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香窃玉集》 1. 荷香(一) 礼崩乐坏的时代,社会动荡不安,平民百姓为避战乱艰难度日,门阀士族却还过着骄奢淫逸的日子,他们蓄妓成风,纵酒狂歌,谈玄度日。 对阿锦而言,充作士族家庭的家妓并非不光彩之事,想她幼时举家逃难,父亲为救兄长之子,亲手将她推下了马车,若非当时谯国桓氏大方收留,她哪会有命活到今日,更不要提拥有吃穿不愁的生活了。 谯国桓氏,是当今江东一等一的门阀,除了本家的桓楚在朝中担任大司马,旁支子弟也多有文职,一时风光无两,权势滔天。据说桓楚的宅院里,每日都会收到堆积如山的拜帖,响起不绝于耳的丝竹之声,宾客们熙熙攘攘,在身姿婀娜的家妓面前饮酒作乐,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该看的不该看的也都看了。 作为桓府蓄养的众多舞妓之一,阿锦自恃有些美貌,总以为自己有些不同。在桓家的宅邸里,别看那些来去匆匆的达官贵人个个衣冠楚楚,说到底都是好色之徒,多看几眼便想问主家讨人,领回家就要行风月之事。袅娜如阿锦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桓楚似乎高看她几分,从没打过把她送人的主意,这点不同也给了阿锦一些底气,学会了看人下菜。 “锦娘,锦娘!”阿荷是桓楚小妹身边的婢女,她非汉人,又生得雪白,从来便招人嫉恨,入府多年也只有阿锦一个知心的朋友。 阿锦正在为晚上的宴会梳妆打扮,口脂才抿了一半,就听到阿荷的声音,“怎么了,阿荷?” 阿荷捂着胸口直喘气,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上来,“锦娘,锦娘...我,我要告诉你,晚上...” “瞧把你急的,先缓一缓,我马上要去主厅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阿锦抿完了口脂,又笑盈盈地问阿荷,“好看吗,阿荷?” 阿荷顺了顺气,忙点头道:“好看。” “这就够了,不过,阿荷你生得白,要是涂上合适的口脂,一定比我还好看。”阿锦拿着口脂对着阿荷的脸比划,似乎无意中转移了话题。 “咳咳,不是,你先听我说...”阿荷按住阿锦的手,说起了要紧事,“锦娘,你晚上就称病不要去了吧。” “为何?”阿锦有些疑惑,今晚的宴会与旁日一样稀松平常,怎么就不能去了? 阿荷警觉地察看四周,又将阿锦拉进屋子,关起门来说话:“虽然我们做奴婢的,没资格去编排贵人们的不是,但有些话是从主家那听来的,我觉得你应该知晓一二,今夜,主家宴请的是李太守,赵郡李氏。” 听到阿荷说起今晚的客人,阿锦立马一激灵,咬着唇瓣想起最近有关李氏兄弟的传言。此二人出身赵郡李氏,为人蛮横,颇有北地遗风,却不知何故得了陛下的青眼,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李氏兄弟都未娶有正妻,这并非他们无意,而是南方的士族都不敢将女儿嫁给他们,毕竟流言蜚语总将李氏兄弟描述成暴虐子弟,说他们一不如意就辱骂府中姬妾,还曾逼死过家中私妓。 “主家这是何意?”阿锦自然知道主家宴请贵客,多存拉拢之意,只是那些贵客多是南方士族,怎么如今居然也要向北方新贵抛出橄榄枝了。 “我听姑娘说,是要为她相看夫婿。”想到这里,阿荷叹了一口气,也为她的主子姑娘捏一把汗,“总之,锦娘今晚的宴会你能不去就不去吧,别趟这趟浑水了,那赵氏兄弟都是惹不起的,别生出事端卷进去了。” “阿荷,你的好意我可就心领了。今晚主家虽存了相看的意思,可总也是护短的,哪能让那李氏兄弟欺负到自家头上,他们要惹是生非,也得看看地方,不是吗?”阿锦说起这话,做足了狐假虎威的姿态,逗得神色紧张的阿荷也笑了。 阿荷挽起阿锦的手,知道自己是劝说不成了,于是郑重嘱咐道:“锦娘,那你千万小心。” “知道了,知道了,阿荷。”阿锦拍拍阿荷的手背,亲昵地回应她的关切。 阿荷拗不过阿锦,只得“放人”,望着阿锦匆匆赴宴的背影,她的心里总觉得的缺了一块。 ****** 宴会之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主家桓楚见李氏兄弟与旁的南方士族相处不睦,忙拍手停了乐舞,他有心与此兄弟二人交好,总不能怠慢了他们。 “你们不必再舞了,去侍酒吧。”桓楚说的正是阿锦等人,他是一定要李氏兄弟大醉一场的,毕竟醉后方显真性情。 阿锦等六人分作两列,去往李氏兄弟桌案边,她们都操着吴侬软语劝酒,扭动腰肢使出了浑身解数。可奇怪的是,这两兄弟似乎完全不为所动,杯盏临到嘴边了,也有定力不喝下去。 桓楚也在纳闷,这李氏兄弟和传言中不同,居然不好酒色,“怎么?是我这美酒不够香醇?还是这美人姿色不佳?伯昭与仲阳竟安坐泰山?” “多谢桓大人美意,只是我兄弟二人粗俗鄙陋,岂敢唐突美人、牛饮佳酿?”李缪和李绕兄弟二人早听说了桓司马的大名,眼下静观其变,只是为了搞清楚主家邀请他们的真正意图。 桓楚端起酒盏小抿了一口,料想这李氏兄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于是给正在侍酒的阿锦使了个眼色,暗示她行下一步。 阿锦对于主家的暗示早已熟稔,端着盛满酒水的杯盏就往李绕身上撞,“李大人,你就喝上一口吧,哎呀?大人!奴家,奴家不是有意的…” 这李绕被阿锦泼了一大杯酒水,整个衣襟都湿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强忍怒意,手指紧扣着桌案不发作,大约只是为了给主家留个好印象。 “瞧瞧你们干的好事!还不扶李大人下去更衣?”桓楚几乎是把酒杯摔在了桌上,拍着案面凶道:“没本事劝酒,还要将气撒到客人身上不成?” “仲阳兄,你可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府上这些个舞妓没一点眼力见,贵客也给我怠慢了,回头我再好好罚她们!”桓楚这驳斥仆婢在前,赔礼道歉在后,摆明了是要支开兄弟二人。 “诶,桓大人这话严重了,在下这就去更衣,回头再陪大人尽兴。”李绕言语间没有任何责备阿锦的意思,眼神却死死盯着这犯了错的舞妓,毫不夸张的说,能生生把人看出一个洞来。 阿锦没有多话,只伏在地上求饶,直到李绕抬腿起身,她才缓缓支起身子,给他引路。 桓府极大,净室都安排在清幽的庭园角落,里面不单有熏完香料的丝绸衣衫,更有随侍婢女二三。 “你们,都出去吧。”李绕并不习惯入个净室还有那么多人侍候,挥手打发了恭候在内的婢女们。 “是。”阿锦也低头应声,准备在外间等待。 李绕撇了撇嘴,抱着臂不满道:“你留下,帮我。” 阿锦抬首瞥了一眼李绕倨傲的神色,瑟缩在一旁,迟迟没敢动,好半晌才应了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帮他更衣。 “大人,奴婢刚刚不是有意的,且饶了奴婢吧。”阿锦灵活的双手穿过李绕的腰背间,略带委屈地求饶,不想惹怒这位主家的贵客。 李绕并不习惯南方士族这些繁复的衣衫,展臂一挥甩动广袖,动作幅度之大,连带阿锦都差点没站稳,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么急着投怀送抱,想我怎么饶过你?”美人在怀,李绕面不改色,语气轻蔑,完全没把阿锦放在眼里。 阿锦又羞又恼,以往也不是没被挑逗过,被这样戏耍却还是头一回,“大人,大人...请自重。” “明明是你自己撒了我一身酒,现在又投怀送抱,怎么还让我自重啊?”李绕没有放过正要退缩的阿锦,扣着她的腰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面上发烫的阿锦从未与男子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系着对方腰带的手不知如何安放,心跳如擂鼓,飘忽着眼神不敢去看李绕的眼睛。 李绕本以为这舞妓还有别的意图,没想到一番试探下来,竟只是个不经事的小女子,他开始有些相信那杯翻了他一身的酒水是无心之失了。 “呵,胆子可真小。”李绕轻嗤,松手整理衣袖。 被吓坏了的阿锦不敢再有别的动作,脚一软趴跪下来,头也埋得很深,她的嘴唇有些颤抖,不敢去猜这位大人的意图。 见阿锦如此,李绕别开眼,打量起这净室来,只见隔间外置有雕花盆架,上面摆着素色的瓷盆,盛有用来净手的香汤。 李绕并不理解南方士族的生活习惯,闻到盆中香气,不由皱着眉头挽起了袖子,“你们南人,净室里还弄这许多花样,真是够了!” “大人,可要净手?”