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沉沉》 1. 冷宫 寒冬天,才过五更,尚未破晓。窗外仍是漆沉的一片黑。 谢沉沉正在梦里一手一只鸡腿、幸福地啃,啃得满嘴流油,忽觉胸前发闷,忍不住皱眉。缓了好一会儿,继续啃,还是觉得不对味,终于反应过来,猛地睁开眼睛—— 梦醒了。 谢沉沉低头看向胸前,果不其然横亘着一只手,手臂劲瘦,手骨纤长,若忽略那手指上肉眼可见的厚茧和手背上留着印子的冻疮,其实这是一只很好看的手。 和它的主人一样。 谢沉沉想到这里,嘴角抽抽,扭头看向自己的枕边人: 说实话,有时她总感叹,魏弃定是生错了性别。 他有这样一张脸,如果是个公主,那必然是个艳冠九州,各方纷至求娶的香饽饽。 可惜,他是个男的。所以貌若好女便成了一种诅咒。 尤其是他长到四岁,生母丽嫔竟因深宫寂寞、久未受召,与身边內侍媾和,很快东窗事发。 丽嫔被赐白绫。 曾经一舞动京城的美人,一夜之间殒命冷宫。 魏弃这张七分肖母的脸,从此亦成了宫中的禁忌。 谢沉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美梦也做不下去了,只得轻推了推他肩膀,小声道:“魏弃。” “……” “魏弃。” “……” 谢沉沉喊了几声都不见他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压着我胸了。” 此话一出,空气似都静默了数秒。 魏弃的眼皮动了动,继而掀开,看向自己手下扣着的半露雪白。 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停留片刻,他淡淡道:“沉沉,你瘦了。” 谢沉沉忍住一脚把他踹下床的冲动。 想着干脆起床逃离这个登徒子,看一眼窗边天色,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却还是没忍住躲懒的小心思。 谢沉沉躺在魏弃的臂弯里,感觉到他的手从自己胸前挪开,转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背,如同哄小孩一般——这过分缱绻亲昵的动作,不知觉搅起她心中几分涟漪。 她看向窗外,细雪纷飞。 忽的想起,她初来这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冬天。 ...... 伯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举家孝服未除,宫中忽来使,立在阶前宣读圣旨。 忠武将军谢善,冒功贪饷,其罪可诛,谢家男丁流放充军,女眷充入掖庭。 大伯母哭晕在地,高声喊冤,却还是被拖走,与堂兄一同下狱。 那日,都城落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阖府女眷如牛羊般被驱赶上马车,在凄风苦雨中入了宫门。 她个头矮小,走在前头,一回头,正好看见堂姐被匆匆赶来的老太监挑中、不知耳语了什么,怔愣过后,竟撕心裂肺哭起来。 眼见得人就要被拉走,谢沉沉想了想,跑过去跪到那太监脚下。 她说,堂姐久病多时,弱不禁风,十指不沾阳春水,望大人开恩,让小女代为顶上。 “哦?” 老太监身后有小太监撑伞,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前白雪欺面、眉覆寒霜的姑娘,半晌,问她:“你叫什么?年几何。” “谢沉沉,年十四。” “这年纪倒是正好,”老太监望着她笑,笑得渗人,“瞧着也是个细皮嫩肉的人儿……就是瘦了点,也好,既你心善,以后便随洒家安心在朝华宫做事罢。” 话落,四周一阵哗然,堂姐低声哭泣。 后来谢沉沉才知道,所谓朝华宫,便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冷宫”——当然,是不会有本就叫冷宫的宫殿的。只不过因宫殿的主人失宠,死去,被视作不详,她曾住过的地方才成为废弃之所。 谢沉沉点头应是,磕了个头,谢过老太监“恩典”。 分别前,堂姐哭得抽噎,问她为何出手帮忙。 “芳娘,”她小字撷芳,家里人便都这么叫,堂姐却是第一回,边哭着,嘴里还在不住忏悔,“从前是我不该,如今才知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这个你收下,万一日后用得上……” 堂姐借着长袖遮掩,递来一对碧玉耳环。 谢沉沉没有推拒,收下了。 临走前,望向不远处瑟瑟发抖、方才当着管事太监的面将堂姐推搡出来的仆妇,又轻声道:“大伯父待我很好,如今我报答他的掌上明珠,是理所应当。二姐,日后沉沉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再轻信他人。” 语毕,伸了个懒腰。 十四岁的谢沉沉,就这样在堂姐的泪眼相送中,随老太监入了那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 魏弃当时正在削木头,脚下木屑纷纷,见门被推开,一个背着包袱、灰头土脸的小姑娘跟在趾高气昂的管事太监身后走进来,满脸好奇地环顾四周。 他看了一眼她,继续低头削他手里的木头。 谢沉沉也看着他。 却和他的一晃而过不同,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忍不住屏气凝神,小脸逐渐通红。 老太监见状,“嗤”了一声,一脚踹上谢沉沉膝窝。 谢沉沉反应不及,几乎扑倒在魏弃面前。 老太监道:“还不拜见九皇子?这就是你未来的主子!” 说完,又掉了个头,假模假式地同魏弃行了个礼:“殿下虽暂居冷宫,到底是陛下亲子,身边怎可无人。洒家看这婢子殷勤,索性便领来了,日后殿下一应饮食起居,就由她来伺候。” 魏弃点了点头。 那幅度轻得沉沉几乎没发觉,还是听见老太监从鼻孔里哼出的一声气,才意识到,自己的去处这就定了。 她趴在地上,听见冷宫的大门再次打开又关上,老太监似乎是走了。可她不晓得应该起身还是继续跪着,只能偷偷拿余光瞟着面前石凳上的少年。 然后又红了脸。 小的时候,谢沉沉心里只惦记着吃,再大一些,没了爹,没了哥哥,母亲也走了,她就只惦记着怎么活下去,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何谓“春心萌动”的感觉,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又一眼,心中默默咕哝着,原来这就是九皇子……他长得可真好看。 哪怕穿得简单,披散着头发,仍如雪地里立着的一尊碧玉菩萨,让人挪不开眼。 谢沉沉跪在地上,一阵胡思乱想。 想着这位“将来的主子”会问自己一些什么问题,譬如叫什么啦,芳龄几何啦,会做些什么,厨艺好不好之类的。可等来等去,跪在地上,等到腿都快冻僵了,最终只等到那少年起身离开、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 他什么都没和她说,关上了房门。 谢沉沉傻眼了。 ...... 然后她便发现,不止那天,魏弃之后也是几乎不跟她说话的! 他们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冷宫拢共就那么大,魏弃住在主殿,沉沉便自觉在就近的东屋收拾了个能住的房间。 两人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可魏弃一句话都不跟她说,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沉沉昔日住在大伯家,伯父时常出外征战,有时一去半年不回,那半年,大伯母派来的仆妇便两手一摊,让她凡事亲力亲为,每月的月钱也被克扣,她紧巴着过日子,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原本想着怎么都能以此套套近乎,在魏弃面前,竟也无处施展。 因为魏弃从来不吃她做的东西。 哪怕她特地卯时起身,天不亮就开始为他准备膳食,每一次还是被原封不动退回。 食物热着端过去,小姑娘心口直跳,脸上红彤彤,笑容盈面; 冷着端回来,谢沉沉托着下巴,看着碗里坨成一团的面发呆。 冷宫的管事太监手下,有个名叫小德子的太监,因年岁相仿,后来与她混得熟了。听闻此事,还来安慰她,说九皇子一贯如此。 “他总是多心多疑。” 趁着侍卫换班,两人在冷宫门外那颗老槐树下交头接耳。 小德子道:“我师父说,他原有个乳母跟着,结果七八年前,乳母误食了相冲之物,高烧不退,当夜猝死。九皇子非说那乳母是被毒死的,为着这,还闹到皇后宫里,连陛下也有所耳闻,派了人来查。” 可谁又会没事来毒害一个冷宫里的老婆子? 查到最后,果然没发现任何毒物痕迹,九皇子再次深夜叩请,长跪不起。 最终,皇后特许,将那老奴尸体运回了宫外老家安葬。 可打那以后,魏弃便再也不吃任何他人经手过的食物了。 “九皇子脾气古怪,疑人善妒,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你可得长点心才好。” 小德子说:“在你之前,我师父往宫里领了得有那么七八个小宫女,一开始也都和你一样,殷勤得很,但后来无一例外,都被九皇子吓得屁滚尿流。竟宁可去浣衣局做最低贱的活计,整日累得当牛做马,也死活不愿再呆在这里了。” “吓?” 谢沉沉好奇心起来了:“怎么吓?为何会被吓?” 小德子却不答反问:“你在这多久了?” “月余了。”谢沉沉答。 这些天,魏弃虽然不和她说话,但也从没有难为过她。 冷宫里,食物本就缺短,东西被克扣更是常有的事,可她吃得多,有时把魏弃不吃那份也一起吃了,魏弃从来都没说过什么。 至多是冷着脸从她身边走过,熟练地生火、下一碗清淡得油水都没有的面,转身端进殿。等她想起来收拾,连碗他都自己洗了。 比起伯母手下那些面容可憎的仆妇…… 谢沉沉想,总归,魏弃还是稍微要好那么一些的。 小德子闻言,看着她,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抛下句“很快你就知道了”,扭头走了。 谢沉沉满腹心事地转身,推开宫门,却发现魏弃就站在门后。 少年一如初见,貌甚美。 眼神却冰冷刺骨——她悚然一惊。 * 当夜,谢沉沉睡得正熟,房门忽然被人从外踹开。 响声不小,她被惊醒,坐起身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喉咙却被大力摁住,紧接着,她便整个人扑倒在床。 “殿、殿下……” 望着眼前披发跣足、状若疯癫的魏弃,沉沉面露惊恐。 眼前少年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满脸病态,偏偏两眼烧得赤红,呼吸急促,白沫混着鲜血从他唇边溢出。 谢沉沉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心急之下,立刻叫出声,结果短短“来人”两个字,那个“人”字还卡在嗓子眼,魏弃忽然加重力气。她痛得挣扎,只能拼命拍打他铁钳般卡在自己颈子的右手。 可没有用。 她因窒息而不受控制地流下泪来,突然意识到,魏弃是真的想杀了她。 2. 忠心 可谢沉沉不想死。 她看起来没心没肺,整日过得也没心没肺,其实是最怕死的。 她至今还记得,八岁之前,自己每天过得有多么快乐。她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家中虽不算一方豪贾,也是有家底的人家,她衣食无忧,上头还有个大她六岁的哥哥,对她颇为溺爱,除了念书,整日便是陪着她上山下海地玩。 她吃啊吃,毫无节制,吃得白白胖胖,衣裳每年都要改换。 父亲疼她,总爱把她掂在手里。掂几下,又回头冲正在绣架旁忙碌的母亲笑,说:“沉沉此名,配我小女最是妥当。” 这话原是为了哄她。 怎料正赶上她阿兄下学回家,推门前,听见这一句,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沉沉傻,”他说,“听不出来爹笑你胖!再这么下去,你不是谢沉沉,要改名作谢肥肥了!” 沉沉听了,也不生气,只吃吃的笑,伸手要阿兄抱。 ...... 谢沉沉曾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过下去,虽无大富大贵,胜在和乐安康。 然而,她的人生却在八岁那年,轰然转向另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险道: 父兄随商队南下,返程途中惨遭截杀。 父亲死状可怖,兄长被追杀、跌落悬崖,从此下落不明; 剩下一个寡母,无依无靠,被家中族老夺去家产,迫于无奈,改嫁他人,很快怀胎。 她的处境每况愈下。 偏巧,却也就在这时,都城忽来人,几经辗转寻到她。 说是父亲还有一长兄,昔日离家从军,如今已做了大官。机缘巧合听说兄弟惨死,膝下只有一女,怜惜不已,遂想接此女去都城、放在身边教养。 “吾儿沉沉,此去千里,须得保重,”母亲送别她时,至城外十里仍不愿回头,泪满衣襟,“再相见不知几时?是阿母无能,不能护你……” “沉沉会护好自己。” 她却轻抚着母亲微隆的小腹,强压下心中酸楚,仰起头,冲母亲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沉沉可以照顾好自己,爹爹和阿兄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沉沉,也会保佑阿母腹中麟儿,我还等他叫我一声阿姊咧。下次回来,他该会说话了!” “芳娘……” 母亲听罢,却再忍不住,大哭起来,将她死死搂在怀里,“我的芳娘……!阿母舍不得你啊……” ...... 谢沉沉被魏弃掐得几乎晕过去。 生死之际,眼前却倏然清晰地浮现出母亲的脸,那泪眼如淋,似教她心中也生出胆气,手臂在床上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到一件重物,当下抓起那瓷枕,毫不留情、当头就砸。 这一下砸得太用力。 “砰”一声,枕头顺势脱手、落在地上,碎片四溅。 魏弃的额角几乎瞬间就见了血。 压在她颈上的力气也略微一松,谢沉沉毫不犹豫,一脚照着他肚子踹,直把他踹下床去,才趴在床边,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他是真的要杀她!刚才的力气不是闹着玩的! 谢沉沉汗如雨下。 好不容易缓过劲,才发现魏弃跌在地上迟迟没起身,一双凤眼此时已褪去赤意、恢复如常,却依旧死盯着她。 而他的手,竟好死不死按在那堆碎瓷片里,刹那间血流汩汩,触目惊心。 【九皇子虽暂居冷宫,到底是陛下亲子,身边怎可无人……】 脑海里忽响起那日总管太监的话。 谢沉沉心头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项上人头恐要告急,忙道:“奴婢这就去请御医!”说着便要起身。 可连滚带爬,脚还没踩到地上,屋子里突然响起一个很陌生的声音—— 带着异样的沙哑,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可仍然能听出来,他说话的腔调很好听。 落雨击瓦一般,字与字之间没有丝毫黏连,只极平静地对她说:“爬回去。” 爬、爬回去? 谢沉沉脑子里“嗡嗡”响,一时不解他要自己爬到哪里去,身子在将落未落的尴尬状态停顿了一息,最后才尝试性地,往床里侧爬了爬,坐回去。 她扭过头,魏弃已经站起身来,瓷片入肉,手上鲜血流得吓人,可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痛,转身大步离开。 等到谢沉沉穿好鞋追出去,只来得及眼睁睁看那殿门轰然关上,然后,“咔哒”一声,从里头上了闩。 谢沉沉想也没想,跑过去拍门。 “殿下、殿下,”她看着一路蜿蜒的血迹,吓得哭起来,“我……奴婢不是故意的,您……” 您不会死在里面吧? 谋害皇子是要诛九族吗? 那个,如果是皇子先动手……实在要诛,可以只诛一人吗? 沉沉把门拍得震天响,等了好久,里头却只传来悠悠一句:“滚回去。” “御医……” “这里没有能劳烦御医的人。” 那声音变冷了,似乎带着厌烦之意:“等我死的时候,你再去请。” 说完这句话,里头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 谢沉沉抱着膝盖,坐在殿门外等了一夜,等到最后,脑袋靠着门睡着。清晨的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寒噤,醒了。 醒来第一件事:确认九皇子死了没。 她想拍门,又怕惊扰殿中人,只能小心地敲。 敲了半天,里头也没有任何反应。她有些着急,下定决心去找总管太监“自首”,结果一转过身来—— “啊!”谢沉沉叫出声来。 院中的石凳上,赫然坐着熟悉的素衣少年,他今日依旧没有梳髻,墨色缎子一般的黑发披散在肩头。 除却唇色苍白了些,两手缠着厚厚一层白布,里头依稀渗出血迹,他看起来似乎和平日里没有任何区别,依然在雕他手里那木疙瘩,目不转睛,神色庄严。 谢沉沉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殿下。” 没人回答。 她从他身前走过,殷勤地洒扫庭院,做饭洗衣,他也依旧视若无睹。 他依然不跟她说话。 * 到这时,谢沉沉终于知道了小德子那日所说的“吓走”是什么意思。 “看你这样子,已经见识过了?”小德子盯着她颈子上青紫的指印,面上表情促狭。 顿了顿,又问沉沉道:“怕了?” 沉沉想了想,老实回答:“有点。” “听我师父说,九皇子这是打娘胎里就带来的病了,小的时候还不明显,这几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小德子说得煞有介事,“每次都要见血才能收场,闹得动静不小,把他关在宫里,也是顾及今上的脸面。” “见、见血?”谢沉沉心口狂跳,“殿下他,杀过人?那你那天为何不……” 为何不告诉我? 小德子却笑了:“你没亲眼见识过,怎么会晓得怕呢?” 沉沉不说话了。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太监变得很陌生。 她转身想走,又被小德子一把拽住,拉着她的手不放。 “做奴婢的,命多贱呐,杀那么一个两个,谁会在意?”小德子压低声音,话里有话,“沉沉,你是赵家女,赵家犯了大事,男丁充军,女眷为奴,你死了,谁会替你申冤?你以为冷宫是想走就能走的么,你以为前头的七八个人,是怎么让我师父点头放人的?” “你与我做对食,我帮你去求我师父,可好?” 密密麻麻的一层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胳膊。 谢沉沉倏地回头,用一种白日见鬼的眼神看向他,小德子还不放弃,又森然道:“你不伺候我,就得伺候我师父,你知道么,那老东西底下都抬不起头了,就会用些腌臜法子折磨人,你前头那个宫女,就是活活被他在床上弄死的,一卷草席裹着……” 沉沉头皮发麻,猛地想起那天老太监居高临下打量自己的眼神,甩开小德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 魏弃正在下厨,忽听身后一阵兵荒马乱。 等他回过头去,只见身前一道绿影闪过,再低头,脚下已跪了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 正是不久前老东西送来的那个。 人长得瘦骨伶仃,跪下去也就那么一团,宫装穿在她身上,亦显得宽大了些。从他的角度望去,甚至能看到点不合时宜的雪色生香。 魏弃转开了目光。 端起滚烫的面碗,绕开她就走,结果又被拉住了衣角。 他听见她说:“殿下,不要赶我走。” “殿下。”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为何,这个整日活蹦乱跳、心思活络的小宫女,如今突然示弱,倒令他想起少时秋狩、大皇兄为他带回来那只兔子。 雪白的绒毛蜷成一团,在他掌心发抖。 于是他难得的顿了顿脚步。 小宫女似乎也察觉到他的迟疑,忙抬起头来。 她生得不算出众,唯独一双眼睛水灵,流泪时尤其美。哭得狠了,眼尾滟出一抹红。 他微皱了眉。 小宫女立刻说:“殿下,奴婢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真的要死,奴婢宁可死在您手里,也绝不便宜了外边的黑心人!” ……什么? 小宫女飞快把今天的经历一顿如实招来。 说到动情处,哭得泪眼汪汪——大概也忘了自己手里正拽着谁的衣角,拿起来就往脸上揉。 魏弃无言。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素色外衫,在她手里变成一块抹布。 哭着哭着,她又悄悄拿眼角余光观察他的脸色。 浑然不知她狡黠的行止被人尽收眼底。 见魏弃不为所动,仍是要走,转眼又毫不犹豫,对着他“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估摸着用了蛮力,她的额头几乎瞬间冒出醒目的红印。 “求殿下不要赶我走,奴婢什么都愿意做,”小宫女抹着泪说。似乎怕他还不动容,她又竖起三根手指赌咒发誓,“从今日起,奴婢一定待殿下忠心耿耿,若存二心,不得好死——” 她说着,偷瞄他一眼。 后面的声音却渐渐变小:“但是、但是殿下,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快杀我?我会洗衣服,我做饭也很好吃,我会好好服侍您……” “我答应了我娘回去看她,就这样去做了鬼,我爹和我阿兄也会伤心的。殿下你好人有好报,日后我死了,做鬼也会在阎王爷面前给您说好话……” “你叫什么名字?”魏弃突然问她。 “沉沉!”跪在地上的小宫女眼睛发亮,忙不迭回答,“谢沉沉,我……呃,回殿下的话,奴婢叫谢沉沉。” 魏弃说:“我有病。” 沉沉心说,看出来了。 脸上却是一脸沉痛的表情,看着颇为揪心,她颤声道:“定有除病良方!沉沉竭力为殿下寻来!若是寻不来,”她昂起脖子,做出引颈就戮的姿态,“沉沉这条命就给殿下!” 其实小德子说的那些话,谢沉沉很不爱听。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那就是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太监宫女,死那么一个两个,是没人会在意的。 谢沉沉不想死。 可是如果摆在面前的只有死路两条,比起死在老太监或小太监的床上,她还是想死的体面一点。 魏弃没说话,盯着她看了很久。 那目光实在说不上友善,沉沉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还是努力迎上去,僵硬地挤出了个笑脸,说:“奴婢对殿下之心,天地为证,日月可……” 日月可鉴。 魏弃把手里那碗面递给她。 “吃下去。”他说。 沉沉找了双筷子,爽快地吃了。 “好吃吗?”魏弃问她。 沉沉面如土色,不知怎么回答。 最后只能委婉道:“其实,煮面,可以放点盐的,殿下……” ...... 魏弃又想起那只兔子了。 它生得玉雪可爱,给什么都吃,也很机灵。 他雕木头时,那兔子就乖乖趴在他的腿边陪他。时间久了,他对它说不上喜欢,但是也慢慢习惯了身边多个活物——只可惜,后来他又发病了。 那只兔子被他亲手剐了皮,扔进锅里。 他醒来时,锅已煮沸,可没有香味,血没有放干净,唯有腥味扑鼻而来。 不知谁把这事告诉了大皇兄,几位皇兄都获悉消息,竟逃了太傅的课,特意过来看热闹。 三皇兄揭开锅,看了一眼,扭头笑嘻嘻地提议,说平日里九弟吃得一定不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依我看,兔子肉也是肉,九弟,你不如趁热喝碗汤吧,也好补补身体。 大皇兄听罢,皱着眉头说,不可。 五皇兄立刻跳出来,说怎么不可?