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进大观园[红楼+西游]》 1. 荣国府 “娘,这猴子翻身呢!” “哈哈哈!好容易出趟门,竟就瞧见了这等乐子。” “叫它给老爷我作个揖,这一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贾宝玉游玩回府,忽见街市之中围住一圈人,中间密不透风,嬉闹不断,拉着林黛玉就往里挤去。 “妹妹你看,这儿在耍猴呢!” 林黛玉被贾宝玉拉得猝不及防,刚挤进人群站稳身子,却见眼前一只刚到人膝盖高的小猴冲她面门袭来。 “啊!” 林黛玉闭上眼睛。 好半天,没什么动静,她将眼睁开,发现那猴子原已被训猴的老头捉了回去。那猴子身上拴了根铁链,铁链另一头挂在那训猴的老头手里,叫它跳上跳下,却始终挣脱不了半分,只生生挨着一下又一下的鞭子,双眼通红,嘶吼出声,身上渗出点点殷红。 孙悟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在蟠桃园睡了一觉,就成了这法力全无的畜牲。还被一个老头捉了去卖艺。天天在这集市上打滚翻身,磕头作揖。 “嗷,嗷,嗷!” 想他齐天大圣斗战胜佛,整个天庭谁不给他三分薄面,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该死的凡人,等他找回仙身,必将他碎尸万段! “别,别打了!”林黛玉上前一步,“再打,就将它打死了!” “这孽畜,打死又何妨。”老头没打过瘾,又照猴子胸口踢了一脚,“果真是个畜牲,训不出人样。白吃白喝,竟还想逃,我叫你跑,我叫你跑……” 老头一脚接一脚,猴子一声大嚎,口中吐出殷红,两眼都开始翻白。 世道艰难,人都堪堪吊着性命,还遑论畜牲。一群市井小民整天受老爷们的气,看见这畜牲受罪,竟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偶有两个于心不忍的看客上前规劝,却叫那老头一嗤。 “你可怜它,就拿钱来!嘴上装善人,叫老子去喝西北风吗?” “钱,我给你钱!”林黛玉掏出钱袋,上前护住猴子,“我这就把它买了,你莫要再打了!” *** 买他回去的丫头叫林黛玉,住的地方叫荣国府,一群不大不小的姑娘,每天除了绕着那个叫贾宝玉的公子哥转,就是来花园逗它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避免再度“流落街头”,孙悟空只得每回装出点恰到好处的人样,磕头作揖,给这群凡人解闷。 “各位姐姐妹妹,风花雪月平常吟惯,早没了乐趣,不如,今日就以猴为题吧。” 孙悟空翻了个白眼。 神经病! 提议的人叫贾探春,是贾府的三小姐,醉心诗词,成天就拉人吟诗作对,叽叽喳喳跟唐僧念经有得一拼。 每到这时候,孙悟空就会躲得远远的,生怕被这些“风花雪月”的诗情画意荼毒,误了他无上澄净的佛陀之心,搅了他与周公的梦中论道。 “探春说的是,平日即景联诗,诸位总不分高下,今天来了个猴子,正好看看各位手段。” 薛宝钗吭哧一笑,朝孙悟空招手。 “小猴子,你平日摇头晃脑,像是个通人性的,你若听懂刚才探春说的,就伸手指个人,来起这诗会的头。” 孙悟空本来蜷在栏杆上吹风,一下就被捉到了堆满茶盏果盘的桌子中央。 得,这下彻底睡不好觉了! “宝钗,你快别为难这猴子了……”林黛玉伸手掰了一根香蕉递给猴子,笑意盈盈,“它哪通什么人性,要真听得懂人话,怎么会被打成那惨样……” 她摸着猴子的头,渐渐又笑不下去了。 话说完,气氛也冷了半分。 孙悟空在这待了半个月,发现这个叫林黛玉的真是个奇女子,一会哭一会笑,变脸得比戏台子上的角儿还快。而且只要她一开口,就是天大的好事,也能叫她说出三分仇怨,听得人跟她一块儿犯苦。 “幸好林妹妹你心善,将这猴子领了回来,”薛宝钗掩嘴一笑,眉飞色舞地打着圆场,“如今它日子可好过了,成天除了吃就是睡。倒比你这主子还畅快。” “就是,这猴子无拘无束,可不比我们几个快活。”贾探春佯作埋怨,面上带着笑,又赶紧道,“既然是我开这头,那就我先来抛砖引玉了。” “顽皮不入时人眼,他朝却往玲珑居。当时拍手看笑客,如今富贵望穿人。” “妙,”贾惜春拍手问,“这题作什么?” “题名……”贾探春两指夹着丝帕,想了片刻,往猴子的方向一指,嬉笑道,“就叫《前世今生》” 孙悟空哼唧一声,甚为不悦地伸手在桌上摸了个桃,向贾探春掷去。 我乃西方世界斗战胜佛,什么富贵玲珑居,给我提鞋都不配! 贾探春接过桃,众人稀奇地围着孙悟空看,又将它逗弄一番。接着,薛宝钗,贾惜春,贾迎春挨个吟诵完,孙悟空又各自掷了瓜果给每人,他自以为是在欺负别人,众人却觉得是她们在逗猴,笑得前仰八叉,说是这猴子也沾染了她们的诗性,会品其中趣味了。 孙悟空气得又翻了个白眼。 “哈哈哈哈,这猴子学你呢,”贾探春指着林黛玉开玩笑,“只听说猫狗肖主,没想到猴子也一样。跟主子整天待久了,也学会了翻白眼瞪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黛玉跟府里的人不对付,又不会说厉话教训人,惹着了就只皱眉瞪眼,最多就刺两句酸话。 “好啊,你笑话我!”林黛玉生了气,偏过头。 贾探春赶紧要跟她告罪,将她扯过来,却见她只是笑,分明是在逗她玩。贾探春赶紧挠她,林黛玉嘻嘻哈哈地讨饶,说该轮到自己作诗了,总算逃过一劫。 可她一开口,又是那股子缠缠绵绵断不干净的愁绪。 “这府中一贯繁华,又一贯冷清,好似这猴子来了,我这心里才活了点。近来泪也少了些。看它不过一只顽猴,不懂规矩,直管自己爽快,天上地下浑然不怕,量我修得人身,却整日在这宅院凄凄怨怨,未得它半分洒脱。恐未是猴染了我之性,倒是我修了几分猴之性。” “诗作:山中有灵结珠玉,化作猴来渡春秋。得悟本性自清净,此间大梦一场空。” “题为……《悟空》吧。” 孙悟空不扔果子了。 *** 林黛玉母亲早亡,其父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请托岳母照顾,这才投奔了荣国府来住。虽得贾母喜爱,到底也是个外人,寄人篱下,心性清高,在府中多有掣肘。平日里下人们虽不敢轻慢,但都不跟她亲近,令她终日关在屋内,要么吟些酸诗闺怨,要么就眼巴巴地痴等那个叫贾宝玉的纨绔公子哥。 孙悟空每天在荣国府花园上窜下跳,经常看贾宝玉在美人堆里徘徊作乐。 戚——色鬼。 孙悟空在树上吃完桃,伸手一弹,把核砸在了贾宝玉头上。 今天陪在贾宝玉身边的是薛宝钗。 薛宝钗不是贾府中人,至于是什么人,孙悟空也不知道。总而言之,这贾府里杂七杂八,男女几百人,他没兴趣各个知道来历高下。不过这薛宝钗容貌瑰丽,气度不凡,见人就笑,跟哪个都处得不错,一众奴仆也爱去讨她欢心,比那个叫林黛玉的小丫头手段高了不知多少。 见贾宝玉被砸了头,薛宝钗捂嘴大笑。 “哪来的浑猴,敢砸你宝二爷。”贾宝玉捂着脑袋要去捉孙悟空。 孙悟空鼻子出气,对着贾宝玉拍拍屁股,纵身上树,张扬不改。 “你跟一个猴子置什么气,头回作诗,每作一首他就掷个果儿给诸位姐姐妹妹,说不定,它是欢喜你,才朝你掷果核呢。” “你帮一个猴子说话,却不帮我说话。”贾宝玉生了气,背过身不朝薛宝钗看。 “好好好,我不帮猴子说话,我这就帮你去打这泼猴!” 薛宝钗说着,就要找棍子来打。贾宝玉赶紧制住她:“我说着玩呢,何苦为难一个畜牲……” 二人就又和好,树下嬉闹作乐去了。 孙悟空:“……” 第二日,贾宝玉就说要带孙悟空去义学,让它学学规矩,得圣贤熏陶,悟方圆正气,脱了这身野性。 贾府一众人都说他荒唐,唯有林黛玉道:“他哪儿是想带这猴子去悟什么圣贤之道,他是平日里书读得苦闷,想带这猴儿去给自己逗闷儿。” 贾宝玉好不要脸地看着林黛玉脉脉含情:“还是林妹妹懂我。” 孙悟空趁机踢了贾宝玉一脚。 “唉哟!”贾宝玉借坡下驴,捉住孙悟空,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骂,“你这泼猴,我今日定要好好管教管教你。诸位姐姐妹妹,不必再送了……” 任众人在身后怎么劝都不听,贾母气得一笑,往座位上一倒,扬了扬手。 “罢了罢了,由他去吧。这小祖宗。” 孙悟空到了学堂,自然是被围观一通,孙悟空懒得理他们,将前来逗他的一个个学生的笔墨纸砚全扔了地上,能撕碎的撕碎,能搅烂的搅烂,一副混世魔王的样子。 按理说,他是贾宝玉带来的猴子,畜牲不通人性,责任自要全归主人。它故意给贾宝玉添些麻烦,贾宝玉脸色却越来越好,仿佛…… 正中他下怀。 不大对劲。 莫非,他是想要自己犯下弥天大错,然后借机把自己赶出贾府? 有可能。它是林黛玉带回来的猴子,整日在府上将他欺负,他虽不喜,却不敢让林黛玉伤心,于是一直忍到今日,预备寻个借口,顺水推舟逐它出府。 呵,贾宝玉,你算计错人了。 孙悟空不吵不闹。规规矩矩学一众学子坐在座上,那先生一进来,它还率先作了个揖。 然而,先生仍不满贾宝玉带只猴子来上学,但贾家势大,不好直接跟他作难,于是只将孙悟空遣去了花园,不准它跟在课堂。孙悟空正好不想闷在学堂,在廊下假山上玩耍,偶尔趴在树上,听两句这群学生的背后议论。 “你是说,贾宝玉和秦钟……” “还有玉爱和香怜,他们四人整日厮磨……” “未见实迹,岂能乱言诽谤。” “他们滚作一团,自然是要关上房门,还能让你见着?” “那贾宝玉一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自从见了秦钟,每日都要来学堂上课,你说是为了什么?” “玉爱和香怜,先前便为攀附薛蟠服侍身侧,如今跟薛蟠断了联系,只跟贾宝玉左右,谁还看不出来作些什么勾当?” “真是荒唐,这清净之地,岂由得他们这些富贵子弟白日宣淫……” 孙悟空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学堂里有个叫秦钟的学生,长得俊朗,跟贾宝玉不相上下,只少了一分脂粉,多了一分清隽。秦钟跟贾宝玉关系甚密,遂生了一些传闻,说他二人有分桃断袖之癖。 至于玉爱和香怜,曾委身于薛蟠,如今却跟了秦钟和贾宝玉,关系也很令人猜忌。 一直到傍晚时分,终于放课,学生们陆续走了,孙悟空扒着古树的树冠跳至了屋檐之上,一眼观尽整座义学。 贾宝玉迟迟没出学堂,也包括那个叫秦钟的学生。 孙悟空躺在房梁上吹风,忽见得房下竹林旁有两个人影,定睛一瞧,正是贾宝玉和秦钟。 “人都走光了吗?”秦钟道。 “都走了,我已仔细看过了。”贾宝玉道。 秦钟松了肩膀,又靠贾宝玉近些。 ”你今日作何带个猴子来上学?” “哼,自我二人来此上课,背后诟谇滛诼不断,我府中这只猴子顽性难去,他们见了定要逗弄。我不好出手,便叫猴子教训他们一番又如何?” “你真是,”秦钟一脸无可奈何,最终只付之一笑,“罢了。就你鬼点子多。” 孙悟空:“……” 贾宝玉,你给我等着。 贾宝玉牵上秦钟的手:“自那日初见,我便如山呼海啸,心中轰然,耳目无能,从此只敢钟情于你一人。” 秦钟便笑了。 “你贾府之中有黛玉,宝钗,袭人等人物,学堂中兼玉爱和香怜供你驱使,你却道只钟情我一人?” 贾宝玉讷讷不语,却眼中泛红,反倒成了委屈那个。 “我一纨绔膏粱,若非是为你,何故来此受罪?” “罢了,真是怕了你了。”秦钟赶紧将他拉住,“我信你还不行?” 贾宝玉破涕为笑,二人于竹林中耳鬓厮磨。 孙悟空捂脸不堪细看,良久,跳下屋檐,趁他二人浓情难分之时,悄然摸到贾宝玉散落一旁的层叠衣裳中,顺走了一块莹洁光润的玉石。 他躲在贾府半月,为的就是这块贾家人口中的通灵宝玉。 传闻女娲补天之时曾练就一块顽石,积天地日月之精华灵气,却未有补天之才,遗落人间,化名离恨。遂称离恨石。 没想到,这石头竟到了贾府。 若是吸得这石中灵气,他便有机会…… 再造仙身。 2. 学堂情 孙悟空拿到玉往怀里揣,却发现自己身上一处能藏的地方都没有。 正适时,书院房舍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脚步渐近。 “怎么就落下了书呢?” “走得急才落下了。” “真是,老远还陪你回来取。” “算我不是,只是今晚不看这本,明日被夫子堂上抽到答不出来,就叫我丢脸丢大发了。” “赶紧赶紧,等会儿还要去喝酒呢。” 孙悟空扒着外墙的角,堪堪遮住身子,发现是刚才离开的学生回来了,一共三人,正往屋子里走。 这几人正是今日在背后说贾宝玉的几个学生,也毫无例外在上课前被他一一挠过。如今他身无法术,要是被这几个人捉住,再加着跟贾宝玉的关系,只怕是凶多吉少。于是赶紧往竹林深处跑走。 只跑了两步,腿却往下一陷,剧痛袭来,令他跪倒在地。 很多年以前,孙悟空记得他还在取经路上,唐僧说过一句话,“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命运想要玩弄你,真是怎么躲都躲不过的。” 彼时他虽受惩护送唐僧取经,但依然是一身仙法,天上地下少有人能制他,所以也只是一嗤—— “你手无缚鸡之力,又虚有一副好看皮囊,人家不是要吃你,就是要捉你去入洞房,你要是有些能耐,就算长着天下第一的色身法相,也没一个人敢打你主意。” “命,不过是弱者的借口罢了。” 唐僧被他说中,耳朵一红,赶紧给自己找场子,“呜呼,愚猴不可度也。” 时至今日,孙悟空终于明白,什么叫命运弄人! 一个学堂的竹林,为什么会有兽夹这种东西! 孙悟空听到了声音,贾宝玉和秦钟自然也听到了,那竹林就在房舍背后,一推开窗就能瞧见竹林里面的动静。二人赶紧从地上起来,整理衣衫。 这林子只有一条从房舍出来的路,秦钟本来要往前跑走,被贾宝玉拉住。 “等下叫他们看见我二人一道从此处出来,不知还要说什么风言风语。” 贾宝玉遂与秦钟往竹林深处走。 孙悟空半个身子在地,已经看见贾宝玉和秦钟过来,赶紧在地上抛了个坑,将通灵宝玉塞了进去,填土抹平,又在上头做了记号。然后便装作浑然不懂人事的顽猴,在地上打滚乱嚎起来。 贾宝玉看见在地上鲜血淋漓支着腿的孙悟空,一脸震惊,秦钟怕他叫出来,赶紧捂住他的嘴。贾宝玉就在原地愣着,胸口上下起伏。等秦钟遥遥看见那三人取完书离开,方才放下捂着贾宝玉嘴巴的手。 “行了。人已经走了。” 贾宝玉看着孙悟空,上前要给他取兽夹,兽夹没取出来,倒陷得更深,鲜血直流。孙悟空嚎了两下表示不满。贾宝玉跌坐在地,看着孙悟空就出了神。 孙悟空被他看得发毛,思考是不是自己是不是演得太过了。却听他道: “一定是金荣!一定是金荣放的这兽夹。都怪我,要不是我带这猴子来上学,岂会惹出这种事情?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这猴子都是因我遭了这罪。白天我让猴子欺负了他们,他们不敢惹我,就拿这畜生泄愤!” 孙悟空:“……”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他一定想多了。 “我得去找金荣算账!” “你先冷静。”秦钟赶紧将贾宝玉抓住,“你去找他算账,到时候闹到先生或者府中长辈那里,要判个公理,就要让你说清缘由经过,你说得清楚我二人今日在此做什么吗?你父亲知道你来学堂没有好好上课,反而整天寻这种乐子,你说你和金荣,谁被罚轻罚重?” 秦钟顿了顿,道:“此事万万不能声张。” 贾宝玉楞楞不语,好半天,垂下头。 “是我冲动了。还是鲸卿你考虑周到。” 秦钟终于劝下了贾宝玉,贾宝玉回过神,赶紧带着孙悟空去医馆医治。 孙悟空伤到脚,暂时不能动弹。贾宝玉也不再把它带去学堂了。林黛玉看他伤得可怜,总觉得那些下人换药不仔细,会将他弄疼,于是每天亲自给孙悟空换药,喂他东西吃。 在此期间,贾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块被贾宝玉含着口中出生的通灵宝玉遗失了。 从学堂回来那天,贾宝玉就发现失了玉,只是他不敢声张,也令贴身照顾他的丫头袭人不准声张,二人一块儿翻找数日,遮遮掩掩,终于叫林黛玉发现了不对。 孙悟空正在林黛玉屋内养伤,听她质问贾宝玉。 “你失了玉,宁可告诉袭人,也不告诉我,还和她一块儿来瞒我。看来我一个外人,倒是自视甚高,把在你心中的位置放得重了。” 孙悟空边吃果子边看戏。 这林黛玉还是一贯的牙尖嘴利。 贾宝玉赶紧跟她告罪,说袭人照顾他起居,一早就发现了,瞒她不过。此事他不敢告诉任何人的。二人又是好一阵歹一阵,终于安静坐下来,分析起了玉会丢在哪里。 “你说你是从书院回来,发现玉丢了的?” “正是。” “那你可曾去书院找过?” “找过,桌子凳子,砚台镇纸,一个个都仔细摸了,没哪个地方能藏。后来,袭人也帮我在府上我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找了,什么都没有。”贾宝玉顿足叹气,“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丢在哪里。” 林黛玉沉默片刻,道:“你说你是自个儿丢的,但你那玉不是凡物,在旁人看来是价值连城也说不准。平日里那些小厮就爱在你身上掏香囊钱袋,会不会是被人顺手给摸走了?” 贾宝玉道:“其他珠串香囊我一贯不在意,只是这玉贵重,我哪会挂在腰间,再说了,这贾府上下,谁不知道我这玉贵重,真要拿了我这玉,他们敢给人现,拿去当吗?” 二人陷入沉思,贾宝玉目光一转,突然落在了孙悟空身上。整个人醍醐灌顶,登时原地跺了一脚,一拍大腿。 “我知道了。” 说完,一阵风儿似的跑走了。 孙悟空愣了片刻,赶紧要追。 该死,不会让他发现了吧。 他跑了一步,就从桌子上跌了下来,林黛玉赶紧把它捉住。 “你这泼猴,腿都断了,还在这上蹿下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把渗出血的纱布一层层撕开,又去捡了药箱,给孙悟空上药。 孙悟空望着贾宝玉离去的方向咬牙切齿。 林黛玉心疼地将它看着:“我知道这劲儿疼,你且忍着点,筋骨已经养好了,就剩下皮外伤,等养好了,有你撒泼的时候。” 贾宝玉早晨出的门,一直到傍晚,才匆匆回来。 他率先来了林黛玉房间,神神秘秘将门关上,把手摊开。 “林妹妹,你瞧,这是什么?” 林黛玉接过一看,喜上眉梢。 “通灵宝玉!” 孙悟空两眼一黑,从桌上又摔了下去。 *** 孙悟空醒过来的时候,林黛玉的屋子已经没人了。 夜凉如水,月挂枝头。 不止她这屋子,旁边更是安静得没声,没有点灯。他瘸着一条腿,推开屋子,看见贾惜春、贾探春、贾迎春都匆匆往前厅跑去。 贾惜春、贾探春、贾迎春都是荣府的小姐,各有各的住处,平时一块儿玩,但都这时候了,饭也吃过了,聚到一块,是为何事? 孙悟空悄悄跟上。 前厅中,贾宝玉和袭人悉皆跪在地上,林黛玉及其他贾府众人都围坐在旁边,丫鬟侍立左右。贾母坐在前头,旁边还坐着贾政——也就是贾宝玉他爹,他一脸怒容,指着贾宝玉的鼻子叽叽喳喳。 孙悟空躲远了看。 袭人被两个人带着要往门外拖,贾宝玉捉住她不让走,另一面回过头嘴巴开开合合,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贾政更加生气。连茶杯都摔了在地。 不多时,又有人上前来捉住贾宝玉,拿起板子就要打。 他自身难保,自然也保不了袭人,袭人被拖到门外,一个老婆子跟着那两个拖着她的家丁一起走。 孙悟空跟了上去。 那两个家丁把她带到了一处空地,然后就撒手走了。那老婆子站在袭人边上,手里拿着一块板子。 老婆子道:“你跟着宝二爷一起胡闹,欺上瞒下,是犯了大错。但念在你在贾府这么多年,老太太不忍伤你,不叫那些家丁上手。就由我来代劳了。” 袭人趴在木头凳子上,双手盘在胸前,背朝上,语气沙哑。 “李嬷嬷,不用说了。动手吧。” 孙悟空又回到前厅,见到人陆陆续续四面八方地散开。门已经关了,灯却还亮着。孙悟空趴在窗边,隐隐绰绰地偷看。 屋内只剩下贾宝玉和贾政,贾宝玉跟袭人如出一辙的在地上挨着板子。 贾宝玉痛得阵阵嚎叫,贾政在旁边指着他鼻子臭骂。 “你说要去学堂读书,我真以为你是转了性子。没想到是跟着一群小倌似的人物胡混。你还带着秦钟胡混!” “不止行径荒唐,还敢在学堂打架生事!” “你读书真是读到狗肚子了去了!” 贾宝玉断断续续道:“是……是金荣在背后编排……于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要不是你自己一天到晚跟些不三不四的人乱混,怎么会叫人抓住话柄?更何况,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清清白白吗?!究竟有是没有,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贾宝玉痛得面目狰狞,依然铮铮傲骨地抬头看着他爹。 “……他不止编排我,他还设计伤了林妹妹的猴子,还藏了我的玉!” 贾政一甩袖子。 “你还在这里狡辩!我已经问过了,学堂的兽夹是先生放的!至于你的玉,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是金荣偷的?” “若不是他,怎么会藏到竹林,怎么会在上面标上记号?!他就是想要报复我,才偷了我的玉,藏到竹林里面。” “偷了你的玉,自然是要毁尸灭迹,还藏起来,标上记号?” “所以只能是他办的!寻常小贼偷了玉,肯定赶紧拿去当了。他不要我的玉,也不敢要我的玉,他只是想要捉弄我。把玉藏起来叫我着急,那个记号是给他自己的提醒。他是想着过两天再偷偷放回我身上!” “……” 贾政被他怼得没话可说。 贾宝玉再接再厉。 “爹你既然讲道理,要跟我分明是非赏罚,那为什么还要罚袭人。是我叫她瞒着不准说的,她何错之有?” “罚她,是老太太的意思。”贾政肃道,“她被罚,不是因为她瞒着失玉之事。是她跟在你身边,没有劝诫你,引你入正道,这是她的过错。” 贾宝玉咬牙道:“我之错,却要责我身边的丫鬟。她非我师,非我父,如何担此重责,罚得不公道。是乱罚。不公道,我不认!” 贾政居高临下地将贾宝玉看着,眼中冷意四溅。 “到这个年纪,你还没长醒!” “父亲乱罚,为何说我没长醒?!” “她被罚,不是她做错,而是你这个主子没用!一家之主,就像遮天的树,自己都长不高,风雨一来就倒了,树下的人焉能安乎?既然当了主子,就该知道放浪形骸,乱行糊涂,早晚会害了身边的人。” “牵强附会,都是牵强附会,父亲说不出道理……啊——” 贾宝玉还想说什么,但一板子下去,大叫一声,就此晕了。 孙悟空拖着断腿默默离开。 幸好,他天生天长,没曾跑出个爹来。 贾宝玉受了伤,大夫来看过,拿了药,学堂也暂歇了几日,就在床上将养着。 孙悟空的腿伤也渐渐好了,他每天都往贾宝玉的房门过,终于被贾宝玉发现了,他就装作是走错了路,还把刚在院子里偷的果子塞到贾宝玉嘴里。 贾宝玉登时泪流满面。说这猴子真是知恩图报。 孙悟空非常狼心狗肺地眼珠子乱逛,在屋子里四处寻女娲石的下落。 正巧袭人进屋,头一件事就是往贾宝玉的枕头底下看,翻出来个手帕包好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显出一块莹润如脂,五色花纹缠护的宝玉。 孙悟空两眼发光。 贾宝玉笑道:“放心,丢不了的。你给我缠好放在枕头下头,我做梦都记挂着这块玉呢。” 袭人无奈叹口气道:“你就嘴上答应得好。” 探好地点,当天深夜,趁贾府人都睡着,孙悟空悄然摸到了贾宝玉的房门前,推开门,听到床上细微的鼾声,满意地靠近。 他趁着贾宝玉翻身,伸手到了枕头下。他如今稚猴之身,身子轻便灵敏,一下就将包着的玉抽了出来。 打开丝绢,女娲石就这样发着淡淡的莹光出现在了掌心。 3. 女娲石 孙悟空带着玉一路跑到了贾府最偏僻一处的池塘边,他靠在假山旁,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这块玉。 这玉上竟还有字: 正面写的:通灵宝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背面写着: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孙悟空一声轻笑。 “这法宝怎么还自己给自己写使用说明呢……” 忽然间,地面上钻出道白光,渐渐地,白光破开一道大口,地像是捣裂了一般,白光中间包裹着钻出一个人来。 “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孙悟空侧过头,看见池塘旁边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手拄着一根拐杖,一身褐色长衫,腰间系了个葫芦,没拄拐杖的那只手指着他的鼻子。 “原来是只猴子精!” 孙悟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勾出了点陈年往事,把这张脸对上了号。 “瞎了你的招子,土地老儿,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你谁啊,这么狂,我要认得你?!”土地不屑地瞥他一眼,“我可没跟什么猴精有过交情,再说你们猴子一族当中,也没出过几个天庭的大官,没什么裙带关系的嘛……” 土地抠着脑袋,呼吸忽然一滞,脸色大变,由不得往后一跳。 “你……你,难道你是……” “当年西天取经,我路过京城,你还说舍不得我,让我不要走呢。” “谁舍不得你,客套都不懂……”土地小声嘀咕完,转而满脸堆着笑上前,弯着身子对孙悟空道,“是我老眼昏花了,竟没认出大圣爷。哦不,如今是斗战胜佛了。不过,恕小老儿直言,您如今这幅猴身,竟看不出半点来历和神通。” 孙悟空吊儿郎当地在手中抛着玉。 “也怪不得你。我如今身陷囹圄,一点法术都没有,正要这块女娲石救命呢。” 土地大惊失色,道:“大圣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孙悟空道:“也不知为何,一觉醒来,便入了这猴子身,什么都施展不得,还不比一个凡夫俗子。” 土地道:“真的一点法术都没有了?” 孙悟空道:“不止没有法术,连佛骨仙身都没有了。” 仙身难成,佛骨难造。 从古至今,多少豪杰将相,灵兽精怪,万中无一能生出一副仙身,旷世功绩之外,不过是造化难觅。开天辟地这么多年,也只有一只石猴未经历练,天生是仙。要去仙身,只能堕仙台走一遭,受万箭穿心,万蚁食腐之痛,从此前尘勾销,投胎为凡俗。 唐僧被如来佛祖贬到下界,去了佛骨,要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回归西方世界。 没有仙身,不能称作仙。 没有佛骨,不能称作佛。 土地站直身道:“大圣,这种情况很严重啊。” 孙悟空道:“是啊。” 土地道:“您千万不要跟小老儿开玩笑。” 孙悟空道:“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吗……倒是你,你笑什么?” 一道白光劈来,孙悟空手中一空,低头一看,女娲石已经到了土地老儿手里。 “死猴子,天道好轮回,你也有今天。当年西天取经,你在我这作威作福,三更半夜还要扰我清梦,让我去给你找师父,一言不合就把我臭骂一顿……” 土地指着孙悟空声情并茂地控诉半天,最后阴测测一笑。 “这通灵宝玉乃是贾府贾宝玉生来所衔之物,护他此生趋吉避凶,邪魔勿扰。我身为土地,守护一方平安,自然不能让此等宝物落入什么不知来路的猴子身上。” “再说了,衔玉而生,乃是天意所秉,你也在天庭干过,不会不知道定数乾坤吧,这是他的命,只能由他护持。” “你逆不了天命。若是实相,就速速离去。找个深山老林,爬爬树,摘摘果,快意猴生去!” 地面又出现一圈白光,白光中间围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土地就从洞中缓缓钻了进去。 白光在他完全淹没在土里的一霎那消失,整座庭院又恢复了寂静,风儿拂过,一片落叶掉在了孙悟空头上。 孙悟空将头上落叶捡掉,缓缓吐了一口浊气。 “我……靠……” *** 第二日吃过早,贾宝玉兴致勃勃地坐在花园石桌旁,跟众人讲着昨天晚上的趣事。 林黛玉道:“你是说,昨夜有神仙入你梦来,还你通灵宝玉?” 贾宝玉点头道:“正是。那老神仙说有宵小对我不利,夜来盗了我的宝玉,他出手将妖邪捉住,特意来还我这块玉。并且命我从今往后,不管是睡觉沐浴,统统不能将此物摘下。” 孙悟空趴在回廊一角,冷飕飕地看着贾宝玉嘴皮翻飞。 土地老儿,你给我等着。 林黛玉若有所思,薛宝钗啧啧称奇,贾探春却吭哧一笑。 “你们二人可别被他骗了,他从来惯会编故事,神鬼传说,都是逗你们玩呢!” “寻常是逗你们玩,昨儿个却是真的。因我分明记得睡觉之前,袭人将那块玉藏在了我枕头底下,谁知怎么着,今天早上起来,就在我颈上了。” 贾宝玉冲袭人挑眉,“袭人,你说是也不是?” 袭人却不接他话,不占他这边。 “这……我也记不大清了。” 薛宝钗用手绢遮着脸,也哈哈笑了起来。袭人也笑。众人都在笑。 林黛玉也朝他开起了玩笑,说就算是这样也算不得真的,有可能是他惦记这宝玉,自己半夜爬起来挂在脖子上的。 贾宝玉气得够呛,众人笑得更开心了。 贾宝玉伤势刚好,今天又不用去学堂,于是说要跟林黛玉和薛宝钗一块儿去庙里上香。 林黛玉道:“又是许了什么愿要去还?” 贾宝玉道:“这回不是还愿,是去许愿的。” 薛宝钗又笑道:“恐怕不是许愿,就是找个由头出去玩。” 贾宝玉被说中心思,耳朵一红,赶紧道:“总之此事咱们三个知道就好,等会我去跟老太太说,你们可不准揭我的底。” 贾探春赶紧道:“你们可别跟他去,他就是不敢自个儿去,才叫你们俩跟他一起,老太太才将他教训了,怎会让他出去玩?” 林黛玉和薛宝钗是外头住进来的,贾母照顾着些,他才想要拉着他们一起,让贾母看在她们的面子上放他出去。 孙悟空看穿贾宝玉心思,几分疑惑。 土地老儿说此人身负天命,但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没看出来这人究竟有什么身负天命的能耐。 要说此人也不过是个凡身,妖鬼修炼各有门道,但通常身有天命的凡人,不论是王侯还是走卒,身上唯一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坚心。 而此人……贪玩好耍就罢了,要说坚心,整个贾府上下,他排最后一名还差不多。 真倒是奇怪。 贾宝玉跺脚道:“好好好,我自个儿去!” 贾宝玉去找贾母告请,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脸上红光满面。 “走罢,老太太允了。” 孙悟空看着他们三人结伴出行,正走到门口,忽然晃过神来! 他们去庙里祈福,他也正好去找看看此地有没有坐镇的神仙。 于是赶紧追了上去,死扒着林黛玉不松手。贾宝玉见此,叫丫鬟去拿它,孙悟空见人就咬,就是不肯走。 “这猴子犯了失心疯了!”贾宝玉道,“快快,赶紧将它捉走,莫伤着林妹妹了。” 正说着,一群家丁又围了上来。 糟糕。他如今可打不过这么多人。 孙悟空松了手,转身跳到林黛玉、薛宝钗和贾宝玉面前,给三人挨个作了个揖。然后率先跑到大门外,冲他们招手。 孙悟空脸上挤出一个饱满的笑,伶俐的猴眼水汪汪睁大,不时还翻个身。 ——记住了,今天给你们耍的宝,今后都是要还的! “这猴子是想跟着我们出去玩呢。”林黛玉笑了笑,“我倒忘了,它跟你一样受了伤,好久都动弹不了,天天都想往外头跑。倒是我这个做主人的疏忽了。” 众人于是撤下,林黛玉将孙悟空一同带到了轿子里面,往庙里行去。 到了地方,青石板山道长若登云,两侧涧流不断,穿梭于峻岭丛山之中,山风拂面,林鸟相和,道观、亭阁星落其中,此处虽坐落郊外,香火却燃得旺,各处都云烟蒸腾,结成夙愿往尘嚣而去。 看上去像是有神仙坐镇的样子。 几人虽带猴出行,但入庙祈愿,再带个猴子,显然就很不妥了,于是将它留在了门外,由丫鬟看管着。 孙悟空趁人不备,赶紧溜了,窜树爬房,挨个去寻此处的神像。 “何方妖孽,竟敢来本仙君的庙作祟!” 就是这个! 孙悟空转过身,只见一玉面神君神像,高有三丈不止,直顶房梁,孙悟空这稚猴之身,堪堪有他靴子那么大小。再看这间屋子,显然已是他寻过的殿宇中最大的一处,神像前规矩放着三个间距一致的蒲团,功德箱里头塞满了铜板,已经卡到了眼上。 殿宇中人来来去去,却无一人能听到他那一喝。 此乃天庭神仙用的传音入密。 这竟不是什么山精弄来骗人的邪庙。 孙悟空大喜过望,赶紧回过身。 “这位仙友,我乃西方世界斗战胜佛,如今情形告急,还烦请你帮个小忙。” 他一开口,声音似乎被阻隔了一般,殿内叩拜的众人恍若未闻,不止声音,好像连这只猴子也看不见了。 这仙君还给他下了隐身结界。 是个正经路子。 “斗战胜佛?”半空中,巨大的神像之中跃出来一个人影,手持宝扇,周身仙力涌动,“你是孙悟空?” 他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孙悟空。 “正是。” 孙悟空眼睛瞥到神像前刻的“宝善”二字,客气地补充道,“此事若成,他年蟠桃园再结果,我必然也拎两个过去重谢宝善仙友。” 宝善绕着他上看下看,可能没看出这一具肉身有什么门道,但也不敢托大,只道: “斗战胜佛法力齐天,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要来请托小仙帮忙。” 孙悟空又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宝善边听边点头,然后一脚将孙悟空踢出了殿门。 “好死!” 孙悟空从地上滚起,拍拍身子,指着宝善。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竟然踢我!” 宝善追出殿门,气不打一处来,道:“无冤无仇?孙悟空,你连我都忘记了吗?” 孙悟空一头雾水。 宝善捏着扇子道:“当年你大闹天宫,被老君拉去八卦炉里面受炼,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炼成了火眼金睛,你可还记得?” 孙悟空道:“是有此事。” 宝善道:“你还记得你破开八卦炉出来,第一件事做了什么?” 孙悟空回想道:“是去找玉帝算账。” 宝善道:“错,是踢了八卦炉旁边扇风的仙童一脚!” 孙悟空:“……” 孙悟空看着宝善手里的扇子,道:“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就是那个仙童吧?” 宝善鼻子出气,不置可否。 孙悟空自知理亏,拍拍屁股转过身要走。 “好吧,你不帮忙就算了,我去找其他仙君问问就是。” “慢着!” 宝善从背后喊住孙悟空。 “你还是不要问了。” 孙悟空回过头,道:“此话怎讲?” 孙悟空想了想,颇有自知之明地又问了一句:“莫非是我得罪了很多人?” 宝善不答,反问道:“你可知天庭第一大组织是什么?” 孙悟空陷入沉思。 二郎神最喜欢拉帮结派,月老交友广泛,但老君门下弟子无数…… 孙悟空老实道:“不知。” 宝善道:“孙悟空受害者联盟。” 孙悟空:“……” 宝善怒目而视:“你与其问你得罪了谁,不如问问整个天庭你还有谁没得罪?!” 孙悟空:“……” 4. 龙太子 宝善悠悠飘回殿中,看见孙悟空愣在原地,又从神像中出来,十分不解。 “你怎么还不走?” 孙悟空道:“我不是在想还有谁没得罪吗?” 宝善:“……” 孙悟空冥思苦想,脑子里终于浮现个人影,道:“猪……天蓬曾于我有行路之谊。” 宝善哼道:“天蓬元帅便是我们孙悟空受害者联盟的创始人之一。” 孙悟空:“……” 孙悟空道:“沙悟——” 宝善抢答道:“卷帘大将是我们孙悟空受害者联盟的捐资人之一。” 孙悟空:“……” 宝善两手抱拳向空中遥遥一举,夸奖道:“他功德圆满之后,在西方世界还不忘参加联谊会,是我们协会拉到的第一笔外资。” 宝善转身钻回神像,声音从空中悠悠传来。 “孙悟空,你别想了,整个天庭没有一个人会帮你的。” “再说了,你不想想,你落到这种境地,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真是不知道哪位仙君如此高义,做好事不留名,实乃我辈之楷模,改天得给他在孙悟空受害者联盟里立个相,供我等瞻仰……” 孙悟空出了庙,看见贾宝玉、薛宝钗以及林黛玉三人已经从另一旁的一间庙宇里面出来,丫鬟上去说了什么,贾宝玉懊恼地指挥起了人,于是一堆家丁和丫鬟开始分散到各处,找寻什么。 孙悟空趴在枝头,听下面两个丫鬟讲话。 “这猴子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只知道是林姑娘的猴子。” “那怎么找?叫又叫不回来,我看这山这么大,它一逃跑,也不知道去了哪处洞,哪片池,咱们就这几个人,难道还能将整座山都翻完吗?” “哎,总之先找着吧。” “再说了,谁知道这山里是不是有别的猴子,就算捉到了,谁认得是不是原来那只?” 正适时,一个家丁跑了来,手里抓着一只跟孙悟空差不多大小的猴子,叫住那几个丫鬟正说着什么,孙悟空思索片刻,转身从树上跳下,循着一条小溪浅浅淌过,往山道而下,纵跃无数大石,抵达了山脚。 如果真如宝善所说,他在天庭搬不到救兵,那就只能去找没有在天庭的神仙。 孙悟空一路东行,它如今的猴身虽小,跑跑跳跳行路却快,只几个时辰便抵达了东海,坐在一块礁石上喊着龙王的名字。 不多时,宽阔无垠的海面兀地浪涛翻涌,咆哮如雷,中间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条金色巨龙破水而出,冲天而上,十丈高的浪花从巨龙身上狂泻而下。 巨龙腾于半空之中,嘴角两边长须随风飞舞,直至水浪逐渐平静,方才缓下龙尾,语气慵懒。 “那个不长眼的打扰我睡午觉?” “我!”孙悟空从礁石上跳起,“龙王大哥,是我,小孙呢。” “小孙?哪个小孙,没听过。” “孙悟空。” 巨龙翻滚的身躯停在了半空中,沉默片刻。 “斗战胜佛来此,有何贵干?” “想请你帮个小忙。” “什么忙?” “帮我从一个凡人身上取一块玉。” “哈哈哈,哈哈哈……”龙王大笑片刻,方道,“你齐天大圣孙悟空都拿不到的东西,我如何能帮你?” 龙王想了想,又压低声音猜测道:“这个凡人很厉害?又是哪个西方的佛下凡历练来了?” “并非那个凡人厉害,而是我如今困在这猴身之中,施展不了法术。” 孙悟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补充道: “天庭那群神仙无利不起早,如今我身无长物,他们对我爱搭不理,我想来想去,普天之下,只有东海龙王您,品性如海水一般清洁,胸怀如大海一般宽广,布施人间雨露,使万物生长,百业兴盛,施恩世人,不求回报,能够救我于危难之中。不像天庭众仙,虽华服金冠,却无济世之心,助人为乐的高尚情怀。” “哎,过誉了过誉了。”龙王美滋滋抖了抖尾巴,“不过天庭那帮子公务员,确实差老夫远矣……” 孙悟空眼睛一亮:“那就多谢敖大哥了。” 东海龙王迟疑道:“但是……” 孙悟空疑惑道:“但是?” 东海龙王摇头道:“但是我不能帮你。” 孙悟空道:“这是为何?” 东海龙王呵呵道:“因为对于仇人,我一般喜欢见死不救。” “……” 霎那间风云再起,巨龙腾飞于半空,海面远处出现一处漩涡,巨龙尾巴指向漩涡,俯首冲孙悟空怒嚎。 “这一处,就是当年你拔走定海神针的位置。” “定海神针乃是布施风雨雷暴定位用的法宝,我东海失此神物,从此以后雷霆无序,风雨乱溉,为保证人间无虞,必须每时每刻由人坐镇东海,来错的风要停,来错的雨要歇,一旦出错,王母就会降罪于我。” “孙悟空,你哪来的脸找我帮忙!” 巨龙咆哮完,俯身冲入海底,溅起巨浪翻腾,啪地打在孙悟空脸上。 龙王就这么走了,海面重新归于平静。 孙悟空默默抹了把还在滴水的脸,从礁石上跳下,正预备走,身后突然又是一身巨响。 孙悟空转身回看,只见涡流飞旋的海面凹进去一个大口,一条五爪银龙从海面冲向穹顶,头顶博山流光,长背银鳞熠熠,两眼如兔,盘旋半空,而声如磬钟,幽幽漫荡于无垠之中。 “孙悟空。” 孙武空看着这条好不轩昂的银龙,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在脑子里抠挖了半天,终于记起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龙二?” “哼,你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尤记得昔年他从东海取定海神针,曾有一个不到他胸口高的小孩,自称是龙王二太子,名叫敖应,领着一群虾兵蟹将拦在龙宫门口,大言不惭要将他斩首。 当年大闹天宫,玉帝都拿他没奈何,更何况一个小孩? 他一巴掌就扇倒一片,还抱着龙二让他给自己指路。 “记得就好,记得,你也死得不冤!” 话音落下,天空乌云密布,雷鸣电闪,目视之处黑了一半,海浪翻涌,呼啸着往海岸冲刷而去,狂风骤起,将岸边礁石吹得东倒西歪。 敖应龙口一张,法力随着声音而出,石头猛然被吹至半空,绕在敖应周身,摇摇晃晃,供他摆布。 孙悟空跟仙魔鬼怪打架多年,一看就知道敖应要干嘛。 再不跑,这些石头就全砸他身上了! “敖应,你疯了吗?” 孙悟空边往岸上跑边喊。 “你要是杀了我,等如来查到,不会放过你的!” “不过当年一点小小的龌龊,我给你赔礼道歉便是。你何必赔上自己的性命?赔上整个东海?” 银龙在空中阵阵发笑。 “一点小小的龌龊?你可知道这六百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孙悟空莫名其妙地看着空中巨龙:“你怎么过的,关我什么事?” 敖应道:“定海神针乃东海至宝,没有定海神针,人间就会雷霆无序,风雨乱溉,为保证人间无虞,必须每时每刻由人坐镇东海,让来错的风停,来错的雨——” 孙悟空赶紧打断他:“这个我知道,你爹刚才已经跟我讲了。” 敖应冷眼看他,语气幽幽:“那你知道坐镇东海,掌管这些错漏风雨的人是谁吗?” 孙悟空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我。”敖应咬牙切齿,“孙悟空,就因为你盗走了定海神针,东海风雨无序,我被困在了东海六百年!天庭宴请我不能上,西海聚会我不能去,南海北海,族中往来竟连我的名字也记不得了。” “我本与南海龙三公主青梅竹马,约定长大之后遨游四海,然而因我担当此责,失约于她……” 敖应到此停下,显然不想再跟孙悟空详讲,幽怨的语气一转,又是冷傲迫人。 “孙悟空,不杀你,难解我心头大恨。” 银龙腾飞,巨浪翻涌,石头盘旋得越来越快,孙悟空暗道一声不好,忽然间,另一条龙又从海面上飞了出来。 “龙二,回去!” 竟是龙王敖广。 敖应显然不肯罢休,与那条龙缠斗空中,孙悟空趁他父子二人不注意,麻溜地跳上石头,纵跃在树冠之中,跑得无影无踪。 夕阳西下,山水披上一层灼灼的熔金,孙悟空晃荡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总之四周没有人,没有房子,只有崇山峻岭,耳边风声哗啦啦穿过,轻轻拂着他的猴毛,吹干了他一身咸湿的海水。 天庭的神仙见死不救,凡间的别说不帮忙,还会落井下石。 要是昔年被他收拾过的妖怪知道他如今境地,只怕他更是在劫难逃。 求人帮忙这条路是绝了,他只能自己去取玉。 可是自己取玉…… 土地让贾宝玉把玉挂在身前…… 孙悟空翻腾一天,早是精疲力竭,想着想着,便在树下睡着了。 一醒过来,却发现眼前是一张人脸,那人长得人高马大,一身粗布衣衫,手上满是茧子,手里拿着一根绳,正要往它脑袋套。 孙悟空骇然跳起,那人伸手来抓孙悟空的脖子,孙悟空伸嘴就咬,那大汉吃痛松手,口中念念有词。 “这畜生,等我抓着你,有你好受的!” 孙悟空赶紧爬上树,箭一般的往树冠上窜。那汉子爬不上树,只往树根狂踢,孙悟空又赶紧跳向另一棵树,踩着一棵又一棵的大树狂奔,终于把那大汉甩开。 他停在一块大石上歇息,先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因为为这种事情感到庆幸,心下忽然怆然。 从前上天入地的本事没有了,才知道身为一只肉体凡胎的畜生,连在人间苟且偷生也要费劲全力。 能被人买回贾府,竟然才是不幸中的万幸。 ——如今他万不能离开。 孙悟空找了个洞穴歇下,第二日便跑回了贾府。 贾府里的人都认识林黛玉的这只猴,见了孙悟空翻墙而入,赶紧叫人捉住,孙悟空就这样被带到了林黛玉的屋子里。 林黛玉屋子里一共有三人,她,一个伺候的丫鬟,还有贾宝玉。 “林姑娘,猴子找到了!”捉住孙悟空的丫鬟兴高采烈地往门里跨。 贾宝玉坐在林黛玉身边,第一个站起身到门口,“找到了?真找到了?” 丫鬟道:“可不是吗,还是自个儿跑回来的!” 林黛玉却头也不太抬,看都不看一眼孙悟空,语气不忿地道:“又是从哪儿去寻的猴子来糊弄我?” 贾宝玉已经看见了孙悟空,将它拎过来抱住,低头检查了它的腿,看见一个月牙形状的豁口,眉梢见喜,兴冲冲跑到林黛玉身边。 “妹妹,上次在庙里,那是丫鬟们认不得,抓错了。这回不是假冒的。我认得,这猴子腿上有伤,就是你从街上买回来那只。” 听闻此言,林黛玉赶紧转过脸。她两个眼泡通红,手帕上还有泪渍,捉过孙悟空来看,确认就是这猴子后,眼泪又下来了。 “你这泼猴,跑哪儿去了,叫我担心一整夜都没睡好!” 孙悟空头顶忽然感到一热,抬头一看,是林黛玉在摸着它的脑袋,她动作轻柔,眼泪却顺着脸颊而下,落了一滴也到孙悟空的头顶上。 “还好你是个机灵的,认得路了,还晓得回家。没叫那些个使鞭子锁链的捆了绑了,又把你弄到街上遭罪。” 孙悟空看惯林黛玉哭哭啼啼,按理不应该有什么意外,只是这一次,却偏偏叫他有些手足无措。 因为头一回…… 有人的眼泪是为他而流的。 5. 赠花人 贾宝玉一番总结,觉得孙悟空走丢的直接原因是没有取名字,要是有了名字,下次叫他便知道答应,晓得往主人身边跑。 孙悟空本来坐在假山上玩,抬头就见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以及贾府其他三位小姐都踱步过来,团团将他围住。 贾宝玉煞有其事地绕着假山一圈,将孙悟空上下打量,最后道:“这猴子顽皮,就叫他小顽子吧。” 孙悟空跟唐僧去过大唐皇宫,这什么什么子的,分明就是太监的名字! 孙悟空伸脚就要去踢贾宝玉,叫贾宝玉一手捉住,笑哈哈道:“果真是顽皮。” 