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瞎子疗养秘籍》 1. 明镜司(一) “景华宫走水了!” 时值盛夏,空气干燥得搓搓手指都能捻出渣。一点火星落在窗上,瞬息间便蔓延开来,映得产房内火光幢幢。 鼎沸的人声被隔在宫殿外,皇后紧攥着拳,生产的阵痛几欲将她撕裂。 她被汗浸透成了个水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娘——” 婴儿坠地,听见的第一句话是声凄厉的“娘”。 她似有所感,扯着嗓子哭起来,又被擦干净放到娘的身前。还没来得及感受母爱,她就被裹进缎子里抱起,懵懂地看着另一个男婴取代了她的位置。 宫女低声道:“娘娘,这可是欺君之罪。” “没有皇子,本宫全族都没有立足之地。”皇后的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衬得神情近乎疯狂。她伸出保养得当的手,“玉环,让本宫瞧瞧她。” 皇后低下头,好像要靠这寥寥一眼将刚出生的女儿记在心里。 火舌燎破了窗户,又被一瓢水泼灭几分。她下定了决心一般,道:“趁还乱着,处理了罢。” 她狠狠闭了眼,再次睁开时满面喜色,将男婴抱起轻轻晃着,没再分给襁褓一个眼神。 直到火光渐灭,御辇方才姗姗来迟。 小太监灰头土脸地跑出去,跪在地上:“禀报陛下,皇后娘娘生了,母子平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景华宫内人皆欢喜。 就在这时,无人在意的侧门悄悄开了。 * 十九年后,新帝李珖登基,建立暗卫组织明镜司大肆清剿异己。 一时大楚朝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至于到底自危成了个什么样,看这夜里鸟拉个屎崩地上都出不了声响的长街就知道了。 忽地,一声木窗破裂的响动传开。 尖锐又短暂,像是把刻意维持出的宁静撕了道口子。 严岁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嵌在背上的箭已经淌不下血了,飞掠时的星点血迹断了流,让他得以甩脱身后的追兵。 他苦中作乐地想:“能甩掉他们也是桩好事。” 直到他从客栈的屋檐上跳下来,眼前一黑,和被压坏的木窗一起栽了进去,还连带了几片窗户纸和一众刚晾上就惨遭被撞落命运的湿衣裳。 严岁:“……” 这可太丢人了。 没人会乐意大半夜被陌生人破窗而入,莫惊鹭也不例外。 都说天上掉馅饼,她自下山以来行走江湖半载以来,还没见过深更半夜天上掉男人的。 还是个一身血腥味的男人。 莫惊鹭这人没什么毛病,就是穷讲究,爱干净。 平日里衣裳要熏一遍才肯上身,隔日的不穿,颜色搭配太丑得也不穿。 竹杖“笃笃笃”的敲击声从床头一直响到了窗边,将地上散落的衣裳挑起来放在椅子上,这才勉为其难地在严岁的肩头捅上一捅。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还碰到了他身上的那支半截的箭。 没听到地上躺着的人有什么反应,她颇不耐烦地说道:“再不醒我可就把你扔出去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但话可就没那么好听了。 严岁早在跌落地上时便醒了。他睁开眼睛,先是被这房间里的檀香呛了一下,再动动袖口,让藏着的匕首滑到掌心。 翻身跃起,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将他那一身黑衣染得颜色愈发深了。严岁面色更白了些,差些没站稳,手上匕首刺出的动作倒是没停,与竹杖相撞,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竹杖? 严岁略略错愕地看向对面的姑娘,一双眼睛灰白阴翳,显然是个瞎子。 莫惊鹭告诫自己他是个伤员,努力撑出点好语气,道:“你现在打不过我。血腥味好重,你受了伤……应该不止一处。” 严岁依旧握着匕首,心道:“她说得不错,自己被同僚追杀,身上内外伤无数,现今的武功怕不是比不上以往十之二三。她能用竹杖迎上白刃,想来也是有几分身手,真要动手,胜负也未可知。” 莫惊鹭好像能听见他心中所想一般,自顾自地说道:“追杀你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但大概不是好对付的。所以啊,现在是你在求我一个姑娘家收留,还拿着刀不太好吧?“ 在这么个贞洁比天大的世上,身旁多个母蚊子都会被他一掌拍死的严岁,在听到姑娘家这个词后眼神挪开,耳尖泛了点红。 既生了退让的心思,后续的和解便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他刻意将匕首放在了方便拿取的桌上,被一竹杖敲进床底。 “瞎子有时候比你们常人能看见的更多,少侠,可别耍这些心眼。”识破了对方的小心思后,她显然有点得意,像只抖着翅的翠鸟,“怎么称呼?” 严岁照实答了名字,呼吸起伏间身上的伤又开始作痛,使得两个字念得有些咬牙切齿。 莫惊鹭仿佛现在也没想起来他身上的伤急需处理,直到严岁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恨不得去中元节游个街的时候,才慢悠悠地从包袱里摸出来只瓷瓶扔过去。 “我姓莫。” 她顿了顿,“血不要沾到我的衣裳。” 瓷瓶打开,严岁凑近闻了闻,是市面上常用的金疮药。 看在药的份上,他决定暂且忍耐这小瞎子的挑剔脾气。 药上到后背的时候犯了难,严岁对着药瓶纠结了一会:“莫姑娘,可否帮我拔箭?” 莫惊鹭就等着他这一句,应了声好。 结果那只手没碰到箭杆上,倒是摸到了光裸的胳臂。 她显然也没想到这一出,着急忙慌地抽了手,从自己衣服里摸出块手帕。 她的手和严岁认知里的寻常姑娘不一样,常年握着竹杖,所以指节上薄薄地生着层茧,从箭尖一直摸到断掉的箭杆,用手帕包好。 莫惊鹭一挑眉:“自己砍断的?真能忍。” 对于她这种讲风凉话的行为,严岁只当作没听见。 “我可拔了。” 制作箭尖的人是有些阴毒的心思的,拔出时淅淅沥沥地带了一溜的血。 严岁硬生生憋住了一声痛呼。 他这点坚强的心思莫惊鹭没看出来,即使看出来了也大概率不会在意,她从严岁的手里拿过药瓶,准确地洒在了创口之上。 严岁咬着牙,暗暗感慨:“瞎了眼还能做到这样准确,厉害。” 下一刻,莫惊鹭就嫌弃地把手帕放进了水盆里,血色将水染得淡红:“脏。” “抱歉。” “把衣裳洗了我就原谅你。” “啊?” “刚才你把我新洗的衣裳都撞掉了。过几天还要上路,我穿什么呀。” “你身上这件……” “你的衣裳会穿到第二日?” 这一会提了好几遍衣裳,严岁觉得自己好像真是在暗卫这一行里待太久了,看不懂姑娘家的心思。 于是他没反驳,只是说:“我洗。” 扯下来的布条在他的身上缠好,打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后严岁才转过头,却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莫惊鹭已经将自己拾掇整齐,躺在床上睡了。 他礼貌地将目光再次偏开,想了想,将窗帘拉得紧一些,以免月光透进来照在床板上。 如果他再进几步,或许就能看到莫惊鹭的手放在了枕头下。 枕下是一筒精致的袖箭,江湖人惯用的样式,射出的箭足够快也足够狠,给在江湖中行走的女子防身再适合不过。 做完这一切,严岁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莫惊鹭是个瞎子,看不见光。 他愣了愣,还是没再去动那片窗帘。 盘腿坐下的时候,严岁很难得地感觉到一阵放松。 明镜司明面上是今年才建立,实际上在李珖当上皇帝前的十几年就开始有了雏形。 严岁其实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几岁被挑来当暗卫的了,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东宫里守着太子的安危。李珖比他年长些,也称得上一句相仿。某次春猎中他替李珖挡了刺杀,这才逐渐得了主子的信任,爬到了贴身暗卫的位置。 直到李珖登基,明镜司司主这个位置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他的头上。谢恩的时候也没说什么漂亮的场面话,只给李珖磕了个头,说了句谢主隆恩。 李珖拿他很没办法,让掌事太监把令牌赐下去就算完事。 后世总说李珖嗜杀,是个暴君。可就严岁此事来看,还是有些人情味的。 严岁心道:“我不招惹是非,它还真是会自己找上门。” 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眼红的同僚自然也不在少数。严岁起初是懒得管,后来是李珖要铲除的人太多,实在是杀得焦头烂额管不过来。 意外总是来得突然。 任务后,副司主燕行的箭破开风声,直直嵌入了他的后背。 严岁刚刚收剑入鞘,回头时正欲表达出的赞许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他看着被自己一手培养起的年轻暗卫,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刺杀生涯所锻炼出的反应力就推着他向外冲去。 燕行在背后紧追不舍,两人缠斗数番,谁也没捞着好处。幸亏严岁的轻功向来不错,再加上失血过多,没了血迹的指引,他这才跟丢了。 一团理不清的、棉花团一般的思绪猝不及防地填满了他的心口,品味出几分被背弃的失望。严岁自嘲般地摇头笑了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身就是最真切不过的道理。 比起这些,他更关注的是背后的人。 要说这一切都是燕行一人所为,目的只是为了那一个小小的司主之位,严岁是断然不信的。可背后主使是谁,又想利用明镜司做些什么?他现在自顾不暇,只能容后再议。 内力静静运转,抚平了躁动不息的经脉。 回忆的最终点是一个盲眼的姑娘,口齿伶俐还爱干净。但在她身上,严岁很难得地没感觉到常年围绕在他身边的尔虞我诈。 触碰长剑的动作犹疑,他终究是收回了手。 待到天空泛起鱼肚白,一张纸条贴在碗下,被他递给了前来送水的小二。 那小二手上刀疤丛生,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将纸条藏入袖中。 “已成功接近莫惊鹭。我身负伤,任务暂缓,切记谨言慎行。” 2. 明镜司(二) 暮春时节,稀疏的雨滴在房檐上攒在一起,滴落下来,将刚刚转暖的气温又降了回去。 严岁站在门外,低下脑袋,专注地盯着客栈里挤挤挨挨的人头。 “进来吧,我换好了。” 等他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莫惊鹭穿戴整齐的模样。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绿的裙子,袖口改得紧了些,想来是为了方便行走的缘故。 此刻她正在两件外袍上摸索着什么,想了想,将桃红那件放下去,给自己添了件浅绿的衣。 严岁不知道这种情形下自己该不该看,只能先错开目光。 最终他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为什么不选那一件?” 莫惊鹭没回头:“桃红柳绿的,俗。” “你怎么知道?” 严岁惊讶,难道自己看错了眼,实际上她根本就没瞎。 莫惊鹭转过身,将自己的袖口掀开一点,露出截白净的手腕。 他顺着看了过去,发现上面用线绣着一个绿字。绣的地方实在隐蔽,他浆洗的时候都没发现。 “托人帮我绣上去的。”莫惊鹭将袖口抚平,“外面下雨了,多穿点。” 严岁没有添衣的想法,他身上这一套还是托小二买的,哪有什么外袍穿。好在莫惊鹭也只是礼节性地问了句,再多的关怀也没有了。 但这寥寥一句的关切还是触动了他一瞬。 自那夜以后,他便在这客栈里住下养伤。 余下的碎银除去衣食消费也所剩无几,京中置办的产业倒是还开着,奈何他现下被追杀不方便露面,可谓是开不了源也节不了流。 严司主活了这么久,第一次体会到钱要精打细算的痛苦。 至于为何不去看郎中,则要放眼于明镜司的权力更迭了。 明镜司的旧部来信,那日燕行独归后上奏天听,称严岁反水,不满明镜司权利分散,行刺后意欲将他诛杀。 李珖大怒,当即下了口谕,就算是翻了天也要把严岁找出来,他要亲自提审。 而燕行则升任了司主一位,对严岁案全权负责。 “寻个死囚烧了,就说是我畏罪自杀。”严岁回道,“你们须保全自身。” 李代桃僵的法子燕行一眼便能看穿,这点他心知肚明。但燕行需要踩着严岁的骨头上位,严岁案没有交代,他这司主之位便坐不稳,所以这具尸骨他必须要认。 严岁松了手,信鸽扑棱棱地飞离了客栈的窗。 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珖旨意中并未存杀意,这本身就是个暗示。他并未仅凭燕行的一面之词就断了严岁的生路,他要一份来自下属的示忠。 待到那时,他有一万种直面天颜的办法。 严岁问道:“你要去哪?” “这几日京城我也玩够了,走到哪玩到哪吧。” “我认识些漕帮的人,行路会方便些。” “你要和我一起走?” 被点中了意图,严岁语气半点也没波澜:“京城里有仇家,我没有路引,出不去。” 莫惊鹭似笑非笑,将包袱背在身上:“只是仇家?” 严岁陡然间有种被她看穿的错觉,仔细想想又觉得荒谬,他竟会被一个瞎子的眼神骇到。 “自然。” “严司主。”莫惊鹭看起来像是要努力正视他,但在一片黑暗中只能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仰起头朝着他说,“用了我的药,就别扯谎了。” 方向还是偏了一点。 严司主三字仿若惊雷炸响,严岁陡然沉默下来。 “那日你闯入我房间,第二日满京城便都是明镜司司主的悬赏令。虽说只悬了一日便撤了下去……或许是不抓了,又或许他们觉得你已经死了,这内情也不是我这种平民百姓能知晓的。我虽眼盲,看不见画像上那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但也不至于连这层身份都猜不出来。” 是他疏忽,没料到莫惊鹭敏觉至此。 “是,我假死了。”严岁冷了神情,道:“这几日你与我交往甚密,想要撇干净可不容易。” 莫惊鹭想:“师父说的果然没错,出门在外多管闲事是要吃亏的。”但她向来不是个怕麻烦的人,便又想,“他伤还没好,留在京城也是个死,左右我这关系是洗不脱了,还不如带着。” 于是严岁便听见了她的下一句话:“但你说你认识漕帮的人,我想试试水路。” * 天下漕帮分南北两派,南派掌着琉球和东瀛的水路,比大多做渤海一带生意的北派景气许多。 但不巧,严岁认识的是北派。 船舱里面装着货,将船只在水上压得平稳,随着行进缓慢地荡开一层层水波。 这也没能挽回莫惊鹭铁青的面色。 鱼叉被高高举起,叉进水面,再抬起时上面就缀了尾尚在挣扎的三道鳞。 腥味不由分说地往她的鼻子里钻,莫惊鹭胃疼地想:“有些不该走的路还是别走为好。” 她实在不想浑身都沾得一股河鲜味,抱着竹杖坐在一旁,竭力让自己忽视沾湿的裙摆。 大概每个人对于新环境的适应能力是不同的,反观严岁这边,混得倒很如鱼得水。 他伸手把鱼接过来,放到甲板上:“这次你们肯来帮这个忙,严岁感激。” “舵主说了,贵人您施的是救命之恩。不过是随船出游,我们底下的可不敢受了您的谢。” 在严岁还是个小暗卫的时候,李珖就已经开始清除异己了。不过那会他羽翼未丰,布下的任务与现在相比不过是小打小闹。 严岁那次接了活,路上撞见个商人被劫匪逼进巷子里,瞧上去大概是个交了钱还想害命的情节。他权当没看见,低下头快步走过去,不想被这等琐事误了时辰。那眼尖的劫匪瞟到了影子,提着刀就冲了过来,显然不介意今晚再沾条人命。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了。 夜空中寒芒一闪,劫匪的脑袋和身体就分了家。 不待严岁抬腿,那商人抖着声音叫住了他:“敢问贵人……尊姓大名?” 