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竟然……》 1. 第一章 雨声淅沥,打在马车蓬上,车顶落了青翠的晚春嫩叶,被雨洗濯,显出些鲜亮的春色。 马车里的沈诉诉懒懒靠在榻上,她身着一袭浅青团花纹香云纱襦。 肩上披着的软帛顺着胸前柔软的曲线垂下,上缀大小匀称的浅粉珍珠,拢在鬓边,衬得她半阖眼眸的面庞丰润秀美。 她微蹙的一对细眉正中贴着流光溢彩的贝母花钿。 长睫掀起时,花钿映出七彩色泽,映着她的明亮眼眸,将这张美人面点缀得摇曳生光。 沈诉诉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封的。 ——但若是被她知道是谁散播了这个谣言,她定要将此人抓来,命家丁打一顿。 马车内点着苏合香,沉静安稳,丝丝缕缕燃着,微苦的香气将雨季的湿气拂散。 沈诉诉懒懒打了个哈欠,就是这个该死的坊间称号,让远在京城的新帝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自她及笄之后,京城一年派了三次礼官过来要将她礼聘入宫,让江南的适龄男子再不敢对她起心思。 沈诉诉觉得自己也不算难看,但长这么大了,连个江南美男子的情诗都没收到过,实在是倒霉。 本来她自己也不抗拒入宫,毕竟宫里那么多漂亮后妃,要她上班伺候皇帝的时候应该不多。 换个更舒服的地方睡大觉享福,想来也不错。 但坏就坏在,自皇帝派出的礼官抵达之后,她做了个梦,梦见了自己未来。 她梦见自己入了宫之后,确实得到了皇帝的宠爱,毕竟她这脸蛋生得确实是有些美丽。 但也因此遭来其他妃子的嫉恨。 沈诉诉从小死了娘,被她爹宠得没边,脑子不太好,没什么防范意识。 她在宫里,吃饭被下毒,怀孕被推到水里,好不容易生下来一个孩子,竟也夭折了。 她最后被陷害得打入冷宫,连自己亲爹都被构陷至死。 然后她就变成坏女人啦,该用的手段都用了,终于当了皇后。 这皇后就当了三天,三天后,她的皇帝夫君就被叛军赶了下来。 她为了避免羞辱,在燃烧的宫殿里上吊死了。 苦,实在是太苦了,梦中入宫之后,她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做完梦之后,沈诉诉病了大半个月,被吓的。 前来召选良家女的礼官等不下去,也就打道回府了。 也不知道京城里那位新帝得了什么失心疯,一次召选沈诉诉不成,后来竟然又派了礼官前来。 沈诉诉性子就算再骄纵,但这皇帝也是不敢惹的,她只好每次都借故避开礼官。 她爹初来长洲县上任时,在县外捐资建了个寺庙,名为弥提寺,香火挺旺。 只要京城派了礼官来,她就躲到弥提寺里暂住几日。 马车内隔断内外的珠帘拂动,一张面无表情的清秀女子面庞出现在帘外。 这是沈诉诉的贴身侍女小满。 “小姐,京城派来的礼官昨日就回京了。您不在弥提寺多住几日吗,今日雨大,路上湿滑,我怕您出什么意外。” 小满见马车外的雨势渐大,蹙起了眉。 沈诉诉将自己的宽袖挽起,在颊边扇了扇,挥手道。 “弥提寺里天天吃素,我这嘴都快不知道肉味了,现在这季节,春淮楼的鳜鱼应当很肥美。” 沈诉诉舔了舔唇,吸溜一声。 “小满,我受不了啦,我今天就要吃上清蒸鳜鱼,你让车夫快些驾车。” “好好好。”小满将一方干净的湿帕递给沈诉诉擦脸,将此吩咐告知车夫。 只听见马车外传来两道骏马嘶叫声。 车夫爽朗笑着:“好嘞,大小姐,小的这就快些驾车。” 春雨纷然,两匹白色骏马拉着车,往前奔去,在泥泞的官道上踩出一串深深的马蹄印。 沈诉诉面上盖着湿帕,没坐稳,因为惯性直接仰面倒在身后的箱笼旁。 她觉得有些丢脸,赶忙爬起来。 回忆起春淮楼里的美味佳肴,沈诉诉忍不住笑得眯起了眼。 不入宫好哇,入了宫她要去哪里找这当季的江南美食? 雷雨天,乌云黑沉沉,忽地天际一道炸雷声响起,坐在马车里的沈诉诉捂住耳朵躲到一旁。 车外的车夫猛地拉住缰绳,两匹拉车的白马发出惊恐的悲鸣。 晚春,连日落雨,道旁的山体被浇得软烂松弛。 闪电撕裂天空,落雷将山壁上的树劈断,那绵延的树根也被震碎,山体滑落,将前路堵死。 “大……大小姐,前面的官道被堵住了,我们先折返回寺里吗?” 车夫勒住缰绳的手心有一道红痕,显然是下了大力气才控制住这两匹白马。 沈诉诉扶着小满的手,将马车门推开些许,去查看车外情况。 山体滑落,被雷电劈焦的树木倒下,前方果然不能走了。 她胆子小,有些怕,便道:“好,我……我们快些回去吧。” “是。”车夫催促着白马调转方向,但这两匹骏马的四蹄在地上不安地踏动,竟不肯前行。 车夫狠狠甩了鞭子,白马吃痛,这才不情不愿地往回跑去。 沈诉诉没坐稳,又险些往后跌,小满及时将她抱住。 “小姐莫怕,明日老爷就会派人来将这处官道清理干净,咱们再回寺里住一日。” 小满拍着沈诉诉的脊背,安慰道。 沈诉诉深吸一口气,她低眸看着自己起伏的胸膛。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快极了,手脚又凉又软。 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她一激动就会浑身冰冷,到现在没找到医治的办法。 若是体温降低久了,她就会浑身僵硬无力,呼吸困难,最终死去。 小满在马车里点了暖炉,将箱笼里存放着的锦袍给沈诉诉披上。 沈诉诉低下头,将自己因为受寒颤抖的手拢在袖中,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病磨人,沈诉诉靠近了暖炉,感觉舒服了一点,闭目凝神。 马车外的雨声依旧响亮,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落在马车上,如惊雷般一道道在沈诉诉耳边炸起。 她耳边缀着的藕色绢花微颤,在连绵的雨声里,她似乎听到了隐隐的脚步声与金属摩擦的声音。 这是——寻常人都听不见的声响,但沈诉诉能捕捉到。 除了落雨坠地的声音,还有粗沉的喘息声……铮然一声响,似乎是有人将横刀出鞘。 刀剑相交之声渐近,沈诉诉猛地睁开眼。 她往马车外间扑去,将车门推开,对车夫高声喊道:“重九,停车!” 沈诉诉府中的这个车夫也是忠心的,再加上他有些身手,一听沈诉诉命令,他死死勒住了缰绳。 只见前方一道飒然声响掠过,一柄横刀竟从林中飞来,将天空落下的雨线斩断。 横刀力道之大,竟带出疾风,扑面而来。 沈诉诉攥着自己心口处的锦袍,摇摇欲坠往后跌去。 这横刀将前方两匹白马的马首斩断,车夫“啪”地一声将车门关上。 雨中,两匹骏马颓然倒下,一蓬滚烫的马血溅落青纱。 若他们再往前一步,这横刀斩断的,可就不止是骏马的头颅了。 密林里,有几位身手极佳的黑衣人执刀而出,追着一人前来,他们的行动很快,在雨中如风穿行。 被追击之人身形颀长,着一身利落简单的墨黑翻领袍,腰间别着镶嵌墨玉的蹀躞带,将窄腰紧紧束着,衬得他身材挺拔。 他受了伤,行动受限,手中紧握着一柄寒光森然的横刀,刀身略长,其上染着血。 一路被追击至此,他已精疲力尽,但仍需把眼前的敌人解决。 沈诉诉的车夫原漂泊在外,有些见识,他低声对沈诉诉道。 “大小姐,我们恐怕是撞见江湖人的斗争了,咱们……咱们可不能守在这里,让他们先打着,我们快些躲进林中。” “好……”沈诉诉抱着自己怀里的暖炉,点了点头,她哆哆嗦嗦地在小满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远处林中还在打斗,小满为她撑了伞,领着她往林中躲去。 地上被斩断头颅的白马鲜血在脚下洇开,沈诉诉不敢看这惨烈的画面,只看向远处。 那掷出索敌的横刀还插在前方的树干上,她仔细端详那刀上花纹,忽地心里一惊。 因惊惧,她感觉自己手脚愈发冰冷,在雨中,她的鬓发沾湿,苍白的唇轻颤着。 “重九,小满……不是江湖人士的斗争,这刀……是官府的制式。” 沈诉诉不知道自己到底遭了什么罪,竟然撞上这等祸事。 她话音刚落,那林中又冲出一批人,雨大风急,将其中一人蒙面的黑巾吹开。 沈诉诉盯着那人模样,正待别开目光,前方那几位黑衣人已朝他们冲了过来。 重九将马鞭一横,将其中一人拦下,但对方人多势众,那尖利的刀剑即将朝他们落下。 沈诉诉反应慢,她只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站在原地,没敢闪躲。 下一瞬,一柄细长的横刀将即将落到沈诉诉身上的刀剑架住, 被追击之人之人反击的招式简单精准,很快将前方那黑衣人抹了脖子。 血落在沈诉诉精致的裙裳上,她捂着自己的耳朵,惊叫一声。 这里又战了起来,为了保护沈诉诉,车夫暂时与那被追杀男子站在了同一阵线。 在混乱中,沈诉诉与府中两位下人走散,小满为她撑的伞坠落在地。 呆了许久,沈诉诉这才想起逃跑,提着裙子,连滚带爬跑进密林里,躲在树下。 大雨浇在身上,裙裳湿透。 沈诉诉爱美,穿的衣服也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轻软的襦裙没裹得很严实,露出大片露着的胸口。 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保暖。 沈诉诉裹着单薄的锦袍,想要将自己怀里的暖炉抱得更紧些。 但雨水将暖炉里燃着的金丝炭浇灭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跑了很远,小满与重九都不见踪影。 经历这等意外,沈诉诉心绪起伏极大。 此时她没了热源,开始觉得手脚发凉,走不动道,呼吸也开始变得凝滞。 从小到大,府中人都将她捧得跟宝贝似的。 从长洲县到弥提寺的路,她爹早已派衙役排查了一遍又一遍,确保没有山匪潜伏。 没曾想今日出了这样的意外。 但沈诉诉好歹是在梦里见过大场面的人,她强撑着站起来,扶着树干,准备去找人。 若再不寻些东西来暖身子,她可就要死在这里了。 此时,林中窸窣声响起,有一人踉跄走来。 沈诉诉躲着的这棵树粗壮,正好能遮掩身形,那人来到树后,正巧与沈诉诉撞上。 “嗷——”沈诉诉张口,正准备惊叫,但嘴巴已经被那人带着血腥气的手捂住了。 在模糊视线的大雨中,她与这人视线对上。 他的眸光冷厉如刀,但那模样是一等一的好。 此人剑眉星目,面部线条疏朗俊逸。 黑眸上的长睫沾了雨,恹恹往下落着,描出眼尾的冷肃之意。 他约莫十九二十的年纪,与沈诉诉相仿,颊边还未褪去少年人的稚拙。 差不多将敌人杀光,他力竭,一路负伤到这里,与沈诉诉撞上,无力往前倒去。 沈诉诉被风一吹都能倒,更别提是被他这么一撞了。 她被他撞倒在地,湿漉漉的身子落在绵软的林地上。 他冷硬的胸膛也落了下来,将她的前胸压着,按出一条暧昧的沟壑。 “登徒子,可恶,可恶!”沈诉诉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脸颊红透,喘着气将那人脊背捶打着,一边打一边骂。 “你等着,我让我阿爹来将你关进监牢,打……打一百大板!然后再拖去游街示众!” 沈诉诉没力气推开他,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沾到了他脊背上的鲜血,很热。 是,他的身子有着年轻男子的温度,热烫温暖,较寻常人的体温还更高些,蕴着蓬勃的生命力。 逐渐地,沈诉诉打得也越来越轻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冰凉的身子因为这人的体温而变得有力起来,她也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该死的……沈诉诉悲愤地闭上眼,她发现……这个人比她的特制小暖炉好使多了。 2. 第二章 沈诉诉推了这男子许久,没能推开他,最终认命了。 她本想仰面朝天装死,奈何天上雨太大,啪啦啪啦打在她的面颊上,很疼。 沈诉诉学聪明了,将脑袋藏在这男子的胸膛下。 除了自己的胸口被他压得有些闷之外,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要不是这人的心跳声一直很平稳,沈诉诉都要以为他死了。 她人倒着,嘴没闲着,一直骂骂咧咧。 “臭男人,你天天吃的什么?这么重,呜呜呜。” “你等着,等我爹找到我,没你好果子吃,臭流氓!” “我觉得打一百大板还不够,打……打两百大板,你一整年也别想下来床。” “喂,你怎么还没醒啊,不会死了吧,你死了就这么压着我?” 沈诉诉面颊通红,用力推了一下这男子的肩膀,他还是纹丝不动。 雨还未停,沈诉诉甚至还把他身后的短披拽过来把自己遮着,让自己更舒服点。 只是那雨点就直接浇在了他后心的伤口处,一滴滴落下来,敲得人生疼。 下一瞬,这男子猛地睁开眼,沈诉诉还在一边哭一边骂他。 她第一次这么狼狈,眉心处的花钿都落了一瓣下来,鬓发散乱,被雨浇湿,黏在颊边。 要不是她一直嗷呜嗷呜发出哭泣声音,还真分不出她面上的水痕是雨还是泪。 沈诉诉的目光与这人的幽深黑眸对上,她一愣,被他的锋锐眼神吓到了,马上止住了哭声。 “喂,醒了就往旁边让让,你太重了,我都要被你压死了!” 沈诉诉盯着他的眼睛,吸了吸鼻子说道。 这男子也算听话,竟然真的勉强用手肘支起身子,给了沈诉诉一点喘息的空间。 他离开她一点,沈诉诉感觉晚春寒气袭来打了个哆嗦,又觉得手脚发凉了。 她没好意思说,只偏过头去,丰盈的胸脯因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触着他的胸膛。 沈诉诉意识到了这个尴尬的事实,马上屏住了呼吸。 她的眉头紧锁,感觉到一股羞恼之意涌上脑门,将她的面颊冲得发烫。 她又嘤嘤呜呜哭了起来:“登徒子,你……你在干什么,你再起开点,快点!” 身上的男子翻了个身,无力倒在沈诉诉身边的树干上,他的唇色苍白,在连绵的雨中微微颤着。 “抱歉……”他刚说出这两个字,沈诉诉便扑了过去,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远处密林里传来窸窣声响,似乎是有人用刀背拨开草叶,在搜寻着什么。 那些黑衣人果然还没死干净。 沈诉诉听到了这一细微声响,这才扑了过去,让他住嘴。 她才不想跟他死在这里。 原本他离开些许,沈诉诉又开始感到浑身无力。 但当她靠着他胸膛的时候,那无力感又消失了。 这男子身上的温度对于她来说,就像是解毒的良药。 沈诉诉觉得自己现在甚至有力气给他一拳。 她睁大眼,瞪着眼前之人,她的眸子天生妩媚含情。 方才她哭过,现下这眸底含羞带怯,又惹了一点娇憨的嗔意,流转勾人。 这男子收敛起杀意的时候,那双黑眸不再凛冽锐利,反而像是美玉绽开了宝光,温润生辉。 他的喉头微动,凝眸看着她,清澈眼眸映出沈诉诉那张狼狈但依旧美丽的面颊,没再说话。 远处人声渐近。 “是在这里吗?” “沿着血迹查看,是这里。” “马车上那侍女小姐还有车夫,看到了我们的模样,也要一并解决,官道被堵,他们逃不了多远,先将他找到。” 林中,一位手下右肩负伤,跟着为首那黑衣人将林中每一寸地方细细搜寻。 沈诉诉与他躲着的地方讨巧,刚巧在他们的视野盲区里,只要他们一直安安静静的,就不会被发现。 镶嵌着金纹的横刀将脚边草叶拨开,那刀未收入鞘中,锋锐的刀锋将横生的枝桠生生斩断。 他们靠近之后,沈诉诉不敢再动,只低下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缩在这男子怀中。 他的身体温度很舒服,沈诉诉闭上眼,给自己催眠。 就当这是一个大型暖炉,他不是人…… 这男子靠在树干旁,低眸看了沈诉诉的头顶一眼,他双目直视前方,敛息屏气,并未有什么反应。 但沈诉诉这个人,实在是太有存在感。 她的身子凉极了,在这雨里,就像一大块冷玉贴了上来。 但她的身体柔软,他能感觉到她身上每一寸玲珑浮凸的曲线。 他略仰着头,面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绯色。 沈诉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死死瞪着他,又羞又恼。 她眼神里传递出的意思分明就是——再胡思乱想,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下一刻,密林里搜寻的黑衣人靠近,沈诉诉刚支棱起来的一点气势荡然无存。 她又慌了起来,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 再这样抖下去,连树叶都要被她抖下来。 一道极沉的叹息声在沈诉诉耳边响起,这男子带着热意的手臂一横,扣在沈诉诉腰间。 他生生按住了她,不让她再乱动。 沈诉诉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本来她的情绪激动至此,身子定然要僵成冰雕,但靠着他,她竟没感到自己有哪里不适。 可恶!更可恶了!等回了长洲县,她一定要把他关起来,天天只给他馒头吃! 搜寻的黑衣人已来到他们躲藏的树前,沈诉诉的身子微微蜷缩着。 方才她扑过来的时候没太在意姿势,现下,浅青的轻软裙摆下,露出一段洁白的脚腕。 她的脚踝微红,蹬着一双石榴宝花纹的淡粉绣鞋,绣鞋没穿好,露着半截莹润似玉的脚跟。 不远处一直在林中扫来扫去的横刀即将落在这只露出的脚上。 沈诉诉怕极了,她的呼吸急促,身体紧绷,生怕自己下一瞬就被发现。 在那横刀即将搜寻过来的时候,抱着她的男子很快反应过来。 他的手沿着她的小腿缓缓往下,没触动一丝可能引起怀疑的草叶。 他的大掌将她的脚虚虚拢着,捧了回来。 这动作几近于狎昵,沈诉诉气得都快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了。 但他拢着她脚踝的手指却屈起,避免更多的肢体接触。 沈诉诉觉得自己快要炸了,她心想,等此事过去,她一定要好好报复回来。 树干后的黑衣人走远,沈诉诉松了一口气。 当她刚放松下来,天公就不作美了。 天上乌云如泼墨,又是一道赤色闪电划破天际。 这闪电生生将他们不远处的一株树木劈断。 紧接而来的便是惊雷声与树木坠地声,纷飞的落叶扑了下来。 突然的惊吓终究还是让沈诉诉大喊出声,从这男子身上弹起来。 与此同时,前方刚过去的黑衣人猛地回过头来,他们终于注意到了树后的沈诉诉。 夺命的横刀如期而至,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人见到此次追杀的人。 本来沈诉诉暴露,这男子就这么藏着,他们不一定会发现他。 但他还是在那夺命刀刃落下来的时候,撑起所剩不多的力量,将自己的横刀迎了上去。 这刀身略长的横刀一路跟他战斗到这里,也快撑不住了。 铮然一道刺耳声响掠过沈诉诉耳际。 这男子的横刀被斩断,他手中的半截刀转了个方向,直直朝黑衣人攻击而去。 这次的攻击他没顾得上保护自己,只将沈诉诉拉了回来,旋了个身子,将她护着。 ——这本是他的祸事,犯不着连累他人。 半截横刀,解决两位最后的黑衣人性命,他勉强躲过了刀锋,却没能躲过那沉重的刀柄。 为首的黑衣人力大无穷,他与他对战,看似轻松写意,实际上每一道招式都狠辣。 刀柄直直落在他的后脑上,这男子紧锁眉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只来得及对沈诉诉说:“我叫顾……” 没说完,他就又倒了下去,倒在沈诉诉身侧。 沈诉诉想要尖叫,但发不出声,这回林中除了他们之外是彻底没活人了。 她颤抖着唇,捶着这人后背。 “你叫顾什么?倒是说啊,你放我一个人在这里。” “旁边还有两个死人,呜呜呜呜,你快醒过来,我怕!” 沈诉诉在雨中哭了很久,这男子也没醒过来,她知道他救了她一命。 “你等着,你别想逃,等我回了长洲县,第一个惩罚的就是你。”夜里,沈诉诉骂骂咧咧。 后半夜,雨停了,沈诉诉除了肚子有些饿之外,没感觉到哪里不适。 她睡不着,就守着昏迷的男子,她不离开的原因单纯是旁边还有两个死人,她不敢走。 她无聊得在地上揪草叶,并且编出一百种不同的词汇来骂人。 沈诉诉知道,只要小满和重九没死,他们一定会来找她。 后半夜,有灯笼的暖光在林中摇曳,小满焦急的声音在林中响着。 “小姐!小姐,你在哪里?!” 重九提着灯笼,忧心忡忡道。 “大小姐这病,若那暖炉灭了,她可能撑不了多久。” “还不是怪你没用,没能将那黑衣人都拦下来,你若是有那被追杀公子半身的功夫,也不至于让小姐自己去逃命!”小满怒道。 她哀叹一声:“不过也怪小姐脾气不好,老爷招来保护她门客都被她气走了。” 重九对找到活着的沈诉诉不抱什么希望,没与小满犟嘴,只闷头往前找。 沈诉诉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连忙清了清嗓子唤道:“小满,重九,我在这里。” 待重九与小满赶过来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就是模样狼狈、衣衫不整的沈诉诉与一个昏迷的男子……还有两具黑衣人的尸体呆在一起。 小满踮着脚绕过尸体,赶忙将沈诉诉扶了起来。 她一触沈诉诉的手背,有些惊讶,因为她家小姐的体温一向很低。 但现在,她的纤手温如暖玉,竟不像是犯了病。 可是,这里都死了人,她还能被吓得不犯病吗? “扶我回马车上。”沈诉诉没空说太多,她从小满手里接过续命的暖炉。 她回眸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男子,他的脸色苍白,模样倒是俊俏。 “重九,将他也背上,他得罪了本小姐,我要将他带回长洲县问罪。”沈诉诉气得要死,恶狠狠说道。 3. 第三章 重九听话,俯身把顾姓男子背了起来。 他的手触摸到他的后背,借着夜里灯笼的光,沾了满掌的鲜血。 “这——”重九见过江湖风浪,还能保持冷静。 他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倒在地上的这个俊朗男子很可能就是方才被追杀之人。 被那么多名训练有素的黑衣人追杀,还可能与官府有关,他的身份不一般。 “大小姐,您真的要将他带回去吗,他可是个大麻烦。”重九劝说道。 “怕什么。”沈诉诉手里拢着小暖炉,在小满的搀扶下往前走。 夜里寒气足,她打了个喷嚏。 “有什么事,我爹会解决,他得罪了本小姐,我还能放过他不成?” 沈诉诉撇了撇嘴,她有自己考量,不论如何,这男子最后关头还是救了她。 “走。”她娇声命令道。 回了原来丢弃在官道上的马车,原先被横刀斩首的白马尸体还倒在地上。 沈诉诉皱眉,绕过地上的血迹,躲回马车里。 重九将那名男子也背了进来,沈诉诉嫌他满身是血,嫌弃地躲在一旁。 “丢这里面来。”沈诉诉咬了咬牙,将自己马车里用来装衣物的大箱笼推了过来。 她让小满将自己箱笼里的衣服都取出来,她的衣服多,要用半人高的大箱子装。 编制箱笼的竹条细密,但透气,若不细看,从外侧看不出箱笼里装了什么。 沈诉诉又闻到满屋子的血腥气,她皱眉,命令道。 “他身上都是血,好脏,罢了,你们给他处理一下伤。” 重九点了点头,小满哆哆嗦嗦地从马车里取出了药箱递给他。 沈诉诉的马车是特别定制的,她自己爱享受,所以这小小的空间里各项布置一应俱全。 重九在马车外间给那男子处理伤口,拉上屏风,小满伺候沈诉诉换了干净的衣裳。 她重新梳了发,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了。 “小姐,就算老爷管着咱们整个长洲县,但看那批黑衣人的样子,咱们不一定惹得起啊。” 小满一边替沈诉诉梳发,一边劝道。 “我可不管这些。”沈诉诉眨了眨眼,将妆奁里的金钗递给小满,让她给自己带上。 那群黑衣人居然敢对她起杀心,死不足惜,至于外面那满地的尸体,就不是她应该操心的事了。 重九只会简单的医术,给那男子包扎之后,暂时止住他的伤势恶化。 依照沈诉诉的吩咐,他将他装进了她的箱笼之中。 忙完这一切,天已快亮了,沈诉诉靠在马车里的榻上,睡着了。 她怀里抱着一个鎏金镶祖母绿的暖炉,还觉得身子有些凉。 睡梦里,她朝那男子躲藏的箱笼靠得更近了些。 一夜雨过,清晨的天明净晴朗,不远处被堵塞的官道被挖开。 前方,穿着红色布衣的几名衙役拄着铁锹呼呼喘气,他们忙了几乎一夜才将官道挖开。 “大小姐!”他们依稀见到官道里那辆熟悉的马车。 但下一瞬,他们的目光触及马车旁被平白无故斩首的白马。 这群衙役竟也奇特,见此情况,并未惊慌,只朝后方使了个眼色。 不久之后,有人牵来两匹新的马匹,另外有下人沉默地将马车轮沾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老九,这是怎么了?”为首的一名衙役低声问道。 “这我哪知道啊,等大小姐回府里了,你们问老爷去。”重九比了个嘘声,“大小姐在睡觉呢。” 两人交谈的声音放轻,总之,在沈诉诉睡梦间,这一地的狼藉如奇迹般被清理干净。 除了马车的青纱帐上沾上的红色马血,她仿佛没事人一般从弥提寺归来。 沈严等在长洲县外的官道一侧,踮起脚看向前方。 他是一位模样很普通的中年男子,眉宇间尽显老态,蓄着朝廷官员中流行的八字胡。 沈严的身材也不好,腆着个肚子,将红色官服撑得紧巴巴的。 不过他一般面上经常带着乐呵呵的微笑,所以他的模样倒有些像弥勒佛,慈祥可掬。 很难想象他竟然会有沈诉诉这样明艳绝色的女儿。 当然,现在的沈严并没有笑,他看着久久不见人的官道,眉头紧锁,不住念叨着。 “诉诉,诉诉还没回来吗,我可怜的诉诉啊,从小没了娘,还在外面受苦了,雨那么大,天那么黑,她这可怎么熬得住啊!” “什么,你们说什么?给她拉车的马被人砍死了?” 沈严面色变得凝重。 此时,一旁的仆从奔来,对他行礼说道。 “大人,京城那边派了使者过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让他们先等着,我等诉诉回来,啊,我的乖女啊,你到底遭了什么罪啊。” 沈严挥了挥手,又开始哀嚎。 不多时,沈诉诉坐着的马车由两匹枣红色的骏马拉着,出现在沈严的视线里。 “诉诉——”沈严奔了过去,模样有些滑稽。 “老爷,小姐睡着了。”小满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小声说道。 “好好好。”沈严笑眯眯地说道,看到沈诉诉回来,他就放心了。 护送他们回来的衙役迎了上来,低声对沈严说了些什么,应当是报告了官道障碍后的情况。 “竟有此事?”沈严翻身上马,跟着沈诉诉的马车回县里,他眸中露出一点精光,眼珠子转了转。 “都处理了。”他捻了一下自己的胡须。 “大人,为何,此事不上报州里那边吗?”衙役有些惊讶。 沈严盯着沈诉诉马车印在雨后泥地里更深的车辙印记,笑呵呵说道:“我乖女捡了个东西回来。” “是。”衙役领命退下。 回到沈府,沈诉诉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她自以为无人知晓她偷偷带了个人回来,便命人将藏着那男子的箱笼带到自己房间去。 在小满的服侍下,她沐浴净身,将自己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 沐浴之前脱下绣鞋的时候,沈诉诉盯着自己鞋尖上的粉色绣花,又想起一些难堪的记忆。 她将自己的绣鞋蹬开,怒声道:“这鞋扔了。” 小满惊讶:“小姐您不是最喜欢这双鞋吗?” 沈诉诉恼:“丢了,直接烧了,我不要再看到它。” 她一气,情绪起伏过大,又觉得身子发凉,小满赶忙把她搀扶到浴桶里,拿热水给她暖身子。 “是是是,我等会儿就去将它烧了,当着你的面烧,好不好?”小满哄她。 “嗯。”沈诉诉感觉自己面颊有些发红,便将脑袋埋进热水里。 小满识趣地没有询问她到底和那男子发生了什么。 待沈诉诉梳洗完毕,她披上石榴色的外衫,将桁架上的软帛一拽,就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她院里前厅还藏着那躲在箱笼里的男子,她要想想到底该如何报复回来。 不过,伤还是要先给他治的,不然他因伤死了,她报复谁去? 沈诉诉暗自思忖着,院内已有侍女将几个食盒呈了上来。 她们将食盒打开,将保温着的各项菜肴端上,都是春淮楼里沈诉诉喜欢的菜色。 当然,还有她心心念念已久的清蒸鳜鱼,为了这道应季的菜肴,她才撞上了意外的祸事。 “是我爹吧?”沈诉诉兴致勃勃地拿起筷子问道。 “是老爷让我们准备的,他说您刚从弥提寺回来,嘴里肯定淡出鸟了。” 侍女面无表情地复述沈严的原话。 “哼,算那老头识相。”沈诉诉轻哼一声。 她回过头,正想着要不要塞个馒头给箱笼里的男子吃,沈严已迈步走进院子里。 “乖女啊!”一见沈诉诉,他就扑了上来,口中不住念叨。 “你昨晚伤了哪里没有?雨那么大,犯病了吗?若是受了什么苦,一定要与我说啊。” 沈诉诉给他舀了一碗笋汤,眨了眨眼,表情闪躲。 她正色道:“没有。” 昨晚的事实在是太过丢人,她不好意思对她爹说。 等那男子伤好了,寻个由头,把他丢监牢里算了……沈诉诉暗中盘算。 “诉诉,你可不要骗爹啊。”沈严接过沈诉诉递过的热汤,又眯起眼笑了。 “嗯嗯嗯。”沈诉诉一边大口吃饭,一边敷衍答道。 清蒸鳜鱼是她最喜欢的美食,但今日的她有些心不在焉,只闷头扒着饭。 这一夜过来,她也确实饿惨了。 沈严看了眼放在沈诉诉房间角落的箱笼,笑着问道:“诉诉,那箱笼里,装了什么?” “嗯?唔——”沈诉诉放下筷子,支支吾吾,勾起一些朦胧的记忆,又有些气了。 “是个男人。”她想了想,直截了当说道。 沈严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起来:“男人?!” “是啊。”沈诉诉理直气壮,“阿爹,怎么了,我不能带吗?” “可以可以,你要带几个都可以。”沈严倒是宠她,连声应道。 “哦好。”既然露馅,沈诉诉也不装了,她拿着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 “阿爹,你寻个大夫过来给他治治伤,他得罪了我,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舒服就死了。” “哎呀哎呀——”沈严哀叹,“诉诉啊,他怎么得罪你了,阿爹打他一百大板,好不好?” “等他活过来再说。”沈诉诉不知为何,又有些恼了。 不久之后,沈严派来的大夫将人从箱笼里挖了出来。 沈严低眸看了眼这顾姓男子模样,面上还是挂着和蔼的笑容。 “这小郎君模样可真好。”他对沈诉诉说。 沈诉诉一愣,扭头瞪了她爹一眼:“哪里模样好了?不过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罢了!” “哦,他怎么了?”沈严问。 “没……没有怎么!”真问起时,沈诉诉结结巴巴,又答不上来了。 沈严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胡须,语重心长说道:“诉诉,还有一事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沈诉诉正在心里演练惩罚这男子的各种方法,漫不经心问道。 “京城里派来的礼官,还没有走,这回他们学聪明了,假意离开,骗你回来,阿爹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沈严叹口气说道。 4. 第四章 沈诉诉正看着大夫给那顾姓男子治伤,听见沈严如此说,她的杏眸微眯。 “这可恶的礼官,真是狡猾!”沈诉诉怒道,她起身,准备叫小满过来。 “收拾一下东西,我……我明日再去弥提寺。”她是真的有些慌了。 毕竟皇帝的命令不可违背,她只能避而不见。 “他就在府里等着呢。”沈严低声道。 他背着手,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 “诉诉啊,其实入宫,并没什么不好,你这病……只有去皇宫里才能寻到医治的药。” “诉诉,我应该早告诉你了,你若寻不到宫中收藏的秘药,应当……活不过二十五岁。” “我可怜的诉诉啊!”沈严仰天哀嚎,“怎么就患上了这样的怪病,都怪为父没用,呜呜呜呜!” 沈严还真嚎哭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沈诉诉赶忙拍了拍他的背,皱眉说道。 “阿爹,那宫中险恶,我就这么去了,没准没到二十五岁就被人陷害死了。” “但京城那边逼得紧,你这名字也不知是如何从江南传到长安的,哎呀。”沈严满面忧愁。 “此事,以后再说。”沈诉诉一想到梦中的场景,就觉得难受。 沈诉诉是知道自己病症的。 在梦中入宫之后,皇帝确实喜欢她,怜惜她的病症,将宫中秘药赏赐下来。 她吃了药,病好了,活过了二十五岁。 但是活到二十五岁和活到三十岁有什么区别吗? 更何况在宫里,她过得并不快乐。 若是留在江南,她还能过上几年好日子。 沈诉诉对自己的病倒是看得很开。 她抱着沈严哄他,跟哄孩子一样,沈严拽起她的袖子抹眼泪,模样有些滑稽。 “上好的香云纱,别给我擦坏了。”沈诉诉将自己的衣袖从沈严手中抽了出来。 “我可怜的诉诉啊,从小没了娘……”沈严又开始念叨。 沈诉诉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只扭过头问府上的大夫。 她问这顾姓男子的伤怎么样了,转移一下注意力。 “他的身体底子好,身上这些都是皮外伤,看着可怕,养一阵子就好了。” 沈府里的张大夫将药箱合上,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山羊胡,还是皱眉。 “哦,那就好,能留条命,这么舒服就死了,就便宜他了。”沈诉诉松了一口气。 “他后脑上的伤棘手,应当是受了重物敲击,有血淤积,我方才行针,将淤血给他散了,只是——” 沈诉诉想起昨日夜里他给自己挡的那一击,细眉皱起,脆声问道:“只是什么?” “这淤血损伤记忆,他醒过来,可能会忘了自己是谁。” 张大夫从容说道:“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他什么时候会恢复记忆,不得而知。” 沈诉诉觉得这不算大伤,便扭头看了沈严一眼。 “乖女,你要养着他啊?”沈严从怀里掏出帕子,将面上的眼泪抹干净,赶紧问道。 “嗯,阿爹之前不是给我找了许多侍卫,但他们都跑了嘛。” 沈诉诉从小满手上接过茶盅,缓声说道。 “啊呀,那不是乖女你自己——”沈严没敢把话都说完,恼得直拍大腿。 沈诉诉性子骄纵,脾气不好,之前沈严花重金给她找来的门客侍卫都被她气走了。 “他得罪我了。”沈诉诉低眸,吹了吹茶盅里的上好雀舌茶,理直气壮说道。 “我之前偷听府里下人说话,有人说宁愿去蹲监牢也不敢来伺候我。” “他功夫好,让他留在我身边当个侍卫,可比让他去监牢里关着惨。” 沈严明显没抓住沈诉诉这些话的重点:“是府里哪个下人敢这样说你。” “我当天就把那几个碎嘴的下人赶出去了。”沈诉诉挑眉说道。 “就这样,反正张大夫说他失忆了,有此等功夫的侍卫,咱们长洲县可没有。” “行行行,你定夺便是。”沈严对沈诉诉倒是百依百顺。 他猛然想起京城那边似乎是派了人过来,也不知要说什么事。 沈严啰啰嗦嗦交代了沈诉诉好几句,自己拍拍屁股先应付事去了。 —— 沈府主院内,粉墙黛瓦,连廊幽深,花木掩映。 院中有野趣横生的假山活水,潺潺流淌着,在雨后不久的白日里氤氲出濛濛的雾气。 在这样诗情画意的氛围中,沈严轻轻扇了扇煮着茶的小火炉。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胡须尖儿,没说话,乐呵呵笑着。 “沈大人好大的架子,我来了你也不见。” 那中年男子身着墨蓝色布衣,模样朴素,但气质不俗。 “我如何知道圣上将您也派了出来。” 沈严含笑说道:“大理寺丞,刘大人,京城出了什么事,让您来我长洲县这等小地方?” “御前大将军顾长仪意图谋反,携虎符调动三军,圣上英明,提前发现这祸事,将其满门抄斩,但搜捕顾家人时,少了一人,正是那顾长仪亲弟,那虎符也随他一起,下落不明。”刘华明沉声道。 沈严手里的茶杯微动,那茶水表面轻颤,他面上表情由含笑变为惊恐。 “还有这等事!”沈严惊道,“顾长仪之弟,寻到了没有?” “并未,他从京城逃出,京城禁军一路追踪至此,他最后出现在长洲县附近。”刘华明道。 “哦?”沈严招来府中下人,严肃说道。 “这些天,注意长洲县一带的动向,若有出现可疑之人,即刻捉拿,我们一定要将朝廷逃犯绳之以法!” “昨日大雨,听说沈大人您的女儿在官道外困了一晚上?”刘华明问。 “是啊,也怪我治理不力,城外官道旁的山体应该多多种植树木加固。”沈严无奈说道。 “官道旁,没有发生什么?”刘华明又问。 “哈哈,那官道附近的深山都被我派人搜了一遍,我将山匪全部扫除,怎么会发生意外呢?” “刘大人,我家小女身子弱,最惧惊吓,我护着她,那官道是长洲县域内我荡匪最好的一处地方了。也算得上是我的政绩,刘大人若感兴趣,就随我一道去看看,也算一览我长洲县的山野风情。” 沈严是聪明人,看出了刘华明的怀疑,顺水推舟,主动邀请。 —— 此时的沈诉诉正在自己的小院里修剪花木。 她嫌刺绣女工费眼睛,唯一的爱好就是花艺,在府中种植了许多漂亮草木。 她手下正在照顾的植物茎叶茂盛,只生出了一点小花苞。 就快到这绣球花的花期了,她格外上心。 沈诉诉小心翼翼地将花盆里的杂草除净,身后跟着她的小满替她将草木碎屑收拾干净。 与昨夜的惊险相比,今天白日的气氛倒是宁静和谐。 沈诉诉院里的侍女清明踩着小碎步,奔了过来,对沈诉诉报告道。 “小姐,您带回来的那名男子醒了。” “醒了?”沈诉诉在花木丛中懒懒抬眼。 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她的长睫如扇,肌肤莹白如雪,双眸清透妩媚。 若她不说话,很容易就能勾人魂魄,但她偏偏就要张口。 “那就把我院里最差的伙食,对,就是馒头,塞几个给他吃,噎死他。”沈诉诉恶狠狠道。 她是真心实意想要折磨他。 但那男子从京城一路逃难而来,艰险落魄,好几日都没进食。 现在沈诉诉让他吃些东西,简直是雪中送炭。 “带我去看那个……顾什么。”沈诉诉叫上小满,往偏院走去。 沈诉诉偏院的厢房布置简单,内外由一屏风相隔,屏风上绘着墨竹图案,清新风雅。 她自己对生活质量要求高,就连偏院也雅致。 屋里燃着檀香,合着雨后的明净空气,吹得人心境开阔。 但不论心境如何开阔,“顾什么”是再也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了。 顾什么吃了点沈府侍女送上来的馒头——味道很好,暄软可口,主要能解饥饿。 他的墨发披散在肩头,原本凌厉的薄唇泛着白,显然是伤还未好。 俊逸的眉牢牢锁着,他凛冽黑眸之中,露出一丝迷茫。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竟忘了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自己的身份了。 顾什么只记得自己在晕过去之前,在黑暗的密林里沈诉诉模糊的面部轮廓。 她那张脸生得实在是太好,令人记忆深刻,一双含嗔带怒的眸子如雨夜里不合时宜的星子。 此时,沈诉诉气冲冲走来,那夜里所见的最后一张脸出现在白日里。 沈诉诉只恨自己昨晚骂他的时候他晕过去了,没能被他被人听见。 她挽起袖子,指着他的脑袋,气鼓鼓说道:“登徒子,你还敢醒过来!” 顾什么抬眸,与沈诉诉对视一眼,他虽然忘了自己昨夜杀了很多人,但那煞气未散。 他眸子里锐利的光让沈诉诉吓得气势软了一点。 沈诉诉骂他,他倒是好脾气,只沉声问道:“昨夜,是姑娘救了我?” “救你,本小姐怎么可能会救你?”沈诉诉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你犯了事,我将你带回府中责罚。” 顾什么低眸,看了眼自己被换好的干净衣裳。 他感觉到自己的伤已经被全部处理好了,敷了上好的金疮药。 他口里吃着的,是他连日来吃上的第一件像样食物。 顾什么盯着沈诉诉,黑眸里萦绕着浓重的疑惑情绪。 你管这,叫责罚? 5. 第五章 顾什么只望了沈诉诉一眼,便敛了眸。 他的睫毛很长,但不似女子般纤弱妩媚,只浓浓垂着,衬得他的眸子更加深邃难测。 沈诉诉进来之前,他还在吃面前那盘极为普通的白面馒头。 待来了人,他便没再吃了,净了手,拿白帕细细擦着。 虽不明身份,流落乡野间,失去记忆,但他举手投足间依旧矜贵优雅。 他侧过头去的时候,肩上的墨发滑落,露出脖颈上缠着的绷带,隐隐露出些血色。 “姑娘,我犯了什么事?”他开口,声线缓缓,低沉悦耳。 “叫小姐,这个府里的人,只能这样叫我。”沈诉诉叉腰说道。 “小姐?”他的尾音带上了一丝疑惑。 莫非,他醒过来之前,是她府里的下人? 沈诉诉铁了心要骗他给自己白干活,于是信誓旦旦说道。 “我在城外救了你,要不是我,你就死了。”沈诉诉开始添油加醋。 要不是她,他没准还不会失忆,但他的命,确实也不一定能保住。 “这是救命之恩,要以——”沈诉诉本想说“以身相许”,但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味。 她支支吾吾半天,没把后面那几个字说出来。 “以身相许?”他帮她补上。 “你想得美!”沈诉诉怒。 “要以涌泉报滴水之恩。”沈诉诉脑筋转过弯来了。 顾什么低眸,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还是没想起什么东西。 他道:“小姐,我记不起什么,若要银财,我可能给不出来。” “以工抵债你懂不懂!”沈诉诉恨他是个榆木脑袋,“我缺一个侍卫保护。” 按道理来说,一位闺阁小姐,是不需要什么侍卫保护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遇到什么危险? 但沈诉诉不一样,用沈严的话来说就是嫉妒我家乖女的人太多了。 实际上是沈诉诉自己口无遮拦,行为放肆,和很多人都有仇。 沈严担心她某天被人掳走,乱棍打死,所以一直执着于给她找个能保护她的侍卫。 当然,以前请来的,有点功夫的人都有脾气,大多都被沈诉诉气走了。 有个特别穷的,因为沈府给得实在太多了,勉强留了下来,但也不敢去跟着沈诉诉,正是重九。 “侍卫?”顾什么听见沈诉诉说的话,微微皱眉。 他想,这是救命之恩,自然应该报答。 于是他起身,行了个古板迂腐的拱手礼,沉声道:“自然会护得小姐周全。” 沈诉诉原以为此人奸诈,定会迂回两句,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被自己忽悠住了。 她被他这严肃的做派吓到,连忙往后跳了两步。 “你——你先吃两天馒头,这是你得罪本小姐的惩罚。”沈诉诉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娇声道。 她方才被吓了一下,情绪起来,又感觉身子有些不适了。 顾什么问:“我做了何事,得罪了小姐?” 跟在她身后的小满也疑惑,低声问沈诉诉:“对呀,小姐,他犯了什么事?” 昨日夜里,他与沈诉诉到底发生了什么,到现在还是个未解之谜。 “你——放肆,这等问题都敢问,我说你有就是有。” 沈诉诉险些红了脸,侧过头去,才勉强压下羞恼之意。 她一激动,手脚发软,小满连忙搀着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小姐,我去给你取暖炉。”小满提着裙子,急匆匆跑了出去。 沈诉诉的细眉微蹙,靠在椅子里,揉了揉眉心。 顾什么坐在床边,虽重伤初愈,但见客时,依旧脊背挺直,坐姿端正,双手放于膝盖之上。 这样的坐姿更显得他身姿挺拔,身材绝佳。 与沈诉诉这样的病秧子不一样,他自幼习武,学习的都是正统的武学,浑身上下都是蓬勃的生命力。 沈诉诉没走,他也没去做别的事,也没有失礼地一直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他的视线刻意避开了她,只掠过她的曼妙身影,专注看着屋里的水墨屏风。 沈诉诉单手托腮,眼睫半掀,随意扫了他一眼。 忽然,她似做了贼一般直起身子,将身后的窗推开一些,朝外看去。 窗外一点明媚春色映入眼帘,雨后白日的朦胧雾气间,红花绿叶掩映。 小满还没带暖炉过来,但她是难受得紧了。 这病跟了她十几年,但到现在她都不堪折磨。 “手。”沈诉诉的明眸盯着顾什么,朝他伸出自己的手,掌心向上。 “什么?”顾什么问。 “你的手。”沈诉诉气得面颊都红了起来,“你现在是我的侍卫了,要听我的话。” 顾什么看了眼她细白的掌心,他注意到沈诉诉面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病色。 这姑娘身子弱,应当是有什么疾病缠身,他看了一眼便得出答案。 他将自己的手指搭在她的掌心上,指尖屈起,只有指骨贴着她的掌心。 这样的双手相触,尽量避免了失礼的尴尬。 但沈诉诉很不满意:“你嫌弃我?” “并未。”他敛眸道。 只是这样,实在是有些不妥。 他的体温对她而言有些灼烫,沈诉诉的双手将他的手掌拢着了,她腕上带着的翡翠镯子轻盈晃了晃。 果然,与昨晚一样,贴着他能缓解自己的病症。 沈诉诉咬着唇,面上泛着淡淡的粉色,她的杏眸眯起,支支吾吾道。 “顾什么,你不要误会,我只是需要些东西暖暖身子。”沈诉诉的声音有些虚。 她本可以忍着手脚发凉的不适,但她娇气,忍不下去。 “我叫顾什么?”顾什么问,他的手被她冰冰凉的手握着,有种奇妙的触感。 即便他失去了记忆,但他依旧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牵女子的手。 她的手很小,他一掌就能拢住她的两只手,冰种飘花的翡翠镯子落在她腕上,衬得她的手腕纤细。 沈诉诉的体温是不正常的冰冷,如此贴着他,在晚春将夏的时节里,竟舒服熨帖。 他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关注问题的答案。 沈诉诉一听这个就来气:“顾什么,你还敢问?” 她拽着他的手掌,往自己怀里拉——她以前抱着小暖炉的时候,就喜欢将暖炉紧紧抱在怀里。 沈诉诉一气,忘记思考,就下意识把热源抱着了。 顾什么一惊,反手将她的手腕捉住,阻止了她的动作。 沈诉诉低眸,一愣,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将他的手往外推。 她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 “你就说你叫顾——只说了姓氏,并未说名字,你就晕过去了,醒过来什就失忆了。” “我怎么知道你叫什么?不叫你顾什么,难道叫你顾混蛋?”沈诉诉皱眉说道。 顾什么还是关心自己的身份,他问:“大小姐,我可有留下什么能够表明身份的东西?” “我怎么知道?”沈诉诉从来不关心照顾人的事。 她想了想,双手拢着他的手掌,又望向窗外:“等小满回来,我问问她。” “是。”他低眸说道。 他眉间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大型犬。 沈诉诉又不满意了:“当我的侍卫很委屈吗?” “自然不是。”顾什么缓声答道,他性子沉稳,说话的语速也从容不迫,倒像是在哄人。 “很委屈就对了。”沈诉诉抬高了下颌,“本小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顾什么:“?” 他开始认真回忆昨晚他到底得罪了她什么,但他的记忆一片空白。 他盯着沈诉诉,也没因她说的话恼,只点了点头。 沈诉诉跟他呆在同一个房间里,浑身不自在,他这么大一个人,长手长脚的,十分有存在感。 他身上的热气足,一直诱惑着沈诉诉靠近他。 沈诉诉等得急了,不住往窗外看,就等小满回来。 “臭小满,自己偷偷做什么去了?”沈诉诉小声念叨。 —— 其实,小满在刚走出偏院的时候,躲在一旁的沈严朝她招招手,被他唤了过去。 “小满小满,过来。”沈严笑呵呵地说道。 “老爷,我给小姐拿暖炉去呢。”小满行了个礼。 “将这东西放到那顾公子的房间里。”沈严笑着说道。 他取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打开之后,内里装着他昨日被追杀时穿着的衣物。 在那破损的衣物上方,还放着一个额外的金匣。 这金匣用了特殊的机关锁,需要将锁轮调整为特定数字才能打开。 “这……”小满迟疑着接过,“这锁?” “给他吧,这是他的东西。”沈严负手说道。 “待到了合适的时候,他会知道如何打开他。”沈严交代完之后,就背着手离开了。 他在一炷香之前刚看到这些东西。 应付完刘华明,他与他相约明日就去城外查探,此时张大夫也将顾什么身上的东西呈上来给他看。 “老爷,他身上的衣物皆是京城权贵才能穿的贵重衣饰,还有……这……” 张大夫将自己袖中藏着的一枚墨玉呈给沈严。 他拿着它,仿佛拿着一块危险的炭火。 当然,在沈严低眸看到它的时候,他的眸中也掠过一丝悚然之色。 “这……”他颤抖着声自言自语,“虎符,竟真的在他身上。” 他有一套自己的情报网络,在面见刘华明之前,他早已收到了京中的消息。 在发觉沈诉诉带了个人回来的时候,他就猜出了顾什么的身份。 顾长倾,意图谋反的御前大将军顾长仪之弟。 沈严哀叹一声:“罢了罢了,我乖女要留着他,就随她去吧。” —— 等了许久,小满才将暖炉与顾长倾的东西带了过来。 听见推门声音,沈诉诉直接将顾长倾的手甩开,倒回椅子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好面子,不敢显出她有些依赖顾长倾身体的温度。 小满将存放顾长倾私人物品的木匣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而后便准备将小暖炉放在沈诉诉手里。 她牵着沈诉诉手的时候,有些疑惑。 她心思细,做事周到,就是这样才能一直跟在沈诉诉身边。 小满握了握沈诉诉的手,疑惑问道:“咦,小姐你的手怎么这么热?” “是不是你的病好转了?”她兴奋说道。 沈诉诉:“……”都怪他。 顾长倾:“……”都怪她。 6. 第六章 “没好。”沈诉诉将自己的手从小满掌心里抽出来。 小满偷眼看着沈诉诉,聪明如她,选择噤声。 同样,她也没有将沈严送来了顾长倾衣物一事告知。 顾长倾将桌上木匣拿过,他看到了装在盒中的衣裳,虽残破,但已洗净。 他腰间本别着一条上好的蹀躞带,但也在逃命时被划破了,只余下半截。 存放在这腰带上的一柄精致短刀还未丢失,黑金暗沉的色泽,一看就知道这兵器出自大师之手。 当然,最显眼的还是放在木匣中央的那个金匣子。 顾长倾拿起金匣,入手沉甸甸,内里有物件碰撞的声响,想来装了不止一件东西。 沈严将顾长倾身上的那枚虎符与他自己的身份令牌都装入金匣中。 