引魂蝶的丁点活路都不留,月愿仙君唯恐剩下的引魂蝶,也会被容昭太子满脸漠然地除掉,他连忙扯下腰间门的几缕五彩丝线,朝着因为受到法力波及、四处乱跑的引魂蝶扔去。 须臾之间门,引魂蝶细细的脚,便被拴在了五彩丝线上,原本活泼挥舞着的翅膀,此时也分外安静。 虽然妖界相送,只是众人皆知的幌子。但送来的是引魂蝶,若是法力低微的仙侍,定然要被它所伤。而天界,万万没有将这引魂蝶还回去的道理。淳如公主或许是将这等蝴蝶当作了玩伴,才疏忽了引魂蝶虽然小巧,却能伤人极重的事实。只是今日的这等事,可以当作淳如公主心思单纯,被情意所迷,也可看作是妖界行事大胆,故意将这种危险之物,送至天界,意图惹出麻烦。 真语仙君不必仔细揣摩,便知道容昭太子所想,定然是后一种。淳如公主虽然是好意,但终究险些酿成祸端,将罪过牵连到妖界身上,也属实应当。 容昭太子冷声吩咐了几句,尽数是关于妖界的,真语仙君心道果然,默默领命。 月愿仙君得了数十只引魂蝶,脸上带着欢喜的神色,见到真语仙君如临大敌、沉默提醒的姿态,眉眼舒展,声音清朗:“妖界公主果真煞费苦心。” 可惜,这苦心都落入了他的口袋。 面对着容昭太子冷凝的神情,月愿仙君早已经习惯,不禁出声提议道:“妖界这般用心,殿下果真没有半分情动。” 不等容昭太子回答,月愿仙君便将系满引魂蝶的五彩丝线,重新缠绕在腰间门,从掌心变幻出一块光滑细腻的白玉圆石,提议道:“情动与否,一测便知。” 容昭太子原本不想理会,月愿仙君本就是这般胡闹的性子,万万年都未曾更改过。容昭太子手心中的瓷碗微微晃动,他看着那纤细摇曳的枝蔓,想起了“无情丝”的柔弱身姿,不知为何,心神微动,将手心放在了白玉圆石上。 真语仙君看着瓷碗中的小莲花,因为浇灌了过多的池水,而花瓣萎靡,一副颓丧的模样,不禁开口道:“养护莲花,不需要这么多的水。” 见到容昭太子看过来,真语仙君语气诚恳:“殿下若是无暇顾及小莲花,我可照顾一二。” 《养莲之道》,《莲说》诸如此类的书籍,真语仙君已经看了不少,自认为能养护好这株脆弱的小莲花。 但容昭太子只是摩挲着小莲花纤细的枝蔓,语气冷淡:“不必,它甘之如饴。” 即使池水太多,小莲花也是乐意如此。 雾气闪过,容昭太子翻转手掌。 原本空空如也的掌心,浮现出一条水红色的丝线,若隐若现,颜色浅浅,几乎便要瞧不见了。 两位仙君皆是无比惊讶,直到容昭太子又测了一次,两次……皆是如此。 ——断情绝爱,将男欢女爱视同为麻烦的容昭太子,竟然生出了情丝。 容昭太子收回手掌,眉峰紧拢,心底滑过一丝茫然。 月愿仙君解释道:“莫不是殿下遇到了天命之人,有了天定姻缘,这才生出了情丝,只是天界漫漫,近日与殿下有所牵连的,唯有妖界的淳如公主而已。如此看来,殿下的情丝,是因淳如公主而生,你们两人,便是天道定下的命中情……” 容昭太子眉眼中有浓浓郁色,他周身的寒意,让月愿仙君都颇为心惊,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寒凉无情意的声音落下:“我不需要。这等麻烦之物,不应该存在。” 容昭太子见识过生有情丝,所谓的“命定之人”,他们彼此依偎,声称是为对方而生。容昭太子不允许自己沦落为这种仙君,他只属于自己,不会为任何人而生,更不会因为所谓的天命姻缘,对妖界公主心生爱慕。可是仙法虽然能通天,却无法抵抗天道,为了让自己不成为天命姻缘的傀儡,容昭太子想要磨掉这生出的情丝。 容昭太子目光锐利,如脱弓长箭,气势凛冽,面对这等气势,无论他提出的是如何无理为难的要求,都令人无法拒绝。 月愿仙君分的清孰轻孰重,他虽然脾□□闹,也知道在如今情况下,容昭太子是果真动了怒气,自己自然要为他想办法。月愿仙君面容肃然,沉吟片刻,从古法上寻出一个主意。 “殿下若是想要磨掉情丝,便要向天道证明,即使有了情丝,殿下也是断情绝爱的。” 真语仙君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摇首,暗道不可。 但是月愿仙君还是将那个法子,讲出了口。 “不如入了凡尘,经历生生世世的情爱,殿下仍旧能够心性坚定,冰冷如初,任凭是天道,也无可奈何。凡尘中有爱恨情仇嗔痴怨,男欢女爱更是令世人沉醉,浸于其中,却不改本心,方能磨掉情丝。” 真语仙君移步上前,沉声道:“殿下不可。凡间门虽有情爱可供历练,但生死磨难,诸多危险,更是摧残仙君们的心性。殿下不可去……” 容昭太子轻轻扬起手掌,他意已决。他在天界多年,却从未小觑过凡尘。但容昭太子踏过呼啸呜咽的魔海,曾经丢去了一半法力,仍旧站在仙众之首,出战迎敌。凡间门有危险,他知,但却并不畏惧。 容昭太子抬首,淡色的情丝,已经看不出痕迹了。他收拢手掌,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游鱼般的丝线,在他手腕处摆动,要透过他的肌肤,将手臂灼热炙伤。 ——情丝还在。 容昭太子不会受制于人,哪怕是天道。 见状,真语仙君知道容昭太子的脾性,他若是认定了一件事,便是固执己见,任凭谁规劝也是无济于事的。真语仙君轻垂眼眸,不再相劝。 茯苓找到宝扇时,她正踮起脚尖,抚摸着茫茫云海中的白云。自从茯苓不慎将白云抓伤,惹得云海变成了沉沉乌云,再想与这些白云玩闹,是万分艰难的。只要茯苓将手伸进茫茫云海,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云团们,便会齐齐散开,只留给茯苓绵软的背影。 而此时,软乎乎的云团,正躺在宝扇的怀中,享受着宝扇柔软手掌的抚摸。云团像是很欢喜宝扇,为此情愿离开了茫茫云海。 宝扇俯身,将脸颊靠在了云团上,感受到了绵软的触感。她模样温柔,长而弯的眼睫,快要碰到云团。云朵的白色,更称得宝扇脸颊白皙细腻,眉眼缱绻。 第107章 世界五(九) 云团近在眼前, 茯苓伸出手掌,在模样乖顺的雪白云团上揉了一把,不等云团反应过来, 便收回了手,领着宝扇回凌波殿。 宝扇松开手心, 将绵软滑腻的云团, 放回了茫茫云海, 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茯苓身后, 像极了茯苓的小跟班。 向前移动的脚步突然停下,茯苓转过身, 看向霄寒殿的方向, 轻声道:“听闻殿下,要去往凡尘历练, 不知道会化身成何种身份。” 闻言, 宝扇脚步微凝,她抬起眼眸,澄净的眸子中, 满是懵懂茫然,声音轻柔:“主人要去凡尘?” 茯苓轻轻颔首, 她在霄寒殿有相识的仙娥,知道了容昭太子是因为要断情绝爱, 才要去凡尘历练。茯苓心中不解,她听许多仙君说过,凡间门有苦海,众生皆忧愁。若是天界之人,去凡界历练,便要被封锁住周身的仙法和记忆, 如同鬼域的投胎魂魄一般,饮下忘却前尘的孟婆汤,一切重新开始。容昭太子身份尊贵,何苦要踏入凡间门历练情意爱念,受种种苦难,到时候还不能施展法力,轻易化解,只能以凡夫俗子的身躯,硬生生地抗下许多艰辛痛楚。 茯苓不懂,生有情丝又如何,受天道制衡本就是自然道理,何苦要反抗。她转身细声叮嘱宝扇:“遭遇天道之时,顺其自然便可。你我法力微弱,不可像殿下那般,固执地违抗。若是遇到有为难的,只管来寻我。我虽然不能使事事迎刃而解,但两份仙力,总比一份应对的自然。” 茯苓的仙法,在天界算不得上乘,只是宝扇是在她羽翼下长大,若是宝扇有所为难,茯苓定然是要想办法的。瞧着宝扇眉眼柔和,身子纤细,茯苓心中越发柔软。 ——宝扇生的这般弱小,性情却极其温顺,惹人怜爱至极。 妖界。 淳如公主得知,容昭太子已经去了凡间门,心中顿时蠢蠢欲动。在淳如公主身旁的妖侍,也适机献上良计。 “若是能经历生生世世的相依相守,哪怕是终年不化的冰雪,也得融化成水。” 淳如公主神色微动,轻声叹息:“可是入了凡间门,没了记忆和法力,我还如何能辨别出哪个是容昭太子。” 妖侍见状,明白淳如公主已经是动了心思。他是淳如公主身旁最受宠信的妖侍,若是淳如公主得偿所愿,能与容昭太子终成眷属。日后他便水涨船高,成为三界中人不能小觑的存在。看着淳如公主的容貌,妖侍心中越发确信,这番艳丽的娇人儿,心甘情愿地陪同经历凡间门疾苦,如何不令人心潮澎湃。待凡间门历练结束,容昭太子定然成为淳如公主的囊中物,到时候两人的天定姻缘,他是头一份功劳,无人能够与之比肩。 妖侍成竹在胸,声音笃定道:“公主且放心,待公主入了凡间门,属下自有主意让公主辨认出容昭太子。至于身份——公主金尊玉贵,自然受不得委屈,每一世,属下会为公主挑选最高贵的身份。” 淳如公主彻底动了心思,但她并不想生生世世都是高贵的身份。连身份都要如此特意,这让淳如公主心中郁郁,好似自己在操纵一盘棋局,只有步步棋法都按照固有的想法去走,她才能得到容昭太子的青睐。 淳如公主启唇:“听从天意既可。” “是。” 妖侍嘴上应好,心中却在暗自筹谋,如何让淳如公主在凡界的身份,最能与容昭太子接触。 因为与霄寒殿众位仙娥交好,宝扇并未耗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容昭太子的内寝。此处宽敞明亮,一桌一椅的摆放自有章程。宝扇脚步轻移,长及脚踝的云雾纱裙,随之摆动摇晃。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掌,发现容昭太子的内寝并未施加法力屏障。如此境况,着实是好生奇怪。旁的仙君,若是长久地不待在寝殿,多会用仙法,施展屏障,将内寝笼罩其中。 如此看来,容昭太子对内寝极其放心,换言之,是极其不上心。因此才不会未施加屏障,便干脆利落地下凡去了。 茶褐色的几案上,摆放着靛蓝瓷碗,波浪似的纹路,漂浮在瓷碗的边缘。宝扇在靛蓝瓷碗前面停下,轻撩衣裙,俯身细看。 碧波盈盈,有一株莲花依偎在水上。 看到自己的本形,宝扇眼眸微动,伸出柔荑想要抚摸莲花的花瓣。白光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宝扇脸色苍白,将手掌收回怀中。 竟是在莲花周围,设下了仙法极重的屏障。 宝扇没有继续去触碰瓷碗里的莲花,隔着粼粼水波状的屏障,宝扇看见,瓷碗中的莲花,生长的极好,枝蔓挺拔,花瓣还挂着几滴晶莹的露水。 宝扇心道:难怪这些时日,她觉得周身舒适,明明未曾修炼,却感到足尖轻盈,身姿翩翩,原来是因为本形被照顾的很好。 几案底部,光线昏暗。若非是宝扇细心,还不能察觉在几案的下面,还摆放着一本细绢编制的书册。 ——《莲花之道》。 瞧着书册表面的四个大字,宝扇眼眸清浅,仿佛清冽的泉水,潋滟生姿。容昭太子对小莲花,怕是有几分放在心上了,不然依照容昭太子那孤傲的姿态,哪里会纡尊降贵地看这种杂书,学习照顾莲花。 但宝扇并没有因此觉得高枕无忧,放弃了跟随容昭太子下凡间门的想法。对待小莲花,容昭太子更像是一时兴起,对待爱宠般关怀照顾。但是生生世世太过漫长,人心易变。纵使容昭太子断情绝爱,几生几世的记忆,未免不会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宝扇需要在容昭太子心中留下痕迹。 宝扇法力低微,即使去了凡界,也是一无所知,成为仙法记忆都无的凡人。她与容昭太子又是不同的,容昭太子心性坚定,即使失去身为仙人的记忆,也能抵抗艰难险阻。但宝扇不能,她身子柔弱,到了凡界,恐怕只有遭人欺负的份儿。 宝扇想要为自己下凡界,留下天界的依靠。任意使用仙法,和留存天界的记忆,宝扇是不敢痴心妄想的。即使有办法,能留住这两者,宝扇也是不情愿的。一旦容昭太子恢复记忆,便会觉察出凡界的古怪来,到时候宝扇的目的没有达到,怕是还要与容昭太子疏远。宝扇垂眸细思,计策涌上心头。 …… 姻缘树旁,月愿仙君刚刚站定,启唇想要唤出自己的藤椅,便听到茂密的树叶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月愿仙君抬头,瞧见一抹皎白色身影翩然落下,下意识伸出手臂,将娇怯柔软的身子揽在怀中。他垂眸细看,发现怀中的小仙娥眸色清澈,两颊绯红,微乱的鬓发间门还挂着几条红绸带,或许是从姻缘树上牵扯掉的。 宝扇怯生生道:“仙君……” 月愿仙君似笑非笑,眼睛盯着她鬓发间门的红绸,问道:“可是来摘姻缘树上的红绸?这些东西都是外物,没有什么用处……” 他唇齿轻启,意味深长:“宝扇仙娥?” 眼看着月愿仙君一直抱着自己,却迟迟没有放下来的意思。宝扇心中慌乱,两只脚轻轻摇晃着,待月愿仙君刚一松手,便从他怀中离开,丝毫没有留恋。 红绸微微飘动,仿佛原本便是宝扇如鸦鬓发的装点。宝扇声音细细,她像是从未做出过这种事情,月愿仙君还未开口询问,便慌乱地解释着:“我只是……一时走错了路。” 这般笨嘴拙舌,连句谎话都不会捏造的仙娥,月愿仙君倒是头次见到。 月愿仙君不开口,但清冽如水的眸子,默默地望向宝扇,眼眸中倒映着宝扇慌乱纠结的神情。 宝扇最终还是如实相告,她只是想下凡界。 月愿仙君语气扬起:“为何?” 宝扇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轻声道:“我仙法微弱,书册上说,凡间门历练可以使心性坚定,对修炼仙法有益处,而且……” 宝扇眸中笼罩着蒙蒙水光,声音带着颤抖:“我想主人了。他孤零零去了凡界,是要被别人欺负的……” 月愿仙君稍作思索,便知道了宝扇口中所说的“主人”是下凡不久的容昭太子。他细细瞧看着面前满脸担忧的小仙娥,心道:任凭是谁被欺负,都不会是容昭太子。只是这小仙娥刚刚化形不久,即使自己出声安慰,也是不会信的。月愿仙君问道:“你下凡间门后,被人欺负了,该如何是好?” 宝扇眼睛睁大,好似一块圆润的玉石,懵懂的模样又像是林间门麋鹿,神情呆愣愣的,却让人说不出来一个“蠢”字,只觉得可怜可爱。 胸口处传来的温热,让月愿仙君微微愰神,他稳定心神,瞧着宝扇懵懂无知的模样,想来是从未想过,她这般柔弱,被欺负了该如何是好。 月愿仙君扯下腰间门的一条五彩丝线,丝线尾部垂挂着通体乌黑的引魂蝶,这引魂蝶已经被月愿仙君炼化,没有了伤人的能力。 “伸手。” 宝扇听话地将手掌伸出,雪白绵软,芊芊玉指就这样摆放在月愿仙君面前。 她这般丝毫不设防的姿态,让月愿仙君心中叹息,将自己手中的五彩丝线,缠绕在一掌可握的腕骨上。 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月愿仙君险些沉溺于面前的绵软温暖中,他心性坚定,将手掌收回。 “此物赠于你,一同带下凡间门去罢。” 宝扇与茯苓告别时,也是同样的说辞。茯苓虽然不舍,但是看到了宝扇手腕上的五彩丝线,终于松口同意了。茯苓送宝扇下凡间门时,月愿仙君身姿挺拔,也在此处。 意识昏沉之际,耳边传来茯苓轻声的叮嘱,宝扇看到了一只黑色蝴蝶,萦绕在自己身旁。 第108章 世界五(十) 第一世。 周身仿佛被浸泡在暖融的池水中, 容昭睁开眼睛,视线所及,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朱红色。鞭炮燃烧过后,残留的红色碎纸, 被一双双皂靴踩过。廊下屋檐, 悬挂着红纸糊成的彩灯。昏黄黯淡的灯光, 让容昭一时分不清, 自己是处在梦境中, 还是已经清醒。 庭院中伺候的小厮, 看着自家公子面容冷峻,唯恐这肆意张扬的公子哥儿脾气发作, 在成婚宴上闹将起来, 丢了府上的脸面。小厮穿过人群, 挤到容昭身边, 俯身低语道:“公子纵然是不满意这场婚事,先行敷衍过去。待过了今日——” 小厮像是明白容昭心中的念头,眼睛闪烁着光芒, 声音谄媚:“公子记挂南楼的那位姑娘,到时候为她赎身,养在外头便是。至于府中这位,全当她是个好看的摆设, 放在府中管家便是。” 小厮是自从幼时,便陪伴在容昭身边, 跟着这位主子久了, 连思虑事情的方式,都像极了容昭。容昭不喜读书,整日流连于南楼里, 沉醉于温香软玉中,对待女子的态度,轻浮又随意。小厮的这番话,原本应该极其熨帖容昭的心思。只是容昭听后,神色没有丝毫舒展,他扶着长桌站起身。 因为饮过了太多的酒,容昭的两条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连站起身时,都显得踉跄。小厮连忙伸手去扶他,容昭眼底滑过一丝嫌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他周身都沾染了酒气,难闻至极。容昭用清水净面,意识稍稍恢复清醒。铜盆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一袭喜服,眉眼满是俊逸风流。 明明只是用多了酒,容昭却仿佛觉得,往日的十几载,都像是昏昏沉沉地度过。 身为容家的嫡幼子,容昭与兄长之间,相隔了十几岁,因此在府中,祖母和母亲,都无比纵容他,父亲又是个忙于仕途的,将全部的府宅事宜,都交给了自己的夫人。待发现容昭已经养成了不知礼数、沉溺儿女情长的性情时,已经无力扭转。年岁渐长,容昭并未如同父亲希冀的一般,开始知世事,通人情。他行事越发胡乱,混迹于南楼,身上沾染了脂粉香气。碍于父亲的威严,容昭并未敢真正动过那些南楼女子,但饮酒赏曲儿,眉目传情,如此种种,却是不在少数。 连今日的婚事,都是因为容昭的胡闹,而折腾出来的。那日容昭又被容父责备,心中郁郁,饮了太多的酒,脚步虚浮。他刚出南楼,便嗅到了芳香的气味。意识昏沉的他,以为还在南楼里,开口让对面的女子唱小曲儿。女子非但不愿意,还哭哭啼啼,听得容昭胸中烦闷。他想起容父的责骂,说他胡闹生事,是个草包废物。容昭胸中盈满了怒火,心想他既然已经是容父口中的废物,那再肆意妄为也是在情理之中罢。 容昭将面前的女子揽在怀中,朝着芳香的柔软俯身而下。意识朦胧中,容昭只记得,那女子怯生生的眼眸,盛满了潋滟水光,让人恨不得溺死其中。 昏迷之时,容昭心想:这是南楼的哪一个姑娘,生的这样一副娇俏的眼睛,和这样软的唇。 醒来后的容昭,除了要面对容父波涛汹涌的怒火,还有从天而降的婚事。 容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容昭:“准备迎娶林家女罢。” 容昭不认识什么林家女,自然不情愿。容母私心觉得,世间哪个女子都配不上容昭,何况那林家女,性情畏缩,家世居中下等,平日里根本入不得自己的眼睛。可是想起容父的怒火与警告,容母歇下了毁坏婚事的心思,也跟着劝慰容昭。 “昭儿,林家女自然是配不上你的。只是你夺了她的清白,若不将她娶进来,怕是会惹来文人的口诛笔伐。” 容昭只能认下这门婚事,只是他心中,对于这位连容貌都未曾看清楚的林家女,半分好感都无。 “少爷,少爷!” 容昭从思绪中回过神,将棉帕扔进铜盆中,捏着紧绷的眉心,冷声道:“何事?” 小厮心尖一颤,总觉得今日的容昭,气势凛冽,和往常有几分不同。 小厮忙提醒道:“该去洞房,揭开喜帕了。” 容昭轻应一声,朝着缀满大红喜字的屋子走去。和容昭交情好的,都是容父看不上眼的“狐朋狗友”,被安置在外院用膳。而在里院设宴的,都是风度翩翩的读书人,自然做不出“闹洞房”的逾矩举动。因此,容昭推开屋门时,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一位身穿喜服的女子,端坐在床榻上。 看到容昭进了屋子,小厮将身子弯的低低的,伸手将屋门合拢。容昭没有计较小厮这些小动作,他眉峰微凝,脚步移动。 床榻上的女子,身上的喜服并不合身,想来应该是因为婚事太过急促,来不及改动。略显宽大的喜服,笼罩在女子的身上,却更显得她腰肢纤细,身子柔弱。喜服上缀满了珍珠宝石,女子柔软的发丝垂落于胸前,乌黑如瀑的青丝,倒是和熠熠生辉的珠宝,彼此相得益彰。容昭的视线,顺着垂落飘散的青丝而上,朱红色的喜帕,遮掩了女子的面容,仅仅露出一点皎白色的下颌,小巧白嫩。 即使只窥探到其中的丁点肌肤,容昭也能猜测得出,喜帕之下,是位纤细柔弱,不可多见的美人。 想起这位林家女的闺名,容昭冷声唤道:“宝扇?” 这声音介乎少年郎与已经成家的主君之间,酥酥麻麻,令人耳尖泛红。 宝扇抱紧了手中的林檎果,怯怯地回应着。 容昭轻撩衣袍,在宝扇身边坐下。两人之间,一身姿挺拔,一娇弱动人,着实相配。屋子的气息变得冷凝寂静,宝扇觉得手心都沁出了汗珠。与林檎果相比,她手掌过于瘦小,一时不慎,手中抱着的林檎果便突然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宝扇发出轻呼声,容昭见状,将掉落的林檎果捡起,重新放到宝扇的手中。他见宝扇立即将林檎果牢牢抱紧,唯恐再次摔落的模样,不禁出声问道:“成婚为何要抱此物?” 喜帕下的宝扇,面颊绯红,声音糯糯:“是嬷嬷给的,抱着林檎果,便能、便能……” 她支支吾吾说了许久,剩下的话语,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容昭心中不解,追问道:“便能如何?” 宝扇紧闭双眸,贝齿咬着唇瓣,声音细弱:“……便能与容郎恩爱缠绵,子孙满堂。” 说完这句话,宝扇白玉似的肌肤上,已经沾染了淡薄的绯红,比胭脂色更浓郁惑人。容昭也觉出几分不自在。他虽然时常流连南楼,但还是第一次从女子口中听到,想与他恩爱缠绵,子孙满堂的。 即使清楚隔着喜帕,宝扇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羞窘,容昭还是将身子转过去,直到面容恢复如初,才伸出手掌,挑开了大红喜帕。 突然的烛光,让宝扇眼睫轻轻颤抖,她怯生生地抬起头,让容昭看清楚了整张面容。 一张芙蓉美人面,蛾眉皓齿,云鬟酥腰。乌发宛如细腻的绸缎,垂落在小巧圆润的肩膀。宝扇肌肤极其白腻,在昏黄灯光的照映下,仍旧显现出牛乳色的白皙滑腻。她脸色薄红,含羞带怯地看着容昭,柔软的唇瓣微微翘起,仿佛在惑人深入。 “容郎。” 宝扇轻声唤道,神情有几分不安。她这样的出身,能嫁进容家,是天降的好福气。将宝扇养大的嬷嬷,便是这样说的,宝扇是天生有福,不然那一日为何会走到南楼,遇见容昭,被他近了身子,才得以高嫁。宝扇怯生生道,只是因为她养护的蝴蝶,向南楼飞去,她才会遇到容昭。可是嬷嬷不让她说,还让宝扇谨记,是因为她与容昭有缘,才得以成亲。宝扇虽然不懂为何要隐瞒,只是嬷嬷是不会害她的,便将此事牢牢地记在心中。 宝扇轻轻抬起眼眸,怯怯地望着容昭,看着容昭脸上冷若冰霜的神情,心中慌乱。宝扇不知道容昭是否欢喜她,心中满是惴惴不安。但宝扇明白,若是不得容昭的欢喜,她如何能在容家安心过活。 宝扇抱紧了怀中的林檎果,心中想道:她要讨容昭喜欢,这样才能得到嬷嬷口中所说的,金银珠宝,奴仆成群,高枕无忧地过完一辈子。 宝扇微微踮起身子,朝着容昭的身边坐去。两人之间的喜服摩挲,发出轻微的响声。宝扇身无长物,唯有一副身子,还算的上能够入眼。想起初次相见时,容昭将自己揽进怀里,俯身轻啄的场面,宝扇心想:容昭大概是喜欢她的身子的。 容昭的手,放在双膝的喜服上。宝扇只要稍稍移动手指,便能将柔荑覆盖在上面。可还未动作,只要想想要这般作为,宝扇便面颊羞红。容昭见她这副模样,不清楚宝扇心中的打算,颇为不解风情地问道:“可是屋内闷热?” 说罢,容昭便要站起身,打开合拢的窗扉。 宝扇忙道:“不热。” 容昭坐下时,手掌刚好擦过宝扇的柔荑,她手指微动,用最小的玉指,勾住了容昭的手指。容昭身子僵硬,但瞧着她这副怯生生,生怕自己责怪的模样,便强行忍耐,没有将手掌收回去。 两根手指彼此靠拢,宝扇能感受到容昭身上的温度,炙热温暖。她同时惊讶于容昭手掌的宽阔,自己与他相比,仿佛汪洋与细流的区别。想起嬷嬷叮嘱的那些话,宝扇心尖砰砰跳动,也难免好奇起来。 那样的手掌,怎么会让她坠入仙境,难以离开呢? 宝扇心想,嬷嬷所说,果真太过复杂,她着实难以捉摸明白。 容昭见她如此喜爱自己的手掌,用小指头牵引着,勾缠着还不满足,偏偏还要细细察看,半分目光都不舍得错开。被宝扇这般依赖专注的目光凝视着,容昭喉咙发紧,他稳住心神,瞧着宝扇抱着怀中的林檎果,不肯松手,冷声道:“你要抱到何时?” 不知是在说林檎果,还是两人的手指。 宝扇将林檎果举到容昭面前,林檎果色泽红润,瞧着水分饱满,滋味甘甜,但容昭的视线,只在林檎果身上停留了一瞬间,他紧紧盯着宝扇那张娇艳欲滴的面容。 宝扇声音软绵地解释着:“嬷嬷讲,要将林檎果吃掉,才能夫妻……欢好……” 她这副娇羞惑人的神情,让人心头如同烈火焚烧。 容昭声音多了几分沙哑,他望向宝扇一张一合的唇瓣,询问道:“如何吃掉?” 第109章 世界五(十一) 想起了嬷嬷的叮嘱, 宝扇轻轻俯身,与容昭的面颊相靠的极近。纤细柔软的手指, 握紧了外皮红润的林檎果, 将它放置在两人面颊之间。 果子被咬破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脆悦耳。宝扇抬起眼眸,看到只有咫尺距离的容昭, 正低垂眸子,品尝着林檎果的滋味。宝扇长而挺翘的眼睫, 宛如细密的芦苇叶, 轻轻颤动着, 她心中暗道:容昭不仅手掌生的宽阔,连唇瓣张合,都与自己分外不同。一个是碧空中的雄鹰, 一个是身姿娇小的黄鹂鸟儿。 宝扇神情怔松之际,容昭俊朗风流的面容, 已经紧紧贴在她面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林檎果,也“啪嗒”一声, 滚落在地面上。 容昭轻轻垂下眸子,便能瞧见满面羞怯的宝扇, 她肌肤生的极其白皙细腻,透着淡淡柔和的光。离得近些了,容昭能清晰地看到,她脸颊上细小柔软的绒毛。挺翘小巧的鼻,沁出了薄薄的汗珠。 ——宝扇在害怕。 容昭了然,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对于刚成亲的女儿家,“洞房”一事, 虽然令她们心中好奇,但更多的是害怕。 宝扇的眼睛睁的圆润,泛着清浅的水光。容昭看着她这副呆愣迷茫的蠢样子,不禁轻笑出声。他虽然生性风流肆意,但眼前的宝扇,似乎年纪太小了些,听闻是刚及笄不久。容昭身子向后撤去,仿佛要抽身离开。 这副模样,落在宝扇眼中,便是容昭不喜她,要将她独自一人留在房中。宝扇水眸轻颤,滑过一丝慌乱。她虽然懵懂不知事,但幸亏身边有个事事为她考虑的嬷嬷,早已经派人打听到了,容昭流连南楼,甚至对里面的清倌淳如姑娘,多有情意,几次三番出手,为淳如姑娘抵住旁人的打扰和无礼。宝扇心尖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仿佛被绣针刺入,让她恢复清醒。宝扇垂落在两侧的掌心,轻轻攥紧,她谨记嬷嬷的教诲,今晚若是自己一人独守空房,明日她便会成为容府的笑话,人人皆能奚落轻贱。 “我的乖宝扇,你若是想要在容府有立足之地,便要将那容昭,困在你的床榻上,让他离你不得。” 嬷嬷为宝扇梳理着青丝,如是说道。 宝扇心中做出了决断,再抬起眼眸时,仍旧是眸色纯粹,毫无心机的模样。她唇中仍旧有半块林檎果,因此说话时有些含糊不清,像是在撒娇:“还有半块,海……还没吃掉……” 瓷白的脸蛋上,沁着淡淡薄粉色,宝扇目光犹豫,像是担心被容昭拒绝,身姿有些畏缩。 咬开的林檎果,露出了金灿灿的果肉,隐在朱唇檀口中。容昭眼眸中,沉色越发重了。他声音冷冷:“是,还有半块。” 既然遵循了旧俗,便要有始有终,才算的上圆满。 容昭俯身,巍峨如同崇山峻岭的身子,向宝扇压了过来。他不作丝毫犹豫,将那樱桃色的绵软檀口,含在自己的两片薄唇中。明明容昭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富贵子弟,此时却好似孔武有力的将军,势如破竹,攻城掠地,让宝扇招架不能。林檎果早已经在两人的你来我往中,变化成香甜的汁水。 林檎果已经被吃光,连果子的汁水,都被容昭一滴不落地,吞入腹中。宝扇面颊绯红,两靥晕染出姝丽的颜色。她胸口的心脏,砰砰跳动,暗暗想道:不禁手掌宽大,容昭的唇瓣,口中柔软,都是自己不能比拟的,又都带着灼热的温暖,令她身子好似在发烫。 吐息不稳,意乱情迷的,又何止只有宝扇一人。容昭的眼尾微微上扬,带着浓郁的胭脂丽色。林檎果吃完了,吃的丁点不剩,容昭本应该抽身离开,如同他原本预想的一般。但容昭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怀中的美人,片刻都不舍得移开。 或许是因为唇瓣被咬疼了,宝扇发出细弱的痛呼声,如同奶猫的叫声,呜呜咽咽的,令人心头酥麻。容昭手臂扬起,便将宝扇抱坐在自己双腿上,两人面面相觑。 容昭挑起宝扇的下颌,待细细察看一番,发现那娇嫩的唇瓣,只是比刚才颜色更姝丽些,并无破损。他便像瞄准猎物的雄鹰般,开始享用起小巧柔弱的黄鹂鸟儿。 这次唇齿依偎,容昭争夺的,不再是有金黄色果肉的林檎果,而是比林檎果更加香甜的佳酿。 宝扇被容昭亲吻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细碎声音。她声音绵软轻柔,落在容昭耳中,仿佛将他原本就强行忍耐、紧紧绷着的心弦,拉扯地越发摇摇欲坠,几乎下一刻便要断裂开来。时辰久了,宝扇连身子都坐不稳了,踉跄着要向后面跌倒。容昭全部的心神,都放在眼前的檀口柔软上,此时分出闲暇去揽紧宝扇的腰肢。宽阔带着热意的手掌,初时是放在纤细的腰肢上,而后便缓缓试探着,越发向上…… 宽阔的喜服,遮挡不住宝扇玲珑的身子。 无用之物,自然没有再完好无损、安稳存在的理由。于是,这身不和贴的喜服,便变成了支离破碎的衣裙碎片。另外一件极其合身,缀满玉石的喜服,境况稍微好过些,但是也没有逃过被嫌弃碍事,从而被狼狈地扔在地面,正正好压在另外一袭衣裙碎片上。朱红掩映处,一只鹅黄系带里衣显得格外突兀,右侧边缘,斜绣着精致的莲花。 碧绿枝蔓,粉浅花瓣,亭亭玉立,春色无边。 明明不是闷热的时节,两人却都沁出了汗珠。容昭宽阔紧实的腰背,正对着透着蒙蒙月光的窗扉。脊背间,有深邃的沟壑,汗珠便顺势而下。汗珠仿佛带上了滚烫的热意,滴落在绵软的柔荑,将其险些灼伤。烛光摇晃,和霜雪似的月光混杂在一起,让宝扇越发觉得眼前变得影影绰绰,她脑袋昏沉,眼眸迷蒙。她唇瓣泛着潋滟水光,模样乖顺可怜,仿佛在向面前的男子,索求缠绵轻抚。 屋外月静风轻,细长的柳树枝叶轻轻摆动。 容昭先是轻啄,将宝扇的唇瓣,亲的发软,察觉出丝丝痒意。容昭这才将汹涌缠绵的吻,细细地落下。 容昭不喜读书,同时也不愿顶着炎炎烈日练武,因此身上的肌肤养的极好,比普通人家的女子,都要雪白滑腻。但与晃人心神的细腻相比,则是逊色三分。 屋外的细长柳叶轻轻抚动着窗棂,既轻且柔。窸窸窣窣的声音,遮掩了沉闷吐息。屋内极其安静,空气却仿佛未点燃的炮竹,只需要丁点火星,便能噼里啪啦响起。 雪白柔软的脚背,紧绷的线条极其柔软曼妙,连微微拱起的幅度,都分外流畅。 她是得天独厚的美人,周身上下,从袅袅青丝,到白嫩的脚,都令人心驰神往,沉溺其中。 宝扇身子疲惫,连眼角挂着的圆润泪珠,被容昭俯身轻轻拭去,一口一口地吞入腹中,都毫无知觉。 她只知道,自己完成了嬷嬷的叮嘱,今夜让容昭困在她方寸大小的床榻上。 柔和的光线,倾泻在宝扇瓷白的脸颊上,紧紧合拢的眼睑,轻轻睁开,宝扇这才发现,天已经大亮,而她竟然还窝在床榻中,未曾梳洗。宝扇身子轻颤,发觉腰肢处的异样,宽阔有力的手掌,竟然握了她的腰肢整整一夜。宝扇看了看满是睡意的容昭,思索片刻,又重新闭紧眼睑。 容昭醒来时,日头已经堪堪到了正中央。他在床榻上坐直身子,牵动锦被,发出的声响让宝扇也逐渐恢复清醒。她用绵软的手背,擦了擦眼睛,嘴里嘟哝着:“好难受……” 说罢,宝扇便两颊绯红,手掌捉住锦被,将自己的整张脸蛋遮掩住,只露出雾气朦胧的眼眸。 听到宝扇半是抱怨,半是娇羞的话语,容昭胸腔中炙热滚烫,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日里的风流肆意,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宝扇是他交换了庚帖,明媒正娶迎进府中的妻子。他作为夫君,自然是可以肆意妄为。 容昭装作丝毫不在意的模样,颇为洒脱自然地走下了床榻。他如今这副样子,自然不会叫小厮进来伺候。容昭从木柜中翻找出来一身衣裳,匆匆换上。软榻上的宝扇,怯生生地探出脑袋,提醒着他不要忘记自己:“我……喜裙被撕破了……” 容昭正抚平衣襟的手掌,微微僵硬,他冷冷道:“我去叫丫鬟来伺候。” “嗯。” 宝扇扬头应好,身上的锦被,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地滑落,露出晃眼的白皙细腻。 种种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容昭只觉得喉咙发紧,他偏首不去看宝扇,打开屋门径直走了出去。 宝扇静静地等候着丫鬟的到来,自己好换衣裳梳洗打扮一番。但屋门开启,进来的却不是丫鬟,而是离开不久的容昭。 宝扇咬紧唇瓣,声音糯糯:“丫鬟呢?” 容昭声音冷硬:“没有找到。” 宝扇细长的柳叶眉,微微蹙起,她清楚容昭在扯谎。这里是容府嫡幼子的住所,哪里能没有丫鬟伺候。若是容昭沦落到没有丫鬟可以差使的地步,单单是破坏容夫人都会不依,定然要将院子里好生整治一番。 容昭不在乎自己撒了一个轻轻戳动,便能被戳破的谎话。床榻上是他的妻子,香肩半露的可人模样,哪里能让他人窥探。容昭朝着软榻之上的宝扇走过去,宝扇这才瞧见,他手掌中带着一条茶青色衣裙。 小巧的肩膀,被掌心包裹住。 容昭眸色冷冷:“我来为你换衣。” 第110章 世界五(十二) 提及亲自换衣裳, 两人又是一阵胡闹。待宝扇换好衣裙,梳洗打扮后,便乖顺地跟在容昭身后, 去向容父容母请安问好。 或许是因为得了美妻, 容昭脚步轻快, 眉眼中的风流肆意,越发晃眼。经过回廊时, 引得一众洒扫的小丫鬟面颊绯红, 眼睛乱转。以往的容昭,在众人眼中只能算得上是纨绔子弟,又因为容父放出话来——若是有哪个胆大的, 敢迷惑容昭心神, 便不必抱着能入容昭院子,做通房或侍妾的心思,到时候定然会被发落出去, 扔到最贫贱不堪的贫民居去。如此一来, 丫鬟们即使心中蠢蠢欲动, 想攀上容昭, 也不敢冒着被容父发卖的危险。只是,丫鬟们瞧着紧跟在容昭身后,模样懵懂, 神情颇有些不安的宝扇,心中难免思绪浮动:如今容昭已经娶妻, 容父也没了阻拦容昭胡闹的借口, 那她们,是否有了机会…… 抬眸瞧见相伴而行,走进屋内的容昭和宝扇, 容母眉心紧皱,本来就对宝扇心存不满的她,越发挑剔起来。还未等宝扇站定,容母便语气悠悠道:“这请安的时辰,倒是来的巧,一会儿正好留下用膳。” 这是在责怪宝扇起的迟。 宝扇拧紧了手心的帕子,并没有愚蠢到与容母争执,也没有生生忍耐下这看似不痛不痒的指责。她与容昭比肩而立,凭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伸出小指,勾着容昭的手心。宛如昨日**,两人互相依偎般,肌肤相亲。 宝扇身姿袅袅亭亭,一袭茶青色衣裙,衬得其姿态淡雅。她声音细柔,怯怯地回着容母的话:“是起的迟了……不应该的……” 她细密的眼睫,轻轻颤动,声音也带上了几分颤意。容昭能感受到,自己宽阔掌心包裹着的玉指,生出了凉意。容昭拧眉,声音清朗:“是我贪睡不肯起,宝扇既然是我的妻子,哪有我还躺在床榻上,她就施施然地来向爹娘请安。那岂不是失了分寸?” 在容昭心中,眼前的宝扇心思懵懂,思绪纯粹,今日若是被容母几句话吓到了,日后说不定要事事以容母为先,如此这般,将他这个夫君置于何地。 听到容昭这番胡搅蛮缠的争辩,容母心中郁郁,又不舍得和疼爱的幼子置气,只能冷声冷气地叮嘱宝扇:“昭儿此话有理,你既然进了容府,成了昭儿的妻子,便要事事听从昭儿的话,不得有分毫违背忤逆。可记清楚了?” 宝扇喏喏道:“记住了。” 看到宝扇这般温顺的模样,容母心中的郁气,才堪堪散去了几分。对宝扇家室低微的不满,也稍稍缓解:毕竟若是给容昭缔结了一高门女的婚事,她便要百般顾忌,哪里能这般随心所欲。 宝扇给容母敬茶时,容母并未过多为难,浅浅尝了几口茶水,便吩咐贴身侍女,将准备好的碧玉手镯送给宝扇。 容昭看到宝扇那副呆愣愣的模样,走上前去,将碧玉手镯拿在手心,给宝扇带上。宝扇的手腕极细,碧玉手镯轻轻一推,便送到了凝脂般的玉臂上。玉石水头极佳,清凌凌的像是涨满青苔的池水,又像是圆润青翠的荷盖。宝扇垂下手臂,碧玉手镯便滑落到腕骨处,冰凉中透着丝丝温润。 两人陪着容母用了膳,宝扇只敢动面前的几盘菜肴,口中送入了一枚嫩笋,便细细地嚼,静静地品。直到离开正房,回到自己屋内,宝扇紧绷的身子,才堪堪舒展开,她用帕子,擦拭着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沾染了香气的手帕,被宝扇随意地丢在床头的矮桌上。宝扇向厨房要了一份鸡丝细面。手掌大小的碗,盛着无丝毫油星、色泽清浅的鸡汤,被抻地极细的面上,撒上了用手撕成的鸡丝和青葱红椒。鸡丝细面份量很少,只有两三口。刚才用膳时,宝扇未曾动过几次筷子。昨夜劳累许久,身上疲惫乏力,直到将鸡丝细面用完了,宝扇才觉得腹中充盈。 她用了清水漱口,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帕子,转身一瞧,却发现容昭不知道何时进了屋子,连脚上的皂靴都未褪下,两只笔直修长的腿,虚虚地悬挂在床榻的边缘,脸颊被藕粉色的帕子遮掩,看不清神色。 看清楚了那帕子的模样,宝扇面颊羞赧,怯怯地走到容昭身旁,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容昭将帕子掀开一半,只露出朱红唇瓣。 他嘴唇张合,声音缥缈悠长:“你用了什么香粉?” 说罢,不等宝扇回答,容昭便自顾自地猜测起来,对于女儿家的香粉,他可是熟悉至极:“茉莉?迷迭香?还是加了珍珠粉?” 宝扇轻轻摇首,意识到容昭看不到自己,便在床榻旁边俯身,柔荑掀开容昭面上的帕子,露出一双风流俊逸的眼眸。 “都不是。” 她手腕上的碧玉手镯,贴在了容昭的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容昭越发怀念起温香软玉,雪白滑腻。容昭突然伸出手,捉住了宝扇的手腕,他轻轻扯动,宝扇便险些扑倒在他身上。 “是什么香粉?” 宝扇柔柔道:“是莲花香粉,自幼时起,我就只喜欢莲花,身上用的花粉,自然也是用莲花花瓣制成的。” 莲花?怪不得,香气虽清幽淡雅,却惑人至极。 容昭将宝扇的手腕,放置在自己的鼻尖,那股清浅的香气,越发浓郁。容昭暼见因为此等行径,宝扇染上薄红的脸颊,心中微动。他乌黑的眼眸,渐渐变得深沉,语气悠悠:“在骗我?” 闻言,宝扇眼眸睁的圆润,像极了受到惊吓的林间麋鹿,她不明白自己哪里欺骗了容昭,连忙否认道:“我没有……” 容昭将一只手臂依靠在脑袋后面,眼神淡淡,声音发凉:“我分的清莲花的香气,你身上的——不是。” 宝扇眼眸中水光闪烁,楚楚动人,她明明用的是莲花香粉,没有骗人。 见到宝扇着急地脸色涨红,却因为笨嘴拙舌,不懂得为自己分辩的可怜模样,容昭眉头微动,将宝扇的手腕松开,冷冷道:“我讨厌别人骗我。” 讨厌被欺骗。 而容昭认为,宝扇欺骗了他。 那便是说——容昭讨厌自己。 宝扇心头发凉,水眸中的晶莹泪珠,打着颤儿,她面上委屈,细声为自己解释:“没有骗你……是莲花香粉……” 而容昭只是依偎在床榻上,面色冷冷,平常风流倜傥的面容,此时也带着寒意。他瞧着宝扇殷红的唇瓣,意有所指道:“刚才离得远些,我闻着不像。若是果真如你所说,是莲花香粉,你便想出法子,向我证明。” 宝扇长而挺翘的睫毛,轻轻扇动,她又不是制作香粉的,如何该向容昭证明,自己所用的,果真是莲花香粉。宝扇垂下眼眸,心中细细思索:她身上涂满了莲花香粉,手腕上的香气太淡雅,容昭分辨不出,那其他地方一定是可以的。像是想起了什么好法子,宝扇捉住容昭的手掌,声音急切:“我让容郎再闻闻,定然可以分辨出是莲花香粉的,可以吗?” 容昭轻哼一声,表示同意。 但他并未站起身,而是躺在床榻上,目光深邃地看着宝扇,芊芊玉指解开衣襟上的盘扣。直到宝扇拥着他,用绵软的声音,祈求着容昭,让他这次细细闻着,容昭紧绷的眉眼,才微微舒展,恢复平日里的俊逸风流。而此时的宝扇,还尚且被蒙骗在鼓里,将脑袋像个鹌鹑般,窝在容昭怀里,轻声细语地解释着:她没有扯谎,她身上用的,唇上涂的,两颊抹的,都是莲花香粉…… 而切身体会了一遍后的容昭,自然明白,宝扇所说,字字句句都是真的。这愚笨的小美人,果真心思懵懂,连被人哄骗了还不知道,心中还在暗暗自责呢…… 待在府中胡闹了几天,心思浮动的丫鬟中,有胆子大些,愿意以身试险,毕竟成了便是滔天的富贵,哪个能不心动。只是丫鬟们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实在是……容昭太过孟浪,日日夜夜都与新娶的小娘子,黏在一起,片刻都不分离。丫鬟们虽然想舍弃脸面,也不敢在主子们**巫山时,贸然打扰。于是,心中的旖旎念头的丫鬟们,便暂时歇下了心思,想等候合适的时机,待容昭与宝扇分开了,再伺机上前,卖弄美色讨好。只是这一等,便等候了半月之余。 刘光是容父口中,容昭的“狐朋狗友”之一。那日婚宴,刘光也来了,只不过被请在外院观礼,连喜房中的新娘子的面容都未看见过。不过刘光心想,这林家女定然是个容貌平平的,不然容昭也不会在成亲那日,饮酒饮的酩酊大醉、人事不知。成亲过后,不见容昭出府,几个与容昭平日里亲近的好友心想:容昭即使再不满意这门婚事,在容父的威严下,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容府中,陪着林家女度过三日,风风光光地回门。只是容昭确实是陪着宝扇回了门,但接下来的数日,仍旧是闭门不出。几个朋友这才觉出不对劲,其中有人暗暗揣测道:林家女定然貌美,这才将行事轻浮的容昭,留在了府中。 对于此等言辞,刘光觉得不屑,暗道:纵使那林家女生的美貌,又怎么能比得上南楼的淳如姑娘的风姿。成亲之前,容昭对这位淳如姑娘,可是有不一样的情意。多次的英雄救美,却惦记分寸、从不逾越规矩,让刘光觉得,假以时日,容昭定然要将南楼的淳如姑娘迎回家中。并非刘光痴人说梦,而是依照容昭不羁的性子,着实有可能做出这般事情,而且淳如姑娘虽然人处于南楼,但洁身自好,只是唱曲儿的清倌儿,凭借容母对容昭的偏爱,若是容昭认定了淳如姑娘,用用苦肉计之类的,定然能如愿以偿。 只是天算不如人算,醉酒轻薄之事,注定了容昭和林家女的亲事。但刘光明白好友的心思,即使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了亲,容昭的全部心神,早已经飘向了南楼。对于其他好友猜测的,林家女美貌,将容昭拿捏在掌心之事,刘光对此嗤之以鼻,自认为也许是容府或者是林家女使了什么法子,才让容昭不能离开容府。 刘光向容昭递信,邀他去南楼相聚,话语恳切,暗暗隐藏着:除了一众好友之外,还有佳人在翘首以盼。 第111章 世界五(十三) 接到刘光的信件时, 容昭才恍惚记忆起,自己已经在容府中,与宝扇厮混数日, 颇有些“乐不思蜀”, 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滋味。思虑至此,容昭神色微凝, 觉得这与平日里的自己, 极其不相像。 宝扇正端着一碗厨房刚刚煮好的甜汤,软绵绵的身子, 紧挨着容昭坐下。容昭虽然没有品尝到甜汤的味道如何,但终归不会比宝扇的滋味更香甜可口。容昭眉峰轻敛,声音微凉:“好友相约, 我赴约前去,你乖乖待在府中。” 宝扇樱桃色的唇瓣, 轻轻张合,将一枚花生碎内馅的汤圆,吃进腹中。听到容昭的叮嘱,宝扇乖巧地点头,单纯的神情上,没有半分疑惑和不舍。没有预料之内的追问, 出声询问自己要去哪里, 几时回府,容昭本应该觉得周身舒坦。但他看着宝扇瓷白的脸蛋, 沾染了甜汤而泛着水意的唇瓣,容昭心中郁郁,用宽阔的手掌,捉住宝扇两边的颊肉, 迫使她抬起头,直视着自己。 “好吃吗?” 宝扇水眸轻颤,不清楚容昭话语中的意思,闻言轻轻颔首,如实相告:“好吃。” 容昭俯身,他不去品尝瓷碗中的甜汤,反而要争抢宝扇口中的,直到将甜汤的滋味细细品味,宝扇的唇瓣微微发肿,容昭才松开她。 “待在府中,乖乖地等我回来。” 宝扇的身子早已经融化成水,连手中的瓷碗都拿不稳,被容昭夺走,放在了方桌上。她声音柔柔,轻声应好。 刘光等候在容府门外,他心中极其笃定,容昭接到信件后,定然会赴约前来。余光瞥见一袭宝蓝色暗紫纹团花长袍,身姿挺拔,却隐约带着几分肆意。刘光立即从茶舍中站直身子,朝着容府走去。那修长身影便是容昭,他面前站立着袅袅身姿的宝扇。容昭听着宝扇细声细气地叮嘱,明明是一张稚嫩白皙的脸蛋,却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关于夫君出门游玩的劝导,尽数用在了容昭身上。这些老生常谈的话语,听多了难免令人心生厌烦。但宝扇神情专注,声音细柔,落入耳中,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容昭深情散漫,声音懒洋洋地应着好。 刘光走到容府门外时,宝扇已经转身离开,只看得见一片藕粉色的裙裾。空气中还残留着淡雅的莲花香粉气息,刘光微微愰神,只觉得这香气分外好闻,却叫不出来名讳。 刘光轻轻拍动着容昭的肩膀,状似埋怨:“见你一面,果真不容易!” 容昭轻挑眉峰:“不是来赴约了。” 刘光心道正是如此,便不再计较半月有余,未曾见到过容昭的身影,两人按照约定,向南楼而去。 还未靠近南楼,便听到丝竹管弦,袅袅乐 声从中传出,扑鼻的脂粉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蔓延。身为南楼的常客,容昭颇受南楼女子的欢喜,一是因为这位纨绔子弟极其容易伺候,每次来时,只听曲儿看美人,连近身都未曾有过,更别提刁难她们了。二是容昭在女儿家的脂粉上,颇有灵气,轻易便能嗅出香粉的本源。身披朱红轻纱的姑娘,依偎在去往二楼的栏杆处,声音悠悠:“容公子,我用了迷迭香,果真受到了许多夸赞,这都多亏了容公子……” 说着,姑娘便向容昭扑去,被容昭轻飘飘地躲过。姑娘倒是不觉得丢脸,只当容昭成亲了以后,还被容父严厉管教,近不得女儿家的身。但容昭的一番话语,却让姑娘的脸颊发白。 容昭垂眸,眼神冷冷,声音带着凉意:“你若是多些自知之明,比用迷迭香更为有用。” 围在旁边,竖起耳朵细听的姑娘们,发出哄笑声:“湘怡,多学学自知之明罢。” 容昭拾阶而上,听见这些刺耳的笑声,也没有驻足片刻。容昭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南楼女子的嘲笑声,便丝毫没有了顾忌。 有看不惯湘怡的,走到她身边,语气悠悠:“容公子来南楼,好好唱曲儿还能得到赏银,何必动那些心思,平白惹人厌烦。” 旁边有人应和她:“此话有理。而且容公子即使对南楼女子有心思,那也是对淳如,和你有几分干系,巴巴地凑上去。” 湘怡几乎快要将手心的帕子揉烂,勉强稳住声音,嘲弄道:“都是南楼女子,偏偏你们一个个鬼迷心窍,将淳如捧上天,当作宝。我与淳如又有何差别,不过是她运气好些,被金尊玉贵地养着,还只需要唱唱曲儿,而我得百般讨好他人。我配不得容公子,难道淳如便配的吗?” 一声清浅的声音响起:“我身世清白,有何配不得?” 看着淳如身姿翩翩地走来,湘怡攥紧手心,脸上扯出几分笑容:“你身世清白,怎么我们就脏污不堪了?” 南楼女子纷纷为淳如说话。 “你这番说话,着实伤人……” “湘怡,你太过分了……” 湘怡不再与这些人争执,转身离开,她知道自己今日的举动太过冒失。明明她心中清楚,容昭是不会碰她的。而且以往的日子里,湘怡也安分守己,唱曲儿领赏赐,还得了容昭一句“用迷迭香更好”的称赞。只是想起南楼的其他女子所说,淳如和容昭是如何相配,此次容昭前来,定然是要安抚淳如的心,说不定还要给淳如一个名分。湘怡便心中愤懑,她素来和淳如不合,看不惯淳如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而且淳如既不是南楼里最美貌的女子,也不是才艺众多,心思最细腻之人,只因为得了南楼主人的青睐,便享受了最好的待遇。淳如整日一副“我与你们不同”的模样,偏偏其他姑娘像是鬼迷心窍般,处处追捧她,将她比拟成世间最好的女子。湘怡一时冲动,才故意招惹容昭,果不其然受到了奚落。 湘怡一时间悔恨不已,不是因为被容昭疏远,而是没有能借此机会下了淳如的脸面。看着淳如向着二楼走去,湘怡心头微动,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屋内早早地备好了佳酿菜肴,容昭一落座,便受到了往日好友的调侃。 “不是刘光相邀,我们几日才能见到你?” “自从上次成婚宴,已经有半月有余罢。” 想起这些日子的美妙时光,容昭唇角上挑,默默不语。 待众人酒意微醺,刘光向屋内伺候的小厮示意,不过片刻,小厮便从隔壁屋子,领来了淳如姑娘。 见到淳如姑娘,众人混沌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明。唯有容昭,仍旧紧闭眼睑,意识涣散,直到身边人提醒,容昭这才施施然睁开双眸,看向淳如姑娘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波动。 淳如没有遮掩的意思,一进屋子,便将视线落在了容昭身上。每次看到容昭时,她心底总有声音在叫嚣:她是为了容昭而来,他们是天定姻缘,不可打破的。虽然不知道这声音是何等缘故,但淳如觉得她与容昭,定然是有缘分的,容昭救她于危难之际,不止一次。 英雄救美,本就是极其美妙的缘分。 即使身处南楼,淳如却有美名在外,她相信,陪伴在容昭身侧的,定然是自己。只是突然生出了林家女的变故,不仅近了容昭的身,还抢先和容昭成了亲。淳如心中郁郁,想要找容昭质问,只是她在南楼虽然受疼惜,但毕竟是南楼中人,不能出入随心,这才只能苦苦等候容昭前来。 淳如眼睛中,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众人自然能看出她对待容昭的情意,可容昭……他神色淡淡,如同看南楼众多唱曲儿的女子一般,没有丝毫波动。众人心中微惊,暗道自己怕不是做了错事,只有刘光仍旧毫无所觉,朗声道:“淳如姑娘一片心意,容二,你可得给个说法。” 容昭眉峰微动,满是风流肆意,他神色淡淡:“什么说法?” “你既已经娶妻,淳如也不能在待在南楼,此处对名声有碍,不如迎进府中……” 容昭声音微凉:“你对淳如有意,何不迎进你的府中?” 刘光顿时说不出话来,脸色青红一片,想要反驳,却无从反驳起。他确实对淳如姑娘有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毕竟南楼中,淳如姑娘独树一帜,与其他女子格外不同,怎么能不让人心动。只是,淳如姑娘心属容昭,他们两个才应该是天定姻缘,自己怎么能夺人所爱。 闻言,淳如也是脸色发白,她轻飘飘地暼可一眼被戳中心思、神色慌张的刘光,看着那张勉强算得上周正的面容,隐隐嫌弃道:想来南楼将她迎进府中的人,数不胜数,她哪里能看得上刘光。 淳如嘴唇发抖,出声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见他二人这副模样,容昭轻声嗤笑,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尤其明显。他是生性风流,也喜欢沉醉于女儿脂粉香中,但却从未许诺过,将任何一个南楼女子,纳进府中。至于淳如,他每次遇见她,都是淳如在被人刁难,堪堪地帮过几回。不曾想,这副境况,落在旁人眼中竟然成了自己心悦于淳如,这才想要英雄救美,着实可笑至极! 容昭站直身子,对上淳如看负心汉的眼神,仍旧身姿挺拔,没有丁点退缩意味。 “南楼女子,是该多些自知之明。” 淳如脸色惨白,不曾想过,刚才奚落湘怡的话,如今落到她自己身上,竟然如此刺耳。淳如自诩不是和湘怡她们是同路人,却遭到了同样的冷言冷语。 容昭不再看淳如,带着凉意的视线,扫过屋内的每一个人身上,众人皆垂下脑袋,不肯直视容昭。 ——今日是他们逾越了,竟然为了一个南楼女子,设局来欺骗容昭赴约。 容昭不再多说什么,朝着屋外走去,经过刘光身边时,语气轻飘飘地:“你讨好别人,不该用我做饵。” 刘光身子一颤,为自己分辨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原本是好友的相聚宴会,却落到这般不欢而散的局面,众人也没了继续的兴致,纷纷离开。直到屋子里变得空落落的,湘怡才从角落里走出来,面容松快,脚步轻盈。 原来自视甚高的淳如,也会被容公子嫌弃,真是……大快人心。 见到湘怡这欢喜的模样,有姑娘出声询问,湘怡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看到对方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湘怡心中更加痛快。 容昭回到府中,梳洗过后,换上无酒气的长袍,便去寻宝扇,只是屋门紧闭,小丫鬟一脸为难。 “少夫人不舒服,少爷还是先行回去罢。” 说罢,便将院门紧紧合拢。 第112章 世界五(十四) 小丫鬟走进屋子时, 宝扇正将自己埋在金丝绣枕里,细碎软绵的抽泣声,听得叫人心肠揪紧。小丫鬟瞧见那如同柳枝般纤细的身子, 轻轻打着颤儿, 沉重的脚步在床榻旁边停下,轻声道:“少爷离开了,但——瞧着是有些生气。” 容昭岂止是生气?小丫鬟想起容昭离开时,面容黑沉的模样,心里不禁发怵。 宝扇抬起头, 两只亮如星辰的眼眸,此时红了一圈, 像是熟透了的烂桃子。她声音带着哑意, 轻声应和一句,便让小丫鬟先行离开。 屋子里空荡荡的, 因为只有宝扇独自一人, 显得格外安静。往日里, 这屋子也是这般空旷,但有容昭待在这里, 同她胡闹,宝扇没察觉出屋子的宽敞, 此时才隐隐觉出落寞的滋味来。宝扇从枕下,抽出一张水红薄纸,透着浓浓的脂粉气息。薄纸上所写, 是在指责宝扇工于心计,毁坏了一场美满姻缘。字里行间,有隐隐瞧不起宝扇出身的滋味。送这水红薄纸的人,并没有丝毫掩饰的心思, 在信的末尾,落下了簪花小楷写成的名讳。 ——南楼,淳如。 宝扇久在闺房中,却也听说过南楼的名号,那里遍地是女儿家的脂粉气息,还是容昭最常胡闹的地方。出嫁之前,嬷嬷曾经打探到,容昭对于南楼的女子,多是一视同仁,并无甚不同。唯有和其中的一位姑娘,有着颇深的渊源。宝扇猜想,那渊源所在,大概便是这位淳如姑娘了。她思虑起容昭今日赴约之事,神色匆匆,怕也是要去寻这位淳如姑娘。 宝扇轻抽鼻子,鼻尖泛着红意。她心中埋怨起容昭,明明是去私会佳人,又为何要叮嘱自己乖乖待在府中,眼巴巴地等他回来。想起嬷嬷所说,男子多贪恋美色,想要坐拥齐人之福,宝扇水眸微动,心中暗道:难道容昭也不能免俗? 绵软的柔荑,攥紧了手中的水红薄纸,宝扇虽然懵懂,但也不是极其容易便被挑起怒火之人,这水红薄纸上所写,虽然令人愠怒,但却不能轻易毁掉。宝扇将水红薄纸折好,小心收进木匣中。刚才是女儿家的情绪作祟,如今心绪渐渐平稳,宝扇才捉摸出几分不对劲来。容父虽然威严,但容昭并不是尽数听从容父的话语。若是当真如纸上所说,两人缘分天定,注定修成眷侣。那凭借容昭的肆意脾性,定然不会让淳如继续留在南楼,哪怕顶着悠悠众口,也会把淳如姑娘接进府中。可是容昭没有,而且这些日子,他整日痴缠着自己,做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胡闹事情。宝扇黑眸微闪,想着一则是容昭与淳如姑娘的感情不深切,容昭或许对她有几分不同,但却未到迎她进府的地步。二则是…… 芊芊玉指抚弄着碧玉手镯,纤细的手腕处,有几处明显的牙痕,还好平日里有碧玉手镯和宽大衣袖的遮掩,没有被旁人看到。宝扇双眸澄净,倒映着苍翠欲滴的玉石色泽。 二则便是这位淳如姑娘在扯谎,根本没有所谓的情意与怜惜。 无论是哪一种,宝扇都不准备亲自去见淳如姑娘一面。两人见了面又如何,争论的面红耳赤,或是泣声涟涟,半点体面都无,反而惹人笑话。 眼眸周围传来细细的疼痛,宝扇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按揉着,心中暗暗思索: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事情由于容昭而起,自然该让他去烦恼。宝扇轻暼着沾染了斑驳水痕的软枕,嘴中念念有词:“每一滴……都不能白流……” 即使换下衣裳,躺在精致的床榻上,容昭心中的郁气还没散去。他试图闭上眼睛,缓缓入睡,却丁点睡意都无。容昭只能睁开眼睑,数着床榻帷帐上的瓜瓞绵绵。宽阔的床榻,到处都是冷冰冰的气息。容昭的手臂下意识地伸出,却意识到今夜无温香软玉躺在他怀中,需要他揽着入睡。容昭冷哼一声,将手臂收回,即使身旁没有美人在侧,他也将身子转过去,仿佛在与谁置气一般。 离开府上前,宝扇还是温顺听话的模样,只不过区区几个时辰,便开始胡闹生事起来。容昭敛眉沉思,想着莫不是有奴仆在私底下生事,或者是宝扇被人撺掇,想要将他困在府中,不出门玩闹。 想起后面的一种可能,容昭神色越发凝重,只道这几日他太过娇宠宝扇,才让懵懂无知的她,沾染了俗世的脏污,竟然要掌控他的行踪。想他容昭,堂堂容府的二少爷,怎么能为了弱小的女子,沉溺于温柔乡中,不出门玩闹交友?容昭行事风流,对待女子多有宽容,但他最讨厌,惹是生非的女人,和无理取闹的女人。 想明白了宝扇耍小脾气的原因,容昭胸腔中的郁气散去,眼睑逐渐变得沉重,沉沉睡去。 再见到宝扇时,容昭本想垂眸俯瞰她,冷冷地问上一句“还要胡闹吗”。只是在容府的后花园,繁花掩映处,宝扇身姿款款,乌发如瀑,宛如无瑕美璧。唯有烂桃般红肿的眼眸,成为了白璧上的细小瑕疵。 容昭乌黑的眉峰拢起,薄唇张合:“偷偷哭了?” 宝扇将头偏到旁边,不肯直视容昭,只将视线落在盛开地茂盛的繁花上。她紧绷着一张瓷白如玉的脸蛋,从柔软唇瓣中倾泻出来的话语,却泄露了她的委屈。宝扇声音中带着哑意,尾音带着颤儿:“没有。” 明明是世间最不会扯谎的人,却偏偏要撒谎。 容昭心中微微叹气,本来想要教导宝扇不要恃宠而骄的心思,也抛到旁边。他大步走到宝扇面前,宽阔的手掌,抚摸上眼眸周围的红意,轻声叹气。 “昨夜将我赶走,可曾睡得安稳?” 宝扇贝齿咬紧唇瓣,不肯回答他。 容昭身姿如松似柏,俯身时,像崇峻巍峨的高山,渐渐将宝扇吞没。细细的吻,落在宝扇的眼眸上。红意带来的痛楚,和痒意混杂在一起,令人心思浮动。 薄薄的眼睑,落下缠绵的吻,轻柔绵软,如同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宝扇听说过,容昭耐性极其差劲,因此在私塾中读书时,愁坏了好几个夫子。可如今,他却是这样有耐性,全然不像众人口口相传的那般…… 两张薄唇向下移去,要去含那娇艳欲滴、紧紧抿起的唇瓣时,宝扇却微微侧身,躲开了容昭的越发炙热的亲吻。 容昭迷蒙的思绪,顿时变得清醒。被宝扇这般对待,故意躲开自己的亲近,容昭的脸色是显而易见的冰冷。他向来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唯有和宝扇多日的耳鬓厮磨,才养成了这般珍爱怜惜的性子。容昭眸中冷冷,用手掌将宝扇的脑袋转回来。 她是他的妻,夫妻敦伦,天理自然,如何能躲开? 宝扇白嫩的脸颊,被容昭蛮横的手掌,蹭出了碍眼的红痕。脸颊上的痛楚,让宝扇越发委屈,她眼睫轻颤,泪珠便啪嗒啪嗒地落下来。看到宝扇流泪,容昭眼眸中闪过挣扎犹豫,但最终恢复了寒冰般的凉意。宝扇的一双水眸,本就澄澈干净,如同稚童般懵懂纯粹,如今被泪水洗刷,更显得似雨后天晴,让人爱怜。 “我……我自然是不好的……南楼女子美貌者众多,容郎厌倦了……也是应该的……” 容昭听到她这番胡言乱语,眉宇中的沟壑越发深邃。 世间美貌者众多,可是哪一个能与宝扇比拟。 更不像话的是,他何曾厌倦了她,简直是胡说,明明是她先将自己拒之门外,年纪虽然小,却学会了胡搅蛮缠,颠倒黑白…… 容昭将宝扇揽进怀里,听着宝扇前言不搭后语的嗔怪,察觉到怀中美人的醋意甚重,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苦恼,反而觉得,从昨夜便空荡荡的心脏,此时被填满了充盈。 被揽进宽阔紧实的胸膛中,宝扇渐渐停下了哭泣,但她仍旧不肯开口诉说,到底是因为何种原因,与容昭置气。容昭询问她原因,宝扇也只诺诺道:“嬷嬷说,不可妄言,女子生妒忌,会令夫君不喜。” 因此,宝扇不能告诉容昭是因为何事置气,否则便成了妒忌,会变成声嘶力竭的妇人的。 容昭暗道,依照宝扇这模样,哪里不是已经生了醋意。不过妒忌……容昭不以为然,在这世间,还没有哪个女子,能够配得上令宝扇妒忌生恨。只是宝扇不肯说,也不许让容昭近她的身子。 怯生生的麋鹿,连拒绝旁人,都是轻声细语地,丝毫没有威慑力。 “……待我心口不难受了,才能,才能……” 明明已经做过许多次,但“欢好”二字,宝扇是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这种软绵绵的拒绝,实在是世所罕见。凭借容昭的力气,轻而易举地便能靠近宝扇的身子。到时候,宝扇只能怯生生地承受,半点抵抗都无法做出。只是容昭若是当真就这般做了,宝扇定然要雾眼蒙蒙地看着他,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想起那副场景,容昭心中郁郁,闷哼了一声,勉强同意了宝扇的拒绝。 宝扇眉眼舒展,身姿翩翩地离开了。容昭的指尖,还残留着莲花芬芳淡雅的气息,久久未曾散去。但莲花香气的主人,却早已经翩然离去,丝毫没有犹豫。 容昭薄唇轻启,轻声道“小没良心的。” 竟然是连一次回头,都未给过。 南楼中。 自从那次宴会,被挑破了对淳如姑娘的心意,刘光便被众多好友疏远,他们口中指责着,刘光不该为讨淳如姑娘的欢心,而伤害了好友之间的情分。 刘光脸色涨红,为自己分辩解释道:“淳如姑娘哪里配不上容二,而且容二救过淳如姑娘几次,若是说他没有丁点心思,我是半分都不相信的。” 好友无奈:“救过淳如姑娘又如何?容二对她没什么不同。若是淳如姑娘当真有几分手段,能得了容二的心思,也算得上她的本事。可她躲在后面,清清白白,却让你为她保媒拉纤,着实……刘光,你若是当真心悦于淳如姑娘,不如自己娶进府中,关起门来,你乐意如何疼惜她,是你府中的事情,也不必牵扯他人。” 好友言尽于此,不再与刘光争执。 刘光神色愣愣,心中的念头却开始肆意生长——是啊,他也能待淳如姑娘好,为何要假手于人。 于是,刘光便开始整日待在南楼,殷勤对待淳如姑娘。 第113章 世界五(十五) 容昭虽然文不成武不就, 但在探查宝扇因为何等事情伤怀上,可谓是雷厉风行。区区几日,便查出了苗头, 若是容父知道了,容昭还有这般果敢的脾性, 定然要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地训斥容昭,将这份脾性用在念书上, 或许能走好科举致仕的路子, 也不必整日无所事事,只懂得肆意风流。 宝扇性子内敛,在府上并没有贴心的丫鬟。因此小丫鬟讷讷地说着,她并不知道内情,只见到宝扇拿着一张水红薄纸,看完后便依偎在软枕上, 轻声啜泣。 听到宝扇将软枕都浸湿了, 容昭眼眸晦暗不明, 本就紧绷的面容, 越发冷峻了。 容昭抬脚迈进里屋,屋子里空荡荡的, 只有一股淡雅的莲花香气, 缥缈悠远, 令人魂牵梦绕。容昭脚步微顿,薄唇紧紧抿着, 半晌才冷冷开口问道:“宝扇呢?” 小丫鬟忙答:“少夫人回林府去了,天刚亮便离开了。” 看着容昭茫然的神色,小丫鬟心中暗道:明明宝扇离府之事, 已经事先向容昭禀告过,怎么容昭一副怅然若失、刚刚知晓的模样。 容昭在软榻上坐下,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沾染了莲花香气的软枕。明明软枕上没有斑驳的泪水痕迹,容昭却仿佛能看到,那柳树枝般纤细柔韧的腰肢,俯在金丝软枕泣声涟涟的模样。如瀑般的青丝随之倾泻,包裹着柔弱的身子……容昭躺在了软枕上,清浅的莲花气息弥漫在他的周围。容昭紧闭眼睑,感受到莲花清香越发靠近,好似一张瓷白的脸蛋,睁着轻颤的水眸靠近他,下一瞬间,那花瓣似的柔唇中,便要吐露出娇怯柔软的话语。 容昭猛然睁开眼睛,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梦中在身侧依偎的美人,早已经成了幻影。 床榻旁边,搁置着黄花梨木的箱子,里面被分成一层一层的小匣子。容昭尚且记得,他揽着纤细的腰肢,向着床榻倒去时,宝扇睁着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眸,细声细气地要将手上的碧玉手镯摘下来。 容昭不肯:“不喜欢?” 宝扇温顺地摇头:“母亲送的,自然是好的。” 容昭收紧了放在纤细腰肢上的手掌,继续追问道:“那为何要摘下来?” 宝扇面颊泛着绯色的红晕,偏首躲开容昭的视线,语气弱弱:“你总是咬那里,太羞人了……” 容昭轻声嗤笑,嘲笑宝扇无知懵懂,但最终随了宝扇的心意,让她将手上的碧玉手镯,放置在床榻旁边的箱匣中。见状,宝扇隐隐约约松了口气,却不曾想到,手腕上的咬痕,并未减少分毫,去了碧玉手镯,容昭反而越发肆无忌惮…… 思绪浮动,容昭随手拉开箱匣,里面摆放着零零碎碎的首饰,小巧精致。目光暼见匣子边缘的水红一角,容昭神色微凝,伸出手掌,将折叠地四四方方的水红薄纸取出,待看完信件上所写,黑眸微沉。 南楼。 湘怡依在栏杆处,冷眼瞧着昔日对淳如百般追捧的刘光,如今大献殷勤的模样。看到淳如紧皱眉峰,一副被困扰的模样,湘怡唇角扬起,想着能见到南楼最与众不同的淳如姑娘,如此狼狈的样子,还真的是难能可贵。 淳如不清楚,为何过去知分寸的刘光,如今无论她如何冷漠,仍旧黏在自己身边。她心中烦躁不堪,在这世间,淳如想要终成眷属的人,只有容昭一人而已,其余人都是过眼云烟,不必记挂于心。看到湘怡心情尚好,淳如头次失了风度,她走到湘怡面前,一语未发,只冷冷地瞧着湘怡。 众人都能看的见,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湘怡轻扬眉峰,还未开口,便听到南楼的小厮喊道:“湘怡姑娘,有约相邀。” 湘怡身子一转,将手上沾染了香甜脂粉的帕子,堪堪擦过淳如的脸颊,身子翩翩地离开了。 相邀之人府上的路,湘怡并不算熟悉。湘怡掀开帘帐,露出精心打扮的脸,她抬头看着府上的门匾——笔力苍劲有力的“林”字。 湘怡被带到一处绣房,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幔,她依稀辨认出,邀请她来府上的人,是个女子。湘怡心道奇怪,却听到那女子开口,声音清灵,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你可能教会我些春阁隐秘,留住男子脚步的好法子……” 虽看不清纱幔后的面容,但湘怡猜测,这女子定然是羞红了脸,连声音都变得飘忽不定。湘怡故意掐着嗓子,用腻人的声音甜甜道:“自然。” “姑娘若是想学,湘怡自然尽力。” 宝扇糯糯地应好。 湘怡便开始侃侃而谈:“男子爱娇嗔,你若是声音甜腻,便能把他们的魂魄勾去两三分。” 说罢,湘怡便开始教宝扇如何发出甜腻惑人的声音。宝扇用湘怡说的技巧,怯生生道:“容郎……” 声音甜腻如蜜糖,落入耳中令人半边身子都要酥倒了。湘怡未曾想到,宝扇竟然如此聪慧,她刚才还以为这小姑娘,性子不谙世事,定然极其难学会这些手段。却未曾料到,她一点就透,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声音甜腻而不矫揉造作,似嗔似怪。湘怡听到宝扇怯怯的“容郎”,暗暗揣测着,是哪位郎君能有如此定力,能够抵抗住这般痴缠。 更近一步的教导,便是不可宣之于口的春色无边。湘怡脚步轻移,走上前去,隔着厚厚的纱幔,她俯身讲着羞人的话语。清淡的香气悠悠传来,令湘怡有些头脑发沉,她终究是忍不住开口询问道:“你用的什么香粉?” 宝扇柔声道:“莲花香粉,你若是喜欢,可带些回去。” 一直未曾说话的嬷嬷,暗暗皱眉,想着宝扇还是不知世事,自己用的香粉,怎么能送给这些南楼女子,岂不是脏污了自己。湘怡自然看出了嬷嬷的不喜,轻声拒绝了。 “这样的香粉太过淡雅,适合你这样冰肌玉骨的美人。” 即使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姿,湘怡也能猜测出,与她面对面而立的,是位身姿纤细柔弱的美人。 “我喜欢浓烈的香气,在南楼中才能显眼。” 湘怡三两句便错开了这个话题,细细教导着宝扇。待湘怡离开时,除了本应给的赏银外,宝扇还让人多备了些谢礼。湘怡看着多出的黄灿灿的金锭,唇角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再看到金锭旁边,还摆放着一瓷瓶香粉,不同于莲花的淡雅,香气浓郁至极,却不像普通的香粉般俗气。 送湘怡回南楼的林家人,轻声解释道:“我家主子说,这香气浓烈,极其显眼,也很配你。” 即使知道这瓷瓶里的香粉,能让自己在南楼中更加显眼,湘怡也没涂抹,而是怀着几分莫名的心思,将香粉收了起来。待湘怡打听清楚,林家已经出阁的几位姑娘,便推测出邀她前去林府的那位,恐怕便是容昭迎娶的新妇。 湘怡轻声叹息,嘴中埋怨道:“早知道容公子娶的是这般懵懂惑人的美人,我便不扑上前去了,白白丢了脸面。” 不过——想起自己教会宝扇的那些手段,湘怡心中郁郁,暗道容昭是多好的运气,区区纨绔子弟,竟然能享受的了那么多……当真是天理不公。 南楼主人虽然疼惜淳如,但刘光舍了钱银,又用家中权势逼迫,终于将淳如迎出南楼。与刘光的婚事定下后,淳如仍旧神色恍惚,她总觉得不该如此,她怎么会嫁给刘光呢。淳如虽然身份卑微,又进了南楼,但和其他受苦受难的女子是不同的,她只需要学唱曲儿,便有众多人愿意一掷千金,讨她欢心。淳如脑袋一片茫然,直到刘光的迎亲花轿到了南楼,她心中觉得自己理应嫁给更好的人。 南楼众多女子,看着淳如的目光,多是羡慕。刘光家境颇丰,淳如又是嫁去做正妻,日后是何等的风光。可是淳如并不欢喜,她冷着一张脸,被刘光搀扶着坐上了花轿。 南楼里的女子,窃窃私语道。 “淳如是不是不欢喜,她莫不是不想嫁给刘光?” “应当不会。这门婚事,可是淳如亲口许诺的。南楼主人为了淳如,都快要与刘光生出嫌隙来了……” “可出嫁不是该欢欢喜喜的,为何淳如却……” 湘怡轻笑一声,语气悠悠道:“淳如姑娘,怕不是在期待有人出现,扰乱了这门婚事。” 众人面面相觑,有姑娘反驳湘怡:“你不要胡言乱语,淳如大喜的日子,怎么会期待有人扰乱,让她不能成亲。” 湘怡没有如之前一般,与她们争执,她轻轻转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淳如的确是在等待,她期盼如之前一般,在她遭遇困境时,容昭能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中。只是成亲之事,顺利地不可思议,直到刘光满身酒气,醉醺醺地想要亲近淳如时。淳如慌乱之下,手中紧握的银簪,刺入大红的喜服。进来送醒酒茶的丫鬟,见淳如刺伤了刘光,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淳如心中惶恐,觉出几分真实感来。若是被人知道了,她便要被拉进大牢里,受尽折磨。 “不,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与容昭,应该是纨绔子弟心悦南楼清倌,为此力排众议,突破重重困难,终于成就一段佳话。 黑影突然出现,妖侍走到淳如面前,姿态恭敬:“公主,方才违背了天道,此世留不得了。” 淳如眼神恢复清明,她看清了妖侍衣袍上的鲜血,却有意回避可能发生的事情。淳如此时格外清醒:她是妖界公主,而不是南楼里身份卑微的淳如。 街市上闹哄哄的,议论着昨夜刘府发生的大火,可怜洞房花烛夜,竟然无一人能够存活。 …… 容昭澄清了自己的清白,他虽然行事风流,却从未如同水红薄纸上所说,与淳如交好。可他与宝扇刚刚重修旧好,便传来了刘光迎娶淳如,刘府大火之事。甚至有交好的朋友,暗暗向容昭打听,大火之事,与容昭是否有关系。容昭气极,对于刘光,他早已经无朋友之谊,而淳如,更从未被他放进眼中过。他怎么会苦心孤诣地设计两人,实在荒谬! 听着小丫鬟诉说着,刘府那场大火是如何离奇古怪,宝扇身子发颤。一看到容昭,便扑到了他的怀中,不肯松开柔荑。 “我怕,容郎,可不可以……不要走……” 容昭故意神色冷凝,声音微凉:“是你要拒绝我的,如今又出尔反尔?” 听到容昭的话,宝扇面颊羞红,思来想去,只能用湘怡教的办法,声音甜腻,惑人心神:“容郎,我好想你……不要走……好不好?” 容昭喉咙发紧。 美人相求,如何不好。 第114章 世界五(十六) 碧纱罩衫中, 是素白的里裳。 烛光摇晃,暖橘色的光芒,泼洒在宝扇瓷白的脸颊上。熨帖合身的素色里裳, 越发称得宝扇身子纤细,楚楚可怜。容昭目光幽暗深邃,仿佛瞄准猎物般,肆意逡巡着宝扇柔弱的身子。像是想要躲过这般灼热的视线, 宝扇轻轻垂首,露出纤细柔弱的脖颈,那一抹滑腻柔顺的白皙, 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 让人不禁胸中澎湃, 忍不住细细把玩。 容昭察觉出宝扇今日的不同, 如此甜腻的声音, 像是故意用了些手段。可容昭并不觉得厌烦, 心中仿佛被羽毛轻轻抚过,泛起轻柔的痒意。 他任凭羞怯动人的美人,绞尽脑汁地将心机手段用在他身上。宽阔的手掌,被宝扇抓在手心, 因为手掌大小的差距, 宝扇只能用两只绵软的柔荑,将容昭的手掌捧在怀中。她将自己白皙光滑的脸颊, 放置在那掌心中,引导着容昭去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虽然丁点酒意都未沾染, 容昭却早已经醺 醺然,几乎要沉浸在温柔乡中,不肯抽身离开, 只是他面容上仍旧紧绷着一副处变不惊的冷静模样,语气中甚至带上了几丝凉意。 “你这是做何?” 他静静地看着与宝扇交叠的掌心,冷冷问道:“从哪里学会的惑人法子,如此不知羞。” 宝扇本就是忍耐着心底的羞怯,勉强为之,不曾想被容昭一眼看穿,还轻易地挑破了她的亲昵举动,是向旁人学会的。宝扇眼圈立即泛起红意,想到容昭整日厮混在南楼,定然见多了诸如此类的惑人法子,她如今的举动,真是如容昭所说,不知羞。 绵软的柔荑被抛开,容昭立即察觉到手心空落落的,胸中涌现出怅然若失的感觉。含羞带怯的美人,早已经将身子转过去,只留给他纤细瘦弱的后背。容昭揽上那一掌可握的腰肢,趴在宝扇的肩膀上,看着那张娇艳如花的脸蛋。 不曾想,却看到了美人委屈至极的模样。 容昭声音中带着蛊惑,轻声道:“你这般不知羞的模样,可真叫人欢喜。” 宝扇的脸颊立即涨红一片,轻唾道:“浪荡子。” 她这般柔弱的性子,即使是责骂,也是清浅绵软。容昭微微愰神,心道:他自然是浪荡子,这是众人皆知之事。若是他是正人君子,听到宝扇这般似嗔似怪的言辞,怕是也要坠入泥潭,变成贪恋美色的浪荡子弟了。 碧纱罩衫被抛在床榻前的箱匣上,娇怯的轻呼声,被容昭吞进腹中。 若是心中有所想念,便日日皆是洞房花烛夜。 发丝纠缠,宛如两人紧密相连、不愿意分开的命运。短暂意识清明时,容昭心想,容父的麒麟子美梦,怕是不能如愿了。不过好歹有宝扇在,他可以收起心思,只做身旁这柔弱可怜小女子,一人的浪荡子。 烛光摇曳生姿,被风轻扬,便悠悠地吹灭了,掩盖了屋内的无边春色。 …… 九重天。 姻缘树旁,茯苓柳眉紧皱,来来回回地踱步。月愿仙君瞧着她手中光秃秃的枝蔓,轻声叹气:“这仙植本可以修成灵性,却毁在你这摧花人之手。” 茯苓丢掉手中的枯枝,声音急切:“幻海呢,我要看看宝扇如何,可曾在凡界受了委屈?” 自从知道宝扇下凡界,有月愿仙君放纵的原因后,茯苓对月愿仙君的恭敬,便顷刻间灰飞烟灭。月愿仙君又是个脾性随意的,并不在意茯苓的态度如何,宽袖一挥,便召唤出幻海来。为了避免有法力之人下凡间,随意使用法术,肆意制造因果,给凡界带来动乱不安,便有天道来制约,若是违背天理自然的,定然要受到反噬。 因此九重天虽然能看到凡界种种,但时间匆匆,转瞬即逝,而且不能随意插手。茯苓趴在幻海旁边,看着宝扇手腕上的青紫,眼眸中满是疼惜:“仙君,宝扇这是受了欺负吗?” 闻言,月愿仙君脸上闪过茫然,待看清楚纤细腕骨上的青紫,沉声道:“许是在哪里碰到了。” 月愿仙君心中笃定:不可能是遭遇了酷刑,毕竟有经过他亲自炼化的引魂蝶守护,能保宝扇魂魄安全。而且这引魂蝶,经过五彩丝线指引,能引导宝扇找到容昭太子转世。这些小法术,虽然能使宝扇不会与容昭太子错过,从而浪费数年光阴。但若是想亲近容昭太子身旁,还要凭借宝扇自身。 只开启了短暂时辰的幻海,被匆匆关上。月愿仙君无法辨认出,宝扇是否得偿所愿,亲近了她心心念念的“主人”。茯苓却微微松气,她刚才看到宝扇抱着一盅粥,眉眼弯弯的模样,想来没受什么委屈。 将淳如公主带回妖界的妖侍,因为违背了天道,破坏了因缘,还出手伤害了凡人,法力受损。看见他这副可怜样子,又是因为自己才受的伤害,淳如公主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她拿出妖王所送的珍品。妖侍千恩万谢,服下珍品后,身上果真没有了痛楚。 这等珍品,往日哪能用在他这般随侍身上。妖侍心中微动,越发坚定了要帮助淳如公主的心思,如此这般,他才能拥有万千珍品,法力大有进益。 淳如公主想起凡界经历,紧皱的眉峰未曾舒展开。 “若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林家女,我与天界太子,早已经……” 淳如公主知道容昭太子的本性,他是不能触碰、圣洁不可攀的皑皑白雪。因此在凡间风流肆意的容昭太子,更是难得碰到的一面。他行事体贴,不会如同在九重天那般,对自己冷眼相待。只是那样的亲近,却终究没有变化成姻缘。 妖侍拧眉:“是公主在凡间的身份太低微了,南楼的清倌,让一个风流肆意的纨绔子收心,着实太过为难。” 淳如公主脸色微凝,她虽然不想凭借高高在上的身份,令容昭太子循规蹈矩地与她成为眷侣,但身份太卑微,确实是不小的阻碍。她在南楼中,连出门都要受到限制,也因此让凡间女子趁机耍弄心机,迷惑了容昭太子。 淳如公主舒展眉峰,唇瓣轻启:“那便依你所言。” 妖侍立即俯身,朗声道:“定会给公主安排一个,既高贵,又近水楼台的身份。” 妖侍心中微沉:只是这般,定然要再次违背天理。不过想到事成之后,能获得的种种,妖侍心中安稳,大步离开,去寻秘法去了。 第二世。 梁柱高悬,屋檐下的琉璃瓦片,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 街市上人群闹哄哄的,经过金笔银边描绘的“郡主府”时,不仅加快了脚步,待看不见郡主府外那两头雄伟的石狮子时,才敢低下头窃窃私语道。 “听闻郡主未来的夫婿,竟然是卖肉的屠夫。” “这是为何,堂堂郡主之尊,要嫁给下三流的屠夫。” 他身边的人轻声叹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出来。 那府中住的,是极其受宠爱的淳如郡主,连价值不菲的琉璃,都能被她随意使用,制成琉璃瓦片,充当房屋的遮掩,可见其受宠爱的程度。只是这位淳如郡主,到了成亲的年纪,却不愿意嫁给一般的王公贵胄,只道她的夫婿,是该是天人之姿,而不是凡夫俗子。王后娇宠淳如郡主,便同意了淳如郡主的主意,亲自许诺: ——谁若是能捉到北郊的猛兽,便是淳如郡主的良人。 北郊猛兽,为害多年,连圣上都对此束手无策,派遣了无数的精兵,气势汹汹地进了山,却都是带着满身伤痕回来的。而北郊的猛兽,凶狠的嚎叫声越发猖狂,惹得民众心中不安,连行路都特意绕开北郊,唯恐性命有忧。 百姓们都以为,这是淳如郡主不想成亲的托辞。众人虽然羡慕迎娶郡主能带来的好处,但却清楚自己的斤两有多少,怕是进了北郊山中,也要沦为猛兽的腹中餐。但只过了数十日,便有人进了北郊,再出来时,便是拖着已经没有气息的猛兽。 众人钦佩此人的英勇,更有几分仰慕,猛兽一除,这北郊便成了安全地境,他们这些人便不必再日日惶恐不安,只能绕道而行了。只是有人按照约定除掉了猛兽,王后和淳如郡主却迟迟不肯兑现承诺。民众这才议论纷纷,皆道:虽然说金口玉言,但毕竟是屠夫而已,怎么能配得高高在上的郡主。 淳如郡主也是这般想的,初次听闻有能人除掉猛兽,她心中猛然跳动,充满了期待,只道是自己等候许久的良人,终于出现了。 可淳如郡主与此人见了面,才知道身边侍女看到她精心打扮时,满脸的欲言又止,究竟是何等意思。 果真是个屠夫!他身量极高,满腮的胡子,让人看不清他本来的面容。身上穿的衣衫破旧,或许是几年前裁制的,裤腿都短一截,露出蜂蜜色的肌肤。 淳如郡主几乎要昏过去,这、这模样,哪里还是个人,就是一头恶狠狠的野熊、野狼! 她不会嫁给这种莽人的! 即使王后百般规劝,淳如郡主仍旧不肯点头同意。无法,王后只能另想他法,金口玉言不能改,朝令夕改只能惹得民众哗然,更为严重的,甚至会引起百姓们愤懑不满。看着堂下站着的男子,王后思虑道:那便让这莽夫主动出错,先行毁坏了约定。 凡有妻有妾者,均不可迎娶郡主。 王后垂眸,出声询问淳如郡主:“那日伺候你的小侍女呢,模样可人的那个?” 淳如郡主眉心一跳,微微示意,身旁的侍女便将宝扇带到了堂下。 第115章 世界五(十七) 乌黑修长的青丝, 被尽数挽起,点缀以细小晶莹的珠花。堂下站着的人,身姿袅袅婷婷,瓷白如玉的脸颊上, 两靥染上淡淡的薄红痕迹, 一双澄净纯粹的眼眸, 不敢直视座上的王后和淳如郡主,只能低垂着眉眼, 瞧着地面。 王后放轻声音,朝着神色紧张的宝扇缓缓招手。宝扇身子微动,脚步轻移, 走到王后身边。王后伸出两只手掌, 将纤细绵软的柔荑捧在怀中。她心思细腻, 自然察觉到面前的宝扇, 身子轻颤的可怜姿态。王后本就是金尊玉贵的长大,两手光洁滑腻, 但怀中的素手柔荑, 却带着温润的触感,令人爱不释手。 王后抬眸, 轻飘飘的视线,从宝扇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掠过, 黛眉轻蹙, 朱唇泛着水润。所谓弱柳扶风,楚楚生怜, 不外如是。王后原本有些不安的心绪,渐渐趋于平稳,心中暗道:那等无知莽夫, 定然是见识短浅。一碰到宝扇这般身子软绵的女子,必定气血上涌,把持不住。 到时颠鸾倒凤,哪里还能惦记着淳如郡主? 一旦成了事,率先违背约定的是那山野莽夫,她们稍作打发,便能了结此事。如此这般,既保全了天家颜面,又不必委屈了淳如郡主,是两全其美之事。 王后瞧着模样乖顺的宝扇,嘴唇张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转身看向身旁的淳如郡主,出声询问了一句:“你当真不愿意?” 淳如郡主眉峰紧拢,想起大殿上所见的那人,粗俗凶狠的样子,与自己日思夜想的冷面郎君——身姿翩翩、圣洁如山巅白雪的模样,无丁点相似。淳如郡主眼底泄露出一丝嫌弃,心道:自己怎么会纡尊降贵,下嫁给这般行径粗鲁的山野村夫。 她语气极其笃定:“千百个不情愿。” 王后便收起最后的一点心思,面容肃然地望着宝扇,声音轻柔,但却隐隐带着几分压迫感:“你身为侍女,理应为主子排忧解难。如今郡主有心烦事,你可愿意尽绵薄之力,换来郡主欢颜?” 王后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挑起宝扇小巧的下颌,看着那轻颤着眼睫、雾蒙蒙的水眸中,满是惶恐不安。宝扇不清楚王后和淳如郡主的打算,闻言柔声道:“奴婢能做些什么呢?” 她身份低微,宛如无足轻重的蝼蚁般,又哪里能为淳如郡主解除烦恼。 王后轻轻俯身,贴在宝扇耳边,轻声诉说了自己的打算。 “……你可明白了?” 宝扇胸腔中嗡嗡作响,听到王后心中打算的一瞬间,她只觉得脑袋中仿佛笼罩了薄薄白纱,在王后幽深的视线注视下,宝扇轻轻颔首。 她这般的身份,即使是主子一时发怒,夺走了性命,也没有人为她争执分辩。何况……只是让她去迷惑山野村夫的心神。 仰仗着王后的宠爱疼惜,淳如郡主翩然离开,她心中不愿意与那打倒猛兽的莽夫,再有丁点牵扯,甚至连他的名讳都未曾询问过。 王后将宝扇丢给了身旁的侍女,她堂堂王后之尊,定然不会为了一个小侍女而劳心费神。被留在原地的宝扇,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众多侍女拉扯着,去沐浴更衣,周身上下都涂抹了滑腻的香膏,没有一处被遗漏。 趁着众位侍女转身的空闲,宝扇轻轻嗅着手腕的芬芳,淡雅惑人,是莲花的香气。听侍女们所说,这莲花香膏,是用上百株莲花制成的,只取用最里层的莲花花瓣,佐以荷叶上的清露,再添之半粒圆润的莲子,碾磨成膏状,气味幽香中,带着几分清冽,味道经久不散去。 从贴身的里衣,到衣裙外面的罩衫,都是侍女们精挑细选,既不逾越宝扇作为小侍女的身份,又将她装扮地如同系着红绸的玉璧,只等送到那人的手上,让他亲手解开包裹周密的红绸。 宝扇被领到一处偏殿,手中被塞上一只茶盏,隔着薄薄的青瓷,宝扇能感受到,茶盏底部传来的温热触感。 侍女叮嘱着宝扇:“屋里那位,便是捉来北郊猛兽之人,名唤容昭。除掉这等祸患之后,他定然耗费了许多心神,正需要有人宽慰心神,为他解除乏累。” 宝扇便是王后亲自选出,替容昭松弛心神之人。 宝扇轻垂下脑袋,语气怯怯地应了声是。 屋门被推开,宝扇心如鼓躁,只觉得双腿发软,但仍旧强撑着向偏殿走进去。宝扇的两条腿刚刚迈进门槛,便听到“吱呀”一声。