这怎么一桩桩麻烦还没完了! “姓严。”他回头,“有事?” 商人吞了口口水,道:“我唤钱池,是北漕分舵跑腿的。贵人于我有救命之恩,今后定当报答!” 时过境迁,跑腿的成了舵主,又成了明镜司安插在江湖里的眼线。 这些年来,户部同北方商贾间的关系没少靠钱池调停。朝廷也乐得下放些方便,让钱池的这支舵在北漕里独占鳌头,做得是风生水起。 这么个新帝登基的时候,稳住财政则成了要务。而中原货物运输,又大多依靠漕帮。所以,纵使现在严岁倒台,他也不担心燕行会动钱池这一条线。 他动不起。 船不大,但足够搭个简单的灶台,上面支一口铁锅,水面咕嘟咕嘟地冒泡。 严岁帮着将鱼开膛破肚,旁边的船夫笑道:“贵人生得白白净净,杀鱼倒是利落,平日里也下得厨房?” “不常做。”严岁平声答。 宫廷里吃食都是厨子备好了的,他哪里动过什么手。不过是暗卫做久了,想着杀鱼和杀人好像也没多大区别,这才敢颇有底气地上手。 别人以为的鲤鱼西施,实际上是个活阎王! 莫惊鹭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抿着唇笑。 被人问及缘由时,她促狭道:“想起来只大尾巴狼。” 严岁:“……” 做好后,船夫把汤碗递给莫惊鹭,又往她手里塞了只东西。捏了捏,是只馒头。 严岁蹲在甲板上,瞥了眼她,不禁想道:“刚才嫌弃成这样,现在她真能喝下去?” 结果莫惊鹭吃得半点抗拒的意思都没有,一碗汤很快便见了底。 他在心里悄悄地改了条定义。这姑娘什么都能嫌弃一下,除了吃饭。 等到半夜,大家挤在船舱里各自歇下。 严岁坐在船舱的边缘,偏过头,身旁的莫惊鹭将头埋进双臂间,匀速而轻缓地呼吸着。 向下看去,一件外袍叠得整整齐齐,被她一屁股坐在身下,成了只很没面子的坐垫。 连在船舱里凑合一晚也要挑。 这样打量着,神思便不知不觉地飘远了。 他不明白莫惊鹭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要带他一起走。小到明镜司,大到朝堂,其中太多的尔虞我诈严岁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去参与,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想过要从权力倾轧间为自己搏得什么好处。 他的主子是李珖,他便不分善恶,跟着李珖一条路走到黑。可是这条路不好走,他坦坦荡荡地为主子办事,却没人愿意坦坦荡荡地待他。 当那份来自莫惊鹭骨子里的善意被放到他眼前,他甚至辨认不出那究竟代表着什么。 真的会有人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伤者施以援手吗? 严岁有些迷茫,越想越觉得心烦,索性仰起头,看着茫茫的夜空。 船只行进时的轧水声一阵一阵地传过来,好像比刚才重了些,也杂了些。 严岁听着,面色一变,忽地钻出船舱。 不远处的船只上升起了火光,照得江水泛起暗红,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开过来。 “醒醒,有水贼。” 短短五个字,却让船上的人睡意全无,钻出船舱,将渔叉握在手里。 年纪稍轻的船夫问:“船看上去不大,师父,他们……大概有多少人?” 另一人答:“据说这条江上的水贼有好几百号,别看船小,指不定能装进去多少人。他娘的,这倒霉事怎么偏偏让咱给赶上了?” 他这句感叹并非没有道理。 先帝在时,命令官府着手打压水贼,这几年已经很少出没了。可不知怎的,最近越来越不太平,上报的折子里山匪水贼多有提及。在这看上去的太平盛世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暗潮正悄无声息地涌动着。 相比商船,水贼的船只体量更小。船只前端被削成了尖锐的形状,向前方飞速行进,很快便追上了商船的尾巴。 连接的长板被抬起来,里面注了铁,将船舷砸得一阵震颤。 3. 明镜司(三) 顺着闪着火光的船舱口往里看,数十把刀被主人握着,映出来道道淬着血色的寒光。 领头的水贼脸上横着道疤,正站在长板的一端。 大多船夫都没见过水贼,一见这样的阵仗,腿先软了。 “对面的兄弟。”莫惊鹭站在众人身前,扬声道,“都是江湖上讨生路的人,见血怕伤了和气。如若我们将货物同钱财一并留下,可否放我们一条生路?” 不等那领头的答话,她身后的人群中先传出来了反对声:“我们漕帮向来信誉大过天,如果要舍弃货物苟且偷生,信誉何在!” 莫惊鹭觉得这群人疯了:“没了命,谁来送你们的货!” “左右我们不会把货交出去的,漕帮的人,货比命重。姑娘,你要是想苟且偷生,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船夫梗着脖子,明明吓得发抖,也不肯退让一步。 又有人附和起来:“对!” 一声接着一声,还真有种众志成城的悲壮感。 有时候江湖人的仗义还挺让人头疼的,螳臂当车又义无反顾,简直不知道是定义为愚蠢还是勇敢比较合适。 严岁听着他们争论,没出声。 他试着将内力在经脉里过了一遍,燕行那天下手得还真是半点不留情,伤了内府,一动内力四肢百骸都疼得钻心。若是自保他尚可一试,可要说照顾每个船夫……他抿了抿唇,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在这时,水贼头目踩在了长板上,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过来,冷笑道:“看来你们是想顽抗到底了。” 实在劝不动这帮比牛还倔的船夫,莫惊鹭牙疼似的偏过头去,低声说:“你找的什么倒霉船。” 生死关头还有心思开玩笑,严岁绷的那口气突然泄了一半,觉得现在这敌强我弱的局面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紧张了。 他盯着那头目,拔出长剑,不怎么走心地答道:“那你跳船。” 莫惊鹭:“……” 一把渔叉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从人群的缝隙中穿出来,扎破了头目的胳膊。疼痛最容易激发人的愤怒与血性,头目怒目圆睁,从长板上跳下来,抬起刀就要砍掉那人的头。 这事肯定善了不得了。莫惊鹭无声地叹口气,竹杖向背后一挥,撞上刀侧,借着力将大刀甩偏了几寸,砍断了固定船帆的麻绳。 船帆被江风“呼”地吹起来,猎猎作响。 像是拉开了战旗一般,潮水般的水贼跟随着头目涌了过来,踏得甲板轰隆隆地颤。也亏得船底下有那堆货压着,才摇摇晃晃地稳住了。 “你一个女人,还想挡我?受伤了可别怪我不怜香惜玉。”头目回过头,不屑道,“就这张脸还算不错,可惜是个瞎子,配不上压寨夫人的位置。” 莫惊鹭没多大反应,道:“你可以试试看。” 头目显然被她这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恨不得现在就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点颜色看看。长刀直直向她的胸口袭去,莫惊鹭收杖横挡,并不直面刀刃,再次用巧劲旋身避开。 莫惊鹭向后疾退几步,站在船头上。 水贼都做惯了杀人生意,手起刀落得半点情面也不留。初时船夫们还能反抗,一人将渔叉捅进水贼的腹部,不待同伴的欢呼声响起,他脖子一凉,一条血线在刹那间迸开,温热的血溅了周围人一身。 在真真切切的死亡面前,恐慌水一样地蔓延。 开始有船夫退后了,试图退到船舱里去,很快他便绝望地发现船只已经被水贼团团围住。金铁交鸣声在他的脑后响起,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脑袋已经掉了,可再一摸脖子,还在。 “愣着干什么,捡起他的刀!” 严岁的喝声像劈开黑夜的白刃,狠狠地将他从恐惧中掼到了地上。他将那把水贼的长刀捡起来,忽然又有了搏命的勇气,大喝一声,冲进了缠斗的人群之中。 经脉的疼痛如影随形,严岁恍若未觉般挥剑,鲜血挂在他的脸颊上,流淌到下颌,在火光的照射下如同恶鬼。水贼在他这吃了大亏,不由有些胆怯,下意识地不愿同他正面对抗。 莫惊鹭看不见严岁的这般模样,不然一定会感叹不愧是明镜司司主,杀伐果决。 她在喊杀声中辨认着头目的方位,轻声道:“今日徒弟这根杖又要见血了。” 头目没听清:“什么?” 莫惊鹭手腕轻轻一抖。竹杖那有些磨损的底端空筒中发出声细微的响动,伸出截怪模怪样的铁锥子,被她握在手中甩了个枪花。 枪尖疾风骤雨地向头目刺来,明明是个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小瞎子,此刻每一下却都朝着他的命门刺来。头目虽然也习过些武功皮毛,可面对着她时罕有地觉着吃力,手上的刀噔啷乱响,那铁锥子竟然硬生生地把刀身穿透了! 头目心下大骇,却忘了习武之人最忌心神浮动。 这样一来,他的防守中自然而然就露出了破绽。莫惊鹭的头微微地向旁一偏,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丝缝隙。 头目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 他的身体轰然倒下。 严岁循着声音望过去,莫惊鹭衣袂翻飞,从船头上纵身跃下,乌压压的水贼顷刻将她围住。 太多了。 实在是太多了。 这帮水贼在他们身上吃了亏,不必想也知道定会有援兵再次赶来。严岁一剑挑翻偷袭的水贼,提气——这一提差点没疼得让他背过气去,缓了口气才往船头奔去。 严岁大声道:“杀不完了,我们得走。” “其他人怎么办?” 莫惊鹭说话时重重喘息着,车轮战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不能放他们去死。” “你自己看看还剩下谁!” “你让我看?” 严岁:“……” 我看。 白刃擦过了莫惊鹭的右肩,她脸色刹那煞白,抬腿将那人踹开数米远。借着这么个空当,她侧耳倾听,所有的喊杀声好似都只冲着自己。 刀光剑影之间,她已来不及感到悲伤。 好像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么一遭,意识到无所不能是个天大的谎言。原来彼此都是天地间无力的蝼蚁,留不住想要的东西,也护不了想救的人。被残忍的真相推着向前走一步之后,才算是长大了。 严岁见她这般,便知道莫惊鹭是同意了。 强行动用内力的结果是这几日的休养毁于一旦。他深知两人均是强弩之末,转过头,借着月光丈量此处离岸边的距离。 “你……拿着这个……” 细微的声音从下面传过来,与此同时,严岁感觉到自己的衣摆被人拽了一下。他垂首,老船夫躺在甲板上,腹部被开了个血窟窿,眼看着活不成了。 船夫竭力地抬手,严岁将那个被血糊住的木盒子接过来,尺寸不大,一只手就能拢住,大概是藏在这老船夫身上的。 “这是……咳咳、最要紧的货物……贵人,你替我把它交给河阳城主……求你,求你!” 说到最后,他伸直脖子,一字一句仿佛都咬着血肉才能出口。严岁并未给出确切的答复,他将木盒放好,伸手合上了船夫的双眼。 他见惯了濒死之人的样子,可这样为了死物而拼尽全力的人,的确不多。 只是现如今自己的生死都成问题,没必要再为只见过一面的人多惹麻烦。 就在他回神的一刹那,猝不及防的,方才被莫惊鹭踹开的水贼向他扑过来。疼痛令反应力变得迟钝,严岁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小腿磕在了船舷上。 在坠江之前,他手起剑落,砍掉了水贼的脑袋。 “抓住。” 严岁下意识地握住了那根伸过来的竹杖。 他抬起头,看见了莫惊鹭的脸。 莫惊鹭几乎是在听到相撞闷响的那一瞬间将竹杖递过去的。她其实并不能百分百断定那人就是严岁,但直觉有时候的确可靠。竹杖一沉,她转身扶在船舷上借力,将严岁吊在半空。 她说:“你好重。” 语气有些像在抱怨,严岁一手拉着竹杖,一手抠在光滑的船身上,听到这,倒莫名其妙地笑了。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只是有点不可置信地想:“她又救了我一次。” 她怎么又救了我一次? 问题出口之前,严岁看到她背后劈下来的刀。 他脱口而出:“小心!” 袖箭破空,准确无误地命中了水贼的喉骨。尸体栽倒下去,长刀脱手,刀刃斜斜地砸在莫惊鹭的背上。血迹染红了后背,她眼前一片模糊,手脱了力,又再次执着地将竹杖拉回来。 莫惊鹭心想:“衣服又坏了。” 眼见更多的水贼杀了过来,船是不得不舍了。严岁心一横,蹬着船身向下落去,顺带把莫惊鹭一同扯出包围圈。 巨大的拉力从竹杖那端传来,莫惊鹭已然没了反抗的力气,任由自己和竹杖一起跌下船去,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两人双双入水,她无力地挣动了下,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江水好脏。 4. 明镜司(四) 先帝开凿的大运河贯穿大楚南北,有个金碧辉煌的名字,叫运金江。 运金江的确没辱没这么个恨不得把财神爷都捧脑袋上的名字。南北漕都乐意借这一阵东风,商船来往络绎不绝,连带着江边的村庄都兴盛起来。 兴盛也要分个主次,好像金子都顺着江水往南流,越往北走越少,等快到江阳城那撇的时候,也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村落了。这怪不得运金江,江阳城临近边界,再往外走就是不回头关,加固城防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去顾及商人的死活? 于是这刚随着漕运兴起的村子,就这么衰败了下去。 徐小丫今年该及笄了,还是没个正经名字。平日里不是跟着阿爹去打鱼,就是去村子里招猫逗狗,实打实的一个野丫头。 今日,她正拖着有她两个人一般长的渔网,脚底下踩着风火轮似的往江边冲。江水湍急,徐小丫堪堪刹住了要冲进江里的步子,准备把渔网扔下去,忽然觉出了不对。 这江水怎么这样浊? 再往旁边一看,胆子比驴大的徐小丫登时白了脸,“噔噔噔”地后退几步。 江边石头上扒着只惨白的手! 只听她着急忙慌地叫道:“阿爹,这江里有两个人!” 捡天捡地捡便宜,就没听说谁家平白无故地捡个人回来的。结果村东头老徐家一捡就两个,迄今为止还没醒。 村里的消息传得飞快,或许扎根在小村庄里的人都有这样的能力,能和入水的渔叉一样,快准狠地扎住每一声热闹。 徐小丫蹲在门口,和邻居家闻声而来的狗蛋头挨着头,从门缝里偷看。 “听说刚回来那会,她身上都是血,真的吗?”狗蛋抽抽鼻涕,“光想想就吓死人了。” 徐小丫没好气:“真的,瞧你那胆子。”她想了想,接着说,“但这都三天了,怎么还不醒?” “要死了呗。” “你胡说八道!”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人不醒就是要去见阎王,我阿奶都告诉我了!到时候烂在你家,你阿爹还得被官爷抓走,坐大牢去。” 这么一听,徐小丫有点慌。 天哪,官爷,那是他们这种平民百姓能惹得起的吗? 她咬住嘴唇,后悔地想:“早知道不救了。” 徐小丫半天没说话,狗蛋倒是先慌了神。他凑过去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表情,说:“我骗你的,你别哭啊。” 骤听了这句话,徐小丫嘴巴一瘪,哇一下哭出来了。 莫惊鹭正陷入一场无始无终的大梦中。 梦里的她还没下山,和一众师兄弟们待在一起,颇没规矩地坐在万济门的山门顶上。山风算不上烈,最多能吹乱她的鬓发。 如果遥遥地向山下望,能望见不回头关。 这当然是别人告诉她的了,莫惊鹭感受着风掠过脸颊,在脑海中试图想象那所隔绝了中原与蒙古的雄关的样子。正当她想得出神的时候,一个脑瓜崩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我让你们带小师妹认认路,好啊,这路都认到山门上了!” 头发被温热的手掌揉了一把,来人的语气温和了些,“山门高吗,害怕吗?晚上扣他们的饭,替你报仇好不好?” 莫惊鹭听出来了,这是她师父莫山海的声音。 