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奴牙郎》 第1章 偷情现场 当许啸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片草丛之中。 更关键的是,他没穿衣服! 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许啸开始回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半个小时前,身为社区民警的许啸,在岗亭执勤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是在辖区里的市民公园,有一名身穿军绿大衣的猥琐男子,正在对往来女性实施猥亵暴露行为。 得知这一消息后,许啸立刻拿上警具,骑上小电驴,赶到了事发现场。 还没进入公园,许啸就听见一声女性惨叫。 一名身穿大衣的秃头猥琐男子,向公园外逃来,恰巧与许啸打了个照面。 看了眼一身警服的许啸,那男子舔了舔嘴唇,邪魅一笑,转身就溜进了小巷。 肝火瞬间暴涨的许啸,掏出警棍和手铐,一个箭步,朝着男子逃去的方向追去。 平日里喜爱历史和文学的许啸,在警校之中的体能测试和技能比赛,每一年也都是名列前茅,追赶这种有着暴露癖的变态,更是毫不费力。 眼见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许啸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那罪犯。 却未料到巷口湿滑、青苔丛生,许啸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后脑重重的撞在了墙边的石墩上。 倒在地上,鲜血从后脑缓缓溢出,意识慢慢模糊的许啸,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隐约间看见一道白光,将他拉入了虚无。 回忆完之前的遭遇,许啸低下头,看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心中忐忑道:难道是那个变态暴露狂,对自己做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疑问,许啸挣扎着爬起身,浑身上下摸了摸,菊花倒是无恙,但身体有点不对劲。 原本在警校里锻炼出来的腱子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细皮嫩肉。 而且,这周遭的环境也不对。 刚才明明还是路灯下的小巷,现在却变成了一处古风大宅的后院。 向后脑勺摸去,感受到些许疼痛的同时,许啸摸到了一块早已干涸的血痂。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婬妇!” 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吼声,突然将许啸从沉思中惊醒。 “刚才跳窗的男人,究竟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许啸的大脑一阵疼痛,宛如潮水一般的记忆蜂拥而来。 周钧,字衡才。 周家二公子。 年方十七。 纨绔子弟。 沾花惹草,无女不欢。 而最要紧的是,他突然想起,现在居然是大唐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李隆基和杨玉环勾搭成双的年代。 穿越了。 居然他娘的穿越了。 惊骇之后,许啸长吁了一口气,开始借助从警多年的经验,分析起当下的形势。 许啸在追捕罪犯的时候,撞到了后脑。 这具身体的主人——周钧,在这户人家偷情的时候,恰巧家主返回,惊慌失措之下,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慌不择路的跳窗逃跑,却失足摔落在这院子中,恰巧也撞到了后脑。 结果,许啸的灵魂,就这样穿越到了周钧的身体之中。 刚刚做完这一番推理,许啸又听到那屋内的家主再次咆哮道:“你不要拦着我!老子现在就去宰了那个奸夫!” 说完这话,只听房内传来了一声女人的惊叫,还有一声宝剑出鞘的声音。 许啸一惊。 糟了!绿帽大侠拔剑了。 他心中寻思,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出去解释一下? 解释个屁。 这种时候,谁不跑谁傻缺! 只见许啸……不,周钧一个翻身,从草丛中爬了起来,四处开始张望,寻找能够脱身的通路。 院子中的石墙并不高,周钧寻思,只要助跑加上一个起跳,就能抓住石墙的上沿,再来一个翻身,就能从这里脱身。 想到就做。 光着身体的周钧,做了一个助跑的姿势,接着发足狂奔,看准时机双脚猛地蹬地。 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这具身体的体能素质,远远不能与过去相比。 堪堪抓住石墙上沿,双臂就酸软无力的周钧,根本撑不住身体,直接又摔回了院子。 揉着生疼不已的屁股蛋子,周钧已经隐约听见那绿帽大侠的脚步声。 后者已经冲出屋外,来到了后院之中,拿着一柄长剑,杀气腾腾的正在四处寻找奸夫。 俯下身体,借着夜色藏匿身形的周钧心中苦道,我该不会是第一个因为偷情被杀的穿越者吧? 就在这时,屋内又冲出一位身材姣好的妇人。 这妇人只穿了一件抹胸,夜色正浓,却也看不清她的长相。 只见她冲到那绿帽大侠的面前,破口大骂道:“王志全!你个泼才,长能耐了是吧?敢在老娘面前舞刀弄枪!” 那唤作王志全的男人,举着剑吼道:“你这婬妇!信不信我先杀了你,再杀了那个奸夫?!” 听见这话,那妇人扑倒在地上,哭天抢地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落魄的时候,要是没有我阿爷,你还在莱州贩卖鱼虾呢!现在发迹了,不仅在外面养小,还想谋害发妻!当真是禽兽不如!” 听见这话,王志全一时语顿,竟朝后退了两步。 趁着这夫妇二人争吵之际,周钧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朝后院的后廊爬去。 好不容易来到后廊的门口,周钧慌不择路的冲进后宅膳房,却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仆妇正在那里收拾柴火。 周钧连忙用手捂住下体,满脸通红。 那仆妇看了眼周钧,似乎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她站起身,走到后廊的尽头,用腰间的钥匙打开一道木门,朝周钧点了点头。 周钧见状,低下头看了看光溜溜的身体,又开口问道:“可有衣物?” 仆妇想了想,又折回来,从后廊的盥洗架上取了一套下人衣物,递给了周钧。 后者穿上衣物,临走之前,双手抱拳朝着仆妇行了一礼。 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周钧小心翼翼的行走在坊内的街道中。 眼下已经是二更天,整个长安城都进入了宵禁。 好在王志全的大宅,和周钧的家,都在一个坊内,距离也不算太远。 行走在大街上,周钧一边躲避着那些巡逻的更夫和坊丁,一边看着这夜色之下的长安城。 虽然街上无人,但一眼望去,建筑鳞次栉比,恢弘壮阔,让周钧在心中不由感叹了一句:这里就是千年之前的盛唐,这里就是大唐的心脏——长安。 没敢在外面停留太久,周钧径直回到了家中,一处前后两合、不大不小的宅院。 敲响了院门,开门的仆人看见周钧,连忙压低声音说道:“郎君总算是回来了,赶紧去前厅吧,阿郎一直在等着。” 周钧一愣,走进门内,问道:“父亲还没睡?” 仆人点头,又小声说道:“阿郎心情不好。” 周钧走到前厅的大门处,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跪下!” 思考片刻,周钧选择服从。 一位身穿皂色长衫、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沉着脸走到周钧的身边,问道:“去了哪里?” 周钧看了眼中年人,在记忆中找到了对方的身份——周钧的父亲,周定海。 见周钧沉默不语,周定海喝道:“成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沉迷女色,你就不能像你兄长那般,有点上进心?!” 周钧知道父亲口中的兄长,是周家就读于翰园私塾的大公子——周则。 周钧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跪在那里。 周定海越想越气,甩了甩袖子,丢下一句:“你也别回去睡觉,就跪在这里反省!” 说完,周定海走出了前厅。 当下的时节尚属暖春,夜里虽然有穿堂风,但好在并不寒冷。 周钧跪在地上,看似闭着眼睛假寐,实际上在脑中一点一点的翻阅着此生的记忆。 周家祖籍焉耆古国(该地如今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回族自治县)。 祖上是大族,一直做的就是奴市买卖,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 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安西都护郭孝恪为西州道行军总管,率军讨伐焉耆,平之,由是臣属。 周家祖上为避战祸,举家东迁。 在这家族迁移的百年之中,周家与唐人通婚,被大唐文明所同化,用了汉家姓氏,纳了大唐典制。 到了周定海这一代,周家上下更是倾尽所有,不仅在长安城中买了宅邸,还供着周则在翰园私塾就读。 周定海平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有朝一日,吾儿必定榜上有名,周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与全家人的希望——周则不同,周家二公子周钧,几乎和家族之耻划上了等号。 仗着有一副好皮囊四处沾花惹草,周钧要是流连勾栏也就罢了,偏偏这货爱好熟女,尤其喜欢勾引嫁做人妇的女子。 周家贩奴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再被周钧这么一折腾,这坊间更是恶感难消。 说完家世,再说这周家的生意。 贩奴的营生,周家祖上还在焉耆古国的时候,就做的风生水起,只不过那时候的交易对象大多是大食和吐蕃。 到了大唐之后,由于唐律对蓄奴数量有着严格的限制,周家便做了奴婢买卖居间人的角色,而这职业,在大唐有个雅称——奴牙郎。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思考,转眼间,门厅外的天空已经蒙蒙发亮。 坊楼敲响了五更天的金钟,大街上渐渐有了人声。 周府的女主人,周定海的结发妻——罗三娘,早起打溜儿,路过前厅,无意间瞧见了跪在那里的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心疼的喊道:“钧儿,你怎在此地?” 周钧看向一脸痛惜的母亲,低声说道:“父亲命我反省……” 没等周钧说完,罗三娘直接冲进前厅,想要扶起前者。 周钧跪了一夜,膝盖早已酸痛无比,刚要起身,却摔倒在地。 罗三娘见状,更是心疼的眼泪打转,她转身朝着门廊口的奴仆婢女们大声骂道:“一帮蠢豕!眼睛都烂进肚里了?!还不过来扶小郎君起来!” 仆人们七手八脚将周钧搀扶起来,又将他安置在一张胡椅上,罗三娘走到厅后,叉着腰吼道:“周定海!出来!” 喊了几声。 周定海一脸倦意的从后堂出来,看着罗三娘道:“大清早,你一妇道人家大呼小叫,成何……” 罗三娘一把拽住周定海的袖口,将他拉到前厅,指着椅子上的周钧吼道:“钧儿跪了一夜,可是你的主意?!” 周定海一愣:“他真跪了一夜?” 也不怪周定海吃惊。 往日里,周定海也罚过周钧跪夜。 但是,每次周定海走后,偷奸耍滑的周钧总是溜回房间睡觉。 所以,周定海倒是真没想到,这一次周钧居然老老实实跪了一整晚。 罗三娘掩面泣道:“钧儿身子骨本来就弱,要是折腾出个三长两短,看我怎么……” 周定海不耐烦的摆摆手:“这小子比驴骡还能折腾,跪上一夜又能如何?” 罗三娘还想争吵,门房小厮突然气喘吁吁的冲进前厅,对周定海说道:“大郎,不好了!官差……官差来了!” “官差?”周定海将目光转向椅子上的周钧,大声喝道:“你又惹了什么祸事?!” 周钧脸色发白,心中暗道,难不成是因为昨晚之事,那姓王的绿帽侠,跑到官府里去告了我?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三位身穿差服、腰挎障刀的汉子,走进了周府。 周钧看着三位官差朝自己走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就在周钧刚刚打算束手就擒的时候,却不料那三位官差直接走过他身边,将镣铐押在了周定海的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周定海看着身上的镣铐,不敢置信的问道:“官爷,可是弄错了人?” 为首的官差用力一拉镣锁,沉声说道:“周定海,你犯事了,和我们走一趟吧。” 罗三娘见状昏厥了过去,周府上下顿时乱成了一团。 第2章 略卖疑云 周定海被捕的四个时辰之后。 周家花了重金,上下打点,总算是从两京诸市署那里,弄清了周定海被捕的罪名——将良人蒋育冒充为奴,略卖人口。 《唐律疏议》中,有律法明示: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白话解释就是,倘若采用欺骗、抢掠、胁迫等手段将良人卖为奴婢,那么略卖良人的主犯,应当被判处绞刑。 但周钧却感到奇怪,在记忆中,父亲周定海是一个非常守规矩的奴牙郎,违法犯罪的事情绝不会去做,怎么有胆子良人充奴,略卖人口? 周钧问母亲罗三娘,可知道蒋育这桩奴牙买卖,但后者基本不过问周定海的生意,所以自然是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周钧的大哥,周家的大公子周则,听闻父亲被捕,向私塾告假,专门跑了回来。 周则比周钧大三岁,行事稳健,作风正派,但是性格执拗,不懂变通。 周则跨进大门,刚刚问清事由,就开口喊道:“父亲决计不会略卖良人,我等可去京兆府伸冤!” 此言一出,周钧就摇头苦笑。 案件详情眼下都不清楚,就跑去官府伸冤? 更何况,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街东为万年县,街西为长安县。周定海眼下是被万年县的县狱所收押,倘若直接跑到京兆府去越级闹事,不仅对解决案件没有任何帮助,还会徒增官府恶感,闹得凶了,说不定还要吃些皮肉之苦。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父亲做奴牙郎的营生时,那些经手的单子,可有书文和私档?” 罗三娘点头道:“有,都放在书房的锁柜之中。” 周钧说了一声好,便朝着书房走去。 罗三娘和周则也不知道这小子想做什么,便跟了上去。 周钧来到书房,看着里侧墙壁摆放的一连排锁柜,朝随后赶来的罗三娘问道:“钥匙可在?” 罗三娘摇头道:“那串钥匙都绑在大郎的腰间,寸步不离。” 周钧长吁一口气,看了看周围,发现一块貔貅样貌的青铜镇纸,看样子颇为沉重,拿起来就想往锁扣上砸去。 周则见状连忙劝道:“此乃父亲私物,为人子岂可造次?” 周钧心道: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老爹马上就要上绞刑架了,这个傻缺大哥居然还在想着伦常俗事? 于是,不顾旁人,周钧将那镇纸重重的砸在锁扣上。 砸了好一会儿,总算将那些锁扣破坏,打开了柜门。 柜子中,有横七竖八的规整抽屉,每个抽屉上,都以天干地支计数法进行了编号和归类。 周钧找到距离现在最近的编号,打开抽屉,翻出了一份名为『蒋育』的私契。 打开私契一看,满眼的正楷繁体字,再加上唐风行文,让周钧有些头大。 所幸周则人在,通过他的一边阅读一边讲解,周钧也终于搞明白了,让周定海背上略卖罪名的生意,究竟是什么内容。 有一良人,名唤蒋育,本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因家道中落,债台高筑,逼不得已,自荐为奴。 至于蒋育的买家,根据购奴私契上的描述,是胜业坊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 那许家看中了蒋育的进学身份,再加上后者又自愿签下死契(卖身契,非雇佣契),所以交易价格非常高,足足有30贯。 30贯是个什么概念? 以粳米作为等价参照物。 现如今的中国,粳米市场价大概是2.5元一斤。 而唐玄宗的天宝年间,粳米卖到了10文一斗。 一斗大概是5.9公斤,那么一贯钱的购买力差不多等价于2950元。 30贯就是88500元,接近9万元。 这么多钱,如果以死契为准,可以购买四个壮年男奴。 至于周定海,则成了这场交易的奴牙郎兼保人,一边联系蒋育,一边沟通买家,帮忙双方完成了整个交易的所有流程。 在那锁柜的抽屉中,除了这张私契,还有一张蒋育自己写下的卖身自荐书。 在自荐书中,蒋育详细说明了,他为何要卖身,卖身价格,相关责任,绝不后悔等要则。 而且,文书上,还有蒋育的签名和手印。 周则看见蒋育的这份自荐书,顿时乐开了花。 他对着罗三娘和周钧大声说道:“自荐为奴,何来良人略卖一说?有此文书为证,父亲的冤屈可以洗刷了!” 周钧拿着蒋育的自荐书反复看了几遍,有些怀疑,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 按照唐朝奴牙交易的流程,奴牙郎每居间一笔奴隶交易,都需要牵涉到七方参与者,他们分别是:买家,卖家,奴标,保人,知见人和两京诸市署。 买家和卖家,这两个好理解,就不细说了。 这奴标,指的就是被当做交易品的奴婢。 保人,就是对这笔交易提供担保的责任方,一般是家世清白、没有违法乱纪案底的良人,当然,奴牙郎或利市郎(居间方)也可以承担该角色。 而知见人,就是这场交易的协同见证人。这个角色与保人有些类似,但承担责任却小得多,一般多是坊正、市丞、街宿这样的半官方角色。 至于最后的两京诸市署,有点类似于如今交易中心的官方角色。 一整套交易流程,大致是这样的: 一、买方、卖方、保人,三方首先订立私契,写清楚交易品奴婢的姓名、性别、年龄、疾病等信息,还有交易价格、交易日期、退换条件等等。 这个私契,有点类似于现代商业中的意向协议。 二、私契签订完毕后,保人(或居间方)拿着这份契约,和知见人一起,到两京诸市署去办理官契。这官契,自然就是现代商业中的官方制式合同。 三、两京诸市署会检查私契细节,并收集相关的材料,汇总备档,最后办理官契。 四、以官契为准,两京诸市署下属的市司会发放奴婢交易的市券。这市券,就类似于现代官方的办讫证明一类的东西。 五、奴牙郎将办理好的官契和市券交给买家,买家将钱交给卖家,卖家再将奴标交给卖家,并将奴牙郎的居间费支付。 到此,一次完整的大唐奴隶买卖,就宣告结束了。 至于蒋育的这个单子,由于是自荐为奴,所以卖方和奴标都是他本人。 虽然少了一方参与者,但所有文书齐备,手续完成。 无论是私契、还是自荐书,白纸黑字都写的清清楚楚,签名和手印都清晰可见,周定海略卖良人一罪,按理说根本无法成立。 但是,官府既然将周定海逮捕了,那么就说明这个案子,必定另有隐情。 周钧心中疑惑,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第3章 探监 周家在惶恐和不安之中,度过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县衙的捕快和文吏,来了数趟,将周定海书房中的奴牙文书搬走了大半。 到了第四天傍晚,长安县的县廨给坊里传来了口讯,说是明日辰时,允许周家的亲属前去探监。 第五天的一大清早,周钧和母亲罗三娘,还有大哥周则,就坐着马车,早早赶到了位于长寿坊的长安县县廨,等待着探监。 好不容易捱到了辰时,县廨里的问事吏发了探监牌,周家三人拿着牌子到了县狱,在一番确认和搜查之后,周钧终于见到了一身囚服的周定海。 只不过是四天未见,周定海的精神和面貌却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只见他气色萎靡,神情困顿,整个人就像四天里从未合眼一般。 不过所幸,周定海身上还算干净,没有血污,想来是还没有受过刑。 罗三娘见了周定海,悲从中来,二人抱头而泣。 周则在一旁潸然泪下,口中止不住反复说着冤枉。 周钧看向身旁,发现在这探监的栒房之中,除了周家四人,还有一位长安县廨的县丞(从七品),和一位负责记录的录事吏(从九品下)。 走到县丞和录事面前,周钧行了叉手礼,开口说道:“父亲为奴牙郎二十余载,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行,此事必定另有隐情,还望官上明察。” 县丞姓邵,名昶,字观文,三十岁左右,面色沉穆,让人望而生畏。 他对周钧说道:“罪否自有律梳,毋需多言。” 周钧低头又说道:“周家祖上至今,世世代代皆为奴牙郎,又怎会为了区区钱财,毁了祖宗传承,败了经世名声?此举无异是杀鸡取暖,饮鸩止渴。” 邵昶听到这话,不禁多看了一眼周钧,问道:“你可是那周家大郎?” 周钧摇头道:“我是周家二郎,周钧。” 邵昶一愣,不禁笑道:“可是那『夜游香阁不思归』的周衡才?” 此言一出,原本在旁边一直板着脸的长安县录事,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钧心里明白,肯定是过去那个周纨绔干了什么蠢事,闹得满城皆知。 脸红片刻,周钧只能低头说了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邵昶重复了一遍周钧的话,点头道:“可有下句?” 周钧回忆了一会儿,念出了下一句:“伊人含笑作他看。” 下句一出,邵昶和录事止住笑容,一起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邵昶叹道:“文风中品,但意境上佳。” 说完这话,邵昶摆摆手,对周钧说道:“多和你父亲言语几句,他身上这桩案子,人证物证皆在,怕是麻烦不小。” 周钧心中一紧,先是向邵昶又行了一礼,接着来到周定海的身边,开始询问事情的经过。 周定海见周钧与那县丞邵昶相谈甚欢,在惊诧之余,也对自己的二儿子有了几分另眼相看的意味。 于是,面对周钧的询问,周定海抹了抹眼泪,慢慢道来。 月初的时候,有一人名为蒋育,在牙市里偷偷找到周定海,说是自荐为奴,想要寻个好卖家。 周定海通过聊天得知,这蒋育,本为良人,而且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读书人。 因为家道中落,债台高筑,蒋育逼不得已,这才自荐为奴。 听到这里,周定海心中先升起了几分敬,几分怜。 周定海敬的是蒋育读书人的身份。对方进学之所,可是类似于国立医科大学这样的名牌院校。 周定海怜的是蒋育的品性。一心为家,为了纾解家贫,甚至甘愿卖身还债。他自己也有个儿子在念书,将心比心,顿感可贵。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不禁腹诽。 这便宜老爹当奴牙郎这么多年了,见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怎么偏偏这种时候起了恻隐之心? 难道他就没听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样的名言? 周定海继续叙述。 蒋育对周定海说,蒋家虽说落败,但好歹过去也算是书香门第,所以他不方便抛头露面,所有手续和经办,希望全部由后者来完成。 当时的周定海心里寻思,读书人要个脸面,倒也正常。 这奴婢买卖中,虽然有几个环节需要奴标和卖家到场,但是周定海身为几十年的老奴牙郎,与坊正、市司、两京诸市署等经办人员都非常熟悉,蒋育即便不出面,只要他写好良人为奴的自荐书,再签好名、盖好手印,流程做完估计也不是难事。 答应了蒋育的条件之后,周定海先是开始寻找买家。 他多方打听,最终找到了胜业坊的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对方想要买入一位进学身份的死契奴仆,未来将其当做族史书吏一类的角色进行培养。 蒋育恰好符合这个条件。 许家开出了30贯的高价,周定海将这个价格告诉了蒋育后,后者也认可了这个报价。 于是,作为保人(居间方)的周定海,从行私契,到立官契,再到领市券,一整套流程,全部想方设法办了下来,倒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走完了。 至于那蒋育,从头到尾都未露面,甚至连那最后30贯的卖身钱,都是周定海从官宦人家那里取来,再转交给了他。 本来事情进行到这里,一切都应该圆满落幕了。 但是,当许家的管家,到了蒋育家门口,想要带走后者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蒋育直言,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自荐为奴,也从来没有签过什么卖身契。 听见这话,许管家傻眼了。 他随即拿出官契、私契和自荐书,朝蒋育问道,这上面白纸黑字都签着你的名字,还有你按的手印,你居然敢反悔? 蒋育看了官契、私契和自荐书,只说了一句话:“这些签名是仿造,不是我的真迹;而且这按的手印,明显是假的。” 许管家火了,当即就和几个家丁,把蒋育扭送到了长安县的县衙。 然而,当县衙验过笔迹、核过手印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所有文书上的笔迹,的确并非蒋育的日常行文;而那些文书上的手印,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许管家恼羞成怒,又说,我们可是掏了30贯的死契钱。 县衙问蒋育,30贯钱呢? 蒋育摊手,什么30贯钱?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30贯钱。 县衙又问许管家,你们把钱交给谁了? 后者说,我们把钱交给奴牙郎周定海了,这里还有他亲笔签下的收款讫证。 结果,两厢对证之下,周定海就以略卖良人之罪,被县衙捕快给抓进了县狱。 案件内情介绍到这里,周钧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蒋育从一开始,就抱着假自荐、真吞财的念头,来接近周定海。 首先,周定海的大儿子在私塾念书,他本人又对读书人恭敬有加,所以蒋育利用自己的进学身份,还有周定海的麻痹大意,设了这个骗局。 其次,假意利用书香门第、不便露面这样的借口,蒋育断了和买家、知见人、市司等其他人见面的机会,确保了在交易过程中,只和周定海一个人保持接触。 接下来,蒋育再想办法伪造自己的签名和手印,确保事后不会被抓住把柄。 或许有人要问伪造签名和手印,是怎么做到的? 伪造签名很简单,身为读书人的蒋育临时模仿一种笔迹和字体,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伪造手印其实更简单,在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中就曾经介绍过许多种伪造手印的办法,比如在按手印之前,取竹节中的竹膜,加热烤覆在手上,就可以让按出来的手印和原本的截然不同。 解决了签名和手印的问题,蒋育剩下来的,就是让周定海去买家那里拿钱,再将钱带给自己就行。 整个设局之中,其实蒋育的手段并不复杂,伎俩并不高明。 但是,蒋育抓住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周定海身为奴牙郎,社会地位低下,大儿子在私塾求学,看待读书人的时候,既有仰慕也有共情,面对读书人的时候,心防也是最低。 至于周定海,犯得错误就太多了。 首先,按照两京诸市署的律令,私契、官契和市券订立的时候,卖家和奴标必须到场,全程代理就是周定海干的第一件蠢事。 其次,蒋育在所有文书上的签名和手印,奴牙郎应该去调档背调,一一比对,在确认签名和手印没有出入的情况下,才能确立文书。 最后,奴标的卖身款,应当由卖家从买家手中亲自接过,奴牙郎代转钱款是奴牙行业的大忌,即便卖家签了收款讫证也没有鸟用,因为讫证上的签名和手印,都是可以伪造的。 结果一番操作下来,蒋育的精心设局,周定海的犯错不断,最终导致了这场祸事的发生。 第4章 走访探查 听完了周定海的陈述,周钧开始就几个关键的问题,向前者询问,并知晓了以下情况。 那蒋育住在永和坊的一户小院之中,房产并非他家中所有,而是向他人租赁所得。 蒋育一人于长安求学,家族亲友均居住在距离长安两百里开外的韦曲。 根据周定海几次接触下来的观察,那蒋育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倒也看不出什么贫落之像,反而比长安寻常的殷富人家也差不到多少。 问到这里,周钧质疑道:“父亲,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蒋育自称家道中落,债台高筑,却在长安租了一处小院,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还花费不小。” 周定海答道:“起初我也觉得奇怪,但后来想了,读书人爱个脸面,倒也不算是什么稀罕。” 周钧摇摇头,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定有古怪。 周钧又问道:“整个奴牙交易过程中,那蒋育真的一次都没有露面?” 周定海叹气道:“没有,所有的奴牙手续都是我一人操办。” 周钧还不死心:“那你将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旁边可有见证人或者第三者?” 周定海又是一声长叹:“没有啊!给钱的地点是蒋育家,那天家中只有他一人。我看蒋育收了钱款之后,当场写了收讫,并签字画押,大意之下,便没有多想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猛地一拍大腿,泪水盈眶:“我真是糊涂啊!我只觉得那蒋育是读书人,而且是那太常寺太医署的进补生员,便从头到尾信了他,哪料他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狼!” 周钧好言劝慰了父亲几句,便开始思考整个案件,应该从何处下手突破。 首先,奴牙交易的全部环节,蒋育都没有出面,自然也就无人能够证明他是自荐为奴。 交易见证人的缺位,给了蒋育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也加剧了周定海的略卖嫌疑。 所以,人证这一块,根本无从下手。 其次,蒋育用假签名和假手印,骗了周定海和其他人。 即便向县衙说明签名和手印是可以作假的,但这依然无法证明蒋育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所以,物证这一块,也没有办法去质疑。 人证物证都无法突破,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眼见已成了死局,根本就无力回天。 周钧紧锁眉头,双手背在身后,在栒房中来回踱步。 县丞邵昶饶有兴趣的看着周钧,在他身旁的长安县录事,小声提醒着探监时间已经结束了,前者摆摆手示意再多等一会儿。 就在这时,周钧突然停下脚步,快步来到周定海身边,开口问道:“父亲,你将那笔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可还记得具体时间?” 周定海点点头:“我记得那笔钱给他的时候,是五天前,四月初六的中午。” 周钧:“再精确一些。” 周定海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答案:“四月初六,午时二刻。” 周钧记下这个时间,又来到邵昶的身旁,行了一礼,问道:“邵县丞,向您请教一事。” 邵昶:“何事?” 周钧:“这桩案子的原告,那许家,是何时去找那蒋育的?” 邵昶:“四月初六,未时一刻。” 周钧在心中细细折算了一下。 周定海大概是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午时二刻)将钱送到蒋育手中,而买家则是下午一点十五分(未时一刻)到了蒋育家中。 第5章 堂上破案(上) 大唐天宝三载,四月十二,春雨潇潇,阴絮如烟。 长安县廨之中,县令张楚平放下案宗,看了眼窗外,开口说道:“昨天还是春光明媚,今日却是阴雨连绵。” 县丞邵昶坐在下座,一边整理着文稿,一边说道:“接下来的几日里,怕是皆尽此般天气。” 张楚平负手走到窗前:“年来空自老,岁去不知春,这天宝三年的太平日子……” 邵昶咳了一声,轻声说道:“载。” 张楚平:“什么?” 邵昶:“圣人下旨,年初伊始,天宝三年更为天宝三载,往复亦是。” 张楚平愣了会儿,随即笑着摇头道:“开元、天宝;年、载……呵。” 邵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张楚平,没有言语。 面对邵昶的目光,张楚平摆手道:“行了,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自当慎言。” 邵昶低下头来,说道:“等会儿该升堂了。” 张楚平:“可是那略卖良人的案子?” 邵昶点点头。 张楚平翻开案宗,看了几眼:“人证物证皆在,按律当绞。” 邵昶没有说话。 张楚平抬头看向邵昶:“怎么?” 邵昶:“只要买家上门寻那奴标,这桩略卖良人的祸事,必定会事发暴露……如此浅显的道理,那奴牙郎周定海,却故意为之,这明显有悖常理。” 