宝扇转身向身后看去,只见门扉紧锁,丁点缝隙都无。 那如同巍峨高山般的人影,原本正端坐着,听到有声响,他立即站起身,朝着门扉的方向望去。 与那黑黢黢的眼神相对,宝扇只觉得自己被野兽盯上了,她慌忙地垂下脑袋,躲开那人的视线,心中惴惴不安:这人生的如此高大,好似山中野狼般。 容昭浓眉紧锁,他家境贫苦,整日紧衣缩食地过日子,听闻王后亲口许诺,凡除掉北郊猛兽者,能得珍宝。他这才孤身入山林,耗费了三日,将那凶狠的猛兽拖出来。可王后只将他留在这里,嫌弃他衣裳破旧,让他梳洗换衣,却连半句关于珍宝的话语,都未曾提出。待了这几日,容昭的耐性早已经到了边缘,他虽然不愿意恶意揣测这些王公贵胄,但如今的种种待遇,让他不禁怀疑起:莫不是他们不舍得珍宝,故意拖延至此。 容昭已经不愿意再等候,他原本打算去找王后,既然他们不愿意兑现承诺,将珍宝赠送给他,那便将猛兽的尸身归还于他。容昭将这猛兽的皮毛扒下来,卖给皮毛贩子,还能挣些银钱。 只是容昭没等到王后的身影,却看到一模样可人的小侍女,怯生生地走到他身边。 容昭目光冷冷,视线轻轻掠过纤细柔弱的腰肢,心中暗嗤:富贵人家锦衣玉食,怎么养出来这般瘦弱的侍女。容昭浓眉紧皱,暗暗思量,莫不是这家人苛待侍女,才积累下来的银钱,如此看来,他想要兑现的珍宝,怕是得不到了——只是那猛兽,必须要带走。容昭紧了紧拳头,想到:若是他们百般阻拦,既不肯让自己带走珍宝,也不愿意归还猛兽,只能以蛮力相搏了。 越靠近容昭,宝扇胸腔传来的跳动声,越发急促不稳,一颗心仿佛悬在了喉咙处,让她喉间发涩,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人,已经换了得体的新衣裳,但隔着层层布帛,宝扇仍旧能看到肌肉绷紧的模样。容昭的肌肤,不是富贵人家惯常养成的白皙,而是日光倾泻泼洒的颜色,比麦穗的颜色更浅,像是涂抹上了一层薄薄的蜂蜜,处处彰显着康健。 容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让宝扇心生畏惧的。他身量高,力气大,单单看他身姿,便觉出他的蛮横粗鲁,使人不能将容昭和“怜香惜玉”等诸如此类的言辞,联系在一起。容昭乌黑幽邃的眼眸,仿佛林中逡巡的野兽,敏锐骇人。 被他冷冷一瞧,宝扇险些将手中的茶盏,摔到地面上。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扶住了宝扇纤细的手腕。容昭的掌心,仿佛沾染了浓烈的热意,将宝扇的手腕灼的发烫。 白皙细腻与蜜色蛮横,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交织在一起。 宝扇声音细弱:“容……容昭公子,请用茶水。” 容昭眉峰扬起,像是头次听人这般唤他。街市上的人,只会隐去名姓,扯着嗓子喊他“屠夫”,而这娇怯怯的小侍女,即使已经害怕到这副样子,却仍然握紧茶盏,不肯松手。 容昭接过茶盏,上好的新茶,醇香的经过炮制的茶叶香气四溢。容昭却不知道细细品味,轻酌慢饮,宛如牛嚼牡丹般,扬起脖颈,咕噜噜地尽数喝进腹中。坐了这许久时辰,容昭确实是渴了,他喝的急切,圆润的水珠,顺着脖颈上的凸起,缓缓流下,最终没入衣襟处。 宝扇瞧着他这般豪饮,不知不觉竟然羞红了脸颊。容昭将茶盏随手放在红木桌上,朗声问道:“可还有?” 宝扇不敢抬头看他,只垂下脑袋,轻声细语道:“没有了。” 她声音细细,容昭听得并不真切。容昭伸出手,拉扯着宝扇的衣袖,本想让她靠近一些,却未曾想到,自己本就力气大,使在身子柔弱的宝扇身上,越发让人受不住了。宝扇身子轻颤,脚步踉跄,朝着容昭怀中扑去。 看着宝扇面颊上浮现的红晕,容昭心神微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掌,将宝扇身子一转。 下一瞬,宝扇便跌坐在容昭的腿上,柔臀之下的肌肉紧实有力,传来令人面红耳赤的热意。 容昭眉眼微凝,到了如此境地,仍旧坐怀不乱,继续追问道:“刚才说了些什么?” 宝扇心尖发颤,半晌才意识到容昭所询问的,是茶水之事。她想起了王后的吩咐,以及迈进偏殿时,王后贴身侍女的眼神示意。宝扇平复着纷乱的思绪,怯怯地抬起头,直视着容昭漆黑的眼眸。 见状,容昭微微愣神,没有料想到这性子软弱的小侍女,竟然能鼓起勇气,直勾勾地瞧着他。容昭仔细看着宝扇的眼眸,这才发现宝扇的眸子生的极好,盈盈水光,在烛光的照映下,宛如天边璀璨星辰。 容昭听到小侍女开口,声音软软糯糯:“公子若是想要茶水,怕是没有了。只不过,望梅止渴的法子,还是有的。” 何为望梅止渴? 第116章 世界五(十八) 闻言, 容昭眉峰紧皱,一双锐利幽深的眼眸, 向着四周打量, 未曾在长桌方椅上看到梅子的踪影,不禁疑惑道:“哪里的梅子?” 结实有力的手臂,虚虚地环绕在宝扇周围, 宝扇从那紧绷的肌肉上,能感受到血液流动时的炙热。她鼓起勇气,抬眸望着那张凶狠的脸——满腮的胡子,宛如路边的杂草丛,黑如玄墨的眼眸, 像极了丛林间狩猎的野兽。宝扇与那样的眼眸对视, 只觉得下一瞬, 面前的男子,便要俯身啃咬她的脖颈。 娇弱的身子在轻轻颤抖, 宝扇扬起手臂,环绕在容昭的脖颈。织金丝线绣成的宽敞衣袖, 随着宝扇的举动,而缓缓落下。温润光滑的玉臂, 便丝毫无遮掩地放在容昭的脖颈处。 容昭眼眸微合, 神情晦暗不明。 宝扇轻轻踮起柔臀, 整个身子好似凌空悬起,周身上下,唯一的倚仗便是容昭。她青涩至极, 举止生疏地如同早春新结的青果,虽模样稚嫩,却让人口舌生津。这枚小巧可口的青果, 正在向容昭传递着自身的滋味。 宝扇将柔软的唇瓣,轻轻地印在容昭的两片薄唇上。杂乱如同野草的胡子,蹭到宝扇白嫩柔软的脸颊上,生出了丝丝痒意,还剐蹭出了细长的红痕。宝扇紧闭双眸,试图用柔软,叩开容昭合拢的双唇。唇齿依偎,相依相拥的一刻,宝扇脑海中浮现出“相濡以沫”的字眼。 带着炙热触感的手掌,抚上宝扇纤细的腰肢。宝扇身子轻颤,能清晰地感受到,手指摩挲她腰肢,像是在丈量长度的动作。宝扇向前扑去,几乎是紧紧地贴在容昭的胸膛,听到隔着布帛传来的沉闷的心跳声,宝扇竟然觉出几分心安来。 容昭带着凉意的声音,从唇齿间泄露出:“你不是止渴的梅子。” 即使温香软玉在怀,容昭仍旧是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他固执地询问着刚才的问题。 刚才的亲近,已经耗费了宝扇不少的力气,她双腿软绵绵的,手臂也没了力气,重新跌坐回容昭的腿上。听到容昭的追问,宝扇眉眼低垂,凌乱的发丝为她增加了几分惑人风情,好似池水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原本是清清白白,却被落入池水的胭脂粉盒,染红了脸颊。宝扇吐息尚且不稳,说话时带着几分羞人的娇嗔。 “这里——用的是青梅子制成的口脂。” 酸甜各半,滋味甚好。 容昭顺着宝扇葱白的手指望去,视线落到她微微发肿的唇瓣,目光立即变得晦暗不明。容昭突然收紧了手臂,原本端的是大马金刀的坐姿,此时双腿合拢。而坐在容昭腿上的宝扇,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吓,发出轻呼声,搂着容昭的玉臂,越发紧了。 容昭眉峰拧成墨团状,声音冷冷:“没有尝出来。” 宝扇心中微惊,暗道:明明方才他已经吃了许多……怎么会没尝出来青梅子的滋味。 宝扇扬起头,刚刚想要说出心中的疑惑,便被灼热的呼吸,立即夺走了全部的呼吸。与宝扇软绵绵、丝毫没有力气的轻吻不同。容昭落下的吻,如同他令人生畏的模样一般,气势磅礴,有风雨欲来之势。 美人在怀,哪个能不浮想联翩,心思浮动。更何况,如今是美人主动投怀送抱,怕是没有男子能够抗拒。 容昭亦是如此。他从未见到过宝扇这般的女子,往日里男男女女从他卖肉的摊子前面经过,容昭未曾分给过他们半分眼神,只因为无论男子女子,都比不上银钱珍贵。可是当宝扇靠近他时,容昭才明白,世上还有这般身上带着好闻的香气的女子,腰肢细的让人想用力箍紧,肌肤比刚出锅的豆腐还要滑嫩,令人想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容昭抬着猛兽,走过一条条街道时,清楚地听到了百姓们的窃窃私语。有的说他是除掉祸害的英雄,有的讲他模样可怖,比猛兽还要骇人,看起来野性难驯,像极了山野中莽撞粗鲁的野人。 看到宝扇时,容昭恍惚觉得:他大概果真是骨子里的蛮横。若非如此,怎么会看到那张雪白的脸蛋时,便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肆意翻滚,久久未曾停歇。而当宝扇说道,可以望梅止渴时,容昭仿佛魂魄离了身体,连自己随口询问了什么,都没有在意,只静静地看着宝扇潋滟柔软的唇瓣,心中生出了许多不堪。 可是种种不堪,都成为了现实。容昭拥着比棉花还要柔软的身子,将那惦记已久的唇瓣噙在口中,他本以为,肆意叫嚣的血液,会有所平息,不曾想心中诱发的不堪,如同山野中的野草,肆意生长,再也无法抑制其蔓延。容昭想将怀中的娇人,肆意妄为一番,却只能适可而止,将她松开。看着宝扇雾蒙蒙的眼眸,和凌乱不堪的唇瓣,容昭面容冷峻,声音冷冷:“你在惑我的心神?” 明明是他心绪纷乱,却偏偏要将苦恼的根源,推到宝扇身上。 可是懵懂无知的宝扇,瞧不出眼前男子的狼子野心,只作温吞的鹌鹑模样,听到容昭带着寒意的话语,以为是自己的惑人法子太过愚笨,被容昭识破,而且招惹了他的嫌弃。 宝扇下意识地想要抓紧身下人,但怯懦的性子让她不会,也不敢去抓容昭胸口的衣襟,只将绵软的柔荑,轻轻地放在容昭的胸口,仿佛在为一头发怒的野兽梳理毛发。 “是……” 宝扇弱弱地承认了一切。 容昭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圆润的弧度令他不禁心中躁动不安。容昭将宝扇的柔荑,扯到自己的心口,隔着厚厚的布帛,感受着那绵软的触感,躁动的心绪才逐渐趋于平稳。 容昭厉声质问:“为什么?” 宝扇脸色发白,哪里胆敢说出真相。若是容昭知道,是因为淳如郡主不愿意兑现承诺,才将自己送来,好让容昭率先违反约定,以便淳如郡主和王后水到渠成、理所应当地毁掉诺言。依照容昭的蛮横脾性,恐怕会亲自找到王后和淳如郡主,讨要来一个说法。到时候,王后和淳如郡主丢弃了颜面,定然要将宝扇这个小侍女,拿来处置撒气。 但宝扇并不想为王后和淳如郡主遮掩,她心中早已经有了决断。自从王后细细筹谋,将宝扇送进偏殿时,宝扇便早已经没有了去路。事情不成,她是办事不利的无能侍女;事情顺利,一个理应迎娶淳如郡主的莽夫,却因为小侍女的引诱,失去了分寸,淳如郡主定然不可能再留她待在府中。况且,在容昭心中,迎娶淳如郡主,大概是一件从天而降的好事,佳人在怀,荣华富贵。而这种种美妙,都被她毁掉了。 宝扇只能费些心思,让容昭对自己生出怜惜,对淳如郡主熄灭了心思。 她将脸颊贴在容昭的心口,宛如枝叶摇曳的莲花,依偎着身姿高大、性情可靠的大树。宝扇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丝丝红晕,周身上下,连纷乱的发丝,都透露着惹人怜惜的脆弱。宝扇纤细曼妙的身子,全然依赖的模样,仿佛只有身下人,才是她在这世间,唯一可以依靠之人。 “我……我想陪着你……” 绵软柔弱的声音,令容昭心神恍惚,但他仍旧保持着理智,冷声问道:“为何?” 他这般行径粗鲁的莽夫,在王公贵胄眼中,是最为低贱之人。这府中,连引他来偏殿的侍女,眼神中都隐隐透露着嫌弃。何况是宝扇这般,生的仙姿昳貌,如同冰雪捏成的美人。 宝扇双眸澄净纯粹,无丝毫杂质沾染。 她语气放轻,好似缥缈悠长的云雾,微风一吹,便尽数散去。 “……你生的高大威猛,有你相护,日后……定然无人会欺负我了……” 容昭神色微凝,声音中仿佛掺了寒冰,尽是凛冽冷意:“有人欺负你?” 即使是再为莽撞之人,在遇到柔弱佳人时,也会变得心思细腻,见微知著。 “是侍女……还是郡主?” 听到“郡主”一字,宝扇身子轻颤,这样的恐慌畏惧,被容昭看在眼里。宝扇虽然一言半语都未曾透露过,但容昭已然明白。他在正殿见过这位淳如郡主,人端坐于上首,却未曾正眼瞧过他。这样轻视的目光,容昭早已经习惯,并没有放在心上,当时他只满心想讨要,本应该归属于自己的珍宝。可这位淳如郡主,却只字不提,让原本对她无感的容昭,生出了几分嫌恶。 宝扇纤细的手臂垂落,仿佛是无意般,触碰到容昭的手掌,她以退为进,声音细细:“我知自己如此行径,失去了体面,惹得你心生厌烦,也是在情理之中。况且你这般勇猛,能击倒野兽,日后便能如约迎娶郡主。我这般蒲柳之姿,如何能……” 宝扇抽身离开容昭的怀抱,整个人如同秋日落叶,轻飘飘,颤悠悠的。 她虽然没有低声啜泣,但一双盈满了水光的眼眸周围,早已经布满了胭脂色。泪珠欲落不落,最为惑人,这般我见犹怜的可人模样,又有哪个男子,能不见之心软。 宝扇声音柔柔:“只是做出了这等不知羞的举动来,已经是丟了郡主府的颜面,若是被郡主知道了,扔去荒野,或是随意嫁出去,也是、也是自然的……” 她声音哽咽,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不能说全。 容昭伸出宽大的手掌,揽着宝扇瘦小柔弱的肩膀,肃着一张面容:“既然决定要惑人心神,便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而废。你已经是我的人,难道还要配给其他人?” 宝扇鼻尖通红,宛如雪中麋鹿,眸子纯粹,盈满了茫然无措。 “可是,按照约定,你是要迎娶郡主的人。” 容昭长臂一伸,将宝扇揽在怀里。他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王后不愿意兑现承诺,给他约定好的珍宝,已是无妨。猛兽的尸首,他们要留下便给他们罢,他只要带走宝扇。 容昭心想:猛兽耗费了他三日时光,身上的衣裳草鞋都被扯破了,不能再穿。不过有幸,他并非得不到赏赐,猛兽是他的祭品,而宝扇,是他的战利品。 看着那一张一合的水润唇瓣,吐露出有关于许诺之事。容昭收紧眉峰,待宝扇仔细讲清楚约定,才明白众人口中所说,珍宝一事,并非是金银珠宝,而是倍受王后宠爱的淳如郡主。 第117章 世界五(十九) 容昭浓眉紧拢, 仿佛散不开的浓稠墨团。配着那双雄鹰般锐利的眼睛,只叫人瞧见了,便心中发慌。宝扇心尖砰砰直跳, 以为容昭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知道自己区区小侍女, 竟然差点让容昭与泼天富贵失之交臂,顿时生出了恼怒。 宝扇惯会识人眼色,清楚如今的境况, 自己若是想要博取容昭的怜爱, 定然要做出一副迫于无奈,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伸出绵软细腻的柔荑, 轻轻推搡着阻挡在自己面前的炙热胸膛。软绵绵的纤细身子,也试探着探出脚,往地上伸去, 整个人想要挣脱容昭的怀抱。 容昭正沉浸在, 因为大字不识, 被富贵人家诺言中的文字游戏所迷惑的愤怒中。在容昭这等草民眼中, 所谓珍宝, 便是白花花的银子, 金灿灿的金锭,而非是眼高于顶的淳如郡主。容昭正心中郁郁,余光暼见怀中的娇人, 正试图挣脱他的怀抱,逃之夭夭。 容昭心中大惊:既然没有了金银赏赐, 到手的柔弱美人,哪里还能让她挣脱。 因此,宝扇的脚尖刚碰到地面, 脸上紧皱的眉眼舒展开来,她水润的红唇微微扬起。下一瞬,宝扇便被容昭结实有力的手臂,拉回怀抱中,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扛在了容昭的肩膀上。 宝扇声音柔柔,带上了几分羞恼:“你我之间,清清白白。何况你又要迎娶郡主,为何做出这种出格的行径来,莫非在欺辱我手无缚鸡之力,无力阻拦你……” 话语最后,已经带上了细碎的哭泣声。 若是久经风月,见识多了内宅女子心机手段的男子,听到了这番话。定然是要与宝扇好生分辩一番:明明是你先来勾我心神,惹得我心思浮躁,怎么又作清白无辜模样,反过来哭啼啼地嗔怪,怨我欺辱于你。 可是容昭哪里知道这些心机手段,他只明白,自己的战利品——娇怯的小美人,要离他而去了。容昭想法简单,他碰了宝扇的身子,那宝扇便是他的人了,哪里能够再逃走。 听到宝扇轻柔的哭泣声,容昭眉峰越发紧蹙,他没有哄过姑娘家,只与野兽打过交道。这会儿也下意识地想用驯服野兽的法子,来哄宝扇。容昭心中思绪转动:野兽性子蛮横,皮糙肉厚,怎么折磨都不为过。而宝扇仿佛脆弱的瓷瓶,稍微一碰,便要碎了化了。他大掌掀开宝扇的衣裙,露出雪白的亵裤。容昭控制着力气,拍打着宝扇的柔臀。 即使隔着布帛,容昭也能感受到那柔软的形状,和它主人一般,小巧软绵。 他试着软下声音,但显得十分僵硬:“你是我的,不准逃跑。” 被容昭这样对待,宝扇几乎羞愤欲死,但心中也逐渐安定。她一双清灵的眼眸,布满了雾气蒙蒙,隔着水汽,宝扇看到了偏殿的正门,侍女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隙,似乎想要窥探偏殿中的境况。 于是,容昭的哄人法子,并没有奏效。趴在他肩膀上的宝扇,反而越发泣声涟涟。 容昭闻声,身子一僵,因为满腮胡子的遮挡,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有容昭清楚,他面颊上的滚烫热意,以及身上的异样。 听着这样的哭声,他竟然一点都不想继续哄,而是想要宝扇哭的更多,最好是因为他而哭,因为其他的私密事情而哭…… 容昭心想:自己当真是个野性未驯的蛮人,连女子的哭泣声,都能让他心思躁动不安。 想要悄悄窥探的侍女,暼见容昭黑沉的神色时,险些吓破了胆。她抚着胸口,平稳狂跳不止的心跳声,脚步急匆匆地离开。夜色寂静,侍女走在小路上,突然停下脚步,朝着偏殿望去,看着烛光跳动下,亲昵交叠的人影,不禁面红耳赤。侍女轻唾一声,骂道:“真是个天生会勾引人的狐媚子,连那等粗鲁的汉子,都能下得去手!” 侍女自然清楚,宝扇是领了王后的命令,去勾引容昭。但当宝扇当真成了事后,侍女却又觉得,是宝扇性子放荡,与能捉猛兽的野人,做一对无媒苟合的鸳鸯,令人不齿。 王后得知容昭得了宝扇的身子,心中大喜,忙带着淳如郡主去“捉奸”。淳如郡主得知事情成了,她不必再为诺言之事担忧,脸上尽是轻松。去往偏殿的路上,淳如郡主想起刚才小睡时,梦到的俊朗面容,面颊羞红地向王后诉说着:“以后不再弄这些许诺之事,对于所嫁之人,我已经有了眉目。那人的面容,我记在心中,只需要找来上等的画师,将他的面貌画下。” 王后拉着淳如郡主的手,宽慰着她:“放心,到时将画像张贴至王土的每一寸角落,定然能找到你的意中人。” 淳如郡主轻轻颔首,心中满是憧憬。 两人在偏殿前停下,殿中的娇怯声,轻飘飘地传过来,令人心潮澎湃。领路的侍女,见状主动上前一步,将殿门打开。侍女只看到蜜色的肌肤上,滑过晶莹的汗珠,旁边如同羊脂白玉般的雪肌,让人瞧了便口干舌燥。殿门的缝隙只打开了一丈宽,侍女便与神色冷凝的容昭面面相对。 侍女只瞧见,淳如郡主亲自挑选的金丝楠木椅,朝着自己飞来。她吓得连连后退几步,跌倒在地面上,再也没了打开殿门的胆子。 金丝楠木椅撞到门扉,发出剧烈的响动声,令偏殿外的众人齐齐噤声。他们听见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只能静静地站在门外。半晌后,还是王后身旁的侍女,领命打开门。 容昭面容尽是寒意,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敞开着大片蜜色的胸膛。躲在他身后的,是怯生生地探出脑袋的宝扇。 她鬓发微乱,一张柔美的美人面上,尽是无边春意。 王后面容严肃,侍女见状,指着两人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 王后向侍女投去制止的眼神,脚步轻移,走上前去:“你可知道,要迎娶淳如郡主者,不能娶妻纳妾。” 容昭颔首。 王后面容稍缓,语气放轻:“这侍女心思不正,故意诱你失了分寸。让你错失郡主郎君之位,实属可惜。你捉到猛兽,为民众除去祸害,本该……只是如今境况,我只能给你几锭金银,再好生处置这不懂规矩的侍女,以作补偿。你看如何?” 分明是为王后做事,事成之后,王后仍旧要责罚自己,以平息容昭的怒气。宝扇心中发凉,但并未表露在面容上。她紧贴在容昭宽阔的脊背上,身子轻轻发颤。 容昭被惊扰的火气,随着温热身子的抚慰,逐渐有所平息。他看着对面的一行人,除了为首的王后是面容平和,其余众人,皆是严阵以待,好似唯恐自己突然生事伤人。容昭捉来猛兽,本就是为了金银,如今面对王后的补偿,他却声音冷冷:“我不要金银。” 他回首看了看瑟瑟发抖的宝扇,继续说道:“我只要宝扇,和再见那猛兽一面。” 王后温和有礼的面容,险些要维持不住,她扯着嘴角,追问道:“金子银锭,足够你过活许久。听他们所言,你是个卖肉的屠夫,日子定然过的很是艰辛。有了这些金银,不是能更好过些?” 容昭面容冷峻:“我不要金银。” 王后本以为,让宝扇使了美人计,事成之后,容昭定然会勃然大怒,将不能富贵荣华的怒火牵连到宝扇身上。不曾想,容昭竟然是个死脑筋。区区美色,便能将他蛊惑。王后心中涌现出莫名的滋味,但也不再规劝,应了容昭要求,让他将宝扇带走。 容昭将宝扇的柔荑,捉到自己手中,准备去见猛兽一面。淳如郡主心念微动,待两人经过时,突然唤住宝扇。 “离开了郡主府,你便是屠夫的妻子了,日后可要好好过活。” 淳如郡主的视线,落在娇怯的宝扇身上,见她脸颊上的红晕,仍旧未曾散去,心中轻嗤一声,转身看向容昭。与容昭黑黢黢的目光相接时,淳如郡主心头浮现一阵心慌意乱。 容昭却不看她,转身叮嘱宝扇道:“销了奴籍,无人可以再差遣你。” 王后将宝扇给了容昭,自然会让她恢复平民身份,而不是顶着奴隶的名号继续过日子。 宝扇轻应一声,回握着容昭的手掌。 淳如郡主却气极,心道容昭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她是宝扇的旧主,叮嘱两句又有何妨。怎么落到容昭口中,便是她仰仗昔日主人的身份,意图差遣宝扇。刚才涌现的心烦意乱,被淳如郡主抛到脑后,她身子一转,连声“告辞”都未对王后说过,便翩然离去。 王后心中轻叹,为了弥补淳如郡主的失礼,便亲自带着容昭他们,去往猛兽关押的地方。众人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等野兽,下人们以为,这样的庞然大物,不是找个地方挖坑掩埋,便是用烈火焚烧,总归没有什么有用的用处。 容昭敛眉听完了下人的打算,注视着猛兽的目光沉沉。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向院子里的侍卫问道:“可有短刀?” 得到王后的颔首允许,侍卫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刀来。容昭大步走到猛兽的尸首旁边,俯身细看。他将猛兽的筋骨脉络记忆在心中,白光闪烁,短刀向着野兽刺去。只听得“哗啦哗啦”的响声,一张完美的野兽皮,便被容昭剥了下来。 在此之前,容昭便已经打算好。他带着宝扇,不可能将野兽的尸首再拖回去。而且,他身上是干净的新衣服,这样拖回家中,定然要磨损掉一件新衣,一双新鞋子。可是若是将猛兽扔在郡主府,容昭又觉得实在可惜。他思来想去,便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容昭将猛兽的毛皮剥掉,留给郡主府猛兽的皮肉。这猛兽体型大,皮肉也坚硬难煮,滋味定然算不上好,就算拿去贩卖,也卖不了多少银钱。而毛皮便不同了,这样大一张,拿来做什么都是合算的。 容昭将猛兽的皮毛拆下来,身上没沾染丁点血迹,足以可见,这样剥兽皮的举动,他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容昭将毛皮脏污的一面,卷在里侧,拿在手中。他将短刀还给了侍卫,走到宝扇面前,用那只刚刚拆皮的手掌,去捉宝扇的柔荑。 宝扇早已经面色惨白,不只是她,其余众人,连王后在内,脸上都失去了血色。 冰凉的手掌,握住宝扇柔荑的一瞬间,宝扇心头一跳,身子如同落叶,颤悠悠地倒了下去。 第118章 世界五(二十) 宝扇再醒来时, 正躺着床榻上,头顶是整条圆木搭建而成的屋梁,几缕枯黄的茅草悬在梁上。微风一吹, 茅草便轻飘飘地坠落在地面上。宝扇扶着床榻, 坐直身子,她这才发现, 床榻是用石头混合黄泥筑成的,躺上去时本应该硬邦邦的。但宝扇却只觉得软绵, 她伸出手, 摸着身子下面铺垫的棉被,模样瞧着有九成新, 或许是根本没有用过, 因此内里缝制的棉花,还是柔软至极。 宝扇穿上绣鞋, 走出屋子,发现这是一处小院, 从略显空荡荡的院落可以看出, 主人的贫寒落魄。矮小的茅草屋中,传来阵阵炊烟,食物的香气从中泄露出来。宝扇走到茅草屋旁,看见容昭正手持长勺, 在锅里不停地搅动着。 香气越发浓郁了。容昭像是察觉到什么,转身向屋外看去, 见到是宝扇, 他紧绷的身子稍稍舒展。容昭不擅长厨艺,平日里一个人,胡乱凑合几口, 能果腹就可。可如今,他除了自己,还有宝扇要养,不能再过以前那种得过且过的生活。 容昭熄灭了火,将煮好的汤盛到碗里,端到宝扇面前。 他这样野蛮的人,惯来不会说什么软话,连让人喝汤,都是冷冰冰的语气,好似在恐吓旁人。 “你胆子太小,喝点汤补身子。” 容昭没有提在郡主府时,他看到宝扇晕过去后,慌张接住她,暗暗后悔不该让宝扇目睹这等骇人场面,毕竟宝扇身子柔弱,性子又软,未曾见识过剥皮拆骨的画面。只是容昭不舍得将猛兽的皮毛扔掉,只能用细绳将毛皮背在身后,空出两只手,抱着宝扇回家。 宝扇也想起了自己是因为什么晕倒的,她身子轻颤,抬眸瞧着容昭,知道容昭对她怕是有几分真心,不然也不会舍弃金银,只要求带她回来。宝扇伸手接过汤碗,转身坐在院子中的矮凳上,小口小口地抿着碗里的汤。 她本以为,容昭这般粗手粗脚的野人,做出来的东西不能入口。浓白的汤进入口中,宝扇只觉得鲜香美味,腹部暖融融的。 这做汤的法子,是容昭用了十几个铜板,和邻家婶子换来的。如今看着宝扇一副乖顺模样,仔细品味的姿态,容昭脸上没有丁点喜色。他目光灼灼,只盯着宝扇雪白滑腻的手看。 那样一双手,却捧着瓦片似的破碗,碗口还有一个小小的豁口。 这是生平头一次,容昭觉出几分窘迫来,为自己的身份贫寒,家境不堪。 他转身离开,再出现在宝扇面前时,已经换好了出摊的衣裳,浆洗的发白的外袍下裳。容昭站在宝扇面前,眼神幽深:“我去卖肉,你好好待在家里。” 容昭本想将宝扇锁在家中,自己将钥匙拿在手里,这样宝扇就能安静地待在家中等他了。只是容昭又担心,家中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宝扇被锁在家里,她区区弱女子,想跑也跑不出去。容昭思来想去,最终将家里唯一的一把钥匙,蛮横地塞在宝扇手中,声音冷冷道:“我在东街卖肉,你想来便来。” 宝扇握紧手中的钥匙,抬头朝着容昭露出柔柔的笑容。容昭偏首避开她的视线,宝扇并未受到打击,她站直身子,绕到容昭面前,凝视着容昭一双黝黑的眸子,轻声细语道:“汤很好喝。” 容昭脸颊发烫,他庆幸自己面皮并不白皙,因此宝扇无法发现。他闷声道:“汤是给女人喝的,家中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若是喝不完,便倒掉罢。” 骨头熬制成的浓汤,容昭哪里能舍得倒掉。 宝扇声音轻柔,轻轻颔首:“这样好喝的汤,定然是要喝完的。” 宝扇喝完了碗中的汤,觉得精神好了些。她向来是懂得辨认局面的,如今容昭将她领回家中,她便是容昭的女人了。日后,宝扇便要依靠着容昭过活,在容昭羽翼的保护下安稳度日。宝扇轻轻扫过院子中的布置,并没有走进茅草屋中,为容昭洗手作羹汤。一来,她并不擅长厨艺,做出的饭菜,论滋味并不能比得上容昭。二来,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个女子,是凭借好厨艺来牢牢地留住男人的心的。如果厨艺果真能留住男人,那每个女子都身怀一手精妙的厨艺,而大户人家中请来的厨子,又有何等用处。 院子中有一口大水缸,宝扇掀开盖子,里面果然注满了清水。宝扇眉眼转动,心中微定:容昭果真如她所想,虽然他模样蛮横,但为人勤快,性情勇猛,不然也不会能打死人人惧怕,敬而远之的猛兽。宝扇用葫芦瓢舀了清水,梳洗过后,又梳理了纷乱的鬓发。 宝扇抬头,看着悬挂于天空正中央的圆日,觉得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将大门合拢,挂上锁,寻容昭去了。 东街。 容昭支好了摊子,站在肉摊后面,等待着主顾来买肉。日头逐渐攀升,耀眼的阳光,照的人目眩神迷,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容昭正为主顾劈砍猪骨头,他手法极准,不会将猪骨头砍地四处飞散。接连几个时辰的活计,使容昭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宽阔的脊背上,也浸出大片水痕。即使身上穿的是浆洗发白的旧衣裳,容昭也不舍得。他将外袍褪下,露出精壮的肌肉,打着赤膊剁肉。蜜色的肌肤,在日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令周围的空气,都蒸腾了几分。 来容昭这里买肉的人,越发多了。其中女子居多,惹得东街其余的屠户心生不满,语气中也带上了嘲讽。 “屠夫!你不是捉到了猛兽,怎么还来卖肉?” “捉到猛兽的赏赐定然不少罢,何必还来顶着烈日,干这些腌臜的活计。” 容昭性子孤僻,东街上的屠夫们,大都一起喝过酒,去过下三流的勾栏。但容昭与他们没有交际,因此常常受到这些屠户们的排挤。屠户们在得知容昭除掉了猛兽时,心底尽是酸涩。他们心中不甘,明明都是屠户,为什么容昭如此威猛,还有望迎娶淳如郡主,他们却要一辈子卖肉为生。只是容昭没能如愿富贵,也没得到赏赐,屠户们心中逐渐平衡,这会儿看到容昭的生意好,心底的酸意,又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有知道内情的人调侃道:“屠夫不愿意娶郡主,愿意娶侍女!” 众人哄堂大笑。 郡主府中放出消息,容昭因为和侍女无媒苟合,辱没了郡主颜面,这才让郡主毁了约定。街上的屠户都觉得,容昭看着面容冷硬,其实和他们没什么差别,也是个贪恋美色的。 有看不过眼的摊贩出声制止道:“你们不好好卖肉,整日乱嚼舌根,难怪没有屠夫的生意好!” 屠户们大声嘲弄着,甚至彼此间眉飞色舞,开始谈论起容昭和宝扇的事情来:“往日里叫你去快活,你不肯去。怎么这次倒是心甘情愿,是不是那小侍女的床榻功夫……” “咣当”一声。 刚才说话的屠户,立即噤声不语,瞧着突然飞来,落到自己双脚之间,闪耀着白光的长条砍刀,脸色发白。他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质问道:“屠夫!你这是做什么!” 容昭这才正眼看他,瞧着面前这人大腹便便的模样,神色仿佛淬了寒冰。 “你再胡说八道,就砍了你的舌头。再敢到处乱瞄,便剜了你的眼睛。” 说着这般恐惧骇人的话语,容昭却神色淡淡,仿佛自己所言,极其稀松平常。可就是这般淡然的他,更令众人恐惧。东街的其他人,没有一个怀疑容昭的威胁是假,毕竟他能凭借赤手空拳,除掉猛兽。而他们中哪一个,能与威风凛凛的猛兽相比。 街道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容昭继续卖肉。 一抹纤细的身影,突然驻足在容昭的摊子面前,他扬起头,原本紧绷的面容,在看清楚来人时,微微松动。 “你……怎么来了?” 容昭拧眉,他身上脏污不堪,怎么能让宝扇近身。 宝扇却丝毫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她侧身走到摊子后面,拿出刚才买来的酸梅汁,递到容昭面前。 “我一个人待在家中,好生害怕。” 宝扇水眸轻颤,悄悄地瞧着容昭脸上的神色,唯恐自己跑来找容昭,惹了他不满。 “嗯。” 宝扇见容昭虽然不热络,但也未曾发怒,眉眼逐渐舒展开。她拿着一方帕子,轻轻擦拭着容昭额头上的汗珠。独属于宝扇身上的莲花香气,此时沾染到容昭身上,仿佛两个人彼此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蜜色的胸膛,随着宝扇的动作微微起伏。宝扇这才发现,容昭打着赤膊,而两人之间的距离,又靠的极其相近。不知道是天气炎热,日头将人烘烤的烦躁,还是杂乱的心绪作祟,宝扇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逐渐蒸腾,将她的两颊变得羞红发烫。 容昭何尝不是倍受煎熬。 他看着雪白细腻的胳膊,在自己眼前摇晃,只觉得喉咙发紧,恨不得将美人揽在怀中。可他知道,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是在百姓来来往往的街市上,他不能逾矩。 周围人看向宝扇的灼热目光,让容昭着实不喜。他伸出手臂,虚扶宝扇的腰肢,试图将她藏的严严实实,不让旁人窥探。 轻柔的吐息,似一只无形的柔荑,在轻抚着容昭的胸膛。他眉心狠狠跳动,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突然的躁乱打断。 一群身披胄甲的士兵,手拿画像,张贴在东街每一处显眼的地方。 而容昭的身后,便被张贴了一张男子的画像。 其相貌俊朗,身姿飘逸,据说是淳如郡主梦中之人。 第119章 世界五(二十一) 容昭这次出摊, 挣来了不少银钱。因得天色已晚,他去相熟的摊贩那里,买来了一只烧鸡, 两封素菜。容昭路过正准备收摊回家、卖酸梅汁的摊子前, 脚步微顿,转身朝着宝扇叮嘱道:“我不喜喝这些酸甜物。” 他皮糙肉厚的,平日里若是渴了,饮些井水便草草了事, 何必花那些铜板,买来无知小童才爱喝的酸梅汁。 宝扇脸色微白,柔软的唇瓣轻颤, 声音又细又弱:“嗯。” 容昭摇了摇装酸梅汁的竹筒, 还是沉甸甸的,他准备回家时, 将这些酸梅汁热热。宝扇年纪小, 性子如同稚童, 大概也是喜欢这些酸甜水罢。 路过城门时, 宝扇看到墙上张贴的画像,水眸微动。在容昭的肉摊后面, 也张贴了这样一张,宝扇细细端详了许久,直到容昭脸色黑沉, 将她大力扯进怀里,闷声闷气地说着“该回家了”,宝扇这才将视线收回,可画像上的男子面容,已经被宝扇记忆在心中。 两人走在石板路上, 月色如霜,似在小径上泼洒了银粉,极其亮堂。宝扇与容昭相伴而行,轻声道:“那画像上的男子,果真生的极好,难怪郡主会芳心暗许,非君不嫁。” 闻言,容昭的脚步顿时沉重了些,他面皮发紧,浓眉蹙起,语气中带着些嫌弃:“只瞧模样,便是不中用的白面书生,怕是在床榻上,也是个被女人压制的蠢货。” 容昭突然停下脚步,俯身靠近宝扇耳边,他带着炙热的嘴唇,贴在宝扇娇嫩白皙的耳尖。令人面红耳赤的沉重吐息,传入宝扇耳中。容昭与宝扇耳边厮磨道:“你生的纤细柔弱,区区白面书生,怎么能让你在床笫间尽兴?” 宝扇瓷白的脸颊,顿时羞红如烈阳,她慌乱地瞟了容昭一眼,清水般的眸子中,满是慌张不安。宝扇未曾想到,容昭竟然如此大胆,虽然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人,但——这总归是在外面,怎么能将羞人的话语,在床榻之外讲出来呢。容昭盯着宝扇,如同守候着自己的猎物般虔诚专注,他无法忍受宝扇当着他的面,眼睛亮晶晶地夸赞着其他男子,冲动之下,他毫无顾忌地说出孟浪之语。宝扇抬起眼眸,嗔怪地瞪了容昭一眼,嘴里责怪道:“在外面,怎么能如此胡说?” 殊不知,她眼眸中泛着潋滟水光,含羞带怯的神情,令容昭心头发痒。朦胧月光下的宝扇,周身仿佛被披上了一层薄纱,如梦似幻,惑人至极。 容昭紧了紧拳头,强行忍耐着心头的躁动,捉住宝扇的柔荑,加快脚步往家中赶去。 看着碗筷中被堆积地满满的食物,宝扇恍惚觉得,自己是被容昭当成了稚嫩的小兽,需要精心喂养,待养成后,便能放心地吃掉。这样的联想,让宝扇心头微跳,她将碗中的鸡腿撕成细细的肉条,还没撕下两条,便被容昭抢去。他黑沉着一张脸,面容上尽是风雨欲来之势。他三两下便将鸡腿肉撕好,重新放在宝扇面前。宝扇羞红着脸,轻声道谢,而后便慢条斯理地吃着鸡腿肉。 腹中充盈,宝扇停下竹筷,这才瞧见容昭面前早已经空空如也,不禁疑惑道:容昭到底是几时用完的饭菜,他这般凶狠地看着自己,莫不是嫌弃自己吃的太过缓慢。 容昭冷声道:“不吃了?” 宝扇轻轻颔首,声音弱弱:“吃饱了。” 容昭不再说话,将碗筷拿到了茅草屋。他再回到屋内时,宝扇已经褪下绣鞋,躺在了床榻上。见状,容昭沉默地褪下身上的外袍下裳,将惦记了一整日的温香软玉,搂在怀中。 他手上的力气极重,宝扇轻呼出声,觉得自己的腰肢,定然有这莽夫的五指痕迹。在其他事情上,容昭或许会放纵宝扇的娇弱,但唯有一件事,他不会怜惜。带着炙热气息的吻,似汹涌的波涛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将宝扇袭卷在意乱情迷的浪潮中,无法自拔。容昭如同一头未经驯服的野兽,耐心中带着丝丝急切,啃咬着宝扇脆弱白皙的脖颈。满腮的胡子,触碰到宝扇娇嫩的肌肤上,她发出轻声痛呼。 在林间漫无目的,横冲直撞的发疯野兽,像是突然恢复了冷静,停下了脚步。 依照容昭的蛮横性子,宝扇无论如何求饶,他都不会松开放在她纤细腰肢上的手。只是,容昭目光幽深地瞧着,宝扇白皙脖颈浮现的碍眼红痕。他陡然站起身,对着身上的美人说道:“安分点,等我回来。” 容昭跑到院子中的水缸面前,透过清澈的井水,他看到自己满腮的胡子,容昭伸出手,布满老茧的手,感受到轻微的刺感。他不禁拧眉,这样粗糙的皮肤,尚且能察觉到些微痛楚,更何况是宝扇娇弱的肌肤。容昭心下稍定,决定去除腮边的胡子。 宝扇攥紧身前的棉被,容昭的突然抽身离开,令她始料不及。屋内空荡荡的,寂静地能听到风呜咽的声音,宝扇身子一抖,颤着声音呼喊着容昭:“容昭,我怕……”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传来,宝扇心中稍稳,朝着来人看去。只见男子面容俊朗,神情冷峻地看着自己。宝扇心尖轻颤,意识到自己如今衣不蔽体,忙扯紧棉被,将身子笼罩其中。男子目光灼灼,丝毫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美人的惊恐,他俯身继续着之前的亲吻。 绵软柔嫩的唇瓣,他的。 如同羊脂白玉般触感细腻的脖颈,也是他的。 …… 宝扇双眸睁圆,满是难以置信,她不敢相信,这陌生男子,竟然敢堂而皇之地进入屋内,还胆大妄为地轻薄于她。宝扇软绵绵地反抗,在男子眼中,仿佛无物,他稍微用力,便轻易地压制住。 宝扇只能被动地承受,她声音怯怯,宛如无助的小兽,令人怜爱:“容昭……呜呜……救我……” 正亲吻着宝扇的容昭,闻言身子一僵,他俯身轻吻了宝扇颤抖的眼眸,声音涩然:“叫我的名字,也是无用的。” 宝扇双眸茫然,双手捧起容昭的脑袋,仔细端详,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俊逸男子,便是那个粗鲁莽撞的屠夫。她心绪平稳,嗔怪道:“是你就好了……” 容昭夺走了她的吐息,气息不稳道:“自然是我。”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宝扇竟然辨认不得他的模样。容昭瞧着宝扇白皙的肌肤,不再被毛燥的胡子,剐蹭出细小的红痕。容昭又想起,刚才宝扇情急之下,还下意识地寻求自己,心中顿时像是被浸泡在糖水中,甜腻柔软。 院中,生长的极其茂盛的林木,像是受到了响动的惊扰,颤悠悠地抖落了几片树叶。 侍卫们四处寻找画像中人,遍寻无果。偶然间,在一个卖肉的摊贩上,见到了画像上的那张脸。不过比起画像中人的高不可攀,如高山白雪清冽,这卖肉的摊贩,则是多了几分凶猛。侍卫大喜过望,本想着把屠夫带回郡主府,好讨个赏赐。却不曾想,那屠夫已经成家,家中有美人相伴,两人如胶似漆,连出摊都是美人陪伴身侧,不时地擦汗递水,令周围众人眼热至极,好生羡慕。为了赏赐的金银,侍卫还是想再尝试一番,毕竟为了荣华富贵,抛妻舍子者,也不在少数。 只是屠夫听完侍卫的话,丁点心动都无,反而亮出了闪烁着灼灼白光的长刀,目光冷冷地看着侍卫。 侍卫还想再劝,摊子后面的美人嘤咛一声,屠夫不再理会侍卫,急匆匆地去看美人出了什么事。 其余侍卫得知画像中人,竟然是曾经被淳如郡主驱赶出门外的屠夫容昭,立即面面相觑。他们身为王室侍卫,清楚地知道容昭违背约定,与小侍女欢好,惹得淳如郡主丢了颜面的内情。这会儿纷纷劝告想要讨赏的侍卫,让他将这件事藏在心中,万万不可告诉淳如郡主,只当是自己无能,找不到淳如郡主命定之人。 侍卫不明所以,最终抵不过金银的诱惑,将此事如实禀告给了淳如郡主。得知找到了画像之人,淳如郡主心中欢喜,但听到那人竟然是容昭,她面色惨白,连连否认道:“不,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 她亲眼见过那屠夫的面,身形威猛,满腮胡子,瞧着便是个粗鲁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她梦中的俊朗至极,身形飘逸的冷面仙君,是同一人呢? 只是回话的侍卫信誓旦旦,淳如郡主不得不心生动摇。她换了便装,跟着侍卫去查看一番。 宝扇抿着竹筒里的酸梅汁,往日里是容昭亲口说过的,不许她买这酸甜味道的清水。如今她头脑发沉,身子软绵绵的,又是容昭亲自买来酸梅汁,让她饮来解渴。容昭站在摊子面前忙碌,宝扇望着他高大的身影,想起了刚刚王室侍卫来寻,说他便是画像中人,淳如郡主的命定人,但容昭冷脸将侍卫轰走了。宝扇轻声叹息,她又何尝没有发现,容昭与画像中人的相似,毕竟那张画像便张贴在他们摊子后面,只需转身,便能瞧见。只是容昭极其固执,不肯承认自己是那瞧着便软弱无力的白面书生。待宝扇说的多了,容昭便会恶狠狠地掐着宝扇的腰肢,问她是不是喜欢那样的男子,这才将自己想成了他。 说罢,容昭便将宝扇欺负地连话都不能说出。如此一来,宝扇再也不敢提起画像中人之事,毕竟莽夫的怒火,再多来几次,她可是承受不住的。 容昭转身,发现宝扇睁着一双澄净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容昭心念一动,走到宝扇面前,侧身挡住所有的视线,他俯身问道:“好喝吗?” 宝扇轻轻颔首,将竹筒递到容昭面前。容昭却不肯喝,只看着宝扇葱白的手指,眼神幽深。宝扇用手指,蘸了一些酸梅汁。容昭这才轻轻启唇,将芊芊玉指细细品味。 两人姿态亲昵,瞧着便分外恩爱。 站在不远处的淳如郡主,却突然间红了眼睛,她竟没想到,原本是她囊中物的容昭,却被她亲自允诺,拱手让人。 她心心念念的仙君,被其他女子沾染。 淳如郡主气血上涌,身形一晃,跌倒在地上。 …… 妖侍瞧着魂归妖界的淳如公主,素来纯粹的眼眸中,沾染了一丝浮躁愤怒。妖侍心中微惊,暗道凡界果真不是好去处,连生性单纯的淳如公主,都被生生世世磋磨成这番田地。 淳如公主神色恹恹,她保留有两世的记忆,尤其是第二世,容昭太子和其他女子,恩爱缠绵的画面,在她心中萦绕,令她心绪纷乱。 第120章 世界五(二十二) 在凡界接连的挫折, 让倍受妖界宠爱,心思纯净的淳如公主,心底逐渐生出了迷障, 原本干净洁白的纸张,被零星的墨团沾染。 妖侍瞧着淳如公主眉眼中尽是疲惫, 心中暗暗焦急:容昭太子虽然入了凡间,但总归不是如同普通仙君一般,是为磨练心境、增进仙法而来。妖侍因为第一世中,无故伤人,被天理所限制, 因此第二世中,他只能待在妖界, 观察着淳如公主的行为举止, 却无法现身相助。依照妖侍所观, 第二世的容昭太子, 已经隐约有本魂复苏的痕迹。这第三世, 怕是淳如公主最后的机会…… 这次若是再不能成事, 等到容昭太子本魂完全苏醒, 返回九重天上。淳如公主再想接近, 可谓是极其艰难。 妖侍心头闪过挣扎, 最终下定决心, 朝着神色萎靡的淳如公主开口道:“公主,妖界有一秘法,是效仿天界的姻缘线而成。不过此法不在乎两厢情愿,只要凭借一方的执念,再稍作运行,便可与命定之人, 修成姻缘。” 淳如公主眼眸微闪,若是未曾经历过凡界的她,定然会严词拒绝。如此秘法,是强行成就姻缘,无半点情意在其中,这样勉强得到的姻缘,怎么能算命中注定。只是,淳如公主只要合上眼睑,便能想到容昭搂着旁的女子,耳鬓厮磨,情意绵绵的模样。片刻后,淳如公主睁开眼睛,有乌黑的波涛在隐隐翻滚着。她听见自己丝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 “好。” 一直悬着心的妖侍,听到了这番话,不安的心脏,这才重新安稳地落回胸膛中。 玄黑光芒闪烁,淳如公主的一缕发丝被挑断,飘散在空中,悠悠地向地面坠落。只是这缕青丝还没有掉在地上,便被冒着赤蓝火焰的鬼火烧成了灰烬。与天界姻缘线的五彩斑斓不同,妖侍拿出通体乌黑的丝线,它将灰烬吸入体内,周身顿时变得充盈且富有灵性,如同冰冷的游蛇般,向着凡界扑去。 待乌黑丝线,寻找到了命定之人。 妖侍额头上,已经大汗淋漓,他施展妖法的手势停下,整个人宛如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重重地跌倒在地面上。 “礼已成。” …… 即使茯苓清楚,月愿仙君施展的幻海,只能让她看到宝扇几眼。茯苓也未曾懈怠,整日都去姻缘树下,缠着月愿仙君将幻海打开。 这日,皎白如玉的幻海,突然被黑雾笼罩。茯苓眉心紧蹙,连忙叫来月愿仙君一探究竟。月愿仙君沉吟许久,一改往常德神色轻松,他面容肃然,语气发沉道:“是有人施展法术,强行制造因果。” 茯苓想到了尚且待在凡间的宝扇,焦急地询问道:“不会伤了宝扇罢。” 不等月愿仙君回答,茯苓便接着道:“我去凡间,将宝扇接回来。” 茯苓眼圈发红,显然心急如焚,若不是下凡需要经过月愿仙君,她早早地便入了凡间,将柔弱可怜的宝扇领回来了。 月愿仙君只道不可,他虚虚一观,此等妖法极其诡谲,若是贸然闯入,怕是会陷入因果中。月愿仙君细细盘算,他未曾算出强行制造的因果是何,若是谋求富贵,倒是无事。但若是意在伤人,以宝扇区区小莲花的魂魄,怕是要遭受大难。月愿仙君思来想去,翻阅书册,终于想出了办法,那便是由怀有赤子之心的仙君下凡,不去扰乱因果,只护宝扇周全。 茯苓眉头紧皱,不解道:“九重天上,哪个是赤子之心?” “唯有真语。” 茯苓和月愿仙君,本以为要费些手段,才能令真语仙君颔首允许。不曾想,素来沉稳的真语仙君,只稍作思考,便同意下凡。 “不过——” 真语仙君敛眉补充道:“作为回报,我需讨要一株莲花。” 月愿仙君眸色微沉,茯苓不作他想,轻声道:“莫说是一株,柳盛荷艳中满池莲花,仙君瞧上哪个,我亲手摘下,送到殿中。” 真语仙君转身看她:“我要宝扇本形的那一株。” 令他神思不属,昼夜难眠的柔弱莲花。 茯苓不知该如何回答,莲花本形,是宝扇所属,她怎么能轻易许诺。但真语仙君面色坦然,似乎并不准备从茯苓这里得到答案。他雪白的仙袍掠过月愿仙君,真语仙君的身影,在幻海前面逐渐变得模糊。 …… 第三世。 雕梁画柱,金碧辉煌。 皇宫的奢靡令人心潮澎湃,但其庄严肃穆,又让人心生畏惧,不敢抬头细瞧。身穿银色盔甲的侍卫,如挺拔苍松般站立在御道两侧。年纪尚轻的小婢女,悄悄地咬着耳朵,声音压的低低的。 “宫里布置的这么隆重,是哪位贵人要来?” “……今日,好像是未来的六皇子妃进宫的日子,不过她身份卑微,六皇子又……” 小婢女柳眉扬起,轻声嘲笑她糊涂:“怎么可能会是欢迎她的。这是为了太子妃准备的,如此大张旗鼓,足以可见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的看重。” “六皇子妃也是够可怜,嫁给六皇子……” “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入尘埃,六皇子妃性情又软,得知此事怕是要偷偷抹泪呢。” 她们敢议论六皇子妃的身份,却不敢议论六皇子,原因无他——六皇子是皇宫中的禁忌。他是嫔妃所生,却事事都想同皇后唯一的嫡子——太子相比较,每次都被羞辱一番,已然成了全京城的笑话。连不识字的小太监,都从六皇子身上,学会了“不自量力”的含义。可六皇子并没有收敛,反而越发像个好斗的公鸡般,意图与太子殿下相争。太子殿下选了身份高贵,容貌昳丽的太子妃。六皇子见状,也叫嚷着要娶亲,意图将太子比过去。 可哪一家的女儿,能比得上太子妃,祖父是镇国将军,外祖父被众多学子,敬奉为举世夫子,受百姓敬仰。而这位姚淳如小姐,又生的美貌。被迎进宫中当公主伴读后,被皇后亲自相中。连一向都冷心冷情,对女子神色冷淡的容昭太子,都亲口应下,要淳如小姐,做他的太子妃。 “普天之下,唯有姚氏淳如,可堪为太子妃。” 太子殿下的这番话,可见其对于姚淳如的满意。毕竟,太子殿下曾经视与他眉目传情的女子于无物,在贵女不慎落水后,站在岸边冷眼旁观。如此性情淡漠的太子殿下,却对姚淳如赞声连连,甚至为了她,婉拒了皇帝赏赐侧妃、侍妾的提议。 提起姚淳如,婢女们眼神中透着浓浓的羡慕——姚淳如未出阁时,受祖父外祖父的庇护,家中又有能干出息的兄弟,享尽了荣华富贵。一旦嫁给容昭太子,又拥有了太子殿下的怜惜。日后太子殿下登基为帝,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的风光。 这样的人生,如何不令人艳羡。 正说着小话的婢女们,停下脚步,朝着不远处的身影,俯身行礼,声音整齐:“太子殿下安好。” 容昭身着玄黑锦袍,袍子上绣的金龙栩栩如生,细长的胡须扬起,龙爪按在腾起的云雾上,彰显着神兽的凶猛。他眉眼清浅却不显得寡淡,眼眸中尽是平静坦然,似乎任凭什么波动发生,都惊扰不了他分毫。乌面白底的皂靴上,闪烁着细碎的浮金,是金丝绣线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彩。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婢女们这才敢抬起头,恍惚发觉,自己在容昭太子经过时,不知不觉间,便屏住了吐息。并非单纯是由于她们胆子小,而是容昭太子身上的气势凛冽,让人陡然生出畏惧。 “殿下,太子妃已经到了皇后娘娘那里,两人交谈甚欢,娘娘很喜欢太子妃呢。” “嗯。” 容昭太子轻声应和,并没有要去皇后宫中的打算,他有诸多事宜要处置,无暇顾及。 大太监皱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六皇子将六皇子妃请进宫了,还要邀殿下前去赴宴。” 容昭太子眉峰拢起,薄唇轻启:“不必理会。” 大太监连忙应了一声,心中也埋怨起六皇子容真语。明明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可六皇子偏偏想要以卵击石,与太子殿下较个高低。太子妃入宫,太子定然要陪着用膳,两人叙叙旧,加深情意岂不是美事,又怎么会去赴六皇子的宴会。六皇子的心思,大太监瞧得一清二楚。六皇子不服气太子殿下挑选的太子妃,千般好百般好,非要亲自选正妃。可六皇子妃除了容貌之外,家世、性情、才学……没有丁点能比得上太子妃。但六皇子偏偏宠爱得紧,非要将六皇子妃带到太子殿下面前,好生炫耀一番,才能心情畅快。大太监轻轻摇头,暗自想道:六皇子果真是不了解太子殿下,就算是绝世美人,在太子殿下眼中也只是红粉骷髅,不会生出半分其他的心思。 这并非是大太监揣摩主子心思,而是容昭太子亲口所说。 “美色不过过眼烟云,待归为尘土,皆是红粉骷髅。” 大太监思绪回转,抬头一瞧,竟然看不到容昭太子的身影。 …… 容昭太子抬脚跨过门槛,却瞧见雕花梁柱旁,一抹纤细的身影,正掩面哭泣。容昭太子看不清楚那女子的面容,只从单薄的后背,能看出这女子身姿柔弱,似弱柳扶风。飘逸的腰带将她的腰肢掐的极细,极其容易惹来心怀不轨者不堪的念头。她梳着京中女子时兴的堕马髻,如云鬓发,层层叠叠地拥在瘦削的肩膀上。 细弱的抽泣声,似是小兽轻声的呢喃呜咽,令人耳尖酥软。 容昭太子却半分动容都无,他不作丝毫犹豫,转身便走。 偌大的皇宫,凭空出现的女子,故作柔弱可怜姿态。这样的心机,容昭太子已经丝毫不留情面地戳破数个。无论那女子是何等谋划,容昭太子都不想知道。 哭泣声渐渐停下,轻盈的脚步声朝着容昭太子追来,软绵绵、带着几分嘶哑的声音响起。 “不要走……” 容昭太子驻足,转身看向女子。 如他猜想的一般,白皙柔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有这样的美人,才会仰仗美貌,使出如此愚笨的法子。因为柔弱的美人,即使你明知她在故意使手段,也会忍不住走上前去,心甘情愿地坠入陷阱中。 宝扇眼眸中水蒙蒙的,澄净纯粹。 她怯生生地问道:“……太子殿下?” 容昭太子心道:果真如此。 提前便知道他的身份,这才故意设计,明为偶然,实则故意的邂逅。 第121章 世界五(二十三) 容昭太子身量高, 与宝扇站在一处,更显得美人身形娇怯,柔弱可怜。只是容昭太子并非是怜香惜玉之人, 他面容冷峻,垂眸俯视着宝扇。那双似幽深潭水般清冽的眼眸,虽然毫无波澜起伏,但却隐约透露着一种轻视。 宝扇性子纯然,面对如此打量仍旧无知无觉。见到容昭太子没有否认, 她舒展紧蹙的眉黛, 眼眸仿佛盛满了潋滟的水光, 细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轻快:“太子殿下,你可否带我去寻真语……” “真语”二字刚刚喊出口,宝扇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即使她私底下与六皇子再如何亲近交好, 也不该失了分寸,这般唤六皇子的名讳。 宝扇怯生生地弥补着刚才的失误:“带我去寻六皇子……” 容昭太子冷声拒绝:“不可。” 他心底越发对宝扇不齿,竟然用如此迂回的法子,借助六皇子来与他亲近。这般机关算尽,汲汲营营,纵使容颜再盛,内里也是肮脏不堪。容昭太子冷眼看着宝扇, 本以为这娇弱的小女子, 会出声埋怨自己不通人情,或者作娇憨样子,借着寻找六皇子的由头,纠缠在自己身侧。可宝扇只是神情微怔, 因为被拒绝,绯红的脸颊渐渐失去了血色。宝扇软了腰肢,柔声行礼,便落寞地转身离开。 她身形纤细,连背影都是柔弱不堪。 容昭太子拧眉,目光冷冷地瞧着那抹纤细的身影。 正前方的小门里,走出来一个身形俊朗的男子。六皇子容真语看见了袅袅婷婷的宝扇,扬起的眉峰中,尽是欢喜雀跃。六皇子加快了脚步,绕到宝扇身后,故意发出轻呼声。待将宝扇惊吓的身子发抖,六皇子面容带笑。但宝扇受了惊吓,身子轻颤,一时半会儿不肯理会六皇子。见状,六皇子又忙着轻声哄宝扇,虽然手忙脚乱,但瞧着他脸上的松快,便知道六皇子乐在其中。 站在不远处的容昭太子,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如此境况,容昭太子哪里能不明白,宝扇是六皇子亲自定下的六皇子妃,而并非是那些有所图谋的世家女子。 大太监紧赶慢赶,总算是追上了容昭太子。想起皇后娘娘的再三嘱托,大太监只能再做尝试,试图促成今日的宴会。见容昭太子眉峰冷凝,大太监心中暗暗叫苦:他一个做奴才的,何尝不清楚太子殿下的脾性。容昭太子若是不想做的事,任凭旁人软硬兼施,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改变一二。只是他背负着皇后娘娘的嘱托,明知不可为,却偏偏要为之。面前容昭太子的神情,已然是发怒的前兆,自己不知道要受到何等责备。他虽然年岁大,但太子殿下最是不讲情面之人。 大太监垂下脑袋,静静地等待着太子殿下降罪。六皇子却突然开了口:“兄长要去陪太子妃用膳?那正正好。” 六皇子拉起宝扇的衣袖,声音清朗:“我与宝扇,兄长与太子妃,还未共同用过膳呢。” 大太监冷汗直留,暗道这位六皇子如此胆大,竟然敢为太子殿下做决定。 太子殿下眉峰紧拢,正要启唇拒绝。因为六皇子的拉扯,宝扇与他相互靠的极近。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宝扇声音放的极轻,像是怕被六皇子之外的其他人听到。但容昭太子耳聪目明,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宝扇黛眉微蹙,不赞同道:“殿下怕是不情愿的。” 容昭看着那丰盈绵软的唇瓣,轻轻张合,隐约可见檀口中的柔软。 “殿下与太子妃花前月下,我们前去打扰,实在……” 容昭太子神色微凝,暗自思量道:这女子未曾耍弄心机,看着像是个温顺的。 ——只是,这胡乱揣摩别人心思,着实令人不喜。 容昭太子突然开口,应下了赴宴之事,他还赞同了六皇子所言,几人可共同用膳,毕竟此等机会,甚少能碰到。 得知容昭太子要来时,皇后眉眼松快,她瞧着满脸欢喜的姚淳如,不禁出声打趣道:“自从昭儿识字起,便极少与我共同用膳。今日却眼巴巴地来了,可见是有人牵绊着他的心肠。” 姚淳如脸颊羞红,任凭皇后娘娘随意调侃,心中却如同饮了蜜糖,甜滋滋的。 皇后看到容昭太子的身影时,正要开口唤他,待看到容昭太子身后,还跟着六皇子和一位模样娇弱的美人,皇后面容上尽是疑惑。大太监懂得察言观色,立即将宝扇的身份告诉了皇后。 听到宝扇是六皇子妃,柳眉紧绷的姚淳如也微微舒展。她身为未来的太子妃,依照身份,便是宝扇的长嫂。姚淳如定是要彰显长嫂的气魄与大度,她走上前去,拉住宝扇的手,绵软细腻的触感,让姚淳如心底滑过一丝异样。姚淳如面色温和,轻声问道:“你闺名是哪个?” 宝扇还未开口,站在一旁的六皇子便脱口而出道:“宝扇。” 六皇子边说,边扯着宝扇的衣袖,将她的柔荑,从姚淳如手中抽出。姚淳如顾不上责怪六皇子不懂规矩,只听到“宝扇”二字,脑海中莫名闪现出模糊的身影,男女相拥,姿态亲昵。姚淳如的心底,仿佛被细长的蜂针刺入,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再看向宝扇时,她的眼睛中没有了之前的友善亲近,而是浓浓的嫌恶。 姚淳如看不清楚脑海中交叠人影的清晰面容,但心底涌出被人抢走命中注定之物的感觉,这种滋味令她分外憎恶宝扇。 姚淳如是大家闺秀,很少会将内在的情绪,表露在面皮上。即使厌恶至极,那样的情绪,也只是在姚淳如的眼底一闪而过。在场几人,都未注意到姚淳如神色的变化。六皇子脾性随意,素来不会推敲人的心思。宝扇无知无觉,与姚淳如交谈中,被轻巧地刺了几句,却毫无所觉。唯有容昭太子,目光冷峻,心中暗暗思量:姚淳如与宝扇无甚交际,怎么会在第一面,就生出如此大的恶意。 几人围着圆桌落座。皇后看重姚淳如,字里行间都在提醒,要容昭太子好生与姚淳如往来,如此才会夫妻和美。六皇子与宝扇,仿佛成了圆桌上的异类。宝扇谨守规矩,模样温顺,连用膳食时,都是轻嚼细品。但六皇子与之截然相反,他像是四五岁的孩童,一刻都不能安稳。六皇子极想与宝扇亲近,微微俯身朝着宝扇靠近。容昭太子回着皇后的问话,还能分出心神,看见宝扇黛眉蹙起,似乎在抗拒六皇子的亲近。 只是六皇子俯身,压低声音,状似威胁道:“你是我的正妃,却不让我亲近,这是哪里来的道理?若是你不情愿,便是推我去找其他人了。” 宝扇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声音细细地否认道:“我没有,你冤枉我……” 容昭太子心中漠然,嗤笑宝扇蠢笨好哄骗,六皇子分明是以退为进,却偏偏将宝扇骗的团团转。但是这等老套的法子,却极其有用。待六皇子再靠近时,宝扇虽然两颊绯红,但却不再抬手抗拒。 圆桌上是琳琅满目的珍馐,容昭太子却分毫未动,他举起琉璃杯盏,将醇香的酒酿,一饮而尽。 …… 自此之后,容昭太子便常常能在皇宫中,见到宝扇的身影。据说是六皇子在御书房前长跪不起,才得了皇帝允诺,准许未过门的六皇子妃随时能入宫,还赏赐了她一枚可进皇宫的玉牌,出入宫中,不受限制。从大太监口中,容昭太子这才知道,初次入宫那日,宝扇是被引路的宫女轻视。宫女得知太子妃入宫,忙去殿前伺候,想要讨个赏赐,便胆大妄为地将宝扇丢在原地。六皇子为宝扇求来了玉牌,从御赐玉牌可见皇帝的重视,日后宫中的太监宫女,哪个胆敢再轻视宝扇。 容昭太子神色淡淡地听完这一切,此事与他无关。六皇子愿意胡闹,宝扇心甘情愿做六皇子妃,这种种都与他无甚干系。容昭太子深知,他有自己的谋划,而筹谋之外的,并不值得他费心。 亭阁中。 宝扇一袭月白衣裙,两只纤细的玉臂,依偎在雕花栏杆上,她小巧的下颌,垫在两臂中间,鬓发间星星点点状的珠花,越发衬得其可怜可爱。六皇子站在她的身侧,语气轻柔,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小心翼翼。 “小莲花,你便依了我罢……” 宝扇不肯转身瞧他,软着声音,试图拒绝着:“不行的,依照娘亲所言,成亲之前,不能让你瞧看……” 六皇子仍旧不肯放弃,他俯身贴在宝扇身边,吐息炙热,带着丝丝急切:“那莲花模样的胎记,只是生在你的脖颈处,又不是——” 他视线向下,落在那纤细腰肢上方的柔软处。宝扇立即羞红了脸颊,眉眼中添了几分娇嗔的恼意。 可是凭借宝扇软绵绵的性子,哪里能抵抗的了六皇子的软磨硬泡。很快,宝扇便怯怯地颔首同意了。 素手抚上绣着碧色荷叶的衣襟,葱白的手指,轻轻扯动,眼见着那一抹白皙,便要从中倾泻而出。容昭太子敛眉,声音发沉:“真语。” 六皇子立即犹如一盆冷水泼下,悻悻地收回眼神。 宝扇绵软的柔荑一抖,衣襟便被扯散开。容昭太子清晰地看到,圆月的半边白皙细腻上,有一朵五瓣莲花的红色胎记。 莲花原本是纯洁,不染污垢的代名词。而此时,却与炙热,躁动交织在一起。 半边圆月似在慌张,随着吐息起起伏伏。上面的五瓣莲花,也随之波动。 第122章 世界五(二十四) 突然扯开的衣襟, 让宝扇原本绯红的面颊,瞬间失去了血色。她颤抖着手,将敞开的衣襟收拢,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眸, 轻轻抬起, 偷偷瞧着面前的容昭太子。 宝扇心里暗暗祈祷, 这番衣衫不整的场面,定是不能让容昭太子看见。她暗自安慰自己, 容昭太子君子端方, 熟知“非礼勿视”的道理,而且容昭太子他……好像对自己不喜,是不会看到这泄露的春色的。可是宝扇的祷告, 并没有应验。她轻颤着的眼眸, 撞入了漆黑幽深的眸子里。那里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令人陡然生出畏惧。 宝扇顿时心跳如同鼓躁,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被、被看见了…… 而且容昭太子丝毫没有掩饰的念头, 他目光幽深, 带着几分清冽的寒意, 落在那晃眼的白皙细腻上。 宝扇心中怯怯不安, 忙缩着脑袋作鹌鹑模样。六皇子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 宝扇脖颈处有一道莲花胎记,便“小莲花”、“小莲花”地唤她, 还吵闹着要看那莲花胎记。宝扇心中不愿, 并非单单是因为身体发肤,在成亲之前,不可外露于夫君。更为紧要的是,宝扇的莲花胎记, 并非是生在脖颈上,而是连绵起伏处。本性纯洁的莲花,既是赤色莲花,又生在如此旖旎的地方,泄露出去,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借机编造出许多春色轶闻,对宝扇名声不好。 宝扇性子柔软,六皇子待她又极好。即使宝扇受了旁人的冷待,因为家中特地叮嘱过,她身份卑微,能嫁给六皇子实属高攀,定要学会忍耐,不能多生事端,宝扇便习惯了默默忍受。但六皇子不是能受闷气的脾性,宝扇受了委屈,他便要讨个说法。六皇子长跪不起,只为宝扇求个体面,在旁人眼中,六皇子是行事胡闹,肆意妄为。但在宝扇心底,却有几分触动。何况,宝扇又正值春心萌动的年岁,对于整日围绕在她身旁的未婚夫婿,哪能不动心呢。 于是,宝扇便软性子地同意了六皇子的要求,不曾想,六皇子半分莲花胎记都未看到,他此时正因容昭太子的肃然面容,垂着脑袋,瞧着心情沮丧。而全部的旖旎风光,都被最不该看到的人看见了。 宝扇怯生生地抬起眼眸,却发现,容昭太子仍旧将视线落在她身上,未曾离开。她仿佛受惊的小兽,慌乱地隐藏自己。 六皇子眉峰紧皱,暗道容昭太子来的真不是时候,分明只差一点点,他便能……若是六皇子此时抬起头,便能注意到,他的兄长,有君子美名的容昭太子,正用一种晦暗不明的目光,审视着他的未婚妻子。 那种目光,是男子看女子的目光,锋芒毕露,丝毫不遮掩。 容昭太子神色微凝,将视线收回。他转身朝向六皇子,声音冷冷:“成亲之前,便过分亲昵,这便是你的规矩。” 六皇子脑袋垂的越发深了,他虽然喜欢胡闹,但却很是识时务,在容昭太子真正动怒时,定然不要反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毕竟,他这位兄长,可是比父皇要可怕多了。 “是。” 见六皇子模样如同萎靡的禾苗般,满脸颓丧,容昭太子不再训斥,挥手让他们离开。闻言,六皇子面容上是压抑不住的欢喜,他伸手想要拉着宝扇离开。 容昭太子扬眉,目光锐利:“孤有话同你说。” 宝扇脸色越发惨白,受惊的可怜样子,让六皇子看了便心疼,他轻声哄着宝扇:“太子就与你说几句话,莫要害怕,我在一旁等着你。” 宝扇听着这番话,心中充盈着酸甜的滋味,她强行忍耐着内心的恐惧,朝着六皇子露出温柔的笑容。 容昭太子冷眼旁观两人的眉目传情,依依不舍。 直到亭阁中,只剩下宝扇与容昭太子两人时。容昭太子抬脚走到宝扇身旁,声音冷清:“男女授受不亲,你本应恪守。” 宝扇慌张地抬起头,浓密纤长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她急切地解释道:“不是殿下想的那样。真语……六皇子是我未来的夫婿,与普通的男子不同……” 在容昭太子幽深的眼眸注视下,宝扇声音越发细弱:“……而且,六皇子向我允诺过,他只是看看,不会做逾矩的事情……” 漠然的嗤笑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即使容昭太子什么都未说出口,宝扇仍旧脸色涨红,觉得无地自容。 “如此拙劣的说辞,你竟能相信。” 容昭太子心中嗤笑,六皇子说要瞧瞧,不做其他事情,宝扇便轻易地相信了。可衣衫半褪,含羞带怯的美人站在面前,六皇子怎么能把持住。六皇子若是使了蛮力,这亭阁周围都是皇宫中人,便是听到宝扇的求救,也会无动于衷。到时木已成舟,宝扇便成了旁人眼中,自轻自贱的女子,她还能这般轻信六皇子吗? 宝扇扭紧了手中的帕子,柔软的唇瓣咬的紧紧的,不肯说话。 容昭太子敛眉:“以为孤冤枉了真语?” 宝扇抬起泛着酸意的眼眸,澄澈的水光盈满了眼眶,她轻轻摇头:“殿下言之有理……” 只是这般冷冰冰的姿态,着实让人心中难以接受。 清浅的泪珠,扑簌簌地从眼眶中滚落,宝扇眼圈周围泛着红意,仿佛是一只受到欺凌的兔子,眼巴巴地看着主人,祈求着主人的怜爱。 容昭太子拧眉看着,掌心微动,只是还未等他伸出手,等候在不远处的六皇子,便脚步匆匆地赶到宝扇面前,又是轻声细哄,又是“心肝肉”地唤着,两只手并不空闲,接过帕子为宝扇擦拭眼泪。 两人彼此靠近,倒是显得站立在一旁的容昭太子,像是个恶人。 容昭太子抬脚离开,身后是绵软的泣声涟涟,与耐心的轻哄声。 …… 夜至三更,更深露重。 微风吹过,依靠在门槛上的大太监打了个寒噤。浓重的困意,让大太监睡意惺忪,他站直身子,朝着殿内看去,烛光摇曳,长身玉立的人影,仍旧手持书卷,未曾入睡。大太监拍拍脸颊,使自己的意识更加清醒。他走到容昭太子面前,温声劝告道:“殿下,该就寝了,身子为重。” 容昭太子看向窗外,夜色如同墨团,漆黑幽深。他将书卷放回桌上,褪下外袍就寝。殿内烛火熄灭,大太监这才松了口气。 容昭太子躺在床榻上,合拢眼睑,睡意很快如潮水般涌来。容昭太子很少做梦,俗语有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他无所求,便不曾有梦。只是今夜有所不同,原本白茫茫的梦境,却突然有了光彩。 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亭阁前,容昭太子眉峰紧蹙,再看到亭子里站着的柔弱身影时,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即使意识混沌,容昭太子也能清醒地分辨出,现实与幻境的区别。 与白日里不同,亭子里只有宝扇一人,不见六皇子的身影。宝扇背对着容昭太子,纤细的身子轻颤,仿佛在低声抽泣。容昭太子抬脚向着亭子走去,细弱绵软的声音,逐渐落入耳中,容昭太子心中越发确信,宝扇是在哭泣。 他身形站定在宝扇面前,语气冷冷:“不许再哭。” 白日里已经哭泣了许久,连眼睛都哭的绯红一片。容昭太子管不得现实中的宝扇,但对于梦中的宝扇,他不作丝毫犹豫,冷声责备。 呜咽的声音停下。 宝扇抬起头,瓷白的脸颊上,尽是不正常的潮红颜色。她衣襟半扯,柔软白皙令人愰神。与白日里的宝扇不同,她并不费心去遮掩外露的无边春色,而是故意侧身,连半敞的衣襟,弄得越发松松垮垮。宝扇的眼尾带着惑人的绯红,满是缱绻缠绵,她柔软的唇瓣,仿佛掺了毒的红果,明知其有毒,却不能抵挡诱惑,只能放任自己沦陷其中。 容昭太子面容冷凝,任凭面前的美人,将殷红如血的唇,印在他的面颊上。幻梦中,容昭太子感受到了芊芊素手的绵软细腻,柔若无骨。那样一只脆弱不堪的手掌,容昭太子只要稍微用力,便能轻巧地折断。可偏偏是这样的绵软柔荑,牵引着容昭太子的手臂,环绕在宝扇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教导他如何细细摩挲,怎么疼爱怜惜这副身子。 容昭太子垂首,将白日里匆匆一暼的柔软看在眼里,他记性极佳,将模样形状色泽通通记忆在心中,不曾有分毫遗漏。可怜懵懂无知的宝扇,还以为自己慌乱的遮掩,便能阻挡住窥探,当真是蠢笨至极。 看着无边春色,容昭太子心中无丝毫波澜,宛如提线木偶般,任凭宝扇引导着去探索寻求。宝扇忽然停下了手,扬起泛着红晕的脸颊,看着容昭太子,柔声中带着几分委屈:“你……是不是讨厌我……” 容昭太子身子微怔,这样的语气,宝扇向来只会向六皇子用。而面对他时,宝扇便是一副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的姿态,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要将她吃掉一般害怕。 原本的波澜不惊,顿时肆意地翻滚起惊涛骇浪。容昭太子手臂收紧,宛如炙热的烙铁般,抚在宝扇的腰肢,将她紧紧贴在自己的怀里。宝扇怯怯地看着容昭太子,触碰到他赤红的双眼时,心中慌乱不已,连连向后退去。 她想要逃走,挣脱,却是无处可退。 屋外,夜色寂静。 圆月皎白如玉,散发着温润的银色光泽,月亮至高至洁,却又像蓬松的棉花,绵软柔腻。 容昭太子眼中见月亮,伸手碰月亮。 夜色微凉。 宽松的衣襟越发散开,白皙被炙热的手掌触碰,泛起淡淡的粉色。容昭太子依偎在宝扇耳旁,面容上的冷峻尽数散去,只剩下混沌的意识,和意乱情迷。 六皇子的惊呼声响起,带着浓烈的怒火:“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 梦境苏醒,一切的温香软玉,都化为虚幻。 窗外已然大亮,容昭太子躺在床榻上,眼眸漆黑幽深,分外清明。他虚虚的握了握掌心,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什么月亮,也没有柔软白皙。身上的炙热未曾散去,与清浅的凉意交织在一起,是令人无法忽视的窘迫。容昭太子垂眸,他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生出了妄念。 大太监推开门,容昭太子将锦被盖在身上,语气发冷:“滚。” 门被匆匆合拢,大太监心有余悸,再不敢出声询问,心中不知道为何容昭太子会突然发怒。 世界五(二十五)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 再于皇宫中遇到六皇子与宝扇时, 容昭太子总是神色冷淡,对着六皇子微微颔首示意, 而连半分余光都未曾分给宝扇。 修长俊逸的身影逐渐远去, 宝扇眉心微蹙,贝齿轻咬着下唇,她向身旁的六皇子轻声询问道:“殿下是不是很讨厌我……” 宝扇虽然性子软弱, 对容昭太子有几分畏惧,但被人明晃晃嫌弃的滋味, 并不算好受。何况, 容昭太子是六皇子的兄长, 日后也是宝扇的兄长。宝扇惧怕他冷淡漠然的态度, 但容昭太子在民间多有美名,宝扇心中不免多有敬仰。宝扇细腻白皙的鼻尖上, 浸着淡淡的薄红色,她泫然欲泣的模样, 令六皇子心生怜惜。 六皇子用手指轻轻蹭着宝扇的鼻尖, 语气悠悠道:“太子本就是个怪脾气, 用不着讨他欢心。何况——” 六皇子目光灼灼,视线落到了宝扇的柔唇处。 “你是我的正妃, 我欢喜你便足够了。太子态度漠然, 我便将他的那一份喜欢, 加倍补偿给你,好也不好?” 这般亲昵的话语, 听得宝扇面颊绯红, 她羞怯地垂下脑袋,小巧柔弱的下颌却被细长的手指抬起。宝扇与六皇子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心跳如同鼓躁。周围的空气, 逐渐变得炙热焦灼,宝扇心中慌乱不安,她侧首避开六皇子的注视。但六皇子却丝毫没有收敛,反而俯身朝着宝扇靠近。 不,不可以,不行的…… 宝扇心乱如麻,若是未成亲前,六皇子便要了自己,那传到旁人口中,她便成了不安分守己的狐媚子。容昭太子仿佛淬了冰的声音,在宝扇耳旁响起——众人目光轻视,厉声责备她自轻自贱…… 宝扇鼓起勇气,两只手臂抵在六皇子身前,阻挡了他的进一步靠近。她这般绵软的力气,怎么能抵抗得了健壮的男子。只是六皇子见此情状,自然明白了宝扇的抗拒。六皇子虽然想亲近宝扇,但这是他未来的正妃,他应该呵护爱惜,而非肆意妄为,只顾得上自己快活。因此六皇子停下伸出的手臂,他热烈急促的吐息,渐渐趋于平稳。六皇子后退几步,与宝扇拉开距离。 旖旎的氛围,转瞬间烟消云散。 杨柳河畔,容昭太子与姚淳如相伴而行,两人之间保持着疏远的距离。倘若是普通的男女,这样的距离可谓是恪守本分。只是姚淳如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如此这般则显得过于生疏。姚淳如对容昭太子有意,情愿舍弃了大家闺秀的规矩体统,主动向容昭太子靠近。 见状,容昭太子停下脚步,声音淡淡。 “姚小姐,这般不合规矩。” 姚淳如神色微怔,只能讷讷地颔首。她眼底满是落寞,容昭太子这般守规矩,是对她的看重,她理应欢喜。可比起敬重,她更想要容昭太子的亲近。 模样秀丽的宫女,手呈精致的瓷碟,将可口的糕点奉至两人面前。宫女低声与容昭太子言语了几句,姚淳如顿时觉得心中酸涩。她拿起瓷碟中的桂花糕,只咬了一口,觉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便囫囵吞枣地咽下。姚淳如抬首,悄悄注视着容昭太子的面容。 他周身的气度,都在透露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而这样俊逸斐然的男子,便是她姚淳如的夫婿。容昭太子拒绝了侧妃侍妾,这就意味着,姚淳如嫁给太子以后,后宅中便只有她一位女主人。 只是想起刚才那宫女的秀丽面容,姚淳如神色微黯。皇宫中美人如云,若是有人费劲心机,容昭太子又如何能次次拒绝。姚淳如清楚,自己应该维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这样才能让容昭太子满意,只是她垂首瞧着碗碟中,被咬了一口便丢弃的桂花糕,心中的郁气如何也驱散不开。 姚淳如终于忍不住开口:“宫中众多女子,殿下可曾有上心的?” 容昭太子敛眉看她,薄唇微启:“有又如何?” 姚淳如心头猛跳,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是哪家贵女,或是哪位伺候的宫女?殿下若是欢喜,待你我成亲之后,便将她抬进府中……” 容昭太子神色冷淡,黑黢黢的眸子看向姚淳如,那样深邃幽深的眼眸,仿佛将姚淳如的所有试探和打量都能看透。 说出名讳后,姚淳如是真心实意地将人迎入府中,还是想要斩草除根,彻底斩断她与容昭太子之间所有的阻隔。 容昭太子声音微凉:“你竟如此宽宏大量,实在难能可贵。” 说罢,容昭太子便起身离开。 姚淳如思绪微松,她庆幸于容昭太子没有说出具体的名字,这意味着他并没有中意的女子。但刚才容昭太子,只用了寥寥数语,便调动了姚淳如的心绪,得知了她的心口不一。姚淳如面容纠结,不知道自己今日此举,到底是对是错。 对于姚淳如,容昭太子是满意的。毕竟姚淳如家世好,容貌可。容昭太子总要娶一个太子妃的,和其他贵女相比,姚淳如是最为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姚淳如出言试探,可见其盛传的温柔端庄,有所虚言。可即使如此,容昭太子也不得不承认,她仍旧是个合格的太子妃。 有足够的家室地位,容貌尚可,懂一些手段,不会轻易被下人蒙骗…… 容昭太子的行事全然倚仗理性为之,没有半分感情驱使,即使在挑选要陪伴终身的太子妃时,也是如此。只是人非草木,若是姚淳如嫁入皇宫,经年累月的陪伴下,容昭太子或能有所动容。 夜幕降临。 容昭太子走到一湾清湖面前。明月皎洁,姿态柔美。天空有月,湖中亦有月。如霜雪般朦胧的月光,让容昭太子思绪浮动,想起了世间另外的月亮。 宛如上等的羊脂白玉,色泽温润,通体柔软。 容昭太子想起了宝扇,这实属不该。将未来弟妻的旖旎风光,记忆在心中,实非君子所为。清湖中倒映着修长的身影,容昭太子瞧着湖泊中的自己,与平时一般无二,但他却皱紧眉头,对自己不齿。 ——惦念旁人的妻子,竟还生出了亵渎的心思。容昭,你这般不堪模样,可当真令人憎恶。 容昭太子清楚自己对于宝扇的心思,是因为谷欠念作祟,并非是什么情根深种。他见识多了对自己使心机耍手段的女子,而宝扇不同,他与六皇子站在一处,宝扇只会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六皇子身上,不会分给他分毫。容昭太子本以为,自己没有过嫉妒的心思。只是宝扇与六皇子目光相对,郎情妾意时,他心中有几分郁郁。 容昭太子心道:他不爱宝扇,只是厌恶被人冷落的滋味。他不钟情宝扇,只是落入俗套,被美色所惑,一时心思浮动不稳。 清除杂念有许多种法子,容昭太子都已经尝试过,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种。 ——之所以日思夜想,是因为从未得到过。若是能到了,便会觉得不过尔尔,不再惦念。 皂靴轻点,将锋利的石子踢进清湖中。波澜乍起,泛起层层涟漪。湖泊里容昭太子的身影,已经变得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 自从那日,宝扇与六皇子险些逾越雷池,两人便不再见面。这等提议六皇子初时是不允的,只是宝扇软了身子,轻声央求,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但六皇子以自己受了委屈为名,要宝扇待在宫中小住。六皇子身为皇子之尊,本可以不同意自己的要求,可他却退让了,宝扇心中发软,又怎么能拒绝六皇子的要求。于是,两人同住在皇宫中,却不曾见面,只以书信往来。六皇子会将写好的书信、近日里得到的小玩意,包裹在帕子中,隔着高墙抛到宝扇住的院子里。宝扇亦会屏退宫女,小心翼翼地拆开帕子。 金灿灿的饴糖,宝扇咬了一小口,滋味甜腻。 即使没有见到六皇子的面,宝扇也能想象的到,六皇子是如何缠着宫中御厨,姿态定然是比这甜腻的饴糖还要缠人,这才让御厨同意做这些民间小吃。宝扇将剩下的饴糖,重新用帕子包好,塞到自己的箱笼里。 …… 艳阳高照。 宝扇捡起地面的帕子,里面是一封书信。宝扇将书信打开,信上写的竟是诗词。 不通文墨的六皇子,到底写了什么样的诗词,这着实令宝扇好奇。她细细读下去,美眸轻颤,面颊染上两团红晕。 ——竟是首行事浪荡的词汇。 露骨的令人面红耳赤。 宝扇羞愤至极,想要将这首不堪的诗词撕破,却又心中不舍,毕竟这是六皇子亲手所写,他……应该是用了许多心血罢。宝扇美眸轻垂,犹豫片刻后,还是准备将诗词妥善收好。只是她还未转身回屋,便听得一阵喧闹声。 宝扇转身看去,一行身穿盔甲的侍卫站在她面前。位于众人之首的,便是面色冷凝的容昭太子。 “殿下……” 她双眸圆睁,清可见底,声音糯糯:“这是……” 领头的侍卫拱手解释道:“宫中出了污秽之事,听说有人暗通款曲。男子是宫中的侍卫,脏物已经找到。依照男子供出的,那人便在此处,与侍卫相好,多半是此处的宫女。” 只是容昭太子冷声道:“不可随意揣测。” 侍卫称是。 容昭太子看向宝扇,拧眉道:“你手中是何物?” 宝扇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抓着那首诗词,她手心一抖,想要藏在身后。但她的动作,却远远不及容昭太子迅速,他长臂一伸,便将薄纸拿在手心。 宝扇脸颊绯红羞怯,不敢看容昭太子的反应。她心想:容昭太子那般讨厌她,待看了书信,定然会觉得她行径放浪,更嫌恶她了。 但容昭太子只是静静地看完书信,未曾发怒。侍卫们得到命令,走进殿中四处翻找。侍卫们知道,宝扇是六皇子心尖尖上的人,得罪不起,因此手脚放的极轻。 罪证之物,已经找到。侍卫却不敢呈给容昭太子,只因为这罪证是一件绣着莲花花纹的里衣,并且是在宝扇的枕头下发现的。侍卫不敢动宝扇的衣裳,只能找了干净的棉布,将里衣包好,拿到容昭太子面前。 容昭太子让众侍卫离开,自己走到宝扇面前,他将那件里衣展开。 “私通的证据,是在你的床榻上发现。” 宝扇面容惨白,声音发颤:“这不是我的……” 她从未见过这件里衣。 她这般可怜模样,容昭太子却不为所动,他眉眼中有凝结不化的冰雪,声音带着几分莫名:“如何证明?” 唯有里衣不合身,才能证得宝扇的清白。 世界五(二十六)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 宝扇心中满是慌乱不安, 这里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侍卫们亲手搜出来的,她虽然清楚这里衣不是自己所有, 可只凭借只言片语, 却是难以证明清白。 那件绣着莲花花纹的里衣, 仿佛带着汹涌的热意,让宝扇眼睛发烫, 圆润的眼眸周围, 似沾染了胭脂一般, 糜丽惑人。 宝扇紧咬唇瓣, 轻轻摇首,嘴里细声呢喃着:“这不是我的里衣……” 她有六皇子, 又怎么会做出与人私通之事。只是不知道此事是有人故意陷害,还是与侍卫私通之人,将宝扇的床榻当作了安全的藏身处,这才将里衣塞在软枕下。 宝扇鬓发微乱,有几缕细长的青丝, 覆着在她苍白的脸颊, 越发显得其柔弱可欺。见到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容昭太子神色未变,只是收紧了手掌, 目光越发深沉了些。 他声音冷冷, 好似一个威严公正的上位者,未曾因为宝扇是自己的弟妻,便留有情面:“若无证据,便要依照宫规处置。” 容昭太子扬起手中的薄纸,意有所指道:“无论身份如何, 私相授受者,一律依照宫规论处——这书信是何人所写?” 他双眸幽暗深邃,像是黑暗中逡巡狩猎的鹰隼,仿佛能看穿人心中所想。被这样的视线注视着,宝扇身子禁不住地发颤,原本想要宣之于口的真相,在听到容昭太子的言语后,也变得犹豫。宝扇心中纠结思量:她不通晓宫规,只听到刚才那些查验的侍卫们,气势汹汹地搜宫,还低声交谈着,若是找到私通之人,便要鞭笞一百,赶出宫去。 宝扇垂下眼眸,因为向皇帝长跪不起一事,六皇子的名声已然变得不堪。若是这“私相授受”的名头,又落到了六皇子身上,皇帝盛怒之下,会不会也下令鞭笞六皇子。宝扇眉心紧蹙,六皇子疏于练武,依照宫规挨上百鞭,怕是连性命都要丢掉。而自己……莫说百鞭,就是区区十鞭,便要魂归他处。 莫名出现的里衣、被容昭太子拿在手中的言辞不堪的书信,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宝扇无从辩解开来。 容昭太子冷眼瞧着,看到宝扇发白的面颊,轻颤的身子,便已经猜出她在想些什么。宫规不许私相授受,可六皇子身为皇子之尊,与宝扇又是未婚夫妻,即使过分亲近,被旁人知晓后,也只是背地里窃窃私语几句,哪个胆敢依照宫规,鞭笞六皇子与未来的六皇子妃。但容昭太子神色冷淡,丝毫没有为宝扇答疑解惑,顺势放任她误会下去。 毕竟是他借侍卫私通之事,有意布下的局,又怎么会好心宽慰宝扇此时的担忧。 宝扇声音发颤,弱弱地解释道:“是我自己写的。” 容昭太子薄唇微启,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撒谎。” 