皇兄,我想看。 三皇兄、七皇兄也说想看。 大皇兄看着一群弟弟,叹了口气,扭头走了。 三皇兄于是盛了一碗汤,递到他嘴边,说九弟,快喝吧,你这么瘦,不补补身体怎么行? 他没说话,别过脸去。 负责服侍他的宫女名唤兰香,躲在门后,只露出一只眼睛。 冷不丁和他对上视线,兰香吓得尖叫。一群皇子都笑起来。 五皇兄抓着他的手,七皇兄按着他的腿,三皇兄钳着他的下巴,一碗又一碗地逼他喝汤。 那年他不过七岁。 第二天,兰香便千哭万求着老太监带她走。没过多久,老太监领来了新人。 而这次的新人没有被老太监带走。 因为她哭叫着,在他又一次发病的当夜,死在了他雕木的刻刀下。 ...... 沉沉见魏弃又不说话了,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忙给他赔笑脸,脸都快要笑僵了。 魏弃也盯着谢沉沉。 心里却在想:昨夜,他为什么没有一刀杀了眼前这只兔子呢? 下次不能这样了。 3. 刻刀 谢沉沉实在读不懂魏弃的心,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心惊胆战了好几天,她才突然回过味来:那天自己跪求过后,魏弃虽然最终还是走了,但他也没有把她错手害他受伤的事告诉任何人。和她之间,仍然该怎么相处怎么相处——这不就是留下她了的意思么? 起码在他下次“发病”之前,她的小命无碍了吧? 沉沉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可一想到总管太监那张皱巴巴的脸。 想象着那张脸在自己脑袋边上拱,想到小德子那个渗人的眼神,她背上又开始冒虚汗。 身在冷宫,她别无他法。 思前想后,也只能继续不遗余力地讨好魏弃——试图抱紧这根,也许会一脚踹她进地狱,却也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近的大腿。 为此,她整天从天亮忙到天黑,把整个朝华宫收拾得一尘不染; 更加殷勤地出现在魏弃面前,变着花样的给他做吃的——尽管他一口都不吃; 发现他的衣裳破了,就用自己蹩脚的针线活给他补上——尽管后来才发现,魏弃的针线活似乎比自己还好; 到后来,她甚至从自己的月钱里抠抠搜搜省出钱,用全副身家给他买来祛疤的药膏。 为着这盒药膏,她甚至厚着脸皮壮着胆子,又去找了小德子,明知他漫天要价,也不敢多说什么,咬咬牙应了。 然后,转头就发现,魏弃“忘了”拿走,把那盒药膏留在了他平时坐的石桌上。 当夜下了大雨,药膏进了水,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黏糊糊的一滩泥。 她捧着那盒泥,终于不得不绝望地承认:其实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魏弃并没有对她心软。 等到下一次他发病,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就像他把这盒药膏随手弃置雨中那样——他从不领她的情,当然也不用顾惜她的命。 心气一折,病来如山倒。 谢沉沉淋了这场雨,当夜便发起高烧。 ....... “沉沉,沉沉……” 迷蒙中,似有人轻轻推她的肩。 沉沉却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如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烧得糊涂了,看什么都是朦胧一片,却还依稀能感觉到,似乎有人将自己半扶起来,又一点一点,将温水喂进自己嘴里,动作温柔而耐心—— 可是,人? 冷宫里除了自己,和绝不可能这般好心的魏弃,哪还有别人?! 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面前坐着的,却分明是个容颜如花的少女,见她醒了,泪盈盈地唤她的名字,为她擦汗。 沉沉看着她,心里的大石落地,哑声道:“……二姐。” 她口中的二姐,便是那日与她在冷宫门前分别的堂姐,名谢婉茹,小字蓁蓁。 在入宫之前,她二人其实不算亲厚。 毕竟谢婉茹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之女,身份尊贵。 若非出了这档子事,如今她或许早已成了宫里的“主子”而非奴才。家中主母不喜欢沉沉这个“外来之客”,她自然也对沉沉留有距离。 只不过如今大难临头,终究唇亡齿寒,两姐妹之间也生出些同甘共苦的情谊来。 沉沉靠在堂姐怀里,烧得有进气没出气。 谢婉茹叹了口气,环顾四周,道:“我知你过得不好,没成想会……会……”会这么不好。 说着,又开始擦泪:“若不是你,我如今也没机会入了昭妃娘娘宫里,她与母亲有旧,待我很好,听说我还有个妹妹,原本想把我姐妹安置在一处,听说你人在朝华宫,却没了办法。” 沉沉心说朝华宫这么厉害么?魏弃这么吓人么? 连宫里多年来圣宠不衰的昭妃娘娘都怕他? 就听谢婉茹道:“三皇子年前秋狩时,不慎摔伤了腿。昭妃娘娘如今终日礼佛,为三皇子祈福,我也被派去伺候殿下。昨日我找到机会,哭求娘娘将你救出,娘娘却只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若找人替你,那人又何辜……她不愿在这当口徒增杀孽。” 杀孽? 沉沉心想,原来你们都知道进来就得死啊。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自家堂姐看不到的地方,努力翻了个白眼以示抗议。 “可即便如此,我也决不能对你坐视不理,”而毫无察觉的谢婉茹接着道,“再这么下去,你不被九皇子……唉,总之,不被他所杀,也要病死了。” 谢婉茹说:“阿姐不得已,今日又去求了三殿下。殿下给了个法子,还让人带我进来见你。” “什么……法子……” 还是求生的欲望管用。 谢沉沉一听这话,烧得糊涂也挣扎着开口。 听完谢婉茹所说的所谓法子之后,却久久沉默。 这气氛反而把谢婉茹搅得紧张起来,忍不住问:“沉沉,你、你觉得如何?” 谢沉沉不答反问:“二姐,那天你我分别之时,我怎么同你说的?” 一提这事,谢婉茹又泫然欲泣了:“你、你要我好好保重。” “错!” 谢沉沉痛心疾首:“我让你,好好识人,不要轻信他人……” 敢情你听话只听上半句,最重要的下半句压根不听的啊! 让我给魏弃下毒,他死了谁嫌疑最大,那还不是我吗! 沉沉觉得自己病得更重了。 千叮咛万嘱咐,让堂姐千万要小心给她提这糊涂计的三皇子魏骁后,又脑袋一歪,昏睡了过去。 * 再醒来,却是被熟悉的踹门声惊醒的。 她才刚修好的门,如今又歪了半边,和她本人一样半死不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谢沉沉听到脚步声,颤巍巍抬起眼睛,看向自己床边顷刻间站定、赤眼黑发的少年,忽觉脖子一凉。 微微低头,便见自己颈上抵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刻刀。 沉沉心想,有完没完了,这不是才半个月么? 就这么着急要自己的命么? 刀刃逼入皮肤,起初是凉飕飕的感觉,之后,慢慢地察觉到痛,她知道是见血了。 自己眼下的处境,让她想起从前看家中仆妇杀鸡放血。而她如今就是那只要赴死的鸡。 魏弃立在黑暗中,她视线模糊,看不清他的神情。 唯独那双赤红如染血般的眸子,噩梦一般映在她眼底。 “殿下,”于是她说,嘶哑的声音如破败的风箱,说一句话,漏一口风,“我想活着。可不可以不要杀我?” 一如既往的没有回答。 她不敢动,怕那刀再深一寸,就能割开她的喉咙。 她想坚强勇敢一些,眼泪却不自觉流下来,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这一生纷繁的画面,欢喜也好,悲苦也罢,那一刻,她心里只有唯一一个强烈的念头:她不能死在这里。 死在这里,草席一裹,这一生了无痕迹。 她不甘心。 “殿下。”于是她鼓起勇气。 咬紧牙关,哽咽着,却几乎挑衅地对魏弃说:“杀人就能让你快乐么,你甘心情愿做旁人眼里的疯子么?” “每次发病,你就要杀人,到底是你想杀人,还是这个病让你杀人……难道你想一辈子困在这座冷宫里,被这个生下来便带着的病,一生都困在这里么?” “唯有我活下来,”沉沉说,“外面的人才会相信,你是可以控制自己的。”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血从颈上伤口蜿蜒滴落,在被子上洇开暗色的湿痕。 可在失力昏睡过去之前。 沉沉却清楚地记得,自己最后对上的,分明是一道清明审视的目光。 ...... 天亮了。 魏弃在床边站了一夜,看着床榻上虚弱的小宫女。 她颈上被刻刀划出的伤口不算深,早已经不再流血,可她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已经死了,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亦在晨光微醺时褪尽。 魏弃想,她真是脆弱得紧,也许还不如那只兔子。 可惜她那点聪明劲了。 他没有丝毫留恋,转身欲走,却忽然发现,床上少女的眼睫竟轻轻颤抖。 如蝴蝶振翅一般。 虚弱却顽强地,她最终还是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她眼底有一闪而过、劫后余生的喜悦。 却在发现他的瞬间尽数湮灭,剩下躲闪、惊惧和胆怯。 ……竟然还活着。 魏弃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观察着她,良久,倏然轻声道:“你为什么还活着。” 却不是疑问的语气,更像是在审视。 又或者说,他在感叹。 小宫女脸色僵硬,不敢看他,只嘶声回答:“奴婢,谢殿下仁慈。” 仁慈? 魏弃心中恶鬼张牙。 他平静而残酷地开口:“不用我杀你,你也快死了。” 小宫女回答:“是的,殿下。” 说完这句,两人都沉默了。 沉沉其实很绝望。 她以为自己好不容易熬过一场大劫,死里逃生。 结果睁开眼,却发现那只是行刑的刽子手累了。她大概还是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她再也无力挣扎,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 但不知为何。 大概临死前想做点好事,以求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她又睁开眼,看了魏弃一眼,说:“三皇子想害你,他要毒死你。” 魏弃把玩着手里的刻刀,若有所思。 沉沉又说:“殿下,你做的面真的很难吃。” 她的身体动一下就疼,全身好像被车轮碾过。 可想到自己也许就要死了,她还是努力捻平了被角,把沤深的地方藏进去,擦了擦脸,又理了理头发,这才重新躺好,手合在腹上,一副“从容就义”的模样。 阿爹,阿兄,沉沉这就来见你们了。 一颗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落到鬓角。 沉沉说:“殿下,我平生没做过坏事,好人能有好报吗?等我死后,若是可以,请把我……请把奴婢的尸首也交给奴的家人,求你了。” ...... 陆德生是太医院新考入的医士。 因出身寒门,名声不显,又不擅打点,因此各宫贵人诊病,多看不上他。 这日,他正与院中吏目一同整晒草药,忽听门外来了个小太监,点名道姓,说九皇子伤了手,请陆医士前去诊治。他此前从未见过这位“恶名远播”的九殿下,见众人投来的目光皆似带着些同情意味,难免有些惴惴。 但等到了地方,亲眼看到九皇子手上那新旧纵横、结痂又被撕裂的伤口时,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终究却还是被医者仁心取代。 “殿下这是怎么伤的?”他问。 九皇子没说话,下巴微扬,示意桌上放着的木塑与一应刀具。 陆德生却一愣,心说这伤口不像刀伤。可待要追问,又不由想起宫中关于九皇子的种种传闻。 想到这少年看着不过十四五岁,面若冠玉,凤眼含情,比之人人夸赞的大殿下亦有过之而无不及,手上却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顿时收了追问的心,只点头应是。 仔细上了遍药,重新包扎好伤口,叮嘱千万不要碰水、不要吃任何发物等等,陆德生起身,背上药箱,行礼告辞。 还未走出门,却又被那九皇子从身后叫住。 “且慢,我突然想起,似乎忘了个人,”少年声音清冽,如敲冰戛玉,“劳烦陆医士移步,随我走一趟。” 4. 狸奴 谢沉沉活了。 不过似乎比死也好不到哪去,因为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死只在魏弃的一念之间。 而她对于如何讨得魏弃欢心、让自己活久一点这件事,始终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沉沉想到这里,悲从中来,两眼放空,躺在床上发呆。 魏弃不知何时走进来,脚步几乎没有声音。 等到沉沉反应过来房里多了个人,他已经近在咫尺,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且没有任何香味的面,沉沉一抬头,看见他,吓得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来,面朝他跪下。 “吃。”而他言简意赅,把面碗递到沉沉眼皮子底下。 一如既往的清汤寡水,让谢沉沉很怀疑,魏弃所谓的做饭,大概真的,仅仅就是把食材煮熟而已。 谢沉沉接过碗的手在发抖,深呼吸,正准备下筷子,魏弃转身出去了。 “呼……”她立刻长舒一口气,准备端着面去厨房重新下锅。 结果脚趾头没碰到地,便见魏弃一个转身,又回来了。 手里还拿着让她猛地一哆嗦的刻刀和一块没雕完的木头。 沉沉见状,立刻挤出笑脸:“殿下,这面真好吃,奴婢坐起来吃。” 魏弃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但眼神似乎在说,你看我信吗? 沉沉背后直冒冷汗,只得硬着头皮,一筷子下去,把水煮面想象成红烧肉、糖醋肘子、酸辣鱼头,吃得“津津有味”。 魏弃这才坐到不远处那缺了半截腿的木桌旁,低下头,继续雕他手里那快木头。 ...... 谢沉沉常常觉得,魏弃这个皇子,其实当得也挺无聊的。 话本里那些王子皇孙骄奢淫逸的生活简直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他整天除了关在殿里看书,就是抱着那些不知从哪来的木头忙活。 有时刻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有时,则是云鬓香腮的神妃仙子。 可往往他刻完以后,那些精美的木塑便不知被丢到哪里去,等到第二天,他手里又是一块毫无痕迹的新木头——如此看来,这次这块,倒算是他雕刻得最久也最耐心的一次。 起初沉沉并不知道他刻的是什么。 直到魏弃开始给它上色。 彼时沉沉病已大好,重新拾起洒扫庭院的活计,路过魏弃身边,见他正在给木塑点睛,她好奇,忍不住偷摸看,才发现他刻得竟是一对郎情妾意的神仙眷侣。 男人孔武高大,女人婉转承情。 两人依偎在一处,男人搂着女人的腰,为女人描眉。仔细看,那男人的脸竟还和魏弃有几分相似。 谢沉沉只看了一眼,当场呆若木鸡,眼睛瞪得浑圆。 而后。 联想起最近魏弃许多略显“诡异”的举动:诸如大发慈悲为她请太医诊治,给她一日三次的煎药,连着煮了好几天的面,偶尔会跟她说那么两句话等等。 寂寞深宫,孤男寡女。 她忍不住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一时红霞满面,一时汗落如瀑,浑然不觉自己撑着大扫帚在院中发呆的样子实在过于显眼,显眼到让人无法忽视。 于是,待到大皇子魏晟这日特意前来探望、快步走进朝华宫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画面: 盯着自家弟弟目不转睛、却神情复杂的小宫女,和对小宫女视而不见,一心只有刻木头的木头弟弟。 他看了一会儿,忍俊不禁,挥退身边点头哈腰、一路跟来的总管太监,径直走到魏弃面前。 魏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倒是小宫女立刻反应过来——只不过,似乎没认出来他是谁,只一脸茫然地跪了,而后,“奴婢参见”了好半天,愣是没参出个所以然来。 魏晟听得失笑,也没和这婢子计较,只摆手示意她退下。 “九弟。” 院中只剩他兄弟二人,他这才坐到石桌一侧,看向多日未见的自家兄弟,“难得,宫里又添人了。这丫头可得你的心?听说竟留了两月了?” “……” “你今年十五,皇兄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你嫂嫂腹中已怀上了阿宜。” 魏晟笑道:“便是入不了你的眼,其实尝尝滋味也未尝不可,免得日后于男女一事一窍不通,倒闹了笑话。” 谈笑间,他注意到少年手里栩栩如生的木塑。 看清那上头刻的什么,却下意识地略一皱眉。 “九弟,”话风也随即一转,魏晟问,“这是什么?” 魏弃答:“寿礼。” 七日后的二月初八,正是皇后江氏的寿辰。 魏晟听他说得坦然,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微妙。 想来帝后之间,相敬如宾多年,哪里有过这般你侬我侬的时刻?这份寿礼又如何能讨皇后的喜欢? 他想提醒,转念一想,自己懂的道理,魏弃又何尝不懂。 只是这个弟弟一向脾气古怪,心思深沉,他从前也试过规劝,却每次都是做无用功,次数多了,他也不愿白费口舌,反而落得个两边不讨好。 思及此,魏晟轻叹了口气:“罢了,也是你的心意。” 又道:“对了,此番南下数月,我带回许多新奇玩意儿,也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 沉沉正在房中胡思乱想,冷不丁一抬头,发现魏弃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吓得肩膀一抖,“殿、殿下。” 该死,怎么有种肖想他人被当面抓包的羞耻感! 谢沉沉,你清醒一点,这位九皇子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小疯子! 沉沉满脸心虚,眼见得魏弃手里拎着一团雪白向自己扔来,手忙脚乱接住。正要问这是什么,却发觉手上这团东西正在颤抖,发出细小的、呼噜似的嘤咛声。 活的! 谢沉沉大惊失色。 魏弃说:“找个地方把它关起来。” 那你把它扔给我干嘛? 沉沉过去曾陪小堂弟养过狸奴,知道这东西金贵又难伺候,稍一不慎便病,还不能受惊吓,吓了便容易死,更别提这只看着这么小、这么瘦弱的了。 她摸不清魏弃到底要养还是要杀,一时间欲哭无泪,只得追上去解释:“可是殿、殿下,它这么小,关起来不吃不喝,活不过隔天的。” 魏弃说:“死了就找个地方埋了。” ……不愧是你啊! 谢沉沉立刻停下脚步,不追了。 只捧起手心这只雪白的小狸奴仔细端详,见它两眼一金一蓝,蜷在她掌心,一双眼睛不安又警惕地四处转,瑟瑟发抖,不知为何,却竟莫名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关哪不是关呢? 沉沉给自己找借口:那就关我房里吧。 沉沉把冷得发抖的狸奴塞进自己的被窝,转头去厨房鼓捣出一碗米汤,拿来喂它喝下。 “嗯,不过,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边喂着,沉沉又自言自语,“你这么瘦,好怕你养不活……” 她倏地灵机一动:“有了,不如就叫你肥肥吧!” 小狸奴呛了一下,胡子上沾了米粒,凄凄惨惨戚戚地抬头看她。 * 魏弃又做梦梦到那碗兔子汤。 尝到嘴里,带着令人作呕的腥味,事后他也的确抠着喉咙全都吐了出来,恍惚间,却总觉得并没有吐干净。因为那种搅动脏腑、翻江倒海的感觉,在之后的许多年,仍然一直阴魂不散的跟着他。 “殿下、殿下。” 再然后,那只兔子就变成了小宫女的脸。 她在自己的掌中颤抖,两眼盛满泪水,说:“殿下,我想活下去。” 可谁又不想活下去呢? 这并不是个多么独特的愿望,也并不值得他放过她,相反,他很乐于看到她眼里希望破碎而泪流满面的模样,甚至带着恶意地想,这回又是什么新把戏? 他四岁丧母,母亲被鸩毒赐死时,曾经哭叫着求行刑的太监把他抱出去,不要让他看到自己濒死时的丑态,可母亲死了,并不知道,他与她死后七窍流血的尸体关在一起,关了足足七天; 他在朝华宫中,如阶下囚一般度日,乳母蓝氏也曾说,“奴婢对殿下之心,日月为证,天地可鉴”,可他也亲耳听到蓝氏与皇后的人密谋,说在他每日的饭食中下药,长此以往,他病情加重,必被心魔所控,“届时他再病发,便可说是自戕而死……”——他还记得蓝氏被他药死时,那不敢置信又惊恐的表情; 后来者四五六七,或被收买,或被恫吓。 更有甚者,夜半叩门,自荐枕席,说深宫寂寞,聊以慰藉。 褪尽衣衫后赤条条的身躯,也盖不住弥天的贪欲。到最后,都只剩下哭叫着高喊饶命、仓皇奔逃的背影。 脏。 好脏。 她们做的食物脏,身体也脏,眼神更脏。 这座朝华宫,是宫人们心知肚明所以闻风丧胆的“冷宫”,亦是他的牢狱。 是老太监腌臜的“后院”,是皇子们看笑话的去处,这里容不下一个从始至终无所求的人。 他不信有这样的人。 ——披着兔子皮,想在他掌心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死? 不。 他不会让她如愿。 正如他留下她的命,就是为了不给她真的成为第二只兔子的机会。 ...... “殿下、殿下……” “殿下……” 谢沉沉站在殿外,殷勤地拍了好半天的门,里头都没传出丁点动静。 她心想,难道今天魏弃睡过头了? 可他明明每天都是卯时起的呀? 沉沉正犹豫着,考虑要不要接着扰人清梦,便听见门闩被取下的声音,再一抬头,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披散着头发的魏弃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她早已习惯成自然,立刻端出一脸狗腿的笑,“扑通”一声跪下。 “殿下,”只不过那笑里又还有些心虚,她小声问,“奴婢打扰到您了?” 魏弃一般不回答明知故问的问题。 沉沉立刻会意他的眼神,结结巴巴地直入正题:“奴婢、不过奴婢也不是没有正事,奴婢是想问……” 她深呼吸,鼓起勇气:“想问殿下,能不能借奴婢点银子?” 魏弃的眼神似乎已经在心里把她剐了一千刀。真真是凤目寒霜,当场凌迟。 沉沉连忙解释:“不、不是我要用——是因为那只狸奴——” 光喝米汤是真的不行,喂了两天,那狸奴已瘦得连“喵”的力气都没了。 她想给它找些羊奶来喂,小德子却不给她好脸色,她只得又辗转找到御膳房的嬷嬷,结果对方开出的价格对她而言,更无异于天价。 毕竟、毕竟她才刚刚花了半个月的月钱给魏弃买药膏呀! 她实在囊中羞涩,也就不得不来抱紧魏弃这根“大腿”。 “殿下,那只狸奴很是可怜,”谢沉沉说,“再这么下去,它活不过今日了……” “我说过,找个地方埋了。”魏弃的声音冷得能结冰。 说完,抬手就要关门。 谢沉沉却不知哪来的胆子,突然膝行几步上前,拿手去拦。 眼见得门快要夹到她的手,又停住了。 “殿下,”谢沉沉抬起头,这回是真的快哭了的语气,“我会还……奴婢会还给您的。奴婢下个月发了月钱就还给您,真的。” “奴婢知道您不喜欢它,可是,那只狸奴真的很可爱,它饿得夜里叫,都只是轻轻的叫,它也很乖,很好教,才两天,它就知道不能把床弄脏,还有,还有它的毛摸起来特别软,它从来不咬人,还很粘人,很亲人……” 她绞尽脑汁,语速飞快,很快便把所有能想起来的小狸奴的优点都说完了,脸上带着局促的笑。 她察言观色,企图从魏弃的眼里看到哪怕一丝的同情,或者怜悯。 可魏弃望着她,眼中分明死水无波,只有被她打扰了的淡淡不耐。 他问她:“所以呢?” 谢沉沉一愣。 