师兄弟们作鸟兽散,山门上转瞬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山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激烈起来,树叶哗哗作响,几乎吹得她站不稳。 天地变色。 可她依旧能感受到师父的气息,她试着向前走了一步,才发现不知道何时自己从坐着变成了站着。 莫惊鹭忽然有种要被揭穿的恐慌感:“师父?” 莫山海的脸突然模糊起来,狰狞得可怖,语调上提,几乎不像人声:“万济门规首条,不得撒谎。这么多年来,安逸的日子过久了,你怕是自己都要忘了真相。你真的叫这个名字吗,莫惊鹭?” “不,我……” “莫山海”不容她分辨,尖声喊道:“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天生眼盲,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莫惊鹭惶然,点了下头。 “你睁开眼睛看看!” 刹那间,山河铺开,天地洇色。 莫惊鹭透过卷着落叶的狂风,看见了一片苍凉,看见了万里长的不回头关。 她满身冷汗,倒抽一口长长的凉气,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眼前仍旧是一片熟悉的漆黑,就算直视着太阳,也透不进半丝的光。不等缓口气,响亮的嚎哭就不由分说地冲进了她的耳朵,直接把她那还神游天外的三魂六魄拽了回来,一齐灌进了她的身体。 勉强算是清醒了。 听起来旁边安慰的小男孩快要崩溃,直到他瞟了眼门缝,发现那躺尸了三天的姑娘竟然坐起来了! 狗蛋如蒙大赦:“祖宗啊,她醒了,官老爷都带不走你阿爹了!” 哭声突然一顿,紧接着,门被推开,一串急促的跑步声由远到近,最后到了床头才停下。 “你醒啦?” 莫惊鹭闻了一鼻子的草药味,没太搞清楚自己是在哪,如实答道:“是,能给我碗水吗?” 水润过喉咙,莫惊鹭才觉得嗓子没那么火烧火燎了。她问:“这是在哪?” “这叫江边村,前几日我和阿爹去打鱼,把你和你朋友从江里捞回来了。”那小孩子不用她问,倒豆子似的把事情都交代了一遍,“我姓徐,叫我小丫就行,这是我兄弟狗蛋。” 江边村,世上大概都找不出比这还敷衍的名字了。 徐小丫把狗蛋拉了过来,指给她看。 莫惊鹭偏过头,睁开眼睛,果不其然听到了惊叫声。 徐小丫惊讶道:“你,你是瞎子?” “怎么和客人说话呢。”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徐小丫乖乖叫了他声阿爹,“姑娘,你醒了?” 莫惊鹭:“……” 这第一句必问废话的毛病也是遗传? 她撑出一个笑容,道:“多谢相救,救命之恩惊鹭来日必将报答。方才徐姑娘说我朋友和我一同被救下,请问他如何了?” 她的记忆停留在坠江,身旁除了水就是严岁,徐小丫口中这个朋友的身份不言自明。等等,她落江的时候……好像和严岁抱在一起了? 她这辈子和男人最亲密的接触是抢师父碗里的肉,莫惊鹭坐在床上,有点懵。 徐小丫看见这刚醒的貌美姐姐突然不出声了,耳朵越来越红。 难道她落了风寒? 她伸手贴上莫惊鹭的额头,又收回来,心想:“不烫啊,奇怪。” 算了,生死之间哪那么多男女大防。 莫惊鹭宽解好自己,正巧听见徐阿爹道:“你说严兄弟?他昨日便醒了,正歇着……徐小丫!有没有点规矩了!” 徐小丫莫名其妙:“咱家有什么规矩?” 徐阿爹:“……” 再也不能放这么只猴出来惹气了。 “我去看看他。” 莫惊鹭不知道这父女间的气闷事,她撩开被子就要下床,背后一阵剧痛,不由僵在了原地——方才她满心都是问题,哪顾得上关注其他的? 是了,她被水贼砍了一刀。 徐阿爹忙扶着她躺回去,小心地避开伤口,道:“王大夫在那照看着,出不了毛病。倒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搞得一身伤?哎呦,再动可就白养了,落了疤可如何是好?” 听来严岁身边有个大夫,莫惊鹭这才放下心,又听徐阿爹絮叨道:“我和小丫出去干活,你且先安心躺着,等小丫她娘带药回来给你换。” 莫惊鹭点点头,道了声谢。 等到几个人都走了,她闭上眼睛,想挪个舒服姿势躺着。 都说人一闲下来,就乐意去在乎些有的没的。背后的伤是,身上穿的衣裳也是。 ……这什么衣服? 莫惊鹭在师门里被娇生惯养了这么些年,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糙的布。 不用想也知道,原来的衣裳破破烂烂的,肯定没法穿。这大概是小丫她娘的衣裳。 那身或许被别人穿过的衣裳贴在她身上,硬生生地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深呼吸了几遍,背后的伤口被扯动,火辣辣地疼。 莫惊鹭试图说服自己:“人家救了我的命,还愿意给我衣裳穿,嫌弃是不对的。” 但这也太糙了! 她开始怀疑自己同意和严岁同行是不是个好主意了,怎么遇见他之后运势直线下滑,喝口水都觉得塞牙。 这倒霉日子还有没有个头? 严岁推门进来时,和她一打眼,就知道这人的挑剔病又犯了。 出乎他意料,莫惊鹭竟然一声也没抱怨:“严岁?” “是我。” 莫惊鹭躺在床上:“你那日的伤如何。” 严岁一顿,答道:“尚可,没你身上的重。” 其实那日他强动内力,内伤不但没好,还又重了几分。 自昨日他睡醒,内力便宣告罢工,堆在他丹田里一动不肯动,似乎在控诉他对自己的不上心。他做暗卫时,负伤上阵的时候也不少,对这等反噬自然不放在心上,大不了将养几月,也就恢复如初了。 “没事就行。” 莫惊鹭讲完了话,半天没出声。就当严岁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又冷不丁地开口:“多谢你救我。” 商船是在江中央遇袭的,她哪里不知道强行横渡运金江有多难。 严岁轻声道:“你救我两次,这次就算还你了。” 5. 明镜司(五) 内伤加重这事,严岁谁也没说。 他不习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于人前,即使是莫惊鹭也不例外,谁知道会不会害他? 提防着救命恩人,严司主浑然不觉良心有何不安。 现在他与普通百姓并无分别——堂堂一司之主,皇帝股肱,竟然卷着裤腿下地干活了。这要传到京城那帮下属的耳朵里,还不被惊掉了下巴。 春过夏初的麦子生得葱绿,还没结穗,和根根杂草长在一起,若不及时清理,便会坏了一年的收成。 临江村这片地界本来就鸟不拉屎的,土地上不爱长作物,这几亩耕田便显得格外珍贵。某日徐阿爹一声令下,全家出动去田里拔草。 徐小丫交付给严岁照顾,徐阿爹则扛着锄头,去另一侧开荒。 顶着烈日,严岁半眯着眼睛分辨麦苗与杂草。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全好了,左右干活也用不着内力,不多时便拔完了一片,还顺带捞了一把没站稳的徐小丫。 “我爹的麦子是村里种得最好的,去年磨了整整一仓库的面呢……”徐小丫手里还握着那半截的草,话茬一断,“吓死我了!” 严岁抽回手,似有所觉地直起身往田边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莫惊鹭坐到了田边,抱着严岁脱下来的外套的袖子,细细地摸有没有哪里开了线。 那根出自莫山海手下的竹杖被她顺手当成了根晾衣杆,屈辱地支在一旁的树枝上。要是有嘴,大概要大骂她暴殄天物。 姑娘给他检查衣裳,本应是个十分令人感动的画面。严岁还没来得及感动,视线便随着袖身往下走——好好的衣裳,被这穷讲究的坐屁股底下挡土了! 一腔感动都被坐碎了,严岁不忍地撇开目光,权当自己是个瞎子。 “喝不喝水?王大夫托我送过来的,说你刚痊愈还虚着,多喝水对身体好。” 外套的帐以后再算。 严岁不指望这小村子的大夫能看出来什么内伤,反正人情先领着。他走过来,用汗巾擦干净手才接过水碗:“替我多谢他。” 莫惊鹭掐断根袖口的线头,眉梢一耷拉:“你怎么不谢我?” 严岁这辈子没见过拿人家衣服当垫子还要道谢的,一口水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表情扭曲地道了声谢。 莫惊鹭这才心满意足,拎着她那根竹杖敲敲打打地走了,声音越飘越远:“干完活早点回家,徐婶婶蒸了包子,怕凉。” 干完活早点回家。 严岁将那碗温水喝干净,又拎起水壶添了一碗。里面大概煮了温补的草药,下肚后唇齿间都是草木的香气。 在这段日子里,总有几个人在等他回家。即使没来得及回去,桌上也会为他留一只盛着饭菜的碗,而不是明镜司里高悬的长剑。 他咂着余味,在一句嘱托里回了阔别了二十年的人间。 “可惜了。”他想,“我是明镜司的人。” 明镜司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先是前司主反水得就剩一把焦炭,新司主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换血,提了一拨新人上来,明里暗里把严岁的旧部打压得举步维艰。又是沈丞相交代的东西半路遭了水匪,至今不知所踪,估计沉江底烂了。李珖就更别提了,把明镜司的挑子往沈丞相手里一扔,一副朕乏了不想干了的样子。 钟译觉得陛下现如今这样,和南良人脱不了干系。 自从她前些日子入了宫,李珖就再也没往旁的宫里去过。可谓是宠冠六宫,碰上个迂腐点的朝臣都得参上一本红颜祸水。 这话自然只敢在心里说。他刚被稀里糊涂地提拔上来,若是因为口舌之快失了官职,怕不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去。 秉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他站在燕行身侧一言不发,只敢看来人的鞋尖。 “丞相大人来了怎也没人通传一声,有失远迎。” 燕行向沈悬世行了个礼,姿态放得十足诚恳。 说到这个沈悬世沈丞相,也是一段传奇。 钟译的思绪不自主地飘远。据说沈悬世是个不折不扣的寒门子弟,先帝在时中了探花郎,给了个不大不小的闲散官职。可不知怎的,几月后顶头上司便被查出贪污,连带着将他脑袋顶上一溜的上司们都拽下了马。沈悬世便顺理成章地上了位,一路下来顺风顺水,直到新帝登基,官拜丞相,这段经历放到民间去也不知道要被多少穷书生当成每日必读。 沈悬世在主座坐下,他生得美玉一样,眉眼轮廓无不温和,教人看了都心生亲近。 他接过暗卫端过来的茶,道了声谢。 明镜司里不置侍女,这还是严岁定的规矩。 等到茶盖上结了雾,沈悬世才道:“燕司主,我听说近日北漕又不安定了。” 燕行一屈膝,竟是向他跪了下来,钟译忙跟着跪下。 “此事是属下考虑不周,只想着掩人耳目,却不知水匪猖獗之患。打捞的船队并未在水下寻见踪迹,想来是被冲到下游了。” 沈悬世平声道:“尸骨可有误?” “打捞上来的船夫尸骨总共七具,与钱池呈递的人数相同。”不待他再问,燕行便继续道,“那帮水匪也已清理干净,巢穴里并无还珠盒。” “既是遗落在运金江中,那便罢了。替我向江阳城主去信,就说此批‘还珠’遗失,下批出炉定当双倍赔偿。” 燕行应了声是,沈悬世这才一抬手示意他起身,语气也缓和下来:“严岁身死,明镜司里倒是连个白幡都不挂。” 这话听着像开玩笑,于是燕行笑起来,听不出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叛徒而已,何足祭奠。” 沈悬世轻笑一声,将茶盏放回原处,站起身:“那便恭喜燕司主上任了。” 钟译没听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严司主不是早就死了,这会提什么祭奠?他明哲保身地停了乱想的脑子,专心致志地当壁画。 严岁浑然没有被挂在话头上的自觉,他把徐小丫拎回来,围观莫惊鹭洗碗。 “……洗碗有什么好看的?” 莫惊鹭攥了把丝瓜络里的水,深感不解。 严岁没答,用筷子敲敲碗边:“这有块油没洗干净。” 合着这人在明镜司没过够当官的瘾,在这消遣她来了! 她哪里不知道严岁在报晌午拿他外套的仇,心下编排了好几句小心眼,这才撇一撇嘴,把那处油渍洗干净了。 消遣完莫惊鹭,严岁也该回王大夫那了。 村子里的房子都小,住不下人,两个人便分开休养。 “我送你。” 莫惊鹭叫住他,用皂角洗了第三遍手,试图缓解皮肤上油腻腻的触感,“等我一下啊。” 暑气一日比一日近,蝈蝈循着时令冒了头,在草丛间叫出一片清脆的鸣声。 两个人并肩走着,莫惊鹭问道:“准备什么时候走?” 严岁没有耽搁的意思:“再过几日,等你的伤养好就走。” “你的伤就不用养啦?” “王大夫看了,早好了。” “你糊弄大夫还行,我可不信。” 话音刚落,竹杖像一道青色的影,往他膝弯打过去。 严岁本能地想退避,内力调到一半崩了弦,徒劳地向后退两步,竹杖堪堪停在一寸之外。他又成了那个不会武功的凡人,在莫惊鹭的问询之下原形毕露。 “我的药都丢在河里了,现时帮不了你。”莫惊鹭蹙眉,“过了江阳便是万济门,我在其中倒是有些关系……为你讨些药也是成的。” “你知道那日江里除了船夫还有些什么吗?” 燕行望着沈悬世离去的背影,看向一旁站着的属下。 钟译惶恐道:“属下不知。” 燕行从怀里摸出一支银钗,一看便是女子式样:“一艘运粮的船上,怎么会出现女子的首饰?” “或许是船夫的家眷……” 燕行笑道:“蠢货,船夫哪有钱买京都金玉记的东西。” 提到行李,莫惊鹭忽然如丧考妣地哀叹道:“我的行李……” 严岁一愣,莫名紧张起来。 紧接着听她说道:“我在金玉记新买的簪子都没了!” 严岁:“……” 严岁:“节哀顺变。” 大人不记小人过,莫惊鹭自觉是个小人,伸杖一敲他脚踝。 她这一下没用内力,完全是个普通姑娘的力道,就算打到了也伤不到什么。 严岁往外撤了一步,躲开了。他却不由自主的向一旁歪了歪身子才稳住平衡,脚底下喀拉一声,好像踩到了什么砖块碎瓦。 “什么东西?” 严岁弯下腰,将那块残损的陶土塑像捡了起来。 那是一尊佛像,上面的人脸显然没经过什么好的工匠之手,只能勉强看清楚五官。现如今已经碎了,徒留上半个身子,底下的莲花座不知所踪。 严岁道:“是只佛像,这村子里还有人信佛?” 正说着,莫惊鹭那双手已经伸了过来,把佛像接过去了。她摩挲着上面的凸起与凹痕,在脑海里将画面勾勒了出来。 她有点疑惑地再次摸了遍佛像的脸,心道:“奇怪,怎么总觉得这张脸我摸过。” 这话她没和严岁说。 “咦?”摩挲的动作一顿,她将佛像背面转过去,举到严岁面前,“你看,这是不是写着什么字。” 6. 明镜司(六)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小瞎子疗养秘籍最新章节、小瞎子疗养秘籍光济叟、小瞎子疗养秘籍全文阅读、小瞎子疗养秘籍免费阅读、小瞎子疗养秘籍 光济叟 《小瞎子疗养秘籍》简介: 莫惊鹭天生眼盲,是万济门千娇万宠着养出来的小师妹。衣裳隔日的不穿,未曾熏过香的也不穿,可谓是标准的挑剔事儿精。就算是下山游历,也断断不肯委屈自己半分。在认识严岁之前,下山游历的日子顺风顺水,简直不要太滋润。直到那一夜她一时心软,救了传说中杀穿了半个朝廷的明镜司司主,就此生活被全盘打乱,倒霉得喝凉水都塞牙。拖着个武功尽失的病号,她再次踏上了游历之路。严岁是新帝手底下最锋利的一把刀。他一生简单如白纸,除了听命便是杀人。猝逢同僚背刺,他拖着一身伤痕,倒在了莫惊鹭的房中,理直气壮地碰了个瓷。就此,他成功接近了暗杀对象,却绝望地发现——他如今打不过莫惊鹭了。后来,莫惊鹭被师门背弃,被亲人逼迫,又在最脆弱的时候发现了严岁的秘密。原来他是要杀她的。她与严岁一刀两断,回首四顾,惊觉身旁已无一人相伴。她从江湖子女变成了摄政王,权倾天下,明堂之上,却从未得到过想要的。那一日,严司主向她递呈奏疏,上书求娶摄政王。莫惊鹭朱笔一提:“准。”人这一生总要有些贪念,才能勉力支撑着活下去。待山河无恙,硝烟散尽之时,我之所愿,也不过是同眼前人举案齐眉,共度余生而已。没被爱过的偏执纯情皇室暗卫x很多马甲的漂亮又事多小瞎子 7. 明镜司(七)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小瞎子疗养秘籍最新章节、小瞎子疗养秘籍光济叟、小瞎子疗养秘籍全文阅读、小瞎子疗养秘籍免费阅读、小瞎子疗养秘籍 光济叟 《小瞎子疗养秘籍》简介: 莫惊鹭天生眼盲,是万济门千娇万宠着养出来的小师妹。