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斯》 1. 梨花 夜幕低垂,风雨欲来之际,两骑快马夹裹着强劲风势奔进崇宁古都。驱马之人是一男一女,二人一前一后直奔城中一间客栈。 当先那小子身形纤瘦,样貌不算出挑,乍一看甚至觉得平常,但细瞧之下,那双眼睛却是灵动逼人,且透着玩世不恭的痞意,让人颇觉趣味。 而紧随其后的却是个模样相当俊俏打眼的女子,只是那举手投足间有股子邪气,眉眼飞扬,尽显意态风流……这样的姿态在一名女子身上体显出来,自然会引人遐想无限。 这一男一女同行,自然让人好奇他俩的关系,瞧那行头也是江湖中人,店家自不敢得罪,当然是热情有礼地招待。 二人要了两间上房,匆忙解决了晚餐便各自休息。苏蓁本想好好补个眠,这半月来餐风露宿,眼下有个暖被窝,当然要睡个够!岂料半夜被隔壁的打斗声吵醒,她火大地冲过去瞧个究竟,只见一名鼻青脸肿的矮胖男人被踹飞出来,也亏她躲得快,否则便成了悲催的肉垫。 她同情地瞅了那被揍成猪头的男人两眼,再看向屋里头那风情万种地女人。 秋明凤一身火红的里衣,衬得肌肤赛雪,容颜明媚,更引人目光的是她那过份低垂的领口,曲线毕露,勾人得很! 苏蓁视线下移,见那楚楚纤腰不赢一握,修长白皙的双腿在纱质的衣摆下若隐若现,惹人浮想联翩……啧啧!她一个女人看了都快流鼻血,何况男人?她就弄不明白了,这女人绝代风华,大可做名士追逐的一代佳人,为何偏偏剑走偏锋去干采草的行当? 说起来她与这女人也是老套的不打不相识! 采草贼秋明凤,外号一树梨花,口味还甚是刁钻古怪,专挑十八岁左右的嫩草下手。此事毕竟有损颜面,遭了道的男子自不会对外宣扬,这便更助涨贼人的色心。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色胆包天的一树梨花也不知踢到哪块铁板,有人竟大手笔地悬赏五百两黄金捉拿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秋明凤被追得东躲西藏。 正缺钱花的苏蓁动起了这门心思,加入了捉贼之列,她追踪多日,终于在三个月前的某个月黑风高夜,于红枫渡口逮到了正欲行不轨之事的一树梨花。苏蓁想先看会儿好戏,遂匿于暗处观赏,只见那秋明凤先是对一名容貌清秀的青衣男子用了迷魂香,接着便剥了他的衣服对其上下其手。随着她经验老道的撩拨,男子的态度从初始的愤怒,逐渐变了样,羞愤交织,表情相当地耐人寻味! 接下来的画面着实令人面红耳热,苏蓁打小混迹江湖,倒是全不在意,兴致盎然地观摩,待屋内两人渐入佳境,她便恶意出现搅了人家的好事。 与秋明凤交手之时,自恃武艺超群的苏蓁一时大意,让到手的鸭子飞了,秋明凤仗着轻功卓绝,逃之夭夭。苏蓁心有不甘,自此便跟这采草贼杠上了,锲而不舍,千里追踪! 一场捉迷藏的戏码就此上演,秋明凤遇上这么个难缠角色,心知躲不过,索性示弱以博同情,恰好戳中了苏蓁吃软不吃硬的点,二人自此结伴同行。 “苏郎如此瞧人家,弄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秋明凤媚眼如丝,抚弄着耳边黑发,款款走到门边。 廊上的围观群众纷纷看直了眼,更有甚者嘴角已流着哈喇子。 苏蓁甚为无语:“你就不能消停会儿么?” 秋明凤一扭腰身靠在她身上,声音委屈:“这可不能怪人家,是这臭男人起了歹心,欲凄辱于人家!” 瞧她那楚楚可怜的柔顺模样,苏蓁嘴角一抽,浑身冒鸡皮疙瘩:“你不凄辱别人都不错了!” 秋明凤不接这话,依在她肩上软语调笑:“苏郎莫不是吃醋了?人家心里只有你一人!” 苏蓁毫不留情一把将她推进屋里,迅速关了门,冷嗖嗖的目光扫了一眼围观者:“在下的朋友扰了各位清静,在此代她赔罪了,春寒料峭,夜凉如水,还请各位回屋休息。” 