只是,现在的顾长倾不知该如何打开它。 打开金匣的数字也很简单,就是顾家灭门的那一日。 只要顾长倾恢复记忆,他自然能取出金匣里的东西。 沈严此举,就有些奇妙了。 谁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沈诉诉自己也不知道。 她见顾长倾手中的金匣精巧可爱,还以为这是他自己的随身物品。 沈诉诉若有疑问,当场就要知道答案。 她抬高了下颌,问顾长倾道:“顾什么,你这金匣里装了什么?” “不知。”顾长倾的眉头微皱。 他没想到,拿到自己的私人物品之后,还是没能想起一丝一毫的记忆。 “这金匣需要特定数字才能打开,你的生辰……或是别的什么重要日子还记得吗?” 沈诉诉也对金匣里的东西好奇,便给顾长倾出谋划策。 顾长倾摇头,他将金匣装入木盒之中,合上了盖子。 “大小姐,等我想起来吧。”他从容说道。 顾长倾说话时,语速得宜,嗓音亦是低沉好听,眸间目光虽凌厉冰冷,却并无戾气。 若不是族中出了意外,他归京之后,定是各家贵女芳心暗许的翩翩少年郎。 沈诉诉就算脾气再差,撞上这样的人,也没了脾气。 她抱着怀里的暖炉,起身对小满交代道。 “明日让府里管事的给他多准备几套衣服,好看点的,莫要丢了我的面子。” “过几日我要出门,你随我去,保护我。”沈诉诉对顾长倾道。 “好。”顾长倾盯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就这么被沈诉诉留了下来,没拿任何报酬就当了她的贴身侍卫。 毕竟,这确实是救命之恩。 他们在屋中说话的时候,外面又下了小雨,小满取来了纸伞。 沈诉诉两手提着自己的裙子,月白的绣鞋点在雨后湿润的青石板上,她的步履轻盈。 看到顾什么醒来后真失忆了,她有些幸灾乐祸,心情好了一点。 走出偏院之后,沈诉诉只顾着低头看地上绽开的一朵朵雨花,没注意前边的人。 小满给她撑着伞,见到花木掩映的青石小路的尽头站着一人。 此人身着一袭红色官袍,想来品级不低,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狭长的双目深邃,情绪难测。 他单手撑着伞,只静静看着沈诉诉。 小满拽了一下沈诉诉的衣袖:“小姐,前面有个当官的在等你。” 沈诉诉其实早就听到了,但她想假装不知道。 她提着襦裙抬眸,与小路尽头的那人对视一眼,眸中露出惊讶情绪, 她在梦中见过此人模样,此人名为薛宸,是宦官,是伺候新帝的内侍监大人,官职极高。 他来时,应当没有告知沈严身份,不然沈严定然会大张旗鼓接待,不敢怠慢。 沈诉诉在梦中知道此人是个纯纯的假太监,但梦终归只是梦,到底是不是,她也不好探究。 是的,沈诉诉做了那样重要的梦,关注的重点都是这样无聊的事。 沈诉诉提着裙子,鞋面沾了些雨,她很小就来江南了,后来也没遇到什么必须要她行礼的人。 但以薛宸的身份,她应当对他屈膝行礼才是。 沈诉诉不想,就直愣愣地站着。 她挑眉,就当不知薛宸身份,挺直了脊背,脆声问道:“大人,你就是京城里派来的礼官?” “正是。”薛宸躬身,竟朝沈诉诉行了个礼。 “沈小姐江南第一美人的名声传到了京里,今日得见,果然不负这名声。” 沈诉诉记得,在梦里的自己在新帝第一次派来礼官的时候,就屁颠屁颠地去了皇宫。 她爱享乐,那时候觉得可以去宫里享受荣华富贵。 但她没想到,新帝一次召选不成,竟然三番五次派礼官前来。 沈诉诉对新帝派来的人没什么好脸色。 她想,他牛什么牛,再过几年,就有人把你从皇帝位置上踹下来了。 她瞥了一眼薛宸道:“所以呢?” “沈小姐,您当真不知圣上的意思?”薛宸直起身子,眯起眼问道。 “我才多大啊,年轻男子都没见过几个,我怎么知道圣上的意思?”沈诉诉这话倒是肺腑之言。 她长得也不丑,都怪那皇帝,现在江南的年轻男子都不敢看她了。 “沈小姐此言当真可爱。”薛宸笑,“圣上倾慕你,因此派我前来,带你入宫中。” “只是前几次来,你都去礼佛了,未能与沈小姐相见,当真可惜。”薛宸轻叹一口气道。 “哦,我最近正在弥提寺咨询出家为尼的相关事宜。”沈诉诉一路往前走去。 她直接与薛宸擦肩而过,一点儿礼数也不讲。 “沈小姐这是什么意思?连圣上的意思你也要违背吗?”薛宸叫住了沈诉诉。 “就算是圣上,也没有强抢民女的道理吧?”沈诉诉回身,叉腰说道。 她为了不进宫,干脆开始信口胡诌:“我心有所属,圣上莫非要棒打鸳鸯?” “既然心有所属,为何不成婚?”薛宸笑。 “既想要出家为尼,为何次次去弥提寺又迫不及待回来?” “当然是因为弥提寺的素菜实在是——”太难吃了!沈诉诉心直口快,险些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察觉不对,马上闭嘴,只瞪着薛宸。 薛宸负手哀叹:“沈小姐可知我是谁?” “不知。”沈诉诉当然不想他说出自己身份。 “哦,我是——”薛宸含笑说道。 因为只要沈诉诉明面上知晓他身份,她现在就算不跪,高低也要躬身行个礼。 她没办法接受。 于是沈诉诉脑袋一歪,直接靠在了小满怀里。 别看她身子弱,实际上她挺能吃,比许多纤细柔弱的江南女子还要丰满一些。 小满勉强把她抱住了,她是个聪明人,很快高声尖叫起来。 “哎呀哎呀,不好了,小姐晕过去了!”小满的戏演得很好。 薛宸:“……”这拙劣的演技难道也有人信吗? 他正待想办法把沈诉诉叫起来,一旁的偏院里忽然以极快的速度飞出一人。 顾长倾的身子在雨中穿梭,身形快得几乎要看不见,像一只矫健的雨燕。 他原本在榻上躺着养伤,起来得急,只披了一件黑色外衫,面色虽苍白,但依旧俊美清隽。 他腰间别了一柄短刀,正是那蹀躞带上取下的贵重兵器。 此时,这短刀横在了薛宸的脖颈旁。 顾长倾抬眸,冷冷注视着薛宸。 小满的嗓门大,被留在偏院里养伤的他听了去。 顾长倾想起自己是沈诉诉的侍卫,便飞身而出,过来保护晕倒的她。 ——真的有人信这一套。 薛宸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杀意,他低眸,与顾长倾的视线相撞。 猝然间,他的眸中染上几许悚然之色,但这情绪很快被掩下。 沈诉诉闭着眼靠在小满怀里装死。 她只听见几道飒飒风声,而后除了薛宸与小满的心跳声,还有一串熟悉的心跳声在她耳边响起。 她的听力比常人要好上数倍,所以能辨认出新出现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顾混蛋。 他的心跳节奏平静沉稳,很不一样。 抱着她的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到了,她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 小满一慌,就抱不住沈诉诉了。 沈诉诉还很是信任她,完全歪倒在她身上。 见沈诉诉即将从小满身上滑下来,顾长倾又收了短刀,直接将她的身子揽住了。 沈诉诉:“……”登徒子臭混蛋我杀了你! 薛宸笑道:“这位公子,可不是我将沈小姐弄晕过去的。”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顾长倾,见其气质不俗,用调笑语气说道。 “哦,这就是沈小姐心有所属之人吗?” 沈诉诉被他一激,忘了自己还在装晕,马上从顾长倾怀里弹起来,她高声道:“才不是!” 薛宸盯着她说道:“沈小姐现在不晕了?” 沈诉诉被他说得满面通红,只瞪着薛宸,她气自己没能保持冷静。 情绪激动之下,她又喘不上来气了,手脚发软,只将自己怀里小暖炉紧紧抱着。 顾长倾回身看她一眼,又低头将她怀里那暖炉里的炭火拨得旺了一点。 ——他倒是牢记自己的职责。 沈诉诉按着自己的胸口,被薛宸气得说不出话。 薛宸见她面上泛起不健康的潮红,便躬身道。 “罢了,沈小姐身子不好,我就不开玩笑了。” “圣上做不出强抢民女的事,但若沈小姐您还未成亲,就不能直接拒绝圣上的意思。” 他直截了当说道。 沈诉诉的眉头紧锁,目送着薛宸离开。 顾长倾将她抱着,待薛宸离开后,他才将自己有些灼烫的手指贴上她的额头。 他注视着沈诉诉,认真问道:“大小姐这患的,是什么病?” 7. 第七章 他的手指贴在沈诉诉额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体没有那么发凉了。 沈诉诉站稳了身子,侧过头看向前方薛宸离去的身影。 她将自己的衣衫拢好,躲开他的手指,结结巴巴道。 “不过是……小病罢了。”她敲着自己怀里的小暖炉。 小满偷偷看了沈诉诉一眼,轻叹一口气。 “方才大小姐心绪不稳,血脉凝滞,手脚亦是无力,就像被什么东西冻住了。” 沈诉诉说是小病,顾长倾没信。 他自小习武的时候,也在拜师的山门里学了一些简单的医术。 方才沈诉诉这情况,若是再严重下去,会丢了性命。 “这是小病?”他低眸,淡淡瞥了一眼沈诉诉,眸光深沉。 沈诉诉的脸还红着,不正常的病气染上面颊,并未令她的美丽面庞失色。 她的细眉微挑:“那……这也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 “大小姐让我当你侍卫,护你周全。”顾长倾倒是执拗。 “你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沈诉诉背过身去,“没有药可以治的。” 其实她患病一事,并无多少人知晓,沈诉诉好面子,她不想让别人看了自己的短处去。 小满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道:“老爷不是说皇宫里有药吗?” 沈诉诉摇了摇头。 她见到顾长倾站在原地,他原本就受了伤,还在榻上养伤呢。 方才她装晕倒,没骗到薛宸,反而把他骗出来了。 大幅度的动作让他脖颈间缠着的绷带渗出点点血丝。 沈诉诉的秀眉皱了起来,她命令道:“顾什么,你快进去,别在这里烦我。” 顾长倾的脊背挺直,他点了点头,伤口绽开,他亦是感到了疼痛。 只是他没有沈诉诉这么娇气,什么都不能忍。 说来也奇特,以他这样的出身,若一直留在京城,定然是个锦衣玉食的纨绔大少爷。 但他不是这样的人。 沈诉诉盯着顾长倾回了房,小满给她撑着伞,低声在她耳边问道。 “小姐,您不会真的心疼他吧?” 沈诉诉差点没从原地跳起来:“我要利用他,他死了我怎么利用?” “好了好了,那莫气了。”小满赶紧顺着她的话说。 沈诉诉这才满意,提着裙子走回自己院里,一路上倒是没遇到什么人。 她坐在院内天井旁的屋檐下,抬眸看着清澈的雨水滴滴落下。 如此静静坐着,她的怪病症状才渐渐好了下来。 沈诉诉手中拿着一把金丝剪,认真修理着自己面前的花木。 一旦知道活不过二十五岁,她对什么事就都看得很开。 她靠在躺椅里,没去想那些恼人的事。 她盘算着过几日她去春淮楼好好吃一顿,顺带去成衣铺里看看新到的布料,做几套款式时兴的衣服。 —— 沈诉诉这里氛围宁静,沈严那边却有些愁眉苦脸。 “刘大人,您是认真的?”沈严正在处理长洲县的公文,听到这话,惊恐地抬起了头。 刘华明从沈府侍女的手中接过一盏上好的茶水,低眸轻轻吹了吹。 他从容说道:“沈大人,我们也是老相识了,你说我是认真的吗?” “哎呀仁兄啊,还得是你啊,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进得了大理寺。” 沈严低眸将案上的公文合上,沉声说道。 “沈大人话语中暗含讥讽之意,怎么,您觉得这样不妥?”按官职来说,沈严比刘华明低上不少。 他不应当对刘华明的提议有意见。 “从苏州到长洲县一带,已经多年没有在老百姓面前行刑过了。”沈严的语气严肃。 “在百姓面前处决有罪之人,是让他们心怀敬畏,不敢冒险做恶事,怎么你们江南这里,坏了规矩?” “刘大人你这话说的,当众斩首,难免血腥,更何况多年下来,百姓也不再将此当成可怕之事,反而每每都带着看乐子的心态去观看行刑。” “罪犯的头掉下来了,血液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血柱溅得老高,他们拍手叫好,就像是节日里看到了天上的烟火绽开。” “为罪犯死去而喝彩,有何不可?” “他们是为‘罪有应得’而喝彩,还是为了‘热闹’而喝彩呢?” 沈严停下手中书写公文的笔,他抬头严肃看着刘华明,两撇八字胡气得抖了起来。 “区区地方县令,想要教京城大理寺做事?沈严,那是叛国之罪。” 刘华明微笑着喝了一口杯中的茶。 “顾长仪之弟幼时就被送到世外武学山门里学武,后来又在军中锻炼,才刚回京,那陪侍在他身边的老奴,应当并未参与这造反之事。” “造反按律当满门抄斩。” 刘华明慢条斯理说道:“虎符被顾长倾带走,现下他流落在长洲县一带。” “或许他就藏在这民间呢,那老奴陪着他,有感情,见老奴被当街斩首,我就不信他没有反应。” 刘华明这一招倒是狠毒,就算现在顾长倾失忆了,但见熟悉之人被游街斩首,也会牵动情绪。 沈严眯起眼,那滑稽的八字胡一抖一抖的。 “沈大人,你心虚了?”刘华明问。 “我心虚什么?我只是哀怜百姓要脏眼睛了。”沈严道。 他起身,提了提自己的腰带:“一切,刘大人做主便是。” 沈严拂袖离开,刘华明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捧着手中茶,轻叹一口气。 回到驿馆院中,他对部下命令道:“将路上抓到的顾辞带到长洲县来。” “顾家意图谋反,按律满门抄斩,顾辞是顾家的远方亲戚,随侍顾长倾多年,顾长倾视其为亚父,将之关押,在长洲县内游街示众——每一条街道都不要放过。” —— 沈诉诉在沈府里无聊了好几日,那薛宸时不时就过来与她商议入宫之事。 他明面上是宦官,所以也不太注重男女之防,沈诉诉被他烦得要死。 总算等到顾长倾伤好了,她就马上命人将他叫了过来。 沈诉诉准备着出门要带上的东西,将一枚精致的小暖炉抱在怀里。 沈府管家按照她的吩咐给顾长倾准备了能看得过去的衣物。 江南一带大多崇尚文雅之美,许多女子喜欢的都是那翩翩书生。 所以管家给顾长倾准备的衣裳也是衣袂飘飘的长袍。 他模样俊俏,穿什么都好看,着一身青白长衫也丰神俊朗。 但沈诉诉不满意:“穿成这样,怎么保护我?” 她嘟嘟哝哝,心里还是觉得她初见他时穿的那身翻领窄袖黑袍更顺眼。 “罢了,反正也要去成衣铺子,也给他挑几件。”沈诉诉在小满的搀扶踏上马车。 她出府的时候,守门的家丁注意到坐在马车外的顾长倾。 家丁高声唤道:“大小姐,您今日要出门?” “是啊,趁今日天气好,小姐出门玩玩,小山,怎么了?”小满探头出来问道。 “这——”小山守在门边,面露难色,“外面……老爷让您最好不要出门。” “我爹?”沈诉诉总算舍得出声了,她挑眉说道,“不管那个爱说教的老东西。” 她果然没听沈严的话,带着顾长倾出了门。 小山赶忙把这一消息告诉沈严。 “今日是顾辞游街斩首的日子……”沈严站在书房里,抚摸着自己的胡须。 他的眼珠子精明一转:“不过他失忆了,应当想不起来才是。” “也好,出去看看,正好完全洗脱嫌疑,让那刘老狐狸怀疑不到我头上。”沈严自言自语道。 “这样吧,给府里放一天假,今天长洲县里有热闹看,你们都出去看。”沈严笑呵呵地说道,“府里不要留人。” —— 精致的马车停在长洲县内最大的成衣铺子旁,沈诉诉与小满一道走下马车。 重九领着马儿与马车到一旁安置去了,沈诉诉带着顾长倾走进成衣铺里。 一般的闺阁女子出门时候都会戴帷帽遮挡面容,但沈诉诉出门从不带遮面的东西。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不让别人看到就可惜了。 这成衣铺里的衣服样式新颖,平常都有许多年轻姑娘来去,但今日门可罗雀。 沈诉诉走入成衣铺的时候,听到一旁的街道上传来嘈杂的人声。 她抬手在一块柔软的布匹前拂过,问铺子里随侍的姑娘道:“外面怎么了?吵死了。” 店里的姑娘愁眉苦脸道:“府里说是有人犯了大罪,按律法当斩——好像是造反的罪呢,长洲县里第一次当街斩首,大家都看热闹去了,就我留下来当值。” 沈诉诉一听怒了,她将手里布匹放下:“怎么,伺候我很倒霉吗?” “沈小姐,不敢不敢。”这姑娘赶紧赔笑道。 “还有些适合男装的布料吗?”沈诉诉回头看了顾长倾一眼。 “我新招了一个侍卫,给他也做几套衣裳。” 沈诉诉看见顾长倾薄唇紧抿,在听到街上嘈杂声的时候,他的俊眉就微微皱了起来。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而她也听到了他略带急促的心跳声——他第一次有情绪上的波动。 即便失忆,他依旧敏锐。 成衣铺里的小姑娘一见顾长倾就红了脸。 她结巴着说道:“这……这位公子这么俊俏,穿这样的衣裳就够了吧?” “不赚钱了是不是?”沈诉诉挑眉说道。 “沈小姐,我这就去找。”小姑娘赶紧去找最新的布料来。 她知道这位沈小姐虽然脾气不好,但花钱很大方。 此时,铺子外人声渐近,似乎是游街示众的囚车即将行驶到店铺外。 沈诉诉听到了顾长倾更加不正常的心跳声,他立于原地,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8. 第八章 沈诉诉眉头紧锁。 她听力好,受不了吵闹,外边游街的囚车靠近,街道旁的百姓议论纷纷。 他们的言语中大多含着讥讽谴责之意,偶尔还混杂了一些污言秽语。 她不愿听这些声音,只觉得吵得耳朵疼。 沈诉诉一向不愿意委屈自己,她皱起眉,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小满,吵死了。”沈诉诉气鼓鼓说道。 她朝门外扬起下巴:“去,帮我去外边叫叫人,让他们不要将囚车开过来了。” “小姐,外面游街的可是朝廷重犯。”小满有些不敢去,“我……我怕。” “你怕就我自己去。”沈诉诉皱眉,“我早就和爹说不要搞这种没用的事情,他怎么还……” “对不起,小姐,我我我这就去!”小满不敢忤逆沈诉诉的意思,连忙小跑出成衣铺。 沈诉诉站定在原地,看了顾长倾一眼。 “你来陪我挑衣服。”沈诉诉往成衣铺子里走去。 “大小姐,不喜欢这样的游街?”顾长倾的声音在沈诉诉身后响起。 他的嗓音低沉,钻进沈诉诉的耳朵里,让她感觉自己耳廓有些痒。 “一群人围着,就为了看犯人死了,十分滑稽可笑。”沈诉诉轻嗤一声道。 那边成衣铺的小姑娘将新衣裳呈给沈诉诉,恭敬道:“沈小姐,您常来,这些衣服都是按您的尺寸做的,您先试试。” “我最近好像吃胖了些。”沈诉诉小声嘟哝。 “倒也不重。”顾长倾道。 沈诉诉一听,秀眉微蹙,脸又红了:“你……你这说的什么话。” 她将小姑娘手里的新衣裳扯过,钻进更衣间里,支支吾吾道:“你自己去挑些衣服,和我一道出来,还是要穿得好看些。” 沈诉诉喜欢把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一直跟着她的小满穿得比别家小姐还更精致。 这个时候,小满已经领着重九来到这条街外。 在囚车之前,重兵把守,小满跟着沈诉诉久了,狐假虎威习惯了,没感觉到此事有多么重要。 她亮出沈府令牌,直接出手拦住了押送重犯的囚车队伍。 被关在囚车里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长洲县的百姓在沈严的治理下,还算是有素质,没往这位“造反奸人”身上丢些什么烂菜叶。 街道旁的骂声依旧不断,小满皱起了眉,鼓起勇气传达沈诉诉的命令。 “我家小姐让你们囚车往别的方向去,莫要搅扰她的清净。”小满道。 押送囚车的军官笑了:“这是谁家的婢女,你知道这囚车里关押的是谁,又因何要游街示众吗?” 小满道:“不知,但请你们让开。” “沈府的婢女,你家老爷没教你做事吗?还是这长洲县令已经自大到这个地步,敢违背朝廷命令了?” 小满一听,察觉到事情不对,皱眉问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此事,就算是你们府中的沈大人过来都做不了主,小小婢女,见识短浅,快快让开。” 为首的军官刚说完,身后的随从便朝他耳语几句。 “前几日,我在沈府看到薛大人了,大人,这沈严官职低,但他生了个好女儿,圣上对她刮目相看,数次派礼官前来召选,这次连薛大人都派出来了。” “圣上对她倒是好耐心,竟未逼迫她,也不知这沈家小姐有何特别之处。” “薛大人说沈家小姐确实身有怪病,受不得惊吓,大人,要不还是按这婢女的意思,先避开算了。” “若是沈家小姐出了三长两短,圣上怪罪下来怎么办。” 军官思忖片刻,勒了马,居高临下瞥了小满与重九一眼。 “转回去。”他命令道。 囚车队伍调转方向,避开了沈诉诉所在的这条街。 整个江南,差不多都将她当成即将入宫的人选了,如非必要,确实无人再敢得罪她。 —— 更衣间里燃着清雅的檀香,沈诉诉低眸,将胸前的系带缠上。 小满不在,她自己穿衣服都笨手笨脚。 一想到入宫之事,她就有些发愁。 新帝刚即位不久,正是争取民心之时,所以明面上他做不出将民间女子强行召选入宫之事,以免落下荒淫无道、贪图享乐之名。 只是这次薛宸前来,她必须要做出个选择。 不入宫,她就只能出家或是嫁人。 出家是不可能出家的,寺里的斋饭寡淡无味,她吃不了几日。 嫁人么…… 沈诉诉一提起这个就来气,她因为这件事出了个大丑。 她气鼓鼓地将自己的外袍披上,将鬓边的流苏扶正。 沈诉诉推开门,便看到顾长倾已将衣服换好了。 他穿的是熟悉的窄袖短装,看起来就很能打。 沈诉诉满意了,她瞥了一眼顾长倾,朝他点点头。 外面的嘈杂声差不多消失了,这整条街都安静,镇上的百姓都追着囚车看热闹去了。 沈诉诉正待寻到小满,却见那铺子外走进一个熟悉的人影。 “受不了,外面街上怎么哪里都能看到囚车,晦气死了,沈大人到底在干嘛?” 走进铺子里的人翻了个白眼,将臂间挽着的披帛一甩。 她回头对自己侍女说道:“还是这里安静,没囚车过来,我先进去挑两件衣服躲躲。” 那年轻女子一走进来,就与沈诉诉打了个照面。 沈诉诉盯着她,也扭过头翻了个白眼。 这年轻姑娘名唤宋择璟,跟她有仇。 起源大概就是这布庄新到了一匹新的布,她喜欢,先订了。 结果这宋家姑娘凑不要脸,自己也想要,花了十倍价格把这匹布截了下来。 她家里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有钱得很,花起钱来眼睛都不带眨的。 当然,那件事把沈诉诉气得又去寻了一批上贡的珍稀料子,穿了新衣裳,在宋择璟面前晃了很久。 宋择璟牙尖嘴利,一说话就能说到沈诉诉的痛处。 “哟,这不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吗?”宋择璟走了过来,将沈诉诉胸前系歪的襦裙结子扶正,低头娇声笑道,“怎么现在连侍女都不在了。” “废话,不然你以为这条街为啥那么清净?”沈诉诉身子一晃,躲开她。 她跳到顾长倾身后,警惕看着宋择璟,撇了撇嘴说道:“别说什么皇后娘娘,这位置我可当不起。” “哎呀哎呀,你不会真的要拒绝圣上派来的礼官吧?”宋择璟掩唇,故作惊讶道。 “我入不入宫,与你何干?”沈诉诉挑眉道。 “你入了宫,江南就少了一个和我作对的人呀。”宋择璟直言说道。 自沈诉诉上次买东西被她截胡之后,再之后新到布庄的料子都要先送到沈诉诉面前先给她挑一遍,她气不过。 “你等着,我要真的入宫了,我第一个就找皇帝推荐你也一起来。”沈诉诉心道要死大家一起死。 “我家里从商,卑贱得很,圣上可瞧不上我。”宋择璟倒是有清晰的自我认知。 沈诉诉气得要死,一口气又喘不上来了。 顾长倾下意识朝她方向靠了一点,沈诉诉将放在案头的暖炉抱上,这才好受了一点。 她都得了这病了,却还是容易生气。 “哦?这是?”宋择璟看了眼顾长倾,眸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江南少有这等气质不俗的男子。 “我新招的侍卫,怎么了?”沈诉诉挑眉说道。 宋择璟接过店内侍女呈上来的茶,微笑着说道:“沈姑娘,这入了宫,可就不能带男人了。” “我不入宫!”这确实是沈诉诉最不想面对的事实。 “入不入宫,由不得你呀,你看这江南,有谁敢娶你?”宋择璟笑道,“你不如听我之前给你的建议,入了我青霞门,青霞门的姑娘们,不用婚嫁,哦对,也不用吃素。” 青霞门是江南一带盛行的教派,也不知从何处起源,但朝廷有几位重臣也与青霞门有所关联,因此青霞门这个教派在民间也颇为流行,与西域传来的佛教一道,皆被人信仰。 “你现在进来,就是初级弟子,在我手底下做事,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宋择璟整理了一下腕间的金镯道。 “谁说我嫁不了人!”沈诉诉气呼呼道。 “去年京城礼官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不是给江南第一才子——苏州刺史家的大公子勇敢写了信,让他娶你吗?” “人家吓得赶紧把信退回来了,谁敢和皇帝抢女人啊。”宋择璟笑了。 沈诉诉低头,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此事堪称她人生里的第一次耻辱性大败。 刺史家的大公子梁昭与她之前在同一家书院里念书。 她也说不上多喜欢梁昭那个臭小子,只是那人找她表白过,当时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什么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之类的…… 沈诉诉听完就被吓跑了,她觉得什么“与君绝”这样的话很晦气,她没听太懂。 