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祖安仙芝》 第1章 序 “这口袋破了,谁能缝上?” 自言之后,总是接上一句自语: “我自己。” ——涚云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你真古怪”。 老实说呢,涚云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古怪的人,也不太在意别人为什么觉得自己古怪。 她从衡山深处走出来时就已经是七八岁的孩童,又有幸给衡阳一位孤老的药师捡走。别人问起来她从前是谁家的孩子,涚云一想,只能说“不知道”,也不在意自己从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涚云说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忘却了过去,是连着名姓一并忘掉。就连涚云这名字,也是药师翻开古籍,由涚云自己随手指出来的两个字。 可别人看见药师这便宜孙女竟然唇红齿白、细皮嫩肉,都说涚云从前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只是后来落了难,才流落到药师家做个小学徒,就算现在落魄,将来也一定是富贵显达的命。 涚云听了这话,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事实上她对富贵没有什么看法,对贫贱也没有什么埋怨,在那个时候,涚云并不觉得这世界上有任何事情是重要的。人们却并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孩子真的不为富贵所动,包括药师,他们也不愿意深入了解涚云所想的究竟是什么,只因为他们已老了,而涚云还年少。 药师是个一生不婚的老妇人,自然也不会有后人,因此将这捡来的孩子看得很珍重,又将涚云看做是亲生的孙女,又决心将自己从做铃医的父辈那里学来的本事教给涚云。教养本是天大的难事,而药师又是古怪性格,虽然有心与涚云以祖孙相待,却仍然不□□露强硬态度。幸而涚云的个性也异常古怪——寻常孩童总是感情充沛,可涚云既不为打骂所动,也不因惩罚动摇,就连药师难得的真心夸赞,也无法令涚云感激涕零。 但这种古怪,与其说是冷酷无情的残忍,倒不如说是没脸没皮的幽默,毕竟涚云虽然常常顶撞药师,实际上却将事情都做得十分出色。连成人都觉得吃力的繁重劳作与学习,在涚云眼中似乎都只是普通的小事。涚云的那种古怪性格,使她在令人苦恼的同时,也收获了比苦恼更多的欣赏与喜爱。 不幸的是,未过几年,药师无疾而逝,涚云就又成了没有家的孤儿。 铃医在下九流间穿行来去,既成不了富贵大家,也未能传世成名。而涚云又太年幼,凭着一箱篓三真七虚的医方,还不足接过药师的招牌。 穷途末路的时候,涚云只好吃百家饭。 百家饭,也总有吃尽的一天;涚云这名字喊得太久,也总有令人生厌的时刻。在这两年里,涚云很少再提起自己是谁,仿佛一呼一吸便已见证这生命的漂泊。有人恍然惊觉药师的徒儿已不见踪影时,她已如流浪的野狗般融入乞丐窝。这世上好像曾有一个将来显达的药师在衡阳停泊过,又转眼不见。 照常理而言,如此开端的涚云通常会有两种命运:一种是作为无依无靠的女人而被摧残,直至滑向生命的深渊;另一种虽然幸运些,却也不过是另一种悲剧,因为乞儿的未来通常也可一眼预见。 但涚云不同。 她似乎总有异常的运气,可以使自己与每一个最惊险也最可怕的瞬间错身而过,这也是她始终能保持那种古怪而幽默的性格的原因。另一方面呢,那种古怪而幽默的个性,又赋予了涚云淡泊尘世的态度,使她不至于因沉坠的命运而变得满怀愤懑。 在这混乱而无序的底层世界之中,无名的乞儿已见识过如此之“生”的滋味,那并不太好受,却也拥有一份蔑视这人间的自由,只是太多的人心甘情愿放弃这自由,因为它根本不配与吃饱饭相提并论。 对死呢?她也已有了许多看法,只不过她仍然保持着最原始也最重要的一种: 死了罢了,那又何妨? 有着这样心态的人,注定不太容易停留在原地。 有些人做乞儿,反而更像浪子。有次涚云在衡山脚下拔草,竟遇见了青玉坛的肃武长老雷严。 青玉坛信奉太上老君,是以炼丹为主的修道门派。雷严虽然性格霸道刚烈,却始终以振兴青玉坛为己任,自然不吝于寻觅人才。 一个自通辨药的小姑娘,岂非也是岐黄之道的良才? 于是雷严便说:“吾乃青玉坛肃武长老,你可愿拜我为师,入我派中修习炼丹之术?” 涚云深深思考了一瞬,发觉自己似乎并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青玉坛多了一个名叫“涚云”的弟子。 听人说,她从前是琴川的一个无名乞儿。 第2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说起来有点难为情,因为涚云正在正大光明地看着元勿摊在书桌上的一本手札。 与其说是手札,倒不如说那是一本日记。 但因为写日记的一般没有正经人,而涚云看起不正经人的秘密来又没有心理压力,再加上元勿本人的态度很无所谓,所以她正在正大光明地在看元勿的日记。 一个人如果要从入派开始就写日记,到今天所积攒的就绝不止有一本。 所以元勿这本日记是从去年涚云来前不久开始记起的。 “五年七月六日 武肃长老带回一个叫做涚云的新弟子,这名字非常奇怪。 他的个性也很古怪,武肃长老说到青玉坛总共有四十四人时,涚云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哇,好多人啊’,让武肃长老感觉很尴尬。后来武肃长老又提到欧阳长老,说欧阳长老少年英武,涚云又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欧阳长老好厉害啊’,武肃长老整个脸都黑了。 我在旁边拼命地憋笑,还好没有笑出声来。 不过因为涚云是第四十五个弟子,他可以单独住一间房,好羡慕。” “五年七月十日 涚云虽然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三四岁,但是长得很好看,虽然总是面无表情,但不说话的时候有嵇康那般岩岩若孤松的风度。 欧阳长老今日授课时,好像格外关注涚云,一连问了好几个和药材相关的问题,涚云竟然都能从容地对答如流。 再也不信姚思远说涚云以前是个乞儿的假话了,一定是造谣。 以前看虬髯君传时,其中写虬髯君原本欲夺天下,却见少年圣元帝而心死,会不会派中也有那样一个人,见涚云而心死?” “五年八月十二日 姚思远的爹娘上山探望他,送了一点儿糕饼。 他明知同学们有不少孤儿,却还大肆炫耀自己是有爹娘疼的孩子。 不过涚云很快说着‘咱爹送的糕饼在哪里’,凑过去把姚思远的糖糕都吃掉了。 我头一回看见姚思远哭得这么惨。” “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我们都很喜欢掌门,但都很讨厌掌门的劳作课。 今天跟涚云、松音、曾劲在一组参加劳作。 涚云和曾劲在翻土,我和松音负责浇水。 涚云说,我这么努力,将来怎么也得册封个种地长老吧。 曾劲问,我呢? 涚云说,你是吃饭长老。 松音问:那我呢? 涚云说,册封浇水长老。 松音又问:元勿呢? 涚云说,红糖包长老。 我说我讨厌红糖之类的甜包子。 涚云顿了顿,说,那就黑糖包。 我说我会册封你种一百年地。” “五年九月二日 惨事。 松音喜欢上了涚云,就趁掌门劳作课的空当去跟她表白,结果涚云说女的不要。 松音问他为什么,涚云就说,因为我也是女的。 我说真的吗,涚云说真的,我说那为什么我叫你师弟你不反驳,涚云说因为你叫我爹爹我也不会反驳的。 我抄起锄头追了涚云半柱香,结果砸到了掌门,现在只能在思过林里写日记。” “五年九月四日 炼丹课的时候,松音和涚云分到一组,我和曾劲分到一组,我们的丹炉离得很近。 调配金石的时候,我听到松音一直在哭,涚云就一边炼丹一边问她,你干嘛哭啊。 松音很伤心地说,我喜欢的人不可能和我在一起,这还不能哭吗? 涚云说,干嘛为了你得不到的人哭啊。 松音呆住了。 涚云又说,快点去给我拿金丹经第七章,我看看丹砂跟矾石的配比。 松音斩钉截铁地说,不去! 涚云就说,那等下我就放八斤丹砂进去,你跟我都等着把路过的丹芷长老炸上天吧。 这样好不尊敬欧阳长老,但我笑到现在手都在抖。” “五年九月五日 续昨日之事。 后来松音还是去拿了丹经,但是念错了硫石的分量。本来该放十六两,她眼花看成了六十两。 涚云放了十六两硫石后,对松音说,松音,青玉坛有你这么刻苦谨慎的学生,早就已经从上层炸到下层了。 结果曾劲跟我笑得太癫狂,多放了四两硝石,差点炸炉。 以后炼丹还是要谨慎,不能听太多别人的聊天。” “五年十月十七日 和涚云曾劲聊起过往旧事。 曾劲是大家子弟,却很讨厌大宅阴私,觉得还是在青玉坛炼丹最快乐。他讲了很多琴川望族的小道消息,虽然大部分都像是附会的谣言,但很有意思。有些事情竟然是真的,因为涚云说她也知道这件事。 我和曾劲问涚云是不是也出身名门望族,结果涚云说自己是个孤儿,虽然被一个穷老药师收养过,但是很快又变成了孤儿,她还当过一段时间乞丐,是后来才被武肃长老带回青玉坛的。 原本我还恨天命不公,恨父母因我身有顽疾而将我弃于山林,可我所受之苦,却不及涚云所尝百分之一。 涚云此种性格,未尝不是颠沛流离所致,也许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她才总是一副不经意的模样,可叹。” “五年十一月五日 收回前言,我觉得涚云的个性就是这样的。 曾劲想了解涚云做乞儿时的刻骨记忆。 涚云说,刻骨记忆没有,但是有一个很重要的教训。 曾劲说是什么。 涚云说,十天不吃饭你就会在乞丐窝安然去世。 曾劲说我信了你这狗贼的邪。 我觉得曾劲说得对。” “五年十一月六日 下雪了。 我跟曾劲白薇他们几个打雪仗,一不小心打到了路过的松音和南宫慎。 松音当时就哭了,南宫慎也很生气,结果在旁边的涚云说:不要哭,这是你们的福气。 南宫慎生气地说这算什么福气。 涚云说,因为我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你们在青玉坛挑起一场空前绝后的雪球大战! 曾劲说你能激起个鸡毛的大战。 涚云说你等着。 然后涚云和南宫慎就在半柱香内集结了十几个同门前来参战,甚至还拉来了欧阳长老在旁边鼓琴制造气氛,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最终输得很惨,但我还是头一回知道欧阳长老能把琴弹得比琵琶还快。” “五年十一月七日 笑忘记了,补上昨日遗漏的: 白薇中途被南宫慎的大雪球打中了脑袋,大叫了一声南宫慎等着! 涚云大喊:哇,白薇好厉害啊! 我趁机冲涚云扔了一个雪球,南宫慎看见了就喊小心元勿,涚云头也没回就反手把雪球打到了曾劲头上。 然后涚云又大声喊,那元勿是谁的部将,竟然如此骁勇,我衡山小元勿还能战他不过? 我们队全部笑阵亡了。” “六年一月三日 最近武肃长老和欧阳长老好像都很喜欢点涚云的名字,涚云虽然经常让武肃长老很尴尬,但不会像面对欧阳长老那样懒散。 今日金丹术课炼培元丹,欧阳长老忽然让涚云上来跟自己一起示范炼丹过程,我们就在下面按部就班地学着做。但不知道为什么,长老那炉最后竟然失败了,出来的竟是怒神丹。 欧阳长老还在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情,涚云突然生气地说:我苦练种地,只为早日成为青玉坛认证做题家,将来完成武肃长老和掌门振兴青玉坛的愿望,没想到今天连个小药丸都搞不定! 欧阳长老试图安慰她,说有时药材不纯火候不当也会造成这种情况。 结果涚云说:不必多说,我姚思远先死为敬! 然后欧阳长老就对涚云和颜悦色地说:思过林,明白吗? 后来我才知道,涚云开溜是明智的,因为今天我们炼了整整四个时辰的丹。” 今天就是一月四日,这本日记当然也不会再有下文。 涚云默默合上书本。 在一旁奋笔疾书抄药方的元勿余光瞥见她放下手札,出声问:“看完了?” “看完了。” “你居然都不笑,看过这本的人没有一个是不笑的。” “我不笑,是因为我生性就不爱笑。”涚云的死鱼眼毫无波动,“而且你为什么要附和曾劲骂我狗贼,我难道不是你的天王老子吗?” 元勿头也没抬:“你是个屁的天王老子,你顶多是个地鼠。” 涚云深深叹了口气:“野哉,元勿!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从为父手中继承青玉坛的大业啊!” “青玉坛在你手中不到明年就会直接倒闭吧。” 涚云大惊:“竟有此事?” 元勿斩钉截铁:“半点不错!” 然后涚云就站起身来,深深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可叹云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今天还得去值班!” 元勿还是没抬头:“值班怎么了,不就是打扫一下长老们的房间吗。” “那个是常善和姚思远在干,我和南宫慎得去给欧阳长老送饭。”涚云面无表情,“有考虑一下代替我去给你挚爱的欧阳长老送饭吗?” 元勿一顿,道:“我倒是很想,但是抄不完药方就动不了身,而且我和南宫慎也不对头。总之你可以考虑和欧阳长老培养一下感情。” “好!”涚云说,“就冲你这份豪情!就只能让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朽来亲自……” “送饭?” “投毒!” “哦,你去吧。” 第3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青玉坛有两个长老,因此一次也就有两个饭盒,既然是两个饭盒,那当然就要两个人来提。其实本来还有掌门的一份,但近日掌门都在别派参加道会,所以就免去了这一份。 但涚云仍然还是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量。 作为一个少年俊美而尊老爱幼小嘴恰蜜的好孩子,涚云深得厨房大妈之青睐,不但每次打饭都会得到如山高的好菜,甚至经常还会被塞八张烧饼九份糖糕十个鸡蛋。 于是每当涚云被排到负责送饭之时,跟她住在一排的青玉坛孝子们总是会请求自己血浓如无的慈父帮忙带夜宵。 慈父当然无法拒绝狗儿子们的请求。 于是和南宫慎提着饭盒出来时,涚云的袖子与口袋已经被烧饼撑得没有一点余地。 南宫慎瞠目结舌:“你每回送饭,都要带这么多的东西?” 涚云的死鱼眼忧伤而慈爱:“毕竟在下子嗣兴旺,颇有一些犬子嗷嗷待哺。” 南宫慎默了一默,忽然说:“待会儿也给我来一个。” 涚云说:“只要一个?” “一个就够,我和松音掰一半吃。” 涚云放下饭盒,在左袖之中摸了摸,竟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水煮蛋与一包烧饼递给南宫慎。 南宫慎也不推辞,伸手接过,又问:“甜的?” “咸菜包肉,有油,不要把封口装倒了。”涚云说,“左袖装的都是咸饼和水煮蛋,右袖是甜饼和松花蛋,口袋里是蜜饯,你要吃我给你两粒。” “免了。”南宫慎听得几乎眼睛发直,“你跟那食堂的老阿姨究竟有什么关系?” 她边说着,边将烧饼放在自己囊袋里,等涚云也将饭盒提起来,终于迈步先走。 涚云并肩走在旁边,目不斜视:“因为我太可爱了。” 南宫慎已不想再和她说话,就冲她扮了个鬼脸。 天清地浊,因而青玉坛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永为白昼,草木葳蕤,惠风和畅,总作俗世劳役之场;而上层永为黑夜,道场清净,法殿庄严,乃是清修炼丹之地。 眼下正是一月,下层虽然仍飞残雪,却并不令人觉得寒冷。今日的碧树仍似昨日般苍劲,坛中的君影草也仍似昨日般凄美,而寂桐也仍然如昨日般站在小道的尽头看花。 欧阳少恭少年即任丹芷长老,家中带来的老仆寂桐便也随他在青玉坛待了数个年头。她为人宽厚和蔼,对每个弟子都十分关爱,因年事已高,平日里除却服侍欧阳少恭之外,就总在下层赏花。 涚云与南宫慎路过之时,留步与老人打了个招呼。 寂桐望见她俩手中的食盒,和蔼道:“给长老们送饭呐?” 南宫慎刚点点头,便听到涚云问:“桐姨吃了吗?” 寂桐微微地笑着,慢慢道:“还没有,不过快了。” 她已经老了,老人说话总是慢悠悠的,因此年轻人虽然都敬重老人,却不太爱与老人说话,青玉坛的年轻人也不例外。能与两个好相处的年轻人多说说话,无疑使她的心情愉快许多。 涚云道:“那不妨拿个鸡蛋吃。” 南宫慎听见这句话,心底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她张了张口,看见涚云已经打开了食盒的盖子,将原本要给欧阳长老的两个水煮蛋拿了出来,又从右边的袖子里拿出两个松花蛋填回了原位,重新将盖子盖上。 “桐姨,先吃点热的鸡蛋。”涚云从容地将鸡蛋递给了寂桐,“反正等长老吃上饭的时候,这蛋也已经冷了。” 南宫慎目瞪口呆:“那、那是……” 她还没来得及将欧阳长老四个字说出来,涚云已经面不改色地接上了她的话:“这是雷严长老的饭盒,没关系,雷严长老已经是个老朽了,桐姨还正值壮年,所以可以放心吃。桐姨如果不肯收下我云某人用娇嫩的小手亲自拿出来的热鸡蛋,我会伤心到连哭七天八夜。”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虽然听起来总觉得非常奇怪,但寂桐为难了片刻,仍然还是收下了这两枚温热的鸡蛋。 欧阳少恭并不在房间里,因此两人只是将饭盒放在了屋里的桌上就走了。 往雷严的房间走时,南宫慎终于忍不住问涚云:“你是不是很讨厌欧阳长老?”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涚云问,“我有天天当面骂他是个老匹夫吗?” “这……没有。” “我有天天背地里和别人说欧阳少恭长得不像好人不要亲近他吗?” “也没有。” “我有把他的琴狠狠砸断拿来当柴火烧并且恨恨地说这人弹琴比姚思远唱歌都难听吗?” 南宫慎道:“能做到这一步得多恨欧阳长老啊?” 涚云道:“所以你根本找不到我讨厌欧阳长老的证据,你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尊师敬友谦逊恭良的好学子。” “有。”南宫慎定定地看着她,“那两个松花蛋。” “哦,放松花蛋就是讨厌欧阳长老?” 涚云忽然笑了。 她平常总是耷拉着一双死鱼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有太多表情,开口时总像在一本正经地说冷笑话。可是现在她忽然笑了,那双死鱼眼睛也忽然有了光彩,仿佛春水清光中一双明润的珍珠,让南宫慎不禁怔了一怔。 那笑容转瞬即逝,随后南宫慎就听见涚云一本正经道:“松花蛋乃是美味佳肴,且有泄热醒酒去火之用,我看上次欧阳长老差点被我气到怒火攻心,才试图放两个松花蛋赔罪,但因为我这个人生性内敛,所以不愿意欧阳长老知道我的付出。常言道:‘永恒的松花蛋,引导人类永恒的上升’,你难道不明白吗?” 南宫慎憋了半晌,道:“我信了你的邪。” 她想了想,又道:“你知不知道一部经书?我昨天本想到经阁去借来看的,可是并没有找到。” “什么?” “参同契分章通真义,第三卷。” 涚云即答:“经阁二楼入口左转第三排第三行第九本,找不到就是又被借走了。” 南宫慎狐疑道:“难不成之前是你借走的?”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涚云道:“因为我昨天还书的时候,正好扫了眼那一架。” “所以,那架上所有的典籍,你都记得住?” “当然。” 南宫慎一怔,不禁黯然苦笑起来。 雷严的屋子已在眼前,她停下脚步,将饭盒递给涚云,道:“你送进去吧,我怕武肃长老。” 涚云一手接过,又风轻云淡道:“放心,我一定会把事情搞砸。” 然后涚云就真的将事情搞砸了。 她进屋的时候,常善用水泼过的地板还未彻底干燥,使涚云不慎滑了一跤。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滑了一跤,但涚云旋转跳跃回身稳住了自己。 万幸中的不幸时,虽然稳住了身形,饭盒也未曾脱手,但有一枚松花蛋从涚云袖中飞了出来。 而那时雷严竟然在正屋作画。 那枚不长眼的松花蛋先是打在了雷严脑袋上,发出咣当一声,立刻又掉在桌面上,摔得四分五裂,使整幅被油墨破坏的丹青都散发出了一种浓郁的古怪气味。 雷严本来已有了杀意的。 但涚云噗通跪下请罪的姿势太流畅,一时间反而让雷严觉得自己要是发怒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面前的毕竟是自己最青睐的弟子,雷严只能强忍怒气问:“你袖子里放的这枚松花蛋,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涚云幽幽道:“是故意不小心的。” 雷严的脸立刻黑了:“滚去思过林,三天不许吃饭。” 第4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涚云出来的时候,南宫慎仍还在屋外等待。 “刚才听到屋里有些吵嚷,好像是雷长老在吼人,”南宫慎忧心忡忡,“怎么了?” 涚云道:“我摔了一跤,袖子里的松花蛋飞到他头上了。” 南宫慎默了半晌,想笑又怕笑声引起屋内雷严的注意,一张白净的脸直憋得通红。 “……然后?” “然后雷爷就让我去思过林清修三天,还不许恰饭。”涚云十分忧伤,“子容,我孔某人七十一门生的粮草今天就要靠你转交了,你带去给元勿,他会分发的。” 南宫慎当然很不愿意做这种活计,一方面她跟元勿并不很熟,另一方面袖子装得鼓鼓的总是有碍观瞻,可转念一想,她跟松音的那块烧饼还是从涚云袖子中讨来的,便也颇不情愿地打开袖子道:“放吧!” 涚云毫不犹豫就把身上的食物全数装到了南宫慎身上。 南宫慎道:“你三天不吃饭,到时候不得饿死?” 涚云悠悠道:“我不上雷严的咒法课难道还不上欧阳长老的炼丹课?他明天看到我不在,肯定会派弟子把我捞出来的。” “好极好极,这涚云竟还是个忠厚人呐!”南宫慎道,“看来明日我不得不向欧阳长老上表了。” “细说上表。” 南宫慎微笑道:“我自然是上表欧阳长老,让他封你为思过王,即赐封地思过林,赏千蛋万饼!” 涚云竖起大拇指:“好方略,我不过想稍作修改。我命你为涚云,即刻前往宿舍见过元勿大都督!” 南宫慎哈哈大笑:“哈哈哈哈,不去!” 然后南宫慎就带着饼回了宿舍。 别了南宫慎,就得前往思过林。 雪已住,月色如故。冷溶溶的月光下,青石地砖上的雪凝如盐霜,涚云蹑足自这空泛的冷寂逐影穿过,将近听风台时,忽然听见永夜中泛起一阵悠长琴音。 她抬眼望去,发觉弹琴的人正是欧阳少恭,而他身边还坐着三个月前被捡回青玉坛直到前些日子终于醒来的失忆青年,两人显然正在攀谈。 涚云忽然觉得自己今天可以姑且抗旨不遵一次——毕竟明天再蹲到思过林未必会被雷严痛骂,但被欧阳少恭逮到后起码要绞尽脑汁应付半个时辰的高强度聊天。 涚云姑且还不想牺牲自己的生命去给欧阳长老做话疗。 然而就在她试图掉头就走的时候,拨琴的欧阳少恭忽而朗声道:“涚云既已来了,不妨也坐下闲谈。” 涚云只能默默折回去,在二人面前正襟危坐。 “这位乃是我青玉坛弟子,名曰涚云。”欧阳少恭温声道,“涚云于丹药一道颇有天赋,此前你治愈内伤时所服丹药便多半出自她手。” 那失忆青年颔首道:“多谢。”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光景,虽然坐姿率性不羁,谈吐间却彬彬有礼,颇见温文。 “不必。”涚云平淡道,“不过都是上课时炼来交差的作业,除了补肾一无是处。” “涚云何必自谦。”欧阳少恭道,“这安神丸、活络丹虽是寻常之物,可要对症而制,却少不得功底。涚云善于外丹,于岐黄亦颇有涉猎,先前为这位兄台诊断之时,所得结果与在下几乎无差,岂非可称得上青出于蓝胜于蓝?” “真的吗?”涚云略微沉吟,果断道:“欧阳长老之言有理啊!” 欧阳少恭轻声一笑,问那青年道:“兄台可有心事?” 那青年形容十分正经,又未像青玉坛这些少年与欧阳少恭那般久与涚云相处,一时间不甚习惯,竟然无措。好在欧阳少恭出言相问,他沉思一下,道: “闲暇时于青玉坛经楼内阅读经卷,直觉书中所言诸般事物无比陌生,竟像……全无涉及。” 他看了一眼涚云的死鱼眼,又看向欧阳少恭,虔诚道:“欧阳少恭虽看来未及弱冠,却是气度不凡,想必见多识广,可否与在下说一说,这尘世之间究竟如何?” 欧阳少恭道:“软红千丈,不过如是。但以如今兄台处境特异,若想明白,还须亲眼见上一见。” 他一顿。 “北方的荒沙千里,南方的林木葱郁,西方的遮天大雪,东方的沧海奔流,种种美好与浩大,却是说也说不尽。”欧阳少恭悠然道,“而天下可大也可小,若心静,一片残香,一具古琴足矣。涚云,你觉得如何?” 涚云诚恳道:“弟子不熏香也不弹琴,弟子想心很静地叼着大饼单骑走千里。” 欧阳少恭语塞,倒是那青年闻言若有所思:“这……就叫做琴?声音倒是独特。” “兄台头一回听琴?”欧阳少恭道。 “……记不清了。”青年迟疑,“像是知道,却又未曾亲眼见过。或许是书上读到,还是有人与我讲过。” 欧阳少恭道:“那以往兄台身边必有些亚人,须知惊人多爱羌笛秦筝,弹琴的实在少了许多。” 青年道:“这又为何?” “琴看似秀美,却是外柔内刚,其声乃是天地万物之音,而非世俗之乐。”欧阳少恭缓缓道,“用以娱人,仿佛不够热闹;用以自娱,心中平添寂寥。” “……天地大道无喜无悲,如此说来,琴声也只能令人惶惶?”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但是,世间生灵会因为天地的广大苍茫惊惧与震撼,喜悦与悲伤,琴要说的,岂非正是这些?” 那青年听后陷入深思,久久未能回应,欧阳少恭拨弦不停,又道:“兄台若是得空,不妨先想个名字,也好称呼。” “名字……”青年若有所思,“我在贵派经楼内读过一本书,上面说到一种叫作‘酒’的东西,模模糊糊似是有些印象。” 他扬唇而笑:“书中云‘醉饮千觞不知愁’,大概喝醉了就能抛开人世烦忧,如此甚好。便叫做尹千觞吧。” 欧阳少恭赞道:“好名。醉里乾坤大,梦中日月长,那改日可要开怀一饮。” 或许是终于关注到自己对面的弟子已很久没有发出声音,欧阳少恭略微抬眼,轻声道:“涚云自方才起便不发一言,可有心事?” 涚云平淡道:“不是,我只是觉得世间竟有如此美艳绝伦之琴曲,使我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三月不知肉味。” “哦?”欧阳少恭轻轻挑眉,“涚云不妨说说个中奥妙?” 涚云道:“个中奥妙。” 欧阳少恭:“……” 见欧阳少恭面色不对,涚云立刻转移话题:“其实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便是。” “大醉伤身,弟子建议二位喝酒时带点葛花解酒丹,不然容易‘千觞’变千伤。” 