薛宝钗郑重其事道:“我听说像猴子、狐狸、豹子一类的山里的灵物,取了什么名字,长大之后就会变成什么样的宠物,所以千万不能乱取名儿。” 贾迎春赶紧道:“诶!这个我倒是听过。你要是取个夸它可爱的,它就越长越好看,你要是取个夸他凶猛的,它就越长越有气性。” 薛宝钗附和道:“对对对,正是如此。” 贾宝玉思索片刻,道:“要是有这么一说,那我给取个小顽子,只怕等它长大,就把这荣国府都闹翻了。” 林黛玉用帕子掩口笑道:“所以万不能取这个名字。你没看见你刚叫它一声,它就伸脚踢你来了吗?” 贾宝玉点头称是,众人又冥思苦想,薛宝钗说要取名叫小美,今后才越长越好看,贾迎春说要取名叫小乖,今后就越长越听话。 孙悟空听见“小美”“小乖”两眼一黑,忽然听见“哧”地一笑,抬眼却分辨不出是哪个在笑,这笑声一出现,若隐若现的一直不消,孙悟空仔细聆听,才发现这笑声是从假山底下传来的。 一个酒葫芦落在假山旁,无风乱动,“笑”得满地打滚。 孙悟空咬牙切齿。 土地。 七十二变是大神通,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其他神仙想要化形,往往要借助各种法器。土地老儿的法宝就是他的酒葫芦,他能钻进酒葫芦,借葫芦之身观人间大大小小的各种事情。 孙悟空跳下假山,一手捉住葫芦,葫芦正“笑”得开心,一时不察,被孙悟空牢牢拽在了手里。 “哎哟……”葫芦极小声的发出一声呜咽,将将只有孙悟空能听到。 孙悟空阴测测一笑,捉着葫芦在假山上蹿下跳,一会儿翻跟斗,一会爬到假山最高处,把葫芦举高,又带着葫芦一块儿滚下来。 “我吐了……别翻了……孙猴子……” “孙悟空……快别翻了,我脑浆都被你倒出来了,呕……孙大圣,快快放我下来……” “呕……呕……” 土地传音入密,只有孙悟空一人能听见他的讨饶。孙悟空看见酒葫芦崩开了口,一堆白沫子从葫芦口往外面流,改为两指捏着酒葫芦中间那一节最短的身子,说了一句“真恶心”,然后就把酒葫芦丢到一边去了。 土地终于得救,有气无力的骂了两句“死猴子”,就从土里滚进去了。 神仙开的传音入密,传过去的话外人听不见,传回来的那方也一样没人能听见,不仅如此,在外人看来,其连嘴都不曾张过。是以孙悟空在这里跟土地斗了半天,众人却恍若未闻,只当这猴子捉着葫芦玩耍,也不在意,仍是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要给他取什么名儿。 “这猴子顽皮,是因为没经过教化,所以要让它改了这点脾性,就要给他取个诗情画意的名字,让它懂得领悟风、花、雪、月的意境,今后方不会辣手摧花。” 孙悟空不看就知道是贾探春在说话。 不过,风花雪月也好过“小美”、“小乖”、“小顽子”,勉强可以接受。 “要不,就叫他怜花吧。”贾探春猛一拍手。 贾宝玉“嘶”了一声:“怜花之意虽好,可是我总觉得一个泼猴叫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奇怪?” 贾探春翻个白眼:“有什么奇怪的,你这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不还叫宝玉吗?”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连贾宝玉自己也忍不住笑。 “要不,还是叫林妹妹来定夺吧。”贾宝玉走到林黛玉身边,道,“这猴子是林妹妹带回府的,我说了做不了主,叫林妹妹说。” 林黛玉看着孙悟空有些出神。 “怜花虽好,却没有了猴子的气性。它本来该在山间丛林,自由畅快的一生,无奈被人捉了去。我自诩是将他救了,可也不免有了人之私心,要将它留在身边,陪自己解乏,也怕他再落入歹人之手。” “细想来,人为万物之长,也不过是人的一家之言。养些宠物,也没曾问过它们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再加上一些自己的意愿想法,要这猴子重新长成人所规训的模样,却是令我觉得有些对它不公。” “妹妹一席话,叫我有些惭愧了。想来这世间生灵,在天地面前,又何曾有过高下?”贾宝玉感慨一番,道,“那依妹妹所言,该给这猴子取个什么名字合适?” 林黛玉又陷入沉思。 贾探春思忖一番,眼睛一亮,道: “林姐姐上回作诗,讲的是‘山中有灵结珠玉,化作猴来渡春秋。得悟本性自清净,此间大梦一场空’。” “所谓猴性,也不过是本性。既是本性,本是空性,空空来,空空去,未曾沾染半点凡俗,也正是林姐姐之意。不如就以诗之名,称它‘悟空’吧。” *** 孙悟空觉得林黛玉有点奇怪。 这个奇怪,倒不是说她心思敏感,整天哭哭啼啼。而是她讲的话,做的事,总给人一种没有生机的禅意。 这种禅意,放在西方诸佛,或者是天庭的神仙上倒好,但偏偏放在一个凡人身上,倒如人间那句老话“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是一种诅咒一样的慧根。 当年唐僧被贬下界,出生之后,父母都在江上被强盗杀害,他才顺理成章地随江流飘走,被一和尚捡到,遁入空门。 唐僧虽后来修炼得道,但他身在凡俗,前十八年都过着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日子。这种刻意的断情断俗,只是为了让他不迷失道心,若是从佛来看,算作恩赐,但对于普通人,就是一场天意弄人的悲剧。 有些慧根,只适合放在不在凡俗的人身上。 她若是念佛,问道,倒是一种天赐,可她偏偏身在浊世,长在闺阁之中…… 孙悟空本来坐在亭子一角吃着李子,结果偷偷盯着林黛玉想的入了神,嘴巴突然猛流口水,当即叫了一声“酸死了”,将李子抛在了一边。 今天天气正好,贾府几个姑娘都在院子里赏花作诗,听见有人在说话,突然被吓住,张头往四周望去。 孙悟空害怕被发现,赶紧跑远了。一直跑到贾府最外面的院墙边,麻溜地翻身上墙,一眼观尽半个贾府,看见刚才被吓到的贾府众美没有追来,只接着在那谈天赏花,顿时松了口气。 该死,差点被捉住了。 如今他没有本事,要是再开口说话,怕不是要被人看作妖精打了。 得早点搞到那块女娲石。 土地老儿让贾宝玉把玉挂在胸前,他要是直接上手去抢,恐怕是抢不过。就算是抢到手,贾府的人知道了也能马上把它制住,说不准还一通好打,一来二去,把它赶出贾府。那就再也没机会盗玉了。 可是这些神仙们都不帮忙…… 再则,贾府之中,土地老儿也时时将它盯着…… 孙悟空冥思苦想半天,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有了。 孙悟空想好主意,正预备翻身下墙,忽然听到有人在讲“林姑娘”三个字,于是收了脚,看底下一共两人,一个丫鬟,另一个是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手上拿着东西,正在比划什么。 孙悟空从来不仔细记这些人名,他往常又只跟着林黛玉身边,贾府上下,除了跟林黛玉有点关系,往来过的,他一概记不清楚。这个周瑞家的,孙悟空只听过这样称呼她,听说是王夫人陪房。这个王夫人,又好像是贾政,也就是贾宝玉他爹的妾室。 周瑞家的说了一阵,丫鬟脸上仍有惑色,最后周瑞家的就摆了摆手,道:“罢了,还是我亲自去送吧。” 孙悟空定睛一看,她手中拿着十来朵花,但不是真花,倒像是纱堆的。 孙悟空没有在意,等周瑞家的走了后,又绕着院墙玩耍了一阵,看见各处繁花锦簇,绿叶山石相映,觉得好像在这贾府待着,也并没有那么不堪,而且每天吃得也还不错,还有专人给它洗澡…… 孙悟空正荡着秋千,忽然惊醒—— 打住!等拿回仙身,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有,不比在这里自在百倍。 万不能被这点小恩小惠给收买了。 孙悟空从秋千上跳起,回到林黛玉屋子,竟然又看见了周瑞家的。贾宝玉手里拿着刚才周瑞家的手里的花,正要递给林黛玉。 林黛玉却不接花,只道:“是单送我的,还是别人都有了?” 周瑞家的道:“这两支是给姑娘的。刚才我已经将其他几位姑娘的都送了。” 林黛玉于是生了气,冲贾宝玉念叨什么别人挑剩下的才给她。等周瑞家的走了,贾宝玉又在旁边安慰林黛玉,但也没说两句,又像是有事,就这么走了。剩林黛玉一个人在屋子里生闷气。 孙悟空见怪不怪,安心吃桃。 只是不知为何,林黛玉忽又跑到门口,望着贾宝玉远去的身影,兀地掉下泪来。 林黛玉回了屋,就在床上坐着,什么都不干,书也不看了,诗也不念了,整个人跟枯叶儿一样,风儿一刮,打着旋从树上坠下来,就失了生机,再不动弹了。孙悟空在屋子里都感觉有阵阵寒意。 不过是朵花么,至于吗? 孙悟空跳出屋子,在花圃芳丛四处游荡,毫无“怜花”之意,一连摘满了几十上百朵各色的花,认不出名字,反正开了花苞,长得好看就收进怀里,直到双手都抱不下了,才跑回林黛玉的屋子。 “闯大祸了!” 丫鬟看见猴子抱着一大把花跨进门,满脸惊惶失色。 “这泼猴,哪儿偷这么朵花来。”丫鬟舌头打颤,一个个数着瞧,“完了完了,这是王夫人最宝贵的牡丹,这、这是老太太最喜欢的芙蓉,怎么全摘来了,泼猴,你作孽啊!” “林姑娘,你快看看,这猴子闯大祸了!” 林黛玉忽闻花香四溢,抬起头,只见满眼黄橙红紫,璀璨缤纷,一大捧花被塞到了她怀中。 而花背后,是一只被花瓣堪堪遮住了的小猴。 正冲她眨眼。 6. 东海游 林黛玉把花接过去。终于破涕为笑。 笑完,又开始哭,哭完,喃喃低语,“世人不舍花枝几朵,你却为我摘满园芬芳……” 因辣手摧花,孙悟空得了来贾府以来的头一回教训。贾府一个叫李嬷嬷的,也就是上回打袭人那位,把它带到被摘的花前,狠狠抽了他几下。 凡人最奇怪的就是,虽然明知道畜生不通人性,还是要对着畜生讲人话。 “今个儿我便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还敢不敢摘花了,啪,还敢不敢摘花了,啪,叫你摘花,啪,叫你摘花……” “你这猴子记住了,以后再摘老太太的花,就不只是挨这几下打了。” 孙悟空揉了揉屁股,接着荡秋千去了。 因为牵挂着女娲石,孙悟空时刻都在贾府中盯着贾宝玉的动静,见贾宝玉从花园中走了,孙悟空跳下秋千,也遥遥跟在他身后。 走了几步,步入庭院,贾宝玉碰见了薛宝钗,二人含笑讲了几句,孙悟空一瞥,发现回廊又走来一个身影,笼烟眉,姣花面,步履轻轻,正是林黛玉。 林黛玉瞧见贾宝玉和薛宝钗二人,忽然又停住了脚,将身子掩在拐角处,偷偷看他二人讲话,也不知道听见了什么,总之看了看,脸上几分落寞,又扭头走了,跟逃似的。 贾宝玉并非是找薛宝钗来的,二人没讲多久,就错身而过,孙悟空跟着贾宝玉到了书房,发现贾宝玉整理了东西,好像是要出门。 难道是要去学堂? 孙悟空眼睛一亮。 贾府不好下手,唯一的机会就是书院,没有土地老儿看着,也没有家丁来抓,只要它机灵着点,抢了通灵宝玉就跑,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贾宝玉带上书,却没直接出门,而是去找了秦钟。秦钟也住在贾府,只是不是本家,好像是门远房亲戚,来了贾府之后才跟贾宝玉一块去的学堂上学。 贾宝玉称他鲸卿,孙悟空也分不清是叔是侄。上回被打之后,他二人就再没联络了,听说秦钟也被好一通教训。只是混账事做完,这一篇揭过了,学还是要上。 贾宝玉找到秦钟后,就跟老太太知会,说要去学堂上学。孙悟空躲在屋外听完,等他二人出来,紧紧地跟在身后。 贾宝玉见孙悟空跟着,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嘴里还念叨“你这猴子倒是机灵,谁出门就跟缠着谁,行吧,这回也带上你去玩玩。”他却只当是猴子玩心又起了。 然而,临到门口,李嬷嬷却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条铁质的铐链。 “这猴子顽劣,昨天才闯了大祸,老太太吩咐绞了一条铁链给它挂上。” 李嬷嬷又说刚才要找这猴子,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结果在这儿,又听说贾宝玉要带它去学堂,感叹来得真是及时,免得它在学堂里面闯祸。 孙悟空两眼一黑。 李嬷嬷捉着孙悟空,将它脖子套上了一个圈,圈上挂着个铜锁,锁旁边还连着一条长链,链子的尽头绕了个圈,圈上裹了一层皮料,免得牵的人硌手,又将开锁的钥匙给了贾宝玉一把。 贾宝玉于是就这样牵着孙悟空跟秦钟一块儿出门了。 孙悟空一路都偷偷摸摸抠链子,发现真是精铁锻造,铜锁也一点没偷工减料,完全没有挣脱的空间,于是黑着一张脸,跟着贾宝玉走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发现有点不太对劲…… 要去学堂,应该早到了啊? 孙悟空张头四顾,发现别说是学堂,连个人影都没有,上一次穿堂过街,已经好久了。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 有赖于这些日子的经历,孙悟空很有自知之明地开始怀疑—— 贾宝玉是要把它带远了去卖掉! 孙悟空登时跳起咬了贾宝玉一口,贾宝玉吃痛手一松,链子掉在了地上,孙悟空捉住机会,赶紧要逃,岂料蹦到半空,脖子一紧,又重重摔了下去。 “怎么这畜生还咬人呢!”秦钟捉着链子将孙悟空扯了回来,孙悟空张口又要咬,秦钟当机立断将书匣子里的一摞宣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孙悟空嘴里。 “呜、呜呜呜!”孙悟空赤红着眼看秦钟。 孙悟空刚才那一口咬得用力,贾宝玉手上一圈牙印,破了一个小口,渗了点血出来。贾宝玉抬手要打孙悟空,孙悟空想躲,脖子却被秦钟卷了两圈链子扯住,没有任何供他活动的空间,于是只好闭上眼认命。 岂料贾宝玉的手迟迟没落下来,孙悟空张开一只眼睛瞧,贾宝玉改掌为指,狠狠在孙悟空脑门上弹了一下。 “嘶嗷。” 孙悟空不忿地看着贾宝玉,贾宝玉用扇子指着孙悟空道:“你这泼猴,你还敢瞪我,你咬了我一口,我弹你脑门施以小惩,已经很对得起你了。” 贾宝玉看着手上的血痕,又气又恼,又念叨道,“别的畜生都是认生才咬人,你倒是混熟了才开始作妖,果然李嬷嬷给你绞这链子没错。” 走了又半个时辰,连人家都见不着几户了,山树高耸,遥遥还能看见青碧色的海线,有风裹着细沙吹来,硌得脸稍有痒。 孙悟空几乎可以肯定贾宝玉要把它卖给哪家猎户了,恨得牙痒痒,却忽然听秦钟道: “咱们偷溜出来玩,被先生发现该怎么办?” 贾宝玉浑不在意道:“我二人连学堂都没去,先生脸都没见到,先生怎么会发现?” 秦钟担心道:“可你跟老太太说了我二人要去学堂,万一叫你爹知道……要我说,还不如偷偷溜出来,不找什么要去上学的借口。” 贾宝玉道:“不找上学的借口,我二人一道出门,不是更惹人猜忌吗,你也不是不知道,贾府人多口杂,那些下人最爱传闲话……” 秦钟道:“倒也是。罢了。” 秦钟面上愁色一散,又兴致勃勃,“你真的在这里见过三足金龟吗?” 贾宝玉喜道:“自是真的。《山海博物志》上所载,三足金龟腹背皆有金甲,我上回就见了一只腹背一片金色的龟,只长了三只脚,本来要捉回去玩玩,可惜叫它溜了。” 秦钟开心道:“若真的捉到了,带去学堂玩,叫所有人都看个新鲜。” 三足金龟是东海龟族中的神脉,所谓神脉,就是生下来就有法力,不必从头开始修炼的灵兽,听说三足金龟最喜欢跑到海岸上晒太阳,故而叫凡人看见,载入一些专门收录珍奇异兽的书中。 敢情这秦钟和贾宝玉是为了捉乌龟去学堂显摆。 真是贪玩好耍,不白挨打。 孙悟空登时松了一口气——看来不是卖它,但没多久,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东海?! “这猴子怎么了?”秦钟看见孙悟空在地上蹬腿,脖子都被铁链勒紧了,脸憋得通红,就是不肯走,扯了扯贾宝玉的袖子。 贾宝玉转过身,看着孙悟空奇怪道:“怎么连毛都立起来了?” 秦钟又拖了几下铁链,孙悟空被拖了一截路,赶紧抱住旁边一棵树,秦钟从树上扒拉它的猴爪,孙悟空用脚踢他,秦钟被踢得满身脚印,便道:“这猴子是不愿意走了。” 又指着旁边孙悟空抱着的那棵树道,“要不,把它拴在这里,等会回来再牵?” 孙悟空疯狂点头。 贾宝玉捏着下巴想了片刻,摇头道:“此处离海还远着呢,我二人人生地不熟,拴在这里,等会回来找不到了怎么办?还是把它带着吧。” 于是孙悟空就被秦钟和贾宝玉二人强行拖到了海边。 山海旖旎,天穹成碧,海风轻盈。 孙悟空看着这美好的景,心下一片怆然。 贾宝玉,你倒不如把我卖了呢。 贾宝玉和秦钟沿着海边找了半天,不知道撞了什么狗屎运,竟然真的找到了三足金龟,二人一个打开书匣,一个伸手去捉。孙悟空眼皮都没抬—— 三足金龟要是能被凡人捉到,就不要在龟族混了。 果不其然,贾宝玉一伸手,那正在晒太阳的三足金龟就“唰”地一下冲进水里跑走了,速度之快,都有了残影。贾宝玉扑个空,一个趔趄摔进海里。 秦钟收了书匣要去扶他起来,突然一阵浪打来,冲到岸边,叫他也跌进了海里。二人对视一番,见彼此狼狈,生趣大笑。 两个白痴。 孙悟空鄙视地别过头。 贾宝玉和秦钟搀扶着站起来,狂风乍起,方才那一道浪不过是温和的序幕,接下来,才是雷霆万钧的巨涛,一层又一层,直打到腰间,将人半个身子都淹没进海里。 不好! 这是…… “孙悟空,你还敢来东海!”耳边乍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孙悟空无语凝噎,“你以为我想来啊!” “哼,上次叫你侥幸逃了,你既然上门送死,我就收了你的命!” 风吹得岸边沙粒乱涌迷眼,大浪翻卷着不停地往岸边冲刷。 贾宝玉和秦钟听不见敖应和孙悟空的传音入密,二人只当是天气有异,大叫起来,“跑!”“快跑!” 孙悟空边跟着跑边道:“敖应,他们不过两个凡人,你要把他们两个也杀了吗?人死在东海,你怎么跟天庭交代?” 敖应自然不敢。不然,也不会连龙身都不现,虚空对着他骂架。 敖应却缓缓道:“东海今年有投海自尽的三十三人,卷入涡流溺毙的四十一人,船翻而死的三百三十七人……” 孙悟空摸不着头脑:“你干嘛?” 敖应呵呵一笑:“等明天,就有溺毙的四十三人,哦,和一只猴。” 孙悟空:“……” “敖应!你敢瞒报凡人生死!” 孙悟空忽然惊醒。 敖应不现身,不是因为不敢杀人,而是怕凡人看见了他的龙身,在地府诉冤! 7. 拜仙君 孙悟空突然灵光一现,道:“这个凡人身负天命,你若杀了他,天庭马上就会知道。” 风浪歇住一会儿。贾宝玉和秦钟终于从海里爬了起来。 “哦?什么天命?”敖应懒懒道。 “天命能叫你知道吗?天庭做事,一贯神神秘秘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敖应不说话,大概是觉得有道理。 但过了一会,又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孙悟空道:“你爱信不信。不信就杀吧。” 敖应:“……” 孙悟空道:“要么,你就现身出来看一眼,他身上有一块通灵宝玉,是生来所衔,你去验验真假。” 敖应不现身,自然看不清岸上这两个人长什么样,但他若现身,叫这两人看见,去了地府,就一定能把他给逮出来。 敖应道:“……你当我傻?” 孙悟空语重心长道:“你既然不傻,就知道孰轻孰重。切记,不赌就不会输。” 敖应默了半晌。 “……罢了。今日行个慈悲,不杀生。” 风浪就此止住,乌云散去,天地又是一片澄澈的万里晴碧。 孙悟空默默骂了一句“好不要脸”,然后跳上了岸。 秦钟和贾宝玉死里逃生,不敢再在海边逗留,牵着孙悟空就往回走。路上念叨什么果然不该贪玩,惹了这祸端,差点将命都丢了,又觉得这是老天给的警示,发誓今后要好好念书,不再纵情放兴。 莫非就是这就是贾宝玉命运的转折? 孙悟空心生猜疑。以为他从此要立志高远,造就坚心一片,没想到路过学堂,贾宝玉犹豫片刻,扭头走了,还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现下心乱如麻,怎么读得进书呢?改明儿再来吧。” 今天不会做的事,明天也不会做。 孙悟空一嗤。 凡人都是如此。 *** 回到贾府,林黛玉看见孙悟空脖子上套的铁链,问了几个丫鬟是谁做的之后,就去找李嬷嬷理论。李嬷嬷说是老太太的意思,她也做不了主了。 晚上,贾宝玉又找林黛玉玩,林黛玉说起了猴子被套了锁的事,说这是她的猴子,李嬷嬷连她这个主人都不知会,就擅自打了这套铁链,是在欺负她,实在可气。又说改明儿要找个锁匠,把这锁给撬了。 孙悟空边听边狂点头。 贾宝玉伸手给林黛玉看他手上被猴子咬的齿痕,道:“你看,这就是这猴儿今日给我咬的。你再把锁给它去了,它不是要翻天了吗?那个李嬷嬷,仗着给我喂过几口奶,现在是惯会自己拿主意了。我倒也看不惯她。不过,这事儿是老太太吩咐的,你去拆了锁,老太太会怎么想?” 林黛玉听话只听半句,贾宝玉刚说手被咬了,她就着急捉过来看,见上面果然有破皮的红印,后面的话就浑然不入耳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泼猴竟还咬人?” 贾宝玉最会卖乖讨饶,当即埋怨道:“可不是,叫我疼了好一阵。不过你别担心,我已经教训过它了。” 林黛玉本来一肚子气,听了贾宝玉诉苦,气全然就散了,还有几分懊恼,说都是自己平时太纵容这猴子,叫他无法无天了。 孙悟空在旁边看着这出,气得牙痒痒。 林黛玉,亏我高看你一眼。 没想到你跟那只猪一样见色忘义。 贾宝玉顺竿子往上爬,将自己今天身上发生的事都倒了出来,又称离奇,又称惊险,最后又勾连上了神鬼之说: “上回去观里许愿,我求要平平安安,我想今日那风浪那么大,没有止息之意,将我口鼻都掩了,都以为自己要了结在那处了,心想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找来给我收尸……结果浪却忽然退了,天光也大亮,仿佛跟梦一样。我回来细细想了,恐怕就是宝善仙君在保佑我呢。” 孙悟空鼻子出气,不屑一哧。 分明是他急中生智诓退了龙二,关宝善什么事?凡人就是爱胡乱联想。 正如唐僧所说,凡间招摇撞骗的和尚道人层出不穷,倒不是因为骗术多高,而是凡人就是喜欢乱塞因果。譬如,差点掉进河淹死了,不谢救他上岸的那个人,反而要谢哪个和尚道士做的法事,赐的道符。 林黛玉听了此言,竟也不觉得奇怪,还道书上所传,那宝善仙君乃是太上老君门下弟子,手中宝扇专祛邪风,恐怕就是给他扇了几下,才叫那妖风怪浪褪去了。 贾宝玉得了林黛玉肯定,也自觉自己参悟了其中真理,又来回咀嚼个中细节,越说越笃定,最后一拍手,恍然道: “受此恩庇,明日我可得赶紧去还愿。” 做完决定,又道,“我先前跟宝钗讲了此事,她说我贪玩好耍才生了此事,劝我今后要好好读书,还说别的学生烧香拜佛,都是求功名前程,哪像我这么大年纪,去求平安。” 贾宝玉笑着要去牵林黛玉的手:“还是林妹妹懂我,心疼我,知道我最讨厌那些个国贼禄鬼,从不念叨我读书。我只在你这,觉得没有拘束,甚是畅快呢。” 林黛玉却将手躲了回来,脸色骤变,转过身,语气也硬邦邦的:“闹这么半天,原来是在别人那受了气,才到我这儿来。” 贾宝玉赶紧讨饶,孙悟空知道他们俩又开始了,耳朵捂上,躲到窗口去了。没过一会儿,屋子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孙悟空瞥过头一看,只见贾宝玉两眼发红,一甩袖子,直冲出了门去。 林黛玉就坐在床边,过了好一会,似乎是确认他已走远了,才又站起来,扒着门框,遥遥地望着贾宝玉隐在回廊水榭中的背影,眼中似也有泪。 孙悟空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猪八戒总是喜欢在夜里朝天上看。问他在看什么,他就说:“听说玉帝罚嫦娥每天晚上捣药,不知道会不会把眼睛给捣瞎了。” 他当时一如既往地嘲讽道,“嫦娥眼睛再瞎,也不会看上一只猪。” 听闻此言,猪八戒头一回没有生气,只落寞地低下了头。说,“她看不上我,也不妨碍我看她。” 后来,猪八戒修成正果,推脱了如来赐的“净坛使者”菩萨名头,一心回到天庭,又做回了天蓬元帅。某日他偷溜回天庭蟠桃园偷桃,见到猪八戒在广寒宫前徘徊踯躅好久,便又问, “你现在长这么好看,怎么倒还不敢进去了?” 猪八戒又说,“我是痴痴看了她这么多年,可是她却不知道,我怕冒然进去,将她唐突了。” 猪八戒到凡间一遭游历,虽然比以前增了不少修养,可惜,学傻了。 他当时骂了一句“呆子”,便驾云走了。 如今见着林黛玉,孙悟空忽然明白了当日的天蓬。 因为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般配、适逢就一定要开花结果的。譬如,去街上买东西,标了价,知道多少钱能买到,不管买不买得起,心里总有个底。但感情这种东西,你不知他情深几许,他不知你望穿几秋,朦朦胧胧,你猜我猜,既怕价出得低了,就被别人抢走了,又怕价出得高了,被人当成大傻子。 就如上一回,林黛玉对着那花发脾气。可她却偏偏计较的不是那花,而是贾宝玉对她虽亲近,但哪里有什么新人,新乐子,前脚跟她吵完架,后脚又开开心心去凑热闹了。 她想要一片真心,他却一片真心,掰做了百瓣来使。 有时心思深了,言不由衷。气也乱发,生气,不过是在害怕自己寄人篱下,又害怕一厢情深,却叫人轻看。 孙悟空叹了口气。 空色不异,色即是空。本是无相,不过是世人性游,沾着感情,空生愚昧。 幸好,他才不会犯这种蠢。 *** 第二日,贾宝玉便去找了秦钟,说要去道观还愿,感谢宝善仙君的救命之恩。秦钟经此一遭,也觉得是有神仙保佑,自是应下。 贾宝玉还非要将孙悟空也领上,说是这猴子也一并受了恩惠,孙悟空在大门口双手双脚抱住柱子,就是不肯走。 “这猴子真是不知道感恩,宝善仙君救了你的命,去给他磕个头又怎么了。”贾宝玉生拉硬拽,将孙悟空的手脚都从柱子上掰了下来,交给秦钟抱住,又嘀咕道:“平时非缠着要出门,今日又怎么不肯走了……” 孙悟空有那链子勾着,招架不住他们两个,被强行拖到了道观,来到了宝善的神像前。 殿中三个蒲团,贾宝玉一个,秦钟一个,孙悟空一个。 贾府之中,贾母和王夫人尊佛好道,跟城中一众道观佛寺都常往来,贾宝玉为示心诚,一大早就起了,还说要捐香火钱,观中知道他身份,特地为他屏退众人,容他三个叩谢还恩。 贾宝玉跟秦钟一起磕头作揖,感谢宝善的神通,救了他二人性命,转头看见孙悟空没任何动静,于是摁着孙悟空的脑袋,也让它给宝善磕了个头。 “吭哧……”神像中有笑声传来。 孙悟空知道是宝善在偷看,趁贾宝玉和秦钟磕完头转身,伸腿把神君像前的贡品都踢翻了。 “孙悟空,你!”宝善气急败坏地传音入密。 孙悟空伸手捉了一个滚到地上的果子往嘴里咬,哼唧道,“叫我给你磕头,你也不怕折寿……” “仙神寿与天齐,折什么寿?” “哦,那你问问二郎神的手下,从前都是怎么死的?” “……” 孙悟空大闹天宫,二郎神领玉帝命追捕,折损了不少天兵天将。 宝善憋了半天,道:“你如今仙身佛骨都没了,你得意什么?” “呵,不肖他封什么仙列什么佛,我就是一石猴,也照样得意!” 孙悟空几下嚼完果肉,果核往地上随手一扔,拍拍屁股跟上了贾宝玉和秦钟。 宝善在他身后,竟因他这一语,微微怔住。 好半天,反应过来,骂骂咧咧,“臭猴子,放的什么厥词!” *** 下了山,孙悟空跟着贾宝玉和秦钟回了贾府,一进门,见着两个陌生的面孔。 一个老尼姑,和一个小尼姑。 老尼姑脸上生了褶子,一双眼笑眯眯的,手中挂着一串佛珠,正在跟贾母说着什么。小尼姑年纪不大,但肌肤如脂,长得可爱,一见着贾宝玉等人进府,脸上兀地起了红霞。 竟是看得痴了。 孙悟空心里正嘀咕“怎么人人都喜欢贾宝玉这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却见那小尼姑目光正随着另一人而动—— 秦钟? 孙悟空仔细一打量,发现秦钟今日穿了身蓝衣,他身材比贾宝玉略消瘦,但长得唇红齿白,眉目温润,二人并行,更显清俊落拓,也是凡人所说,浊世公子。 不止那小尼姑,秦钟也有些呆愣,贾宝玉连叫了他两声,他方才回过神来。贾宝玉似乎不是第一次见这俩人了,毫不意外地走上前,领着秦钟介绍。 说那老尼姑叫净虚,是水月庵的住持。水月庵因庙里馒头做得好,得了诨名,叫馒头庵,说可以叫她馒头大师。贾母听了又笑又气,说他不通规矩。 净虚却未曾生气,像是跟贾宝玉很熟,习惯了他这般放纵,只觉得生趣,面上笑意更深。 贾宝玉又跟秦钟介绍起小尼姑,“这是智能儿,从小就跟在净虚师太身边,你要有什么佛法不通,净虚师傅没空,就跟她请教。” 小尼姑看秦钟一眼,飞快地低下头道,“我资质愚笨,虽从小长在佛前,耳濡目染了些经文,但怕不如这位公子,朝沐圣贤,懂大学问,万不敢担请教二字。只是公子若对佛经感兴趣,可以来找我探讨……” 秦钟也是躲着看她,耳朵通红,磕磕绊绊道:“我未曾涉猎佛道,平常也只是读过一些浑书,小师傅若能不吝赐教,我自是感激不尽的……” 二人目光对在一起,又是春风穿堂,惊落一地乱红霏霏。 晚上,贾宝玉专门清理了一间书房出来,要去找秦钟读夜书。秦钟推掉了,说自己经此一遭生死,忽然觉得我佛慈悲,要去专研一下佛法。 贾宝玉说:“可救我二人的分明是位仙君。” 孙悟空差点没憋住笑。 8. 回马枪 孙悟空记挂着通灵宝玉,一找到机会就往贾宝玉身边跑,贾宝玉跟它出去几趟,也稍有了些感情,没将它赶走,由它跟在身边去找秦钟。 贾宝玉找秦钟,虽是为正事,但也不想叫人看见自己老往秦钟这边跑,解掉了孙悟空的链子,免得它走路时响动太大,惹人注意。 秦钟义正言辞道:“佛道都以救天下人为己任,本是一家。如今净虚师太上门弘扬佛法,佛法近在眼前,我若不去,实在是有愧佛的恩典。” 贾宝玉有些紧张地捉住秦钟的袖子。 “旁人不懂,总觉得我二人纨绔不肖,却不知我二人只不爱那些假正经的仕途之书。如今你迷上了佛法,我却有些担心了,你莫不是真的看透功名利禄,要出家去做了和尚?” 秦钟沉默片刻,保证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出家去做和尚的。” 贾宝玉松口气道:“如此就好。你若真是去剃度为僧……”贾宝玉情绪起伏,有什么话像要出口,最终又吞了回来,抿了抿唇,“只看这世间又少一个似我一样的妙人。” 秦钟扑哧一笑,“你倒是拐着弯夸你自己呢。” 贾宝玉也跟着他笑,然后跟他约定明日去学堂,秦钟应下,转身就往净虚住的小院方向走去。 孙悟空跳到树上,一路跟着,见秦钟走到净虚住的那方小院中,“刚好”碰见智能儿,二人互看一眼,又低下头,又看一眼,方才上前互相讲话。 孙悟空从树冠跳到院墙上趴着,看他二人边说边走,直到一处无人往来的墙脚,终于停下脚步。 “小师傅……” “叫我智能儿便好。” “好……” 孙悟空在高墙上看他二人在树下腻歪,拿“不通佛法,特来求解”开了个头,就开始讲是哪儿来的,平常做什么,喜欢吃什么这种闲话来了。 智能儿说她从小跟着净虚长大,因着王夫人和贾母尊崇佛法,府上设了佛堂,常邀净虚前来小住,她从小就来荣国府逛,跟贾宝玉,以及迎春、探春等人都相熟。 秦钟就说他有个姐姐叫秦可卿,嫁到了贾家,是贾母的重孙媳,于是跟贾宝玉成了个远戚。他是因读书才上的贾府来住,才来没多久,恐怕不如她熟悉,还望她多指点贾府到处情况。 智能儿于是跟他开始讲起来这贾府中的故事,都是哪块石头摔过人,哪个池塘的鱼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哪间屋前些年翻修过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秦钟专注地看着她,时不时地笑。 好久,孙悟空反映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懊恼地踢了一脚树,窜远了。 月下花前,真是无聊。 *** 夜色深深,孙悟空躺着床上想事。 链子是贾母让绞的,林黛玉做不了主,钥匙在贾宝玉手上…… 他不能在贾府偷玉,但到了外头,又有链子牵着,除非,让贾宝玉自己将他的链子去了,就如今天晚上一样…… 它这链子,唯一的毛病就是响声大,而贾宝玉只有干坏事的时候,才会将它的链子取下来。 孙悟空蹭地坐起—— 只要他跟着贾宝玉出门,不愁他不跟秦钟厮混。到时自己就死赖着不走,贾宝玉没办法,只能把它链子解掉,不让他惊扰别人。 再说,贾宝玉此人不学无术,就算没有秦钟,也不怕他不做掩人耳目的混账事,只需要等个时机罢了。 孙悟空越想越觉得有理,倒头睡下。 自此,孙悟空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受贾府上的人逗弄,其余时候都紧跟着贾宝玉。无奈贾宝玉上回挨了打,长了记性,偏偏不带他去学堂胡闹了。 而孙悟空这样行事,倒是给了林黛玉好多借口,寻猴子总寻到贾宝玉那儿。 贾宝玉便说这猴子跟他出去玩了几回,得了乐趣,连自己主人都忘了。林黛玉则说,确实是她疏忽了,因她自己羸弱,也不常出门,连累猴子也跟她闷在院子里。 于是贾宝玉不带他出门,倒是跟着林黛玉出去玩了一趟。 这日玩完回来,孙悟空又要去找贾宝玉,却发现他人躲在书房,兀自流泪。窗户开了半边,孙悟空就站在窗外不远处看,贾宝玉恍然未觉,整个人魂好像都没有,眼珠子木着,好像任何响动都不能再将他惊扰。 这又是怎么了? 孙悟空凑进了点想要再看清楚,却忽闻一阵脚步声,只见是秦钟匆匆从另一处回廊走来,已至院中,孙悟空刚想躲,却发现秦钟早将他看见,但只眼睛一扫,又收了回去,丝毫不避地接着往贾宝玉书房走去。孙悟空突然意识到它如今不过一个畜生,没人觉得他能听懂、看懂什么。 孙悟空心思一动,大胆地跟着秦钟也往贾宝玉的书房走。见秦钟进来,贾宝玉的脸色终于有些松动,抬起头,也看见了孙悟空,但与秦钟一样,没当回事。孙悟空蹿进屋,秦钟转身将门关上,走近要跟贾宝玉说什么,刚一张口,面上被风一吹,转头看见窗户还开着,又上前把窗户关上。 倒是贾宝玉看着他在窗边的背影,先开口了,脸上分明没泪,声音却似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跟你的智能儿玩去。” 秦钟转过头,有些莫名地道:“她已经回水月庵了啊。” 这个孙悟空倒是知道,智能儿跟净虚并不长住,只是偶尔来,好像最近来的一次已经是上个月了。 “……”贾宝玉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是看我笑话来的吗?” 秦钟关好窗户,踱到书桌前,也寻了一柄椅子坐下,低声下气道,“怎么会,我是来看你好歹的。我没想到你、你会……我只当你跟学堂那些人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只是找个乐子?” “大家都是这样的。” “我不是大家。我问你,你拿我当什么了?” “知己,朋友,上学的搭子。” “搭子?”贾宝玉冷冷一笑。 秦钟受了他脾气,头一回也有了点不忿,道:“不过是学堂玩闹,你何必当真?再说了,你怪我跟智能儿好,我却从来没怪过你跟你那林妹妹、还有薛宝钗,你那丫头袭人,学堂里的其他几个绕着你转的学生,你闹的什么脾气?我真是不懂。” 贾宝玉急忙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只是跟她们亲近,但对你是不一样的。” 秦钟听闻此言,默了一会儿,道:“我倒不知其他哪个人,会像你一样似的将这只当作是亲近。你做的诸多种种,怕不比别人正经的鸳鸯还要像回事。” 一个笔架突然栽倒在地,滚了一地大小不一的毛笔,贾宝玉袖子一扫,又突然发了疯,“你竟也是和外面的人一样看我的?” 秦钟不知怎么又惹了他,只觉得自己分明句句说的实话,退到门口,冷冰冰冲他道了一句“罢了,你是贾府的混世魔王,我一无足轻重的穷亲戚,哪儿敢来教训你。”就这么走了。 贾宝玉一肚子气像发到了棉花上,浑然不过瘾,又开始砸起书房里的花瓶、砚台、书画,一块碎瓷片从孙悟空面皮上划过,孙悟空赶紧躲到房梁上去避他锋芒。贾宝玉发完气,又重重地坐回了床上,两行清泪直下,自言自语道:“好,你就这样走了,走得好,你走……” 他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了一把扇子,立在原地,将扇子拿在手中看了两眼,然后就咬着牙,将扇子从中间拆开,又一点点的撕碎,最后往空中一抛。 “什么‘天地一知己’,骗人的玩意。” 孙悟空又跳下来,往那堆碎屑里一看,想起是有一回秦钟送给他的扇子,上头还有他题给贾宝玉的字:“天地一知己,无衣与君同”。 “古有管宁割席断交,我今日便与你撕扇断交!” 撕完扇,贾宝玉还重重地在那扇柄上踩了几脚。然后看着一整屋子的“断壁残垣”,大概有了一种反正已经如此了,那就把事情做绝的破罐子破摔的心境,一件件的开始在屋子里搜东西,嘴里念叨“你用过的砚台”“你给我题过词的画”“你批过的书”,然后就将所有跟秦钟有关的东西,都砸到了地上。 他把书匣一倒,里头竟还有上回跟秦钟一起在东海捡的各色贝壳,上脚要踩,结果却没踩烂,还把脚给硌了。疼得赶紧将脚抱住,更是生气,拿着砚台就去砸贝壳。 孙悟空默默地溜出了屋。 根据他这么多年道上混的经验,惹谁都不要惹疯子。需知为情所困的妖怪是所有妖怪中最丧心病狂的。 贾宝玉跟秦钟闹掰,没有了做混账事的搭子,甚是乖巧了一段日子,连得贾母夸奖。孙悟空却很郁闷。 他不惹是生非,谁来给它解这锁? 幸好,没过多久,贾宝玉又跟秦钟和好了。 两人本来一起上学,贾宝玉先松了口,跟他告歉,说自己初见时欣慕他的气度,一厢情愿地要跟他交朋友,细想回来,他们二人跟书院里其他那些好男风的学生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年少不懂事,跟着胡作非为找乐子,玷污了知己二字。 秦钟便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世间之情繁多,你我秉性相通,走得近些,也不一定要凑做什么鸳鸯。” 贾宝玉点头称是。自此之后,跟秦钟关系反而更好了,偶尔见他跟智能儿一起,还帮他二人作掩,开些玩笑。 又过些日子,水月庵的净虚又带着智能儿来了贾府。 这日,贾宝玉牵着孙悟空在贾府中闲逛,正巧见到智能儿和秦钟二人在树下牵手,二人见着贾宝玉,虽不惊慌,但稍有些害羞,孙悟空心思一动,赶紧上蹿下跳,弄得铁链“哐当”作响,大有不歇之意。 三人都面露慌张,贾宝玉生怕它把人招来,赶紧将孙悟空的链子解了。 孙悟空感觉脖子一松,立马窜上了树。贾宝玉也没再打搅智能儿和秦钟,径自回房,过了一会儿,恐怕又觉得无聊,取了几吊银子,带上两个小厮准备出门逛去。孙悟空爬在贾府外墙,眼巴巴地等着他出门,目光勾在通灵宝玉上。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等贾宝玉一出门,他就窜出去跟着,只待周围人少些,抢了通灵宝玉就跑,天上地下,就任他逍遥了。回想起这几个月在贾府的一连串悲惨遭遇,孙悟空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 等他再修成仙身,务必把那个打他屁股的李嬷嬷揪出来教训一顿,还有贾宝玉,贾老太,竟然敢打个链子将他拘着,还敢让他给宝善磕头,至于那个林黛玉—— 罢了,谅在她也救过他一回,暂且绕她一命吧。 孙悟空正做着报仇雪恨的美梦,岂料贾宝玉还没跨出门槛,忽然有下人风风火火地跑来,冲他禀报了什么,贾宝玉立马面上一喜,兴致冲冲地就转身往回走了。 “……”孙悟空气得跳脚,但没办法,只想着他一会儿还会再出门的,悄悄跳下房顶将他跟上。 只见贾宝玉一路走到了前厅,还未靠近,孙悟空便听到了前厅之中传来交谈之声。贾宝玉身边那个下人停住脚,正跟他附耳说些什么,孙悟空躲在树后,走近了些,也跟着听。 “是老太太见的一个道士。” “是哪儿来的道士?”语气格外轻快。 贾宝玉其人,除了读正经书之外,对一众奇技淫巧,神鬼志怪,都兴趣昂扬。 “听说是蓬蒿山来的。” “蓬蒿山又是哪座山,我怎么从来没听过。是在京城吗?” “这小的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是自东而来。” “老太太肯把那道士请进来,莫非是他有什么神通?” “有没有什么神通不知道,”那下人压低声音,“不过听他说,咱们府上闹鬼。” 孙悟空登时一愣,回过神来,只见贾宝玉更是兴致勃勃地往前行去了。 就这愣神的瞬间,站在贾宝玉旁边的下人瞧见了它,嘀咕了句“怎么没有牵链子,可别将客人冲撞了”,伸手就拿住孙悟空脖子,孙悟空想跑,张牙舞爪踢了两下,未料惊动了贾宝玉,他转过身来,嘴里念叨“咦,悟空,你怎么在这儿?”然后就走过来,将怀里的链子掏出了套在了它脖子上。 孙悟空两眼一抹黑,几乎走不动路。那下人手里牵着链子,但还是怕它等会作乱,直接上前将它抱了起来,跟着贾宝玉一起进了前厅。 只见前厅之中已来了好些人,最上头是贾母,外围是一众姑娘,还有伺候的丫鬟,正正前面,站着一个身穿道袍,头带逍遥巾的道士。 “老祖母,孙儿来了。”贾宝玉跨进门槛,叫的虽然是贾母,但直接走到了那道士身前。那道士就这么转过身来,贾宝玉只看了一眼,竟呆在了原地。 此人骨相风流,眉宇轩昂,凤眸流转,分明无情,却叫贾宝玉看得惊心动魄。好像话折子里说的,最叫人神往的,并非千娇百媚的试探,而是无欲无垢,太上忘情。你且百般算计,我自岿然不动。 未染尘缘,反惹了尘心一片。 孙悟空看贾宝玉呆住,心头默默骂了一句“色胚”。 道士见到贾宝玉,未知怎的,竟也怔了一瞬,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似有所思。 “这位便是贾公子吗?”道士回过神,跟他见礼一番,又报上了自己名号,说是自蓬蒿山而来,道号清净。 “清净……”贾宝玉在嘴里将清净二字来回咀嚼,一脸明媚,点头称妙,“道长之名,真是恰如其人啊。” 清净微微一笑道:“哪里哪里。”目光又落在了贾宝玉身前,“我一来京城便听人说,荣国府中有一位贵公子,受上天赐福,口衔一块宝玉出生,难道这便是……” 贾宝玉低头一看,摸着脖子上戴着的通灵宝玉,作势要取:“正是此物。道长若好奇,我这就取下来给道长看看。” “咳!”贾母赶紧咳了一声,瞪了贾宝玉一眼,像在骂他不知轻重。贾宝玉灰溜溜放下玉。清净则笑道,“小公子不必取给我看,我只是好奇,多问了一句。” 贾母赶紧打圆场道:“道长说这府上有鬼,不知是在何处?” 清净听完,没有答话,只四处打量起来。 人间虽常有闹鬼一说,可大多说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人死之后,会由鬼差带走去地府往生,能逗留在凡间的鬼,要么是漏网之鱼,要么就是冤屈重道行高的恶鬼,这二者都少之又少。捉鬼这一行之所以这么火爆,无非是利趋所致。 有时候没有鬼,道士没有饭吃,反而自己要去装鬼。正如唐僧所说,就是没有需求,也要创造需求。当年西天取经要是没有妖怪,他们也没办法借抓妖怪的名义去别人府上蹭吃蹭喝。 孙悟空正不屑,只当清净是个稍微长得好看点的骗子,却忽然发现他脚面和衣摆湿了一片——今天分明没有下雨,他在哪踩的这水? 空气中弥漫着铜炉里的熏香,还有一点咸湿的海水味…… 阳光从屋外照来,映出他眼中若隐若现的竖瞳。他一眨眼,竖瞳又转然消失,仿佛一切只是错觉。 恍然间,孙悟空记起当日在东海之上,那流光熠熠的五爪银龙,两眼若兔,竖瞳中杀气四溢…… ——“要么,你就现身出来看一眼,他身上有一块通灵宝玉,是生来所衔,你去验验真假。” ——“我一来京城便听人说,荣国府中有一位贵公子,受上天赐福,口衔一块宝玉出生……” 他刚才便该想到,要论忘尘无垢,有谁,比得过仙。 敖应。 孙悟空脊背发凉,汗毛炸起,赶紧要逃,抓着他的下人将链子收住,低声斥了句“泼猴,你这还不老实”。清净正四处看,贾府众人都以为清净要施什么神通,也都怕真出个什么鬼来,悉皆屏气凝神,就这么一点动静,却惊动了所有人。 清净从人群中窥见孙悟空,两眼灼亮,唇角玩味地勾起,有笑声从肺腑溢出。 “小猴子很可爱嘛。” 9. 假道人 贾宝玉不知清净意指,正愁找不到话跟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说,听他一语,上赶着介绍:“这猴子是我一位妹妹从街上买回来的,如今常跟着我一道,从来都很乖巧呢。” 说的什么鬼话。孙悟空自己都不信。 清净点头道:“可有取名?” 贾宝玉道:“悟空。” 清净愕住:“什么?” 贾宝玉解释道:“我是说,这猴子名叫悟空。” “悟空?”清净意味不明道,“真是个好名字。” 贾宝玉献宝道:“此名还是从一首诗中而来,‘山中有灵结珠玉,化作猴来渡春秋。得悟本性自清净,此间大梦一场空’,诗名便叫《悟空》。” 孙悟空一眼就看穿了贾宝玉的心思——他大概觉得清净是修道之人,最爱那种玄之又玄,念出来云里雾里的高深玩意,投其所好,想叫清净高看一眼。清净很给面子地赞赏道:“好诗,好诗啊。” 呸。 贾宝玉登时更加得意,春光满面地道:“道长也是好诗之人?” “……”清净道,“诗词歌赋,贫道略有研究。但眼下不是探讨的良机……还是说回捉鬼的事吧。” 贾宝玉懊恼道:“道长说的是。倒是差点耽误了正事。” 贾母小心翼翼道:“道长,可有找出鬼来?” 他找得出个屁的鬼。 清净沉吟片刻,道:“鬼之一道,最擅长藏匿之术,贫道适才在门口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鬼气,一进府来,那股鬼气就淡了。如今再寻,竟分毫也察觉不到了。想必是躲起来了。” “那该如何是好?”贾母大惊,“可是捉不到了?” 清净道:“得等它现身。” 贾母皱起眉头道:“那这鬼要是一直不现身……” 清净道:“这倒不必担心。除非道行高的厉鬼,鬼一般都只会徘徊在自己的死地。他现在不出来,是躲回自己的老巢了,待贫道明日将这贾府翻个底朝天,定能将他给捉出来。” 贾宝玉害怕道:“道长的意思是,那只鬼死在贾府?” 清净点头道:“正是。” 贾宝玉低下头思忖一阵儿,疑惑道:“可这府上,我却从没听过有死人之事啊?” 清净淡淡道:“有鬼,必然就有死人。不止是死人,还得是有冤的死人,不愿入地府进轮回,才成了鬼。” 贾宝玉微微愣住。贾母脸上划过一丝怪异的神情。