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先生今天也在逞强吗》 1、第 1 章 风絮满城,s市最后的春寒,却没来由地料峭。 凌晨两点的柏公馆依旧灯火通明,伫立在一片暗色的街边分外显眼。柏家祖上是长江以南有名的中医世家,民国时期开始涉足新药业,在一众外商中生生闯出条血路。bi发展至今,早已成为当之无愧的药业巨鳄,在白道商界的地位斐然。 而柏公馆就是从民国时期传下来,内里陈设极为奢华考究,却不知何故,近些年来一直空着。 这一代柏家的掌门人原本是柏青梣的姐姐,四年前意外死在南美。柏青梣继承家业之后,再也没有踏足老宅一步,故而有人猜测,他或许是伤情柏青槿的死。 但实际上两件事并没有什么关联,公馆的供暖和煤气管道都是上世纪传下来,而柏青梣肺里有旧伤,实在是闻不得半点儿烟气。 然而出于一些原因,他还是在这半年里搬了回来。, —— 柏青梣下午飞机落地c国,片刻不歇地处理了一个大合同,回家时已经将近两点,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他早年在手术室落下了职业病,这会儿胃里早就闹腾起来,靠在后座恹恹地闭着眼睛。直到车子驶进公馆大门,才掀起眼帘往车窗外看了一眼。 那辆招摇至极的红色超跑还没有回来。 “等等,”他皱着眉让司机停车,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可怕,不由抿了抿干裂的薄唇。公馆的管家原本在门口等着,见状急忙迎上来,车窗后的那张面容苍白疲惫,柏青梣抬起头,神色难看至极:“这都几点了,他还没回来?” 管家犹豫着开口,“您不在家的这几天,陆少都没有回来过……” 柏青梣深吸一口气,扣着窗沿的手指气得发颤:“我三天没回来,他就在外面待了三天,是不是?” “他在哪儿鬼混呢,”他冷笑着问,一边伸手去储物箱拿止疼片,用了好大力气才旋开药瓶瓶盖。却还是在倒药的时候手一抖,半瓶雪白的药片儿洒出来。他眸色阴骛地盯着满地的药,干脆砰啷一声把药瓶一摔:“把地址给我,我现在就去找他。” 管家担忧地看着自家先生惨白的脸色,小心地劝着,“您身体不舒服,应该早些休息,要是担心陆少的话,我这就让人去接。” 柏青梣冷冷地转眸看过来。 柏小公子曾经脾气是极好的,明朗又畅快,柏青槿死后却像变了个人,待谁都是冷淡疏离,支起一身的刺儿。管家不敢再劝,报上地址后匆忙对司机使眼色,让他一会儿多留些心。 ……先生这一去,还不知道会和陆少闹成什么样子。 会所名字很熟悉,陆霁经常和朋友在那里玩,距离公馆很近。这也是柏青梣搬回老宅住的原因,起初他以为陆霁夜不归宿是因为回程太远,于是特意搬离了他住了十多年的市郊别墅,忍着肺疾搬回外滩老宅。 却不想会所离家近了,陆霁往外跑的次数反而更多了。 车里的止疼药只有一瓶,还被他一气之下摔了。柏青梣只能强忍着胃里的冷痛,侧头望着车窗外飞逝过的景色,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夜色太深,灯灭了大半,他看了一会就收回目光,手指抵在抽疼不止的胃部。 他曾经是医生,是哈佛医学院最高荣誉学位的获得者,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该如何善待自己的身体。 连着两天不吃饭是不对的,胃痛的时候只想着止疼药是不对的,没有止疼药就死死地掐着胃更是不对的。 但他只能明知故犯。 低调奢华的黑车缓缓驶停会所门口,四面灯灭,唯有此处仍旧亮如白昼。开车的司机跟了柏青梣很多年,名叫姚维,在后视镜里看见先生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转头说:“先生,您要不先给陆少打个电话?会所里面烟味太重,您受不住。” 柏青梣咬了咬嘴唇,他不太觉得陆霁会被一个电话喊出来,但也确实顾忌姚维说的,于是拿出电话给陆霁拨了过去。 ……刚响了一声,就被对面毫不留情地按掉了。 柏青梣闭了闭眼睛,他又打了第二遍。陆霁又按掉了。他心道事不过三,又打了第三遍,没想到陆霁心更狠,直接把他从通讯录拉黑了。 姚维小声说:“您等我一会,我这就去里面找陆少。” “不用。”柏青梣脸色阴沉,按灭了手机,拿起大衣开门下车。 —— 上流圈子里,陆少的名头人尽皆知。 他是帝都陆老爷子的宝贝嫡孙,陆家毋庸置疑的继承人。他亲爹不太争气,和一个世家千金联姻后,第二年有了他。没几年夫人去世,他那不着调的爹就开始在外面乱搞,倒是想着把情人扶正,被陆老将军拎着家法打了一顿。 故而他爹只敢乱搞,却不敢把人领进家,陆霁也因此不必像别的世家子弟还需要担心兄弟阋墙。 老爷子溺爱孙儿,把他宠得没了边,引来圈子里的同辈人艳羡至极。而陆霁本人生得英俊潇洒,又继承了他爸的基因,这些年在情场从无敌手,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风流。他二十岁就封了少校,据说在一个国际组织常驻任务,在一众纨绔里也称得上事业有成。 若论起圈子里这一代的风头人物,非陆霁陆少莫属。 他这半年一直留在s市,把他帝都的风流名声成功打到长江以南。帝都大多是要员,s市则是商界的天下,这些富家子弟花样儿更多,日日夜夜聚在一起寻乐子。 柏青梣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包厢门,一股呛鼻的烟味儿扑面而来。他刚闻了一口就有些受不住,像是锋利的刀尖剐在肺叶,泛起针扎似的钝痛。包厢里已经有人转头看过来,他生生地忍住了涌上喉间的咳意,神色冰冷地走进去。 眼前阵阵黑雾,包厢灯光又暗,他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里头的一片狼藉。 酒瓶横七竖八,地上好几堆玻璃碎片,几个贵少醉得东倒西歪,实在是糜烂到了极点。 柏青梣紧紧皱着眉,压抑着胃里的恶心,他伸手指着沙发中央的陆霁:“你给我滚出来。” 陆少倒是衣冠楚楚,高定衬衫连个褶儿都没有,手里拿着杯龙舌兰,闻声抬起头来。 他这几天连着有酒局,喝得脑袋昏昏沉沉,眼睛半眯着打量门边的人:身形颀长挺拔,衬衣领口缀着一枚金线绣的银杏叶,眉目清致淡漠,桃花面上秋水瞳。 若是忽略周身宛若实质的寒意,单论容貌来说,称得上勾魂摄魄。 但任谁恐怕都没法在这淬着冰的眼神里提起赏美的心思,陆少乃是出了名的爱美之人,也只是失了半刻神,就捂着胀痛的额头摇摇晃晃坐起来。 他一言不发,只顾着盯着门口的人看,旁边那群狐朋狗友以为陆少是气懵了,立刻有人替他出头,站起来走到柏青梣面前,手劲极重把人一推搡:“你什么人啊?怎么说话呢这是?” 柏青梣身量很高,虽然清瘦一些,但也不该就这么被推了个踉跄,后背撞过门框才堪堪立稳。陆霁不由坐起了身,下意识将酒杯握紧了些。 他看着那人蹙眉忍咳,一双秋水眸甚至忍出了水雾,仍是倔强地不肯露出半分虚弱。 于是陆少开口时也不再那么客气,冷冰冰地看向那个推人的:“你该问问你自己,怎么跟bi的柏先生说话呢?” 柏氏在民国时期就是望族,bi集团更是稳坐药业龙头的位置,毋庸置疑的商界泰斗。包厢这些子弟家里大多经商,自然知道面前这一位的分量,初时的惊愕过后,又不禁纷纷腹诽: 传言如今柏氏的掌门人脾气极差,倒是名不虚传。 柏青梣勉力用手扶着门框,他丝毫没有感念陆霁的解围,好不容易忍住了咳意,喉间已经满是血腥气。他抬起头,那双秋水眸饱含怒意地再瞪过去,冷笑道:“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不是柏先生专程过来找我吗?有话说的难道不是你?” 陆霁脾气一向很好,说话圆滑妥帖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偏偏他就对柏青梣耐性毫无,又被怼了一句后,他心底刚有的那点儿异样立刻烟消云散,毫不示弱地回敬过去: “我早就对柏先生无话可说,毕竟说了你也装听不懂,有什么意思?” 柏青梣气得深吸一口气,实在没有心力去和他辩,冷冰冰地道:“现在跟我回家。” 他这句话说完,旁边装鹌鹑的几个子弟立刻目光怪异起来,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柏氏的柏先生年逾三十,满心扑在事业上,至今没有结婚的意思;帝都的陆少刚过完二十四岁生日,更是出了名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这两人的年龄差了七八岁,何况又都是从未对谁付过真心的人……这会儿却说这种亲昵至极的话,不禁让人怀疑是自己还没酒醒。 陆霁站起来,他本就喝得有点多,带了三分酒气,当即口不择言:“柏青梣,你摆出这副架势给谁看?你是我爹还是我情人?有什么立场管我?” 殊不知他自以为这番话拎得清,实则越描越黑。 包厢的其他人都站起身来,不敢掺合这俩人的家事。一个是当今药业巨搫,一个是陆家的继承人,谁敢在其中多一句嘴。 却不料有人刚走到门口,就被柏青梣拦了下来,他放下了撑着门框的手,回身重重关上了包厢门。 “诸位记着,”他冷淡而骄矜地道:“日后再请陆少喝酒,给柏某人也递份请帖。” 陆霁闻言顿时睁大了眼睛。他全然无法理解地看着柏青梣,怒火蹭蹭蹭地往上窜,冷嘲热讽道:“柏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我还当您眼里只有股市和订单呢,为了项目倒是宁可喝得胃出血,那您跟我喝酒是图什么呢?” 他刚阴阳怪气了一半,柏青梣已经拿起桌子上剩了大半瓶的hennessy,抬眸冷冷看向陆霁:“图你现在给我滚回家。” 陆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就在他愣神的这一会儿,柏青梣将余下的酒全部倒在酒杯里,他面无表情地对包厢里的人举了举:“今夜到此为止。” 整间包厢里的人都怔住了,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种带人回家的法子。把剩的酒全部饮干净,这场聚会自然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这群贵少眼睁睁看着柏青梣喝酒如喝水,浅褐色的酒液滑流过喉结,秋水眸横乜过来,他不动声色喝完了半瓶酒,随手把杯子往旁边一丢,抬步走到陆霁面前。 ……俯身拽起了陆少的领口。 2、第 2 章 柏青梣低头盯着满脸怔忡的陆霁,开口却是对着包厢里的其他人,声音慵冷透着不耐烦: “各位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好奇我是陆霁的爹还是情人么?” 这句话一出,原本有些想一探真相的人,这会儿也不得不歇了念头,纷纷和柏先生低头道别。 房间里的人转瞬间溜得无影无踪,陆霁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他的思维还是很钝慢,后知后觉柏青梣刚刚干了什么,立刻反手死死抓住男人手腕: “你是不是疯了?!喝酒还能喝上瘾?!” “喝酒会不会上瘾,”柏青梣冷笑道,“这不得问问陆少么?醉在温柔乡三天不回家,这滋味儿想必好得很吧?” 陆霁气得耳旁阵阵嗡响,他实在是恨透了柏青梣这张嘴,总是能把他仅有的理智气得完全崩盘。他粗暴地拨开了柏青梣拽着他衣领的手,转而扣着这人细瘦的腕往旁边一甩。 他是在军校受过正统训练的人,这一甩就把人甩得一个踉跄,陆霁不管不顾道:“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我干什么?” “陆霁,”柏青梣气极反笑,“当年赖在我家不走的人是你,求我和你谈恋爱的人是你,莫名其妙提分手的人也是你。我凭什么总被你牵着走?你给我听着,我不答应分手,你就还是我的人,我有义务管你回家。” 他扶着沙发背靠,一点一点站直起身,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纤白的指尖按得发青。外科医生总是格外注重保养自己的手,即便柏青梣已经离开了手术台四年,他的手还是极其修长漂亮的,远远地,他用指尖点了点陆霁:“我让姚维上来接你。” 陆霁下意识拒绝:“我不回去。” “可以,”柏青梣声音冷淡,“那么,商珒的死活,我不管了。” 柏青梣摔门走了,留下陆霁一个人怔怔地发呆,过了一段时间,揉着眼睛慢慢站起来。 他相信柏青梣说到做到。 这个人向来毫无医德可言,陆霁时常会感叹老天不开眼,怎么就把百年难遇的绝佳资质给了柏青梣。此人在医学上的天赋即便在哈佛也是个中翘楚,三十岁就取得了旁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在心外科的造诣更是已经达到世界顶尖。 但很显然,在柏青梣眼里金钱比人命重要。 如今很少有人还记得他曾经是柏医生,bi的柏先生出了名的爱财如命,可以为了bi的利益付出一切。他会为了合作喝酒喝到胃出血,会为一个项目跑到地球另一端,他对救死扶伤完全不感兴趣,唯独热衷于权力和金钱。 bi原本就是柏家的家族企业,柏青梣接手短短四年,便将它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作为白道商界的柏先生,这个人在物质上拥有一切,却唯独没有心。 陆霁不敢用挚友的命作赌,柏青梣说不治,那大概率就是真的不治。他认命地穿上外套,慢吞吞地一颗颗系扣子,没过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门声,姚维推门进来,神情复杂地看着陆霁。 “陆少,”他说,“先生让我接你回去。” 陆霁抬头看了他一眼,答应了一声。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回去,陆霁生活作风虽然风流了点,但身手却是一等一的优秀。没有人能真正控制他的行动,三个月前那场绑架案也是一样,地下世界的商家家主劫持了他,以胁迫柏青梣出山为爱人主持手术。 但与其说他被商珒绑架,不如说他是心甘情愿配合商珒。至于缘由是什么,或许是他同情商珒的感情遭遇;或许是他只是单纯觉得有趣;也或许,他只是想借此试探一下自己在柏青梣心里的位置。 但他的爷爷根本不给他试探的机会。为了救自己的宝贝孙子,陆老爷子花费重金聘请柏青梣,柏青梣自然顺理成章地答应下来。到最后,陆霁还是没有弄明白,柏青梣最后出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是因为陆家,还是因为他陆霁? 他总是催眠自己,柏青梣根本不爱他,所以他也不要爱柏青梣。却又总是下意识地寻找蛛丝马迹,证明那个人是爱自己的,像是要满足自己某种虚荣心。 ……好矛盾。 陆霁裹紧了外套出门,被凌晨的晚风吹得一个激灵。他快步跟着姚维上了车,拉开后座车门,没有看见柏青梣。再一低头,满地的白色药片入目,正中央滚着个药瓶。 他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止疼药,不由顿了一下。 脑袋还泛着宿醉的疼,他弯着腰撑在软垫上,皱着眉回忆刚才的一幕幕,却又实在没想出来什么端倪。 “姚哥,”陆霁正在冥思苦想,姚维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他拿着药瓶探头问:“药怎么洒了?” 姚维回头看了一眼,表情有一瞬间僵硬,半晌才道:“……先生知道陆少三天没回家,生气摔的。” 陆霁不知道是该提起心还是松口气,一会儿庆幸柏青梣有力气摔药瓶,大概是没什么大碍;一会儿又惦记那个人的洁癖,药掉在地上必定不会再吃,真要是疼起来也只能生生忍着。脑子里各种思绪乱成一片,这会儿姚维电话响了,对面是柏青梣。 “嗯,先生,接到陆少了……您让我们先回去?您不一起吗……哦,我明白了……” 陆霁在后面竖起耳朵听,见姚维挂了电话,急忙问:“怎么了?” “先生让我先送您回去,”姚维无奈道,“他说他现在不想见到你。” 陆霁无语,刚刚的担忧纠结顷刻一扫而空:“我还不想见到他呢。那麻烦姚哥了,我先睡一会。” 姚维没说话,惦记着电话里沙哑不堪的声音,用力踩下了油门。 —— 柏青梣颤抖着手挂断通话,苍白的指尖再也握不住手机,砰啷一声掉在盥洗池里。 他没心思去理会,眼眉紧皱,几乎掐出一道锋锐的棱。小臂撑在洗手台上,大理石边沿在皮肤压出一道红痕,他摇摇欲坠地勉力倚着,眉心蹙了又蹙,然后俯身咳出一口血。 鲜红的血色滑流在水池里,眼前阵阵发昏,肺腑疼得仿佛有刀子在搅,反反复复地穿刺,带出淋漓怵目的血。他抬手抵着唇,又艰难地咳了两声,一贯挺直的脊背弯下来,像一棵不堪重负的树,浑身的骨都在瑟瑟地抖着。 他看不清镜子里的倒影,却也知道一定是狼狈至极,他厌透了自己这个样子,摸索着按下了水龙头。 汹涌的水流冲走了那抹血色,过一会儿水位涨上来,淹没了池子里的手机。再漫出来,顺着他抵在池沿的小臂滑流下去,冰冷的水流带走了最后的温度。 肺里翻涌的剧痛在吐血后逐渐麻木,只能感觉到沉重的滞闷感。柏青梣已经没有心力去给自己下诊断,冷汗密密地出了一身,他按着胸口艰难地喘息了一会,然后指尖向下,用尽全部力气掐住了胃。 他知道自己应该想办法把刚喝下去的酒吐出来,却又已经连催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感受着掌心下的器官折腾得越来越厉害。 脑海仅剩的清明提醒他要调整呼吸,小创面的胃出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如果真的惹动了肺里的旧伤……就远不是住几天院能解决的了。 下周他还要去g市为商珒复查,哪有因为医生身体有恙,而耽误了病人治疗的道理。 但忍耐着这样激烈的痛楚、还要强行维持呼吸平稳,无疑是件极为磨人的事情。痛觉渐渐漫延,整个胸腔和腹腔一起搅动着,又牵连了始终弯着的腰椎,僵痛得连动一动都困难。 柏青梣年轻时在手术台落下了不少职业病,尤以腰椎和胃病为甚。心外科的手术大多疑难复杂,往往一台手术就要站十来个小时,旁人艳羡他年少成名、天赋异禀,但任凭再高的天资,成功也不能一蹴而就。 何况四年前的那件事,他的内脏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损伤,肺里的伤病更是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作。半年前他为了陆霁搬到公馆老宅,受不住老旧管道的烟气咳了一冬,被他用药强行压着,堪堪熬到了开春。 然而三月的春天刚刚来临,陆霁就遭遇了绑架。 可笑的是陆少竟然和绑架的人投缘起来,明里暗里去帮助商珒达成心愿。柏青梣原本绝对不会救治那位江家家主,但因为陆霁,他只能打破自己心底的围墙。 然而他的身体实在是不比早年了。完成江驹臣的心脏移植手术后,他的体力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柏青梣还是当年求学的时候,完全可以连轴转,连续完成几台手术,但如今的他根本无力支撑。 在江驹臣做手术的过程中,商珒意外身中六枪,命垂一线。陆霁恳求他救救商珒,柏青梣如果为他自己考虑,他原本应该直接拒绝。 但柏青梣终究还是答应下来,上一台手术结束后不超过半小时,他再次戴上了手套。 陆霁哭得非常难过,是真的把商珒当作了挚友。手术过程中柏青梣就脱力昏过去一次,下手术后更是昏迷了两天,再醒来时,一并牵扯起了全身的旧疾。 陆霁并不知道四年前柏家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柏青梣的身体遭遇过重创。他见商珒的恢复效果很差,以为是柏青梣不肯尽心,接连闹了好几次脾气。手术结束后三个月,商珒还是只能留在icu观察,但柏青梣不能时刻守在医院。 他离开手术台后成为了商界bi的柏先生,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打理。持续的压力和劳累积压,肺里的旧伤终于蠢蠢欲动,这半个月来他已经吐过很多次血。 ……世上最可笑的事,莫过于号称国际顶尖的医生,自己却讳疾忌医。 3、第 3 章 姚维将陆霁送回柏公馆后,立刻调转车头去接柏青梣。 在路上他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对面始终无人接听。这并不是柏青梣的作风,哪怕他脾气刻薄一些、为人淡漠一些,但从来不会故意让身边人为他担心。有时姚维会觉得,先生这样糟糕的脾性是他刻意为之,造出一张冰冷不近人情的假面,从而掩盖内里的虚弱疲惫。 ……每一次都是这样,刚刚还和陆少横眉竖目吵架,等把人气走了,自己难受得站都站不住。 折腾了半夜,姚维赶到会所时已经凌晨四点多,天边隐隐现出晨曦的光。他站在外面最后打了一次电话没有接听,立刻一头撞进会所里面,四处寻找柏青梣的踪影。 会所老板也陪他一起找,最后找到顶楼的洗手间,门在里面反锁着。 姚维拍了几下门,里面都没有人应,只能让老板找钥匙。门扇刚打开,姚维就大步走进去,脚下淌着冰凉的积水,他慌忙抬头,整个人都怔忡了一瞬。 盥洗池的水龙头一直大开着,水流汩汩流淌,已经在地砖上积了一层。 柏青梣就坐在水里,额侧抵着冷硬的瓷砖,衬衣领口的银杏叶金绣血迹斑驳。 他身量很高,高大的身形这会儿蜷成一团,长腿屈起,搭下来的手指秀颀优美,指尖苍白得毫无血色。因为手术时要戴手套,那双手甚至寻不见一点儿薄茧,仿佛一件没有生命的艺术品。 而那双总是淬着冰的秋水瞳,这会儿也安静地合起来。柏先生生气的时候无人敢直视他,可当他闭上那双眼睛、无声无息地昏迷着时,那张清致的面庞又格外显得脆弱。 姚维轻轻地抽了一口气,担心是胃出血,不敢大幅度地动作,只敢轻轻摇晃柏青梣的肩头:“先生,先生?” 他用的力道已经很轻,还是惹得昏睡的人微微蹙眉,削薄的唇紧紧抿起。 姚维心急如焚,小心将蜷在壁砖的人扶起一些,却不知牵动了哪里,柏青梣咬唇侧过头,像是疼得岔了气,迷蒙中抬手抵住腰椎椎骨。 在这么冷的水里窝了两个多小时,寻常人都觉得难捱,何况他腰椎本就积劳成疾。姚维原本想着把人扶起来能好受些,柏青梣却腰背僵痛得连坐都坐不住,椎骨像是被生生碾碎似的,鬓边立时泛起一层冷汗。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眸光散乱迷茫,怔怔地看着姚维。那双秋水眸里分明是破碎的醉意,他只看了姚维一眼,就下意识越过去望向别处,像是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姚维没料到柏青梣竟然还喝了酒,何况柏青梣的酒量很好,这会儿却醉在这里连站都站不起来,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 可能是醉糊涂了,也可能是烧糊涂了,他贴了贴先生的额头,触手的温度令人惊心。 慌乱之下他也只能焦急地问柏青梣,一遍一遍地重复问:“先生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是肺疾又犯了,还是胃出血?我能带您回家吗?” 柏青梣皱着眉,他找了一圈儿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恹恹地又闭上眼睛:“不是胃出血……陆霁呢,怎么不是他来接我。” 姚维听见第一句话,刚要放心去扶人,听完第二句后,动作却不禁顿了一顿。 先生啊,陆少已经不是曾经的陆少了。 或者是玩腻了,也或者是不爱了……姚维也不知道为什么,风流公子的心,他总归是看不透的。陆霁是最多情也是最无情,他体贴时能将人融化在春风里,狠心时也能将一颗心生生溺毙在冬雪。 他不会再每天风雨无阻接您回家,也不会再时时刻刻等着拥您入怀。并不是因为谁做错了什么,陆霁只是不愿永远停留在一处,他从来不会把他的心真正交给一个人。 但他的先生,到底把假当作真,沦陷其中,抽身不能。 —— 半瓶轩尼诗的度数不低,柏青梣的确是醉了,但如今醉酒对他而言也是奢侈,他很快就被满身的不适折腾得清醒过来。 姚维比他矮了一头,跌跌撞撞地扶着他往车的方向走,牵扯得僵冷的腰骨更加难捱,连着腿也疼得没了知觉,下台阶时踉跄摔倒了好几次。 柏青梣清醒后就没再问过陆霁在哪里,姚维架着他上了车,问他要不要吃一些止疼药。 “脏了还吃什么。” 右胸很痛,腰椎也痛,胃部更是折腾得厉害。他没办法按住所有疼痛的部位,只能虚虚地用手捂着胃,试图缓解些许那里的冷硬。 但即便疼到这种地步,他也不愿意捡一片儿洒在车后座的止疼药吃,外科医生或多或少都有些洁癖,柏青梣更是严重到了偏执的地步:“……先送我回家,上午还有董事会要开。” 姚维默默点头,不敢违抗柏青梣的命令,逆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发动了车子。 回到柏公馆时,天色已经大亮。 短短的一会儿时间,柏青梣在后面又吐了一次血,然后无声无息的昏迷了过去。距离他喝酒刚过去三小时,正是酒精作用挥发的时候,到达公馆后姚维和管家平叔一起把人扶了出来,柏青梣烧得昏沉,连按着胃的手都用不上多少力气。 柏家没有家庭医生,大多是柏青梣自己给自己开药,但这会儿他意识全无,平叔只好紧急联系了一个医生,为柏青梣注射了退烧针。今天上午还有bi的董事会,平叔和姚维正在犹豫着要不要通知公司推迟,就听见卧室里传来一阵响动。 两人急忙叩门进去,入目正是柏青梣撑在床侧按着胸口,整个人摇摇欲坠,地上是刚吐出来的酒,掺杂着些许红色血丝。 他呼吸非常急促和不稳,咳嗽压在胸腔里,疼得肩头止不住发颤,那双秋水眸却发狠地盯着地上的呕吐物,像是嫌恨厌恶至极。 平叔看着柏家姐弟长大,一见到少爷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老管家立刻过来把人扶住,哄劝着说这就让人去订做新地毯,今天休息前保准儿就能换上。 柏青梣闭着眼睛不说话,胸口起伏不停,剧烈的呕吐对他的肺也造成了巨大的负担,每一次呼吸都带起缠绵的钝痛。 他咬牙强自忍了一会儿,再抬起眼睛来,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得,告诉了姚维一串药名。 