魏弃说:“你自己的命尚且朝不保夕,这只狸奴的死活,与你何干?” 这一次。 门在她面前轰然合上,沉沉没有再去拦。 她只是在殿门外跪了很久,想了很多。 直到跪得腿都酸了,才颤颤巍巍爬起身来,跑回房间,翻箱倒柜。 她从衣箱里找出一对碧玉耳环。 5. 落水 小狸奴喝光了一整碗的羊奶,末了,餍足地舔了舔碗边,围在谢沉沉身边“喵喵”叫。 沉沉把剩下的碎银子塞进荷包,蹲下身子,轻抚着它的背脊,道:“肥肥,往后我们就得相依为命了。” 小狸奴自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但似乎也觉察到她语气里藏不住的失落,于是乖巧地依偎在她脚边,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拱动。 沉沉看在眼里,不由笑了。 却也忍不住在心底长叹口气: 是她太天真了。谢沉沉想。 她也曾一度以为,魏弃一而再地放过自己,照顾自己,也许自己对他而言,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 她想过,既来之,则安之,只要魏弃不动杀心,其实他是个不错的主子,从来不会支使她做这做那,更不会动辄施以刑罚,他们就在这座朝华宫里安稳度日,似乎也未尝不可。或许哪天伯父沉冤得雪,届时,她还有离宫的机会—— 是他那句冰冷的“朝不保夕”提醒了她。 她从美梦中乍然惊醒,才明白过来,魏弃其实从来没有打消杀她的念头。 ...... 二月初八,皇后江氏寿辰。 天子于御花园设宴,大宴群臣,难得的是,竟也给了魏弃这个几乎被幽禁宫闱的九皇子列席的机会。 他已久不出朝华宫了。 大皇子魏晟对他颇为照拂,闻听此事,特地派来几名心灵手巧的宫人,一大清早便到了朝华宫中,为他梳洗更衣。 沉沉本是魏弃身边唯一一个服侍的宫女,却从没被允许过近他的身,反而在旁犹犹豫豫,插不进手。 一群宫人明里暗里嫌弃她手笨,魏弃也不会为她说话。最后她只能躲着人群离开,一个人坐在自个儿房门口发呆。 忽然发觉,外头的热闹都是别人的,陪她的,如今也只有窝在脚边的这只小小狸奴而已。 “九殿下生得可真好看……” “若是他没病就好了,他若是没病,不知叫城中多少贵女趋之若鹜呢。” “方才我不小心摸到他的手……” “呀,好你个竹青,你竟吃起殿下的豆腐了——” 年轻的宫人走过,一向冷寂的朝华宫,竟也有止不住欢声笑语的时候。 “都说大殿下温雅,三殿下骁勇,可我觉得,九殿下才是真正叫人移不开眼的那个。” “他皮肤比我还要滑,豆腐似的呢。” “难怪你方才给殿下梳头时手忙脚乱的,原来是心猿意马。” “你、你给殿下更衣时不还扣了几次都没扣上么!我看你的脸都要煮熟了。” 也是。 魏弃平日里不绾发,着素衣,雕木头时的侧脸都像一幅画—— 沉沉两手托腮,望着天,忽回忆起自己初见他时那一眼。 想来当今天子治下,性喜奢华,无论男女,皆以佩玉戴金为美。 可魏弃那天只一身素白的外衫,毫无缀饰。腰带一扣,那腰盈盈一握,衣衫单薄得仿佛不怕冷,唯独颈上围着厚重的裘皮领,她跪在地上,仍忍不住频频用余光偷看,却只能看见一截瘦而尖的下巴,与雪色几乎相融。 ……过于秾艳,以至于目不敢视。 目不敢视,心中却反复描摹回味。 她那时便想,魏弃如果是个女子,定成祸水。 可上天注定,他却偏偏是个男人——还是个动辄就要杀人的疯子。 命运之“公平”与残酷或许皆在此。 沉沉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开始长吁短叹,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摸着脚下狸奴的小脑袋,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浑然不觉,魏弃就站在不远处,已在廊下抱臂看她许久。 最后还是小狸奴机警,猛地抬头,冲着魏弃的方向“喵呜”一声,沉沉这才抬头看去。 然后。 “啪嗒”一下,从门槛上摔下来,屁股落地,摔了个大马趴。 谢沉沉:“……” 魏弃:“……” 小狸奴:“喵喵?” 她手脚并用,飞快爬起身来,福身行了个礼。 却一点不敢正眼看魏弃,只眼神落低,盯着他黑色蟒纹的长靴,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殿下。” 魏弃说:“你就打算这么去?” “啊?” 去、去哪? 谢沉沉一愣。 时间似乎静默了一瞬。 她脑子里轰然滑过许多可能,最终停在最不可能那一种,她又惊又喜地抬头:“殿下,要带我……带奴婢去宫宴吗?” 魏弃没有回答,只信手向她抛来一只精致的药盒。 沉沉接在手里,在他眼神的示意下打开看,里头乳白色的药膏芳香馥郁,她疑惑抬头,不知是作何用。 魏弃道:“涂在淤伤处,可活血化瘀,遮掩痕迹。” 沉沉颈上青紫的掐痕和刻刀留下的一脉血口,至今仍未完全褪去。 她出入朝华宫时,会拿衣物遮掩,可在宫宴上却未免太过显眼。 魏弃说完,眼神忽又扫过她身上那件浅绿宫装,齐腰襦裙,掐得腰线无骨,胸前却白雪丰盈。 她初来时,尺寸还有些大,不太合身——如今也不过短短两个月而已。 少女站在廊下,小狸奴蜷缩在她脚边。 裙边轻纱被风拂动,一股凉意直钻进裙底。 她打了个哆嗦,猛地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雀跃过头的模样有些失态,忙又福身道:“谢过殿下,奴婢这就去把药膏涂上……肥肥,你、你陪殿下待会儿。” 说完,她转身,一溜烟跑回了房间。 屋里传来手忙脚乱的声音。 而廊下只剩魏弃和那只狸奴。狸奴望着他,一身雪白的绒毛渐渐炸起,忽然“喵呜”一声,窜到了廊柱后头,徒留一只白尾巴藏不住,在魏弃眼皮子底下蔫巴地垂着。 魏弃盯着那只瘦骨伶仃的尾巴。 心底忽然掠过一丝荒唐的笑意。 ……他似乎听见她刚刚叫它,肥肥。 好一个肥肥。 如果让魏晟知道,这只他不远千里带回都城、据说千金难求、连四公主哭求都没舍得给的爱宠,如今却有了这样一个接地气的名字,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 魏弃会把那小宫女带去宫宴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规制如此。身为皇子孤身赴宴,不合礼数。 但很显然,小宫女不长记性,似乎又把他的举动理解为一种示好,因此临出门前,还特地借着涂药的借口,偷摸给脸上拍了薄薄一层妆粉、抿了些口脂。 见他发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又扭头去把口脂擦了大半,只余下浅浅的一点绯红。 “殿下,”小宫女跟在他身后,一路小声解释,“奴婢病了之后,脸色总不太好,怕丢了殿下的脸。” 可这朝华宫还有能丢的脸么? 他知道这借口蹩脚,到底没说什么,敷衍地点了点头。 “殿下,”结果得寸进尺的小宫女又道,“奴婢的阿母曾经说过,蛇蝎美人是嫉妒美人的人想出来的丑化之词,其实,长得美的人,心肠大多都是好的。” “……” “殿下,您真好看。” “殿下,奴婢再没看过第二个比您还好看的人了。” 小宫女期期艾艾道:“殿下,所以,有、有没有可能,您也是个顶顶的大好人呢?” 魏弃:“……” 怎么到现在还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至夜。 皇后特意派来身边的大宫女兰芝接引,迎魏弃入宴。 女人早早等在朝华宫外,一如既往和善可亲,无半点不耐之意。 连他身后的小宫女也跟着沾光,得了这位兰芝姑姑的几声夸奖,有些受宠若惊。 “丫头好福气,”兰芝拉着小宫女的手,“想来颇得殿下心,老奴瞧着也是,玉雪玲珑……只是瘦了些,日后若是在宫中缺短什么,尽管遣个人来同老奴说声便是,九殿下的事,皇后娘娘一向记挂,便是皇后娘娘不得闲,老奴也一定尽心竭力。” 尽心竭力? ——若非魏弃亲眼见过她买通自己乳母蓝氏时轻鄙的表情,知佛口之下,蛇心毒极,大概也会有几分恍惚。 曾几何时,皇后江氏与自己的母妃,确也曾亲如姐妹; 这位兰芝姑姑,也曾笑容可亲地抱着自己读书认字,用草叶折出活灵活现的草蟋蟀逗自己开心。 可是那又怎样? 该毒杀他母亲的时候,皇后赐来最毒的鸩酒; 能将他踩死在尘土中的机会,她们从不错过,也绝不让他错过。 他身后的小宫女还在四处张望,满脸好奇。 殊不知这一路,去往的注定是一场鸿门宴。 ...... 这夜,御花园悬灯结彩,丝竹之声远远传来。 为贺皇后寿辰,通往御花园的水榭游廊亦装潢一新,雕梁画栋,龙凤衔珠,极尽奢华之能事。沉沉看得目不转睛,一行人行经此处,忽却听“扑通”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声接着一声的: “来人啊——” “来人啊,殿下落水了!” 魏弃脚步一顿,沉沉跟得紧,脑袋差点直接撞到他背上。 兰芝姑姑似乎也有些吃惊,当下快步走向游廊一侧张望,只见园心湖中,水面顷刻间碧波荡漾。 随即又是“扑通”、“扑通”几声,几个会凫水的小太监争先跃入水中,一迭声喊着“殿下”,如蛙叫一般此起彼伏。 沉沉起先被这动静吓到,后来见魏弃不阻拦,便也跟着偷摸挪到回廊边看热闹。 众人此时已七手八脚把那位倒霉“殿下”抬上岸,见他人事不醒,又着急忙慌遣人去喊太医。 其中叫嚷的最尖的声音,听着还有些熟悉—— 诶? “一群废物,还愣着做什么!” 沉沉这时才注意到,身旁的兰芝姑姑竟不知何时也冲到岸边去,一马当先地护住那少年。 脸上是与方才热络客气截然相反的厉色,女人扬声怒斥着:“叫你们看着人,一个个的眼瞎心盲!若是皇后娘娘怪罪下来,拿你们是问!” 一群太监宫女噤若寒蝉,跪在地上连呼姑姑恕罪。 “殿下。” 沉沉见状,忍不住小声问魏弃:“这位落水的是……” 魏弃答:“皇后之子。” 那岂不是十皇子? 沉沉恍然大悟,探头看向不远处,躺在地上衣衫湿透、脸色苍白的少年。 他看着年纪不大,身量亦不高,至多不过十一二岁。 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更像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子……可惜了。 沉沉想起曾听嘴碎的宫人提过,这位十殿下也是宫中一位“奇人”。 他本是皇后所出,无人可置喙的储君人选,却先天不足,行事痴笨,曾在御前闹出过不少笑话。 如今可不是又添了一桩新事么? 游廊四周的达官贵人、皇族女眷都逐渐向此靠拢,沉沉心中暗暗咋舌:放在平日也就罢了,偏要在皇后寿辰这天落水,人可丢大了。 “殿下,”她当即同魏弃耳语,“兰芝姑姑不在,不如我们先……” 话音未落。 她两眼却骤然瞪大,见身边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朝着魏弃背后狠狠一推。 “扑通”一声,待到她反应过来,魏弃已经被这大力推进湖中。 “你……!” 她又惊又怒地看向那行凶之人。 那人却似毫无愧疚之心,英武的面庞紧绷着。 目光坦然而略带审度,一刻不肯放过地紧盯着她。 他身后,是捂着嘴一脸不敢置信的谢婉茹。 沉沉与堂姐对了个眼神。 一下便会过意来,这人便是那日指使堂姐来撺掇她下毒的三皇子,魏骁。 “谢沉沉。” 而他竟开口便叫出了她的名字。 说完,更是伸出手,像是要来拉她。沉沉下意识地一侧身避过。 人群中。 却不知是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了一声,“九殿下也落水了”。 “他不会凫水!”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嘘声四起。 眼见得湖面水波沉沉,始终没有人下水救人。 谢沉沉忽将手中的寿礼塞给奔上前来的堂姐,随即“扑通”一声,也跟着跳进了水里。 ...... 可她情急之下,好像忘了一件事。 谢婉茹焦急的声音在水面回荡:“沉沉,你跳下去干嘛,你——” 就你这个一路下沉的架势。 你、你又会凫水吗? 6. 真心 很显然,谢沉沉不会。 不仅不会,她少时还曾因故溺水,从此成了个实打实的旱鸭子。 全凭求生的欲望在湖里扑腾挣扎,她很快狼狈地呛进去好几口水。 而也是到这时。 大脑彻底放空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啊,我跳进来干嘛? 这位动辄杀人见血、阴晴不定的九皇子若是意外身故,有堂姐那层关系,她八成能光明正大离开朝华宫,她应该开心才对,为什么想也不想就扎进水里?以德报怨……以德报怨也不是这么报的啊? 乱了。 都乱了。 初春的湖水依然冰冷刺骨,逐渐侵入口鼻。 她能感觉得到浑身的力气逐渐被抽离身体,却无力挣扎,连最后一点呼救的声音亦被无情的水波吞没,与她的身体一同不断下沉。 熟悉的窒息感袭来。 谢沉沉知道,自己要死了。 她没死在大伯母的苛待中,没死在魏弃的刀下,却没逃过这片离家千里、春寒料峭的湖水。 她其实有些不甘心。 可转念一想,就算是昏了头,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事,其实怨不得旁人。 只可怜肥肥还在朝华宫等她回去,她想,早知道这样,应该多给它准备些吃的。不知道自己死了,魏弃还愿不愿意留它一命—— 她的眼睛快要闭上。 昏暗不定的视线里,却骤然破开一道雪色的影。 “……!” 那一眼。 似云销雨霁,天光乍明。 谢沉沉看清来人,一双乌亮的眼珠瞬间瞪大,心里说不清是疑惑还是欢喜。 想开口说话,却又接连呛进去几口水,一头乌髻散乱,墨色的长发铺陈水中,密密织织,纠缠不止。 零碎的气泡从两人相贴的唇边溢出。 沉沉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尝试着想躲开,却又被那人皱着眉头、伸手捏住下巴—— 下巴快碎了。 沉沉龇牙咧嘴。 而且,不对啊。 杀气……绝对有杀气! 看着那双近在咫尺、如点墨般漆黑幽深的瞳仁,谢沉沉心头忽然腾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意识到,魏弃救她救得很不甘愿。 可为什么呢? 他和她一样,不想救,不该救,终究还是救了。 那一刻,魏弃的眼底情绪翻涌,盛满了她猜不透、也不敢细想的肃杀之意。 而她谢沉沉。 选择两眼一翻,昏迷不醒。 ...... 御花园中,群臣早已落座,帝后迟迟不至,席间渐有交头接耳之声。 大皇子魏晟的座位亦空着。 而七皇子魏治一路气喘吁吁赶来,甫一落座,便挤眉弄眼向身旁坐着的三哥魏骁使眼色:“三哥,听说了么?” 他是兄弟里最圆润的一个,从脸到身子、活似个肉团子,瞧着颇为喜气,语气里却难掩幸灾乐祸。 魏骁摆弄着手中的白玉盏,问:“什么事?” “雉奴又掉水里了!” 魏治见他有兴趣,顿时献宝一般、低声向自家三哥交代起来自己从回廊水榭“路过”的遭遇:“不过那蠢货做的荒唐事多了去了,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魏弃那小子竟然也掉进去了。” 魏治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什么,忍不住偷笑:“他这几年躲在朝华宫里当缩头乌龟,好不容易出来一次,竟然闹出这种笑话,这也罢了。好笑的是他身边有个宫女,却不知是撞了邪,还是被他那九皇子的名号冲昏了头,见他落水,立刻跳下去救他……结果是个不会水的,到最后,还是魏弃把她给拖上来的。” “哦?” 魏骁道:“他身边的人,竟然还有忠心护主的?”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脸上却并无笑意。 与魏治这个闲散皇子不同,魏骁舅父乃朝中大名鼎鼎的平西王赵莽,他自十五岁后,便被投入军中历练,在军营混久了的人,见惯了生死,身上便多了几分锋芒外露的血气。 养在宫闱中的娇娇儿纵然跋扈,自然难比。 也因此,两人虽一向交好,魏治却是有些怵他这个三哥的。 看出他似乎心情不佳,“肉团子”收了嬉皮笑脸,连声音也跟着低下去。 “三哥,眼下父皇正大发雷霆呢,我方才从前头过来,若非母后解围,险些连我都要挨罚,都怪大哥,竟然给那疯子说话,说是弟不教,兄亦有过……我呸,”魏治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真是无妄之灾、无妄之灾,果然和那疯子扯到一起便没有好事。” “父皇为何发怒?”魏骁问。 “这、我便不清楚了……我急着脱身……”魏治面露心虚。 语毕,一双眼滴溜转,忽注意到自家三哥身边侍候的女婢似乎有些面生,却容色姝丽,此前未曾见过,当下又奉承道:“不过,要我说,魏弃身边那个傻不隆冬的婢子,我远远一看,实在比不过三哥这的一根手指!” 魏治道:“今日他落水,那婢子反倒出了名,连母后方才都说,魏弃宫中无人,既到了年纪,干脆便把那婢子指给他做个侍妾呢——三、三哥?” 魏治的声音抖得急转直下。 魏骁手中的白玉盏被捏碎,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横流。 可他似乎察觉不到痛,只忽地侧身,捏过谢婉茹的下巴仔细端详。 谢婉茹神色微乱,有些抵触地轻轻侧头,又被他大力掰回面前。 表情惊恐,却仍不掩美貌,尤其那纤细光洁的颈,气质出尘,更添几分清丽。 唯独面颊沾了他的血,染上几点突兀的猩红。 她的眼底现出点点泪意。 魏骁放开她,刀锋一般的唇微微轻扯,而后,接过魏治忙不迭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他忽道:“阿治,我要魏弃的命。” * 这夜的寿宴,帝后皆姗姗来迟。 一年一度的皇后寿辰,操办数月,最终却因着两位皇子的先后落水、十皇子高烧不退而匆忙收场。一时间,关于落水事件背后的种种阴谋,在京中传得喧嚣尘上。 沉沉再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她鼻尖却似还残留着呛水时的不适感,忍不住连连咳嗽疏解。 声音惊动了窝在她脚边的小狸奴,雪白的一团,瞬间窜到她面前,围着她、绕着圈的“喵呜”直叫。 肥肥。 是活的肥肥! 见到活蹦乱跳的小狸奴,谢沉沉这才终于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猛地坐起身来。 一摸身上,却发现湿衣早已换下,而今她穿的,是一身料子摸着极好的桃红宫装。 她茫然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找魏弃,可找遍阖宫上下也没找到,反倒是有不速之客前来。 沉沉见了总管太监,下意识要行礼。 老太监却噙着一副阴阳怪气的笑,伸手虚扶了她一下,道:“别、别,折煞洒家了,洒家哪里当得起?今日前来,扰了姑娘的清静,还望姑娘莫怪。” 沉沉一愣。 才发现老太监身后除了小德子,还跟了几个垂眉顺眼、手捧托盘的宫女,从绣着金丝的被面被褥,到刺眼的红衣盖头,再到那寓意分明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喜庆的物什一应俱全。 “姑娘如今不比得从前了,到底是九殿下的枕边人,”老太监道,“皇后娘娘有旨,命我等来收拾一番。” “什么比不得从前?”沉沉听得一头雾水。 “姑娘不知道?” 老太监却一副故作惊讶的语气。 眼神扫过她那遍布青紫痕迹的颈子,又怪笑道:“昨夜姑娘可是一番壮举,如今宫中谁人不知,有个小宫女在御花园跳湖救人,对九皇子一片赤诚。只可惜,姑娘不懂宫里的规矩,这御前失仪,惊动了陛下,本该是要杖责五十,送入浣衣局的。若不是皇后体谅你二人情深意笃,从中好言相劝……” 等等。 沉沉怔愣当场,一时不知是该先惊讶于自己跳个湖就要被送去浣衣局,还是惊讶那句“情深意笃”,嘴逐渐张得能吞下一只鹅蛋。 老太监道:“如今你已是九皇子的妾室,虽说没有名分,皇后宽仁,却还是叫我等特来布置一番,也算给这朝华宫添些喜气。姑娘身份不比从前,不敢劳动您,便请在此间稍候罢。” 妾、妾室? 沉沉的下巴掉在地上,半天没能捡回来。 拉不住一心给皇后做事的老太监,只能趁着众人忙碌,拉过脸黑得像锅底的小德子打听:“到底怎么回事?殿下人呢?” “哟,姑娘可别碰我这腌臜之人,”小德子拍开她的手,“如今是高攀不起了……” “我给你这个数。” 沉沉懒得和他啰嗦,咬牙比了个五:“说不说?我只想知道昨夜我昏迷不醒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一觉睡醒,天都变了? 两人没了做朋友的情面,终究还是得银子出马。 果然,收下钱的小德子,立刻又变了嘴脸。 一番说道下来,唾沫横飞,如天女散花。 谢沉沉的表情从急切,到好奇,到惊得如同被天雷劈过。 脑子里轰隆作响。 她腿一软,险些一屁股摔地上,终于逐渐拼凑出了昨夜她昏迷后的全部经过。 ...... 入夜,待到魏弃从皇后宫中回来,原本终日冷清的朝华宫已然改头换面。 连回廊檐下亦一路挂满红灯笼,谢沉沉趴在他常坐的石桌上,脑袋在臂弯中一坠一坠。 睡眼朦胧间,似乎听到脚步声,她眯缝着半睁开眼。 四目相对。 魏弃看着她身上那件喜庆的桃红宫装:“……” 她瞪大眼睛,看着魏弃身上素白的衫:“……” 眼见得少年面沉若水,凤眼微凝,沉沉暗道不妙,忙站起身来想解释。 结果还没开口,魏弃已然上前,捉鸡仔般将她拎起。 “殿、殿下。” 换作平时,沉沉八成还得挣扎一下。 今天却实在心虚,只鹌鹑似的缩成一团,小声道:“衣服是旁人帮奴婢换的,奴婢想换回平时那件,找了许久没找见,另一件又还晾着……” 她一路解释,魏弃沉默不答,转瞬却已把她拎到主殿。 原本属于他的一方清净地,如今熏着郁烈沉香,四处挂满格格不入的彩绸,连床幔都换成艳红轻纱。 沉沉看得脸红,恨不能现场长出龟壳,好把脑袋缩进龟壳里保命,忍不住一路告饶道:“误会,殿下,都是误会,奴婢真的拦过了,只是没、没拦住。” “等会儿夜深了,奴婢便替您把这些东西拆了扔出去,一准不让守在宫外那群人发现——” 话音未落。 她整个人被魏弃摔在铺着喜被的卧榻之上。 沉沉“哎哟”一声,被榻上洒满的花生桂圆硌着了背,忍不住呼痛。 魏弃却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心,只欺身上前。 膝盖抵住她的腰,手掌掐住她的脸,他一字一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沉沉。” 不是来的第一天就说过了么? 敢情你根本没听啊! 沉沉笑得比哭还难看:“殿下,总之你听奴婢解释,昨晚奴只是一时情急……” “还要怎么解释?”他却径直打断她,“你是谢善的侄女,是谢家人——可恨我竟——” 你竟什么? 沉沉懵了。 又见他分明神志清醒,一双眼却诡异地现出发病前的赤红,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浓烈,一时也顾不上脸颊被他掐痛,道:“我与殿下的事,跟我是谢家的人有什么关系?” 沉沉急中生智:“我、我对殿下一片真心。这与我姓甚名谁、是谁家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7. 喜果 ……真心。 这两个字说出口,莫说魏弃,连沉沉自己都汗颜不已。 恐在他面前露怯,她只能在心底自己给自己鼓气:为了活命——人命比天大,为了活命,骗骗他怎么了? 魏弃仍没有挪开手。 可他一瞬的迟疑已给够她说话的勇气。 沉沉急忙又道:“殿下,奴婢家中伯父,确是忠武将军谢善,就在四个月前,他战死于北疆战场,以身殉国,却反被诬陷贪饷。如今伯母与堂兄尚在狱中,谢家女眷尽数充入掖庭。两个月前,袁公公挑人时,起初看上的是奴婢堂姐。可堂姐不愿。奴婢为了报答伯父,这才以身替她——如此这般,阴差阳错到了殿下身边。” “起初奴婢也曾怨天尤人,如今想来,却许是命运如此。” 沉沉道:“因、因为见殿下的第一眼,奴婢便已对殿下深深爱慕,日渐不可自拔,这才有了之后的许多荒唐事!” 魏弃:“……” 拜托可千万要相信啊! 沉沉心里拼命想阿母、想爹爹、想阿兄,眼角挤出几颗晶莹的泪。 再开口时,说话的语气竟也当真带上哽咽:“但奴婢知道自己身份粗鄙,如今更是罪臣家眷,不敢高攀殿下,一直以来,只能把这份爱慕藏入心底。