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她战死回来了》 第1章 楔子 楔子 平兴十二年春 “将军,粮草不足!运粮的裨将失去联络了!” “滚石!我军行踪暴露,敌方埋伏突袭!” “急报——后方有敌军包抄!数量不详!” “如今已无退路,全军死战——” …… “陛下,柱国将军将我大宁五万精锐之师尽数葬送,此罪不可不清算!” 龙椅之上的年轻皇帝容色疲倦,“岑爱卿率军从西库山古道突袭乌苏,反遭埋伏。念在她骁勇非常,以身殉国,率部反杀三万余乌苏甲兵,应是功过相抵。” 阶下的白须臣子激愤道:“我数万利兵坚甲深入乌苏腹地,以实击虚,本应胜券在握,直接灭了乌苏也不为过!却因她牝鸡司晨只换了三万乌苏人头,何来的功过相抵?” “那邰卿待如何?莫不是要诛个九族?”皇帝面色如霜,“岑爱卿亲缘淡薄,自西南起便在朕帐下领兵,不过与朕及纪将军稍亲厚些,卿是要诛了朕,还是诛了护国将军?” 邰姓臣子一扣朝笏,高声道:“臣不敢妄议皇家事,但诸卿与臣皆以为——岑宁不配柱国将军之衔,应虢夺此位,不许其以一品规格下葬,并将其名姓刻入警世柱,天下人共弃之!” 黑压压一片朝臣随他下跪,齐声:“使天下人共弃之!” 皇帝面色阴沉,阶下众人恍若不觉,只久久跪伏。良久,皇帝拂袖道:“那便不许她入正德祠,只于城外盟山作一衣冠冢,不设官祭。但警世柱之上唯有国贼,岂可轻添?” “此事不必再提!” 平京城外,盟山脚下。 清癯的灰袍书生提着竹篮,转过层叠灌木,来到一座崭新的石碑前。 石碑上没有名字,没有任何标记,没有表示身份的围栏纹饰,也并非由什么珍贵石材开凿而成,兼之地处偏远,若非形状规整碑面洁净,简直要让人怀疑这是一块野石。 就连碑前小路也是时隐时现,其上青草透着一股人烟寥落的生机。 看着文弱清瘦的书生却在这路上走得十分熟稔,盖因这座小碑正是他亲手选石、打磨、又一步步背进山立在这里,清除周围杂枝与野草的。 书生打开沉甸甸的篮子,更换碑前米酒,续上一炷细香。 后退两步看了一眼静立的石碑,他又取出花种,在碑侧土地上细细埋下。 身后书童为他递上小扫帚,他便轻轻扫去新落的枯叶,而后跪坐于碑前蒲团之上,静默垂眸。 天色渐晚,夜风稍起。书生拢了拢斗篷,没忍住咳嗽两声,薄唇泛起病态的嫣红。 “公子,时辰晚了,再不回去,老夫人怕是要起疑了。”书童小声提醒道。 “知道了。”书生声音微哑。他伸出手犹豫半晌,还是小心从竹篮中取出一枚冰凉的白瓷面具。他抚了抚面具微微上扬的眼尾,将它端正摆在了无名石碑的下方。 精致的白狐笑面静静躺在碑下,昏黄暮色中,与白色的石碑几乎融为一体。 书生随即起身自原路离去。树影下的石碑旁只留下一声喟叹。 “将军……” 第2章 入坑 新康郡,郡城始宁。 作为王朝的旧都,与北疆相隔两山一水,这座城池并未受战事的影响。 时近正午,街上人来人往,而在府衙不远一处占地颇的府邸中,两名侍女正费力地架着另一名同样装扮的少女从游廊中穿过。 “真是个贱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想想,进了这院子,一辈子就是谢府的人了。拂了二二少爷的意能有几个好的?谁管你是自愿进来还是被卖进来的。”一人嘟囔道。 “少说两句吧。”另一人道,“这贱皮子长了张少见的好脸蛋,日后说不定还要踩在你我头上呢。” 第一人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说话。只有少女无力的脚尖在青砖地上拖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没有人去细心地扶住少女的头,于是随着身体被粗暴地架着挪动,那颗乌发散落的脑袋也一晃一晃。 晃得……脑袋疼。 岑宁隐约恢复意识时,便是这个感觉。 头疼、浑身疼、眼睛酸痛一时睁不开,但能感受到自己大致的状态——正被人架着去向什么地方。 她努力从混乱的大脑中扒出记忆:刀枪碰撞、人马嘶吼、被火焰染红的树林与天空…… 自己此前好像正在作战,并且战败了。 浑身疼痛,耳边嗡嗡作响,想来是受的伤还没有好全。 眼下是去哪?牢狱中?刑讯?自己是被俘了吧?作战的西库山脉深入乌苏境内,怕是没人能将自己带回大宁。 没等她想更多,搬运她的人已经到了地方。耳中的嗡鸣声逐渐缓解,她听到吱呀一声门扉打开,而后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扔到什么地方。 动作粗暴,不过并不疼,因为她没有被摔在冰凉的石板或者刑具上,后背接触到的是一片光滑柔软,像……榻上锦褥? 岑宁在心中惊疑地挑起了眉。 怎么会是锦褥? “走吧,茹妈妈那边还有事呢。”一个女声道。 “知道,你先走吧,我一会就来。”另一个声音回答。 又是吱呀一声,门扉合上。脚步声飞快地靠近,然后停在床边。岑宁不知这人来意,加上手脚还有些软弱无力,索性以不变应万变,闭眼躺着不动。 那人无声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自己手臂上的衣服被捋了上去,紧接着一阵剧烈疼痛传来——来人正狠命掐自己! 用刑?不,哪有这么用刑的? 那人又掐了几下,岑宁感觉自己的力气稍稍恢复了些。她的四肢并未被捆绑,睁眼的瞬间暴起抓住那人还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一甩,在对方毫无防备之下,直接将人反过来压在了榻上。 掐她的人不过也是个普通侍女,被技巧性地锁住手臂又用全身重量压住,一时无法挣脱,只能茫然与惊怒之下瞪着一双眼睛看她,“你要做什么?!” 岑宁这时才有功夫打量周围的环境。她握住侍女细细的手腕时已觉不对,这会儿看清了被制住的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又扫了周围一圈—— 头顶的细棉帷帐,贴了青石的墙壁,细细镂空雕花的窗棱……很陌生。 她有了一点不好的联想。 没等她细想,被压住的侍女已经破口骂出了声:“还不快给我放开!没娘养的小贱人,还没爬上床呢就当自己是主子了?前几天要生要死的烈性哪儿去了?合着是给小贱蹄子抬身价呢?” 很好……岑宁暗想,这陌生的对话陌生的恩怨真是该死的熟悉。 上一次见到这场面后,自己一介普通现代武术爱好者被迫接纳新的身份,在边疆领了十多年兵。 这次又是到了什么鬼地方? 见她没松手,侍女恼怒更甚:“茹妈妈一会就该过来了,你是真不要命了?” 岑宁顺势问:“茹妈妈?”一边松手将侍女放开。 这侍女不会武,也不很壮实。而她这具身体虽然莫名虚弱,力气却意外地不小,故而对她没什么威胁。 “怎么,你还想进二少爷的房?”侍女冷哼一声,“你这种新从外头进来的泥腿子,自然得让茹妈妈好好教教规矩。” “然后呢?”岑宁问。 “然后?然后就等着吧!”侍女想到什么,突然不无恶意地笑了,“怎么?想开了要爬二少爷的床?我看等二少爷回来早把你忘了,等着去后院倒夜香吧。” 岑宁故作惊讶:“不可能!不是二少爷要我……” 侍女越发得意:“这话你也配说?你入府这几天,二少爷都在庄子上陪侧夫人们,哪想得起你?二少爷一日不回来,你一日还是个三等丫鬟;二少爷回来了记不起你,你也还是个三等丫鬟!” 岑宁心下稍定,于是垂下头缩成一团,努力做出一副被打击的模样,任那侍女嘲讽了一阵,自觉没趣离开了。 房门关上,她第一时间开始检查房间,试图搜寻可能的信息。 房间不大,家具都是普通的榆木打造,椅垫、床帐等是细棉制作。衣柜里有简单的衫裙,同样是棉质。抽屉里放着一些梳子、手帕一类的零碎物品,但没有什么使用痕迹,房屋内几乎看不出信息。 往窗外看,有一条窄窄的巷道,用青石铺就,路面和下水处都颇为讲究。能看出这依然是整个大院子的一部分,不知道整个院子又有几重深。 岑宁心中对现状略有了几分把握。 从身高体型以及双手的粗糙程度看,已知自己换了具身体。新身体年纪约莫十六七岁,原本不该是当丫鬟的年龄,是被这府中的二少爷看上,强弄进来的。进府时间不长,但那少爷一直没来收房。原身现在只有个三等丫鬟的身份,还等着被教授礼仪,未来如何还要少爷回来才能确定。 但大体上也就是被收了当个通房或者被遗忘然后洗一辈子衣服的结果。 “要不是这具身体只是个普通女性,最多力气大了点,被当做逃奴下场会很惨,真想直接翻窗离开……”岑宁不无头疼地想。 重获新生固然是好事,但被关在后院的一生实在是恕她接受无能。 “看以后能不能自赎其身,或者找机会做个管家也行。”她想着,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其实我的人生理想是当个农场主……” 但在现代时有命没钱,做将军后有钱没命。至于现在,这种大宅院里的仆役基本都是贱籍,若是脱不了籍,那就是一辈子伺候人的命。 她想着,忽然房门吱呀一声,一名锦衣老妇推门进来,看到她安静坐在房中锦凳上,显得有些意外。 “桂晗,你想明白了?” 这具身体叫桂晗?岑宁看向老妇人。按之前那侍女的说法,这应该就是来教她规矩的茹妈妈。与这听起来凶神恶煞的职责不同,眼前的老妇人眉眼慈和,语气也十分平缓可亲。 她不清楚这边是如何行礼,于是试探着行了个歪歪扭扭的福礼,在动作结束时更是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对于这具身体的虚弱程度而言,这一点也不夸张。 茹妈妈也没有显出更多的意外神色。桂晗三日前还倔强地昂着头不肯配合,此时尽管脸色惨白,还是撑着学了个福礼,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她轻叹了口气: “想明白了就好。你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别犯倔别刺头,总也不会过得太差。” 读书人的孩子?怪不得会闹成现在这样。岑宁心中明悟,又生出一丝别的想法:“茹妈妈,送我来的姐姐说,二少爷一直没过问我…” “既然想明白,这习惯就该改改。”茹妈妈忽然打断,“咱们下人间偶尔秃噜两句你你我我也就罢了,万不可说顺了嘴,对主子也这样。” “…是。”岑宁噎了噎,再次确信这个身份不可久留,“二少爷若是忘了奴婢这回事,不知奴婢可否做些别的活计,不进二少爷的后院?奴婢也识得几个字,当有别的用途。” 茹妈妈没什么反应:“主子的事,不是咱们能插嘴的。做了谢府的奴婢,你便先把谢府的规矩学会再谈其他。” “…好。”岑宁忍气吞声,“还请妈妈给奴婢讲解。” 形势比人强,只能先适应这儿的生活,以免身体还没养好就被当做恶奴教训,又或者直接逐出去卖掉。 不幸中的万幸,茹妈妈讲的规矩与她了解的并无太大不同,虽然从前她是被服侍的那个,但参照之下,她还是学得飞快。 刚醒过来是午时左右,到了申初,她就已经谙熟了这边的规则,能做得有模有样了。 躬身趋进,碎步后退,低声轻柔地说话,小幅度优雅地行礼——岑宁自觉像马戏团的猴儿一般最后又表演了一轮儿,终于听到了茹妈妈沉淀着不少复杂情绪的声音。 “好了,看来你是真会了。” 岑宁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紧张起来:“那不知能否安排奴婢做些别的活计?” 茹妈妈在谢宅里活了几十年,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希望能做些事入了别的主子的眼,好趁她还没彻底进二少爷的院子,把她要过去。 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看着底下低着头的少女,想到她要不是摊上了个混账秀才爹,本该好好地嫁个清白人家,茹妈妈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你明日开始,就去西园那边打个下手吧。” 第3章 挣扎 西园是谢府西跨院中的小花园。 西跨院住的是谢府女眷,小姐夫人们脾气不坏,大院内气氛轻松。岑宁靠着分享“秀才家姑娘的见识和八卦”,一个晚上就和后罩房一干丫鬟混了个半熟。 也从丫鬟们口中得知了一个小道消息。 “你说,表小姐和二少爷不大对付?” “嘘……小声点!”正在给花圃浇水的丫鬟榕书连忙做出压低声音的手势,“可别被人听见了!” 岑宁乖乖点头,一边机械地扫着落叶,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榕书不放。 榕书试图对她的目光视而不见,但失败了:“好吧,是不对付。我听闻有一回宴席上,二少爷嘴花花表小姐的闺中好友被听见了,表小姐当时笑吟吟的,结果回去后二少爷就起了一身的风团,足足遭了一旬的罪!” “这也不一定是表小姐的缘故吧?”岑宁说。 榕书摇头:“若只有这一回,许是凑了巧了。但二位主子碰面,回回二少爷都要倒霉,后来二少爷简直是避着表小姐走,这总不是凑巧了吧?” 这位表小姐听着可以投奔啊! 岑宁冲榕书悄悄眨眼:“既然如此,我是否……” 在西跨院当普通丫鬟只是暂时的,等二少爷回来,保不准自己就会被拘回去做个通房。如果能被表小姐要过去,岂不是万事大吉? 榕书猜到她的想法:“不成的。最简单的一条,咱们现在是西园的洒扫丫鬟,与表小姐可没半点干系。” “若是表小姐愿意将我要过去,不就有干系了?” 榕书用“没想到你这么天真”的眼神看她:“你入院前就被二少爷盯上了,表小姐又凭什么要来趟这浑水?” 或许……同情心? 岑宁沉默一瞬,没把这话说出口。 两人安静地做完活,很快天色便晚了。西跨院的丫鬟婆子们回到仆役房,各自领了饭吃罢,便聚在廊下开始聊闲天。 这是下人们为数不多的放松时间。 “桂晗?”榕书与岑宁同屋,记得她白日里心情不好,便来唤她一起去唠两句舒舒心。 推开房门,却发现岑宁不在房内,也不知溜去了什么地方。 “真是,不会是乱跑去哪里了吧?” 榕书念叨着,倒也不太担心。已经到了各院掩门的点,守夜的丫鬟婆子也都要上值了,乱跑最多是被呵斥几句,翻不出太大的祸事。 “哎,今儿熙水院掌事的又是那姓范的吝啬鬼,怕是讨不了几个赏钱。”西园中的小道上,一个婆子正提着小灯,唉声叹气地走着。 暮色中的西园树影绰绰。婆子穿过西园走向西边的一小片屋舍。 没走两步,她身后的树影中忽然冒出一个黑黢黢的身影,身影一闪而逝穿过小道,飞快地藏进墙根的阴影里。 谢府的守卫严密程度远远比不上宫中。岑宁曾经在皇宫中悄然来去,此时虽然没了锻炼多年的躯壳,单凭技巧在谢府混混也是绰绰有余。 “这婆子说要到表小姐外院上夜,倒是正好给我带路。” 尽管白日被榕书否决了找表小姐求援的可能,岑宁并未死心。 “总要亲眼看看这位表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婆子慢悠悠走到熙水院的院门外,与白日的当值婆子交接。岑宁趁此机会从侧边院墙翻入,小心藏在东厢屋墙与庭树之间的阴影里,缓缓往后间挪去。 或许是因为熙水院包在西跨院内,而西跨院自有自己的守卫,足够安全。院中无人来回查看,岑宁很顺利地来到了主院窗下。 透着暖黄色光芒的主屋中传出略微低哑的女声,听着上了年纪。 “小姐,这绣帕上的红枫,怎么针脚与我教的不同?” 清脆的女声道:“哎,我一下给忘了。” “那这缕赤色绣线里,怎么还是夹带了一根茜红?”苍老的声音道。 “呃……许妈妈眼神好,我回头就让给我择线的丫头们都长点心!” “小姐,”许妈妈严厉道,“这女红不是您自己做的吧?” “……好吧。”表小姐似乎有些无奈,“是丫鬟们做的,妈妈心里知道,让这茬过去便好了。” 许妈妈道:“怎能过去呢?小姐须得自己学好才行。” 表小姐沉默片刻,破罐子破摔似的道:“反正我以后也不会靠做女红来谋生,会与不会有什么区别?” 许妈妈道:“夫人之前便说过,下月回来要考校小姐的功课,不练习怎么成?” 表小姐没有说话。 许妈妈继续道:“再说了,奴婢不晓得大道理,但也知道当世女子,都看重德、容、言、功,小姐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也须得练好了——” “你是不晓得道理。”表小姐突然开口打断。 原本清脆柔和的声音冷下来,像冬月井中结起的厚厚冰层。 衣衫摩擦和家具挪动的声音响起,似乎是那位许妈妈匆忙下跪,碰着了桌椅。 表小姐继续道:“女子的将来,可不就是被许妈妈这样的人一代一代,送到必须得‘德容言功’的位置上的?” “奴婢不敢……” “本朝正是遽变之时,有岑将军、赵从事这样的英杰女子顶在前头,或在新康衙门为百姓撑一片青天,或在北疆沙场杀敌捐躯,正是我等走出后宅的好时候。”表小姐的声音越发冷冽,“我能书能画,功课考校二哥那个蠢货更是从未胜过我半分。” “而现在——许妈妈,你说我只能学好女德女红,未来给一个像我二哥那样的蠢货管理宅子和他那一堆乌七八糟不知从何而来的女人?” 许妈妈彻底安静了。 “我知道是姨母让你多管束我。”表小姐忽的又说。 “姨母是好心,你面上自然不好拒绝。可你也该想清楚,究竟是谁才是你的真主子!” 表小姐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了主屋。许妈妈没有动静,大约还僵在原地。 又过了片刻,略有拖沓的脚步声响起。许妈妈缓缓站起身,熄了主屋的灯,又就着月光推开后窗。 窗下的岑宁在听到脚步声时已躲进树后。但这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事实上,她的脑子现在还被表小姐一句话轰得嗡嗡作响—— “…岑将军这样的英杰女子顶在前头…北疆杀敌捐躯…” 她以为自己是又穿了一回,结果其实不是吗?! 那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葬身的那场战役结局如何,朝中现在又是何情况? “桂晗,桂晗?” 榕书打着小灯,在仆役院落外头的小道上小声呼喊着。 晚间闲聊时没看见岑宁,榕书没有在意。但现在已是戌时,仆役院就快下钥了,若掌事妈妈到时查点人数找不着人,可就有苦头吃了! 尽管才认识一天多,岑宁又表现得不太“懂事儿”,榕书对她的印象却还不错。心下算了算时间,榕书决定再走一小段。若还找不着人,也只能回去了。 晚上的西园树影森森,很是瘆人。榕书壮着胆子走进园子里,提灯照得影子一晃一晃,在地上拖成长长一条。 “桂晗?……桂晗?” 又走了两步,榕书看到前头桥上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靠在栏杆上,正抬头望天。看衣衫形制,正是岑宁。 榕书松一口气,赶忙上前拽住她:“你跑哪儿去了?院子要下钥了。” 岑宁收回视线,看了榕书一会儿。 后者正莫名其妙,岑宁忽然道:“榕书,你是哪年生人?” “啊?我是延德二十六年出生。”榕书奇异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岑宁神色略松,随即又问道:“那你今年多少岁了?” 榕书更觉奇怪。她记得桂晗本是秀才家能识字的小姐,如何算术这般差?但她一向温和好脾性,还是答道:“十五了。” 延德二十八年,帝崩,皇四子即位。而自己战死是在平兴十二年春日……岑宁在心中默默算着。 也就是说,现在距她战死西库山还不足一年。 “还有几日到中秋?”她紧接着问。 “两日。”榕书边答道,一边看着岑宁。今晚莫名其妙失踪之后,自己这位新认识的好友就表现得格外不对劲。 想了想,她觉得猜到了对方的心思:“你是想念亲人了吗?府上在中秋前后会分批放仆从与家人团聚,到时直接回去就好。不过其他时间就不能随意进出了,你还是要尽早习惯。” 岑宁愣了愣。 亲人?她没有血缘的弟兄们大半葬送在了西库山脚下。剩下几名没有随军出征的领军与幕僚,还有孤坐在宝座上的皇帝,此刻在京中面对势大的士族也不知状况如何。 以吃了败仗的劣势看,恐怕也是岌岌可危吧。 不过自己现在的状况,之后的出路尚未可知,又哪来的余裕担心旧友呢? 思绪陡转之间,岑宁一哂。 “好,多谢你提醒。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第4章 暴力 回去后一夜无事。 第二日一早吃过朝食,仆役院的众人就被安排了一整日的活计。中秋将至,届时谢府要在西园摆下赏月中秋宴,一应流水花灯都模仿城中裕水之畔的布置,只不过规模更小也更精致——为此,谢府仆役这两日十分忙碌。 “桂晗你写得真好看啊。” 在岑宁表示了自己会写字,又由掌事的检查过了书写水平后,她就被分派了在新糊的花灯上写谜题和吉祥话的活计。 榕书手巧,被安排给花灯裱纸。干了快一天后她表示累得眼晕,此时偷闲坐在一旁,看着岑宁笔走龙蛇,禁不住感叹。 “若能让表小姐看到你写的灯,她说不定真会把你要过去呢!”榕书兴奋地说,“小姐她最偏爱有文墨的姑娘,之前与我一起入府的姐妹,有一个就是去岁新年里工巧地对上了一个对子,便被从杂院提到了熙水院,如今嫁了个管事,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榕书漫无边际地絮絮叨叨,很快把话题偏到了不知哪里。岑宁笑着听她讲,思绪已经飘到了明天的中秋宴上。 从昨日听到的对话看,这位表小姐性子直爽,很有自己的想法,行事也有强硬的一面。以原身“秀才女儿”的出身,她或许不用多费心思,找个机会与表小姐当面把事说清就行。 中秋宴后西园内的灯会,就是一个能自然接触到表小姐的机会。 岑宁正在心中计划,仆役院门口忽然传来声音。 “桂晗在吗?茹妈妈有事找你,让我们喊你过去。” 她们做活的厢房外,一名侍女扬声询问,另一名侍女装扮的女子垂着头跟在她身后。 “找你呢。”榕书轻轻拍岑宁的肩提醒。 岑宁点头,写完手上的花灯,转出厢房问道:“上头派的活有些多,不知是何事?” 为首的侍女有些不耐烦:“茹妈妈的事我怎么会知道?让你过去你便动身就是了。” 岑宁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一时又无法说清。迟疑间,侍女已摆了摆手:“别耽搁了,大伙儿都忙着呢。若担心手上的事不好交代,你,” 她点了点跟着一同来的侍女。 “去和掌事的说一声,然后紧着跟上。” 说着,她已率先朝院外走去。 随同的侍女一溜小跑去了主屋,岑宁只能跟上前面的人。 侍女快步在前面走着,去传话的侍女很快也赶了回来,缀在岑宁身后两步。申末天色尚未暗,西园中时不时可见人影急匆匆穿过,但走着走着,人影越来越少了。 岑宁心中预感更甚,她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速度刚刚放慢,前方一直头也不回快步走的侍女立即停了下来,训斥道:“磨蹭什么?” 身后的侍女也停了下来,依旧是在身后两步的位置。 岑宁轻轻吐了口气,讨好地道:“对不住姐姐,我忽然有些内急,想去更衣。” 为首的侍女皱眉道:“忍着,一会儿就到了。” 岑宁没有迈步,她作腹痛状忽然蹲了下来,一边在口中□□,一边回想刚刚走过的地图。 这两日闲聊中,她知道了谢府分主宅与东西两个跨院,东跨院多用来迎客与供旁系居住,西跨院则住着小辈们。西园在西跨院靠北的地方,而她们方才东拐西拐,现在应该在西跨院南面的位置。 而茹妈妈是东院那边负责管教下人的妈妈。 一只手忽然攥住岑宁的胳膊,侍女粗暴地想要将她扯起来。另一名侍女也靠近伸手。 她们今日是带着任务来的,不管这丫头是否真是腹痛,就算是扛,也要把人尽快扛过去! 一直跟在后面的侍女是做惯了粗活的,力气很大,双手似铁钳一般扣住岑宁的胁下,就要直接将人提起来。 忽然,她觉得手中人一扭一滑,眨眼间原本还在地上痛呼的人已经挣脱了她们的包围,退到几步之外的树下。 “你——” “两位,真是茹妈妈要我过去吗?” 岑宁一反方才小心顺从的姿态,手中攀着一节枯枝,冷声问道。 茹妈妈在东院,她们却往南边走,不说南辕北辙,也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事。再者,这幅监视和押送的姿态过于严苛,不像是对一个普通丫鬟该有的阵势。 更重要的是,这二位侍女之一的声音让她有些耳熟。东院那边的侍女,她可就只在最开始接触过两个。 这让她不由自主产生一些联想。 譬如,明日便是中秋宴,那位荒唐的二少爷是否从别庄回来了? “看来你也明白了。” 押送的人有异动,为首的侍女并不慌张,也没有继续隐瞒的意思,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是二少爷吩咐带你过去。少爷已经从别庄回来,他的人总不能还在外头呆着。” 岑宁蹙眉:“现在便是要去见二少爷吗?” “你倒是想得美。”侍女嗤笑,“岂有主子等着奴婢的道理?自然是把你带过去捯饬好了,乖乖在房中等少爷回来。” “好了,话也说清楚了,可以走了吧?” 侍女丝毫不担心她反抗,站在不远处睨着她。 岑宁环顾四周,这附近虽然还算清净,但远处依然有人影来回,她若反抗,这侍女叫喊起来当即便能唤来一群人。二少爷的做法虽然未过明路,但没有人会因为一个丫鬟随随便便触少爷的霉头。 于是她在侍女好整以暇的目光中低头道:“请姐姐带路。” “说是个烈性子,也不怎么样嘛。”侍女满意又轻蔑地哼了一声,继续走在前头。 不再绕路后,几人很快到了西园南边的修雅院。这是个四进的大院子,很符合谢府少爷该有的排场,从门口进去后又穿过几进穿堂,岑宁被引到后院的一个小厢房。 从外看不出来,进去之后,映入眼中的是一片大红——房中置红烛,用红色蜀锦的屏风椅袱,悬着红绸帐子,帐后的被褥是红底绣着鸳鸯,床上的小几子上还放着一套大红的婚服。 这位二少爷显然兴致颇高,想要做一夜新郎。 “这是主子给你的体面。”侍女指着那套婚服道。 历来只有正室可以着红,妾室连靠近正红的洋红都不许穿,更别说岑宁这身份放在谢府少爷的后院最多不过一个通房丫鬟,竟然因为主子的肆意妄为有了穿红的机会,确实称得上是“体面”。 “换上吧,你也就今晚能偷着穿一回了。”侍女催促道,“一会还要上些妆,否则到夜里不好看。” 押着她过来的那个粗使侍女在进第三间穿堂时就悄然消失了,大约是这样放肆的做法不宜宣扬给太多人。这位侍女能留在这里主持,想来是二少爷的心腹大丫头一类的存在。 岑宁想着,行礼道:“多谢姐姐,一会是要姐姐来上妆么?” 侍女在她头顶哼了一声,表示肯定。 岑宁维持半蹲的姿态,眼角余光快速扫了一眼周围。桌面收拾得很干净,只有那支红烛,椅子与床旁更是没有多余的陈设。 她上前拿起婚服一层层抖开,外袍、中衣、外裙……拿起亵裤时,她忽然合身扑上前,一手箍住侍女双臂,一手用布料捂住她的嘴,脚下一拌,就把人摔倒在地。 侍女惊怒地瞪大眼睛,但只能发出唔唔的模糊声音,在冷僻的后院根本传不出去。身上压着一个人的重量,一时间也挣脱不开。 没等她做出有效反抗,岑宁腾出一只手在她颈侧用力一按,她便觉得眼前发黑头脑发晕,失去意识了。 为防止她太快醒来,岑宁又用力按了数息,然后费劲地把人拖到床榻上,顺便把她的衣服扒了个干净,用红色的锦褥盖好。 一方面是她需要侍女的衣服替换掉身上的仆役院服饰,另一方面,若侍女提早醒来,没有衣物也能拖延她向别人报信的时间。 “就是这个做法看起来真的有点流氓……”岑宁默默想道。 不过是这位先帮着二少爷耍流氓的,倒也不能怨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岑宁心中吐槽,手上动作飞快,已经换好了侍女的衣服,顺带把自己的衣服和婚服打了个包。 她十分庆幸准备房间的人偷了懒,橱柜里空空荡荡,免了她“坚壁清野”的麻烦。 把门推开一条小缝往外观察了一会儿,确定附近没人行走,岑宁拎着包袱闪身出了房门,顺手把门后挂着的锁头拿出来上了锁,钥匙则放在旁边的窗台上。 做完这些,她四下观望一番,把包袱沉进了后院废弃的井口里,自己则从小门悄悄进了修雅院后的竹林。 在不能杀死侍女的情况下,她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二少爷返回、侍女提前醒来、或者有人意外闯入都会暴露她做的事情,届时被揪到,后果就从严厉处罚到直接发卖不等了。 她得尽快找到表小姐,执行自己原本打算明日中秋宴后进行的计划。 就算表小姐不愿出手相助,以这两天养好了些的身体素质,也有概率成功逃去别的城市从流民起家。 总比一辈子困在后院做个通房好。 第5章 冒认 黄昏时分,熙水院内院落中的气氛有些沉闷。夕阳将树影长长地拖在院子里的青砖上,来往的丫鬟婆子低眉耷眼,轻声细步,生怕撞了表小姐谢菀洲的气头。 大丫头重梓匆匆穿过院子到主屋廊下,看着窗边早早点起的豆黄灯影,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家小姐漆黑的脸色,对将要说出口的话不由得带了几分犹疑。 她倒不是怕触怒了小姐,谢菀洲性子直接,不会迁怒于人。重梓只是将心比心,不愿让在院子里关了好几天的主子本就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 要她说,老爷的做法确实有些不在理。 前几日二少爷争粉头,一时意气,惹到了袁家公子头上。袁大公子袁初的父亲贵为新康郡守,大公子本人又从平京那繁华之地回来不久,骄纵非常。二少爷从小就是郡城始宁中的一霸,自也不遑多让。两人一争之下谁也不肯退让,于是摆开了阵势,使唤着小厮险些要混战起来。 小姐那时候正巧路过,一问得知是这等荒唐事,便使家丁把二少爷揪了回来,丝毫不给面子地当街训斥了一番。二少爷从小就有些怵这位妹妹,竟也乖乖地被训完拉了回去。 老爷得知这事,处罚二少爷自不必提。可对小姐,不但没有嘉奖,反而说小姐就要及笄,这般做法有失闺秀风度,之后万万不可这样招风。 以小姐的脾性自是不肯认这个错的。犟了几句嘴,老爷竟然下令,将小姐禁足到了中秋宴! 昨日对许妈妈说那样重的话,也未尝不是禁足的火气积累太久所致。 转念一想自己要说的话,重梓低低叹了口气,轻声道:“小姐,二少爷已经回府了。” “回府后就被夫人喊过去,如今修雅院那边正在收拾。” 主屋中一片安静。重梓不禁疑心自己是否声音太轻,小姐没有听见。她重复了一遍,又等待了片刻,才听到房中传来谢菀洲的答复:“知道了。” 谢菀洲听起来并没有什么火气,重梓放心少许,紧跟着问道:“那是否叫饭呢?” 这几日晚间谢菀洲都没怎么吃。这回也不例外地道:“不用。你让她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我没喊就不要来打扰我。” 重梓看起来想劝,又清楚自家小姐的倔性,原地踯躅半晌,还是听从吩咐离开了。 她的身影刚消失在穿堂的门扉后,主院的西厢旁就多出一个人影,赫然正是岑宁。 “运气真是不错,原以为要费尽心思才能找到与小姐独处的机会,好仔细解释事情由来以说服她,现在直接去就好了。”岑宁忖道。 既然时间很充沛,她轻手轻脚走近主屋,打算先看看这位小姐心情如何,好依此修改一下腹稿。 主屋的门没有关严,从缝隙中可以看见屋内的帷帐。岑宁侧身贴在门边,小心调整角度,试图看清藏在其中的屋主人影。 没等她找到,有脚步声自屋内响起,直冲门口而来。岑宁本能地一悚,就要离开,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正是来见表小姐的,于是摆好一个恭谨的姿势站在原地。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门口。而后吱呀一声,原本的细缝被掩上,木头碰撞的声音响起,门后的人关上了门,又扣上了门栓。 岑宁呆了呆。 表小姐看起来是真的不想见任何人,自己现在敲门,会否适得其反? 她想了想,在五间正房靠东边一间的窗纸上轻轻戳开一个小孔,将眼睛凑了过去。 