平叔低声问他,“少爷怎么还发了烧,别是肺里的炎症又起来了。” “……早晚的事情。”柏青梣缓了一会儿,让平叔扶他起来,“几点了?” 他看起来还是执意要去开会,平叔犹豫着报上了时间,距离董事会还有将近三个小时。柏青梣低低答应了一声,眼帘疲惫地闭了闭,哑声询问:“陆霁最近按时上药了么?” —— 陆少在外面胡吃海喝了三天,昨夜的酒又喝得多,在车上就睡得人事不省。连怎么被弄到床上都不知道,只顾着仰面朝天呼呼大睡。 他休息的房间名为客房,实则早已成了他的另一个家,里面乱糟糟地堆了好些东西。柏青梣推门进去,看见地上乱丢的衣物先忍不住皱眉,一只手扶着腰椎椎骨,慢慢地俯下身去捡,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却难免站起来时眼前泛黑,摇摇晃晃靠着衣架才勉强站稳,传来一阵不小的响动。 陆霁在睡梦里动了动,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他这些年常驻在icpo的执行局,整日和恐怖组织、毒枭军火商斗法,早就锻炼出了一流的警惕性。况且陆家家宅不宁,他在家都不曾睡得这样安心,但此时他的确毫无防备,还打了个小呼噜。 柏青梣按亮了床头一盏小灯,扶着腰骨慢慢坐在床边,低头看了陆霁一会儿。 陆少生了张好样貌,五官英挺,眉间天生一段气韵,笑起来时潇洒明朗,难怪会勾走那么多人的心。有人戏称陆少的旧情人能绕帝都一周,这话陆霁自然是不承认的,毕竟在陆少心里,那些人他一个没爱过,顶多算是朋友,可不配当他的情人。 半年前他单方面宣称和柏青梣分手,圈子里上上下下都知道,陆少又一次回归了初恋尚在的状态。 只是这回他的脱身没有那么容易,柏青梣执意不肯放手,圈子里的知情人都难免感叹,那么骄傲矜贵的人,竟在这段感情里成了死缠烂打的一方。 这段割舍不断的感情再度成了陆霁猎艳路上的纪念碑,但同时也让陆霁最为头疼: 毕竟bi的柏先生不是那些小男孩小姑娘,陆少暂时还不能轻易地打发掉。 想到此处,柏青梣低低地讽笑了一声。 他把目光从陆霁脸上移开,转而轻轻解开了陆霁的睡衣衣扣,露出交错的斑驳伤痕。 陆老爷子原本想借着绑架一事,将商家的势力尽收手中,却不料被陆霁暗中阻挠。老爷子雷霆震怒,把人叫回家中行了一通家法,这顿重责打得陆霁好几天都下不了床。 柏青梣把人从帝都接了回来,亲自翻遍家里的中医古籍配了药,替陆少一点一点儿地治伤祛疤。谁料陆霁刚刚能从床上爬起来,又成了各处会所酒吧的常客,全然不理会柏青梣在他养伤时列的一条条禁令。 柏青梣没有心力和他周旋,最后也只叮嘱他要记得擦药,药是柏青梣按照古方亲自调制的,熬药的时候还烫伤了小臂。 他低头旋开盖子,空气中散开一阵淡淡的清香。里面盛着的雪色乳膏却丝毫不见少,显见是陆霁不但没有保证每天一次,柏青梣离开家的这几天,他大概是从来没用过。 柏青梣沉默地看了一会,那双秋水眸难得浮现一些迷惘。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又回归为一片沉冷,苍□□致的指尖将药膏挑起一些,力道轻柔敷在陆霁的伤疤上。 陆霁像是被手指的温度冰到,下意识往柏青梣的方向缩了缩,但还是没有醒过来,呼吸平稳而悠长。 房间里一片安静,柏青梣揉开药膏的手法非常专业,细细擦过陆霁胸前的每一道伤疤。他无疑有一双漂亮的手,灵活而修长,就像是天生为了握着手术刀。 肤色玉白细腻,十指优美秀丽,微凸的腕骨精致而性感,右手腕内侧点着一枚朱红小痣。 乍一看去,如珠泣血。 最后一处伤口涂完,柏青梣轻轻旋紧盒盖,他静默地低头看着,然后放在了陆霁的床头。 ……他还是不明白。 柏青梣和陆霁不同,从来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曾经的他高傲自负,依恃自己的天资,将全部心力都投入到手术台和医学研究上。后来柏青槿去世,他选择回家掌管柏家的bi,从起初对商界的一无所知,成为白道顶尖的柏先生。 他不知道陆霁三年前为什么突然爱他,也不知道半年前为什么突然不爱。手术台上他能将人命牢牢握在手中,但却握不住陆霁那颗扑朔迷离的心。他始终是茫然困惑的,正如这盒药膏一样。 明明药力没有问题,明明质地很细腻很好闻,为什么陆霁就是不肯用呢? 胸口的涩意逐渐蔓延为熟悉的胀痛,喉咙泛起淡淡的血气。柏青梣皱着眉收回了思绪,手背抵着唇口艰难站起身来,腰椎酸痛,静寂的房间里响起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响,他在踉跄跌倒的前一瞬勉力撑住了床头。 窗帘的缝隙里隐隐透出阳光,陆霁的睡颜就在他的手臂下。柏青梣半扶着床头颤抖地喘息,眼前的昏黑终于散去一些,他微微低头就看见了睡成一团的陆霁。 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如隔在云端。 4、第 4 章 陆霁一觉睡醒,已经接近傍晚。 他接连疯玩了三天,这一觉神清气爽,抱着枕头打了个滚。公馆的布置奢华典雅,床褥也是一等一的柔软,陆少在外面玩得的确开心,却也想念家里这张大床。 他喝醉酒有断片儿的毛病,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概不记得,却也毫不意外自己为什么会回到柏公馆。 无非是柏青梣出差回来了,又把他逮回家了。 空气里沉浮着淡淡的草药清香,陆霁仰躺着深深呼吸了几口,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果然他再一转头,就看见了床头放着的药膏,摆在非常显眼的位置。 陆霁怔怔地看了一会,乱七八糟的头发耷拉下来,他掀开被子一言不发地下了床,碰也没碰那盒药膏一下。 外面平叔算好了时间,已经温了热粥,等陆霁出来用餐。 陆霁半夜出去喝酒再被逮回来是常有的事,他宿醉后往往都要睡上整整一天,每次睡醒后都爱喝一种红枣甜粥。陆霁感念老管家的贴心细致,一边喝粥一边逗老人家乐,平叔原本愁眉不展,这会儿也难得露出些笑意。 陆霁在帝都圈子里长大,人情世故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他在这方面又格外具有天赋,无论长辈还是平辈都能相处愉快。当年他追求柏青梣时,就是凭着这一点打进了柏家内部,厚着脸皮赖在了柏青梣身边。 那会儿陆少颇费了些力气。而要说起因由,却也可笑至极。 柏青梣是柏家的二少爷,他有一个年长十多岁的姐姐,也就是曾经的bi掌门人柏青槿。 他是由姐姐亲手带大的,两人的情分因此格外深。柏青槿年轻时和丈夫离异,独自抚养儿子顾尧,她意外去世后由柏青梣继承bi,也接过了对顾尧的抚养责任。 而陆家和柏家是世交,柏青梣年长陆霁八岁,论起辈分来,其实比陆霁长一辈。陆霁和顾尧平辈,两人关系极好,柏青槿离世后,陆霁专程来安慰顾尧。 对方却抓着他狂吐苦水,抱怨自己那个只大十岁的小舅,如何不近人情、如何傲慢刻薄。 那时陆霁对柏青梣了解不深,只听说他一心投入医学,执意不肯帮助姐姐分担家业。不爱权位、不贪金钱,唯独热爱枯燥的研究,在圈子里算是个怪胎。 他听顾尧越说越离谱,心里反而生了好奇,一边信誓旦旦地向顾尧保证,说他必定会为兄弟出一口气;一边思索柏青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柏青槿温婉淑雅,怎么会有个如此离谱的弟弟。 不久之后,陆霁终于见到了柏青梣。 其实和陆少相熟的人都知道,他是最潇洒豁达的性子,光风霁月、游戏人间,凡事拿得起也放得下。 他能转身和所有旧情人握手言和、言笑如昔,仿佛这段感情从不存在,分手后还是好朋友。说到底不过因为从未爱过,自然也不会有刻入骨血的爱恨,更不值得他有任何失态的掉价表现。 归根结底,其实因为陆霁是个很怕麻烦的人。送花约会可以,调情暧昧可以,但他不会去牵谁的手,更不会吻谁的唇,最亲近的肢体接触也不过就是西方的贴面礼。他恪守着自己的底线,这些年来从未打破过,但命运向来讨厌按部就班,风流浪子总会遇到他的第一个人。 第一个让他费尽心机、第一个让他屡次受挫、第一个直白拒绝他的人。 第一个让他心痒难挠、第一个让他日思夜想、第一个和他牵手、接吻、上床的人。 陆霁遇见柏青梣那年二十多岁,他的前半生谈过无数回恋爱,旧情人能绕帝都宫城一整周。而当他和那双骄矜冷漠的秋水眸第一次对视时,他还不知道柏青梣将是他这辈子永远过不去的一个坎,也不知道他恪守二十年的底线即将被吃干抹净。 柏青梣淡淡地伸出手来,皮肤白皙柔软,腕心落着一颗朱红痣。 陆霁握住的时候,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牵起这双手,他要将那颗痣拢在掌心。 他想吻它。 —— 陆霁喝完甜粥,抱着ipad坐在客厅的沙发打游戏。在s市结识的新朋友一连串儿的发消息,邀他出来寻乐子。还有和他关系好的旧友,听闻昨天又是柏青梣把他逮回去,好奇问他怎么还没甩掉那个人。 柏公馆面积不小,一楼的大客厅除了迎接客人,平日基本都是空着。四周冷清空旷得过分,摆设华丽却没有人气儿,他蜷着两条腿靠在沙发里,头顶那盏大吊灯光芒冷白。 陆霁其实很适应这种冷寂的氛围,他在帝都自己的家里时总是这样。他根本不记得母亲的样貌,那个不靠谱的老爹更是整日整夜不见踪影,把儿子和佣人丢在偌大的别墅里,几个月也不回来。 他当然没有必要回来,除了这里,他还有其它无数个家。 小时候陆霁还会裹着被子在客厅等爸爸,长大一些他就再也不等了,而是和结交的朋友胡吃海喝夜不归宿,外面的灯红酒绿总归瞧着比家里温暖。 跑酷游戏里的小雪人第六次头朝下扎在雪地里,陆霁心头涌上烦闷,干脆把平板丢在一边,拿着手机叮铃叮铃地和七八个人同时聊起来。 他原本不想今晚出门,却耐不住最近结交的一个公子哥儿屡次三番相邀,短短一会功夫,已经问了陆霁好几遍,又主动提出开车来接。 陆霁看着手机屏幕犹豫不决,他心知昨晚柏青梣定然是气得很了,今天要是再出去喝酒,保不准会多生气。 尽管陆霁整日提分手,但两人毕竟相处了三年,心底还是很有些害怕柏青梣生气的。不说别的,单论柏先生那张从来不留情面的嘴,就足够让陆霁应付。 他拿起手机,刚要婉言拒绝,对面打电话过来,说是已经到了。 陆霁神色无奈,只好请人进来等,一边匆匆上楼换衣服。来接他的是商界新锐沈家的公子,邀了陆霁数回,想借机搭上陆家的关系。陆霁心知肚明,兴致不算高,但人都堵到家门口,再拒绝就有些失礼了。 他随意换了件短袖,边走边顺手抓了个发型,却听见楼下传来柏青梣的声音。 “……我家的门是想进就能进的么?” 陆霁愣了下,心底突地一沉,快走几步透过栏杆往下看,果然是柏青梣回来了。身上的风衣还没有脱,眉心紧皱着,那双秋水眸满是不虞之色,冷冷地看着沙发旁的沈峪。 也不知怎么就这样巧,柏青梣极少会这么早回家,偏偏又正好撞上陆霁出门。沈家在商界的地位不算低,但也远远不及柏青梣,沈峪清楚这位先生的分量,垂手站在旁边,低声说自己是来接陆少。 柏青梣闻言冷笑:“接他去哪里?” 沈峪动了动唇,说出一处会所的名字来。 柏青梣冷哼一声,一如既往的傲慢神色,骄矜地抬了抬冷白的下颔:“陆霁这几天都不出门,滚吧。” 柏家如今这位掌权人脾性刻薄又恶劣,在商界是出了名的,他多得是比这更难听的话,却从来没有一人敢表露出不满。沈家只是近年发展得好些,再借几个胆子也不敢和柏青梣硬碰硬,沈峪被刺得涨红了脸,不敢辩驳一句,慢慢往门边退。 陆霁实在看不下去:“谁跟你说我不出门了?” 他声音不低,在一片安静的公馆里响起,柏青梣循声抬头,正好和站在楼梯上的陆霁目光一迎。 沈峪惊了一跳,不由停了步子,求救似的回过头:“陆少……” “柏青梣,你是不是管我管上瘾?”陆霁气得额角突突地跳,居高临下地俯视下面的人,手背攥起青筋:“我乐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朋友来接我,你那是什么脸色?” 他几步走下楼梯,越过柏青梣,伸手去拿搭在沙发的外套。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扭头就要带着沈峪走,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 陆霁只穿了短袖,察觉那只攥在小臂的手冰凉,掌心满是湿黏的冷汗,他顿了顿,下意识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已经连着喝几天了?”柏青梣的声音清冷压着怒气,“喝出胃病来谁给你治?” “当然不劳烦柏先生。” 陆霁一句话回敬过去,听得旁边沈峪心惊肉跳,联想圈子里有关两人的传闻,如今一看竟有八分是真。柏青梣脸色愈冷刚要开口,面前的青年忽然轻笑一声,挣开柏青梣攥着他的那只手,回眸定定望着他。 “不是说dr.bai轻易不给人看病吗?”他笑吟吟地道,唇角勾着陆少的招牌笑容,风流又俊朗,眼里却满是嘲弄:“我可付不起您的高额诊金,所以您啊,还是把心思放在别的地方吧。” 柏青梣怔在那里,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气得微微发着颤:“你当我愿意管你——” 陆霁立刻顺着他的话:“对对对,您千万记住您说的,别管我,永远永远别再管我。” 说完这句,他再也没有看柏青梣一眼,带着沈峪转身离开了柏公馆。 5、第 5 章 陆霁的心情很糟糕。 包厢灯光昏暗,他一反常态,抱着酒瓶独自窝在角落喝酒。沈峪频频喊他过去玩,都被陆霁摇头拒绝,自顾自一杯连着一杯喝。 他酒量很不错,但也架不住这样的喝法,越喝越沉默,后来干脆听不见沈峪叫他,只是机械性地倒酒喝酒。那张迷倒许多人的脸庞神情难辨,因为背光显得格外模糊。 沈峪猜他是因为方才的事心情不好,没再去叫,只挥挥手让侍应生上酒,自己带着人去旁边玩。良宵苦短,几局牌打完就到了深夜,沈峪拢着牌回头看,陆霁在沙发角落缩着膝盖,手里扣着个空酒瓶,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包厢里就数那个角落最暗,人蜷在那里,看起来小小一团,头埋在臂弯里。 和沈峪平日见的陆少很不一样。 圈子里最声名在外的贵少公子,唇边永远勾着完美无可挑剔的笑,最是风流潇洒,传言没有人能逃过他的魔爪。事实也的确如此,连那位高高在上的柏先生,不也陷在其中,抽身不能了么。 陆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朋友和恋人。 可现在沈峪看着他,脑海里却浮现出格格不入的词汇:孤独,萧瑟,寂寥。 明明哪一个词都不该和陆少搭边儿。 转眼过了十二点,一群公子哥儿毫无困意,招呼着要换地方继续。沈峪一边答应着,起身去叫陆霁,人埋在空酒瓶里,看起来醉得透透,沈峪挨近过去,推他的肩膀。 ——却不料手刚抬了一半,本该浑浑噩噩没意识的人骤然抬起头来。 沈峪反应不及,下一个瞬间,手腕陡然传来钻心剧痛。富家少爷哪里受得住这个,沈峪疼得呲牙咧嘴“哎呦”一声,想把手拽回来,却被死死钳着动弹不得。 他一低头,正迎上陆霁的眼睛,透着雾蒙蒙的醉意,眸光逼凝过来时,却又宛如一刃清凌凌的刀。 沈峪挣扎着喊了两声陆哥,那双眼才缓慢地眨了眨,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沈峪是谁。手腕的力道蓦地松下来,陆霁抬起头,对他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喝多了有点。” 他嘴上说着自己喝多了,眼里却不剩一点儿醉态,把酒瓶扒拉到一旁,探过身要替沈峪看伤:“我一喝多就不认人,刚才睡着了好像还做噩梦……真是不好意思了沈哥,给我看看伤得重不?” “没事儿,”沈峪惊魂未定地揉着手腕,掐痕处已经泛起淤青,他条件反射地退后一步,显然对方才的事心有余悸:“陆少的身手,哈哈,果然名不虚传。” 陆霁立刻道:“沈哥可别笑话我了,哪有什么身手,都是我家老爷子逼的。训练成绩门门都得拿给他看,在军校待那几年累死我了。” 他三言两语糊弄过去,拉着沈峪把他按在沙发上歇着,一边亲自出去叫了侍应生,用毛巾裹几块冰敷在伤痕上。倒把沈峪弄得不好意思,毕竟人家喝醉了才会失手,是自己太不小心。 但陆少就是有让人如沐春风的本事,一通忙活下来,沈峪伤处的疼缓解了不少,却因为时间耽搁得有些久,来不及再去下一个地方寻乐子了。陆霁笑吟吟地说不如今晚先到这里,下次聚会他做东,定要请大家玩个够。 言罢又主动起身代沈峪送客,回来时顺手结了账。沈公子一脸懵地坐在沙发敷着冰块,包厢不一会儿就走得空荡荡,陆霁独自回来,满眼关切地问他手还疼不疼。 沈峪恍惚想起,自己今晚组这一回局,本来是想讨好这位陆少,好和陆家搭上关系的。 可怎么饭吃到最后,像是反客为主,却又只让人觉得舒心,里里外外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 “沈哥家在哪里?”陆霁低头摆弄着电话,“我有个常用的代驾很不错,现在就联系他过来……” 他说着说着,话音忽然一停,眸光定定凝在手机上侧通知栏,应该是有人刚发了信息过来。 然后若无其事地抬手,把那条讯息划下去,转而拨通代驾电话。 “我喝多了不能开车,”沈峪听他和代驾嘱咐了许多,挂断电话后抬头对沈峪歉意地笑:“不然我就自己送沈哥回去了,大晚上的,别人我还是不放心。沈哥到家了,记得发信息告诉我一声。” 沈峪麻木地想:哦,都忘了他还喝酒了,而且喝得不少。 那双总是含着风流笑意的眸,即便这会儿也还染着晕浅的醉意,眼尾透红,看起来醉得不假。可他的举止言谈却毫无异样,甚至比清醒的人更周全更体贴,至于唯一的疏漏——就是刚睡醒的时候差点儿掰断沈峪手腕。 一个人的反差怎么会这么大。 沈峪在心底惊叹着,被陆霁扶着胳膊站起来,一路妥帖送到车上。直到驶过两个路口,他才猛然想起来:陆霁自己没开车,大晚上的,他怎么回去? 他匆忙给人发消息,陆霁回复得格外快,说自己喝酒喝得头疼,想在外面走走吹吹风。 末了还不忘嘱咐沈峪,回家后一定记得报平安。 沈峪捏着手机,心里不由得感叹,这位风流场中的翘楚,圈子里最出名的贵少,果真是名不虚传。 想来那位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柏先生,起初也是沉溺在这样的细腻和温柔里,甚至胜过百倍、胜过千倍…… 才会一步接着一步,被从高高的神坛拽下来吧。 —— 夜色深浓,柏公馆依旧灯火通明,映亮两侧繁盛挺拔的法国梧桐。 平叔亲自沏了热茶送到客厅,靠在沙发闭目养神的人被惊醒,抬眸看过来。那双秋水眸不太清明,像是崖巅的冷雪遮着白雾,柏青梣抿唇低低咳了两声,撑着沙发扶手坐直身体,哑声问:“还没回来么?” 老管家摇头,低声劝着,“您先去休息,我在这里等着陆少。” 膝上的手提电脑早已暗了屏,柏青梣将它合起来放在一旁,眯起眼睛,看向客厅的挂钟。他眼前泛晕,勉强辨出时针已经指过两点,不由蹙起眉,探身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他给陆霁发了五六条消息,无不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才想起陆霁昨天晚上把他拉黑。换了个手机号发,还是没有回复。 三月份那次绑架案之后,陆霁不见得有什么反应,却实打实吓到了柏青梣,每天晚上都会发消息确认青年的平安。就算两个人吵架,陆霁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耍脾气,哪怕只回复一个句号,起码也有回音。 柏青梣闭了闭眼睛,用家里的座机拨过去。 响到第八声的时候,终于被接起来。 接通那一瞬先生就放了心,取而代之的是等了整夜不见人的愠怒,他没有半分好脾气给陆霁,劈头盖脸骂过去:“终于知道接电话了?两点钟还在外面,你想睡在大街上?” 对面老半天没有声音,柏青梣气得耳旁尽是急乱的心跳声,扣着听筒的指背泛白,他刚要开口再骂,陆霁终于有了声响。 “青梣……” 年轻恋人喊他名字时,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喊完后也不说有什么事,吸了吸鼻子,像是单纯觉得这两个字很好听,迷迷糊糊地,又脱了长音念:“青梣——” 夹着断断续续的风声,像是小猫抬起肉爪子,一下又一下透过听筒拍在脸上。 柏青梣一听就知道陆霁醉得不轻,气到极致不由笑了一声,冷着脸色挂了电话。起身的时候身形微晃,但他很快又挺直了肩背,拿起车钥匙往外走。 凌晨时分的温度最凉,夜风裹着寒意扑面而来,柏青梣紧皱着眉脸色更白,指节抵在唇边压着咳意,拉开车门跨步坐上去。他没有叫司机,回忆着傍晚时沈峪说的会所名称,设置了车载导航。 路上只有零星的车飞驰而过,快要到达会所时柏青梣放慢了车速,目光在道路两侧来回寻找。 往往平日压抑太过的人,酒品会尤为糟糕,陆霁无疑是个中翘楚。他轻易不会醉,又或者说,陆少压抑醉态的本事一等一的优秀,他轻易不肯表露出醉酒的模样——独处,和在柏青梣身边,是唯二的例外。 他每每醉狠了的时候,都会想办法把旁人支开,直到剩他自己一人,喝醉的典型症状纷纷出现:断片儿,不认人,说胡话。 除此之外,陆霁还有一个令人极头疼的毛病。 他会由着性子到处乱跑,如果没人找他回去,鬼知道第二天清醒的时候他会身在何方。 常用的代驾熟悉他,有时陆霁在车上胡乱指挥,代驾直接捂着耳朵不听,把人送回柏公馆了事。但他今天没开车,又没人送他回去,柏青梣听着电话里的风声,猜到他多半正在外面乱走,就绕着会所周围一圈圈找。 乍听起来像是大海捞针,好在这半年来柏青梣已经找人找出经验,一只手按着抽痛的额角,绕了将近半小时,终于在街边看见人。 倒是没有乱走,伶仃坐在路缘石上,两只手撑着头,直愣愣地盯着天边那弯新月发呆。 听见轿车驶近的动静,青年歪了歪脑袋,认认真真看过来,努力通过倒旋的视野辨认车标。大概是认出那团金灿灿的字母是两个r,醉得朦胧的眼眸亮了亮,含着湿漉漉的水汽,像是山间水泽旁的灵鹿。 柏青梣把车停在路边,按亮应急灯,然后拉开车门走下来。 脸色冷沉,盯了陆霁一会,把身上的风衣脱下来,丢到年轻恋人头上。 冷风骤然刺骨,他忍不住偏头咳了两声,很快紧紧抿住了,手背抵着唇口转过身。染着乌木香的风衣兜头盖下来,陆霁下意识把衣服扒拉下来,他抱着风衣也不穿,把脸埋在柔软的布料里,深深闻了两口记忆里熟悉到刻骨的气息,然后踉踉跄跄站起来,跟着先生上了车。 6、第 6 章 黑轿驶停在公馆门口,柏青梣让平叔先把陆霁接了进去,靠在座椅里疲倦地闭了闭眼,手指搭在冷痛的胃部。 上午的董事会开了很久,早饭和午饭自然也没有吃,散会后助理为他带了粥,刚喝几口就吐了个干净。晚上紧接着还有酒局,自然又是喝了不少,好在敲定了一桩大单子,足够他下周腾出时间,能去g市为商珒治疗。 他唯一担心的事情只有陆霁,如今终于把人带回家,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也卸下来,眼前泛起浓重的昏黑。 柏青梣微垂着头咳嗽,苍白的指尖扣着胸口,咳得久了,耳旁一阵阵的嗡鸣。清早的高烧被退烧针强压下去,一夜未眠难免反复,身上冷得微微发抖,他闭着眼睛强忍了一会,拉开车门踉跄着下去。 胃里的疼一阵连着一阵,他连站都站不太住,一贯挺拔的脊背微弯,衬衫早被冷汗出透,被风一吹更是冷得刻骨。体温又高起来,白天忙了一整日,他无暇去确认炎症从何而来,自然也没有及时吃药。 古朴典雅的大门缓开,一线月光透进来,他难受得昏沉,扶着门边勉力抬头,看见沙发上有一团人影。 陆霁本不是贪睡的性子,但他在柏青梣身边总是很容易睡着,全身心地放松,半点儿没有警惕性。晚上喝多了酒,他裹着柏青梣丢给他的风衣,在车上就睡得沉沉。回到公馆后被平叔劝着喝了杯柠檬水,整个人都迷糊着,怎么也不肯上楼歇息,非要在这里等着柏青梣。 一句话刚说完,脑袋一歪,蹭着怀里的风衣又睡了过去。 平叔见他困得不清醒,更是不敢叫他。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陆霁和柏青梣刚在一起时,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缩在一楼沙发等人回家。老管家心疼他,挨近一些想将人推醒,却不想陆霁原本睡得迷糊,察觉有人接近他身边,猛然坐起就是一个擒拿。 他在icpo执行任务时,真正游走过生死边界,有些本能早就刻入了骨血。后来他即便是睡着了,家里的佣人也不敢扰他,只能等柏青梣回家把人抱回去。陆霁对此并无意见,柏青梣倒是皱着眉责备了陆霁好几次,冷着脸威胁他,说要是因为这事儿冻病了,他才不会给陆霁治。 陆霁往乌木香的怀抱里缩了缩,迷迷糊糊嘀咕说,柏医生的药可真是千金难求。 这话错得离谱。 旁人甘愿付出一切只求柏青梣救命,但他的医术偏偏在陆霁这里最不值钱。 —— 柏青梣静静望了半晌,显然也想起了从前的事。 想起曾经那些陆霁等他回家的夜晚,青年眉目英俊好看,睡熟时看着还要再年轻几岁。他总是很贪睡,那时柏青梣还住在市郊的瀛庭别墅,一楼只有空旷的吧台,陆霁就趴在吧台后面等着,睡熟了嘀嘀咕咕说梦话。 陆霁执行任务要踏遍全球,原本就已疲累至极。那几年他整颗心都放在柏青梣身上,难得有假期闲暇,一定会赶回s市,想尽办法讨先生欢心。 柏青梣知道自己的脾性很糟糕,四年前那件事留下的阴影太深,他始终没有走出来。他原本已经谁也不相信,也不想让自己伤害任何人,他告别了热爱的医学,连同过去的自己一同堆砌起小小的坟茔。 ……明明是陆霁非要将他拖出来,明明是陆霁,砸碎了那方墓碑。 他沉默地用力按了按痉挛不止的胃,细瘦的腰身弯折,侧面看去仿佛要生生按断。等痛楚麻木一些,才抬手抵了抵胸口,然后踉踉跄跄地往沙发走过去。短短几步路,柏青梣停了好几次,一边按灭了客厅的灯。 是不想让陆霁看见他的狼狈,也不想正视此刻颓败的自己。 视线越来越不清晰,他靠着沙发扶手歇了一会,又轻又急地喘了口气,然后俯身把蜷成一团的陆霁抱了起来。 陆霁不但没有醒,反而往乌木香更重的怀抱里钻进去,起初偎着柏青梣肩头,不一会儿脑袋滑下来,磕在了柏青梣胸口。这一砸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然而柏青梣肺疾实在太难捱,连着右胸都是一片连绵的绞痛,他忍不住咬了咬牙,把痛吭声压在了喉底。 