众人散去,只余那仍躺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倒霉胖子。 苏蓁摇头直叹:“兄台,莫非是被她打残了走不动路?要不我搀你一把?” “不……不用……”胖子哆哆嗦嗦爬起来,呲牙咧嘴整张肥脸都扭曲成了一朵被揉烂的菊花,一缺一拐挪下了楼,不料猛然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接着“咚”地一声巨响便没声儿了。 苏蓁探头,果不其然见那胖子屁股朝上,像只癞蛤蟆似地一动不动趴在楼梯口,她颇为无语地挑了挑眉,刚想去查看一下那胖子是否去见了阎王爷,小二却及时出现将他拖走了。 得,终于归于平静! 苏蓁敲了敲门,压低嗓音警告:“梨花,你要再敢吵醒我,保证没有好果子吃!” 秋明凤在里头嗲声嗲气地回嘴:“知道了,苏郎别那么凶嘛,人家好怕怕哦!” 苏蓁忍着进去扁她的冲动,脚步轻挪,回自己屋里会周公去也。次日黄昏,秋明凤不知去向,养足精神的苏蓁吃了碗牛肉面,神清气爽地出了客栈,沿河堤徐徐而行。 位于大楚西北的崇宁古都,一直是北方军事要塞,历经近千年岁月,王朝更替,也曾遭战火洗礼,而那城墙依旧坚固如初,守卫着边城百姓的安乐,只是那些斑驳的墙面无声诉说着那无法磨灭的岁月。崇宁以外有山势险要的嵩蔺山脉作为防御北丹的天然屏障,山峰高耸入云,常年雾气缭绕。 料峭春风里,堤岸边刚发新绿的杨柳随风轻摆,似不胜一握的美人腰肢,柔软而风情。街灯渐亮,街市却极为冷清,偶尔三两路人走过,神色匆忙。 从关外至关内,从广茂无垠的大草原至黄沙飞扬的塞外,从富庶的江南至苍茫的西北,从富贵云集的京师至贫瘠闭塞的边城……苏蓁不由回想起这些年走过的许多地方,她自小立志周游天下,看尽美景,吃遍美食,赏遍美人……之后得遇恩师,跟随她在波谲云诡的江湖中仗剑天涯,这一回首便有十个年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曾疼她入骨的父兄早已成了黄土白骨,苏家子弟唯余她一人,厚颜独活。 “五哥,我要糖葫芦。”一名女童的娇软声音传入耳中。 苏蓁抬眼望去,只见街边上有一粉衣女娃盯着小贩手里的糖葫芦直流口水,模样娇憨可爱。 她身边有个六七岁的男孩,五官极为精致,只是神态颇严肃正经,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爹说你不能再吃甜的,否则一口牙都快烂完了,到时候变成个丑丫头,看谁还敢要你!” 女娃嘴一撅,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甚是委屈:“五哥坏蛋,人家才不是丑丫头!美人哥哥说等我长大了会抬着花轿来娶我当他的娘子!” 男孩似乎生气了,小脸都憋红了:“傻瓜,他逗你玩儿呢!等你长大他都老得掉牙了,如何娶你?” 女娃抡起小拳头就往他身上砸,嘴里直嚷着:“五哥坏蛋!六儿再也不理你了……”说着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泪水连连,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男孩立马变了脸色,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又开始温言软语地哄人,女娃年纪虽小,却古灵精怪,懂得见好就收,止了眼泪,趁势得寸进尺,最终得了两串糖葫芦,一手一串,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位小哥,要买糖葫芦吗?” 苏蓁回神,面前的小贩笑望着自己,那久远的记忆猛然散去,方才所见不过一场幻像,那疼爱自己的五哥早已不在…… 掏钱要了一串糖葫芦,她伴着月色继续前行,忽见一熟悉身影迅捷如电,由远及近至自己面前,正是那恶名昭彰的一树梨花。 