尹千觞莫名所以道:“千觞变千觞……?” 已听出来的欧阳少恭忽而变得温柔许多:“说起来,涚云可是今夜无眠才来此处散心?” 若要说他对叫住涚云全无后悔之意,那恐怕是不诚实的。 “那个啊?”涚云顿了顿,忽然想起来什么,忽地一拍大腿,“恭爷,您猜怎么着?今天给武肃长老送饭,脚底下没站稳,一个松花蛋飞长老头上了,气得雷长老是嗷嗷大叫啊!嘿,那叫一个美,那叫一个歹,那叫一个地道!” 她缓了缓劲,飞快站起身来。 “行了不说了,得去思过林吃点毒鼠散自尽了,晚上戌时,咱们地府聊。” 欧阳少恭原已忍不住笑意,听见最后一句却是立刻变了脸色,不觉语气都带上几分严肃:“胡闹,生死之事如何能儿戏!” 又觉自己语气太过严厉,欧阳少恭便又放缓了语气:“不过一桩小事,武肃长老想必也不会真心与你计较,你在思过林静心半日便是,切莫做出糊涂之事!” 涚云道:“长老不必担心,你知道弟子向来是宁死不死的;况且没有掌门的命令,擅自自尽乃是死罪,弟子焉敢自尽?” 已不想对她再付出半点正经情绪的欧阳少恭和颜悦色道:“立刻滚去思过林。” “小的遵命!” 待涚云走后,尹千觞终于忍不住问:“贵派……真的有这种规定?” “自然没有。”欧阳少恭扶额道,“涚云生性跳脱,时常语出惊人,不必太过在意。” 尹千觞点点头以示明白,却又道:“那……贵派弟子,都是这样活泼?” 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斩钉截铁:“只此一个。” 第5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尽管后来青玉坛又收了许多弟子,但因涚云个性奇怪又三天两头被罚蹲思过林,负责安排宿舍的长老也就从来没将新弟子排去跟她住。 南宫慎与松音本是室友,平日上课吃饭总是两两成行。后来涚云搬来她俩隔壁,三天两头因为睡过头挨武肃长老的痛骂,两人遂心照不宣地负责轮流喊涚云起床。加上青玉坛统共也就这么三个女弟子,过了些时日,三人就总是走在一起。 松音是小姑娘的个性,受了欺负就忍不住要哭,功课虽然不差,却也算不得优异。南宫慎虽然怜爱她,却是因为此时此地二人有缘同在一室,谈不上志同道合。自涚云来后,她就常常到涚云屋里去坐,同好友闲聊两句。涚云不在,她就吃着涚云留的饼,翻看经楼中借来的手札——若只是炼丹手札,与松音同看并无稀奇,可南宫慎无事也爱看话本兵法之类的杂书,若让松音看见免不了半天喧哗。 与松音那副一心向道不闻它事的潜心模样不同,南宫慎所看的许多奇书,常常都是由涚云搜来的,看到兴起时,两人还能谈一谈各自的见解。得友如此,她自然乐得将常去之处从经楼改为涚云的屋子。 但今天南宫慎并非为了看书而来。 她大步流星踏进屋中,反手带门,喜气洋洋在床边的书桌旁拉出凳子翘腿坐下。 床的正中间横着一张棉被卷成的圆筒,正在睡午觉的涚云就卷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圆筒之中,只有上半张脸漏了出来。 她虽然动也不动,但一双死鱼眼睛仍然睁着,静静地看着天花板。 “死了没?”南宫慎问。 “死了。” “那就好。” 南宫慎在桌上随便翻了翻,拿起一本外封崭新的札记——誊的是文心雕龙上篇中第十九章诏策,一旁摊开的正是经楼里借来的原本。砚中的墨还未干透,诏策也有大半尚未誊完。 “既然你来了,就帮我抄完吧,记得留点批注的空行。”涚云突然出声。 南宫慎呸了一声,却还是正坐扶袖提笔,边誊边道:“你还记不记得,前两天掌门说要让欧阳长老到金城山参会的事情?” “继续。” “我上表掌门,让他派我们俩跟欧阳长老一起出访青城山的事情,掌门已经回消息了,竟然许!”南宫慎偷笑一声,又严肃道,“掌门恐怕是看你我在衡山日益强壮,才故意答应我们的请求。” “哦?”涚云的声音毫无波澜,“掌门真是老糊涂了,竟派我这种地的跟长老去青城山论道,欺世盗名嘛,不去。” “涚云此言差矣,”南宫慎头也不抬,“天下英雄闻公名无不闻风丧胆,公如不出,天下无救啊!” 涚云闻言挑眉道:“南宫之言有理啊。” 她忽地从被筒里一点一点将身体伸出去,最后整个人都像破茧的蚕蛾那样脱出了这卷棉被。屋子里比外面温暖许多,可只穿着里衣难免寒冷,她随手翻了两下,找出一件外衣披上,在床沿边随意地坐下。 “就我们俩跟着去?”她问。 “还有常善曾劲他们,这次欧阳长□□带四名弟子。” 涚云奇怪道:“竟无元勿?” “上回掌门出访麻姑山时,带的弟子就有元勿,所以这回他不去。”南宫慎侧目觑了她一眼,“难不成你惦记元勿?” 涚云忧伤道:“欧阳长老年逾花甲,晚景凄凉,心性无常,若无爱徒元勿在身旁安抚,岂不是要天天点我的名?” “……你最好别让欧阳长老听见你这话。” 半月之后,尹千觞辞行下山,欧阳少恭亦带着四个弟子应期动身,赴往金城山。 金城山坐落剑南道,为第六十八福地,是石真人所治之处,而今已至第十三代,由辅真道人担任掌门。山顶有道观三清,所奉为元始天尊圣像,与青玉坛已有百年往来。 此次前来,与其说是论道,不如说是做客。几人随青城山道长上山后,先是休息了一夜,随后才应邀前往大殿相谈。 金城山的大殿并不气派,规模与青玉坛相当,布局摆设却十分素朴。殿中焚香幽净,松音袅袅,毫无尘气。涚云正襟坐在南宫慎身旁,静静地听着辅真道人与欧阳少恭的谈话。 欧阳少恭任丹芷长老时不过十余岁,如今仍是少年模样,却已很有风度。他说话时缓慢而温和,可谓神气清朗,恬静无欲。而辅真道人今已鹤发白须,却不见半分轻视侮慢,亦从容对之。 二人你来我往,虽一脉和谐愉快,可道见无趣,令涚云深感兴致缺缺。她不动声色览过殿中摆设布置,瞄见常善曾劲均已入神。南宫慎虽不似二人那般痴迷,却也听得认真。对坐的金城山道人有老有少,皆入神倾听。 驰辩半日之后,涚云忽听辅真道人道:“不知欧阳长老来金城山时,可曾听闻一桩怪事?” 她终于打起精神。 欧阳少恭道:“未曾,须听真人分说。” 辅真道人便道:“金城山下有一村庄,离县城约五六里。村中一翁,所营小栈常供路人投宿。后来此翁于山中捡回一孩,认作其子。翁去后,便由其子接手客店。此人平生唯好口腹之欲,最爱食猪狗畜类,后来竟不觉满足,骗杀客人以之为食,最后竟连妻儿都吞入腹中。” 欧阳少恭叹道:“竟有如此惨祸。” “是也。”辅真道人亦叹,“村人惊骇十分,便上山请我观中正清、正元二人前去伏妖。而那时此子也已发癫发狂,竟夺了村人一把斩骨刀,将自己斩首了。” “正清正元亦未见过如此情形,便将其尸体带回山上予贫道过目。不料短短半日……” 辅真道人迟疑一下,忽而皱起眉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十分奇怪的东西。 欧阳少恭道:“难道半日之后,这无首之尸又再度复活?” 辅真道人一捋长须,却是摇头道:“半日之后,此人腹部竟又生出另一张嘴,其状颇为骇人。然而观其脉象,确死无疑。” “天下之大,竟还有如此奇事。”欧阳少恭思忖道,“不知那尸身如今何处?” 辅真道人道:“停于后山,待七日之后,便将投火而焚之。 欧阳少恭沉吟一番,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长老但说无妨。” “在下粗通岐黄,平日亦对奇物怪事颇多好奇。”欧阳少恭道,“不知真人可愿将其尸身赠予在下,以便在下研究此人妖变之因果?” 辅真道人沉思片刻,轻捋长须道:“君子成人之美,既然长老有心,贫道遣人送往青玉坛便是。” “那便谢过长老。” 第6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既然来了金城山,就不能不爬上一爬。 东方未白,南宫慎便已叫醒涚云。彼时火工道人已起炊开工,两人各自于房中留书,自言且至山中一游,讨了馒头与水吃过,沿已踏出的山道悠悠而行。 传闻晋成帝时,抱朴子道人慕名云游此山,留下了抱朴洞之遗迹。可待入洞一览,洞中不见当年仙气,光彩间徒余潮冷,二人遂又匆匆沿洞中道走出。 峰顶间有巨石耸立,石下沟壑深不见底,犹似深渊。东方虽白,却不见明媚晨光,此时阴云密布,更显悚然。 南宫慎前脚刚随涚云踏入两壁所形成的一线天中,后脚已沾淋漓大雨,不得不匆匆踏下长阶,跟涚云一并蹲在出口处石下一块空地躲雨。 游览风光,本是心情大好,可天气忽变,又令人不免焦躁。南宫慎轻声怨道:“难得出来游玩,怎么就下雨了。” 涚云兀自蹲在岩下,盯着一只斑斓的千足虫蠕过黄褐的落叶间,平淡道:“下雨了就在这看会儿雨景,雨停了再走不就行了。” 南宫慎急道:“说得轻巧,雨若是始终不停,我们岂不是要一直在这蹲下去?” 涚云抬头望了眼天,又低下头,捡了根小木枝去挑千足虫。那千足虫受了惊,立刻蜷成小球,呆在原地装死。 “骤雨不终日,云厚风力小,不会下很久的。”涚云道,“但如果一直不停,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南宫慎侧目:“什么法子?” 涚云道:“你去大声喊救命。” 南宫慎真恨不得踹她两脚。 她叹了口气,想到涚云说话鲜少出错,原本浮躁的心便也沉了下来。 一线天中本来就少光,踏长阶下行,如从冥冥间来,往尘世中去。苍穹如晦,天色阴沉,山间因雨而起了薄雾,却并不妨碍俯览全景。山脚下遍布着房居,屋顶上燃起的炊烟已融在冷淡的雾气之中,无限自上延伸。 南宫慎蓦的想起来,这山脚的小村庄中,竟还发生过那样荒诞却惨烈的奇事。 “涚云。”她忽然开口,“你觉得,那个把自己妻子都吃掉的……真的是人吗?”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很想知道,他吃掉妻子孩子的时候,有没有知觉。”南宫慎轻声道,“如果没有知觉,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岂不是……非常崩溃。” 她想想,又道:“可若如果他有意识,后来又为什么要自尽?” 涚云却没应答。 她将小木枝随手丢在沿岩石滴下的小水坑里,起身走到南宫慎旁边一同看雨。 “我以前没上山的时候,听到过一个故事。”涚云说,“有个妇人跟丈夫很恩爱,但同时也在跟丈夫的朋友私通。丈夫发现此事后怒不可遏,却反被好友与妻子一同杀死。葬下亡夫之后,这妻子顿感心灰意冷,投毒将情夫杀死之后,自缢随亡夫而去。” 南宫慎深深叹息,却又似有所悟,道:“你与我谈起此事,是想说人心本就复杂无常?” “不是。”涚云道,“我想说这两件事情都跟你没关系。” 南宫慎牙根痒痒,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毛病。 涚云又道:“我也有个问题。” “说。” “夏日闻到沟边有具血腥尸体,一哄而上的是什么?” 南宫慎不假思索道:“虻虫。” 她脱口而出,才忽觉有什么不对,以为涚云是在嘲弄自己,不免有些恼怒。刚想嗔骂两句,却又听涚云风轻云淡道: “若这虻虫是个温文尔雅的体面人呢?” 这句话从涚云口中说出来,本该是无心之语。南宫慎却忽觉头皮一阵发麻,后知后觉感到悚然。 一线天外,春雨已渐停。雨滴石上,声如夜间更漏轮转,令南宫慎的心也坠到了渊底。 她虽已明白了涚云的意思,却犹有迟疑,不敢真正挑明。 青玉坛中豢养妖兽,以作取药、试药之用,本是前代惯例。沿袭至此后,则交予欧阳长老一手负责。因其心思缜密,行事未曾差错,众人对此皆无异议。昨日欧阳少恭提出求物时,南宫慎虽隐有所察,却未曾深思。如今听涚云一言,她才终于惊觉个中深浅实乃不可细想。 良久,南宫慎沉声道:“人前勿言,否则遭祸。” 她转头望去,却见涚云若无其事,仿佛此事比鸿毛更轻。 “哦?我听后大惊,却不敢相信。”涚云打了个哈欠,将两只手都揣进袖子,“我云某人不过一织席贩履屠猪卖狗之流,何敢于人前大放厥词啊。” “……我能把你从这踹下去吗?” “不能。” 雨后初晴,两人且行且停,自山野间穿林打叶而行,直至日暮终于归去。 那时欧阳少恭正坐在道场中弹琴,曾劲与常善亦坐其身侧听琴。见涚云与南宫慎终于归来,曾劲扬手唤了声快来,又推了推常善。常善会意,立刻自身后提出两个蒲团在身旁铺开。 她拖来蒲团正襟跪坐,又摆正另一个蒲团让涚云也来,见涚云率性随意而坐,忍不住露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琴声犹然未绝,欧阳少恭拨弦温润道:“你俩何以迟归?叫我们好生担心。” 南宫慎揖手请罪:“长老见谅。我们行至途中忽遇急雨,雨停后恐山路湿滑,故逗留了半日。” 这话所言非虚。欧阳少恭见她俩衣袍皆潮,发尾犹有水珠,便也不再计较,只严肃道:“归来便好。只是须知福地灵气充盈,山中或多猛兽精怪,你俩不通地形,又修为轻浅,切记下回不可擅自出游了。” 南宫慎立刻挺直身板,亦郑重道:“弟子知晓。”涚云坐在一旁,也跟着敷衍地附和。 常善笑道:“你俩游玩一日,可有所获?” 常善人如其名,个性温和,待人柔善,说话时总是带着清风朗月的微笑。南宫慎平日里与他没有太多交际,却很喜欢与他说话。 “颇有所得。”南宫慎点头,“此地盛景纷纷,剑插龙池、芷兰苍树,可谓不输衡山。且雨后水风清、晚霞明,行道山中,只觉心中惟余空明。” 曾劲探头过来:“那为何不叫上我们同游?” “带你?”南宫慎冷笑道,“只怕半路就要喊饿回去了。” 曾劲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我可以多带两个馒头嘛……” 常善闻言忍俊不禁,却道:“你俩头发都湿了,要不要先去休整一下?” “不急,既是乘兴而来,何妨再待一会儿。”南宫慎晃了晃手,“你俩就一直坐在这听长老抚琴?” “岂止。”曾劲的表情忽地变得很神秘,“方才我们还聊天呢。” 欧阳少恭道:“既然涚云与南宫都在,不妨也来谈谈罢——方才我们谈及那具食妻食子后自戕的无首之尸,曾劲以为此人定然原是妖物,只不过混迹人群之间,终究难抑制兽性。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常善道:“弟子以为,此话不尽然。此人发狂之前本已安居数年,可却忽而发狂伤人自戕,或许背后有所隐情也未可知。” “常善所思与我无二。”欧阳少恭目露佳许,“我向辅真道长要来其尸,亦有几分这般心思。” 他望向南宫慎:“南宫以为如何?” 南宫慎迟疑片刻,道:“是人是妖,弟子不知。弟子只是非常好奇,他吞妻食儿之时,是否存有理智。” “我也未尝不曾好奇,只是这却是无果之问了。”欧阳少恭略微颔首,转又望向涚云,“涚云一言不发,可是有所感?” “弟子对这个没什么想法。”涚云的声音毫无起伏,听起来兴致缺缺,“不过之前元勿传灵鸟发来密信,托我回山时带点吃的,信中言语,近乎恳求。我沉思良久,却想不起他是何人,怎么样,诸位议一下吧。” 曾劲早已习惯她的无厘头,思忖一下,拍掌道:“八串干辣椒!” 常善道:“达州素以灯影牛肉盛名,此物干香,不妨带些回去。” 已看过原信的南宫慎微笑道:“我附议常善和曾劲,不过我还想更进一步,不妨给元勿带点红糖包子。” 涚云点点头:“元勿竟能遇上诸位同窗,可谓前途灿烂啊!等回了青玉坛,我当场给他买百八十个红糖包子。” “红糖包子?”欧阳少恭顿觉不对,“元勿不是素来讨厌甜腻之物?” 涚云正色道:“可元勿在信中说,若无甜食,他会连哭七天八夜!” 欧阳少恭一怔,旋即沉声道:“涚云可否将信予我一观。” 涚云道:“可以是可以,但长老真的要看?” “你且取来。” “真的不后悔?” “自然。” 涚云便将传信转交予他。 欧阳少恭翻开卷信一看,只见略被水染的淡黄信纸上,落着元勿清正的楷书: “云狗 回山之时,且带些美食供予为父。松音白薇嗜甜,勿忘之。 元勿” 于是欧阳少恭默默又将信纸卷成原状,假装此事从未发生。 第7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清明时节雨纷纷,正好元勿到生辰。 其实青玉坛弟子通常是不过生辰的,一方面清修之地少世俗羁绊,另一方面大家也没这个意识——毕竟大部分人拜入青玉坛前都是连自己八字都不知道的孤儿。但凡事总有例外,比如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又深受父母疼爱的姚思远。 趁涚云他们随欧阳少恭前往金城山的空档,在山上连窝五年的姚思远难得请假下山在家吃了一碗十五岁的长寿面。他回来之后,自然是高高兴兴与松音炫耀了一番。 松音闻言,忽地想起什么,一拍掌道:“哎呀,元勿也要到十五岁生辰了!” 姚思远震惊道:“元勿不是孤儿吗,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辰呢?” “错啦!”松音伸出右手食指,在他眼前左右摇晃,“元勿虽是被父母遗弃,可那已是他知事时的事情了,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呢。” 于是这青玉坛两大爱哭鬼便找了相熟的几个同窗们来讨论如何为元勿举办一场浩大的生日会。 “今天叫大家来,过两天就要清明,而那时候元勿也要到生辰了。”松音道,“我觉得我们得想个法子帮他庆祝一下。” 涚云幽幽道:“庆祝是可以,但为什么你们全要挤在我房间里?” 松音搂着她脖子,一双杏眼满含威胁,看起来就像张牙舞爪的小猫:“全青玉坛就你一个住单间,让出位置来给大家议事还不行吗?” 这话却是不假。这屋子不但只住一人,涚云还是个野人个性,从不在屋里放多余的布置,因此室内虽然显得空荡无趣,却有大片空地能容人席地而坐。 涚云举双手投降:“陋室能为松音大人征用,实乃在下三生之幸。” 松音轻哼一声,却没松开手臂,整个人懒懒地挂在涚云身上。 “为元勿庆生,自是妙事一桩。”常善迟疑道,“只是……我自己是孤儿,从未有过庆生之举,确实不知该做些什么。” 白薇笑道:“我们在座七人,总共也就两个不是孤儿,现在竟还要绞尽脑汁为元勿庆生,这想想也未免太凄惨了。” 他是洒脱的性格,自嘲只为谈笑,松音听了却是一急: “你别那么想呀!咱们几个关系那么好,这次给元勿庆过生,下回就给你、给曾劲、给大家都庆生。我们在山下是孤儿,上了山不就变成家人了吗?” 曾劲看她急到都快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当机立断捶了白薇一拳,朗声道:“松音讲得也没毛病,讲庆生就讲庆生,你再煞风景我就得赏你百八十个透明窟窿了嗷。” 白薇挑眉奇道:“你杀性这么重竟也谈庆生?” “你小子——!” 见曾劲抬拳佯装要揍自己,白薇镇定不动,甚至还轻拂身上的浮尘。坐在一旁的南宫拍了拍曾劲的肩膀,曾劲便又笑呵呵将手放回腿上。 常善笑了笑,又道:“松音之言有理,我听得也已心动了。只是我们其中真正过得生辰的,怕是只有南宫与小姚。两位不妨讲讲,这‘生辰’究竟该如何庆贺。” 此言一出,众人望南宫慎的望南宫慎,看姚思远的看姚思远。 南宫慎笑道:“少时来山,离家已远,我也已许久未过生辰。听松音说,小少爷前些日子还下山和父母团聚过,不妨问问小少爷吧。” 小少爷自然就是姚思远。姚思远从小娇生惯养,不免有时略显娇纵,又因生性儒弱,每每受了挫折便掉眼泪,连爱哭的松音也有点儿嫌他没用。南宫慎出身世家,又是女子,见了姚思远这幅情状很是瞧不上眼。她原本叫姚思远“爱哭鬼”“金豆大仙”,后来涚云听闻此称,便问她“为何男人不能哭”,南宫慎一怔,从此也弃蔑称而不用,只是有时还会喊声“小少爷”来调笑姚思远。 她这话一出,众人又望向姚思远。姚思远被盯得满脸涨红,小声道:“也没什么……就是换件新衣裳,摆个宴席,请些亲友来一起赏伶人乐舞,到晚上了就吃碗加了鸡蛋的长寿面……不过我觉得那玩意不太好吃,我还是宁可吃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 常善沉思道:“伶人乐舞,自是不必再想,我们一不通乐律,而乃清修之人,不宜铺此排场。” 涚云试图举手:“没关系,我可以用我淳朴的歌声——” 白薇当机立断打断了她:“你想都别想!” 松音立刻将她举起的手摁了下去:“我求你别!” 姚思远心有戚戚:“你要是唱歌,山下的人也许会以为青玉坛正在用锯子同时杀一百只驴。” 南宫慎连忙拱手作揖:“公若出山一展歌喉,天下无救啊!” 涚云忧伤道:“真让人不敢相信。天下皆浊我独清,是以见放,说的就是在下了。” 松音连忙摆手:“总之你先放。” “……噗。”常善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至于摆席设宴——大家不妨都提一样菜色,我们凑一桌好菜给元勿,如何?” 他话音刚落,白薇便道:“益母炒当归。” 曾劲接:“川芎酿生地。” 松音紧跟其后:“白芍煨壳砂。” 南宫慎噗嗤一笑,立刻正经道:“白术蒸条芩。” 涚云懒散道:“在下颇有家资,出人参炖阿胶。” 常善道:“你们这是打算炼安胎养血益母丸给元勿吃?” 姚思远怯怯道:“我看也不是不行……” 白薇终于绷不住朗声大笑:“真是绝了!” 他一笑,曾劲也开始笑,曾劲一笑,常善也开始笑,随后几人笑作一团,只有涚云还吊着一双死鱼眼坐在原地,左肩挂着花枝乱颤的松音,右肩倚着不住发抖的南宫慎。 南宫慎甚至连声音都在抖:“涚云,你、你怎么不笑……” 涚云忧伤道:“我还在缅怀我优雅的歌声。” “天哪!”白薇大叫一声,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声。 半晌,常善最先平静下来,颤声道:“大家……大家都正经些,好好想想。” 大家缓和了情绪,又重新坐正,再度讨论心仪菜色。但青玉坛饭食粗淡,要显得体面排场却是不易,几人争论良久,最终听涚云道: “反正也没菜能做,一人提一样食材,打混成馅,包进饺子包子的不就行了?” “好啊,这法子好。这样也算大家都出了一份心了。”松音一敲手掌心,“就包子吧,我提议红糖!” 常善提醒道:“元勿不吃甜。” “噢,也是。”松音不禁又陷入深思。 南宫慎思索一下,很快道:“我的话……既然正值清明,不如就笋吧。” 她一开口,涚云便对常善指了指他身后的书桌。桌上总有现成的纸,先前砚中的墨也还未干,常善点点头,反手抽来纸笔,蘸墨记下一个“笋”字。 曾劲道:“要不辣的那种干辣椒,唯有干香辣椒是永恒!” 白薇道:“包饺子,又不是甜的……不然放点儿猪肉吧?” 常善点头道:“我附议白薇。”顺手在纸上写下“干香辣椒”“猪肉”。 姚思远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放点儿艾草汁进面团?那样看着也漂亮。” 涚云道:“小鸡炖蘑菇——” 常善迟疑道:“小鸡炖蘑菇放不进包子吧。” 涚云面不改色道:“但是只有蘑菇。” “……好。”常善记下,转头又问松音,“松音,你的想法呢?” 松音甜甜一笑。 “我想不出我要放什么。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她道,“你写好这张条子,让涚云交代厨房区采买;白薇洗菜剥笋;曾劲力大,就去剁馅;我会和面,我来;姚思远就弄调料。你呢,再提前去和欧阳长老说一声,让他那天留元勿多谈心,别让他发现咱们的动静。” 她沉吟一下,转头向姚思远微笑:“你天天吃好的,能胜任这任务吧?” “我……我哪有天天吃好的!”姚思远涨红了脸,“调料就调料!实在不行我就去问厨娘呗,她们要是不肯理我,我就……我就拉涚云去问!” “好!”南宫慎立刻鼓掌,“小少爷好志气!” 到了清明这天,按照原本安排该带领弟子们上劳作课的掌门一捋胡须,笑眯眯宣布道:“今日清明,大家不妨放一天假,自去玩耍吧。” 回到寝室的元勿见惯常趴在床上休息的姚思远不在,当时并未多想,随意收拾一下便出门想去隔壁约白薇曾劲到经楼。可敲了门,却又未见回应。他心中狐疑,兀自去了经楼待了半日,回来时经过听风台,见敬爱的欧阳长老端坐此处弹琴,便过去与其闲聊许久。 待元勿再回去,已经临近傍晚。 晚风清朗宁静,而元勿离得不远便已听得屋中吵吵嚷嚷,他心想半夜了姚思远还邀谁在屋中吵闹,推门而开,却见松音正拧姚思远的耳朵,姚思远眼睛红肿,像是哭过,曾劲白薇都在一旁看笑话,南宫慎坐在他桌前有滋有味地翻着一本书,常善正和涚云站在姚思远桌旁似是正在聊天。 见元勿推门,所有人都转头盯来。元勿不知所措,下意识又将门给关上。 门“砰”了一声,立刻又被推开。 元勿皱眉道:“你们挤在这干什么?” “你回来啦!” 松音已松开了姚思远的耳朵,看见他踏进来,立刻绽出鲜花般缤纷而光艳的笑容来。 “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松音道,“所以我们讨论了一下,一起做了笼肉包子用来庆贺。” 她推了推白薇,白薇立刻回过神来,从姚思远床上抄起一个简陋的礼盒,递到元勿面前:“咱们也不说虚的,生辰要庆贺,就得有礼物。哥几个凑钱给你买了条新发带,你就凑活用吧!” 元勿接了盒子,却没打开。他沉思了片刻,终于茫然道:“你们听谁说的今天我生辰?” “啊!”曾劲大惊,“你、你……今天难道不是你的生辰?” “当然不是。” 松音急了:“可、可之前是你说的呀!你说今天是你的新生之日!” “……” 元勿默了半晌,终于深深道:“今天是欧阳长老将我带上山的日子,并非我的生辰。” 所有人都是一阵沉默。 姚思远已开始哭丧着脸:“那我们精心布置这么多不都成了笑话吗……涚、涚云——” 站在桌边的涚云若无其事道:“有什么好丧气的,他本来得死,跟长老上山后又能活,就当这天是他生辰不就得了?” 常善点点头,语气十分温和:“我也赞同涚云所言。纵是错了又何妨?当做庆贺清明便是了。” 涚云道:“常善之言有理,总之我会先试毒——” “稍后,总该寿星先吃!” 南宫慎见她伸手要去抓包子,立刻拣了一双筷子敲下去。涚云飞快将手抽回,任这筷子重重划下,又轻轻放回桌面。 “既然如此。”涚云道,“这包子十分美味,来,元勿,你先试毒。” 元勿越过几人,一直走到桌边。 天已经黑了,屋子里虽有灵力点起的灯,却并不显得明亮。他的表情很模糊,可所有人却都看见他眼中已有了水光。 他没再说话,只是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任眼泪在眼眶里聚集。 姚思远紧张地看着他,小声问:“好吃吗?” 元勿放下包子,笑得比哭还难看:“多谢你们。这包子很好吃,大家也吃吧。” 仔细听来,他的声音似乎还在颤抖。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感动至深,又都饥肠辘辘,便各自拿了包子开吃—— “呕——!” 白薇只咬了一口便脸色大变,连忙从常善腰间抽出手帕将没嚼两口的包子吐出。 常善虽然也想吐,奈何帕子已被白薇顺走,只好面色痛苦地将其咽下。 南宫慎艰难道:“这包子……怎么会又苦又咸又甜又辣,而且……” 曾劲幽幽道:“还有没化的红糖……” 元勿眼中虽还含着泪,此时却泛出了愉悦的笑意。 姚思远虽还没咬下,已经脸色大变。 “怎、怎么会这样……” 他刚想抱头开溜,松音已捏住他的耳朵提了起来。 “你还想跑!”