清净打量了二人片刻,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人有寿命长短,鬼却没有。这鬼徘徊在此处,鬼气之重恐怕有些年头,甚至有的鬼,已经是前朝死的了,房子拆了又拆,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却留了下来。” 贾宝玉恍然大悟道:“道长的意思是,这鬼有可能不是死在贾府,而是贾府盖成之前,上一个光景成的鬼?” 清净道:“有这个可能。” 贾母松口气,又问道:“道长,这鬼藏在这里,可会伤人害人?” 清净道:“只要成了鬼,便会害人。” 贾宝玉忿然问道:“冤有头债有主。这鬼若是冤死的,就去找害他的人报仇,留在这里害我们做什么?真是没道理!” 清净摇头道:“贫道并非是说这个鬼会来找你们索仇。” 贾宝玉疑惑了:“那道长的意思是?” “鬼乃阴气而成,人要是接触多了阴气,就会体弱、生病、妄动邪思,最严重的,阴气已经将阳气都吞光,就撒手人寰,也成了鬼。所以,不消鬼动念头害人,他只要在你们身边,就算是害人。”清净顿了顿,背起手扫了一眼厅中的众人,“贫道如果没猜错,府上一定有生了病灶,常年服药之人吧?” 废话!贾府上下几百个人,怎么可能没几个有病的。再说了,人身上有病,脸上就无光,看看这厅里面坐着站着的,还不知道谁没得病吗?就那个林黛玉,刚刚还拿帕子遮着咳了两声呢。 贾宝玉却被他唬得五迷三道:“道长真是神人也。我有一位妹妹,常年服药也不见好,爱生愁,精神不大好。恐怕就是着了这鬼的道!” 贾母知他说的谁,拉了脸道:“你在这儿胡说什么呢,你林妹妹是从小生的病,才住进这儿没多久,怎么可能着了鬼的道。” 林黛玉也赶紧开口解释道:“我这病是从小就有的,从前服了许多药,看过许多大夫也都无济于事,恐怕跟这鬼没有关系。” 贾宝玉郝然低下头不说话了。清净走到孙悟空身边,端详片刻,一本正经地开口,“这猴子身上有鬼气。” 林黛玉骇然一惊,帕子都掉在了地上,“什么?” “姑娘不必吃惊。猴子生来有灵,对鬼气会不自觉地靠近,只怕是这猴子不知道怎么就寻到了那只藏着的鬼,沾染了其身上气息,”清净缓缓道,“有这猴子在,反而是一件好事。” 孙悟空陡然生出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我此来京城,未带什么法器。恰好这猴子能够辨识鬼气,若能借来一使,不怕那鬼不现身。” 敖应,你……大……爷……的。 清净笑眯眯地伸手摸上孙悟空的头,“悟空,真是幸好有你在啊。” 贾母见此,甚是高兴地招来丫鬟吩咐道:“既然如此,就为道长置一间房,将这猴子也一并带去住。” 贾宝玉想起上回贾母和李嬷嬷给猴子打链子的事,觉得又是擅自给人做了决定,忍不住迟疑道:“可这猴子向来是住在林妹妹旁边那间小屋子的……” 清净看了一眼林黛玉,脸不红心不跳地道:“猴子染了鬼气,鬼气也会带给主人,依贫道所见,这位姑娘身体羸弱,实在是不适合将这猴子放在身边啊。” 林黛玉甚为吃惊,看着孙悟空的眼神变了又变。贾宝玉立马调转了风向,忙让下人赶紧将孙悟空给清净牵走。 孙悟空仰头看着清净光洁傲然的下巴,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一只鲜血淋漓遭人五马分尸的猴子肉身,三魂七魄出走一半,由着清净牵着它,跟着下人到了一处别院之中。 那下人推开房门,一一为清净介绍屋里的布置,给他整理了床褥,点好了香,倒好了茶,最后退到门口,说要是需要什么就唤他一声,然后就将门关上走了。 屋内于是只剩下一只猴,和一个道士。 “孙悟空。”清净低头看向地上蹲着的猴子,觉得脖子稍有点累,又扔掉手中链子,只手就将猴子捉到了桌前坐着,他自己也坐在了凳子上,与那猴子平视。 清净端起茶杯,指腹摩挲着杯沿,又轻又冷地一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着你了。” 孙悟空道:“敖应,你到底想做什么?” 敖应嗤了一声,“我想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你杀了我,不怕如来找上门吗?” “我杀的不是孙悟空,不过是一只凑巧叫悟空的猴子。如来怎么会找我?” 孙悟空顿了顿,“如来神通广大,未必不会通过蛛丝马迹,查到你的身上。” “所谓捉贼捉赃,凡间的捕快衙门办案也要证据,等我杀了你,将你挫骨扬灰,魂都打散。这世上还有什么证据?”敖应分明在笑,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一只畜生罢了,就算有人知道我曾进过贾府,又能拿我怎么样?” “再说了,这些个西方的佛常年闭关悟道,连人间的庙都不曾去看过,怎么会费心来人间找一只猴子?而且,我听说如来跟你关系也不怎么好嘛……” 孙悟空:“……” “况且,你要是能联系上如来,怎么还会成如今这样子?你要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去找天庭的仙,还有我父王……”敖应转着茶杯,眼中精光一闪,“莫非,如来如今也在闭关?” 该死。被他发现了。 孙悟空嘴硬道:“即便如此,也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敖应擎着茶杯,看着杯子里悬浮的茶叶,打断他道:“这回是万分之一的几率,我赌了。” 孙悟空:“……” 敖应细看着孙悟空,脸上浮现些许得意。 “当年你大闹天宫,玉帝拿你无奈,二郎神在你这折戟,地府被你捅穿,东海被你搅得一塌糊涂。谁能想到,你这上天入地的泼猴,今日会死在我的手里。” 敖应懊恼地将茶水一饮而尽,茶杯落下,重重磕到桌面,“此事不能与人分享,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也。” “……”孙悟空叹了口气,“既然我死到临头。有些秘密再不说,就该跟着我入土……哦不,挫骨扬灰了。” 敖应眯起眼看他:“什么秘密?” 孙悟空道:“你可知我为何一介石猴,只修炼短短时间,竟能打败天庭一众道行高深的神仙吗?” 敖应不屑道:“谁不知道,你拜了个厉害的师傅,又去老君的八卦炉里练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生出了一身邪功。” 孙悟空道:“错。那不过是玉帝为了掩人耳目散布的谣言。” 敖应挑眉:“哦?” 孙悟空道:“你可知这世上有一样神物,名叫‘九转乾坤一定石’?” 敖应漫不经心道:“讲来听听。” 孙悟空道:“九转乾坤一定石蕴含无上法力,我机缘巧合得到,只是炼化了一点,就成就一身神通。” 一室静谧。 铜炉中香雾袅袅。 “……你是不是想说世上只有你知道这块九转乾坤一定石在哪里?杀了你就找不到了,还要带我去找?”良久,敖应开口道。 “你当我傻吗?” 孙悟空:“……” “真是一条冰雪聪明的龙呢。” 敖应冷哼一声,翻手为掌,掌风乍起,将一桌的茶奁、果盘都扬得摇摇晃晃,终于支撑不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一只手扣上了孙悟空的脖子,将他提在了半空之中,“我等了六百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他面上起笑,是孙悟空连在地狱恶鬼身上也没见过的,排山倒海的怨毒。 10. 土地公 “清净道长,您在吗?”叩门声突然响起。 敖应一慌神,立马松了手,孙悟空直接从半空跌到桌上,滚了半圈落定。 “什么事?”敖应换上了一副好脾气。 “是老太太让小的来请您去吃饭。” 敖应单手捏了捏指节,最终一松,压低声音凑到孙悟空耳边:“等晚上回来再收拾你。” 然后就将牵着猴子的链子拴在了床脚,整了整衣裳,打开门跟那叩门的下人出去了。门关上的瞬间,一只葫芦从房梁上跌了下来。 “吓死我了……”葫芦在地上抖抖索索说话,“还好没被他发现。” 孙悟空眯起眼睛看葫芦:“土地。” 一团白光从葫芦身上乍然四射而出,不多时,白光中站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半弓着身子,驾轻就熟地坐到了桌前。 “要是让敖应知道我目睹了他的杀人经过,怕不是要把我也灭口……” 土地长舒一口气,擦了擦头上冷汗,语气愤然:“怪只怪我太敬业,一天到晚跟着你这猴子防你去偷玉,没想到竟然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了。下次你有仇人找上门,能不能提前跟我支个声,让我避其锋芒不行吗?” 孙悟空送他一个白眼。 “你这猴子,怎么都没了法术,闯祸的本事还是跟一样大。不过短短几月,把敖应这种人物都惹来了。”土地毫不见外地从地上捡起一个碟子,将刚才被龙二掌风吹掉的糕点捡到盘子里,张口要往嘴里送。 孙悟空嫌弃地看着他:“掉地上了还吃。” “掉地上怎么了?掉地上的最干净!”土地撩开一缕挡事的头发,畅快地吞着点心,好半天咽下,拍拍手上的糕点屑,“什么吃的不是地上长出来的,身为一方土地,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能让这些作物生长,这些凡人就是矫情,掉地上就不要了,有愧老夫的恩泽,只好我来将它们质本土来还土去。” 孙悟空懒得听他瞎掰,只想起他刚才所说,起了疑惑,“你的意思是,敖应还是个人物?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他有多厉害。” “那你都听过谁?” “王母、玉帝、如来、二郎神、太上老君……” “哦,那都是天庭和西方世界的神仙,你还是有点孤陋寡闻啊。” 孙悟空好奇道:“怎么说?” 土地道:“神仙分为天上的神仙,和人间的神仙。” 孙悟空:“这个我知道。” 土地不知回忆起了什么,一脸心有余悸,“人间的神仙中,最鼎鼎大名的就是敖应。” 孙悟空皱起眉头:“我只知人间常有洪水泛滥的地方爱修龙王庙,但供奉的都是东海龙王敖广、北海龙王敖闰、南海龙王敖钦、西海龙王敖顺,跟敖应有什么关系?” 土地打岔道:“你可听过‘睚眦必报’一词?” 孙悟空道:“……你当我这么没文化呢?” 土地一脸“你果然没文化”的表情,“敖应是他的大名,他小名就叫睚眦。” 孙悟空:“……” 土地:“龙生九子,二子睚眦逞勇好强,心胸狭窄,故称睚眦之怨必报。传说有人曾在东海乱倒垃圾,他就捡了东海所有的垃圾,堆到那人及其所有族亲好友家中。一怨百报,这便是睚眦!” 土地半眯着眼回想,“听说他还有一个记仇的小本本,上面写的都是曾经得罪过他的人,一有空,他就会按照名字顺序一个个的找出来报复。” 孙悟空:“……” 土地:“听说他那个本子,好像是六百年前就开始记的。真好奇,第一个写在他本子上的人是谁。” 孙悟空:“……” 土地说完,见孙悟空没有动静,好奇地看着他:“对了,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他了?” 孙悟空吞了口口水,看向土地手里的盘子,“把那个桂花糕也拿来给我吃点。” 土地不屑地“切”了一声:“你不是嫌脏吗,怎么还吃?” 孙悟空:“我想了想,黄泉路上,还是应该做个饱死鬼。” 土地啧啧摇头,将桂花糕捡了送到他身前,“看着真可怜。”又仰头回忆起来,“多少年了,我一直幻能见到你这幅落水狗模样,我一直觉得这幅画面一定特别美好,我一定会特别开心,如今亲眼见到了,才发现——” “果然很开心啊!” 孙悟空吃了几块糕点,肚子填满,脑子也清醒了不少,哈哈大笑。 “死猴子,你吓疯了吗?笑什么笑。” 孙悟空眸中厉色一闪:“土地,你知道你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土地一头雾水地扣脑袋:“什么?” 孙悟空道:“你错就错在,刚才不该从房梁上掉下来。” 土地:“?” 孙悟空冷哼一声:“你掉了下来,就救定了我。” 土地吹胡子瞪眼:“你胡言乱语什么呢?谁要救你啊。跟你讲,苦肉计对我没用。” 孙悟空道:“等会敖应一回来,我就跟他说你要救我,你已经准备去找如来搬救兵了。你猜,敖应会怎么做?” 土地手中的盘子瞬间掉在了地上。 “你、你!”他指着孙悟空,脸上满是慌张,“敖应必然要赶在我找到如来前杀我灭口……你这猴子好歹毒,要死还要拉一个垫背的……” “或者,你也可以不用死。”孙悟空指着了自己的脖子,“你把这锁给我解开。我自己逃走,敖应找不到我,也不会知道是谁救了我。” 土地双手环抱,来回在孙悟空身前踱步,斟酌半天,终于将手对准孙悟空脖子上的锁链,似要注入法力。 “不太对劲……”土地被孙悟空一双炯炯有神的猴眼的盯着,心头一跳,立马又撤回了手,“我要是把你解了,你去盗了女娲石,修成仙身,不是要回头来找我算账吗?” 孙悟空道:“我保证,你给我解开,我立马就离开贾府,再不回来。” 土地看着孙悟空的脸,“原来猴子撒谎也这么明显。” 孙悟空:“……” “要不,你给我解开之后跟着我,防止我盗取女娲石?” 土地思索片刻,冷哼一声。 “你这猴子倒是诡计多端。我等下一给你解开,你肯定又会告诉我我如果跟着你,敖应一旦发现我也在贾府,就会因为害怕事情败露杀我灭口。如此,我解开之后,就会被唬得不敢再跟着你了,你也可以放心大胆去盗女娲石。” 孙悟空:“……” 土地两眼瞪大:“好啊,你这臭猴子,你真是这么想的。” “……”孙悟空懒懒往床柱子上一靠,大有死猪不怕开烫的架势,“你倒是挺聪明的。不过,我刚才已经说了,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从房梁上掉了下来。你自己选吧,放我还有一线生机,不放我,等我告诉敖应,你就是必死。” 土地恨得牙痒痒,好一阵,眼睛一亮。 “孙悟空,你错了。我还有一个选择。” “哦?什么选择,说来听听。” “给敖应告密。”土地阴测测一笑,“我主动把你交给敖应,你再怎么告状都没用了。” 孙悟空笑了:“自古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你怎么敢保证你帮敖应杀完我之后,他不会将你灭口?多一个人知道秘密,就多一分危险。” “……”土地陷入沉思。 孙悟空眼皮都不抬,“别想了,做完这种事,你想跑也跑不了。你是这里的土地,还能跑去天涯海角吗?” 土地不说话,大概是被猜中心思。孙悟空扣着手吊儿郎当地笑:“只要敖应知道,你就会上他的小本本,说不定还能插个队,排到第一个的位置。恭喜。” 土地脸色松动,讨价还价道,“那我给你解了,你要保证不杀我。” 孙悟空正色道:“我保证。我是佛,佛不杀生。” 土地白眼快翻上了天,“你这个佛打死的妖怪还少了吗?” “……你是仙,杀了你,天庭不还要找我算账吗?你看当年取经路上那些个跟神仙有裙带关系的妖怪,不都还好好活着吗?” 土地终于就范,上去一道法术给孙悟空劈开了锁,孙悟空得了松快,立马扯掉链子,撞开窗户窜走了。 孙悟空在贾府住了几月,每天爬树翻墙,对贾府上下都熟悉,贾府吃饭随意,主子吩咐一声,下人们便会将桌子设在哪里,孙悟空猜不到人在何处,只想敖应远来是客,恐怕吃饭的地方不会设在女眷的院子,于是专门往林黛玉的院子绕出去将他避开。 果然,院子里倒是冷清,林黛玉也不在,只有两个丫鬟在扫地,孙悟空心头一松,从树上跳下,预备悄悄穿过院子,岂料东南折角回廊处传来说话声、脚步声,只斯须,人已至院中。 “……男子阳气重,只怕那个鬼藏在林妹妹房内,先前道长也说那猴子身上染了鬼气——咦,悟空,你怎么在这儿呢?” 贾宝玉见孙悟空在院子里跑着,上前就要去捉他,孙悟空哪能让他捉住,使尽全身力气往前奔袭,好容易终于到了一棵大树根,准备上树。贾宝玉扑了个空,嘴里念叨,“窜这么快……又是谁把这猴子链子给解了……” 孙悟空上了树,正往树冠爬去,岂料身子一僵,浑身都动不了了,马上从树中间的位置坠了下来。 ——定身术! 敖应笑眯眯从贾宝玉身后站出来,“哎呀,定是贫道房门没关好,叫这猴子跑了出来。” “原来如此,”贾宝玉恍然大悟,“不过倒是头一次见这猴子爬树摔跤呢。”孙悟空感觉浑身一松,原来是敖应将他定身术解了,敖应走上前将孙悟空捉起,“这猴子顽劣,恐怕得再找根绳子绑住。” 贾宝玉又跟他献宝,“倒不用绳子,上回李嬷嬷多打了一套锁链备用,我这就让人取去。”言罢吩咐了个下人,没多时便带回一套一模一样的锁链套在了孙悟空头上。 孙悟空两眼一抹黑,觉得现在才是唐僧那句话当用的时候——“命运想要玩弄你,真是怎么躲都躲不过的。”论命途多舛,天下无猴出他其右! 敖应牵上孙悟空接着往林黛玉的屋子走,眼睛一转,大概是想到自己之前编的瞎话,挑了挑眉,“恰好这猴子在这里,可以闻闻哪里有鬼气。”贾宝玉狗腿地跟在身后,孙悟空忽然发现林黛玉竟也来了,就在贾宝玉身后几步。 “猴子要是闻到鬼气,会有什么异样的表现吗?”一进屋,贾宝玉就好奇地边打量边问。 此时夕阳将下,天是一片斑斓的橙色,屋内桌椅屏风都泛着一层薄薄的黄光,不算明亮,却也足够视物,空气中依稀可见细微的尘埃,敖应站在光中,贾宝玉只觉他真似神仙下凡,不由看得痴了。 察觉到贾宝玉的目光,敖应先是疑惑,脸上接着划过一丝嫌恶,然后拽着孙悟空,恶劣地一笑,“猴子要是闻到鬼气,就会大叫着往上扑。” 话音落下,一道传音入密进了孙悟空耳朵——“你去咬贾宝玉几口。” “……”孙悟空八风不动。 “快点,不然有你好看的。” “……我死到临头,还怕你什么好看吗?”孙悟空对他无语。 11. 做法事 “我可以留你一日性命。” “一日?”孙悟空语气幽幽,“今天死和明天死有什么区别?” “……今晚你一切听我行动,我保证在离开贾府之前不杀你,怎么样?” 孙悟空思忖片刻,刚想答应,忽然又警惕起来——“万一你明天就离开贾府了,那不还是一样?” “……”敖应只觉头疼,“刚才吃饭,我已经答应了那个老太婆给贾府做法事,看风水,短期之内,我不能离开贾府。” 神仙若是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在凡间现出真身的,再则,敖应要杀自己,更不敢让人知道自己来了贾府。这个道士身份,他是千万不能演砸的…… 有这么几日宽限,倒是可以留得他机会寻找破局之法……但是…… “你不怕我逃走吗?” “……你倒是可以试试。”敖应语气轻蔑。 一个神仙,对上一个法力全无的畜生,怎么可能会输?敖应留给他一线生机,不过是料定他没办法飞出他的手掌心。而他必然也会答应,毕竟,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孙悟空当即朝贾宝玉扑了上去。 “哎哟!”贾宝玉手上吃痛,把孙悟空甩了出去,“猴子咬人了!快,快来人把它捉走。” 敖应煞有其事地走到贾宝玉身前,一脸严肃地伸出手拦住从另一侧奔上来的家丁,“别动。这是鬼气。” 贾宝玉愕然:“什么?” “贫道方才已经说了,猴子可以察觉到鬼气。”敖应看着贾宝玉脸被吓得白了一半,满意地接着瞎编,“猴子往贾公子身上扑,说明刚才那只鬼就趴在你身上。” “贾公子,这猴子是在救你呢。” 贾宝玉吓得摇摇欲坠,好半天才颤抖出声,问了一个极其弱智的问题,“我与那鬼无冤无仇,他为何要趴在我身上?” “那鬼刚才在屋内,见到我等进来自然要逃,贾公子站在门口,他不就往贾公子身上扑去了吗?”敖应比划道。 贾宝玉忙不迭从门口挪开,却见林黛玉在他身后,又伸手将林黛玉拦了过来,“妹妹快过来,躲着那鬼。” 敖应道:“无妨。那鬼已经跑了。” 林黛玉沉吟片刻,道:“按道长方才的意思,那鬼一直就待在我这屋内?” 要是说了那鬼就住在这里,恐怕不是要他今晚就给这屋子做法事。敖应眼珠子一转,道:“这也未必,可能就是路过。”他才懒得弄呢。 敖应又牵着孙悟空到处检查了林黛玉的屋子,最后得出结论,“这屋子里却没什么鬼气了,可见那鬼不常来此。林姑娘不必担心,放心住吧。” 办完事,敖应带着孙悟空回了别院的客房。一进门,看见地上断成两节的链子,上前抓到手中,又看了看孙悟空,冷哼了一声,“我倒是小瞧了你。” 他如今被敖应捉住,身边唯一一个能帮忙的就是土地。可千万不能让敖应知道是土地救了自己。孙悟空赶紧岔开话题,“你还会做法事?” 敖应懒懒坐上床:“不会。” 孙悟空道:“那你明日怎么收场?” 敖应奇怪道:“你担心我做什么?” “……”孙悟空道,“谁担心你了,只是想看你出丑罢了。” 敖应一脸“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的表情,“我不用装神弄鬼,因为我就是神!”语罢,左手抬起一挥,仙力扫荡,屋内烛火尽灭。 敖应躺下身,和衣而眠。 翌日,贾府的下人恭恭敬敬地来请敖应去前院做法事。敖应应下,牵上孙悟空就出了门。 前院之中,已经绕着边站了贾母、贾宝玉以及贾府一众姑娘公子,甚至连在府上暂住的净虚和智能儿都来了,院子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上铺着黄缎,放着香、花、灯、水、果五类供品。 有下人帮忙将孙悟空从敖应手中牵走。贾母上去迎敖应,“道长,已经都为您布置好了。” 贾母又派人端上来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个铃铛,铃铛上部有个小小的三叉戟,形如山字。“道长说此来京城,没带什么法器,老身便差人为道长寻了这物件。” “……”敖应伸手从盘中取出铃铛,“老夫人有心了。”心道:这都什么玩意? 孙悟空忽听一道传音入密:“猴子,我听说,你曾经在须菩提祖师那里学过艺。” 孙悟空爱搭不理地回他,“干嘛?” “给我介绍一下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孙悟空本想呛他两句,但一想到自己如今处境,只得不耐烦开口,“道教供奉神明,需香、花、灯、水、果五供,这水,又称七宝浆,乃日精宝浆、月华宝浆、星精宝浆、甘露宝浆、金液宝浆,灵光宝浆、玉匮宝浆混合而成。不过凡人供奉的水,只是平常的山泉水,敬个意思。” “至于那个铃铛,叫三清铃,是凡人发明的法器,怎么用,我也不知道。” 敖应听完,心里略微有了点底。走到铺着黄缎的长桌前,正琢磨着等下要怎么表演,忽然听人道:“老太太说昨儿府上来了个神仙似的道长,看荣国府里有鬼,一番好心,进来帮忙捉鬼。可惜我昨日没在,错过了。今日一见,只觉老太太真是没有夸张。一靠近道长,我便觉得心中爽快,什么烦心事都涤荡了清净。” 敖应侧过身,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美妇,丹凤眼,柳叶眉,头戴金丝嵌碧玉的珠花髻,并五簇钗头凤,姿态雍妍。敖应应付着笑:“夫人谬赞了。”又一道传音入密给了孙悟空,“这又是何人?” 孙悟空回他:“王熙凤。贾老太的孙媳妇。” 王熙凤含笑道:“这府上吃穿用度,一概都由我做主。我提前问一句,道长做一场法事,要收多少银子?” 凡人做事都要收钱,他不提条件,反倒像是有鬼。敖应想了想,张口就道,“不多,五千两。” 王熙凤:“……” 贾母:“……” 贾府众人:“……” 孙悟空:“……” 敖应又传音入密,“怎么,我提多了吗?” 孙悟空无语:“十两银子,已够寻常人家半年生计。” 敖应更无语:“我东海入海口凡人祭神,一次送来的东西就不止上万两。” 敖应正琢磨着要么给打个折,就见一老尼姑走到了他跟前,行了一礼,“贫尼听老太太说清净道长是自蓬蒿山而来,贫尼寡陋寡闻,不知道这蓬蒿山是哪处仙山?” 敖应道:“东海之上。” 净虚挑了挑眉:“哦?照此说,道长住在海上。” 敖应道:“不错。” 净虚道:“那道长是怎么过的海,上的岸?” 敖应道:“自然是飞……有飞禽载贫道过海。” 净虚道:“是何飞禽?” 敖应道:“仙鹤。” 净虚道:“仙鹤身轻,如何驮道长过海?” 敖应道:“一群仙鹤。”又补充道,“一起驮我渡海。” 净虚:“……” 王熙凤似笑非笑道:“道长是在开玩笑,还是说这世上,真有这样灵兽?” 敖应道:“自然是有的。” 王熙凤又道:“道长能驱使灵兽?” 敖应道:“自然是能的。” 王熙凤:“听上去,道长是有大神通之人。” 敖应不置可否。 王熙凤道:“恕我无知冒犯,道长久居仙山,不通凡俗,凡间找人做法事,要先看过本事,听道长自陈,比一众我平生见过的道士都厉害不少,道长说有鬼,我等见不着鬼,道长说做法事,我等不知这法事有用没用。不知清净道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叫人看懂的本事?” 众人都将敖应看着。 原来是觉得他在骗人。敖应又一道传音入密:“道士一般要会什么本事?” 孙悟空:“捉鬼,算命,看风水。” 捉鬼,但是没鬼。看风水,不算看得懂的本事。只剩下算命——他又不是司命星君,会看个屁的命。 敖应问孙悟空有没有什么应对之法。 孙悟空见敖应犯难,脑中灵光一闪——要是贾府把敖应当成骗子打出去,他不就没办法再找自己麻烦了?于是回他道:“我从须菩提祖师那里学的都是上天入地的本事,不通这些糊弄人的玩意。” 老天保佑,一定要把这个龙拆穿了。 贾宝玉从人群中走出来,维护道:“这位道长气度不凡,怎么会是骗子呢,我等凡人不知清净道长的神通,怎么能怪道长的不是呢?” 谁来把这个白痴叉出去。 净虚道:“宝二公子不必着急,这位清净道长既然敢说自己是有大神通之人,想必小露一手,就能叫我等凡人大开眼界。宝二公子不让道长出手,岂非是将道长看贬了?” 这老尼姑倒会说话,把敖应捧得越高,他等下越下不来台。我很满意。 敖应皮笑肉不笑,“这位师太说的是。”接着走到贾宝玉身前,“我可为这位公子算命。” 净虚冷笑一声,“宝二公子的来历京城中哪儿不知,道长要是算今生,算不得本事。要是算前世,谁知道道长说的是真是假?” 说得好。说得好啊。 敖应淡淡道:“贫道不看前世今生,贫道只看祸福。” 贾宝玉痴痴道:“敢问道长,是什么祸福呢?” 敖应从怀中掏出来一只乌龟,腹背皆有金甲,只有三足,两足长在下肢,剩下一足长在腹底中央。贾宝玉愕然伸手一指,“三足金龟!” 众人便问三足金龟是什么东西,贾宝玉解释了一番来历,贾母连连称奇:“我倒是第一次见这模样的乌龟,看着确是稀罕。” 净虚道:“不过一只乌龟,长得再奇怪,也不算道长的本事。” 敖应道:“此为占卜之用。” 孙悟空咬牙传音:“想不到你还知道龟卜之术。”敖应也传音回他:“这些道士天天来我东海捉乌龟,我能不知道?呵,你真以为我什么准备都没有呢。” 贾宝玉看着在敖应手中爬动的三足金龟,一脸迷惑地抠了抠下巴,“可是道长,一般龟卜,不都是用龟壳吗,你这龟,怎么还是个活的啊?” 敖应:“……” 12. 招雨来 三足金龟听贾宝玉一言,立马浑身僵硬地装死。该死的凡人乱放什么屁。苍天啊,龙二太子不会丧心病狂到就这么把它给宰了吧。三足金龟冷汗直下,想到敖应的为人,觉得他绝对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吓晕了过去。 敖应捏着已经不动弹的三足金龟,微微一笑。 “活龟占卜,更准。” 贾宝玉道:“原是如此,倒是我不通此道了。” 净虚目光看向敖应手中的三清铃。道佛虽不相溶,但贾府每办节丧,都要请一众道士和尚上门,道士本事,不过请三清、问玉帝,这清净见了供奉,不先上香叩礼,手里那三清铃,竟还反着在拿! 这什么活龟占卜,更是笑话中的笑话。净虚心中不屑,讥讽道,“但看清净道长本事。” 敖应将手中乌龟放到贾宝玉手中,让他捏住,接着口中念诀,手上结印,眼睛闭上,眼皮微动,复又睁开眼,取回乌龟,将乌龟脑袋放在了自己耳边,仿佛在听龟语,最后放下乌龟,一脸高深莫测地开口。 “这位公子近来曾遇海险,命在旦夕,幸得龙王出手,救了他一命。” 孙悟空:“……”好不要脸。 贾宝玉眼睛一亮:“道长真乃神人也。” 贾母疑惑地将目光投向贾宝玉:“你连海边都没去过,何时又遇了海险……” 贾宝玉偷溜出去玩,找的是去学堂的借口,死里逃生也只敢跟林黛玉和薛宝钗讲,自然是怕遭了责罚。这一下说漏嘴,被贾母穷追猛打,将那日发生所有倒豆子般吐了出来。 因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大家都信了敖应的算命绝学。 净虚料定他使了诈,挑衅道:“过去之事已经过去,算来又有什么意思?去街上找个算命的瞎子摸骨,一两银子就能算尽半生。道长自诩是有大神通之人,竟连街上胡乱学了皮毛的凡俗还不如吗?” 王熙凤舍不得那五千两,见净虚站出来呛他,赶紧帮声:“我等俗世中人,不通神仙手段,看不清其中奥秘高下。那依净虚师太所言,什么算是大神通呢?” 净虚听懂王熙凤的意思,施施然开口。 “我等祀奉神佛,遂得神佛点化,有了布施世人的本事。江山之前现有社稷,清净道长既然来自仙山,又能驱使仙鹤,想来受三清眷顾,身上拿来度化世人、生保社稷的本事一定不小。” 敖应眉头一皱,显然已经预感到净虚要出什么难题。 孙悟空心头一喜。老尼姑,就看你的了。 敖应不情不愿开口,“师太所言,是什么意思?” “社是土地神,稷是五穀神,天下大乱,常起于旱灾无收,百姓无以为生,沦为贼寇。济世度民,先要让人吃饱饭,皇家摆法事,取道家无上度人之法,也只求一物。” “愿闻其详。”敖应阴着脸。 “雨。”净虚阴险一笑。 “水生万物,一场大雨,保黍菽稻麦,百姓生计。百姓有饭吃,安于守成,不必再舍命入绿林为寇莽,刀头舔血。天下安稳,此便为无上度人之法。” 道士装神弄鬼的把戏多了去了,最无法做假的,便是众目睽睽之下求雨。每到旱年,皇宫里养着的道士都会被安排去祭神求雨,求不到,圣上一怒,脑袋就得搬家。什么算命、做法事、观风水,哪一件比得上求雨难? 这么个骗钱的道士,连道士看家的本事都没学到皮毛,更何况求雨?净虚得意地看着敖应。 “我要你求雨。” “咚”—— 不轻不重的倒地声传来,牵着孙悟空的下人奇怪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猴子,小声嘀咕,“怎么猴子还摔跤呢……” 敖应:“……” “你要让我求雨?”表情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 净虚自以为捉到了他的三寸,满是沟壑的脸上更是明媚,“不错。” 孙悟空从地上爬起来,心中一片灰寂:老尼姑,你是不是有病!让一条龙求雨…… 人家正瞌睡你要去送枕头! 敖应沉默了,好半天才开口。 “人间雨露从来都有定数,无缘无故,我不能为你降……求雨。” 净虚一脸意料之中,冷哼一声,“道长无法求雨,找的借口倒是好听。” 王熙凤跟着遗憾地叹气,“道长没别的本事,我也无法容道长再留在府上。” 贾宝玉道:“呼风唤雨乃是神仙本事,净虚师太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吧?若真有这本事,道长待在仙山便可泽被世人,又何必来京城,来荣国府里?” 贾宝玉说得很有道理,但没有人听他的道理。贾母一瞪眼,他又灰溜溜地退了回去。敖应道:“虽无法求雨,但我可做法上达龙神,请龙神告知几时几刻降雨。” 贾母奇道:“道长可与仙人沟通?” 敖应淡定道:“开坛作法,百试百灵。” 众人退到一边,敖应拿出乌龟放在那张堆满供品的桌子中央,点香,对着桌前一拜,将三清铃摇了几下,绕桌开始转圈。人群中有人嘀咕“倒是第一次见这么奇怪的法事”。敖应耳朵听见,脚下动作一停,将三清铃猛地摔倒在地。 铃铛“哐当”发出一声爆响。众人吓了一跳。敖应闭上眼,对着地上的三清铃念念有词,片刻停下,闭唇不语,脸稍微往左边一偏,像是在听着什么话。 又过片晌,敖应睁开眼,将地上三清铃拾起,一脸气定神闲。 “我已与龙神沟通完毕。明日子时三刻,京城将降大雨,至第二日正午,大雨转小,绵绵不停三日。” 孙悟空睁着死鱼眼看他放屁。 王熙凤看敖应语气笃定,眯起眼睛问:“道长真得了龙神指示?” “那不然?” “道长常跟龙神沟通?” “有事就找,没事不请。” 王熙凤语带试探,“那龙神长什么样?” 敖应沉吟片刻,道:“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威风八面,天上地下无人能及。” 呕。 “臭不要脸。”孙悟空传音道。 净虚插嘴道:“道长既得龙神旨意,想必这雨起雨停的时机一定是准的了。” 敖应道:“不差分毫。” 净虚一脸得逞:“若明日子时三刻未落雨,道长待何处置?” 敖应下巴一抬,“不可能。” 净虚眯眼:“什么意思?” 敖应冷道:“明日子时三刻不下雨,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他此话,正中净虚下怀。净虚面上带笑,声音冰冷。 “既然如此,明日子时三刻,多一刻少一刻下雨,至第二日正午,往后三日,雨势与道长所说丝毫偏差,道长的命——就都交代在贫尼手里了。” 斗完法,贾府众人退下,将敖应又招待到了别院,静待明日子时,验他真假。 贾府众人不知敖应本事真假,对他不冷不热,唯有贾宝玉,笃定敖应是来度化众生的神仙道人,无奈这群凡人愚昧,失礼道长,于是前来道歉,说要请他原谅,还要找他一块出去会酒赏花。 敖应根本不想挨着贾宝玉,扯谎说他是修道之人,不能耽于俗世享乐。这幅忘情无欲的做派,反而叫贾宝玉更生倾慕,拉着敖应来跟他讨论道学,敖应将三足金龟塞给贾宝玉,让他先对龟参禅悟道,说要看看他的资质,将他打发了。 “怎么他如今成这个样子了……”敖应关上门,不由嘀咕出声。 孙悟空敏锐地抓住点什么,“他从前什么样?” “他从前……” 敖应忽然反应过来,话一停,转头看躲在床脚的孙悟空,面无表情,“关你什么事,要你来打听?” “听你的话,你不是第一次见贾宝玉了?” 敖应不语,坐在桌前给自己倒茶。 “可你要不是第一次见他,当日你进贾府,又为何要问他胸前所挂之物,猜他是不是你要找的那日东海岸上跟我一起的凡人?”孙悟空皱着眉头,猴手支着脑袋,狐疑地看向敖应,“除非……你并不是在这一世见的他。” 敖应倒茶的动作一顿,斯须,茶杯满盏,他放下茶壶,依旧不语。 “他身衔宝玉而生,所谓天命之人,必然要造就一番事业,在凡间搅动一遭风云。”孙悟空声音沉缓,“可贾宝玉其人,志不坚,情不专,身上没有一点英雄豪杰的气概。这种人要身负天恩,只有一个可能。” 孙悟空眸光一变。 “他前世是仙。” 敖应哼了一声,神色淡淡,“你倒是会猜。” “他前世是仙时,你见过他。” “那又如何?” “他是什么仙?” “关你什么事?”敖应呷着茶,“你一个肉体凡胎的猴子,死到临头,关心这些神仙的事情干什么?” 敖应喝完茶,上前将孙悟空拴在床脚的链子解了。孙悟空往后一退,“你要干嘛?” 敖应恶劣地一笑:“遛猴。” 贾府布置风雅,回廊亭榭中有树花来照,照壁匾额间有乾坤朗朗,厅中敞见金玉玛瑙摆件,静雅中细看,只知豪奢,早忘风月。敖应闲走在贾府之中,因身份尴尬,没人来招呼,也没有人敢拦,游尽了人间这处富贵,坐在池边一方小亭中,任清风拂面,闲绪一起。 “上一回来此,倒是有些光景了。” 孙悟空一脸奇怪,“你从前还来过这里?” 13. 相思情 “哼,”敖应面色不悦,“两百年前,这里住了个姓赵的财主,往我东海填了一堆垃圾,我上岸追他来此,将这座院子都堆满了垃圾。他被迫搬走,这院子也就这么荒废了。” “……” “斗转星移,这里竟然被打扫干净,还换了个主子。” 孙悟空无语:“两百年,就是没人打扫,垃圾也都烂光了吧。” 敖应站起身,瞥见亭外池中一只缓慢在水中挪动的乌龟,淡淡道:“凡人一朝之长,不过三五百年,上回来,还是明朝的天下,如今,听国号已经变为了清?” “我怎么知道?”孙悟空跳上石凳坐下,鄙视道,“不过跟凡人较劲,你也心眼够小的。” “水满溢,月满亏。江山社稷,泼天富贵,转眼也不过一地破败荒芜。”敖应一脸轻描淡写,“我不教训他们,他们一样要死。改朝换代,反寇入京,像这种富贵人家,首当其冲被劫杀一空。说不定,我赶他走,还是救了他呢。” “……”孙悟空声音幽幽,“敖应,我活到今天,忽然发现你身上有一个比所有神仙妖怪都厉害的本事。” “什么本事?” “脸皮之厚,天下第一。” 敖应浑不在意地一笑,将孙悟空从石凳上拽起。孙悟空被扯着脖子,艰难开口:“你走了这么久不累吗,又要遛?” “我是要办正事。” “什么正事。” “捉鬼。” 孙悟空愕然,“什么?” 敖应看他反应,轻声一嗤,“难道你以为,我说有鬼,是骗人的?” 孙悟空迟疑,“不然呢?” 敖应扯着孙悟空走出亭子,语气戏谑,“哦,我倒是忘了,你如今不过一肉体凡胎的猴子,怎么可能还感受得到鬼气。” “……”孙悟空凉凉道,“你不要告诉我,你进贾府,真是来帮人捉鬼的?” 敖应扯了扯嘴角,“捉不捉鬼看我心情,今日我心情好,去找只鬼来玩。” 孙悟空跟在敖应后面,敖应不时跟他讲话问他方向,但都用的仙术传音入密,是以一道一猴走得甚是安静,走了一阵,敖应终于发现自己在原地打转。 “臭猴子,你耍我?” “谁耍你了,你不是要遛我吗?这就是我平时喜欢逛的地儿,我多逛几遍不行吗?” 敖应狠拽着手中链子将孙悟空在地上拖行了几步,孙悟空憋得眼睛暴涨,敖应惩戒完,冷哼一声,不再听孙悟空指点,自己在院子里转了起来。 “那个院子,我劝你最好别去。” 敖应行至一处月洞门前,见此风景大好,也没什么丫头仆役穿行,刚要进去,却忽然听孙悟空此语,脚步一顿,复又抬起。 “你不让我去,我偏偏要去。” 一进去,树绿竹幽,空气清新,敖应正闲庭信步,忽听有一男一女的声音自东南角传来。 “这可是在贾府!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怎么敢?” “好能儿,你就依了我吧。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算来已有十多年光景了,你知我相思成疾,你好容易下山一次,何不也体贴体贴我?” “哼,你话是一贯说的好听。我告诉你,你要让我二人长长久久在一起,就要把我从那牢坑里救出来,否则,一切都白谈。” “这倒是不难,可也要有些时日,这么些时日,我怕相思之疾已焚尽我五脏六腑,好能儿,你就先怜怜我不行吗?” “不行。你们男人惯会花言巧语,你答应了,就先给做了。” “什么花言巧语,我对你一贯是真心实意的。你竟是这样瞧我的……” “我、我没有这样想你。我只是太害怕了……你哭什么?” “我哭你不信我……你又掉什么眼泪?” “我既替你委屈,又替我委屈……” 待敖应走进,看见的便是一个年青公子和小尼姑互相搂着擦眼泪,擦到一半,动作顿住,四目相对,红绯惊春,不自觉又将脸往上贴,作势要亲。 “啊!”“啊啊啊!”二人刚碰到嘴,发现敖应牵着一只猴子站在不远处看,吓得魂飞魄散,彼此推开。 敖应还没说话,秦钟便先道:“道、道长怎么逛到此处来了……” 智能儿脸羞愤欲滴,本来想要逃,走了两步又跑回来,反而往敖应身边而去,眼泪哗哗直流,跪在地上磕头。 “道长菩萨心肠,求道长可怜我一回吧,不要将事情告诉给我师父,不然,我就真是要死了。” 秦钟也慌了神,他来此上学,是家中老父所托,要是被人知道他跟一个尼姑胡来,被赶出了贾府,只怕学上不成不说,连累他爹也被族中耻笑。 “求道长开恩。求道长饶过我二人无知……” 二人悉皆跪下作揖磕头,比拜菩萨还要虔诚三分。 敖应神色冰冷,“你们爱做什么,与我何干?”说罢,牵着孙悟空,扭头就走。 剩下秦钟和智能儿二人,呆愣在原地,互窥一眼,细品话中含义。 出了先前进来的月洞门,敖应黑了脸看孙悟空。孙悟空仰头眼睛乱飘,“叫你别来,你非要来。” 敖应走了一刻钟,来到一处池塘旁,树中映池,池中见云,池塘拐角处有一亭,亭子往下走有一台阶,台阶尽头连着一片花圃,花圃中站着两人,背对着敖应。 一人穿着粉色衣裳,一人穿着红色衣裳。红衣那个打扮富贵,本是男儿,姿态却像个女儿,正是贾宝玉。粉衣裳那个身材轻瘦,背影窈窕,伸手抚着朵花,可见冰肌玉骨。乃是林黛玉。 二人对着花谈话,一会儿笑,一会儿羞,一会儿两颗头都凑到了一起,天真烂漫。 林黛玉忽然肩膀轻轻一塌。 “妹妹叹什么气?”贾宝玉问。 “这花是开得好,只是不知道何时会谢。” “花期还得两月吧。不过,花儿虽然谢了,明年还会开啊。” “明年再开,也不是原来那朵了。” “妹妹这话倒是令我糊涂呢。花也没挪窝,怎么还不是原来那朵了?” “花没变,只是我等看花人之见。可对花来说,一枝上朵朵不同。世上任何花,都只开一次,只来一期,只相一会,最后一散。正如这史记王侯将相,豪情轶事,热热闹闹都是今日之观花人,至于故事中那些人物,早作荒草一堆,黄土一抔,尽谢了。” 林黛玉声音柔缓,“个中心酸,一世风吹雨打,才是花之所见的。” 孙悟空静静俯瞰着林黛玉的背影。 “无聊。”敖应别过脸,“跟花还聊上了。” 敖应扭头又走,来到一处假山前,假山正面刻“料峭石”三字,朱漆的底儿,旁边有一方形石桌,高树茂密可遮阴躲凉,风儿轻轻,有一花瓣从一旁枝头荡悠悠而下,还未待落到石桌之上,敖应伸手接住,浑不在意地碾碎了往外一扔,径自往石凳上坐下,忽又听人在假山背后讲话。 “婶子今儿真是好看,跟神仙似的,不知在哪裁的这料子做的衣裳,若是还有,我也想要来点。” “你要来做什么,学女人家做派?” “倒不是为我自己,是给我家里那位。” “这还差不多。” “不过……要是多裁了点,剩下的碎布我也一并捡了,做个手绢什么的,见不到婶子,能日日看着此物想到婶子,我也是心满意足的。” “蓉大爷说话真是客气,你喜欢什么布,就多裁两段便是,还要去求什么边角料?你喜欢,我就把这身衣裳舍了送你,又能怎么样?” “……婶子真愿意送我?”语气欣喜万分。 “你来讨衣服,我就送你衣服,你倒别意会别的什么去。” “婶子说笑了。婶子说是衣服,我自然也以为是衣服。哪儿敢想别的。”语气痴迷得紧。 二人说到此处,就各自别了,直到脚步声渐远,敖应才从假山后面走出,绕到前面,看见一男一女的背影,一个往西出门,一个往东入院。 那女子姿态妖妍,又贵气逼人,贾府之中无出其右,敖应一眼就认出是王熙凤。至于那个男的—— “这人是谁?”敖应问孙悟空。 孙悟空看敖应目光所向,“背影么……看不出来,不过听方才对话,可能是贾蓉。” “贾蓉又是谁?” “倒不是府上的,是宁国府的人,他爹叫贾珍,爷爷叫贾敬,与贾政同出一脉。是王熙凤的侄儿。方才你撞见的那个学生秦钟,就是贾蓉之妻,秦可卿的弟弟。” 敖应皱着眉头,思索一番,发现脑子里只记得“侄子”二字,又一挥袖,嘴里埋怨,“取的什么破名,都姓什么贾,谁分得清?” “……”孙悟空悠悠道,“没文化,真可怕。” 敖应冷哼,“这贾府里的倒是有文化,一天到晚也不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又看向孙悟空,语气讥讽,“还有你,怕成天到晚都趴在别人门口,听些鸡零狗碎吧。” 孙悟空呵呵一笑,“你这龙,怎么这么没人情味。凡人又不修仙不问道,除了鸡零狗碎还能干啥?” “我倒是奇怪,你这只猴子凡心这么重,怎么还成得了佛?” 孙悟空哼唧一声,“佛普渡众生,不懂众生,如何普渡众生?” 敖应跟孙悟空斗了会嘴,歇息完又起身要走,孙悟空被他折腾得面无颜色,焉巴巴开口:“你还要走,你再乱走,万一又撞到什么不该看的,只怕直接被人赶出去了都说不定。” “谁要乱走了?” “你又不认得路,也不让我指路,不是乱走吗?” “我方才已经记下王熙凤走的那条路了。” “你要去找王熙凤?你跟着她做什么?” “不是跟你讲过吗,捉鬼。” 孙悟空一愣。 “你以为刚才我留在这里,是为了听他们二人甜言蜜语?”敖应脸色又浮现了点冷色,声色稍肃,“他二人身上有鬼气。” 孙悟空愕然:“什么?” “他二人方才靠得太近,我暂时分不清是谁身上的,”敖应顿了顿,“又或者,皆有。” 贾蓉离府,所以敖应只能跟着王熙凤去寻鬼,倒是合理。孙悟空思索一番,心中也不由动摇。 “难道真是有鬼?” 敖应不耐烦道:“我没空逗你玩。” “可是,正常死的鬼,有黑白无常来提,若是恶鬼,我在贾府这么久,也没听说过什么害人的事……” 敖应道:“哦,忘了说,我感受到的鬼气,是活人身上的。” 孙悟空:“什么意思?” 敖应道:“将死之人,身上就有鬼气。死了之后越可能成厉鬼的,身上鬼气越重。” 孙悟空道:“你是说,此人还没死?” 敖应道:“快死了。” 留在人间的鬼并不多,要修成厉鬼,也要分时机。太平年间,冤死的人不少,能成为厉鬼的却寥寥,盖因人将死之时,黑白无常就已经来候着了,灵一出,就直接被捉去了阴司。阴司诉完平生,头七之时,阎王会放鬼回门,看望家人,也作永别,再投胎去。天下厉鬼,往往出自迭朝之时,一是因为国破家亡,白骨如山,鬼差忙不过来,以至疏漏,二则如这种鬼魂,怨气并杀气,更有可能成为厉鬼,流连世间。 如今天下太平,要出厉鬼,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孙悟空翻个白眼,“既没死,你操什么心?你当地府的鬼差是摆设吗?” 敖应奇怪地看着孙悟空,“你不知道?” 孙悟空一脸莫名,“知道什么?” “地府鬼差早忙不过来了。” “为什么?” “因为西方有个叫斗战胜佛的猴子失踪了。” 孙悟空怔住片刻,又缓缓开口,“你什么意思……而且,这关我什么事……” “斗战胜佛,堪六道五行清明,荡碌碌尘寰不平,专管——”敖应冷道,“人间妖魔鬼怪。” 孙悟空:“……” “就是因为你真身不在西方世界,天底下的妖魔都涨了气焰,人间鬼气丛生,地府鬼差忙不过来,还曾到我东海借兵,要出动来人间捉鬼。” 敖应看着孙悟空的表情,声音一沉,“你莫告诉我,你连这都不知道。” “……”孙悟空抠了抠手,“哦,空饷吃惯了,没有注意。” “你……” 敖应刚想刺他两句,又想到这猴子当年在天庭当弼马温也是这德行,只怕听不进耳,挠不到肝,于是闭嘴,拉着它接着往王熙凤先前走过的回廊跟去。 “那你呢,你借兵了吗?”孙悟空边跟上边问。 “借兵?”敖应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声音冰冷,“人间洪水滔天,与我何干?” “……你倒真是冷血。” “龙的血本来就是冷的。” 14. 见香菱 敖应跟着王熙凤进了院,几个丫头凑到王熙凤身边说了点什么,王熙凤一番吩咐,丫头们各自下去办事了,敖应躲到一侧,等院子里人都散了,再跟着到了王熙凤的屋门外。 屋内一张榻,塌上摆着果盘点心,一个丫头在给王熙凤沏茶,王熙凤躺床上,脸色是少见的疲惫。敖应过窗户瞥完一眼,退回去就这么走了。 出了院,孙悟空立马问:“怎么样?” “她屋子里没什么鬼气。”敖应道。 按理说,将死之人待得越长的地方鬼气越浓,如果王熙凤屋子里没什么鬼气,那就说明她身上的鬼气是被别人沾染上的。 “难道是贾蓉?”孙悟空问。 敖应思忖片刻,不答。 孙悟空直犯嘀咕,“贾蓉如今正是身强力壮,也没听说有什么病,怎会成为将死之人呢?再说了,成鬼的条件是身上有怨,他能有什么怨?我看他一天逍遥快活得很。” 敖应想到一半,忽然一嗤,“看来你一天到晚连鸡零狗碎都没有听到位嘛。” “别人都是捕风捉影,我却是用眼睛看的。我知道贾府的秘密,不定比别人多,但没一样是假的。” “哦?讲几个来听听。” “贾蓉喜欢王熙凤。” “……用你说?” 敖应拉着孙悟空接着乱走,到了一处花繁叶茂的院子,这一回,他倒是提前问了一句,“这是谁住的地儿?” 孙悟空扫了一眼,“薛宝钗。” “薛宝钗?” 敖应眼神微动,拉着孙悟空就往里头去。 院子冷清,房舍也是静悄悄的。薛宝钗不在,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也没在院中,不知是不是跟她一道出门去了哪。敖应径自穿过庭院,似乎想要一探究竟。 孙悟空张头四顾,“这里也有鬼气?” “没有。” “那你……?” “我此来京城,听了一首歌谣。” “啊?”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敖应牙缝里挤出字儿来,“讲的是四大家族中的薛家。” “……所以?” “我东海产珠之地,尚不敢称珍珠如土,区区一个薛家,好大的口气!” 还未待孙悟空反应,敖应就已经直奔薛宝钗的闺房而去。 “我倒要看看,这薛宝钗是个什么人物!” 敖应走得太急,孙悟空被扯着往前拖,为避免摔倒,赶紧从地上跳了起来,爬在敖应肩头,幸好他如今的猴身小,刚好能容他落稳,敖应想也没想就抬手要把他打下去,孙悟空情急之下又抱住敖应的脖子。 敖应脖子受勒,一时脚步缓了,伸手扯住孙悟空细幼的手臂,将猴子的两只手从脖子上掰开,只听“咔嚓”两声。 “嗷哟!” 孙悟空直接从敖应身上掉了下去,拖着脱臼的手摔在地上滚了两圈。 “敖……应……”孙悟空咬牙切齿。 敖应回头一看,只见孙悟空两个手以一种奇怪的形状扭在地上,微微皱眉,几分疑惑,又是几分无语。 “自作自受。”敖应毫无感情地道,“碰我逆鳞者,没死已经算走运了。” 孙悟空这才反应过来,龙的逆鳞好像就在颈下三寸,仰头无语问苍天。 “你都变成人了哪儿来的逆鳞!” “所以算你走运,要我还是龙……”敖应眼中闪过一抹危险的眸光,“你早就尸骨无存。” 敖应拖着孙悟空又要走,但孙悟空手脱了臼,走起路来不平衡,两步一摔,拖得敖应手腕一阵阵的,敖应无可奈何,转身又去把孙悟空的猴子手接好。 “咔嚓。” 孙悟空冷汗直流,回过味来,手已经能够自如活动了。敖应见状,接着牵他往前,直到到了薛宝钗房门口,毫不犹豫地两手一推,“吱呀”一声将房门打开。 只见屋内敞亮,干净无尘,桌子上只有一副茶奁,妆台前一个木盒,整个屋子,没有姑娘家用的手帕、香囊、珠帘纱幔,唯一的摆设是一个极素的不值钱的花瓶,也只插着一朵单花。墙壁上没挂任何书画,由于房间格外开阔,屋子里东西又少,入眼是一片毫无遮拦的萧肃。 不像个小姐的房间,倒像是个下人房间。 敖应皱眉,大概是怎么看都不觉得这里有歌谣里四大家族的气派,看向孙悟空,脑子中升出唯一一个可能的解释,怒上眉头。 “你耍我?” 孙悟空也很震惊,退到房门外,再四处打量一番,疑惑道:“这确实是薛宝钗的房间啊。” 敖应想了片刻,走进屋,毫不见外地打开衣柜,见里头衣裳确实是小姐才穿的缎子。再打开床头柜子,只见一堆书信。 敖应拿在手中,拿出来一封封细读,孙悟空个子太矮,于是凑上去跳起来看信的内容。虽然没读到什么,但见到信封上有“宝钗亲启”四字。 敖应读了几页,将信塞了回去,放回柜子。 “我就说是薛宝钗的房间吧。” 敖应再次端详整个屋子的布置,“此女倒是奇怪。” “我看是你奇怪。”孙悟空小声嘀咕,“心眼小得奇怪……” 话虽如此,孙悟空也觉得薛宝钗有些不对劲。她出身富贵,回想起来,平常穿的衣裳虽然做工精细缎料上乘,却都是旧的。她长得出彩,性子活泼,待人接物滴水不漏…… 恰恰就是这里。 她哪儿都好,就是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一点也不锋芒毕露,一点也看不出性子。 “我还以为薛家有多厉害呢,看来也都是吹出来的。”敖应转身要走,忽然有人听见一声高呵。 “什么人?” 孙悟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打扮俏丽的年轻女子提着裙子从院子中往门口而来。 敖应道:“那是谁?” 孙悟空看着她眉间一点朱砂痣,“香菱。”又补充道,“好像是薛宝钗哥哥的小妾。” “小妾?” 敖应看着香菱,似有所怔,竟也不逃,直到香菱人已经房门口,见敖应一身道袍,头上戴着逍遥巾,墨发如瀑,分明是个野道士,却偏偏傲气十足,心头反而有些发怵。 “清净道长?”香菱扒着门,小心翼翼开口,“道长在这里做什么?” 敖应微微颔首,张口就来:“贫道寻鬼气而来,进了这个房间……”他懊恼地摸着额头,“莫非这是姑娘的闺房?倒是贫道冒犯了。” 香菱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房间。” 敖应奇怪道:“那这是?” 香菱道:“这是薛姑娘的房间,道长先前应该见过的。” 敖应恍然道:“原来是薛姑娘的房间。” “道长说这里有鬼气,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那鬼曾在这里逗留吧。贫道已经查看过了,这里鬼气不重,不是那鬼藏匿之处。” “如此就好。” 香菱低头看蹲在地上的孙悟空,大概是想到从别人那听说的猴子能辨鬼气的话,觉得敖应就算是要偷东西也不会牵着猴子来,于是耳朵一红。 “方才我还以为是有什么贼呢……想来也是,谁敢来贾府偷东西?” 敖应笑了笑,岔开话题,“先前几日竟都没见到过姑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也不是贾府的人,平时很少跟着去见客。倒是道长的名字传得广……”香菱垂下头,“道长叫我香菱就好。” 敖应跟她寒暄一阵,忽然传音给孙悟空。 “你去咬她一口。” “……”孙悟空道,“你有毛病?这小丫头片子也惹你了?” “咬不咬?” “呵呵,我不。” “我虽然答应在离贾府之前不杀你,但没说过,不会把你浑身的骨头扭了再接回去……”敖应冷冷道,“就像刚才那样。” “……” “接了再扭,扭了再接,接了再扭……” “靠!服了你了!” 孙悟空说完,猴毛乍开,从地上蹦起,像上次咬贾宝玉一样,一头往香菱怀里栽去,猴口一张,直朝手臂而去。 “啊——” “姑娘小心!” 敖应一把拉过香菱,另一只手将孙悟空打到一边。 孙悟空只觉得上背剧痛,下一刻人就到了墙上,左脸靠墙,身体腾空,止不住要抓住点什么,但身前只有光滑的墙壁,于是两脚抓墙,就用狗刨的姿势从墙上缓缓滑了下来。 敖应! 孙悟空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这么想要杀过一个人。 “这猴子,不知发的什么疯!”敖应嗔怪着,又捉着香菱的手去看,“香菱姑娘,你有没有事?” 香菱一脸惊慌失措,低头也去看刚才孙悟空要下口的地方。 “没事,没什么大碍。”香菱后知后觉地道,“都不疼的。” 她挤出个笑,大概是想宽慰敖应,但看到敖应一脸怔愣,脸上瞬间没了颜色,赶紧要将手抽回。 孙悟空从地上弹起,侧头去看,只见敖应将香菱右手的袖子撩至手肘的位置,那只手,细腻滑嫩,玉骨纤纤,可偏偏…… 有四道极深的疤痕,狰狞地斜列在一起,豁口粗糙,仿佛是溃烂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纵横着将这段皮肤都占满,总算愈合。 净白无瑕之上,丑陋就显得格外怖人。 敖应松开手,香菱赶紧将袖子抹下来,耳朵憋得通红,脸上全是无地自容。 “吓、吓到道长了……” 正常人,但凡有点礼貌,这时候都应该抱歉,说自己不是有意冒犯之类的话,但敖应就这么站着,不言不语。 孙悟空仰起头,只见敖应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极为古怪的表情。 没有为仙的忘尘无垢、没有为龙的冷傲狠毒、没有装出来的高深莫测……他好像被某种情绪所淹没,在无边的海,无尽的水中挣扎,只好剥离出压在身上的所有,没有遮拦和防备,赤条条摊开逃生。 那是……山呼海啸般的震惊。 15. 雨霖铃 “龙二,你玩什么英雄救美?!” 孙悟空一语,彻底将敖应从长久的怔愣中唤醒,他没有回复孙悟空,而是立马恢复了先前那股子道貌岸然的样儿,对着香菱赶紧抱歉,说自己并不是被吓着,只是有些吃惊罢了。 又问她:“姑娘手上这伤,是什么时候有的?” 香菱垂下头,脸上窘迫少了些,只是讲的话也很遮掩:“记不清了。” 敖应又道:“怎么会记不清呢?” “从前的事,我许多都记不清了。” “这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香菱硬邦邦说完,扭过头,“道长,等会儿宝钗就要回来了,你还是快点离开吧。毕竟是女儿家闺房,你虽修道之人,但好歹男儿身份,叫别人看见了,总归是不好的。” 香菱就这么逃似的离开了,留下敖应站在原地,神情变幻莫测。 “喂,龙二,你傻了?” 孙悟空跳起来,一脚踢到他的膝盖。敖应猝不及防被踢,虽然不重,但也不由得战巍了一下,转过头,面色不善地看着孙悟空。 经过这么几日,孙悟空早就看清了敖应的秉性,也知道踢了这一脚之后,敖应绝对不会放过他。然而想了想,敖应留他这几日性命,他也不一定能够逃出生天,要死之前,不如先报个仇。 岂料敖应只是瞪了那么一眼,就不再作难,甚至都不再闲逛,好像什么兴致都没有了,拉着孙悟空就出了薛宝钗的院子,一路穿过回廊、池塘、花圃,径直回了房。 打开门,到了房间,孙悟空小心翼翼又问,“你不捉鬼了?” 敖应关上门,冷冷看了孙悟空一眼。 “你这人,怎么一阵一阵的。”孙悟空嘀咕,“不捉就不捉……” 敖应在房间里喝茶,翻着几本闲书,孙悟空被敖应拴在了床脚,百无聊赖,忽然看见窗户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孙悟空抬头看了一眼,敖应正坐在桌前埋头看书,于是悄悄挪动着身子,捉着自己的链子,一点声响没有,慢慢靠到了窗边。只见一个葫芦飘在空中,正好挂在门外的窗户上,透过一个戳开的眼正看着什么。 瞧见孙悟空来了,葫芦身子一抖,立马从空中掉了下去。 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 孙悟空赶紧去看敖应,只见敖应眼睛盯着书,整个人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孙悟空这才松了口气,靠近窗户想叫土地救命。岂料耳边只听见细微的摩擦声,就再也没见那葫芦起来。 大概是就这么滚着跑了。 孙悟空气到瘫在地上锤窗,这回终于将敖应惊动了,他抬了抬眼皮,皱着眉头。 “你乱动什么,吵着我看书了。” “哦。” 孙悟空默默地又挪了回来。 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道,“敖应,你看的什么书?” 敖应从书里将埋着的头伸出来,“关你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书拿反了。” “……” 敖应放下书,神情极为烦躁,走到床边躺下,就这么开始睡觉。 一直到子时。 子时一刻,就是敖应预测下雨的时间,贾府里许多人没睡,都在等着看这雨究竟会不会来。敖应起身点灯,牵着孙悟空走出房间。只见整个贾府灯火通明,前院之中已经站了好些人,净虚、智能儿、贾宝玉、王熙凤、伺候的丫鬟婆子、掌灯的下人……贾老太没来,不知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其余女眷,来得也不多。孙悟空看敖应目光逡巡,似乎在找着什么,最终一无所获,又好像意料之中,收回目光。 “道长,马上就到你说要下雨的时辰,我怎么看这天,一点动静都还没有?” 净虚站在一群人前头,率先去迎敖应。 但凡下暴雨,都先要刮风、雷鸣、电闪,如今马上要到子时一刻,天地静悄悄一片,连一点潮湿之气都没有。 敖应冷笑,“还没到子时一刻,你急什么。” 净虚还想说点什么,但看敖应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得他死到临头还要逞强,容他嚣张片刻又何妨?于是只退回去,更众人一起静待时辰到的那一刻。 一众人屏息凝神,最不紧张的反而是敖应。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之声。 马上,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整个贾府一瞬亮如白昼,众人都被吓住,院中的漏针终于到了最后一刻,还没来得及让人回神,整个天幕大雨狂泻而下,雨势若涛,风吹着大雨直往人脸上砸去,卷动整座贾府的草木,前院两棵对列的大树仿佛在海水之中沉溺,呼吸急促,越沉越深,狂舞乱啸,直到一道闪电又来,劈断一截支在外面的细枝。 “哐”地一声砸地。 众人终于从这场骤雨中醒来。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贾宝玉高兴地拉着周围人叫喊。 “快,快去收衣裳!”王熙凤指挥着丫头婆子,“还有晒的药材,动作快点!” 下人们都行动起来,留在院中的贾宝玉、净虚等人都躲去了屋檐下。灯被吹灭几盏,好容易又点起,雨势却忽然更大,众人不敢再停留,都陆陆续续往回走,只剩下智能儿和净虚二人。 “道长别高兴得太早,这雨势是否都如道长所说,还有三日才见分晓呢。” 净虚咬牙放完狠话,转身也一起跟着众人走,智能儿在旁边给她提灯,走到回廊尽头,掉头看了敖应一眼,很快,又转过头去,彻底不见了人影。 风雨呼啸,敖应牵着孙悟空,拿出早就带上的伞,撑开,安静走在雷鸣声中,背影被烛光拖长。 孙悟空抬起头,看见敖应冷傲的唇角抿成一条线,忽然想起了小白龙说过的话—— “雨水乃天地之惠,无量功德。上古之时,龙是所有兽族中最厉害的一支,所以天庭将布雨之责交给了龙神。后来,大地上人渐渐多了。雨一来,人就都跑走了。人们一看见有龙腾于云间,就会像躲瘟神一样四散。” “从此之后,天庭就准许龙神不必在布雨时显露真身。” “龙是凡间的神,但龙是最不喜欢凡人的神。” 猪八戒没理清其中的逻辑,问,“为什么?” 小白龙不说话。唐僧一指头弹到猪八戒脑门。 “龙性高傲。” 猪八戒还是没懂,抠着脑袋。唐僧嘀咕了句“笨得跟猪一样”,解释道:“你不喜欢我,我就先不喜欢你。” 这下,所有人都懂了,小白龙背影萧瑟,猪八戒沉默片刻,上前拍了拍小白龙的肩膀。 “我知道了,怪不得你平时这么不喜欢说话,其实你是很喜欢我们,只是怕被我们拒绝。小白龙,虽然你这个人脾气也很差,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你比那只猴子讨人喜欢多了。” 小白龙黑着脸和孙悟空一起把猪八戒打了一顿。 “你笑什么?” 走到一半,敖应突然停下来,看手里牵着那只咧嘴痴笑的猴子。 孙悟空回过神来,敛了敛嘴角。 “哦,没什么,想到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 “想到一只龙六百年前被我打了一顿。” 敖应黑了脸,很快,冷笑一声,继续提步走向回廊拐角。 “我也想到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 “想到一只猴子掉进水里,爬不上来。” 孙悟空愣神的瞬间,敖应已经走出回廊,一只手支着油纸伞,另一只手放开链子,直接捉住了孙悟空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再走两步,到了一处池塘,雨滴打入池中,荷叶瑟缩着抖动,池面涟漪点点。 “唔——咕噜——唔唔唔——咕噜咕噜——” 孙悟空只觉头皮一凉,整个人已经被敖应倒提着按进了水里。雨水狂打在他的后背和四肢,他的头整个浸在水中,口鼻被水淹没,呼吸逐渐困难—— “哗啦”—— 孙悟空被敖应扯着从水里捞了出来,猴毛贴在脸上,快要憋炸的肺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孙悟空疯狂吸入空气,敖应在一旁阴冷地笑。 “孙悟空,你落到我手里。还敢跟我叫板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孙悟空开口刚想呛他两句,结果脑袋一凉,又被敖应按回了水中。就这样来回在憋死和喘死的极限之中拉扯了数次,敖应终于将孙悟空从池塘中捞了出来。 孙悟空浑身已经失去力气,就这么瘫在地上。 “起来,走了!” 敖应牵着孙悟空接着往回走,但没两步,又停了下来。 孙悟空抬起头,发现他和敖应正站在上次偷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那处亭子中,亭子拐角,是个石板梯,石梯下去,是一处花圃,花圃的亭子中亮着一盏灯,提灯的是袭人,正探出头喊: “二爷,您快来亭子躲着吧!要是给淋坏了身子,老太太定饶不了我的。” 贾宝玉就站在亭子旁边不远,手伸出来,挡在一朵花上。 “清净道长说这雨要到明天正午才转小,这么大的雨,淋上一晚,这花就该残了!” “一朵花而已,残了又如何?这院子里这么多花,比它好看的多得是!” “这是林妹妹赏过的花,花要是残了,她会伤心的。再说,我还跟她保证,这花还有两月花期。无论如何,都不该凋在此时!” 袭人在亭子里跺脚,“哎呀,真是急死人了。” 风声呼啸,大雨婆娑起舞,贾宝玉拿袖子抹了把脸,擦干了睫毛上的雨水,回过头大喊。 “叫你别管我了,快去拿伞!” “拿伞有什么用,这雨这么大,刮个风,一会子就全掀翻了!你那花,一样该残。” “那我就站在这里,给花举着伞,直到雨停!” 16. 解语花 贾宝玉语气决绝,“我不信这雨还能连我一起吹倒了!” “疯了,疯了!”袭人喊着,“啊!真是疯了。” 袭人转过身,一手提着五角琉璃灯,一手放在头上遮雨,跑着离开小亭,就这么消失在了夜里。 没了灯,孙悟空便看不清贾宝玉了。但乘着月光,依稀能够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可以想象,他此时是如何弯着身子,举着手,任由雨水浇灌在头顶,耳朵,顺着下巴而出,还死不悔改地给花遮雨。 “惜花一朵,却不知拦狂澜万千。”敖应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愚蠢。” 孙悟空无语。 “他不过一个凡人,能挽什么狂澜?” “花终究会谢。”敖应声音比这瓢泼的夜雨还要冷,“不过早晚。他是感动了自己。其实于花来说,没什么两样。” “你这人,怎么讲话总是这么难听。” “我有说错吗?适者生存,这朵花活不下来,自然有活得下来的花。他怜惜这一朵花,那周围的花就该死吗?他要扶弱,怎么不将整个花圃搭个棚子?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依我看,不过是装模作样。” “你没见过真心,就爱说别人装模作样。”孙悟空虽然也看不惯贾宝玉,但此时仍忍不住为他说两句,“他就是多情善感的人,不行吗?难道谁都要跟你一样,冷血无情,一天到晚板着个脸?” 敖应笑了。 “你不冷血?你杀的妖怪,哪一个没有三亲六戚?” “……” 敖应牵着绳子的手用力一收,绳子另一头就牵扯着孙悟空的脖子,令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这个蠢货想淋雨,就让他淋吧。” 敖应牵着孙悟空往回走。 “我反正要回去补觉了。” 第二日,府上就传出了贾宝玉病倒的消息。 到了中午,又传出了林黛玉去看贾宝玉,跟他大吵一架,也回去哭着的事。此事惊动了贾母,去找了贾宝玉,听说是为了朵花闹的,气得跺脚,骂这两个冤家,一天到晚都不消停。 “老太太还说什么了?” “老太太说她是个无福之人……” 回廊尽头的小亭一角,两个拿着扫帚的丫头正凑到一头讲话。恐是觉得四下无人,连声音都没压着。 “……跟掌家的说,千万不能让这俩凑一堆了。否则,日后就没安生日子了。” 掌家的,也就是王熙凤。 敖应牵着孙悟空从她们俩背后路过,链子发出“哐当”的轻响,两个丫头一激灵,转过头看见敖应目不斜视正往前走,悉皆住了嘴,各朝一边,佯作平常,扫几片从树梢上旋落进亭子的枯叶。 声音窸窣。 敖应不作回应,走出回廊,撑开伞,一直行至前院。昨日的暴雨已经将贾府人对敖应的神通信了八分,此时来观雨的人并不多,只有净虚、智能儿、王熙凤还有几个打伞的丫鬟。 净虚面色不善,敖应神情怡然,智能儿一直垂着头。 到了正午,雨势果然变小。 风一吹,雨丝若线,挂在眼角眉梢,缠缠绵绵,天边甚至都透了一点阳光。 “这倒真是神了……”王熙凤念念有词,走到敖应身边,眼中无不是恭敬崇拜,“难道……道长真能跟龙神沟通?” 敖应看她一眼,端得是那股仙风道骨的范儿,“贫道先前所述,未尝有半句虚言。” 王熙凤道:“道长,我有一问。” “讲。” “道长与龙神沟通的神通,是何处学来的?” “天生的。” “道长从小就能与龙神沟通?” 敖应想了想,道:“我尚年幼之时,龙神入我梦来,告知了我与他沟通的办法,从此之后,有请必应。” 王熙凤眼睛一亮,“既然如此,道长的神通,可否也借给别人一使?” “什么意思?”敖应皱眉。 “实不相瞒,我也是个尊道之人,进出佛殿道观,也捐不少香火、金银,以资庙宇修葺,布道众生……” 敖应不耐烦打断,“讲重点。” “道长请示龙神后,不知可否也让我一见?” “……” 敖应这才正眼开始打量王熙凤,片刻,道:“你想见龙神?” 王熙凤道:“是。” 敖应道:“你为什么想见他?” 王熙凤道:“心中仰慕梦寐,遂求一见。” 敖应又问:“你可曾改过俗家姓名?” 王熙凤面露疑惑,但也没多问,只摇了摇头。 “名乃父母之训,岂能轻易改之。” 敖应淡淡道:“那就见不了龙神了。”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因为龙神庙的供奉名单里没有你。” 孙悟空默默在心里骂了两句小气。敖应没听见孙悟空说话,但好像已经看懂了它的神情,传音过去:“神佛不能现身凡间,唯一一个例外是给信徒布道。” 孙悟空奇怪道,“我怎么没听过这个例外?” “你没听过也很正常。” 还不待孙悟空回复,敖应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因为你是一个连庙都没有的佛。” “……” 王熙凤栽了个跟头,又接着问了敖应第二个问题。 “道长如此神通,不知有没有想过为朝效力?” 敖应斩钉截铁,“没想过。” “……”王熙凤顿了顿,道,“雨旱事关黎民生计。道长虽不能招来风雨,但有跟龙神沟通的本事,就能提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会大旱,哪个地方要提前防洪,哪个地方要提前储备粮食度旱……” “所以呢?” “道长若愿意,我荣国府可修书一封,为道长引荐宫中,道长若真有机会侍奉圣前,岂非是黎民百姓之幸?” 这王熙凤倒是打得好主意。 借花献佛。敖应若真有了什么功劳,也分贾府一杯羹。 敖应语气超然,“贫道所修,是逍遥道,讲究清心寡欲,视金钱若粪土,皇宫富贵之处,最不适合贫道。” 要是贾宝玉在此,肯定要被敖应这幅做派迷得颠三倒四,夸得他天上地下,可来的人偏偏是王熙凤—— “那道长做法事还收五千两?” “……” 孙悟空吭哧一笑。敖应拽了拽牵着的链子,“夫人误会了。” “哦?” “贫道取五千两,是见这京城富庶之地,可城郊还有不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五千两,并不是给贫道自己取的,是为这城中的羸弱贫瘠所收。” 敖应随便编了个话,王熙凤就传给了贾母,贾母又传给了身边丫头,丫头传给了贾宝玉等人,总而言之,荣国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敖应要捐五千两银子做善事。 又过三日,雨势真如敖应所讲,贾母当即觉得敖应一身本事都不作假,请敖应再为府上做法,去去邪气,再把鬼给捉了。事成之后,支他五千两白银。 天地放晴,阳光和煦,前院又布置得如几日前一样,一张裹了黄缎的长桌,摆香、花、灯、水、果五供。 敖应牵着孙悟空来了前院,接过下人递上来的三清铃,装模作样绕着长桌作揖、敬香,转了几圈。又带着铃铛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一帮子贾府的人,每个院子都走一遍,摇了摇铃铛,闭眼念念有词一阵,就算做完了法事,清除干净邪秽。 最后,就只剩下捉鬼。 贾府都走了个遍,鬼的藏身之处自然也该明了,不然就显得这道士没什么水准。敖应思及此,回过身,对跟在身后的一众人道: “那鬼就藏在这里。” 这是最后一个院子,是净虚和智能儿住的地方,他们站着的空地一侧就是佛堂。 听闻此言,众人都面露害怕,好几人甚至不由倒退了几步,张头四顾,甚至有几人议论起来,说些“怪不得进这院子总是觉得冷”的话。 净虚上前道:“道长没搞错吧,佛堂旁边,也能有鬼?” 鬼最怕神佛,这一点不仅神仙知道,连凡间捉鬼的道士都知道。什么道观、佛堂,都是鬼最不愿意待的地方。 据说,曾经有个厉鬼,生前最爱供佛,死后怨气杀气冲天,地府鬼差都奈何不了他,可他自己偏偏要待在佛前,久而久之,自己将一身阴气磨没了,落得个魂飞魄散。 “我不是说鬼藏在这院子里,”敖应摇了摇头,“我是说,那鬼就藏在我们中间。” 话音落下,众人倏然散了。 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在猜哪个人才是鬼。 “道长的意思是,这鬼附身在了我们当中的某个人身上?”王熙凤小心翼翼道。 凡间说鬼,最爱讲附身,道士驱鬼,也通常是逮着某个人,写几道符,做个法,烧完让人喝下,就说鬼从身体里逃走了。人就这么回魂了。 “不是人。”敖应道。 众人一头雾水。 敖应低头看向孙悟空,“是猴。” 孙悟空:“……”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离它远矣。 “怎么会是这猴子呢?”林黛玉皱眉道,“我买它回来的时候,它还被人打了半死,要真是什么厉害的鬼,哪里能让人这样欺负?” 敖应道:“姑娘可还记得贫道之前所说?” 贾宝玉低着头想些什么,忽然脸色一亮,“道长说那鬼是藏在府上的。所以这猴子进府之后才被这鬼附的身。” 敖应赞许地看向贾宝玉,“不错。而且,如果贫道没猜错,这鬼是这两天才附的身。” “鬼若附身在人身上,朝夕相处,总有些不同。但要是附在猴子身上,不开口说话,谁能看得出它是猴是鬼?”敖应施施然道,“贫道进了贾府后,悄悄看过许多地方,鬼气都极淡,再过两日,散了干净。想必那鬼是藏了起来。” “普天之下,只有附身的鬼,才能隐藏住鬼气。” 众人又交头接耳,贾母上前问敖应要怎么处置,敖应便说他已经将鬼封印在了猴子体内,只要杀了猴子,鬼也就一并死了。 王熙凤赶紧说将这猴子杀了。林黛玉又问敖应,有没有什么将鬼驱出去,又不伤猴子的法子。 敖应微微一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愿带这猴子回去,蓬蒿山中日日超度鬼魂,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鬼就会从猴子的身体消失。” 众人都说“大善”,林黛玉问:“那四十九天之后,这猴子又会去哪里?” 敖应道:“跟随贫道修炼。” 林黛玉面露犹豫,贾母抢在她之前开口:“既如此,这猴子就舍了道长。能跟随道长去仙山,也是这猴子的造化。” 鬼捉完,法事办完,敖应又依贾母的要求看了府中各处的风水,先人坟茔。处处说好。贾母喜笑颜开,找人给他支了五千两银子,还差遣了三五十个下人供他驱使。 不日,就开始跟他一起放粮济民。 敖应给自己架了个高台,没奈何,牵着孙悟空坐在城郊的一处棚子下,天天给穷苦人家施粥放粮,有些带着孩子的,就多给几吊铜钱。 因排队的人多,路给挤满了,又分了五处放粮的地方,各有人看守。 敖应不放心孙悟空,去哪儿都把他带上。因大家都知道这猴子真身是个鬼,不愿跟敖应一块儿放粥。敖应忙不过来,叫人来帮忙,下人们都躲了,香菱听说了,便主动来了他这处棚子。 “你不怕鬼吗?” 敖应分粮食,香菱便在牵头舀粥,听敖应这样问,香菱愣一愣,回头说,“跟道长一起,还怕什么鬼。” 敖应看着香菱的背影,不说话。等天快黑了,城门要关,队伍也到了尽头。等最后一个人领完粮,敖应开口了。 “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香菱回过身,笑了,“道长作何问这个?” “没有为什么。忽然想起来,便问了。” “没有什么愿望,”香菱低着头,声音有点闷,“现在这样,过得也好。不过……要是能再读点书,就更好了。” “你想读书?” “以前……”香菱顿了顿,“不怕道长笑话,府上姐姐妹妹一身才气,我却是个木头,凑不上话。要是能读点书,会作诗,就好了。” 声音渐渐变低,“这样,也能跟她们一块儿玩了……” 敖应眸光闪烁,没有再说什么。 等收了摊,敖应却没回贾府,牵着孙悟空在街上到处问,终于找到了一个赫赫有名的教书先生,闯进门去,揪着正在书房批阅文章的老头,命令他进贾府教香菱读书。 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刚要破口大骂,敖应就从兜里掏了一颗千年珍珠。 先生看着一人一猴,看看珍珠,神情摇摆。 敖应又从兜里掏了第二颗千年珍珠。 教书先生从善如流地跟着敖应一路回了贾府。敖应带着人往香菱住的地方行去,走在到院子的月洞门前,遥遥听见吵闹声,脚步一顿。 “啊!啊——” “端这么热的茶,你想烫死我吗?!” “啊啊——啊!别打了——救命,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伺候了小爷这么久,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香菱的声音。 孙悟空抬起头,看见敖应一张脸乌云密布。 17. 猴巨变 敖应提脚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赶去。 教书先生看看敖应,又看看院子里充耳不闻的扫地丫头,最后甚至看了看在地上跑着的猴子,为难一番,也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低着头跟在敖应身后。 比方才远了几步。 敖应一个远道而来的客,大有主人架势,推门直入。 孙悟空跟着跳进屋子,只见屋内布置清新,粉色纱帐,窗台前有个花瓶,瓶子里插着新鲜的两只花,桌上有没做完的女工。 这大概是香菱的房间。 香菱跪在地上,抱着一人的腿,那人正踢着她背,地上还有碎了的茶盏,几片茶叶,恹恹躺在水里。 见敖应冲进来,薛蟠住了腿,香菱从地上慌忙爬起来,一脸惊慌失措,看了看敖应,又垂下头,往里头躲去。 生怕被他多看一眼似的。 敖应阴沉沉将眼睛转向薛蟠。 薛蟠知道敖应身份,他从不信神佛,只当敖应是个骗钱的道士,然而贾母将他奉为座上之宾。他自己也是个外头来的亲戚,不好给主人家添麻烦,起这争执。 想了想,就越过敖应,侧身离开了香菱的房间。 教书先生一直没曾进屋,此时见里头发作的那位出来,松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跟着跨进了门槛。 “道长来这儿做什么?” 香菱坐在床上用衣袖抹了抹眼泪,遮着脸不敢看他。 “此人是谁?”敖应传音入密给孙悟空。 “薛蟠,”孙悟空答,“薛宝钗的哥哥,香菱的相公。” 敖应走上前,没靠近床,只站在方才薛蟠坐着的桌子旁。 “你先前说想读书,贫道回来的路上,刚好碰见一位先生,心善,只想授人知识,广结桃李,不取任何回报。我便问他愿不愿意收一个女弟子。” 敖应一记眼刀过来,教书先生也走到敖应身边,朝香菱那边道: “正是正是。我愿收姑娘当学生。” 香菱终于将头抬起,语气起兴,“真的?!” 敖应又带着教书先生去找了贾母,征得贾母同意,给香菱在贾府之中布置了个书房,弄了几本书进去填充书柜,商量好了教书先生今后来府上的时间,叫了门房小厮过来认脸。 此事就这么办完。 回了房,敖应倒头要睡。 “你莫不真是做善事做上了瘾?”孙悟空满腹疑窦,“还是说你良心发现,开始给自己积阴德了……” 孙悟空被拴在床脚,敖应躺在床上斜睨了他一眼。 “关你什么事?” 孙悟空仰头看敖应,见他满身都是“再多嘴就把你杀了”的气势,于是闭了嘴,安静看着敖应入睡。 敖应其人,绝对不可能有助人为乐的美好品德。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才是他的作风。 孙悟空冥思苦想,想不出敖应如此举动背后隐藏着的巨大阴谋,抬头又看见房门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黑影,定睛去看,是个葫芦的形状。 孙悟空捉着链子尽量不发出声音,跑到窗前,小心翼翼正要打开窗户,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孙悟空,你以为你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孙悟空回过头,只见敖应站在阴影之中,脸上没有半点惺忪的睡意。 葫芦一惊,顺着墙角落下,遁远了。 “明日就是你的死期。” 敖应说完,捉着孙悟空回来,一挥袖子,法力扫荡,整个房间的窗户都关了上来。 他口中念诀,四道金印分别浮在半空,抖索着飞往屋内所有窗户。 从内到外,都再没有打开的可能。 孙悟空心头一沉。 明天就是放粮的最后一天,等粮食派完,敖应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贾府。 他扯谎说带它回蓬蒿山,只是为了不在贾府杀他。这样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人会找到他的尸体,也没有人会发现敖应做的所有事。 他就会这样消失在天地间,无声无息。 看见孙悟空面如死灰,敖应心中愉悦,安然躺下睡觉。 翌日,敖应牵着孙悟空,又跟香菱出门放粮。 香菱被薛蟠打了一顿,腿脚不适,一瘸一拐。走到一处人少的路上,敖应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 “贫道观香菱姑娘有仙缘。” “什么?”香菱愕然回过头,哑然失笑,“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愿遂贫道回蓬蒿山一同修炼?” 香菱捂嘴,似在遮笑。 “我乃俗世中人,府上也经常有道士僧尼往来,讲的一些东西,我从来也没听懂,料是没有那慧根的。” 敖应不说话,又走了一阵,方才开口。 “蓬蒿山是世外仙山,莫说贾府,比皇宫都还富贵,奇珍异宝,珍馐佳酿,什么都不缺。” 香菱停住脚步,“道长是以为我觉得修道清苦?” 敖应不置可否。 “我只是觉得自己福薄,担不起道长如此厚爱。”香菱声音低哑,“我尚自知,道长可怜我,只是我命如此,没生得聪慧伶俐些,何必浪费如此机缘。” 敖应听她自贬之语,眉头不由皱起。 “昨日叫道长看了笑话……”香菱面色暗淡,手指绞着衣摆,“我无父无母,该是颠沛流离的命,能被买进薛家,已经很好了。薛……他昨日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又见我跟宝二公子说了两句话,才冲我发的脾气。” “其实也是我不好。我身为人妇,跟其他男子勾勾搭搭,不怪他发这种脾气。” “我没有父母撑腰,跟别的大小姐是不能比的。他这样打我两下,也没什么,该我受着。” 孙悟空看见敖应一张脸越凝越冷。 “其实他平日对我很好的……”香菱强挤一个笑,“给我买很多衣裳,去外面看见好的首饰,也带回来给我。这个香囊,就是他买给我的……” 敖应看都不看香菱举在手中的香囊,大步朝前。 “自轻自贱。” 轻飘飘几个字,砸得香菱身子一颤,摇摇欲坠。 *** 派完最后一日粮,敖应回了贾府收拾东西。 贾母拉着他说明日正午给他办了宴席,住在府上的公子小姐们都要来给他践行。让他再留一晚,敖应没办法,答应明日吃完饭再走。 夜里,敖应又牵着孙悟空去了香菱住的院子。 屋内亮着灯,隐约能看见一个倩丽的影儿。 “你真将那药里兑了草木灰?万一喝出事来怎么办,怕不得给官府拿走。” “当家的奶奶要治她,我有什么法子。” “哎,真是命苦,当丫鬟就算了。还得做这些要命的勾当——等会,这回那母老虎给了你多少打赏?” 敖应站在院子外,隔着墙,听见两个丫鬟在里头的墙角讲话。 他一身神力,听得一清二楚。孙悟空一介猴身,也耳聪目明得很,跟着敖应在听。 “这么多!” “嘘,小心叫人听见了。” 两个丫鬟鬼鬼祟祟说完,一个端着呈了一个药碗的托盘,进了香菱的房间,不一会儿,手里夹着一个空的托盘,走了出来。 敖应伫候片刻,走到香菱房前敲门。 香菱出来开门,敖应走进屋,也不再装那股子道士范,直抛了个问。 “我明日就走,你若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敖应沉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考虑清楚。” 香菱抿了抿嘴唇,低下头。 “我知道道长可怜我。但我跟道长说过,我是一个俗世中人,我在这里,有很多姐姐妹妹一起玩,去了仙山,只怕没什么滋味。” 敖应失望地扭过头。 “既如此,如你所愿。” 敖应走出门,竟也忘了遮掩,一挥袖子,法力震荡,房门无风自动,往里收拢,在香菱发愣的表情中,门“啪”地关上。 震落屋檐落叶一片。 孙悟空跟着敖应身后,追着他说:“你要是真可怜她,就直接带她走又何妨?” 敖应脸色阴沉,步履匆匆。 “你明知道她留在这里受苦,你还要让她选?说不准,她是不想连累你。”孙悟空连珠炮般抛话,“我听府上的人说,她被薛蟠买回来之前,曾经也有一个欣慕她的公子哥,可惜被薛蟠给打死了,也许,她是怕你也遭了毒手……” 敖应停住脚。 孙悟空以为他被说动,仰起头,却见敖应面无表情,目光冷到极致。 “她有什么苦衷,关我什么事?” “我给过她机会,她不要,我难道还要腆着脸求她吗?!” 敖应眼中滑过一丝失望,“自甘堕落,神佛也救不了。” *** 回了房间,孙悟空就香菱的事问了敖应几句,敖应不耐烦,说他自己死到临头,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孙悟空又问:“你不捉鬼了?” “你不必在这里拖延时间。”敖应说,“我顺便就捉个鬼,不顺便就不捉那个鬼。鬼事一概由地府管,我没必要越俎代庖。” 孙悟空:“……” “你要是能救人间于水火,说不准会得到玉帝褒奖。” “然后呢?”敖应不屑一嗤,“给我升官?我镇守东海,能升什么官?孙悟空,你在天庭混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是这么不开窍。” “什么意思?” “我要是做得好,不就是在说地府做得不好?”敖应面色冷淡,“我不借兵,是不想折损我东海兵力,不帮,情理之中。可我要是大张旗鼓来人间捉鬼,在玉帝那里逞这个能,就结了地府这个仇家。今后办事,地府不得处处给我东海难堪?” “……”孙悟空干巴巴道,“大义面前,何必拘泥这些功劳责任。” 敖应懒懒往床上一躺。 “所以你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弼马温。” **** 第二日,还没等到正午,有人来贾府传话,说贾蓉死了。 说是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看了许多大夫,没熬过去,就这么去了。 敖应听了,也没作什么反应。孙悟空说:“难道真是贾蓉变成了鬼?” 敖应牵着孙悟空在院子里走着,遥遥往远处天边看了一眼。 “不是他。” 孙悟空刚想发问,敖应便道:“鬼差来拘他的魂了。” 孙悟空仰头也去看,什么都没看见,好半天,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有火眼金睛了,看不出妖怪,更看不出什么鬼差。 “他的魂魄没有什么怨气。” 人死之后,怨气和杀气会凝成实质,附着在魂魄身上,魂魄的颜色越深,就说明这只鬼越凶。只有足够凶的鬼,死之前才会散发出鬼气。 “那会是谁?”孙悟空问。 敖应不说话,显然已经没了兴趣。 中午吃饭,因贾蓉的死,众人兴致都不高,吃得没什么滋味。吃完饭,乱哄哄一大堆事,贾府忙得七上八下,也没人管敖应了,敖应打过招呼就要走。 林黛玉跑出来,顶着两个肿眼泡,说要再看一眼猴子。 孙悟空由敖应牵着,感觉一只手摸着它的头。 “今日,连你也要走了。”林黛玉蹲在孙悟空身前,擦着眼泪,轻声细语,“不过,只想你以后去了仙山,只怕过得比我还快活。” 孙悟空赶紧抱住林黛玉的腿。 救命! 林黛玉吓了一跳,敖应赶紧将孙悟空扯到身边。 “恶鬼,你还敢造次!” 敖应牵着孙悟空出了门,孙悟空一步三回头,只见一个葫芦立在贾府大门的屋檐上,遥看他和敖应离开,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轻快地从屋檐上跳回了院中。 *** “敖应,临死之前,我有一个愿望。” 走在路上,孙悟空突然开口。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敖应一脸不耐烦,“说。” “千万别把我的骨灰撒在东海。” 敖应:“……” 孙悟空:“你答应吗?我不想死了还要跟仇人待在一起。” “你以为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敖应恶心道,“还有,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有闲心撒你的骨灰?” “先前不是你说要把我挫骨扬灰的吗?” “……” 孙悟空躺倒在地,“落到你手里算我倒霉。来吧。” “……”敖应道,“我不会杀你。” 孙悟空登时一个激灵,从地上翻了上来。 “我才不会杀你。杀你,太便宜你了。”敖应面上起笑,语气得逞又恶毒。 “ 千年前你不过一磐石而成的猴子,便敢大闹天庭,撒野东海。你生来不驯,最怕的岂会是死?” 耳畔风声拂过,孙悟空骤然感觉脖颈处一片寒意。他僵硬地仰起头,看敖应眸光阴鸷,神情癫狂,浑身都是化不开的阴郁之气。 头一回,他生出无尽的恐惧。 “你要干什么?!” 雷鸣之间,骤雨忽降,天地嚎哭。大树怒号着抖动身躯,惊飞树上寒鸦,狂风攻城略池,穿野拍阑,吹乱敖应一身道袍。 “你一身桀骜,我便拆了你的傲骨。” “你目下无尘,我便要你低入尘埃。” “你自封齐天,我便要你困入逼仄。” “你半生为仙半生为佛,我便要你见豕负涂,堕入卑秽,供凡浊取笑!” 18. 入红尘 舍山社是姑苏城最出名的戏班子,看戏讲排场、气派,最重要是唱戏的角,生旦净末丑,各有其味,各司其职,舍山社一个不占。 剧本都是沿用的旧戏,不稀奇。戏院不大,不出彩。唱戏的人描眉画目,精神可嘉,无奈人老珠黄,往台上一站,捏着嗓子不男不女,脸上簌簌掉粉,看得底下客人直皱眉头。 然而,这么多不是,也不妨碍其人满为患,客如云来。盖因这戏院养了几十种不同的奇珍异兽,天南地北捉来,驯了听话,跟着上台唱戏。 夜里,常听这戏院传来畜生的惨叫声。 此戏不入流,叫同行都看不起。坊间风评也不佳。但人就是这样,纸上道义伦常,看什么都伤风败俗,晚上过路,听歌舞升平,脂粉香浓,全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青楼。 反正,越骂,它生意越好。 这回,戏院里来了个新人,准确的来说,新畜。 “怎么是个猴子?”周西看着刘老张手里拎个笼子,风尘仆仆回来,连饭也没吃,就拿到大当家面前来献宝。 畜生寿命不长,挨打受累,又去一半生机,为了维持生意,舍山社里养了几位游艺人,行走四方,搜罗奇珍异兽,以新替死。 刘老张是个中老手,戏院里三分之一的畜生都是他捉来的。 街上耍猴戏的不少,猴子,不算什么稀奇的畜生。 大当家接过笼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未曾找出这猴子的两个尾巴、五条手、三只眼睛等畸形怪状,看着刘老张,有些生气。 “这不就是个普通的猴子吗?” 刘老张两个眼睛瞪得老大,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当家的,这猴子可不一般呐!” “哦,哪里不一般?”当家的问。 “刘老张,你出去半年,收了当家的五十两银子,就拿这种货滥竽充数?”周西边化妆边呛声,“你就是编出个花来,它也就是个猴子。” 刘老张神神秘秘说:“它能听懂人话。” *** 孙悟空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处黑屋,屋里有一扇窗,焊了铁栏,透出几道微光,刚够将这屋子照得昏沉。 屋子里关了大大小小二十来只畜生。 孔雀、老虎、狐狸、说不出名字的鸟儿…… 孙悟空叹口气。 他娘的,出走半生,归来还是个戏猴! 因敖应给刘老张说孙悟空能听懂人话,孙悟空莫名其妙在这里过上了,一人之下,万兽之上的日子…… 刘老张吩咐他看管其余畜生,有时喂食的驯兽师偷懒,孙悟空还得挨个给它们舀吃的,穿衣裳…… 恍然间,孙悟空觉得自己回到了在天庭当弼马温的日子…… 根据唐僧的理论,会得越多,做得越多。千万不能在领导面前表现得自己太能干。 鞠一把心酸的猴泪。 时如流水,平淡的日子终于到头,孙悟空也到了要上台表演的日子。