之后她没理睬梁昭,但梁昭经常到她面前献殷勤,等到从书院毕业之后,才算消停。 再之后就是京城礼官前来召选良家女子入宫,沈诉诉做了那个可怕的梦。 她先想到了梁昭,因此给他写了信,让他来娶她,逃避入宫。 结果这个臭小子,直接把信退了回来,义正辞严拒绝了她的邀请。 所以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沈诉诉是一个字都不信了。 这件事传出去,她也被人嘲笑了好久。 沈诉诉抬头,看到外边小满进来了,她直接走了过去,干脆不理睬宋择璟。 “谁说我找不到人嫁,你等着,三天后我就把婚约亮出来。”沈诉诉夸下海口。 “梁公子算得江南模样最好的世家公子了,你若是找个臭鱼烂虾,我可看不起你。”宋择璟道。 沈诉诉气得在马车前跺了跺脚。 顾长倾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 登上马车之前,他终于开了口。 “大小姐,当真不愿入宫?”他问道。 “是啊,入宫有什么好?”沈诉诉娇声道。 她有些发愁:“你问什么问,难不成你娶我呀?” 顾长倾顿了片刻,看着她因为发愁垂下的杏眸,沉沉的黑眸与他对视,只沉声道:“可以。” 9. 第九章 听到顾长倾这话,沈诉诉登上马车的脚都差点崴了一下。 她本是存着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指望得到什么答案,毕竟在江南,无人敢和皇权作对。 沈诉诉在那梦中大概知晓了那位新帝的性格。 她知道他虽然在感情上风流,但做不出求娶不成便报复的事。 但那也只是她自己的认知,旁人,应当都是害怕皇帝的吧。 现在,顾长倾居然敢说“可以娶她”? 沈诉诉的眉头微皱,她侧过头。 她随口说道:“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吧?” “惹了当今圣上,他暗地里将你杀了,你躲都躲不了。”沈诉诉挑眉吓唬他。 “我想,我的伤应该是多人追杀所致。”顾长倾虽失忆,但不傻。 他醒来时就知道自己被追杀了,包括沈诉诉,在旁人面前都不会提起他的姓氏。 再惨,也惨不过被那么多人追杀上千里。 “哦也是。”沈诉诉才想起这茬。 她朝顾长倾招招手:“来车里说。” 小满看着两人对话,生怕自家小姐被这不知身份的顾姓公子给拐走了。 她赶紧提醒沈诉诉:“小姐,你别冲动啊,万一顾公子贪图你的美色呢?” 沈诉诉拍拍自己的脸颊,她看了顾长倾一眼,后者侧过头去,没直视她的目光。 她摇了摇头。 沈诉诉听音辨认他人情绪的能力绝佳,之前在书院时,那帮世家公子见了她,心跳得跟什么一样。 她觉得吵,那是被她外表吸引而产生的喧嚷心跳。 顾什么……她记得很清楚,在他醒来,她与他相见之后,他的心绪一直很平静。 他太安静了,以至于让不习惯吵闹却听力过分好的沈诉诉第一次在他身边感受到了宁静。 顾长倾单手握着她的手臂,稍微一用力,便扶着她登上了马车。 他随后也掀开马车的帘子,来到了车厢里。 沈诉诉的眼眸半掀,看了他一眼。 她将自己的软纱袖子挽起些许,将驱散湿气的香点上,清浅的香气环绕在呼吸之间。 顾长倾凝眸看着她,片刻之后,他缓声说道。 “我确实对大小姐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你居然敢对我没有非分之想?”沈诉诉果然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 顾长倾摸清楚她的性子了,只摇了摇头,继续说。 “大小姐救了我,自然要报答,你不想入宫,必须要成婚,我与你成婚便是。” “成婚之后,大小姐继续做你的大小姐,我继续当着你的侍卫。” “废话,难道你想和我发生些什么吗?”沈诉诉往榻上一靠,盯着他说道。 顾长倾压根就没想到这方面,沈诉诉一说,他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的面颊微微红了起来,严肃地摇了摇头:“不会,不想,我知……大小姐不喜这些。” 沈诉诉盯着他,她终于放了心,她就怕他馋她身子。 “若大小姐以后有了心仪的男子,与我分开便好。”顾长倾说话条理清晰,很快为沈诉诉解决了困境。 “罢了,那我也大发慈悲,许你以后若与别家姑娘看对了眼,就与我和离。”沈诉诉也很豁达。 她低眸,将马车里的茶盏拿了起来,浅浅喝了一口。 “与我成婚,不是什么坏事,我爹有钱,在长洲县也算个官。”沈诉诉难得认真说话。 “不入宫,我活不过二十五岁,不过,在外边过着,也比入宫好,我死了之后,就没人拘着你。” “我爹傻,做不成大事,我们就在他面前演一演,让他放心,我死了以后,你替我守着他,以后他的钱都是你的。” “大小姐?”顾长倾的眉头微皱,他看向她缠绕着病气的眉间。 沈诉诉的长睫轻颤,她扭过头去,微红着脸道:“谢谢你。” 堂堂江南第一美人,竟无人敢娶,说来也令人唏嘘。 她托着腮,半眯着眼,懒懒地看着顾长倾。 顾长倾平静的目光与她对视,良久,他点了点头。 “那回去和我爹说吧。”沈诉诉终于开心起来,“我让他给你做个假身份,等京城里派来的礼官走了,我们就成亲。” “嗯。”顾长倾敛眸应道。 他如此听话,做什么都没有怨言,竟让沈诉诉自己都挑不出什么错处了。 不骂他,总不能夸他吧,于是沈诉诉便沉默了。 低头把玩了一下手中的暖炉,沈诉诉想起了什么,掀开马车帘子对外边的小满交代道。 “小满,去春淮楼,我去那里吃个午饭。”沈诉诉命令道。 “是。”小满吩咐重九往春淮楼去。 “若有可能,我会为大小姐找到救命的药。”顾长倾忽地开口说道。 “皇宫里才有那药。”沈诉诉的眼睫掀起,长睫如扇般颤了颤。 “皇宫……”顾长倾沉吟片刻,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 春淮楼中,刘华明正与薛宸相对而坐。 刘华明举杯,恭敬地朝薛宸敬了一杯酒。 “薛大人来此,真是令人意外,若不是在沈府中见到您,我还不知原来这次圣上派出的礼官是你。” “哈哈,圣上交代了,沈家小姐受不得惊吓,我这不是怕自己的身份吓到她。” 薛宸眯起眼笑了笑,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圣上与沈家小姐,有什么渊源吗,若我没记错的话,沈小姐应当是在江南长大。”刘华明有些疑惑。 按理来说,当今圣上应该从未见过沈诉诉,更别提知晓她所患的怪病了。 “刘兄啊,你这就有所不知了,沈严曾当了数年的长安县令,后来才被调任到长洲,沈小姐,原本是在京城里住着的,十岁之后才去了江南。” “这——沈大人这岂不是被贬到了长洲?长安县令,这官职看似不高,实际上身份也算尊贵了。”刘华明没想到还有这茬。 “这我如何知晓,总之,圣上是有可能幼时见过这位沈小姐的。”薛宸笑眯眯地说道。 “沈小姐看来没这个意思啊。”刘华明也听到了长洲这里的一些传言,“之前礼官前来,她都借口去礼佛避开了。” “所以这不是派我来了嘛,若连我也请不到宫里去,说明沈小姐是真没这意思了。” “圣上,怎么可能是这般好的人,沈小姐不愿,他就不要了?” “她若成婚就罢了,若她不成婚,圣上定然是要……”薛宸似想到了什么,马上噤声了,“咱们会有办法让她答应的。” “圣上就该如此,我看那沈小姐十分跋扈,还将囚车拦了,是该让她知道天高地厚。”刘华明轻嗤一声说道。 “顾长倾……”薛宸也听到京城中发生的事,他敲了敲酒杯,笑道,“顾长仪狼子野心,当真可恶。” “罢了,喝酒。”薛宸举杯道。 —— 沈诉诉领着顾长倾走进春淮楼的时候,听见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包厢被人占走了。 “是谁,敢抢本小姐的包厢?”沈诉诉果然不乐意了。 “是……京城来的两位官爷。”春淮楼老板擦了擦额上的汗,有些不知所措。 沈诉诉的眉头一皱,一想到薛宸,她就有点怂。 “去隔壁的。”她让了步。 再忍几天,她就能把几个麻烦家伙熬走,沈诉诉暗自想道。 顾长倾随她上楼的时候,在步梯尽头,抬眸,与一双狭长精明的眸子对上。 “沈小姐。”薛宸微笑着说。 “方才我们在二楼包厢里看到你的马车过来,想着你应当最喜欢视野好的包厢,我们便让了出来。” “沈小姐请进去吧。”薛宸柔声说道。 “你们坐过的地方,我才不坐。”沈诉诉回身,抓住了顾长倾的袖子,径直往上走。 顾长倾低眸看了一眼她的动作,知道她是做样子,没开口。 他的戏演得比她好些,于是反手将她的手腕捉住了。 冰凉的手腕贴在温暖的掌心里,沈诉诉一愣,险些摔了个踉跄。 她的面颊微红,没挣脱开,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 “哦?”薛宸看了顾长倾一眼,拉长了音。 “怎么?”沈诉诉故作大方地说道,“很……很奇怪吗?” “沈小姐,我只是提醒你,若不是写入户籍的婚姻,是没办法让圣上打消心思的。” 薛宸侧过身子,让他们走了过去,他的声音响在沈诉诉身后。 “皇上怎么比我爹还盼着我成亲?”沈诉诉怒。 “他自然是……倾慕你的。”薛宸道。 “倾慕我的男子多了去了。”沈诉诉仰起头道。 他将顾长倾的手举起来:“譬如这一位。” “好……好……”薛宸看着顾长倾,忍俊不禁,“沈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那边刘华明也走了出来,来到薛宸身边,他还在状况外。 他看到了顾长倾,但并未认出他,只在心中暗叹一声,真是好俊俏的公子。 顾长倾自幼便去了隐居世外的武学门派习武,后来转去军中锻炼。 他第一次回长安,就是顾长仪谋反之事败露。 除了那晚追杀他的人,无人知晓他的模样。 刘华明看着顾长倾的背影道:“此人气质不俗,嗯……他怎么与沈小姐牵着手,他怎么敢?” “寻不到顾长倾,刘大人是不是要打道回府了?”薛宸道,“留下来吧,还能喝上一杯沈府的喜酒。” “真有人敢娶她?” “圣上也不信。” “但若有娶她的勇气,想来圣上应当能死心。”薛宸喃喃自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嗐,说的跟圣上是什么情种似的,他才二十多岁,能有什么,沈小姐生得如此貌美,若我有这等权力能拥美人入怀,我也——” 薛宸拿手中合起的扇子打了一下刘华明的手,他的表情变得冷肃。 “刘大人,慎言。”他冷声道。 —— 沈诉诉与顾长倾吃上饭菜的时候,已过了午时。 关在囚车里游街问斩之人,这个时候,应当人头落地了。 顾长倾坐在春淮楼二层窗子旁,侧过身,看向长洲县中央的广场。 他的眼眸微垂,长睫半掩着黑眸,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的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片刻,在晚春正午的明媚阳光下,沈诉诉起了身。 她拈了一块桌上的糕点,来到窗边,顺着顾长倾的目光看向远方。 沈诉诉叉着腰,清脆娇嫩的声音在顾长倾耳边响起。 “本小姐不喜欢看到有人愁眉苦脸。”沈诉诉将自己手里的糕点递了出去。 “我未来的夫君也一样。” “怎么,一说要娶我,脸色就这么难看?”沈诉诉轻笑出声。 “顾什么,笑一笑。”她对他说。 顾长倾与沈诉诉对视着,许久,他的唇角翘起一点弧度。 这是他苏醒之后第一次笑。 他接过了沈诉诉递过来的糕点,略颔了首,将糕点吃下。 “可恶可恶!”沈诉诉恼了,“我是让你帮我将糕点上的红豆挑出来,我不吃这个的!” 10. 第十章 顾长倾抿了一口嘴里的糕点。 这是春淮楼刚蒸制好的桂花糕,面上点缀着几枚红豆,软糯香甜。 他不挑食,什么都可以吃,所以他并不理解沈诉诉挑食的毛病。 但在他眼中,沈诉诉的毛病也不算什么大事。 于是他低眸,将桌上糕点又夹了一块过来,放在瓷盘里,用筷子细细地将红豆给挑了出来。 沈诉诉低头,盯着他拿着筷子的手瞧。 其实她不太习惯别人碰她准备入口的东西。 她挑食,不喜欢红豆,但又喜欢红豆香气浸染着的桂花糕。 以前她都是自己挑,但今日她见顾什么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乎有些惆怅的样子。 她就想要烦他一下,所以才将糕点递给他。 他接过糕点吃下了,沈诉诉才发觉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主动了。 于是她便说了这话,给自己台阶下。 没想到顾什么还真的又拿了块桂花糕,给她挑了红豆。 他修长的手指按在白瓷盘的边缘上,将挑过的桂花糕递到沈诉诉面前。 顾长倾的薄唇抿着,收起笑容后,他俊俏的面上并无太多表情,他还在想着今日游街的囚车。 沈诉诉臂间轻纱一飘,轻盈的身形落在窗前,将顾长倾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让他只能看着她。 她将瓷盘里的桂花糕拈了起来,送入口中,因那甜蜜软糯的糕点在舌尖抿开而幸福地眯起了眼。 春淮楼真不愧是她最喜欢的酒楼,每一道菜都深得她心。 这一回,顾长倾的是视线落在了她的面庞上。 在他的认知里,明知自己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少女面上尽是满足喜悦的表情。 她虽然看起来挑剔了一些,脾气也不好,但她似乎很容易开心。 沈诉诉的情绪,明烈且直白,没有丝毫掩饰。 包厢外,礼貌的敲门声响起,春淮楼里的小二们将菜肴陆续端了上来。 其实沈诉诉在沈府里也能吃上春淮楼带过来的菜,但时间隔得久了,味道总是差些。 她入座,开始仔细品尝菜肴。 应季的肥美鳜鱼除了鳞刺,蒸得刚好,浸了味道清淡的酱汁,淋上滚烫的油,彻底地将鱼肉的鲜美味道激发出来。 沈诉诉在吃饭,顾长倾就盯着她瞧,她感受到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 “吃啊。”沈诉诉夹了一瓣鱼肉送入口中,扭过头说道,“我请你的。” 顾长倾口味清淡些,只随便挑了些菜。 他进食的时候,姿态优雅,一看便知道他接受过极为严谨的教育。 他这样,板正得甚至有些迂腐了。 沈诉诉看了他进食的动作几眼,想到了自己在十岁之前还没离开京城的时候。 京城里很多老爷夫人、少爷小姐的,也都是这么端着架子。 沈诉诉曾经试图融入,但学不来,毕竟面对美食要忍得住不张大口,太折磨人了。 “你是京城人啊。”沈诉诉吃得差不多了,托着腮,问顾长倾道。 “不知。”顾长倾的嗓音低沉,他想了想,拾起自己零星的认知。 “我应当,没有在京城生活过很久。” “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外边,可能在北边偏西的地方。”他努力回忆自己幼时习武的地方。 顾长倾曾习武求学的地方,是世外清净之地。 那里门规森严,只要去了,不管你是什么少爷小姐的,一律是门中弟子,都要做事。 “我小时候在京城长大的,那里很热闹,但也很吵。”沈诉诉按住自己的耳垂。 她听力好,听不得太吵闹的声音,听久了,连觉也睡不着。 顾长倾望着她,点了点头:“抱歉,我没有幼时的故事可以分享。” “没关系,反正我对你的经历一点也不感兴趣。”沈诉诉傲娇道。 她让小满将没吃完的东西打包上,带回去还能再分给府中的下人吃。 好不容易解决了自己最担忧的入宫一事,沈诉诉心情极好,连上马车的时候面上都含着笑。 “皇宫,有那么可怕吗?”扶着沈诉诉上马车的时候,顾长倾问了她这么一个问题。 “那肯定呀。”沈诉诉想起了自己的梦,还有她死前的最后一刻。 在燃烧的宫墙之下,她抛了三尺白绫,将自己的脑袋套在白绫里。 她踹了垫脚的椅子,濒死前呼吸困难,极为痛苦。 她快死的时候应该是后悔了,于是扯着白绫,四肢在半空中乱划。 那模样一定丑陋极了,沈诉诉临死之前,听到了纷乱的马蹄声,还有银甲与兵器的碰撞声。 在即将坍塌的房梁之后,烈火焚烧间,似乎是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来人是要来欺侮她的吗?沈诉诉不得而知,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沈诉诉的思绪回笼,长睫半掀,将马车的帘子放下了,她朦胧的身影出现在帘幕之后。 顾长倾一人立于马车之外,府里的重九将缰绳给马套上,凑过来低声问道。 “顾公子,以后我们是不是该叫你姑爷了?” 顾长倾还没完全适应这个身份,他愣了一瞬,才点了点头。 “顾公子,也不知你这一身功夫是在哪里学的,当真厉害。”重九敬佩道。 “忘了。”顾长倾的声线淡淡。 “想我重九,在来沈府之前,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行走江湖虽自由,就是太穷了,成了亲,就要养家了,哎呀……”重九哀叹道。 顾长倾颔首,只应了声,便沉默地靠在了马车旁。 枣红色的骏马拉着马车,稳稳地往前行。 沈诉诉在马车里抱着暖炉,随手剥着杏仁吃,隔间外小满的声音亦是响起。 “小姐,您真打算这么草率就嫁人了?要我看,皇宫也不比江南差,当今圣上与你年纪差不多,想来也不算很丑,毕竟宫里的娘娘们都貌美如花……”小满劝道。 “皇宫么,那还是算了。”沈诉诉是个执拗的人,“那是去了就要至死才能脱身的牢笼。” 说来也奇特,江南一带,尤其是苏州辖区内,愿意入宫的女子确实不多。 但当今圣上似乎也没有要召选许多女子入宫的意思。 他次次从京中派礼官前来,也只是为了带沈诉诉入宫。 这事其实就很倒霉,沈诉诉无比痛恨将自己貌美之名到处宣传的酸腐书生。 沈诉诉归家的时候,沈府有些安静,毕竟今日沈严刚给他们放了假。 沈严自己倒是留在府中乖乖处理公文,听见沈诉诉回来,连忙来到大门处等她。 今日囚车让道一事,他也听说了,至于个中原委,沈严自己倒是有些疑惑。 他家女儿的面子,似乎太大了些…… 这不是好事,沈严更加愁眉苦脸。 沈诉诉走下马车的时候,对上的就是她老爹的这一张臭脸。 “阿爹!”沈诉诉自己倒是心情好。 她兴奋地拉住顾长倾的手,来到沈严面前,兴高采烈地宣布:“我要成亲啦!” 沈严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顾长倾,还有一脸仿佛马上就要脱离苦海的沈诉诉,眼皮一翻,竟然被吓晕过去。 顾长倾眼疾手快,将自己未来老丈人沉重的身子给扶着了。 拿香料在沈严鼻子下熏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 “诉诉……诉诉啊,你说什么,你要成亲?”沈严颤抖着声问。 “是啊,和这个顾什么啊,我救了他,他以身相许不是很正常吗?”沈诉诉理直气壮。 沈严差点没气厥过去。 城外黑衣人尸体他打扫的,顾长倾身份他帮着隐瞒的,这个臭小子,怎么敢对他女儿以身相许。 “你你你——你知道他是谁吗?”沈严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又晕了。 “阿爹,这我怎么知道?您快给他做个假身份,入了户籍,一切都好说。”沈诉诉早就计划好了。 “诉诉啊,我的笨蛋女儿啊。”沈严捶胸长叹。 他知道顾长倾身份,所以才如此惊恐。 若他没有猜错的话,那谋反的顾长仪势力并未完全被拔除……顾家余党,依旧在寻找顾长倾。 未来顾长倾会做什么,他不知道,但沈诉诉跟着他,或许要经历很多危险。 沈严无法接受。 他正如此想的时候,那扶着他的顾长倾却敛眸严肃说道:“沈老爷,不可如此说她。” “对对对。”沈诉诉马上附和,“我哪里笨了!” 沈严捶胸顿足,扯过沈诉诉的袖子又开始抹眼泪,未来女婿这就开始欺负他这个老丈人了。 他一路从大门口哭到书房,顾长倾倒是耐心,给他递了一张又一张的帕子。 顾长倾悄悄把沈严用来抹眼泪的沈诉诉袖子给她拽了回去。 “我爹就这样。”沈诉诉小声对顾长倾说道,“老爱对着我哭。” “他很爱你。”顾长倾能看出沈严对沈诉诉的感情,能教出这样的女儿,沈严对她几乎是溺爱了。 沈严入了书房,总算没再哀嚎了,他用帕子抹了一把脸,对沈诉诉道。 “诉诉,你先出去。”他将顾长倾留了下来。 “阿爹,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娶我的,你别搅黄了!”沈诉诉出去的时候,还有些担忧。 她是真不想入宫啊! “是是是,我知道。”沈严将书房门关上了。 他回身的时候,提了一下自己的腰带,为官的缘故,他腰间时常佩着一把装饰用的长剑。 一般朝廷官员装饰的佩剑都不会开刃。 但当沈严回身的时候,那雪光森森的开刃长剑已横在了顾长倾的脖颈间。 他其实很老了,身材也肥胖,但出剑的动作意外的轻灵狠绝。 顾长倾没躲,他察觉出了沈严的杀意,但他知道,他不会杀他。 他那双沉静稳重的眸子与沈严对视着。 11. 十一章 沈严已收起方才哭丧着的一张脸,他执剑的手很稳,唇边两撇八字胡滑稽地抖着。 到了现在,他才显现出一些与他外表不太符合的精明之色。 “顾公子,我女儿傻,我可不傻。”沈严轻嗤一声,死死盯着顾长倾。 “你是何时,想要娶我女儿的?”沈严问。 顾长倾任凭那长剑横在自己脖颈边,他说话时,并未因自己颊边的锐器而有丝毫的恐惧。 “京城派来的礼官让她入宫,她不想去,只能成亲让皇帝打消念头。” 顾长倾道:“她救了我,我便娶她,遂了她的心愿。” “我看你就是贪图我女儿貌美如花。”沈严眯起眼道。 “沈姑娘姿容昳丽,自是令人倾心,但我与她相识不过数日,并无此意。”顾长倾不紧不慢答道。 “你不怕我杀了你?”沈严问。 “沈老爷若想动手,我自然能躲开。”此话倒是显出他身上那一点少年人的锋芒。 “不怨我以刀剑相逼?”沈严又问。 “沈老爷爱女心切,可以理解。”顾长倾不卑不亢答道。 沈严心中暗叹顾长倾不愧是顾家的后代,就算失忆,也依旧有此等气度。 他收了剑,轻叹一口气道:“诉诉天真无知,很多事都不知道。” “我知她若拿不到宫中的解药,活不过二十五岁,但这是她的选择。” “顾公子稳重端方,或许与诉诉并不合得来,但你只要陪她到二十五岁,就好。” “我不希望她过得太不安稳,留在江南,就算只有这几年,那也是好的。” 沈严说了半晌,只扭过头,看向了窗外,从书房里看去,窗外院里的花儿开得烂漫。 “她若不想离开,我会陪着她。”顾长倾沉思片刻,应道。 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样,若不是为了报答沈诉诉的救命恩情,他并不准备娶妻。 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又怎敢给人许诺? 沈严负手而立,他看着顾长倾的黑眸道:“若你恢复了记忆,便能打开那金匣。” “我的东西,是沈老爷装进金匣里的?”顾长倾回过神来。 “有些东西,你尚未恢复记忆的时候知晓,并不是好事。”沈严沉声道。 顾长倾的俊眉微挑,他知道,若他可以打开那金匣,他一定会打开。 但他是聪明人,亦是知道他现在了解自己的身世并不是好事。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我会为你做个假身份入户籍。”沈严身为地方县令,这等权力还是有的。 “你应当未行冠礼,也无表字。”沈严此话并非没有根据,顾长倾回京,应当就是为了行冠礼。 “应当无。”顾长倾颔首道。 “你被追杀,不可用真实名姓,顾公子,要不然,你自己想一个表字,我以这名字为你入户籍?”沈严提议道。 顾长倾一愣,他知道一般世家子弟的表字都是由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来起。 若是不讲究的人家,干脆就不起表字。 他没想到沈严居然还能想到这个方面。 “我……什么名字都行,它只是个代号。”顾长倾道。 “我可不帮你想。”沈严笑道,“哪有让未来的老丈人替你想表字的道理。” 顾长倾点了点头,自己离开了。 沈严负手,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惆怅。 这位顾家的小公子确实是个妙人,若他的记忆还在,能不能看上沈诉诉都不一定。 他虽然溺爱沈诉诉,但他知道自家闺女确实有很多缺点,府中规矩严格一点的大家族,不会看上她。 但那又如何呢?他只想她快快乐乐的,怎么样都行。 在沈严与顾长倾谈话的时候,沈诉诉离开了书房所在的院子。 她走过水上回廊,来到外边的池塘小亭里发呆。 她知道自己听力好,若留在院中,他们的谈话可都要被自己听去。 沈诉诉对他们的对话不感兴趣,若是她爹埋汰她两句,她就又要不舒服了。 为了让自己舒坦一点,沈诉诉选择压下自己的好奇心。 过了许久,靠在小亭边无聊喂鱼的沈诉诉才听到身后传来了平静的脚步声。 “大小姐。”顾长倾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诉诉百无聊赖地掰着自己掌心的鱼食,懒懒掀起自己的眼睫,回眸望了顾长倾一眼。 “我爹答应了?” “答应了。” “他打你了吗?” “想打。” 沈诉诉果然还是了解沈严的,她回身,提起自己的裙子,气势汹汹道:“我去说他。” 顾长倾伸出一手,按住她的肩膀:“没打到。” “废话,他一个胖老头,怎么打得过你。”沈诉诉直截了当道。 “他只不过与我说了一些话。”顾长倾看着她含嗔的眸子,平静道。 “你是我救回来的人,成婚也是我先提的——”沈诉诉跺了跺脚,“他怎可如此。” 顾长倾早已摸清沈诉诉的性格,他说了别的事来转移沈诉诉的注意力。 “我不可用我原本的名姓上户籍,就算是姓氏也不行,因此我要先起个表字,以这个名字入户籍。” 