阿锦用余光小心打量着李绕的一举一动。 气还没消的李绕,自然不可能轻易地放过阿锦,他没好气地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站直了身子,“不要自作聪明,我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 “唔…”李绕的手松了一下,又改为按,几个手指都按在她的嘴唇和脸颊上,让她无法反驳。 “净手…呵,我是要净手。”李绕一手用手指掰开阿锦的嘴唇,往里面探了探,直撑开牙关进去,另一只手则掬了些香汤,故意撒弄在阿锦的脸上。 这样的净手方式,摆明了是在为难阿锦,三两下之后,她被呛得咳嗽起来,轻薄的舞衣也湿了。 看到阿锦如此狼狈,李绕心中大快,终于松开手将她推倒在地。 “咳咳咳…”阿锦无力地侧倒在地上,双手无助地捂着脸,还不知道接下来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湿了半边的舞衣勾勒出女子窈窕的身姿,也映出了她亵衣的颜色,紧紧贴合着。 “倒是把你的衣服也弄湿了...要我赔礼道歉吗?还是说,我去和桓大人说一声,把你讨要过来?”李绕玩味地看着地上的阿锦,含着戏谑向她“提议”。 阿锦是再不敢说话了的,面前的男人绝对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她蜷起身挡住自己,纵使眼睛已经水津津了,也忍着不去呜咽。 “哼,没用的东西。”李绕最厌烦女人哭哭啼啼,他没了兴致,自然也放过了阿锦,“起来吧,该回宴上了,别弄得我好像怎么你了一样...” “是...是,大人。”阿锦再次跪拜,只期望李绕不再就此事与她计较,湿衣的寒气浸入肌肤,冻得她嘴唇又颤抖起来。 2. 荷香(二) 待到李绕重回宴上,一切已与之前截然不同。他的兄长李谬原还拒不饮酒,当前却在舞妓的陪侍下,一杯一杯又一杯地喝个不停,与主家桓楚也相谈甚欢。 “兄长,美酒佳酿的滋味如何?”李绕担心李谬会将陛下的心思透露给桓楚,忙岔开他们的话题,阻止他们继续“称兄道弟”。 李绕心想,这南方士族果然狡猾,心眼多得防不胜防,怪不得陛下心生忌惮,早就交代他们兄弟清查了各方势力,不然大司马桓楚的宴席,他们哪里敢来赴。 李谬见李绕更衣回来,面露几分无奈,眼神也不再清明。 “仲阳兄,这佳酿的滋味如何,你饮下几盏便知了。”桓楚虽见回来的阿锦有几分狼狈,却仍然让她劝酒,“阿锦,还不快给大人倒酒?” 阿锦是怕极了李绕的,她悻悻然倒了一杯美酒,递过杯盏没再说话。 旁的舞妓并不清楚阿锦在害怕什么,扭着身子大方靠近李绕,试图往他身上凑,娇声娇气道:“大人,就赏脸喝一杯吧。” 看到兄长上了套的李绕,黑了脸并不领情,他是惯有逆反心理的,此刻憋着一股火不好发作,反问道:“桓大人,在下是非要喝这杯酒吗?” 桓楚举着酒盏的手顿了一顿,没想到这李仲阳固执至此,非逼他下一剂猛药。 “看来,都是你们扫了仲阳兄的兴。”桓楚并不正面回答李绕的问题,反而把过错都归给劝酒的舞妓,还当着客人的面下令道:“来人,把她们拖下去,杖毙。” 若是换做旁人,此刻定会给舞妓求情,然后妥协喝下酒水,可他李绕却一声不吭,冷眼看着桓楚的侍从架着求饶的舞妓们下去,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给李绕侍酒的三个舞妓一个接一个被拖下去,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阿锦是最后一个被拖下去的,她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整个人失魂落魄地望着主家,还在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仲阳,这杯酒水,为兄…为兄替你喝了!桓大人,且饶过此女吧!”边上的李缪实在于心不忍,一把取来李绕桌案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见李缪如此,架着阿锦的侍从停了动作,静观其变,等待着桓楚的号令。 