张楚平:“此案存疑?破案之算几何?” 邵昶:“难。” 张楚平:“依你之言,此案多半又是一桩疑案,怕又是要报到京兆府去。” 邵昶想了想,说道:“『徒以上,县断定送州,复审讫;县有疑狱不决者,谳州府。仍疑者,亦奏大理寺省议。』这案子无论是判绞刑,还是判作疑案,最终都是要送去京兆府复核。” “关键就在于,向京兆府究竟是报当绞,还是报疑案。” “倘若报了当绞,京兆府自然能看出此案存疑,少不了一顿责难;倘若报了疑案,等于是将难题丢给了府内,一样会招引恶感。” 张楚平听到这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这案子是一块烫手的火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邵昶点头道:“正是如此。” 小半个时辰之后,长安县的县衙,开始审理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 一身官袍的张楚平坐在公堂之上,先是看了一圈站在衙内的诸人,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身穿囚服的周定海,朝张县令行了一礼:“小民周定海。” 站在周定海身边的周钧,也行了一礼:“小民周钧。” 周钧现在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 兴奋的是,前世身为民警的他,居然有机会能够亲身经历大唐讼案;紧张的是,此次为周定海辩护,万一事不可为,该如何是好。 除此之外,周钧还有几分吃惊。 因为在这公堂之上,无论是囚犯,还是杂人,见了县令这样的父母官,居然不用下跪,也不用磕头,这和他前世在电视剧上看到的大相径庭。 就在周钧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晚生蒋育。” 听见这个名字,周钧回头看去,总算见到了这次祸事的元凶。 那蒋育,身高有一米七多,生得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初见他之时,完全无法将其与偷奸耍滑、滥赌成性挂上钩。 在蒋育身旁还有一人,年约四旬,身穿玄色长袍,腰间别着玉錾,面沉如水,只听他说道:“某,许府管事,许本林是也。” 县令张楚平开口问道:“苦主所告何人?缘由为何?” 那许管家先是打了个唱喏,接着开口说道:“我告那奴牙郎周定海,收了钱款,却未放奴标。” 听见这话,周定海连忙喊冤。 张楚平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呵斥了周定海一番,接着让许管家继续陈述。 趁着众人叙述案情的空档,周钧开始观察公堂上的众人。 那蒋育,始终保持一副诸事与我无关的模样,脸上偶尔还带着些许厌烦和不耐。 罗三娘和周则站在旁席上,紧张不已。 而县丞邵昶站在张楚平的身旁,发现周钧投过来的视线,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 终于,堂上的诸人全部说完了各自的供述。 张楚平又是一记惊堂木,朝周定海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定海老泪纵横,伸出手指着蒋育,大声说道:“都是他诓骗于我!” 蒋育挑着眉毛对周定海说道:“你贪恋钱财,伪造文书,胆大包天,与我何干?” 听闻此话,周定海怒火冲天,脚下移步,想要冲过去打那蒋育。 所幸周钧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 张楚平见周定海敢在公堂上造次,心中也升起了几分火气,刚想开口给后者上笞刑。 周钧此时连忙说道:“明府,小民有话要说。” 张楚平看着周钧,点头道:“说。” 周钧:“周家祖上世世代代为奴牙郎,已有数百年。尽查刑志,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恶行。” “到了如今,我父亲供兄长于翰园私塾就读,望子成龙,盼他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故而平日里行事,更是爱惜清名,恭谦和逊。” “试问,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又怎会为了区区30贯钱,污了祖宗的基业,毁了牙郎的清誉,断了儿子的前程。?” 张楚平听了这些话,抚颔不语,面有动容。 周钧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一边呈上去,一边说道:“这是街坊邻居共同签名的卷书,里面写着我父亲的为人和作风,还请明府过目。” 张楚平接过纸卷,看了一遍,又将其交给身边的邵昶,依旧没有言语。 而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蒋育,有些忍不住了,只听他阴阳怪气的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在街坊面前的老好人,背地里又有些什么龌龊心思?” 周钧拍手说道:“此言有理!” 此话一出,堂上诸人均是一愣。 周钧转过身,面朝蒋育说道:“有些人,身为读书人,却忘了礼义廉耻,整日里与牌九盅骰为伍,输光积蓄不说,连赁金都败了个干净。房东三番五次上门催讨房租,连驱离租客的狠话都放了出来。” 被人揭穿丑事,蒋育脸上一红,随即大声斥道:“某一读书人,岂容尔肆意毁谤。” 听见周钧的话,邵昶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只是和县令张楚平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张楚平说道:“明府,蒋育的房东上月末了给了最后期限,明言倘若再不缴纳房租,就要将蒋育赶出去,此事周近街坊皆知。” “而且,上月末被催缴房租,本月初就找到我父亲,说是要自荐为奴,这个时间点上,难道不显得过分巧合了一些?” 蒋育急道:“晚生被催缴房租一事不假,但确是从未找那周定海自荐为奴。” “蒋家本是书香门第,又怎会自辱身份,委身为奴?” 张楚平看向周钧,语气放缓:“此案之中,苦主、知见、市署、市司,皆与周定海商谈,无人见过奴标。那签好字画好押的契书,也是由周定海携出。” “人证物证皆对周定海不利,你可有证据驳斥?” 周钧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邵昶盯着周钧,脸上露出希冀的神情。 片刻后,周钧沉声道:“小民无法驳斥现有的人证和物证。” 邵昶闭上眼睛,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县令张楚平本来还以为周钧有法子扭转乾坤,听见后者的话,也面露失望之色。 蒋育的嘴角微微抬起,眼神微微眯起,却是一脸得意。 第6章 堂上破案(下) 就在这时,周钧走上前,打了个唱喏,说道:“我想提出一项新的物证。” 张楚平奇道:“新物证?” 周钧点头道:“新物证就是那30贯卖身钱。” 蒋育听见这话,先是一愣,接着急忙喊道:“那30贯早就被周定海私吞,如今哪里还能寻到?!” 周钧心道:蒋育伪造了签名和手印,除了周定海,故意逃避和第三者见面,或许他以为这场局设置的天衣无缝,但是他偏偏忘记了一样罪证。 钱。 唐朝这会儿的钱,和现世可不一样。 没有电子转账,没有承兑汇票,而是实打实的铜钱。 一贯铜钱加上绳子,差不多有4斤重,30贯那就是120斤,近乎于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要想转移如此沉重的一笔『巨款』,这中间自然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想到这里,周钧没有理会蒋育的叫嚣,继续说道:“我父亲将那30贯卖身钱送到蒋育家中的时候,是四月初六午时二刻,而许管家上门寻那蒋育是未时一刻,这其中只有一个时辰不足的空暇。” 张楚平一边听,一边翻看案宗,的确如周钧所述。 周钧:“30贯钱沉重如山,一个时辰内,倘若想要搬出家门藏匿起来,无外乎两个办法。” “一是以车为载,二是分携而出。” “但是,当时是正午时分,事发之地又位于闹市,往来行人众多,况且周遭街坊都熟悉蒋育的样貌。” “倘若以车为载,未免风险太大;而分携而出,又恐时间不足。” “故而,蒋育别无他法,只能在许府寻他之前,在家中寻个隐秘之地,将钱财先藏起来,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将其偷偷取出来。” 听完周钧的话,其他人还在思考分析,那蒋育却怒道:“一派胡言,荒谬至极!” 周钧回过头来,笑着向蒋育挤了挤眼睛,脸上挂着一副『我就知道你会急』的促狭表情。 张楚平拍了一记惊堂木,朝周钧问道:“你是想说,那30贯钱现在就藏在蒋育家中?” 蒋育刚才莫名发怒,这一点已经让周钧确定,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于是,他对张楚平说道:“小民敢肯定,那笔卖身钱现在一定就藏在蒋育家中。” 张楚平侧过头去,看了眼身旁的县丞邵昶。 后者摇头说道:“搜过蒋家,并无发现。” 周钧说道:“那藏钱之地,想必是非常隐秘,但小民有一法可让蒋育说出那地点。” 张楚平和邵昶均是一愣。 前者朝周钧问道:“你刚刚可是说,有法子让蒋育自己说出藏钱之地?” 看见周钧点头,张楚平顿时来了兴致,开口道:“办法为何,速速道来。” 周钧:“小民需要几件物品,还望明府成全。” 张楚平:“说。” 周钧:“一张小桌,两把凳子,还有一方软布。” 张楚平问道:“就这些?” 周钧:“就这些。” 张楚平手一挥:“速去准备。” 不多时,周钧要的东西送来了。 只见周钧将桌椅放好,又将软布折叠成垛,放在了桌上。 张楚平和邵昶看着新奇,二人索性从堂上下来,走到了周钧身边。 周钧先是坐定在一张凳子上,接着手指向对面的凳子,对不远处的蒋育说道:“请入座。” 蒋育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你意欲何为?” 张楚平朝蒋育喝道:“有我在这里看着,你还推脱什么,过来坐下!” 蒋育无法,只能坐到了周钧的对面。 堂上的其他人,包括录事、衙吏和捕快都纷纷围了过来。 周钧先是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摊了开来,上面画着一处小院建筑的布局地图。 有人顿时就认出了,画上的小院,正是蒋育之家。 周钧示意蒋育,让后者将左手手心朝上,放到软布上来。 蒋育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放了上去。 周钧先是将三指并拢,搭在了蒋育桡动脉的位置,摆出了一个把脉的姿势,接着又将地图平铺在桌上。 看见这奇怪的一幕,张楚平有些摸不着头脑,朝邵昶问道:“这是要……问诊?” 后者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他们却是不知道,在中医里把脉的动作,在西医里常常被用作于计算心率。 周钧就是想要在接下来的询问之中,时时刻刻知道蒋育的心率。 搭上脉后,周钧先是等蒋育的心跳平复下来,这才用手指着地图上小院正门的方位,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冷哼一声:“不是。”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提高音量:“不是!” 周钧将手指下移,挪到了地图上中轴连廊的位置,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又是一声冷哼:“不是。” 周钧:“真的不是吗?” 蒋育:“不是!” 就这样,周钧将蒋育的小院平面图,划分成了数十个区域,挨个询问过去。 这种闻所未闻的侦讯方式,将周遭的一干人等雷了个里焦内嫩。 县令张楚平迟疑的朝邵昶问道:“这算哪门子法子?” 邵昶挠挠头:“倒有几分像是『察狱之五听』……观其出言,不直则烦;察其颜色,不直则赧;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其聆听,不直则惑;观其眸子视,不直则吒。” “但是,又不全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另一边,周钧指向小院膳房,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嘴唇轻抿,回道:“不是,没有。” 一直在把脉的周钧,顿时感觉到蒋育的心率加快起来。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微微抬起下巴,说道:“不是。” 周钧看了眼蒋育,没有停顿,继续询问。 将整个小院的所有区域问完之后,周钧又从中间挑出了四个区域,它们分别是膳房、中堂、后门房、西南墙根。 因为,蒋育在回答这四个区域的时候,都有不同程度的微表情和潜话语表现,也就是说,这四个区域藏匿赃款的可能性更大。 当周钧第二次问到膳房区域的时候,蒋育的心跳又一次加快,再次抿嘴说道:“不是。” 全部问完,周钧已经可以肯定,那30贯钱就被藏在膳房里。 为什么呢? 实际上,利用地图建模,再划分区域进行微表情和潜话语盘查,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现代被广泛应用在寻找爆炸物、抛尸点、罪证等场合。 比如前世的『146特大绑架杀人焚尸案』和『411鱼箱货场投毒案』,都是利用这个方法侦破的,在警界这个侦讯方法,又被称之为『三维地图分区微测法』。 细说下来,在这个侦讯方法中,最关键的是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识别。 比如,在微表情中,有这样一些常识。 嫌疑人回答问题的时候,单肩耸起代表不自信,微微抬下巴代表尴尬,抿嘴巴代表希望中断话题,双臂抱胸代表防御意识。 而在潜话语之中,有这样几个概念。 当嫌疑人给出否定答案的时候,又追加了一句否定语,形成『双重否定』,比如被人问起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绝对不可能去偷钱』;又或是,在否定的时候,追加一句补充语,形成『事外补充』,比如就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从来就不知道那里放了钱』。 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是在撒谎。 当然,这些表现中,如果只中了一条,那还有可能是嫌疑人习惯使然;但是,如果在被询问时,中了不止一条,而且反复体现,那么嫌疑人就有极大可能在说谎。 更何况,用心率检测作为辅助手段,这更加提升了微表情和潜话语的判断准确度。 所以,周钧确定了,膳房就是蒋育的藏钱地点。 当周钧宣布这一结果时,蒋育强装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嘴唇,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看见蒋育的表情,张楚平点头对邵昶说道:“让人去搜查膳房,仔细的搜!” 没等邵昶开口回答,周钧突然说道:“明府请稍等。” 张楚平看向周钧,有些疑惑。 只见周钧居然从怀中又取出一叠纸张,从中间抽出一张名为『膳房』的房屋平面图,再次铺到了桌上。 蒋育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张楚平见状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的问道:“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么些个图纸?” 周钧答道:“明府,我拜访了蒋育的房东,花了些许钱财,拿到了那小院的设计图纸。” 答完之后,周钧将手指移到膳房平面图上,对那蒋育说道:“让我们再来一次。” 蒋育彻底崩溃,鼻子一抽,险些哭出声来。 一刻钟后,张楚平终于从蒋育口中得知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蒋育嗜赌,不仅输光了积蓄和赁金,还欠了赌坊一大笔债。 赌坊放言,要是限期不还,就闹到太医署去。 走投无路的蒋育,恰巧那日在牙市里看到了周定海。 后者正和他人聊天,直吹周家长子周则学业有成,前程似锦,未来定将功成名就,飞黄腾达。 蒋育听见这话,心中就开始谋划设局,以自荐为奴做幌子,诓骗卖身钱救急。 事情很顺利,在整个交易过程中,除了周定海,蒋育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产生交集,而契书的签名和手印,他又作假撇清了干系。 这样一来,人证物证皆指向周定海,即便外人能够看出疑点,但苦于没有证据,也无法定蒋育任何罪名。 但是,蒋育唯独没有料到,这卖身钱最后却成了唯一的破绽。 蒋育交代之后,邵昶也带捕快从前者家中的膳房里,找到了赃款。 原来,蒋育将那30贯钱,埋在了灶台炉洞下的深坑之中,上面覆了泥土、石灰、石板和柴烬。 这么隐蔽的藏处,倘若不是他自己交代,寻常搜查还真的难以发现。 案件的最后,按照《唐律梳议》中相关律文:若和同相卖,或事主元谋,相卖为奴婢者,卖人及被卖人,罪无首从,皆流二千里。 蒋育因为元谋相卖,是为罪首,判处流刑二千里。 买家许府,依据唐律『不知情者不坐』的规定,『非关买者之愆』,不负任何责任。 至于周定海,虽说是不知情,但是身为奴牙郎,却不谙牙规,不尊市令,判赎铜十斤。 至此,略卖良人一案算是彻底划上了句号。 第7章 子承父业 庭审结束,缴纳了赎铜的周定海,当天就从县狱中被放了出来。 一行人回到家中,晚饭时分,罗三娘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周定海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又回想起这几日在狱中的惶惶不安,顿时恍如隔世,感慨万千。 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周定海叹道:“我原本一直以为这次出不来了。” 罗三娘给丈夫端了一碗肉羹,温言说道:“事情过去就不要再想了,改天我们夫妻去兴善寺里烧烧香,感谢佛祖保佑。” 周定海摇头道:“什么佛祖保佑,这一次我能大难不死,多亏了钧儿。” 罗三娘宠溺的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吃菜的周钧,柔声说道:“谁说不是呢?钧儿平日里最是孝顺,你却总是罚他。” 周定海:“他过去做的事情,难道还不够荒唐吗?但好在人都是会成长的,钧儿兴许是开窍了。” 大哥周则也说道:“二郎打小就聪明,从前不过是贪玩天性,日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周定海看着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周钧,突然放下了筷子,开口道:“钧儿,你随我来。” 罗三娘一愣,皱眉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 周定海:“从县衙回来之后,有一件大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倘若不现在做完,我怕是睡觉都不踏实。” 周钧丢下碗筷,一头雾水的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心中揣测,后者口中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后堂,来到连廊之中。 走在廊道上的周定海,停下脚步看了眼夜空中的明月,突然对周钧问了一句:“钧儿,你可曾怪过为父?” 周钧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周定海为何突然要问这个。 没有等来周钧的回答,周定海叹道:“在你年幼之时,家中请来的学博先生,曾对我说过,大郎勤奋知上进,二郎聪慧有灵根。” “而我只能在你们二人之中,选择一人送入私塾。” “最后,我选了则儿,却放弃了你。” 听完这些,周钧暗自松了口气,听周定海开头说的那么严肃,还以为后者要爆出什么『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类的猛料。 周钧朝周定海说道:“大哥勤奋好学,自是进学的不二人选,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怨恨。” 周定海转过头看向周钧,轻轻说道:“唉,随我来吧。” 周定海走进书房,按动书柜上的一处暗格,墙后传来一声异响。 中间那面书柜向后凹陷了几寸,接着露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门。 看见这一切的周钧,顿时兴奋了起来。 难不成,这周家还有什么宝贝不成? 伸出手,周定海向推开了书柜后方的暗门,里面放着些许铜钱和绢帛,还有一个颇为陈旧的木盒。 在周钧激动不已的注视下,周定海打开了木盒,里面放着几样造型奇异的首饰,还有……一张纸。 周定海拿起那张纸,朝周钧问道:“你可知道,我周家的财私之中,何物最为重要?” 周钧看着那张颇有些年头的纸张,尝试性的答道:“地契?” 周定海瞪了周钧一眼:“官贴!我周家最重要的东西是官贴!” 周钧问道:“官贴?” 周定海恼道:“奴牙郎做那生口的买卖,倘若没有这大唐发下的官贴,那么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到,是要被判流刑的!” 周钧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本这张纸就是官府发给奴牙郎的就业资格证。 周定海捧着这份官贴,感慨的说道:“我老了,也变得更愚钝了。” “这次的奴单,倘若换做十年前,我定能看出中间的疑点;但是,如今的我却垂暮老矣,居然在这等小贼身上翻了船,着了道。” 周钧看着那份官贴,问道:“父亲,你该不会是打算让我去当奴牙郎吧?” 周定海:“子承父业,有何不对?” “更何况,我周家祖辈上上下下,这么多代人,做的都是这个营生,你接手下来天经地义。” 周钧一脸苦闷,他前世身为民警,抓人贩子绝对义不容辞,但是,当人贩子,光是心里这道坎,他就迈不过去。 周钧说道:“父亲,这奴牙的生意,凶险难测,而且有伤天和,咱们就不能试试其它赚钱的门道?” 周定海:“其它赚钱的门道?在这大唐的治下,你不管做什么行当,都要保人、市引和官贴,没有这些,你私下经营那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全家都要跟着倒霉!” “你给我趁早收了其它的心思,老老实实做好奴牙郎的营生。” “明天辰时二刻,你随我一起出去,我亲自带着你去熟悉奴牙口市。” 夜晚,回到自己房中的周钧,躺在床上,回想起周定海的话,苦闷不已。 民警居然穿越成了奴隶贩子。 这种狗血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能够怎么办? 难不成,明天到了奴市上,高呼三声“自由万岁”,然后把所有的奴隶全部放了? 真要这么一搞,周钧怕是当场就要被弄死,家人也要跟着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周钧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父亲周定海这个时候让他做奴牙郎,怕是不仅仅因为想要金盆洗手,急流勇退。 蒋育一案,周定海因为麻痹大意,犯了数条牙市的规定,还把买家许府也牵涉了进来,他奴牙郎的名声怕是在圈里一落千丈。 即便周定海再想继续营生,恐怕原本的客户都对他敬而远之,不再信任。 这个时候,将奴牙郎传给自己,完全是周定海的无奈之举。 想通这一点,周钧对这便宜老爹气的牙痒。 说什么周家最重要的财私,说什么祖上世代的经营,原来却是让自己来扛起大梁。 周钧突然停下脚步,脸色微变。 这样说来,老爹不干这奴牙郎,整个家中所有的生活开支、消费用度,还有大哥周则上私塾的学费等等,未来岂不是都要自己来工作赚取? 周钧顿感一阵晕眩,躺倒在床上,唉声叹气。 第8章 长安中市 心中有事,一宿没有睡好的周钧,第二天打着哈欠走到前院。 父亲周定海正在指挥奴仆打理着两匹乘马。 看见周钧走来,周定海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了前者,开口道:“上马。” 周钧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心中有点发怵,前世里他可是没怎么学过骑马。 最终,周钧费尽力气、歪歪倒倒的总算是爬上了马背,避免了出丑。 周定海看着儿子,不住摇头:“酒色伤身啊。” 周钧也没反驳,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出了宅子,来到了大街上。 虽是早上七八点的时分,但长安城的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忙活着各自的生计。 蒸饼铺的小二,将笼口朝外打开,宛如云雾一般的水汽,伴随着发酵面皮的香气,散发到大街上,引来众多路人的购买。 杂胡肉丸的油炸声,霹雳吧啦止不住的作响。竹签落下,金黄而又酥脆的肉丸,被装进油纸袋中,一口下去,总能听到食客的呼烫和赞美。 前些日子,一直忙于案件无暇闲逛的周钧,现在总算得出空来。 他边走边看,这大唐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无比的新奇。 周定海回过头来,见他流连市间,便开口催道:“快点走,再过一些时辰,路上行人会更多,骡马更是难行。” 周钧催动马匹,跟上周定海,看了眼周遭,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在朝南走?” 周定海点点头。 周钧又问道:“西市在怀远坊,东市在安邑坊,但都不是这个方向啊?” 周定海:“我们要去的是中市。” 周钧:“中市?” 周定海:“中市位于大业坊附近,永徽年间初设,是专门交易生口的集市。” “中市的名声远不如东西二市,甚至久居长安的人都未必知道那里,究其原因有三。” “一、中市规模不大;二、中市每月只开五日;三、中市环境比较差,寻常人也不去。” “中市设立至今,长安市令(长安市署的最高长官)曾数度上书,希望将中市迁出城外,但每迁一次却都慢慢的聚了回来。” 听了周定海的话,周钧开始对奴婢交易的中市,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赶路途中,周定海又说道:“人有良贱之分,这贱民之中,你可知有哪几类?” 前世里看过唐朝历史的周钧,答道:“贱民好似大致可分为部曲、杂客和奴婢三类。” 周定海点点头:“部曲大多为主家护卫,杂客大多为佃户客女,至于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咱们奴牙郎,做的是奴婢牙口,部曲和杂客虽说无法买卖,但偶尔也自为之,这一点我以后会和你交待。” 交谈之间,周家父子骑着马已经到了中市的大门。 还没靠近,周钧就被扑入鼻中的难闻气味,刺的打了个喷嚏。 抬头朝远处看去,大批大批的牛马驴骡被分圈栓在一起,穿着各色服装的商贾将整个土场挤得水泄不通。 牲畜的鸣啼声,买卖的还价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周定海将马骑到市厩处,翻身下马,领了号牌,又带着周钧走向市口。 周钧看了眼远方那紧闭的中市大门,开口问道:“市集好像还没开门?” 周定海:“日中击鼓三百以会众,日入前击钲三百而散,这中市要到正午时分才会开门。” 周钧有些傻眼:“那我们岂不是来早了?” 周定海摇头道:“对于奴牙郎而言,这个时辰才过来,却是已经迟了。” 迈开步子,周定海朝着热闹的市前走去。 看了眼前面那满是污物的烂土,周钧咬着牙,一脚深一脚浅的也跟了上去。 走过停满了驴骡、马匹、骆驼等牲畜的市前,周定海和周钧来到侧方的空地上,那里聚集了一大群的人。 这些人中,有人衣着华贵、穿金戴银,有人衣不附体,食不果腹。 周钧猜度,这里或许就是周定海口中的奴牙口市了。 周定海轻车熟路的走进奴市,一边和相见的人熟稔的打着唱喏,一边将周钧介绍给诸人。 有那满口金牙的奴贩,一眼就认出了周钧的身份:“可是那夜夜笙歌的周家二郎?你家长辈带你来此,可是要你帮忙选个暖被的婢子?” 周定海没有理会那些哄笑的人,带着周钧继续向前走去。 停在一群躲在树下、衣着单薄、面色忧恐的人面前,周定海朝周钧说道:“这奴牙口市里的奴标,来源一般有这样几种。” “一为主家卖奴,二为战事俘虏,三为商队贾货,四为自荐为奴。” 周定海指了指身前这群明显是一家的贫苦人,说道:“前三类奴标还好说,这第四类,自荐为奴最是自当留心。” “眼下虽说是好时景,但因为天灾人祸而破产的流民,每年还是都有不少。他们在原籍地过不下去,为了活下来,只能到长安找一大户人家,自荐为奴。” “这群人虽说是良人,但在原籍地,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否犯过罪,欠过债,倘若没有原籍地官府开出的户引,交易起来就会繁琐,而且风险也大,所以没有哪个保人或者牙郎,敢给他们作保交易。” 周钧问道:“那这些人最后会怎么样?” 周定海摸了摸下巴:“一种是到县府里去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成为官奴户,但是每个县每个府,官奴户的数量是有上限的。万一他们运气不好,没能排上官奴户的名额,那就……” 周钧:“那就怎么样?” 周定海:“那就只能离开这里,继续流离,说不定会被私牙略卖,说不定会饿死半途。” 周钧低下头,看着那群蜷缩在一起的流民,里面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也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目不忍视,从怀中掏了十几枚通宝,丢了过去。 周定海见状本想拦下,但想想之后,还是随儿子去了。 听着那家流民的千恩万谢,周钧面色沉重的转身离去。 周定海对他说道:“奴牙郎行当里有一个忌讳,那就是对奴标心生怜悯。那十几枚铜钱,你就算能救得了他们一时,你又能救得了他们一世吗?” 周钧低声说道:“都是大唐人,于心不忍罢了。” 周定海轻叹一口气:“才入行皆是如此,慢慢也便好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继续向着空地的里方走去,那里面停着数十辆大车,还有一大堆木笼和横轧。 靠近一些,周钧看见那两米见方的木笼里,大多都关着不下十名奴婢。 这些奴婢明显不是大唐人的相貌,有些像是中亚地区的人种,有些是西亚东非的人种,还有些金发碧眼的人,明显来自于欧洲等地。 周定海一边和奴商们打着招呼,一边向里找到了一位熟人。 那熟人是一只贩奴商队的头领,唐名是沙石清,三十来岁,身体健壮,长着一张蒙古族的脸孔。 沙石清的右脸,曾经遭受过连枷一类武器的重创,牙床崩断,颧骨凹陷,右眼框中不见了眼珠,只剩下一个空洞,看上去格外的恐怖。 沙石清看见周定海,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站定说了两个字:“来了。” 周钧看那沙石清的站姿和动作,像极军卒,暗自想道,这人或许曾经从过军。 周定海将周钧拉到身前,对沙石清说道:“这是我的二儿子,从今往后,他将和我一起从事奴牙郎的营生。” 沙石清只看了周钧一眼,点点头。 周定海走到沙石清的车队中去,转了一圈,回来问道:“这次来,都带了什么货品?” 沙石清:“突厥奴、回纥奴、葛逻禄奴、吐蕃奴、天竺奴……什么都有。” 周定海走到奴栏前,看着笼子里不断朝内躲闪的突厥母女,笑着朝沙石清问道:“西边又打胜仗了?” 沙石清眼神变冷,沉默不语。 周定海连忙拍了拍嘴角:“失言,失言。” 说完,他又转身朝周钧说道:“过来。” 周钧走到周定海身边,小声说道:“父亲,我看那沙石清,像是军伍中人……” 周定海正色说道:“西边那里打仗,往往一次战争下来,光是平民俘虏就有数万人。” “但报到宫里的时候,俘虏数量却只有一万多人,甚至是几千人,这中间的差异你以为去了哪里?” 周钧恍然大悟:“父亲你是说,边将私掠平民,再充奴变卖?!” 周定海:“小声点!” “你也无需感到奇怪,安北、安东、安西都是这么做的……不贩奴,那帮子边将,光靠军饷和赏赐,哪里能够发财?” 回头看了眼正在把玩匕首的沙石清,周定海朝周钧说道:“今天把你带到这里来,是要教教你如何分辨奴标的好坏。” 找来一根树棍,周定海虚指向木笼中的突厥女子说道:“眼下突厥外部战事不断,内乱日渐频繁,故而市中的突厥奴极为常见。” “想要分辨突厥奴的优劣,一看皮,二看发,三看劄青,四看骨。” 周定海正待细说,突然车队后方传来一声大吼:“抓住她!” 第9章 牙市买婢 听见喊声,周定海和周钧抬头看去。 只见几个粗壮的汉子,拔腿飞奔,将一个逃出车队的胡姬女子,逮了回来。 片刻之后,沙石清的手下将那胡姬女子带了过来,一脚将其踹倒在泥地之中。 看清那女子的样貌,沙石清不由勃然大怒:“你这丑婢!之前想要逃走,我饶你一命,现在居然还敢再逃第二次!” “我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给其他人看看,逃奴是什么下场!” 