字体苍劲有力,落笔肆意,显然是男子所写。 宝扇慌张地垂下脑袋,不敢直视容昭太子的视线,柔软的唇瓣张张合合,小声地辩驳道:“没有……” “先是书信,后是里衣,种种证据已经明了。若你当真清白无辜,锦衣卫自然会查个分明。” 容昭太子转身,抬脚朝着院外走去。看其情状,似乎是要将院外的侍卫叫过来。 宝扇仿佛能看到,带着倒刺的长鞭,落到自己身上,将自己打的遍体鳞伤。家中的父母,因为她背上了“私通”的坏名声,连家门都不敢踏出的场面…… 不,不可以的。 宝扇心底涌现出莫大的勇气,意识变得混沌不清晰,待她恢复清醒,柔软的身子已经扑在了容昭太子怀中,两只手臂虚虚地环绕着容昭太子的劲腰。宝扇听到软绵绵,带着泣声的声音响起。 “我……我可以证明的……” 容昭太子俯瞰着她,眼神中透着宝扇看不懂的幽深。被那样黑沉的视线注视着,宝扇的身子顿时软了下来,心中浮现出几分畏惧,她有何等倚仗,能让容昭太子相信自己。宝扇内心凄楚,心道:容昭太子本就嫌恶她,怕是不会相信她是被冤枉的。宝扇闭上眼睑,松开手臂,想要向后退去。 纤细的腰肢,却被带着热意的手掌抚上,即使隔着衣衫布帛,宝扇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指尖的温热触感。她睁开眼睛,澄净的眼眸中,倒映着容昭太子清隽的面容。他清浅的呼吸声,落到宝扇耳边。 “好,孤看你证明。” 宝扇将容昭太子带入了内殿,在殿中伺候的侍女太监,都同侍卫们一起退出了这方院子。如今宽阔的殿内,只有宝扇与容昭太子两人。 宝扇黛眉蹙起,本想要容昭太子退出内殿,待自己换好里衣后,再证明清白。只是她瞧着容昭太子冷凝的面容,一句话也不敢说出。依照容昭太子的脾性,能容忍她自证,已然是退让了许多。若是她再央求许多,落在容昭太子眼中,便会觉得她在得寸进尺,一气之下,怕是会立即离去。 纤细浓密的乌黑眼睫,轻轻地颤动着,彰显着主人的不安,宝扇不敢提出其他的要求,只能想尽办法,为自己证明。 她葱白的手指,解开身上的衣襟,曳地的长裙,轻声坠落在她修长白皙的双腿旁边。殿内无风,宝扇却觉得有些冷,她单薄的后背,轻轻地打着颤儿。绣有莲花花纹的里衣,被宝扇拿在手心里,她将里衣换上。白皙细腻上的红色莲花胎记,与里衣上的莲花花纹,一上一下,彼此交相辉映。宝扇身子轻颤,这里衣像是为她量身定制,无论是花纹,还是尺寸,都与她无比合贴。 隔着屏风,容昭太子长身玉立,他能看到那纤细柔弱的身子,从袅袅青丝,到小巧白皙的足尖,全都一览无遗。这样的曼妙风光,足以令人心神恍惚,恶念丛生。但容昭太子却不急不慌,面色如常地站在原地。 他不去奔向月亮,月亮自会向他而来。 宝扇挺翘的鼻尖,浸出薄薄细汗,原本她心中还保留着一分镇定安稳,此时却全然坍塌。这里衣——与她分外熨帖,如何能自证清白。宝扇垂下眼眸,其中盈盈水光闪烁,她咬紧唇瓣,颤抖着双手,将里衣背后的系带解开。而后柔荑收紧身上的里衣,将身后的系带紧紧绷起。原本贴身的里衣,顿时变得不合身,身前的连绵起伏,变得尤其明显。 屏风外传来声响,像是无声的催促。宝扇收拢衣裙,走到容昭太子面前,轻声解释着:“这里衣尺寸太小,定然不是我的。” 容昭太子眉峰拢紧。 宝扇颤抖着素手,将肩膀上披着的衣裙微微敞开,显露出紧绷的里衣来。宝扇扯了谎话,这里衣合身的紧,只是她不能让旁人知道,不然她便再也说不清楚。因为说了谎话,宝扇神情满是不安,她甚至微微偏首,不敢看容昭太子的目光,吐息也变得急促许多。也正因为如此,宝扇全然没注意到,容昭太子越发灼热的视线,直直地落到起伏不定的莲花胎记上。 容昭太子声音带上了几分喑哑:“很是合身。” 宝扇手掌一抖,肩膀上的衣袍轻飘飘地落到地面。 对于鞭笞之刑的惧怕,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情绪——羞怯,不安……宝扇扬起头,细弱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请求:“不合身的……” 慌乱之中,她宛如羊脂白玉般滑腻生温的手臂,甚至触碰到了容昭太子的手心。 肌肤相近,两人皆是一颤。 宝扇眼眶中犹挂着晶莹的水光,肌肤察觉到的温热异常,让她双眸茫然,唇瓣张合:“我,殿下……” 她踉跄着身子,想要向后退去。 容昭太子却陡然抓住了她的手臂,仍旧是那副冰冷的神态,此时却夹杂了一丝忍耐。仿佛是刺绣时,紧紧绷起却还在奋力拉扯的丝线,不知道会何时折断。他淡漠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哑意:“你是在引诱孤?” 空气中充斥着芬芳的气息,不是甜腻的香气,而是清新淡雅的幽香,是从宝扇身上而来。如斯美人在前,莹润晃眼的肌肤,不谙世事纯粹干净的眼眸,令人浮想联翩的身子……无不令人生出旖旎的念头。这样的美景在前,仍旧能忍耐的,便是圣人与铁石心肠之人。容昭太子以为,他是后者,而今他才明白,他不过是俗人而已。 宝扇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慌乱之下,做出了什么蠢事。她是未来的六皇子妃,竟然衣衫不整地显露于太子殿下面前。而刚才,她还不知羞地让太子殿下仔细瞧看,当真是行事肆意放荡…… 圆润的泪珠,在宝扇眼眶中溢出,下一瞬便要滑落。绵软的身子,陡然间向前倾倒,被容昭太子拥入怀中。眼尾的泪珠,还未来得及滚落下来,便被容昭太子吮去。里衣上的系带,原本被收拢的紧紧的,此时却猛然绷断,不知道是因为紧绷到了极限,还是外部的蛮力所致。 “呜……殿下……” 宝扇从一开始的茫然与震惊中,堪堪回过神来,她双眸睁的圆圆的,满是难以置信。嫌弃厌恶她的容昭太子,竟然拥着她,吻着她…… 她是六皇子未来的妻子,这怎么可以。 宝扇试图让容昭太子松开她,可是横亘在她纤细腰肢上的手掌,不仅没有松开分毫,反而越发收拢了。宝扇的身子,紧紧地靠在容昭太子的胸膛上。她想要挣脱容昭太子的怀抱,但绵软无力的力气,与容昭太子相比,无异于螳臂当车,丝毫作用都无。殿内空旷,宝扇衣衫单薄,身上的凉意让她瑟瑟发抖。而容昭太子身上的温暖,让她下意识地靠近。 带着凉意的轻笑声响起,宝扇面颊涨红,她柔软的唇瓣,已经被容昭太子夺走,整个人仿佛变成了容昭太子的傀儡。朦胧模糊的意识,让宝扇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果真是她引诱太子殿下吗,明明一开始,她只是想要自证清白…… 容昭太子看着宝扇软绵绵地依偎在自己的胸膛上,被自己吻的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了,却仿佛还在神游天外,思虑着其他的事情。容昭太子视线冷峻,暗暗猜想着:她在想何人何事,难道是容真语吗?她正依偎在自己的怀中,却仍旧惦记旁的男子,当真是不专心。 平日里端庄有礼的假面,此时仿佛被彻底撕下,露出容昭太子的本性来——他极度专横野蛮。即使明知宝扇是六皇子容真语的未过门的妻子,思念他也是理所应当。可容昭太子心中泛起丝丝酸意,他不允许宝扇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的思念旁人。 唇瓣被松开,潋滟的水光,微微发肿的红润,令人瞧了便面红耳赤。宝扇得以正常地吐息,她出声辩解着:“殿下,我没有引诱,放开我……” 但她清浅绵软的声音,落到容昭太子的耳中,仿佛是欲拒还迎,不仅丝毫震慑力都无,反而越发激起了容昭太子的怒火。 ——他放开她,然后呢,她便要去找容真语吗,扑到容真语的怀中,轻声啜泣着告状,说容真语的兄长,如今的太子殿下,是如何欺辱她的吗。 容昭太子抬起宝扇的下颌,仿佛逡巡着自己的猎物般,仔细察看着宝扇的面容,如画的眉目,全都沾染了自己的气息。他重新俯身,像野兽之间梳理皮毛般,轻轻舔舐着白玉般细腻的脖颈。容昭太子身子微僵,看着赤红的莲花胎记,幽深的目光加深了几分。他将莲花细细品味,心中,眼中,口中都是月亮。 莲花虽然小巧,但绵软细腻的花瓣,此等世间难寻。 宝扇早已经瘫软在容昭太子的怀中,半点挣脱都无法做出。 容昭太子微微俯身,双臂穿过宝扇的膝窝,将美人打横抱起,朝着床榻走去。 宝扇面颊浮上两抹羞怯的红晕,眼尾的泪珠虽然已经被容昭太子吮去,但仍旧有潋滟糜艳的水光。她周身已经无丁点力气,看着眼前的人影,也变得影影绰绰,不甚分明,只是轻声细语道:“真语,我没有……” 容昭太子握紧了她的腰肢,冷声道:“不是容真语,孤是容昭。” 美人被放置在软榻上,模样楚楚可怜,令人心底生出柔软。 容昭太子抚着绵软的青丝,语气淡淡:“孤已相信了你的清白。” 屏风上,闪烁着晃动的影子,不知是烛影,还是人影。 轻纱制成屏面,遮掩了无边春色,旖旎风光,亲昵言语也尽数被覆盖。 世界五(二十七)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 晨光熹微, 软榻之上,春光尽显。 宝扇将锦被拢于身前,却也无法遮掩柔嫩肌肤上的斑驳红痕, 尤其是身上的赤红莲花胎记, 有晶莹的水光覆着在上面, 原本舒展的莲花花瓣,此刻蜷缩在一起。软榻上只有宝扇孤零零的一人, 刚才的肆意欢好仿佛是幻梦而已,但身旁残留的余温,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宝扇,彻夜种种, 并非是幻梦, 而是无比真切。 她、她竟然与六皇子的兄长, 当今的太子殿下,做出了如此亲昵的事情…… 宝扇面容惨白, 血色尽失,她本就是养护在家中的闺阁女子,突然间遇到这样的事情,心绪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宝扇拉拢锦被, 遮住自己的面容,只露出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 她合拢眼睑, 试图逃避这一切。但纤细腰肢上传来的痛楚, 以及身子上那股明显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让宝扇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亲近的画面。 ——风雨欲来,狂风骤雨。 隔着朱红高墙, 六皇子再一次将搜集到的新鲜玩意儿抛到宝扇的院子里,这是他在京城的摊贩上,与捏泥人的师傅学来的手艺,他亲手捏成了两只泥偶。这对泥偶模样肖像宝扇和六皇子,是用同一块泥土捏成的,并且由六皇子亲手上色。六皇子想起了捏泥人师傅的打趣,心中甜蜜异常:同一块泥土捏成的,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六皇子急切地想将这份雀跃,与高墙之后的宝扇分享。宝扇很久没有给自己回信,送到朱墙后的物件,也仿佛是落入深海,了无声息,思虑至此,六皇子面容上难掩落寞。只是很快,六皇子便自行寻出了理由:宝扇性子柔软,连自己与她亲近,都是羞怯至极,怕是觉得他抛物之事,太过大胆,才不敢回信。 宫女将两只泥偶,呈到宝扇面前。宝扇接过泥偶,仔细摩挲着。瞧着模样姿态,泥偶是效仿谁捏成的,一看便知。与姿态粗糙随意的男子泥偶相比,女子泥偶则是更为精细,衣裙上的繁复颜色,都是细致涂抹,没有丁点划痕,这于耐心极差的六皇子而言,实属难得,也足以可见他的上心。 宝扇看着两只小小的泥偶,眼眶周围顿时泛起绯红颜色,宫女见状,轻声提醒道:“太子殿下吩咐过,落泪伤身,姑娘——” 自从那日离开后,容昭太子便将殿中的宫女太监尽数换掉,全都成了容昭太子的人。这些日子,宝扇未曾见过容昭太子的身影,却从宫女的一句句“叮嘱”中,明白了容昭太子的本性——他竟然如此专横,人不在殿中,还要借宫女之口,管束她的言行举止。 眼看着宫女便要将泥偶收走,宝扇伸手阻拦,声音柔软不堪,带着几分恳求:“我想见六皇子一面。” 宫女垂首:“这不合规矩。” 宝扇并不为难她,知道这是容昭太子吩咐过的,一个小宫女又怎么能违背。宝扇看着那两只相互依偎的泥偶,水眸轻颤,声音轻柔:“我不去见六皇子,将这泥偶留下,好不好?” 她声音原本就绵软轻柔,此时又刻意放轻了,任凭谁听了也会有所动容,宫女手心一颤,眼底闪过犹豫,但很快宫女便恢复了平静的神态,语气平缓:“外男之物,姑娘还是不要留为好。” 宝扇只得松开了手。 六皇子在朱墙后等待着,不肯离去,他心中满是期待,宝扇看到了这一对泥偶时,面上会是什么情态,定然会羞红着脸颊,轻声念着他的名字,而后将泥偶小心地收起来。 院门打开,六皇子立即站直了身子,可令他失望的是,走出来的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柔弱身影,而是一身宫装的宫女。宫女走到六皇子面前,将泥偶完璧归赵。 “宫规森严,殿下莫要叫姑娘为难。” 六皇子握紧手中的泥偶,他思念已久的美人,便在那高墙之后。六皇子很想依照自己肆意妄为的脾性,闯进院子中,将宝扇揽进怀中,感受着那绵软的身子,垂首在宝扇耳旁低声询问“这些日子,可曾思念过我”。只是宫女平稳的声音响在耳旁,六皇子终究是没踏进那处院子。他心中想着:宝扇是他的正妃,待成亲以后,日日夜夜都能相伴左右,如今贸然闯进去,只会令宝扇被旁人议论,丢了颜面。 六皇子神色恹恹地离开了,行之半路,遇到了容昭太子。六皇子心中满腹委屈,此时也顾不得面前之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便将心中的郁闷尽数吐露。 “殿下是又去见了姚姑娘?” 容昭太子沉声应了。 六皇子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他事事与容昭太子相争,没有一次胜过,也不曾流露过这般的神色,此时却因为容昭太子能时时见到未来太子妃,而无比艳羡:“若能早日成婚,便好了。” 到时,他想见自己的正妃,便是理所应当之事,又有何人能阻拦。 容昭太子未发一语,只垂首瞧着六皇子手中的女子泥偶,面容越发冷淡,他语气微凉。 “总能如愿的。” 六皇子以为容昭太子是在说自己,也轻轻颔首。 行至杨柳河畔处,六皇子已经重新振作起来,连手指都充满了爱怜,仔细描摹着女子泥偶的面容。拐角处,突然出现的人影,将六皇子手中握着的两只泥偶撞倒在地。六皇子慌乱地去捡起女子泥偶,发现泥偶身上有细小的缝隙,他眉毛紧锁,声音发冷:“是哪个不长眼的?” 姚淳如神色郁郁地出声:“六皇子。” 见到是未来的太子妃,六皇子紧皱的眉峰,也没有半点舒展,他淡淡道:“姚姑娘。” 他自然不能怪罪姚淳如,便只能去找工匠修补泥偶。但姚淳如却出声拦下了六皇子,她像是未看到六皇子脸上不耐的神色,语气急切:“六皇子可曾见过,太子殿下与宫中哪个女子有所亲近?” 六皇子吹着泥偶上的灰尘,闻言摇首道:“不曾。” 说罢,不等姚淳如继续追问,六皇子便抬脚离开,脚步急切。而姚淳如愣愣地站在原地,神色纠结,她满是不解:明明是板上钉钉的事,容昭太子对她也很是满意,为何突然要解除婚约。初听到这话时,姚淳如险些维持不住端庄的面容,她掐紧手心,勉强露出笑意,轻声询问可是容昭太子看中了哪个女子,她并不擅妒,将那女子迎进府中便是。 只是容昭太子神情冷淡,语气微凉:“你是合适的太子妃,只是孤不想要合适。” 姚淳如不懂其中的意思,但她绝对不会放弃太子妃的位置。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声音在告诉姚淳如:容昭太子是她的,太子妃也是她的,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可逆转的。 容昭太子走进内殿时,宝扇正坐在圆凳上,目光茫然。比起那日,她似乎消瘦了许多,本就不盈一握的腰肢,越发纤细脆弱了。宝扇的身旁围绕着几个宫女,她们讲着一些宫中趣事,试图想让美人展露笑颜。宝扇心肠软,知道这些宫女是奉命讨她欢心的,她看不得宫女们卖力讨好的模样,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中悲伤更重。 “太子殿下。” 宫女们发现了容昭太子,齐齐行礼问好,宝扇也要行礼,身子还没弯下去,便被容昭太子抚住了腰肢。那炙热的触感,令宝扇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她身子发颤,却被容昭太子长臂一伸,抱在怀中,无法挣脱。众宫女见状,连忙静悄悄地退出了内殿。 容昭太子以为,有些日思夜想的物件,得到了之后便会弃之如敝履。为了自己的妄念,他丝毫没有顾忌后果,强行将宝扇变成了自己的人。这样的身子,他得到后便会觉得乏味。只是,那绵软缠绵的滋味,仿佛与他的血肉相连,再也分散不开。他不会浅尝辄止,只会越陷越深。容昭太子分不清,他对于眼前人的留恋,到底是因为情意,还是一时生出的执念。不论是哪一种,容昭太子都不会放宝扇离开。他选姚淳如为太子妃,是因为姚淳如事事都好,可堪为太子妃的重任。如今,他想要宝扇,而宝扇又是一副软绵绵的性子,无论是谁当太子妃,她都会受到磋磨。既然如此,不如便由宝扇做他的太子妃。 容昭太子将宝扇抱在腿上,张开唇瓣,含着宝扇白嫩柔滑的耳垂,声音有几分含糊不清。 “孤今日便请旨,立你为太子妃。成亲之事,也要尽早完成。毕竟那时,孤要了你许久,你腹中怕是已经有了孤的骨肉。” 容昭太子心想,宝扇应当是欢喜的,毕竟做一个不受宠的六皇子的正妃,与权势在握的太子妃相比,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但宝扇身子轻颤,柔荑轻轻推搡着容昭太子的胸膛。她气息不稳,但声音中能清楚地听到其抗拒:“不,不要……做太子妃……” 宝扇不愿意做太子妃。 容昭太子目光凛冽,薄唇紧抿:“不愿?” 他声音仿佛淬了数九寒冰,极其冷硬:“你难道还想做六皇子妃。” 宝扇羽睫轻颤,眼眸中满是潋滟水光。她这副委屈的模样,越发惹得容昭太子愠怒——成了他的人,还意图做容真语的正妃,当真是极好! 院中的一举一动,容昭太子全都了然于心,对于六皇子送泥偶之事,容昭太子也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他宽大炙热的手掌,禁锢着宝扇的腰肢,瞧着宝扇神思不属的模样,声音冷峻:“在想容真语,还是——他送你的泥偶。” 宝扇身子一颤,抬眸看向容昭太子,那灼灼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脸颊上。宝扇声音弱弱:“没有。” 容昭太子怎么会信。 往事的一幕幕,顿时浮现在他的脑海。容真语与宝扇耳鬓厮磨,两人交谈甚欢。容真语与宝扇相伴而行,宛如成婚夫妻般向他问好…… 喉咙涌现出一股腥甜,容昭太子强行忍耐着心中的刺痛。 宝扇未曾察觉,她不敢妄想太子妃的位置,她是六皇子妃,陡然间变成太子妃,定然会惹来争议。而更为紧要的是,她不想嫁给容昭太子。至于容真语……宝扇目光黯淡,她身子给了容昭太子,又怎么能再嫁给容真语。 宝扇细声解释着:“太子殿下天人之姿,我身份卑微,难以……而且,姚姑娘品貌俱佳,与太子殿下男才女貌,实乃……” “住口!” 宝扇不敢再说。 容昭太子神色越发冷淡,心中百转千回:宝扇与他不相配,难道与容真语相配吗。 他抬起宝扇的下颌,重重地吻了下去。 他要宝扇知道,除了自己身边,宝扇再无其他去处,包括容真语。 世界五(二十八)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 姚淳如心中惴惴不安, 呆坐在家中许久,也没等到宫中传来,改立太子妃的消息。姚淳如轻舒一口气, 暗道:或许是容昭太子意识到那狐媚子, 终究难担当太子妃的重任,这才改变了心意。只是姚淳如心绪稍缓,姚家众人却觉摸出几分不对劲来。姚母将门扉合拢,轻声询问姚淳如, 可曾是与容昭太子闹了别扭。 姚淳如面皮微僵, 嘴角扯出笑意:“太子殿下端庄有礼, 女儿又哪里会和他生出嫌隙。” 姚母眼神微闪,拉着姚淳如的手,语气沉重道:“你莫要骗我。自从你被定下成为太子妃后,宫中每隔两三日,总要唤你。可这都几日了, 皇后娘娘连杯茶水,都没邀你进宫品过。” 姚淳如这才陡然回过神来, 她不再隐瞒, 将容昭太子要退亲之事,如实告诉了姚母。 “……定然是哪个心机深的,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将太子殿下的心肠都勾住了, 甚至愿意为她改立太子妃,母亲, 我不甘心啊……” 姚淳如对于容昭太子,是爱恨交加,既埋怨容昭太子让她失去了体面, 又不忍心怪罪他,只能将全部的罪过,都推到那未知名讳的女子身上。 闻言,姚母神色肃然,暗暗责怪姚淳如为何不早将此事告知家中,他们也好及时做筹谋。姚母轻拍着姚淳如的手掌,以作安抚:“不必忧心,容昭太子身旁的位子,只能是你的,旁的女子抢也抢不去。” 姚淳如这才稍稍宽心。 动用了姚家的权势地位,虽然没有找到令容昭太子变心的那位女子,但查探之人发现,容昭太子近日,总会流连于一处庭院,往往是日暮便至,晨曦便离。姚母暗道,这庭院之中,大概便是那女子的所在,她身为世家主母,不便进宫,便将此事交给了姚淳如处置。 姚母眼底锋芒毕露:“找到那女子,悄悄处置了便是。太子殿下不过是贪恋美色,待美人香消玉殒,他总不会因为一个死人,而迁怒于与他执手并肩的太子妃罢。” 姚淳如轻轻颔首,心中对那女子的恨意更甚,若不是因为她,容昭太子怎么会变心。 姚淳如以献宝为名,向皇宫中递了帖子。皇后娘娘看了帖子,手指轻点,最终还是允诺了姚淳如进宫。皇后眉眼收拢,若是依照她的心思,姚淳如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妃,至于那庭院之中的女子……皇后眉心跳动,想起宝扇柔弱的身姿,她心中百感交集:瞧着娇弱可怜的女子,竟然能令她冷心冷情的儿子,改变心思,当真是不容小觑。只是这兄弟争妻之事,传出去不算好听,恐怕会污了容昭太子的名声。但皇后虽然有心,却是无力,她虽为容昭太子的生身母亲,又是一国之母,但容昭太子心中有裁决,她素来是做不了容昭太子的主的。 姚淳如进献了珍宝,与皇后交谈许久,并未立即离宫。她在一个小太监的引路下,来到了一处庭院。姚家费了大力气,因此姚淳如进入庭院时,无人阻拦,她脚步迈进内殿,看着一纤细脆弱的身影,正依偎在窗边,望着庭院中的粼粼水波。 脑海中浮现出五光十色的景象来——熊熊烈火,相互依偎的身影,气血攻心跌倒在地…… 姚淳如身形微抖,看着那纤细的身影,声音发冷:“宝扇。” 今日宫女们不曾围绕在身旁,宝扇倒过得清净,忽然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中夹杂着愤怒,宝扇心中不解,轻轻地转过身来。 看到那张瓷白的脸颊,与自己脑海中浮现的一般无二。即使姚淳如心中早已经有所预料,此时还是难掩愤怒。她胸腔中轰隆作响,快步走到宝扇面前,捉住宝扇的手腕,厉声质问道:“安分地做你的六皇子妃,为何要引诱太子殿下,勾的太子殿下为你改立太子妃,你是不是很得意?” 宝扇水眸轻颤,弱弱地解释着:“我不曾引诱太子殿下……” 姚淳如不肯相信她的话,若是宝扇不曾引诱,难道是容昭太子泥足深陷,欲罢不能。姚淳如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她只想将罪过,推到宝扇的身上。姚淳如手心微动,便将宝扇推到冰冷的地面上。 姚淳如想起了六皇子还满心期待着与宝扇的婚约,她听说为了一个女子泥偶,六皇子甚至找遍了京城所有的工匠,只为了修补那细长的缝隙。看着身子轻颤的宝扇,姚淳如讽刺道:“容真语知道吗,他心心念念的正妃,在他思之若狂时,正承欢于他兄长身下。呵,他怕是不知道的,不然定会闯进这处庭院,与你解除婚约。” 宝扇垂下眼眸,唇瓣张合,却半字都吐露不出。 宝扇这副柔弱可欺的模样,落到姚淳如眼中,越发令她怒火中烧,就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才勾的容昭太子心思浮动,愿意为她丢弃规矩体统。姚淳如弯下身,手掌钳制住宝扇的下颌,迫使宝扇扬面看她。 姚淳如语气阴冷:“我与容昭太子之间,你便是唯一的障碍,没了你,太子殿下便会回心转意,一切都会重回正轨。” 宝扇目光轻柔,唇瓣轻启,吐露出的却不是告饶之语:“你这般丑陋的面容,太子殿下怕是闭紧眼睛,也不会看中。” 这番绵软的声音,说出的却是刺人至极的话语。连姚淳如都微微发怔,难以相信这等言辞,是柔弱可怜的宝扇讲出的。 宝扇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姿态,只是她丝毫不回避地与姚淳如对视,澄澈的眼眸中,倒映着姚淳如震惊的神色。宝扇早已经想的明白,她喜欢容真语,但这份少女情思,并不足以让她以命相搏,违背容昭太子的命令。既然掠夺之势不可阻挡,她这等弱女子,只能随波逐流,听之任之。 至于姚淳如,又怎么能苛责于她。从姚淳如的话语中,宝扇已经知晓,容昭太子已经将改立太子妃之事,告知了姚淳如。姚淳如心中不甘愿,却不敢去找容昭太子讨要说法,只能将泼天怒火,转移到她小小女子身上。 宝扇目光轻移,似是无意地看向殿门。 姚淳如拿出从姚家带来的密药,只需将瓷瓶的药,灌进宝扇的口中,她便要七窍流血,面目不堪的丢了性命。即使容昭太子对宝扇有些留念,看着这样丑陋的面容,也会丁点兴致都无。瓷瓶被打开瓶塞,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流动。 宝扇面色失去了血色,她声音发颤:“不,不要……” 姚淳如见宝扇这副模样,心中越发畅快,方才宝扇的反抗,让姚淳如心中郁郁,这会儿看到宝扇脆弱不堪的姿态,她才有几分满意。 瓷瓶口被递到了宝扇的唇边,姚淳如抬手,那黑褐色的药汁,顺着瓶口流下,宝扇惧怕地闭上眼睛。 姚淳如身上一重,转瞬间,人便被甩到别处,身上传来的疼痛,让姚淳如眉峰紧绷。姚淳如下意识地寻找宝扇的身影,以确定宝扇是否饮下了那瓶密药,可她只能看到宽阔的肩背,将宝扇笼罩的严实。 “太子殿下……” 容昭太子用衣袖擦拭着宝扇唇边的黑褐色药汁,再三确认着宝扇是否吞下了密药。 宝扇窝在他怀中,瓷白的面容上是未曾散去的惧怕。她轻轻摇首,姚淳如还未来得及灌药,容昭太子便赶过来了。 看着两人依偎的身影,光怪陆离的景象,尽数在姚淳如脑袋中浮现,她口中呢喃着:“我不是姚淳如……” 她趴在地面上,朝着容昭太子伸出手:“容昭太子……” ——我是妖界公主,而你是九重天的太子,怎么会和凡人生情。 只是姚淳如来不及唤醒容昭太子,便被几个宫女侍卫,齐齐压至大牢。此事姚家也脱不了干系,与皇宫勾连,并非小事。今日可以窥探储君行踪,来日便是皇帝踪迹。 宝扇将容昭太子当作了救命稻草,劫后余生让她分外依赖容昭太子,这让容昭太子心中宽慰,搂着她的腰肢,也越发轻柔了些。 退出的太监宫女,已经将门扉合拢。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宝扇,宝扇!” 这声音分外熟悉,让宝扇身子僵硬,她试图从容昭太子的怀抱中抽身离开,可容昭太子怎么能允许。刚站起来的身子,被容昭太子长臂一伸,又重新跌坐回去。 六皇子心急如焚,面容上满是焦急神色,他得知姚淳如不知道害了什么失心疯,竟然来此处毒害宝扇,虽然侍卫们说,宝扇身体无恙,但六皇子不放心,也顾不得之前约定好的规矩,定然要见宝扇一面,才能觉得安稳。 “宝扇!” 听不到宝扇的声音,六皇子越发着急,他手掌抚上门扉,只需要轻轻一推,便能看到,他未来的正妃,与太子殿下姿态亲昵的依偎在一起的画面。 宝扇轻呼出声:“不要进来!” 六皇子正欲推门的手掌微微停顿,犹豫之下还是听了宝扇的话,没有推门而入,他站立在殿门外,隔着单薄的门扉,与宝扇交谈。 宝扇的心脏提的高高的,听到六皇子停下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平复心绪,便觉得身上一凉,她水眸轻颤,睁得圆圆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容昭太子,满是不可置信。 ——太子殿下,他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六皇子只与他们有一门之隔。 容昭太子俯身,吻上了那未曾舒展花瓣的莲花胎记,莲花胎记上已经沾染了他的气息,可是容昭太子仍旧不满足,觉得这些不够,远远不够。空荡的内殿里,轻吻发出的响声尤其清晰。宝扇恍惚间觉得,容昭太子今日的亲吻,比之从前,似乎有意地加重了些。 六皇子拧眉,手指轻叩门扉,语气中带着疑惑:“殿内是什么声音?” 宝扇忙去推容昭太子的脑袋,容昭太子不再执着于莲花花瓣,而是有一下没一下,轻吻着宝扇小巧精致的耳尖。 宝扇慌乱的声音,在内殿中响起:“没,没声音。” 六皇子轻应一声,暗道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容昭太子看着宝扇因为撒谎而绯红的耳尖,轻笑一声,温热的吐息令宝扇身子酥麻。容昭太子并不刻意压制声音:“莲花纯洁,你却身带赤红莲花,果真是惑人的性子。” 宝扇断断续续地应和着六皇子的话语,总算将六皇子哄走了。容昭太子也不在克制自己,欲更近一步。只是一贯性子软绵绵的宝扇,却不肯允他。 “我是真语的正妃,太子殿下这般,实属不该……” 容昭太子见她连六皇子都不再唤,而是直接称呼其名,但是叫自己时,仍旧是一口一个“太子殿下”,孰亲近孰疏远,可见一斑。 容昭太子猛地颠着宝扇的身子,令她与自己鼻尖相对。容昭太子黑黝黝的目光中,仿佛只能容纳宝扇一人,也只有她一人。 宝扇的唇瓣紧绷,容昭太子却用视线描摹着她唇瓣的形状,灼热的视线,令人心中慌乱。宝扇想要偏首躲开,容昭太子却不肯娇纵于她。他伸出手掌,抚着宝扇的面颊,让她只能看着自己。 “时至今日,你难道还想嫁给真语?” 宝扇轻声道:“我本就是真语的正妃。” 她并不直接回答容昭太子的话,只道出一个事实,进退皆可。 容昭太子冷声道:“可你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连身上的赤莲胎记,都只记得孤。” 容昭太子偏首,看着赤红莲花胎记,视线陡然变得迷离,无数重叠的身影,不断地在他眼前浮现。 肆意风流的世家子弟,因为行事唐突,迎娶了懵懂无知的林家女…… 以一身蛮横力气讨生计的粗鲁屠夫,本应该受到的赏赐,从金银变成了美人,他将身娇体弱的侍女带回家中,好生疼爱…… 往世种种,看似是过眼云烟,但却流水有痕。容昭太子抬眸,眼神中不再是肆意的掠夺,而是恢复了在九重天时的冷淡漠然,他怀中抱着柔躯,却丝毫不顾及身上的异样。带着凉意的声音响起:“哦,竟是如此。” “主人比不过真语,是吗。” 宽袖翻飞,五彩丝线带着通体黑色的引魂蝶,从宝扇身上飞舞而出。 宝扇双眸轻颤,下一瞬,眼神恢复清明,澄净带着眷恋的眼神,看着容昭太子。宝扇扯着容昭太子的衣袖,声音柔柔:“主人,好生思念你。” 127 世界五(二十九)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 本魂归位, 轮回之事已经不可继续。容昭太子身形似青柏,清隽俊逸。他欲回到九重天上,而扯着他衣袖的宝扇, 仍旧一副懵懂模样。容昭太子眉峰微拢,心道历经凡间门几世, 宝扇莫不是忘记了如何使用仙法,驾驭云雾, 返回九重天。 他薄唇轻启,冷淡漠然的声音响起:“蠢笨。” 但容昭太子并没有将“蠢笨”的宝扇,就这样丢弃在凡间门,而是扬起手掌,将系在宝扇纤细腕骨上的五彩丝线,握在掌心。容昭太子稍稍用力,丝线牵动柔弱的身姿, 宝扇便紧紧地靠在他的怀中。 宝扇清泉般的眸子中,满是对容昭太子的依赖信任, 她宛如柔弱的藤蔓, 怯生生地攀附着容昭太子的手臂。瓷白如暖玉的脸颊,贴在容昭太子冰凉的锦袍上。因为这般的凉意,宝扇身子轻颤,柔声说道:“主人, 好冷。” 容昭太子目光幽深, 冷似寒冰,如同顽石般不知怜香惜玉, 并未开口关心宽慰宝扇。但宝扇却感觉到暖融的气息,包裹着纤细的身子。 因为未过完此世,便恢复了本魂, 容昭太子为了防止在凡间门造成动乱,于天道运行不利,他舍弃了些许仙法,用来抹平自己与宝扇出现过的痕迹,一切相关的记忆,都会如同林中浓雾,看不真切。与此同时,其余的诸事种种,都会顺势而为,变得自然。 九重天,姻缘树下。 茯苓看着幻海中逐渐清明的景象,原本因为担忧而紧皱的眉峰,瞬间门舒展开来,她站直身子,抚平衣裙上的褶皱,满怀期待地等候宝扇。 宝扇纤细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九重天,便听得茯苓轻声的呼唤。 “宝扇!” 天上凡间门,时光流逝并不相同。但宝扇于茯苓的思念,同样是极其深切。她从容昭太子的怀中离开,全然不曾注意到容昭太子冷凝的眉宇,与越发黑沉的神色。宝扇朝着茯苓的方向跑去,她身上所穿,仍旧是凡间门皇宫的衣裙。微风吹拂着她的裙裾,荡漾起圆润的幅度,仿佛柳盛荷艳中,碧绿荷盖被风吹动的模样。茯苓揽着宝扇绵软的身子,鼻尖嗅到独属于宝扇的莲花清香,跳动的心绪逐渐变得平稳。 “可曾在凡间门受了苦难?” 宝扇轻轻摇首。 茯苓眼圈微红,不肯相信:“还在骗我。幻海虽然只能看到短短瞬间门,但你手腕上的咬痕,和身上绯红的痕迹……都瞧见过一二。你定然是被人欺辱了……” 看着宝扇乖巧温顺的模样,茯苓越发怜爱,以为是宝扇性子软弱,不肯诉说在凡间门的苦楚。 宝扇却陡然羞红了脸颊,轻柔的声音变得支支吾吾的:“不是欺辱……是……” 这叫人怎么能说出口。 难道要让宝扇告诉茯苓,那是男女欢好,容昭太子留下的痕迹吗,当真是羞死人了。 依偎在姻缘树旁的月愿仙君,一直在强忍笑意,做壁上观。直到月愿仙君看到容昭太子仿佛淬冰般的冷意,才出声打断道:“休要胡说。” 月愿仙君朝着容昭太子拱手道:“殿下历练归来,从身份贫困卑贱、世家富贵,到万人之上的尊荣,全都有所领悟,想必殿下所思所想,皆已经如愿。” 容昭太子下凡所求,便是证明冷心冷情,借此机会斩断情丝。 月愿仙君抬手,闪着柔和光辉的白玉圆石,浮现在他的掌心。 “殿下,可要一测?” 意料之外的,容昭太子竟然拒绝了。他微凉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与茯苓相谈甚欢,全然忘记自己的宝扇,声音有几分冷硬:“不是今日。” 说罢,容昭太子便翩然离去。 宝扇轻声细语地向茯苓讲述着凡间门的趣事,茯苓姿态专注地听完了,抚着宝扇的鬓发,轻声问道:“如此,你在凡间门可欢喜?” 宝扇轻轻颔首:“在凡间门的生生世世,我虽然没有记忆,但如今想起,经常都能陪伴在主人身旁,心中是欢喜的。” 茯苓目光黯淡。 宝扇抱紧了茯苓,声音绵软:“如果茯苓姐姐也在,便是更为欢喜。” 茯苓心中暖融,心中思绪万千: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宝扇在她眼中,一直都是柳盛荷艳的小莲花,虽模样柔弱,却令人心头发软,如何都放不下。 …… 真语仙君返回九重天时,姻缘树旁空落落的,他思虑起在凡间门的经历,饶是好脾性如真语仙君,也被气的心绪不稳。容昭太子辨认出了他的真身,回到九重天时却将他遗忘。真语仙君只能用六皇子容真语的身份,度过一生。 容真语的梦中,总会出现一位身姿柔弱的女子,容真语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他极其笃定,梦中的女子,是难得的美人。容真语脑海中渐渐浮现出碎片般的记忆,他拉住宫中的太监询问:“诸位贵女中,可曾有叫宝扇的。” 太监思索片刻:“不曾有过。” 容真语不相信,明明宝扇出现过,他们相互亲近依偎,宝扇还要做他的六皇子妃呢,怎么会突然之间门,没有宝扇的踪影。容真语去问皇后,得到的也是一样的回答。 “宝扇?语儿,莫不是你想娶正妃了,才幻想出一个人来。” 容真语摇头。 皇后语重心长道:“若是你看中了哪家的贵女,便来寻本宫,将她赐给你做正妃。不过娶妻娶贤,万万不要像姚家那般,养出个不知规矩的姑娘。” 姚家窥探帝王踪迹,被剥夺了满门富贵,沦为奴隶。未曾赶尽杀绝,已经是皇帝仁慈。可是姚家女姚淳如,仿佛害了失心疯,叫嚷着她不是姚淳如,是什么公主,当真是丁点体面都无。 容真语神色漠然,语气坚定:“没有其他贵女。” 他只要宝扇。 可是世间门没有叫宝扇的女子,容真语遍寻许久,他离开皇宫,走遍每一处土地,都未曾寻找到梦中人的影子。容真语最终回了皇宫,站在一处朱红高墙下,愣愣出神。不久后,容真语便害了病,命不久矣。太医诊脉后,郑重地劝解容真语,这是心疾,无药可医,还需容真语看开些。容真语并未放在心上,若是事事都能不放心头,那便是圣人,而不是容真语。 容真语在朱墙旁闭上了眼睛,意识消失之前,他依稀看到,梦中的柔弱身影,朝着他走来。 容真语看她低眉浅笑,声音如同泉水,清泠作响。 “六皇子,这对泥偶,我很欢喜……” 欢喜便好。 …… 每每想到自己在凡间门的经历,真语仙君便会心中刺痛,久久才能平复。他是等到身消魂散,才逐渐觉醒的本魂。真语仙君周身散发着冷气,宽袖微扬,便将姻缘树上的树叶,抖落下许多。系在姻缘树的绸布挂牌,哗哗作响。 月愿仙君心有所感,出现在姻缘树前。 “真语仙君,此番辛苦了。” 真语仙君并不理会他,他目光凛冽,全然不像过去的温和有礼。 “我既归来,便将莲花本形交来。” 月愿仙君用了百般的法子,仍旧不能令真语仙君展颜,无法,他只能引着真语仙君去找宝扇。 柳盛荷艳,宝扇坐在满池莲花面前,两只嫩生生的足,浸泡在清凉的池水中。她手中握着一瓷瓶,脸颊上满是醉酒后的醺醺然。 真语仙君看到那一抹白,心头猛然跳动,他侧身挡住月愿仙君的视线,随手扯出一抹薄纱,扔到池水中。绯红的薄纱,遮掩在嫩白的足上,越发衬得其白皙糜艳。 宝扇微微偏首,看着两位仙君,她眉眼舒展,露出一个轻柔的笑容。 “真语……” 真语仙君的心跳越发剧烈了,此时的他,无法分清,宝扇口中唤出的名字,到底是真语仙君,还是身为凡人的容真语。 两人视线相对,宝扇澄净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真语仙君的身影,仿佛一面镜子,将他心中所想,尽数照映出来。宝扇看真语仙君的眼神,干净纯粹,有着温顺恭敬,却全然没有一丝丝情意。 心头传来沉闷的痛楚,真语仙君眉峰微凝,他应当将凡间门种种,当作幻梦。毕竟只是历练而已,何必放在心上。只是,在凡间门的他失去记忆,行为举止凭借本性而为,而宝扇也是如此…… 真语仙君不开口,宝扇水眸轻颤,面容不解地看着他。 月愿仙君出声打破寂静,他将真语仙君下凡护持宝扇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宝扇。在这其中,自然还有真语仙君之所以下凡,是为了讨要一株莲花,宝扇的本形莲花。 宝扇抿唇,本就是胭脂色的唇瓣,越发显得颜色姝丽。见状,真语仙君想要开口,但那株小莲花,是他昼夜惦念之物,一时之间门也割舍不掉,便变得犹豫。 宝扇轻声道:“真语仙君下凡护持,我心中感念。莲花虽然不是我亲口允诺,但茯苓姐姐也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只是——” 宝扇轻垂黛眉:“本形莲花,放置在主人那里养护。” 宝扇从池水中站起身,走到岸上,蝉翼般轻薄的衣裙,荡漾起层层水波。 “我去寻主人,将本形莲花要回来。” 霄寒殿。 容昭太子伸出手指,拨弄着柔弱的小莲花,花瓣蜷缩在一起。这等羞怯的模样,让容昭太子眼眸发沉,想起了另外一株、同样纤细柔弱的莲花。 赤色莲花,绵软至极,令人爱不释手。 “主人。” 容昭太子收回手指,神色如常,面容冷峻地看着宝扇。 “何事?” 宝扇白嫩小巧的耳垂泛红,羞怯的模样,和容昭太子刚才玩弄的小莲花一般无二。 容昭太子心中微动,似有所觉。 128 世界五(完)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形的…… 容昭太子支起腿弯, 注满清水的小莲花,便放在他的两腿之间。两只手臂微微敞开,容昭太子朝着站在不远处的宝扇, 声音冷冷道:“过来。” 宝扇神情懵懂,温顺地坐在那狭小的空隙之间。她虽然生的身姿纤细,但容昭太子留出的空间过于狭窄,绵软的身子, 不可避免地碰到坚实有力的胸膛。宝扇今日所穿,是容昭太子初次见她时, 留下的那件玄色衣裙。她窝在容昭太子的怀中, 身上的颜色, 与容昭太子的极其相近。两人彼此依偎着, 玄黑色的衣衫,好似要融为一体。 容昭太子自然辨认出,宝扇身上所穿, 是他曾经的外袍,冷凝的眉峰逐渐有所松动。容昭太子长指伸出,挑起宝扇的一缕青丝,目光沉沉。 宝扇将自己的本形莲花, 捧在掌心。澄净的眼眸中闪动着粼粼水波, 声音刻意放软了些, 柔声唤道:“主人。” 容昭太子手指微僵,沉声应着:“何事。” 宝扇思绪转动,想起在凡间时, 自己只要软声撒娇,无论什么要求,容昭太子都会满足她。于是, 宝扇便有样学样,将脑袋靠在容昭太子的胸膛,声音绵软甜腻:“主人,将这株本形莲花,给了真语仙君可好。” 容昭太子周身的温度,顿时冰冷了几分,他一双黑黢黢的眼眸,叫人看了便生出畏惧来。宝扇见状,身子微微瑟缩。容昭太子松开抚摸她青丝的手指,掌心向下移去,将那杨柳细腰握在手中,微微用力。一张带着清灵香气的芙蓉面,便与容昭太子鼻尖相对。 容昭太子心中怒火萦绕,面容却无丝毫变化,唯有浓眉微微拢起。 因为宝扇的亲近示好,容昭太子原本心情大好,不曾想这番美人娇嗔的景象,却不是为了他,而是真语仙君。 “喜欢真语?” 宝扇轻轻颔首。 真语仙君为人和善,态度温和,她自然喜欢。 容昭太子眉峰紧蹙。 宝扇水眸轻颤,轻声补充道:“喜欢真语仙君,也喜欢主人。” 容昭太子并不满意,他想要将自己的情绪,尽数传递给宝扇。 带着凉意的唇,印在瓷白的面颊上。宝扇的肌肤细嫩,稍微用力便能留下红痕。容昭太子流连于眼睑下的那寸肌肤,他轻轻舔舐,用牙齿轻咬着那块软肉。霜雪似的肌肤,顿时泛起薄粉色,不知道是因为羞怯,还是容昭太子太过用力。容昭太子将宝扇脸颊上的肌肤,仔细研磨品尝,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细小的绒毛,在他脸上轻轻蹭动,引起阵阵痒意。 宝扇轻呼出声:“好痛,主人,不要咬……” 容昭太子堪堪停下,他轻啄着宝扇细腻的脸颊,似在诱哄:“那咬哪里?” 总要选一个的。 宝扇清眸微黯,思量片刻,才满脸羞怯,声音细弱地做出了抉择:“唇齿……” 容昭太子声音中带着忍耐的沙哑:“如你所愿。” 明明是他想要唇齿相依,却偏偏不肯主动开口,反而诱哄着宝扇求他。 绵软的唇瓣相碰,容昭太子身子微僵,停顿了片刻。宝扇启唇,声音中满是疑惑:“主人?” 下一瞬,狂风骤雨,细雨绵绵不绝。 宝扇是风雨中颠簸起伏的一叶扁舟,她试图向容昭太子求救,却全然不知,容昭太子才是这场风雨的罪魁祸首。 纤细的藕白玉臂,缠绕在容昭太子的脖颈,他主动俯身,让宝扇揽的更舒服些。日思夜想的圆月,明晃晃地显露在容昭太子面前,他不作犹豫,像山野中的野狼,于凛冽清泉处,叼起那闪烁着柔和银色光辉的圆月。被丢在地面的玄黑衣裳融为一体,彼此之间,分不清哪个是女子衣裙,哪个是男子外袍。 正如同他们的主人般,亲昵相近,不分你我。 容昭太子吻着宝扇的眼眸,看着那澄净的水眸中,布满自己的身影,心中的郁气稍稍驱散了些。返回九重天后,容昭太子去月愿仙君那里,重新测了情丝。容昭太子将自己宽大的手掌,放在那枚白玉圆石上,原本淡红色的情丝,丝毫没有褪色的痕迹,如今反而越发殷红如血。 月愿仙君双眸圆睁,口中念念有词:“如此看来,殿下历劫之事,徒劳无功。” 怎么会徒劳无功。 听着月愿仙君献出许多良策,试图帮助容昭太子泯灭情丝。容昭太子冷声拒绝了,他已经接受了情丝的存在。这并不意味着他心甘情愿地受到天道束缚,碧落黄泉,若当真有人能束缚他,也不是所谓的天道与情丝,而是…… 白嫩的肌肤上,留下容昭太子的痕迹,一些深深浅浅的牙痕,让宝扇轻呼出声。容昭太子以轻吻相宽慰,总算哄得宝扇不再泪水涟涟。 容昭太子停下动作,出声询问宝扇:“你我如此这般,可觉得快意。” 回答他的,是宝扇羞红的脸颊,与细如蚊哼的轻声应和。 容昭太子却并不觉得心中松快,他目光幽深,神态认真:“为何快意。” 宝扇模样懵懂,神色单纯:“因为是主人。同主人做什么事,都是快意的。而且,在凡间也是这般……” 容昭太子黝黑的眼眸,闪过黯淡,他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容昭太子侧身,看向被扔到地面上的衣袍,那里面放着月愿仙君的白玉圆石。只需要将白玉圆石取出来,让宝扇一测,便知道凡间的生生世世后,宝扇是否因为他生出了情丝。只是,原本行事干脆,不受情绪支配的容昭太子,却突然变得犹豫。若是用了白玉圆石后,宝扇绵软的柔荑上,仍旧是一片光滑,那该如何。 看到容昭太子神色冷淡,被他抱在怀中的宝扇,突然踮起身子,朝着容昭太子的下颌,轻轻印下绵软的吻。 宝扇黛眉微蹙,神情脆弱:“主人不快意吗?” 与她一处,容昭太子难道不欢喜。 容昭太子目光沉沉,俯身而下,嘴中变得含糊不清。 “如何不快意。” 容昭太子放弃了让宝扇测情丝的念头,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三界之中,宝扇只能是他容昭的,再无旁人可得。 两人胡闹了许久,容昭太子突然变得眉眼冷淡,沉声道:“我虽然与你做了这些亲近事,但并非心悦于你。” 宝扇眉眼弯弯,丝毫没有因为容昭太子的冷漠,而心中痛楚,她语气轻柔:“我对主人,却是欢喜。” 却也只是欢喜,并无半分心悦。 容昭太子冷凝的神情,微微松动,他将宝扇的本形莲花拿在手心,肆意揉捏。容昭太子似乎是知道莲花花瓣的柔软之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着那里。宝扇面颊绯红,强行忍耐,才能不让羞人的话语,从唇齿中泄露。 “主人,小莲花……” 容昭太子目光带着警告:“赠本形莲花之事,莫要再提。” 宝扇脸色涨红地应了。 与宝扇通感的小莲花,怎么能送给真语仙君。 下凡历练之事,虽然未能令容昭太子磨灭情丝,却让他惦念起了平复三界的念头。只不过,若是依照过去的容昭太子,定然用铁血手段,付出百般代价,也要将三界收复。但若是三界交战,依照地势而言,柳盛荷艳便难以避免地要变为荒芜之地。容昭太子终究是做出了抉择,采纳了另外一种平缓的手段。 妖界。 小妖们纷纷丢兵弃甲,四处逃窜。暗河传来声声呜咽,似是千百种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心中恐惧。但容昭太子面色如常,他神情冷峻,脚步平稳地走过暗河。 容昭太子的束发松散,眉峰处有一道细长的血痕,红与黑交错,令妖界众人越发惶恐,不敢抬头细看。 月愿仙君领命去盘察妖界众人,回来时面容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瞧着容昭太子眉眼疲惫,月愿仙君稍作犹豫,仍旧走上前去,将刚才所见的为难事,一一告知于容昭太子。 “妖王姬妾众多,膝下的儿女也不在少数。我方才仔细盘点后,发现少了一人。” 月愿仙君语气停顿,见容昭太子并不好奇,便接着说道:“那人是妖王最宠爱的淳如公主。按照伺候淳如公主的小妖们所说,淳如公主身边的妖侍,提前得了消息,带着淳如公主去凡间避难去了。” 容昭太子敛眉,抬首看着月愿仙君:“如此小事,会令你为难。” 月愿仙君感觉到容昭太子身上的寒意,立即道:“不为难。” 待到容昭太子离开后,月愿仙君才呢喃出声:“果真铁石心肠,淳如公主好歹送过许多物件,虽然殿下一件没收……” 但这般对待陌路人的态度,足以可见,容昭太子对淳如公主,未曾有过半分动容。 月愿仙君当机立断,攻破妖界后,经他要求,容昭太子便将妖界的引魂蝶,尽数给了月愿仙君。月愿仙君并不准备费心将淳如公主和妖侍捉回,而是驱动引魂蝶,让它找到二人所在,吞噬掉一切修为。如此,淳如公主与妖侍,便沦为了彻底的凡人。而听妖界众人所说,妖侍曾经动用过密法,帮助淳如公主扰乱凡间因果。如今天道反噬,两人在凡间的境遇可想而知。 九重天。 宝扇一袭天妃装扮,与茯苓比肩而立。 茯苓心中郁郁,出声埋怨道:“我若是多用些心思,便能发现容昭太子的狼子野心。明明你我相依为命,容昭太子平白占了便宜,因得第一个见到你人形,便成了主人。这主人当的久了,便想将称呼,转移到软榻上。” 容昭太子此番收复三界,可谓是所向披靡,他虽然身为天界太子,也需要论功行赏。容昭太子得知此事后,特意传回话来,其余赏赐皆是平平无奇,唯有将宝扇,立为他的天妃一事,最为紧要。容昭太子无欲无求,这是万万年间,从他口中吐露的唯一的要求,九重天众人皆很是上心。 宝扇便被众仙子仙君,好生打扮,宛如将她当作了容昭太子的赏赐,推在众人之前,好叫容昭太子回来时,第一眼便能瞧见宝扇。 宝扇轻轻扯着茯苓的衣袖,声音柔软:“主人不是狼。” 哪来的什么狼子野心。 茯苓瞧着宝扇这副无知懵懂的模样,心头越发痛了。这是她精心养护的小莲花,却被容昭太子折断后,揣在怀里带走了。看着宝扇这般维护容昭太子,茯苓越发不忿:“就是一只坏心眼的狼,要将你这只柔弱可怜的小莲花,扯掉花瓣,一口一口地吃掉。” 茯苓抬起手,想要如同往常般触碰宝扇的鼻尖。 冷风吹起,茯苓抬起的手,还未落下,面前便没有了人影,她抬头向四周看去,便见到她口中的“狼”——风尘仆仆的容昭太子,正半揽着宝扇的腰肢。 容昭太子垂首,语气发沉,似有所指:“要做一株聪慧的小莲花,不要被流言蜚语所扰乱。” 宝扇不明所以,只诺诺地点头。 茯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昭太子将宝扇打横抱起,跟在容昭太子身后的仙侍,扯着嗓子喊道:“美人配英雄,天妃配殿下,如意美满,美满如意!” 月愿仙君被诸多仙子仙君团团围住,向他讨要身上缠绕的五彩丝线。 真语仙君神色黯淡,呆立在原地,面容上闪过挣扎犹豫,终究是抬脚追了上去。 茫茫云海中,容昭太子因故离开,宝扇便要他将自己放下,与云团玩闹。绵软的云团,拥挤着去抚摸宝扇的柔荑。 真语仙君眼眸漆黑:“宝扇。” 宝扇转过身,轻声道:“真语仙君可曾寻到了心仪的莲花。” 为了补偿真语仙君,容昭太子将柳盛荷艳的满池莲花,尽数移栽到真语仙君的殿内。 真语仙君神色微动,思绪片刻,终究是回道:“总能找到的。” 实则非也,他已经找到。只是这株莲花,从来都不曾属于他,凡间时便是他人的囊中物,到了九重天后,也是如此。 真语仙君还想再说些什么,容昭太子却突然出现,他走到宝扇身旁,姿态亲昵地捉住宝扇的手,熟稔的态度,仿佛这样的举动,已经做了千遍万遍。真语仙君身子一僵,微微俯身,拱身行礼后,翩然离开。 “不是有急事,怎么回来的这般匆忙?” 容昭太子面容冷峻,宽袖微扬,便在茫茫云海的四周设置下结界。结界外的人,听不到,亦看不到结界中的景象。 容昭太子抬起宝扇的下颌,冷声问道:“匆忙,是扰乱了真语的好事吗。” 宝扇双眸清澈,不解地问道:“什么好事。” 明明自己心中酸涩不堪,可宝扇却无知无觉,容昭太子觉得,这当真不公平。他拦腰抱起宝扇,两人没入茫茫云海中。一时间,分不清白皙的云团,和光滑细腻的肌肤。 茫茫云海中的云团,虽然未曾开启灵智,但宝扇依偎在其中,仍旧觉得难为情,只是她性子柔软,此时身子也绵软无比,丁点抗拒也不能做出。 绵软的云团,触碰着宝扇的腿弯,足尖,极尽缠绵悱恻。 清浅的湿润,已经让宝扇分辨不清,那究竟是云团的触感,还是容昭太子的薄唇。 意识宛如与身子脱离,在这柔软的茫茫云海中,沉浮不定。宝扇只能依靠着容昭太子,她将自己周身的力气,都放置在容昭太子身上。 肌肤的颜色堪比云团般白皙,透着薄粉色,惑人心神。朦胧中,宝扇听到一声轻声叹息,似在妥协,却又夹杂着几分愤懑。 “我不……心悦你。” “真语若是想要莲花,日后便将你我的儿女,本形莲花,送他一株。” “唯有你的,是万万不行……” 129 世界六(一)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汹涌的火光, 裹挟着蒸腾的热意扑面而来,赤色与蓝色交织的火苗,以极其肆意的气势,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坍塌的梁柱, 被燃烧成焦黑色的木板, 视线所及, 都是令人心惊的赤红…… 韩文歆想要从肆意弥漫的火势中逃离, 但脚上叮当作响的锁链声,在提醒着她:她被禁锢在此地,是逃不掉的…… 梦醒。 秋茗瞧着韩文歆额头上的汗珠, 眉眼中尽是心疼,她伸出手,用软绵的帕子,拭去韩文歆鬓角的汗水,语气放轻:“姑娘又做噩梦了?” 韩文歆轻轻颔首,素来娇艳红润的脸蛋上, 此时因为恐惧而变得雪白。 秋茗将泛着清香气息的茶水, 递至韩文歆面前,纠结道:“这噩梦缠人的紧, 恐怕是邪祟作乱。不如将此事告诉夫人, 也好从府外请来得道之人, 驱散这些污秽之物, 也好让姑娘有个平静,能睡个安稳觉。” 看到秋茗脸上的担忧神色,韩文歆脸色微怔:这样鲜活的面容,不知道有多少年未曾见过。韩文歆能从秋茗的话语中,感受到她的真切关心, 紧皱的眉峰不禁舒展,态度也不像之前那般坚持,只道:“让我再想想。” 韩文歆走在府中的长廊小径上,每每因为路上新开的夹竹桃,或者几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而停下脚步。一柱香便能走完的道路,让韩文歆生生走了半个时辰。秋茗见她如此,不禁出声打趣道:“姑娘前几日才说,这院子里的景色老套至极,看都看厌了。怎么今日又突然起了兴致,不嫌弃这些景致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韩文歆垂下眼眸,鼻尖轻嗅着庭院中空气的味道——清幽中,带着泥土与花香。 这样的气息,是昔日里,她被困在高楼中,梦寐以求想要闻到的。 韩文歆随口搪塞着秋茗:“过去是我年少不知事。” 这话说的好生古怪。不过区区几日,韩文歆便从待字闺中的女郎,变得知晓世事了吗。秋茗心中闪过疑惑,只道韩文歆从那日高烧退下后,便稳重了许多。 看着端坐高堂的韩父韩母,韩文歆顿时鼻子发酸,扑到了韩母的怀中。韩母面容一怔,无奈地抚着韩文歆的后背,语气轻柔:“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你侄子侄女般,需要母亲关心。” 面前鲜活无比的人,让韩文歆自重生以来,一直悬着的心脏,此时才有了几分安稳。她从韩夫人怀中抬起头时,眼圈已经微微发肿。见到此等情状,韩夫人脸色严肃,声音中带着寒意:“秋茗,可是有人欺负了文歆?” 秋茗连忙跪下,连连否认道:“不曾。” 韩文歆是韩夫人的老来女,在府中备受宠爱疼惜。又因为韩文歆生了一副娇艳如花的面容,出了府,也是被诸多郎君奉承追捧的人物。若是说,有谁能叫韩文歆受了委屈……秋茗心中微动,如实向韩夫人禀告道:“前些日子,姑娘与国公府的陆世子,闹了些不痛快。” 也是因为那陆闻鹤,韩文歆郁气萦绕于心头,这才发了热。 韩夫人紧绷的眉眼,闻言瞬间舒展开来,原来并非是受了欺辱,而是与小郎君闹了别扭。韩夫人手指虚虚点着韩文歆的额头,语气里满是无奈:“你啊你,当真是——” 但韩文歆终究是自己的女儿,是她十月怀胎,从身上掉下来的骨肉,韩夫人虽然觉得韩文歆气性大,但是也说不出重话来。韩夫人轻轻叹气,似在妥协:“三日后,国公府上举办游春宴,陆闻鹤自然会出现,你便带着请帖去罢。” 听到陆闻鹤的名字,韩文歆身子颤抖,手脚生出了凉意,她猛地摇头,连连拒绝道:“不,我不去游春宴,母亲,我不去。” 饶是韩夫人再好的脾性,也被韩文歆这来来回回变幻的古怪性子,点燃起几分火气。 不是她整日叫嚷着“天下男儿诸多,只愿嫁为陆家媳”,还视一般闺阁女子的规矩于无物,每次碰到了陆世子的身影,便要痴缠上去,怎么今日却突然改了性子。 韩夫人皱眉:“为何不愿?” 韩文歆嘴唇张合,不知道该怎么向韩夫人解释。难道要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是再生之人吗。韩文歆嘴角扯出苦涩的笑容,她若是这般讲出,即使是自己的母亲,也会以为她害了魔怔,要找僧道来驱妖罢。 韩文歆只好含糊道:“与陆世子……接触,恐怕于名声有碍。” 韩夫人欣慰韩文歆的懂事,轻声道:“此事无妨,游春宴上定然有许多与你年岁相当的女郎,你不与陆闻鹤往来,与其他女郎亲近也是好的。” 韩文歆自知无其他理由再拒绝,只好轻声应下了。 游春宴会这日。 秋茗欲为韩文歆梳时兴的发髻,被韩文歆拒绝了,她声音淡淡:“平常的便好。” 前世的她,只知道肆意张扬,在游春宴当天,她作华丽装扮,又配上娇媚的面容,一下马车,她便夺走了众人的目光。却不知道,喧宾夺主是为大忌。模样娇媚的她,惹来了明里暗里的许多妒忌。 而重来一世,她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为了在游春宴会上大出风头,而四处树敌。 秋茗虽然不解,但还是依照韩文歆的吩咐做事。只是在挑选首饰时,秋茗犯了难。秋茗心想,依照韩文歆今日的穿着打扮,或许是想低调行事,不做浮华装饰。只是,这枚红玛瑙镶嵌的钗环…… 秋茗将玛瑙钗环,递到韩文歆面前:“姑娘,这红玛瑙,是陆世子喜爱之物,这戴还是不戴?” 看到那红玛瑙钗环,韩文歆脸色煞白,她嘴唇紧抿,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阴鸷的面容,宛如将她当作了提线木偶,用珍珠宝石装扮。如此这般,陆闻鹤还不满意,非要将她禁锢于高楼之中,不许旁人接近。 那样的日子,虽然能看到从窗棂中倾泻出的阳光,但韩文歆却觉得,自己整日处于黑暗中。没有人陪伴在她的身侧,周围都是冷冰冰的宝石,丁点活人的温度都没有。而这一切,都是她曾经倾尽所有,费尽心机求来的。 韩文歆眼中闪烁着水光,将玛瑙钗环丢在地上。 “自然不戴。” 那样的日子,她不愿再重新度过一次。 秋茗身子一抖,待反应过来后,连忙将红玛瑙钗环握在手心,仔细翻看后,发现了一条细长的裂缝,顿时心疼的眉头发皱。 韩文歆瞧见了那条裂缝,心头闪过异样的情绪。她应该叫秋茗,将红玛瑙钗环扔出去,但最终闭上了眼睑,未曾开口。 因为陆国公的权势地位蒸蒸日上,这场游春宴会,也被众多官员视为向陆国公示好的手段。因此,国公府前,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不绝。 两辆马车同时横亘于国公府前,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蟹壳青的帘子被轻轻掀起,丫鬟俯身听罢主子的吩咐,眉眼间越发肆意张扬。丫鬟走到秋茗面前,语气中满是理所应当:“烦请后退半步。” 秋茗自然不肯,指着自家骏马的脑袋道:“我们府上的马车先到,若是退也合该你们退。” 丫鬟轻笑一声,扬了扬手中的帕子:“国公府前,可不论什么先来后到。” 韩家的马车先到半步又如何,便是百步,也该给她们让道。 秋茗气的脸颊涨红,还欲和面前仗势欺人的丫鬟分辩几句,韩文歆却突然唤她。秋茗转身走到韩文歆面前,垂首细听。 重活一世,韩文歆已经不像过去那般争强好胜。若是前世的她,定然会让秋茗守住马车,与对方僵持。但如今,韩文歆只让秋茗去吩咐车夫,将马车后退半步。闻言,秋茗眼睛睁得通圆,与丫鬟争执许久,秋茗不觉得委屈,只感受到怒气。可韩文歆的主动退让,却让秋茗瞬间红了眼睛,唤道:“姑娘……” 表面上只是马车后退半步,但她们韩府若是当真退了,便会让人轻视怠慢。 但韩文歆眉眼疲惫,语气坚持:“让她们先行。” “是。” 秋茗只能去吩咐车夫,与秋茗争执的丫鬟,高昂着头,脸上是满满的自得,而秋茗则是低垂着脑袋,全然无来国公府前的期待雀跃。蟹壳青的帘子,在经过韩文歆身侧时,被风扬起,露出两张美人脸蛋来。 一张端庄有礼,却隐隐带着傲慢,想必当时吩咐丫鬟,让秋茗后退半步的,便是此人。 另外一张,模样生的玉软花柔,翦水秋瞳中满是怯弱可怜。她身子纤细,素雅衣裙,更衬得其楚楚动人,姿态柔弱。 韩文歆听到马车中唤道:“宝扇。” 那身姿弱弱的女子,便轻声应道:“长姐。” 国公府接过请帖,转身迎着两人:“秦府两位小姐,请随我来。” 府门前,再没有其他阻挡。秋茗掀开帘子,将韩文歆扶下马车。秋茗心中的郁气,仍旧未曾散去,小声嘟囔着。 “若是早知道是秦府的人,刚才便更不该相让。” 朝堂之上,并非一番和睦,有争端,也有派别。韩父与秦大人,便是面和心不和的两人,在政事上虽然并非是争执的面红耳赤,也定要论个高低。若是韩父知道了,自家女儿给秦家女让位置,不知道会如何反应。 韩文歆想起那抹柔弱身影,蹙起眉峰:“秦家不是只有一女。” 缘何两女相伴而行。 秋茗倒是知道一些内情,轻声向韩文歆解释着:“嫡女只有一位,另外的,是见不得人的庶女罢了。” 130 世界六(二)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时值春日好时节, 满园尽是桃红柳绿,姹紫嫣红之色。各色的鲜花盛开的正茂, 纤细的枝蔓上, 细长的柔韧枝条上,缀满了似锦繁花。这等景象却抵不过园中的美人如云,华丽衣衫沾染着阵阵香风, 轻轻地掠过几乎被花瓣压弯的枝头。脂粉气息与花香掺杂在一起, 一时间叫人分辨不清,哪个是人身上的,哪个是花身上的。 韩文歆有意收敛锋芒, 并不与其他女郎凑到一处。她轻轻转身, 便瞧见水畔旁, 面面相对的两人。其中的女子,穿着雅致,在这争奇斗艳的园子里, 更显得其身姿清灵。 那女子面容上, 未曾有涂抹脂粉的痕迹,但在日光的照耀下,越发显现出其脸颊莹润如玉。韩文歆柳眉紧皱,辨认出了那女子的身份, 便是秦家庶女,名唤宝扇。韩文歆心中浮现疑惑:秦家女受邀来游春宴, 不与其他女郎交好,反而私自与外男会面, 是因为何等缘故。 男子神色焦急,浓眉紧锁地诉说着自己的为难:“宝扇,是我负你在先。如今婚约已经定下, 再毁掉约定是万万不能了。” 谢观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中满是光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连语气中都带着急切:“若是你情愿……” 谢观心中所想,宝扇看的分明。 她身为秦家庶女,在府中艰难度日,唯有靠着讨好嫡姐,才能有几分安稳日子。只是她已经到了成亲的年岁,秦府不会为她筹谋,嫡姐自然也不会惦念这些小事。宝扇虽生的一副软弱可欺,纯粹高洁的模样,但极其贪恋荣华富贵。宝扇想要享用高床软枕,身着绫罗绸缎,连芊芊玉指的养护,都要耗费新鲜的牛乳珍珠粉。只是,若是将婚事上的指望,全然寄托在秦家人身上,宝扇所有的希望,都会泯灭为泡影。宝扇只能为自己打算,每次陪伴嫡姐赴宴,她总会垂着眸子,作温顺模样。但一双水眸,总是在悄悄打量着宴会上的郎君。 谢观便是宝扇再三斟酌后,选中的如意郎君。在众多郎君中,谢观模样俊朗,家境殷实,尚未娶妻。谢观并不是所有郎君中,最富贵的那个,也不是最会讨人欢心的那个。宝扇挑中他,是因为谢观心思浅,而且容易被人掌控情绪。谢观对宝扇,可谓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谢观犹记得,初次见到宝扇时。宝扇丢了绣鞋,瓷白小巧的脸蛋上,尽是慌张失措。曳地长裙,将那双足尽数遮掩。她面颊泛着羞怯,声音绵软地向谢观求助。一时间,谢观胸中涌现出万丈豪情,俯身向四处寻找着弄丢的绣鞋。在矮树丛中,谢观寻到了那只绣鞋,他将软布缝制的绣鞋握在手心,拿到宝扇面前。 谢观本想将绣鞋丢下,让宝扇自己穿上。可被那雾水朦胧的眼眸一瞧,谢观心头发热,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将那绵软的足,放进绣鞋中。 绣鞋的尺寸有些大,布帛因为褪色而显得颜色黯淡,这般不合贴的鞋子让谢观面露不解。宝扇怯怯地收回脚,脸上满是令人心疼的为难。 宝扇轻声道谢,而后连名讳都未曾留下,便匆匆的离开。 可若是想要得知女子的名讳,即使困难重重,也总能知道的。 得知宝扇是秦府庶女时,谢观顿时明白了那时宝扇脸上的神情,是为窘迫。他暗暗猜想,宝扇在秦府的日子,过的定然不好,不然也不会连绣鞋都是不合脚的。对女子的情意,往往起于怜惜。在此以后,每每在宴会上,谢观都是心不在焉,眼眸向四处逡巡着宝扇的身影。直到寻到那一抹柔弱的身影,谢观才稍稍安心。女郎和郎君们的席位,相隔的甚远。但宝扇轻抬起头,露出轻柔的笑意,谢观便知,那是对着自己的。 隐秘的情意,宛如一颗稚嫩的种子,被埋入泥土中,逐渐生根发芽。待其长成时,才发觉情意绵绵不绝,已经成为不可阻挡之势。 谢观并不是个懂得克制守礼的人,但宝扇是,因此谢观只能与宝扇相敬如宾,但他的心中越发炙热,暗暗思量着该如何将宝扇娶进家门。 看着面前俊朗的少年,听着他急切的话语,宝扇心中暗想:她当初只道谢观是个耙耳朵,却没曾想到,这软耳朵不仅是对着她的,对谢家人也是一般。 今日,谢观便因为家中逼迫,被定了婚约,而今又来她面前,虽然言语含糊,但其心思可见一斑,无非是想鱼与熊掌兼得,既不想毁掉婚约,又想纳她为妾。 宝扇浓密纤细的眼睫,轻轻垂下,心中暗道:世间男子都是这般贪心吗。 谢观脸色涨红:“做我的……” 宝扇没有让谢观继续说下去,若是谢观将纳妾的话语,尽数说出,宝扇的位置便变得无比被动——她若是同意,谢观便会用一顶粉红小轿,将她带入谢府。那之后,她便要继续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只不过,之前讨好的是嫡姐,日后讨好的是谢观与谢夫人。那她何必费劲心机,引诱谢观入局。她若是拒绝,谢观定然会失落。无论多情根深种,善解人意的男子,一旦被女子拒绝,男子不会思索是否自己的请求过于为难,只会觉得失了颜面,甚至会生了怨气。 于是,宝扇眼睫轻颤,晶莹的泪珠便悬在她纤细的睫毛上,好似凌晨草木上的露珠。 谢观顿时变得慌乱,在他眼中,宝扇虽然身姿柔弱,但很少流泪。她曾经向谢观说过:“姨娘讲过,眼泪有尽数,要为心爱的男子而留。” 情意正浓的谢观,哪里舍得让宝扇流泪。而此时,却因为他的毁约,让宝扇眼圈发红,谢观心中不禁责怪起自己,当初为何不强硬一些。 宝扇声音弱弱:“若是能与你在一处,即使日子过得差些,也是无妨。只是旁人都说,为人妾室,便比奴隶更卑贱,会被主母随意发卖出去,若是心狠些的,便会卖去那些勾栏……” 宝扇脸色发白,神情上满是惧怕,好似怕沦落为妾室,便要变为旁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谢观的脸色同样灰白一片,心中满是后怕,他确实有想将宝扇纳为妾室的念头,却未曾想过其后果。宝扇这般绵软的性子,留在后宅中,定然会被主母欺负。谢观见识过谢家主母、姨娘争风吃醋的景象,自然清楚,主母对于得宠爱疼惜的姨娘,心中恨不得将其发卖出去,他不愿意宝扇受那样的苦楚。 瞧着面前美人垂泪的景色,谢观心中越发愧疚,他险些因为一己之私,让宝扇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观模样颓丧地道歉,宝扇水眸轻颤,语气轻柔:“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怪……” 能怪谁呢,宝扇欲言又止。 谢观却眼神飘忽,开始埋怨起自己无能,长辈逼迫,以及那未曾见过面的妻子。 直到宝扇与谢观离开,韩文歆才从掩映的树丛中钻出,心中满是震惊之色。 她恍惚记忆起,前世也听闻过宝扇的名字,宝扇竟与她也有所牵连。 前世,韩文歆打扮的娇媚艳丽,惹来旁人嫉妒,在亭阁中眺望时,不知被谁推搡到河水中,也是因为坠落于河水中,她被陆闻鹤救起,从此缠上了陆闻鹤。直到成亲后,韩文歆才发现,自己的夫君,并非什么浊世佳公子,而是披着良善人皮的伪君子。他偏执,极其难以被讨好,对待自己的物件有极强的掌控欲。韩文歆紧紧合拢眼睑,不敢再细想自己受过的折磨。 而韩文歆记得,当时与她一起落水的,还有一位庶女。如今想来,那淡雅的装扮,定然是宝扇。宝扇落入水中,因为她的庶女身份,众郎君颇有犹豫,救落水之人,免不得要肌肤亲近,到时被这小庶女缠上了可不好。但刚定下婚约的谢观,听到宝扇落水,面色焦急,不顾身旁随从的劝阻,将宝扇救起。韩文歆被救上来时,意识清醒,但宝扇也许是因为身体虚弱,久久未曾苏醒。谢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试图将身上的温度传递给宝扇。众目睽睽之下,宝扇便失了清白。 韩文歆当时全部的心神,都落到陆闻鹤身上,只在闺阁中听过宝扇的结局。 听闻这小庶女看着楚楚可怜,却将谢观的魂魄都勾走了。宝扇没了清白,只能嫁给谢观,却不能为妻,只能做妾。妾也是有高低贵贱的,谢观的母亲,本意是想随意给宝扇一个身份,最好是能随便拿捏的,让宝扇畏惧于自己的身份,翻不出风浪。但素来听话的谢观,却如何都不肯松口,最后给了宝扇良妾的身份。 良妾者,户籍记录在册,与奴隶不同,主母不能肆意买卖。 谢家的风波未曾就此平息。 韩文歆费心讨好陆闻鹤时,听闻大婚之夜,谢观将新娘子丢在房中,与爱妾宝扇颠鸾倒凤,彻夜未眠。韩文歆被锁在高楼上时,听送饭的随从窃窃私语,说谢观宠妾灭妻,被众人非议。说谢观的爱妾,脖颈处佩戴的璎珞,看着素色简单,其实价值连城,连皇宫中都不可多见,宝扇却随意地戴在身上。 可惜谢观的爱妾宝扇,年岁未及二十,便化作芳魂一缕,轻飘飘地离去了。谢观当即要休妻,他正头夫人原本还不肯承认是自己下了狠手,但谢观性子大变,手段毒辣,谢夫人最终承认了,语气中满是怨恨。 “她果真好心机,好手段。怪不得我送她去死时,她丝毫不怕,只道你永远惦念着她,也永远恨着我。” 便是到死,她都在算计。 131 世界六(三)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与谢观分别后, 宝扇绕行到另外一条道路上,脚步匆匆地赶回主宴。 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掩映下,亭宇楼阁更显得清幽雅致。宝扇清泉般的潋滟水眸, 从亭阁众人的身上掠过, 最终停驻在一模样端庄的女子身上。宝扇走到秦拂身侧, 怯生生地唤了声:“长姐。” 秦拂生的一副端庄持重的俊秀模样, 此时柳眉却高高扬起,不满之意展露于外:“跑去哪里了?” 宝扇唇瓣微张,还未回答,便听到席位上一桃红衣裙的女子, 轻摇着手里的团扇,语气莫名道:“游春宴上的满园春色,却拦不住秦妹妹满腔春心啊,怎么, 芳草河旁的兰花, 可开的正好?” 芳草河, 正是宝扇绕道而行的那条道路。宝扇美眸轻扫, 便辨认出了桃红衣裙女子的身份,是孙长史家的小姐。宝扇心绪转动:孙小姐既然提及芳草河, 可见她并未见到自己与谢观相处交谈的景象,不然定会当着众人的面, 戳破宝扇故意绕道而行, 掩人耳目的行径。孙小姐未曾窥探真相,却又捉住一些小事如此咄咄逼人,可见其真正针对的,并非是宝扇,而是秦家嫡女秦拂。 明知道自己的行径被尽数掩盖, 宝扇却面色发白,身形微微摇晃,一张柔软的唇瓣,几乎要被咬破。她身为庶女,养成了懦弱胆怯的性子,连反驳时,声音都软绵绵的:“我喜爱清净……” 孙小姐眉峰微皱:“怎么,与我们同在一处,便是吵闹了?” 宝扇脸色越发惨白,一副被人欺负的小可怜模样:“我不……未曾这样想过……” 宝扇身形瘦弱,美眸中满是慌张不安,叫人瞧了便揪心不止。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不只让男子看了心疼,女子见之也于心不忍。席位上已经有几位心软的女子,轻轻扯着孙小姐的衣袖,示意让她不要再紧追着不放。 毕竟只看宝扇的面容身姿,便猜测出其年岁不大,又是庶女,喜欢独处也是自然。况且这游春宴,本就是观赏春意盎然,在亭子里,和芳草河畔,又有什么区别。 主宴即将开始,韩文歆自然不会再四处闲逛,返回了亭阁之中。她听到孙小姐诘问宝扇的场面,一强一弱。韩文歆看着宝扇楚楚可怜的脸蛋,竟然一时间觉得恍惚,怀疑起前世的传言来。 这样柔弱的女子,当真是前世众人口中那个,令谢观宠妾灭妻的宝扇吗。 看着宝扇只知道弱生生地反驳,却连一句强硬的话语都说不出,秦拂柳眉越发紧皱,暗道自己果真不该心软,将宝扇带出秦府。这般可随意欺凌的样子,真是丢尽了秦府的脸面,也让她失了颜面。 秦拂正要冷声开口。 便听得亭阁外站着的侍女,声音伶俐地唤道:“世子爷……” 众位女郎闻声看去,只见陆闻鹤一袭月白织锦外袍,腰间佩戴蟠龙吐珠玉佩,莹润的光泽在日光的照映下,泛着浅色光芒。陆闻鹤有副极好的模样,七分是男子的清逸俊朗,三分是女子的柔美。陆闻鹤眉宇生的极其纤细,连弯折的弧度,都是柔美至极。这等眉峰,在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的面容之上,都会衬得其似水温柔。但偏偏这眉是生在陆闻鹤身上,配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竟然彰显出几分阴鸷。仿佛是从黑暗中行走的游蛇,即使在白灼的日光照射下,也能以消磨其身上的阴暗气息。 但是寻常女子,只能看的到陆闻鹤面如白玉,身形俊逸,再加之他国公世子的身份,让许多待字闺中的女郎,心中微动,将陆闻鹤视为不可多见的如意郎君。即使是重活一次的韩文歆,在见到那张异常俊秀的面容时,都神情恍惚。韩文歆悄悄地用细长的手指,掐着掌心,手掌传来的刺痛,在提醒着韩文歆:面前的陆闻鹤,不是良人,而是会令人泥足深陷的深渊。 陆闻鹤开口,声音平和有礼,不是带着情绪的诘问:“何事喧闹?” 张罗这场游春宴的陆氏女,走到众人面前,声音温婉:“不过是女儿家的玩闹罢了,不巧却惊扰了兄长。” 陆氏女不欲招惹是非,若是将实情说出,孙小姐恃强凌弱的名声,在众多郎君中传了出去,她这位游春宴的主人,也会名声受损,不如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轻飘飘地就此揭过去。陆氏女心中暗道:只不过如此,唯一会受委屈的,便是那位秦家庶女。 但区区庶女,又怎么值得令人费心神。 陆闻鹤面容平静,一双乌黑的眼眸,静静地看着陆氏女,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陆闻鹤视线微移,暼见了一张瓷白的脸蛋。 在众多姹紫嫣红中,宝扇的穿着装扮可谓是简朴至极,连鬓发间斜插着的簪子,都是无甚花纹装饰的。宝扇面容白皙,眼尾带着绯色红意,柔软的唇瓣有被贝齿紧咬过的痕迹。纤细的身子轻轻地颤抖着,只需要匆匆一观,便知道陆氏女口中所说“玩闹罢了”,定然只是托辞而已。 陆闻鹤收回视线,比起他刚刚说出口的,那句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关心的话语,陆闻鹤心中冷静漠然,甚至有几分嫌恶。 女子间的争执,定然有强弱之分。只可惜,被欺辱的那位,软弱无比,不知道反抗。这样的女子,是一株只能依靠旁人,才能扎根成长的菟丝草。但陆闻鹤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也并不想充当正义之士,为弱女子出头。 陆闻鹤垂眸,掩住眼底的冰冷神色。 站在陆闻鹤身后的谢观,却将一颗心,全然放在了宝扇身上。经过这些日子与宝扇的相处,即使宝扇无意流露,谢观也早已经明白宝扇的喜怒哀乐。只看宝扇如今的模样,定然是被旁人欺负了。可陆氏女竟然以一句“玩闹罢了”轻飘飘地揭过去,未尝不是看宝扇身份卑微,无人在意。 谢观胸中满是怒意,声音也比平日里大了许多,他心中惦念着宝扇,身子却朝向陆闻鹤:“世子,恐怕不只是玩闹而已。” 陆氏女心头一颤,暗暗埋怨谢观多事,明明陆闻鹤都已经默认了此事,偏偏谢观这位定了亲的郎君,徒生是非。 陆闻鹤黑眸微闪,打量着谢观。 他知道谢观的性子,脾气软和,容易糊弄。恐怕谢观自己受欺负,都不会是如今这副气愤难平的样子。 如今这副境况,到底是想充当英雄,还是另有所图? 陆闻鹤薄唇微抿,重新询问起陆氏女。 陆氏女不再遮掩,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她并不为孙小姐说情,也不诉说宝扇的无辜,只将刚才的争执,如实讲出来。 在众多郎君和女郎的注视下,孙小姐心中慌乱,连半句辩驳的话语都说不出来,只讷讷地解释着:“我,我并非有意。” 为挽回自己的颜面,不落个欺凌弱小的名声,孙小姐只能卑躬屈膝地俯身,向宝扇道歉。为了表示诚意,孙小姐还褪下手腕上的镯子,当作补偿,赔给宝扇。 宝扇脚步后退,怯怯地说道:“孙小姐既不是有意的,我便不难过了。这……太过贵重,还请孙小姐拿回去罢。” 看到宝扇这副诚惶诚恐的姿态,谢观恨不得走上前去,将宝扇揽进怀中,告诉她谢府宝物众多,区区一个镯子而已,她受的住的。只是谢观想起了自己的婚事,他如今,已经没了拥宝扇入怀的资格。惆怅的滋味,涌上谢观的心头,他眉眼中尽是黯淡。 陆闻鹤原本神色冷淡,但在暼见宝扇扬起手臂,无意间露出的一截白皙的手腕时,顿时目光变得幽深。 这样纤细柔弱的手腕,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若是能捉在手中,仔细把玩,轻轻折断,定然会响起美妙的声音,清灵,悦耳…… 宝扇的拒绝,越发衬托出孙小姐的无礼。孙小姐听着宝扇的话语,尤其是那句“无意”,仿佛是一只只冷箭,将孙小姐所有的颜面尽数戳破。孙小姐强行忍耐着心中的委屈,将镯子塞到宝扇手中。 宝扇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镯子,只能下意识地询问秦拂:“长姐……” 她将镯子递到秦拂面前,作献宝状。 秦拂看宝扇这副柔弱讨好的样子,心中烦躁不已,吩咐身旁的丫鬟,将镯子收好。 刚到手的镯子,还没沾染到宝扇的温度,便被丫鬟拿走了,宝扇神色中却没半分委屈,好似觉得理所应当。见她这副样子,秦拂烦闷不已的心绪,逐渐趋于平稳。 她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亭子中所有人能够听到。 “这样俗气的镯子,不衬你。回府后,将那副金镶玉宝石蝴蝶簪给你。” 席位上的孙小姐面色铁青,那沉甸甸的金镯子是她最喜爱之物,忍痛割爱后还要受人嫌弃,怎么不让她心中郁郁。 宝扇温顺道:“是,长姐待我是极好的。” 秦拂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宝扇,但紧绷的面皮,明显有所松动。 一把饵料如同飘雪般,洋洋洒洒地挥舞而下。池水中的游鱼,摆动着尾巴,争抢着饵料。灵活好动的游鱼吸引了女郎们的兴趣,她们挤到栏杆前,去瞧争食的画面。 前世的场景浮现在韩文歆面前,她与陆闻鹤成亲前,两人之间更像是她单相思而已,陆闻鹤仅仅是冷眼旁观。两人之间真正的纠缠不清,开始于这场落水。韩文歆落入水中,而陆闻鹤救了她,从此便开始了噩梦…… 理智告诉韩文歆,她可以随意找个借口,早早离开国公府,或者远离亭阁栏杆,如此这般,前世的落水之事便不会发生,她与陆闻鹤再不会有瓜葛。可是自从陆闻鹤出现,韩文歆才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做,都无法将视线从陆闻鹤身上离开。并且韩文歆察觉,今世没有了她主动纠缠在身侧,陆闻鹤竟然连半分目光都未曾放在自己身上。这样的落差感,让韩文歆心头失落,一时间意识恍惚。 不知道何时,韩文歆已经被女郎牵引着,走到了栏杆旁。待韩文歆发现时,她心中猛然跳动。 不!不能重复前世! 韩文歆向后退去,竟走到了宝扇身后,她看到一双手正推搡着宝扇。韩文歆想要呼喊出声,开口之时,却想起了陆闻鹤落到宝扇身上的眼神,那样的专注。 韩文歆没有开口,她闭上眼睛,转身离开人群。 身后,传来众人的惊呼声。 “落水了!” 以及宝扇柔弱的求救声:“长姐,救我!” 132 世界六(四)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湖泊中泛起层层水花, 游鱼受到惊吓,身形匆忙地朝着四周散开。宝扇不擅水性,在微凉的湖水中身子起伏, 她摇晃着纤细脆弱的双臂, 在向岸上的人求救。 即使身处险境,周身浸泡在湖水中, 宝扇面上慌张, 心中却无比冷静。她来不及去寻找推她入水的罪魁祸首,而是思量着她如今的处境。宝扇清晰地感受到, 轻薄的衣裙紧紧地贴在身子上。若是有人下水相救,无论是在场的郎君,还是国公府的侍卫,她定然清白不保, 惹人非议。倘若是无名无姓的小厮将她救出, 依照秦府为了保全颜面的性子,难免会将她草草嫁出去, 再从此舍弃了她这个庶女。 微凉的湖水, 没过宝扇的脑袋,她像一枚飘零的树叶,随着水波起伏。宝扇不愿被许配给小厮侍卫,那为今之计, 只有岸上的谢观可以救她。虽然宝扇拒绝了谢观纳她为妾的提议, 但只要她轻声唤谢观的名字, 谢观便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水, 将她救起。 宝扇合拢眼睑,心中犹豫:难道她势必是逃不过,为人妾室的命运吗。 思绪只在一瞬, 听闻有人落水,众人皆走到岸边。 宝扇抬起眼眸,清浅水眸中倒映着陆闻鹤的身影,一种莫名的念头,在宝扇心底扎根——既然她想要荣华富贵,那为何不图谋更大。 “救……救我……” 宝扇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盛着浅浅的水窝,清澈纯粹。陆闻鹤抬首,见那性子软弱的庶女,正可怜兮兮地望向他,连求救的声音,都软绵绵的,顷刻间门便飘散不见。 “长姐……世子……” 葱白的手指,沾染着晶莹的水光,越发显得其莹润晃眼。宝扇伸开手掌,想要抓住什么,但触手所及,只有空荡荡的气息。 这般无所依靠的可怜模样,让陆闻鹤眼神微黯,他轻撩外袍,在众人未曾反应过来要下水救人之际,便跳进湖水中。 宝扇的意识开始涣散,她无法确定自己示弱的模样,是否牵动了陆闻鹤的心神。为了防止最糟糕的局面,宝扇柔唇轻启,甚至唤出了谢观的名字:“谢郎……” 谢郎,救我。 只是求救声还未说出,宝扇绵软的身子,便被坚实的双臂,揽在怀中。陆闻鹤身上带着凉意,竟然比湖水中更冷。宝扇的身子不禁微微瑟缩着,陆闻鹤眉峰跳动,禁锢宝扇腰肢的手臂,越发收拢。只瞧陆闻鹤的面容,便猜测不出,他有如此大的力气,几乎要将宝扇的骨头折断,与他自己血肉相融。 宝扇忍耐着腰肢上的痛楚,将陆闻鹤当作她唯一的拯救。她纤细的手臂,虚虚地环绕在陆闻鹤的脖颈处,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交付于陆闻鹤,以表示自己对陆闻鹤的信赖。宝扇姣好的面容上,血色尽失,连唇瓣中吐露出的话语,都显得虚弱无力:“我好怕……” 陆闻鹤垂眸,自然相信宝扇是害怕的。不通水性的女子,在落水之后,性命险些都要丢掉,怎么能不害怕。宝扇身上的温热,透过轻薄的布帛,传递到陆闻鹤的全身。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宝扇身上的每一处变化——发抖的身子,绵软无力的双腿…… 陆闻鹤眼眸黑沉,落水之人溺水的场景,他见过的不再少数。有人相救后,除了昏厥没有意识的,这些溺水之人都会死死地缠绕在救他们的人身上,将旁人当作漂浮的木板,奋力挣扎,留下抓扯的痕迹。而眼前的宝扇,却无比乖觉,她不做挣扎,仿佛相信陆闻鹤能将她救出。陆闻鹤心中思绪转动:这样的女子,怕是将双臂缠绕在他脖颈,已经是用尽全力,其余的逾矩行径,却是丁点都做不出。 温香软玉在怀,手心触碰到的,是与自己完全不同,另外一个天地的柔弱女子。尤其是怀中的女子,丝毫不设防备,将柔躯全然寄托给陆闻鹤。白皙细腻的肌肤,起伏绵软的弧度,以及早已经发软,只能堪堪挂在陆闻鹤身上的双腿。 陆闻鹤垂眸看着宝扇,平心而论,宝扇生的极其美貌。即使在游春宴会上,满园无边春色中,她的清丽动人,也足以令众多郎君心折。陆闻鹤自诩并非是贪恋美色之人,但身上传来的异动,他有所感应,却觉得无比自然。 如斯美人依偎在怀中,即使是送入宫中去势的宦官,也会气血上涌,何况是他一个身体康健的正常男子。 察觉到陆闻鹤身体上的热度,宝扇心跳如擂鼓,那炙热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的身子融化成水,与这微凉的湖水彼此交融。宝扇垂下脑袋,掩饰着面容上的羞怯窘迫。游鱼轻轻触碰着宝扇的腰窝,从柔软的腰窝轻移,顺着挺直的脊背缓缓向上,力度极轻,却引起一阵阵酥麻。宝扇的双腿,早已经因为落水而站不稳,此时越发无力,只能像株藤蔓,缠绕着、依靠着陆闻鹤。 直到宽阔的掌心,抚摸到宝扇在水中倾泻散开的乌发,她才恍惚发觉,并非是游鱼,自始至终,触碰她的,只有陆闻鹤。 陆闻鹤带着宝扇,朝着岸边游去,直到众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陆闻鹤却突然停下,伸手为宝扇挽起发丝。在岸边众人看来,便是两人耳鬓厮磨,好不亲昵。而陆闻鹤的脾性,比岸边人想象之中,更为大胆,他张开唇,咬上了宝扇的耳尖,用牙齿轻轻碾磨着。