而陆少本人一无所觉,柏青梣抱着他的手也非常稳,他的身量很高,换做平时抱着陆霁并不费力,但今天他的状态实在是不好,不一会儿手臂就发起颤来。 他无暇去等胸间那阵翻腾的血气平去,忽然瞥见了陆霁掉在旁边的手机。 这一会儿功夫,手机屏已经亮了五六次,消息框密密麻麻挤满了锁屏。 柏青梣原本无意窥探他人隐私,但他一眼就看见其中有条消息写着自己的名字。 “陆少这三年在别人身上费那么多心思,不就因为方韶出国留学没法陪你吗?你看你连时机都掐那么准,方韶回国了,你正好和柏青梣分手。” 发信人是简天昱,帝都圈子里的子弟,和陆霁算是发小。至于方韶是谁,柏青梣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看完这一条,甚至不屑于再去看别的,就利落地收回了目光,抱着陆霁转身上楼。 ——拿他柏青梣当替身,这个姓方的也配。 这些上流圈子的贵少总喜欢八卦,说的话十句有九句不着调,这件事甚至没在柏青梣心底留下一点儿痕迹。他强撑着抱人回了卧室,好不容易将人妥帖放在枕头上,已经疲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 柏青梣不得不在床边坐下歇了片刻,胸口的疼痛半点没有消解,反而和胃痛叠连在一处,有愈演愈烈之势。高烧带来的冷和肺里灼烧的痛感夹杂,逼得连呼吸都困难。 他微垂着头,面色苍白紧抿着唇,弯着身子艰难忍痛。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簌簌的响动,陆霁在柔软的被褥里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望着他:“青梣?” 几乎在同一刻,柏青梣放下了深深按在胃里的手,他转过身时脊背已经和往日一样挺拔,只有那双秋水眸里还沾染着薄薄的痛楚,却也在下一瞬就收敛得干净。 “醒酒了吗?”他开口声音很轻,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嗓音的沙哑,“刚才为什么非要待在一楼,不是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别在下面等我?” 他说话一贯是这样子,总是刻意凉薄,但这会儿在夜色里柔了声音,听起来更像是纵容的嗔怨:“到底能不能好好睡觉?” 陆霁睡意朦胧地抬手揉眼睛,显然对喝醉的事毫无印象,半梦半醒,小声嘀咕着:“我等你了吗?不记得了……我好困。” 柏青梣闻言怔了怔。 他看起来像是被陆霁这句话问住了。陆霁分手的态度那么坚决,从来没有丝毫回旋余地,这半年来连夜不归宿都是常事,他已经快要忘记上次陆霁等他回家是什么时候。 自作多情这四个字太难堪,柏青梣沉默着抿了唇,撑在身侧的指尖却不自觉收拢,轻轻攥在一处。 这一会儿功夫,陆霁已经接连打了五六个哈欠。他看起来很想接着睡,柏青梣于是没有再打扰他,扶着床沿站起身来:“你睡吧,晚安。” 他伸手盖灭了床头灯,一边嘱咐着,“在家的时候记得自己涂药,不然我没法和陆老将军交代。” 陆霁原本困得不行,听到陆老将军,几乎立刻清醒过来。 他抬头看向柏青梣,床头灯灭掉了,那个人的眉目隐在混沌的夜色里,看不见虚弱和疲惫。唯有清涔涔的一双眼,仿佛冰凉无涟的秋水,澄明透彻从未变过。每当和这双眼对视时,都会有种冷水泼头提神醒脑的错觉,醉意和困意一概无影无踪。 陆霁的呼吸有些抖:“你非要把我留在这里,就是因为答应了我爷爷,要帮我治伤?” 前言不搭后语。 柏青梣皱了皱眉,他收回了扣着床头灯的手,不动声色地抵在后腰腰骨,在黑暗里转头看向床边的陆霁。 “犯不着柏先生这么费心,”青年咬着牙质问,“爷爷这次又给了你多少钱?” “陆霁。”柏青梣沉了脸色,“你想睡觉就好好睡,别在这半夜和我发疯。” 他不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闲心去一条条摆证据,去彰显自己的爱有多么深,不但幼稚而且无聊。何况这会儿他难受得站都站不住,实在没心思和陆霁吵架,自从陆霁提分手后,这半年来两个人每次独处,最终都会演变为无休止的争吵。 他也会疲惫,他也会难过,他也会想逃离。 胃腹一阵阵冷硬的坠痛,两日除了烈酒和药片儿没吃过任何东西,何况现在还发着高烧。柏青梣强撑着转过了身,攒出最后的力气想离开这里,但身后的陆霁已经掀起被子来: “如果柏先生是因为我爷爷才管我,那您只管拿钱走人就是,我不会告诉爷爷,他也怪罪不到你。” 青年紧紧盯着不远处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呼吸剧烈起伏。 或者是因为夜色深静,或许是因为酒精作用,让他口不择言,一定要从先生的口中逼问出真相。 —— 柏家在商界地位非凡,四年前柏青梣回国,接替去世的长姐成为掌权人。 关于这位柏先生有很多流言,传说他什么也不爱,只爱金钱。人命,人情,一切的一切,这个人的不信任和刻薄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仿佛只有金钱能让他感到安心。他手腕狠辣,四年时间下来,将bi发展到了崭新的高度,成为毋庸置疑的商界泰斗。 陆霁作为他的爱人,自然比传言更清楚,柏青梣对bi的执念已经深到怎样的地步。 他日日工作从不休息,顶着高烧去开会,为了一单生意喝酒喝到胃出血。他不容许bi在他手中出现任何亏损,但凡有一次决策失误,都会用数倍的努力将之弥补回来。 他把bi一个死物视作他的命。 这样的人,爱情和婚姻是最好的筹码,而陆家无疑能够成为bi的莫大助力。更巧的是,陆霁作为陆家少爷,自个儿送上门来。 可他再也不想当一枚冷冰冰的筹码了。 7、第 7 章 身后的人一口一个柏先生,柏青梣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那两年陆霁追求他,起初还一派彬彬有礼的公子模样,稍微熟悉一些了,就腻上来整日喊青梣。那时柏青梣还没有察觉陆霁的心思,皱着眉把黏过来的人推开,冷冷说,陆少应该称我一声柏先生。 陆霁笑吟吟的,托着腮望着他说,青梣的名字这么好听,为什么不许我叫。 喜欢的时候自然一切都是好的,不喜欢的时候也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柏青梣慢慢放下了扶着墙壁的手,他冷笑一声,然后转过身来。陆霁已经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的愤怒还没有退去,陆少在社交场浸淫多年,表情管理向来做得很好,但现在那张英俊潇洒的脸几乎要被怒意扭曲:“你不用这么看着我。” “我说错了吗?柏先生爱财如命谁不知道,还有三月份那件事,如果不是爷爷花重金请你,你真的会因为我被绑架,就答应手术救人?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钱,”陆霁一字一顿,冷冷地逼视着柏青梣: “——你比我清楚。” 已是深夜,房间里没有开灯,他们在黑暗里对视了一会儿。陆霁看不见柏青梣的面色,那人身形修长清癯,在暗色里挺拔地立着,漫开一片森然的沉冷。这人想必已经被气得半死,陆霁在心底冷漠地想,却不知道是在生气些什么,就像钱不是他收的一样。 于是他嘲讽地笑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像是结了霜:“您这医术是真的没白学,想要钱何必费尽心力地经营bi呢,您自个儿不就是最好的摇钱树吗?可别和我说您心里还有什么清高,把医学当不可亵渎的理想,这话让柏先生说出去可没有人信。” “您也别和我装深情,我还当您百忙之中为什么非要顾着我,咱俩的情分没那么深——” 他自顾自地说了许久,甚至没有留意今夜的柏青梣格外沉默,从始至终没有回应过什么。但当他说到这一句时,柏青梣终于忍无可忍,哑着声音打断了陆霁的话: “陆霁,你非要自轻自贱,没人拦着你。” 他抬起头来,漠然地注视着陆霁,语声冰冷勾着见血的锋芒,“你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爷爷花钱买我?” 陆霁张了张嘴,他莫名说不出话来,声音堵在喉间,化为铺天盖地的委屈涌上来。柏青梣嘲弄地笑了一声,像是听了什么无稽至极的笑话,秋水眸乜过来,骄矜而冷漠:“错了。你爷爷根本没有联系我,他得到消息的时间比我早得多,但他什么也没做。” 陆霁闻言怔住,他猛然抬起头来。 —— 开春时陆霁遭遇绑架,地下世界的商家家主商珒,为了爱人向柏青梣求医不得,不得不兵行险招。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结局也称得上皆大欢喜。陆霁却没有一刻不在想,柏青梣究竟为什么会答应商家的条件。又或者再向上追溯,如此高傲冷漠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深陷这段感情中。 陆霁从小到大接受的一切善意和示好,全部都和陆家有关。 他太清楚自己游戏人间的资本是什么,也明白抛却这个姓氏后,恐怕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真正地爱他。 柏青梣是因为陆家的权势才“爱上”他,这原本没有什么,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曾经陆霁从未在意,但现在他根本无法接受。至于缘由,或许是因为他追求柏青梣的时间最长,或许是他觉得这样骄傲的人本该不屑于此。 上流圈子里罕见真心,陆霁本该最清楚这一点,可他不想要柏青梣沾染利益关系的爱,一点儿也不想。 偏偏在眼前这位先生,是众所周知名利场中最疯魔的那一个。 如今真相骤然捧到眼前,陆霁却有些回不过神。他一直以为,柏青梣答应商家的条件,是因为和陆岱川做了交易。陆家祖孙在外人眼里和睦非常,但只有陆霁清楚,这是多么荒谬虚伪的谎言。 可他没有想到,陆岱川会冷血到这种程度,他也没有想到,这次柏青梣竟然只为了他。 柏青梣慢条斯理挽起袖口,手腕白皙秀丽,一字字淡淡道:“你知不知道,外面求我治一个人要多少钱。” “你又知不知道,我为了处理商珒的事情,往里面赔了多少钱。” 他嗤笑一声,转身走近,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冰凉的指尖就钳住了陆霁的下巴,微微向上抬起:“怎么,陆少还当自己是摇钱树呢?” “——这怕是有天大的误会。” 柏青梣松开陆霁,转而伸手拿过放在床头的药膏,眉眼讽意深浓。他旋开盒盖轻轻闻了一下,陆霁无措地抬起眼睛,他还没有从刚刚那几句话中回过神来,手心生起一层薄薄汗意。 果然,柏青梣在问他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愿用它?” —— 陆霁说不出话。 其实理由很简单。 他早已在社交场中学会怎么保护自己,在他认识到这段感情不会长久时,就下定了决心一刀两断。 这半年来他想尽办法逼迫柏青梣分手是如此,将这盒药膏置于一旁不顾也是如此。 空气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柏青梣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嘲讽也没有凉薄,他的神色平静至极,胸口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绞痛。肺里的不适逐渐绵延到心脏,心口有不容忽视的异物感,钝痛强烈而绵长。 毫无征兆地,他的心脏突然狠狠一绞,陡然攫去了所有气力。甚至连那盒药膏都抬不动,柏青梣闭着眼睛晃了晃,放下了拿着药膏的手。 陆霁攥紧被角抬起头,却只看见柏青梣转过身,抬步时身形有一瞬的凝滞,但很快又挺直了清癯的脊背,他拿着那盒药走到了窗边。 窗帘突然被扯开,露出天外半轮银白的月。 借着月光,陆霁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削薄的唇因为高烧而缺水干裂,眼尾坠着深浓的疲惫。柏青梣却不顾自己正发着烧,伸手推开了窗,夜风寒凉,顷刻将他满身的冷汗吹透。 陆霁猛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他慌忙推开被子下床,柏青梣已经面无表情地抬手,将那盒药膏抛下了窗。 ……窗下是修剪精心的花草,药盒太轻,落下去甚至没有一点儿声音。 柏青梣身形再晃了晃,他侧过身勉力靠着窗沿,修长精致的指尖紧紧攥住了胸口,额侧的汗意一颗接着一颗砸下来。陆霁被这一幕吓坏了,几乎是从床上摔下来,鞋也顾不及穿就扑过去把人紧紧扶在怀里。 他知道这个人一贯骄矜好强,无论发生什么脊背都永远是挺直的。 可这会儿他把人抱在怀里,那截细窄的腰身因为痛楚弯折下来,像是冬风吹断松柏,连呼吸都是断续而颤抖的。平日里柏青梣看起来比陆霁高很多,这会儿两人的视线却将将达到平齐,那双秋水眸因为忍痛而朦胧破碎,过了很久柏青梣才抬起头来。 “陆霁。”他刚说了两个字就开始咳,血气翻涌不歇,有腥气扑在喉间,被他咬牙生生咽了下去:“我给你的东西,没你想的那么不值钱。” “不想要就还给我,我把它丢了砸了就是,何必非要给你糟践?” 陆霁红了眼睛,他紧抿着唇说不出话,柏青梣面无表情抬起手,指尖玉白秀美,抵着陆霁胸口把人用力推开。陆霁下意识想去抓住那截腕骨,柏青梣已经越过他往前走,气得肩背细细颤抖,那一对蝶骨仿若展翅欲飞。 “你不舒服,让我扶着你……”陆霁匆忙折过身来,那人长腿迈得又恨又疾,一会儿就把陆霁甩出去老远。 却又显见着摇摇欲坠重心不稳,还强撑着不肯伸手扶一扶墙,听见陆霁的话,惯常慵冷地一声哼: “用不着。” 陆霁被这三个字钉在原地,手指用力攥进掌心,果然再没有往前走一步。有时他热衷于违逆这个人的命令,有时却又听话得过分,比如现在,柏青梣的拒绝成为了陆霁的台阶,他只需要依言站在原地,这场麻烦就可以顺利结束。 他一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纠缠不清的□□,难以分辨的误会,掩埋云雾的真相……以及隐在最后的一颗心。 只需要停在这里,他就能继续自欺欺人,一叶障目。 指尖深深掐在肉里,陆霁不知道自己两眼通红如血,只是下意识睁大那双总是含着风流笑意的眼睛,目光空洞而苍白,紧紧地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房门外。 卧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陆霁终究没有迈出去哪怕一步,身后是大开的窗子,晚风吹鼓进来,把青年的头发吹得凌乱。 他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自己应该留下来还是离开,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像是有谁撞倒了什么东西,安静的夜色里砰啷一声。 陆霁乱糟糟的大脑空了一瞬,他用力大喘了一口气,发疯似的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一团糟,然后狠狠地咬破了唇,猛然起身冲了出去。 长廊黑暗,杳无声音。 拐角摆着的瓷器跌碎在地,旁边昏迷过去的人无声无息,掌心被碎片割破一道深深的伤口,血色慢慢透出来。陆霁见过太多比这血腥的场面,却唯独这次让他浑身战栗。 他扑过去胡乱拨开碎片把人揽在怀里,嗓子几乎破了音,声嘶力竭地喊平叔过来。 8、第 8 章 一直到陆霁将人扶回卧室,柏青梣都没有苏醒过来。 平叔站在旁边神色犹疑,柏青梣的身体向来由他自己医治,除此之外他拒绝所有医生,也因此并没有人知晓他真正的身体情况。最后老管家打电话请了昨天的医生来,惯例还是注射退烧针。 等待医生前来的时候,陆霁一直坐在床边,还是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他在icpo执行局常驻,整日和军火商、毒枭、极端组织斗法,在外执行任务的时候,见过太多的死亡和鲜血。但他从来没有失态如此,像是被恐惧生生剥离了空气。 佣人拿了医药箱过来,要为柏青梣包扎掌心的割伤。然而对方刚刚接近一分,陆霁就猛然回过神来,他伸手拦住了那个人:“我来吧。” 大概是这些年锻炼出的本能,陆霁每每心慌的时候,警惕性都会突然变得格外高。他守在柏青梣床边,浑身肌肉都因为紧张和恐惧紧绷。床上昏迷着的人一无所觉,下意识用手抵着胃,眉梢紧紧蹙起来,呼吸急促而灼热。 陆霁轻轻拉过那只受伤的手,他在看清那道伤口的时候,不自觉地又发起颤。其实伤口不算深,这会儿血也已经止住了,只有细细的一痕顺着指尖流淌下来,弋过腕心的朱砂痣。 乍一看去,仿佛一道红线从中生出拔节,无声地交融在掌纹中央。 ……像是命运。 胸口蓦然空荡,陆霁忍不住俯下身,拢着那只手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柏青梣指尖的温度总是冰凉,冷得像是一抔澄明的雪,陆霁闭着眼睛颤了颤,像是这时才终于清醒一些。 翻覆而杂乱的思绪在这一瞬全部平去,他轻轻笑了一声,再看向柏青梣时,眼底只剩下无尽的讽刺和哀默。 —— 陆霁不是第一次照顾生病的柏青梣。 这个人虽然是国际顶尖的医生,自己的身体却非常差,几乎经受不起任何摧折。陆霁知道他的腰椎和胃病是早年站手术台留下来的,但偶尔也会困惑,这应该并不是柏青梣体质这样差的真实原因。 但柏青梣的确只对他展露过这些,这个人总是不轻不重地病着,感冒咳嗽发烧都是常事,被他自己用药压着,倒也没有变得更严重。陆霁最担心的是他的胃,柏先生谈起生意来就不要命,一杯一杯酒灌下去,回家后疼得神智都不清明。 也正是因此,陆霁更加痛恨他的爱财如命,在他看来,bi维持柏青槿那会儿的程度刚刚好,哪里需要柏青梣这样拼了命去经营。 而且这个人骨子里就格外凉薄,他不信任身边任何一个人,非要把一切都握在手里,生怕旁人伤害到bi半分,也让自己更加疲累。 这半年来两人闹得僵,陆霁刻意去忽视那个人的身体情况,但他触角敏感,或多或少也有察觉到,三月份做完那两台手术后,柏青梣的身体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但陆霁什么也没有问,他把自己前男友的身份摆得端正,不该关心的一概不关心。 ……但这次,毕竟是他误会了柏青梣,把人生生气晕了过去,他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医生过来后再次注射了退烧针,短短一天内用了两次,副作用很快体现在对肠胃的刺激上。药效刚刚开始发挥,床上难受得昏沉的人就咳嗽着清醒过来,手掌用力抵在上腹,紧紧拧了眉想要挣扎起身。 陆霁刚刚收拾好医药箱,听见响动慌忙转过身来,把人扶在怀里。 那人身上都是汗,抑不住一声声的咳嗽,身体也随着轻轻地发着抖。他像是用了全身的劲儿在手上,发狠地按着上腹痉挛不止的器官,衬衫的汗意打透了一层又一层。 “青梣,你的手受伤了……”陆霁抿了抿唇,阻止柏青梣用那只刚包扎好的手按着胃,“你别动,疼的话我替你揉,好吗?” 胃痉挛发作时的剧痛让人发疯,柏青梣听什么看什么都是破碎的,他只隐约听明白陆霁的话,神色怔忡了一瞬。胃里的痛楚太过难捱,他甚至完全无暇顾及手上的割伤,这一低头才看见右手缠着的纱布,眼瞳立刻剧烈地缩紧:“我的手怎么了?” 陆霁知道柏青梣有多爱护他的手,这个人曾经是世界顶尖的外科医生,他的满身骄傲都系于那双掌控生死的手。那双秋水眸第一次出现了惶然的情绪,陆霁匆忙扣住了柏青梣的手腕,轻轻捻着腕骨的朱砂痣安抚着: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最普通的划伤。我已经处理好了,很快就会愈合,你别担心。” 他暖着那双冰凉的指尖,试图传递过去温度让人安心,柏青梣望了许久陆霁的眼睛,然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但胃里的绞痛并没有因为他的手伤而平息半点儿,甚至现在的他连按一按那处都做不到,连绵剧烈的疼痛又带起头晕和心悸。 耳边像是陆霁在说话,断续的水声,他被揽着靠在年轻恋人的胸口,手帕在热水里浸过,轻轻覆在胃部。 冷硬抽动的一团被拢裹在温暖里,痉挛的地方被力道适中的揉开,这过程绝对称不上好受,意识不清的人动了动想躲开,细窄的腰身却被不容拒绝地环住。 陆霁俯下身,轻轻吻了吻那双秋水眸,吻去了眉睫坠着的冷汗;他又吻了吻那张总是吐出刻薄言语的唇,不许紧叩的齿尖将它□□得破开血痕。 他曾经用尽了力气去追求这个人的心,哪怕现在决心要离开,有些本能和回忆也刻在了骨子里。 而怀中一贯骄傲逞强的人也真的被安抚,任凭脆弱不堪的胃腹被人扣在手里,微微垂了头,疲惫至极地再度昏睡了过去。 陆霁低着头,慢慢将掌心下的痉挛全部揉开,又替人暖了会儿胃,等待那一处不再那么冷硬,就将人移回了枕上。他没有再多停留一分,恪守着界限,接下来只需要柏青梣醒来,那个人的医术精湛,自然也能医得了自己。 没有什么需要再担心的了。 他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自己看起来依旧失魂落魄。平叔原本恼他将柏青梣气病,这会儿见一贯潇洒自如的青年眼窝青黑,到嘴边的话终究一句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人默默地去了公馆后花园,一头钻进修剪精细的矮木中去,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东西。 —— 但柏青梣的状况远非那么简单。 退烧针的效力和清早大相径庭,高热持续不退,逼得人阵阵发冷。肺里又像是拢了一团火,上下鼓动着,仿佛要将骨血全部烧融……这是肺疾复发的前兆。 胃里的安稳只让他安歇了片刻,凌晨时分他按着胸口挣扎侧过身,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咳出来一口血,再度染脏了刚换的地毯。 吐过血后肺部的不适并未减轻,反而蔓延开来一片火烧火燎的痛,呕出来的血像是浸着毒,滑过喉咙时疼得发麻发胀。 他咳了一会就又没了力气,伏在床侧浑身发软艰难喘息,但血气仍旧阵阵上涌。下一口血呛在喉咙间,胸口的痛意在一瞬间炸裂开来,最后的力气只够他扣住衬衫衣襟,不让唇侧流出来的血沫染脏布料,然后生生被痛晕了过去。 ……甚至连折腾回枕上的力气都没有。 平叔叩门进来时,老管家被眼前一幕吓得怔在那里,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会儿。被角从床上半拖在地,地毯上染着血,唯独衬衫领口处仍旧洁白如新。 枕侧的人紧闭着眼睛,干裂的唇角还留着一道红痕,手腕从床沿绵软无力地搭下来,仿佛轻易就能将那截骨折断。指尖苍白几近透明,乍看去像是即将化去的薄雪,微微地蜷起来,掌心还缠着雪白的纱布。 其实平叔对这样的柏青梣并不陌生。 四年前那场突降柏家的厄难,柏青槿永远留在了遥远的异国,柏青梣尽管回了家,却也断断续续病了近一年。 他肺里的伤实在太重,整日整日地咳血发烧,却还强撑着去打理bi。平叔守着少爷长大,却也眼睁睁看着他在病痛里煎熬,终究一日日沉冷下去,再也没了昔日旧影。 老管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姐为何会突然离世,他也不知道少爷的病从何而来。后来陆霁出现在柏青梣身边,少年倾尽了全力去爱一个人,处处体贴,从无错漏,柏青梣的旧疾也没有再发作过。 那时的回忆太过惨烈,平叔总是下意识忘却。但这会儿也只能强打精神,隐约想起那时肺疾严重,柏青梣会吃一种自己配的特效药来压制。 他走近前来,轻轻摇柏青梣的肩膀,喊了几声少爷。 过了许久,柏青梣才轻咳着睁开眼睛,目光迷离而破碎,他先看见床单上颜色极深的血,像是怔忡了一瞬,然后又望向平叔,染血的薄唇微微动了动,问陆霁看见了没有。 “陆少还不知道,”平叔声音哽了哽,“您还是瞒着他吗?陆少要是知道您病得这么重,兴许就不会再闹了……” 柏青梣垂了垂眼帘,他倦怠地轻轻勾了勾唇角,笑意薄凉而讽弄:“我总不至于沦落到,要靠这种手段去博他的同情。” “一个字也不许和他说,”他低喘了几口气,伸手覆住了眼前那片血色,再抬头时那双秋水眸冷厉如昔:“他如果问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别告诉他我咳过血。” 9、第 9 章 陆霁在草丛里趴了整整三个小时,终于在枯枝败叶里找到了那盒药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楼层不高,盒子只摔裂了两道纹,狰狞地交错着,但内里的东西并没有受到损伤。他将它小心地拢在怀里,顶着鸡窝头踉跄站起来,蹲了太久蹲得两腿酸软,起身时头重脚轻几乎摔倒。 但好在还是找到了。 陆霁胡乱抹了把头上的汗,天边已经有了朝阳的影,他身体素质好,一夜没睡也不见丝毫疲态,走侧门回了柏公馆。 他本想去看看柏青梣的状况,上楼时却看见平叔佝偻着腰,亲自在拐角处收拾碎瓷片。 “您快去旁边歇着,”陆霁急忙过来把老管家搀到一旁,挡在他面前不许再收拾,一边自己挽起袖子来:“这东西扎手可疼了,我来收拾就好。” 平叔大概因为折腾了半宿,精神瞧着不太好,过了会儿才回过神答应了一声。陆霁动作飞快,几下就将那只被柏青梣打碎的瓷瓶收拾干净,又仔细地扫净了地面。 “青梣醒了吗?他有没有给自己看看怎么样,”陆霁折返回来时,看见平叔还在发呆,上前扶住了老管家:“该吃些什么药?这会儿天也亮了,我这就开车出去买。” 平叔回过神来,迟疑了很久,还是照着柏青梣的吩咐说了,只是普通的风寒发烧,没有好好休息才会昏倒。关于咳血的事情,则只字未提。 陆霁没有对此质疑,那个人开出来的诊断自然是最准确的,他还不至于仗着自己那点儿医学知识,在国际知名的柏医生面前班门弄斧。 何况这几年来柏青梣的身体一直很差,高烧和胃病都是常事,时间久了,渐渐也知道了该如何应对。 他当即说:“还是以前那些药吧?我现在就去买。正好时间早,我再去给他排队买那家鸡粥。” 