衣裳隔日的不穿,未曾熏过香的也不穿,可谓是标准的挑剔事儿精。就算是下山游历,也断断不肯委屈自己半分。在认识严岁之前,下山游历的日子顺风顺水,简直不要太滋润。直到那一夜她一时心软,救了传说中杀穿了半个朝廷的明镜司司主,就此生活被全盘打乱,倒霉得喝凉水都塞牙。拖着个武功尽失的病号,她再次踏上了游历之路。严岁是新帝手底下最锋利的一把刀。他一生简单如白纸,除了听命便是杀人。猝逢同僚背刺,他拖着一身伤痕,倒在了莫惊鹭的房中,理直气壮地碰了个瓷。就此,他成功接近了暗杀对象,却绝望地发现——他如今打不过莫惊鹭了。后来,莫惊鹭被师门背弃,被亲人逼迫,又在最脆弱的时候发现了严岁的秘密。原来他是要杀她的。她与严岁一刀两断,回首四顾,惊觉身旁已无一人相伴。她从江湖子女变成了摄政王,权倾天下,明堂之上,却从未得到过想要的。那一日,严司主向她递呈奏疏,上书求娶摄政王。莫惊鹭朱笔一提:“准。”人这一生总要有些贪念,才能勉力支撑着活下去。待山河无恙,硝烟散尽之时,我之所愿,也不过是同眼前人举案齐眉,共度余生而已。没被爱过的偏执纯情皇室暗卫x很多马甲的漂亮又事多小瞎子 8. 明镜司(终) 在这么个利刃出鞘的关头,严岁罕有地走了一瞬的神。 记忆停在雕梁画柱的金銮殿上。殿外夜色沉沉,内里却灯火通明。烛光落在龙椅上,严岁无端地觉着坐于其上的新帝应是极其冷的。 李珖将一应宫女太监尽数屏退,亲手将纸条递于他手:“此事我只放心你办。” 其上是个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俏丽小像。 一个盲眼的江湖人,姓莫名惊鹭,师从万济门,现今正住在金玉记隔壁的客栈里。 他又听李珖道:“将她所携的虎符拿来,灭口便是。” 一个江湖女子如何能持有虎符,这消息又是谁递给李珖的? 严岁默不作声地将其间诸多疑点咽下,向主子一叩首,应了声是。 明镜司只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主子需要时出鞘便是,又哪里有资格拥有什么好奇心? “用来装药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迫于问话,严岁正欲砍下的动作一顿。他不知其中究竟都装了什么,但瓷瓶用来盛药总归是没错的,“怎么了?” 莫惊鹭对他的动作恍若未觉,将骨灰拢好,合上盖子,放在了衣裳的夹缝之中。她转过身,摇了摇头:“你骗人。盒子上有水腥气,定然是船上的东西。” 失去了最好的机会,短匕霎那间转锋向内,再次没入刀鞘之中。 严岁能在李珖的指示下独身杀穿半个朝廷,只是单纯怕麻烦,懒得为萍水相逢的船夫跑这么一趟腿。被莫惊鹭一言点破,他本不想藏私,却被引起了几分逗弄的兴趣:“嗯,我偷的。” 未曾想莫惊鹭一抬手,往他额头上轻轻敲了下。 翠鸟像初遇一般,得意地抖起尾羽,成了暗无天日的井下的唯一亮色,差些没晃了严岁的眼:“当时情况混乱,水贼杀都杀不完,你哪里有闲情去船舱里偷东西?何况堂堂严司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如何会是那等鸡鸣狗盗之徒。要我猜,大抵是船夫贴身携带,临终所托罢?” 如何会是那等鸡鸣狗盗之徒。 严岁忽然觉得若她想去,他尽力相陪便是了。 左右他武功尽失尚需时间调养,虎符又未有线索,留着她百利而无一害。何须如此着急下手。 “他托我将这东西转交给江阳城主。”他据实道,“你又要管这闲事?” 又是江阳城。 戍守边关的枢纽之地,先是以至尊佛为名盘剥百姓,又有可能是害死江阳的罪魁祸首,现如今连失事船只上的货物与其都有联系…… 莫惊鹭扑了扑身上的灰尘,将自己这几日所见所闻细细同他讲了一遍。 她并未藏私,严岁虽说对这丹田可以延长命数之事十分感兴趣,却也抿了抿唇,不解道:“你如此坦诚相待,不怕我背叛你?” “你不也是全然信我了么。” 这一句话道得真心实意,坦坦荡荡。严岁呼吸却是一滞,一时间甚至不敢正视莫惊鹭的眼睛。好像这一双盲眼能将他心中的盘算与不轨尽数看穿,剖出来颗鲜血淋漓的、除了听令外空无一物的心脏。 短短数月,莫惊鹭带给他的是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崭新世界。 严岁不由得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家才能养出来莫惊鹭这样的性子?聪明而不狡诈,对每一个人都有着天生的善意。 肯定是和他不同的,没人会强迫她挥刀斩向活生生的血肉,也没人会将她关进没有一丝光的暗室,连一口水都不肯施舍。 他想,万济门将她保护得很好。 “嗳,严岁。”莫惊鹭又唤起他来,“上面如何了?” 严岁:“……”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好手。 一根根棍子追着他从村东头打到村西头,还是他跃进江里闭了气才逃过一劫,严司主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想到这,胃疼地摆了摆手:“探查被发现了,无妨。” 莫惊鹭颇为意外,直白道:“所以你还是去查了。” 兜兜转转,他们两个还是成了同路人。如此想着,莫惊鹭的心情便莫名愉悦起来——至少在这行侠仗义的路上,她并非孤身一人。 严岁一噎。 他和心怀大义可搭不上边,真要说个理由的话,也是生怕莫惊鹭把自己玩死在这荒凉的江边村里,届时他完不成任务,又如何能重回明镜司。 选择性忽略掉莫惊鹭的话,他平声道:“自从江阳城城主上任以来,至尊佛教于民间盛行。江边村拜祭至尊佛已有数十年之久,大概半年前,所谓的西天使告知说佛祖不喜烦扰,将此处点化为‘圣井’,每隔三月拜祭一次。” 抛去一听就是编来哄村民的部分,莫惊鹭大致理清了思路。 “所以说,自从我师祖被困在井下后,江阳城就开始用假佛来盘剥民脂民膏了。而我师祖生前曾受人所托代管江阳城,一死便出了至尊佛教,其中定然和城主脱不了干系。直到半年前,大抵发生了什么事,使得盘剥只能于私下进行,我说的是也不是?” “我有一事不解。” “愿闻其详。” “万济门地处边关,倘若骑马,到江阳城也不过半个时辰。你却对其一无所知,莫非从未去过?” 莫惊鹭刚要回答,兀地住了口。 眼睛睁大几分,她喃喃道:“……师父从来不让我去那边。” 纵使种种线索都牵连着江阳城与师祖之间,她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师父。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张巨网,将她罩在其中。寻着线头抽丝剥茧,伸手一抓,还是一团扑朔迷离的浓雾。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她才站起身,向严岁一伸手。 严岁不明所以道:“要什么?” “你有手帕吗?” “……” 他扯了块衣角递过去:“事儿精,将就一下。” 莫大事儿精道了声谢,将手擦干净了,才拄着竹杖往深处走:“刚才那几人是从这个方向来的。” 严岁看着内室连通着的密道,墙壁两侧燃着油灯,将通道中照得尽是幽幽的光。密道深得看不见尽头,不知连通着何处,平白地生了几分诡谲的意味。 目光一转,落在了莫惊鹭的背影上。 她还穿着徐婶婶的衣裳,如今已经在江阳的手下被波及得破破烂烂了,偶尔还会有线头垂落,头发更是沾染上了灰尘,却被束得整洁,浑有种要在一堆杂草里做支花的意趣。 此时这枝花敲着杖,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侧耳辨认回声,将自己的方向调整几分,往密道里靠近。 一只手握上了她纤细的手腕。 此举有违男女大防,可莫惊鹭鬼使神差地没甩开,只是停了步子。 严岁叹口气,道:“我牵着你走。” 他来做她的眼睛。 深深密道里,只有两道脚步声回荡着。一前一后,一重一轻,以一种牵引的状态向前行去,踏在了两颗少年人的心脏上,每步都是初尝动心的震颤。 不过他们还未曾达到能觉察出来的程度,莫惊鹭只是觉得握着自己的手有些湿润,想来是出汗了。她的洁癖毛病又发作起来,碍于相助之情生生忍下,下意识蜷了蜷手,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也尽是汗意。 莫惊鹭没话找话:“还有多久?” “看不到头。” 她纠正道:“下次你同别人讲话的时候,要留一点希望才是。” 严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道:“没有必要。” 闻言,她嘟嘟囔囔道:“又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愿意跟着你一条路走到黑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严岁的脑海中忽地出现了燕行的脸。 当初李珖还是太子之时,严岁受其重用,负责暗卫选拔一职。对外只说是为军队招揽人才,挑选少数根骨好的偷偷留下来,长此以往,便成了太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燕行的资质只能说是平平无奇,连严岁的面都没见到,便被塞了五个铜板,示意遣返回家。要说天意弄人,正是此时,严岁掀了帘子出来查看人数,和燕行打了个照面。 只见那少年撞开下属便向他跑过来,一身衣裳泛着腐臭,大概是从乱葬岗的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唯独一双眼睛泛着血色,凶得骇人。他被人架住,手里握的铜钱也掉在地上,却不管不顾地挣扎着,嘶哑道:“大人,求您收下我,求您了!” 严岁与他对视片刻,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个饿狠了,从看守手底下抢馒头吃的自己。 最后,他风轻云淡地一点头:“留下吧。” 可惜人心易改。不知不觉中,明镜司早就分崩离析。亲口留下的后辈也会对他出手,如今他苟延残喘,等待着夺回地位的那一日。 “你说的没错。” 严岁垂下眼,“世间本没有同行之人。” 莫惊鹭:“……” 我说的是这个意思? 她的手腕动了动,指腹勉强搭在他的手腕皮肤上,蜻蜓点水一般掠过,无奈道:“我是让你对人好点。” 严岁“嗯”了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正待她还要说些什么时,严岁忽然停下了脚步。 “到了。” 他仰起头,看着向上的楼梯。两人沿着楼梯向上走,门板缝隙间透进了日光,莫惊鹭将耳朵贴在其上,一点头示意无人。 推开门,亭台水榭尽入眼帘,奢靡程度不逊于京中王侯的府邸。 江阳城主府。 9. 万济门(一)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小瞎子疗养秘籍最新章节、小瞎子疗养秘籍光济叟、小瞎子疗养秘籍全文阅读、小瞎子疗养秘籍免费阅读、小瞎子疗养秘籍 光济叟 《小瞎子疗养秘籍》简介: 莫惊鹭天生眼盲,是万济门千娇万宠着养出来的小师妹。衣裳隔日的不穿,未曾熏过香的也不穿,可谓是标准的挑剔事儿精。就算是下山游历,也断断不肯委屈自己半分。在认识严岁之前,下山游历的日子顺风顺水,简直不要太滋润。直到那一夜她一时心软,救了传说中杀穿了半个朝廷的明镜司司主,就此生活被全盘打乱,倒霉得喝凉水都塞牙。拖着个武功尽失的病号,她再次踏上了游历之路。严岁是新帝手底下最锋利的一把刀。他一生简单如白纸,除了听命便是杀人。猝逢同僚背刺,他拖着一身伤痕,倒在了莫惊鹭的房中,理直气壮地碰了个瓷。就此,他成功接近了暗杀对象,却绝望地发现——他如今打不过莫惊鹭了。后来,莫惊鹭被师门背弃,被亲人逼迫,又在最脆弱的时候发现了严岁的秘密。原来他是要杀她的。她与严岁一刀两断,回首四顾,惊觉身旁已无一人相伴。她从江湖子女变成了摄政王,权倾天下,明堂之上,却从未得到过想要的。那一日,严司主向她递呈奏疏,上书求娶摄政王。莫惊鹭朱笔一提:“准。”人这一生总要有些贪念,才能勉力支撑着活下去。待山河无恙,硝烟散尽之时,我之所愿,也不过是同眼前人举案齐眉,共度余生而已。没被爱过的偏执纯情皇室暗卫x很多马甲的漂亮又事多小瞎子 10. 万济门(二) 世间武道万千,大小门派更是数不胜数。在这乌泱泱的一众山头里,万济门冒了个不容忽视的头,又出了江阳这般不世出的奇才,百年前一杆枪将邪道的老巢挑了个天翻地覆,就此坐稳了榜首。 民间将其敬称为仙山——虽说本门功法同求仙问道八竿子打不着边,但也没人会不愿意听奉承。 在默许下,仙山的名号发扬光大,连带着普世山瞧着都愈□□缈起来。 可惜普世山上是群凡人,难免生得七情六欲,娶妻生子。 遂冒出了许多仙山的“母家”,打着万济门的名头在凡间行走。士农工商,哪个听了仙门不得礼让三分?世家见了这般好处,忙不迭地将族中女眷往各大门派里塞,非要借上这一阵东风不可。 此事由来已久,影响恶劣,将那群或多或少都与姻亲有关系的长老愁得够呛。 门规再怎么森严,总不能管到婚丧嫁娶头上不是? 不让人娶媳妇的那是佛门。 劝也劝不住,管也管不着。最后,唐掌门大笔一挥,在门规上新添一行,草草了结了事端。 嫁娶入我门者,不得再同家族牵连。 这话说了和放屁差不多,该送的信还是要送,该沾的光也没有一个世家会舍得放弃。不过是牺牲个女眷而已,能换得家族兴盛,又有何不可? 每一个依托仙山辉煌起来的世家大族,都是从锣鼓喧天的嫁女开始的。她们被迫同凡俗断了联系,被一只精致的红轿子抬上各处仙山,像一场热闹的献祭。 热闹散了,便只剩下满地的烂疮。 这位在仙山脚下扒了帘子探脑袋的,便是赵家大少有才兄。 赵有才家住江南,平日里爱好寥寥,唯独祸害姑娘此事做得坚定无比,自有一番家法板子落在身我自不动如松柏的气概。 其美名传出十里地,姑娘见了掉头就走,生怕和这纨绔沾上边。 赵有才实在找不到媳妇,被一个头两个大的赵家家主打包扔到了北边,要他好生历练,磨磨那好色的性子。 去哪呢?赵大少一拍大腿:“我要去普世山!” 他姑姑多年前嫁入了仙门,万一还能照拂照拂他呢? 赵有才浑然将门规忘到了脚后跟,一路上作威作福,什么“唐掌门”“罗长老”的叫得亲近非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内门弟子。 此刻,面对着个拦他车的瞎子美人,深觉自己桃花运终于转好,温柔可亲道:“这位姑娘,拦下我车可是有何所求?” 莫惊鹭一拱手,诚实道:“眼睛不好没看清路,并非拦车。” 她看不到赵有才这副有碍观瞻的模样,严岁却看得一清二楚。总觉得这人双眼有疾,不然动不动就要挑眉转眼的,发的什么疯。 赵有才被她一噎,又不能失了风流倜傥的面子,咳了声:“我同仙山有些渊源,姑娘若是今后有需要的,报上我赵有才的名字便是。” 莫惊鹭纳闷,现在负责招收弟子的师叔都这个口味了? 她不便于在人前打师叔的脸,面色古怪地颔首:“好意心领了,多谢。” 往他马车上撞还能撞出个人情,一时她竟也不知道他是善良还是缺心眼。本不欲和这有才兄耗费太多时间,正要离开,腿刚抬起来就听见那人叫道:“你还没告诉小爷你的名字呢!不许走!” 莫惊鹭头也没回,敷衍道:“严岁。” 严岁:“……” 严司主这辈子都没被这么诬陷过,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想看看莫惊鹭的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什么。始作俑者没半点自觉,走得飞快,生怕被这不知是谁门下的弟子认出来。 “你怕被他认出来。”左思右想,严岁也想不出这一看就是不学无术的大少爷能和她扯上什么关系,“为何?” “我此次贸然来此,他又是我的同门,被我师父知道了如何是好。” 提到莫山海,她又不爱出声了。 严岁莫名其妙:“我见他身法凝滞,不似有武功傍身。这是个什么路数的弟子,在民间敛财送钱的?” 莫惊鹭疑惑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那位扬言和万济门有关系的缺心眼仁兄,实际上根本就是个卖了女眷换荣华的富家子。 