怎料昨夜,奴婢见殿下落水,顿时方寸大乱,根本来不及考虑周全,又见旁人冷眼,心中既急且气——”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 倒是难得说了句真话:“而奴婢所做的一切在殿下看来愚不可及之事……归根结底,亦只是为殿下不值。” 不值……? 是啊。 不值。 你是尊贵的殿下也好,是叫我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疯子也罢。 谢沉沉想。 魏弃,在你落水那一刻,我想不明白,为何我看遍长廊内外,灯火通明,他们这样盼着另一个人平安无事,却眼睁睁看着你落入同样狼狈的处境而无动于衷? 话也许有真有假,可那一刻,种种复杂心情汇到一处,的确只“不值”二字可以概括。 在她心里,魏弃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一文不值。 她没有说谎。 魏弃看她的眼神,亦从盛怒之下的怀疑、憎恶,到审度,最后渐渐地,漫出星星点点的疑惑来。 他犹豫了! 谢沉沉鲜少直视他,此刻却不闪不避地直迎上去,一脸坦然道:“奴婢不愿让旁人看殿下的笑话,所以跳了下去。情急之下,没有考虑自己的生死,没有考虑这一跳的后果,更没想到,会令殿下陷于这般境地,也把自己变成了个笑话……但无论如何,如今殿下平安无事,奴婢便不悔。” “殿下今日弃我也好,杀我也罢,奴婢只知自己对殿下之心始终如此。” 沉沉深呼吸,用无比坚定的语气,抑扬顿挫道:“奴婢,深慕殿下,死亦不悔。” ……才怪咧! 见色起意是真的,但如果真的有选择,她早就离开他躲得远远的! 死亦不悔,意思不是死都不后悔,而是你最好别杀我,别给我死的机会。 沉沉将这一大段深情自白背完,心脏如擂鼓一般“咚咚”狂跳。 心想得亏魏弃没回来的这几个时辰,她已经苦思冥想出这破釜沉舟的招数,又在心里编排了成千上万种被他兴师问罪的可能,如今,不过是把几多种腹稿组合在一起、最后绘声绘色地背一遍罢了。 要不然。 看着魏弃这张看起来像——即将发病、马上就能手刃她于掌下的脸,她还真说不出来。 可……魏弃,他会相信吗? ...... 少女满面潮红,泪光盈盈。 宁肯在他面前决然赴死,亦要拼死说出这番掏心掏肺的……情话——这样的事对魏弃来说太陌生。 以至于他第一次在清醒时,迟疑着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他见过攀龙附凤不择手段的女人,可她们会被他发病时生杀勿论的样子吓走。 他也见过表面忠心背后捅刀的人,可他们也绝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他的信任。 这个女人……很奇怪。 可昨夜自己明明可以独自脱身,却在最后一刻犹豫,掉头将她抱出水面—— 这样的自己也很奇怪。 明知谢善是赵莽的亲信,整个谢家便都是昭妃的人,是魏骁的走狗。 明知昨夜魏骁突然出手,紧接着这宫女便跳湖救他,再之后的一切,每一步都像是算计好一般天衣无缝——他不可能不怀疑她。可盛怒之下,他竟然犹豫了。 这犹豫令他背后生寒。 他想不明白,逐渐出神,一时杀意毕露,一时却又莫名想起那日廊下不经意的一瞥,身体某处不知何故热起来,无可名状的欲望在体内四处乱窜。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突然开口问:“殿中香炉,谁动过?” 身下的小宫女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 他若有所思,又道:“你方才说,你心悦于我。” “你动过那香?” 他的病从娘胎里带来,天生戾气难抑,从症状初见端倪时,便开始用这味安神香压制。味道变了,他本该第一时间察觉,今日却疏忽大意至此。 而令他心乱的罪魁祸首,此刻就在眼前。 从她来到这里开始,自己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若不除之,必成大患。 心头杀念陡生。 他伸手,意味深长地摩挲着她玉颈上青紫交加的痕迹。 昨夜,就是这落水后现出的淤痕,令皇后抓住把柄。名为宽仁,实则在御前暗讽他避世朝华宫中,与宫女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他的病,又一次成了雉奴的遮羞布。 而现如今,他只需捏住这截细颈,把它掐断在手中—— “殿、殿下?” 他已下定决心动手。 听见她陡然开口、怯软的声音,身体却猛地震颤,某处有如蚁咬。 紧闭牙关,仍掩不住那从喉口溢出的、难耐的轻哼,末了,竟不受控制地软倒—— 于是,又一次,他落入她手足无措的怀抱。 * 魏弃不提还好,突然问起有谁动过香炉,谢沉沉猛地发觉,今日殿中的香味似乎确有些刺鼻。 她头先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心中那根弦死绷着,还不觉明显。这时终于感觉不对。 不仅头脑昏沉,身体发热,连脸上也泛起奇异的红潮。 说不清是痒还是痛、那感觉却细细密密,从四肢百骸钻出,连呼吸里似都带着粘腻的香味——唯有魏弃碰到的地方,竟有些舒服的清凉。 跟大夏天里抱了块冰似的。 她嘤咛一声,下意识向他贴近。 可等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尤其是魏弃的手一瞬间从脸颊挪到她的脖子,她又猛地回过神来:这熟悉的姿势,这熟悉的、在她身上虎视眈眈的要掐死她的疯子…… 谢沉沉欲哭无泪,当下僵得一动不敢动。 怎料,方才还杀气腾腾的少年,却突然一头倒下来,把她压了个严严实实。 “殿、殿下?” 你、你怎么还突然投怀送抱啊? 沉沉懵了。 殿中烛光熹微,红帐旖旎。 洒满喜果的卧榻之上,一粉一白,两道身影几乎没有缝隙地贴合。 他的脸侧靠在她颈边,似乎颇难受地喘息着,呼吸洒在她胸前,带起一阵惊颤的、细细密密的小疙瘩。 沉沉只不过尝试着挣扎了下,魏弃的手指立刻紧扣住她的腰。 她眉头紧皱,身上一时冷一时热,不知为何,也跟着轻喘不止,又无所解。 只得低声求饶,又断断续续道:“殿下,奴婢……可否容奴婢起来回话?” 要杀要剐等会儿再说好不好? 身体的舒服不会作假,可心里的恐惧更是真的。 沉沉脑子里一团浆糊。 忽然间,又想起来今日老太监非要塞给自己的那几本册子,说是叫她“好好领悟,伺候好殿下”,里头的男女,似乎也有这般姿势。 她当时翻开看了一眼,便吓得把那书扔去压箱底,没想到,这才几个时辰,魏弃就要身体力行给她教会了! 沉沉心乱如麻,急得快哭,两眼这时倒是真的泪盈盈了,只一个劲胡诌道:“殿下,奴婢突然想起肥肥还没喂……奴婢、奴婢突然身体发热,恐是病了,望殿下高抬贵手、不对,殿下宽宏大量……” 她后头的话还没说完。 一瞬间,脸色却突然变得十分之诡异,而后,颤颤巍巍地低下头去。 发现魏弃捉着自己的手搁在哪里,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恨不能当场给这位九殿下磕一个。 结果才刚哭丧着脸抬起头,却发现魏弃的脸—— 魏弃的脸更不对劲啊?? 沉沉吓傻了。 她从没看过他这样的表情。 一张素无笑意、清冷出尘的脸,红潮一路从脸颊蔓到耳根,妍丽如飞霞流光,叫人不敢逼视。 他浑身滚烫,入目所见,竟有点点血红如梅,从他面庞以下的皮肤绽开。 连手臂上、不对,手指上都是。 沉沉从未见过这种“奇观”,吓得一动不敢动。 结结巴巴了半天,也只挤出几个混乱的字眼:“殿下,你、你怎么了,你……我我……” 我给你叫太医还不行吗? 沉沉把手撤开,推他的肩膀,没推动,反而又被抓住手。 她不知所措,抗拒着往回收,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还在对眼前人情深似海,这般反应似乎有露馅的风险,不由又僵住。 果然。 “你说你,爱慕甚深,虽死不悔,”魏弃的声音带着异样的沙哑,“如今要你死了么?” 他说着,随手捻起床上一颗喜果。 手上用力,那喜果竟瞬间飞掷出,携风而去。 殿中烛火尽灭。 魏弃掀开喜被,沉沉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便听床上红枣莲子簌簌而落,如珠碎玉盘,而他抱着她滚进里侧,脸埋在她颈边,压抑而难耐地吐息。沉沉汗湿了鬓发,那只手被控着,知道挣脱不开,她只能举起另一只手、借长袖蒙住眼睛。 罢了……随他去。 身体在不由自主往下沉沦,她心里却颇深沉地想。 人在宫中,身不由己。 自己被皇后“赏”给魏弃作妾,如今,是生是死,更是只在他一念之间,只要能活下去,这算什么?阿兄以前还给自己讲过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呢。 为了活下去,给魏弃摸摸,就当、就当吃他豆腐……好像也,不算丢人…… 只是谁来告诉她,这样、这样会不会,有喜啊? 想到自己日后生下一个魏弃一般阴恻恻的孩子,阴恻恻地叫自己“娘”,沉沉忽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手中滚烫而粘腻。黑暗中,似乎有人凑过来,舔了一口她的颈。 ...... 深夜。 谢沉沉从大汗淋漓中惊醒。 睁开眼,盯着头顶艳色的帷帐看了好一会儿,一时间,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涌上心头。 可惜,某些并不想回忆得太清楚的记忆并没有放过她。 于是她忽然回过神来。 哆嗦着、迟疑着、微微转过头,一双杏眼,在看清自己的“枕边人”时蓦地瞪圆: 可被她用悚然目光注视着的少年似乎毫无察觉。 一头墨色缎子似的长发铺陈枕边,他便是睡着,仍如初见时般惊为天人。 离得近了,她甚至能看清他皮肤泛着瓷白如玉的光泽,似月光亦为他镀了一层荧辉——在为他塑一身好皮囊这件事上,老天的偏爱似乎一向这般有恃无恐。 他就这样睡在她身边,神态是他醒着时从未有过的温柔。 沉沉看了一眼,别过脸去,专心致志掰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 掰着掰着。 没忍住,偷看了一眼。 没掰开,又看一眼。 等到她终于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整理好身上乱得不成样子的衣裙,一路直奔小厨房,魏弃已经被她用眼神问候了无数个来回。 只是,她从始至终没敢回头,自然也没有发现: 在她转身的一刹,原本“睡意正浓”的枕边人,竟也静静睁开了眼。 被情/欲熏红的赤色早已褪去,少年清亮的瞳仁深处,只剩浓墨一般、凄冷的黑。 8. 清静经 沉沉不敢弄出太大动静,飞快烧好一盆热水便端回房间,除了下裙,拿布巾沾湿,仔细地擦拭了腿间,又用热水反反复复清洗了好几遍手指。 那表情之庄重,与其说是洗手,不如说更像是在—— 驱邪。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嘴里甚至念念有词,她低声喃喃道,“罪过罪过,罪过罪过。菩萨,我、我还小,我不能生孩子,我千万一定不能生孩子,尤其不能生魏……殿下的孩子,菩萨保佑……” 若只是阴差阳错做了妾,命运如此,总还有盼着放妾的那天; 可若是有了孩子——她自己还是念娘的孩子,如何能做另一个孩子的娘亲? 思及此。 唯恐自己不够虔诚,沉沉洗完手,又“扑通”一声面东而跪。 双手合十,心底说了无数个“菩萨保佑”,她方才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 与她“同榻而卧”的小狸奴却被这动静吵醒,从她床边悄摸探出头。 “……肥肥!” 沉沉对这相依为命的小狸奴很是爱怜,当下坐近床,把它抱入怀中。 摸了好一会儿,忽然却又悲从中来,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殿下一觉睡醒,还生不生气,能不能保下我这条小命。” 小狸奴“喵”了一声,蹭了蹭她的手臂。 沉沉又说:“罢了,若是我不在了,你千万要乖,不要凑到殿下跟前惹他生气。” “惹怒了他,你的小命就没了!” “还好他平时也不怎么出来的,你别去前院,要是渴了饿了,就去厨房偷吃,他发现不了,只要你别被逮住、触了他的霉头……” 她絮絮叨叨,同并不能听懂她在说什么的小狸奴交代了许多。 直至困意袭来,脑袋冷不丁一沾枕头,眼皮便开始打架。 她原本已做好了一夜无眠的准备,最后却还是没扛住,和衣睡去。 小狸奴亦在她脚边找了个暖和的位置窝好。 怎料才刚闭上眼睛,尖耳朵倏然竖起。紧接着,它一身毛便瑟瑟发抖着炸开,金蓝异瞳直盯着床边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人,尾巴不安地四下摆动,冲那人呲出冒尖的兽齿。 魏弃瞥了它一眼。 它打了个抖,瞬间又蔫巴地缩回去,眼见无处可逃,甚至想往小主人裙底下钻——结果便是被人直接揪着后脖颈皮拎起来。 魏弃盯着眼前这只明显敦实了不少的畜生,又看了一眼床上、做着梦仍眉头紧皱的谢沉沉,想起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她如老母亲一般抱着它、说的那些种种不放心的话。 倒是比跟自己说话时啰嗦多了。 真心…… 他心中冷笑一声,她对自己的真心,有没有对这只畜生多? 果然什么痴心不悔,情深似海都是谎言,她哭也好,求也罢,都不过是想活命的权宜之计——她和那些被他的病吓走的宫女并无两样,甚至更居心险恶,步步为营。 可笑。 她不愿生他的孩子,难道他就愿意她做自己的妻子么? 魏弃盯着床上蜷缩成一团睡去的小宫女。 长发铺陈,她的身体随呼吸而轻轻起伏。 这个女人,身上本就迷雾重重,遑论眼下她已知道了自己身体的隐疾,知道了那病更恶毒下流的一面——除了他自己,这本该是世上再无人知晓的秘辛,如今却袒露于她眼前。 他岂能再留她? 魏弃的手落在她颈间。 只需稍一用力,这脆弱的颈子便会在他手下折成两半……她倒也不会痛苦。 看在今夜的情面上,这次他会干净利落一些。 “殿下,”床上人却忽的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嘴里咕咕哝哝道,“你、你身上,开花了……让我摸两下,不对,一下、一下就好,我轻轻的……” 魏弃:“……” 他的眉头不着痕迹地抽动了下。 表情颇为微妙。 “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的……” 某人却浑然不觉危险将近。 在梦里卸下防备,她只搂着被子,诚实地大流口水:“快过来,你摸我了,我也摸你……公平点……” 魏弃:“……” 简直荒唐! * 许是美梦缠绵,谢沉沉这一觉,睡得迟迟不愿醒。 等到她迷迷瞪瞪睁开眼睛,早已日上三竿。沉沉顿时心头一凛,一骨碌爬起身来。 昨夜种种涌入脑海。 她来不及庆幸自己又多活一日,已经开始忧心等会儿见到魏弃时,该怎么继续胡诌才好。一边苦思冥想,一边梳洗打扮,她很快换回了平日里穿惯那件浅绿宫装。 待到临出门前,觉得这一觉睡得脸色太好,她甚至往脸上补了些妆粉。直到确认自己面白若纸,半点血色也无,这才心事重重地走下回廊。 前院。 魏弃这日依旧坐在老位置,墨发素服。 无须精心打扮,依旧美得——雌雄难辨,沉沉以为自己早已看惯了他这张脸,不知为何,这日却还是晃了下神,心神荡漾,回过神来,连忙拍拍脸颊清醒。 见他没有抱着他的木疙瘩,反而坐在石桌旁,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自己的手发呆,她心中忍不住猜测:这到底是心情好还是不好? 再一看,那石桌上,甚至还摆着昨夜太监们布置的、未及撤下的喜果。 沉沉一看见那堆莲子花生就头疼。 脑子里回荡着昨夜喜果滚落在地的声音,她一步三挪,足足花了平时几倍的时间,方才“丑媳妇见公婆”似的羞答答挪到魏弃跟前。 “殿下。”她福了福身子,行礼。 魏弃眼神都没给她一个,继续盯着自己的手出神。 沉沉想了想。 在心底给自己打了好一阵的气,却到底是鼓足勇气、又一脸狗腿地凑上前去,喊了一声:“殿下。” 不等他抬头,她开始背自己一路过来时在心底打好的腹稿:“奴婢昨夜本已抱好赴死之心,殿下却仁慈,留奴婢一命,如今、如今奴婢也是殿下的人了……” 她脸红得要滴血。 却还是强忍着,咬牙继续往下说:“但奴婢知道自己身份低微,绝不敢肖想殿下,昨夜只是意外。若殿下准予,奴婢日后、日后还照旧服侍殿下,只求殿下留奴婢一命,奴婢定结草衔环以报……” “你搬去主殿。”魏弃突然说。 “报殿下大恩……啊?” 沉沉被他打断,立刻结巴了:“啊?我、奴婢搬过去?” 她人傻了:“搬搬搬、搬去主殿?” 魏弃抬眼,挑眉,道:“你不乐意?” 当然不乐意! “怎会!”沉沉笑得比哭还难看,“奴婢能靠近殿下,心中开心还来不及,只是奴婢身份低微,绝不敢肖想殿……” 魏弃看她的眼神非常直白:你不敢? 沉沉心里一惊,心说他怎么这幅表情,按道理来说,自己应该藏得很好才对,便是昨夜……也没有太过火,一直忍着。他怎么这幅表情?难道真的把自己的话全听进去、当真了? 魏弃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 “奴、奴婢……”沉沉舌头像是打了结,半天“奴婢”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以退为进,“妾、妾身……” 沉沉把心一横:“妾身如今技艺不精,不敢贴身服侍殿下,怕怠慢殿下,昨夜殿下便累着了,妾身惶恐不已,袁公公昨夜给了妾身几本册子,妾身还需仔细研习……” 魏弃面无表情地捏碎了一颗花生。 意思很明显:蹬鼻子上脸是不是? 沉沉与他相处日久,已经摸清楚了他的脾气,当下知道自己的借口全行不通。 凡他所下决心决定之事,又岂是几个蹩脚的借口能撼动的? 于是她立刻发挥能屈能伸的狗腿子本性,道:“但妾身心悦殿下,能与殿下同榻而眠,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是开心的……”你最好什么都不做。 魏弃看着她瞬息万变的表情,冷冷道:“我说了要跟你同榻而眠吗?” 原来不用睡一起? 不用生孩子? 谢沉沉心中大喜,脸上装得一脸痛惜:“这、这……是妾身痴心妄想了。” 她说得尽可能真挚,却不知这话哪个字触了霉头,魏弃霍地起身,拂袖而去。 沉沉在他身后,一脸莫名其妙地目送他走进主殿。 好在她倒也心大,到这时候,仍不忘在心底安慰自己:无论魏弃又发什么疯,如今自己总归是保下一命。便又一路小跑回了房,打包了几件衣裳和平日里要用的脂粉。 可见着窝在床上的小狸奴,却又犯了难。 ...... “殿、殿下。” 很快,背上背着小包袱,一手抱着小狸奴,一手抱着被褥的谢沉沉,就这么站在了魏弃跟前。 魏弃坐在书案前,搁下手中书册,森然抬眼看她。 “我让你搬,”他说,“你就是这么搬的?” 若非皇后施压,连那作威作福的老东西都不敢轻易踏入的地方,她竟敢把这畜生也给拎来! 沉沉头快要缩进领子里,鹌鹑似的点头:“嗯、嗯……” “嗯?”少年尾音上挑,隐含薄怒。 “殿下有所不知!” 沉沉立刻开口挽救:“此乃殿下予妾身之物,妾身莫不敢忘。妾身平日里思念殿下,便睹此物思人,想来妾身与殿下的缘分,亦与之密不可分,是为吉物……” “眼下你可以日夜看到我了。” 魏弃阴恻恻道:“吉物成其使命,可寿终正寝。” 寿终正寝? “不不不不……”沉沉吓得连忙摆手。 无可奈何,终于说了实话:“殿下,其实,其实是妾身习惯了与肥肥作伴,而且,它还太小,又金贵,没人照顾,我怕它活不了,我、我见了它,便想起我家中还有一位小堂弟,他与我感情颇深……” 魏弃盯着她。 盯了许久,倏地凤眼轻敛,却是又重新拿起那本书册。 “你要留就留着,他若敢抓坏一物,我便断它一爪。”魏弃道。 这、这便算是答应了吧? 沉沉一时不知该哭该笑,只得喏喏应下,忍不住颇心疼地看着自家肥肥的小肉爪子。 却听魏弃又淡淡开口道:“还有,以后不用自称妾身。” “……?” 不自称妾身,自称什么? 奴婢吗? 沉沉试探道:“奴婢……” “也不用自称奴——” 魏弃捻起书页的指尖一顿,似乎迟疑了下,终是道:“随你。” 沉沉瞥了一眼,发现他在看的书,叫《清静经》。 ...... 可她不知道,《清静经》里其实还夹着另一本书,正是昨日老太监交给她的那堆册子里的其中一册。 沉沉在殿中进进出出,铺床洒扫,魏弃就坐在书案前看了一下午,连晚膳都没用。 过去两人分开住,各自吃各自的,沉沉可以心安理得的吃,如今他不吃,她却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大快朵颐,只好也强忍着。 到临睡前,两个人加一只小狸奴,唯一吃饱了的,愣是只有用四只脚走路的那个。 沉沉决定用睡意来冲走腹中空空的空虚。 魏弃一躺到床上,她立刻也有样学样地缩进自己精心铺好的地铺被窝里。 虽然不理解魏弃为什么突然把自己拎来这打地铺,好在她随遇而安——连莫名其妙给人作妾她都接受了,还接受不了打个地铺? 只要魏弃不发病,不让她生孩子,她现在已经对一切宽容随和,甚至充满希望。 果然活下去就有希望啊! 沉沉两眼一闭,睡去之前,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下一秒,便直坠入有红烧肉、糖醋鱼、大蹄髈的梦乡里。 “……” 殿中静得只剩下和缓的呼吸声。 又过半个时辰,魏弃突然坐起身来。可怜才刚打了个盹的肥肥被他起身的动静吓到,又一次魂飞魄散,钻进沉沉被子里瑟瑟发抖。 只不过这次魏弃没有拎它。 少年眉头紧皱,看着地上睡得比尸体还笔挺安详的小宫女: 难道他想错了? 昨夜她真的全然不知香炉被人动了手脚? 她不是皇后或昭妃一派的人,又或是,她还打算按兵不动,静候良机? 倒是比他想象的要心思深沉许多。 魏弃心中冷笑,躺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 沉沉睡得正香,在梦里啃鸡腿啃得满嘴流油,忽然脑袋一痛,似乎被什么东西砸到,当下“哎哟”一声,捂着脑门坐起身来。 下意识环顾四周,却见魏弃不知何时竟也醒了,此刻正坐在床边,双眼如潭,紧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她一瞬噤若寒蝉。 又几乎条件反射般、赔了个笑脸:“殿、殿下。奴婢方才做了个噩梦……”在梦里被砸醒了! 魏弃沉默不答。 却也不放过她。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心怀鬼胎,沉默片刻。 魏弃忽道:“上来。” ...... 这夜,最终毫无意外地以沉沉飞奔去小厨房烧水结束。 她一走,不再装睡的魏弃睁开眼睛,忽又捻起床榻边、一颗未被收去的莲子。 莲子。 怜子。 他看了一会儿,却赌气一般,猛地把那莲子掷出窗外。 谁要和她生孩子! 9. 帐中香 数日后,谢沉沉顶着眼下两道明晃晃的乌青,前去拜访朝华宫的管事太监袁舜。 领走每月月钱之余,她却又格外多留了半个时辰,就殿中焚香一事向其虚心请教,仔细辨别了些香丸香饼的模样及用途。 袁舜年已近五十,长袖善舞,欺上瞒下,在朝华宫作威作福多年,一贯爱拿鼻孔看人。 就连那日来朝华宫布置打点,对她也是明里暗里的夹枪带棒。不知为何,这日却意外地殷勤。 待她提出要走,老太监甚至又飞快给身后的小德子使了个眼色。 小德子会意,很快从屋后捧出一精巧香盒。 “此物名为帐中香,听闻宁神助眠,颇有奇效。”袁舜道。 说话间,伸手把那香盒推到谢沉沉面前,他那面白无须的脸上竟还挤出一点久违的和善笑容:“方才姑娘说,殿下近日常夜不能寝,心气不顺,依洒家看,不如试试以此香调解。” 沉沉一愣。 说来难以启齿,但她今日前来,实在只因最近魏弃跟着了魔似的,天天变着花样地折腾到半夜,她委实有些受不住。 昨夜又是如旧,但她半梦半醒间,却忽然想起这荒唐事的“始发之夜”,魏弃的那句,“是谁动过殿中香炉”。 左思右想,她猛的惊醒,心想如今这般局面,理应和那香脱不了干系。 又因那日只有老太监袁舜带人进殿布置,个中嫌疑,便自然落到了他头上。 她此来,特意向袁舜问起焚香一事,既是真心想了解一二、以备后患,二来,也略有一点隔山打牛的提醒之意。 