这等突兀的举动,让宝扇身子僵硬,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陆闻鹤声音低沉,带着惑人的沙哑:“是我的了。” “至于什么谢郎,便不必再提。” 宝扇乌黑纤长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心中百转千回:陆闻鹤竟然听到了,她在水中唤谢观的名字。 只是,宝扇面上仍旧一副受惊的模样,因为陆闻鹤的失礼举动,而耳尖泛红。倘若是一般的登徒子,宝扇定然要羞恼地瞪着他,责备他为何唐突。但这些突兀举动,是由陆闻鹤做出的,宝扇便不能出声责怪,因为陆闻鹤是救她之人,怎么能恶语责备。 陆闻鹤将宝扇抱回到岸边,他大手扣紧宝扇的腰肢,将她整个身子,都藏在自己怀中,使得旁人无法窥探。直到侍卫拿来了干净的外袍,盖在了宝扇的身上。陆闻鹤将外袍紧紧地卷在宝扇肩膀,将她放在亭阁中。 他的外袍颜色极深,将宝扇白皙的肌肤尽数遮掩,不露一点春色。陆闻鹤在宝扇面前站定,他的束发间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水滴,在地面上氤氲出大片褐色痕迹。侍卫递过来一件外袍,陆闻鹤伸手接过来,并没有顺手披上,而是放在了宝扇的身上。 看着穿了自己两件外袍,仍旧身姿纤细的宝扇,陆闻鹤手指微动,心中暗道:太瘦弱了些。 直到陆闻鹤翩然离去,众人才开始低声议论起来。毕竟陆闻鹤没有亲近的女郎,即使是对他死缠烂打的韩文歆,他也只是默默看着,并不接近。 有家中与韩家交恶的,此时轻笑出声,意有所指道:“有些人痴缠许久,也近不得陆世子的身。可瞧瞧人家,落个水都能得世子爷亲自相救。” 韩文歆面色难堪,狠掐掌心,才能勉强忍住,不与面前人争执。她双眸茫然,不知道为何一切都变了。按照前世的轨迹,宝扇落水,应该是谢观相救,而并非是陆闻鹤。前世,陆闻鹤救的是她,而如今她没有落水,陆闻鹤只要像往常一般,冷眼旁观就好了。 秋茗见韩文歆身形微晃,忙伸手搀扶,低声道:“不如先回府。” 出了这样的变故,游春宴是办不下去了。在秋茗看来,韩文歆今日不去缠着陆闻鹤,可见已经歇了心思,再留在国公府也没了念头,不如早早回府。 可韩文歆抓住秋茗的手,试图从秋茗身上的温度得到支持,她沉声道:“再等等。” 韩文歆在人群中逡巡着谢观的身影,看到谢观面色发白,竟觉出一丝安稳。 看清楚落水之人是宝扇后,谢观立即便要以身相救。只是陆闻鹤先他一步,身旁的小厮也提醒他:众目睽睽之下,陆闻鹤既然已经相救,他若再贸然行事,恐怕会污损了宝扇名声,惹得众人猜测两人之间门的关系。 在场众人中,无人知道,谢观是如何心如刀绞,看着陆闻鹤将宝扇救起来,又极近亲昵地披上外袍。 谢观神色黯淡,看到宝扇惨白虚弱的面容时,又满是心疼。宝扇眸色清浅,轻轻摇首,似在告诉谢观她无事。谢观心头发软,宝扇向来是这般善解人意,惹人怜惜,落水之后还想着宽慰他。思虑至此,谢观心中越发凄楚:往日,他是宝扇的依靠,可日后呢…… 众人面前神色各异。 秦拂眼神嫌弃地看着浑身湿答答的宝扇,连平时清澈的眸子,都仿佛被谁浣洗过一般,清可见底,像讨主人欢心的小猫小狗,眸子柔软地望着她。视线落在宝扇手心中的残布时,秦拂眼神微闪,她长臂一伸,将残布拿在手心,目光凛冽地落在众位女郎身上。 只见其中一女郎,视线闪躲,脚步微移,想要逃走。 秦拂身旁的丫鬟机敏,将女郎连拉带拽地带到主子面前。秦拂见女郎衣袖上缺失的布料,与自己手上的一致无二,顿时心中怒火翻滚。 清脆的声响在亭子中回荡。 女郎捂着脸,满是不可置信。 秦拂擦拭着掌心,一脸嫌恶。 “什么东西,也敢使这些腌臜手段。” 133 世界六(五)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被打的女郎面上尽是羞辱, 她试图挣脱丫鬟的钳制,但丫鬟怎么能让她如愿,见到此等情状, 越发加重了手中的力气, 以防女郎逃脱后,冲动之下伤了秦拂。 秦拂将擦拭手心的帕子,轻飘飘地扔到女郎身上,端庄的眉眼中, 透着傲慢和轻视。秦拂轻睨着身后的宝扇,声音冷冷:“还不走。” 宝扇拢紧身上的外袍,模样温顺, 亦步亦趋地跟在秦拂身后。衣袍随着她脚步的移动,飘扬到谢观的身上。谢观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捉, 手心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抓到。宝扇似有所觉, 转过身望去, 水眸中蕴藏着无边情意, 却又随着她的离开而转瞬即逝,徒留谢观待在原地,怅然若失。 秦府的轿子前,丫鬟面露犹豫, 看着宝扇身上仍旧在滴水的衣裙,嘴唇张合:“姑娘喜欢干净,这湖水恐会污损了轿子中铺垫的软毯。” 宝扇低垂着眉眼,声音弱弱:“我与长姐分开坐轿罢,便不会损了长姐的清静。” 秦拂柳眉紧皱,语气扬起:“难道要让国公府外的人, 都知道你落了水,出了事吗?” 秦拂看向缩着身子的丫鬟,声音更冷:“既知道我喜欢干净,便提前想好办法。此时才想起,莫不是叫我为你们出主意。” 丫鬟忙道:“奴婢不敢。” 宝扇还是坐上了轿子,秦府随行的丫鬟小厮脑子机灵,手脚麻利,很快便从国公府借来了暖炉,热汤,供宝扇驱走寒意。 秦府。宝扇被奴婢们簇拥着,脚步匆匆地回房沐浴更衣。而秦拂则是去正院见秦父秦母。听罢国公府发生的种种,秦父一脸若有所思,秦母却眼神犹豫,她轻声问道:“陆世子与宝扇可有交际?” 秦拂蹙眉:“怎么会。” 秦母眼中的怀疑,却并没有就此散去,嘴中念念有词道:“无甚交际,陆世子却愿意为个庶女,下水救人,当真奇怪。” 秦父挥了挥手,阻止了秦母的猜测,只轻抚着长髯,语气悠悠道:“众目睽睽之下,陆世子救了宝扇,亦是碰了宝扇,他可曾有其他话语交代?” 比如,日后要迎宝扇进国公府。 秦拂眉眼尽是烦躁,语气不耐:“没有,陆世子什么都没说。” 身为秦父的嫡亲女儿,秦拂自然明白秦父在算计什么,她毫不留情地打破秦父的幻想,语气轻蔑:“区区庶女罢了,父亲难道还想借清白之名,让陆世子迎娶宝扇。” 秦父不急不怒道:“做妾亦可。” 秦拂猛然站起身,黛眉紧锁:“父亲当真是多虑了,娶妻娶贤,纳妾纳美。宝扇模样寡淡,生的一副懦弱性子,陆世子怎么会愿意。” 秦母轻轻摇首,虽然未曾开口否认秦拂的话语,但心中满是不赞同。虽然宝扇未曾生的娇媚艳丽,但也绝不是秦拂口中所说的“寡淡”二字可以形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无外如是。至于性子懦弱,殊不知宝扇这般柔软的性子,更能引起男子肆意揉捏的念头。陆闻鹤身份虽高,但毕竟是男子,定然会心神不稳。 提及国公府中,推搡宝扇的女郎,秦拂语气发冷:“只打了她两掌,未免太过便宜她。父亲母亲,这人图谋不轨,险些污糟了府上的颜面。” 秦父虽觉得秦拂太过冲动,当众惩戒未免失了体统,但秦拂所言,是有几分道理。那推搡宝扇的女郎,无论是出于各种目的,有意害人,或是一时冲动,都势必要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代价,人前受辱,只是小惩而已。 秦父朗声道:“此事你不必理会,为父自有决断。” 浴桶中注满了热水,蒸腾的水雾在向四周飘散,很快便将屋内变得白茫茫一片。宝扇解开衣襟,打湿的衣裙垂落在她的双腿旁。修长挺拔的双腿,挂着晶莹的水珠。水珠顺着宝扇小腿隆起的幅度,慢慢地落下。两条白皙的腿,轻轻扬起,又缓缓垂落。宝扇周身都已经浸泡在暖融的水中,只露出圆润皎白的肩膀。乌黑的发丝,如瀑般垂落,在狭小的浴桶中散开。热气将宝扇的脸颊熏染的红润,一双眼眸,也闪烁着粼粼水波,分外撩人。清水哗啦啦地作响,宝扇转过身,将手臂放在浴桶的边缘,她将下颌垫在绵软的手臂上,闭上眼睑,沉沉睡去。 暖融的水,流淌至宝扇的腰窝,轻柔绵软,又带着丝丝挑动。宝扇唇瓣轻启,唤出了陆闻鹤的名字:“……是你的了。” 宝扇不知道此话是何等意思,是陆闻鹤一时兴起,故意挑弄于她,抑或是真心实意。 宝扇轻笑一声,心中相信前者更多,毕竟陆闻鹤若是当真有那份旖旎的心思,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便会许下承诺,而不是翩然离去。但宝扇也并非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陆闻鹤身上,而是仍旧与谢观有所牵扯。谢观待宝扇有几分情意,她心中是清楚的,对待自己这份算计,也并无甚愧疚的感觉。谢观能有意纳她为妾,她为何不能将谢观当作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水雾朦胧,逐渐遮掩了宝扇瓷白如玉的面颊。 又等候了几日,秦府没有等到国公府来人,好似那日陆闻鹤只是一时兴起,生出了动容之心,却不肯更进一步,将失了清白的弱女子,就此纳进房中。 宝扇心绪平稳,面上却做出一副神色惨淡,郁郁寡欢的模样。在秦府中,宝扇虽不受宠,但因为她时常讨好秦拂,众丫鬟小厮并不敢怠慢,即使是说些小话,也不会当着宝扇的面,而是躲在角落处窃窃私语。 秦拂的身影一出现,众奴婢齐齐噤声,生怕自己刚才说的小话,叫秦拂听了去,惹了她生气。 但秦拂脚步匆匆,连半分眼神都未分给他们。众奴婢暗暗舒气,府中的老嬷嬷却走到他们面前,面皮紧绷地将刚才妄议主子的奴婢们发卖出去。 众奴婢来不及求饶告罪,便被拉了出去。 老嬷嬷轻唾一声,口中骂道:“看不清情势,当真是不冤枉。” 秦拂抬脚踏进屋内,被身旁的丫鬟提醒,宝扇这才柔柔起身,怯怯地唤了声:“长姐。” 秦拂抬起宝扇的下颌,蔻甲带着凉意,滑过宝扇的面颊。屋内伺候的丫鬟,见状立即静悄悄地退出去,只留两人。秦拂身量高,宝扇扬起头,才能看到她的眼眸——冰凉中带着怒意。 见不得宝扇这副软弱无能的模样,秦拂嫌弃地松开宝扇,声音中满是风雨欲来。 “你在难过什么,莫不是以为凭借你的蒲柳之姿,能令陆闻鹤神思不属。” 宝扇脸色发白,轻轻摇首:“我不敢。” 秦拂连眼眸都未抬起,似在警告宝扇:“不敢便好。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与陆闻鹤是云泥之别,生的又模样普通。即使是国公世子的妾室,也没你的位子。你这般的人,若是想要出嫁,只能待我出嫁时,作为侍妾一同被迎进府中。” 秦拂对自己的打算丝毫不做掩饰,在她心中,男子三妻四妾是平常事。与其将身旁的丫鬟给了夫君,或者从外面寻找模样可人的女郎,不如直接将宝扇一同嫁过去。秦拂嘴上对宝扇百般贬低,心中却清楚:庶妹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最得男子心疼。有宝扇替她笼络夫君,秦拂便不必再忧心自己的主母之位,事事都可随心为之。 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语,已经将宝扇说的鼻尖微红,像是可怜巴巴的小兽,轻声抽泣。 “长姐待我极好,我心中省得的……” 空气中充斥着清香的甜气,这样清浅淡雅的气息,令秦拂烦躁的心绪,逐渐变得平稳,她拿出一个有宝石装饰的匣子,推至宝扇面前。匣子里面,除了她曾经许诺过的金镶玉宝石蝴蝶簪,还有其他几样首饰。 宝扇绵软的两只手掌,几乎都要抱不稳手中的匣子。秦拂垂首看着宝扇空落落的鬓发,柳眉微拧:“以后多佩戴些首饰,莫要丢了秦府的脸面。” 宝扇诺诺称是。 陆闻鹤听闻,游春宴上的女郎,据说是推搡宝扇入水的那位,突然害了恶疾。为了身体康健,那女郎只能绞了头发,入庵堂祈福避难去了。陆闻鹤黑眸发沉,手中细细摩挲着闪烁着流光溢彩的宝石,语气悠悠:“何人的手笔?” 不等暗卫答话,陆闻鹤便沉声道:“不像是她的。那般稍微用力,便被夺取性命的女子,没有这般狠辣的手段。” 暗卫道:“是秦府所为,但秦大人只说要惩戒,背后有秦小姐的插手。” 陆闻鹤眉峰微敛,似乎想不起哪位是秦小姐。 “便是秦府嫡女,秦拂,是京城有名的端庄持重,颇得各位年长者的欢心。” 只看秦拂在游春宴的表现,便知道为何年长者将秦拂定为最合适的主母人选。端庄而不失手段,行事稳妥且不缺少雷厉风行。 陆闻鹤不置一词。 再次见到宝扇时,陆闻鹤才恍惚记忆起,已经过了十日有余,他并无去秦府迎宝扇,而待字闺中,本应惶恐不安的宝扇,却也没了动静。陆闻鹤冷眼看着宝扇取出一个匣子,将其中的首饰拿出典当,换成了可用的银票后,宝扇将银票小心收拢于袖中。 宝扇并没有立即回秦府,而是去了首饰店,从店家手中拿到与刚才一模一样的首饰,不过是仿制的而非实质的金银珠宝,重新放回匣子中。 宝扇正要离开,却遇到了身形俊逸的陆闻鹤。 他像是丝毫不知道,何为男女大防,俯身低语,薄唇甚至要触碰到宝扇的耳垂。 “为何不来寻我?” 134 世界六(六)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宝扇身形一颤, 弱弱地答道:“国公府未设宴会,长姐未出游,我自然要谨守规矩, 不能行事随意。” 何况,她身为秦府的庶女, 又有何等理由,去寻陆闻鹤。 陆闻鹤黑眸微沉,脚步向前, 腰间的蟠龙吐珠玉佩,也随之叮咚作响。宝扇抬起眸子,向四周打量着有无人群经过,此处虽然僻静, 但并非是人迹罕至之地。宝扇黛眉微蹙, 斟酌着语气说道:“陆世子……” 她话语还未说完,纤细的身子便被突然带起,足尖抵着地面。因为惊讶,宝扇将一双水眸睁得圆润,浓密挺翘的眼睫也不安地颤动着。宝扇怀中揣着的木匣,咕咚一声坠落在地面, 匣口损坏,那些仿制的金银珠宝尽数散出。宝扇想去收拾地面上的一片狼藉,身子却被陆闻鹤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丝毫动弹不得。 陆闻鹤俯身细看, 白嫩柔软的耳垂处,早已经没了他留下的痕迹,那里光滑一片,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 丁点瑕疵都无。陆闻鹤咬住了那抹白皙,像国公府那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保留他独有的痕迹。 宝扇既羞又恼,但因为身子被陆闻鹤掌控着,只能乖觉地趴在陆闻鹤的肩膀上,任凭陆闻鹤胡作非为。 即使身子软化成水,站都要站不稳了,宝扇仍旧能从朦胧的意识中,清晰地感受到,陆闻鹤待她,并非是情意深重,无法自拔。而是将她当成了物件,可以供人亵玩。宝扇与其他女子不同的是,她被陆闻鹤纳入羽翼之下,留有标记,成了陆闻鹤的所有物。 宝扇绵软无力的手臂,轻轻地攀在陆闻鹤肩头,她深知自己人微言轻,若是陆闻鹤在大庭广众下执意如此,她如何恳求都不能改变陆闻鹤的心意。于是,宝扇并未推搡陆闻鹤,让他松开自己,而是软绵绵地依偎在陆闻鹤的肩膀,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央求。 “……不要在这里,好不好……” 陆闻鹤松开宝扇,看着面前的美人,柔若无骨地倒在自己怀中,温顺无力的可怜模样,越发激起了他心中的阴暗。 陆闻鹤的视线,从地面上东倒西歪的木匣上掠过,轻笑道:“想要金银?” 宝扇将身子埋进陆闻鹤的怀中,双手抓紧陆闻鹤的衣襟,不肯开口。但胸膛上传来的温热,让陆闻鹤知道,宝扇定然羞红了脸颊。 陆闻鹤轻轻俯身,将宝扇拦腰抱起。如宝扇所愿,他不会在这里,而是要去旁处。 怀中的人儿,攥着衣襟的柔荑,越发用力了些。宝扇纠结犹豫片刻,最终从陆闻鹤怀中抬起头,露出一张春意盎然的脸颊。她怯怯地开口:“木匣不见了,长姐会责备于我。” 形似远山的眉黛,此时如同水滴沾染到砚台中,晕染出大片乌黑痕迹。宝扇的脸颊宛如霜雪,因为提及了秦拂而心中畏惧。对待新得的物件,陆闻鹤尚且有几分耐性,他沉声道:“会有人收拾。” 闻言,宝扇这才放心地松开陆闻鹤的衣襟。 陆闻鹤要去的地方,算不得近。宝扇被陆闻鹤的两只手臂揽在怀中,甚至能隔着衣衫,感受到手臂上筋脉的跳动,如同他的心脏般,沉稳有力。 来到一处楼阁,宝扇被抱着迈上了层层台阶。在一间雅舍前,陆闻鹤停下脚步,他伸出脚尖,推开掩映的门扉。竹子编成的窗扉,让屋内都透着淡雅的青竹气息。窗户大开,暖橙色的日光,宛如山峰处的瀑布,泼洒而下。日光大多数倾泻在屋内的床榻上——那也是青竹编制而成,疏密有致,有雅士之风。这的确也是雅士吟词唱曲,玩弄风雅的场地。墙壁上悬挂的祥龙腾雾图,雕花木桌上摆放的兰花,无一处不雅致,无一处不风流。 宝扇被放在了竹制床榻上,青竹自带的凉意,让宝扇身子轻颤。周遭的陌生环境,让宝扇感到不安,她只能寻觅着陆闻鹤的身影,妄想从唯一相熟悉之人身上,找到依靠安稳。 陆闻鹤却不急不躁地转身,提起雕花木桌上的白瓷茶壶,慢悠悠地斟茶。他知晓宝扇的慌乱失措,同时也享受着宝扇投来的依赖目光。 宝扇孤零零地坐在竹制床榻,仿佛被人遗忘的小兽,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眸,看向陆闻鹤。宝扇性子柔软,不敢贸然与陆闻鹤搭话。心中的茫然,让宝扇下意识的抓着身旁的物件,但触手可及,只有浑身冰凉的青竹。宝扇黛眉蹙起,柔软的眼眸中,满是不知所措。她沉吟片刻,终于开口打破了屋内令人心慌的寂静。 “陆世子可否,不要将今日所见告诉秦府。” 陆闻鹤神色如常,但胸腔中传来的炙热,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陆闻鹤,他此时的心潮澎湃。陆闻鹤深知,自己并不是什么翩翩佳公子。世人受皮囊蛊惑,看不清他骨子里的偏执。唯有陆闻鹤清楚,自己究竟是何种人。他并非一开始便是国公爷定下的世子。陆闻鹤与其兄长,是双生胎。家中诞下双生胎是好事,陆国公刚开始是极其欣喜的。只是随着双生胎的长大,兄弟之间的差别越发大了,他们长相不同,为人处世也天差地别。当时陆国公仕途停滞,听信运道之说,便请来修道人算运势。修道人占卜片刻后,面色凝重地说道,双生子只能保一去一,否则便会彼此争斗,给国公府带来血光之灾。此修道人名声在外,陆国公对他信任有佳,不疑有他,便想要依照修道人所言,送走一个,留下一个。 至于留下双生子中的哪一个,国公府的人并没有争议。连怀胎十月的国公夫人,都未曾纠结不舍。国公府留下了温顺乖巧的兄长,而将不讨喜,模样阴沉的幼弟送到乡下。陆闻鹤离开国公府时,已然四岁有余。国公府众人,上至陆国公,下至嬷嬷丫鬟,都以为陆闻鹤年岁小,不记事。嬷嬷甚至放着陆闻鹤的面,悠悠叹气,只道陆闻鹤命道不好。 陆闻鹤坐在空荡荡的轿子里,脸上没有懵懂稚童的讨喜,面无表情地听着嬷嬷长吁短叹。 “同父同母,却是天壤之别。那位——” 嬷嬷没有提及名字,但陆闻鹤知道,她是在说自己的兄长,被选择留在国公府那位。 “我使了全部的身家,才换得在小少爷身边伺候,没想到还会有被驱赶到乡下的一天!乡下那是什么日子,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 丫鬟宽慰着嬷嬷:“国公和国公夫人,会将小少爷接回来的,毕竟是他们的亲生骨肉,怎么舍得放到那穷乡僻壤的地方,艰难度日。” 嬷嬷闻言,并未舒展紧皱的眉峰,只道:“莫要哄我,小世子康健一天,为了国公府的运势……” 哪里还会有接回陆闻鹤的日子。 嬷嬷带着陆闻鹤,到了乡下。如嬷嬷所说,乡下的日子并不算好过,吃喝穿用,与国公府是天差地别。也许还存着回府的心思,嬷嬷一开始对陆闻鹤还算用心。只是国公府渐渐遗忘了乡下的小少爷。嬷嬷便将所有的委屈,尽数倾泻在陆闻鹤身上。 嬷嬷的嘴中满是咒骂,谩骂着陆闻鹤不讨喜,脸色阴沉地像个异类,若是他像小世子一样,爱笑性格温顺,留在国公府的,便会是他了。 身上青青紫紫一片,密密麻麻的疼痛,让陆闻鹤双腿发软,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嬷嬷谩骂的话语,传进了他的脑袋里。陆闻鹤闭上眼睛,在想国公府的高床软枕,是不是比茅草堆成的“床”要柔软许多。国公府的美食珍馐,是不是没有硬馒头的臭味…… 如果一切都是他的。 在乡下养到十岁,陆闻鹤终于有了回国公府的机会。站在雄伟恢宏的国公府前面,一身破布衣衫的陆闻鹤显得格格不入。国公府接他回来,并不是要让他重回国公府,而是彻底斩断与陆闻鹤的关系,在宗族面前做正式的见证。陆闻鹤心中毫无起伏,面上却装出黯然神伤的模样,惹来了许多心软的奴婢的疼惜。 这些奴婢悄悄给陆闻鹤送来了消息,让陆闻鹤更清楚陆国公的打算。 陆闻鹤在国公府游走,与突然跑出来的小世子迎面撞上。白衣金带,粉雕玉琢的小世子被众多奴仆团团围绕。陆闻鹤倒在地上,顺手抓起一只模样小巧的鸟雀。 它的羽毛光滑,眼睛圆溜溜地转着,比乡下的山鸟漂亮多了。 小世子想起了自己的爱宠,着急地唤道:“雀儿呢?” 围绕在他身边的奴仆,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很快,小厮发现了陆闻鹤手中的鸟雀,他伸出手一把夺走,将鸟雀小心地呵护在手心。小厮不认识陆闻鹤,陆国公既然想与陆闻鹤斩断关系,便要将消息隐瞒的紧紧的。看着陆闻鹤身形消瘦,宛如薄纸的模样,小厮以为他是哪个奴婢的孩子,偷偷地在国公府玩闹。小厮为了讨好小世子,扬起手臂,重重地打在陆闻鹤脸上。 那力气着实大,是一个成年男子十成十的蛮力。陆闻鹤眼前漆黑,耳朵轰隆作响,他跌坐在地上,感受着口中铁锈般的腥甜味道。 小世子轻呼道:“他流血了,会不会有事?” 小厮声音谄媚:“主子放心,死不了的。低贱的人,命硬的很。” 陆闻鹤听到稚嫩的童音,哄着手中的鸟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小厮转过身,警告陆闻鹤:“做下人的,不是你的东西就别碰。雀儿是主子的爱宠,哪里轮到你个下贱胚子碰。” 小厮扬长而去。 陆闻鹤眼前仍旧是一片乌黑,他却没有半分害怕。嬷嬷的谩骂,和小厮的轻贱,以及小世子哄鸟雀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交织。 本该是你的。 不是你的。 只能是你的…… 陆闻鹤踉跄着身子站起身,他极其配合着陆国公断绝关系的举动,惹来了陆国公的侧目和怜悯。陆闻鹤坐上回乡下的马车,这一次离开,他便再无回来的可能。 陆闻鹤没有离开。 小世子突然生了恶疾,据说是身边的小厮手脚不干净,将有毒的花粉掺进了小世子的膳食中。陆国公痛心不止,命人乱棍打死了小厮。至于陆闻鹤,修道之人当年所说,双生子本为福昭。但双福相互争抢,则于仕途不利。若是丁点福气都无,国公府便迟早会沦为颓败之地。双生子只剩一个,陆国公定然不会让陆闻鹤再离开。 陆国公为挽回两人之间淡薄的父子关系,命人将乡下的嬷嬷接来。 他对陆闻鹤说:“有她陪伴,你也能安稳些。” 陆闻鹤面容怯懦,轻声应好。 只是陆国公未能如愿,在乡下的嬷嬷得知喜讯,多年夙愿终于成真,她换好新衣,满心欢喜地赶回国公府,却在半路上栽进臭水沟中,狼狈地死去。 陆国公心惊不止,只道更要留下陆闻鹤,不然双生子两个都无了,他的仕途,国公府的运道,该如何是好。 陆国公亲昵地抚着陆闻鹤的脑袋,想起还未给陆闻鹤取名字,乡下的土名字自然不能用了,便轻声问道:“你想起什么名字?” 陆闻鹤看着祠堂中的木牌,那日的血腥气息仿佛还未曾散去,他声音沙哑:“闻鹤。” 陆国公身子一抖,这名字……是小世子的名字,他试图让陆闻鹤换一个。陆闻鹤却不肯松口,只道:“陆闻鹤。” 都该是他的,包括是名字。 135 世界六(七)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自此以后, 陆闻鹤明白了如何伪装,他会将那些阴暗的神情尽数收起,只作翩翩有礼模样。只是陆闻鹤的本性, 如同汹涌的火苗般,隐藏在薄纸般的皮囊下,稍有不慎,便会显示出表里不一的面容来。随着年岁渐长, 陆闻鹤行事越发沉稳,只是他对自己的物件,占有的念头越发强烈。 国公府内有楼阁屹立,高耸入云,几乎可接近天际,名为摘星。国公府中无人知道摘星阁中摆放的是什么物件,只因为陆闻鹤下令, 除他以外, 任何人不得靠近摘星阁。若是有人推开摘星阁的门扉, 便能瞧见,到处可见熠熠生辉,闪烁着流光溢彩的黄白之物。任何人在看到这些金银珠宝时, 都会下意识地睁大眼睛,流露出恍惚神色。极其珍贵的珠宝, 被随意地抛到地面上。圆润的珍珠四处滚动,最终因为撞到墙壁而缓缓停下。摘星阁像是传说中, 妖魔鬼怪的藏宝处。 对待自己的物件,陆闻鹤向来是极其严苛。这些金银珠宝上,沾染了陆闻鹤的气息,因此陆闻鹤宁愿将其束之高阁, 也不愿将它们取出,呈现在众人面前。 从前,陆闻鹤的占有欲,仅仅局限于死物而已。如今,他又寻找到了新鲜物件。 陆闻鹤起身,走到了宝扇面前。他手指生的修长,似春日的青竹,指骨嶙峋。那隽逸的指,微微挑起宝扇的乌发。柔软飘逸的发丝,宛如碾磨成形的墨,滴落到陆闻鹤的指尖。只是手指上残留的并非是清浅淡雅的墨香,而是潋滟芬芳的女儿香。 沁人心脾,诱人动心。 似乎是被陆闻鹤突然的举动惊讶,宝扇微微侧身,垂落于陆闻鹤指尖的乌发,越发纤细缥缈,如云似雾般绵软。 紧贴在宝扇脖颈处的衣裙领口,随着她的侧身,而微微敞开,显露出一抹白皙深邃的幅度。明明只是丁点白皙,陆闻鹤一只手掌,便可以遮掩。但这抹嫩白色,却仿佛映入陆闻鹤的眼中,叫他目不转睛,口干舌燥。 雕花木桌上的茶壶,还灌着大半的茶水。陆闻鹤却不去倒茶饮水,只因为,在他脑海中浮现出了更美妙的法子。 陆闻鹤俯身,薄唇几乎贴在宝扇绯红的脸颊上。他语气沉沉,带着几分沙哑,仿佛夜行时,四处游走的鬼怪,以缠绵缱绻的声音,骗去行人的信任,再一口一口地吞入腹中。 “为何要卖首饰,嗯?” 他温热的吐息,让宝扇滴血的脸颊,越发炙热蒸腾。宝扇眉眼黯淡,犹豫片刻后,终于向陆闻鹤说出了实情。 “我……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却无甚陪嫁,便想出了这样的法子……” 此话半真半假。 宝扇熟知秦拂的脾性,秦拂既瞧不起宝扇,在宝扇示弱时,又恨铁不成钢,即使心中生气,也要拿出首饰“羞辱”宝扇,叫她不要丢了秦府的脸面。宝扇作鹌鹑状,诺诺地收下首饰,转身便把它们卖掉。能入秦拂手中的首饰,定然不是俗物,每每都能卖个好价钱。为了以防万一,宝扇会找到首饰店,将金银首饰再做仿制。宝扇自然不会佩戴这些赝品,只不过是为了当秦拂询问首饰的去处时,她好有个交代。宝扇虽然得了秦拂的赏赐,却仍旧“不开窍”地素面朝天,只带着简陋的首饰。而秦拂便只会责骂她,但是却不会叫嚷着,让宝扇把首饰拿来,她亲自看着宝扇佩戴。 只是,卖掉长姐的好意,而只为了贪图富贵。这样的性子,怎么会让男子心动,更会惹来非议与轻视。宝扇不能说出实情,便将自身的贪图富贵,改作她嫁妆不丰,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如此,既不损伤其柔软的形象,又增添了几分可怜姿态。 陆闻鹤果真对这番说辞深信不疑,不作他想。 他静静地注视着宝扇。因为说出了实情,宝扇面上满是羞愤,身形摇摇欲坠,毕竟她刚才那番言语,隐隐透露出几分恨嫁之意,着实大胆。 衣襟敞开,细长白皙的脖颈,越发晃眼。 陆闻鹤轻舐着宝扇的脖颈,红润的舌尖,从他的口中吐出。滑腻濡湿的触感,在宝扇脖颈处蔓延。 “世子……” 轻柔绵软的声音中,夹杂中羞怯的呼喊声。 欢愉与恼怒,怕是连局中人都已经分辨不清。 宛如湖中天鹅般,扬起流畅美妙的弧度。宝扇原本是抗拒,却不知道,这番行径越发方便了陆闻鹤作为。他不再是轻舐,而是露出锐利的牙齿,不轻不重地在宝扇的脖颈处留下痕迹。 在浩瀚无垠的荒野中,野兽在享用自己的食物时,也会如此。它们在猎物身上,肆意而疯狂地留下自己的印记,摆弄一番尽兴后,再吞吃入腹。 宝扇已经倒在了床榻上,她周身都绵软无力,像极了任人肆意妄为的猎物。 陆闻鹤的声音,冰冷的令人身子发颤。 “嫁给谁?” 他轻笑一声。 “嫁给你的谢郎吗。” 宝扇嗫喏着:“不……” 陆闻鹤不再掩饰自己卑劣不堪的本性,他周身翩翩贵公子的气息,此时已经尽数散去。陆闻鹤眼神阴鸷,黑眸中不带有半点情绪,直勾勾地看着宝扇。他看的极其认真,从远山眉黛,缓缓而下,到慌张轻颤的双眸,挺翘的鼻,柔软的唇……陆闻鹤仿佛要将这些通通都记忆在心中,他用黑沉的眼神,仔细描摹着宝扇面容的轮廓。 陆闻鹤重新咬上白嫩细腻的脖颈,这次用了些力气,绯红的血丝缓缓流出。陆闻鹤面容滞然,没有半分惊慌失措。他舌头一卷,便将血丝弄得干干净净。 陆闻鹤的唇角,带着诡异昳丽的红色,他语气不屑且傲慢,嘲弄着宝扇的打算。 “为人妾室,是要多备些嫁妆。” 不然被正妻有意苛待,给些冷羹剩饭,没有带进府中的嫁妆打点,又该如何是好。 陆闻鹤以为,宝扇是看中了谢观,如同世间千千万痴情女子一般,宁愿为妾为奴,也要嫁给心上人。陆闻鹤看着宝扇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嗤笑:这番懦弱的性子,像是能做出,为了如意郎君,而不管不顾的蠢事来。 宝扇眼睫轻颤,任凭陆闻鹤误会,将她当作非谢观不嫁的“痴情女子”。宝扇柔唇紧抿,绷成一条直直的细线。 她这般模样,便是默认了。 陆闻鹤松开白皙的脖颈,用牙齿抵开衣襟上的盘扣。视线所及,是轻颤轻晃的柔软,远远望之,叫人眼睛发热发红,只想找冰冷之处缓解。而起伏处,便是他的归所。 宝扇抱住了陆闻鹤的脑袋,柔荑在他的束发间穿梭。陆闻鹤抬起头,看着宝扇气息紊乱,满面桃红春色,一副等人怜爱的模样。因为陆闻鹤的举动,宝扇连说出的话语,都断断续续,字不成句。 “……不,不行……” 陆闻鹤并不恼怒,只盯着宝扇那双因为恳求而泛着朦胧水意的眸子,语气随意:“害怕你的长姐,害怕秦府上下,却不怕我。” 宝扇身子一抖,水汪汪的眼眸看着陆闻鹤,她不敢相信,却因为听得分明,而只能相信。 陆闻鹤在威胁她,若是她不肯,便要将这些事情,通通告诉长姐,告诉秦府。 宝扇松开了抚着陆闻鹤的柔荑,似乎是放弃了抗拒。陆闻鹤却不愿意让她松手,声音中带着诱惑:“抓好。” 陆闻鹤是这般强硬,性子是如此蛮横无力,丝毫没有贵公子的礼仪风度。宝扇得知了陆闻鹤的真面目,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让他肆意妄为。 绵柔的柔荑,似轻飘飘的棉团,松垮垮地抓着陆闻鹤的束发。素手肖主人,随着宝扇情绪的起伏,而随之变换。刚开始,素手只是轻轻地搭在乌黑的束发间,但很快,身形的不稳,使得柔弱的菟丝草,需要寻找一个支撑,以供自己不沉溺于暖融的水中,被其融化。柔荑拱起细微的弧度,薄薄的淡青色,透过莹润的肌肤,逐渐显露出来,而后又漫上了桃花似的粉意。陆闻鹤的束发,被宝扇握在手心。随着时间渐长,束发上的力气逐渐加深,由轻抚至扯动。发根处传来的丝丝痛意,却并不让陆闻鹤感到恼怒,反而令幽深的眼眸,越发漆黑晦暗,隐约闪烁着快活的亮光。 竹制的床榻,使宝扇纤细柔弱的腰肢,泛起了青色。不过,很快宝扇便不必再忍受青竹的崎岖不平,因为她被陆闻鹤揽在了怀中,腰肢被紧握,柔臀依偎在陆闻鹤的长腿上,整个人都仿佛被陆闻鹤所掌控,没有了自由。 周围的一切,在宝扇的眼中,都开始变得影影绰绰,这些雅致的装饰,逐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瓷瓶,哪个是茶盏。宝扇的周身,泛滥着无力的酸软,她背面是大开的窗扉。日光透过斑驳的竹叶,泼洒在她如同羊脂白玉般的后背上。宛如在细腻的玉石上,倾倒了满满一瓷瓶的蜂蜜,色泽温润,既令人目眩神迷,又叫人觉得滋味可口甜腻。 宝扇扬起脑袋,顶着耀眼的日光,勉强睁开眼睛。在她面前不远处,是祥龙腾雾的画作。宝扇的意识混沌不清,眼眸中祥龙的形状也逐渐开始扭曲变化。 龙不再是龙,而是化作了气势汹汹的蟒蛇,朝着宝扇扑来。 “啊!” 宝扇轻喊一声,钻进了陆闻鹤的怀中。 陆闻鹤神情隐忍,不等宝扇开口,便将柔软的唇瓣衔在口中,仔细品尝滋味。 宝扇躲过了画中的腾蛇,却躲不开身后的人。 136 世界六(八)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一响贪欢。 因为身子上的疲惫, 宝扇眼睑越发沉重,很快便沉沉睡去。待她醒来时,窗扉半敞,视线所及是浓墨般的漆黑, 唯有几颗孤零零的星子, 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雅舍中没有了陆闻鹤的身影, 宝扇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柔软细腻的肌肤布满了陆闻鹤的痕迹。独属于陆闻鹤的气息, 仿佛融于了宝扇的体内, 让她再挣脱不开陆闻鹤的束缚, 完全成了他的所有。 一幕幕亲昵的画面, 仿佛打开了阀门,顷刻间汹涌而出,让宝扇面颊滚烫,眼神飘忽。床脚处, 摆放着一件崭新的衣裙,针脚绵密, 绣功细致。在雅舍中, 能送衣裙给宝扇的人,可想而知。陆闻鹤做出这般逾矩的事情来, 却在欢好之后,翩然离去,只留下遮掩身子的衣裙。 宝扇没有换上衣裙,毕竟她离开秦府时,门卫小厮都记着她出门时的装扮,若是堂而皇之的换上另一件衣裙,被心细之人发现后, 难免会心生揣测。宝扇急匆匆地穿好衣裳,娇足踩在绣鞋上,双腿传来的绵软无力,让宝扇险些摔倒。宝扇面颊浮现红晕,身姿踉跄着穿戴整齐,悄悄地离开雅舍。 树叶摇晃,纤细的身影,被浓密的树叶,遮掩住行踪。 韩文歆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在国公府时,因为她及时躲开,并没有因为前世一般,被人推搡到湖水中,进而成为陆闻鹤那个伪君子的掌中物。但韩文歆看着陆闻鹤跃下湖水,将宝扇救起,心中仿佛塌陷了一块,空落落的。众人皆说,宝扇的清白被毁,必定与陆闻鹤有了牵扯。只是依照宝扇的庶女身份,定然是做不成世子妃,怕是得个妾室的身份。对于陆闻鹤的事情,韩文歆并不出声议论,心中却很赞同。韩文歆心想:依照前世的轨迹,宝扇不再嫁给谢观,而是成了陆闻鹤的妾室。那宝扇的命运,是否还会如同前世一般,其受宠程度,足以令正妻忌讳“宠妾灭妻”。 但数十日都过去了,国公府极其安静,连丁点纳妾的意思都无。韩文歆不安的心绪逐渐平稳,她自嘲道:自己果真是被前世吓到了,不仅性子变得谨小慎微,还忘记了陆闻鹤的本性。陆闻鹤是何种人,怎么会和谢观一样,宠爱疼惜宝扇。 韩文歆柳眉微蹙,即使她如何恐惧,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前世的遭遇。国公府落水一事,悠悠众口开始议论起韩文歆和陆闻鹤。那时的韩文歆,性子张扬肆意,她使劲手段,令韩父韩母心疼她,最终舍弃了脸面去央求国公府。韩文歆不知道韩父韩母耗费了多少心力,只清楚最终她得偿所愿,成了被众人承认的、陆闻鹤名正言顺的妻。可是韩文歆梦寐以求的举案齐眉,并没有如期待般出现。她端坐在喜房中,满面羞涩,想起嬷嬷叮嘱的话语,心中涌现出雀跃欣喜。陆闻鹤走进了屋内,他掀开喜帕,俊朗的脸上没有半分欢喜,反而显现出阴鸷。 陆闻鹤剑眉扬起,显露出与平时完全不同的神情。他将韩文歆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不许她出门,不许她见人。嫁入国公府前,在嬷嬷的提点下,韩文歆甚至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正如嬷嬷所说,与陆闻鹤的这门婚事,是她求来的。陆闻鹤有几分气性也是应该的,若是在洞房时不碰她,韩文歆也会耐住性子,不乱发脾气,慢慢融化陆闻鹤的心肠。 只是陆闻鹤非但没有碰她的身子,还将她关进了屋子里,与冷冰冰的物件相伴。这种与众人分离的滋味,着实不好受。韩文歆痛骂过,恳求过,都没能激起陆闻鹤的半分怜悯。陆闻鹤对她的掌控,达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韩文歆与送饭的小厮低声言语了几句,以鬓发间的金钗作酬谢,恳求他送信给韩府。次日,韩文歆等来的,是小厮突然暴毙的消息。那一瞬间,韩文歆通体生冷。其他小厮丫鬟,也视韩文歆如洪水猛兽,无论她如何哀求,都不肯说出半个字。丫鬟们有时会聚在一起低声言语,韩文歆将其当作自己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她沉默地听着,却不曾想到,有一日会听到韩家落败,父母双亲生死未卜,而她的贴身丫鬟秋茗,因为饥寒交迫,凄惨死去。韩文歆备受打击,叫嚷着要见陆闻鹤。这一次,她得到了回应。陆闻鹤推开门,黄澄的日光,仿佛薄纱般,沿着他身姿的轮廓仔细描摹。 韩文歆抬眸看去,却发现陆闻鹤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精致华美的瓷瓶,绚丽生姿的绸缎,却偏偏不像是在看活生生的人。 望着陆闻鹤俊逸如初的眉眼,韩文歆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启唇问道:“放我离开。” 陆闻鹤眉峰拢起,语气淡淡:“你是我的妻子,离开我,还要去哪里。” 韩文歆的心被狠狠扯动,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痛,她轻轻摇头道:“你何尝当我是你的正妻,你看我的目光,分明是将我当作了你的物件罢了!” 对于物件,不关乎情意与否。 韩文歆看的分明,陆闻鹤对待她,没有情意,只是不愿意丟弃。 陆闻鹤嘴唇张合,韩文歆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但看那冷峻的神情,大概是不同意放她离开。韩文歆只能待在屋内,远离众人,过着藏品一般的日子。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让韩文歆得到了解脱,她再也不用过着这般的日子。或许是上天垂怜,韩文歆没有化作魂魄,重新投胎转世,而是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韩文歆分外珍惜这次机会,毕竟重活一世,弥补遗憾,是众人如何渴求都得不到的。 韩文歆确实也在改变自己,她不再肆意妄为,而是收敛脾性,作温顺乖巧模样。不再如同过去一般张扬,而是收敛锋芒。只是,韩文歆的心口,仍旧有空荡的感觉。 韩文歆驻足,抬首看着面前的道路,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陆闻鹤的雅舍。这里有青树翠竹,轻晃摇曳,寂静雅致。虽然圆月高悬,夜已渐深,陆闻鹤多半不在雅舍,而是回了国公府。但韩文歆深吸一口气,与陆闻鹤有关的事情,今世她都不要在担心惦念。韩文歆转过身,准备离开。 雅舍的门被推开,一抹纤细的身影静悄悄地离开。韩文歆神色微愣,下意识地抬脚向前。绣鞋踩到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宝扇身子微僵,纤长的眼睫轻颤着看向来人。 与一双含水的眼眸相对,乌黑的瞳孔,在黑夜中微微发亮,闪烁着莹润的光泽。宝扇衣襟微敞,如同月光倾洒在霜雪上一般,白皙明亮,而脖颈处的斑驳红痕,正如雪中红梅,糜艳姝丽。乌黑的鬓发,像是因为太过急促而草率地梳起,几缕纷乱的发丝,沿着宝扇桃腮而下,越发显得那小巧的脸颊,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这番模样,怕是果真受了疼爱怜惜。 韩文歆撞见过韩大人与小妾厮混,韩夫人面色肃然地让丫鬟敲门。小妾急匆匆地穿好衣服,鬓发纷乱的跑出屋子。与今日场景,何其相似。而此处是雅舍,宝扇又能与何人欢好。韩文歆心中发冷,不愿再想。 她看着眼尾泛红的宝扇,出声唤道:“天色已晚,你为何在此处?” 宝扇已经认出韩文歆,之前她跟在秦拂身后,赴宴时见过韩文歆几面。 宝扇垂下眼眸,怯生生地唤了句:“韩小姐。” “……我是迷了路,才会误入此地。” 这等解释拙劣至极,韩文歆张了张口,却不再继续追问下去。衣衫不整,唇瓣水润……如此种种,韩文歆怎么能不知道真相。只是,韩文歆以为,与宝扇私相授受,彼此亲昵欢好之人,定然不能是陆闻鹤,毕竟前世…… 韩文歆说服了自己,只当宝扇是与情郎相会,误打误撞来到了此地。思虑至此,韩文歆再看向宝扇时,眼神中满是同情与怜悯。 前世的宝扇,早早便香消玉殒,背着一个妾室的名声。今世,与男子私下快活,又能得什么好结局。 韩文歆看着宝扇弱不禁风的可怜模样,心道:从前的自己,也如同宝扇一般,痴心错付。韩文歆好心提醒宝扇:“你虽是庶女,更要好生爱惜自己的名声,莫要做出辱没秦府名声的事情来。” 宝扇诺诺称是,她身子轻颤,柔声道:“今日之事……” 韩文歆了然:“我不会告诉旁人。” 宝扇柔声道谢。 雅舍中寂静无声,韩文歆不再停留此地,转身离去。 待韩文歆离开后,宝扇伸出柔荑,收拢着敞开的衣襟。她美眸轻转,思虑着韩文歆与陆闻鹤的关系。宝扇既然将陆闻鹤当作了荣华富贵之地,便有心探查一二。跟在陆闻鹤身后紧追不舍的韩文歆,近些日子改了脾性,不再留恋陆闻鹤,这在众多贵女之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宝扇想起韩文歆刚才的举动,深觉传闻并不真切。雅舍虽是一处楼阁,但为陆闻鹤独有,而若非亲近之人,怎么会得知。可韩文歆颇为熟稔,且满脸惆怅神色,可见其心中仍旧惦念。至于韩文歆会不会将今夜之事说出,宝扇并不担心。将自己的安危,尽数放在旁人身上,是最为蠢笨之事。 回到秦府,宝扇刚褪下衣衫,没入浴桶中,便听到门外传来响动。 是秦拂身旁的丫鬟。 宝扇轻声道:“长姐,我在沐浴……” 秦拂却并未离开。 门被推动。 137 世界六(九)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裙裾处繁复的花纹, 随着秦拂的脚步轻移,荡漾出优美的弧度。跟在秦拂身后的丫鬟, 只抬眸瞧了秦拂的神色, 便心中会意,并没有走进屋内。层层玫红薄纱掩映下,依稀可以看到宝扇纤细的身姿。 秦拂伸出素手, 轻轻撩起玫红薄纱,蒸腾的热气,夹杂着淡雅的花香,扑面而来。秦拂面容未变, 走到宝扇面前。 宝扇已经转过身, 狭窄的浴桶中传来阵阵响声。宝扇心中微跳, 垂眸向下看去, 唯恐自己身上的异样, 被秦拂瞧去。清水中漂浮的花瓣, 遮掩住了宝扇白皙的肌肤,她见此情状, 心中微定, 声音弱弱地唤道:“长姐。” 秦拂低眉看她, 因为周身浸泡在热水中,宝扇洁白如玉的肌肤上,泛着薄薄的粉色,好似枝头挂着的, 鲜嫩多汁的嫩桃子。诱的人垂涎欲滴, 只想张开口,咬上那光滑细腻的肩。秦拂轻声应了,或许是屋中弥漫的花香味道清新怡人, 让她拢紧的眉峰得以舒展。 “你出府去了。” 她语气笃定,不容分辩。 宝扇怯怯道:“是。” 不待秦拂继续询问,宝扇便黛眉蹙起,嗫喏着开口:“郊外的花开的极好,忘记了时辰,回来迟了。长姐,我日后定不会如此。” 看着宝扇桃腮粉颊,双眸水光盈盈的模样,秦拂恍惚记忆起宝扇的年纪,正是贪玩活泼的年岁,却是一副怯懦的性子。若宝扇是堂堂正正的嫡女,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母亲定会给她找个好人家,身份地位不必太高,能被秦府随意拿捏最好,再将宝扇嫁过去,夫婿定然只能捧着宠着,不敢有所怠慢。只是宝扇是庶女,生身母亲是上不得台面的姨娘,这样的身份,怕没有什么好去处。 思绪回转,秦拂语气肃然:“多待在府中,性子娴静些才好。” 宝扇乖巧称是,用一双仰视的水眸注视着秦拂:“我听长姐的。” 见宝扇这般乖巧,秦拂心中微动,有意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宝扇。秦拂相信,依照宝扇温顺听话的性子,定然会铭记于心,恪守本分,不然——男子多擅花言巧语,依照宝扇这般软弱可欺的性子,恐怕会被旁人轻易骗了去。 秦拂淡淡开口道:“你的婚事,父亲母亲自有打算。” 闻言,宝扇面颊绯红,满是羞意,她怯怯地垂下脑袋,不看秦拂的眼睛,只低头瞧着清水中漂浮的花瓣。 秦拂继续道:“待我的婚事定下后,你便同我一起嫁过去。我为妻,你为妾。我并非是容不得妾室的人,但也不至于良善到什么妾室都能接受。待你一同嫁过去后,吃喝穿用与侧夫人无甚差别。不过——” 秦拂语气稍顿。看着宝扇面色发白,身子轻颤的可怜模样,仍旧继续说了下去。 “你也要挣气,将你我二人的夫君捏在手心,让他再想贪花好色,也无甚力气。” 花瓣之间门,有微小的缝隙。清水中倒映着宝扇摇摇欲坠的身子。秦拂见不得她这副没用的模样,伸手抬起了宝扇的下颌,迫使她直视着自己。 秦拂心道,宝扇性子柔弱,任凭旁人欺辱也不知道反抗。可是她不一样,待两人出嫁后,她诞下嫡子,便让宝扇使尽手段,将夫君牢牢抓在手心。秦拂并不担心宝扇的心机不够,有她作为仰仗,即使其他女子心思再多,也无计可施,只能乖乖地待在后宅。 宝扇浓密纤细的眼睫轻颤,轻声道:“可是,夫君是长姐的夫君,我怎么能沾染。” 见到宝扇并非是心中不愿,而是在为自己考虑,秦拂紧绷的眉眼微松,语气和缓了许多:“我是正妻,更是后宅的主人。而你,应当是宠妾。” 令未来夫君爱不释手,魂牵梦绕的温柔乡。 宝扇柔声道:“我信长姐,只是担心会做不好,给长姐惹麻烦……” 乌黑柔软的发丝,垂落于脆弱的脖颈处,因为被清水润湿,附着在细腻皎白的肌肤上,纯粹与欲念交织,清纯与媚色融为一体。 秦拂抬手,微凉的手指掠过宝扇的脸颊,将那缕发丝别在耳后。 “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听话便好。” 这般姝丽颜色,稍作教导,便能成事。 秦拂走后,宝扇没了沐浴的心思。她从浴桶中走出,用绵软的棉帕,将玲珑有致的身子,尽数包裹起起来。宝扇垂眸,看着清水中的自己,浑身都带着湿气。宝扇玉指伸出,微微掀开身上的棉帕,露出青红交加的痕迹。粼粼水波中,倒映着她柔弱的脸蛋。 “若是长姐知道我已经没了清白,定会勃然大怒罢。” “陆世子,夺走旁人的清白,却不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当真不是君子所为。” …… 陆国公在屋子前面来来回回地踱步,却终究下不了决心去叩门。陆国公德高望重,滔天权势在手,从未惧怕过谁,唯有对唯一的嫡子——陆闻鹤,有几分畏惧。自从嫡长子离世后,陆国公便将陆闻鹤接回府中,看到陆闻鹤对自己姿态恭敬,学识风度均是名士风流,陆国公心中自然骄傲。可每次看到陆闻鹤那张翩翩有礼的脸,陆国公总会想起小时候,另外一张模样稚嫩,瘦小可怜的脸。陆国公停下脚步,暗道自己是魔怔了:陆闻鹤离开国公府时才四岁不到,能记住什么事,何况他不是将陆闻鹤重新迎回国公府,给他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何对不住他。而且,陆闻鹤是国公府的世子,他身为尊长,怎么会心生惧怕。 陆国公抬手准备叩门。 门被打开,陆闻鹤看到陆国公,唤了声:“父亲。” 陆国公清咳两声,将自己的来意说出:“你如今也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成家立业,二者缺一不可。这城中的贵女中,你可有中意的?” 国公府上多有宴会,也是为了借宴会之名,好能相看贵女。 闻言,陆闻鹤脑海中浮现大片雪白滑腻的肌肤,晃人心神。婉转轻柔的哭泣声,仿佛回响在耳边,令陆闻鹤耳尖酥麻发软。他抬起眼眸,漆黑的瞳孔仿佛波涛平静的海面。 陆闻鹤声音平稳:“没有。” 宝扇算不得他中意的女子,只是他的物件罢了。 陆国公轻声叹息,将一卷名册递到陆闻鹤面前,叮嘱道:“若是相中了哪家贵女,早早上门提亲。” 陆闻鹤翻开名册,手指从那些贵女的名字上轻轻移过,在看到“秦家女”时,神色微顿。 陆国公见状,顿时了然,轻声笑道:“秦家嫡女,端庄有礼,是位佳妇。而且,听闻秦家有意,效仿娥皇女英,将嫡女庶女同嫁一夫。你若是迎娶了秦家女,又能另得美妾。” 想起游春宴上,胆小怯懦的宝扇,宛如丫鬟般跟随在秦拂身后,陆闻鹤眼眸微动,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拒绝,顿时话语一转,便成了:“既然如此,便仔细相看罢。” 本朝男女大防,并不算森严。盲婚哑嫁之事,仍旧存在。但男女成亲之前,便能以相看之名,彼此会面。若是两两情愿,可以顺水推舟,成就一番美事。若是一方有所不愿,还未下聘,便可以随意找个由头,退掉这门亲事。 陆闻鹤此言,便是同意了男女相看。 陆国公连声说好,只道秦拂名声极好,惹得他石头心肠的儿子,也动了心思。 “此事由你娘亲自操办,定然让你与秦府嫡女,早日相看。” 陆闻鹤手指虚点,落在了宝扇的名字上,他眉峰微扬,声音慵懒,似乎是随口一问:“既然是二女嫁夫,只看娥皇如何够?” 陆国公神情微怔,觉得陆闻鹤这番话有几分古怪,但他仔细捉摸,又觉得确有道理。既然秦家嫡女庶女同嫁,相看也需要二女一道。 “便依你所言。” 陆闻鹤抬脚离开。角落里,三五个小厮闲暇无事,找个僻静处聚成一团。暖融融的日光,泼洒在人的身上,让几个小厮越发觉得疲倦。思绪倦怠之际,小厮们更想找个乐子。不知是谁开的头,他们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讲着自己的相好。连床榻上的事情,都仔细说出,不作丝毫隐瞒。如此露骨的言辞,若是叫旁人听见了,定然面红耳赤,掩面逃走。 小厮正满脸涨红的讲着,余光瞥见华服锦袍的衣角,顿时冷汗直冒,半张着嘴巴慌忙跪在地面。 “……世子爷!” 陆闻鹤眉峰拢起,不理会身子颤抖成筛糠的小厮们,他薄唇轻抿,心道:原来那般的姿势……极其容易令女子受孕。 而宝扇的腹中,是否也是如此。 思虑至此,陆闻鹤神色愈冷,怀了他的孩子,竟然还要效仿娥皇女英,嫁给旁人,当真是极大的胆子。从薄唇间门,泄露出一丝冷笑。原本便心如鼓躁的小厮们,面上越发惶恐不安。陆闻鹤轻轻摩挲着腰间门的蟠龙吐珠玉佩,心道:落水时,他救了宝扇,宝扇不来寻他。而今,他要了宝扇的清白,宝扇亦不肯来寻他。 陆闻鹤心思非常人能揣测,若是宝扇如他所愿,来了国公府,央求着陆闻鹤给她一个名分。抑或是,因为将清白给了陆闻鹤,这让宝扇生出了拿捏的心思,以此胁迫陆闻鹤,以正妻之名抬她进府,否则便要陆闻鹤名声扫地,戳破他伪君子的面容。到那时,陆闻鹤便会觉得索然无味,冰肌玉骨固然让人流连忘返,但——只值得当做藏品,而不值得呵护爱惜。 陆闻鹤决心,要等宝扇来时,好生欣赏一番她脸上张惶失措的可怜模样。他抬眸,看着身子发抖的小厮们,声音平静:“自己去领罚。” …… 绣坊。 尹小姐面颊羞红,踱着步子走到谢观身旁,她将自己选中的布料拿给谢观看。 雪青,藕白…… 谢观心不在焉,颇为敷衍地点点头,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扔到店家手中,朗声道:“都要了。” 尹小姐脸蛋越发红了,只道自己寻了个好夫婿。想起店家刚才的言辞,尹小姐轻声道:“这家绣娘手艺极好,尤其擅做喜服。” 喜服上的凤凰展翅,绣的栩栩如生。而喜被的瓜瓞绵绵,象征多子多福,听闻经过这家绣娘刺绣过的喜被,多是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看到谢观颔首,尹小姐便让店家将成衣的喜服取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赤红,丝线彼此相连。这样绣工精妙的喜服,尹小姐自然是欢喜的。而一旁的谢观,此时却微微愰神。 他想起了宝扇。 这样的喜服,穿在宝扇身上,定然是极美的,足以令世间门所有男子心折。 138 世界六(十)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与宝扇浓情蜜意之时, 谢观也曾经孟浪地提过,两人成亲之时,他定要寻到城中最好的绣娘, 为宝扇裁制一件举世无双的喜服。谢观心中记得, 与宝扇初次见面时, 那双不合脚的绣鞋。待宝扇成为了他的妻子,谢观定然会好生爱护疼惜,不叫宝扇再在秦府那般, 谨小慎微, 看人眼色的过日子。 因为谢观的唐突, 宝扇又羞又恼, 将身子转到一旁, 任凭谢观如何轻哄,都不肯说话。 …… 只是,挑选喜服的场景依旧,身旁陪伴的佳人却不是他心之所属。 谢观神色黯淡,连旁边的尹小姐唤了他几声, 都未做出回应。直到尹小姐的神色越发难堪, 谢观才意识清醒,问道:“何事?” 尹小姐掌心掐的通红, 面容上勉强扯出笑意, 轻声道:“这件样式,可入的眼?” 谢观不甚在意地颔首,只道:“可。” 谢观踱步到一旁,只留下尹小姐向绣坊店家说着要求。尹小姐微微转身,看向不远处心不在焉的谢观,心中闪过一丝狠戾。与她同行, 谢观却神情恍惚,莫不是在想其他女子。婚约刚订下时,谢观并不情愿,甚至向谢家父母声称,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若不是谢家父母态度强硬,这门婚事当真不能保的住。谢观想要毁掉婚约的事情,传到了尹府,尹小姐也得以窥探其中的内情。只是尹小姐并没有将谢观心中的女子放在眼里,虽然谢观心悦于那女子,但并未上门提亲,可见这女子定然身份卑贱,让谢观不敢贸然提出,只能徐徐图之。尹小姐被父母规劝,若是谢观对那女子念念不忘,不如她先一步表示大度,将女子纳为妾室。这样谢观对尹小姐心中有愧,定然会多加补偿。但尹小姐未曾松口,她中意谢观,因为他的温和有礼、待人宽厚。尹小姐不会阻拦谢观纳妾,但绝不会让谢观纳心上人为妾。身份卑微,却足以让谢观这样知礼的人,为了她违抗父母,这样的女子,纳进府中,岂不是祸害。 如今,看着谢观这副模样,尹小姐越发怨恨起那女子来。尹小姐打探过谢观心悦之人的名姓,只是不知道是那女子过于不起眼,还是谢观保护的紧,至今为止,尹小姐还未得知那女子真名。 绣坊门外传来响动,店家面容殷勤地迎了上去。尹小姐朝着门外一看,心中了然,这进门的主顾她也识得。正是近些时日,一改过去张扬的态度,放弃了追寻许久的陆世子的韩文歆。 韩文歆不认识尹小姐,但看到谢观的身影,知道他们两人是相伴而行,思绪微转,便猜测出尹小姐便是前世那位,被“宠妾灭妻”的正妻,最终毒害了宝扇,被谢观冷落折磨,落了个凄凉的结局。 尹小姐没有兴致再继续待下去,便差使丫鬟将挑选好的布料收好,又轻声唤了谢观,准备离开绣坊。 谢观却驻足在一匹鸢尾色布料前,目光沉沉,他叫人将这布料包好,送到谢府门上。闻言,尹小姐心中微沉,脸上却挂着柔柔笑意:“这布料色泽清浅,但并非人挑它,而是它挑人。” 尹小姐自然是不喜这种颜色,而在谢府中,能配的上这匹布料的人,也难以找到。尹小姐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顿时心头涌出无尽的耻辱——她未来的夫君,竟然在挑选喜服时,都惦念着其他佳人,还精挑细选适合佳人的布帛。 谢观却没有听懂尹小姐的不满,仔细摩挲着光滑细腻的布帛,微微颔首道:“这布料着实挑人。” 可却极衬宝扇。 尹小姐心中气极,却不敢将事情挑破,唯恐谢观恼羞成怒之下,破釜沉舟,定要将心上人迎进府中。尹小姐的视线,从鸢尾色布帛上移开,转身离开绣坊。 从前世知道来龙去脉的韩文歆,自然猜测的到,谢观挑选的这匹布料,是要送给宝扇的。韩文歆垂眸,心中思虑万千:重活一世,是老天垂怜,她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旁人的呢。她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按照前世的轨迹,一步步走向不圆满的结局。 转瞬间,韩文歆便做出了决断,她扬声唤停了谢观。 谢观眉峰微皱,与韩文歆拉开了合适的距离,眼眸中一片平静:“韩小姐。” 韩文歆上下打量着谢观,依韩文歆看来,谢观与尹小姐是相配的,两人皆是温和的性子。若是没有宝扇,谢观与尹小姐大概会是相濡以沫的一对夫妻。想起宝扇,韩文歆神色微沉,宝扇过于柔弱,需要人时时呵护疼惜,而谢观并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正如韩文歆所打探的那般,宝扇夜会情郎那晚,谢观并不在城内,如此看来,宝扇并不像外表一般无辜柔弱。 出于好心,韩文歆意味深长道:“不如怜取眼前人。世间表里不一之人,并不在少数。谢郎君,莫要被外表所蛊惑。” 谢观眉峰拧起,不解道:“韩小姐这是何意?” 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只在宴会上匆匆见过几面,连话都未说过。今日,韩文歆突然阻拦在他面前,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怎么不令人生出疑惑。 韩文歆轻声道:“秦家女虽好,但正如绣坊中被人买去的布帛,已经成了他人的身上衣,再作惦记也是徒劳。” 谢观身子僵硬,提起秦家女,世人只会想起享有美名的嫡女秦拂。但谢观不同,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宝扇,听到秦家女自然会想到她。而韩文歆意有所指,此番话暗指宝扇是被他人买去的布帛,意思便是宝扇被他人沾染,已经丢了清白…… 谢观神色凝重,并不接受韩文歆的好意,他一改平日里的温和模样,声音冷冷道:“女子名声何其重要,韩小姐可以不看重名声,但却不可污蔑旁人。轻飘飘的话说出口,只需要瞬息而已,但却足以毁掉一个女子的命运。这番话,最好不要再向旁人提出,不然韩小姐这些日子挽回的声誉,怕是会顷刻坍塌。” 对于韩文歆话语中的暗示,谢观心中惊讶,但那是他与宝扇之事,不会显露给外人瞧。在他看来,即使韩文歆当真知晓些什么内情,也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贸然地说出。 “你……” 韩文歆像是没有料想到,谢观得知实情后,竟然是这副反应。 谢观言尽于此,他声音沉沉:“告辞。” 看着谢观漠然离开的背影,韩文歆脸颊涨红,她刚才确实是一时冲动,明明答应了宝扇要守住诺言。却为了让谢观放下对宝扇的惦念,与尹小姐好好过活,而贸然说出。韩文歆心想,若是谢观知道了宝扇丢了清白,与外男相会。再多的情意,也会被磨灭殆尽。到时,谢观与尹小姐不会落到与前世一般,相看生厌的下场,也算是她重生后做的一件好事。可——可她一番好意,谢观却是这般态度。 被谢观这般责怪,韩文歆顿觉难堪,也不再绣坊停留。 …… 秦家。 秦父亲母端坐在高堂上,堂下坐着的是长女秦拂,以及国公府派来送相看请帖的管家。 见到秦拂,管家言语中尽是溢美之词,夸赞秦父行事严肃,秦母大方持家,才养护出了秦拂这般,钟灵毓秀,端庄持重的女儿。 对于国公府管家的奉承言辞,秦父尽数收下。将管家送走之后,秦父轻抚长髯,面上满是欣喜神色,他连声说了几句“好”。国公府的世子妃,依照陆闻鹤的出色,日后国公府定然能更上一层楼。秦拂嫁过去后,不仅能做未来的国公夫人,好生风光,还能扶持秦府的儿郎。这样好的婚事,其余人家费劲手段,都不能与国公府扯上联系。而他们秦家,只不过是待在府中,便得到了这样的美事,如何令人不欣喜。 秦母的脊背也挺的笔直,轻吐出一口浊气,眉眼舒展:“还是拂儿挣气。瞧那韩家的娇娇女,跟在陆世子身后紧追不舍了那么多年,都没能令陆世子心动。而拂儿只去国公府的宴会上露了面容,便……” 秦父闻言,越发扬眉吐气,他与韩大人不合,国公府的这番举动,更是扫了韩家的颜面,长了他们秦家的威风。 秦拂面容并未甚欢喜,她柳眉微拢,声音平静:“父亲母亲莫要欢喜早了,不过是相看而已。成与不成,还两说呢。” 秦父扬起手中的请帖,说道:“我儿太过谨慎,这是好事。不过从未听到陆世子主动向其他女子示好。如今这……陆世子的心意可见一斑。” 秦父是男子,了解男子的心思。若不是有所图谋,依照陆闻鹤的性子,即使陆国公有意,只要陆闻鹤不允,便不会下这样一张请帖。 秦拂接过请帖,看着上面所写“邀秦家二女相会”的字样,眸中闪过沉思:陆闻鹤此番举动,到底是为了婚事,还是为了旁的…… 府中新裁的衣裳,宝扇分得了三件。其中一件是鸢尾衣裙,裙裾的花纹新奇俏丽,一瞧便是用了心的。这件衣裙,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都无比贴合宝扇的心意。 宝扇换上衣裙,抚摸着衣裙上的褶皱,心道:秦府看在秦拂的面上,定然不会苛责她,不过也不会这般贴心。这样合乎她心意的衣裙,不像是秦府中人能想到的,倒像是被她暗地里调,教后的谢观选出的。 夜深人静。 宝扇推开秦府的大门,来到过去她与谢观时常幽会的榕树下。 谢观果然在此处。 他面容凝重,看着宝扇姣好的面容,薄唇轻启:“是谁?你可是情愿让他得了身子。” 139 世界六(十一)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微风吹动鸢尾色裙裾, 似湖水泛起阵阵涟漪,越发衬得宝扇人不胜衣,身姿纤细。 月色如霜似雪, 倾洒在宝扇瓷白的面颊上, 映照出她面容上的慌张无措。宝扇贝齿轻咬着柔唇,潋滟的唇瓣被咬出凹陷的痕迹。袅袅青丝随着风动而扬起, 飘散到谢观的面前,让他手心发痒,他几乎拼尽全力克制, 才没有伸出手将那缕青丝握在手心。宝扇将头转到一边,声音缥缈:“是与不是, 又有什么区别。” 闻言,谢观紧握双拳,手背上青筋冒起,即使是早已经有所预料, 但亲耳听到宝扇说出,将身子给了旁人,那一瞬间, 他心底的怒意汹涌而起。谢观抬眸直视着宝扇, 心底的怒火还未宣泄而出, 待看到宝扇水意朦胧的眼眸时,怒火立即变成了慌乱。 谢观脚步移动,走上前去, 但因为两人的身份,又堪堪停下。他瞧着宝扇眼眸中的水珠,轻声道:“可是哪个登徒子强求,抑或是秦府逼迫?” 宝扇不发一语, 只任凭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她鼻尖泛着可怜的红意,知道自己狼狈,却不肯去收拾,偏偏要将自己所有的凄楚可怜,呈现在谢观面前。她要谢观知道,若不是他厉声质问,她何至于如此难堪。 谢观哪里还记得什么怒火,只道自己行事鲁莽,他明明清楚,宝扇在秦府举步维艰,并不好过。若是秦家人想讨好哪个登徒子,借机用宝扇作礼,奉上前去,殷切讨好一番,也是在情理之中。而宝扇迫于无奈,丢了清白,依照她软弱的性子,心中定然是惶恐不安。而自己知道她的处境为难,凡事并非情非得已,却不好生宽慰,而是如同旁人一般,怒气冲冲的来质问。 瞧着美人垂泪的可怜模样,谢观心头泛起丝丝痛楚,他想为宝扇擦拭脸颊的泪珠,又觉得自己唐突行事,恐怕会惹得宝扇更加为难。 一方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棉帕,递到宝扇面前。 宝扇抬眸看去,谢观的面容上,怒意已经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心疼和怜爱。宝扇没有伸手去接棉帕,她柔声道:“你既觉得我为人轻浮,任凭我做多少争辩也是无济于事。如今我……在你眼中怕是更加低贱了,日后当真沦为只能给人家做妾了……” 宝扇言语中虽然在责怪,但她声音并不咄咄逼人,而是绵软轻柔,看似是嗔怪谢观,实际是可怜自己,叫被责怪的谢观生不出半分恼怒来,反而越发愧疚。 谢观忙道:“我从未觉得你卑微。你于我心中,一直都是井水中的月亮,皎洁明亮。” 清白与否,从来都不能污损月亮的光辉。 宝扇面颊绯红,垂眸不再看他。 见此情状,谢观心知,宝扇是不再与他置气了。看着宝扇穿着自己亲自挑选的鸢尾色衣裙,谢观下意识地称赞道:“果真极衬你。” 宝扇手心微微收拢,面容闪过犹豫,开口道:“日后这榕树下,我便不会再来。今日相见,已经是唐突的举动了。” 谢观心神一凛:“为何?” 宝扇抿唇不语。 一切皆在不言中。谢观已经有婚约在身,而宝扇不愿做谢观的妾室,两人之间,便不应该再有干系。 谢观身形微恍,自从订下婚约以来,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与宝扇的关系,以为只要两人不提,便能如同往常一样私下相见,互诉衷肠。可是宝扇开了口,日后谢观再想要回避,怕是不能了。 谢观嘴角轻扯,露出一抹僵硬的笑意。他不回应宝扇的话,只握着手中的棉帕,脚步上前。 “不是说过,泪水不可轻易而流,怎么……” 谢观扬起棉帕,欲为宝扇擦掉脸颊的泪珠。 “呵。” 一声轻笑声响起,在寂静无人的黑夜中,显得尤其突兀。 紧接着,是闪烁着暖橘色烛光的灯笼,轻轻一扬,便将光芒带到了宝扇与谢观面前。 谢观身形一僵,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挡在宝扇面前,不让她被旁人窥探了去。 但陆闻鹤身形更快,只是瞬息间,便走到了两人面前。陆闻鹤手持一盏明灯,在灯火明明暗暗的映照下,他素来俊朗清逸的面庞,彰显出几分阴鸷来。 陆闻鹤握着明灯的手心收紧,看着相互依偎,彼此亲昵的两人,从他的唇齿间泄露出一声轻笑。陆闻鹤特意将手中的明灯扬起,突然出现的烛火,令谢观眼前不适,他伸出手掌阻挡。 但陆闻鹤却仿佛有意为之,将明灯上上下下的移动,昏黄的灯光,在谢观脸上显现出斑驳的痕迹。直到将谢观的面容看的清楚,陆闻鹤才堪堪收回手,语气淡淡:“原来是谢公子。” 谢观拱手道:“陆世子。” 陆闻鹤的视线,落到藏身在谢观身后的宝扇身上。即使没有明灯的照耀,陆闻鹤也能看出,宝扇脸颊上潋滟的水痕。陆闻鹤神色越发冷凝,他意有所指道:“谢公子已有婚约在身,是也不是。” 谢观轻声道:“是。” “那夜会旁人,便是谢公子学的礼仪规矩。” 谢观神色微惊,陆闻鹤平日里处事周到,甚少吐露过……这般为难人的,甚至是满是恶意的话语。 若是通晓人情的,便会在辨认出谢观后,尽快离去,当作没看到今夜的场景。而陆闻鹤显然没有这种觉悟,他似一株松柏,牢牢地扎根在原地,用如寒冰般冷凝的目光,看着谢观与宝扇。 担忧夜里私自会面之事,被旁人知道了,对宝扇名声有损,谢观连忙解释道:“急事而已,才匆忙相见。” 陆闻鹤未置可否,看着宝扇怯懦地躲在谢观身后,心中轻嗤:急事,怕是□□罢了。 谢观见陆闻鹤站立在原地,不肯离开,他心中急切,不禁催促道:“陆世子夜巡事忙,不劳烦费心了。” “嗯。” 见陆闻鹤应声,谢观心中松气。但陆闻鹤并未抬脚离开,而是走到了谢观身后。他垂眸打量着宝扇,一袭鸢尾色衣裙,模样楚楚可怜,又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与外男私相授受。陆闻鹤扬起唇角,宝扇见状,纤细的身子越发颤抖。 陆闻鹤颇为自然道:“时辰不早。谢公子先行回府去罢,免得——未婚妻子心中忧虑。” 谢观不明所以,他与尹小姐有婚约在身,却并未成亲,尹小姐又怎么会牵挂他孤身在外。谢观不去深究,只道:“世子言之有理。只是宝——秦小姐孤身一人,身为女眷,理应由我送回府中。” 陆闻鹤侧身,挡在了谢观与宝扇中间。他沉声道:“不必费心,我亦可以相送。” 谢观还要开口,宝扇出声阻止了他:“陆世子有官职在身,夜巡保障百姓安全,是其职责所在。你便不要再为难世子了。” 谢观只能同意。 宝扇看着谢观离开的身影,心中思绪转动:韩文歆此人,当真不守诺。还好,她并未对其寄托太多的信任,今夜才能无事,得以全身而退。 宝扇这副遥遥注视谢观的画面,落到陆闻鹤眼中,便是她当着自己的面,对另外一个男子依依不舍。 陆闻鹤伸出长臂,将宝扇带进怀中。看着宝扇面颊上的泪珠,以及手中紧紧握着的棉帕——那是谢观临走时,悄悄塞给宝扇的。谢观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道尽数都被陆闻鹤看在眼中。 陆闻鹤将棉帕夺走,嗤笑道:“无用的东西。” 而后,他便俯身,探出长舌,将宝扇的泪珠卷进口中。谢观才离开不久,空气中甚至还残留着谢观身上的气息,陆闻鹤便这般胆大妄为…… 宝扇想要拒绝,但她软绵绵的力气,落在陆闻鹤眼中,无异于螳臂当车。陆闻鹤将宝扇脸上的泪珠全部舔舐去,他眉峰紧锁,气息阴沉:“滋味很苦。” 宝扇因为其他男子流下的泪水,通通都是苦涩至极的。 被揽在怀中的宝扇,声音弱弱地反驳道:“泪水哪里有甜的。” 陆闻鹤已经将宝扇的唇瓣含在口中,声音沙哑:“为我流的,便和这不同,是蜜糖的滋味。” 宝扇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哪里……有为你……” 她突然耳尖泛红,是有过的。在雅舍中,竹制床榻上,那里混杂在一起的,有她流下的泪珠。 陆闻鹤用牙齿,轻轻碾磨着宝扇的唇瓣,直到两人的津液,彼此交融,相互缠绕。 “你不来寻我……” “已经是我的物件了,还想靠近别的男子,当真是惹人生气……” “这件鸢尾色衣裙,很是俗气,换掉它。” 宝扇攥紧衣裙的下摆,脸上满是不情愿,这件衣裙极其合贴她的心意,为何要换掉。 见她不肯,陆闻鹤黑眸深沉,紧紧地盯着那一抹晃眼的白皙:“你不愿意,便由我来代劳罢。” …… 最后以宝扇周身无力,被陆闻鹤抱回秦府告终。还好秦府的下人已经入睡,而陆闻鹤脚步又浅,未被旁人发觉。 随同夜巡的官员,见陆闻鹤良久才归,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来:“可是捉住了私会的野鸳鸯?” 月上柳梢头,自然多有男女私相授受,彼此情意绵绵。 陆闻鹤唇角轻勾,否认道:“鸳鸯,还算不上。” 他将棉帕丢进烛火中,火苗渐小,但很快便变得汹涌,转瞬间将方帕吞噬成灰烬。 ——不过是惦念他物件的小贼而已。 次日,宝扇悠悠转醒,便听到丫鬟说,附近那棵大榕树,被人砍断了,连枝叶都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140 世界六(十二)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闺阁中, 宝扇正打着珠络,便听得门外伺候的丫鬟唤道:“夫人安好。” 秦夫人掀开帘帐,走进屋内。只见宝扇将手中的珠络放下, 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温声道:“母亲。” 看到宝扇这副乖巧模样, 秦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秦府后宅由秦夫人一手掌控, 对待自己亲生的女儿秦拂, 秦夫人自然是用尽心思,细心照顾, 才将秦拂养成如今这般人人称赞的端庄模样。而府中的其余庶子庶女, 秦夫人虽然不有意苛待,但府中的奴仆若是见风使舵,有意为难他们,秦夫人也不会主动说话。而宝扇性子软弱, 因为事事听从秦拂的吩咐, 得了秦拂的庇护,在府中的日子过得不错。旁人只道秦拂端庄持重,但秦夫人清楚秦拂的性子外柔内刚,宝扇能得秦拂青睐,可见她下了不少功夫,只盼望性子也如同外表一般, 柔顺乖巧。 秦夫人脸色稍缓, 伸手拿起刚打好的珠络, 样子规整,正如宝扇一般,行事循规蹈矩,从不惹是生非。秦夫人视线轻扫宝扇光滑细腻的脸蛋, 轻声道:“外头日光正好,该多出去走走。” 宝扇垂下脑袋,声音细细:“是。” 见宝扇脸上没有半分欣喜,也没出声诉说,是因为秦拂要求,她才需要乖乖地待在府中,不能随意出去,秦夫人终于收回了打量的神色,将来意说出。 “……你嫡姐要嫁进国公府,府内大小事宜都要她操劳。你嫡姐待你这样好,你入府后定要好好帮她分担。” 这话说的委婉,但其中深意可见一斑。宝扇弱柳之姿,如何能帮得上秦拂。唯有在床榻之上,能分担一二了。 宝扇讷讷称是。 秦夫人继续说道:“明日行相看之礼,你要同拂儿一道,便不要做这些素雅的装扮。我遣丫鬟送些首饰来,你挑拣几样,也好生打扮一番,莫要叫国公府的人看了笑话。” 宝扇的脑袋垂地越发深了,她怯生生地道:“全凭母亲吩咐。” 秦夫人满意地离开了。 不多久,跟在秦夫人身旁伺候的丫鬟,便捧了妆奁来,供宝扇挑选。看着匣子里琳琅满目,闪烁着华光溢彩的首饰,宝扇面色流露出几分为难,良久后,才挑选了两件极其淡雅的首饰。丫鬟朗声笑道:“姑娘目光如炬,一挑便选中了最精贵的两样。这两件首饰,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所用的玉石料子极其珍贵。” 宝扇手心一颤,弱弱道:“我不知晓这些……” 说着,她便要将两样首饰放回妆奁中。丫鬟眼疾手快,连忙将匣子关上,脸上挂着淡淡笑意:“这首饰既是姑娘的了,哪里还有归还的道理。” 丫鬟向秦夫人回禀时,将这番场景绘声绘色地讲出。最精贵的两件首饰被挑走了,秦夫人却并不心疼,反而心情畅快。那首饰虽然珍贵,但样子过于寡淡,依照秦夫人的年纪,佩戴些翡翠玛瑙的才能镇得住身份,至于秦拂,她向来不喜清浅淡雅的装扮。将首饰搁置在妆奁中,还不如给了宝扇。与此同时,秦夫人将贴身丫鬟派过去,便是要瞧瞧宝扇挑选首饰时的神情。若是个喜欢华美珍宝的,可见其内藏野心,便是入了国公府,也可能逃出他们的掌控。但听丫鬟所说,宝扇从始至终,便是一副惶恐怯懦模样。 秦夫人终于稳下心绪。 相看这日,丫鬟得了秦夫人的命令,给宝扇梳了一个城中时兴的发髻。垂落的青丝被尽数挽起,柔软的发丝,软绵绵地覆着在额头上,却留出足够的空隙,显露出绯红的花钿。梳起的发髻中,被簪上一朵纱制绢花。宝扇新挑的首饰,也被丫鬟佩戴在了发间,耳垂处。 宝扇装扮完毕,这才发现秦拂站在门外,正上下打量着她。秦拂样子端庄贤淑,处处透露着温和大方。宝扇看着菱花镜中,满是姝丽颜色的自己,暗道:世人皆道,娶妻娶贤,纳妾纳美。秦拂与她之间,果真是应了这句话。 宝扇站起身,朝着秦拂走过去,她自觉地站在秦拂身后半步远的距离,讨好地唤了句:“长姐。” 秦拂却柳眉微拢,不看宝扇,反而看向为宝扇梳洗打扮的丫鬟,声音带着冷意:“是谁让你这般打扮的?” 丫鬟身形一僵,恭敬道:“是听从夫人吩咐。” 宝扇神色紧张,怯怯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周到。” 秦拂面容冷凝如霜:“是带你去相看,不是将你送到陆世子的床榻上。” 丫鬟给宝扇做的这般打扮,莫说陆闻鹤瞧了,便是尘缘已了的得道高人看了,也得动了凡心。宝扇从头到脚,无疑是明目张胆地写着“勾引”二字。若是穿着这身衣裙进了国公府,怕是见到陆闻鹤不到一柱香的时辰,他便要将宝扇带上床榻去,翻云覆雨一番。 闻言,宝扇面容发白,手心轻颤地攥着秦拂的衣袖,无助地问道:“长姐,我该怎么办才好。” 丫鬟跪在地上,硬着头皮道:“大小姐,时辰不早了,若是去迟了,怕会让国公府的人觉得,秦府的人没规矩。” 秦拂轻飘飘地覷了丫鬟一眼,丫鬟立即噤声不语。秦拂如何猜测不到,这是自己的母亲秦夫人的安排,为的是万无一失,借宝扇的美色,诱的陆闻鹤动心,好顺理成章地定下这门婚事。秦拂暗道秦夫人糊涂,以美色做饵,若是陆闻鹤是个吃了便走的,那他们秦府岂不是赔了宝扇,又折兵。 秦拂手指微动,指向一件衣裙,冷声道:“将那件衣裙带上马车。” 宝扇亦步亦趋地跟在秦拂身后,坐上了马车。在马车行驶的过程中,宝扇将身上的衣裙褪下,换上秦拂挑好的那件。 等候的小厮,姿态恭敬,腰弯的极深,领着秦拂和宝扇往里走去。 此处是如同的客房,有里外两层隔间,以单薄的雕花木门相隔开。秦拂和宝扇,被引到了外间,圆桌上摆满了精致可口的菜肴。其中的一只杯盏中,有半杯残酒。秦拂见此情形,知道是陆闻鹤已经来过了,便看向小厮。 小厮面上带笑,只道:“世子爷早就到了,不曾想两位到来之时,他又正好出去了。如此看来,世子爷和两位秦小姐,果真是有缘分。” 这小厮巧舌如簧,碰巧错过都能被他说成有缘分。 秦拂和宝扇落座,片刻后,陆闻鹤推门而入。他今日,瞧着与往常有几分不同。但若是真让宝扇细细说出,是哪处不同,她又讲不清楚了,只觉得陆闻鹤的身姿,较平常时更清俊。 不像是在宝扇面前的伪君子模样,在秦拂眼里,陆闻鹤是世人口中的翩翩贵公子,知规矩,懂分寸,只是态度有些漠然。秦拂又是个长袖善舞的,因此两人之间的交谈,并不算冷淡。宝扇深知自己的地位,不过是秦拂嫁进国公府的陪衬。而如今的局面,竟然是对她最有利的。毕竟她的清白被陆闻鹤所夺走,嫁给其他人都有几分隐患。唯有嫁给陆闻鹤,能掩饰一二,不必从此提心吊胆。但宝扇若当真是个安分守己的,她便不会费心引诱谢观,又使手段攀上陆闻鹤。 宝扇垂下眼眸,澄净的眸子中,倒映着面前的菜肴,心中却思绪万千。 她手臂一伸,温润清透的酒杯便应声倒地。宝扇面颊绯红,匆匆地俯身弯腰去捡酒杯。白瓷的酒盏滚落的并不算远,只堪堪停留在距离宝扇绣鞋不远处的地方。但宝扇却没有立即捡起,她黛眉微蹙,似是因为酒盏滚落的远而烦恼不已。宝扇的身子弯的更深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轻轻地扭动着,便这样堂而皇之地显露在陆闻鹤面前。陆闻鹤嘴里回答着秦拂的话,但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却动也不动地盯着纤细柔软的腰肢。 桌下的景象,无人会注意。 宝扇俯身,伸出手掌,寻找着杯盏的位置。“咕噜噜”的声音传来,白瓷杯盏并没有落到宝扇手中,反而越发远了。宝扇绵软的柔荑,无助地向前探去,试图将酒杯取回。只是因为视线遮挡,她没有如愿以偿地捞回杯子,反而碰上一双皂靴——与女子的绣鞋完全不同的,带着寒意的皂靴。 陆闻鹤似有所觉,面容上闪过隐忍的神态。他长腿微伸,将宝扇的柔荑按住。陆闻鹤神色如常,任凭是谁都想不到,他会将一只手掌向桌子下面伸出,而后将宝扇的柔荑握紧。 绵软的掌心轻颤,宝扇的慌乱可想而知。 秦拂明显地感受到陆闻鹤的神色愉快,只是刚才他们交谈的事情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直到时辰渐渐久了,再待在桌下,恐怕会惹来秦拂的疑惑不解,陆闻鹤这才松开手。宝扇从桌下钻出来,面上尽是绯红热意。而陆闻鹤却长臂一伸,将酒盏递给宝扇。 陆闻鹤眉峰微扬,乌黑的瞳孔中满是深意。宝扇不敢细看,只急匆匆地将酒盏收回手心。本应该透着凉意的白瓷酒杯,却带着手心的暖意。夹杂着陆闻鹤的气息和淡淡的脂粉香气。这脂粉香气,究竟是从宝扇身上沾染,还是因为陆闻鹤握她的手心久了,才带在了手掌上,已经是无从辨别。 店中的桃花酒,味道醇香清甜,滋味可口。秦拂酒量甚好,便多饮了几杯。秦拂将桃花酒递到宝扇面前,宝扇温顺地饮下一杯,脸颊立即泛起桃花般的粉嫩颜色。明明这桃花酒不醉人,宝扇却觉得意识混沌,双脚轻飘飘的。 141 世界六(十三)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宝扇白皙如玉的脸颊上, 尽是酡颜绯色,她眼眸朦胧恍惚,倒是比平时更大胆些, 直勾勾地看着端坐在她对面的陆闻鹤。两只脚分明站在地面上,宝扇却身形微恍, 仿佛立在颠簸起伏的小舟上,摇摇晃晃,没片刻安稳。 宝扇心尖猛然跳动, 她轻抚胸口,觉出几分不安来。宝扇嘴里唤着“长姐”, 双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秦拂倒在桌面上,像是醉极了,不然也不会任由身旁的酒盏跌倒,醇香缠绵的酒水四处流淌。黛眉紧蹙,宝扇面颊上浮现出纠结神色, 意识不清的她, 此刻像是想不明白:为何酒量甚佳的秦拂, 会醉倒在此地。为何甜腻多于醇香的桃花酒, 会让自己脚步虚浮。 纤细的身子轻轻晃着, 朝着秦拂走过去。可还未等宝扇靠近秦拂分毫,便被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揽住。宝扇身形不稳,恰好跌坐在那人的膝上。她抬起水雾蒙蒙的眼眸, 看着意识清明,瞳孔乌黑幽深的陆闻鹤,试图挣扎着起身。 可终究是蜉蝣撼树,徒劳无功。 清醒着的宝扇, 尚且无法从陆闻鹤手中挣脱,何况是此时,浑身软绵绵,散发着美酒醇香味道的宝扇。 宝扇周身的力气,都在陆闻鹤的钳制之下。她浓密纤长的眼睫,轻轻地颤抖着,声音中带了几分委屈。 “我……我要长姐……” 见她这副可怜模样,陆闻鹤心中没有半分动容,反而嗤笑一声,声音发沉:“怎么像稚童一般,心中慌乱便要寻长姐?” 陆闻鹤将宝扇柔若无骨的柔荑,捉在手中,俯身轻啄着。酒能驱寒,亦能生热。宝扇觉得身上暖融融的,不久周身便如同着火般,处处都是炙热,唯有陆闻鹤落下的轻吻,带着丝丝凉意。宝扇扬起手,将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从中汲取冰凉。陆闻鹤见状,眼眸深沉,将星星点点的凉意,传递到宝扇的周身,无一处遗漏。 屋内气息的温度,在逐渐蒸腾上升,令人心中躁乱不安。两人如同结伴的交颈鸳鸯,身子缠绵,不肯分离。外间,秦拂的一声嘤咛,仿佛如冬日寒冰,朝着宝扇迎面泼下。她面颊上仍旧带着绯红热意,眼眸中却尽是惶恐慌乱。宝扇捧着陆闻鹤的脸颊,如此这般,才堪堪阻止了陆闻鹤汹涌的轻吻。 “不可以。” 对待宝扇,较常人而言,陆闻鹤多有耐心。但每次都听到宝扇的“不可以”,“不行”,“这样……不合规矩”……陆闻鹤的耐性几乎要消磨殆尽。正如街道中玩闹的孩童,刚得到新鲜玩意时,会珍之重之,待时日久了,便会对手中的玩意失去了兴致,转而寻找下一个新鲜物件。陆闻鹤眼眸中的欲念散去,心中暗自斟酌道:莫不是他厌弃了宝扇。 可下一瞬,宝扇柔软的唇瓣,便印在陆闻鹤的耳垂,她声音轻柔,带着怀春少女特有的娇羞:“……有长姐在……” 陆闻鹤抬头,看着宝扇白皙细腻的脸颊上,惧怕与羞怯交织,莹润如玉的肌肤上,因为他渲染了一层淡淡的粉意,如斯景象,美不胜收。那些缱绻缠绵的念头,从陆闻鹤眼中散去,却在他心中,如同风吹野草般,肆意生长。陆闻鹤能感受到,他耳垂处纤细的经脉,在不安地跳动着,从耳垂蔓延至脖颈,全身。陆闻鹤心中明白,他并不是厌弃了宝扇,而是越发欲罢不能。 至于这份念头,能持续多久,陆闻鹤并不深想。自从他将花粉,沾染到欺辱他的小厮手中。陆闻鹤便亲眼看到双生哥哥,吐息困难,精雕细琢的脸庞,扭曲成难看的形状。被杖责的小厮,浑身鲜血淋漓,双目圆睁,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看着自己时,陆闻鹤没有感受到害怕,他周身的血液,都流淌着名为“恶意”的东西,没有惧怕,只有冷冰冰的平静。而且他学会了伪装,用一副还算看的过眼的皮囊,将自己不堪的本性尽数掩盖。 看着旁人受伤,并不能使陆闻鹤快活,那副丑陋的样子,任凭是谁看了都不会显露笑颜。可踽踽独行地过了这许多年,陆闻鹤终于感受到另外一种别样的情绪。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种轻松自在的感觉,是在如此纤细脆弱的身子上得到的。陆闻鹤将自己埋首于温香软玉中,如同其他沉溺于美色中的人一般,日日想,夜夜念,瞬间都不愿意离开。 陆闻鹤将宝扇带到了客房的里间。外间和里间,只相隔着一层单薄的雕花木门。墙角摆放着半人高的瓷瓶,内里栽满了芬芳的鲜花。瓷瓶与雕花木门的中间,有一块狭长的挡板,平铺在那里,或许是搁置摆件用的,但如今却空空如也。 但无妨,陆闻鹤很快便会将这块挡板物尽其用。 挡板所用的木料单薄,稍微放些重的物件上去,都要担心它是否会顷刻间坍塌。但当陆闻鹤将宝扇抱到上面时,挡板却只轻颤了一下,而后便没有了动静。 陆闻鹤并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他继续着刚才被宝扇打断的事情。嶙峋的指骨微微隆起,修长如竹的指,细细捻着小巧白皙的下颌。手感柔滑,比摘星阁楼中的珠宝还要细腻,而且触感更佳。不同于那些珠宝通身冰冷,宝扇宛如绵软轻柔的棉团,令人忍不住轻抚细揉慢弄。望着那微微张开的檀口,透着粉意的柔软隐约可见。陆闻鹤本就漆黑的眼眸,越发晦暗了几分,他不再做君子,轻吻中带着柔意,而是情愿做沉溺于美色中的登徒子,肆意妄为,随性为之。 唇瓣上传来的疼痛,让宝扇身子轻颤,眉眼越发楚楚动人。可这番惹人怜爱的景象,未能引起陆闻鹤的心软,反而让他下手更没有个轻重,乱啃乱咬,叫宝扇招架不住。隔着繁复的衣裙,陆闻鹤抚着宝扇腰间的软肉,他拢起手掌,只用指尖触碰宝扇。如云似雾的触感,叫人分不清真实与幻想。虚点的手指,沿着单薄的脊骨缓缓而上,落到了脆弱的脖颈处。陆闻鹤轻轻一按,宝扇便印上了他的唇瓣,这番姿态情形,倒是好像宝扇主动为之。 陆闻鹤听过许多声音,幼时嬷嬷的谩骂声,奴仆们议论和同情时的窃窃私语声,贼人跪地求饶时的哀嚎声,谄媚奉承……可没有一个,能如同眼前人发出的细碎轻吟声般,令他心头轻颤。陆闻鹤身子微僵,对于心头的感觉,他不明所以,但却觉得这份悸动所带来的滋味不错。陆闻鹤像是循循善诱的猎人,引导着无知懵懂的白兔,发出更多缠绵的声音。 脑袋昏昏沉沉,宝扇的身子也好似浸泡在了桃花酒中。因为酒意微醺,她皎白的肌肤上,透着桃花的娇怯粉嫩。而当带着凉意的薄唇落下时,那肌肤上的桃红颜色便越发重了,仿佛是含苞待放的桃花,终于显开花瓣,柔柔地绽放,将花瓣内里的柔软馥香,尽数显示给摘花人。 宝扇贝齿紧咬唇瓣,不敢发出动静。毕竟区区一墙之隔,便是醉倒的秦拂。宝扇的身形,如同枝头挂着的桃花般,被狂风吹动,摇摇欲坠,不堪忍受,几乎要飘落在地上。可即使如此,宝扇也只是揽进了陆闻鹤的脖颈,贴到他的耳边,将那些细弱腻人的话语,尽数讲给陆闻鹤听。 看着意识清醒,身形康健的陆闻鹤,宝扇身形微晃,心中不明白:为何陆闻鹤不怕。