秋明凤怀里搂着一名昏迷不醒的白衣男子,见了苏蓁,不由分说一把将男子推给她:“苏郎,快帮我把这美人儿带走,我稍后便来。” 苏蓁稀里糊涂接住了男子,还未及开口便见五个黑影围了上来,领头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样貌生得极是俊秀,表情却冷酷得紧。一看这阵仗便是来者不善,苏蓁只觉脑袋疼,打从与秋明凤一起,真是一刻也不得清静,这厮出去辣手摧草也便罢了,何苦还将人拐了出来,徒惹麻烦! 少年开口:“速速放了我哥哥!” 秋明凤笑颜邪魅:“我一树梨花看上的男人还没有得不到的。”她的目光放肆地打量着少年:“你这小子也生得好皮相,我倒还没尝过这么鲜嫩的。” 这话是彻底激怒了少年,手中之剑寒光凛凛,袭人剑气直逼而来,秋明凤嘴角微勾,邪肆一笑,纵身躲避,身法变幻莫测,形如鬼魅。而那少年亦身手不凡,利用手中长剑织成绵密剑网,招式千变万化,攻防间竟是滴水不露。 一旁观战的苏蓁眯了双眸,这小子好快的剑法,竟看不出任何破绽! 少年与秋明凤缠斗一处,其余四名黑衣人自然对付苏蓁,以一对四,她倒还不惧,但这四人绝非等闲之辈,指不定有什么大来头?她可不想多生事端,能用嘴皮子就不用动刀子! “各位朋友,在下只是个过路的,摊上此事着实冤哪!” 其中一名黑衣人道:“如此快放开我家主人!” “放,当然放!”苏蓁正要将怀里的男子推开,偏生他这时醒转过来,一抬头又似失了魂一般瞧着她。 2. 故人 时间仿佛定格,男子痴痴凝视着眼前之人,那灿若星辰的眼眸中绽放出不敢置信的狂喜。 同时,苏蓁亦张大眼瞅着怀中人,美男子她见得多了,但似他这般天人之姿倒是世间罕见!如此国色天香,让人见之不忘的男子,她只认识一个,那便是当今誉王慕容景行,可这尊贵病弱的王爷不在深宫内院养着,却跑到这千里之遥的边陲来做甚,着实令人费解? 说起来她与这誉王虽相识,却并未深交,以往在宫中遇见,多数是行礼问安点头而过的关系,但怎么也算一位故人,既是旧识,当然得讨个人情。 四名黑衣人看出自家主子的异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王爷可还记得在下?”苏蓁试探着开口,只是这位故人却似未曾听见,依旧一瞬不移地看着她,连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 这是什么情况?苏蓁挑了挑眉,狐疑着又重复了一遍,然而仍未得回应。如此倒也罢了,想来该是贵人多忘事,如此多费口舌也无用了! 她正愁如何脱身,却见他动了嘴唇:“真的是你吗?” “嗯……”苏蓁表情一亮:“您记起在下了?如此甚好!王爷,此事是个误会……”她的话被男人突然的举动打断了。 慕容景行屏住呼吸,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修长的指从额头抚至眉头,再至眼睑,从挺立的鼻尖下滑至红润的嘴唇。 一点点勾画描摹她的面部轮廓,小心翼翼的模样似是怕碰伤眼前之人,一双深遂动人的眸牢牢将她锁定,渐渐浸染了雾气,欲落未落,惹人怜惜。 苏蓁着实懵了,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这誉王如此深情款款地瞅着自己做甚? 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与此人的过往交集,确定自己不曾招惹于他,底气便稍足些。打斗不知何时停止,苏蓁眼角余光暼见个个面上都带着一种怪异的表情瞧着自己,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是了,她一副男装打扮,两个男人以如此暧昧的姿态抱在一起,确实不大妥当。 