周钧定睛看去,只见沙石清口中的丑婢,穿着一身破烂的黑麻布,身形矮小而且佝偻,脸部、手臂和腿部,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着无数溃烂的红疮,让人无法直视。 沙石清拿起匕首,怒火冲天的就要走向丑婢。 周钧刚想开口劝个两句,却听见中市大门的方向,传来了清脆而又响亮的敲缸声。 有人在远处叫喊道:“开市了,准备开市了。” 沙石清一愣,停下动作,朝手下问道:“关牒文件和税引清单准备好了没有?” 手下畏惧的小声说道:“关牒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但是税引还没做完。” 沙石清大怒道:“税引为何还没有准备妥当?!” 手下:“前几日,有两个回纥奴标折了,还有一个突厥婢产子,按照市署的税制,入市和途致的税金必须重新计算,账房重做之后,发现有阳算之数总是对不上,所以……” 沙石清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引得手下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一旁听着的周钧,先是看了圈周遭的奴栏,接着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朝周定海小声问道:“我可以帮忙准备税引。” 周定海愣住了,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懂算经?” 周钧:“略通。” 周定海本是不信,但回想起周钧这些日子的表现,心中却有些吃不准了。 他又想了想,自己和那沙石清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交道,二人也算是好友。 这税引一事,让二儿子试试也好,就算不成,想来那沙石清也不会多加责怪。 想完这些,周定海便走到沙石清身边,说道:“吾儿周钧,略通算经,不如让他试试?” 沙石清看向周钧,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但最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还是拿来了税引的副本。 周钧打开税引一看,就大概明白这是史书上提过的『韩延筹算法』。 这种筹算法的精髓,就在于拆算和添数。 比如,乘数为35,那么就将35拆成5和7,先乘以5,再乘以7。 如果除数为12,那么就将12拆成2和6,先除以2,再除以6。 如果乘数为13,无法再拆,那么就对13进行『身外添三』,就是先乘以10,再退一位,加上该数字的三倍。 这种计算方法,大大简化了唐初时期的『三列筹简法』,是中国数学史上的一大进步。 但是,这种算法也有缺点,就是拆算和添数会极大增加计算量,非常容易出现计算错误。 然而,对于这种单数相乘的计算,周钧却有取巧的绝招——九九乘法表。 只见周钧拿来纸笔,一边对照着税引上的数字,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六七四十二、六八四十八……” 在常人听来,这九九口诀表就如同道咒一般,毫无意义。 但是,场中的某人,却听出了这里面的些许门道。 周钧在计算税引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发现那躺在地上、满身泥污的丑婢,无意识之间,将头微微侧过,右手指关节微微颤动。 这两个动作,在微表情领域中,被称之为『思听』。 将头微微侧过,是为了将耳朵对准声音来源,可以更加清晰的听见声音。 而指关节无意识颤动,代表着大脑正在思索或者回忆某些事物。 这两个动作加在一起,就代表着当事人正在聚精会神的倾听声音,并且在思考什么。 一个样貌丑陋的女奴,为何在听到数学口诀的时候,会有如此的表现? 周钧在好奇之余,又用几句口诀故意试探了一会儿。 一番确认之后,周钧确信,这个想要逃跑的丑婢,的确拥有算术功底。 大概十来分钟后,周钧通查了税引,指出了结果中的一些疏漏之处。 沙石清的手下对照了一番,发现所有数字都对上了,不由纷纷松了口气。 周定海自然是又惊又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那个沉迷酒色的废物儿子,居然还有通晓算经的本事。 沙石清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意,他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你却是有本事的,可想和我一起去西边?” 周定海连忙说道:“二郎年岁尚小,还去不了西陲的苦寒之地。” 沙石清眨眨眼睛,不死心的说道:“西边虽苦,但是钱、酒、女人,要什么就有什么,用不了几年,等你回长安的时候,便可妻妾成群,富甲一方。” 周钧想了想,还是婉拒了沙石清的好意。 临了,周钧朝沙石清说道:“我看中你这里的一婢,想要买之。” 沙石清笑道:“看中哪个,尽管开口。” 周钧将手指向了地上那个满身烂疮、身形佝偻的丑婢,说道:“我想买她。”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沙石清朝周钧说道:“这丑婢是我在突厥奴圈里找到的,她浑身上下布满烂疮,面容恐怖,而且还是个哑巴,就连验身的牙婆都不愿意接近,你真的想要买她?” 周钧点头。 沙石清好意劝道:“周二郎,你要么再多看看,我这里有那突厥阿史那册贵人家的幺女,还有那天竺珊鸪国的库玛丽(处女活神),都是标致的美人儿……” 周钧看向丑婢,笑着说道:“我只买她。” 沙石清沉默片刻,接着摇头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就不再多言。这丑婢我不收你钱,你行完官契,拿到市券,自行带走便是。” 说完,沙石清找来一名手下,让后者带着周家父子和奴标,去那市署里办理相关手续。 第10章 牙贾无门 周定海回头看了眼那个被捆缚拉扯的丑婢,转过头对周钧问道:“你买她做什么?” 周钧一边走一边说道:“父亲,孩儿观此婢面相有异,恐非凡人。” 周定海闻言又朝后看去,那丑婢的脸上尽是污物和烂疮,观之一眼就令人作呕,哪里能看出什么不凡之处。 但想起周钧这几日的言行,周定海心中生疑,索性也不再去管。 周家父子、沙石清的手下、还有那名被捆缚的丑婢,俱俱走进中市市署的大门。 在人满为患的市署中堂里,周定海瞥见一位身穿浅青官袍的书吏,连忙凑上前去,躬身唱喏道:“吴录事。” 那生着山羊胡的吴录事,手捧公文,看清楚来者是周定海,横眉冷哼一声。 周定海心中一惊,连忙说道:“周某昏庸,被铜钱迷了眼,犯了祸事,连累了诸位。” 吴录事根本没有搭理周定海的意思,拿着公文,转身就离开了中堂。 望着吴录事离去的背影,周定海的额头上冷汗津津,手脚发冷。 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周钧,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蒋育一案,周定海怕是利用人脉,让市署的官吏绕过了一些法定流程,诸事从简,直接审批了官契,放了市券。 这种绕流程的方法,或许在奴牙郎圈子里比较常见,因为资格越老的奴牙郎,官吏对其就越是放心。 然而,恰巧周定海的这笔奴单就出事了。 一旦出了事,一条线上所有经手过这笔单子的官员,怕是都要被问责一番。 而且,更关键的是,市署上面的高一级官员,一旦知晓这种绕流程的违规做法,一定会严令彻查,杜绝再犯。这么一来,就等于堵死了其他奴牙郎的便利之门。 这就好似,做生意的人为了图省事,走后门跳流程,结果东窗事发,事情闹大。 上级领导得知后要求相关部门追责整改,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开后门。 结果,那最开始的犯事之人,不仅得罪了办事人员,还把同行给得罪了…… 推度至此,这些市署官吏对周定海冷眼相加,也是自然。 过了片刻,周定海叹口气,继续去办理那买婢的手续。 这也是周钧第一次亲身经历大唐奴婢的买卖。 沙石清的手下首先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私契,周定海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再交给周钧。 周钧看那私契内容,上面除了交易条款和买卖双方,还特意针对奴标进行了介绍。 原来,眼前这个丑婢,居然来自于大食(阿拉伯帝国),年龄才十四岁,契书上的名字,音译为喀伊克(k?yik,突厥语:野山羊)。 在奴标描述里,这样写道:此婢容貌可怖,毒斑遍体,哑口言稀,背隆体残。 签好私契,一行人首先去市略堂,完成了『过贱』这道手续。 所谓『过贱』,就是卖方出具证明,证明奴标的确是奴婢,而且是卖方自有的私产。 在证明环节中,光有文书还不够,还需要找齐五个身份清白的保人(在灵州等边市,该数量减少为三个),如果保人是奴牙郎的话,那么就只要一个奴牙郎就行,以此来证明奴标的身份。 『过贱』手续完成后,接下来就是签订官契,领取市券。 等市券拿到、整笔交易最终完成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的一点多。 交过捆缚丑婢的绳子,沙石清的手下向周家父子唱了个喏,便先行离开了。 接过绳子,周钧望向那浑身烂疮、一身泥污的丑婢,伸出手想要将捆缚在她手腕上的绳结稍微扯松一些。 面对周钧伸过来的手,那丑婢敏捷的向后一躲,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前者,整个人就像一头处在暴怒边缘的母豹。 周钧收回手,看向丑婢,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竟是一双少见的琥珀色眸子,看上去如同皎洁明亮的满月,镶嵌在淡灰色的天空之中,内幽深敛,晶莹剔透,仿佛能将人的视线吸进去一般.。 周定海喊了两声,周钧才回过神来。 周定海开口道:“走吧,去办正事。” 周钧:“正事?” 周定海在周钧后背上用力一拍,说道:“官贴啊,你这小子,难道忘了不成?” 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周钧牵着丑婢,顺着市署的长廊,一路向着署册阁走去。 到了阁门,周定海又瞧见一位往日里相熟的官吏,刚想行礼问安。 那官吏昂着头,就像没有看到他一般,径直向前走去。 周定海脸上无光,连忙掩面踏入阁内。 牵着丑婢的周钧刚想进入,阁门前的市卫伸手拦住了他。 市卫先是厌恶的看了眼那丑婢,接着指了指门旁的栏架。 周钧无法,只能将牵着丑婢的绳子挂在奴栏上,又从市卫手中领了一个号牌。 在署册阁中,由于周定海事先准备好了所有材料,所以奴牙郎官贴的持贴人变更流程,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仅仅小半个时辰,原本的官贴就被收了回去,周钧领到了一张类似于临时资格证模样的讫证。 上面写明,在一个月后,新持贴人凭此证明领取新官贴。这段时间里,这张讫证也可证明奴牙郎的行牙资格云云。 出了阁门,周钧将号牌交还给市卫,从奴栏那里领回了丑婢。 周定海看着周钧手中的奴牙郎临时讫证,强自笑道:“我们父子,去市馆里看看,说不定能做成你的第一笔买卖。” 所谓市馆,实际上就是一片设在中市里用作商务会议的露天空地。 露天空地上,熙熙攘攘挤着几十家店铺。 在这些店铺中,数量最多的,当属酒肆和荼家。 这酒肆自然是卖酒的地方,而这荼家,其实就是茶馆,只不过『茶』这种官方称呼要到中唐末期才会出现。 周定海带着周钧走进一家酒肆,这里的老板是一位回纥人,似乎对周定海相当熟悉。 老板看见周定海的第一句话便是:“老鹰飞得太低,就会被稚鸡啄瞎眼睛。” 周定海摇头道:“别说笑了,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适合的奴单?” 酒肆老板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对于你,没有。” 周定海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酒肆老板:“你做的事情,让一些人,很不高兴。” 酒肆老板伸出手,摆出一个圆圈的模样:“这里,就这么大,大家都知道了。” 周定海咬咬牙,继续说道:“我已经不做了,现在是我儿子在做奴牙郎。” 酒肆老板摆摆手:“在我的店里,没人会找新牙郎做单。” 周定海:“但是我可以帮我儿子,一起打理奴单……” 话未说完,周定海就被酒肆老板赶了出来。 不死心的周定海又尝试了几家,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被无一例外的『请』了出来。 离开中市大门的周定海,心灰意冷。 他骑上马,朝着西边骑去。 周钧连忙喊道:“父亲,家的方向,不在那一边。” 周定海:“和你阿娘说一声,我晚上打算吃些酒去,就不回家吃饭了。” 说完,周定海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 看着周定海离去的方向,周钧轻轻叹了口气。 第11章 蛮戎脾性 目送父亲远去,周钧回过神来,看见身旁的一位胡商翻身上马,在马后还用绳子像栓带牲畜一般,牵着刚买的一家三口奴婢。 回头看了一眼那身形佝偻、虚弱不堪的丑婢,周钧扪心自问,自己实在是做不来这种策马驱奴的行为。 他索性直接下马,一只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牵着丑婢的绳子,慢慢朝前走去。 就这样,周钧牵着一马一婢,穿行在坊市之间,慢慢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行至崇德坊间,那丑婢因为劳累和饥饿,步伐不稳,摔倒在地。 周钧回身伸手,想要搀扶丑婢。 却不料后者直接选择无视,咬着牙用背部顶着街边的墙壁,拼尽力气硬生生的又站了起来。 扶着墙还没向前走几步,整整一日未进粒米的丑婢,看见街边那叫卖胡饼的摊贩,停住步子,咽了口唾沫,但很快又转过头去。 周钧见状,花了三个大钱,买了一袋胡饼,找了街边一块坊石,也不顾灰尘泥土,直接坐了下来。 自己先是拿出一个胡饼咬在嘴里,周钧又将剩余的胡饼递向了一旁的丑婢。 丑婢看见递来的胡饼,愣了好一会儿,最终没能抵住食物的诱惑,一把夺过,背过身去,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就这样,一主一婢,在坊街的墙角处,丝毫不顾形象的吃着胡饼,引来周遭好事者的观看和议论。 对于这些关注,周钧丝毫没有不适。 他慢条斯理的吃完手中的胡饼,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丑婢,等待她将那袋剩下的全部吃完。 看着丑婢将最后一点饼皮舔了个干净,周钧站起身,开口道:“该走了。” 丑婢看向周钧,眼神依旧冰冷,站起身跟着他走向坊街的尽头。 到了傍晚时分,周钧总算回到了家中。 早早等在中堂的罗三娘,看见周钧的身影,连忙快步迎出门外,问道:“去一趟牙市,怎得用了这么久?” 没等周钧回答,罗三娘看清马后那丑婢的模样,吓了一跳,先是闭眼念了一声佛,接着问道:“这是谁?” 周钧接过家仆递来的干布,胡乱擦了擦脸,回道:“我买的。” “怎会挑了如此模样,当真是……”责备的话临到嘴边,宠溺周钧的罗三娘,最终叹了口气,转头向身边的仆妇说道:“带这个婢子下去梳洗梳洗,再换套干净衣服。” 说完这些,罗三娘这才发现周定海居然没有回来。 面对母亲的疑问,周钧答道:“父亲说他晚上要吃些酒,就不回来吃饭了。” 心思细腻的罗三娘,听出这里面的曲折,朝周钧问道:“你父亲在市里,可是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罗三娘没有再向周钧问什么,只是嘱咐下人,将晚上的饭菜分出来一份,先备在蒸笼上。 晚饭时分,餐桌上只有罗三娘和周钧二人,用着晚膳。 周钧一边吃着饭,一边问道:“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罗三娘:“则儿向私塾请了这么多天的假,今天一早就回去了。” 周钧点点头,没有再问。 罗三娘放下筷子,看了看四周:“以前总不觉得,原来你父亲不在家,这儿就显得如此这般冷清。”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阿娘可是担心他在外一人?不如我现在就出去找他?” 罗三娘摇摇头:“他只想一个人待着,现在去打扰反而不好……不说这些了,今天下午你带回来的那个婢子是怎么回事?” 周钧:“她是大食人,从沙石清那里买来的,听说原本是突厥人的俘虏,后来又被抓到长安来了。” 罗三娘叹口气:“离家千里,倒也是个可怜人,但瞧那婢子模样可怖,还是个哑巴,你却买她做什么?” 周钧:“阿娘可还记得那日在长安县衙的事情?我有观言察色之能,那婢子虽样貌丑陋,身形天残,但在我试探之下,却发现她有些算术的功底。” “我身边缺个帮手,倘若真的如我所料,那么她日后必对我有用。” 罗三娘:“吾儿说她有用,那她必是有些本事的。但那沙军户,手里的奴标良莠不齐,往日里还出现过奴伤主的恶事。你新买的婢子,我担心她不懂礼数……等会我定要嘱咐下人,教她些规矩。” 说到这里,罗三娘想起一事:“对了,你新买那婢子,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记得她在那奴契上的名字,好像是突厥语,叫什么来着……?” 罗三娘失笑道:“这长安城里,你听过那家的婢子,是用突厥名字的?” 周钧想想也是,一时语顿。 罗三娘:“既然是你买的,那你给她起个唐名便是。” 周钧一愣,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丑婢那满月一般的琥珀色眼眸,脱口而出:“水下看妆影,眉头画月新,不如……就叫她画月吧。” 罗三娘:“画月,画月,这名字倒是别致。” 说完,罗三娘转头朝侍在一旁的下人说道:“去,看看那新来的婢子收拾好了没有,让她到这里来一趟。” 一盏茶的功夫,那名唤画月的大食婢,被两名仆妇一左一右用胳膊架到了罗三娘面前。 罗三娘看这架势,好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位年纪稍大的仆妇,撩开袖子,指着上面刚被指甲挖出的血痕抱怨道:“敢叫娘子知道,这婢子生性就是一个蛮戎脾气,谁要是碰她一下,她就牙齿指甲齐齐上阵!” “好言相劝不听,我们几个也只能拿绳子将她绑了起来,再帮她换衣洗漱。” 罗三娘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周钧,脸上似笑非笑,好似是在说,看看你买了一个什么样的婢子。 周钧苦笑着站起身,走到画月的面前。 这大食婢垂着头,看不见脸面。但洗去了身上的泥污,又换了件衣服,整个人看上去清爽了许多,原本佝偻的身形也不那么显眼。 不过,她皮肤上那些溃烂的红斑和疤痕,遮住了大半个身体,却依然触目惊心,令人不忍直视。 周钧仔细看了几眼,突然咦了一声。 或许是他的错觉,但画月身上溃烂的红斑似乎好像淡了一些。 将手伸出去,周钧想要去触碰红斑。 一旁的仆妇眼疾手快,连忙喊道:“郎君小心!” 就在这时,画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嘴巴,朝着周钧的手指大力咬去。 好在周钧迅速回手,堪堪躲过了画月的牙齿。 这一咬,倘若不是仆妇出言提醒,再加上周钧身手敏捷,说不定后者的手指上就要留下一排牙痕。 看见这一幕,罗三娘大怒,朝那些仆妇们喊道:“把这个婢子给我拉出去,笞三十!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周钧一愣,转头想要求情:“阿娘……” 罗三娘横眉道:“钧儿你别说话!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婢子拉出去,打完之后再把唐律念给她听!” 第12章 困局难破 周钧坐立难安,背着手在侧厅中来回走着,时不时还看几眼门外。 罗三娘则坐在胡椅上细细的品着茗,口中小声念着佛,面色平静如常。 而门外不停传来那竹板打在皮肉上的炸响声,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 或许是因为那大食婢,差点就咬伤了小郎君,主母极少见的发了一次大怒。 今日的笞打,执刑者下手格外的狠重。 几次想要开口求情的周钧,看见罗三娘脸上的表情,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好不容易捱到三十笞结束,周钧长出了一口气。 罗三娘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轻轻说道:“从头到尾,那婢子连痛呼一声都未有,当真是蛮戎之流。” 见周钧面有不忍,罗三娘说道:“依唐律,奴伤主,缘由毋算,向官府报请后,可格杀;即便不报而杀,也不过是赎铜而论。” “钧儿,色目有律,主奴有别。你可知道,为何你长这么大,我们都没有在你房中添置一婢?” “因为你打小开始,便喜与女子亲近,我和你父亲,都不想因此误了你的前程。” 周钧心中苦笑不止,这具身体前面的那个灵魂,好色也算是到了一个境界,居然连个婢女,父母都不敢给他配。 如今的周钧想要给画月求情,和好色无关,而是那大食婢来历古怪,似乎在故意隐藏些什么。 不过当下,周钧也不好向罗三娘解释,只能点头称是。 听见外面有人开始念起唐律,罗三娘站起身,对周钧说道:“我到书房去等你父亲,那婢子今晚就先关到柴房去,明日再放她出来。” 周钧道:“一切听阿娘吩咐。” 看着罗三娘远去的背影,周钧喊来下人,先是吩咐他们送来几盘糕点,接着将糕点打包揣入怀中,又等待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才悄悄走向后院的柴房。 进了柴房,周钧在黑暗中就瞧见一双微微发亮的琥珀眸子,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挑亮了桌上的灯烛,周钧看见画月脸色惨白的躺在柴垛上,恶狠狠的眼神中丝毫看不到臣服二字。 铺开油纸,将藏匿的糕点纷纷放到纸上,周钧对画月说道:“我不清楚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但是这里和其它地方不一样,我也和你曾经遇到的人不一样。” 画月凶狠的眼神丝毫未变,只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食物上。 周钧将糕点小心的推到画月身旁,说道:“在这里,只要你不触犯律法,你不忤逆主家,就不会有人伤害你。” 对于周钧的话,画月充耳未闻,只是一个劲的朝嘴里塞着食物。 周钧:“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去完成该做的事情;也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谈未来。” 画月突然停下动作,身体微微一颤。 周钧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想要我帮你,首先你必须学会坦白。” 画月慢慢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中藏着些许骇然。 周钧见状,并没有再过多的说些什么,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在画月的面前,低声说道:“一天两次,涂在伤处,切勿近水。” 说完,周钧起身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走在长廊上,听见门堂有马匹的嘶鸣声,周钧一边向前走,一边朝身边的下人们问道:“可是父亲回来了?” 有仆从答道:“正是,听说阿郎吃酒多了。” 周钧快步走到前院,正见到满脸赤红、一身酒臊的周定海,被仆人从马背上搀扶了下来。 罗三娘在一旁又气又急,数落个不停。 仆从们七手八脚将周定海抬到中堂,有人拿来了醒酒汤,还有人拿来了冠风散。 周定海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喊道:“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我周某哪一回短了孝敬?!” “当年称兄道弟,如今却落井下石,污蔑周某清白!” 罗三娘听见这话,喝退了周遭的仆从,只对周钧说道:“把你阿耶扶到里屋去。” 周钧搀着周定海,跌跌撞撞的朝卧房走去。 一路上,只听那周定海呼号什么『犯了事却全诿赖于我』,『怎不见那当日的情分』云云。 看着周钧将周定海放在卧榻上,罗三娘抹了抹泪,说道:“钧儿,我说与你一事,你听完勿要怪你父亲。” 周钧垂首道:“阿娘说着便是。” 罗三娘:“犯了蒋育的案子,你父亲深知定会遭那市吏们的怨恨,怕是还会上了市署的恶册(黑名单)。故而,就想用那作保换帖的法子,让你顶上奴牙郎的位置,来躲避恶册之过。只是这样一来,就要苦了你了。” 周钧摇头道:“阿娘,作保换帖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罗三娘:“为何?” 周钧:“这次蒋育的案子,不仅得罪了市吏,还让上官看到了市署办事的漏洞,怕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奴牙郎的管理会更加严苛,这在无形之中,等于得罪了诸多同行。” “换了持贴人,固然是能躲过市署的恶册,但是市吏和同行们,皆怨我周家父子,正所谓众口铄金,这坊市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名声,怕是难以挽回了。” 罗三娘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奴牙郎承接奴单,大多循三途。一为市署推举,二为市馆商谈,三为熟客相荐。” “咱们周家,与那市吏和同行俱是交恶,市署推举和市馆商谈,这两条路,怕是很难走通了。” “眼下,只有熟客相荐,或许还有些可能。” 罗三娘:“熟客?你父亲做奴牙郎这么些年,做成的奴单,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定有那可信之人,愿意推荐亲友将奴单交给你父亲经营。” 周钧说道:“待得明日父亲酒醒,我自会向他讨教此事。阿娘,夜色不早了,你们先休息吧。” 与母亲道别,周钧回到自己房中,仔细思考了一番。 有些话,他并没有对罗三娘细说。 其实,熟客相荐这条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走通的。 周定海曾经的那些买奴客户,就算肯将周家父子,以奴牙郎的身份,介绍给那些求购奴婢的亲朋好友。 但那些买家,迟早也会从知见人、市署甚至其他奴牙郎那里,得知到周定海那桩『略卖良人』的官司。 这些买家会担心,万一周家再次犯浑,又找来良人充奴,害的他们被请去县衙里过堂,这个责任该由谁来承担?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没有哪个买家会愿意选一个有『略卖』案底的奴牙郎,熟客相荐这条路到最后怕是也会不了了之。 这样看来,市署、市馆和熟客,三条路实际上都难以走通,这奴牙郎的营生究竟应该怎么做下去呢? 躺在床上的周钧彻底没了主意。 第13章 峰回路转 心中有事,周钧躺下没睡多久就爬了起来。 外面的天空蒙蒙发亮,抬头望去,依稀还能看到天边的月亮和星辰。 周钧穿戴整齐,穿过长廊,走进书房,摊开宣纸,倒水研墨,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根鸡距笔,沾上墨汁,用前世持笔的姿势,在纸上歪歪倒倒的写下一行字:赚钱大计。 周定海的官司,让奴牙郎这个营生变得越来越困难,周钧想要试着看看,能否另谋出路。 他一边回忆前世的种种,一边尝试着写下自己知道的赚钱技术。 首先,周钧在纸上写下玻璃二字。 犹豫良久,周钧不确定的写了三个字——『烧沙子』。 怎么烧沙子? 烧的时候还要添加什么化学物质? 什么时候添加? 温度控制在多少? 周钧看着一连串自己写下的问题,人有点发懵。 思考再三,他用笔划掉了玻璃二字。 接着,周钧又写下镜子二字。 用铜和银打磨的镜子在唐朝已经较为常见,但水银裹覆的镜子好像要到14世纪才会出现? 周钧努力回忆着水银镜子的制作工艺,很快,他发现那玩意儿好像也要用到玻璃。 没办法,镜子又被删掉。 再来,周钧又写了活字印刷。 活字印刷所用的活字刻章,好像要用到铅、铜、锆石、松脂、蜡和纸灰多种材料,所用的油墨好像也有讲究,而且这玩意儿拿来赚钱好像也不现实。 周钧无奈的又将活字印刷删掉。 过了许久之后,看着纸张上十几个被删删改改的前世技术,没有一个能够实现,周钧欲哭无泪。 周钧前世里看的小说电视,大多都强调什么唐朝落后,啥技术都没有,随便捣鼓点东西,就能发家致富。 真正到了唐朝,周钧才发现,事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比如制盐术,唐朝在天宝年间,已经形成了基本的『垦畦浇晒』的制盐法,又俗称『五步产盐法』,也就是:集卤蒸发、过箩除杂、储卤、结晶、铲出这五个步骤。 长安市坊里食盐每斗十钱,比米价稍贵,但寻常百姓都买得起,根本就没有吃不上盐的说法。 再说那马镫,很多书上都说,大唐没有这玩意儿,只要把这东西造出来,增强大唐骑兵的战斗力,圣人芳心大悦,那封侯拜相不是伸手就来? 但天可怜见,马镫这东西,东汉就已经有了。到了唐朝,骑兵甚至连组合铠、壑扣、压鞍这样的黑科技,都装备上了。 还有其它诸如麻将、暖壶、豆腐、热气球什么的,唐朝都有了。 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高级科技品』,周钧前世里不过就是一个警校毕业的小民警,除了平时爱看点历史书,哪里接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技术。 周钧现在真的很怀疑,那些前世小说里穿越古代的主角,脑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为什么能记住那么多的杂学知识? 敢情这群人,穿越的时候,随身都带着百科全书? 这他妈根本就不现实! 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周钧用力将其扔到了墙上,嘴中忿忿不平的吼了一句国骂。 抬头看去,周钧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是大亮。 神色沮丧的他走出书房,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强打起精神,朝着父母厢房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周钧瞧见罗三娘指挥着一群奴仆婢子,正在给刚刚醒来的周定海洗漱更衣。 周定海坐在床沿上,穿着一身里衣,因为宿醉脸色发白,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 他接过下人端来的艾茶,漱了漱口,接着有气无力的朝罗三娘问道:“昨晚怎么了?” 罗三娘嗔道:“你还有脸问,吃了恁多酒,还大呼小叫,街坊看了定是笑话。” 周定海揉了揉额头,无奈的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不记得了。 周钧走上前来,和父母问了安,接着便侍在一旁。 罗三娘见周定海一脸颓色,心中不忍,坐到他身边,开口问道:“可要吃些汤饼浑面暖暖身子?” 周定海摇摇头。 罗三娘抬起头,看了看左右,说道:“其他人先出去吧,钧儿你留下。” 转眼间,厢房中只剩下周家三口。 罗三娘朝周定海柔声问道:“可是市署那些官吏为难了你?” 周定海说道:“你一妇道人家,理会这些……” 罗三娘沉声打断他道:“我十六岁便跟了你,塞北、陇右、关中,哪一次的难关,不是我们夫妻二人相携而行,共同捱了过来?就算天塌下来,总不能你一个人担着。” 周定海看向妻子,心中一暖,叹了一声。 接着,他又看向周钧说道:“正好钧儿也在这里,咱们一家人便说说心里话。” “先前那略卖良人的案子,虽说县衙最后判我个无罪,但身为奴牙郎,市署那里,略卖案底却是跑不掉的。”周定海提起这件事,话语中就有无尽的悔恨:“市署对奴牙郎有考校之责,犯小过者惩戒,犯大过者恶册。” “似我这次犯下的错误,在市署的牙档里,那定是要入恶册,再无翻案的可能。” 周定海又叹了口气:“本来我想的容易,上了恶册大不了就作保换帖,让钧儿顶了我奴牙郎的位置,我们周家的营生一切照常。” “但我终究却是漏算了一步,那案子令我上了恶册事小,得罪了市吏和同行却是事大。” 周钧和罗三娘对视了一眼,事实的确如此,周定海也算是后知后觉。 罗三娘宽慰周定海道:“就算市吏和同行不喜,那你做奴牙郎恁多年,积了许多熟客,他们帮忙介绍些奴单,也总能做下去。” 周定海摇头道:“的确有那熟客,但于事无补啊。” 罗三娘奇道:“于事无补?” 周定海:“即便有熟客介绍,买家倘若知道我周家曾经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为了避免祸端,大多都会更换牙郎。” 罗三娘:“我们不告诉买家,不就成了?” 周定海闭上眼睛说道:“知见,市署,坊市都会参与在奴单交易之中,买家早晚会知晓那案子。” 周钧说道:“依父亲之见,倘若我们事先道明案件详情,获得买家的理解,那奴单是否还有做成的可能?” 周定海:“难!我要是那买家,长安城里奴牙数千,我为何偏偏要选你周家?我那桩略卖良人虽是冤案,但册底却存在那里,无可辩驳。” 周钧挠挠头,周定海所言的确不假,买家不会选择有案底的奴牙郎。 