宝扇悬着一颗心,闭上眼睛便会想象出——因为动静太大,醉酒的秦拂睁开眼睑,朝着里间走过来,她脚步轻轻,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秦拂打量着里间,在方寸大小的狭长挡板上,发现了如同交颈鸳鸯的陆闻鹤与宝扇。即使端庄持重如秦拂,也被这样孟浪的场面惊讶到,她惊叫出声,指着香肩半露的宝扇,满脸涨红的指责道:“你、你——不知廉耻!” 宝扇柔弱的身子,越发颤抖起来,她揽紧陆闻鹤的脖颈,将自己埋进陆闻鹤的怀里。宝扇嗫喏着,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自己的猜测。闻言,陆闻鹤并不担忧,而是安抚性地轻吻了宝扇的眼睛:“不会那么容易醒来的。” 做完这个举动,陆闻鹤心中微惊,但看着丝毫无察觉的宝扇,陆闻鹤又觉得自己多心,暗自想到: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他这样的人,何曾生出过什么怜惜之情。 即使宝扇身子纤细,但单薄的挡板,也抵不住几个时辰的重量,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破裂开来。宝扇来不及呼救,便落入了陆闻鹤的怀中。陆闻鹤顺势躺在地面。宝扇垂眸看着,价值千金的长袍,此时被陆闻鹤不甚在意地垫在身下。 陆闻鹤轻轻地咬着宝扇的耳垂,待留下自己的痕迹后,他又改咬为舔舐。 “你今日准备的衣裙,我很喜欢。” 宝扇身子轻颤。 陆闻鹤继续道:“日后,便不要将它收拢于马车内,沾染了旁人的气味,我不喜欢。” 宝扇声音轻柔,试图为自己辩解:“那衣裙是母亲准备的,并非……” 并非是她有意挑选。 陆闻鹤漆黑的瞳孔盯着宝扇,顿时堵住了她所有的辩解。 “有的是机会,让你穿上那衣裙。” 宝扇美眸轻垂,神色中并无半分欢喜。她仔细看着陆闻鹤的面容,又自以为隐蔽地望向外间的秦拂。 殊不知,她这些微小的举动,全都落在了陆闻鹤的眼中。 两人之间,陆闻鹤有权势,得器重,日后定然前途无量。而秦拂有主母风范,精通于后宅之道。如此看来,两人是极其相配的。若是没有宝扇,陆闻鹤与秦拂,便是被世人称赞的一对夫妻…… 宝扇眼眸黯淡,情绪低落之下,竟喃喃自语了几句:“国公府世子的妾室,和谢观的妾室,又有几分区别……” 宝扇美目中滑过淡淡忧伤,她想起了谢观。比起陆闻鹤,谢观心思容易揣摩,而且除了正妻之位,谢观什么都能给她。即使谢观有正妻,这对宝扇的影响并不算大,毕竟不能光明正大的给宝扇名分,更让谢观对宝扇的愧疚多了几分。若是当真入了谢府,有谢观的庇护,宝扇可以做个随心所欲的宠妾。 而陆闻鹤呢,他性情不定,又对自己没有半分情意,他日陆闻鹤后宅中纳了众多妾室,宝扇便只能扒着秦拂过活。 陆闻鹤何尝看不出宝扇柔弱眉眼中的思量,宝扇虽然柔弱,但身为庶女,事关自己的婚事,总要为自身打算。他看懂宝扇对谢观的情意,和对自己的惧怕。 他沉声道:“秦府想要娥皇女英同嫁一夫,但若是女英讨我欢心,又何必另取娥皇。” 142 世界六(十四)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秦拂醒来时, 正躺在客房的软榻上。伺候的丫鬟见她醒了,连忙迎了过来。秦拂轻轻地揉着僵硬的脖颈,问道:“怎么突然就醉了?” 秦拂酒量虽然好, 但却从未豪饮过。又因为今日呈上来的是滋味甜香的桃花酒,这才放纵自己,多饮了几盏。不曾想片刻后,便人事不知,醒来后便在此处了。 丫鬟解释道, 是店中的伙计,误将桃花酒错上成了桃花酿。两者虽然只有一字之差, 但却是前差万别——桃花酒滋味清淡,酌饮一瓶也无甚醉意。而同样是以桃花作料的桃花酿,则是后劲十足。呈到桌上的这瓶桃花酿, 又是在泥土中埋藏了数年之久, 前几日才去掉封泥,其酒意醉人可想而知。 秦拂柳眉收拢, 看着紧闭的房门,声音中带了几分冷意:“宝扇在何处?” 丫鬟将浸泡了热水的帕子, 拧干后递给秦拂,轻声答道:“依小姐这样好的酒量, 尚且意识不清。更何况是宝扇小姐,正待在隔壁客房休息呢,不知道这会儿醒了没有。” 瞧着秦拂的脸色, 丫鬟语气稍顿, 接着道:“世子爷责罚了那伙计,给小姐和宝扇小姐出了气。可……世子爷竟是没有等小姐醒过来,便离开了此处。不过, 世子爷走时,奴婢偷偷瞧上了一眼,眼眸清明,意气风发的模样,倒是比相看之前,心情更愉悦些。可见世子爷对小姐,是极其中意的。” 丫鬟心中打鼓,暗道:陆闻鹤并非是行事拖泥带水之人,若是中意秦拂,当即便可留下话,将两人的婚事定下。可陆闻鹤并未开口,可见其另有打算。只是这番话,丫鬟只敢在心中揣测,而不敢宣之于口,唯恐惹了秦拂的怒火。 秦拂冷冷地看着丫鬟,声音中并没有多少欢喜,显得极其平静:“相看而已,成与不成都是无妨。但是你这般口无遮拦,肆意揣测,若是陆世子并非如你所说……” 丫鬟面皮发白,连忙告罪道:“奴婢定会守口如瓶。” 秦拂穿戴整齐,去隔壁客房看了宝扇。 宝扇正端坐在铜镜前,袅袅青丝尽数散开,她手中握着一把木梳,双眸茫然。直到秦拂推开门,宝扇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柔声唤了句:“长姐。” 秦拂走到宝扇身后,鼻尖萦绕着桃花酿的芬芳。秦拂分明记得,席上饮酒时,宝扇只堪堪小酌了一盏。身上的淡雅桃花香气,理应极其清浅,又怎么会如此馥芳浓郁。秦拂抬眸,看着面前的宝扇,她像是刚刚梳洗完毕,脂粉皆已经褪去,只微微扬起一张素净的脸蛋。柔软的唇瓣,不知道是不是刚饮过茶水,满是潋滟的水光。秦拂伸出手,挑起宝扇的一缕发丝,鼻尖微动,嗅到的香气极淡。 “身上怎么如此重的桃花香?” 宝扇心头微跳,面上却是怯懦模样。她温顺地垂下脑袋,柔软的青丝贴在秦拂的手心。宝扇水眸轻颤,声音弱弱:“我……打翻了桃花酒……” 原来是如此。 秦拂心头的疑惑散去,看着因为犯了错,而惶恐不安的宝扇,皱眉道:“不过是小事而已,何必如此慌张。” 听到这番话,宝扇顿时抬起眼眸,水眸中尽是依赖。这般情状,她已经做过无数次,每次在秦府中旁人有意刁难,秦拂为她呵斥出头时,宝扇都会用这样仰慕的神色看向秦拂。 秦拂柳眉紧锁,暗道宝扇没有丝毫长进,还是如同往日般柔弱可欺,毫无主见。 两人回到了秦府。秦父秦母得知陆闻鹤并没有订下婚约,脸上的欢喜顿时少了几分,但他们对秦拂颇为信任,只道:“虽然婚事未成,但陆世子也没彻底断掉成婚的可能。” 秦拂素手微动,瓷盖轻轻拨动着茶水,她眉眼淡淡:“莫要太过急切地攀上国公府的婚事,其余郎君虽抵不过陆世子,但勉强能入眼。” 秦父责备秦拂大胆,哪家女郎会贸然议论自己的婚事,可却不得不承认,秦拂言之有理,对于和国公府做亲家之事,便也不那么急切了。 …… 韩文歆跟着秋茗,朝着主院走去。 想起传话的丫鬟脸上的急切模样,韩文歆心中疑惑,出声询问道:“父亲此时唤我,可是有什么紧要事?” 秋茗摇头,她已经悄悄地问过传话丫鬟,但那小丫头木讷的很,怎么询问都不肯说出口。秋茗只得安慰韩文歆:“不会是什么紧要事的。” 毕竟,过去最让韩父为难的事情,便是韩文歆不顾及女儿家的名誉,整日痴缠在陆闻鹤身边。如今韩文歆已经改了性子,也不再如同往常般,娇纵行事,该是惹不出来什么祸端。 韩文歆也是这般猜测,她心中稍定,朝着主院走去。 双脚刚刚迈过门槛,韩文歆抬首,便看到韩父黑沉的面容。韩文歆心头狂跳,放轻声音喊了一句:“爹。” 韩父已经走到了韩文歆面前,声音中压抑着怒火,问道:“你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谢观?” 韩文歆神色茫然,摇头否认道:“我何曾与谢观有过干系。” 对于韩文歆的话语,韩父半信半疑,他转过身去,不停地唉声叹气。韩母见状,将韩文歆拉到自己面前,轻声问道:“你仔细想想,当真未曾得罪过他?” 一句“没有”刚要脱口而出,韩文歆眼睫轻闪,想起了绣坊中谢观的厉声言语。话语在韩文歆口中转了又转,终究是没有说出。韩文歆没有回答韩母的问话,而是急切地问道:“究竟是出了何事?” 韩母轻叹一声,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韩家名下有不少的店铺,其中赚的最盆满钵满的,便是几家贩卖外邦物件的店铺。寻到这些物件着实不易,需要精通航海之人,越过海洋,到达外邦,再将那些物件从千里远的地方带回来。韩家手下并无擅长水运之人,便尝试着与旁人结伴。而谢家虽然地位不算显赫,但家中有数十只船只,和百余名擅水之人。韩家便给了银钱,托谢家的船只带货物回来。这其中的价格并不算高,即使谢家坐地起价,韩家也会应下,只因为谢家派出去的人,都是水中好手,将买来的货物运送回来时,几乎没有损耗。而凭借着这些外邦物件,韩家拥有了城中颇负盛名的店铺,而府中的花用,也有五分出自于这些店铺。 可是店铺中的新鲜物件,近来需要补充。而适逢谢家到了出海的日子,韩父便拿了银钱,去寻谢家。谁知却被冷冰冰地拒绝了。韩父寻求其原因,便听闻出海之事,已经尽数交给了谢观。而断掉与韩家的生意往来,便是谢观亲自下的命令。 眼看着店铺中的物件匮乏,韩父心急如焚,使了手段想得知原因。韩父心想,得知了原因,若是误会便及早说清,免得误了出海的时辰。可回禀的人不说原因,只突兀地问了句:“你可有个女儿。” 韩父这才知道,事情是出在韩文歆身上。 听罢,韩文歆绞紧帕子,半晌未曾言语。 她将绣坊之事吞吞吐吐地讲出来,尽数掩去了自己因为重生,才想要扭转谢观和尹小姐“两相生厌”的命运。韩文歆只道,自己瞧尹小姐与谢观极其相衬,且觉得宝扇既然已经有了情郎,便不该再勾着谢观。 “……我只是好心……” 韩父却满面郁色,指着韩文歆的手指都在发颤:“你——” “你可曾亲眼见到秦家女失了清白?” 韩文歆摇头:“未曾。” 但她瞧见了宝扇脖颈上斑驳的红痕,怕是两相欢好所致。 “为父告诫过你,凡事三思而后行。你不知道秦家女与谢观是何等关系,便贸然揣测,将女子视同生命的清白,轻易说出。谢观若是对那秦家女只是玩弄而已,定然会感激你的提醒。但若是他痴心一片,只会觉得你言行不端,平白污蔑女子名声,又如何不会恨你怨你。更因此牵连至韩家……” 韩文歆心中着实委屈,她过去娇纵,行事从未考虑过旁人。如今她想做些好事,促成一对美满姻缘,怎么会弄巧成拙,坏了自己家的生意。韩文歆确实没有料想到,韩家与谢家在官场中,并无多少往来。对于谢观,韩文歆只知道他家境殷实,却不知道自己家的店铺,对谢家多有依靠。 看着韩文歆娇媚无知的脸蛋,韩父头一次心中涌出了悔恨,他不怕与谢家有误会冲突,只要事情关乎利益,总能有办法解决的。唯有沾染了儿女情长的,最难以寻到法子。韩父望向韩文歆,他熟悉女儿的脾性,如此境地,韩文歆怕还是不知道错的,只清楚她受到了责备。韩父心想,若是在过去,自己多加管教,不肆意放纵,韩文歆会不会更体贴懂事些。 韩父戳破韩文歆的说辞:“当真是为了旁人夫妻和睦,还是不甘心秦家女得陆世子相救,你心中耿耿于怀,才故意挑破?” 韩文歆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喊道:“爹!” “至于陆世子,不管你是真放下了,还是心中惦念,你们两之间都再无可能。国公府与秦府,已经行了相看之礼,依照陆闻鹤的性子,没有人能强押着他去相看。” 而陆闻鹤却去了,这便说明,陆闻鹤是同意相看,或者是主动提出相看的。 这番话语对韩文歆的打击,比家中店铺失去了货物来源更重。韩文歆身形微晃。她想过,自己主动避开陆闻鹤,不再重复前世的悲剧。可如今,韩文歆才明白,她从未接受过,陆闻鹤会娶别的女子。韩文歆以为,自己主动避开陆闻鹤。陆闻鹤并不会无动于衷,他会觉出诧异,开始变得不适应,毕竟紧追在他身后的女郎,转瞬间没有了踪影。陆闻鹤会患得患失,在没有韩文歆的痴缠下,逐渐感受起韩文歆的好,甚至……会对她生出情意。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自从她未跟在陆闻鹤身后,陆闻鹤仿佛什么都未曾失去过,依旧过自己的日子,还起了相看的念头。没有了韩文歆,陆闻鹤竟然有了心悦之人。 韩文歆摇头:“不,不会的。陆闻鹤那样的性子,如何会与人相看。” 便是前世,她嫁给陆闻鹤,也费了极大的功夫。 而看她这副模样,韩父如何不明白,这些日子韩文歆的安分守己,都是伪装出来的,她和之前的脾性,没有什么不同。 “轰隆”一声。 伴随着韩母的尖叫声,韩文歆回过神来,她看到韩父脸色涨红,身形踉跄地摔倒在地面。 143 世界六(十五)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繁花掩映处, 绿意盈盈间门围绕着一只新扎的秋千。几股麻绳揉搓而成结实的依靠,手腕般粗的藤蔓,环绕在麻绳中央,在秋千的两侧扶手上, 结出小巧淡雅的花朵。宝扇端坐在蒲团改制的坐垫上, 纤细的手臂, 与有力的藤蔓相比,越发显得单薄脆弱,隐约可见手臂上泛着青意的经络。曳地衣裙宛如薄纱堆积而成,轻柔绵软,随着秋千的晃动,而微微起伏摇荡。夕阳尚且未曾落下,暖色光芒透过薄纱, 将罗袜处显露的一截白皙肌肤,几乎照的透明。 得知韩文歆上门拜访, 宝扇瞧着洒满了金黄余晖的繁花,神色淡淡。直到丫鬟开口, 言说韩文歆此次前来,是为了见宝扇。闻言, 宝扇白如笋尖的脸颊,才流露出几分茫然,她双眸轻颤, 柔唇微张,语气中满是疑惑不解:“可我与韩小姐, 并不相熟。” 这话语说的真切,依照宝扇的庶女身份,即使她跟在秦拂身后, 前去赴了众多宴会。但身份高些的,不屑同庶女为伍。而身份低微的,不是被府中人牢牢看管着,紧盯着其一举一动;便是她们的心思全然在筹谋自己的婚事上,哪里顾得上交际往来。而且,韩父与秦父朝堂上并不和睦,韩文歆前来拜访本就奇怪,如今又越过嫡女秦拂,要见宝扇,更令人心中疑惑。 摇晃的秋千,逐渐停止了晃动。宝扇看见了秦拂的身影,正朝着此处走来。宝扇站起身,不待秦拂站定,便脚步匆匆地走到了秦拂面前。宝扇黛眉蹙起,轻声道:“长姐,我与韩小姐不相熟悉,唯有游春宴上有过一面之缘。韩小姐贸然来寻人,可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才惹得她上门问罪?” 宝扇白皙的脸颊上,因为心中不安,而多了几分惨白神色。秦拂原本还满腹疑惑,暗道宝扇何时与韩文歆有了干系,让与秦府不睦的韩家嫡女,亲自上门拜见。但秦拂的所有疑惑,在看到宝扇胆怯的神色时,尽数散去,她心中想道:性子这般柔弱的宝扇,能与韩文歆有什么牵连。事情怕不是如同宝扇猜想那般,不知道何事得罪了韩文歆,这才引得韩文歆上门问罪。 对于韩文歆的荒唐行径,秦拂颇有耳闻,如今深觉韩文歆不知礼数,宝扇怯懦胆小,又有何事能得罪她,值得这般兴师动众地来到府上,点名要见。 可宝扇却不得不见。 得知自己要去见韩文歆,宝扇轻咬下唇,眉眼中闪过纠结神色,她犹豫地扯住秦拂的衣袖,声音放软:“长姐可否能陪我?” 秦拂心中微动,但终究是以规矩为重,她拧眉看着宝扇,语气淡淡:“你又不是两三岁的稚童,凡事都需要旁人陪同。” 宝扇眼眸轻颤:“可……我怕韩小姐会发怒,做出些突兀的行径来,让我无法招架。” 秦拂眉眼冷冷,瞧得宝扇身形一颤。 “跟在我身边许久,竟然无半分长进。饶是她身份再过尊贵,也只是在韩府中。到了秦家,你是主,她是客。众目睽睽之下,还能让她欺负了你?罢了罢了。” 秦拂上下打量着宝扇细柳生姿,弱不禁风的身子,悠悠叹气,宝扇这副模样,当真可能被人欺负了去。 “我待在一旁,若是她言语冒犯,行为无礼,你唤我便是。” 总不能在她亲自照看下,还能让韩文歆欺负了宝扇。 宝扇自然是软声道谢,又惹得秦拂的一番嫌弃。 虽然身下坐的是黄花梨扶手椅,双手捧着泛着热意的茶盏,但韩文歆的指尖仍旧是透着凉意。韩文歆此时,如同在烈火上炙烤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直到看到那抹柔弱的身影走过来,韩文歆急忙将手心的茶盏搁下,站起身来。 应韩文歆的要求,屋内的丫鬟,已经尽数被差遣到院子里。韩文歆走到宝扇的面前,突然握住宝扇纤细的手腕,声音急切:“是不是因为你,谢观才断了与韩家的生意往来?” 宝扇的眼眸色泽清浅,泛着丝丝茫然。见她这副模样。韩文歆想起因为怒火攻心,跌倒在地的韩父,眉心砰砰跳动:“若不是你,两家原本相安无事,为何谢观却突然与韩府生出了嫌隙?” 韩文歆神情急切,抓着宝扇的手腕,都用了极大的力气。宝扇美眸轻垂,瞥向发红的手腕,声音轻柔:“韩小姐,你弄痛我了。” “我这些时日,整日待在府中,外出也会与长姐同行,哪里会去寻谢公子,又因为何等缘故,会让你们两家生出嫌隙。” 韩文歆眼圈发红,韩父倒下后,经过大夫施针,汤药也灌进腹中,却还未醒来。韩母整日以泪洗面,呆坐在韩父床边,连饭菜都不肯用。韩母并未出声责备韩文歆,只是埋怨自己,怪自己没有管好内宅,没有教好女儿。重生以来,韩文歆看的最重的,便是自己的父母。如今父母这般憔悴模样,让她如何不自责。 尤其是韩父晕倒之前,厉声说出的那番话语,他在后悔自己娇惯了韩文歆。寥寥数语,仿佛一根微小的刺,没入韩文歆的心口,让她心中愧疚,终于下定决心来了秦府。 看着宝扇姣好无辜的神情,韩文歆声音冷凝:“我将你夜会情郎之事,告诉了谢观。你自然怨恨于我,可不该牵连至整个韩府。” 宝扇柔唇微启:“怎么会……当初明明你承诺要守口如瓶的……” 宝扇抬起脸,双眸柔弱澄澈:“即使韩小姐未信守诺言,又何至于怨恨二字……” 韩文歆的心底,如同烈火炙烧,她看着面前的宝扇,与前世传闻中的宝扇身影,逐渐交叠在一起。能令性情温和的谢观,做出宠妾灭妻的逾矩事情来,已经不单单是情意绵绵可以解释的,宝扇当真如同她柔弱的面容一般,无辜可怜吗。 数日的精神紧绷,此刻那根被紧紧拉扯的弦,顿时被扯断。韩文歆未想起隐瞒自己重生之事,她几乎是吐口而出道:“你定然是怨恨我的。若是我没有改变,你便会被谢观所救,成为他后院中唯一的妾室。” 韩文歆双眸发亮,神色呆滞,这般骇人的模样,惊吓的宝扇连连后退。韩文歆抬脚上前,看着宝扇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眸,声音莫名:“谢观极其宠爱你,甚至起了休妻的念头。若不是规矩压着,他早早就便将你抬为正妻。可即使如此,你虽然没有正妻的名分,但却享受滔天富贵,和谢观全心全意的疼爱怜惜。而如今有了我,一切都变了。你没有被谢观救起,自然成不了他的妾室,理所应当会怨恨我的。” 宝扇鬓发微乱,神色诧异地看着韩文歆,满是难以置信。 韩文歆却突然捉住了宝扇的手臂,声音焦急:“你去求谢观,他对你痴心一片,定然不会拒绝你的。” 宝扇想要挣脱韩文歆,但她身子柔弱,绵软的力气不足以令她从韩文歆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她扬起发白的脸颊,声音颤抖:“谢公子已经有了婚配,你莫要胡说,惹得旁人误会。” 韩文歆还要再说,却被突然冲出来的丫鬟推开,身形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韩文歆抬眼,看到了神色冷如霜雪的秦拂。秦拂轻轻打量着她,不做过多询问,转过身瞧看宝扇。 秦拂的视线,在看到宝扇白皙细腻的手臂上,泛起的红肿时,目光微凝,冷声道:“不是叫你唤我吗?” 宝扇垂下脑袋,纷乱的发丝贴在她的脸颊,她模样可怜,讷声回道:“我……我忘记了……” “蠢笨。” 秦拂冷声道,若不是她特意望向此处,及时赶过来,宝扇当真要被韩文歆欺负了。这事若是传出去,才是令人瞠目的笑话。 秦拂看向韩文歆,神色中丝毫没有怒意,语气平淡:“韩小姐这般行径,若是传出去,恐会被人议论是害了疯病。至于宝扇的婚事,府中自有决断,定不可能是韩小姐口中的谢观。” 秦拂轻笑一声,抚着鬓间门的金簪,似是随口一说:“国公府已经行了相看之礼,哦,便是陆世子,韩小姐应当是再熟悉不过罢。若是婚约成了,便是我与宝扇一同嫁入国公府中。若是不成——也无妨的。本就是相看而已,不是什么正礼,我与宝扇也并不是紧追不舍,痴心一片的女郎,即使没了这桩婚事,也不会芳心破碎。韩小姐,你说是也不是?” 韩文歆眼睛睁圆,重复着同一句话:“不可能的,陆世子怎么会,他不会……” 秦拂轻轻俯身,打量着韩文歆的脸蛋,朗声道:“韩小姐该不会当真害了疯病,刚才说些子虚乌有的话,将宝扇与谢观牵扯到一起。现在又想说,该与陆世子成亲的是你……韩小姐若是当真关心府中生意,今日便不该来秦府,直接去寻谢观便是。” 韩文歆被府中的丫鬟搀扶起身,送出了秦府。面前是来来往往的百姓,韩文歆心中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心躲开陆闻鹤,当真是对的吗。 韩文歆不知道,与其去寻谢观,她倒是情愿去找陆闻鹤。 宝扇得了秦拂教诲,待在院中好生反省。待秦拂离开后,宝扇推开房门,来到布满紫藤萝的院墙,寻到一处青石砖,轻轻敲了三下。青石砖便被推开,宝扇将写好的纸卷,递了过去。待那块青石砖被关上前,宝扇柔声问道:“世子……要迎娶长姐吗?” 没有得到回答,宝扇眼眸黯淡,看着青石砖严丝合缝地关好,便回屋去了。 144 世界六(十六)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更深露重。 漆黑的夜幕, 笼罩着韩文歆的身形。像是出于下意识,在一处恢宏的宅院前,韩文歆停下了脚步。门匾上描绘出国公府的字样, 守夜的门房在打盹, 半张半合的眼睛, 隐约看到有人轻叩府门。门房混沌的意识, 顿时恢复清明,他披着外衫, 探出脑袋问道:“是哪位……” 话未说完,门房看清了韩文歆的面容, 他险些咬住舌头。门房拍了拍生痛的脸颊,看着韩文歆空落落的身后, 问道:“韩小姐, 这样晚的时辰,怎么孤身一人?” 门房是认识韩文歆的, 城中青睐国公府世子的人, 并不在少数。而唯有韩文歆, 行事肆意, 如同洒脱的外邦女子一般,对陆闻鹤紧追不舍, 丝毫不掩饰心意。但近些日子, 听闻韩文歆歇了心思,放弃了对陆闻鹤的执念。国公府的奴仆们也在议论此事,有的道:韩文歆模样娇媚,又如此直白地表露心意,纵使陆闻鹤一时间不动心,但总归会有铁树开花的一日。更遑论韩文歆突然放下了对陆闻鹤的情意, 身边陡然变得冷清,陆闻鹤定然会念起韩文歆的好来,到时候两人情形颠倒。过去是韩文歆缠着陆闻鹤身后,日后是陆闻鹤惦念着韩文歆。 只是门房以为不然,若是论相貌,游春宴上,秦家二女容貌出众。尤其是年岁小些的,身形纤细柔弱,我见犹怜。 其余奴仆嗤之以鼻,说道:“庶女而已,只是个做妾的命罢了。” 思绪回转,门房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打量的神色,心中却暗暗揣测着:韩文歆不是断了对世子爷的心思,怎么如今又眼巴巴地上门来。 此时的韩文歆,极其迫切地想要见到陆闻鹤,之前她视陆闻鹤如同噩梦,避之不及,如今有了难事,却想起自己唯一可以依赖的,便是这位前世的夫君。陆闻鹤是国公府世子,只需要动动心思,便能解决她的难事。 韩文歆张了张口,说道:“我来寻陆……世子……” 门房模样恭敬:“天色已晚,世子爷恐已经就寝。韩小姐不如先回府,待明日再来。” 韩文歆却极其执着:“我今日便要见陆世子。” 见状,门房只得如实向府中禀告。 烛光闪烁,陆闻鹤身着里衣,手持纸卷,衬着昏黄的灯光,细细读着纸卷上的字——是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成的,字如其人,无丝毫苍劲有力的风骨,透着柔软脆弱。 ——婚事可成? 看着这四个字,陆闻鹤轻笑,连来信试探都是这般小心翼翼。 陆闻鹤伸出手,仔细描摹着纸卷上的字迹,淡雅的墨香,混杂着清甜的花瓣香气,大概是从宝扇衣袖中,倾泻而出的花香。陆闻鹤指骨嶙峋,微微拢起,轻点着纸卷上的文字。明明只是简单的摩挲,由陆闻鹤做来,便像是情人之间亲昵的肌肤相近,柔情轻抚。 门外的小厮,压低声音唤道:“世子爷。” 陆闻鹤目光凛冽,开口让小厮进来。 小厮将韩文歆求见之事,细细道来。 “这般时辰,本不应让韩小姐进来。只是韩小姐执意要见世子,瞧模样像是有急事相告。世子,这见或是不见?” 小厮心中拿不定主意,甚至有几分可怜韩文歆,如此娇媚的女子,被陆闻鹤冷落许久,才终于决定断了心思。如今匆忙来寻,恐怕是遇到了为难事,才深夜相见。 陆闻鹤穿上外袍,系好锦衣上的系带,待穿戴整齐后,抬脚向屋外走去。小厮见状,以为陆闻鹤是同意见韩文歆一面,匆忙追了上去,说道:“我这便去告诉门房,将大门打开,迎韩小姐进府中。” 陆闻鹤却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看着小厮,声音平静:“为何要迎进府中?” 虽然已至深夜,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若是将韩文歆迎进国公府,明日便会传出,国公府世子夜会佳人,两家不日便要缔结婚约。 见陆闻鹤没有去见韩文歆的念头,小厮满头雾水,疑惑道:“不见韩小姐,那——世子爷这是……” 明明即将就寝,却穿戴整齐,连皂靴都已经换好,定是要准备出府。 陆闻鹤神色冷冷,小厮立刻噤声不语,随意询问主子的去处,他这顿责罚是逃脱不过了。思虑起府外的韩文歆,陆闻鹤眉峰微拢,出声安排道:“以国公府的名义,差遣几个护卫,将韩小姐送回去。务必要当面告诉韩大人,城中虽然一片安稳,路不拾遗,但毕竟是女子,在街道游荡难免惹人非议。” 小厮心中暗暗咋舌,为的是陆闻鹤的冷硬心肠,这番兴师动众地将韩文歆送回去,又向韩家说出这般言语,将韩文歆上门求见之事,变为不通规矩,夜深人静之时,仍在街上行走。而国公府只是好意为之,将其送回。在话语中敲打韩家,管束好自己家中女郎。 小厮将陆闻鹤的叮嘱,如实告知了门房。面对韩文歆时,小厮苦笑道:“韩小姐来的当真不巧,世子爷刚刚睡下,我们又不敢贸然打扰。不如先派几个侍卫,将韩小姐送回去,若是改日韩文歆想见世子爷,递了拜帖便是。” 韩文歆面容惨淡,只瞧小厮的安排,便知道他是听从了主子吩咐。之所以这般说话,是给自己留有余地。虽然韩文歆想要见到陆闻鹤,但却明白,再执意问下去,只会落的个颜面扫地。 韩文歆跟着侍卫们离开,临走时,回首看向国公府——昔日,她曾经整日被禁锢在此处,寸步不能离开,想要逃离却没有法子。前世的她,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再进入牢笼中,竟然是如此艰辛。 …… 皎洁朦胧的月光,透过糯色的窗纸泼洒在软榻上,映照在宝扇笋尖般白皙的脸颊。宝扇身上盖着一层单薄的锦被,将其柔弱纤细的身子尽数遮掩。月光笼罩下,黛眉越显乌黑,樱唇越发柔软惑人。 院子里像是吹起了风,这个时节的风总是轻柔的,轻轻拍打了几下糯色窗纸,便停下了动作。因为院中的声响,睡梦中的宝扇黛眉蹙起,待声响停歇后,她拢起的眉峰逐渐舒展开来。 浓稠如墨的身影,似一团看不清的、样子模糊的云雾,轻轻笼罩在宝扇的床边。那身影驻足在宝扇面前,伸出带着凉意的掌心,轻抚着宝扇的脸颊。被这等冰凉的手掌触碰,宝扇眉心皱成一团,柔唇中泄露出绵软的轻吟声。见到此等境况,陆闻鹤并没有收回手,他指腹加重,摩挲着触感如同羊脂白玉般的肌肤。直到将那寸肌肤,尽数沾染上自己的气味。陆闻鹤才松开手,缓缓向下。 入睡时的宝扇,模样乖巧柔弱,脸颊两侧泛着灼灼桃花般的粉意。她身着素白里衣,唯有领口绣着一簇小巧娇艳的夹竹桃。里衣松松垮垮的,随着宝扇的翻身,而微微敞开,露出晃眼的细腻肌肤。 陆闻鹤宛如青竹般的手指,从宝扇里衣领口的夹竹桃抚过,而后轻轻一扯。满室黑暗中,陆闻鹤眸色沉沉地看着那抹白皙。衣衫交错,一阵窸窸窣窣过后,陆闻鹤抬起头,紧抿的薄唇上,有潋滟的水光,与旖旎的春色。宝扇鬓发微乱,毛茸茸的发丝,垂落在她的胸口。领口是精致的夹竹桃,再往下,点点红痕,恰似雪中开的正盛的夹竹桃,灼灼其华,令人移不开眼睛。 抚弄了一番夹竹桃,陆闻鹤只道不够,远远不够。他伸出手指,轻一下重一下地按着宝扇柔软的唇瓣。直到睡梦中的宝扇,再也无法忍受唇瓣上的异样,她张开檀口,试图用贝齿惩戒这作乱的小贼,竟然这般无赖地欺辱她。 陆闻鹤的手指,被贝齿咬住。即使在睡梦中,面对“穷凶极恶”的贼人,宝扇都是极其柔弱,连区区“报复”,都不敢用上大力气。宝扇像只刚长出来牙齿的小兽,用微小的力气,啃咬着如青竹般的指尖。陆闻鹤不以为意,甚至捉弄一般,用其余的手指,滑过宝扇的脸颊。只是指尖轻触,如同羽毛般轻柔缥缈,如梦似幻。 宝扇终究是抵不过贼人的无赖和蛮横,连在睡梦中,眼角都带上了绯色的红意。 月光映照下,陆闻鹤瞧得分明,柔唇已经微微发红。陆闻鹤俯身,将柔唇含在口中,轻咬慢舐,良久不肯退去。即使宝扇因为吐息不畅,伸出手臂想要推开陆闻鹤。但两只纤细的手臂,被轻易地钳制住。 “吐息……难受……不……” 细碎的哭泣声,在屋内响起,但却因为太过绵软无力,而无奴仆回应。对此唯一做出反应的,便是陆闻鹤,他将轻柔绵密的吻,深浅不一地落下。 宝扇睁开双眸,轻颤的眼眸中,倒映着如霜的月光,和模样沉醉的陆闻鹤。宝扇身子轻颤,发出的声音也微微嘶哑:“世子如何……到的此处……” 这分明是宝扇的闺房,而陆闻鹤却仿佛如入无人之地般,轻易而来,且没有招至秦府中一众奴仆的注意。 陆闻鹤终于松开宝扇的唇瓣,两人唇齿分开,相连的银色细线,泛着水光,在朦胧月光下,越发彰显缱绻糜艳。月色皎洁,银线艳丽,两相融合,令人神色恍惚,心头灼热。 得以正常吐息,宝扇坐直身子,轻轻呼气。领口之下的凉意,让宝扇垂首望去,是大片细腻白皙的肌肤,这昳丽的景象令宝扇耳尖发红。她慌张地拢好里衣,用身上的锦被遮掩,颤声问道:“陆世子怎会在此处?” 陆闻鹤嗅着宝扇芬芳的发丝,声音淡淡:“不是你邀我私会吗?” 145 世界六(十七)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宝扇的两颊上, 是未曾褪去红晕的羞怯。听到陆闻鹤所说,宝扇含水的眼眸,顿时睁地圆鼓鼓的, 一副被人冤枉的可怜样子。她声音轻柔, 带着几分缠绵过后的沙哑:“我没有……” 宝扇何曾能如此胆大, 敢在深夜中邀陆闻鹤相会。 陆闻鹤不顾宝扇的抗拒,翻身挤上了床榻。这女子的软榻, 与他在国公府的寝床相比,狭小许多。尤其是陆闻鹤生的长手长脚, 几乎算是蜷缩在软榻上。陆闻鹤长臂一伸, 轻拥住宝扇圆润的肩头,散发着女儿家脂粉香气的棉被,也被他扯到自己身前。 宝扇始终低垂着眉眼,将下唇咬出泛白的齿痕。她清楚陆闻鹤的脾性, 若是自己出声抗拒, 恐会招致陆闻鹤不满,令他做出更瞠目结舌的行径来。陆闻鹤身上的气息, 是一种凛冽的寒松味道, 如同他本人一般,极其蛮横,让人生惧。方寸大小的锦被中, 陆闻鹤身上的气息, 很快与宝扇的甜香混合在一起, 分不清彼此。 锦被中的温度, 在逐渐攀升。陆闻鹤的手掌,像是一块烧的炙热的烙铁,灼烧地宝扇肩膀发烫。 紧紧合拢的窗扉被撑开, 露出狭小的缝隙。从缝隙中涌出的寒风,使的宝扇面颊上的热意,渐渐退去。 陆闻鹤从怀中摸出纸卷,在宝扇惊讶的神色中,一字一句地念道:“婚事可成,嗯?” 他那句疑问,语气微微扬起,宝扇竟然从这句话中听出了调侃的意味来,低垂的脑袋,几乎要埋进锦被中。 陆闻鹤缓缓说道:“你我之间,并无甚名分,何故关心我的婚事?” 宝扇嗫喏着试图解释:“是我误会了长姐的言语,以为国公府要和秦家订下婚约。” 陆闻鹤张开薄唇,轻咬着宝扇脆弱的耳垂,直到那白嫩柔软的耳垂,鲜艳欲滴,宛如枝头挂着的成熟的石榴子。宝扇攥紧衣袖,才勉强不从唇齿间泄露出令人赧然的娇吟。但陆闻鹤却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刚才还不够,果真是贪心至极。” 宝扇身子轻颤,垂首细看,这才发现自己掌心中握着的不是自己的衣袖,而是身后陆闻鹤的衣襟。因为宝扇的用力,陆闻鹤胸前的衣襟,已经变得皱皱巴巴,微微敞开,露出大片的肌肤。见状,宝扇手心一颤,急忙松开。 “我,我并非是……” 宝扇想要辩解,但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毕竟刚才是自己弄错了衣衫。宝扇扬起脸,两只泛着水意的眼眸,便直愣愣地望进陆闻鹤的眼中。 如霜般月色下,陆闻鹤捏紧宝扇的下颌,轻轻俯身,以唇齿为尺,丈量着宝扇身子的轮廓。 香汗淋漓,百般滋味自在不言中。 不知道何时,窗扉已然敞开,软榻上的两人,稍微侧身,便能瞧见院落中满地银霜的光景。徐徐微风吹来,将屋内暧昧升温的气息,尽数吹散。 月明星稀,弯刀似的明月悬在空中,将朦胧皎洁的月色,尽数倾泻在屋檐,枝头,以及同样莹润的肌肤上。 陆闻鹤的话语,如同极其擅长蛊惑人心的道人,半哄半骗间,叫宝扇将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一一讲出。 “……韩小姐好生奇怪,明明那日,是你下水救了我,但在韩小姐口中,却变成了谢公子。因为被谢公子所救,我成了他的宠妾。而韩小姐,则是与国公府订下了婚约。” 宝扇说罢,悄悄抬起眼睛,看着陆闻鹤的神色。只见陆闻鹤面色冷凝,如同朔冬寒冰,宝扇纤细柔软的眼睫轻颤,眼眸中也盛满了盈盈水意。陆闻鹤语气生寒:“她弄痛了你,为何不还回去,怎么生的这般蠢笨?” 宝扇垂首,声如蚊哼:“只是小事罢了,我早已经习惯了,若是贸然冲撞,恐会惹得韩小姐怒意更甚。” 陆闻鹤冷声问道:“是哪只手?” 宝扇将那只手递到陆闻鹤面前。陆闻鹤掀开衣袖,如同无瑕羊脂白玉般细腻的肌肤,此时青青紫紫的痕迹,仍旧未曾褪去。在皎白的手腕处,更显得触目惊心。宝扇任凭陆闻鹤瞧着,没有出声解释,自己肌肤生的娇嫩,稍微用力便能留下痕迹。宝扇曾经听过照顾她的奴仆,暗地里议论,说她一个庶女,却养护的这样好的皮子,日后若是嫁给心肠好的郎君,倒是罢了。若是命生的不好,便是个辗转他人床榻,任由人玩弄调笑的玩意儿。 宝扇深知,床笫之间的男人,最是容易心软的。此事无关情爱,只是看到被自己拥入怀中的女子,却遭旁人欺辱,心中愤懑罢了。宝扇惯会利用旁人的怜悯与愤怒,让其肆意蔓延,生出旁的情意来。 于是,宝扇怯怯地收拢衣袖,意欲将掌心收回,她声音绵软无力,却仿佛轻柔飘逸的长羽,抚过人的胸口,引出酥酥麻麻的痒意。 “莫要污了世子的……” 陆闻鹤却突然伸手,握紧宝扇的手腕,他撩开衣袖,俯身而下,将带着湿润的轻吻,落在每一处青紫处。他捧着宝扇的手腕,宛如捧着精细脆弱的琉璃盏,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这精美的琉璃。陆闻鹤眼眸中的戾气散去,取取而代之的是,肆意翻滚的黑沉。 如同将宝扇当作了他的掌心物,笼中雀鸟,满是势在必得。 陆闻鹤心知,韩文歆言语中所说,并非是不可能的。游春宴上那日,他本没有下水救人之心。而不远处的谢观,则是神色焦急,依照当时的局面,谢观定然会跳入水中,将宝扇救起。到时,成亲,纳妾,一切便是水到渠成。而榕树旁,宝扇与谢观相见,陆闻鹤便瞧见,那时谢观的眼眸,恨不得黏在宝扇身上。他在旁边尚且如此,而陆闻鹤不在一旁时,想必谢观的行为举止,更加孟浪逾矩。 陆闻鹤垂眸,看着宝扇皎白莹润的脸颊,眼眸微软,对待宝扇,他兴致不减。比起其他的金银珠宝,宝扇是陆闻鹤留恋最久的物件,因此陆闻鹤愿意耐下性子。 听闻女子,无论年纪几何,都喜听些哄人的话语。陆闻鹤并不擅此道,但他愿意尝试一二。陆闻鹤收紧了揽住宝扇的手臂,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到宝扇身上。 他淡淡道:“只是无稽之谈罢了。” 宝扇声音柔软,似是感慨:“韩小姐确是痴心一片,城中众人皆看在眼里。” 陆闻鹤不以为然,众人皆道韩文歆痴缠于他,每有陆闻鹤出现的地方,定然有韩文歆的身影。在悠悠众口中,陆闻鹤即使对韩文歆没有情意,也会有所意动,毕竟这样纯粹的赤诚之心,又哪里能轻易碰到。但陆闻鹤并未感受到这番痴心,从众人口中,他记住了韩文歆的名字,却并不会因为韩文歆的紧追不舍,而生出几分动容。若是紧追不舍,便能换取两情相悦,真心相许。那街道上的乞丐,都可追在王公贵胄,世家小姐身后,以经年累月的追寻,得到未来的衣食无忧,和高位者的垂怜。如此看来,岂不是荒谬至极。 陆闻鹤看着宝扇的水眸,缓缓道:“你我二人相处之时,不要谈论旁人,我不喜欢。” 像是想到了什么,陆闻鹤薄唇轻启:“男女都不要。” 无论是韩文歆,还是谢观,或是其他什么人,在陆闻鹤眼中,都如同过眼云烟,并不紧要。他不希望,两人温存缠绵之时,那双柔软可口的唇瓣,还在议论着旁人。这让陆闻鹤觉得,自己很不中用,若非如此,宝扇怎么会还有力气,想起其他人,其他事情。 “至于婚约之事——” 陆闻鹤想起了纸卷上的问询,知道宝扇是心中不安,才特意来问话。明明之前,无论是落水,还是雅舍相聚,宝扇都是静悄悄地离开,连去国公府讨个说法都未曾有过。而今却……这般在乎国公府与秦家的婚事。这样的发现,让陆闻鹤心中涌现出莫名的欢喜。他轻抚着宝扇鸦羽般的青丝,动作轻缓。 “你这般愚钝,连讨人欢心都不会,又怎么能让我订下婚约。” 宝扇微微转身,但白皙细腻的脖颈,泛起的绯红颜色,处处彰显着她的羞赧。院落中寂静无声,清辉的月光沿着窗棂倾泻在屋子里,让人心头发慌。 宝扇声音弱弱:“世子早些回去罢。” 不知道院子里的奴仆们,几时会醒过来。到时发现了两人同处一室,彼此依偎,定然不出半日,便会将这桩事尽数传出,闹得人尽皆知。 陆闻鹤却神色轻松,半依在宝扇绵软的绣枕上。宝扇瞧他这副样子,想起了陆闻鹤刚才所说,知道这是要她“讨人欢心”,陆闻鹤才肯离开。 宝扇无法,瓷白的面颊上,闪过纠结神色。半晌后,听到院落中传来细微的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奴仆们醒来了。宝扇心中急切,连忙起身,在陆闻鹤唇上落下一吻,声音也刻意放软:“世子可有欢喜?” 陆闻鹤胸腔轻轻起伏,沉闷的笑意在屋内回荡。陆闻鹤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但临走前,他长臂一伸,便将带着香气的里衣收进怀中。宝扇还来不及阻止,陆闻鹤便悄然离开。 次日,丫鬟给宝扇收拾衣裳,只道那件绣着并蒂花的里衣不知去处。宝扇眼眸轻颤,细声道:“许是家中进了贼人。” 丫鬟轻笑道:“偌大的秦府,怎么会阻拦不住一个贼人。” 况且这贼人旁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不偷走,唯独对这贴身里衣情有独钟。怕不是寻常的小贼,而是偷香窃玉的采花贼。 146 世界六(十八)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今年咸上早, 膏蟹满江波。 正是螃蟹肥美的时节,江河之上,撒网捕捞的渔民不在少数。渔民们往往满载而归, 将沉甸甸装着螃蟹的渔网, 带至各家食肆店铺,换来银钱。虽然秦府有手艺好的厨子, 但终究比不上精于此道的食肆所做。秦拂临时起意, 便带着宝扇,去往城中最擅长烹制螃蟹的一家食肆。 食肆临江而建, 秦拂与宝扇拾阶而上,到了高楼。圆桌上除了烹制好的螃蟹,还有一瓶温热的黄酒, 酒意算不得重,一入腹部只觉得暖融融的。宝扇知道螃蟹寒凉, 便不多吃,只用了几筷便堪堪停下。她抬眸看着秦拂,正用精致小巧的工具,细细挑弄着蟹脚中的蟹肉。宝扇素手微伸,将一只完整的螃蟹拿在手中。她动作缓慢而仔细, 不久便把蟹壳中的肉挑的干净, 将瓷碗中堆积地满满的。宝扇将装好蟹肉的瓷碗递至秦拂面前,又起身斟了一盏黄酒,柔声劝道:“长姐, 螃蟹性寒, 不可多用。” 听到宝扇的柔声劝慰,秦拂眉眼舒展,只用了宝扇递过来瓷碗中的蟹肉, 解了馋念便停下。 宝扇转过身,隔着窗棂向远处眺望。只见悠悠江面上,有船只来来往往。这些船只会在船头的撑杆处,挂上一只幡布,以表明自家的主顾是哪个。江水上的船只不多,而其中多半都挂着“谢”的字样。 宝扇收回视线,端起面前的黄酒轻酌细品。听闻谢观已经接手了谢家水运上的生意,且将其做的蒸蒸日上。谢观的性子,也由当初的温吞有礼,变成如今的性子大胆,前些时日,竟然差人向秦府送来一众外邦玩意儿,皆用精美的匣子装点好。而宝扇收到的匣子,最为微小,两只手掌便能捧起,与其他人收到的木匣相比,看起来煞为可怜。宝扇低垂着眉眼,脸上未曾流露出半分不悦,她捧着木匣,回到了自己房中。锁扣轻启,木匣被打开,里面放着的是粒粒饱满的珍珠,色泽温润,一共一十六粒。 宝扇自然是喜欢珍珠的,价值不菲,佩戴时又模样清浅,不哗众取宠。尤其是珍珠难得,这珍珠的颜色又泛着浅浅的粉意,一瞧便知道是耗费了许多功夫,才得以培育出来。可宝扇只是合拢木匣,并未将匣中的珍珠制成首饰,或是佩戴在身上。 依照谢观的性子,内敛温吞,宝扇既然已经向他诉说过,两人不便再见。谢观却这样堂而皇之地送珍珠给她,虽然是假借府中交好之名,但此等行径,也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宝扇敛眉沉思,秦拂语气悠悠道:“韩文歆倒是有几分手段。” 宝扇黛眉微蹙,一脸不解其意地看着秦拂。 秦拂轻笑道:“韩家之事,她寻了秦家,去了国公府,甚至求见了与谢观有婚约在身的尹家,就是不愿去找谢观问个究竟,不知道是因为何等缘故。” 宝扇面色如常,声音轻柔:“寻了尹小姐也是一样的,未婚夫妻间总是有情意在的。” 秦拂不以为然,轻嗤道:“韩家的困境解了,却不是因为谢观,而是尹家亲自出的面。事情有了转机,韩大人心中的郁气散去,病也逐渐好起来了。只是韩文歆却突然害了病,被韩大人送去了僻静之地治病。” 宝扇柔声道:“韩小姐害了病,可那日瞧着,可很是康健……” 秦拂想起了宝扇手臂上的青紫痕迹,过了许久才完全散去。秦拂顿时拢紧眉峰,心想韩文歆何止是康健,简直是力气蛮横。 “害病是假,躲藏才是真的。” 秦拂看的分明,哪里有这么巧合的害病,韩大人刚刚痊愈,韩文歆便又倒下。明明是韩大人借看病之机,送韩文歆出去躲避。只是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若是需要韩文歆躲避的事情不见了,那韩文歆自然能早早回来。若是那需要躲避的人和事情,长久停留在城中,韩文歆的归期怕是不定。 螃蟹宴还未过半,秦府便有丫鬟赶来,俯身在秦拂耳边低语几声。秦拂起身便要离开,看到宝扇身姿柔柔地站起身,心中微动,细细思索之下,叮嘱道:“你便待在此处,莫要叫人说——我拘束了你。” 整日将宝扇拘在府中,不让她出门,这次连用个螃蟹宴,没有半途离席的道理。 宝扇水眸轻颤,轻声道:“长姐待我,自然是好的。” 秦拂轻哼一声,并不回应,但舒展的眉眼,显示出她的心情尚佳。 待秦拂离开后,宝扇看着满桌的菜肴,唤来伙计,点了几个滋补养身的膳食。宝扇端起桌上的枸杞乌鸡汤,汤匙搅动,轻轻送入口中。门扉轻动,宝扇以为是秦拂去而复返,用帕子轻拭着唇角,站起身来,嘴里的“长姐”还未唤出口,便见到面前人并非是秦拂,而是满身珠翠,面容倨傲的女子。 尹小姐打量着面前的宝扇,弱质芊芊,有弱柳扶风之姿。江河上的风,穿过窗棂,灌进屋内,吹动宝扇身上的衣裙,更显得其身姿纤弱,人不胜衣。尹小姐细细看着宝扇的面容,眉眼柔软,唇瓣殷红,怪不得能将谢观迷惑的神思不属,不知今夕是何夕。 韩文歆求见陆闻鹤无望,自知不能去求谢观,恐谢观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对韩家更加冷落,挽回生意越发无望。韩文歆孤注一掷,她凭借前世的记忆,深知尹小姐对谢观有几分情意,前世尹小姐身为正妻,却被宝扇一个宠妾狠狠压制,定然是愤恨不已。不然尹小姐也不会冒险害死了宝扇,落了个被谢观彻底冷落,且狠狠折磨的地步。如此想来,尹小姐自然是怨恨宝扇的。而如今,因为韩文歆游春宴上的变故,使得宝扇不再是谢观的妾室。尹小姐自然无从得知,使谢观心中惦念的女子是哪个。韩文歆便另辟蹊径,寻到了尹家府上,以尹家出手为交换,将谢观心中惦记的女子告知。尹小姐犹豫不过片刻,便同意了。尹家虽然没有经营水运方面的生意,但其相识的人中有航运出海之人,能帮助韩文歆解开燃眉之急。 得知谢观惦念之人,竟然是秦家庶女时,尹小姐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尹小姐曾经思虑过,谢观心上人定然身份不高,甚至是地位悬殊,不然谢观也不会迟迟不上门求娶。只是尹小姐没想到,自己未来夫君惦记的,竟然是一个庶女,这让心高气傲的尹小姐心中受挫。尹小姐派人探寻宝扇的踪迹,这才得以在食肆与宝扇相见。 尹小姐心中不解:宝扇这般楚楚可怜的面容,着实容易使心性不坚的男子,意乱情迷。可谢观看着温和内敛,实际心性坚定,怎么会被这般女子牵动心神。 尹小姐微微扬起下颌,神情中满是不屑:“你便是秦家庶女?” 宝扇轻声应是,她黛眉蹙起,柔声道:“屋内只有我一人,若是寻人,怕是来错了地方。” 尹小姐身旁的丫鬟,报出了主子的名讳,本以为宝扇这般柔柔弱弱的女子,听到后会安分地行礼问好。但宝扇黛眉收拢,轻声道:“竟是尹家小姐,当真是让人没想到。” 宝扇的双眸澄净清澈,光可照人,但尹小姐却从那双眼眸中,看出了几分讽刺。宝扇这般诧异,无疑是因为尹小姐不通晓规矩,贸然推门闯入,这般冒失的举动,与尹小姐高门贵女的身份极其不相称。 尹小姐面色青红,不再遮掩,她语气中满是轻视:“你瞧着柔弱,却生的一副伶牙俐齿。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若是安分守己,还能找到好人家。只是偏偏心思大的很,想要做狐媚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尹小姐推开门,清朗的声音,足以令食肆众人都能听到。 “谢观与我有婚约在身,此事城中众人皆知。你若是想做妾室,我并不阻拦。只是谢观的妾室,此生怕是万万不能了。谢观即使要纳妾,贫寒人家的女子,青楼楚馆之女,都可。只是你这番柔弱可怜的模样,叫人瞧了生厌,定是进不了谢家门的。” 这番话句句皆是羞辱,晶莹的泪珠在宝扇眼眶中打颤,她声音发抖:“尹小姐,你我只是初见,何故这般污人清白?女子名声何其紧要,怎么能……” 宝扇身子发颤,断断续续的声音,已经连不成句子。 宝扇脚步轻移,走到尹小姐面前,她清晰地听到食肆下方已经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宝扇美眸一转,压低声音。 “尹小姐想知道,谢观为何惦念于我,却对你嗤之以鼻吗?” 这声音轻柔至极,若非尹小姐凝神细听,便要听不清了。尹小姐轻轻俯身,宝扇柔唇微张:“因为——” “尹小姐面目可憎,谢观他好生害怕。尹小姐莫要不信,谢观与我私会之时,常常提到,与尹小姐相见之时,要想着我的模样,才能勉强交谈下去。可若是成了婚,尹小姐该怎么办才好呢?” 宝扇轻声叹息,看起来极为尹小姐着想,却字字句句都刺入尹小姐的心口。对待这般□□她的人,宝扇分毫颜面都不想再留。她不顾及尹小姐青红交加的神情,缓缓道。 “新婚燕尔,夫妻敦伦之时,谢观莫不是也要彻夜想着我,才能行欢好之事。” “闭嘴!” 尹小姐盛怒之下,伸出手臂推搡着宝扇。 两人从屋内退出,再往后一步,便是台阶。 宝扇垂眸瞧着楼阁处一闪而过的衣角,美眸轻颤,待尹小姐再使蛮力时,不再躲避。 “宝扇!” 焦急的身影,朝着宝扇奔来。 147 世界六(十九)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尹小姐同样也看到了来人, 竟然是不知何时赶来的谢观。尹小姐此时心中的愤怒,顿时被焦急慌乱覆盖,她身形微颤, 正犹豫该如何解释,毕竟众目睽睽之下, 是她将宝扇推搡至楼下。因为尹小姐的心不在焉, 一时间也没注意到踩空的台阶。跌落台阶的一瞬间, 尹小姐发出轻呼声。 眼瞧着宝扇从台阶上摔落, 谢观心急如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 谢观下意识地想到以身相替,用身子充当软垫, 免得宝扇磕碰到。虽然宝扇身形纤细, 但是从高台之上落入谢观怀中, 谢观只觉得手臂疼痛, 他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但谢观来不及顾忌自己, 微微使了力气将宝扇拦腰抱起,面容上满是担忧:“摔倒了哪里?” 谢观唤着跟在他身旁的侍卫,去领大夫过来。宝扇温顺地躺在谢观怀里, 眼眸中晃动着盈盈水意,额头不知道碰到了哪里, 泛起骇人的青色。见状, 谢观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扯动, 连一时片刻都不愿意等候,便抱着宝扇,朝着食肆外面走去。 丫鬟从楼阁上面匆匆赶下来,看着昏厥过去的尹小姐, 心中满是慌乱。见到谢观要走,丫鬟连忙追上前去,俯身央求道:“谢公子救救我家小姐。” 谢观轻飘飘的视线,从尹小姐身上掠过,他眼眸冷淡,声音平静:“会有大夫赶来,我待在这里也是无用。” 丫鬟看谢观执意要走,情急之下,几乎是脱口而出:“那谢公子为何要带走秦小姐?我家小姐是谢公子未过门的妻子,而秦小姐——不过是秦府庶女而已。谢公子应当惦念的,是……” 谢观只冷冷地看着那丫鬟,宝扇受伤,他本就心中焦急,偏偏这丫鬟有意阻拦。即使性子温和如谢观,此时言语中也带上了几分怒气:“宝扇因何受伤,你应该心知肚明。尹小姐推搡之时,你冷眼旁观,并不做阻止。如今主子受伤,你不想法子去救治,反而来我面前试图说些子丑寅卯。” 胸膛处传来绵软的轻抚,谢观垂首,看着一副可怜模样,却仍旧在宽慰他的宝扇,顿时心头发烫。谢观抬脚便走,只留下一句话:“尹家如此嚣张跋扈,我谢家高攀不得,婚约便不再成了。” 丫鬟身子僵硬,心中暗暗叫苦,只道自己情急之下,做下了错事,惹得谢观当场要解除婚约。丫鬟深知尹小姐对谢观的心思,待尹小姐恢复意识,不知道要如何责罚。眼看着谢观离去,丫鬟不敢再做阻拦,只得招呼着食肆的伙计,帮忙搀扶尹小姐,唤来大夫。 宝扇轻扯着谢观的衣襟,声音细弱,只道自己能行走,更何况大庭广众之下,男未婚女未嫁,如此亲昵,难免会落人口舌。谢观此时却变得态度强硬,任凭宝扇如何央求,都不肯放下她。谢观已经下定决心,与尹小姐解除婚约,宝扇何其无辜,又生的如此纤细柔弱,那尹小姐竟然能狠下心肠,将宝扇推下台阶,可见其本性。 谢观收紧了环住宝扇腰肢的手臂,眼眸发沉:“挡不住悠悠众口,便不必再挡。” 谢观已经决定,待将宝扇送去安稳处,看过大夫后,便立即回禀谢父谢母,了断与尹家的婚约。 只是谢观还未踏出食肆,便被旁人挡住了去路。 谢观抬眸,刚想开口让此人先行避让,但看清楚了来人是谁后,将宝扇拥地越发紧了。 陆闻鹤瞳孔漆黑深邃,此时悠悠地望着谢观环抱着宝扇的手臂。陆闻鹤面色如常,但心底涌现出充满恶意的念头,他极其克制,才勉强压制住想抽出利剑,砍断那碍眼的双臂的想法。陆闻鹤张开双臂,像是在对谢观说话,但晦暗不明的眼神却落在谢观怀中的宝扇身上。 “把她给我。” 陆闻鹤说的极其自然,仿佛宝扇本来就是他的物件,而谢观只是觊觎宝扇的贼人。 谢观神情微怔,待反应过来陆闻鹤言语中是什么意思时,面容顿时变得紧绷。谢观唇角扯出一抹笑容,声音冷冷:“陆世子,烦劳让路。” 对于谢观瞬间涌现的防备与不满,陆闻鹤并无甚在意,他轻轻俯身,望进宝扇清澈纯粹的眼眸中,声音笃定:“过来。” 谢观眼眸一滞,声音艰涩:“你——” 陆闻鹤这才正视着谢观,素来谦谦有礼的国公府世子,此时眼眸中尽是寒意,唇齿中吐露出的话语,也丝毫不留情面。 “谢公子,你很聒噪。” “我是在问宝扇,不是你。” 陆闻鹤视线落在宝扇身上,轻声道:“过来。” 窝在谢观怀中的宝扇,声音柔柔地让谢观放她下来。闻言,谢观身子一僵,他自然是不情愿的。谢观不清楚陆闻鹤与宝扇是何等关系,只知道刚才的寥寥数语,可以窥探陆闻鹤的狼子野心,他对宝扇定然有所求。陆闻鹤周身的气息,着实令人心中畏惧。但若是宝扇不愿,谢观不会懦弱到将自己心悦之人,拱手相让。只是宝扇柔声开口,在陆闻鹤和自己之间,选择了陆闻鹤。这如何叫谢观不挫败。 谢观执意不肯放下宝扇,但耐不住宝扇的柔声请求,和那双水意朦胧的眸子专注地望向他。两人情浓时,宝扇亦是这般,用小兽般柔软依赖的目光看着他。可如今物是人非,宝扇再次央求他时,竟是为了另外一个男子。 谢观终究是松开了手掌。 宝扇双脚还未落地,便被陆闻鹤接到怀中。陆闻鹤宽袖轻展,就将宝扇拢进自己衣袍之下,连零星的衣袍都未曾展露在外面。 陆闻鹤既然已经接回了宝扇,不再理会神情落寞的谢观。陆闻鹤抬脚离开此处,乘上了国公府的马车,将众人的议论声,留在身后。 马车随着道路的起伏而微微颠簸,宝扇本就刚从台阶上摔落,意识混沌,又被马车的颠簸起伏弄得面色发白,看起来煞是可怜。陆闻鹤浓眉微凝,声音冷冷地安排车夫:“行慢些。” 马车的脚步声逐渐变得平稳缓慢,宝扇的脸色还是惨白色,整个人宛如落满霜雪的禾苗,随风轻颤。陆闻鹤紧皱的眉峰未曾舒展,他站起身,从宝扇对面的位置,挪到了宝扇身旁。陆闻鹤伸出手掌,将宝扇的脑袋按在自己肩头。 坚实有力的肩膀,让宝扇觉出了几分安稳,发白的脸蛋也逐渐恢复血色。 骏马在国公府门前停下,陆闻鹤抱着宝扇从马车走下。国公府的奴仆们,无论心中是如何好奇猜测,此时都恭恭敬敬地俯身,不敢抬头看陆闻鹤怀中的女郎是哪一位。 府医为宝扇悬丝诊脉,只道宝扇是额头碰到了坚硬的物件,又受了一些惊吓,才会如此。府医看着陆闻鹤黑沉的脸色,原本想要说出的“并无大碍”,经过仔细斟酌后,改口成了:“不用汤药,敷些药膏,免得留下疤痕。” 陆闻鹤拢眉,问道:“还会留疤?” 府医连忙道:“用着药膏,好的快些,女郎心中也能安心。” 陆闻鹤这才舒展眉峰。 见到此等情状,府医心中暗暗称奇:到底是哪家的女郎,惹得世子爷这般关心。这伤口并不算严重,平常人不敷药膏,十几日也能褪去。只是这女郎肌肤细嫩,磕磕碰碰的痕迹,也瞧着骇人。为免世子爷挂念,府医还是决定开着消肿化瘀的药膏,好尽快让女郎恢复如初。 药膏被呈上,陆闻鹤打开盖子,淡淡的药草香气扑面而来。陆闻鹤手指轻挑起凝脂般的药膏,撩开宝扇额前的发丝。看到那骇人的痕迹时,陆闻鹤心中猛地一跳,他将这种异动归咎于宝扇太过蠢笨,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才会让他觉得麻烦,进而心烦意乱。 按照府医的叮嘱,陆闻鹤的手指,沿着宝扇受伤的痕迹,轻轻描摹,待将药膏涂抹均匀以后,陆闻鹤便轻揉细搓,直至指腹生出了温热,才堪堪停下。 宝扇抬眸看着陆闻鹤,双眸清浅,在额头上的青紫伤痕衬托下,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惹人怜爱。陆闻鹤本是为宝扇上药,但不知道何时,却突然变了意味。他手指缓缓向下,掠过宝扇挺翘的鼻,柔软的唇瓣。 直到宝扇的一声轻呼传来,陆闻鹤才犹如大梦初醒般,停下了动作。而此时,宝扇不像是之前那般凄楚可怜,面颊惨白。如今她面颊绯红,眉眼中尽是羞人的热意。 宝扇柔唇轻启,细声问道:“时辰不早,该回秦府了。” 在马车上时,宝扇就曾央求陆闻鹤将她送回秦府附近。宝扇虽然受伤,但行走无大碍,独自一人返回秦府,至于额头上伤痕之事,也能仔细与秦家人解释。但陆闻鹤不愿,宝扇向来是争执不过他的,软榻之上如此,平日里相处亦是如此。宝扇只能听从陆闻鹤所言,来了国公府,只是日后该如何向秦府众人解释,这着实叫人为难。 陆闻鹤声音冷凝:“如此急切?” 他瞧着宝扇待在谢观怀中时,也不像现在这般顾虑众多,瞻前顾后,急匆匆要往秦家赶去。怎么落入他的怀中,便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陆闻鹤心道:难道是宝扇以为,谢观比他更值得信任。宝扇声誉有损,谢观会订下婚约,解决宝扇的为难,而他陆闻鹤却不会。 陆闻鹤突然俯身,鹰隼般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宝扇。 他眼神漆黑幽深,伸出手掌捉住了宝扇的柔荑。 宝扇听到陆闻鹤的声音响起。 他说:“便是待在国公府,又待如何?” 148 世界六(二十)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宝扇垂下脑袋, 琥珀色的眼眸中泛着浅色的光辉,她声音轻如雀鸟的羽毛,拨弄着陆闻鹤的心尖, 竟惹出了几分痒意。 宝扇一副任予任求的模样,身姿温顺乖觉:“若是世子开口, 何人能离开国公府。” 身强力壮的男子,尚且要看陆闻鹤的眼色行事, 更何况身姿柔柔的宝扇。 纤细的手臂,垂落于身前,宝扇的两只柔荑, 轻轻揉弄着身上的衣裙。她肌肤本就如同池中白藕,既嫩又软, 如今因为心中低落, 面上的肌肤又白了几分,在额头青色痕迹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楚楚可怜。陆闻鹤看不惯宝扇这副样子,这总让他觉得宝扇在惧怕自己。陆闻鹤自诩不是良善人,但只瞧皮囊, 也算不得洪水猛兽, 宝扇何至于如此畏惧。 陆闻鹤俯身靠近宝扇, 突如其来的压迫,令宝扇下意识地不断向后退去。只是, 陆闻鹤并不给宝扇躲避的机会, 他伸出手臂,牢牢地环绕住宝扇的腰肢。手臂上微微用力,便将宝扇拥进他怀中。 “难道不想嫁我?” 闻言,宝扇身子微颤, 怯生生道:“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世子的身份。” 这番勉强算得上奉承的言语,落在陆闻鹤耳中,却不觉得熨帖,反而刺耳至极。陆闻鹤加重了手臂上的力气,将宝扇按在他的胸膛上。沉闷的跳动声,透过胸腔,穿过外袍,落入宝扇的耳中。渐渐地,陆闻鹤的心跳声,与宝扇柔弱的心脏,变成了同样的节奏。 吐息共享,心脏合鸣。 陆闻鹤沉闷的声音中,透露着他的不悦。 “既然将身子给了我,难道还想嫁给旁人。” 陆闻鹤暗忖:若是宝扇当真起了旁的心思,想要嫁作别家妇,他定是不依的。只是心中不愿的原因,陆闻鹤无法说的清,他将这些情绪归咎于,属于他的物件,就应该被关在摘星楼中。只是宝扇与其他物件不同,行走自如,陆闻鹤拘束不得,便只能不停地在宝扇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可这些痕迹,抵挡不住旁人窥伺的野心,连身形柔弱的宝扇,都不知何时生出了异念,这让陆闻鹤很是不快。 宝扇趴在陆闻鹤坚实有力的胸膛上,声音弱弱:“自然是嫁不得旁人的,虽已如此,若是世子不肯,我也强求不得。到时,唯有长姐能为我寻个去路了。” 谁人能逼迫陆闻鹤行事,即使是纳妾,只要陆闻鹤不肯松口,抬妾的轿子,也进国公府不得。 陆闻鹤心中冷笑,宝扇竟然如此天真,妄想指望秦家和秦拂,以此谋个好去处。殊不知秦家的算计,是以宝扇的身子,收拢住夫婿的心,方便秦拂管理后院。可是听到宝扇所说,要听从秦拂安排,陆闻鹤便眉峰紧拢,脑袋中浮现出宝扇随秦拂一同出嫁,在秦拂的示意下,与夫婿婉转承欢的画面。到时候,宝扇的羞怯,身子柔软,尽数显现在另外一个男子面前。 这如何不叫陆闻鹤怒不可遏。 他轻轻俯身,在宝扇白皙的脖颈处轻嗅细吻,留下羞人的濡湿。 陆闻鹤声音中满是难以忍耐的哑意:“听话些,令我欢喜。” 他宽阔的手掌,抚弄着宝扇散乱开来,触觉柔软的发髻。手掌带动袅袅青丝,向着后面仰去,显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脖颈轻颤,透着令人怜爱的脆弱,仿佛幽静的山林间,自知逃跑无望,只能引颈受戮的可怜小兽,模样安静地等待猎人的享用。陆闻鹤薄唇移动,轻啄着宝扇的下颌,丈量着那小巧圆润的弧度。带着凉意的唇瓣,微微向上,落在宝扇绯红的眼尾。这般姝丽的颜色,让陆闻鹤想起了摘星楼中鲜艳欲滴的鸽子血宝石,娇艳的色泽,令人神情恍惚。可鸽子血宝石的美丽,太过生硬凉薄,比不上眼前纤细脆弱的柔美。 唇瓣印在额头泛青的痕迹上,陆闻鹤身子微顿,他眉峰紧皱,毕竟无瑕的白玉,陡然生出了裂痕,难免令人心情低落。 宝扇轻声询问:“世子会纳我为妾室吗?” 陆闻鹤眉眼冷凝,意有所指道:“若你不这般蠢笨,会讨人欢心……” 他一步步地诱导着宝扇深入,像不怀好意的猎人,在无知懵懂的鸟雀前,布满了饵料,蛊惑着无知无觉的鸟雀,朝着深渊般的陷阱中飞去。 蝶翼般轻盈的眼睫轻颤,宝扇抬起双眸,似乎是终于鼓足勇气,她扬起藕白的手臂,轻轻环绕在陆闻鹤的脖颈处。宝扇讨好似地轻吻着陆闻鹤的脸颊。若陆闻鹤的吻是汹涌澎湃的浪涛,几乎要将人吞没其中,再无招架之力。宝扇的吻便是三月春风,轻摇着毛绒绒的蒲公英,轻飘飘地向四周散去。 陆闻鹤一手掐着宝扇的腰肢,另外一只手缓缓向上,掠过挺直的脊背,单薄的肩胛骨,最终落到宝扇的肩头。两只手掌微微用力,似乎将弱小纤细的宝扇,尽数掌握在两手之中。 这是第一次,陆闻鹤只是浅尝辄止,将自己与宝扇之间的亲近,只浅浅地停留在唇齿之间,未再继续肌肤相亲。 依照陆闻鹤的脾性,外表风度翩翩,实际偏执而自我,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自己快活一番,但陆闻鹤看到了宝扇额头上的青色痕迹,只是用唇瓣相触碰,宝扇便黛眉蹙起,柔唇紧抿,模样看起来好不可怜。即使欲念膨胀,如同浩瀚无垠的汪洋大海,陆闻鹤也堪堪停下,那双多次解开宝扇衣裙的手掌,此时生疏地为宝扇系紧胸口的盘扣。 陆闻鹤亲自将宝扇送回了秦府。 一路上,两人皆是沉默不语。 到了秦府,车夫已经提前候在马车旁边。帘子被掀开,宝扇扬起手,正欲扶着车夫的手臂,走下马车。陆闻鹤却先行一步,跃下马车,在宝扇的轻呼声中,将她轻松抱起,而后放在了地上。 宝扇轻声道谢,朝着府门走去。 走了大约十几步,宝扇转身看去,原本以为陆闻鹤已经离开,毕竟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脾性,将宝扇送回秦府,想必也不会过多停留。只是让宝扇诧异的是,陆闻鹤仍旧驻足在原地,黑漆漆的眼眸,倒映着宝扇的身影。宝扇欲言又止,心中正犹豫着要不要朝着陆闻鹤走过去。陆闻鹤却大步迈向前去,走到宝扇面前,沉声问道:“何事?” 宝扇唇瓣微张,糯声道:“世子可有欢喜?” 陆闻鹤轻声笑道:“算不得欢喜,只有一两分罢了。” 十分欢喜,他只觉出一两分。 宝扇神情黯淡,走进了秦府。 与来时相比,陆闻鹤的心情,倒是愉悦许多。 陆闻鹤亲自送宝扇回府一事,自然是传的沸沸扬扬。宝扇前脚刚迈进秦府的门槛,后脚关于她与陆世子之间“依依不舍”的景象,便被一众奴仆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宝扇刚在屋内休息片刻,便被丫鬟领到了厅堂。 秦父秦母皆是面容肃然,秦拂也是一副柳眉紧锁的模样。 宝扇面色如常,柔声行礼问好。 秦母并不准备试探,而是直截了当地询问道:“你与陆世子是何关系,他因为什么缘故送你回府?” 宝扇便将在食肆中,尹小姐如何刁难,甚至在怒火驱使之下,将她推落台阶。幸有谢观和陆闻鹤相助,她才免于受到更重的伤害。只是谢观是尹小姐的未婚夫婿,两人之间有婚约存在,不便送她。陆闻鹤体谅宝扇的为难,心思良善,才出手相助,将宝扇带回国公府医治。而后得知伤势不重,便不做丝毫迟疑犹豫,将宝扇送回秦府。 宝扇并没有完全撒谎,满口胡言乱语定然会惹得秦家人恼怒嫌恶。秦父秦母想要知道的,是宝扇与陆闻鹤之间的关系。但食肆中发生的事情,秦父秦母迟早要知道,与其让他们从别人口中得知,不如宝扇先行告知。宝扇并未故意遮掩事实,毕竟食肆中有众多食客,众目睽睽之下,刻意隐瞒或者有意捏造,旁人一句话便能戳破。宝扇将事情如实讲出,只是将谢观和陆闻鹤帮助之事,解释为好心为之。 经过宝扇一番言语,秦父秦母的眉眼舒展,怒火明显地平息许多。 秦母又追问了一些国公府与陆闻鹤的事情,诸如陆闻鹤有无透露,是否愿意与秦家缔结婚约。 宝扇摇首,只道不知。 看着宝扇额头上的伤痕,眉眼间的疲惫,秦拂冷声阻止了秦母继续问下去。 “纵使想要攀上国公府这棵大树,也不至于如此急不可耐,传出去平白惹人笑话。” 秦母嗔怪地看着秦拂,埋怨道:“你这是什么话,不过是惦念你的婚事。再说,不过是私话而已,怎么会惹人笑话?” 秦拂轻声道:“厅堂之中的丫鬟,难道算不得旁人?” 闻言,厅堂中伺候的两个丫鬟,纷纷垂下了脑袋。 秦母知道秦拂说的有理,即使是贴身丫鬟也会泄露主子的交谈言辞,更何况只是斟茶倒水的两个小丫鬟。秦母心中暗自后悔,也没有了继续追问宝扇的心思,只挥手让宝扇离开,留下两个丫鬟好生教导。 秦拂瞧了一眼宝扇,声音带着冷意:“还不走?” 她心中想着:当真是木头一般。 宝扇连忙追上秦拂,柔声道谢。秦拂并不理会她,紧绷着一张脸皮,待宝扇极其冷淡。宝扇黛眉蹙起,心中细细思索后,察觉出秦拂的漠然,到底源自何处。 那些搪塞的话语,能骗的了秦父秦母,但却隐瞒不过秦拂。 宝扇扬起瓷白的脸蛋,眼眸中盛着盈盈水意,连说出的话语都带着颤意。 “长姐,我怕。” 149 世界六(二十一)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 秦拂柳眉拢起, 冷声道:“怕什么?” 宝扇身形轻颤,宛如风中落叶般无所依靠,她将自己的担忧尽数说出。虽然尹小姐是失足跌落, 但毕竟是与宝扇有所牵连。且谢观当着众人的面,要与尹小姐解除婚约,在众人口口相传中,便会将宝扇当作毁人姻缘的引子。秦拂以为, 宝扇是在担忧名声受损,刚要启唇,要宝扇莫要多思多虑。 宝扇绵软的声音响起:“若是耽搁了长姐的婚事,可该怎么办才好。” 闻言, 秦拂眼神微滞, 她仔细端详着宝扇, 青黛眉,桃杏眼,一如既往的温顺胆怯样子。秦拂心头微松, 想起这数十年来,宝扇紧跟在她身后, 安分守己,未曾有过逾越和痴念。而秦拂,却因为宝扇同谢观,陆闻鹤有所牵连,但她自己却全然不知,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令秦拂心生不喜,这才有意冷落宝扇。可是细细想来,宝扇又何曾做过什么错事, 自己这般迁怒,着实没有道理。 秦拂眉目舒缓,难得宽慰了宝扇几句:“因为区区流言蜚语,便轻易地将婚事毁掉,说明这婚事,原本便不是什么上好的婚约,与你并无干系。” 覆在宝扇额头上的柔软发丝,随风微动,露出骇人的青色痕迹。秦拂眉峰紧蹙,出声询问道:“可曾用过药?” 宝扇怯怯答道:“国公府的府医拿了药膏,已经涂抹过了。” 黛眉中浮现出纠结神色,宝扇轻声问道:“食肆中,尹家小姐瞧着伤的极重,要不要去尹府……” 秦拂冷冷地瞧了宝扇一眼,心中颇为恨铁不成钢,尹小姐有意伤害宝扇,却不慎摔倒,本就是罪有应得,即使落了个人事不知,也与秦府并无干系。偏偏宝扇生了一副懦弱性子,旁人害了她,宝扇还眼巴巴地要上门探望,当真是蠢笨至极。 “尹小姐的伤,自然有旁人去关怀,不必你我费心思,你只需安分地待在府中。” 宝扇温顺地称是。 闺房中,菱花镜里倒映着宝扇的脸颊,瓷白的肌肤上,青色的伤痕显得尤其骇人。宝扇伸出手指,轻轻戳弄着额头的伤痕,轻微的刺痛,顿时向额头四周泛起。宝扇黛眉紧蹙,指腹轻按,揉捏着额头上的痛楚,心中思绪起伏:她与陆闻鹤之间已经有了首尾,若是能嫁给陆闻鹤,宝扇所惦念的富贵荣华,都能如愿以偿。可是如今,宝扇与陆闻鹤的相处,更像是陆闻鹤沉溺于她的身子,而并非有多少情意。像陆闻鹤这般行事偏执,肆意妄为的人,若是叫他掏出整颗真心,尽数献出,怕是难于登天。而宝扇并不妄想着只用须臾片刻,便得到陆闻鹤的全部情意。如今宝扇所图谋的,是做国公府的佳妇。 这婚约之事,不可由宝扇亲口提出,如此便会落了下风,也会令陆闻鹤生出索然无味,不如弃之的念头来。但陆闻鹤的心思难以揣测,平白地也不会冒出迎娶宝扇的念头,怕是会如同寻常一般的男子,想要将宝扇收入房中,做个供垂怜疼爱的美妾。 想要让陆闻鹤生出娶妻的念头,便只能徐徐诱之,让他主动思虑,亲口说出。 宝扇思绪微动,一个打算逐渐浮上心头。 尹府。 灌了几剂汤药后,尹小姐才悠悠转醒。面前模糊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尹小姐唇齿轻启,喉咙满是草药的苦涩味道,生生灌了几盏茶水,又含了一枚酸杏子,才将口中的苦味去除。尹小姐唤来食肆中的丫鬟,细细追问在她晕过去以后,食肆中发生了何事。丫鬟一开始有意隐瞒,但尹小姐只道:“食肆中来往的人并不在少数,若是你胆敢有半句虚言,便立刻发卖出去。” 闻言,丫鬟彻底没有了隐藏的心思,她“扑通”一声跪在地面,将谢观悔婚之事,尽数归咎在宝扇身上:“……小姐千般好百般好,要不是那秦家庶女,谢公子又怎么会毁掉婚约。秦家庶女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知道私底下勾了多少男子,还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尹小姐虽然对宝扇多有怨恨,但却并非是偏听偏信之人,她强撑身子上的不适,手臂扬起,狠狠给了丫鬟两巴掌,直打的丫鬟跪趴在地上,身子发抖。 “秦宝扇当真可恶,但你不该言行无端,平白惹了谢公子嫌恶。念在你跟在我身边有些时日,便不将你发卖到贱民聚集处,做一个不得温饱的乞儿,只将你扔到青楼楚馆。” 丫鬟捂着脸,闻言双眼圆睁,开口连声告饶。尹小姐却没有丝毫动容,只看着几个小厮,将丫鬟拖拽出去。 得知谢观退回了婚书,当真要断绝了谢家同尹家的婚约,尹小姐特意将脸色化的惨白,一副失了血色的模样,身形踉跄地去寻谢观。 在尹小姐身旁伺候的丫鬟,看着尹小姐过于发白的脸颊,一脸的欲言又止。丫鬟心道过犹不及,尹小姐从楼阁上摔落,身子本就有伤,不过稍微润色,定然叫人看了心疼。只是妆容如此浓烈,不免有些虚假,好似不久于人世一般。但丫鬟最终没有开口劝告,因为她想起了之前在尹小姐身旁伺候的,便因为管不住嘴巴,如今下场凄凉。 谢观身形挺拔,眉眼温和,但对于开口退婚约之事,并不多犹豫纠结,反而有几分强硬,任凭尹家如何好言相劝,谢观都不肯松口。 在丫鬟的搀扶下,尹小姐走进了厅堂,她神色惨淡,勉强保持住平日里的端庄。 看到尹小姐难堪的脸色,谢观心中并没有半分动容,反而生出了嫌恶。与宝扇两情相悦之时,谢观经常流连于脂粉铺子。宝扇喜素色,连脂粉口脂都是极其淡雅的颜色,因此谢观一眼便瞧得出,尹小姐的脸上,究竟是真真切切的病容,还是用脂粉涂抹出来的假象。想起因为尹小姐而受伤的宝扇,看着面前虚假的面容时,谢观越发目不斜视,只道两人性情不合,若是强行成了亲,也只会是怨偶,而非佳侣。 任凭尹小姐如何示弱,甚至舍弃了贵女极其看重的颜面,软了声音解释,是她一时冲动,才做出了错事,日后定不会这般。但素家耳朵软的谢观,此时却连眉峰都未皱起,声音平静。 “谢某心意已决,尹小姐莫要多费唇舌。” 脸颊上的热意,透过厚重的脂粉显露出来,尹小姐脸色涨红,几乎是嘶喊出声。 “你竟这般执着,非要与我解除了婚约?在这之后,又会如何,你难道当真要迎娶一个庶女为妻,被旁人嗤笑?” 庶女并非不能做正妻,但其夫君的权势地位,往往是处于低位。 世家交往,看的是两家的底蕴地位,主母娘家的地位,往往也会包含其中。谢观若是当真迎娶了宝扇,对谢家的权势地位,生意往来,全然没有裨益。 尹小姐不相信,谢观会迎娶宝扇,即使情意再浓,终究只是庶女而已,上不得台面,只能做权势之人的宠妾罢了。 谢观眉峰紧皱,他不喜旁人用这般轻视的语气提起宝扇,声音中也带着几分冷意:“你我婚约不在,你另嫁他人,我并不在意。我另娶新妇,也不应该被人随意议论。” 闻言,尹小姐面容上的惨白,顿时真切了几分。 谢观是想迎娶宝扇的,最初生出这个念头时,便是两人初遇。那双并不合贴的绣鞋,颤悠悠地包裹住宝扇的足。那时宝扇面颊上的羞窘,让谢观心中悸动,他生出了保护宝扇的心思。只是后来机缘巧合,宝扇不愿为妾,谢观也不想委屈了她。但此时,与尹家的婚约解除,谢观只觉得脊背上的重担,顿时松懈了几分,连抬脚迈步,都觉得轻快自然。 当谢观听到坊市流传的,关于宝扇的流言蜚语,他们肆无忌惮地议论着,秦府二女效仿娥皇女英,同嫁一夫。秦家嫡女秦拂,高不可攀,众人不敢觊觎。而柔弱可怜的宝扇,便成了他们口中随意调侃的乐趣。 “……若非有嫡女在,这秦家庶女哪里能嫁的什么好人家?” “不然。只不过求取之人,所图为何,天地皆知,不过美色二字罢了。” “那秦家庶女模样可怜,眸中含水,怕是哭起来,泪水会啪嗒啪嗒地落下呢,叫人想好好疼疼她……” 如此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在一众惊呼声中,谢观挥舞着拳头,重重地打在那些人脸上。谢观着实算不得身姿强健,他习惯了温和行事,甚少与人有过冲突。因此,谢观被人拉开时,嘴角泛红,身上穿的锦袍也被扯破。小厮劝慰谢观,待帘子放下,众人便瞧不见谢观脸上的伤,也能保住颜面。 谢观却没有坐上马车,他顶着众人侧视的目光,一路走回了谢府。 唇角的疼痛,经风一吹,越发痛楚。 谢观却扬起唇角,只因为他心中想通了许多事情,诸如颜面,诸如宝扇。 一回谢府,谢观便请人筹备定亲下聘事宜。谢母只觉得谢观行事冲动,刚刚与尹家解除了婚约,又这般大张旗鼓的求亲,怎会不惹人议论纷纷。 谢观只道:“母亲可知,海上航行之人,每次出海,都会留下生前遗言,分好钱财。” 谢母惊奇:“还未出海,便这般行事,岂不是晦气?” 谢观放轻声音:“海上凶险甚多,到了海上,才知一切皆是虚无缥缈,并不真切。” 比如运气与否,颜面与否,都不再紧要。 150 世界六(二十二)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 谢观的聘礼, 还未抬到秦府,便听得国公府向秦家下了聘,上百抬红木箱子浩浩荡荡地涌入秦府的大门。 正思量着喜服的样式,是赤金凤凰展翅, 还是鸳鸯并蒂花更好的谢观, 在听闻这个消息时, 神情微怔。谢观很快便回过神来, 想起秦家曾经想让秦拂与宝扇,效仿娥皇女英共同嫁给陆闻鹤。谢观心道,陆闻鹤定然是想迎娶秦拂, 毕竟论身份性情,两人甚是合适。但陆闻鹤求娶秦拂, 却并不仅仅是为了秦拂。从前几次与陆闻鹤的冲突, 谢观已经深知陆闻鹤待宝扇的心思,并不算纯粹。谢观握紧拳头, 想着定不能让陆闻鹤如愿以偿,享有佳人左拥右抱之美。既然自己想要迎娶宝扇,到时宝扇便不会依照秦家人原先的想法, 陪着秦拂一同出嫁。 谢观虽然想通了这些, 但心头纷乱如麻, 原本清明的思绪,也逐渐变得烦躁不堪。他不做犹豫,毛笔轻勾,便定下了喜服的样式。谢观虽然喜欢鸳鸯并蒂花的祥瑞, 但婚事对于女子而言,何其紧要,定然要风光夺目才好, 还是赤金凤凰展翅的样式,更为合适。 不过几个时辰,秦府便在一日内,迎来了第一个求亲的郎君。 秦母面上的笑意,有些僵硬,谢观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姿态恭敬地将自己想要迎娶宝扇之事,一一说出。 “若能得宝扇为妻,乃我此生之幸事。” 闻言,秦母面容上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秦母眉峰拧紧,轻声叹息道:“怕是不成的。” 谢观身子一僵,正要继续追问下去。 秦母开口为谢观解答疑惑:“你来的迟了,宝扇的婚事已经定下了。” 谢观神色诧异,失声问道:“与谁?” “国公府世子,陆闻鹤。” 得知陆闻鹤来秦府下聘时,秦母面上欣喜,暗道不枉费她整日求神拜佛,终于得偿所愿,给秦拂找了门好婚事。如日中天的国公府的婚约,让她扬眉吐气,在一众贵夫人之间,也能受尽追捧。秦母看着堂下站着的陆闻鹤,相貌俊逸,身形如竹,一瞧便是难得的好女婿。 只是待陆闻鹤开口求娶,秦母神情微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名字,连忙追问道:“你要迎娶哪个?” 陆闻鹤轻轻躬身,更显得其身形飘逸。 “求取秦家庶女为妻。” 陆闻鹤神色云淡风轻,仿佛丝毫不知道这番话语,将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秦母犹自不信,不禁呢喃出声:“秦家只有一嫡女,一庶女。陆世子,你当真要求取庶女不成?” 陆闻鹤神色未变,轻轻颔首:“是秦家宝扇。” 秦母神情怔愣,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只被她当作陪衬,用来讨好秦拂未来夫君的宝扇,竟然能被陆闻鹤开口求娶。可是无论如何惊讶,秦母都不会拒绝这桩婚事。毕竟宝扇的身份,虽然只是庶女,但终究是秦家的女儿。宝扇能嫁进国公府,对秦家只有好处,没有丝毫弊端。 陆闻鹤对这门婚事,像是极其上心,连秦母询问婚约的许多细节时,他都能答的上来。如此可见,陆闻鹤对这门婚事的看重。 送走了陆闻鹤不久,秦母又得知谢观上门求取。秦母一边让丫鬟迎谢观进来,一边心中暗自揣测,谢观莫不是也来求取宝扇的。事实果真如同秦母料想的一般,只是谢观所想,定然是不能如愿的。秦母看着谢观眉眼黯淡,与刚刚的意气风发全然不同,心中不禁轻声叹息。 不过是迟了半日而已。 谢观有过婚约,自然知道依照如今的情势,若是陆闻鹤不愿解除婚约,事情再没了转圜的机会。谢观想起陆闻鹤看宝扇的眼神,丝毫不容许他人窥探的姿态,知道想要陆闻鹤毁约,定然是不可能的。 …… 秦母来到宝扇的闺房,她上下打量着宝扇。模样可人,姿态柔弱,稍加教养,便能蛊惑众多男子的心神。宝扇自然是个美人,楚楚动人的美人。若非如此,秦母也不会同意秦拂的想法,让宝扇做妾室,拢住秦拂夫君的心神。只是这样的美貌,太过柔软脆弱,可以被掠夺,却往往得不到细致的呵护。秦母心中不解,只单单凭借这样一张脸蛋,宝扇便能让国公府世子亲自上门求亲,令素来好脾性的谢观,不顾宝扇庶女的身份,主动献出正妻之位。 思虑万千,秦母轻声开口道:“你与陆世子的婚约,已经定下了。” 秦母早已经将婚约之事,通过丫鬟告知宝扇。身为庶女,对于婚约之事,宝扇并无多少选择,只能听从嫡母的安排。因此,听到秦母这番话,宝扇并不惊讶,但她毕竟年岁尚小,还是未出阁的女子,羞怯之意溢于言表,宝扇面颊绯红,柔声道:“劳烦母亲了。” 对于这个素来乖顺,从不惹是生非的庶女,秦母唯一的印象便是——美则美矣,但却软绵绵的,并无甚威胁。可如今的宝扇,让秦母想到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飞鸟,竟然同时引得两人求取。看着宝扇我见犹怜的瓷白脸蛋,秦母心中微动,将谢观求取之事,尽数告知。 “谢观也有娶你为妻的心思,不过迟了半日。” 或许是受到外头流言蜚语的影响,秦母想看看,宝扇是否如同外界传闻一般,与谢观暗通款曲,两情相悦,宝扇可会为了谢观,放弃国公府的婚事。 宝扇闻言,美眸轻颤,模样瞧着很是惊讶,但宝扇最终垂下眼眸,声音绵软:“谢公子是个难得的好郎君,只是迟了。” 秦母出声试探道:“你若是中意谢观——” 宝扇轻轻摇首:“世人重诺,怎么可轻易毁约。” 宝扇扬起脸蛋,眼眸中泛着盈盈水意:“母亲若是想要我嫁给谢公子,那便只能……” 眼见宝扇对于谢观,并无旁的情意,即使是在婚事上,也一副“听从母亲安排”的模样,秦母打断宝扇的话语:“你自然是要嫁入国公府的。” 看着秦母离开,宝扇心头微松,她并非对谢观没有情意在,毕竟在谢观订下婚约前,宝扇在谢观身上,耗费了不少功夫,使得她对谢观的情意更深些。不过,让宝扇放手国公府的富贵,去选择所谓的真情,怕是不能的。且宝扇心中清楚,即使她一厢情愿,非谢观不可,但秦母也是不情愿的。 婚约订下的匆忙,但国公府世子娶妻之事,却丝毫没有敷衍。长街十里,红绸扬起。十里红妆,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家的女郎。得知宝扇是庶女后,不少女郎心中思绪起伏,只道宝扇好手段,能以庶女的卑贱身份,嫁作国公府的世子妃,当真是……叫人心生羡慕。 按照习俗,本应该由秦家本姓的男子,背着宝扇走进喜轿。但陆闻鹤听说后,黑眸发沉,只道自己身子并不虚弱,不需要将宝扇假手于人。 秦母心道,由秦家本姓男子送亲,原本便是习俗,与郎君的康健无关。但看着陆闻鹤漆黑幽深的眼眸,秦母话语稍顿,终究是什么都未说出口。 罢了,反正是陆闻鹤娶妻。国公府世子都不在意,她不必出声招人厌烦。 身上的喜服是用金丝银线缝制的,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喜帕遮盖住宝扇的面容,丫鬟用一只红绸,牵引着宝扇向前走去。丫鬟突然停下脚步,唤了声“大小姐。” 跟在后面的宝扇,闻声也柔声道:“长姐。” 自从宝扇与陆闻鹤定下婚事,秦拂便不曾来见过宝扇。宝扇知道,奴仆们私下里多有议论:秦拂本以为是自己嫁进国公府,却没有料想到是低她身份一等的宝扇,与陆闻鹤成了婚事。今日如此情状,秦拂或许是心中郁郁,多有恼怒的。但宝扇以为不然,她跟在秦拂身后讨好多年,熟知秦拂的脾性。若是秦拂当真恼了她,便不会遮掩,冲进宝扇的闺房中,谩骂责怪一番。更有甚者,秦拂会去寻秦母,不顾一切地毁掉这门婚约。但秦拂没有,可见她并不是因为宝扇嫁给陆闻鹤,让她自己丢了面子而心中愤懑。 成亲当日,秦家自然是张灯结彩,好不欢喜。秦拂虽然换了颜色鲜艳的衣裙,但眉眼紧绷,看不出半分欣喜。经过秦拂示意,丫鬟轻轻俯身离去,只留下宝扇与秦拂待在原地。 宝扇先出声示弱:“长姐可是厌烦了我?” 秦拂语气冷硬:“厌烦?” 像是想到了什么,秦拂轻笑一声:“是如同旁人所说,厌烦你抢了我的婚事。” 宝扇轻轻摇首:“长姐不会的。” 秦拂眉眼松动,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陆世子与你我相看,最终却只相中了你,视我于无物,便是落了我的面子。就算我怨恨你,嫌恶你,也是理所应当的。” 宝扇垂落于身前的手臂,微微收拢,身子紧绷,柔声道:“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可是长姐,素来不应该由寻常道理所衡量。正如幼时,我被奴仆欺辱,多是冷眼旁观之人,只有长姐像是一个英雄,呵斥了那些奴仆。长姐提及同嫁之事,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知道只要有长姐在,有长姐的庇护,旁人——哪怕是未来的夫婿,都不会让我受欺凌。因此,对婚约之事,我虽然百感交集,但想起有长姐陪伴,总是安稳更多些。” 秦拂沉默片刻,轻声叹息:“是,我并不厌恶你。” 喜帕被掀开,宝扇神情呆愣地看着秦拂。 “婚约之事,不过天意与人为,我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你要知道,世间男儿皆薄幸。” 秦拂目光沉沉,她并非怨恨宝扇,只是不喜。男子的宠爱,如同过眼云烟。而依照她的谋算,便是相互扶持,安稳度日。而宝扇背离了她的打算,秦拂未曾生怨,只觉事情脱离了掌控,让她烦闷不已。 151 世界六(完)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宝扇眼眸柔软, 声如清风,轻轻抚慰着秦拂烦闷的思绪, 她温声道:“依照长姐之姿, 定会得偿所愿。倘若我当真随同长姐一起出嫁,恐会成了羁绊,妨碍长姐在后宅的谋划。” 只是这一切, 都没有了可以印证的机会。 秦拂眉眼微松,知道事情成为了定局, 再做纠结犹豫也只是徒劳。秦拂眼神轻瞥,看到不远处神色犹豫的丫鬟, 她紧绷的面容微微舒展, 整个人向后退却几步。见此情状, 丫鬟明白秦拂已经让步,连忙走上前去,接过宝扇手中的喜帕, 遮盖至繁复的发髻上。 “二小姐, 莫要误了吉时。” 宝扇的眼前,被晃眼的绯红尽数遮掩, 再瞧不见秦拂面容上的神色。直到宝扇的双足, 迈过秦府的门槛,她一直悬着的心脏, 才堪堪放下。从闺房走到府门,在这一路上, 宝扇没有回头。她深知这数十年的讨好, 终于在今日走到了尽头。 耳旁响起陆闻鹤的声音,与平日里的冷淡漠然,古井无波相比, 如今的陆闻鹤,言语中夹杂了几分暖意。想来喜服加身,处处张灯结彩的景象,让陆闻鹤也有所感染,变得欢喜。陆闻鹤身着与宝扇同色的喜服,这样艳丽的绯红颜色,陆闻鹤平日里甚少穿过。他平日里惯常穿些竹青,苍蓝之类的颜色,端的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而身穿喜服的陆闻鹤,连眉眼之处,都沾染了几分糜艳姝丽,连一贯紧抿的薄唇,都潋滟生姿,令人微微愰神。 陆闻鹤俯身,将坚实有力的脊背,面向宝扇。宝扇在周围人的指引下,慢慢攀上陆闻鹤的脊背,宽袖下是两只纤细的手臂,缓缓环绕在陆闻鹤的脖颈处。待宝扇将全部的力气,都寄托在陆闻鹤的后背上。陆闻鹤稍一用力,便将宝扇背起。他两只宽阔的手掌,抚着的是宝扇柔软的臀,即使隔着繁复的喜服,陆闻鹤也能察觉到那份绵软。 府门同喜轿的距离并不算远,而且陆闻鹤步伐沉稳有力,缓缓将宝扇放入喜轿中。宝扇的手臂,从陆闻鹤脖颈处松开的一瞬,轻轻蹭过陆闻鹤的脸颊,指尖察觉到的温热,让陆闻鹤身子微僵。 喜轿被抬起,看着喜帕垂落而下的流苏,轻摇晃动,宝扇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子悬于半空中。前面是吹吹打打的热闹喧哗,道路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群中议论着,这是哪家的婚事,如此声势浩大。得知是国公府世子娶妻,人群中又开始好奇,世子妃究竟生的是何模样,是高是矮,是丰腴,或是纤细。只是他们终究不能一览宝扇的真容,毕竟隔着重重帘幔,世子妃的面容,又怎么能轻易地显露于外。 