松音大怒道,“你浇油浇到涚云就算了,怎么最后还调成这个味道!” “别拧别拧别拧——!”姚思远嗷嗷直叫,“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元勿皱眉道:“涚云怎么了?” 松音犹然盛怒:“调的酱要淋热油,这小子烧热油不怕,倒热油反倒吓得锅柄脱手!涚云当时就在旁边,眼疾手快替他握住了锅柄,却给油淋到了!” 她越说越气,恨不得将姚思远耳朵也拧下来。曾劲和南宫慎怕她真弄出个血溅青玉坛的奇闻,各自上前将两人给拆开了。 虽是乌龙,可见同窗对此上心至斯,元勿本就已深深感怀。可得知此事竟引得涚云受伤,又令他不知滋味,忍不住泪流满面。 松音原本已经平静许多,转头看见元勿流泪不语,也忍不住红起眼眶,低低抽泣起来。姚思远闹出这么个乌龙,心里原就又愧疚又紧张,此时见两人流泪,便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也哭丧着脸流起泪来。 “这、这……” 连哭三人,其中还有个寿星,连速来善解人意的常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南宫慎发觉风云正中心的涚云没点表示,又扭头去看桌边。 涚云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元勿位置上点着头吃包子,已吃完了最后一口。因惯用的左手缠了纱布,她用右手拿的东西。 “涚云。”南宫慎艰难道,“都这……你怎么还下得去口?” “姚思包,肉质鲜美,不可不食。”涚云转过头来,见他们几个均是一脸低沉,又看见那三个盯着自己流泪,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这小蘑菇包可是我牺牲了美色和尊严向厨房大妈要来的原料做成的,你们竟然不吃?” “……我吃!”元勿忽然大声道。 他本来是极讨厌甜包子的人,却还是忍着这股毫不协调的怪味将这所谓姚思包两三口囫囵吃下,虽面色扭曲,但其大义凛然的模样仍令南宫慎都忍不住为之侧目。 “好极好极。”涚云本想鼓掌,但因为左手已包成一团,只好用右掌拍了三下桌面,“就冲你这份豪情,我赏你进爵两级,封为姚思包长老!” 元勿面上泪痕犹未干,此时却从容一笑,转目对姚思远温柔道:“思远,到你了。” 姚思远从未见过元勿这幅面带笑容却令人心生寒意的模样,抓包子的手不觉已在发抖,可听见元勿又说了声“就算掉到地上也必须得捡起来吃”,又立刻苦着脸将自己亲手调味的包子吞了下去。 姚思远发誓自己生平从没吃过这么怪的东西。 那股苦涩、辛辣、油腻,又混合着红糖粒与碎肉的古怪口感仍然还留在口腔之间。他扭曲着脸冲到桌边,抄来涚云方才倒上的半盏冷水一饮而尽,总算感觉生命再度有了期望。 “还是涚云有先见之明,我——”他怯懦地抬起头,想为自己的过失再道一回歉,却不敢置信地怔住,“你、你笑了……” 涚云看着他,竟在微微地笑。 她永远都是逗别人笑的那个人,一双死鱼眼平日总是没有任何波动,可如今微弯唇角,天青色的眼中漾出十分温和而疏懒的笑意,在烛光下看来就像是长夜间映着明月星河的江海。 姚思远的脸忽然红了。 换作任何一个他这年纪的少年,都很难不为这样的眼神而脸红。 然后他听见她温柔地说:“为何我叫你吃你不吃,元勿叫你吃你就吃,难道他是你天王老子吗?” 姚思远反应不过来:“……啊?” 涚云忽拍桌而起:“曾、白二将,把这狂徒叉出去!” “等等!喂!!这是我的宿舍啊!!!” 第8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由于掌门和雷严与一位只活在设定中的长老带着不少弟子去了毛公山议事,而欧阳少恭又似乎因私事而离开了青玉坛,被留在青玉坛内的弟子们难得逍遥快活了几天。 元勿本来被排去与其他弟子一起到禁地去巡逻,但因为今天赶上松音他们约定的生辰,便与常山换了个班。但因这回松音提议弄些小酒来喝喝,姚思远和南宫慎便凑了点小钱,让元勿与曾劲去山下提点儿素酒。 衡山路远,待两人偷偷摸摸提酒回山,在青玉坛里的几人也已忙活完毕,全聚在涚云屋里盘腿围坐。 松音又累又饿,才抱怨“元勿和曾劲怎么还不回来”,门便忽地被曾劲推开——曾劲开门后还颇为警惕地扫了一眼,旋即与元勿蹑手蹑脚地提着酒坛子进到屋里。 白薇盯着曾劲笑:“你俩干嘛像做贼?” 每个人面前都已摆着空陶碗。曾劲走到白薇与常善中间坐下,顺手将开了酒坛封口,往自己碗里倒酒。 曾劲挑眉道:“可不就是做贼?” 贼字一尽,酒已斟满,他便替白薇和常善把酒也给满上,见对面元勿正为左手边的松音倒酒,右手边涚云仍碗空,便又将半坛酒提给常善,示意他递给落单的姚思远和南宫慎。 常善提过酒坛,自然地为姚思远和南宫慎也倒上一碗,闻言却不禁疑惑:“不过饮些素酒,何必至此?” 元勿正反手替涚云倒酒,闻言道:“我们自知所饮乃是素酒,问心无愧,可若是其他弟子见我们提着酒坛上山,怕是少不得流言。” 常善便也点头:“倒也是。” 素酒虽然有个酒的名头,却并不醉人,更像是有点儿酒味的小米汤,又比小米汤多出清甜的味道。松音小啜了一口,忍不住心旷神怡:“甜的,真好喝~” 道家五戒为嗜酒,青玉坛中即便有些素酒,也都只供掌门长老饮食。众人尝个新鲜,觉得倒也不赖,但松音白薇都爱甜,连连喝了好几碗。 姚思远长在富贵之家,对这种素酒反倒并无太大兴趣,因此喝了一口便立刻放下。见他俩一副迷上素酒的酒狂模样,他忍不住道:“这也不是什么好酒,干嘛搞得好像喝到天上有地上无的美酒一样啊?” “你不喝?”白薇盯他。 姚思远道:“干嘛?” 白薇贼兮兮一笑,飞快越过常善和曾劲将姚思远身前的酒碗抄了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末了,他又把碗放回姚思远身前,满脸得意:“你不喝我喝~” “喂!”姚思远一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表情,“行行行,你爱喝你喝。” 松音噗嗤一笑,见旁边的元勿伸手要拿包子,连忙先手拿了一个递给他。 “这回的思包有两种口味,左边是甜的,右边是咸的。”松音道,“你吃这个咸咸的思包。” 元勿点头接过,扬声道:“大家都吃吧。”众人便都各自拿了一个包子。 ——第一回红糖风波过后,大家才知道姚思远并非故意,能将酱料调成这个味道,无他尔,皆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初代思包的难吃,却并非姚思远一人的过错,众人痛定思痛,最终决定将姚思包钦定为庆贺生辰专用的美食,用以锻炼厨艺。 时隔三年,姚思远已不是当年将红糖当香料的姚思远,姚思包也已从惊天地泣鬼神之烂包成长为普通好包。除了无论什么奇怪食物都能面不改色吞下去说好吃的涚云以外,其余人对于自己与队友奋斗的成果都发自真心地感到十分满意。 八人吃了东西,又聊了些近来的消遣,很是畅快。 松音不知不觉喝了七八碗素酒,虽然神态还很清明,脸上却已经泛起红晕。元勿正和常善说话,转头见她已有醉意,便将松音的碗撤到一旁,严肃道:“虽是素酒,多饮却伤身,不许再喝了。” 松音虽然意犹未尽,但也知晓不能太放纵。她点点头,又换了个两手抱腿的姿势,忽而听闻南宫慎笑道: “横竖也没事,不然大家都说说自己将来有什么打算吧。” 她话音刚落,涚云速答:“活着。” 南宫一顿,无奈道:“那倒的确,毕竟人死万事空。只是,除却活着以外的愿望呢?” 涚云又答:“吃饭。” 南宫慎沉默片刻,决定不再理会涚云,她转头望向元勿,问:“元勿,你呢?” 元勿迟疑一下,轻声道:“我……没有什么大的理想,我只想以后每一年,都还能和大家这样坐在一起,开心地吃上思包。” “大家哪年不是这么开心地过呢?要我说啊,都上青玉坛来了,就该好好炼丹。”松音笑了起来,“我想好了,以后我要像欧阳长老那样,做天下炼丹第一人!” 白薇不免有点儿轻视地笑了:“你还天下第一?先把阴火术练好再说吧。” 松音气得瞪他:“我已经用得很熟练了!” 涚云忽然道:“怎样才是天下第一?” 松音道:“当然是于此道登上顶峰,无人能及,亦无人可敌!” 涚云又道:“那你自己站在顶峰的时候,不就成了你自己的敌人?” 松音怔住。 曾劲啧啧称奇:“这是什么歪理,自己竟然还能成自己的敌人?” “庄周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天下第一说来只有四字,其下却有九州古今无数英杰,难矣。”南宫慎忽地微笑起来,“但若松音能心怀雄伟之志,日后建不朽之盛业,岂非亦是美谈?” 她又看向白薇:“白薇呢?” 白薇想了想,道:“我也没什么想法,炼丹也不是我擅长的地方。” 他摸摸鼻尖,忽然想到什么,兴奋地说:“我要跟雷严长老好好练武艺,将来你们给别人问诊要是遇见了闹事的人,我就帮你们一拳把他打飞!” “好兄弟!”曾劲哈哈大笑,伸手把白薇卡在臂膀间,“这么说来,我也得好好练习武艺了。” 白薇挑眉道:“你也要跟我一起做打手?” “那倒不是,青玉坛哪还有我这么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仁义君子?”见白薇露出嫌弃的表情,曾劲拍了拍他肩膀,“我只是想要世间少点不公正的事情。” 姚思远吃惊道:“曾劲想做大侠?” 曾劲笑道:“不是。只是我觉得要解决不公,就不能没有智慧和力量,智慧我看我是得不到了,就只好强健体魄。”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曾劲所念,不可不谓正气浩然。”常善点了点头,面上已有了敬佩之色,“常善所求无他,只望日后学有所成,救死扶伤,再兴青玉坛之名号。” “曾劲你看看人家!”白薇一拍大腿,“这才叫文质彬彬!这才叫温文尔雅!” 常善生性内敛,听闻此言不免局促。曾劲大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洒脱道:“你甭理这小子,净挑拨离间捧高踩低。” 大家都快活地笑起来,忽然间松音瞅见姚思远,便出声道:“思包呢?” 姚思远忽被点名,吓得结巴起来:“我、我啊?” “当然是你了,”白薇道,“咱们这难道还有谁没说的吗?” “我……”姚思远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终于才像是下定决心,“我说出来,你们都不许笑话!” 南宫慎奇怪地看着他:“我们何必要笑话?” 姚思远瞅瞅曾劲,又瞅瞅白薇,看得白薇立刻举手发誓:“你说就是,我要笑话你曾劲就是猪!” 曾劲连忙也举手发誓:“我要笑话你白薇就是蒜头王八!” 蒜头王八一出,大家轰然而笑,连最正经的元勿都忍不住肩膀颤动。片刻之后,见众人平静下来,姚思远终于扭捏道:“其实……也不是以后的理想。我小时候住在武夷山,学的是剑术,本来想长大了仗剑走江湖的,可是后来家里人觉得打打杀杀不好,就把我送到青玉坛来了。” 松音惊奇地凑过去盯他:“你会剑?思包这么柔弱的男孩子竟然也可以做剑客?” 姚思远被她突然凑近的动作吓得后退,但退无可退,只好躲到南宫慎身后。 “但现在我既然已经是青玉坛弟子,又遇到你们这些朋友,做大侠的事情当然也就不重要了。而且我也已经不用剑了……” 他嗫嚅的声音越来越小,难为情中似乎还有点儿委屈。 松音不屑地撇撇嘴:“看你这么畏畏缩缩的样子,哪还能仗剑走江湖嘛!不被欺负就不错了。” 南宫慎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反驳松音,却听见屋外有带着哭腔的惊恐喊叫响了起来: “毒尸!常山把毒尸给放出来了!” 第9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被常山放出来的不但有毒尸,还有十几只禁地中豢养的妖兽——据常山所言,乃是他一时用药不慎,以致毒尸发狂冲破禁锢。禁锢一破,其余妖兽便也随之倾巢而出。 禁地妖兽之事乃是欧阳少恭一手处理,元勿担心他另有所虑,便先传书欧阳少恭。得到门人性命为重的消息之后,松音率先做主,立刻放了灵鸟飞去毛公山寻掌门,然而也许是几人正处结界,毛公山并无回音。 青玉坛专修道家外丹之术,虽也教些运用灵力的术法,但那毕竟仍是为了炼丹,并不以武力见长。眼下掌大事者尽不在门中,而门中弟子多不知禁地情形,一时很是恐慌,最后竟是松音挑起大梁,先与元勿几人全力安抚众人,再将其余弟子分作两波,一队负责后勤,一队负责处理逃逸之妖。 奋战一日,众人虽合力剿杀十余只妖兽,却亦有不少负伤甚重。那只最棘手的毒尸虽行动迟缓,但毕竟发狂发乱,又身上带毒,弟子们虽能将它逼至上层密室附近,却一时无人能够下手将其斩杀。 白薇与曾劲原本跟着三名高阶弟子围困这只毒尸,不幸的是那三位师兄前后各自受伤,均已无法战斗,而其余弟子伤的伤躺的躺战的战,如今只留他二人还在苟延残喘,以快要耗尽的灵力延续困兽之阵。 这毒尸缕遭追赶,狂性非但不减,反倒勃然忿怒,尽全力要挣开锁链。曾劲首先支撑不住,晃悠着倒下,白薇下意识勉力伸手扶他,却导致困阵中断,被灵力流转奔散的余力震到一旁。 一声妖兽咆哮,血爪卷千钧毒气朝曾劲砸下。然而刹那之间,不知何处飞来数粒弹丸,粒粒融在毒尸溃烂的血肉之中,痛得它仰头长啸。趁此一瞬,即时赶到的元勿与姚思远及时掐诀,晶蓝锁链再起,自四面八方绞住毒尸。 毒尸暴怒,抬爪揪住颈下所缠锁链试图挣开。十余寸长的金色指甲随锁链一并深入血肉,粘稠的紫色毒血流淌而出,竟将灵力所化的锁链也染上污浊。 “咣当!”锁链骤断,余力反将两人震开。 元勿离得近些,虽身形不动,口角却已溢出鲜血。姚思远连退三步,见毒尸直直冲身旁同门奔去,脑中一空,全凭本能伸手扯着元勿的领子将他拽起——元勿几乎是飞着撞上姚思远的肩,还未反应过来,便又被扔向白薇,好在白薇还有余力,伸手一接又将他揽住。元勿向后倒了倒,终于借力再度站定。 “接着!” 不知谁忽然大喝,一道绿影破空飞来,直直擦过姚思远面前半寸——竟是一支玉石长棍。姚思远无暇多思,握棍折腰避开毒尸斜来一抓,反手以棍作剑,使出七八道无名剑招。 惊险之景,总在电光火石之间。还未待众人反应,姚思远已借力跳至毒尸背上,双手使出全力将半折的玉棍刺入其首,随后一跃而下,一个轻快翻滚落至松音身畔。 白薇左扶元勿右扛曾劲,着实抽不出手来鼓掌,只好扬声大赞:“漂亮!” 毒尸长声哀号,旋即倒地毙命。而姚思远长舒浊气,终于控制不住,瘫坐在地上直流冷汗。 松音将他提棍反杀影驰疾行的行云身姿看在眼里,不仅目瞪口呆捧住脸颊:“原来……原来思包真的会用剑啊!” 她才惊叹,已将妖物除去的南宫慎与涚云也已及时赶到。见对面的白薇三人,南宫慎挥了挥手,示意身后师弟前去帮扶。那俩师弟得了意,立刻上前带三位师兄先行退去治伤。 目送他们几个离开后,南宫慎转头见姚思远还呆呆瘫坐在地上,便笑着伸手将他扶起: “思远方才招式凌厉,迅疾无影,当真精彩。” 姚思远借她的手站起来,闻言却是挠了挠脑袋——他已多年不怎么碰剑,方才纯粹是瞎猫抓着死耗子,只靠身体本能反应,现在坐了一会儿,却是已将怎么杀的毒尸都已经忘到模糊。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禁陷入迷茫:“刚刚那棍子是谁扔的?” 南宫慎露出想笑而不敢笑的古怪神色,轻咳一声,正色道:“某人本来靠随手抄来的板凳制服妖兽,奈何深觉打狗须得打狗棒,就卸了听风廊的玉栅栏。” “啊?!”姚思远大惊失色,“是谁这么大胆?” “大胆?我看你还是感激人家吧。”南宫慎笑道,“要不是人家那几粒迷魂丹,这毒尸又怎会行动如此迟缓?” 松音忽然明白过来,自得地笑了起来:“我明白是谁了。” “我还是不明白啊!”姚思远揪起头发,“南宫,你说的到底是谁啊!” 南宫慎笑而不语,转身越过他与松音,一直走到蹲在毒尸旁边观看的涚云身侧。她本想问涚云有何发现,却见涚云正伸手去摘毒尸背上深入肉中的药罐,忍不住出声阻止:“小心——” 涚云一顿,侧目看她。南宫慎忧虑道:“不知常善所配药物如何,竟能使它发疯发狂,你还是小心为上。” 涚云点点头,却只是撕下外衣袖子,提罐耳将其翻转。罐中药物浸满毒尸之血,发出异常浓烈的腥臭气味,最近的涚云倒是面不改色,其余三人却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松音捂着鼻子嫌恶道:“臭死了,我要去看看元勿他们。” 涚云眉头也没动:“顺便去饭堂给我带两个烧饼。” 南宫慎也道:“我也要一个。” 姚思远道:“我就不吃了……” “思包想得美,你吃我也不给你带!”松音做了个鬼脸,转身便跑了。 待松音跑远,涚云早已将药罐盖回原位。 余下药罐,大多都是此种情形。因还有一罐未被全然浸透,她拆了南宫慎头上发簪在罐中翻搅两下,忽然松开手,将这罐子扔在地上。 罐子咕噜噜倾倒,连膏中粉末洒了一地,看起来仿佛就像是打斗时无意间脱皮落下。 涚云自然地将沾了毒血与药脂的簪子递回去:“还要吗?” “……当然不要,你扔了吧。”南宫慎嫌弃道。 涚云毕竟是个贫穷的人,便用粗布帕子擦干玉簪上的污秽,极其自然地放进自己口袋。 姚思远好奇地凑近:“这药有什么不对吗?” “好问题。”涚云沉思道,“我观察良久,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看出来。” 姚思远失望道:“那你还看这么久?” 涚云道:“我只想看你能在旁边蹲多久。” 姚思远正要发作,南宫慎便按住他肩膀,打圆场道:“横竖毒尸已死,你俩想必也已累了,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 涚云直指地上冰凉多时的尸体:“不把它送去给厨娘?” 姚思远崩溃道:“哪个厨房会要这种东西啊!” 南宫慎笑道:“姑且让它在这躺着吧,之后元勿松音他们定然会带人来清理的——要是长老能及时赶回青玉坛,那时再听大人们定夺就是了。” 姚思远闻言点点头,道:“听南宫的。” 然而涚云与南宫慎各自回房修整之后,发觉松音去已多时,唯独并未带饼归来,便又结伴往食堂走。 踏入食堂,只见竟有诸多弟子东倒西歪趴在桌上,就连方才分别的姚思远与曾劲白薇倒在一处。南宫慎不由愕然:“这……” 松音与元勿正对着几个低阶弟子说话,忽地听见南宫慎的声音,便都转过头来。元勿还有些惊愕,但松音面色却十分镇定。 南宫慎忍不住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松音若无其事道:“这些人说是不满门中豢养妖物,吵着要去寻欧阳长老,还有人想冲到毛公山去寻掌门。我看他们闹得都快打起来了,就和元勿他们用了点儿药。” “南宫放心,我们并无他意,只是怕事情闹大,兴许有碍青玉坛声名。”元勿接道,“我们所用之药,也不过寻常迷药,六个时辰后药性自解。” 见南宫慎神色不定,元勿一顿,又道:“我和松音方才本打算与师兄弟们将昏睡的弟子送回各自房间,不想你与涚……嗯?涚云呢?” 几人回头一望,发觉涚云竟然已经坐在一张桌前安静地吃烧饼。 松音急道:“你还吃什么呀,里边有迷药!” 然而她说得太晚,涚云已将一张饼都吃完了。 “无所谓,我饿了。”涚云平淡道,“总之我会痛吃睡觉饼,然后让南宫扛我回去。” 扑通一声,涚云趴了。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南宫道:“……松音,你给我拿个能吃的东西,我带涚云回去休息吧。” 第10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涚云醒来的时候,大约已经午后了。 外边天朗风清,很是明媚。屋子里的竹窗向阳而开,明亮的日光洒入屋中,温暖每一个角落,把窗打开的始作俑者南宫慎则正坐在桌前的阳光里,入神地看涚云桌上的三国志第五册。 无论什么时候,南宫慎的仪态都绝对优雅。清贵高华,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涚云并不关心南宫慎是否优雅。 她在被窝里慢慢挪动,一直挪到边缘,然后抓紧身侧的被褥,一直滚到床的另一边,随后才缓慢而谨慎地从打成卷的被子中蠕动出来,活脱脱就像一只破茧的蛾。 南宫慎早已习惯她这个怪癖,只随手举杯喝了口冷茶,头也不抬道:“洗漱的水都在台上,赶紧把外衣穿起来。” 涚云眯着眼睛从靠墙的柜里抽出早已叠好的春衣披上,又幽灵般飘到南宫慎身旁,弯腰从她右手边的暗屉里掏出一块墨匣放在桌面上,旋即才终于飘去洗漱。南宫慎会意,换左手拿书,右手倒水拖砚取墨研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墨磨石声、翻书声、盆中水声一并响起,南宫慎悠悠道:“昨夜丹芷长老及时赶回,将之后的事情都已处置妥善。今早掌门与两位长老也匆匆从毛公山归来,但看样子已被丹芷长老摆平了。不过因为许多弟子负伤,这几日功课暂停。” “哦?”涚云正洗脸,闻言一停,“那胆汁长老竟如此骁勇,我衡山小胆汁战他不过?” 南宫慎清朗而笑,又道:“你倒的确是有点儿本事,先吃药的弟子们都还没醒几个,你倒先醒了。” “过奖过奖。” 洗漱完毕,涚云搬了张凳子在南宫右侧坐下,先是抽了本手札翻至未完之处,随后拿了两个铜蘑菇充作镇纸。南宫慎见她来,便让出些许位置,又将盛浓墨的砚推过去,替涚云将墨条擦净,连匣子一并放回暗屉。 涚云道:“看到哪了?” “庞统法正传,已看完了。” “往后翻,翻到霍王向张杨费传,再往前翻两页。”她拨了两下笔架,取了两支笔,左手蘸清水,右手却蘸墨,“从‘十三年’开始念,让我抄完这段先。” 南宫慎对她两手拿笔的行为不明所以,本想问她为何,然而却见涚云以清水在左页写下“勿问”,便也很是听话地翻到那一处,开口慢慢念道:“十三年,废仪为民,徙汉嘉郡。” 涚云听她缓慢诵读,右手以正楷一一誊下,左手则以写“药有疑,食之”,但因一心二用,写得要比寻常缓慢许多。 南宫慎再念:“仪至徒所,复上书诽谤,辞指激切,遂下郡收仪。” 涚云誊抄如常,左手复写:内如沸火,身不能控,如加酷刑。 南宫慎又念:“仪自杀,其妻子还蜀。” 水痕再度显于左页:必出于丹芷。 南宫慎骤然一顿,又若无其事继续念道:“评曰:刘封处嫌疑之地,而思防不足以自卫。” 涚云重蘸清水,写:山不知,两倍药之,尸狂。 南宫慎忽而笑道:“你这是什么乌龟速度?笔来我抄。”却拿了涚云左手之笔,将手上的册子递交给她。 涚云也不争,任她夺笔,兀自接过书册蘸墨誊抄。 虽是拿笔在手,然而南宫慎饱蘸清水,却又不知如何落笔。她迟疑片刻,在空白间写道“不惧慎告密么”。 涚云闻言,却摇摇头,道:“承祚不愧史家,此言真是深得我云某人之心。” 承祚便是陈寿之字,此言是示意南宫慎去看黑墨所着。南宫慎侧目一瞥,看见右页上一列小楷清丽端秀写道:“览其举措,迹其规矩,招祸取咎,无不自己也。” 这便是说即便南宫慎转头便向长老告密,涚云也自认识人不清之果,不怨他人。 南宫慎心中微动,含笑道:“不错,此言着实鞭辟入里。” 先前涚云所写痕迹,大半已干,南宫慎在其上写下“丹芷,深;肃武,戾”,口中道: “我想起一句话,却忽然忘记是出于哪里,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 “细嗦。” 南宫慎思索道:“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我记得后面还有一句,是‘蔓草难图’。” 与此同时,左页显现寥寥五字水痕:“将乱,离山否”。 “是‘蔓难图也’,这是左传隐公元年的篇目,经楼兴许有,你可以去找找还有没有全集。”誊抄已毕,涚云将洗净墨汁的笔放回架上,沉吟片刻,“不过你自己先去吧,我暂时还不想出门。” “为何不跟我一起去?”南宫慎满面疑惑。 “还有小事要做。”涚云神色平淡,从她手里拿回笔,蘸水写:去后勿回信。 南宫慎点点头:“行。”见涚云将笔挂回笔架,她便伸手一扫,将左页残余的水渍给尽数抹开。 因两面水迹墨迹皆未干,涚云便没有将书页合上,只是倒了墨洗了砚,任手札在阳光中风干。 南宫慎静静坐在原位,却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我小的时候,随家父登过泰山。”她忽然道,“那时东方鱼肚微白,我在山巅抬目一望,有一轮红日出于黄云之间,俯览天地江山。涚云知道,我那时想的是什么吗?” “你饿了。” “……不是。我那时想,终有一日,我亦要摘下这轮红日。”南宫慎苦笑,“只是家兄在前,我又终究并非男儿,此梦终破。我少年气盛,心中不平,这才留书远奔千里,一直来了青玉坛。” 涚云闻言道:“你何不取个折中的法子?” “如何折中?” “你去,提红日来见我。” 南宫慎被她直白又算不得折中的提议惊得哭笑不得,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仿佛神往,又仿佛悲哀,最终却变成了决心。 “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如其不遇,没身而已。”她沉声道,“慎,愿不负云之所望。” 上山既全凭意气,下山自然也无太多顾虑。半月之后,南宫慎拿出先前家人命其速速归去的信件,借家中变故之词,向掌门提了退派下山的请求。 掌门自然同意——若是寻常弟子,令其料理家事之后归来也罢,但南宫毕竟出身江都大家,青玉坛不宜使出强硬做派。 退派去后,不可再以青玉坛弟子的身份行走,当然也就要卸下衣冠。南宫慎交还玉冠白袍与度牒,重换俗世打扮,提着包裹一路走至山门前时,忽而驻足。 自戴上玉冠时,南宫慎便已知自己终有一日仍要告别清修的生活。她回头望去,心中既无悲伤,也并无当年激昂。 山门之外,明日初升;山门之内,永昼明媚。高阳之下,玉清像独立竦峙飞瀑断崖之前,照见百年流水依稀——少时上山,只争一时意气;而今下山,却图一世壮志。既为保身求远而去,在此踟蹰留恋,只能徒增伤怀。 念及五年光阴,南宫慎长叹一声,转身正要离去,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许多喊声:“南宫!先等等!” 南宫慎回眸,只见曾劲扯着白薇跑了过来,后边跟着的正是常善他们。 “南、南宫!”曾劲一口气奔到她面前,如今连说话都得拍着胸脯喘气,“你这就走了啊?也不跟我们告个别吗!” 南宫慎眼眶一热,反而平淡道:“山川险阻,一别如雨,何必相送?” “我们才不管你那文绉绉的大道理呢,”后来的松音推开白薇,钻到了她面前,“我们听元勿说你家里出了些事情,到底怎么了呀?” “我……”南宫慎转念,忽而微笑道,“我贪权恋势,想回家去争那家主之位。” 曾劲奇道:“女孩子也能争家主之位吗?” 原只是玩笑,经曾劲无心相激,反倒令南宫慎心中沸起一丝豪情。 “不可如何?如何不可?”她反问,“难道这七十二福地洞天之间,就从未有女人做过掌门?” 曾劲讪讪道:“这倒也是啊……” 白薇虽是男子,倒也赞赏她这话中透出的骄傲,不住鼓掌道:“不愧是南宫,真是豪气万千!” 常善却并不如此乐观,他思忖一下,忧虑道:“山上清净,少俗世纷扰,你又何苦回去蹚那烦扰争斗。” 元勿亦道:“南宫,你……可真正想好了?” 