她向来对此等行径嗤之以鼻。族中子弟没本事入宗门门下,就想方设法地卖了女儿,也不知道能不能给自家门上沾几分仙气。嫁娶之时多少奉承,是听一耳朵也嫌脏。 由此,她对赵有才便愈发没了好印象。 莫惊鹭面无表情对其定义道:“门下劈柴的。” 这话一听便是假的,万济门哪来的伙房? 修武道之人淬炼丹田,修到唐掌门那个程度的便可辟谷,就算是莫惊鹭,一年半载不吃不喝也是常事。只不过她贪恋口腹之欲,不肯空腹委屈自己,这才一日三餐次次不落。 严岁与她武学不同。 武道正统之重是于丹田,自有不外传的武功秘法,是以武道中人多长寿,活到近两百岁的大有人在。而凡间多是自己摸索出的“野路子”,煅体为先,内功为辅,是而要食五谷杂粮,寿命短暂,百姓与练家子也无甚分别。 正因丹田薄弱,严岁时至今日依旧未曾冲破经脉阻碍,实打实的一个会耍剑的凡人。 两人均未将这位蛀虫一般的过路人放在心上,并肩而行,等待夜幕降临。 由于拍卖会的缘故,江阳城里十分热闹,甚至不亚于京都年关。 这边关苦寒之地,竟也有如此繁华的去处。 街道上人潮涌动,莫惊鹭握着严岁的袖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并非她要趁机占严司主的便宜,实在是无从下杖,听脚步又吵得耳朵疼,索性一拉袖子,图个轻松。 拍卖场设在城中心,延续了江阳城一贯纸醉金迷的风格,扑面而来的铜臭气都能让人熏出个跟头。 歌女列队站在二楼,身子倚在窗户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曲。这曲子和京城的不同,节拍急促,其间夹杂着蒙古话,别有一番草原上的野趣。 收到请柬的各路人马均向大门内走去,近来蒙古又不安分,城防加强,拍卖会期间除了受邀宾客与城内原住民外均不得进入。 莫惊鹭又被挤到了旁边,绣花鞋上明晰可见一块鞋印,额角上青筋一跳,怀疑是不是因为装不下这么多人,城主才想出来个发请柬的办法,省着将江阳城撑破了。 忽地,她被一只手搭上了肩头。 熟悉的竹香味传来,还是她亲手给严岁熏的衣裳,严岁对此敢怒不敢言,只能任由她胡作非为。此时香味的主人正将她护在怀里,彼此间留了几分空隙,除了衣角偶尔刮蹭,连半分肌肤都未曾相触。 直到入座雅间,她的绣花鞋上也没再添上半点脏污。 雅间中两椅一桌,桌上放着一只香炉,蒸腾着甜腻的轻烟。 两人相对而坐,均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我当能用什么好香,原来是北地的玉山碎。一两碎银就能买上好几车,真是半点本钱都舍不得,这么抠门还想挣钱?” 那公鸭嗓隔着半条廊道都能听见,可不正是刚分别了几个时辰的有才兄。 空气中氛围松快了几分,莫惊鹭故作不经意地谢道:“方才街上,多谢你了。” 严岁下意识道:“我怕你脏了鞋不高兴了又要找事。” 甫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编点别的理由不好,非得将实话同她托出。他将后半句憋了回去,自从遇见她后自己便总易冲动,极易做出以往从未做过之事,有些像是被下了降头。 莫惊鹭迷茫地动了动耳朵,疑心自己听错了。 少女怀的春色突遭了一场吹花打叶的风雨,剩下一把孤零零的树枝子,扎得她心湖里波澜刚起的水面成了一池死水,麻木地转过头,连伪装的对视都收了回来。 严岁用舌尖顶了顶侧面的牙根,心道:“好像说错话了。” 在这诡异的沉默中,周遭的歌女忽然噤了声,鼓奏的乐曲也变了调子,往上一扬。由屏风后走出个姑娘,踩着鼓点款款上台。 “有人出来了。” 严岁提醒的话音还没落下,那姑娘便笑盈盈地向台下施了礼,朗声道:“妾替城主大人问诸位好。此次共有大小珍品一百四十四件,另有城主亲备‘还珠’一瓶,公平竞争,价高者得。” 她向旁边退了几步,一件由红绸遮好的物什便呈递上来。 “城主今日身子不适,故未能出场。” 她面色不改,“此次拍卖妾全权负责。倘若有闹事者,一律羁押。不过和平生财,想来诸位也并无欺人的想法。那么首件珍品,牡丹纹镶东珠宝冠一只。” 红绸掀开,宝冠上的东珠流光溢彩。严岁对此等招摇之物不甚感兴趣,却不自觉看向莫惊鹭,她或许会喜欢? 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莫惊鹭叹口气:“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俗套?” 严岁这次没敢接话,将视线转回来,漫无目的地于众多雅间中扫过。 视线陡然间停住。 雅间里一坐一站,坐着的只露了个后脑勺,站着的却防备不周,露出半张脸来。 他认得那站着的人。 明镜司里跑腿传情报的,名唤钟译。 11. 万济门(三) 据属下所报,钟译最近才被提拔上来,俨然成了燕行的心腹。 要说钟译此人无甚长处,唯独老实本分堪称一流。 分配那日严岁对着名单瞧了半天,硬生生没挑出来何处适合这位“让他做一绝不舍得辛苦自己多做个二”的本分人,最后头疼地捏一捏眉心,发配去底下到处跑腿递纸条。 这位跑腿跑得也十分煞费苦心,几条消息攒一起递,能用信鸽的绝不亲自动手,少跑一趟是一趟,却奇迹般地从未有过错漏,是以能在明镜司混了好几年的吃喝。 也不知道燕行瞧上他哪一点。 风水轮流转,轮到了严岁不错眼地盯着曾经的下属瞧,心下惊涛骇浪,思绪却冷静非常:钟译在此,无论他旁边的是燕行还是谁,定然来者不善。甚至很可能是冲自己来的,毕竟京都里多少好东西没有,犯得着大老远的来这寻吗? 要警醒的,是他的行踪极可能被人透露了出去。他不过才来江阳城一日有余,这消息是怎么南下到京城的?抑或是早便有人知晓他们会来此地,请君入瓮,只等在此处拿了他的项上人头。 是谁递的消息?水贼,徐阿爹,王大夫,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二,抑或是江阳城主? 可他又觉得不对,若说消息早就递了出去,为何在江边村时并无异动,就像是刻意等着他们前来一般。 莫惊鹭察觉不对,问:“严岁?” 钟译对前任顶头上司的注视半分也没察觉,站在那专心地做装饰。而前面那人显然敏锐许多,蓦地转过头来,却只看见二楼雅间门上晃动的纱帘。 就算严司主再爱撑着他的面子,不愿同人剖白情形,在性命攸关的当头也不得不暂时将其放下,将此事一五一十地交待得清楚。 莫惊鹭听完这话,先没着急担忧彼此的处境,暗自感叹道:“到了现在才肯说实话,他们做官的都这么好面子?” 被欺瞒这事,莫惊鹭显然接受良好。 就算是燕行亲自前来,要杀的也就只有严岁一个。既然这事从头到尾和她就没什么关系,又为何要强迫别人与她交心。不过是顺手救了他一命,再在运金江上同生共死了遭,最后拉他下水一同查案……现在又添了项要对付明镜司。 等等,这么看来,是挺关系匪浅的。 权衡了一番,莫惊鹭感觉在这事里趟一次片叶不沾身的可能性不大,总算明白了当初严岁那句“撇干净可不容易”是个什么意思。 她此时才有了上了贼船的感觉,一伸腿,鞋尖便从鹅黄的裙摆下探出来,在他小腿肚上轻轻踢了下:“你想怎么办?” “总不能坐以待毙。”严岁垂下眼,“我得去看看,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莫惊鹭的性子就注定了她做不到抛弃朋友自己逃跑的混蛋事,况且此次前来本就是她的主意,城主身上的问题一个还没解决,哪有打退堂鼓的道理。遂又踢了一脚,无声地表达了不满。 严岁这次学聪明了,躲了过去。 “佛门护心经残卷一本——” 各路珍品已经过了几十样,竞拍声不绝于耳。 楼下,姑娘的声音拖长,托盘上破破烂烂的薄纸摞在一起,用线粗略地缝了几道,勉强保证不会散页当场。 此物一出,台下静了一瞬。 佛门虽说承着个佛祖的名头,可归根结底还是武道门派,其中代代相传的经文中或多或少地融合了淬炼丹田的法门。虽说是残卷,可若能得到一星半点的领悟,也足够这些凡人吃半辈子的了。 修武道的想提升内力,凡间混吃等死的达官贵人想长寿,更别提那些想借机一窥佛门秘法,从而倒卖获益的商贾了。 登时,各处雅间门上悬着的灯笼不约而同地亮起来,昭示着主人竞拍的意愿。 数字流水一般地响起,这方出了银,那边就要出金。台上的姑娘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嫣红的唇瓣一碰,平民百姓这辈子都挣不到零头的数额便响起来,紧接着又被更高的价格盖过去。 只有两盏灯没亮。 莫惊鹭对别家的法门无甚兴趣,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喝。另一个,则是不学无术的赵有才,他准备留着钱瞧瞧能不能买个漂亮姑娘带回家。 报价声成了最好的掩护,严岁提着他那把长剑,弓起腰,猫一样地跃出了窗外。 他同莫惊鹭商议,一人留守以防不测,另一人则去钟译所在处探查一番。莫惊鹭本想前去,却被他拦下:“此处嘈杂,声音难以辨认,你去恐怕不便。我一探便回。” 进来之前他打量过,二楼外有个供歌女们站着的窄台子。歌女不知何时都退下了,屋内的热闹传不太出来,内外被一线窗棂分割开,内里是金银横流的欲窟,外面是冷清凄惶的人间。 内力没了,每一步踏下去都格外的重。他屏气凝神,一身多年来练出来的筋骨有了用武之地,逼着自己将步伐放至最轻,连拂过的风都没惊动。 风慢悠悠地围着严岁打了个旋,又被铜臭味熏着了,准备往城东头跑。还没等跑开,旁边的窗户骤然爆发出声推桌子摔碗的巨响,间或夹杂着银锭滚落在地的声音,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没影了。 不用看也能猜出来是有才兄的大作。 严岁没工夫看富家大米虫在这耍猴,他衡量着两段窗台间的距离,确信自己能一跃而过,做了个纵身一跃的准备动作。 吱呀一声,那窗户被人推开了。 “什么叫不能截?当时说好的吧,那个冠小爷要买来送表哥的,怎么见了别人出价就反悔了,我赵家偌大家产,还争不过他一个……你谁?” 赵有才被气得鼻子冒烟,开窗还没来得及透口气,与窗外的严岁差点没贴上脸,往后惊退两步,想到了什么,把正要喊人的小厮一把抓回来,腆着脸又凑了过去,“小爷我记得你,严姑娘的哥哥,是不是?” 严岁本尊木着脸收回了伸出去的腿:“赵兄。” 要不是怕赵有才喊人,他就把这人捆了堵上嘴,省着碍事。 严岁眼睛忽地一亮。 赵有才瞪着眼睛,和他那不知所措的仆从一起,被金线缠的窗纱绑成了两只艳俗的粽子。嘴里堵着布,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严岁,生怕这人要劫财劫色。 在这种情形下还能顾影自怜,担忧起自己的色相,也是奇才。 “闭嘴,保你不死。” 撂下一句冷淡的威胁,严岁翻窗回去,新鲜空气涌入,总算让他被玉山碎折磨了半天的鼻子得到了暂时的喘息余地。 他忽地回头,看向那燃烧着的香炉。廉价而浓重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充斥着整个拍卖场。 除了地上挣动的两个粽子,一切都无比正常。 好像震颤了一瞬的直觉只是他的错想。 严岁眼神一深,飞身离去。 “司主,城主那边来人了。”钟译微微躬身,得到了肯定的回应后将纱帘拨开,“请。” 这会拍卖进程已过了半,台上正奏着乐,歌女娉婷地挪着莲步,唱着歌谣供宾客消遣。泼天的钱财都被挥霍出去,那位姑娘将人心拿捏得极好,恰到好处地施以放松,使得宾客兴致愈发高涨,甚至更加开始期待接下来的拍卖品。 这位执掌全局的姑娘双手交覆在一起,一矮身:“燕大人。” 明镜司新上任的司主大人擅离职守,出现在了江阳城,这事怕是连皇帝都不知道。 燕行的眉眼比严岁要清秀许多,生得一副书生相,被杀气浇筑后却显得阴鸷起来,缓声道:“城主曾提过你,青姑娘。” 青姑娘盈盈一笑:“能被燕大人记得,妾荣幸万分。”她刻意顿了顿,见他不接话,半分不尴尬地继续道,“城主让我带话,万事俱备,大事将成。只望燕大人能于丞相面前美言几句。至于投名状……” 她止了声,要燕行表达诚意之心不言而喻。 燕行冷笑一声:“答应的我自会去办。我倒是要问城主一句,以还珠待客是为何意?” 他指尖一动,钟译便识趣地拿起香炉,不由分说地放到青姑娘的手中。 香炉滚烫,刹那间将细嫩掌心烫得绯红。青姑娘面目扭曲一瞬,将香炉规规矩矩地放回原处,疼得指尖微颤,陪着笑脸:“城主知道大人手中有‘椟木’在,自然不怕还珠之毒。” “这么说,你们倒是对我了解颇深了。” 青姑娘再一礼:“您是京中的大人,岂是妾等边关小民可妄谈的?” 下颌被一只手捏住,燕行站起身,眼中的不耐几乎要化为实质:“严岁在哪?” 青姑娘仰起了头,咬字不急不躁:“近在眼前。” 她手腕一转,一束袖箭刹那间将窗户破开,铺天盖地的暴雨梨花针紧随其后,每一根上都淬了剧毒。随即,窗台两侧霎时竖起铁板,箍出一方囚笼,使其中之人避让不得。 任是再高深的武道大家,面对这般天罗地网,也难逃一死。 12. 万济门(四) 狂风骤雨般的袭击过后,那方台面遭了无妄之灾,硬生生地被扎成了只刺猬。轻烟散去,其上空无一人,唯有刚被赵有才吓唬过一遍的微风晃晃悠悠地吹进来,拂起燕行鬓角的碎发。 燕行微微挑起半边眉梢:“这就是近在眼前?” 青姑娘:“……” 她一双轮廓柔和的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维持不住镇定自若的仪态,上前两步,恨不得将台面盯出个洞。 怎么可能! 香炉被一碗茶泼灭,残余的灰烬与茶汤混在一起,变成灰黑的泥浆。 花窗大开,室内的香气顿然消散了不少。 莫惊鹭扒着窗框探出头去,幸灾乐祸道:“所以,你就这么把赵有才扔在那了?” 严司主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他又死不了。” “也是。言归正传,你说这香炉可能有问题?” 严岁头点到一半,想起来她看不见,遂作罢,道:“方才我进了赵有才的雅间,发现窗纱上缠了金线,香炉里却点的是与我们一样的玉山碎。” 她下意识摸上手边的窗纱,于花纹上一捻,是棉线。 “在这等场合里,用玉山碎实在太过突兀了。”她沉思片刻,道,“倘若说是要遮掩气味,味道重的香料多了去,缘何非要逮着玉山碎不放?总不能是真舍不得花点香料钱。” 一个猜测同时在两人的心里浮现。 玉山碎味重,性寒,易入肺。对旁人来说最多是被熏一跟头,而对于莫惊鹭这种敏感得要命的狗鼻子,则无异于把头埋进了香料堆里,嗅觉迟钝,断断分辨不出其中是否掺了什么东西。 就像是……刻意针对她所设一般。 低低抽了口气,莫惊鹭轻声道:“他们知道你一定会去查探,于是守株待兔,只等你来。” 而她闻不出味道,届时便会着了玉山碎之下掩藏的毒香,也不足为惧。 是谁要对他们,亦或是要对这拍卖场里的宾客下手? 这又能为他带来什么好处? 严岁的指腹在剑柄上摩挲,并无劫后余生的庆幸:“得去城主府看看。” “你也不怕重蹈覆辙。” “我与城主无冤无仇,何必赶尽杀绝。”他平静道,“他做个样子给燕行看而已。” 他算燕行的半个老师,没人比他更清楚燕行要做什么。 燕行做事谨慎,同他修习武功时便极其喜欢刨根问底。 一旦得了他的消息势必会亲自前来,看见他的项上人头才肯罢休。 至于把自己的行踪透露出来让燕行从京都追到江阳城,还有能力把整个拍卖场的香料都换上玉山碎的人选,除了城主不作他想。 既然他能用一个狗屁不通的至尊佛把江边村骗得团团转,就能再用至尊佛的名头把他的行踪诓出来。 这江阳城主真是缺德带冒烟了! 一刻钟后,两根散发着玉山碎的呛鼻子人形熏香出现在了城主府的墙头上。 到了夜里,金碧辉煌的园子都沉寂下来。城主府里没点灯,穿堂风呜呜地响,听得莫惊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来话本子里写的鬼宅也就这样了。 以城主缺德作恶的程度来看,被冤魂缠上也属应当。 可惜冤魂索命之事向来只是人们编出来骗自己的,莫惊鹭翻身落在地上,理所当然地向墙头上的严岁一伸手。 严岁愣了瞬才反应过来,撑着墙边向下一跳,有些哭笑不得:“我是没了内力,不是断了腿。” “……哦。” 收回手,莫惊鹭也不觉得尴尬,将她突生的好心揉了揉塞回肚子里,竖耳朵听了圈,觉得有些不对。 不等她开口,严岁便解了她的疑惑:“府里没人。” 这个时候,人都哪里去了? 莫惊鹭面无表情:“去拍卖场了吧。” 从拍卖场里溜都溜出来了,哪有再回去的道理。她一敲掌心,决定去城主的房中看看。 