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应识我》 1. 勤王 夤夜时分,大雪如絮。 时值新帝即位改元,天下大赦,不设宵禁,长安城内却家家闭门塞户,一百零八坊不复往日升平之象。 北风呼号,一列铁骑自洞开的城门长驱直入,沿着朱雀街一路疾踏,向着夜色中轮廓难辨的宫城而去。 铁甲颠簸如雷,沉闷的马蹄声逐渐远去,街坊内彻夜难眠的人不知凡几。 队首女子□□一匹神采奕奕的青海骢,骏马的长鬃上落着零星雪屑,镶金嵌玉的缰绳被人稍稍牵住便收蹄徐行。 粟潇不敢并辔,也勒住马匹,身后的骑兵队伍显然训练有素,行进间,俱都悄无声息地慢了下来。 街衢静谧,粟潇放眼望去,屋檐下的丧幡在风雪中飘动,间或夹杂着惨白的灯笼。 自入城以来,她所见到的景象无不是如此,举国尽哀,这是山陵崩才有的仪制。 沈令仪骑着骏马,静默地望向前方,鼻息间轻轻呼出的白气将她面容笼罩,唇瓣的艳色也变得模糊。 将士多是豪放的行伍之人,哪晓得什么内情,更不懂猜度心思,只以为主君口中的父皇已成了先帝,小殓大殓她都未曾亲临斩衰,北庭与长安到底相隔太远,一个不慎便是终生之憾。 纵然先帝当年一道圣旨将她桎梏于苦寒之地,但终究是生养她的父亲,触景伤情再正常不过。 粟潇循着沈令仪的视线望过去,正是宫城方向——倘若只是宫城倒还好了,她目光途经之处还有盘踞着世家大族的太平坊,那个人的栖身居所想来也在其中。 母亲的叮嘱盘旋于心间,年轻的女将军面容便有了几分忧色。 北庭十二军尽心效忠的这位主君并非善良纯孝之人,否则也不会有此大逆不道之举,触景伤情或许是真,但伤的是什么情就说不准了。 “殿下。”粟潇唤道。 沈令仪淡淡应了一声,她背对着粟潇等人,鸦羽般的长发高束,身姿端正秀美,信马由缰,举止间流露出浑然天成的雍容风骨。 “附近有家毕罗肆,味道很好,开市的鼓声才落下不久便门庭若市,以前宫中设宴也请过这夫妇二人充当庖厨。”沈令仪在马上稍一侧身,对粟潇说,“如若还开着,少将军此行也有口福了。” 她环视四周砖瓦草木,蕴藉风流的目光只是带过,不见情意也难辨神色,状似怅然,敛眉轻笑道:“这地方,我已阔别了多年。” 泰安公主的名声朝野咸闻,要是男子,争储夺嫡也该有她一席之位,偏偏是女子,文武兼备,锋芒毕露,徒惹兄长忌惮,先帝不得不在手心手背中做出取舍。 沈令仪自五年前奉召入了北庭,名为镇守边陲的节度使,麾下不过公主府的数百兵士。 路途遥远,故而轻车简从,省了该有的仪仗,比起风风光光的派遣,凄风苦雨中无人送行的那道单薄背影更像是被发配。 近乡情怯,阔别之说也好似有那么几分伤心,沈令仪这一声轻笑却是半点也听不出情绪。 相识已有五年,粟潇仍然琢磨不透沈令仪,此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呆了半天,才木讷道:“殿下,咱们还是快些罢,以免夜长梦多。” 沈令仪轻甲附身,没戴头盔,束发的玉冠明珠轻颤,她点头,目光不知落在天边哪处,呵笑道:“是啊,这一路走来太顺利了些。” 不等身边人细想个中深意,沈令仪驱策着良驹疾驰而去,黑色狐裘被风扬起,蹀躞带勒出一截纤细腰身。粟潇落后半步,注视着主君腰间所佩金鱼袋,心道只怕明日这物事便该被卸下了,而她口中所称也不再是殿下,而是陛下。 是年冬月,贞丰帝龙驭宾天,留下遗诏,传位于年仅五岁的皇太孙沈绪。 幼帝沉浸在皇祖父西去的悲痛之中,身乏体弱,无心习政理事。没过几日,案牍便累了一尺多高,朝臣纷纷进言,或犀利或委婉,也不管五岁小儿听得懂与否,都是要他尽快处置远在北庭的泰安公主沈令仪,切勿养虎为患。 大行皇帝晏驾,沈令仪为人子女,回京服孝理所应当,亦不违背先帝当年所下泰安公主无故不得返京的诏命。 几位辅政大臣盘算着先将沈令仪骗进京来,横竖她囿于礼法不得带兵,到了神策军固守的天子脚下还怕拿她没办法么?更何况宫中仍有太后坐镇,沈令仪如何敢妄为,届时要么将她终身圈禁要么干脆杀了以除后患。 奈何幼帝事事听从中书令之言,中书令称病不朝了几日,这事便留中不发了几日。 辅政大臣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替这不晓得事态危急的黄口小儿盖玺加印,更有甚者跑去了太平坊李府,叩门不应,便要翻墙进去逮奸相上朝。 奸相? 这群自诩两袖清风忠君为民的人其实觉得妖相二字更为妥帖,皇太孙犹在潜邸时,李怀疏给他当过太傅,仅此而已,怎能将幼帝蛊惑得有如牵丝傀儡? 说是如此说,这骂名到底没有像奸相一般流传得广。 见过李怀疏便知,她与“妖”字半点边都沾不上,除却朝服以外常穿素色衣衫,性格淡然冷静,珠钗篦子缀满云髻也不减冰雪之色。当年杏园中满是男儿郎,只李怀疏一个女子,年岁最小,身量不足,却最是风光惹眼,她倚马待诏,面圣时对答如流,杏花飘落,纤眉如黛之人浑似风雨不沾衣。 绥朝国祚百余年,贞丰帝在历代君王中既称不上霸主枭雄也算不得中兴之主,不过踏踏实实地守成而已,无功亦无过。 太子去得早,皇太孙又尚在襁褓,老来缠绵病榻的那几年,贞丰帝几乎将玉玺都交给了李怀疏,那时无人置喙,毕竟谁想得到身为五姓名门之一的赵郡李氏世代风光霁月,竟会出这么一个不臣之人。 少主年幼尚未亲政,朝政国是多为权臣所弄,致使民不聊生兵燹频发,故纸堆里多得是这样的前车之鉴。 耿介的朝臣前脚在大殿上怒斥李怀疏独断专横欺瞒幼主,后脚便有内侍跌进殿中来报——泰安公主起兵了,用的也是同样的名头,幼主失恃失怙,身边无人可依,乃至错信近臣,李怀疏权倾朝野奸佞无道,她要行宗室长辈之责,忧国之危以清君侧! 清君侧? 明眼人谁不知道,沈令仪这是先下手为强,她要造反。 这下好么,乱臣,贼子,齐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怀疏与沈令仪似有宿仇,斗得两败俱伤恰好给新君践祚的王朝喘息之机。却不知她们是什么时候结下的梁子,明明两人之前曾是师生,又共赴端州彻查河堤贪墨案,借此得了先帝赏识,前者这才平步青云,后者也在一众皇子皇女中崭露头角。 所谓的勤王之师从边境奔袭而来,北庭积雪弥望,相较之下,长安落下的雪只能叫细雪。 皇城之内又有宫城,承天门是进入宫城的最后一道关卡,北庭派出的精锐前锋一路势如破竹,到得此处才与禁军陷入胶着之态。 但随着沈令仪麾下副将急骋赶到,战局很快被身经百战的骑兵劈开无可挽回的豁口。 “将军——守不住了!” 话音落下,兵士便被一双战靴踹翻在地。 副将也是名女子,这一脚却生猛得令精悍的兵士趴在地上无论如何也再爬不起来,血咳不止。 她使的并非骑兵常用的长枪,握一把短刀,虎口绑了布条以防酣战时刀柄滑落,下马后与禁军统领斗得难舍难分。 不远处火光通明,马蹄声渐近,似是有大队人马举着火把赶至。 禁军统领分神之际落入下风,被副将以刀柄重袭腕骨,利刃从手中滑脱,他痛呼一声,膝盖又被踢中,腿脚一软,跪倒在地。 成王败寇,不过瞬息之间。 不多时,其余残兵皆被北庭军士擒住,积雪掩盖了兵器落地的声音。 副将率领人马在断臂残肢中开出条道来,马蹄声雄浑,禁军统领冲着为首之人目眦欲裂地怒喝:“你怎敢进京!怎敢!” 沈令仪勒马急停,利落地翻身而下,重靴在泥泞的雪地上留下脚印,她不疾不徐地走到统领面前,借着剧烈闪动的火光端详了他半晌,了然道:“熟人。” 两把刀刃架在脖颈间,统领动弹不得,双目通红地瞪着泰安公主:“殿下妇人之仁,留你一命,纵是发配到北庭也是放虎归山。当初真该使计将你杀了,今日何至于此!” 他口中的殿下是幼帝的父亲,短命的太子,沈令仪的皇长兄。 “还有李怀疏,如不是她,陛下颁布旨意逼你返京,神策军并未调离京师平乱,太后玉体康健,你又哪有可乘之机!” 统领口吻悲愤不已,事到如今仍妄想以先帝的威压迫使沈令仪退兵,他咬牙切齿:“先帝诏命,泰安公主狂妄无知,让你好生在北庭磨炼心性,无故不得返京。如今大殓刚过,你竟如此……” “无故?”沈令仪神色淡淡,截断了他未出之言。 狂风卷雪,刮得人脸颊生疼。 沈令仪鬓发被风吹乱,在一片浓浓夜色里长身玉立,她今日不比平时在军中,略施了粉黛,穿的既不是重孝也不是麻衣,御寒之物不过一件狐裘而已,依然瞧得出窈窕身形,像是精心装饰过一番。 “我今日来是为了两件事。” 她垂眸看着此时此刻犹如蝼蚁的统领,国君新丧,他右臂缠着以示哀悼的白布。 女人笑道:“其一,会一会你口中于我有恩的佞臣。” “其二——” 只听一声铮响,沈令仪随意从旁抽出一把腰刀,手腕轻甩,寒光闪过,统领右臂的白布被挑开。 她偏头将无赖夺来的布条绑缚在臂上,使这一身不忠不孝的轻甲与艳色终于合乎了人臣身份,细细品来却其实更加狂悖。 沈令仪咬住布料利落地系了结,露出含糊的笑来:“多谢你提醒,顺便给我厚此薄彼偏心儿子的老子上柱香。” 2. 师生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诸多殡仪早在小殓大殓中尽善,贞丰帝如今停灵在太极宫,只等帝陵竣工后送葬。 先帝哀荣极尽,朝野上下循例孝服渐除,仅在上臂绑缚一条白布以表哀思。 照理来说,太极宫如今除非宗室亲近之人想去祭拜,否则断不许人随意进出,更何况即便是平日里,也无外臣胆敢在宫门上锁之后逗留禁内。 今夜却甚是反常,太极宫多个偏殿灯火通明,里头吵嚷不休。 有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小官小吏倒还好,政变多半影响不到他们,此时此刻最胆战心惊的都是些要员,这干人等宦海沉浮多年,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君王更迭清算旧账,连坐获罪是常有的事。 在京诸官但凡腰间佩得起金银鱼袋的都将太极宫当做了避难所,咬定泰安公主再如何混账也不敢在先帝灵前大开杀戒,且不说史书上落得个暴虐的名声,文臣武将都杀光了她拿什么治国?靠北庭十二军那群只懂得行兵作战的粗人吗? 自然,这其中也有特例,黄自新深夜入宫却非图一时安宁。 宫墙夹道风雪漫漫,曾任科举主考的老翰林负手而立,背对着自己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冷声道:“中书令阻我去路,有何贵干?” 太极宫里很多官员都逾礼带了自保的兵器,黄自新腰间也佩一把世间均无仅有的文人剑,是先帝所赐,予他训诫宗室子弟的特权,没开刃,象征而已。 说是这么说,但先帝已死,你当沈令仪是什么愚忠愚孝之人? 这剑其实已与破铜烂铁无异,只是文人风骨自有固守的信念,不惜赴死以明志。 此处僻静,并无他人在场。 恩师冷漠的口吻好似比寒风还叫人难受,李怀疏垂眸敛眉,理袍跪在冰冷的雪道上,朝黄自新恭敬地行了一礼:“老师,请您登车。” 绥朝靠服色、官帽所缀雀翎与腰间鱼袋来区分官阶,李怀疏已脱下乌纱帽卸下鱼袋,衣服脱了却是无状,她仍穿着,这一跪无上下臣属之分,实实在在行的师生礼。 一辆马车停在墙根,驾车的马夫适才已被李怀疏暂且调开了。 黄自新瞥了眼,他来时就见到了这车,车轮半陷于雪中,显然停了有一会儿,李怀疏猜到他意图,早早做了准备。 马匹嘶鸣,踩着簌簌的积雪往前踏出几步,车头与黄自新入宫的方向相反,那道城门已陷落,沿着脚下这条路直走另有一道侧门,是离开宫城最快的途径。 “老朽惶恐,下月便要致仕,区区一介白身,竟得中书令惦念在心。”黄自新甩了甩衣袖,轻哼道,“只是这声‘老师’实是当不得。” 地上的雪濡湿了绯色官服,寒冷慢慢侵入膝骨,李怀疏跪得笔直,雪粒落在纤长的眼睫上有些许发痒,却并不敢动,顿了一会儿才改口说:“黄翰林……” 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如若这不是他言传身教带出来的学生,只怕他也要信了。 黄自新怒极回身,喝道:“呆成这样,连我生气与否也听不懂,你倒是真拿出几分奸相的派头给我瞧瞧!” “学生得赖老师才忝居中书令,不敢放肆。”李怀疏微微怔住,立即伏跪在地。 前头的尖酸嘲讽还没怎么,这句也不知是“呆”还是“奸相”让她浑身不自在了,耳廓很快烧红起来。她肤色甚白,修长匀净的双手几乎与雪融为一色,额头贴在手背上,耳边散落几缕碎发,精致面庞被昏暗光线勾勒得影影绰绰。 绥朝百余年来也出过一位女帝,传位给女儿却被夺政,那之后的君主几乎将牝鸡司晨给刻入肺腑中了,曾设的女科因各种缘由几近荒废,同样风檐寸晷,女子进士及第的门槛却比男子高许多。 黄自新曾任贞丰十七年的科举主考官,凡中进士的都可称他一声老师,入了翰林院也以师生关系共事,他只在乎学问人品,不像有的翰林觉得收了女学生会混淆师徒传承的正统。 几十年为官生涯,他学生无数,最合脾胃的也只几人罢了。 时局多变,人生难料,这几人要么仕途不顺离了京城,要么死于政敌攻讦,他这身老骨头跪晕在殿前落下病根也救不了,如今就剩下一个李怀疏,可是…… “你有什么不敢?”黄自新向身形羸弱单薄的学生走过去,居高临下地质问她,“万州流民骚动集结起义,神策军不是你属意派过去的?北庭军队长驱直入,何以几个边塞重镇门户大开不战而降?小皇帝不颁圣旨以致错失良机,莫非是他人教唆?” “太后虽非泰安公主生母,但孝字当先,养恩未偿,她若开口也自有几分份量,幼主蹈祸的危急时刻,她却抱恙在床不省人事,竟‘病’得这般凑巧?” 李怀疏无可辩驳,也不想辩驳,她将头低垂,以最卑微的姿态跪着,恩师的言语像最锋利的刀,混着凛冽寒风一下又一下地剜过她心间嫩肉,来来回回,血流不止。 如此也好,越痛越好,这是我该受的。 她睁着双眼,眼前却漆黑一片,眼睫轻颤,似是蹭过了雪粒,冰凉彻骨。 再是考虑周全,也免不了在这场政治漩涡中有□□离子散家破人亡。 “你忧心我安危,要送我离京,老师很欣慰。”黄自新低头看着她,面露哀色,“但无辜死去的军士与百姓便不是命么?” 风声不再,雪声渐歇,天地间一时好像只听得见头顶这道声音,李怀疏肩头狠狠发颤,生生受了黄自新一句沉痛失望的“我从未这么教过你”便猛咳不止。 女子素来体弱,他这个学生世家大族出身,家中不曾短过吃喝,到底好一些。 先前贞丰帝久病缠身,玉玺是交出去了,君王又哪有真正不设心防的?他下了道口谕,要给李怀疏找个如意郎君,相中的是皇太孙那边的外戚,这意思明明白白,婚后就好比同气连枝,他要为自己的储君寻个信得过的太傅与辅政大臣。 也不知是什么内情,李怀疏没答应这桩婚事。此举形同忤逆,贞丰帝还得用她,也得顾及李氏一族在民间的名望,杀是不能杀,狠狠罚了顿板子。 此后,她身体就不大好了。 咳嗽声叫黄自新听得心烦,不忍见她这样便转过了身。 话已至此,他依然没听到他真正想听到的。 先帝优柔寡断,念及与妃子的旧情,立了个庸碌无能又小心眼的太子,被驱逐出京的女儿其实那时已长成了雏鹰。 黄自新知道,充斥着杀戮乱象的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朱红的宫墙被风霜雨雪留下斑驳烙印,一个走过百年时光的王朝也如老树沉水,有了病态,有了腐朽的迹象。 他的这个学生少年入仕,见过百姓饿殍千里卖儿鬻女,贪官蠹虫将仓廪蛀空,养得自己膘肥体圆。 李怀疏很清楚绥朝的江山危机四伏,外有乌伤国虎视眈眈,内里积弊难除,假使再纵容这场宗室祸乱引发的战火蔓延下去,后果难料。 沈绪还小,品性不稳,照着他爹那脓包模样,万一长歪了也说不准。沈令仪要是资质平庸,早些年也不会遭兄长妒忌猜疑了。 横竖都是沈氏子孙,帝位谁坐不是坐,跪谁不是跪呢? 这道理并不艰深,很多官员也想到了,但他们仍然谏言幼帝出兵迎战。 户部连年亏空,修建先帝的陵寝都险些拿不出银子来,又如何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只是无人愿意站出来慨然陈词,承受千古骂名。 李怀疏咳嗽一声:“老师……” 不喊还好,这一喊,黄自新想起了几年前他生气时说要断绝师生情谊,李怀疏便也当着群臣的面应了这事,是怕自己假饰奸佞辱了老师的名声。 她关心的又岂止是黄自新的名声? 战事频仍,生灵涂炭,沈令仪纵然登上帝位了,史册里又会予她什么好评价? “王朝根基动不得,我的名声辱不得,她的名声也辱不得。” 想起这些年来李怀疏受到的非议与辱骂,其中不乏她的亲朋好友,自己也曾经误会了她,可谓是众叛亲离。 黄自新已经顾不上骂她跟泰安公主那笔有违天伦的糊涂账了,既是气恼,也是心酸,颤声说:“你的名声便辱得么?” 身后默然了半晌,李怀疏声如冰玉泠泠,在漫天大雪中显得孤寂,她只是一笑:“家父临终有言,我为女子,掌家中事为朝中臣,实在有违祖训,死后名不供庙堂,如有外人愿意替我烧香,是我之幸。如此,我又何必要什么名声?” 生老病死,谁不图个落叶归根。她死后却连自家的牌位都列不得,香火无人供奉,黄自新闻所未闻,他身形晃了下,几乎站不稳,两手垂落,怔然了很久。 “亏你赵郡李氏是几百年的名门望族,李元昶啊李元昶,你枉为人父,实是迂腐!迂腐至极!” 他替自己的学生觉得委屈,眼中含泪,望天痛骂。 未几,黄自新忽然转过身来,他看着长跪不起的李怀疏,留意到她自始至终低着头,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你使了玄眼?你的眼睛……” 颈侧被人利落一击,扶剑而立的老翰林晕了过去。 那只手的主人戴着半张金箔面具,鼻线中正,下颌线分明,外貌规矩得令人生不出半点窥探的欲望,偏偏眼睛里若有似无地透出些微悲悯,冲淡了生人勿近的气息。 说也奇怪,她像是从天而落似的,雁过尚且留痕,雪地上却只见乌黑的泥泞,不见半个脚印。 “多谢。” 跪了太久,膝盖几乎麻木了,李怀疏隐忍疼痛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条白布,双手托起两端,蒙住眼睛,牵到脑后系住。 马夫将不省人事的黄自新带到了马车上,不必再交代什么。 私心所致,她违背了师意。这几年来,至亲唾弃,挚友割席,她几乎成了孤身一人的天地浮游客,已不想再失去待自己恩重如父的老师。 “诸多事宜尚等着我处理,慢待了,南吕君请自便。” 李怀疏戴上官帽,系好鱼袋,回身朝太极宫走去。 她双膝想来是被冻着了,眼睛也暂时无法视物,走得慢,每一步却仍迈得沉稳,不愿落人不重官仪的口实。 这道清瘦的身影薄得像片纸,仿佛不能承受风雪之重,却默不作声地背负难以洗刷的骂名。 被唤作南吕君的女人身穿白衣,腰间系着一枚模样古朴的黑色玉佩,她站在雪地中,唇角牵出浅淡笑意,对李怀疏说:“李大人,你的相好确实已在太极宫等着你了。” 前头那人脚步微顿,被雪冻得通红的手拢在袖中轻轻捏起,笑了一声:“并非相好,只是我对不起她太多。” “大人好容颜,不过官服皱了,头发也乱了,还需好好理理。” “无悦己者,不必。” 跨过门槛,李怀疏目不能视也知太极宫近在咫尺,那个人……也近在咫尺。 她的心绪不复平静,呆了半晌,仔仔细细地将散落的发丝一缕缕理进了官帽里。 3. 尽欢 太极宫已被黑压压的北庭军队包围。 兵士从正门疾步迈入,高声呼喝:“泰安公主除奸佞以正道,诸位大人还请辨明真相,切勿盲从乱党!” 这是降者不杀的意思。 庭院中一干人等纷纷跪地俯首,或有犹豫之人便有兵士亮刃威胁,也只得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 殿门大开,雪落无声。 先帝灵前魂幡犹在,香火长明。 今日并非盛典,但沈绪年岁太小,不得不将稚嫩身躯藏在繁复隆重的衮冕服之下,以在无助时刻撑起君王之相。 供案前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入殿后便径直走了过去,不跪也不行祭拜礼,随意上了炷香,目光散漫地扫过贞丰帝簇新的牌位,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像是在耐心等候着谁。 “这人就是朕的姑姑么?”沈绪问身边的宫女。 弄春从前侍奉过沈绪的父亲哀太子,哀太子死了以后又侍奉沈绪,自然见过泰安公主,虽然时隔多年,但模样并未大变。 她瞥了一眼,便似被那人周身难以形容的压迫气息刺到似的,匆匆收回目光,口中颤声称是。 幼帝有样学样地将两条小孩的胳膊也伸到背后,衣肩上的日月章纹微微皱起,他不悦地蹙了眉头:“春姨,你怕她?” 弄春:“陛下……” 幼帝鼻间轻哼,很是不屑,张口欲言,却见一双沾过雪污的靴子停在了自己的云头舄前。 从前是皇太孙,如今是皇帝,他几时被人如此逼视? 来人身上有淡淡脂粉气,幼帝被熏得鼻子发痒,视线上移,只见沈令仪的颈项也似李太傅那般修长白皙,耳垂以艳丽的珠串坠饰,如将马尾高束的长发堆成云髻,应是雍容光华之态,但此时的她也格外标致,美得飒爽利落。 “李怀疏呢?”