慕容景行的手在她脸上留恋不去,她又不忍将这脆弱人推开,便只能傻站着,想着等他摸够了便会放开自己,只可惜料错了。当男人那张俊颜在眼前成倍放大,他热烫的呼吸萦绕鼻端时,苏蓁陡然瞪大双目,迅速侧开脸,接着便感受到滚烫柔软的唇贴上了自己的嘴角。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一时间也不知做何反应,活了二十个年头,从来只有她调戏别人的,今晚被人占了便宜还真是头一遭,且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 秋明凤抱着手臂,在旁边啧啧称奇:“苏郎,你可真是艳福不浅!这美人儿既然看上了你,我便只好做罢了。” 少年冷声喝斥:“休得胡言,我哥哥岂是你这种下作人可以污言评判的!” 秋明凤瞟他一眼:“呵,小美人火气别那么大,我说的是事实,你没瞧是见他死抱着我家苏郎不撒手啊!” 少年气结无语:“……” 慕容景行双臂紧紧搂着苏蓁的腰身,埋首在她肩头,呼吸越来越急促,似十分难受,火热的气息熨烫了她颈间肌肤。 她猛然觉出异样,有些咬牙切齿问道:“梨花,你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秋明凤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慢悠悠道:“不过是一些助兴之药,添些趣味罢了。” “解药!”曾混迹于烟花之地的苏蓁自然清楚“助兴”二字的深层含义。 “没有。”秋明凤摇头轻笑:“苏郎,今晚你可拣了个大便宜。” 苏蓁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偏偏怀中人还甚不安份,目光一转,看向杵在一旁的冷酷少年:“小兄弟,快带你哥去找个郎中瞧瞧,兴许有解救之法。” 少年皱眉,担忧地看了眼慕容景行,继而将目光落到苏蓁脸上,冷硬道:“你跟我们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吧。” 她刚一出声便感觉搂住自己的手臂又紧了些,耳边听得他说:“别走……”一声又一声,绝望又无助。 少年握紧手中之剑,面色一凛:“你必须去!” 秋明凤调笑道:“苏郎,你就放心去吧,无需记挂人家。” 这麻烦不想惹也惹上了,不彻底解决是脱不了身的,想明白这点,苏蓁便跟着这一行人回去。 至城南一处偏僻宅院,方踏进大门便有一位五十左右的男人迎上前来,瞧见面色潮红的慕容景行,便急问少年:“星云,子衡这是怎么了?” 聂星云有些懵懂,只道:“那贼人给子衡哥哥下了药。” “什么!”孙淳风心头一跳,连忙要替慕容景行把脉,无奈他却不配合,只死搂着一个面生之人不放,孙淳风惊诧不已,再仔细去瞧,却陡然瞠目:“是你!” 这一惊一乍的着实失态,有负医仙的之美名。 苏蓁挑眉奇道:“孙先生见到在下为何如此激动?” 孙淳风克制住情绪,长叹一声:“苏六姑娘,总算是找到你了!” 闻言,她下意识地拧了眉:“先生何意?” “此事日后再谈。”孙淳风欲再替慕容景行把脉。 苏蓁开口解答:“先生不必看了,他中了迷幻之药。” 孙淳风已然瞧出端倪,脸色几番变化,上前欲扶慕容景行,却怎么也拉他不动,只得又叹一声:“有劳苏姑娘将他扶进室内。”说罢便在前头带路。 苏蓁将慕容景行扶到床榻边,本打算抽身,却挣不脱他的双臂,他神智似清醒了些,抬头便又是痴痴瞧着她。 苏蓁心生不忍,便不再动作,他除了死抱着自己,倒也没做旁的逾越之举,无奈看向边上不动声色的孙淳风。 后者总算开口:“苏姑娘,子衡今晚就托付于你了。” “啥?”苏蓁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不好开这种玩笑吧!”她虽说浪迹江湖,行事不拘小节,可也没那么放得开好嘛! “我知道于理不合,可眼下没有别的好法子,子衡身子弱,经不起这般烈性之药,还请苏姑娘念在相识一场救救他,若你不肯,那他恐怕……”孙淳风甚为惆怅地长叹,竟抱手向她行大礼。 