要是让莫山海知道她下山游历了一圈,最后游到了陌生男人的卧房里,体统半点也没剩下,估计得被气得胡子冒烟。 城主的卧房里干净得很,墙上挂着一幅丹青,上面画着位端坐的至尊佛。桌上放着没写完的字,毛笔被随手放于一旁,严岁一边对她转述所见,一边走到桌旁,低下头。 他瞳孔骤缩。 再一回头,莫惊鹭正往床榻的方向走去,竹杖抬起,就要拨开垂下来的帘帐—— 严岁急促地喝道:“别动!” 竹杖霎时抽回,枪尖迸出,莫惊鹭疾退几步,落到他的身旁。 严岁抬手将她护于身后,带起的风将那张宣纸扬起,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大字。 你可来了。 先不说城主装作无常吓唬人这事幼不幼稚,那帘帐被枪尖勾出个破口,露出来道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 严岁警铃大作,长剑出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三人对峙,帘后的城主先动了手。他一拍床头,这看似简陋的房间“轰隆隆”地响起,无数机关互相嵌合,箭雨由四面八方落下,直奔房间中央的二人。 竹杖在莫惊鹭的掌心转得看不清影,她擅长借力打力,将箭矢尽数拦下,又反手回敬,每一支箭都能捅穿一方机关匣。 严岁那边手起剑落,劈断木杆,他目光极其专注,连半点木屑都没崩溅到莫惊鹭的身上。 再一拍机关,第二波箭雨便再次出匣。 机关算不上狠厉,两人连半点擦伤也无,却偏偏腾不出空当去顾及榻上的城主。 简直没完了。 不觉间半个时辰已然过去,莫惊鹭额角沁出细汗,深知不能恋战的道理。她握着严岁的手腕一捏,登时转身向榻上冲去,背后空门大开,眼看着便要成了只瞎眼小刺猬。 严岁叹口气,随手抄起檀木桌往她的方向一推,叮叮当当一阵响,桌子上扎满了箭矢,不堪负重地崩裂开来。 莫惊鹭心无旁骛地举起长枪,一个挑刺—— 预想中的金铁交鸣之声并非出现,枪尖顺畅地刺破了绸布,没入了那人的胸膛之中。 她一愣。 拔枪收回,枪尖上干净得很,唯有一条牵连下来的薄纸片。 没了控制,机关泄了气,箭雨也停了下来。严岁狐疑地拨开帘帐,与一只制作不甚走心的纸人对上了眼。 看样子是想捏成个白无常,可惜帽子歪了,舌头也短了一截。面上表情勾得也不甚精致,要是让谢必安本尊看见,怕不是要气得把城主的魂直接勾了。 严岁:“……” 这什么玩意? 他被切切实实地辣了一回眼睛,感觉世上能同这位比肩的也就只有赵有才一人。 总觉得被城主作弄了,纸人的表情看起来也格外欠揍。他转过头,道:“是个纸人。” “纸人?” 莫惊鹭好像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糟了。” 两道身影疾奔,从城主府一路又跑回了拍卖场。 长街也静,好像整个城的人都在一夕之间消失了。忽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莫惊鹭刚想仔细辨认,却被严岁不由分说地往小巷里一拽,捂住了嘴。 莫惊鹭没动,他低下头附在耳际,以气声道:“那不是人。” 莫惊鹭一时听不出来,他却看得真切。 那帮“人”正是今日拍卖场中的宾客! 此时他们双目空洞,傀儡一样挪动着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城主府的方向走过去。 为首的正是青姑娘,现在她哪里还有那副娉婷袅娜的模样,浑身僵硬,脊梁骨都像被木棍穿直了,牙齿碰撞得喀喀作响。 不知道的还以为哪里的墓被掀了,招了几百个赶尸人过来。 “那香的问题。” 此话一出,莫惊鹭却皱了眉,有些犹豫地继续道,“可是为何……” 为何你我却无事? “那拍卖的姑娘手上拿着东西。”严岁道,“是我们送到城主手里的那几颗香丸。” 青姑娘的手指苍白,捧着香炉,却烫不出半分血色。 香丸被点燃,烟气便飘散开来,猫见到耗子似的,沿着门缝便往里钻。随着队伍的前行,家家户户的大门都被打开,木门碰撞声此起彼伏,一声一声,像是嘶哑的求救。百姓目无焦点,手中拿着祭拜用的线香,跟在队伍末尾。 他们跟着至尊佛的步伐,踏入了万丈深渊。 听闻这般景象,莫惊鹭下意识地以衣袖捂住口鼻。想了想又放了下去:“别捂了,来不及。” 没有什么事物会比香气扩散得更快了,他们身处城中,又如何能避过? 她福至心灵,从怀中将装骨灰的木盒拿了出来。凑近细闻,嗅见一股几不可察的异香,入喉瞬间心神一清。 “你还记不记得,城主问过我们什么?” 严岁答道:“盒子还在不在。” 莫惊鹭一点首:“对,就是盒子。” 有毒,自然就有解药。 从京城来的这瓶毒药,解药便是这方小木盒本身。 这样一来,城主又不像在害他们了,倒像是在刻意将他们引出拍卖场,用纸人拖住,免得与这帮半人不鬼的傀儡正面对上。 严岁神色凝重,看着队伍在他面前走过。 江阳城里,百鬼夜行。 13. 万济门(五) 青姑娘和她的一众僵尸浩浩荡荡地往城主府去了,江阳城当真被那只无常纸人给咒得彻底,成了个死城。 人群走动的声响惊动了宿在枝头的老鸦,嘶声叫了几下,又将头埋进了乌黑的翅膀之间。鸣声穿过黑夜,凄凄地回荡出曲不成调的吊丧歌。 莫惊鹭沉吟片刻,在“回拍卖场里看看”和“管他危不危险追上去再说”之间选择了后者。 废话,青姑娘都恨不得把还珠举在脑袋上了,傻子都能看出来发生了什么! 丧尽天良的城主和他忠心耿耿的狗腿子一起,在江阳城乃至运金江一带撒了个弥天大谎,捏出个至尊佛将百姓唬得一愣一愣的,被卖了还要给城主他老人家数钱。 现在钱捞够了,一肚子坏水又开始翻腾,从京都买来一瓶还珠,却不曾想运送过程中出了差错,阴差阳错地让东西落到了他们的手上。 获救后两人顺藤摸瓜地找到了江阳城,做了个极其错误的决定——把还珠送回去了。 没还盒子,城主判断椟木一定在他们手上,却因为某种原因想留他们一命,于是缄口不言,任由他们进入了拍卖场。本想利用毒香将其中的人都控制起来,突然闯进来莫惊鹭这么个狗鼻子,只能临时往里面添了玉山碎,才使得她一时不察,待到反应过来之时已经晚了。 除非他们能及时夺下还珠。 所以玉山碎与其说是毒,更像是勾他们去城主府的饵。这样青姑娘才能趁机将还珠堂而皇之地摆在台上,两种香一反应,整个拍卖场的人就都难逃一劫。 百姓们日日祭拜至尊佛,只要在供应的线香里掺上那么一点,长此以往,自然连骨头缝里都被熏入味了。 至于燕行……大概只是个同朝廷拉关系的附属品。 城主还煞费苦心地下了命令,将沿途的至尊佛像都销毁,省着这位明镜司主回了京都在丞相面前乱讲话。 “走。”莫惊鹭抬腿就要追上去,“得把还珠抢回来,不能再让它烧了。万一江阳城还有救呢?” 严岁没对她这副随时随地都能忧一次天下万民的肚肠发表意见,认命地跟上去,始终提着一口气——他过目不忘,那群人里并没有燕行和钟译的身影。 除了找机会杀他,这两人还能做什么? 燕行不知自己正被前上司惦记着,他总觉着自己深受城主的蒙骗,面色便愈发臭了几分。 上司不高兴,下属自然就得努力防止触到霉头。钟译把一捆五彩斑斓的大少爷拎过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伸手将堵着嘴的布扯下来。 “你们是谁?”赵有才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没着急自报家门,“我看外面的人都走了,你们怎么没走?” 燕行被他聒噪得一皱眉,钟译察言观色,当即就把那团布塞回去了。 再吃一遍口水的感觉显然不太妙,赵有才“唔”了一声,看起来被恶心得恨不得当场上吊。 再一摆手,他的嘴才重归自由。 赵有才先是呸了好几下,这回学聪明了,在燕行开口前没吭声。 他心下飞快权衡:“还珠一出人就都跟着走了,那东西肯定不是什么宝贝。可我偏偏没中招,虽然小爷我的容貌的确冠绝十里八乡,可江阳城人生地不熟的,凭什么照顾我?看样子问题还是出在严姑娘他哥身上……这人把我拎过来什么意思,看上我了?” 他这番思绪燕行自然是不知道的,不然能把他揍得哭爹喊娘。 燕行冷声道:“谁把你捆起来的,严岁?” 总不能是给他申冤的,况且他也无冤可诉。 赵大米虫立刻下了结论,这人是来对付严姑娘的,或许她的哥哥出现在窗外,也和这人脱不了干系。 大概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救美的梦想,他没把“严姑娘她哥”供出去,心思陡转,道:“冤枉啊大人,我被人一棍子打晕,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他的确好色又没出息,但也不傻,唯独一张脸上写满了缺心眼三个字,燕行盯着他半晌,硬是没从他那副愚蠢且谄媚的笑容中看出来半点破绽。 他又问:“还珠之毒难解,况且你闻了那么久的玉山碎,为何没有中招?” 还珠果真有问题! 赵有才下意识地看向香炉,想起来严兄弟刚要走又转身回来,把他屋里的香炉泼灭了。 他当时还纳闷,这人无缘无故对着香炉发什么疯?这时才明白,原来严岁救了自己一命。 他不知道的是,严岁身上带有椟木香,先断了源,又让他闻了解药,这才逃过一劫。 作为赵家未来的顶梁柱,赵有才断断做不出以怨报德之事。他当即上下嘴唇一碰开始扯淡:“大人啊,玉山碎实在是太糙了,我闻不下去,就让人灭了换了香……这东西不会有问题吧?” 原来是个误打误撞避了难的傻子少爷。 燕行对他没了兴趣,道:“处理了吧。” 赵有才惊恐地抬头,还没等叫,就被钟译捂着嘴拖了出去。 江阳城布局受不回头关影响,其中纵横交错处众多,极适合巷战。 赵有才被捆得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叫唤,比号丧还真情实感。 嘴上像点了串鞭炮:“大哥大哥大哥你行行好吧,我们两个又无冤无仇的,杀了干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等我回家,我,我让我爹给你建七百层!” 钟译木着脸,把他拖进巷子深处,手起刀落。 赵有才大叫一声,过了好一会才睁开眼睛,试探性动了动手脚。身上的束缚被刀尖划过,掉在地上,他愣愣地看着钟译,识趣地没出声,用眼神无声发问:“大哥你不杀我了?” “闭嘴,立刻走。”钟译压低声音,显然没有同他解释什么的意思,“滚蛋。” 这一滚,就滚到了城主府里。 要说这位有才兄在捅娄子方面颇有建树,他爬到了树上琢磨半天,决定还是哪人多往哪去。 现在全城里还有“人”的,可不就是城主府! 他蹑手蹑脚地从偏门溜进去,想求个城主的庇护,却被攒动的人头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赵有才绝望地想:“完蛋,我好像进贼窝了。” 他转头就要走,队伍末尾的“人”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凭着本能往他的方向挪了几步。 面色登时惨白,赵有才心里各路菩萨仙君念了一通,拜得前言不搭后语,心想早知道他就往城外面跑了,什么倒霉城主府,阴曹地府还差不多! 还真让他拜出个救星。 严岁藏在墙头,将竹杖挑在他后颈处的布料之上,将这吓得一动不敢动的大少爷提了上来。 莫惊鹭惊诧道:“你还没死?” 赵有才:“……啊?” 第一次被美人咒死,好像做鬼应该也是挺风流的。 他看了看,认出来这正是他的救命恩人和有点意思的梦中情人,一时性命和情爱都占了,顿觉苦尽甘来,然后被一团布再次塞住了嘴。 赵有才欲哭无泪,将那团布揪出来,唇瓣抿得死紧,示意自己真不会乱嚷嚷。 他压低声音:“严姑娘,我方才遇到两个坏人,问了是不是你兄长把我捆了后就要灭口,我这番逃出来可是惊险非常……别动手别动手,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虽然心知肚明这声姑娘是指莫惊鹭,可一声声严姑娘还是听得严岁青筋暴跳,手痒得想给赵有才来两拳。 莫惊鹭同严岁对视一眼,问道:“你说实情了吗?” 赵有才忙道:“严兄弟救了我一命,我哪能恩将仇报?他让仆从把我杀了,可不知为何那仆从又放了我一马,真是奇怪。” 严岁没做声,伸手按在他后脑勺上往下一压,避开青姑娘无机质扫视整个庭院的目光。 他们已在此地隐藏得有段时间,眼睁睁看着青姑娘以身做炉鼎,张开嘴,将那几颗还珠生吞了。 丹药将她细白的喉咙撑出喉结一样的凸起,又被强行咽下去,噎得翻白眼。还珠入腹,好像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烧着了,姣好的一个姑娘,眼珠暴突,蜷缩在地上发出不似人类的哀嚎。 口涎从嘴角流下来,她涂了胭脂的双唇翕动,眼中有了星点清明,唤的是城主二字。 还是个痴情的。 大抵一炷香后,青姑娘身上沾满尘土。她的指节扭曲得可怖,抠着地面,忍过了极大的痛楚,又被傀儡线强行操控着似的从地上爬起来,严岁几乎能听到她身体中骨节摩擦生出的尖锐响动。 青姑娘与还珠融为一体,只要她一声号令,众多城民前赴后继,至死方休。 这些人唯青姑娘马首是瞻,不出意外,青姑娘的主子便是城主。 城主能控制城中之人,便能控制运金江北部万万百姓。 届时他便能拥有一支不知痛觉,不知退缩的傀儡军队。况且此毒由香料传播,侵入得十分轻易,临到阵前一点香,保不齐就把对方的主将策反了。 倘若这阴谋当真成了,无论是中原还是周边疆域,怕是都难以应付。 14. 万济门(六) 莫惊鹭的头皮一麻,简直不敢想象江阳城主在发什么疯。 先立佛再建军,大楚还不够他祸害的了! 她满脑子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绝对不能让青姑娘活着出城。” 三岁小儿都知道擒贼先擒王,遑论她。 青姑娘如今身为还珠,也就是牵引着傀儡大军的“饵”。只要她死……不,按照如今的情形来看,估计得烧成灰扬了才行,这方军队便无人统领,届时城主也难为无米之炊。 掌心一沉,严岁垂首,是一筒精致的袖箭。 单方面地同莫惊鹭对视一眼,其中意思不言自明。 他低声道:“好。” 赵有才:“……” 等一下,她说什么了?怎么就好了? 他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 袖箭被架在手腕上,女子的款式,对于严岁来说有些小了。但依旧稳如磐石地对准了青姑娘的眉心,随着机关被拨响,短箭破开夜风,直射出去。 青姑娘已然没了意识,闭着眼,吉祥物似的往庭院中央一杵,袖箭来了也不知道躲,眼见严岁就要得手。 赵有才兴奋地一攥拳,他最爱看话本里江湖英雄出手破坏阴谋的情节了! 然后只见一只手伸出来,毫不留情地把袖箭和赵有才的英雄梦一起攥成了渣,一甩手,当的一声,于院墙上嵌入半寸之深。 城主还戴着他那只鬼脸面具,十指上缠着透明的丝线,正在依次被固定在青姑娘的四肢上。丝线刺破血肉,牢牢地将她绑成只喷香的傀儡,而青姑娘手上再控着其他人,随着她一动,其他傀儡便自动前进,将两人牢牢地守护在人群中。 “我没打歪。”严岁冷静地解释道, “是城主来了。” 这是该在姑娘面前挽回面子的时候吗! 赵有才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城主,心底无声咆哮。 结果莫惊鹭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就等着他出来呢。” 赵有才:“……” 他看一眼城主和他的傀儡大军,再看一眼他们这边势单力薄的三个人。 他不由得开始怀疑,难道他们几个真能打得过城主? 这么想着,赵有才不由得挺直了几分腰板,浑身上下充斥着莫名其妙的自信。 莫惊鹭清了清嗓子。 赵有才期待地等着她的下一步指示。 下一刻,他的后领子被严岁一把拎起,往墙外一扔。 还没等他发作,莫惊鹭一声断喝:“跑!” 他下意识地往外跑了几步,庭院内倏然嘈杂起来。 赵有才回过头去,透过大开的院门,两道身影飞身落进了人群之中,像是往一锅热油里撒了几滴水,整个城主府霎时沸腾起来。 竹杖的尖端并未出鞘,莫惊鹭一杖横扫,傀儡被击退几尺,又不知疼痛地再次扑上前去。 或许在青姑娘死后,这些人能恢复意识呢?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出手时难免会迟疑。 武道最忌迟疑。 仅仅是一瞬的破绽,也让莫惊鹭处在了下风。 城主对她的了解超乎想象,他甚至连心软这一点都算好了。