南宫慎点点头,神色虽云淡风轻,声音却已有了不可撼动的笃定:“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她凝眸扫望在场众人,将诸人面孔一一印在心中,终于低头抱手行上一礼,拂袖飘然而去。 待山门合上,曾劲仿佛终有所觉,连忙一拍脑袋:“我想起一件事情!” 元勿问:“何事?” “你们还记不记得那天南宫问我们将来的志向?”曾劲皱起眉头,十分感慨,“那天只有她没有说,可我们竟然都没注意到。” 常善轻叹:“没想到,南宫志向竟然在此。” 松音撇了撇嘴,不满道:“你们有什么好叹的?一个个大男人,还没南宫一个女孩子有志气,人家可是还有勇气下山去争家主之位呢。” “这怎么还能不叹啊?”曾劲忧伤道,“咱们不努力将来连个种地长老都没得封,人家南宫不努力就得回家继承家业,我还不能惋惜一下咱们的命运吗。” 白薇被逗乐了,拍了拍曾劲的肩。 “你俩这话都不对。咱们在山上修道,南宫到山下奋斗,走的本就不是一道,这又能怎么比?”他转头又看松音,“我说松音啊,大男人又怎么了?你不会觉得男孩子就非得压过女孩子一头吧?” 松音气得跺脚:“我哪有这么说啊,你这是恶意揣测!” 她冲白薇做了个鬼脸,转身掉头就跑。 白薇哈哈大笑,转头看向余下几人。他正想问有没有人要到经楼去逛逛,却望见站在最后的姚思远已经泪流满面,顿时吃惊道:“思包,你哭了?” 他一出声,大家都关心起从头到尾没出声的姚思远。姚思远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连泪也不擦,赶忙摇手道:“我没关系,只是一时还有点儿难过。” 曾劲安慰地搂住他肩膀,温和地说:“没事儿,难受就哭。你看哥几个虽然看着开心,其实心里也很舍不得南宫的。” 白薇也伸手搂住他:“没事儿,思包,痛快大哭!这儿就涚云一个姑娘了,她连你吱吱大哭都不管,别担心丢面子!” 姚思远破涕为怒,一掌打在白薇手臂上,气道:“滚滚滚!” 几个兄弟又是大笑。 随后几人各自分散,元勿与常善去了经楼,白薇与曾劲则打算去练习术法,姚思远则跟着涚云一并往食堂走。 途经小径深处,涚云忽然在一棵苍翠茂密的高树下停步,跟在后边亦步亦趋的姚思远也随之停下。 “有话就说。”她头也没回。 “啊?我……”姚思远鼓起勇气,“涚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上山来?” 话刚出口,他忽然想到涚云是被雷严捡回来的,也不管涚云究竟看不看得到,连忙摇手:“不是……我……我知道你炼丹很厉害,可我想知道,你真的喜欢炼丹吗?” 涚云反问:“你呢?” 姚思远沉默一下,道:“我从小胆子小,爹就叫我上山来历练一下。可你也知道,我很爱哭,要不是你来了,我到现在都要被嘲笑是金豆大仙……” “知道南宫要走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声音渐渐低沉,几乎又要带上哭腔,“我一直在想,你说……我真的……真的适合修道炼丹吗?” 涚云转身看他:“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她好像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那你觉得,道是什么?”她问。 “啊?道……”姚思包猝不及防,连忙慌乱地在脑海里搜寻起词句,“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她又问:“道是什么?” 他急急复诵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涚云仍不满意,再度逼问:“道是什么?” “我不知道!”姚思远终于崩溃,全凭本心回答,“我不知道!” 涚云好像终于满意,死般静的眼中浮现出近乎温和的情绪。 她道:“你真的喜欢炼丹?” “不喜欢!” “清修呢?” “不喜欢!” “怕不怕死?” “怕,当然怕!” 涚云道:“那你为何要刺出那一剑?” “哪一剑?” “当然是面对毒尸那一剑。” “那也算……剑?”姚思远困惑地挠了挠头,“那当然是因为元勿要危险了。而且要是什么都不做,我不也会死吗。” 涚云道:“道,就在你的本心之中。当你刺出那一剑时,你并不想任何事情,那,就是你的道。” “我的道……”他疑惑地歪头,“是剑?” “你说呢?” 姚思远忍不住揪起头发:“我还是不清楚!” 涚云定定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然后她很冷漠地吐出两个字:“笨比。” “你这也太伤人了吧!” 第11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永夜之下,幽深的长廊里次第燃着终年不灭的阴火。长廊尽头是一扇青玉砌成的门,肃穆而庄严,涚云推开这扇门,一眼就看见屋子正中央的雷严与掌门。 雷严正值壮年,身形高大,黑髯如虬,颇有几分燕赵之气。枯瘦苍老的掌门就坐在堂中宽大的松木椅子上,没精打采地陷在高山云雾堆成的织锦垫子里。 他俩原本正在争论是否要将启用派中宝物玉横——这是掌门前几年偶然所得的一件玉制宝物,似有炼丹神通,可掌门不知作何想法,竟然一直封而未启——涚云便推门而入,硬生生令争论中断。 雷严不悦地皱起眉头,沉声道:“涚云,你有何事?”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说话时仿佛永远在命令他人。 涚云略微躬身,抱手行了一个礼,道:“弟子修习至今,已将经楼典籍如数阅尽。然而生也有涯,知也无涯,弟子想下山游历半年,还望掌门批准。” 南宫慎走后,青玉坛仍然风和日丽了两年,之后又收了许多弟子上山,颇有兴旺之景。雷严起初担心她心性不定,一度待她十分严苛,但见涚云似乎毫无脱身之意,又渐渐安宁,却不想她竟然又前来请辞。 还未待掌门开口,雷严便先拂袖道:“胡闹!我看你是玩心太重,这才思恋山下风光,是也不是!” 涚云不卑不亢道:“弟子曾闻古时王公所作兰亭,诗曰‘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又闻孙绰答许询曰‘仰观大造,俯览时物。机过患生,吉凶相拂’。往来先子,可登清超越俗之境者,无一不览天下之浩浩,无一不瞰江海之汤汤。弟子窃以为,长老所言‘玩心太重’,实有偏颇。” 掌门仍未开口,他并没有为这桩小事而与雷严作对的勇气。可这枯松一样的老人却静静地看着涚云,双眼中忽然闪起一种奇特的光辉,像是欣慰,又像是悲伤。 雷严也看着她,却没有说话。他本就威严的面孔又黑了几分,显现出愠怒的情绪。 “涚云,你是门中的高阶弟子,深得弟子爱戴。若你要下山,恐怕其他弟子也要纷纷效仿。”他慢慢道,“并非我与掌门不肯应允,但此事仍需思量。” 涚云没有回应。 雷严又缓和语气道:“近日青玉坛兴许还有些事务,到时候少不得人手。你不妨再等些时日,那时再来问过我与掌门,如何?” 涚云仍然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并不带审视,也不带怨愤,却足以令人无端发麻。雷严心中本已无缘由地被这注视挑起三分郁火,忽地听见涚云开口道: “那么,还请长老明示,是何时何日。” “你要质疑师长不成?若是早早清闲,自然放你下山游历。”雷严厉声道,“你也莫再多言,再多言一句,便到思过林思过!” 涚云道:“一句。” “……滚去思过林!” 将涚云赶去思过林后,堂内两人便再也无心谈论玉横之事。 良久,掌门终于叹道:“何必这样凶她。这孩子天资聪颖,悟性远超常人,便是允了她又何妨呢。” 雷严拂袖冷哼道:“山下危机四伏,人情复杂,她又自幼呆在山上,如何能照顾得好自己?妄想只身下山便能游历天下,怕是被卖了还要替人家数钱。” 嘴上强硬,实则心中却也略有悔意,他转头又将元勿召来,吩咐到点就去思过林送饭。 元勿对他这幅德行早已习惯,应了声是便也退下。 过了午后,永夜下的思过林却更显幽暗凄凉。 元勿提饭盒踏进思过林时,一眼就看见涚云正倚在一根正好斜出的青竹上假寐。风寒露冷,月色凝沉,微风激起竹林间沙哑而不绝的打叶声。而她浑无所动,只是静听天地低吟。 思过林萧杀苍凉,无人愿去,偏偏这人白衣似水、衣袂如风,秉着一派风轻云淡任浮沉的气度,竟成了此地听风的常客。 “按理来说,我早该习惯了,但还是觉得古怪。”他忽然道。 她连眼睛也没睁:“什么?” 元勿慢慢走上前,也不管白衣染尘,盘腿便在原地坐下,将手上饭盒放在一边。 “每次看见你在这儿开开心心思过,我就觉得古怪。”元勿笑道,“就好像雷长老反倒便宜了你似的。” 涚云睁眼瞥他一眼,以一个十分神奇的姿势从青竹上滑落下来,正好也在白衣青年对面随意坐下。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不喜欢思过林吧?”她面无表情道,“在这青玉坛想要混出名堂,各路豪杰无非有三种选择。” “哦?哪三种?” “其一,是思过;其二,是思过;这其三嘛——”涚云一顿,“是以思过之名,行思过之实!我深谋远虑,采取了公然思过不上课的方略,这是我的智慧啊。” 元勿:“……你还是吃饭吧。” “哦。” 趁涚云打开饭盒的空档,元勿又道:“我今日听肃武长老说起你要下山,是真的吗?” “嗯,不过被拒绝了。” “为何会想下山?”他不免疑惑。 涚云道:“只不过是想去见一见从未见过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涚云道,“从没拿起过的东西,当然也只有找到了才知道是什么。” 她轻叹:“不过这事既然已经黄了,我除了思过就只有思过了。” 这话当然不是真话,因为涚云已经打定主意要走,只是还未能确定何时再走。 尽管也是孤儿,也是由雷严带上山,也吃着青玉坛的饭长到如今这幅模样,可她却并不像元勿他们那样将青玉坛视作深深依赖的“家”。涚云虽有动过将几人一一劝走的心思,却终究只与南宫慎透露过那样的想法——非是不将其他人当做朋友,只是唯独南宫慎并不太留恋青玉坛,又于山下有处可去而已。 她本已想出声开口道别,心念流转间却忽然又想通,认为不必再告别。 有时候的离别,就不应该把说“再见”的机会留给对方,甚至自己也不应当开口,因为那根本不必。 这种离别,也许已是一种“死”。 于是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那天你和松音迷晕弟子们,其实是为了保护欧阳长老吧?” 元勿先是一怔,随后陷入沉默。他的表情渐渐沉下去,最后浮现出无奈与隐忍。 他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对面前的这个好友说谎。 “……你知道的,是欧阳长老给了我一条命。”他沉声道,“所以,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不利于他的事情发生。” “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也许是见他已紧张得过头,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夜色下看来这清风朗月的笑容竟温柔得近乎悲伤,令元勿不禁又望出了神。 她轻声道:“不用这么紧张,元勿。我只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很快乐。” 良久,元勿终于颔首:“我知道。” 涚云收了笑容,忽而又想起一事。 数年前,欧阳少恭经过衡山脚下穆家村,见村民饮污水致病,便授其净化井水之法,还赐清骨丹祛除病症,此后年年都如此。后来涚云偶知此事,便将清骨丹拿来一看。她发觉此丹讲求以毒攻毒,病入膏肓时拿来急救自是无妨,然而无病之人服下却无异于吞毒,后来便又写了克毒与解病两张方子,却只交给了常善保存。 涚云又道:“我前些日子研究了清骨丹的方子,觉得写得很好,却又想着还有没有别的治法,就又写了几张方子,放在常善那里。你也知道我是庸医,你到时候感兴趣就看看有没有错处。” 元勿轻轻地笑:“涚云所写,又岂有错方?” “这倒确实。”涚云思忖片刻,又道,“你别跟欧阳长老说,不然他估计又要伤心半天,觉得我事事针对他,连写个药方都得千方百计给破解了。” “欧阳长老岂是那般性情。”元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知道了,这等小事有什么好报告的?” “那也是。” 涚云点点头,忽地伸手夹住一片落到眼前的竹叶,将它立在身侧的土壤里。 而后她平淡的神色仿佛多了几分严肃。 她沉声道:“元勿,我交代你一件事情。” 元勿不禁也正色起来:“你说无妨。” “思远软弱,常善温吞,松音激进,白薇曾劲太刚正。”涚云郑重道,“你是我们之中最有韧性也最沉着的一个,我希望你能保护他们。” 元勿终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撇去思远救命之恩不提,他们全都是我的朋友,若是将来遭逢变故,我自当挺身而出。”他深深看着她,心中已有了些许恐慌,“……可你何出此言?难道你就不打算再保护他们?” 然而涚云面上的严肃却忽而消散,快得仿佛方才的庄重不过是他的错觉。 “通达权变,引火烧身,这正是你元勿的智慧。”涚云拍拍他的肩膀,“我是什么东西啊?原一无名鼠辈,怎敢和你种地长老相比啊!” 元勿的脸黑如锅底:“你吃饭去吧你。” 第12章 勇闯青玉坛幼儿园 (一) 不过三天,雷严便带领半数以上弟子作乱,毒杀掌门与其他长老,夺玉横以新掌门自居。欧阳少恭虽也并不屈从,但因专修炼药之术,幸而逃过一劫——雷严冀望以玉横制出各式修仙灵药,便将他囚禁了起来。 随欧阳少恭被囚禁起来的,当然还有那小半数弟子。他们没有那样的才能,就只能被关进禁地。 这些禁地的弟子之中,就有一个白薇。 (二) 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欧阳少恭还站在丹炉前,雷严也还站在那里。前者不能走,而后者不愿走。 但松音却已忍受不了这充满压迫感的空气,拉着常善走了出去。 他俩原先也被关在禁地里,只是松音是为欧阳少恭鸣不平,常善却是为掌门。闷了两天之后,松音忽然醒觉,便找了个帮欧阳长老一同炼丹的由头,将常善也拉了出来。 松音压低了声音:“白薇还是不肯服软吗?” 常善摇头:“我和曾劲已劝了他很多回,他还是不肯……” 松音叹道:“真不知他在执拗些什么,千事万事总比不上命重要。退一步来讲,第一批试药的结果都出来了,他何必还要对洗髓丹那么抵触呢?” 常善轻声道:“他自幼勤奋刻苦,秉持的是深耕易耨方有收获的信念,又如何能在一时之间接受这速成之法……” 前些日子欧阳少恭以玉横炼出洗髓丹后,雷严便让禁地中的一波弟子做了第一批试药人。此丹威力巨大,可令人在一个时辰之内实力大涨,却偏偏又无半点副作用。许多弟子试药之后,反而甘心投入雷严手下。可偏偏白薇对此丹极度反对,说什么都不愿意低头。 松音头疼地轻揉眉心,又叹道:“只希望这倔驴试了药后也能改变心意了。” 常善似乎想到什么,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可……” “什么?”她侧目。 他又摇摇头:“没什么,希望……真的是那样吧。” (三) 但白薇仍然没有低头。 曾劲和常善趁着夜色来时,就看见白薇孤零零地坐在禁地里,就对着那堵苍白的墙壁发呆。 吃过洗髓丹,白薇非但没有回心转意,反而变得更颓丧、更憔悴。他身上的白衣又脏又破,整齐的头发也已散乱不堪,看起来就像监牢中的死囚。 一只老鼠正啃着摆在门口未动过的白饭,被人的脚步声一惊,立刻窜进鼠洞。它逃窜的时候就从白薇大腿上奔过去,可白薇却没有半点反应。 常善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白薇。”他鼻腔发酸,“我和曾劲带了两个饼,你快吃。” 白薇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常善,给我毒药。” 常善怔住。 曾劲勃然大怒:“你这算什么?吃了两天白饭,受了点挫折,就满脑子想着死了吗!” “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那么兴奋,那么清醒,就好像身上的力量永远也用不完一样……” 白薇呢喃着,慢慢地转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深深凹陷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恐怖而绝望。 然后他忽然踉跄着膝行到常善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常善,你最善良,你一定能明白我!”他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来的,“如果现在不死,我无法再想象自己以后会为了追求那种力量做出什么事情!” “白薇,你冷静点!”常善惊吓着想要将他的手掰开,却连手在抖,“不会那样的,我带你去找涚云和欧阳先生,你——” 白薇惨然一笑:“你真以为她无所不能?” 常善不由得呆住。 白薇所说的没有错,寻常的药物可以治好身上的顽疾,却无法治一个人的心病。而白薇的心病,也许已是一种心魔。无论是医术何等高超的大夫,都治不了心魔。 “白薇!”曾劲用力摁住他的肩膀,“至少你也别放弃自己!” 白薇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仍然死死地盯着常善。 “杀了我。”他的眼睛与声音都很笃定,温和到近乎残酷,“杀了我吧……” 常善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 他用尽全力挣开白薇的手,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常善!” 曾劲看着他跑出去,本想追上去,却又担心白薇,跑出两步又转头回望。 这一回望,却令曾劲目睹了这一生永不能忘怀的景象—— 白薇癫狂大笑起来,竟然拔出壁柱上的三寸长钉塞入左耳,旋即一头撞在地上。 他倒下去的时候,影子也很快地从曾劲脸上消失。可那串飞溅出来的血珠,却浓浓凝在曾劲的脸颊上,还带着残余的温热。 白薇倒在地上,眼睛仍然睁着,头却是向上仰着的。 他绝不低头。 (四) 元勿终于在白薇的柜子中找到了曾劲。 他本来是一个很高大的爽朗男儿,现在却蜷缩在狭窄的柜子里,用力地咬着自己的手。有泪不时从布满血丝的浮肿双眼里落到手上流血的创口,曾劲却仿佛毫无所觉。 “……曾劲,不要这样。”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看见好友如此,元勿心中所余只有心痛。他试图将曾劲的手掰开,可几度未果,反而被曾劲狠狠咬了一口,只能吃痛地抽手。 曾劲咬了他一口,反而像是醒转过来,怔愣地重复呢喃道:“死了……死了……” 元勿忍着疼痛,用细布替曾劲包扎双手。他抬头正想问曾劲在呢喃什么,却看见他脸颊上溅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不禁心底大震。 元勿恐惧得连声音都在颤抖:“曾劲,你说……谁死了?” 曾劲僵硬地抬起头,却不敢面对他的眼神。 “白薇死了。”他颤着手摸自己的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用钉子穿过耳朵的时候,血就在这……在这……” 他竟然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嘶哑而绝望。 元勿心中一空,不觉跌坐在地。 (五) 今日的常善也如昨日一般,先前往大殿向雷严禀报,随后便到炼丹阁去帮忙,一直忙到极晚才归去休息。 从大殿出来之后,他正巧在门口遇见了从山下办事回来的元勿。两人匆匆打过招呼,便又立刻分开。然而常善思来想去,却觉得元勿与路上所遇的弟子们皆是神色古怪,不自觉在门外多留了片刻,想等元勿出来之后再行询问。 殿中已传来了元勿与雷严的声音。 元勿道:“启禀掌门,弟子昨日已带领几位师弟在各处投下玉横碎片,顺带将蓄满魂魄的一些碎片带了回来,请掌门查阅。” 雷严满意道:“嗯,你做得很好。一会儿拿去给少恭吧。” “掌门……”元勿迟疑道,“以魂魄之力入药,这……真的不会有违天和吗……” “元勿,你不想青玉坛振兴吗?”雷严的声音忽而变得很严厉。 “弟子不敢!”元勿立刻惶恐,“弟子只是……只是想到白薇之事,觉得……” “白薇自尽,不过是因为心性脆弱。无法驾驭这般强大的力量,也无法面对自己懦弱的事实,与玉横又有何干?”雷严冷冷道,“青玉坛服药者甚众,自尽者却唯有他一人,这还有什么好质疑的?” 元勿隐忍道:“……是,弟子知晓。” 后续二人又谈到其他事务,常善却已未再听下去。 他已无再听下去的心情。 (六) 常善失踪了。 与他同屋的耿南浩起夜时发觉常善不在,心中觉得奇怪,点灯找了一圈,却在桌上找到一封夹在药方手札中的绝命书。 他一看“绝命书”三字便心惊胆战,却不敢打开,连忙跑去通知元勿。元勿收起手札,细细览过这封绝命书,念至“少读七步诗,深为同根相残之苦嗟叹。而今骨肉煎逼,其豆相燃,竟复践文帝思王惨像。薇有信义,视道如归;善深愧,唯赴黄泉以谢罪矣”,不由泪如雨下—— 常善自幼便有悬壶济世之仁,又与白薇是从小至交。得知自己夙兴夜寐所炼丹药竟是取他人魂魄而成,已是一重打击;复知白薇乃服药之后自绝而死,又是一重打击。双重摧折之下,令常善深感自身罪孽深重,已难赎救,遂留书跳崖自绝。 可他实在不应该死的,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他应该死。 (七) 后山原本只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白薇的碑,如今又多了常善的衣冠冢相陪。 元勿和松音寻了两块作碑的石板,却已没有空档再请人刻碑,因此碑上只有涚云以浓墨写下的墓志铭。 这两天很多雨,但那两座碑因得到了避雨术法的加持,墨色仍然清晰而深沉。 左侧的碑是白薇的,上写: 立身行己,无愧夙心。人生若寄,视死如归。 茫茫江山,无是无非。谷神不死,我本长生。 右侧的则是常善的: 有道无时,其年不永。人间实悲,死如之何。 葬之天地,以咏其魂。风云聚散,山水虚盈。 (八) 雨正淅淅沥沥。 许多弟子都已在艳阳下履行了悼念前辈的义务,姑且将忧伤的感情放在脑后,重新关注起自己繁忙的生活。 姚思远忽而觉得很悲哀。 昔日八位同门,今已去一死二,余下五人,也已寥寥。这雨中所站着的,除却他自己以外,就只剩下元勿、曾劲、涚云三人,松音所以没来,是雷严一纸传令之故。然而即便是元勿与涚云,也不过是从要务之中挤出些许时间,这才勉强留了片刻。曾劲虽始终静坐后山,却已时疯时醒,再非昔日曾劲。 泪从他脸颊上落下,转眼又被雨水冲刷。姚思远最初还能忍声吞泪,却渐渐抽泣起来,最终嚎啕大哭。元勿与曾劲本也已处在极度的悲伤之中,见他失声痛哭,也随着流起泪来。 姚思远虽然明白造成这悲剧的不是自己与任何一位朋友,却已忍不住憎恨青玉坛、憎恨雷严、憎恨起什么也做不到的自己。 哭泣声中,他回头一看,竟然发现涚云正静静地望着常善的墓碑,表情却还是很平淡。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还能那么从容!” 涚云平静道:“斗争之间,流血岂非常事?不如冷静些,保全——” 曾劲忍无可忍,伸手摇着她的肩大吼:“南宫走了你没反应,白薇死了你也没反应,常善死了你还是没反应!难道你这个人就从来都没有感情吗!” “曾劲!”元勿连忙用力将他拉开,“你冷静一些!” 曾劲被他拉开后,虽已冷静了些许,却仍然红着眼睛盯着涚云,涚云却沉默。 良久,她慢慢道:“我当然有,只是……也许太少了。” 涚云向来是个坦诚的人。 白薇与常善死了,她虽然遗憾,却并不觉得那有多么痛彻心扉——在她看来,这两个人皆是为了固守自己的“道”而自绝,既然是为了道,这已发生的死便是值得尊重的事。她虽然能明白好友为此伤心的理由,却终究更关注于生存。 可周遭几人哭泣的模样,却又令涚云忽而意识到一件事情。 与常人相比,她的确洒脱,然而这份洒脱,却是一种无情。这份无情能令她活得轻快,却也这紧要的关头,无形伤害着身边这些重视感情的朋友。 于是涚云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是不希望再有人死了。” 听了她的话,曾劲脸上的表情忽然消失了。 他呆怔了一会儿,又慢慢扯出似笑却哭的表情,勉力地牵动着剧烈抽搐的肌肉。然后他开始干呕,却只呕出了满脸的泪。 “对不起!”他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嘶吼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姚思远看着他痛苦的模样,觉得仿佛有什么堵在胸口,令他欲吐不出,欲咽不能。他罕见地没有流泪,因为已无泪可流。 元勿轻声道:“曾劲,这不怪你……你别再……” 他想安慰曾劲,却觉得喉头一哽,只能转过头去默默流泪。 涚云还是一副很平淡的样子,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曾劲在哭。 良久,她慢慢走过去,将曾劲抱在怀中,用袖子为他擦去了额头上流下的鲜血。 (九) 过了七八天后,曾劲终于不太疯了。 吃过了姚思远带的饭,他竟然也很平静地走出房门,跟着姚思远去上雷严坐镇的早课。 青玉坛里一直燃有欧阳少恭制来调配阴阳的熏香,今日就轮到涚云去丹阁取香点香。她值班完回来早课,看见他俩形容憔悴并肩飘荡,还留步问:“你俩半夜去抓虫子了?脸色这么差。” 姚思远惨然一笑:“没有,只是没睡好。” 涚云看看他,又看看曾劲,忽然变戏法般拿出一瓶丹药。 “清神丸,补肾的。”她道,“没病吃五粒。” 两人服了五粒丹药,渐觉神清目朗,遂同涚云一并走入大殿。 这半月以来,欧阳少恭已被囚禁,掌门与其他长老又已被毒害,余下雷严这个武肃长老,自然也教不得什么课。每日无非便是将弟子召集至大殿,先作一派振兴青玉坛的昂扬演说,再总结洗髓丹的神通妙用,最后表彰一番弟子,便派遣他们各自做事。 然而今日雷严正滔滔不绝之时,姚思远却忽从人群中迈步走出,揖手正声道: “掌门,弟子请您切莫一错再错。” 他虽然看起来很儒弱,却好像已充满了决心与勇气。这一挺胸抱拳,居然隐隐有和雷严分庭抗礼的气势。 雷严看着他,竟然没有生气。 他一直觉得这孩子很懦弱胆小,因此虽然知道涚云与他关系不错,却从来没有将他放在眼中。可姚思远这般模样,反倒令他有些欣赏。 