陆少平生最会疼人,是圈子里出了名的模范男友,当即拿了车钥匙出门。他甚至不需要带着药单子,就能把柏青梣常吃的药倒背如流,买完药后又去那个人爱吃的粥店排队,回程时正好赶上早高峰。 可怜陆少心爱的超跑全无用武之地,急得他不住地敲方向盘,生怕鸡粥放得凉了,错过那人的早餐。 他一路靠车技左腾右转,宛如将军在战场杀出血路,最终还是不免被逼停在内三环的浩荡车队中。眼见着堵车时一动不动,陆霁出来的时间太长,怀里揣着的药盒都被捂得滚烫,他回头看了好几眼挂在后面的粥。 几乎没有什么犹疑,他把车丢在路旁,自个儿拎着药和粥,往柏公馆的方向跑了过去。 陆少向来对情人体贴。 但鲜有人知那不过是情商所致,他总能轻易看破对方的心思,在不给自己找麻烦的前提下,自然也不吝满足一二。只是唯独在柏青梣面前,他的情商像是毫无用武之地,不懂得压抑愤怒、也不擅长遏制悲喜。 有些举动总是显得过了头,而他自己对此始终一无所觉,像是初尝情果的大男孩。 他从来没有想过,最先越过心中那条防守线的,其实是他自己。 —— 陆霁发挥自己在部队的拉练经验,一路顶着朝阳赶回家。 他顾不及擦一擦头上的汗,先去厨房找了个瓷碗,把粥隔在热水里温着。时间还早,他又在冰箱里翻了翻食材,切了道精致的小菜搭配,然后端着早餐准备去叫醒柏青梣。 那人折腾了一夜,怎么说也该多睡会。陆霁上楼时将脚步放得很轻,他端着托盘走到卧室门外,却听见里面传来打电话的声音。 嗓音低哑虚弱,说几句就要咳一阵,语气却还是和平日一般冷沉,将工作事项逐件安排下去。陆霁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低头看了眼手表的时间,就连s市的早高峰才刚刚开始,这个人却已经撑着病弱的身子开始办公了。 明明昨晚才疼晕了过去…… 陆霁脸色有些难看,他连门都不敲,直接抬步进了卧室。 那席浅白色的地毯不知为何不见了,房间里充盈着浅浅的木香,摆设整洁一尘不染。床上放了张小桌,摆着笔记本电脑和成摞的报告书,柏青梣肩头披着一领西服,脸色甚至比昨晚还要苍白,正靠坐在床头开视频会议。 听见响动,他抬头望过来,看见来人是陆霁,眼里冷得毫无波动,又低下头去翻项目书。陆霁把粥碗往旁边重重一放,咚的一声巨响。 视频对面的人是bi副总黎钧,是柏青槿当年的得力助手,算是柏青梣的长辈。视频里只有他们两人,黎钧因此随意很多,笑着问小梣是什么声音。 柏青梣冰冷道:“一只笨猫。” 陆霁盛粥的手气得一抖,这个人总有本事用最短的话,把自己的愤怒值撩拨到顶点。那边的黎钧竟然相信了,问他从哪里来的猫,又让他当心猫毛,以免勾起肺疾。 “从外面捡的流浪猫。”陆霁把吹温的粥放在柏青梣手边,被那人面无表情地推到一旁,陆少气得眉毛都跳了跳,在视频框外不住的呲牙咧嘴示威,还真有几分小猫凶人的模样。 柏青梣起初不想理,却又被他扰乱思绪,终于忍不住扣住手机话筒,抬头对陆霁低冷道:“面部抽搐可以治。” 陆霁终于老实了,他抱着粥碗坐在旁边,柏青梣的电话打了很久,他不得不又端着粥下楼加热了一回。再上来时柏青梣终于挂断了视频,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倦怠地闭着眼,指尖抵在额角一下下按揉着。 “bi一天没有你就会倒闭吗?”陆霁小声埋怨着,把床上桌的电脑丢到一旁,转而摆上热粥和小菜。 他折出来一些用小勺慢慢搅,浓郁的香气飘散开来,却惹得柏青梣微微皱眉,抬起眼帘看过来:“你在干什么?” 陆霁不想和他说话,用行动表明自己的目的,舀起一小勺,喂到柏青梣唇边。 柏青梣下意识侧过头,他没什么力气,经历了整夜高烧和吐血,这会儿情况虽然稳定了些,随之而来的种种不适却更加绵长磨人。 心脏杂乱无章地跳着,失血导致的胸闷和头晕,高烧烧得浑身酸疼绵软,也因此连躲避都做不到,很快被陆霁强硬地喂进去一勺。 胃里翻涌的恶心不算什么,最痛苦的是吞咽时,他咳血时不可避免地伤了喉咙,带着热度的粥粒磨蹭下去,顷刻带起淋漓的血气。他疼得忍不住发起颤,用尽了力气压住喉间的痛吭,只是喝了一口,冷汗就出透了刚换的衬衫。 陆霁也察觉了他的异样,怔愣着放下了勺,伸手替他轻轻捂住胃,一下一下地按揉着:“青梣?这样会好一些吗?” 柏青梣喘息着抬头看他,那双秋水眸疼得蒙了层水雾,他按着喉咙低咳了咳,把粥碗推得老远:“不吃了。” 现在让他吃东西,简直就像是伺机寻仇。 “我要开会了,”他强硬地推开了陆霁替他暖胃的手,连着桌上的粥点一起,推到陆霁的方向,“把这些都拿走,开完会我还有事和你谈,在外面等我。” 陆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你怎么还要开会?” 他真的理解不了这个人对金钱的执着,bi是柏先生的命,而柏青梣的态度就像是随时准备以命换命。掌门人罢工一天,不可能对bi的股票有什么影响,但柏青梣连万中无一的风险都要坚持规避,bi的利益在他心里大过一切。 而陆霁对此完全不认同,所以他摒弃陆岱川为他铺就的路,独自一人在icpo做别人眼里“没有前途”的事情。 陆家的权柄他不屑接受,在他心里自己的理想比什么都重要,他愿意为认同的事业付出一切,而绝不是冰冷的权力和金钱。 柏青梣已经再度连上了电脑,多一眼就没有分给陆霁,陆霁在旁边僵硬地站了一会,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他想自己反正已经仁至义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他既然已经和柏青梣提了分手,在这种事提出见解反而显得越界。 于是他迅速收拾好碗筷,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走到门边时陆霁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去,靠在床头的人身形单薄,掩着唇一声声低哑地咳,清致的眉目却满是不近人情,望着电脑屏幕神色专注。 他收回目光,离开时重重关上了门,像是幼稚的示威。 —— 屏幕里的倒影终于离开,一直强撑着的人这才弯下身。 刚刚咽下去的那口粥已经在胃里闹腾起来,右手受了伤,他只能用左手握成拳,重重抵在上腹抽痛不止的位置。身上的不适较夜里没有任何缓解,他按着胃闷闷地咳着,距离早会还有一段时间,他急着把陆霁赶出去,只是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狼狈。 肩头的西装外套单薄,半边滑落下来,松松垂在腰间。额头温度还未褪尽,低烧缠绵,阵阵发寒,忍痛的气力也快被消磨干净。 又一阵透骨的冷意逼过来,他终于任凭自己伏在小桌上,低低地溢出一声短促的□□。 10、第 10 章 陆霁被赶出房间,自己喝完了那碗被遗弃的鸡粥,帮平叔料理了一些家务,然后坐在沙发发呆。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在心里想柏青梣一会儿有什么事要找他谈。 ……昨晚那场误会把人气得不轻,柏青梣是打算分手了吗?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留在柏公馆就是个错误。陆少这辈子从来不和人缔结长时间的关系,他在哪一段恋情里都是蜻蜓点水、飘然而去,婚姻里尚且有七年之痒,而陆霁总能在回忆最美好的时候离去。 昨天晚上他好不容易逼问出了答案,却只觉得惶恐。 他恍惚意识到,柏青梣似乎真的很在意他。欣喜只有很短暂的时间,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茫然。 ——好像不知不觉间,有些玩过头了。 猎艳和征服同义,越是看起来高高在上不可得的,越让人有将之据为己有的欲望。柏青梣脸长得好看,地位又高,衬衫领口总是高叠着,严丝合缝拢住那段骄矜高昂的颈。 越是凛然不可侵,越是让人抓心挠肝想要得到。 游戏人间,片叶不沾,在得到那一刻潇洒走人,这才是风流子弟的定义。 陆霁太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德行,他根本不可能真的爱上一个人,也因此不可能给予柏青梣该有的回应。 这场征服已经有了结果,正是他抽身而退的最好时刻。算起来他已经在柏青梣身上消耗了很多时间,花费的心思甚至比曾经那些情人加起来还要多,或许正因为停留太久,才会变得迟疑。 可是柏青梣会答应吗?如果不答应又该怎么办?那个人现在的身体情况……他要是直白说自己就是玩玩,再把人气晕过去怎么办。 ——何况,他真的,对柏青梣只是玩玩吗。 不然为什么全无征服胜利的快感,唯有铺天盖地的恐惧,一遍遍尖啸着让他快逃。 陆霁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烦恼过,他捂着脑袋蜷在沙发里,快被乱糟糟的思绪淹没,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平叔在他面前放了好几碟精致的水果,又为他榨了喜欢的果汁,青年却毫无心思享用,望着钟表紧张地掐时间。 分秒如年。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上午,柏青梣的工作强度向来很高,即便病了也不减分毫,普通员工还有法定节假日,柏先生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那扇门终于被打开,平叔过来喊他,陆霁捻了满手的汗站起来,心跳在这瞬达到顶峰。 柏青梣要和他说什么?他一会儿又该说些什么?要主动提分手吗?还是直接离开了事? 咬了咬牙,这次陆霁伸手敲了下门,里面传来说话声,像是还在忙着。他迟疑了会,慢慢把门推开,抬头望过去。姚维躬身站在床边,柏青梣神色难掩倦怠,苍白的指尖抵着眉心,将桌上处理好的文件递给助理姚维,让他现在送去bi交给黎钧。 陆霁听不懂这些商界的事情,只能听个表层的大概,柏青梣像是已经把下个月的事情都安排出来,他这样的身体还要出差吗……? 姚维将事项一一记下,他跟在柏青梣身边很久,先生因病在家办公也不是第一次,他和黎钧对于细节流程早已熟悉。他带着厚厚一沓文件转身离开,都是柏青梣这一上午的工作内容,陆霁单看厚度就觉得头大,bi如今的商界地位果真得来不易。 他站在门边一直没有说话,柏青梣像是疲累至极,嘱咐过姚维后就合了眼睛。 小臂撑在床上的小桌桌沿,肤色苍白,唯有腕心那颗小痣色泽鲜明。 陆霁没有出声,这会儿心里竟然开始期盼柏青梣睡熟,这样就不必去听他要找自己谈什么、自己也能再躲一段时间……起码可以等他的身体好些再说。 但那个人连短暂的休憩都不安稳,不一会儿就蹙起了眉,低咳着抬手按在胸口。他难忍地睁开了眼睛,却看见门边站着的陆霁,神色不由怔了怔,声音沙哑道:“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 他放下了攥着胸口的手,转而指了指矮柜上的药瓶,“拿四片给我。” 陆霁依言把药递给他,然后坐在小桌的对面。柏青梣吃过药后声音好了一些,不再像方才哑得几乎听不清楚,他推开身后的软枕坐直,再抬头时已经将倦意掩饰干净,凝视着陆霁道: “昨天的事还没有说完,我们谈谈。” “……我觉得已经说完了,”陆霁的声音小得听不清,甚至还没有对面病弱的人清晰,“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他顿了顿又说:“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的药膏我也捡回来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我打算回爷爷那里了,回去后会记得涂药的。” 柏青梣闻言皱起眉,神色并不认同:“你回去干什么?执行局又有新任务了?” 他清楚陆家的一团乱事,也知道陆霁回家并不开心,利欲熏心的祖父、从不归家的父亲。这样的家庭环境,任谁都会觉得厌恶,所以陆霁还在追求他的时候,就以此为由常住柏家,后来两人在一起了,陆霁更是极少回去。 因此柏青梣的第一反应是icpo又有了任务,绑架案之后陆霁就请了长假,现在也的确是回去的时候了。他并无阻止陆霁工作的意愿,想了想又问:“这次任务目标是哪个国家?我稍后和江驹臣说一声,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联系他。” 陆霁依旧沉默。 他已经和柏青梣闹过很多次分手,总是理直气壮,双方都极难收场。但那时他告诉自己,柏青梣心里根本不爱他,故而闹得格外有底气。而这次不一样,理亏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柏青梣眼前阵阵发晕,看东西都有重影,哪怕陆霁就坐在他对面,他也无法分辨恋人眼里的情绪。 但沉默的时间实在太长,长得让他回忆起了许多画面,青年第一次突兀地对他提出分手时,先生性子一向自矜,却在那一次丢了傲骨,和年轻恋人闹得歇斯底里。 他心底渐渐沉下去,那双秋水眸紧紧地盯着陆霁。 “……青梣。”陆霁下意识侧开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和那双澄明的眼睛对视,仿佛会照破他懦弱不堪的灵魂,“我是说,我们还是分开吧。” 柏青梣眸色冰冷地注视着他:“这次又是为什么?” “半年前我就提过了,是你一直不同意,”陆霁语速飞快地道,“要是那时你同意了,也不至于昨天闹出误会,你要是早让我走,后面的很多事都可以不发生。” 他说:“继续下去会出现更多麻烦,咱俩都别再为难对方了。分手以后也还能做朋友,我不想拖到后面和你闹得太僵,现在停下来是最后的机会了……” “——陆霁。” 柏青梣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陆霁怔了一下,循声抬起头,对面的人满脸都是不可理喻:“我完全无法理解你现在的态度。” 陆霁艰难地苦笑了下,“那是因为柏先生以前没谈过恋爱,其实恋爱有很多种形式,我只是选择一种伤害最低的方法……” 柏青梣望着他,那双眼像是要把人穿透,他定定地看了陆霁很久,然后一字一字道: “我心里的恋爱,只有一种方式。” 陆霁心底一颤,他不由握紧了满是汗意的手。 “误会可以解释,争吵也可以和好,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在意。”柏青梣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刻薄,他微微倾身,距离对面紧张无措的人更近一些:“而现在,我在试图解决问题,你明白吗?” “解决它,而不是逃避它。我之所以今天就和你谈,是因为我不喜欢把问题拖得太久,并不是为了昨天的事情责备你。你的误会不重要,你为什么会误会才重要,这中间存在病因症结,而人不能讳疾忌医。” 陆霁猛然站起身来,青年一贯温和,闻言却第一次出现了接近崩溃的情绪:“我没有病!” 他把每个字音都咬得厉害,浑身发抖,陆少向来厌恶分手时的所有掉价行为,此时此刻却像是发了疯,“问题就是我当初不该认识你,我根本不该接近你,我的病因就是这三年……就是我和你在一起的这三年!” 这三年,打破了陆霁为自己定下的所有界限,经历了所有反常,他第一次进退失据,第一次不知所措。如果没有这三年,他可以当一辈子游戏人间的陆少,可经历了三年之后,即便他能割舍掉这段感情,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注定蜷缩阴暗角落,又何必要让他见一见天光? 柏青梣面色苍白地望着他,指尖死死扣在桌沿,不知用了多大力气,甚至隐隐发青。 陆霁胡乱抹了把脸,他第一次在感情中流眼泪,狠狠地转开了身,抬步冲了出去。 身后有人一声连着一声喊他的名字,从起初的清明,很快变得暗哑不堪,桌子翻倒的声音,连着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怎么也停不下来的咳喘。 脚步声不见了,咳嗽声却越来越剧烈,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最后的“陆霁”二字像是沥血而出。 “陆霁。” 柏青梣摇摇欲坠地扶着门框,他咳得站不起身,用尽最后的力气,望着那道夺门而出的背影。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11、第 11 章 三十三年,从来都只有旁人追逐柏青梣,追逐他的成就、他的天资、他高在云端的心。他习惯了被仰望,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也会望着一个人远去的背影目眦尽裂。 这是他的第一次追逐,却以失败告终。 陆霁走得决然,留在柏公馆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带走,而他摔门而去的那刻,柏青梣死死撑着门框站都站不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刚迈出一步,心脏忽然向下狠狠一沉,剧烈的绞痛蓦然袭来,逼得他不得不踉跄跪倒。 门外响起跑车发动的引擎声,他咬着牙往上挣了挣,却在下一瞬眼前骤然昏黑。 ——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公馆安静,一楼常亮的吊灯熄灭,因为它等待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 只有平叔守在床边,见柏青梣迷蒙着睁开了眼睛,老管家匆忙站起身来,垂首低声道,陆少已经回帝都了……他希望把留在柏公馆的东西都寄回陆家。 从前陆霁无论怎么闹,都没有提过把东西拿走的事。老管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决绝得像是已经没有挽回余地。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陆少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柏青梣疲惫地合着眼睛,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说,平叔,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陆霁的心结从何而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哪一句说重了,哪一步走错了……为什么明明想着解决问题,反而将结果更加推向无可挽回。 他一向冷静自持,此刻却心痛难抑,陆霁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始终在耳旁回荡。 他说,我错的是不该认识你,错的是这三年,我的病因……就是你。 柏青梣转过眼睛,他倚在枕上低低讽笑了一声。想他当医生治了半辈子的病,却不料有朝一日会成为别人的病因。其实陆霁每次和他吵架时都不太能控制情绪,总会说出几句越界伤人的话来,而柏青梣也从未在意过,他一向自视甚高,从来不屑于用年轻人的胡言乱语为难自己。 陆霁说这句话时也不大冷静,但或许歪打正着,这歇斯底里的一句话却道出了“病因”。 他沉默地想,自己大概真的只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 脾气傲慢恶劣、刻薄又自私,从来看不见别人的付出,心里只有你自己。这些话是在柏青槿的葬礼上,顾尧指着他的鼻子字字句句破口大骂,彼时亲朋俱在,柏青梣却一个字也没有反驳。 ……因为,柏青槿的确是因他而死。 而陆霁在遇见他之前,也的确并不是这样的。他又该怎么辩解,曾经圈子里最闻名的温柔公子,如今却变得歇斯底里、宛若带刺的刺猬,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辩无可辩。 —— 陆霁离开之后,柏公馆骤然变得冷清下来。 他还没有和柏青梣在一起的时候,就借着由子赖在了柏家,三年很长,他早已真正融入其中。青年心思细腻,总会帮着平叔料理家务,时间长了也快成为半个管家。 他和家里每个佣人关系都很好,虽然贵为帝都陆家的少爷,却没有半点儿架子。帮忙扫地插花搬东西、为女孩子的恋爱心事提建议,柏青梣性子冷淡,陆霁却是家里的融融春风。 佣人们在忙碌时交头接耳,互相打听陆少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平叔翻账目的时候也会偶尔头疼,没有帮手在旁边提醒他细节要务,所有事情都需要老人亲自完成。 唯独柏青梣依旧和往日无二,他惯常早起,亲自去衣帽间挑选西装,领带扣得一丝不苟,身形颀长挺拔,抬步慢慢走下楼梯。 若不是脸色实在太过苍白,单凭那一身冷沉和矜贵,谁也不会猜出他高烧了整日、两天粒米未进,更是被肺疾折磨得吐了几次血。他只是比往日步调慢一些,而这也只因为身体太过虚弱导致头晕,眼前景物大半瞧不清楚。 眉眼矜傲目下无尘,依旧是白道商界的药业巨擘柏先生。 而陆霁回到陆家后,陆岱川得知他伤势好了大半,立刻为他接连安排了无数场社交局。他是陆家唯一的嫡系后代,却执意留在icpo,不肯接手陆家家业,陆岱川心急也是在所难免。 陆霁的社交能力是被祖父一点点儿打磨出来,应付起来虽然得心应手,几天下来却也心力交瘁。 他这半年一直待在s市,帝都的旧友听说他回来,纷纷组局迎他。陆霁心里烦闷,只赴了简天昱的约,其余全部找借口推掉。简天昱是他发小,两人同在一处长大,简家和陆家也一向交好。 陆霁赴局前就和简天昱说了自己不喝酒,倒惹得简少惊讶万分,问他怎么突然改了性儿。 然后告诉他,方韶这周回国,听说比原来更好看了。 方韶是陆霁的倒数第二任男朋友,也就是他遇见柏青梣的前一任。陆霁和他谈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和柏青梣的三年纠缠比不了,但也打破了陆少的恋爱时长记录。 陆少是圈子里有名的爱美之人,方韶确实长得好看,软软的像是只听话的小兔子。当年两人谈恋爱是陆岱川授意,借此和方家搞好关系,陆霁对此习以为常,方韶却是真心。陆霁没什么所谓,两个人就这么谈下来……直到他毫无征兆地,转头开始追求柏青梣。 陆霁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的旧情人多了去了,没一个值得他费心的。 但他没想到,方韶回国后第二天,陆岱川就把他叫到书房,让他最近把重心放在方韶身上,多陪陪对方。 方家同属望族,地位不逊于陆家,明显陆岱川又有了什么新的谋划,希望通过方韶下手。陆霁脸色苍白地听着,手心攥出汗意。 陆岱川年逾七十,依然精神矍铄,从书桌后抬头看了陆霁一眼,威势冷沉:“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么?” 他盯着陆霁,将孙子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放松了身体,向后靠过椅背。 “不用再在柏家那位身上浪费时间了,那是个疯子,没人能从他那儿撬出肉来。”陆岱川一下下用钢笔点过桌面,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陆霁的表情,末了冷哼一声:“你自己心里也该有数吧,花了这么长时间,你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 “他又肯为了你,给我什么?” 陆霁低着头,视线被地板上的木质纹路切割得斑驳,他动了动嘴唇,下意识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的一切都被陆岱川掌控,感情自然是最重要的一部分。陆岱川当年放任他追求柏青梣,是因为他认为bi有利可图,但这三年下来,柏青梣对待bi已经到了偏执的态度,他尚且不会容忍自己损害bi,又怎么可能因为陆霁让陆岱川有机可乘。 所以在陆岱川眼里,这段感情可以结束了。 “你这次被绑架,他愿意救你,是因为你姓陆,不救你会很麻烦。” 耳边响起“嗒”的一声,陆岱川扣紧了钢笔笔帽,随意丢在桌子上。他站起来,走过陆霁身侧时停留了一瞬:“阿霁,误解别人的感情,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很快传来房门带转的砰声。 陆霁站在原地,眸光动了动,他抬起头来,望向晴朗的窗外。 —— 陆霁回归单身,和方家小公子越走越近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圈子。 但柏青梣对此一无所知,子弟圈子里的风流韵事当然不会传到他耳朵里,他位高权重,也不可能有胆子大的人向他主动提起这件事。 距离那次和陆霁的争吵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他忙于bi,陆霁又把他拉黑,两人再没有联系过。偏偏最近事务繁忙,bi新签了好几个大单子,他只能先完成工作,再去处理和陆霁的事情。 他的身体一直拖拖拉拉没有好透,工作强度却半分没有减少,较往日反而还翻了倍。 三月份那场绑架案后,柏青梣明面上为欧洲的江家家主做了心脏移植手术,暗地里又隐瞒着各方势力救回了商珒的命。然而商珒的恢复情况很不好,每个月他都要为此安排一次复查,时间一般选在每月月末,大概需要花费三四天。 这个天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柏青梣不会允许这件事耽误bi。 他对待bi和自己的事情一向分得很清,每次他都会提前将bi的工作打理完,再去尽力挤出时间忙碌私事,对待江驹臣和商珒的治疗同样如此。 绑架案结束至今已经有三个月,柏青梣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工作节奏。有时他晚上去接陆霁回家,甚至彻夜得不到休息。