刘老张给它套上了滑稽的戏服,一遍遍训练它翻跟头,跳火圈,最后还让它骑着老虎跳舞…… 孙悟空不仅被燎得满身火疮,还被老虎差点咬断了手。 由于先前的优异表现,刘老张对孙悟空期望过高,见它如此不争气,生气得给它断水断粮,还抽它鞭子。 夜里,孙悟空孤独地蜷在笼子一角,心想,唐僧还真是个人才。 真后悔,当时西天取经,没跟他多学几招职场厚黑学。 他脑子烧得混沌,肚子空得直叫唤,阂上眼皮,血液沸腾在身上各处的伤口,疼得抓心挠肝,一会儿子昏过去一会儿又醒。 “孙悟空,凭什么是你?” 巨大的佛印从玄天之上劈来,六耳猕猴站在诸佛之中,呕出一口鲜血,跪倒在九品莲台下。 “我也是得脱六道,天生神通。凭什么,陪唐僧西天取经的人是你?!凭什么,我就不能成佛?” 漫天金光中,佛祖合掌一叹。 “六耳猕猴,你假扮孙悟空,欺瞒唐僧,阻挠取经大业,你可知悔改?” “我没错,为什么要改?!” 六耳猕猴被金印压得越来越低,最终支撑不住,匍匐在地,他仰起头,双目赤红。 “佛说众生平等,为什么只给他,不给我?我本事跟他一样,论尊师重道,他差我十万八千里。让我送唐僧取经,我也能成佛!” “如来,你偏心!” “天恩有度,妖魔鬼神各取其道,谁抢到了,就是谁的机缘!我不服!如来,你听到了吗,我不服!” 六耳猕猴化作蜜蜂,飞出金印,一个巨大的金钵从佛祖手中飞出,盖落蜜蜂。孙悟空抄起金箍棒,一棍子将嗡嗡直叫的蜜蜂打死。 天地清净。 …… “孙悟空,我恨你。”蜘蛛精拖着断腿在地上爬行,缃裙染血,翠袖生污,洞中妖气冲天,哭声一片。 “大圣,放了我姐姐吧。我给你磕头了。我们再也不敢了。”有人抓着他的腿,蹭了一腿鼻涕眼泪。 “你不用替她求情,我先杀她,再杀你。” 他拿起金箍棒,将凝胭玉体打成一团血污,半空中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哀嚎。 “姐姐!”蜘蛛精抱着那团污秽,眼中流出血泪,“修炼不易,孙悟空,你天生是仙,哪里懂我们这种卑秽,匍匐脚下,熬了几百年修成人形,人可以杀妖,妖就不能杀人吗?是人吃的肉多,还是我们妖杀的人多?!” “强词夺理。”他又一棒子打下,一洞哀嚎,断肢乱飞。 他转身,不看一眼,朝大道而去。 …… “悟空,你太让我失望了。”唐僧闭上眼,嘴唇翕张,念念有词。 他捂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师父,你为什么不信我……” “你乱杀无辜,还在这里狡辩……” “我没有,她是妖。她是妖!” “她不是妖,她是人。” “师父,你信我,你为什么不信我……” “不知悔改。” 唐僧嫌恶地别过脸,口中不停,任由孙悟空在地上翻滚,直疼到晕过去。 “孙悟空,他不信你。”烛光昏黄,白骨精撑在桌前,身影窈窕,笑得花枝乱颤,“孙悟空,他宁愿信我,也不愿意信你。” “你护他取经,给他鞍前马后,救他无数次,他却不信你。” “你们师徒四人,一个闷葫芦,一个爱装瞎,一个爱偷懒。西天取经,只有你忠心耿耿。到头来,你却是最不受喜欢的那个。” 白骨精笑声尖利。 “孙悟空,不觉得自己活得失败吗?你威风一世,自诩天道正义,可你周围的人,有哪个服你?!” 他掏出金箍棒,声音冷酷,“我不要谁服我,我答应了佛祖护他周全,就一定会做到。” “啊——”白骨精被一棒打在地上,嚎叫求饶,“你放了我,我再也不会来招惹唐僧了,求你了,孙悟空,大圣爷,我给你磕头了……” 他冷笑,“妖精的保证,鬼都不信。” 他又一棒子打下。白骨精尖叫着化出原型。 “孙悟空,你杀了我,怎么跟唐僧交代?!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值得吗?” “你这蠢妖,刚才都跟你白说了。” 他打死了白骨精,唐僧要把他赶走。 猪八戒痛心疾首:“师父,我相信大师兄不是故意的,他是本性如此!” 如白骨精所说,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他求情。 做仙,真失败。 他回到了花果山,猴孙们围着他上蹿下跳,给他献瓜果佳酿,跟着他一起看日出日升,水帘飞溅。 做猴,倒不错。 …… “你叫什么名字?” “孙悟空。” “怎么一个猴子,取个这么高深的名字。我还说,你没名字,我给你取一个呢。” “……你要给我取什么名字?” “小黄。” “……” “既然你有了姓,我就叫你孙小黄吧。” “不要。好难听。” “孙小黄。” “孙悟空。” “孙小黄。” “孙悟空。” “孙小黄……吃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猴,取我的名,否则,我就不给你找铜汁铁丸了。” “……” 孙悟空趴在墙角,头疼得快要爆炸,脑中梦魇一样的往事一页接一页翻过,终于停在他被压在五指山下的一天。 白云悠悠,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时节,风儿轻柔拂面。 一个小仙扑着蝶,一脚踢到了他脸上。 “靠,走路能不能看着点?!”他不满地抬起头。 “哎哟喂,怎么这还有个猴啊。” 小仙吓了一跳,退后一步,半天,走过来,蹲在他身边。 “真是开了眼了,只见过猴子长树上的,没见过猴子长土里的。” “少见多怪。”他鼻子出气,“快点跟老子道歉。” “小猴子,说话要讲文明。首先,不能说老子。来,你重新说一遍。” 他大闹天宫的时候,天庭众仙都不敢不听他号令。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还教起他做事来了。 “……你道不道歉?” “哎哟,说什么道歉啊。”小仙恬不知耻地摸着鞋,“我踢了你的头,你咯了我的脚,我们平分秋色嘛。” “平分秋色是这么用的吗?没文化。” “不知道,我也才修成人形没多久,书念得不多,你多担待啊。”小仙挠头。 听她语气放软,他忽然也没了脾气,毕竟,好久没见过活人来这里了,有人来解解闷,也不错。 “你叫什么名字?” “绛珠。”小仙说。 “□□。好奇怪的名字。”他皱眉,“你是江边修炼成的猪吗?” “切,还说我没文化。你也没有文化到哪里去嘛。”小仙又走近些,“把手伸出来。” “干嘛?” “我给你写。” “写什么?” “写我的名字。” 19. 五指山 孙悟空艰难地从洞里将手挤了出来,绛珠扯过他的手,轻轻在上面勾画。 好痒。 “知道了,”孙悟空收回手,“绛珠是吧?” “嗯嗯!”绛珠点头,又将脸凑到猴子的洞前,眯起眼睛想看个究竟,“喂,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啊?” 孙悟空满不在乎地往前拱了拱身子,将洞口遮得严实,阻拦了绛珠的探究。 “我乐意,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哦……原来是这样。”绛珠摇头晃脑,“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卡在这里出不去了呢。” “……”孙悟空岔开话题,“你是哪个仙君座下的小仙?” “我不是哪个仙君座下的小仙,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叫绛珠。”绛珠自恋地抚了一把头发,“这么有品味的名字,哪里像是什么给人打杂的小仙童。” “哼,你倒是有品位,还将仙分三六九等。”孙悟空一嗤。 “这样不好吗?”绛珠挠头,“都是别人教我的。说我跟其他仙童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没有父母,没有同枝,没有师门……”绛珠仰起脸,“我是天生天长的一株仙草。” “啧,听着怪可怜的。”孙悟空哼唧说,“你有没有圈子啊?” “什么叫圈子?”绛珠疑惑道。 “天庭众仙都喜欢拉帮结派,人多了就变成了圈子,比如二郎神圈,太上老君圈,雷公电母圈……混圈子,也叫攀关系。关系大,才没有人敢欺负你。”孙悟空瞥她一眼,“不过看起来,你是没有咯。” “我没有圈子,不过也没人欺负我。”绛珠乐滋滋地说完,又低下头用手指卷着发梢,突然失落,“可是,也没有人陪我玩。” “怪不得你来这里扑蝶呢。”孙悟空看着周围丈高的杂草,声音发涩,“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啊?真的吗?”绛珠张头四望,更加疑惑了,“可是牡丹仙子说她经常来这里玩,给我指了路。她还讲说这儿有座山,山下埋着金矿,可以挖来做首饰。” “……据我所知,这里唯一的一座山,就是我背上这座。这山底下是佛祖敕令,你要是挖山,只怕铲子还没钻透,就被震得吐血三升了。” 小仙陷入漫长的思索中。 “白痴,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 绛珠对孙悟空非常好奇。 首先,猴子都有父母,它长在这里,那它的父母又去了哪里?它的父母也是在洞里生下的它吗?它的父母生下它之后是走了,还是也住在这里面呢? 要是也住在里面的话,怎么没听见动静呢?还有,这个洞口就这么大,其他猴子怎么伸脑袋出来呢?莫非,他们一家人轮流把脑袋伸出来放风? “我跟你一样,也是天生天长,无父无母。”孙悟空被她越来越离谱的问题搞得心态崩溃。 “你骗人。你没有父母,怎么被生出来的?我是草,草哪里都能长,你不一样,你是猴子,你是血肉之躯,你得有父母。” “我原身是一块石头。”孙悟空长叹一口气,“汲天地日月之精华,化作了猴胎。” “原来是这样……” 绛珠啧啧称奇,绕着他来回转,仰头看看山,低头看看地,侧头向左,又转头向右。 “你干嘛?” “我就说,你这个洞的位置简直开得不可思议。”绛珠说,“搞半天,你原来就是在这里的一块石头。” 真是一个奇妙的误会。 “……嗯。”孙悟空懒得跟她解释。 “还有一件事。”绛珠说。 “什么事?” “你出不来,吃什么啊?”绛珠抬头望天,“莫非,你这个位置刚好是灶神爷的活动范围,每天都有馅饼从天上掉下来?” “……”孙悟空抬起上半身,指着身前被它胳膊肘长年累月撑出来的小坑,“嗯嗯嗯,这就是饼砸出来的坑。” “哇!”绛珠不可思议地低头去看,“你可真是一只有福气的猴子。” “……白痴。” 怎么会有这样蠢得冒烟的小仙。 绛珠发现被他糊弄,有些生气,从地上拽了一把草扔孙悟空脸上。孙悟空摇头想将草从头面上抖掉,无奈猴毛过于浓密,以海纳百川之势将草稳稳地抖进了他的毛发。 “呸呸呸。” 看着孙悟空顶着一头草那里拼命将黏在嘴皮上的草根吐出来,绛珠捂嘴大笑。 “要想生活过得去,就得头上带点绿。小猴子,你这绿毛还挺好看的。” “你找死!” 孙悟空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朝绛珠掷去,绛珠赶紧往旁边一闪。 “你脾气干嘛这么大。” 孙悟空不说话,不停地从地上扯着草根、扒拉着石子沙粒,朝绛珠身前砸去,绛珠再不敢靠近,顺着来时的路,跑得没有了踪影。 孙悟空见她跑远,愤愤将手里的石头一扔,总算泄了点气。过了好久,又懊恼地叹了口气。 把她给打走了,不就没有人再过来陪他说话了吗? 哎。 孙悟空懊悔一晚上,到第二天,又忽然想通了。这些天庭的仙,个个都是气人的好手,那个什么草也不例外,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仙来,他少生点气,还活得更久呢。 想到这里,孙悟空又美滋滋地趴在地上,晒着太阳,感受微风轻抚过他的猴毛,回忆起当年在花果山下,水帘洞中万猴朝拜,日日惬意自在的前生。 一颗果子砸在了他的头上。 “哎哟。” 孙悟空捂着头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小仙捧着一大堆果子蹦蹦跳跳过来。 “喂,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在这里睡觉。” 绛珠蹲下身,将果子放在孙悟空身前。 “你瞎吗,我哪里被太阳晒得到屁股?” 绛珠抬起头,看孙悟空剩下的身子都被罩在山下,尴尬地笑了笑。 ”哦,没有注意。” 孙悟空看了眼砸过来的梨子,伸手捉到嘴边,“咔嚓”咬下去,汁水飞溅,甜得他心脾怡然,魂出七窍。 “这果子品种还可以啊,”孙悟空止不住扬起唇角,可想到刚才被砸了头,又硬生生将脸拉下来,冷酷地斥道:“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那当然,这可是我去梨树仙子的果园里要来的。”绛珠得意地挺起胸脯,“说,是不是你吃过最好吃的梨子。” 才不是。 最好吃的果子,当然是蟠桃宴上众仙献给王母的果子。再往下数,就是他当年在花果山中的猴子猴孙们给他的孝敬。 “还可以吧。”孙悟空两三下啃完梨子,将果核扔到一边,“也够解渴,比我从前吃的差远了。” “戚——”绛珠只当他在嘴硬,想他生在山下,长在土里,只怕一辈子都没吃过什么好玩意,这么说,是怕被她瞧不起呢。 “放心吧,我不会嘲笑你的。” 孙悟空懒得理她,伸手又从身前的果堆里摸出一个桃,啃得满脸桃汁。 忽然,有什么东西盖在了他脸上。 他抓着啃了半边的桃子,愣住,看那个叫绛珠的小仙两指夹着手绢,一点点轻轻给他擦着脸。 “啧啧,果然是乡下猴子,真埋汰呢。” 孙悟空回过神,满脸黑线。 孙悟空吃了两个果子就停下,又将身子缩回去一半,绛珠问他:“你不吃了吗?” “不是跟你说了吗,果子就够我解渴。” “什么意思?” “我是石猴,要吃铜汁铁丸。”孙悟空指着自己背上的山说,“看见了吗,我就吃这个。” “……”绛珠震惊了,好半天,又好奇地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看了看山,“可是这也没有铜汁铁丸啊?” 孙悟空觉得这小仙简直没文化到极致,无奈跟她解释:“山底下就是矿石,铜汁铁丸就是矿石炼出来的。纯的铜汁铁丸是最好的,这矿石也将就能吃,就是杂质太多,容易消化不良。” “你看我天天趴在这里,其实是没吃饱。”孙悟空疲累地躺倒在地,“所以我平常喜欢钻出来晒晒太阳,月亮什么的,汲取日月精华,才不至于饿晕过去。” 绛珠不说话。 孙悟空以为她是被自己的悲惨经历所打动,刚想开口说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惨,出来晒太阳还挺舒服的,结果就听她语气铿锵地总结—— “……好奇葩的一只猴子。” 孙悟空送她一个白眼。 绛珠走了。 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她也没有来,第四天,她还是没来…… 天气很好,阳光和煦,从山顶洒下,温和得像泡在温泉里一样。孙悟空趴在地上,懒洋洋地翻来覆去,心底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他自己也明知道,她再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再来的理由。这里这么荒芜,没有她想要的金子,没有好看的风景。毫无生机,毫无生趣。 可就是,太过平淡的日子里,连一只蚊子飞进来,也能称作惊喜。 他就是这样,执着地期盼着,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能让他的胸腔再动一次。 他被放逐在无边孤寂之中。 佛太懂他。 让一个人目下无尘的人低头,只要让他终年跟自己为伴。看草生草衰,花开花败,云来云走,时间飞逝,万物复生,他记得太阳升起的时间,他认清这座山每一寸脉络,他看着蚂蚁搬来搬去,看着雨落雨停。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也跟着山连为了一体。无悲无喜,看着万物在脚下,蝇营狗苟,逐流而生,洪涛一来,茫然又死。 他看惯了生死。 没有人跟他讲话,好像他是这世上最卑微的尘埃。他一伸手,能碾死一群蚂蚁,然而蚂蚁不曾抬头看他。 无穷神通,不过如此。 有雨滴落在鼻尖。孙悟空抬起头。刚才灿烂的艳阳不知什么时候被乌云遮去了身影,天穹一片清浅的蓝灰,绵绵的雨丝飘在空中,不一会儿,天色又暗了一半,雨水淅淅沥沥落下。 他闭上眼,冰凉的雨水打在他下巴,流进他脖颈,忽然却不想动。 兀地,雨停了。 不…… 这是…… 孙悟空皱起眉头,睁开眼,发现绛珠蹲在他身前,支着把伞。 “猪啊,下雨了还躺在这里睡觉。” 20. 大骗子 “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找铜汁铁丸啊。” 孙悟空瞥过眼,发现绛珠没打伞的那只手领着一个包袱。绛珠伸手提起,摊在孙悟空面前,包袱沉甸甸的,一放下,发出“咚”地一声巨响。 包袱打开,里面是一堆废铜烂铁。 “……” “喂,你什么眼神啊。”绛珠不满地看着孙悟空嫌弃的表情,“这可是我在人间跑了好多铁匠铺才搜集来的边角料。” 原来她这么多天没来,是去人间给他找吃的了…… 雨声滴答,落在绛珠撑着的伞方寸之外,孙悟空仰起头,忽然觉得心情比晒着太阳还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开口,语气又不由自主地冷硬:“你都去铁匠铺了,不知道搞点好东西来啊?” “你还说呢,”绛珠伸出脚给他看鞋面上的泥巴,又将裙子扯过来,“我就拣点破铜烂铁,都被人当成贼打了,差点没跑掉……” 孙悟空扫了一眼,裙子上许多淤泥,最外层的纱还破了几个洞,像是在什么地方摔倒过。 “……”孙悟空无语,“你不是仙么,你还跑,飞会不会啊?” 这个小仙不会笨到连飞都没学会吧? “神仙不是不能到人间显露真身吗?”绛珠说,“你不知道?” “民不举官不究,谁知道你露了真身?” 孙悟空满不在乎地伸手从包袱里摸出一块碎裂的小铁剑,吭哧吭哧塞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响。 “只要你不跟什么七仙女一样非要找凡人谈恋爱,闹得人尽皆知,一般都没什么大问题啦。” “那是以前了。” 绛珠蹲下身,语重心长,“现在流行举报。” “什么?” 孙悟空吃完铁剑,又从里头找了个铜球,掂在手里,忽然听了这话,铜球没接住,滚了老远。 “天规早就改了。只要被人举报在凡人无故显露真身,就会被捉到二郎神那里领罚,举报的仙还可以获得功德。现在年头不好,凡间兵戈四起,到处都是没人供奉荒败的庙,出名的神仙们还好,小点的仙家,基本都攒不到功德了。举报之后,不仅天庭有奖,显露真身的仙扣掉的功德也一并转给举报的仙家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怕被人举报?” “对啊。”绛珠点头,“我一个天庭的闲散小仙,连个庙都没有,本来就没有功德,要是再被举报,怕是直接被罚去地府做苦力了。” 神仙的功德不影响神仙的神力,但非常影响神仙的官职。年末评定,都是按功德多少来排。有以杀度人的神,如二郎神这种,就是杀的大奸大恶之人越多,功德就越多。其余神仙,大都是施人间福禄,得凡人供养攒来的功德。 功德一旦为负,就会被罚去地府兼职鬼差,引渡亡魂,直到功德攒满,才能再回天庭。 “你可以在这里修个庙。”孙悟空支了个昏招,“我每天给你拜拜。” “啊?” “我拜你的时候就求你给我找吃的,你给我寻点铜汁铁丸过来,就攒了功德。” “……” “等你攒的功德够多,也不怕被举报了。” 庙是有点难办,做个神像倒还行。 按照孙悟空的指点,绛珠在孙悟空头伸出来的那个洞旁边不远,用石头刻了一张自己的脸,脸前摆着一张小桌,桌前摆着香,孙悟空伸出手来,刚好可以抓着香。 孙悟空手指并拢,夹住三支香,闭上眼许愿。 “信男……信猴请求绛珠大仙,铜汁铁丸多多益善,供我吃喝不愁。” “太好了,从今以后我也是有庙的仙了!”绛珠原地打转,“我也可以收功德了。” 孙悟空敷衍地将香插在地上,把头缩了回去。 真是个笨蛋。 连只有凡人的供奉才能积攒功德都不知道。 绛珠不知道被孙悟空诓骗,每天雷打不动给他送吃的。早上孙悟空上完香,许了愿,她就马不停蹄跑去人间的村子,晚上,孙悟空每每都能大餐一顿,几个月过去,养得他油光水亮。 每次送完,绛珠都会认真的扳着手指头数功德。 怕她以为攒够了功德就不来,孙悟空还骗她说攒功德的规矩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要是许愿的人最后觉得这个神仙没有帮到他,之前的功德也不作数了。 绛珠扣着脑袋琢磨孙悟空说的话,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 孙悟空好心跟她解释:“也就是说,我许愿要吃要喝,你就得一直供养着我,直到我不想要为止。” “啊?”绛珠大惊失色,“那你什么时候才不想要?” 孙悟空伸出手,将身前的那块他下雨时候用来堵住洞口的大石挪了过来,一口气将石面的灰尘吹掉,指尖划过石头上记年用的印记。 “唔,差不多,还有三百年吧。” “这样啊。”绛珠点了点头,忽然又疑惑道:“那三百年之后呢?” “三百年之后,就有人来接我走了。” 孙悟空觉得自己有一点卑鄙。 但这也不能怪他,凡人都说了,性格孤僻的人容易心理扭曲,他都孤僻了两百年了,变态也是情理之中。 撒个谎骗人来陪自己玩又怎么了? 这一天,绛珠送完吃的,忽然开口道: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绛珠蹲在地上,看孙悟空嘎嘣嘎嘣吃着铁剑,一脸严肃。孙悟空身子一僵,将铁剑缓慢放下,一脸心虚地抬起头。 “什么地方?” “我供养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孙悟空大松一口气,接着咀嚼铁剑。 “喂,你干什么不说话?”绛珠一脸不悦地看着孙悟空。 “名字有那么重要吗?”孙悟空支吾道,“名字是因为人间人太多了,怕认不出来,父母给取的。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认得你,你认得我,哪里需要什么名字……” 他在天庭臭名昭著,不知道这个小仙有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万一听过,那就大事不妙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觉得还是有名字好一点。”绛珠兴致勃勃地说,“你要是没名字,我给你取一个也成。” “我有名字。” “那你叫什么名字?” 孙悟空绕着弯试探,发现这个小仙十分孤陋寡闻,连大闹天宫的事都没听过,于是放心的告诉她自己叫孙悟空。绛珠很不满意,说要叫他孙小黄,好听又好记。 好听算不上,好记也见仁见智。但是,吃人嘴软,拿人手段,孙悟空被迫答应了孙小黄的名字,但是告诉她这种名字上不得大雅之堂,只能她一个人叫。 有一天,绛珠又来给他送吃的,这回,她手里牵着一条白色的小狗,孙悟空在一边吃东西,她就在一旁跟狗一起扑蝶玩。 孙悟空听见她叫那狗小白。 忽然间,他也生出一个疑惑。 “喂,你为什么非要叫我小黄啊?” 孙悟空扯着嗓子大喊,绛珠回过头,理所当然地道:“牡丹姐姐养了一条大黄狗,就叫大黄。我也养了个猴,但是你没它那么大,就叫你小黄咯。” “你!” 孙悟空咬牙切齿,手里抓着铜球本来要砸,最终只是愤愤将头扭过去,眼不见心不烦。 虎落平阳被犬欺,等他出了五指山,定要这个小仙好看。 时光飞逝,又是十年。 笨蛋小仙终于开始读了点书,长了脑子。她揪住孙悟空,问了一个他无法解答的问题。 “孙小黄,你知不知道功德怎么看啊?” “什么?”孙悟空发愣。 “你说我给你送东西可以攒功德,但是我也看不到自己的功德有多少啊。” “……这种东西很难看的。”孙悟空脑子转得飞快,“做好事不留名,为了防止众仙攀比,大家都看不到自己的功德,只有年末评定的时候,管升迁任职的星君可以看。” “这样啊……”绛珠点了点头,“好像也有点道理。” “嗯……”孙悟空循循善诱,“反正你多做善事,功德肯定不少的。” “哦,这样啊。”绛珠抄起胳膊,搬来孙悟空堵洞的大石,一屁股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山洞露出个头的孙悟空,“那你帮我积攒了这么多功德,我是不是要感谢你啊。” “哎,举手之劳。”孙悟空支支吾吾,“说什么感谢,见外。” 一只手忽然提住他的耳朵。 “哎哟。” 孙悟空艰难地仰起头,发现绛珠一脸凶神恶煞地盯住他,“孙悟空,你还骗我!我去问过掌管功德的禄神了,我的功德一直都没变过,是天庭众仙里面垫底的穷光蛋!” “只有凡人许愿才能积攒功德,而且每个凡人的功德只能计作一次,多了就不作数了。”绛珠气得发抖,“你这个猴妖怎么可能给我积攒功德!还天天许愿,我许你个大头鬼!” 孙悟空不服气地呛声:“你才是猴妖呢!” “这是重点吗?!”绛珠恶狠狠地将孙悟空身前的一大堆破铜烂铁踢到一边,“重点是你是个大骗子!” 绛珠放下拽着孙悟空耳朵的手,眼泪哗啦流下,又坐回了大石上。 “我还跟许多花仙说自己攒了功德,就是因为你,出了个大丑。她们都笑话我,说我是个笨蛋……” 本来就是嘛……孙悟空默默道。 “那你要怎么办,打我一顿,然后再也不来了吗?”孙悟空低着头问。 “哼,你想得美。”绛珠擦干眼泪,从大石上站起身,撑着腰,“我要你给我打工还债!” 21. 二郎神 孙悟空茫然道:“……怎么还?” “我要把你开发成旅游景点,参观一次收费100功德,摸一次头100功德,踢你一脚1000功德。” “等等,为什么踢我一脚收这么贵?” “哦,这个叫价值比对,就是出现一个价格很高的东西,其他的东西看起来就会便宜很多。这是我从财神爷那里学来的,说是可以刺激消费。” 绛珠顿了顿,“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相信,没有神仙会蠢到花1000功德来踢你一脚的。” “你懂得还挺多……” “那当然,我这个人特别不耻下问。” “……我收回刚才那句话,你还是挺没文化的。” “哼。” 绛珠不服气地拍拍屁股走了。 过了几天,她又挪了许多大石头过来,顺着来这里的路,一一铺好,个个做了标记,孙悟空遥遥看过去,不清楚写的什么。 最后,绛珠终于将标记做到了孙悟空伸出头的地方不远。一块三尺见方的木牌,木牌上书“今古第一奇观”几个朱漆大字。 字的下方不远又是一行稍小一点的字—— “石猴参观,收费100功德一位。” 孙悟空看着她忙上忙下,累得气喘吁吁,最后擦了把额头的汗,得意洋洋地往洞前那块大石上一坐。 “好了,我给你送了十多年的铜汁铁丸,一次算你100功德,”绛珠低头扳着手指头数,数到一半又皱了下眉,摇了摇脑袋,重新又从大拇指数起。 反复数次。 最终,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算了,懒得加了。加上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等等,就算你欠我一万功德吧。” “连数都数不好,还跟我讨债……” 孙悟空十分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本事做这档子生意…… “你还敢顶嘴!” 绛珠鼻子一歪,双手叉腰,一副地主老爷使唤下人的模样,恶得信手拈来,浑然天成。 孙悟空缩着头不说话。 算了,也算他理亏。就由着她折腾吧。 反正,被人看两下,也不会少一块肉…… 阵仗摆好了,孙悟空在这里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将自己的头面毛发梳得光滑,一张脸擦洗得精神奕奕——士别两百年,一定要让那些天庭神仙刮目相看。 然而,绛珠却一直没带着人来。 孙悟空本来还挺开心,想她是不是就把此事给忘了,自己的债也不用还了。过了一会儿,又忽然觉得有一点失落。 无聊,果然比受虐还难受。 终于,一个月之后,绛珠又回到了五指山脚下。 她一脸失落地走到孙悟空面前,蹲下,叹了口气。 “怎么了?”孙悟空遥遥就看见绛珠来了,只是装作不知道,一直等她走近了,才佯作被打搅,揉了揉眼睛,一副从梦中被惊醒的模样。 绛珠双手托脸,又叹口气。 “我回去宣传了一个月,结果没有一个仙愿意来。” 孙悟空简直快憋不出笑,但还是强装严肃:“哦。这样啊。” 没有那些仙来看他的笑话,太好了。 “真是奇怪,我一说是五指山,他们就一个个怕得要死,说什么都不肯来……”绛珠嘀咕道,“而且,我还说有一个石头变成的猴子长在山底下,他们却一点也不奇怪,好像……好像早就知道了。” 天庭的那些神仙早被他打怕了,有几个敢来他面前晃悠? 现在来参观嘲笑,图一时爽快,得罪了他,等他蹲满五百年刑期从五指山出来,只怕后患无穷。 “很正常,毕竟大家都长脑子的。” 绛珠听了这话,思索片刻,眼睛一瞪:“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在说我没脑子?” “……没有啊,我只是说天庭的其他神仙很有脑子。” “……”绛珠陷入沉思,没过一会儿,又揪住孙悟空的耳朵,恶狠狠道,“那你不就是在说我没有脑子?!” “哎哟……”孙悟空扭着脑袋,“你快放手。暴力狂……” “喂,孙小黄……” 绛珠眯起眼睛,凑近到他面前,呼吸都吐在孙悟空脸上。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天庭小官弼马温…… 天庭的神仙这么小气,背地里肯定没有说过他什么好话,还是不要认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是一个石猴……” 绛珠冷哼一声,“你还敢骗我,我在书上见过,佛祖敕令是用来封十恶不赦的大妖大魔的法宝,轻易不能使用。为什么偏偏你住的这里有佛祖敕令?你根本就不是长在这里的石猴——” 绛珠表情一肃,好像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你是被佛祖镇压的妖怪。” “……” 孙悟空沉默片刻,觉得妖怪的名号比他的名字恐怕还要清白三分,于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聪明。被你看出来了。” “你真是妖怪?”绛珠愕然道,“你能被佛祖镇压,你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大妖怪吧。” “……嗯。”孙悟空轻描淡写地道,“还可以吧。” “你犯了什么错?” “什么?” “你要不是犯了错,怎么会被佛祖镇压在此。” 孙悟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找不到什么好的借口,最后只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作忧伤状:“哎,往事不要再提。” 绛珠没有再问下去。过了好久,她终于又开口了,语气有一些低沉。 “喂,孙小黄,你以后还会干坏事吗?” “什么?”孙悟空觉得自己有时候真的摸不清这个小仙的脑回路。 “你是妖怪,肯定做了坏事才会被佛祖镇压。我不想跟坏人交朋友,你要是以后还做坏事的话,那我就只能跟你一刀两断了。” 绛珠重重地吸了口气,吐出来,脑袋一歪。 “但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要是改过自新,从此以后决定做个好妖怪,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当朋友的。” 朋友? 他有敌人,有师父,有听他差遣的猴子猴孙,却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朋友。 好久好久,孙悟空张开口,语气低哑中带着几分不屑:“还朋友呢……别人都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你是为了功德插朋友两刀……” “……” 绛珠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理直气壮道,“亲兄弟还明算帐呢,一码归一码,你欠我的债是不能抵的。” “可是没有人来,我怎么还你的债?”孙悟空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绛珠低头沉思,好久,单手支着脸,扭头看铺好的一地指路的大石,支起来的招牌,感觉自己一通忙活,竹篮打水,丧气地垂下了眼睛。 “……我也不知道啊。怎么办,你也从这里面出不来,也不能捉你去打工……” “……嗯。” 过了一会,孙悟空又说,“等三百年后,我从这里面出来了,就可以给你打工还债了。” 小仙听了这话,并没有半点开心,反而更重地叹了口气,头仿佛被千斤大石压住,往下坠着:“三百年……远水解不了近火啊……” “什么近火?” “我为了给你摘梨子,被罚了功德,现在马上到年末了,功德要是为负,就要被捉去地府做苦力了……” “……”孙悟空不知心头什么滋味,“听你说,我还以为你那个什么梨树仙子关系很好呢……。” “我跟梨树仙子关系是很好啊……”绛珠又换了只手撑脸,“只是梨树园前面有芳草仙子的草坪,我为了抄近路,没有走铺好的道……我是因为践踏草坪才被扣了功德的……” “……”孙悟空沉默片刻,愤愤不平道:“好小气,不就踩点草吗?” 绛珠摆了摆手,脸色也一样愤愤,语气却很虚伪:“哎,也不能这么说,做错了就该认罚……” “喂,这里就是石猴参观处吗?”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绛珠一愣,方才愁眉苦脸的深情一散而光,人还没有见到,就兴致勃勃地喊了回去。 “对!往里面走!就在这里!” “太好了,我被扣了50功德,只要有一个人参观,今年就不用被罚去地府了。” “看来,我这一个月没有白费功夫嘛……” 绛珠蹦蹦跳跳地往大山的入口跑去。 孙悟空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胸口被人一撞,撞得他神魂错乱,居然觉得……被人当着面耻笑一番,也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从头到尾都是他在骗她,就为她两肋插刀一次,又有何妨? “孙悟空……” 一声咬牙切齿地轻唤从不远处响起。 孙悟空浑身一个激灵,抬头看见一个戎装金甲,威风凌凌的男仙大步流星过来,满身都是化不开的煞气,活像下一秒就要喝人血吃人肉。 “我靠……” 孙悟空忍不住将脖子往里缩了一寸,“怎么是你啊!” 男仙呵呵一笑,扫了一眼那块“今古第一奇观”的牌子,扭头就问在旁边弯腰曲背招呼的贪财小仙:“我听说,踢他一脚收费1000功德?” “……”绛珠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住,很快,她嘴角的弧度弯得更大,像被一大块金子砸到脑袋上的穷汉,脑子晕来晕去,眼中金光直冒。 “对对对,只要1000,1000功德……您请,您快里边请……” 果然,他不该对这根草有半分期待。 孙悟空深深为自己刚才的心软感到后悔——这种惟利是图的小仙,还好意思说朋友呢。 “哇,这回可来了个有钱的……”小仙草小声嘀咕,满脸都是陶醉。 男仙听到她的算计,得意洋洋地抬头挺胸,不屑一嗤,“1000功德算什么,我每日功德进账上万,一月功德够踢这猴子300回……” 人比人气死人,仙比仙气煞仙……早就听说天庭贫富差距巨大,没想到居然大到这份上。绛珠在心底唾弃一番,还是笑嘻嘻招呼他到了孙悟空跟前。 孙悟空仰起头,目光从一双银靴,划过坚硬的腹甲,窥见他笼罩在阴影下的脸…… “给你十万功德,我要踢他100脚。” 贪财小仙又被金子撞了脑袋,晕乎乎地开始扳起了手指算账。 孙悟空对她没有任何指望,僵着脖子灰着眼睛,吞了口口水。 “你要是杀了我,佛祖不会放过你的……” “你在老君的八卦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都不死,我踢你几脚,怎么会死?”男仙阴测测一笑,“最多,只会踢个半死不活……” 绛珠这才从眩晕中醒来,拦到孙悟空面前,说:“喂,我说的收费1000功德踢一脚,是轻轻的一脚,你可不准把它给踢个半死不活……” 男仙呵呵一笑。 “我知道了,我肯定‘轻轻’地踢它一脚。”轻轻两个字说得格外用力。 说完,他就抬起了腿,孙悟空忍不住将眼睛一闭。 “……等等!”绛珠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我只收你1000功德,只准你踢一脚……” “好,”男仙从善如流,“我只踢‘一脚’。” 一脚两个字又咬得稍重。 绛珠:“……” “算了算了,我不做你生意了!” 绛珠低头看见孙悟空乖巧地躺在地上,两个眼睛都闭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心底一阵不是滋味。 她双臂打开,好像老母鸡护鸡仔一样,将孙悟空整个拦在了身后。 “你走吧,我不要你的功德了。” 22. 磐石动 孙悟空愕然睁开眼。 “做生意要讲诚信,”男仙收回脚,一张脸阴雨绵绵,“我大老远过来,不是为了听你说不做我生意的。” “我……我……”绛珠眼珠子乱瞟,最后一跺脚,胡搅蛮缠道:“给钱的是大爷,你还没给钱呢。我不做你生意怎么了!” “……”男仙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克制着什么,“你这个小仙倒是牙尖嘴利。你可知我是何人?” 男仙一脸不可一世,好像他是什么极大的人物,听到了他的名字就该五体投地,屁滚尿流地奉他为尊。 “切,”绛珠看他就好像看个白痴,“怎么不知道啊!你头上长三只眼睛。简直就是在脸上写杨戬两个大字啊! ” 杨戬:“……” “既然知道,还不快快给我让开。”杨戬气得眉毛乱跳。 “不让。” “你不怕我连你一起收拾了吗?”杨戬压低声音威胁道。 “哼,”绛珠纹丝不动,“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他欠了我的因果,我让他还债是天经地义,你给我钱踢他,因果才不会算在你身上。” “……” “你要是不给我钱还想踢他,因果就会算在你身上。” 杨戬像被飞来一箭戳漏的大鼓,整个人都泄了气。 “你这个小仙知道得倒挺多……”他鼻子出气,居高临下地看着绛珠,又威胁道,“你不怕我吗?你听过我的名字,可知道我在天庭的势力…… ” “我管你有多大的势力,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 绛珠伸手往“今古第一奇观”的木牌上一指。 杨戬扫过眼去,盯着“今古第一奇观”以及下方的“石猴参观,收费100功德一位”几个字一头雾水。 绛珠挪了几步,扭头往牌子看去,手指往下一滑:“错了,看这里。” “一切解释权归绛珠仙子所有……” 杨戬眯着眼看牌子右下脚一行比蚊子还小的黑字,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口,脸色越来越黑。 绛珠得意地一甩脑袋:“看到了吗?我才是这里的老大。” “看到了,”杨戬阴冷地一笑,语气幽幽,“绛珠是吧……” 绛珠心头咯噔一跳。 糟糕。怎么自报家门了。 “我记住你了。” 二郎神说完,袖子一甩,纵云而去,留下一棵在风中凌乱的仙草。 和一只才回过神来的猴。 “完了,听说二郎神是天庭势力最大的神仙之一,我得罪了他,今后可还怎么在天庭混啊……” 这笨蛋仙草现在居然还懂人情世故了…… “没关系,我也得罪了他,现在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孙悟空出口安慰。 绛珠转过身,上下扫着这个趴在山底只能伸脑袋和手出来望风的猴子,满头黑线,声音幽怨,“如果这也叫好的话,那你对好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 *** 又过一月,终于入冬。大地飘雪,晶莹的雪花一片片从苍茫落下,飞入孙悟空的睫毛、猴毛,化作一点冰凉,彻底融灭了孙悟空晒太阳的雅致。 好冷。 他将头缩了回去。 年底,天庭的考核结束,绛珠来跟孙悟空告别。 她带着一大堆的铜汁铁丸,来回搬了几趟,最后卸下力,一屁股坐在大石上。 “我还是没凑够功德……我是今年天庭唯一一个功德为负的仙子,”绛珠垮下肩膀,指着那一堆铜铁,“等我去了地府,就没人给你送吃的了,这些存粮你好好收着,够你过冬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一开口,孙悟空发现自己的声音格外的哑。 “唔……可能……”绛珠仰起头,“半年吧。” “嗯……那也不是很久。” 绛珠又叹一口气,两手撑脸,“这些仙,平时都说自己懒得去凡间积攒功德,结果一到年底,只有我一个人账上没有功德,一群骗子,还说要跟我一起去地府,就当旅游呢……” “天庭的仙都这样。”孙悟空见怪不怪地道,“虚伪得很。” “我也是天庭的仙……”绛珠一脸无语地提醒,又垂下头道,“其实,也有两个仙家因为做错事被扣了功德,但是他们都有认识的仙友将功德转给他们渡过难关,最后清算,只有我一个人要去地府……” “我是不是混得很失败啊……” 绛珠的声音彻底沉到了谷底,好像她难过的并不是被罚去了地府,而是整个天庭,只有她一个人是被剩下的,没有任何人愿意帮她,即使只是区区五十功德…… 孙悟空刚想说她还算好的了,要换做是他,只怕众仙落尽下石还来不及。但是想了想,这样恐怕也安慰不到她,于是只问: “你之前玩得好的那些花仙呢,她们怎么不给你转点功德……” “我得罪了二郎神……”绛珠说,“二郎神说,谁跟我为伍,就是跟他作对……天庭没有人愿意跟我玩了。” “这臭不要脸的三眼怪……”孙悟空呸了一声。 “而且,我还得罪了牡丹仙子,牡丹仙子管群花开放时节,其他仙子怕被牡丹仙子针对,误了花期,故而也不敢伸手救我。”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总是得罪些大人物……”孙悟空夸奖道。 绛珠恶狠狠瞪他一眼。 孙悟空赶紧岔开话题,“你又是怎么得罪她了?”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说大红大紫看起来艳俗。”绛珠回忆道,“我还说牡丹花艳冠群芳,花香却有些差味道……” “……” “她们都觉得我尖酸刻薄。”绛珠垂下眼帘。 “……嗯,是有一点。” 绛珠瞥他一眼,连生气也懒得了,“我只是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明明是她们办了花会,各自要举不足之处,问我的意见……” 她不懂,为什么她老实说了,大家反而讨厌起她来了呢? 孙悟空叹口气,觉得这小仙简直比自己还不会做人。 “缺点这个东西,只能自己说,不能别人说。记住,千万不要当着面说人家不是……” 孙悟空向来都是被别人教训没规矩的主,头一回,居然苦口婆心开始跟别人讲做人的道理了…… 绛珠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最后把头一垂: “做过的事也改不了的,现在我担心的是,去了地府该怎么办,我听人说那里到处都是恶鬼,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手,阎王和判官常年司人间冤孽,也染得满身煞气,我……我连鬼都还没见过呢……” 地府要是好地方,怎么会当作扣完功德的惩罚? 她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地府没什么可怕的。”孙悟空安慰道,“我看地府的人都挺热情的。” “真的吗?” “是啊,上回我去,他们还夹道欢迎我呢……”不仅如此,连阎王的宝座都让给他坐了,给他端茶倒水,无微不至,除了没欢迎他下次再来之外,挑不出一点毛病。 绛珠一脸不可置信,活像他撒了个弥天大谎。 孙悟空又保证道:“真的,你要是怕被欺负,去了地府就报我的名号……” *** 半年过去,绛珠却没有回来。 头一次,孙悟空觉得时间好像变慢不少。他每天数着日子,看云横云纵,日升日落,日复一日……又是半年。 会不会,她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 孙悟空辗转反侧,终于,又是一年大雪纷纷,绛珠出现了。 她打扮得比从前好看不少,碧玉簪子,胭粉色的锦绣描蝶缃裙,光彩照人得好像春风吹过,一夜扫尽霜寒的花骨朵,满眼都是含苞待放的生机勃勃。 孙悟空想问她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来,想说他很担心,最后出口,只是凶巴巴地一句: “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饿瘦成什么样了。” 绛珠的好心情立马被破坏,收起笑,眯了眯眼睛,好像这一年过去,得悟不少世事,整个人都散发着“我不好糊弄”的气息。 “你这个欠债的还拽起来了,我看饿死你活该!” “……”孙悟空被训了,一脸不服气地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个弧度。 还是这么志得意满,看来过得挺不错嘛。 “你不说,我还忘记了……”绛珠恶狠狠地咬了咬牙,“你居然好意思……好意思让我在地府提你的名字!” “啊?”孙悟空摸不着头脑。 “我本来被分到最轻松的文差,专门整理新鬼的生平,就因为提了你的名字,判官把我丢到了三生石旁,改做最苦最累的引渡鬼差……” “……” “天知道有多少痴男怨女在这里打架,我一个劝不好,就要跟着遭殃……”绛珠回忆起来还恨得牙痒痒,最后甩了甩袖子,一脸庆幸。 “幸好,只干了半个月,就有人来接我走了。” “谁来接你走了?” “神瑛侍者。” 