人声鼎沸中,坐在喜轿中的宝扇,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宝扇素手微伸,掀起帘子。在这番热闹的场景下,越发显得谢观神情落寞,他脱口而出宝扇的名字,刚喊出来,却又黯然神伤,宝扇怎么会听到。可谢观看到了帘子轻掀,如玉般白皙细腻的肌肤,他心尖轻颤——宝扇定然是听到了。 谢观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不断远去的喜轿奔去。但等推开眼前的人,谢观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他抬头追寻着喜轿的身影,却只见一抹绯红的影子。 谢观站在原地,神情恍惚。 即使是再经验丰富的轿夫,也免不得颠簸起伏。喜轿摇晃之间,宝扇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宝扇手掌攀着喜轿的边缘,勉强维持平稳。陆闻鹤平缓带着冷意的声音,从前面断断续续地传来。因为是大喜的日子,陆闻鹤并没有动怒,但明显心情不佳。轿夫们被训斥一番,个个噤若寒蝉,再抬喜轿时,脚步平稳了许多。宝扇却来不及庆幸,她美眸轻颤,将这些时日的种种,串联在一起。 原来韩文歆所言,并非是痴狂言语,而是当真发生的一切。宝扇的脑海中,浮现出截然不同的两世。第一世,韩文歆在游春宴上落水,陆闻鹤下水施救,被韩文歆痴缠着成亲。但成婚之后,韩文歆却没有过上风光的世子妃生活,而是被拘束在暗无天日的高楼中,甚至连与奴仆交谈,都被陆闻鹤牢牢地掌控着。直到一把大火,将高楼焚烧殆尽。而在第二世,韩文歆带着前世的记忆,得以重活一次。她一改过去痴心尽付陆闻鹤的性情,甚至在游春宴上,避开陆闻鹤相救的场景。这般改变,的确引起了陆闻鹤的注意。而在之后的许多事情上,韩文歆都展示出了从前没有过的成熟稳重。陆闻鹤有所动容,最终真心实意地迎韩文歆进府。前世两人是怨偶,今世,韩文歆本来想要逃离,却在陆闻鹤对她有所关怀时,恍惚明白,自己是逃离不开的,因为她被陆闻鹤牵绊着心肠。 定然是哪里出了错,致使韩文歆非但没有与陆闻鹤坦诚相待,反而被丢到偏僻地境。而如今成为世子妃的,是两世都汲汲营营,想要嫁给富贵人家的宝扇——不过两世都没能善终,第一世,宝扇被主母毒害。第二世,在韩文歆的有意撮合下,尹小姐提前辨认出了宝扇的身份,使计令人毁了宝扇的清白。尹小姐以宝扇“不安于室”,将宝扇嫁给了性情暴戾之人,又令谢观彻底对宝扇失望,再没了过去的留恋,与尹小姐过起了平淡的日子。 宝扇黛眉微蹙,不明白为何要在出嫁之日,让她想起这些。 世人信鬼神,宝扇亦然。 上天让她想起这些,莫不是要让她悬崖勒马,对毁坏了韩文歆与陆闻鹤的姻缘,而愧疚不止,在真正嫁给陆闻鹤前,亲口毁了婚约。或者更良善些,将陆闻鹤还给韩文歆,好扭正原本的“命运”。宝扇轻笑一声,洞悉这些前因后果,并未让她心生愧疚,反而坚定了选择陆闻鹤的心思。能两世在朝堂如鱼得水者,令重生之人念念不忘的郎君,定然是天道的宠儿。 宝扇将偏移的喜帕盖好,双手安静地放在膝前,静静地等着喜轿抬进国公府。 行礼,跪拜……一切如同走马观花,匆匆而过。 合卺酒还未喝过,陆闻鹤便揭开了宝扇的喜帕。动作干脆利落,不作丝毫犹豫,一副不解风情的冷淡模样。可那双掀开喜帕的手臂,将宝扇托起时,从那炙热的滚烫中,宝扇深知,陆闻鹤面容上的冷静,都是虚假。 陆闻鹤抱起宝扇,在院落中行走。或许是陆闻鹤有意安排,因此道路上并不见伺候的丫鬟小厮。到了一处巍峨的高楼,陆闻鹤脚步微顿,而后拾阶而上。此处名为摘星,“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摘星。黑漆漆的楼阁耸立,仿佛与云端相接。宝扇脑海中闪过熊熊大火,第一世中,韩文歆便是葬身在此处,不得自由。 宝扇心头微颤,面容上仍是乖顺模样。 摘星楼的木门被推开,屋内没有点烛光,但仍旧闪烁着溢金流彩,碎金般的光芒,与天空中的星辰无异。屋内没有软榻,地面上铺满了厚实的兽皮。金银珠宝被当作石头沙砾一般,随意地抛到地面上,四处滚落。 宝扇很快便成为了这些宝石中的一员。 她被陆闻鹤放到地面上。昏暗的房中,唯有丝丝缕缕的月光倾泻进来,宝扇跪坐在地面上,抬头仰视着陆闻鹤。这般视野看去,陆闻鹤更显得身形高大,他面容之上的偏执,乌黑瞳孔中的占有欲念,令人心生畏惧。 陆闻鹤薄唇轻启:“如今,你当真属于我。” 宝扇身子蜷缩,瓷白的脸蛋布满了月光的清辉,越发显得脆弱不堪,令人心头滚烫,恨不得好好欺辱一番。 陆闻鹤提亲,可谓是深谋远虑,细细思量之后才做出的打算。自从得知谢观去尹家退亲,陆闻鹤便知道谢观起了什么心思。四处飞散的流言蜚语,使陆闻鹤觉得厌烦。无论宝扇如何,终究是他的物件,哪里容的旁人议论评判。对于所娶妻子的家室,陆闻鹤并不在意,嫡女也好,庶女也罢,不过是顺应世俗,迎娶进家中的摆件罢了。不过无论是哪个摆件,若是成了他的妻子,便应该同其他的物件一般,被安安静静地摆放在摘星楼才好。只是,在流言蜚语与谢观的图谋不轨之下,陆闻鹤这才仔细思虑起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妻子。 府中成了亲的奴仆们所说,娶妻定然要模样俊俏,身子柔软之人。陆闻鹤想着,那便迎娶宝扇罢,模样与身子都无比熨帖他的心意。 陆闻鹤雷厉风行,一旦确定了心思,便不做犹豫,很快便敲定了婚约的细节。但陆闻鹤算准时机,有意早谢观一步,让谢观自以为是迟了片刻,终生为此懊悔不止。 陆闻鹤俯身,手指在宝扇如同羊脂白玉般的脸颊上,轻松滑过。 “你既讨我欢喜,虽然只有一两分,但也算不易,如此——是对你的奖励。” 陆闻鹤的手指,在宝扇柔软的唇瓣四周流连徘徊,直至那脉脉含情的双眸,泛起晶莹的水光,染上了姝丽的绯红。陆闻鹤身子微顿,出声询问道:“你可否欢喜?” 宝扇声音轻柔,带着酥麻的哑意:“成亲是女子生平大事,自然是欢喜的。” 对于这个答案,陆闻鹤却不甚满意,他心中觉得,宝扇当然应该觉得欢喜,不过不应当是因为成亲,而是因为他。 陆闻鹤眼神轻扫,环顾着周围的金银珠宝,翡翠玛瑙,声音中带着蛊惑意味道:“日后,你便同这些价值连城的首饰金银,待在一处,可好?” 这便是要将宝扇拘束在摘星楼的意思,如同前世的韩文歆一般,没有丝毫自由,只能和冰冷的死物作伴。 面对如今自我的陆闻鹤,贸然拒绝,定然会惹怒了他,变得和落满灰尘的珠宝般,无人问津,了无生机。宝扇蝶翼般的眼睫轻颤,瞬间盈满了潋滟的水光,她柔声道:“不要,我不要待在这里。” 陆闻鹤身形一顿,心中的失望还未升起,便听到宝扇弱弱的声音响起。 “这里好黑,我怕黑……若是一定要留在这里,你能否陪我一起……成亲之后,你便是我的夫君了,夫妻之间,理应住在一起的……” 听到宝扇绞尽脑汁,试图说服陆闻鹤留在这里陪伴她。陆闻鹤轻笑,宝扇性子柔弱,即使让她留在黑漆漆的摘星楼,宝扇也不会逃离,只会想着让自己陪伴。 陆闻鹤俯身,坐在了宝扇身侧,他长臂一伸,便将宝扇揽在怀中。怀中人儿的轻颤,彰显着宝扇的恐惧并不作伪。陆闻鹤唇齿轻启,咬着宝扇的耳垂,温热的吐息,令宝扇身子发颤。 “嗯……就这般离不开我……” 这番话极其亲昵,近乎情人之间的呢喃。宝扇羞红了脸颊,窝在陆闻鹤怀中,不肯回答。 陆闻鹤欲起身离开,嘴中念念有词:“那便是能离开了。” 宝扇扯紧陆闻鹤的衣袖,微弱的声音如同蚊哼:“离……离不开的……你不要走。” 陆闻鹤这才施施然坐下,怀中温香软玉的全然依赖,让陆闻鹤久违地感受到心头发软。 他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宝扇永远不会离开他,因为宝扇需要他。陆闻鹤是宝扇的夫君,是无论如何逃离,都不能舍弃的夫君。 重重迷障逐渐拨云见雾,陆闻鹤不会永远待在摘星楼,而让宝扇待在摘星楼,依她柔弱的性子,定然会哭泣伤心。陆闻鹤思绪片刻,便做出了决定:将宝扇带在身边。 摘星楼存放的是死物,而宝扇是需要贴身携带的珍品,怎么能束之高阁。 …… 春梦了无痕。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掩盖了摘星楼中的轻吟细念。身下的兽皮,被男子和女子的汗水沾湿而微微卷起。宝扇藕白的双臂,如同紧密的藤蔓,攀附在陆闻鹤的脖颈处,如此才能支撑起纤细的身子,不向下坠落。 在陆闻鹤的诱导下,宝扇轻唤着陆闻鹤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闻鹤,闻鹤……夫君……” 陆闻鹤却眉峰紧绷,宽阔炙热的手掌,抚着宝扇纤细脆弱的腰肢。 直到宝扇泣声涟涟,陆闻鹤才哄着宝扇,再唤一声,却不是“闻鹤”。 “春生。” 这个俗气至极的名字,是被放在乡间的他,唯一有过的,不曾掠夺双生哥哥的东西。 宝扇模样乖巧,轻轻地唤着:“春生……” 陆闻鹤心尖发烫,带着眼角都有了热意,他揽紧宝扇,极尽温柔,轻轻地应了声。 “宝扇,是春生的妻子。” 152 世界六(番外) 平行世界之娥皇女英篇…… 街头巷尾中, 百姓闲暇之余,最喜议论些风流轶事。秦家嫡女品貌皆佳,许配的儿郎也是地位相当的沈家。这般门当户对的婚事, 众人议论纷纷的却不是即将成亲的秦拂与沈以廷, 而是秦拂在出嫁之时,要携庶妹一同嫁入沈家。 秦家庶女宝扇, 在城中本无多少人知晓。但前些日子, 礼佛的庵堂中, 这位庶女被人看到衣衫不整,满面潮红的模样, 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无论宝扇是否当真失去了清白, 但被人瞧见了这般不体面的样子,名声终究是毁了。 “秦家二小姐, 应当是清白仍在,不然依照沈家的地位, 即使是纳妾,也不会纳一个丟了清白的女子。” 有知道其中内情的, 闻言抿嘴一笑, 意味深长道:“你怎么知道,沈郎君是心甘情愿纳的妾室?” …… 沈以廷果真是不情愿的。 那日礼佛,沈以廷也在其中。屋门敞开,沈以廷瞥见那显露于外的晃眼肌肤时,顿时眸色一沉,堪堪收回视线,不再细看。只是沈以廷是个传统守旧之人,认为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事情,但无论是娶妻, 还是纳妾,都应该寻清白人家的女儿。对于宝扇遭遇的一切,沈以廷不愿深究,宝扇是两情相悦,碰巧被人捉住,还是遭人算计,实属无辜被毁了名声。这样的女子,沈以廷不愿让她进沈家的府门。 只是向来端庄持重,行事妥帖的秦拂,却在两家商讨婚约之事时,贸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沈家老夫人,极其欢喜秦拂,认为秦拂是她心中最为理想的孙媳妇。而且秦拂提出的要求,凭心而论,并不算过分。秦拂并非要求沈以廷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妾,而仅仅是带庶妹进府。在孝道的压迫下,沈以廷只能低头,勉强允许宝扇进门。只是沈以廷心中自有打算,将宝扇纳为妾室后,便将她当作一件摆设,放在后院,任凭其自生自灭便好。 秦府。 自从出了庵堂之事后,原本就性情软弱的宝扇,越发不愿意出门。秦拂肃着一张脸,让丫鬟将宝扇闺阁的屋门打开。见到是秦拂,宝扇柔柔地站起身子。宝扇身形纤细,这些时日因为传闻之事,整日茶饭不思,越发身形憔悴。秦拂轻瞥了一眼宝扇红肿如杏核的眼睛,语气中夹杂了几分轻视责备。 “真是无用,又不是当真被毁了清白,整日哭哭啼啼的作甚?” 宝扇身形微颤,脑海中思虑起当时的景象,脸色仍有惊惧神色:“若不是长姐来的及时,那登徒子……” 秦拂看不得宝扇这般哭哭啼啼的模样,她不日便要嫁给沈以廷,仔细思虑之下,还是要宝扇同她一起嫁过去,帮她拢住沈以廷的心。 宝扇诺诺点头,但声音中满是担忧:“可是沈郎君并不喜我,恐会给长姐添麻烦……” 对于沈以廷有意拒绝,不让宝扇做妾室一事,宝扇也有耳闻。 秦拂并不担心,凭借宝扇这般柔弱可怜的姿态,再加上她有意筹谋,即使沈以廷郎心似铁,也会有所动容。 男子的嫌恶,与男子的爱意,向来都是一般,并不长久。 秦拂又仔细叮嘱宝扇一番,让宝扇莫要再哭哭啼啼,就算要垂泪,也要留在沈以廷面前流。 宝扇红着眼睛,轻声应是。 等到秦拂离开,宝扇面容上的愁苦神色尽数散去。那日庵堂,是她一时不察。尹小姐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她与谢观曾经有过几分情意,竟下了狠心要毁掉她。为此,尹小姐甚至耗费大力气,买通了秦拂身旁的丫鬟,将宝扇引入燃了迷香的屋舍中。屋中有早早等候的性情暴戾之徒,拉扯之中,扯坏了宝扇的衣裙。若非宝扇平日里,对贴身丫鬟仔细叮嘱,若是发现有异样,便立即去寻秦拂。秦拂及时赶到,没让那恶徒得手。但尹小姐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赶来,还是将宝扇的窘态看在眼中。 世人对女子多苛责。此等情状,即使宝扇如何分辩,也没有人会相信她的清白。宝扇自知嫁进高门无望,便只能为如今的自己,筹谋着最好的道路。 因为名声被毁,宝扇做出黯然神伤的模样。但宝扇不会因此毁掉自己的身体,弄得面黄肌瘦,只会惹得秦拂嫌弃,彻底将她当作弃子。这些时日,宝扇越发显现出,对于秦拂的依赖和感激,让秦拂坚定原来的心思,将宝扇一同嫁进沈家。 毕竟,这样无依无靠的宝扇,模样未损,只能攀附着秦拂过活,叫人如何不放心。 宝扇有了去路,便思量起害的她如今这副田地的尹小姐。宝扇深知,此时不是适当的时机。若是宝扇做怨妇情态,追在谢观身后,指责尹小姐是如何心狠手辣,陷害于她。即使谢观信任宝扇,但依照如今的局面,谢观必然不能迎娶宝扇,而谢家其他人,也不会允许谢观为了昔日旧情人出气,便毁了婚约。 宝扇只能静下心来,暗暗筹谋,待时机成熟,将今日种种耻辱,尽数返还给尹小姐。 …… 大婚当日,沈以廷神色淡淡,看不出过分的欣喜。洞房红烛熄灭,沈以廷与秦拂双双就寝,一切显得平淡如水。 沈以廷与秦拂相敬如宾,度过了三月时光。在此期间,宝扇一直被冷落地放置在偏院,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但宝扇仍旧安静地待在院落中,刺绣缝衣,偶尔会将绣好的手帕香囊,送给秦拂。 大夫为秦拂诊脉后,轻抚长髯,摇首叹息道:“夫人以后的时日还长,不必为子嗣之事,如此劳心费力。” 秦拂眉头紧锁,冷声道:“那便是还未探出喜脉了?” “是。” 遣退大夫,秦拂轻轻地揉着眉峰。丫鬟见状,连忙劝慰道:“姑爷与小姐如此恩爱,子嗣迟早会有的。” 秦拂冷笑一声:“恩爱?” 不过是相敬如宾罢了,哪里算得上恩爱。 秦拂嫁进沈家,才知道后宅凶险。沈家父母,以及出嫁前,对她百般满意的老夫人,在秦拂每次请安敬茶时,话里话外都在敲打,让她早点孕育子嗣。尤其是沈母,成亲不过三月有余,借口为了子嗣着想,便提出要将身边的丫鬟给了沈以廷。秦拂心中嗤笑,便是她成亲一月,立即有孕,沈母也会找到其他借口,给沈以廷纳妾。 对于长辈的关心,秦拂自然不会推辞,她选定了良时,将沈母赏赐的丫鬟,指为妾室。秦拂握着手中新制的锦帕,眉眼舒展,心道:无论沈母给多少妾室,她都尽数收下。只是能不能得到沈以廷垂怜,就要各凭本事了。 …… 得知了秦拂的打算,宝扇面颊羞红。秦拂性子强硬,哪里容许宝扇拒绝。秦拂将一切都安置妥当——梳洗,装扮,换衣。 连宝扇身上擦的香膏,都是秦拂仔细挑选过的。有种淡淡的墨香,是沈以廷最为欢喜的。 宝扇跌到在沈以廷怀中时,沈以廷只觉得手掌之下,是绵软的肌肤,令人心神微恍。宝扇站稳身子,便怯生生地退出沈以廷的怀抱。 沈以廷询问:“你是哪个?” 宝扇并不作答话,身后的丫鬟解释道:“这是夫人的庶妹,也是郎君的妾室。” 沈以廷拧眉,竟然是庵堂中的那女子。他本以为,定然是个花枝招展,行事放荡的女子,不曾想……这般楚楚可怜。 秦拂的意思分外清楚,便是要将宝扇送给沈以廷。虽然意识到,宝扇不是朝三暮四的女子,但沈以廷并没有动宝扇的心思。只是,沈以廷拒绝的话语刚说出,就看到面前柔弱可怜的宝扇,琼鼻泛红,泪眼朦胧,好不可怜的模样。 沈以廷不解:“你哭什么?” 丫鬟见状,识趣地离开。 宝扇柔唇轻启,像一株瘦弱的芳草,轻轻摇首:“没有……哭……” 声音中都带上了哭腔,还说没有。 沈以廷眉峰紧锁,伸出手掌,抬起宝扇的下颌。那双美眸中,闪烁着盈盈水波。像是被沈以廷突然的举动惊吓到,宝扇鸦羽般的眼睫轻颤,莹润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落在了沈以廷的手腕处。 肌肤比之月色,更甚几分。如斯美人,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饶是哪个男子,都无法抗拒此等美景。或许是夜色温柔,沈以廷鬼事神差地俯身,吮去了玉瓷般脸颊上的泪珠。泪珠已经被擦拭,沈以廷本应该停下,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嘴唇向下移动,吮住了樱红的唇瓣。 宝扇温顺地站在那里,让沈以廷任予任求也不知反抗。这般柔弱的姿态,令沈以廷内心的恶意疯狂滋长,他一改平日里的内敛沉稳,行事毛燥,如同未经人事的少年郎君。 宝扇被沈以廷打横抱起,放在了软榻上。宝扇轻声解释,庵堂之事,是被旁人陷害……烛火摇曳,人影交叠。纱帐被尽数放下,遮掩了旖旎春光。得了宝扇身子的沈以廷,早已经知道了宝扇的清白。沈以廷心中浮现出悔恨,暗道当日,他不该离去,而应该主动上前,将宝扇护在怀中,为她抵挡住旁人的议论。 …… 沈以廷未曾想过,自己竟然会这般荒唐。但看着软榻上面色绯红的宝扇,沈以廷觉得,荒唐也是理所应当的。 此后,沈以廷便常常与宝扇相处,他怜爱宝扇的柔弱,会将得到的新鲜玩意,尽数送给宝扇。得知宝扇被人欺凌时,沈以廷也会怒不可遏,狠狠地惩治了刁奴。与宝扇相处越久,沈以廷越觉得,之前的自己,太过愚笨,竟然会被流言蜚语,空穴来风所迷惑。 沈以廷疼爱宝扇,甚至到了迷恋的地步。即使宝扇身体有恙,无法与其欢好,沈以廷也并不在意,将宝扇揽在怀中,用自己温热的手掌,暖着宝扇的腹部。 只是对于庵堂之事,沈以廷仍旧耿耿于怀。他知道宝扇温顺柔弱,但宝扇受欺,便是他的无能。沈以廷重查庵堂之事,得知了幕后之人,便是谢家主母尹氏。沈以廷将真相公布于众,在时隔数月后,返还了宝扇清白。而尹氏,则是因为庵堂陷害之事,被人诟病不止,只道谢家主母心狠手辣,行事毒辣,令人望而生畏。平日里与尹氏交好的夫人们,得知此事,也疏远了尹氏。掌控谢家的谢观,更是勃然大怒。谢家奴仆甚至听到谢观呵斥尹氏“毒妇”二字。不久后,便传出了谢观休妻的消息。尹氏只能无奈归家,但家中不许她进门,只道小辈们还需要相看,便劝说尹氏去庵堂静休。 沈以廷未将尹氏的下场,告诉宝扇。只是宝扇得知自己清白被证明时,挽着沈以廷的脖颈,柔声道谢,甚至难能可贵地主动了许多。 秦拂对于后宅之事,尤为精通。沈母原本的打算,是让秦拂吃吃苦头,再将权力收回。但秦拂管理的滴水不漏,倒是让沈母没了借口。沈母只能从其他方面,给秦拂难堪。 “以廷是你的夫君,绵延子嗣才是你的紧要事情。你若是想要管理后宅,便将以廷分给其他妾室。” 秦拂抿了一口茶,眉眼淡淡:“母亲所言甚是。母亲赏赐的丫鬟,赎回的伶人,儿媳都听母亲的,将她们好生安置在后宅,仔细叮嘱,让她们伺候好夫君。” 沈母眉头紧皱:“话虽如此。只是你那庶妹,整日霸占着以廷,其他妾室怎么能近得以廷的身?” 沈母将身旁的丫鬟给了沈以廷,当夜,沈以廷便被宝扇抢去了。从此便是夜夜笙歌,再无其他妾室近身的机会。任凭沈母如何试图往沈以廷身旁塞人,可沈以廷不碰她们,这塞人之举,又有何用处。 秦拂面上为难:“夫君不碰她们,自然是她们无用。难不成还要儿媳将夫君绑到她们床榻上?” 沈母气倒:“你就不能好好管束庶妹,将以廷分给其他妾室。” 秦拂站起身,语气中尽是为难:“母亲不是不知,夫君将宝扇宠爱的,连出门都想揣进怀里。连我这个正妻,都碰不得宝扇。母亲莫要为难儿媳了,若是觉得宝扇恃宠而骄,便将她喊过来,好生训斥一番罢了。” 沈母面色难堪,宝扇目前身怀有孕,她若是能训斥,还提醒秦拂做甚。沈母不再多言,挥手让秦拂离开。 秦拂来到了宝扇房中,宝扇要起身行礼,秦拂轻抚肩膀,让宝扇坐好。 秦拂看了一眼宝扇的肚子,询问道:“如何?” 宝扇柔声道:“孩子很乖,平日里不闹人……长姐……” 秦拂看不得宝扇畏畏缩缩的模样,皱着眉峰道:“何事。可是那几个不得宠的妾室,又来打扰你了?” 宝扇摇头,后院中有妄图欺辱她的人,甚至有存了恶意,想要陷害她的人。只是那些人,被沈以廷和秦拂整顿过后,都变得安分许多,再也不敢生事了。 宝扇纤细柔软的眼睫轻颤:“若不是长子,长姐会生气吗?” 秦拂一直想要个长子,好记在她名下。但胎儿是男是女,并非宝扇可以掌控。为了未来的女儿不被秦拂嫌弃,宝扇只能率先示弱,得到秦拂的承诺。 果然,秦拂轻声道:“沈以廷这般疼惜你,总会有小郎君的。” 宝扇轻抚腹部,心中微定,柔声应是。 沈以廷得知秦拂来过,询问她说过什么。宝扇柔柔地依偎在沈以廷怀中,轻声道:“长姐让我安心养胎。” 沈以廷轻吻着宝扇的鬓发,声音温和:“那你可要听话。” 153 世界七(一)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广阔无垠的沙漠上, 灼热的日光透过层层光晕,将热度传递到漫漫黄沙。连绵起伏的沙峰之间,时常有来往西域与中原之间的马商, 或是将西域新奇的玩意儿贩卖至中原, 或是将中原盛产的粮食,瓷器等运送至异域,以换来丰厚的银钱。除此以外, 还有一行人, 不是以贩卖货物为生,而是将低贱的奴隶, 从不知名的小国, 穿过漫长的沙漠,送至中原城中。因为这些奴隶生的模样特殊,总会得到贵人们的青睐,因此舍下金银, 将异域奴隶买至家中。 排成长列的骆驼队伍,首尾安置的都是看守运送之人,而在队伍中间, 则是从番邦小国得到的贱奴。他们被关押在木制的囚笼中,由两匹骆驼, 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拉去。 马商们入乡随俗,没有穿着繁复的长袍, 而是效仿西域装扮,身穿简易的胡人服饰,脚踩皮制长靴,头戴巾帽,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以免得狂风吹起风沙,划伤了他们的肌肤。而被押运的奴隶们,便没有这般好的待遇。这些奴隶,往往是从番邦的奴隶场中买来的,自然没有熨帖的衣衫,为他们遮挡风沙。因此,路途还未行至一半,奴隶们的身上便已经伤痕累累。 其中,模样最为凄惨的,便是队伍末尾,董一啸身旁的奴隶——他不是从奴隶场买来的,而是马商在挑选奴隶后,踏上返还中原路途时遇到的。那时这奴隶栽倒在沙漠中,嘴皮发干,整个人好似虚脱般倒在了路边。马商们看这奴隶浑身是伤,活不长久的样子,又没有身份来历,担心他是惹了仇敌,不想招惹这祸害。唯有董一啸没有离开,他将这奴隶纷乱的发丝掀开,露出一双惊心动魄的面容时,董一啸便动了心思,这样的面貌,定然能被贵人们相中。董一啸向来是钱财为重,便不顾其他马商的劝阻,给不知道还有多少气息的奴隶,灌了自己行囊中的水。还好,这奴隶算的上争气,最终悠悠转醒。董一啸询问他叫什么名字,这奴隶也不答话,只沉着一双眼睛,看向荒漠。 董一啸心中微惊,暗道自己救了个哑巴。只是现如今,无论是哑巴也好,残废也罢,总归是奴隶,能换些银钱,也不浪费他灌了那么多水,还给这奴隶上了药。因为奴隶受伤严重,董一啸身上携带的两瓶伤药,通通给他用上了。董一啸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可能白费心血,便将奴隶关进了囚笼,一同返还中原。因为董一啸耗费了许多时辰,只能跟在队伍后面,做众多马商的队尾。董一啸不喜做队尾,往往要睁大眼睛,抵挡奴隶逃跑,和突然窜出来的强盗。 若不是因为这奴隶,他怎么会变成队尾。 董一啸心中暗恨,看着被阳光蒸烤,快要昏厥过去的奴隶,大声喊了一句:“乌黎!” 这奴隶名叫乌黎,董一啸在乌黎昏厥之际,从他身上左右翻找,找出来一块银制铭牌,四四方方一块,镌刻着一行异域小字。 董一啸找了马商中精通异域语言的人,得知了这行小字,便是“乌黎”。 应当是这奴隶的名字。 看着乌黎精致的面容,董一啸曾经怀疑过乌黎的身份,但其他马商劝慰他。 “若当真是有名有姓的贵人,哪里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名字而已,或许是哪个贵人豢养的奴隶,犯了错误,这才偷偷跑出来,让你董一啸捡了个大便宜!” …… 沙漠中飘扬着笑声,董一啸却笑不出来,心里清楚其他马商是在揶揄他,嘲笑他耗费了清水,两瓶伤药,却救回来一个哑巴奴隶。 他董一啸何曾吃过这般大的亏! 思绪回转,囚笼中的乌黎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因为董一啸的大喊大叫,而感到畏惧。见状,董一啸心头纠结:莫不是捡了个又聋又哑的。 董一啸大掌伸出,从怀里摸出块亮晶晶的铭牌,在日光的照耀下,银色光泽越发明亮晃眼。董一啸的心头微定,暗道:也不算亏本,毕竟得了块银子,日后融了,能给女儿打几件首饰戴。 这般安慰过自己后,董一啸再看乌黎,便没有之前那样嫌弃。饶是见惯了不少模样俊秀的奴隶,董一啸也不得不承认,乌黎的长相,是其中翘楚,无人能比。 他有着异域人惯有的特征,眼眶深陷,鼻梁高挺,连因为缺水而泛白的嘴唇,都隐约可见曾经有过的殷红如血。但乌黎的长相,比普通的异域人,更多上几分精致,眉眼之中,尽显蛊惑。乌黎身上,唯有一处长的不尽如人意,那便是他的眼睛——生的一副不讨喜的异瞳。 左眼是湛蓝澄净的天空色,右眸是带着金色光芒的琥珀色。 这等异眸,在中原是不详的颜色,定然会耽搁卖出个好价钱。 思虑至此,董一啸轻声叹息。在寂静的只能只能听到驼铃的沙漠中,显得尤其明显。原本安静地坐在囚笼中,宛如无知无觉的傀儡一般的乌黎,在听到这声叹息后,却耳尖移动,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 到了深夜,马商们不再继续赶路。他们在原地停下,寻了一处休息的僻静处,便开始拿出行囊中的水壶、馕饼开始吃喝。行走了一天一夜,马商和骆驼们都已经感到疲惫。背顶着几个驼峰的骆驼,弯腰俯身休息。董一啸举起水壶,还没喝两口,水壶便空空如也,唯有两三滴水珠,顺着壶口落下。水壶是用马皮制成的,触觉柔软。即使董一啸将水壶挤地皱巴巴的,也再挤不出来一滴水。 董一啸喉咙发疼,这才想起,当时他为了救乌黎,将大半的清水都灌了乌黎。 水壶被董一啸沮丧地扔到行囊中,他摸出硬巴巴的馕饼,却突然犯了愁。这馕饼极能充饥果腹,但却干硬,不好下咽。董一啸纠结之下,只吃了半张馕饼。硬邦邦的馕饼渣,让董一啸本就干燥的喉咙,越发痛了。 马商们有东西吃,而被关在囚笼中的奴隶们,却只能忍受着饥渴,眼睁睁地看着。乌黎的怀中,陡然被扔进了半块馕饼,他抬起眼眸。只见得董一啸恶狠狠地看着他,露出森白的牙齿:“你最好能卖个好价钱!如若不然,便给我女儿宝扇当牛做马一辈子,还了我救你的恩情!” 董一啸说完狠话,便同其他马商聚集在一处。 在其他奴隶神色各异的注视下,乌黎抓起手中的馕饼,往嘴里塞去。他已经品尝不出什么滋味,只有馕饼滑过喉咙发出的刺痛,让乌黎觉得,他还活着。 只不过,是作为一个被贩卖的奴隶活着。 乌黎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沙漠中燃起了篝火,马商们随身携带着火折子。将猩红的火光,送入木柴中,很快便猛烈地燃烧起来。火光带起的白烟,在浩瀚的沙漠中,悠悠直上。 马商们来自天南地北,他们随口聊着。讨论到不远处的奴隶,董一啸开始发愁,但他面上不动声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马商中有人开了口,说董一啸有眼光,挑选的奴隶模样俊美,定然很能得贵人们喜欢。董一啸冷冷地觑他一眼,并不吭声。 那马商却挤走其他人,坐到董一啸身旁,压低声音说道:“这话是真心实意。” “若是普通的贵人,定然是觉得异瞳不祥,不愿意买那奴隶。只是你将眼界放开了些,莫要瞧着一般的贵人。” 董一啸冷声道:“贵人还有三六九等?” 马商挤眉弄眼道:“自然。” “那依你看来,该将乌黎卖给谁?” 马商摸摸下巴,良久开口道:“不如去郡主府转转。” 闻言,董一啸这才坐地端正些,正视着马商的眼睛,询问道:“你是说那位安宁郡主?” 马商点点头。 这马商所想,倒是有几分道理。安宁郡主最喜容貌俊俏之人,中原人尽皆知。对于容貌出众的,即使犯了错,安宁郡主也会多有宽容,并不苛责。而且安宁郡主行事随意洒脱,大概不会顾虑异瞳之事。依照乌黎的面貌,若是进献到安宁郡主面前,也许会得到千金赏赐。 想通了这一切,董一啸收起沉思,敛眉看着出言献策的马商段武,询问道:“你何时这么好心了?” 段武笑得灿烂,看似憨厚的面容上显示出几分精明来:“你我多年的兄弟,这等好事,我自然惦念着你。” 董一啸冷哼一声,自然是知道段武的脾性,所以他并不相信段武会这么好心,定然是有所图谋。 果不其然,段武继续道:“我儿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只是旁的女子,他都看不上眼,只觉得你家宝扇好。” 看着董一啸脸色发沉,段武连忙道:“宝扇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儿长风品性你也知道。从小到大,他待宝扇绝无二心……这事尽人事,听天命,我也并非着急。只盼着你在宝扇面前,多说长风两句好话罢了。” 董一啸闷声应了,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没有答应。 看着董一啸远去的背影,段武心中叹息,暗道自己儿子没出息,若是当真有本事,便自己出力气将董宝扇的心收拢,哪里能让他低声下气地求人。过了会儿,段武又开始羡慕起董一啸的好运气,五大三粗的模样,贪财好利,浑身上下挑不出半分好,偏偏生出了个玉软花柔的女儿,模样动人,说话娇娇怯怯的,惹得他们好生羡慕。 154 世界七(二)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夜幕渐深, 万籁俱寂。 燃烧的篝火已经被熄灭,只留下微弱的白烟,在荒漠中飘散。马商们已经沉沉睡去, 他们并不担心奴隶们会趁机逃跑,沦落为异域奴隶的, 大都是身份低贱,离开了马商们, 在这荒凉的沙漠中, 他们又能逃向何处去。西域中,他们没有身份, 纵使逃回去,也是被捉到,再次当作奴隶贩卖。至于中原, 他们并不熟悉, 恐怕还没有走出去这片沙漠, 便凄惨死去。更遑论,如今奴隶们身上饥饿难耐,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力气,只能蜷缩在囚笼中,缓缓睡去。 异邦人原本就生的身材高大, 乌黎尤甚。这用木头砌成的囚笼,对乌黎来说,过于狭小。乌黎仰头,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眸, 直直地看着沙漠上空。沙漠的星辰,比之别处,更加璀璨明亮。乌黎的眼睛如同星辰, 轻轻闪烁。身上的伤痛,夹杂着灼伤的刺痛,在此刻朝着乌黎汹涌而来,但乌黎面色平静,仿佛早已经没了知觉。 董一啸醒来时,看到的就是睁着眼睛,神情怔松的乌黎。董一啸不知道乌黎是睡着了刚刚醒来,还是彻夜未睡。休息了一整夜的骆驼,轻轻抖着身子。马商们翻身,骑上骆驼,继续向中原驶进。 不过三两日的光景,空荡无人的沙漠中,陡然出现了微小的人影。 马商们皆是严阵以待,唯恐是遇到了打劫的强盗。但当那抹纤细的身影,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董一啸的眼睛顿时睁圆,朝着远方挥舞着手臂。 “宝扇!” 囚笼中的乌黎,听到了董一啸的声音。他只听得懂几句中原话,此时虽然不明白董一啸在喊些什么,但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欢喜,不像董一啸在看守其他奴隶时,恶狠狠的模样。 乌黎朝着董一啸奔走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身姿纤细的女子,明明是穿着同样简朴,无甚花样的胡服,但在她身上,便是有几分柔美在。因为脸上裹着厚厚的巾布,宝扇只露出了一双水眸。 与那双水眸相对,乌黎心中浮现出莫名的念头:世上竟然有这般弱质芊芊的女子,若是沙漠中吹起狂风,顷刻间便能将她吹倒。 宝扇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董一啸,柔声唤着:“爹。” 说着,宝扇便将带来的水囊递给董一啸。 董一啸来不及询问宝扇,怎么不好好待在家中,跑到这荒漠中。他接过水囊,扬起脖颈咕噜噜地喝下,直到将水囊中的水尽数喝尽,董一啸才用衣袖擦了擦嘴角。 泛白干燥的嘴唇,顿时恢复了水润。 “怎么来了这里?” 宝扇垂下脑袋,轻声解释着:“这次爹离开的时日太久,我心中不安,才央求了长风哥哥带我来这里。” 段长风是段武的儿子,曾经随同马商们来往西域多次,清楚其中的路线。段长风原本是不想带宝扇来的,毕竟一个弱女子,去往荒凉的沙漠,着实让人担心。但段长风抵不过宝扇的柔声央求,特别是宝扇一口一个“长风哥哥”唤他,段长风瞬间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迷迷糊糊地便答应了。 段长风记性极好,很快便找到了最安全,马商们的必经之路。段长风随着宝扇一同来,两人事先约定好,只在此处等候三日,若是等不到马商们经过,便立即返回中原。好在第二日,宝扇便等到了董一啸。 段长风殷勤地给董一啸送水送吃的,全然将自己的亲生父亲忘了个干净。直到段武黑沉着脸,扯着段长风的衣袖,将他带走。 董一啸本想责怪宝扇不懂事,但毕竟宝扇是为了他的安危,才冒险守在这里。董一啸嘴里的责备,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下次不许了。” 宝扇弱弱应好。 董一啸轻瞥了远处的段长风,叮嘱宝扇:“日后离段长风远些,他不安好心。” 宝扇轻声解释:“长风哥哥待我极好……我爹既然如此说,我便听爹的。” 董一啸这才满意,他看着宝扇。厚重的巾布包裹下,外露的眼眸灵动柔软,叫人瞧了心都快融化了,眼眸周围的肌肤白皙晃眼,在昏黄暗沉的荒漠中更显皎白。见微知著,足以可见巾布下的肌肤,是如何细腻绵软。董一啸心中清楚,宝扇的相貌是尽数随了亡妻,甚至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与他丁点无关。只是性子太过柔弱,令人忍不住操心。董一啸着实搞不清楚,自己是个粗鲁的性子,亡妻性子温和,但是外柔内刚,怎么生出了宝扇这样弱柳扶风,楚楚生怜的女儿。 “爹,这是熏肉,面饼。” 董一啸连忙接过,不一会儿便吃了个干净。他将手掌的脏污去除,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块亮晶晶的铭牌,递给宝扇。 四方形状的铭牌,是用银链串起,被董一啸拿起,顿时哗啦啦作响。 宝扇眼眸轻闪,语气中尽是欢喜:“好漂亮的银链!” 银链被宝扇戴在脖颈,镌刻有小字的铭牌,正好贴在宝扇的胸口处。 董一啸原本想要说,回到中原后,将这银链子融了,给宝扇打枚银簪戴。但看着宝扇欢喜地将银链戴在身上,董一啸瞧着,倒很是相衬,便不再提打首饰的想法。 宝扇抱住董一啸的手臂,柔声道谢:“爹爹真好。” 董一啸脸上顿时布满了笑意,扬言日后多给宝扇带些精贵的首饰,惹得宝扇又一番夸奖,直将董一啸夸地身形飘飘然。 路过囚笼中,宝扇脚步稍顿,仔细端详着里面关着的容貌出众的奴隶。尤其引人注目的,便是两只颜色不同的眼眸。宝扇伸出手,还未碰到囚笼中的乌黎,葱白的手指便被乌黎抓在手心。乌黎的手掌宛如沙漠纷飞的沙砾,粗糙而灼热。 宝扇试图抽出手指,可乌黎攥的极紧。宝扇那双乌黑的瞳孔,泛起朦胧的水意,轻声道:“很疼的……” 乌黎听不懂,只知道这声音绵软,似天上的云,地面的溪流,清浅幽深。 乌黎松开了手,宝扇连忙逃离此处,坐在了高大的骆驼上。 明明清晨空气中还带着凉意,但到了午时,日头仿佛不知疲倦般,炙烤着荒漠,令人昏昏欲睡。骆驼脚步沉稳,抬脚迈步叫人安心。宝扇轻合眼睑,意识昏沉。 宝扇从未做过这般光怪陆离,稀奇古怪的梦境。大部分的梦境,都与她并无关系,而是关乎身后囚笼中的奴隶——乌黎的。梦中,董一啸将乌黎带回了中原,得知安宁郡主喜爱容貌俊逸的,便将乌黎带到了安宁郡主面前。 安宁郡主果真不在意乌黎的异瞳,她出了千金买下了乌黎,只要求董一啸将乌黎驯养得当,养成温顺的样子,确保不伤害安宁郡主。不同于其他奴隶,乌黎极其美貌,且性情并不温和。董一啸为了千金,使了百般手段,试图驯养乌黎。但无论被如何训斥,乌黎仍旧保持着本色,绝不屈服。见此情况,董一啸觉得棘手,眼看着千金离去,如何不叫他心中慌乱。安宁郡主身旁的小侍,便出声指点董一啸。只道安宁郡主看中了乌黎,将他带进府中,也是为了讨郡主欢心。董一啸不如找些人,好生教养乌黎,让他精通如何伺候郡主。 面对这等提示,董一啸自然是动了心思。他试图让乌黎学会,如何服侍女子。又怕将此等活计交给旁人,会泄露出去。到时安宁郡主得知乌黎还伺候过其他人,万一心中不满,千两黄金便要插翅飞走了。为了日后的安稳生活,不必再往返与中原异域,董一啸狠下心肠,让自己的独女宝扇,亲自教养乌黎。 面对如此羞辱,乌黎羞愤交加,深感被踩进了泥土中。数日的折磨,令乌黎原先的坚持,砰然倒塌,他变得自卑而敏感,开始畏惧周围的一切。而事情的转机,发生于安宁郡主推开狭小的屋门,看着乌黎与宝扇,衣衫不整,而乌黎原本亮如星辰的眼眸中,平静如水,神情木讷。安宁郡主动了怒火,当即派人将董一啸和董宝扇拉下去,乱棍打死了两人。董一啸心心念念的千两黄金没有得到,反而因此丟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 见到面容精致的乌黎,如今被磋磨成这副模样。安宁郡主自然心疼不已,她将乌黎带到自己身边,耐心教养,教会乌黎中原的语言和习俗。安宁郡主的体贴,让乌黎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而安宁郡主,也不再将乌黎,当作精致的可供观赏的奴隶,渐渐芳心暗许。最终,男有情女有意,自然终成眷属。 至于董一啸和宝扇,只是这佳话中,不甚重要的篇章。董一啸是恶人,将乌黎当作奴隶贩卖,甚至狠心驯养。而宝扇的身影,更是匆匆一过,只在被安宁郡主发现董一啸的“驯养”时,和被乱棍打死时,露出面容。 宝扇睁开眼睛,轻抚着疯狂跳动的心脏。棍棒敲打在皮肉上的滋味,肌肤彼此牵连,着实疼痛。平日里,宝扇连绣针扎破了手指,都要落几滴泪,何况在睡梦中,宝扇是被生生打死过去,那般疼痛,如今想来,仍旧让宝扇冷汗直流。 宝扇思绪微动,看着前方的乌黎。她深知自己人微言轻,与安宁郡主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梦境中,显然是将安宁郡主和乌黎,当作了中心。宝扇抵不过安宁郡主,便只能将视线投注到,如今只是卑贱奴隶的乌黎身上。 乌黎似有所觉,转身看去。 宝扇眼眸轻颤,匆匆地垂下眼睫。 155 世界七(三)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一行人走出荒漠, 来到边陲小镇。此行虽然没有遇到狂风肆虐,袭卷着风沙,但马商们仍旧是风尘仆仆,衣裳上尽是大粒的黄沙。马商们寻了一处客栈, 将奴隶们放置在客栈的院落中, 就各自前去休整。 宝扇将扎成捆的草料,放在骆驼的食槽中, 又在凹陷的木坑中, 注满了清水。长途跋涉,令耐性极佳的骆驼,都有些吃不消了, 正大口饮着食槽中的清水。 段长风刚刚将奴隶们安置好,便看到宝扇为骆驼喂料送水的场景。此时的宝扇, 已经除去了面容上包裹的灰扑扑的巾布, 露出一张牛乳白的脸颊。宝扇的眼睫轻眨, 乌黑发亮的眼眸中满是温柔。即使刚从荒凉的沙漠中走出来,宝扇的水眸依旧晶莹,柔唇带着潋滟的水光。那纤细柔弱的手掌,轻轻拨弄着食槽中的草料,让人不禁心疼,这样柔弱的女子, 合该精心养护着,怎么能做这般粗糙的活计。 段长风是这样想的, 亦是这般做的。他大步走上前去,将宝扇手中的草料夺在掌心,闷声闷气道:“你快去休息,我来喂骆驼。” 手中顿时变得空落落地, 宝扇扬起脸蛋,见到是段长风,柔柔地喊了声:“长风哥哥。” 段长风将脑袋转到一边去,心中庆幸有发丝的遮掩,才无人看得到他通红发烫的耳尖。每次宝扇唤段长风,他总觉得听到那句“长风哥哥”,耳朵都要融化掉了,无论宝扇提出什么要求,哪怕是要沙漠中悬挂的明月,他也要竭尽全力,试试能不能摘下来。 宝扇朝着段长风来时的方向望去,一双美眸轻颤,轻声问道:“都安置好了?” 段长风颔首,手中的动作不停,很快便将足够的草料,放在食槽中。看着宝扇不时地瞧向偏院,段长风便领着宝扇去看那些安置好的奴隶们。囚笼中,奴隶们原本已经阖上了眼睛,听到脚步声,顿时睁开眼眸,齐齐望向段长风和宝扇。异域人的模样,同中原人相比,多了几分凶狠,他们眼眶凹陷,越发显得瞳孔大而幽深。因此,即使奴隶们都被关押在囚笼中,但当他们一起望过来时,宝扇的身子不禁轻颤。 奴隶们平日里见到的都是神态凶恶的马商,动不动就用长鞭呵斥他们。之前见到宝扇,也是用巾布遮掩面容,唯一的印象便是腰肢纤细,瘦瘦小小的一只。如今看到宝扇的真容,奴隶们心中思绪不一,只眼睛闪烁着幽深的光芒。 四周皆是身形高大的猛兽,不巧,有一只绵软的白兔闯入其中,怎么不令人心潮起伏。 段长风身形微动,挡在了宝扇面前,他沉声道:“不过是些下贱的奴隶,没什么好看的。” 宝扇讷讷点头,抬脚要离开此处。只是院子的角落处,乌黎抬起眼眸,沉沉地看着宝扇。宝扇忽然转过身,朝着段长风说道:“那里没有屋檐遮挡,烈日暴晒,夜里寒凉,恐怕会伤了身子。长风哥哥,不如给他们换个地方。” 听罢宝扇的话语,段长风心里发软,越发觉得宝扇温柔良善,连几个奴隶的康健都记忆在心中。对于宝扇的要求,段长风自然不会拒绝。只是院落中,有屋檐的地方不剩下几处,且通通对着客栈的住所,只有一堵墙壁,一扇窗扉相隔。段长风心下犹豫,但垂首看到了宝扇柔软的眼眸,顿时做出了决断——不过是奴隶而已,行为受限,有什么好做担忧的。 段长风将几个奴隶,放置在可遮阳挡雨的屋檐下。在安置异眸的乌黎时,段长风本想将他放置在角落中,难免惊吓到旁人,但段长风手掌轻推,刚停留在一处屋舍前,准备继续向前推去,便听得宝扇柔声的催促。 “长风哥哥,爹爹喊你我去用膳!” 段长风心中焦急,便将乌黎留在了原地,索性这里也有一处屋檐,不必让乌黎忍受烈阳炙晒的痛苦。 段长风奔至宝扇身旁,两人抬脚离开此处。临离开这处院落时,宝扇转身看去,见到关押乌黎的囚笼,正驻足在一处屋舍前,窗扉半掩,隐隐约约露出铃兰花的影子。 宝扇收回视线。 行走在沙漠中,有诸多不便。因此马商们只用清水,和便于保存的馕饼。馕饼原本滋味不错,但时间一久,在行囊中变得发干发硬,放在口中难以下咽。一走出荒漠,马商们腹中的馋虫便被勾了出来。四方的木桌上,摆放着卤牛肉,熏鸡,炸花生……整整齐齐的下酒菜,连片绿油油的菜叶都罕见。桌上的酒是店家自己酿的,一文钱一大碗,送入喉咙中仿佛吞刀子般。但马商们偏偏不喜喝所谓的绵软的酒,而爱饮这般烈酒。 马商们占据了四五张木桌,唯有董一啸这桌上,有一小碗蔬菜羹,是用几种时鲜的蔬菜炖煮而成的。面前是豪迈饮酒的马商,宝扇却丝毫不在意,两手捧着木碗,小口品着蔬菜羹。直到马商们喝的醉倒过去,客栈中满是酒意熏天。段长风虽然没有晕倒,但也是脸颊通红。宝扇叫来客栈的伙计,将马商们通通送回房中。 宝扇轻垂眼睫,轻声叮嘱道:“再准备一桶热水,送到我房中。” “是。” 宝扇推开房门,院落中的微风吹来,将窗扉处铃兰花的香气,尽数带进屋子里。客栈的伙计,已经将浴桶中注满了热水,此时冒着白蒙蒙的热气,将狭小的屋子,蒸腾地烟雾缭绕。 窗外极其安静,连一丝响动都无。宝扇知道,这些奴隶饥渴交加,都已经沉沉睡去。身上的胡服被解开,黄沙顺着衣服的抖动,而缓缓落在地面上。在灰蒙黯淡的映衬下,越发显现出晃眼的白皙。是异域中常常喝的牛乳酒,牛乳极其新鲜,白腻光滑,入口极柔,令人回味无穷。将稍微动作便荡漾起波浪的牛乳,用酒盏盛满,颤悠悠地注入醇香的酒中。 夜幕掩映下,只看得见纤长匀称的两条腿,以极其曼妙,诱人遐想的弧度,轻轻抬起。而后缓缓没入蒸腾着白气的热水中。宝扇手握棉帕,扬起一只藕白的手臂,轻轻地擦拭着。 原本半遮半掩的窗扉,不知何时被尽数敞开。 乌黎被拘束在囚笼中,四周皆是粗壮的木棍,将他牢牢禁锢在此处。但是自由能被约束,乌黎还有眼睛,有耳朵。美不胜收的景象映入眼帘,牛乳酒般的肌肤,充斥着乌黎的两只异瞳中。无论是湛蓝如浩瀚无垠的大海,亦或是浮满碎金的琥珀,此时都带着灼热的绯红。 乌黎目光幽深,他迫使自己,将灼热滚烫的视线,从屋舍中美人的身上移开。乌黎将身子,背对着屋子,但耳朵仍旧能清晰地听到——手臂扬起水花,柔荑掬起一捧清水,轻轻地洒在自己身前,水珠顺着柔滑细腻的肌肤,轻轻滚落,又重新回到浴桶中。 眼前看不到,耳朵却能听到。 即使捂住耳朵,乌黎也克制不住想象,刚才那副景象,将会在他脑袋中不停地浮现。 蒸腾的热气,逐渐从屋中飘散,温热的触感落到乌黎的脊背上。他身上满是伤痕,被这突然的热意轻抚,身子顿时变得僵硬无比。 身上痊愈不久的伤口,猛然开始崩裂,鲜红的血珠,时不时地沁出。不知是不是屋中的热意太重,乌黎身上竟然有些发烫。他意识开始变得混沌不清,眼前一时间出现了重叠的身影。仿佛乌黎仍旧待在荒漠中,只是这时,并没有马商们与他同行,只有他孤身一人,赤着双脚,在广阔的荒漠中,漫无目的地行走。日头正值高空,灼烧地黄沙发烫。乌黎觉得,自己的脚也受了伤,但他没有停下,仍旧向前方走去。如果一旦停留,他就要死在荒漠中,最终被黄沙掩埋,了无踪迹。 乌黎强撑着在荒漠中行走,他觉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只盼望能在荒漠中,看见一片挂着甘甜多汁的梅子林,能供他止渴。可终究是妄想,乌黎的愿望成空,他没有见到酸梅林。 水波晃动,白皙晃眼的牛乳就在眼前。 乌黎眼眸微张,难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是香甜醇香的牛乳酒。 乌黎跌跌撞撞地向牛乳酒奔去,可是面前总有无形的障碍,在禁锢着他的自由。此时的乌黎,彰显出异域中人特有的蛮横,他用尽浑身解数,要碰到那泛着波浪的牛乳酒。 …… 终于,乌黎得偿所愿。他将牛乳酒捧在手心中,俯身细品,滋味清甜可口,与他记忆中的一样。可仔细品尝之下,又有几分不同。 可突逢甘霖的乌黎,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他仿佛一个酗酒成瘾的人,不知满足地品味着手中的牛乳酒。 …… 宝扇面容上尽是慌张神色,她白嫩的脸颊,此时添了几分惨白。宝扇正在屋子中沐浴,而本应该被关押在院落中的奴隶乌黎,却突然挣脱囚笼,将宝扇揽进身前。 看着钳制着自己身子的蛮横手臂,掌心的血迹斑斑,面对此等惊吓,宝扇几乎要昏厥过去。宝扇不知道乌黎是如何从囚笼中逃出来的,难道是凭借双手?粗壮的木头,尚且阻拦不住乌黎,更何况是宝扇这般纤细脆弱的身子。 乌黎俯身,用沙砾般的舌头,卷去宝扇脖颈处的水珠。这动作他做的虔诚无比,却令宝扇身子轻颤。身上到处是乌黎留下的、酥麻发软的触感,宝扇既羞又惧,不知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宝扇只能柔声央求乌黎停下。 “别,别这样……” 156 世界七(四)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多日未曾饮水的乌黎, 如今像是因为饥渴而濒死之人,陡然间发现了一处泉眼,怎么会因为宝扇绵软的请求, 而松开手中的甘霖。 乌黎的嘴唇, 带着沙砾般的粗糙感, 仔细描摹着宝扇的身子。细腻柔软的肌肤,受不得这样的对待。唇瓣掠过之处, 残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红痕, 恰似雪中红梅, 姿态糜艳。浴桶中的清水, 随之泛起细微的波澜。在层层水花中,宝扇身上的红痕,宛如妖冶诡谲的赤红花朵, 绽放出绚烂的光彩。乌黎埋首于面前的甘泉,两只长臂紧紧地环绕在宝扇的腰肢,将纤细柔弱的美人,禁锢在自己怀里。宝扇早已经面颊绯红, 她被乌黎抱在怀中,无法挣脱。乌黎的脑袋,便在宝扇身前晃动。宝扇稍微垂首, 就能触碰到乌黎的发丝——韧而坚硬, 时不时剐蹭着她的肌肤。 因为口干舌躁, 而泛白起皮的嘴唇, 逐渐恢复到原先的形状——鲜艳欲滴, 形状流畅而饱满。任凭宝扇如何哀求,乌黎都不肯放开这来之不易的甘霖。宝扇如同柳枝般,柔软地倒在乌黎怀中, 周身上下没有了丁点力气,唯一庆幸的便是,乌黎只为水源,而没有逾越的行径。 宝扇垂下眼眸,瞥见连绵起伏处的红痕,两颊越发滚烫,只道乌黎果真是一视同仁,就连那处……都不肯放过…… 浴桶中的水波,渐渐趋于平稳。宝扇软着声音,让乌黎离开此处。 “你这般坏心,我要告诉爹爹,让他责罚于你……” 宝扇试图做出强硬的姿态,以好生威慑乌黎。 乌黎这般待她,是因为她软弱可欺,那她便要强硬,令乌黎不敢再折辱于她。 宝扇刚将所谓的“狠话”说出口,视线触及到乌黎身上的深深浅浅的伤痕。因为乌黎的胡闹,他原本破旧不堪的衣衫,被浴桶中的清水打湿,显现出身体的轮廓来。而胸膛,后背,布满猩红的伤痕。伤势严重些的,伤口崩裂开来,赤红的颜色已经将衣衫浸透。 见状,宝扇心尖一颤,美眸轻垂。宝扇本不是强硬的性子,看到乌黎这般可怜的模样,心中顿时纠结万分,犹豫过后,嗫喏着说出口:“……我不告诉爹爹,只是以后,你万万不能这般做了……” 宝扇听其他马商说过,董一啸驯养奴隶的手段,便是用长鞭狠狠挥下,打到脊梁挺直的奴隶,俯身弯腰。若是宝扇向董一啸告状,乌黎的下场可想而知。 清水润湿喉咙,安抚着乌黎的腹部,他逐渐变得意识清明。两只宝石般明亮的眼眸,此刻睁地滚圆,抚着宝扇腰肢的手臂,也开始变得僵硬。 乌黎难以置信,因为伤口绷开引发高热,自己在意识不清的状况下,究竟做出了什么。他想要寻找水源,却偏偏不去井边,膳房,而唯独闯入了女子的闺房,肆意吮吸。将女子的身体,作为盛接清水的器具。 一时间,乌黎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即使面临生死,他也不曾这般茫然不知所措。 乌黎听不懂中原话,只听得绵软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乌黎猜想,那些话语,定然是在指责他罢。无论是中原人,还是异域人,都将奴隶视卑贱之物,被奴隶近了身子,勃然大怒也是应当。他垂首,撞入宝扇那双清澈慌乱的眼眸中。 宝扇等待了许久,仍旧没有听到乌黎的回话。她轻轻地抬眸,却与一双异瞳对视。 异瞳是不详之兆,宝扇不敢细看。 瞧着乌黎身上撕扯磨损地不成样子的异域衣衫,宝扇恍惚想起,乌黎是外邦人,听不懂中原话。那刚才自己的“威逼利诱”,便成了对牛弹琴,好不可笑。宝扇面颊越发绯红,因为自己的愚笨而羞愧。 浴桶中的清水,已经开始变凉,变得滑腻难受。宝扇不愿意再待在浴桶中,她试图站直身子,但双腿绵软无力,顿时又跌坐回去。 宝扇只能攥紧乌黎身上的衣衫,指着不远处的软榻,央求道:“你把我放到那里,好不好……” 担心乌黎不同意,情急之下,宝扇颤着声音“威胁”他:“若不是因为你荒唐,本来是可以站起来的。” 她抬起眼眸,试图用眼神证明乌黎的“罪过”,可被这样一双软绵绵的眸子盯着,乌黎丝毫畏惧都无。乌黎顺着宝扇葱白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张铺盖整齐的软榻。 乌黎了然,他将长臂没入清水中,揽住宝扇的腿弯。触手所及,比牛乳更加细腻,但已经恢复清醒的乌黎,心绪平稳。长臂轻扬,带起巨大的水花,夹杂着宝扇绵软的轻声呼叫。 几乎是下意识,宝扇揽住乌黎的脖颈。乌黎垂眸,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耳尖发烫。乌黎很快将脑袋转到一旁,不再直视宝扇。宝扇何尝不是羞愤交加,这外邦奴隶脑袋空空,行事随心所欲,竟然未顾忌给她披上衣衫,便这般堂而皇之地抱起。 但宝扇不敢责怪乌黎,只能将脑袋埋进乌黎的怀中,绵软的身子,紧紧地靠拢在乌黎的胸膛,试图遮掩外露的春光。 全然不同于自己紧绷的身子,触碰乌黎的是,是皑皑白雪,轻柔面团。乌黎脚步微顿,转瞬间又恢复如常,将宝扇放在软榻上。 宝扇怯怯地用锦被,遮掩住自己外露的肌肤。她不敢细看乌黎,因为被乌黎揽在怀中时,宝扇才发觉,乌黎竟然生的这般高大。浴桶旁,因为乌黎屈身,宝扇意识不到两人身量之间的差距。而当被乌黎凌空抱起时,宝扇瞧着相隔甚远的地面,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乌黎不仅是个奴隶,还是个可以轻松钳制她的男子。 窗棂处的铃兰花,被风吹散了花瓣,尽数飘落到屋内。宝扇垂下眼睑,纤细秾长的眼睫在瓷白的肌肤处投下一片阴影,她试图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免得乌黎注意到她,甚至肆意欺凌于她。 这些生来卑贱的奴隶,向来是不讲什么规矩的,若是将他们放出囚笼,再惹怒了他们,后果难以想象。宝扇是董一啸的女儿,是驯养乌黎的看守人至亲。乌黎若是因为董一啸,想要对宝扇做些什么,以发泄怒火,也是可能的。 屋门突然被推开,段长风的脸上,仍旧带着醉酒后的绯红。看着蜷缩在床榻上的宝扇,以及站在旁边,神色幽深的乌黎,段长风胸膛中传来猛烈的跳动声。段长风不作犹豫,朝着乌黎身上最重的伤口袭去。乌黎本就满身伤痕,自然敌不过身体康健的段长风,片刻后便跌倒在地面,昏厥过去。 跌倒时,乌黎顺手抓住身旁的支撑物。木桶被掀翻,清水泼洒了乌黎满身。段长风并不理会倒在地上的乌黎,他大步走到宝扇身边,急切询问道:“可受了惊吓?” 宝扇轻呼道:“莫要过来。” 闻声,段长风停下脚步,眉眼黯淡,想来是不清楚宝扇为何拒绝他的靠近。 软榻上的宝扇,将身上的锦被裹紧了些,弱弱地开口道:“我并非是不想见到长风哥哥,而是——” 宝扇轻咬贝齿,水眸微颤,声音细弱如蚊哼:“而是刚刚沐浴,并未更衣……” 段长风的脸,顿时变得通红,他慌张地转过身去,支支吾吾道:“原,原来如此。” 宝扇并非嫌弃他,这样便好。 瞥见浑身**的乌黎,段长风像是想到什么,浓眉中有山峰拢起,他出声询问道:“可是这奴隶轻薄于你?” “未曾。” 宝扇柔声回答,但声音中的颤意,分明表示,即使乌黎没有对宝扇做出孟浪之举,也绝对逾矩行事了。只看屋中种种,沐浴的木桶,凌乱的软榻……如此情状下,乌黎贸然闯入,还能做出什么正人君子的举动来。 段长风心中愧疚越发深了,话语中带着艰涩:“此事怪我,若是我未曾失神,便不会将奴隶放置在你的屋舍前。” 睡梦之中,段长风陡然想起此事,他原本应该将乌黎放置在更加偏僻的角落处,距离宝扇远远的。而宝扇唤他用膳,段长风一时愰神,便将乌黎留在了铃兰花的屋舍旁边。马商们皆是行事随意,怎么会精心照料草木,还将铃兰花贴心地放在窗棂处,好接受阳光滋养。那铃兰花的住所,定然是宝扇寝居。段长风连忙赶过来,不曾想还是让宝扇受了惊吓。 宝扇抬头看着段长风,惨白的脸色显示着她的惊惧,但宝扇仍旧在宽慰着段长风。 “这与你无关。” “长风哥哥,我只求你一件事。” 段长风神情凛然,身子站地挺直:“何事。” 即使是要他杀了这卑贱的奴隶,段长风也会点头答应。 可宝扇只是柔柔开口:“莫要将今夜之事,告诉爹。他性子浮躁,得知此事定然会心中郁郁。” 段长风的心越发软了,连忙应下宝扇的请求。 只是,若是将今夜发生的事情保密,便不能好生惩治胆大包天的奴隶。 段长风将乌黎重新关在囚笼中,加固了四周的禁锢,确保即使关押的是野兽,也无法从中逃出。乌黎被关在囚笼中,身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痕,但段长风神色淡淡,没有丝毫动容。瞧见乌黎身上的水光时,段长风神色凝重,思虑起这水光来自何处时,甚至生出了几分怒火——他不想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乌黎,乌黎欺辱了宝扇,理所应当受到惩罚。心中思索片刻,段长风想出了主意。他将宝扇安抚好后,趁着深夜,脚步匆匆,敲响了边陲小镇上的铁铺大门。 段长风声音沉闷有力,目光幽深。 “打上一副锁链,能禁锢双手双足。” 157 世界七(五)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圆日从如黛远山中, 探出身子,显露出橘红色的光芒。晶莹剔透的露珠,尚且悬挂在草木上。院落中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 似是铁器在彼此敲击。宝扇梳洗完毕, 换上了灰扑扑的胡服,走到院落中。只见段长风已经将关押乌黎的囚笼, 拉到最偏僻的角落, 无屋檐遮挡,需要忍受烈阳暴晒。 新制成的手脚链,还带着刚刚从烈火中捞出来的余温。段长风已经将手链脚铐, 禁锢在乌黎身上。 囚笼中,乌黎紧闭着双眼。身上的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新旧伤痕交织在一起,看起来极其骇人。乌黎手腕处泛着绯色的红意, 或许是铁链过于粗糙,昏迷中的乌黎眉峰拧紧, 薄唇紧绷。 段长风转过身, 这才发现了宝扇。段长风看着被镣铐限制住自由的乌黎, 向宝扇解释道:“这奴隶行为不规矩, 锁起来才好。” 看着宝扇柔软的水眸, 段长风心中狂跳, 他在担心宝扇心软,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蛮横粗鲁。只是宝扇虽然乌睫轻颤, 却并没有出声言语,而是轻声道:“段伯在找你。” 段长风脚步匆忙,去寻段武。 宝扇脚步轻移,走到关押乌黎的囚笼面前。她环顾四周, 察觉到此处的偏僻——远离众多奴隶,又无甚遮掩,足以可见段长风的怒火。宝扇伸出柔荑,拨开覆着在乌黎额头前的发丝。乌黑的发丝黏合在一起,不知是被晨时的露水打湿,还是昨夜浴桶中的清水。因为被水痕沾染,原本生硬的发丝有了几分柔软。宝扇手掌微动,将绵软温热的掌心,贴在乌黎的额头。正忍受着凉意的乌黎,下意识地贴在宝扇的掌心,紧抿的薄唇微启,发出舒服的喟叹声。 宝扇的体贴,却犹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世间最让人留恋不舍,久久回味的事情,并非是抬头仰望,却从未得到过,而是体会过美好之物,但要重归黑暗。看着昏迷中的乌黎,面容纠结的模样,宝扇美眸轻颤,心中却一片平静。 宝扇深知,安宁郡主权势在握,高高在上。即使乌黎不是奴隶,而是平头百姓,也会屈服在安宁郡主的石榴裙下。得知未来命运后,宝扇本应该极力讨好乌黎,不将他视作奴隶,而是精心养护着,来日好献给安宁郡主。除此以外,宝扇还应规劝董一啸,让他不要苛责乌黎,以此改变两人“恶人”的命运。但落魄之时的滴水恩情,虽然难能可贵,但一朝得势后,谁还会惦念着往日的一粥一饭之恩。有安宁郡主做比较,谁会选择身为奴隶看守人之女的宝扇。 让乌黎的囚笼,停留在铃兰花前,是宝扇有意为之。而后种种也是宝扇因势利导,不过她未曾想到,乌黎竟然这般蛮力,能挣脱囚笼,闯入她房中。如今,在乌黎眼中,宝扇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不再是董一啸之女,欺辱奴隶的众人中,纤细瘦小的那一位。 恩情固然可贵,可时过境迁,心中仍旧牢记恩情者,又有几人? 宝扇不会顶着马商们诧异的目光,对乌黎温柔体贴,小意逢迎。她只需要静静地站在旁边,让乌黎主动将垂落的眼眸抬起,逡巡着她的身影,直至对她俯首称臣。 宝扇收回视线,抬脚离开。 马商们稍做修整,继续向前行进。董一啸看到了加固的囚笼,和乌黎身上黑漆漆、在日光的照耀下发亮的铁链。段长风解释道,是他看到囚笼单薄,而乌黎身形高大,恐怕会挣脱逃出,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董一啸轻轻颔首,但心中并不相信。董一啸看着身形颓丧的乌黎,饥渴,身上的伤痕,足以证明乌黎没有了挣脱的力气,哪里能逃出囚笼。 因为段武的嘱托,段长风不再与董一啸相伴而行,而是走到了队伍的中间。段长风转过身,朝着队伍末尾望去,只看见化作虚点的人影,心中不禁落寞了几分。 牵引囚笼的骆驼,脚掌厚重,脚步沉稳有力,唯有脖颈处悬挂的驼铃,悠悠响动,在寂静的队伍中,分外清晰。乌黎便是因为驼铃的呼唤,而缓缓转醒。他扬起手臂,却带起哗啦哗啦的响声,臂膀上仿佛加了重物。乌黎移动双足,这才发现不只是双手,连脚上都被镣铐所禁锢着。 他当真是成为了奴隶。 若是过去的乌黎,会沉下心来,仔细思索着如何反抗,逃脱限制他自由的囚笼。但如今,乌黎早已经没有反抗之心,将他贩卖至何处,他都不再关心。 在乌黎的心中,一个失败者的命运,理应如此,被他人掌控着生死。 镣铐的限制,令乌黎的行动变得艰难。他勉强在狭小的囚笼中,坐直身子,朝着后方望去。董一啸面皮紧绷地坐在骆驼上,在他身后,是身姿柔弱的宝扇。离开了荒漠,宝扇不必用巾布遮掩面容,姣好的面容尽数展现出来。宝扇纤细脆弱的手指,轻轻握着束缚在骆驼脖颈处的系绳,神态小心翼翼,仿佛担心会从骆驼身上跌倒。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观察自己,宝扇抬起头,看到乌黎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眸,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时,宝扇美眸轻颤,慌乱地垂下脑袋。乌黎收回打量的视线,宝扇懦弱胆小,锁链之事,定然不是她的主意。乌黎垂下眼睑,想起昨夜的混乱。 细腻柔软的白皙,率先浮现在乌黎的脑海中,令他顿时睁开眼睛,耳尖透着羞愤的热意。 怎么会想到如此旖旎的景象? 乌黎试图将自己头脑中的杂念驱散,娇怯的身影,逐渐从他的脑海中淡去。可其他的感官,仍旧存在着记忆。鼻尖满是铃兰花的馥郁芬芳,嘴唇中残留着香甜的清水滋味……乌黎扬起头,任凭灼热的日光,将他照地睁不开眼睛。喉结滚动,乌黎清晰地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如此的流连忘返,久久回味。 乌黎渐渐平复心绪,想起昨夜屋子中,突然冒出来的男子身影,一张怒不可遏的面容。乌黎心想,自己如今这番田地,大概是那男子的杰作罢。想起那男子看向宝扇时的关切目光,乌黎眼眸微闪,心道中原人的爱恨情仇,果真繁复复杂。这镣铐中,大概还夹杂着宣泄怒火的意味,乌黎心底浮现出一丝郁气:他讨厌被牵扯到旁人的恩怨中。 悬挂于空中的日头,散发出的白光越发明亮,蒸腾的热气,甚至让人眼前发昏。董一啸并不将这些奴隶看在眼里,却也不想,还未返回家中,就让这些奴隶死在路上。董一啸举起水囊,将一壶清水喝得干净,腹部充盈的清水,减缓了空气中的燥热。董一啸从骆驼身上跃下,给奴隶们送水喝。 几乎已经记忆不清,到底是多久未曾喝过水。水囊被抛到囚笼中,奴隶们瞬间拿起,用牙齿咬开瓶塞,往喉咙中灌着清水。直到将满满一壶水喝光,奴隶们仍旧觉得不够,甚至想要撕破水囊,将其中的水滴倒出来。 董一啸自然不允许他们这般做,这水囊是用马皮制成的,值得几文钱,怎么能让奴隶们撕破。董一啸朝着队伍前方走去,瞥见乌黎囚笼中的水囊,丝毫未动,便朗声嘱咐宝扇道:“去帮那奴隶灌些水,免得渴死了。” 看到宝扇身子轻颤,董一啸了然:他这女儿生性胆小,奴隶乌黎生的高大,定然是惊吓到宝扇了。 董一啸宽慰道:“他伤不得你,锁链禁锢着他的身子,他身上有没力气,不必害怕。” 宝扇柔声应好:“是。” 水囊被扔到囚笼的角落处,宝扇伸手拿起。她手腕纤细,在日光的印照下,越发显得白皙晃眼。乌黎见状,眼眸微恍,将身子转到一边去。宝扇打开瓶塞,将水囊递到乌黎的面前。但乌黎薄唇抿紧,不肯张开。 宝扇轻声嘟哝出声:“明明昨夜,你饮得那般畅快,今日却这般不情愿……” 乌黎听不懂宝扇的话语,只看到泛着潋滟水光的唇瓣,张张合合。不知道是说了什么,宝扇玉瓷般的脸颊上,泛起胭脂般的姝丽绯红。宝扇伸出柔荑,轻轻扯着乌黎的衣衫,示意让他看向自己。 待乌黎转过身,目光打量着宝扇时,宝扇举起水囊,小口饮着清水。她以自己做示范,教会乌黎如何用水囊饮水。 在宝扇的思绪中,乌黎不懂中原话,恐怕也不会用水囊喝水。 宝扇的唇瓣,经过清水滋润,越发柔软生姿。乌黎的视线,从朱红的唇瓣上掠过,最终看向宝扇澄澈干净的眼眸。乌黎猛然想起,马商们呵斥奴隶时的谩骂话语,其中一句,极其适合形容宝扇。乌黎想着马商们说那句话时的唇齿动作,像模像样地学了出来。 “……笨……蛋……” 虽然发音古怪,但字字都听得清楚。 但马商们谩骂奴隶时,语气生硬,而且夹杂着怒火,骂出来的笨蛋也同时夹杂着蠢货之类的羞辱言语。只是这句“笨蛋”由乌黎亲口说出,便变得语气平缓沉静,原本的羞辱言辞,也陡然间变了意味。 闻言,宝扇手心一颤,水囊顿时掉在了地面上,大片清水泼洒出来。宝扇面色通红地看着乌黎,难以相信乌黎竟然学会了一句中原话,还用这句话评价自己。 这如何不令宝扇羞愤,她好心为乌黎示范如何喝水,却被对方嗤笑,冠以“笨蛋”之名。只是宝扇性子柔软,即使是生气,对着乌黎也发不出怒火,只能眼圈红红地看着乌黎,模样可怜。 乌黎以为,自己这般评价宝扇,宝扇定然会生气,向董一啸告状,甚至会将水囊丢到乌黎身上,放下狠话,再也不送水给他。只是乌黎未曾想到,宝扇会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着他,虽然一句指责谩骂的话语都未说出,可却让人从心底生出罪过的滋味来。 宝扇强忍着眼眶中的酸楚,捡起掉在囚笼中的水囊,轻轻摇晃。还好,水囊中还有大半的清水,没有全部泼洒出去。宝扇将清水倒在自己的手心,送到乌黎的唇边。 这般明显的举动,乌黎应该能清楚了罢。 乌黎没想到,即使宝扇心中委屈,仍旧坚持喂水给他。乌黎只能伸出舌头,宛如林中鸟兽般,轻轻舔舐着宝扇掌心的清水。粗励的触感,滑过宝扇的手心,令白皙的肌肤上,生出酥麻撩人的触感。 乌黎果真无法拒绝清水,直到宝扇掌心的清水都已经喝光,他仍旧舔舐着绵软的手掌,任凭舌尖从细腻的肌肤滑过。 158 世界七(六)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宝扇怯怯地收回手掌。白嫩的指尖在乌黎脸颊滑过,带着凉意的蔻甲触碰着乌黎的薄唇,似早春时节, 浮冰融化的溪流, 清浅中带着暖意。 乌黎抬眸,看到了董一啸站在囚笼前,怀中抱着几个水囊。宝扇轻声唤了声,董一啸长臂微伸, 将掉落在囚笼中的水囊拿在手心, 看着木板上氤氲的褐色水痕,询问道:“水囊怎么倒了?” 宝扇低垂着眉眼,轻声解释:“是我不小心, 打翻了水囊。” 董一啸了然, 出声宽慰了宝扇几句,一行人又重新踏上了返回中原的道路。 马商们进入中原的地境, 便开始彼此告别, 各奔东西。宝扇的家,在都城外数里远的地方。此地有一处宅院,占地广阔。因为董一啸与宝扇都已经离开家中,宅院中并无人居住,连门上的铁锁, 都落上了薄薄的灰尘。 董一啸朝着铁锁吹气, 灰尘顿时向四周飞散开来。院中栽种着两三棵果树, 显得空荡荡的。董一啸牵引着几头骆驼,将它们安置好住所。自从妻子去世后,董一啸便与女儿宝扇相依为命。宝扇生的身娇体弱,董一啸不舍得她干些粗糙的活计, 平日里会请来两个婶子,给些银钱,负责膳食洗衣。只是这几日,董一啸远赴荒漠,不久后宝扇也跟着去了。家中的婶子便暂时被遣散回家,一时间也无人打扫。董一啸将宅院中的屋门敞开,又安置好从异域中带回来的奴隶们,便出门去找能做活计的婶子去了。 宝扇稍做洗漱,换回了中原女子常穿的襦裙。鸦羽般的鬓发间,并无其他装饰,只顺手从院落中果树的枝头上,掐下一朵黄蕊粉瓣的花朵,簪在发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无外如是。宝扇身形袅袅,从井中提出半桶清水,又拿了水瓢,放到奴隶们面前。宝扇的额头上,沁出细微莹润的汗珠,她本想让这些奴隶们洗净脸庞,去除身上的臭味。 不曾想盛满清水的水瓢,刚刚递到奴隶的面前。那奴隶抬起眼睛,黑黢黢的眼眸中满是恶意,他伸出手掌,却不是来接宝扇手中的水瓢,而是用力挥舞,打翻了清水。一时间,水珠飞溅,高高扬起的水花几乎浸透了宝扇的襦裙。那奴隶却丝毫不觉得愧疚,反而响起畅快的笑容,嘴里叽里呱啦说着宝扇听不懂的话。 乌黎却听得分明,他敛起眉峰——这奴隶是在欺辱宝扇柔弱,故意折辱于她。奴隶们被董一啸运送至中原,忍受饥渴折磨,心中本就恨透了董一啸。但是奴隶们畏惧董一啸手中的长鞭,不敢对董一啸做出反抗的举动来。这些日子,奴隶们看穿了宝扇的本性,知道她软弱可欺,这才趁董一啸离开时,将怒火发泄到宝扇身上。 欺软怕硬,便是他们的本能。 奴隶们料想,宝扇不知反抗,也不能反抗,这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宝扇看着襦裙上的水痕,眸子中顿时水意朦胧,眼尾处带着绯红的姝丽。殊不知,这般弱小无辜的模样,更引发了奴隶们的狂欢。他们欺辱宝扇听不懂异域话语,堂而皇之地当着宝扇的面,说些污秽不堪的话语。 乌黎窝在囚笼中,看着眼前的一幕,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念头。乌黎心想:弱肉强食,本就是自然道理。奴隶们卑贱,所以被肆意对待。而宝扇柔弱,所以遭遇这些,也是应该的。 只是乌黎的眼睛,总是下意识地落在宝扇纤细柔弱的身子上。出乎意料的,即使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宝扇没有任凭它顺着脸颊滑落。宝扇皱着鼻尖,重新舀了清水,送到奴隶的面前。 奴隶面色如常,嘴里却在调笑着:“……中原的女子,果真不同,身上又香又软,不知摸起来是怎么样?” 奴隶这般想着,心中怕是早已经动了打算,想要趁机与宝扇肌肤相亲。而这种种,宝扇都茫然不知,她绵软的柔荑,轻扬水瓢,模样温和纯粹,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恶意。 “笨……蛋……真笨……” 乌黎缓缓开口,发音比之上次,更加接近中原人的音调。乌黎原本不想管宝扇,但他从未见过这般柔弱可怜的女子,明明他们是奴隶,宝扇是看守人,如此地位悬殊的境况,宝扇竟然让自己沦落到,能被奴隶欺辱的地步。乌黎心想:她这般蠢,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宝扇朝着乌黎走过去。 乌黎将宝扇身上的狼狈,看的一清二楚。春衫单薄,被微风吹动,更是遮掩不住什么。乌黎将脑袋转到一边,指着水瓢,又指了指自己。 宝扇看着乌黎身上干涸许久的血迹,将浸湿的帕子,递给乌黎。或许是因为镣铐禁锢着,乌黎动作缓慢,轻轻擦拭着身上的脏污。宝扇待在旁边,并不急切,安静地等候着乌黎擦拭干净,她再提水给下一个奴隶。 其他奴隶等候许久,直到乌黎将帕子丢回水瓢中,才心头微松,暗自想着,终于轮到了自己。可是此时,董一啸已经领着两个婆子回来。给奴隶送水的事情,董一啸自然不会让宝扇去做,而是交给了婆子。这婆子可不像宝扇那般好欺负,而且董一啸许诺,只要将奴隶们洗刷地干净,便另外再给赏银。除了乌黎,其他人身上黑漆漆一片,在婆子眼中,这些奴隶已经算不得人,而是脏污的物件,需要用蛮力刷洗。 桌上摆放了膳食,听到董一啸要将这些奴隶们带到奴肆,如同命运中那般,宝扇并没有出声阻止,只声音细弱地开口:“可是这些奴隶性情急躁,会不会伤人?” 董一啸神色微凝,他知道宝扇性情柔和,从不搬弄是非。定然是发生了什么,才叫宝扇生出了这些担忧。董一啸看到宝扇鼻尖,仍旧未曾褪去的绯红,手掌将桌子拍地摇晃:“他们欺负了你!” 宝扇摇头,但在董一啸目光如炬的视线中,只能颔首承认了。 “……或是失手打翻了清水,怪不得他们的……” 董一啸却是不信,想着这些奴隶好大的胆子,他不过离开片刻,就敢欺辱宝扇。董一啸随意扒了几口饭菜,便拿起腰间的长鞭出去。眼看宝扇也要追着出去,董一啸出声制止道:“去奴肆前,总要教导他们规矩。你身为女儿家,即使他们是奴隶,也总是衣衫不整,不能过于亲近,便乖乖地待在这里。” 宝扇只能柔声应好:“我听爹爹的。” 院落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凄厉至极。宝扇面色如常地用着膳食,心中想道:原来被鞭笞过后,发出的痛呼声音,中原与异域并无甚差别。 所谓奴肆,便是一片街市。往往有富贵人家,来此处挑选奴隶,养在家中。宝扇是头回来这里,往日里董一啸护着她,从不让她来到这些污秽之地,唯恐惊吓到宝扇。只是经过昨日,董一啸心中浮现出担忧:他年岁渐长,终究不能保护宝扇一生。日后宝扇婚嫁,所嫁的夫君,不知能否疼惜娇宠她。董一啸多饮了几盏酒水,终于狠下心肠,决定将宝扇带到奴肆,长长见识。 只是看着宝扇身姿柔弱地跟在后面,四处飘散而来的虎狼般的目光,让董一啸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奴肆中哪里有什么好人,像宝扇这般柔若无骨的美人落在其中,更加令这些人蠢蠢欲动。董一啸冷声拒绝又一个上前套近乎的人,在他眼中,这些妄图接近宝扇的人,如同苍蝇般令人生厌。 董一啸带着宝扇,来到奴肆中最大的金银阁。这里是一处奴隶拍卖地,高耸入云的楼阁围绕着中心的圆台所建。前来金银阁楼的人,往往非富即贵,他们会佩戴各种面具,遮掩自己真实的面容,端坐在楼阁之上,向下俯视着被牵引到圆台上的奴隶们。碰到中意的奴隶,这些人会出价买下,倘若有多人看中同一个奴隶,那便是彼此竞争,价高者得。 有身份权势者,往往选择更高的楼阁,用编制稀疏的竹帘遮掩,竹帘后是品茗用膳,而圆台上则是被推上台的奴隶们。 依照董一啸和宝扇的身份,自然是上不得高楼的。他们被奴肆的人指引着,在圆台旁落座。宝扇看着高高筑起的圆台,这才发现圆台有两层楼阁一般高大。而她所坐的地方,因为会正视着凶猛的奴隶,被富贵人家所不喜。 奴隶们被牵引到圆台上,如同一件稀奇的物件,被展示给众人。 董一啸被带来的奴隶也带上了圆台,价钱高低不同。其中价格最高的奴隶,便是那日故意打翻水瓢,试图羞辱宝扇的奴隶。当他被牵引到圆台时,宝扇看到了他身上的鞭伤。董一啸着实下了大力气,将那奴隶打的皮肉外翻。圆台上的人,喊出奴隶的名字。 “巴达,十两银子。” 巴达身形像是丛林中的黑熊,眼神中仿佛燃烧着火苗,噼里啪啦作响。虽然他身上带着鞭伤,仍旧可以看出巴达的威武有力。因此巴达的竞价声此起彼伏,贵人们像是很满意他强健的身形。 听到不断加注的价钱,董一啸激动地几乎要站起身来,他仿佛听到了银子坠落到他的口袋里,发出的悦耳声音。 最后以“一千两”结束了巴达的竞价。 巴达被领到圆台之下,临走时,巴达脚步微顿,朝着宝扇的方向,露出一抹恶意的笑容。 宝扇黛眉紧蹙,身形轻颤。 159 世界七(七)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白花花的银子, 很快便被送到了董一啸面前。银锭散发出的光芒,令董一啸心潮起伏,但他很快将心绪平稳, 转身叮嘱起宝扇:“我跟着奴肆的人,把这些银锭换成银票, 你好生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董一啸心中自有打算, 这整整千两银子, 带在身上未免太过打眼, 不如换成可以随意兑换的银票, 既容易携带, 又不会招惹别有用心之人的注意。 宝扇轻轻颔首,但蛾眉轻拢, 面带纠结色, 贝齿微张:“可不是还有一个奴隶, 爹不再等等吗?” 剩下的那个奴隶,便是乌黎。思索起乌黎明精致的面容中, 有双颜色不一的异瞳,董一啸心中清楚,在座的贵人中,会忽视不祥的异瞳,将乌黎带回家中者, 几乎不会有。因此,董一啸轻轻摆手,不甚在意道:“你且待在这里瞧着罢。” 见状,宝扇便不再多言。 时辰渐久,金银阁中的贵人们, 对于走上圆台的奴隶,兴致逐渐褪去,开始变得百无聊赖。奴隶们被草草定下了价格,三言两语间被决定了去处。圆台上,有模糊的人影晃动。楼阁中的贵人,眉眼中带着疲倦,待看清楚了圆台上站立的奴隶面容,顿时引起了一阵喧哗声音。 乌黎手脚均被束缚着,奴肆的引路人,牵着长长的锁链,将乌黎带到圆台的中央。为了让贵人们看清楚奴隶的面容,圆台四周各点燃了六只蜡烛,在微微跳动的烛光映照下,圆台之上,可谓是亮如白昼,将奴隶身上的一切都看的分明。 乌黎面容精致,脊背挺直,即使是远离异域,来到全然陌生的中原,也未曾让他感受到恐惧担忧,从而变得奴颜屈膝,弯曲下挺直的脊梁。乌黎的身上,挂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是在董一啸捡到他之前,便带在乌黎身上的,而另外一些,则是在返回中原的路上,乌黎新添的伤痕。赤红的伤痕,与冷硬的漆黑铁链,彼此交错着,竟然生出了一种诡异的美感,让人陡然生出了心底的恶意,甚至想立刻将脑海中的恶念,通通付诸实践,施加在乌黎身上。 丝毫不加掩饰的目光,落在乌黎身上,他却眸色淡淡,连丁点反抗之心都无。直到乌黎无意间轻瞥,看到正端坐在自己对面,身姿柔弱的宝扇时,他脚步微顿,带起锁链哗啦啦作响。宝扇看到乌黎如水般沉静的眼眸,瞬间,她偏首向旁边看去。 此等情状,令乌黎牵动嘴角,吐露出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弱……” 在乌黎眼中,宝扇着实软弱的不成样子。若是在乌黎的邦国中,宝扇这般绵软的性子,定然是不讨人喜欢的。异域女子大方热情,像滋味醇香的酒,令人久久难忘。而没有过宝扇这般,宛如一盏新酿的青梅饮,酸甜中带着些许青涩。倘若是性情外放的异域女子,与宝扇易地而处,定然不会被区区奴隶的视线所惊吓到,甚至有意躲闪。 乌黎收回视线,双眸沉沉地看向前方。 因为乌黎身形高大,面容俊美,身上没有所谓的“奴隶气”,反而隐约带着贵气。金银阁中,许多旁观的贵人都起了心思,毕竟,让一个有傲骨的奴隶,学会曲意逢迎,在贵人们心中是极其畅快的事情。 竞价即将开始。 贵人们皆跃跃欲试。喧闹的楼阁中却突然传出来一声嘀咕声。 “这奴隶,生的一副异瞳!” 满座哗然。在贵人们的要求下,金银阁的牵引人,将乌黎按倒在地面上,手掌蛮横地抬起乌黎的下颌。犹如展示物品一般,乌黎的异瞳,被众人看的清清楚楚。 湛蓝如汪洋大海的眼眸,却没有丝毫波澜起伏。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琥珀眸子,即使在听到周围人接连不断的“晦气”咒骂时,也是神色淡淡。 人生有双眸,瞳色一致才是自然道理。而生有异瞳者,则是被众人认为,是降临的祸端,而上天有意提醒,才使得瞳孔颜色不同。刚才还想要将乌黎买进府中,好好折辱一番的贵人们,见到这双外表美丽,实际蕴藏祸害的眼眸,纷纷歇了心思。 无人竞买乌黎,唯恐将乌黎买到家中,便带来了灾难。牵引人无法,只能将乌黎带到董一啸所在的房间。但屋中不见董一啸的身影,只有身姿芊芊的宝扇。牵引人稍做犹豫,看着乌黎手腕脚腕处繁复的锁链,心下微定,想着有铁链束缚,乌黎定然伤害宝扇不得。牵引人将铁链交到宝扇手中,宝扇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握住。 乌黎的脚踝,已经被沉重的铁链,磨损出通红的痕迹。而手腕处的伤痕,也不遑多让。即使过了许多日,对于身上多出来的束缚,乌黎仍旧觉得不适,他尝试着活动手脚。但发出的声响,却让握着铁链的嫩白柔荑,轻轻发颤。宝扇心如鼓躁,看着乌黎紧皱的眉眼,和试图挣脱铁链的动作,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几乎是下意识的,宝扇学着记忆中的董一啸的动作,微微扯动铁链。若是在平日,凭借宝扇细微的力气,即使将手心攥的通红,也动不了乌黎分毫。但乌黎本就身形踉跄,一时不察,竟然在锁链的指引下,朝着纤细柔弱的身影扑去。 两膝碰地,沉重的声响让宝扇眉心跳动。 ——这般大的声音,定然是磕肿了膝盖。 乌黎的两只手掌,按在坚硬的地面上。发丝随之垂落,更增添了他的狼狈。 “乌黎!” 头顶传来轻呼声,娇滴滴,软绵绵。在异域中,“乌黎”二字同中原的发音极其相近,因此乌黎知道是宝扇在呼唤他的名字。乌黎的眼眸中,倒映着粉缎软底的两只鞋履,听到宝扇的声音,乌黎顶了顶发痛的腮帮,心中想着:叫的这么软,做什么? 宝扇看着匍匐在她面前,身子仿佛静止了一般,丝毫没有动作的乌黎,又轻声唤了句。 “乌黎……” 仍旧是没有回应。 宝扇丝毫不知道,她嘴里念着的“乌黎”,此时眼眸发沉,如同幽静的潭水般,深不见底,目光深深地望着她的两只鞋履。 粉缎软底的绣鞋,和它们的主人一般脾性,软绵绵地靠拢在一起。这双绣鞋将两只足包裹的严实,丝毫风光都未曾泄露。但乌黎看着小巧绵软的鞋履,却足以透过那层单薄的布帛,看见旖旎动人的风光——定然是如同玉石般,白皙晃眼中,夹杂着细腻柔软。玲珑的足,甚至连圆润的指,都可能涂抹了浅淡的粉色,抑或是浓艳的红。此时那些绵软,因为紧张不安,而紧紧地合拢在一起,甚至会轻轻打着颤儿。 在前往奴肆前,乌黎已经用过足够多的水,但看着面前的粉缎软底绣鞋,乌黎却觉得喉咙发紧,那种在荒漠中徒步行走,饥渴难忍的滋味,又一次袭卷到他的身上。 听不到乌黎的回应,宝扇黛眉轻跳,声音发颤:“乌黎,你有没有事情?” 宝扇知道,乌黎和普通的奴隶不一样,他脑子聪慧,不用旁人特意教导,便逐渐能听懂简单的中原话。在家中时,董一啸曾经在出发前,询问过所有奴隶,身上可曾有事。众奴隶一一回答。因此,若是乌黎无事,定然是会回应宝扇的。 ——自然是有的。 乌黎想,他大概是害了病,不然为何会盯着一双平平无奇的绣鞋,看到出了神。明明这双绣鞋质地简朴,连丁点宝石珍珠的装饰都无。 “嗯。” 从乌黎干涩的喉咙间,发出了一声回应。听到了乌黎的回应,宝扇心中稍稳。只是不等宝扇吐息如常,她两只柔软的足,便被乌黎抓在手心。 “乌黎,不要……” 宝扇被吓得花容失色,却不知如何反抗,只能弱声祈求着乌黎。 感受到掌心的绵软,乌黎纷乱如麻的思绪,逐渐平稳许多。但干涩的喉咙,仍旧惦念着甘泉的滋润。乌黎牢牢盯着面前的两只绣鞋,悠悠出神。仿佛世间最美妙的佳酿,便隐藏在单薄的鞋履之下。只要如同吃果子一般,褪下绣鞋,剥开罗袜,便能见到自己惦念之物。 听到宝扇弱声的请求,乌黎思绪回转,他将两只绣鞋放回原地,轻拂着鞋履上的草叶。宝扇这才看到,她的绣鞋上,竟然不知何时沾染到了草叶。 宝扇软声向乌黎道谢。 乌黎的双膝仍旧跪在地面,他抬头仰视着宝扇,泛着细碎光芒的眼眸,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脸颊——瓷白如玉,温润细腻,乌黑的眸子温和柔软,两颊带着刚才因为惊吓而未曾褪去的绯红,娇嫩的唇瓣吐露出绵软的话语。 全然一副纯然懵懂的模样。 乌黎心想:他刚才起了什么疯狂的心思,宝扇全然不知,如今还糯声向他道谢。当真是——软弱可欺,可令人肆意妄为。若是宝扇得知他心中所想,不知道还会不会这般软声道谢。 乌黎站起身来,手臂垂落于两侧,只指腹轻轻摩挲,似乎仍旧残留着细腻的触感,和芬芳的香气。 …… 董一啸返回屋中,得知因为乌黎的异瞳,并未有贵人出价竞买时,面上并无多少惊讶神色。但董一啸看着乌黎远胜于常人的面容,心中不禁浮现出几分遗憾。 倘若乌黎没有一双异瞳,而是和普通人般,生的颜色一致的瞳孔。依照董一啸看来,乌黎的竞价定然能攀升到最高,甚至有望打破奴肆中最高的竞价。 董一啸悠悠叹气,但想起怀中揣着的银票,心中的郁闷又去了几分,庆幸着他未曾将所有的念想都放在奴肆这里,至于乌黎,定然还有其他去处。 董一啸带着宝扇离开奴肆,奴隶竞价结束,金银阁中的贵人们也纷纷离开。他们身着统一的玄黑外袍,长长的兜帽将这些贵人们的面容尽数遮掩。看到宝扇面露疑惑,董一啸轻声解释道:“奴隶卑贱,贵人们怎么会承认自己亲自来挑选奴隶,便以统一穿着掩饰罢了。” 府中新进了奴隶,他们会声称,是派遣管家或者小厮来挑选。但玄黑外袍笼罩之下的,是主人还是奴仆,就不得而知了。 不光是穿着,连接应的马车,都一般无二,叫人分不出来区别。唯有马车侧方悬挂的木牌,颜色花纹不同,想来是以此辨别。 得了银钱,董一啸心中畅快,当即要制备些好酒好肉,回家畅饮。董一啸出声询问,宝扇可有什么想吃的。 宝扇轻声回道:“旁的爹爹准备便好了,只听闻外域商人,带来了牛乳茶水,滋味新奇。” 董一啸当即要买些尝尝。 160 世界七(八)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月凉如水, 郁郁葱葱的草木间,传来零星的几声虫鸣。