雷严甚至饶有兴趣道:“你说说,我如何一错再错?” “禀掌门,道门有三障:魔障、业障、灾障;又有十恶:绮语、妄言、恶口、两舌,贪、嗔、痴,杀、盗、淫。”姚思远沉声道,“毒杀掌门与诸位长老,是违背戒律之道;重启玉横,是再犯邪煞之道;以炼仙丹为名骗取世人魂魄,是践踏良善之道!掌门行错,已引青玉坛连犯三障,半月之间,所以所为又触十恶,若此非一错再错,弟子亦不知何为正道!” 若非寻常总作一副低头畏缩姿态,姚思远本也生得清俊斯文。此时他目光炯炯,神气浩然,句句有力,反倒精采惊人,异常明朗。 四座无人不惊,然而雷严的脸色却已沉了下去。 能发觉自己的弟子非但不是不中用的怂包,反而还是个疏朗傲然的有志之士,这足以令任何一位师长感到欣慰。可现在姚思远挺身而出,却是为了反对雷严所坚持的信条,这又令雷严不得不将欣慰之情放在脑后。 雷严冷冷道:“无知。玉横威能,古今罕见。我不过借此重振青玉坛霸业,即便有些小小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曾劲忽然笑了。 大笑。 他笑了许久,终于从人群之中走出。 “雷严,你知道什么是恶吗?”他冷冷盯过殿上所有人,语气骤然激烈,“你们——你们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什么是恶吗!” 满座噤声。 曾劲震声道:“伤天害理,难道就真的能重振青玉坛荣光?两百年前厉初篁亦用此道,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想过吗!” 雷严大怒,一掌拍案而起:“你这孽障!” 元勿恐他不知进退,急道:“曾劲,别再执迷不悟,快向掌门磕头认错。” “执迷不悟?” 曾劲嘲讽一笑,反手自身畔武卫弟子腰间鞘中抽出一柄太极剑。剑锋凛冽,所指之处,弟子皆恐慌后退。 元勿几乎失声:“曾劲——” 两字之间,长剑之锋已指向雷严。 “到底是哪个执迷不悟!” 松音也急道:“曾劲,你别再发疯了,你快认错啊!” 曾劲握剑的手已暴起青筋。 “发……疯?发疯……?”曾劲的眼睛布满血丝,“白薇疯魔,常善自尽,你们就看不见吗!诸位,请睁大你们的眼睛,难道你们就真的看不见这大殿上就溅着你们同门的血——” 话还没有说完,曾劲就已睁大了眼睛,太极剑也从他手中掉落,发出一声“哐当”—— 雷严的手掌就盖在他颅顶上,以沉浑掌力击碎了他的天灵盖。 他一收手,曾劲便直直倒了下去,血红的眼睛却还死死睁着。 曾劲的死亡,似乎也抚平了雷严心中的怒火。他背手转身,看向始终没有退回去的姚思远。 “方才曾劲妖言惑众,剑指同门,玷污青玉坛道场清净,便是这个结果。”雷严沉声道,“姚思远,你要如何?” “……道场清净?妖言惑众?” 姚思远望着倒在地上的曾劲,反反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却仿佛被逗笑了。他蓦的抬起头,直直迎上雷严的目光,那双永远好像含着水光的眼睛里,涌起的只有血性与仇恨。 然后他慢慢地脱下了身上那件象征青玉坛弟子身份的外袍。 雷严心中一跳。 “我来青玉坛,只是为了寻找‘道’的答案,可是——” 姚思远反手一卸,将发冠自头上摘下,随手掷出。青玉坠在地面之时,如瀑黑发也已倾落在他双肩。 “——这里,分明是地狱!” (十) “畜生!” 雷严抬手正欲出掌,可忽然浑身无力,竟连手也已抬不起来,不由得大惊。他强壮镇定,严厉道:“涚云,元勿,你们速速——” 他忽然发觉弟子们不知何时竟已全部倒在地上,唯有涚云和姚思远两人还好好地站在那儿。 察觉到雷严不可置信的目光,涚云竟然还能十分谦逊地朝他点了点头:“今日弟子值班,在熏香中混入了三倍迷香,掌门能撑到如今,也算是实力超群。” 姚思远发觉自己竟不受影响,起初也十分困惑,转念想起清早时服下的那五粒清神丸,忽而仿佛明悟。 “涚云,你……” 话还未说出口,见涚云摇了摇头,姚思远便也闭口不言。 “逆徒!你为何要如此!”雷严勃然大怒,然而已支撑不住,只能半跪在地上。 “昨日白薇今日我,弟子此来,当然是为了请辞。” 她说得风轻云淡,居高临下的目光已落在倒地的元勿脸上。元勿虽已倒下,却并未真正昏迷,与她四目相对,却不自然地闭上双眼。 “住口!”雷严吼道,“你休想走,我绝不允许!” 涚云一顿,竟然微微而笑,神情散朗清明,一派清微淡远。 她转过身去,头也未回,反手摘下头上玉冠,随意弃置。 “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拂衣洒然而去。 第13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在衡山腰把姚思远一脚踹去江都找南宫后,涚云转头就掐诀腾翔去了江南东道。东南沿海多经商,她卖了从姚思远身上扒下来的细软和南宫慎留下的玉簪,拿钱买了身耐脏低调的粗布衣服与破布包着从不动用的木刀将自己伪装成江湖人士。 细软本就微薄,再加上辗转奔波都得花钱。涚云虽想走迂回路线从东南折去江都,无奈路过琴川时就已经口袋空空,就只能戴起帷帽去接一两个侠义榜。 侠义榜上多是一些跑腿帮忙的活计,远不如危险的活计钱多,而赏金最高的则是“剿灭翻云寨山贼”这一条。翻云寨是琴川附近一处贼匪盘踞之地,最近似乎得了不知什么妖法,频繁掳平民上山炼制丹药,寨中贼匪更是变作了半妖模样,成了严重危害琴川治安的一个巨害,因此官府与当地大户共同出资,发布了这么一条任务。 如果可以,涚云并不想以身犯险,毕竟命比什么都重要。 但它给的实在太多了。 于是涚云揭了这张榜。 山上除了涚云之外,还有拖着两个草包捕快的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不过十七八岁,却已经是个用剑的好手,杀起山贼来也毫不眨眼。涚云一路跨着躺平的尸体探到地牢入口的山洞时,他正在门口与一只肥到流油的海东青说话。 “我去洞内寻人,阿翔你在此守好,若是——” 话未说完,察觉到身后有脚步响起,他立刻回头,警惕地盯着走来的涚云。 “我看少侠杀了一路山贼,想必也是为翻云寨祸患而来。”涚云亮出袖中侠义榜诏令,“在下揭了侠义榜,我们不妨同路。” 黑衣少年目光扫过她手上侠义榜,旋即点头默认,继续对那只叫做阿翔的海东青发下命令:“若是有人接近,便名叫示警。” 阿翔发出一声嘹亮的回应,旋即振翅飞上了洞边的枝头。 山洞之中便是地牢,越往里走,空气就越发浑浊沉闷,溢着陈腐的怪味。 百里屠苏率先走在前面,不加掩藏的脚步声在狭窄的阴暗石道中回响,很快引起了地牢里人质们的注意。 唐伍德率先注意到了这声音:“不好,那些妖怪好像又来了!” “炼药?这次……这次又要抓谁去炼药……” 苏文向来是个懦弱胆小的人,被抓来山上后忍饥挨饿的困顿与提心吊胆已将他的精神折磨得近乎崩溃。 他忍不住抱着头瑟瑟发抖:“我、我还不想死……我可以给你们很多很多钱,苏家有的是钱!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其余人虽不像他那样崩溃,但也都警惕又紧张地抬起了头。见来人非但不是山贼,反倒像两个侠客,唐伍德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百里屠苏道:“你们可都是家住琴川之人?” “正是。”唐伍德看着他,又看向后边走来的涚云,疑惑道,“二位是……?” 百里屠苏道:“我受人所托,前来救你们出去。” “救我们?真的吗!” 刘正江又惊又喜,几乎蹦着窜到了牢房前。 “太好了,终于有人来救我们了!”他几乎语无伦次,“我们都是被那些妖怪抓来的!我算是最早被关进来的,在这里已经呆了十来天了,比我更早的人都已经……” 想到那些被炼成丹药的人,他不仅打了个寒颤。 “……来救人的?”苏文总算安心了些许,起身看向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你便是苏文吧?”百里屠苏道,“苏家给我看过你的画像。” “是爹和娘让你来的?”苏文喜上眉梢,连忙冲到牢门口,“那快放我出去,这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呆了!那些山贼不是人,根本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听说他们把活人丢到大锅里去煮!用来炼让人吃了力气变大、变妖怪的丹药!” “苏兄稍安勿躁。” 有一杏衫青年忽从阴影深处款步走出,温文尔雅、气定神闲,正是欧阳少恭。按理来说,两月前涚云走时这人还被关在丹房里坚贞不屈地炼药,不想短短几天就能从衡山跑到翻云寨地牢,涚云敬佩了一会儿欧阳少恭的逃跑速度,又敬佩起自己戴帷帽的先见之明。 欧阳少恭道:“既然这二位是来救人的,想必也有所安排,我们且听听接下来如何行事。” 他身边还站着个青衫书生,年岁虽跟百里屠苏相仿,脸上却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听了这话,这小书生立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寨中不过几只道行浅薄的小妖,不足挂齿。”百里屠苏道,“待我毁去牢门,你们和我一同离开。” 那青衫少年见他态度沉着,连忙走上前来,用新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起百里屠苏。 “你俩功夫一定很厉害吧!都说江湖侠客仗义助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摸摸下巴,“看样子以后我要多离家走动走动,所谓‘读万卷书不如’——” 百里屠苏打断他:“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 “诶?”少年一怔,连忙不信地摆手,“少侠就不必谦虚了,我听说江湖侠客都说——” 涚云道:“废话先停停。” 少年立刻转头看她:“什么废——” 他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涚云已然递出一瓶解迷丹。 “软筋散的解药。”她声音十分平淡,“一人一粒,半柱香后药性自解。” “啊?你怎么知道我们中了软筋散?”他挠挠头,伸手接过药瓶,倒出一粒丹药服下,“难道你也跟少恭一样,懂得医术?” 涚云道:“不才,平日素以卖假药为生。” 刚刚才服下一枚丹药并将药瓶传给欧阳少恭的少年书生几乎跳起来:“……你你你你——你卖假、假药?!” “小兰稍安勿躁,这解迷丹并非假药。”也服了药的欧阳少恭连忙解围,“这位女侠不过同你开个玩笑罢了。” 涚云道:“外面还有山贼,我们先出去清路,随后送你们下山,否则打草惊蛇。” “如此最好不过。”欧阳少恭点头道,“只是在下与其余人的包袱都已被山贼搜走。先前被擒时,无意中听道山贼会将今日所夺财物先堆放在山寨主厅中,日后慢慢分拣。若二位途径主厅,还望能带回包裹。” 被唤作“小兰”的少年连忙道:“还有我的紫檀佛珠!” 涚云道:“记得就带。” “多谢。只是这声音……”欧阳少恭思忖一下,越发觉得涚云声音耳熟,忽而反应过来,面色不由得微惊,“涚云,你为何在此?” 见那帷帽只是一顿,并未作何反应,欧阳少恭又拱手道:“在下唐突,不知可否请女侠一摘帷帽。” “不可以。” 那少年抱着手哼了一声:“什么女侠嘛!还戴个帷帽,一看就知道是故弄玄虚。说不定面纱掀起来后,下面就露出一张毁过容的丑脸!” 涚云十分平淡:“嗯,我毁过容。” “啊?”少年惊呆了,“你、你真毁过——” “小兰!”欧阳少恭皱起眉头,立刻揖手致歉,“在下与小兰绝非有心冒犯,无礼之言,还望姑娘见谅。” 他略一拂袖,又沉声道:“小兰,还不快道歉。” 少年撇了撇嘴,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了头:“对不起。” 涚云不置可否,转身正要离去,然而欧阳少恭又唤住她:“姑娘留步!” “在下欧阳少恭,旁边这位是方兰生,与在下乃总角之交。”欧阳少恭道,“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涚云答也未答,迈步便走,倒是百里屠苏留了名姓,也随之离开。 百里屠苏实力强劲,完全不必涚云出手。两人一个战斗一个划水,不消片刻,原先在主厅中饮酒作乐的山寨大王与其余半妖都已倒在地上咽气。 两人搜寻一番,除却地牢众人的包袱之外,还在山寨大王的石首上寻到了方兰生的佛珠与一枚玉石碎片。 百里屠苏兴许不认识这玉石碎片是何物,涚云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玉横的碎片。那玉横碎片甫遭触碰就发出一阵光芒,竟将众山贼的魂魄都吸入其中。 跟来的两个活宝捕快没有修为,只以为是百里屠苏施了什么法术,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看、看到了没?” “看到了!这一定是仙术,是高人除妖的仙术啊!” “说不定、说不定是吧妖怪的力量收为己用,就会变得越来越强大,还可以疗伤!” “高人行事果然深不可测!” 百里屠苏却不管他们吵嚷。他沉思了一会儿,沉声道:“这玉石碎片如此诡异,或许便是半妖口中的炼丹法宝,若不然也不会由这匪首亲自藏起。” 涚云道:“这是玉横的碎片。” “玉横?” “是一种能吸取魂魄的邪物。”她思忖一下,“看山寨上下情形,应是想用玉横炼丹,却不知玉横只需吸纳魂魄,这才将活人一并投入锅中烹煮。” 不料百里屠苏听闻此言,竟然隐隐面露恍惚:“吸取魂魄……” 涚云从他手中接过玉横,对日光端详一会儿,忽而道:“再打碎恐怕也没有用,只要附近有尸体,它还是能发动邪法。你有没有法子将它完全毁掉?” 玉横毕竟是玉横,百里屠苏接连尝试着在上面施了几个术法,这碎片都毫无变化。涚云沉思片刻,忽然合拢掌心——再摊开手时,那碎片已完全成了齑粉。 她将齑粉撒到地上,用脚划拉两下泥土,等玉石与泥土完全混成一团,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就这样。地牢里那群人就你跟活宝捕快负责吧。” “且慢。”见她似是转身要走,百里屠苏立即出言阻止,“姑娘究竟何人,如何得知玉横与炼药之事?” “在下不过一届江湖庸医,人称大刀浪客板凳侠,或许你早就听过。” 百里屠苏:“……并未。” 百里屠苏虽然下山不久,但也明白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自称庸医,还号称“大刀浪客板凳侠”。 涚云随口胡诌完,忽而又想起什么,又道:“若有谁旁敲侧击问你是否见过玉横,就算那人是你非常信任的好人,你也得说不知道,也绝不要说是我毁了。这东西背后水很深,多的是人觊觎,稍有不慎你我都会丧命。” 百里屠苏虽不明所以,但因此物邪煞非常,便也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伤药。”涚云摊开手掌,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瓶丹药,“治内伤的,一日一粒。” 她既已拿了出来,百里屠苏似乎也并无推辞的道理。他伸手接过药瓶,颔首道:“多谢。” “好了,我赶着去琴川搓麻将,再见。” 涚云拍了拍手,转身就走。 第14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涚云第一次来琴川时走的是官道,所以这回走了雾灵山涧。 这地方绿草丛生,粉红色的树林间弥漫着清淡的薄雾,风貌清秀,十分安宁,虽有些小妖小怪四处游荡,但见人就躲,基本没有什么威胁。涚云掀起帷帽,在河边的瀑布下透了会儿气,起身时竟还撞到一只金毛小狐狸。 其实严格来说并不是她撞上的,这只金毛小狐狸原本像是在躲什么东西,结果奔跑的时候没留神,一下撞到涚云腿上,当场摔得四脚朝天眼冒金星。 涚云蹲下对它又戳又揉,摸了好久的毛皮。它啾啾咕咕地叫了几声,半晌又醒转过来,立刻窜得远远的,做出警戒姿势冲她龇牙。 这架势根本吓不到涚云。 它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发觉这长得很漂亮却跟百里屠苏一样冷淡的人族不但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反而兀自戴上遮脸的帷帽离开,终于警惕地收了自己示威的爪爪和犬牙,飞也似地窜进了草丛里。 而那时涚云都已走出了半里。 她沿着湖向琴川方向走,隐约听见前边有些吵嚷。等走到的时候,才发觉是百里屠苏和一个只穿着浴巾的貌美少女正在调情,隐约还能听见类似于“淫贼”“我不是淫贼”“放开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解开”等蜜里调油的对话。 作为一个前道家子弟,涚云觉得自己不应该去干涉他人火热激辣的调情,因此目不斜视就走了过去。 然后被定云索捆在树下的百里屠苏就像见到了救命恩人一样狼狈且急切地叫住了她:“请留步!” 涚云顿住脚步,头也未转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百里屠苏更急了:“并非如此!” 那少女见了涚云也不急着穿衣裳,反倒好奇地走了上来:“你是淫贼认识的朋友?” “淫贼……?我不是他的朋友,”涚云终于起了兴趣,“但你可以细嗦淫贼。” “……我不是淫贼!” 百里屠苏下意识睁眼要替自己争辩,结果一睁眼正好将这少女的后背风光揽入眼中,当即又闭上了眼睛,只是脸和耳朵都涨得通红。 “我不过无意路过此地,并不知道这位姑娘正在沐浴,绝非有心窥看!” “我听婆婆说,淫贼都不会大方承认自己是的。”那少女想了想,转头看向涚云,“你既然不是淫贼的朋友,你觉得我要不要教训一下他呢?” 涚云竟也沉默了一下,显出好像沉思的模样。 “是这样的,姑娘,我觉得我们对淫贼的定义是有点出入的。”她道,“真正的淫贼是像我这样会把你从头到脚细细观赏过一遍还要啧啧称赞真是冰肌玉骨貌若天仙的男人,但非常可惜的是我是个女的。” 少女恍然大悟:“啊?这么说我冤枉淫贼了。” 仍然闭着眼睛红着脸的百里屠苏非常愤怒:“都说了我不是淫贼!” 涚云看了眼百里屠苏,又看向至今还只是裹着浴巾的少女,语气忽而变得很诚恳:“不如先穿上衣服吧,等你穿了衣服,我再替这小哥解绑。”说完这句,她就转过身,背对着这少女与百里屠苏。 “啊?好。” 少女竟然也很信任她,点了点头就捡起衣服来穿。这衣服形制十分奇特,带着浓郁的南疆色彩,穿起来也比普通衣服要慢些。她一面整着着装,一面好奇地问涚云: “你为什么要戴这种遮脸的帽子?” 涚云道:“秘密。” “秘密?”少女好奇道,“我拿我的秘密和你换,我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遮着脸,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 “你为什么不想?” “难道我就不能没有任何理由地不想?” 少女恍然大悟,竟然也很乖地点了点头:“也是,那我不问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已停了,只剩下饰品叮当相击的声音。涚云转过身,看着她戴上颈上的银制尖骨形项链,终于腾手替百里屠苏解了定云索。 终于得到自由的百里屠苏向她深深颔首:“多谢。” 少女凑了过来:“你真厉害,一下子就把定云索解开了。” 涚云风轻云淡道:“没什么厉害的,你解开它的时候,它当然就解开了。” 少女迷茫地歪了歪头:“不太懂……” “懂得都懂。” 百里屠苏已受不了她俩毫无营养的废话交流,出声道:“以姑娘脚程,如今应当已在琴川,为何才走至此处?” “噢,适才身体柔弱,不慎被一只金毛狐狸撞晕,慢了。” 少女奇道:“狐狸是什么?很大吗,竟然可以把你撞晕?” “不能说是硕大无朋吧,也可以说是娇小玲珑。”她道,“是个小毛团子。” 少女对她前半句似懂非懂,听了后半句话忍不住也憧憬起来:“毛团子?那一定毛茸茸的。” 涚云深深回味:“软绵绵的,手感非常好。” 百里屠苏一默。 他似乎已经明白她的脚程为什么会这么慢了。 他道:“阿翔方才所追的,似乎就是一只金色的狐狸。” 涚云点头:“也许正是同一只。” 她抬头看了看天,又道:“你也去琴川?” 百里屠苏道:“正是。” 那少女也起了兴趣:“你们也去琴川?我也一起好了。” 百里屠苏侧目往涚云一眼,见对方略微点头,便也吹哨唤来阿翔,干脆道:“走吧。” 少女见了这肥胖的海东青,眸光一下就亮了起来。她左看右看,饶有兴趣的目光始终紧盯着阿翔:“好威风的大鸟,油光水滑的。” 经过方才一场闹剧,百里屠苏虽不是计较的人,但对她也无甚好感。但这少女开口夸阿翔,又令他神色稍霁。 “的确英姿勃发、极具灵性。”涚云平淡道,“只是鹰以精瘦矫健为佳,吃得太过肥美,反而对心肺不利。” 阿翔很不服气地嚎叫了一声。 事关阿翔健康,百里屠苏神色一下就严肃起来:“那该如何喂养为好?” 涚云问:“你平日喂什么?” 百里屠苏道:“一天一顿,均是成色最好的五花肉。若是途径野外,有时阿翔自己也会捕猎些小兽来吃。” “一块五花几两重?” “十两。” 涚云沉吟一下,道:“去掉五两的五花,改成精肉。但隔个五日六日吃上两块五花也亦无不可。” “多谢,我会留意。”百里屠苏侧头望向肩上的海东青,“阿翔,你觉得如何?” 阿翔虽很不情愿,但涚云的提议很是中肯,也只能恹恹地鸣叫一声以示同意。 那少女看着他们二人一鸟互动,不禁对涚云惊叹道:“你好厉害,连大鸟都会养。” 涚云面不改色:“过奖过奖,在下以前学的兽医,后来学艺不精,转行治人了。” “真的?” “假的。” 少女“嘻”地一笑,歪头道:“你真好玩儿。” 她想了想,又道:“说起来,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风晴雪,交个朋友吧~” 涚云道:“关胜。” 百里屠苏虽然不想回答,但因涚云已答得干脆,因此风晴雪望来之时,他也十分干脆道:“百里屠苏。” 风晴雪展颜一笑,清新又自然:“那好,我就叫你苏苏,叫她关关。” 百里屠苏微恼:“休要胡乱相称!” “是啊,这称呼实在不合规矩。”涚云停下脚步,语气非常严肃,“应该叫百百才是,你说呢,风风?” 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胡闹!” 第15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到了琴川后三人分道扬镳,涚云先是拿着侠义榜取了赏金,随后回客栈写了封短信投去江都,好在琴川已离江都很近,加上几文钱便可以投递快件——灵鸟传书虽然方便,也不易丢失,但毕竟太容易暴露,终归不如驿传。 投完信件再回客栈,涚云已很困倦,就干脆午饭也不吃,倒下蒙头就睡。 这一睡,就睡去一个白昼,待涚云被外边大街的嘈杂声吵醒时,天色已完全暗沉。她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推开窗户,只见窗外华灯初上,湖中画舫凌波。天已褪了暮色的金红,完全冷成满月悬着的绀黑色,这浓黑则越衬得整座城镇流光溢彩。不知何处传来芦管丝竹的悦耳声音,飘渺地夹在欢声笑语之间,仿佛还夹杂着饮酒行令、唱曲闹酒的杂音。 涚云简单洗漱了一下,出门买了两个琴川特产的酒酿饼边走边吃。河畔不断有龙舟载着各色花灯驶过,先是诸天神佛与灶王地公城隍,其后则是民间百年赞颂的风流人物,再是些走马花虫,引得桥上桥下观灯之人络绎不绝。 涚云头上戴着帷帽,一转头就会打到人,不太适合在这种熙熙攘攘的地方走动,因而过了两座桥就掉头走进小巷,远远地观赏主河道上次第游过的花灯龙舟。 她避着人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有人谈起似是孙家有人抛绣球招亲,出于好奇便也走了过去——似乎是已经结束了,原本看热闹的人都散了七七八八,唯有那被招中的新郎官儿似是很不情愿,仿佛正在与人争执。 她拨开人群一看,发现这被绣球砸中的竟然是在翻云寨里又吵又闹的方兰生,与他对峙的则是一个身材高大威武不输雷严并且连相貌也不输雷严的中年女人,正是孙家的孙奶娘。 那女人竖眉瞪眼,满脸怒气地指着不知所措的方兰生:“能娶到我家小姐是你这兔崽子八百年修来的福气!小姐容貌可是与老娘当年一般,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说不得还比老娘更胜一些!” 众人一阵无语。 方兰生倒退两步,连忙摇头摆手:“拿、拿到绣球的又不是我!你别看着我啊!” “再说……”他憋了一下,“你都说了容貌和你一般,这怎么可能满意——哇哇哇!” “兔崽子不老实,竟想悔婚坏了小姐名节!”孙奶娘怒目圆睁,一把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今夜起你就住在孙家,直到与小姐完婚!” 方兰生被卡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喘、喘不上气了……快放开我!” 涚云忍不住掀起遮脸的半边黑布,连连鼓掌道:“好,好!真是一个容貌绝世,出尘脱俗,忠肝义胆,侠骨柔肠的奇女子!”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众人忙不迭退了一步,默默远离涚云。 孙奶娘自得道:“这是哪家的姑娘?不但生得花容月貌,隐隐有老娘年轻时几番容色,连说起话来也如此中肯~” 孙奶娘转头望她,手臂不自觉便松了一些,总算令方兰生得空喘气。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品味——” 他抬头便要指涚云,忽地望见帷帽下未被掩住的半边清丽笑颜,不觉一呆,转念却立刻反应过来,大为光火地揪住头发控诉起来: “原来你根本没毁容!你还骗得我那么愧疚!” 涚云脸上仍挂着看好戏的微笑:“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难不成我是你的天王老子?” 方兰生几乎气结:“你你你你你你——!你这死鱼眼大骗子!” 涚云又是鼓掌:“好,好一个知恩图报彬彬有礼的书生!” 孙奶娘看看他又看看涚云,不禁挑起了眉头:“小姑娘和这兔崽子认识?” 涚云微笑道:“当然不认识。” “错了错了!恩公女侠大侠!”方兰生连忙改口,“总之你行行好快来救救——” 他话还没说完,路过的百里屠苏已出声唤了一声: “关姑娘?” 涚云还未反应过来是叫自己,方兰生却已先注意到他。 “少侠、百里少侠!”他露出讨好的笑容,“帮我一下……念、念在我们曾有患难之情……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因他开口,涚云终于想起来自己对百里屠苏随口胡诌的假名叫做关胜。 