绛珠说,神瑛侍者是天庭专门管理花草树木的仙君,这个官职听上去没有二郎神、托塔李天王那样威风,但实际上是天庭一半花仙草仙的头,每到王母宴席,也是他主持操办,众仙为占个好位置,还要来他这里孝敬,可以说大权在握,面子不小。 神瑛侍者云游西海,回来发现绛珠被罚去了地府,当即找到了管任职的仙君,清了绛珠被扣的功德。之后又下到地府,重播了黄泉路上用以指引亡魂的彼岸花种,用神力灌溉开花,作为交换,将绛珠从阎王那讨了回来。 “他可厉害了……”绛珠满脸都是崇拜。 “什么神瑛侍者,没听说过,想来是个不入流的小仙,也就唬唬你这种芝麻仙……”孙悟空不屑一嗤,“把人从地府捞出来,有什么困难的,自吹自擂,就把你给骗住了。” “切,孙悟空,我知道你是个很厉害的仙。但他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孙悟空语气一顿,迟疑地抬起眼—— “你知道我是谁了?” 绛珠点点头。 “知道。地府的人都告诉我了。你大闹天宫,篡改生死簿,捣乱王母宴席,拔走东海定海神针……” “天庭最厉害的二郎神,带着一群天兵天将围捕你,也将将跟你打个平手。你是混世魔王,你是众仙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已经蝉联天庭恶人排行榜首席两百多年了……” “你是因为恶贯满盈,佛祖都看不下去,才把你镇压在了这里。” 孙悟空:“……” “我就知道那帮仙没说我什么好话。”孙悟空语气幽幽。 “所以他跟你不一样。”绛珠声音轻缓,好像溪流潺潺,一点点敲打着山下磐石,“他性子温和,从来不与人置气,虽然没有捅破天地的能力,但也一直尽自己所能庇护着所有的花仙草仙……” “孙悟空,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没有任何羁绊,敢为一切不能为之事的。这世上一切都会有后果。你不顾后果,所以被镇压在了这里。他在他的职位,已经做好了所有能够做的一切,却还能伸出手帮我,我很感激他……” 孙悟空一怔。 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像被爬满了上千只蚂蚁,咬得他每一寸肌肤都不是滋味。 23. 嫉妒心 过了不知道多久,孙悟空终于回过神来。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孙悟空说,“你不是只干了一个月吗?” “神瑛侍者带我去了四海散心,”绛珠开心地蹦蹦跳跳,“我游历一年,现在才刚回来呢。看,这是我在人间买的衣裳,好不好看……” 绛珠提起裙子一角转圈,裙摆上栩栩如生的蝴蝶仿佛飞了出来,舞着与她为伴。 “一般。”孙悟空上下扫了一眼,“不怎么样。我还是觉得原来的好看。” “哼,你这个没品位的猴子。” 绛珠才不管他说什么,她觉得好看就是好看,穿上好看的衣裳,带上好看的首饰,她就是通体舒爽。 她又开始跟孙悟空讲述自己在凡间的种种经历,说听了许多戏,看过很多话本子,路过战场,看鲜血遍地,做了好几天噩梦,看塞外风光,赏山林湖景,尝人间珍馐…… “听起来,那个神瑛侍者每天正事不干,一天到晚都在玩,真是天庭的耻辱。” 听完,孙悟空总结道。 “你懂什么,”绛珠白了他一眼,“神瑛侍者是美神,就是要游历天下,赏人间风月,才知道怎样为花草增丽,布置天宫,跟那些打打杀杀的神仙才不一样。” 绛珠又开始拉着他念叨,说神瑛侍者的种种功绩,种种经历,说他多么丰神俊朗,在天庭有多少认识的朋友,想要这个顽猴务必明白他是一个多么厉害的人物。 孙悟空听了一半,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钻进了洞里。 “我困了,要睡觉了。” *** 绛珠将孙悟空当作了朋友,经常来给他送果子和铜汁铁丸,有时,她将人间搜罗到的话本,新奇的玩意儿,也一并带过来给孙悟空解闷。 时间一晃,又是一百年过去。 孙悟空还是老样子,看云数蚂蚁,闲来无事趴着晒太阳。 倒是绛珠,跟着神瑛侍者读了不少书,长了很多学问,也知道将自己打扮得光鲜,甚至在天庭也混得不错,学会了怎么为人处事,经常跟孙悟空分享在天庭做事时遇见的有趣人物,还有跟群仙出去游玩的经历。 总而言之,这个小仙再也不是当初那根好糊弄的仙草了。 她知道天庭的波云诡谲,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游刃有余地处理神瑛侍者安排下来的杂务,只唯有一件事,她现在觉得没有头脑—— “我从前刚修成仙身,神瑛侍者对我多加关照,如今我已经能独当一面,神瑛侍者就将心思放在了打理其他花草上……” 绛珠说,每每她去找神瑛侍者,看见他跟其他仙女有说有笑,心里就不是滋味。 有一次,她看见神瑛侍者给桃花仙子擦额头的汗,心里就想,要是桃花仙子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好了…… “我不敢跟别人说,”绛珠声音极小,带着一丝不安,“我觉得自己好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怎么能那样想呢……桃花仙子对我那么好……我、我……” 她满脸都是懊悔,好像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局促不安地请求人来给她一个解脱。她想,就算连孙悟空这样的大妖怪也劈头盖脸骂她没有良心,她也认了。反而能叫她更好受些。 岂料,孙悟空没有骂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是非不分地安慰她,他只是垂下头,轻轻地笑了。 “没想到,你这小仙,有一天也会有这一出。”孙悟空轻声说,“这是嫉妒。绛珠,你在嫉妒她。” 一听到这个词,她脸上着火,整个人立马从地上窜了起来。 “我不要嫉妒!” 在她的认知里,嫉妒是很坏很坏的人才有的东西,话本子里黑白分明,好人胸怀大度,跟人不分你我,坏人因嫉妒之心,兄弟阋墙,友朋翻脸,谋划万千,最后只落得万人耻笑。 “是人都会嫉妒的。”孙悟空淡淡道,“每个人都会嫉妒,由不得你要不要。” 听到这里,绛珠冷静下来,她慢慢地坐到了孙悟空洞门口的大石上,思索良久。 久到孙悟空都快要睡着了,她侧过脸,看那趴在地上的猴子。 “那你呢?孙小黄,你会嫉妒吗?” 孙悟空微微怔住,良久,嘴角扯了扯:“我当然也会嫉妒。” 绛珠心头忽然一松,连这样一只终年与草木山石为伴的猴子也会嫉妒,那她这样也应该很正常吧? “你会嫉妒谁呢?”绛珠好奇道。 孙悟空仰头,好像在回忆,声音有一些发涩: “我嫉妒天庭众仙占尽灵山宝地,享寿无穷,我的猴子猴孙却在花果山中尝尽生老病死之苦……” 绛珠不说话了。 好久,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听了你的嫉妒,我感觉自己的嫉妒真是上不得台面呢。” “……”孙悟空哭不是笑不是,“嫉妒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没有高下之分。而且我也像你一样嫉妒过一个人……” 说到这里,孙悟空停下了。 绛珠好奇地追问:“谁啊,接着说啊……” 孙悟空定定看着绛珠,声音低哑,“说了你也不懂。笨蛋小仙。” “你才是笨蛋呢!” 绛珠仗着孙悟空出不来,从地上抓了草扔在他头上,看他抖着猴毛哈哈大笑,孙悟空气得发抖,嚷嚷着等他从五指山出来一定要让她好看。 *** 绛珠明白了什么叫嫉妒,但并没有解决问题,就像孙悟空说的那样——嫉妒是由不得自己的。 她常常来五指山,跟孙悟空说一些不敢跟其他人讲的心思,说神瑛侍者对所有花花草草都很好,天庭上大把大把的花仙都喜欢他,甚至有些花仙还为了他吵了起来,梨树仙子就是为他跟桃花仙子骂了架,被王母贬去了地府反省。 神瑛侍者周旋于天庭花仙之中,于是越来越少时间看她。 “很正常,很多凡人都是三妻四妾,喜新厌旧,”孙悟空不以为然地道,“你那个什么神瑛侍者经常游历凡间,恐怕也学得了其真髓。” 绛珠很不满地看着他:“喂,孙小黄,你为什么总是对神瑛侍者那么大的敌意。” “有吗?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孙悟空从地上翻了个身,仰头看天上云卷云舒。 “是你当局者迷,把他想得太好了吧。” “他明明知道众女仙会为他争风吃醋,还是一个不落的招惹。他只顾着自己开心,从来不管别人死活,给点小恩小惠,就把你们给打发了。” “他要是真为那些花仙好,就该教她们如何修炼求进,而不是每天围着他身边,浪费大把时间,修行不进,反而落了个不好听的名声。” 绛珠气得跳脚:“你、你……你小猴之心度君子之腹。” “戚——” 孙悟空懒得反驳,只将身子翻回来,不屑一顾道,“这种男人最要不得,风流多情,实则无情,爱来爱去,最爱的是他自己。喜欢这种,品味真差……” “那喜欢什么样的算品味好?” 孙悟空沉默片刻,道:“你应该喜欢顶天立地,会为你遮风挡雨,阅尽红尘也矢志不渝的人。” 绛珠捏着下巴一脸怀疑,“有这样的男人吗?” “有啊,怎么没有。” “切,”绛珠不屑道:“好男人都说有,就是谁也没见过。” 孙悟空:“……” 绛珠:“这是警幻仙子跟我讲的,她专管人间风月,很懂的。” 孙悟空感觉自己都快无语冒烟了,“你少听一些有的没的……” “你这个猴子,你还好意思教育我,我好歹还是个人,你连人都不是,懂什么风花雪月啊,你就只知道爬树摘桃吧……诶,对了,我记得你好像就是去蟠桃园偷桃才被……哎哟,你扔我干什么呀…” 绛珠走了,孙悟空却三百多年来头一回失眠。 他仰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繁星,脑中一直回响着绛珠的那句话—— “我好歹还是个人,你连人都不是……” 他想起三百多年前跟天庭众仙斗法,一个个叫他“猢狲”“猴精”“泼猴”……二郎神与他功法相当,却没他变化神通,头一回见面,他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如今看着这五指山下的蚂蚁。 仙是人样,鬼是人样,妖也要学人样。 没有人样,纵然无穷神通,在人眼中,也不过一个畜生。 披着人皮,就仿佛有了礼义廉耻,知了世故人情,懂了风花雪月,脱了畜生野性。 他修得火眼金睛,却到今日,才看清仙神本性。 仙宫浩渺,歌舞不停。凡人挑灯续昼,仙宫却从来彻明。流云上宫殿成群,仙山中花团锦簇。行至任何一处犄角疙瘩,都是人间难以企及的瑰丽。 仙好美。 仙最好以貌取人。 *** 又是五十年过去。 孙悟空门口堵洞的大石已经刻了三百五十个印记,再有一百五十年,他就可以从五指山出去了。 绛珠问他:“孙小黄,你说有人要来接你走,那个人是谁啊?” 孙悟空说:“我师父。” 绛珠震惊道:“你还有师父?你的师父也是猴子吗?” “据我目前所知……他应该是个人。” 绛珠又问孙悟空他长什么样。 孙悟空低下头:“我不知道。” “他不是你师父吗,你还不知道?”绛珠很诧异。 “嗯,等他来了,我才拜他为师。”孙悟空懒懒道,“按照如来的说法,他应该是个和尚。” “好奇怪,都没见过,就要认他当师父,也不怕认错人了吗……” “佛最喜欢搞这些玄乎的事,你也可以称作缘分。”孙悟空指了指身上盖着的山,“不过你不用担心,这山上的佛祖金印,只有他能够撕下来。” 绛珠抬起头看五指山山腰处若隐若现的鬼画符般的金印,“我听天上的仙官说,你出来之后,要跟他一起去西天取经?” “嗯。”孙悟空点点头。 “从这儿去西天,好远啊……”绛珠仰头望天。 “西天算什么,我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很快就取完经了。” “哇,你这么厉害……” “那当然……” “那等你回来,我们去人间玩啊……” “……”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孙小黄?” “我在想去哪儿玩呢,别吵……” “……哦,那你想吧。反正我要去东海,听说东海的海鱼特别多,特别好吃……” “喂,你口水都滴我手上了。” “哦,不好意思啊。” “……我想了想,还是别去东海了吧。” “为什么?” “我跟东海龙王有仇……倒不是怕他,我反正打得过他,你就不一定了,说不定你还没吃到海鱼,就喂了海鱼……” “……” “要不然,去南海吧?” “南海……也行。” …… 24. 变人身 白驹过隙,又是百年。 绛珠最近最着迷写诗,常常去跟文曲星君讨教。孙悟空渐渐发现,她是一个很顽固的人,认定了什么好,就容不得别人说不好,认定了什么不好,就打定主意不招惹半分。 故而,她虽然懂了人情世故,在天庭之上,往来的也还是只有几个花仙。 文曲星君倒是喜欢她的性子,将她收作了徒弟。 可人一旦有文化吧,就容易钻牛角尖。从前,她踩草摧花一个不落,如今,看见风把花吹残了,花掉进泥里了,都要念叨两句酸诗,感叹一下花的不幸。 “风起于青萍之末……” 绛珠手中卷着一本书,看着地上草被微风撩拨得颠来倒去,叹了口气。 “过不了多久,就该起大风了,这些山上的花树,不知有多少能存活下来。” 她目光又扫向五指山山腰,孙悟空支着身子,伸出脑袋,顺着她目光所向,看见一片缤纷的花树嫩芽。 “其实吧,我觉得,你还是没文化的时候比较好……” 孙悟空忍不住开口。 绛珠没有说话。 她最近总是这样,书读多了,性子就没有以前那么活泼了。要是从前,听了不对付的话,早就揪着他的耳朵骂他了。 她刚修成人身时,无拘无束,嬉笑怒骂不管不顾。如今却不爱笑了,也不爱生气了。 满身都是仙味。 “喂,你这种状态,我听凡人说,好像叫忧郁症……” “你才忧郁症呢!”绛珠终于忍不住额头青筋一跳,“你这不解风情的猴子,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些……” “对牛弹琴,牛至少不会打岔。你一开口,什么氛围都被你破坏掉了……” 孙悟空掏了掏耳朵:“我说,你还是别跟文曲星学了,不如去跟武曲星拜个师,人身体不好,就容易胡思乱想,等你打了一通乱拳,说不定就什么毛病就好了……” 绛珠幽幽看着孙悟空。 “我可是仙女,要学也是学神通法术。武曲星教的都是凡间的拳脚功夫,打起来难看死了……” “仙女?”孙悟空一声轻笑,“天宫之中,最惨的就是仙女。明明有时间修炼取进,非要自废武功,整天端着个样子,只想着怎么讨人欢喜。” “美丽,不过是一把最迷惑人心的枷锁。” “铜锁铁链绑了你,你还知道挣扎。刀剑穿身,至少还会痛。这世上,最可怕的是锦簇溢美,锣鼓喧天,捧着你,让你迷醉着走进深渊地狱。” 孙悟空声音飘渺。 “美的东西都是很脆弱的。” 孙悟空扭头看绛珠,懒懒道:“小野草,你不需要那么美。” 绛珠陷入沉思。 好久,她眉毛一竖,“孙小黄,你拐弯抹角骂我是吧?! 你才野草呢,你野猴!” 孙悟空无赖地笑。 绛珠沉默片刻,又问:“孙悟空,是不是因为你有火眼金睛,所以这世上一切看在你眼中,都是本来模样?” 比如她,看起来就是一根野草? “差不多吧,”孙悟空说,“但我很少主动用火眼金睛。因为本来是很丑陋的东西。没有修饰,没有遮掩。” 孙悟空抬头看云,眸深若渊,“我懒得知道。” …… 绛珠最近又有了心事。 神瑛侍者被玉帝差遣去南荒不毛之地播种花树,是件苦差事,也是个大功德,众仙为他饯行,男仙羡慕他回来恐得提拔,再升一级,一众女仙却哭得稀里哗啦。 绛珠也是其中一个。 南荒遍布上古凶兽,神瑛侍者并非武神,不知是修成功德圆满而归,还是,就这么葬身在了南荒。 “但凡成就大功德,就要经历大磨难。”孙悟空无奈地看着趴在石头上哭哭啼啼的绛珠,“别哭了,就不能想点好的。他要是功成回来,你们这些小花小草,不也跟着沾光吗?” “我不要沾光,”绛珠抽噎着说,“我不要他有什么大功德。” 绛珠又开始回忆起跟神瑛侍者的种种,一会说他走了没人换池子的水,一会儿说他走了没人给她带好吃的糕点。最后说他要是真的回不来,这一回就是永别。 永别。就是再也见不到,再也没话可给讲他听。 所以,不要有任何遗憾。 孙悟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到这里,微微一怔。 抬起头,看见绛珠一脸正色。 “我应该把心里的话都讲给他听……”绛珠说。 孙悟空哑着声音道:“你要跟他说什么?” 绛珠撑着下巴:“我对他的感情。” 孙悟空不说话,他看见地上蚂蚁乱爬,没由来地心头一躁。 怎么,又要下雨了。 “嗯……”孙悟空懒懒地点了点头,他开口,装作平常地接话,“什么感情?” 声音是自己没料到的苦涩, “父母之情。” 孙悟空:“……” 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炸开了。 什么玩意? 绛珠一本正经地道,“是他灌溉我成仙,我感念他的恩德,依赖他,是舐犊之情。我嫉妒桃花仙子,觉得父母偏心,但他手底下那么多花花草草,我不能那么自私的要他只对我一个人好……” 绛珠嘴皮子翻飞,不停给自己讲着道理,孙悟空脑袋嗡嗡,什么都听不进去。 “……喂,我跟你讲话呢,孙小黄,你笑什么!” 绛珠看着这猴子双肩发抖,对她要诉说的离别之苦视而不见,疑惑地低下头去看,发现这小破猴竟然趴在地上笑出了声,气得伸手捉住了他的耳朵。 “不准笑。” “哎哟……”孙悟空抬起头,轻轻拍打着绛珠拧住他耳朵的手,“快放手你!” …… 神瑛侍者走了。 五十年飞渡,孙悟空终于蹲满五百年刑期。 一个叫唐僧的和尚路过,揭下了五指山上封印。 孙悟空伸拳一顶。 轰隆一声巨响,五指山分崩离析,山石树木簌簌往山下砸落。 “我靠,”唐僧抬腿就跑,“你出来也提前说一声啊,死猴子,生怕砸不死为师是吧……” 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飞到唐僧后脑勺。 “哎哟!” 唐僧一个趔趄,呈大字状扑倒在地。 晕了过去。 孙悟空上前探了探唐僧呼吸,松了口气。 压了五百年,浑身筋骨终于舒展,孙悟空畅快大笑,他纵上云端,又下到深潭,一会变成鱼,一会变成燕,形态无数,观尽苍穹尘寰之美。 他俯首看人间蜿蜒曲折,茅草棚屋炊烟袅袅,有农夫绕绳下井,井边犬吠伫候。 他仰头看天宫云雾蒸腾,一仙官驾神鹿出巡,身后花瓣曳地,芳香四溢。 “呵……” 孙悟空低头轻笑,收起金箍棒,化出人形。 他走到潭水前,低头看。 剑眉星目,墨发如瀑,俊美无俦。 微风吹起他的发丝,吹皱他的广袖,他伸手拾起谭边一片枫叶。枫叶似火,他修长的手指如玉,他用力一捻,枫叶碎成齑粉。 从他的指缝滑落。 他挥袖一劈,一半竹子呜咽着折断,缓缓坠下,发出“轰”地一声悲鸣。 光阴飞逝,神通不改。 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却托一个小仙草的福,有了礼义廉耻,知了世故人情,懂了风花雪月,脱了畜生野性。 化出少年模样。 “这儿怎么塌了啊……”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孙悟空转身。 “哇,”绛珠仰头看着孙悟空,好半天,愣愣道,“你可真是帅得人神共愤呢。“ 孙悟空哧地一笑。 绛珠回过神来,跑到那堆轰烂的大石堆旁,喃喃出声:“这儿本来有座山的啊。” “塌了。”孙悟空在她背后说。 “那猴呢?” “什么猴?” “这儿有个猴子的啊!”绛珠心急如焚,绕着石头喊,“孙小黄,孙小黄!” 不知道为什么,孙悟空忽然作弄心起。 “死了。”他说。 “什么?” 绛珠愕然转过头。 孙悟空一脸轻描淡写,“我是说那个猴子死了。” “怎么死的?”绛珠嘴唇发白,颤抖着问出口。 “山倒了,把他压死了。” “……” 绛珠整个人都快站不稳,她回过头,接着绕着那一堆碎石找,边哭边嚎。 “孙小黄,你快出来啊!” “孙小黄,孙悟空,我知道你很厉害的,你怎么可以死得这么简单,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都没把你给炼死,你死得这么简单,叫玉帝和佛祖的面子往哪儿搁……” 孙悟空:“……” “孙悟空,你还欠我一万功德没还呢,你怎么可以死,我不准你死!” 绛珠刨着巨石,一个不小心,摔了个趔趄。 “不用找了,我亲眼看着它死的。”孙悟空赶紧在背后叫她。 “啊?”绛珠转过头,愣了片刻,怒道,“那你怎么不救他?” “……” 孙悟空随口道:“因为他脾气很差,骂了我,我不想救他。把他砸死了。” “什么?” 孙悟空指了指在地上躺着的唐僧,又指了指那个被巨石封死的洞口。 “有个和尚路过这里,把山上的封印揭了下来。那个猴子本来要从洞里出来,我看他是个妖精,怕要对这和尚不利,就顺手把它给杀了。” “什么?”绛珠愕然,“你说你……杀了他?” “不错。” “你怎么可以杀了他……” 绛珠失神地跌坐在地上。 “为什么不能?”孙悟空说,“这么个畜生,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绛珠不说话。 孙悟空又道:“你刚说,他还欠了你功德,果然我没看错,是个劣迹斑斑的猴精呢。” 绛珠喃喃出声:“没想到,你人长得这么帅,心肠却这么歹毒……” “……” “你还好意思说他劣迹斑斑。”绛珠上下打量着孙悟空,恶狠狠地道,“你这个仙长得人模狗样,见死不救,落井下石……我看比不上他一根头发丝!” “他哪有头发丝,他只有猴毛……” “……比不上他一根猴毛!” 25. 唐长老 正适时,天边佛光乍现,九品莲台之上,如来含笑吟吟。 “悟空,没想到你竟也有了人身……” 如来声音回荡在尘寰之中,他俯瞰在旁边昏死的唐僧一眼,目光又转向底下仰头正看着他的两人。 “唐僧要是死了,你的取经之路就到此为止了,他要是被你害死了,我就再关你五百年,他要是被妖怪打死了,我也再关你五百年……”如来苦口婆心,“悟空,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唐僧,切莫再让他有个三长两短了……” “你倒是挺护短,”孙悟空一嗤,“如来,我听人说他是金蝉子转世,你门下高徒,怎么这么没本事?” “他如今只是个凡躯,哪禁得起折腾。”如来幽幽道,“不过,他的佛骨还在体内,所以,吃了他的肉,还可以长生不老。天庭已经将消息散布出去了,马上就有大批的妖怪赶来了……” “……” “悟空,西天取经是件大功德,等你抵达西天,我也给你封个佛……” 金光渐隐,如来悠悠说完,随着九品莲台一同消失在了天穹。 孙悟空望着如来消失的地方,眸色渐深,久久不动。 “孙悟空!” 身后乍然爆出一声巨吼,孙悟空转过身,看绛珠眉毛倒竖,脸扭成一团,气得鼻子耳朵都歪了。 糟糕! “你敢骗我!”绛珠低下头,逡巡一番,捡了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发疯似的全往孙悟空身上招呼去。 孙悟空赶紧要跑,绛珠追在身后,砸得没有章法,但也中了不少,孙悟空疼得直叫唤。 “你打死我,就没人还你功德了!” “打死你,我看就是最大的功德。二郎神发布了三界悬赏令,谁拿你的尸体去找他,就能领赏二十万功德……我今天就要把你带去领赏……”绛珠抄起袖子朝他跑着,脚下忽然一扭,“哎哟!” 唐僧身前好大一个脚印。 一不小心,竟然踩到个人。绛珠赶紧往后一退。 她蹲下来,用袖子将唐僧身前的脚印擦干净,“勿怪勿怪……” “你踩着我师父了!”孙悟空走过来,蹲下身探了探唐僧呼吸,大松一口气,“还活着呢。” “你要是把他给踩死了,我就又要被佛祖关五百年……” 被唐僧一打断,绛珠竟然就这么打住了,将手中石子一扔,就地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嘴里小声嘟囔。 “关了更好……最好,一直关在这里……” “你说什么?”她声音若蚊,听不真切,孙悟空皱着眉问。 “没什么。”绛珠佯作平常,岔开话题道,“你竟然敢骗我,孙小黄,你罪大恶极!” 孙悟空低下头,整个人都没了刚才威风。 绛珠看着孙悟空,忽然想到刚才佛祖的话。 他出了五指山,就该跟唐僧去西天取经了吧…… “喂,你真的很厉害吗?”绛珠问他,“佛祖说有很多妖怪,你打不打得过他们啊?你不会被他们打死吧?” “……”孙悟空看她一眼,鄙视道:“我要是不厉害,能蝉联天庭恶人榜榜首五百年吗?” “……”绛珠咧嘴一笑,“也对!连二郎神都打不过你,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那当然。” “不过,佛祖说你回来之后要给你封佛……” 绛珠抿了抿唇,手指将衣袖都绞作了一团。 “你要是当了佛,不就去了西方世界……”还能回来找她吗? “我才不要当佛呢,”孙悟空满不在乎道,“我去过西方世界,那里佛光普照,梵音不断,怒目金刚,慈悲菩萨,只见佛性,没有人味。佛祖一没事就要讲经,唐僧就是因为听经的时候睡着了,才被贬下了凡。” “佛太无聊了,我不要当佛。” “那你想当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当。”孙悟空扭过头看绛珠,“我要回我的花果山。自由自在。” “那我去花果山找你玩啊……”绛珠开心地道。 绛珠说,等他回来,他们要先去花果山,再去南海,去完南海,再去北海,去了北海,再去南荒不毛之地,看神瑛侍者播种的花树长得怎么样了…… 絮絮叨叨,已近黄昏。 绛珠该回天庭了。 “孙悟空,要不,我还是去北斗星君那里给你求个平安符吧……”绛珠站起身,迟疑道,“北斗星君守护一方,很多神仙出远门前都找他求平安呢……” “还是别了吧……” “为什么?” “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帮你的。” “我经常帮北斗星君浇灌花草,我去求他,他应该不会不答应的。” “不是……上回大闹天宫,我好像也打了他一棒子……” 绛珠:“……” “你在天庭混,可千万别跟我扯上什么关联,”孙悟空叮嘱道,“天庭那些神仙很小气的,我怕他们找你麻烦……” “孙悟空。” 绛珠突然一本正经地叫他的名字。 “你要记得,你还欠我一万功德呢,等你回来,就算是要做佛,也要先把债还清。” “知道了,”孙悟空轻描淡写地望天边一眼,语气轻松平常,“花汐宫是吧,等我回来,就去天庭找你,给你打工还债。行了行了,你快回去吧。” 绛珠转过身,走到路口,回头。 孙悟空立在原地,莞尔一笑。 天边浮澜漫漫,远山如金,飞雁掠过愁云,微风吹起他肩头碎发,他独立清风之中,逍遥天地之外,眉眼不羁,眼中情深。 五指山倾塌,木石无辜,一朝粉身碎骨。 尘烟之中,三百年旧梦散尽。 “靠,走路能不能看着点?!” “平分秋色是这么用的吗?没文化。”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总是得罪些大人物……” “反正你多做善事,功德肯定不少的。” “还朋友呢……别人都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你是为了功德插朋友两刀……” “你要是怕被欺负,去了地府就报我的名号……” “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饿瘦成什么样了。” “美的东西都是很脆弱的。” “小野草,你不需要那么美。” …… “你叫什么名字?” “绛珠。” *** 唐僧醒过来的时候,孙悟空已经变成猴身了。 “你这臭猴子,”唐僧摸着后脑勺肿着的大包,欲哭无泪,“为师一个出家人,连头发都没有,遮都没得遮,丑煞人了……” “还有,”唐僧看见蹲在旁边发呆的孙悟空,想起这猴子破石而出的轰烈场景,心有余悸地道,“我告诉你,你要是打着杀了我就不用西天取经的主意,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孙悟空转过头,看唐僧一脸担惊受怕,一声嗤笑。 “贪生怕死。” 唐僧耳朵一红,一下从地上蹿起来。 “什么贪生怕死,上天有好生之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自己的性命都置之不顾,哪来的口气说要取得真经弘扬佛法,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呢?” “嗯嗯嗯,”孙悟空闭着眼睛点头,“那你还不快起来,赶紧跟我去西天取经,弘扬佛法。” “哎,取经路遥,不急于一时……”唐僧摸了摸肚子,腹中很配合的发出‘咕唧’一响,他抬头四顾,看见远处一处正冒着烟的烟囪,伸手一指,“为师肚子饿了,悟空,你快去给为师搞点吃的来。” 孙悟空抬头看了一眼他指的地方,一脸愕然:“……你让我去打劫?” 怎么也没想到,佛祖钦点的这个三藏法师,作风竟然这么狂放不羁…… “你这猴,果然不是什么好人,让你去要点吃的,你先想到的就是打劫,”唐僧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从袈裟里掏出一个圆钵来,“咱们出家人,用这个就够了……” 唐僧说,他一路上都是靠化缘过活的。 唐僧还说,世人尊佛,有时候,主人家不仅会给他吃的,还会留他住宿,赠他钱财,供他车马费。 唐僧还还说,一回生二回熟,刚开始抹不开脸,后来就好了。 孙悟空还从来没有腆着脸求别人施舍过吃的,将信将疑地带着圆钵去了那户正在烧饭的人家敲门,果不其然—— 被人赶了出来。 孙悟空空手而归,唐僧很疑惑,问他是不是不够礼貌,孙悟空说自己不能再礼貌了,唐僧又问他是不是那户人家穷得没米,吃的是最后一顿饭了,孙悟空说他家门前晾着成堆的玉米棒子和腊肉,不差吃的。 唐僧不信邪,只好自己亲自出马。 孙悟空等啊等,唐僧中午出去,等到太阳下山,他才慢悠悠荡了回来。 身上挂着玉米棒子和大饼,碗中装米,米饭盖成一个小山,快要溢了出来。 “看,为师够意思吧,吃完还给你带回来,”唐僧将身上的食物都放在一块大石上,招呼孙悟空,“悟空,快来吃吧。” “那俩老夫妇,跟为师说上午来了个妖怪,让为师给他们捉妖,”唐僧叽里咕噜念叨,“还捉妖呢,我难道就不怕妖怪吗?” 唐僧环顾一周,听耳边鸟叫风吟,心底忽然发怵,“悟空啊,你在这里住了五百年,有没有在附近发现什么妖怪啊……” 孙悟空叹了口气。 “有没有可能,他们说的妖怪,就是我。” 由于唐僧长了一张人模狗样的脸,每次化缘他都打头阵,然而,一提到住宿,这些主人家见了孙悟空,就怎么也不愿意了。 “你这猴子,真是个大麻烦。” 唐僧无奈地跟着孙悟空在野外打地铺,地为床,天为盖,仰头看夜空繁星点点。 “要是换作从前,为师早就住着好床睡着好觉了……” “所以我说,不如让我直接一个筋斗云载你去西天,”孙悟空躺在他旁边,翘着二郎腿,“哪费那么多功夫。” 唐僧不说话。 孙悟空发现,这人偷奸耍滑一个不落,唯有对佛,虔诚得一塌糊涂。 “我可跟你说好了,这一路上很多妖怪,你要走着去,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大问题。” “为师知道。” “……你可知道西天有多远?” “为师知道。” “你可知道走去西天要多少年?” “为师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孙悟空禁不住侧首。 唐僧看着闪烁的星,目光飘远,“我做错了一件事。” “啊?” “足丈山河,弘扬佛法。是佛给我的救赎。” 26. 说人话 “足丈山河,弘扬佛法。是佛给我的救赎。” “足丈山河,弘扬佛法。是佛给我的救赎。” “足丈山河,弘扬佛法。是佛给我的救赎。” …… 孙悟空脑袋嗡嗡,画面一闪,他吹了根猴毛,没变出猴子猴孙,反而变出一个琵琶精,琵琶精说:“孙悟空,你还算佛吗?” “怎么不算?”他说。 妖怪哈哈大笑,托塔李天王从天而降,将照妖镜对准孙悟空。孙悟空低下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猴子,脖子上还套着一条锁链。 有人牵着锁链托他行了上百里,嘴里不停念叨——“你这畜生,还敢跑!看我怎么教训你……” 跑?他要跑吗……他为什么要跑? 还有,这人是谁啊? “逆徒,我今日就了结了你!”牵着锁链的人回过头。 一张长得跟唐僧一模一样的脸。 忽然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将他砸得血肉模糊,彻底魂归西天。 …… 孙悟空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舍山社的那间昏屋里。耳边是鸟叫虎嚎,吵得他直皱眉头,抬眼看窗户,天光尚亮,又忆起昨晚,想到自己竟然这样睡着了。 还没死。 孙悟空被打得皮开肉绽,将养了又十来天,再训过两回,就彻底走马上戏了。 演了几场,一场比一场人少。 倒不是他不够卖力,主要是猴戏一门,街上游艺人已经发扬得十分光大了。在这上面玩出花样,本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看客被拔高了口味,瞅着舍山社的招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刘老张十分挫败,这猴子花了大价钱,还有听懂人话的本事,怎么能这么不中用呢?大当家一合计,干脆让孙悟空不要表演了,直接去前面伺候客人。 还能省个伙计的工钱。 别说,这突发奇想的吝啬算计,倒真给舍山社招徕了不少生意。 堂上锣鼓敲打,粉墨登场,堂下一个小猴,穿梭来去,一会儿斟茶一会儿擦桌,众人都觉得乐趣颇多,还常拿瓜子点心逗那猴玩。 这日,孙悟空正擦着桌子,忽然瞧见戏院门口路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笼烟眉,桃腮杏眼,身姿窈窕。 竟然是林黛玉。 “猴子跑了!” “啊啊啊啊啊!” “哐当”“噼里啪啦” “来人——快来人把它捉住!” 孙悟空一路踩凳翻桌,行云流水地打翻了一溜茶盘点心,蹿到了门口,抱住了林黛玉的腿。 “哎呀!”林黛玉吓得转过身。 *** 孙悟空根本没想过会在姑苏遇见林黛玉。他上午扒拉着林黛玉的腿,林黛玉本来不想搭理他,结果刘老张冲出来打了他两鞭子,林黛玉当即叫身边丫头给钱,将他买了下来。 回林府的路上,林黛玉又发现孙悟空脚上一个月牙形的疤痕,说他跟“悟空”很像,念叨着又不知什么缘分,好像是拿定主意要养着他了。 孙悟空绝处逢生,还找了一个这么好的饭票,觉得自己简直撞了大运——好像经历过这么些的折腾,只要情况不会更糟,对他来说就是大运了。 然而,林黛玉没有功夫招呼他,只将他锁在了房门内。 等林黛玉走了,孙悟空又撬开窗户,在林府上下逛了起来。 林如海过逝,丫鬟婆子都忙得上气不接下气,端茶倒水上菜,招待来吊拜的亲客,孙悟空招摇过市,竟然没人搭理。通常,这些府上的下人仆役,闲得没事就要赌钱喝酒,如今主人家死了,这门乐子自然也给禁了,聚到一堆,嘴皮子翻飞,说各自听来的闲话。 孙悟空趴在树上偷听。 原来几月之前林如海病重,往贾府去信一封,贾母便叫贾琏护送林黛玉回姑苏探望。林黛玉匆匆南下,却还是没来得及见到林如海最后一面。 林黛玉伤心欲绝,还得收拾心情操持葬礼,一位叫林显竹的大姑便主动请来帮忙。 “她那是来帮忙吗?她当人是傻的,看不出她什么心思。”一个下人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语气不屑。 “哟,你说说,什么心思?”另一个下人问。 “她生得一个儿子,吃喝嫖赌出了名,闯了祸就借老爷的名字一挡,常云‘我舅舅谁谁谁’,整个姑苏人见人嫌。就半年前,他闯祸打伤一个秀才,他娘就来求老爷去衙门捞人。” “然后呢?” “然后?老爷人在扬州当官,没去。她儿子坐了牢,她又跑来大闹了一场,说要划清干系。老爷病重都没来看过,如今倒是显得亲热了。还不是图钱。” 另一个下人压低声音:“诶你说,老爷到底留了多少银子下来啊……” 第三个下人说:“这个只有吴管家清楚,不过他不肯说。我那天看见,小姐那位大姑去找过吴管家……” “吴管家跟老爷做事这么多年,不会转头就跟外人联手……” “那可说不准……不过,我倒是觉得那老娘们没戏。要论名正言顺,还是得找个姑爷……” “嘿,你们说,小姐能看上谁?我从小看着小姐长大……” 一声嗤笑。 “就你,你做梦吧!就算家里破落了,也不会找你这么个本事的……” 说话的人可不恼,又扔一粒花生米进嘴,“可不就在做梦嘛……” “小心叫人听到,你连这份工也做不成,赶你回你那泥炕土房,连媳妇儿都娶不上,还小姐呢……” 孙悟空又走到前院,看林黛玉跟一位五十年纪上下的妇人站在一堆,正招呼着来府上吊唁的亲客。 林府虽没贾府那么豪奢,但好歹也是名门望族,林如海任巡盐御史,往来也都是达官贵人,礼数周全,在加上一些平时不太联系的远戚,热热闹闹好几百号人,将林府塞了个满当当。 送的礼摆了满满一大桌,旁边还有个专门写账目的账房先生。 “我早跟林兄说过,为国为民是好,但也不能操劳过度,如今可好……” “林叔待我从小不薄,我还没能将林叔孝敬,他却就这么走了……” “可怜林大人一生忠烈,却天意弄人,叫他人丁单薄,膝下无人继承家业……” 来人说到一半,抬眼瞥了在身后不远接待亲朋的林黛玉,忽然住了嘴。 林如海停灵在前院殿中,香蜡纸烛燃得烟雾缭绕,白绫孝服若雪,哭声震天如雷。 孙悟空看惯生死,觉得凡人这套属实没有必要。人死了。很快就有鬼差来捉,鬼差要是办事快点,等过完头七当天,就利索地进六道投胎了。 凡人却还喜欢搞个停灵、出殡、路祭,再请些和尚道士来跳大神,一团人围着灵柩哭了喊了,实际上死的那位正蹲在地府呢,什么也见不着。 等人都重新投胎了,上一世的亲人还在守孝。 一说人死如灯灭,一说英雄才子也不过黄土一抔,实际上最惦念身前身后名的也不过这些英雄才子。 谋求一世,连死也要让人觉得轰轰烈烈。 *** 招待完一个个亲戚故友,晚上还得安排吃住,林黛玉忙了一整天,一直到半夜,方才有机会歇下。 她回到屋中,看见白天被她买回来的那只猴子坐在桌前,毫不客气地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闲适得仿佛他才是这儿的主。 “扑哧——”林黛玉忽地一笑,喃喃自语,“这些个亲戚打着豺狼主意,还非要装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看了真觉得恶心。倒不如你这猴子,什么都不通,任凭他是喜是悲,总能自得其乐。” 伤心这种东西,就好像一杯装满水的茶壶,底下要是有个缝,汨汨将水流着,等茶壶破开,茶水就不会泄了一地狼藉。林黛玉早知林如海身体不好,回姑苏的路上也伤心了一月有余,等真的到了,大哭一场,好像劲就缓过来了。 如今更重要的是,她得守好这个家,保全自己。 她最讨厌世俗算计,如今却被这些算计周璇压得透不过气来,看见这么个无忧无虑的猴子,真觉得做个动物,比人畅快不少。 “今天忙昏了过去,忘了叫丫鬟给你收拾个屋子,今晚你先将就跟我睡吧,夜里可不准闹腾,吵我睡觉……”林黛玉伸手去探孙悟空腿上的疤痕,“你若是悟空,不是该跟仙长去了蓬蒿山修行吗?你若不是悟空,怎会长得如此相似,连腿上的疤也一模一样……” 孙悟空觉得林黛玉变了不少。 可能是人经历大恸之后很容易性情大变,也有可能是她心思缜密,从前在贾府,并不全盘托出,掩饰了不少本性。 看她今日在林府,进退有度,使唤其人来毫不含糊,跟从前在贾府唯唯诺诺的样子相去甚远。丫鬟婆子竟也服气她一个小姑娘家,听了什么就立马去办。府上下人虽然闲言碎语,但比贾府看人下菜碟,做个什么事三催四请,还要讨赏钱的恶仆规矩不少。 没人不服她。 让人不禁觉得,她在贾府,一是寄人篱下,不敢张扬,二是长辈从来怜弱,她这样,倒更得贾母疼爱,处境更好…… 她才气过人,如此伶俐之人,怎么会是个傻的?只有遇到贾宝玉的时候,才会生些糊涂气。 回忆起从前种种,孙悟空觉得,论审时度势,她不输旁人。 林黛玉将孙悟空安置在了她屋内的榻上。半夜,孙悟空觉得口渴,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听惯了舍山社的昏屋里一众牲畜的呼噜声,头一遭夜里安静,竟还失眠了。 他闭上眼,一阵儿一阵儿地醒,前尘旧梦止不住地往脑中蹿。 一会儿是妖精鬼哭狼嚎,一会儿是天宫兵戈交战……叽叽喳喳,叮叮当当,等他醒过来,天光刺眼了,身体还昏昏沉沉。 他揉了揉眼睛,侧过头,发现林黛玉站在榻边,低头看他,眼中明暗不定。 “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什么? 孙悟空愕然。 “你还装?”林黛玉面色沉凝,声音一肃,“昨夜我已听到你讲了人话。” 27. 报恩来 凡人最怕妖鬼,他如今毫无神力,要是被当作妖怪,不知要被人怎样杀来剐去。 孙悟空接着装傻,一会抠手一会抠脚,撸了两把猴毛,余光一瞥,林黛玉仍然将他盯着。 “你若不开口,我就直接叫人把你捉了,”林黛玉顿了顿,不知是说给孙悟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身上这么多瘀痕,那日在舍山社里,又被人追着打得没法还手,想必是没什么本事的。”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说‘师父别念了’这几个字……”林黛玉细声道,“直念了十几来遍,将我吵醒,我起身看,你还将头给捂着。你这妖怪,也曾有过师父?” 孙悟空:“……” 既然已经被她发现,倒不如先开口为强——编个好点的来历。 “其实……我就是你当初,在京城买下的那只猴子。” 听他开口,林黛玉扒着桌子后退几步,险些要站不稳,分明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亲耳听到,还是要吓个不轻,等她退到桌子边上站稳,孙悟空才开始接着讲话。 他说自己本来是一只野猴,后来与猴群失散,被一个老头捉走了,又机缘巧合落入贾府。再然后,被鬼上了身,叫清净带回了蓬蒿山中。 后来么,仙山有灵,他也化出了人智,再修一下,没准还能成仙。 只是,他欠了林黛玉的因果,要是不还清因果,就没有办法成仙。 “你的意思是,你是来找我报恩的?” 孙悟空沉重地点了点头,一脸诚恳地道:“清净道长说,等我报完恩,人间的情债才算还完,没有羁绊,方可踏大道成仙。” 林黛玉看着孙悟空,也不说信还是不信,刚好有丫头敲门。林黛玉应了一声,丫鬟打开门,附耳跟她说了些什么,她眉头越蹙越紧,最后回头看孙悟空一眼,关上门,落了锁,跟着丫鬟一道走了。 房门被锁,但她情急之下,漏掉了窗户,孙悟空走到窗户边上,脑中十分纠结——要不要趁此机会逃跑? 万一她不信这番说辞,将他当妖怪打了,只怕是死无全尸。 可万一他逃跑了,如今身无术法,又被人捉走,恐怕没那么好的运气再被人救走了。 而且……就这么走了,就算没被人捉住,也不过是在山间丛林了此残生。贾母让贾琏护送林黛玉来姑苏,莫不是还想着让她回去?若是如此,倒不如,跟着林黛玉回贾府,还有机会再盗通灵宝玉…… 孙悟空在窗户前伫立片刻,又坐了回来。 他在屋中喝茶吃果,最后实在百无聊赖,撬开窗户,在林府闲逛起来。 走到一处别院,孙悟空看见那个叫林显竹的大姑正跟一个蓄着山羊胡的老头说着什么。 孙悟空从前是个从不爱管别人闲事的人,可进了贾府,几个月下来,看了不少腌臜,真是由不得不多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 这二人说一会话就抬头四顾一下,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心虚。 他二人站在一处屋檐下,不知是不是刚刚出房间门碰上,这一角刚好能观东西北三方,孙悟空好奇心起,退后两步,绕到南边的柱子,轻手轻脚跃上了房梁,再蹑手蹑脚走到了他二人立的屋檐上,趴住,静静听。 “如今她一个孤女,还不是任你左右……” “你别把我这里想得太简单!要弄不好,我可是要蹲大牢的。” “嘘——小点声,什么大牢。我是她大姑,也是林家的人,等她出嫁,那么多银子全都归了外人,还不如先挪给自家人,就算是摊开了讲,也没有什么道义上的不对……” “呵,”山羊胡老头一声不屑的嗤,“那你怎么不摊开跟她讲?” “哎,她年纪太小,不懂这些你我。怕还以为我是贪她的钱呢,我只是怕我兄谋求一世,全都流入了外人田。倒不如先挪一点给我,今后她要是被欺负了,至少我这个当姑姑,还能有庇护她的能力……” “得了,你别装了。在我面前,有什么不能直说?”老头说,“我先说好了,只准挪五千两,再多,这账就填不平了。” 林显竹笑嘻嘻道:“五千两?怕是太少了吧。” “少?”老头冒火,“就这五千两,要是被人查出来,够我在牢里蹲到死。” “别说这种晦气话,”林显竹懒懒抬起眼皮,“你那儿子,就这么一个能当官的机会。就五千两,我还得去走动关系,分来散去,到我手里的还有几分?” 老头不说话了。 “我说,你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等我那侄女嫁出去,你还有什么用?林家无人,这些奴仆该散就散,到时候,你跟你儿子就喝西北风去。”林显竹说,“倒不如,趁现在林家没倒,多捞一点出来,给你儿子谋求点后路。我听说,他考了几次科举都没上,还曾投过河?” 林显竹轻飘飘道:“你去打听一下,如今几个人的官是自己考的?枉你为林家操持几十年,我兄竟也没为你谋划过什么。别人家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倒是一人得道,生怕折损羽毛,什么事求上门,都先甩脸子赶人。” 老头沉默片刻,说:“老爷曾亲自指教我儿读书,给他找过姑苏城最好的先生,是他自己没这慧根。” “哟,你这是临到头,还要往后缩一脚?”林显竹道,“他万贯家财,可曾分你半分?他在官场上混,难道不懂这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小恩小惠,还能给他戴个好名声,真遇到事了,他以为他会帮你?” 林显竹眼色一暗,咬牙切齿:“我与他一母同胞,从小一起长大,他都对我儿见死不救……” 林显竹话锋一转,“你不为自己谋划,也为你儿子谋划谋划吧。” “罢了。”老头吸一口气,“一万两。再多,就真平不上了。” …… 二人说完,便各自散了。 