谢菀洲掩上门,坐回北面的一条长案前。这条长案此时正好被夕阳残余的一点点光照到,她在案前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吐出一口气,像做下了什么决定似的站起来,到拔步床下挪出一只小箱子,从中取出一套衣衫。 她飞快地脱下身上的衫裙,只留下白色的亵衣裤。而后依次穿上新取出的衣衫,披上淡青色的外袍,系上精致的银带。一转眼除了脸上头上妆色不对,已经变成了个小少年。 谢菀洲又把头发打散,从妆奁中取出一枚玉冠,将黑发以男子样式束起,以眉黛修了修眉形。 此时再照镜子,一眼过去已可以假乱真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书案前。书案上散乱放着满是字迹的纸张,她将它们快速收拢成一沓,与一些碎银子一起用一个小包袱装好。然后套上一双皂靴,推开北边的窗户,直接翻身跳了出去! 岑宁被她的操作惊呆了。 这位表小姐要偷溜出府? 现在拦下人势必会因为打乱她的计划而直接触怒大腿,若不拦住……难道跟出去? “这么一想也不失为一个选择,大家小姐入夜了在外走动容易遇到危险,我若能帮上一把,也可‘挟恩求报’。即使求助失败,也省了另寻空隙逃出谢府的功夫。” 岑宁心中百转千回,脚下动作一点不慢。 谢菀洲自然不比经年在市井和军中厮混的老将有经验。岑宁只用余光注视着谢菀洲的背影,用草木做遮掩,轻松跟着她来到了西面一段较为冷僻的院墙附近。 这里有一棵樟树,生得枝繁叶茂,但分叉很低,还有些歪斜——极适合借做攀爬的踏脚。 这样的树原本不应放任它生在离院墙这么近的地方,但这是谢府某一任主人在幼时亲手种下的,府中院墙内又时时有家丁巡逻,等闲恶人不敢入内,故而也就放任了。 谢菀洲在离树不远处停下,左右看了看,没见着巡逻的人影,便要快步过去。才一迈腿,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出,将她直直往身后拖去! “!”谢菀洲记忆中从未受过这样的威胁,一时间呆愣住不知作何反应。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拖进了茂密的灌木丛后。 救命! 谢菀洲想要大喊,但口鼻都被捂住,只能发出很轻微的声响,被秋风吹过枝叶的声音轻易盖过。想要挣扎,但手脚也被固定住,有限的活动弄出的灌木颤动同样被风完美遮盖。 路过的两名家丁丝毫没有觉得不对,一步不停地经过了这片地方。 ……家丁? 谢菀洲模模糊糊感觉到哪里不对。 家丁很快走得不见人影,岑宁怕把这姑娘憋死,赶忙趁机放松了捂住她口鼻的手。 现场倏忽陷入一片沉默。岑宁斟酌着措辞:“小姐…” 说实话,这个出场在她意料之外。她拉着人躲起来只是因为如果被巡逻的家丁发现那毫无疑问谢菀洲会完蛋,大腿被带走的她自己更会完蛋,但具体怎么解释,她还没有想好。 谢菀洲忽然出声:“这位客人,不知为何到访谢府?”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已经很好地控制过了,音量低而清晰,不会惹人注意。 “?”谢表小姐是把自己当做潜入府中的贼人了?岑宁没想好是否要认下这个帽子,斟酌着没有开口。 劫持自己的人没有说话,谢菀洲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人没有第一时间杀死她,说明她的生命并不是他的目标。但她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现依旧被截住,说明此人有需要她完成的事。 是拿她做人质威胁?还是要从她口中逼问情报?这里或许有商谈的空间。 “不知您想要什么?小女子或许能帮助一二。” 岑宁皱着眉仍在思忖。 谢菀洲又道:“若您要问爹爹的政务,小女子实在是不知情。但其他不论您做什么,只求留下小女子这条命,小女子什么都不曾看见。” 一片沉默中,原本压下去的恐惧逐渐上涌。加上逐渐泛起的夜晚的寒意,谢菀洲渐渐发起抖来。 岑宁终于开口道:“这位小姐不必恐慌,我只是想请小姐帮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罢了。” 女声? 谢菀洲怔了怔。 见表小姐情绪缓和了些,岑宁松开其余桎梏,放她转过身来。见到挟持自己的人只是个模样看着不过十六七的少女,还穿着自家丫鬟的服饰,谢菀洲疑色更甚。 岑宁已打好了腹稿,此刻坦然道:“在下是上头放在民间的一桩暗棋,不料与贵府二少爷撞上,误打误撞入了府中,本无他意。原本该假死离开的,但上头忽然下了令,让在下就势留在贵府,那有些事情不处理便不大方便了。” 岑宁本就当了十几年的官家人,此刻摆起架势十分逼真可信。加上刚用超出普通女性应有的技巧震慑了谢菀洲,后者没生半点疑心便相信了这番说辞。 “可是我那二表哥……”谢菀洲想起了二哥被扔去庄子前闹出的那番事故。 “正是。”岑宁颔首,“我不便呆在贵府二少爷后院,便想请小姐帮个忙,将我要过去。” “…小事。”谢菀洲已经听呆了,下意识回道。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官差大人,不知谢府何处不妥?陛下为何要遣您来此?” 岑宁用富有经验的社畜看不懂事小姑娘的眼神安静地看了谢菀洲一会儿,把后者看得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犯了蠢,才宽慰道:“贵府并无错处,不如说,陛下有一只并无恶意的眼睛关注着贵府,难道不是好事吗?” 谢菀洲点点头,试探着站起身退了两步,见岑宁并未阻止,终于放松下来。 “您现在怎么称呼?我明日便去找人把您调过来……啊!” 肩上搭着的包袱被树枝挂了一下,谢菀洲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禁足,并且还在穿着男装试图翻墙偷溜出府的路上。 眨了眨眼,她忽然道:“这位大人,您帮我躲过了巡逻的家丁,想来也看出了我的目的。若是您不着急,不知是否愿意同我一道出府去呢?” “中秋前夜,裕水之畔的花灯,可是始宁不容错过的一大盛景呢!” 第6章 秘阁 这姑娘居然还有心思想花灯……岑宁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是肯定要与她一同出去的,那名被打昏的侍女今晚肯定会被发现,若在府内等这位小姐回来处理,一个不巧小命就没了。 “不必喊我大人了,我也没比你大几岁。何况此事保密为好。”她笑道,“既如此,那就走吧,谢家公子也该有个侍儿跟随才算像样。” 两人瞅了个空,顺利翻墙出府。 新康郡郡城始宁是前朝旧都,裕水将之横穿而过。曾经连续数个朝代的繁盛让这座城池拥有了极其庞大的面积以及生活在其中的无数新旧勋贵。城中楼宇高低错落,街巷穿插,人流熙攘。尤其是在这全城共乐的中秋前夜,整座城池的灯光都像是沿着裕水一带汇集起来,星星点点的烛火汇成光河,在静静流淌的裕水上映出粼粼波光。 因为贵人们不愿与平民靠近,始宁以东西向的裕水为界,分做南城与北城。南城更大,是市井小民、普通商贩等主要汇集的地方。北城小些,但因居住的多是贵人,屋舍俨然精雕细做,瞧着十分妥帖。 谢家是近些年起来的新贵,自然也在北城据有一席之地。 岑宁与谢菀洲溜出来后,便向南北交界的裕水赶去。 或许是岑宁十六七岁的外表让人看着生不起太大的防备心,又着实惹人好奇,谢菀洲走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频频向对方看去。 她知道这样的偷看不礼貌,于是只用余光去观察,又或者利用转头打量周边环境掩饰自己的行为。但在岑宁眼中,这与直接看并没有太多区别。 岑宁索性挑明了话头:“公子有什么想问的吗?” 听到岑宁称呼自己为“公子”,谢菀洲睁大了眼睛,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她随后轻咳一声,小心道:“确实有许多好奇,但不确定是否能问,若是说了不该说的那就不好了。” 岑宁一笑:“公子有意谋逆?还是曾犯了事,违背大宁律令?” 谢菀洲吓了一跳,看起来简直想捂住岑宁的嘴:“这……这怎么可能!谋…咳,岂是可以乱说的!” “既然不是,那于公家而言,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岑宁弯了弯眸子,她心情很好,这几日在谢府中伏低做小,如今出府,总算有了一丝自己重获新生的实感。 “再者,若真是涉及机密,我不回答便是了。” 谢菀洲用力点头,便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第一个问什么好呢?她盯着这位突然出现的神秘“官差”姐姐的侧脸,忽然问:“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姐姐?” …… 岑宁还真有些被问住了。 原主名叫张桂晗,这个名字她是一点也不想用的。岑宁这个名字早已被埋在了北疆,更不能用,可她又不愿欺骗谢小姐。 半晌,她道:“全名不好透露,公子知道我姓岑就好。” 岑?谢菀洲眨了眨眼:“是代号吗?因为仰慕岑将军,所以组织中的女子便冠岑姓,用数字做代号……如此一类?” 没等岑宁回答,她又飞快补充道:“姐姐不用回答,我也只是瞎猜……哈哈,不过姐姐既然用岑姓,可曾见过岑将军呀?” 岑宁由得她瞎猜:“一面之缘罢了,柱国将军是大忙人,哪是轻易见的。何况现在……” 她放慢语速,有意停顿。 谢菀洲也跟着低落下来:“是啊,谁能想到将军会败,北疆会败,一定是有小人从中作梗!我才不信岑将军会这样战死,说不定、说不定她还在西库山某处,率着残兵抵抗,就等大宁派军队去救她回来呢?” 她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岑宁哭笑不得,连忙指着旁边的景色转移话题。 闲谈间,两人已经到了裕水左近,河畔人声入耳,驱散了初秋夜晚的微凉。 各色花灯悬成灯廊,把夜色照彻,小贩的叫卖与路人的喧嚷逐渐清晰,谢菀洲的精神也振奋了些。 “岑姐姐你看,那边就是烟露阁!” 她指着不远处一座四五层的宝塔状楼阁道。 那座楼阁很显眼,一是高,八角玲珑的高楼矗立河畔,如鹤立鸡群。二是每一扇窗子都透着明亮的暖黄色光,翘起的檐角上各悬了炫目的彩灯,一眼便是焦点。 “那边是我们北城几家的同辈中秋看灯的地方,从楼阁上望去,景色极好。”谢菀洲道,“我们一会儿便上去吧!” 岑宁随着她的指点四处张望。裕水畔的灯市确实热闹,即使是本不卖灯的小商铺,也都在门前悬几展花灯应景。她看到的便有首饰铺、脂粉铺、烟草铺…… 她的目光忽然一凝。 那家姚记烟草铺招牌的右下角,有个微不可查的暗纹,乍一看就像木纹自然生成的印记,仔细分辨,便会觉得那暗纹纠缠出的仿佛是个“尧”字。 那是她的故交好友兼当今圣上,姜尧的印记! 姜尧在登基后便花费极大心力组建了一个“秘阁”,阁中成员互相身份保密,隐藏在暗中收集传递消息。而这种不显眼处留有尧字的店铺,就是秘阁据点所在! 没多犹豫,她看了看这边到烟露阁的距离,向谢菀洲道:“公子,我有事要离开一会儿,先送你到烟露阁?” 一位弱女子纵使是男装,也不好一人在鱼龙混杂的夜市中行走。 谢菀洲明白了什么:“不用不用。” “你快去吧,中秋前后,裕水边都有专设的岗哨看守,否则我怎么敢一个人出来?” “咱们一会儿在烟露阁碰面吧,你报谢公子的名号就好!” 她朝岑宁一笑,率先往烟露阁方向快步走去。 岑宁见她飞快没入人群,似是有所依仗,也不再迟疑。转身径直走入方才看到的烟草铺子。 今夜裕水畔来往行人极多,这家烟草铺生意却不怎么样。铺子里有些昏暗,除了招牌上应景挂上的一盏龙形花灯,整个铺面里只有掌柜座前的柜台上点了一盏不甚明亮的油灯。掌柜半睡半醒地坐在长柜后的摇椅上,冷清的店铺里终于进了客人也没能让他掀一掀眼皮。 铺子三面墙上都立着分成无数小木格的柜子,里头装着烟草,外头红漆金字标着名儿。 岑宁看也不看,径直走到店家面前:“掌柜的,烦请给我一只木盒。” 店家睁眼睃了她一眼,忽然道:“我这的盒子比烟还贵,自家盒子不用,来我这要盒子?” 岑宁手上分文没有,闻言面色不变:“要的正是您这儿的盒子。” “喏,拿好。”店家不再问,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木盒,甩手扔了过来。 岑宁接住木盒,到那一排排柜子前面很有目的性地抽出两只抽屉,从中分别取了些烟草放入盒中,重又返回柜台前,把盒子递了出去。 店家竟不看,而是问道:“您都要些什么?” “玉眉春八钱,金骏丝一两五钱。” 店家这才取过盒子,用手边小秤随意称了称,连盒子一起递给岑宁:“承惠一两银子。” 岑宁接过盒子用手摸了摸,确定底下夹带着一张纸条,又将纸条悄悄摸走,这才把盒子放回柜台上轻轻往店家那边一推: “对不住掌柜的,在下囊中羞涩……您看?” 似是没见过这么穷的密探,店家终于认认真真打量了岑宁一番,最终嫌弃地道:“算我倒霉……走走走,这盒烟草留下,你走吧!” 岑宁讪笑一声,躬身随意一礼,带着纸条快步离开了。 她迅速穿过花灯、穿过人流,直到拐到一条光线稍暗的小巷子里,才放缓脚步取出纸条。 这是秘阁每月更新一次的各地及京中近期重要讯息,她现在急缺对局势的了解,正需要这个。 借着不远处巷口洒来的光,她展开手中纸条。 纸条上文字极短。 “真龙欠安,半月不朝,中领军因言获罪,京中风雨欲来。” 第7章 清患 真龙欠安。 岑宁心中一紧。 即使没有后面的补充,这四字也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姜尧并不是那些步入老年,身体被酒色与权欲掏空,犹如风中残烛一般的暮年皇帝——不如说,姜尧身体极好。岑宁从他在西南当个快被宗室遗忘的王爷时就认得他,这人自幼习武,上马能开一石弓,下马也能与两三名护军打得有来有回。坐上皇位一十二载,几乎没因为身体原因罢过朝,更何况一罢就是半月! 京中必定出了什么变故。 只可惜自己现在做不了什么,除非碰到旧识冒风险暴露自己的实际身份,否则她别提相助一二,连入局的资格也不具备。 不如先稳住现在的身份,再看能否从始宁权贵这边找到些许线索吧。 一念转罢,她悄悄把纸条撕碎,塞入口中吞下。 该回去找谢小姐了。 去烟露阁最快的方式自然是原路返回。岑宁没有这么做。 从谢府出来一趟有些麻烦,她打算顺道看看始宁城中的情况。 作为柱国将军岑宁的她并未来过始宁。作为旧都,始宁盘踞着许多历史悠久的士族,他们以始宁为核心,占据整个新康郡的大部分势力,触角甚至延伸至大宁偏南的更多位置。当初先帝迁都去更北方的平京,正有削弱士族势力的用意。 只可惜这个尝试在前朝并未奏效。 随意选了一座小桥过桥到了南城。南城比北城更为热闹,也更杂乱。建造得密密麻麻的小楼挤在一条街上,靠外靠江是灯市,靠里侧则是店家此起彼伏的吆喝。 “正是好橘子嘞——” “好茶叶好干果看一看!” “有名器古玩精细的梳子镜子剪子喽——” 岑宁好笑地看了一眼那个吆喝着卖古玩的,店家摆放在外的铺面上堆着一把把木梳木如意,还有些陈旧的瓶瓶碗碗,大约就是他说的“古玩”。 “这可真是纯买个开心了。”她暗忖道。 走不到两步,她又看见一处两进的大铺面。外头看着平平无奇,只是几个人零散坐在里头吃东西。但这铺面挺深,里头的院子里,隐约有兴奋喧哗的人声传出。 岑宁侧头细听了听,听到骰子声与情绪激烈的喝骂。 “大!大!大!” “该死!怎么又是小,这把爷还跟!” 是赌场。 她皱了皱眉,稍微往外避了避。红了眼的赌徒和赌场苍蝇似的打手都是大麻烦,她现在不过是力气大些的普通人,没有之前那样千锤百炼的身体,还是不自找麻烦的好。 奈何麻烦会自动上门。 “小、小妞,给…给爷端茶!爷有钱!上色子!再来!” 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忽然撞过来,岑宁侧身避开,那人扑在墙上,双手胡乱在墙上摸索着。 旁边靠墙站着的一个闲汉见状笑道:“老张头,你昨儿不是把卖女儿的钱都给输出去了?这又是哪来的钱?” “你、你甭管!”老张头从墙上挣起来。 岑宁不欲惹事,已转身往一旁的僻静巷子里进去。那老张头左右看了会儿,却歪歪倒倒又向她扑过来。 “小妞,爷、爷看你面熟,不如借爷几个子儿,来日发了财,翻、翻倍还你!” 那闲汉束手看着,并不打算管闲事。岑宁把目光向他看去,他索性起身直接进了赌场。 叹了口气,岑宁甩掉老张头拉到胳膊上的手,打算直接走人。 就在这时,还算明亮的月光照到了岑宁的脸。老张头忽地一愣。 岑宁已进了巷子走出了数米,明明喝得烂醉的老张头却精神了,他快速跟了几步,一把扑抱过去。 岑宁闪身避过,他又灵活地爬起来,眼睛只盯着她的侧脸不放。 “桂囡?是桂囡?” 岑宁的脚步蓦地一顿。 老张头便快步赶了上来,正面看她的脸。 “桂囡!你咋地在这?” 是原主的便宜秀才父亲? 岑宁凝眸看这跟上来的醉鬼。身材微胖,头发掺点白,脸上没多少皱纹,满是油光。走路一直不大稳当,一副被酒色赌博掏空了身子的模样。 算算原主的年纪,老张头年纪其实不那么大,只是一直佝偻着背眯着眼,看着就涨了岁数。 这人现在正一脸笑容地看自己。 “桂囡!谢府是不是可富贵?爹现在手头紧,来来来,正好分一分谢府的富贵!” 他一双眼睛在岑宁身上上下逡巡,很快盯上了她头顶给谢府侍女制式发的银簪子。 伸手就要去够。 “这簪子,精细啊!得值个十两吧?正、正好孝敬爹爹!” 岑宁一把将他的手隔开,冷声道:“滚开。” 张秀才一个踉跄,扶着墙又站稳了,看着不可置信:“你、你敢?” “你敢打老子?老子生你养你,你打老子?” 岑宁一眯眼:“生是生了,谁养谁恐怕不好说吧?” 她看过这具身体的双手和身上的痕迹,双手有厚厚的老茧,肩上也有变形的痕迹。原身在家恐怕是白日手提肩扛地干活,晚上还要帮秀才爹抄书卖钱。 不然手上的字茧,难道还是这醉鬼有闲情逸致督促她学习? “再者,你与谢府签的是卖身契,之后张桂晗生死荣辱,与你并无干系。” 张秀才嘿嘿笑道:“卖身契是卖身契,并无干系?” 他蓦地变色,一口呸在地上。 “老子说有干系就有干系!不想认老子,有钱不给?”他面露狞色,“那谢府的富贵日子你也别过了!刚好你今日出来,正是天意让你孝敬你爹!” 他伸出双手就要来掐岑宁,一边口中说道:“正好那少爷给的不过是个丫鬟钱,老子还觉得亏了,把你这年岁的女娃卖去楼子,不比这给的多?” 岑宁感到荒唐:“转手再卖谢府的婢女,也不怕谢府的人找上门?” 张秀才呵了一声:“谁能找到老子?就算找上来了,到时候老子早就回了本,那点钱还了谢家人就是!” 这赌棍是彻底疯了。 岑宁抽身欲走,张秀才追了两步没追上,叫道:“你敢走,老子明儿就去谢府告你不孝!那谢家少爷想来也算老子半个女婿,岂有不管老丈人的道理——” 告到谢府,自己给谢小姐立的官差人设便要出问题。届时谢小姐不管自己又或是把今晚的事说出去,那就麻烦了。以上想法从岑宁脑海中飞快转过,她四下环顾,见不远处喧哗无比,此处却僻静无人,再次停下脚步。 “知道害怕了?哈哈哈,那便乖乖跟老子走,还能给你卖个——呃——” 张秀才的声音忽地顿住。 他前扑的动作停顿在原地,带着得逞笑容的头颅已经反常地扭到了背后的方向。 岑宁松开箍住他头颅的手,他便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四肢因神经残余的信息无意义地原地轻轻抽动,双眼瞪大呆滞地看向天空。 “我真的不想杀人……”岑宁心中默道,“但这也算是断了之后的麻烦吧。” 她快速在周围转了一圈,欣喜地发现有一个荒废的院子,便将人扛过去,系上大石,沉入院内井中。 又把井盖原样挪上,张秀才便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烟露阁三层雅间。 谢菀洲在窗前探着身子朝下看,左顾右盼,就是找不到想找的身影。 “你在找什么?” 身后传来声音。 “找岑姐姐呀!”谢菀洲不假思索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今天遇到——咦?!” 她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回头,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一只手稳稳扶住椅背。顺着手朝上看,正冲她笑着的可不正是岑宁! 岑宁收回手,看着谢菀洲匆匆理好衣裳拉自己坐下。窗前的小桌旁已坐着另一名容姿很娴静的女子,她进来时就已注意到,此时便看谢菀洲热情给自己介绍。 “这位是杜家姐姐!” 那名娴静女子对岑宁浅浅一笑,颔首道:“妾身杜鸢儿,见过岑小姐。” 岑宁想了想,也冲她点点头:“我是岑晗。” 转头便对上谢菀洲“了然”的眼神。 这位杜鸢儿显然是谢菀洲好友,谢菀洲看起来十分开心,向岑宁道:“鸢儿姐姐小时候随父亲住在北城,算是我的手帕交。不过我们好久没见了,她这一年多不知怎么就没声没息消失了。” 她话中带点玩笑似的埋怨。 杜鸢儿垂眸轻声道:“妾身这一年所经变故颇多,今天是故友重逢的好日子,还是不道来搅了气氛吧。” “杜姐姐你……唉。” 谢菀洲今日刚与杜鸢儿碰面,便感受到她状态有些不对。她强拉着杜鸢儿陪自己,一直给她讲些自己经历的趣事,就想让她稍稍开怀些许,不料试探之下还是如此。 她也不敢再问。一年未见,原本云英未嫁的杜鸢儿梳起了妇人发髻,却并未邀请自己去她家,也不曾拜访谢府,其中经历的曲折可以想见。若再问恐怕惹起杜鸢儿的伤心事,故而她扯开了话题。 “岑姐姐可有碰见什么趣事,也来给我们讲讲?我们坐在这看灯,美则美矣,看久了却也有些无趣。” 岑宁正要开口,杜鸢儿忽然开口:“本不应该在此时插话……实在抱歉,但时辰已晚,妾身该回去了,否则便是违了府中规矩。” 她动作轻缓地起身福了福,不等谢菀洲挽留,便开门退出了雅间。 谢菀洲目瞪口呆,正要出门去喊,忽然被岑宁拉住。 “你听。” 谢菀洲不明所以,侧耳细听,只听到外面杂乱的脚步声与楼下隐约人声。 “怎么了吗?”她疑惑道。 “你听到脚步声了吗?”岑宁问。 谢菀洲点点头。 “我进门时,旁边几间雅间都掩着门,小厅中只一名青年人坐着。”岑宁轻声道,“这脚步声,是随杜鸢儿出门一并响起来的。” “换句话说,就是你的杜家姐姐看着自由,其实身边时刻有人跟着监视着呢。” 第8章 暴毙 谢菀洲吓得一时噤声。 过了一会儿,等那阵脚步声下楼远去,她才小心翼翼推开隔间的门左右看了看,果然见小厅中空无一人,左右雅间也敞着门,从门缝中可看出里头不久前还有人坐着,只是此时已走光了。 她抿着嘴缩回隔间,仔细关好了门,才快步到窗前对正在往下看着什么的岑宁道:“怪不得鸢儿姐姐什么都不肯说!” 她回忆了一会儿之前的对话,又松了口气,后怕道:“还好,我没把岑姐姐你的身份说出来,只同她说是在府中遇到了个很有意思的丫鬟。” 岑宁有点意外这位小姐的谨慎,看了她一眼:“很聪明。” 谢菀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岑宁一直在窗前,好奇道:“有什么东西吗?” 岑宁伸手指了指河边:“杜鸢儿。” 谢菀洲忙也探头去看。这会儿时间,杜鸢儿已出了烟露阁。楼阁就在河畔,其下人流往来,她混在人群里却很显眼——盖因有几名侍卫以保护的姿态强行隔开了她与人群,从上往下看,在攒动的人头之间造出了一片小小的空隙。 “都是保护她的……”谢菀洲有些迷惑。 她还以为跟着杜姐姐的人都是不怀好意的窥伺者,又或者阴冷的监督者。这种保护的姿态与她的猜测有所矛盾。 视线中,杜鸢儿在几人的保护下买了一盏特殊的莲型花灯,又在上面写了些什么,走到河边,轻轻将花灯放了下去。 花灯随水流慢悠悠飘远,她站在原地凝望了片刻,随保护者们一同离开。 两人都沉默了。 随水放置花灯,有许愿的意味,也有寄托哀思的意味。她们遥遥辨认,那盏莲花灯的形制,倒像是寄托亡者哀思的那一种。 谢菀洲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杜姐姐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又坐了一回儿,她们也准备下楼回府。正推门出去,忽然听见楼里一阵骚动。 “你看那边,怎么像是着了火?” “火势不小,能看到烟呢。” “是极是极,北城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 有几人挤在小厅中靠北侧的窗前,对着外头指指点点。 岑宁心中突生预感,见那边已站不下人,便拉着谢菀洲朝楼上同位置的窗户走去。从窗中向外一看,果然见远处有火光燎起,似是某个大宅院的一角。 谢菀洲已楞在当地,口中喃喃道:“那是……谢府的方向。” 谢府。 西园南面府库的屋子噼啪燃烧着,下人鱼贯运水,朝上泼着遏制火势。周围人挤人盆撞盆,乱作一团。 唯独一片地方是空着的——廊下的石板地上。 一名华服的青年肢体扭曲地倒在那里,从断裂的喉管中流出的血在身下洇成深色的一大滩,还在缓慢向外扩散。 青年双眼大睁,瞪向天空,不太好看的脸上还带着惊怒——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表情。 他的身体还带着点温热,但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二少爷!” 旁边一名侍女头发凌乱,半是悲伤半是惊恐地跪倒在地大声哭嚎。看那张乱发之下的脸,赫然便是傍晚被岑宁打昏的那人,谢府二少爷的大丫头——名叫灵兰。 而躺在不远处的那具尸首,正是谢府不学无术的纨绔二少爷,谢唯。 “二少爷——是灵兰的错,是奴婢没有跟好二少爷——” “别嚎了!” 更远一些的地方站着一名身着官袍,面型方正的中年男子,正是谢家家主谢复。 谢复此时铁青着脸,一双手微微颤抖,但多年以来的涵养还是让他得以稍稍压制情绪。 “前后究竟是什么情况,给我一一道来!” 灵兰被吼得一抖,慌忙跪好,不敢抬头,只俯拜在地上说道: “今、今儿申时,少爷让奴婢去将桂晗那丫头拿来。” “桂晗就是前些日少爷从外头张秀才那儿买来的女儿,之前放在西园仆役房的。那丫头进府就不听话,是个纯纯的坏坯子,茹妈妈教过后说是晓事了,大伙儿也就信了——” “我让你讲唯儿是怎么被害的!”谢复暴怒。 “回、回老爷——”灵兰被吓得破了音,带着哭腔快速道,“奴婢正是在讲少爷是怎么被害的呀!桂晗这贱皮子,装了个乖样进了修雅院,竟把奴婢打昏在当地,自己逃了!少爷回来一看很是生气,便带着修雅院的人满园子地搜她,奴婢也搜,少爷自己也搜,搜着搜着,就在这儿撞上了贼呀!” “贼呢?护院的又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能在府库遭了贼,还被唯儿第一个碰见?” 旁边齐刷刷跪下来一片,无人敢言。 “全园搜捕!”谢复怒道,“星文!” 他甩手一指身后两步侍立的贴身书童:“去衙门备案!” 星文应喏,急匆匆转身出去了。 此时,在府库清点失物的管家匆匆出来,向谢复低声道:“老爷,府库中的失物已初步点出来了。” “讲——不,”谢复深吸一口气,本要让他当场说出,话未出口便想到什么,改了主意,“你到书房来,报与我听。” 周围的下人们还在慌忙地救火,谢唯的尸身躺在那里,谢复没有发话,谁也不敢轻动,只用锦帷在周围小心圈出一块空间。 谢复自己已经转身带着管家,快步到了外院的书房。 吩咐人在周围守好,又点上灯,仔细掩好窗门,谢复这才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道:“讲吧,都遗失了些什么。” 管家躬身道:“贼子潜入的时间不长,只来得及翻找几个箱子。封条受损的主要是放置金货的那些箱笼。”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炭笔匆匆写就的纸条,依次道:“是如意金珠一枚,双凤玲珑佩一个,金錾佛牌一面……” 纸条眼看着要念完了,都是些小物件,谢复稍微放松了些。 却听管家继续道:“除了这些,那面金牌……也不见了。” 此言如惊雷一般,震得谢复的手再次颤抖起来。 他原地转了两步,在见到自家二儿子尸身时都未动摇的面色,眼见得有些慌乱起来。 “把星文……把星文喊回来。” 他又转了两步,道:“喊回来,让他先别去报官了。” 管家没有质疑这道听起来有些奇怪的命令,低头应是。 “再遣人去喊虞老弟过来。”他额角已出了些汗,“同他说是急事。谢复谢重德,有急事相询。” 北城的街巷中。 远远望见火光的岑宁偕谢菀洲匆忙往回赶去。 北城地方看着大,但都是大家宅院,一户的宅子就要占一大片地。故而实际户数并无许多,邻里之间也都十分熟悉。 见谢家起火,其余人家陆陆续续也都警醒起来,有亲近的则派下人询问是否需要帮手,不熟悉的也多遣人打探是何情况。一路上时不时有仆从提着灯急匆匆来往,谢菀洲看着都能数出是哪家熟悉的家仆。 “看来真是出了大事。”谢菀洲的声音有些发紧。 “太平年代,也不见官兵,最多是走了水或是遭了贼。”岑宁安抚道。 这变故于她们而言有些麻烦。 原本只要原路回去就好,现在谢府出了事,园子里头是否加强了守卫、她们会不会一翻进去就面对好几名家丁的虎视眈眈不说,就是在外头,也很难在频繁往来的仆役之中找到堂而皇之翻墙的空隙。 谢菀洲引着岑宁绕路。 “还好我从小就不大听话,总想着要出去玩。”她一边带路,一边向岑宁道,“于是在整个府中到处摸了个遍,还真给我摸出一个空档来。” 她在前头左拐右绕,停在一条注入裕水的支流前。 “这条小河与府内西园的河是联通的。”她道,“沿河而上,以一座假山与园内分隔开。” 二人走了一截,果然看到一座三四人高、数米长的假山。 假山被两侧包拢的院墙遮住了一部分,横跨在水流之上的这部分暴露在外,只见它山形奇兀,陡峭耸峙,岩石棱角看着便十分锋利,脚下又是水流,总结起来便是难以攀爬——至少比旁边的院墙难爬多了。 也怪不得谢府主人敢于在此不把围墙封拢。 她们就是要从这里进去?岑宁对谢菀洲投以惊奇的眼神。 谢菀洲耸耸肩,悄声道:“这座山没有看起来这么难爬啦……你看我的。” 她扶着一截院墙,直接向水流中迈步。看起来要踩空的脚竟在水流中被稳稳托住了——原来那里有一块暗礁。谢菀洲借着暗礁探身向前,小心抓住另一块稍微光滑些的假山石,直直靠向一丛生得很密的藤蔓。 然后她侧过身体,稍稍蜷缩,往一个角落一探,整个人顿时消失在了那片藤蔓后面。 “岑姐姐快过来!”假山另一边很快响起了谢菀洲的声音。 “踩着那块暗礁,藤蔓后面盖住的有一个小缺口,钻过来就好,不危险,但容易蹭上脏东西,要不是爹爹——咦,这是什么?” 岑宁依言过去,看到谢菀洲浑身有点湿地缩在一从灌木后面,手里捏着一条碎布。 见岑宁过去,她把碎布递出,犹疑道:“我过来的时候在假山石上发现的……看起来,好像还很新。” 岑宁接过她手中的布条。这是一块黑色的麻布,纹理有些粗疏,或许这就是它会被扯下来挂住的原因。 但它确实还很新,布料保持着刚被扯下不久的形状,没有沾上多少尘土,也没浸上多少水渍。 “确实是才留下的痕迹。”岑宁肯定道,“此处寻常应当不会有人过来。说不定,这布条的主人就是府中这场骚乱的起因。” “真的吗!”谢菀洲显得有些兴奋。 “那我们快回去收拾收拾,我让人把它给父亲,或许还能帮上什么忙!” 第9章 指点 谢复在书房中如困兽般转了半晌,终于等到了管家的声音再度从门外响起。 “老爷,虞公子的车驾到前院了。” 谢复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尽管他随后就坐下了,但脸上的喜色依然肉眼可见。 