院落中被打扫的干净,石桌上摆满了菜肴。董一啸身形微晃, 面容上已经显现了几分醉意,开始仔细打算起从奴肆中带来的银票,该如何规划。他要在家中休息半月有余, 为家里添置物件, 给宝扇存些压箱底的嫁妆,再为下次行走西域,准备好干粮和本钱。原本丰厚的银钱, 都有了各自的用处, 渐渐就显得有些不够了。 宝扇正端着一盏牛乳茶水细品,是将新鲜细腻的牛乳,缓缓兑进煮好的浓茶中,使得牛乳茶水兼具甘甜与茶香。听到董一啸提及嫁妆之事, 宝扇两颊酡红,尽显羞怯神色,轻声打断董一啸的话:“爹爹的正经事重要,至于嫁妆……” 董一啸轻轻摆手,朗声道:“嫁妆丰厚, 你嫁给夫君, 他才会敬重你,知道你有底气傍身, 不敢小觑了你。” 看着宝扇柔弱娇美的容颜, 董一啸喃喃自语道:“我女儿模样美貌,性情良善温柔,着实不像是我这种人的骨血。你是像极了你娘亲啊!” 宝扇蹙起黛眉, 见董一啸手掌发抖,连酒杯都端不稳妥,她连忙站起身,为董一啸斟酒。带着醇香的晶莹酒酿,从酒壶口中涌出,倾泻入白瓷酒盏中。董一啸轻声叹息:“依照你的品貌,即使找个上门夫君,也多的是人心甘情愿。只是成就大事者,怎么会屈居岳丈家……宝扇,你可有心悦之人?” 宝扇轻呼道:“爹……” 听到宝扇没有直接否认,董一啸轻敛眉峰,将酒杯重重放下,语气变得严厉:“你觉得段长风如何?” “长风哥哥体贴心善……” 董一啸冷哼一声,黑眸中有精光闪现,话语中的嫌弃丝毫不作掩饰:“便是再体贴,也不过是和段武一样,是个行走荒漠的马商罢了,配不上你的。” 宝扇轻声道:“哪有什么配不配的上……” 她不也是马商的女儿。 董一啸却不以为然,他身为马商,自然知道马商的低贱。行商本就不受重视,何况是来往中原与异域的马商,时不时地就要为了养家糊口,带着简单的清水干粮,走过广袤无垠的荒漠。运气好些,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运气差点,遇到狂风沙尘,匪盗劫掠,落了个尸骨无存,葬身荒漠者,也不在少数。董一啸凡事都计较利益,更何况是在独女宝扇的婚事上,更是锱铢必较。段长风在董一啸眼中,是个好郎君,但若是想要做宝扇的夫君,是万万不能的。 董一啸将宝扇爱吃的糕点,夹起一块,放进宝扇碗中,仔细叮嘱道:“我董一啸的女儿,纵使入宫当娘娘,也是使得的。日后,无论段长风如何向你献殷勤,都不得亲近他,你可要记得。” 宝扇对段长风,本就无女儿家的情意,在段长风与董一啸之间做抉择,自然是听董一啸的。宝扇乖顺地颔首应好,静静地听着董一啸肆意幻想着,若是宝扇能嫁给贵人,做有人伺候的官太太,日子该是如何美妙。 听着董一啸的话语,宝扇美眸轻颤,她想起了自己与董一啸的命运。那两只比宝扇手臂还要粗壮的棍棒,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将两人打的血肉模糊,地面到处流淌着刺目的红色。董一啸贪财,也因此惹怒了安宁郡主,最终不得善终。不知董一啸临死之前,脑海中浮现的,究竟是悔恨,还是宝扇不能带着他攒好的嫁妆出嫁的遗憾。 宝扇不得而知。 没有将未来的命运,尽数告知董一啸,是因为宝扇了解董一啸的性子急躁,得知之后会做出不可控制的事情来,宝扇无力阻拦。思量之下,宝扇决定此事由自己筹备谋划。 今夜清辉满地,月亮高悬,柔和的光辉,与茶盏中牛乳茶水的颜色,一般无二。董一啸已经醉倒,本想要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在宝扇的柔声催促下,董一啸踉跄着站起身子,晃悠悠地朝着寝居走去。而宝扇,则是端着一盏牛乳茶水,朝着关押奴隶的柴房走去。 门扉推开,柔和的银色光辉倾洒到柴房中。乌黎微眯着双眼,看向迎着月色进入柴房的宝扇,如同不染尘世的仙子,清凌凌地踏着朦胧月色走进来。异域有自己供奉的神祉,他们往往高大威猛,用来保佑粮食丰收,战争胜利。乌黎听闻过中原的神仙,仙子们是善良美好的化身,生的美貌异常,连心底都无比柔软。 看着宝扇的一瞬间,乌黎恍惚觉得,中原的仙子传说,并非是空穴来风。 宝扇微微俯身,将牛乳茶水放到乌黎面前,试图用简单的话语,让乌黎明白,这是送来给他喝的。乌黎的异瞳,在月色的映照下,更显得温润晶莹。乌黎知道,宝扇待他温柔,并非是图谋他什么,而是本性如此,在其他奴隶离开前,宝扇亦是这般对待旁的奴隶的。乌黎心想,难怪董一啸要宝扇远离他们这些奴隶,想来是害怕奴隶们冲动之下,伤害了宝扇。乌黎端起牛乳茶水,目光掠过宝扇不盈一握的腰肢,如同柳枝般,纤细柔韧。 温热的牛乳茶水,送到口中的那一刻,乌黎心想:董一啸的担忧确有道理,这般身形脆弱的女子,着实该远离他们这些蛮横之人。 宝扇站起身,窈窕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泛起阵阵波浪。乌黎的鼻尖微动,甚至嗅到了从裙裾处,传来的牛乳芬芳,与他唇齿中含着的,如出一辙。 这牛乳茶水,乌黎在异域中并不喜爱,因为其滋味甘甜,像极了两三岁稚童爱喝的玩意儿。乌黎垂下眼睫,脑海中仿佛能想象到,宝扇在饮这盏牛乳茶水时,仔细品尝的模样,以至于一时间愰神,将几滴牛乳掉落在裙裾上,不自觉间带上了清甜的香气。 乌黎扬起脖颈,喉结顺着他吞咽牛乳茶水的动作,而大力滚动。异域人饮酒豪迈,细腻的牛乳茶水,顺着乌黎弧度流畅的下颌,而缓缓滴落。宝扇鸦羽般的眼睫轻颤,拿出贴身携带的手帕,为乌黎擦拭掉唇角的牛乳茶渍。 乌黎的身上,原本就带着伤痕,若是任凭牛乳茶水滑落,粘腻的触感,会弄得本就伤痕累累的乌黎,越发身子疲惫。宝扇柔荑轻动,耐心地擦掉附着在唇边的茶水。乌黎抬眸看着她,宝扇柔软的眸子中,不像是在看一个可以身份卑微、任意践踏的奴隶,反而像是在与自己的情郎互诉衷情。乌黎浓眉拢紧,他清楚地明白,哪里是什么情郎,不过是性子柔软之人,一时怜悯之下的施舍罢了。 思虑至此,乌黎双眸变得无比清明,甚至夹杂了几分冷淡。牛乳茶水已经被擦拭,宝扇正要收回柔荑,纤细的腕骨却被一股蛮力握紧。乌黎目光沉沉,即使手上有锁链的束缚,也无法阻止他。他身体力行地证明着,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差距在何处。乌黎手掌用力,宝扇便身形不稳,跌落在乌黎的怀中。 感受着温香软玉在怀,乌黎眸色微沉,他扬起宝扇的手腕。乌黎看着宝扇手腕处的白腻牛乳,眼眸微闪,他并未顾忌,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动作,多么旖旎令人遐想——宝扇整个人,几乎都被乌黎揽在怀中。两只绵软的鞋履,正好踩在束缚乌黎脚腕的铁链上。好似束缚乌黎的,并不是沉重的锁链,而是娇弱不堪的宝扇。 宝扇身子发软,要依靠着乌黎,才能勉强挺直身子。 轻颤的话语,彰显着宝扇的惊慌失措。 “放开我……” 乌黎听懂了,但却没有如宝扇所愿。他将嫩白如笋尖的手臂,拉到自己面前。乌黎看着手腕处的几滴牛乳,目光沉沉,轻轻俯身,用软舌卷去了牛乳。做完了这一切,乌黎松开宝扇,神色平淡如水。 乌黎这般,倒是让宝扇无法出声责怪。如此看来,乌黎分明是好心,为宝扇擦拭手腕处的牛乳,只是这方式,有些过于引人遐想…… 宝扇匆匆离开。 乌黎看着被留在柴房中的茶盏,眼眸微恍。 …… 对于乌黎的去处,董一啸听从同为马商的段武的提议,准备去安宁郡主府前试试运气。宝扇并不阻拦他,即使出声阻拦,董一啸迟早也会动起安宁郡主的门路。 只是宝扇在董一啸动身前,柔声道:“爹可要换件新衣裳,好生梳洗一番?” 董一啸不明所以,询问道:“为何要换新衣裳?” 宝扇轻垂眼睫,缓缓开口:“听闻安宁郡主喜爱面容俊朗者,想必对郡主府与外界的来往,也多有要求。只是郡主府内里的约束,我们无从得知,便只能将自己打扮的干净整洁,换上新衣裳,以免招惹安宁郡主的嫌恶。” 见董一啸敛眉沉思,宝扇轻声补充道:“女儿只是猜测,做不得真的。爹爹高瞻远瞩,心中定然有谋划罢。” 董一啸心中微乱,但仍旧回道:“自然。” “今日暂时不去郡主府了,我突然想起,还要其他事情要处置。” 董一啸思绪转动,这才察觉自己过于莽撞冲动。连安宁郡主府上有什么喜好禁忌都不知道,便贸然前去拜访。乌黎生有异瞳,平常人视其为不详之兆。虽然安宁郡主爱俊逸之人,对乌黎会多有宽容,但万一惹了其他禁忌,可是大为不妙。董一啸便歇下心思,使了银钱,让人去安宁郡主门前,好生打探一番。将安宁郡主的状况,得知个大概后,再做拜访的打算。 161 世界七(九)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桃李掩映处, 鳞次栉比的屋舍彼此相连,白墙黑瓦的宅院,依偎着河畔而建,如此恢宏浩瀚的府宅, 听闻是郡主身份所能达到的最高规制。由此可见, 安宁郡主倍受帝王恩泽。此外, 皇帝还赏赐安宁郡主良田店铺, 保她生活高枕无忧。 据坊间传闻, 金玉堆砌养成的安宁郡主,不仅对吃穿用度多有苛责, 且极其推崇美貌, 进郡主府伺候的奴仆,连干杂活的小厮,都需长的面目周正,体态匀称。安宁郡主贵为郡主之尊,性子中自然带着些娇纵气。曾经在狩猎时, 安宁郡主射出的箭矢,因被误闯入围猎场中的两个平民拦下, 致使即将到手的麋鹿逃之夭夭。安宁郡主大怒, 本要好好惩戒两个平民,但当平民被押到她面前时, 其中年纪轻些的, 身穿灰色布袍, 端的一副温文儒雅的书生面孔,安宁郡主见状,便不再责罚此人。不过猎物逃走,安宁郡主丢了面子, 心中的怒火怎么能轻易散去,她目光落在另外一个平民身上,不过面容平平,便开口将此人拉下去,若能活捉到一头麋鹿,便能饶他一命。 围猎场多有野兽,那人为了活命,只能孤身走进密林。直至围猎结束,安宁郡主早已经忘记了此事,待属下提醒,安宁郡主才派遣侍卫去密林中寻人,最终只找到了一副残骨。此事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美色能保性命的传闻,也从安宁郡主府中传出。 听闻此等传闻,安宁郡主只是皱着眉峰,语气不解:“寻麋鹿,和挨板子,分明是他自己做出的抉择,怎么又怪到我的头上?” 于安宁郡主而言,奴仆做错了事情,理所应当受到惩罚。因为书生模样俊俏,她看了舒心,才免了惩戒。而至于另外一人,又没有讨她欢心,惩戒自然该受。 …… 安宁郡主斜依在靠椅上,侍卫将从金银阁领回来的奴隶,带到安宁郡主面前。经过郡主府一众人的好生梳洗,和特意的教导后,巴达学会了简单的中原话。巴达身上穿着软棉的衣袍,和粗麻缝制的胡服触感截然不同。巴达抬眸看着安宁郡主,目光微微闪烁,从异域到中原的这些时日,让巴达学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巴达心中冒出一个清晰的念头:讨好眼前的安宁郡主,便能让他摆脱卑贱的奴隶待遇。 安宁郡主眼睫低垂,轻轻掠过身形威猛的巴达,心中觉得无趣。相比于巴达这般带着未经退化的山野气息,她更中意模样精致的男子。安宁郡主心中惦念的,是生的精致惑人,但却遭人欺凌的小可怜,只等着她伸出手掌,去拯救对方,让其成为自己唯一的奴隶。 巴达脚步微动,走上前去。他屈右膝,左手放置在胸膛处,行了异域中效忠的礼节。但巴达的脊背挺直,眼眸中闪烁着未曾屈服的光芒。如此反差,果真激起了安宁郡主的兴趣,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巴达。 …… 董一啸打探一番安宁郡主的脾性后,了解了许多安宁郡主的传闻,才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去郡主府拜访。根据传闻,安宁郡主并非是暴虐残忍,而是如同众多贵人们一般,未曾将奴仆们的生死放在心上。安宁郡主以自己的喜乐为重,惹怒了她的,要惩罚,若是犯了错但能讨她欢心的,便不必惩戒。可便是这种“恩怨分明”,更令人畏惧于她。毕竟不知那件事惹怒了安宁郡主,便要遭受皮肉之苦。 董一啸在安宁郡主府门前徘徊许久,终于找到机会,与门房说上几句话。看着门房清秀的面容,董一啸心中暗忖:传闻确实为真,恐怕连府门外看守的两头石狮子,都是模样俊朗者。 听闻董一啸是贩卖奴隶的马商,门房眉头紧锁,沉默不言语。直到董一啸将银锭塞到门房怀中,门房感受中掌心沉甸甸的触感,才悠悠开口道:“那当真不巧,郡主刚得了奴隶,那奴隶既恭顺,又带着生来就有的倨傲气。郡主像是还没厌弃了他,你若再想往郡主府送奴隶,怕是不成的。” 董一啸忙道:“纵使奴隶生的天人般的模样,也入不得郡主的眼吗?” 门房眼神微滞,直到与董一啸再三确认,那奴隶模样不可多见,门房才动了心思,想着若是能通过自己,将奴隶引荐给安宁郡主,能因此讨安宁郡主的欢心,也算功劳一件。 “你在此处等候片刻,我前去府里回禀郡主。” 董一啸站在旁边,心中满是期待,倘若当真能将乌黎,进献给安宁郡主,得到的赏银,定然不是奴肆中可以比拟的。 门房穿过小径,却在拐角处遇到了巴达和郡主身旁的贴身侍卫。看着门房急匆匆的模样,侍卫开口询问门房可有要紧事情。门房清楚两人的身份,便不作隐瞒,将马商想要进献奴隶之事,一一说出。侍卫还未开口,巴达眉头紧皱,出声询问:“可是行走荒漠的马商?” 门房颔首:“正是。” 在安宁郡主府中这些时日,巴达已经清楚,面前的侍卫,便是金银阁中,将他买回的那人。至于府门外等候的马商,应该就是董一啸罢。而董一啸想要进献给安宁郡主的奴隶,除了乌黎,再没有旁人了。巴达身为异域人,但却并不是没有脑子的蠢物,他深知依照乌黎的模样,哪怕他身体有伤,只单单凭借一张脸,也能让安宁郡主牵动恻隐之心,好生照顾乌黎。巴达自然是不愿意的,想起被关押时,他本想趁董一啸不在,好生欺辱那娇滴滴的中原女子一番,偏偏被乌黎阻拦,还挨了董一啸数十鞭。巴达不想让讨人厌的乌黎,踩到自己头上,也不想让董一啸如愿以偿,挣得盆满钵满。 巴达看着身旁的侍卫,状似无意中提及,董一啸想进献的奴隶,便是奴肆中被带上圆台,生有异瞳,无人竞价的乌黎。闻言,侍卫果真身子僵硬,安宁郡主若是颔首同意,将乌黎接进府中,岂不是说明自己无能,奴肆中见到如此模样的奴隶,不出声竞价,在回郡主府后也没有回禀安宁郡主。 侍卫拦下门房,语气生硬:“哪里来的奴隶,脾性如何,可会伤人?” 门房面露惶恐,摇头表示不知。 侍卫目光如炬,声音中冷意更甚:“什么都不知,就敢带到郡主面前!若是那奴隶脾性暴躁,心怀不轨,伤了郡主该如何是好?” 门房并不清楚郡主府挑选奴隶的标准和内情,这才被侍卫三言两语间唬住。这些奴隶们都从异域而来,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些野性,哪里能温顺听话。奴隶们被选中后,带到郡主府再好生教导,若是能得安宁郡主允诺,便是不必教导,也是可能的。只是门房全然不知这一切,被侍卫责备了一番后,便低垂着脑袋准备离开。 眼看着侍卫抬脚离开,巴达又低声叮嘱了门房几句。 郡主府门外,董一啸等来的,不是安宁郡主的召见,而是面如冰霜、身带寒意的门房。 董一啸迎上前去,询问道:“郡主可想见见那奴隶一面?” 门房冷着脸,将董一啸往外赶,清俊的面容上满是嫌弃:“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往郡主府上送?这里可是安宁郡主府上,进献的奴隶,不仅要性情温顺,还要会讨人欢心,你口中的粗鄙奴隶可能做到?” 董一啸神色微怔,对于这些要求,他从未听闻过。作为行走异域和中原之间的马商,董一啸只需将那些奴隶们,从异域中带回,其余教导性情之事,却是从未做过。但看着门房满脸的冷淡神情,董一啸自知,再多说也是无意义,便抬脚离开。 没有见到安宁郡主,反而折损了一枚银锭,还被乳臭未干的小儿羞辱了一番。董一啸心中郁郁,转头走进了酒馆。这里只有零星的几张木桌,矮凳,团团围绕在搭建地简陋的台子旁边。董一啸寻了靠近台子的位子坐下。点了两碟小菜,一壶烈酒。 董一啸未动小菜,只饮烈酒。他浓墨般的眉峰紧紧收拢,发愁着家中乌黎的去处。董一啸可不会做赔本买卖的事情,不会收留乌黎在家中吃白饭。董一啸甚至开始想着,若是众人皆嫌弃乌黎不祥,无人愿意领走。那他就将乌黎留下,给女儿宝扇做擦脚的奴隶,让宝扇日日□□于他,好为自己出出胸口的恶气。 董一啸正浮想联翩着,简陋的台子上,忽然传出来胡人的乐曲,声音轻快悦耳。紧接着,身穿西域服饰的胡姬,从纱帐后缓缓走出。胡姬身着鲜艳的衣裙,上面缀满了晶莹的亮片,随着婀娜的舞姿闪烁出绚烂的光芒。裙裾刚刚遮掩住小腿,露出白皙的脚踝,旋转跳动之间,让人目眩神迷。胡姬腰肢款款,姿态大方热情,如同燃烧的火焰般,令原本冷清的酒馆,顿时变得异常喧闹。哗啦啦的铜板,被扬手洒到台子上,作为对胡姬的奖赏。 直到胡姬退场,座位中仍旧回荡着意犹未尽的喟叹声音。 “身子当真软绵……” “这酒馆竟然有如此美景,观此舞蹈,叫人身上的乏累,顿时去除了大半……” “哈哈,胡姬舞乐,探究其本源,是为了讨好奴隶主人所做,自然让你看了欢欣。” …… 董一啸脑子昏沉,只听得见“讨人欢心”四个大字。意识混沌间,董一啸撩开帘子,向刚才跳舞的胡姬,买下了胡服。 是该让乌黎学学,如何伺候女子了。 162 世界七(十)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烛火熄灭, 院中一片漆黑寂静。宝扇已经躺在软榻之上,半梦半醒间听到门外传来响动。整个院落, 唯有木门前放置着一盏提灯, 烛火昏黄,是用来为晚归的董一啸照明道路。听到门外的动静,宝扇心想, 大概是董一啸回来了。即使备有提灯,宝扇仍旧担忧, 夜色昏暗中,董一啸看不清道路,会因绊倒在地受伤。 宝扇披着薄衫,掌心紧握一提竿,竿子末端坠着一盏轻纱制成的灯笼,朝着大门走去。 还未看清楚董一啸的身影,鼻尖便萦绕着扑鼻的酒意。宝扇加快了步伐, 脚步匆匆地赶到董一啸身边。她素白的手掌微扬, 轻纱提灯微晃,将董一啸酒意醺然的模样,映照地清清楚楚。 “爹!” 宝扇的轻呼声中,带着嗔怪,但她本就不擅长发火,连责怪的语气都是软绵绵的, 而且转瞬即逝,嗔怪过后便是柔声的关切。 “厨房里还温着粥,我去盛来一碗,是莲子百合粥,滋补养身呢。” 闻言, 董一啸却拧紧眉峰,连声拒绝:“莲子百合粥,那是女儿家才喝的东西,我不用。” 宝扇搀扶着董一啸,往寝居走去。董一啸虽然意识混沌,但行走的力气还是有的。因而,凭借宝扇单薄的身子,还能帮助一二。 只是董一啸微睁着双眼,看清楚宝扇要将他引导的方向是寝居,便不肯再向前走去。董一啸指着另外一条道路,粗声粗气道:“去柴房!” 宝扇只能调转方向,带着董一啸去往柴房。 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时,乌黎便睁开了眼睛。两只异瞳,在月光的映照下,宛如熠熠生辉的宝石,一动不动地看向来人。董一啸生的高大,又走在前面,足以遮挡住宝扇全部的身影。但乌黎还是望见了那颜色素雅、时时带着清浅香气的衣角。 被安宁郡主府上的门房,肆意羞辱了一番,使出去的银钱也打了水漂。这如何不让董一啸迁怒到乌黎身上。柴房昏暗无光,唯有皎白的月色,仿佛在房中镀上了银色光辉。四周都是堆放的光秃秃的树枝、木棍……但如此灰扑扑的景象中,乌黎的双眸越发明亮,宛如上好的珍宝,镶嵌在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蛋上,足以令人神情恍惚。 但看着这张脸,董一啸丝毫没有心潮起伏,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安宁郡主府,门房满是嫌弃的语气。 “……讨人欢心……” 酒馆中胡姬的舞蹈,倾倒了在场众人。那嘈杂的议论声,亦同时在董一啸耳旁回荡。 “……胡姬跳舞,本就是为了讨人欢心。” 董一啸将怀中的胡姬衣裙,扔到乌黎面前。缀满亮片的衣裙,在朦胧月色下,闪烁着晃眼的光芒。乌黎盯着面前崭新的胡姬衣裙,目光沉沉,身子没有动作。 董一啸摸出腰间的长鞭,顾忌到宝扇还在身旁,那长鞭没有打到乌黎身上,而是挥舞到堆砌起来的柴火堆上,噼里啪啦作响,足以起到震慑的效果。但乌黎瞥着伸手便能触碰到的舞裙,仍旧没有动作。 乌黎聪慧,无人特意教导,便能听懂简单的中原话一事,董一啸是知道的。因此董一啸手握长鞭,指着地面的衣裙,命令着乌黎:“换上它!” 听到这句话,乌黎耳尖微动,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乌黎平静如水,面容上没有丁点被长鞭震慑的畏惧,董一啸恍惚记忆起,如今的乌黎,和他在荒漠中捡到的乌黎,没有丝毫差别。 即使忍受过荒漠饥渴,蛮力驯养,乌黎从未像其他的奴隶一般,有过俯身屈服。 董一啸心中怒火更甚,他在乌黎身上耗费的精力与银钱,是其他奴隶不能与之比较的。而因为这双异瞳,无人肯买走乌黎。如今,除非乌黎性情温顺,能甘居人下,才有可能为董一啸换来银钱。可没想到,乌黎竟然是块硬骨头! 长鞭再次扬起,董一啸这次对准的,不是旁边堆积的树枝,而是乌黎的脊梁。董一啸深信,再硬的脊梁骨,在累累伤痕下,也不得不弯腰俯身。 “爹……” 宝扇绵软的声音,阻止了董一啸挥鞭的举动。 宝扇美眸微动,轻轻打量着地面上的舞裙,声音弱弱:“这是胡姬的衣裙?” 见董一啸颔首承认,宝扇接着说道:“乌黎是男子,怎么能穿女子服饰。爹若是想让乌黎换上胡人的服装,便取些胡服来。” 董一啸心道宝扇天真无知,不明白他此举的深意,便沉声解释道:“我要乌黎穿的,正是这胡姬的衣裙。酒馆中,胡姬以异域舞蹈,讨得众人的欢心,赢得满堂喝彩。乌黎脊背太直,该是学会穿上胡姬的衣裙,学学胡姬讨人欢心的把戏了。这衣裙不脏不臭,是我从胡姬手中买来的,从未有人穿过,乌黎怎么就穿不得?” 这番话语说得字字清晰,董一啸不知道乌黎能够听懂多少,但总能明白其中的意思。董一啸看着乌黎,朗声道:“我不仅要你穿衣裙,还要你学会讨好。” 董一啸将黛眉紧蹙的宝扇,拉到身前,出声叮嘱道:“爹在乌黎身上,耗费了太多银钱,却连回本都成了奢望。乖女儿,今日,便由你先向这卑贱奴隶讨些利息。” 宝扇哪里做过这般蛮横的事情,弱声向董一啸诉说着自己的为难。 “爹,我不成的,不成的……” 董一啸素来炯炯有神的眼神,突然变得黯淡无光,嘴唇甚至发着颤儿:“爹都是为了生计,宝扇,你向来听话,莫要叫爹为难。” 自从宝扇记事以来,董一啸从来是强硬的,未曾向谁低过头。如今董一啸这番话语,几乎是在央求宝扇,宝扇如何能再出声拒绝。 “我……不让爹为难。” 董一啸面容上重新恢复光彩。酒意将董一啸的脸,晕染地通红。但浓郁的酒意,并没有将董一啸变得步伐不稳。他步履沉稳地走上前去,三两下扯掉了乌黎的衣衫。董一啸转过身,伸手将艳色的衣裙,扔到乌黎怀中。他倒是要看看,乌黎是情愿赤着身子,还是退后一步,用胡姬的衣裙来遮掩。做完这些,董一啸又低声嘱咐宝扇几句,而后便退出柴房。 离开柴房,董一啸没走几步,浓郁的酒意,仿佛决堤的河畔,带着磅礴的气势汹涌而来。董一啸顺势倒在路边,合拢眼睑,沉沉睡去。 柴房内。 在董一啸伸手扯掉乌黎身上的衣裳时,宝扇便面颊绯红地转过身去。房门被合拢,蒸腾的热意,在狭窄的柴房中四处飘散。宝扇只觉得双脚好似踩在棉花团上,深一脚浅一脚,胸口中心脏跳动如同鼓躁。为了掩饰慌乱,宝扇赌俯身去捡起坠落在地面的提灯。 提灯闪烁着微弱的橘黄色光芒,在宝扇小心的保护下,火苗逐渐从微弱变得清晰。宝扇手握提灯转过身来,正看到紧绷着一张脸,往身上套胡姬衣裙的乌黎。宝扇身子微颤,手心轻抖,刚刚恢复如常的提灯,瞬间跌落在地面,这次烛火彻底被熄灭。 董一啸料想的无误。即使乌黎心性再坚定,也无法容忍自己衣不蔽体,尤其是面前有女子在身侧时。董一啸离开时,将乌黎的破旧衣衫全部带走,只留下了胡姬的衣裙。看着怀中的艳丽衣裙,乌黎只有选择穿上。 舞裙的粗糙触感,滑过乌黎的腰际。乌黎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异域时,乌黎见过各式各样的胡姬,自然也观赏过胡姬的舞蹈。那时端坐在席位上的乌黎,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等色泽艳丽,为了讨好宾客而设计的舞裙,有朝一日会穿在自己身上。 乌黎唯一能庆幸的,便是董一啸所言非虚,这衣裙分外崭新,未曾有他人穿过。 微弱的烛火熄灭,柴房中仅有的光亮,便是朦胧的月光。因为手脚均有锁链束缚,乌黎每每动作时,便能带起哗啦啦的响声。 终于将衣裙穿在了身上,乌黎却没有轻舒一口气。他拢着眉峰,看向只堪堪到他膝盖的衣裙。胡姬舞蹈时,以衣裙刚刚遮掩脚踝,露出晃眼的白皙为美。但这衣裙,到了身形高大的乌黎身上,连双腿都无法尽数包裹。 乌黎抬眸,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宝扇。 宝扇身影纤细窈窕,只地面上微微发颤的影子,显现出因为和乌黎同处一室,宝扇心中颇为不安。 柴房常年堆积着树枝,和容易焚烧的草木,即使经常打扫,也难免会将虫蚁带入柴房中。从成捆的树枝中,猛然窜出来的黑影,让宝扇心尖轻跳,连连向后退去,但却被冰凉的镣铐阻挡了去路。惊恐惧怕之下,宝扇被漆黑的锁链绊倒。 不幸中的万幸,宝扇并未摔倒在冰凉的地面,而是跌坐在温热的怀里。 宝扇睁着水汪汪的眼眸,看向乌黎。这样本属于胡姬的衣裙,穿在男子身上,该是显得不伦不类。但因为穿衣裙之人,是相貌昳丽的乌黎,原本应该存在的别扭,便变成了莫名的和谐。衣裙的颜色再鲜艳,也抵不过乌黎深邃的眼眶中,闪烁着光泽的眼眸。衣裙堪堪遮盖住乌黎的大腿,而再往下…… 宝扇慌乱之中,按到的硬邦邦的物件,便是乌黎紧绷的小腿。没有布帛的阻隔,肌肤相亲。宝扇的柔荑轻柔绵软,带着玉石般的温润,而乌黎的肌肉紧绷,处处都是坚硬,寻找不到柔软之处。 宝扇慌乱地收回手,却正好掠过乌黎长腿上的伤痕。旧伤未曾痊愈,便受到春风抚慰,怎能不生出疼痛? 乌黎收紧手掌,试图将宝扇禁锢在方寸之地。 “你……故意。” 163 世界七(十一)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满屋漆黑中, 宝扇的眼眸中透着潋滟水意,因为听到乌黎的质问,宝扇轻轻摇首, 鬓发间斜插的鎏金点翠钗已经摇摇欲坠。 乌黎身形微动, 伸手取下了那枚鎏金点翠钗, 鸦羽般的鬓发瞬间失去了支撑,如同洋洋洒洒的泼墨, 倾泻在宝扇纤细脆弱的肩头。如云青丝,将宝扇的面颊轻遮,那双猫儿似的圆瞳,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到,怯生生地抬起头,柔唇轻启,在为自己辩解。 “不是故意……” 她是无心之举。 宝扇弱弱地从乌黎怀中退出, 可纤细的双腿,还未站直身子, 便被冰冷的锁链牵扯,重新坠入黑暗之中。绵软的身子,与坚硬的锁链彼此接近,让宝扇心尖发颤。 柴房中尚且残留着浓郁的酒气,但乌黎分外清楚,他意识清醒, 丝毫醉意都无。只鼻尖萦绕着淡雅芬芳, 气息清浅,转瞬间便要散去。或许是留恋香气,乌黎鬼事神差地伸出手,将宝扇重新拢在怀里。 乌黎的身上, 还穿着胡姬的衣裙。因为体型与衣裙的样式不相衬,乌黎觉出几分窒然,热意在胸膛处发散,朝着下腹涌去。自从异域与中原有了往来,时常有中原人前往异域,乌黎从中原人口中听到他们的评价——未曾开化,或许是茹毛饮血的蛮人罢。此刻,乌黎觉得,自己果真成了未曾开化的蛮人,分明知道宝扇想要逃脱他的束缚,却不肯令宝扇如愿,而且刻意收拢了双臂,将宝扇单薄的脊背,紧紧地靠拢在自己的胸膛上。 胡姬的衣裙不能完全遮掩身子,大片肌肤外露。更深露重,本应带着淡淡的凉意。但宝扇柔臀所感应到的,却是烈阳般的炙热,令人不容忽视,甚至心悸不止。宝扇双眸茫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只能温顺地窝在乌黎怀中,两人之间,仅仅隔着质地粗糙单薄的衣裙。美人粉面娇唇,体香馥郁淡雅,如同空谷幽兰般,柔弱地依偎在自己怀里。任凭是心性坚定,如同柳下惠者,此情此景,也难免心猿意马。 乌黎听闻,女儿家浑身都是香的,从头到脚,连纤细柔软的青丝,都带着醉人的香气。散乱的发丝,紧贴在宝扇的脸颊,其中一缕青丝,覆着在宝扇的唇瓣之上。唇形流畅,唇边微微上扬,仿佛在轻柔地吻着乌发青丝。乌黎扬起手臂,牵动锁链发出沉闷的响声。听到声音的宝扇,颤着身子向后退去,直到柔背与乌黎的胸膛紧密相合,再无缝隙。乌黎目光沉沉,盯着那一缕作乱的发丝,眸子中闪过犹豫,但终究是伸出手掌,将宝扇唇边的发丝撩开。 察觉到乌黎的动作,宝扇眼睫轻垂,水眸微闪,似是有心,又像是无意之举。宝扇轻轻转身,饱满柔软的朱唇,便轻轻地蹭过乌黎的手背。如同浩瀚无垠的草原中,突然洒下一粒火种,虽然只是星星点点的光芒,却足以带动燎原之势。乌黎原本准备收回的手掌,瞬间僵硬在原地。乌黎收拢着宝扇的青丝,沉重的锁链,不时地触碰到宝扇脆弱的脖颈。 宝扇轻咬下唇,柔软的唇瓣,留下贝齿深陷的痕迹。 “乌黎,你在做什么?” 声音如同平常一般娇怯,又夹杂了几分颤意,像是懵懂无知,发出轻声呜咽的小兽,殊不知声音慌乱,越发惹人怜爱。 乌黎将拢好的青丝握在掌心,又突然松开,如同林间瀑布般,鸦羽般的发丝尽数倾泻在乌黎肌肤外露的手臂上,带起酥麻的痒意。 宝扇的耳旁,传来乌黎的轻笑声。 自从见到乌黎以来,宝扇从未见过乌黎的笑,也不曾意识到,这笑声沉闷带着哑意,仿佛潮水退去,撞动岸边的鹅卵石发出的声音。又像是轻盈的羽毛,拨动着脆弱的耳垂,让其染上绯红的赤色。 乌黎垂首,让自己的发丝,与宝扇柔软的青丝交融在一起。如墨的漆黑中,分辨不出男子与女子。乌黎一字一句地回答着宝扇的问话。 “做什么……不是让我……学伺候你……” 宝扇面颊羞红,忙解释道:“那是爹爹醉酒,胡乱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乌黎坚实有力的手臂,从宝扇纤细的肩膀穿过,轻抚着宝扇的下颌,稍微用力,便迫使怀中的宝扇,正视着自己。 任凭宝扇如何为董一啸解释,那些话语在进入乌黎耳朵前,便变成了清风,吹向四周,落不到乌黎心中。手下是玉石般的温润触感,乌黎回忆着胡姬取悦旁人的法子——胡姬擅舞,便以热情洋溢的舞乐,取得众人眉目舒展,疲倦尽消。 但乌黎并不精通舞艺,便不能用舞乐讨人欢心。乌黎思绪微转,暗道:胡姬之舞,是为让众人身子舒展,他不用舞蹈,其他法子也能让宝扇身子发软。 异瞳中倒映着一张娇艳欲滴的唇瓣,只是紧紧抿着,瞧起来并不舒展。乌黎便俯下身子,将朱红唇瓣上的口脂,舔舐的一干二净,尽数吞吃入腹。乌黎松开柔唇时,只叫宝扇粉面越娇,眼尾带泪,吐息不稳,轻呼声也变得娇柔无比。宝扇眼眸轻闪,满是谴责地看向乌黎。但这般的责怪,并不能让男子生出半分愧疚之情,反而会暗自后悔,刚刚还做的不够。口脂褪去,宝扇的唇瓣仍旧鲜艳如初,甚至因为乌黎刚才的举动,唇上的绯红更加浓烈。而乌黎的唇边,因为刚才的轻吻,不小心蹭到一些口脂,细长的红痕,蔓延到脸颊处, 月光透过单薄的窗纸,打在乌黎脸上。在银色光辉的笼罩下,乌黎精致的面容,变得如梦似幻。而唇边细长的口脂痕迹,为乌黎的面容,增添一份姝丽颜色,衬着胡姬的衣裙,越发显得乌黎模样艳丽,晃人心神。 而在乌黎怀中的宝扇,素净的脸蛋上,唯一的脂粉,也被乌黎吞吃了去,如今脂粉不饰,尽显楚楚可怜的姿态。容颜清纯却不显寡淡,瑟瑟发抖的身子,更让人想拥紧,好生欺负一番。 乌黎握住宝扇的手腕,纤细的腕骨,让他心头恍惚。 中原人视异域中人为另类,百般排斥,异域之人也是如此。 在异域民众的口口相传中,中原人奸诈,丝毫没有纯朴良善可言。无论是生意往来,或是两国结亲,中原人都被打上了“心怀叵测”的烙印。 而乌黎觉得,此时此刻,他也被中原人同化,变成了心口不一的骗子…… 他中原话尚且说得断断续续,但却熟稔地用谎话诱导着眼前的美人。绵软的手掌,被乌黎牵引着向下,贴在乌黎结实有力的小腿上,疏解他身上的炙热。可只是这样,还尚且不够。小腿被温凉的触感抚慰,越发凸显出其他地方的滚烫热意……尽管宝扇弱声求饶,乌黎不肯松手,为自己唐突的行为,寻找着冠冕堂皇的借口。 “……身子发软,便欢喜了……”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当真,乌黎重新迎上了那朱唇檀口。这次的动作,乌黎做的轻了又轻,可宝扇太过柔弱不堪,连这般微小的力气,都让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甚至唇边还有甘泉流出。背负着讨好重任的乌黎,只能“心甘情愿”“忍辱负重”地卷走所有的晶莹。 身子仿佛化成了水,但即使变成了水,也是被卑贱的奴隶乌黎,拘在怀里,捧在掌心,连一丝一滴都不肯浪费。宝扇身子绵软,再没有了抵抗的力气,只能任凭乌黎肆意妄为…… 泠泠作响的溪水,滑过坚硬的山石。经年累月,如此反复,直到山石被柔软的淤泥覆盖,才得以重获自由,朝着远方奔去。 …… 董一啸是被太阳晒醒的,炙热的日光,将他额头沁出了汗水。董一啸睁开眼睛,僵硬的后背提醒着他,昨夜醉酒在青石板上睡了整整一夜。董一啸站起身,身上残留着臭烘烘的酒味,让他不禁皱眉。董一啸抬脚离开,正准备好生沐浴,洗掉浑身的臭味。但昨夜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董一啸脚步僵硬,眉心狂跳。 他难以想象自己醉酒后做出了什么。旁人醉酒,是脚步虚浮,身形不稳,连说话都含糊不清。而董一啸醉酒,则是分辨不出和清醒时的区别,说出的话语清楚明白,足以令人当真。 董一啸拍了拍隐隐作痛的脑袋,高声骂了一句:“糊涂东西!” 此话并不是骂旁人,而是责怪董一啸自己。董一啸确实想要让乌黎性情变得温和,昨夜乌黎平静无波的神情,也着实惹怒了董一啸。把胡姬的衣裙丢给乌黎,刻意折辱乌黎,虽然是董一啸醉酒之后做出的,但清醒后,董一啸仍旧觉得无妨。只是想起让宝扇与乌黎待在一处,董一啸便心中发虚,只道自己做了荒唐事。乌黎身为奴隶,伺候他女儿是应当的,董一啸只是悔恨,没有给宝扇傍身的物件,若是那奴隶脾性大,有所谓的傲骨,不肯受中原女子的欺负,将怒火发泄到宝扇身上,可就万万不好了。 即使乌黎被锁链束缚,也有可能伤了宝扇。宝扇的身子骨有多娇弱,董一啸心中最为清楚,宛如捏成的面偶一般,需要精细捧着护着。 董一啸脚步匆忙,朝着柴房走去,心中想着,若是乌黎真敢伤了宝扇,他便……将其卖去做小倌,让人日日践踏于他。对于心高气傲的乌黎来说,这比皮肉之苦更加残忍。 柴房门被推开。 宝扇刚擦掉眼尾的泪水,轻声唤道:“爹,你来了。” 董一啸仔细打量着宝扇,只鬓发微乱,面色红润。又看了看柴房敞开的窗户,心中疑惑:外头日头正盛,将窗户打开的这么大做什么。 164 世界七(十二)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宝扇忙走到董一啸身旁, 轻声唤了“爹”,便不再言语。 董一啸面露狐疑,打量着柴房中的乌黎。柴房门扉大开, 屋内的所有都一览无余。乌黎跪坐在双腿上, 身着艳色胡姬衣裙,或许是因为衣裙式样太小, 胸口衣襟被扯破,露出大片的肌肤来, 圆润的裙裾, 堪堪遮掩至小腿上侧。乌黎低垂着脑袋, 只瞧得见他精致的眉眼。似是察觉到董一啸的打量,乌黎抬起头,深邃的异色瞳孔中, 倒映着董一啸同宝扇的身影。 看到乌黎唇角凌乱不堪的绯红痕迹, 已经瞧不出原本的模样。乌黎细长的眼尾, 是糜艳的朱砂色。这般昳丽风景,越发让董一啸眉峰紧锁,他不再理会乌黎, 而是扯着宝扇的宽袖, 走出了柴房。 门扉被合拢, 乌黎耳尖微动,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可曾欺负了你?” 回答董一啸的, 是宝扇羞恼的轻呼声。 “爹!” …… 乌黎轻敛眉峰,脑海中思虑起昨夜的场景。他从地面站起身,刚刚身上被遮掩的狼藉混乱,此时尽数显现出来。昨夜绮梦一场, 他未曾做出所谓欢好之事,但柔荑与炙热交织在一起,极其荒唐不堪。 依照部落的传统,乌黎这般的年纪,未曾娶妻的仅仅有十之一二,但大多有宠爱的姬妾。乌黎闭上眼睛,宝石般的眼眸,隐藏在单薄的肌肤之下。昨夜难以克制的种种,被乌黎归咎于男子本性。 过去乌黎也有过这般感受,只是那时可以凭借自身耐性压制,却从未有过昨夜无法自拔,泥足深陷的滋味。 乌黎嗤笑自己:成了卑贱的奴隶,反而起了旖旎的心思。 …… 在董一啸的追问下,宝扇只做出娇怯模样,轻抚胸口,柔声道:“爹爹昨夜要乌黎换上胡姬衣裙,又……又让我待在柴房中,磨磨乌黎的性子。爹爹口中所说的惊惧害怕,自然是有的。柴房狭窄,时不时窜出虫蚁,令人不得安生,整夜都睡不安稳。至于乌黎——他并未出手伤我。” ——但却做出了逾矩的事情。 董一啸果真被宝扇的话语引导,忘记了自己本想要询问的,乌黎可曾唐突行事。董一啸低垂着眼睑,细细打量着宝扇,眼眸周围原本白皙如玉,如今却泛着淡淡的墨色,一瞧便知是昨夜没睡安稳。 董一啸忙保证道:“是爹思绪不周,柴房处境简陋,哪里是你该待的地方。饮酒误事,误事啊!” 宝扇轻轻摇首,并未责怪董一啸,轻声道:“娘亲在世时,便时常规劝,要爹爹少饮酒。爹爹惦念我的安危,我心中明白。只是你我父女相依为命,若是爹爹人事不知,纵使有匪人来临,女儿如何求救,也是无济于事的。” 董一啸深以为然,又赶紧保证,日后最多小酌,定然不豪饮。 至于柴房中,乌黎身上的胡姬衣裙。董一啸本想找些自己的旧衣裳,拿给乌黎穿。但乌黎身量高,这些衣裳拿过去并不合身。宝扇得知此事,便从绣品中捡出一件外袍,交到董一啸手中。 “这是给爹爹做的,是冬日罩在棉袄外面的袍子,尺寸比爹爹平日里的身量要高上许多,拿给乌黎穿,或许是合身的。” 董一啸看着手中崭新的外袍,语气悠悠道:“当真便宜了那卑贱奴隶,能穿上你亲手做的衣裳。” 宝扇面露嗔怪:“爹爹莫要胡说,不让乌黎穿衣,难不成让他赤着身子,走在街上。旁人不知道乌黎的名讳,定会嗤笑爹爹,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拿不出来。” 这番话语,让董一啸想起醉酒之时,逼迫乌黎穿胡姬衣裙时的言辞。他那时,便是态度强硬,若是乌黎不肯穿戴胡姬衣裙,便要其赤着身子。如今仔细想来,董一啸不禁汗然,只当醉酒之人,什么胡言乱语都能说出口。 董一啸将外袍扔给乌黎,嘴中念念有词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上宝扇亲手制的衣裳。” 闻言,乌黎沉静如水的眼眸,泛起轻微的波澜。 被质地绵软的外袍包裹着,乌黎紧绷的身子,也不免微微舒展。他扬起手臂,看着袖口灰色滚边处绣着的福结,是用来祈求安康的。想起董一啸的话,乌黎眼眸轻闪:这样细致熨帖的外袍,原本是为了哪个男子缝制的。 总归不是为了地位低微的奴隶。 董一啸仍旧没有放弃,将乌黎引荐给安宁郡主。在董一啸看来,安宁郡主财大气粗,而且喜爱美色,若是乌黎得到了安宁郡主的青睐,自己定然能获得一笔不少的银钱。董一啸带着乌黎,前往专门驯养奴隶的地方——奴苑。 宝扇自然想要跟着去,若是任凭董一啸随心行事,将乌黎驯养一番,难免会步入梦中的命运。但宝扇心中清楚,她启唇表明,自己要跟着前去,董一啸定然不会允许。自从奴肆那次,董一啸在回家的路上,面色便阴沉如水,大有后悔之意。 宝扇便没有提出要同去之事,只询问了董一啸几时回,家中的婆婆做晚膳时,要不要给董一啸留上一份。董一啸此去,要在奴苑好生打探,归家的时辰自然不定。若是准备董一啸的膳食,待他回来之时,饭菜定然凉了。热过的膳食,滋味便不甚美妙。 因此,宝扇明知董一啸的答案,却偏偏要问出口。 董一啸果然出声拒绝。 “晚膳做你自己的就好,也不必等我,留一盏灯火便好。” 宝扇蛾眉轻拢,姣好的面容上闪过纠结神色,缓缓开口道:“爹爹是又要饮酒做乐?” “并非如此。” 宝扇欲言又止,心中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到柔唇边,只化作了简单的一句话:“爹爹说如此,便如此罢。” 见宝扇这模样,分明是不相信。董一啸前些日子刚许下承诺,自然不肯在宝扇面前失言。可董一啸回家时,定然已经是深夜,他又不能将睡梦中的宝扇喊醒,向她证明一番,自己当真没有饮酒。 董一啸悠悠叹气,朝着宝扇说道:“贵人们金口玉言,一诺千金。我董一啸的诺言不值银钱,但总归是算数的。这样罢,你便跟着我同去奴苑,瞧瞧我是否信守承诺。” 得到想要的结果,宝扇却并未立即答应,而是眉眼中浮现愁绪,吞吞吐吐道:“可是爹——你说奴肆中的人,心思不正,要我离那里远远的。” 董一啸说过这些,奴肆那些人确实是不安好心,一双招子仿佛黏在了宝扇身上,让人瞧了不喜。但董一啸觉得,有自己在旁边,即使有心怀不轨之人,也不敢做出僭越的事情来。 “无妨。” 宝扇这才动身,随着董一啸前去奴苑。 前往奴苑的路上,宝扇不是与董一啸说上几句话,便是安静地行走,连半个眼神都未分给过乌黎。乌黎只觉得平日里佩戴的锁链,今日更沉重了些,周围的空气,也更加窒息憋闷。乌黎抬头看着圆日,几片云彩遮掩日头的光线,挡住了大部分灼热。乌黎抬手掂了掂镣铐,还是平日里的重量。 乌黎转身,看向身后缓步行走的宝扇,胸口的沉闷感觉,又一次袭来。 乌黎终于知道,自己心中的烦躁,究竟来自于何处。宝扇待他,不该是这种漠然的神情,这般忽视的姿态令乌黎心中郁郁。但宝扇该如何对待他,乌黎说不清楚。看守人应该如何对待奴隶,漠然,严厉……似乎什么态度都是应该的。可是想通了这一切,乌黎心中似有若无的烦闷,丝毫没有减少。 这种烦闷,在段长风满面欣喜地奔向宝扇时,达到最高峰。 乌黎自然记得段长风。即使乌黎会忘记,身上沉重的锁链也会提醒着他,是谁将这些束缚施加在他身上。段长风将镣铐锁上时,面容上的冷硬和警告,乌黎仍旧记忆犹新。而如今,段长风仿佛躁动的蝴蝶般,扑向宝扇这朵柔弱的花朵旁边。 真是——无比碍眼。 但乌黎分辨不清楚,是段长风让他觉得厌恶,还是段长风讨好宝扇,刻意亲近的举动,让乌黎觉得不耐。 在家中时,段武已经将董一啸的态度尽数告知段长风。段武做马商,有数十年的年头,在为人处世上仿佛人精一般,自然瞧得出自己在提及段长风心悦宝扇时,董一啸态度的敷衍。段武自认为段长风样样都好,哪家女子都能配的上,哪里轮到董一啸嫌弃。段武知道宝扇模样生的美,性情又柔弱惹人怜爱,与之时常见面的段长风会动心,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看着段长风在宝扇身旁鞍前马后,讨好一般,段武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段武也有自己的担忧,宝扇身子纤细,董一啸又是个精细养女儿的,从不让宝扇做些粗活。即使在段长风的软磨硬泡下,能抱得美人归。可娶回家后呢,他们一家人还要供着宝扇,宠着宝扇。这哪里是娶妻,是迎了一件宝物进家里。 因此,段武软硬兼施,试图让段长风放弃宝扇。城中女子能干者数不胜数,何必缠着一株娇花不放。而且这朵娇花,好似对段长风半点儿女情长的心思都无。但是段长风若是个能轻易放弃的男子,早就在周围人娶妻生子,其余女子示好的时候,便听从父母之命,娶妻过活了。 段长风性子执拗,他清楚宝扇柔弱地仿佛易碎的琉璃,但是旁人不敢靠近琉璃,担心将琉璃碰着摔着,便顷刻间化作碎片。可段长风不怕,他会将琉璃高高供起,精心照顾着。 在得知董一啸想要去奴苑时,段长风便主动充当引路人。奴苑不同于奴肆,进出更加严格。若是将奴肆比作自由来往的集市,那奴苑便是需要门路,才能进入的阁楼。奴苑是管教驯养奴隶的场所,为了防止奴隶逃走,四周的守卫更加森严。 董一啸做马商许多年,清楚奴苑的用处。但董一啸往往将奴隶直接带给奴肆,从未起过驯养的心思。这数十年来,竟是一次也没有来过奴苑。 见到宝扇时,段长风越发庆幸自己来了。他朝着董一啸走来,嘴里喊着“董叔”,眼睛却落在宝扇身上。 董一啸微微颔首。 身后的宝扇轻声唤着:“长风哥哥。” 段长风连忙应声,未曾注意到董一啸紧绷的眉眼,他站在宝扇身侧,与宝扇并肩而行。 “你怎么来了?” 话刚说出口,段长风便暗自后悔,这句话好像自己不想见到宝扇一般。 段长风连忙道:“奴苑鱼龙混杂,不适合你来。不过有我在——有我和董叔在,无人胆敢欺负你的。” 宝扇眉眼弯弯,柔声道:“爹爹要我来的。” 165 世界七(十三)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段长风余光瞥向走在前面的乌黎, 漆黑沉重的锁链,已经将乌黎的手腕脚踝,磨出了深色的红痕。见到此等情状, 段长风没有丝毫怜悯同情, 他犹记得,返还中原的半途中,这卑贱的奴隶,是如何发疯跑进宝扇的住所, 让宝扇惊吓地瑟瑟发抖。 乌黎一身崭新的外袍, 吸引了段长风的注意。看到外袍袖口处的滚边, 段长风眼神微凛。绣娘在缝制成衣时, 往往仅注重尺寸合身,最多绣上两三片草叶, 以免衣裳显得素朴。这外袍上的福结, 出自何人之手。段长风稍做思索, 便想的清楚明白。 只是,段长风心中尚且抱着丝丝幻想, 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乌黎身上的外袍,状似不在意地询问道:“那奴隶身上的衣裳, 是城中哪一家绣娘制成的, 瞧着绣功分外精致。” 宝扇垂眸不语, 为首的董一啸扬声答道:“这绣娘你可请不到。” 宝扇柔声道:“爹, 又在胡说了。” 段长风哪里还能不明白, 这外袍是宝扇亲手所做。他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打量的眼神从乌黎身上收回来,语气有些艰涩:“原来如此,怪不得如此与众不同。” 宝扇美眸轻抬, 面颊绯红:“长风哥哥怎么也和爹爹一样,顺嘴说些胡话来取笑我。不过是一件罩冬衣的外袍,本是为爹爹缝制的,见乌黎没有合身的衣裳蔽体,这才给了他。” 听到这番话,段长风原本像是浸泡在酸水中的心脏,好似被绵软的柔荑捞出来,黯淡的眼神顿时恢复了光彩,又围绕在宝扇身旁嘘寒问暖。段长风丝毫不知,他如此行径,在旁人看来,便像是喜怒哀乐都被宝扇只言片语牵动的愣头青。 乌黎听着身旁传来的欢声笑语,他却只能听懂几个简单的字。乌黎刻意放缓了步子,瞧着宝扇莹润白皙的侧脸,锁链彼此撞击发出的声响,让乌黎瞬间意识清醒。 中原女子,和异域奴隶……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乌黎收回视线,松动的心顿时又冷硬了几分。 宝扇声音柔柔地回答着段长风的问话,段长风的询问随心所欲,他也好像不在意宝扇回应些什么,只是听着宝扇的声音,便眉眼舒展。宝扇注意到乌黎黯淡的神色,却没有温柔地走上前去,安抚落寞的乌黎。 若是待人良善,便能获得对方的忠心不二。那身居高位者,稍微动动手指,便能救人于水火之中,岂不是能就此收拢众人。宝扇美眸轻动,想起梦中安宁郡主坐拥万千珍宝,因为自己中意的小奴隶,被人欺辱,只需要启唇说上几句,便为小奴隶出了恶气。而后更是用绫罗绸缎,珍馐佳酿为小奴隶制造出一个温房。以地位权势而言,宝扇身为马商的女儿,自然不能与安宁郡主相比较。 如此,宝扇便不去用银钱便能堆砌的温暖,去治愈乌黎,让他因此生出爱慕之心。宝扇要乌黎待平民百姓的她,情意绵绵。在面临安宁郡主的细心照料时,才能不动如山,情意不改。 即使董一啸会走上命定的道路,到时,乌黎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安宁郡主将宝扇父女,打死在棍棒之下。 奴苑外,有看守阻拦了几人的去路。段长风从怀中摸出一枚木制令牌,才得以放行。比起嘈杂喧闹宛如集市的奴肆,奴苑更加雅致。亭宇楼阁,花木流水。奴苑中人,得知了董一啸的来意,轻笑道:“你是想见见驯养好的奴隶?” 董一啸颔首。 那人轻飘飘的目光,落在宝扇身上,让宝扇眼睫轻颤,怯生生地垂下脑袋。段长风见状,起身走到宝扇面前,挡住了那人打量的视线,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冷意:“我们要见奴隶,你为何盯着女眷瞧?” 那人眉峰扬起,意味不明道:“你们既然想要见能讨女子欢心的奴隶,自然要让奴隶来伺候这位姑娘才好。不然,我将奴隶领过来,难道要为你们两位捶背捏肩,来证明奴苑的驯养得当吗?” 董一啸拧眉,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宝扇扯着段长风的衣袖,朝着奴苑的人,柔柔一笑:“是我们唐突了。” 那人听到宝扇的声音,眼眸微沉,随之脸上浮现出更大的笑意:“姑娘模样生的好,运气自然也好。今日或许能见到奴苑中的珍品。” 宝扇柔声道谢:“有劳了。” 待那人离去,宝扇轻声安慰神色萎靡的段长风,与浓眉紧锁的董一啸。 “爹与长风哥哥来到奴苑,不就是想要瞧瞧此处的驯养之法。何况,那人确实言之有理,并非是有意冒犯。” 宝扇伸出素手,轻轻扯动段长风的衣袖:“而且,有爹爹和长风哥哥在,谁能欺负我呢。” 董一啸和段长风终于被说动。董一啸想要将乌黎驯养成性情温顺的奴隶,听闻奴苑精通此道,才特意前来。若是无功而返,便会心中遗憾。而且依照奴苑所说,驯养好的奴隶,是用来讨好女子的,那定然需要寻一女子,来亲自查看奴隶的脾性如何。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奴苑的人便去而复返,他身后带着一个奴隶。待奴苑的人开口,那奴隶才抬起头,面容尽数显现在众人面前。是一张如同草原上旭日的脸庞,肌肤白皙,眼眸深邃,即使没有显露出笑容,也让人觉得心情畅快。只这奴隶的年岁看着不大,董一啸斟酌着开口:“他有多大?” 奴隶抬头看着奴苑的人,见他颔首允许,才启唇回答:“十……八。” 董一啸摸摸鼻子,心想是面容生的稚嫩,本以为和宝扇一般年纪,却不曾想比宝扇要大上几岁。 奴苑的人扬起手臂,指向正中央的木椅,让宝扇坐在上面。宝扇瞧了瞧董一啸和段长风,缓缓走上前去。 奴苑的人走到宝扇身旁,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声音,低声道:“你这般美貌,倒是便宜了卓尔。” 宝扇不解,黛眉微蹙:“什么?” 奴苑的人轻笑:“卓尔脾气硬,耗费了我许多功夫才驯养的听话。今日便是验收成果的日子,若非你来,奴苑便将卓尔给了旁人。性情肆虐也好,古怪难伺候也罢,只要给银钱便好。偏偏——你来了,让卓尔不必捏着鼻子认下。所以,我才说卓尔好运气。” 不等宝扇仔细思量这番话,奴苑的人便退后一步,与宝扇拉开距离。奴苑的人看向董一啸他们:“还不将你们想要驯养的奴隶,带上前来。这奴隶之间,也是有嫉妒心的。你用鞭子打他,折磨他,不能让他松口。但若是将他的主人,给了其他奴隶,他便要从狼变成犬,摇晃着尾巴要争宠了。” 段长风脚步未动,提出质疑:“可是宝扇不是那奴隶的看守人,董叔才是。” 奴苑的人眼神微闪,像是看穿了段长风的意图——从得知要让奴苑的奴隶伺候宝扇起,段长风便后悔了,此时更是试图阻止。 “宝扇姑娘虽然不是奴隶的主人,但整日朝夕相处。依我看来,宝扇姑娘性情温柔,身形如弱柳扶风,即使是卑贱的奴隶,也会将其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和主人无甚差别。” 董一啸眉眼舒展,听进去了奴苑的人的话语。 奴苑的人接着说道:“卓尔还未伺候宝扇姑娘,你们便这也不许,那也不肯。那待会儿,肯定要百般阻挠了。这样罢,你们随我在不远处的亭阁观望,若有不放心的,发现异常也能即使赶来。不然依照你们犹豫纠结的心思,这奴隶驯养的成果,还未显示,便被你们阻拦了。” 段长风还欲再说,董一啸却伸手阻拦他。董一啸看向宝扇,见宝扇柔柔颔首,便同意了奴苑中人的提议。 董一啸和段长风走到亭阁中,石几上摆着清水茶点,但却无人有心思品尝。 乌黎被束缚地严严实实,确保他无法挣脱后,奴苑的人才将乌黎带到宝扇面前。 卓尔屈膝,跪在宝扇面前。宝扇这才发现,卓尔发丝微卷,眼眸极大,又有黑曜石一般的瞳孔,微微闪烁着光芒,更衬得他面容稚嫩。卓尔在奴苑中吃了不少苦,这才学得乖顺,还懂得看奴苑的人眼神行事。卓尔抬头,仰视着宝扇,心中暗自后悔庆幸,还好不是什么面目可憎的人。可卓尔清楚,以后不论面前的人有多么不堪,奴苑的人都不会心软,他们会在旁边监视着,让卓尔按照他们驯养的方式,伺候,讨好逢迎。 卓尔用不熟练的中原话,祈求道:“我的脸,受伤了,帮帮我,好吗?” 宝扇果真捧起了卓尔的脸蛋,那张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洋溢着活力灿烂的脸庞。宝扇指尖微动,仔细瞧看着卓尔光洁无瑕的面容,疑惑道:“哪里受伤了?” 卓尔清楚地感受到,宝扇柔荑的细腻柔软,触碰他脸颊的指腹,带着清浅的凉意,却不让人想要退缩,反而越发想要靠近。 按照曾经驯养过的法子,趁着宝扇没有留心注意,卓尔转身,唇瓣贴在宝扇的柔荑上。 宝扇身子微僵,连忙松开卓尔。宝扇身子柔弱,可谓是手无缚鸡之力,但只是轻微的动作,卓尔却仿佛受到了蛮力推搡,趴在宝扇的脚尖。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宝扇的绣鞋上面。宝扇怯怯地收回脚,卓尔却伸出手,握住了其中的一只。 卓尔抬起头,用那张灿烂的脸看着宝扇:“卓尔很丑吗?” 被领到此处的乌黎,胸腔中的怒火,还未来得及发泄出来,待看到那张脸时,目光怔松,失声唤道:“卓尔?” 166 世界七(十四)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宝扇清晰地察觉到, 握住自己绣鞋的手掌一僵。正姿态卑微,神情恭顺的卓尔,闻言抬起了头, 看清了来人后,眼眸睁得通圆。 卓尔的嘴唇轻颤, 眼睛四周发红, 只是不等他回应乌黎, 便被亭阁中的奴苑看守人发现了异样。乌黎耳聪目明,除了刚开始见到卓尔时的失态,而后便恢复了平时冷淡的神情。眼见看守人的身影越走越近,若叫他看到了卓尔这幅模样, 不知道要如何怀疑。乌黎思绪微转,脸庞上瞬间溢出两团绯红, 像是因为看到面前场景而气出来的。 乌黎不顾身上的束缚, 眼眸中满是怒意, 抬脚朝着卓尔踢过去, 嘴里是愤怒的质问:“卓尔!” 那副模样, 哪里像是与卓尔有什么旧情。好似刚才脱口而出喊出来的名字,也是因为见到卓尔亲近宝扇, 愠怒之下发出的质问。 原本面色犹疑的看守人,见状果真停下了脚步, 心中暗道果然:无论是骨头多硬的奴隶,进了奴苑都得被驯养地服服帖帖, 哪怕是董一啸口中脾性冷淡的乌黎,不是也因为其他奴隶亲近自己柔弱的小娘子,而燃起怒火吗。 卓尔神情微怔,但是与乌黎视线相对时, 明白了乌黎的用意,他收起心中杂乱不堪的思绪,重新捧起宝扇的绣鞋。手指轻动,似揉似捏,这是奴苑精心教养过的技巧,宝扇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里见识过这般亲近,顿时脸上浮现了两抹红晕。 宝扇面上羞愤,身子想要躲开卓尔的触碰。但她没有想到,饶是面容乖巧稚嫩的卓尔,身上也有一股子蛮横力气,让她挣脱不得。 此时,宝扇好似全然忘却了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激起乌黎的怒火,让他生出讨好之心。宝扇眼中含泪,桃腮尽显春意,樱桃色的檀口微张。 “乌黎,我不要这些……” “帮我……” 闻声,乌黎身形稍顿。他只需要稍做思量,便能知道董一啸将他带入这奴苑,是何等目的。包括面前的柔弱可怜的宝扇,也是奴苑中人驯养过程的一环。乌黎对此等行径不嗤,他虽然认命,成了任人宰割的奴隶,但绝不会卑躬屈膝,像个摇头摆尾的忠犬一般,讨好旁人。乌黎本应该无视眼前的种种,让董一啸彻底死心,明白无论是什么驯养的法子,最终都会付诸东流,徒劳无功。 但听着宝扇的柔声轻呼,那声音哀怯脆弱,仿佛将乌黎当做唯一能拯救她的人。乌黎垂落的手掌,紧了又紧。他闭上眼睛,但宝扇绵软的呼救声音,犹在耳旁响起,宛如玉盘落珠,声声清灵。乌黎睁开眼睛,却发现宝扇停止了呼唤。 宝扇像是明白了乌黎的无情,无论她如何呼救,乌黎都不会动恻隐之心,那她又何必耗费唇舌。那双清凌凌的眼眸,仿佛失去了光彩,不再满怀期待地望向乌黎。 乌黎心头发紧,看着卓尔费心讨好,紧实有力的手臂,甚至抚上了宝扇纤细的小腿。乌黎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他心中暗道:这不是为了宝扇,而是为了卓尔。若是他没有被激怒,奴苑的打算成空,怒火之下免不得要牵连卓尔。 身上的束缚捆绑得结实,但乌黎却有条不紊地从中挣脱出。乌黎大步走上前去,目光轻轻掠过卓尔,在掀翻卓尔的瞬间,用唇形张合示意。 ——等。 而后,乌黎将身子发颤的宝扇抱在怀中。宝扇的身子是那样绵软,而乌黎刚挣脱束缚的手掌,却带着碍眼的红痕,看起来极其不相衬。 宝扇却丝毫没有露出嫌弃的神情,两只玉膊环在乌黎的劲腰上,仿佛劫后余生一般:“乌黎,讨厌你。” ——为何躲开了她的视线。 乌黎身子僵硬,片刻后,怀中传来美人的闷声言语。 “不过只有一点点。” 乌黎紧绷的神经,猛然一松。他垂首看着宝扇,头一次这般仔细地端详着宝扇的面容,肌肤白皙,双眸澄澈,还是个心思简单良善的小姑娘。 会因为他的犹豫,而生出讨厌。但最终确实是乌黎救了她,那声讨厌,就好像闹别扭时随口轻飘飘说出的话语。 看似自以为凶狠,实则柔弱不堪。 董一啸他们,瞧见了此处的异动,忙脚步匆匆地赶来。看守人面容上满是得意,自诩想出的驯养法子,果真贴合乌黎。但看守人看向乌黎时,目光又夹杂着慎重,毕竟奴苑的人,在给乌黎施加束缚时,丝毫没有做伪,连布条上打的结都是死结,却被乌黎轻松挣脱。如此可见,乌黎此人,不容小觑。 在董一啸靠近时,宝扇便从乌黎怀中退出,奔向董一啸身侧诉说着惊吓。这番行径,倒是阻挡了董一啸想要质问乌黎,胆敢亲近他女儿的举动。 董一啸见识了奴苑的手段,却没有立即松口,将乌黎就此留下,只道要斟酌一番。 奴苑的看守人,垂眸瞧着跪在地上的卓尔,语气轻蔑:“还不起来。” 卓尔缓缓站起身,看守人已经翩然离开,他未曾时时刻刻盯着卓尔,也并不担心卓尔逃跑出奴苑。一是卓尔被驯养得当,不比刚进奴苑时的执拗脾性,此时宛如惊弓之鸟,哪里都去不得。二则奴苑看守严格,即使看守人许诺,让卓尔逃出去,他也无法躲开众多看守,离开此处。 想起乌黎的叮嘱,卓尔顿时眼眸发酸,目光坚定。 在异域时,乌黎兄长便是无所不能,所以兄长让他等,那自然有道理,卓尔只需要听话便是。 回到董家的乌黎,重新被关进柴房。乌黎依偎在成捆的木柴上,坚硬的触感,他却仿佛未觉。乌黎眸色沉沉,没有想到在中原还能见到卓尔。想起沦落为奴隶之前,乌黎还是部落首领之子。只是部落内忧外患,外有其他部落觊觎他们的领地草美物丰,乌黎奉命领兵抵御外敌。却不曾想他们所有的作战谋划,都被内敌泄露出去。乌黎带着残余的士兵回到部落,本想要仔细筹谋,找出内敌,却反被同胞兄弟陷害,字里行间暗指乌黎才是内敌,此番举动只是贼喊捉贼。败战归来,乌黎身上满是伤痕,撑着一口力气返还部落,本已经就是强弩之末,却遭同胞陷害。令乌黎没有想到的是,平日里并肩作战的人,都站在了指责乌黎的队伍中。乌黎被关押起来,他们不等乌黎辩解,便笃定了事实,声称要用部落的私刑惩戒乌黎——在烈阳下暴晒,任凭鹰隼啄食。 深夜,乌黎趁机逃脱,本想要将返回部落带来的残兵一起带走。毕竟乌黎离开后,同胞兄弟会将怒火发泄到他们身上。但乌黎轻撩开帘子,昏黄的烛光下,看到的却是他们与同胞兄弟把酒言欢的景象。乌黎这才得知,原来被愚弄的,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乌黎离开了部落,却不知道该去往何处。身上伤痕交加,冷热交替,乌黎早已经支撑不住,最终倒在了荒漠中。而后便是被董一啸看到,当作奴隶关押起来。 想到卓尔,这个部落中唯一相信自己的幼弟,只是他人微言轻,不等诉说,便被同胞兄弟派人拉走,命人看押起来。 乌黎未曾料想到,为了争夺部落首领的位置,同胞兄弟对于丝毫没有威胁的卓尔,竟然如此狠心,致使卓尔沦落到此等境遇。 想到在异域时,卓尔脸上时常洋溢着欢快的笑容,从未有过烦恼。而如今,却是在奴苑中,被驯养得怯懦不安,只会讨人欢心。可见卓尔受到了多少折磨。 乌黎原本心如死灰,如此境遇,部落不再是他的家乡,他也认命成为了奴隶,没有丝毫反抗之心。但是如今,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卓尔待在奴苑,行讨好之事,而他却袖手旁观却是万万不能的。 锁链轻晃,乌黎眉眼轻敛,他要救卓尔,便不能被锁链束缚着,行走不便,怎么能进去奴苑中。 听到婆婆说,送去柴房的粥饭,乌黎丝毫没动。 宝扇美眸微动,轻声道:“不吃饭,可怎么好。” 婆婆忙道:“自从你们从奴苑回来那日,他便神色恹恹,莫不是被奴苑的手段,惊吓到了?” 宝扇黛眉蹙起,柔声道:“你准备一份素面,不放油腥,多加些爽口的小菜,不必单独放置盘子,尽数铺在面上。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婆婆忙应好,她不是董家的人,自然不清楚乌黎是董一啸换银钱的奴隶,只知道乌黎模样俊俏,身上伤痕累累,瞧起来极其可怜。这几日滴米未进,连身形看起来都消瘦许多,这才向宝扇诉说此事。婆婆也是看宝扇性子柔软,若是换了董一啸,是万万不敢露出心疼可怜的神色的。 走在去柴房的路上,宝扇心中思绪转动。 奴苑那日,虽然乌黎只有一时间的失神,但宝扇瞧得分明。只看乌黎和卓尔的神情,便知道两人之间,有不为外人知道的内情。但宝扇得知此事,却未特意去探查是何等内情。她只是马商之女,想要探知异域之事,可谓困难至极。况且,若是因此惹得乌黎反感,就是得不偿失。 男子不喜太过聪明通透的女子,那会让他们觉得无所遁形。而且,好奇心太重,凡事都想知道的清清楚楚,也不会是件好事情。 宝扇便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在她眼中,乌黎仍旧是无亲无故的异域奴隶,其他一概不知。 不过乌黎竟然利用她的心软,也要见她一面,可见奴苑的卓尔,对乌黎来说,很是重要。 167 世界七(十五)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宝扇柔荑微动, 推开柴房的门。 乌黎闻声朝着门外望去,四目相对之时,宝扇发觉, 因为这些日子的未进粥饭,乌黎本就深陷的眼眶,越发向下凹陷, 衬得那双异色瞳孔宛如天上的星辰,熠熠生辉,散发着夺目的光辉。 宝扇轻提裙裾,在乌黎面前俯身。曳地的衣裙, 如同轻柔的羽毛般, 掠过乌黎外露的脚踝。乌黎心中忍耐着想要躲避的念头, 抬起头直视着宝扇。 散发着香气的素面, 被捧到乌黎面前——碧绿挺括的青菜, 伴着红绿交加的爽口小菜。只需瞧上一眼, 便知道宝扇的用心。长久未进粥饭者,腹部空虚,若是贸然用些荤腥之物,恐怕会对身体有碍。而宝扇端来的这碗素面,份量少,却足以饱腹,清汤中, 只落了几滴香油, 再不见旁的荤腥。 宝扇柔声道:“婆婆说,你不肯用饭,会伤身子的。” 乌黎的视线,从素面上轻轻掠过, 开口却带着沙哑:“不过是奴隶,只要活着,能找个好主顾便好了。” 哪有看守人会关心,卑贱的奴隶肯不肯用膳,会不会伤身。 宝扇鸦羽般的眼睫轻颤,柔唇微启:“可伤身痛体,总是不好受的。” 乌黎却突然起身,伸手握住了瓷碗,指腹轻触着宝扇的玉指。 “你……你们,当真要为我找主顾?” 宝扇蛾眉轻拢,怯生生地收回手指:“爹爹以往带回来的奴隶,都是要为他们寻找新主人的。爹爹说过,能舍得重金买下奴隶的,定然是权贵之家,吃喝穿用不愁,奴隶们伺候新主人,也会跟着水涨船高,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她瓷白如玉的脸颊尽显无害,檀口中吐露出的话语,极其随性自然,仿佛将董一啸的说辞,全然相信,没有丝毫怀疑。乌黎神情微恍,自从初次见到宝扇起,萦绕在自己心头的疑惑,终于在此刻解开。乌黎彻底明白,为何柔弱善良如宝扇,会任由马商父亲,肆意欺凌奴隶,将他们当作货物转卖。原来是董一啸早就找好了说辞,来哄骗他心肠柔软的女儿——董一啸所做的种种,都是为了奴隶们找一个好主顾,也是为了父女两个谋生计。至于奴隶们身上的鞭笞伤痕,与找到新主顾后,享受的荣华富贵相比,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良善与无情,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情,在宝扇身上交织,最终还是纯色的白成了底色。 宝扇性子纯良,是真。 她待奴隶们友善,但却从未生出过放他们离开的念头,也是真。可是这一切,并不与她纯善的本性相悖。 乌黎眸色沉沉,为自己即将要利用宝扇的善良,而生出丝丝愧疚。但想起奴苑中的卓尔,乌黎只能狠下心肠,再抬头时,他目光沉沉,说道:“是,不能伤身。” 他长膊微伸,去接宝扇手中的瓷碗。但手腕处的疼痛,让乌黎眉峰拢起,手上立即失了力气,一时不慎,将瓷碗打翻在地。素面清汤,还散发着热气。乌黎却好似看不见一般,伸手去捡。 “别碰。” 宝扇柔声轻呼,但乌黎的手掌已经触碰到滚烫的热气。通红的颜色,从乌黎掌心蔓延,氤氲出大片绯红痕迹。慌乱之下,宝扇抓着乌黎的手腕,将他的手掌翻过来,仔细瞧看着被烫伤的痕迹。宝扇黛眉蹙起,一张玉瓷般的脸颊,因为受到惊吓而越发惨白。她捧着乌黎的手,俯身轻轻吹动。羽毛般柔软的气息抚慰着手掌上的伤痕。乌黎视线一动不动,看着宝扇用贴身的手帕,将自己宽大的手掌包裹好。 宝扇紧拢的蛾眉,从始至终都未曾松开,她轻声问道:“很痛罢。” 乌黎安静地颔首点头。 见状,宝扇越发觉得这烫伤着实严重,不然依照乌黎沉闷的性子,怎么会承认伤口很痛,那定然是疼痛难忍,才让乌黎不得不承认。 “手,很痛。” 乌黎撩开衣袖,将被镣铐磨损得伤痕累累的手腕露出来,在看到宝扇面色发白时,心中浮现出一抹异样。 但为了卓尔,乌黎还是下定决心,要利用面前这个柔弱不堪的中原女子。 他压低声音,带着丝丝蛊惑的意味。 “不会逃跑……可以解开吗……” 宝扇美眸轻颤,神情中有所松动。从异域来的奴隶,身上有镣铐束缚者,唯有乌黎一人。这样沉重的锁链,乌黎却要日夜佩戴,如今更是因此连瓷碗都端不稳了。宝扇柔唇轻启,刚要松口答应。 乌黎却突然靠近宝扇,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变得柔软,他刻意放缓了声音,几乎贴近在宝扇的耳垂。 阵阵酥麻,从宝扇的耳垂攀延至耳骨,让她面容羞怯,美眸轻垂。 “将它,换作布帛,可好?” 乌黎像是以此证明,脱离锁链,他仍旧处于布帛的束缚之下,不会伤人,更不会逃脱。宝扇只觉得面上热意蒸腾,下意识地答应了乌黎。她起身去取布帛,回来时柴房中的污秽,已经被负责洒扫的婆婆,清理干净。见到宝扇手握朱红布帛走来,乌黎伸出手臂,将身子上最脆弱的手腕,展露给宝扇。 但手腕上感受到的,并不是乌黎意料之中的布帛束缚,而是清凉的触感。乌黎垂眸看去,宝扇正往受伤的手腕上,涂抹着清凉滑腻的药膏。 白皙绵软的柔荑,触碰着他赤红的伤痕,乌黎手指微动,想要将那柔荑抓在手心。这股子思绪浓烈至极,以至于乌黎只能偏首,不去看宝扇,才能平复内心的躁乱。 赤红的布帛,被虚虚地缠绕在乌黎的手腕。 “紧一些……” 乌黎出声提醒道。 话刚说出口,乌黎便暗道自己头脑糊涂。无论宝扇缠绕地如何紧实,他都要挣脱掉。这布帛缠绕地松松垮垮,反而对他有利,又何必要多此一举,费心提醒。 只是,乌黎瞧着宝扇小巧挺翘的鼻尖,沁出晶莹的汗珠时,心道:宝扇这般好骗,若是换了同他一样,居心不良的奴隶,可要被欺负了。他这般提醒,是为了让宝扇不被其他奴隶诓骗。 将布帛缠绕好后,宝扇取出一枚钥匙,对准锁链上的锁扣,“咔哒”一声,禁锢了乌黎许多时日的锁链落在了地面。乌黎手腕脚踝顿时一轻,顿时觉得摆脱了沉重束缚。至于手腕处的布帛,乌黎只需稍微用力,便能轻松挣脱。 但乌黎并没有当着宝扇的面,做出挣脱束缚,逃离董家的举动。他扬起手臂,赤红的布帛随风飘扬,映入眼帘的赤红颜色,让乌黎神情恍惚。 这般艳丽的颜色,好似是在中原婚嫁之时,才会用到的。此时,却充当束缚,绑在了他的手上。 乌黎让宝扇对他做些什么,无论是如何唐突蛮横的举动,他都不会反抗,以此来证明这新束缚的牢靠。 但宝扇闻言,却面露纠结神色。犹豫之下,宝扇学着董一啸训斥奴隶的动作,伸手拍了拍乌黎的脸颊。如同羽毛拂动,丝毫威慑都无。乌黎思绪浮动,想着:若是换了其他奴隶,宝扇还会这般绵软无力,楚楚可怜吗。 只是在头脑中想想,乌黎便觉得无法忍受。他心底甚至浮现出一种名为可笑的念头:身为奴隶,却要绞尽脑汁地教看守人,如何驯养奴隶。 真是疯魔了。 但乌黎还是将头脑中的想法,尽数付诸实践。他俯身,带着凉意的唇在宝扇的脸颊处,印下亲吻的痕迹。唇瓣在触碰到瓷白的脸颊时,微微凹陷。温润细腻的触感,叫人流连忘返。但乌黎仅仅是浅尝辄止,在唐突了佳人以后,双眸平静,丝毫愧疚都无,只静静地看着宝扇。 宝扇捂着脸颊,美眸中水光盈盈,声音带着颤意,难以置信刚才还温和的奴隶,却突然逾矩:“你……无赖至极……” 宝扇转身要走,却被乌黎抓住了手腕。宝扇抬眸,却望进了乌黎无奈的眼眸中。乌黎料想的是,如此行径,定然惹得宝扇愠怒,怒火之下,打他踢他也是应该的。但是乌黎没有想到,宝扇竟如此绵软,连强硬的反抗都不知。 于是,在那双泪眼朦胧,满是无助的水眸注视下,乌黎握住宝扇的手腕,朝着自己的脸颊打去。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柴房中显得尤其突兀。 宝扇眼眶中的水珠,欲落未落,待反应过来,连忙收回自己的手掌,脚步后退。 她,她竟然打了乌黎…… 而且是在乌黎的指引下,打了他! 乌黎脸颊处浮现淡淡的红痕,被女子打了一巴掌,他丝毫恼怒都无,反而沉声道:“看,不会反抗的。” 宝扇急匆匆地离开了。 待夜色深沉,乌黎挣脱开手上的布帛,将它揣进怀里,翻越墙壁,离开了董家。 乌黎依照记忆中的道路,来到了奴苑。奴苑看守众多,但乌黎并不着急,他在屋檐处停留了三个时辰有余,直到将奴苑看守人轮换的时辰和人数,摸索的清清楚楚。此时已至深夜,万籁俱寂,饶是奴苑巡视之人,也有几分困倦,对待看守没有前半夜上心。 乌黎便趁机,走进奴苑。 奴苑极大,漫无目的地寻找,的确耗费心力。但乌黎面上,没有丝毫懈怠,他目光炯炯,盯着每扇合拢的木门。直至在一扇木门前,看到了飘扬的布帛。颜色正是乌黎见到卓尔那日,他身上穿戴的衣袍色泽。 乌黎推开门,在满屋漆黑中,走到床榻前面。 屋中的人,像是睡眠极浅,很快便发现了有人闯入,冷声问道:“谁?” 待看清楚了面前人的长相,卓尔轻声喃喃道:“兄长。” 168 世界七(十六)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乌黎示意卓尔噤声。卓尔匆匆忙忙换好衣裳, 跟在乌黎身后,走出了屋门。两人身形敏捷,很快便来到乌黎探查好的高墙之下。 看着从前可以轻松跃过的墙壁, 卓尔面露难色,将实情告诉乌黎:“奴苑下了软骨药,身上没有力气。” 闻言,乌黎只眉峰拢起,但却并不觉得为难。他手掌轻扯卓尔的后领, 脚步后退, 足尖一跃,两人便越过了奴苑。 直至距离奴苑有数里远,卓尔气息不稳,一双眼睛睁得通圆,难以置信禁锢了自己许久的奴苑,竟然能轻松逃出来。卓尔看向乌黎,舍弃了刚学会不久的中原话, 用异域话语交谈着:“兄长,我们回部落罢。” 中原虽然好, 人杰地灵, 物产丰美,但终归不是他们的故土,不如在异域生活地快活。乌黎琥珀色的眼眸微闪,毫不留情地给卓尔泼冷水:“回去被鹰隼啄食吗?” 原本兴致勃勃的卓尔,顿时变得萎靡不振,部落中的大兄长,寻了由头将没有全心全意臣服他的人,驱逐出部落。而卓尔, 便是因为对新首领不敬,被套了麻袋,扔到了奴苑中驯养。卓尔是部落首领最小的儿子,生来不受拘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于奴苑的手段,刚开始极其不齿,不愿意屈服。但奴苑的人擅长软硬兼施,一步步击破卓尔的底线,让他学会阿谀奉承,奴颜屈膝。 想起奴苑驯养的手段,卓尔面上仍旧带着几分凄凄然:“好在兄长赶来的及时,奴苑为我寻找的主顾,明日便来领人。若迟了一步,我便要被带去伺候中原人了。” 经历种种,卓尔不再如同过去一般天真无知,知道若是想要回到部落,定然要与新首领,自己的大兄长对峙。卓尔口中诉说着自己的打算:“大兄长手段蛮横,部落中人表面臣服,暗地里多有不满。兄长与我一同回部落,定然能洗刷冤屈,好生报仇。兄长机敏聪慧,又勇猛无比。父亲在时,就常常夸奖兄长是部落独一无二的雄鹰,肯定能夺回……” 乌黎神色恹恹,抬头看天,见有几缕曙光,从漆黑的夜幕中浮现,便阻止了卓尔的畅想:“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要留在这里。” 卓尔不敢相信,失声喊道:“留在这里,做低微卑贱的奴隶吗?” 乌黎眸子淡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本就是奴隶。” 被部落驱逐,成了无家的异域人,后又被马商捡走,烙上了奴隶的印记。 卓尔看着乌黎外袍衣襟处露出的朱红色,伸手扯出一块布帛,黑漆漆的眼珠子轻转,想起了兄弟二人初见面时,被乌黎揽在怀中的女子,出声试探道:“兄长莫不是为了那柔柔弱弱,风吹便倒的中原女子,才情愿留在中原的罢。” 乌黎伸手,将卓尔手中的布帛扯回,淡淡警告道:“不要胡说。” “我只是说过,不会逃跑,便不会失言。” 卓尔面上露出讽刺的笑,显然不相信乌黎的这番说辞。对于中原人,卓尔全然无好感,即使宝扇面容柔弱,瞧着人畜无害,但卓尔没有亲近之心。 “对待中原人,还讲什么信用?在部落时,我就听闻中原女子手段奇多,尤其擅长笼络人心,将我们异域男子耍的团团转,恨不得将心都奉上。却没有想到过,兄长也会落入中原女子的陷阱。” 那赤红的布帛,仿佛灼伤了卓尔的眼睛,他口不择言道:“这艳丽的颜色,定然是那娇滴滴的女子给兄长的罢,惹得兄长如此珍重。既然兄长愿意为了中原女子,舍弃相同血脉的兄弟,我也无法阻拦。” 卓尔冷哼一声,脚步移动,与乌黎拉开了距离。 这是在部落时,卓尔惯用的伎俩。卓尔是首领最小的儿子,行事颇为任性,只顾虑自己畅快,从不考虑旁人。过去在部落中,乌黎不愿与他计较,此刻卓尔便故技重施,妄图让乌黎服软,随他返回部落。 但乌黎没有流露出妥协的神色,轻轻颔首:“长大的鹰隼,会被推下悬崖,学会扇动翅膀。你早已经不是小孩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即使卓尔想要当部落首领,取大兄长而代之,乌黎也并不觉得诧异,只是他不会插手。将卓尔从奴苑救出来,是乌黎为了兄弟情意,不忍他受苦受难。 但乌黎不是操心的老鹰,始终将幼鹰护在身边。 天边逐渐浮现鱼肚白,乌黎不再犹豫,转身离开。 看着乌黎远去的身影,卓尔眼眶发红,暗道:大兄长变了,卓尔并不难过,因为他清楚大兄长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乌黎变了,卓尔却觉得心中无比酸涩。卓尔尚且记得,幼时他抚着乌黎异瞳,说“这是珍珠宝石”,惹得满堂大笑,连素来冷淡的乌黎兄长,澄净的眼眸中也浮现出柔意。 可到了中原,一切都变了。 卓尔愤愤离开。 奴苑中,发现卓尔不见以后,引发了极大的骚乱。看守人更是怒火中烧,无法相信浑身没有丁点力气的卓尔,是如何翻过重重高墙,逃出奴苑的。 看守人吩咐着奴苑众人,全力寻找卓尔的踪迹。但眼前,还要一件更为紧要的事情,那便是今日,便要将驯养好的奴隶,送到安宁郡主府上。原本定下的是面容精致,性情乖顺的卓尔。如今卓尔跑掉了,其余奴隶在看守人眼中,粗鄙不堪,怎么能比得上卓尔,贸然献出去,恐怕会被安宁郡主觉得,敷衍了事。 看守人来回踱步,思量之下,脑海中冒出一副更为精致的面容,他忙赶去安宁郡主府。 听闻奴苑进献的奴隶,样样都好,最重要的是,模样精致乖巧。巴达自从进了郡主府,过上了和从前截然不同的日子,可巴达深知,如果见了新奴隶,外表蛮横的他,定然成了弃子,如今的种种优待,都成了新奴隶的。这如何叫巴达甘心。 在听到奴苑看守人,向安宁郡主贴身侍卫禀告,声称新奴隶逃跑时,巴达心中顿觉畅快。但很快,巴达便笑不出来了。 不等侍卫质问,看守人忙道:“不过有其他奴隶,相貌比起卓尔,有过之而无不及。” 侍卫显然不相信,若是有此人,奴苑早就禀告郡主邀功了,还会藏到现在。 看守人忙道:“此言千真万确,但是这奴隶,并非奴苑的人,而是被马商养着……” 侍卫挥挥手:“那还不快带去奴苑,若是郡主去了,见不到人,你可要担着怒火。” 看守人忙应是。 宝扇给乌黎送饭时,乌黎已经醒来,赤红的布帛还完好无损地系在他的手腕上。这次的膳食,乌黎没有打翻,他好好地用完了。 像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在置气,宝扇始终低垂着眉眼,不去瞧乌黎,也不与他讲话。乌黎唇角轻扯,因为伤口被牵动,发出轻呼声。宝扇眼睫轻颤,也顾不得生乌黎的气,指腹轻轻摩挲着乌黎的手腕,为他涂抹药膏。 但瞧着乌黎冷静的眼眸,宝扇此时哪里不明白,这可恶的奴隶,又在作弄于她。宝扇将装着瓷瓶的药膏,扔到乌黎怀中,轻声道:“你自己涂。” 乌黎不以为意,将瓷瓶收回怀中。 董一啸从外面走来,脸上带着笑意,吩咐着家中的婆婆,给乌黎烧水沐浴,准备新衣。宝扇迎上前去,不解问道:“爹爹遇到了什么好事,这般欢喜?” 董一啸自然不会隐瞒宝扇,开口说道:“奴苑来人,说要将乌黎,进献给安宁郡主。” 董一啸费劲心思,便是想要将乌黎,带到安宁郡主面前,得到一笔丰厚的赏银。只是因为被安宁郡主府的门房阻拦,这才想着驯养乌黎,又去奴苑讨来驯养手段。如今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无意之间能将乌黎带到安宁郡主面前。 宝扇美眸轻垂,只知无法阻止这一切,命运定下的事情,大轨迹不可更改。但她与董一啸,是命运中的恶人,是痴情郡主,与落魄奴隶之间,微不足道的阻碍。在命运面前,算不得什么,自然是能改变的。 在这些时日里,董一啸已经习惯,出行时带着宝扇同行。因此董一啸随口安排着宝扇,换上新衣裙,免得在安宁郡主面前丢了脸面。他丝毫不觉得这种事情,带着宝扇一同,有什么不对劲。 乌黎沐浴更衣,原本松散的发丝,被婆婆用新发带束起。看着焕然一新的乌黎,婆婆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模样是异域人的长相,精致华美,身着中原男子衣袍,却并不显得怪异。青衫衣袍笼罩下的身形,丝毫不瘦弱。整个人宛如浓墨重彩的一幅画,尤其是两只异色瞳孔,仿佛画龙点睛一般,让人观之便移不开目光。 婆婆小声道:“你若不是个奴隶,倒是和宝扇姑娘很相配。” 一样的容貌昳丽,是不可多见的美人。 见到梳洗打扮的乌黎,宝扇美眸轻颤,面容羞怯。乌黎原本神情淡漠,但看到宝扇这副情态,心底顿时浮现出几分局促。 在异域时,外貌向来只是一副简单的皮囊,只有能力强硬者,才受到部落众人追捧。因此,乌黎从未仔细端详过自己的面容,也不知道换上了中原服饰的他,究竟奇不奇怪。 见状,董一啸同样大喜,他喜的是,乌黎模样俊秀,定然能得到郡主青睐。 乌黎被带到了奴苑,他听到奴苑中人,窃窃私语地讨论着追查到卓尔的踪迹没有,但结果都是没有消息。 卓尔虽然任性,但若非是大兄长暗地里出手,他定然不会被奴苑禁锢。如今出了奴苑,再想将卓尔抓到,是万万不能了。 169 世界七(十七)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奴苑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安宁郡主身后, 一张嘴舌灿莲花,将要进献的奴隶夸赞的天上有,地上无。但安宁郡主神色淡淡,丝毫没有期待。 “……这奴隶生的着实美貌, 定然能入得郡主的眼……” 安宁郡主指尖微动, 心中暗道:容貌俊秀者, 她见识过的不知凡几。一副出类拔萃的面容,值得安宁郡主高看几眼,但也仅仅是几眼而已。就如同那些精致华美的首饰, 初次见到, 觉得新奇无比,等到厌倦了, 便将其收到漆黑的妆奁中,再也不会拿出来瞧看。安宁郡主轻抬起脚,踏过台阶,脑海中想着:她想要的, 是一见钟情的悸动,和为她彻底臣服的信徒。 无所依靠,伤痕累累, 活在黑暗之中,整日盼望着由她, 带来曙光。 凭借郡主府的权势, 有众多人愿意搜罗低微卑贱、容貌昳丽的奴隶, 献给安宁郡主。只是那些奴隶的卑躬屈膝,曲意逢迎,让安宁郡主觉不出半分滋味,与她想要的信徒截然不同。 眼瞧着到了地方, 奴苑看守走到安宁郡主面前,微微俯身,语气恭敬:“郡主,那人便是。” 安宁郡主抬首,顺着奴苑看守人手指向的方向看去,平静的眼眸顿时泛起细碎的光芒。只见那奴隶身穿粗布衣衫,却遮掩不住精雕细琢的眉眼。独属于异域人的眼眶深陷,挺鼻红唇。尤其是如同宝石般,在眼眶中镶嵌的异瞳。一只仿佛汪洋大海,澄澈纯粹,另外一只闪烁着金子的光芒。两只眼眸好似从黑夜中摘下的繁星,不染污秽,坚定纯粹。不等看守人指引,安宁郡主便脚步轻移,走上前去。待看清楚乌黎外露的肌肤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时,从未有过的冲动,从安宁郡主胸口涌现,周身的血液都在肆意叫嚣着——面前这身份卑贱,饱受欺凌的奴隶,只需要她俯身施舍微不足道的善意,便能将他笼络,成为他唯一的信仰。 乌黎察觉到了旁人的窥探,这般灼热打量的目光,令他着实不喜。乌黎转过身,看到神情倨傲的安宁郡主,脚步款款地走过来。 安宁郡主启唇:“他是——” 奴苑看守连忙回答道:“奴隶乌黎。” 安宁郡主轻轻颔首,白皙的下颌微点,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无人知道安宁郡主此刻的心绪澎湃,恨不得立即将乌黎收入郡主府中,令那双淡漠无比的眼眸,唯独在看向自己时,会变得赤诚热忱。但安宁郡主深知,此事急切不得,贸然待乌黎好,恐会叫他恃宠而骄,不肯将忠诚尽数献上。于是,安宁郡主只是冷淡地移开视线,不再看向乌黎。 在看到乌黎相貌的一瞬间,安宁郡主身旁的贴身侍卫便变得慌乱。即使过去许多时日,那双异色瞳孔,侍卫也久久难忘。想起奴肆中,自己放弃了竞买乌黎,侍卫便心跳如擂鼓。看着安宁郡主待乌黎,与其他奴隶并无不同,侍卫心中稍定,斟酌着开口:“身有异瞳,是为不祥。” 侍卫想要借异瞳之事,打消安宁郡主的念头。 原本见到安宁郡主对乌黎有几分兴趣,正心中得意的董一啸,闻言,心脏猛地提起。便是因为乌黎的异瞳,才使无人竞价,只能另谋出路。若是安宁郡主也嫌恶这异瞳…… 但安宁郡主不甚在意,语气悠悠道:“纵使不祥之兆为真,有圣上的恩宠加身,还敌不过小小的厄运吗?” 谁人胆敢妄论,肆意怀疑皇恩是否压制得了不详。 侍卫冷汗涟涟,不敢再言语。 见此情状,董一啸知道安宁郡主果真如同传闻所说,待容貌出众者,无比宽容。董一啸连忙走上前去,将腰弯地极深,语气恭敬:“郡主慧眼识珠,身份尊贵,自然与那些胆子没有芝麻大的升斗小民不同。乌黎若是有幸,能在郡主身前伺候,便是天大的福气……” 安宁郡主微抬起下颌,目光轻飘飘地从董一啸身上掠过,这般阿谀奉承之人,她见识过不少。两只眼睛透着浓烈的算计,丝毫不加掩饰,让人瞧了着实生厌。安宁郡主目光沉沉,想着乌黎身上的伤痕,便是由这人造成的罢。若是她当场下令,为乌黎出了这口恶气,不知道会不会引得乌黎侧目。 安宁郡主偏首,视线瞧向旁边。徒留董一啸站在原地,说出的奉承话语无人理会,所处的境况尴尬。 饶是董一啸见多识广,被这般冷遇,面上有些挂不住,脸皮都抖了抖。宝扇从人群中走出,轻抚着董一啸的手臂,以做安抚。 宝扇柔声细语,听着便让人不忍冷待。 “郡主金尊玉贵,若是当真中意了乌黎,将其迎进府中,便会如同明珠一般,好生对待。对于养护明珠的平民,自然也不会苛待的。” 宝扇心中想的清楚,命运要改,董一啸心心念念的千两黄金,也要拿到。奴隶乌黎被献给安宁郡主,董一啸理应得到报酬。至于安宁郡主能不能驯养异域奴隶,便要靠她自身的手段了。 安宁郡主这才正视着宝扇,面前的女子,身子袅袅,柔若无骨,香唇之中却吐露出的,是这般俗不可耐的话语,着实损了这等美色。 “那是自然。” 千两黄金,被送到董一啸面前。董一啸此时,哪里还记得刚才的羞辱,忙拿出他前来奴苑时,随身携带的布袋,往里面塞着黄澄澄的金子。瞧见董一啸用盛米的米袋,来装这些金子,在场众人无不面面相觑,暗道这马商果真粗鲁。 见安宁郡主神色恹恹,奴苑的看守眼观鼻鼻观心,走上前去提议道:“不如将这些金子换作银票,想要用钱时,举国可兑换,也免得你还要耗费力气,背回家去。” 董一啸忙挥手道:“不,不必了。” 将这些金子装走,是实打实的分量。若是用银票……安宁郡主府上的银票都有特殊标志,万一安宁郡主反悔,不许钱庄给董一啸兑现银钱,哪个钱庄胆敢违背安宁郡主的吩咐。董一啸此行,牵来了一只骆驼,有骆驼背着金子,耗费不了他多少力气的。 奴苑的看守,见董一啸如此不知趣,便不再多管,冷哼一声走到旁边。 乌黎神色淡漠地看着这一切,自始自终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是奴隶,理应被拿来交换银钱。可乌黎轻抚着胸口,觉得那里空落落的。明明今日他换了新衣裳,宝扇羞怯地不敢看他。可为了董一啸,宝扇强忍着惧怕,与安宁郡主要来银钱。 