孙悟空跟着林显竹背后,看她走到前院,乌泱泱的人,她溜进人群,挨个打着招呼,最后到了林黛玉面前。 林黛玉皱着眉头,一脸焦急。林显竹问了她两句,林黛玉张开口,不知说了些什么,听完,林显竹也焦急起来。 孙悟空跳在前院最里头一角的一棵树上,底下是身着缟素的攒动人头,静静站在原地,好像等着什么。 好半天,大门跑进来一个人。擦着汗,嘴皮开合,到了林黛玉面前。他身后跟着一票拿着锣鼓喇叭的老少十几人,挨个跨进门槛。 林黛玉脸色大松。 孙悟空忽然想起来,昨天好像听林府的下人说,今天是林如海的路祭。 安排好人,林黛玉走到林如海的灵柩前,磕头。 众人跟在她身后,挨个上前,远近亲疏,依次跪拜。谢过亲友,林黛玉就带着人出了门。 抬棺的,奏乐的,漫天素白若雪下,哭声震耳欲聋。 孙悟空遥遥看着所有人出了门,没有跟上。 傍晚时分,林黛玉终于回了林府。 孙悟空已经回了屋,将窗户掩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靠在贵妃榻上吃茶。 林黛玉走进屋,关门,坐在桌前。看不出是悲是喜。孙悟空不敢开口,怕惹了她。 “你说,你是来找我了清因果的?”林黛玉突然开口。 “嗯……”孙悟空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这世上有妖怪,有仙……”林黛玉转头看向孙悟空,“那也有六道轮回吗?” “嗯……”孙悟空又应了一声,又觉得以他编造的身世,不应该懂得这么多,又补充道:“清净道长跟我说过,六道轮回,就是人死了之后,神魂不灭,再投轮回。” “那也有地府?” “有地府,阴司,有阎罗判官。” “……”林黛玉忽然低下头一笑,“也就是说,这一世苦受够了,下一世,投个新身,说不定还会开心点。” 林如海正是久病缠身而死,孙悟空觉得她这么问,可能是在感念林如海,于是又道:“判官笔下,恩债算清,这一世功德多的,下辈子就会造个好点的命数……” 忽然间,孙悟空想到一件事。 林黛玉是被林如海送去的贾府,他那时身体就已经不好了,说不定早就抱了托孤的心思。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却已经是最好的一条出路。好过于树倒猢狲散,被人吃干抹净。 “那个管家。你应该格外注意。”孙悟空张开就来,“我以前听人说过,主人家死了,管家伙同外人一起将钱捞了干净……” 林黛玉道:“你这个猴子,懂得倒多。” “……”孙悟空支吾道,“我一启灵智,清净道长就教我规矩,再到处耳濡目染一下,才明白的。” “不必你操心。”林黛玉说,“我早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等我将这些事忙完,就先将管家遣了。” “还有那个林显竹……” 林黛玉一脸轻描淡写:“她利用我,我何尝不是在利用她?府上乱糟糟一片,有她替我打理,我省事不少。” 孙悟空觉得自己以前果真是小瞧了林黛玉。 她明知林显竹打的主意,还将她放着,恐怕是不想在停灵期间闹出什么事来,等丧事体面办完,再卸磨杀驴。 她这样聪明……又经历大变,雷厉风行起来,万一发现自己是在骗她…… 孙悟空汗毛一立。 林黛玉忽然将目光转到屋中一个花瓶上,脸色失神,“这个花瓶,是父亲送给我的生辰之礼……” 孙悟空扭头去看,花瓶天青色的底釉,瓶身描着一团正要开的花,斜斜仰着身子,像是正在被微风吹过,栩栩如生。 “如今,我就无父亦无母了。” 林黛玉声音低哑,听不出什么情愫。 孙悟空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也有必要讨人欢心一下,于是安慰道:“这有什么,我也没有啊。” 林黛玉幽幽看了他一眼,孙悟空觉得她不像是被安慰到的样子,于是住了嘴。 好半天,林黛玉又开口道:“你是来找我报恩的?” 孙悟空迟疑着点头:“嗯……”看样子,她是相信了? 孙悟空心头一松。大概她是不会叫道士来剐自己了。 “那你准备怎么给我报恩?” 28. 进贾府 报不报恩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得留到在贾府找到通灵宝玉为止。 所以,千万不能在到达贾府前报完恩,也不能在找到通灵宝玉前报完恩。 孙悟空于是说自己也不大懂,只听清净说过,恩情还完,自身会有所感。 林黛玉点点头,接着不说话了,不知信了没信。 孙悟空稍有些心虚,于是又毛遂自荐:“你如今无父无母,身边也没几个可信之人,今后中了什么阴谋诡计,或者有什么不方便打听的事,可叫我替你去查看。” 林黛玉忽地一笑:“我有什么不方便打听的事?” 孙悟空道:“比如,你不是喜欢那个贾宝玉吗,我可以替你捉奸。” 看他跟谁玩了啊,吃了啊,凑作一堆了啊。凡间痴男怨女,大都是女的怨男的花心,男的怨女的妒心重,弯弯绕绕,吵吵闹闹。 他在贾府都看腻了。 林黛玉:“……” “算了,我没有那个兴趣。”林黛玉手指绞着头发,“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偷摸窥视,不是防他,倒是在辱我。” 不需要,也好。他还更省事。 林黛玉又问了孙悟空好些问题,比如在蓬蒿山上生活是怎么样啊,清净还跟他讲过什么跟仙神之事啊,像他这样生出灵智的动物多不多啊…… 须菩提祖师融佛道神通,孙悟空在须菩提祖师下学艺,对道教佛教在凡间的各种缛礼都略通一二,再配合一些凡人书载对神仙的刻画,张口将林黛玉唬得团团转。 林黛玉试探完,大概是信了七八分,令人给孙悟空扫出一间干净的屋子,又问了他平常要吃些什么,还有什么需要用的玩的,一并叫丫鬟置办了。 路祭之后,入了陵,林如海丧事算办完,就该开始清算这半月请来的各行工钱。 林显竹胃口太大,叫管家平一万的帐,管家于是只好从这上面补,刚好叫林黛玉抓住,当着所有人逐他出门,又告诉林显竹管家已经交代了所有事情,她不想闹大报官,令家族蒙羞。林显竹听她所言,忙不迭地跑了。 等府上所有事情落定,贾琏又开始帮着林黛玉收拾清点要带回荣国府的各类器皿、珍玩,昔人旧物。府上倒腾干净,一干丫鬟奴仆,各自都散了钱,遣回家,只留下几个知根知底的,命他们守这祖屋。 一切安排妥当,便要启程回荣国府了。 一月水路陆路,舟车劳顿,终于抵京。 进了门,一众姐姐妹妹,这个姨那个姑的,都来将她围住,贾母老泪纵横,说是想她,又说她真是可怜,今后就在这住下,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绝不短她。 众人看见孙悟空,又问林黛玉怎么回事。 林黛玉说是她在姑苏买的,悟空走了,她心里空寂,刚好见着个长得像的,就买来作伴解闷。 众人都点头,没人觉得不妥。林黛玉目光在屋内逡巡,好像找着什么,最后收回目光,脸上多了几分失落。 迎春和宝钗拉着林黛玉,送她回房间,走到一处安静的回廊,林黛玉问: “怎么没见那混世魔王……” 迎春和宝钗都忽然停下步子。 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林黛玉察觉不对,缓缓问:“怎么了?” 迎春上前一步,站在林黛玉刚好能听见的位置,小声说:“他如今正伤心着呢……” 宝钗也道:“对,他不是故意不来看你,只是心头正难受着,什么都不想做,府上没一个敢去招惹他的……” 不是故意不来,就说明已经知道来了。 不是在外面玩没回来,而是就在屋里,只懒得来见。 走的时候哭得伤心难过,整一出闹剧,就平白让人觉得亏欠,等一回来,满心欢喜,想要他见了人,偿清债,结果就被泼了一头冷水。 好像这一出戏,闹的是他,信的却只有她一个。 倒不如,走的时候不要劝,各自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挂念,自寻苦处。 “知道了。”林黛玉压住情绪,装作平常地问,“又是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秦钟他爹死了,说是被秦钟气死的。秦钟被他爹打了一顿,又着了风寒,心中愧疚郁结,久病未愈。 大夫来看,说怕也是命不久矣。 贾宝玉去见了一眼秦钟,回来就搁屋子里不出门了。 送完人,宝钗和迎春走了。丫鬟婆子在一旁整理床褥和行李,林黛玉坐在榻上,不发一言。 等房间都整理好了,丫鬟婆子关上门,林黛玉看着孙悟空,说:“你先前不是说,有什么不方便打听的事,可叫你替我去查看。” *** 贾宝玉正坐在书房当中。 提着笔,正画着什么。 孙悟空从窗户瞥见,跳下窗,蹑手蹑脚要去推门,结果门从里面被锁住了,于是又攀回窗,“吱呀”将窗户扳开,跳进屋,刚好落在书桌正前方。 “悟空!” 贾宝玉愕然看着孙悟空驾轻就熟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孙悟空跳到贾宝玉桌前,看了一眼画。 一片竹林,一人捧着卷书,正站在竹林下读,眉清目秀,神采奕奕。 是秦钟。 “你不是被清净道长带走了吗?”贾宝玉将笔搁在笔架上,起身将孙悟空捉住,看见它腿上的伤疤,“怎么又给找回来了?” 贾宝玉闷在书房,一日三餐都在这里解决,正好袭人进来送饮食,贾宝玉指着孙悟空就跟她说这稀奇。袭人就说这不是孙悟空,是林黛玉回来了,还带了只跟悟空长得一模一样的猴子。 “原来是这样。”贾宝玉点点头,又突然兴高采烈起来,“林妹妹回来了?怎么都不来告诉我?!” “不是你说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惊动你出门吗?” “……” 贾宝玉兴冲冲将门推开,回头跟袭人吩咐,“你放那儿吧,我回来再吃。我找林妹妹去……” “回来,回来都凉了……”袭人在那不满地嘀咕,眼睁睁看着贾宝玉窜出了屋门。 孙悟空也跟在贾宝玉身后,贾宝玉到了林黛玉屋子,二人又是冤家聚头,先吵,又哭,又破涕为笑。 最后,贾宝玉跟林黛玉道:“妹妹,我想将你这猴子借来使一下。” 林黛玉看着孙悟空,像是在征求它同意,孙悟空头一回有了猴权,低下头想了想,跟着贾宝玉,就等于跟着通灵宝玉,将左手伸出来,一脸坚定地竖了个大拇指。 林黛玉:“……” 林黛玉于是应了贾宝玉。 贾宝玉带着猴子往外走,走到一处池塘,孙悟空突然看见池塘上飘了一个葫芦。 葫芦半截身子泡在水里,另一头枕着一块石头,葫芦微微抖动,池面泛起点点涟漪,仿佛晒着太阳,舒服得闭起了眼。 不是水在荡漾,是心在荡漾。 贾宝玉浑身挂了不知多少配饰,一走路叮叮当当,将葫芦惊醒,从水面跃起,地下最大的那个头轻飘飘立在湖面,身子直立,极目远眺,看见一只猴子,一下打了个滑,差点栽进水里。 “孙悟空!你、你、你……”土地传音入密,“你居然还没死!” 孙悟空走在路上,懒洋洋乜葫芦一眼。 葫芦从水中跳至岸上,一路滚到贾宝玉身后。 “你、你不该已经被敖应杀了么?” “老子福大命大。” “……”土地道,“你还回来干嘛?” 孙悟空回头看他一眼,像在看傻子:“你觉得我回来干嘛?” 土地跳了两步追上贾宝玉的步伐,“你不要想通灵宝玉的事了,我告诉你,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拿到通灵宝玉的。” “呵。”孙悟空一声冷笑,“土地老儿,我还想要找你呢,你说,要是敖应知道我还好好待在这里,会怎么想?” “怎么想?”土地迟疑道。 “会想有人帮了我。”孙悟空冷冷道,“敖应要是哪天回贾府看到我,我就告诉他是你救了我,到时候我们都要死。” 杀佛是大罪,敖应要不杀光知情者,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土地大怒,“孙悟空!你,你不是人!” “……我从来就没是人过。” “……” 土地顿了顿,大吸一口气,“孙悟空,你到底想怎么样?” “帮我拿到通灵宝玉。等我修成仙身,就去西天找佛祖,弄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孙悟空话锋一转,“我要是在被敖应发现之前还没拿到通灵宝玉,就只好拉着你跟我陪葬了。” “你、你!” 土地气得原地跺脚,贾宝玉听见葫芦砸在地上的‘哐当’声,扭过头,土地赶紧钻进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什么声音呢……” 贾宝玉什么都没寻见,嘀咕着继续往前走,出了府,坐上车,一路到了秦家。 进门,过院,直入秦钟住的屋子。 孙悟空跳到秦钟床前,见他躺在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两个眼眶瘦的凹陷,嘴唇干裂了皮,本来风流模样,如今全被这幅痨病相给遮了,没有半点生气。 听见开门的声音,秦钟两个眼珠子缓缓转动,盯着贾宝玉,又扫了一眼孙悟空,面上泛起苦笑。 “你怎么还带个猴子来给我逗乐,”秦钟声音沙哑,“不是大夫说了吗,没得救了……” 听到他开口,贾宝玉脸上唰地流下两行泪,上前捉住他搭在床边的一只形销骨立的手。 “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 “大夫说,你是情志郁结,加上风寒外伤,拖出来的病。你就是得开心些,能将身子养好,能挨过这段日子,等开了春,就什么病都没了。” “小时候,我父亲差人给我算过命。”秦钟声音游游荡荡,“说我这辈子为情所累,该要好好读书,否则一事无成不说,更甚至性命不保。我从前不信,总觉得是他编来诓我念书的。如今想来,怕也正应了这命数。” “什么命不命的!”贾宝玉大叫,“达者各凭本事,无能者才称命。你我都是读书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你不信命,不过是因为你命好罢了。”秦钟苦笑,“你没吃过苦,就说这世上没有苦,公平吗?你的命,你出去问问,整个京城有多少人想跟你换?” “你、你这胡搅蛮缠。跟我的命有什么干系?” 秦钟拉了拉被子,好像是冷,贾宝玉赶紧要去给他关窗户,秦钟将他叫住。 “别关,我就想吹点风,这屋子里闷得慌。” 贾宝玉停住,犹豫片刻,只将窗掩了掩,留出一条缝。 “其实,我倒是庆幸认识了你。咳、咳……”秦钟用手掩了掩口,“只有命达者如你者,才能这般天真浪漫吧。你跟旁人……都不一样……咳、咳,我这些日子,躺在榻上,想到从前种种,觉得心中快活。” “要是我命中有此劫数,将你遇上,也不负快意情志,到死,也有些可回味的。” 贾宝玉眼泪直掉,染湿了衣襟。 “什么劫数,什么死不死的,你说的什么丧气话。我不爱听!我认识的你不是这个样子,你要是真看重我这个朋友,就别再说这些作践自己的话。” “我不说,这身子难道就会好吗?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我已经有感,阳寿将尽了……” 秦钟一声苦笑。 “昨夜,我好像见着智能儿的鬼魂了。” “她叫我,下去陪她呢。” 29. 鲸哥逝 “智能儿只是走了,又不是死了,你还说你不是糊涂了。” 贾宝玉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薄毯,俯身给秦钟搭在原本的被衾上,一个角一个角抻平。 “她逃出来见我,要跟我私奔,拿着全身家当呢。”秦钟眼皮微阂,似是累极,“她被我爹赶走了,流落街头,这么些日子,她也没回来看我,一定是遇到什么意外了……这世道不太平啊……可怜她,死前还受这罪,都怪我……” “你这人,怎么临到这时候还这么自恋。”贾宝玉站直骂他,“女人家的心都是瓷做的,碎了就补不上来,管他昔日从前多好,你把人赶走,还指望能回来看你?” 贾宝玉顿了顿,“不过,好马爱吃回头草。你把身子养好,不定她哪天回来,你二人还有说清的机会。左右,也没人再拦着你了……” 这话说得不甚妥当,因唯一拦着那位已经魂归西天了。 秦钟却只笑笑,“好。看来我真是糊涂了,做了个怪梦,就自怜自艾。你放心吧,我定好好养着身子,不叫你担心。” 贾宝玉将他劝住,自己也乌云散去,又唠叨两句,就说要走。孙悟空蹲在床边,听他二人浓情蜜意都快要睡着了,等贾宝玉跨门而出才反应过来,直起身要追他而去。 “天真之人……” 一声呓叹在耳边响起。 孙悟空转过头,看秦钟整个人直直躺在床上,眼珠子一片灰寂,脸色竟红润起来。 这是……回光返照。 他是真的大限将至了。 “哎哟,竟忘了你这个猴子。” 贾宝玉风风火火从外头又跨进来,抓住在屋中发呆的孙悟空,急忙离开了。 *** 孙悟空就住在林黛玉旁边的屋子,屋子不大,一张小床,一把扫帚,一堆干柴。 屋子没有灯,入了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孙悟空将窗户推开,一缕月光洒进。 “孙悟空!” 一个葫芦披着月光从开了的窗户边挤了进来。 一道白光乍然亮起,整个屋子被照得彻明,孙悟空忍不住将眼睛闭上,等白光消失,屋中少了一个葫芦,多了一个佝着背的白胡子老头。 “哎哟,”老头一个趔趄,靠墙扶稳,踢了一脚地上的柴火,“你这地儿怎么这么挤?” 屋内一片漆黑,土地往手指一吹,在右手食指指尖燃起一盏烛火。 “什么事?”孙悟空懒洋洋靠在床上,一只腿翘起,“怎么,你想通了,决定祝我一臂之力了?” 土地沉默片刻,问:“孙悟空,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拦着你不让盗玉,是挟私报复?” 孙悟空放下脚与他对视。满脸都写着“难道不是?”这几个大字。 “我先前跟你说,贾宝玉是天命之人,那块玉佩是为了护他趋吉避凶。”土地迟疑道,“其实,我还隐瞒了一件事。” 孙悟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这块玉佩是天庭监视他的法宝。” “他此生所行所言,种种件件,都会记在这块玉上。等这一世寿尽,天庭就会按照这玉上所记一切论他功过。” “天庭叫我来,是为了防止这玉佩意外落入其他凡人之手。” 孙悟空不说话。 好久,他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敢把玉交给我,是怕贾宝玉死后,天庭发现这上面并没有记录全贾宝玉生平,判你渎职之罪?” “岂止是渎职之罪,”土地抖索道,“他的命是造出来的,天庭造命,牵扯拟定命数的司命星君、管情债的风月司、管寿长的地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仙,造这一世,要是叫我给坏掉了,就全白忙活了。到那时,我不知要被多少仙追杀……” 贾宝玉要真是仙,这就不是什么天命,而是…… 劫数。 这一世要是毁了,天庭要么召他回去,要么,就重新让他下凡,再造一场…… “我问你,贾宝玉是仙吗?” 土地眼神乱飘,支支吾吾:“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呢……” “敖应跟我说,他是仙。” “什么?!”土地愕然,“他连这都跟你说了?不过,他怎么知道的呢……” 孙悟空冷笑一声:“他果然是仙。” 土地气得胡子乱飞:“好啊,你诈我!你这个死猴子,你,你……你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都到这地步了,你这老头儿还说一半藏一半。”孙悟空冷冷看他。 “这,我……”土地一咬牙,一跺脚,“罢了,我都给你说了吧。这事是天庭下的封口令,你也知道的嘛,以前像什么七仙女下凡历劫,总是天庭很多仙去帮忙,那还历个什么劫嘛……所以如今历劫,都是悄摸摸地搞,除了造定命数的仙,其他的仙都不通知的……” “像我们这种参与其中的,也不能跟人透露历劫之人的身份……” 孙悟空笑眯眯说:“你不说,我倒是忘了问,他到底从前是什么仙?” 土地一拍额头,后悔得想咬舌头,“真是多说多错。” “快说。” “算了,都到这儿,我就都告诉你吧。@##[email protected]##%。” “什么?”孙悟空从床上直起身,挪到床边,借着烛光,看他嘴皮子开合,“大点声,看不见。” 土地又走近几步,张开口。 “#[email protected]@#@?#%?#@#@*&%?” “你装神弄鬼做什么呢?”孙悟空皱起眉头,“什么都听不见。” “糟了,”土地反应过来不对,“这是禁言咒。” “什么?” 禁言咒,是只有仙力极高的仙君才能使用的一种法术。任何法力不敌他的仙,被施了咒,就不能开口他传达的不想要别人谈论的秘密。 “靠,”土地怒不可遏地锤了一把墙,“这司命星君,还好意思说‘相信你们的人品’,搞半天,早就给我下了禁言咒……” “亏我崇拜他这么久……我要去告诉其他仙君,揭穿这个伪君子……” 孙悟空提醒道:“你告诉其他仙君,他们不就知道你泄露秘密了吗?” “……”土地沉默片刻,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天庭的仙真是一个比一个人精。” “算了,这贾宝玉是什么仙,跟我也没什么干系。我就问你,你帮我不帮?” “大圣,我已经将情况跟你说明了。”土地苦着张脸,“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真的帮不了啊……要不,你想想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成仙?” 孙悟空满脸黑气。 “妖怪成仙要千年修为,渡雷劫九九八十一道,没劈死的妖,从古至今,一掌数得过来。” “这……我相信以大圣您的实力,要不了一千年,最多……嗯,五百年就够了?” 孙悟空又是一声冷笑。 “你能想到的法子,我早就想过了。当年大闹天宫,我跟雷公电母结过仇,他二人掌管雷劫,我就算是真的从妖怪修成仙,等着我的也不是九九八十一道雷——怕是八千一百道都不止。” “……”谁让你结那么多仇的。 “女娲石跟我仙力同源,这是最快的法子。”孙悟空一顿,“土地,帮我,你还有一条活路,不帮我,你就跟我一起等死吧。” “又来了又来了,什么死不死的……”土地急得团团转,“算了,等我回去想想吧。” “有什么好想的,我都帮你想过了。” “你这猴子诡计多端,就是你想的才有问题。” “……”孙悟空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你既不同意我提的条件,今晚来找我做什么?” 土地又是一拍脑袋。 “哎哟。差点把正事忘了。上次你跟敖应朝夕相处,敖应有没有告诉过你,他跟那个叫香菱的女子什么关系啊?” “没有,”孙悟空一脸无语,“他告诉我做什么?” 不过,他倒是挺好奇的。敖应那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混账,竟然有一日会伸出手来帮人。 “那日他把你带离贾府之后,过了半个月,又回来了。给了一块鳞片给香菱,我偷听到这块鳞片是用来求救的,若有什么紧要的事,咬那鳞片,敖应就会出现。” “所以呢?” “如今你已经回了贾府。要是那个叫香菱的,用了鳞片,敖应出现在贾府,不就会立刻发现你吗?” 到那时,要是这孙猴子真的泼他污水,他也得给这猴子陪葬。 孙悟空一下听出土地什么心思:“你想怎么做?” “我唯一能变的就是葫芦,不好行动。要是直接用这副仙躯,你也知道,神仙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在人间显露真身的嘛……” “……你想让我去偷鳞片?” 土地点点头。孙悟空思忖片刻,觉得敖应实在是个大风险,答应了。二人于是商讨了一阵鳞片可能藏的位置,什么时候偷比较好,要偷的时候,怎么叫土地出来把风。 等彻底歇下,已经是三更天。翌日一早,孙悟空还没睡饱就被动静吵醒。 好像一团人在着急,说什么“车还没备好”。 他窜出门,跳上树,看底下好些人边念往西走去。其中就有贾宝玉。 孙悟空从树跳到屋脊上,沿着走一段路,跳下来,刚好落定在贾宝玉身后。 “是谁来传的话?” 贾宝玉声音发颤,转头问身边跟着的书僮茗烟。 “是他家老头子,说是不中用了。” 茗烟追在身后,给贾宝玉递了件袄子披上。贾宝玉给贾母知会了一声,贾母赶紧让他去探望,尽同窗之谊。众人在厅中着急一会,终于传来马车备好在门外的消息。 几人行至门口,贾宝玉扭头发现一只猴子扒在门口,眼巴巴正看。 孙悟空睡眼惺忪,看起来像眼眶也浸着泪。 贾宝玉忍不住掉下一滴泪来,拿袖子揩了,转身将把孙悟空也一并捉进车里。 “万物有灵,我今日算是信了。没想到,你也想去见他最后一面。” 孙悟空:“……” 什么玩意? 花汐宫 车驾得快,里头就有些颠。贾宝玉坐在马车之中,肩膀左摇右晃,人却是满脸失神。 孙悟空被颠得头昏脑胀,掀开车帘透气,愕然发现马车顶上有什么东西掠下一缕阴影,阳光下影影绰绰的摆动,孙悟空揉了揉眼睛。 一个葫芦的影儿。 “哎哟哟哟,你捉我干什么……!” 土地正坐躺在车顶晒太阳,一个不妨,被一只伸出轿帘的手从车顶上扒拉下来。 “你跟着我?”孙悟空问。 贾宝玉被这捉葫芦的动静惊动,掀起眼皮,只见猴子坐在另一侧,手里抱着个葫芦,甚是乖巧地冲他眨了眨眼。 贾宝玉收回目光。接着发呆。 “谁跟着你了,我是跟着贾宝玉!”土地理直气壮,“我奉天庭的命令护贾宝玉周全。” “是护他的周全,还是护玉的周全?” “……”土地狡辩道,“都差不多,没有区别。” 孙悟空白他一眼。 土地跟着自己,肯定是怕他盗玉,土地到如今还不肯助他,万一到时候敖应真的又杀个回马枪…… 孙悟空靠在窗边,陷入沉思。 一路疾驰,很快到了秦家,有人来叫贾宝玉下车,贾宝玉扭过头,看见往常没心没肺的猴子脸上头一回露出沉重的表情,心下忽然怆然。 “悟空……” 贾宝玉一声轻叹,抓着孙悟空下车。 “没想到你是真的通人性呢。” 入府,一堆人急冲冲去秦钟房间。贾宝玉第一个推开门,见秦钟恹恹躺在床上,比昨日还不如,眼泪“唰”就掉了下来。 “鲸哥……宝玉来了!” 贾宝玉冲到秦钟床前,捉住他的手。又喊了一句一样的话。 秦钟闭着眼,依稀看见眼皮滚动,却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宝玉来了。” 贾宝玉还在说。 茗烟退出屋内,扒着门框在哭。 贾宝玉牵住秦钟的手,握得他纤细的手指都发白。 孙悟空走到床边,脑中忽然闪过当日,他和贾宝玉以及秦钟一起在东海捉龟的画面。 水天一线,日辉披洒万里山峦,水面粼粼。贾宝玉为捉三足金龟,摔进水中,秦钟去拉他,也一并跟他跌倒。二人对视,哈哈大笑。 也不过一载。还正是少年意气。 土地说:“鬼差来了。” 土地又传音入密:“秦钟跟鬼差说想再跟贾宝玉讲两句话。” 孙悟空顺口问:“什么话?” “他说想跟贾宝玉告别。”过一会,土地好像又听了两句,接着说,“鬼差拒绝了。” “怎么地府的鬼差这么没有人情味。” “地府的鬼差生前也是凡人。天庭的仙看不上地府的差事,但凡人之中只有大功德者,才能入地府打工呢。”土地顿了顿,又解释说,“凡间每天死那么多人,个个都想多说两句话。” 当过人,也有感情。但因为个个都求,看得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鬼差把秦钟带走了。” 秦钟紧蹙的眉头兀地展平。手臂一松,失了力气。整个人躺在床上,一派安静。 眼皮再不翻滚了。 *** 回了贾府,贾宝玉抓住人就问:“上次我扔的书房那堆东西,你们给我收拾去哪儿了?” 一众人都摇头。终于有个下人告诉他,“宝二公子,不是你让我们都扔了吗?” 贾宝玉问:“扔去哪儿了?” “东海。” 下人抬头看他脸色,战战兢兢地补充。 “是您说的,扔得越远越好啊。” 贾宝玉发了疯。拍开身边所有人跑走。孙悟空跟着他,见他来到书房,翻箱倒柜。 终于,他跪在地上,从床底下翻出来一片半个巴掌大的碎纸。碎纸上写了个“失”字。字体极窄,右边还留了一半墨迹。好像是一整个字,被撕下来一半。 仔细一看,应该是个“知”字。 “天地一知己,无衣与君同。” 这是当日,秦钟送给贾宝玉的纸扇上写的话。 屋内所有柜门都被打开,风一吹,呼哧地响。空空荡荡。曾经种种,阅过的诗,批过的书,关于他的所有,都早被他扔了干净。 贾宝玉跪坐在地,泪已经流干。 屋外阳光正好,这些日子来,最好的一天。投进窗户,照亮书桌,窗台。一如当日东海之滨,阳光照得海面波光粼粼,万里晴碧。余光之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桌角闪烁灼眼。 贾宝玉伸出手捡起,吹开灰,一块贝壳的碎片。 是他当日在这里踩碎的。 怎么所有的东西,都如此下场。 孙悟空别过眼,悄悄退出了门。一路回了自己住的小屋。正好林黛玉来找他来,问他今日跟着贾宝玉去哪儿了。 她跟贾府其他丫鬟婆子关系远,很多消息,总要传遍了,最后一个到她耳朵里。她只知道贾宝玉今天又出了门,一问,是带着孙悟空出了门。至于别的,其他丫鬟婆子懒得多答。 孙悟空说:“秦钟死了。” 林黛玉站在门前,好久好久,说:“那他该是伤心了。” 孙悟空懒懒嗯了一声。躺在床上不动。林黛玉忽然想起孙悟空常跟秦钟和贾宝玉一块儿玩,想他生出灵智,恐怕也有了人之感情,也正难过,于是不多说什么,退出了屋子。 土地从遮盖的柴火堆中跳起。 “喂,孙悟空,她知道你会说话了?!” 孙悟空:“嗯。” 土地跳到孙悟空床前,“这丫头倒是胆子大,居然没把你当妖怪打死……”语气嗔怪。好像觉得可惜。 孙悟空斜睨他一眼,土地悻悻退下,从窗户跳出去,大概又去跟着贾宝玉了。 一室安静。孙悟空静躺在床上,抬头看屋顶,干净的灰。 忽然脑子里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一个画面。 他回到五指山,找着曾经所有绛珠送给他的东西。逗小孩的拨浪鼓,给他解闷用的九连环,戴在头上的花环,凡人写的灵异志怪的话本子…… 被他轰碎的五指山废墟之下,他掘地翻石,什么都没有找到。 可能曾经有人路过,捡走了。可能什么时候吹过一阵大风,吹没了。可能一如世上所有的相遇,自以为要等的是重逢,实际淡淡相看,已将缘分耗尽。 只尚不自知。 曾几何时,他也曾像贾宝玉一样,明知风起青萍,还要傻傻地抓住些什么。 唐僧说,“悟空,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一身神通。” 他问,“为什么。” “凡人知道高山仰止,当你在高山之上,你就对所有高山失去敬畏了。你自以为天道不公,你要抗逆天命,却不知天地从来对你恩待。凡人成仙,王侯将相,无量功德,也只万中取一。妖怪成仙,苦修千年,与天争寿,受雷惩九九八十一道。你无功无德,开天辟地一块灵石,你便生来是仙。” “你闯下大祸,太上老君炼不死你,二郎神杀不掉你,地府阎罗,天界武神,没一个不惧你。” “悟空,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遂你心意的。” “无穷神通,无畏无惧。既是恩赐……” “也是劫数。” 唐僧神神叨叨,因为怕被他们这群妖怪徒弟欺负,常常给他们灌输各种佛法洗脑。孙悟空听完,只是一声嗤笑。只当他又在给自己的无能找场子。 只很多年后,后来的后来,他站在五指山下,看一地荒芜,才想起唐僧所说。 因为当你站得太高,从来顺意,就总觉得一切都该理所当然。 他答应绛珠很快取经完回来,但不知道西天取经不能驾筋斗云,他自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很快就能送唐僧取经归来,没想到妖怪也各有各的本事秘门。他自以为,十几载光阴对仙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不该有什么变数。 要是,他当时取经路上,没有那么多自以为是,也许就没有那么多的遗憾。 不至于,当日修出人身,就是永别。 所有神仙都以为他列佛后总偷溜去天庭,是为了摘王母的仙桃。只不过是蟠桃园旁,就是天庭花仙草仙住的花汐宫。一眼眺去,就好像能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影儿。鼓气走来,就要来捉他耳朵。骂他怎么还不偿还三百年奉养功德。 取经路上,八戒晚上总望月宫,看一会叹两声。他不知花汐宫在何处,连望处也没有。他睡不着,就骂八戒吵着他睡觉。 猪八戒跟他吵架,于是所有人都吵醒,大家经过商议,同意猪八戒晚上看月亮,唯一的条件是他必须给唐僧驮行李。 猪八戒任劳任怨挑了十九年担子。就为了晚上能看两眼嫦娥。但挥指十九年间,他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黑点。是嫦娥,还是她养的那只兔子,还是别的什么玩意,也说不清楚。 后来他坐在蟠桃园最高的那颗桃树上,看花汐宫的仙子进进出出,连个黑点都看不见。就只是想。 比猪八戒还不如。 想她从前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从哪个门出来,在哪里看过什么,跟谁一起聊过。花汐宫里种着一株芙蓉,她曾经说,那是她最喜欢的花,他也想去看两眼,被花仙草仙拦在门外。说这里只准女仙入内。 他化作一只蜜蜂,飞入花汐宫。看见了许多芙蓉。太多的芙蓉。 不知哪株是她喜欢的。 她怎么都不说清楚。 厉鬼出 七日后,秦钟便入殡了。 孙悟空听土地说,在他被敖应带离贾府不久,秦钟的姐姐秦可卿就撒手人寰了。如今秦家人死得七七八八,算是一脉断了。 远近算来,只剩贾宝玉一个人为他伤心难过。后来某日,贾宝玉向林黛玉讨了孙悟空,一起去给秦钟上坟。孙悟空跟着贾宝玉一起出了门,土地黏在孙悟空背上,也跟着去了。 到了坟茔前,只见一块墓碑,碑上刻着秦钟名字,生平两句,还有立碑者的名号。 墓前还有一根没燃完的香。不知是谁给点的。 贾宝玉给秦钟上香,叩拜,边烧纸边念叨:“如今你走了,这学堂真是无聊,一些浊物,不敌你半分有趣……” 他把别人看浊物,别人还把他看混账呢。孙悟空无不鄙视地想:他和秦钟,也许就是凡人所说的臭味相投…… “悟空,来。”贾宝玉将孙悟空捉到他旁边,正对着秦钟的墓碑,“你也给他嗑个头吧。” “……” 孙悟空打死不干,脚死死蹬在地上,背脊挺直,与贾宝玉僵持片刻。土地在旁边吭哧吭哧地笑。孙悟空将葫芦捉在手中,拔掉葫芦塞子,葫芦头朝下,往烧的纸堆里倒去。 “哗啦。” 火一沾着酒,燃得更旺了。 “住手!”土地传音入密,声音带着哭腔,“孙悟空,你快住手!我的两百年陈酿!你快住手,呜呜哇哇哇哇,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酒倒完,孙悟空将葫芦随手扔在一边。葫芦在土里滚了几转,生无可恋地撞上一棵树的树根,最后躺倒在地,仰望天空。 贾宝玉啧啧称奇,一会说悟空果然是个通灵性的猴子,还知道给亡人祭酒,一会儿说他都忘记给秦钟带点他喜欢的东西来,叽里咕噜,又开始念叨从前跟他一起去哪里吃过酒,哪里作过乐,说他不知道去了地府还有没有得吃,有没有得玩,烧了几斤纸和元宝,喋喋不休半天,终于起身要走。 孙悟空跟在他身后,酒葫芦垂死病中惊坐起,在地上蹦跳着到了孙悟空手里。孙悟空随着贾宝玉进了马车,上车前,孙悟空莫名觉得如芒在背,扭过头一看,林子里静悄悄一片,什么都没有。 坐上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土地一直在孙悟空怀里翻滚,嚷叫着让他赔自己两百年陈酿。 “你把玉给我,我去给你偷王母的酒。”孙悟空说。 土地登时偃旗息鼓。 孙悟空循循善诱,“蟠桃树下埋了千年不止,用的都是天上地下最好的材料,喝了还能长进修为。” “哼,不就是一葫芦酒吗?你土地爷爷我多得是……”大不了,就去偷凡人埋了没人取的酒。 “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称爷爷呢……”孙悟空将翘着的二郎腿放下,好整以暇地将葫芦嘴捏在手里,掀开帘子。 马驰嚣嚣,尘土扬起,风呼啦啦过耳,孙悟空的手伸出窗外,土地就在风中瑟瑟发抖。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从前孙悟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惹不起就罢了,怎么如今,这猴子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还能轻易把他玩弄在股掌之中。 难道天道真的是看天上神仙日子过得太好了,才让孙悟空出世,让所有仙都明白,花儿为什么没有猴子屁股红…… “大圣哥哥?大圣弟弟?放我进来啊!快放我进来啊!” “谁跟你哥哥弟弟的。” 土地欲哭无泪,他一把年纪,难道真要叫他—— “爹?祖宗?” “……”孙悟空一把将葫芦捉进车内,“爹你大爷啊爹!” 土地进入车内,打定主意不再招惹这尊大神,瑟缩地躲在一角。忽然,他听孙悟空开口道: “土地老儿,上次敖应说贾府有鬼气,你在贾府这段日子,可有看见厉鬼出世?” 如果敖应没有撒谎,贾蓉和王熙凤身上都沾过这人的鬼气,极有可能,这人就在荣宁二府之中…… 贾蓉死得突然,说不准也是因为接触了鬼气,阳气太弱,一病不起。而且,他应该比王熙凤跟这个鬼接触更多…… “厉鬼……”土地回忆道,“我只记得,前段日子,鬼差来过宁国府。好像是秦可卿的魂魄没有提去地府,上来寻魂呢……” “寻到了吗?” “不知道。总之,没在宁国府。” 秦可卿正是贾蓉之妻,王熙凤主事荣国府,打点上下,可能也曾去探望过秦可卿……难道,秦可卿就是敖应说的有怨气的将死之人? 秦可卿的魂魄不在宁国府,又会去了哪里?厉鬼成型,就可以不受死地拘束,天下哪里都能去。鬼差寻不到,也很正常。 “凡人几时死,死在何处,生死簿上都有记录。如果她真是成了厉鬼,不想被鬼差找到,必然不能留在自己的死地了。”土地说完,又问,“你……孙大圣,你问这干嘛?”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天庭和地府造命,有没有把厉鬼出世算在其中。”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天庭要是能把所有命数都算在其中,还要我这个督工来人间干嘛……”土地不满地叹了口气,“人间本就不该有厉鬼,天庭怎么会将厉鬼算进去?” “那就好。” 土地突然心头一跳,葫芦身子弹直。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要是贾宝玉被厉鬼所杀,不就没人怪在你头上了吗,土地?” 厉鬼不在命数之中,贾宝玉死了,他取了通灵宝玉,天庭也不能怪土地破坏了贾宝玉的命格。 “你想骗天庭?!” 天杀的孙悟空,他就知道这个混世魔王没有半分对天庭的敬畏之心。 “孙悟空,渎职之罪,我不过是被天庭小惩,要是被天庭发现我和你联手杀了贾宝玉,还推到厉鬼身上,那我只怕直接被剥去仙身,死无葬身之地了!” “怕什么,贾宝玉是仙,他死了,还可以再回天庭。” “靠,你这个猴子,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掉脑袋的事说得这么便宜啊!欺瞒玉帝,是天规里一等一的大罪。” “优柔寡断。你怕玉帝,就不怕敖应,不怕我?” 好半天,一个幽怨的声儿从角落飘出来。 “……孙悟空,我讨厌你。” “讨厌我的人很多,你还排不上号。” “我真的很好奇,老天为什么会容许你这种人成仙列佛……” “斗战胜佛,以杀度人。”孙悟空顿了顿,“有必要的话,也可以渡一下仙……” “……” *** 没几日,净虚带着智能儿又来了荣国府。 土地说,因上次敖应的事,净虚吃了好大一鳖,自从敖应走后,时常就要来荣国府走走,拉近跟王夫人和贾母的感情。 孙悟空倒是明白净虚为什么那样针对敖应,凡间僧道就像是做生意的对家,一条街上人多,彼此都能搭着赚点钱,所以凡人问佛问道,彼此都要说灵,上回敖应假扮的道士错漏百出,净虚也未曾开口揭发什么。 但是只有那么多银子,佛口吃了就入不了道口,道口吃了就入不了佛口。净虚不时来贾府,这么多年传颂佛法,到嘴的鸭子,被敖应抢走了,五千两银子,不知她要做多少场法事才赚得回来。 幸好,敖应走了。她又知道贾府是王熙凤当家,所以总要讨好王熙凤,说她有佛缘,王熙凤却说自己不信鬼神。 有事可以请,可以拜,没事,就当佛不存在。 可以说,如王熙凤这种,就是天庭仙佛最难攻破的硬茬子。凡间虔诚的信徒,显过灵后,没钱的就主动宣扬佛法,有点钱的,还要捐钱修庙造相。而这些硬茬子,就是给钱办事。不办事不给钱。办了事也可能不给钱。 非常不利于佛法的传播。 天庭众仙每到年末,都要开始比自己攒了多少功德,凡人给修了多少间庙,造了多少神像。天庭的仙中,只有二郎神独树一帜,他想要功德,只需杀几个恶鬼妖精,完全不用跟其他仙一样手段使尽,眼巴巴等着凡人供奉。 其实,许多仙并不知道的是,他也跟二郎神一样,不需要庙,不需要信徒,西方世界,第一无二。 杀妖杀鬼,无量功德。 但他列佛之后,从没杀过任何一只妖,一个鬼。他倦了。他不想看别人痛哭流涕,匍伏在他脚下,求他放一条生路。凡人求功名利禄,只不过为踩人头上,出人头地,享受一刻的生杀大权。可一旦习惯了众生的渺小,只会觉得无尽的乏味。 他再没使过金箍棒。 他是西方世界最悠闲的一尊佛。 唐僧说他是西天的例外。他特立独行,连佛都怕他。他不必有慈悲之心。他要比万恶还恶,他聆听佛音,心堕地狱。 他是佛的剑。 他藏在佛的背后,是最光明下最厚重的阴影。 他告诉如来,他不想做佛了。 如来说,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无论他当不当佛,都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他问如来,为什么他已经到了西天,却还是心在无间。 如来说,因为他没有放下。 他问,什么是放下。 如来沉默了,好久好久,他说:“悟空,你明明都知道的。” 西天取经,把他从一个不惧天地的顽猴,变成了一尊不爱说话的佛。原来,五指山下的五百年,并不是真正的惩罚,让一个石猴长出了心,才是如来给他的地狱。 造定数 净虚说不动王熙凤,又看贾母最宝贝的孙儿辈就是贾宝玉,趁着秦钟之死,趁虚而入,拉着贾宝玉宣扬因果轮回,佛法度人。 贾宝玉倒还真听了进去,每天都开始跟着净虚学佛。连贾母和王夫人,这么爱礼佛的人,都觉得他有些魔怔了,想让他收手。贾宝玉倒是不听,每天念经念得起劲,一会念《心经》,一会念《大悲咒》,每天只吃素,不吃荤,人都瘦了一大圈。 孙悟空跟着贾宝玉,土地怕他偷玉,也跟着贾宝玉,一仙一猴每天都看他在佛堂跟净虚学经,听得昏昏欲睡。 “大圣爷,我听说,你们西方经常开坛讲经,每三天一次,一次要听六个时辰,有这回事吗?”土地百无聊赖,开口问他。 贾宝玉与净虚二人对坐,智能儿站在一旁斟茶,孙悟空坐在贾宝玉旁边的凳子上,土地挂在房梁上不起眼的地方,孙悟空仰头瞥一眼土地,收回目光,语气淡淡。 “有啊。” “我靠,听六个时辰,怪不得唐僧要睡着了。”土地勾着身子,只有葫芦底儿一点碰着房梁,以一个奇异的弧度挂在半空看着孙悟空,“喂,你都不会打瞌睡吗?” “不会啊。” 土地身子在房梁上打摆,心想这个猴子取经归来,倒真是有了几分对佛的虔诚了。 “因为我从来都没去过。”孙悟空一脸轻描淡写。 “……” 这个偷奸耍滑的惯犯! 土地不服气开口,“为什么你不用去?” “因为我有后台啊。” “什么?” “如来是我的后台。” 土地葫芦屁股一滑,不小心从房梁上栽了下来,孙悟空伸手将葫芦接住,没让它滚落到地上,惊动正在旁边痴迷探讨佛法的净虚和贾宝玉二人。土地一蹦,在孙悟空怀里立起。 “你要是帮我,如来说不定还能在天庭那美言你几句。”孙悟空笑得不怀好意,“土地,你好好考虑清楚。” 土地愣了愣,然后不屑地“切”了一声。 “差点又上了你这个猴子的当。拐着弯让我帮你盗玉……” 终于,净虚讲完佛法,到了吃饭的时间。贾宝玉因为吃素,也每天跟着净虚一起在她跟智能儿住的院子用餐。 智能儿吃着饭,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叫贾宝玉看出来了。等吃完饭,各自散了,贾宝玉又悄悄溜到智能儿住的地方,叩响了她的房门,智能儿打开门,看见贾宝玉,目光一低,又看见一只怀里抱着葫芦的猴子,站在贾宝玉旁边。 “宝二公子有什么事吗?” 贾宝玉说:“他死之前,还想着你,你既然已经平安回了水月庵,怎么不来看他?” 智能儿面皮发白,不自然地扯了扯唇角,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嘲:“我被人赶了出来,还要去看他,自取其辱吗?” 贾宝玉道:“你知不知道,他以为你死了,才无求生之意。” 智能儿蓦然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像在怀疑,像是不解,她垂下眼神,再抬头,目光又冷了起来:“他把我赶了出来,不就是在让我去死吗!” 贾宝玉被她这一吼吓住,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智能儿却逼近一步,走出门来。 “你知道不知道,我私自跑出水月庵,本来和他约定好私奔,他明知道我出了水月庵,净虚绝不会放过我。他爹一两句话,打两棍子,他就吓得什么事都不敢做了。他既然这么胆小,又何必来将我招惹!” 贾宝玉愣了愣,不忿道:“那是他爹!你要他怎么做?他能跟他爹对着干吗?!父母之恩大过天,你这小尼姑不懂吗?你要他做不忠不孝之人吗?你有苦衷,你知不知道他的苦衷?” “苦衷……”智能儿右手扒着门框,手指收紧,指甲竟在门上刮出印迹,“好。你们都有苦衷,活该我一个下贱之人,肖想一些不该肖想的东西,遭你们这些少爷公子戏弄。” “下贱”这种字眼,贾宝玉最听不得,每次一听别人说这种话,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仗势欺人的混账,比被欺负的还要先慌了神。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智能儿吱吱笑出了声,“你们这种人,只顾自己快活,哪管旁人死活。