周定海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又说道:“除非……那买家购买奴标,只能选择周家……” 周钧一愣,朝周定海问道:“只能选择周家?” 周定海点头道:“奴单来源,一为市署,二为市馆,三为熟客……”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周定海:“……四为沉单。” 嗯? 奴单还有第四种来源? 周钧眼睛睁大,问道:“沉单是什么?” 周定海:“所谓奴牙沉单,顾名思义,就是往日里谁都做不下去的奴单,沉在那里,无人去碰。” 周钧:“为什么无人去碰?” 周定海:“原因有很多,比如买家太过吝啬、出价太低;又或者是买家态度恶劣、极难伺候;还有买家要求太高,根本无法满足。” “这些奴单虽有奴牙郎试着去做,但总是无功而返。积在那里,久而久之,无人敢碰,就被称之为沉单。” 周钧来了精神:“父亲,这些沉单何处可寻?” 周定海:“我书房里的锁柜中,就有许多,但是……” 没等周定海说完,周钧向父母告了一声辞,转身就朝书房走去。 看着周钧离去,周定海先是愣了愣,接着长叹一声:“沉单无人去做,自然有它的原因,钧儿怕是要受一番苦了。” 第14章 遍寻买家 走进书房,周钧打开父亲存放奴单的锁柜,一番找寻之后,在最底格的双拉门小柜中,找到了一叠叠用绳子捆起来的厚厚纸摞。 解开绳子,周钧翻看起来,发现这些年里,周定海积累下来的『沉单』当真不少。 在这些沉单中,有些是做了一半,却突生变故无奈弃单;有些是刚起草私契,买家对奴标不满而毁约;还有些只是周定海见了买家一面,就断定此单无法继续。 周钧将所有沉单文件在地上依次铺开。 首先,年代过于久远的沉单,没有任何再试的价值,直接弃置。 其次,买家因自身原因而毁约的沉单,变数太大,也不适合继续。 最后,要求赊账或是对价格斤斤计较的买家,也不好再去接触。 筛选下来,周钧最终选定了十六份沉单。 周钧将这十六份沉单,拿到了周定海的面前。 后者一一看过之后,又帮忙筛除了六份,只剩下十份。 周定海看着这十份沉单,一边回忆,一边向周钧介绍了当时的情况,还告知了一些注意事项。 周钧将周定海所述的话仔细记下,又接过罗三娘备好的干粮,带上文书,骑上仆人备好的乘马,出门正式开始了他的奴牙郎生涯。 第一份沉单的买家,位于昇平坊的北街,是周定海三个月前在市馆酒肆中商谈的一位南诏茶商。 对方当时提出想要购买一名年轻貌美的新罗婢女,照顾日常的饮食起居。 周定海当时问了这南诏茶商的购奴预算,在得到一个数字之后,立即就告知后者,新罗婢女在奴市上要价甚高,这么些钱怕是不够。 那南诏商人退而求其次,又想要买一个岭南婢,依然特意强调了『年轻貌美』这四个字。 周定海找了些奴标,带给买家过目。 却不料那茶商看了几次,也没给个准信,就再也没了消息。 周定海以为那茶商改变心意,就没有再去联系。 周钧听了父亲的介绍,认为这茶商购婢的目的非常明确(年轻貌美),而且预算不足的时候,有自知之明,肯自行降低标准。 这样的客户购买意愿强烈,沟通难度较低,成功概率较大。 第15章 初访庞府 走到那庞公的宅邸门前,周钧没有看到府卫,也没有看到家丁,只有一上了年岁的老奴,坐在门房中就着一盘炒豆,自斟自饮。 周钧走上前去,唱了个喏,道了一声打扰。 那老奴瞧周钧生的俊俏,衣着显贵,以为是哪家大户的小郎,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行礼。 周钧发现,身处大唐,人模样生的好看些,衣服穿的得体些,这两点真的很重要。 哪怕是牙郎这般身份低微的职业,倘若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好些,大多都不会面露鄙夷、恶语相向。 果然,在周钧稍后道明自己奴牙郎的身份之后,那门房老奴只不过态度稍稍倨傲了一些,但依旧是笑脸相迎。 门房老奴自称余福,或许是看多了奴牙郎,对周钧的拜访并不感到意外。 趁着余福坐回门房的空档,周钧先是观察了对方一会儿。 这老奴面色红润,四肢康健,想必是主家给的伙食还不错;眼袋下有黄斑扩散,这是过度饮酒伤了肝脾的症状。 余福坐定之后,也打量了周钧一番,片刻后,开口问道:“小郎君此行可是要问奴标推贾之事?” 周钧也没打算遮掩,直接点头道:“庞公数月前有意买婢,不过我听闻,推者甚众,却是谁都没入他的法眼?” 余福嘿了一声:“不错,那会儿来的牙郎,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没籍的官婢,美娇的胡姬,知礼的客女,那奴标来了一拨又一拨,庞公真是一个都看不上。” 周钧奇道:“那庞公究竟想买什么样的婢子?” 余福斜了周钧一眼:“我怎会知道?” 周钧还想再问,却听到院中传来瓷器的摔裂声。 周钧一惊,伸长脖子问道:“府里莫不是出了事?” 余福丝毫不在意的说道:“许是哪个不长眼的奴婢,笨手笨脚,又恼了庞公,不碍事不碍事。” 周钧脸上升起疑色,小心的问道:“庞公可是对下人苛刻,动辄打骂?” 余福正色说道:“这是哪里来的浑话?虽说庞公平日里不苟言笑,有时也会生些脾气,但对下人却是赏罚分明,从来没有无端打骂之事。” 周钧见余福神色诚恳,不似作伪。 余福又说道:“这些年来,庞公脾气大些,也是情有可原。” “那贞顺皇后,原本可是庞公看着长大的小娘。” “当年她仙逝的时候,庞公痛彻心扉,几欲了生。” “后来,庞公独自一人为她守陵三年,腿脚俱被冻伤,如今日常只能以轮舆代步。” “若论常人,逢此大难,谁又不会有些脾性呢?” 周钧问道:“庞公守陵时腿脚留疾,现在只能坐着轮舆出行?” 余福:“是呢,那轮舆哪有腿脚方便?” “坐在上面,要去哪里,都要呼喝下人来推,倘若推慢了,或者推岔了,庞公就要大发雷霆……” 周钧将此事记在心中,又朝余福问道:“我欲与庞公商谈买婢一事,不知……?” 余福看了周钧一眼:“小郎君怕是新牙入道,且听我一言,庞公不会见你的。” 周钧听了一阵头大,心中暗道,不和买家见面聊聊,怎么知道对方的要求? 但是周钧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自己是个新牙郎,没什么名气,又没有带着奴标前来,只想凭着几句话,就见到庞公,的确是异想天开。 周钧抬头看了眼日头,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等到太阳一落山,长安城的鼓楼就会开始敲响暮鼓,六百下暮鼓敲完,整个长安就会开始进入宵禁。 倘若那个时候,还在大街上逗留,那么就是『犯夜』,被抓到是要被判笞刑的。 想到这里,周钧站起身向余福行了一礼,只是说今日时辰迟了,明天再来拜访。 从胜业坊中出来,周钧领回了乘马。 紧赶慢赶,周钧总算是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居住的坊内。 借着坊街上的灯烛,周钧一边骑着马,一边在思考。 庞忠和是被净身后的阉人,早已没了男人本能的欲念,他如果想要买婢,最看重的绝不是女子的美貌和年龄。 庞忠和给武惠妃守陵三年,这中间伤了腿脚,只能靠着轮椅活动。 这样的人,对于贴身女婢的要求中,心思细腻、手脚麻利、善于打理残疾人的日常生活,应当是最关键的几点。 但问题是,周钧能够看出来的这些要点,其他奴牙郎一定也能看出来。 他们推荐的奴标中,肯定也有勤快细心的婢子。 但是,庞忠和却谁都没有看上。 为什么? 周钧心中思索,难不成这庞忠和买婢,还有什么隐藏的要求不成? 正思考之间,周钧驱马绕过坊墙,进了一处幽暗的小巷。 还没走两步,一群黑衣人突然抛出绳索,将周钧从马上拉了下来,又装进一口麻袋之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这群黑衣人训练有素、搭配得当,干这种半路掳人的勾当,怕也绝非一两次了。 周钧心中大骇,身体在麻袋中一边极力反抗,一边大声疾呼。 叫喊的同时,他还不停揣度,究竟是谁在此设伏? 难不成是周钧从前的仇家? 就在这时,一阵青烟被灌入麻袋。 周钧吸入那烟,瞬间头脑发昏,整个人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钧慢慢醒转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红木的大床之上。 看周遭那梳妆台、铜镜、娴柜等物,周钧所在的这地方,分明就是一女子的闺房。 晃了晃脑袋,周钧从床上坐了起来,刚想找个法子尽快出去,房门那里传来一声娇笑。 从门外走进来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妇,只见她身穿牡丹花样的齐胸襦裙,外束轻纱,轻薄剔透,半遮半掩。 唇上绛朱轻点,肤色白皙胜雪,双眼回盼流波。 正应了一句诗,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周钧正在揣测这美妇的身份,却不料对方的一句话,让他大惊失色。 “冤家,春宵未尽,相恨无情,匆匆一别,却形同陌路,没想到你是如此这般的狠心!” 周钧瞬间想起了这位美妇的身份。 前一个灵魂的姘头。 穿越第一晚的偷情对象。 金凤娘。 第16章 凤娘莫扰 见那金凤娘裹着一阵香风,向床榻快步走来,周钧立马闪身躲到了墙根。 金凤娘瞧见此举,顿时眼神变冷,开口道:“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二郎莫不是在外头另结了新欢,倦了凤娘?” 周钧心中一凛,这金凤娘敢在坊内指使家丁,截道掳人,当真是胆大包天。万一这女人被惹恼了,可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想到这里,周钧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哪有什么新欢?” 金凤娘不依不饶的又问道:“那这几日里,为何你在坊里数次看到我的马车,连个招呼都没有,却是装作一副没有瞧见的模样,匆匆离去?” 周钧听见这话,才算是知道这金凤娘为何要掳人了。 周钧心道,我哪里知道你家马车是何模样。 话说回来,我上次在你府上差点被那绿帽侠一剑杀了,和你断了联系,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这些话,周钧只好在心里想想,却是不敢现在说出口。 心中思绪回转,周钧故作讶异的问道:“你还不知道我家的事儿吗?” 金凤娘一愣:“二郎家中之事?” 周钧暗道,她果然不知。 周钧说道:“数日前,我阿耶被奸人诬陷,略卖良人一案,你不知道?” 金凤娘睁大眼睛,身体一颤:“略卖良人?” 周钧:“略卖良人,按律当绞,我阿耶身陷县狱,凶险万分。” 金凤娘连忙摇头道:“前几日里,我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杀才,打发到安东去了。后来便去找你,却不料你来去匆匆,对我熟视无睹,就以为你变了心……” “那案子后来怎样了?可需我找人斡旋?我金家祖翁与京兆尹素来有旧,想来对方也会帮仄一二。” 听见金凤娘这话,周钧有些感动。 原本以为这金凤娘对上一任周钧,大抵是欲念使然,却不料也存着几分真情实意。 周钧摇头道:“周家上下打点,再加上长安县县令明察秋毫,我阿耶的冤屈已经被洗清了,那诬陷小人也被判了流刑。” 金凤娘听完长舒了一口气,拍手笑道:“那就好。” 说完,这美妇的手便不安分起来,慢慢摸到周钧的蹀躞(裤腰带)上。 周钧连忙抓住她的手,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周家的事端还没结束。” 金凤娘奇道:“没结束?” 周钧便说起接下来发生的事,周定海因为上了市署的恶册,不得不用作保换帖的办法,让他顶了奴牙郎的位置。 但因为得罪了市吏和同行,奴单难寻,周钧不得不起早贪黑,从沉单中找寻买家。 那金凤娘被抓住双手,听进去多少周钧不知道,但女子手上传来的温度越来越高,眸底之间的欲求越来越盛,却是一点点的成了现实。 金凤娘将嘴巴凑到周钧耳边,吐气如兰:“这有何难,你明日随我去见一趟祖翁,让他将金家的差事分你一份,必定保你吃穿不愁。” “二郎,春宵苦短,莫要耽了良辰……” 金凤娘一边说一边居然抬起美足,在周钧的蹀躞上轻轻一拨,那平日里双手都难解开的腰扣,居然就这样被她用脚趾给解开了。 周钧低下头看了一眼,顿时被眼前的一片雪白晃了眼睛。 这妇人,不仅衣着单薄,襦裙下居然连小衣和亵裤都没穿! 平心而论,金凤娘虽说年过三旬,但保养得体,样貌身材都是中上之选。 这样的美妇,倘若放在前世,开个直播间加点美颜,那绝对是妥妥的顶流网红。 然而,民警出身的周钧,虽说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但对于这种私情相好之事,真的无法泰然自若的接受。 周钧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佯怒吼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仰人鼻息,效犬乞骨?!凤娘可是与那些个看事之人一般想法,认为我周某乃是骄纵纨绔,难堪大用?” 身形不稳的金凤娘,被掀倒在了床上。 看见周钧因为自己失言而恼怒,她连忙说道:“二郎莫恼,凤娘绝无看轻之意。” 周钧转身看向金凤娘,正色问道:“凤娘与我周衡才相好,仅是因为皮相之色?” 金凤娘愣住了,往日里只与周钧行那床底之欢,何时被问过这样的问题。 倘若答是,岂不直说自己下贱? 但倘若答否,金凤娘又疑惑,自己和周钧相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周钧又道:“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凤娘倘若相中周某的是这一身皮囊,那这长安城里俊俏的小生如过江之鲫,敬请自便……但倘若看中的是周某本人,应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凤娘听见这一句,呆坐在床沿上,两眼发直,顿时痴了。 周钧推开房门,大步离开了。 走出闺阁,来到院中,周钧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节操算是守住了。 向前走了两步,周钧突然发现那暗处候着一人。 走近一看,却是穿越第一晚,那位赠衣带路的老仆妇。 周钧连忙走上前去,向那老仆妇作了一个揖,口中说道:“某在此谢过大娘。” 那老仆妇有些吃惊,面对周钧的行礼,连忙闪到一边,连连摆手。 接着,那老仆妇在前面带路,周钧在后面跟着。 二人又来到膳房门前。 老仆妇驻足示意周钧稍等片刻。 她先是打开膳房旁的一扇小门,从里面不足五平米的小间中取出一物,却是周钧上次偷情落在凤娘那里的衣物。 周钧接过衣服的时候,朝小间那里看了一眼。 那里面放在窄床、桌椅等物,想来应该是这老仆妇的休寝之处。 不过,在小间的墙上,周钧却是看见一件突兀的事物——琵琶。 一位烧火看门的老仆妇,居然在房中还存着一把琵琶? 周钧没来得及细想,老仆妇已经关上了房门,走向了小院的后门。 跟着老仆妇从后门中走出来,又从她手中接过承马的马缰,周钧站定在街巷之中,展开衣物看了看。 不仅上面的污渍和尘土被洗了个干净,就连那些崩线和破洞,也被同色丝线补了起来。 周钧即便细看,都看不出来修补的痕迹,心中叹道,端是一把好手艺。 第17章 画月的身世 辗转回到家中,周钧刚刚下马,就看见等在中堂里的父母,一起迎了出来。 周定海看着周钧问道:“那些个沉单买家,可有……?” 罗三娘瞪了周定海一眼,打断他道:“钧儿在外奔波一天,先让他进去吃点热食,奴牙的事不急着说。” 确实饿极的周钧,向父母道了一声歉,便进了侧厅,刚刚坐下,下人们端着刚刚热好的饭菜,依次放在了桌上。 一天下来没吃什么东西、还被人掳了一回的周钧,胡吃海塞,没用多长时间,就将那些饭菜吃了个精光。 打了个饱嗝,周钧又回到中堂上,向父母说起了今天的经历。 听周钧说跑了八桩沉单,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周定海在一旁唉声叹气道:“我料也是如此,那沉单本就是做不下去的买卖,哪里能指望的上呢?” 周钧倒不这么看,他耐心对父母说明了一番。 第一笔沉单,那位南诏茶商的确有意买婢,只不过自己去的不巧,恰巧茶商原配来了长安,撞破了意图,所以才弃了单子。 而第八笔沉单,那内侍庞忠和,买婢背后似有隐情,倘若能与其当面谈谈,说不定就能知晓他的深意,那这单子大概也就成了。 但麻烦在于,庞公高居三品,周钧身份低微,前者根本不可能与后者见面。 必须找个法子,与那庞公谈谈。 听完周钧的分析,周定海再次叹道:“庞公是何许人物,身份何其显贵,钧儿你却是不知啊。” “对于那绛州武家而言,庞公名为奴婢,实为族辈,宫中早有传闻,贞顺皇后当年称那庞公为叔兄。” “别人和咱家那可是云泥之别,那庞公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们一下,如何当面相谈?” 周钧一边沉思一边说道:“倘若直接要求商谈奴牙之事,断无可能;但如果仅仅只是找个契机谈一谈,或许并不难。” 周定海和罗三娘面面相觑,二人都弄不懂这周钧这话到底是何意思。 周钧站起身,开口说道:“我有一法,或许能让那庞公见我一面,还请二位静待佳音。” 说完这话,周钧便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周钧见那房内人影绰绰,似有人声。 抱着小心为上的心理,周钧轻轻推开房门,却见到三人早早的侍在厢房的前厅里。 两名年龄颇大的仆妇,一左一右,将画月夹在了正中,正在对她说教些什么。 看见小郎君进来,仆妇连忙闭上嘴巴,拉着画月一起行礼。 周钧有些疑惑的问道:“你们这是……?” 一名仆妇连忙道:“回小郎君,这画月虽是您的贴身婢子,但毕竟来自蛮夷之地,不懂礼数,娘子担心她造次伤了你,特意让我们跟过来一起陪着。” 周钧苦笑摇头,看了眼低眉顺眼、默不吭声的画月,摆手说道:“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没那个必要,你们二人回去休息吧,让画月留下来就行。” 仆妇急道:“但是娘子说了……” 周钧:“母亲那里我自会解释,你们出去吧。” 两名仆妇对视了一眼,面露犹豫,最后在周钧的催促下,还是离开了房间。 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原本低头沉默的画月突然一惊,身体摆出一个防御戒备的姿势,脚步也不自觉朝着窗户的方向移动。 周钧见状说道:“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画月停住了脚步,看向周钧的眼睛中,充满了怀疑和猜度。 周钧先是找了把月牙凳,将它搬到了桌子前,接着从怀中取出纸张和炭笔,最后对画月说道:“我说过,这里和你曾经到过的地方不一样,我也和你见过的那些人不一样。” 见画月依旧躲得很远,周钧看着她说道:“你原本那套衣服靠近背部的地方,缝了裹布,这可以让你看起来背隆体残。” “如今,你换了衣服,无论你怎么努力的去弯腰驼背,都没办法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还有你的声音……在耳朵没有问题的前提下,真正的哑巴,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突发情况,会不自觉的想要发声。” “颈部侧方的两条肌肉韧带,会处于紧绷甚至凸起的状态,嘴巴会张开,剧烈的吞吐气息。” “而在沙石清那里,他扬言要挑断你的手脚筋,你面露恐惧,却死死咬住牙关,根本看不到半点想要发声的迹象。” “还有,你在家中受了三十笞,也是连一声痛呼都不敢发出。” “你是怕自己一张口,就会不自觉喊出声音,让别人看出破绽。” 见画月面色慌张,眼珠转动,周钧叹道:“我观奴契,你才不过十四岁的年纪,究竟是遇到什么样的大难,才会如此这般坚忍啊?” 画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窗户。 周钧一语道破了她的企图:“别想着逃跑了。” “长安城一更之后就是宵禁,坊内、市街、城门统统有兵卒巡夜,你跑不了几步,定会被抓回来。” “在大唐,逃奴的下场,怕是比死还要更加凄惨。” 画月闻言,整个人僵在那里许久,犹豫了很久,最终张开嘴巴,却是只能发出嘶哑的咿呀。 周钧:“长时间不说话,突然想要张口,都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试着先小声低语,让声带慢慢适应之后,再正常说话。” 画月依言,慢慢调整声音,说的第一句话,让周钧愣住了:“把我送到贵霜州的阿阑祢城,有人会赠你一车黄金。” 贵霜州位于康居都护府的西边,是大唐疆界的最西之处,再往西走一些,便是大食了。 周钧不动声色的说道:“想回大食?最快也怕是要等到五月底,才能出发。” 画月问道:“为何要等到五月底?” 周钧:“五月底,新绢入市,长安才有商队前去安西。” 画月神色焦急的喊道:“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现在就要骑马回去!” 周钧深深的看了一眼画月:“说吧,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 画月犹豫片刻,侧过头小声说道:“想早些见到家人。” 这丫头,还是不肯说实话。 周钧问道:“你被掳为奴有多长时日?” 画月:“大约一年。” 周钧:“这一年你都熬过来了,又何必急那月许?” 画月的表情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但还是闭口不言。 周钧低声喝道:“还记得我说的吗?我能帮你,但首先你要学会坦白。” 画月站在原地,面色挣扎,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周钧索性也不去管她,拿起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仿佛根本不在意其它事情。 过了许久,画月终于开口道:“我的父亲是奈斯尔·伊本·赛雅尔,他是伍麦叶王朝驻呼罗珊的行省官长。” “那里的奴隶、农民和部族,正在联合行省内的一些军官,策划一起叛乱。” “我无意间撞见了他们的集会,得知了他们的计划,但也不幸被他们发现。” “我的卫士们为了保护我逃走纷纷战死,我在逃跑的途中坠下山崖,醒来后在山谷中迷失了方向,后来被一队奴商抓住,卖到了突厥,不得不假扮哑巴活到现在。” 画月说话的时候,周钧也在观察着她。 得到的结论是,画月说的应该都是真的,至少大部分是真的。 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周钧说道:“你在一年前被抓住,就算现在从长安出发,也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回到大食。” “你是否有想过,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那些人就算要叛乱,也早就会开始动手了,也怎么可能会等到你回去?” 画月闻言,闭上眼睛说道:“我知道,但我有责任告诉那些人……我的卫士们用生命保护了我,为的就是让我回去警告父亲,我不能让那些人白白的牺牲。” 周钧摇头道:“你现在即便回去也于事无补,休养好身体。长安坊市之中,倘若有大食的消息,我会尽早告诉你。” 画月见周钧态度坚决,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第18章 再访庞府 告知画月,让她睡在厢房前厅旁的小间里,周钧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就着烛火,周钧用炭笔在纸上涂涂改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画好自己想要的东西。 将图纸小心收好,周钧这才更衣睡下。 一觉睡到旭日初升,周钧晃晃脑袋,从床上爬了起来。 用房中的干布简单擦了擦脸,周钧便推门走了出去。 来到厢房的前厅,周钧却看见画月住的小间,门就这样虚掩在那里。 好奇之下,周钧走到门边一看,却发现门内用丝线绑着一个瓷杯,倒扣在房门另一侧的格棱上。 倘若有人不请而入,瓷杯摔碎在地上,房内的人立刻就会警醒。 相当原始的警报陷阱,但却很有效。 周钧伸出手指,将瓷杯慢慢取了下来,又小心的放在了一旁。 走进房门,周钧看见穿着整套衣裤、连鞋子都没脱的画月,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墙角睡着了。 周钧走近画月,低下头仔细看向对方。 这个十四岁的大食女孩,经历了太多苦难。 在清醒的时候,她就像一头独自游荡在荒野上的母兽,警觉而又凶狠,抵触排斥着一切可能成为威胁的人和事物。 只有现在入睡的时候,她才卸下平日里的戒备,更像是一个女子。 触目惊心的疮疤布满了画月的脸部和脖子,仔细查看,倘若没有那些疮疤,她的容貌或许很美。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精致,轮廓立体,样貌上兼具着古波斯和中亚地区女子的长处。 尤其是那一双宛如满月的琥珀色眸子,通灵透彻、美玉荧光,给她平添了几分神秘和高贵。 但是,除开这些不谈,周钧总觉得画月身上的红疮,有些古怪。 或许是周钧看的时间长了些,画月隐隐感觉面前有人,突然便睁开眼睛。 看清楚面前之人,画月大惊失色,从身后取出一物,站起身猛地向周钧扎去。 周钧也是反应极快,一伸手便抓住了画月的胳膊,拦下了她的攻击。 细看过去,画月手拿的武器,居然是一根磨成尖刺的木筷。 盯着周钧,画月咬牙切齿的低声吼道:“倘若你敢污我清白,我必和你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周钧松开画月的胳膊,无奈说道:“我可没那个想法。” 画月弓着身体,满脸防备的说道:“我听那些仆人们说了,你就像一个恶魔,四处勾引城中的女子,引得她们堕落!” 周钧听了,一阵火大。 这是哪个没良心的混蛋,在那里乱嚼舌根。 周钧也不好向画月解释些什么,虽说对方是自己的贴身婢子,但这样趁着她睡觉,偷偷溜进她屋里,即便是好奇使然,也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有些事,和你想象的或许不太一样。”周钧一边退向门口,一边说道:“我说再多也没有用处,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从房门离开,周钧拍了拍脸,心中有些懊悔。 昨天好不容易和画月拉近了一些关系,今天却把事情给搞砸了。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骑上马,向家中仆人问明方向,周钧来到邻坊的一家车马行里,找到了管事之人。 在那管事面前,铺开图纸,周钧指着上面的物事问道:“可能做出来?” 车马行的管事仔细看了看图纸,说道:“不难,有现成的料子,改改就能用。” 周钧:“何时可取?” 管事:“一个时辰之后。” 周钧:“好。” 在街上兜转了一会儿,周钧按照约定的时间,前往车马行,看到了自己的订购的东西。 那是两个木头打造的圆形轮状物体,在轮子内侧,还用木条做成了带有倾斜角度的车幅,在木轮的正中央,留有一个管状缺口,里面安装有一根带着卡槽的青铜轴承。 管事又指挥伙计用布条将木轮缠绕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两个裹着布料的木头轮胎。 管事将这两个木轮递给周钧,问道:“小郎君看看,可还满意?” 周钧取过来,翻来覆去查看一番,点头说道:“很好,就是这样。” 将费用结清,周钧将这两个木轮挂到马背上,接着便朝着胜业坊赶去。 到了胜业坊的坊口,周钧找了家酒肆,买了两瓶烧酒。 连中饭都没来得及吃的周钧,将马匹存在坊厩中,背着这两个沉重的木轮,腰上别着那两瓶酒,在坊卫们吃惊的注视下,艰难的朝着庞府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庞公府邸的大门,周钧将背着的两个木轮卸到地上,揉着酸痛的腰,龇牙咧嘴的呼痛了两声。 第19章 失意之人 踏入庞宅的一瞬间,周钧看向四周,顿感几分意外。 偌大的宅子中,往来的奴婢屈指可数,而且大多年岁已高。 明明是从三品高官的宅子,下人们的数量居然还没有周家多,这让周钧着实有些吃惊。 穿过前庭,周钧走至中堂前,远远望见那位庞公端坐在堂中,明明身形瘦削,给人的感觉却宛如一道山仞,浑厚而又沉重的威势扑面而来。 换做是寻常百姓,说不定此时此刻腿脚发颤,心生畏惧。 但周钧前世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对这种场面倒没有太大的反应。 跟在余福身后,周钧走到庞公面前,以晚辈见长辈的礼节,从容不迫的行了个叉手礼。 庞忠和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轻轻点了点头。 这后生虽是奴牙郎出身,但样貌俊俏,气度不凡,态度不卑不亢,倒也难得。 庞忠和看了眼周钧手中提着的两个古怪木轮,开口问道:“周家小郎,你来咱家这里,是为了奴牙推贾,还是为了木匠活计?”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庞忠和。 这庞公的头发和两鬓俱是花白,面上无须,但样貌和神情之中,完全感受不到前世小说和电视中太监角色的阴冷诡谲。 庞公看上去仪表堂堂,一脸正气,倒有几分像是私塾中的教书先生。 但他眼底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却提醒着周钧,面前这位老人过去是什么样的角色。 在这种混迹宫廷多年的老人精面前,周钧也没打算遮掩自己的来意:“倘若庞公满意这木匠活计,某才敢言奴牙之事。” 庞忠和微微颔首。 周钧放下手中的木制手推圈,对庞忠和说道:“敢问庞公,府上可有凿钻和榔槌?” 庞忠和先是一愣,接着看向了余福。 余福点头,转身就去取来了这两样工具。 周钧先是向庞公报了一声歉,接着拿着工具和手推圈,来到轮舆旁。 只见他先是找准位置用炭笔做了记号,接着在轮舆的后轮中心部开槽凿洞,再将手推圈的青铜轴承嵌套进去,最后利用楔子和铆合的木工技术,将二者固定在一起。 分别将两个手推圈安装到轮舆的后轮上去,周钧试了试坚固度,貌似还行,可用。 在一旁看着的庞忠和,看见这改造完成后的轮舆,笑着说了一句:“有趣。” 自力式轮椅的原理其实并不复杂,但是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一般人却很少能想到。 周钧扶着庞忠和,帮其坐到了轮舆上,又告诉后者自力式轮椅的注意事项。 庞忠和俯下身,伸长胳膊,抓住后轮的手推圈,用力向下一推,轮舆果然向前移动了几分。 听着堂上众人传来的惊叹声,周钧却是有些不满意。 首先,他不是专业的木工,安装手推圈的时候,轴承部位的铆合没有做好,轮舆推动的时候,有些摇晃不稳。 其次,唐朝轮舆与前世轮椅比起来,后轮的直径太小,这就造成手推圈的大小做不了太大。 坐在上面的人,想要自己推动轮舆,就必须尽量俯下身去,伸长胳膊去够那手推圈。 长期这样的话,使用者不仅劳累,而且费力。 见那坐在轮舆上的庞忠和,自推自乐,玩得不亦乐乎,周钧也没打算隐瞒这些缺点,直接告知了前者。 庞忠和听了周钧的话,先是低头看了看轮舆,接着问道:“依你的意思,这轮舆的后轮要做成原本三倍的大小,那重量必定会大增,推起来岂不是更费力?” 周钧也没法子和庞忠和去解释物理上的力矩原理,只是说倘若用上好材料,再将后轮和手推圈做成一体化轮毂,那么即便做大一些,重量也不会太重,推着也不会很吃力。 庞忠和听罢,对余福说道:“让东市林家来人一趟,就按照周家二郎的话,把这轮舆重新做一番。” 余福点头称是。 庞忠和又推了会轮舆,接着停下来,示意周钧坐下说话。 庞忠和先是问道:“瞧你的模样,怕是新牙入道,怎么想起来到咱家这里推贾?” 周钧挠挠头,说道:“庞公,周某来此也是无奈之举,这缘由可短说,亦可长说,不知您想听哪个?” 庞忠和一听这话,倒也来了兴趣:“短说如何?长说如何?皆尽道来。” 周钧:“短说的话,家父上了市署的恶册,还得罪了市吏和同行,不得已作保换帖,让我顶了奴牙郎的位置。我寻单无门,只得胡乱试试运气,便来了您这里。” 庞忠和听见还有此等稀奇古怪,又催周钧细说其中的曲折。 周钧从长安县县衙拘捕周定海开始,到跑遍长安,第八件沉单恰好是庞公为止,直直说了小半个时辰。 庞忠和听完这事,唏嘘了一声。 这庞忠和看着不苟言笑,威势迫人,但其实因为腿脚不便,久居家中,却也是孤零老人,无人同语。 周钧前世身为社区民警,见多了这样的孤寡老人,自然也知道如何和对方交往。 二人起初聊得还有些拘谨,不多时便交谈甚欢。 庞忠和朝周钧说道:“周二郎倘若是想向咱家推贾,怕是要让你白跑一趟了。” 周钧问道:“为何?” 庞忠和沉吟片刻,摇头笑道:“咱家却也是不知究竟想买个什么样的奴婢?” 周钧愣住了:“庞公不知?” 庞忠和:“你看我这府邸,都是些老仆旧部,怕是有好些年没有增添新口了。” “当初我欲购买奴婢,大抵是因为府上太冷清,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但是,我遍观那些牙郎带来的奴婢,总觉得哪里差了一些。” 哪里差了一些? 周钧看向庞忠和,对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看向了远处,失去了焦点,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一个代表陷入回忆的微表情。 庞忠和究竟在回忆什么呢? 