他几乎是如蒙大赦般地道:“快让虞老弟进来!” 很快,管家引着一人进来。 这是名看不大出岁数的男子,气质沉静,身量颀长匀称,面容俊秀而温雅。他一袭青衣,袍服装饰简单,只在衣角等不明显处有暗纹隐现,并一块青玉坠子压着袍脚。 他步履不急不缓,神情平静,进来先向谢复执了个平辈礼。 谢复匆匆还了礼,遣出管家让他在外头守着,连忙请来人坐在对面,自己恳切握住来人的手。 “清言,你来得实在太及时了!” 温雅男子便是谢复口中的“清言”,是始宁虞氏的贵子,名虞疏,字清言。 虞疏闻言,一手覆在谢复手上,安抚地道:“世兄稍安勿躁。不知府上出了何事?” 谢复恨道:“不知哪里来的一个贼子,潜入我府中杀了我唯儿,又盗走了许多东西!” “可是眼下还未能抓到?”虞疏问。 谢复闷声应是。 “若是这个,世兄不必担忧。”虞疏温声道,“疏在自家居处便听闻世兄府上生了变故,因其动静太大,恐会需要人手相助,思来想去,来时便向二叔的都尉府借了些兵,这会儿已将贵府周遭道路封堵,贼子必然难逃。” 谢复本只是想问策,不料友人竟然带了兵马来援,当下喜出望外,连声谢道:“实在多谢!贤弟恩德,愚兄真是永世难报!只不过这其中更有一个为难处……” 他呼出一口气,稍稍压低声音。 “虞老弟,你可还记得咱们那桩延德旧事?” 虞疏配合着轻声道:“自然不会忘。不过,疏并未听闻府上表小姐有何不妥……莫非,当初尚有知情者未曾处理干净,就要闹出事来?” “当初便确认过,此事只余你我二人,与我那没福早逝的妹子知晓,怎会有这纰漏。”谢复摆手否认,“是那面金牌。” 虞疏敛眉静听。 “清言你也知道,当年留下那枚金牌便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谢复叹了口气,“那两年,愚兄在谢府一家身家性命与平京那宝座之间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少了拼搏之心,选了家人。自那之后就去了念想,当那面金牌是个普通的玩意儿。” “就这样平静过下去,倒也挺好。菀洲眼看也要及笄了,我与夫人都在为她筹划着相看个好夫婿。” “我本都要将此事抛之脑后了……谁知世事如此巧合,今日这小贼杀了我的唯儿还不够,竟然还盗走了那面金牌!” 虞疏微微睁大双眼,难掩惊色。 “我深恨那贼子所为。唯儿虽不争气,但也是我的子嗣,总也有几分感情……我本要于官中备案,令缉盗衙役一并去拿此贼,”谢复继续道,“可此事一出,我便犹豫了。” 他的声音染上几分苦涩:“我虽为始宁郡丞,可插手刑狱之事,但却不可能一手遮天。” “若真逮住了那贼子,而他又碰巧是个能识字、有些见识的——公堂审起来,他说从我谢复府中搜出一块唯独皇嗣才能持有的御赐金牌,我又该如何开口自辩啊?” “可若就此放这贼子一马,唯儿的死岂非无处可诉?且就算这样,也难保无人将谢府与金牌扯上瓜葛。” 书房跃动的烛光下,谢复的眼中隐隐有些泪光。 虞疏也跟着轻叹了口气。 “世兄为难。”他站起来,轻轻拍抚谢复脊背,“世兄的应对极为妥当。世人皆知金牌与皇嗣等同,皇嗣在便佩于其身,皇嗣若薨,金牌也必须随葬。谢府藏有金牌,此罪不是欺君便是混淆皇家血脉,万万不能为外人所知。” “正是如此!”谢复连连叹气。 “不止如此,更有一事我须得说与世兄知晓。” 谢复疑惑看来。 虞疏肃容正色道:“据我所知,平京那位,”他抬手往天上指了指,“已连日称病,半月不朝了。” “这……”谢复惊道,“愚兄记得,今上并无后嗣,先皇的后嗣也在此前的动乱中杀的杀,死的死,而今的储位空无一人……” 不知想到什么,他似乎有些动容。 “世兄万不可动那宝座的念头!”虞疏厉声道,“你想想,当今登基一十二年,可曾有一次这般称病?今上不过而立,哪里就到了年老重病的时候?” “这、莫非这久病的消息,是故意传来……” “怕就是如此!”虞疏沉声道,“年中时,京中就在为如何对待北疆乌苏争论不休,今上与那帮士族几次相争,都没个结果。” “疏怀疑,今上此举正是要先示弱一番,好钓出一些蠢蠢欲动的鱼儿杀了,以给他的政策铺路。” “京中尚在僵持呢,世兄这条不相关的鱼儿先就跳了出去,又算怎么回事?” 谢复听得这一番话,已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他艰难道:“可…金牌已失。始宁发现御赐金牌的消息传入平京,今上定会生疑,只需、只需遣人稍做调查,便会发觉舍妹与菀洲之事,愚兄、愚兄也……” 他喉头一哽,竟然说不下去了。 虞疏一手扶在谢复肩头,静静等他情绪平复。 谢复也是四十有余的一家之主,骤惊之下动摇了一会儿,便发觉虞疏神色平静,似是早有准备,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贤弟,看你模样,可是还有办法?” 虞疏微微颔首:“眼下绝非死路。” 谢复精神一振:“还望贤弟赐教!” “贼子离开匆忙,想必无暇抹去痕迹,有疏从二叔那儿借来的几百兵,是定然可令其伏法的,谢二公子的仇世兄可以放心。”虞疏抚平袍袖,重又坐下,“而金牌之事也非无解,只需世兄改一改处理此事的思路。” 谢复仿徨道:“若能将贼子与金牌一同追回,那倒好说。可若追回时金牌已被转出,届时全城皆知谢府遭了贼,又知始宁忽然多了一面金牌,其中干系,岂非一目了然?” 虞疏轻轻摇头,骨节分明的十指于身前交叉,看着谢复道:“这便是世兄要做的事了。” “城中人只知谢府中秋前夜走水,谢二公子遭难。却不知实情如何。” “若实情是府上恶奴杀死谢公子,又在众人围捕中自知并无活路,绝望之下行纵火之事呢?” “逮住这恶奴,施以哑刑以防泄出府上秘密,而后明日将之拿去官府,当众判刑杀了。”他缓缓道,“世人只会可怜谢老爷养了这样一个白眼狼的奴才,竟平白丧子,还被烧毁了祖宗家业。又怎会无中生有地怀疑受害者有意隐瞒真相,乃至错判真正的凶手呢?” “至于那贼子……我会吩咐属下在抓到的第一时间便灭口,免得他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这样一来,即便金牌流出了,无人无事佐证,也大可推为不知从何而来的盗墓贼,竟然胆大包天撬了皇嗣的坟茔,偷了御赐之物出来贩卖。到时再劳烦世兄遣人于谢小姐的坟茔处伪造些许痕迹,届时,世兄不过是被掘了族亲坟茔的可怜人,哪里会有人怪罪呢。” 这一番话下来,谢复神色已缓和不少。他用仍在微微发颤的手抚了两下胸口:“那今上的疑虑……” 虞疏笑道:“世兄须知,天家的事有时并不看事实,而是看态度。” “天家多疑,此话是不错。但疑的是人,而非事。”他解释道,“世兄此举,足可见本身对那尊位无一毫觊觎之心,是真心实意要将皇嗣的身份埋入九泉之下的。” 虞疏的食指轻叩身侧黄花梨的扶手。 “既然如此,纵使天家知道谢小姐当年为先帝诞下的公主尚在人世,那又如何?今上此前不过是无心于此,又非龙体有恙,一个被铁了心剥夺身份的前朝公主,日后难道还争得过今上膝下的嫡亲皇子吗?今上又何必赶尽杀绝,徒惹他人口舌呢?” 谢复恍然:“贤弟当真大才!” 他激动地起身,竟不顾客人尚在书房内,推门出去向门口候着的管家仔细吩咐了一番。又快步折返,紧握虞疏双手动容道: “虞老弟此后但有何事尽管吩咐,谢某人必不推辞!” 虞疏洒然一笑,如春风拂面一般:“此事在下也有参与,你我乃共荣辱的关系,世兄无需多言。” 他起身理了理袍袖,“世兄若无他事,我便去传令与我带来的那些兵员了,早些抓住贼子,也早些定下后续之计。” 谢复自然无不允的,但虞疏离开书房前,他还是没忍住询问了一句: “清言你如此大才,若在朝中经营,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必是一名挥手便可搅动朝野的实权大员,怎么忽然便辞官回了始宁?实在可惜可叹。” “多谢世兄称誉,此举疏倒是从不后悔的。”虞疏回眸笑道。 “至于为何……大约是疏志不在此吧。” 第10章 金牌 或许是已经确定贼人早已逃出谢府,府中剩余的守卫并不多。岑宁与谢菀洲很快回到熙水院中。 被府中的慌乱影响,熙水院的婢仆们也是乱作一团。她们翻入院墙时,谢菀洲的大丫头重梓正不顾主子下的禁令,急切地敲主屋的门。 “小姐!——小姐!您可还好?” 没有得到回应,她越发慌张,直接伸手推门,一推之下,房门岿然不动——谢菀洲离开时已从内将门拴好了。 看不到屋内情况,主子又不应声,重梓情急之下去点廊下乱转的粗使丫头:“你、你,快来与我一起将门撞开!” 粗使丫头连忙应是,上前与她一起撞门。 屋后谢菀洲听到动静,着急之下想要进屋。但仓促之下绊手绊脚,一时竟翻不进窗子。 岑宁在身后托她一把,悄声道:“你快收拾收拾去开门,我就在门口等着找你。” 谢菀洲连忙点头。岑宁看着她安然进去,自己则从屋侧往正院里探了两眼,见无人注意,才悄悄从后头走入人群,混进一帮六神无主的婢女中间。 所有人都在关注重梓那边撞门的情况,倒也没人发现有外人挤了进来。 重梓那边,几下撞击之后整扇门已是摇摇欲坠。她后退几步,正要再度发力,屋中忽然传来谢菀洲略带睡意的低喝:“做什么!” 重梓一震,连忙扑在门上道:“府中出事了!小姐,小姐可还安好?” 门后的谢菀洲一边飞快地脱下蹭脏了的男式外袍、靴子与锦绔,一边佯怒道:“不好!我不过小睡一会儿,这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为何这样吵吵嚷嚷?” 说话间,她又解了中衣,把这些还带着泥水的衣物一股脑塞进床底箱子,合拢收好,这才开始慢慢换自己先前的衣物。 外头重梓急急道:“是府中进了贼人,二少爷被害了!此前喊小姐没见回应,奴婢实在担心……” 谢菀洲手一抖,手中豆粉绣百蝶的大袖飘然落地。 府中出的事比自己想的还严重?谢唯那百无一用的纨绔死了倒不可惜,但贼人的凶残可见一斑! 想到自己进来时捡到的布条,谢菀洲一阵后怕。若那块布条真是贼人留下的,那自己简直是和死亡擦肩而过了! 她顾不上再打理仪容,将头发松松挽起一个起居髻,随手披上一件外衫便推门出去。 “小姐!” 重梓当即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番,确定确实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下拜行礼:“您没事便好……” 谢菀洲抬起一只手制止她接下来的话,转而向阶下众多婢仆问道:“谁能从头到尾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 众人面面相觑一会儿,站出来一个负责传话跑腿的瘦小婢子,磕磕巴巴地将晚间府中的事说了一遍。 其情节从二少爷的通房逃走,他本人在修雅院发怒开始,到全府搜寻,再到库房起火二少爷被害,跌宕起伏。 谢菀洲听着,没忍住自认为不露痕迹地看了岑宁一眼。 岑宁正老神在在地倚着廊柱旁听,一脸与己无关的惊叹。 不愧是官差姐姐,真是心中所想不形于色,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就是故事中的重要角色…… 谢菀洲想着,对讲话的瘦小婢子点点头,示意她可以了。 而后按这一小会儿在心中打的腹稿,点出站在人群后方的岑宁道:“你看着脸生,来我熙水院可有什么事?” 众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岑宁脸上。 好在“桂晗”进入谢府没几日,期间不是被关在柴房熬鹰,就是在仆役院干杂活。熙水院的人没有认识她这张脸的。 她上前回道:“本是要来向小姐递个话,不过那话如今没有再说的必要,倒是在来此的路上依稀见到一个人影。那人影走得快,奴婢追不上,跟了两步便在树枝上发现了这件东西,请小姐过目。” 她说着,递出那条黑布条。 谢菀洲一挥手:“既然说府内有贼人潜入,那你遇见的人影说不定正是贼人,这布条也是难得的线索。你就……” 她犹豫了一下。 除自己外,只有岑宁知道这事的实情,要送消息也理应她去。可谢唯的死若要论起因,是可以牵连到“桂晗”身上的。岑姐姐过去,必然会受父亲迁怒。但即使不去,之后岑姐姐也必然受罚,此时提供信息,说不定还能有一二分功过相抵。 她正不知怎样抉择才好,岑宁已行了一礼: “奴婢明白了,现在便将这布条送去老爷那里。” 谢府之外。 北城的格局向来规整。在各家都已警醒起来守好自家府邸的时候,虞疏带来的几百人便只需要封堵各条巷道的出入口,人手绰绰有余。 虞疏乘一匹皮毛光亮的黑骢,在夜风中静静立在始宁北城门处,等待手下的回报。 很快,一名外貌精干的侍卫快步上前,单膝跪地道: “公子,又拿住了一名可疑的贼人!” 虞疏下了令,有碰见形迹可疑者必须先控制住,不得强行搜检也不得暴力对待,只能来向他汇报,由他亲自询问分辨。 此刻闻言,他微微颔首,带上身侧数名极亲信的侍卫,由报信者引路过去。 他们一路拐到一条极狭窄的弄堂口。有一名兵士在路口守着,见他过来,行礼道:“大人,贼子已被缚在巷中了!” 虞疏同样颔首,在巷口下马步行入内,几名亲随紧跟其后。 巷子深处,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被缚住手脚堵住嘴靠在墙根。听到脚步声接近,他猛地抬头,看清来人后,一双带着狠厉的鹰目中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光。 虞疏停在距他五步开外的距离,回身向亲随道:“出去守着吧。” 这是他从检查第一个人开始就采用的方式。能跟随他至今的亲随早就学会了听从命令,不问没有必要的问题。此时更是没有异议,齐齐退出数十丈,到远处望风。 虞疏这才上前几步取出黑衣男子口中粗布,然后半蹲下来。 黑衣男子不顾身体还被缚住,朝前一挣,急促道:“主子您总算来了!这次——” 一截白皙如玉的指尖抵在男子的唇上。 后者会意地压低声音:“这次行动,谢府不知怎么提前得知了消息,竟然派人出来全府搜捕!属下为了脱身,不得已杀了看到属下身影的谢家公子,有违您的指示。” 虞疏淡淡道:“此事我已安抚过谢复,出不了乱子。” “主子英明!”黑衣男子激动道,“多谢主子,若非主子接管此处搜查,属下也险些无法脱身——” 虞疏再度打断:“此番行动,可有被其他人发现?” 男子摇头。 “此事可有透露与他人知晓?若有,需尽快处理。” “属下未曾透露半句!” “很好。”虞疏微笑,“那么东西呢?” 黑衣男子想要伸手入怀中拿,却忘了自己还被绑着,一下失去平衡歪倒在地上。 虞疏已看出他的意图,探手入他怀中,取出一只口袋。 伸手进去一摸,很快便找出一块沉甸甸的金牌。 他捏住金牌顶端将它举起。这块让谢复惶恐不安的金牌也不过掌心大小,对着月光能隐约看出它一面錾刻飞舞的龙纹,另一面刻着几个大字。 “皇十一女” “景恒” 虞疏端详一番,确认金牌与自己十余年前看到的并无二致,将金牌收入怀中,复又看向地上的黑衣男子,赞道: “很好,正是此物。” 男子激动道:“属下幸不辱命!” 虞疏问:“不知这次行动,你想要些什么奖赏?” 男子动了动,想要摆正身体跪下说话,却因手脚捆缚的绳子无法做到。他看虞疏没有给他松绑的意思,只好就着侧倒的姿势道: “属下……属下斗胆,请一笔赏金与妻女,令她们更宽裕些。” “情理之中。”虞疏笑着同意,“可还有别的?” “并无了。”男子喜道。 虞疏点头。随后,他从怀中取出匕首,在男子由惊喜转向惊愕的目光中,越过他手脚上的麻绳,精准地扎进了男子的颈侧。 因为第一时间切断了喉管,男子无法发出具体的声音,只能看着那把匕首切断自己的喉管又切断颈动脉,而后划出一道漂亮的银色弧线,回到虞疏白皙有力的手中。 因为角度巧妙,那双手上并未沾到一滴鲜血。 那名身居陋巷依然一身贵气的虞氏公子用自己的黑衣擦了擦匕首,将匕首归鞘。他随后施施然站起,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袖和衣摆,转身向外走去。 月光中,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贼子已经伏诛,你们进来收尸吧,顺便将尸体和这袋赃物都给谢世兄带去。只可惜我们来得迟了些,金牌已被转移,需提醒谢世兄早做准备了……” 虞疏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男子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第11章 邀请 岑宁对谢府的结构并不熟悉。 但这一路上,她无需他人带路便可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大量仆役都在向同一个方向汇集。 谢家老爷不知为何要在主院召集所有奴婢,这个消息正通过一个个快步奔走的传话人,送抵谢府的各个角落。 岑宁混在人群中,听奴婢们悄声议论。 “不是说要搜寻贼人吗?怎么又喊人回去?” “此番据说是有了新的发现,我听闻在外头的家丁们都召回来了。” “定是有什么变故!在外书房当值的絮姐姐告诉我说,就连最开始被派去报官的星文都叫人喊了回来,说是不让去了。” “莫不是动手的是另一位……” “呸!再乱说,被拔了舌头可不要喊冤!” 不让报官? 岑宁皱眉。是因为要掩饰秘密,还是另有打算? 她搓了搓手里的布条,脚下一转,从前往正院的路上离开,悄悄拐入岔路。 前方仆役们正鱼贯而入一座大院。她则沿着院墙往后绕,试图找到一个能将院中人声音听清的位置。 走了几步,谢复低沉有力的声音隔着院墙隐隐传来。 “此前误传……” “……并非有贼人潜入,实为府中恶奴行凶……” “据修雅院中婢子灵兰证词,疑为上旬新入府中的婢子桂晗!” 岑宁悚然。 “所有人……”谢复还在说话。 岑宁没继续听下去,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不论谢复的结论是如何得出的,但她现在已经无法在谢府继续待下去了。 事不宜迟,先走为上! 她快速回忆着这几天在谢府中走过的路,以及今晚出府时从外观察到的部分,在脑中简单构建了一张还有许多缺位的地图。 感谢北城大家族们强迫症一般的建设方式,北城宅邸基本都呈规矩的方形,这使得她即便缺失很多信息,也能判断出从目前所在的位置出府的最短路径。 她悄然离开原地,趁着大部分人集中在主院附近快速从选定的路线摸到院墙,踩在墙内不远处的树枝上借力跳过去扒住墙沿,一用力翻出围墙,落在墙外小巷地上。 接下来的去处她已经想好。这一身谢府婢女的服饰太过显眼,她身上还有些简单首饰可以换成银钱,先将衣服换掉,然后尽快出城离开。 只要离开了始宁,以现在的追索能力,她被找到的可能性很低。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忽然脚步一顿,后退几步,侧身藏进墙根阴影里。 没过几秒,不远处的巷口路过一小队提着灯巡查的士兵,他们警惕地举着灯四下观察,不过岑宁藏得较深,没有被发现。 哪来的巡逻队? 岑宁有些疑惑。确定那支小队离开后,她飞快经过前面的路口,扑进另一条南北向的巷子里。 没走两步,前方又传来灯光和隐约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身后路过第二队巡逻队。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在外巡逻,并且看穿着与谢府并没有关系?! 岑宁一头雾水,这一回除非翻墙进旁边的院落,否则已经避让不及。她索性不再躲避,敛眉肃容快步向前,与前方来人正面相遇。 谢复动作再快,也不可能这会儿就将通缉令发了全城。此前避让巡逻队是保险起见,但正常行走也不应出问题。 ——巡逻队的士兵拦下了她。 为首者态度强硬,措辞倒还客气:“谢府走水,正在盘查可疑者,姑娘还请留步,稍作配合。” “……”岑宁指指自己身上的衫裙,“这位军爷,奴婢正是谢府的婢女,此番出府是奉命送信,不好耽搁,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士兵的态度很坚定:“对不住,命令如此。” 岑宁吸了口气,“奴婢此番真是急信,若耽误了可担不起责任。不如先让奴送了信,再回来配合军爷查验?” 对方用抽出腰侧长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岑宁只能等待,好在一会儿之后,便有哒哒马蹄声从身后响起。 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簇拥着一名乘着黑骢的公子缓缓而来。一人提着灯,越众在前对巡逻队道:“贼人已经伏诛,去通知同袍们收队回去吧。” 为首的士兵闻言将刀归鞘。 他对岑宁一抱拳,主动向旁退开让出去路。 岑宁松了口气,也同样还礼。而后转身往巷子深处去。 “慢着。”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 靠近她的士兵立即踏出一步,再度将路堵死。 马蹄声再起,虞疏控马转到岑宁前方,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岑宁好一会儿,忽然道:“谢府的婢女?” 岑宁垂头应是。 在她视线的角落,一名士兵忽然上前,对虞疏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数秒内,空气陷入了一阵安静。俄顷,马上的人发出一声轻笑:“这位姑娘,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到我府上做段时间客?” 岑宁对此人的来历意图全不清楚,只想脱身。但虞疏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看着这边,就仿佛施加了无形的压力。她感觉头皮发麻,从喉中硬是挤出几个字: “多谢大人美意,但奴婢另有他事。” “哦?”虞疏的声音舒缓又颇有磁性,称得上好听,可惜此时无人有心欣赏,“在下见姑娘于此时现身此处,还当是我那谢世兄做了什么事,使得姑娘对谢府再无留恋,打算另寻下家呢……看来不是?” “入夜之后,姑娘家只身一人在外行走颇为危险,在下是想好心送姑娘回府的。不过……姑娘当真不愿到在下府上盘桓数日吗?” 这番话此刻如同恶魔低语,岑宁不知道他是如何注意到自己,又是怎样看破自身软肋的,但此时正确的回答只剩一个: “不,奴婢……荣幸之至。” 第12章 书信 已至亥时,虞府外院仍然灯火通明。 外书房的宽大的四檐下悬挂的青玉铃被窗中透出的光映照得剔透润泽,在微风中摇摆叮咚。 虞疏已换了一袭居家的便服,正俯身案前在一张白绢上疾书。 “增之兄敬启:” “……始宁多日无事,闻京中不甚好,疏心中难定……” “……恰今日率队出巡,擒获一贼,搜之竟得御赐金牌一枚。升斗小民不识文字,作普通财货携带。待要拷问,其人体弱,不及究其来源便已丧命。” “此事恐牵扯颇多,疏不甚惶恐。不敢擅专,故将金牌随书附上,遣亲信送与世兄。疏已不涉朝堂矣,故此事烦世兄代为呈与京中诸家,不必提愚弟之名。有何决断,但凭诸君,若能有益大局,疏不胜心喜。” “忝以奉闻,躬愿体安。” “虞氏清言谨书。” 写完结尾,虞疏将笔搁下,亲自到多宝阁中取出一把小扇将墨迹扇干。 确认墨迹干透,他将白绢仔仔细细卷好扎起,用漆封上。又从怀中取出那面巴掌大小的金牌,与这卷帛书一并放入锦囊封好。 做完这一切,虞疏摇动桌边小铃,书童躬身进来。 “唤徐管事过来。”他吩咐道。 书童喏声退出。虞疏又返回书案前,再度提笔。待徐管事叩响书房门时,已将之前那封书信的大意又誊了两份。 不过这次添了一笔,说是兹事体大,为防消息传递有误,特以此作为备份,若世兄看见不要奇怪。 同样以漆封好装进锦囊,三份书信并排放置看不出什么差别,只不过后两份并无金牌。 “将第一份给虞甲让他亲自送到太常卿卓益手中,后两份也交予天干部的人,同样是送与卓益,但要与虞甲走不同的路去平京。” 虞疏向躬身侍立的徐管事吩咐道。 徐管事恭敬接好退下。 虞疏走出书房,在廊下对着圆月站了一会儿,忽然有所预感似的侧身,与此同时,通往内院方向的穿堂中迈步进来一名美丽妇人。 来人一身柔和的月白,唇色是温柔的樱粉,手中捧一只粉白小盒子,整个人看着就要融化在月色里。 “聆月。”虞疏轻声叫出她的闺名。 “夫君安。”窦聆月笑道,这笑也像月下幽静的昙花,“妾身又寻到一块好玉,一时欣喜,便来请夫君看看,不知可还合夫君的意。” “哦?”虞疏配合道,“是擒儿那边送来的吗?” 窦擒是窦聆月胞弟,与其父窦光珽一起,守卫着大宁在北部对乌苏的防线。 窦聆月点头,轻轻揭开盒盖。盒中躺着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原石,玉皮已去了大半,能从两侧打开的窗面中看出里头如一汪碧水般干净清透的绿。 “果然是好玉。”虞疏赞道,“北疆那边的质料真是远胜大宁。有劳夫人了。” 窦聆月抿唇一笑。两人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窦聆月才又开口道:“夫君今日带回来的那位……” 她说的是岑宁。虞疏回来时径直去书房写信,并未特意吩咐,手下人也不知如何处理,便如一般处理女眷的方式,将问题递到了虞疏正房夫人的手中。 “哦,那个婢子啊。”虞疏迟了一拍,仿佛是才想起来,“你给那婢子起个名儿,送去鸢儿院里服侍吧。” “是。”窦聆月依旧温柔服从,神色没有因为丈夫提及后院妾室出现一毫变化。 这一日天色已晚,岑宁被送去安置时只见着了引领自己的婢子,整座院落的其他部分早已陷入沉眠。 之后几日,整座院落也一片沉寂。主人似乎不怎么情愿出门,管得院中的下人们也松散。 不过早晚几个人送饭取水地服侍一二,岑宁作为新来的婢子被安排在外间擦洗,从未见过自己名义上的新主子一面,只从同伴口中知道这里住的是府中主君的妾室。 这样过了快一旬,她因为被另一名丫鬟喊着代取午膳,终于能够迈入正房,见着院中主人时,才陷入震惊。 那位娴静忧郁的少女,不正是前段时间在裕水畔谢菀洲介绍的好友,杜鸢儿吗! 她比在烟露阁中看着更安静了,不作声地倚在窗前的椅子上发呆。或许是岑宁看她太久,她抬头看过来,蝶翼般的眼睫一眨,终于像水滴落入深井,惊起一点变化。 “岑……姑娘?” “……杜小姐。” “你怎么会在这里?”杜鸢儿看上去有些恍惚。 岑宁也感到一层迷雾笼罩。不过她立刻意识到更重要的事—— 正房此刻并无他人,她上前两步,半蹲在杜鸢儿面前,恳切道:“我在与杜小姐见面当晚就被府上主人带走送到了这里,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不知杜小姐可有头绪?” 杜鸢儿轻轻皱眉,道:“你是一进府就到了我的院子里么?” 岑宁点头确认。 “那或许,是随从我的那些人把你的消息报给了大人知道。”杜鸢儿咬字轻缓地道。 有此一言提醒,岑宁当即想起了那天晚上上前对马上公子说话的侍卫。正是那番话后,那位公子做出了将自己带走的决定。 她觉得杜鸢儿的猜测可能正中实情。不过:“那位大人是谁呢?” 她在被带走的那天因为夜色已深外加谨慎低头,并未看清那人的脸,这两日在院子里询问婢仆,却只得知自家老爷姓虞,更多的并不清楚。 杜鸢儿露出回忆的神色:“大人是从京中回来的虞家公子,目前……并无实职。” 本在京中的虞家人?虞是始宁大姓,在平京却不是。平京姓虞的人并不多,若是在朝中有过职位的,她更是多少认得。 这座院落一些看似普通的细节顿时跃入她的脑海,让她有了一些联想。 “你可知他的姓名?”岑宁心中一紧,立时追问。 “我记得是名为疏。” 疏?虞疏! 岑宁心中立刻浮现出平京中那名中书侍郎的春风面。 年纪轻轻就官居要职的中书侍郎一直是朝中诸多士族子弟中尤为杰出的那一个。即使两年前虞氏掌管的宫城外禁出了差错,许多附庸被牵连降职,在朝中风光不再,也没能掩盖他个人的出色。 她平兴十一年秋日领兵离开平京时,朝中还一切如常。如今不过一年,这人怎么就到始宁来了,还“并无实职”? 她作为柱国将军时可没少与这位虞侍郎打交道,要说他是因为忽然思归田园辞官,那真是鬼都不信。 只是她在杜鸢儿眼里不过是个丫鬟,最多是与旧友有几分因果,此时并不好问得太过明显,只好旁敲侧击。 “原来是这样,这位虞大人对小姐真是看重啊。” 杜鸢儿眼神落在空处,有些惆怅地笑了:“是啊……我也不知是如何得的虞大人青眼。若非有他,我现在恐怕已成了南城暗娼中的一个,日日接客,以泪洗面了。” 杜鸢儿这话说得真切,岑宁暗自皱眉,试探道:“可谢小姐不是说……” 谢小姐什么也没说,不过杜鸢儿儿时既然能住在北城做谢菀洲的手帕交,如何会沦落到她口中说的那般,必也有一番说法。 提到故交,杜鸢儿明显僵硬了一下,她转头看向窗外,静默了下来。就在岑宁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然低低地说: “既然缘分让你到了这里,那我说与你听也无妨。” “府中虽好,但总有些寂寞。你我认识不算久,却也勉强算得一些府外的新鲜气息了。”她没有转回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太久不说,人会朽在院子里的。” “总归,你也进了这院子,没法将我那些不堪提的事说与菀洲知道了。” 杜鸢儿叹了一声,简单讲起了自己的事。 “我父是名小吏,因得上官赏识,所以能住在北城,让我与菀洲成了朋友。” “小时如何不必提,不过些无甚用处的美名。我本以为未来会嫁与一名普通富家子,又或者另一名小吏,却不料一年前我父归家时,不知怎的竟然醉后失足,跌入了裕水之中。” 杜鸢儿的声音有些发紧。 “爹爹并不酗酒……唉,说这些也无用。爹爹失踪数日,待他的同僚发现他、他尸身时,已经泡得认不出模样了,这些都是事后一点点拼凑的猜测。” “节哀。”岑宁轻声道。 杜鸢儿摇摇头:“这不过是开始罢了。家母早逝,爹爹也无兄弟。他走了,家中就只剩下我与才八岁的幼弟。” “爹爹是始宁缉盗,生前得罪过的流氓闲汉不知多少。他走了,他的同僚也不能日日看顾。北城的住处是爹爹被虞大人看重才赐他临时住着的,他一走,我们也不得不搬去南城……” “虞大人?”岑宁疑道。 “是郡尉虞旻大人。”杜鸢儿道,“总之,到了南城,我一介女流实在是难以在市井活下去,更别提还有浪荡子专门盯着,白日调笑,夜间便要翻进来骚扰偷盗。” “那点家财很快就要尽了,我光凭绣艺挣得一点银钱难以维系舍弟与我的日子。” “那一日……”她哽了一下,很快又继续道,“那一日,几个浪荡子竟然白日翻入我院中,想要、想要轻薄于我。邻居们都出去了,我、我百呼不应……” 她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虞大人便是那时进入院中,救下我的。” “虞大人同我说,我孤身一人,他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一世。问我打算如何处置。我便、我便选择,入他后院为妾。” 说道“妾”字,杜鸢儿的声音小了许多。 “大约是什么时候呢?”岑宁问。 “大约?平兴十二年初吧。”杜鸢儿道。 那虞疏最晚平兴十一年末辞官,并且一辞官就来到了始宁。岑宁在心中计算。 他打算在始宁做什么呢?与他前些天带兵夜间出现在谢府外有关吗? 此事暂时没有头绪,岑宁先把它记下。 另一件事,因可能牵涉杜鸢儿的伤心事又与她想问的核心关联不大,同样被岑宁压在心底—— 若要以婚姻解决困境,以杜鸢儿的身份容貌,即使带着拖油瓶弟弟也理应有许多好人家愿以正妻聘之,为什么最后还是选了虞疏呢? 