沈令仪半弯着腰,扶膝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侄儿。 这是她入殿以来头一次开口,不为玉玺,也不问幼帝准备如何禅位,却关心起了李怀疏的所在,就好似这个人远比江山帝位来得要紧。 隔着十二串五色冕旒,沈绪竟不敢与她对视,鼓足了勇气才仰头稚声斥道:“放肆!朕是皇帝……” 假使是平时,禁军听得这声放肆便可入殿拿人,但如今殿外人人自危,谁会顾得上一个宛如丧家之犬的君主。 他这般猫儿似的张牙舞爪,沈令仪不知想起什么,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又淡淡问了一遍:“李怀疏呢?” 长而不细的眼眸直将小皇帝看得生生往后退了几步,弄春扶住他,他也揪紧了宫女的衣袖。 幼帝唇瓣发白,觉得自己这身衮冕好似被沈令仪无甚意味的目光剥了个干净,她身上有历经沙场带出来的血腥气,脱下戎装也闻得见,像是浸透在了骨里,令人胆寒。 “我……我不知太傅去了哪儿……”他隐隐泄出了哭腔。 沈令仪站起了身,漠然将目光收回。 本以为既然是她教的学生,总该有几分像她,如今看来,除了幼时个子一般矮也无甚相似之处了。 李怀疏从雪中穿行而来。 见她行动略有不便,粟潇吩咐了两人带她入殿。 利刃逼在脖颈,庭院中的大臣呼吸粗重些都怕皮肉被刮出血来,应被下狱的佞臣却得如此待遇,令人大为不解。 “李氏府君以玄眼知天意,本朝开国时便被奉为玉台卿,论起观测天象,那可是比太史监准多了。”有人冷笑道,“玄眼代代相传,李相恐怕早就料到了今日。” 此事并非秘密,只是无人想起,他这一说,顿时哗然一片。老迈的声音怒而附和:“原来如此,难怪贻误战机!卖主求荣,你配做什么府君?实在有辱李氏门楣!” “若非我李世伯膝下无子,府君的位置哪轮得到她?女人目光短浅,干得了什么大事?” “依我看,此人合该凌迟!” 李怀疏站在檐下,一路走来,雪落满身,缚眼的白布与官帽垂下的软脚在脑后纠缠飞舞,黑白之间,一身平整的绯红官服更衬得她肌如冰雪。 将身后难听的辱骂置若罔闻,李怀疏微微颔首,对引路的兵士道了声谢,举步迈进了正殿。 “太傅——”幼帝好似见到了救命稻草,甩开弄春的手,急切切向李怀疏奔去。 弄春尾随在后,忍不住朝脸色晦暗不明的沈令仪偷瞄一眼。 李怀疏略往后退,避开幼帝委屈至极的这一抱,仍固守君臣本分,恭敬行礼道:“陛下。” “太傅,我怕她。”沈绪已无法强撑人君之相,不抱就不抱,他站稳了,红着眼眶拉扯李怀疏的衣袖。 想到沈令仪此时此刻兴许正看着自己,李怀疏气息略有些不稳,缓了缓,才温言道:“是臣来迟了。” “她会杀了我么?” “她不会。” 沈绪吸了吸鼻子,松开指间捏着的袍袖一角,他端正身形,以强硬的口吻向李怀疏道:“太傅说过,要以命保我安安稳稳退位。” 这皇帝他本就不想当,一辈子困于高墙,还不如梁间燕来得自由。 先是君臣,再是师生,纵然沈绪依赖她亲近她,危难时刻也依然会舍弃她。 李怀疏并不为此感到难过,反而觉得心里那份枉为人师的愧疚被填平了少许,点头承诺:“陛下放心。” “弄春,陛下累了,你且服侍他去偏殿休息。” “是,中书令。” 殿门在身后沉声合上,眼前庭院空空,徒留满地寂静雪景,朝臣不知被带到了何处。 沈绪情绪有些低落,垂首问道:“春姨,她会死么?” “太傅待我很好,我怕死,但也怕她会死。” 弄春回望一眼,正殿门前所有宫人已被遣散,北庭军队也似得到了什么命令,俱都四散开去。 她年逾四十,横跨两朝,知道许多不该为人知晓的秘密,譬如先帝给李怀疏赐的那桩婚事,当真只是为了使皇太孙有亲近之人可依吗? 天子之女生来尊贵,出降驸马使得,终身不嫁也使得,纵然荒唐些,养几十上百个用来消遣的面首也不是不行,但有违天理伦常之事又怎么…… “中书令不会死。” 两鬓微霜的宫女眼睫颤动,想到那两人过往难以清算的恩恩怨怨,低声叹息道:“只是恐怕也不会好过。” 大殿内安静非常,听得见外头风雪呼啸的声音。 李怀疏:“殿下不是为除奸佞而来?我已在此,动手罢。” 她不知沈令仪方位,只是朝前迈出一步,唇间带出释怀淡然的笑,赴死对她来说像是种解脱。 “他方才说你以命保他?” “既是帝师,自当如此。” 沈令仪稍稍一顿,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连声称赞道:“很好。” 是了,我也曾是她的老师,突逢乱局却不保她,反而向先帝献上祸国的谶言,迫使她被驱逐出京。 眼睫在白布上刮过几个来回,李怀疏双手在衣袖中轻轻握起,她缓过心中绞痛,诚恳道:“我对不起你,施加重刑或是就地处死,要如何讨还,悉听尊便。” 一时缄默无言,她明白沈令仪这是应了的意思,知根知底,她们从来便是这样的关系。 欠她太多,迟早要还,躲不过也不想躲。 李怀疏才将不知如何自处的心放下,可再倾耳时又听见了不知什么物事叩击桌案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清脆,但又似乎很有些分量,是……那人脱下了甲胄? 短暂清明的一瞬间,李怀疏忽然意识到沈令仪将要付诸实施的“讨还”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她很快转身,辨不清来路去向也管不了那许多,疾步想要远离这个地方。 她因动用了玄眼而罹患眼盲,十天半月左右才能慢慢恢复视力,如今听觉变得尤其敏锐,耳后脚步声渐渐逼近,她呼吸微滞,忽而转身朝右,却哪晓得前头是一根朱红梁柱。 沈令仪不费吹灰之力地追上,将李怀疏从梁柱跟前揪住,笔直往后拖去,一把按在了地上。 几步之外便是先帝供案,她力道之大带出一阵劲风,吹灭了几盏烛火,剩下的也忽明忽暗了好一会儿。 肩背毫无缓冲地磕到坚硬冰凉的地面,李怀疏痛得闷哼一声,乌纱帽跌落在旁,影影绰绰的烛光映照出惨白面色。 她生得异常白皙,适才奔逃时也不知擦碰到了哪儿,侧颈间留下一小团淡粉痕迹,瞧着就好比骤雨摧残桃花,在风中抖落一地春意,是凌乱破碎之美。 沈令仪单膝跪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有几分怜惜地伸手抚过她眉间,轻声笑道:“不是说还债么?你想寻死?” 明知不是寻死是找不到路,这人仍煞有介事地问她,一如从前的恶劣。 “你大可囚我杀我,不必想方设法□□我。” 李怀疏呼吸紊乱,几次挣扎起身都因力气悬殊被再次摁倒,只得一把握住对方想要往她腰间摸索而去的手。 “□□?”沈令仪细细品味一番这个词,语气沉了下去,“多年前我与你去端州查案也曾有过一段,你喜欢紧紧握住我的手臂,如今例行云雨对你而言便成了□□?” 供案上摆着卸下的一副臂甲,用意不言而喻。 李怀疏听出她有几分伤心,也后知后觉她的体贴,然而此时除了逃离以外别无所想,于是趁着对方分神的间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没站稳就趔趔趄趄地往外迈开步伐。 充作灵堂的大殿何等庄严肃穆,先帝灵前,国丧未除,她竟要对她做这样的事——是她做得出来的事,却没想过她真要对自己这么做,李怀疏只消想想都恨不得晕死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 没逃走,也没晕死,倒是自己将自己绊了一跤。 “去哪里?” “如你所愿将你下狱,或是在这里,即便是众目睽睽的朝堂之上,我要做的事要讨的债都没什么区别。从今往后,从明日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哪里也去不了了。” 沈令仪轻轻叹息几声,不明白李怀疏为何总要自讨苦吃,她起身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将跌倒在眼前的人横抱起来,口吻竟难得有些温柔:“腿软了还要跑,我会吃了你不成?” 陷于沈令仪寥寥数语为她编织的恐惧中,李怀疏惊得浑身发抖,恍惚之间,竟还不忘将滑落一半的衣肩给理了上去,紧咬牙关,又是一副宁死不从的倔强模样。 “我有时也会忘了你其实还比我小那么几岁,赵郡李氏究竟是什么门风,教出你这么个年纪轻轻油盐不进的人来。” 沈令仪将她轻手轻脚地放在地上,这次没再给她任何机会,干脆利落地卸下她腰间蹀躞带,这上面吊鱼袋系环佩,叮铃哐啷一堆东西,走路时却不许发出声音来,哪一样不是约束朝臣仪表的物件,眼下却被用来绑缚她。 羞愤难堪,李怀疏呼吸几如潮起潮落,她的双手被反束在后,已无多少主动的余地,却仍不愿就范,抗拒时无意将鹅白的颈项送往前去,便被沈令仪轻柔地吻了一下。 她骤然睁眼,白布后的眼神被这个吻轻而易举碾碎,沈令仪在亲吻中专注地听素来冷静自若的人是如何银牙咬碎彻底崩溃。 “殿下……沈令仪……放过我……” 沈令仪盯着她,气息不匀地问道:“你当真愿意被我放过么?” “抗旨拒婚是为了谁?清白之臣却甘为千夫所指,又是为了谁?” “世家名门之后当光耀门楣,百官之首当为表率,颠倒阴阳之事自然做不得——如此,究竟是哪个身份阻你对我表述心意?” 沈令仪貌似温和地笑了一声:“我不知,你也不说。” “没关系。” 她捧住李怀疏想要后退的脸,边吻边道:“不敬先辈的不孝子孙我做得,与栋梁之臣但行苟且的淫君我也做得,中书令还有什么别的顾虑么?” 李怀疏已听不大清沈令仪说些什么,诗书万卷没教过她如何纾解情潮,她起初咬牙去忍,忍不住了便落泪,渐渐放下了已无意义的抵抗,深陷在这场久违的潮腻中,到最后,失仪的叫声回响在空旷的灵堂。 思绪迷乱,脑中回忆自顾自地翻过多少旧年头,她与她碎叶城相识,长安重聚首,端州一晌贪欢,又是五年别离,到得如今就好像一场她甘之如饴的梦。 更漏滴残,后半夜雪渐停。 沈令仪拥着身下人尽欢,却不晓得她苦苦谋来的这个人中了一种名叫拢香的奇毒,一月内必定毒发身亡,药石无医。 4. 重生 倒春寒的时节,冷风剥去桃红柳绿的春意,灰沉沉的天色又一次布满了长安的上空。 一连几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灭了京城百姓踏春出游的兴致,去不了郊外松泛筋骨,有点闲钱的便往茶楼酒肆里头钻,咂酒喝茶,不敢妄议即位不久的女帝,聊的大多是同一件事。 勤王之师口口声声的除奸佞,这场世人皆知的戏还差一个理所应当的收尾,却不见新君对李怀疏有任何处置。 或许即位之初不便大动干戈,且李氏一族名望颇深,沈令仪只是罢了几名废帝宠信的官员,佞臣之首既不下刑狱,也没有留在府中待罪,几如消失了一般。 如此过了月余,没等到什么旨意,竟突然传来李怀疏离世的消息,没头没尾,蹊跷得很,像是内里藏着错综复杂的隐情。 午后雨停,枣红色的矮马在青石板上踏起因水淤滞的马蹄声,太平坊街道宽阔,两旁栽种的榆树堪堪越冬,枝叶稀疏,避不了什么雨。 从太医署赶来的孔曼云鬓发微湿,望向不远处冷冷清清的李府,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以往殷勤送拜帖的人如今都怕惹得一身骚,哪敢专程祭拜罪人,坊邑的邻居逼不得已路过都小心翼翼贴着墙根走。 眼前这座檐牙高啄的府邸不见半尺缟素,李怀疏头七未过,朝野上下随波逐流唾弃她也就罢了,家里便是连个引魂以归的简陋丧事都不兴给她办吗? 孔曼云无声叹了口气,驱马上前,立时便有久候在外的人迎了上来:“医正一路奔波,且入府喝口茶水。” “不必,病人何处?这就带我过去罢。”孔曼云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来人,从马鞍上卸下医药箱便自顾自前行。 仆人愣了愣,听出她口吻有些冷淡,不晓得自己哪里开罪了她,但转念一想,医者仁心,病人的生死安危的确比稍事休息要紧得多,于是从善如流地答应。 孔曼云跟随仆人步入李府,一路走一路瞧,只见曲水如带,百花浥露,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清新的味道,荡涤了一切污浊,又有稚子追逐嬉戏的欢笑声穿墙而来,端的是无事发生。 赵郡李氏传承几百年,子孙绵延,为官者不在少数,死了李怀疏想来还不至于伤及根本,只是这府君的位置不知由谁继任,嫡支一脉本来就只剩下李怀疏一人。 “夫人怎么对旁支这般上心?”孔曼云忽然问道。 太医署人手有限,仅供宫中与百官公卿驱使,像李氏这样的高门大族虽然也算在内,但要是稍微沾点边的亲戚都得使唤医官,那他们干脆日日待在署里和衣待命得了。 仆人也是个懂事的,晓得避开话中机锋:“七娘虽是远房所出,但亲生爹娘去得早,她自幼长于夫人之手,与夫人及府君的感情自然深厚些,否则也不会在听闻府君的死讯后悲痛难当绝食自尽了。” 李识意序齿行七,时下称呼女子为娘子,故而仆人唤她七娘。 孔曼云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绝食?若真想死,何不寻个痛快的法子?” “这……”仆人只得硬着头皮如实道,“医正不知,我家七娘自幼体弱,腿有残疾不能行走,痛快寻死的法子她想得到却做不到,下人也不敢帮。” 如此倒说得过去些。 孔曼云缓缓自勾起的嘴角放下讥笑,想着暂掌家事的应是李怀疏的阿娘,心里仍是不平:“沾了几分亲缘的妹妹愿为姐姐去死,亲生母亲竟是连炷香也舍不得给女儿点上吗?” 仆人喉中一噎,李怀疏与康瑶琴母女关系不睦是远近皆知的,再说,她死无庙享是李元昶在族中几位耆老佐证之下做的交代,孤魂一缕又岂是为娘的只手促成。 涉及别人家事,孔曼云不好过多置喙,借口舌之快发泄了心中不忿,这才正色询问:“你家七娘病症如何?” 竹木小桥上隔水望见一僻静之处,柳梢掩映的屋室便是李识意的居所,仆人顿了顿,说:“已救回来了,身子虽然孱弱,但从前也是这样,只是……” “只是什么?” “七娘像变了个人似的。” 仆人一五一十道来,以便孔曼云了解病人情况:“府君死讯传来那日七娘便粒米未进,她身子弱,不过三两日即气若游丝,意识却似清醒,吃食跟汤药灌进去又吐出来,竟是一心寻死。第四日,七娘昏昏沉沉,仅剩一口气吊着,到了傍晚才被救醒,那时便有些奇怪了。” 孔曼云脚步微滞,凝神去听:“怪在何处?” “七娘快清醒时紧紧捂着肚子,冷汗涔涔,面白如纸,□□时断时续,仿佛在承受莫大的痛楚,却哪是久未进食乃至体虚晕倒的症状?待醒来后,她忘了自己为何寻死,向贴身侍女问清缘由又开始不吃不喝,这次寻死未果,七娘孤零零在房中待了半日,想通了似的,愿意用膳服药了。” “夫人却不甚放心,听闻孔医正家里世代从医,于疑难杂症略有所得,府君过世前也是由您诊脉才知道是中了什么……拢香之毒,这才请了您来。” 宫里宫外为李怀疏会诊的医者无数,孔曼云是唯一能说出这是什么毒的人。 她家传的医书中记载,拢香无药可医,从何而来不可考,前七日毫无症状,第八日症状显现,发作的时候腹中绞痛难忍,浑身骨头犹如蚁噬一般,既痒又麻,日夜不停,叫人恨不得立时去死。 七又十七,第二十四日是毒发之日,除了前述情况以外,还会被毒素催发出冲鼻的异香,死后久久不散,甚至能弄蜂引蝶。 拢香。 此时此刻有个人在睡梦中重温了这毒的滋味。 几条巴掌大小的鲤鱼摆着绮丽的尾鳍浮跃水面,水线稍涨的池塘轻轻荡开涟漪,岸上闭目浅眠的人耳尖跟着动了动。 面庞苍白的女子迟钝睁眼,紧握的掌心已不知不觉摊开,鱼食从指尖结伴滚落,与桥廊木板磕碰个清脆,那双蕴烟带雾的眼眸这才清明了几分,低头看着岸边划水而来的鱼群,无端叹了口气。 身后,她的贴身侍女玉芽也跟着愁眉苦脸叹了口气:“唉。” 不必回头也猜得到玉芽脸上是什么表情。 李识意生性天真烂漫,眉间堆满了草木葳蕤的朝气,唇角一牵,重山云雾破开万缕忧愁散尽,近日的她沉默寡言,还会唉声叹气,可不是像鬼附身么? 她叹气是因为见到在水里活蹦乱跳长了存许的锦鲤鱼群,想起从前的事,玉芽叹气是诧异自家娘子性情大变,莫非有什么没诊断出来的隐疾。 玉芽恐怕想不到,她眼前这人并非李识意,而是鬼使神差死而复生的李怀疏。 拢香不仅无药可医也无药可缓,李怀疏每日都在生生忍受着毒素发作的剧痛,她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觉,到后头几乎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孔曼云晓得这毒的厉害,曾向沈令仪直言既然无法解毒那何不如了断性命。 初登玉阶的女帝横戈马上握得动长刀,也执山河掌社稷,那日手中朱笔却落了两回,她没说好或是不好,眉心蹙起耐人寻味的弧度。 李怀疏替她拾起那支笔,拢着衣服在几案边歪歪斜斜坐下,仰脸笑道:“你要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么?” 沈令仪重新握起朱笔手却隐隐发着颤,她索性搁笔,半晌才道:“解了毒,我大可向你慢慢讨还。” 她侧目看着被自己以待罪身份囚禁在甘露殿里的李怀疏,没穿官服,没戴乌纱帽,拆骨剥皮的疼痛终于使她从一丝不苟的身份里走了出来,往日被礼制规训得板正的脊梁骨变得软绵绵,随意地坐,随意说话,随意依靠着她。 灯影幢幢,恍惚间,沈令仪觉得她们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碎叶城,已经很久不曾有过的恬静时光。 李怀疏伏在沈令仪肩上,气息微弱,疼得煞白脸蛋渗出薄薄一层冷汗,却露出满足的笑来:“既如此,解不了也让我再多活几日。” 眼皮似有千斤重,她闭了眼眸,嘴也笨如学舌的鹦鹉,吞吐了几次也说不出那句在腹中萦绕千百回的“我想再多看你几日”。 就这样,李怀疏熬过了整十七日的拢香发作,直到毒发身死。 此生她与沈令仪之间恩怨纠葛难解,身份也天差地别,她为人臣,自可以成就沈令仪明君事业,她若真是甘露殿的主人,君臣禁断,阴阳颠倒,沈令仪将永远做不了明君。 她为了她可以吃尽一切苦头,最后一件不过是藏之于心自断念想。 我从未后悔。 但这样的苦一辈子就够了。 将死之日,李怀疏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她没想过自己会重活一次,还是以别人的身份。 为了私心翦除异己祸乱朝纲,她既然顶着这样的罪名,毒发身亡后就该下阿鼻地狱受尽酷刑,岂料黑暗如潮般席卷,辗转醒来她却已经躺在了李识意的床榻上,被满屋子人“七娘七娘”地呼唤着。 同样残破脆弱的身躯,同样一张脸,就连声音也一模一样,她想说自己不是,那样的情形下又有谁会相信? 屋檐下的风铎被吹得叮铃作响,有道温和妇人的声音传来:“七娘,岸边风大,喂了鱼就当回屋去。” 与她并肩而行的还有一人,正是孔曼云。 李怀疏望着池面的视线颤动几下,转过轮椅后称呼道:“母亲。” 康瑶琴走到跟前来,看着她,直将她看得低下头去,这才抬手轻抚她的发丝:“这是怎么了?平时都唤的阿娘。” “你姐姐对我才这般生疏。” 5. 冤家 康瑶琴穿着锦缎织就的衣服,颜色与纹样都朴素极了,发髻缠成京中贵妇时兴的样子,金钗玉篦也是最普通的款式,称不上铺张。 她原本应是旁的姓氏,康姓是随了一胡商。 康别春往来长安与碎叶城经商,途经遭了水患饿殍遍野的村庄,收养了尸山人海里头尚有气息的婴孩,自此以后两人以母女相称,与亲生无异。 随母游历十几年跋涉几万里,康瑶琴学文识字,见多识广,行事利落干脆犹如雷霆,平日处理事务总将一碗水端平,也有能耐叫宵小生不起事端,是以近来虽逢多事之秋,府中还算风平浪静。 轻声询问的妇人容貌可亲,神态更是温和,弯着腰去迁就轮椅上的李识意,一双略带风霜的眼睛明明满是关切,却将对方望得低下头去,只剩个不知何意的头顶。 康瑶琴仍是一笑,轻抚发丝的手顺着往下到了后颈,横过掌心亲昵地拍了拍:“晓得这么做对不起阿娘了?” 这么做,自然说的是她短短六七天寻死了两次。 头一次是真正的李识意,再一次却是李怀疏自己。 她重生以后心境转变几回,起初意识模糊,正经受万蚁啃噬的剧痛,□□声呜咽在喉中,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入耳。 过了不知多久,她艰难地睁开仿佛被胶住的双眼,尚未有别的举动,先被紧紧抱住,那人将她揉了又揉,舍不得放开,眼泪滚落到衣肩上,使她混沌不清的脑子被浇透出一个湿淋淋的天亮来,视线慢慢纳入这间屋子,晓得了所处何方,也晓得了这人是谁。 明明是借的身体还魂,无处可栖的痛却似乎还在作祟,在温暖有力的臂弯中,她松开与疼痛较劲的唇齿,被襁褓包裹的婴儿似的,不由自主地溺进了注满温情的踏实里。 李怀疏缓了几口气,煞白着脸,眼泪竟也无知无觉淌了下来,她张唇喃喃道:“阿娘……” 这人的臂弯其实有些陌生,是将李识意视若己出的康瑶琴,也是将李怀疏幼时养的狸奴烹成菜肴骗她吃下,使她再不敢因着贪玩耽误课业的康瑶琴。 