周钧决定从往事回忆这个点入手,试着找出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 周钧:“庞公过去曾在宫中住过,小子有些好奇,那宫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庞忠和轻轻说了一句:“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鸣磬响。” 周钧又问道:“庞公,宫里面平时消遣,都做些什么啊?” 庞公:“贞顺皇后自幼好琴,在绛州的那会儿,就常常独练排乐。来了长安,知晓圣人喜好乐律,更是琴不离手,曲不离口。咱家陪着她,这些年倒也没长了什么本事,唯独乐律一道,小有所成。” “可惜,后来被宫中之事分了神,贞顺皇后再也没怎么碰过琴,想听听当初那乐声,怕是无望了。” 周钧听到这里,对于庞忠和的心思,大概已经了解个七七八八。 庞忠和身为内侍,过去在宫中侍奉贞顺皇后,那是将其当做家人一般对待。 后来,贞顺皇后去世,庞忠和离群索居,与其说是终日冷清,不如说是再也没了那种家的感觉。 庞公买婢,并不是想要找个人伺候自己,而是想要找个同样失意的人,能够排解己身,互相安慰。 庞公的心思算是了解个大概,但问题是,上哪里去给他找这样一位同道中人呢? 第20章 萍婆往事 周钧在庞府上一直逗留到时近宵禁,才道别离开。 拜别了庞公,还没出胜业坊,余福追了出来,交给周钧一块梨花木做成的小木牌,正面写了一个『庞』字,背面写着庞府在胜业坊中的位置。 余福笑着向周钧说道:“小郎君,庞公嘱我交予你此物,下次再来,无需将乘马寄在厩中了,直接过来便是。” 周钧接过木牌,连忙躬身向余福称谢。 虽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庞公的心细,还是让周钧心中一暖。 收好木牌,周钧骑上马,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向家中匆忙赶回。 进了坊内,还没到家门口,周钧却瞧见一辆双驾马车停在了路边,一位美妇掀开了幔帷,正在笑着朝他招手。 那美妇周钧倒是熟悉,正是金凤娘。 想起昨晚的事儿,周钧有些犹豫不决。 过去吧,也不知道这胆大包天的妇人,会做出什么有伤风化之事;要是不去吧,说不定等待自己的又是一口麻袋。 最终,周钧实在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上了金凤娘的马车。 刚一坐定,马车便缓缓前行。 那马车中的金凤娘,坐在了周钧的对面,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笑着从果盘中取了个枇杷,剥好了皮,送到后者的嘴边。 周钧也不好仵了她的好意,接过枇杷吃了下去。 那枇杷皮肉均是橙红,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肉质致密,汁液浓甜。 一天下来没怎么喝水的周钧,恰是口干舌燥,不自觉又多吃了几个,引得凤娘喜不自胜。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周钧掀开帷幔朝外看去,外面却是金凤娘的府上。 周钧也不知道这美妇想做什么,心中忐忑,先下了马车,接着下意识的又伸手去搀扶金凤娘。 金凤娘含情脉脉的看向侍在车旁的周钧,矮身走出车舆,却不料襦裙及脚,步伐不稳,一不留神跌入了周钧怀中。 周钧抱住金凤娘,本来还以为这妇人是有意为之。 却不料金凤娘轻轻推开了周钧,笑着先是进了府中。 满心疑惑的周钧,也走了进去。 跟着金凤娘来到东厢侧厅,周钧看见一张檀木圆桌上,早早的备着一桌好菜。 杏仁饧粥、黄耆羊肉、冰丝鱼鲙、醋渍芹菜、荟八珍等等。 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被金凤娘按在座上的周钧,疑惑不解的问道:“这是……?” 金凤娘动箸,亲自为周钧夹了一片鱼鲙,柔声说道:“二郎奔波一天,定是饿了,且尝尝凤娘的手艺。” 周钧看了一眼金凤娘,犹豫了片刻,便将一片鱼鲙,沾了些佐酱,放入了口中。 这鱼鲙轻薄如纱,鲜嫩润滑,沾些酱料,真是人间美味。 周钧不由赞了一声:“好厨艺。” 金凤娘喜上眉梢,只是催周钧多食一些。 一天下来的确没怎么吃饭的周钧,也没再客气,直接动起碗筷,大吃大喝起来。 待得吃个半饱,周钧见那金凤娘侍在一旁,倒也不好冷落了她,便聊了几句今天在庞府中的见闻。 金凤娘听了,颇感意外,对周钧说道:“庞公何等显贵的人物,却不料也愁着无人作伴。” 周钧喝了一口饧粥,说道:“贞顺皇后在世之时,庞公还存了念想,如今却只能睹琴思人了……” 说到这里,周钧突然停了话头,整个人愣在那里。 金凤娘见周钧神色有异,便问道:“二郎,怎么了?” 周钧思索片刻,朝金凤娘问道:“我记得你府上有一位仆妇,就是住在膳房旁的那位。” 金凤娘:“膳房?你说的可是萍婆?” 周钧:“萍婆?” 金凤娘:“萍婆本是祖翁家中的仆妇,因她性格良善,又做事本分,便被祖家指到了我的府中。” 周钧回想起穿越后的经历,那萍婆赠他衣物,助他离开,还帮忙缝补好了破损的衣服,的确当得起性格良善、做事本分这八个字。 周钧:“我曾经在萍婆的房中,看到过一把琵琶,她一位仆妇,难道还通识音律?” 金凤娘:“说起那把琵琶,就不得不说起那萍婆年轻时的故事了。” “我听祖家的人提过,那萍婆本名周玉萍,本是官宦人家的长女,因为卷入神龙年间的案子,全家皆被籍没。” “她身为官奴婢,本应被送入掖庭,但因通晓音律,后被纳进了太常寺的教坊。” “在那教坊中,周玉萍无论样貌容姿还是音律技巧,都无人可出其右,故被提拔成了内人(前头人),每月有俸禄不说,甚至还能被亲人探视。” “长安梨园有段时间,有那周玉萍的乐演,场场都是爆满,每一次王公大臣给的赏赐,堆金迭玉、无法估量。” 周钧听着感叹道:“没想到那萍婆,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后来呢?” 金凤娘:“有一次乐演,行到中途,周玉萍突然昏厥在场上。” “后来,她被抬下去,居然查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周钧一惊:“三个月的身孕?孩子的父亲是谁?” 金凤娘:“不管谁来问,不管怎么逼迫,她都是不肯说。” “这件事,当时在长安,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宫里一怒之下,将她贬入了司农寺,做那最脏最苦的重活。” “再后来,身心俱疲,劳累过度,周玉萍没能撑住,落了小产,孩子没了。” 周钧听到这里,嗟叹了一声,问道:“那孩子的父亲,始终都没出现?” 金凤娘摇摇头:“那人也是狠心,从头到尾,一面都未出现;而那周玉萍,也是痴情,责罚打骂,始终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 “转眼间,十多年后,宫中大赦放奴。” “周玉萍被赶了出去,早已年老色衰的她,即便走在街上,都无人能识。” “祖翁当年也是梨园常客,有一次走在街上,无意间认出了她,感叹造化弄人之余,又怜她无依无靠,便将她收做了仆妇。” 周钧听完这一切,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经历的女子,当真是可怜可敬。” 金凤娘斜了周钧一眼:“要我说,天底下居然有如此负心的男子,当真是可恨可憎。” 面对金凤娘的注视,周钧苦笑了两声。 他能怎么解释? 难不成告诉她,你眼前的周二郎乃是借尸还魂? 沉默片刻,周钧朝金凤娘问道:“我有意帮萍婆再说一门主家,你可愿意放人?” 金凤娘一愣:“再说一门主家?是谁?” 周钧:“庞公,庞忠和。” 第21章 夜谈算经 金凤娘听见周钧的话,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掩面笑道:“二郎莫要说笑,庞公什么样的人物,又怎会看得上萍婆这样的仆妇?” 周钧又问了一句:“倘若庞公愿意呢?” 金凤娘思忖了很久,对周钧这样说道:“二郎说的,凤娘本应听从才是。但萍婆伴我左右,已有多年,平日里的用度,虽说算不上富贵,但也是吃穿不愁。” “那庞公过去在宫中当差,眼界甚高,我担心他对下人要求苛刻,不忍心萍婆去了白白受苦。” 周钧说道:“庞公府上奴婢甚少,且大多是老奴旧部,言语之间,多有护主之辞。” “庞公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我料他应是念旧之人,待人不薄。” 金凤娘又说道:“即便如此,倘若萍婆不愿,我亦无法强人所难。” 周钧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明天我带你和萍婆,一起去拜访庞公。” “你主仆二人,大可先与庞公见上一面,再做决断也不迟。” 金凤娘思前想后一番,终是同意了。 从凤娘那里出来,周钧骑着马回到家中,先是和父母说了今天在庞府的见闻,之后便返回自己的厢房。 周钧刚一推开厢房的门,就看见画月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奔至前厅旁的小间里,死死关上了房门。 周钧看着那小间的房门,无奈的挠了挠头。 思前想后一番,周钧走到门前,开口说道:“今早之事,周某虽是无心之举,但也确是孟浪了,在这里给画月赔个不是,还望你不计前嫌、宽宏大量。” 说完,房门的另一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不行吗? 怎样才能让画月消气呢? 转移注意力说不定是个法子。 周钧想到这里,拿出炭笔,又找了张纸,将从0到9的阿拉伯数字写了上去。 接着,他又将那张纸从门缝下塞了进去,问道:“在画月的故乡中,可有人使用这种数字来计数?” 纸张被抽进去之后,过了好一会儿,画月轻轻回了二字:“未有。” 周钧心中一喜,看来与画月聊这算经,的确是做对了。 周钧又找来一张纸,将唐朝常用的算筹计数法写了上去,又从门缝下塞了进去,说道:“这是我们常用的算筹,你对比二者看看,有何区别?” 画月将第二张纸抽了进去,过了片刻,回道:“你第一次给的数字,笔画简单一些,而且比算筹对应的数字对了一个圈(0)。” 周钧纠正她道:“那个不叫圈,叫做零。” 画月:“零?零是什么?” 周钧:“零代表没有,也被称为空集。” 画月:“哦,我明白了,在大食计数法中,我们把0画成为一个点,而在唐朝算筹中,0就是一个空位。” 周钧心道,看来大食现在还没有从天竺引入阿拉伯数字,用的还是旧有计数法。 周钧拿出第三张纸,在纸上分别写下10、20、30、100、1000、10000等数字,又塞进了门缝。 等画月看过之后,周钧又说道:“无论是唐朝算筹,还是大食数字,一旦数字上了10,计数起来就会多有不便。” “而我刚刚写的第一种数字,无论是阅读,还是计算,都要方便许多。” 画月在门的另一边,仔细看了几张纸上的数字,慢慢说道:“的确是方便许多。” 周钧又说道:“在沙石清那里,我曾经念过一种口算诀,你是否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画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了一个字:“是。” 周钧端坐在凳子上,朝着房门说道:“想知道就出来说话,这样隔着门交谈,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门那头好半晌没有声响,就在周钧失望打算放弃的时候,小间的房门开了一条缝隙。 画月小心探出半个脑袋,对周钧说道:“你别过来,把烛火点亮一些,我能看见你写的字。” 周钧拿着炭笔,先是在纸上写了两个符号:x、÷。 接着,他指着纸说道:“这个叫做乘号,这个叫做除号。” “假设乘号前面的数字是甲,后面是乙。那么乘号就代表甲乙两个数相乘,再进一步解释就是,有甲个乙相加……” 九九乘法表,周钧解释起来,就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从乘号除号的意义,到让位算式,再到位数对称。 讲到最后,被画月问这问那、问到逐渐失去耐心的周钧,索性就如同前世的小学教师一般,直接告知画月,只需死记硬背就行,不要去管什么个中原理。 好不容易讲完,周钧早已困乏的睁不开眼睛,先回屋休息去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前厅,却发现画月还伏在地上写写画画,满是算式的草稿铺了整整一地。 周钧吃惊的问道:“难不成你一宿没睡?” 画月抬起头来,两个眼圈微微发黑,脸上的表情却是兴奋不已:“我用希腊乘法表进行了推演,证明了这个九九乘法表是正确的。” 周钧心道,当然是正确的。 画月又说道:“我还用这个乘法表的进位制方法,解开了巴比伦人的『六环大数难题』和埃及人的『胡拉古数阶』,这两个数学难题,就连我父亲宫中的那些数学家,都曾经一筹莫展。” 完全听不懂画月在说啥的周钧,只能礼貌性的点头微笑。 留下依旧在和数字奋战的画月,周钧到了堂前,骑上马来到金凤娘的府邸门口。 萍婆早早的候在大门,望见周钧过来,行了一礼。 金凤娘应是已经说过了那庞公买婢一事,但周钧在萍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悲喜的表情。 听见下人的通报,一身盛装的金凤娘急急的走了出来,只见她穿金戴银,精心打扮了一番。 走到周钧的面前,金凤娘还故意原地转了个圈,笑着问道:“如何?” 周钧点点头,赞了一声。 眼见金凤娘先进了马车,周钧突然喊住了想要上车的萍婆,口中说道:“好像少了些什么……对了,那把琵琶,也带上吧。” 听见这话,萍婆呆立在原地,神情中出现了一丝波动。 金凤娘从车中探出头说道:“带上吧,上次听萍婆弹那琵琶,好似还是上元节的时候。” 萍婆朝金凤娘微微欠身,回了小间,取来了琵琶。 见怀抱琵琶的萍婆上了马车,周钧翻身上马,开口说道:“走吧。” 第22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到了胜业坊的坊门,多亏了庞公的路牌,周钧一行人不用下马,直接就进了坊内。 金凤娘掀开帷幔,一边好奇的看着坊内的风景,一边对周钧说道:“上次来这里,还是儿时的年岁。这么些年过去,倒是没怎么变。” 骑在马上的周钧回头说道:“等会见了庞公,不用拘谨。” 金凤娘道了一声好,又放下了帷幔。 向坊内行了几百米,周钧远远看见庞府的大门,翻身下马,牵着坐骑慢慢走了过去。 门房的余福看见周钧,站起身笑着迎了过来。 走出两步,余福又看见落在后面的马车,便朝周钧问道:“小郎君这次来却是为了正事?” 周钧点头称是。 马车停在了门外,金凤娘和萍婆二人走出了车舆。 金凤娘看了看这庞府,想着那从三品的庞公,居然住在如此幽深的小院,不禁面露惊讶。 余福在前领路,周钧带着金凤娘和萍婆在后跟着。 周钧穿过中堂,直向宅邸后庭走去,刚想开口问问,庞公去了哪里,一阵悦耳的琴声传到了他的耳中。 那琴声,高昂时,如战马奔腾,激鸣长啸,崛起漫天烟沙;低沉时,又如世事沧桑,行遍人生苦旅。 一行人穿过连廊,看见在后院的阁亭之中,燃着一炉香,庞公在亭中抚弄着琴弦,好似不问世俗的隐士,早已超脱了红尘的种种。 一曲毕,庞公向周钧一行人招了招手。 早有仆从在阁亭中加了胡床,又拿来了果脯等物。 周钧走上前去,端坐下来,刚想向庞公介绍二女。 庞公瞧见萍婆手中的琵琶,眉头轻皱,问道:“你曾在教坊中习乐?” 萍婆点了点头。 庞公又问道:“可去过太常梨园别教院?” 萍婆再次点头。 庞公:“大乐十二章,众妙十二章,可有通熟者?” 萍婆轻轻说道:“法曲二十四章,皆可乐演。” 庞公先是一愣,接着说道:“我出题。” 萍婆微微欠身:“请。” 庞公:“《赤白桃李花》,欲向西宫唱,调征如何?” 萍婆:“林钟角调,既柔殊俗,杂彩有差。” 庞公:“《堂堂》,秦风平谈,调征如何?” 萍婆:“式旧沉越,清商三调。” 庞公微微颔首,问道:“可知我刚刚奏演何曲?” 萍婆:“《破陈乐》,雅乐。” 庞公:“你用琵琶能否奏演《破陈乐》的法曲?” 萍婆点头,素手拨弦。 周钧听见那琵琶弹出的第一个音符,心跳就没来由的快了半拍。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萍婆奏演的《破陈乐》,少了几分庞公演奏时的磅礴气势,却多了无穷韵味的诗情画意。 那琵琶声中,周钧隐约看见一位少年将军,胆气凌云,骁雄出群。 他告别了妻子,单刀蓟北从军。 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霏霏。 他开疆辟土,功成名就。 老来归乡,遍寻妻子,却只能捧起坟前的一抔黄土。 一曲终了。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在前世听多了流行音乐的他,第一次知道,中国古乐居然也可以有着如此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那庞公,听完后,也是一声叹息。 只见他坐在那里,向着萍婆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咱家平日里总以为自己乐律小成,今天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受教了。” 萍婆起身还了一礼。 接下来,庞公便以《破陈乐》为研习对象,向萍婆请教了许多问题。 结果,周钧和金凤娘坐在那里,倒成了没事人一般,吃吃果脯,看看风景。 半个时辰过去,周钧和金凤娘在庞府后院中一边散步,一边聊聊家常。 一个时辰过去,周钧问余福找来一副围棋,教了金凤娘五子棋的玩法。 时近中午时分,周钧听着肚中传来的咕咕声,看了眼玩五子棋玩上头的金凤娘,开口道:“你且看看。” 金凤娘抬起头来,依着周钧的视线看去。 只看到那萍婆一边素手抚琴,一边教着庞忠和弹奏时的指法和征调。 金凤娘怔道:“这么些年,倒从未看过萍婆这般开心过。” 周钧:“这吃穿不愁,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往上的要求可多了。” “低了说,有个人安全和身体需要,高了说,有人情交往和自我实现。” 金凤娘问道:“那男女欢爱,算是低的,还是高的?” 周钧愣了愣,回答道:“纯粹肉欲,自然是低的;但倘若为的是两情相悦,自然是高的。” 金凤娘垂首沉思。 周钧又看向亭中说道:“我知萍婆伴你多年,你二人名为主仆,实为家人。” “但萍婆出身梨园,自幼便爱好音律,在你府上,虽然衣食不愁,但想必还是郁郁寡欢。” “不然,萍婆也不会把那琵琶挂在房中,存个念想。” “凤娘,倘若你真为了萍婆着想,不如今日归去后,问问她的想法。” “萍婆若是不愿意,那我绝计不再提这贾卖之事。” 金凤娘听罢,轻轻应了一声。 另一边,在萍婆的点拨下,庞公又试着奏了一遍《破陈乐》。 这一次弹奏下来,果然与之前的感觉大不相同。 庞公抚琴止音,朝萍婆说道:“开元二年,圣人在梨园始建别教院,选取乐工,并亲自教曲,又选伎女置宜春院,给赐其家。” “二月十五,老君道辰,咱家陪着贞顺皇后,去了那梨园,初闻别教院新乐《献天仙》,前头人中有女,名为周玉萍,由得出彩,贞顺皇后大悦,赏赐无数……” 庞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萍婆闭上眼睛,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庞公轻叹一声,直说了四字,造化弄人。 周钧坐在廊中,见庞公看向自己,忙起身走了过去。 庞忠和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今日咱家乏了,你先送她们出坊去吧。” “事了了,再来这里一趟,有些话咱们要说说。” 周钧应了一声,带着金凤娘和萍婆出了庞府。 将马车送出胜业坊,周钧又折返回来,在余福的指路下,在侧厢的书房中,找到了庞公。 坐在轮舆上的庞忠和,看着放在檐桌上的瑶琴,轻声吟道:“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周钧听庞公话有深意,便低头沉默,不发一言。 庞忠和感叹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向周钧说道:“咱家当初倒是小觑了二郎。” 周钧抬头问道:“庞公可是首肯了?” 庞忠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二郎可知咱家为何愿意买那周家女?” 周钧心思一转,故意道:“周家女出身梨园,精通音律,恰是合了庞公的喜好?” 庞忠和摇头笑道:“非也。” 周钧:“那究竟是何缘故?” 庞忠和叹了一声:“皆因咱家和那周家女,都是无家可依的苦命人罢了。” 说完这话,庞忠和朝周钧说道:“周二郎,这买婢一事,就由你来执手了。” “你记得多问问原来主家,还有那周家女的意愿,勿要强人所难,咱家在这里就静候佳音了。” 第23章 酒后吐真言 骑马从庞府赶到了金凤娘家中,周钧刚踏入院中,就看见那金府主婢二人,在秋架旁说着话。 金凤娘说道:“你侍奉了我十一个年头,尽心尽力,我哪有什么怨言呢?” 萍婆垂首说道:“小娘可是嫌弃婆子年老体衰?” 金凤娘急道:“萍婆哪来的浑话?” 萍婆:“玉萍当年饿倒在路边,倘若没有祖翁施以援手,怕是一卷草席,早就埋骨在乱坟岗了,又哪有如今的暖饱日子?” “当年我就发下誓,要拿这后半生照顾好你,如今小娘为何要将我朝外推?” 周钧走过来劝解道:“凤娘并不是想要赶你走,而是希望给你更好的生活。” 萍婆看向周钧,行礼道:“玉萍从未想过如今这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周钧:“凤娘一直把你当做是亲人一般看待,她自然知晓你是否生活的如意。” “你从前是梨园的内人,每一场乐演都风靡长安,乐律一道对你而言,是骨子里烙着的印迹。” “你将琵琶挂在屋中,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难道就从未曾想过,重拾乐律之道吗?” 萍婆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浮现出一丝犹豫和惊慌。 周钧:“庞公喜好音律,又曾经听过你的乐演,赏识不已。” “在他那里,你能够做自己更加擅长,更加喜爱的事情,这样难道不好吗?” 金凤娘这个时候也劝道:“萍婆,你陪我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是仆妇,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也希望你能每一天,就像在庞府时那般的开心。” “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祖翁那里会说什么,我自会去解释一切。” “倘若你愿意,就放心的去吧。” 萍婆在一番挣扎之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对金凤娘和萍婆说道:“奴标私契我已经拟好了,庞公已经签字画押,凤娘你看看,倘若没什么异议,也签了吧。” 金凤娘接过私契,看了几眼。 在看到奴标金额的时候,她不自觉睁大眼睛,惊呼道:“这么多?!这个契金,都可以在长安城里买一小户了!” 周钧点头道:“庞公认为萍婆值这个价钱。” 金凤娘将私契交给萍婆过目,对周钧说道:“但这笔钱实在是太多了,我心里难安。” 周钧:“庞公性子执拗,他说是这么多,就是这么多,你且收下便是。” 萍婆看过私契之后,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金凤娘最终还是签了那私契。 周钧将私契揣入怀中,又对那主婢二人说道:“明日恰好是中市开市的日子,午时二刻前后,你们直接到市署中堂去,我会在那里候着。” 又交代了几句,周钧转身离开了金府。 走到大街上,周钧拍了拍怀中的私契,心中顿时落下了一块大石。 数天来的辛苦,总算在这一刻成了现实。 身为一个新晋入行的奴牙郎,周钧凭借着自身的能力,终于做成了第一笔奴单,他此时心情愉悦到想要放声歌唱。 骑上马,周钧赶到家中,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 父亲周定海听完周钧的话,惊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话语中满是不信:“庞公?你真的把庞公的奴单给做成了?!” 周钧用力点了点头。 周定海一拍大腿,大叫一声好,脸上的褶皱因为欢喜,纷纷绽了开来。 他朝着罗三娘高声喊道:“后院那里有一壶我珍藏多年的暹罗烧,取出来!我和钧儿,今晚不醉不归!” 罗三娘笑着应了,转身朝后院走去。 当晚,周钧在饭桌上,将这几天来的曲折,道给了父母听。 周定海听着开心不已,却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有出息了。 父子二人觥筹交错,将那坛上好的烧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满脸酡红的周钧,一步一歪的朝自己厢房走去。 推了房门,他恰巧看见,刚刚补觉醒来的画月。 画月闻着周钧身上一股酒气,连忙朝后躲去,口中说道:“你喝醉了!别过来!” 周钧走到前厅正座,大喇喇的坐了下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对画月说道:“你这丫头,天生就是不懂事。你且想想,这里是我家,你又是我的贴身婢子,倘若我真的有半分歹念,你还能逍遥到现在?早就被我就地正法了。” 画月皱紧眉头,对周钧说道:“我样貌丑陋,身有恶疾,你要是想祸害女子,长安城里多得是。” 周钧看着画月笑道:“样貌丑陋?身有恶疾?” “你当我周某白痴不成?” “你的驼背是装的,你的哑巴也是装的,你身上那些红疮,却告诉我是真的?” “我早早揭穿你吧,你那身上的红疮,是一种叫做肤蜡的东西,主要成分大概有蜂蜡、石灰、油脂、松香、淀粉和矿石颜料,将这些个东西混在一起敷在身上,再用艾灸灼烤,就成了疮疤的模样,即便遇水也不会被洗掉。” 画月听见这话,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喃喃说道:“你怎么会……?” 周钧打着酒嗝儿说道:“我当警察那会儿,好多人就靠这玩意儿化妆打扮,躲避搜查。” “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哪里能瞒过我的眼睛。” 画月向后退了一步,双臂抱在胸口,紧张的问道:“那你把我买下,究竟想怎么样?” 酒精翻涌,周钧难受的捶了捶胸口,说道:“你只听信那些仆人的风言风语,却不信自己的眼睛,我周某人何曾对你有过非分之举?” “当初将你带回来,只是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如此这般落魄,身上怕是有些故事,动了恻隐之心罢了。” 画月咬着嘴唇,思索片刻,又问道:“你和他人口中的周二郎完全不一样,难不成你平日里都是装的?还有那奇怪数字和九九乘法表,也只有你一人知晓,你究竟是什么人?” 醉意渐盛的周钧笑着摆手说道:“阿拉伯数字,九九乘法表算个球?高等数学、线性代数什么的我不敢说会,但勾股定理、多元方程式、三角函数什么的,我绝对是张口就来。” “当年老子可是上了二本线,之所以没上大学,就是因为家里穷,凑不齐学杂费和生活费,最后没办法才去了警校。” “我告诉你,倘若我当初去了大学,现在妥妥的高级程序猿,我的梦想就是设计出一款最牛叉的游戏,在国际上拿满大奖,为国争光……” 周钧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身体慢慢趴在了桌上,鼾声渐响。 画月盯着伏案入睡的周钧,眼中惊惧不定,整个人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作。 第24章 官贴波折 第二日的上午,头痛欲裂的周钧慢慢睁开眼睛,在迷迷蒙蒙之中,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卧房的床上。 他记忆的最后片段,依旧停留在昨晚踏入房门的那一刻。 在那之后,对于周钧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额头,周钧试图缓解一下剧烈的头痛,可惜似乎没什么用处。 推开房门,周钧与刚刚洗漱好的画月打了个照面。 画月朝后躲了几步,盯着周钧,眼神复杂。 周钧被她盯得不自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问道:“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 画月摇摇头,但依旧盯着他。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我昨晚喝醉了,难不成干了什么蠢事?” 画月过了好一会儿,从口中蹦出二字:“没有。” 周钧:“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画月收回了视线,一句话没再多说,自顾自的回了房间。 周钧一脸的莫名其妙,走出了厢房的大门。 来到侧厅中,周定海早早的坐在那里,见周钧起了床,开口问道:“今日去行那官契,买卖双方可都通知了?” 周钧:“卖家那里已经知晓了,买家还在等着消息,我今日上午就去胜业坊一趟。” 周定海点头道:“早点去说,莫要误了时辰。我先去中市那里候着,你那边好了,便来与我会合。” 周钧应了一声,吃了一碗下人端来的面片汤,又吃了两个胡饼,便骑马出门赶往了胜业坊。 到了庞府,庞忠和听见金凤娘签了私契,也是松了口气。 他朝周钧说道:“咱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周家女在金家做事这么多年,也应该有个出门的脸面。” “今日行那官契,咱家也去一趟。” 周钧听了一愣,庞公腿脚不便,原本他以为庞府去中市办理购奴手续,肯定是由下人代劳,没想到家主要亲自过去一趟。 周钧劝道:“些许小事,何须庞公车马劳顿?再说了那中市脏乱,也会污了庞公的行装。” 庞忠和笑道:“二郎莫不是以为宫中的内侍,都是养尊处优的角儿?” “其实,我们这群人,都经历过苦日子。” “咱家曾是流民,幸被武家收留;还有那圣人身边的冯元一,幼时被岭南道略卖到长安,也是苦命。” 听庞忠和说起冯元一这个名字,周钧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 想了会儿,他才记起,李隆基身边的太监高力士,本名正是冯元一。 见庞公打定主意,周钧也不再劝说,将立契的时间和地点说完之后,便先骑马向着中市赶去。 在生口和人群中挤过去,周钧进了中市的市署堂,刚想去找周定海,却听到前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走近一看,周钧才发现争吵的双方,一方是周定海,另一方却是市吏吴录事。 周定海梗着脖子说道:“此举不合市署律法!” 吴录事捧着文书,昂着头,慢慢说道:“略卖良人的奴牙郎,岂有资格再作保换帖?” 周定海:“那蒋育的案子,先前我就来了市署自辩,我本意并非是想略卖良人,而是被人诓骗,才做了那桩奴单。” “两京诸市署的署令中,有律文可循,『诸略、略卖良人为奴婢者,废黜官贴,终身不得入牙;略卖如非元谋两和,则判失察之过,衍之者赎铜。』” “按照律文,我明明就是失察之过,而且为了避嫌,我都已经不再做奴牙郎了,为何还要废黜我周家官贴?” 吴录事:“因为你那桩案子性质恶劣,影响甚大。市署为了严查牙行,以儆效尤,所以废了你周家的官贴。” 周定海愤怒到浑身发抖,只听他大声质问道:“说什么性质恶劣,影响甚大?不过是因为那桩案子,让你们这些官吏都受了上官的责难,故此迁怒于我!” 吴录事没好气的说道:“你当真以为是市署在刁难你?” “那买家许府,在几日前,告到了市署之中,说是因为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许家的家主在朝中受了诘问,失了颜面。” “还有中市里的多位奴牙郎,也一起供状告你,在过去的十数年中,行牙不轨,屡犯市令。” “你自己听听,这么多的责斥,难道市署还应该保留你的官贴吗?” 周定海手足发冷,摇摇欲坠。 周钧这个时候走上前来,朝吴录事说道:“国有国法,市有市令,我父亲的过错,并没有严重到要废黜官贴的地步。” “市署倘若因为他人供状,就要罪加一等,那律法还有何存在的必要吗?” 吴录事一愣,看了一眼周钧,接着说道:“多说无益,市署已经决定废黜你周家的官贴。” “你的那张奴牙讫证现在已经失去用处,而且新贴市署也不会给你发的。”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市署中堂之上:“咱家倒是想问问,这中市的市署从何时开始,连唐律都不遵了,这奴牙官贴说废就废。” 庞忠和坐在轮舆上,两位年迈的部曲老卒,一左一右将他连人带车,抬进了市署中堂。 看着这坐在轮舆上的老人,吴录事总感觉对方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他的身份。 庞忠和进了中堂,被人推至周钧身边,朝那吴录事问道:“依你的意思,告状的人越多,就要治越重的罪。” “如此这般,还要那大理寺有何用处?原告、被告两边,直接数数哪边人多,这判罚也就成了?” 吴录事刚想驳斥,却见到周钧给了自己一个眼色。 犹豫之下,吴录事决定闭口不言。 只见周钧向庞忠和行了一个叉手礼,说道:“某谢过庞公仗义执言。” 庞公? 想起来者的身份,吴录事脸色突变,身形一颤,手中那摊文书也不自觉滑落到了地上。 顾不上收拾地上那摊散落的文书,吴录事连忙向庞忠和躬身行礼道:“庞公今日怎来了中市?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庞忠和冷哼道:“咱家来这中市,还能做些什么,自然是买婢!难不成,还指着咱家给尔等嘘寒问暖?” 吴录事神情大窘,连忙摆手道:“庞公折煞小吏!