可,提醒归提醒,她哪敢真的往魏弃身边带东西? 谁知道会不会又是什么下作玩意儿? 自己和这位疯子殿下的关系,最近难得有所缓和,她可不想再给自己扣上一口大锅。 思及此,沉沉颔首一笑,立刻委婉推拒道:“公公好意,奴婢代殿下心领了。” 她说:“但殿下一向不喜殿中诸事改动,便是我,也是插不进手的,不过是闻得多了,有些好奇罢了。” 袁舜闻言,摆摆手,倒也不强求:“姑娘言重了。” 如今她没有名分,却是皇后御口亲点的皇子妾室,称一句姑娘,倒算周到妥帖。 沉沉略微福身,全了礼数,转身离去。 袁舜没有相送。 倒是一直随侍在他身旁的小德子,见她走得远了,忽的轻嗤出声:“还真以为自己野鸡变凤凰,飞上枝头了?给脸不要脸!” 话落,一转身,看向自个儿师父,这气红了眼的小太监又恨恨道:“这可是皇后娘娘赐下的好东西,师父你舍得给她,她竟这般轻慢!” 袁舜端起手边茶盏,低头轻抿一口,不语。 许久,却突然问了一声:“这妮子在九皇子身边,呆了多久了?” “三个月。”小德子闷闷回答。 “竟也有三个月了……” 袁舜脸上若有所思,喃喃道:“三个月了,竟还活着。” 上一个能在朝华宫待上三个月的人长什么模样,他都快要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宫女心眼子多,一来便跪下磕头表了态,不愿听他的话,也不愿为皇后做事。 他起初还以为女人心善,后来才知道,这宫女竟已早早打定主意,一门心思只想爬上九皇子的床。 一开始,她的心思藏得好,在九皇子身边服侍,任劳任怨,倒也真的相安无事。 九皇子发过两回病,为了不伤她,甚至把自己关在殿中,每每一夜过去,满头是血,其状如狂。 宫女感恩戴德,泪流不止,发誓对他一生效忠。 可后来。 也是这发誓一生效忠的宫女,在九皇子日日须用的安神香中,下了一味药性极大的□□粉。 彼年九皇子不过十岁,那宫女已二十有五。 她等不及,因为再不攀上高枝,她便要被放出宫去—— 那一夜,大雨滂沱。 袁舜却是被一道凄厉至极、几乎穿透雨幕的叫声惊醒的。 彼时他还住在朝华宫中,闻声,顿时心感不妙,提上灯笼快步奔向主殿。 夜浓似墨。 他踏进殿门,忽觉鞋底濡湿得厉害,悚然回望,才发现自己一路行来,竟留下一排血红脚印。 血迹从殿门前一直蜿蜒到此,就在他几步开外,横躺着一赤/身的女子。 她的咽喉处被划开一道血口。 血流满地,每一呼吸,喉咙里便“嗬嗬”作响。 可她的双眼依旧大睁,目光怨毒而诡异,落在面前那少年身上。 “殿……下,妾身……”她说,“殿下,为何……为何不愿……” 少年沉默不答。 却居高临下,以冷静到几乎冷酷的眼神,审视着她濒死时的丑态。 可忽然,女人的目光又变得温柔。 几乎喃喃一般,她轻声呜咽道:“殿下……妾爱慕……殿下……” 10. 爱慕 爱慕。 她将这两个字说得何其缱绻。 少年表情微滞,微微歪头,似在思索。 可也就是这一瞬的迟疑。 女人竟用尽最后力气暴起、挣扎着抓过少年的手,带领着他、几乎急切地摸向自己赤/裸的身躯,眼中现出痴迷的光彩—— 她的唇齿颤抖。 一声“殿下”还在舌尖碾磨,却忽见寒芒轻闪,刀落如钩。 那把小巧玲珑的刻刀,毫不留情地沿着她的伤口上挑。 那一夜。 从最初刺耳的惨叫声,到最后落针可闻的死寂。 十岁的魏弃,如处理家禽一般,活生生从那宫女身上剥下了一整块人/皮。 而目睹全程的袁舜痴坐在地,回过神,腿间已是一片湿意。 多年后,他再回忆起那夜。 亦只记得血淋淋的人皮被随手弃置在自己面前,自己惊恐地不断膝行后退。 两眼褪去赤意、俨然已恢复如常的魏弃,低头擦干净手,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脏,拿去喂狗。” ...... 袁舜便是在此之后,连夜搬出了朝华宫。 而如今,又有一个小妮子,在朝华宫里呆了足足三个月。 甚至于,出了那香的事过后—— 袁舜的眼神落在眼前这盒“帐中香”,停顿良久。 那位殿下竟还留着她。 她竟然,还能活着出现在自己眼前。 “别再肖想那妮子了,”袁舜冷不丁道,“九殿下待她不一般。” 小德子正怒不可遏,陡然被自己师父揭穿了心事,脸皮不由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没肖想,师父,何况她也不过是个宫女,而我、我毕竟是您老人家的徒弟……” “怎么,洒家的徒弟,就能肖想九皇子的枕边人了?” 袁舜猛地打断他,皱眉道:“洒家当你是儿子,奉劝你不要惹祸上身,你若是不听,洒家便当没你这个儿子便是了。” 话落,小德子顿时脸色大变,吓得磕头告饶。 袁舜看着他那可怜样,拂尘一点,虚托他起了身。 “起来吧,你只记住,”老太监提点起自己这不争气的徒儿,“做主子的,就是打落牙齿滚入泥,毕竟是主子。更何况,咱们这位主子,昔日离东宫之位,也不过只差那一步……” 袁舜目光幽幽,望向杯中茶汤。 曾几何时。 宫中人人皆知,九皇子出生那日,天降异象,神鸟绕梁,盘桓不去。 九皇子更是生来聪颖,一岁识字,三岁成诗。 四岁开始习武,又现天生神力,四岁小儿,竟可“开千石弓”,民间传言纷纷,直道此乃神子降世,众臣更是群举之为太子、入主东宫——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年。 十皇子出生了。 “可惜啊,”袁舜道,“可惜,他母妃是个空有皮囊的蠢货,被人玩弄于股掌间而不察。他这才落入如今这般境地……但你可知,直到如今,外头还有多少人盯着他,唯恐他哪日又入了陛下的眼,东山再起?” 小德子毕竟年纪小,资历浅,许多宫中旧事都闻所未闻。 陡然知晓这等秘辛,当下听得冷汗涔涔,汗毛竖起。 袁舜道:“今日他蛰伏,四面尚且虎视眈眈;你想,来日他若乘风起……又待如何?” 他袁舜向来是个墙头草,两边倒,明里暗里的坏事的确干了不少。 可即便如此,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人,可以一肚子坏水,可以做宫中两虎相斗的爪牙,却绝不能真做了魏弃的眼中钉,否则……哪日横死宫中,往何处诉苦去? 小德子听罢,似哭似笑,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 袁舜看在眼里。 毕竟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徒儿,年纪大了,却难免有些恻隐之心。 “罢了。” 是以,这老太监略一咂磨,忽又道:“眼下不行。但若是哪日他玩腻了,师父再给你想法子弄过来便是。” “弄死之前,也给咱们爷俩开个荤。” * 而浑然不察自己已成了大小太监眼中“下酒菜”的谢沉沉,前脚刚从袁舜那离开,后脚脚步一拐,又去了趟御膳房。 原因亦无他。 领了月钱,她手里总算宽裕些。 惦记着肥肥上次喝羊奶时餍足的模样,她便再跑来找那嬷嬷,讨价还价了好半天,总算买来一碗,放在提盒里小心盛着。 正准备要走。 突然想起件事,沉沉表情一僵,脖子跟睡落枕了似的、却又扭扭捏捏回头,问那正咬着银子乐开花的嬷嬷:“那个、陈嬷嬷,我还想买点……有没有什么,下火的……” 11. 甜汤 宫中宫规森严,言行举止,皆有规矩所限。 可恁多宫女太监,总也有嘴馋的、想打打牙祭,便少不了生出些私下买卖。 年纪大的、有些人脉,如眼前这位陈嬷嬷,便是宫里说得上话的一位,常往宫外走动。 要买什么稀奇物什、或卖几件主子赏下的玩意儿,多半都得求到她跟前来。 沉沉解释道:“也不用太厉害,就是让人,心情平静,不那么、躁动的……” “下火?” 陈嬷嬷闻言,却狐疑地睨了她一眼:“你要这物什有何用?” 那眼神,倒像是怀疑她在这宫中做什么秽/乱不堪之事了。 沉沉到底脸皮薄,被这么一看,心下发慌,只得硬着头皮张口胡诌:“嬷嬷见笑,可叹奴婢命苦,便就直说了……” “一切只因奴婢伺候了位阴晴不定的主子,平日里、平日里对我动辄非打即骂。” 她边说,边回忆着堂姐美人落泪的模样,也学着以衣袖轻拭眼角,表情泫然欲泣:“奴婢便想着,做些下火的给主子调理,却不敢问旁人,怕消息传到主子耳边、惹恼了他,也只能问到嬷嬷这了。” 听她这么一说,嬷嬷果真流露出几分同情之色。 只请她稍候片刻,自己快步掉头、回了御膳房。 过了好一会儿。 嬷嬷手里攥着只白瓷药瓶,去而复返。 “此乃清气散,”陈嬷嬷向她介绍道,“是我在宫外一药商处购得,药性倒也温和,服用过后,只会叫人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却不伤及根本。每有烦闷头疼、寝食难安之时,我便服一丸,则次日心情舒畅,烦恼全无。” “只会想睡觉么?”沉沉有些不放心,反复同她确认,“不会伤身么?” “自然不会!”陈嬷嬷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我自个儿都吃,你还不放心?罢了,正好我这几日也心气不顺……” 说着,她便又从屋后端出一碗水,把那药丸扔进水中溶了,随后,利落地将那药一饮而尽。 沉沉见状,再不疑有他,爽快地买下剩下的药丸。 ...... 这日中午,沉沉照旧在小厨房忙忙碌碌,小狸奴肥肥也没闲着,蜷缩在墙角舔碗。 喝完了一整碗羊奶还不够,又仔仔细细地把碗边都给舔了一遍,它这才惬意地“喵呜”一声,溜出厨房,在廊下寻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好位置,早早地睡起了午觉。 而魏弃走路一向无声,这次,竟连听力机敏的狸奴亦没被惊动。 待到沉沉冷不丁一回头,见他又神出鬼没出现在身后,抱着手臂,不知看了她多久——若非她早已习惯了这厮的不按常理出牌,险些又砸了手里的碗。 就在前几天,刚因为同样的事砸碎过两个。 “殿下,”沉沉皱皱鼻子,想了下他这时出现、还能有什么理由,立刻侧身给他让出位置,“要煮面吗?” 魏弃不答。 只看向她手里捧着那碗刚洗干净的红枣莲子,问:“洗来干什么?” “煮汤。” 反正你又不喝。 沉沉心中腹诽,嘴上却甜:“那日袁公公他们送来许多,奴婢想着,不吃便浪费了,煮点甜汤喝也是好的,若是殿下不嫌弃……” 魏弃“哦”了一声,说:“不喝。” 意思就是嫌弃了。 他甚至还先“哦”一声表示知道了,再表示嫌弃! 沉沉郁闷地一撇嘴,把碗中的红枣莲子下入专煮甜汤的瓦罐里,便扭头蹲到一边择菜,将做饭的位置留给魏弃。 而魏弃下厨,自然是照旧的一锅清汤寡水。 只不过这次,还没等把面盛出锅,他忽然又走到她跟前,问:“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她手里的菜。 沉沉耐心回答:“荠菜。奴婢中午想煮个芥菜豆腐汤。” 又是汤。 魏弃微微蹙眉,垂眼看她那蹲下身也只一团、身无三两肉的小身板,心想,难怪她瘦。 嘴上说的却是:“我缺短你了?” “啊?”沉沉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他。 魏弃道:“各宫每月有份例,我不喜荤腥。那些鸡鸭鱼肉,不吃难道就不浪费?” 谢沉沉:“……” 换了旁人,八成已受不了他的“言辞刻薄”。 可沉沉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慢慢习惯了。 甚至听多了,偶尔还能发现一点他这刻薄底下藏得极深的、少听一个字都要错过的、似有若无的关心。 ……大概不是幻觉吧。 她一时哭笑不得,只得努力“敷衍”道:“知道了,奴婢明日便吃肉。” 魏弃闻言,又是“哦”了一声。 瞥了一眼旁边溢出甜香气的瓦罐,把面盛出锅,他端起面碗,头也不回地走了。 12. 杀意 沉沉就着荠菜豆腐汤,吃了足足两大碗米饭。 待到洗完碗,锅里煮的红枣莲子甜汤正好也漫开香气。她盛了两碗出来,忽然想起今日买来的“清气散”,遂倒出一颗,扔进碗里。等到两碗汤都放凉了些,便端出一碗去给魏弃。 魏弃早吃完了那面,正在看书。 沉沉把甜汤放在桌案上。 他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眉心微蹙:“不是说了不喝。” “殿下,”沉沉却努努嘴,示意桌上的面碗,“奴婢是进来收这个的。” 魏弃:“……” 他平日里吃完面,常顺带手把碗都洗了。 今日却迟迟没出去,不是专程等她进来还能有什么? 她如今可太了解他了! “其实殿下,”沉沉突然一本正经道,“你喜欢吃甜的吧?” 魏弃道:“不喜。” “可今日你的眼神就一直没离开那瓦罐。”沉沉说。 魏弃听到这话,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许久,他问:“是吗?” 语气却骤然冰冷许多。 沉沉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坚信自己没看错,于是仍尝试着、把那甜汤往魏弃跟前推近了些,小声道:“红枣补血,莲子去火,奴婢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阿母常煮来吃,殿下整日……吃得清淡,既然喜欢,就喝些试试。” 顿了顿,她又道:“若是不想喝也没事,先放这里,奴婢等会儿过来收。” 反正魏弃一直不吃她做的东西,她也习惯了。 谢沉沉想。 今日只是见他难得的一直盯着那甜汤看,一时起了点……不知从何起的恻隐之心而已。 他不领情是常事,真领了情倒奇怪咧。 说完,她笑笑,收了桌案上的面碗,当真起身走了。 ...... 脚步声渐远。 魏弃终于还是垂下眼睛,看向眼前这碗卖相一般,却香气馥郁的甜汤。 ——她只知自己多看了几眼瓦罐,他想。 但她猜不到,自己这个九皇子虽已声名狼藉,宫中却还有那么几个异类忠诚依附于他。 因此,她胆敢那么大张旗鼓、同个管不住嘴巴的嬷嬷买药,自然也轻易被人发现、告密。 他甚至在她回宫前,便先一步得知了她买药的事。 至于频频看那几眼……如今想来,到底是警觉抑或提醒——倒是件自己也说不清的糊涂事了。 可笑他却真的考虑过、思索过,想着她哪怕买了,不要下入汤中,不要端到自己面前来,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兔子不咬人,他便还当她是从前那只乖巧可人的兔子。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天,从来不遂恶人之愿。 他摩挲着瓷碗的碗边,指尖发烫,仍然无知无觉般、继续沿着那花纹轻抚。 今日,她敢往这碗甜汤里下无毒之药。 他想:谁又敢担保,明日她不会往这碗里下一滴鸩毒? 一时心软,留她一命,到底是留错了。 * 待到沉沉入殿来收拾,其实已做好了那甜汤放在原地、一口未动的准备。 怎料走近一看,桌案上只有个空碗,里头的甜汤早被一扫而光。 喝、喝光了? 她一怔,忍不住侧头去看魏弃。魏弃却只低头看书,并不看她。 “殿下……觉得好喝吗?”最后还是沉沉按捺不住好奇,小声发问。 “……”魏弃沉默片刻,捻了书页,翻到下一面,道,“甜了。” 语气不咸不淡。 谢沉沉却在短暂一愣过后,蓦地笑起来,一双眼睛弯成月牙。 想了想,小姑娘最终郑重其事、又难掩笑意地向他许诺道:“那下次少放些糖!” 说完,便一把端起那空碗,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去。 这还是魏弃第一次吃她做的东西! 虽然评价不算多高,好歹是吃了——沉沉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连带着刷碗时,都忍不住轻哼起儿时的小调,哼了一半,却忽然又摇摇脑袋,拿没沾到水的手腕狠狠怼了几下脸颊。 想什么呢! 她在心里自己给自己敲警钟:谢沉沉啊谢沉沉,你难道又忘了之前的教训,切记美色误事! 既然想着活下去,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宫,那就万不可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人身上; 尤其你所肖想之人,还是个不知何时便会突然暴起、杀你于掌中的“疯子”——你敢肖想他,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吗? 沉沉想到这里,长叹了口气,一言不吭地洗完了碗。 正胡思乱想间,忽却听门外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喵呜……!” 谢沉沉心里一颤,猛地抬头。 旧恩 廊下。 “这就是大皇兄带回来那只金贵畜生?” 男人手里拎着毛色雪白、却比初来时敦实了足有一大圈的狸奴,嘴上啧啧称奇:“听说四姐在他跟前求了好久都没要到,他竟转头给了魏弃这厮。真不知他怎么想的,暴殄天物。” 七皇子魏治,乃已逝的解贵人所出,母家富甲一方,却无实权。 后来他辗转养在昭妃膝下,颇受其照顾,因此与三皇子魏骁格外亲厚,出入皆在一处。 两兄弟一瘦一肥,一个玄青长衫,劲瘦如竹,一个翻领红袍,滚圆如珠。 宫中人私下里皆道七皇子跋扈,却唯三皇子马首是瞻。 今日两人突然不请自来,似亦叫这一贯冷清的朝华宫无端多了几分剑拔弩张之气。 魏治说完,悄摸窥了眼自家三哥脸色,又小声嘟囔道:“不止四姐,前些日子,连阿蛮也嚷着要讨一只来玩呢。” 他口中的阿蛮,便是平西王赵莽膝下唯一的爱女、魏骁的表妹,赵明月。 赵家这位众星捧月的嫡小姐人如其名,花容月貌,魏治少时一见,便对她倾心至今。 魏骁看出他的小心思,淡淡道:“你既看上了,拿去哄阿蛮便是。” 魏治闻言大喜,立刻摆手唤来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去找个笼子,把这畜生给本宫看牢了,要是跑了,拿你是问!” 小太监忙不迭应是。 怎知刚伸手去接,那狸奴却突然毫无预兆地惨叫一声,浑身炸毛。 魏治躲闪不及,手背上留下三道血红爪印。 又见那狸奴动作灵敏,转瞬已挣开小太监的钳制跳到地上,顿时怒不可遏:“这不长眼的畜生!” 话落,便是一脚踹去。 可他身子太笨重,这一踹又被小狸奴灵巧避开。 魏治气得一把抢过小太监手中拂尘,追着狸奴后头摔打。 谢沉沉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赶到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番叫她肝胆俱碎的局面。 “肥肥!”她的声音里掺了哭腔,想也不想地飞扑上前。 眼见得那拂尘杆子就要落在她背上。 魏治却突然“哎哟”一声,吃痛收手,拂尘顺势落地。 一旁的魏骁目睹全程,脸色微凝,低头看向脚边滚落的小石子。 魏治却只看得见地上这突然冲上前来,抱着狸奴好言安抚的宫女,一时又羞又怒、抬手便要教训。 无奈,手才刚举起,巴掌未及落下,又被自家三哥攥住。 魏治立刻如被掐住七寸的肥蛇,满脸涨红,挣扎道:“三哥!”他指着自己手背上那渗出血来的爪痕,“我非杖杀了这畜生不可!还好没抱去给阿蛮,它竟敢挠人!” 若是挠伤了阿蛮妹妹还得了! “还有这贱婢……不愧是魏弃的人,竟连个畜生都教不好!三哥!” 魏骁没有回答。 只侧头看向一旁手足无措的小太监,冷声道:“还不去给你家主子寻太医?” 小太监这才如梦初醒,飞奔而去。 而沉沉这时也回过神来。 怀里紧搂着仍在不住哈气、瑟瑟发抖的肥肥,她抬起头,认出眼前的玄衣青年,正是那日推魏弃入湖的三皇子——再看旁边怒目圆瞪、滚圆的“红球”,联想起宫中种种传闻,立刻便知了来人身份。 她忙端正跪好,道:“奴婢见过三殿下、七殿下。” 魏骁道:“起来说话。” 沉沉心中慌张,沐浴着他身旁那道几乎要生吃了她般、愤怒的目光,却还是缓缓站起身来。 她身量不高,个头才刚刚到魏骁的胸前。 魏骁盯着她的头顶看了好一会儿,背在身后的手捏紧又松开。 许久,方才低声道:“抬起头来。” * 六年前。 十五岁的魏骁随舅父赵莽出征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收巴蜀七城。 至最后舒城一战,魏骁领命,率一队轻骑绕后突袭,却被营中奸细暴露身份,身负重伤、不得已跳入江中。 他原本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谁料再次醒来,自己竟安卧榻上,身上伤口皆已被仔细包扎。 床边,素不相识的陌生少年,正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 那少年发现他苏醒,瞬间目露凶光。 魏骁心头一凛,来不及问他为何救了自己的性命却反而这幅表情,门外忽跌跌撞撞闯进来个丫头,开口便嚷道:“少爷,小姐醒了!” “这会儿正吵着要起来、到处找少爷您呢,老爷夫人让您赶紧过去——” 那少年闻听此言,脸上瞬间云散雾消。 当下看也不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而魏骁亦是后来才知道。 原来自己随江漂流,一路而下。 最终连拖带抱把自己推出江面的,并非他醒来时见到的、那位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而是少年之妹——彼年不过八岁的谢府小小姐。 他们叫她,沉沉。 谢沉沉。 利用 为了救她,险些因此溺水而亡的谢家姑娘,从此从上山下海无所不能的胖皮猴,成了一只实打实的旱鸭子。 听说他住在府上西厢养病,翌日,沉沉便拖着一脸老大不情愿的哥哥谢缨来看他。 小姑娘生得一张小圆脸,笑起来时,尤其和气漂亮。 谢缨更是姿貌出众,一袭红衣,满头乌发梳成利落马尾,十足恣意风流。 但很显然,他仍在为自家妹妹险些“舍己救人”的事耿耿于怀。 “谢沉沉。” 是以,眼见得沉沉和魏骁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且说且笑,这少年忽然凉飕飕开口:“都说姑娘大了不中留,你才多大?” 沉沉一头雾水地抬头。 谢缨冷哼一声,又道:“他腿瘸了,你看得上他?依我看,他做你的童养夫都不够格。” “童养夫?”沉沉歪歪脑袋,问,“什么意思?” “就是让他给你……当牛做马的意思。”谢缨说。 沉沉更疑惑了:“他为什么要给我当牛做马?” “你救了他,他当然要给你当牛做马!书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眼下江都城四下都传开了,说你捡了个男人回来。” 谢缨有些暴躁了:“他如果不以身相……如果不给你当牛做马,他还是人么?” 他看魏骁的眼神仿佛在下刀子:你让我妹差点溺死了,你敢不以身相许? 谢缨又道:“虽说他身上没钱,又瘸了腿,只有一张脸勉强能看——还没你阿兄好看,但是你若是真喜欢他……算了,阿兄便帮你把那些说闲话的通通揍一顿。这样一来,阿兄平日里不在家,也有人陪你解闷了。” 莫名其妙成了八岁小姑娘“童养夫”、被勒令“以身相许”的魏骁:“……” 话说。 有没有人来问问他的意见? ...... 诚然,魏骁此生,自诩并非善人。 他出身深宫,又身居高位,早已习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生活,视他人性命为蝼蚁随意践踏,更是家常便饭。 因此,他自可以眼也不眨地把断后掩护自己的亲卫推出挡箭;也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欺骗谢家人,自己是路遇山匪的普通镖师,换取他们的好心收留。 仿佛老天都在冥冥之中庇佑他一般。 他没有成为谢家小姑娘的“童养夫”,反而是闻讯赶来的谢家老父听闻谢缨的胡言乱语,当着他的面将谢缨好一番训斥,转过头来,又对他露出宽和的笑容。 “挟恩图报,是小人所为,”谢父对他说,“家中小女心善,救人是发心之举,若是要以此图报,岂非愧对了小女之心?” 事后想来,谢父诚然待他不薄,谢母亦是个善良的妇人。 分明素不相识,但见他伤重、几乎跛足,这对夫妻后来还是为他请了当地最好的大夫,不吝钱财地诊治。 谢缨少年心性,起初看他颇为不满,后来接触多了,两人熟稔起来,亦曾称兄道弟,偷偷背着长辈把酒言欢。 就连谢沉沉——她才八岁,怕他一人无聊,恐他喝药太苦,每天也会抱着各式各样的小糕点来讨他开心。 今日是桂花糕,明日又吃茯苓糕。 