是妹妹的阿娘,却不是我的阿娘,她不舍的并不是我。 康瑶琴的眼泪勾得李怀疏有了些许苟活于世的贪念,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这念头便烟消云散了。 眼泪不是为她流的,汤药也不是为她而煨,她每多活一日就能更深刻地体会到康瑶琴并非做不好母亲,只是做不好她一人的母亲。 藏了多年的期盼被从心尖剖开一道口子深入心底剜出来,晾到太阳底下没日没夜地曝晒,隐痛成了明晃晃的一根根刺。 她生死簿本就被判了这笔死劫,是定局,上辈子唯一牵念也做了了断,赤条条地来去对谁都好,没道理顶用他人性命去贪享与她无缘无分的母女亲情。 更遑论这个“他人”是与自己感情深笃的妹妹。 李识意双亲去得早,身体又有残疾,轮椅碾过满地落叶的中庭发出清脆声响,那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 人生欢愉说多也多说少也少,一是阿娘,二是姐姐,三是自家庖厨上屉蒸制的包子皮薄馅大,西市赵家娘子巧手秘制的见风消,樱花毕罗酥软可口…… 七娘生来嘴馋,口腹之欲被世间珍馐填得餍足,忘了十之八九的不如意,得一二点慰藉,就能望着老天由衷夸赞一句“待我不薄”云云。 李怀疏那日去偃师堂订做机关轴承自由运转的轮椅,顺路从衣衫褴褛的老妪手中买了一篓小鱼——便是眼下在池塘活蹦乱跳长了存许的锦鲤鱼群,也差点被七娘当做食材送到后厨刮鳞剖腹煮了吃。 贪吃成这样,哀恸之至竟情愿做个饿死鬼与她同生死。 心安理得从至情至性的妹妹处偷得余生时光,李怀疏自问做不到。 她向玉芽问清楚来由,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因何如此,只得依葫芦画瓢又“死”了一次,以为这样李识意就能回来,结果徒劳一场。 将自己关在房中苦苦思索了半日,李怀疏确实想通了,在弄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她不能死,这副躯体不属于自己,她也无权处置与苛待,万一李识意回得来呢? 想通了,如何与康瑶琴相处却没想通。 皮囊骗得了人,她不敢仰起的脸,往别处游移的眼神,喊不出口的阿娘……一件件,一桩桩,无时无刻不在露出破绽。 康瑶琴无微不至的关心像一根她无福消受的鱼刺,不上不下地梗在喉间,李怀疏默然半晌,平生所学都败给了无所适从,什么也说不出来。 池面被微风吹皱,寒风袭人,李怀疏以拳抵唇咳嗽几声,狐裘衣领被康瑶琴细致拢了拢,她双肩微微一颤,鼻翼翕动,嗅到了若有若无的香烛味,再仔细去闻,又似乎只是自己牵强附会的臆测。 “夫人,这便是你家七娘?” 孔曼云出声询问,无意间替李怀疏解了围。 她将目光落定在李识意缀满纹样的衣襟上,绣线妙法勾了两朵艳红饱满的腊梅,鸟喙将其衔住,栩栩如生的云雀枝头展翅,像是要乘风而去。 听闻李氏先祖九死一生时梦见云雀衔梅而脱困,之后便以此为族徽,梅花的数量最高为九,最少是二,奇数男,偶数女,又因身份尊卑或有殊异。康瑶琴与李识意之间却整整差了六朵,想来世家规矩繁琐,她们仍只是口头上的母女,过继或认养的仪式均未走过。 孔曼云奇怪的是,李识意的身份地位与自己所想很有些出入。 云雀区区衔了两朵腊梅,恐怕她父亲虽然入了宗谱,但实在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这么说也很蹊跷,李氏一族起于赵郡,几百年来因故分裂迁徙的族人不在少数,除去京畿向来是本家所居之地以外,其余各州都或多或少散布着宗族血脉。 李识意的父亲既然是远支,与本家的联络必不密切,双亲出了事还有祖父祖母帮忙照料,再不济,婶姨叔伯也能出几分力,身体孱弱离不得人的孩子怎会被送到长安给少有往来的主母养育? “孔医正。” 这声音是豁然起的一阵清风,将孔曼云犹自纳闷的聒噪心声吹到了天边,匆忙聚拢的目光凝在前方,微微一怔。 李识意适才低着头,她只是见到了纤纤弱质的大概轮廓,这会儿朝她不远不近地望过来,五官标致归标致,仍是温温的,横眉吊眼也燎不出几分嚣张气焰,自娘胎带来的病气附着于肌肤腠理,一瞧就知道是个病秧子。 一双眼生得观之难忘,歙州的上等墨也点不出的湛亮漆色,瞳仁与眼白分布得正正好,说不清是什么眼型,眼尾总是向上弯那么一点儿,像是借此钩住了易散的欢喜,越积越多,终于酿成简单豁达的情绪,用它去充盈眉鼻之间剔透的容器。 孔曼云又一定睛,李识意确实唇角带笑,但她却觉得跟恍惚一眼有些微妙的区别。 这一时半会儿,她也说不上来区别何处。 “你认得孔医正?” 康瑶琴很是诧异,七娘足不出户,孔曼云又是头一回来到府上,两人应该素昧平生才对。 可不是认得么? 甘露殿是中宫居所,废帝还没到册纳的年龄,女帝才即位,从前还是殿下时府里也不曾有过伺候的人,偌大的宫殿因此空悬。 李怀疏被沈令仪囚禁在那处于情于理不合,她妄图瞒过史家笔法,几乎不见外人,日日入殿请脉的孔曼云倒弥补了她几分新鲜。 这人开的药方最苦,针也下得最痛,棋艺烂得要命不说,输得多了瘾愈发大,还总悔棋,忍不住说她几句,次日的药就苦得没法喝下去。 但那时实在憋得慌也疼得紧,来来去去也只棋局上还剩点乐子,她捧着脸似西子捧心,皮相是个美人,命不久矣的模样也肖似,素白的手在玉盘间起落,吞去白子大片江山。 孔曼云咬牙切齿地说:“奸臣!” 她笑一笑,也不客气地回敬道:“庸医。” 庸医默然了半晌,眼中隐有哀痛:“我……的确救不了你。” 奸臣褪去了张牙舞爪的官服,素色袍衫最是平易近人,窗外日色将束着玉簪的半截身子照在竹影涛声的屏风上,薄薄一片剪影,清丽可人,像是摽梅之年的少女,岁月在庸医口中却无几日可蹉跎。 李怀疏在棋瓮中捻着棋子,清冷面容仍自神色淡淡,睫毛却颤动得温柔,好似怕惊醒入梦之人:“救不了,救给她瞧也成。” 他乡遇故知,他乡是李识意的他乡,故知是李怀疏的故知,遇是喜相逢,可作笑谈,能共饮酒。 但故知与新交之间差了一盏她曾见过的明月,千里既不同风,相逢也唯有迎面不相识。 空荡荡的寂寥感铺天盖地袭来,将她化作一粒落不了地的尘埃,既不是李识意,好像也不是李怀疏,那我究竟是谁呢? 李怀疏轻轻敛眉,余光瞄一眼不出声的康瑶琴,顿了片刻才道:“阿姐与我说起过。” 她从小就这样,说了谎犯了错,得觑着康瑶琴的脸色才敢往下交代。 康瑶琴低头看着李识意慢慢透出颜色的耳尖,目光游移到了她脸上。 阿姐,李怀疏? 孔曼云清清嗓子,绷着下巴,不大自信地问:“她怎么说的?” “说孔医正妙手仁心,为人嫉恶如仇,正直磊落,堪当太医署之表率,只一样不好。”李怀疏笑了笑,“对弈时,棋子握不稳。” 孔曼云脸色青了又白,见李识意笑得一派天真,好似不知道棋子握不稳说的就是悔棋,她若再解释辩驳什么可就多余了,于是咳嗽一声,问康瑶琴:“在此处诊脉?” “不说天冷风寒,也从无此待客之道,茶水已备好,医正且随我来。”康瑶琴笑得随和。 半个时辰后,孔曼云给李识意问完诊,为表谢意,康瑶琴一路送她出府。 “脉象平稳无甚异常,依您之言,中书令对七娘来说是十分紧要的人,突闻死讯,她一时经受不住剧变以致性情迥异也情有可原。”孔曼云说,“至亲离去,无动于衷才应当好好治治心病罢?” 康瑶琴抬手挑开新垂的柳,听出言外之意,眉目间却无愠色:“医正对我似乎有误解。” “误解?”孔曼云拎着眉头在康瑶琴脸上瞧了又瞧,端庄有,淑柔也有,女儿过世的难过却半分也寻不得。 她停下脚步,冷言冷语道:“李怀疏的遗体呢?难不成当娘的拿草席裹了便葬了?” “也得我有的裹。” “……什么意思?” 康瑶琴侧过半张脸,她今日没来由有些疲倦,睫毛不堪重负般垂下一半:“从头到尾,只闻死讯,不见尸体。” 宫里带来的消息,停灵的殿宇遭了一场春雷,大火烧尽了遗体,御前中官给了几件贴身衣物,劝她节哀,走走过场便回宫复命去了。 真如此凑巧? 康瑶琴心里另有猜测,因事涉九五,不敢妄下论断。 过了月余,那位中官再度携旨意而来——陛下要纳李识意为侍君。 魏郊拿眼风瞟了瞟轮椅上揽风拂柳似的女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颇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认可。 康瑶琴欲言又止,魏郊和善笑道:“夫人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依他官阶在御前可称是个人物,姿态却很亲和谦恭,所赐钱财只略拿了一些当是宫里宫外跑一趟的辛苦费,前次传口谕时也是这般谨慎且知分寸,康瑶琴心中作过计较才低声问道:“侍君?” 魏郊笑得不显山不露水:“我绥朝有过这样的旧例。” 先头那位女帝晚年昏聩,听信妖道以阴补阴延年益寿的邪术,纳过几位女侍君。 “我家七娘鲜少出府,何来的机缘?” “另一中官前几日出宫办差,途经西市有幸得见李侍君玉颜。” 二人交谈就在近处,李怀疏一字不漏地听见,忍不住扶额,指尖搭在眉间无奈地叩了两下,心中连道几声“冤家”。 她悔不当初,上什么街寻什么放生池边的半间凶肆。 6. 灵媒 三日前,西市。 开市的鼓声响过,东南西北数道坊门齐开,在外久候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入,空寂了整宿的坊市倏然被喧闹填满,驼铃阵阵,马蹄嘚嘚,金银玉器满车,丝绸布匹堆叠成山,行走间,奇异香料与异域美酒已引来无数人问津。 远处的九层浮屠有僧侣敲钟,风铎和鸣,铿锵余韵回荡不休。 盛世之相,谁又愿窥见内里的虫洞疮痍。 但窥不见,就不存在了么? 李怀疏的目光试图越过人潮寻找一株独柳。 贞丰十七年,她初入翰林,正月初一屠苏酒饮过,京城衙署尚在休沐之际,一名偷盗宫中财物的内宦,竟被刑问出震惊朝野的大案。 案件牵连者众,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黄自新的得意门生许湎也在其中。 三司会审,重刑逼供,皇权与世家之争暗流汹涌,喝令彻查此案的皇帝不需要一副恳切陈词的喉舌,他要的只是一纸供书,严惩主张新政之人以平息世家怨愤的一纸供书。 审理定案花了大半年,至仲秋,西市独柳旁,许湎等近百人尽数被斩首示众。 史书上寥寥几笔,却使得若干人骨肉离散,连下三日三夜的大雨才将满地血水冲刷干净。如此惨况,世家得到了慰藉不假,但反过来,赫赫君威也如覆在头上的浓厚乌云,遮天蔽日,阴影笼罩在心中,人人自危。 贞丰帝并非狠厉果决之人,不难猜出雷霆手段的背后定有教唆者,此案的处置明面上或可称为帝王权术,背地里稍加琢磨却伤透了良臣的心,黄自新便是那一年奏请回翰林院当个闲官,不再过问朝政。 君臣不睦,小人自会伺机而动,种种乱象皆是朝廷动荡的征兆。 “七娘,你今日第一次出府,怎知放生池边有那什么半间凶肆?”玉芽执着伞,向李识意问道。 她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回头,赵家娘子的店铺须臾间门庭若市,都是为新鲜出炉的见风消而来,七娘好不容易跟夫人求得出府散心的机会,不为吃的,竟闷头闷脑地直奔凶肆,一个做死人生意的地方。 李怀疏眼中波澜微兴,重生的时日太短,触景生情,她仍不免陷于过往的身份中,但这些为国为民的忧虑在李识意的皮囊之下已无任何意义,夺权贪污之内忧与她无关,乌伤边衅之外患跟她何干。 那个身穿玄衣落落而立之人……恐怕也难与她再生瓜葛。 这么想来,倒是平白偷得几分清闲,上辈子活似个劳碌命的李怀疏轻轻笑了一声。 玉芽见她久违地露出笑容,眼眶不由泛起几分酸涩,心想七娘过了这关死劫,兴许因祸得福,许多事忘了就忘了罢。 “咳,阿姐说的。”天青色纸伞遮了半张面容,也遮住了薄粉的耳廓,她不咸不淡答道。 不会说谎,也懒得编,索性就一个谎言说到底了,自孔曼云问诊后她连平日的言谈神色都不再费心伪装,毕竟再如何古怪均可解释为“性情大变”,重生魂穿堪称怪谈,寻常人闻所未闻,联想亦无根基。 玉芽默然,尔后咕哝道:“原以为府君寡言,对七娘却是例外。” 忽觉失言,忙闭上嘴,又小心地瞧了瞧李识意的脸色,只见她不忧不恼,反而牵唇一笑:“我自小无父无母,是阿姐拿我当亲妹妹相待,故而李氏亲族虽多,我也就认她这么个姐姐。” 复述得八九不离十,是李识意曾经之言。 她这么说,也这么做了。 我又哪里值得她这么做。 魂魄离身,究竟是为什么?要如何才能为她寻魂归体? 长安多种柳,也种榆杨,合抱之木繁枝高拂,逢丰沛雨季却逊于动人春色。 李怀疏坐着轮椅穿过浓荫,苍白指尖搭在扶手上,乱花迷人眼,她的心中也满是迷惑。 浮屠宝塔敬供佛舍利,放生池边放归生灵以积德。 连日落雨,终于放晴,游客乘兴而至,香客携眷请愿,春絮如雪、云翻白浪的景色因着桥头攒动的身影平添生气。 一主一仆下了桥,自巷道深入,七弯八绕,才算寻得所谓的半间凶肆。 这家店铺名副其实,横向被两旁的邻居挤得只剩半爿大小,竖向又陷进砖墙之中不肯往前再探半寸,破旧得难辨底色的酒旗上潦草写个“凶”字,连着斑驳木棍被随意支在墙角。 墙角处吊着的粗陶炉正煎着水,咕嘟涨沸,飘来的味道闻着有些奇怪,似馋人的肉香,又好似掺杂了几味苦药,地上随意放了只碗,里头剩下一半浑浊酒液。 杌子上坐着的人身形修长,为迁就地灶不得不弓腰塌肩,其肩背较寻常女子略宽,却不似男子般硬朗,乌黑浓密的长发随意用木簪斜插在脑后,握着蒲扇,三下轻三下重地往火中送风。 留给庭院中人的仅一片雌雄莫辨又赏心悦目的背影。 “做生意么?” 玉芽已暂时被支走,李怀疏驱使轮椅靠近过去,开门见山问道。 “不做。”回得干脆利落,蒲扇未停。 这显然是个女人的声音,天生自带几分哑,但哑得别有几分醇厚的韵味,也不难听,像是塞外未经雕琢之玉,表面尽是风沙磨砺的伤痕,却质地温润。 李怀疏:“为何?” 轮椅比杌子高,她重生以来难得有俯视他人的时候——疑因对方体貌实在颀长,俯视也未尽然。离得近了,这才见到对方耳后有颗细小红痣,被散落的几丛碎发掩映其间。 “不做亏本生意。”在心中数够了数,谢浮名放下蒲扇,侧脸望向轮椅上的“人”。 她模样普通,人群中一眼即忘,有负坊间流传的奇人盛名,也对不起那片映入李怀疏眼帘的背影。 唯独一双眼睛生得惊似佛陀观音,眼神落定在李怀疏身上,撩起眼皮时也泽被了几分慈悲,谢浮名缓缓道—— “你并无躯体,魂魄漂泊无可依从,又拿甚偿我?” 说罢,谢浮名扼住衣袖,端起地上半碗酒往炉火泼去,不论火是燃或灭,她未施舍一眼,拿着碗与蒲扇起身欲走,这古怪的水便似是煎好了。 近前天光几乎被站直了身的女人遮去大半,身高确乎八尺有余。 李怀疏惯来过目不忘,前世为官期间辗转京中与地州各衙署,卷宗文书但凡阅览即心中有数。吏部掌天下官员之铨选考课,虽有科举取材,也怕错过商山四皓之流,故而常有吏员到民间寻访能人异士并分类辑录成册。 半间凶肆与谢浮名在其中略有几笔记载,可通阴阳对上了,身高也对上了,却不知后半截是真是假。 谢浮名走出几步,身后之人道:“没错,这具身体非我所属,我也没有你所要的三两骨。” 屋室简陋,门可罗雀,并非生意差,做的不是银钱买卖而已。 长安西市放生池边有半间凶肆,店主谢浮名,生于乱葬岗,父母不详,师从异人,身高八尺有余,可通阴阳。办事不收钱财货物,但从主顾身上取不多不少三两骨,无碍人命,你情我愿。 “谢老板眼力非常人可比,既然能一眼瞧出我魂体分离,想必凭借三两骨也可识魂断魄。”稍顿了顿,李怀疏慢声细语道,“你在找人。” 确切来说,应该是在找一个已经死了复而转生的人。 她记得那本书何时成册,过去了近十年,凶肆仍开着,取人骨的生意仍做着,倘若猜对了,谢浮名找这个人至少找了十年。 李识意身子虚弱,自小便离不得汤药,李怀疏魂魄栖居其中也难免病恹恹,没了玉芽执伞侍奉,吹吹风晒晒太阳都活似剐了她半条命。 长句说完,身子纸片似的晃了晃,捏住衣袖掩唇咳了两声,口吻愈是柔和:“或许我可以帮你。” 庭院中久久无言,回应她的是不远处妙严寺钟磬之音,又有微弱春风拂过。 妙严寺建了多少年这钟磬之音便唱送云端多少年,四时花序,昼夜轮回,也不知怎地,谢浮名在这微妙的时刻顿觉真的过去了许久,许多年。 “谢老板……” 李怀疏开了口,暂将谈判搁置,似要斟酌如何安慰,谢浮名有些讶异于她对他人情绪敏锐的感知,毕竟自己喜怒哀乐向来稀薄。 春日明媚,谢浮名穿着件朴素的白色袖衫,腰间銙带除却用来佩刀带剑的玉璏以外再无余物,她握着那冰凉的玉璏,须臾,又松开,在树下慢声道:“找不到,不找了。” 茫茫人海间,十载遍寻不得,伤心难过,下定决心割舍过往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谢浮名声音几无起伏,简简单单一句“不找了”,随口一说,像是为敷衍李怀疏而准备的回答,于她自己,难知是否一生无解。 风吹云动,她在花树下渐渐被拢进一片灰影中,李怀疏瞧着瞧着忽然消了斡旋的念头,抿起唇,重新握稳轮椅扶手。 “但我破例与你做生意。”谢浮名走出那片灰影,衣肩上的几瓣残花一步一落。 李怀疏仰头面露困惑,谢浮名凝视着她的脸庞,好像在透过这张脸看另外一个人,孱弱之余,是截然不同的一副魂骨,清风朗月,碎琼乱玉,外力不可摧折。 眼神若有若无地蕴着些微怜悯,却原来只是在欣赏皮相,谢浮名微笑道:“你生得一副好相貌。” 她一本正经,听不出任何放浪轻佻。 夸的若是自己,她已习惯了诸如此类的评价,夸的若是妹妹,那妹妹确实十分好看。 李怀疏淡笑一声应下,末了,又觉得这句夸赞连带着谢浮名整个人都有些熟悉。 四目对上,眉眼鼻口耳,却无一处熟悉。 “我手头还有一桩生意,七日后当了,届时你再来寻我。” 不久之前其实还来了个阉宦,谢浮名不喜啰嗦,尤其不喜同不是女人的人啰嗦,是以三两句就谈下了买卖,但那阉宦听说要以自己的三两骨为报酬,脸色微变,言语间失了先前的爽利,以银钱交涉未果,便说要先回去复命,这买卖大抵是做不成的。 送走李怀疏,谢浮名回屋放东西。 屋里收拾得干净,家什一眼望尽,入门一副可供两人吃饭的案席,靠墙一张恰可容身的床榻,杂物颇有条理地堆放在墙角,衣裳鞋袜整整齐齐收进了柜子里。 她才迈入门槛,便听得一阵“咔嗒咔嗒”的机括运作声,梁上的鸟笼里,偃师堂所制的红嘴鹦鹉跳到空荡荡的食槽上张嘴叫唤:“通善坊刘屠户家,通善坊刘屠户家,饿死鬼,饿死鬼!” 如若驱走了那只饿死鬼,谢浮名会告诉它又一件未尽之事。 “晓得了,噤声。” 鹦鹉逼不得已闭紧嘴巴,黑宝石似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像是气急败坏地朝谢浮名翻了个白眼,遂在樊笼中上下左右乱飞。 这只机关偃兽虽然从外形上几可乱真,但常人多留意几眼便知不是活物,其内里构造之繁复精细无法与当年偃二所制相比,在谢浮名眼中至多算是半成品,也无怪乎偃师堂如今门人寥落,只能靠做些讨巧的玩意儿在京中立足。 谢浮名走到案边坐下,拿起一本边角皱皱巴巴的册子,往前翻到某页,果然见到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冬月望日,李怀疏,非灵媒之事,她生得好看,破例。” 七日之约倏忽而至,岂料未到约定之时意外频生。 谢浮名驱鬼遇到了些小麻烦,李怀疏则莫名其妙以侍君的身份入了宫。 才在寝殿落脚,小黄门匆匆入内拜倒在地,说西坤宫那边传来口谕,太后要见她。 来不及收拾什么,李怀疏乘舆驾前往。 宫城静听风声,一路颠簸,晃得她有些昏昏欲睡,走到半途忽闻嘈杂,将眼皮撑开,轻挑车帘望去,原是几名青袍官员见到贵人车驾避让行礼。她回头望,竟目送到了角门,直至那几顶官帽上的七品雀翎与不起眼的青色袍角在门后渐隐不见。 日暮西沉,雨时蛱蝶振翅而飞。 李怀疏放下车帘,垂眼见到自己身上的侍君服饰,区区几日光景,于她而言已恍如隔世。 7. 替身 贞丰帝驾崩后不足百日,位极之人两度更迭,幼帝禅位,沈令仪兵不血刃夺权,也亏如此,天下未陷入山河崩坏之乱象。 长安初大定,新君清算,一群吏员获罪下狱,空出了不少职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年底的考课才被提到了春闱之后。 往两仪殿时恰落下雱雱春雨,纵有内侍执伞随行,几位通过吏部考课新授品位的官员袍角依然湿了水,不敢在御前失仪,便就近进了个值房稍加拾掇。 “奴婢们这里是腌臜处,委屈诸位大人了。” 领头的内侍唤作魏游,是内侍监魏郊的养子,应是进蚕室的年岁太小,长得白净阴柔,喉间难见凸起,骨架也十分薄弱。 前朝亡于阉党,绥朝国祚初立便有严令禁止宦官干政,早年间教阉童识文断字的内书堂甚至也被一并取缔。 