只有黎钧知道他的工作已经繁重到了什么程度,换作寻常人早已被拖垮,柏青梣表现得却始终如常。 他总是习惯于把一切握在手里,只要自己不倒下,所有事情都会按部就班。 ——然而这一次却出了意外。 12、第 12 章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凌晨。 柏青梣还在bi加班,负责监控商珒身体状况的人紧急联系他,说一项重要指标突然出现了异常。距离商珒的复查日原本还有一周,他让对方将具体报告拍过来,情形的确危险,需要尽快安排手术方案。 他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没有立刻启程,转而定了两天后的机票。 当晚他没有回家休息,通宵工作到天亮。紧接着太阳升起,第二天依旧是通宵。 处理完最后一份报表的时候,天又亮了,姚维给他打电话,已经到了去机场的时间。 柏青梣挂断电话,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他扣着桌沿想站起身,心脏却像是突然被一只大手狠狠扼住。意料之中的,他没能站得起来,极其狼狈地从椅子上摔下来。 眼前一片昏黑,他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手,而没有支撑的代价是额头重重撞在了桌角。他本就头晕,磕一下倒没有觉得更晕,但很快有温热的液体从伤口滑落下来,原本就破碎的视野瞬间变为一片猩红。 姚维等在bi大楼外面,始终没有等到人,急得一遍遍看时间,神色焦急万分。私人飞机可以自由选定时间,但民航不能,如果再晚一些,就要迟到了。 如今的黑白两道,全部认为商珒已死,连葬礼都举办了,哪还有什么转圜余地。商家曾是地下世界实力最强的家族,权柄被陆岱川觊觎已久,陆家好不容易得到了商家的势力,不可能容许商珒死而复生。 因此柏青梣每次去见商珒都极为秘密,不能动用柏家的飞机、也不能携带任何随从。陆岱川原本就怀疑陆霁和商珒有勾结,也因此格外留意柏青梣的行踪。 每到复查的时候,姚维只能将先生独自送到机场,自己则留在s市应对各方。 但这次,他实在是不放心。 沉寂已久的旋转门终于动了起来,姚维慌忙起身迎过去,却在看清里面走出的人后怔在原地。 柏青梣的脸色苍白得像雪,从额角染过眉睫流下来的血却是鲜红。 他沉着眸色,指尖还沾着血,寸寸推开通透明亮的玻璃门。 天色刚刚露出一点儿光,高大的身影缓步踏出来,额头带着刺目的伤口,通身却不见半点狼狈,像是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永远清贵孤冷、永远骄矜淡漠。 ……永远不会倒下,永远站在那里。 —— 飞机目的地是g市。 bi是如今国际最顶尖的药业公司之一,自然也拥有独立的研发所,这里能够进行各种前沿的药物试验,同时也在针对一些疾病研制特效药。 研发所里封存着bi的许多研究成果,因此保密性非常高,这里也不缺乏医疗器材,所以柏青梣选择把商珒藏在了这里。 他下飞机后第一时间赶去了研发所,商珒的存在即便在研发所也是秘密,尽管陆霁觉得他的不信任程度有些过分,但柏青梣依旧没有放松丝毫。 商珒绑架陆霁后,双方很快达成了一致,却在最后出现了变故。商珒是为了江家家主求医,却不想江驹臣突然被寻仇,商珒赶去营救的途中身中六枪,本已注定无可挽回。 即便柏青梣亲自治疗,也只是吊住了一口气。手术至今已有三个月,商珒始终昏迷不醒,只能待在icu。 陆霁和商珒很投缘,他不止一次请求柏青梣,希望能在研发所多停留一段时间,随时为商珒调整治疗方案。但柏青梣放不下bi,两人为此又吵过几次架,在陆霁心里,挚友的地位无疑远超过冰冷的股市和金钱。 他气急了甚至对柏青梣说,你救一个人要多少钱,我把钱给你就是。要不是别无选择,你以为我会放心把商珒交给你?你根本不会把人命当回事,这在你眼里不过就是一桩赔钱买卖。 柏青梣无暇和他争辩,那段时日陆霁天天夜不归宿,于是抬头冷冷道: 当然有诊费,只要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别让我每天浪费时间去逮你回来。 前几次复查陆霁都会和他一起,而这一次两人明面上已经分手,商珒又突发情况,柏青梣临时提前了复诊时间,便只有他自己前来。 负责在病房照看商珒的医生名叫kylen,是柏青梣在哈佛的同门师弟。柏青梣在一项课题上帮了他大忙,作为回报,这段时间来一直是他留在研发所,时刻监测商珒的状况。 他见柏青梣是独自来,不禁有些疑惑,用英文问道:“柏,你的陆没有陪你一起吗?” 柏青梣眸色冷得仿佛能结冰,他看了对方一眼,面无表情地摘下遮掩身份的口罩。kylen一见他苍白的面色,立刻惊呼起来:“老天,你生病了吗?要不要先歇一会?” “别吵。” 柏青梣本就在飞机上头晕胸闷,下机后直接来了研发所,片刻没有休息过。他的喉咙稍稍恢复了一些,今天勉强喝下去了小半碗粥,这会儿正在胃里闹腾着。 他坐着缓了一会,然后披上白大褂,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金边眼镜,不动声色地在胃里按了按,往病房的方向走过去: “抱歉,我时间有限,闲聊改天。” 柏青梣进去后直接关上了门,kylen原本想跟上去,却被拍了一鼻子灰。他犹豫着停在了门外,透过小窗望向里面,心里却难掩担忧。 两人在哈佛时经常见面,那时的柏意气风发、潇洒矜傲,但他的骄傲足以和实力相配,每个人都在仰望和追逐他。 但多年不见,kylen受托前来照看商珒,也因此和柏重逢。他却快要认不出对面的人就是柏,曾经医学界最为年轻耀眼的星辰,那个人像是病得厉害,身边竟然还有一位恋人。 kylen对这位学长只有敬仰绝无妄想,相信每一个和柏相识的人都是这样想,毕竟无论是谁,和他并肩都只会瞬间黯然失色。 他不可避免地对那名有资格和柏并立的青年心生好奇。青年名字是陆,他像是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能和所有人很快成为知心的朋友。kylen并不讨厌陆,却还是意外陆会成为柏的恋人。 而他最惊讶的是,柏的骄傲竟然会在陆面前摧折。 柏在担心,被陆抛弃。 这件宛若天方夜谭的事,如今的的确确,正在发生。 “情况我知道了。” kylen还在出神的时候,紧闭的病房门被推开,他急忙抬头问:“你有方法了吗,柏?” 柏青梣嗯了一声,他将门扇带拢,却在转身时身形微微一滞,抬手抵住胸口。 他侧靠在门边,右胸的刺痛感越来越剧烈,逼得他紧紧拧了眉,半晌没能直起身来。kylen察觉异样,匆匆过去扶人,刚一伸手就碰了满身的冷汗,竟是眼前的人生生疼出来的。 “我没事,”柏青梣摇摇头退开一步,他的洁癖很严重,也因此很不喜欢别人碰他,“需要通过手术解决,稍后我做一下方案,尽量下午就进行。” 他说着摘下了手套,看起来并没有休息的意思,带着报告单转身离开。kylen眼睁睁看着这个连走路都打晃的人直接进了办公室,就像是永远不会停摆的钟,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柏的脸色,真的很糟糕。 商珒中了六枪,全身脏器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损伤,尽管过去三个月,始终没有真正脱离生命危险。这次指标出现异常,症结虽然称不上迫在眉睫,但也不能拖得太久。 柏青梣接到消息后,忙于处理bi事务,已经延误了两天时间。因此即便他此刻胸口疼得难忍,却也没有时间去休息。 他向来严谨细致,每次手术前都要将方案做得妥帖,将所有情况都考虑在内。到达研发所的时间是上午,柏青梣原本以为自己能在中午制定完成,这样下午就可以顺利手术。 ——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右胸口的剧痛一阵紧过一阵,甚至影响到了右臂,连写字都用不上多少力气。纸上的字迹浅淡发飘,换作平时柏青梣绝不会容忍,如今他却无力再去顾及这些细节。 中途他甚至昏过去一阵,或许是经日积压的疲惫、也或许是肺部的疼实在太过钻心彻骨,他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指尖酸痛疲软,一直紧攥着的钢笔无力掉了下去。 砰啷。 额侧布满了层层叠叠的汗意,顺着凌晨额角的磕伤流淌下去,蒙住了垂敛的眼睫。 他用了很长时间去睁开眼睛,映入眼里的景象朦胧而破碎,看什么都像是蒙了一层重影。他终于不得不停止思考商珒的身体,转而注目自己此刻的狼狈,症状体征名词逐个浮上心头,大半都能对号入座。 ……其实如果论起脏器衰竭的程度,他应该和现在的商珒一起躺在病床才对,而不是撑着这副破败的身子还想着怎么去医治别人。 最后柏青梣还是强撑着起身,打开了电脑。 他不喜欢用冰冷的电子文档书写病案,但现在也只能不得已为之。右胸宛若撕裂的剧痛让他抬不起右手,剩下的字他用左手一点一点敲完,手术方案一半手写,一半打印,全部完成的时候,一整个下午都耗尽了。 窗外夕阳如血,映在雪白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凄厉。 13、第 13 章 柏青梣在医学上向来严苛到了极点,哪怕是旁人眼中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他也从不允许出现差错。 他仔细地将纸张整理好,连一点儿褶皱都没有,钉在一起时偏执地将边沿对齐,几乎毫无参差,然后放在文件夹里。然后给kylen发了消息,等待对方前来的时候,他再次翻开了文件夹,检查方案内容有没有出现语句错误。 没过多久kylen匆匆赶来,神色还带着惊愕:“柏,你已经做完方案了吗?这才过去多长时间,你真的没有休息过?” 他急慌慌地问完一长串,却在抬头看见柏青梣时猛然一顿,紧接着抽出了衣袋里常备的体温计。他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压着眼前的人去检查身体,柏青梣皱了皱眉,他声音沙哑地说了句“没事”,然后将面前的病案合拢起来。 “我右手不太动得了,”他说完这句垂了垂眼睛,眸色虚浅而晕淡,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一些:“你看看手术方案,我做得比较详细,没问题的话,需要你负责主刀。” kylen迅速答应下来:“柏,你真的很需要休息,否则我的下一个病人就是你了。” 柏青梣没有回答,他按着胸口站起身,伸手想将文件夹递给kylen:“手术的时候我会在旁边,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核心部分还是由我来做。 柏青梣没能将这句话说完,他在站起来的那一刻,肺腑间突然迸开没顶的剧痛。 像是沉闷已久的乌云终于下了雨,难以形容的疼压迫而来,化为千把利刃狠狠穿刺而过。 那一瞬间他甚至失去了意识,但很快又被极致的痛生生逼醒。他忍不住紧攥着胸口弯折下身,有什么东西堵在喉间,带来濒临窒息的痛苦,像是火焰烧灼、可通身分明泛起冰窟般的冷。 他几近是哀吟一声,倾下身去,呛咳着吐出来一口血。 与其说是血,不如说是血块,它并不是正常的鲜红色,而是暗红里透着丝缕诡异的黑,瞬间洇湿了病案的一角。在纸张被弄得更脏前,柏青梣几乎是榨干了力气把它从桌面扫下去,而下一口血紧随着扑上喉间。 他没力气咽下去、却也没力气咳出来。弯着身子的姿势让呼吸更加颤抖而不畅,意料之中的,第二口血生生呛在了喉管。 铺天盖地的疼像是熬干了骨血,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喘息,血沫顺着惨白的唇角淋漓落下来。凌乱而急促的咳喘声满是痛楚,一双眼尾呛得通红,可这个人的逞强像是镌刻在了骨子里,神智疼得昏聩,却还是勉力将血往下咽。喉结脆弱地颤动着,修长的颈侧满是出透的冷汗,混杂着从唇角流下来的血。 只是短短的一会儿时间,那张苍白清致的面容竟然隐隐显出灰败。kylen大脑一片空白,慌忙扑上来扶住这人清癯的身形,就地把人放倒下来,让他的头偏向一侧,防止剧烈的内出血导致窒息。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症状,只能通过柏青梣死死攥着右胸口的手判断是肺疾,可无论哪种具体的病症都无法对应这种情况。他难以想象柏青梣究竟疼到了什么地步,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凌迟般的折磨,身形颤抖着蜷成一团。 很快他甚至失去了扣着胸口的力气,唇角的血流一刻也没有停,人已经精疲力竭地昏迷过去。 柏青梣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担架上,大概是kylen要带他去急救。周围的景象错乱虚无,他轻轻颤抖着,绵长的眼睫无力一眨,又呕出来一口血。 喉咙像是被刀子搅过,微微张口就有更多的血气涌上来,但他的眸色却冷静得近乎漠然,他偏头叫住了kylen。 “……有药,”他低低地喘息着,“在抽屉里,蓝色……然后你去,给商珒手术。” kylen惊呆了,他不知道该钦佩柏的未卜先知,竟然早就配好了药;还是惊愕柏的后半句话,这种时候了还在惦记别人。 他站在那里迟疑着不动,柏青梣烦躁地闭了闭眼,他不想对任何人仔细说明自己的身体,但是此刻别无他法:“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病,” 像是为了惩罚他,本就疼痛难忍的胸口再度狠狠一绞,瞬间逼出满身冷汗,连着后面的字句都失了声音: “是……毒。” 是毒,也是毒品。 四年前南美毒枭研制出来的最新品类,名字是“孔雀”。 它被冠以梵门圣鸟的名,却是世间最为恶毒的东西。哪怕在地下世界,人们也大多只听闻它惊为天人的昂贵和稀有,却极少有人真正接触过。它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高不可攀、无人得见,世人知晓其尾羽绚丽诡艳,但只有极少的人能将它握在手中。 传言一个人只要沾染了“孔雀”,寿命绝不会超过一年。它通过流经肺部的血液直接作用大脑,也因此对肺部造成的伤害最为严重,三个月内造成全身脏器衰竭,六个月体内溃烂出血,即便勉强坚持到一年,经受的痛苦折磨也堪称生不如死。 从来没有人能在“孔雀”的诅咒中活下来,比如柏青槿。 而柏青梣是唯一的例外,他被血亲姐姐从地狱托举回人间,拖着一身破败不堪,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但他知道他终会沉坠,坠入噩梦里,坠落死亡中。 —— 帝都日光晴好,老旧酒馆氛围独特,唱片机缓缓旋转。 陆霁正站在吧台里亲自调酒,他仰头挑选着合适的酒杯,身后一道目光热切而专注,看得陆少不太乐意转过头。他慢吞吞地拿下了好几只杯子比对,一边对着干净明澈的杯壁呲牙咧嘴,英俊的脸庞被扭曲伸长,看起来滑稽至极。 “陆,”方韶从国外回来后,就学会了洋人的那一套,只喊单字,听起来缱绻又悠长,“我想要你右手边的第二只。” 陆霁原本想借着挑杯子拖延时间,这会儿计划失败,他在阴影里用力挠了挠杯子,再言笑晏晏地转过来:“好啊,我也觉得这只最合适。” 青年疏朗的面容映在阳光里,笑起来时眯起眼睛,那一瞬间像是满身冷刻疏离尽皆融去,方韶不由看得发了呆。他拖着腮等陆霁为他调酒,这家店装潢老旧,也格外适合追忆过去。他望着陆霁熟练的斟酒搅拌,忍不住小声问: “陆,这三年,你经常为别人调酒吗?” 陆霁的确没少调过,但大多都是调给自己喝。柏青梣原本居住的瀛庭别墅一楼有座吧台,陈列的名酒用具一应俱全,曾经陆霁夜夜守着柏青梣回家,等得无聊时就自己调酒打发时间,因此技术娴熟了不少。 遗憾的是柏青梣不喜欢喝酒,让他锤炼出的调酒功力无处施展。 他摇头:“没有,我都是自己调着玩。” 方韶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你一定调过很多次这种酒吧?动作好熟练。” 他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杯酒是他要求陆霁调的,他不信陆霁不记得,这是自己曾经最爱喝的酒类。两个人分手了三年,陆霁却经常给自己调旧情人的酒,意味如何,不言自明。 陆霁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温柔面具依然无懈可击,却用别的话岔了过去:“怎么突然想到来这家店?” “在网上搜的,”气质干净的少年小声道,“约会打卡地前十名。” 他的眼睛亮晶晶,像是一泓波光粼粼的秋水,认认真真地看着陆霁。像这种擦边球的暧昧情话,曾经的陆少堪称手到擒来,但今天他屡屡哑了嗓子,眼底的厌恶一瞬而过。 “抱歉,小韶,这几天我有点累。”陆霁很快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好,他轻咳了咳,调好的酒推了过去:“总是走神。你刚刚说什么?” 方韶微微一顿,他很快笑道:“没什么。” 陆霁闻言松了口气,擦干净手绕出吧台,自己点了杯柠檬汁喝。 他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却又碍于陆岱川,不得不坐在这里。方韶正给他讲国外的趣事,一句没进陆霁的耳朵,他用小银勺搅着玻璃杯里的冰块,放在旁边的电话忽然响起来。 方韶终于忍不住皱了眉:“是谁呀?陆?” “抱歉。”陆霁低头看了眼手机,然后微微愣了下。 来电人竟然是季绾,江驹臣的养女。 他看见这个名字不禁心底一跳,这瞬间突然生出莫大的不安: “……我先去接个电话,很快就回来。” 季绾为什么会给他打电话?已经是月底,按照时间来看,柏青梣这会儿应该正好在江家,为江驹臣进行术后复查。两个人分手闹得僵,陆霁不愿和柏青梣碰面,也因此没有前去江家拜访,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他踌躇很久,才接通了电话,对面季绾的声音急切,问他知不知道柏医生在哪里。 陆霁闭了闭眼,耳旁响起一声嗡鸣。 “怎么了?” 他没有说自己和柏青梣分手的事情,只是问:“我和柏医生没有在一起,是出什么事了吗?” 季绾回答,距离约定复查的日期已经晚了三天,柏青梣始终没有来。电话无法接通,怎么也联系不上。 陆霁眸色一沉。 但他的心里却没有惊讶,握着手机沉默着,脑海里一瞬间划过的念头是:果然是这样。 他果然会在分手后,就将原本的约定弃之不顾。 14、第 14 章 陆霁向来自认对人心看得透彻。 他从小生长环境特殊,在陆岱川的逼迫下,见过太多名利场的傀儡。他再清楚不过,权力和利益之下,灵魂会变得何等丑陋不堪。 他的祖父是这样,他的爱人也是这样。 那个人向来如此,心里只有利益、没有人命。 分手后的这段时间,陆霁心中一直有隐忧,柏青梣会因为自己提分手,而拒绝继续江驹臣和商珒的治疗。毕竟他已经用这个理由威胁太多次:你不回家的话,那么商珒的死活,我不管了。 陆霁从来没质疑过这句话的真假。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恳求柏青梣救人那日,那双秋水眸里的神色多冷漠,哪怕一条人命就在旁边挣扎,也得不到柏先生一次回眸。如果不是自己苦苦哀求,陆霁相信柏青梣绝对会冷眼旁观看着商珒伤重难治,矜冷的眉眼掀不起一丝波澜。 如今他和柏青梣决绝地提了分手,柏青梣自然不会再履行承诺。 这一通电话打了很久。 虽然聊到后面,主要是陆霁在想方设法道歉。他已经在心底确认了真相,而如今柏青梣联系不上,只能由他为那个人弥补。那位先生风评不好,陆霁尽管已经听过许多,却还是心底里抗拒,于是在这里绞尽脑汁,同时屡加担保,说自己一定会尽快把柏青梣找回来。 季绾欲言又止:“陆少,柏医生明明答应过,他这次到底为什么……” “陆先生。” 电话对面忽然传来另一道声音,语调温和而优雅,听起来像是陈酿的酒,又仿佛软淡旎艳的春风。陆霁愣了愣,他立刻应道,“江家主,我在。” 这个人就是江驹臣,江家的家主,西方地下世界最为尊贵的人。他曾经多次向柏青梣求医都被拒绝,商珒最后走投无路,几近倾覆一切,就是为了救他的命。 陆霁并不知道柏青梣和江驹臣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让江家足足求了四五次,始终不肯松口。但短短的几次接触下来,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一定都是柏青梣的问题: 两个人的性格完全是两个相反的极端,江驹臣温柔优雅,而柏青梣傲慢刻薄。 “陆先生,我的身体没有出现问题,请不必担心。” 江驹臣接过了电话,表达的意思却出乎陆霁意料,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忧虑,而忧虑的对象却是柏青梣,“你刚刚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柏医生的下落吗?” 陆霁不知道该怎么说,半年前他就四处宣称自己和柏青梣分手,总不能这会儿又分手一次。但他的踌躇无疑就是最好的答案,江驹臣轻轻叹了口气,心里的担忧更浓。 他对柏陆两人的关系心知肚明,却从未当面提及过,但今天他不得不提醒电话对面的年轻人: “陆霁,你和柏医生之间大概有误会。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联,我很担心柏医生的安危。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如果你需要帮助,请随时联系我。” 陆霁稀里糊涂地挂断了电话,他有些莫名,想不明白柏青梣会出什么事。那个人的生活单调得可怜,几乎是把全部都献给了bi,这会儿一定又在钻营金钱,他还能去哪里? 他站在门边沉思了一会,还是不情不愿地再次打开手机,去找柏青梣的联系方式。他在通讯录里翻了半天,却压根没有那人的号码,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天柏青梣去会所里逮他,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自己一气之下就把他拉黑了。 陆霁认命地叹了口气,只好又去黑名单翻找,把那个名字解救出来,然后拨了过去。 ……无人接听。 他不禁愣了愣神,柏青梣不接江驹臣电话,是想丢弃病人于不顾;不接自己的电话,是因为他这次走得决绝、分手也决绝吗? 陆霁突然觉得生气,忍不住讽弄地笑了笑,心想既然这次放手得利落,又何必摆出那种姿态苦苦纠缠了半年。他反手把柏青梣又拖进了黑名单,下一个电话拨给姚维,询问柏青梣是否在bi。 姚维接起电话有些惊讶,他压低声音:“陆少,先生一周前就去g市了,之后没有再联系过我。” 这个答案出乎陆霁意料之外。难道柏青梣如约去为商珒复查了?那为什么失约了江家?他挂断电话沉思了一会,很快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想。 一周前并不是商珒的复查日,bi的研发所建在g市,柏青梣大概是去那边处理工作。 那个人怎么可能身陷险地、下落不明?枉顾旁人那样担心他。 陆霁平和了心态,捻了捻手心这一会儿冒出来的汗,订了一张前往g市的机票。 —— 这次复发来势汹汹,却也早有端倪。 柏青梣的肺部损伤太重,原本吸不得烟尘,却为了陪陆霁而搬回老公馆,被旧管道的烟气熏了一冬。紧接着三月份陆霁被绑架,他接连做了两台大手术,带病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样高强度的消耗。 这之后他就一直断断续续病着,工作强度也达到了极限。他需要在二十天内完成原本一个月的工作,留出时间做复查;还要在每天深夜疲惫不堪的时候,满城去逮陆霁回家。 最后的砝码是陆霁的离开,柏青梣本就强自自持,又为了处理bi事务两天不眠不休。他的身体情况远比想象得还要恶劣,若不是他自己精于医学,绝不能凭这副身子支持到现在。说到底是积劳成疾,但也早有预料,这才随身带了调配的特效药。 那是一管蓝色的针剂,kylen端详许久,也没能认出是什么成分。好在按照柏青梣的吩咐注射后,病势的确得到了缓解。 但即便如此,柏青梣也昏迷了整整三天,他像是陷入一场深深的噩梦,昏睡时也并不安稳。 这是正常现象,“孔雀”的毒效始终残留在他体内,每一次发作,柏青梣都会神智混乱、噩梦缠身。 他都会梦到姐姐。 梦见柏青槿憔悴凄楚地看着他,然后那支色泽绯丽的针剂,扎在那双总是温婉的秋水眸里。柏青梣发了疯般拼命挣动,却被身后的男人死死按在原地,紧锁的铐环将手腕生生磨出了骨。 他挣扎着吐出一口血,清透的眼泪顺着通红的眼尾滑下来,柏青槿喃喃地说小梣不要看,可他却像刻意折磨自己,哪怕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始终强逼着自己睁大眼睛。 血色很快从柏青槿的眼里涌出来,然后酷烈的毒性掩盖了痛苦。柏青槿神智迷乱昏聩,摇着头一声一声唤着小梣,哪怕她的血亲弟弟就在眼前。 而她再也看不见了。 —— 一切发生在四年前。 那时的柏青梣还在哈佛做研究,他年龄未过而立,已经凭借过人的天资成为国际最顶尖的心外医生。但身边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柏家的公子,姐姐掌握着如今的白道药业之首bi。 只因柏青梣全无回家继承家业的意愿,他任性地追求自己热衷的领域,丢下年长的姐姐独自支撑。那时的他对商界不屑一顾,更不清楚世界深处浮沉的危险,柏青槿身上背负的重重压力。 bi的药物研发技术非常发达,四年前研发出了一种新药,能够医治出现在南美的蓝鳄症。柏青槿却迟迟不肯将药物公开,姐弟为此爆发了争吵,柏青梣愤而离开,作为医生,他完全无法理解柏青槿为什么要隐瞒救命的药物成果。 不久后,他在做课题时偶遇了一个南美人jens,得知对方的妻子患有蓝鳄症。这种病症稀少却危险,它极其痛苦,会导致人类皮肤硬化脱落,最后露出森森白骨,无药可救、生生痛死。 