乌黎心中嗤笑:一个是亲生父亲,一个只是卑贱不堪的奴隶,他到底在妄想什么,难道在幻想着宝扇柔声祈求着,不让安宁郡主带走他吗。 银货两讫,乌黎被安宁郡主府上的人带走了。临走时,乌黎看到宝扇站在高大的骆驼旁边,眸子柔软地看着他。那双美眸中,有潋滟的水波闪烁,仿佛蕴藏着万千情意。但乌黎毫不留情地收回视线,面上一片冰冷,他知道:不过是天生眉眼含情,她待奴隶,不过是同情而已,哪里有什么旁的情意。 看着乌黎远去的背影,宝扇眼睫轻颤,她没有阻拦安宁郡主带走乌黎。因为在奴苑中,即使安宁郡主眼中的情绪,只泄露了一瞬,但宝扇看出安宁郡主对乌黎的志在必得。若是宝扇贸然阻拦,无异于是以卵击石,留不住乌黎,也得不到银钱,或许……连性命都不能保住。 “乖女,你出嫁的嫁妆,日后便不必再发愁了。” 董一啸拍着鼓鼓囊囊的布袋,眉眼舒展,显然心情畅快。 宝扇柔声应是,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玉瓷般的脸颊投下一片阴影,遮掩了眼眸中的沉思。 ——况且,得不到的总会挂念。若是她强行将乌黎留在身边。难免有一天,乌黎脑海中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倘若他当初进了安宁郡主府,过的便不是如今的日子,或许会更畅快。倒不如就此放手,让乌黎跟随安宁郡主离开。宝扇心知,乌黎对她,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情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情意便会肆意生长,彻底挑破那层单薄的轻纱,明白自己的心意。 当初梦中所见,宝扇和董一啸是两人之间的阻碍,即使董一啸现在收敛心思,带着宝扇离开此处,也免不得会被命运所累,重新卷入两人的情意纠缠中。不如由她,这个未曾被安宁郡主看在眼中的马商之女,来彻底斩断安宁郡主与乌黎之间的情意。绵绵情意既然已经不在,又何谈情意阻碍。 宝扇和董一啸回了董家,一路上,有相熟的人同董一啸打招呼,他都自然应对,丝毫叫人瞧不出骆驼身上背着两个带着布丁的布袋里,装满了金子。旁人只以为是董一啸买米回家,视线便从那布袋身上轻轻掠过。 而金子是安宁郡主给的,无论是郡主府,还是奴苑,都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否则便是告诉世人,安宁郡主用千两黄金,买了一个异域奴隶。 夜深。 宝扇沐浴之后,换上素色寝衣,她手指微动,将妆奁中闪烁着亮光的铭牌,挂在脖颈处。凡事需谨慎,指不定一些细枝末节,便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宝扇刚掀开床榻前的纱幔,便被一股蛮力拽进去。宝扇眼眸中水意盈盈,倒映着一张稚嫩乖巧的脸蛋。可这张脸的主人,却与温顺听话丝毫不相关,他手掌扯着宝扇纤细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握着短刃,粼粼亮光闪烁。 宝扇只是个弱女子,面对冰凉的刀刃抵在脆弱的脖颈处,顿时眼圈泛红,身子绵软地倒在卓尔怀中。 卓尔明显身子僵硬,恶狠狠地说道:“坏女人,不许引诱我!” 170 世界七(十八)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宝扇柔软的发丝上, 犹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水滴顺着青丝流下,浸湿了卓尔胸前的衣衫。宝扇纤长白皙的脖颈, 被一把短刃抵住, 她美眸中尽是惊惧之色,听到卓尔的发难,更是泪眼盈盈, 不知道卓尔为何将“引诱”的名号冠在她的身上。 “我没有……” 卓尔瞧着宝扇被压出红痕的脖颈,暗道这坏女人,难怪能将他兄长迷惑,情愿留在中原做奴隶, 也不肯随他回到部落,报仇雪恨,一雪前耻。这样娇嫩的皮子, 明明他没有下狠力气,但若是叫别人瞧了, 还以为他卓尔心狠手辣,对着弱女子逞威风。卓尔听到宝扇的声音,酥软绵柔, 他顿时目光一凛,想着平日里, 宝扇便是这般轻声细语, 将鹰隼一般的兄长,变成她的裙下之臣。 卓尔面目紧绷,语气恶狠狠的:“不许说话!” 宝扇被他吓得身子轻颤, 怯生生地合拢柔唇。 烛光昏暗,白皙细腻的脖颈处,闪烁着银色星光。卓尔眼睛睁得通圆, 捡起宝扇脖颈处佩戴的铭牌,目光沉沉。他指腹摩挲着铭牌上镌刻的凹陷痕迹——那是乌黎兄长出生时,父亲亲手雕刻的名字,本应该挂着乌黎的身上,如今却落到了面前女子的手中,将象征勇气的铭牌,充当一件普通的首饰佩戴。 卓尔手上用了力气,想把铭牌从宝扇脖颈处扯下来。但身旁却传来了女子沉闷的痛呼声,宛如可怜的小兽呜咽,让人爱怜心疼。卓尔抬起眼眸,看着紧抿唇瓣,泫然欲泣的宝扇,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蛮横力气,伤着了宝扇。瞧着面前玉容花貌的女子,卓尔眼眸中闪过茫然,片刻后松开了握紧铭牌的手。 ——乌黎兄长……连人都不能回部落,他纠结于一块铭牌,又有什么用处。 脖颈处的痛楚逐渐褪去,宝扇身子怯怯地向后躲避,仿佛将卓尔视为了洪水猛兽。见状,卓尔心中一梗,但并没有因此放过宝扇,他摇动着闪烁着亮光的短刃,似在威胁:“兄长去了哪里?” 宝扇轻轻摇首,并不答话。 卓尔厉声道:“为何不说话?” 宝扇声音怯懦:“你刚才让我不要说话……” 还一副凶狠的模样,如今又陡然改变了心思,让宝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卓尔闻言,眼睛睁得圆鼓鼓的,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强装镇静:“那是刚才!现在要你说话,你听话就是,不许顶嘴!” 宝扇轻抬眼眸,偷偷地瞧了卓尔一眼,见卓尔与在奴苑时的模样很不相同,想来这才是卓尔的本性,至于什么温顺乖巧,都是在奴苑的驯养下,不得不做出的伪装姿态。 想起卓尔口中所说的“兄长”,联想到奴苑中乌黎见到卓尔时的异样,宝扇不难猜测出两人之间的关系。但面对卓尔,宝扇仍旧是懵懂无知的样子,轻声道:“我没有见过你的兄长。” 卓尔轻哼:“我兄长是乌黎,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宝扇眼眸微动,面上一副惊讶神色,像是全然没有想到,乌黎与卓尔,竟然是兄弟关系。 对于将乌黎进献给安宁郡主一事,宝扇并未隐瞒,只是用了春秋笔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颠倒位置。在宝扇的描述中,便是安宁郡主瞧上了乌黎,董一啸本就是马商,自然顺水推舟,将乌黎换了银钱。 卓尔正苦恼着,安宁郡主府上守卫森严,进入府中寻找乌黎,定然有不小的阻碍。他抬眼便看见了宝扇那张弱质芊芊的脸蛋,出声埋怨着:“你怎么不拦下安宁郡主?” 宝扇黛眉蹙起,垂下脑袋轻声道:“我身份卑微,不敢……” 卓尔只是一时气愤,也没有当真想要让胆怯柔弱的宝扇阻拦安宁郡主。就宝扇那弱不禁风的身子,还没走到安宁郡主面前,便会因为惧怕,怯生生地摔倒了。 卓尔心道,现在最紧要的是联系部落中人,待诸事稳妥了,再去寻找乌黎。不然他孤身前往,怕是会再被奴苑抓住,到那时,再想要逃出来可就艰难了。 离开时,卓尔还不忘提醒宝扇:“不许告诉旁人我来过,不然——” 他做出一副凛冽神情,试图让宝扇生出畏惧。 宝扇果真轻声答应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待卓尔离开,宝扇拿起桌上的菱花镜,看着脖颈上的红痕,细碎斑驳,宛如雪中红梅。宝扇手指挑起凝脂膏,刚要往脖颈上抹去。宝扇眼睫轻颤,忽然想起这红痕,或许还有其他的用处,便不再用凝脂膏涂抹。 宝扇用清水洗去葱白指尖上的透明状药膏,心中思绪转动:安宁郡主喜爱乌黎的相貌,却并不一定钟情于乌黎的性情。毕竟贵为郡主,习惯了高高在上,被奴隶漠视定然会不喜。即使安宁郡主不主动开口,围绕在她身旁的侍卫奴婢,也会揣摩主子心意,寻找机会驯养乌黎。 而与其东躲西藏,试图躲避命运,不如主动面对,将事情的丁点转机握在自己手中。 在奴肆中,将董一啸带回的奴隶巴达领走的人,虽然以斗篷遮面,但那双打量货物一般的眼眸,宝扇记忆的清楚,与安宁郡主身旁的贴身侍卫,一般无二。 宝扇使了银钱打探,安宁郡主果真有一位名叫巴达的奴隶,这越发让宝扇确定了心中的猜想——梦中命运,有关她和董一啸的画面,寥寥数语便可以说尽。被金银迷心,董一啸做出了欺辱乌黎的事情,但这之中,何尝没有郡主府的人,故意误导,有意让董一啸做出逾矩的行径。 董一啸身为马商,平日里打交道的只有同为来往中原与异域之间的马商,和郡主府又有什么干系。 唯一有牵连的,便是安宁郡主府中的奴隶巴达。 答案仿佛要呼之欲出,若非当真是机缘巧合,便是有人存心算计,以此报复董一啸。 …… 宝扇在董一啸面前软声央求,想要去繁花似锦的苏州城看看。 “爹爹劳碌了许久,也该看看温柔缱绻的江南水乡风情了。” 面对宝扇的提议,董一啸当真动了心思。他有千两黄金在手,再加上之前存的积蓄,足够许久时间不必做马商的活计了。但董一啸并没有彻底离开家乡的打算,苏州城要去,但家中也要照应好,他思索片刻,回道:“那爹将家中的事情安排好,不过四五日,便能启程去苏州城。” 董家伺候的两个婆婆,也得知了宝扇与董一啸要离家,前去苏州城的事情。在和街坊四邻闲话聊天时,便将此事说了出来。 郡主府。 看着桌上的饭菜,巴达心中烦躁,冷声问道:“荔枝饮怎么还没呈上来?” 虽然巴达身为奴隶,但讨得安宁郡主欢心,因此地位远在奴仆们之上。郡主府还给巴达拨了两个伺候的奴仆,闻言,奴仆如实回答:“府中的荔枝用尽了,厨房说,换成其他汤水……” 荔枝饮滋味甘甜可口,但做法繁琐。一盏荔枝饮,要耗费半筐荔枝。晶莹剔透的荔枝肉,剔除外层,和靠近果核的内里,只留下中间的一层荔枝肉,佐上甜酒,泉水,再放在粉瓷中,呈到桌上。 模样可口,滋味清甜。 但巴达听不进去这些,他脑袋中满是乌黎的身影。明明乌黎神情漠视,丁点讨好安宁郡主的姿态都没做出。但安宁郡主只要看到乌黎,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便会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看到乌黎身上的伤痕,安宁郡主请人找来大夫,在给乌黎上药时,安宁郡主甚至动了亲自照料的心思。只不过最终被乌黎打翻了瓷瓶,这个念头无疾而终。 巴达深知,依照安宁郡主喜爱美色的脾性,定然会对乌黎侧目相待。若是有一天,乌黎想通了,学着卑躬屈膝,费心讨好。那郡主府中,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巴达经历过富贵的日子,被一众中原人追捧着,精心伺候着,他不想再回到过去被冷落的日子。巴达不相信府中没有了荔枝,因此才做不出荔枝引,他只觉得是这些奴仆见风使舵,想要留好足够的荔枝,去讨好更得安宁郡主欢心的奴隶。 伺候巴达的另外一个奴仆,脚步匆匆地走进屋内,俯身在巴达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得知董一啸要离开,去往遥不可及的苏州城,巴达顿时心中慌乱。与其他奴隶不同,在异域,巴达便是因为伤人,而被关押起来,后来他偷跑出来,被当作奴隶抓起来。巴达骨子里流淌着恶的血,在异域时便睚眦必报,来到中原后,见识了如此繁华的景象,心中越发膨胀。一朝起势,巴达便思虑着如何利用手中的权势,来报复那些欺辱过他的人。 比如董一啸。 巴达想过种种恶劣的念头,但还未真正实现,便发现自己手中的权势,顷刻间便要溜走。而造成这一切的人,除了奴隶乌黎,还有董一啸。 董一啸即将离开的消息,让巴达心中慌乱,他来不及仔细部署,耐心筹谋。原本巴达想出的法子,是一石二鸟,用董一啸的手,毁了奴隶乌黎的心性,让他变得整日惶恐不安,再没了那副倨傲冷漠的样子。而至于董一啸,伤害了安宁郡主买来的,还留有几分兴趣的奴隶,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只是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巴达去仔细计划这件事情。巴达起身,留下满桌未曾动过的饭菜离去。 巴达说服了安宁郡主身旁的贴身侍卫,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半是利诱,半是威胁。 “……乌黎入得郡主的眼睛,你可就没有容身之地了。” 巴达意有所指。 侍卫沉默片刻,重重地点了头。 171 世界七(十九)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董一啸前去苏州城的念头, 还未来得及实现,便被安宁郡主府上的人团团围住。领头的那人,董一啸看得分外清楚, 便是安宁郡主身旁的贴身侍卫。 面前的人来势汹汹, 董一啸心中却庆幸着, 早在将千两黄金带回家中的当日,他便凿开砖缝,将黄金放了进去。纵使安宁郡主想要讨回银钱, 也找不到金子的影子。 但侍卫走到董一啸面前, 只道乌黎在郡主府并不听话, 甚至会做出忤逆的姿态。而乌黎是从董一啸手中买来的, 若是乌黎性情不温顺, 便是董一啸驯养不力,自然需要让董一啸重新驯养。 虽然是扯着安宁郡主的权势做大旗, 但侍卫眼神凛冽,丝毫心虚都无。侍卫深知,他听信了巴达的提议,同意了将董一啸拉进他们的谋划中,事情一旦开始,便再没有了回头路, 索性孤注一掷。 侍卫眼睛轻抬,打量着董一啸,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语气中尽是威胁的意味:“……千两黄金, 难道还买不得一个温顺的奴隶吗?” 董一啸心中暗骂,既骂狗仗人势的侍卫,又骂出尔反尔的安宁郡主。安宁郡主手握权势, 想要驯养一个奴隶,何其容易。只要安宁郡主开口,奴苑的人想必很乐意效劳。如今却偏偏转过头来,找自己这个不通驯养之法的马商。但心中存着怒气,董一啸面上如常,仿佛看不见侍卫的威胁逼迫,神色自然地应下了。 奴隶乌黎在董家时,董一啸对乌黎的硬骨头尚且是束手无策,何况乌黎已经进了安宁郡主府?董一啸见到乌黎时,他一双异色瞳孔,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辉,与在董家时没有什么差别,似乎滔天富贵并没有使得那双眼眸变得浑浊不堪。乌黎眼眸微闪,越过董一啸的身影看去,却没有见到那抹柔弱纤细的身姿。 得知董一啸的来意,是让他学会顺从,讨好高高在上的安宁郡主。乌黎眼眸发沉,他曾经以为,自己身为奴隶,被卖到哪个主顾家中,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当安宁郡主用那双怜悯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试图用敷药之类的“善举”博得他的感激时。郡主府的其他人,都在羡慕着乌黎的好运气,好似安宁郡主虽然喜爱美色,但从未对一个奴隶这般上心过。但乌黎见识过真正良善纯粹之人,虽然生的弱质芊芊,但心底纯净,欢喜时会两眼微弯,害怕时会眼眸轻颤……而安宁郡主眼中的怜悯浅薄得如同轻纱,风吹便被扬起。 乌黎身为奴隶,低微卑贱,能得到权势高位者的另眼相待,本应该诚惶诚恐,因为一份微小的善意,便觉得心中暖融。只是乌黎清楚,安宁郡主对他的优待,因何而起。伤痕累累,满身是刺的奴隶,因为温柔的抚慰,而收起浑身的锋芒,这该是多令人志得意满的一件事情。将一头凶狠的恶狼,变作保护自己的忠犬,又是何等畅快。 安宁郡主的心境,便如同寻常男子的“救风尘”,要旁人为她改变,喜怒哀乐被她所牵动。 乌黎若能配合,便能令安宁郡主异常欣喜,从此享用富贵荣华。但若是能虚以委蛇,乌黎便不再是乌黎。 董一啸手中的长鞭狠狠挥下,凛冽的鞭声,在屋内响起。乌黎周身绵软,丝毫力气都无,他眼睑低垂,看着手腕处鲜红如血的布帛,唇齿间泄出一丝轻笑。 ——安宁郡主府,果真和马商家不同,为了防止他伤了安宁郡主,进府便给他喂了软骨药,散了他全身的力气。若是换作宝扇,怕是如何也想不出,这般折腾人的法子。 身上的衣衫被打破,胸膛渗出了血珠,滴落在手腕处的布帛上,一时间,分不清布帛和血滴的颜色。 董一啸收回鞭子,看着不肯服软的乌黎,脑袋隐隐作痛。他起身离开,但巴达与侍卫,不会就此放过董一啸,他们要的,便是借董一啸的手,狠狠地伤了乌黎,最好能将乌黎打死打残。到时候,纵使容貌再昳丽非凡,一个残废的奴隶,也不值得安宁郡主费心。而打伤了乌黎的董一啸,自然没有好下场。 董一啸手下有轻重,但在巴达和侍卫的一次次威胁逼迫,和似是而非的言语诱导下,心中变得慌乱。他急切地寻找驯养方法,好早日摆脱安宁郡主府。 在巴达的有心示意下,“以身驯奴”的法子,被传到董一啸耳中。董一啸贪财,也怕死,整日的被威胁,已经让他精神紧绷,片刻也不得正常吐息。董一啸像是被诱饵牵引的猎物,缓缓坠入陷阱之中。 ——他想用“以身驯奴”的法子,而这个“身”便是董一啸的独女宝扇。 若是没有被逼迫得这样急切,董一啸是万万不会用这让宝扇污损名节的法子。但若是不能将乌黎驯养得温顺听话,到时董一啸的性命不保,即使宝扇有千两黄金护身,但区区弱女子,又如何能安稳度日。 董一啸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宝扇,他本以为宝扇会惊讶,会不愿。但宝扇只是安静地听完,柔声同意了。 “……你当真情愿?” 宝扇眼眸中水意朦胧,声音轻柔:“爹爹从不会害我的。” “能说出这般话语,爹爹定然很是为难罢。若非是没有法子,又怎么会……我自然是情愿的。” 董一啸数日来紧绷的神经,猛然一松,嘴唇微张:“待事情了结,便离开这里,往苏州城也好,去其他地方也罢,定然要为你,挑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婿。” …… 屋门打开,乌黎没有抬头看去,无非是董一啸又领了命令,来驯养于他。乌黎神色淡淡,直到一双绣鞋映入他的视线。乌黎这才抬起头,目光所及,是周身的黑色。宝扇身着玄黑衣裙,以兜帽遮面,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细腻的下颌。 乌黎仰头看去,宝扇掀开兜帽,露出白皙姣好的面容。她薄唇紧抿,脸上没有多少血色,显然是怕极了的。乌黎瞧着她,从纤细的腰肢上,取下一只长鞭,是董一啸惯常用的那只。 原来今日,“驯养”的看守人,从董一啸,换作了弱不禁风的宝扇。 那长鞭是董一啸平日里用习惯的,十几股绳子揉搓而成,绵密收紧。长鞭落在董一啸手中,是用来震慑旁人的工具。无论异域奴隶如何不听话,董一啸只要扬起长鞭,便能令他们噤若寒蝉,不敢生事。但如今这长鞭,却握在了宝扇的手中。 柔荑抚在手腕一般大小的长鞭上,丝毫震慑力都无,反而让人生出了绮念,目光仿佛钉在了那抹滑腻白皙上,丁点都无法移开。 宝扇握着长鞭的手臂,在轻轻发颤,明明她是“凶恶”的驯养人,但这副可怜的模样,倒是更像是被驯养之人。 想起来郡主府时,董一啸的殷切叮嘱,宝扇美眸轻颤,终于鼓足勇气,扬起长鞭,缓缓落下。长鞭打在乌黎的脊背上,发出“啪嗒”的沉闷响声,这声音叫宝扇身子一颤,在看清楚乌黎手腕处的血痕时,顿时手心发抖,长鞭掉落在地面。 宝扇鼻尖通红,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模样瞧着很是可怜。乌黎冷着一张脸,声音也仿佛淬了冰雪,生硬至极:“我还没喊痛,你哭什么?” 闻言,宝扇哭得越发凶了,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珍珠,沿着白皙的脸颊流下。原本没有多少血色的脸颊,此时浮现了两抹绯红。让原本想要待她冷漠的乌黎,眼睛中闪过一丝不知所措。 宝扇俯身,松开缠绕在乌黎手腕处的红色布帛,瞥见乌黎身后的衣袍,被打裂开来,抽泣着问道:“是我……打出来的吗?” 自然不是。 那长鞭落下时轻飘飘的,与其说是在驯养他,不如说是在为衣袍掸灰尘。 乌黎沉声道:“不是。” 宝扇黛眉紧蹙,面上的悲伤神色,叫人瞧了心头发紧,恨不得伸出手为她抚平。宝扇自知自己做的不对,无论是因为何等缘故,她为了保全自己和董一啸的性命,而待乌黎这般坏,还用长鞭鞭笞他,是做了极其残忍的事情。 宝扇不为自己辩解,只轻声道:“我这样坏,定然很让你讨厌。” 乌黎拧眉看她,并不言语。 绵软的话语,继续在屋中响起。 “以前,你从来不会用这么冷淡的态度待我,而如今却……但总归是我做了错事,被你讨厌,也是应该的。” 乌黎手上的束缚已经被解开,他微微转动手腕,舒缓着因为长期的束缚而僵硬的身子,而后便用掌心,擦拭掉宝扇脸颊的泪珠。待宝扇看向他时,面容冷淡道:“不要胡乱猜测我的喜恶。” 喜欢和讨厌,都不是凭借表面便能看出来的。 长鞭落在宝扇脚边,她却没有伸手去捡起来。面前是奴隶乌黎,宝扇的父亲董一啸,将他从荒漠中带到中原,曾经无数次用长鞭责罚乌黎,而今又试图用蛮力,想要让乌黎屈服,变得温顺。这样的奴隶,应该是怨恨董一啸,更会因此牵连到宝扇身上。受尽耻辱的乌黎,理应是危险的,即使他被灌了软骨药,但凭借身上的余力,将一个弱女子压倒在身下,可谓是易如反掌。 但宝扇却丝毫都没有察觉到,甚至为了说服乌黎,身子向前倾去,靠得乌黎更近了。 她俯身靠近时,乌黎闻到一股香风传来。乌黎紧绷的面容,在这般淡雅的,令他这些时日魂牵梦绕的香气围绕下,险些维持不住。 乌黎眼眸沉沉地看着宝扇,她甚少这样的打扮,浑身玄黑,无丁点艳丽颜色。许是董一啸让她这样打扮的,想要用这样灰扑扑的装扮,躲过旁人的窥伺觊觎。但玄黑衣衫笼罩下,越发衬得宝扇白皙小巧的脸蛋,莹润晃眼。兜帽软趴趴地垂落在宝扇纤细的后背,随着她的举动,而微微晃动,让人不禁指腹微动,想要将那兜帽,为她摆正。 宝扇望进乌黎两只异色眼眸中,她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此时更是柔软了眸子,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乌黎喉结微动,只觉得那股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汹涌而来。 宝扇刻意放轻声音,身子柔弱,软声央求的姿态,即使她提出的是天方夜谭的古怪要求,都会让人颔首答应。 但柔唇轻启,檀口中祈求的却是:“乌黎,你——听安宁郡主的话,好不好?” 所有绮念,顿时化作冬日寒冰,将乌黎砸的头破血流。 他想,不好,一点都不好。 172 世界七(二十)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乌黎唇角轻扯, 眼眸淡漠如同寒冰,他冷声道:“若是不听话呢?” 明明知道依照宝扇的柔弱性子,即使他不肯服软, 宝扇也只能暗自苦恼, 做不出什么唐突的举动来。但像是被宝扇的一番话刺激到,乌黎满脑子都是:她竟然要自己去讨好安宁郡主, 讨好旁的女子, 果真是无比大方宽容,令人望尘莫及。乌黎轻声冷笑,吐露出的话语, 也格外伤人。 “便要再行鞭刑吗?” 宝扇美眸轻颤,鸦羽般的如云鬓发, 随着她的摇首而轻轻晃动, 声音细如蚊哼:“不,不是的……” 可宝扇又说不出其他辩解的话语, 仔细想来, 她软声央求乌黎,何尝不是另外一种逼迫。宝扇的面容顿时变得灰白,身形摇摇欲坠。见她这副模样,乌黎掌心微动, 但还未伸出手臂搀扶,宝扇便慌张地捡起地上的长鞭,匆匆离开了此处。 …… 巴达和安宁郡主的贴身侍卫, 暗地里进行的谋划,安宁郡主并非全然不知。但是安宁郡主垂下眼睑,心中思绪万千:原本以为,乌黎是身处困境的猛兽, 周身伤痕累累,只要微微施舍恩情,便能得到一只乖觉的奴隶,成就美妙的佳话。但乌黎与安宁郡主想象中的,并不相同。那日,安宁郡主去探望乌黎,他身上的青衫衣袍已经被褪下,换上了郡主府的外袍,更显得那张精致的面容,如同明珠般熠熠生辉。安宁郡主眼底滑过惊艳之色,若是能得到乌黎的痴心,她低下姿态,费心照顾又有何妨。 瓷瓶口被打开,指尖上的凉意,让安宁郡主拢起眉峰,但她很快便恢复了镇静的神色,脚步款款地朝着乌黎走去。出乎意料的,乌黎并没有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而是“失手”打翻了瓷瓶。空气中弥漫着药膏的味道,而安宁郡主的手指,还未触碰到乌黎的发丝。 安宁郡主如今想来,是乌黎还没有到所谓的“绝境”,周身的锋芒没有尽数收起。 安宁郡主愿意等待,想必待乌黎身上的软刺都被卸掉,自己再施施然出现,定然会成为漆黑中的唯一一缕曙光,让人想要抓紧。 对于巴达和侍卫的谋划,安宁郡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这般,倒是方便了巴达的行事,得知董一啸甚至将宝扇牵连其中,巴达露出讳莫如深的笑意。想起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蛋,巴达只觉得心头发痒,若不是他身在郡主府中,定然要将宝扇抢过来,好生把玩一番。 巴达眼神晦暗,心道:如今并不算晚,待董一啸被安宁郡主责罚,他便以董一啸相要挟,到时宝扇,便成为了他的囊中物。 宝扇常常趁着深夜,走进郡主府,来见乌黎。她模样笨拙地,将自己学会的“驯养技巧”用在乌黎身上。 今日,便是教会乌黎,如何在主子面前俯身低头,费心讨好。 铜盆中盛满了清水,蒸腾的热气在屋子里飘散。宝扇坐在围椅上,轻抬起绣鞋。玲珑的足,几乎递到了乌黎的下颌。乌黎稍微偏首,薄唇便能与那双精致的绣鞋相碰。 这是第一次,乌黎如此仔细地瞧看着女子的绣鞋——颜色,样式,大小……无一不深深地印在他的眼中。乌黎不清楚,这样的绣鞋,是不是在中原女子中,最时应的样式——粉蓝软缎上,用五彩缤纷的丝线,绣着大团娇艳的牡丹花。鞋尖缀着紫藤萝般的长条流苏,足尖微动,流苏便随之摆动摇晃。 面前的景象逐渐变得虚化,只剩下伸在乌黎眼前的一只绣鞋。 乌黎听到,轻柔带着怯意的声音响起。 “你,你要为我洗脚!” 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银制小锤,将乌黎的心敲出狭小的缝隙,将暖融的泉水,从缝隙中倾倒进去。 心几乎塌陷了大半。 乌黎抬起眼眸,视线从精致的绣鞋上移开,落到那张姣好柔弱的脸蛋上面。明明是极其娇纵的命令,理应让人听了厌烦嫌弃,但这番话语是由宝扇说出口的,便显得绵软轻柔,宛如微风吹动湖面,掀起淡淡波澜。 看着乌黎没有动作,宝扇心尖发颤,她是按照驯养奴隶的老手所教的技巧,要驯服一个骨头硬的奴隶,首先便要折辱他,将他引以为傲,甚至视为性命的尊严,狠狠地踩在脚底。 ——“奴隶,奴隶,将他当做奴便好了。洗脚沐浴,捏腿捶背……看着奴隶因为羞辱,而脸色涨红,但却不得不弯下膝盖,跪在地面上,做着最为卑贱的事情。” 宝扇心中慌乱,想起董一啸的嘱托,又将绣鞋微微扬起,而这次,隔着单薄的布帛,宝扇的脚尖,察觉到了温热绵软的触感。 碰,碰到了…… 宝扇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竟然忘记了收回脚,仿佛是故意般,为了羞辱乌黎,而让他亲吻着自己的绣鞋。 乌黎眼眸微深,宝扇喜净,这双绣鞋鞋面干净柔软,行走之时,隐藏在繁复的裙裾下,沾染了主人身上的芬芳气息。乌黎看向宝扇,异色瞳孔中,蕴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深沉。宝扇终于从怔松恍惚中,恢复正常,怯怯地要收回脚。但乌黎察觉到宝扇的念头,长臂一伸,便抓住了纤细的脚腕。 他沉声应道:“好。” 宝扇眼神迷蒙,半晌才意识到,乌黎口中的“好”是在回应她洗脚的命令。 “那,那便洗罢。” 那副柔弱可怜,神色讷讷的样子,倒好像被欺辱的人,不是乌黎,而是她一样。 乌黎的手掌,抚上质地柔软的绣鞋,隔着轻薄的布帛,乌黎手指微动,能察觉到圆润的脚趾,便被包裹在绣鞋之下。乌黎手指微动,动作极缓,沿着宝扇柔足的轮廓,缓缓滑过。 他手上的力气,不轻不重,叫人寻不出半分差错。但宝扇却面颊绯红,吐息微急,贝齿轻咬朱唇,明明知道乌黎的手掌,与自己的足,有一层布帛相隔,但他这般轻抚的姿态,倒是好似……掀开了布帛,肆意地把玩那只脚。 令人羞怯不止。 乌黎的手指,终于缓缓地移动到绣鞋的底部,他指尖微动,便轻易地将绣鞋挑下。视线所及,是素白的罗袜,唯有与纤细的小腿处相接的袜领,绣着一朵淡粉色的小花。乌黎的指腹,抚上小花,轻轻碾磨,仿佛要将花瓣揉碎,任凭小花的汁水,带着芬芳的气息,顺着小腿流下。 他褪下宝扇足尖的罗袜,露出白皙晃眼的足,雪团一般姣白,羊脂白玉似细腻。看到宝扇脚趾的瞬间,乌黎暗道果然。小巧玲珑,因为主子的柔弱,而怯怯地蜷缩着。女子爱美,却因为性情内敛,而不敢宣之于口,便在不为外人所观的足上用了功夫。十趾带着艳色的蔻甲,是用凤仙花碾磨,用轻纱包裹后浸泡出的颜色。 女子的足,向来是私物,唯有未来的夫婿才能瞧看的。即使在众人眼中,奴隶低人一等,让他伺候,看着了足,也算不得什么难堪的事情。但当奴隶乌黎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足时,宝扇仍觉出几分羞怯窘迫,甚至起了落荒而逃的念头——她不要乌黎为她洗脚了。反正还有其他驯养的法子,何必用上这种,让人觉得坐立难安的办法。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宝扇想要逃,却挣脱不来乌黎的手掌。 乌黎像是突然想通了,做出了服侍的姿态,将宝扇的柔足浸入铜盆中。他手掌轻轻拨动盆中的清水,当真是神色专注地洗脚。 铜盆中的清水,还带着未曾褪去滚烫的热意。宝扇的双足,刚没入清水中,便下意识地踢动,像是想要躲开热意。零星的水滴,飞溅到乌黎的胸襟,浸出深褐色的水痕。 乌黎高耸的眉峰处,还挂着几滴水珠,欲落未落。这副模样,着实可以算得上狼狈。饶是乌黎因此,对宝扇发火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乌黎只是神情微怔,伸手擦掉了眉峰上的水珠。 明明是被伺候,宝扇却觉不出半分自在。 终于,乌黎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转身寻找着擦拭的巾帕。宝扇的两只玉足,便堪堪放在铜盆的边缘处。这般折辱乌黎,并非宝扇本意。想起来郡主府时,听到的种种传闻,宝扇柔声道:“郡主府的人都说,安宁郡主待你是真心的,只要你低头,余生便可随心行事,不必再受诸多限制。” 乌黎身子微僵,仰头看着宝扇,眼眸中有着让人看不懂的深意。 他语气平和,沉声问道:“你想让我伺候安宁郡主?” “像我待你这般?” 乌黎唇角带着笑意,只是眉眼中尽是冰冷,他随口猜测着:“或许,要更过分些?成为她的裙下臣,每日只想着如何讨得安宁郡主欢心?” 乌黎每问一句,声音便更冷一份,但他唇角始终带着笑意,叫人分辨不清,对于臣服于安宁郡主,他到底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宝扇并未意识到,乌黎的话语中隐藏着的汹涌浪潮,只轻声回道:“我与安宁郡主,自然是郡主更好些,你伺候她,能得到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可……你待我好,又能得到什么呢?” 为了与乌黎视线相平,宝扇微微俯身,宛如蝴蝶双翼般的锁骨,隐约显露出来。她声音绵软,试图叫乌黎明白,旁人的好。 “爹爹常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乌黎,你不该做困住的鸟兽,而安宁郡主……” 乌黎盯着宝扇脖颈处的斑驳红痕,神色冷峻。宝扇察觉到了异样,双手收拢着衣裙,并未开口解释,这红痕,是乌黎的同胞弟弟,卓尔用短刃留下来的。 瞬间,铜盆被打翻,清水流淌的到处都是。 173 世界七(二十一)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 娇弱的惊呼声, 只发出了微弱的音节,便被吞入口中,空气中残留着轻声的呜咽。 宝扇鸦羽般的眼睫轻颤, 一双美眸睁得圆鼓鼓, 满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欺身而上的乌黎。 乌黎一手抚着宝扇的如云鬓发,掌心微微用力,朝着自己身上压去。另外一只手, 则是以极其强硬的姿态,横亘于宝扇不盈一握的腰肢,烙铁般滚烫的热意,叫人不能忽视。唇齿相碰,乌黎原本漆黑晦暗的眼眸, 下意识地柔软下来。中原人惯会说他们蛮横无礼, 仿佛未曾开化的牲畜。而乌黎,此时便身体力行地用最质朴的方式,映证着男女情到浓时,该做些什么事情。 乌黎落下的轻吻,极其专注而缱绻。而即使在做些亲昵羞人的举动时, 乌黎也将那双堪称华美精致的异色眼眸,睁得分外明亮——宛如一泓清泉,清可鉴人。此时这双眼眸,满满地倒映着宝扇的身影,将宝扇脸颊的羞怯绯红,眼神中的恍惚迷离,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之前在部落时,在看到部落中的男女相伴而行,脸上挂着甜腻的笑容时, 乌黎不解,明明只是简单的肌肤相碰,却让两个人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得到了什么上等的珍宝。如今,乌黎将薄唇,印在宝扇如同花瓣般娇艳欲滴的唇瓣上时,交换着彼此的吐息,甚至能听到,从那柔弱的身子中,传来的砰砰心跳声。一股蜜糖般的甜腻,瞬间覆盖了乌黎的心头。 乌黎想着,这般简单而愚蠢的欢愉,着实令人沉醉。 紧实有力的手臂,抚在脆弱的腰肢,隔着单薄轻衫,乌黎甚至能用手掌,描摹出骨节的形状,宛如蝴蝶双翼,展翅欲飞。手臂上传来的灼热,几乎要将宝扇烫伤,她不明白,一向沉默寡言的乌黎,为什么会因为区区几句话,而怒火满满,甚至做出这般…… 佳人在怀,多细微的动作,乌黎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心中的蜜糖顿时变得酸涩,乌黎缓缓地松开了宝扇的唇。终于得以正常吐息,宝扇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瘫软在乌黎的胸膛上。她眉眼清淡,装扮素雅,宛如一朵摇摇欲坠的小白花,依偎在乌黎的身上。 柔唇越发红了,像枝头挂着的成熟石榴子,红肿不堪。唇齿中,还保留着乌黎的痕迹,好似乌黎还在亲着她,这番联想,让宝扇面颊通红,连看也不敢细看,只讷讷地开口说道:“这样是不对的……男女两情相悦,才可以这般亲近……” 宝扇以为,中原和异域的习俗不同,这才特意提醒乌黎。 但乌黎只盯着宝扇敞开的衣襟,那斑驳细碎的痕迹,像是布满刺的藤蔓,硬生生地扎进他的胸口。 两情相悦? 是了,什么情到浓时,不能自已,只偏偏是他一人的想法罢了。 乌黎眼眸沉沉,心中暗暗思量着,那在宝扇脖颈处留下红痕的那人呢?是谁?乌黎想起了段长风,在异域奴隶面前,段长风是冷醒无情的看守人,可到了宝扇面前,段长风又变得无比体贴,活像个粘人的臭虫般,死死地缠绕在宝扇身边。依照宝扇所说,两情相悦才能做出亲昵之事,那脖颈上的红痕,定然是宝扇心甘情愿,才得以留下的罢。那人会是段长风吗? 乌黎心中烦躁不堪,连沉下心来,仔细想想都不肯。哪怕只是假想着,有其他男子接近宝扇,他都觉得无法忍受。 这不像平常的乌黎。 无论是身在部落时,行事沉着冷静的乌黎,或者是沦落荒漠后,听之任之的乌黎,都不该是如今这般,仿佛被蒙蔽了双眼,脑袋中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了一个宝扇。 乌黎启唇,声音平稳,又夹杂着即将风雨欲来的气势。 他伸出手指,沿着宝扇皎白的脸颊,缓缓滑下:“不是要驯养吗?身为奴隶,自然要学会“伺候”女主人,是吧。” 他这番言辞,其意含糊不清,倒像是禁不得宝扇的多次规劝,终于松口同意了,情愿讨好安宁郡主。 宝扇双眸澄净,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乌黎,她自幼被董一啸养护着,见到的男子都是殷勤讨好的,对于世间男子的坏心思,所知甚少。自然不知道,男子的话最是信不得的,尤其是软榻之上,为了一亲芳泽,得以拥美人入怀,是什么谎言都能随口扯出来的。 顾不得质问乌黎刚才的唐突举动,宝扇黛眉轻弯,双眸发亮,柔声道:“你果真愿意了?” 乌黎轻轻颔首,语气意味不明:“心甘情愿,做讨好之事。” 但并非是对安宁郡主,而是对他怀中的人。 宝扇不疑有他,美眸中闪过纠结神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肯松口同意,以身相驯。 毛茸茸的脑袋,在自己眼前轻晃。脖颈处传来的濡湿感觉,让宝扇身子发软,她十趾微微蜷缩,整个人仿佛失去支撑的扁舟,只能伸出手掌,揉着乌黎的发。 柔荑抚上的一瞬间,乌黎身子僵硬。但他很快便重新俯下身子。他吻遍了宝扇脖颈的每一处,但那斑驳的红色痕迹,仍旧碍眼地停留在原地,丝毫都没有褪去。 牙齿啃咬肌肤的痛感,让宝扇不禁扬起修长白皙的脖颈。殊不知,这般更加方便了乌黎动作。乌黎改吻为轻啄,慢咬,用自己留下的红痕,遮挡之前的痕迹。他仿佛着迷一般,在温凉细腻的脖颈上,将自己的气息弥漫覆盖。 摇曳生姿的小白花,被剥掉了遮挡的绿叶,内里的花瓣越发白皙晃眼。娇滴滴,又柔又怯,极易勾起旁人采摘的绮念,恨不得立即将这朵小白花,收到自己手中。 …… 宝扇脸颊绯红,如同天边晚霞,昳丽生姿。察觉到自己此时的模样,凉风轻拂着外露的肌肤,让宝扇不禁身子一颤。她肌肤着实娇嫩,乌黎手掌不算粗糙,但当指腹抚上那抹白皙时,只觉得手掌之下的肌肤,如同脆生生的白藕,而自己的手掌,则是沙砾般的粗励。 玉骨冰肌,早已经被香汗浸透。花瓣被雨打风吹,尽数飘散,残枝越发显得楚楚可怜。芙蓉面尽显娇羞之色,含羞带怯,叫人不禁爱怜不止。 “乌黎,乌黎……” 袅袅佳音,从唇齿间倾泻而出。一声比一声娇怯动人,尾音带着轻颤和求饶。 “乌黎”这般意味着部落雄鹰的名讳,被绵软轻柔的声音唤出口,不可谓不糜艳惑人,叫人耳尖泛红,浮想联翩。 屋外月色皎洁动人,却比不上屋中美人艳色的十分之一二。美人柔柔求饶,又端的这般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模样,任凭是铁石心肠的修罗,也得有所动容。可……美人虽然可怜,但乌黎也并不好受,他便轻轻俯身,轻啄着宝扇的眼睑,在那单薄的肌肤上,轻柔地表示自己的宽慰和安抚。 再等一个时辰。 再等等…… …… 等候的时辰太过漫长,宝扇早已经声音嘶哑,说不出半个字来。 看着香汗淋漓的宝扇,乌黎仍旧流连忘返,纠缠着那花瓣似的柔唇。 乌黎觉得,最初的宝扇,是不染尘土,亭亭玉立的柔弱小白花,望之便生出怜爱之心。而如今的宝扇,面颊绯红,如同上好的鸽子血玉石,像一株娇艳动人的芙蓉花,令人爱不释手。 手指在白皙细腻的肌肤处流连往返,乌黎记忆住了宝扇身上,每一处骨头的形状,和肌肤的触感,因为他已经好好丈量过了。 将至天明,宝扇想要离开郡主府,但双腿绵软无力,只能依偎在乌黎的胸膛前,将这些日子心中的担忧尽数说出。 “……爹爹寝食难安,我心中挂念,若是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便好了……” 宝扇垂下眼睑,柔弱的身姿尽显无奈。宝扇心中清楚,她不过是平民百姓,如何能与安宁郡主之尊抗衡。安宁郡主所求,一日得不到,董一啸和宝扇,便要听候差遣。即使董一啸将千两黄金退回,恐怕也不能抽身离开,反而会惹怒安宁郡主。 宝扇仰头,美眸中闪着细碎的光芒,她软声道:“乌黎,你求求郡主好不好?” 乌黎收紧了手臂,让宝扇靠得他更近些。 他并未回应宝扇的话,而是沉声承诺道:“不会有人可以令你蹙眉了。” 待身上的力气恢复,宝扇便起身离开了安宁郡主府。走出安宁郡主不远,宝扇收回脸上柔弱可怜的模样,回头看向郡主府的牌匾,柔软的目光中,闪动着势在必得。 即使命运重演,所谓“恶人”之名,也不会再冠在她的身上。 毕竟,不是宝扇威逼利诱,用驯养人的身份欺负乌黎。而是心怀不轨的奴隶,有心哄骗于她。 近来搜集部落中可用的势力,卓尔心性渐长,逐渐明白了兄长乌黎的为难。部落中人,背他弃他,以流言蜚语中伤他,甚至将乌黎驱逐出部落,如此这般,乌黎心如死灰,不愿再回部落去,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卓尔仍旧在与乌黎置气,在他心中,部落中人是部落众人,他卓尔可是乌黎最亲近的同胞弟弟,而乌黎却情愿被当作卑贱的奴隶,也不愿意和他重整部落。卓尔恶狠狠地想着,等找到了乌黎兄长,定然要指着他的鼻子好好嗤笑一番,让他为了一个中原女子,弃他于不顾,最后那女子还不是嫌弃他的出身,将他给了安宁郡主,得了大笔银钱。 见到乌黎的瞬间,卓尔轻抬下颌,正要冷冷地嘲笑乌黎,却不料看到卓尔,乌黎面色如常,轻声道。 “过来帮忙。” 174 世界七(二十二)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 闻言, 卓尔朝着乌黎走近,嘴里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忙?” 话刚问出口,卓尔便隐隐后悔, 暗道:无论乌黎提出什么忙,他都不要去帮, 毕竟那日乌黎将他抛下的画面,如今还历历在目, 让他心中郁结。 看到卓尔冷哼一声, 紧绷着脸,乌黎便知道, 这个同胞幼弟, 还在因为自己不肯同他回部落的事情置气。乌黎清楚卓尔的脾性, 也不开口哄他, 只沉声道:“自然是回部落的忙。” 虽然身处安宁郡主府上, 因为被喂了软骨药, 周身没有足够的力气,但乌黎神色淡淡,仿佛他对于如今的处境,并不觉得担忧。见卓尔耳尖微动, 但仍旧是紧抿着唇, 不肯松口。乌黎不以为意,语气平缓:“你若是不愿, 我孤身一人, 也能回到部落。这里看守众多,你若无事,便速速离开罢。” 卓尔脸色涨红,本想着有意拿乔, 让一贯高高在上的乌黎兄长,亲自开口求他。却没有料想到,乌黎连句软话都不肯说,甚至要他赶紧离开。 卓尔语气生硬,颇有些恶声恶气道:“我不走。你不顾虑血脉亲情,但我不是那冷心冷情的人。” 说罢,卓尔便从怀中摸出瓷瓶,拔开木塞,递到乌黎鼻尖。卓尔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异域少年。在来到安宁郡主府上,寻找乌黎之前,他便做好了充足的打算。听闻对于不听话的奴隶,郡主府会用秘药控制,让其挣脱不得,免得突然起了恶意,伤了安宁郡主。卓尔找人配置了缓解浑身无力的解药,这才来寻乌黎。 乌黎神色逐渐恢复如常,他试着攥紧拳头,感觉到周身的力气在慢慢地恢复。卓尔没有想到,还未等他规劝,乌黎便突然改变主意,想要回到部落。卓尔心中隐隐得意,对于曾经将他扔到奴苑受尽折磨,如今是部落首领的大兄长,暗自想道:不日便能向大兄长报奴苑之仇了。 只是,卓尔突然想起那柔弱不堪的中原女子的身影,他眉峰紧皱,出声询问道:“兄长如何想通了,是看穿了那中原女子的心机手段?” 一想到宝扇不识珍珠,不懂得珍惜乌黎兄长,待得知真相后定然后悔莫及的样子,卓尔便心中畅快。可不过片刻,卓尔心中又浮现慌乱,那弱不禁风的宝扇,不会因此黯然神伤,悄悄抹泪罢。卓尔想着,即使宝扇哭伤了身子,也是自己找的,谁叫宝扇是个坏女人,故意迷惑乌黎兄长,他不会有分毫动容。顶多……最多他将宝扇当作侍女,一同带回异域,让宝扇温柔小意待他,就像在奴苑中那般…… 不过瞬间,卓尔脑海中便百转千回,思虑了许多。 乌黎的话语,打破了卓尔的想象。 “不许随意揣测她!” 卓尔面上不忿:“她本就是坏女人,兄长难道还对她欲罢不能?” 乌黎微微颔首,眼眸深沉,像是许下承诺般:“自然。” 部落,他定然是要回去的。乌黎待在董家这许多时日,自然从看守的婆婆口中,听说过董一啸对未来女婿的期许。要权势皆有,享有富贵荣华,不能苦着宝扇的男子。奴隶乌黎做不到这些,或许乌黎可以在摆脱郡主府后,找一份活计,慢慢积累银钱。但那耗费的时日太久,若是回到部落,便能满足董一啸的期待,乌黎又何必舍近求远。 更何况,时间越久,越容易滋生变故。让宝扇等候自己良久,乌黎着实没有信心。 卓尔听着乌黎的话语,神情满是茫然,他不知道乌黎是何意思,既然要回异域,便是舍弃了宝扇,可如今,看着乌黎的姿态,又是没有对宝扇放手。搞不懂这些,卓尔便不再细想,出声催促道:“那我们尽快出发,也能早些回到部落。大兄长一定想不到,我们还能回去!” 乌黎垂下眼睑,遮掩住眼底的深色。 “离开前,还有一件要事要做。” 在卓尔的帮助下,乌黎离开安宁郡主府,并不算艰难。只是待他离开后,郡主府或许会将奴隶脱逃之事,牵连到宝扇身上。找不到奴隶,安宁郡主心中定然郁闷,而郡主府的人不愿承担怒气,便会将进献奴隶的董一啸和宝扇找出来,来平息安宁郡主的怒意。而且,从宝扇来时,同乌黎交谈的字里行间中,乌黎能窥探到,郡主府的巴达和贴身侍卫,便是促成“以身驯奴”之法的推手。 这两人其心不良,乌黎更不能孤身回部落,徒留下宝扇一个弱小女子,来应对这些洪水猛兽。 这些来龙去脉,乌黎并不与卓尔细说,只将自己的谋划告诉卓尔。听罢,虽然卓尔不明白素来沉稳的兄长,为何对郡主府的一个奴隶,一个侍卫,有如此大的提防,但乌黎兄长行事总归有他的道理,卓尔便颔首同意了。 次日,郡主府发现千两黄金买来的奴隶,竟然不见了,府中顿时乱成一团。安宁郡主闻听此事,更是气得脸色涨红,不顾奴仆们还在场,厉声道:“我待他不够好吗?他受了伤,我让府医为他诊治,还要亲手上药。他身为奴隶,又生得异色瞳孔,定然是受了不少委屈。我怜他,从未怠慢过他,为何要逃……” 以乌黎的硬骨头,安宁郡主只以为,驯服乌黎,治愈他,要耗费许多时日和精力,却从来没想过,会有奴隶会想要从她身边逃走。 明明世人视他为蝼蚁,只有自己才给了乌黎温暖,他不应该躲避,反而该感激涕零才是…… 在场的奴仆们,皆齐齐地垂下脑袋,连吐息都不敢放重,谁都没想到,一个奴隶跑掉了,竟然让安宁郡主这般失态,全然没有了郡主的尊贵与体面。 与安宁郡主的失落不同,巴达和安宁郡主的贴身侍卫,对于奴隶乌黎逃跑一事,可谓是乐见其成。他们倒是不觉得,乌黎是为了摆脱安宁郡主而逃跑,毕竟郡主府百般自在,谁舍得离开呢。定然是董一啸的驯养和折磨,让乌黎无法忍受,这才仓惶逃跑。 巴达更是心情畅快,想着借此机会,将董一啸鞭笞奴隶乌黎的行径,通通“揭露”出来。自然,他会隐去自己与贴身侍卫,威逼董一啸的过程,将事情讲述成:董一啸贪婪成性,得了千两黄金仍旧觉得不够,得知奴隶乌黎脾性执拗,便主动请缨要驯养奴隶,想要借此再得赏赐。不曾想董一啸过于急功近利,蛮力鞭笞的行径,令乌黎生出惧怕,这才不顾一切地逃出郡主府。 如此一来,董一啸自然性命不保。即使董一啸想要向安宁郡主辩解真相,但人有亲疏,安宁郡主怎么会相信一个唯利是图的马商,而怀疑听话的奴隶和侍卫? 在郡主府驯养奴隶的这些时日,董一啸有了一两个相熟之人。得知奴隶乌黎逃跑,董一啸心头砰砰直跳,连忙唤来宝扇。看着宝扇双眸澄净,懵懂无知的模样,董一啸心中不舍,但最终是做出了决断。 “这些时日,让你去驯养乌黎,着实是委屈了你。爹知道,若不是我开口,依你的性子,定然做不出这些事情来。” 宝扇走到董一啸身边,抚着他的手臂,柔声道:“是女儿情愿的,不怪爹爹。” 董一啸重重叹气,做出轻快的语气:“不过,日后你便不必再去郡主府,也不用见到那不详的奴隶了。” 宝扇心头微动,浮现出一丝疑惑,但面上微微显露笑颜:“乌黎可是同意了?” 董一啸避而不答,只说安宁郡主改变了心意,不再想要驯养乌黎,他们父女也可以启程去苏州城了。不过家中有事需要安置,董一啸要宝扇先行离开,他随后赶过去。 “……你先去找段武,你孤身一人,让人放心不下,便要段长风陪你同去。” 董一啸心想,段长风心悦宝扇,能陪宝扇去苏州城,定然很是乐意。段长风又生的高大,即使有不怀好意之人,发现宝扇身藏千两黄金,也能护宝扇安稳。 宝扇更加疑惑,董一啸素来不喜欢段长风,还曾经要她离段长风远些,如今却让她去找段长风,还一副要托付女儿的架势。 但看到董一啸眼底的疲惫,宝扇并没有追问到底,而是柔柔颔首,离开时轻声道:“上船后,我要船夫行得慢些,爹爹总能赶上来的,是不是?” 董一啸避开宝扇的视线,含糊道:“会的。” 眼睁睁地看着宝扇离开,董一啸顿时瘫软在靠椅上,好半晌才打起精神。他遣退了家中伺候的两个婆婆,除了应给的银钱外,又多给了她们一笔赏银,毕竟这些时日,两个婆婆做事都很用心。 待处理完一切事宜,董一啸走在空空荡荡的宅子中,心不停地向下坠。直到看见正吃草料的几只骆驼,董一啸眉峰紧锁,这才开始发愁。 要将骆驼送人,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了。董一啸只能想着,到时安宁郡主府的人,能饶过骆驼们。 董一啸知道了奴隶乌黎不见的消息,也猜测到了安宁郡主会拿他这个卑贱的马商撒气,但董一啸没有仓皇逃走。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依照安宁郡主的权势,即使他逃跑,丁点的蛛丝马迹都会被抓到。所以,董一啸只留在董家,将全部的身家,都给了独女宝扇。 荒漠中,将乌黎带回的人,和进献奴隶的,都是董一啸,安宁郡主又怎么会探查一个弱女子的踪迹。 …… 段长风不做犹豫,当即要带宝扇离开。 宝扇却扯着段长风的衣袖,柔声询问道:“长风哥哥,你说过,绝不会骗我,可是真的?” 段长风重重点头。 “绝不骗你。” “那——爹爹会赶上我们的船的,是吗?” 175 世界七(二十三)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 段长风嘴唇微动, 看着那双澄净纯粹的眼眸,最终没有说出诓骗的话语。 段长风如实以告,得知董一啸打算的宝扇, 自然不肯上船,徒留董一啸以迎接安宁郡主的怒火。 宝扇捏紧段长风的宽袖下摆,美眸水光轻颤,尽是依赖的神色。 “长风哥哥, 自从娘亲去世后, 这世间唯有爹爹, 与我血脉相连, 彼此相依为命。我, 我怎能丢弃爹爹于不顾,独自逃跑?” 段长风目光怔怔, 声音嘶哑:“郡主府权势极大,你——不害怕?” 宝扇面色发白,声音中带着慌张的颤意, 但仍旧轻轻颔首:“固然是怕的, 但我自知性情怯懦,若是没了爹爹的保护, 独自活下去,也是艰难。即使侥幸, 怕是想起为了活命, 将爹爹丢下, 也会寝食难安, 整日郁结于心。” 看到段长风面上有所松动,宝扇柔声道:“长风哥哥待我好,我心中明白。只是此事……实在不该将你牵扯其中, 只劳烦长风哥哥寻了马夫,将我送回家中便好。” 段长风抬起眼眸,看着面前身姿柔软,弱不禁风的宝扇,心底涌现出深切的怜惜。他怎么能让宝扇一个弱女子,孤身回到董家。 段长风终于松口,只是他不去寻什么马夫,而是亲自驱使骏马,将宝扇送回董家。 看着去而复返的宝扇,董一啸心头慌乱,他抬头望着天,思量着如今的时辰,安宁郡主府上的人,莫不是快要到了董家。董一啸心中思绪万千,正想着如何护宝扇周全。 大门被推开,董一啸目光凛然,狠狠地盯着那扇门。但推门而入的,却不是气势汹汹的安宁郡主府上的人,而是在董家伺候的婆婆。 婆婆原本被董一啸遣退,要回到家中,但因半路被堵,难以绕行,寸步都靠近不得,便只能折返董家。想要请旧主顾收留一日,待明日道路通畅,再重新启程。 若是在平时,收留婆婆一日,算不得什么难事。只是如今,董一啸拢起眉峰,正要寻个借口拒绝,免得婆婆留在此处,受到牵连。但婆婆丝毫不知道董一啸心中所想,想起路途上遇到的喧闹景象,嘴中念叨着:“……那路途上,两位贵人,言语之间有了些口角,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两人自恃身份尊贵,谁都不肯低头,便起了冲突,大打出手,还因此出了人命。” 提及两位贵人,婆婆眼眸微闪,看向董一啸道:“那打人的贵人,还在我们府上待过不少时日!不过那时他还不是贵人,只是被关在囚笼中的奴隶。记得董主顾你当时喊他什么——巴达,便是这名字了!” 董一啸眼神锐利,当即不再开口劝婆婆离开,而是转身安抚好宝扇,与段长风齐齐出门,打探事情的究竟去了。 董一啸心中躁动不安,却不是因为慌乱。而是仿佛从难以吐息的窒息中,撕破了一道狭小的口子。董一啸隐隐有猜测,只要抓住这道口子,他便能摆脱此刻的困境。 事情的来龙去脉,果真没叫董一啸失望。再回到董家时,董一啸面容舒展,脚步松快。宝扇脚步匆匆,迎了上去,柔软的声音中带着关切:“爹爹!” 董一啸轻抚宝扇鬓发,转身叮嘱婆婆不必离开,速速备置膳食。 能继续在董家做活,婆婆自然是欢喜的,闻言忙起身准备去了。 看着女儿宝扇柔软的目光,董一啸朗声道:“你我父女一人,不必再整日惶恐不安了。” 宝扇不解,即使巴达同其他贵人起了冲突,但若是安宁郡主怒火不消散。他们怎么能算安稳。 想起打探到的事情,董一啸眉峰舒展,语气笃定:“安宁郡主连自己的荣宠都保不住了,还如何肆意行事?” 自从进了安宁郡主府上,巴达的本性逐渐显露出来,他时常仰仗着安宁郡主的权势,胡作非为,惹人非议。平民百姓即使遭受到了巴达的欺凌,也不敢告到安宁郡主面前,毕竟他们自身容貌平平,万一被巴达倒打一耙,依照安宁郡主对容貌甚佳者,格外宽容的性情,也不会公平处置,反而会让这些百姓遭遇更大的欺负。只是巴达眼界浅薄,未曾想到过,这里是皇城脚下。陡然掉下一块瓦片,便能砸到五六个贵人。又或许是巴达过于嚣张,在撞到身穿华袍的贵人时,根本没有将此人放在眼中,心中想着,总归有安宁郡主保他护他,便不做过多思虑。 被众人追捧习惯了的巴达,在被眼前男子恶语相向时,心中顿时怒火冲天,手下的力道没有轻重,竟做出当街打死人的惊人行径来。 眼瞧着面前的人,没了丁点气息。华袍公子的随身侍从面上满是惶恐之色,指着巴达喊道:“你,你——你!” 知道自己打死了人,巴达没有丝毫害怕,他从怀中摸出两枚银锭,扔到华袍公子的身上,语气轻蔑:“给你家公子买份好些的棺木罢,不够了便来安宁郡主府上寻我!” 若是换了旁人,听到安宁郡主的名讳,即使极其仇恨巴达,也得在安宁郡主的恩宠下,忍气吞声,认下了这桩荒唐事情。但侍从两眸中满是愤恨,连地上躺着的华袍公子尸首都来不及拉走,便脚步匆匆地跑掉了。 巴达眼神轻蔑,转身要走。但还没回到安宁郡主府上,便能一行士兵团团围住。饶是巴达有一身蛮横力气,但确实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押在地上。刚才逃之夭夭的侍从,出现在巴达的面前,他抬起脚,朝着巴达的膝盖狠狠踹了一脚。 只听到骨头破碎的声音,血肉相互撕扯,巴达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脸色苍白,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咬牙切齿道:“我是安宁郡主跟前的人,你这样做,郡主定然饶不了你!” 但侍从神色淡漠,轻飘飘的一句话,打碎了巴达最后的幻想。 “你打死的,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皇子,可不是区区郡主之尊,能够比得上的!” 巴达双眼睁圆,顿时垂下脑袋,再也没有之前嚣张的气势。 若是知道那华袍公子,是圣上之子,他定然不会如此冲动…… 安宁郡主得知此事,接连摔破了几个瓷瓶。当今圣上子嗣众多,但唯独最宠爱十五皇子,只因十五皇子的生母模样美艳,且对圣上痴情一片,深情款款。身怀有孕之时,她见到利箭飞来,当机立断为圣上挡箭,也因此香消玉殒,只留下提前出生的十五皇子。顾念着十五皇子的母妃,圣上待他格外宠爱。圣上甚至为十五皇子留好了后路,准备赐给他一块富庶的封地,保他余生无忧无虑。因为圣上的偏爱,十五皇子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子,曾多次险些闹出了人命。但因为他受宠,便有人寻来替罪羊,为十五皇子遮掩。本以为十五皇子会这般,肆意妄为地度过余生,但却不曾料想到,最终竟然在街市上,被一个奴隶活活打死。 安宁郡主深知,自己的高枕无忧,是仰仗何人才能得到的。面对这般棘手的事情,她心中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唤着自己的贴身侍卫,却无人回应。 丫鬟垂着脑袋,小声回道:“今天一早便不见了……” 想起巴达平日里,便是与自己的贴身侍卫混在一起,安宁郡主不免迁怒起来。若是侍卫及时提醒自己巴达的嚣张性子,说不准能避免今天这一切。 “今日若不在,以后便不必在了!” 丫鬟点头称是,知道安宁郡主这番话,是要将贴身侍卫驱逐出去。 可安宁郡主的贴身侍卫,却是当真回不来了。 侍卫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被装进了漆黑的麻袋中,身上没有丁点力气。一开始,侍卫以为是被喂了软骨药,这药会逐渐退散,待身上的力气恢复,他便能逃脱出去。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两只手臂还是软绵绵的,虚虚地垂落在身侧。侍卫这才开始慌张,试图开口呼救,但却丁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竟成了哑巴! 运送侍卫的马车,辗转来到一处地方,他们粗鲁地将侍卫扯下马车,让他抬头看看眼前的地方。 与郡主府的华贵截然不同,此处破烂不堪。 余生,他便要待在此处,做最卑贱低微之人…… 大厦的倾倒,仿佛只在瞬间。 即使安宁郡主褪下首饰,身穿素衣,向圣上告罪,声称自己御下不严,管教无方。但也没有平息当今圣上的怒火,将她从高高在上的郡主,降为平常百姓。 听到太监抑扬顿挫地念出圣上的旨意时,安宁郡主神色怔松,过去都是她责罚旁人,看着旁人因为惹怒了她,一无所有,凄惨求饶的模样,她只觉得生厌。如今,易地而处,她变成了难以置信的下位者。 安宁郡主不再是郡主,宅院被收回,伺候的丫鬟小厮,也有了各自的去处。众人经过安宁郡主的身旁时,一个小丫鬟下意识地屈身行礼,身子还没有弯下去,便被身旁的小姐妹拉扯着站起来。 “给她行什么礼?” “习惯了……” “之前她是如何嗤笑我们,说什么模样不堪入目,只配做些不在主子面前露脸的活计,你可别忘了?” 小丫鬟看了看自己红肿的手指,每逢阴天下雨都会疼痛。她本来是府上浇花的丫鬟,但因为安宁郡主不喜她容貌平平,便指了她去洗衣,还将全府奴仆的衣服都给她,这才留下了这治不好的隐疾。小丫鬟不再看落魄的安宁郡主,拉着小姐妹离开了已经被摘掉了牌匾的郡主府。 巴达被处以极刑,许多百姓都跑去围观。在他们看来,巴达与十五皇子是狗咬狗,一嘴毛。两人皆是仗势欺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百姓们不敢议论皇子,便高声唾骂巴达。 安宁郡主挤在人群中,被剥夺了郡主之尊后,她便不再有华丽的首饰。身穿粗布衣衫的她,和寻常的平头百姓站在一起,任凭是谁,都料想不到,眼前的女子,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安宁郡主。 “娘,那人好像个疯子!” 安宁郡主抬头看去,她眼眶漆黑,鬓发纷乱,神思不属的模样,可不就像是个疯女人。 “我不是疯子,我是郡主,你要给我行礼,不然就用棍棒打你!” 女人见状,忙将孩子扯到自己怀里,朝着安宁郡主轻唾一口。 “当真是疯子!” …… 闺房。 腰肢柔软,被乌黎轻轻收拢在怀中。 乌黎以为,多日不见自己,宝扇会欣喜,却不曾想,眼前的美人眼圈泛红。 176 世界七(完)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乌黎的眼眸漆黑幽深, 他抬起手掌,细细摩挲着宝扇脸颊的肌肤,语气中满是不解:“已经无人会伤你了,怎么还蹙着眉头?” 宝扇并不看他, 轻声道:“你不是跑掉了吗, 怎么会……” 乌黎收紧手臂, 俯身轻嗅着宝扇羊脂白玉般细腻的脖颈处,传来的馥郁淡雅的香气。在部落中,若是谁捉到了猎物,便要挂在骏马的身上, 让众人都能看得见自己的狩猎成果。默不作声, 向来不是他们异域人的脾性。因此, 乌黎并未隐瞒, 是因为他的谋划算计,才使得巴达“碰巧”同十五皇子有了冲突,紧接着顺势牵连到安宁郡主身上, 就连曾经算计过宝扇的侍卫,乌黎都没有遗漏, 让那侍卫再没有伤宝扇的可能。 闻言, 宝扇美眸轻颤,站在她面前的乌黎,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囚笼中的奴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鞭落下, 在他身子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红痕。乌黎行事坚决果断, 对待想要除掉的人,绝不心慈手软。 即使知道被牵连其中的十五皇子,算不得无辜, 但想到这环环相扣,是由身后之人想出来的。宝扇水眸轻闪,心中思虑万千但面上仍旧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仿佛是被乌黎的所作所为惊吓到了。 乌黎俯下身子,薄唇轻吻着宝扇的耳垂,以做安抚。乌黎思绪微动,屈身将宝扇抱起。颠着眼前女子柔若无骨的身子,乌黎眼眸深沉,俨然将宝扇视为了他的女人,全然没有想到,郡主府的那次,若不是他刻意哄骗,宝扇怎么会让他得了身子。 但乌黎的身上,带着异域人的野性,他不看过程如何,只道结果。 宝扇已经被乌黎吻得双眼朦胧,泛着薄纱般的水雾,饶是心中存着对乌黎的畏惧,此时也没有了挣脱的机会,只能柔弱地依偎在乌黎怀中。 乌黎心想:若不是担忧部落纷争,可能惊吓到宝扇,他定是要将宝扇一起带回去的。 只是如今,一切都要待他将诸多事宜处置妥当…… 可想起宝扇绵软的性子,乌黎总觉得心中放心不下。更何况,宝扇生得美貌,周围虎视眈眈者,不在少数。乌黎便叮嘱着宝扇:“等我三月。” “三月之内,定然回来迎你。” 宝扇周身绵软无力,只能用美目,嗔怪地瞪了乌黎一眼,柔唇微启,轻声喃喃道:“谁要嫁你?” 对于宝扇此时的小性子,乌黎无比包容,他另有自己的法子,让宝扇软了语气。脖颈处的软肉被含住,酥麻中带着痒意,宝扇几乎化作了一泓泉水,两眸尽是潋滟的水光。 ——他偏要这般弄她,分明知道,自己遭不住的! 乌黎松开薄唇,本就精致昳丽的脸蛋上,唇瓣朱红水润,尽显糜艳姝色。 他突然开口:“我从未碰过旁的女子,唯一这般亲昵的,便是你。若是你不肯要我,我便只能孤独终老,凄惨死去……” 乌黎生的俊俏非凡,又刻意做出这副惹人心疼的模样,果真叫人望之动容。宝扇垂下眼睑,水眸中闪过纠结,轻声道:“爹爹不会同意的……” 董一啸只有宝扇这个女儿,又怎么会将她许给身为奴隶的乌黎。 乌黎并不多做解释,只身体力行,最终终于让香汗淋漓的宝扇,哑着嗓子同意了,等乌黎三月,待他归来再做打算。 郊外。 卓尔骑在骏马上,从深夜等候到晨曦微亮,终于看到了兄长乌黎姗姗来迟。 乌黎眉眼冷淡,看着卓尔,手中轻提缰绳,说道:“走罢。” 这副模样,全然看不出刚才,他还在与美人亲昵欢好。 但等候的心急如焚的卓尔,此时却慢悠悠地牵扯着缰绳,绕着乌黎转了一圈,鼻尖微动。乌黎面沉如水,声音冷硬:“胡闹什么?” 卓尔眼神莫名,语气硬邦邦的:“你去做了什么?” 他同宝扇的私事,自然不会与卓尔细说。 乌黎淡淡道:“辞行罢了。” 卓尔皱着鼻子,眉峰紧拢,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乌黎的谎话:“兄长还是先合拢衣衫,遮挡肌肤上的指痕,散干净身上浓郁的女儿香,再说谎话罢。” 即使被识破了,乌黎也不以为意,他驱使骏马,走在前面,不理会身后面色难堪的卓尔。看着乌黎的身影越来越远,卓尔不再置气,骑马赶了上去。 途径荒漠,便是返回部落的捷径。只是荒漠中黄沙松软,骏马难以迅速行走。乌黎和卓尔,便只能放缓了速度。 两人搜集了部落中可用的人,单枪匹马总显得势单力薄,且没有旁人接应,便会容易使他们陷入险境。既然回到了部落,乌黎便不再焦急,而是沉下心境,仔细筹谋,寻找合适的时机。终于,在阴雨绵绵的一日,即使是白天,日光也尽数被浓厚的积云遮挡,处处都显得昏暗模糊。乌黎将短刃抵在如今的首领,昔日的大兄长脖颈处时,对方很是诧异,像是没有料想到,乌黎和卓尔,这两个被他驱逐出部落的人,还能重新回来,甚至能威胁到他的性命。 大兄长眼珠子微转,嘴里尽显机锋,试图和乌黎斡旋。大兄长假意许诺种种,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望着门外,心中期待着有人能发现不对劲,及时赶来救他。 但是乌黎并不听他多言语,干脆利落地了结了大兄长的性命。赤色的红,在脖颈处汩汩地不停涌动,大兄长眼睛睁得通圆,像是在临死前,都没有料想到,乌黎行事狠辣,连半句拖延的时机,都不肯给他。 另外一边,卓尔带着其他人,将部落中重要的头领,通通擒住。 被抓住的头领,心中百转千回,想着该如何脱逃出去。但看到部落首领的尸身,尤其是他双眼还不甘心地睁得通圆时,心中想好的念头,通通烟消云散。 ——乌黎被部落中人背弃过,对他们本就没有什么情意存在。更何况,连流着相同血液的同胞兄弟,乌黎都能狠下心肠,又遑论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 坐上部落首领的围椅时,乌黎心中并没有什么喜悦,他目光冷冷,冷峻的神情,足以令人遗忘他还有张极其艳丽的脸蛋。乌黎将部落中,大兄长的残余势力肃清以后,仔细盘算时间门,才发现距离他约定之日,只剩下六日而已。 乌黎将部落事宜,交由卓尔掌管,自己则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回到中原。 只是,尽管乌黎紧赶慢赶,路途上没有丝毫修整,待见到宝扇时,仍旧是迟了一日。 身下的骏马,终于有了吐息的机会,扑腾一声卧在地面,任凭谁来扯动缰绳,都不肯站起身。而乌黎则是看着不远处的店铺中,相谈甚欢的两人,眸色发沉。 这是家成衣铺子,乌黎走得近了,还能听到店家奉承的声音。 “姑娘本就美貌,再配上这匹朱红绫罗制成的嫁衣,更是美貌动人,尽显天人之姿。” 宝扇的柔荑,轻扯着朱红的布帛,两颊满是羞红,像是对于店家“做嫁衣”的提议,很是向往。而在一旁,段长风目光灼灼,即使店铺中有诸多华丽的衣衫,但他的眼睛,仿佛只看得见宝扇一般。 如此郎情妾意,任凭是谁看了,都要称赞上一句“无比般配”。 但乌黎眼眸发沉,觉得那段长风碍眼至极。长时间门的奔波劳碌,乌黎脑海中仿佛绷紧了一根弦,他的脑袋隐隐作痛。乌黎强行忍耐着要伤人的冲动,走到宝扇面前。 宝扇美眸轻闪,惊讶道:“乌黎!你……回来了。” 乌黎闷声应了,心中想着:他自然是要回来的,不然自己没有因为夺权死去,而心悦的女人,就要欢欢喜喜地制嫁衣,嫁给别的男子了。 乌黎看都没看旁边的段长风一眼,朝着宝扇伸出了手掌。宝扇犹豫片刻,将柔荑放在乌黎的掌心。肌肤相触的一刻,乌黎浑身一颤。回到部落的这些时日,乌黎很少想起宝扇,他本以为自己对宝扇,丁点思念都无。却没有想到,见到宝扇,触碰到宝扇,被他刻意地隐藏在心底的思念,如同浪潮般,将他袭卷在其中,几乎要将他淹没。 乌黎稍微用了力气,便将宝扇揽在怀中,而后便是拦腰抱起。段长风想要追上去,但乌黎轻飘飘地看他一眼,语气冷冷:“别人的事情,容不得段公子插手罢。” 段长风看向宝扇,只见柔弱娇小的女子,窝在乌黎怀中,脸上只有惊讶,没有丝毫害怕的神色,便知道自己不能追,也不必追。 乌黎带着宝扇,翩然离去。 段长风目光黯然,看着朱红绫罗,也觉颜色不比宝扇在时鲜艳。他早就该明白的,在宝扇选了做嫁衣的朱红绫罗,柔声说着:“长风哥哥,他是不是在骗人,说好三月的,却迟迟不来。” 段长风便知道,那卑贱的奴隶,得了宝扇的心。 心有不甘又如何,段长风做不出抢走宝扇的事情来,那般定然会引得宝扇泣泪涟涟。 …… 乌黎寻了客栈,将宝扇丢在软榻上,冷声嘱咐道:“待在这里。” 宝扇神色怯怯,不敢拒绝。 再回来的乌黎,已经沐浴更衣,周身整洁,胸前的衣襟松松垮垮,轻轻一拽,便能扯开。乌黎俯下身子,狠狠攥开宝扇衣裙上的系带。 美人轻声惊呼。 池水中白皙的莲藕,被剥开层层外皮,终于显露出晃眼的白皙。令人恨不得在嫩藕似的肌肤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美人春衫褪,唯有如同蝴蝶双翅的锁骨处,有一块亮晶晶的铭牌。乌黎握住那块铭牌,用异域语言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铭牌垂落处,是心脏跳动的地方。看着这块铭牌,宝扇会不会念着他? 乌黎握紧宝扇的腰肢,在那张柔唇上肆意发泄着自己的思念。他那么想她,念她,在赶回中原的路上,连眼睛都不敢合拢,生怕闭上眼睛,便会因为身上的疲惫,沉沉睡去,耽误了两人的约定。但宝扇呢,这个狠心的女子,他只是迟了一日,便将他抛弃,要嫁给其他人…… 铭牌被乌黎和宝扇身上的温度暖热,银制的铭牌,沾染上暧昧的水光,更显明亮。 风吹花,花落满地,满是摇曳生姿的美景。 乌黎将这朵柔弱的花,握在手中,与自己融为一体,要她颠簸不堪,沉迷于亲近之中,却又不堪忍受,只能依附于他。 乌黎很累,累的可以倒头就睡,沉沉睡个三天三夜才会醒来。可此时他却是精神满满,唯恐自己露出了懈怠的神情,叫那个段长风将他比了下去,让宝扇再也不想与他亲近。 他余光瞥见,被丢到一旁的衣裙上,绣着大团的牡丹花,正在纤细的腰肢下摆处,想必宝扇穿上行走时,便会带动牡丹的花瓣颤动。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乌黎沉溺于牡丹花,却不愿意就此死去,毕竟还想经年累月地垂怜这朵牡丹。 …… 十五皇子死后,皇帝悲伤过度,很快便撒手人寰。继位的新皇帝,一改往日作风,与异域交好。而身为部落首领的乌黎,便整理了部落中,可供贸易往来的物件,以与中原互通往来。 乌黎所在的部落,很快便蚕食了其他部落,足以与中原分庭抗礼。乌黎部落中的物件精致,物产丰富,很得中原人喜欢。在听闻这位部落首领的王后,是位中原女子时,百姓们更喜选择乌黎部落的物件。 …… 在听到乌黎要迎娶宝扇时,董一啸以为是这卑贱的奴隶疯了,竟然敢肖想他女儿。不过等众多异域人鱼贯而入,将屋子里摆满了婚嫁的“聘礼”时,董一啸简直难以置信,乌黎竟然是部落首领,还要迎娶宝扇做王后。 区区奴隶,自然是配不上宝扇的。 可部落首领…… 董一啸动了心思,倒是从未想过,依照宝扇柔软的性子,可否能做王后。在董一啸看来,这王后旁人能做得,宝扇自然不会差,而且还有乌黎呢,若是一个首领,连自己的王后都护不住,岂不是叫人笑话。 得知董一啸允诺了两人的婚事,乌黎悬起的心,缓缓落下。他仿照中原的习俗,高头大马,一路上红绸飘扬,喜乐不断,将宝扇迎回了部落。 如今的部落,已经被乌黎好生整治一番,再也没有胆敢不敬的人。臣民们敬仰乌黎,自然要给予王后宝扇,同样的尊敬。 乌黎撩开纱帐,红烛燃烧,灯火昏暗。美人含羞带怯地坐在软榻上,听到脚步声,宝扇抬起眼眸看去。见到是乌黎,一双美眸满是羞怯窘迫。乌黎为宝扇卸下繁复的珠钗,在灯火映照下,吻上了宝扇的唇瓣。 “王……” 乌黎牵引着宝扇的柔荑,让她攀附着自己的脊背,嘴里纠正着宝扇的称呼:“你不该这般唤我。” 宝扇便只叫他名字。 乌黎又叫宝扇抚弄他的异瞳,询问道:“怕不怕?” 他知道,中原人不喜异瞳。 宝扇柔柔摇首,轻声道:“和天上的星辰一般,很是明亮耀眼。” 乌黎心头发软,将宝扇带进自己怀里,拉着她的手,沿着自己的眼眶仔细摩挲,说着:“这是你的。” 柔荑缓缓向下,移动到滚动的喉结。 乌黎发出一声闷哼,沉声道:“也是你的。” 继续向下…… 都是你的。 他的血肉,连挺直的骨头,都是属于宝扇的。或许乌黎能摆脱奴隶的称号,但他无奴隶之名,可身上的每一处,都打上了名为“宝扇”的烙印。 177 世界七(番外) 育女篇 临时搭建的圆台上, 胡女们身穿艳丽衣裙,腰间坠着五颜六色的铃铛。她们踮起脚尖, 围绕着一个支撑点, 不停地旋转舞蹈,裙摆荡漾出圆润的弧度,铃铛相互碰撞, 发出叮咚的响声。圆台旁边的人,顿时看直了眼睛, 朝着作舞的胡女抛着铜板。在一圈灰扑扑的铜板中,夹杂着格外显眼的金葫芦。胡女甚少见过这般大方的主顾, 忙朝着金葫芦飞来的方向望过去。 出乎胡女意料之外,金葫芦的主人不是男子,而是一个宛如冰雪捏成的小女孩,看着年纪不大, 模样生的可爱,尤其是那双异色眼眸,比部落中的圣泉,还要澄澈干净。 “塔娜, 你可让我好找!” 几个威风凛凛的男人, 围绕在小女孩身边。 众人停止了喧闹, 胡女也停下了舞蹈,她猜测这名叫“塔娜”的小姑娘,定然身份不凡, 便主动地捡起圆台上的金葫芦,呈到塔娜面前,试图归还。 塔娜伸出白嫩的手掌,却并不是收回自己的金葫芦, 而是将胡女的柔荑合拢,声音中带着孩童般的纯粹:“这是送给你的。” 塔娜的眼眸,仿佛黑夜中最为璀璨的星辰,闪烁着明耀的光辉:“你舞跳的真好!不过,比我娘亲差了一点!” 见围绕在塔娜身旁的随从,并未阻拦塔娜的举动,胡女便顺势收下了分量沉甸甸的金葫芦。听到塔娜这番话,胡女浅浅笑着,心中却是疑惑:并非是她自视甚高,而是自从小练舞起,尚且没有遇到过比她跳的好的人。不过看着塔娜精致的容貌,想必小姑娘的娘亲,也是极其美貌的,舞在乎赏心悦目,光凭借容貌,塔娜的娘亲便占据了上乘。 随从们将塔娜带回领地,口中殷切叮嘱着:“王在公主寝居,等着公主回去。” 提及父王乌黎,原本活泼好动的塔娜,顿时耷拉着脑袋,缓缓地掀开寝宫的纱帐。 看到那双与自己一般无一的异色眼眸,尽是让人心颤的淡漠,塔娜脚步微顿,小声唤着:“父王,塔娜知错了。” 即使面前的塔娜,只有七岁有余,白皙的脸蛋上满是稚嫩,但乌黎没有心软的念头,嶙峋的指节轻敲膝盖,冷声道:“迟了半个时辰。” 乌黎并非不允塔娜乱跑乱玩,部落里的小姑娘,哪个不是肆意地长大。但塔娜贪玩,临行之前,与乌黎约定了时辰,却因为看胡女跳舞,耽误了回来的时辰。 塔娜虽小,但也需知道言而有信。 乌黎没有厉声呵斥塔娜,但塔娜早已经红了眼圈,轻抽着鼻子承诺着:“父王,塔娜愿意抄写四书,以做惩戒。” 自从与中原互通往来之后,乌黎便将中原的书籍,通通引入异域。诸如四书五经,便用异域和中原两种语言来书写,而塔娜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习艰涩难懂的四书。而将四书抄写一遍,定然会将手腕都累的酸痛。但乌黎没有阻止塔娜,而是轻轻颔首,同意了此事。 他走到塔娜身边,昳丽的脸蛋上,总算有了点身为父亲的温和。乌黎牵起塔娜的手,说道:“你娘亲做了许多小点心,快去罢。” 塔娜擦了擦眼睛,那双黯淡的眼眸中,重新焕发出光彩,她重重地点着头:“好。” 看到身姿柔弱的宝扇,塔娜立即毫不留情地甩开乌黎的手掌,如同乳燕归林一般,扑进宝扇的怀中。塔娜轻轻蹭着宝扇,只觉得娘亲身上处处都是软的,难怪严厉的父王,都喜欢将娘亲揽在怀里,片刻都不肯松开。 乌黎目光灼灼,瞧得宝扇面颊绯红,轻嗔他一眼,心道还好塔娜没有看到,不然乌黎这般……叫她如何解释。 乌黎走到宝扇面前,俯身在宝扇唇边轻啄一下,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他声音中带着强行忍耐的哑意:“晚上来看你。” 即使同乌黎育有一女,宝扇的脸上,仍旧不时地显露着少女的娇羞情态,她柔声应好。待乌黎准备起身离开时,宝扇伸出柔荑,轻抚着乌黎的衣襟,为他展平。宝扇怯怯地收回手,不再看他,柔声道:“去忙罢。” 她这般缠人,乌黎怎么舍得离开。 但乌黎心性坚定,非同常人能比,终究是抬脚离开了此处。 桌子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精致的小点心,甜而不腻,清香可口。自从塔娜出生后,便时时黏着宝扇,如今连用些茶点,都不肯离开宝扇的怀中。塔娜看着自己最中意的一盘子茶点,捏了一块递到宝扇唇边。 “娘亲。” 宝扇柔唇轻启,只咬了一角,剩下的都落到了塔娜的肚子里。 看到塔娜眼尾残留的红痕,宝扇心头微动,伸出柔荑轻轻抚摸着。塔娜这一点,倒是极其肖像她,只要哭过,便会留下绯红的痕迹。看塔娜吃得两颊鼓鼓的,像一只储藏食物的松鼠,宝扇将晾好的茶水,喂给塔娜。塔娜也不伸手捧着,就着宝扇的手将茶水喝得干净。只有在宝扇这里,塔娜才能真真正正地做一个七岁孩子。 塔娜两手捏着点心,面上笑盈盈的:“真好吃!” 宝扇回以柔柔的笑,并没有追问塔娜为何哭泣。依照塔娜的性子,若是想向她诉说,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便会倒了个干净。而如今这般,分明是塔娜故意遮掩,不想要宝扇知道。若是宝扇挑破,塔娜反而会觉得不自在。 但宝扇想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必去问塔娜,询问乌黎也是一样。 烛火昏暗,美人百无聊赖地独坐软榻,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想到宝扇要等候的人,便是自己,乌黎心头发烫,顿时身上的疲倦都消失殆尽。 乌黎坐在宝扇的身后,双手环抱着宝扇不盈一握的腰肢,将脑袋搁在宝扇纤细瘦弱的肩头。美人身子轻颤,察觉到熟悉的温度,吐息才逐渐恢复平稳。乌黎心中安稳,两人成为眷侣这般时日,在有人揽上宝扇的腰肢时,她还是会浑身紧绷。但明知道这些,乌黎偏要从背后抱住宝扇,看她这副怯生生的模样。 宝扇转过身来,黛色蛾眉微蹙,柔声问道:“塔娜今日哭过,你可知道?” 乌黎嗅着宝扇身上的芬芳,不甚在意地轻应着。 宝扇美眸轻颤,柔荑推着乌黎的胸膛。 “可是有人欺负了塔娜?” 话刚问出口,宝扇便否定了这个答案,部落中,无人胆敢欺负塔娜的。 乌黎便解释着,是因为塔娜归家迟了,他询问了几句,塔娜觉得羞愧难当,才落了几滴泪。 宝扇不疑有他,更不知道乌黎故意隐去了,塔娜自愿抄写艰涩难懂的四书之事。 宝扇依偎在乌黎的胸膛上,尽显柔弱依赖之色。 当初,宝扇同乌黎成亲,第一月便有了身孕。部落的大夫悄悄打量的眼神,叫宝扇满面羞红,心中暗自埋怨着乌黎:若不是他索求无度,不知限制,怎么会成亲这般短的时日,便孕有子嗣? 听闻这个消息,乌黎神色呆愣了许久,全然没有平日里成竹在胸的模样。当夜,乌黎抱着宝扇又亲又碰,却因为惦记着腹中孩子,不能如往常般做逾矩的事情,便只能自吞苦果,走出寝居,在外面吹着凉风平复心绪去了。 塔娜还在宝扇腹中时,是个极其温顺的小姑娘,从不闹腾,偶尔会伸手蹬脚,证明自己的存在。 宝扇生女的那日,乌黎守候在床前。接生的婆婆抱着刚出生的婴孩,念叨着从未见过这般标志的小女婴。谁家产子不是皱巴巴,活像个小猴子。看到父亲母亲难堪的脸色,接生婆婆便只能劝慰着,待孩子长开了便好了。唯有塔娜,接生婆婆不用找借口宽慰,毕竟这般精致的容貌,如同宝石一般的眼眸,实属世间罕见。 乌黎看着和自己一般异色瞳孔的女儿,为她取了名字,便叫塔娜——在异域语言中,“塔娜”的意思是至高无上的珍宝。 身为部落首领的独女,塔娜被众星捧月般的长大,性情活泼却并不娇纵,贪玩却从不误事。塔娜不仅有非凡的美貌,还有极其聪明的才智,进学识字不久,便笼络了教书先生的欢心。 宝扇宠爱塔娜,乌黎疼爱塔娜,但严厉更多。对于父女两个之间的不愉快相处,两人都默契地不告诉宝扇,怕惹得柔弱的妻子和娘亲,因此心中郁郁。但宝扇并非显露出来的单纯无知,对于乌黎和塔娜,想要隐藏的种种,都得以窥见一一。 …… 宝扇扬起白皙姣好的脸蛋,轻吻着乌黎的下颌。八年的岁月,将乌黎身上的沉稳越发沉淀下来,每每靠近,只觉得心中安稳。乌黎揽紧宝扇,细细回吻着怀中的美人。待两人分开,皆是吐息不稳,空气中的热度也在逐渐攀升。 “你不要对塔娜太凶,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乌黎手掌微动,宝扇便脸颊绯红,身子轻颤。这番美景,乌黎早已经熟稔,但每一次,都毫不迟疑地深陷其中。 “塔娜不仅是个小姑娘,还是未来的部落首领。若是什么都不懂,便会被人诓骗欺负。” 乌黎眼眸发沉,正如同过去的他,便是因为过于信任身边的人,才落了个遍体鳞伤,被驱逐出部落的下场。他可以将塔娜娇养成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但以后呢……塔娜也正是知道这一切,对待乌黎的严厉教导,才从不觉得委屈。 宝扇还要再说,乌黎已经俯身,将那柔软的唇瓣堵住,只留下呜呜咽咽的声响。 沉沉浮浮,宛如水中浮木。 ——乌黎将宝扇哄得意识混沌,再也不能在同他相处欢好时,追问旁人的事情。即使是他们的女儿塔娜。 …… 部落举办赛马大会。 塔娜一身玄黑劲装,将青丝尽数挽起,梳成高高的马尾,瞧起来极其英姿飒爽。塔娜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这是外公董一啸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塔娜知道董一啸曾经是做马商的,挑选马匹的功夫极好,因此格外珍惜这匹骏马。 塔娜喜欢外公,因为董一啸待宝扇和她极好,有时还会抱怨乌黎对塔娜太严厉,背地里骂过乌黎。塔娜当时听得眼睛通圆,当即向董一啸拍着胸膛解释,她可是要做部落首领的人,这些苦算不得什么的。但塔娜还是极其佩服外公董一啸的勇气,异域中无人胆敢骂首领乌黎,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地里,他们都极其畏惧乌黎的威严。而董一啸是独一份的,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塔娜从娘亲宝扇那里,学会了投桃报李。她知道外公喜欢银钱,便用金子给董一啸打造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大字,即使放在昏暗的屋子里,也是金光闪闪,分外夺目。这可乐坏了董一啸,也越发疼爱塔娜了。 宝扇在乌黎的半拥下,走出了纱帐。她身子柔弱纤细,瞧着便让人生出保护之心。塔娜丢开枣红小马,飞快地跑到宝扇面前。 “娘亲,我今年要参加赛马大会!” 宝扇摸着塔娜毛茸茸的发丝,目光柔软:“塔娜很厉害,一定是第一名!” 被香香的娘亲这般夸奖,塔娜有些不好意思,脸蛋红红的表示:“第一名就会成为部落的勇士,还有颗拳头大的宝石,我赢回来给娘亲打首饰!” 宝扇抱着塔娜,轻轻拍着塔娜的肩膀,温声道:“塔娜真好。” 塔娜当即斗志满满,骑着自己的枣红小马,在赛马大会中一骑绝尘,将其他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塔娜,塔娜!” 其他人欢呼着塔娜的名字,声音震耳欲聋。 塔娜将宝石送到宝扇手中,无视旁边父王乌黎的眼神警告,挤到了宝扇怀中。 她手指着宝石,说着自己的计划。 “这块给娘亲做手链,这块做耳饰……” 宝扇柔声打断塔娜,提议道:“不如做两副一模一样的首饰,我想和塔娜一起戴。” 塔娜眼睛顿时亮晶晶的,忙点头说好。 乌黎朝着宝扇伸出手,语气自然:“圣泉的花开了,我带你去看看。” 宝扇将手放在乌黎怀中,转身朝着塔娜说道:“塔娜一起去吧。” 乌黎冷声道:“我的马,只能带一人。” 言外之意,是带不了塔娜。 塔娜想说,自己能骑马,却被旁边的卓尔叔叔拦下了。 乌黎便揽着宝扇,慢悠悠地骑着马。两人同坐一骑,乌黎以占有欲极强的姿势,将宝扇收拢于自己的双臂中,躲开旁人的窥探。 塔娜面上愤愤不平:“我会骑马,也能带娘亲去圣泉!” 枣红小马虽然年岁小,但宝扇生的纤细,两人同骑,也算不得难事。 卓尔摇摇头:“乌黎兄长心里叵测,你小小年纪怎么能敌过。” 塔娜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卓尔:“卓尔叔叔,你是在说我父王的坏话吗?” 卓尔心中直跳,面上闪过慌张:“怎,怎么会?我是实话实说!” 塔娜悠悠叹气,心中想着,还以为卓尔叔叔是部落中第一个勇士,没想到……还是外公最好,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塔娜朝着远处跑去,去寻外公董一啸了。 …… 圣泉周围,开满了纯色的小花,洋洋洒洒地铺成一片。或许是因为圣泉的滋养,这些小花香气淡雅,清新怡人。 但乌黎眼中,见不得别的美景。欺霜赛雪的肌肤,让他喉咙一窒,顺着玲珑的身子,缓缓而下。 乌黎让宝扇环着他的脖颈,自己则是亲吻着那柔软的唇瓣,仔细品尝,不知疲倦…… 春色无边。 小花被倾倒一大片,圣泉周围,弥漫着无比羞人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