百里屠苏瞥了一眼方兰生,转头向涚云道:“发生何事?” 她没放下帷帽上掀起的黑布,微微地侧脸看向百里屠苏。 “早安啊。”涚云道,“吃了吗。” 后者原本目光疑惑,看见她帷帽下的脸时,那困惑却变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怔愣与吃惊。 百里屠苏几乎失声道:“你——!” 方兰生的哀嚎打断了他:“你们别在那闲聊了,来个人救救我啊!” 涚云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又变成了没有表情的死鱼眼。 她向孙奶娘拱手行了一礼:“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方兰生的眼中已经亮起了希望的光芒。 然后他就听见涚云诚恳道:“关人的时候记得把门锁死,别让这孙子逃了。” “那是自然!”孙奶娘大笑起来,拖着方兰生往孙府中走,“兔崽子,跟老娘回去~” 方兰生无力反抗,痛苦地嚎叫起来:“你们这两个见死不救的家伙!你们会遭报应的——” 别了被绑走的方兰生,夜色仍然繁华。涚云干脆摘了帷帽,跟百里屠苏并肩走了一段小路。 百里屠苏不知在想什么,路上似乎总有些神思恍惚。半晌,他忽然道:“关姑娘可曾听说过太子长琴?” “听过。” 他停步侧目,沉声问:“此人是谁?” “不知道。” 百里屠苏微怔:“……为何?” 涚云道:“因为我是刚刚才从你嘴里听见的。” 百里屠苏一时语塞。 今日朔月,本是煞气发作之时。他自苏家告辞便觉头痛难当,来客栈休息片刻却睡了过去,梦醒之后为了透气才出来走了两步。未曾想涚云一露面貌,竟然与梦中那位同太子长琴攀谈的姑娘十分相似。 可她面无表情,仿佛也对太子长琴此人毫无所知。 百里屠苏愈是要想,头便愈痛,一阵煞气涌起,他竟支撑不住身体,忽地半跪在地。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嗯?” 涚云见他竟面露痛苦,周身缭绕黑紫煞气,当即也半蹲而下,快速撕开百里屠苏的护腕替其把脉。 脉象混乱,是心境大起大落之象。涚云渡了点清气过去却无济于事,神色也已严肃起来:“哥们,你多半是完了,你这杀气比杀猪的还重啊。” 百里屠苏咬牙道:“快……快离开……” 他深深闭眼,再睁开时,双目赫然已染血红杀意。 光火之间,涚云当即立断抽手翻滚,迅捷躲过凌空刺来的一剑。又是一剑破空斩下,她反手掷出手里帷帽,趁百里屠苏持剑劈开帷帽那一刹再度闪避。 看他情形,好像已毫无知觉,全然任凭周身煞气驱使。涚云赤手空拳,连连躲避几回,既不能走脱任他大开杀戒,也一时不能制服。心念一刹流转,手上比心更快,百里屠苏再度持剑刺来,她侧身在他大臂上一点,手一翻,他背后所背焰形长剑当即出鞘,落在涚云手中。 涚云拭过血红剑身,摸到临近剑柄处刻有一串血煞铭文,铭文反面,则刻着“焚寂”二字。 剑锋再度刺来。 握剑在手,见招拆招,涚云架住百里屠苏七八回剑招,竟愈发游刃有余、波澜不惊。 她心底忽然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她自小长在青玉坛,纵使撇下术法要凭功夫搏斗,向来也是随手抄板凳提棍子,哪怕连太极剑也从未碰过。后来行走山下虽也带了一根假木刀,却也从没出手与人对招,现在更没带在身上。如今长剑在手,她竟觉得十分自然,仿佛自己也如姚思远那般,自小就已将剑诀刻入骨髓之中。百里屠苏屡次出剑,可涚云看在眼里,却并不觉如何惊险。 百里屠苏与她交手数个回合,久而不见胜算,杀气已愈发浓重。见涚云折腰躲开他全力一斩,他忽然出臂,要夺涚云右手的焚寂。 他的手便已堪堪触到焚寂,涚云却眨眼间又换了左手剑,以轻灵的怪招接连化开数道杀招。 又个回合,涚云余光瞥见屋檐上正坐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风晴雪,当即喊了一声“接着”便将焚寂掷向屋顶。风晴雪本就一直关注着他俩,当即伸手稳当接住焚寂。 百里屠苏自然追剑而去,然而甫一转身便被涚云连点周身七八处穴道,当即昏迷倒地。 “你们吵架了吗?”风晴雪自檐上一跃而下,将持着的焚寂递给涚云,“我看苏苏和你打架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动静一停,风晴雪终于注意到涚云没戴帷帽,不禁又有点儿吃惊:“你……没有戴帷帽了?” “被劈烂了。” 涚云将剑接过,也似百里屠苏先前那般将其背在身后。 她抬脚踢了两下毫无反应的百里屠苏,扶着额头思考起来:“煞气……哪来的这么浓煞气?” “煞气?不明白……”风晴雪有些茫然,“但苏苏刚才杀气好重,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他不是生气了,应该是被煞气影响得失去了理智,所以心中只余杀伐的念头。” 涚云蹲下拍了拍他的脸,见百里屠苏即便是昏迷之中也神情痛苦,当即从口袋里掏了一瓶清心补神露给他喂下。 风晴雪道:“煞气……他看上去好像很痛苦,我给他渡点真气有用吗?” 涚云一顿,慢慢向旁边挪了两步:“你试试。” 风晴雪也在她身旁蹲下,伸手轻轻摁在百里屠苏手腕上,渡了些真气过去。过了片刻,百里屠苏神色稍缓,似乎也已不再那般痛苦。 涚云满意道:“好心法,我的风风不愧天下无敌!” 风晴雪竟有点儿不好意思:“也不能说天下无敌。你想学吗?” 她问完了,却又想到心法不可外传,立刻愧疚道:“可是我不能教你。” 涚云道:“没关系,我一点也不想学。” 风晴雪好奇地看着她:“为什么?” 涚云抬手解开百里屠苏周身几处穴道,却并没有将他唤醒。她头也不抬地道:“如果我学了,下次就不能见死不救了。” 风晴雪一怔,旋即莞尔:“关关就是有意思。” 涚云又道:“把他丢在这也不是办法,咱们先带他回客栈休息一晚,等他醒了再说。” “好。” 风晴雪点了点头,忽然弯腰伸手,轻轻松松就将百里屠苏扛在肩上。 她甚至还掂量了两下:“苏苏还挺轻的。” 涚云连连鼓掌:“风风好厉害啊!” “真的吗?”风晴雪看着她灿烂一笑,转念想起她与百里屠苏的打斗,又道:“不过,你也好厉害。苏苏出的招我都不一定能接住,你随随便便就化解了~” 涚云却只是摇摇头,道:“先走吧。” “好。” 然而两人转了几个巷道,正要走到河边之时,涚云忽地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琴音,她驻足望去,眼尖地望见不远处水面画舫船头居然坐着正在弹琴的欧阳少恭。 “等苏苏醒了,我就去河边跟约好的朋友一起放花灯~关关,你要来吗?” 听身后脚步忽停,她自然也跟着停下,转身回去看涚云。 涚云慢慢解下焚寂递给风晴雪,语气忽而变得十分温柔:“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事,你不然到前面那座船上找那个人问问吧。” 她虽然很不喜欢欧阳少恭,却不能否认这人在常人前总能将自己宅心仁厚的大夫面具伪装得天衣无缝。就冲这张假面,涚云认为将百里屠苏和风晴雪一并丢去给欧阳少恭治疗是一桩安全又便利的事情。 “啊?哦……”风晴雪十分遗憾地接过焚寂,“那花灯你也不放了吗?我还很想和你一起去的。” 涚云本来转身要走,听了这话却一时顿住。她凝视着风晴雪,雨后天青的眸子中渐渐漾出温柔而朦胧的笑意。 然后她微微地笑了起来:“夜很快就要结束了,我要赶在结束之前去猜灯谜。下次要是再遇见,我就送你一个礼物。” 风晴雪想了想,也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好!” 第16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快件驰马而去,一日便达。次日午后,涚云即收江都南宫灵鸟来信,她拆破信纸一阅,上边只写了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速来”。 从琴川到江都有段水路,需至虞山珍珠滩乘船渡江。涚云退了客房,又买了三张饼充作干粮,当即动身启程,一路行至傍晚。 然后涚云就不幸地在路途中遇见了欧阳少恭。 准确来说,是在梅林中露宿的欧阳少恭、百里屠苏、方兰生、风晴雪,以及她并不认识的黄衣少女与红衣女子。 当时几人正围在一起谈话,看起来其乐融融。涚云并不打算打扰他们,也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当即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眼尖的风晴雪已发现了她:“关关,你也来了!” 涚云被迫停步转身,却没走上前去,只是礼貌道:“早。” “天都要黑了你还早什么啊!”方兰生见了她便大怒,“昨天你跟木头脸对我见死不救,今天还来干什么!” 百里屠苏走上前道:“关姑娘途径此处,是要去往何方?” 涚云道:“江都。” 风晴雪也跟着走了过来:“关关也要去江都?” 涚云道:“也?” 百里屠苏轻轻点头,道:“欧阳先生想要找到剩下的玉横。我与欧阳先生结伴,正要往江都寻一高人指点方向。” 他想起先前风晴雪所述诸事,又道:“先前之事,多谢。” 涚云略微摇头。 欧阳少恭也已款款走了过来,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相逢即是缘,天时不早,既然大家都是同路,今夜不如一同在此歇下。” 风晴雪点头赞成:“嗯~这儿好,没什么风又不潮。” 黄衣少女连忙摇头赶人:“走开走开!襄铃才不要跟你待在一块儿,不许你靠近屠苏哥哥!” “襄铃,上回多亏有晴雪姑娘相助,方才缓解了百里少侠体中煞气,她又怎么会是坏人?”欧阳少恭又看向涚云,“涚云,你是否也要来?” 涚云平淡道:“不来。” 欧阳少恭面上的笑容带了几分胸有成竹:“哦?为何不来?须知天色将暗,山林幽深,实在不宜赶路。” 涚云道:“因为在下是大刀关胜。” 刚刚想说你为何不否认自己是涚云的欧阳少恭:“……那关胜大侠可要与我们同路?” 涚云拒绝得比方才还要干脆:“不。” 欧阳少恭不禁流露出黯然的神色:“莫非涚云是记挂翻云寨之事,对在下与小兰有所芥蒂?” “不是。” “那是为何?” “原因有三。”涚云道,“其一,我喜欢品尝孤独和寂寞的滋味;其三,我大刀关胜素质比较低。” “噗~”红衣女子掩口轻笑一声,“关姑娘说话好有意思。” 欧阳少恭语塞一会儿,又道:“涚云不打算改吗?如今你我虽在山下,可毕竟还需尊师——” 涚云忽而平淡道:“欧阳先生,在下已非青玉坛弟子。” 她面上戴着黑色帷帽,并不能看清神色。而声音虽如平常一般没有起伏,却任谁都能听出冷意。 她冷冷道:“为洗髓丹之事,在下未动手屠尽青玉坛上下,已是仁至义尽。你也不必再作亲近之举。”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襄铃倒抽一口凉气,捂脸害怕道:“屠、屠尽……好吓人……” 方兰生也连退三步:“你、你是什么女魔头!” 欧阳少恭沉默片刻,神色也慢慢变作了哀伤。 他沉声道:“常善曾劲之事,在下也略有耳闻,亦感到十分痛心。涚云心情,在下亦可体会一二。” “其实在下又何尝愿意见到此种情形?”欧阳少恭轻叹道,“当时雷严软禁在下,种种威逼,亦难言说。在下虽有心阻止悲剧,却亦是无可奈何……实在抱歉。” 涚云不为所动:“哦?一听都说委曲求全,一看天天炼丹,若当真不愿,何不以死明志?” “死鱼眼,你别太过分了!”方兰生虽不知个中缘由,但听她咄咄逼人,不禁怒火中烧,“少恭也是受害者,你叫别人以死明志,你自己干嘛不——” “小兰,切莫再言!”欧阳少恭拂袖拦住方兰生,转头又望涚云,神色越发诚恳,“涚云,在下的确经手洗髓丹之事,无法逃脱其责,你若怨我,也是应该。可如今玉横被施以邪法,更又流落世间,在下所以逃来琴川,亦是不愿令青玉坛再铸百年前之大祸——” 涚云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欧阳先生自是宅心仁厚深明大义,不必澄清。在下既非青玉坛弟子,自然也不会插手贵派事务。” 见她态度冷淡而坚决,似是毫无回转之地,欧阳少恭不免也遗憾地叹了口气,神色异常寥落。 他轻声道:“看来,在下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得到涚云的原谅了。” “少恭,你干嘛要她原谅啊!”方兰生几乎跳起来,“我看她就是欺软怕硬的杀人狂魔!” 风晴雪向前一步,神色微冷:“不许这样说关关!” 百里屠苏也冷声道:“休对关姑娘无礼!” 方兰生被他俩吓得退了两步,连声音都小了很多:“你、你们……干嘛都替她说话啊!” 襄铃也鼓起脸颊:“屠苏哥哥干嘛要这么护着她呀!” 见氛围剑拔弩张,红衣女子连忙打圆场道:“我看其中必是有些隐情,大家不妨冷静些。天色将暗,我看不妨先稍事休息吧。” 她话音落下,风晴雪也点了点头,伸手拉着涚云和红衣女子的袖子向一旁走:“关关,红玉姐,我们到那边去坐好了。我来生火~” 天色已完全黑了。 三人挑了一块平坦干燥的无风空地,围坐在风晴雪生起的火堆前。 红玉瞥见风晴雪神色苦恼,忽而问道:“晴雪妹妹在想什么?” 风晴雪皱眉道:“我在想,关关本来叫涚云,那我到底该叫关关,还是该叫云云?” 经先前一场闹剧,红玉原本心情微沉。可听她苦恼,红玉又忍不住噗嗤一笑:“原来妹妹苦恼这个。” 横竖不必避人,夜色也已浓重,涚云干脆便解了系带,将新帷帽放在一旁。 “当然是叫关关,云云也未免过于难听。不过关胜乃是假名,红玉称我涚云便可。” 红玉便也点头笑道:“涚云也唤我红玉便是。” 风晴雪疑惑道:“关关为什么要用假名呢?” 涚云道:“行走江湖多风险,所以隐瞒姓名。” “那少恭和你说的那些话,是……”风晴雪问到一半,忽然连连摆手,“这应该也是秘密吧?” 涚云一顿,道:“是。” 风晴雪犹豫一下,很快道:“我虽然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如果那是关关的秘密的话,我就不问了。” 涚云神色不动,看着她道:“怎么会在这?” 风晴雪道:“我担心苏苏煞气再发作,就偷偷跟了上来。不过路上又遇见了红玉姐,我们就一起走了。” 涚云道:“那花灯可有去看?” “有啊!”风晴雪笑逐颜开,“苏苏醒了以后我就去了,河上有很多花灯,很好看。” 她凑过去,琥珀色眼中映出涚云的死鱼眼:“关关你呢?你有去猜灯谜吗?” “不去猜灯谜,哪来的礼物送你?” 涚云微微一笑,忽然抬手举在她眼前,葱白指节间垂下一串红绳系着的小灯笼吊坠。这小灯笼不过寻常花灯十分之一大小,做工却十分精巧,内里装着小块的夜光石,在黑暗中隐隐发出萤火般幽绿的清光。 红玉奇道:“这吊坠构思奇巧,做工精美,莫非正是头筹的奖品?” 风晴雪忍不住拍手:“好漂亮~我听他们说灯谜很难猜的,关关好厉害!” “琴川读书人不多,所以灯谜也好猜。”涚云平淡道,“拿去吧。” “好,我要把它挂在腰上,让所有人都看见。” 风晴雪高高兴兴地接过吊坠,细细将它挂在腰间。 红玉凝视着她俩,默默掩唇轻笑。 三人闲坐片刻,忽见欧阳少恭缓缓走来。 “晴雪姑娘、红玉姑娘、涚——关姑娘,不知三位可带了干粮?”他温文道,“小兰烤了些果子,若不嫌弃不如过来一起吃些?” “好啊好啊~什么——” 风晴雪原想答应,可忽然想到涚云,又转头看她。 涚云却一派云淡风轻,好像先前未与欧阳少恭起过争端。她点了点头:“烤果子鲜美,不可不尝。” 欧阳少恭一怔,旋即长眉稍舒,流露出些许释然。 风晴雪遂笑:“那咱们就去吃果子吧,红玉姐呢?” 红玉含笑道:“我自然听涚云和妹妹的。” 第17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三人过去了方知欧阳少恭乃是自作主张——百里屠苏倒是并无不快,还略微颔首致意,襄铃和方兰生却都反应激烈。 “少恭你你你——”方兰生不敢相信,“是你喊她们过来?!” 襄铃也很不高兴:“你们怎么可以过来呢!” 欧阳少恭含笑摇头道:“小兰襄铃莫要太在意,出门在外不易,理当相互照应。” 风晴雪率先走上前去吃了一个果子。这果子鲜美多汁,烤过之后口感更佳,令她眼前一亮:“唔,这果子真好吃!” 襄铃忍不住委屈又生气地跺脚:“讨厌讨厌讨厌!明明是人家采的果子……” “啊……对了!”风晴雪似是忽地想起什么,“我也来烤些果子。” “我有从家乡带来的调味香粉,是自己配的哦~”她从腰包中掏出一包粉末,满脸跃跃欲试,“以前在家里,大哥和婆婆总是有好多好多事,都不和我一块儿吃饭,这回终于可以请人尝尝了~” 方兰生不禁打了个寒颤。 “……忽然有股冷意,莫非是不祥之兆……”他脸色苍白,立刻合掌念起佛号,“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不过片刻,风晴雪便将果子烤好,撒上了所谓的特制香粉。 围坐的众人看着这颜色黑紫的诡异果子,一时之间都震撼无语。 欧阳少恭勉强道:“如此样子,十分……与众不同。” “大家都吃啊~我先吃一个。”风晴雪率先尝了一个,露出十分满足的笑容,“好吃!最喜欢这个调味香粉了!” 方兰生十分震惊:“好好好好吃?难道……真是果子不可貌相?” 涚云道:“这果子色香俱全,你们先吃。” 方兰生道:“你干嘛不吃!” “好,就冲你这份豪情,就让我这个老朽先吃。” 于是涚云也拿了个果子吃。 风晴雪期待地盯着她:“关关,你觉得怎么样?” 涚云嚼了嚼,飞快咽下,死鱼眼毫无光芒:“味道很独特,赏你进爵两级。” 风晴雪满意道:“那就是说很好吃吧~饭馆里可是吃不到这种味儿的。” 红玉艰难道:“既然是妹妹做的,我自然……也要尝尝。” 众人克服心理压力,都尝了一个。然而吃下之后,却是半晌无语。阿翔飞至果子上盘旋片刻,最终明智地选择了飞走。 良久,红玉率先开口:“妹妹好本事……姐姐……从未……从未吃到这样的食物……” 方兰生的脸几乎皱成一团:“这……这调味粉究竟是……用、用什么做的?” “我想想,”风晴雪很认真地掰起手指,“有……好多虫子的眼睛、出手、粪便,嗯,还有我家乡的一种绿泥,放在一块儿捣,然后——” 方兰生连忙打断她:“别!别说了!” “呜,好吓人,襄铃害怕……”襄铃吓得瑟瑟发抖,连忙推起旁边的百里屠苏,“屠苏哥哥,你快把吃下去的吐掉,会生病的!” 百里屠苏还在克服口中余味,只能默然无语。 方兰生绿了脸:“我、我懂了……为什么你家里人都不愿和你一起吃饭……死鱼眼是没了舌头才能吃下你这果子吧……” 涚云平淡道:“还行。” 她翻了两下腰包,掏出三个芳香四溢的油饼,递了两个给红玉和风晴雪。 红玉本就急需遮味的食物,道过谢便接过。倒是风晴雪连忙摇手道:“你吃吧,我吃果子就能饱了。” 她既不饿,涚云自然也不会强行给她。 欧阳少恭吃惊道:“涚云竟然还带了干粮?” 涚云平淡道:“带了三个。” 襄铃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油饼,羡慕又委屈道:“呜……闻着这香味,谁还想吃果子嘛!” 涚云道:“你要吃?” “真的吗?”襄铃眼睛一亮,旋即又鼓着脸不看她,“不要!我才不吃你的东西!” 涚云啃了一口手里的饼,余光扫到一旁静坐的百里屠苏,便又将那张被拒绝了两回的饼递了过去:“吃?” “给木头脸吃什么啊!”方兰生急了,“死鱼眼,你快给襄铃吃啊!” 涚云道:“她不是不要?” “我……我……” 没等襄铃动摇出结果,涚云已经转手递给百里屠苏:“不客气。” 面对着襄铃泫然欲泣的眼神,百里屠苏实在很想拒绝,实在很想平淡地说一声我不饿,但嘴里余味未尽,又很难说出不要的话。 百里屠苏一阵迟疑:“我——” 涚云想了想,忽然将手里啃着的饼叼住,旋即将那张油饼徒手分成两半,递到襄铃与百里屠苏面前:“喏。” 襄铃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愿意把饼分给自己,生怕再扭捏就真的吃不上饭,感动又感谢地接了过来:“谢、谢谢你!我再也不讨厌你了……” 如此一来,百里屠苏亦无拒绝的理由,便也接过油饼,深深道:“多谢。” 半张油饼到底不顶饿,涚云试图掏了掏另一个口袋,发现竟还有昨日买的两个酒酿米饼,都已又冷又硬,就又拿了一个递给百里屠苏:“不顶饱就再吃这个,不过已经冷了。” “多谢。” 百里屠苏正要接过,忽听方兰生急得跳脚:“喂!这儿就我和少恭没饭吃,这饼不应该给我和少恭吗!” 欧阳少恭虽象征性地喊了声“小兰”以表劝阻,但目光也十分热切地盯着涚云手中的饼。 “你们是何人?”涚云头也没抬,将饼塞进百里屠苏手中,转头又对风晴雪道:“风风,我这还有一个饼,你饿了来吃。” 风晴雪笑着点头:“好呀。” 方兰生已然抓狂:“你你你你——!气死我了!” 入夜之后,三人又回了先前风晴雪所生的火堆处自行休息。 因红玉提出自己可以守夜,涚云便与她约定二人轮流值班上下夜,随后脱了外衣垫在地上,与风晴雪躺在一起休息。 说来奇怪,涚云其实并不觉得十分困倦,但躺下不久,她仍是不自觉睡了过去。 涚云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长夜中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到出口。那黑暗寂静得吓人,几乎要吞噬掉天地间的一切,走得愈久,涚云便愈觉得自己仿佛也要融入其中。 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游荡许久,她终于想起自己似乎是要找一个人。 穷极一生,只为寻找一人。 那信念非常笃定,笃定到她甚至根本没有怀疑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何人。这信念浮上心头的一瞬间,涚云看见黑暗尽头竟有了出口。 她慢慢走过去,见到那出口外一片美景——星夜如海,月胧似纱,明亮地照耀清冽如冰的世外洞天。八轮月相参差互映,流泉涧瀑之间处处耀着粉紫色的晶莹仙草。天际无云,却有雨落于仙草圃中。 雨中站着两个人,背影可看出是一男一女,穿着却都与时殊异。 那女人仰头看着雨,语气因惊奇而恍惚:“雨……怎么会下雨呢……” 涚云只觉得这声音很熟悉。 那男人温声道:“天雨霏霏,点滴川前,岂非你一直想要看见的?” 女人轻轻一笑,温柔道:“雨中有你,亦有我,即便他日两两相忘,亦无遗憾。” 涚云心中古怪——她觉得这女人的声音与自己的很像,可她却从没有用这样温柔而深情的语气说过话。 那男人深深道:“千秋万载,永不相忘。” 涚云终于走近了那出口。 她从黑暗中缓缓走出,踏入那星夜下水暖风清的水湄,想要走过去看清楚那两人究竟是谁—— 一阵鹰鸣响起,刹那间打碎这片光景。 涚云骤然睁开眼睛,自睡梦中醒了过来。她下意识伸手一摸,摸到眼角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第18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什么事叫那么大声吵人睡觉啊!女妖害人了?!” 打坐的方兰生抱怨一声,睁眼却见同行的伙伴正与一群紫衣的剑派弟子对峙,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他连忙跑上前去,吃惊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少女还未开口,她后边一个男弟子已经不耐地挥剑指责道:“百里屠苏你这混账!肇临师弟被你所害,尸骨未寒,你竟然还私逃下山!” “杀杀杀……”方兰生惊吓得语无伦次,“杀人?!” “肇其住口!”那为首的少女怒而拂袖,“师兄才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肇其反驳道:“可他逃出门派,不正是心中有鬼?” 少女不予理会,皱眉柔声向百里屠苏道:“屠苏师兄,师妹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和我回山上好不好?” “师妹不信,你怎么可能害死肇临师弟嘛。戒律长老年纪大了,就只会不分青红皂白乱说一通……”她连连摇头,“我去求师父,他是掌门,让他跟戒律长老说,不许把你关起来。等到执剑长老出关了,他一定会替你洗刷冤屈的!” 她身后另一个女弟子也附和道:“芙蕖师姐说得对,如今还没找到凶手,屠苏师兄这样跑下山来,岂不是罪加一等?” 旁边另一个男弟子却很是不屑,几步走上前来。 “百里屠苏这混账仗着自己师父紫胤真人是门派中地位颇高的执剑长老,简直目无规矩!趁执剑长老闭关,做下这等狼心狗肺之事!”他咬牙切齿,“天墉城岂是任人来去!若非门中弟子,肇临师弟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人杀死?” 芙蕖一跺脚,大声道:“你们都住口!” 涚云本就精力不佳,被他几人嘈杂的声音吵得头疼,不由得低头扶额。红玉见她脸色苍白,无声替她轻拍后背,涚云对上她关切目光,便又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百里屠苏忽地拔剑走至那弟子身前。 这弟子虽已腿软,却仍大声替自己壮起胆来:“你待如何!” 然而百里屠苏挥出一剑,他便吓得连连后退,又被自己绊倒在地。 诸位弟子皆是倒抽凉气。 百里屠苏冷冷道:“我已说过,肇临之死与我无关,休要言之凿凿。给我滚回昆仑山!” 大约是和芙蕖关系亲近,他转向芙蕖时语气稍缓:“芙蕖,你也回去。念在你年幼无知,掌门师伯至多罚你面壁几日。” 芙蕖委屈地摇头:“人家、人家还不是担心你嘛……” “欺人太甚!”那男弟子愤愤地爬了起来,“待抓了你,直接押回昆仑山认罪!” 芙蕖大声喊:“不可以!” 红玉冷笑道:“哟?怎地一言不合便要喊打喊杀。天墉城了不起么,喜欢以多欺少?” 风晴雪轻摸下巴:“好奇怪,苏苏不是已经说了不是他做的吗,怎么你们还这样凶巴巴?” 那男弟子冷冷道:“他们跟百里屠苏是一伙儿的,一并抓了!” 涚云最讨厌夜半有人吵嚷,如今听他们争了半天仍是僵持不下,终于叹了口气。她走上前去,轻拍百里屠苏肩膀,道:“先收剑。” 百里屠苏看她一眼,竟也很听话地收了剑。 涚云又低头揖手行了个礼,抬头之时,脸上已带了南宫慎惯常噙着的风流笑容。她本就生得天人相貌,如今粲然而笑,于暗夜中看来,竟也神采奕奕、清贵难言。 涚云道:“在下不才,乃江都南宫次女南宫慎,家父与贵派掌门、涵素长老均为旧识。芙蕖道长既为天墉城掌门高徒,想来也应听闻过江都南宫的名号。” “你什——” 方兰生被她的转变惊得瞠目结舌,正要开口质疑,但欧阳少恭却及时将他拦住,摇头示意勿言。 芙蕖细细寻思,忽而惊道:“我听师父提起过……你、你原来就是南宫前辈最喜欢的那个女儿?” “正是。”涚云微笑道,“横竖百里少侠与在下同行,不如这样,若芙蕖姑娘信得过在下,便先转回天墉城,一来免去山下风险,二来略减诸位私自下山的罪责。