某这就去喊市丞,这就去喊!” 庞忠和:“站住!” 吴录事紧张的问道:“庞公?” 庞忠和:“咱家买婢的奴牙郎正是周二郎,我听说你们要收了他的官贴?” 吴录事张大嘴巴,震惊的看向周钧,接着反应过来,连忙说道:“绝无此事!” 庞忠和:“那为何我刚才听你说了什么……严查牙行,以儆效尤?” 吴录事昂首挺胸,义正言辞:“这几日,有那心胸狭窄的小人,想要诬告周二郎,吾等彻查一番,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正打算还他一个清白。” 庞忠和微微颔首:“这就好,速去把事办了!” 吴录事一个激灵,推开围观的人群,飞奔向市署阁去了。 周钧先是看了眼不远处的金凤娘和萍婆,又低下头朝庞忠和行了一礼:“庞公,大恩不言谢。” 庞忠和闭上眼睛,轻轻说道:“这大唐,倘若少了你这个奴牙郎,那定是一大憾事。” 第25章 酒宴 俗话说的好,朝中有人好办事。 周钧现在,可是彻底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 本来,需要一个月才能拿到的奴牙官贴,被庞公随口这么一催,今日就被市署加急给做了出来。 办理完庞公买婢的官契和市券,周定海留在市署之中,处理一些后续事务。 周钧出了中市的大门,见金凤娘和萍婆抱在一起,哭的悲切。 庞公在一旁见怪不怪,倒是周钧心里有点慌,总觉得做了什么坏事。 萍婆泪眼婆娑,低声说道:“这几日的晚上,夜露正凉,小娘记得补些衣裳,莫要冻坏了自己。” 金凤娘眼泪流个不停,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萍婆放开金凤娘,又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说道:“玉萍去了。” 金凤娘看着萍婆上了庞公的马车,一把拽过周钧,扑进了他的怀中,泪水不止。 周钧看着往来的行人,面上有些尴尬,只能轻轻拍了拍金凤娘的背,开口说道:“先上车吧,这儿人多。” 金凤娘一边抽泣一边点头。 马车缓缓前行。 周钧骑在马上,听得车上的哭声渐歇,便说道:“萍婆与那庞公在一起,重拾音律一道,凤娘应是为她高兴才是。” 金凤娘掀开马车的帷幔,双眼发红:“谁说我不高兴了?庞公待萍婆不薄,我自是知晓。” 周钧看了一眼马车里,数口装着上好绢帛的大箱子,将车厢堆了个满满当当。 庞公的确是待萍婆『不薄』啊。 二人这般说说笑笑,转眼间便到了周钧的家门口。 周钧见家门口的厩架上,停着两匹从未见过的承马,面上一愣。 家中来了客人? 金凤娘也看见了那两匹马,她本来还想出言邀请周钧去家中吃饭,现在也知道不是时候,便先道了别。 周钧牵着马进了宅内,刚打算把马缰交给下人,却听到堂内传来一声高呼:“衡才,你总算是回来了。” 周钧转头看去,却是大哥周则。 后者和另外一位年轻男子,一起走了出来。 那位年轻男子看上去,比周钧还要小些,性子活脱,只听他大声说道:“人来齐了,吃酒去!” 周则指向那个大呼小叫的年轻人,介绍道:“衡才,这位是我在私塾中的好友,骆英才,字敬贤,他家中……” 骆英才不耐烦的打断道:“介绍的话,吃酒的时候再说吧,观文怕是要等急了!” 周则无法,被骆英才拉着,上了马,转身又催促起周钧。 听见『观文』二字,周钧想起一人,不动声色翻身上马,跟上了周则和骆英才。 三骑一路向西,最后停在一家名为『明石轩』的酒肆门口。 将马匹交给店家,周钧走入酒肆,顺着旁道,来到里方的雅间。 周钧掀开帷帘一看,只见长安县的县丞邵昶,正坐在那胡床上,旁边有一貌美的年轻女子,正在为其斟酒。 邵昶看见进来的三人,笑着说道:“且过来坐下吧。” 周钧朝着邵昶唱了个喏:“邵县丞。” 邵昶点点头,又朝身边那饮妓(酒肆中负责陪酒的女子,偶尔也陪寝)说道:“让店家把蒸食拿上来吧。” 饮妓应了一声,起身出了雅间。 邵昶对周钧说道:“早先就想请你喝酒,只是前段时间县廨忙了些,今天总算得了空。” 周钧心中清楚,所谓称忙,大概是托词。 倘若蒋育的案子刚刚结束,县丞就请被告去喝酒,一旦传出去,怕是与名声不利,肯定是不妥。 所以,邵昶特意缓了些时日,再找了周则同窗骆英才,让后者牵线搭桥,才备了这一次的酒宴。 周钧也没说破,只是向邵昶说道:“邵县丞公务繁重,还记得我,衡才铭感五内。” 邵昶看了眼门外,自言自语道:“还有个人,怕是还在路上,罢了,不等了。” 说完,邵昶将早已温好的酒拿了出来,周钧连忙接过酒壶,为众人倒上了酒水。 邵昶举起酒杯说道:“这宴席开了,咱们先满饮此杯。” 周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少时之后,那饮妓拎着装满蒸食的餐盒,也走了进来,又将里面的七八样小菜纷纷放到了桌上。 见桌边的四人已经开始喝酒,那饮妓笑着说道:“干喝有何趣?不如趁些酒令?” 听见这个提议,骆英才拍手笑道:“好,这样才是有趣。” 邵昶点头道:“我来做律录事(行酒令中负责宣令、判断对错的人)。” 那饮妓说道:“那小女自然就是觥录事(行酒令中负责倒酒,并督促输家喝酒的人)。” 周则看向周钧,面色有些犹豫。 后者当然知道,这位当大哥的在担心什么。 周钧没念过什么书,这行酒令很有可能会出丑,到时候面子上肯定不好看。 周钧仔细想了想,自己前世虽然喜好历史,诗词一道也略有研究,但万一酒喝多了,一不小心蹦出个千古名句,那定是就闯下了大祸。 一个流连勾栏、不学无术、连文章都读不通顺的纨绔子弟,假如在行酒令的时候,能吟出绝妙的诗句,虽然短时间风光无限,但长久来看后患无穷。 抄个两句诗,就算能用突然开窍这样的拙劣借口瞒混过去,但以后呢? 诗名远扬之后,必定会收到大量酒宴诗会的邀约。 在那些宴会上,想必会有着各种各样的命题作诗或者成文。 周钧脑子里的存货就那么些,能不能匹配上命题先不说,万一存货用完了,以后怎么办? 难不成和别人说,自己得了老年痴呆,再也做不了诗了? 想到这里,周钧笑着说道:“行酒令固然是有趣,但也有些遗憾。” 骆英才一愣,问道:“遗憾?” 周钧:“邵县丞倘若做了酒令中的律录事,就必须负责宣令和判令,不能参与到这赏罚中来,乐趣就少了许多。” 骆英才一听,觉得倒也有理。 酒令一旦行起来,从头到尾只有周钧、周则和他自己,在喝酒开心。 那县丞邵昶,除了出令,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一滴酒都喝不到,的确是有点不大地道。 周钧又说道:“这酒桌上,可玩的游戏可不止行酒令。我有一个更有趣的玩法,咱们四人都能参与进来。” 骆英才一听有新玩法,连忙催道:“衡才有何主意,快快说与我听。” 周钧:“我的这个游戏叫做『寻卧底』。” 邵昶听见这个名字,颇感有趣,于是也问道:“这……寻卧底,是如何玩的?” 周钧取出炭笔,又找店家要了张纸,在纸上写下了『铜钱』和『绢帛』两个词。 接着他说道:“规则很简单,首先,选取两个意义相近的词。” “接着,我们这里有四个人,其中一人会拿到绢帛这个词,剩下三人会拿到铜钱这个词,拿到绢帛的人自然就成了卧底。当然,我们彼此之间是不知道对方所持有的词。” “再接着,游戏开始。每一轮,每个人都要描述一番自己所持有的词,不能使用谐音或本义。” “一轮结束,四人投票选出那个最像卧底的人。” “倘若选中,游戏结束,卧底饮一杯;倘若错选,被选出来的人就要喝一杯,游戏继续。” 骆英才听着稀奇有趣,迫不及待的要求正式开始。 邵昶沉思片刻后问道:“那谁来出词呢?” 周钧看向身边的饮妓:“她来出就可。” 眼见他人再无问题,周钧便说道:“那就开始吧。” 玩了几把,逐渐熟悉规则的众人,直呼有趣,就连那陪酒的饮妓也玩的乐不可支。 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在众人玩的上头、声音渐高之时,一位身穿华服的俊俏公子掀开帷帘,走进来说道:“某来迟了。” 第26章 认输 邵昶看见那华服公子,从胡床上坐了起来,径直迎了过去。 周钧见状,诧异之余,也赶紧站起身来。 邵昶站在那公子身边,说道:“我为诸位介绍,这位是尹玉尹公子,字妙钏。” 这名,加上这字,怎么听起来有点怪? 周钧抬头向尹玉望去,看见这位公子身穿一件高领氅衫,将脖子遮了个严严实实,走路时胯部微微扭动,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 这尹公子原来是个西贝货,是一位穿着男装的女子。 想到这里,周钧不免有些好笑。 这尹玉扮男人也是一点都不上心,好歹也贴一撇胡子,不然这模样怎么瞧着都会露馅。 尹玉一边听邵昶介绍,一边朝其他人唱喏,动作倒是落落大方,唯独听到周钧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头微皱,眼中流露出鄙夷和厌恶的神情。 “这登徒子为何在此?尹某与此人共饮,怕是污了口,脏了手。” 这话说的,就差直接一巴掌呼到周钧脸上了。 周钧知道自己身体的上一任主人,的确是荒唐,所以挨了骂,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但是他的大哥,周则可不干了。 只见周则站起身,朝尹玉说道:“二郎过去行事的确浮浪,但试问何人年少不曾轻狂?” 邵昶急忙出来打圆场,对尹玉说道:“坊间多流言,也尽不得全信,这周二郎有识人辨事之才,可堪大用。” 尹玉听了,看了一眼周钧,眼神中满是怀疑。 但最后还是坐入了席中,只不过离得周钧最远。 邵昶见所有人到齐,便让饮妓收了桌面,又加了些酒菜,之后对周钧说道:“二郎上次在县衙里,用那索图询问的法子,破了蒋育的谎言,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仅仅就这一句话,周钧明白,邵昶把自己喊出来,恐怕喝酒是小事,这位尹玉尹公子才是事主。 果不其然,邵昶接着说道:“尹府前几日出了一件事,祭祖礼会的时候,有一件祭具丢了,想来是哪个奴婢拿了,但询问后却无人承认。” 周钧皱起眉头,问道:“可曾报官?” 尹玉昂着头说道:“倘若报了官,又何须在这里与你赘言?” 这女人,脾气可真够大的。 邵昶无奈笑道:“尹家是大户,官府牵涉进来终是不好。” 周钧点点头,这事儿说是东西失窃,恐怕真实案件另有隐情, 不过,别人家的事情,只要不干自己,尽量少去牵扯。 周钧说道:“我那索图询查的法子,主要分为两部分。” “一个是测心,另一个是观相。” 尹玉听了,嗤笑道:“什么测心观相,莫不是那江湖术人,胡诌妄语。” 周钧没理会她:“所谓测心,就是测算心率,常人心跳速度,大致都在一分……” 周钧突然犯了难,唐朝这会儿还没分钟和秒钟的概念,只有漏壶刻计。 一天有100刻,一刻差不多是14.4分钟。 在心中换算了一遍,周钧又说道:“以一刻分十,取其一为段,常人心跳大致在一百次左右。” “年龄越小,心跳越快;女子比男子更快;情绪激烈时比平静更快;心劳者比体劳者更快。” “除此之外,饮酒、药物、疾病都会影响心率。” 邵昶愣道:“原来测心一法,如此的复杂?” 周钧点头道:“正是,测心需要考虑许多因素,但如果仅仅只是判别是否说谎,那就要简单许多。” 尹玉听到现在,也不自觉靠近了一些,想要听仔细些。 周钧:“将手指搭在对方的脉搏上,如同把脉一样,先让对方平复心绪,尽量保证心平气和。” “再测算出对方大致的心率速度,作为参照。” “询问时,要一气呵成,勿要断断续续。可以用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当做铺垫,在对方放下心防的时候,再抛出最关键的问题。” “对方倘若说谎,必会情绪波动,情绪一旦波动,心率就会加快。” “如此一来,就能看出对方是否在说谎。” 邵昶听得认真,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原来如此,受益匪浅。” 尹玉摇头道:“尽是些旁门左道,哪做的准?” 邵昶又朝周钧问道:“二郎刚才还说了观相?” 周钧:“这观相吗……” 真要详细解释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话,就势必要谈到犯罪心理学、社会学、组织行为学等等知识。 周钧心道,如果真的在这里说起这些,怕是要惹出事端,还是一语带过为好。 于是,周钧对邵昶说道:“所谓观相,就是观人面相,究查命理。不过,某学艺不精,道行尚浅,必须同着测心,才能明辨原本。” 让周钧意外的是,邵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玄而又玄的说法,似乎连质疑的话都没说。 他却忘了,在中唐时期,道教大衍,就连圣人在宫中都立了道观,民间更是对这道化飞仙之事深信不疑。 尹玉倒是不买账,她哼了一声,开口道:“我尝闻宫中仙师讲道,道法根本就不是这样。你那测心观相,听着就像是江湖骗子常用的伎俩。” 三番五次被这姓尹的女子贬损,周钧也升起了几分火气,他笑着说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说完,周钧就朝尹玉伸出了手。 尹玉睁大眼睛:“你做什么?” 周钧:“你不是不信吗?我现在就试给你看啊!” 尹玉片刻后明白周钧的意思,脸上一红,低声自语道:“当真是登徒子!” 周钧收回手,看向周则和骆英才说道:“她不愿意,要不你们两来试试?” 骆英才在一旁听着心痒,早就雀雀欲试,大声说道:“某来试!” 哪料到他刚伸出手,就被尹玉拦住了。 尹玉盯着周钧说道:“你们二人定是早就串通好了,再来诓骗于我。你要试……便试我吧!” 说完,尹玉掀开袖子,露出胳膊,放在了桌上。 周钧看去,心中不禁赞道,这尹玉当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她的肌肤白嫩光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在阳光的照耀下,甚至还能看到反射的些许莹光。 倘若放在前世,光是这一只手,就能秒杀绝大多数的手模。 尹玉见周钧看个不完,不禁怒道:“你看够了没有?到底试不试?!” 周钧反应过来,连忙将手指放到尹玉的脉搏上。 碰及皮肤的细嫩触感,让周钧硬生生吞下了到嘴边的赞叹。 稳了稳心神,周钧等尹玉心绪平复下来,开口问道:“倘若准备好,现在可就开始了。” 尹玉咬着嘴唇点点头。 周钧:“等会我提问,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即可。那么,第一个问题,今日是不是四月十六?” 尹玉:“是。” 周钧:“今日出门前吃了汤饼?” 尹玉:“不是。” 周钧:“你可是最喜红色?” 尹玉:“不是。” 周钧:“昨晚可是被罚抄文章到半夜?” 尹玉:“是……不是!不对,你怎么知道?!” 见那尹玉恼羞成怒的样子,周钧故意装出一番世外高人的模样。 原因其实很简单,尹玉的眼底有些许充血,坐下来之后就打了几个哈欠。 而且她的右臂内侧、无名指、食指有点点墨斑,看那些墨斑的数量、形状和浅深,应是昨晚很长时间忙于文书才留下的。 像尹玉这样的大户小姐,案牍之事自然有人代劳;而她这个年纪,晚上又不大可能忙着工作。 那么,年纪这么轻的大小姐,大晚上的还要写这么长时间的文书,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被罚写抄书。 一试之下,果然猜中。 尹玉收回胳膊,盯着周钧,一脸纠结。 过了片刻,她喊道:“这次不算!” 骆英才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如何不算?明明就是周二郎说中……” 周则连忙拉住骆英才,让他闭上嘴巴。 尹玉:“我昨晚被罚抄一事,你定是从何人那里知晓了,故而拿来戏弄我。” 只见她犹豫片刻,又朝周钧问道:“你刚才说,你会究查命理的道法?” 周钧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尹玉:“我们这几人的事情,你怕是都知道个大概。倘若你真有那神通,不如测测所有人都不知晓的。” 邵昶摇头说道:“妙钏却是为难人了,道法玄妙,岂可一语妄之?再说,周二郎也言明他道行尚浅……” 尹玉不依不饶的说道:“他既然说了有这本事,那试试又如何?” 将头转向周钧,尹玉说道:“我也出个问题,你倘若能答上,我尹妙钏甘拜下风,从今往后见了你,都尊称一声仙师。” “倘若你答不出,把这三杯酒全部喝了,再大喊一声『某认输了』。” 邵昶听着摇头,这尹玉根本就是蛮不讲理,完全就是好胜心使然。 尹玉没给周钧拒绝的机会,直接说道:“妙钏师从贺监。” “两京文会,三年一次。圣人相邀,贺监曾言不日将至长安、主持文会。” “你倒是测一测,我的师傅贺监,他何日会入长安?” 邵昶听了这问题,苦笑说道:“贺监人在家中,尚未启程,怎么好测入长安的日子?妙钏你这是强人所难。” 周钧叹了口气,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打算直接认输。 忽然,他脑中想起一事。 贺监?天宝三载? 那贺监,其实就是贺知章,乃是大唐文坛的领袖人物,德高望重,当世人杰。 他官拜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故而人称『贺监』。 而天宝三年,却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 不久之后,贺监就会在家中去世,享年八十六。 想到这里,周钧脸上神情突变,手中的酒杯也颤抖不停,连酒水都洒在了桌上。 周围人见状,都看出了不妥。 邵昶问道:“周二郎,怎么了?” 周钧放下酒杯,面色沉重,言语之间犹豫不决:“贺监……他……” 说了这三个字,周钧再也没说什么。 只见他慢慢喝下那三杯酒,站起身来,神色怆然。 没有和其他人再多说些什么,周钧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大声说道:“某……认输了!” 第27章 真容 见周钧离开,邵昶从里面追了出来。 快步走到周钧面前,邵昶满是歉意的说道:“妙钏平日里骄纵惯了,但为人并不坏,二郎莫往心里去。” 周钧拱了拱手:“与她无关。” 邵昶见周钧神情有异,便试探道:“二郎刚刚说起那贺监,脸色大变,离席而走,可是测出了什么?” 周钧盯着邵昶好一会儿。 后者被看的心中一紧,小声问道:“难不成,贺监……?” 周钧轻轻点头,说道:“就是这几月的事了。” 说完这话,周钧翻身上马,离开了酒肆,只留下邵昶一个人在那里惊惧不定。 周钧骑在马上,面色沉重。 他之所以心中有结,并不是因为贺知章大限已至,而是因为这一年发生的另一件大事。 天宝三年,安禄山升任平卢节度使兼范阳(今北京)节度使。 礼部尚书兼河北(今北京、河北、辽宁大部,河南、山东黄河以北地区)黜陟使席建侯在公文中称赞安禄山公直有才,李林甫和裴宽也附称其美。 这一次升任,再加上大唐高层的三位大佬一起称赞,让玄宗对安禄山更加信任,甚至在私底下称呼其为『胡儿』。 这一事件,意味着安禄山彻底站稳了脚跟,也为十一年后的安史之乱埋入了祸根。 周钧现在开始纠结。 面对十一年后的那场兵灾,自己究竟应该如何过往。 是赚够足够的钱财,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还是匿名进言,想办法警醒一下高层? 还是…… 思来想去,周钧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家中。 屋外日头渐斜,饭菜的香气飘荡在宅子之中。 在酒肆中光喝酒,也没吃什么东西的周钧,将马缰交给下人,打算先回一趟屋中换件衣服。 穿过回廊,走进厢房的大门,周钧看见画月背着身,坐在前厅的桌前,正在写画些什么。 “晚食可吃过了?” 周钧随口问了一句,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朝卧房走去。 画月站了起来,转过身来。 周钧瞄了她一眼,顿时身形停住,惊讶到嘴巴都合不上。 只见画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身上那些可怖的红疮,统统洗了个干净,整个人露出了本来的容貌。 她身材纤细、五官精致,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虽然年岁尚小,但完全就是一副西域美人的胚子。 周钧看着她,张开嘴巴,一时半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憋出一句话:“你不大像是大食人……” 画月点头道:“我的父亲是大食人,但我的母亲是月氏人。” 周钧挠挠头:“我倒是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模样。” 画月盯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身上那些伤疤是假的了?” 周钧嘿嘿一笑,没回答。 画月:“既然你知道了,那我留着那些伪装也没什么用了,洗了也看着清净些。” 周钧:“那种东西长期附在身上,对身体也不是好事,早点洗了才是。” 画月用着警告的眼神看向周钧:“我提醒一句,你莫要有什么过分之举,不然的话,我就是自己不活,也绝不让你好过!” 周钧连忙保证道:“我当初从沙石清那里买了你,就是看你命运坎坷,想要帮你一把,绝无其它心思。” 画月看着周钧,过了好一会儿,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嘴中说道:“救命之恩,画月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必当重谢。” 周钧摆手说道:“无须多礼。” 画月:“用过晚食,画月还有一事请教。” 周钧:“但说无妨。” 画月:“何谓勾股定理、多元方程式和三角函数?” 周钧:“……” 画月:“郎君为何不言?” 周钧:“画月啊,我问你一事。” 画月:“何事?” 周钧:“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晚上喝醉,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一天里,周钧难得有了空暇。 忙了数天,全身疲惫的他,打算好好休息一番。 先是睡到日上三竿,接着爬起来锻炼体能,又陪罗三娘说会话,再到街上去寻点零食,到了中午吃了饭,再睡一觉,太阳落山之后,就开始教画月前世的一些知识。 周钧混了一天,周定海看不下去了。 在晚饭的时候,周定海敲打周钧道:“新入行的奴牙郎,要出去多和人交际,不然哪来的生意?” 周钧想了想,说道:“这几日,中市都不开门,那市署和市馆自然去不了。” “我是个新牙郎,又没有什么老顾客,自然也谈不上交际。” “至于沉单,该看的都看了,该问的也都问了,没有什么合适的买家了。” 周定海斥责道:“那你从前认识的那些朋友呢?难道他们中就没人要买奴婢了吗?” 周钧眨眨眼睛:“父亲,孩儿从前的可都是些酒肉朋友,你确定要我和他们交际吗?” 罗三娘捅了捅周定海:“钧儿从前的朋友,你难道还不清楚是些什么人?” “如今钧儿难得开了窍,懂了事,远离了那帮人,你还想着让钧儿去找他们?” 周定海叹口气:“罢了,那你明天去寻庞公,记得把『阚访』给做了。” 周钧愣了愣,问道:“阚访是什么?” 周定海:“买家购了奴标之后,在三日内倘若发现奴标有疾病瞒报,那么是可以退标的,这一点在市券上早已写着了。” “身为奴牙郎,每做成一笔奴单之后,不是就这样坐视不管了。” “阚访买家,确认奴标没有问题之后,才能算是一单结了。” 周钧听完点点头:“好,明日我再去庞府一趟。” 吃完晚饭,周钧回到房中,检查了画月刚刚完成的算术解题,喝了口茶,朝后者问道:“明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画月一愣,转过头问道:“去哪?” 周钧:“明日我要去一趟胜业坊,去完之后可以带你去看看这长安城。” 画月眼珠一转:“你就不怕我中途跑掉?” 周钧:“身为奴婢,没有主家开出的路引,你根本就出不了这长安城……再说了,倘若你真的要走,即便把你关在家中,你也能找到方法离开。” 画月低下头,没有言语。 周钧又说道:“你故乡的事情,即便你现在赶回去,也帮不了什么。” “何况,这去往大食的路途,遥远而又危险,没有万全的准备,说不定又会被人抓起来卖到奴市上去。” 第28章 游长安 第二天的清早,周钧还在梦乡之中,就听见一阵催促声。 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周钧看见穿戴整齐的画月,正站在自己的床前。 只听画月说道:“卯时都过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见画月脸上的表情,周钧知道她急着想要出游,便奋力从床上爬起来。 稍作洗漱,周钧还在犯着迷糊,画月已经从膳房把早饭取了过来。 看着食盒中的胡饼和面粥,周钧挠挠头:“把这些都送回膳房吧。” 画月:“你不吃了?” 周钧:“走,今天带你去街上吃!” 画月眼睛一亮,拎着食盒小跑向膳房。 片刻功夫,画月返身回来。 周钧带上她,走向堂前的正门,让仆人准备承马。 罗三娘早起遛弯儿,看见周钧和画月在一起,不禁开口问道:“钧儿,你们这是……?” 周钧:“阿娘,我今日去胜业坊一趟,带上画月,也好有个帮手。” 罗三娘有点担忧:“带她出去,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前些日子还……嗯?这是怎么回事?” 罗三娘看见画月的真容,一下子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你的身上,还有你脸上?!” 周钧接过下人递来的马缰,朝罗三娘说道:“画月身上的病突然好了,兴许是咱家行善的福报吧。” 罗三娘赶忙念了一声佛。 马匹停在身边,周钧想要托住画月,让她先上马。 却不料这丫头身手矫健,双手抓住马鞍,右脚踩住马镫,一个鹞子翻身,直接就到了马背上。 坐稳之后,画月拉住马缰,稳住马匹,又拍了拍身后的空位,示意周钧也上来。 周钧失笑道:“你见过哪个男子,与女子同承,是让女子控缰的?” 画月悻悻应了一声,放下马缰,身子朝后坐了一些,给周钧留出了位置。 周钧翻身上马,拉动缰绳,带着画月朝门外走去。 罗三娘临了说了一句:“你带着她在外,可要注意场合,莫要堕了周家的脸面。” 周钧听见这话,面露尴尬。 敢情罗三娘以为自己,带着画月出去,是打算找地方去厮混的。 赶忙催动马匹,来到街上,周钧穿过坊门,一路向着东市骑去。 到了东市南侧的食货街,周钧放眼望去,这里倒有几分像是前世城市中的美食街。 笔直而又宽阔的市街两旁,各种样式的店铺整齐排列着,不同风味的食物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萧家馄饨味道鲜美,汤汁肥而不腻。将那汤汁沥出来,甚至可以直接拿来煮茶。 庾家棕子用江米小枣做成,白莹如玉,咬下一口,齿间留香。 驼峰炙是将驼峰切成薄片,再加以各种香辣作料,熟后味道鲜美。 除此之外,还有金乳酥、水晶龙凤糕、金银夹花平截、长生粥、见风消、贵粉红、御黄王母饭、玉露团、八方寒食饼等等吃食。 画月哪里见过这么多美食,兜兜转转,四处看看,竟不知道应该先吃那样。 周钧牵着马,沿着街一路走过去,每一家店铺都买上一些。 转眼间,周钧和画月的手中拿满了食物,就连马匹的裢褡里,也装了个满满当当。 找到一家相对人少的酒肆,周钧在门口驻了马,进了店,朝店家要了些果酒,又将吃食放在桌上。 画月也没客气,拿起食物直接开吃。 一边吃,她一边说道:“长安真是个好地方,有这么多好吃的。” 周钧笑着看了她一眼,接着看向满桌的食物,有些遗憾。 他前世,最喜欢吃的是猪肘子、里脊肉、东坡肉、猪耳朵这一类的下酒菜。 不过,来了这大唐,却是基本和猪肉无缘了。 因为猪肉被称为恶肉,唐人多以为其中有寒毒,食之恐有隐疾。 再加上长安城中胡人也多,许多宗教都禁止吃猪肉,所以想要吃这个,只能去城外的郊野小村,才有可能看到售卖。 见画月吃的欢快,周钧一边喝着店家送来的果酒,一边小口吃着买来的点心。 隔壁桌的食客正在说着些什么,周钧也听了几句。 有人云:“东边来了海贼,船帆如织,听说掠了不少人,圣人闻之大怒。” 又有人云:“那歌伎许合子,声传九陌,喜者闻之气勇,愁者闻之肠绝,听说下个月就要入宫了。” 周钧听着无趣,回过头来,看见画月停下了动作,正望向远方,出了神。 周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在市坊外的远方,有一座清真寺,圆顶的金瓦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想去吗?” 听见周钧的问题,画月看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去了,正事要紧。” 二人又吃了会儿,将剩下的吃食打包,重新放到马背上,接着向庞府的方向慢慢骑去。 来到庞府的大门,周钧翻身下马,走到门房旁,向余福报了来意。 余福收起酒壶,朝周钧说道:“小郎君倒是来的巧,再晚些怕是庞公就要出门了。” 周钧:“出门?” 余福看见周钧身后躲闪的画月,不禁夸了一句:“好俊俏的女娃儿。” 夸完之后,余福又朝里面努了努嘴:“小郎君只管进去吧,庞公就在堂上。” 带着画月走进大门,穿过前厅,来到中堂门前,周钧看见一群仆从正在忙着将打包好的箱子纷纷搬出来。 惊诧之余,周钧走到坐在中堂正位的庞公面前,先是唱了个喏,接着问道:“庞公,这是要……搬家?” 庞忠和摇头说道:“咱家在灞川那里有处宅子,打算搬过去住几日。” 周钧有些纳闷,在胜业坊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到距离长安十几公里外的灞川去? 从周钧的表情中读出了疑惑,庞忠和说道:“这两日和玉萍习奏音律,许是忘我了些,忘记了时辰。” “还是玉萍提醒了我,这里是胜业坊,邻里都是显贵,总是弹弹唱唱,难免会打扰到别人。” “所以,我想起在灞川那里还有处宅子,就想着搬过去先住个两天,总不会再有人说什么了罢。” 原来是担心练琴扰民。 周钧心想,在这胜业坊住着,看着风光,实则麻烦。 搬到灞川去练琴,的确是个好主意。 庞忠和上下看了看周钧,开口道:“周二郎,你几日可有空暇?” 周钧下意识的点头称是。 庞忠和又道:“既然有暇,不如一起和我去灞川住上几日,如何?” 周钧一愣。 离开长安,去灞川住? 发现庞公正看向自己,周钧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第29章 灞川别苑 庞家的四辆大车,再加上十一骑,顺着宽阔的官道,一路向北。 画月和周玉萍坐在一辆马车中,周钧则骑着马,行在庞公马车的旁边。 庞公掀开帘幔,正在与车舆外的周钧聊着天。 只听庞公正巧说道:“咱家从前在宫中的时候,就听说过周家女的名字。” “几次三番,她身上的事,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她被贬至司农寺之时,贞顺皇后看她可怜,还让我给她送了几次东西。” “唉,身为梨园别教坊的前头人,本来前途无限,却因为一片痴心,落了个凄凄惨惨,真也是命苦。” 看见周钧欲言又止,庞公猜到对方的疑惑,直接说道:“那孩子的父亲你莫要打听,就算问了我也不能说。” 周钧凑近一些,低声问道:“难不成是圣……” 庞公睁圆眼睛,尖声说道:“说什么浑话,圣人那会儿才多大?” 周钧讪讪笑了笑。 庞公叹了口气,又说道:“白日何其短,百年苦易满,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已经老了,事情也已经过去了。” “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也是时候过一过安稳日子了。” 周钧点头道:“玉萍遇到了庞公,也是她的福分。” 交谈之间,车队行进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岔路口。 平坦的官道再往前,就是灞桥驿,而旁边的小道,却是前往灞川。 灞川这个地方,总占地差不多有八千多亩,其中光是水域面积就超过了两千多亩。 灞川位于灞河的西侧,渭河的南侧,放到如今,它所处的位置,其实大致就是西安浐灞国家湿地公园。 它的内里,不仅包括湖泊、溪流、滩涂,还有丘陵、平原和森林,是一片地形多样,面积广阔的区域。 车队进入小道,庞忠和也向周钧讲述了灞川发生的一些往事。 灞川这个地方,在贞观年间,本是宫中放养水产的泽地。 但因为灞河源自渭河,河水湍急,泥沙沉积,经营水产多有不便,这块地方慢慢也就荒废了下来。 到了先天元年(712年),玄宗即位,贞顺皇后那个时候还是武婕妤。 春兴时分,有一次微服出游,到了灞川附近,武婕妤尝了灞河鱼的鱼鲙之后,对玄宗说道,这里非常像我在绛州的故乡。 玄宗一听,大手一挥,就把当时二人所在的灞川稼洲,封给了武婕妤。 到了开元十二年(724年),武婕妤被封为武惠妃,二人故地重游,玄宗又将灞川的溪洲和榭洲封给了她。 后来武惠妃仙逝,庞忠和自愿放下一切职务,孤身一人去为其守陵。 玄宗感念其忠心,又将灞川的稼洲、溪洲和榭洲三地转封给了庞忠和。 稼洲、溪洲和榭洲,这三个洲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九百多亩地。 和灞川的总面积比起来,虽然听起来很少,但却是风景最优美、物产最丰富的核心区域。 周钧正听着庞忠和说那灞川之事,突然马车一沉,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分毫。 周钧低头一看,原来是这小道泥泞不堪,四处积水,马车的轮子陷了进去,再也没办法出来。 庞公看着这条坑坑洼洼、残破不堪的小路,摇头叹道:“好些年没来了,这条路都破成了这样。” 庞府的奴仆和部曲们,这个时候也纷纷下来,跳进泥泞之中,开始推车。 庞忠和府上的下人大多是旧部和老奴,年纪都颇大。 骑在马上的周钧,看着那些在泥水中推车的下人们,其中不乏满头白发的老者,不禁心生恻隐。 等了好一会儿,马车前行的进展甚缓,甚至还朝泥泞中多陷进去了几分。 下人们只好将马车上的重物纷纷取下,减轻重量再去尝试。 周钧这个时候也不打算旁观了。 他脱去外衣和鞋袜,光脚跳进了泥坑中,和那些下人们站在一起,用力推着马车。 