他护着青姑娘退到后方,悠悠然地看着这场闹剧,丝毫不担心这两人能突破人海的包围。 严岁一跃而起,余光看见他这副丝毫不怕的态度,心下疑虑陡生:“他在倚仗着什么?” 风吹竹林,剑光掠过,傀儡的头颅便骨碌碌地滚到地上。他刚要转开眼,就见无头尸身从地上爬起再次向他冲来,身体上明晃晃地写着“不把我碎尸万段就还能揍你”。 矮身躲过向他咬过来的利齿,严岁往莫惊鹭的方向退去:“你在心慈手软什么!” 莫惊鹭毫不退让地大喊回去:“他们或许还有救,怎么能下杀手!” 严岁无言地偏过头,心想万济门到底是练武的还是修仙的,怎么养出来这么个女菩萨。他没心情和这人吵嘴,一剑抽在了傀儡的脸上,飞出去一丈多远,看起来像是想抽城主一耳光。 两道身影逐渐被淹没,赵有才一咬牙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行走江湖,身无内力果真是不甚方便。 严岁活动了下脖颈,四肢的肌肉绷紧出流畅的弧线。他将剑鞘掷出去,替莫惊鹭撞开背后的傀儡,倘若此时他还能动用丹田,那只傀儡怕不是得炸成一朵人形烟花。 他可没有救人的高尚情操,动作半分不留余地,血肉迸溅声传进莫惊鹭的耳中,她唇瓣微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她心软不假,但也没到能把朋友置身险地的程度。 低低苦笑一声,莫惊鹭终于意识到明镜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是吃人不吐骨头之地,每个司主的脚下都踩着无数血肉尸骸,心硬如铁,这才能走到权利的顶端。 “得把青姑娘处理掉。”莫惊鹭道,“我来做饵。” 严岁忽地想起了什么:“等等,椟木……” 莫惊鹭摇摇头:“我试过了。” 椟木质软,指腹一搓就能捻下木屑。她拢着木屑往傀儡的口鼻上一捂,对方眼神清明一瞬,还没等她生出几分喜悦,目光便再次恢复迷茫,毫不留情地在她柔软的掌心上留下一圈牙印。 比起疼痛,沾上口涎这件事更让她汗毛倒竖,被恶心得够呛,当即一棍子把他打飞,顺带压倒了一众涌上来的傀儡。 椟木并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解药。它更似一个无形的罩子,将人的五脏六腑罩于其中,香气便无法侵蚀。 而已经闻过还珠的人……毒入骨髓,药石难医。 还珠失效,是他们最后的生机。 她骨子里和严岁一样疯。 杀青姑娘是一场豪赌,没人知道还珠消失后城民们还能不能回归正常。可只要有一丝希望,莫惊鹭就绝不会束手旁观。 严岁为了活命可以将活人视为砖石瓦砾,手起剑落,纵使鲜血浸透全身也不会生出半分怜悯。 而莫惊鹭会为陌生人赴汤蹈火,她心中有一杆秤,一端是天下苍生,一端是自己。 苍生那端始终稳稳地压在底下,从来不会,也永远不会轻于她自己的性命。 她手上的动作陡然凌厉,将自己化成了一阵摧枯拉朽的疾风,只攻不守,避开能直取性命的要害,往傀儡的周身大穴上封去。 既然悍不畏死,那么让它动弹不得不就成了? 她这套枪法是江阳亲身所授,倘若竹杖出锋,一出手便定然是要见血的。 一套枪耍得势如破竹,落进城主眼中,他微微怔住,不由失笑,语气像是在对待看重的后辈:“还真是有出息了。” 这话只有青姑娘听到了。她的面上古井无波,任由城主将她当作玩物,肆无忌惮地勾动手指,控制着她的一举一动。 傀儡只觉肩头一沉,便见严岁到了另一人的肩上,反应过来再想伸手去抓时,已经为时晚矣。 城主的反应极快,当即一扯傀儡线,令众多傀儡四散开来。严岁跳跃得越来越快,逼近二人身前。 傀儡敏捷地往旁边避过去,他脚下陡然一空,几欲要落在地上。 斜刺里伸出一根竹杖,将他稳稳地托在半空。 严岁站在竹杖的另一端,只来得及向莫惊鹭的方向瞥了眼。秀丽的面庞沾上了尘土,鬓发也散开几分,唯有唇角抿得紧,坚定得让人心神一颤。 他收回目光,竹杖向上抬起,将他送向青姑娘所在之处。 莫惊鹭能听到身后扑过来的风声,她不躲不避,任由背后的衣衫被划破,在肌肤上烙下一道血痕。 血痕覆盖在一道狰狞的刀疤之上,那是江上的水贼砍的,在江边村没有好药,留了道长长的疤。 世上最爱漂亮的姑娘冲破包围,按下机关,枪尖将城主的衣襟挑破了。 “你的对手是我。至于青姑娘……” 她转个枪花,隔在严岁与城主之间,“我不会让她见到明早打开的城门。” 对于牵制住城主一事,她其实也无甚把握。 修习武道到一定程度,便能大致看透比自己弱的人的内力如何。除非是严岁这样锻体的凡人,丹田强弱与实力并无关系,另当别论。 莫惊鹭看不清城主的深浅,意味着他至少比自己的境界要高出一截。她心里一片澄明,并未生出半分退缩之意。 不过瞬息,她便与城主过了数十招。 城主像是洞穿了她所有的意图,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截住刺来的枪尖。莫惊鹭暗道不妙,万济门的枪法被她用得炉火纯青,其中不乏唐掌门亲自教习的化用招数,平日从不为外人所见,为何他就能一眼看穿? 难道境界之差当真如此不可逾越? 不,不对。 莫惊鹭陡然生出个极其可怕的猜想,她当即变招,江阳所传尽数展露,招招都往城主的死穴攻去。 “小徒孙,此乃我枪法的最后一招。可惜我离世得早,你那师父和师叔们都没来得及学,你要好生记住了。” 莫惊鹭一个鹞子翻身,手腕旋了半圈。 “此招唤作破釜沉舟。” 一时间,莫惊鹭周身仿佛携了漫天水汽,枪身青绿,划出一道江河似的长弧。 江海入我怀。 城主反应不及,只来得及扯着青姑娘避过严岁的一击,向右匆匆挪了一步。 他的肩头绽出一朵血花。 莫惊鹭非但不觉半分轻松,直觉的示警愈发明显,她松开长枪就想往后疾退! 袍袖一卷,猩红的药粉被内力激出,顺着她柔嫩的耳道便向内钻去。 “没人教过你,保命的招数不要出得太急吗?” 这是莫惊鹭失去听觉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15. 万济门(七) 黑。 太黑了,莫惊鹭曾以为她已经见识过人间至暗,失去视听两感后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她的动作未有半分迟疑,趁着城主滞空之时,枪尖再次没入身体,几乎要将他刺穿。血液溅到了脸上,温热的感觉缓缓地从眼睑流下,将空洞的眼睛染得猩红。 前后皆是深渊,而她义无反顾。 “严岁!” 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唇瓣张合,每一次碰触都迸溅出嘶声的大喊,“杀了她!” 两声血肉被利器刺穿的闷响同时响起,严岁的剑被挡开,被迫回转,在钟译的胳膊上留下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严岁腹部剧痛,缓缓地,他回过头去,与燕行四目相对。喉咙一阵腥甜,他生生将涌上来的血咽了回去:“果真是你。” 长剑被从腹部拔出,红色顷刻间将衣裳浸透了,那几枝竹子也成了血竹,在冷冷月色下泛着不祥的色彩。 “被自己的剑法洞穿的感觉怎么样?”燕行歪了歪头,他没着急出手,“司主,我得将你灭口在这。” 严岁用剑鞘撑着身子,踉跄了一下,勉强保持和他平视。 “你的主子是谁?” 他不爱争斗,不代表他猜不出来背后有人。 见燕行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严岁捂着伤口,平声猜道:“是沈相。” 燕行的脸色终于变了,探询地看着前上司,想在他的脸上看出破绽。 是误打误撞?还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你前来明镜司的时间不对。” 那会正值沈悬世升迁,正是扩展势力的时机,往明镜司里塞人也无可厚非。况且如今李珖登基,朝野里的旧势力被他清了个大半,唯有沈相身为帝师,念在他兢兢业业为李珖夺嫡的份上才免遭打压。 沈派独大,能压制住明镜司的除了李珖唯他一人。到底还是他引狼入室,怪不得别人。 燕行办事利索,脑子却实在不太好使。 严岁在心里骂了燕行一顿,没有与他再多解释的力气。他不知道莫惊鹭那边出了什么岔子,保持着和城主对峙的姿势,每一步动作都迟疑得与眼睛刚瞎的时候别无二致。 他收剑入鞘,走到青姑娘身旁跺了跺脚,在袖子上扯下块布将伤口缚紧,一副大局已定懒得再搏的样子,道:“你猜他们两个谁会先死?” “什么?” “你不好奇吗。”严岁看着正在僵持的二人,“他和沈相做了交易,替他贪污钱财、打造军队。但青姑娘可是他的人,燕司主,你说,沈相想让他活还是死?” 燕行暗忖:“他说的的确有些道理。不如静观其变,待到城主身亡,我再将他与这女人一同杀了,带走还珠,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看着那道染血的身影,依稀想起来往日里,两人出毕任务身退后也是这般,严岁站在前面,他便只能看到背影。 燕行几乎有些不忿地想:“我背靠沈悬世,上任司主后自会比你做得更好。” 所以啊,有些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在追一个背影而已。 莫惊鹭大喝一声,突然发难,杖身于空中戳刺数下,自然没伤到早有防备的城主。她急急退去,正朝着青姑娘所在之处! 城主十指握紧,青姑娘便似风筝般飞起,准备换个地方做吉祥物。 严岁没拔剑,只是伸出手,拽了一下她的裙摆。青姑娘不由顿了顿,发梢便刚巧擦过莫惊鹭的鼻尖。 莫惊鹭只来得及抬了下手,青姑娘便被傀儡线扯了出去。 带起的风划过了她的颊侧,莫惊鹭果断追上,傀儡线被城主使得炉火纯青,转瞬间便没入了傀儡群中,再难近身了。 燕行看热闹不嫌事大:“哎呀,跑远了。” 这话自然传进了城主的耳朵里,隔着面具瞪了眼这京都来的燕司主,心想沈悬世麾下都是群什么玩意,浑然没有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的自觉。 他瞳孔忽地骤缩—— 莫惊鹭陡地调转身子,向他攻来! 城主想不通她是怎么看见方位的,他无暇去顾及傀儡线,向旁躲过去,一颗硕大的石块被砸到他的脚边。 莫惊鹭站在地上,顺着石块的指引侧身,长枪出手。 早在燕行到场时她就发现不对劲了,按理说,严岁取个木头桩子的首级算不上难,为何城主却如此平静?那就只有隐藏在暗处的“帮手”出手了。 这城中还能到处溜达的活人,除了燕行不作他想。严岁想来是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以跺脚为引,她靠着地面上微弱的震颤辨认方向,才能找到青姑娘的位置。但城主尚在,想杀青姑娘断然不可能,还不如将矛头对准城主。 青姑娘身后是傀儡军,燕行定不会放任他们搞破坏。 城主可就不一定了,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此人一旦手握军队定然无法控制,还不如借刀杀人,永诀后患。 所以燕行不会插手。 说起来,严岁又一次做了她的眼睛。 城主沙哑的嗓音明显染上了怒火:“你们就是这么对待盟友的?” 身为盟友的道德燕行半点没有,他耸耸肩:“城主,我在这看守人质呢。” 江阳城主:“……” 他看上去像是想把燕行和沈悬世的祖坟一起掀了。 燕行对严岁提醒的行径置之不理,准备隔岸观虎斗。钟译完美地发挥了他的特长,站在一边和青姑娘一起当吉祥物,丝毫不觉得身后的那堆傀儡有何骇人之处。 肩膀的伤汩汩流着血,城主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不再以肉掌迎敌,抽出了腰上缠着的软剑。 他用剑的身法算不上熟稔,不知为何,始终不肯向莫惊鹭展露看家本领。 直到剑身一弯,露了破绽。 莫惊鹭来不及多想,枪尖直取心口。 与此同时,软剑也朝着她的脖颈卷了过来,莫惊鹭的直觉救了她一命,偏过头去,剑刃深深刺进了锁骨上方。莫惊鹭不退不让,任由剑身将她捅了个对穿,枪尖向前再刺! 她近乎屏住了呼吸——成败在此一举。 没人知道青姑娘是何时从傀儡军中跑出来的,她将自己化成了只垂死一搏的盾,身上的傀儡线在拉扯中生生拽开,豁开皮肤,血肉模糊地挡在城主面前,替他挡住了致命一击。 城主睁大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跟在他身后的女人,不敢相信世上有人竟能忍下生剥傀儡线之苦,逃脱还珠之毒。 她面对着城主,鼻腔中尽是椟木木屑。 莫惊鹭趁着擦身而过的间隙,将手中藏了许久的木屑尽数洒进了她的口鼻之中。 她被椟木唤醒,入眼便是一副残局。青姑娘撑着摇摇欲坠的清明,在这副傀儡的躯壳里再活过来了一次,只为了替她的主子挡下刺来的长枪。 “主子……” 她眼里的焦距散了又聚,断断续续的,将最后一□□气轻叹得干干净净,“阿青永不后悔……幸不辱命。”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身无武功,也就只有一张脸与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能在拍卖场里派上用场。 什么大计,什么江山,她哪里会懂得呢? 青姑娘只是被主子捡回来一条命,如今又将这条命还回去了而已。 或许……或许在永不能言说的心底,她也曾对主子生出过大逆不道的念头。所以她心甘情愿地以身为香,却无法眼睁睁看着主子受人所伤,非要以命换命不可。 一念之差,满盘皆输。 青姑娘被枪尖穿成了只糖葫芦串,莫惊鹭狠力一甩,尸身便坠向了数丈之外,撞到院墙上,软塌塌地滑落下来。 数道身影向院墙冲去! 城主,燕行,严岁,还有不知为何没有拦下青姑娘的钟译。 他们的目光紧盯着她的尸身,各怀鬼胎却又目标明确,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抢夺的手。 哗啦。 火油的刺鼻气味传来,严岁早有准备般退后数步,拉住了莫惊鹭的手腕。 空桶落在地上,油光浸透了青姑娘的衣衫,与血液融合在一起,显出种脂肪的恶心模样。 赵有才那张一看就不靠谱的纨绔脸从墙头上冒出来,兴致高昂地将火折子扔下去,火苗轰然燃起,要将半边夜色都烧成烈烈的火红。 尸体在火光中成了一把焦黑的骨头,还珠的香气爆发一瞬,转而杳无影踪。 人群中,有人迟缓地眨了下眼睛。 还珠已灭,再也没有什么能困住他们了。 送赵有才离开前,严岁对他附耳道:“去找火油来,把那女人烧了。” 赵有才被燎了个跟头,扒着墙头,连滚带爬地挪了个地方,顺带缅怀了会自己殉职的刘海,感觉赵家大少在外的俊朗“美名”不保。 他对着莫惊鹭喊道:“严姑娘,我来得及时吧?” 严岁正握着莫惊鹭的手,指尖在其上飞快划着字。 所幸他的一手行书还算漂亮,莫惊鹭理解起来也算不上困难。战况正听得津津有味,写字的手却突然一顿,写道:“点头。” 莫惊鹭莫名其妙地点了下头。 墙头上的赵有才嘿嘿一乐,欠揍得无以复加。 16. 万济门(八) 严岁这厢正讲到“青姑娘舍身救城主”,他不擅于将故事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只能平铺直叙,若不是莫惊鹭脑子里自有将八卦润色的天赋,还真不一定能听下去。 托着的掌心一缩,莫惊鹭道:“我有些后悔。” 由于听不见的缘故,她只能靠着直觉控制音量。一不小心,嗓音压得太紧,比蚊子声也响不了多少,严岁只能弯下腰,将耳朵凑在她的唇前细细地听。 莫惊鹭没有继续说,她轻轻地收回了手,忽然就没有再听下去的欲望了。 她兵行险着,想用城主的命来引诱青姑娘自投罗网,再让赵有才一把火将尸体烧干净,谁也别想再对江阳城的百姓动歪念头。 可是她利用了青姑娘。 话本里总说,爱欲能杀人。 莫惊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将这把刀握在手里,用最卑劣的方式取人性命。在她的认知里,就算是为了万民安乐,也不该是这样的。 这和利用至尊佛诓骗百姓的城主有什么区别呢? 手又被捉了回去,莫惊鹭没着急反抗,她像是被诸多的自我怀疑埋到了脑袋顶,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严岁犹豫了下,没把他那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逻辑写上去,也没有尝试开导,只是写道:“我同你一起做这些只为自保,并非为了百姓。”