之后在下便请父亲修书一封送往天墉城,向贵派掌门陈述前后因果,你看如何?” 她说起话来不急不缓,从容自若,言谈又体贴入微,有着令人情不自禁信服的气度。 芙蕖显然也已动摇。她沉吟片刻,终是点头同意:“好,既然你是南宫家的人,我就信你……” 她走至百里屠苏面前,不舍道:“师兄,你……你要多保重,等做完重要的事情,就快点儿回山上来。” 其后的几名弟子虽心有不甘,但迫于芙蕖辈分,便也只好随她离去。 待天墉城众人的身影完全消失,方兰生终于忍不住道:“喂,死鱼眼,你不会真的是那南宫家什么什么慎吧!” 涚云早已恢复死鱼眼:“当然是假的,南宫慎金贵得很,怎么可能穿得像乞丐。” 方兰生挠挠头:“有道理,不过你方才那样还真是把人给唬住了。” 欧阳少恭笑道:“南宫乃是涚云当年同窗——涚云方才一言一行,倒当真有南宫那番世家子弟的清贵风流。” “可惜啊,假的终归是假的!”方兰生哼了一声,转头叫住转身要走的百里屠苏,“喂,木头脸,你先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狐疑道:“难道你真的杀了同门,还逃出门派?” 百里屠苏头也不回,声音冷然:“与你何干!” 方兰生给他一噎,气得直抱头:“我真担心少恭!看你这样,谁知道你说帮忙找玉横是不是另有心思!你这人连同门都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欧阳少恭连忙呵斥道:“小兰,怎可这样讲话?” 方兰生又要辩解:“我——” 百里屠苏道:“天墉城所要捉拿仅我一人,断不会连累他人性命。” “不过若谁怕我加害,自可早早离去。” 留下一句,他便兀自离开。 见方兰生气走百里屠苏,襄铃忍不住埋怨起来:“讨厌,矮冬瓜你太过分了!” 方兰生年少稚嫩,常常嘴比心快才利口伤人。见百里屠苏怒冲冲离去,他心底也觉后悔十分。 “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一时嘴快……”他挠了挠头,声音也弱了下去,“再说两边都是一面之词,他、他也不能证明自己没杀人啊……我也不算说错太多吧……” 涚云平淡道:“阔刀割肉,创伤犹合;利口诛心,时可杀人。且司法主审慎,从来只有以铁证定罪,几时主张嫌犯自证清白?” 红玉亦点头:“涚云所言甚是。” 方兰生心底已认了,嘴上却还嘟囔:“那木头脸哪可能会闹出人命嘛……” “无论如何,先让百里少侠一个人静静。”欧阳少恭沉声道,“在下觉得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少侠断不似残害同门之人。” 他又正色望向方兰生:“小兰,以后不可胡乱说话。既已结伴而行,便应彼此相信,否则日后又如何攻克险阻?” 红玉沉思道:“我也觉得那位公子并非心恶之辈,恐怕其中真是多有事端。” “人情世故最纷繁,处处均是掣肘。”涚云忽而轻叹,“倒不如做乞丐来得自在。” 方兰生道:“你怎么就知道乞丐自在,难不成你做过?” 涚云看着他,还未开口,欧阳少恭却已呵斥方兰生:“小兰,涚云幼年颠沛流离,所尝诸苦自是心酸难言,你何苦要问?” “啊?!”方兰生大惊失色,“少、少恭,你没骗我吧……她……她怎么可能真的……” 涚云忽而道:“列位猪猪如果还容得下这位在这里放肆,就容我云某人告老还乡了!” 她抱拳行了一礼,旋即也转身离去,风晴雪与红玉亦随她离去。 留下原地的方兰生懊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我真不是人……我真不是人啊!” 第19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柔软的草地渐渐被露水湿透,夜已过半。 百里屠苏独自坐在树下,阿翔也落在他身旁。有风吹过时,一片树叶落下,他伸手拈住这片落叶,送到唇边吹起一阵悠扬的声音。 阿翔忽地嘹亮长鸣。 百里屠苏放下叶子,出神道:“……在梦里,太子长琴便是弹奏这个曲调。那只虺好像是他唯一的朋友,就像我的朋友也只有阿翔。” 阿翔又是鸣叫着回应,以示安慰。 它虽只是一只鸟,可自幼便与百里屠苏相伴。久而久之,人鸟之间竟也有了更甚于人与人的默契。 百里屠苏摇头道:“无妨,我满身煞气,本就不为人喜,倒也怨不得别人。至少……师父对我极好,虽然我不喜欢待在天墉城,但若不是师父当年相救,我无处可去,说不定早因煞气而亡。” 而后他却又怔怔地出神:“之前梦里的那个姑娘,对太子长琴而言,似乎也十分重要……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静静地听着。可是……她却与——” 草木间一阵窸窣,阿翔示警鸣叫,百里屠苏立即警觉,冷声道:“什么人,出来!”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也就没有再躲下去的道理。风晴雪不大好意思地扭捏了两下,拉着涚云自草丛中走了出来。百里屠苏不知想起什么,不自然地扭头看向他处,转念却又回头望向拉着人走到身前的风晴雪。 “被发现了,你耳朵好灵啊!”风晴雪讪讪道,“我跟关关怕你伤心,就想过来看看你。” 涚云幽幽道:“其实我是被拉过来的。” “别那么说嘛。”风晴雪转头看她,“你肯定也很担心苏苏啊。” “还行吧。”涚云也盘腿在百里屠苏对面坐下,“明天起来再担心也是可以的。” 百里屠苏一默,道:“方才之事,多谢关姑娘机变通达。” 涚云侧头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叫本名吧,关大刀说到底是个假名,你叫关姑娘我反应不过来。” 百里屠苏略微点头。 风晴雪见他俩都不说话了,便也在涚云身旁捡了个位置坐下。 “苏苏,刚才那个调子真好听,叫什么呢?”她轻轻侧头看他,“就是听起来……有点儿悲伤……” 百里屠苏自然也不知道这调子叫做什么,暂且也没有回答的心情,并未开口。 风晴雪又抬头望天:“苏苏关关,你们看,天上的星星多漂亮啊,就算看上好多好多遍,都看不够。” 她的声音带了几许低落:“其实,我离家是为了找我大哥,等找到了就会回去,再也不出来了。要是没找到,也得回去。” 涚云道:“你大哥?” “嗯。”风晴雪点头,“我大哥叫风广陌,是个很厉害的人,会许多高深法术。” “风——”百里屠苏逐字念着,竟觉得仿佛十分熟悉,“广、陌……” 风晴雪好奇道:“你认识他?” “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大哥离家好多年都没有消息,你要是知道他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风晴雪诚恳道,“我们都很担心他,尤其是婆婆,每次想到都会掉眼泪……” 百里屠苏却摇头:“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风晴雪一惊,“你不是认识我哥哥吗?” 百里屠苏道:“以前的事情,有些我不记得了,我不认识叫做风广陌的人。” “想不起来了……?和自己在一起的人,说过的话,都想不起来?”风晴雪倒抽一口凉气,“那种感觉……一定很难过吧?” 涚云似乎也被她的话触到了心弦。她看着地上的露珠,忽而道:“我还没进青玉坛的时候,是被一个铃医收养的——就是那种街头摇铃,专给下九流治病的医生。” “他们觉得我长得很不像平民,都猜我是巨富之家的孩子。可我从衡山里爬出来的时候,连自己是谁,为什么在那都不知道。” 百里屠苏深深道:“关——涚云姑娘……难道没有一点以前的记忆?” 涚云凉凉道:“岂止,我连名字都是后来捡着书上现成的两个字随便取的。那帮人还说我将来肯定大富大贵平步青云,结果到头来不还是流浪到青玉坛做乞丐。” 风晴雪看着她,又看百里屠苏,眉眼中蕴着哀伤与同情:“你们……你们都真坚强,是我的话,肯定伤心得不得了……” 她想了想,觉得再提这些也许会让他俩更伤心,连忙摇了摇手,试图岔开话题。 “不过没关系的,大哥我自己去找就好了,会找到的~”她又笑起来,转头看向百里屠苏背上的焚寂,“对了,你们知道吗?苏苏背的剑,我以前好像见过——是在大哥看过的一个卷轴里,上面画了好几把剑,其中之一就和这把很像,不过是好的,没有断。” “我就瞄了一眼,没看清楚名字。”风晴雪有点儿遗憾,“要是婆婆在,肯定能认出是不是同一把。” “你……”百里屠苏扶额沉思一下,正色道,“究竟从何而来?所习心法师承何人?” “从哪里来……”风晴雪犹豫片刻,摇头道,“不能说,婆婆嘱咐过一定不可以说。至于心法,是大哥教我的,关关说这个心法可以缓解你的煞气,是不是真的?就像上次那样?” 百里屠苏一默,忽地站了起来,转身背向二人。 “罢了,以后你们勿要再管此事。”他的声音坚定而冷淡,“我乃不祥之人,结识无益。” “为什么?谁都不理你的话,不会孤单吗?”风晴雪吃惊地摇了摇头,“我也没什么朋友,可是婆婆和大哥对我都很好,这段日子又认识了关关和红玉姐——” 百里屠苏本就心情不快,听她此时细数亲近之人,已然微恼:“与你无关!” 风晴雪毫无所觉:“你说不要管你的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啊?婆婆说过,人跟人只要遇见,无论是一个时辰也好,一天也好,缘分也就抹不掉了。” 她“嘻”地一笑:“自从我们仨相遇,苏苏做淫贼的那天起,这缘分就已经有了~” “胡说!”百里屠苏愤而转身,“休要再提淫贼二——” 他原本十分愤怒,但余光瞥见涚云正坐在地上静静注视着自己,声音却又弱了下去: “……总之休要再提!” 百里屠苏既然已转过身来,涚云自然也没法再端详他背后的焚寂。她收回目光,似是有点儿无聊地用手支着脸,漫无目的地看起草地上晶莹的露珠。 她忽然道:“我已听过了你们的秘密,现在说一个自己的秘密也无妨,只不过也许会很无趣。” 风晴雪连连点头:“你说呀,我肯定会听着的。” 百里屠苏沉默着,犹豫片刻,虽没撩袍再坐下,却也到底没有转身离去。 “开始在青玉坛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我个性古怪,背地里偷偷喊我疯子云。但有一个人愿意和我做朋友,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叫常善。后来常善的几个朋友也变成了我的朋友。”她的语调很平淡,“长老们常常罚我思过,一下就是几天不许吃饭,那时候我的朋友们就会揣着我给他们送的夜宵跑来看我,把东西分一半给我吃。” “我原来有七个朋友,一个被丹药毁了梦想,自杀了;另一个觉得自己害死了他,也自杀了;两个想要为他俩和正义反抗雷严,我只救下一个,但我们分开了,也许我再也没机会见到他。剩下三个朋友虽然还活着,有两个却已经完全变了。我下了山,现在只剩一个朋友,但她有自己的理想,或许总有一天也会改变。” 涚云的声音仍然很平缓,表情也并不悲伤,然而这字字之间,却锥心泣血。两人听来都是心中震颤,忍不住想她究竟如何还能在这莫大的痛苦之间保存冷静。 百里屠苏沉声道:“……是因为先前与欧阳长老所争执的洗髓丹之事?” 他扪心自问,想到自己若是得知欧阳少恭乃是炼制洗髓丹之人,即便对方亦是无可奈何,恐怕也难以原谅——甚至也许激烈更甚涚云十倍。 “是。”涚云闭了闭眼,又续上先前所言,“但,在她也改变之前,她仍然还是我的朋友。” 百里屠苏不禁沉默。 自上山之后,他虽有师尊爱护、师妹关心,可除了阿翔之外,却再无朋友。涚云虽有挚友,却历经如此不幸——可她历经如此不幸,却仍坚定不移,反而令他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动与钦羡。 “经历这些……关关一定一很难受很难受吧……”风晴雪听得十分心疼,忽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没关系,我和关关也已经是朋友了。” 涚云忽地被她握住双手,不由得呆愣一下,又见风晴雪似乎下定了决心,正深深的望着她。 风晴雪真诚道:“我……虽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可是,就算要变,我也会努力变成关关不会失望的样子!” 涚云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良久,她忽然很轻地一笑,反手握住了风晴雪的双手。 两人都在夜风中吹了许久。风晴雪虽带着手套,手指尖却都冰凉;涚云虽没有手套,但穿得很严实,此刻手还是温热的。隔着轻薄的手套,她轻轻地摩挲过风晴雪微凉的手掌与指尖,几乎令风晴雪的手也灼热起来。 在夜色中,那双天青色的眼睛里好像初春杨柳岸边一汪清澈的湖水,其中还闪烁着新月清润的幽光,几乎令人心醉。 风晴雪不觉也已脸红。 “不必。”涚云松开双手,声音仍然十分温和,“你还是你,就足矣。” “我……是我?”风晴雪似懂非懂,却又很洒脱地笑起来。她忽然想到什么,又拍掌道:“嘻,我和你说件解气的事情。刚才我看那些人凶巴巴对苏苏,我就在他们身上放了跳跳~幸好后来又去抓了几十只,真的派上用场了!” 百里屠苏听闻此言不由得一惊,急道:“何物,毒虫?!” 风晴雪不明所以:“跳跳就是跳跳啊?” 百里屠苏愠怒伸手:“解药拿来!” “解药?没有啊。”风晴雪摇摇头,“被跳蚤咬也有药可以治吗?不就是身上起大包,痒得很?” 她愉快一笑:“不过我见你挺喜欢那个辫子姑娘,所以偷偷在她身上洒了驱虫子的粉,这样她就不会被咬了~” 百里屠苏痛苦地扶额:“乱七八糟!多管闲事!” 涚云摸了摸下巴:“这样的确太过分了。” 两人皆转头望她。风晴雪吃惊道:“啊?真的很过分吗?” “是啊。” 百里屠苏正要点头,旋即听见涚云道:“只放几十只根本不够,应该放上几百只,让他们在天墉城挑起一场空前绝后的除蚤大战!” “不愧是关关!”风晴雪笑逐颜开,“不过我抓不到那么多,以后再努力好了。” 涚云点头:“好好努力。” 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已经绝望了。 第20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众人之后又各自休息一番。直至天亮,百里屠苏才终于苏醒。 他睁眼坐起,听见一旁早已坐着的方兰生没话找话道:“今天那个……天气不错、真不错。” “呃……我爹常常唠叨那什么,不晓得你听过没?人生生死死是大梦之境,其实我们活着就跟做梦似的。正所谓‘昨日梦说禅,如今禅说梦。梦时如今说底,说时说昨日梦底。昨日合眼梦,如今开眼梦。诸人总在梦中听,云门复说梦中梦’。” “啊,总之什么都是梦啦,有不开心的事情,想想反正都不是真的……”方兰生努力扯出一个安慰的笑,“虽然我也觉得太玄妙了,不过时常拿来安慰自己还不错……你、你觉得呢?” 百里屠苏连目光都未赏他一个。 方兰生又小心翼翼道:“你觉得呢?” 百里屠苏冷冷道:“你还没睡醒?” 方兰生睁大眼睛,气得一下窜了起来。 “可可可可——可恶!你这死木头脸!”方兰生勃然大怒,“本少爷一晚没睡,好容易想了些话来安慰你,你敢不领情?!” “小兰。”欧阳少恭领着其余同伴走了过来,“清早之时,又在吵闹些什么?” 方兰生没好气道:“吵有的人没心没肺,别人好意全不领会!” 襄铃“哼”了一声:“反正一定是矮冬瓜的错!” 方兰生大受打击,连忙转过身来为自己辩解:“什么啊!明明是他——” 欧阳少恭无奈道:“小兰,今日天气甚好,莫要一大早便如此暴躁,智者养生,和喜怒而安居处,本不该心绪起伏如此之巨。” “……知道啦。”方兰生妥协地挠了挠头,又转头看向另一旁火堆,却发现已然无人,“那三个呢?” 欧阳少恭道:“之前我起身时已不见她们,莫非是先行离去了?” “太好了!”方兰生高兴地以拳击掌,可又忽然反应过来,痛苦地抓起头发,“那、那我岂不是没机会向死鱼眼道歉了?坏了坏了坏了……” 他正抓狂,忽地听见风晴雪的声音响了起来:“咦,大家都起来了?看来我们捉虫子也是挺快的嘛。” 方兰生眼睛一亮,立刻雀跃地抬起头来:“死鱼——” 死鱼眼还没叫出来,方兰生已然看见走来的只有风晴雪和红玉两人。 他大为震惊:“怎么只有你们俩,死鱼眼呢?” “关关啊?红玉姐说她急着去江都,就早点儿动身走了。”风晴雪笑道,“不过今天我们捉了好多~养了一些,烤了一些,有人要吃吗?” “不要!”方兰生生怕她再说出点什么关于虫子的话,立刻看向欧阳少恭,“我、我们赶紧去江边吧!说不定还能追上死鱼眼!” 欧阳少恭也缓缓点头:“那便即刻启程吧。” 两波人边走边谈,各自明了对方目的。 风晴雪寻找其兄却不知何处去,红玉虽有要事却不急于一时;欧阳少恭则将先前与百里屠苏所言重复一遍——他半月前从青玉坛逃出,听闻玉横不但自青玉坛失窃,还被打碎施以吸人魂魄的邪法,便决心要将其寻回——百里屠苏几次想要坦白翻云寨粉碎玉横之事,思及涚云先前所言,终究没有开口。而红玉疑惑涚云所提“洗髓丹”之事,欧阳少恭亦隐去玉横之事,将从弟子那听来的传闻讲述一遍。 听闻此等惨事,风晴雪心中正义使然,当即也言明要加入队伍。红玉自然也随她同行。方兰生虽心不甘情不愿,却抵不过欧阳少恭点头同意。 双方磋磨两句,不觉也已达珍珠滩长江边。岸边只剩一艘大船,即将便要离岸,一行人便也不再耽搁,陆续登船。 大约是天色已晚,船上的人并不很多。 虞山依稀弄影,东望已远;横江浩渺起波,西抵芒稻。红玉与风晴雪登上甲板,一眼望见那背着长布包的大刀浪客板凳侠正临风独立远眺江景。 风晴雪惊喜道:“关关!” 涚云闻声转头,见到她与红玉两人缓步而来,先是耐人寻味地挑了挑眉,旋即又掀起帷帽帘与红玉彼此颔首。 风晴雪快步跑到涚云身侧,背着手倾身凑近她:“没想到关关也在同一艘船上~” “没想到竟同船相遇,当真是缘分。”红玉弯唇一笑,扬声向甲板下唤,“猴儿,还不上来见你心心念念的苦主?” 方兰生的声音远远地响了起来,又渐渐近了。 “什么什么!”方兰生快步奔上甲板,见涚云正站在她俩身边,吃惊地定了定,“死鱼眼,你怎么也在——不不不不是!我什么都没说!” 他连连摆手。 “那个……昨天、昨天的事情……我……”方兰生支支吾吾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我……总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你伤心事的!” 涚云其实已不知道他到底为何道歉,也完全不知道所谓伤心事是什么。 她奇怪地看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哦。” “哦是什么意思啊!”方兰生又开始抓狂,“是原谅还是不原谅,你、你说清楚啊!” 涚云微微皱眉:“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她说话向来没有什么起伏,现在也不例外。方兰生觉得她必然是还生着气,心底也不禁打鼓起来。 他弱弱道:“我都道歉了,你、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我吗……” 涚云仿佛终于起了点兴趣:“难道你道歉是为了逼我原谅你?” “什么?逼你——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方兰生连连跺脚,气得脑袋快要冒烟,“算了!我不管你了!我真后悔跟你上一艘船!” 风晴雪疑惑道:“啊?那……你要下去吗?可是船已经开了,也不能跳水呀?” “妹妹……妹妹可真是有意思!”红玉终于忍耐不住,转过头去掩唇笑了起来。 “你、你们——!” 方兰生被她一噎,涨得满脸通红,抬手要指,偏偏不知道该先指哪个。 “小兰,为何上了船仍吵嚷不止?” 欧阳少恭闻讯赶来,望见这场景也已明了几分。他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沉声唤了一声“小兰”,方兰生便又蔫了。 方兰生垂头丧气,将语调拖得长之又长:“是是是,都是我的错,男人难,难之又难啊……” 涚云看着他,竟也叹了口气,转身走下甲板进了船舱。她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却已透露出一种不耐。 襄铃鄙视道:“矮冬瓜,道个歉都能把涚云姐姐气走,真没用。” 方兰生大受打击:“没没没没用……” 第21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长江东流,船反流西上,因此次日才至江都港口。因方兰生一路都十分安宁,几人在船中好好休息了一夜,下船时都显得很精神饱满。 “坐船真好玩!”风晴雪伸了个懒腰,见涚云兀自下船摘了帷帽,不禁有点儿奇怪,“关关,你不遮脸了?” “我等人。” 涚云反手将帷帽挂在身后背着的长刀柄上,转头向岸边扫视几眼,忽地冲着一个方向抬手摇晃两下,旋即便走到一旁。 红玉收回目光,看欧阳少恭道:“此来江都,莫不是有了其他玉横碎片的下落?” 欧阳少恭略微颔首:“城内有位在下认识的异人,擅长占卜预测之术,之前去琴川附近找寻便是由她指点……只可惜来晚一步,翻云寨中的玉横已然失踪。” 方兰生摊开两手:“就是说我们要去找那个人,请他占卜其他碎片的去向?那去什么地方能找到他啊?” 欧阳少恭道:“江都城,西北花满楼。” “花满楼?”红玉思忖一下,忽而莞尔,“所谓大隐隐于市,如此看来确是高人~” “见笑见笑。” 方兰生挠了挠头,刚想问“花满楼”有何玄机,忽听有人朗声笑道:“你来得未免太慢。” 涚云不为所动,平淡道:“哦。”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来人不过弱冠年纪——一袭貂裘紫衣,鬓束金冠锦带,顾盼奕奕神飞,气度温文潇洒,极尽风流华贵。 红玉赞道:“好一个翩翩潇洒少年郎。” 那青年款步走至涚云身前,眸光中又是欢欣,又是激动,忽地将她拥住,深深道:“太好了,你……一点儿也没事……” 涚云动也不动:“你这匹夫,我饱餐风霜十分凄凉,你怎么说得出来我没事的。” “这么惨?”青年轻笑道,“待会儿我带你去吃江都名菜。” 方兰生睁大眼睛,嫌弃道:“你、你们两个!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风晴雪好奇道:“关关,他是你的情郎吗?” 青年仿佛终于回神,慢慢放开涚云。他收起表情,又恢复来时潇洒风度,转头扫过众人,见其中竟还有欧阳少恭,便微微一笑,上前作揖行礼: “见过欧阳先生。” 欧阳少恭微怔:“这位公子……认识在下?” 青年清朗一笑,忽而变作了女声:“不过为行事便宜,姑且作男装打扮,莫非先生认不出来?” 众人皆惊。方兰生几乎瞠目结舌:“什么?这、这是个女的?” 欧阳少恭思忖半刻,终于想起这声音究竟是谁,不禁也感慨道:“两年一别,南宫已非昔日南宫。” 南宫慎道:“先生却仍是先生。” 她少年未归江都时便已觉欧阳少恭心机似海,后来再闻姚思远复述青玉坛上风云一片,也未尝对欧阳少恭略放戒心。如今见欧阳少恭温润如初,又与涚云同船而来,南宫慎心中暗疑,面上却敬慕如常。然而此话出口,却颇带了几分玩味。 “南宫……女子……”红玉恍然领悟,“莫非正是那位江都南宫之次女,南宫慎?” 南宫慎转头望她:“姑娘竟知道在下?” 红玉颔首:“先前涚——” 涚云忽然道:“先前的事情就不提了,咱们去吃饭吧。” “行,一会儿带你去吃盐水鹅。”南宫慎含笑点头,又望欧阳少恭:“先生此来江都,可是为了游玩?” 欧阳少恭道:“并非,实有要事在身,须得先拜访一位故友。” “哦?是何人?”南宫慎道,“或许在下认识。” 欧阳少恭迟疑一下,却未能开口,倒是一旁的百里屠苏道:“此人精于卜算,位于江都西北花满楼。” “花……满楼?”南宫慎噗地一笑,神色十分微妙,“莫非欧阳先生的那位旧友乃是瑾娘?” 欧阳少恭见她神色促狭,只得无奈道:“正是。” 南宫慎收了笑容,转头问涚云:“你要不要也去拜访拜访瑾娘?” 涚云道:“她是何人?” 南宫慎道:“此人曾经是在下的部将,善于种硬地恶地烟花之地,五年前,她曾经在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差点儿迷死元勿。” 涚云挑眉:“竟有此事?” “四字不虚!” “迷死元勿?” 南宫慎摇头:“错,烟花之地。” 涚云:“……” 方兰生大惊:“烟花、烟花之地?” 欧阳少恭一默,旋即温文道:“若是涚云愿意,同行亦可。” 风晴雪也附和道:“是呀关关,不然你也一起来吧。” 涚云忽而拱手行了一礼,神色很是诚恳:“云,七尺微命,一介浪人,不敢擅扰诸位宏图霸业。” 南宫慎怪道:“你哪有七尺?” 涚云一顿,不禁面色忧伤:“受伤了,朋友们。” “……你最好真的受伤。”南宫慎又是一笑,拱手对欧阳少恭道,“先生见谅,那在下便与涚云先行一步。” 欧阳少恭点头温和道:“无妨,你们去吧。” 两人遂并肩离去。 一张棋盘摆在水阁中央,四面荷塘,碧水如洗,初荷带露,衬得九曲桥栏越发鲜红。珍珠罗的纱帘高高悬起,送来满帘珠风。 棋盘两边,正坐着下棋的涚云与南宫慎。 涚云道:“提到家主之位了?” “自然没有,我上头一个长兄,如何能轻易争过?当年意气风发,不过是心血来潮之言罢了。”南宫慎笑着落下一子,“父亲与兄长毕竟愿意分些权事给我处置,再争未免太显贪心了。我只求来日能与兄长携起手来,让南宫家声震江淮南北。” 涚云点头道:“好,好志气。江都有你南宫,真是前途灿烂啊。” 南宫慎飒爽笑道:“难得踏世上一遭,岂非总要将高峰攀一攀?” 黑白陆续落子,半晌已过三局,均以涚云惨败告终。南宫慎拈了个棋子在手里,满脸无奈:“你到底是什么臭棋篓子?连思远都比你强。” 涚云不怒不急:“臭棋篓子可陪着你下了三局。”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难道你不应该感恩戴德?” “……算了算了。”南宫慎随手一丢,将棋子丢回白玉精雕的棋笥,“不下棋了,还是休息一下。” 涚云也将棋子放回手边棋笥,点头道:“好极好极。” 南宫慎拍了拍手,唤婢女换下棋盘,呈上茶水糕点。 两人未着女子华服,如今散朗而坐,均似俊美少年。三名婢女先后款步而来,见南宫慎不衫不履、裼裘正坐,顾盼间神气飞扬,涚云道袍粗朴、率性屈膝,流转间眉目冷峻,不由都红了脸颊,先后匆匆退下。 涚云抓着小汤匙舀了一大勺去籽的酪樱桃送进嘴里,含糊道:“思远呢?” “思远?”南宫慎沉吟片刻,道,“他将青玉坛诸事告知于我后,次日便走了。” 涚云道:“回家了?” 南宫慎摇头:“我们二人立下约定,我不能同第三人透露他的去向。” 既然南宫这么说,大约姚思远之后并无太大意外。涚云倒也不甚在乎,点点头又挖起果酪。 南宫慎又道:“你这两月去了何处?” “雷严事后追人,自然是我首当其冲,思远反而安全些。”涚云道,“我先去了江南东道,避了数日风头,随后才辗转北上。” 南宫慎道:“路上可有意外?我看见你与欧阳同行,当时还为你捏了一把汗。” 