李绕不为所动,夺下李缪手中的酒杯,大力将它拍到桌案上,“兄长,你实在是醉了,桓大人处置自家人,与我们又有何干?” 事已至此,桓楚当然不会让自己下不来台,尽管阿锦是自己颇为中意的舞妓,他还是向左右侍从下令:“拖下去,杖毙。” 听到阿锦高喊着“主家饶命”,李绕不禁佩服起桓大司马的果决,这份说一不二的胆识,若是用在北伐争讨上,想来必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李缪则是醉后猛然清醒,害怕起坐在主位的桓楚来,想那饱受战乱之苦的北地流民尚且偷生,穷奢极欲的南方士族却反而如此轻贱人命,这是何等的不公、何等的不平? ***** 凄厉的呼喊声,远远传到了桓楚小妹桓瑛的庭院,阿荷惊得眼皮直跳,心想锦娘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阿荷,怎么心神不宁的?”同为桓瑛侍女的青莲好心提醒道:“小姐就要安寝了,怎么还不过去伺候?” “青莲,你说前院那是什么声音?”阿荷实在揪心,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过去看个明白。 “前院自有前院的管事看着,哪里轮得到我们去多嘴,你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事,别惹了小姐不快便好。”青莲不以为意,她早看多了这些事,不过是主家处置几个犯了错的仆婢,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被训斥了一通后,阿荷也没敢再提别的,低下头回了院子,只有面上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屋内的桓瑛借着烛光仍在读书,以往她多是早早就寝,今日不知何故,捧着一本《诗经》,久久没有翻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桓瑛反复吟哦着,好似在揣摩古人的深意。 阿荷已是换了第三盆温水,见姑娘还是没有就寝的意思,终于张嘴问出了口:“小姐…”只是她的话还没问到点上,就又给青莲截了胡。 “小姐,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青莲开门见山地提醒道。 “嗯,是该就寝了,你们都退下吧,留阿荷一个伺候吧。”桓瑛不再执着于书本,她扫了一眼今日当值的奴婢,有意选了个最没心眼的阿荷留下。 几个候着的婢女欠身退下,唯有青莲在关门的时候多看了阿荷一眼,大约是心有不甘。 阿荷默不作声地伺候小姐用水,仔细剪了烛花,将将要退下之时,却被桓瑛喊住了。 “阿荷,你…”桓瑛不知如何说起,便略去了原委,只吩咐道:“去前院替我瞧一眼吧,那李氏兄弟究竟如何,我是不好向阿兄直接打听的。” 桓瑛拐弯抹角的,其实就是想派个人去前院瞧一眼那李氏兄弟的模样,都说北人长相粗粝,她若真与这样的人议亲,总得心里有个底。况且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父母早逝,叔伯又远不在京城,所以一切都要听凭兄长的意思,而兄长为了拉拢南下的北方士族,准要拿她的婚事去做筹码,等一切定下了再去打听,便都迟了。 心系前院的阿荷也正有此意,忙应下了,“是,小姐。” “可别叫人问了,把我给说出来。”末了,桓瑛还不放心,又提点了一句。 “奴婢明白。”阿荷郑重地点了点头,加快了步子奔向前院。 前院的宴席早已不欢而散,阿荷赶到的时候,只见到了在收拾残局的仆婢。这其中她并没有相熟的,问了几句也没个答话。 阿荷心生酸涩,知道自己异族的模样,总是和旁人格格不入,平时也多收到白眼,眼下是不会有人来搭理自己的。可她又是没有时间去难过的,亲眼目睹阿锦是否安好,才是此刻最紧要的事。 晚间的疾风骤雨,打落了一树的梨花。见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廊檐上洒落,阿荷顾不得去惋惜这满地的梨花白,匆匆去往阿锦的住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兼有泥土的清香与带着潮气的腥味。