第13章 平京 平京,文华阁侧殿。 本是文臣议一国大事的地方和时间点,此时的文华阁侧殿却显得十分吵闹。 一名方面长须的红袍文臣将手中折子狠狠摔在长案上,发出清脆的巨响。 “够了!不要再拖了!”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 旁边身量稍显肥胖的文臣上去劝道:“增之,知道你心急火大,但此时还需从长计议啊。” “从长计议,天天只会喊从长计议!”卓益越发恼火,指着肥胖文臣的鼻子吼道,“你们一个个在这讨论怎么处理那中领军,讨论来讨论去,也有半个月了,可讨论出什么结果没有?” “这正是因为两难之局……” 卓益抢白:“是啊,两难!说不能放,放了就坐实了我们因言论罪这样一位大员,诸位的位置要动摇一番;又说不能继续羁押,否则城中禁军日日骚动,终会哗变——那你们现在拖着不做决定,又与等着禁军哗变有什么区别?” 劝的人也上火了:“那你倒是说说此事该如何处理!陛下突发重病,近一月不朝,咱们又好巧不巧,在这该死的节骨眼拿了中领军下狱。此事与你一个太常卿无关,你当然说得轻巧,等陛下恢复,用枉法犯上辖制宫中论起咱们的罪来,槛车押送的须不是你!” 文华阁中陷入一片沉默。 此事当真是巧了,在最开始时,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最初不过是入了秋,北疆乌苏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大宁的年轻皇帝姜尧自然是支持出军镇压的——多年与乌苏交战,双方都很了解对面,若不打乌苏一记狠的,那大宁的北疆一整年都会被骑兵各处袭扰,沿边境一带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土地,又要被毁于一旦。 可朝中士族们也有话要说——大宁在前些年与乌苏的战事中确乎逐渐占优。可年初岑宁一场大败,大宁亏了五万精兵与无数军需,称得上伤了元气。此番出兵,从人力物力都有些勉强,是万万使不得的! 当然,究其原因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大宁的北疆此前因常年兵祸,又穷又破。就算近些年稍稍发展起来些许,也还是人烟不丰。若要打仗,那便是抽他们各家所据州郡的血去输。就算打下土地,建设起北疆,也是收归官中所有,与他们无太大干系。这岂不是一大笔赔本买卖? 分歧之下,朝中日日争执。皇帝先是命人将此前俘虏的乌苏皇子羁押入京,要在全军前斩杀皇子以表决心。后来又是数日不露面,只在宫中处理政务,约见一两名近臣。 被晾在外朝的臣子们日日只能与一帮主战派的武将嘴炮,连皇帝本人都见不到,一怒之下寻隙押了出言不逊的中领军,本意是让皇帝不能再躲在宫中不正面议事了。 谁能知道转眼就传出消息说陛下其实是罹患重病,无力上朝呢? 这使“羁押中领军”这原本很正常的小手段,一下就扩大为了偌大的文武裂痕,并且由于皇帝的缺位,短时间无法弥补了。 “若陛下能恢复倒也还好说。”众人许久沉默之后,卓益忽然语出惊人,“在座诸位都是有族谱有郡望的,我便直说了——陛下这病来得蹊跷,诸位在其中没有什么牵涉吧?” “卓卿慎言。”这话一出,坐在案边一直默默听着的清瘦年轻文士也皱着眉出声了。 说话者虽然年轻,但一身紫袍说明了他所在的位置,饶是卓益也不能轻视。 他朝年轻文士拱拱手:“多谢邰相好意,但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 卓益又转向大部分人的方向:“诸位最好是无甚牵扯,若有,也该早日停手。当今并无储君,各家也都不相上下,到时若翻出是哪家手段,必不会叫他有好结果。诸位休以为陛下出事,就能有咱们什么好处了!” 这话一出,果然激起剧烈反应。 有人当即一掌拍在桌上:“荒唐!” 有人连连摇头。 甚至有位平时就看不惯卓益的,捋起袖子指着他鼻子大骂:“竖子何意侮我!” 若不是还有条桌案隔着,简直要斯文扫地打上去了。 卓益还抱胸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众人。 空气中像要凝结冰霜。紫袍的邰隐不得已站出来道:“增之,若陛下的重疾真是人为,那咱们也该是尽力广求名医良药,何故将矛头对准同僚?” 卓益嗤道:“不清患源,再有良药又有何用处?何况我不过好心说两句,何曾点谁的名?” 说到这里,他逼视方才反应较大的两人:“倒是这二位,我不过提一句就如此跳脚,莫不是心虚了?” 捋起袖子的文臣踏前一步倒竖眉毛,若不是身旁同僚见机得快,已一把掀翻桌案打了上来。 卓益寸步不让地瞪视。 “你可闭嘴吧。”邰隐见状叹了口气,又向磨刀霍霍的两位红袍文臣道,“二位也缓缓气。实在要动武,忍耐一时半刻去校场也罢。还是说诸位很希望第二日武英殿那边传遍了文臣互殴的英姿?” 听闻此言,众臣总算收了些剑拔弩张的气势。 邰隐站起来,拍了拍手:“议事也差不多了,中领军的事今日也达不成共识。诸位若无他事,不如便各自家去吧。真是有心,便多在民间寻访几位良医,也是一片心意。” 一众文臣怒视卓益片刻,还是受了这个台阶,各自起身出殿门去。 卓益留在最后,邰隐对他道:“增之你也走吧。你这脾性,真是哪天被人拖进暗巷里打一顿,我都不会意外。” 卓益哼了一声:“那还是邰相这两边不讨好的位置,比在下更需要小心一些。” 邰隐清俊的脸上划过一抹苦笑。他摆摆手:“好了,快回去吧,今天我当值。” 卓益于是也离开了。 邰隐在原地又看了一会儿折子。时间本已近午,皇宫外城中的文武臣们几乎走光了。他此时终于收起桌案上厚厚一沓文书,负手出殿,凭御赐给丞相的腰牌独自穿过重重守卫与宫门,步行来到勤安殿外。 姜尧不常涉足后宫,平时便在这座殿中处理政务与日常休息。如今病中也不曾挪地,还在此处将养。 勤安殿外的守卫更加多了。最外侧两名带甲武士见邰隐过来,对他身上的紫袍视若无物,立即将手中长戟向前一叉,拦住去路: “来者何人?” 邰隐依旧噙着微微笑意,手掌向前平递,呈出自己的腰牌。 守卫检查过腰牌,往后退开一步。后面紧跟着又站出两名腰佩长刀的甲士,一左一右挟着邰隐进了庭中,往西侧偏殿过去。 殿门用一把小臂长的铸铁锁头锁着。在右那人掏出钥匙打开偏殿大门,左侧那人比了个手势: “邰相请吧。” 西侧偏殿采光不大好,有些阴暗。但还是能看出其中空无一人。邰隐抬步进去,左侧甲士立即将殿门关闭,在外头道:“陛下龙体有恙,还请邰相在此稍候,待陛下养足精神,自会有人来请邰相进殿。 对这极不友好的对待,邰隐没做任何反应。 他心平气和地在一条桌案前坐下,伸手取过案上随意摆放的书籍,毫不着急地自顾自观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格扇门一响,打开一条缝隙。 原来空无一人的北侧小暖阁中赫然钻出一道人影来! 邰隐回身见到来人,脸上立刻卸了一路以来平和温谦的笑,下拜行礼:“陛下万安。” 来者正是多日未曾上朝露面的皇帝姜尧。 他身着便服,外头随意罩着条狐皮斗篷。看着三十多岁年纪,身形瘦削,唇色苍白,唯一双浓眉和其下漆黑的眼睛仍然锐利有神。 姜尧从格扇门后出来便攥着格扇轻轻喘气。邰隐连忙起身搀扶,小心翼翼将人搀到软椅上,自己也寻了个小杌子坐下,依旧颇担忧地看姜尧的面色。 姜尧摆摆手:“缓过来些了,暂时死不了。” 邰隐这才松了口气,又跟着问道:“可有线索究竟是哪方动的手?” 姜尧沉着脸道:“还没有。衣物、饮食都查过了,都没有疑点。” 邰隐蹙眉沉默了一会,将今日文华阁中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姜尧挑眉:“朕倒不知道卓卿有这般忠心?邰卿放心,不论是不是他们动的手,朕已将几处要害的宫人都换了一轮。他们若不动手,朕迟早能恢复。若还要动手,定然会露出破绽。” 邰隐眉头依旧紧皱:“但中领军一事依旧没有进展。陛下一日不出面,中领军一日便出不得狱。禁军那边,臣并无威信,镇压不得,若真哗变……” 姜尧看起来想伸手去拍拍邰隐的肩,倾身到一半,又因为身体不适放弃了。他干笑了一下:“士攸你且宽心,” 他唤起了邰隐的字。 “此事僵持也有利于秘阁在其中多探查些消息。何况禁军是谁一手带起来的?”姜尧带着回忆,摇头慨叹道,“岑和光手底下走过的兵,哪能这么没定性——” 他话音刹住,看见邰隐面上忽然难掩的哀色。 “唉。”他没再说下去,这回忍痛倾身,终于是将手掌按到了邰隐肩上,“士攸,斯人已逝,你还要好好保重自身,才能为她一雪沉冤啊。” 第14章 文华 时间倒回少许。 卓益带着一肚子气快步走出文华阁,穿过御街。侍从牵来坐骑,他掀袍上马,也不管侍从是否跟上,当先气势汹汹地纵马出去。 文华阁里日日都在上演的那番推诿拖延令他上火。 以他之见,现在就应将中领军放了,文武坐下好好商谈一番,为陛下延请良医。那帮子权欲上了头的老家伙们只想着不能先退这一步吃了朝堂上的亏,又要尽量把锅从头上摘干净,却没想过万一陛下真的不行了,天家又无其他血脉,届时平京乃至大宁又会乱做什么模样! 大宁乱了,回到一百年前兵祸横行的时候,难道就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卓益平时出了宫都会去城南逛上一圈,在热闹市井走一走吃些零嘴,此时也不想逛了,径直就朝自家府邸去。 他要写一篇文章痛骂那帮蠢货。 棕色的高头大马从角门驰入外院,卓益把缰绳往门房手里一扔,大踏步往外书房去。 外院值守的小屋中忽然窜出一人,拦在卓益身前。 门房吓了一跳,跑出来拉扯呵斥,但那人已飞快跪下,从怀中掏出一只绸囊,双手捧着奉到卓益面前。 “太常卿大人,仆奉主家虞氏二公子命,特传信与大人!” 卓益狐疑地停下脚步:“清言?” 跪地的信使铿锵有力道:“正是!主家嘱咐过此信重要,还请大人过目!” 以防卓益不信,他还取出自己在虞疏手下办事的腰牌,以供佐证。 卓益与虞疏算是故交了,对虞氏的印记更是熟悉,一眼扫过去便分清了真假,当下取过绸囊道: “我一会儿就看,你下去吧。” 地上跪着的信使风尘仆仆,一身衣衫皱巴巴又沾满灰渍,一眼可见赶了不少的急路。他闻言松了口气,请门房指路借地稍作休整,预备卓益看完信件再将消息一并传回去。 卓益已拿着绸囊进了书房。 绸囊入手颇沉,他直接拎着底部将它整个倒置,把里头的东西抖出来。 “当”,一块金牌率先摔在案上,然后一卷白绸滑落,滚了滚,停在旁边。 卓益目光一凝。 御赐金牌? 这玩意儿自前朝皇子们死得差不多之后,他就没再见过。于是拿起来仔细辨认了一番,才不敢置信似的打开绸卷阅读。 一贯一眼就能扫取关键信息的卓益来回读了三四遍,又认真确认过虞疏的私印,才终于敢确信消息的真实。 随即就是大喜! 原本要喷同僚们一顿的怒火早已被扔去一边。他捏着绸卷重新读了一遍,将绸卷仔仔细细锁进抽屉,而后披上才解下不久的官袍大踏步出了书房,唤人牵过马,一扬鞭,又朝才离开不多时的文华阁去了! 邰隐与姜尧谈了片刻,很快因姜尧体力不支不得不停止。 姜尧从格扇门后的密道回去正殿,邰隐则又坐了会儿,才敲门示意外面守卫的甲士,今天的等候到此为止。 他自原路返回文华阁,直接进了值房。下人们已根据他离开前的吩咐将文书腾挪过来,小小的值房只要在桌案下点上一盆银炭便足够温暖,比空阔的偏殿更适合身体不算太好的文士在深秋久待。 坐了没多久,值房外就传来砰砰砰十分不客气的敲门声。 邰隐拧眉,没有起身。 果然没等两秒,敲门的人见屋里不应,自己推门进来了。 卓益进来就直奔邰隐坐着的案前,嫌弃道:“士攸你跑哪去了?我在偏殿等你好久,没想到你回来就直奔值房,莫不是身体真的不行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炭盆的位置。 邰隐熟练地无视了他这张嘴:“我去勤安殿等了一个时辰。” 卓益立刻懂了:“陛下还是不见?” 他颇为同情地拍拍邰隐:“勤安殿那边的座儿确实不舒服,你倒是很有恒心。不过之后或许不必再为这事烦心了。” 邰隐询问地抬起头。 卓益从怀中掏出金牌,正色道:“可靠消息,始宁发现了这枚金牌。据齿序看,是先皇在始宁行宫时留下的血脉!” “当务之急,是召集重臣,议定此事如何处置!” 皇嗣事关重大,并非所有人都能被信任。二人商议一番,定下几名人选,各自的随从便领了密封好的便条,飞马向平京中几大豪族家中去了。 不过两刻钟,一身朱紫的文臣们又汇聚在了文华阁。 几人一一落座,卓益将金牌放在桌案正中,简要讲明了情况。 率先开口的是鬓发已经斑白的尚书令茂诠,他敲了敲桌案,朝邰隐笑道:“士攸,老夫以为此事紧要,京中卓、邰、茂三家都当参与议定。想着既然卓家增之与老夫都来了,便将伯利一同喊上了。不介意老夫越俎代庖吧?” 茂诠伸手指向对座的朱袍老者,那白眉白须的老者正是平京邰氏家主邰温,当朝的宗正卿。 这一番话把朝中议事转为了几家族中议事,在座最年轻的邰隐是其中毫无疑问的小辈。 邰隐尚未答话,邰温已捻须道:“隐儿向来谦和恭顺,自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邰隐只能应道:“大伯此话不错。” 茂诠拊掌道:“那便好!此事依我看,该尽快派几名可信的子弟带人去始宁,按着内府的记录将皇嗣找到确认,尽快秘密地接回来。不知几位以为如何?” 邰温当即赞同:“正是此理!” 邰隐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卓益道:“也该同时上一份折子给陛下。” 茂诠摇头:“陛下如今龙体不适,如何还用这些庶务去扰他?我等处理了便是。” 卓益道:“陛下是否有此精力是一说,但上这份折子却是为臣者应有之义。” 此话仿佛暗指茂诠不守臣道,邰隐饶是化身装饰画,也忍不住惊叹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怎么还没被打死。 邰温此时道:“增之,你会这么想是情理之中。可你想想,若陛下看了折子,颁下旨意要咱们不得追索皇嗣之事,该怎么办?” 卓益张口想说话,想到什么又顿住了。 茂诠颔首道:“便是怕有此事。在场都是自己人,老夫托大说一句,自古帝王没有不畏死如虎的,若陛下见咱们折子,认定咱们是咒他寿短又如何?就算无此事,陛下不许去追寻皇嗣,又未曾留后就殡天了,又如何?” 他叹道:“那样,大宁便该乱了呀!我等为臣,怎能坐视此等惨剧发生呢?” “不忍卒视,不忍卒视!”邰温连连叹息。 卓益眉头紧皱,最终没有出言反驳。而是道:“那最终又要令谁前往呢?” 邰温道:“自是咱们三家各出一人,再带些精干的家丁同去,最为稳妥!” 茂诠、卓益都未表示异议。沉默了许久的邰隐此时主动道:“虽说大伯是宗正卿,但毕竟年事已高,此事不如便让隐代劳吧。” 邰温哈哈一笑:“隐儿好孝心!有相国前往压阵自是好事,那此事便这么定了,二位也回去甄选族中子弟,尽快出发!” 始宁虞府,岑宁端着红漆食盒,静静站在外院书房门口等候。 对虞疏辞官回始宁的目的产生疑惑后,她主动领了外出采买的活计,跟踪过他几回,并无什么发现。也尝试过窥探虞疏书房,但书房日夜都有人守备,她又不好打草惊蛇,一直没有进展。 直至今日,杜鸢儿犹犹豫豫地要给虞疏送汤水,她才终于找到机会,自告奋勇拿了食盒来此等候。 在外站的这一刻钟,她已将这间书房看得仔细——在西厢位置的二间房舍,左右以及后侧都是独立的,唯有门前有道抄手游廊连接其他屋舍。 前后左右也都有侍卫守护。 此时,书房门打开,一名客人走了出来。客人远去几步,门前的侍卫便以手势示意她可以进入了。 岑宁提着食盒小步趋进,垂眸敛目,做足了恭谨姿态。 书房中,虞疏俯首正在案前书写什么。他没有抬头,随手一指让来人把东西放在他身后的小几上。岑宁照办的同时,趁机快速扫了一眼整间书房的布局。 窗轩敞亮的两间房,目测与外界看起来的大小差别不大。南北靠墙都有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书册。前后都有窗,虞疏本人正坐在前窗下,后窗下则摆了两张椅子,中间正是岑宁要放食盒的小几。 看起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书房。 岑宁放下食盒,刻意向没有踩过的地砖绕过去,脚下声音正常,没有空落感。 这间书房应该没有营造密室的可能。 虞疏在此并无有价值的秘密? 岑宁在心中打出一个问号。 据她近日观察,这间书房虽然时刻有守卫盯着,但对客人并不防备。虞疏时常引客入书房谈事。 而以这光明正大的布局,若真藏了秘密,很难说不会被客人不小心触碰。 在书房里待的时间对于一名送汤的婢女来说已经够久,岑宁按下心中疑惑,转身出去。 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扫到墙角架子上摆放的一件雕塑。 此时停步有些显眼,她来得及在脑中印下一副大致图景,就已退出了书房。 依稀看出,那是个上刻盘旋兽纹的圆筒状雕品,其色呈相间的淡黄与淡红,质地光润,如玉一般。 第15章 寺中 岑宁总觉得那个雕刻摆件有些眼熟,一时又说不清熟悉感的来源,只能先按下不表。 沿原路出去,守卫已经到了换班时间。原班守卫依次撤离,恰好与岑宁是同一个方向。 也许是虞疏对府中侍卫下值后的要求并不严格,他们走出书房所在的小院落后就随意散开,两人在自己住的倒座房廊下闲谈,另一人走到了墙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把苞米,喂起了不知何时停在墙上的雀儿。 他似乎经常这么做,旁边的两人没对他投以一丝关注。 岑宁经过旁边,下意识看过去一眼。 他喂的雀儿看上去很普通,挤挤挨挨站在墙沿,乖巧地把一粒粒苞米吞进嗉囊里。他时不时还捏起一粒苞米专门喂给某只特别得宠的鸟儿。 不,那好像不是苞米。 岑宁极好的视力使她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看清侍卫手中捏的是一枚黄色的与苞米相似的石子,上面隐隐有些划痕。 拼起来,正像个尧字。 秘阁? 岑宁要返回内院的脚步一转,去领了出门的牌子,出虞府径直向那家烟草店走去。 在府中不便说话,她要拜托店主传个话,若真是秘阁中人,在虞府久待或许会获得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传完话,又买了一些零散日用品以作掩饰。回到府中时她被杜鸢儿告知,第二日要久违地出城,去城外白桦寺上香祈福。 虽说名义上是妾室,虞府中人对杜鸢儿的要求满足得倒很痛快。 杜鸢儿派去主院说明此事的丫鬟很快得到了回复,虞疏的正房夫人窦聆月并未苛待她出行的规格待遇,甚至为她安排了一支健壮家丁以作护卫。 坐在内饰精致舒适的马车驶向城外时,杜鸢儿的表情看起来还有些迷茫。 岑宁看出这一点,忍不住询问缘由。 “我原以为窦夫人是厌恶我,才屡屡不许我去请安。”杜鸢儿道,“可我也见过其他人出行,这架车乘称得上是考虑周全了。” “你见过窦夫人吗?她是什么样的人?”岑宁有些好奇。 这位正房夫人似乎性格冷淡孤僻,很少在宅邸中走动。她一直没能真正与窦夫人见面,问起杜鸢儿院中其他仆役,也都说夫人甚少露面,只依稀记得脾气并不算差。 杜鸢儿托腮道:“我也只在入府时见过夫人一面,再要去请安奉茶,她便闭门不见了。我见她那一面,她穿一身藕色的家常服饰与大人一起坐在上首,温婉和气,很有气度。大人与她时有对视,应是很爱重夫人的。” “可他还是主动把你收入院中。”岑宁评道。 “此事我也疑惑。”杜鸢儿轻轻叹气,眉间染上愁绪,“我虽有些许才色,但自问比不上窦夫人,更不用说那些真正以色相谋生的清倌歌伎。当时一则不知大人身份,二则被那些地痞逼得慌了阵脚,便没想许多。” “可入了府中回想,却是不知大人究竟看上我哪里了。” “小姐不必过谦,各人自有各人的看重。”岑宁宽慰道,“我见虞……大人,府中姬妾不多,可见他也不是滥于女色的狂徒。” 杜鸢儿苦笑道:“是啊。自从……” 她口中含糊了一下,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大人就没再来过我的院子了。” “自从什么?”岑宁有些意外地追问。 杜鸢儿摇头,不肯多说。 说话间,马车已至白桦寺所在山的山腰小坪。接下来的一截路要自己爬上去,以示心诚。 秋日天气正合适。大宁男女大防不严,女眷也可外出走动,白条石铺就的山阶上时不时可见各家女眷携婢仆一点点攀登的身影。 杜鸢儿下车之后就显得格外沉默。她的步子很慢但很坚定,一次未停,比起其他走走停停看风景的小姐,很快就来到了白桦寺门前。 白桦寺寺门并不壮观,在旁边红枫的映衬下甚至显得有几分婉转秀气。山门外站着的知客僧看见杜鸢儿,上前合掌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看来心有烦忧。不知此来为何?” 杜鸢儿生疏地回礼,道:“这位师父,我来是想在佛前许愿。” 知客僧将杜鸢儿引入庭中,一边继续询问:“不知施主所求在何?” “为他人。” “施主是头回来敝寺吧?不如先入法堂听宣,静一静心?” 杜鸢儿迟疑道:“那便听师父的。” 法堂就在前面,同样是精致狭小的设计,并未给服侍的下人留多少地方,盖因白桦寺多做各家夫人小姐的生意,在服侍的稳妥小心上面早已颇有经验。 杜鸢儿让众人自便,自己随知客僧进了法堂。 两名大丫鬟带着几名家丁在法堂外等候,岑宁暂时无事,就在白桦寺中闲逛起来。 寺中能由丫鬟们随意走动的地方并不多,岑宁驻足在以峭壁为山墙的后园中,眺望山下景象。 东北是始宁城,俯瞰城池傍裕水而建,十分繁华。 南面是一片平原,几只禽鸟低空盘旋,一只尖翼的鹰隼穿过层云,飞向西北。 东边白色盘山的是上山的驰道,此时一批人马正循着上山,一杆大旗在队伍中间挑起,远远看去,是始宁郡丞衙门的旗帜。 是衙门的差役要上山拿人? 那杆大旗连带着惊起的飞鸟逐渐靠近白桦寺。眼见着周围的人也逐渐注意到山下情况,开始有了些微骚动,岑宁不敢再拖,快步回去寻找同行的家丁仆婢。 若差役要进寺拿人,定会引起大骚乱,他们还是守在杜鸢儿身边为好。 …… 杜鸢儿此时已听完法堂禅师的讲禅,在贴身丫鬟的陪伴下前往大雄宝殿许愿上供。 大雄宝殿殿宇巍峨,秋日的阳光斜照入殿,落在佛祖金身上熠熠生辉。 杜鸢儿虔诚地在殿前香炉上过香,到佛前蒲团三跪三叩,取出怀中用红绸包好的一件巴掌大小的物事,恭敬呈到供桌之上。 她又匍匐在蒲团上,于心中默默祈祷,将许多纷乱的念头一一在心中理过。终于觉得心下平静,站起来时,腿已经发麻了。 她谢过旁边静立的小僧便打算出殿。就在这时,殿外响起巨大的喧哗声! 马蹄敲在石砖地上的声音、女眷和家丁们推搡惊呼的声音,还有最鲜明的男子的高喝: “官府办事,闲杂人等通通退开——” 随着声音响起,一名高大的男子出现在殿下长长的石阶下。旁边追着几位僧人与不知谁家的婢女,着急得想要阻拦,又慑于官威及男子腰间的长刀,不敢上前。 这人一边走,一边向跟随的其他差役们吩咐:“封锁白桦寺,搜!” 眼看着来人气势汹汹地就要进殿,杜鸢儿张皇四顾,却不知能避去哪里。还是旁边的僧人好心牵了她一把,没让她正面与闯进殿中的官差撞上。 来人进殿,半眼没看杜鸢儿,当然也没看高高在上的佛祖金身,大步到供桌之前,伸手就去抓上面那许多红布裹好的供品。 忍耐的僧人此时没法旁观了:“施主,佛前供物还请不要擅动……” 他伸出去阻拦的手被男子一把挥开,那人瞟了僧人一眼,扯下腰牌甩到他胸口:“秃驴,有人通告此处藏有亵渎皇室的人犯与物证,你想担个共犯之罪?” 僧人一惊,缩在门后的杜鸢儿也是倒抽一口冷气。 见无人再敢阻拦,男子收回视线,从头开始一件件拆检长条供桌上的供品。 这些供品除却中间的瓜果香炉,都是来往信众供上的,钱币、鲜果、布料、金银各式各样,不一而足。男子很不讲究,拆了看过就随意往旁边的蒲团上一扔,任凭供物滑落到处,一旁的僧人只是敢怒不敢言。 拆了有一刻钟,殿外忽然又是一阵喧哗。 从门口看去,能遥遥看见有几名差役押着什么人往这边过来。 是这场闹剧要找的人犯终于抓住了?那这边的佛供是否能不再破坏了? 僧人想着,看向男子。 男子仍然飞快地一拆一扔,在阶下传来衙役“头儿!逮住了!”的叫喊时,手上才停住动作。 却没有去回应属下的报告,而是捏了捏手中红绸裹着的物事,眯起眼睛看向僧人的方向: “不知这物,是谁供的?” 杜鸢儿脑中一片空白。 男子手上捏着的正是她亲手绣好的红绸袱皮,里头放的,是她想着弟弟缝的小平安符。 这能出什么问题,为何男子单单挑出她的? 在她茫然又下意识感到惊恐的目光中,男子捏住里面物件的一角,让它垂落下来,好被人看清楚。 一个白色的物件晃晃悠悠落在阳光下。 那是一个针脚细密质地柔软,形状不很完整,但看起来依旧诡异可怖的娃娃。 扁扁的白色脑袋上用黑线大开大合地缝了五官,长方的身体上杂乱地捆了血色的线,几根针从头顶穿入,让人一眼联想到各种残酷的刑罚。 这是一个巫蛊娃娃。 第16章 巫蛊 大宁对巫蛊可说是恨之入骨。 这一原则自立朝以来从未更改。虽说并未出过涉及宫廷皇室的大巫蛊案,但即使是民间的巫蛊之事,涉事者也是一律打作重罪,不是杀头、流放,至少也是罚入奴籍。 这只可怖的娃娃不啻于一道莫名降下的判决,将杜鸢儿整个人瞬间打蒙。 “不,我没有……”她用力摇头试图解释,“我…那是我给弟弟祈福的平安符,我不知道……” 男子听到她的话,转过头,从她的神色中确认了这供物的主人。 “平安符?”男子似笑非笑道,“好一个毒妇。” “不、它原本不是这样——”杜鸢儿只觉百口莫辩。这确实是她亲手放在供桌上的红绸包袱,可里面的东西什么时候…… 阶下的差役见到上面情况,已分出两个人上殿。男子随意吩咐道:“将她押下去,与证物一起带回郡丞衙门。” “是。” 看着欺到身前的差役,杜鸢儿本能地后退两步靠在墙上。 阶下忽然一个人撞开围观者,踉跄几步后冲上台阶,护在杜鸢儿身前,扬声道:“我们夫人是虞二公子的人,更是有孕在身,你们如此行事,惊吓了夫人,小心不好与上峰交代!” 冲出来的是杜鸢儿的贴身丫头织卉,杜鸢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你可知你家夫人犯了什么事?”男子对着她晃了晃手中的娃娃。 阶下看不清殿中的情况,此时凑近一看,认出是巫蛊,织卉的脸顿时也白了一层。 但她上来前被人教过,依旧努力张着气势:“此事焉知不是陷害?无凭无据,怎能慢待贵胄女眷?官爷还请三思!” 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挥手道:“那就将这位夫人好生请下去。” 他在“请”字上咬了重音,“请她去一趟郡丞衙门,若是这位姑娘担心,一起去也无妨。郡丞衙门桌椅点心俱全,有什么说辞冤情,都可以到那边再谈。” …… 推着六神无主的织卉出去的岑宁此时正借了家丁的马,飞驰在回城的路上。 她趁着一行人群龙无首正在慌张的时候抢了给虞疏送信的差事,想看看能否打探出这位前同僚在始宁究竟意欲何为。 这是匹劣马,慢悠悠跟着马车走看不出什么,这样疾驰之下跑了一刻钟就气喘吁吁,再鞭打也走不动了。 好不容易捱到南城门,这马已是鼻喷粗气口吐白沫,只能一步步慢慢挪。 岑宁不愿等,将马寄在了一家大酒楼的后院,自己步行过去,倒比累得半死的马快了不少。 待到虞府外书房外请求通传时,满头大汗鬓发微乱的样子,倒真挺像个担忧主子急急忙忙来报信的婢女。 书房中,虞疏正在窗下软椅上观书。 岑宁进去便焦急道:“公子!衙门的人不知为何到了白桦寺,要把小、夫人带走!” 一边说,一边偷眼看虞疏的表情。 虞疏蹙眉道:“什么情况?仔细说来。” “是夫人上香许愿途中,白桦寺忽然闯入一行自称是郡丞衙门的官爷,要在寺中搜查人犯……” 岑宁将来龙去脉快速说完,看见虞疏的表情随自己的陈述越发严肃,最后从软椅上站起: “你及时前来报信,做得很好。知途……” 他刚开口要叫随侍书童的名字,守在门外的书童叩了两下门。 “公子,谢老爷来访。” 虞疏改口道:“请世兄进来。” 同时示意岑宁去一边等候。 虞疏话音才落,一名青色官袍的中年人便急匆匆自己推门进来。候在门边的岑宁看得清楚,此人正是谢复! 谢复也是副匆匆赶来的模样,鬓角冒着亮晶晶的汗珠。他站在原地缓了缓气,等岑宁出门将门合上,便急促道: “清言,实在对不住,今日得到线报说白桦寺中藏了恶徒,愚兄着急处理,就派了平时得力的属下去办,不料那小子是个没眼力的,竟要对清言你的姬妾论罪……” 谢复说的,竟也是白桦寺中才发生不久的事。 虞疏点头表示了解,伸手请谢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世兄不必忐忑,若鸢儿真牵涉了什么要事,循例处置也是应当。不过此事我只听家仆大略讲过一二,不知详情,可否劳烦世兄告知,鸢儿究竟是犯了什么事?” 谢复的紧张神色随着虞疏的话缓和不少。闻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简信道: “愚兄接到下面的传话便直接过来了,那小子写的东西还未来得及看,清言稍等。” 谢复展开卷紧的纸条。一目十行扫过上面的文字,却是越看越僵硬。 “可是有何为难?”虞疏关切道。 谢复吸了一口气,将纸条递给虞疏,愁道:“清言你自己看吧。这、若是牵扯巫蛊,又是大庭广众之下,怕是不那么好办。” 虞疏很快也看完纸条,同样面露凝重之色:“我相信鸢儿心地善良,并非是牵扯巫蛊之事的恶徒。” “我也相信虞氏家风,可这物证如山……”谢复犹豫道。 虞疏拱手一礼:“在下并非要世兄徇私,只是单一件供物可以调换,平时居处的痕迹总不好做手脚。不如请世兄带人一同检查鸢儿的院落,好还原此事真相?” 谢复点头:“说的是,就依清言所言。” 虞疏转向等了许久的岑宁,和缓道:“你也是鸢儿亲近的丫头吧?劳烦你再跑一趟,带上她常用的物什随谢世兄的人去郡丞府,看顾鸢儿一二。” 岑宁自然领命。 杜鸢儿被带到郡丞衙门,同织卉一起被暂时看押在后院的厢房之中。 织卉站出来说了那通话后,处置他们的差役态度好了不少,说话做事都算得上客气。 但杜鸢儿从未以嫌犯的身份与官差打过交道,纵使此时看押她们的役人退到了门外,她依旧缩在屋内的矮凳上,一半是紧张,一半是冷的。 这个时节已经颇有些寒意,照不着阳光的阴地尤甚。这屋中又没有烧炕,自然称不上舒适。 “主子,清者自清!已经有人回去通知大人了,再等一阵,一定就能回府了!”织卉将自己的外袄裹在杜鸢儿身上,小声宽慰着。 杜鸢儿点点头,仍旧愁眉不展。 当时慌乱之下脑子空白,现在有了一点时间,杜鸢儿开始回忆这只巫蛊娃娃究竟是如何出现在自己的手中的。 她确信那只红绸小包里装的原本是自己亲手缝的平安符,只不过从一旬之前缝好包好后,她就再没有取出来过。 这只红绸小包一直被放在她房中的抽屉里,没有人去特别注意。今日离开虞府时,自己将它放入怀中,此后一直贴身带着,绝无可能被调换。 也就是说,除非某个蟊贼错乱之下潜入虞府女眷的卧房,只为换掉她的平安符,几乎可以肯定是虞府中有人存心对自己不利,以至于用了这等狠辣手段? 杜鸢儿咬着下唇,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织卉。 会是谁?普通下人的一时嫉恨,还是……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那位夫人的端庄身影。又狠狠掐灭,思绪一时混乱。 “笃笃笃”,厢房外传来叩门声。 “虞府的来了人送东西,你们见是不见?”外头的差役喊道。 “见!见!”织卉很是激动,轻轻推了推杜鸢儿的肩,“主子,一定是大人派来的人!” 来人推门进来,正是岑宁。她带着些软垫、手炉、披风一类的日用品,满满当当一大包进来,沉甸甸放在地上。 