庞忠和看见这一幕,本想开口劝说,后来思虑片刻,却也是罢了。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马车终于驶过了那片泥泞之地,一行人再次上路。 此时的周钧,完全就像是在泥水中洗过澡一般,他拿起马鞍后的麻布,胡乱擦了擦身体,便跟上了队伍。 又向前走了一刻钟的功夫,队伍总算离开了小路,到了一片气势恢宏的宅院之前。 这宅院紧靠着湖水和小溪,不远处就是一片竹林,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飞禽,从天际间飞过,留下几声鸣叫,实在是一处修身养性、躲避尘嚣的好地方。 但是,等周钧骑着马到了那宅院的大门处,他才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 宅院年久失修,墙壁摇摇欲坠,藤蔓和杂草到处都是,甚至淹没了青石和台阶。 原本刷着红漆的梁柱,现在被蛀蚀的千疮百孔;原来价值不菲的家具,也变得松垮散架。 周钧走进宅门,看着院落一旁的爬架,试着用手去碰了碰。 只听轰隆一声,爬架轰然散落开来。 画月这个时候,也从玉萍的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看着如此破旧的宅院,朝周钧问道:“比起这宅子,我觉得还是露宿在外面,要更加好些。” 周钧刚想说话,却看见有下人从马车后取出一口大箱,里面放着大小各异的木制零件。 将那些零件搭成一起,又用钉锤和铆合将其安装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台周钧曾经提过的自力式轮椅。 看见这辆拼装完成的自力式轮椅,周钧不禁感叹,这唐朝工匠也着实了得,居然能用模块化的方式,给庞公造了这辆轮舆。 庞忠和上了那辆轮椅,双手抓住手握把,试着移动了一会儿。 接着,他满意的对周钧说道:“来瞧瞧,你出的主意,林家出的力。” 周钧走过去看了看,赞了一声手艺。 庞忠和又推着轮舆,在院中转了一会儿。 接着,他停下来,看着这杂草丛生的庭院说道:“这里本来就是皇家的别苑,中间修缮了几次,又扩建了几次。” “后来,这宅子兜兜转转,最后到了咱家这里。” “上次过来,到如今怕是也有好些年了。” 庞忠和环顾了一圈,看向了这宅院,感慨的说道:“到了这里,好似还能听见当年的欢声笑语。” 周钧:“庞公如果喜欢这里,可以多住些时日。” 庞忠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开口道:“确是应该多住些时日。” 周钧一愣,刚才那句话,不过是随口而言的客套话,不料庞公居然认真了。 他又劝道:“不过,这宅子经年久远,又缺少护养,怕是要花大力气修缮一番,定是会费时费力。” 庞公没有说话,只是自己推着轮椅,在玉萍的陪同下,向着宅子深处慢慢行去。 周钧从马背上取了衣服,又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用清水洗了洗身体,再穿戴整齐。 刚一走到前庭之中,就看见玉萍正在四处找寻着什么。 后者看见周钧,走过来说道:“可算找到二郎了,庞公有一事,想和你说说,快去见他吧。” 要和我说话? 带着疑问,周钧离开前院,走过拱门,又绕过一片假山水榭、池塘庭院,最后终于在一处凉亭里,找到了正在观望风景的庞公。 庞公看见周钧走来,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的石凳上。 周钧依言坐下。 庞公开口道:“衡才,你可有意入我府中办事?” 第30章 庞府幕牙 庞公出言相邀,让周钧颇感意外。 后者犹豫了一会儿,朝庞公说道:“某未曾进学,亦身无长技,不过就是一个新入行的奴牙郎罢了,即便入了府中,又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庞公:“我需要的恰恰就是你这样的奴牙郎。” “你看看这灞川别苑,这么多年无人照看,早已荒废。” “而我庞府的下人,大多都是从绛州来的老人,手脚粗笨,反应也慢。打扫做饭他们还能做一些,但休整道路、修缮房屋,他们却大致是做不来。” “故而,我需要你这样的奴牙郎,去为庞府添置身强力壮、能够干活的青奴,还要去雇一些拥有手艺、善于修葺的杂客。” 周钧听到这里,完全愣住了。 庞公说的这些事,好像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应该做的吧?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的管家,是家族中那些资格较老、办事牢靠的老奴;但偶尔,也会由良人出身的幕客(西宾)来负责这些事情。 周钧一听,原来是这事儿,帮人购买奴标,推荐匠人杂客,奴牙郎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倒也没什么。 哪料到庞公的话,还没说完。 首发网址m.26w.cc 只听庞公继续说道:“这灞川别苑,除了下人的购买和聘用,你还要帮我处理日常物品的采购、田产的买卖、还有财务的管理。” 庞公当年侍奉贞顺皇后的时候,绛州武家有亲属来投。 来的是亲兄弟二人,一般的模样,就连说话语气都极其相似。 庞公给他们二人备了一桌酒菜,一边看着他们吃完,一边又陪着他们说了会话。 但即便是幕客来代理管家的事务,一般也都是和主家打了十多年交道的老相识。 似庞公这般,让一位刚认识没几天的奴牙郎,入了庞府的幕客,来做灞川别苑的管事,这种事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周钧将心中的疑惑道出,庞公倒是笑了笑,说起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往事。 “咱家和你虽然只交往了几次,但你这后生公直青白、不同流俗,与外界传闻的多有不同,是个可造之材。” 周钧听着庞公这话,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庞公:“这几日你且在灞川走走,权当是散游,咱家提的事情,你考虑考虑,先不急着回答。” 之后,庞公回宫去秉了贞顺皇后,说是兄弟二人中,大哥当可重用,二弟最好断了往来。 果不其然,兄弟二人,大哥平步青云,二弟却拿了贞顺皇后的赏赐,花天酒地,四处招摇撞骗,最后被送进了大理寺。 周钧听着称奇,庞公却说道:“在宫中当差,看人眼色、识辨人性却是内侍们最要紧的本事,关键时候甚至能保住性命。” 睡在外厅小间里的画月,突然说道:“风吹过的时候,我能听见这房子在吱呀作响。” “你说,我们入睡之后,这房子会不会就这样塌了?” 周钧哑然失笑,说道:“不可能的事情,你只管睡觉就好。” 周钧想了想,点头称是。 带着画月,周钧在灞川稼洲游览了一圈,感叹这大唐的大好河山之余,也逐渐喜欢上了这湖泽风光。 入夜,周钧躺在后厢一间客房的里间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心中想的却是白天庞公的提议。 画月:“就在一个月前,我被关在去往长安的奴车上,就连做梦都不敢奢望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周钧:“人生起起落落,福祸相依,珍惜当下才是。” 画月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今日我在宅院的门口,看见你进去寻那庞公了。” 沉寂了一会儿。 画月又说道:“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周钧:“做梦?” 画月:“你的马拴在宅院门前的树上,裢褡里放着今早买的吃食。你换下来的脏衣服里面,还放着铜钱。” 听到这里,周钧微微一愣。 画月:“那个时候,我只要慢慢退出门外,再解开马缰,就能离开长安。” 周钧:“正是。” 画月:“玉萍她去里屋收拾了,其他人也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 周钧问道:“怎么了?” 接着,周钧开口说道:“再过一个月,长安城里的绢绸商贾就会组建商队,准备远行。”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安置在商队之中,跟随他们一起西行。” “大约三个月到五个月,你就能重新回到大食。” 周钧:“但你没有走,为什么?” 画月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周钧听见这三个字,也沉默了片刻。 庞公首肯之后,周钧先和画月暂别,接着骑着马赶回到长安的家中。 见周钧彻夜未归,原本打算发怒的罗三娘,再听到前者的解释之后,连忙将周定海也喊了出来。 夫妻二人听了庞公的提议,表情不一。 画月听见周钧的话,再次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答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周钧陪庞公吃了早食,并向其言明,昨日的提议打算先说与父母,有了答案之后,立即会再来灞川。 但周定海和妻子的看法完全不一样。 他认为周钧应该立刻答应下这个差事。 庞忠和何许人也? 罗三娘既是不忍,又是担忧。 不忍的是,钧儿倘若做了庞府的幕客,那必定要在灞川和长安之中两头奔波,以后回家的日子便少了。 担忧的是,钧儿过去都是父母照顾着,突然要去大户人家做幕客,万一做的岔了,或是出了错,受了责罚那又怎么办? 周定海对周钧这样说道:“咱们这些做奴牙郎的,其实也分三六九等。” “混的最差的牙郎,是私牙。这群人没有官贴,干的都是边市村野的买卖,偶尔还会略卖良人,可谓朝不保夕。” “再好一等的牙郎,是行牙。有了官贴,等于被官府认可,行事之间只要遵守律法,虽然还是名声臭些,但最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从三品大员,武家的外姓叔公,圣人从前身边的红人。 倘若能跟在这人的身边,哪怕只是做个幕客,这长安城里,怕是也有大批大批的人要抢破脑袋。 而且,这奴牙郎的圈子里,也有不为人所知的讲究。 “再往上一等的牙郎,就是幕牙。这一类的牙郎,被大户人家所认可,以幕客的身份,成了他们府上专属的牙郎,负责大户人家奴婢的买卖、管理和训练。” “钧儿,倘若你答应了庞公,那就算正式摆脱了行牙的身份,成了一名幕牙。” “更何况,那庞公还将灞川别苑的日常事务和财务管理,都统统交给了你,这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才是!” 在与父母沟通并统一了意见之后,周钧从家中拿上了换洗衣物和个人用品,再一次来到了灞川别苑。 看着周钧风尘仆仆的来到自己面前,庞公哈哈大笑,交给了他一面纯铜打造的庞府符牌,算是正式将他纳为自己的幕客。 第31章 预算 看着手中这块闪亮而又沉重的铜符,周钧刹那间有了些许前世打工人的感慨。 收整心思,周钧向庞公行礼道:“东家……” 庞公摆手说道:“这称呼就显得生分了,咱家听着都瘆得慌。” 周钧无奈:“庞公……” 庞公:“是了,这才对。” 周钧:“事有轻重缓急,这灞川别苑的修缮,不知应从何处开始?” 庞公想了想,说道:“这别苑分为外苑、中苑和内苑,内苑最大,外苑次之,中苑最小。咱家现在与你说话的地方就是中苑。” “那内苑虽大,但年久失修,早已荒废,蛇鼠横行,人难行入,我便命人将其封了。” “除了修缮中苑,还有一事也要紧些,就是道路重铺。” “来时,你也瞧见了,在通往灞川的通路之上,有那么一段,坑坑洼洼,积水难行。” “故而,你修缮别苑之事,可以先从中苑着手。” 记住网址m.26ksw.cc “也不用粉刷装新,只需加固结构,填补空漏即可。” “故而,这修路也是要紧的事。” “对了,还有,咱家这次出行,本以为时间不长,所以没从胜业坊那头带来账房先生,你寻着空暇,可以去请一位。” “倘若打算多住些时日,咱家这次带来的口粮就定是不够,势必要派人出去采购。” “既然要来往运输食材、炭薪等物,这路肯定是要重铺一遍了。” 在外苑的露天场上,周钧看到一位头发花白但身体健壮的老汉,悠哉哉的躺在角落,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假寐。 周钧走上前去,看他外貌符合庞公所述,便唱了个喏:“敢问老翁可是仇邕?” “至于所有钱物的支取,你可以去外苑寻一名为仇邕的部曲,他右耳根有刀伤,很好认出。” 与庞公又确认了一遍应做的事情,周钧连喝水都没顾得上,就直接去了外苑。 仇邕见状,更是喜道:“这样一来,咱们可是一家人了!” 周钧笑谈了几句,又说道:“别苑年久失修,庞公命我寻人修缮,这钱帛之物,却是要向您说了。” 那老汉睁开眼睛,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小郎君有何事?” 周钧拿出符牌,对仇邕说道:“某入了庞府,承了庞公的差事。” “小郎君去增添人手,分了负担,我们这些这群老奴,高兴都来不及,哪会给你徒增烦恼?” “实在是因为账目一事紧要,主家又是从宫中来的,对这账款一事由为上心,万一做个不好,大家都要受责。” 仇邕:“好说好说,但这账房先生没有跟来,账目如何处置?” 见周钧面显犹豫,仇邕又说道:“这庞府的下人,大多都是武家老人,似我这般的老卒,打仗砍人不在话下,砌墙木工却是无能为力。” 后者想了想,回道:“有的,是废账,拿来作为引火之物。” 周钧只想要看看庞府究竟是采取何种方式进去记账,至于是不是废账,他倒是无所谓。 周钧明明白白,仇邕这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其实就一个意思——不是我不想给你放款,但庞公看重账目,倘若没有账房先生,万一账错了,大家都要倒霉。 周钧想到这里,对仇邕说道:“老翁身边可有往时的账本?” 周钧前世身为片警,有时候也要帮着社区和街道分发物资,偶尔也接触过财务账目,对这一块大概知道一些。 周钧将废账还给仇邕,说道:“某身为奴牙郎,曾做过奴标账目,略懂一些。” 待那仇邕取来账本,周钧粗粗翻看一番,发现唐朝大户还是采用了西汉时期的单式记账法,虽然有出、入两栏,但对资产、负债等财务项目记录的非常粗糙。 那复式记账法,大约是在明清时期才发现的。 周钧一边朝厢房走去,一边想道,刚才倒是没想到这事,就算在前世里,无论是公司还是机构,想要支款,大多都要先填一张预算单。 自己是新入府的幕牙,其他人和你也不熟,凭着庞公的几句话,就想预支钱款,怎么想都有些异想天开。 仇邕:“小郎君连账房的事情都知道?” 周钧:“请仇翁稍候,支款这事暂且放一放,我先盘计一遍,再弄个周程,先请庞公过目。” 根据前世的习惯,分行为序号,分列为名称、单位、数量、单价、合计、备注等条目,又在表格的总下方添加了总计、税费等栏目。 整张表格做好之后,采购项、价格、数量、总款一目了然。 走到厢房的书桌前,周钧摊开纸,又取下鸡距笔,开始填写购置奴婢、聘请工匠还有修缮房屋和道路的预算单。 不同于唐朝常用的横载算目单(纯文字的采购报价单),周钧用毛笔划下表格,又在表格中分行分列。 周钧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朝画月说道:“倘若把这上面的筹数全部换成我教你的阿拉伯数字,你会发现这张表单更加简单直观。” 说完,周钧拿着刚做好的报价单,去往中苑的凉亭中,去找庞公申请预算。 周钧写的认真,不知何时,发现画月也来到了他的身边。 看着这张直观而又清爽的报价单,画月吃惊的说道:“这和我曾经看过的算目法完全不一样。” 周钧来到凉亭中,还没开口,庞公先问道:“你来找咱家,可是因为见了那仇邕,那老货不愿给你预支钱款?” 周钧摇头道:“事虽急,但未做算目,就擅请预支,本就不符常理,仇翁未放款,自是应该。” 庞公坐在石凳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把瑶琴,玉萍侍在一旁,燃起了焚香。 看见周钧快步从外苑走来,庞公笑着对玉萍说道:“看吧,我说了,周二郎要回来的。” 庞公吃了一惊:“算目?这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你哪里请来的账房先生?” 周钧:“某自己做的。” 庞公一愣,又说道:“倘若不预支钱款,那你如何做事?” 周钧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预算单,双手递了过去:“修缮房屋,重铺道路,某做了一份算目,还请庞公过目。” “以天地为框,以经纬为线,分格填制,一目了然,这法子有趣!” 看了眼周钧递来的算目单,庞公倒吸一口凉气:“这算目法子……咱家倒是第一次见!” 庞公:“你做的?二郎莫要诓咱家……” 看完预算单,庞公深深看了眼周钧,轻轻说道:“周二郎,你倒是让咱家惊喜了一回……” 周钧低头说道:“庞公,那这钱款目计?” 庞公从腰间取下印章,在纸上按了个戳,说道:“准了。” 第32章 雇佣工匠 拿到盖着庞公印戳的算目,周钧再次找到仇邕。 这一次,对方再也没了顾虑,直接带着周钧来到宝间,和负责看守的另一位老部曲说了事情,二人一起掏出钥匙开了锁,打开了存放着铜钱和绢帛的箱子。 仇邕本打算一次性把钱款全部交给周钧,但那么一大笔钱要是随身带着,携带不便倒是其次,关键也是不安全。 所以,周钧只取了一小部分钱款,权作为首笔用资。 在仇邕递过来的内库提录上,周钧签好金额和名字,又盖了个手印,便拎着那沉重的钱箱,向着厢房走去。 刚进了房间,周钧就看见画月趴在桌上在那里写写画画。 “明天清早我们回长安。”周钧将钱箱放在桌上,倒在床上长长吁了口气:“明日开始可就要忙了。” 画月停下笔,回过头看向床上的周钧,开口问道:“我听玉萍说,你做了庞府的幕客?” 周钧点点头:“没错,庞公给我的第一件差事,就是修缮别苑、购置奴婢和重铺道路,往后长安那里要待得少了,这里或许要住的更多一些。” 画月:“那明天回去要做些什么?” 周钧:“我想想,首先要去雇佣工匠,带着他们来灞川,将中苑修缮妥当。接下来,要为灞川别苑添置一些奴婢,再想办法把门口那条破路给修好。” 首发网址m.26w.cc “对了,明天我把你送回家中,你在那里住着就行,别过来了。” 画月:“如果我说,我想留在这里呢?” 周钧从床上爬起身,看向画月问道:“你确定?这别苑看着光鲜,但内里破旧,条件简陋,而且四处也没啥可去的地方,远不如长安城热闹。” 画月答道:“长安城再热闹,你不在家,我又无法出去,只能留在厢房中,就像在牢笼一般。” 周钧听了,倒觉得画月这话也没错。 画月又道:“留在这里,即便你不在,我还能和玉萍说说话,总不至于一个人发呆。” 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以前我就想问了,你是大食人,又从来没有来过长安,那为何你的大唐官话说的这么流利?” 画月:“我会九种语言,我的父亲,曾经为了找人教我大唐官话,专门重金聘请了一位老师。” “除了语言之外,我还有算经老师,音律老师,教义老师,天文老师,炼金术老师……” 周钧听着震惊,大食国一个行省官长家的女儿,居然要学习这么多东西吗? 画月:“我九岁那年,就被父亲送去了缚达城(巴格达)的大清真寺,那里云集着来自世界各个王国的智者,还存放着数万卷书籍。” “那里的图书馆之中,燃烧着上千盏长生灯,昼夜不灭;上万名学者,聚集在那里,彻夜研讨学术。” 周钧叹了一声,在前世的书籍之中,对于中世纪的阿拉伯世界,他大概了解一些。 这个位于亚洲西部阿拉伯半岛上的***国家,起始于先知时代,之后是伍麦叶王朝、阿拔斯王朝、法蒂玛王朝、阿尤布王朝……这个帝国兴起、发展、昌盛、衰落最后到灭亡,整个过程持续了千年。 由于基督教圈的打压和诋毁,阿拉伯帝国的众多文献没有保存下来,它的成就和功绩也大部分泯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周钧的前世里,在谈及阿拉伯帝国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评语就是:它为欧洲复兴保存了文明的火种。 但是,阿拉伯帝国自身在中世纪的强大和繁荣,以及学术上的贡献,却很少有人提及。 画月又对周钧说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到大食,我可以让父亲给你一个非常显赫的职位。” 周钧笑了起来,他完全以为画月在说闹。 他一边笑一边说道:“太远的事情我不敢想,还是把眼下这份奴牙郎的工作,正经做好才是。” 画月知道周钧不信,瞪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一夜过后。 周钧先启程回了长安,而画月则留在了灞川别苑。 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周钧首先回家找到了周定海。 在周钧看来,聘用工匠、购置奴标这种事情,问问周定海这种老资格的奴牙郎,肯定是不会错的。 周定海听了周钧的话,开口详细询问了那灞川别苑要修葺住所的大小、墙面、土质和家具。 接着,他立即就放下了手中的事,骑着马去坊里寻那相熟的匠户。 周钧则在父亲的授意下,去了车马行,租了几辆大车。 父子二人忙活到中午,再碰头的时候,周定海已经谈好了匠作一十八人,都是往日里相熟的好手。 父子二人又上了大车,带上工匠,一路向北,向那灞川慢慢行去。 行至灞川那条泥泞的小道,还好周钧提前有了准备,用早已备好的木料垫在车轮下,使得大车艰难的行了过去。 父子二人带着工匠赶到灞川别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周定海帮着工匠们去搬运匠作工具和材料,周钧则先去了中苑,向庞公禀告。 庞公看见周钧回来,有几分吃惊。 仅仅一天的功夫,不仅找齐了修缮房屋的工匠,而且还将他们带了过来,周钧做事的效率,让庞公非常满意。 解决了修缮房屋的问题,接下来就轮到添置奴婢和重铺道路了。 首先是添置奴婢,周钧向庞公询问,对于奴标,可有什么要求。 庞公本身倒是没什么特殊要求,只是说,必须老实可靠,勤苦耐劳,至于年龄、性别和出身这些细节,就由周钧自行决定。 但周钧转身要走的时候,庞公突然补了一句。 “咱家府上的奴仆,男儿居多,你倒是留意一番,多补些女眷。” 这要求让周钧一愣,但当场他也没多想,只是应了一声。 回到外苑,周钧看到正忙着给工匠们安排食宿的周定海。 周钧将庞公的购奴要求说与他听了,起初周定海也不明白,庞忠和一个阉人,为何要强调多添置女眷。 后来,看见四处张罗着饭菜的玉萍,周定海叹了一句:“还是庞公心细啊。” 第33章 纳流民(上) 将所有工匠全部安排妥当,周钧带路,将周定海领至了厢房。 将厢房里间的卧房让给周定海住,周钧则住进了前厅旁的小间里。 而原本住在小间里的画月,今晚则搬去和玉萍同住一屋。 入了夜。 周钧躺在画月的床上,心中一直纳闷。 平时也没见画月这丫头,用过什么香扑和熏料,但这房间里却总是有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 甩了甩脑袋,周钧不再胡思乱想,开始思考下一件差事——购置奴婢。 周定海明日要留在这里,陪着工匠们一起修缮中苑。所以,购置奴婢这件差事,只能靠自己了。 庞公胜业坊的府上,大多都是老奴旧部,唯一看过的几位女子,都是部曲之女,也就是客女。 这次,跟着庞公一起到灞川来的下人中,除了玉萍之外,其他皆是男性。 所以,庞公才出言,要自己在购置奴婢的时候,多添置一些女眷。 记住网址m.26ksw.cc 可问题是生**易的中市,每五日才开一日,今天过完,还要再过三日才会开市。 就算白白等上三日,那中市里贩的奴婢,大多都是异邦人,难不成给庞公买回来一群胡姬? 不妥。 周钧躺在床上,一边听着隔屋周定海的鼾声,一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明日得了空,问问身为老奴牙郎的父亲才好。 次日清晨,周钧等待周定海洗漱完毕,向他说了这添置奴婢一事。 周定海听完,面露为难之色。 只听他朝周钧说道:“想要一次置办大量奴标,有这样几条路子。” “一个是奴商,就如上次我们看到的沙石清。” “不过奴商那里,大多售的是异族他国的奴婢,买回来恐为庞公不喜。” “第二个是官奴外放,大户人家倘若想要添置奴婢,可以去找县衙登记备册。县衙会根据你的要求,筛选官奴,并放户民间。” “这个法子,本来挺适合咱们,毕竟庞公的品级在那里。但问题就在于,官奴外放,流程缓慢,审批耗时,往往两三个月才能有合适的奴标。” “第三呢,就是市馆相谈,倘若想要快速求购到大唐奴婢,这也是最好的通路。” “有些奴牙郎,和教坊、少监、匠作相熟,有大量亟待出售的奴标;还有些奴牙郎,本就是大户的幕牙,手中也有奴标大单。” “但是,市馆那里,你就算去了,怕是也要无功而返,咱们父子两人在那里不受待见。” “原因呢,你也知道。” 周定海沉吟了片刻,又说道:“至于这第四条路子,有点麻烦……” 周钧奇道:“麻烦?” 周定海:“钧儿,你可还记得,我带你第一次去中市的时候,曾经在市外的树林里,见过一群人?” 周钧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周定海所指的那群人。 周钧:“父亲,您所指的是那群流民?” 周定海点点头:“我也和你说过,流民或因天灾,或因**,不得不背井离乡,自寻出路。” “这群流民之中,良莠不齐,有那忠实良善的农户,也有犯罪欠债的逃犯。” “寻常奴牙郎推贾奴单,一般都不会去做这些流民的生意。” “但大户人家,倘若要设坊开田,一次采购的奴单太多,有时候也会从这流民之中,去寻合适之人。” 周钧听了眼睛一亮,连忙问道:“今日中市不开,那又应该去哪里寻这些流民呢?” 周定海:“钧儿你先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倘若真的要纳流民为奴,有几点为父要先教你。” “一、有户引的流民,作奸犯科的可能较小,可以优先考量。” “二、不要贪图青壮劳力,去买那些单个或是成火的男子流民,须知无家无族的男丁,最是容易犯事,甚至可能是盗匪。” “三、倘若要买,自是买流民一家老小,勿要强分,一来有伤天和,二来恐有后患。” “四、挑选流民之时,勿要去选那家中有军户的流民。” 周钧不解的问道:“为何不选军户?” 周定海瞪圆眼睛:“你莫管缘由,只记得军户别纳即可。” 周钧虽感奇怪,但还是点头称是。 周定海又道:“流民聚集的地点,一般都在归义坊和通善坊附近,这两处都位于长安城南。” “城南不比城北,那里鱼龙混杂、人丁杂乱,进去之前记得小心为上。” 看见周钧走向门外,周定海临了又喊道:“记住!去了见到人,切勿急言奴标一事,先走走看看,再做定夺。” 周钧应了一声,出了外苑,翻身上马,离开灞川,向官道行去。 骑马行在路上,周钧一路向南。 从春明门入了长安,又在东市上用了些膳食,周钧赶到城南通善坊时,已是下午一点左右的时间。 在入坊之前,周钧本来寻思,眼下是天宝三年,正是大唐繁盛强大之时,所谓流民,应该只是极个别现象,数量很少才对了。 真到了通善坊,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错的离谱。 通善坊内,放眼望去,房屋虽然也算是规整,但那破旧的房檐和杂乱的环境,却处处显示着这里,与城北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从一处房屋的豁口朝里望去,十来口人挤在一个狭小的里间中,妇人背着哭泣的婴儿,用破损的陶罐就着脏污的浊水,反复洗着带壳的粟谷。 巷曲之中,四处都是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伸着手乞求往来的行客,给上些许吃食。 周钧牵着马,行走在坊内的街上,看着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场景,心中满是震惊和感慨。 才走了几步,衣着华贵、还牵着一匹乘马的周钧,很快就成了不少人的目标。 有那乞丐,跪伏在周钧脚下,反复怜求着一个铜板。 有那包头,以为周钧是在寻脚苦力,大声推荐着自己相熟的劳工。 还有那犴掇,偷偷凑近,直问周钧,要不要寻些个棘童幼娘,快活一把。 周钧恼火烦躁,一把推开眼前这些人,快步向前走去。 此时此刻,他心中莫名想起了前世的一句话。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永远都发生着,比你想象所及悲惨百倍的惨事。” 又向前走了两步,周钧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 前世身为片警的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向腰间摸去。 果不其然,钱包被偷了。 翻身上马,周钧怒喝一声,朝着那逃向巷口的小贼,策马奔去。 第34章 纳流民(中) 那身披灰袍的小贼,显是对这通善坊的道路极熟。 但周钧是什么人,前世干的是片警,抓人堵截绝对是个中翘楚。 再加上有快马加持,周钧每次都能堵住那小贼的逃路,让后者越来越是急躁。 只见那小贼慌不择路,翻过一道低矮的石墙,朝着一处荒废的大宅拼命逃去。 这里地形开阔,明显更加有利于周钧的追击。 周钧一踢马肚,马匹向前一跃。 周钧伸出大手向前一捞,眼见就能抓住那可恶的小贼。 没想到就在此时,一只脚从旁边伸将过来,将小贼绊了个狗啃泥。 周钧手扑了个空,只能策马回转。 一位身形瘦削的老人,先是一脚踹在那小贼的屁股上,接着他捡起周钧的钱袋,怒道:“又干这鼠窃狗偷之行!快滚!” 那小贼从地上狼狈的爬起来,看身形居然是个年纪尚幼的孩童,只听他朝着那老人大声骂道:“含鸟老猢!又坏你阿耶的好事!” m.26ksw.cc 老人又是一声大喝:“滚!” 看那小贼含恨而去,老人将钱袋递向马上的周钧:“小郎君,点一点,看看可少了什么?” 周钧接过钱袋,打开数了数,一个铜板都没丢。 翻身下马,周钧朝老人唱了个喏:“不知老翁如何称呼。” 老人见周钧衣着华贵、器宇不凡,连忙还礼道:“小老儿姓屈名肇,家中排行老三,人又称屈三。” 周钧:“原来是屈三翁。” 屈三翁看了眼那小贼逃跑的方向,朝周钧说道:“小郎君,那盗你钱袋的孩童,无父无母,倒也是个可怜人。” 周钧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适才,周钧策马前冲,眼见就要抓到那小贼。 屈三翁那一脚,看似是在帮周钧抓贼,其实却是在帮那个孩子。 倘若周钧抓到那贼子,将其扭送到官衙,判他笞刑那都是幸运的,万一是徒刑,那么小的孩子,怕是要吃上大苦。 想通这些,周钧朝屈三翁笑道:“黄口无德,某自不会计较。” 屈三翁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忙向周钧行礼称谢。 周钧看向屈三翁身后的那处大宅,开口问道:“这里是何处?” 屈三翁笑道:“小郎君怕是很少来通善坊吧,坊内称此处为浮萍舍。” 周钧:“浮萍舍?这名字……” 屈三翁:“古怪是吧?这名字究竟是怎么来的,也无从考究了,只是有人这么喊了,大家便都这么喊了。” 周钧又问道:“那谁是这浮萍舍的主人?” 屈三翁:“我听说,这宅子曾经是隋朝一位大官的宅邸,后来也就荒了。小郎君若是好奇,不如进来瞧瞧。” 周钧有心进去看看,但通善坊这地方,他又不敢把马就这样拴在门外。 屈三翁看出他的犹豫,说道:“小郎君把马牵进来吧,不碍事。” 周钧依言牵马入内,这浮萍舍的里面,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当真是破瓦寒窑。 倒塌的墙壁,散乱的杂物,遍地流淌的污水,甚至还有几只羊被拴在前院的空地上。 周钧又向前走了一些,进了堂间,朝里一看,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到愣在了原地。 在那寻常大小的堂间之中,居然住着形形色色几十口人。 只见到,那一群群的穷苦人,铺着席子,蜷缩在残破不堪的堂间之中。 老人、孩子、妇人、婴儿,按照家户,各自占据着一块数米见方的空间。 一家数口人,吃、喝、睡、活,就在那一小片的天地里,苟延残喘。 淼茫积水非吾土,飘泊浮萍是我身。 看到这里,周钧终于明白这宅邸为何要被称作浮萍舍,他也从未想过,在这长安城中,原来还有这样的困苦之地。 屈三翁见周钧满脸惊诧,便说道:“小郎君,现在这里的人,已经比去年入秋的时候少多了。” 周钧转过头来,问道:“为何?” 屈三翁:“冻死的,饿死的,还有一些是病死的。” 周钧握紧拳头,低声问道:“官府不管?” 屈三翁:“管了,但那么多人,哪能顾得过来。” 说完,屈三翁一边朝前走去,一边说道:“小郎君随我来,小老儿就住在前面。” 跟在屈三翁的身后,周钧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一路看下来,数个厢房和堂间,皆是如此。 贫苦者聚落而居,朝不保夕,挣扎求生。 来到靠里间的一间厢房,屈三翁抬脚跨过地上的杂物,一边和同屋的邻人打着招呼,一边走到最里方的一处,掀开布帷对一个躺着的年轻人喝道:“去,帮小郎君看着马,莫要看丢了!” 那年轻人连忙爬起身,应了一声。 周钧跟着进了帷布,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子,正在哄睡一个婴孩。 屈三翁向周钧介绍道:“这是小女柔杏。” “那婴孩是我的孙子,他的父母,我的大儿子和大儿媳,都出去帮工了,太阳落山前才能回来。” “哦,对了,刚才那个躺着的小子,是我的二儿子。” 柔杏看了眼周钧,脸红了起来,连忙转过身去,将身子对着了里方的墙壁。 周钧见状,有点犹豫是否该坐下来。 屈三翁倒是没在意这些,他先是收拾收拾地上,给周钧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接着还倒了碗水。 周钧无奈坐下,看那水上还飘着浮尘和杂絮,只是推脱不渴。 见婴孩已经入睡,周钧刻意压低声音,向屈三翁问道:“屈翁是一家六口人?” 