他看着沈诉诉道:“大小姐可有想法?” “让我取?”沈诉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她笑:“顾什么,你知道我当初在平江书院时是什么成绩吗?” “是什么?”顾长倾明知答案,但还是要问。 “书院里的夫子等我离开之后,马上放了十串鞭炮,吵死我了!”沈诉诉捂住自己的耳朵说。 小满也想起那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单论成绩,沈诉诉并不差,但她课外总闯祸,成绩分都给她扣光了。 顾长倾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短促地轻笑一声。 “罢了,要我想也行。”沈诉诉叉腰道,“不过我要想一会儿。” “可以。”顾长倾很有耐心。 他还未恢复记忆,自己的表字究竟怎么取,他还没有明确的概念。 但既然这名字是为了沈诉诉起的,那让她来想,也挺合适。 沈诉诉这么一想,就从白日想到了晚上。 顾长倾伤好之后,还住在沈诉诉住处不远处的偏院里。 沈诉诉翻遍了自己书房里的所有典籍,都没想出一个很合适的表字来。 她不想给顾长倾取太平庸的表字,毕竟以后他对外就要用这个名字。 太没文化水平的话,她不能接受。 春季多雨,天上有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沈诉诉坐在书房的案前,昏昏欲睡。 她虽然不是在江南出生,却很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 在将睡未睡的朦胧思绪间,她似乎梦见了江上的行舟,稳稳前行着。 她是坐船来苏州的,她身子弱,但一路行船很稳,她没晕船。 一路上,水波轻晃,烟柳拂动,脚下的船面如坚实的土地,安稳熨帖。 沈诉诉猛地睁开眼,她有灵感了!她很快起身,将桌旁的短绒披风系上。 书房外间,小满也守得快睡着了,听见沈诉诉出来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小姐。”她将灯笼点上,打算送她回房休息。 “我去顾什么那里一下。”沈诉诉将她手中的灯笼接了过来。 她打了个哈欠,感觉有些困,便让小满先去休息。 “我马上就回来,你先休息。”沈诉诉小声道。 “小姐,你一个人,若是被他气到了,谁扶你回来?”小满有些担心沈诉诉的状态。 “我让他送我回来。”沈诉诉提着灯笼走出门外。 小满嘤嘤哭泣:“小姐这是有了夫君忘了我吗?” “还没成亲呢,瞎说什么呢。”沈诉诉果然脸红了,“我我我不过是……想出了他的表字应该叫什么。” “那小姐快去吧,若晚些还没回来,我去找你。”小满交代道。 沈诉诉提着灯笼,自己撑着伞,走进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中。 她在顾长倾居住的偏院前敲了敲门,只敲了三两下,他便披着墨色的长袍,替她将院门打开了。 夜间雨中,沈诉诉提着一盏明亮的小灯笼,将她的面容映照得熠熠生光。 “大小姐,这么晚?”他的眸光一闪,将沈诉诉手中的伞与灯笼接过。 “我想到了你的表字,怕睡一觉就忘了。”沈诉诉低头,揉了揉眼睛。 她跟着顾长倾走进院里,他来得急,还未打伞。 方才来时星星点点的雨落在他的肩头,洇出一些深色痕迹。 他撑着伞,笔直的伞柄略微倾斜,朝她的方向靠着。 “顾南舟。”沈诉诉侧过头,看着他的肩头,轻声唤道。 “嗯?”顾长倾回眸,与她的视线对上,“南舟?” “嗯。”沈诉诉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她的姿态有些扭捏,但说出的话还是霸道。 “你若不喜欢也要用,毕竟我想了一个晚上。” “喜欢。”顾长倾忽然道。 沈诉诉的长睫飞速眨动,她被这猝不及防的“喜欢”二字,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房檐下,顾长倾收了伞,他的手腕微动,将伞面上的雨水抖落。 “很有江南的感觉,我流落至此,倒也应景。”顾长倾道。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颊微微发红。 在夜里灯下,沈诉诉眼神不好,没看清他面色的变化,但她听到了他有些快的心跳声。 他在不好意思什么?沈诉诉没理解。 其实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不远处绽开的点点雨花。 “反正,我觉得它挺好听,并不是因为你流落至此而取。”沈诉诉小声道。 “好,那就南舟。”顾长倾敛眸应道。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快了一点。 沈诉诉以为他不知道,实际上他知道。 住在偏院养伤的时候,他无聊的时候有翻阅偏院书房里的一些书册。 书册里有记录沈府的一些家事,其中,也记录了沈诉诉的小字。 沈诉诉自己的名字比她的小字更可爱些,所以沈严也没唤过她的小字。 但他记得那两个字。 南鲤。 与他这表字,倒是相衬。 12. 十二章 沈诉诉也是走到半路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的小字。 本来,南鲤这个名字是要当她的名字的。 但她爹不知为何,还是用她幼时的小名当她的正式名字。 沈诉诉,诉诉这两个字,才更像小字。 所以,她对自己的小字很陌生,几乎都要忘了它。 等到给顾什么取出表字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那许久不用的小字。 这两个名字,似乎有些过分相配了。 沈诉诉觉得她想了一整晚,顾什么又不知道她的小字,所以干脆就不改了。 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故作轻松道:“南舟……” 沈诉诉刚说了两个字,顾长倾已应了:“在。” “我——”沈诉诉急得鼓起了脸颊,“我是说,南舟……” “我在。”顾长倾重复。 沈诉诉红了脸,气得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你让我说完。” 夜晚,她的掌心微凉,贴着他略带热意的薄唇,沈诉诉感觉自己的掌心灼得发烫。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可以直接用这个名字记录到户籍那边,南——你姓南就好,不用带上你原本的姓氏。” “好。”顾长倾敛眸道。 “我刚刚,不是在唤你,我只是说出这个名字而已。”沈诉诉将手收了回来。 她仰起头,矜持道:“在成婚之前,我不会这样唤你,顾南舟。” “嗯。”顾长倾应,直接称呼表字,是极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 沈诉诉盯着他瞧,视线从他深邃的眉眼上掠过。 她朝他伸出手,掌心上翻:“伞和灯给我,我回去歇息了。” 顾长倾往前走了两步,将伞撑起:“我送你回去。” “算你识相。”沈诉诉钻到了伞下。 顾长倾的身材高大,沈诉诉的伞样式好看,玲珑小巧,差不多只能遮得下她一个人。 再挤着一个人,伞下的空间多少有些局促了,两人不得已贴得很近。 沈诉诉不高,她看到顾长倾执伞的手悬在自己胸前,正巧在她视线上方一点。 他很高,沉沉的影子压下来,将雨中伞下那一点淡淡的灯笼光晕都挡着。 当然,连带着周遭的寒气与湿意都被他拦了下来。 沈诉诉畏寒,裹紧了自己的绒袍,朝他的方向靠了一些。 “很冷?”顾长倾侧过头道,他的长睫投下一片浓黑阴影。 “老毛病。”沈诉诉若无其事说道。 “嗯。”顾长倾从袖间取出一枚小巧玲珑的暖炉。 沈诉诉接过,有些惊讶:“你怎么也有?” “我知你如此,便准备了。”顾长倾一面走一面说道。 沈诉诉抬眸瞥了他一眼,她忽地抬手,握住了他那只执伞的手腕。 她冰凉手指贴上来的时候,顾长倾的指尖微颤,似乎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猝不及防的触碰。 “顾南舟,你吃什么长大的,身子这么热?”沈诉诉皱着眉问道。 她想,要是小满像他一样就好了,身子热热的,她可以抱着她。 “米面粥粮?”顾长倾任凭她贴着自己的手腕,耐心回答道。 “你敷衍我?”沈诉诉挑眉道。 “并未,只是男子身体温度高些,是正常的。”顾长倾继续说道。 “我阿爹很少抱我,他的怀抱虽然也是暖的,但也不像你这样。”沈诉诉道。 “我习武。”顾长倾领着她走过院门附近的门槛,他的长腿迈了进去。 “也是,我爹笨得很,不会武功。”沈诉诉点了点头,满意了。 顾长倾想到了沈严朝他横出的一剑,他想,沈严年轻时应当也有一身好功夫。 “沈老爷是个聪明人。”顾长倾道。 “那当然。”沈诉诉轻笑一声。 说着说着,已来到她的房门外,顾长倾来到廊下,收了伞,将之搭在墙边。 伞面上绘着江南的烟雨桃花,附着的雨滴汩汩往下落。 周遭的一切都湿漉漉的,缠绵潮湿,那缱绻的气息似要将灯笼里燃着的一簇火浇熄。 “伞和灯你拿回去。”沈诉诉走进自己的房间,她交代道,“我还有。” “好。”顾长倾看着她在昏暗光线里的伶仃身影说道。 他替她关了门,屋中,沈诉诉点了灯,朦胧的光线将她的身影映照在月白的门纱上。 顾长倾看到沈诉诉进了屋中,很快便把自己披着用来御寒的短绒袍子脱了下来。 她性子急,一扯便将那袍子拽下,朦胧门纱上映出窈窕柔软的女子身体弧线。 沈诉诉走了几步路便累了,胸口上下起伏着,她将桌上的茶水饮净才缓了过来。 门外,顾长倾猛地转过身子去,他的脖颈上映出下颌线美妙的阴影,喉头微微滚动。 他将搭在门边的伞拿了起来,步入雨中。 夜雨之中,雨声簌簌,他手里提着的灯笼随着湿润的风微微摇晃。 春雨连绵,他踩出的步伐,在青石小径上溅出深浅不一的水花。 小径旁,幽绿的草丛里,艳色的花在黑暗里静悄悄绽放。 沈诉诉抱着顾长倾给她的暖炉躺到了床上,她将这小巧的金属笼子把玩着。 不知为何,她有些心绪不宁,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 顾长倾离开时,她听到了他在雨中有些乱的脚步声,还有那扑簌乱响的雨落声。 他在慌什么? 沈诉诉眨了眨眼,没懂,只抱着暖炉,悠悠睡去。 —— 几日后,沈诉诉要成婚的消息传遍整个长洲县,而后便是整个江南。 若要问起她成亲的对象是谁,沈府里的下人一边喜气洋洋地准备婚事,一边很快回答。 “就是咱们府上新招来的侍卫啊,保护大小姐那个。” “可能保护着保护着,咱们大小姐就很满意了吧。” “两个年轻人,两情相悦,咱们老爷又不是在意出身地位的人,就让他们成亲了呗。” 长洲县的酒楼里,只顾着讨论八卦的无聊书生们说起此事。 “不是说当今圣上看上了沈小姐么,怎么,皇帝还能看着沈小姐成亲啊?” “要我说,圣上也就是不够喜欢她,若他真喜欢,就算她有了夫婿,也要抢过来。” “诶诶诶,这话可不能乱说,圣上通情达理,自不可能做这等棒打鸳鸯的事,是那沈小姐自己不识趣。” “唉,可惜了,江南第一美人就要嫁给自己府中侍卫了,这侍卫一没地位,二没钱,这日子可怎么过哦。” 酒楼里的谈论声渐渐大了起来,沈诉诉名声在外,她的事经常是许多无聊人士茶余饭后的谈资。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酒楼里斜刺里却忽地飞出一柄短刀,直直劈在了那几位喝着酒菜讨论的书生中央。 “说的什么话?”一人自酒楼上的上房里走出,将桌上的短刀收了回来。 他模样俊朗,身着一袭青衫,身姿风流俊逸,正是那闻名江南的第一才子梁昭。 “梁公子——”毕竟是苏州刺史之子,旁人都认得他,那几位书生赔着笑恭敬唤道。 “再多嘴一句,将你们都绑到长洲县的县衙里。”梁昭的眉头紧锁。 “梁公子,您怎么来长洲了?”有人好奇问道。 “我怎么来了?!”梁昭咬牙切齿说道,“当然是沈老爷亲自到苏州,给我一家递了请柬。” “——邀我来参加,沈诉诉,沈姑娘的婚事。”梁昭的脸色臭得很。 旁人不敢再多问,一哄而散。 —— 沈府里,沈诉诉正美滋滋地挑选着自己婚服的样式。 她笑眯眯的,一看心情就很好。 “小姐,您真的给梁公子送了请柬啊?”小满好奇问道。 “当然了。”沈诉诉歪头说道,“那个臭小子,我要他知道,他不娶我,有的是人要娶我。” 她正说这话的时候,顾长倾刚从门外走进来。 他听到了沈诉诉与小满的对话,他只知沈诉诉被拒绝过,但并不知此人名姓。 “梁公子是谁?”他将布庄送来的红缎拈起一角,状似漫不经心问道。 13. 十三章 “梁公子……”沈诉诉没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她随口应道:“就是那个胆敢拒绝我的臭小子啊。” 在平江书院的时候,梁昭表明心意前,他们相处得还算不错。 梁昭喜欢她,什么事都顺着她,所以她还挺待见此人。 至于后来拒绝她,就是后话了。 顾长倾想起他刚醒过来的时候,沈诉诉过来见他,见了面,第一句就唤他登徒子。 沈诉诉唤梁昭那句“臭小子”,似乎与她唤他的时候,语气是一样的。 他的长睫微垂,又道:“请他做什么?” “顾南舟,你生得比他好看,功夫也比他好。” 沈诉诉理直气壮道:“我请他,当然是为了气死他。” “不过人家是江南第一才子,你自小习武,还失忆了,所以在文采这一块,还是被他赢了去,真可恶!” 沈诉诉自言自语道。 顾长倾知道沈诉诉孩子气,什么都喜欢和别人比一比,就连这夫君,也要分出个高下来。 他有些无奈,摇头轻笑一声。 “顾南舟,你笑什么?”沈诉诉将自己面前深绿色的布料举到胸前,比了比,又问道。 “我不会让他比过我。”顾长倾道。 “没关系,我主要看脸,你长得比他好看就行。”沈诉诉倒是大方。 “我习武时候,也略读了一些诗书。”他掩唇轻咳一声说道。 “这样吗,到时候你可是要给我作诗的,我连帮你作诗的夫子都请好了。”沈诉诉兴奋道。 “你既然可以,那我就把他辞了。”她继续说道。 “可以。”顾长倾低眸,将面前一匹颜色较深些的红缎拿出,“穿这个。” “那我穿哪个好看,我觉得红色鲜亮些,但我爹说女子一般婚服着绿色,更庄重。” 沈诉诉挑着自己面前那些深浅不一的布料,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若愿意,便穿浅些的颜色,与春日正相衬。”顾长倾为她挑了个颜色。 “行,我穿什么都好看。”沈诉诉笑眯眯的。 她对于婚礼真正的意义没什么概念,她只是想打扮得美美的。 顾长倾凝眸看着她,此时此刻竟有了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这分明只是一场形式上的婚姻,他却意外地上了心。 沈诉诉的笑颜映在那鲜明的丝缎之后,他的长睫微颤,恍了神。 即便沈府的人明知这婚事是为了保住沈诉诉不进宫,但这礼数是做全了。 沈严知晓顾长倾的真实身份,没让他入赘过来。 ——他怕死了的顾长仪气得还魂过来捅他一剑。 沈家生活富庶,实际上沈严本人身为县令的俸禄并不足以支撑这样富裕的生活。 沈严有一远方表弟,名唤闻泽,与他感情甚笃,比亲兄弟还好。 闻泽从商,前些年去了西域做生意,到现在还没回来。 但闻泽的产业还留在江南,他又未成亲,所以名下产业皆交由沈严打理,收入也都交付到沈严手中。 闻泽在长洲县东有一宅邸,占地广,内部布置比沈府还好,沈诉诉闲时也会搬到那里去住。 前些日子,沈严给闻泽写了信,说明事情原委。 顾长倾现在就挂名在他族中,住到闻泽的大宅里,到时沈诉诉嫁过去,就顺带搬到那宅子里住。 至于成婚的六礼,也由闻泽那边留下的族中人代为操办。 闻泽未成亲,亦无后代,沈诉诉也算得上是他们那边唯一的晚辈。 闻泽若故去,其家产也是由沈诉诉继承,所以闻泽那边对此事格外上心。 沈严为官清廉,其实也算穷,奈何他兄弟有钱,所以这婚礼也算江南近年来最隆重的婚事了。 沈诉诉成婚前,就忙着折磨给她制作婚服的绣工,这里那里不满意都要改。 她这边一改,顾长倾那边也要连着修改,所以她时常扯上他与自己一道试婚服。 “这里是不是要加一点金饰,翡翠也行,但衣服是绿色,放翡翠的话会不会看不清?” 沈诉诉对自己的婚服指指点点。 顾长倾亦是觉得沈诉诉婚服处应该加上一些缀饰。 他看着那繁复隆重的设计,没有敷衍,只一味所好看,认真给了沈诉诉意见。 “加金饰,铸造些独特的形状。”顾长倾道。 随侍在一边等待着随时修改婚服的裁缝一听顾长倾的话,差点没晕过去。 一个沈诉诉就算了,怎么她未来的夫君比她还麻烦? “什么形状?”沈诉诉自己暂时想出来。 “鲤鱼。”顾长倾脱口而出。 他一说出这两个字,便知道自己暴露了些什么。 “鲤——”沈诉诉一结巴。 她愣住了,只往前走一步,揪住顾长倾的袖子道:“顾南舟,你怎么想到的鲤鱼?” “鲤鱼颜色明艳,灵动绚丽,与你……有几分相似。”顾长倾力挽狂澜,马上扯开话题。 他侧过头去,又想到了沈诉诉那个小字,还有她给自己取的表字,忽地有些不好意思了。 沈诉诉盯着他,注意到了他在说出这话时过速的心跳声。 “你骗我。”沈诉诉踮起脚,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并未。”顾长倾的黑眸与她对视着,诚实应道。 夸她也是真。 “你心跳得很快。”沈诉诉揭穿他。 顾长倾知道沈诉诉听力好:“自然是不好意思。” 这话也不是假。 “你不好意思什么?”沈诉诉害怕自己的小字暴露,刨根问底。 她努力踮起脚,似乎是为了展示自己压迫力。 她故意将自己自己的面颊凑过去,让顾长倾没办法别开目光。 眼见着两个人都快贴到一起去,布庄里的裁缝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 “沈小姐貌美如花,您这么看着南公子,他自然会害羞。”裁缝开口道。 沈诉诉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人,她赶紧往旁边跳开些许。 顾长倾看着她,挑了挑眉,只道:“他说得不假。” 最后,婚服样式按照沈诉诉与顾长倾的意思修改了,在胸口处加上金色鲤鱼的装饰。 沈诉诉很满意,没打算再改了,因为她开始去折磨设计婚轿的木匠了。 这边婚事在热火朝天准备着,那边布庄的裁缝在给沈诉诉改完婚服之后,并未马上离开沈家。 他在沈府内转了个方向,去往薛宸所住的院子里。 “怎么?”薛宸笑着问道,“他们……感情甚笃?” “薛大人,他们再怎么样也不敢骗您啊,他们感情确实很好,若不是我在场,两个人就差亲到一起去了。” 裁缝赶紧将自己看到的画面转告薛宸。 “哦?”薛宸微讶,“这样么,那我也好和圣上交差了。” “那薛大人还有什么想问?”裁缝行礼问道。 “下去吧。”薛宸随手从锦囊里掏了些碎银,赏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唤了沈府的下人来:“刘华明准备回京了?” “刘大人?”沈府下人惊讶。 “他前几日确实离开了,但并未回京,他说还要向南追踪顾家逆贼的踪迹。” “好,我就不留下喝喜酒了,怕你们不尽兴,明日我就回京,替我向沈老爷问一句好。” 薛宸起身道。 “是。”沈府下人领命退下。 —— “雕龙凤不好看。”沈诉诉在小满的陪同下,搬了把梯子,爬上去查看婚轿顶上的装饰。 “哎呀我的沈大小姐啊,您小心着点。”几位沈府的下人左右围着沈诉诉,生怕她摔下来。 “给我雕鲤鱼,鱼跃龙门也不错。”因为顾长倾提醒,沈诉诉瞬间有了很多设计灵感。 “好,我记下了,沈小姐,您先下来吧。”负责制作婚轿的木匠擦了擦汗。 这位大小姐,什么都喜欢凑热闹,偏偏身子还不好,他就怕他出什么意外。 “行吧,我下来。”沈诉诉拍了拍手上的灰,她扶着梯子,准备慢慢爬下来。 但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再加上裙子长,绊住了脚,所以一脚踩空了。 “小姐!”小满惊叫道。 “我——”沈诉诉一慌,朝后仰倒下来。 沈家的几位侍从正待迎上去,将她接住,但有人的速度更快。 顾长倾想不到沈诉诉才离开他视线几炷香时间,就能给自己惹出个意外。 他身手好,很快来到沈诉诉身后,将她接住了。 沈诉诉本以为自己会摔个四仰八叉,但她稳稳落进了他怀中。 她本是闭着眼的,被抱稳之后,一睁眼,就撞上了他那双沉静的黑眸。 十四章 “顾南舟!”沈诉诉靠在他的身上,还没站稳,扑腾了一下才站直了身子。 她刚从梯子上跌了下来,受了惊吓,心绪又有些不稳了。 沈诉诉从他怀里退了出来,打算将自己发凉的手缩回来。 顾长倾的手指是按着她手腕的,他的指腹微微用力,没让沈诉诉将手缩回去。 “这么凉?”他低声问。 “我被吓到了。”沈诉诉觉得自己从梯子上跌下来很丢脸,小声嘟哝道。 “下次你若要看,便唤我来。”顾长倾松开了她的手。 沈诉诉将自己已经热起来的手藏在袖子里,她的手指攥着袖子的一角,似乎想要掩藏什么。 不得不说,他捂着她的手,没一会儿,她的手就热起来了。 “你不知去哪里了。”沈诉诉来到小满身边,从她手中接过暖炉。 “闻家那边匀了些产业过来给我打理。”顾长倾道,“我帮着他们打理便是。” “闻叔是个好人。”沈诉诉的手指在鎏金的暖炉上碰了碰,“你失了忆,就先找些事做。” “他怕我嫁给府里的侍卫,会被人嘲笑。”沈诉诉朝顾长倾扬起头。 她骄傲地说道:“我嫁给你,我不在意别人说什么。” “不必在意风言风语。”顾长倾并未因自己目前的处境怨天尤人。 沈诉诉抱着手里的暖炉,双袖拢着,继续研究自己的婚轿去了。 但婚轿高,她使劲踮起脚也看不到上方的构造与花纹,而且那梯子她是不敢再上了。 沈诉诉见顾长倾站在一旁,便走了上去,拽了拽他的袖子。 “抱我。”沈诉诉想,有现成的夫君可以用,不用白不用。 顾长倾微讶:“抱你?” “怎么了?”沈诉诉踮起脚,理直气壮道,“不能抱我吗?” 顾长倾还以为是京城那边的官员又过来了,沈诉诉要做样子。 他没见着人,但也没拒绝沈诉诉的要求。 他微微躬身,干脆利落地将沈诉诉抱在了怀里。 他们面对面抱着,沈诉诉结结实实落入他怀中。 她柔软的前胸与他的胸膛紧贴,心怦怦地跳。 抱?他怎么这样抱她? 沈诉诉勉强踮起脚,才能将自己的下巴搭在他躬着身的肩膀上。 她不是要他这样抱她呀,这样,有点太近了。 顾长倾知道是演戏,倒是平静,他温热的吐息掠过沈诉诉耳侧。 他的手搭在她的腰间,手掌微微攥成拳,搭在她的后腰上。 “顾南舟,不是……”沈诉诉欲言又止。 “走了吗?”顾长倾问。 他的声音低沉,胸膛微微震动着,将沈诉诉的身子也带得软了下来。 “什么走了?”沈诉诉蒙了。 “京城的人。”顾长倾与她讲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京城的人过来了?!”沈诉诉惊了。 “嗯……”顾长倾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没来吗?” “顾南舟!”沈诉诉回过神来,“当然没来了!你你你,松开我。” 顾长倾很快将她放开了,沈诉诉没站稳,往后踉跄两步。 他将她的腰揽着,将她扶好。 “我是说!我要看婚轿上的雕刻,你抱着我去上边看看。”沈诉诉叉腰道。 “你——臭混蛋!”沈诉诉小声骂。 顾长倾看了眼院门方向,确实无人过来,一旁的下人都看呆了。 他们知道沈诉诉与顾长倾是假成婚,但他们以为他们这是在装给京城来的礼官大人看。 ——毕竟在不久之前,给沈诉诉与顾长倾制作婚服的几位裁缝又收了沈老爷的钱,把薛宸给卖了。 他们的大小姐,还有这顾公子,真是好演技啊,沈府下人感慨。 这欲拒还迎,这将计就计,简直天衣无缝。 最后,顾长倾无奈,还是把沈诉诉给抱了起来。 沈诉诉其实比一般江南女子还要重一些,但他抱起来毫不费力。 她的软纱裙摆一旋,宽大的袖子与披帛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 很快,她的视角就变高了,顾长倾从后抱着她的腰,将她举了起来。 “行行行,这样可以。”沈诉诉两手搭在婚轿顶上,朝木匠招招手,“来,按我说的改。” 春日的院外,初初绽放的花朵随着风,在花枝上轻颤。 —— 沈诉诉要成亲,等不了太久,自她与顾长倾定下日子后没几天,薛宸就告辞回京。 不过,苏州那边似乎传来了新的消息,沈严被叫去,协助调查了几日。 因为沈诉诉要成亲,所以他去了没几日就被放回来了。 沈诉诉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沈严归来时,眉头拧着,似乎有些忧虑。 “刘华明死了。”沈严负手在书房里踱步,与沈府的心腹——管家沈浩商量着。 “他往西行,在半途被人刺杀,来人也被逮捕,当场自尽。”沈严说明上边发生的大事。 “刺杀他的人,经苏州刺史与京中那几位与顾长仪相识的官员确认,他们说是顾长倾,只是,虎符依旧遗失,他的身份腰牌也确认无误。” “顾长倾自幼便去终南山习武,他使用的招式,也确实是终南山一脉,年岁也符合,连模样也与顾长仪有几分相似。” “因此,长安官员皆确认那行刺之人就是前来复仇的顾长倾。” “哦?”沈浩一愣,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老浩,你也愣了对不对!” 沈严一拍大腿道:“可是顾长倾,不是还在咱们这儿,等着娶诉诉吗?” “如此说来,只能说明京中还有顾家余党,要保护顾公子。” 沈浩道:“只是,我记得刘大人南下,行踪隐秘,刘大人与你告别时是说要往南继续追踪,但他偷偷往西侧去,说明他十分警惕。” “此事要告诉顾公子吗?”