柏青梣亲眼见证了蓝鳄症的惨状,他几乎毫无犹豫,从bi的研发所拿走了药,救回了jens妻子的性命。 然后,他遭遇了人生最为惨痛的背叛。 有人希望蓝鳄症被治愈,但同样有人并不希望。msj是活跃在南美的极端恐怖组织,妄想将蓝鳄病毒制成生化武器,一直密切关注着蓝鳄症患者。他们得知蓝鳄症可被治愈后,很快找上了jens,死亡威胁、重金收买,jens不但供出了柏青梣手中的药,还承诺会将柏青梣带到msj。 第一针“孔雀”,是威胁柏青槿带着手里的药物成果来,交换血亲弟弟的命。 第二针“孔雀”,是在柏青槿赶来南美后,却拒绝坦白药物配方,对柏青梣的惩罚。 第三针“孔雀”,被柏青槿拦了下来。她对msj说,她会留下来当人质,放柏青梣回去取药。 那针孔雀当着柏青梣的面,扎透了柏青槿的眼睛,男人狞笑着说,从这种地方注射才最刺激。而这之后柏青槿又经历了何等残忍的折磨,柏青梣不得而知,他被送离msj后的第六天,收到了柏青槿自杀的消息。 而他踏着姐姐的尸骨回到了人间,却从此脾性巨变,再也没有相信任何人。他对所有事情变得淡漠,抛弃医学回来执掌bi,像是弥补前二十年的任性和逃避,他倾注了所有心血在bi的发展,仿佛只有bi是他唯一活下来的理由和动力。 这四年来,他几乎是在以自杀般的方式生活。旁人感叹柏先生六亲不认冷血无情,心中唯有权力和金钱,却不知他早就孑然一身。拖着满身颓败不堪、永生难忘的噩梦,徒劳地去做他曾经本该做的事情、本该履行的责任,维系着柏青槿留下来的唯一东西。 如果他没有执意留在手术台,如果他按部就班在bi帮助姐姐。如果他早一点知道□□和白道间的暗潮涌动,如果他能拥有足够的戒心。而不是躲在医书里心安理得做天之骄子,从未关心过他身后的长姐。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柏青槿死后的第一年,他将自己埋葬在坟墓,竖了一座无字碑。 第二年,他遇见了陆霁,男孩费尽心力的爱意和示好,他逼着自己视而不见。 第三年,陆霁还是不肯轻易离开,他犹疑着,还是握住了男孩伸出的手。 “柏,” 深梦的最尽头,有声音断断续续地在唤他:“你的陆来了,他好像很生气……一定要当面见到你。” 15、第 15 章 病房四面墙壁雪白,仪器的滴答声单调而无味,混合着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入目皆是不见人情。 陆霁阴沉着脸坐在病床边,他凝神观察着周围仪器的数据,努力通过自己浅薄的医学知识去辨别。病床上是深度昏迷的商珒,冰冷的药液顺着留置针流淌进去,状况相比上个月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不知何故变得更恶劣。 负责监测的kylen医生不在,他临时找来一个小助手,询问究竟怎么回事。柏青梣发病的事情被刻意隐瞒下来,因此助手只能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告诉陆霁。 他只是客观陈述事实,却不知为什么陆霁脸色越来越沉,听到最后,甚至冷笑了一声。 一周前商珒身体指标出现异常,柏青梣却拖延了两天才赶来。不知何故他没有亲自手术,而是交由kylen主刀,kylen手术做得匆忙,之后几天不知去了哪里。而商珒的恢复并不算理想,指标有部分好转,但同时还有一部分更加恶劣。 “柏青梣在哪里?”陆霁用力攥紧了拳,手背甚至迸出青筋,他猛然站起身来,怒气冲顶,却还是因为顾忌着商珒而勉强压抑。 助手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的时候,年轻军官已经气冲冲地摔门出去。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沿着长廊走,尽管这会儿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柏青梣。这处研发所构造复杂,绝大部分都是机密空间,他凭着直觉横冲直撞地乱闯,却不想在经过一处拐角时,真的看见了柏青梣。 那个人像是刚刚从旁边的房间出来,穿着黑色的衬衣,细致折过的衣领绘着银杏叶金绣。他的身形一贯清癯而挺拔,削宽的肩头披着一领白大褂,摇摇欲坠像是马上就要被风吹落。 他背对着陆霁,右手用力扣着墙壁,衬袖半褪露出一截雪白的腕,不知用了多大力气,骨肉匀亭的手背隐隐透出浅青。 陆霁大步走过去,目光沉得几乎拧出水,他伸手用力拽过那截手腕,将那个人的身形骤然带转过来。 柏青梣蓦然抬起眼睛,他在看清陆霁时微微怔了一瞬,刚要开口说什么,忽然轻蹙了眉,抬手用力抵住了喉咙。 ……他发不出声音。 应该是在那天病发时,接连的剧烈咳血伤到了咽喉,造成短暂失声。只是稍稍试图说话,喉咙就泛起针扎般的疼痛,像是带着尖棱的石子反复磨蹭伤口。 陆霁压根没有注意眼前人的异样,他死死扼着掌心那截手腕转过身,力气大得甚至在腕心的小痣上磨出红痕。二话不说,拖着柏青梣往病房的方向去。 他在部队各项考核都是最优,这会儿盛怒之下没有控制力道,将柏青梣生生拖了个踉跄。那双秋水眸扑簌一颤,却连痛吭都发不出任何声音,总是高矜的眉骨生生被疼痛逼得弯折。 陆霁却没有半分减慢步伐,身后刚刚才勉强起身的人膝弯再一踉。额心昏沉,他身形止不住地前倾,挣扎着想用另一只手扶一扶墙壁,却又很快被拽离了墙侧。 从头到尾,陆霁都没有回头。 他踹开了商珒病房的门,把拖拽了一路的人丢进去,咬牙指着旁边仪器起伏不规律的曲线,冷声质问: “柏青梣,用朋友的性命拿捏我,你卑不卑劣?自不自私?!” —— 柏青梣有一瞬间,听不明白陆霁在说什么。 他的右手腕被箍得发红,隐在衣袖里轻轻地颤着,胸口是起伏虚弱的喘息,身上酸软得提不起半点力气。孔雀余毒复发的时候会麻痹大脑,他思维难免变得钝慢,怔然地望了陆霁一会,才反应过来青年会出现在这里,是要向他兴师问罪。 但是……这问的又是哪一桩罪?什么卑劣、什么拿捏? 柏青梣蹙着眉转过身,他被肺疾折磨得昏迷了数日,刚刚才被kylen叫醒。能站起来已经是勉强,被陆霁一路扯过来更是耗空了力气。 病床边摆着一把椅子,是刚刚陆霁探望商珒时搬来的,他强撑着最后的仪态走过去坐下,秋水眸眯起来,努力透过眼前的黑晕去辨认仪器数据。 手术方案是他亲自制定的,kylen虽然年轻一些,也是哈佛毕业的精英,怎么会出现问题? 花花绿绿的线条和数字密密挤在眼前,柏青梣忍着额心的昏沉凝神去看,心腔里的跳动又急又乱。他微微倾过身,难受得连坐都坐不太住,只能用手肘勉力抵着床头小柜,逼着自己忽视身上的虚弱和不适,将全部心思放在仪器上。 但身后陆霁愤怒的指责声却没有停歇。 他气得脸颊都微红,说完第一句后却没有等到柏青梣的回应。那个人还是惯常冷漠地转过了身,甚至还坦荡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只留给他一道骄矜淡冷的背影。 而这落在陆霁眼里,无疑就是默认。 他太懂得柏青梣的脾性了,但凡冤枉了他半点儿,都会有一百句更刻薄更无情的话回怼过去,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往往他摆出这种姿态时,都是被戳中了心事,这个人天生傲骨,戳破了卑劣行径也不会否认,当然,他也更不可能道歉。 永远高昂着骄傲的头颅,像是遗世独立的天鹅,其余生命在他眼里都是臭鱼烂虾。 但就算漠视、就算鄙弃,他怎么敢这样无情的利用?作为医生,他难道不知道生命代表什么?他难道不知道,生命在陆霁心里又意味着什么? 抛弃陆家的权柄、抛弃帝都的安逸,他从十六岁就跑出去喝沙子,屡次周旋在生死边界。 柏青梣怎么可能不知道,陆霁一直在守护着的东西是什么? 怒到极致,陆霁的语气反而平和下来,他冰冷地注视着柏青梣的背影,轻轻冷笑着说:“你的算盘打得真好。” “让我安分留在你身边,你说这是你医治商珒收取的诊费。柏青梣,你的把戏有没有玩够?每次都用‘不治了’来威胁我,强逼着我回家,逼着我和你在一起,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是吗?” “我知道你满眼里只有你家的钱,可不么,柏先生谈的都是大生意,在您眼里恋爱也不过就是一桩生意。我只是没想到人命在你眼里这么不值钱,原来只值我的一句分手还是复合,只值我愿不愿意继续在您柏先生身边当狗吗?” “时效性还真高啊,我刚走,两个病人你就完全不管了。我真的很好奇……柏青梣。在你心里,恋爱是买卖,人命也是买卖。那么——” 陆霁走过去,坚硬的靴底敲在冰冷的地砖,激起阵阵回响。 他俯身攥过柏青梣宽而薄的肩,扼着那个人转过来,不许他再背对自己。柏青梣沉默着抬起头,他始终轻轻抿着唇,一贯苍白如冰玉的容颜,五官清致而矜贵,眸里雾色朦胧清涔。 ……桃花面上秋水瞳。 三年前,陆霁就是被这惊鸿一瞥迷了心智,却不想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越靠近这个人,越惊愕那张皮囊下掩盖的卑劣。 物质至上、唯利是图,世界上竟然真有将金钱凌驾生命的人。陆霁不止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柏青梣为了所谓的大生意喝到胃出血,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不珍惜,又怎么会珍视旁人的命? 他和他,本质上就是截然相反的。 黑色衬衫的衣领高叠,檀木扣子严丝合缝,陆霁垂眼,勾掉了领口的第一颗纽扣。 他神色轻慢地将那一小块昂贵的衣料扯开,凉意阵阵透进去,柏青梣皱起了眉,神色不虞地想推开陆霁的手。却被面前的青年轻易攥过腕心的朱砂痣,折过头顶压在身侧仪器的屏幕上,然后陆霁低下身去,吻住了那瓣薄薄的唇。 与其称为吻,倒不如说是咬,陆霁虽然旧情人无数,吻人的技巧却都是在眼前一人身上练成。 这会儿他刻意为难,一改往日的温柔缱绻,用尖尖的牙用力啃咬,眨眼就掠尽了那人的气息。陆霁察觉柏青梣呼吸变得急促痛苦,原本高高在上的眼神逐渐涣散,却依旧没有收手,转而去□□那两瓣冰凉,直至舌尖尝到了腥甜的血气。 这会儿他终于肯退开一些,眉眼带笑,将方才的话慢慢说完: “那么,不知道柏先生春宵一夜值多少钱?您怎么不考虑把自己也当成一桩买卖呢?您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想来定是财源广进、日获斗金。” 柏青梣按着喉咙无声地咳,削尖的下颔微低,汗意顺着凌乱的额发滑下来。 他皱眉敛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薄唇被咬得红肿靡艳,隐隐透出几分血色。陆霁并不清楚他的肺疾刚刚复发过,自然也无从知晓,缺氧对此刻的他是何等痛苦的折磨。 他艰难地喘息着,好不容易辨明陆霁说的话,气得眼尾立时红了,却又连怒目瞪视都提不起力气。 ……从未有人胆敢这样羞辱他。 刻意踩在那身傲骨,言辞轻薄、淫靡不堪,柏青梣一瞬间被暴怒淹没,心脏传来一阵一阵的绞痛。他咬着牙强咽下去痛楚,死死扣着椅子扶手就要站起来,恨不得将面前青年重重按在探视玻璃上,逼口出恶言的人好好地睁大那双狗眼瞧清楚,怎敢把他拟作下贱求欢的妓子。 但毫无疑问地,他哪里轻易站得起来,稍稍一用力,心口顿时传来猛烈的坠痛,逼得他身上阵阵发抖,冷汗瞬间打湿了刚换的衬衫。 陆霁一通发火过后,已经准备扬长而去,柏青梣喘息着狠狠抬头,那双秋水眸锋芒毕露仿若剐人的刀,又像是被囚困在笼中的凤鸟,痛苦而高贵地,他伸手在床头小柜上摸索了一阵,捞过一本文件夹。 手腕颤抖着没什么力气,他勉力拽过来,也没有看那本文件是什么,侧颈动脉因为愤怒而突突地跳动着,他扶靠在椅子里,抬手用力把手里的东西砸在了陆霁的脸上。 力道很轻,但准头很好,正对着陆少高挺的鼻梁。但柏青梣忘记了青年是端过枪的人,警惕性和敏捷度都是一流,他轻松地半路接住了那本“凶器”,还好整以暇地掂了掂。 “柏先生开个价吧,”陆霁最后挑了挑眉,他拿着那本文件夹双手环胸,“继续江家主和商珒的治疗。陆家的确没有您bi有钱,但也还算是有点家底儿。您考虑好了,记得联系我。” 说完这句,他再没有多看一眼椅子里盛怒的人,转身扬长而去。 16、第 16 章 kylen这几天都在照顾柏青梣,只得将商珒的术后事宜交给了助手。 他刚听闻陆霁来了时,心里还欣喜了一阵,觉得这会儿病重的柏一定很需要陆。柏青梣发病后他本想通知陆霁,他自己没有陆的联系方式,翻了柏的手机,打了几次电话却无人接听。 他并不知道陆霁前些日子把柏青梣拉黑了,还以为是陆换了号码,于是也没有再打。何况柏青梣形势危急,他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只好匆匆丢下了。 但很快助手给他发消息,语气慌乱,说陆先生很生气,一定要当面见到柏先生。kylen愣了会神才反应过来缘由,大概是商珒的情况不太好,陆有些着急。他这几天因为柏青梣焦头烂额,全然顾不上另一边的商珒,何况手术其实很成功,即便会有术后反应,但也属于正常现象。 kylen匆匆叫醒了柏青梣,让他等自己一会,然后转头去办公室翻找柏青梣做的手术方案,方便待会儿和陆解释。但那本病案不知被自己丢在了哪里,柏青梣发病后kylen忙得兵荒马乱,他找得满头大汗,却惦记着刚刚苏醒的柏,只好掉头又赶了回去。 然而当他推开门时,里面的人已经不见了。 一定是柏太过想念陆,这才急着离开了。kylen有些后悔自己乱跑,柏的身体非常虚弱,哪有力气走这么远的路。他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柏一定有分寸,他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医生,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但很快kylen又开始反驳自己,万一是柏迫不及待想见到陆,爱情让人冲昏头脑,向来冷静理智的柏,突然变得莽撞了呢? 短短的一会儿时间,kylen已经构想出千百种可能,他压下心底的不安,急匆匆地赶去了商珒的病房。 ……陆霁并不在。 房间里只有柏青梣,在床边的椅子里蜷成一团,白大褂下的身形发着抖,按在胸口的指尖将衣料攥得褶皱。 病房里很安静,昏迷的病人呼吸安稳,反而是旁边的医生疼得气息凌乱急促,死死咬着残破的唇,竭力隐忍满身虚弱不适。 kylen整个人都吓呆了,他看见柏青梣的手按在心脏处,慌忙捞过听诊器跑过来:“陆呢?陆呢?陆在哪里?他难道不是来看望你吗?” 他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下一句的声音极低,他小心地问:“柏,你们吵架了吗?” 柏青梣闭着眼睛冷笑,没有声音,眉尾和唇角却尽是冰冷的嘲讽。 他笑得无声,落在kylen眼里却更惊心动魄,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只能看着眼前的人笑了一阵,然后捂着唇低低咳起来。 他咳得艰难,气息好不容易平复一些,唇侧薄凉的笑意一点儿一点儿收起来。总是骄矜的眼尾疲惫地垂落,挺拔的腰身也弯折了些,kylen眼里的柏一贯光华夺目、让人不敢直视,如今却像是褪去了满身锋芒。 即便柏青梣一个字也没有说,但kylen想,和陆发生争执,他一定是很伤心、很伤心的。 —— 陆霁很少怒气上脑,不顾一切地宣泄,毕竟轻易发怒的后果总是很严重。 他在订去程票的同时,顺便订了同一天的回程,避免陆老爷子发现他的行踪,暴露商珒的位置。他打车来到g市机场,办完登机手续后还是阵阵头晕,情绪剧烈起伏之后,难免会有这种恍神的感觉,看什么都像是在做梦。 飞机再次起飞的时候,距离他到达g市,甚至才仅仅过去三个小时。回去帝都的时间应该是深夜,方韶已经给他发了消息,要和圈子里的几个贵少聚会。 陆霁靠在飞机座椅上,恍惚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像是赶场子,从来没有一处地方容他停留。 或许有些人注定四海漂泊,无处为家。 陆霁来得匆忙,自然没有带什么行李,只有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本文件夹。他这一路都恍恍惚惚,是在候机厅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把“凶器”带了出来。 文件夹是很普通的办公用双面夹,正面贴着标签,是商珒的手术病案册。角落的签名潇洒流畅,简简单单的“bai”,收笔处华丽而飘逸,仿佛鸟类长长的尾羽,是柏青梣的亲笔。 陆霁发现后也没想着归还,随身带上了飞机。他打算将内容拍下来,发给国外的一个医生朋友看看,柏青梣给商珒制定的治疗方案究竟有没有问题。 飞机结束上升阶段后,陆霁拉开了小桌板,把文件夹平整地放在上面,打开第一页。 不得不承认,柏青梣对待病案的态度极其严谨认真,偏执的程度甚至堪称虔敬。纸张平整洁净得毫无褶皱,内容是用英文书写,黑色钢笔字迹流畅优雅,右下角标记着页数。 陆霁一张张地拍照,他看不懂这些专业术语,只是在心里默默想,那个人会在医学取得斐然的成就,倒也实至名归。 可明明有精湛高妙的医术,为什么就没有医者温柔慈悲的心呢。 他一连拍完了十几页,往下再翻,映入眼帘的却变成了打印版。陆霁怔了怔,他隐约感觉出不对劲来,难道是钢笔没有墨水了?他再将病案翻回前一页,艰难地阅读着里面的内容,两张纸衔接非常紧密,完全没有必要改变写作方式。 陆霁勉强压下心底的怪异,他停止了拍照,迅速向后翻动着。 ……下一个呼吸间,青年动作猛然一僵,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惧至极的事物,端着文件夹的手隐隐发颤。 过了很久,他才瑟缩着伸出手,轻轻碰向纸页角落大片洇开的暗红。 那是血。 —— 手里的病案册仿佛一瞬间重逾千斤。 陆霁过了很长时间才记起呼吸,没顶的恐惧排山倒海般笼罩了他,他僵硬得一动也动不了,支离破碎的细节一帧帧浮现在脑海。那些在他暴怒时被无视,或者是他分明察觉了却刻意忽视,他的职业让他对外界环境一向敏感,绝大多数时候堪称过目不忘。 但这会儿他甚至痛恨自己迟来的敏锐,因为这一无用处。 那人蹙眉抵在喉咙的指尖,压抑的无声低咳,只是一次接吻就仿佛濒临窒息的痛苦。一向清凌凌的秋水眸蒙了雾气,连看东西都是涣散不聚焦的,还有气极时丢过来的文件夹……力道那么那么轻,自己一抬手就能接住。 柏青梣病了,而且一定病得很严重。 陆霁用力攥紧了手指,他已经顾不得什么分手、什么买卖,只剩下悔意和痛苦逼在喉口。他故意侮辱柏青梣的那几句话,带来的爽快只有一瞬,这会儿却已尽数化为锋利的刀,反噬向他自己的心脏,犁出血肉模糊的伤痕。 他分明知道柏青梣一贯爱逞强、不愿狼狈,总是掩盖着疲惫虚弱,不许旁人产生丝毫同情心怜。仿佛只要有人那样看待他,就是对那一身傲骨的摧折,外人只知柏先生坐掌商界江山,却从不知光华下是何等疲惫憔悴。 ……但,但是,陆霁想,就算旁人一概不知晓,自己却明明应该知道的。 今天的柏青梣分明已经很不对劲,他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陆霁只需要向前迈半步,就能戳破这人固执拙劣的掩饰。 可他不但没有,反而肆无忌惮地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那人被气得窝在椅子里紧按心口,他看见了,却又视而不见。 陆霁将文件夹抱在怀里,神色茫然。 他总有办法和身边任何人言谈相欢,避免一切争吵、一切伤害,无论是谁和他在一起,总是放松而愉悦。但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有这样的本事,却总会在柏青梣面前无法自持、一而再再而三地惹那个人生气? 他能哄得所有不相干的陌生人喜笑颜开,偏偏只在唯一的爱人面前横眉冷对。 年轻军官偏头望向飞机狭小的窗外,云层柔软,嫣紫色的夕霞晕染在边界。他闭了闭眼睛再打开,才勉强压抑住自己直接跳伞下去找人的欲望,然而紧接着等待飞机落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分外磨人和煎熬。 ……青梣。 你会恨我吗? 注定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我,永远跨不过自己心魔的我,屡次肆无忌惮伤害你的我。 你还爱我吗? 曾经我为了这个问题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可现在,我宁愿你不要爱这样的我。 17、第 17 章 飞机抵达帝都的时候,夜色深沉,万里灯火繁盛,入目皆是安宁喜乐。 来往人流如梭,接机口外是拥挤的人群,高高举着名牌,在望见亲友走出来的时候喜笑颜开,扑过来热烈地拥抱和问候。 陆霁紧紧抱着那本文件夹,他一边往机场出口的方向奔跑,一边不停地打柏青梣的电话。起初是被无情地挂断,后来干脆无人接听,可能是静音了,也可能是拉黑了。 他吸了吸鼻子,冲到问询台旁,努力维持着平静向地勤人员借电话,再一次拨过去。 好在柏青梣只是不想接他的电话。换了号码后,铃声响了几响,然后轻易地被接通了。 陆霁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中央,空风浩荡,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喉咙酸胀,他努力发出声音,颤抖而哽咽:“青梣,你还好吗?你……你病了,还吐了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然而电话对面毫无声音。 陆霁刚要再说什么,听筒里已经传来挂断的嘟嘟声。他急忙再拨过去,冰冷的女声反复播放,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陆霁预料到柏青梣会生气,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没机会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他宁可让柏青梣用那双薄唇吐出最刻薄伤人的言语,起码能证明他还安好,可现在……单是恐惧,就快要将陆霁逼疯。 他唯一感谢的就是自己的定力,从到达口离开后,转头就去了出发。甚至没有用手机订票,直接找到了人工台,焦急地询问最近一班去g市的飞机是几点。 他花重金抢到了最后一张票,刚要马不停蹄地再去安检,电话忽然响了。陆霁以为是柏青梣,慌忙站下来接听,然而对面传来的声音却是陆岱川。 老爷子气势威严,并没有询问他在哪里,只是说了一串地址,让他立刻过来赴宴。席间有位行业大亨难得私下露面,要带他引荐。 陆霁沉默地攥紧了电话,力道太大,甚至在手背迸出青筋。而陆岱川并不需要答复,淡淡说完要求,最后又补了句,用最快速度赶过来。 “……祖父,我,”他艰难地开口,“我可以……这一次,不……” 而陆岱川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他从来没有胆量违抗自己的祖父。这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恳求着说出那个字,但陆岱川甚至不屑于将后半句听完。因为他的命令从来都没有回圜余地,拒绝和反抗全无意义。 陆霁过了很久,才慢慢将电话从耳边拿下来。他低下头,掌心刚刚领取到的登机牌已经捏得褶皱,被汗意层层打湿。他怔忡地松了手,那片薄薄的纸页很快飞落下去,顺着风飘去了很远,又被行色匆匆的人踩过去。 他抬起目光,最后看了一眼,然后逆着人流转过身去,湿漉漉的眼眸,像是一只鹿。 —— 晚宴结束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 对陆霁而言,无疑又是一场成功的表演。那位大亨离席的时候,对陆家公子赞不绝口。同席的还有方韶父亲,如今方家的掌舵人,方家和陆家一向交好,散席后难免多聊了两句。长辈们对圈子里的风流韵事并不在意,彼此心知肚明都是玩玩,到最后娶妻生子终究逃不过家里的安排。 话题在方韶身上收尾,方父笑称儿子在国外待了太久,对如今的帝都不太熟悉,拜托陆霁多带方韶转转。陆霁明白他的意思,陆少是如今帝都圈子里最混得开的,方韶和他一起,自然也能更快融入其中。 但他在帝都的一切,实则都被陆岱川掌控着,要不要答应还要看老爷子的决断。陆岱川应承得痛快,甚至还特意叮嘱了陆霁,一定要照顾好方家的小韶。 这句话意味深长。陆霁沉默着没有细想,大概是祖父又要排兵布阵,自己不过又是他必备的一颗棋。既然琢磨不透,他也默认了自己做棋子的命运,于是言笑晏晏地应下来,宾主尽欢而散。 老爷子侧头问他:“跟我回家么?” 陆霁摇了摇头,说自己有些喝多了,晚上可能会吐,打扰祖父休息。陆岱川嗯了一声,并没有在意陆霁住在哪儿。司机开了车等在门外,他刚要起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端详了陆霁一会。 老爷子语气淡淡道:“你和方家的孩子谈过朋友吧?” 陆霁怔住了,他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祖父,良久点点头。 陆岱川深深地笑了笑,皱纹镌刻在那张苍老的面容上,转身上了车。车窗缓缓降下一半,他最后看着陆霁道:“很不错。最近别再往外跑了,留下来好好专心陪人。” 陆霁躬身低低应了一声,他望着那辆车行远,这才站起身来拿出手机。方才的宴会为了保密而要求关机,他心底早就等得焦灼,开机后入目满是未接来电,最后是一条讯息: “陆,我是kylen,如果你没有非常生气、非常不想理柏的话,可以给我回个电话吗?” 陆霁呼吸一停,慌忙回拨了过去,只响一声就被接起。 kylen的声音急切至极:“陆!谢谢上帝,我终于联系到你了!” “你给柏打完电话后,他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现在很虚弱,但我没法阻拦他,你能想办法找到他吗?” 可怜的师弟被吓坏了,大概是劝阻柏青梣的时候,还被对方冷着脸凶过。