这与织卉预想的不同,她急切问道:“怎么是这些,你不是大人派来带我们走的吗?” 杜鸢儿同样投来抱有希望的眼神。 “此事还不好说。”岑宁道,“郡丞与公子正要搜查小姐的院落,若搜不见巫蛊之物的痕迹,大约就可一证清白了。” …… 此时,杜鸢儿原本十分清净的院中正来回穿行着许多役人,人声嘈杂,有些热闹。 但正院角落的一颗老树下,几人围在一起,气氛十分凝重。 这里的土被粗暴掘开,土坑底下一只脏兮兮的木盒被半埋着,盖子已被取走,随意扔在一边——挖的人心急,没有将它全部掘出就先打开拿了里面的东西。 木盒里头的东西此时拿在虞疏的手上,谢复拿着从郡丞衙门紧急送来的物证放在一旁对比。这两件东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巫蛊娃娃与之前一样,另一件是一条与娃娃同材质的白布,以及同样的缠在上面的红线。 很显然,那只娃娃在被缝起来之前,就是这个样子的。 第17章 监牢 虞疏率先叹了一口气。“鸢儿是糊涂了。” “如此,这事便不好办了。”谢复道,“大庭广众之下曝出此事,证据俱全,杜姑娘又并无士族身份,不能买罪。清言,以巫蛊之罪判例,她至少也是个罚入奴籍。” 虞疏皱眉道:“世兄,鸢儿毕竟还怀着我的子嗣,出身奴籍不大妥当,不知可否容情一二,将她判做流放?” 谢复一愣。流放是比罚入奴籍更狠的刑罚,从中原一路到边陲荒僻之地,身体康健的人尚且要没了半条命,更别提身怀六甲的孕妇。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虞老弟莫不是要动个手脚,直接让人在路上“病亡”?届时身份消失,将人往后院一藏,多出来的孩子自然而然塞到正室名下,两全其美。 真是好手段啊!谢复在心中暗自感叹。 自以为明白了虞疏用意,他爽快道:“严正刑罚,自然是好事,清言真是大义啊!你放心,我必不会让杜姑娘在郡牢中受委屈。” 他侧身拍拍身边男子的肩,吩咐道:“子津,你带人去衙门通传一声吧。此事并无争议,就不必开堂大审了。将杜姑娘挪去郡牢找个清净地方安置着,不得怠慢了。” 那男子正是率队去白桦寺抓人的始宁司寇许涯。在这位置上待了十数年,虞谢二人言下之意他自然猜得出。 许涯脸色不很好看,但毕竟是上官命令,他一拱手应下,便懒懒告退,出去骑马回衙门去了。 郡丞衙门的厢房里,杜鸢儿从晌午等到日已偏西,只草草吃了膳房送来的一点饭,因为心事颇重也吃不大下。 织卉听过岑宁带来的话后,也没胆量再劝——若无事,以虞二公子的面子,早该把人客客气气放出去。到了这会儿还没有消息,恐怕是忧非喜。 一片沉默中,厢房的门忽地又被敲响了:“里头的人犯,处置已经下来了,收拾收拾去郡牢吧。” 一直悬在心中的恐惧落实,杜鸢儿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惊惶。她既没有歇斯底里痛哭流涕,也没有失态晕厥,仍能强撑着精神问: “请问妾身是已被定罪了吗?定为什么罪?如何处置?” 押人的差役已经拎着一副不重的木枷进来,闻言道:“既晓得是巫蛊之事,还能定什么罪?下月初同上一批人犯一起流放岭南,已是宽宏了。” 杜鸢儿呼吸一滞,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行动很配合,差役轻松给她套上木枷。这枷算是特意关照过,不沉,即使弱质女流顶着行动也不费力,只是双手被禁锢,不大方便。 差役没有拒绝织卉和岑宁搀着她一同往郡牢去。 为方便看管,郡牢与郡丞衙门相距并不远,就在后门出去半条街外。杜鸢儿垂着头,一步步慢慢挪,也不过一刻钟就到了。 郡牢用条石筑成外墙,整体冰冷结识。差役将上官手书的临时文书一并带了来,在门口登记入档又印上手印,这事便算是定下了。 或许是顾及杜鸢儿有身子,接管的狱卒竟也允许织卉与岑宁继续扶着她。狱卒领着路一直往深处走,经过许多用长条圆木隔开的脏兮兮的监房,又转过一条道,就是杜鸢儿的监房。 这边已到了郡牢的深处。或许是关押有些关系的重犯的地方——盖因此处两面开窗,光线尚可。监房也不再只在地上铺潮乎乎用来聊以保暖的杂乱稻草,反而有床有桌有椅,甚至还有一块小小的屏风,隔出处理隐私的地方。 在牢狱中,堪称是极好的待遇了。 “喏,看在郡丞大人吩咐的份儿上,你就在这待着吧。”狱卒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牢门,又卸了杜鸢儿肩上的枷,将她轻轻往里一搡。 “那些褥子袍子都许你带进去,每五日也可探视,好好珍惜流放前的舒坦日子吧。” 杜鸢儿没有挣扎地被推进去,扶着圆木栅栏踉跄几步。 站稳后,她半抬起头,露出最娇美可怜的角度对着狱卒,低声求恳道:“劳驾,妾身身子不便,可能让妾身的婢女进来帮忙收拾一番床褥?” 她指着带进去的一大包家用物事,那与她纤纤弱柳般的身体对比,确实显得有些艰难。 狱卒不耐地摆手同意。 杜鸢儿抿唇尽量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两人进去帮忙,杜鸢儿忽然转到靠向牢门的方向,用身体挡住狱卒的视线,轻轻扯扯两人的袖口,开始给她们做口型。 “——”织卉张口欲问,被岑宁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杜鸢儿递过来一个感激的眼神,继续努力做着简短的口型。 随着她重复几遍,岑宁逐渐辨识出一点痕迹。 ……堕……胎……药? [打胎?]岑宁换了个词,用口型回问。 杜鸢儿激动地连连点头,继续用口型道:“秘密,送进来。” 她又重复数遍,确认岑宁她们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才终于放下心,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是的,她想要打掉腹中四个多月的孩子。 这一胎怀得很稳,这原本是好事,但谁也没料到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自己被流放岭南,若一路上带着腹中的孩子,那就是自寻死路。且不说在极差的环境下,一旦出事大概率一尸两命,就是顺利将孩子生下来,在流放途中又哪来的条件喂养孩子呢? 不如狠狠心……狠狠心,趁还有一个月上路,在条件还凑合的监牢里将孩子流了。那样至少自己还有一条生路。 她想到虞疏的温柔贴心,感到难过又有些茫然。仿佛时时都智珠在握的虞二公子也没能阻止自己入狱、流放,究竟是谁有如此能力陷害自己?这个问题真的还会有答案吗? 岑宁二人帮着收拾完监房,狱卒便锁上门,赶他们出去。一番折腾下,天色已经近乎全黑。牢房中还有人的隔间外都点上一盏幽幽的油灯,方便狱卒巡回监视。 此时便可看出这一片监区的人确实很少,只有两三盏灯间错亮着,照出监房内外不大的一片地。 岑宁走过其中一盏灯时,没忍住好奇向其中看了两眼。 一名身材长大的壮汉头冲外躺在靠墙的矮榻上,没有盖被,大喇喇摊着四肢。灯光正好照在他头顶一片的地方,大汉的眉骨和鼻梁在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掩了五官的细节。 但即使如此,岑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床上那人的身份。 ——无他,这是她两年前亲手擒住,押往即丘看管的乌苏四皇子! 这人如何会出现在始宁的郡牢里? 虞府那边,虞疏吩咐下人照看着还在杜鸢儿院中收拾残局的官差,自己先行一步回到书房。 才坐下不多久,书房门被叩响,简单通报后,窦聆月匆匆进来。 这位温柔端庄的贵夫人看起来有些匆忙,平时精心描画的唇妆比她惯用的形状多涂出了一点——虽然这并不折损她的美貌,反而给她带来一种有别于平日克制素净的风情。 不过看到这一点,虞疏已大致知道了她的来意。 果然,窦聆月进来后匆匆一福,便颇自责地道:“夫君,妾身竟然才知道府中出了这等事。竟使巫蛊这等污秽之物出现在内院,是妾身治家不严,实在惭愧。” “无妨。”虞疏柔声宽慰道,“你不必自责,人心一事,岂是严苛与否能够控制的?” “是妾身辜负了夫君厚望。”窦聆月依旧自责,“杜妹妹平日温柔恭顺,妾身是不信她会做出这等事的,怕是有人栽赃,不知夫君可查明了?实情如何?” 虞疏摇头道:“她亲手放的污秽供物,又在她院中搜出了材料,已是证据确凿。” “可、杜姑娘腹中还有夫君的子嗣……”窦夫人愕然道。 她嫁与虞疏近十年,并无所出。虞疏倒一直无甚怨言,甚至也不曾纳妾。可她将子嗣一事记挂心上已久,杜鸢儿有孕,窦聆月既喜且嫉,但喜终归是更多的。 可这事一出,在牢房中如何能保住麟儿?夫君好不容易有这希望…… “不知郡丞大人定下杜妹妹如何处置?可能用银两买罪?”窦聆月急道,“妾身还有些私房——” “此事夫人便不必挂心了。”虞疏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我自会处置。” 窦聆月虽为主母,但已习惯顺从虞疏的决定,故而虽还有担忧,也努力按下。 “聆月,大哥早逝,你便是虞家长媳。”虞疏道,“此处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予你。” 他从案下抽屉中取出一张纸,上面一行行写了些名字。 虞疏将纸递给窦聆月。 “为夫得到消息。平京那边将要来人,都是朝中要员。”虞疏道,“虞氏身为始宁郡望必然要接待。接风宴和后续的安置,可都要劳烦夫人了。” 第18章 攻心 窦聆月带着名单回去筹备,虞疏继续坐下。 或许是今日天意不愿让他专心案牍,他才写下两行字,书房门又被叩响。 通报过后,一名衣裙简朴的丫鬟匆匆进来,没忘将门仔细合上。 进来的赫然是两刻钟前才从郡牢中离开的丫头——织卉。 虞疏面上没有丝毫意外:“一切可还顺利?” 织卉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恭敬道:“主子,小夫人现已在郡牢东廊深处的监房里安置下了。” “不错。可有怠慢,用具可还齐全?”虞疏收起手中只记了两笔的书卷,向后靠在座椅上,闲闲问道。 “一切齐全。”织卉答。 虞疏点点头,转回去不再看她。这本是她可以出去了的意思。 织卉却伏在地上没有起身。她几次张口欲说又犹豫咽回,终于在看见虞疏将要展卷提笔时,眼一闭颤抖地道: “主子,小夫人、小夫人她今日偷偷与奴说,要奴送堕胎药进监房,她、她要将孩子打掉!” 虞疏目光一厉,那双时时温润含笑的时风眼,头一次露出符合他从前权势身份的压迫感。 他道:“仔细说。” 既已开口,织卉便再不敢隐瞒。她细细说了杜鸢儿一下午的忐忑仿徨、后来的沉默、乃至进入监房后的神色举动,只要能记起,都极尽详细。 虞疏听着,面色倒慢慢缓和下来:“是我的过错,倒是让鸢儿独自在郡丞衙门待了许久,怪不得她不安。” 他自顾自认错,织卉跪在地下,诺诺不敢接话。 虞疏指尖轻轻叩着桌面,沉思一会儿:“这消息你递得很好,下去账房领十两银子的赏。堕胎药就不必送了,此事你权当忘了便好。” 织卉大喜,自己负责的事出了意外,没被责罚已是惊喜,更何况有赏?她连忙谢恩,趁着虞疏看起来心情尚可,悄然退出书房走了。 虞疏在原地又坐了会儿,将一身妥帖体面的华服换做日常便服,招来知途打包了些药材,又唤他牵着马,一人一骑缓缓往郡牢去了。 虽说郡牢的探视机会有限,探视时间也有严格规定,但这些规定显然不对虞疏起效。 他轻易过了典狱长那关,将随侍知途留在东廊外看着,自己一手提着药材、另一手提着油灯,施施然走入东廊的深处。 杜鸢儿正缩在床榻的一角,用被子盖住自己。 监房靠走廊的一面都仅仅以木栏隔开,并无其余遮挡,犯人几乎没有隐私。虽然没人会站在栏外一直盯着,但杜鸢儿总觉得处处都是眼睛,只能蜷成一小团才稍微安心。 安静的监房中,忽然回荡起轻轻的脚步声。 杜鸢儿脊背一紧,缩得更小。 脚步声靠近,杜鸢儿呼吸越浅,来人最后停在牢门前。 “鸢儿。” 清脆的钥匙碰撞金属的声音。缠绕在木栏上的锁链被解开,虞疏踏进来,即使一身家常服饰,依旧清贵得像不属于这里。 他在杜鸢儿榻边半蹲,伸出一只手以抱揽的姿态,轻轻放在她肩上。 因为虞二公子的特权,狱卒已经避开。虞疏耐心地维持着这个并不舒适的姿势,让被褥包裹的人能够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杜鸢儿已经僵硬了。 她今日经历了太多变故,大殿之上从有体面的贵胄女眷忽然被打作犯下巫蛊之罪的恶徒,在郡丞衙门被关了一下午,本以为峰回路转,又被投入郡牢等待流放。 好不容易想清楚,放下妄念准备将孩子打掉求一条生路,可为何自己才做下这个决定,虞公子会出现在这里? 他知道了吗?他会生气吗?他会对我说什么? 她想到最初知道有孕时虞疏难以抑制的喜色,以及后来种种重视的举动,感到后知后觉的害怕。 可他放任我被冤枉流放,难道不是已经不在乎这个孩子了吗? 无数想法在脑中交织成一团。杜鸢儿在黑暗的被褥中睁着眼睛,明明身边是曾同寝的枕边人,却梗住喉咙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虞疏察觉到杜鸢儿的情况,低声道:“鸢儿,别怕,是我来了。” 原本冷淡清冽的嗓音,有意压低之后十足温柔。一点也没有平时那股不自觉的强势。杜鸢儿放松了一些,虞疏察觉到,立刻轻抚她的脊背。 “对不住,我来迟了。鸢儿应该知道,大宁一直将巫蛊案管得很严,我即使认得些人,也是卸任之前的事了,想要周旋并不容易。” 虞疏低垂着眉眼,继续安慰地拍抚,杜鸢儿看不到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好在总算是看到些希望,我一得到准信就过来了。鸢儿,还要委屈你在这里待到十月初,到时你随一批人一起被带出城,只要走出两里路,我安排的人就能将你替换下来,你便可回去了。” 杜鸢儿不由自主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 她呼吸不平,虞疏感觉到,也很耐心地等她。她期期艾艾,终于开口:“妾身记得《大宁律》,流、流放途中逃亡,亡者与协助者,均是死罪……” 虞疏弯起眉眼,口中却叹道:“但我如何能坐视你身怀六甲却被流放呢?徒流之苦,壮年男子尚且捱不住,你怀着身子,是会送命的。” 心中担忧被如此恳切地说出,杜鸢儿眼中顿时蓄满泪水。她掀开被子,小心靠在虞疏胸口,终于没忍住抽泣起来: “郎、郎君怜惜,妾身感念。可妾身贱命一条,实在不值——” 虞疏伸手轻轻捂住杜鸢儿的嘴,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鸢儿放心,我的故友还愿意搭把手,届时最多是有惊无险,我也会尽量让人随同护着你。”虞疏轻声道。 “只是出城那两里路毕竟是实打实的,徒流的人犯按成例没有囚车,要苦了你了。” 杜鸢儿哽咽着摇头。 虞疏一手仍揽着人,另一手终于取来带入监房的一提纸包,放在杜鸢儿床头。 “我猜测你今日定有诸多不安,故而去托城中最好的邹老大夫开了方子,老先生说这药有身子的人吃了最能安神养心。我已同人说好了,狱卒会代你煎的。” 说完,他似乎有些犹豫,停顿一会儿后又继续道。 “我知有孕的妇人久行久劳最是危险,要你走那二里终究还是为难……尽管我真的很期盼这个孩儿,可若你不愿。” 虞疏轻轻从怀中掏出另一只小纸包,涩声道:“我也带了堕胎药,你……” 他似是说不下去。杜鸢儿也没有等他继续说下去。她带着满脸泪痕抢过小纸包,用力推回虞疏怀里。 “郎君不必说了,妾身愿意,妾身愿意……郎君甘冒奇险,妾身行走二里又算得上什么呢?” 虞疏没有答话,将杜鸢儿揽得更紧。一双时风眼半垂着,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的郡牢外。 织卉一出牢房就提出堕胎药一事她去处理,岑宁虽感到她有些不对,但并无阻止之意——一则,她与杜鸢儿萍水相逢,并无满足她心愿的义务;二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杜鸢儿入狱,自己之后若被归入其他院落管理,不知能否轻松找到机会出府。此时跟随自己的另一人主动离开,岂不正是去接收消息的好机会? 岑宁脚步一转,熟稔地走向烟草铺的方向。 傍晚的裕水边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当然,这家老板爱答不理、东西卖得又贵的姚记烟草铺照旧门可罗雀。 岑宁与老板交换了暗记,便被他引入后室——今日的情报不是那种通用的信息,自然没有提前准备好的纸片儿。 才坐好,门外就传来一名青年的声音:“店家在吗?” 这小破店今天生意倒是不错?岑宁颇感惊奇。 店家一愣,冲岑宁摆摆手,转过隔档出去。悄声在外头不知与青年说了些什么,很快又回来: “来的恰好是你要问消息的来源。你可要与他直接说话?” 岑宁意外道:“他不介意?” 那位侍卫在虞府中能做着那般要紧的位置,显然潜伏许久。自己一个突然出现、并单方面识破他身份的暗桩,他居然不感到警惕? 老板笑着替那人回答了:“自然不是面对面叙话。过来吧。” 他在前面带路,把岑宁引入更深处的一个小房间,随后关上门出去,又将那男子引入隔壁的小房间。 这两间房之间的墙壁不知经过什么特殊处理,老板在那边说话,这边竟也听得清楚,并且通过墙壁之后,还有些小小的失真。 “你们就在此交谈吧,若谈好了便拉一拉门边的铃,我来带你们出去。” 店家撂下话离开。 岑宁单刀直入,从头问起:“你查探过虞疏的书房吗?” 对面隔了一会儿才响起低沉的男声:“进去过。” “可有发现?” “并无。” “虞疏平日都去些什么地方?” “平日常在府中,偶尔去虞旻大人府上坐坐,或去谢、袁等家访友赴宴。不时,会出城去南郊的庄子上走马闲居。” “那他常见些什么人?” “也是谢、袁那几家的故旧。” 听着仿佛无甚可疑。 岑宁沉思着道谢,拉铃请店家来收尾。对面的青年问一句答一句,在岑宁结束后便再不开口,也对掌握着自己身份的交流对象没有任何好奇。 仿佛压抑着想法、也不在意自己的安危,只是个纯粹的执行者罢了。 第19章 抵达 虞府中少了杜鸢儿,生活竟也没有多大变化。她院中的一干婢仆仍被留在原地,几日来闲得不知做什么。 岑宁在虞疏的授意下去了两趟郡牢给杜鸢儿带日用并照看她的生活,然后不算意外地发现,杜鸢儿再也没有提起要堕胎的事了。 始宁的秋天就这样安安静静又过去了半个月。九月中时,城外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气息。 几百兵护送着一行自平京而来的车队,缓缓从始宁东面靠近了。 这一小股军队,兵员队列齐整装备齐全,其中围护的马车虽没有华美的装饰,但大而宽敞,前头拉车的马更是难得一见的良驹——正是那日三家商议后,从平京来的勋贵子弟们。 “卓世兄,你说你已联络了人来接?” 平京距始宁有二十来日的行程,不算太远。但因为心急皇嗣之事,一行人早起晚睡,掐着时间赶路,将行程缩短到了十五日。 相应的,眼见目的地将近,积攒一路的疲惫释放出来,几人都只想尽快安顿下来,若能有东道主招待自然再好不过。 被唤的卓益正骑马走在车外,闻言道:“是的,此人你们也认得。我招呼的是虞侍郎。” 虞疏虽然卸任返乡,但他在平京的故旧偶尔还是会称呼他朝中的旧职。 “虞世兄?他真是可惜了。”发问的是个看着挺年轻的男人,一身薄甲,同样乘马走在车外,“此事是否要和他商议?” “自然。”卓益道,遵循虞疏的要求,他没有透露金牌一事虞疏起到的作用,而是隐晦道,“皇嗣之事对士族而言不可谓不紧要,清言是知道轻重的,定会竭力相助。” “更何况,二位与我都非新康郡生人,对此地并不熟悉。若没有清言相助,是要等乌苏四皇子不得不送往平京,而说着来押送皇子的队伍没有理由地强留在始宁,徒然惹人生疑吗?” 才说没两句,他那股莫名其妙带着点嘲讽的调调又忍不住冒了出来。 对话的男人看他一眼,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没有呛声。坐在车中的邰隐更是早就习惯了老熟人的调性,撑着头看窗外,眼皮也没掀一掀。 卓益说得不错,用接管押送乌苏四皇子做借口动身前往始宁,本也是三家共同商定的主意。 无他,平京的局势随着皇帝身体迟迟不复越发紧张。 大宁本以世家为重,但当今在宝座上的这位凭一己之力改良举荐方式、重构部分官制,收回了诸多权力,使得皇权与世家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许多寒门子弟得到机会,开始簇拥在姜尧周围,获得几十年前不可能拥有的权势和地位。 若姜尧身体无恙,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胜利的天平必将逐渐向着年轻的陛下倾斜。 那是皇权与寒门的崛起,届时,世家也需在大潮之中调整,做出更有利于荣光绵延的决定。 但此时皇帝称病,连日不朝,并且没有留下皇储后嗣主持局面。 朝中的武将与寒门文臣已然十分紧张,若在此时被他们知道自己等人得到先皇子嗣的讯息,定然不会允许三族独自前来接回皇嗣。 届时两方共同接手,三族第一时间得到皇嗣消息的优势——或者说,影响,乃至控制皇嗣的优势,就会化为乌有了。 甚至现在,也无人知道这车队乃至始宁城中,是否有寒门一派的人等着掺一脚。 三人中最年轻的薄甲小将,茂氏这一辈的四子茂朋眯起眼睛,不着痕迹地扫过周围的甲兵。 从平京带来的这五百御林军就是他此行最大的底气,他会揪出每一个想要插手的宵小。 扳回那座天平的绝好机会,他不可能任其从掌中溜走。 …… 始宁东城门外的官道上,虞疏已经布下道旁遮棚,准备了简单的酒水,展开族旗等待许久。 到了午后,远处终于漫起滚滚烟尘。又行了一会儿,许是看到这边的迎接,一骑从烟尘中跃出,快速驰到近前。 “前方可是虞世兄?” 来人在马上扬声问道,正是茂朋。 虞疏走出遮棚,行礼后笑道:“是茂家四郎?一年不见,越发英武了。” 他吩咐仆从将桌椅热汤摆开,招呼道:“远来辛苦,也到了午膳的时候。几位带了许多人,赶着入城实在劳累,也不好安顿。不如略垫几口,随后去在下的庄子上盘桓一二?” “甚好,多谢世兄。” 带来的人马已在道旁歇下。深秋热腾腾的肉糜与给军马准备的麦豆都很充足。帐子里,邰隐与卓益也到了近前。 官道旁半露天的帐子不适宜说正事,二人分别与虞疏寒暄过,说了说平京与虞疏的近况,各自唏嘘一番,待人马歇够,便随虞疏去南郊的庄子。 窦聆月在接到消息后,早将这边好好清理一番。虞氏在城外的庄子足够大,添置好用度,再将主宅的婢仆调用三成,便是个十分宽裕的落脚处了。 五百余人马被婢仆依次领进去安顿,而茂、邰、卓三人一入院,便被径直带入这边的会客小花厅。 四人落座,邰隐作为在场官位最高的一人开门见山引入正题。 “虞二,我们此行来始宁,实际非止乌苏四皇子哈扎图一事。” “那是何事?可有需要在下做的?”虞疏恰到好处表示了疑惑。 邰隐取出金牌:“平京局势你也知晓,现在急需一名继承人稳住局面,恰好始宁传来这等消息,你身在始宁,可曾听到过消息?” 虞疏苦笑道:“虽说金牌在手,皇嗣身份本不应有疑,疏在始宁更不应该一无所知。可先皇的喜好与习惯……” 他停顿了一下,在座几人尽皆会意。 先皇脾性风流,临幸过的女子不在少数,诞下的皇嗣也多到不稀奇。宗正祠后来的入牒等流程都在先皇的默许下简化了。宗正官以外的人更是压根数不清都有哪些皇嗣。 而皇权更迭之时,皇嗣们因各种意外薨了大半。到了平兴十年,剩下的几人也都薨了。宗正祠在谕令之下封存了皇嗣们相关的文书,唯独留下皇嗣个人的姓名体貌生平等信息。 这块令牌指向的皇十一女,其在宗正祠留下的文书显示她不到半岁就早夭了。除了宗正祠按例分的封号,留在外的文书里只记了公主殿下较为醒目的体貌特征——右肩后有一块拇指大小的月牙形浅色胎记。 没有生平,也没有具体姓名。要不是那块金牌一看便是在富贵人家好好保存到今日的,他们都不敢猜测这位皇十一女尚在人世。 这又要虞疏怎么得知消息? 邰隐叹了口气,理解地道:“是我为难了。” 卓益在一旁建议:“既然有明确特征,又知金牌曾被好好保管,不如就在此宴请始宁诸家,宴上将此事挑明,一一询问?” 茂朋道:“可作如此铺张宴请,人员未免混杂,若走漏了消息?” “那便只许锦衣者入内。”卓益道,“与他们说清此事好处,回去随他们用什么借口将自家人检查一遍。若宴上能得到金牌如何出世的消息更是意外之喜。” 茂朋道:“那便需将贵客们同来的婢仆另行安置,还需筛出些机灵的忠仆园内伺候——人少些也没事。” “南郊一片都是虞氏的产业,这点要求绝无问题。”来客无视主人径直安排起了来日的宴席,虞疏毫无愠色,欣然应道。 “既如此,疏去亲拟一份名单,再遣人送与诸位一观?唔,若为尽可能全地邀来众人,怕要借一借邰相国与卓世兄的名号。” 邰、卓二人颔首同意。 “那疏就先退下了。诸位安心在此歇着,若顺利,疏今晚便可下帖,三日后在此宴请始宁诸家。” 虞疏一拍手,侍儿鱼贯而入,将三人带去各自的居所。他自己去了在这庄子里的书房。 无人打扰他,时间逐渐过了晚膳。书房中朦朦胧胧亮起灯光时,有一道人影独自摸到书房外。他轻轻叩门,被虞疏放了进去。 二人在里面谈了约两刻钟,那人影又独自出来,沿着游廊消失在夜色里。 第20章 汇聚 ——当今丞相与太常卿为押送乌苏皇子抵达始宁,落脚虞氏庄园。 ——虞氏二公子广下请帖,邀诸家子弟三日后赴南庄共赏秋枫。 两条消息一前一后,传遍了始宁的北城。 新康始宁纵是前朝旧都。如何富贵,终究比不上当朝实权大臣。故而收到请帖者无不欣然前往,未收到的也不免在心里对虞疏泛起些许嘀咕。 不论众人如何讨论,宴席还是在虞氏的南郊庄子上按时召开了。 帖子上说的时间有些早,是过了早膳,又还未到午膳的巳初,对于一座在城外的庄子而言,是有点紧张的时间。纵使奇怪,宾客们还是最迟辰末便纷纷赶到。 南郊庄子很大,中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穿之而过,将庄子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东边的地方小些,西边的大些。 宾客都被从东门引入,车马婢仆被留在东苑,宾客本人则步行从河上石桥过去,被虞府的仆役引到西苑湖畔的水榭。 此处十分轩敞。考虑到深秋风冷,虞府的人在此水榭四面都布置了垂地的锦幔,此时将靠着来路的一边掀起,恰好迎客入内。 里头已布置了几条长案,案上摆满了精致的点心,还有小杯的茶水。令人意外的是,这似乎便是所有布置了,水榭中并无分餐的短案,也无正经菜肴,也无坐席。 而虞疏一身家常青衫施施然站在一旁,神情自若,见到新入内的宾客便十分客气地上前寒暄一番,一时间,纵是有人心生疑窦,也都在这气氛中暂时按下不提。 待宾客陆续来齐,虞疏终于拍拍手,使人放下了水榭最后一面锦幔,自己站到上首:“这等环境与餐食,诸位贵客此时想必十分疑惑。” “虞某人自然不是无事作弄。” “今日一聚,关系到一件大事。相国与太常卿信任虞某,将此事交予虞某转达,虞某自然不敢慢待。” “桌上茶点请诸位随意享用,若一会儿我说完诸位尚有雅兴留下用晚膳,虞某更是再荣幸不过。” 虞疏向周围礼了一圈。 此时水榭中只有来宾和几名忠仆在,众人都疑惑地望着他。 虞疏没再卖关子,伸手掏出金牌,手边的忠仆上来取过金牌一一呈给水榭中其他人观看。 “半月前始宁发现一块皇嗣金牌流落在外,陛下很是重视,遣相国等人前来寻访。” “太常卿以为数百人之力难以于大城如始宁中寻人,于是有了今日之会。诸位都知道当下情形,若能找到皇嗣的踪迹,说不定就是一份从龙之功!” 始宁贵族未必知道京中皇帝身体有恙,却一定知道当今陛下登基十二年,并无所出,储位空悬。 有人忍不住问道:“只有一块金牌,却要如何寻找?” 虞疏微笑:“还有一个消息。” “景恒公主右肩后有一片小小的月牙形胎记。” “始宁数百万女子——”问话者脱口而出。 不必虞疏开口,另一人已经接上:“兄台糊涂了,既然这金牌能如此保存完好地出现在我等面前,皇嗣身份至少也不是贱民。” “是的,查访附近新出现在始宁的女子,或许便有收获。” 没有人注意到水榭一角的谢复听到以上这番话时一直不动神色的面容露出的骇色。 月余不见动静,他还以为此事平稳过去了…… 谢复站在水榭中思绪急转。 他记得虞疏一月前说的话。想要将谢家摘出此事,就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 可此时事情挑得如此明白,若自己一直闭口不说,待查到自己头上时,又要如何解释? 刻意隐瞒皇嗣下落,第一次是兄妹情深,不忍见妹妹年纪轻轻被迫殉葬。第二次呢?可是意图不轨? 而虞清言明明知道自己这事的详情,又是为什么也装作不知? 谢复看着虞疏平静的面容,决定找自己这位好友再讨讨主意。 他迈步过去,还未走到近前,一名老仆匆匆掀开锦幔进来,赶在他前面到了虞疏身侧,恭敬道: “老爷,老奴听到您说的特征便觉依稀眼熟,仿佛听谁报过。方才去确认了一番,果然前不久入府有个婢子,查验时右肩后有一片胎记的!” 他虽压低了声音,但水榭中并不喧闹,一时所有人都听得真切,顿时哗然起来。 “已经找着了?” “是否太快了些?” “虞清言这小子设宴,不会是喊咱们来见证他的功绩吧。” 有震惊,有猜测,也有些天降机会忽然被他人截走的不甘。 虞疏见状,索性让老仆站到中间:“你细细讲,如何确认的?那是个怎样的胎记?” 老仆乍然成为众人的焦点,颇有些不安:“老奴是听检查婢女的人说的,也查过了登记婢仆体貌的册子。老奴是男子,也不好看女娃的身子不是……” “那位姑娘如今在何处?” “这几日庄子上忙,恰好就在这西苑呢。老奴方才已传了话,让她就在得翠阁北间那儿等着,不可再多走动。” “做得不错,先这样吧。这消息不可再说出去。”虞疏和蔼道,挥手让老仆下去。 老仆一走,水榭中便热闹起来。 “既然皇嗣已出,我等今日又恰在此处,不如正好去谒见一番?” “是极,或者这就是日后仕途的东风?” 又有人驳道:“肩后月牙形胎记虽不常见,却也有可能重合,此人身份尚未可知。” 虞疏赞同道:“正是这样。故而那位姑娘还是先安置在原处的好,茂四郎。” 他转头去唤茂朋,青年上前应道:“世兄何事?” “若真是皇嗣,便不得不考虑殿下的安危,你那五百御林军不还在远些的马场那边吗?” 茂朋道:“是的,那边水草丰茂,更适合养马。” “不如将他们暂调过来护卫皇嗣安全?” 茂朋道:“我这便去,去调集人马外加来回,一个时辰足矣!” 他立刻转身出去。 虞疏命人卷起水榭四周锦幔,笑道:“一个时辰后咱们见证了结果,正好是午宴时间,不必因悬着心影响了胃口。现在并无他事,诸位便在西苑中随意游览吧!” 宾客三三两两散开议论,由于邰隐相国的身份,不少人围拢到他附近同他交谈。 但他拒人千里的气息太过明显,众人不了解他,也不愿触怒明显没有谈兴的相国,渐渐还是走远了。 邰隐松了口气。 他踱步走入一丛竹林,皱紧了眉头。 此行他权位最高,却是最难做的一个。他知道,卓益此来主要是因为太常卿的身份掌管礼仪,本身属于应卯,对此事的促成,主要是由于对姜尧病情的担忧。 茂朋虽然只是个校尉,三人中权位最低,却是五百御林军的直接主帅。而这位茂四郎来此的目的更是直接——握有皇嗣,在动荡政局中就立于不败之地。 而他此来恰恰与这二人的目的完全相反。 姜尧已无生命危险,此时多出一个皇嗣,无异于鼓励士族们趁姜尧虚弱逼宫。废了姜尧,拥立傀儡皇嗣,局面对他们而言要好上不知多少! 所以对姜尧和背弃邰氏站在皇帝这边的邰隐而言,这个“皇嗣”最好的状态就是不存在。 他本打算在始宁联络秘阁完成此事,可方才宴上当众爆出的那名疑似皇嗣的婢女…… 邰隐眯起眼。 这人一个时辰后就会被御林军接管,再往后就难以插手了。而此时园中并无帮手,他如果想要处理,就必须亲自去。 