魏郊之流算是近水楼台的天子内臣,但手中无权,难称大珰,他的养子在自视清高的读书人眼中更算不得什么了。 官员中识礼者道了声谢,余下几人置若罔闻,由小黄门伏身伺候着擦拭青衫,望着窗外稠湿的天色,未雨绸缪地说起了似有征兆的桃花汛。 魏游不以为意,仍是和气模样,又见那道谢的女官站在泾渭分明的角落自己整理襟口,便上前愿为代劳。 “不必劳烦中官。” 庄晏宁说着,向后稍避了避,将巾帕叠了几道放回袖袋中——来的路上是魏游为她执伞,魏游单薄,她亦瘦弱,遭雨淋得少,巾帕用过了也没怎么湿。 这一对视,魏游年轻,藏不住心思,忙低下头遮掩神色。 心中暗暗道,像,确实像。 肤白清透,五官轮廓如工笔画绘出来似的,线条干净漂亮,远山眉,寒潭眸,一溜从领口伸出来的颈项修长漂亮,青色官服之下却难予人淫邪欲念,是个冰雪矜贵的长相。 不过,她适才叠帕子时魏游不着痕迹地瞧了瞧,那双手掌心内外都布着一层薄茧,骨节略粗大,实不像养尊处优之人。 “大人客气。”他退回几步,微笑道。 雨势渐小,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官员们掸一掸衣袍,指向门外,纷纷说道:“走罢。” 路过庄晏宁时,却有人朝她敷衍拱手,冷笑道:“已许久不曾有过女子中进士三甲了,殿试上陛下亲点,如今又破格授官,大人前途甚好。” 听着是恭维,实则尖酸讽刺,毕竟庄晏宁长得像谁不好,偏偏像李怀疏。 贞丰帝日薄西山那几年她手握玺印,独揽大权,废帝那短促的十几日甚至被天子赐以剑履上朝,几无君臣之别。 幼主待她不薄,她却在危难时刻舍弃了君主,调离禁军,消极应战,听说本能主事的西坤宫殿下那段日子缠绵病榻也是她暗中做的手脚。 弄权祸国,处以凌迟都不为过。 女帝的处置却不痛不痒,说是赐了杯毒酒,但从头至尾无人目睹,起居郎也无笔录,人是死了,哪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太后近日着人在民间寻访,为陛下觅得侍君充盈后宫,并未知会礼部,一应礼制均由内侍省简单置备,只为瞒着不让外臣知晓。 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纳的都是女人也就罢了,磨镜这毛病或是沈姓皇室之遗疴,嘉宁帝那会儿倒是不曾耽误子息,但一个二个的都与李怀疏颇为相似,这其中症结傻瓜才想不明白! 如今这庄晏宁一介女流,又是寒门出身,琼林宴上有一席之位,是她确有才学,却凭什么不用在翰林院积累履历便可直上青云阶? 因为这副相貌,她之仕途纵使顺遂也难逃恶论非议。 依魏游一路上所见,几位官员故意急迈步伐将庄晏宁落下,耻与她为伍,庄晏宁独自一人不紧不慢走着,丝毫不受影响,性子沉稳忍耐。 原以为她会继续沉默,哪知她脚步一顿,不卑不亢反问道:“进士科何以许久不曾有过女士子,陈大人莫非不知?” 女子以科举入仕始于嘉宁年间,嘉宁帝后来又特设女科,只为鼓励从前被时弊所耽误未能入学的女子。 此令施行不过十数年即有了成效,民间女私塾如遍地春笋,女科人才济济,进士科中举者女多男少,朝堂之上男女各半。 如若不是嘉宁帝的侄子趁乱起事谋取天下,废除了这些“女尊男卑”的号令,限制女官名额,适才那句或许应反过来问他——“已许久不曾有过男子中进士三甲了”云云。 这是史册中记录在案的旧事,莫说对庄晏宁阴阳怪气的陈鉴,在场众人也都知晓。 “阴阳颠倒岂能长久?天和帝不过顺天而为,拨乱……” 同僚忙打断他:“陈兄慎言!” 说嘉宁帝是阴阳颠倒,还什么拨乱反正,那将新君置于何地?庄晏宁只消将这番话原封不动面呈天子,陈鉴人头不保。 陈鉴在冷板凳上任劳任怨了几年,补缺补的亦不是六部要职,他心有怨怼,又是个直性子,这会儿才觉失言,冷汗已惊了一身。 忙环视屋内,只见魏游等内侍皆低眉顺目,不发一言,再看庄晏宁……她官服衣肩两边以银线绣了栩栩如生的獬豸,此兽明是非辨忠奸,常见于风纪官服饰。 好死不死,竟忘了庄晏宁升任监察御史,职责正是监察百官肃清朝纪。 他脸色倏地变白,喉间吞咽无数个来回,急得满脑门的汗。 同僚晓得陈鉴脾气,这当口是放不下脸来求和的,于是上前一步道:“陈大人心直口快,还望庄御史……” “陛下召对,无故误时要罚板子,莫再耽搁了。” 庄晏宁撩了袍角越过门槛,魏游拾起门边雨伞紧紧跟随,檐下雨线稀疏,天光已清亮许多,日色映照在女官脸上当真清丽玉质。 她既不追究,又冷言冷语,陈鉴等人自不多言,只是忽而有人低声喃喃道:“我怎么记得……李怀疏当年也是破格提的监察御史。” 引得一阵叹气,事已至此,大家心知肚明,无论是眼前这个,还是西坤宫找来的那些个,莞莞类卿,有什么好说的?遥想之前北庭十二军直逼京城,谣言四起,却无一则揭露沈令仪与李怀疏的关系,既是宫中秘闻,何以如今闹得沸沸扬扬? 晚霞西临,送走最后这拨官员,玉盘已上梢头。 两仪殿新置一面春风拂柳的玉屏,魏郊与沉璧分侍女帝两侧,前者跪坐在陶案后扼袖煮茶,后者专心致志研磨。 算上废帝一朝,魏郊已做了三朝天子的内侍监,任时局如何诡谲,他从不受牵连,自有其过人之处。 沈令仪还未被贞丰帝放逐时,沉璧是她的贴身侍女,北庭苦寒之地,供不起这些下人的吃喝,她孤身一人前往。公主府没了主人形同虚设,婢女内侍似浮萍几经辗转,等到这次荣极,内侍省呈上名录,她仍点了沉璧伺候。 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博山炉流烟四散。 庄晏宁望了眼不远处的熏笼,日月章服覆之以染其香,魏游奉命送走陈鉴等人,独留她在殿中,沈令仪便脱下了繁重的衣服。 眼下身上只着月白单衣,她长发披散,半倚凭几,手里握着本书在看,姿态稍显随意。 不,随意过头了。 女官抿一抿唇,视线又落在御案上的玉兽金花步摇冠,稍加思索,便道:“登基大典在即,礼部与有司参照嘉宁旧例办事,有些细节却难以决断。” 沈令仪知道她借题发挥,口吻闲懒地顺水推舟:“决断什么?他们是没有鱼袋进不了宫,还是哑巴了无法进言陈事,需你出力。” “这时候……除却天子近臣,确实进不了宫了。” 沈令仪将书随手扔开,手腕枕在凭几上,似笑非笑道:“庄晏宁,你想说的是幸臣罢?” 阶下之人跪地叩头道:“陛下圣聪,臣亦不隐瞒。臣于丰山书院寒窗苦读,是为忠君效国,施展抱负,无意行宠嬖之捷径,望君全臣颜面。” 丰山书院是起于嘉宁年间的女私塾,因女科凋敝,大多应时而生的私塾也相继倒了,唯丰山书院长青,于是渐渐成为人才渊薮之地,时至如今,几乎可与岳麓白马等四书院并肩。 传胪那日为表圣恩是魏郊出外相迎,永安门边上远远一望,几近看呆了,差点以为是甬道乍起的邪风将他不由分说刮到了贞丰十七年,又迎了一回李怀疏。 之后又见过几回,渐渐便觉得没那么像了。 魏郊以木片搅动茶汤,再握茶釜分茶,一切动静皆听得仔细。 这两人像,也不像。若拿茶汤作比喻,庄晏宁是分得的头盏茶,水恰沸腾,仍是滚烫温度,花椒、盐粒浓郁呛人,李怀疏则是后头的第三盏茶,仍有余韵,但味道淡了,入喉不觉冒犯,佐任何食物都相宜。 “你倒是说说,朕如何宠嬖于你。” 沈令仪拨弄着玉冠上的衔龙珠滴,口中道:“倘还不如你衣服上的獬豸明察秋毫,你之颜面朕也难保。” “臣得以补录监察御史空缺……” “你都说了是空缺,谁人都可,你为何不行?” “我朝凡中进士三甲者应在翰林院历练一番……” “各部各司整日伸手要人,等你们历练等到几时?” 庄晏宁不再迂回:“陛下召臣等几人奏对,宫廷下钥,却仍留臣在此……” “魏郊。”沈令仪唤道。 “奴在。” “御史台今日在宫中值宿者是何人?” 魏郊将茶奉上,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庄晏宁,答道:“正是庄御史。” 至此,于情于理总该服软了,庄晏宁仍然执着:“即便如此,臣也该待在御史台,而非两仪殿。” 她想起自己御史身份,话愈说得没轻没重:“陛下更不该亵渎衣冠。” 沈令仪听了并不着恼,茶汤一饮而尽,她走下玉阶,任由薄衣翩然,轮廓半掩,影照于壁。 自旁取了一把犀柄麈尾,挑起庄晏宁的脸,使其暴露在灯火中,怯色无处可藏,姿态由人掌控,冷静露出破绽,这才慢声道: “卿家衣冠楚楚,士人看重冠礼,朕从前也曾时刻践行。但烽烟之下食不果腹难全衣冠,如你也似朕行军作战几载,几度直面生死,当知身外之物皆可抛。” 她绸缎似的长发垂于腰际,玉带束腰,衣饰魑龙,处处皆是君王象征,颈间却赫然布着一道暗痕,陈年旧疤,伤在此处,恐怕那时九死一生。 北庭之行将沈令仪的人生一分为二,坐卧于锦绣之间的前尘,厮杀在战场之上的后事,二者不可斩断,矛盾地糅杂在她身上,所以有细腻肌肤,所以有疤痕疮痍。 庄晏宁被迫直面圣颜,好像明白了她何以不拘小节杀伐决断,与前几任帝王大为不同。 “今日实在疲乏,留你在此是慰心安,眼下更累了,你且退下。”言罢,沈令仪转身拾阶而去。 身后砸来一道铿然声音,在殿中回响,使她脚步微滞:“是因中书省颁的旨意么,陛下为李怀疏拟了个不好的谥号,是以疲乏。” 沉璧研磨,手腕停在半空中,魏郊则骇然地瞪向她。 实在大胆! “陛下睹臣面容,当真不曾想过李怀疏?”庄晏宁似是将命豁出去了。 沈令仪呵笑道:“你以为,她在朕心中有几分份量。” 麈尾握于手中,手拢于袖内,她眼底本就云遮雾绕,背对臣子,烛火晃动,更看不分明了。 边防图悬在墙上还未撤下,李怀疏病重时,乌伤突然发难,凉州节度使忿于女子当政,国仇与家怨之间分不清孰轻孰重,竟弃城不顾,使得关隘天险失守,敌军呈燎原之势席卷。 沈令仪听着甘露殿传来人已不好的消息,仍自冷静部署。 不日前,乌伤残部才被粟潇领军逼退于鹿鸣关以北,战事暂缓。 如此种种,李怀疏在她心中确实不算什么。 庄晏宁终于无言以对,只得俯首请罪:“臣妄测君心,甘愿领罚。” 其时陷入寂静,可闻窗外寒鸦飞过。 庭院中脚步声纷乱,风将殿门鼓噪得砰砰作响,殿外有人急报:“太后于西坤宫遇刺!” 茶釜磕碰几案,魏郊抬眼望向窗纸上映出的人影,心道怎么还有更胆大的? 8. 演戏 宗年负责今夜西坤宫一带的宫城巡防,事发时他领着执刀兵士路过,与太后所居殿室仅一院之隔,夜色中忽闻宫女内侍奔走急呼——“速速来人!救驾!” 他面色一凛,带人纵身跃上青瓦翻墙而过,雨歇不久,乌合靴踩踏之处溅起了瓦上的积水,袍角也被污湿。 校尉落后半步,吁吹了三声鸟哨,便听得天际之间飞禽唳鸣,一只全身铺满黑色羽毛的猎隼盘旋落下,歇在呼唤之人的臂甲。 他只需将借代密语的木牌绑在猎隼脚边,不过羽翅收展的功夫,太后遇刺的消息即达天听,这可比普通人力要快得多。 历朝历代都有豢养猎隼的传统,但隼是颇具野性的北境猛禽,猎兔扑蛇,有时还会伤人,没那么好驯化。 故而只养隼并不够,还得养驯隼师,其用资之巨,到朝廷衰末时往往不堪支付。 校尉抬了抬胳膊,猎隼朝着两仪殿方向飞去,动作敏捷,鸣叫有力,好像初初成年。 其实长安城现存的这数十猎隼百余年前便栖息宫墙了,它们没有呼吸,无须吃喝,自然也不会衰老,是一劳永逸的机关偃甲兽。 可惜,偃家的人已经造不出此等精巧灵性之物了,如今掌舵的偃十三上一次名动京城还是大约二十年前,垂髫女童被自己做的机关木鸟啄伤了眼。 猎隼飞走,校尉也不耽搁,掠墙而去。 西坤宫并未乱作一团——依宗年对太后贺氏的了解,也不该乱作一团。 但他实在没想到殿内是这番场景。 贺媞跪坐于席,席又在屏风之后,她的身影落在绢素屏风上,面目是瞧不分明的,散开的头发长得曳地,宫娥掬起三千青丝为她梳理。 “中郎将来了。”贺媞声音轻柔似缎,又深蕴上位者的凛然慑人。 太后贺氏,月余之前是太皇太后贺氏。 宗年累迁至左卫官拜四品中郎将时,贺媞早已入主中宫,是贞丰帝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是所有皇子皇女的母后。 天子九五至尊,但其上还有父母,所以无论位极之人是废帝沈绪还是如今的沈令仪,贺媞都是这座巍峨宫城里最尊贵的女人。 后妃为争夺凤印尔虞我诈的旧事虽然过去多时,但每每月影高楼,宫城檐铃寂寞寥落的声音散落在风中,又会有值宿的奴婢翻动舌根以消遣漫长的夜。 宗年常年在宫墙底下走动,隔三差五听得几耳朵,来龙去脉不敢说,但至少也凑出了个七七八八。 贞丰帝一朝立了两任皇后,贺媞是其二,其一的元皇后身子羸弱难产而死,那时的贺媞孤僻高傲不受圣宠,后宫权力的漩涡中心是淑妃与惠妃。 淑妃郑毓出身清贵之家,父兄皆身居要职,她受家学浸润,自幼饱读诗书,尤善书画,因常有善举在长安官眷中颇具声名。中宫新丧,郑毓奉命暂主中馈,因幼子夭折,她对后宫之事本来心冷,那时也不知为何突然愿意处置宫闱杂务。 元皇后没有为皇帝留下任何子息,被群臣奉为储副的是皇长子沈皋,也就是那个短命的太子,而他之生母恰是惠妃崔嫋。 代领中宫事务不久,郑毓产下一女,即沈令仪,她产后身体愈发欠佳,没等到女儿长大即呈风烛之势,命不久矣了。 待郑毓故去,贺媞膝下无子,为争权夺势认养了少年失恃的沈令仪。她与郑毓温吞如水的性情迥然不同,恶斗崔嫋,寸步不让,几次交锋之下逼得惠妃棋行险着,却不慎暴露之前的案底,被褫夺名号,含恨病死在冷宫。 天子脚下高门林立,遍地朱衣,贺媞母家由商入仕不过几代,小门小第罢了,她既无显赫门楣可依,也无子可凭,却能在勾心斗角的深宫站稳脚跟执掌凤印。 那夜下着大雪,轮到宗年休沐,但新来了个校尉,他怕底下人不服管,仍上值牌进了宫,顺便碰碰运气,也不晓得说故事跟说书似的那老头在不在。 深宫荒院,炉火上滚着稀得米汤似的白粥,冒着腾腾热气,在寒冷砭骨的夜喝上一口却舒服得不得了。 刀鞘往地上一杵,宗年蹲下来看着须发全白的内侍:“又跑到这儿躲懒,我越琢磨越觉得你这故事站不住脚,先头说皇后孤傲不愿承欢,后头怎么又成了贪慕权势之人?八成是编的罢。” 那内侍正往碗里舀粥,他老得很了,双手哆嗦着,眼睛似乎也有毛病,眯成窄缝瞅向黢黑的砂锅,一碗粥慢腾腾盛了半碗,泼了一半。 “不能够不能够,将军呐,不瞒你说,奴婢当年侍奉的正是惠妃娘娘。”树皮一般的手遥遥指向某个地方,内侍颤颤巍巍道,“你看着当今的皇后殿下,想得到她才进宫时人人夸她娇憨可爱么?” “人啊,都是会变的……” 屋内的柴火烧得哔剥作响,宗年站起身,抱刀望向窗外,从缝隙透进来的冷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衣服里,将他狠狠冻了一哆嗦。 只见雪下得愈发大了,茫茫一片,将人间半掩。 故事终究是故事,既非其中人,真假亦难辨。 从前的贺媞可不可爱,宗年不知道,而今的贺媞却是人人发憷的存在。 宗年下意识低头屏息,跪倒在地:“臣……救驾来迟,万死莫辞!” 屏风之外是一副陶案坐席,案上置着茶具、一盘玉露团并炙鹿肉,他进来时这副案席已然倾倒,玉露团碎裂成瓣,炙鹿肉也满地都是,茶汤泼洒在地,周遭弥散着顾渚紫笋的茶香,轻轻一嗅便知是终年出不了几茬的佳品。 太后既是在宴客,所谓遇刺是怎么回事? 眼下这副陶案是宫人收拾好的残局,也是适才太后遇刺的唯一佐证——假使忽略几乎蜿蜒了一地的血迹。血流得并不多,点点滴滴,好似零落的残梅,比起利器刺破肌肤的迸溅之血,更像是肺腑里咳出来的。 宗年往右侧瞥了眼,血迹的尽头,那女子颈间架着两把横刀,她伏身在地,仍不住地咳嗽,胸前衣襟沾染了血污,愈衬得面色苍白如纸,发间簪钗散落,细腰随着胸腔耸动一收一收的,这副破碎的姿态堪称是任人凌虐。 但她双手握拳抵地,不垂颈,不低头,与宛如尘埃的境地撑开了方寸距离,一身清白倔强的骨头仿佛也有了形状。 咳成这样,要么天生不足要么久病沉疴,一个面目可喜的小姑娘,是刺客?还有她身上这衣服…… 宗年蹙了眉,不知自己究竟救的是谁的驾。 宫娥巧手,不一会儿便将发髻挽好,垂首告退。 贺媞碰了碰满头金钗篦子,宽袖抬起又垂置,好似在屏风上撒落星月清辉。她端起中官宋栾奉上的茶汤,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才笑道:“什么救驾?不过是本宫与李侍君的一些误会,动静闹得大了些,候在殿外的奴婢不知情,慌乱之中瞎嚷嚷。” 宋栾携宫人跪了一地,齐声请罪。 那女子原本不大咳嗽了,听了贺媞所言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孱弱的躯体颤若飘叶,咳得喘不匀气,一个字都发不得,但欲辩驳的好似藏在了这心肺俱裂的呛咳中,使人明白仍有隐情。 说是误会,这满地叩首的宫人跟搭台子唱戏似的,贺媞也全无将人放了的意思,她城府深沉,宗年一介武夫哪猜得中? 暂时没了主意不说,还被“侍君”二字给攫去了大半的心神。 这才过去多久,又给陛下纳了一个? 况且,宗年的第一反应是不像,长得不像,总不能是因为姓李罢?但想到方才她不甘屈于落魄的模样,心里对于这个像不像的判断竟有些犹豫。 “既然是误会,那臣……” 贺媞截断道:“中郎将想必已将本宫遇刺的消息通禀,三娘心细,免不了追问到底,你且将她先带往偏殿,让她细细做个交代。” “但她既为侍君,身子也不大好,考竟就不必了,分寸你自己拿捏。” 宗年头皮发麻,兜了个大圈子,原来搁这儿等着他呢。 遇刺无论真实与否,贺媞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追究了,她也不是要宗年施加刑讯逼问细节,而是将人带到偏殿去,等沈令仪前来,亲自见见这位李侍君。 贺媞前前后后为沈令仪下旨过礼了十几人,空有侍君之名,却连她面容都无缘亲睹。 沈令仪不想见自然有她不想见的道理,但宗年也不敢违抗贺媞,于是道:“陛下步辇或许将至,殿下不妨……” 屏风后的女人孤冷地笑了一声:“你以为她真当我是亲娘,会心系至此?” 满殿噤声,无人再言,就连那女子的呛咳声也慢慢弱了下去。 “本宫将歇,等不了她,退下罢。” 贺媞揉了几回额角,想是乏得很——许是体内余毒未清所致,精神大不如前。 宗年只好依言照做。 偏殿久无人居住,满室萧索。宗年一进去便觉得脚底生寒,目下时节天气不稳,宫里的贵人体虚受不得冻,内侍省仍储有炭料,他叫来个小黄门,让去生一炉炭火,赶紧端来。 不然他真怕这位侍君等不到圣驾先一命呜呼了。 “敢问侍君名姓?”宗年使人取来纸笔,适才的情况须得稍作了解,以呈御前。 那女子已被扶回轮椅上,原来除了不足之症还患有腿疾。 她接过宫娥递来擦拭的丝绢,搁在手上再无动作,眼神怔忡:“李识意。” 李是天下大姓,宗年点点头,未作他想,还待问下一个问题,李识意却先张了口:“将军不问么?我为何行刺。” 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一支银钗,钗头沾血,那是她行刺之物。 其时宗年不在殿中,但也想得出是怎样自不量力的场景,拼尽她全力也不过在太后的颈项上划出了一道浅淡的血痕,那血甚至还不如她嘴角残留的血迹醒目。 李识意的呼吸轻极了,双唇隐隐发着颤,像是在压抑克制着某种刻骨的情绪,仇怨或者恨意,都未使她的面目变得可憎,白皙文弱,面容稚嫩,反倒使人心生怜意。 明知蚍蜉撼树仍执着为之,到底是为什么呢?宗年看着她咳得氤氲的一双眼睛,忍不住问了出来。 “太后说拢香之毒是她下的,她害死了我阿姐!” 藏于李识意的皮囊之下,不得不行李识意之事。 但七娘自小足不出户,除非派人查访,否则深宫中其实无人知晓她脾性,李怀疏本可以不演这出戏的,入宫不足半日,两件事情摆在了她眼前,她不得不演。 其一,她前世的确饮下了贺媞所赐的毒酒,但并非致死的拢香之毒,也就是说,下毒害她的人仍然如鬼魅一般隐匿于黑暗——极可能就藏在这深宫之中。 其二,她要见到沈令仪了。 9. 忘年 半梦半醒,依稀闻见宫人传唤,贺媞软绵绵从榻上支起身子,西坤宫掌事宫女茯苓拢了一盏灯近前来,隔着鹅黄纱幔轻声询问道:“殿下?” 窸窸窣窣的响动,是值夜的内侍从紫檀木盘中取金剪子挑起了灯花。 挑得两盏飞凤缠枝铜灯,晕晕蔼蔼的灯光似水纹缓缓游开,贺媞掩唇低咳,茯苓会意,向后吩咐一声。 内侍执剪子应喏退下,候在殿外之人仍觉昏暗,不知太后起榻。 “三娘来了?” “是,殿下。”茯苓在贺媞身侧叠手跪坐,续道,“已入得偏殿一会儿了。” “头先派人来问过,奴等回禀说殿下歇了。” 贺媞理了理襟口,案上孤灯照出她面容仍有浓浓倦意:“不过全母女名声罢了。” “本以为宋栾那日自西市归来无功而返,怕我降罪遂硬着头皮荐了此人,虽然姐妹毕竟远亲,之前观其画像并不肖似,今日一见……” “殿下觉得像?” 贺媞笑着否认:“仍然不像,只是不知为何,偶尔会令我想起李怀疏。” 她生着一双圆眼,含笑时眼尾稍弯上去,无论说什么,眼中总噙着几分兴味,少时仅是游戏人心的散漫,尔后玩弄权术数十载,在眼底形成一层薄薄的阴翳,外人猜不透,也不敢猜,以致深宫中无人向迩,真真应了孤家寡人之称谓。 茯苓望了眼窗外,廊下左卫走动,仍影影幢幢,她扼袖为贺媞整理桌案上的书:“还未出来,殿下该放心了。” 