秦钟来招惹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尼姑,骗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他要真看厌了我,把我撇开,料定我也不敢找他,坏了自己名声。” “不、不是的……鲸哥才不是这种人,”贾宝玉磕磕绊绊地道,“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对你一片真心,你竟然这样想他……” “我是小人……”智能儿又是笑,“宝二公子,是不是在你眼里,别人都是没心没肺的卑鄙,你才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君子。你有钱有势,你高不可攀,你出淤泥而不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钱是你自己的吗?你的势是你自己的吗?” 智能儿逼近一步,贾宝玉被她气势摄住,又往后一退。 “别人都不敢说。你今日来问,我就告诉你。要是能堂堂正正地活,没有人愿意当被人看不起的卑鄙。你视金钱若粪土,是因为你不缺钱,你看不起别人利欲熏心,是因为你从来都被服侍的那个,你何尝被人看不起,何尝被人踩在脚下?” 智能儿顿了顿,“我命不好,从小遭人使唤,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就要赔上所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想要我死了,全了你以为的纸上佳话!” 生随死殉,情忠不改。旁人都觉得妥当,可有问过她妥不妥当吗? “不……我从来没想过让你死……”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找我师父是探讨佛法吗?你每天在我耳朵边,秦钟来秦钟去,不就是想看我愧疚,看我这个十恶不赦之人,怎么还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再来贾府,安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 贾宝玉不说话。 土地偷偷传音入密:“没想到这个贾宝玉还有这种心思,竟连我都看走眼了……” 孙悟空摸着葫芦悄悄往旁边挪了几步,罕见地站在了土地一边,“神经病的思维,一般人理解不了。” 土地:“……” 孙悟空:“要是我来写命簿,就写智能儿一气之下,失手把贾宝玉杀了。” 土地:“……臭猴子,你真是一刻不忘那玉啊。” 贾宝玉咽了口口水,站直身子:“对。我就是故意的。秦钟他爹因为你的事气死,秦钟也因你而死,你说是他来招惹你,我看,他的下场可比你惨得多!” “死了的,倒比活着的轻松。”智能儿手握成拳,杏眼中寒光泠泠,“你觉得死了的最有道理。你想要逼死我,我偏不去死。道理对我这种人来说,不过是吃人的玩意。你来得好,你来了,只会让我觉得自己还该过得更好,才让你这种看笑话的人扫兴。” “我绝无这种想法……”贾宝玉顿了顿,道,“但你今日的话,我倒是明白了。你根本就不爱他。” “你才是那个在利用他的人。” “你想利用他逃出水月庵,是也不是?” 智能儿不说话。 “薄情寡义。” 贾宝玉轻飘飘丢下一句话,愤愤转过身,目光落在在一旁看戏的孙悟空头顶。 “悟空,我们走!” *** 贾宝玉生着气,一股脑儿冲进林黛玉的屋子,将事情都跟她倒完,想要听她两句安慰。 岂料,林黛玉罕见地没有与他同仇敌忾,反而说:“我倒是觉得她说得没错……你从来没吃过苦,哪里懂别人有什么委屈无奈。我看智能儿喜欢你那位鲸哥,不像作假。头几天,我路过佛堂,听见净虚师太正在骂她……” “骂她什么?” “说她先前又偷溜下山,好像是给秦钟上香。被打了一顿。” “……” 原来,之前秦钟坟前的香,是智能儿去点的。 贾宝玉浑身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混。可能是秦钟死得太过无稽,怨他爹打伤了他,他爹却也被他给气死了,死了的怨不着,只好怨活着的那个了。 命数无理。他又能改变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 “妹妹,你会不会,也觉得我仗势欺人……”贾宝玉坐在桌前,抬头看林黛玉,声音沮丧。 “你想什么呢……”林黛玉知道他被智能儿戳中了心肺,安慰道,“你是我见过所有人当中,最正直,最不趋炎附势的人,你有秉性,有灵气,只唯一一个缺点,就是贪玩。” 孙悟空蹲在椅子上吃香蕉,忍不住嘀咕:“我看这林黛玉,是不是有点瞎啊。” 土地藏在椅子底下,也偷偷摸着桌子上林黛玉给孙悟空准备的糕点,边吃边说:“也不能这样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而且,这些东西都是有定数的。” 孙悟空:“什么定数?” 土地吃得正上头,脱口就道:“这就是警幻仙子给贾宝玉造的命数。” “哎哟!”糕点从葫芦嘴掉了下来,葫芦滚落在地上,左右打滚,“痛痛痛!!——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救、救命啊!” 孙悟空懒懒瞥了他一眼:“你装什么呢?凡间的糕点,还能把你吃闹肚子了?” “不、不是糕…”葫芦在地上越颠越厉害,身子泛出几条发光的红痕,仿佛有什么绳子正将他捆住。 为了不被贾宝玉和林黛玉发现异常,土地拼命往里头滚去,无奈实在痛得没了力气,动弹不得,□□道:“孙、孙悟空,踢,踢我一脚。快,快!” 孙悟空放下香蕉,双手把住椅子,顺脚将土地踢进最里面,而他自己将脚放了下来,双脚|交叉,挡住了椅子后面的视线。 好半天,土地终于消停了。 “喂,你到底怎么了?”孙悟空问。 “说漏嘴了……” “什么说漏嘴了?” 土地不说话。 孙悟空回想一番—— “这就是警幻仙子给贾宝玉造的命数。” 司命不让土地透露贾宝玉的身份,用了禁言咒。警幻仙子怕参与其中的仙透露消息,恐怕也在这些仙身上下了法术。这二位,各使各的手段,宁愿得罪那么多仙家,也不让事情出岔子。 贾宝玉,到底是什么仙? 仙家下凡渡劫,要么是犯了错,要么是有大造化。后者,他也只听说过白虎星君、文曲星君,到一凡人身体,要么当了将军,要么当了宰相,挽天下将倾之狂澜。 贾宝玉若是前者,为何会有这么多仙为他保驾?是生怕他历劫成功,还是生怕他历劫失败?若是后者,他今后又该有什么造化? 又或者,两者都不是。那,又该是什么? 贾宝玉在林黛玉这受了安慰,一扫阴霾,开开心心地又出门了。林黛玉看着他走远了,从门口转身,回头看见桌子上还摆着他一把扇子,赶紧拿起,跨出门去追。 不巧,碰见李嬷嬷路过,将她撞了。 孙悟空还坐在屋内,正好能看清楚门口的二人。李嬷嬷上了年纪,身子骨没那么硬朗,被林黛玉这么个弱不禁风的人一撞,竟也能栽倒在地,捂着腰杆子,嗷嗷叫唤。 林黛玉上前要拉她。结果李嬷嬷将手一收,叫她扶了个空,一边嘴里念叨着“可不敢让小姐来扶”,一边战巍巍从地上爬了起来。 林如海还在时,她倒是个正经的小姐。如今家里势力都去了,整个荣国府,只她一个人名不正言不顺,贾母说着要多将她照顾,但她根不此处,也是个外人。这声小姐,说不出是真心多,还是嘲讽多。 从前是个来省亲的小姐,如今不过是个投奔来的破败亲戚。只不过短短几月,就是天上地下的待遇。 要不是她身上还带着林如海留下的一些薄产,日来打赏这些丫鬟婆子,只怕什么事都使唤不动人。 林黛玉僵着手在半空,李嬷嬷扫了一眼她另一只手捏着的扇子,认出是贾宝玉的,说:“宝二爷又来找姑娘了?” 林黛玉诺诺点了头,说:“刚才走呢。落了扇子。我正要给他送去。” “哪能让小姐做这种事。”李嬷嬷伸手夺过扇子,“我正好要去找宝二爷,姑娘就给我吧。我去给送。” 林黛玉局促地放下手,点了点头,“那就多谢李嬷嬷了。” 李嬷嬷不说话,也不动。半晌,林黛玉回过神来,从袖子里掏出银子,递到李嬷嬷手里。 李嬷嬷登时眉头一展,脸笑得起了几十条皱。 “谢什么。应该的。我这老婆子,从小看着宝二爷长大,替他跑这跑那,只如今,我年纪大了,他见不得我做事,就总让我多歇息。真是个孝顺孩子。可我觉得,这身子骨不动,反而不舒服,姑娘说是不?” 她惯常爱跟院子里与贾宝玉关系近的姑娘说这些话。不过是想让别人来巴结她。好像别人多给点她赏,她就愿意对贾宝玉耳旁风两句,让他多喜欢某个姑娘一点。 林黛玉心知肚明,还是要点头称是。 李嬷嬷趾高气昂要走,一个香蕉皮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刚好砸到她后脑勺。 “哎哟喂!” 她一个趔趄,五体投地,扑倒在地。手里扇子飞出去老远。 龙逆鳞 “啊、啊、啊啊啊……” 李嬷嬷一点点从地上叫喊着又爬起来。上一回摔倒,她已经将脚给扭了,这下再摔,身子骨跟散了架一样,一直打颤,好容易站直,手扶住屋前回廊的一根柱子,转过身,想着刚才后脑勺的钝痛,一低头,瞧见旁边的罪魁祸首香蕉皮,登时怒从中来。 “谁、谁扔的?!”贾府的老爷少爷,姑娘小姐都知礼数,连吃饭喝汤都有顺序先后,绝无可能吃完果子,将皮随意扔在屋外,她料定是什么新来的小丫头不知规矩,正藏在哪偷吃东西。 她本来被林黛玉一撞,心中恼火,对着林黛玉发不了脾气,但其余哪个下人,见了她不得恭恭敬敬?等她捉出来,必然要好好教训一番。 林黛玉想起刚才孙悟空正在吃香蕉,一下就往屋子里望去,只见孙悟空一脸无辜地跳下椅子,矫捷地走到屋门,伸手将两边的门缓缓缓拉拢。 咔嚓一声轻响,门彻底遮蔽严实,这个真正的罪魁祸赦就堂而皇之地藏之夭夭了。 林黛玉:“……” 李嬷嬷嚷了半天,没见有人出来“认罪”。她捏着扇子又到处去寻,将林黛玉的院子、屋子、甚至房梁、能藏人的树,包括一口|活井,全都找遍了,愣是什么都没找出来。 李嬷嬷没找到线索,倒是让林黛玉越发肯定,这香蕉皮绝对是孙悟空扔的!这李嬷嬷觉得只有人才能干这事,恐怕没往什么畜生身上去想,若是叫她冲进屋内,看见孙悟空,只怕什么都明白了。林黛玉赶紧又掏出银子,说是让她去买点补品来吃,又说怕贾宝玉等得急了,回来自个儿把扇子拿了。 一般府里下人讨赏,都是一件事做完,主子看做得好就赏,做不好就不赏。而贾府,尤其如李嬷嬷这种“老人”,往往是这个主子吩咐了事,领了赏去办,找到另一个主子,也要领一份赏。 就这么个送扇子的活,李嬷嬷争着要做,盖因她朝林黛玉领了钱,等到了贾宝玉那儿,贾宝玉也要给她赏。这种便宜事,都是可遇不可求。李嬷嬷于是见好就收,接过林黛玉的银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等看李嬷嬷走过回廊,人影都看不见了,林黛玉才松一口气,打开门进屋。 孙悟空正在跟土地斗嘴,想让他再多交代一点警幻仙子所设的命数,土地打死不说,孙悟空就拎着葫芦来回晃荡,把土地颠得头晕脑胀。而在林黛玉看来,这猴子虽修出灵性,但也不过是抱着葫芦在玩,像个小孩子。 于是刚才想要责备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 “刚才的香蕉皮,可是你扔的?”林黛玉问。 孙悟空放下葫芦:“嗯哼。” 屋内无风,葫芦落到桌子上,趁着孙悟空跟林黛玉讲话,自己开始滚动,终于一点点滚下了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林黛玉被这声音惊动,侧过头看了一眼,土地登时绷紧身子不动。幸好,林黛玉没察觉什么不对,又将目光收了回去。土地又开始滚,滚到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就这么进了地里,不见了。 林黛玉道:“下次别再做这种事了。” 孙悟空道:“嗯哼。” 一个人要是对自己做的事不予争辩,认错太快,多半是没听进去的。 “……”林黛玉觉得有必要好好教导一下这个猴子的言行,免得它在贾府闯下大祸,于是开始从根源入手,问道:“你为什么要扔李嬷嬷香蕉皮?她一把年纪,摔在地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孙悟空:“嗯哼。” 他一脸满不在乎,好像正是可惜她没摔出三长两短呢。 林黛玉无奈抚额,忽然间,她想起当初孙悟空来贾府,给她摘了一院子花,正是被李嬷嬷捉去打了几鞭子,还从此被套上了铜锁铁链。 这猴子口口声声说报恩,之前又跟她提点林府的事,恐怕并不是是非不分。只是刚好看到仇人,想要报当日之仇。 “罢了。”林黛玉叹口气,目光落到盘中剩下的香蕉上,“你最近少在她面前溜达,免得叫她联系到你身上。她是府上老人,说话管用,一干小丫头都看她脸色,惹了她,你今后在这儿可不好过。” 毕竟,什么吃的喝的,都要经丫鬟婆子的手,下个毒害它,叫它死得悄无声息,轻而易举的事。 孙悟空不答应,也不反驳,顺手又捎点香蕉,从窗户跳出,又回自己屋子去了。 晚上,土地又来找孙悟空。 土地道:“我已经探过了,香菱已经睡死过去,你现在出手,就是最好时机。” 屋外夜色深沉,乌漆麻黑一片,整条街,只有荣国府灯火氤氲,尚有丫鬟婆子走动,给这小姐,那个少爷打水洗漱。路过柴房,还有一些下人在打牌喝酒。 总之,该睡的都睡了,醒着的都各忙各事,没人看见一只猴子在贾府鬼鬼祟祟地穿梭来去。 孙悟空悄然溜进了香菱住的院子,扒拉开窗户,跳进了屋子。 土地被孙悟空提在手里,屋内没有点灯,孙悟空只能模糊看清,他蹑手蹑脚往记忆中香菱住的那个床摸去,脚不小心碰到了凳子,发出一声轻轻地“吱呀”声。 土地登时斥道:“小心着点,别把人给吵醒了。” “呵,你不是说你下的药绝不会出岔子吗?” 土地掌管一方,最知道哪儿种了什么树,什么草,什么药,想要什么就取什么,据他说,他下的药是最稀罕的蒙汗药,计量少,药力猛,一茶盏药粉,连大象都能给药晕。 “那不是我弄来的都是原材料嘛……”土地支支吾吾,“一般凡人收完药材,还要晒干,磨粉。跟这种原生的药材比例,差了多少,很难算清楚的。反正,我将根须水泡了,换了她的茶给她喝,她就真的立马睡过去了。大概是有用的。至于能管多久,我也保不准……” 孙悟空幽幽看着土地,但屋内太黑,土地也没察觉到他的满脸阴郁,还催促道:“快点啊,偷个鳞片还要多久,赶紧偷完,咱们赶紧走……” 孙悟空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土地说怕在凡人面前显露真身,但他如果能找到蒙汗药,下了药,不是香菱也看不见他吗,为什么还非要把自己给叫上? 如此多此一举,到底是为何用? 孙悟空收回迈出去的腿,退了一步,好整以暇地抽开凳子坐下。 “你干嘛?等你偷完,有的是时间休息,还差这一会儿吗?”土地焦急地道,“哎哟喂,你怎么还喝上茶了啊。孙悟空,大圣爷……我的天呐……” 孙悟空道:“我忽然间想起一件事。” 土地唉声叹气:“什么事?” 孙悟空道:“凡人传说,龙鳞入药,可治百病。” 土地一头雾水:“什么?” 孙悟空道:“布雨是天地恩泽,天帝让龙神布雨,一是因为龙是万兽之尊,让龙神布雨,其他神兽才不会不服气。二是因为布雨耗费的法力巨大,普天之下,也只有龙神能够施出此术。” “但即便是龙神,每次布雨之后,也会虚弱不堪。” “于是上古之时,东海之滨,曾出现过一群由皇家专门供养的术士,专门捉布雨之后,搁浅在海岸边的龙,取其龙鳞,带入宫中入药。” “皇帝敬龙,每次只敢拔下几片,害怕伤着真龙。可万万没想到,有一次,一个术士拔掉了一条搁浅之龙的所有逆鳞。逆鳞乃是龙的命门,拔掉逆鳞,龙便气绝身亡了。” “龙王久等,没见到布雨的龙回到龙宫。于是上岸查看,只看见龙的尸体,勃然震怒,入宫杀光了所有捉龙的术士。” “天帝被惊动。因是凡人的过错,龙神报复,凡间其他神兽求情,也说不堪凡人之扰,天帝于是没有惩罚龙神,反而给了龙神一件法宝。” “这件法宝叫‘半命索’,一片白布,贴在逆鳞之上,从此之后,跟逆鳞长在一起。每到一条新龙出生,天帝都会赐他一片‘半命索’,每一条龙死去,天庭都会收回一片‘半命索’。” 土地越听越发慌,忽然想从孙悟空手里跳出来,身子却被孙悟空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半命索’,顾名思义。任何人想要拔掉逆鳞,只要法力没有被拔鳞的龙神高,都会被索掉半条命。凡人拔鳞,就去凡人半条命。仙家拔鳞,就去掉仙家半条命。妖鬼拔鳞,一如既往。” “凡间皇帝王侯,最爱差使别人做事,故而这个‘半命索’,作用的不止是拔鳞的人,任何人,只要并非龙神主动应许,拿到了他的逆鳞,都会被‘半命索’索命。” “但逆鳞要是流落到凡间,但凡碰了逆鳞的人都被半命索所伤,人间不就乱了大套了?所以我还听说,天帝给的半命索,只会作用在拔鳞之人,和第一个取鳞的人身上。” “土地老儿,你不会没告诉我,敖应送给香菱的鳞片,是他的逆鳞吧?” 癞和尚 要从香菱身上取到鳞片,无论如何,都得有一个人受半命索的反噬。土地想诓他去取鳞,等他受了反噬,这鳞片就没了半命索的护持,可以轻易取拿。 “大圣真是博闻强识,这、这我真是完全没有听说过呢。” “真的没听说过吗?” “没有。绝对没有。”土地干巴巴道,“幸好啊,我说真是幸好,大圣胆大心细,此时想起这么重要的事。要是小老儿我,恐怕一股脑儿就冲上去了呢。” “呵呵。” 盗鳞二人组,心照不宣,原路而出。 返还之时,丫鬟婆子大都歇息下了,马厩有人在喝酒,柴房有人在赌钱,忽然间,庭院中爆发出一阵震彻云霄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来……来人啊!” “快来人啊!死人了!死人了!” 孙悟空本来没往声音传来的庭院穿过,如今听了这话,跳上了树,越过房顶,最先来到说死人的地方。 只见树下庭院之中站着一人,手里提灯,裤子垮到膝盖骨,松松垮垮,没提灯的那只手正往上拽。庭院不远一角正是下人用的茅房。好像刚从茅房出来,裤腰带都没系好,就受了惊吓。 而他面前,是一个三四十年纪的瘦削男子。背朝下,胸朝上,双手搁置两侧,躺在地上,嘴巴大张,脸上眼睛的位置,两个血窟窿,汨汨还流着血,从眼角滑过,流到脸颊、鬓角、发缝,污秽一片。 纵然身上没有别的伤口。大抵也能知道。 死了。还被人挖了眼睛。 “徐、徐丙……!”提灯的下人一只手系好裤腰带,后退好几步。 在不远处打牌的下人刚听了那声叫,哄哄闹闹出来,凑到徐丙跟前,也是尖叫连连,好几个,腿软跪倒,裆部一片濡湿。 几个人一番合计,一说要报官,一说要找个主事的人,于是决定一人去找赖大,一人出去衙门。 不一会,管家赖大来了。赖大说兹事体大,要王熙凤定夺,如今她好不容易睡下,不好去打搅。反正再过两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就明日再议。 又说徐丙是荣国府的人,闹到衙门,满城皆知,给贾家丢脸,于是派了两个下人,命他们去把报官的那人追回来。 第二日,贾府死人的事就传遍上下了。 人被送出去埋了,正好净虚在府上,在死过人的地方作法,念经超度。 王熙凤叫了所有下人,问清当日情况。说是几人都在赌钱,徐丙输得最多,出去解手,许久都没回来。众人觉得他输怕了,也不去管,直到张大——也就是发现尸体的人,解手回来撞见他的尸体。 杀人挖眼,实在是耸人听闻。 张大说,徐丙脾气不好,经常跟人起争执。 王熙凤拎出了跟他有过冲突的所有人,问是谁杀的,又说现在承认,只逐出贾府,不承认,就等官府的人来查,该怎么办怎么办。 没有人认。 王熙凤焦头烂额,去请示贾母,贾母又说全都交给她办。 又过几日,荣国府大房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遭挖眼死了。 就死了自己住的房间,第二日才发现的尸体。 王善保家的算邢夫人心腹,风头不小,她一死,府上下人议论纷纷。说府上一定藏了个杀人凶手,等晚上大家睡下,就会挑他看不顺眼的人下手。 好像正如议论的那样,闸口一开,逮不出凶手,陆续府上又死几个。 一模一样的死法。 凶手毫无顾忌,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 于是府上许多人对王熙凤有了意见,觉得她不报官,怕不是在偏袒凶手。就连贾宝玉这个从不管事的主,也去找了王熙凤理论,说怕那人杀得起劲,怕也杀到他们这些主子头上了。 王熙凤急出了病,吃好多药,不见好。 幸好,贾府忽然来了一位癞头和尚,将她的病三两下治好,还说能解她如今燃眉之急。 和尚不用问,掐指一算,就知道荣国府近来不太平,恐怕是死了不少人。 刚好,死的人还没被转走,王熙凤便请和尚一看。 贾宝玉对这种“高人”一概很有兴趣,怕得要死,还非要凑过去看验尸。孙悟空跟土地也跟着去了。 刚死的那位叫刘三,是个厨子,两个眼珠子都没有了,眼眶血肉模糊,和尚倒是不怕,来回摸看,最后跟王熙凤讲,这不是人做的,是鬼做的。 孙悟空将土地拎在手里,问:“这个和尚好像有点本事。你可知他身份?” 那天夜里,等人都撤走,孙悟空和土地悄悄查看过。徐丙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死因不是挖眼,而是浑身阳气被吸干。一般的鬼,身上有阴气,靠近了人,只是日渐消磨掉人的阳气。能直接偷人阳气,怎么也得是个有点本事的鬼,道行不小。 “啧,看着有点眼熟啊。”葫芦立了起来,左右摇摆,观察一番,“啊,我想起来了。这和尚,是警幻仙子的手下。” “警幻仙子?” “鬼不在天庭所拟定的命数之中。恐怕他是奉警幻仙子之命,来除鬼的。” 因为怕鬼搅乱命数,所以特地来替贾宝玉除鬼。 忽然间,癞头和尚目光落到了孙悟空身上。 “这猴子……” 听他开口,王熙凤和贾宝玉都往后一退,离孙悟空远远的。贾宝玉诧异道:“这猴子上次就被鬼附身过!莫非,又是他干的?” 孙悟空想给他一脚。 “不,贫僧是觉得,这猴子还挺有人样的。”癞头和尚呵呵一笑,“贫僧刚看着,还以为是什么妖怪呢。仔细一瞧,这猴子没有妖气,倒还有点仙气呢。” 孙悟空:“……” 土地:“……” *** 癞头和尚就在荣国府住下了。就住在佛堂附近,离净虚和智能儿住的地方不远。 因那鬼总是晚上出来作案,所以癞头和尚夜夜巡逻贾府。但神奇的是,癞头和尚一住进来,接连十天,再没发生过死人的事。 那鬼好像是歇息了。 风平浪静,最好不过。王熙凤顿时也不着急了,想来这个和尚有本事,叫鬼都怕。 那鬼不出来,癞头和尚不走,就这么耗着。贾宝玉跟着净虚和智能儿学佛,癞头和尚也来了,四人讨论佛法,孙悟空听得昏昏欲睡。 忽然间,癞头和尚说,他那日在府上见到有一位小姐,看着像有佛缘。 贾宝玉问:“是哪位妹妹?” 癞头和尚说:“一位姓林的姑娘。” 贾宝玉乐支支差人将林黛玉请来,说要一块跟着这位大师研学佛法。 林黛玉来了,论佛到傍晚时分,几人各自散了,孙悟空跟着林黛玉回院,癞头和尚跟了上来,到一处小径。 癞头和尚叫住她道:“林姑娘。恕贫僧冒昧,你是否双亲已逝?” 林黛玉转过身,点了点头:“嗯。” 癞头和尚道:“贫僧掐指一算,你有佛缘啊。” 林黛玉目光疑惑。 癞头和尚道:“你此生该入佛门。你走错道了。你要是不入佛门,此生必有大劫,若无法化解,恐有性命之虞。” 癞头和尚摇头晃脑,煞有其事。孙悟空好奇问土地:“这个,也是你们天庭定的命数?” 土地也奇怪道:“没听说过啊。警幻仙子专管人间风月情债,都遁入空门了,还情个球啊……” 林黛玉淡淡一笑,道:“我从小身上带病,药不停口,要说劫数,早就应了。这幅孱弱身子,也不只能拖到几时,多谢大师垂悯,只我入了佛寺,怕还不如现在呢。” 癞头和尚叹口气:“罢了,都是命数。” 林黛玉走了,孙悟空慢她一步,刚好听见癞头和尚一声呢喃。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警幻,你害人不浅呐……” *** 等走到一处回廊,林黛玉忽然开口道:“其实,我尚年幼时,也有人来林府,要我父亲送我去佛门……” 孙悟空张头四顾,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了,才反应过来林黛玉是在跟自己讲话。 “然后呢?”孙悟空问。 “我爹舍不得我。” 舍不得,所以留下了。 孙悟空道:“很正常。佛门很无聊的。” 林黛玉一笑:“听起来,你好像还很懂的样子?” 孙悟空道:“是啊,你看净虚跟智能儿。每天念经,好不无聊。” 林黛玉道:“我爹说,佛门的僧尼,许多都是穷苦人家,命途多舛,遁入空门,不过是寻个解脱。还有一些,根本没得选。生来没有父母,被寺院的僧尼捡到,苦活累活,一样不少,才能领口饭吃。” “我方才看见智能儿倒茶,手臂上露出一截,好像是鞭痕。”林黛玉声音放缓,“我想,她从小长在佛门,也知道这辈子都没办法再跟其他女子一样,过点平常日子,所以孤注一掷要逃。可如今,她的如意郎君死了,她的师父也知道她生了二心。” “常人受命运捉弄,还能遁入空门,可已经在空门的人,又能遁去哪儿呢?” 这些话,林黛玉从来没跟任何一个人讲过。在这种大户人家,讲了一句话出去,闲话进进出出,到别人耳朵里,就不知什么样子了。所以,无论是好事坏事,是臧是否,最好什么都别讲。只是,也不知是否上天垂怜,给了她一只开了灵智的猴子,心里闷着的话,讲出去了,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孙悟空道:“佛门去不了,还有鬼门呢。” 林黛玉一愣。 孙悟空道:“六道轮回。这一世命不好,就再投一世。不就结了?” 林黛玉喃喃道:“此倒也算豁达。” 走到院中,林黛玉推门刚要入,忽然间停住脚,转身看在身后跟着的孙悟空。 “生生死死,不过是我们这种凡俗所见。轮回不休,才是天道。也许,杀了她,才是帮她。” 孙悟空一脸愕然:“什么?” “我在她的手臂上看到了尸斑。” 一句话若惊雷落地,林黛玉却还神色自若。 “与我给我爹收葬时候,尸身上所见一模一样。” 眼珠子 孙悟空和土地俱是一惊。 孙悟空道:“你是说,智能儿已经死了?” 土地诧异喃喃:“不应该啊,我从没听说过鬼死了,还可以留在自己的身体之中……” “半个月之前,我就见到了她手上的鞭痕。如今半个月过去,她手上鞭痕不仅没好,反而更深了些。”林黛玉推门直入,等孙悟空也跟着进来,又将门掩上,“要是活人身上的伤,早该好了。若是死人,倒好解释。” “我回姑苏之时,见到我爹身上大片淤青,大夫说,爹死前,曾经从床上摔下,胳膊一点淤青。死了之后,才慢慢浮上肌肤。” “那日,我跟宝玉说,净虚师太因她去上香的事打过她,其实,我还藏了些话没跟他讲。” 孙悟空跳上凳子,正面朝向林黛玉,赶紧追问道:“什么话?” “智能儿远来是客,又顶着水月庵的名号,被打了,不敢声张,连药也不敢拿。我拿了些金创药,悄悄去她院子里,本来要给她。她正好在榻上歇着,面色惨白,我怕她被打出了什么事,去探了探她的呼吸。” 林黛玉说,智能儿没有呼吸。她被吓了一大跳,撞到了桌子,结果智能儿被这点声响惊醒,又“活”了过来。 “悟空,你说你要报恩。你若是不惧,不妨替我去探一探。她究竟是否就是那个鬼。” *** 入了夜,贾府静悄悄一片,因闹鬼之说,晚上打牌喝酒的下人也都销声匿迹,各自乖觉地睡着大觉。孙悟空轻手轻脚地溜出门,穿梭在贾府亭榭回廊之中,很快就到连接净虚和智能儿住的院子的月洞门前。 “我……我有点害怕。” 晚上没人,土地也不必借孙悟空的手遮掩,自个儿钻进葫芦身子,跳跃在树梢房梁。到了这儿,他却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畏缩不前。 “那个,大圣……要不,你还是自己去吧?” 孙悟空鄙视地看跟在他身后一丈远的葫芦:“区区一个鬼,你就怕成这样?” “哎哟,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鬼死了还能留在尸身之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真身不在西方,人间妖魔鬼怪都实力大增。”葫芦往地下佝了佝身子,“须知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怕,她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鬼啊!” 孙悟空颇为无语:“据我所知,她就算是鬼,也最多死了一个月不到。” 一般来说,人间的厉鬼妖物,那是年份越久,越不好对付。一个刚死的鬼,纵然怨气冲天,也是初出茅庐,羽翼未满,实力恰是最弱。故而厉鬼出世,第一件事往往是逃离死地,避免鬼差的抓捕。 通常有记载的厉鬼祸世,都是在人间熬了不知多少年的厉鬼,修出一身煞气。鬼最怕阳光,而这种厉鬼,即使晌午日照当头,都不能削其鬼气,方才当得起祸世之名。 也正因厉鬼修炼需要时间,即便地府抓不过来鬼,想的也是去找东海借兵,而非上报天庭。 玉帝掌管天上底下,公务繁忙。天庭的仙,自己能镇得住的场子,都不愿将事情闹大。传到玉帝那里,一是显得自己办事不力,二是说不定你觉得天大的事,在玉帝那里,觉得鸡毛蒜皮。要是什么都要惊扰玉帝,还要你们这些仙来干什么?当然,要是出了什么有猴子捅穿地府,撒野南天门的大事,还是有必要叨扰玉帝的。 如今在凡间的鬼,必然还不成气候。不然,地府不会这样轻拿轻放。 “这是你们对鬼的偏见。”土地幽幽开口,“我曾经就见过一个鬼,刚出世就——” 戛然而止。 “不过,你说得也对。如今太平年头,哪能出什么大鬼啊。” 土地一下跳到孙悟空肩上,跟着他进了月门洞,来到了智能儿住的屋外。 “喂,你发什么呆啊?”土地看着孙悟空盯着院中墙角瓦檐下一棵大树,久久不动,开口问他。 当时,他就是在这棵树上,看着秦钟和智能儿月下相会,聊一些琐碎。凡间岁月,倒是比想象的还快。生死之间,一辈子就短短看过了。 “我是在想,你一直在贾府守着玉,这府上好多人,都是你看着光屁股长大的吧。”孙悟空将土地捉到手中,“你说,这智能儿要真是鬼,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啊,”土地回想一番,道,“这小尼姑,从小就跟着净虚来荣国府,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吧。小时候么,倒是可爱。但是,看人是不能看表面的,根据我这么多年在人间混的经验,越是外表看起来老实的,越是蔫坏呢。说不定骂了她两句,不小心撞了一下,就怀恨在心,等着报复呢。” 土地一脸信誓旦旦,孙悟空只觉得好笑,脑子里闪过什么,又问:“那林黛玉呢,你觉得,她怎么样?” 土地沉默片刻,道:“你也觉得她不对劲?” 孙悟空道:“你不觉得,她胆子有点太大了嘛?” 土地道:“胆子大倒不是问题,问题是……此女倒是挺能藏事。” 按林黛玉的说法,她分明半个月前就察觉了智能儿身上不对,今日在佛堂,她却状若平常,即使……已经看见了智能儿身上尸斑。而且,她分明知道那个癞头和尚是来捉鬼的,却偏偏没直接跟那和尚讲,反而,让他夜里来探智能儿…… ——“生生死死,不过是我们这种凡俗所见。轮回不休,才是天道。也许,杀了她,才是帮她。” 一个凡人,为何会有关于天道的洞见? 是了,寻常人见了鬼,要么躲,要么杀。全然未像她一样,即使猜到智能儿身份不对,也按耐不发。在仙佛眼中,天道轮回,妖鬼见惯,对凡人来讲志怪之事,他和土地并未觉得太多诧异。 因为在他们眼中,妖道鬼道,都是常道。 可对凡人来说,这种东西不应该是寻常。 当时在姑苏,她夜晚听见他梦里呓语,第一反应也不是寻人过来,而是一直等到第二天天明,亲自问他底细。她先问的是“你是什么妖怪?” 也就是说,她打定主意自己见到的是个妖怪。但也未尝逃跑。仿佛,他这一道,也不过平常之道。 她真的只是天生胆大吗? 孙悟空思索道:“难道,所谓佛缘,便是这个?” 佛一讲因果,二讲虚空。了无因果,又知世界虚空。任何相都是虚相,一切法都是心法。也许,她真是天生通悟佛理,才能观诸生万相,皆为一相。 妖鬼人魔,一概而论。 土地沉声道:“有些人生来慧根,虽然屈指可数,我在人间这么多年,也见了几个。譬如陈抟,袁天罡,李淳风等人,未有天人授法,也能自领乾坤奥秘。但是得窥天机,是福是祸也未可知。” “你不是说,她跟贾宝玉的纠葛,是天庭所设的命数吗?” “不是跟你说了,要是天庭定了什么命就是什么命,还要我来凡间看着干嘛?”土地颇有些感慨地道,“天庭是天庭,天道是天道。即便是神佛,也不能算尽天机。” 孙悟空思忖片刻,道:“你的意思是,她身上慧根,跟贾宝玉无关?” “说不准。天庭所设命数,只能保证结果发生,譬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天庭只写渔翁之利,至于鹬蚌为什么相争,那就写不清楚。可能,这就是鹬蚌天性。写了之后,二物生来就如此。也可能,只偶然巧合,千古怪事。总而言之,渔翁得利,看似是鹬蚌之功,实际上是命中注定。也就是说,林黛玉生得什么性子,有没有佛缘,都无关天庭所设的命数。” 土地叹了口气。 “哎,聪明人不好骗呐。要是她真从细枝末节窥看到什么天机,我的事情就多了……” 凡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命数不过是为另一个人作陪,还能心甘情愿走完这一生曲折吗? 林黛玉不知道,反正,要是他,绝对不可能让给他写命的人好过。 土地又轻快地道:“不过,凡间多少年才能出一个有慧根的人,她才多大年纪,肚子里有多少货?我看,就是单纯胆子大罢了。” 土地跟着孙悟空绕到窗边,翻窗进入。屋内一片漆黑,土地先去探路,发现智能儿床上没人。 土地化出人身,手指点亮一豆灯火,堪堪照亮半间小屋。屋中一张木桌,一个香案,一张床,较其他小姐的房间小了很多,但该有的也一样不少。 打开衣柜,只一件换洗的僧服。洗得发白。 “这么晚了,你说她会去哪儿呢?”土地坐在智能儿床上,翻动着她的枕头,忽然发现底下藏了一支簪子,抽出来,拿到手上看,觉得好笑,“头发都没了,还用什么簪子……” “你跑那么远干嘛,我都看不见了。”孙悟空的声音从另一头的黑暗之中传来。 土地一挥袖子,点燃了智能儿屋中的灯。霎时,孙悟空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之中显出,他就站在香案前,目光逡巡身前方寸,手伸到了一个香宝子上。 香宝子通体鎏金,下小上大,中间雕着凸出的莲花瓣,庄严繁复。 孙悟空打开香宝子的盖子,忽然道:“你说,这鬼为什么要挖那些人的眼睛?” 土地坐在床上,闲闲地靠着床架子道:“我曾经听说个故事。唐末时候,有一个叫章生的人,被征丁入伍,由于战况不佳,一直打一直输,可以说,上前线,就等于去送死。他于是当了逃兵,路过一个村子,杀了几户人家,挖了他们的眼睛,抢走了所有的钱物。衙门抓住了他,问他为什么杀人,他说他没有钱吃饭,衙门又问他杀完人,为什么要挖人的眼睛。” “章生说,他曾经听说,人死之前要是睁着眼,瞳中就会映出凶手的模样。” 孙悟空道:“你是说,这鬼也是因为怕被人认出来,才挖了这些人的眼睛?” “不是,我是想说,鬼是人变的,人有多笨,鬼就有多笨。”土地幽幽道,“很多看起来很玄乎的事,其实都是有人犯蠢。我们不要因为鬼比较坏,就把他们想得太聪明,总觉得什么诡异的举动背后都有阴谋诡计。” “……” 香宝子 孙悟空合上香宝子的盖子。将香案上所有东西又一一翻过,最后抓起一开始的香宝子,转头对土地道:“走吧。” 言罢,吹熄了桌前的烛灯,走到窗户边,准备翻窗而出。土地从床上赶紧起身。 “对了,把你刚才翻到的那个钗子也带上。” 孙悟空话音落下,人已经到了屋外,土地犹豫片刻,将刚放入枕头下的钗子又抽了出来,追着孙悟空到了屋外。 “就这么走了?”土地翻出屋外,轻手轻脚关上窗户,“还什么都没查出来呢。” 孙悟空道:“不用再查了。” 土地转过身,疑惑道:“为什么?” 孙悟空将手中拿着的香宝子递到土地身前,净虚和智能儿住的院子不像其他处挂着灯笼,此时屋外虽有月光,但也照不真切。土地又伸出右手手指一吹,燃起灯火在指尖,左手捏起香宝子的圆盖,凑近了去看。 只见圆形盒身之中,密密麻麻挤着好几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血丝勾连,瞳孔放大,明明是个死物,但盯得久了,总觉得像也有生命,四面八方,都将人给摄住。 不知是你在看他,还是他在看你。 “啊啊啊啊啊!” 土地吓得将手中宝子一丢,孙悟空眼疾手快接住。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手里的那支钗子,就是拆眼用的工具。”孙悟空指着眼珠子边缘上红色的细长破口,“把你的钗子拿来给我看看。” 土地一听,连忙将钗子丢给了孙悟空。 “晦气死了!不早说!” 土地举着手指,一点点照着孙悟空手中钗子的花纹脉络。拆身光滑,看不出什么。也可能曾经有什么,但都被擦了干净。只有簪头部分,凹刻的花瓣之中,印着黑褐色的血迹。 孙悟空将钗子跟在眼珠子上留下的细长红痕一一比对。 土地指着簪身,手指哆嗦:“这……这……” 钗身大小,和捅破眼珠子留下的红印几无所差。 孙悟空将香宝子的盖子合上,“我忽然间想到一个问题。” 土地道:“什么问题?” 孙悟空道:“要是把这个带回去给林黛玉看,她不得吓出病来?” 土地道:“有道理。你想怎么做?” 孙悟空道:“你收着吧。” 香宝子跟钗子忽然划过一条弧线到了土地手里,土地下意识接住。 孙悟空道:“想必丢了东西,智能儿一时也不敢再动作了。” 土地还没来及想孙悟空话里意思,看着手中香宝子,想到里头装着的好几对眼珠子,回过神来,一股寒意蹿上后脑勺,手一抖,将香宝子和钗子都掀翻在了地上。 香宝子盖子被撞飞,里头陆陆续续滚出来一个个眼珠子,土地手中的烛火只够照亮身前方寸,再远了,就只能看见眼珠子滚进尘土里,没了痕迹。 “你扔给我做什么!我要这东西做什么!”土地气不打一出来,“林黛玉不收,你给那和尚不就行了?!” 孙悟空翻个白眼,仿佛他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土地终于想起孙悟空如今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猴子,口出人言这种事实在是太过惊悚,他夜探智能儿房间的事情,也不能声张给贾府其他人。毕竟,司命写的命薄里没有这猴子的事,他横插一脚,还不知会起什么变数。 变数,是神仙最不喜欢看到的东西。 “……你自己收着不行吗?”土地深吸一口气,对着安静躺在地上的眼珠子和钗子挥了挥袖子,“我一把年纪的人了,看不得这些血腥,拿走拿走!” 孙悟空双手交叉,先从左肩往下拍到左手,再从右肩拍下到右手,最后拍了拍腰间,两手一摊。 “土地老儿,你看我身上可有一处能藏的地方?” “你房间……” “日日有人扫洒。” 土地沉默了,片刻,道:“那,怎么办?” 孙悟空看着滚进土里的眼珠子,思忖片刻,眼睛一眯,“其实……想要揭露智能儿的身份,不一定非要我们自个儿掺合进去……” 土地疑惑道:“你想干什么?” 孙悟空阴测测转过头,土地看着孙悟空脸上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 翌日一早,荣国府一半人都被李嬷嬷的尖叫声吵醒。 荣国府人多口杂,加诸此事涉及近日命案,很快就传遍了上下。林黛玉逮了个丫鬟问,往日这些丫鬟对她缄口再三,今天却不知为何,一股脑跟她吐了干净。好像人就是这样,越是惊悚离奇的事,越不想埋在心里头,非要从哪个口出去,才能将心中那份恐惧消减。 昨夜孙悟空回来之后就歇息下了,直到现在没起,林黛玉也没着急将它打扰,听完此事,立马去了他住的那间小屋。问他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悟空朦朦胧胧从床上醒来,一五一十交代,林黛玉沉默片刻,说:“你为何要将装眼珠子的香宝子放在李嬷嬷床上?” 孙悟空信口胡诌:“清净道长说凡间恩怨要结清,意思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不把仇报完,就没法行修炼之道。” 林黛玉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就这么离去了。孙悟空从床上翻身而起,忽然想去看看事情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土地从昨晚就一直藏在孙悟空房间内,见他出门,也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了李嬷嬷住的院中。 只见院内已经站了好些人,王熙凤,贾宝玉,癞头和尚,还有几个伺候的丫鬟婆子。癞头和尚在屋内正查探什么,贾宝玉和王熙凤都扒在门口的位置看。丫鬟婆子站在院内,各自串联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的风言风语。 土地跟着孙悟空站在墙脊之上,看底下丫鬟婆子聊天,听到“李嬷嬷被吓出了病来”这句话,传音入密道:“臭猴子,你是真不知道尊老爱幼啊……” 孙悟空翘着二郎腿好笑道:“尊老爱幼?要尊,也是她尊我啊……” 孙悟空一边跳下墙脊一边嘀咕:“按辈分,她该叫我一句孙爷爷才对……” 土地:“……” 一众丫鬟婆子看见一个猴子从眼前飞过,先是惊吓,后来又面色如常,好像早已经习惯这个猴子在贾府之中游来荡去,出现在什么地方都不觉得奇怪,任由他大摇大摆走到了李嬷嬷住的屋门前。 贾宝玉看见孙悟空过来,也很是平常,将它拽到了自己身边。 屋内,癞头和尚正在一一查看李嬷嬷房间,翻箱倒柜完,没再寻出什么,最后拿起了李嬷嬷床头的钗子和香宝子,打开香宝子,看见眼珠子上的划痕,一番比对,得出了跟孙悟空一样的结论。 他扭过头,冲王熙凤道:“烦请夫人再将事情经过详述贫僧。” 王熙凤说,早上李嬷嬷醒来,发现枕头边多了两样东西,也就是这香宝子和钗子,她打开香宝子一看,就发现许多眼珠子堆在里面,大叫一声,就这么吓晕了过去。其他丫鬟听到,赶紧从屋外冲来看她,也发现了香宝子,于是就去叫了王熙凤。如今李嬷嬷昏过去,大夫正看着。 贾宝玉插嘴道:“依我之见,李嬷嬷大概不是凶手。” 废话! 谁凶手把自己吓晕的?还有,就这老胳膊老腿,杀人? 癞头和尚很给面子的道:“贾公子真是聪慧过人啊。”他低头看着香宝子:“不过,如今令贫僧感到奇怪的是,贵府一共死了六个人,怎么这里头,只装了三对眼珠子?” 贾宝玉得了表扬,不胜欢喜,上前一步,指着香宝子卖弄道:“是因为这里只装得下三对眼睛!” 人脸上眼睛不大,但整个眼珠子抠挖出来,就鼓鼓囊囊一团,香宝子装香之用,容量也不大,挤来挤去,也只放得下三对。 癞头和尚默了片刻,道:“嗯……这个嘛,贾公子说得也没错。不过,贫僧想说的是,剩下的眼睛又去哪儿了呢?” 正适时,屋外又有下人匆匆跑来,冲着王熙凤耳语了几句。王熙凤面色大变,目光求救一般投向癞头和尚。 癞头和尚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眉头一蹙,上前问道:“怎么了?” 王熙凤吞咽道:“是……是净虚师太……” 贾宝玉道:“净虚师太怎么了?” 王熙凤道:“净虚师太死了。” 一群人闹哄哄又到了净虚住的地方。 净虚就死在自己房间,她住的地方,比智能儿的房间大了不少,她虽只偶尔来府上,但贾府对她尊重,各类装点、物件都一应俱全,格调昂贵。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她死状完好,眼珠子尚在,人虽然死了,瞪出来还是亮晶晶的,看得出还很新鲜。她就斜趴在一张靠窗桌子上,嘴角有一些血痕。 贾宝玉、王熙凤以及孙悟空都依旧站在门框的位置,只癞头和尚一人在屋内——他声称人进来多了,挡了自己视线,还可能将重要的线索破坏掉了。 这一回,门外还多站了几个人,在这个院子伺候的丫鬟婆子,还有智能儿。智能儿两个眼泡都肿着,脸上一片哀恸。贾宝玉退出门,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智能儿。 智能儿抽噎道:“你做什么?” 贾宝玉指了指她的脸,一脸正经:“擦泪。” 智能儿不说话。 孙悟空知道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她大概是想问,为什么贾宝玉先前还为了秦钟的死要死要活,如今却对着她这个仇人,这番好意。 智能儿打掉他的手,用袖子擦完泪,一脸冷漠:“不用你假仁假义。” 贾宝玉自诩风流倜傥,从来是莺莺燕燕绕着他转,就算是置气,也只是怪他偏爱生的妒心,头一回有姑娘不吃他这套,愣了片刻,耳朵一红,自尊心作祟,一把扔掉帕子。 “不识好人心!” 智能儿才不管他,又走到门口,伸头看癞头和尚怎么查案。智能儿站在大门左侧,孙悟空和王熙凤站在右侧。孙悟空悄然挪过去两步,将葫芦往地下一掷,葫芦立马滚到了智能儿脚下。 “你做什么!”土地怒吼,“孙悟空!” 孙悟空道:“你去探探她。” 智能儿低头看滚过来的葫芦,又看了看了一旁扣手的猴子,没什么动作,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土地道:“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香味。” 孙悟空疑惑道:“香味?” 土地努力又嗅了一阵,道:“……和一股尸臭。” 用香味掩盖尸臭,倒也说得过去。 土地仰起头,看智能儿颈间,一片雪白,但并不是正常的白,也不是死尸上的青白,而是一层灰白,好像……是上面抹了东西。土地仔细一瞧,终于发现那层粉下面,有几处被掩盖的深浅不一的印迹。 “她身上有尸斑。” 孙悟空道:“你确定?” 林黛玉说智能儿死了,孙悟空只是将信将疑,因为他也跟土地一样,从未听说过有鬼可以死了,还继续操纵自己的身体。活人头顶之上有生窍,鬼要附身,从生窍而进,往来捉鬼,也是将鬼从生窍驱出。人一死,生窍就成了死窍,只能出,不能进。 “我在凡间见过不知道多少尸体,绝对没错。这就是尸斑。”土地目光停留在智能儿没有起伏的胸口,“她没有呼吸。” 孙悟空看向智能儿,只见她望着屋中净虚的尸体,眼泪又下,提袖拭泪,嘴角却划过一抹弧度。 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