沈浩问。 “不用。”沈严将自己有些往下掉的腰带提起来,“他若是恢复记忆,自会来寻我。” —— 刘华明与薛宸拜访长洲一事,暂时告一段落,除了沈家心腹之外,所有人都以为顾长倾死了。 沈诉诉的婚事还是热热闹闹继续办着,不过,按照习俗,在婚前几日,她不能见顾长倾。 不见就不见,她又不是真的喜欢他,沈诉诉自己也没多在意这个规矩。 她留在沈府,顾长倾去闻家的宅子住着,两人也有好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沈府也算大,除了长洲县驿馆之外,沈家请来的一些尊贵客人都住在沈府之中。 其中,当然包括了沈诉诉请来的梁昭,还有江南第一富商之女宋择璟。 梁昭偷偷来找过沈诉诉,但没成功,被沈家侍从拦了下来。 是夜,沈诉诉在书房里描画着她在书册上看到的奇花异草。 她准备成亲之后,找个好天气去城郊看看能不能寻到些新奇的草木品种。 她没让小满陪到深夜,让她先去睡了,画完几幅之后,她有些困,打了个哈欠。 沈诉诉正准备去睡觉,但刚合上画册,她便听到自己书房外传来笃笃声响。 她胆子小,吓坏了,正欲惊叫出声,书房的窗子便被推开。 院子种着花,满院都是淡淡的花香,窗子一开,香甜的馥郁芬芳就涌入屋中。 梁昭站在窗外,手里还拿着一柄合上的扇子,在夜里月下,他盯着她瞧。 暗香浮动,沈诉诉的长睫微掀,与梁昭对视着。 许久,她将自己手中用来描画草木轮廓的狼毫毛笔抛了过去。 “梁昭,臭小子,你还有脸来!”沈诉诉咬牙切齿道。 “我爹,我爹将你的信拦下了。”梁昭也有些身手,利落地跳进了沈诉诉的书房里。 他朝她靠了过来,似乎想要拉住她的手。 沈诉诉受了惊吓,手脚僵硬,想躲,但没躲开。 “梁昭,你走开!”沈诉诉往后一靠,“我给你写信,也只是……权宜之计。” 梁昭本要靠近沈诉诉了,但自院外又飞过一个人影,来人身着一身利落的黑色短袍。 顾长倾的手掌在梁昭的肩上一按,将他往后一扯,颇有些身手的梁昭便跌在了地上。 “你?!”梁昭从未见过顾长倾,狼狈起身,抬头看了他一眼,怒道。 十五章 “你是谁,竟夜闯沈小姐的闺房。”梁昭竟先开口指责道。 顾长倾来到沈诉诉身前,将她护到身后,他腰间依旧别着那柄小巧的短刀。 “七日后,我将与她成亲,倒是你——”顾长倾沉声道。 他听沈诉诉与梁昭的对话,已猜出梁昭的身份。 “你们都要成亲了,还见面做什么?”梁昭盯着顾长倾道。 顾长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眸在夜色灯影里带着极强的压迫力,竟然梁昭有了喘不过气的感觉。 “深夜来见我未婚妻,我倒要问问你来做什么,梁公子。”顾长倾走上前去,将梁昭的衣领提了起来。 梁昭也身材高大,又长年锻炼,整个人沉得很,他却轻松地单手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顾长倾根本不管他的尊贵身份,直接将他丢到书房外。 隔着一扇窗,他盯着梁昭瞧,那眸中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想干什么!”梁昭觉得自己身子发冷,避开他的目光。 他靠在廊前,绕过顾长倾颀长的身形,只对沈诉诉说话。 “沈小姐,既然这个侍卫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不是你先给我写的信吗?”梁昭坚持问道。 沈诉诉气得手脚发凉,她怒目看着梁昭道:“我给你写了信,你自己拒绝的。” “就算你答应了!”沈诉诉话都说不清楚了,“那你也只是我的工具而已,等应付过去,我也要与你和离!” “那他呢,他也是工具吗?”梁昭指着顾长倾道。 实际上,对于沈诉诉来说,嫁给谁都一样,只要不是皇帝都行。 与顾长倾成婚,一开始她确实存了利用他的心思。 但是,为了现在就气死梁昭,她不准备对梁昭说真相。 “当然不是!”沈诉诉朝前走了两步,来到顾长倾身前。 她本是想站在顾长倾身边,但她现在情绪波动,怪病又犯了,身子发凉僵硬。 沈诉诉的身子一歪,直接倒进了顾长倾怀里,这样看去,像是她主动要抱他。 顾长倾将她接进了怀中,他自然知道沈诉诉是要气梁昭。 但沈诉诉落进他怀中的时候,他发觉沈诉诉的身子极凉,这说明她情绪起伏极大。 这个梁昭,可以影响她到这个地步吗? 其实顾长倾误会了,沈诉诉性子骄纵,身份算得上是贵女,生得又好看。 所以从小打大,几乎没有任何人会拒绝她的要求。 梁昭之前甚至对她表白过,说过那样的话,她信了,所以才会在皇宫那边逼得紧的时候选择他。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之后被人拒绝,而且,不成亲,她就真的要去她害怕的皇宫了。 所以沈诉诉这才如此气梁昭。 “不许抱她!”梁昭看到顾长倾将沈诉诉揽进了怀中,翻身就想要再次跳进书房,冲了过来。 顾长倾单手抱着沈诉诉,朝他胸口击出一掌,将全力以赴的梁昭轻松推到了院里。 这一回,他用了些力道,梁昭心口一疼,竟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沈诉诉落在顾长倾怀里,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梁昭越如此说,她就越要气他。 于是她伸出双臂,紧紧地将顾长倾抱住了,顺带使劲蹭了蹭他温暖的身体。 沈诉诉在顾长倾的臂弯间,盯着梁昭瞧。 “我就是喜欢他,要和他成亲,怎么了?” “你长得有他十分之一俊俏吗?” “你打得过他吗?” “除了会作些酸腐的诗,梁昭,你还会什么?” 虽然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但顾长倾听到沈诉诉的话,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的胸腔微微震动着,连带着让沈诉诉也脸红起来。 他想,她在夸他。 梁昭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果真气得差点没晕过去。 “沈诉诉,我会带你去平江书院的后山水潭里摸小鱼!”他气冲冲说道。 “我来找你,是想说,你给我的信是被我爹截了下来。” “你要拿我逃过宫中召选也罢,真想与我成亲也行,就算是当你逼退京城礼官的工具,我也愿意当。” “他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梁昭真心实意问,“我没他好看,我承认,但我有钱啊。” “我又不缺钱。”沈诉诉嘟嘟囔囔。 “臭——”小子,你快滚吧!沈诉诉正待如此说,但当她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顾长倾温热的手指已按住了她冰凉的唇。 他没让她骂出来,因为沈诉诉用这个词骂梁昭的时候,多少带了些少年时的情谊在。 顾长倾低头,在沈诉诉耳边轻声说道:“不用骂他,只许如此骂我。” 他拍了拍沈诉诉的背,让她冷静下来,她的手脚依旧是凉的。 沈诉诉被他安慰了一下,怒气下来了,瞪大眼,又感觉有些委屈了。 梁昭凭什么呢,她都要被召选入宫了,就算信被截下来了,他难道没有听见传言吗? 沈诉诉的脑袋一低,缩在了顾长倾怀里。 她的肩膀微微抖着,顾长倾大掌拢着她的手,依旧没感觉到她身体温度上升。 待再低眸看梁昭时,他眸底已带上些许戾色,他很少生气,但见梁昭出现在沈诉诉书房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隐隐有怒火冲了上来。 “给你我走十步的时间。”顾长倾将沈诉诉完全抱在了怀里,他准备抱着她从书房里走出去。 “从这里离开,回你自己的住处去,此事传出,有损她名声。” “若被旁人发现,我不介意将你这苏州刺史之子杀了。”他盯着梁昭道。 “你敢?!”梁昭忍着胸口处的疼痛,翻身以极快的速度爬了起来。 顾长倾按住沈诉诉的脊背,他干脆利落地朝外走,腰间蹀躞带上别着的短刀闪着暗芒。 他确实不想给梁昭留时间,步子迈得甚至很大,在走这十步时,他甚至将处理此事的后续方案都想好了。 待他抱着沈诉诉,用脚轻轻踢开书房门的时候,院内只剩花影清香与清浅月色,他被吓走了。 沈诉诉不想哭的,但她越想越委屈,于是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在顾长倾怀里哭了。 她嗅到了院里的花香,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看着顾长倾。 “你不会真的要把他杀了吧?”沈诉诉抹了把眼泪说道。 顾长倾将她放了下来,却还是揽着她,主要是沈诉诉的体温太低了。 他怕他离她远了一些,她就呼吸不上来。 他替她拭去眼泪,带着薄茧的手指擦过她眼底的肌肤,有些痒。 “嗯。”他低眸道,动作放轻了些。 “那要把他丢得远一些。”沈诉诉抽抽搭搭道,“我还嫌他现在死了,晦气呢。” “他走了。”顾长倾道。 “我不喜欢他,但是在书院的时候,他和我玩得最好。”沈诉诉结结巴巴说道。 “可能他也不喜欢我的性格,但他喜欢我的模样,就依着我。” “可是……可是在书院里,只有他会带我去玩那些夫子不让玩的东西。” “你要玩什么,我带你去。”顾长倾哄着她。 “以前喜欢抓小鱼,现在我没那么幼稚了。”沈诉诉拿袖子擦着自己的眼泪。 “等成亲之后,我带你去。”顾长倾倾身对沈诉诉低声说道。 “好。”沈诉诉总算开心了些,她的呼吸变得顺畅许多。 “我……我说的话都是为了气梁昭,我也不喜欢你。”沈诉诉回过神来,还不忘补这一句。 “那诉诉喜欢什么呢?”顾长倾拈起沈诉诉颊边落下的一点碎发,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个问题。 “顾南舟!”沈诉诉被他问得清醒过来。 “不是说不喜欢吗?”顾长倾反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沈诉诉仰头道,“我喜欢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在他的胸前一推,将自己从顾长倾怀里退了出去。 沈诉诉看着他,目光有些警惕,因为她的模样,她受了很多虚假的喜爱。 哄她,又骗她,最后又不要她。 顾长倾看着她警惕的眼神,又拢住她冰凉的手,低声道:“注意身子。” 本来沈诉诉画完植物就准备去睡了,也没想到有这个意外,所以屋中也没准备暖炉。 她任凭顾长倾握着她的手,小声道:“我刚才都是气话,你不要信,我不喜欢梁昭,也不喜欢你,你也不要喜欢我,我又没什么好喜欢的。” 顾长倾牵着她的手,领她走回房中,唇边含着一抹无奈的笑意,只低着嗓音道:“好。” 沈诉诉刚踏进自己房门,忽地想起了什么。 “顾南舟!” “在。” 她猛地转过身子,盯着顾长倾瞧。 沈诉诉的目光探究:“不对啊,你不住在这里了,今晚你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十六章 顾长倾一愣,他侧过脸,轻咳一声道。 “我想起我在偏院里有些东西留下了,回来取。” “正巧听见你院子里有些响动。” 沈诉诉这回学聪明了,她问:“你来取了什么东西。” 顾长倾从腰间取出一物,这是他那夜与黑衣人相斗时被斩断的横刀。 沈严搜寻官道旁密林时,将断刀也给顾长倾拿了回来。 这是罕见的好兵器,却还是抵不住高强度的战斗,在那晚被击断。 “这个呀……”沈诉诉想到了那晚顾长倾为她挡下的那一击。 其实,顾长倾每晚都会过来看一下沈诉诉,他还记得他要护她周全。 他觉得沈诉诉傻,有可能出意外。 今夜他确实是去偏院取断刀了,不然梁昭也不会寻到空子闯进沈诉诉的院子。 “这个怎么了?”顾长倾将断刀收了起来,它已破损,但刀刃依旧锋利。 “你给我挡了一击。”沈诉诉轻声说道,她又想起那晚,面颊渐渐红了。 那是她第一次与一个年轻男子如此亲近。 但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灼烫。 沈诉诉的指尖屈起,不好意思地动了动。 她瞪着顾长倾道:“顾南舟,你要牵我的手到什么时候?” 顾长倾听她这么说,但没松开手:“你的手很凉。” “我这病犯起来,哪里都凉,手凉,脚也凉,脖子凉,肚子也凉……” 沈诉诉本想表达自己已经习惯了,不需要他牵手来帮她暖手。 但顾长倾会错意了。 他倾身,张开双臂,将沈诉诉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沈诉诉方才说过很冷的小腹与胸膛完全贴着他的身体,他的臂弯横着落在她的腰间,还是灼热的。 她愣了好一会儿。 “这样呢?”顾长倾问。 “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沈诉诉结巴了,但她没推开他,因为他的怀抱真的让她好受很多。 他的心依旧平稳跳着,只是节奏较平时更快了些,落在沈诉诉耳边的温暖呼吸倒是平静。 沈诉诉支支吾吾说道:“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手凉不好受,我自己忍着就好,谁要你抱了?” “你就是故意要占我便宜!臭流氓,我早就知道的!”沈诉诉嘴上如此说,却还是没挣扎。 他身体的温度真的很舒服。 顾长倾松开了她,他侧过身,将沈诉诉房间里备着的暖炉点上,塞到了她怀里。 “抱歉。”他说,“我并无此意。” “我长得那么好看,你怎么敢并无此意的?”沈诉诉问,她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 “诉诉,多注意身子。”他看着她,眸子里并无波澜,平静道。 “既然你并无此意,那还是抱一下吧。”沈诉诉就喜欢让别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她仰着头,朝他张开双臂。 顾长倾没抱她,他的大掌按着她的肩膀,送她来到床边。 他说:“睡吧。” 他分明没做什么,沈诉诉却听到他的心跳得更快了,连呼吸的节奏都不对了。 她的手指敲着自己怀里的暖炉,不依不饶道:“顾南舟,我冷,你不抱我,我就要晕过去了。” 顾长倾轻声笑。 他拥了一下沈诉诉,按在她脊背上的手指轻颤。 最初,确实并无此意,因此他抱她,顺理成章,只是助她缓解病症。 但现在,却有莫名的情绪窜上心头。 沈诉诉踮着脚,她在顾长倾耳边轻声说道:“顾南舟,你来我这里,有好几天了。” “梁昭来的时候,我以为是你,今夜的风太乱,我没听清楚他的心跳声。” 沈诉诉得意地笑:“我都听到了,你骗我,你今夜不是凑巧出现在这里。” “今夜我确实去取了断刀。”顾长倾也并未说假话。 “你来做什么?”沈诉诉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 “我说过要保护你。”顾长倾平静回答。 “很好,做得不错,我没白救你。”沈诉诉有些开心,轻轻地笑。 他微微俯下身,一直抱着她,没松开。 静默片刻,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黑暗的廊道上亮起一盏灯,映在窗纱上。 小满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揉着眼睛,她深夜醒来,却发现沈诉诉还未睡下。 幸好沈诉诉屋里还隔了一道屏风,因此顾长倾的身影没被发现。 “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小满在门外唤道。 她准备推门走进来。 沈诉诉第一次经历这种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翻身,将顾长倾一把推到了自己的床上,而后将床帘放了下来。 顾长倾猝不及防被她这么一推,竟然也产生了一种他们这关系不可见人的感觉。 他乖乖躲了起来。 小满进了门,沈诉诉抱着暖炉,打了个哈欠。 小满敏锐地发现了她家大小姐可能是前不久刚受了刺激,心绪不宁,呼吸紊乱。 “小姐,您怎么了?”小满靠了过来,低头检查了一下沈诉诉手里的暖炉,确认点好了。 “哦,我大晚上突然想到敢拒绝我的梁昭,很生气,就把自己气到了,睡不着。” 沈诉诉故作镇定道。 “那您也要早些就寝。”小满很担心沈诉诉。 “小姐,我扶您去床上休息。”小满关切说道。 “不——”沈诉诉想起自己床上还有顾长倾,她赶忙说道。 一急,她又感觉有些喘不上来气了。 小满觉得她家小姐似乎有些心虚的样子。 她连声说:“好好好,小姐,那您自己休息。” “好。”沈诉诉单手拢着暖炉,将自己的床帘掀开一角。 为了不让小满发现,她也是做足了样子。 她将自己的外衫一脱,钻进床帘里。 顾长倾躺在里侧,在沈诉诉掀起床帘时,他只是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袭来。 隔着床帐,外边的灯影昏暗。 她藕白的丰润双臂与胸脯映入眼帘,沈诉诉未着外衫,只穿着一条轻薄的襦裙。 顾长倾呼吸一滞。 沈诉诉紧张死了,她将床上的薄被一把盖在了顾长倾的脸上,自己躺了下来。 “好了,小满,替我将灯吹灭,我要睡了。”沈诉诉颤抖着声道。 “是,小姐。”小满吹灭了屋里的灯,室内只剩莹莹月色。 小满离开了,沈诉诉紧张得快要喘不上来气。 身后,顾长倾握住了她的手腕,传递一些温度给她。 “都……都怪你!”在模糊的夜色里,沈诉诉瞪大眼看着他,“你不要脸!” “你若不推我,我就从窗子离开了。”顾长倾道。 他翻身从沈诉诉身上越了过去,身姿灵巧,这一回,他离开得极快。 沈诉诉只感觉到他温暖的身体退远了,她抱着自己的暖炉,竟也不好意思让他再回来了。 这也太……太荒唐了。 “你快回去!”沈诉诉急道。 离开前,顾长倾还是低头替她检查了一下暖炉,确认没有任何问题。 在淡淡的月色里,他的双颊泛着红,但这一回,沈诉诉没空仔细去分析他的心跳声。 因为她自己也紧张得要死,待顾长倾离开之后,她翻过身,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了被子里。 但她在被子里嗅到了顾长倾的味道,哦对,她想起来,这床顾长倾刚刚躺过。 沈诉诉又将自己的脑袋从被子里探了出来,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顾南舟,臭混蛋!”她自言自语骂道。 但她又想,七日之后他们成亲,不会还要睡一张床吧? 七日后,成亲的日子到来,但沈诉诉已经暂时忘了这茬。 天光初明,沈诉诉坐在镜前,她身后围了七八位侍女,手忙脚乱地在给她梳妆打扮。 她今日出嫁,要梳的发髻繁复,装饰也多,小满一个人都忙不过来。 沈诉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娇颜明媚,细眉红唇,眸光如水,她扁起了嘴。 真要成亲,她竟然紧张起来。 尤其——嫁还是顾长倾。 十七章 沈诉诉看着镜中的自己被一点点地上妆,一件件精致的首饰被轻柔地佩在头上。 最后,一顶带着长长纯金流苏的头冠落在她的发髻间。 小满拿着细长的蝶尾金簪,小心翼翼地替她将发冠别好。 沈诉诉像一朵含苞的花,在细致的装点下,慢慢绽放。 算上自己前世的那个梦,沈诉诉是第一次穿上正式的嫁衣。 入了宫,她又不是皇后,碍于沈严的官职低,她最开始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妃子。 梦中,她进宫的时候只是穿了些更加精致的衣裳。 她不喜欢京城衣服的样式,但宫里的人一定要她穿。 也不知是要取悦谁。 沈诉诉的眼睫微抬,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地笑了起来。 就算被许多人嘲笑愚蠢,但她现在很是开心。 她今天打扮得美美的,每一处妆容都是她自己喜欢的,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小满将一面团扇递给沈诉诉。 扇柄处缀着长长流苏,末端镶嵌着红色宝石,落在沈诉诉的手上,仿佛雨点滴滴落下。 沈诉诉低眸,将团扇挡在了自己脸前,只露出一双似含着情的曼妙杏眸。 她弯着眼笑,面上有浅浅的红晕,娇颜如花,让小满也看呆了。 小满想,她家小姐嫁给那个顾南舟,真是便宜她了。 沈诉诉这样的姑娘,天底下应当没有哪位男子能配得上她,她与谁在一起,全看她自己的意愿。 说来有趣,小满想起沈诉诉幼时的一件小事。 她比沈诉诉大几岁,沈诉诉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半大姑娘了。 小满陷入沉思,沈诉诉拽了拽她的袖子道:“小满,发什么愣?” 小满笑:“小姐,你还记得你十二岁生辰的时候,有个云游的道士到了咱们沈府吗?” “记得啊,我生辰都是招待所有宾客的,就算是街上的乞丐,都可以进沈府享用宴席。” 沈诉诉的眉头微蹙,她也想起了那件事。 她咬牙切齿道:“就算本小姐再大方,当初也不应该让那道士进来,他真可恶。” “可您那时候觉得他说的话吉利,还赏了他一大吊钱呢。”小满调侃。 “他说您可是有当皇后的命格,小姐,您如此好看,若真进了宫,没准真的能当皇后呢。” 沈诉诉眯起了眼,不得不说,当初那道士确实有几分能力。 若以她的梦来看,这皇后她最后确实是当上了,虽然只当了三天。 “长得好看就能当皇后?”沈诉诉拍了拍小满的手背,“那干脆在后宫开个选美会算了。” “没有人能永远留在豆蔻年华,貌美的人会老去,但皇帝喜欢的人永远是二八年华。” 小满一时没听懂:“小姐,你说的话怎么变聪明了?” “没有,走吧。”沈诉诉提着裙子起身,她拿着团扇挡在自己脸前。 “要一直这么举着,好累。”她嘟哝道。 “按规矩,您上了婚轿也不能放下来。”小满提醒她。 “凭什么不能取下来?”沈诉诉怒,“还怕鬼看了去?” 小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将暖炉塞到沈诉诉怀里:“小姐若想,那就偷偷的。” 沈诉诉在她的搀扶下,走出房门。 院外,沈严已等着她,他正拿着帕子抹眼泪。 “诉诉,你可算出来了,诉诉,要不然咱们不嫁了?阿爹舍不得你啊。” 沈严跑了过来,将沈诉诉的喜服拽住了。 “阿爹,我只是到城东闻叔家去住着。”沈诉诉拍了拍沈严的手背,“马上就回来看你。” “呜呜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沈严哇哇大哭。 “阿爹,莫要如此说。”沈诉诉正色道,“顾南舟没爹没娘,他高低也要喊您一声爹。” “这我哪敢啊。”沈严一惊,顾家全族都不好惹,死了估计也是厉鬼那个级别的。 他牵着沈诉诉上了婚轿,又抹了把眼泪。 沈诉诉手里拿着团扇,从婚轿里探头出来看他。 “阿爹,别哭了,再哭下去,整个长洲县都知道老百姓的县令大人是个爱哭鬼了。” 沈严止住了哭泣,他一跃上那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身着喜庆的红衣,一扬长鞭道:“出发。” 这是沈严这辈子,第二次穿红衣,第一次穿,自然是他成亲的时候。 沈府内,热闹的吹打声响起,请来的宾客们纷纷送上祝福。 沈严人缘好,就算是梁昭也臭着脸,送来了贵重的贺礼。 沈诉诉特别嫌弃的弥提寺方丈大老远跑来,给沈诉诉送了他们寺里珍藏的菜谱一本。 “沈小姐心善,总是去我弥提寺礼佛,想来也吃惯了我们寺里的斋饭,老衲特意送上菜谱,让沈小姐出嫁之后也能吃上弥提寺味道的饭菜。”弥提寺方丈对沈严行了一礼道。 沈严打着哈哈笑:“谢过大师。” 那宋家的大小姐宋择璟果然是加入了民间教派青霞门。 她代表青霞门送上贺礼,暗叹自己失去了一个压在沈诉诉头上的机会。 谁能想到她真的会嫁人呢? 她那个样子,看起来就没什么男子能配得上她。 当然,留在沈府里的许多宾客也存着与宋择璟一样的心思。 所有人都以为她应该入宫,去享受那皇宫里的荣华富贵。 除了皇帝之外,又有谁有资格娶她? 就在所有人都暗叹那新郎配不上新娘的时候,自长洲县的东侧,有人身着红衣,骑白马而来。 沈诉诉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审美这块没得挑。 顾长倾身着暗红色的婚服,腰间的革带将他的窄腰束得极紧,衬得他身子挺拔。 他的模样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那冷峻沉稳的气质,让他仿佛浸没在江南烟雨里的遥远青山,超凡脱俗。 ——他出现的一瞬间,有许多人都理解沈诉诉为什么会嫁了。 不管此人地位如何,但光看这模样气质,就足够令人倾心了。 梁昭也站在宾客之中,他身后跟着几位平时一起作过诗的年轻书生。 他轻嗤一声道:“空有皮囊,肚里没有文采,他不过就是一介武夫罢了。” “嗯,我以为这位南公子只是生得好看,听梁兄说,他的功夫也很厉害?” 跟随在梁昭身边的书生重点完全偏了。 “我是说他没有文采,你听的什么?!”梁昭气得要死。 接下来的婚礼流程按部就班,沈诉诉在婚轿里等得人有些闷。 她拿起遮面的团扇,在自己脸颊旁扇了扇,没凉快多少,只听到一阵环佩乱响。 这团扇好看是好看,就是装饰太多,根本没法扇风。 沈诉诉只好乖乖地将绷着红纱的团扇挡在自己面颊前。 她额上的流苏垂落,眼尾处缀了点殷红的颜彩,衬得她眼眸娇媚。 