屈三翁话语中含着几分萧索:“本来是九口。” 周钧叹了口气,又问道:“你们是哪里人啊?” 屈三翁:“关中,靠着新丰那里。” 周钧越来越觉得奇怪:“关中地处京畿道,乃是富足之地,为何你们会背井离乡,流落到长安来了?” 屈三翁摇摇头:“越是富足,越难过活。” 周钧不解:“此言何解?” 屈三翁:“关中郑、白两渠,灌溉四万余顷,权豪之家,竞相占夺。” “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兼并,莫惧章程。” 周钧听着咋舌,问道:“这种事情,难道就没有人去阻止他们吗?” 屈三翁:“开元之前,兼并尚有顾忌。天宝之后,法令驰宽,富者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只得转徙他乡。” 第35章 纳流民(下) 听了屈三翁的话,周钧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屈三翁拱手问道:“小郎君怎么称呼?” 周钧:“某姓周,屈翁可叫我周二郎。” 说完,周钧又向屈三翁问道:“屈翁从前在关中是做什么?” 屈三翁:“种田,后来地没了,又捡起祖上的老手艺,做了泥瓦匠。”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屈翁的两个儿子,也承了您的手艺?” 屈三翁:“大儿子学了些皮毛,在长安能做些小工;小儿子太愚钝,学不会,只能做些粗活。” “倒是我那个大儿媳,娘家是做针绣的,一手针线活那是极好,只是委屈了她跟了我儿子。” 周钧听完,心中隐隐有了些许主意。 一老一少又这样聊了会儿,屋外的日头逐渐西斜,外出帮工的人慢慢都回了来,整个浮萍舍眼见着也热闹起来。 屈三翁的大儿子,屈朝礼,在妻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进了堂间。 首发网址m.26w.cc 屈三翁看见这一幕,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上去问道:“怎么回事?” 屈朝礼强笑道:“阿耶,做活的时候没留心,从爬架上摔了下来,不碍事。” 周钧朝屈朝礼的胳膊看去,在小臂外侧有着深浅不一的淤青,那明显就是被人殴打时,用手臂护住头部所留下的伤痕。 屈朝礼的妻子,面有泪痕,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思来想去,硬是吞下到了口边的话语。 屈三翁:“说了许多次了,做活时勿要分心。” 屈朝礼连忙称是,又问道:“朝义他人呢?” 屈三翁一拍额头:“险些忘了,咱家来了客人,这位是周二郎。” 屈朝礼见到周钧,见对方一身华服,器宇不凡,连忙躬身行礼。 看了看日头,屈三翁在腰间摸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找出三个铜板,只见他悄悄把钱拿出来,对着大儿媳小声说道:“春娘,今日家有贵客,你带着这些钱,去街口买些吃食。” 周钧见状,将手伸向怀中,开口道:“稍待片刻,某这里有……” 屈三翁一惊,连忙拉住周钧,将其拽到了布帷后面,小声说道:“小郎君作甚?” 周钧莫名其妙:“某打算拿些铜财,请你们代买……” 没等周钧把话说完,屈三翁又道:“既然来了小老儿家中,岂有让贵客掏钱的道理?” 周钧说道:“屈翁这话却是错了,某来拜访,却连登门礼都未带。如今出些钱财,买些吃食,难道屈翁还不允?” 屈三翁愣了会儿,心知不好再劝,便苦笑着应是。 周钧从怀中掏出百钱小串,交给了屈三翁,说道:“多买些饼、肉,酒也别忘了。” 屈三翁捧着钱,直说道:“多了,多了,用不了这许多。” 周钧没理会,只是一个劲的催促。 屈三翁无奈之下,把钱交到春娘手中,又叮嘱了几句。 只见春娘转过身,将那一小串钱藏在贴身小衣之中,小心翼翼的掀开布帷,眼见无人注意,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看见周钧面露惊讶,屈三翁叹道:“教小郎君笑话了,在这浮萍舍中,有财不外露,有米不借邻,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 周钧:“有财不外露我能理解,有米不借邻是为什么?” 屈三翁:“浮萍舍中,几百人口,你就算有钱有米,又能借给别人多少呢?就算你今天借给别人,那明天又怎么办呢?” “还有,大家手中的口粮本就不多,你匀一份给了他人,说不定到了最后,二人都要饿死。” 周钧听着感慨,只能叹气。 不多时,春娘跑了回来。 只见她走近,先是小心拉上布帷,又打开鼓鼓囊囊的外衣,从里面拿出了吃食和酒水。 看着吃喝被一件件放在席上,周钧明显能听见屈家人咽口水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件事,倒是让周钧有些意外。 只见春娘放好了酒菜,又将剩余的铜钱,挨个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屈三翁担心周钧推脱,便说道:“小郎君请了这顿酒菜,小老儿已是心有不安,又岂敢再贪图钱财,这些钱快快收起便是。” 周钧回头看向柔杏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将铜钱向屈三翁一推:“剩下的,拿去给你孙儿添些衣物吧。” 春娘听见这话,咬着嘴唇用手捅了捅屈朝礼。 后者硬着头皮对屈三翁说道:“阿耶……” 屈三翁看了眼那孙儿,咬咬牙说道:“罢了,周二郎大恩,屈三承了。” 见屈三翁把钱收下,周钧点了点头。 接着,周钧陪着屈翁一家人,把晚食给吃了。 用完晚饭,周钧见外面天色已黑,再想回家已不可能,便留在了浮萍舍打算过夜。 周钧与屈家人聊天后知晓,原来屈家祖上是隋朝有名的匠户。 通济渠、秦丹道这些有名的隋朝工程,屈家都有参与。 后来,隋唐之交,战事日盛,屈家祖先为了避免被拉去筑城郭、修城墙,就放弃了匠户的身份,隐姓埋名以种地过活。 到了屈三翁这一代,屈家的匠作手艺,已经去了六七。 田地被豪族兼并的他们,只能在长安城中做点小工,来贴补家用。 当晚,人们都已入睡。 周钧躺在墙侧,透过房顶破损的大洞,看着夜空中的繁星点点,陷入了沉思。 大唐的繁荣昌盛毋庸置疑,但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背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却有着一片雪花正在掉落。 这片雪花的移位,将引发第二片、第三片的崩落,进而造成一场雪崩,并最终引发十一年后的安史之乱,直至整个唐王朝的覆灭。 如果自己纠正了这片雪花的位置,那么千千万万像屈三翁这样善良而又勤苦的人,是否就会有一个更好的生活呢? 如果自己纠正了这片雪花的位置,安史之乱是否就不会发生?大唐是否会远离那个被外族欺辱的结局呢? 可问题是,这片雪花究竟是什么呢? 自己又应该如何去纠正它? 第二日清晨,周钧起了个大早,穿过满地熟睡的人们,来到浮萍舍的庭院之中。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承马,被拴在一棵大树上。 而在马背上,有人担心夜凉,还特意给它盖了一件布袍。 周钧走近一看,屈三翁的二儿子,那个叫做屈朝义的年轻人,正蜷缩在树旁,陪着马睡了整整一夜。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嘴唇都冻得失去了血色。 周钧睁圆眼睛,之后又深深叹了口气。 从身上脱下外衣,周钧将其轻轻盖在屈朝义的身上,转身又回到浮萍舍的里间,朝刚刚醒转的屈三翁说道:“收拾家当,某带你们去个地方。” 第36章 关中落难人 屈三翁一家人,从浮萍舍坐着大车,一路向北,出了长安城,到了正午时分,终于来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前。 下了大车,屈三翁看着面前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大宅,整个人惊到忘记了说话。 无论周钧如何开口催促,他就是不敢进去。 这皇家别苑一眼望不到头,用屈三翁自己的话来说,老家那些占着万亩良田的权贵,他们的家宅看着气派,但与这里一比,那就是蓬门荜户一般的破落。 屈三翁已是如此,他的那些家人更是不堪,胆子小的柔杏,甚至连大车都不敢下来。 周钧无奈之下,不由分说,只得将那屈三翁硬拉进了别苑的大门。 其他人见屈家翁先进了去,也只得战战兢兢,陆续入了别苑。 周定海正在外苑的前庭里,帮着工匠们处理木料,看见周钧带着一群人回来,便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走过来问道:“找到了?” 周钧点头道:“一共六口人,都在这里了。” 周定海:“户引可看了?不是军户?” 周钧:“户引看了,不是军户。” 记住网址m.26ksw.cc 周定海瞥了眼那群忐忑不安的屈家人,朝周钧说道:“庞公在中苑练琴,你挑个人带上,过去禀告一声。” 周钧转身对屈三翁说道:“屈翁请随我来,某带你去见见主家。” 屈翁:“敢问小郎君,这宅子的主家是……?” 周定海朝那屈三翁,眨着眼睛唬道:“从三品的官爷儿,左监门将军,贞顺皇后的叔公。” 屈三翁一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周钧连忙扶起屈三翁,开口说道:“庞公虽然官居三品,但为人和善,你勿要多虑。” 屈三翁语带哭腔:“小郎君,小老儿见过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正七品的县令。” “倘若真的要去见三品官爷儿,小老儿怕是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完啊。” 周钧扶着屈三翁,一边向中苑走去,一边嘴中不住劝道:“等会见了庞公,他怎么问,你就怎么答。即便说错了也不打紧,庞公不会责怪你的。” 二人来到中苑的湖塘之侧,屈三翁远远见那亭中坐着一老者,心中忧惧更甚,腿肚子打颤不停。 周钧好不容易把屈三翁拽到了小亭外,让他跪伏在地上,自己走入亭中,唱喏道:“庞公,纳了一家六口,皆是关中流民。” 庞公听见这话,面色一愣,又向周钧确认道:“关中流民?” 周钧点头称是。 庞公顿时来了兴趣,因为他原本也是关中流民,幸得武家收留。 看向亭外那个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老人,庞公开口问道:“你一家来自关中何处?” 听见这问题,屈三翁拼尽力气,结结巴巴的说道:“秉……秉主家,小民家……挨着新丰……” 庞公一听,更觉有趣,开口道:“这么说来,你和咱家还算是老乡了。” 说完,庞公朝屈三翁讲了一句新丰方言。 屈三翁听了也是一愣,磕磕巴巴的回了一句方言。 庞公笑着又说了一句。 屈三翁回了一句。 两个人就这样用新丰方言,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 周钧只能和旁边的玉萍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叹了口气,用官话说了一句:“那里的日子,原来还是这么的苦啊。” 屈三翁这个时候,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只听他说道:“开元头些年还能过得去,入了天宝,日子就难了。” 庞公轻拨琴弦,弹了一个音。 沉吟了好一会儿,他转头对玉萍说道:“屈三一家,先安排下来,给他们弄点吃食,再找个医客给他们瞧瞧。” 玉萍躬身称是,走出亭外,示意屈三翁跟上自己。 看着他们走远,庞公招招手,示意周钧坐到自己身边来。 待周钧坐定,庞公开口问道:“咱家听那屈三说了,你是在通善坊寻到的他?” 周钧点头道:“是,通善坊中有一荒宅,人称浮萍舍,里面住着几百流民,朝不保夕,贫苦难活。” 庞公又向周钧询问了一些浮萍舍的具体情况。 周钧将自己的见闻,一一道来。 庞公听完,摇头说道:“都是关中人,咱家那会儿逃难,是因为天灾;这屈三做了流民,却是因为**。” 周钧想起浮萍舍中的惨状,不禁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庞公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咱家既然打算在这灞川别苑长住了,那这杂客奴婢,怕是要多配一些。” “那浮萍舍中的关中流民,既然是咱家的老乡,你便看着再纳些人过来,也算是帮衬一二了。” 周钧应了一声。 不多时,玉萍走了回来。 庞公问她,屈家人怎么样了? 玉萍说道:“许是平日里饱一顿饥一顿,屈三一家子人,身子骨都有些贫弱。” “那婴孩还得了些风寒,让懂医术的人看了,开了药。” 庞公听完点点头,看着面前的瑶琴,开口道:“今日见了老乡,心绪杂了,就不练了,回屋吧。” 玉萍:“那我叫个人过来。” 庞公指着周钧说道:“还喊什么人,二郎不是就在这里吗?” 周钧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这凉亭的下方有台阶,腿脚健全的人进出自然没什么问题,但庞公如果想要出来,就必须找人将轮舆和他,分批搬下来。 周钧卷起袖子,将轮舆和庞公,小心翼翼的驼到路上。 看着庞公自己推着轮椅,越行越远。 周钧回头看了眼凉亭的台阶,心中想起,这别苑中,似乎有很多场所的设计,非常不利于老人和残疾人行动。 或许,能够找个什么办法,改进一下? 将这件事记在心中,周钧接下来打算去找画月,问问看她的近况。 走到玉萍居住的厢房,打听了一下,才得知画月刚刚跑了出去。 出去寻了一圈,周钧终于在那刚刚搬入新家的屈家门外,看到了画月。 这丫头,正在和屈三翁的小女柔杏,交谈甚欢。 想着画月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个同龄人说话,周钧也就不去打扰她了。 他回了厢房,脱了衣服,一觉就睡到了太阳落山。 第37章 火泥 睁开眼睛,周钧看着窗外昏黄的天色,本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清晨,走到门外看了看,才发现不过是傍晚。 穿戴整齐,又抹了抹脸。 周钧出门的第一件事,打算去看看屈家人安置的怎么样了。 灞川别苑看着虽大,但建筑布局井井有条,错落有致,从高空俯瞰下去,整个平面图,就类似一个?字的结构。 西目是生活区,东目是景观区。 每个相邻的生活区和景观区,连成一排,又分别构成了外苑、中苑和内苑三个区域。 周钧、工匠还有屈家都住在外苑,庞公和玉萍住在中苑,内苑目前还处于封闭状态。 走过长廊,穿过天井,周钧刚一走进屈家的院子,就看见柔杏抱着婴儿,正在陪着画月说话。 周钧还没来得及开口,柔杏见到他,脸一红,连忙站起身,回了屋里。 画月回过头来,对周钧说道:“我中间去看了两次,你都在呼呼大睡,现在可终是醒了。” 周钧揉揉脖子:“昨日那堂间,又冷又挤,一晚未眠。” m.26ksw.cc 二人正说着话,屈三翁带着两个儿子,抬着刚刚修好的木桌走进院来。 看见周钧,屈三翁连忙放下桌子,快步走到周钧面前,两腿一弯就要跪下。 周钧见状,连忙扶起了他,又对那后面跪着的屈家二子说道:“都起来,都起来,这像什么话?” 屈三翁握着周钧的胳膊,面色激动:“周管事,倘若没有你选了我们,这屈家上下,怕是早晚有一日,都要饿死在那浮萍舍。” 周钧说道:“你还是喊我周二郎吧,管事我听着有些奇怪。” 屈三翁犹豫片刻,点头道:“周二郎。” 周钧点头道:“既然入了庞府,勿要再多想其它,尽心为主家办事就是。” 屈三翁用力点点头,表情毅然。 周钧又说道:“回来的正好,我也有一事,要与你们商讨。” 让屈家父子三人,坐到院子里,周钧开口道:“屈翁,我听你说,你祖上曾经是隋朝的大匠,而你自己,做这泥瓦活计也有好些年了?” 屈三翁:“修城建阁,小老儿不敢夸口,但寻常的泥瓦事作,那定是不在话下。” 周钧:“你们坐大车到灞川的途中,应该也看到了,在中间有一段路,因为年久失修,又逢了雨水,成了一滩泥泞,往来的确不便,你们可有办法修好?” 屈三翁先是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敢教小郎君知道,这修路法子也有不同。” “最好的路材,乃是邢阳吴山产出的青石方板,精雕细琢,统一规格,铺将在路上,数十年不得损坏。” “次一些的路材,就是定平的礊山石,纹理隽美……” 周钧打断屈三翁:“屈翁,用不着那么好的路材,那条路平往日里也没有多少人会走,只要往来车辆不会陷落就好。” 屈三翁沉吟片刻,说道:“那就是以小碎石或鹅卵石铺筑,中间再灌上土浆,上面撒入石灰和藁粉,也能成路。” 周钧问道:“倘若遇上雨水呢?” 屈三翁:“小雨还好,倘若是大雨。那土浆灰粉会冲开,石子也会散落。” 周钧有些头疼,朝屈三翁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水泥?” 屈三翁一愣,接着摇了摇头。 用水泥铺路,既简单又方便。 周钧隐约记得,早在古罗马时期,水泥就被发明出来了。 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 那就是,周钧压根不知道水泥是怎么制作的。 就在周钧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看见画月在旁边偷偷笑着,那模样就像一只偷了鸡的小贼。 周钧朝她问道:“你笑什么?” 画月昂着头问道:“你刚刚说的水泥,是不是火泥?” 周钧:“火泥?” 画月:“缚达城的大清真寺里,就有古籍记载,当年罗马人用火泥在海边修建了灯塔,数百年未曾倒塌。” 周钧听见这话,脸上顿时一喜:“那水泥,不,那火泥,你可知道制作流程?” 画月得意的说道:“自然知道。” 周钧:“那你好歹是说啊。” 画月:“说了也没用,那罗马火泥在这大唐造不出来。” 周钧愣住了:“为什么罗马人能造的东西,大唐人做不出来?” 画月:“因为那火泥之中,有一样非常重要的原材料——火山灰,这种东西只在火山口才能采集到。” “在利帕里群岛上的活火山口,罗马人曾经专门修建了一个矿井,每天都有奴隶,下到火山口中,去采集火山灰。” “但是,这长安城附近好像没有活火山吧?” “所以,我说大唐做不出罗马火泥。” 周钧叹了口气,看这样子,水泥是没指望了。 周钧看向画月,发现后者脸上的笑意更盛,似乎还有些事情憋着没有说出。 周钧无奈的对画月说道:“只要你能想办法把那个火泥弄出来,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画月竖起一根指头,笑着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啊,事后不许反悔。” 周钧:“我绝不反悔,你赶紧说吧。” 画月:“大食中有学者曾经见过火泥的好处,就想把它制造出来。” “但是,大食境内也没有符合要求的活火山。” “大食学者们几经尝试,后来终于找到了火山灰的替代品。” 周钧听着认真,连忙问道:“替代品是什么?” 画月:“煤渣。” 周钧愣在原地:“用煤渣来替代火山灰,是能行吗?” 画月:“我所说的煤渣,并不是普通人家生火做饭后所残留的煤渣,而是经过高温锻炼、反复燃烧,已经接近为白灰形状的煤渣。” “这种煤渣在城中很难寻到,但有个地方或许会很多。” 周钧仔细想了想,说道:“匠作坊。” 画月点头道:“不错,铁匠铺、兵器铺、铠甲铺,只要是那些需要反复煅烧铁矿的地方,大多都会有这些烧成白灰的煤渣。” “这种煤渣,虽然使用起来,效果还是不如火山灰,但至少已经达到了能用的程度。” 周钧听完,一拍大腿说道:“好,明天我就到匠作坊里,去寻那白灰煤渣。” 第38章 寻得煤灰 次日清早,屈家父子三人驾了大车,车上还携了八个半人多高的木桶,从灞川别苑出发,向着长安城慢慢行去。 周钧则骑着马,带上画月,先一步赶到了长安西市。 从灞川别苑出发,东市虽然比西市更近,但周钧不得不舍近求远,却也是无奈之举。 东西二市,虽同为长安市坊,但所营商品,却迥然不同。 东市位于三大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左近,市周多为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故而坊内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经营的大多是奢侈品和高档食宿。 而西市靠近寻常百姓人家,无论是牙市行当,还是商铺数量,都要远远大于东市。 在中唐鼎盛时期,西市囊括了220个行当,固定商铺超过了4万多家,又被人称之为金市。 来到西市的东门,周钧放眼望去,这西市之内,用人头攒动四个字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 这场面,甚至都能赶上前世里春运高峰的火车站,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寻思,不如先把承马寄在市厩,再带画月步行入市。 可到了市厩,周钧一问才得知,厩中早就没有位置了。 首发网址m.26w.cc 牵着承马兜兜转转,周钧来到坊口,见那些树上拴着形形色色的不同骡马,有那穿着玄色半臂(马褂)的大汉站在树下,在一旁看着。 走去一问,才知道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看马人,专门给那些找不到厩位的人看马。 好不容易谈好价钱,把马寄在树下,周钧带着画月,走进了西市。 二人刚一走进西市,就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向前冲去。 画月身材纤细,走在周钧身后,一个不注意,险些被人冲散。 周钧见状,不由分说,一把拉住画月的手,朝她问道:“你故乡的市坊,也有这么多人吗?” 画月大声说道:“就算是麦地那中心集市,在最繁忙的时候,也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周钧:“不是,我也奇怪,明明就是寻常日子,哪来这许多的人?” 二人在人潮中艰难前行,一边打听着匠作街的位置,一边向着目的地靠近。 好不容来到西市南区的匠作街,这里的人明显要少上了许多,周钧和画月总算能休整片刻。 听着耳边传来叮叮咣咣的打铁声,周钧喘了口气,带着画月向前走了一段路,挑了一家铁匠坊,走了进去。 店内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铁质器用,除了常见的锹耙锅盆,居然连刀剑都有出售。 站在店口,周钧朝堂后的院落看去,隐约还能看到烘炉和风箱,还有那飞溅四散的花火。 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看见走进店里的周钧,连忙迎上来问道:“小郎君,可要买些什么?” 周钧还在看着店内的商品,画月先向老者问道:“店家,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西市里会有这么多人?” 老者看着画月,笑着说道:“小娘子怕是有些日子没出家门了吧。” “那歌伎许合子,不日就要入宫,今日可是她最后一次,唱乐于市坊,误了这次,以后可就很难听见了。” 画月恍然。 周钧则在一旁说道:“某想求购一物。” 老者:“我这店里应有尽有,倘若看不到也不打紧,留个样式,都能给您打将……” 周钧:“某想买打铁废下的炉渣。” 老者听完一愣,接着摆手道:“炉渣?小郎君莫要说笑,谁闲着无事,会买那物什?” 周钧:“某买来的确有用。” 老者见周钧不似说笑,于是便带着他和画月来到堂后的匠铺,指着堆放在墙角那小山一般的黑色废渣,说道:“都在这里了。” 画月蹲下身一看,朝周钧说道:“不对,不是这些。” 周钧向四周看了看,朝老者问道:“敢问店家,你这店中打铁用的薪材,究竟为何物?” 听了这问题,老者回道:“打铁薪材,用的自然是木炭了。” 周钧和画月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老者问道:“为何不用石炭(煤炭)呢?” 老者一听,摇头笑道:“小老儿这招牌,可是祖辈儿传下来的字号,哪能用石炭锻铁,来糊弄客人呢?” 周钧和画月听了觉得奇怪,用煤炭来炼铁,怎么会变成糊弄客人呢? 老者见二人的确不知,便解释道:“石炭与木炭相比,便宜不说,温度高,而且持续也长,按常理来说,的确是打铁的好薪材。” “但这石炭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用它作薪去煅烧铁料,打出来的铁器会脆生易坏。” “寻常农具也就罢了,倘若是盛器,甚或是刀剑,用石炭作薪,被买家知晓,可是要被砸招牌的。” 周钧和画月,听了这话都愣住了,他们倒是没想到,锻铁薪材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画月看向周钧,问道:“怎么办?” 周钧还未说话,老者又说道:“倘若二位一定要石炭废渣,倒也有个地方。” 周钧连忙扭头问道:“还请店家指教。” 老者:“指教二字不敢当,从这里向南口再走些路,有一家新罗人开的铁匠坊,那里用的正是石炭薪材。” 周钧听了面上一喜,朝老者道了数声谢,带着画月出了店门,朝那新罗铁匠坊直奔了过去。 南坊口相比西市中街,明显要冷清了许多。 周钧走进老者口中的新罗铁匠坊,看见一位络腮胡的汉子,正坐在月牙凳上修补着铁箍。 发觉周钧走进店门,那汉子连抬头都没有,只是说道:“想买些什么,尽管说。” 周钧说道:“某想买你店里炼铁的炉渣。” 汉子一愣,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周钧问道:“买那玩意儿作甚?” 周钧:“某有用。” 汉子又看了周钧一会儿,开口道:“全部都堆在后院簸口,客官想要,便去拿吧。” 周钧带着画月,来到后院,在墙角里,看见了那堆炉渣。 画月找来一根树枝,挑开上面的沉渣,看见里面发白的灰粉,激动的说道:“是了,就是这个。” 周钧松了口气,走回店中,对那新罗汉子说道:“那些炉渣,某全要了,店家给个价吧。” 新罗汉子用一种看怪人的眼神,再次看了看周钧,直说道:“都是无用的废渣,你要便全拿去吧,收了你的钱,定要被人笑话。” 周钧一听,道了一声谢。 说完,周钧带上画月,从市坊的南口出去,绕回到东口,与屈家父子汇合之后,又一起赶到新罗铁匠坊,将那些炉渣统统搬到了车上。 全部装车完毕,屈家父子驾着大车,顺着长街,向着灞川别苑的方向赶去。 周钧总算是结了一桩心事,他长吁一口气,对画月问道:“接下来,你想去哪?” 画月歪着头想了会儿,又转头看向西市的中街,开口问道:“不如,我们去听听那许合子的唱乐?” 第39章 声传九陌 周钧顺着画月的视线看去,思索片刻,点头说道:“反正无事,去看看也好。” 二人走入西市中街,重新回到了那汹涌的人潮之中。 周钧拉住画月的手,挨着中街的边缘,侧着身一点点向前挤去。 前世里做民警的时候,周钧曾去过不少明星的演唱会,主要从事的还是维持现场秩序的工作,疯狂的歌迷自然也是见过不少。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穿越来了大唐,居然还有机会,能遇见这么大场面的追星。 画月一边走一边问道:“许合子是谁?她在大唐很有名吗?” 周钧努力回忆了一会儿。 那许合子,是永新县人,家中世代都是乐工,儿时就表现出了极强的唱乐天赋。 长大之后,她随母亲来到长安。 生得美丽,歌喉又好,而且聪明伶俐,虚心好学,许合子很快便在长安崭露头角,众人皆知。 后来,她因美而慧,善辞歌,变新声,被选入宫廷,成了别教坊中的前头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记住网址m.26ksw.cc 在中国古典音乐史上,许合子和韩娥、李延年齐名,甚至有言称,韩娥、李延年殁后,千余载旷无其人,至永新始继,这三人也因此,被并称为古咏三绝。 关于许合子的结局。 周钧隐约记得,安史之乱后,她虽然逃出了长安,但下场似乎并不是很好。 周钧一边向画月介绍许合子,一边带着她穿过人潮,挤到了长街中阖,再往前就是西市中部的襄场。 在场中央,搭建了一处亭台,亭台上面又建着一处花楼。 数不清的人聚集在亭台的周围,将偌大的场地挤得水泄不通。 再往前已不可能,周钧只好带着画月来到场边,一边尽力踮起脚尖,一边想要看看那边的情况。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一阵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声,自场中发起,接着就如海啸一般播散着向四周开去。 周钧看见在那花楼之上,有一位宫装女子慢慢走将了上来。 只见她身形婀娜、姿态端庄。 遗憾的是,由于距离太远,却是看不清她的容貌。 画月身形偏矮,即便踮着脚尖,也看不见前面的景致。 听见周遭人欢呼如雷,她急的朝周钧问道:“怎么回事?许合子出来了吗?” 周钧看了眼心急火燎的画月,做了一个出乎后者意料的动作。 只见周钧蹲下身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画月愣在那里,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是让我……坐上去?” 周钧说道:“丫头,你还想不想看许合子?” 画月犹豫片刻,咬着牙翻身坐到周钧的肩上。 周钧运了一口气,双腿慢慢伸直,他肩上的画月死死抱住前者的脖子,喊出了一声尖叫。 待得周钧站稳身形,画月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看向眼前这壮观的人潮,还有场中央那华丽的花楼,画月忘记了害怕,发出了一声下意识的赞叹。 周钧:“怎么样?看见了吗?” 画月点头说道:“看见了,看见了,她就在那里!” 周钧还想说些什么,一声裂空穿云的乐唱,从花楼上传向了四方。 在没有任何扩音设备的前提下,许合子仅仅唱了一个音,就压下了周遭的吵杂,让天地间只回荡着她的声音。 就连看多了前世演唱会的周钧,也被惊的目瞪口呆,认为这完全就是超越了人类极限的唱功。 唱乐如笪,诸节而发。 许合子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清脆,时而悠扬,如鸟鸣于清寂森林,似泉响在幽静山涧。 周钧细听之下,发现她的歌声,竟能在不同音阶和调性上,自由转换和变化。 放眼前世,光是这种能力,任何一位歌手,如果不借助科技手段,就根本不可能做到。 一曲毕了。 许合子向着众人施了一礼。 台下的人们,此时才从唱乐声中缓过神来。 瞬时之间,掌声、欢呼声、赞美声,不绝于耳,响彻天空。 看着许合子慢慢走下了花楼,画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她唱的太好了,即便是大食宫中那些最有名的波斯乐师,也无法与她相比。” 周钧顶着画月,开口说道:“的确很好,听见她的歌声之前,我还不明白,什么是喉啭一声,响传九陌,现在才算是懂了。” 画月看着身下的周钧,顿时反应了过来。 她脸一红,开口说道:“让我下来。” 周钧蹲下身,将画月放了下来。 画月整了整衣服,故作镇定的说道:“歌听完了,是时候回去了。” 周钧点头说道:“算算时间,屈三翁他们应该也快到了,走吧。” 二人顺着来时的中街,回到西市的东口,取了乘马,一路向北,回到了灞川别苑。 进了院门,周钧和画月来到屈家人的小院,正好看见屈家父子都坐在院子里。 屈三翁的大儿媳春娘,站在屈三翁的面前,也不知道被训斥了什么,正在那里偷偷抹着眼泪。 周钧见状,走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屈三翁父子三人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一脸的尴尬。 春娘也赶忙背过身去,抹了抹脸,装作没事人一般的模样。 屈三翁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那煤渣都放到库房里去了,随时可用。” 周钧看了看屈三翁,又看了看垂着头的春娘,正色问道:“受委屈了?” 屈三翁见周钧面色严肃,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屈家人到灞川别苑之前,庞府上下的膳食,大多都是由玉萍来负责。 玉萍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又在梨园别教院内做过内人,之后在金家做了负责膳食的仆妇。 论眼界、论厨艺,那自然是顶了尖的一流人。 屈家来了之后,玉萍为了更多的照顾庞公的饮食起居,自然就把膳房的工作,交到了屈家大儿媳春娘的手中。 春娘虽然针线活没的说,但毕竟还是农家出身的女子。 忙活农家饭菜,她或许还行,但倘若非要和玉萍相比,那厨艺还是差了一些火候。 庞府上下的老奴旧部们,也是吃惯了玉萍的饭菜,一张嘴也养刁了不少。 再吃了春娘的菜,自然就有些抱怨之声。 春娘无意间听见那议论之声,就有了刚刚开头抹眼泪的一幕。 说完缘由,屈三翁又用着一种怒其不争的表情,朝春娘说道:“技不如人,你可以学啊。被人说了几句,光掉眼泪有个恁用?” 春娘抽泣着说道:“学了,可就做不出那个味道。” 屈三翁伸出手,指着春娘,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周钧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向屈三翁劝道:“某以为天大的事情,屈翁也别再动气了,这事儿我有个法子,稍后再说。” 招招手,周钧示意画月坐到身边,又对屈三翁父子三人说道:“煤渣倒是拿了回来,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们都来听听画月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