从前废帝年幼,贺媞尚可垂帘,虽则要紧事已被李怀疏荫蔽,但她好歹能过问一二,沈令仪即位后将她这西宫太后架空得干净,无一本奏疏可呈到案上,聊以解闷的也就眼前这些闲书。 其实奏疏也好,闲书也罢,对贺媞而言并无什么区别,都是消遣度日的玩意,反正她从来荒唐。 莫说敷衍朝政了,假使过得了心里那关,早就效仿前朝章后兴筑鹤台,广罗天下美人,豢养面首,夜夜风流。 贺媞揉着眉心,不以为然道:“岂弟君子,莫不令仪。郑毓为她起的名字,她也就长得好,不然沾得哪处边?” “像她,又不是她,勾起心绪却无处可解,还疑似我的人。你使人盯着,那李识意今夜怕是要吃些苦头,碎瓷似的,捱得过什么,适才来的医官不必回太医署了,为她就近辟一居室作值房,随时候着罢。” 茯苓应声称是,见她眼下淤黑,两颊略微浮肿,想是连着几个雨夜扰了眠,兼之她中毒卧床半月,身子到现在也没温养过来,忍不住切切恨骂了李怀疏几句。 “她也讨不得什么好,我几时平白吃亏过。” 烛灯微焰,贺媞眼帘尽垂,无人知晓内里藏的情绪,只闻声音喑哑:“怪只怪那日被一人扰了心神。” 茯苓听得心尖一颤,说的是谁,她竟轻易对应。 那日长安漫漫风雪,城野皆满裹银装,倾尽山河之力长铺万里缟素,浩浩荡荡为无疾而终的帝王送葬。 从宫中来的马车再如何尊贵,行至半途也被厚重的雪吞没了大半个车轮,贺媞不顾劝阻,弃车步行,到得太平坊李府时鞋袜半湿,稍作收拾便径直去了雪庐。 她记得自己与李怀疏各怀鬼胎的交谈是以一句关心切入的。 “令尊已故,李大人如今贵为府君,谁还有资格动刑?”贺媞难得出宫,一面将潮冷的掌心凑近炭盆,一面赏玩雪庐中可供清谈之景,好似沾上宫外二字便格外新鲜。 “并非家法。”李怀疏倾身为她添了几块银屑炭,无意自衣袖中裸露半寸手背,只见鞭痕狰狞,几近血肉外翻。 仔细嗅嗅,周遭依然闻得见血腥气。 贺媞要赏雪,李怀疏便命人敞开半扇窗,寒风乍起,吹落树上二度梅,也逼散室内暖气,她衣着却甚是单薄。 适才的婢女去而复返,脚步匆匆,臂弯里的素色氅衣比起前一件已轻便许多,罩在她身上时仍激得额头渗出冷汗。 青花茶盏几欲捏碎,缓得喉中嘶声,李怀疏饮下冲鼻的汤药,不紧不慢敛了衣袖以遮住伤痕,出声十分虚弱:“而是罪己。” 北庭十二军渡奉河至石浦关,斥候快马加鞭将旨意传达,命其降,于是关门大开,引狼入室。此举虽然避免了内乱兵祸,却辱没了军人宁死不降的血性。 沈绪一个五岁幼子,将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帝位弃如敝履,愿作来去自由的梁上燕,李怀疏应允了,却不忍心告诉他,房檐即樊笼,他这只燕恐怕穷极一生也飞不出长安了。 仿佛应了李元昶临终之言,近来非议四起,李氏阖族清誉尽毁。 枉为人师,不忠不孝,满口谎言,所以罪己。 李怀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天阴云低,她要淌这场江山风雨乱,不辩清白,是不想辩,也不敢辩,只因她的确有自己割舍不下的私心,不惜顶着乱臣贼子之名送那人登上九重阙,所以罪己。 “满朝文武皆以为中书令闭门不出是在装病,本宫也以为,原来是真病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阿娘竟许你如此自伤?” “臣的母亲长于西域,有许多观点与中原殊异,她虽然对臣严苛,但素来不认同子女是父母所属,觉得我们长到十八岁便该自理人生了。”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可谈嫁娶可成家立业,贺媞活了半辈子也没听过哪家哪户是十八岁给孩子办成人礼的,于是奇道:“为何是十八岁?” “臣也不知,兴许是边民风俗。” 茶釜中的水已沸过三回,李怀疏扼袖执帕掀开盖子,任蒸上来的潮气模糊了面孔,无谓地笑了一声:“况且……纵使皮开肉绽疼痛难忍,对臣来说也不是自伤,而是不足为道的自赎。” “我依然对不起苍生。” 玉白冰凉的手递过来一盏清茶,贺媞瞥了眼,心下了然,仍鬼使神差喝得一干二净。 耳闻窗外鹤鸣九霄,如月如风,如一切不可触碰之物。 恍惚之间,与她隔案对坐之人好像是李怀疏,又好像不是李怀疏,茶汤入口,浸过她双唇,竟似一颗在腌坛中沉到最底的酸梅,渍得心肝脾肺既酸又涩,好不是滋味。 贺媞疲懒地靠着凭几,雪仍在下,静默无声,只是在心事重重的当下已不堪为景了。 “你恐怕也对不起我。”她闭着眼,似在自语。 你恐怕也对不起我。 任李怀疏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也只听得出第一层意思,能解深意之人,真正对不起她的人,已埋泉下泥销骨。 李怀疏起身离开坐席,她满身鞭伤,只是简单的呼吸都牵动得犹如肝胆俱裂般的痛楚,伏跪的姿态却做得无可指摘,双手叠放在地,额头抵着手背,朗声道:“谢殿下成全。” “殿下不愿被驾于高位为沽名钓誉的儒夫利用,臣也不愿兵戈之声淹没长安,只好委屈殿下卧榻半月,此事当有转机。” 她落眼于案边酒盏:“待尘埃落定,臣自会向殿下讨这杯酒喝。” 贺媞用意深远,她明白,也甘愿赴死。 头上珠串颤动,贺媞睁开眼,寒芒逼人,呵笑道:“奇了,难得有此机会,你不杀我?” “弑君之名,我一个遗臭万年之人再承受不起了。”李怀疏惨淡地笑了笑,她瘦削的双肩隐隐发颤,似是在缓忍伤痛。 十数年前,郑毓身死,崔嫋如日中天,后宫一片乱象。 贺媞连夜急召玉台卿李元昶,命其演卦,但李氏族中生变多时,凡男子者皆不可继承玄眼,府君也不外乎。 来的是个粉雕玉琢似的女孩,乳母牵着她,口中唤她观音奴。 观音奴年幼个矮,生得一双短腿短手,入殿时险些被门槛绊倒,奶声奶气地“哎哟”一声,惹来众人哄笑。她天真烂漫,不知何为局促赧然,脸蛋蹭着乳母,也望着众人咧嘴笑,下一刻却被毫无耐心的爹揪着衣领丢到了贺媞面前。 朝野咸闻,李怀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年演卦之事她又怎会遗忘。 贺媞猜得到,承受不起弑君之名是其次,她不杀她,定然也是在为沈令仪考虑。 出来时正值黄昏,大雪方霁。 马车艰难在雪道上前行,贺媞隔帘望着远处白雪覆顶的山脉,喃喃道:“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她们约在这大雪之日见面,赐一杯酒,送一盏茶。 都是顾虑万千心思深沉之人,知道对方居心叵测,却仍赴约而来,用茶,也饮酒,将生死置之度外,也笃信自己此行必有所得,这很难不说是掌权者猜度人心的默契。 李怀疏将毒下在煮茶的水中,两人同饮,以消贺媞疑心。其实解药涂在了掀起炉盖的帕子上,她为臣子,煮茶奉茶一事自当亲为,再顺手用些糕点果子,毒自然就解了。 贺媞的毒坦坦荡荡下在酒里,她为太皇太后,是君上,赐酒焉能不喝。 前几日在半间凶肆,谢浮名听李怀疏叙述事情经过,抚掌几回,沉吟道拢香之毒不溶于水,这毒不该是太后所下。 至此,她才晓得其中另有蹊跷。 她晓得——甚至她不该晓得,但李识意不晓得,所以才有为姐姐报仇的行刺之举。 那么贺媞呢?她既知李怀疏是死于拢香,又为何要在席间承认是自己下的毒?真正下毒之人究竟是谁? 李怀疏强迫自己一刻不停地思考这些问题,没有破题的线索不要紧,只要心里想着事就好,她甚是需要一副紧绷的神经以防自己在沈令仪面前露出破绽。 “你序齿行七,家中称呼你七娘。” “是。” “朕素闻你有腿疾,如今还是走不了路么?” “倘若行走自如,适才必不会溃败!” 沈令仪清楚见到,李识意眼中伤恨叠加,再无别的情绪翻涌。 她看起来就是个未谙世事的少女,关系亲昵的阿姐中毒身亡,她仿佛一夜之间成了飞絮飘萍,被仇恨灌顶,明知弑杀太后是灭族大罪,依然铤而走险。 当真如此么? 她拾步上前,倏忽靠近。 近得苍葭色天子燕居服的熏香在李怀疏鼻尖缠绕,一寸一寸侵入,霸道地驱散了别的味道。 她近似在熬受一场盖帛之刑,无形的桑皮纸湿润受潮,不由分说地盖在脸上,剥夺了她自由呼吸的权利,她心肺骤然缩紧,喘息愈快了几分,却徒劳地吸入了更多属于沈令仪的气息。 沈令仪虚握扶手,俯身靠过去,嗅得她嘴角淡淡的血腥味,也洞察了她眼中不断泛起的莫名的潮意。 像是害怕得要哭了。 但她的眼神明明很冷静。 轮椅上的人向后稍退,僵硬的脊骨贴紧了椅背,李怀疏倔强地抬眼与沈令仪对视,君王身上笼罩着无形的积威,裁断天下人生死,惧而退缩是本能。 李识意的脸,是她与沈令仪对峙的底牌。 攥着银钗的手蓦地被人握起,她像是被烫了一下,立时想要收手回来,然而——沈令仪攥着她的手,甚至贴着指缝缠入了五指,与她一道握紧了那支银钗。 “咳咳咳……”李怀疏浑身紧绷,咳个不停,清冽似冰的眼神慢慢融化。 沈令仪执着她紧握银钗的手,抬臂,教她直指苍白脆弱的颈间,染血的钗头抵着单薄的青色脉路,她咳喘得厉害,不堪一击的颈脉亦随之起伏鼓动,好似在勾诱自己留下不可治愈的创痕。 然而她只是逼视着她,冷声道:“下次,往此处刺入半寸,便可如愿杀了她。 ” 10. 攻心 “你……竟教我杀她?” 李怀疏眼睫微颤,惊得忘了自己颈间受其相逼的困境,她仍握着银钗,腕骨却松了力道,任由生死被拿捏,只是费解地看着沈令仪。 如是真正的李识意该作何反应? 她其实不知,但七娘见外人见得少,也不曾耳闻沈令仪与贺媞之间的龃龉,遇到这般情形,惊诧困惑总不会出错。 况且,她并非伶人戏子,演戏唱曲必要博得满堂彩,无论伪饰成什么模样,只要不像李怀疏便好。 细枝末节之处本难掩饰,倘若别的地方再露馅就不好圆过去了。 李怀疏早已是个死人,违背祖训,入不得李氏庙堂,浊乱朝纲,也不配大绥庙享,百年之后不过荒山白骨一堆,后世无人记得,此世也当逐渐遗忘,又何必再掀起无谓的波澜呢? 她因有玄眼而略通演卦,但不懂神鬼玄学,只隐约觉得魂魄离体久了不是什么好事,当务之急,是查清楚七娘魂魄去向,将身体归还,她自饮孟婆汤入轮回道去。 倘若这期间能顺便找到投毒拢香之人那就更好了,她甘愿赴死与她被人害死是两回事,怎能没头没脑作个冤死鬼。 轮椅上的人无端咳起了嗽,断断续续,嘴角的血迹才干涸,又似要再咳出个好歹来。 弱柳扶风,就连肌肤都好似比常人纤薄,咳喘一会儿便上了颜色,眼尾两道弧线分得灵妙,像水中鱼尾拖曳出的涟漪,随她眼睫一颤便轻荡开去,愕然之态轻易被人纳入眼底。 沈令仪无意问责李识意不用敬称之罪,仍静静地端详着她。 孱弱的人,咳嗽声也轻得很,袅袅绕梁,如烟似雾地往耳朵缠了几匝,沈令仪便似心中另有了思量,松开手,钗子自李识意虚握的掌心遽然而坠,又被她接了去。 “不可以么?”沈令仪退后半步,从袖袋里摸出块绢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污了银钗的血迹,烛焰下,匀净修长的手泛着如玉的光泽。 李怀疏抿着唇,露出些许斟酌神色,良久方道:“她是你阿娘。” “内侍省没教过宫中规矩?称陛下。” “才入宫半日,是没……” 沈令仪:“那便从明日开始学。” 她声音其实轻柔,在魏郊的印象中淑妃郑毓也是似水的声线,可惜身处北庭枕戈待旦的那几年筋骨重塑,从此声如冷刃,一句随口的命令听来也毫无转圜余地。 偏殿空置已久,一应陈设或多或少积了灰,宗年五大三粗倒不觉得什么,魏郊甫一进来便被浮尘呛得鼻子发痒。 欲遣宫人收拾,沈令仪却说不必,魏郊晓得她不愿在西坤宫逗留,从善如流地领着宫人退下了。 灯架覆着薄薄一层灰,灯苗微晃,沈令仪的轮廓被牵出细细的毛边,她低头垂眼,绢子翻过另一面,银钗在无声细腻的动作中干净如初。 作为皇帝,将其弑杀太后的凭证祓除,这是不深究的意思。 听不见回复,沈令仪也未言语,只是淡淡瞥一眼她。 “是,陛下。”李怀疏声线柔弱,将咳出血色的嘴唇轻轻含咬,大概因为容颜稚嫩,被迫服软的姿态莫名有些乖巧。 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相似的笑容与神态她却能作出确切解读,熟谙个中区别。 她知道沈令仪瞥这一眼意味着什么,再不好好应答,自己就要吃苦头了。 见沈令仪再度近前,李怀疏心绪已然平复,呼吸自如,却在钗子回到掌心时,被对方之言揉皱了心脏:“你阿姐惯于自苦,别说你是她妹妹,即便李氏任何一人受她牵连,她都难安。” 银钗犹带沈令仪身上余温,明明该是温凉才对,却灼得李怀疏手心如置火焚烧,待回过神时才发觉是她自己将钗子握得太紧,被尖利之处刺痛了肌肤。 她了解沈令仪,沈令仪也了解她。 她们曾是这世上最熟悉彼此的人,然而这句关系的注解在天人永隔的当下已不该再有任何后续了。 沈令仪:“没有能力,也未洞悉内情,全凭一腔真情厚意便置自己于险境……” 视线顺着李识意残废的双腿一路向上,竟被她眼中的恍惚刺得一愣,白皙的颈间喉头滚了滚,不晓得咽下了什么过分言辞。 “陛下是想说我愚蠢么?”李怀疏仰视问道。 银钗半握,她曲起指节轻轻摩挲薄而轻颤的蝶翅,这微小的动作兴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其中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她也不知。 这道目光近乎失去伪装,是属于李怀疏的清淡温柔,又因类似情况从前有过许多回,她与沈令仪斗嘴十次九输,所以问得颇为丧气。 她有些恼,恼自己嘴笨。 熟悉感似风倏忽而过,来不及兜住,沈令仪只是觉得愉悦,她眨了眨眼,笑了一下:“这是你说的。” 如是魏郊沉璧在场,必定长舒一口气,他们这些奴仆婢子仰人鼻息,谁不盼着主子整日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沈令仪近来却甚少露出笑容,弄得一众宫人也不敢肆意嬉笑,气氛沉闷可怕。 贺媞存的什么心,沈令仪在此刻终于知晓,也不免感到意外。 她未纳皇夫,后宫一应事务是当太后的贺媞说了算,魏郊掌内侍省,听命于她,自然也听命于贺媞,是以之前过礼的十几位侍君她虽未亲见,但画像仍由魏郊硬着头皮呈到了案上。 闲时大概翻了翻,十之二三是得了几分神韵,余下七八是长得像,还可能是画师妙笔的功劳。 唯独贺媞设局的这个李识意,时间匆匆,画像来不及一览,沈令仪听李怀疏说起过,但从未见过,今夜一见,姐妹二人从样貌上来说几无相似之处,李识意却能驱散她心中积压多日的阴霾。 大约是自幼相伴,沾染了些许习性的缘故罢。 “即便报仇,你要杀的不该是太后,拢香之毒与她无关。” “什么?”李怀疏惊讶的点在于沈令仪从何得知。 然而沈令仪无意往下深入。 或许是不能与她道,也或许是嫌她蠢,不屑与她道。 此次入宫本就被动,假使一直是这样的处境,举步维艰,谈何查访。 李怀疏原本是想远离沈令仪,离得越远越好,巴不得受其冷落,被遗忘在一隅才好行事,但她身上既有拢香的线索又另当别论了。 略作思忖,心生一计,时间紧迫也不及瞻前顾后,大胆地使了出来。 见她沉默,李识意扶住轮椅上身微倾,分明一副想追问的模样,终又忍住了,不甘不愿地低头抿唇,拿起宫娥适才所递丝绢,扼袖擦拭嘴角的血迹。 高门贵女,行止仪态无可挑剔,沈令仪瞥了眼,长睫之下却闪过一丝异色。 官员衣冠由少府监织染署供给,分冬夏二季发放,岁有定额,衣服遗失或是破了是不能腆着脸皮伸手再要的,倘若于此处失了官仪,自有负责监察的殿中侍御史弹劾,轻则罚俸,重则会以不敬天子之罪严惩。 但衣服本来就是消耗之物,脏了得洗,洗得多了容易破,确实无解,于是诸官唯有平时多加注意,尤其是绢衣露出之领口与袖口,白而显脏,更得万分小心。 李识意扼住宽袖时,拇指下捏,二指齐置于袖内使其稍远,掌心呈微拢之势遮住衣袖,衣料长垂腿间,姿态翩然。 如此严谨端方,细细想来却不合她身份,倒像是…… 盆中炭已燃多时,积了炭灰不大暖了,沈令仪不冷,但听见李识意咳嗽也知其畏冷,她执起火箸拨弄炭火,口吻闲适问道:“字写得如何?” 李怀疏装作不知她何有此问,答得犹豫:“阿娘聘了教谕,阿姐闲时也会教我,但字写得……” 她故意一顿,果见沈令仪投来目光,好似在期待她会往下说些什么。 “不怎么样。”李怀疏声音喑哑,移开脸不作眼神交流,仅是预想到那份失落,她便心软了。 “是么?李氏家学渊厚,本家的娘子却一纸狗爬字,传出去恐怕贻笑大方。” “主母怜我是个孤女,养在长安方便照顾罢了,我如何代表得了本家?阿娘阿姐知我羸弱多病,只盼我长乐安康,也不会于学问一事上苛求,但一切只怪我天资不足,怎么也练不好字。” 入宫半日,先是佯装弑杀贺媞,再是费尽心思与沈令仪周旋,一刻也不得休息,李怀疏已深感体力不支,肺腑更似受了伤害,喘息艰难,愈往后说声音愈细如蚊蚋,面色也苍白得很。 沈令仪见她如此却毫无怜惜之意,望向窗外寥寥落落悬于中天的孤月,淡淡道:“宫中多得是耳报神,明日便该传得朝野皆知了,无论如何,今夜之事需给个交代。” “李怀疏的字师从大儒章阖,后又自成一派,笔锋灵动,清丽含蓄,引来京中女眷争相模仿,你的字既是她教的,便临她的帖子罢。” “哪篇?” 沈令仪眉头轻蹙:“你像是早料到了这个结果?” “……咳咳咳……如陛下所言,我险些犯下株连宗族的大罪,是该给个教训。双腿残疾跪不得,一副病体不堪重刑,摹临书贴,我在家中也常以此代过。” 她掩唇咳嗽,雪白鹅颈似支不起头颅弯了下去,眼眶充血,实在可怜。 沈令仪了然般点头,貌似好心问道:“你想临哪篇?” 又在李怀疏张口欲言时施施然下令:“不如《南涉庙诗稿》罢。” 李怀疏:“……” “五十遍。” 垂眼看着自己细白的腕子,李怀疏咳得更厉害了。 沈令仪既起了疑窦,必要伺机试试她,《南涉庙诗稿》字数甚多,临个几十遍,还怕字迹露不出破绽么? 知她一向心黑,李怀疏仍忍不住掀起眼皮瞪她一眼。 “嫌少?”沈令仪眼含笑意,关心道。 怕她随口再说一篇字数更多的,李怀疏立时气弱:“不敢。” “那便好好写,三日后呈给魏郊。” 殿门开了又合,沈令仪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渐行渐远,宗年也带领左卫有序地离开了西坤宫,周遭一时回归难得的寂静。 李怀疏只身于偏殿中,疲累感后知后觉袭来,她靠着椅背闭上了双眼。 沈令仪即位不过月余,贺媞执掌后宫几十载,大半宫人听命于她,人心收拢不是易事。但沈令仪既知她与太后并无牵涉,为何仍要试探?莫非这些侍君不全是太后手笔? 恐怕前朝局势已大变,现与君权分庭抗礼之人是谁?博陵崔放么? 内侍入殿,拜了一礼:“侍君,随奴回寝殿罢。” “好。”她想了想,又吩咐,“劳烦取一沓官纸来。” “三日之期尚早,侍君今夜还是趁早休息为好。”内侍见她一脸病容,忍不住相劝。 心中计较的事再多了一条,李怀疏轻抚那支银钗,仍然执着:“无碍,我已休息够了。” 回到两仪殿,沈令仪并未歇下,不多时,左卫上将军段绩奉密诏入内。 “太后为朕新纳那名侍君,听闻她前几日差点死了,还魂后与以往大有殊异,实情为何,速去查来。” 11. 纸人 承天门的鼓声响起,街鼓随之而动,各坊门有序开启,沉寂整夜的长安城悠悠醒来。 段绩派出的人混迹于百姓之中,或是在地上铺着长毡卖蔬果的商贩,或是策马游街的少年,甚至是阴暗角落里的三教九流,游鱼一般汇入人海,闲谈说笑,不动声色地将李识意的名字在唇齿间过上几遭。 脉脉烟柳拂过,在油纸伞面留下短促朦胧的阴影。 谢浮名仍着白色轻衫,今日天阴,没太阳,也不下雨,她却执着一把伞。 曲江池大兴帷幄宴,平康坊有胡姬美酒,妙云寺设坛俗讲,行人皆涌向自己的兴致所在,不会为她颇为怪异的举动驻足回顾。 耳尖微动,她在集市嘈杂中听辨,不知哪处闲聊送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他们口中的李识意,应是与她有桩生意要做的李怀疏,未如约而至,原是这个因由。 倒也好办。 谢浮名分了神,没留意自己身处酒肆外的小摊前,知她只是路过,商户仍堆着笑殷勤揽客:“道长要些什么?新鲜出炉的胡麻饼,蒸饼也有,杏酪粥还在熬,且得等上一会儿。” 做买卖的有几分眼力劲儿,见这娘子宽袖长袍,仙气飘飘,走在青石板上有如步步生莲,且她衣着朴素,浓墨般的长发一半散着,一半用木簪团起,便以为是修道之人,口中尊称一声道长。 “不必。”她目不斜视,步履依旧。 商户干巴巴地叹了口气,余光瞅见才走的女客肩上似乎有什么薄如纸片的东西耸动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没休息好眼花,忙揉了揉眼,倏忽间,她已悄无声息回到摊位前。 “胡麻饼,蒸饼,各来五个,劳驾。” 腾腾冒气的笼屉旁熬着奶白的粥,甜腻浓香,谢浮名抚了抚衣肩,轻轻掀一掀眼皮,“杏酪粥要是做好了,也来五份。” 身量较之寻常男子都修长,声音从头顶上飘来。 商户瞪圆了眼,片刻才回神:“啊?诶诶诶,好叻!” 