他虽看着瘦弱,也是自幼习武少年从军出来的人。年初那场大病到现在也养好不少,短时间的行动确实可以胜任。 可这实在太像一个陷阱了。 是否要冒这个险? 这个问题在邰隐心中盘旋了两秒,很快得出答案。 姜尧在因身体原因对朝堂掌控松懈的时间里,之所以还能与士族呈现相持的局面,正是因为没有皇储让士族不敢冒险。 若放任事态发展,等于坐视姜尧驾崩,而自己返投邰氏。 返投邰氏……邰隐想到年初得知西库山大败时的细节,去质问当时身在相关职位的伯父时的场景,眼中划过一丝寒意。 那是他纵使身死,也绝无可能发生的事。 第21章 刺杀 西苑很大,好在中间一座大湖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邰隐记得那名老仆说的名称——得翠阁。他们从他处被引到水榭时,从东苑过来,往南边绕过湖畔,一路上并未见到这样的牌匾,也没有相符的建筑,故而若要寻找,应当往北边去。 他看了一眼其余宾客的位置。虞疏纵宾客随意走动,此时到哪的都有。他甚至眼尖地发现一位身着鲜艳红袍的来宾沿着湖畔走出很远,已经到了整个西苑的北边。 他放下心,也随意顺着湖畔往北散步。 北边似乎多是仆役活动的地方。除湖畔看到几座临湖的楼阁——看过牌匾,并非得翠阁——其余远远见到的都是一层的低矮院舍,有许多婢女或小厮模样的人出入。 更深处则树影掩映,走在湖边一时看不清了。 邰隐瞅准左右无人的空隙,没入矮舍后一片红枫之中。 园子大的好处就是人烟稀少,加之这座园囿经营多年,其中花木葱茏,再加之邰隐今天也保持了他个人喜好式的衣着——一身不甚起眼的灰袍。只要躲在树后、墙后或景观石后,哪怕露出一小片衣角,也没那么容易惹人注意。 邰隐没费什么力就钻进了西苑深处,并很快找到了红枫之后的一角屋檐。 换个角度远远看去,可以看到牌匾上“得翠”二字。 邰隐没有妄动。他在远处守了一会儿,发现楼阁的前门有两名家丁看守。出入得翠阁的人不多不少,这会儿功夫就有一名婢女出来,一名小厮进去,家丁并未阻拦。 也不知是认的面孔还是认的衣服。 他在外换了两个角度观察。得翠阁是幢二层小楼,没有后门。楼上楼下都分作两间,远远看不清里面有何人,但他记得老仆说,疑似皇嗣的婢子被安置在北间。 目标位置清晰,此处守卫也不算严密,邰隐自问完全可以处理,但谨慎起见,还是不要在这身衣服上留下太多痕迹的好。 他心下定计,便看准了一名身量与自己相仿的小厮,远远缀在后面。 这名小厮步履匆忙,衣摆沾上了大片泥水。看上去是原本在湖边做事,弄脏了衣服要回房替换。 邰隐跟着他来到不远处的仆役房,看他匆忙进去又换了一身新的出来匆匆离开,在心底说了声抱歉,闪身进房。 ——府上小厮婢女的东西不多,且多是几人共享一间房,故而房门是未锁的。 房中陈设简单。这也方便了搜寻的过程,邰隐很快找出一套小厮的外衫,脱下自己的灰袍就地换上。衣袍则小心叠起,藏在窗外树上。 换上一身方便行动的小厮装束后,邰隐又潜回得翠阁后面。 他之前就看好了一棵高大的枫树,那棵树的枝干伸到得翠阁二层,正好用作踏板。 邰隐用布条缠裹双手,握住枝条,顺着枫树攀到了与得翠阁二层同样的高度,而后小心摸到窗台,轻轻试探—— 很好,窗子没锁。 他轻巧跳上窗台拉开窗子。 这个行为让屋里人看见自然会暴露他不怀好意,不过没有关系。因为他此来就是要灭口的。 邰隐安静地从窗台上翻入屋内。能晚一点被发现,他之后的撤离也会简单一点。可直到他在屋中站稳,都没有听到应有的惊呼声。 他四处寻找一番,发现屋主竟然趴卧在窗旁的榻上,正在沉眠。 天赐良机。 若是可以不惊动本人地验证胎记,那么若胎记为假他甚至可以不用灭口,以免激起他人的警惕之心。 邰隐戒备地靠近床榻,确定榻上的人并没有异动。 他伸出手,小心扒开榻上人松垮的中衣,向她右肩下看。 就在这时,榻上人忽然挣起!她藏在被子中的右手竟然握着一把匕首,随着转身的动作狠狠向邰隐扎去! 骤惊之下,邰隐凭身体本能侧身避让,但攻势来得太过突然,他还是被划伤了左臂,血流快速涌出,浸湿了衣袖。 “皇嗣”已大声喊道:“来人——刺杀——” 果然是陷阱。 邰隐心下一紧。此人已经看到了他的容貌,必须杀之。 他抄起被子压住“皇嗣”的动作,双手用岑宁曾经教他的方法箍住她的头颅,用力一掰。着急使狠劲之下,即使从未真正用过这种方式杀人,他也清晰听到了手下颈骨传来的清脆“咔啦”声。 ——没错,就是这样,士攸做得很好啊! 耳中幻听般出现曾经教导时岑宁爽朗的笑声。 邰隐狼狈地摇摇头,像是试图把不合时宜的回忆甩出脑袋。他确认手下身体已经瘫软,听到外面沉重的脚步声快速靠近,不敢耽搁,翻过窗子直接跃下,快速消失在密林里。 身后,一道道尖利的呼喊已经如浪涌般一波波向外传开。 “皇嗣遇刺——抓刺客——” 岑宁身为杜鸢儿院中闲置的婢仆之一,理所当然被派来补了虞疏庄子上人手的空缺。 作为才入府不久的那批仆从,她不被允许靠近宾客汇聚的临湖水榭,只能在西苑深处进行早晚打理园子的工作。 ——如果要她评价,这份工作和在谢府时相比并无太大差别。 如果她之后要继续这样的事业发展,她就不得不考虑策划第二波“叛主而逃”的行动了。 虞疏再可疑,以自己这个位置,实在是得不到多少信息。 然而或许是上苍听到了她的想法,她正进行枯燥的每日工作,忽然平时管束她们的头头跑来说园中进了刺客,要她注意周围有无陌生面孔。 头头撂下这么一句就飞快跑走,紧接着,原本平静的西苑热闹得炸开了锅,家丁小厮们匆匆忙忙来回穿行,脸上不论真假,都是满满的焦急和凝重。 ……就挺眼熟的。 “这场景和半个月前谢府的很相似啊。”岑宁默道,“我不会是有什么厄运buff吧。”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遵循要求往人少处搜寻起来。 很快,她发现一片草的倾倒方向有些违和。 岑宁提起警惕,小心往那个方向过去。 一步、两步……蓦地,她身侧的草丛中扑出一道人影,伸手扣向她的头颅! 但岑宁反应更快,她仿佛早有预料,左臂格开对方双手并抓住一截小臂,右手顺势一拧一扣,兔起鹘落之间已将人压在地上。 将人制住之后,她才隐约觉得方才交手的人有些眼熟,俯身一看,顿时愕然。 “士攸?!” 原本被锁住关节伏地不动的青年猛地挣扎起来:“你是谁?为什么认得我?” 岑宁眼尖地看到他的手臂正在流血。不及多想,她一把捂住邰隐的嘴:“别喊,自己人!动静太大会被发现的!” 天知道邰隐为什么会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但大概率,园中正在大肆搜查的人就是他了。 “你先随我过来把伤口处理一下。” 岑宁见他将信将疑地皱着眉,心知自己的情况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还是先把他的问题解决为好。 园中大肆搜索,邰隐一路躲着人到这里,既没有合适的地方换上原来的衣服,又顾虑血迹沾到外衣上会惹人怀疑,此时正是两难之局。虽则不知为何会突然多出一个“自己人”,思量之下还是同意了岑宁的提议。 两人悄悄从小路溜进了岑宁暂住的房间。 此时所有人都在园中寻人,此处并无他人。 关好房门,岑宁小心剥下邰隐已经被血迹糊成一团的左臂衣物,不算意外地发现,因为几乎没做止血措施并且没有停止活动,这只手臂上的伤口已经颇为狰狞。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能忍啊…”岑宁下意识喃喃道。 声音很小,集中精力忍痛的邰隐并没听见。 房中有饮水壶可以勉强用于清洁。但没有绷带,也没有药物。岑宁随手撕了一件干净的内衫,一半沾了水给他清洁,一半扯成条状,在伤口处垫上几层,又用布条紧紧捆好。 岑宁战场上练出来的包扎手艺,娴熟精准,飞快包扎好后又顺手把手臂内侧的结扯成了小小的蝴蝶结。 邰隐的目光一时间变得复杂。他强行按下思绪,换上还干净的灰色外袍。 岑宁把周围收拾好,碎布和被血迹沾染的小厮服饰都团成一团,准备一会儿找地方处理了,转头看到邰隐站在原地,拍拍他的肩,随口道: “别碰水别用力别挤压,七天后就——”又可以活蹦乱跳啦! 岑宁忽然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她的军营,把话咽了半截。 但邰隐已经难掩惊色,他复杂地看着眼前外貌陌生,但一举一动都格外熟悉的年轻婢女,忍了半天,终究还是问道: “你究竟是谁?” 第22章 坦诚 “你究竟是谁?” 岑宁定在原地。 这个问题可真不好回答……她转过身看邰隐的表情,从那双眼睛中看出胆怯和犹疑。 真是够敏锐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有所猜测了。 岑宁垂下眸子,没有做明确回答:“你认为我是谁?” 邰隐猛地上前一步:“……是,谁派你来的?” 果然。岑宁心下暗叹,正常人绝不可能第一时间想到那么荒谬的可能性。 该怎么回答呢?她一时有些犹疑。最终,还是再见故人的喜悦和对现状的不耐让她做下决定: “我说我是个死人,你敢信吗?” 死人……邰隐喉头滚了滚,握紧了双拳。这在他心中只指向一个可能性,那个可能性荒谬到离奇—— “你说仔细点。” 既然做下了决定,岑宁便不再隐瞒。 “我说,士攸,我是岑和光。” 一个人的外貌可以改变,声音可以改变,但说话的语气,期间小小的停顿与加速,夹带的气声与最用力的咬字点,就像身份印记一般,轻易不会磨灭。 而这些小小的特点于邰隐而言,就如同镌刻在灵魂上一样,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却的。 千真万确,就是将军。 ……可这不可能。 是政敌派来的久经训练的间谍吗,还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邰隐茫茫然不敢置信,下意识伸手去掐自己的胳膊。 “停!” 岑宁眼疾手快截住他的手,用力把手按在桌子上,没好气道:“不信就继续问,问了还不信也无所谓——好好地扯什么伤口?非要我再给你包扎?” 就连斥责的语气都如此熟悉…… 邰隐恍恍惚惚。 岑宁看他半天回不过神,似是想信又不敢信的样子,索性跳过了这个问题,把人按回去坐在椅子上,由上而下俯视他,道: “好了,时间紧迫,我问你答。首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始宁传来消息说出现皇嗣金牌……” 邰隐下意识回答。 “姜尧那小子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姜、陛下的身体是中毒所致,具体……” “你为何受伤?” “虞清言当堂以疑似皇嗣的信息为饵……” “都有谁知道此事?谁主持的朝中大局?此行又有谁参与?” “是茂、邰、卓三家,西库山之战后,原本的国相受到弹劾,我与陛下参详之下,借由我的身份暂时占住国相之位,以免太过被动。其余……” 邰隐终于像是从快问快答的条件反射中挣脱出来,猛地向后一靠,后脑撞在岑宁熟练垫在椅背的手掌上。 后者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别想了,我要真有恶意,你的话已经被掏干净了。” 邰隐没有对此表示惊恐或后怕,他喘了两口气,忽然抬起双臂,做了个似乎是想要拥抱的姿势——但他很快回神,双手握拳压在膝上,只目光紧紧追随着岑宁的神情。 “将军?……和光?” “嗯,是我,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身体里,但总归没死。” 邰隐用力地眨了眨眼,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似悲似喜。 岑宁看着他,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刚升为偏将时,骑着匹老马跌跌撞撞冲进自己营帐,喊着要从军的少年。 那个没比自己小几岁的漂亮少年在听到自己当即同意收他入帐做幕僚时,也是相似的神情。 她心头忽然一软,俯身揽住眼前青年瘦削的脊背,轻轻拍了拍。 掌下皮肉单薄,肋骨根根分明。 “你怎么还能瘦啊。”岑宁不自觉感叹。 她以为原本的邰隐就已经够单薄了,一触之下,发现这人又减了一圈儿。 青年低垂着的眼睛里闪过一点泪意,唇角却是悄悄扬起。 一定是将军,这股熟悉感实在……阔别已久。 岑宁没给他留太多沉浸在情绪中的时间,她很快直起身,快速梳理道: “以你的说法,虞疏在此事中脱不了干系。” “月余之前,中秋前夜时,谢府库房失火,谢二少爷被害,而当晚虞疏出现在现场被我撞见。” “这太巧合了。考虑到你们收到消息的时间,这次放置诱饵的地点,我猜想那夜谢府的库房说不定丢失了什么,比如,金牌。” “虞疏的目的目前还没法猜测,但他本人一定对皇嗣的所在有更深入的线索。” “此时诱饵已死,虞疏想必还会有下一步动作,你还是快换回衣服回到水榭为好。注意左臂的伤,不要被人察觉了。” 岑宁熟练地分析和吩咐,就仿佛这处仆役房仍然是她的军帐。邰隐露出一丝怀念和安慰的笑。 “好。”他说。 “诱饵被杀了。” 此处的书房里,虞疏和茂朋相对坐在书案两侧,一名仆从跪在地下回报。 虞疏静静啜了一口茶水,旁边茂朋坐直道:“可留下了刺客?” 仆从垂首:“并未。家丁们赶到时,刺客已从窗户逃走了。” “废物!”茂朋怒道,“有线索吗?” 仆从抬头看了虞疏一眼,见他没有反应,答道:“诱饵手中的匕首沾了血,想来刺客受了些伤。” “伤在何处?” “……不知。” 仆从头埋得更低。 茂朋又想发火,想起这毕竟是虞疏的地盘,自己只是外来的校尉,好歹按下火气,对虞疏道:“消息是才放出的,动作如此快,动手者必然就在园中。不如封锁西苑,好好搜检?” “自然。”虞疏放下茶杯,“宾客们应当也察觉了乱子,是时候同他们说一声,好安人心了。” “若动手的是宾客——” “四郎切莫心急。”虞疏和声道,“一者,宾客难有如此身手。二者,咱们也不可能抛□□面,真去搜查来宾,甚至要他们袒身露体检查是否受伤。莫非四郎要在下与整个始宁士族结下仇怨吗?” “我并非此意,但——” “今日之事终归还是以试探与警示为主。”虞疏安抚道,“他们既然不愿等你们控制‘皇嗣’后公开前来谈判,说明寒门纵有力量也不过尔尔。四郎何必担忧?” “是,多谢世兄指点。” 茂朋被说服,朝虞疏拱拱手,自去协调他带来的五百兵。 去往水榭的路上,虞疏被谢复拦住。 谢复在此等候已久,虞疏见到他便知他来意,微笑将他引入道旁凉亭。 “谢兄可是来询问皇嗣之事?” “正是!”谢复急切道。 “我与京中来的几家谈话,字里行间依稀打探出,他们此行确是来寻皇嗣,并非有意拿金牌来问罪。” “此话当真?!那……” “是的。”虞疏肯定道,“世兄,一解心头之患的时候已至,你一会儿便可当众说出此事,不仅不会被问罪,反而是天大的机缘!” 临湖水榭中,才散开游园不久的宾客们又被园中婢仆零零散散唤回。 有旁观了最开始的骚动的不算意外,也有在僻静处闲坐的悄声问左右情况。 待人到得差不多,虞疏唤出当时在楼前守卫的家丁,与众人讲述了此事。 水榭中一片哗然。 虞疏轻咳一声止住骚动,补充道:“好在,我与卓卿和茂四郎对过了宗谱记录,这位并非真正的皇嗣。只可惜没找着相国,不知相国?” 他的眼神在下面人群中逡巡,到水榭一角的亭柱旁顿住。邰隐不知何事出现在这里,依旧是平时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灰袍干净舒展,其人面色也无一点异样。 不如说,还比出水榭时红润了些许,或许是走动了一番的缘故。 邰隐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抬起眼疑问地看了一眼虞疏。 “相国没被刺客伤到就好。”虞疏微笑带过,“总之,不知何人正盯着皇嗣,还请诸位之后搜寻时多加谨慎,莫在此处出了岔——” 谢复忽然越众而出。 他向周围抱歉地一点头,又向邰隐、卓益、虞疏、茂朋分别行了一礼,而后道: “恕复此前未敢骤言。” “那块皇嗣金牌,不瞒诸位,正是日前我谢家出的那场乱子中遗失的。” “当年皇嗣的保全,实在不是谢氏有意谋算天家子嗣。但此事听者难信,在下忧心欲加之罪,一直不敢出声。” “而今见已是如此危局,思前想后,还是不能不坦诚此事。” “诸位,皇嗣一直养在我谢氏府中,正是府上表小姐,谢菀洲!” 此言一出,水榭众人除却虞疏,无不面露惊色。 第23章 验证 谢复简要讲述了与皇嗣相关的一干事情。 大致总结就是,先皇驾崩前盘桓始宁的那段时间里,谢复的妹妹不知怎地与外出游玩的先皇遇见。二人情投意合,大宁男女之防又不严,很快,谢姑娘的肚子就大了起来。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先皇找个机会将谢姑娘接入宫中,再予以晋封,那就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奈何皇嗣刚出生不久,才刚让宗正祠的人上过了牒,先皇就在一场意外中撒手人寰。 由于并未立储,当时行宫内外一片混乱,各派争得不可开交,并无人有空管这位刚出生的皇嗣及她的母亲。 谢姑娘并不想年纪轻轻就成为先皇无数太妃之一,更何况诞下皇嗣的她生活未必能安宁到哪去,于是她央她兄长——也就是谢复,造了自己与皇嗣假死的迹象,实则远遁他乡,暂避风头。 “舍妹薄命,当年未及返回便已过世,我原想将此事永远封存,却不料当今会出现这般变故。”谢复叹道,“我从未将此事告知菀洲,只希望菀洲能不受太大伤害。” 茂朋振奋道:“自然不会!朋这便将御林军调去贵府,以护卫皇嗣安全!” 虞疏补充道:“御林军毕竟带甲,要进城免不了一番查验等级,浪费时间。疏也愿分出一半久练的家丁前去聊作护卫。” 谢复感激道:“诸位好意,复没齿难忘!” 眼看着事情快速定下,主宾尚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在座宾客虽然遗憾只是旁观了一场好戏,也还是纷纷离席告别。虞疏作为主家,已将分派家丁的事吩咐下去。真皇嗣出现,寻找刺杀那名“皇嗣”的刺客自然不再那么重要,整个园子快速动起来,乱中有序。 邰隐平静地顺应着他们的安排。确定园中“皇嗣”是诱饵,又从岑宁处知道此前谢府的事后,他便意识到此事没那么简单。 巧合过多,尤其虞疏此人竟还在其中插了一手——他不相信其中没有虞疏有利可图之处,在他图穷匕见之前,此事或许都不会彻底解决。 说不定,眼下这位看上去板上钉钉的“皇嗣”,身份也有什么可挖掘之处呢。 至于刺杀,待事情尘埃落定再行不迟。以相国的身份打定主意以一换一,总是可以做到的。 西苑中,岑宁看着原本守卫严密的家丁逐渐抽调离开。 她侧身躲在虞疏所属的小院之外,安静等待。 在遇见邰隐之后,她随之去了虞疏与众人谈话的水榭之外。水榭外地形较为空旷,她想不受怀疑就不能靠得太近。但由于水榭中动静并不小,她还是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让她想起一些事情。 比如方才虞疏作为主人,明显有参与布局的试探。 比如郡牢里的乌苏四皇子哈扎图。 比如她在白桦寺那天,俯视山下时看到的南方少见的鹰隼,那鹰隼向北方飞去。 比如那位身为秘阁成员的侍卫说的,“虞疏常去南郊庄子”。 比如虞府的书房无任何可疑之处,只有一截半黄半红的雕品——现在想来,她终于记起了那是什么,那是乌苏的一种名贵马骨,品种稀少,常被贵族收藏。 她的直觉无比强烈地在说,这里相比虞府的书房,一定有什么更为重要的信息。 皇嗣身份水落石出,虞疏作为全程参与并协助的本地士族,自然也要一并前往。那么接下来一段时间,将会是这座庄园守备最为松懈的时候。 岑宁摸了摸怀中顺来的短刀,瞅准一个守卫换班的空档,悄悄溜了进去。 茂朋的动作很快,御林军大部还在城门等查验,他自己带着一小撮人催着谢复,已飞驰到谢府。 到得府中,由谢府的仆从服侍着在花厅坐下,才意识到谢姑娘是女眷,自己和带来的那波粗汉子都不好检查的,只好耐住性子等从京城带来的老嬷嬷赶过来。 一干人坐在厅中,没滋没味儿地喝了半天茶,眼巴巴地盼着,终于等到老嬷嬷气喘吁吁地被带进来,连歇也没想起来让人歇一下,把老人家立时又带进熙水院。谢菀洲早些时候接到消息,已经在那等候许久了。 而一干人也颠颠地跟着到了熙水院外,就等着嬷嬷确认的消息一出,便将皇嗣严严实实保护好,送入平京,这一趟便是大功告成了。 大家都很期待。 像是等了半辈子,送进去检查的嬷嬷终于出来了。却不是脸上带笑地报喜,而是一下台阶就扑通跪下! “各位老爷,太常卿大人,茂将军,这位小姐身上——并无半点痕迹啊!” 茂朋猛地站起来,看着像要自己冲进去,又艰难冷静下来:“怎么可能?!” 他转向谢复:“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谢小姐就是皇嗣吗?!” 谢复也慌了神:“不可能!要说胎记,舍妹也同我说过,我在送她们离开之前依稀也见过……怎会突然没了?!” 他蓦地喝到:“去!将服侍小姐的丫鬟婆子——从小到大,所有服侍过、近距离接触过的都叫来!” 身边的小厮诺诺领命走了,不一会儿,带来一群或茫然或慌张的丫鬟婆子,战战兢兢在底下跪成一排。 谢复怒上心头,也顾不上当众问这话合不合适了,劈头盖脸对排在最前头的大丫头重梓问道:“你说,你家小姐肩后可有个月牙状的胎记?” 重梓吓了一跳,环顾四周盯着这边的邰隐、茂朋、卓益等人,磕磕巴巴道:“这、这小姐的体肤之事……” 大宁开放归开放,在这许多陌生人面前讲小姐身体上的私密标记,还是略有不妥。 谢复喝道:“我问你有是没有!” 重梓看起来快哭了:“没、没有呀。” 谢复赶着去问下一个:“小姐身上可有月牙形胎记?” “……没有。” “可有?!” “没有。” 一排人将要问完,眼看谢复的状态有些不正常了,卓益想要制止他,被询问的婆子口中却终于吐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老婆子依稀记得……小小姐右肩后从前是有一块儿浅浅的胎记的。” 谢复像抓住了能证明他没有说谎、记忆也没有出问题的救命稻草:“你快进去检查!” 婆子听命进去,不多会儿出来了,在谢复期盼的眼神中跪在地上: “回老爷,小姐现在……没有胎记。” 谢复猛地后退,坐倒在椅上。 卓益从嬷嬷最开始检查出来就一直皱着眉,此时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斟酌着道: “谢兄,我并无其他意思。但既然你与这婆子都记得谢小姐身上确乎曾有胎记,现在又确乎找不着,那是否……现在的谢小姐,与最初的谢小姐,并非同一人呢?” 谢复怔住。 卓益:“谢兄你也说过,之前让谢小姐假死时曾将她们母女远送后接回,说不准这其中便出了乱子?” 谢复找到新的可能,立刻道:“太常卿此言有理,我即刻去寻当年那事有关的奴仆,几位还请移步客院稍歇片刻,在下去去就回。” 说完,谢复快步离开。他庆幸谢府一向善待老仆,当年接小姐回府的旧仆,如今应当还在。 此事寻常人摸不清楚,他喊来管家,让管家下去仔细排查。自己坐在书房里,摩痧着平时常用的手串,心中思绪一时繁杂。 若菀洲真是被人替换的,自己该如何处置?真正的菀洲在何处?是谁这样做的?又为何要这样做? 老管家做事利落,很快将那一批老仆找出来,带到谢复跟前。 当年健仆,如今伛偻在前,小心答话。 “老爷,当年从南边回来,将将要入城时,路上确实遇到过一波山匪。”那老仆小心道,“当时有些混乱,好在另一家带的家丁得力,最终还是将山匪都驱走了。小姐也未受损伤,因此这事便不曾特意回报。” “另一家?”谢复敏锐地抓住重点,“那家可也带了孩子?” “那家确实带了个同样不足半岁的幼儿。” “是谁家?当时是同哪一家一起走的?”谢复急急问道。 “……老奴不知。” “怎么会不知?”谢复忍不住道,“同行时怎会没有交换信息?就算没有,车马上也该有家徽!” 老仆瑟缩着:“当时车队并非与那家人结伴而行,是行到城南二十余里外那片山下,遭遇山匪时一片混乱中,被驱赶到一起的。山匪退去,大伙儿便只想着赶路进城,哪里会记着去结识另一家的人呐!” 谢复捂住额头摆手。 “退下吧,都退下吧。” 他快速喘了几口气,又独自在书房中沉默许久,终于整理衣衫走出院子,自暴自弃一般用力对管家道:“将那几位贵客,请过来吧。” 第24章 线索 茂朋等人过来时,单看谢复的脸色,就已经猜到了些许事况。 心中的预测在谢复沉沉开口时化为现实: “诸位,事到如今,单是我谢氏一家对此已是无能为力了。” 谢复将老仆的叙述简要阐述,而后总结道:“现实已经很清楚,景恒公主殿下在当年那场山匪动乱中被抱错——呵。” 他很不体面地短促嗤笑了一声,像是嘲弄这种话本中的情节竟然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论当初之事是有心还是无意,此时都已难考。真正的殿下此刻人在何方,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是否尚在人世,都已不可知。” “这固然是谢氏混淆皇嗣身份在先酿成的大祸。我自知此罪难免,只愿京中若要清算,清算我一人便好。而诸位的请托,恕老夫实在帮不了太多了。” 谢复一脸颓然,竟是要就此放弃,等候处置的模样。 卓益与邰隐对视一眼,都确认了彼此眼中的思量。茂朋不甘心:“不是还有山匪牵扯其中吗?又或者,亮出身份请郡守发个布告,于全城、乃至全郡征集有此特征的女子,又有何不可?” “自然不可。”邰隐凉凉道,“你莫不是忘了,陛下尚在京中,而此事并未报与他知晓?” 在始宁弄出这种大动静,传去平京说一拨士族贵人瞒着皇帝大肆搜寻皇嗣下落,这到底是想做什么?造反吗? 皇帝是势弱,可那三万禁军心还是向着皇帝的呢。 茂朋脸色瞬间难看下去。一时竟有些后悔当初没做个样子上折子请示,闹得现在如此尴尬。他噎了会儿,很快又想出新办法: “那便不说是寻找皇嗣如何?只说寻一个有这特征,这般年纪的女子,若报上来确认无误,便予重赏!” “‘若不说明理由,人真正到手后,是赏是害可说不准’——别这样看着我,你能保证与始宁官府打交道这么久的百姓,心中不会有这样的担忧?” 邰隐在一旁闲闲道。 “你——!”茂朋瞪着眼,却又无法反驳。始宁这边以士族为主,不那么重视法度,更别提多尊重百姓。这样的结果确实有可能发生。 “那依相国的意思,此事当如何处置?” 邰隐:“遣人去当年事发左近剿匪,先看看能否从这条路找到些线索吧。” 此时,从跟过来开始就反常地保持安静的虞疏也说道:“我也再同始宁士族知会一声,都打听打听是否有谁家的孩子幼年有类似的经历。始宁豪富虽多,但能养得起一支车队的,终归还是少数。” 计划大略定下,几人都是心事重重。谢复拧着眉目送车马从客院离开,一回头又撞上来问自己“谢菀洲”该如何处置的管家,只觉人生几十年,从未如此迷雾笼罩过。 “罢了,总归也不是那孩子的错。你把事情告诉她,就说谢家只要还在,也不差她一位小姐的吃穿用度,她就不要想太多了。” 管家领命离去,谢复连连叹息,终归还是没有心力亲自去安抚这位一直以来十分疼爱的侄女,独自回房去了。 岑宁那边的开端十分顺利。 她揣着短刀潜入,原本想着若是不能安静进出,那弄出一两条人命也没事儿,只要在自己搜完书房前不要暴露就行——毕竟与邰隐互相确认身份之后,她已经没有待在虞府的必要了。 但直到她推开门进入书房,又将门原样掩好,怀中短刀都没有获得沾血的机会。 她心情不错地开始检查,一边庆幸着这个年代没有监控也没有指纹检验,只要不被抓现行,这些暗中行动扫尾的困难程度要低上太多。 ……但,缺少电子信息技术导致的检索困难是这种便利的代价。 岑宁认真检查过暗格,草草翻过显眼处的书籍资料,遗憾但并不很意外地发现,并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 “虞清言此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谨慎……” 她暗自咬牙,这人之前在朝中就溜滑得像尾鱼。想要找到什么“秘密往来的信件”“记载违法交易的账本”“记录犯罪实情的日记”根本是想都不要想,那种东西就算有,也会在第一时间被他烧干净。 但又正因他的谨慎,直接证据没有,间接指向的东西——岑宁以自己的直觉担保,必然是存在于某些故纸堆之中的。 岑宁仰头看了看书架上厚重的档册,长长吐出一口气,以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埋身其中,快速浏览起来。 “虞府与庄园历年用度预算与采购清单……不是这个。” “各家基本情况与近年成员变动、家族大事记录……不对。” “南郊庄园布景规划与设计概览……不是这个,虞疏怎么这也留着。” “下属仆役消耗及补充条目记录及奖俸抚恤……抚恤?” 岑宁精神一振。 她赶忙把其他归置好,拿起这一册细看起来。 被马踏死的抚恤,病死的,护卫主家出城行动被山匪打死的……种种抚恤以条目不同,金额也不一样,高则50两银子,低则一贯铜钱。 翻到后面,忽然有一条名录吸引了她的注意。 “瞿某,延德二十八年末暴毙,抚恤百两。” 这是目前看到最高的抚恤额了,但此人的死因却未写明。须知前面溺死、病死都有简要说明,此处单一个暴毙,还配上如此高的抚恤金额,就显得异常起来。 岑宁快速翻看这册账目的前后,很快,她又找到另几个“暴毙”后得到高额抚恤的下属。 有两个同在延德二十八年,有两个在平兴十一年,有一个就在不久之前。 “八月十四……”岑宁摩痧着这个日期,想到自己正是那晚在谢府外撞见的虞疏。 她怀疑,如果她当时在另一个时间走到另一条岔路,没准能撞上这位下属“暴毙”的现场。 当然,以那时的情况,自己只会在短暂的见证之后步上一条没有抚恤的暴毙道路罢了。 账本后面还有几页,岑宁继续往后翻。很快她又一次停下动作。 这里又有一条异常。 与前面的“暴毙”不同,这位“范某”的名字后面并无这两个字。不如说,此人名后那个写着“买入、卖出、擢为良人”等处置的栏目,此时空无一物,第三栏的金额自然也还空白。 但这个名字上下,却都已被他人填满。 这是一个被记在簿上,但尚未处置的名字。 岑宁悚然地意识到什么——这是否意味着,此人掌握着虞疏某些相当重要的信息,而又因为任务尚未完成,故而还存活于世? 固然,这也可能是被记下要找机会擢升的仆人,又或者因为其他事记着要卖出的仆人。但这个可能性已经值得一试! 岑宁找回之前瞟过一眼的,名为“府中及南庄仆役家庭状况及变更记录”的册子,成功找到此人的信息,并记住了他家人的住处。 “南城燕尾巷,第十三户。” 第25章 范柱子 相比北城,南城是平民的聚居地,热闹、挤挨、鱼龙混杂。 但南城中也有较规整和较杂乱的区块之分。 燕尾巷就属于其中整洁安静的部分,站在巷口往里看,一排排都是整整齐齐的砖瓦小屋小院儿。 能住在这处,可见这家人的生活条件还算不错。 岑宁自城南出发,由于并非公然出行,没有马匹,只能步行抵达。她擦擦额上的汗,慢步走到第十三户院门前,轻轻叩门。 院中无人回应。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从城外走来花了些时间,此时已过了午歇的点。 她于是继续叩门。 还是没人应声,倒是邻居院中浣洗的姑娘探头出来问: “侬别敲了,是找他们啥子事?要是不急,咱回头给侬捎个话就是。” 有人出来就好。 岑宁朝姑娘恳切道:“是急事。范柱子的远房亲戚出事儿,托我找他们递信儿呢。” “范柱子?咱不大记得名字。”姑娘看起来有些疑惑。她想了一会儿,回头往院子里扬声问道,“孃,侬可记得咱隔壁住过个范柱子不?” 院里头传出半老妇人的声音:“范柱子?有哇。不是搬走了么?