这会儿快把陆霁视为救命稻草,一股脑地倾诉这些天的艰难:“你不知道,陆,柏来这里的第一天就病了。他吐了很多血,我这些天一直在照顾他,所以才把你的朋友交给了助手。” “但是请你相信我!陆!商的手术非常成功,术后反应都是正常的,柏亲自制定了手术方案,详细程度就连实习生都能对照去做。他写方案的时候状态就很糟糕,我的上帝,他不会是写病案太辛苦才累病的吧……” 陆霁闻言,愣在了原地。 他在看见病案上的血后,心里满是柏青梣的身体情况,对那人的埋怨都丢在了脑后。只求对方能安好无恙,其余的事情瞬间都变得不重要了。白天他还口口声声指责柏青梣罔顾人命,可在潜意识里,到底还是那个人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却不想kylen猝不及防地将真相怼到了他面前,让陆霁更是加倍地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那本病案……他写病案的时候状态就不好,手写十几页的内容,会有多辛苦?所以后半部分才会换成电子文档,那个人向来精益求精、严苛至极,一定是难受得厉害,才会不得不这样做。 “kylen,”他哑声问,“你知不知道,青梣身体到底怎么样?他从来不肯告诉我这些,把自己的事情瞒得很严。但他总是感冒、总是咳嗽,高烧不退也是常事,有时候还会烧得咳血……” 年轻医生尴尬地干咳一声,“陆,我感觉柏是在骗你,发烧怎么会引起咳血?这种话也太没有可信度了。” “他这次也吐了很多血,但绝对不是发烧导致。”kylen顿了一下,语气带了些愧疚,“抱歉,陆,我的专业能力不如柏出色,他又不肯让我做检查,我也没法判断他到底生了什么病。我感觉是肺部炎症,但柏的症状我从未见过,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陆霁用力攥紧了电话,他沙哑地嗯了一声,又向kylen道了谢。结束通话后,他沉默着在微凉的晚风里站了一会,然后蹲下了身,抱住了自己酒醉昏沉的头。 车灯交错,宛若一道道流淌的光河,归向深夜里的万家灯火。 他在s市时不止一次喝得烂醉,晕晕乎乎跑到马路边坐下来,柏青梣联系不到他,就在深夜里开着车四处地寻。像是逮着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崽儿,那人也顾不上洁癖的毛病,苍白着脸把马路边一身尘土的人抱起来,回到家的时候常常已经破晓。 无论陆霁跑去了哪里,柏青梣总有本事把他找回来。 可是,青梣,爷爷不让我离开帝都,我该怎么……去找你? —— 陆霁给柏公馆和bi上下都打了电话,他耗了整整两天,始终没有柏青梣的消息。那个人既然不是忙公务,想必就是气极了刻意躲起来,陆霁无计可施,最后还是联系了江驹臣,拜托他动用江家势力帮忙找人。 那位家主温和地应诺,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力,有消息立刻联系他。 陆霁紧紧握着电话千恩万谢,江驹臣轻笑着又问,陆少难道自己不找一找么? 陆霁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说,自己被爷爷留在了帝都,没法离开太远。 江驹臣闻言笑了笑,并未继续追问,聊过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他沉默片刻,抬起头,眸色隐隐叹息,望向茶台对面的人:“陆少在找您。” 青瓷胚釉衬过指尖纤白如玉,水汽氤氲低旋,柏青梣闻言抬起眼睛,隐在朦胧雾色后,宛若秋水横波。通话放了免提,陆霁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神色却依旧冰冷,丝毫未见松动。 “我生了他的气,所以躲起来……不见人。” 他的失声刚刚恢复一些,但嗓音依旧是沙哑的,声音也很低轻,讽意却深浓得快要溢出来:“真有意思。认识了三年,我怎么忘了给他治治脑子。” 江驹臣不由失笑,倾身拨了拨茶沫,温声道:“柏医生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这里多留几天,等您走的时候,我打电话让陆少来接。” 他见柏青梣微皱了眉要拒绝,便将小木勺放在一边,抬眸正色:“无论s市还是g市,对您而言都不能安心养病。您不希望家人知晓msj和孔雀,担心他们会因此遭受危险,我理解您的顾虑,对此也表示赞同。” “但是,柏医生,这些事情我早就清楚。您留在我这里,可以暂时不必介怀太多。” 柏青梣默然,容色苍白,唇角苦涩地微牵,许久轻轻应了一声。 “叨扰江先生了。” 18、第 18 章 江驹臣在心底松了口气,挽过衬袖,再执起那只木勺,仔细地滤去茶沫。 他见到柏青梣是在昨天清晨。 江南的气温已至盛夏,那个人却穿着一身厚重的大衣,大概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估算着江家的人晨起才叩响了门。那会儿他连站都站不太住,脸色白得令人心惊,握过来的手冷得几近毫无温度。 嗓子也不知为何哑透了,话音虚轻得仿佛一吹就散。神色却和往日一般骄矜淡冷,先道歉自己耽误了复查时间,然后询问江驹臣的身体情况。 话刚说了一半,他低咳起来,大衣下的肩膀隐忍地轻颤,冰白的指尖抵在唇口,不一会儿就染上了刺目的暗红。江驹臣惊得站起了身,他右膝有旧伤,来不及过去把人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柏青梣紧闭着眼晃了晃,然后毫无声息地昏了过去。 那一瞬间,江驹臣心中只有庆幸,幸好柏青梣是昏在江家,幸好自己就在旁边。 他曾经是西方地下世界的主人,势力颇广,也因此掌握无数灰色地带的秘辛,包括msj针对柏家姐弟的绑架案。那件事的背后牵连甚众,江驹臣也被认为与此有关,正是这个缘故,柏青梣才屡次拒绝江家的求医。 尽管后面两人消弭了误会,甚至还投缘成为朋友,但江驹臣心中一直有愧。他多年抱病,“孔雀”横行时他本该尽早采取手段,却碍于身体延误了时机。 柏青梣曾经被注射过两次“孔雀”。即便他有幸活了下来,恐怕他的身体也已经千疮百孔。 江驹臣收回思绪,沉默地再斟过一盏茶,递给对面捂唇咳得艰难的人。暗色的血顺着手背流下来,柏青梣并不在意,他声音低哑地道谢,然后惯常从旁边拿过手帕,仔细地拭净了指尖。 “等我稍好一些,就会自己回s市,江先生不必让陆霁来接我。” 他拢过染了血迹的手帕,眸里还含着咳嗽过后的水汽,抬头望向江驹臣:“陆岱川留他在帝都,他想离开,不会那么容易。他和陆家的关系已经足够紧张,不必再因为我让他为难。” —— 柏青梣只在江南停留了三天,就向江驹臣告辞离开。 他的脸色依然很苍白,所谓的康复仅仅是不再时时咳血。他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破败至极,基本没有彻底治愈的可能,又何必为此白费心思。 唯一的顾虑也不过是频繁咳血会很难解释,这四年来,他一直将自己真实的身体情况隐瞒得很好。 无论msj还是孔雀,他都从未对任何人提起。那个组织太过疯狂,即便现在也屡屡设法威胁他。正如江驹臣所言,他担心伤害身边的人,对柏青槿的死因,以及自己体内的孔雀余毒,始终守口如瓶。 江驹臣并未过多挽留,只是执意亲自将人送到机场。他大病初愈,身体仍旧虚弱,本不该出门吹风,柏青梣皱着眉拒绝了几次,还是没能违逆江家主偶尔的固执脾气。 车子在机场外转了几个弯,并未停在出发口,而是转向了航站楼旁的一小块空地。 陆霁在那里。 青年只穿了件薄薄的短袖,蹲在风口里喝风,总是打理妥帖的发型变成鸡窝。他蜷在角落里抱着自己,不知已经等了多久,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猫。既无陆少校的夭矫英姿、更无陆贵少的风流潇洒,耷拉着眼睛憔悴又疲惫。 柏青梣怔了一瞬,几乎立刻转头看向旁边的江驹臣,眸底冰冷覆霜。 江驹臣迎面见他神色,就知道这人必定是心疼了,不禁轻笑着摇了摇头:“我昨日告诉陆少来接您,他半夜就赶过来了,却又怎么都不敢去江家见您。他还和我说,一定别告诉您他来了,怕您生了气又躲起来。我心里觉得不妥,还是自作主张带您来了这里。” “……抱歉。”柏青梣微微抿唇,他极少会向人致歉,但此刻眸底却是真实不加掩饰的歉疚。他本该来为江驹臣治病,却扰得对方屡加费心,“给江先生添麻烦了。” 江驹臣温和道:“无妨,力所能及而已。那我就送到此处了,柏医生多保重自己。” 柏青梣点了点头,亦道:“江先生若身体有不适,随时联系我。” 两人简单地道别,柏青梣转身下了车,后排只余下江驹臣一人。他侧头望向车窗外,容颜苍□□丽,唇角始终轻扬着的笑意终于慢慢消散。 他沉默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那位总是孤傲淡漠的医生难得步履匆匆,地上的青年受了惊似的猛然抬眼,在看见来人后慌乱地站起了身,跑上前去将人稳稳地扶住。 ……斯人既在,总归来者可追。 他收回目光,姣丽的眼尾垂落下来,轻声吩咐司机开车回返,偎在冰凉的真皮座椅里,抬手扣住了本不该再疼痛的心口。 —— 柏青梣有时候真的不明白陆霁在想什么。 他压抑着怒气大步走向陆霁,青年一向警觉,很远就抬起了头,然后剧烈地缩了缩眼睛。 柏青梣气得在心里不住冷笑,难道他是洪水猛兽么,还什么都没说,就让人怕成这个样子?他本想过去按着人好好地问一问,却被空地的冷风一呛,弯折下身捂唇咳嗽起来。 低哑的咳声断续艰难,陆霁听得心里一绞,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慌忙起身跑过去,把咳得摇摇欲坠的人扶在怀里。柏青梣身体本就没有恢复,这会儿动了气,背阴处又冷,寒意瞬间击透脆弱的肺。他勉力压抑着喉间的痛痒,却还是无济于事,一双秋水眸都咳出了雾气。 “青梣、青梣……”陆霁慌得手足无措,只能一遍遍唤这人名字,又用手胡乱替他抚着后背。连续剧烈的呛咳最容易耗尽气力,柏青梣连站都站不太住,眼前阵阵发晕,他喘息着伸手,用力扯住了陆霁衣领。 青年局促地低头,下意识地躲避对方的目光,声音轻得几近听不清,“对不起……你别再生气了……” 柏青梣咳得说不出话,那双眼仿若烟雨云霁,他狠狠瞪了陆霁一会,用尽力气伸手去推青年。力道其实很轻,陆霁又是部队的人,哪里能被轻易地推开,但他这会儿不敢违逆柏青梣的意思,只好松开了怀抱,自己向后退了两步。 而那人大概已经难受得昏沉,还真以为是自己推开了陆霁,身形轻晃了晃,半晌才勉力站稳一些,转过身独自强撑着往航站楼走。陆霁抿了抿唇,看着那道清癯的背影边走边咳,却还努力维持着挺拔的身形,宽大的风衣被吹鼓得飘荡。 即便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没有半分回头的意思,像是要就此抛下陆霁不管了。 这个念头陡一浮现,陆霁猛然攥紧了指尖,他下意识咬破了唇,迈开步子跑了过去。两个人的距离像是很远,跑起来却又很近,他拽过柏青梣的手腕,很轻易地就把人又拽回怀里,开口的声音带了些哽咽:“青梣,你生气就骂回来好不好?你别躲起来,别不接电话,别再让我找不到你……” 他说着说着眼睛就被风吹红了,叠着连日失眠的黑眼圈儿,看起来可怜极了。柏青梣最不愿见他这个样子,气得指尖发颤,哑着声音质问他:“陆霁,是谁在躲谁,谁对谁避之不及?” “是我让你在这里蹲一晚上吗?西北风好不好喝?你愿意喝你就接着喝,既然怕我生气,还过来扶我干什么?!” 他低头去拂开陆霁的手,青年拽着他的力道却不减反增,陆霁小声地嗫嚅:“我……我怕你不想看见我,就再躲起来……” 柏青梣被气得轻吸口气,用了狠劲儿把人挣开,转了身接着大步往前走。陆霁匆忙折身去追,却不敢再伸手去扶盛怒的人,就在柏青梣身后一步小心跟着。那道背影看起来冷淡又无情,因为怒意未消而隐隐发颤,风衣长长的衣带勒过细窄的腰,还余下大半在风里飘扬。 陆霁抿着唇,伸手轻轻抓住了衣带的尾端。 “青梣……”他软着声音哀求着唤那人的名字:“对不起,我错了,那天我说错话了,是我太过分了……” “我根本没有那么想过,当时就想着让你生气,所以才说了诨话……你别当真。” “商珒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你没有中途撂下不管,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我看见了病案上的血,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你师弟说是肺里的炎症,你的肺怎么了?青梣,你理理我……” 陆少向来甜言蜜语信手拈来,这会儿却只想得出最苍白的话语去道歉,他翻来覆去地说对不起,一直到两人进了航站楼的门。他紧紧攥着柏青梣衣带的一角,手心的汗将那块布料浸得湿润,身前一步远的人却忽然停了下来。 陆霁反应迅速,他慌忙停在原地,避免撞到柏青梣。他的指尖紧张地绞紧了那段衣带,等待那人转过身的短短时间,他无意识地越绞越紧,然后成功扯散了那只严整板正的结。 而陆霁一无所觉,在他把衣带彻底拽下来前,柏青梣阴沉着转过身,扣住青年缠了好几圈长带的手腕。 “陆霁。” 失去了衣带的勒束,大衣被风一吹就半敞了怀,陆霁慌乱地抬头,入目正好是那段细窄挺拔的腰身。那人的衣着向来一丝不苟,真丝衬衫尾端扎在西裤皮带里,向下是修长优美的腿部线条,陆霁张了张嘴,大脑有些空白。 柏青梣嗓音虚轻而低哑,他紧紧扣着陆霁的手腕,不可理喻地低头看着青年:“这是机场,你想干什么?” 19、第 19 章 “……青梣,”陆霁半晌才发出声音,“对不起,你别再生气了。” 那双秋水眸闻言却更冷:“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 陆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大庭广众扯人衣带,有多么让人误会。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却将掌心的衣带拽得更紧些,上前一步不管不顾地道:“你原谅我吧,青梣。” 柏青梣皱了皱眉,指尖苍白|精致,抵在陆霁的眉心,正好将青年推离一些:“原谅你?就凭你刚才那些废话?” “好好想想,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了。” 陆霁愣了愣,神色茫然,吭了半天声,也没说出半个字。他对柏青梣说了很过分的话,还误会对方没有专心医治商珒,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气氛再度沉默下来,柏青梣冷冷地看着他,那双秋水眸不带半分容情。陆霁察言观色洞悉人心的本事一向很强,这会儿却怎么也想不出别的缘由,僵持了一会儿,他怕柏青梣又要走,提前一步先扯住了那人的衣袖。 他试探着问:“我不该……昨天晚上自己呆在机场?”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幼稚,”柏青梣闻言冷笑,他低头凝视着陆霁的眼睛,“遇见事情就要躲起来。陆霁,如果江驹臣没有告诉我你在这里,你就算在机场独自守到地老天荒,我也不会原谅你。你担忧的事情,根本不会得到解决。” “在公馆里的话,我再对你说一次。把你遇到难题就先想着逃避的脾气改改,也别把这种愚蠢至极的思维模式套用在我身上。” 陆霁抿了抿唇,他没有回应,沉默着站在那里。柏青梣松开了抵着他眉心的手指,他才猛然惊觉地抬起头,匆忙上前一步,目光期盼地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青梣,你不生气了吗?” 柏青梣冷淡地“嗯”了一声,任由青年抱住自己的腰,乱糟糟的脑袋在胸口小心蹭了蹭。他微微顿了顿,然后勉力压下了喉间的咳意,肺部很快泛起滞闷的疼痛。但他的身形却自始至终非常稳,并没有回抱过去,而是两手插兜站在那里,等陆霁呼吸够了熟悉的乌木香气,才骄矜地扬了扬下颔: “你以为我会把你说的诨话当真?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真是罔顾我柏青梣的名。” —— 陆霁原本想将人送回s市,却被柏青梣强迫着改签了机票,尽早回返帝都。 “别和你爷爷当面起冲突。”两人在登机口作别,陆霁改签后的机票时间还要早一些,柏青梣沉声告诫他:“你执意留在icpo,他已经很不高兴。” 陆霁垂下眼睛,他很轻地嗯了一声,柏青梣叹了口气,并未多说什么:“我过段时间有项目在帝都谈,如果可以,想办法把你从陆家接回来。” 陆家虽然权势滔天,帝都众多家族鲜有能及,但柏家历代皆是白道商界的龙头,地位和陆家不遑多让。这三年来,陆霁屡次和陆岱川闹得不愉快,都是柏青梣亲自去把人带回s市,他是现今柏氏掌门人,即便陆岱川也要给几分薄面。 但毕竟两人的关系不能向长辈言说,陆霁和陆岱川又是陆家的家事,柏青梣能做的实在有限。 陆霁心知肚明,他从未在自己的事情上要求过柏青梣,更不希望因为自己,让柏青梣和陆岱川起冲突。于是他也没有提及方韶,踮起脚最后吻了吻男人的眼睛,就匆匆转身跑向廊桥。 飞机从g市抵达帝都只需要不到三小时,陆霁走下舷梯的时候刚刚正午。他这些天忙于寻找柏青梣的下落,自己累得心力交瘁,也没能按照陆岱川的吩咐陪伴方韶。 他默然地往机场外走,却在接机口的方向,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 是方韶。 对方相较三年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变化很大。那时的少年像是温驯的白兔,五官精美绝伦,乖巧得没有半点儿脾气。陆霁非常喜欢他这一点,两人浪漫地约会、浪漫地谈爱情,方韶绝不会逾越他的底线,更不会为他招惹任何麻烦,本质上和前面的几十任都是一样的。 他不会在此费心,更不会细究什么。若不是陆岱川让他多陪陪对方,他和方韶再也不会见面。如今陆霁祈求的,只是让陆岱川尽快结束布局,然后远远离开帝都,离开陆家。他已经在icpo请了三个月的假,圈子里的纸醉金迷太疲倦,让他止不住地想念非洲的沙子。 想着这些,就像是有了憧憬,陆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唇角勾过和往日无二的笑意。方韶只对他挥了一下手,就站在那里再没有动过,陆霁心底生起些不详的预感,但还是走了过去,笑吟吟地唤了声小韶。 “……陆。” 方韶转过身来,他有一双宛若秋水的眸,这会儿冷浸浸的,望着陆霁问:“你去哪里了?” 陆霁怔了怔,很快挂上陆少的招牌笑容,三言两语把方韶搪塞了过去。 他对待除了柏青梣之外的人堪称游刃有余,哄着对方,不要把自己私自离开了帝都的消息告诉陆岱川。方韶闻言闷闷地说,你还知道陆爷爷让你陪着我,可这几天我都是自己一个人,找你也找不到。 陆霁在心里吐槽,如果不是爷爷,我在你身上浪费什么时间。 他回到帝都后,唯一的任务就是陪着方韶四处游玩聚会。 圈子里逐渐传起流言,说两个人怕是要再续前缘。陆霁这半年来和柏青梣闹得厉害,分分合合许多次,但旁人不知内情,便以为是陆少铁了心要分手,那位柏先生却纠缠不清。 方韶也是这样认为的。 两人曾经谈过一年的恋爱,打破了陆霁过往的恋爱时长记录。他觉得自己在这位风流公子心里是特殊的,却不想他的结束与旁人别无不同。电话里陆霁温柔如常地说分手,转身就去追求传说中商界bi的主人。 在那位柏先生面前,万物皆沦为尘泥。 方韶本以为自己不会有机会,心灰意冷选择出国,却不想苍天不负,回国后就听闻了柏陆两人分手的消息。他央求父亲想想办法,方岳言为此特意和陆岱川打过招呼,陆霁也确实听从祖父的话,回国后一直陪在他身边。 可他试探陆霁的意思时,对方却又从来不肯回应,更没有过什么亲密接触。反而明确告诉他,之所以陪着他,只是因为陆岱川的嘱托。 唯独流言甚嚣尘上,裹挟在其中的两人,一个求之不得,一个厌恶至极。 陆霁强忍心头的恶心,整日披着假面,一天一天地倒数,盼着快点结束这件事。圈子里的流言越来越盛,其中大半是陆岱川的手笔,仿佛刻意要让人误会两人的关系。他不知道祖父究竟想干什么,唯一的庆幸是柏青梣并不喜欢帝都的子弟圈子,也因此对圈子里的流言一无所知。 以那人的脾气,若是听到那些不堪的猜测,怕是要天翻地覆。 可他又不能向柏青梣开口求救。陆岱川此举必有所图,他一旦把这件事告诉柏青梣,两人之间一定会起冲突。 演变下去,甚至会变成陆家和柏家的冲突。陆霁当年对柏青梣是真的动了心,这三年时间,他也一直在尽力规避自己作为陆家少爷的身份,不想让两个人的感情,上升为两个家族的利益关系。 他的家庭是无底的渊邃,他挣扎过,却毫无意义,最终逐渐麻木,不再反抗……可他不想让柏青梣也随他一同深陷。 然而天意不许陆霁轻易迈过这个坎,他的心愿最终没能成真。 —— 陆霁原本盼着bi的项目会筹备良久,等到柏青梣前来帝都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因此当他在医院的输液大厅里远远望见那道熟悉的背影时,还以为自己是困懵了产生幻觉。 他下意识还想回头再看一眼,电梯已经停靠,不得不收回目光,去急诊部帮方韶开药。 方韶这次回国,体质要比前些年差很多,总是断断续续的生病感冒。今天晚上两人惯例参加圈子的聚会,席上有冰镇的青梅酒,方韶多喝了一些,回去就闹起胃疼。他拜托陆霁帮忙取药,陆霁只好答应,深夜驱车来到医院。 他开过药后沿着来路往回走,刻意从输液大厅穿过,再往那个方向望去,却被人流阻隔了视线。 陆霁先把药送去方家,然后驱车回返陆家。这片紧邻着旧宫城的高级住宅区守卫森严,住在此处的全部都是身份显赫之人,防护措施严苛到了顶点。这里是陆岱川的住处,也是陆霁从小长大的地方,门口的安保人员装备严密,见到陆霁并未阻拦,动作标准立正敬礼。 因为他是这里的人,注定此生难逃,永远都会属于这座囚笼。 跑车停在独栋别墅下,里面的灯暗着,在深夜里杳无声音。 陆霁沉默地望了一会,并没有下车,而是调平了座椅靠背,打算在车里度过剩下的夜晚。他借着微弱的天光找出手机,想了一会,还是给柏青梣发了条讯息:“青梣,你来帝都了吗?我在医院里看见一个人,背影和你特别像……有点想你。” 柏先生工作繁忙,这么深的夜,多半还在忙碌公务。果然陆霁很快收到了回复,那人的语言一贯简洁:“我在帝都。你去了医院?什么症状?用了什么药?病历发给我看。” 陆霁猛然坐起身来,盯着屏幕上的几行问句说不出话。 他慌忙编辑讯息回复,“你已经在帝都了吗,怎么不告诉我?我没什么事,朋友喝多了酒胃疼,我去帮他拿药。刚刚医院里的人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了?” 这一次陆霁等了很久,才收到柏青梣的讯息,上面只有四个字:“你看错了。” 又过了一会,下一条消息浮出来:“不必担心我,照顾好你自己。” 陆霁出了会神,他回复了句“早些休息,晚安”,然后关掉手机躺下来。车里的环境绝对称不上舒服,他枕着手臂仰面平躺,透过打开的天窗正好能看见星空。 亮晶晶的漫天光点,散在墨色浓稠的晚空里,他翻来覆去没有半点困意,脑海里不停浮现出那本病案册的血。 医院里的那个人多半就是柏青梣。理智告诉陆霁,在处理完方韶的事情之前,他不应该太早联系对方。可心底却还是忍不住担忧,机场分别时那人的脸色就很糟糕,呛了一口风就咳得停不下来。 他挣扎了很久,终究还是坐起来,重新发动了车子。 20、第 20 章 凌晨一点的医院,比陆霁陪方韶来时更冷清。夜里温度很低,昏暗的灯光弋下暗影,白日人满为患的输液室空了大半座位。 陆霁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柏青梣。 毕竟那个人实在太过惹眼,在众多病人中堪称遗世独立。他的坐姿一如既往端正挺拔,丝毫不见病弱的颓态,在肩上搭了件西装外套,长腿舒展交叠,放着一台便携笔记本电脑。 屏幕光芒冰凉幽冷,将那张苍白的面容映亮几许,他微低着头神色专注,只用右手敲字,正在编辑一份报告。 柏青梣生病的时候,总是看不出来他在生病。陆霁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那只抵在腹间的左手。手背扎着深紫色的输液针,将那段肤色衬得更白皙,修长的指尖按在胃里,顾忌着跑针而不敢用太多力气。 ……多半是胃疼的毛病又犯了,大概最近喝了酒。 那人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工作上,丝毫没有发现陆霁的到来。陆霁抿了抿唇,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现在整个圈子里都是他和方韶的流言,哪怕他知道那些话是假、方韶也知道流言只是流言,可在这种时候,他实在不适合太早联系柏青梣,把对方牵扯进这片乱局中。 要走吗。 他在那里踌躇着,迎面撞见换药的小护士进来。她端着托盘径直往柏青梣的方向去,陆霁抬头望过去,果然那人顺着护士的动作抬起头,下一瞬就看见了自己。 “陆霁?” 柏青梣皱了眉,放下了抵在胃部的手。帝都的气候比s市要冷,他的肺疾刚刚复发过,身体虚弱,来帝都的第二天就开始感冒发烧。他强撑着工作了几天,情况却不见半分好转,今夜好不容易腾出时间来挂水。 连日的高烧早就耗空了体力,刚一抬头就觉得眼前泛黑,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道身影:“是你在那里么?” “……青梣。”再纠结下去也没有意义,陆霁离开躲藏的阴影,走到柏青梣身边坐下来。他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你又骗我,不是说没有事么。” 护士换好了药,重新挂上吊瓶,一边调慢了点滴流速。她刚端着托盘离开,柏青梣就将流速恢复了最快,冰凉的药液流入血管,身上残存的温度也被慢慢带离。 他蜷了蜷指尖有些冷,却见身边的陆霁只穿了件短袖,就将肩头的西装拿下来递给青年,言简意赅地命令:“穿上。” 陆霁向后避了避没有接,“我不冷……” 柏青梣闻言烦躁道:“等我亲自动手?” 他态度恶劣,一句话说得仿佛要杀人,而不是给恋人披衣裳。