一面在长案上忙碌,一面忍不住朝她肩膀偷瞄几眼,心里犯了嘀咕:还真是纸片啊,油黄的纸,裁成个人的模样,有鼻子有眼,风吹一吹可不就支棱起来了,怪渗人的,是什么道法么? “道长头一次光顾,我跟太白楼师傅学的毕罗手艺,味道不比长兴坊那几家店肆差,可要尝尝鲜?” 谢浮名生着餐风饮露似的眉眼,明明对食物无甚兴趣,却点头:“可以。” 付了串铜钱,她一手执伞,一手拎着吃食,道声多谢,衣袂飘飘而去。 行至某处曲巷口,人烟渐少。 敷贴在衣服上的纸人忖着谢浮名再无法弹她鼻子了,这才颤颤巍巍地将脑袋支起来,胳膊绵软无力地撑着圆而薄的一片下巴,胭脂涂的红唇张了张,凭空冒出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他昨日也是这般说辞,只不过不是太白楼师傅,而是广贤楼师傅。” “他已见过你三四回了,为何仍不认识?” 谢浮名:“你一天得吃七八顿,他才会见我三四回。” 她的气息轻而慢,促狭的软刺也像先淌过一道冰凉的清溪,经水滤过,没那么噎人。 “不只是他,你帮刘屠户解决了……我这么一个麻烦,适才路过肉摊,他也不认得你。”纸人略感尴尬地揉揉鼻子,顺道揉平了被弹出来的褶皱。 谢浮名侧过脸来,难得向这浑身上下好似只有五脏庙在运作的家伙投以赞许的目光,她与麻烦确实可划上等号。 饿死鬼好驱,走风口上摆几道佳肴,以五帝钱与黄符铜钉围阵,封锁西北之开门,耐心候到阴气浓厚如雾的子时,它为了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自会入阵显形,丢一截三尺三寸长的锁魂索即可套住。 对刘屠户来说是麻烦,于她而言只不过举手之劳——原先是这样认为的,去了才知与自己所想有些出入。 佳肴引诱了馋舌,五帝钱与黄符铜钉也确实困住了一个单薄的姑娘,但甩出去的绳索奇怪地落了空。 平头老百姓哪见过什么妖鬼孽畜,刘屠户一家五口躲在屋内不敢出声。 羊肉膻气香腻地浸在周遭,那姑娘白得像刷过厚厚的釉,血色全无,仅绢衣蔽体,赤足蹲在地上,素白的脚趾无助地蜷缩着,长发乱糟糟缠过颈子,食案上点缀着雪里蕻的汤饼已半数入了口,她嘴边意犹未尽浮着一层油渍。 绳索无所获落地,谢浮名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困惑的音。 姑娘如梦方醒,无畏无惧地朝谢浮名望了过来,察觉不出恶意,亮堂堂地笑了一下,月牙眼得了这点笑意立时活泛过来,好似往死水里头引入了一道泉眼,枯木逢春,腐肉生肌。 她天生就该是笑的,旁的什么情绪都不该有。 谢浮名将已然无用的锁魂索收进袖袋中,忽然冒出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想法。 姑娘尚年少,并不晓得如何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皮囊,只不痛不痒惹出在厨下偷东西吃的小事,假使再多几年阳寿,眉间眼梢添几笔情债,艳丽天成,便该犯下索命夺魂的风月案了。 谢浮名睫毛颤了颤,悲悯地将她堪怜的姿态纳入眼中,满袖盈风,她捏咒烧符,指尖窜起幽蓝色火焰。 姑娘大惊失色,第一个念头是逃,想了想又怯生生收回足尖,犹犹豫豫问道:“你拿了我,管饭么?” 收骨办事,千万桩记录在案,谢浮名大约也是头一次被鬼问这样的问题,沉默须臾才缓缓应答:“……管。” “那我跟你走便是,别烧我。”姑娘喜不自胜,赶紧端起碗来,细嚼慢咽地吃着剩下半碗羊肉汤饼,饿得很,也馋得很,吃相仍自讲究。 谢浮名低低舒了口气,黄纸烧了半张,是吓唬人的,她的毛病俱坏在一双眼上,例外给好看的人,心软给好看的人,缠绵冗长的惦记也是给好看的人。 说管,也只是管一顿交付给鬼差之前的“杀头饭”,哪料得这姑娘贪吃,饭量甚大,一顿压根喂不饱。 “你还没说呢,究竟为何不认识?”纸人穷追不舍。 施法寄魂于纸,她便有了巴掌大小的躯体,声音仍是自己的,气管起伏,喘息细微,似初生哀鸣的小兽,山间落场鹅毛大雪即越不得冬的孱弱。 走到巷口,谢浮名横掌替她遮了面前一道穿堂风,落叶飞卷,肩上的纸人吓得闭眼,憋着气揪住了衣领,叶片在空中骨碌碌转圈,体贴地只擦过润白的指尖。 待纸人小心翼翼睁开双眼,视线中飘荡着“见风消”黑字红底的酒旗。 “我生得平平无奇,他们每日见过多少人,自是记不得我。” 伞面微倾,两手交接,吃食又满满当当地回到了右手上。 纸人呼了几口不可置信的气,烘得谢浮名的耳廓绒绒地痒了一阵,她煞有介事地叉起腰:“怎么可能?你明明生得……” 那么漂亮。 见着新奇的事物,她全然孩子心性,未说出口的忘了,追问到底的答案也忘了,猴子捞月似的吊着,恨不得一头闷下去瞧个究竟:“咦,这是……” “食傀。”谢浮名不咸不淡地瞧了一眼,忽而抿住嘴唇,执伞的手松了半寸,腾出拇指,将她无意间搭在胸上的手轻轻推开。 食傀是用普通的食盒改造,四方盒子底下装了滚轮与越障的机关,月环状的提钮黑咕隆咚嵌了两颗眼睛,滴溜溜转着,是探路之用。 它们大多自赵家娘子卖见风消的店肆出来,一个紧挨一个越过门槛,卖力地往四面八方奔去,屁股喷着雪白蒸汽,口中咿呀咿呀道着:“借过借过——” 谢浮名敛了敛眸:“承平日久,养得人一身懒骨头,为填口腹之欲也不愿迈腿出门。” 纸人心虚地对号入座,不敢再懒洋洋地吊在这跑腿的身上,欲正襟危坐与她说说这食傀其实也有益处,两条腿却不怎么听使唤,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盘腿而坐。 “可像我这样的……瘫子,有了食傀便能轻轻松松吃到外面的食物。” 谢浮名说她生前约莫是个瘫子,魂魄无须立足,飘来荡去,化为纸人,双腿无力的症状才显现出来,也能恢复,需与时间熬一熬罢了。 “嗯。”谢浮名不予评价,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下巴微收的动作被纸人自作主张地解读为了认可,薄薄一张面皮溢出了几分笑意。 “你想吃的是这个么?”谢浮名抬了抬脸,示意前头那家门庭若市的店肆。 “唔……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了。”纸人用力嗅了嗅,情不自禁地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但这味道我很喜欢。” 游魂日久,会渐渐失去生前记忆,她不记得实属正常。 “好。” 吃完了,好上路。 店里人多,她是鬼,怕聚集而盛的阳气。 纸人被谢浮名看了一眼,会意,顺着白色轻衫滑落下去,借腿肚歇脚,再一点一点往下爬,最后气喘吁吁地趴在了她的足踝上,展臂抱紧,将脸软绵绵地贴着散发着暖意的纸符。 身长八尺的女人拾阶而上,衣袍浮动,露出靴后一张纸人,见风消的味道盈满鼻间,纸人心满意足地咧嘴笑了笑。 12. 阿夭 清凉殿地处偏僻,庭院满植海棠,恰逢花期,鲜艳饱满的海棠花争相绽放,风起时簌簌而落,月色之中乱飘如雪。 那夜自西坤宫回来,李怀疏望着偶然得见的景色,在廊庑下出了神。 座下轮椅的车轮链条受内部机关牵引驱动,可以自行前进,另又内置了感应周围环境的仪器,绕行或是越障都先人一步。 即如现在,她握一握手把,轮椅便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轮辐后的阻条随之横在地面,以防车轮出溜。 这副轮椅用坚韧防腐的木料所制,表面又涂了几层防虫的药漆,体积比普通的还要小一些,周身刻满了栩栩如生的食物与动物,其实很衬天真灵动的李识意。 偃师堂做的都是大生意,很少承接私人订制,之所以破例,是李怀疏自备了十分详尽的图纸,他们只需照做即可,钱也没少赚。 机巧绘图之事她一窍不通,只得从头学起,自有了想法以后便常请教将作监的工匠,埋头钻研,就是想为妹妹精心置备一份十八岁的生辰礼。 李识意对这份礼物毫不知情,只因那段日子李怀疏借口公务缠身,宿于官署——其实是夜夜伏案翻书学习,绘图改图,她瞒着妹妹,想给个惊喜。 礼物备好了,七娘却不知所踪,如今生辰临近,她的魂魄去向仍无半点消息。 尾随一路的内侍规矩本分,小黄门迎上前来,他吩咐一人去取官纸,一人去拿氅衣,末了才走到轮椅侧后方,温言劝道:“外头风大,侍君要赏景不如到殿中去,奴晓得有个地方可尽观花海全貌。” 小黄门适才唤这内侍骆方,李怀疏也如此称呼他:“骆方分得差事应不过几日罢,已熟谙殿室各处了么?” “只是领着宫人到处看了看,记下缺漏之处,在侍君来之前及时添上,余下仍有几桩琐碎杂事奴等不便私做决定,待您来了以后再取舍。”说着,骆方也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譬如这些海棠树……侍君要是觉得不详,奴等明日便着手铲除。” 李怀疏回眸,抬眼看他:“不详?” “此地原是宸妃居所。”骆方不认为这有甚好避讳,未压低声音,也未犹豫,回答得直截了当。 宸妃,李怀疏已晓得这不祥之说因何而来。 但她猜想沈令仪不日或将暗中调查自己,那么无论家中仆从或是内侍省选派过来贴身侍奉的宫人,必会被问询她平素言行处事。 只好佯装不知,问道:“宸妃是何人?” “我初入宫,从前待在家中也甚少出门,对许多事一知半解,可否劳你解惑?” 骆方自是应喏,娓娓道来。 前朝大齐国都失陷,后又失了中原腹地,往南节节败退,在宜州建了个五脏俱全的小朝廷,妄图复国。 国祚初立,乌伤又屡起边衅,绥朝分身乏术,错失一举击溃之良机,以致南齐苟延残喘多年。 虽如此,但国运衰微不可逆转,至齐僖帝时,南齐已是强弩之末。 如施以强攻,宜州唾手可得。 昭仁帝认为储君年轻,即位后恐被权贵压上一头,便欲将宜州归入版图的功绩相予,使他添几分底气,于是派其领兵攻破宜州,受降南齐。 那储君便是后来的贞丰帝沈意。 这事原本不会出什么差错,文臣武将相伴左右,既不需要沈意出谋划策也不需要他冲锋陷阵,好好待着别添乱就是了。 怎奈东宫詹事府官员逢迎主上,进了谗言,称齐僖帝有一小女儿,名卫静漪,姿容出尘。 又有细作奉上画像,画中女子眉黛春山,秋水剪瞳,隔着一张画纸也美得惊心动魄。 官员所言非虚,血气方刚的沈意动了些歪念头。 齐僖帝荒淫胆小,无知可笑,大绥兵临城下,他仍做着谈判求和的美梦,不知从何得知的消息,也或者早将雪肤花貌的女儿当做了筹码,未及沈意遣使臣来言,竟暗自下药迷晕了女儿。 昏迷不醒的卫静漪就这样被裹送进了遂军营帐。 事情后续违逆伦理纲常,实在惊世骇俗。 卫静漪昏昏沉沉三四日,得人相助逃回宜州,临走前往粮草堆里纵了火。 遂军大乱,无暇传递消息。趁这时间差,她步履不停入宫,面色如常,诸人皆以为无事发生,公主应是回来省亲,直至——她从禁军手中夺刀将毫不设防的齐僖帝杀了! 刀刃斩断脖颈,也割断了红缨,冕旒从齐僖帝的头上落下,象征君权的十二串五色玉珠纷纷坠地,被四处逃窜的宫人无情践踏。 生前可称龙首死后不过一颗肉球的头颅沉浮于酒池,衣衫不整的妃嫔失声惊叫,腿软得在染血的水里跌了几跤,手忙脚乱地爬了出来。 声色犬马半辈子,复国雄心荡然无存,此刻无君王服饰相衬,这张生着酒糟鼻长满横肉的脸令人作呕。 男人死了仍未阖目,神色停留在生前一瞬,目光讶异,张着沾了油腥的唇,似要亲昵地唤她的乳名,问她为何回来。 卫静漪闭着眼,只觉可笑至极。 喷洒的鲜血污了满身,如玉般的面容不再无暇,大风吹乱了头发,也将一身素衣眉目秾丽的她衬得犹如地狱艳鬼。 弑父,取而代之。 卫静漪于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以男人为尊的齐史难得有了女人的名字。 齐僖帝膝下三子一女,长子早夭,次子天生不足智力低下,堪当重任的三皇子却被君父猜忌,权力旁落,幽闭府中郁郁而终。 山陵崩,帝位一时无人承继,群臣无法,再如何荒唐也只得暂尊卫静漪登极,未曾想她一个女人竟能守住齐僖帝守不住的江山。 齐僖帝愧对于她,她便断其头颅,未迁怒家国,熬尽心血死守河山。但逆不了天也改不了命,躲过这一劫,南齐依旧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贞丰十九年冬,宜州城门大开,卫静漪率领臣子俯首归降,为保百姓性命无忧,登上了迎她入宫的辂车。 “卫氏即是宸妃。奴听说她性情刚烈,晓得贞丰帝惦记什么,登车之前毅然刺毁了自己容貌,也不知是真是假。” “宜州遍地是海棠,宸妃入主清凉殿以后也种了这许多,她整日与花树为伴,足不出户,见过她的宫人少之又少,贞丰帝也觉其面容可怖,渐渐冷待了她。” 骆方忽然想起一事来,说到此处顿了顿,似要再说些什么,看了眼形容憔悴的李识意,又忍下了。 他约莫想问,李怀疏那时是礼部侍郎,也在受降队伍中,应见过卫静漪,侍君从不曾听阿姐说起过? 闲聊了片刻,已有人送来衣服,却不是那小黄门,而是一名身着浅绿宫装的女子。 她臂弯夹一件石榴红的氅衣,悄无声息地站着,等到骆方开了匣的嘴终于歇了,这才走到李识意面前为其添衣。 骆方唤了声“迎夏姐姐”便垂首退到一侧。 他十五六岁的模样,性格却有些老成,但到底少年心性,故事说着说着,自己也沉浸其中,耽误了时辰,使得身体虚弱的主子多吹了会儿风,眼下被迎夏逮个正着,惴惴不安地等着听训。 面庞被白色的毛边簇拥着,李怀疏仰头看向迎夏,从随风浮动的兔子毛里露出一截姣好的下巴:“骆方没见过宸妃,那你见过么?” 迎夏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她毒发身死时已逾二十一,占尽了妹妹皮囊便宜,也实在没好意思称对方姐姐。 娘胎里带来的病根予她肤色添了几分异白,鲜红的底色愈衬出浓烈夺目的美来,迎夏头一次见能将石榴红穿得这么漂亮的人,没忍住,多瞧了几眼。 片刻后,才说:“奴也未曾见过。” 以为李识意好奇宸妃的长相,又补了句:“听闻二殿下与宸妃肖似,如遇家宴,二殿下也恰好在,侍君可近而观之。” 轮椅上的女子轻轻点头,眼中却无一缕迷雾,好似不想追问下去了。 骆方咂出味来,李识意并非好奇宸妃的长相,而是在替他兜着,假使一个不慎吹风吹病了,也只怪自己非要听故事,迎夏至多骂他几句,不便施以责罚。 心下不由生出感激,一面引她穿过回廊,一面说:“更深露重,侍君且随奴去殿中,写字用的笔墨纸砚都已备齐。” 觑了眼缀在轮椅后面的迎夏,声音放得轻极了,不留神都未必瞧得清口型:“宸妃与二殿下的事,奴改日再说与你听。” 李怀疏笑了一下:“好。” 无需骆方说,也不必他人道,她晓得那些烧刀子过喉似的辛辣往事。 卫静漪怀了沈意的骨肉。 无人能知,一个被迫承欢都要以血债来偿方得舒坦的女人,筋骨强硬如斯,为何愿意生下孽种,血肉淋漓从她腹中剖出来的亦是穷尽一生也洗刷不了的耻辱。 辂车迎回了面容尽毁心如死灰的帝妃,也为宗正寺卿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流落在外的公主序齿行二,但宗牒不可更改,那上面登记在册的二殿下却是晋王。 公主殿下流淌着两朝皇室血脉,身份说尊贵也可,说尴尬也可,究竟该如何处置? 皇帝去一次清凉殿碰一次灰,兼之宸妃毁了容,面容丑陋的女人如何激得起男人怜惜。 娘亲给气受,当爹的自然心里不舒服,况且他对这素未谋面的女儿几无感情,态度是可想而知的冷淡。 宗正寺卿去请皇帝示下,请了几回都未有明确答复,他便晓得这事多半是解决不了的,为人父母者都不着急,他着哪门子急?就这么放着罢。 中宫之主贺媞给公主更名为沈知蕴,未入宗牒,也未赐予封号,忘了是谁起的头,称其一声二殿下,一叫就叫了这许多年。 宸妃在宜州时便患了间歇性的疯病,时好时坏。 长安,百余年前也是齐朝宗室的都城,再踏上这片土地时,她已沦为深宫中的囚徒。 良辰是昨日之良辰,春花秋雨,雨歇微凉,不如大梦一场。她频繁发病,疯得比以前更厉害,第三年的冬天就死了。 白绫死死勒着女人柔软纤细的脖颈,另一头在光秃秃的海棠树上系了结。 卫静漪朝南自尽,不可逾越的高大宫墙一道又一道,横亘在她与故园之间的犹有千山万水,连绵迢递。 骆方与迎夏没见过宸妃,李怀疏却见过,是在大雪茫茫的受降日。 卫静漪自甘俘虏,她拆簪散发,着单薄绢衣,将战火疮痍的城垣抛诸于后,赤足在厚重积雪上踩出一条道来,至遂军前,割发,跪拜。 一国之君弯了脊梁骨,齐朝也在这一刻宣告覆灭,风雪呼啸,一齐灌入耳中的还有臣民哀恸之声。 沉默的少年膝盖一弯也要跪下—— 她喊了她的名字,低喝道:“你不必跪。不妨问问他们,即便宣麻拜相,若非享有恩典,何人受得起你的跪!” 不是娇生惯养幺儿的幺,而是天不假年短命的夭。 卫静漪为女儿取了个敷衍的名字,细细想来,又好似真情实意地下了个恶毒的诅咒。 阿夭。 那是李怀疏初见沈知蕴,雪粒沾湿了眼睫,她眨了眨眼睛,待不适感消融,驱马向前。 乌泱泱的甲士列阵,跪了一地的臣民心中惶恐不安,又有马蹄声逼近,丧家之犬能落得什么好下场,惧怕的情绪像一张沉甸甸的油布,笼罩在头上。 笔直如青竹的少年突兀站着,娘亲所言使她短时之内不知如何自处。 来人翻身下马,行止间凛然有度。 阿夭仍旧不言不语地注视着卫静漪伏身下去的卑微姿态,未予她一寸目光。 “大绥礼部侍郎李怀疏。” 典礼不可怠慢,她穿着庄严肃穆的宝蓝朝服,两条绣着孔雀的绶带交织,缠着盈盈一握的细腰,长垂身后。 口吻恭敬,温和道:“殿下,降书交予我罢。” 殿下,她没喊错。 于礼,阿夭是南齐国君的女儿,受降礼未成,她仍是公主;于情,阿夭是天家骨血,也众人皆知。 但也正是这声殿下,混沌难堪的僵死之境中,阿夭得以解脱。 她终于看向她,见到一双清澈眼睛,雪色也难比肩。 李怀疏亦记了这道眼神许久,只因她那时年少,从未遇过漂亮得有如神造之人。 稍一露面,风雪万物竟沦为陪衬。 骆方复问起海棠园如何处置。 不铲,留着。 一来,李怀疏不认为可怕反而觉得可敬,二来,她不一定长留于此,没必要破坏这里的布局。 入住清凉殿的头一晚上,诸多回忆涌在心头,李怀疏难以安眠。 横竖睡不着,她想做的事情太多,没时间可浪费,便彻夜临帖,饮下一盏又一盏的酽茶,握笔握得右手酸疼不已。 博陵崔氏受崔嫋牵连而中落,其府君崔放胸怀沟壑,又惯会隐忍。 贞丰帝晚年间,李怀疏已险些压不住他,后来君权更迭,他料知了结局,懒得淌浑水,学着中书令佯病闭府。 沈令仪被逐五年,朝中亲信早被忌惮她的父亲一一拔除。 即便即位,她孤身一人与呼风唤雨的权臣斡旋,仍步履维艰。 贞丰帝走得太突然,李怀疏部署仓促,才没能为她根植可用之才。 好在……我仍存于世,也阴差阳错回到了她身边,归还身体之前,兴许还可以再为她做些什么。 每临好一遍,骆方小心翼翼地捧至窗边,镇纸压着,展于长案,等风干。 李怀疏如搁笔饮茶,迎夏便适时地替她揉捏受苦受难的手腕。 临帖要临得像,下功夫即可,明明临得像却想不像,其实还难一些。 沈令仪给李怀疏下套,却不知七娘的腕子虚弱无力,字架结构虽明明白白映于脑海,写在纸上即减了三四分相似,如此一来,介于像与不像之间,倒恰好瞒过她了。 呼唤猎隼的鸟哨唯有禁军吹得了,五十遍临完,骆方遣了个脚程快的小黄门前去报信。 “陛下如垂询,万万记得告诉她,侍君诚心悔过,日夜不眠抄帖子,已累出了病!” 小黄门应声而去,骆方又叫住他,危言耸听:“病得半死,恐不久矣了。” 廊下煎药的迎夏朝他啐了几口唾沫:“呸呸呸——” 13. 破绽 是岁入春以来频频落雨,那传信的小黄门多了个心眼,往腋下夹了把有备无患的伞。 才至半途,风声渐起,乌云蔽日,阴了一阵,天地间随之织起了细密的雨线。 他行色匆匆走在廊上,只顾着传信,又带着伞,对这耽误人干事的天色无牢骚可发,周遭避雨的宫人却苦着一张脸闲聊,约莫是在说雨下得频繁,恐要遭灾。 闹水涝了,有司自会赈济,奴婢管得着什么? 等来到廊外阶前,风吹歪了伞,雨淋湿了衣肩,逼得小黄门东倒西歪躲到檐下。 不过这片刻,雨声如涛,远处一片丹楹刻桷的建筑物像泡在雨里似的,遥遥一望,几呈沆砀之貌。 他登时也发起了愁。 真遭了灾,沈令仪这个时候应在召集朝臣商量对策,未必有空听他胡说八道、夸大李侍君病情。 愁眉苦脸的小黄门来到两仪殿,拜过立在殿外的魏郊,敬称道:“内侍监。” 既然魏郊都候在外面,那就说明殿内已屏退无关人等,兴许正说着要紧事,自己果真进不去。 骆方交代之言犹在耳畔,李识意也确实病了,不算欺君,小黄门硬着头皮向魏郊说明来意。 那夜沈令仪与李识意究竟聊了些什么,魏郊不得而知,但他亲眼见到段绩连夜入宫领了暗访的差事,这李识意恐怕与别的侍君不大一样,无论大事小事,务须慎重以待。 他隔着窗纸朝内望了眼:“稍后我自禀明,你且回去罢。” 殿内开着几扇小窗,潮冷气息已侵入四处。 都水监所绘图纸被镇尺压着,大风吹来仍掀起一角,庄晏宁扼住官服宽袖,镇尺拿起又放下,将乱飞的图纸压好,看着被沈令仪划了一道圈的洛州:“臣愿前往赈灾,但陛下无名目派遣,中书令及其党羽也必阻挠。” 