她坐在他床边,低着头,小口小口吃糕、时不时又抬起头来冲他笑,说“哥哥也吃”的模样,总让他想起宫中那个跟屁虫弟弟。 可两者相比,其实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至少他绝不会温柔地轻拍着魏治的头,说“哥哥不吃,给沉沉吃”; 更不会陪着魏治糊灯笼,放风筝,看着她放声大笑的模样而忍不住失笑。 谢沉沉,或者说谢家人,第一次教会了他何为“真心”。 他在谢家的日子,亦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发自真心感到快乐的时光。 他曾想过,等自己伤好,顺利回到宫中,理应重金酬之。 可经追杀一事,他的亲卫皆失散,又不敢贸然传信,害怕暗中加害之人抢先一步下手,自顾尚且不暇—— 他记得,自己那时也曾辗转反侧,也曾犹豫。 可最终。 他还是“别无选择”地利用了谢家。 ...... 彼时谢家商队南下,正须途径舒城,他便说服谢父,让自己藏身其中同行。 谢缨听说此事,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保护好他。 商队出发那日,谢家母女站在阶下送别,依依不舍。 谢沉沉更是哭得两眼红红,小手紧拉着他的手,叮嘱他说:“哥哥,到了家,要给沉沉写信。沉沉如今认得许多字了,沉沉也会给哥哥回信。” 她说:“三郎哥哥,一路平安。” 他沉默着点了头。 五日后。 谢家商队于山路惨遭截杀,死伤无数。 谢父不过一寻常商贾,手无寸鸡之力,却拼死救得他与谢缨,将他二人藏身于山洞,转身断后。 他亲眼目睹,谢父被乱刀劈死、死无全尸。 而谢缨—— 谢缨。 自己本来是想救谢缨一命的。魏骁想。 谢缨是谢家唯一的儿子,是谢沉沉的哥哥,谢家……对自己有恩。 可惜,那时他们二人之间,只能活一个。 他又如何才能无私到舍自己而成全谢缨呢? 他是狼子野心、不甘为蛟的魏骁,不是藏身谢家的“三郎”。 人走茶凉,灯尽烛灭,不外如是。 所以他为何要后悔? 魏骁比任何人都清楚,哪怕时间倒流到他出卖谢缨而眼睁睁看那少年落入悬崖那一日,他依旧会那么做。 他从不后悔,只是……问心有愧。 六年了。 他曾以为,不去看,不去想,不回望,这点少年时的懦弱便不会再纠缠他。 直到,他从谢婉茹口中意外得知,自己哄骗去给魏弃下毒的小宫女,正是昔日的谢家沉沉。 谢善养在家中,那个见不得人的、总被人怀疑成是野种的侄女,竟然就是谢沉沉。 而如今,她被卷入这场倾轧的残局之中,即将尸骨无存。 恻隐 魏骁沉默着,盯着谢沉沉看了许久。 可即便如此,他仍很难再把眼前这个瘦弱伶仃的少女,和昔日白胖圆润的小女孩联想到一起: 她长大了,也长变了。 瘦出了带着尖的下巴,抱着狸奴的手,手腕细得像是轻轻一折便能折成两段,唯独一双眼睛,仍如少时清澈而水盈。表情却写满不安。 他不喜欢她这个表情。 “谢沉沉。”于是魏骁微皱了眉,蓦地开口。 略一停顿,又竭力放缓了语气。 他问她:“你想不想离开朝华宫?” 话落。 谢沉沉看他的眼神先是一滞。 察觉到他的语气平静却庄重,不像哄骗,反而是在真诚地问她是否愿意,她的眼神却如燃起希望般,忽的亮堂了起来。 * 沉沉思考了很久。 一贯缺乏耐心的魏骁,破例给了她充足的时间。 久到魏治手上被狸奴挠破的伤口都已被太医包扎好,坐立不安,在廊下走来走去。 她仍然低着头,皱眉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没眼色的小蹄子! 魏治瞪着她,脸色表情恨恨。 刚要开口催促,侧头一看,却正对上自家三哥隐含警告的眼神,末了,也只能强忍下来,没有作声。 几人各怀心思,各自沉默。 一片死寂中,除了在沉沉怀里四处张望警惕的小狸奴,最后竟谁也没有发觉。 廊柱后,素白的衣角一晃而过,很快消失得不留痕迹。 ...... 当夜,魏弃如旧煮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面。 只不过,这次他没有端回主殿,而是在小厨房那张残破不堪的木桌旁吃完,又顺手把碗给洗了,坐在一尘不染的小厨房里发了会儿呆,方才起身离开。 受困于这一方天地,他的日子的确枯燥得千篇一律。 有没有人在身边都一样。魏弃想。 他能做的,无外乎是在殿中看书,刻木一类的琐事。 四下寂静,唯有烛火燃烧不时发出的噼啪声,提醒着他时间悄然流逝。 而等到隐约有了困意,也无需分辨是什么时辰。 他只需随手将未完成的木塑搁在一旁。简单沐浴更衣过后,便可安躺在床上,闭眼入睡—— 他以为自己应当睡得容易。 可奇怪的是,那一丸溶在甜汤里的清气散,似乎也没能帮他静心。 “……” 他的心始终不静。 “……” 他在想一个人。 魏弃眉头紧锁,霍地睁开眼睛。 盯着头顶的帷帐,他想了许久,最后,终于得出一个几乎完全自洽的结论:自己现在的不痛快,毫无疑问,是在遗憾没能及时对她出手。 对。 早知她要走,便不能让她带着秘密活着离开,而应该先一步扼死她于掌下; 应当先把她杀了,而不是眼睁睁放任她跟着魏骁走—— 但不知为何。 想象出那双泪淋淋的眼睛,求生时挣扎的表情,很快,他又愕然地发现:哪怕杀了她,自己仍然还是不痛快。 那种不痛快,或者说是更深一层、他理解不了的心情,甚至在心底翻涌地愈发强烈。 ……可是,为什么? 她不过是个棋子。 是藏于自己身边的耳目,是随时都会两边倒的墙头草; 旁人给些蝇头小利,她便忘了自己的“深情不悔”; 她走时,甚至记得带走那只狸奴,却连道别都未曾与他说一声。 杀了她。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蜷曲。 心底似有个幽暗而喑哑的声音在叫嚣:杀了她。 唯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杀了她…… 杀了谢沉沉。 他的指甲已然陷入肉里。 短暂的痛意却无法让他完全清醒。 他只清楚感觉到自己的神智在逐渐脱离身体,那股熟悉而霸道的气劲却在四肢百骸恣意涌动,几乎要冲破他的经络而向外肆虐。 呼吸变得急促。 他的眼底染上赤红嗜杀的艳色。 忽然间,却听“吱呀”一声。 原本落针可闻的殿内,有小心翼翼的推门声传来。 紧随其后,是清晰无比的“喵呜——”一声。 “……肥肥,”推门的人脚步一顿,立刻低声无奈道,“小声点、小声点。不要叫。” 她说:“殿下睡了,不要吵到他。” 语毕,却似乎还嫌威慑力不够。 浑然不觉自己声音更大的她,又飞快补充了句略带恫吓意味的:“他脾气不好,等下被吵醒了,会把你扔出去的。” 一切尽收耳中的魏弃:“……” 三郎 谢沉沉蹑手蹑脚地溜进殿中。 用最轻的动作除了外衣,把手中的提盒轻轻搁在一旁。 发现床上人呼吸绵长——看样子睡得正沉,她这才松了口气,掀开地铺一角,飞快钻进冷冰冰的被窝里。 谢天谢地! 她也没想到,竟不知不觉耽搁到这么晚。 三皇子派人将她送到宫门口时,宫门已然落钥。连车夫也劝她掉头,在三皇子府上暂歇一夜。 她却怕走的时候不打招呼、又一夜未归,会惹恼了魏弃,因此愣是熬到寅时宫门重开,才借着三皇子临别前赠她的令牌作保,一路匆匆赶回。 可不知为何,分明在马车上已断断续续睡了好几个时辰。 她这夜却仍然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便直坠梦乡。 梦里。 她似乎又回到少时,那时的她,有慈母在侧,父兄爱怜。 南下的商队平安归来,阿兄一如既往为她带回许多稀奇物件。 她抱着梦中的小狸奴咯咯直笑,阿兄也笑,却说谢沉沉,你这样容易满足,来日被人骗了也不自知,可如何是好? 沉沉摇头,说有阿兄在,谁敢骗我。 王家的王虎头,从前笑她胖,被阿兄追着打了三条街; 陈家那个小书生拿她当赌注,和书院里的少年打赌她和虎头谁吃得多,阿兄知道这事,当夜拎着满满两大桶白饭到访陈家,听说那小书生后来一见着米饭就怕。 沉沉说:“有阿兄在,谁也欺负不了沉沉。” 想了想,又道:“还有三郎哥哥,他也对沉沉好。他说等他回了家,明年再过来,会给沉沉买很多面人、糖人——还有东街的桂花糕!” 沉沉想到那桂花糕便犯馋,忍不住流口水。 可忽然间,梦里的自己却又似与现实的自己割裂作两半。 “三郎”。 她记忆深处那个缠绵病榻、不良于行的少年,逐渐模糊了容貌,如蒙上一层稀薄的雾气。 待到那雾气消散,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双沉凝而审度的眼。 右眼眉尾那道蜿蜒至眼角的刀疤,令他原本俊秀的五官多出几丝杀伐之气。 他说,谢沉沉,你果然忘了我。 “我是卫三郎。” 事后想想,魏骁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表情定然疑惑无措,写满不可置信。 也因此,他才接着往下说——用一种耐心得让一旁的魏治瞠目结舌的语气。 他说,她曾救他一命。 后来,她的父亲又在杀戮的屠刀之下舍命救了他,让他侥幸脱身。 只是碍于身份,他多年没能去寻她报恩,如今,他会尽己所能护佑于她—— 不可否认。 那一刻,谢沉沉逃出宫去的心的确蠢蠢欲动。 是以,借着魏骁邀她“过府一叙”的借口,她脚底抹油,几乎想也没想,说走就走。 可或许是天意注定。 当夜,她用过晚膳,提出想在府中花园走走,魏骁欣然应允。 她却迷了路,不巧听到魏治与魏骁在书房中的谈话。 “三哥!” 魏治平素是个混人,这回却急得跳脚:“那毕竟是母后亲口赐下的人,许了魏弃作妾!”他说,“你若喜欢她,做些小手脚,带回来玩玩,那无伤大雅。可三哥,你竟糊涂至此……你竟要留下她!” 魏治道:“那朝华宫就她一个在旁伺候,连个替死鬼都没有,若那魏弃咬死了是你‘横刀夺爱’,从朝华宫抢人,火可不就就烧到咱们头上来了么?!” “横刀夺爱?”魏骁的声音却如寒潭淬冷。 “三哥——!” “在他身边伺候的,是谢家女,谢婉茹,”魏骁说,“今日我去见的,也是谢婉茹,很快她会落水身亡,尸体送去,盖着脸给魏弃看一眼,便烧成灰。难道他们还能把灰复原不成?” 魏治听得瞠目结舌。 而在书房外偷听的谢沉沉亦不禁冷汗如瀑。 她这时才明白过来,在魏骁这里,自己的自由同样不是没有代价。 三郎是三郎,魏骁是魏骁。 故人重聚的喜悦,一瞬间便被人不如故的恐惧冲淡。 她心知肚明,却不能声张,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面色如常地应允魏骁秉烛长谈,到最后,甚至还斗胆替肥肥蹭了一整碗羊奶,这才小心窥探着魏骁脸色、霍地跪下。 “殿下今日所言,与殿下待奴婢之心,奴婢铭感五内,绝不敢忘,”她说,“可奴婢如今已是九殿下的人,生死一处,福祸相依。” “奴婢、奴婢不愿离开朝华宫。” 她跪在地上。 屋里分明还烧着地龙,那叶单薄的背脊却仍惊颤着发抖。 “是不愿,还是不敢?” 魏骁忽道:“谢沉沉,你怕我?” 清气散 她当然怕。 ——不怕能是这幅德行吗? 沉沉闻言,肩膀一哆嗦,俯身到几乎紧贴着地,却始终颤颤不敢回答。 尽管她已经努力同自己说,这是三郎,是会陪她逛灯市、放风筝、给她买桂花糕的卫三郎,可如今的他,更是可以面不改色将亲弟弟推落湖中,把活生生的性命当做垫脚石而毫无愧色的三皇子魏骁。 他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却不知道,其实堂姐亦是她的亲人,是她相依靠的血亲。 唇亡齿寒的道理,在谢家满门落入尘泥那一天,她已切身体会到。 也因此,她绝做不到踩着堂姐的性命往上爬。 魏骁盯着她不住颤抖的肩,沉默了许久。 久到谢沉沉开始怀疑往日那些恩情、自己父兄的性命,是否在这些贵人眼中也同样轻如牛毛。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报恩”不成反结仇? 可最终,她只听到一声短促的笑。 ……笑? 她颤巍巍抬起眼睛,魏骁脸上却分明没有笑容,相反,他的表情极冷,思忖片刻,亦只淡淡抛下一句:“无妨,那便算了。” 沉沉长舒一口气。 可却没直起身,反而思忖片刻,又给魏骁磕了个真心实意的头。 “殿下恩慈,奴婢还有最后一事想问。” 她说:“奴婢……想知道,奴婢的兄长,有无可能尚在人世?” 当年父亲的尸骨被运回家中,她已亲眼见过,确认无疑。 可幸存的商队镖师说,他们沿着山路一路搜寻,始终没有找到谢缨的尸首。 最后,只在一处悬崖边捡到了谢缨的佩剑,以及挂在岩壁上的,一件被血浸透的外衫。 “镖师们只道奴婢的兄长坠入崖底,生死不明,”沉沉说,“可殿下那日在场,殿下是否见过奴婢的兄长?可还记得他?他叫谢缨……” 她说着,抬起头,望向表情凝重的魏骁,眼里似盛着粼粼波光。 “奴婢的兄长,待奴婢很好,若是他还活着……” “若是他还活着,”魏骁却淡淡道,“你想,你的兄长,他会不来找你么?” 沉沉一愣。 梦里那支狗尾巴草从树梢飘落,落在她掌心。 她听见十四岁的谢缨说:“傻妹妹,少吃些桂花糕罢。再吃下去,真要改名作肥肥了。” 如今,她也已十四岁。 谢缨仍然还是十四岁。 那支狗尾巴草飘过千里,于她掌中轻轻一攥,化作飞灰。 ...... 她的梦亦在这里支离破碎。 转而被突然紧贴身体的一阵热意惊醒。 分明不过初春天气,她背后却似有火在烧,烘得全身发汗。 她觉得别扭,不满地嘤咛一声,伸手往后摸,手指却又被那滚烫的温度留住。 沉沉一时挣脱不开,眉头紧皱,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翻了个身。 便就这样落入了魏弃的怀里。 “……殿下。” 好在她已经习惯魏弃的神出鬼没。 只掀了下眼皮,很快又被困意击倒,她黏糊糊地问:“睡不着么?” 魏弃平日里,躺在床上的时候很多,可他真正睡着的时候却极少。 毕竟,前者不过打发时间,后者却要求安枕好眠。 从前他怎么过,沉沉不知道,只不过现在——她知道他一睡不着,就爱折腾她。 次数多了,她好像也习惯了。 魏弃却没有回答,只是问她:“为什么回来?” 什么为什么回来? 沉沉睡得迷迷糊糊,听成了他问,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于是顺口便回答道:“因为……宫门落钥……” 结果话音刚落,下巴立刻被捏住。 仿佛惩罚她说谎似的。 她忍住不睁眼,那手便往上移,又捏住她的颊肉。 ……这扰人清梦的讨厌鬼! 沉沉有些着恼,却敢怒不敢言,只能自己挣扎着翻了个身,背对他。 可魏弃又锲而不舍地缠上来。 他自己的身体烧得滚烫,也任由这团火把她包裹其中。 沉沉挣了一下,没挣开,正在心中腹诽不已,却听他忽然轻轻喊了一声:“谢沉沉。” 沉沉:“……?” 自己这一被他叫名字就浑身冒冷汗的毛病,到底是怎么来的? 她心头一凛,立刻睁开眼睛。 魏弃却似乎浑然不觉,只伸手把她搂紧,控住她的手。 窸窸窣窣了好一阵,他低喘着,轻蹭着她的颈,忽又喃喃自语道:“清气散没用。” 沉沉一怔。 又听他说:“记住,以后要下药,得用鸩毒,□□……孔雀胆。清气散有什么用?” 毒不死他,他便总有一天要杀了她。 魏弃想。 哪怕不是现在,未来亦终有一日。 无论是为了保守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或是为了彻底埋葬他心头,那已经不可控制开始冒尖的……隐晦的,无从捉摸却时刻叫嚣的欲望。 他必须杀了她。 ——在她真正成为他的软肋之前。 承诺 沉沉原本的那点睡意,在听到魏弃突如其来的阴恻恻发言过后,瞬间被背后发凉的感觉冲散了大半。 她甚至来不及细究魏弃深居冷宫,是怎么知道自己买过清气散的。 一时间,却只觉一口大锅又莫名其妙被他扣在了自己头上。 到这时候。 她也终于回过神来:自己今天这一晚上的昏昏欲睡,八成都是下午那丸清气散在“作祟”。 ——但天可怜见,那丸清气散分明只溶在她自己那碗甜汤里啊! 至于魏弃那碗,谁敢动啊? 要是被发现,那不是把脖子送给去给他抹吗? 沉沉心中泪流满面,只道这位九殿下确是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她可还没有活腻,更没有胆肥到去挑战他这么个神出鬼没、“身经百战”的宫斗高手啊。 “殿下。” 思及此,沉沉忍不住叹了口气,又道:“鸩毒,□□,孔雀胆,我都没见过,也不敢用,至于清气散……殿下,你困么?” 魏弃低头看她,用一双清明的,毫无睡意的眼睛代替了回答。 沉沉说:“可我困。” 她边说着话,眼皮已经忍不住开始打架,可又实在害怕魏弃翻脸比翻书快,自己一觉醒来、小命不保,只能拼命掐自己大腿,这才勉强打起精神解释道:“清气散,是我买来给自己吃的。” 沉沉说:“我没有给你下药……我,只是,平日里,你做完……那事……我睡不着。” 想起来就来气! 魏弃倒是一做完荒唐事就睡得香,可她心里跳啊。 好像里头忽然住进了只不安分的小鸟,不讲道理,横冲直撞。 许多个无眠的夜,她心跳如擂鼓,也只能盯着床顶的帷帐发呆: 尽管眼下的一切都是“不得已为之”; 尽管她可以安慰自己,总有一天能找到机会离开,这里的一切就如黄粱一梦,不必挂齿。 可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自己心底那不受控制的悸动。 以至于很多时候,她总是一边唾弃魏弃的疯子行径,却又忍不住想多靠近他……再靠近一点。 这不知从何而来、却愈演愈烈的邪火日夜灼烧着她的心。 或许也正因此,在她昨夜拒绝魏骁时,都险些没有控制住想要出口求情:想要求他,看在自己与父兄的情面上,不要再做出像那日信手推魏弃落水之事。 幸而话到嘴边,最后的理智拉回了她,让她及时收住了这妄念。 她想起父亲曾教过她的:挟恩图报,恐被反噬——不如不言。 不如不言。 沉沉蜷缩在魏弃怀中。 心里堆了许多话,迷迷蒙蒙间,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 到最后,亦只挤出苍白的一句:“殿下,我不害你。”她说。 她的声音轻了,眼睛渐渐被困意逼得合上。 手却还攥住他身上中衣的前襟,不住小声咕哝着:“你别杀我,我不害你……” ...... 这一觉,托那清气散的“福”,谢沉沉直睡到了翌日中午。 好梦香甜,却苦了早就醒来,绕着那装羊奶的提盒转圈、馋得不行的小狸奴。 沉沉一睁眼,便对上小狸奴投来的哀怨目光。 忙穿了衣裳,提着羊奶到小厨房温了一遍。可喂完狸奴,却才发现,自家那位神出鬼没的九殿下竟又不见了人影。 她正四处找人。 忽然间,却听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唤她:“芳娘——” 会这么叫她的,如今也只剩下堂姐谢婉茹了。 ……是堂姐来了! 沉沉忙一路提着裙子跑出殿去。 结果,两姐妹还未来得及说上两句话,沉沉不经意间侧头,便见谢婉茹后头还跟着个慈眉善目的胖妇人。 “这是昭妃娘娘宫中的……荃华姑姑,”谢婉茹也回过神来,忙道,又领着沉沉福身行礼,“荃华姑姑,这便是小妹沉沉。” 与那日见过的、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兰芝不同,这位荃华姑姑身宽体胖,面若弥勒。 见两人一前一后向自己行礼,又爽朗笑道:“不必、不必拘谨。昭妃娘娘命我二人来请姑娘一见,姑娘可得闲?” 她也如袁舜一般,客客气气称沉沉一声“姑娘”。 沉沉忙道:“清闲的,清闲的。” 毕竟这可是昭妃——是宫中宫人们人口相传的、菩萨似的人物,又是堂姐如今的“主子”,她便是有再多琐碎事,也必须是清闲的。 荃华姑姑闻言,微微一笑。 眼神却忽落在她脖颈上,顿了一顿,又道:“可需请示九殿下?” 沉沉心说九殿下人影都没找着呢。 可不知为何,她直觉这话绝不能说给旁人听,因此仍是假模假样地颔首,扭头进殿去“请示”。 却只是简单对镜整理了一番、往脸上补了些妆粉口脂——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颈子上那消下去不久的青痕,此刻竟又莫名其妙浮出,看着颇为骇人。 她没有多想,只忙找出魏弃先前给的那盒药膏加以遮掩。 直到确认自己面色红润、颈上光洁,方才阖门出来,冲那姑姑点头道,殿下允了。 殊不知,几人前脚刚离开朝华宫。 喝完羊奶出来“遛弯”的谢肥肥,在院中慢悠悠晃荡一圈。 没找见自家小主人,却忽的眼珠儿一转,扭头,一溜烟钻进了殿中。 昭妃 昭妃,原姓赵,名“为昭”。 传闻容甚清丽,颇得圣心,且擅解语,因此多年来盛宠不衰。 又因其兄平西王赵莽有收复辽西之功,威名赫赫,而皇后母家乃前朝勋贵,如今早已支系凋零,她早几年风头正劲,甚至曾隐隐压过皇后一头。 前朝储位之争,如今,也正是在其所出三皇子,与皇后支持的大皇子之间闹得最凶。 谁知年前秋狩,三皇子魏骁突然不慎坠马,昭妃心焦不已,从此醉心礼佛,闭门不出。此前皇后寿宴,她亦借口抄经,未曾出席。 因此,沉沉入宫数月,眼下还是第一次有缘得见这位传闻颇丰的宠妃。 “二姐,”路上,趁荃华姑姑走在前头,沉沉又轻扯堂姐衣袖,问,“你近来可好?” 她自不会说出魏骁昨夜那出没成行的阴谋,却实在担心谢婉茹是否不觉察间,已成为那些贵人眼中不值一提的棋子。 当下,也只能委婉提醒道:“你、你答应我,切莫轻信他人。在这宫中,一切以自保为上……知不知道?” “二姐晓得。” 谢婉茹点头,却道:“我在露华宫一切都好。反而是你。” “芳娘,那日见你落水之后,我便一直想去见你,可娘娘不许,我只得忍着。眼下看你容色苍白,想来过得不好。” 谢婉茹说到这里,似又悲上心头,忍不住悄悄拭泪,借长袖遮掩、偷摸给沉沉递来几块碎银子。 沉沉把那银子接到手中,心里一阵恍惚。 就在昨夜。 她想,自己险些因为心存侥幸,让堂姐做了自己迈向自由的垫脚石—— 还好,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绝不会在这深宫中,亦不自察地成了那狠心绝情之人。 ...... 荃华姑姑领着沉沉一行人,很快到了昭妃所居的露华宫,七弯八绕,又将其带到内间的一处佛堂外。 谢婉茹想跟着,却被示意在外等候。 沉沉只得独自入内。 鼻尖萦绕着佛门净地特有的檀木香气,越近越浓,她走得小心翼翼。 掀开珠帘,内里却并不如想象中奢华,不过一处寻常佛堂,与沉沉从前在宫外时参拜过的寺庙无二。 唯独堂上供奉那尊宝相庄严的白玉鎏金观音像,足有一人高,雕工之精美、栩栩如生,倒让冷不丁与“菩萨”四目相对的沉沉吓了一跳,心头忍不住“咚咚”打鼓。 仿佛一切心思在那慈悲目光之下,皆无所遁形。 她忙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拜了三拜。 再起身时,却见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清瘦身影:女人一袭素色交领长裙,手挽披帛,更显几丝高挑飘逸,恍若神妃仙子。 虽非国姿天香,更显清雅秀致。 沉沉立刻认出来人,忙俯首叩拜:“奴婢谢沉沉,见过昭妃娘娘。” “起来吧。” 那女子扫她一眼,却只淡淡道:“你与我儿三郎之事,本宫已听七皇子言明。说起来,你与三郎有救命之恩,本宫谢你还来不及……何必如此惶恐难安。” * 宫中人尽皆知,昭妃乃赵家嫡女,从小众星捧月,身份尊贵,后来入宫,又颇得圣心,久居高位。 因此沉沉来之前,其实对昭妃娘娘的颇多想象中,也不乏一些先入为主的印象: 譬如,昭妃娘娘之宽厚仁慈,大抵也和从前待嫁闺中、不知府外事的堂姐无二。 那是一种高位者对低位者居高临下的怜悯,本质上却并非仁慈,而更多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 可是今日所见—— 不知为何,沉沉只觉得,昭妃娘娘……人似乎有些古怪。 古怪得让人不好从何说起: 说她不好吗?可她待人周到,说话冷静,却不乏亲和。 虽问了沉沉与“卫三郎”的旧事,听过后,沉思片刻,也没有太大波澜。 反而见沉沉饿得肚子“咕咕”响,想也没想,便让沉沉与她同座用膳。 横看竖看,这位昭妃娘娘,似乎都当得起宫人们所说的“宽厚仁德”之名。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毫无拿腔作态的温和。 也许是在宫中呆久了,沉沉想,她已经习惯,所有的好背后都应是“有所求”。 如小德子对她,如魏骁对她……也许,也如她对魏弃。 但昭妃待她如此亲厚,又能有何所求呢? 她不过是罪臣女眷,论身份,比不过堂姐; 是朝华宫中默默无闻的小宫女,宫人们甚至在背后打赌她能熬过多久,何时才会死在魏弃手里,草席一裹、丢出宫去。 ……还是说,昭妃也像那天指使堂姐来哄自己下毒的魏骁那样,想对魏弃下手? 想到这里。 纵然面对难得的一桌美酒佳肴,沉沉也不由吃得战战兢兢。 昭妃似也看出她的不自在,摆手让人撤了午膳。 结果,沉沉才刚松口气,扭头便见荃华姑姑又在昭妃的示意下,捧出一盘金玉首饰。 饶是她没见过多少世面,也知这首饰绝非她一个宫女所能肖想,当下不解其意,惶恐地又要跪下。 “膝盖不疼么?”昭妃却温吞问她。 沉沉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立刻又疯狂摇头:“不疼、不疼,娘娘,奴婢……” “说了不必,就是不必,”赵为昭道,“本宫拿来给你挑,你就挑。” 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沉沉空落落的耳垂上,又道:“多挑两对,换着戴。你正是好年纪,这般素净做什么?” ...... 小宫女得了赏赐,诚惶诚恐地退下。 昭妃目送她背影远去,原本斜倚在美人榻上的身子却倏然倾倒,右手撑颊,眉头紧蹙,左手不住揉按着太阳穴。 荃华见状,忙放下手中托盘上前,为昭妃轻捏肩膀。 自赵为昭入宫至今,便是她侍奉在旁。 主仆二十年,她鲜少见到自家主子这般愁惘的神情,忍不住小声发问:“娘娘,这丫头……不得娘娘的心?” 赵为昭沉默片刻,摇头道:“不,她是个好女子。本宫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荃华一脸不解。 按说这是娘娘第一次见着这丫头,两人从无渊源,悔从何来? 赵为昭却不再说话了。 她闭了眼睛,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熟悉清瘦的身影。 * 一切都源于一场怪梦。 可分明是梦,两眼所见、两耳所闻,却都再真实不过,让人难免恍惚:究竟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梦里的女子,与她方才见过的少女有八九分相似,却做妇人打扮,坐下首,垂眉顺眼听她问话。 可她还没同人说上几句,本该身在军营的三郎却忽的撩帘而入,一路进了内殿。 似替人壮胆般,他径直护在了那女子身旁,而后轻轻握住了女子的手。 小言安慰片刻,方才抬头看她,道:“母妃勿要为难我家新妇。” 三郎爱着这女子,是人尽皆知之事。 只可惜,后来三郎纳了正妻。 妻妾不睦,后宅不宁。 没过多久,那女子便轰然病逝,香消玉殒,与三郎相伴,满打满算不过两年。 三郎纵马千里赶回,不及见那女子最后一面。 后来更是旧伤复发,从此缠绵病榻,不利于行,在储位之争中节节败退—— 有了这样一场梦在前。 赵为昭想,她这个做娘的,又怎会像梦里那般重蹈覆辙,答应谢婉茹把这女子从朝华宫中救出、放任那孽缘生长呢? 如今,这女子的命运已因自己一念之差而风景忽变,究竟是福是祸,无法预知。 她亦只是,做了一个母亲该做的事罢了。 平西王 而沉沉怀里揣着莫名其妙得来的赏赐,走出露华宫主殿,仍不免有些恍惚。 她总觉得,自己今天来这一趟,似乎只是专程来为昭妃娘娘讲了一遭绘声绘色的少年往事,顺带走狗屎运、蹭了一顿平素不敢想的丰盛菜肴,以及—— 临走前,两姐妹话别。 沉沉偷偷塞了一对专门挑的碧玉耳环给自家堂姐。 “娘娘给的,”她小声说,“二姐,你拿着。” “这如何使得?”赵婉茹摆手推拒。 “叫你拿着你便拿着。”沉沉却难得强硬,把那耳环塞进堂姐手中,一如那日朝华宫前分别,她也曾接过少女淌泪的赠礼。 何况自己这还留着两对呢。 沉沉正想解释,手腕忽却被堂姐一拽,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形已和身边一堆匍匐在地的宫人融在一处。 她甚至连来的人是谁都没看清。 只觉眼前掠过一阵劲风,回过神来,又听得宫人们难掩喜色的窃窃私语: “是平西王——” “王爷回京,见了陛下,这就求旨来见娘娘了?” “想来王爷与娘娘自幼亲厚……咱们娘娘有王爷撑腰……” 再后头的话,压得太低,便听不清切了。 沉沉心头却仍是一惊: 刚才从自己跟前走过去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常胜将军,驻守辽西十余年、护得一方太平的“定海神针”,平西王赵莽?—— 这可是从前只在话本上看得到的大人物啊! 自己方才竟没有偷看一眼……亏了,亏了,亏大发了! 沉沉扼腕不已。 赵婉茹见她神情一时喜一时悲,风云变幻,亦不由地忍俊不禁。 还以为她是在疑惑为何平西王能自由出入后宫,边拉她起身,又好心解释道:“平西王是娘娘长兄,今次回宫,应当是为着三殿下娶妻一事。我前些日子便听荃华姑姑提起过,却没想王爷回得这般急,估摸着,是见过陛下,便立刻请旨过来了……” “娶妻?魏……三皇子娶妻?”沉沉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顿了顿,小声打听道,“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能做三皇子魏骁的正妻,未来指不定就是大魏的皇后。 是哪家的千金得了魏骁的青眼? 谢婉茹却神色微妙,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此事……恐不成行。” ...... “此事绝不能行!” 朝露宫中,四下宫人皆被屏退,偌大主殿,只剩兄妹二人。 赵莽头先从御书房离开时,已是强忍怒火。 此刻见着妹妹,好言相劝仍不得行,方觉帝妃已连成一线——连自家人也不站在自己这边,不由地变了脸色。 一时间,再顾不得身在何处,面前何人,赵莽猛地一拍桌案,道:“你且说说,我家阿蛮哪里配不得三郎?” “她自幼心仪三郎,为着三郎,拒了多少送上门来的亲事,如今你却要她把正妃之位拱手相让,道理何在?” “不是把正妃之位拱手相让。” 好在赵为昭知道自家兄长的脾气,早将碎嘴的宫人挥退。 当下,亦只将茶盏往他面前轻推,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道:“我的意思是,阿蛮与三郎并非良配,二人各自嫁娶为宜……” “你如今竟连他们的婚事都要反悔不提了!” 赵莽才刚端起茶,听到这句,气得又放回去。 他与赵为昭原有几分眉眼相似,加上武艺超群,战功赫赫,昔日惹得多少上京贵女为之倾心。 如今,一张饱经日晒雨淋、越见沧桑的脸却黑里透红——想是被气得通红,直叹道:“观音奴,你这般叫大哥寒心!” 观音奴是赵为昭少时的乳名,赵莽离京多年,再无人这般唤她。 陡然听到这句,她似也一愣。 赵莽道:“你我年幼父母双亡,大哥只你一个妹妹。戎马一生,前半生便是为你,我扶他魏氏小儿称帝;怕他忌惮我而冷落你母子二人,大哥上奏自请、驻守辽西,多年不得归京……可观音奴啊观音奴,如今我也只这么一个女儿!” “阿蛮是你看着长大的,她心仪三郎,你不是不知,却偏要指那么一个商贾之女给他做正妻,你……!” 赵莽越说越恼,右手紧攥成拳。 言至此,却还是压低声音,又道:“便是为他将来做打算,难道我赵家十万兵马,不及他解家万两黄金?” “兄长慎言。” 赵为昭叹了口气,道:“不可如此作比。” “那要如何作比?!” 赵莽怒道:“士农工商,商为最贱!解家女岂可为三郎正妻?” “兄长!” 赵为昭听不得自家大哥口不择言,一时也加重了语气:“那解家女说来也算七郎的表妹,从前我亦是见过的。模样端正,人品无亏,陛下对这门婚事更颇为满意,兄长切莫再言,伤了彼此和气。” “满意?”赵莽冷哼一声,“他自然满意!他巴不得我们赵家离心,他魏家的江山才能安枕无忧!” 话落,却是脸色微变。 不知想到什么,赵莽突然又一脸悚然地望向自家妹妹:“且慢——我明白了!” “观音奴,你……让三郎娶解家女,难道要将我家阿蛮许给那肠肥脑满的老七么!” 赵家阿蛮毕竟是女子,便是心仪魏骁,也不曾大张旗鼓,只自家长辈知晓; 可七皇子魏治有心求娶赵家女,却早闹得满城皆知。 ——魏骁与魏治年少交好,若是魏骁娶阿蛮,魏治该何地自处? 赵莽思及此,一时间福至心灵,目呲欲裂道:“你为了不伤他二人兄弟情谊,竟要拿我阿蛮的婚事为注,观音奴,你竟狠心至此!” “……” 赵为昭似没想到一贯在感情上粗枝大叶的兄长,竟能这么快发现自己意图,不由一怔。 可沉默良久,她亦到底没有否认。 “兄长。” 只轻轻叹息一声,赵为昭低声道:“你可知我如今为何不愿再与那江氏争?” “一切只因半年前,我做了一场怪梦,”赵为昭说,“起初,我也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后来却发现那梦里的种种细节,竟一一印证,无一错漏……我越是记得清晰,越是心惊,求神问佛,亦无可解。” “梦里的我,便曾为阿蛮与三郎的婚事推波助澜,可谁料,这桩婚事却让三郎与七郎反目成仇,兵戈相向……后来,天时、地利、人和皆失,我赵家颓然直下,终落得个满盘皆输,无一善终的下场。” 回想起那梦里满门抄斩、血流成河的场景,赵为昭心头一颤,忍不住潸然泪下。 赵莽闻言,却只久久沉默不语。 “兄长不信?” 赵为昭看在眼里,凄然一笑。 忽又提议道:“那,不若你我二人打个赌罢。兄长,你可还记得丽姬?” 丽姬。 提及此女,赵莽几乎瞬间脸色大变。 “丽姬的儿子,如今仍居朝华宫中,”赵为昭却只平静道,“……我赌,他活不过今夜。” 地宫 沉沉与堂姐依依话别,待回到朝华宫时,天边已然日暮西沉。 见天色不早,魏弃依旧不见人影,她便习惯性地先去了小厨房。 收拾一番,给自己煮了碗面,填饱了又开始咕咕作响的肚子。 到这时,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想想这几日的离奇经历——想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头绪,反倒若有所失地抬起头来,视线环顾四周。 有点怪。沉沉想。 且不论魏弃,往日里到这个点,肥肥也该饿了。今天为什么这般安静? ……难道贪玩跑出宫去了? 又或者…… 沉沉脑海中,忽浮现出那日魏治对小狸奴势在必得的神情。心口莫名狂跳,她霍地站起。 一路喊着“肥肥”,很快把廊下里里外外找了个底朝天,却仍无所得,她只得又匆忙跑去唯一还没找过的主殿。 怎料,才推开门,她便被眼前的一地狼藉惊呆。 入目所见,书架倾倒,床幔破碎,香炉亦歪倒在旁。 沉沉已想象到魏弃见到这场面时暴怒的神情,吓得六神无主,忙蹲下身来,一本一本把地上那些书册拾起,却又不小心、一脚踩在砚台倒翻留下的墨渍上,鞋底与裙角瞬间都被染作乌色。 简直屋漏偏逢连夜雨! 沉沉叹了口气,为免把地上到处踩满墨渍脚印,干脆脱了鞋搁在一旁。 ——可,人晓得脱鞋,狸奴又如何掩盖自己的爪印? 谢沉沉动作微顿,看着那墨渍旁留下的一串显眼“梅花”脚印,一路蜿蜒向前,直入内室。 最后,脚步停在同样凌乱不堪、遍布“墨梅”的床榻前。 沉沉额角青筋直跳。 心说好你个谢肥肥,把这弄得一团糟,又怕被魏弃收拾,以为躲到床底下就能相安无事了? 这坏毛病绝不能惯着! “肥肥,出来。”沉沉当即伸手,拍了拍床榻。 可几次轻拍竟都没能把胆小的狸奴给吓出来。沉沉叹了口气,只得又边唤着“肥肥”,边弯下腰去、探头看向床底。 “肥……” 肥肥。 这一次,刻意放轻声音的呼唤却蓦地哽在喉口。 沉沉愕然瞪大双眼,看向床下的“别有洞天”:她曾无数次擦抹过的、严丝合缝的地砖,此刻竟破开扇仅供一人勉强通行的小门。不知通往何处,却从洞口便传来阴森的寒气。 而属于小狸奴的梅花脚印,就在门后长阶下消去了踪迹。 ...... 幽暗的地宫内。 少年墨发素衣,躺卧于寒冰石床之上,双眼紧闭,长发铺陈。 起初,他面上神色莹润。 似从皮肤之下透出血色的红,取自极寒之地的冰石泛出森冷雪意,反而为他浑身镀上一层神祗般玉色荧辉。 可很快——几乎眨眼间,那血色却忽凝作一条细线般纤长经络。从他喉口处向下,蛇一般直钻肺腑。 血线如蛛网蔓延。 鲜血从他的七窍疯狂涌出,顷刻间,甚至浸透身下的寒冰床。 血与冰,浓与冷,融成一幅诡秘秾艳的画。 “呃啊……咳……咳!!……咳咳!……” 而他的身体仿佛再难以承受这摧折的力量。 魏弃胸口剧烈起伏,猛地睁大眼睛,脸庞之下的皮肤,寸寸绽出红梅般浓艳淤痕。 随即闷哼一声,半撑起身,侧头吐出一口黑血。 “喵呜——!” 原本就因蜷在寒床边被冻得不行,此刻又正好被喷了个满头满脸的狸奴,顿时发出一声惊恐的哀鸣。 魏弃一怔。 模糊的视线被血染红,他迟疑着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便见那只被喂得日渐圆润的雪团子,此刻半身皮毛染血,右腿被一只铁蒺藜刺穿,无力地拖行在地。 而那双一金一蓝的异瞳,亦瑟缩着望向他。 这只狸奴…… 魏弃心头微沉,看向地宫来路,却只望见一路残针断箭。 若来者是心怀叵测之人,想来已经被这密密麻麻的箭网穿透、万箭穿心,暴毙当场。 可笑的是。 这号称可令绝世高手折戟的精妙机关,最终却误打误撞、被一只畜生给破解了。 魏弃冷冷盯着地上那团雪白。 身体的痛苦,让他五感变得迟钝。 但他无需感受,其实也能猜到,这畜生就快死了。 就算活过了机关阵——也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了这冰室的寒意。 何况,那只铁蒺藜上的毒便足够要了它的命。 倒是无需他出……手了。 丽姬 心口又是一阵剧痛。 魏弃急促喘息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仰下去,昳丽的五官竟现出几分狰狞之色。 一身是血的小狸奴却显然不知自己堪堪“逃过一劫”,反而激动得很。 发现魏弃醒来,它凄凄惨惨戚戚地哀叫不停,仿佛要努力引起他的注意。 只不过,他不给眼神似也不妨事——“谢肥肥”胆肥起来、学起它的小主人,甚至胆敢折腾半天,硬生生拖着那只伤腿,三脚并用爬上了寒冰床。 冲着魏弃“喵呜”叫了两声,发现他似乎不像平日里那样凶巴巴,它最终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少年散发出暖烘烘热意的前襟,屁股一坐,开始舔舐自己脏兮兮的皮毛和腿上伤口。 魏弃:“……” ……这畜生倒是会挑地方。他想。 自己竟被它当成现成的火炉子了。 换了平时,他理应即刻扭下它的头颅。 可此时此刻,突然衰败至此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他杀死这“不速之客”—— 也罢。 魏弃闭上了眼。 这具身体能支撑到现在,确已是强弩之末了。 不然,也不会在他又一次试图强行压制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怪力之后,突然被前所未有的嗜血之欲反扑。 自夜深如墨,到天光乍明。 沸腾的杀念在他心中无限膨胀,他甚至能清楚地听见心脏鼓噪的声音。 而毫不知情的谢沉沉,就恬然睡在他的臂弯之中,丝毫不知,他已在心中杀她千遍;她的万种死法,都在他的脑海中轮番上演。 那一刻,他的眼里只剩杀人饮血的快乐。 终至无法遏制之时,他甚至猛地翻身压住她,又一次虚扼住那纤细的脖颈,手指一点点收紧。 她分明仍在睡梦中,却似有所觉察,微微蹙眉,发出挣扎的嘤咛—— “呃……!” 寒冰床上,魏弃猛地紧咬牙关。 可仍然止不住从喉口翻涌而上的血浪。 他的身体仿佛化作一叶扁舟,于惊涛巨浪中被击沉、直至粉身碎骨。 他却已然对这痛意麻木。 甚至任由胸腔震颤,凄厉笑出声来。 怀里的小狸奴被他的笑声吓得一抖,怯生生抬起眼。 ...... 而魏弃忽想起某个并不遥远的、漆沉的夜。 他手中刻刀逼近少女纤细脖颈,血珠沿着刀刃滚落。 他只需再将刀刃进深一分,便能割开她的喉咙。 “殿下……” “殿下。” 而逃无可逃的少女,眼里噙着泪,如一只待宰的兽般惶惑不安地看向他。 末了,却突然开口——不是愤怒的嘶叫,也不是想象中的求饶。 她只是质问他:“杀人就能让你快乐么?你甘心情愿做旁人眼里的疯子么?” 她热泪如注,唇齿颤颤。 身体因恐惧而抖簌不已,却还是近乎固执地问他:“每次发病,你就要杀人,到底是你想杀人,还是这个病让你杀人……难道你想一辈子困在这座冷宫里,被这个生下来便带着的病,一生都困在这里么?” ——那回荡在脑海中的声音并不掷地有声,却让他在即将理智失控的那一刻,又一次停住了落在她颈边、欲要收紧的手。 而后,如一只触见日光的恶鬼,仓皇地躲入了这为他而设、不见天日的地宫。 魏弃似癫若狂地大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幽暗的地宫,奇诡到几乎渗人。 “我儿。” 那一刻,耳边却仿佛又回荡起某个久远却熟悉的声音。 他听见她那熟悉的、懦弱的哭腔,呜咽着说:“喝下这药,喝下去。” “喝下去你便能做你父皇最疼爱看重的儿子,你是母妃……与皇后,唯一的倚仗……” 喝下去。 魏弃痛苦地抱住脑袋。 把药喝下去。 那一刻,他分明身在地宫,舌尖却仿佛当真尝到熟悉的苦味。 旧时的记忆争相涌入脑海,他的身体再无力支撑。 俯身呕出一口黑血过后,闭目昏死过去。 * “阿毗,”朦胧中,似有人轻轻唤他的乳名,“阿毗,醒醒。” 他浑身却如灌铅般沉重,始终两眼紧闭。 床边的人等了片刻,见他迟迟不醒,开始焦急起来,小心翼翼地推他的肩,“到了药浴的时辰了,”她说,“再不醒来,皇后与医士等急了,要生气了。” 药浴。 ……药浴? 这个暌违多年的字眼,一瞬唤醒他太多不愿回忆的过去。 魏弃霍地睁眼。 守在他榻边的女子顿时长松一口气,将他搀扶起来。 边为他穿着衣裳,嘴里又絮絮道:“医士说,今日起要加重药性。你若是撑不住,一定要同母妃说,知不知道?” 魏弃默然不语。 眼前女子的模样何其熟悉——他想,如果她能活到今日,定会讶异于自己与她足有六七分相似的眉眼。 只不过,她的轮廓较他而言更柔和,且多了几分妇人的妩媚。 “倾国祸水,迷乱贤君,若不除之,必有灾殃。” 朝中大臣那时这样形容她。 可他们忘了,曾几何时,这张脸也让无数文人墨客争相为她提笔; 富贾豪强千金一掷,只为博她一笑。 如雪片般飞到天子桌案上参她“妖妃”的奏折中,又有多少人,曾做梦都想成为她的裙下臣? 说到底,她不过是政斗的牺牲品。 天子从温柔乡中毅然抽身,头也不回地将她抛下,成全了“一代贤君”的好名声; 而她,却在失宠的同时,得知自己的腹中,已悄然孕育出一个幼小的生命。 命运残酷,从未放她一条生路。 魏弃静静看向眼前强颜欢笑的女子: 在他的记忆中,她脸上似乎永远只有苦笑,含泪的笑,痛苦的笑,以及,如眼前这般,勉强得几乎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阿毗,”丽姬说,“今日是你的生辰,夜里母妃给你煮长寿面好不好?你听话,一定不要再惹皇后娘娘与医士生气,他们、他们也都是为你好……” 竟连死前的回马灯,都要让他再“重温”一次这并不美好的旧梦么? 魏弃无言,只疲惫地闭上了眼。 往事 回过神来,熏人的药味已然要将他吞没。 魏弃整个人沉在浴桶中。 遍布他周身穴位的金针,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滑稽的、淹在黑水里的刺猬。一旁的白须老翁手执书册,绕着他左右观摩,不时在书上写写画画,记录着什么。 一个时辰后,魏弃身上的血线开始游走,他通体泛红,脸色瑰艳,发出痛苦的哼声。 老头掰开他的嘴,喂下一颗丹药。 丽姬在旁看得流泪不止,不时擦拭眼角。 老翁却只在他身上绽出无数红梅时,忍不住露出满意的笑容,又侧头道:“娘娘生了一位非比寻常的龙子,”他说,“老夫行医四十载,前所未见。殿下既有此心性,来日必成大器……此乃我大魏之福啊。” 福? 十五岁的魏弃,在梦中冷冷看着那老翁近乎狂热的神情,又扭头望向浴桶中面若金纸、浑身赤红的小儿。 药浴过后,他浑身的皮肤便呈现出一种异常紧绷、甚至几乎要撕裂开的状态。 尤其关节处,更是被那药刺激得接近透明、可见血肉。桶中原本浓黑的药汤,因他的鲜血横流,渐渐成了奇诡的红黑之色。 白发老翁却对此视而不见。 待到两个时辰的药浴结束,又将一碗接一碗的内服汤药灌进他嘴里。 那汤药的味道,魏弃至今还记得。 不仅发苦,还带着让人作呕的腥臭味。他每喝一口,就被呛得连连咳嗽——可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喝。 长年累月的药性积攒在体内,若不压制,则必遭反噬。 他曾试过偷偷吐出那药汤,结果当夜便高烧呕血不止。 这大概就是强行以外力催化、“揠苗助长”的代价。 末了,见他缓过劲来,趴在地上不住喘息,老翁又从袖中取出一支短笛。 仍是孩童的魏弃见状,眼底一瞬冒出惊惶恐惧的色彩。 几乎下意识地、他把手伸向一旁的丽姬,哀求道:“不要……!” 可是他的声音何其虚弱无力。 老翁最终还是捻起那根短笛,幽幽吹奏起来。 那血线瞬间被“唤醒”,又一次如灵蛇般在他周身游走。 每到一处,便是天崩地陷般凿心之痛。他凄厉地哀嚎起来。 痛——! 好痛。 好痛!! 浑身的骨头仿佛被活生生碾碎,不过三岁的小儿,幼小的身体在地上翻滚,嘶吼。 红艳如梅的血点在他身上狂乱地绽开,丽姬泪落如雨,想要制止老翁继续吹笛。 “丽姬,”一旁的皇后江氏却倏地出声,淡淡道,“你忘了昔日答应过本宫的话了?” 丽姬被她镇在原地,慌乱摇头,“妾不敢,妾只是……” “只是什么?”江氏问。 顿了顿,眼神看向地上因痛苦而蜷缩一团的魏弃,却忽又放软语气道:“你以为,本宫不心疼阿毗么?” 江氏语重心长:“但你可知,丽姬啊,如今他们赵家虎视眈眈,露华宫那位,更是时刻想取本宫后位而代之。” “若是她做了皇后,你且想,她会给你母子二人好日子过么?阿毗如今是外头人心所向的储君,挡了三郎的路;你与她兄长又曾有过那么一段恩怨。她若做了皇后,你与阿毗在她手中,岂会有活路?” “当初,本宫给过你选择,是你跪着求本宫,‘再苦,再痛,只要能活下去’……” 丽姬闻言,肩膀不由一抖,惊惧地望向面前人。 “本宫并非威胁于你。” 而江氏与她泪目相对,似乎也有些心软,语气越发轻柔:“只是丽姬,怀胎十月,你何尝不是日日饮这苦药,如今不也过来了么?” “本宫说过,此药虽烈,实则千金难求,对人百利而无一害,”江氏道,“阿毗如今能这般身强体健,你道那药有几分功劳?” “妾、妾感念娘娘大恩,无以为报。” 丽姬跪下叩首,“可阿毗才三岁,他、他不过三岁……” “但阿毗自幼心智坚韧。” 江氏打断她:“丽姬,这一点上,阿毗倒是好过你这个做母亲的。” “娘娘……” “起来吧,你我一向姐妹相称,这里又没有旁人,这么生分做什么?” 兰芝在旁奉茶,得了皇后一个眼神,立刻上前将瘫软在地的丽姬搀扶起身,扶到皇后身旁落座。 江氏的指尖染着绯色的蔻丹,轻轻揽过丽姬因浣衣而红肿粗糙的手,怜惜地轻抚着。 “丽姬啊,本宫膝下无子……这一生,恐都不会有子嗣了。本宫在这宫中何尝不孤独?见了你,却如同见了本宫家中幼妹,生出恻隐之心来,不然,本宫也不会知你险些被那赵为昭所害、失了孩子时,愿意出手助你。” “你可知,你怀胎之时,若非医士日日照料、看护你服药。孩子先天积弱,或许早就胎死腹中?如今阿毗吃的苦,亦都是为了他好。” 丽姬的面颊上还挂着泪,听到这句,怔怔望向面前仪态端方的女人。 “你我虽都是妇人,却绝不能妇人之仁。” 江氏轻拍她手,道:“陛下有那么多孩子,若不是医士的法子,阿毗岂能脱颖而出。如今他已盛名在外,更不能半途而废——” “他来日,定是要入主东宫的,他是你我唯一的倚仗。” 语毕,望向地上哀嚎不已的血人,江氏似也露出几分哀伤之意:“若非因此,本宫岂肯让他受这般苦楚。” 待到笛声静,魏弃俯身呕血。 她甚至亲自矮身、扶起了那面色青白的小儿。 任由他一身鲜血染红了自己身上浅青披帛,江氏捻起袖角,轻轻为他拭去脸上斑驳的血痕。 “阿毗,”她轻声道,“我儿。” “你记住,欲成大器,必忍人之所不能忍。母后知道,你定不会让母后失望……是也不是?” * 后来想想,也许正是那所谓“神药”的作用。 魏弃对于自己人生头四年的记忆,清楚得几乎刻骨。 他甚至可以回忆起自己会说第一个字时,母亲惊喜过后、近乎悚然的表情; 记得自己过目不忘、将书册眨眼间倒背如流,那夫子眼珠子几乎掉出眼眶的惊奇; 记得自己拉开如小山般壮实的将军亦束手无策的千石弓,众人一片死寂过后,震破天际的欢呼。 