陆霁只好接过来,展开那件大了许多的外套裹在身上,浅淡的乌木香气袭过来,很快取代了输液室的消毒水味。 柏青梣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白衬衣,出透的冷汗转瞬被风蒸干,他紧咬着舌尖遏住了下意识的颤抖,然后慢慢放松被高烧折磨得僵痛的身子。 他在衣着上向来讲究,高叠严整的衣领拢过修长的颈,从衣襟至胸口散着金绣的花纹,将气质衬托得孤高而矜贵。那张清致的容颜苍白如清雪,薄唇微微抿着,他缓过来这一阵,然后才伸出手,替青年理了理西装衣领。 “来照顾朋友么?”输液室的病人大多都在休息,他开口时放轻了声音,夜色深沉,语气里一贯的锋芒也被中和一些。他望着陆霁问:“还是特意来找我?” “……已经把药给朋友送过去了。”陆霁躲避了第二个问题。 他提起这事儿就心虚,下意识转移话题掩饰自己的异样,紧接着问:“你在医院打针,为什么瞒着我?来帝都也不告诉我。” “这边的分公司出了点事情,我忙着处理,哪里顾得上你。”柏青梣并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他屈指抵唇咳了咳,寒意阵阵打透了骨,胸口胀痛,喉间很快翻涌起血气。胃里也紧随着闹腾起来,他为了尽快挂完水,将点滴流速调成了最快,对本就脆弱的肠胃刺激不小。 他被两处器官折腾得脱力,勉力坐着已经艰难,又顾忌着被陆霁看见,强撑着低头看了眼腕表:“快两点了,回去吧,不用在这陪着我。” 陆霁下意识摇了摇头。他不想回陆家,车里待着还是医院待着,对他而言都一样。何况在柏青梣身边,还有他最喜欢的乌木香,这会儿裹着那件西装,已经隐约泛起困意。 柏青梣冷了声音唤他的名字:“陆霁。三更半夜不回家是干什么。” 陆霁窝着头装作听不见。柏青梣看了他一会,大概猜出缘由,于是也没有强求。他合上电脑,又闭了会眼睛,等眼前的黑雾散去一些,然后探过身拔了输液针。 血珠颗颗沁出来,溅在苍白细腻的手背上,他没有在意,伸手推了推陆霁:“别在这里睡,起来跟我回家。” “我就在这里待到天亮好了……”陆霁还是不肯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念叨,“你也不能自己在这打针,我陪着你,两全其美。” 柏青梣神色冷淡道:“我拔针了,你起来。” 陆霁愣了一下,猛然睁开眼睛。拔下来的针头还在晃荡,药液一滴滴落下来,新换的那袋药几乎没输多少。柏青梣坐在旁边看着他,右手按着拔针后的出血点,过了一会儿才松开,白色的医用胶带上缓缓晕开血色,将肤色衬得更加苍白。 “这怎么行?!”陆霁顿时着急了,他慌忙站起身就要叫护士:“这还有好多药没输完……” 柏青梣扣着扶手也想站起身,一阵剧痛突然从腰椎袭上脊背,仿佛生生劈断了神经。他勉力咬紧了唇忍住□□,衬衫瞬间又被冷汗浸透。他维持着一个姿势坐了太久,积劳成疾的腰椎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不禁低低吸了口凉气。 “……我心里有数。”他努力掩饰着话音深处的颤抖,放弃了立刻站起来,靠在椅子里喘息了一会,然后仰头看向陆霁:“你去和护士登记,然后和我一起回家。” 陆霁闻言顿了顿,神色迟疑:“我还是去爷爷那里……” “你要是愿意呆在陆家,大半夜四处乱跑干什么?”柏青梣没好气地打断他:“这几年我来帝都,不都是这样么?也不知道是谁,说自己在陆家睡不踏实。” 这三年来的确如此。 陆霁每每住在陆家就会失眠,陆岱川严密掌控他的生活,当然不会允许他在外面买自己的房子。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只好整夜整夜泡在酒吧里,白天困至极点,哪里都能凑合着睡。 后来他和柏青梣确定关系,绝大多数时间都在s市,偶尔不得不回到帝都,柏青梣也会想办法陪他一起。 但这次不一样。柏青梣向来严谨细致,如果两人住在一起,圈子里那些流言一定会传到他耳中。陆霁不敢想象,若是柏青梣听到那些不堪的话,会愤怒到何等地步……字字句句,都是折辱。 可如果自己执意拒绝,又会显得太过反常。 柏青梣已经把车钥匙递给他:“去把车开过来,在楼下等我。” 陆霁没了办法,只好接过钥匙。柏青梣强撑着见人走远,终于闭了闭眼睛,伸手扶住了僵痛难忍的腰骨。他的指尖冰凉,腰间更是阵阵冷硬,一点点儿艰难按揉着,半晌才缓过一些力气。 咬着牙终于站起身,额间已经布满了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下来,打湿了衣襟发尾。他疼得神智模糊,忍着剧烈的头晕和恶心,却还是收回了抵着后腰的手,转而用力扣在墙壁上。 不知用了多大力气,秀颀的指尖甚至泛起青白,手背医用胶带的血色再深一些。他扶着墙壁慢慢向前走,每走一步,弯折的骨就生生拔直一寸。 一直到离开医院大门的前一刻,他终于放下了那只手。柏青梣抬起头来,秋水眸里痛色未散,身形却已经和往日一般挺拔笔直。 他抬步迈过院门的台阶,陆霁将车停在不远处,抬头时正好望见那人。 骄矜而冷淡,不见丝毫催折,如松如柏,如玉如霜。 —— 车停在市中心的一座高级公寓楼下。 这片小区紧邻着bi在帝都的分公司,距离陆家住的大院也很近。柏青梣每次来帝都出差都会歇在这里,偶尔陆霁也会来这栋房子补觉。圈子里的贵少一般过了二十岁,都会在外面买自己的房子,但陆岱川对此严令禁止,这里也就成为了陆霁在帝都唯一的私人空间。 两个人回家后简单地洗漱,然后在卧室的大床同眠。 陆霁在外面还不觉得怎么样,结果躺在柏青梣身边,就像是被一棒打晕。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拉住那人的手,倒头睡得人事不知。 等他睡醒时已经将近中午,枕边空空荡荡。 他工作时的作息大多早起,实在是因为已经半个月没睡过一次好觉,这才一觉睡过了头。从床上爬起来后久违的神清气爽,他揉着眼睛往客厅走,餐桌上放着一只没有拆封的外卖袋子,是自己喜欢吃的那家老式豆腐脑。 陆霁皱着眉,反反复复把小票看了很多遍,又去检查垃圾桶,柏青梣确实只买了一份早点。 那他自己呢?半夜还犯了胃病去打针,早上就没有按时吃饭吗? 柏先生签得了大生意,也拿得了手术刀,偏生那双漂亮的手不会做饭。陆霁苦恼地揪了揪头发,后悔自己早上没能起得来,一边用手机订了个五点钟的闹铃。 他总不能亲眼看着柏青梣把自己闹腾出胃病。 21、第 21 章 接下来的半个月风平浪静。 柏青梣工作繁忙、早出晚归,他在谈一个大项目,为此殚精竭虑。陆霁则每天早晨为柏青梣做早饭、收拾房间,然后陪同方韶参加圈子里的聚会。柏青梣每晚都要在公司加班到深夜,陆霁估算着时间,尽量赶在柏青梣之前回家。 陆霁偶尔会啼笑皆非地想,自己在军校时反侦察课得了满分,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用在了这里。 把陪伴方韶当成不得不为之的工作,然后回到他和柏青梣的家。 尽管这种“家”的概念,对陆霁而言十分陌生。公寓住宅和空旷华丽的别墅不同,这里没有佣人,而是纯粹的二人世界。一切都是极致的自由,家里的方方面面都需要两个人去维护。 柏先生自幼矜贵,十指不沾阳春水,偏生又有洁癖的毛病,只能陆霁多多受累,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和菜市场的大妈打成一片,学会了怎么挑选最新鲜的菜;又花费心思搜寻菜谱,给柏青梣变着方法熬汤。冰箱塞得满满当当,餐桌上摆着情侣碗筷,把柏青梣每天换下来的西装抱到干洗店。像是最平凡而庸碌的一对爱侣,陆霁笨拙地学习每一处细节,却又乐在其中。 两个人拥有很多纪念日,初吻初夜初相识,刚在一起的时候陆霁想尽办法送礼物,这些纪念日自然是再稳妥不过的借口。但他们安安稳稳谈恋爱的时间太短,转眼就到了一个纪念日,陆霁拿不准柏青梣记不记得,他也没有主动提起。 只是在那一天推拒了方韶,跑遍半座城的书店,终于买到最新两期柏青梣喜欢的书。他特意赶在晚饭前回家,抱着杂志低头翻钥匙开门,却在进去后看见玄关放着的车钥匙,厨房里还传来隐约的响动。 陆霁愣了一下,站在门口呆呆地唤:“青梣?你回来了吗?” 这才刚刚傍晚,柏先生怎么就抛下他的千亿资产回家了? 陆霁连外套都来不及脱,匆匆忙忙跑向厨房,拉门半掩着,难怪没有听到回应。但里面的景象更为可怕,柏青梣紧紧皱着眉,用拿手术刀的姿势拿菜刀,白皙秀美的指尖按着鸭肉,看起来要用精湛的刀法解剖这只禽类。 他微微侧了头,这会儿正烦躁地盯着刀刃看,听见陆霁进来,举着刀转过头问:“这刀怎么这么慢?” 陆霁有点被他拿刀的方式吓住,小心翼翼地凑近,去夺柏青梣手里的菜刀:“柏大医生,自家切菜,没有那么高需求……快把刀给我。” 柏青梣闻言冷哼一声,任由青年拿走了菜刀,然后评价他切了一半的鸭肉:“断面边缘不够整齐。” “求求您快出去吧,”陆霁哭笑不得,柏青梣总是能在生活常识方面语出惊人,他把菜刀放回案板上,故意离那位先生远一点:“中午我收拾了一半,临时有事就搁下了,是你前天爱喝的那种老鸭雪梨汤。” 柏青梣嗯了一声,削尖的下颔微扬,又点了点陆霁手里的纸袋:“那是什么?” “啊,你每周都会看的那本杂志。”陆霁这才想起自己准备的礼物,却只字未提跑了十来家书店的经历,更没有主动提起今天是纪念日:“这半个月我看你工作忙,正好错过了两本,路过看到就买下了。” 对面的人弯起眼睛:“多谢。” 那双秋水眸笑起来时极好看,往日的凉薄清冷不见,宛若涟漪一泓荡开波纹,流光清湛令人移不开眼。陆霁看得不禁发起呆,手里的两本书被轻轻撂在旁边,那人走近过来,高大的身量投落浅浅一片影。 向来挺拔的腰身微微弯折,冰凉的指尖拂过陆霁散在眼眉的额发,然后轻轻吻了吻年轻爱人的唇角。 陆霁不由心跳停了一瞬,然后踮起脚勾住柏青梣的肩,用力回吻过去。那人的吻总是又薄又软,和外人眼中的柏先生大不相同,归根结底还是这人年长又传统,□□上惯常点到为止、从不多言半句。 今天是陆霁的初吻纪念日,于柏青梣而言又何尝不是。 他们在案台旁反反复复地拥吻,边吻边退,一直到陆霁的后腰抵过大理石边沿,被困在方寸毫厘之间。他顾忌着柏青梣前不久犯了肺疾,刻意将深吻的时间缩短,即便如此,几番碾磨下来,那人还是有些低喘,秋水眸蒙过一层浅淡的水汽。 “……好啦,”于是当柏青梣再吻过来时,陆霁忍着笑偏头躲避,“都亲完了怎么办?剩下的留着晚上继续来。” 柏青梣低笑一声,向后退开一些,抿着唇压了压咳意,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只小巧的礼盒。他打开盒盖,里面是陆霁惦念许久的一款手表,时间精准、抗高压环境,无疑极为适合陆霁的职业。 “纪念日快乐。”他拉过陆霁的手,将表带环在青年腕骨上,扣锁时轻轻的一声。 —— 陆霁忙了几个小时,成功准备好一桌丰盛而精美的晚餐,两人浅酌了一杯红酒,柏青梣打开手机要发朋友圈。 柏先生的动态除了医学论文转发外,全部都是和陆霁的痕迹。当年陆霁追人时,想尽了一切法子,自然也包括明里暗里宣誓主权,总是央求着柏青梣公开po动态。柏青梣不知所以,并不明白陆霁执意如此的缘由,但还是在青年的央求下逐渐养成了习惯。 他拍完照片,编辑了一行公式化口吻的文本,刚要发送时,却被陆霁拦了下来。 “我的礼物太简单了,”青年闪烁其词,“等下次……下次我准备一样高级的,那时候再发。” 柏青梣并未多想,更没有料到陆霁的真实用意,是要掩盖近来圈子里的流言。他向来不在意这些,分手和恋爱在他看来是两个人的事情,他性情孤傲,从来不会和旁人多说自己的私事,却不想正因为他的“不在意”,反而让他被堂而皇之隐藏在阴影中。 晚饭结束后陆霁去收拾厨房,柏青梣在客厅里用手提处理邮件。陆霁忙完了就过来磨他,脱了鞋靠在柏青梣身上,毛茸茸的脑袋一下下蹭着肩窝。柏青梣被恋人闹得慌,一只手揉了揉青年发顶,一边匆匆将邮件回复完。 陆霁抱着他拱来拱去,乌木香沉静而淡冷,他黏黏糊糊地问:“到底是哪款香水的味道……问你也不告诉我。” “没有香水,”柏青梣正在凝神读邮件,过了半晌才回答:“在美国的时候身上都是消毒水味,这些年才淡了一些。” 陆霁声音低低的,像是哼哼唧唧的小猫崽儿:“不喜欢消毒水味……我很少去医院。” 柏青梣抓了抓他的头发,“我喜欢。” 他又将注意力放回邮件上,陆霁闹了片刻安静下来,靠在柏青梣肩头看他写邮件,没一会儿就觉得犯困。终于等柏青梣敲下结尾落款,他腾地一下坐起来,刚要央着男人去卧室,忽然看见屏幕右下角浮出一个弹窗,是一封新邮件。 “明天看明天看!”陆霁脑子一炸,伸手就去捂屏幕,“已经九点多了,不能……” 他说了一半,忽然透过指尖的缝隙,看见了发件人的姓名。他话音蓦地一顿,但很快就掩藏好了异样,转身去勾柏青梣的颈:“不能再工作啦,柏先生。” 柏青梣在看见那封新邮件的时候,目光同样停了一瞬,立刻反手合上了电脑。他低头看向陆霁,青年言笑如常,丝毫未见异样。 他不禁在心底轻轻松了口气,任由陆霁拖着他的手,倒在卧室的大床上。 —— 两人足足闹腾了大半夜,陆霁累得动也不想动,被柏青梣压着去浴室里洗了个澡。 他裹着浴袍坐在熄了灯的客厅,低头摆弄手里的吹风机,等着一会儿帮柏青梣吹头发。 浴室里传来潺潺水声,陆霁洗澡时还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这会儿却不见丝毫困意。他凝神看了一会浴室里隐约的倒影,然后拿过了沙发上柏青梣的手提电脑。 输入密码,解锁打开,点进邮箱界面。 那封邮件还处于未读状态,陆霁抿了抿唇,抬头看了一眼浴室的方向,然后飞速点开。 下一个瞬间,青年的眼睛微微睁大。 ……这是一封来自南美极端组织msj的邮件。 内容由密文写就,乍看去只是一团乱码。但陆霁在icpo工作时,曾和这个组织屡次周旋,对它习惯采用的加密方式再熟悉不过。他不是行家,便用手机把邮件内容拍下来,目光落向左上角的发件人时,呼吸不由停了停。 ah。 阿马默尔·哈山,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msj首领。 七年前msj突然出现在南美,很快发展成为极端组织。它的发家和一种名叫“孔雀”的毒品有关,这种毒品提取条件严苛,价格尤为高昂,稀有罕见之极,不知多少豪门贵族被它吸干了血。那些钱无疑全部流向msj,它的势力逐渐扩张,如今已经俨然成为一头盘踞在南美和非洲地下世界的恶兽。 icpo花费了很大力气去调查它,但始终收获不大。关于首领的信息,更是只知道名字,至于年龄相貌、msj总部位置、以及交易链等等,都是未解的谜题。 陆霁万万没有想到,柏青梣竟然和阿马默尔有直接邮件来往。 他深深呼吸,平复下气息的颤抖,然后关闭电脑,放回原来的位置。 浴室的水声还没有停止,陆霁揉了揉自己的脸,很快又变回了睡眼惺忪的模样。他偎在沙发里,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睡着,内心却无比清明。 柏青梣为什么会收到msj的邮件?他最近在忙的项目,合作对象究竟是谁? —— 制药产业往往和制毒只有一线之隔。 何况是bi,国际药业研发的顶尖,如果它想,随时可以向世界的阴影伸出手。而那些地狱的恶鬼更不知有多少对bi的技术虎视眈眈,比如msj,传说中“孔雀”的发源地。 这种毒品依赖极其尖端的提取技术,如果想要降低成本,扩大制毒量,bi是再好不过的合作伙伴。 如果msj以重金向柏青梣提出合作,以那个人对金钱的执念…… 他真的会拒绝么? 22、第 22 章 陆霁左思右想,最后把那封邮件密文发给了一个同事破译,并嘱托对方暂时保密。 他惦记着破译结果,这几天总有些魂不守舍。好在柏青梣最近工作尤为繁忙,接连两天直接歇在公司,没有察觉年轻恋人的异样。 转眼就到了简天昱的生日。 简家和陆家关系极好,简天昱和陆霁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于是拜托他帮忙选定聚餐场所。陆霁应承下来,几番考察后,选定了一家高档宴会厅,环境优雅,正经地方,不是那种花天酒地的会所。 简天昱忍不住又笑他,陆少怎么还改了性儿,玩腻了开始返璞归真。 陆霁闻言,翻了个白眼。如今圈子里的流言被陆岱川刻意操纵,越传越不像话,自然也没人知道,陆霁其实还在和柏青梣同居。他没法告诉简天昱,不选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其实是怕晚上回家后柏青梣不喜欢。 生日会的当晚下了雨,陆霁去接方韶的路上堵了车,错过了宴会开场时间。陆少在圈子里的面子最大,他不来,宴会也没有开场,带着方韶匆匆推开门,满座一句责怪没有,纷纷和他寒暄问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和小韶住两个方向,刚接到人就遇上高峰,”陆霁勾起一贯潇洒自如的招牌笑容,半点儿架子没有,客气有礼地道歉:“今天这顿我请,算是迟到的赔罪,也当是给昱少庆贺生辰。” 然后利落地满了杯酒,直接一饮而尽。 陆霁到场就成为宴席的焦点,满座尽欢,方韶坐在他身边,自然也被带入核心之中。这些贵少在一起,也聊不成什么正经话题,不一会儿重心就偏向陆霁和方韶的关系。 席上你一言我一语,陆霁挂着笑一句句听,却只捡着无关紧要的话头说,若是有人问他流言的真假,则一概糊弄过去。众人当他一贯说话留三分,渐渐也不再追问下去,陆霁刚要在心底松口气,忽然听见有人问: “……那位柏先生,这次不再纠缠你了?果然韶韶一回来,任是谁都得知难而退。” 方韶听见这句话,抬起眼睛,转头看向了陆霁。 “我家老爷子总说柏家的那位手腕狠,我倒不关心那个,没想到原来还是个磨人的。” “陆少最烦的就是纠缠不清吧?那位倒也有点意思,你们听说顾尧喝醉了,怎么骂他那个小舅吗?听说他现在的位置来路不正,商界不是早就有传言,说柏青槿的死另有隐情……” “说起来,我跟着我爸吃过一次饭,还真见过那位。脾气是真的差,但长得也确实好看。这么一说。韶韶的眼睛长得和柏青梣好像。” 这话一出,席间瞬间寂静。 那人喝多了酒,说话时舌头都大了,见气氛不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急忙找话圆:“我说反了说反了,是那位的眼睛和韶韶有点像,但论起别的地方,哪还比得上韶韶啊,兄弟们没见过柏青梣那张嘴……” 他这话越说越离谱,嘴里连个把门的都没,本以为是捧陆霁开心,却见简天昱和陆霁的脸色一齐沉下去。那人醉昏了头,满脸不明所以,想着是自己还没说到点子上,记忆里隐约浮现出那位高高在上的先生,睨过来的淡漠眼神,不由恶毒道: “陆少,那你当时和柏青梣在一起,是图他那双眼睛吗?” 简天昱抬手一敲桌子,拦住了那人剩下的话,沉声道:“到这里吧。那位是什么身份?是能在外面随便议论的吗?” 无论子弟圈子里有多厌恶柏青梣,但那位是如今柏家的掌门人,更是白道商界的泰斗。哪怕是在座各位子弟的父母和祖父,也不敢对那位有丝毫不敬,这会儿却将他污蔑为替身—— 这话若是传出去,即便是简家也担不起。 而这些子弟如此厌恶柏青梣的缘由,恐怕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柏青槿极为宠爱幼弟,柏青梣也因此获得了上流子弟最难得的自由,他不必被迫沉溺在权斗中,可以追逐自己的人生。何况他和依赖祖荫的子弟们不同,是实打实的天之骄子,无论在医界还是商界,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遥不可及。 他又向来不会掩饰自己的骄傲,看向这些子弟的眼神,仿若瞥过尘泥和蝼蚁。 有什么比把高在云端的人拉下神坛更愉快的事情?哪怕只是私下聚餐里的一两句嘲讽和鄙夷,也像是满足了某种阴诡的虚荣心。 陆霁始终沉默着,扣在杯壁的指骨发青,深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斟了杯酒刚要圆场,方韶忽然抓住他手腕:“陆霁,是吗?” ……这一次是真的无人再敢呼吸。 陆霁骤然转过头。 圈子里的流言是陆岱川刻意为之,但他和方韶之间却一直说得很明白。他清楚方韶对他的心思,也清楚陆岱川布的局就是要利用这份心思,他为了顺从陆岱川,不得不和方韶表面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关系上。 他以为方韶本该知情识趣,点到为止,别有什么多余的妄想。 ——但很显然,他低估了对方。 陆霁微微恍惚,他低头看向方韶,忽然觉得有种奇怪的违和感。像是熟悉,又像是陌生,他看着方韶的样子,蓦然涌上一股反胃感,像是有什么心尖的珍宝被玷污了。他飞速地闭上了眼睛,尽量隐去眼底一瞬间浮现的厌恶,这瞬间终于明白,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 模仿。 方韶在模仿柏青梣。 意识到这一点那刻,他心头陡然被怒火吞噬,方韶察觉他瞬间变快的呼吸,下意识松开了陆霁的手腕。他浑身僵硬,望着邻座的青年,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他从来没见过陆霁这样的眼神。 青年言笑晏晏时,温和清隽,宛如林间鹿。这会儿那双带笑的眼眯起来,上敛的眼尾锋芒毕露,不像是圆滑周全的帝都陆少,反而……像极了那个人。 幷刀如水,微霰初落,如玉追琢。 “小韶怎么较起真来了,”陆霁终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带着笑:“这种事还需要我给答案吗?” 他背对着众人,单听语气不见任何端倪,只有方韶和他正面相对,那样冰冷的眼神,像是刀子穿胸而过。 陆霁转身端起酒杯,举过来,碰了碰方韶的杯沿。清脆的叮当一声,响彻在安静如死的包厢,仿佛无声的提醒:说话之前,先掂一掂自己几斤几两。 方韶低下头,嘴唇颤抖死白,垂在桌下的手攥紧,生生劈断了指甲。 —— 有关柏青梣的话题到此结束,接下来的聚餐风平浪静。陆霁却眼见着兴致不高,只是偶尔应和两句话,剩下时间沉默地喝酒。 简天昱同样对方才的事心有余悸,没过一会儿就张罗着散席。陆霁醉得昏昏沉沉,他在外人面前喝醉了酒就是这副样子,静静坐着没什么反应,可若是身边只剩下亲近的挚友,就要开始耍酒疯。 他弯着眼睛挂着招牌笑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简天昱也没有多喊他,转头问方韶:“韶韶,我让人送你回去?” “我带陆去洗洗脸吧,在外面走走吹吹风,”方韶低头看了一眼陆霁,沉默片刻说:“别让他睡在这里。” 简天昱点点头,“好,我先去送客,待会接他回我家。他喝醉了会耍酒疯呢,韶韶可要小心啊。” 方韶答应下来,扶着陆霁起身,往洗手间的方向走。 他没有去楼层就近的洗手间,而是转道进了电梯,按下顶楼的按钮。 电梯门开,耳边顿时安静下来。 这家饭店规模不小,但简天昱却没能预定到这里最昂贵的包厢,听说是因为有位大手笔的客人连续订了十天。简天昱不在意这些,也就没有去打听那位贵客是谁。 ——但方韶很清楚。 走廊两侧金碧辉煌,顶楼只有一间包房,四面静得悄无人音。包厢房门紧锁着,外面站了四个体型壮硕的黑人,满面狠戾肃杀,像是道上的人。方韶没有继续接近,旁边的陆霁昏昏欲睡,他低声喊了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 方韶微不可查地皱皱眉,眼底掠过烦躁,改方向去了走廊另一头的洗手间。 毕竟一会儿的戏,陆霁昏沉着,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唇角若有若无带过浅笑,方韶垂眼,扶着陆霁走过去。他抬手刚要推门,却不想门突然被人从里侧拉开。 方韶的呼吸骤然紧促。 迎面的人身形高大挺拔,西装外套搭在小臂,只穿着一件剪裁精致的白衬衣。他根本没有看方韶一眼,修长的腿迈过两人身侧,传来一阵透着酒气的乌木香,方韶察觉怀里的陆霁下意识挣了挣。 而那人分明已经走远,却忽然转过身来,往回走了两步。 他步调很慢,沉冷而矜贵,皮鞋敲在雪亮的地砖上,一声又一声地回响。方韶扶着陆霁的手用力攥紧,心跳随着脚步声越跳越快,那人停在了不远处,淡漠的声音响起:“陆霁?” 方韶慢慢抬起头,他终于望向那个人。 清致锋芒的五官,气质孤傲、决然出尘,那双秋水眸骄矜而艳丽,宛若雪地里傲然绽放的玉梅。瞥过来的目色高贵不着一物,将人远远隔绝在雾气之外,唯独在看向陆霁时才掀起几分波动。 刹那间犹如雪融冰碎、深冰之下的秋水粼粼一荡。 “他喝醉了?”柏青梣皱眉问,他大概刚刚洗过脸,清透的水珠顺着鬓角跌落领口,将面色衬得有些过分苍白:“简家的聚会结束了么?结束了我送他回去。” 这句说完,他就要从方韶怀里把陆霁接过来。这个青年搂着陆霁的姿势,让柏青梣觉得非常不舒服,语气也带了些懒得掩饰的不愉。柏先生向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怒气,也没有谁有资格让他压抑怒火,在他濒临发怒时,旁人一般都会识相利落地趁早滚开。 但方韶没有。 他把柏青梣伸过来的手挥开,没用多少力气,眼前这位尊贵的先生却微微踉跄了一步。 那双锋利的眉眼迅速蹙起来,带了些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方韶抬起头,心脏跳动的速度在这一瞬濒临极限,血流鼓动,耳旁阵阵嗡鸣。 “请问这位先生,”他紧紧盯着柏青梣:“您是陆霁的什么人?有什么立场带走他?” 气温在这一瞬降落冰点。 方韶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bi的主人,白道商界的帝王,医学界最知名的天才。 同时也是他的噩梦。 柏青梣冷冷地看着他,精致的面容宛若结起一层霜花,他看起来明显被冒犯到了,削薄的唇抿起来,然后轻轻一声讽笑。 “真是新鲜,在这个圈子里,还从来没人敢这样当面问我是谁。”他扬起下颔,最后施舍给方韶一抹目光:“你还不配让我做自我介绍。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怀里的这个人,正在和我谈恋爱。” “所以,你应该清楚。你在我面前叫他陆,会让我感到不舒服。” “而你更没有资格质问我,我有什么立场……带走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