如今的中书令是博陵崔放,而非赵郡李怀疏。 沈令仪稍一顿,手中笔搁下,反问她:“崔放什么事情不阻挠?” 她离开长安去往北庭时,崔氏已没落,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崔氏尚未死透,朝中仍有子弟勉力撑着门庭,崔放便是其中之一。 这几年间他通过结交文人,举荐士子,与崔氏另外几人里应外合,竟悄无声息地建立起了纷繁复杂的关系网。在朝有政绩,在野有名望,中书令一职空缺,他顺理成章地填补,崔氏又如燎原一般独占世家鳌头。 庄晏宁犹豫道:“臣略有耳闻,崔放施压给了宗正寺与礼部,要他们尽快梳理当年嘉宁帝册纳皇夫的礼制。” 她本称崔放为中书令,沈令仪直呼其名,便也效仿。 宗正寺卿沈淳如是沈令仪的姑姑,她自己至今未嫁娶,好意思催人。 礼部尚书丁忧,不在长安,副手乃侍郎李砚,他是李怀疏的旁支堂兄,被家中长辈教得一身迂腐气,家里的小娘子早到了启蒙的年龄,仍整日在府中憨玩,而同岁的小郎君已入了太学,其对女子当政的态度可见一斑。 “卿家监察百官,十分尽责。”沈令仪轻叩桌案,似笑非笑。 庄晏宁:“本分使然。” “这么关心朕的婚事,莫非你也有意?” “陛下几次三番……还请慎言!” 庄晏宁心中微震,她跪坐在矮案的另一头,立时坐直身子端正身形,与沈令仪隔开距离,像是着恼得很,脸已气红。 手边茶饮尽,沈令仪唇边笑意渐隐,淡淡问道:“知道为什么是你了么?” 戍边五载,她的人半数在军中,赈灾之事不便调动武将,的确是初初即位,但她并非无人可用。 尚书左仆射郑储是她沾了血亲的叔父,门下侍郎贺敬中亦是她名义上的叔父,刑部侍郎陈霭原是北庭十二军的副将,此外,今年春闱的进士无门无路者莫非不愿入彀天子? 既然如此,赈灾之事又为什么偏偏是我。 庄晏宁凝神去想,已明白过来:“臣说的不全对。” 君臣较量自古有之,长期的权衡没那么好做,太松不行,太紧也不行。 称帝以来,沈令仪已退让几回,假使崔放仍不知好歹步步紧逼,那她眼前这位女帝既不是乳臭未干的沈绪,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沈意。 对诸人眼中得位不正的沈令仪来说,既然京中有南衙卫军、京外有北庭十二军可供驱使,那么法家治世未必是下下策,只要她一声令下,崔氏府邸即可被踏平,阖族也将血洗殆尽。 这道理崔放自然晓得,所以他也在等待一个契机,无关紧要之处不再干涉沈令仪的决定。 “唯有臣去洛州,崔放等人才不会相阻。” 崔放一党巴不得继续败坏沈令仪的名声,更希望她派去的人赈灾不力,致使民怨沸腾难以平息。 升任御史是破格,才不过几日,巡抚赈给权也赐予她,这就不是破格了? 但沈令仪要的就是破格,一面是对庄晏宁明目张胆的偏私,一面是顺应太后的意思纳侍君,全当她是滥情无度的昏君才好。 “待明日早朝借风向自荐,便会有人附和,回去收拾,准备动身罢。” 沈令仪轻抚衣服褶皱,低着头,长睫半遮了眼,仍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仿佛她从未陷入受权佞胁迫的处境。 又向庄晏宁道:“还有一处你说得不对。本朝御史的监察权不限于长安,对地方官员也有效,春风俗,秋廉察,派你去赈灾怎会无名目?” “去御史台都学了些什么?将相关法度写上二十遍。” 庄晏宁自知理亏,没法辩驳,应下了。 欲起身离开,却被沈令仪叫住——“洛州盘踞着一只地头蛇,你此去不会顺利,朕已派宗年带一队人马暗中紧随。” “中郎将戍卫宫城,岂能……” “宗年已不是左卫中郎将了,不日,玄鹤卫将复设,他另有职位。” 庄晏宁眼波颤动,面露诧异。 嘉宁帝所设玄鹤卫十分特殊,是十六卫之外的第十七卫,经费花销出自天子私库,不受兵部辖管,也无人知道具体编制。 许多不便明面上处置的人与事,玄鹤卫皆可代劳。 无律法约束,又是背地里行事,其手段自然十分残忍,绥朝首位女帝便是用这铁血手腕巩固的政权。 然而,天和帝夺政登基以后便将玄鹤卫封藏了。 大雨将天光也夺去,灯架上的蜡烛在风力助燃之下已去大半,殿中阴沉沉的。 沈令仪先她一步站了起来,侧过身去,模糊的轮廓映于墙壁,字句却清清楚楚地敲击在她心头:“在洛州一无所获,玄鹤卫第一个拿的人便是你。” 之所以派人暗中紧随,一则是协助,二则是监视,她也算是知晓了沈令仪韬光养晦的秘密。 如洛州之行鉴她无用或是不忠,尤其是后者——沈令仪也不会再留她。 庄晏宁去后,沈令仪走到案边,弯腰拾起一本她已翻过无数次的册子。 段绩已将暗访所得事无巨细记录在案。 她拿着册子,很快就翻到了自己留有记号的那几页。 仆从说,李识意快醒来时冷汗涔涔,面白如纸,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楚,反倒不像饿晕的人。 李识意的贴身侍女玉芽说,七娘醒来以后与从前不大一样,变得冷静寡言,也许是姐姐猝然死了,遭受刺激所致。 沈令仪将这几页看了又看,片刻后才合上了册子。 李识意,当真是李识意么? “陛下,适才清凉殿有人来禀,李侍君已摹临好五十遍帖子,不过她身子骨弱,已累病了。”魏郊入殿后没有贸然出声,见她在想着李识意的事,这才张口。 弑杀贺媞不成反将自己弄得连连咳血狼狈不堪,李识意体弱之说,沈令仪不疑有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边册子,声音沉下去几分:“病得如何?” “说是病得有些厉害,发烧,烧得人都糊涂了……” 等不及魏郊说完,沈令仪倏地自坐席上起身,径直去向殿外。 魏郊自伺候沈令仪以来几时见过她这般步履匆匆方寸大乱,一时竟在原地愣住了。 沉璧一面追,一面呼喝宫人备好舆驾,才出中庭,却见沈令仪已走到了殿外,她不管不顾地步入雨幕中,使人牵来青海骢,翻身上马,甩鞭疾驰而去。 这背影端的是…… “十分潇洒漂亮。”沉璧由衷评价。 魏郊慢她几步赶到,累得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漂亮什么……这背影,遭瓢泼的雨一淋,分明就……” 剩下的他没胆子明说。 这背影分明就很惨,还颇有几分自作自受的味道,既然会心疼,也明知李识意是个病秧子,当初又何必惩罚她? 沈令仪却不这么想。 李识意生病了,这个时候的她应该很脆弱,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堪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面对自己的诱导盘问,她还能再次筑起警惕防范的壁垒么? 茫茫大雨中,她夹着马肚,腰背稍前,双手紧握缰绳,以奔行的姿态驭马在宫道上,任由马蹄践踏起的雨泥污了自己衣衫。 李识意的脸与李怀疏的名字轮番浮现在眼前,像不肯停歇的滂沱大雨,那夜你来我往的交锋也随着回忆暴露出值得深思的端倪。 如果能够印证最匪夷所思的那个可能,那她愿意承认如此失态的自己是心疼。 不多时,沈令仪下马,入清凉殿。 见她面色发白,浑身被雨浇淋得湿透,迎夏与骆方等人吓得够呛,趔趔趄趄地引她先去更衣。 稍事休整,沈令仪自行去往寝殿。 身上穿着李识意的缙云色长裙,短了一截,自熏笼上取下来时,她先轻嗅过,淡淡药味裹着陌生熏香,闻起来是微微发苦的,与期望寻得的含蓄冷冽大相径庭。 里间的咳嗽时断时续,似有呓语,听不真切。 屏风外,沈令仪止步长案,摹临的书贴才展露一角便吸引住视线,待蹲下来逐字细观,得其形也只得了五六分,遑论风骨了。 她垂了眼,掩去几分失落,却忽地有人轻声唤她:“沈令仪……” 初次见面,不用敬称,第二次见面,甚至直呼帝名。 沈令仪蹙起了眉,大概是因她没及时应声,又听见了时至如今已不会再有人对她喊的——殿下。 动情,缠绵。 眷恋不舍。 心跳骤然如鼓,沈令仪大步绕过屏风,带着一阵劲风走过去,拂开帷帐,单膝跪在床榻边,一把扼住了李识意的咽喉。 她简单更衣,未经梳洗,潮寒之气浸骨,扼人喉管的手冷得青白。 被她钳制住的李识意单衣凌乱,病体散发出高温,像架起了火要将她蒸透,汗水濡湿鬓发,潮红之色从轻薄的肌肤中破出,自颈间至脸庞,无一幸免。 两具从未有过交流的躯体因扼颈而短暂相连。 一人无情侵略,目光凛冽,一人被迫仰头,艰难喘息,白与红,这副素极也艳极的画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却催动得周遭倏然干燥,仿佛有甚无形之物将要燃烧起来。 强烈的反差侵占了视线,沈令仪仍不为所动,轻易将绵软的李识意锢到了床板上。 “你究竟是谁?”她逼迫她入濒死之境,要她理智全无,交代自己迫切求知的一切。 沈令仪握着脆弱不堪的脖颈,缓缓收紧力道,李识意无法动弹,呼吸也随之被一缕缕剥夺,她狠狠地咳嗽起来,发懵的眼神变清明几分。 口鼻翕动,胸腔也猛然鼓颤,两手虚弱地覆在冰凉的腕骨上,往外使了几下力。 李识意求生的本能已被激起,沈令仪心知该继续逼问,目光却被她脸上泪痕胶住——被死死扼住脖子,她的眼泪仍蓄在眼眶里将落未落,那么这些泪痕是早便有了。 沈令仪想起来,回头望了眼几步之外的千佛屏风。 她既然躺在床榻上,又隔着一道屏风,不该见到我。 所以,无论是沈令仪或是殿下,她都不是真正在叫我,而是做了梦?梦见了什么才会哭成这样,甚至,那梦里也有我的存在…… 因这刻犹豫,沈令仪稍稍松开手。 李怀疏烧得浑浑噩噩,倏然间的呼吸不畅迫使她自噩梦中醒来,喘息,咳嗽,薄弱的蝴蝶骨一次次向后磕碰,直至如今,也没有彻底清醒。 仍然受迫,仍有性命之虞,见到那只扼喉之手,李怀疏却不在意似的将视线越了过去,轻咳几下,呆呆地看向沈令仪露在衣服外面的颈间暗痕。 沈令仪顺着这道目光放低了下巴。 只见李怀疏伸出手,将要碰到这道陈年旧疮时又发着颤收了回去,仿佛觉得自己不堪,不配。 被世人以为佞臣,众叛亲离,好友割席,她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风雪肆虐,跪在庭院中受鞭百下以赎罪过,肝胆俱裂的痛楚中,她趴伏着隐忍,满头大汗,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疤痕进入眼底的这刹那间,李怀疏目光中杂糅的情绪悉数褪去,只余下疼惜,她轻轻呜咽着,口中说道:“对不起……” 14. 过去 长安与北庭相去甚远,那时的李怀疏并未亲身经历噩梦中的场景,却丝毫没有影响在事情发生以后她时常被梦魇所困,那么真实,好似就发生在眼前。 她将鲜血染就红衣的沈令仪拥入怀中,掌心霎时被血液浸透,血越流越多,甚至在她脚下汇聚成了可怕的血泊……终于惊醒,才发觉她抱着双膝,将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眼泪无声无息不知流了多久,将衣服濡湿大半。 一切侥天大幸之心有余悸,一切恨不就死之肝肠寸断,都因一封军报而起。 营帐里的文书官不加修饰写就露布,露布再由骑兵带去官驿,如此层层递达,地州驿丞各有想法也各有派系,其中不乏胆大之人,最终呈给皇帝的大多不是最初模样。 匆忙入殿的内侍在说些什么,李怀疏没有用心去听,仍着眼于她与贞丰帝的棋局。 跟皇帝对弈也是门学问,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赢的,但输得太明显也不行,年逾不惑,贞丰帝已解决了现阶段最棘手的继承人问题,到了坐享江山的时候,不愿动脑子,像模像样地输给他比取胜更难。 李怀疏在北庭境内布有眼线,脚力不及将马累死一匹又一匹的官驿,不过胜在是一手消息。 即便沈令仪被放逐边关再难返京,太子沈皋依旧十分忌惮这个比自己更适合当皇帝的异母妹妹,暗地里自然会不干不净动些手脚——不管她在北庭军营如何屡建奇功,皇帝一无所知,又有什么用呢? 内侍的口述不仅难窥全貌,也断然填补不了她的关心所在,是以不听也罢。 “粟筠亲率十二军与乌伤鹰部交战,俘斩略尽,大胜。” 本朝初立之时,北庭有十二郡,戍边军队由每郡青壮兵力构成,因而得名,即便后来改制,十二郡名存实亡,北庭十二军这个称呼大家都叫习惯了。 棋局初见分晓,又有这等好消息,被裹在褚色龙袍之下的贞丰帝笑得见眉不见眼,正待赏赐这口齿伶俐的内侍,却见他面有吞吐之色,似有未尽之言,又不太敢说。 李怀疏自棋瓮中取一枚棋子,久悬未落,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还有何事?尽管道来。” “回营时,泰安公主忽然勒马回头,只身一人回到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遭了伏击,性命危在旦夕!” 心中如雪山崩塌,似浪潮翻涌,一时之间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被卷送到眼前,只觉得眼眶十分酸胀。 刹那间,李怀疏只想不管不顾地夺门而出,用最快的法子飞奔去北庭。但她谋求的是天下事,牵涉之人众多,如果事情败露,性命堪忧的又怎会只有她们两个?她不能这么自私。 君臣之间隔着几乎尘埃落定的棋盘,经年累月的重重迷雾弥漫在两人眼前。 贞丰帝看着李怀疏,鹰隼一般的目光似要将她洞穿,身穿绯色官服的女人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吃惊之余,只略略停顿,落子之处不差分毫。 “殿下情况如何,你可知道?” 从头至尾,她仅出声一次,素白的脸上尽是冷静,像为君主分忧才有此一问。 内侍不知皇帝厌弃了泰安公主,唯恐帝王盛怒之下自己被殃及,连连跪地叩头,惶恐不安地答道:“前线未曾明说,军报也记录不详。” 贞丰帝闭上双眼,流露出怀念神情。 想起淑妃郑毓,也依稀记得牙牙学语的三娘初次唤自己阿爹时,自己满心欢喜,弯腰将她抱起不肯放手,胡须被咯咯直笑的女儿揪得发痛,只是笑骂一声,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沈令仪与嘉宁帝面相颇有几分相似,五官才长开少许,说她是嘉宁帝转世的传言便从宫中流向了坊间,百姓无知,将这传言说得仿佛帝位冥冥之中早有定论。 但沈氏的江山容不下第二位女帝,况且李怀疏用玄眼演卦占卜,说皇三女如荧惑守心,将来必定祸国。 为了稳固储君之位,也为了谶言不必应验,他将沈令仪逐出长安,命其终生不能返回长安,彻底断了她继位的念想,觉得这才有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他自问从没想过要女儿孤苦伶仃地死在外面,眼下这般情形,也只能说一句天意如此。 或许帝王一人揽尽九霄便注定孤寡,权当自己与三娘无父女缘分。 “太医署的医官远水解不了近渴,北庭不是也有军医么,缺人缺药,着毗邻地州准备,尽力救治罢。” 北境苦寒,那片不宜人居的气候能长出什么救人性命的草药来? 殿中寂静无声,内侍不敢相信皇帝竟会如此草率地对待公主的生死,愣了片刻才应喏退下。 李怀疏下完这局棋,如往日一般拜礼告退。 规行矩步地走出两仪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那声音好似碾在心头,久久不息。 额间几根青筋被激得剧烈跳动,她眼前发黑,腿脚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从旁伸过一只细腻柔软的手,沉稳又温柔地将她搀扶。 李怀疏面色发白,死死咬住唇间嫩肉,凭借疼痛勉强寻回几分神智,只以为是宫女内侍,未回头辨认,匆匆道声多谢,撩起袍角快步走下玉阶。 女人立在廊下,将身段修长面容姣好的自己静静站成一幅画,望着裹带满身凄寒气息的女人离开宫城,又成了另一幅画。 她从前觉得书生误国,所谓的文臣峻骨尽是酸腐之气,遇到李怀疏才知,如是一身活色生香的女儿骨就另当别论了。 待草拟的旨意一发,李怀疏便将升任中书令。 多少人觊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她忍辱负重,除尽阻碍才位极人臣,原来也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眼角薄红与潮意并存,仍倔强地绷着面颊不愿过分失态,堪比碎了一角的神迹,不可亵渎的肃穆之余添了几分残缺,反而催情发欲。 出了含光门,在朱雀大街登上马车,眼线快马加鞭赶到,将他掌握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来。 李怀疏垂下眼睛,辘辘而行的声音中,她紧抿嘴唇,将止不住发颤的双手在袍袖中捏起,努力消化着字字句句,缓忍许久,半晌才问道:“你可知……她究竟何以去而复返?” 眼线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是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如此,只好照实答道:“是因丢了一只随时带在身上的磨喝乐。” 听见这句,一直淤积在心间的血液逆流而上,她来不及抬袖掩唇,才扶住车壁,一口闷在喉头的腥甜鲜血便吐在了官服绢衣上,一时竟与如血的服色成了映衬,却仿佛不详预兆。 “府君——!”眼线大惊失色,心切唤道,“府君还请保重!殿下在北庭气息尚存,她虽身中数刀,但只颈间一处危及性命,天必佑之,未必会有什么大碍。” “属下也深感奇怪,磨喝乐随处有卖,丢了再买便是,兴许殿下带在身上的这只磨喝乐别有深意罢。” 别有深意,能有什么深意呢? 不过是她幼时在碎叶城赠给沈令仪的一只磨喝乐,当做临别之礼,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之处。 那时的沈令仪化名为了沈三,她们互不知身份。 玉门关以北曾经坐落着一个西域小国,其都城扼天山南北,傍碎叶水而建,故名碎叶城,是广袤无垠的沙漠之中难得的绿洲,从高远处鸟瞰,仿若一颗嵌在无边沙海的翠绿宝石。 碎叶城的地理位置分外险要,是中原王朝与乌伤王庭之间的缓冲地带。 乌伤未受教化,仍是一派野蛮作风,强横无理,对周边小国实施侵略吞并,纵容士兵为非作歹,致使商道屡次受阻,各国商队怨声连天,惹不起躲得起,只好绕道而行。 绥朝初兴,承汉室遗风,呈现包容之态,国力也日渐强盛,两相比较之后,西域国主举国依附,愿为属国,碎叶城从此并入版图。 高宗皇帝在几座边陲重镇设置了都督府,起管理与哨所之用,建立宵禁制度,又派遣工匠加固城墙,改造坊市。 碎叶城被还原成了另一座更具有异域风情的长安城。 这里胡汉杂居,有说胡语的汉人,也有说汉语的胡人,民风开放,商贸自由,波斯、粟特、龟兹、姑墨……诸国百姓闻风而来,生意做着做着便迁居于此。 白天,驮运着珍宝玉石与葡萄美酒的马车络绎不绝地来往于市集,晚上,胡姬戴着面纱在彻夜不归的客人面前踏起了胡旋舞的步伐。 康别春是碎叶城颇有名气的胡商,她喜欢中原文化,性格豪爽恣意,不嫁人也不生子,只有一个叫做康瑶琴的养女,远嫁长安。 大约半月前,她写一封信寄了过去,称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如今病已好了大半,却想见见外孙女。 连绵逶迤的天山脚下,人走在驼铃悠悠的商道上渺小得有如蝼蚁,为了躲避夜里不时出没的流匪,只能在白天赶路,沿着盐湖一直走,再翻过几座沙丘,才能见到碎叶城人流如织的城门。 圆月高悬,干燥的北风不知疲倦地刮着,累了一天的马驹喷着滚烫的鼻息,被驭马人往后一勒,在驿舍前停了下来。 仆从跳下马车卸行李,领头之人走到装饰华贵的马车前,隔着紧闭的车帘向内道了声:“清絮,观音奴仍睡着么?唤她醒醒,下车来,去到驿舍里休息。” 尝试着唤了几声,清絮不忍道:“才服了药,这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了。” 领头之人默然,想起三娘身上伤未愈,便作罢,不再相劝。 清絮将观音奴背下马车,她个子很小,女人背负也只觉得轻盈。 在驿舍柜台做好登记,交付银钱,一干人即被领上了楼。楼下筚篥暂歇,中原客商甩袖抱出一把琵琶,水泉冷涩,银瓶乍破,胡姬足尖点在地上,媚目盼飞,脚铃应和着乐声,腰肢一转,已变作柘枝舞明快纤柔的舞步。 观音奴入得西域即作了胡女妆饰,长发编辫,辫间缀有珍珠玛瑙,最大最明亮的一颗红色额饰垂坠在双眉之间,上楼时,清絮身体轻轻晃动,她四肢所系金银铃铛叮铃作响,灵动可爱。 