顾长倾掀开婚轿帘子时,看到了沈诉诉。 他以为她不会乖乖坐在轿子里,但此时的沈诉诉正双手端着扇子,安静地看着她。 沈诉诉不说话的时候,确实美得动人心魄,她的长睫微掀,没说话,主要是不好意思。 顾长倾愣了好一会儿,沈诉诉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在加快。 她抬手,将自己的手伸到他面前。 “顾南舟,还不扶我下去拜堂?”她轻声笑。 沈诉诉觉得自己在这一块完全拿捏住了顾长倾,瞧他这紧张的样子,她都比他沉稳。 顾长倾牵住了她的手,他的臂膀微微用力,将沈诉诉从婚轿上半抱了下来。 沈诉诉靠得他近了,又在正午的天光下看到了他在日光里微挑的俊逸眉眼。 他的双眸沉静宛如无风的湖面,深邃专注,那艳色的红衣似乎将他整个人都点亮。 顾长倾很年轻,此时,那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仿佛在这一刻迸发出明净的光采。 沈诉诉咬了咬唇,有红晕在面颊处泛起,仿佛云霞染红天际。 十八章 她觉得自己脸红了,有些丢脸,只低下头去,长睫微垂着,掩下情绪。 沈诉诉手里拿着的团扇上流苏轻颤。 顾长倾回眸,恰好瞧见她面上那一闪而过的红晕。 在烈阳下,他险些恍了神。 他牵着沈诉诉的手往前走,他的掌心很烫。 直到沈严跑了过来,他眼泪汪汪的。 今日是婚礼,现在也不是沈府了,他没哭出声,只用一种很委屈的表情看着沈诉诉。 “岳父。”顾长倾沉声道。 沈严摆了摆手,痛心疾首道:“还没拜堂呢。” 沈诉诉单手拿着团扇,拽了一下沈严的袖子,让他不要说出奇怪的话。 再之后,沈诉诉感觉自己游走在梦中,顾长倾牵着她的手,拜了堂。 在低下头的时候,沈诉诉知道这场婚事只是权宜之计,但她还是紧张得手脚发凉。 她的手一冷,顾长倾攥着她的手掌就紧了好几分。 堂内,靠前的宾客起哄:“南公子这……咱们沈大小姐又不会飞了,牵得真紧啊!” 顾长倾轻咳一声,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沈诉诉的手腕被他握着,有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她的眼眸微垂,心绪平缓下来。 他牵着她的手,步入洞房,屋内燃着香烛,各色象征吉祥的布置遍布喜房的每一个角落。 走了那么久,沈诉诉总算能坐下来,她坐在喜床上,长舒了一口气。 江南没太多闹洞房的习俗,按照风俗,他现在要作诗哄她开心,让她把扇子放下来。 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都在看着。 沈诉诉好面子,她怕顾长倾自小习武,没读过书,作不出诗。 所以她之前特意请了一位夫子来提前作诗,主打的就是要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后来顾长倾跟她说不需要,她就让夫子回去了,但她还是有点担忧,怕顾长倾发挥不好。 宾客间,梁昭一摇扇子对身边的书生说道:“之前我听说沈小姐请了个夫子来帮那南舟作诗。” “后来她又让夫子走了,不知道这南舟能作出什么诗来。”梁昭笑,“若是不及我,岂不丢脸。” “梁公子是江南第一才子,他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你。”他身边的书生附和,“看人自然不能只看脸,更要看才华。” 顾长倾站在沈诉诉身前,他看着她微垂的眉眼,还有那面上的淡淡红晕。 屋内,红烛安静燃着。 其实这句诗他可以提前想好,但若是严格按照习俗,他今日要即兴发挥。 顾长倾是守礼之人,因此他没提前准备。 结合今日之景,他略一思考,便作了一首诗,不仅说了沈诉诉,还说了她的父亲沈严。 大致意思就是沈严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交到他手上,他自然会好好照顾她。 这首诗一听便知不是提前准备,因为谁也想不到沈严今天能哭。 而且,今日出门时,本该到盛夏才开的月季花也提前绽放,这是今日才有的特殊情景。 整句诗,才思高妙,主要是按照沈诉诉的意思,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能入得沈府厅堂的宾客自然能体会到这首诗的妙处,纷纷称赞。 他们知道,不出一日,这首诗就能传遍江南,因为写得太好了 沈诉诉很满意,她放下手中的团扇,唇角微微翘起,杏眸笑得眯了起来。 这婚礼一直来到晚上,沈诉诉一个人在洞房里偷吃了好多桌上的菜肴。 顾长倾送走沈严,这才回到喜房,他敲了门。 沈诉诉拿帕子一抹自己的嘴巴,赶忙坐回原地,这一头沉甸甸的头饰,让她有些行动不便。 刚坐回去,她就在想,她做坏事躲着顾长倾做什么? 他又不会骂她。 他哪里敢骂她。 沈诉诉正准备起身,再拿点东西吃,顾长倾已推门走了进来。 他凝眸,与她对视一瞬,注意到了她唇角还未擦净的进食痕迹。 沈诉诉抿了抿唇,她的红唇微翘,在红烛后的面容朦胧似雾里花。 顾长倾别开目光,他走上前去,问道:“饿了?” 沈诉诉点头,额上的步摇微晃,她没动太大的幅度,保持矜持。 “过来。”顾长倾对她说。 按规矩,他们要先喝过一杯合卺酒,再做别的。 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忽视了这件事。 沈诉诉觉得自己的脖子很酸,她娇声说:“我脑袋沉。” 顾长倾走过来,低眸研究了一下她发上戴着的发冠,问:“怎么解?” 沈诉诉嘟哝:“我也不知道,你帮我看看,我自己看不到头顶。” 顾长倾第一次摸女子的头发,沈诉诉的发丝细软,带着淡淡的香气。 手指拨弄的时候,她发间那清雅的花香不断落入鼻间。 “兰花?”顾长倾忽地开口问。 “什么兰花,我没有种兰花。”沈诉诉答非所问。 “我是说你头发的味道。”顾长倾的指尖一顿。 沈诉诉的面颊红透了:“你……你管我用什么花,就是兰花,小满给我弄的。” 她不好意思,于是催促顾长倾:“你找到哪里卸发冠了吗?” 顾长倾的两指夹着束发固定的细长金钗,将之慢慢抽出。 他低声应,面上有绯色泛起:“嗯。” 沈诉诉觉得自己的脑袋一轻,她头上的发冠落了下来,掉进顾长倾的大掌间。 细长的金链与各色珠玉堆叠着,从他指尖垂落。 “好了。”顾长倾沉声道。 沈诉诉赶紧跑过去吃东西。 她的鼻尖动了动,问顾长倾:“你喝酒了吗?” “并未。”席间有人要劝酒,都被顾长倾拒绝了。 他确实没有饮酒的习惯。 “若你今晚喝酒了,那就出去睡。”沈诉诉小口啃着鸡翅,对顾长倾说。 顾长倾愣了一瞬,道:“我今晚,不会与你同处一室。” 毕竟他们是假成亲。 “那可不行。”沈诉诉想着京城那边万一还留着人监视,“京城的人没回去怎么办。” “好。”顾长倾点了点头。 他起身,打开衣柜,准备另取一套被褥,去外间的榻上睡。 但柜内只有沈诉诉的衣物——还有他自己的那几件常穿的衣服。 沈诉诉的东西多,将柜子塞得很满,没空间放被褥了。 顾长倾的薄唇抿着,没说话。 沈诉诉回过神来:“我东西多,好像塞满了。” 顾长倾回身道:“无事。” 沈诉诉看了眼桌上燃着的红烛,想了想说道:“那你过来和我一道。” 顾长倾身形微动:“你……” “你若不嫌我睡觉不太老实,那就躺一下……”沈诉诉小声道。 “外间没有床榻。”沈诉诉说,她意外地有些心虚了,“你总不能睡地上吧。” 顾长倾的眼睫微颤,回身,对着她点了点头。 他坐在沈诉诉身边——只有她身边有椅子。 桌上还摆着一壶合卺酒,沈诉诉捏着鼻子说:“顾南舟,我不喝酒,你替我喝了吧。” “我也不喝。”顾长倾意外地拒绝了沈诉诉的要求。 沈诉诉扁起嘴:“那怎么办?” 顾长倾给她与自己倒了杯茶水:“喝茶?” “也……也行……”沈诉诉与他商量着来。 她很后悔,她还以为顾长倾懂得更多,能帮她做点事,没想到他自己也呆愣愣的。 喝交杯茶的时候,顾长倾的动作僵硬,由于姿势的缘故,两人的面颊贴得极近。 沈诉诉盯着顾长倾说:“你怎么不看我?” 顾长倾忽地握住她的手腕道:“自然是……不敢看。” 沈诉诉听到他的心跳声快了起来,她轻声笑。 “原来,你今天作诗的时候,隐晦地表达我美得让你不敢看,是真的啊?” “作诗,自然是肺腑之言。”顾长倾的俊眉微挑,承认了。 “你夸我好看,还说我可爱,说我性子活泼讨喜。” 沈诉诉的正脸追着他的视线,坚持问:“是真的吗?” “真。”顾长倾只简短地应了一个字。 他垂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沈诉诉也低头喝了,但她发间的头饰太多,即便摘了发冠,也戴着许多发饰。 那样式考究的发饰在她低头的时候,一不小心缠上了顾长倾胸前垂落的墨发。 所以,沈诉诉的脑袋这么一低下去,就抬不起来了。 繁复的发饰勾缠着顾长倾的发丝,沈诉诉一用力,就感觉自己的头皮被扯着。 “顾南舟,我头发缠住了。”沈诉诉小声抱怨,“谁许你把头发放前面的?” 顾长倾手忙脚乱,准备给她解开,诚实答道:“你说这样好看。” 他没有披散半边发的习惯,将头发全部用发冠严谨束着才更方便行动。 但沈诉诉觉得江南更流行风流倜傥些的发型,就让他这么梳发了。 只有婚礼这么一日,他会如此束发,没想到把沈诉诉头上的发饰勾住了。 沈诉诉歪着脑袋,她的手还和顾长倾的手臂勾在一起。 碍于这样的姿势,这手一时半会儿没法拿回来。 顾长倾低眸,入目就是她的青丝与雪白的脖颈。 那莹润的耳垂上未着饰物,与她的脖颈连成一条漂亮的弧线。 他单手将自己垂在胸前的墨发勾着,细细地将发丝解开。 沈诉诉与他靠得太近,时间久了,就开始紧张,再加上这喜房内气氛暧昧。 她心绪开始波动,手脚变得有些僵硬无力。 霎时间,一时不慎,她的身子凉了下来,整个人也软趴趴地跌入了顾长倾的怀里。 沈诉诉羞愤欲死:“顾南舟,你……你故意的,你不要脸!” 十九章 猝不及防间,沈诉诉冰凉但柔软的身子落入怀中,顾长倾手上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他下意识拥紧了她,道:“身子这么凉?” 沈诉诉勉强抬起手来捶他的胸膛:“顾南舟,你还敢说!” 她越羞赧,情绪就越激动,导致身子越来越凉。 但是顾长倾抱着她,她的身体意外地渐渐暖了起来。 顾长倾揽着她,将她乱动的手握住。 他说话的语调也变得结巴了:“莫动,我……我将你的发饰摘下来。” 沈诉诉低下头,乖了,没再动。 顾长倾细心地替她将缠上自己墨发的发饰摘了下来。 他抱着沈诉诉的时候,身子往后退了一些,窄腰抵在桌上,上半身往后倾。 顾长倾有些躲着沈诉诉,她的身子很软,又没什么力气,软趴趴地落在他的身上,缠人得很。 他就算再冷静,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沈诉诉朝他瞪大眼,目光有些气愤。 没错,第一次见他,他就是这样,她没力气,只能被他这么抱着。 怎么现在还是这样? 她自己就不能冷静一点吗! 沈诉诉的双手在顾长倾的胸膛上用力撑了一下,没能让自己从他怀里退出来。 “诉诉?”顾长倾唤她。 他低着眸,低柔的气息落在她耳侧。 沈诉诉骂道:“臭流氓。” 既然她都这么骂了,顾长倾索性把这臭流氓的行为进行到底。 他单手把沈诉诉抱了起来,将她放在了床上,沈诉诉整个人落在了轻软的被褥里。 “你的暖炉呢?”顾长倾起身,握着她冰凉的手问。 “落在婚轿里了。”沈诉诉想起来自己下婚轿的时候,嫌暖炉碍事,就放在马车上了。 顾长倾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沈诉诉的唇瓣微微抖着,她的呼吸有些不畅。 她背过身去,不想看顾长倾,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她竟然需要他来替她暖身子,这……成何体统。 沈诉诉转过身的时候,肩膀颤了颤,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冷极了。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沈诉诉听见自己身后传来极沉的一声叹息。 顾长倾俯身,从后面将她重新抱在了怀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没说话。 沈诉诉想挣扎,但顾长倾从后方绕过来的双手将她的手腕捉住了,没让她动。 “沈诉诉,莫动。”他连名带姓地唤她。 “我……我凭什么不能动!”沈诉诉还在犟嘴。 “我抱着你,你能好受些。”顾长倾道,“但我……好歹也是个……个……” 他罕见地结巴了,说了半天,没能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诉诉的脸红极了,她的后背抵着他的胸膛。 不需要仔细听他的心跳,她也能感知到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顾南舟,是什么?”沈诉诉问。 顾长倾脾气再好,这个时候也有些保持不了理智了,他微微咬着牙说道:“是个男子。” “谁不知道你是男子呀!”沈诉诉还没明白过来。 顾长倾:“……” 他没说话了,只是安静地抱着她,将她完全拢在了自己怀里。 “顾南舟,你坏死了,也就今天这一晚,明天你就搬出去住……”沈诉诉嘟嘟哝哝。 她仰起头,发间还未全部摘下的头饰微微刺着顾长倾的下颌。 顾长倾的喉头微动,他抬手,将沈诉诉鬓边的珠花摘了下来。 沈诉诉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空空的发髻,抱怨道:“你动我头发做什么?” “有些刺人。”顾长倾将珠花精准地抛在了梳妆台上。 “那你都给我摘了吧。”沈诉诉自己懒得动了,主要她自己也没什么力气了。 “行。”顾长倾倒是好脾气。 他一朵一朵地将沈诉诉的发饰给摘了下来,精致的珠宝落在他的掌间。 她的发丝散开,落在颈间,淡淡的兰花香气晕开。 沈诉诉像一朵娇弱的、初绽的花朵。 顾长倾低眸,指尖微微颤着。 沈诉诉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感觉自己有了些力气。 “顾南舟,我以前不这样的,你来了才这样。”沈诉诉小声抱怨。 “诉诉若能冷静些,方才就分开了。”顾长倾让她冷静一点。 沈诉诉心想就你还敢让我冷静。 她在他怀里一翻身,一只还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掌直接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心跳得那么快,怎么还说我?”沈诉诉瞪着顾长倾道。 她觉得怎么也不能输了去。 沈诉诉转过身的时候,长发如绸缎散开,她如此盯着他瞧,这模样倒是第一次见。 顾长倾有些无奈,但也不太好意思承认,只微红着脸转移话题:“早些睡。” “睡什么睡?”沈诉诉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让他直视着自己,闹他。 “那诉诉想如何?”顾长倾直视着她的杏眸说道。 他的黑眸幽深,酝酿着看不清的情绪。 “我……”沈诉诉结巴了,“我睡前要洗漱。” 顾长倾起身,给她让了点空间,他还牵着她的手:“去。” 沈诉诉的手脚还凉着,她牵着他的手,将床边铜盆里的水扑到自己的脸上。 她上了妆,睡前要洗净。 但她笨手笨脚,在净面之前没将额间贴着的花钿取下。 这花钿是纯金的小叶子,落在额间,流盼生辉。 现在,被沈诉诉这么一抹,花钿叶子黏在她的长睫上。 沈诉诉眨了眨眼,觉得自己视线受阻,想要自己抬手去摘下来。 但顾长倾看不下去了。 他按住沈诉诉的手腕道:“我来。” “我自己可以!”沈诉诉不认输。 但顾长倾已靠了过来,他沉沉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低沉的笑声响起。 “若自己拿不下来,气到自己了,又要不舒服了。”顾长倾调侃她。 “我才不会。”沈诉诉怒道。 顾长倾顺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好了,我认错,莫生气。” 他算是怕了沈诉诉,这也生气,那也生气,害羞也气,一气就身子发凉,呼吸不上来。 她好像一个脆弱的瓷瓶,一不小心就要摔碎了。 沈诉诉被他这么一拍脑袋,气竟然真的消了,她瞪大眼,乖乖让顾长倾给她挑金色小叶子。 顾长倾靠得很近,他的眼神专注,眸中的光落到沈诉诉的杏眸里去。 仿佛是一片柳叶坠落池塘面,惊起涟漪。 嗯……不得不说,顾南舟这个人,确实有几分姿色,沈诉诉想。 她僵硬地立在原地,等到顾长倾替她将叶子摘了下来,这才后退两步。 “我我我要换身衣裳,你出去,不许看。”沈诉诉还穿着隆重的婚服。 “我也要换寝衣。”顾长倾打开衣柜,将他自己的衣物取了出来。 “那你去外边。”沈诉诉飞速地把自己的寝衣取了出来。 “是是是。”顾长倾哄她。 沈诉诉红着脸,盯着顾长倾走到外间,一道屏风与薄纱帘将内外隔开。 她自己脱了衣服,将寝衣换上,这才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爽利许多。 沈诉诉的寝衣用了上好的丝绸,极轻软,整条襦裙虽有多层,但依旧显得单薄。 这样的衣裙穿着睡觉才会舒服,但难免会显出许多身体的轮廓。 沈诉诉将月白的外袍披上,她打算等熄了灯再脱。 她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打算叫顾长倾来睡觉。 “顾南舟,我好了,你进来睡吧!”沈诉诉提着裙子,绕过屏风,正待叫顾长倾。 但她的视线越过那绘着鸳鸯鸟的屏风,便看到了露着上身的顾长倾。 顾长倾的上衣脱了,露出精壮的胸膛,他腹间肌肉分明,窄腰间有流畅优美的弧线延伸进束着腰带的下裳里。 他的身体形态几乎称得上完美无瑕,在喜房红烛的映照下,光影勾勒出引人遐想的肌肉线条。 沈诉诉瞪大眼,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顾南舟!你守不守男德!”沈诉诉愣了许久才尖声说道。 “抱歉,诉诉,我还没换好。”顾长倾不急,他背过身去,慢条斯理地将自己寝衣的袍子披上。 “你你你——”沈诉诉自己闭上眼。 闭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反正顾长倾也转身了,她多看一下也没关系。 “你故意慢吞吞。”沈诉诉有些气恼。 顾长倾动作利落,将自己的腰带解开,他用一种缓慢的语速问:“所以,诉诉要看到什么?” 二十章 沈诉诉盯着他的背影,在顾长倾解开腰带的时候,她赶紧闭上了眼睛。 “你你你——顾南舟,你混蛋!”沈诉诉捂着眼睛背过身去。 “我才不会看你,你不要自作多情。”沈诉诉红着脸嘟嘟哝哝说道。 顾长倾将换下来的喜服搭在臂间,朝沈诉诉走了过去。 沈诉诉还不敢睁眼:“你衣服穿好了吗?” “好了。”顾长倾的视线在沈诉诉的身体上掠过。 他轻咳一声,因为沈诉诉这寝衣实在是有些太薄了。 “睡吧。”他对她说。 现在天色也不早了,顾长倾想着,这灯还是要早些熄了。 “顾南舟,你不要催我。”沈诉诉朝他睁开眼,长睫颤了颤。 她脱了鞋,爬到床上。 顾长倾飞快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将桌上的红烛吹熄了。 他看不清,或许就不会引起遐思了。 因为灯熄了,沈诉诉爬上床的时候看不清,险些撞到了脑袋。 “那么早熄灯做什么?”沈诉诉娇声道。 顾长倾没说话,他沉默地来到床榻旁。 他抬手将自己束发的簪子一摘,梳理齐整的墨发落下,垂在肩头。 沈诉诉自己滚到了床榻里侧,现在已是初夏的季节,不用盖太厚的被子。 她这病到了夏天也会好上一些。 沈诉诉以前还觉得自己的床挺宽的,但当顾长倾睡下来的时候,她却开始觉得这床有些窄小了。 顾长倾身材高大,一人就占据了将近一半的空间,将沈诉诉困在床榻内侧。 沈诉诉本来就身子凉,也不觉得顾长倾温暖的身子挤着她会发闷。 只是身边还有一人,让她有些紧张,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顾长倾的眼眸半阖着,他亦未入睡,沈诉诉的身子很香,他闭了眼,夜里又寂静。 在看不清,也听不到什么声音的情况下,这嗅觉的灵敏度被大幅度放大。 一阵一阵的冷香袭来,顾长倾的呼吸在平静之余,带上了一丝忐忑。 果然,睡不着的沈诉诉开始在别人身上找问题了。 在黑暗里,她缩在床榻的一角,对顾长倾说:“顾南舟,你的心能跳得小声点吗?” 顾长倾以标准的睡姿躺在床上,看着眼前模糊的水色帐幔,他平静答道:“不能。” 沈诉诉抱怨:“我睡不着。” “诉诉要如何才能睡着?”顾长倾问她,他与她说着话,就不会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不知道,有人在我旁边,我不习惯。”沈诉诉还是怨他。 “我去外间守着你?”顾长倾想,这觉也不是非睡不可。 沈诉诉一把拉住了他:“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顾长倾轻叹一口气:“诉诉,莫要说话,过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沈诉诉将薄被蒙在自己脑袋上,小声说:“那好吧。” 她闭着眼,尽力忽略顾长倾的存在,酝酿睡意。 但顾长倾将她蒙着面的薄被给轻轻摘了下来。 在黑暗里,沈诉诉的眼眸微微发亮,她与顾长倾那双深邃的眼眸对视。 “顾南舟,你扯我被子做什么?”沈诉诉恼。 “会闷着。”顾长倾担心沈诉诉半夜被闷死了。 “好吧。”将自己闷得脸颊有些发热的沈诉诉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应道。 顾长倾将薄被搭在沈诉诉腰间,他翻身回原来的位置,继续想办法睡觉。 他本来都快放空自己的思绪,真的睡着了,但此时沈诉诉的一只藕臂伸了过来。 她很大方地把自己那另外半边薄被分给了他。 “顾南舟,你不盖吗?若是着凉了,还要麻烦大夫给你看病。”沈诉诉小声说。 顾长倾:“……” 他没说话,装睡觉,只是呼吸乱了些。 “顾南舟,我听得出来。”沈诉诉戳了戳他的脊背。 她看不得顾长倾居然敢先比她睡着,所以想尽办法闹他。 “诉诉,睡吧。”顾长倾开口。 “你等我睡了再睡。”沈诉诉又摸了一下他落在身后的长发。 “好。”顾长倾答应她。 沈诉诉满意了,她心情好的时候,倒是能很快入睡。 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均匀,也没再说话了。 顾长倾轻舒一口气,绷紧的身子放松下来,他闭目,也准备睡。 但沈诉诉在床榻内侧动了动,或许是梦见了什么东西,又或许只是下意识追逐着热源。 她翻了个身,滚到了他身边,一抬手,将他的手臂给抱住了。 顾长倾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在夜里极昏暗的光线里,他低眸,看到自己的手背被她紧紧抱在怀中。 他能感受到她胸前浮凸曲线的触感,极柔软,但也冰凉。 顾长倾的薄唇紧抿,正准备将手从沈诉诉怀中抽出来,但在黑暗里,沈诉诉的眉头微蹙。 “魏勉,你会后悔的。”沈诉诉在梦里小声说道。 她又梦见那有关前世的梦了,沈诉诉后来是恨那当朝皇帝的,因为后来沈严因他身死。 她只有一个父亲。 在前世的梦里,后来有叛军从南处起,要夺回魏家偷走的江山。 长安沦陷前,带领叛军的那位不知名将军潜入皇城,乔装改扮为一位朝廷重臣,获取长安城的情报。 沈诉诉知道他的身份,但她没对皇帝揭发此事,反而暗中将长安城内的兵力布置等情报,一并递给了那位年轻的将军。 她成为推倒那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她从没见过他。 那位年轻将军下朝的时候,沈诉诉在宫里放风筝,早春的时节,风大,她扯着风筝的细线。 然后,她的手指屈起,生生将那细线崩断,风筝坠落,正好落到那位将军的马车顶上。 制作风筝的纸材上,用特制的墨水写满了情报。 放风筝回来之后的那天夜里,沈诉诉就对当朝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话。 沈诉诉觉得梦里的自己特别厉害,竟然能想出这样传递情报的计谋,她连风朝哪里吹都考虑到了。 可惜,等她醒过来,脑子就转不过来了。 有些事,要真切地经历才会促使成长,如走马观花般走过一生,她恍惚得就像在旁观他人的一生。 前世之事,对沈诉诉来说就像噩梦,她额上沁出汗珠,呼吸也开始不畅。 顾长倾在床上翻了个身,转了过来,他静静看着睡梦里的沈诉诉。 他用另一只空闲的手,贴上了沈诉诉冰凉的面颊。 自失忆之后,他也有关注身边的事,那当朝皇帝名为魏勉,他自然也知。 这世间,应当没有几人敢直呼皇帝的名讳,沈诉诉竟然能在梦里呼唤出他的名姓。 顾长倾的手指顺带捏了一下沈诉诉的面颊,不知为何,他有些气。 她梦里在唤别人的名字,而长安里的那位皇帝,三番五次召选她入宫,每一次都恭恭敬敬。 顾长倾看了沈诉诉许久,但最后,他还是把她冰凉的身子揽入怀中。 他怕他不抱着她,她在梦里就被自己气死了。 一夜被梦魇缠绕,沈诉诉本该因为身体的不适夜半醒来的,但她没感觉到自己身子有哪里不舒服。 