待到阿荷赶到阿锦的住处,这股血的腥味便彻底盖过了泥土的清香,原来这味道的源头,正是这小院地上卷着的三张草席。 “锦娘呢?”尽管知晓无人会搭理自己,阿荷还是朝着那院内的舞妓们问道。 舞妓们似乎今晚都受了惊吓,好半晌才有人说了一句,“阿锦死了。” “被主家打死了。”另一个舞妓面露恐怖之状,像是亲眼看到了一切,“就,就在外面...管事的说,一会,一会就把她们拖走埋了。” 听闻这些,阿荷恍如遭逢晴天霹雳一般,腿一软差点跪坐下来。 明明刚刚还好好和自己说着话的,怎么好端端的,人就没了?阿荷难以理解发生的一切,无力地靠近那三张卷着的草席。草席下仍有鲜血隐隐渗出,可以想象,她们的死状有多凄惨。 阿荷认出了阿锦的鞋子,她用颤抖的手掀开了盖着人面的席子,一张熟悉的苍白面孔出现在了眼前,那绝不是安然逝去的情状。 “锦娘,锦娘...”阿荷摸着那余温不再的脸颊,泪水盈满了眼眶,失声痛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锦娘,你醒醒啊,锦娘!” 痛心与悔恨几乎摧毁了这个还不满二八的孩子,她想起了为掩护自己死于战乱的父母,想起了辗转逃难时看到的人间炼狱之景,想起了被排挤之时向自己伸出援手的阿锦......都说南方歌舞升平,怎么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呢?她也有劝阻阿锦今晚不要去赴宴,为何还是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难道一切都是天意? 阿荷没有办法理解这一切,几乎昏死在了阿锦的尸体边上,“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如此。 最后,还是管事的吩咐人把阿荷送回了桓瑛的内院。这人虽死了三个,明天太阳可还是照常升起的,做仆婢的,本分便是顾好主子,哪里有时间去伤心?这小婢女伤情至此是不该的,想来过些日子,也能缓过来。 ***** 过了几天行尸走肉般的日子,阿荷深觉来日无望,又担心阿锦在地下没个照应,遂四处打听超度亡魂的法子,也因此错过了桓府近来的大事。 说起桓府最近有什么大事,那自然是老爷桓楚的兄长桓殷即将结束外放返回京城。桓楚怜惜丧母的侄儿,便先行谴人接他来府上暂住,待兄长安置好了一切,再行团圆。 这位名唤桓玠的公子,初来乍到便引起了阖府众人的注意,一来是他身份贵重,又颇得桓楚关心;二来则是他形貌昳丽,饶是年岁不大,也自有一股风流之气。 当然,这一切,阿荷都只当看不见。若非那日公子亲来拜见姑母,她还真不知道府上来了这么一位,对于她而言,后面可以称得上是“麻烦”的人物。 当日,阿荷做完主子吩咐的事,便寻了院里一僻静处待着,放任自己伤情感怀锦娘,手上则叠起了纸人纸马。这些忌讳的东西是上不了台面的,主子爷见不得,管事的也嫌晦气,她只好在这墙角树下偷偷弄些。 “你,在做什么?”这僻静的角落向来无人驻足,阿荷却突然听到了男子的声音。 “我…”阿荷如惊弓之鸟一般收起了纸人纸马,还没等她张嘴“狡辩”,一柄青竹伞已落了下来,斜斜盖住了她的头顶。 “谢谢。”原来竟下起了小雨,阿荷后知后觉地抬眼看人,正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这双陌生眼睛的主人,是位年岁不大的公子,肤色白皙,眉目含情,墨发齐整梳起,棱角尚不分明。与旁的士族子弟不同,他没有穿着明色的曲领大衫,反而披麻戴孝深衣素冠,任谁都能看出家逢不幸重孝在身。 也不知是不是触景生情,阿荷的泪珠又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若被不明真相的旁人见了,恐怕还要以为她被这公子欺负了。 “怎么这就哭了?”桓玠屏退小厮,原是为了入内院拜见姑母,偶然误入这僻静小院,见到这婢女蹲在树下做手活,好奇心促使他问了一句,没想到竟惹得这婢女哭了,是自己长得太可怕吓到她了吗? “别哭了,我还没说什么呢…”桓玠无奈掏出自己贴身的帕子,轻轻地擦了擦婢女梨花带雨的脸,好生端详了一番。这婢女的容貌异于常人,高眉深目,脸色苍白,虽紧裹着浅色直裾,却仍现出肩颈的线条来,想来定是北地胡人。 阿荷从没被陌生男子这样对待过,又惊又窘,不好意思地退了退,几乎要退到竹伞遮蔽的边沿上。 