仆从口中称唤的观音奴,便是奉母亲之命来碎叶城陪伴外祖母的李怀疏。 半夜,她是被细微的异响惊醒的,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这烛焰亮或灭都没有区别。 但忽然到来的风声却听得一清二楚,一双手悄无声息地贴在了她的脖颈,少女的声音伴着起伏不定的呼吸在耳边响起:“如不想死,噤声。” 15. 驱逐 此行主仆拢共六人,除粉妆玉砌的小娘子之外,还有一药婆,一侍奉生活起居的婢女,一身穿圆领缺胯袍的昆仑奴,另有两个佯作仆从装扮其实身负武艺的青壮男子。 店家在沙漠关隘之处开驿舍,迎来送往多年,任是再古怪的客人都见过。 楼下火堆旁,谈笑饮酒的行商走南闯北做生意,也历经大风大浪,见这六人入店,无甚惊奇,目光只先后在领头的昆仑奴与小娘子身上驻留片刻,窃窃私语一番,对这行人的身份已略有几分底了。 婆利国有部族名昆仑,昆仑族人头发棕卷,肤色黢黑,天生神力,性情又格外敦厚忠诚。 常被南方藩国的人贩子整车运送至长安,流入市集即以高价贩售一空,为雇主所驱使,是为昆仑奴。 使唤得了昆仑奴者非富即贵,更何况入得店来的这名昆仑奴高大壮硕,臂如长猿,腰间佩刀,与店家敲定住宿饮食的诸项细节,沉稳细心,大约还读过书,必定不是普通的昆仑奴。 塞外不比中原,匪徒劫道,窃取财物屠杀商队之后即纵马流窜,狂风埋了车辙沙痕,哪寻得着什么线索,故而边陲重镇虽设都督府,也有心惩治匪乱,却实在力有未逮。 也难怪这家长辈心大如此,七八岁的小娘子出门在外只派遣区区几人随行——这昆仑奴实则是昭示身份的一面旗子,有眼色的人不敢寻衅得罪,没眼色的人未必能在他身上讨得了什么好处。 猝然出现在观音奴房中的少女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 驿舍屋后的马棚昏暗无光,偶有杂役提着灯笼过来给食槽添粮添水,地上又堆满了稻草,她借机在里面藏匿了几近一日半。 不知附近有几处驿舍,也不知那群狠辣的黑衣杀手会否路过此地,一直不敢贸然出来。 直至大约亥时三刻,杂役如昨日那般最后一次过来检查马棚,呵欠连天,脚步疲乏地踩着月色走远。 她忖着已无多少人走动,便想沿着墙根翻窗去厨下顺走一些干粮,用灶下土灰涂黑面颊,再盗走一匹吃饱喝足的马,趁着浓稠夜色逃去碎叶城,那里有自己信得过的人。 阿娘死了,她竟无法送母亲最后一程。 父亲要遣人将她送走,一刻都不得多留。 绣着龙纹的长靿止步眼前,衣裳长垂,阻隔了她望向棺木的视线。 男人慨然长叹,貌似宽和地给了她两个选择:“玉台卿说要与长安相隔越远越好,至南不过崖州,要么便是西域,三娘告诉阿爹,你想去往何方?” 本朝开国曾受赵郡李氏之玄眼所惠,赢了几场关键战役,方才如愿问鼎。 李氏府君凭借此等神乎其神的异能立下从龙之功,被太|祖砌玉台,奉为玉台上卿,如有疑而不定之事必向其垂询,无论吉凶都深信不疑,之后历代皇帝莫不如是。 近日,太史监夜观天象,称白虹贯日,帝命受亲近之人威胁。 皇帝半信半疑,又命玉台卿开天眼,原来对自己性命有威胁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女儿,她年岁渐长,相貌的确与嘉宁帝越来越像了。 她跪在地上置若罔闻,只是停下了叩头的动作,十岁出头的少女,生平头一次承受至亲之人死别之痛,情绪积压在沉默阴悒的面容之下,握紧的拳头止不住地发颤。 男人从她不发一言的忤逆中仿佛见到他们之间有一条细小的裂隙正在清晰绽开,心中不快,唇角压下去几分。 供案旁立着杏眼长眉的女人,气氛僵硬如斯,她开了口:“陛下,崖州瘴气丛生又满地毒虫,气候与长安殊异,三娘去了恐怕水土不服,臣妾觉得不如去往西域。” 沉吟片刻,他或是自己也有主意,或是耳根子软听不得爱妃吹耳边风,不再过问女儿想法,喝令左右:“将公主带下去,备齐车马,即刻前往碎叶城,不得有误!” 先是君臣,才有父女,帝王之家谈何亲情? 惶惶烛火映照之下,少女泪痕斑驳的脸上浮现几分决然,身后由远及近走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甲胄行进间发出令人畏惧的颠簸之声。 她侧过脸去,向两名奉命拿她的兵士冷喝道:“退下——” 随即起身,绕开面色铁青的父皇,无视妖言惑众的女人,至母妃灵前跪下叩首,将额间磕碰得一片淤青,她伸手触碰棺木,垂首沉默片刻,闭着眼,将女儿对母亲的承诺于无声中倾诉,最后落下几行眼泪。 兵士互看一眼,不知是否该近前拿人,见到公主抚裙站起身来,才暗暗松了口气。 其中一人忽觉手中一轻,刀身竟已脱离刀鞘! “大胆!逆女,你要弑父么!”皇帝满面骇然,强作镇定,却已退到了面色比自己淡然不少的妃子身后。 刀影闪过,却只是从男人耳侧割下几条白布,她利落地翻转手腕,刀子被轻甩至半空,薄刃微晃,即似鱼儿一般游回到了兵士的刀鞘中。 前来救驾的兵士纷纷拔刀将她围困,君命未下,并不敢真正对她如何,只得随着她转身向皇帝走去的步伐一路跟进。 “女儿不敢。” 她走到胸脯起伏勃然大怒的男人面前,将第一条白布系在了自己臂膀,随即道:“父皇误会了,女儿既不能在灵前为母妃守孝,也不可在出殡日送母妃入陵寝,只好以此略表哀思。” 她唤她父皇,而非阿爹,已坐实生分。 皇帝面色由白转青,负手在后强忍怒气,那妃子倒似觉得很有几分意思,瞧着她走过来,将第二条白布递给了自己:“阿娘生前待你不薄,你既与她互称姊妹,便也该替她多上几炷香,否则——当心她夜里来寻你。” “殿下这一年来长高了许多,却果真还是小孩子,说这些可不可笑?本宫倒是盼着你母妃入梦,只怕她不敢来。” 妃子轻笑一声,望向棺木,侧脸犹带笑意,眼神却忽地沉静如水,颇为割裂的反差中仿佛蕴藏着什么,这时这刻却无人注意。 第三条白布,她双手递呈皇帝:“阿娘为妃近二十载,温良恭顺,不曾做过对不起父皇的事。如今她尸骨未寒,膝下又只有我一个女儿,父皇却因一则卦言要将我驱逐出京,我也失去了尽孝的可能,您当真舍得么?” 皇帝神情略有松动,但登极之人心肠从来冷硬,岂会真正为她以退为进的着数劝服,他甩袖,神色不耐:“休再多言!” 但听一道裂帛之声,她将已经失去意义的白布甩向上空,任其飘然坠地,横落在父女之间。 “父皇心狠无情,儿臣已然明白,但愿从今往后不会再从您口中听见母妃名字。” 她到底年少,不晓得隐忍不发的道理,只顾着逞能泄气,却也要为这一时痛快付出代价。 皇帝几时被人如此劈头盖脸地责问,已然怒极,向殿外呼喝:“混账!来人,将公主鞭二十,不必医治,速速登车!” 伤痕累累,兼之心中哀痛,离京那刻她便发起了烧。 车上没有平日侍奉她饮食起居的宫女,取而代之的是两名肌肉强劲的男子,车帘外响着另外几道辚辚之声,是随行的马车,承载着另外二十来名佯装布衣的兵士。 这些人日夜轮班,像对待犯人一样监视着她,也不知隶属哪位将军麾下,长路漫漫,竟无一人胆敢懈怠。 旨意在前,他们不曾为她请过大夫,只是见公主烧得厉害夜夜呓语,到底怕她死在半途,给了瓶军中粗人所用伤药,又从京郊附近的村落里找了个手脚麻利的村妇,方便照料。 也亏得她自小习武,身体底子没那么虚弱,吞咽困难也逼着自己如常饮食以恢复体力,如此过了六七日,伤终于痊愈,疤痕尽褪却需要多些时日。 路途遥远,而她也未闲着。 队伍中有几人不大沉得住气,她便以此为突破口,假意自己已诚心悔过,十分想念远在长安的父皇,使得这几人放松警惕与她攀谈,终于从闲聊中得知一些消息,笃定了心中猜想。 那迫使她出京不得为娘亲尽孝的预言虽是李氏所卜,但幕后之人果然是贺媞! 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既要夺中宫之位,非但惠妃崔嫋是其眼中钉,母妃又何尝不是肉中刺? 她回想起来,阿娘去世之前与贺媞的关系已不如往日,她亲眼见过她们争吵几次,吵得不可开交,贺媞欺负阿娘性子温柔,甩她耳光解气,阿娘心善,念及旧情,竟就那般默默忍下了。 后宫争斗已近落幕,宫人传言阿娘贤良淑德是中宫主不二之选,这关键时候她却突然病死了——她真是病死的么? 还有李氏……不是说族中已无人再有能力驱动天眼了,那么入宫为皇帝演卦的人是谁? 无论何人,待她查清真相,必将亲刃! 一路西行,至玉门关仍然风平浪静,生变是在前夜。 塞外日夜温差极大,为了驱寒,军士围坐火边破例饮起了酒,才饮下几碗便发现了不对劲,浑身绵软,使不得力。 这时察觉为时已晚,黑衣兜帽的杀手原来早已潜伏四下,听见里间细作破碗为号,立时从门窗飞入,竟个个身手了得。 但从军之人血性十足,战死在沙场上亦可,怎能被蒙汗药干趴下,大喝一声,在皮肉上划自己一刀,登时清醒几分,咬牙与来者械斗起来。 半盏茶后,满地尸首。 黑衣首领环顾四下,在角落找到了负责擒拿目标的杀手。 他鼻息已无,身披数创,却没有一处是致命伤,生前应是与人陷入恶斗,而那人虽然功夫尚可,或是气力不如成年男子,或是从未付诸实战常有犹豫,即便竭力也未能一刀毙命。 “必然受了伤,跑不远,追——!” 她将那群杀手视作贺媞赶尽杀绝的信号,头也不回地奔逃。 沙漠起风犹如鬼哭,她不认识路,四下茫茫,竟也没有明灯足以照亮眼前的路,只好忽而往西忽而向北——许是这个原因,反倒不容易被黑衣杀手觅得踪迹。 为了避免被人沿着血痕追踪,她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沙地上,不吃不喝,等逃到百里之外的一家驿舍,才终于敢停下来歇息。 这是她藏身驿舍的第二夜。 她将身体贴紧墙壁,蹲下来,沿着灰黄的墙根走到厨下那间屋子,见无人,正欲翻身进去,却有个男人敲响门扉:“劳烦烧一桶水,我家小娘子需要药浴。” 地道的长安官话。 有旅人是从长安来的?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往哪里?身上有没有可以出示给门卒的过所凭证? 她自小居于深宫甚少出行,这会儿才想起来,如果没有过所,即便到了碎叶城,她也进不去。 16. 初见 叩门之人是昆仑奴鹿仞,他在厨下未寻得杂役,转而走到柜台吩咐店家。 忙碌整夜,店家自个儿做了碗汤饼,面上漂浮着几片薄切羊肉,口味颇重,安息茴香下得猛,凑近即闻见一股辛辣之味。 “我那侄儿才喂马回来,应是解手去了,我这便去为客官烧水。” 他夹了几筷子汤饼,盐轻盐重也无暇去品,连着汤一起唏哩呼噜下肚,又听得满脸蓄满络腮胡的波斯客商吆喝着要买酒,忙搁下碗来应了一声。 鹿仞颔首,客气道:“药浴用水需得烧得烫一些,有劳。” 柜面上多了粒碎银,店家将出手阔绰的鹿仞叫住:“欸——” 一面利索地自壁柜取酒,一面关切问道:“你家小娘子是生了什么病?” 高大如山的昆仑奴一言不发,棕色眼睛中却赫然多了几分戒备,高深莫测地端详起他。 “客官莫要误会,附近荒芜,方圆几十里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城镇,我略通些医术,如就医不便,你们也信得过我,或可为小娘子号脉诊治。” 鹿仞又道一声多谢,口风甚紧,仍不肯向这殷勤善良的店家吐露丝毫病况:“已将痊愈,不必麻烦。” 不再多言,径直上楼而去。 观音奴所住客房在二楼右侧,前后分别是清絮与药婆,鹿仞并另外两名仆从。 假使楼下方言各异的行商晓得,恐怕又要煞有介事地议论起来。 这家长辈作风当真古怪,放得下心小娘子独自出远门,这便罢了,女孩体弱,且她生着病,婢女药婆另居邻室就不怕夜里突然起病不及照料么,是趁着府中郎君娘子都不在存心躲懒还是另有原由? 吃食及药浴备好,鹿仞与仆从守在屋外,药婆在浴桶旁再次清点所需之物,清絮走到榻边将观音奴唤醒。 只是乳名与普度众生的菩萨沾点边,她从容貌到性情却天生有几分观音模样,慢慢吞吞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揉着眼皮朦胧唔了一声,腕上的金银铃铛随之发出悦耳俏皮的轻响。 眼帘半开半合,显然没清醒,却不闹半分起床气,清絮叫她干什么便干什么。 “三娘略进些食,待会儿浸泡药浴,身上又该疼起来了,勿要再像上次那样体力不支晕倒在桶里。”清絮熟门熟路地端起一副哄孩子的口吻。 观音奴一双眼除去赏心悦目外暂时无甚用处,没睡醒也懒得睁开,清絮将“药浴”二字咬得轻,却吓得她倏然睁开了眼,好似这是十分可怕难熬的东西。 痛苦的回忆袭来,浑身仿佛有上百只虫蚁钻进爬出啃肉噬骨,她低头闷了半晌,依稀听见清絮为难地叹了声气,犹豫一会儿,咬咬唇,竟善解人意地点了点下巴:“好。” 收到碎叶城猎隼千里迢迢带来的书信时,观音奴才受了一场家法,伤都未好透便要启程,更别说疤痕淡去不叫人知了。 母亲怕外祖母见了心疼,便寻来一个药婆,以性猛之药浴强行褪去这些疤痕。 是阿爹执的鞭,鞭鞭透及肺腑,使她咳出血来,染得衣襟上云雀口衔的六朵梅花模糊不清,自己并未犯下什么过错,只是怀璧其罪—— “本族凡男子可以鲜血驱动阵法开启玄眼者即为府君,但自我辈起被仇人下了血咒,能力亦被剥夺,如今仅存你一人身负异能,以后要驱动玄眼,也必如今日一般受刑!” “望你务必牢记,无论他日允你入朝为官或是继任府君,实是迫不得已,莫要沾沾自喜以此为傲,朝堂之上与李氏宗祠本就不该有女人位置!” 她年岁小,哪听懂这许多,只依稀晓得自己得到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这东西本来很稀罕,只因她生来为女,身份不配,得到反成了玷污。 可她仔细去想又觉得毫无道理可言,该钦羡嫉妒进而自卑自怜之人不是族中叔伯兄弟么? 受鞭前一夜,阿爹叫乳母带她入宫,在皇帝与宫妃面前割了她小半碗血,那是她第一次使用天眼。 过后眼睛便盲了。 舟车劳顿,他们这些身体康健的成年人都没什么胃口,何况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孩童。 煮得软烂的素面勉强吃下半碗,便再进不下去。 清絮清楚观音奴饭量,知她已尽力,没有劝其继续进食。 见她吃得太饱,放空似的呆呆望着前方,眼睛如一泓清泉,烛火映照之下,长似蒲扇的睫毛在眼睑处落就一片阴影,漂亮得令自己也想生个女儿,便忍不住伸手刮她鼻子,夸赞道:“乖。” 寻常主仆之间不会这般,却是掌管家务杂事的康瑶琴育儿另辟蹊径,与旁的母亲迥然不同。 她一中原女子,家中亲人丧尽才辗转至西域长大成人,随养母游历四处做生意,约莫从某个风俗离奇的国度学来的野路子,叫仆从侍奉小娘子不必事事毕恭毕敬,也叫小娘子不要将自己视作人上人,这世上人人生来平等,他们侍奉你不过讨口饭吃。 观音奴呱呱坠地那年,康瑶琴借口自己生产时痛苦不堪,见着这孩子便要起梦魇,不愿亲自抚养,便将女儿交给了乳母。 但她生前面两位郎君时同样难产,仍事无巨细过问,这着实有些奇怪。 鹿仞不便入内,隔一扇门耳闻女孩稚嫩之声呻|吟叫唤却也深感不忍。 药浴泡了半个时辰,很堪似再受了一场责罚,观音奴好几回要不管不顾跳出桶来,想到母亲那张甚少对自己展露笑意的面容,先是害怕,又难过得鼻子一酸,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娇气,两位兄长就很少落泪,母亲不肯亲近自己或许是这个因由,她喜欢坚强的孩子。 观音奴趴在浴桶边沿跟自己的嘴唇较起了劲,却还是痛。 咬手腕,手腕痛,身上好似不大痛了…… 到后来她已忘了自己如何熬过的药浴。 清絮说,你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又咬破了虎口,慢慢就不出声了,要起身时却脱力滑进了水里,幸好我反应快将你扶了出来,否则定要呛上几口水。 “疤痕已淡去六七分了,见外祖母之前再泡一次便好。” 药婆疼惜地揉了揉观音奴的脑袋,收拾好屋子,端着一应杂物走出去,只见两名仆从已回屋歇息,鹿仞仍然坚守在外。 清絮将换了身干净衣裳的观音奴抱回榻上,执着帕子为她擦拭额间仍自不断渗出的汗液,心疼道:“三娘,夜里一个人怕不怕,需我留在屋里陪你么?” “怕黑。” 她眼盲,灯火通明也如置黑暗之中,捏起被子将半张脸蛋埋进里面,想了想,又轻轻咬唇,似是怕被人听去似的小声开了口:“但母亲更可怕。” 乳母收人钱财,大事小事都尽心尽力,康瑶琴如果一直当个甩手掌柜兴许还好一些。 等到观音奴长到两岁半,她子虚乌有的梦魇忽然好了,愿意亲自抚养女儿。这一旦养起女儿,使的仍旧是野路子,仿佛头狼驯养崽子,并不讲究循序渐进,才过半年,便命年仅三岁的观音奴独自另辟一室居住,不准依赖长辈。 “夫人并不在此处。” “母亲说她背后长眼,那双眼睛可以凭空生出一双腿一对翅膀,我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我要是在外头干坏事,瞒不过她。” 清絮:“……” 天真好骗是稚童本性,她不好戳穿,叫观音奴好好休息,如有什么事便出声唤人,他们今夜会轮班守门,留了盏权且当做安慰之用的孤灯,端起铜盆起身告退。 才将房门合上便笑得前仰后合,药婆闻声出来,听她绘声绘色复述一遍也忍不住笑。 鹿仞黝黑得看不清五官的脸更是难得露出几粒白牙。 观音奴窗外,借两层楼之间横出土块落脚的少女也差点稳不住身形。 从鹿仞吩咐烧水至今,她耐着性子观察了许久,虽看出这昆仑奴厉害,却觉得他未免太过谨慎,与同伴商定好了轮班时辰,却不放心,始终不愿假手于人,谨慎得几近呆板。 站于高处,将四下尽收眼底,她沉吟片刻,忽而心生一计。 驿舍背面发出异响,连楼下的店家与杂役也惊动得合衣走了出来,鹿仞回头望了眼并无动静的屋内,自走道尽头的小窗一跃而下。 少女心知他很快回返,足尖轻点,纵身上到适才所站之处,娴熟地使出鹞子翻身,静悄悄入得屋去。 偷听时已凭借人声与脚步来回走动之声大概知悉屋中方位,不必浪费时间,落地便直取床榻,在榻边无声无息地扼住了女孩的咽喉:“如不想死,噤声。” 短靴中藏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她觉得用来对付女孩实非君子所为,却忘了自己扼颈威胁的行为本来就没那么光明磊落。 女孩愣了一下,迟疑着点头。 侧侧耳朵辨认方位,一双过分清澈的眼睛就这么明晃晃地送到她面前来,似模似样地望向她,到底目不能视,睫毛便垂了下来,半遮着眼睛,应是够不上直视。 虽然事出有因,被她这么人畜无害地“盯”着,少女依然觉得是夜的烛光与月光明晰胜过往常,竟映照得自己愈发不堪。 她万想不到,床榻上女孩半闭着眼却是生出了小小遗憾。 这道声音有些好听,可惜见不到脸。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她情不自禁松开些气力。 女孩又点头。 “你姓什么?” “桃李之李。” “叫什么?” “三娘。” 她早慧,出门之前母亲也交代过,如遇着歹人,或是贪财或是图色,贪财之人欲望如无底黑洞不知收敛,图色之人往往干的是不回头的买卖,常常杀人弃尸荒野,所以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该轻易交底。 但这人一来同为女子,二来听声音且长不了自己几岁,三来她问的这些问题无关财物……呃,图色?也不必罢。 总之,不像坏人。 少女稍顿了顿,心中纳罕她在家里怎么也行三,留神着屋外动静,不耽误问问题:“你的名字。” 女孩:“观音奴。” “你性命堪忧,不怕我么?” “怕。” 从她脸上辨不出半分惧意,少女在尴尬之中缄默了。 观音奴板正了身子,神色也认真,一字一顿,好叫自己说的谎言显得可信:“嗯,我十分十分怕你。” 少女:“……” 分明骗人,当我躲在窗外没见过你真正畏怕的样子么?怕黑怕娘,就是不怕我? 少女被她气得伤口痛起来,又不敢出声,收着呼吸轻咳了一下:“你口口声声怕我,却拿真假莫辨的乳名敷衍。” “乳名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观音奴眼盲,五感却比平时敏锐,嗅出少女身上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喘息稍显紊乱,先她一步听见鹿仞回来,思量着即便她突然发难,自己并不一定陷入险境,于是在心中敲定个主意。 她如果是好人,帮她便是施行善举;她如果是坏人,移交官府也是施行善举。 “你受着伤流着血,我现下可以唤人过来为你瞧瞧了么?” 说唤人便真唤人,半点不迟疑,这谁能想得到? 少女面色一变,正要回身跳窗,女孩却展臂将她的腰紧紧抱住。 鹿仞及一干人等闻声而入,见到的便是她们在床上翻了又滚,纠缠作一团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