侬问这做啥子哩?” “莫做啥,有人找!”姑娘大声道,她回过头向岑宁抱歉地摊手,“侬也听着是搬走咯,去别个地方寻寻吧。” 岑宁看她要关门,连忙伸出手格在门沿,为难道:“哎稍等,姑娘帮帮忙,可能告诉我点别的消息?我受人之托,手里也只有这个地址,让我换地方我也不知去哪儿找啊!” 姑娘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好在岑宁身为女子,长相也并不凶悍,她缓缓神,有些不情愿道:“这要说啥子嘛?咱也不熟啊!” “就说说隔壁那家是出了什么事,什么时候搬的,怎么搬走的,前后又发生过什么。”岑宁生怕她一个不情愿硬把门合上,快速道。 “咋这多……”姑娘愣了愣,“就不到一个月前,突然搬走的。也不晓得是出了啥子事,街坊邻居一句话也没说上,一晚上隔壁屋就空了。” “他们家在搬走前可发生了什么事吗?” “要说事,那就是他家男人回来了吧。在外头跑了老久,才回来就搬空了,许是发了财?”姑娘随口道。 “他家男人,你指的是范柱子吗?”岑宁紧追不舍。 “他家不就一个男人。侬不是送信吗?咋这都不晓得?”姑娘忽然警惕起来,“咱都是老实人,别的也不晓得了,侬找别个问吧!” 说着,她手上用力,把木头院门砰地合上了。 岑宁摸摸额头,继续去敲左右邻居的门,结果要么是没人应声,要么说的与姑娘话中意思相差无几。 看来这就是这边能得到的所有信息了。 岑宁离开燕尾巷,在路边买了个烤饼,沿着裕水边啃边走,同时在脑中捋着信息。 “死亡名单”上的这位范柱子,在近一月前的时候被记上名单,而旧居所也在差不多的时候被搬空。 这已经能说明此人确实有问题。他手中一定有一些重要的信息。 只是为什么要将家人一起挪走呢? 是虞疏给他的任务需要隐姓埋名将家人提前保护起来,还是……他带着家人逃走,不知生死,所以名字后面才仍是空白? 现有的信息还太少。 不知不觉间,岑宁走到了姚记烟草铺门外。她盯着招牌上的暗记看了一会儿,忽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老板依然独自看着空无一人的店。见她进来,老板勉强抬了抬眼皮,道: “又是什么事儿?” 岑宁把找人的事儿如实和他说了。 老板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她:“你把秘阁当什么了?万能的……呃?” 他一时卡住,岑宁在心里默默帮他补上。 ——万能小助手,经济实惠的寻人寻物信息自动查询仪。 “咳。”压下心中诡异的联想,岑宁有些抱歉地道,“好吧,那这就算了——” “——不过单这件事,我还真知道你要的东西。”老板慢悠悠继续道。 “……” 岑宁拱手:“愿闻其详。” 老板道:“信息不多。秘阁会有相关的记录,是因为此人误打误撞求助到我头上,我那会儿看他可怜,顺手也就帮了。” “不过人你怕是找不着了,我见着他时,他已经离死不远了。” 老板闲着没事,索性细细给岑宁讲了一番当时的情形。 …… 那是个很普通的晚上。 他关了姚记烟草铺,按每日的习惯去南城各处走走看看情况。南城的一切都如往常一般喧嚣又普通。就在他打算返回时,路过一个漆黑的巷口,其中忽然扑出一人,扒住他的脚腕。 “您是——您是掮客吧!劳您大驾,给小的介绍个安全地方吧,价格、价格我尽力——” 老板自然不是什么掮客,也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他正要一脚将人踢开,手中提灯被风吹得一晃,恰好照亮了这人仰起的下半张脸。 那张脸不好看,就是普普通通的壮年男人的脸。但特异的是,他半张脸上密密麻麻都是血点子,乍一看像一片狰狞的胎记,很是骇人。 “你这脸……”老板若有所思地靠得近了些。 “不传染!不传染!”那人马上叫道,一边伸手将原本蒙在下半张脸上的巾子向上提,“您别介意,不妨事的,这——” 老板止住他拉扯面巾的动作:“别动。” 他拿着提灯凑近了瞧,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毒?” 那人愣住了。 “您怎、你怎么会知道?你是谁?你——”他忽然惊恐起来,手忙脚乱地想退回身后的黑暗中去。没跑两步,却忽然栽倒在地没了动静。 老板走近前将他翻过身。只见他脸上的血点在这片刻时间里又前进了一小片,从原本嘴唇上下到了鼻底。 此时他可以确信,这是一种罕见的毒,此人应该是被扯进了什么大事之中。 出自秘阁负责人的职业道德,同时也因为此处离烟草铺已经不很远,他将这人扛回了烟草铺,并给他用了点基础的药物,暂时缓和了毒性。 那人在地铺上醒来时已是深夜。 像是长期受什么威胁,他一惊醒就拖着无力的身体缩进角落里张皇四顾,看到老板并确信他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后才稍稍缓和下来。 “多谢你救我…不过你不是我要找的掮客,你是什么人?” 老板颇有兴味地道:“我不是掮客,但也能做点类似的活。你说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事,这毒又是从哪惹来的,我兴许能帮你一把。” 那人摇头:“不行,我不能把你牵扯进来,你办不到,你会死的。” “哦?那你原本要找的掮客就行?” “他也不行,但我只是要他帮忙找一处安全的住所,不牵扯其他——只要从燕尾巷十三号搬走就行!”那人说着,眼中蓦地闪过光芒,“你可以帮我吗?我也会付你酬劳的!” 老板:“若只是这个,我一会儿给你个联络方式,你去找另一人帮你,保证安全。你身上的毒,真不需要我帮忙?” 那人犹豫着摇头:“……不了。” “即使你几天内就会死?” 那人还是摇头:“若可以,还请恩公将联络方式给我,我一家性命牵系于此,万分感激。” 老板无趣地摆手,给了联系方式后看着那人走进深夜里。 …… “就是这样。”老板磕掉烟灰,“那毒我之前在古籍上见过记载,毒斑上了脸基本就活不过三日了。他后来的情形我也没问,不过你这么直直找来,看来确实是牵扯了什么要紧事?” 岑宁点头:“十分紧要。” “什么紧要?”旁边一人忽然出声,正是身在虞府做侍卫的那名秘阁成员。 他进来了一会儿,正经在另一头挑烟草。因为说的不是什么高密级的消息,又知道是自己人,老板也就没管。此时他挑完烟草凑过来,却是正好听了个尾巴。 老板示意岑宁解释,岑宁随口道:“是虞疏手下一个叫范柱子的事,我怀疑他牵扯一些重要信息。” 侍卫听到,一反之前平淡得有些一板一眼的做派,失色道: “范哥?!” 第26章 刺杀 “你认得?” 侍卫的反应实在明显,岑宁好奇道。 他没理会,双手撑在柜台上,身体前倾逼近老板:“你不是说,不知道范哥的消息吗?” 他紧紧盯着老板,面部肌肉紧绷。 老板摊手:“你之前只问‘范柱子’,我确实不知道当时那人的名字。” 侍卫于是转向岑宁:“是你知道详情?你怎么知道的?” 此人提供过虞疏的信息,从后续验证的情况看并无虚言,如今又表现出对‘范柱子’十分真挚的关心态度…… 思绪一转,岑宁将在虞疏庄子上查到的信息并之前老板的经历,简要地同他讲了一遍。 侍卫失魂落魄:“范哥竟然是被灭口了?” 岑宁纠正道:“只能说猜测如此。没见到他或者他的家人前,并不能确认真相。” 但侍卫之前说的话只是自言自语,他垂着头,自己肯定道:“范哥一定是被灭口了。他一向老实,从不去招惹三教九流那些人,没理由突然中毒。” “我只知虞二没有良心,不知他对自己手下的人竟也这么狠。” “你知道他是为什么被灭的口吗?”喃喃了一会儿,侍卫忽然抬头,直勾勾看着岑宁。 “我要是知道就不必找人了。”岑宁无奈道,“只能同你说,大约是祸国殃民的大事。别的不说,此人与乌苏定然有些不可告人的联系。” “……” 乌苏是大宁多年宿敌,即使始宁并非边境城市,民众也多有耳闻。侍卫面色变换了一番,很快又变回了之前常见的平淡面容。 “府中还要上值,我先回去了。” 他突然直直说了这么一句,手里拿着的烟草也不买了,径直朝店外走去,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就好像是某种夏日雷雨,突兀出现又快速消失,令人有些莫名其妙。 看出岑宁的奇怪,老板在一旁解释道: “这家伙从小就是这性子——他父母被虞府的下人欺负死的,可能少了人教养吧——总闷着,说话做事没头没尾,习惯就好。” “还是说回来吧,那人是必死无疑了,你是要找他的家人?” 知道范柱子的事可能牵扯到虞疏和乌苏的瓜葛,老板看着也认真了不少。 “是的。”岑宁道,“既然范柱子最后要了你给的联络方式,那这条线索或许还没断。” “怕是难。”老板评价,“那人在贫民区做个小地头蛇,手中过的事儿多。若范柱子不是亲自去,那人说不准也不记得都安排过多少人了。我回头问一声吧。” 岑宁笑道:“您得看着这铺子,正好我闲——不如您把那人的联络方式给我一份,我自己去问?” 老板白她一眼:“懂不懂规矩?我能给你的是客人的联系法,自己去是线人的联系法,你踩着客人的道儿去,他能给你透信儿?” 岑宁干笑一声。 “走吧走吧,我知道轻重,明儿一早就去找人。”老板挥手赶客。 岑宁手头也无别的事,离开烟草铺看看天色还不算太晚,向同邰隐说好的会面地点溜达过去。 另一边,从谢府离开的几人在街口暂住了脚步。 邰隐率先告辞:“虞公子盛情相邀,疏本不应推却。只是在下久未到过始宁,颇为怀念,这两日还是想在城中客栈歇歇脚,追忆一番往昔。” 茂朋、卓益也纷纷表示有旧友相邀或有别的事要忙,今晚不在虞府留宿。 虞疏并不坚持,温和道:“几位贵客有安排,自不必顾及疏。疏忝为东道,诸位若有任何麻烦,来北城通报一声便是。” 一行人气氛融洽地散去了。 虞疏返回府中,照旧进入书房。下人知道虞疏习惯,他在书房中时,轻易不来打扰。 但今日虞疏才坐下不久,门口就响起了克制的叩门声。 与此同时,今日在外值守的侍卫的声音响起。 “属下有要事禀报。” “进。” 虞疏不以为意,随手批点着卷册,一边道。 侍卫进门后先将房门反扣。 这通常意味着情报果真至关重要。 听到门闩的声音,虞疏终于抬头分去一点注意力。眼前却是一片白芒划过——那名不起眼的侍卫竟然抽出腰间长刀,直直向他劈砍过来! 危急之下,虞疏侧扑避过,将桌案用力推向侍卫的方向,案上书册砚台笔架哗啦啦散落一地。 “你是——”虞疏本能地想质问是谁派人潜入,却发现此人面容十分眼熟,赫然正是从前常跟随自己身侧的侍卫! 侍卫并不言语,被桌案拦住后刀锋流畅地向一边旁偏转,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重新斩向虞疏! ——显然,他很老实,平时并未躲懒疏于练习挥刀。 新的一刀斩断虞疏的疑问,他不得不扯过身后书架上一尊名贵的瓷器砸向刀锋以略微阻挡。 啪嚓!瓷器被长刀一刀粉碎。 第三刀紧跟着袭来。 虞疏这次举起身旁的椅子迎上去挡刀,同时抓住机会厉喝:“来人——有刺客!” 侍卫的刀锋被椅背卡住。他那一刀用了狠劲,刀刃一时拔不出来。虞疏趁机从身后书架上抽出装饰匕首向侍卫扎去。 此人反应也很快,立刻弃了长刀就地一滚,从另一侧腰间掏出一把短匕扑上来。 虞疏不敢拼刀,只好再度退后,用烛台并另一把椅子勉强招架。 走廊上已经有被动静惊动的家丁开始撞门。虞疏听到动静,本已泛酸的胳膊重生力气,他用力将侍卫又搡开几步,高声道:“从窗户进!” 窗户虽也扣着,但窗棱木条脆弱。门外的人反应过来后,两下便撞进窗户,抽出长刀挡在虞疏面前。 同样是训练过的武人,长刀对短匕,胜负很快分明。新进来的家丁用长刀劈掉了侍卫手中的匕首,紧跟着第二道就将他的一条胳膊斩了下来。 “停!” 虞疏缓过气,立刻出声制止。 后面紧跟着进来的三四人将书房挤得满满当当,他拨开几人,站到倒在地上的侍卫面前,俯身用手中装饰匕首抵住侍卫的喉咙。 “为何刺杀?谁收买的你?” 侍卫木着一张表情平淡的脸,即使鲜血已流了满地,命在旦夕,也没有松动几分。 虞疏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劝你尽早说。虽不可能放你走,但你若说了,便给你……还有你的家人,一个好死。” 从进来抽刀子刺杀开始就没开过口的侍卫眼睛动了动,还真张开了嘴。 “为…了,除害。”他缓慢道,“没有……家人。” 虞疏皱眉,转头要命人给他包扎伤口,保住命再慢慢审,忽然感觉手上一重。 旁边有人抑制不住发出低呼。 虞疏猛地回头,只见原本瘫倒在地的侍卫忽然一手撑地,硬是挣开了压着他仅剩那条胳膊的人,支起上半身,把脖子送到了他手上的匕首处。 装饰匕首刃钝。但侍卫用的力极大,并不锋利的白刃直接洞穿了他的颈项,随着侍卫失去力气倒下,又划开脖颈侧面脱出——颈动脉断裂喷射出的大量鲜血溅了旁边的人一身。 他自己取得了虞疏用作诱饵的“好死”。 没见过这种血腥场面的家丁一阵骚动。 虞疏的脸色非常难看。他站的位置也溅了半身血,此时站起来,青袍上的血色尤为狰狞。 “去查。”他压着嗓音说。 家丁们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家主如此风雨欲来般的阵势,零零散散应声。 “去查!”虞疏拔高了声音,甩手指向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的管家,“他的家庭来历,府中都有谁与他熟悉,做了什么事,平时又去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给我查清楚!” “事无巨细,一个时辰内我就要看到简报!” “是!”管家接下吩咐,快步离去。 汇集而来的家丁也都四散去做事,留下几名得力的在院中其他角落看守,以防还有后续的危险。 在这种时候受到刺杀……虞疏看向脚边的尸体,心中杀意几乎难以抑制。 在这种时候受到刺杀,是否意味着他的筹划被人看出了轮廓,若是,又暴露了多少? 第27章 追寻 岑宁晚间到达约好的客栈,与邰隐更细致地交流了二人所知的基本情况,第二日清晨就赶往烟草铺。 奇怪的是,往常这个点已经开门的烟草铺,今日仍然没悬起门前的旗幡。 突生的直觉让岑宁没有从正门接近,而是拐了一道弯,从侧后方的街巷绕行。 她眼尖地在后门旁的巷子里发现一名隐隐眼熟的男子。 是曾在虞府见过的侍卫? 烟草铺出事了? 想到自己的脸或许会被部分虞府的人记住,岑宁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后退两步,随意找了个早餐铺子坐下,背对着街道,细听十几米外烟草铺后门那边的动静。 “客官吃点什么?”早点铺子的老板娘过来询问。 岑宁随意看了眼灶台,“一屉烧麦,多谢。” 烟草铺那边只能听到院子里传来的轻微响动,就好像主人刚开始一天的活动。 老板娘将烧麦端上来,她一边吃一边继续关注。 没多久,两三人步行从巷口进来,岑宁用余光观察,发现其中一人正是虞疏。 虞疏换了普通平民的装束,又是步行,乍看之下很不显眼,完美融入了这条普普通通的小巷。 他走到烟草铺的后门处,里头立刻响起脚步声,随后后门打开,虞疏闪身进入。 脚步声不是老板的……岑宁暗忖。老板怕是真的出了事。 可是虞疏为什么会和老板扯上关系?她想到昨日匆忙离开的侍卫——是有人叛变? 烟草铺的院子中依旧没有大动静。岑宁吃完了烧麦,又要了一杯豆浆,终于等到虞疏他们从院中出来,自另一个方向离开此处。 随后又有两人推门出来,与守在外头的侍卫交谈两句,一起离开。 烟草铺的院中再无动静。 难道只是有什么私事?岑宁又观察了一会儿,见其中再无响动,结了账往那边过去。 甫一接近,就隐约闻到一股冲鼻的味道。 越过院墙丝丝缕缕直钻出来——是火油! 岑宁不再犹豫,从两家院子间的狭窄弄堂中进去,确保另一边院子中无人发现自己,利落地几下翻进烟草铺的后院。 落地第一眼,就看到满地散乱的物件。从地上的印记可知,水缸、盆桶架子等都偏离了它们原本所在的位置,院中花草也被凌乱践踏。显然,来了些恶客。 岑宁小心绕过地上杂物。房屋通往后院的门半掩着,里面飘散出不详的血腥气,火油的味道混杂其中。 推开门,屋中的场景简单明了到无需过多猜测:老板斜躺在地上,身上有好几处伤,但都不致命。 他一手攥着喉咙,一手握住匕首,匕首的刀身全数没入自己胸口——这才是要了他性命的主要原因。 是遭受袭击,威胁中估量自己无法全身而退,为防被抓住逼问信息,所以自尽? 岑宁简要推断了一下可能的发展,很快被越来越浓烈的燃烧的味道吸引注意。 屋中一角,一堆杂物正静静燃烧着,火堆离木质墙壁不远,而墙壁不远处就浇了火油,等火苗蔓延过去,立刻便会呈燎原之势。 岑宁连忙将火堆与墙壁之间的可燃物清理掉。她没有忘记今天前来原本的目的——询问范柱子家眷可能的现居地。虽然虞疏的手下大概率已经搜过一遍,她还是不想放弃,打算再搜查一番。 但虞疏的手下很专业——也可能是老板很专业,没将信息放在明处,短时间的搜寻中,她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而长时间不见火起,虞疏或许会起疑遣人返回查看,她不想冒这个险。 可是宝贵的线索就这么断裂……她走回老板尸身前,忽然觉得老板的攥住喉咙的手十分怪异。 鬼使神差地,她用力掰开老板指甲嵌入颈部皮肤中的、僵直的手。 掌心一张沾血的纸片赫然在目。 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一张纸,原身可能是一封信件,这块纸片就是信封上的地址栏。 “新禾里,古诲” 岑宁将这几个字反复默念几遍,把纸片投入火堆中。 待纸条燃尽,她再度清理火堆周边的可燃物,确保火势不会蔓延。 而后选了一条隐蔽的路,悄悄离开了此处。 新禾里是个脏、乱、差的地方,没有具体的第几户第几院,也没有什么街、巷之分。 盖因这是一片年久失修的地方,房屋有半塌了的,砖块或木头便被人就地取材,拿来盖了新的窝棚,又或者冬日烧来取暖。 久而久之,街不成街,院不成院,都是歪七倒八的小屋子。若有半个完整整洁的院落,那就是这里十分醒目的好地段了。 岑宁现在就站在这样一个好地段前。她原本以为单凭一个名字和一个如此概括的地址找人要废好大一番功夫,没想到只是在外头用零嘴儿贿赂了一个小孩儿,对方就熟门熟路地把她带来了这里。 她整理了一下腹稿,上前敲门。 “来了。”院中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什么事?” 里头的人似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并没等候岑宁的回复。脚步声响起,院门打开,一名约莫四十岁的男人朝外看来。 岑宁礼貌拱手:“请问是古诲先生吗?” 那人点点头:“新来的?找我有什么事?” “事情有些复杂,不知能否进去与您详谈?” 古诲用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岑宁一番,让开门后的道路。 他将岑宁引到小厅,给她沏了一杯茶,自己坐在对面,摆好聆听的架势。 岑宁捧起茶杯。这会儿面对面观察他,才发现这人鬓发已经斑白,脸上也有深深的皱纹,年龄应当在五六十岁左右,之前会错判,全因他声音洪亮,姿态板正,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锐气,让人难以将之与五六十岁的老人联系起来。 古诲挺和气地道:“不知是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岑宁点头,有意关注着古诲的表情,直接道:“姚记的老板被害了。” 古诲有一瞬间蹙眉,脸部肌肉绷紧,岑宁觉得那像是愕然和警惕。 他的反应只有一瞬间,很快他摆出震惊和疑惑的姿态:“谢谢你告知我此事,姚老板倒也算我的半个朋友,怎么突然被害了?可有详情?” 岑宁正色:“您不必遮掩了,我与您是相似的身份,姚老板的死或许牵扯到事关始宁乃至大宁安危的情报,这才是我来找您的真正缘由。” 她选择和盘托出,是因为在古诲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某种常见于军营中的,平和,正直而警醒的气息。 她觉得此人大概率不只是一名“线人”。 古诲听完,没有直接应承,反问道:“我该怎么相信你?” 岑宁也反问道:“这难道不是我更应该担心的问题吗?” “姚老板行事缜密警惕,我能知道这些消息,并从他那里要来您的联络方式,足以说明我的身份。反倒是您……” 古诲哼了一声,向后靠到椅背上:“你来找我用的可不是对路的方式啊。” 虽说这仍是质疑,但已经放下了原本那端着的姿态,更接近于正经谈话了。 “事急从权嘛。” 岑宁叹了口气,将今早见到的情况仔仔细细同他描述一番。包括虞疏的来访、自己见到的场面,以及后续的处理。 古诲听完道:“你灭火是有心了。我替我那老友谢过你的好意,不过谢复那厮还在郡丞的位置上一天,老姚的死就一天翻不出浪来。” 他话里话外仿佛对郡丞府颇为熟悉。岑宁试着问时,他却又摇头,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你要找一个叫‘范柱子’的汉子的家眷是吧?” 他避开其他话题,总结道。 “正是。” “运气不错,此人我恰好记得。你随我来吧。” 第28章 两厢 古诲带着岑宁在新禾里左拐右拐,停在一个塌了一半的小院靠西的房门外。 现在这个点,贫民窟的人早都开始讨生活了。故而不需要提醒,在房门外的水井前锤洗衣服,看着有些憔悴的妇人认出古诲,招呼道:“古大当家早啊!真是多亏了您照拂……这是?” 她看到岑宁,疑惑道。 “这就是我今天过来的缘由了。”古诲道,“范娘子,我知你生活不易,但今日有些要事,不知可否出钱雇你半日时间?” 被称为范娘子的妇人一怔,却是道:“大当家的来找妾身,想来也只能是为了那事了……”她这回认真地看了岑宁一眼,“这位便是外子一直想等的机会吗?能完成外子遗愿已是了却一桩大事,妾身又怎能要大当家的钱财。” 妇人打开身后小屋的门,邀古诲和岑宁进去。 “里头有些乱,万莫介意……” 小屋地方拥挤,但被范娘子收拾得很干净。 几人坐下,范娘子直接面向岑宁道:“这位…小娘子,是想知道外子身亡前的事吧?” 范柱子果然还是去世了。岑宁想着,点头道:“是的,我奉命调查虞二的事,了解到范柱子的消息,察觉其中似乎有些异常。” 范娘子感慨道:“这一日来得竟还算快。小娘子是官府的人?” 岑宁认下了这个身份。 “妾身也不清楚官府有谁是向着那姓虞的,但您既然肯和和气气同妾身说话,想来不在其列。” 范娘子叹道,“那妾身便说了,外子此前是接姓虞的令,去北边送信。从北边回来后,他就有些神思不属,原本说复命之后就寻个机会,带妾身与婆母走得远远的。可在虞府受赏吃过一顿之后,他两三日内就虚弱得不成人形,只来得及给妾身换了个落脚处,便过世了。” 岑宁敏锐地抓住重点:“去北边送信?他可同你说了具体是送去何处?” “外子只说是穿过边境,送到一个小镇处。与他交接的人有些异族口音,不过那边毕竟出了大宁边境,这也正常。” “送往乌苏的信?” “这就不清楚了。”范娘子道,“外子不识得几个字,不过,他对着太阳,将信封中隐约透出的痕迹摹了下来。” 她小心从箱笼底部翻出一张粗纸,上面用炭条画了半个符号。 岑宁与古诲同时肃容道:“像是乌苏皇室的图记。” 虞疏通敌虽然没有拿到切实的证据,但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岑宁同古诲对视一眼,前者道:“我先走一步,此事还需尽快处理!” 茂朋从京中带来的五百御林军和始宁士族的私家部曲,这几日都在城南剿匪。那一片的山匪从张狂被杀到不敢露头,被俘获的土匪也受了百般拷打逼问,但依然没问出和皇嗣有关的任何线索。 一片茫然之际,茂朋和卓益忽然收到邰隐遣人送来的消息——情势有变,速至他落脚的客栈汇合商讨。 信中没有提到任何具体情况,但毕竟谁也没有线索,二人权衡下还是放下手上的事,直奔邰隐住处。 一进房间,邰隐抬手就砸下来一枚大雷:“虞清言私通乌苏,叛离大宁了。” “什么?!”茂朋惊道,“证据呢?” 卓益也是蹙眉。 “先给诸位介绍一人。”邰隐道。 岑宁从格扇门后走出,向两人行过礼,安静站到一旁。 邰隐不太适应地介绍道: “这是我之前在虞疏府中布下的暗线,她以暴露为代价探查到了关键消息。” 茂朋投来审视的目光:“那就有劳她讲讲这令人惊奇的情报了。” 岑宁将各条终于串联的信息汇总说出——书房中零碎的细节、账册中那几名暴毙的仆从与几件大事发生的时间十分巧合的吻合、以及范娘子的证词和她手中摹出乌苏皇室印记的粗纸。 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不过是捕风捉影。”茂朋道,“没有切实的证据,这样的指控即使放到虞疏脸上,他也大可以一概不认。” 卓益也道:“我相信邰相的信息不会有误,但这样模糊的指向,很难借此采取什么行动。” “但绝不能坐视不管。”邰隐强调,“诸位可还记得账册上那两条平兴十一年末的记录?又可记得今年年初才发生的事?” ——没有人会忘记那场惨烈的大败。 “若如此,那范柱子的事想必又是什么危险的预兆。”茂朋烦躁地敲着座椅扶手,“可咱们又能做什么?虞旻手里握着新康郡一郡的府军,要是贸然翻脸,不怕他让咱们再也回不了平京?” 他尽管自信手中御林军的战力,但若要与动辄上万的府军对比,无疑是螳臂当车。 “不必如此悲观,那毕竟不是虞旻的私军。”邰隐道,“若能抓住机会,将此事揭露在整个衙门面前,直接夺了虞旻兵权,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 “难。”卓益道,“我们到此这么多日,也没见过郡守一面,足可见他不是尸位素餐就是被架空到一定程度。而另一个实权的谢复和虞疏是什么关系,这几日诸位也都看清楚了,想要让他配合我们,更是难上加难。” “不如趁他们不备,直接将虞旻虞疏二人武力扣押。”邰隐道。 “也无不可,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挖出虞二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简单粗暴的做法正中茂朋下怀,他第一个应和。 “若这样,还得商议一番如何布置,何时行动方才稳妥……”卓益权衡之下,也无奈加入了对计划的完善。 与此同时,郡牢中。 “真不知道头儿发什么疯,本定一旬后才押送的犯人,突然又说要提前押送,这检查什么的事儿都还没动,全赶到一块儿了。” 一个高个儿狱卒提着灯走在郡牢的长廊中,向同伴发着牢骚。 “害,谁知道。大约是再上头些的人喝多了也没准。”矮些的同伴显然也是牢骚满腹,“我看哪,头儿也是临时被摊派的活儿,也不爽快着呢!你没看他的脸,黑得什么似的。” “毕竟咱们做完他还得归档。”高个儿狱卒道。 他在一处监房前停下脚步,手上铁鞭的柄用力敲打木栏,发出啪啪的声音:“脱了,行前检查!” 行前检查是大宁押送徒流类犯人的一个必备步骤,押送方要将每一名人犯的体貌特征详细记录,包括高矮、五官特征、身体缺陷、胎记伤疤等等,事无巨细——这些都要造成册子,在抵达流放地点时与那边的负责官员核对,以保证始终是同一人。 只有胖瘦肤色由于流放路上吃苦大概率会改变,不做过多要求。 此时高个儿狱卒就是要给这处监房中的犯人做行前检查。因为监房中采光不好,他还专门在白日提了盏灯,以便看清细节。 “别磨磨蹭蹭的,都是大老爷们有啥好害臊。” 犯人的动作有些慢,高狱卒不耐地催促。 “就是大老爷们才慢,要是罗姐来查,俺保证脱得溜快。”这犯人是个嘴欠的,高狱卒没好气地拿鞭柄给了他一子。 “还想着罗姐,罗姐查女犯都忙不过来,还有空搭理你?” 这次检查提前得突然,常在郡牢上值的女性狱卒就罗姐一人,她一人负责一旬后要流放的近十名女犯,此时焦头烂额都算是往轻了说的。 犯人脱完,高狱卒提灯照着,口中念道:“体长约五尺三寸,右臂内侧有直线疤痕一条,长约二寸,右臀有铜钱样红斑……” 矮狱卒就在外面拿着炭笔潦草记录。 查完这一个,又以同样的流程查了五个,他们总算是完成了突如其来的任务,拿着记录回班房去找典狱长。 但向来在班房不挪窝的典狱长竟不在此处。 这能去哪? 急着找上司复命的二人在总衙转了半天,忽听一个小吏开口道: “你们是找典狱大人吗?” “正是正是!”二狱卒连忙点头,做洗耳恭听状。 “别找啦,典狱大人一盏茶前不知看了什么,急匆匆地就喊人牵了马出去啦!” 第29章 水落 典狱长一身是汗地等在虞府门房。 一炷香前他就到了这里,并急切地要求门房尽快通传。不巧的是今日虞疏宴客,府上事多而杂,门房已进去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回音。 他将手中的纸册攥了又攥,直到封皮上出现皱痕才猛地反应过来松手。 在他期盼的目光中,门房终于回来了。 “老爷要小的带您过去,您跟好了。” 典狱长连连点头。他也是个颇有些实权的吏员,但虞府从正门之外的石狮子开始就透露着一股庄严与高贵,于是尽管面前的还只是名仆役,他也下意识保持了恭谨的姿态。 门房带他穿过最外一进院子,到了一处月洞门便换了一名婢子领着,进去后周围的建筑花草一步一换,越发精致秀美。 典狱长不敢多看,盯着婢子的裙摆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直到婢子忽然停下行礼,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园子中,案几顺次排开,院中衣冠博带言笑晏晏,正是虞疏宴客的当场。 而他已被引到上首虞疏的案前几步,一袭雾青色袍服的虞疏放下手中刚刚沾唇的酒盏,凝眸看他。 “虽不知你寻我何事——毕竟按理说你是谢世兄下属吏员,有事当报与谢世兄。”虞疏看起来有一点疑惑。 典狱长蓦地一惊。 确实,他掌管的郡牢有事,该报与郡丞谢复,但因为之前虞疏的态度又或者手中事与虞疏的联系,他竟然先来了虞府! 这可是越权了!他怎么会反应如此迟钝? 正在典狱长震悚之时,虞疏接着道:“不过也无妨,毕竟谢兄恰好也在这儿。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了吧,若真是急事,相信谢兄也不会介意你一时失措。” 典狱长下意识顺着虞疏的视线偏头,果然看到谢复坐在下手左侧第一张案几后,依然是这几日常见的板着脸心情不愉的模样。 典狱长吐了口气,心中竟然生出一丝庆幸。 这一茬一打岔,他原本对将要报告一个大消息的紧张反而消散不少。 他转向谢复,俯首递出手中握了一路的纸册。 “属下记得您在衙门内贴出的那张寻人布告,今日行前检查,女犯中有一人恰恰符合。这是检查记录,请您查阅。” 谢复木着脸取过纸册,刷刷翻到典狱长要报告的那一页——这页纸到他手中之前已被人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有些皱了,因此十分容易辨识。 “人犯身高五尺,胖瘦适中……” “周身无明显疤痕……” “右肩后有一浅色月牙形胎记,长约一寸半。” 浅色月牙形胎记。 谢复骤然抖了一下,这几天这个词在他脑中盘旋了无数遍,此刻竟然出现在这里? 他抖着手翻到前一页的犯人信息,目光顿在最上面记录犯人姓名的那一栏。 他不自觉的念出那几个字。 “杜……鸢儿?” 谢复觉得有些耳熟,他应该接触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 上首,虞疏听到他的低语,转过头来:“鸢儿?此事与鸢儿有关?” 如同一道惊雷劈穿思绪,谢复猛地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虞疏半个月前托他照看一二的那名姬妾吗? 