似乎有人一直在给她提供宝贵的温度,沈诉诉下半夜便没再做梦了,她睡得很沉。 待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顾长倾抱着,他已醒了过来,正静静看着她。 “顾南舟!你在干什么!”沈诉诉果然炸了。 她一把松开自己抱着他手臂的手,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自己靠过去的。 顾长倾也老实承认了:“你做了梦,不太舒服,身子凉。” “我——”沈诉诉又想起自己那个倒霉的梦,她的眉头紧锁。 顾长倾的手指顺带抚上她紧锁的眉头:“是噩梦?” “当然了!”梦里自己家人都死了,她想要报仇还要大费周章,当然是噩梦了。 沈诉诉盯着顾长倾瞧,眸中有些难过之色。 “魏勉?”顾长倾的指尖顺着沈诉诉的细眉,落在她鬓边耳侧,将她散乱的发丝拢好。 他平静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你怎么知道!”沈诉诉慌了,她瞪大眼,只往后躲着,“你知道魏勉是谁?” 顾长倾的俊眉微挑:“当朝皇帝。” “那你还敢说他的名字!”沈诉诉捶他的肩膀,“你知道规矩吗,可别往外说。” “诉诉梦里都能唤,我如何不能唤?”顾长倾轻笑。 沈诉诉果然没捶他了,她的动作顿了下来。 她就知道!跟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果然会出问题,她会说梦话的! 他看着沈诉诉怔然的眸,大掌盖上她的眼睫,只沉声道:“诉诉,莫怕。” “我怕什么怕,我才不怕呢。”沈诉诉双手将顾长倾的手摘了下来。 顾长倾的大掌又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平静说道:“早些起来,我还要陪你回沈府。” “那你让开。”沈诉诉推了一下他的胸膛。 睡了一夜,她的寝衣有些乱了,动的时候,露出白皙的前胸。 顾长倾手忙脚乱替她将衣物拢好。 “我自己来!”沈诉诉红着脸说。 “好。”顾长倾背过身去。 沈诉诉正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领,顾长倾声音在头顶传来。 “我说要护你周全,自然是一直作数的,所以,就算是当朝皇帝,你也不用怕。” 顾长倾的语句还是一贯的平静,他如此对沈诉诉说道。 二十一章 “顾南舟,你开玩笑呢。”沈诉诉有些不信顾长倾的话,但还是笑。 她挺开心的。 “人家可是皇帝。”沈诉诉从床上挪了下来,随口说道,“我在江南,一辈子也不会见到他。” 顾长倾侧过头,看着她,沈诉诉的侧脸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朦胧秀美,像是江上的雾。 “一辈子很长,或许?”他说,“若真有那个时候,你不用怕。” “我的一辈子很短。”沈诉诉低眸,从妆奁里取出漂亮的发饰,在自己的脑袋上比了比。 顾长倾看着她,没说话,他想起沈诉诉活不过二十五岁。 他拿好自己的东西,到别的房间洗漱整理去了,沈诉诉推开窗,唤小满过来。 小满进门的时候,看到沈诉诉略侧着头坐在镜前,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自己落在前胸的长发。 她的发丝细软,顺着前胸曼妙的弧线落下,薄纱的襦裙依稀可见腰肢的轮廓。 沈诉诉的外袍松松垂着,露出大半肩膀,丰润的上臂被发丝掩着,阳光描摹出她美妙的身姿。 小满愣了好一会儿。 “小姐,你昨晚,就穿这个和姑爷共处一室啊?”小满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啊,怎么了?我大发慈悲,分了半边床给他睡。”沈诉诉理直气壮说道。 她抬头,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发丝。 小满算是知道为什么顾长倾离开时脚步那么急了。 这谁能冷静啊。 “小姐,您与他只是假成亲,还是多注意为好。”小满替沈诉诉将衣衫拢好。 她帮着沈诉诉换衣服,沈诉诉拽着柔软的纱袍,骄傲说道。 “他不敢的,若是他敢,我就把他赶出去。” 小满无奈地笑笑:“小姐你也太天真了些。” “天真有什么错呢?”沈诉诉眯起眼笑了,梦里未来的她很聪明,但她知道,那样很苦。 她不想变成那样。 “天真会被坏男人骗。”小满说起江南很流行的一句话。 “是青霞门的姑娘们说的?”沈诉诉笑着说。 “是呢。”小满替沈诉诉梳头,老实答道。 “这长洲,若不是宋家那个宋择璟先加入青霞门,我高低也要去玩一玩。”沈诉诉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真可恶,她的消息比我还灵通。” “青霞门里有几位姑娘在朝中为官,不然这民间教派也不会如此流行。”小满道。 “让她们玩去吧,我可不是随大流的人。”沈诉诉骄傲说道。 “是是是,小姐,您今日该回沈府见老爷了。”小满替她将花钿贴上。 “嗯,我就想不明白,我爹他昨天哭什么哭。”沈诉诉对着镜子弯起红唇笑。 沈诉诉想起,自己穿着隆重婚服走出来的时候,她老爹看着她,眼眶就包不住泪水了。 小满低头,替沈诉诉整理着发髻间的珠花,她轻声说:“小姐,你只有三分像老爷。” “我要像他,我还怎么当江南第一美人?”沈诉诉抚上自己面颊。 她的指尖按着自己眼下半寸,又没说话了,对着镜子愣住了。 三分像爹,剩下七分,自然是像娘亲。 沈诉诉刚出生,她的娘就死了。 “走吧。”沈诉诉的长睫扑闪,她起身,将衣桁上的茜色披帛取了下来,挽在臂间。 “是。”小满赶忙跟上她。 沈诉诉来到门外,顾长倾已在院子里等着她。 他今日穿着深蓝的窄袖袍子,腰间束着新定制的蹀躞带,他原本的那把短匕首被藏在腰间。 顾长倾的身影在清晨的阳光里,疏朗俊逸,意气风发,像是江南的远山,远阔清新。 沈诉诉想起他那把被斩断的横刀。 “改日让我爹再寻一位工匠,替你再打造一把横刀。”沈诉诉走到他身边,如此说道。 顾长倾顺手将她冰凉的手握住了——新婚夫妻,总要做些样子。 沈诉诉也知道此事,便没躲,只让他牵着自己的手。 “不急。”顾长倾对自己武器的要求极高,若是寻常工匠打造的横刀,他用没多久,那刀就会因为他过强的力量折断。 他已委托闻家人再去寻宝刀的消息,若有渠道,他自会去寻找武器。 “那怎么行,没武器怎么保护我?”沈诉诉挑眉说道。 “我已让人去打听渠道了。”顾长倾道。 “好吧。”沈诉诉也不懂兵器那些,顾长倾想要做什么,她也懒得管。 吃过早饭,到了宅邸外,车马已备好,顾长倾牵着沈诉诉上了马车。 沈诉诉的手搭在他的手掌上,轻声问道:“顾长倾,你不上来吗?” “我在外面骑马。”顾长倾翻身登上马匹。 他单手握着缰绳,将沈诉诉的马车侧边帘子挑开一些:“若诉诉想要见我,将帘子掀开就行。” “谁……谁想见你呀!”沈诉诉有些不太好意思。 她钻进马车里,躲着没说话了。 小满小声对顾长倾说:“姑爷,小姐她就这样,待会她就憋不住了。” “我都听见了!”沈诉诉在马车里高声说道,“小满,我不要你了。” 顾长倾轻咳一声,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只驭使着白马,往前走去。 重九见到他领在前头的身影,问小满道:“现在有姑爷了,我不会被解雇吧?” “想什么呢,重九,咱们小姐还需要你驾车。”小满应道。 沈诉诉一人坐在马车里,没一会儿,她果然开始无聊了。 本来因为小满的话,她还憋着没往外看,但走得久了,她还是忍不住了。 在经过某处摊位的时候,沈诉诉的鼻子动了动,她闻到了清新好闻的糕点味道。 “停车。”沈诉诉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她远远地唤了声顾长倾:“南舟,我要吃糕点,桃花味的,我闻到了。” 顾长倾勒马,他还有些没适应“南舟”这个称呼,尤其是沈诉诉如此唤他。 她总是连名带姓唤他,有些疏离,也有些姑娘家的骄傲。 “好。”他回身,看着沈诉诉说道。 顾长倾下马,到了摊位前,给了那摆摊的老大爷一些银钱。 “要桃花味的。”他重复沈诉诉的话。 “是沈小姐的夫婿吗?”这老大爷果然也是个八卦的,“你们昨日的喜酒,我也去喝了。” 沈家一贯的规矩是,若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庆祝,只要沈家摆席,不论是否受邀,都可以进来参加宴席。 沈诉诉与顾长倾成亲,自然也沿袭了这样的规矩。 沈严大方,因为花的不是他的钱,他的好兄弟闻泽有钱得很。 “嗯。”顾长倾敛眸,面上有浅浅的红晕,他倒真像一位刚成亲的丈夫。 “嘿嘿。”老大爷笑,他多给顾长倾几块桃花糕,“年轻人多吃些,这就当老头子我的贺礼。” “多谢。”顾长倾接过装着糕点的纸袋。 他来到沈诉诉的马车旁,没骑上白马,他身材高大,就这么站着,也能够到马车窗子。 顾长倾敲了敲马车外壁,沈诉诉掀开帘子,盯着他瞧。 “买来了。”他将纸袋递给沈诉诉。 沈诉诉接了过来,数了数,她发现多了几块:“那老大爷,是不是多给了。” “他说他喝了喜酒,多的桃花糕就当贺礼。”顾长倾从容说道。 “我可吃不下那么多。”沈诉诉嘟嘟哝哝。 “算了,给你吃一些。”她打开纸袋,将其中一块桃花糕挑了出来。 沈诉诉用手指拈着桃花糕,递到顾长倾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吃。” 顾长倾的眸光微亮,清晨的街道上不算人多,但也有往来的百姓。 他们假装路过,却还是忍不住偷看,这初夏里的一幕,实在是太过美好。 “好。”他轻声笑,只低头,将沈诉诉手里的那块桃花糕咬了下来。 二十二章 沈诉诉拈着手里的桃花糕,看到顾长倾靠了过来。 她一愣,待顾长倾咬下桃花糕后,手指屈起,收了回来。 “走……走吧。”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做样子。 沈诉诉放下马车帘子,靠在榻上,攥着自己的心口,感觉自己有些脸热。 她掰开纸包里的桃花糕,送入口中,甜丝丝的气息在舌尖荡开。 沈诉诉的舌尖抵着齿端,小声骂了句:“臭混蛋,我给你,你还真吃了。” 她自言自语,用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顾长倾的声音在马车外传来。 “大小姐给的,我如何敢不吃?”顾长倾低声笑着,手指勾着白马的缰绳,开玩笑似地说道。 “顾南舟,不许偷听我说话!”沈诉诉掀开马车帘子,对顾长倾高声说道。 “是。”顾长倾凝眸看着她,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沈诉诉确实很好玩,随便一逗,她就气鼓鼓的。 他替沈诉诉放下马车帘子,假装没听到她在马车里骂了他八百句。 抵达沈府的时候,他们正巧遇上沈严在送走宾客。 梁昭在旁人面前是一副矜贵大少爷的模样,但在沈严面前却是规规矩矩。 “沈叔叔,这几日多谢款待,我在苏州还有诗会要参加,就不在长洲久留。”梁昭躬身对沈严说道。 “好啊好啊,你去吧。”沈严笑眯眯地说。 “沈叔叔,之前拒绝沈小姐一事,确实是误会,请千万不要介怀。”梁昭的心思还未灭。 沈严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笑道:“梁贤侄,这我怎么会介意呢,我家乖女这不是已经成亲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把“已经成亲”这四个字咬得很重。 梁昭擦了擦额上的汗,有些尴尬:“好,沈叔叔,那我先离开了。” 沈严礼貌地朝他挥了挥手,命令府中的仆从替梁昭备好车马。 顾长倾来时,正巧见到了这一幕,他手指勒着白马的缰绳,瞥了一眼梁昭。 那晚梁昭被他吓得不轻,私闯他未婚妻的闺房,按魏朝的律法来说,顾长倾当晚将他杀了都没事。 梁昭故意不看顾长倾,只高声对沈严说。 “沈叔叔,等我回了苏州,定要考取功名,到时衣锦还乡,再来见您。” 顾长倾的俊眉微挑,正待说话,沈诉诉却气得从马车里探头出来。 “梁昭,你衣锦还乡关我爹什么事?这话你敢对刺史大人再说一遍吗?” 沈诉诉今日还家,神采焕发,那模样如三月桃花,明媚鲜活,竟比平时的她还要美上几分。 这主要是因为沈诉诉心情好。 梁昭与沈诉诉这张美人面对上,说话都结巴了:“这……沈小姐,我……” 顾长倾骑马过来,拦在沈诉诉身前,挡住梁昭的视线。 “梁公子,此去苏州,颇有些路程,还望,早些出发。”他沉声说道。 梁昭一见他,又勾起那日记忆,只扭过头去,骑着马离开了。 他不敢与顾长倾多言,这人的气势,实在是有些可怕。 沈诉诉冲他的背影,哼了一声,她还以为这是她在和梁昭吵架。 实际上更气的是顾长倾。 他用自己高大的身子遮住沈诉诉的视线,低声道:“别看了。” “我才没有看!”沈诉诉气鼓鼓地放下马车帘子。 沈府外,沈严迎了上来,连声说道:“诉诉啊,老爹我想死你了!” 顾长倾伸臂,将沈诉诉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沈诉诉笑着说道:“阿爹,才一日而已。” “这一日可不一样啊。”沈严哀怨说道。 “有哪里不一样吗?”沈诉诉疑惑。 “这……哎呀哎呀,这我怎么好说呢!”沈严支支吾吾。 沈诉诉更加好奇了。 她安抚了一下老爹,跟着他与顾长倾走进沈府。 沈严走在前方,沈诉诉与顾长倾落后一个身位。 沈诉诉还在思考着刚才的问题,她小声问顾长倾道。 “顾南舟,我阿爹说昨日不一样,有哪里不一样?” “新婚之夜。”顾长倾只说了四字,面上已隐隐有了绯色。 “你脸红啥呀。”沈诉诉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还没明白过来。 “若是真正夫妻,自然是要……圆房的。”顾长倾一字一顿说道。 “哦——这……这样啊。”沈诉诉马上扭过头去,弹开一些距离,假装仰头望天。 “那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沈诉诉背着手,咬着唇,又补了一句道:“我们可不是真的夫妻。” “自然是。”顾长倾依着她,他又轻笑一声。 沈诉诉缓了一会儿,才让自己忘了新婚之夜这种事。 沈严在堂屋内摆了上好的茶,正兴致勃勃煮茶款待他们。 但不多时,沈府内下人报告,说有官员要见沈严。 “我女儿成亲,我休沐呢,现在谈什么正事?”沈严没打算见人。 他小心控制着泥炉的火候,让仆从将客人先劝走。 但管家迎了上来,对沈严耳语几句,沈严闻言一惊,正色道:“竟有此事?” “确实,若不是有难处,梅县令也不会来请您。”管家答道。 沈诉诉听着他们对话,手里捧着茶,好奇问道:“阿爹,是什么事?” “早些年我刚来长洲上任的时候,隔壁寒山县的县令帮了我许多,欠下了一些人情。”沈严一边认真烹茶,一边说道。 “现今寒山县那边出了事,梅县令一人应付不过来,这不,过来请我过去帮忙了。”沈严道。 沈诉诉闻言,点了点头,她幼时有见过这位梅县令,是位挺可爱的老头。 “不过,他们寒山那边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沈严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这事恐怕不简单。” “我要听我要听!”沈诉诉兴致勃勃。 “说起来,也与南舟你有些关系。”沈严等着梅郝鑫进来,一边又给顾长倾倒了杯茶。 “与我?”顾长倾的眉头微皱,有些疑惑。 “嗯。”沈严笑着说道,“南舟你惯用的那把横刀,不是断了么,我见过你的武器,若是寻常工匠给你打造兵器,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你自己的力量震断。” “寒山那边的怪事,也与一把横刀有关。”沈严神神秘秘地说。 沈诉诉正待听下去,却听见堂屋外,梅郝鑫哭爹喊娘地跑了进来。 “老沈啊!老沈!这回你可要救救我啊!这事没点命格硬的人还干不来,哎哟喂,这县令谁爱当谁当,我是当不下去了!” 二十三章 沈严听见梅郝鑫如此说,连忙起身迎了上去,将哭爹喊娘得快要站不稳的梅县令扶着。 梅郝鑫嚎了没两声,抬头就看见堂屋里还坐着两位年轻人。 两人的模样都极出众,一看便知是一对。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老沈你家姑娘昨日成亲。” 梅郝鑫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从自己袖口里掏出一个镶金的匣子。 “我那边事多,没来得及过来庆贺,这是贺礼。” 管家将那镶金的匣子接过,沈严道了声谢。 沈诉诉转过身,低声对顾长倾道:“原来他还记得我。” “梅大人,过来说。”沈严将梅郝鑫接了过来,给他倒了一杯茶。 “想来老沈你已经听过了。” 梅郝鑫喝了一口茶压压惊:“寒山县那边,死了好多人,皆因一把横刀而起。” “那把刀,是山雨之后随着滚落的泥流发现的,不是有一位兵器大师在我寒山县隐居吗,他出行时将这把横刀捡了回来,当宝贝似地供着,说这是一把绝世宝刀。” “但寒山那边,地势有些特别,是以特别多前朝的古墓都建在那里,因此也有人说那横刀妖气重,可能不太吉利。” “那大师不信邪,偏要供着那把刀,过了没几日,他邻居过来上报县衙,说那大师一家都死了,那大师是在院子里死的,血渗到了隔壁院里,他邻居的墙上都沁了血。” “那邻居一家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他家隔壁死人事小,主要那宅子不干净了,他们那边的宅邸就卖不上价格了。” “带回那横刀的兵器大师死了,但那横刀却不翼而飞,这边我们还没调查出什么,城郊又有人死了,是游离在寒山县里的小混混,那晚他听说这把刀被奉若至宝,所以在案发那日去往大师家,将横刀偷了出来,想卖钱。” “死的就是这个小混混。”梅郝鑫打了个哆嗦。 “但是横刀已经被小混混卖出去了,卖给县里一位有钱的商人,哎呀哎呀好可惜,那商人每年给官府捐很多银子。” “我们追踪到富商那里,他已在家里上吊了,身边就放着那把横刀,还有血呢——他把家眷都杀了,宅子里养着那么多漂亮妻妾呢,真可惜!” 沈严喝着茶,挑眉从容说道:“兵器只是死物,不可能作乱。” “所以我命人将那富商一家的尸体收殓之后,就准备将横刀带回衙门里好好调查,但衙门里的一位捕快当晚竟将横刀偷偷带回了家,然后他也死了。” 沈严:“……” “寒山县外清泉寺里的方丈听闻此事,便自告奋勇,说要镇压这把魔刀,我一听好啊,马上把这魔刀移交到清泉寺。” “清泉寺的方丈定制了一个镀金的大笼子,缝隙极窄,外人不得而入,寺庙里僧人用金笼将魔刀罩着,日夜做法渡化,但那魔刀竟然会自己动,寺庙里的僧人说他们亲眼所见,那魔刀在无人进入金笼的情况下,一夜过去,转了一个方向。” “然后寒山县里,那个方位就有人死了,哎哟喂,吓死我了。” “我还命人在调查此事呢,但两日前,那魔刀指向了我的县衙啊!” 梅郝鑫吓得浑身发抖:“这这这可怎么办啊。” 沈诉诉在一旁听着,感觉像在听话本故事般刺激。 “梅大人,你别死在沈府啊。”沈诉诉果然不会说话,马上说道。 “呜呜呜,我也怕。”梅郝鑫抖得跟筛糠似的。 沈严少时曾游历四方,未曾听闻如此诡异之事,他低眸喝了口茶,仔细思忖。 “我已将此事上报梁刺史,上边说会派人来帮忙,梁刺史提醒我,可以找同僚问问,大家群策群力才能解决此事,我这不就过来了。” 梅郝鑫对沈严深深一拜。 “老沈,你可要救救我啊,我当寒山县令这么多年,一钱银子都没贪过,也没出过什么冤假错案,我我我除了爱喝酒之外,罪不至此啊!” 沈严沉吟片刻,有些犹豫,毕竟他若去寒山县,长洲这边便无人管事。 手底下的人,或许只有只有沈浩了,他在长洲县衙里当捕头,也算有些经验。 “我看看我这边有没有人可以调过去。”沈严沉声道,“此事诡异,我也不知是否能帮上忙。” “我想去看看!”沈诉诉突然插话,兴致勃勃道。 “死了那么多人,如此危险,你去什么去?”沈严说。 “南舟的刀不是断了么,那把刀我看就挺不错的。”沈诉诉可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事。 她不觉得那把刀晦气,只觉得将刀带回来给顾长倾用,也挺不错的。 “这……”沈严的眉头微皱。 因为沈诉诉的病,所以沈诉诉若有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 她若想去凑热闹,让她去就是了,只是她的安全无法保证。 但顾长倾一定会跟着她去,有他在,似乎也不怎么需要担心了。 两个人就睡一张床上,还能让凶手绕过顾长倾把他的宝贝女儿杀了不成? 沈严自己是认顾长倾这个女婿的。 而且,若他猜得没错,顾长倾定然有能力查出真相,这样也正好能帮到梅县令,了却人情。 若顾长倾做了些事,他也好向梁刺史举荐,给他一官半职当当。 免得江南还有人笑她女儿嫁了个小侍卫。 沈严正思忖间,梅郝鑫已夸上了沈诉诉:“沈小姐果然勇敢,令人敬佩。” 沈诉诉很少被人夸,于是笑眯眯点头:“对的对的,你说得对。” 她今天心情好,听什么都很高兴。 顾长倾低声对她说:“此事危险,若你想要我拿刀,我去几日,查清此案,便带刀回来。” 沈严果然还是了解他,顾长倾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他也有自信能查清此案。 沈诉诉有些气:“你说好要保护我,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去?” “你若要凑这个热闹,就不可——”离我太远。顾长倾这句话还没说完,沈严已开口了。 他挥了挥手道:“诉诉你若想去看看,就去,或许你还能帮上一些忙。” 沈严知道沈诉诉有超乎常人的听力。 之前长洲县里有些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他还请沈诉诉过来帮过忙。 “像以前抓盗贼那样吗?”沈诉诉一听就来了兴致。 “到时候再看看。”沈严还不了解情况。 梅郝鑫一来,就在沈严这里搬来了救兵,连声道谢。 此事就算定了下来,但在沈诉诉与顾长倾离开之前,沈严将顾长倾叫住了。 “他们有什么事偷偷瞒着我?”沈诉诉自言自语,与小满先离开。 “小姐若想听,就留下来,反正你可以在外面偷听。”小满建议道。 “不——”沈诉诉拒绝,“我要顾南舟回来跟我说。” “小姐,你要去寒山,我可不跟着。”由于梅郝鑫嗓门太大,所以寒山县发生的传遍整个沈府。 小满听了,忧心忡忡,她也怕,但不敢去。 “你不去,谁来照顾我呀!”沈诉诉很是忧愁。 “这不是有姑爷嘛。”小满道,“小姐,我真的怕,你别带我去。” “他能做什么事。”沈诉诉小声抗议。 她与小满嘀嘀咕咕在说话,那边书房里,沈严不好意思地对顾长倾轻咳一声。 “南舟啊……”沈严颇为慈祥地说道,“我就这一个女儿,寒山县那么危险,你可要保护好她。” “岳父,我会的。”顾长倾敛眸,保证道。 “梅大人手底下的人我知道,都有些能力,县衙里当值的衙役也都正直,连捕快都死了,这事就严重了。” “此事背后必定有主谋,与那横刀无关,我亦不信鬼神之事,我们若查下去,威胁到背后主谋,必定会对我们下手。” “你么,我倒不担心,只是诉诉……唉……可她爱凑热闹,让她凑凑又怎么了呢?”沈严哀叹。 “岳父有何事,只说便是。”顾长倾感觉除了沈严的言外之意。 “南舟,你要贴身保护她。”沈严轻咳一声,正色道。 “嗯……”顾长倾犹疑,毕竟沈诉诉看起来挺嫌弃他的。 “昨夜怎么样,以后就怎么样,我就不信那凶手还能越过你伤害到诉诉。”沈严旁敲侧击。 顾长倾想给沈诉诉留个好印象,他正直道:“此事岳父可以亲自对诉诉说。” “那怎么行?啊?”沈严往后跳了几步,“她会骂我的。” 顾长倾:“……”骂我就可以了? “好女婿!”沈严拍了拍顾长倾的肩膀。 “是。”顾长倾点头,他觉得沈诉诉父亲也颇为有趣。 他离开的时候,沈严在他身后沉声问:“金匣,打开了吗?” “尚未。”顾长倾答。 “若你打开了,便来寻我。”沈严笑,“我虽帮不上你许多,但会尽我所能。” “不敢劳烦岳父大人,我自己的事,自己努力便是。”顾长倾点了点头道。 “一家人嘛。”沈严笑嘻嘻的。 顾长倾一愣,又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 沈诉诉在院外小亭里喂鱼玩,远远的她就听到了顾长倾的声音。 她走到顾长倾身边,与他并肩走着。 沈诉诉还是好奇,她问:“阿爹与你说了什么?” “岳父让你注意安全。”顾长倾道,他亦在斟酌语句。 他想,沈严真是老狐狸,自己不敢说,就让他来说。 “这不是你该注意的事情吗?”沈诉诉挑眉说道。 “寒山县怪事,幕后的凶手凶残,我想,我应该……贴……贴身保护你。” 顾长倾开口,竟有些不好意思。 “行啊。”沈诉诉很大方地应道。 她跟着顾长倾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哪里有点不对。 于是沈诉诉的脚步顿了下来,她疑惑问道:“顾南舟,你说的这个贴身,是指……” “昨晚。”顾长倾简短地应道。 “你——登徒子!”沈诉诉果然恼了,“你借此机会,故意占我便宜,我才不。” “嗯……”我另外搬张床睡也行。顾长倾正待如此说。 但沈诉诉又补了一句:“至少要隔一尺距离,再近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