涚云沉思道:“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总之此事一言难尽。我行路经过琴川时钱财耗尽,正巧当时琴川郊野有半妖山贼作怪,我便接了侠义榜,不料当时欧阳少恭非但已经逃脱青玉坛,竟还被掳至山寨地牢。” 南宫慎道:“于是你们便同行了?” “并未,当时我乔装打扮,欧阳少恭虽已将我认出,却未能来得及揭穿我。”涚云又道,“我发觉那些山贼化作半妖,是因寨中得了玉横碎片之故,于是将那一块碎片碾作齑粉,当即下山了。” 南宫慎沉吟:“……玉横碎片……思远曾说过,雷严将玉横打碎之后,便将其投至山下吸人魂魄以炼制邪药。那欧阳恐怕也是为求玉横才至琴川,却未曾想竟被你先一步摧毁,此番寻访瑾娘,难说不是为寻其余碎片。” “正是,其后我自琴川赶往江都,于虞山珍珠滩偶遇方才你所见的一行人。” “那就不奇怪了。”南宫慎道,“不过赶路还要虚与委蛇,倒真是难为你了。” 涚云“呵”地一笑,道:“倒也还好。欧阳本想与我套近乎,我说我没杀光青玉坛已是仁至义尽,登时将他们吓得瑟瑟发抖。” “哦?”南宫慎忍俊不禁,“那欧阳作何反应?” “他自然永远仁义无双,永远都只有被人欺负的份。”涚云平淡道,“他先说自己听闻此事很是伤心,再说迫于雷严淫威亦是无可奈何,末了肝胆昭彰,声称自己是为天下太平才寻玉横碎片。” “你又如何回应?” 涚云平淡道:“我说,‘一听都说委曲求全,一看天天都在炼丹,要是真的不愿,为何不以死明志’。” “噗——人才!”南宫慎险些笑喷,当即一拍大腿,“你就不怕他背地使些手段?” “他失不得隐忍委屈的凛然皮骨,好叫诸位信服于他,又怎么可能动手?”涚云道,“即便他要下手,也绝不可能下死手,总归要留个叫我回心转意仰慕于他的退路,如此一来,同行之人才能更信他心性豁达坦荡,不计前嫌。” 南宫慎轻叹道:“话虽说如此,只是你我终究不知欧阳城府究竟如何,到底是太莽撞了。思远已去,我唯你一个好友,实在怕你再出意外。” 涚云凉凉道:“又有何一惧?真若对上,他不过一命,我也不过一命——我虽是个庸医,剑锋也未尝不利。” “好一个剑锋未尝不利!倒真有几分少年英武了。”南宫慎收了忧虑,洒然一笑,又道,“只是我却始终困惑,你当日下山之时,如何不趁机除去雷严,替白薇报仇?” 涚云道:“掌门与诸位长老已遭毒杀,除却雷严,一来青玉坛无主顷刻便乱,二来欧阳再无人约束。将青玉坛交到他手中,恐怕危险远超雷严。” 南宫慎道:“除去当年常山放出毒尸一事,此人能掌管禁地妖兽而不行半分差错,实力必然深沉如海。少年时金城山那具尸体,我有时想来,总觉此人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但观其所言所行,都予人以彬彬弱质、温润如玉之感。” 涚云道:“还有一事,门中人大多不知,亦是你下山后我方得知。” “哦?仍与欧阳相关?” 涚云道:“衡山脚下曾有一村,村人饱受污水致病之苦,欧阳便赠其清骨丹解毒。但后来村人不思净化井水,却一再向青玉坛索求仙丹,欧阳竟也每每允之。” 南宫慎皱眉道:“如此看来,似乎并无差错?” 涚云摇头:“后来我行至丹阁,发现清骨丹乃一味剧毒之药。村人初服,因丹毒化去水毒,这才全然无恙。但痊愈后再服丹药,岂非如生服毒物?” “……原来如此,细细深思,实乃遍体生寒。”南宫慎沉吟道,“譬如他同你所言,今日能为一时所谓‘委曲求全’而炼制洗髓丹,他日未必不会再度‘屈’于雷严——甚至或许也乐在其中,不过面上仍显无辜罢了。却不知他潜隐蛰伏,究竟所求为何。” “你若能猜中,你智远胜谢安诸葛亮。” 涚云随口敷衍,自袖中抽出一卷极薄极小的图画递给南宫慎。 “这是何物?”南宫慎接过。 “玉横画像。你不妨留意江都内外有无碎片踪迹,若可先一步寻到,切勿迟疑,立即将其摧为齑粉,莫留半点残片。”涚云道,“也绝勿与欧阳少恭一行人起正面冲突,他要拿去便拿去。” 南宫慎严肃点头,正声道:“记下了。稍后我亲自去问问瑾娘。” 不知不觉,桌上果酪已空,盘中玉露团也将殆尽。南宫慎怕涚云吃得口干,还为她续了好几盏红豆枣汤。 “别光吃不喝,小心噎着。”南宫慎将汤盏推至她手边,“说起来,你这回可要在江都久留?” “不留。”涚云拿帕子擦了手,端汤一饮而尽,“我打算找一个人。” “谁?兴许我替你留意。”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你找什么人?” “遇上了,不就知道要找谁了?”涚云沉着道,“人生在世乐逍遥,不为俗尘洒一物。登云入海千百度,焉得缘分一世无?” 南宫慎不禁拍掌朗声大笑:“好一个人生在世乐逍遥!你这打油诗也能颇具禅意,我看你该叫打油诗仙。” 她目光一动,忽地起身,冲涚云招了招手:“吃了东西还是起来溜达两步,走,带你去逛逛江都!” 第22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有南宫慎这等气派朋友,涚云在江都享受了一番奢侈生活。 堆金积玉虽然迷眼,却并非涚云所求。思及欧阳少恭亦至江都留踪,兴许会沾上青玉坛麻烦,涚云潇洒几日,最终仍是脱了华服玉冠,重披粗布灰衣再度离去。 戴帷帽到底麻烦,涚云干脆戴上逛街时买来的半张黑铁面具,叼着饼一路往江都城外走。 行至城郊,忽而下起一阵骤雨。恰巧郊边有一青年女子支摊卖茶,涚云坐摊前伞下要了一壶银杏叶茶,打算等雨停再行动身。 骤雨之间,行人匆匆散尽。林下疏风,雨打碧叶而落。涚云独坐伞下荫蔽,倚着木桌懒懒饮茶,静听晚春雨声潺潺。 忽有一人自雨中漫步而来,扬声道:“姑娘,虽然素未谋面,但我可不可以请你喝盏茶?” 涚云抬眼一望,见他一袭白衣胜雪,衣袂半分不湿,又收回目光。她头也不转,伸手将盖在桌面上的一盏空碗翻转放至对面,手掌指向桌面正中央的茶壶。 她只说了三个字: “你付账。” 说完这三个字,涚云就又恢复了方才翘着二郎腿斜倚桌面听雨的姿势。 白衣青年撩袍潇洒而坐,抬手替自己倒了一盏茶。他举止飘逸,笑意吟吟,眉目流转之间似乎蕴含了无数可能。 他忽然道:“姑娘也喜欢听雨吗?” 涚云头也没抬:“这下雨多是一件美事。” 白衣青年微微一笑。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遮了眉目的黑铁面具上,又缓缓下移,落在她的唇上。 那是一张色泽浅淡的薄唇,还带着饮过鸭脚茶后莹润的露光。唇角微勾,仿佛时时刻刻都挂着嘲讽的微笑。疏离十分,却又有恰到好处的典雅,绝不令人生厌。 这张抿着的唇忽然张开: “你认识我?” “我在找鬼面。”白衣青年道,“鬼面是我的一位前辈,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涚云懒懒道:“鬼面仅仅只是一张面具,面具下的人脸,未必总是同一张。” 白衣青年又是一笑。 他是异常英俊的人,如此朗声而笑,足以引江都城无数少女心折。然而涚云非但毫无所动,甚至连眼神都未肯施舍。 他道:“在下姓楚,名曰随风,愿与姑娘交个朋友。” 涚云终于侧目:“楚随风?” 冠绝侠义榜第一数十年的那位逐风浪侠,似乎就叫做楚随风。此人极其风流,红粉知己遍布大江南北,天天发布一些风花雪月的任务让别人替他跑腿。涚云觉得“逐风浪侠”这称号土到了极点,从来不接他的请求。 楚随风双目中却洋溢着自得的光芒。 他道:“莫非姑娘听过这个名字?” 她提壶重新满上茶盏,面无表情道:“无。” 楚随风笑容一僵,又期待道:“在下可否知晓姑娘芳名?” 涚云却只是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又转头看雨,毫无回答的意思。 楚随风倒也不生气,他“哈”地一笑,道:“那……我们还能再见面么?” 涚云望了望天,见乌云渐淡雨势渐停,敷衍道:“如果那时你也请我喝茶。” “一言为定。” 雨忽停了。 “我可以走了——” 涚云转过头,却发现坐在对桌的白衣青年已然不见,而桌面上茶盏已空,盏旁不知何时多了一锭足银。 一壶鸭脚茶只要九文钱,涚云摸出九文排在桌上,将足银捎进口袋,起身走了。 离了江都,涚云收了黑铁面具,率性往西南随意游走,无意间途径西山万寿宫。 传闻西山万寿宫乃东晋太元时许仙祠,坐落三十六小洞天之“天柱宝极玄天”。因当年许真君铸铁为柱,链钩地脉,以绝水患,今人多称之为“铁柱观”。涚云来时正值六月,幸逢南斗星君下降前后,便入观吃了一顿素斋。 铁柱观现任观主是个年近七十的恬淡老人,名为明羲子。明羲子平易近人,毫无装腔作势倚老卖老的俗气,虽已年过七十,却还常亲携弟子游走下山体察人间百态,因而极受西山百姓爱戴。 涚云蹭饭时与明羲子清谈了片刻道见,觉得其人于修道的造诣称不上如何玄深,却于封印术一道有别开生面的见解;明羲子看她年纪轻轻却已闻百经,心中本就极尽欣赏,又得知涚云此番只为云游而来,便出言请她在观中做客几日——四处流浪能吃口好斋饭不容易,涚云自然是答应了。 她在观中留了半月。 朔月黄昏,明羲子原要与她谈论岐黄之道,然而两人刚刚落座,忽有弟子来报:一群天墉城弟子登门拜访铁柱观,说是希望暂且借道歇脚,并要借屋关押一名不肖弟子。明羲子为人随和,便让涚云在殿中等待片刻,亲自前去接待客人。 小事一桩,去即复返。涚云在屋中饮了三盏清茶,明羲子便已带着数名天墉城弟子返回。 见涚云手边清茶再无热烟冒起,明羲子轻挥拂尘,略带歉意道:“让小道友久等。” “无妨。” 涚云略微摇头,抬眼望向他身后那名为首的天墉城少年。这几个天墉城弟子资质平平,唯有为首的这个少年气质凛然正直,有如鹤立鸡群。她一一扫过众人,并未发现什么熟面孔,又收回目光。 “贤侄与诸位且坐。”明羲子落座涚云身侧,向两人介绍彼此,“这位小友乃是我观客人,名唤涚云。这位贤侄乃是昆仑山天墉城执剑长老高徒,陵越。” 二人均是礼节性地寒暄一下,陵越又向明羲子抱拳道:“此行实在多有打扰,还望观主莫要怪陵越失礼。” 明羲子一捋胡须,疑惑道:“只是不知那位弟子所犯何事,竟致天墉城千里奔波?” 陵越虽不愿透露门派之事,但因有求于人,也并不打算隐瞒。他看涚云一眼,明羲子立刻了悟,笑道:“不必见外,小友并非外人。” 陵越便道:“说来亦是在下之过,我师弟先前卷入一桩悬案,长老尚未彻查,却禁他于思过崖。他气性正直刚烈,不愿受人折辱,便不留一言兀自下山。在下奉掌门之命,前日终于在江都城北甘泉村寻得师弟,如今奔波辗数日,众弟子都需休息片刻,然而师弟修为不低,身畔又有他人,寻常之地又不便落脚。无奈之下,这才叨扰贵观,还望道长见谅。” 明羲子慈祥一笑,道:“区区小事,不必记挂在心。我看贤侄方才于牢前所设结界甚是精妙,当真是少年不俗。” 陵越谦逊道:“不敢当,在下惭愧。” 明羲子又道:“不过观中多年震慑妖物,平日素来安生。贤侄须知切勿踏足后山山洞,那山洞上附有禁制之术,乃是通往禁地之路。” 涚云一忖,忽道:“陵越道长,你那师弟莫非也是执剑长老弟子?” “正是。” “姓百里?” “正是。”陵越道,“道友识得我师弟?” 涚云并未否认,又道:“我听道长方才所言,百里身旁似乎还有一人?” 陵越颔首:“尚有一名青衫少年同一狐妖,当时仓促施下三才阵,便一并带来了。” “除却这一人一狐之外,当时与百里同行的是否另有他人?” 陵越虽不知她何以如此细问,却仍是客气答道:“尚有两名女子与一名青年,那青年似是青玉坛丹芷长老,名唤欧阳少恭。” 兴许是觉得她还要追问,他又道:“在下欲要带回师弟之时,曾与这几位起过争执。但随后便有青玉坛弟子现身将那青年带走,那两位女子也追之而去,在下便将师弟与其身旁之人都带来了。道友可还有疑问?” 涚云心中快速捋过——百里屠苏身边乃是方兰生与襄铃,这两个与天墉城井水不犯河水,应当不受拘束。陵越只提及二人一狐,并无阿翔,想必阿翔是随红玉晴雪追欧阳少恭而去。红玉性情沉稳,若追不上欧阳少恭,届时定会带风晴雪随阿翔折返寻人。 涚云决定尊重他人命运。 她点头:“并无,多谢陵越道长解疑。” 明羲子道:“如此看来,先前传闻青玉坛掌门易主派中动荡,恐怕是真非假。” 三人闲坐半晌,又谈些许封印之事。然而入夜将深之时,忽有一名天墉城弟子急急来报: “大师兄,百里屠苏逃出来了!” 陵越大惊起身,立即向明羲子告罪离去,亲带数名师弟奔出追捕百里屠苏。 明羲子与涚云默默相觑,皆有不祥预感。不过半晌,又有天墉城弟子折返,面色极度焦灼:“观主,师兄遣我来报,百里屠苏已逃入铁柱观禁地!” “什么?!”明羲子拍案而起,几乎失声道,“你速去通知陵越,叫他们绝对不可举火!” 第23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禁地的真正入口,乃是一间布满符箓封印的房屋。百里屠苏三人自山洞闯入屋中不久,顿感脚下邪戾妖力大作,当即推门而出。 屋外明羲子与陵越已然带人等候,涚云则站在明羲子身旁。 方兰生见她也在,大惊失色道:“你、你怎么也在!” 涚云并未回答,陵越已沉声向百里屠苏道:“进入此地,可曾举火?” 百里屠苏压下心中震惊,道:“以火折照明。” 明羲子闻言大悲大怒,哀声恸道:“终是晚了……终是晚了!天意何以如此不仁!” “你——”他欲斥百里屠苏,却终究不忍,只得深深叹,“冤孽啊!” 陵越道:“观主,如今将火灭去却也无能挽回?” “于事无补!”明羲子摇头道,“数个时辰之后,那妖兽便会破水而出!” 众人俱惊。襄铃本为狐妖,对妖力犹为敏感,当即吓得瑟瑟发抖:“可、可怕的东西要爬出来了?!” 陵越皱眉道:“此间妖气甚重……究竟是何方妖孽,竟然令观主这般忌惮?” 明羲子一叹,缓缓道:“铁柱观禁地平台四周为咒水,咒水以下为空,一直用以囚拘作恶之妖。妖类囚于咒水之下,力量受制,则轻易不可再出,妖气亦趋微弱,故水下虽有怪物,实不足为惧。然则直至三百五十年前,观中第十七代掌门道渊真人将一邪恶强大的狼妖,即噬月玄帝,囚禁于咒水之底,并与之定下契约——他日如见水面火光,便可任意而去,反之不得稍离,若有相违,则受天雷之击,神形俱灭。自那天起,入禁地不得举火。” 涚云疑惑道:“噬月玄帝?” 她游走之时,似乎也曾听见过噬月玄帝与道渊的故事,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有其人其事。 “怪不得路上的灯台全部都落灰了……”方兰生倒吸一口凉气,愧疚地摁住自己的脑袋,“我……我真该死啊!” 明羲子叹道:“那狼妖目力极敏锐,只怕水面微有光亮即能察觉,适才山石震动,定是他力量所致。” 陵越道:“恕陵越无礼,那位曾经降服狼妖的道渊前辈,如今可还在世?” “早已仙去。”明羲子的声音已然带上忧虑,“狼妖凶煞可怖,生性残忍,若是能于此修身养性,将其放出亦是无妨,可惜它乖僻嗜杀,经年未改,二十年前贫道师尊洛水真人为以防万一,以寒铁锁链将其束缚于铁铸之旁,恐更加令其心生怨憎,一朝脱身,莫说观内,只怕方圆百里尽无活口!” 陵越道:“请教观主,若到陆上,可有办法将狼妖制住?” 明羲子深深思忖:“若其出水,贫道与徒儿布下法阵,加上此间禁咒,或可组得一时,却非长久之际。” “如此,倒也未至穷途末路。”陵越忽而抱拳,震声道,“陵越愿与几位师弟下水除妖,恳请观主和诸位道兄于陆上掠阵。” 百里屠苏几乎失声:“师兄!” 明羲子当即拒绝:“万万不可!狼妖邪力无穷,此去大凶!” “凶亦或吉,何妨亲身一试?”陵越道,“铁柱观若非受我天墉城事务牵连,又怎会有如此灾祸?请观主予陵越一个将功补过之机!” 见他坚决不移,明羲子长叹一声,无奈道:“若能将狼妖一举除去,亦是极好之事,可惜铁柱观不擅此道。素闻天墉城道剑惊绝天下,贤侄更乃紫胤真人高徒,兴许能够启得——” “何必?”涚云忽而走出,“我去便是。” 一个人如果能有这一份甘心为保护别人而死的精神,那么他就不应该遭遇可接受的悲剧。涚云并不喜欢招惹麻烦,但却不希望这样有前途的青年随随便便就送了自己的命。 “千万不可!”陵越急道,“此事与道友毫无干系,怎可让道友以身犯险!” 明羲子亦摇头道:“小道友乃是我观贵客,怎可让客轻赴危机!” 方兰生原看她很不顺眼,这时也忍不住大声道:“你、你别这时候逞英雄啊!你会死的!” 涚云并未回答。她似是陷入回忆,却又忽而无缘由地呢喃道:“若是常善和曾劲在这里,也绝不会愿意让你们去送死。” “常善……曾劲……” 百里屠苏只觉这两个名字十分耳熟,还未想起究竟何人,又听涚云道:“百里,今日朔月,你即刻坐下,运转天墉城心法压制煞气,勿动它念;道长,你与陵越全力备战,如有传讯之法,速速告知附近支援避难。若两个时辰后我未上来,便准备竭全力同狼妖决一死战。” 她说得虽快,却字字清晰,面上始终从容不迫,令铁柱观诸人心底稍定。 明羲子思虑片刻,很快道:“既然如此,便容贫道为小道友施以避水之术,以通过水中前往咒水下囚禁妖类之地。” 涚云点头。 百里屠苏与陵越齐齐惊道:“观主三思!” 方兰生亦心如擂鼓,颤声道:“你别冲动啊,死、死鱼眼,我虽然讨厌你,可你真的不能去送死啊!” 涚云的目光又落在他脸上。 恍惚一瞬间,涚云竟觉得方兰生与姚思远竟然有点儿像。她看着他,只是刹那,却仿佛已深深看在心底。 旋即她收回目光,若无其事道:“笨比。” 方兰生还未来得及发怒,涚云却已扫过在场诸人面庞。 她忽然很轻地一笑。 “死——死又何妨?云独立天地,无牵无挂,又有何可惧?” 明羲子不忍地闭眼,手中却仍是掐诀施术。陵越眉头紧锁,当即伸手拦住明羲子动作,双眼却紧追涚云:“姑娘切莫冲动,还是由在下——” 电光火石之间,布包扯裂,刹那漫天碎布飘零。一柄木刀自她背后飞出,直向陵越眉心刺去。陵越本能抽出腰间霄河连挡数番险招,然而心有顾及,不过回合便露出破绽。无锋的刀刃一击轻敲他虎口,霄河当即脱手。 待陵越意识到佩剑离手,涚云左手已挽出轻灵剑花,右手则随意一扬,将木刀直直丢向方兰生。方兰生毫无防备,手忙脚乱才将木刀接住。 “不错,挺趁手。我先借来一用。”她掂了一掂手中霄河,从容转向明羲子,“还请道长速开避水诀,切莫再耽误时间。” 百里屠苏怒道:“涚云,切莫——” 只一字,涚云弹指点住他周身三穴,令他动弹不能,开口不得。 涚云声音亦沉了下去:“清心!若遭煞气乱心,我上来捅你十万个透明窟窿!” “当真……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明羲子原见她文质彬彬,以为这少年人能有如此高才已是不易,然而见她竟持木刀两三招夺下陵越之剑,心中愈惊愈赏,亦极憾极愧,当即按下心中不忍,起手快速为她施以避水术法。 术毕,明羲子沉声道:“小友,保重。” 涚云沉着自如:“自然。” 陵越失却佩剑正是怔神,闻言却回神大惊,几步上前便要拦阻。涚云忽地反手丢了两瓶丹药,瓶身飞来,直直投入他手掌之中。 “红盖清神丹,蓝盖迷魂丹。穴道一时辰后自解,你看好你师弟——” 她留下一言,转身踏入禁地。 第24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作者有话要说:
不愿看关于道渊的□□/云某装逼情节的话,请等三天从27章看起,不过可能会错过一些和原剧情无关的设定,不过那也并不太重要。 道渊与噬月玄帝的故事就不放在正文中叙述,大家搜噬月玄帝的百科就可以看到企划集的内容。 此处默认涚云所听闻的故事是百科版本。 自路面降下,抵达咒水下空暗之地后,涚云谨慎行路,期间药倒七八只闻着人气便窜来的小妖。 禁地曲折,好在狼妖为挣脱束缚大释妖力,而寒冰锁链又时刻四散寒意,追根寻源极其轻易。 这一回的噬月玄帝绝不同于以往青玉坛禁地逃出的妖兽,其气息之霸烈邪戾竟令咒水之中的其他妖类也避之不及。 涚云来时云淡风轻,却不敢存半点轻视之意。好在她身上常年备着各色瓶罐,亦不乏剧毒之物,倘若她最终死于此处,那么剧毒顷刻弥散,咒水下诸多妖物都得为这一人一妖之斗瞬间丧命。 因久封地下,咒水下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尘气,夹杂着鲜血干涸后灼热的腥味。涚云稍定,浅浅吸气,又长吐浊气,旋即隐蔽气息,提剑放轻脚步走入其中—— 寒冰锁链的光辉已被兽血染成暗红,兽血流淌四溢,在地面上凝成了暗色的冰霜,与地砖融为昏暗一体。涚云脚步轻轻落下,将薄冰踩出轻微声响,当即便听得一声冲天狼啸,旋即噬月玄帝嘲讽的大笑已响了起来: “铁柱观啊铁柱观,你们莫非是断子绝孙了,竟然派一个黄口小儿来阻拦本座!” 它的四肢和脖颈上都缠锁着巨大铁链,可容活动之地不过一步方寸,但每一回前爪踏地,都会引起一阵地动山摇。 “断子绝孙不说,铁柱观的确没一个人能打。”涚云自黑暗中缓缓走出,踏出深红笼罩的危险世界,直直对上噬月玄帝的赤金双目,“你,噬月玄帝?” 噬月玄帝的目光忽而大变。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似是已吃惊到了极点,竟然完全忘却了汹涌的杀戮欲望,震声道,“小姑娘,你、你再走近些!” 涚云自然不会那般听话,因此非但没有走近,反而倒退一步。 然而噬月玄帝已望见了她那双天青色的眸子。它恍惚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有不尽的唏嘘与感慨。 “任云,是你,任云!五百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你……可任云已非昔日任云!” “任云……”涚云咀嚼一下,神色古怪,却并不急着否认“你认识我?” 她心中忽而想到,在江都郊外时,楚随风曾说自己正在寻找鬼面。但那时涚云自以为他不过是认错了人,但噬月玄帝这幅反应,又令涚云异常困惑。 “是……你自然不会记得我。”噬月玄帝深深道,“五百年前,我不过是一只道行尚浅的小狼妖。那时我遭了几个牛鼻子老道的毒手,将失内丹之时,是你出手救我一命。你还告诉我,若要立身此间,须得不断变强。从此我潜心修炼,只为终有一日向你证明我并未辜负你的期待!” 任云……莫非任云的外号是鬼面? 涚云思忖片刻,又道,“往昔之事,我已忘得七七八八,你所说的任云究竟是何人?” “你怎会……?”噬月玄帝疑惑片刻,旋即又了然道,“观你如今已无当年半分修为,想必定是另有坎坷。” 它缓缓道:“千年以前,大妖帝江巡游人界,留数名亲信肃清滥杀无辜妖类的修道者,而你任云,便是其中最强一人!” “你可知你当年究竟何等威风?”噬月玄帝陷入回忆,连声音也已有了几分神往,“一袭黑衣,一柄云出碧海潮,更赢得‘无剑之剑’的名号!你可知,我当年见你纵身而来,十步间剑压五山七道,心中是何等仰慕,何等激动……” “我曾立誓,若他日重见任云,必报救命之恩。”它语气一转,又变作慨叹与嫌弃,“但观你如今潦倒不堪,哪还有半点当年的冷峻风姿!” 涚云一默,道:“救命之恩先暂且放下,你如何被困入铁柱观?” 明羲子虽已简短叙述前言,但见了噬月玄帝,涚云仍想仔细一问。 噬月玄帝闻言却红了眼,仰头长啸一声,神色变作极度仇恨:“哈哈哈哈……道渊……道渊!是道渊骗我来此!说要与我做朋友,千年以来他是第一个……最后他却骗了我!” 它咬牙切齿,利爪深深划过地面,留下数道尖锐深刻的痕迹。 “被人目为异类、未曾做过的事情遭人冤谤、被欺骗、失去一切、被所谓天注定的命运弄得遍体鳞伤!三百年暗无天日、度日如年,我怎能不恨……怎能!” 涚云深思一下,忽然道:“我并不认识道渊,但我有些想法。” “你说来便是!” “我没见过道渊,但我听人说起过你们的故事,虽不知真假,有些地方却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涚云道,“自从将你封印之后,道渊便染上了一个怪癖。他入夜之后必得点灯方能入睡,倘若光芒稍灭,便会立即惊醒。” “虚伪,虚伪,虚伪!”噬月玄帝嘲讽大笑,“道渊啊道渊,你实在虚伪一世!封印我时不择手段倒罢,偏偏还要假惺惺作出一副惋惜模样!” “这正是有趣之处。”涚云平淡道,“如果我是道渊,当日见你没有伤我之意,必然会出言询问,至少要让你亲口承认自己杀了人,这才有动手的理由——如此看来,道渊不能说自以为是,至少也是傲慢偏执。” 噬月玄帝冷哼一声。 涚云又道:“再退一步,譬如说道渊已将你封印于咒水之下,是出于大义顾虑——因人族弱小,对强大总会心生忌惮,生怕被其伤害,这一点你应当不难理解。” 噬月玄帝又是冷哼:“人族岂非都是这幅欺软怕硬的模样!” “这正是道渊极尽虚伪愚蠢之处。既不问一切你封印咒水之下,便是存了怕你将来大开杀戒的顾虑——莫非他就真的不明白,你含冤沉于咒水,非但不可能有所谓的改过向善,反倒会满怀愤懑,因为你本来就没有过错。”见噬月玄帝面色稍缓,似有几分释然之色,涚云话锋一转,“既然是为大义,就应当贯彻到底,而不是纵容私情作祟,反倒留你将来满怀仇恨破出之机。不能杀你,自然就该困你一世,不留半点逃脱之机。” 噬月玄帝怒吼道:“你敢——” “我敢,任云亦敢。”涚云冷冷道,“若是当年任云,绝不会似道渊那般废物,除个妖都还得靠骗靠偷,更不会如此矫情。做了便做了,后悔骗自己无可奈何又有何用?” 噬月玄帝微眯双眼,俯首凝视她半晌,忽而放声欣赏大笑:“好,这就是任云才能说出来的话!你于我曾有救命再造之恩,在我破出铁柱观杀尽那群道士之前,你尽可向我提出要求!” 涚云沉吟一下,道:“道渊伤你,是道渊之过。铁柱观诸位弟子不知前因后果,也只不过谨遵道祖教诲,平日亦诸多向善,至于山下百姓则更是无辜。你既有千年修行,又何必为一时怨憎徒生因果?” “徒生因果?可笑,为何不杀!”噬月玄帝冷笑,“我来此处方才悟到,杀人乃是世上最好玩的事情!人阴险狡诈,胆小懦弱,只敢用卑鄙的手段玩弄伎俩。将他们开膛破肚,让他们再也说不出那些虚伪之言,岂非好玩至极?!” “哦?如此说来,任云亦是人族,莫非你也认为任云阴险狡诈,虚伪——” 噬月玄帝焦躁大吼:“胡说!这群虫豸如何能与任云相提并论!” 涚云忽而一笑:“那么虫豸污你生性嗜血,你便要为虫豸自染尘泥?” 噬月玄帝怔住。 若是旁人作此言论,早已被它一掌拍死,可偏偏说出此话的却是任云。 涚云道:“你若真要报恩,便听我一言:我不劝你放下仇恨,若你要去寻道渊转世,令他生生世世不得安宁,我绝不阻拦。但你破水而出时,不得伤及无辜。” 噬月玄帝紧盯着她,于方寸之间来回踱步。铁链在地上缓缓拖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恐怖声响。 良久,它道:“若本座不答应呢?” “那我自然倾全力与你一战。”涚云冷冷道,“即便不幸身死,我亦要拉咒水之下所有生灵陪葬——包括你!” 噬月玄帝金眼微凝,又谛视她良久,忽而大笑。 它道:“好,本座答应你!但本座也有一个条件。” “请说。” “本座要看看你,是否还有当年任云万分之一的实力。本座只用五分修为,你尽可出剑,若你能撑过十招,我便允你。” 涚云略微低头,沉思良久。 “如何,”噬月玄帝嘲讽道,“莫非你怕了?” “莫敢不从。”涚云忽而抬头,朗声道,“本朝有一诗,共组十二句。我只念十句,一句便是一招,若我念出最后两句,你便输。如何?对自己的速度可有信心?” “哼,狂妄!”噬月玄帝冷笑,“你不怕死,我又有何不可!” “如此。”涚云略微沉吟,当即两指并拢,反手拭过霄河长剑,朗声道: “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