3. 荷香(三) 眼见阿荷怯生生地往后退,桓玠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姑母内院的婢女并不常见生人,他又是个男子,怎教她不害怕? “你别害怕,我是来拜见姑母的,路过这里看你手上在做活计,有些好奇罢了。”桓玠将倾斜的竹伞抬起了一些,以便走近为她遮雨。 阿荷忙低下头去,以为自己惹了什么贵人,不敢再抬眼看人,“奴婢,奴婢什么也没做,就是些废纸,求...求公子别告诉姑娘...” “废纸?”桓玠毫无芥蒂地蹲下身,捡起一张被揉搓的“废纸”,依稀还能看出点人形的轮廓。 这些来不及销毁的东西,若捅到主家那里,阿荷说不定会被冠上一个行“巫蛊之术”的罪名,饶是她的本意并非如此,责罚也不会太轻。桓玠深知其中利害,不想多生是非,便问她:“缘何做这些玩意儿?” “祭...祭奠亡友,公子,奴婢再也不敢了。”阿荷哭哭啼啼地交待了,甚至做好了将这些“废纸”吞咽下去销毁证据的打算。 “你别哭了好不好?要我只当没看见也可以,你也帮我个忙......”桓玠从没有哄过小姑娘,半是妥协半是逗弄地向阿荷提议道:“我是桓司马的侄儿桓玠,现下来内院拜见姑母,不巧迷路了,你引我过去可好?” 阿荷突然有种逃过一劫的感觉,下意识接过桓玠的帕子,胡乱抹了几下,“公子,您可要说话算话。” 桓玠没想到这小婢女还得寸进尺了,又好气又好笑地点头,“那是自然。” 细雨绵绵,阿荷见桓玠背上的衣料都湿了,匆忙起身引他去廊下,这小公子身板单薄,不像能扛几番风雨的样子,可千万别因此害了病,那是她担当不起的。 桓瑛的院子其实并不远,穿过前面的连廊就到了,二人一路无言,却各有各的打算。 “拜见姑母,侄儿来迟了。”待入了内室,桓玠恭敬地向桓瑛行礼,尽管姑母没长他几岁,礼数也是要做足的。 许久不见的大侄子一下长成个少年郎君,桓瑛是有些看直了眼的,半晌才想起免了他的礼数,唤人过来坐,“玠儿,竟也这么大了,快免了那些虚礼,过来坐。” 桓瑛的院子不常待客,如今来了面如冠玉的小郎君,婢女们纷纷侧目,怜爱之情昭然若揭,招待服侍更是殷勤了不少。没等桓瑛吩咐下来,青莲便已倒了杯温度适宜的好茶,端放在桓玠的桌案上。除了阿荷,其他侍女也没有退下的意思,全立在屋内等候传召。 “玠儿,姑母知道你伤心,节哀顺变这种话想必也是听多了,只是日子还长,你也得向前看了。”桓瑛又扫了一眼桓玠单薄的身子,叹息他少年丧母,家中又没个能体贴一二的,也难怪病恹恹的,没点精神气。 桓玠垂下眸子,久久不语,心里又挂念起了亡母。 没想到自己的关切又触动了侄儿的情绪,桓瑛抿了一口香茗,试图转移话题道:“来了这几日了,玠儿身边,可有服侍的人?” 桓楚早年尚了南康公主,可惜这公主红颜薄命,不到两年就难产亡故。如今院里的姬妾虽众多,却难有能执掌中馈的,纵使管事的把府里管得井井有条,却也说不上面面俱到,完全顾及到细枝末节。就拿桓玠入府来说,桓楚只说拨个院子好生安置,管事的揣摩了主家心思,便配给了新采买的仆婢,新人哪有老人知到轻重?桓玠本就伤情过度,再添了不顺更为得不偿失。 “叔父已差人安排妥帖了。”桓玠如实作答,但除了从外地跟回来的小厮,其余安排的仆婢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桓瑛观察到侄儿稍有局促的深色,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婢女,“仆婢是怎么也不嫌多的,姑母这的,都是会体贴人的,也给个你使唤,如何?” 听了这话,屋内的婢女们都站直了身子,大家都默认桓玠会从她们选出一人,充作贴身服侍的婢女。 “姑母的美意,侄儿就心领了…”桓玠原本是要拒绝的,可转念一想,随身的小厮出入内院终归是不方便的,于是有意选了一个不在屋内的女婢,“若是可以的话,望姑母忍痛割爱,把刚为我引路的女婢给了我吧。” “阿荷?”桓瑛没想到桓玠会选一个胡婢,又不好驳了他,便应承下来,唤人去叫阿荷过来。 阿荷有些不明就里,屋内明明有那许多女婢在旁服服侍,怎么还要来唤她? 见阿荷一脸茫然地进了门,桓玠勾起唇角,细细品了一口茶,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阿荷,自今日起,你就不必再来桐花院内伺候了。”