当然,他也记得自己喝过的每一次药。 记得每一次针灸药浴过后自己皲裂的皮肤,那种锥心的痛苦,记得回荡在整个地宫中的哀泣之声。 他那时年纪小,时常控制不住流泪。 可泪水流过的地方,伤口反而更痛,久而久之,他便不再哭了。 他已经忘了流泪的滋味。 出现在人前时,他须得是出生便天降祥瑞,无所不能、过目不忘,天生神力的九皇子魏炁——对,那时他的名字,还是魏炁。 可没人知道,神鸟绕梁只是人为的假象,那些鸟儿不过被饵食引诱; 而让他从一众皇子中得皇帝青眼的种种不凡之处,背后,却是从他仍在母亲腹中开始,那些古怪的汤药浇灌而来。 可偏偏,多年未有所出的皇后,却在帝王有意册立东宫的前夕,被诊出喜脉。 魏弃闭上眼睛。 ——对一个后妃而言,还有什么比“水性杨花,不忠不洁”更脏的脏水呢? ——对一个即将要被册立储君的皇子而言。 还有什么,比流着“水性杨花”的母亲的肮脏的血,更令帝王厌恶呢?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上位者眼中不过蝼蚁。 更何况,从一开始,独得圣宠的丽姬,就曾是后宫中所有女人的眼中钉。江氏终于不用再惺惺作态。 而这也意味着,丽姬的命数,走到了尽头。 ...... “让我见皇上……让我见皇上。” 暗室内,披头散发的丽姬嘶叫起来。 她的耳鼻都在流血,其状可怖,但她仿佛浑然不觉,只拼命地拍打着被从外锁住的门,凄声道:“我要见皇上!我没有做过那些丑事,我没有……!” 那凄厉的声音持续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却渐渐弱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指甲划过门扉,发出刺耳的声音。 痛苦令她无法控制地呕血,同时亦开始求饶。 她求着门外依稀可见的背影:“袁公公,求你,你把阿毗抱出去,不要让他……不要让他和我呆在一起……” “蓝姑,蓝姑……你在么?求你……你把阿毗抱出去,不要……不要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求你……” 魏弃那年四岁。 他环抱住膝盖,静静坐在角落,看着母亲被迫服下鸩酒,痛苦地爬到门边,哀求那些太监。 他心里仿佛被人用刀生生划开一道口子。 血往外涌,堆聚在脚边,可他竟不觉得疼痛——相反,只觉得解脱。 那也许便是极痛过后的无谓。 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他只是平静地想:终于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阿娘。” 他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用袖角轻轻擦去她嘴边的血沫,想了想,问她:“痛么?” 丽姬流泪不言。 魏弃又道:“一开始很痛,后来,习惯了,就不会痛了。阿毗给你吹吹。” 他面无表情的脸凑到丽姬跟前,认真地吹气,似乎想要吹走她面上因痛苦而扭曲到几乎狰狞可怖的惨色,正如丽姬每一次抱着他,边流泪,边为他吹走伤口的痛。 “娘,还痛么?”吹了一会儿,他问。 他还那么小。 有样学样得几乎笨拙。 丽姬看着他,努力轻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丝安慰的笑。 可最后,她不但没能做到,反而如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阿娘?”他不解地歪头。 “活下去。” 丽姬却忽然死死拽住他的衣袖,“记住,阿毗,活下去。” 她说:“不必为我报仇,阿娘只想……只想让你,活下去……” “我不想活。”他清棱棱的眼睛盯着双眼逐渐失神的丽姬。 但丽姬似乎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一行血泪从眼眶滚落,她的目光迷蒙,一切痛苦、挣扎、遗憾,都随着生命的流逝而从这张美丽的面庞上抽离干净。 她只用最后的力气,颤抖着、抚摸幼子的脸庞,她说:“若是、走投无路,你去……寻,平西王……” “平西王……你,告诉他,”丽姬说,“告诉他,‘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请他、请他一定……” 一定? 魏弃扶住她倏然歪倒的头。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女人的头轻轻垂在他颈窝,好像睡去了。 但是魏弃知道,她死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守在他的床边,用惊惧、却爱怜的眼神,瑟瑟发抖、却小心翼翼唯恐触痛他的手,轻抚着他的脸,说阿毗,阿毗,你醒了。 她害怕他熬不过每一个漫漫长夜,所以四年来,从未安枕好眠。 如今,她总算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殿下 他再也没有母亲了。 可那张稚嫩而幼弱的脸上,竟平静得看不出丝毫悲伤。 他只是轻手轻脚地,把丽姬放倒在地,而后细心擦去了她脸颊沾上的血污。 他甚至为她重新梳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发髻。 如此这般,她仿佛又是平日里的样子了。 做完这一切,四岁的魏弃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 他以为自己很快也会死。 在这间几乎刻意被外界遗忘的暗室里,不吃不喝,没有任何人看顾。他睡了又醒,醒来,又逼自己睡去。 忘记过去多久,却忽然有人将他扶起,几乎强硬地掰开他的嘴—— 舌尖尝到熟悉的苦味。 魏弃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眉头紧皱,试图吐出嘴里的丹药。 那人却似乎料到他的抗拒,立刻按住他下颌,逼他把药吞下去。 苦药入喉。 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抬眼冷冷看向来人。 果然,眼前来“救”他的亦不是别人。 正是带给他无数噩梦般回忆的太医院医士,干瘦得只剩一把骷髅的白发老翁,阎伦。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阎伦眼底藏着几乎狂热的喜色,蹲下身,双手紧捏他的肩膀摇晃:“你熬过去了,殿下,只有你……四十年了,只有你!” 魏弃沉默皱眉,不发一语。 “师父,是你错了……” 阎伦却倏地起身,忍不住激动地四下踱步。 时而双手合十,时而痴痴自语,他喃喃道:“是你错了,‘淬炼之法’分明可行,并非痴心妄想。是你错了,我……”他说,“最后还是我赢了,师父,是你错了。” 魏弃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一心求死,索性又闭眼躺了下去。 这一回。 无论老翁在他耳边唠叨什么,又或是强行要撬开他的嘴喂药,他都咬紧牙关,绝不松口。 而阎伦亦从一开始的狂喜,到暴怒,到无能为力、苦苦哀求。 终于,猛地将手里的药碗一砸,这无计可施的医士忽向魏弃身旁、早已死去多时的丽姬伸手—— 几乎一瞬间。 魏弃猛地睁眼,探手扼住他的手腕,两眼迸发出森然杀意。 “终于不装死了?” 阎伦却不闪不避,直视着他,忽问:“殿下,你可知你母亲是如何生下你的?” “……” “你以为,她所受的,仅仅是寻常妇人的十月怀胎、分娩之苦么?” 阎伦沉声道:“皇后相中了她腹中的孩子,可她体弱,腹中胎心更弱,近乎死胎。这般身体,欲行淬炼之法,则更须忍数倍之痛苦,一旦开始,便有性命之虞。” “她本该先担心自己能否熬得过去,”阎伦说,“可她从始至终,只问过我一句,那便是,‘行此法,是否便能保下腹中胎儿’——” 所谓淬炼之法,出自业已失传的医圣古籍。 古籍记载,此乃逆天之道,有悖人伦,若非穷途末路不得已为之,万不可行。 阎伦年少时,曾拜当世杏林圣手陶明为师,被其收为关门弟子,颇得器重。 机缘巧合下,却得见此术,从此痴狂,因此害得无数求医妇人胎死腹中。陶明发现后,怒而将其逐出师门。 后来,阎伦却以一手金针扬名天下,被征入太医院,辗转得了皇后赏识。 江氏多年无所出,数次被前朝老臣弹劾,恐后位不保,恰巧听说此法,心生毒计——为与赵氏一争,这才有意将丽姬与其腹中子“纳入麾下”。 “你的母亲,为了能够生下你,她每日服药,周身出血不止;为补血,又需大量进补。药性相冲,昏迷、呕吐、乃至呕血,于她而言,都是家常便饭。” 阎伦说:“殿下,你就像一只寄居在母亲腹中的食血兽,不断吸食着她。起初,你虚弱,她倾其所有滋补你,后来,你变得强大,转头便不断吞噬她—— 所谓淬炼,炼胎、炼骨、炼血、炼肉,本意便是从血肉孕育之时,便强行催化、捶打,塑其身、强其血,此乃逆天之法。她明知生下你,自己便时日无多,仍然还是在自己和你之间选了你。殿下,这就是你的母亲。” “……” 魏弃忽的撤开扣住他的手,猛地别过脸去。 阎伦却仍继续近乎残忍地、代他“回忆”着:“所以你三个月大时,她已肚大如球,你在她的腹中兴风作浪,她几次七窍出血、被腹中胎儿压迫至断骨。生产那日,更是惨烈至令人目不忍视。生下你后,过了整整半年,她仍无法自如行走,每日下身血流如注……” “这些,她都曾说给过你听么?”阎伦道,“如若没有,殿下又可否明白,她为何不说给你听?” 话音落地。 近乎窒息般的死寂在暗室中蔓延开。 许久,阎伦却幽幽叹息一声,蹲下身来,从袖中掏出一颗丹药,递到魏弃嘴边。 “殿下,”他说,“吃吧,吃了才能活。” “……” “纵然痛苦,还是活下去吧,殿下。” * 三日后。 丽嫔被指私通內侍、秽乱后宫,赐白绫而死。 皇后江氏却感念二人姐妹情深,不顾孕中体弱,在御前痛哭求情,天子动容,准允其保有全尸。 白事由皇后手下的兰芝姑姑一手主持。 有她在场,自然便也没人敢去检查:那条白绫的勒痕,究竟是在丽嫔死前还是死后,印上她纤细光洁的颈。 兰芝当着魏弃的面带走丽姬的尸身时,只同他说了一句话。 “娘娘托我转告殿下,希望地宫诸事,不会再有他人知晓,”这位曾给他编草蛐蛐的大宫女,声音温柔,轻抚着他的头,“否则,知晓者,死。殿下亦此生无缘得见丽嫔埋骨之地……愿殿下三思。” 当夜。 天子御笔一挥,九皇子魏炁,更名魏弃,居朝华宫,无要事不得出。 又七日。 太医院首席之一、皇后心腹阎伦暴毙——“暴毙”前夜,阎伦却冒雨潜入朝华宫,与魏弃见了最后一面。 “老叟活不过明日了。” 阎伦说:“皇后已发现我偷偷来此。时间紧迫,老叟亦来不及为殿下炼药。” 魏弃闻言,漫不经心地点头:“哦。” 殿中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他半夜被人吵醒,披发坐在床头,眼中却既无愤怒,亦无听闻面前人将死的悲伤或恐惧。 只有近乎空洞的冷漠。 于他人之生死,于自身之安危,皆是如此。 “老叟已年逾古稀,死不足惜。” 阎伦又道:“然则,若无外力压制,配以丹药内服。老叟死后,殿下身体恐不日便将失控,一切功亏一篑。” 闻言,魏弃沉默良久,问他:“别无它法?” 阎伦答:“功成者,翻遍古籍,前所未闻。” “可功败垂成者却不少,”魏弃问,“所以,我会如何?” “……” “死,还是疯?” 他平静得仿佛在说旁人的事。 阎伦却忽的双膝一弯,向他跪倒,“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他行医虽非正道,可也曾有过医者仁心。 见死难救,终究心中有愧。 阎伦道:“功败垂成者,似癫若狂。怪力失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药性耗尽,融于骨血,身体无法承受。鲜血流干,力竭而亡。” ...... 十一年了。 魏弃曾无数次预见过自己的死。 他“发病”时的症状时好时坏;哪怕在“与世隔绝”的朝华宫,亦躲不过有心人的毒杀、刺杀,躲不过众皇子对他习以为常、他却不能反抗的欺凌。 无数次,他都以为自己会死。 可偏偏,前者因他自小养成、无可比的忍耐力而反复得以抑制; 后者,则在两年后,因他的十弟、皇后的亲生子魏宣,被诊为先天不足之痴儿而陡然大减。 皇后无法忍受魏宣成为阖宫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自然想起了他这块现成且好用的“遮羞布”。 于是,才有了每月送来朝华宫用之不尽的安神香和上好木料。 和地宫中的,这块不远万里、秘密护送回京的寒冰石—— 可惜,如今她的“愿望”,想来是要落空了。 怀中的狸奴还在不安分地拱动,魏弃却已没有力气将它拧死,只平静地阖目,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早该到来的终局。 “阿毗。”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丽姬坐在自己的床边。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因他们母子任人摆布的命运而面露愁容或惧色。 相反,面上笑意恬然,素白的手指细软——再不会因冬日浣衣而长满冻疮,她温柔轻抚着他的脸庞。 “阿毗,”他听见她说,“我儿,早知这般辛苦……何必让你来这一遭。” 是啊。 早知如此。 何必要睁开这双眼,装进这人世间无穷无尽的丑恶、算计、构陷与冤仇。 魏弃心中,冒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因疼痛而青筋毕露、紧绷的脖颈,一瞬间,无力地向一侧垂落—— 该结束了。 他想。 可,一双并不算柔软的,生着细茧的手,却在这时忽然伸出,而后,稳稳托住了他倾倒的身体。 她的动作那样轻。 好似于掌中护住一叶坠落的蝶。 唯恐碰碎蝶翼,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殿下!” 而后,他便听见她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声音。 尾音几乎颤抖得变了调,可她仍然喋喋不休地喊着:“殿下,殿下!” “殿下,醒醒,殿下——” 她的双臂环抱住他。 如他许多次在她睡熟的深夜,忽然捻起她的手臂,轻轻搁在自己的腰上,试图模仿书上看来的、相拥的姿态。 可怎么都不对,别扭得很。 于是,在她醒来之前,他又把她的手推开,反而背身对她。 ……她? 是谁。 魏弃的眼睫倏然抖颤了下。 一颗未及凝冰的血珠,沿着长睫滚落。 ——可他并没有哭啊。 那不算流泪。 反倒是谢沉沉紧抱着怀里如血人一般的少年,用她哭嚎的大嗓门,代替他,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来。 报恩 半个时辰前。 谢沉沉从殿中翻出只火折子点燃,借着那幽幽暖光照亮长阶,终于鼓足勇气、矮身钻进了眼前冒着森冷寒气的门洞, 才走一会儿,她已被冻得浑身止不住发抖,只想掉头去取件厚衣裳来披着。 无奈“回头路”却实在黑黢黢、看得人心里直发慌。 她不愿再走一次,思忖再三,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 才迈出几步,耳边忽听“嗖”的破空一声。 沉沉本就如惊弓之鸟,时刻警惕周围,听得异动,立即尖叫着抱头蹲下。 等到身遭重归平静,她颤颤巍巍侧头。见一旁墙体齐平她脑袋的位置,赫然钉住一枚铮铮作响的铁箭。 ——倘若她刚刚反应稍慢一息,此刻,自己的脑袋已经被这铁箭穿颅而过。 沉沉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回过神来,她几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原路返回。 结果又听地宫深处,骤然传来一阵渗人的笑声。 她脑子里一瞬闪过无数关于宫中闹鬼的传闻,吓得脚底一滑,膝盖重重磕在石阶上。 火折子没抓稳、亦脱手而去,在她挽救不及、惊恐的目光中一路向下滚落。 照亮一路的梅花脚印后,落在长阶最底下。 不意外地,灭了。 ...... 自家肥肥绝对就在这地宫里面。 沉沉站在原地,在掉头和前进中纠结了片刻,终于还是把心一横,一路念着“阿弥陀佛”往下摸去。 幸而她掉火折子时,其实余下长阶已所剩无几,因此她没有废太大力气,便在阶底找到那只熄灭的火折子重新吹燃,勉强照亮四周。 然后,便看到了面前甬道、一地密密麻麻的铁箭。 以及地上、墙上凌乱的梅花脚印——仍旧通往前。 沉沉:“……” 敢情自家小狸奴,这是来给自己探路来了? 她最是怕死,看见这阵仗,已经吓得要走不动道,可心中又隐隐猜到,这里定是魏弃不愿让人踏足之地。 眼下他不在,自己还能下来找肥肥,若是他回来了…… 难道要让肥肥在这地宫冻死饿死不成? 想到这,沉沉总算勉强打起精神,提心吊胆地走了上前,沿着小狸奴的梅花脚印向甬道深处走去。 地宫并不算大,却人为地辟出数个暗门,首尾相接,七弯八绕。 很快,沉沉又在里头见识到了诸多奇形怪状的暗器阵、和险些把她夹成肉泥——好在看到脚印及时避开的尖刺铁板。 一路走来,小命几次险些不保。 她竟在冷得发抖的同时,又吓出一身的汗,手上滑腻得几乎握不住那火折子,虚得靠在墙上直喘气。 怎料,就是这么随便一靠——背后竟然又是一道暗门! 沉沉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反应过来,整个人已掉了个个儿,从外头旋着进了门里。 她趴在地上,眼前一阵发晕,半天没能缓过劲来。 忽然,眼底却映入一滩刺目的红。 ……红? 这里有光? 沉沉心头一凛,猛地抬头。 入目所见,是一块巨大的、散发着莹润寒光的石床。而这正是整间密室的光源。 石床之上,依稀躺着一道人影。 不,仔细看,几乎已不能称之为人了,那血淋淋的样子…… 沉沉的目光从恐惧,到茫然,到疑惑。 最后定在他前襟,看向那只露出一角的、同样被血染红的毛茸茸脑袋。 她走上前去。 伸手,却止不住颤抖,拂开了床上那人被血渍黏连的额发,露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正在舔舐伤口的小狸奴听见脚步声,虚弱的“喵呜”一声,回头看她。 认出是自己的小主人,肥肥惊喜地叫出声来,染了血的尾巴摇得飞快。 可沉沉竟难得的没有回应。 唯沉默着,两腿一软,跪坐在地。 * 金乌落,夜色氤氲。 太医院外,忽奔来一行色匆匆的小宫女。 “来者何人!” 见她欲要强闯,守在太医院外的两名太监立刻一左一右、横起拂尘阻拦。 居左那人道:“宫门即将落钥,除有陛下手令,太医不受宫中贵人宣召,姑娘请回吧。” 话落。 “我家主子如今未在宫中,”小宫女却立刻举起手中一枚玉纹镶金、中嵌三枚黑石的令牌,“烦请两位公公见谅,三殿下命我来请太医院医士陆德生,请陆医士随我移步府上。” 三殿下……?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 要说这宫中,如今哪位皇子最受帝王青眼,确还得数昭妃膝下这位三皇子,便是身为长子的大皇子魏晟,亦要略逊一筹。 且三皇子已在宫外建府,这婢子在宫门落钥前把太医领出宫去,想来亦算得当。 思及此,两人不敢耽搁,连连点头称是。 居右那位更是殷勤,立刻挤出笑脸,扭头去代她唤人。 陆德生资历浅、见识短,也不觉有异,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被叫出来、背上药箱跟着小宫女。 可越走,却越觉不对。 他眉头紧皱,忽的开口、叫住两步开外领路的少女:“且慢,这不是出宫的路。” “……” 小宫女肩膀一抖,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慢着!” 陆德生心下警铃大作,一步不愿再挪,冷声斥道:“你究竟是何人?” “明知宫规森严,无人敢犯,竟也全然不放在眼里了么!” 小宫女闻言,回过头来。 到这时,她手里的宫灯一照,陆德生端详片刻,却终于认出了眼前少女:正是几个月前九皇子曾让自己诊治、险些丧命于一场高热的小宫女。 又见她带着自己好一番绕路,眼下竟已到了朝华宫后门,他顿感不妙,一语不发,转身要走。 “陆医士留步!” 那小宫女却想也不想地跪下,“砰砰”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见陆德生脚步迟疑,立刻又膝行至他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陆德生自幼饱读圣贤书,见此行径,不由大骇,一时大惊失色。 “你、你,速速松手!这成何体统!” 陆德生耳根通红,怒道:“且不论其他,我等身为太医,在宫门下钥前便须离宫,怎可在后宫逗留?你要害我丧命于此不成!速速松手,我、我不会告知他人!” “朝华宫一向无人问津,奴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泄露医士踪迹。” 小宫女却道:“医士,求你,求你随我去,我家殿下重病垂危,今日若医士不救,他必死无疑。” “荒唐——!” 陆德生甩开她的手,“既病重,你且去求陛下,求皇后娘娘,再不济,求太医院院士,求到我跟前作甚?” 那九皇子再不济,到底是陛下亲子。 而他陆德生在太医院中,不过最低一阶的医士,如今却要为堂堂皇子的生死作保,岂非“小材大用”? 想到自己恐要人头落地,一向自诩“谦谦君子”如陆德生,这时亦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俯身推开小宫女的手、拔腿要跑。 谁料那宫女被推了个趔趄也不放弃,又跌跌撞撞追上前来。 这回,她从袖中颤巍巍掏出两对耳环、一只金钗。 “医士,求你随奴婢走一趟。” 她跪在地上,掌心捧着那单薄的几件首饰,强忍着哭腔,道:“这些都是昭妃娘娘赏给奴婢的,卖去宫外,也能当得不少银子……奴婢知道还不够,但是、但是这是奴婢眼下能掏出的所有了……请医士救我家殿下一命。” “你……我……荒谬!”陆德生一时词穷,“身外之物,怎堪与身家性命……” 怎堪与身家性命相比? 他看着小宫女通红的眼圈,后头的话,不知为何,却都哽在喉口。 顿了顿,只又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为何执意要救?” 为何执意要救九皇子? 这位殿下,怪病缠身,声名狼藉。性情森冷,为宫中人所不喜。 若是他死了,似乎也称不上是件坏事,相反,眼前的小宫女也能顺势换个活气些的主子,而非在这冷宫中空耗时光,直至年华凋零。 果然。 此话一出,小宫女被他问得怔愣当场。 陆德生见状,心中亦大松口气,只想快步离开这晦气不详的冷宫。 可没走几步,身后却又一次传来熟悉的声音。 “医士且慢!” 还是那个小宫女。 她说:“因为我家殿下,也曾在我重病难捱之时,为我做过同样的事。” 语毕,双膝跪地。 又是“砰砰”几下,她朝他磕得额头通红。 “我家殿下,不算顶顶好人,却也绝非心肠歹毒、死不足惜之人。” “我家殿下,若是能活,为何一定要死?”她说,“若是有一线生机,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从沤红的眼圈中颗颗滚落。 唯恐陆德生要走,她膝行几步上前,攥着他的衣角的手指用力到关节泛白,却仍只拼命哀求道:“求医士救他一命,这份恩情,奴婢没齿难忘,来日……来日必当报之。” 可笑她不过区区一个宫女,在那些贵人眼里,命若蝼蚁,却一口一个“报答”。 拿什么报? 陆德生心中失笑。 看着她哭红的眼睛,想起——许久未曾想起的人,嘴上却如封缄,再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将搁在地上的宫灯重新拾起,塞进小宫女手中。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他说,“带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