皇嗣的胎记?自己真正的侄女?清言的姬妾? “发生了何事?”虞疏还在问。 谢复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挥手让典狱长将纸册拿去给虞疏:“虞老弟你自己看吧。” 典狱长忙又将纸册呈给虞疏。 席上宾客此时也察觉有事发生,纷纷安静下来,或明或暗地关注着上首的情况。 园中一时显得颇为安静。 这片安静中,虞疏哗啦啦翻过纸页,凝眸阅读。 很快,他的神色变了。 前后又翻了翻,虞疏站起身朝谢复道:“谢世兄,虽说此举越权……但不知能否向你讨个特许?” 谢复心知这特许必然与杜鸢儿有关。谢菀洲的事确认之后,他只觉身心俱疲,只想从这一桩越来越复杂的事中脱身。况且若消息属实,身陷囹圄的杜鸢儿才是他真正的侄女。 思及此,他也不问细节,直接道:“事急从权,这又牵涉到我无力干涉的皇嗣之事,岂有不许之理?” 说着,他取下自己作为郡丞的令牌,亲自离席交予虞疏手上:“虞老弟便宜行事便可……令牌暂时予你,相信你不会让愚兄难做。” 虞疏笑了一下,很快又肃容道:“二叔。” 虞旻今日也在。他从另一边站起来,朝虞疏颔首:“何事?” “可否劳你点几百府军,同我一起去郡牢接一人出来?” 此时,虞疏虽已卸任京中官职,用的也是商量的口吻,但气势已如同缺位的郡守一般,凛然端正。 虞旻没多疑问,应道:“可。” 座中宾客尚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有些隐隐的鼓噪。虞疏同二人说完话,终于站到案前朝席中一揖,朗声道。 “今日本该宾主尽欢,但实在事发突然。诸位可还记得前些日南庄中提及的皇嗣一事?” 在座的多是当日参与南庄之会的人,即使不是,也与参与者同宗同族,对事情多有了解。故而虞疏只将这话做引,并未细说,而是直接转向正题。 “这几日劳诸位为寻找皇嗣一事奔忙。方才在下得到消息,景恒公主的下落有眉目了。” 没去管此言一出座中震动,虞疏接着道:“不瞒诸位,若此消息验证属实,公主此时正在郡牢之中。且身份有些不妥。考虑到之前南庄中便有人意图刺杀皇嗣,不能不考虑确认身份之后公主的安危。” “皇嗣不容有失,因此今日宴席只能到此为止。在下需与都尉一同前往郡牢将人接出,安置到都尉府方才稳妥。” “虞二,你无官无职,为何也要同去?”一个平素做事就大大落落的人冷不丁问道。 虞疏苦笑道:“这说起来便有些汗颜了。当真是造化弄人,这位若真是景恒公主,那她之前与在下尚有一段缘分未了……于公,在下或许能相助安抚公主心绪;于私,想必不用过多解释。” 这话说得隐晦,但在座都是聪明人,顿时面面相觑。 “知途,你快马去告知相国、太常卿几位大人此事大略,请他们带人在都尉府稍候,我与都尉很快便至。” 见不再有人疑问,虞疏又歉意地一揖,随即起身离席,向书童吩咐过后,匆匆入后院更衣备马去了。 知途无需更衣,先一步牵马出府。 邰隐等人自然留了落脚地点在虞、谢二府。知途一骑快马飞驰,到客栈底下将缰绳扔给小二就快步上楼,称得上失礼地用力敲响邰隐的房门。 房中几人尚未议好细节,就听外间咚咚的敲门声,伴随知途的声音:“几位大人,虞府派小的来递急信,还请大人允小的进去!” 几人一惊,岑宁立刻转到内间屏风后藏好,茂朋悄悄去取了门闩,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扬声道:“进来吧!” 知途进来,见到几人都在,也不怯场,躬身将宴上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还请大人们并京中来验证的嬷嬷移步都尉府!” 几人对视片刻,茂朋一咬牙:“走!” 都尉府是虞疏的地盘,在那边他们必然无法做什么。而若皇嗣真的找回,失去这个借口,也很难将虞疏虞旻一同邀入御林军包围之中,他们的计划尚未成型便算是夭折。 没法在始宁处理虞疏,但皇嗣一事了结,他们便可回京调集力量早做防备,也是一件好事! 第30章 分道 都尉府与府军紧密相关,故而地处城墙边沿。邰隐等人这几日从未去过。 今日被知途带来,才发现都尉府周边都是府军的营房。他们在营房外就被关卡拦住,由于此事并未被提前告知府军中的人,他们等了许久的通传与验证,方才顺利越过关卡到达都尉府。 这一道阻拦耽搁了不少时间,他们被引入都尉府坐好后不多时,虞疏已带着人从郡牢回来。 他回来后简短地同邰隐等人见了一面,随后急匆匆地将嬷嬷带进去检查。 邰隐等人在外面等候,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 果然,不多时后,嬷嬷一脸喜色地出来道:“大人们,这位贵人身上确认无疑有玉牒上记载的印记!” 这不出几人所料。邰隐向嬷嬷道:“景恒公主确认身份是大喜之事,我等此行正是为接回公主而来,你去通报公主一声,说我等欲入内谒见。” 嬷嬷却是看了虞疏一眼,虞疏迟疑道:“可公主现在身体不适…” 茂朋怒道:“虞清言你插什么嘴?找到公主是有你一功,但此事与你何干?” 虞疏无奈道:“鸢儿——景恒公主养父已逝,虽说不妥,但在下现在确实是公主最亲近的人,不能说与此无关。” 茂朋拧紧眉头:“公主是你妹妹?虞氏对血脉子嗣的掌握如此疏忽?” 虞疏道:“不……公主与我有肌肤之亲。” “荒唐!”邰隐、卓益、茂朋同时震动。 虞疏早已料到此幕,他苦笑着连连摆手:“不是诸位想的那样,我与鸢、公主殿下,在她身份明了之前就已结缘……” “那你怎会不知她身上印记?”茂朋大怒,拍案而起,“虞清言,你故意装傻?” 邰隐与卓益同样逼视着虞疏。 虞疏再度苦笑:“这、闺房之事,若我说真是没有注意,诸位怕是不信……可……” 牵涉公主的闺房之事,作为臣下逼问过度就不好看了。邰隐冲茂朋摇摇头,后者不甘不愿地坐下,脸色臭得让人难以忽视。 邰隐对虞疏道:“此事权当你真是不留心。但事涉国本,即使你与公主有些联系,也不能阻拦我等拜见。” 虞疏叹道:“并非我有意阻拦,公主确实身体不适。不过相国坚持,我再说什么相国也不会信,那便去见吧。” 他让开通往内室的路。 邰隐几人顺次进去,绕过屏风,一眼便看见一名形容有些憔悴的女子靠着床栏,站在她身侧的婢女手中攥着一枚帕子,似乎刚帮她擦拭过唇角。 内室的窗户关着,房中点着熏香,但仍然掩盖不住窗前痰盂中散发出的一丝酸气——女子刚刚呕吐过。 当然,比起这些更引人注意的是女子被锦褥遮盖一半,但仍能看出明显弧度的肚子。 这位新出炉的景恒公主,现在正在孕中。 “这……”这场面让几人都有些猝不及防,茂朋再度向虞疏投了一记恶狠狠的眼刀。 邰隐上前行礼:“殿下,不知虞清言是否已将事情与您说清?” 杜鸢儿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重臣贵人,她很是不安地看了一眼虞疏,得到他温柔鼓励的眼神后方才鼓起勇气道:“大、他已对我说了,我实为流落在外的景恒公主,你们此番,是要将我带回京中。” 邰隐道:“正是。公主知道便好。京中局势紧张,急需公主的存在稳定人心,不知公主何时方便同我等一起上京?” 他开门见山道。 “诸位……要何时出发?” “自然是越快越好。” “可……” “公主有何疑问?直说便好。” 杜鸢儿嗫嚅着,看了一眼虞疏,“我同你们上京,那他会如何?” 邰隐蹙眉:“虞卿……” 他整理了一番言语:“大宁公主不可与人作妾,也断无与他人共争一夫的道理。公主回京后,自然是与虞卿再无瓜葛——若虞卿有心,也可先停妻,再来向皇室诚心求娶。” 杜鸢儿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那这孩子?” “出于公主腹中便是皇家子嗣,既无婚姻,那便与其生父无关。” 杜鸢儿沉默半晌。期间,她又没忍住呕了一次,屋中人垂头静静等着。 婢子递上棉巾,杜鸢儿拭过唇角,喘了两口气,道:“诸君也见到了,我现下身体不适,此去平京路途遥远……不知可能容我养好身体,诞下孩儿后,再去平京?” 茂朋快言快语:“那说不准就来不及了!” 杜鸢儿抿唇。 虞疏上前半步站到床栏边,呈现出保护的姿态:“茂校尉,孕妇身体脆弱,若长途跋涉中出了什么意外,你我都担当不起!” 茂朋急道:“那这孩子不要也罢!” “你逾越了!”邰隐喝道。 茂朋也知道自己心急说错了话,愤愤闭嘴。 虞疏道:“几位莫急,若只是稳定局势,景恒公主尚在人世的消息传到平京,不也能安定人心?若非要让公主赶往平京,反而是冒了极大的险。” 在景恒公主意外怀孕的情况下,事实确系如此。 卓益叹了一口气:“公主若留在始宁,那便当告知郡守,速速腾出地方以作公主府,再另行调人护卫。” 杜鸢儿这时犹疑道:“不必麻烦,我在虞、虞卿府中的院落,其实就挺好的。” “不可。”卓益否决,“皇室便应有皇室的尊贵,岂能久居他人府上?” 虞疏安抚杜鸢儿道:“无妨,我时常过去陪你就是。” 茂朋又是一番怒视,但克制住了没有开口。 事情至此,景恒公主暂时留在始宁一事已经基本定下,无甚更改的空间。 卓益下去向人吩咐布置太常卿职责内的事务,邰隐则道:“既如此,我等留在始宁也别无他用。此行还有一事,是要押送乌苏四皇子哈扎图入京,我等欲即日启程,还望虞卿转告谢郡丞以便配合。” “好说。”虞疏爽快应道,“谢世兄也一同来了都尉府上,我这便使人唤他过来。” 郡牢中乌苏皇子的确认与转交进行得异常顺利。谢复极为配合,虞旻也慷慨地借了他们一百府军,帮忙看押这名重犯。 再加上五百御林军,这支队伍称得上相当庞大。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良多,做好交接后,时间已近傍晚。邰隐等人本想尽快出发,但夜路着实不好走,且会平白比白日赶路多出许多意外的可能,故而整装等到第二日清晨,城门刚一开启,一行人便启程赶往平京。 倒不是平京局势真的紧张到这份儿上——卓益和茂朋或许心有担忧,但邰隐是知道姜尧的真实情况的,他短时间内死不了——而是若他们推断没错,虞疏真与乌苏有所勾结,那么他们押送乌苏皇子返程的这一路上,大概率不会太平。 “只希望我们突然提出要启程,能打虞疏一个措手不及。”邰隐忧心忡忡道。 他照旧乘着马车,岑宁以邰隐手下暗探的身份顺利进入车队,此时也在邰隐的车中,闻言道:“难,今早出城时虞清言从容不迫,看着不像没有准备。” 两人都是一叹。 那一百府军他们最终没敢要,怕虞疏在其中藏有暗手,只留了原本负责看押囚犯的三名押送小吏,还由茂朋亲自骑马走在囚车左右看着,以防有失。 即便如此,身在始宁附近,他们依旧提着一颗心。 “士攸,前面可以分路,咱们要走岔道吗?” 正在两人忧心时,卓益拍马靠近,敲了敲邰隐的车窗。 他也在考虑安全的问题。 邰隐打开车窗向外看。他们已经过了裕水,即将穿过分割新康郡所在盆地与平京的一处山脉。 前方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直接连通平京与始宁的官道,也是他们来时走的路,较为平直。另一条是绕行更南边的州郡,再从另一个方向绕道平京的路,相比前者,就要崎岖不少。 若走前者,唯恐虞疏有在道中设伏;走后者,一则耽搁时间,二则若虞某人虑事周全在岔道上也设了伏,那崎岖山路不比官道,要逃走都困难。 两难之选。 邰隐扫了一眼随队的五百御林军。 布置人手也要时间,他们从骤然提出离开到真正出发不到一日,称得上仓促。况且此事说起来是叛国之事,压根不可能调集多少人手,即使中伏也有很大几率从官道杀出去,若转走小路,反而是将地形优势送到对方手里! “走官道!” 第31章 射杀 要穿过山脉前往平京,官道自然也不全是坦途。尤其是即将离开始宁的这一段,过裕水不久就是山路,算不上崎岖难行,但也有些狭窄。 “都着甲慢行吧。”茂朋下令。 虽说山路着甲消耗体力,也会拖慢行进速度。但此处队伍不得不拖长,且南方林叶不落,山林茂密不易侦查,若是被人突袭导致布衣接敌,才是真的吃了大亏。 两骑前方开道,剩余人披甲执戈,三四人一排,将马车与囚车夹在中间,缓缓前进。 走了半天,一路都还平静。一行人在一条小溪边歇下,布置岗哨起锅造饭,直到歇息过后,依旧无事发生。 “准备走吧,依旧不许卸甲,傍晚走到下一个村落中的歇脚处再说。” 一行人开始收拾用具,整备马匹。 “异常——” 忽然,岗哨发出一声警示,但失去了后文。 一支利箭洞穿了他的咽喉,他从被用作临时高地的溪旁大石上栽下,一头倒进溪水里。 所有人本就绷着一根弦,此刻惊变突生,茂朋即刻跃起: “备战!” 邰隐和卓益识趣地缩回马车中,御林军们操起手边的长枪,狱卒奔向关押哈扎图的囚车。 与此同时,左侧茂林中射出疾雨般的箭矢,御林军所着并非板甲,依旧有许多要害之处,密集攒射下,顿时倒下数十人! “一二队前压!”茂朋大吼。 他们此行只带了十来个弓箭手,所备箭矢亦不多,不可能与他们对射,此时只能进去找到射箭者,借甲胄之利近战杀敌。 接近弓箭手的路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来时并未想到敌人可能拥有正规军械,考虑到还要加速赶路,以防备山间匪徒的规格而言,带上薄甲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但此刻面对异常精准有力的密集射击,无盾着薄甲冲锋就是全然拿命在堆! 好在对面人数不多,箭雨杀伤虽强,但总量不足。且林木隐蔽身形的同时也影响射程,埋伏者藏不了太远。又抛下几十具尸身,他们成功接近到能看清埋伏者的地方。 那几十名执弓者竟也身着皮甲,见他们接近不躲不避,只由最前面几人抽刀迎战,后排依旧一心张弓搭箭。 茂朋仗着甲胄精良冲在前头,一刀劈歪埋伏者设置的简单木栏,第一个与前排敌人短兵相接。 这个距离已经可以看清敌人的脸,他愣了一下,随即怒喝:“乌苏!” 是的,这二十几名埋伏者,竟都生着一张异族面庞! 虞疏竟敢将乌苏武士偷渡入境藏在此处! “诸位同袍,随我全歼这些乌苏狗!” 后面跟上的近二百人轰然应声,将近十倍的兵力差距,对方可说是一触即溃,何况后排一半人明明敌人已经欺到眼前还不肯放下手中长弓……咦? 一支箭从茂朋肩旁擦过,他惊觉回望,发现这支箭遥遥落在临时营地之中! 而因为并无盾牌,营地中人不得不分散藏匿于车后、大石后躲避这无谓的伤亡,场面颇有些混乱。 倒是囚车那边,三名狱卒还尽职尽责守在囚车旁,谨防变故中哈扎图脱身——不对! 那辆囚车的位置,避得太远了! 茂朋有心示警,但距离遥远,只能大喝:“营中有变,速速杀完夷狗,随我回援!” 营地中,众人因为箭雨临时分散躲避,三名狱卒趁此机会将囚车推到一旁。 他们身上囚车与木枷的钥匙自然在入队时交予了茂朋,但各自身上还藏有备份。 此时借囚车掩护,他们迅速解开哈扎图身上的枷锁,从附近御林军尸身上抽出长刀塞入他手中。 “殿下趁此机会快撤!” 他开口,说的竟是语调拗口的乌苏语言! 另一名狱卒已摸去一块大石后牵了马,袭击来得突然,车马都未备好,这匹马一直孤零零地被拴在那吃草,此刻带着全套鞍鞯牵来,立刻便可骑乘。 这动静总算引起了营地中人的注意。 “哈扎图要跑!” 恰好此时茂朋所率的人冲到箭阵之前,箭雨顿时稀疏,躲藏的御林军纷纷涌出阻拦,几名背了弓的士卒张弓搭箭,从远处瞄准于他。 哈扎图翻身上马。他在始宁郡牢中并未受到苛待,此时神完气足,借着娴熟的马上功夫,轻松劈翻数人,跟着以刀劈落朝他而来的冷箭! 随后他拍马过溪,几下甩开因箭雨阵型零散的御林军,朝山中驰去。 “追!” 几名动作快的御林军也上了马,紧随其后。 才跑出十几步,前方林中机括作响,凭空飞出数十支箭矢!以弩击发的箭矢势大力沉,精准地洞穿马上御林军只着薄甲的胸口,将不多的几名追兵射落马下。 乌苏的埋伏竟不只左侧林中那些人,前头的这些伏兵一直蛰伏不动,此刻才露出踪影! 兔起鹘落之间,哈扎图已跑出五十来步,眼看就要顺利脱逃了! “弓拿来。” 一名弓兵正张皇之下急射,忽然一道女声从旁响起。 他没做理会,这人竟劈手夺过他的弓,自行从他背后抽出长箭,弯弓而射。 “你不要捣乱!”弓兵急道,“哈扎图——” 他话才一半,就见弦上箭发,直冲哈扎图背心而去! 要中了吗?他不自觉屏息,只见哈扎图反身一刀,将这箭劈飞出去。 弓兵正要叹息,忽见这箭之后紧随的还有一箭! 也不知这人是如何做到这样短的时间里连发两箭,第二箭去时,哈扎图刀势已尽不及回防,那支闪着寒光的利箭直直命中哈扎图咽喉,其势之大,将他失去平衡的身体直接带着栽倒马下。 那马失去主人又朝前跑了几步,疑惑地停了下来,原地跺了跺脚。 “杀……杀了?” 弓兵恍如做梦,这时他才来得及去看抢过弓的这人,一看之下,发现自己竟还认得。 “你是……这几日在相国车中的粉、咳、姑娘?” 岑宁“嗯”了一声,将弓递还弓兵,没管他变幻莫测的神色,又回到马车中。 “哈扎图不好活捉,只能杀了。”她朝邰隐与卓益道,“反正这仗总归要打,提前祭了旗也无甚区别。府兵也不是他虞家私兵,虞疏应当无力安排更多埋伏了,割了哈扎图的首级腌好,我们尽快上路吧。” 之后数十日行程果然太平渡过。 平京城墙遥遥在望,他们这只数百人的疲兵到达城墙脚下时,只感觉恍如隔世。 戍卫城墙的恰是茂朋的族叔。他接引一行人入内,茂朋急吼吼地将报损、兵员归档等事全都抛给副官和族叔处理,拉着卓益、拽着在宫城内权限最高的邰隐就直奔皇宫。 后两者看了眼身上不成样子的袍服,又想了想虞疏既已勾结乌苏入境,这些天在始宁又不知做了什么,终归放下对仪容的一点顾虑,任由茂朋拽着上马狂奔。 好在几人都是大员,纵使没有朱紫官袍,单刷脸也能出入自由。他们在南华门外下了马,直冲勤安殿而去,一直到殿外才被亲卫拦下。 不过也没有拦多久,侍卫入内通报后,他们很快顶着一副与精致整洁的殿内装饰格格不入的尊荣,在正殿见到了姜尧。 三人行过礼,邰隐作为在场官位最高者率先回话: “陛下,始宁虞疏反了。” 第32章 石出 邰隐花了大约一刻钟时间讲述此事。 前面的线索都可算作是捕风捉影,但莫名出现在大宁境内的乌苏人已可算是实证。他们没忘了带上用盐匣保存的哈扎图的头,此刻也呈了上去。 姜尧不避讳地亲自看过那颗首级,吩咐内侍:“拟旨更换新康郡守,并令周围州郡做好讨伐混淆皇嗣、蛊惑景恒公主的虞贼准备。” ——私寻皇嗣一事士族们本想隐瞒,这回是隐瞒不得了,不过大事当前,且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姜尧也没有要严加追究的意思。 邰隐明白姜尧的想法:反正景恒公主与逆贼虞疏扯在了一起,两人一同打为叛贼即可,此事于他的位置无碍。 但…… “陛下,虞贼已勾结乌苏,心性难测,且始宁府兵在其族叔手中,迟恐生变。不如下旨的同时派出禁军以作保险,将始宁从上到下清理一遍?”邰隐道。 “臣附议。” “臣附议。” 牵涉国本之事,其余两人很快表示赞同。 “并非朕不想,但诸卿入城时不曾察觉什么变化吗?”姜尧无奈。 入城时脑中都是一会儿觐见的事,哪来的空隙观察平京的变化。几人面面相觑,邰隐道:“还请陛下明示。” 姜尧叹道:“即丘防线吃紧,京畿大部分可以调用的兵力已经增援过去了。” 防线吃紧?他们离开的时候分明还未开战! “是乌苏主动进攻?” 姜尧肯定道:“一月前,即丘那边就传来消息已经开战,当时尚且守得住。前两日收到传信,说守城器械将尽,乌苏的攻势越发猛烈,急求增援,城中禁军已分出一万调去了。” 如此,那确实是不好再分兵了。年前一战的损员,外加此次调离一万禁军,整个京畿不过还剩二万禁军一万御林军固守。对于偌大的首都周边而言,兵力并不富裕。 “臣奏请缉拿京中虞氏族人。”茂朋忽然道,“勾连外敌是连坐之罪,既然不好发兵,不如先缉拿共犯拷问情报,之后或许还可掣肘虞贼。” “好建议!”卓益赞同道。 姜尧也是点头:“就依茂卿所言,传廷尉,即刻听令缉拿虞府上下!” 短暂的小朝议很快散去,邰隐回到府中,脑中还在回放新得到的消息。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出缘由。 心烦意乱之下,门外有人通传:“羽林郎岑光求见。” “不——”话说一半,邰隐忽然反应过来,“快让她进来。” 岑宁及时射杀哈扎图有功,在邰隐的授意下也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掌宫中宿卫的羽林郎。只不过姜尧要处理政务,还没有腾出时间来见她。 岑宁无所谓何时向老友坦诚身份,但了解当下情况却是她必做的事情。故此领了官袍认了衙门,就来邰隐府上拜访。 邰隐正无头绪,当下将殿中消息简单与她说明,想看看从来直觉敏锐的岑宁是否有别的看法。 岑宁单刀直入:“廷尉抓到虞氏的人了吗?” “还没传回消息。若有结果,应当会有人送来我府上告知。”邰隐道,“这事有什么关碍?” “我有一些模糊的想法……先看能不能抓到人吧。”岑宁皱眉。 虞氏乃大族,其府邸就在平京核心圈中。廷尉动手,很快就能传回消息。 两人等了没一会儿,果然有信使登门,送来廷尉那边的消息。 ——虞氏府中只剩婢子童仆,连细软都未缺失多少。虞氏本族人早在几日前以出游之名离开平京,不知往何处去了。 “……”邰隐脸色不大好看,“也算情理之中。这等大事,虞疏又怎会不告知族人,让他们留在京中等我们处置。” 岑宁摇摇头:“不对。” 这消息似乎验证了她的预感。她拿过邰隐手中的信纸,仔细阅读。 “据证词所说,虞氏族人是两日前出城的……” “这种诛九族的大事,只要知道万没有不尽早离开的道理。那么倒推虞疏告知他们实情的时间——考虑到我们人多难以疾行,速度会比昼夜疾行的信使慢——虞疏去信告知族人的时间,不过也就在我们离开始宁前后。” “确实如此。”邰隐也察觉了不对,“看来此事与虞氏本族倒是大概率无关。可勾连乌苏这种事他为何会独自去做?他早已辞去京中官职,除了旧的北境布防,又能有什么筹码?” 他疑惑起来。 为财?乌苏固然富裕,但虞氏也是煊赫大族,虞疏从小伴君长大,所见所用岂是乌苏的财货能打动的。 为仇?未曾听闻虞疏与谁结下这等死仇。况且与其借乌苏人的手杀仇,还不如自己雇凶杀人,至少被发现不用株连族人。 为情?那就更离谱了。 “筹码或许是他手中的皇嗣。”岑宁道。 “这确实。回顾始宁一事,自始至终应当都在他的控制之下。那块金牌应当也是他送到平京的。”邰隐赞同,旋即提出疑问。 “但为何要选在此时暴露?他若想通过乌苏逼陛下禅位几乎没有可能……乌苏虽在一月前就已开战,却没取得什么实质性战果,此时将皇嗣摆到台面上,只会引起京中警惕和注意。” “等等,开战一月,却在几日前送来求援信?”岑宁忽然问。 此前交流并未说清具体时间点,邰隐点头补充:“即丘那边说此番乌苏攻势太猛,撑了半个月已用完城中的军械储备,再不支援恐有破关之危。” “他们在乌苏的猛攻中撑了半个月求的援?防线上还有哪里回报有敌情吗?” “并无。” 岑宁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其中有诈。” 邰隐正色:“此话怎讲?” “大宁剩下的将领是太久没有打过真正的守城战,也太缺乏对乌苏的认识了。”岑宁摇头,“此前那战并未折损乌苏多少主力,是兵行险着。但大宁的精锐损耗从即丘到禁军都足够肉疼——若是乌苏倾巢而出全力进攻现在的即丘,他们绝对撑不到半个月才求援。” “我想,虞疏的底气或许就在这里:乌苏分兵了,那处不知在哪的分兵之地,才是他们真正的杀招。” 邰隐愕然:“可北疆其他关隘多属天险,若分兵去打那些地方,恐怕还不如集中兵力攻打即丘。” 岑宁用力揉着眉心:“虞疏肯定也知道这些。他的想法我现在大概能明白了——乌苏若打进平京,陛下驾崩,平京士族残灭,那么手握皇嗣的他就是大宁残存部分的下一个掌权者,这毫无疑问——” “但前提是能攻下平京,还要能杀了陛下。”邰隐本能反驳,“有大军护卫,就算因为此前的战损无法固守北境,但护着陛下退到安全的地方难道做不到吗?” 岑宁直直凝视邰隐:“你认为陛下会选择退过落雁岭吗?尤其是知道皇嗣未绝的情况下?” 邰隐张了张口。 ——不会。他知道这个答案。 将都城从始宁迁往平京废了姜尧多少力,邰隐比常年驻扎北疆打仗的岑宁更清楚。好不容易将防线推到落雁岭以北的小平原,好不容易稳住了每年被乌苏侵袭的局面,姜尧岂会容自己再回到新康? 不,他只会尽全力募集周边州郡的府军,以天子之身督战,背水一搏。 “要踏过即丘并非易事。”他最后只能道。 “这就是我要说的。”岑宁沉沉吐出一口气,“这种事,但凡虞疏不是真的疯了,就不可能完全孤身一人去做。” “还有谁能助他?” “我若是虞疏,既然打定主意要利用景恒公主,最好的选择不应该是让她在后院做妾,而应该明媒正娶给她一个妻位。”岑宁突然转变了话题。 邰隐神色逐渐骇然。 “既然重要如景恒公主也始终是妾,排除虞疏天生情种的选项,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的正妻——窦聆月——对这份疯狂的计划而言,至少目前,比景恒更加重要。” “你还记得窦聆月的窦家都有谁吗?” “窦老将军,他镇守壶关……”邰隐艰难吐出这几个字,“但这不可能,窦家世代忠勇,窦光珽的忠心更是日月可鉴,他父兄子嗣都是马革裹尸……” “窦老将军也六十多了。”岑宁一字一顿地说,“据我所知,窦家的下一代,可不是什么英明忠勇的将才啊。” 第33章 各处 始宁,虞府。 “夫君,平京的大人们就这样匆匆回去,可会对夫君不利?” 小花园廊下,窦聆月停下弹琴的素手,一双含波目忧心地望着虞疏。 “夫人暗自愁了这几日,总算肯说出来了。”虞疏上前帮窦聆月理好夜风拂乱的鬓发,笑道。 “夫君……”窦聆月赧然,“妾身不懂政事,只是心有不安,胡乱猜测。” “无妨。”虞疏道,“你能有这样的直觉,也是好事。你猜得不错,他们入京之后,少不得要参我一本居心叵测,混淆皇室血脉。或许还会要皇帝下旨对鸢儿腹中的孩子去父留子。” “那、这如何是好?”虞疏列举的可能比想象中还严重,窦聆月显而易见地慌乱起来。 “夫人不必担心。”虞疏嘴角噙着笑意,“这不是还有夫人在吗?” “妾身又有何用?” “只要窦氏还镇守北疆一日,夫人还爱重于我一日,他们便不好仅仅因为鸢儿的事就要我性命的。”虞疏随口道,“都是多亏了夫人。” “既如此,妾身再去信一封给家父……” “夫人宽心,不是上个月才去过信吗?”虞疏温声道,“擒儿一向肯听我这个姐夫的话。不过若你实在挂心,再去一封也无妨,无非就是辛苦一番信使了。” 窦聆月终于露出笑颜:“那就罢了吧。路途遥远,上一封信许是才送到不久,我这做姐姐的赶着又发一封,好似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似的。” 虞疏颔首轻笑。 北疆,壶关关城之上。 一封信展开放在一块粗糙的条石上。信纸被一只手用力按住,与条石表面擦出道道皱褶。 那只手未曾遮住的部分露出几行断续的文字。 “常年关外苦寒,未曾见高官厚爵,但见代代刀剑加身……”、 “子嗣后人,生于风沙长于边陲,欲脱身而不得……” “……如何不令人叹惋。” “今可洗寰宇、换乾坤,平京尸位素餐之人自当……” 那只手用力握住信纸,将它揉成一团。空中如练月色笼罩中,这手擦燃火折子,将信纸付之一炬。 窦擒站在城垛上,看着这张自己看过无数遍的信纸燃烧成灰,张开手,让灰烬飘洒向雄关之下。 远处,被月光照亮的、没被月光照亮的山麓,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正在接近。 窦擒知道,这就是姐夫虞疏信中所说的“时机”。 “护军,动手吗?”身后一步,亲卫垂头低声问道。 “去吧,按我之前说的,一队开关,二队传令全军收营不动,你亲自带人去都府,‘说服’父亲。” “大宁局势,确实也该改一改了。” 平京,城南校场。 二万禁军被紧急诏令集合,月下站成黑压压的海洋。 “今日星夜抽调尔等,乃是大宁正处于危难之际。” 岑宁方才急匆匆赶往宫中,说服姜尧后得到临时谕令调动京中所剩不多的禁军,又赶到校场整军。 “壶关有急报。全军整备,半个时辰之内出发,以明日落日前为限,赶赴壶关!” 她在马上重重挥手,命令一层层下传,整片营地如同被搅动的波浪,滚滚翻涌起来。 邰隐作为她的监军站在她侧后方。与她一同注视着黑夜之中的调动。 “希望是我多虑。”岑宁轻声道。 壶关距平京不到百里。平京一座不据山川之险的城池,敢于选址于距边境线这样近的地方,一是取天子守国门之意,二是壶关地形险要,极端易守难攻,从前屡次创下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固守几月的壮举。 但相应的,如果壶关这道防线真因虞疏无端破裂,那平京便如同赤身面对乌苏的利刃,脆弱得可怕。 “会赶得上的。”邰隐肯定道,“虞疏也不可能料到,在他眼中保守迟钝的平京竟然敢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的情况下几近掏空武备做此豪赌。” “也不算吧。”岑宁笑了一声,“发往各处的急函已经上路,几日内各地府军便会赶到平京,算来平京倒是没多大妨碍。” “那属下就祝将军此行……武运昌隆。”无人站在左近,邰隐的声音微不可闻。 始宁,新禾里。 一声清越的鸟鸣在檐下响起,鸟喙叩啄窗棱,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古诲从榻上披衣爬起,打开窗子,看朝廷特训用来送信的游隼落到肩上,一边歪头解下它小腿处捆缚的小竹筒,一边摇头叹息: “早知道当年就彻底洗手不干,以免这个岁数还要被这些麻烦事儿追着撵……” 他打开小竹筒,看见里面不同于往日的白色锦书,而是一张明黄色绸缎,神情逐渐严肃。 【……朕意撤换新康郡守,诸位可便宜行事,唯须尽快缉拿虞氏叛贼。】 书到最后,不是姜尧在秘阁使用的特印,而是大宁皇帝的御印,这意味着这份密信同时也是一份加急的密旨,具有皇帝背书的承诺效力,可以对部分忠于皇室的官员展示以获取支持。 他又叹一声:“还好老夫没和老伙计们断了联系,否则仓促之下还真是不好入手。” 他入后室换了衣裳。 平素布衣素头,看着不过一介精神矍铄的普通老头儿,换上锦袍之后,赫然竟显出了一身官威,同北城那些人一派气象。 他自去马厩牵了马备了鞍,向某处久未造访的小巷中去。 “希望许涯小子还没睡,不然老夫多年不见,头一回上门倒是免不了要做个恶客了。” “谁让眼下只有那小子能最不令人怀疑地接触到谢郡丞呢。” …… 许涯确实没睡。 作为始宁司寇,他刚结束今日的值守,溜达着往家去,就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驻马于自己家门外。 “……老头儿?” 他不敢置信道。 古诲不满地回身,教训道:“什么老头儿,头儿就是头儿,乱加字,没礼貌的小子。” “您老当年隐退说的不就是年纪大了,我这么叫有什么错。”许涯习惯性抬杠,“不过您不是说再也不回衙门、不见我们这帮人了?怎么突然过来?” 他说着,走近帮古诲牵马:“到门口了怎么不进去?” “还不是你换了门人,都不认得老夫了。”古诲下马随他进去,却没回答前面的问题。一直到了正厅,他才道,“涯小子,明儿得借你的身份,让我进衙门同谢郡丞说两句话。” “您自个儿去不就成?”许涯随口道。 古诲作为郡丞衙门的老司寇,郡丞府极得力的干将,要进一趟郡丞衙门真称不上难事。 “这事儿不能被人知道。”古诲道,“做好了,是鸡犬升天的大功;做不好,是就地授首的大难。” 许涯拧眉:“您讲。” 古诲知道这小子向来嫉恶如仇,倒也不怕事情外泄,直接将密旨与他。 许涯认认真真来回看了数遍,半晌道:“得亏我老母早已过世,自个儿还没婚配。” 古诲短促地笑了一声。 “要不一个不小心埋在这儿,还得连累无辜。” 许涯将密旨递回给古诲,道:“那您今晚就先留在这儿吧,明儿委屈您换个装束,咱们一同去郡丞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