桓瑛望着那张异族的面孔,有些担心地说了下去,“不必和管事的通气,与青莲交待好活计,便去听雨轩吧。” “听雨轩?”听闻此事,阿荷还以为是那公子告了状,害她被罚去杂院洒扫了。 桓瑛点了点头,又交待说:“去了小公子那,可得尽心服侍,别毛手毛脚,惹人不快。” 什么?去服侍公子?阿荷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自打入了府,她可从没服侍过男子,由于异于常人的容貌,管事的都默认她上不得台面,不敢将重要的工作交给她。 “是,是是。”阿荷有些恍惚,可看到一旁婢女艳羡的神情又不像有假,只好先领了命。 如此,阿荷便成了桓玠的贴身侍婢。 ***** 跟了桓玠之后,阿荷的工作量并没有增加多少,大活小活都由公子的小厮干了,她只随侍听候吩咐。 桓玠的生活起居并没有前院那么丰富多彩,还在孝期的他深居简出,除了日常拜会叔父姑母,便是待在院内读书习字。 以往和锦娘交谈时,阿荷总听闻世家子弟的荒唐事,什么为争花魁娘子打个头破血流,什么策马出游穷途而哭,什么挥金斗富以烛作薪......像桓玠这般清减度日的,也只有吃斋念佛的老僧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了。不过这也是好事,阿荷不会受到其他婢女的排挤,还可在同公子一起怀念亡母时想着锦娘,非要说有什么不足之处,大约是出不了院门,没法亲去祭拜亡友吧。 “阿荷,为我焚香研墨。”桓玠擅画,只是自打丧母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画完一幅画了。 阿荷熟练地往香炉里添了些苏合香,静静等待香气充溢整个静室。经过半个月的观察,阿荷深知公子喜静,故而平日除了分内之事,也不多嘴胡言。 待到阿荷乖巧地立在书案边研墨,桓玠才缓缓铺开宣纸,他视线落在阿荷的青葱玉指上,又慢慢移到她白皙的脸上,观察着那双浅褐色的眸子。这婢子明明是个胡人的模样,性子却乖顺可亲,也难怪他越看越顺眼了。 “阿荷。”桓玠抿嘴一笑,突然想逗逗她,“成日待在听雨轩,不会没趣吗?” “......”阿荷手上的动作一顿,没想到公子还会问她这些,低了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桓玠不喜欢看阿荷瑟缩的样子,突然捉住她的手,“你还在怕我。” 阿荷欲收回手,却发现挣脱不开,只好摇头作答道:“奴婢不敢。” “那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桓玠见阿荷的袖口都沾了墨点,终于放开她的手,不过言语间却是要问个明白。 “奴婢是公子的侍婢,公子在哪奴婢就在哪,不会...不会无趣。”阿荷收回手,拢了拢衣袖道。 真是无趣的回答,桓玠摇了摇头,连作画的兴致都没了。自打守孝以来,他算是彻底变了一个人,想想以往宴席上有多畅快,现在就有多压抑,那些携友郊游的时光,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自己的画卷也许久没有装裱了,前些日子还能说是伤情过度没有作画的心情,现在却已经是一点也画不出了。 “我放你回去怎么样?”桓玠一直都知道的,他的心里憋着一股气无法排遣,连带着整个听雨轩都没了生气,长此以往,怕是眼前的胡婢都会自请离开吧。 放她回去?阿荷听到这里,忙跪地磕头,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事,“公子,阿荷有错,再不敢了,求公子别打发奴婢回去。” “想留下?”桓玠脑海里现出女婢们说说笑笑的场景,怎么这个小胡婢不喜欢和女子待一起,反而愿意虚度青春,留在他这吗? “是,奴婢哪也不去。”阿荷惶恐,生怕又回到以前那被排挤的日子。 “你倒是忠心。”不管阿荷存了什么别的心思,桓玠还是应声留下了她,接着向她提议道:“我这几日大约会出门,你不当值,也不必总守在听雨轩。” “多谢公子。”桓玠的言下之意,便是允了阿荷休沐。 阿荷想,公子真是善解人意,自己终于能去祭拜锦娘了,也了了她一桩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