他把李珖派下来的任务择了出去,“燕行要杀我,我如今身无武功,只能靠你。” 说完,他自觉尽了一份朋友的责任——虽说找到虎符后还是得把这位朋友手刃了。松开手,平静地看着气急败坏的燕行。 燕行没顾得上心疼刚要到手就烧没了的还珠,他看着苏醒过来的人群,意识到这次是杀不掉严岁了。 他又被严岁摆了一道! 城主只是站在那堆灰烬旁边,像是被陡生的变故砸懵了,连脑袋顶上的赵有才都懒得处置。目光闪烁,不知道是想起了阿青的音容笑貌,还是在为他中道崩殂的事业默哀。 最后,他的眼里再也没有半分留恋:“傻女人。” 看不见也听不见,这些喧闹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起来,使莫惊鹭得以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她丝毫不担心谁会突然发难,反正严岁会带着她跑路。 “是了。”她释然想道,“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破局呢?” 她要救人,就得杀青姑娘。 无论过程再怎么龌龊不堪,可的确保下了一城百姓的性命,正如严岁想自保就要帮助她一样,最后的结果不也是救人了么? 她本来就是心宽的人,好容易生出来的疙瘩一经解开,整个人都有了生气,活蹦乱跳起来。 严岁被吓了一跳,手递过去,随时准备听这位姑奶奶的吩咐。 莫惊鹭理都没理他,扬声道:“江阳城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最多还有半刻钟,万济门的人就来了。你们还不走?” 她这次也没把控好音量,听起来像泼妇骂街。 听见万济门三字,城主半分没再犹豫,转身便走。 燕行恨恨地瞪了严岁一眼才跟上,待走远了,他挡在了城主身前,阴恻恻道:“听到门下弟子要来就怕被认出来了,唐掌门,你这掌门当得可真是有意思。” 面具被一只手摘了下来,虎口上是层被长枪磨出的厚茧。唐英面无表情:“燕司主今日所为,我会尽数同沈相如实以报。” 万济门会派人来,她怎么知道的?严岁依稀记得她挑完衣裳临走时给绣娘递了个荷包,这才恍然大悟,想来那是万济门的人。 他写道:“可你……” 不是从来没来过江阳城吗? “门中派弟子来拍卖会时,为了行动方便常会扮作平民百姓。我倘若连本门步法都认不出来,可没脸再待了。” 莫惊鹭便让同门帮了个忙,递信给外门,令其随时监控此城,及时支援。 ……虽然外门弟子基本都是半吊子,不太靠谱,来得晚了些。 她没直接联系内门。莫惊鹭想起她师父那道“不许涉足江阳城一带”的禁令,鬼使神差地,添了句莫要惊扰内门长老。 她不乐意怀疑亲近之人,却必须要防患于未然。 “等等,就这么让他们跑啦?”赵有才一溜烟地跑过来,着急忙慌道,“不让山上的仙长把他们收了?” 这次严岁连转达都懒得了,瞥他一眼:“再让他们留下去,死的不一定会是谁。” 看见他腹部那滩血迹,赵有才讪讪地住了口。 他紧张道:“要不要处理一下?” 严岁没答话,他强提着一口气,这会被赵有才提起来才想起腹部的伤,眼前一阵阵发黑。异样惊动了老实做木头的莫惊鹭,她伸手一捞,刺鼻的血腥味连着个要晕不晕的男人一起倒在她身上。 莫惊鹭:“……” 失去意识之前,严岁听到一声熟悉的抱怨:“你身上的血又沾到我了。” 臭毛病忒多。 所幸,这一身的臭毛病不仅折磨了严岁一个人。万济外门里,一帮弟子紧张地围着莫惊鹭站了一圈,恨不得把这位从天而降的小师叔供起来。 “小师叔,城里发生什么事了?” “问这个干嘛,一看就是城主干坏事了呗,小师叔自有分寸。” “对了小师叔,那两位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您尽管放心。” “那个和你一起回来的人和您是什么关系啊,我们是不是得叫他师叔夫?” 负责传话的弟子一个头两个大,把莫惊鹭的手一放,崩溃道:“你们有完没完了!” 万济外门管事的姓杨,留着撇小胡子,脸也圆,是个看上去就不甚庄严的形象。他笑呵呵的,肚子臃肿得能把衣服顶出包,和凡人所奉承的仙山相差甚远,可能就只剩下个山一样的肚子了。 一进门,他就被灌了一耳朵的嚷嚷,心累地咳嗽两声,感觉自己在这位师妹面前的形象可能好不了了。 莫惊鹭年纪小,辈分却大。 自江阳离世后,万济门里最老的一辈便是掌门与各路长老,而后是莫惊鹭这等亲传弟子,接下来才能轮到内外门的小辈。 一般她这个辈分的,早该开门收徒了。譬如杨管事,一个人能撑起整个外门,可惜天资不足,虽占了个辈分,可终究是没摸到内门的槛。 简而言之,纯靠自己的岁数熬出来的。 莫惊鹭一是年纪小,二是实在没觉得自己的水平配当师父,遂找个由头下山游历去了,难道还能把她逮回来收徒不成? 一溜的师叔听下来,她平白被叫老了几十岁,皱纹都要出来了。 她揉了揉眼角,那弟子写道:“杨管事来了。” 莫惊鹭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得再拢起来,站起身给杨管事行了一礼:“师兄。” 动作扯动了锁骨上的伤口,她神情一僵,硬挺着没出声。杨管事倒很善解人意,忙扶着莫惊鹭坐下,写道:“师妹不必多礼,伤如何了?” “尚可,多谢师兄关心。我带来的那两人如何安置的,可同我讲讲么?” “姓赵的那位已经安置好了,至于严少侠……” “师兄但说无妨。” “方才我去诊脉,发现他丹田中有内伤,怕是难治。” “要去请动内门?” “师妹是莫师叔亲传,想来请内门出手算不上难。” “我即刻便修书一封。对了,师兄,我记着你丹田有损,我再一同请几副药罢。” 杨管事一愣,随即道谢,连在她手掌上划动的手指都激动到颤抖。 他于外门苦熬数十年也讨不到的药,莫惊鹭随口便能许诺出去。明明是同辈弟子,却被天堑似的一道门分割开来,地位天差地别。 两人客套几句,杨管事便站起身,带着一众弟子离去了。 没人看见他发颤的手指平静下来,蜷缩在掌心里,面上的笑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一双小眼睛锃亮,闪烁出偏执的寒光。 身旁没了人,莫惊鹭枯坐了会,才摸索着站了起来,到了书案前。 弟子已经贴心地替她磨好了墨,她拿过镇纸,在宣纸上摩挲了片刻,才找到边缘将其压好。 写字对她来说算不上难事,小时候莫山海总是强扭着她往书房走,写不好不给饭吃。万济门里最不靠谱的长老在这时才显现出师父的严厉,小莫惊鹭有好一阵时候一靠近书房就胆颤。 可是我的好师父啊。 她轻叹口气,写道:“师父莫山海敬启。” 对于城主就是唐师叔一事,你知道多少?你可知他狼子野心,违背祖训与朝廷勾结? “徒儿我游历归来,突逢变故,捡了两个男的回山,师父您收留收留呗。” 无论是戴面具还是改变声音,都只是怕她发现而已。她一直不明白为何城主要对自己网开一面,如今看来,一是有师徒之情在,二是一动枪法她势必察觉唐英的真实身份。 所以与她对招时唐英如此游刃有余,那套枪根本就是他教的! “另外,杨师兄丹田受损,我记得您那还有几颗秘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师父,匀两颗罢。” 而破釜沉舟江阳并未教给过唐英,他自然看不出是什么路数。 这便是他最大的破绽。 “徒儿明日便上山,师父等我!” 还有师祖的死因……她一定要查个明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论如何,她都要上山看看。 “莫惊鹭寄。” 17. 万济门(九) 普世山地处北境与中原的接壤之处,高耸入云,其下有着一十八座山头,每峰均有长老开宗立派,倒也算是人丁兴旺。 除了宿火峰。 莫山海只爱捣鼓炼器,对于收徒一事敬而远之——门下三人,前两个都是唐英拎着他脖领子咆哮成何体统吓出来的,教得倒是尽心尽力,总算没再把他这掌门师兄惹急了。 至于小徒弟的来由,还比不上她这两位师兄师姐。 同这世上所有的可怜人一样,莫惊鹭爹不疼娘不爱,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塞进了只篮子里,成了江流儿。她沿着运金江而下,一口奶都没喝着,硬生生地在波涛里挺了三日,漂到了莫山海的面前。 莫山海那会还年轻,正是爱玩的时候。把徒弟往主峰一扔,又将师兄的怒气一溜烟甩到了屁股后面,拎着他那把长枪就去了南边,找传说中的南疆玄铁。 玄铁没找着,先从江里捞出来只奄奄一息的瘦猴,小脸上已经没肉了,深深地凹陷下去,便衬得两只眼睛格外的大,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莫山海自己还没活明白,就捡了个娃回山。 据说唐英见到这一人一娃的时候,嘴角抽搐了半晌,看上去要被不省心的师弟给憋死:“……我门允许与凡人通婚。” 宿火峰长老有个私生女的传闻好一阵才平息。 莫惊鹭在宿火峰上被拉扯成了个大姑娘,大师兄像爹,二师姐像娘,师父像隔壁村天天拉着她掏鸟蛋的混蛋小子。爱玩的程度青出于蓝,前脚出了师,后脚就捡了男人回来,还是两个! 来之前,莫山海把徒弟们支出去替他观摩观摩了这两人。大徒弟段锋说那姓赵的乃惊天纨绔,二徒弟余月红了脸,支支吾吾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莫山海纳闷,姓严的难道是碗喷香的迷魂汤? 待亲身去看了眼,忽然就能理解他当时把小徒弟带回来时唐英是个什么心情了。 一出门就把明镜司的人带回来了,真够出息的。 莫山海再不管世事,也知道严岁是个什么阎罗。他气势汹汹地往莫惊鹭的小院里赶,决定好好同家里这颗白菜掰扯掰扯,被拱的时候要看好品种,那可是吃人的野猪! 他这教训徒弟的怒火攒了一路,到了推开院门,看到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时,猝不及防地全消了。 药峰的弟子说了,小师叔中了毒,耳朵暂时听不见了。 他那一颗天生就比别人漏几个孔的宽心忽然就被一把攥住,只剩下了心疼。 莫山海忽然冒出来个想法:“要不就算了吧?” 亲手养大的小徒弟下山一趟,个子没高,身形先瘦了一圈。 本来就目不明,如今耳又不聪了,遭了这样的罪,难道他还要再学那群王八蛋长老,狠狠地苛责一通? 什么严岁,什么赵有才,有什么事情,是他做师父的担不起的呢? 还没等他的柔肠长出来,就被一根不解风情的竹杖打散得干干净净。 莫山海闪身避开:“……” 这逆徒是不能再留了! 接着,这胆敢对师父出手的逆徒感觉到了什么,凑过来闻了闻他的领子,过于敏感的鼻子被铜铁的冷气熏着了,却没躲开,抱住了他:“师父。” 莫山海很没骨气地改了主意:还是留着吧。 抱了好一会才松开,她向莫山海伸出手。 他没问严岁他们是怎么回事,只是写道:“师父来了,别怕。”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了,可莫惊鹭眼睛一酸,差点哭出来。 她低下头,一时什么阴谋都不想管了,只想像个普通的小姑娘一样,和师父说说这些日子受过的苦。 还是忍住了。 莫山海立场不明,全盘交待后只会失了先机,还不如在山上静观其变。 外门肯帮她,大概率与唐英并无直接关系,莫惊鹭也放心将至尊佛一事交由他们处理——出了这么一遭,百姓也已经醒悟过来,唐英的城主之位必定不保。至于沿江的祭拜之事,上报官府,自然有人会处理。 反正上面有万济门的名头压着,沈悬世他们就算想插手,也没有出师之名。 唐英将掌门之位与万济门的声誉看的比天还高,断没有暴露身份的胆子。 想到至尊佛,莫惊鹭笑出声来。 她说呢,缘何那佛像的脸摸着熟悉,可不就是唐英自己的脸? 和唐英学习枪法的那段时间,她可没少从老虎脸上拔毛。 莫山海不知小徒弟又是在笑什么,听她道:“师父,你不问问我严岁是怎么回事?” 提都没提赵有才的事,莫山海知道了,姓严的小子在她心里不一般。 莫惊鹭本来只想吓一吓她师父,结果越说越兴奋,要把严岁夸到天上去。 这和莫山海心里的严司主半点关系也没有,眼见着她的话头要往离谱一端滑过去,莫山海当机立断地写道:“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莫惊鹭:“嘿嘿。” 挑明到这般地步了,她也没扭捏:“给杨师兄送去的药丸,师父你再给严岁匀点行不行?” 莫山海转身便走。 他煅了多少剑才从药峰换来的筑体丹,被她送了人情也就罢了,这会不知道哪来的小白脸也能蹭上一口了! 再待下去怕不是要被莫惊鹭气出个好歹,莫山海迎面撞上送药来的余月,没好气地一甩袖子:“把我那瓶筑体丹给姓严的送去。” 余月:“啊?” 她下意识地往师父的来处看去,莫惊鹭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练枪,试着体会气流流动来辨认方位,浑然没有在旁人眼里已经是半个废人的自觉。 行过礼,余月习以为常地走过去,心道:“又把师父气着了。” 自从江阳城一事过去,北边有了好一阵的太平。 夏去秋来,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严岁的丹田被调养好了,拍卖会上那本护心经被在场的弟子带了回来,可惜各门心法不互通,没人看,被莫惊鹭讨过来给了他;赵有才凭借着姑姑的裙带关系入了内门,拜进了姑父门下,每天长刀从山头揍到山脚,由此看来,所谓的入仙山即断凡缘的确是在放屁;莫惊鹭的耳朵也经了药峰流水似的丹药调养,好了五六分,能勉强听见几个音了。 秋老虎上了普世山,吹黄了满山的青翠枝桠。 莫惊鹭接住飘落的枯叶,往对面坐着的人的书里一夹:“还在看护心经?” 合上书,严岁写道:“是。” 独门心法对于武道中人来说,可遇不可求。莫惊鹭深知这对严岁的重要性:“可惜是残卷……哎,过些日子武道大会便要开了。佛门弟子也会来,你与我同去,观摩观摩?” 武道大会每十年举办,前辈们身负盛名,不过都是来这走个过场。而年轻弟子想在江湖上崭露头角,这便是难得的一桩机会。不仅是各大门派,许多江湖散人也对此趋之若鹜,名声先不提,倘若在比斗中能得了谁的青眼,招入门派,可是烧十柱高香也求不来的大好事。 而万济门身为诸多门派之首,举办场地自然定在了普世山上。 严岁写字的手一顿。 过了会,他才写了个好字。 自莫惊鹭耳聋以来,严岁便被她点了名负责传话。 初时他还一板一眼的,别人说什么就写什么,划得莫惊鹭感觉手掌心不是手掌心,是一块打火石,呼啦啦地往外冒火星子。、 被抗议了几回,严司主只能学着怎么挑重点,还得挑得能让她开心,愁得掉了一榻的头发。 他白天得哄姑娘,夜里还得到处寻虎符在哪,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累人的任务。 有一阵子,他几乎都以为虎符和行李一起掉进运金江里了。 严岁的目光落到她从不离手的竹杖上,叹了口无声无息的气。 他不是傻子,从房间翻到她那仿佛每日都能有新衣裳的衣柜都一无所获,除了中空的竹杖以外,还能藏哪呢? 莫惊鹭对他全无防备,而他如今内力恢复,对上她胜算有十之八九。只要他将竹杖偷出来,拿到虎符,再一剑抹了她的脖子…… 他就能回京了。 所有的冤屈李珖会替他洗刷干净,他又能登上司主之位,背叛他的人都不得好死。 那夜严岁辗转反侧了半个晚上,一骨碌坐起身,悄悄地推开了莫惊鹭的房门。 意料之外的,莫惊鹭没有睡。手上拿着本破破烂烂的书,疑惑道:“大师兄把书的事告诉你了?” 严岁怀揣着一腔杀意,被她往手里塞了本护心经。 他再也下不去手了。 严岁想不通为什么莫惊鹭要对他这样好,像是要把他前半辈子的缺憾尽数补上。就像是在寒风里冻久了的叶子格外脆弱,被人的指尖一碰,就要碎成满地的渣。 满手鲜血的杀手初尝了人间百味,一呼一吸间都是心跳如鼓。 近乎逃避,他将任务抛之脑后,只凭借着旧部飞来的信鸽传递消息,旁观朝局。 落在莫惊鹭手上的文字不知何时变了味,除了对话外,偶尔还会夹杂着别的内容出现。 “昨夜下了雨,庭院中只余残荷,露珠滚蕊,别有风采。” “入了秋,日落得愈发早了,晚霞如火,夜里却凉,该早些回房。” “隔壁峰有人惨叫,想来是赵有才……有许多同门在看热闹。” 严岁将所见所闻讲给她听。 那是个多么好的,细水长流的人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