她有些急了:“你可是医仙,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孙淳风垂头:“老朽惭愧!” 她无力地揉了下额角:“不如我去找个女人来。” “不可!”他断然否决。 “为何?”她咬紧了牙关。 孙淳风直言相告:“子衡不能与女子亲近。” 苏蓁忽然觉着脑子不够用,似笑非笑道:“那他此刻在做甚?莫非以为我是个男子?” 孙淳风片刻语塞才道:“你是个特例。” 她挑眉自嘲:“看来我该深感荣幸!但若苏某不从呢?” “那老朽便只好得罪了。”孙淳风话音刚落,在门口等候多时的聂星云抱剑入内,而他身后跟随着先前那四名黑衣人。 瞧这架势倒颇唬人,但她苏蓁最恨被人威胁,正要发作,耳边却听得慕容景行说着什么,她仔细凝听,只闻“绾绾”二字。 苏蓁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绾绾”是祖母给她起的小字,除去那已然过世的祖母,鲜有人这样唤她……待回过神来,屋内便只余孤男寡女了。 门外,孙淳风与聂星云一左一右当起了门神。 聂星云凝神听屋里头的动静,却半晌无果,便忍不住问:“风叔,子衡哥哥到底中了什么毒?你都解不了,那苏六如何能解?” “这……”孙淳风望着少年一双干净的眼睛,恐言辞不当玷污了他一颗纯洁的少男心,便说了句废话:“等你长大了便会明白的。” 聂星云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便换了个问题:“苏六会救子衡哥哥吗?” “额……”孙淳风抚了把胡须:“难说。” 少年苦恼皱眉:“到底什么是爱?子衡哥哥为何如此痛苦?” 孙淳风显然跟不上他跳脱的思维节奏,甄酌一番才道:“这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日后自会知晓。” 不求甚解的少年便再无多言,孙淳风想着是否将其支开,以免他耳朵里入些少儿不宜的声音。 孙淳风的顾虑实在多余,只因屋里头的孤男寡女并未如戏文里演的那般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维持着方才那姿势,只抱在一处。苏蓁察觉他的神智已然清醒,也知他正受着烈火焚身之苦,却苦苦抗着药性,若非如此,他放于自己腰上的手也不会发颤不止! 她不禁对这誉王刮目相看,除去绝美的皮囊,他竟还有这般过人的忍耐力,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不曾有过多轻挑之举。想来秋明凤下的药也不会致命,让他抗过去便罢了,顶多伤些元气,休养几日便应无大碍。 思及此处,苏蓁便心安理得全当不知他此刻的身心煎熬,偏偏这时他抬起头来柔情似水地瞧她。 “你……还受得住吗?”她承认自己在男人的目光下心虚了。 慕容景行垂了眼眸,脸又红上几分。 这低眉间不胜娇羞的模样莫名挑动了她的心弦,是以蹦出一句不过脑子的话:“不然我帮帮你吧。”说完自己也是一愣,欲盖弥彰地干咳一声。 3. 伤情 夜色撩人,柔和温婉的月光透过雕花木窗撒进屋内,良辰美景,再坚韧的性子也会不由脆弱些,放任自己的渴望。 慕容景行寻着近在眼前那两片嫣红而去,苏蓁赶紧抬手阻拦,他的唇正好落在她的手心。酥麻的感觉快速从手心传至全身,苏蓁不由觉着口干舌燥起来,她虽年少轻狂过,却都是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唯一一次动情,处心积虑想过把人拐到手,初始那俏郎君自是抵死不从,后来虽被她痴心打动,奈何那厮又是个读圣贤书的,礼法至上,断然拒绝婚前不轨之举!最终那段情以悲剧收场,以致她于□□上只懂纸上谈兵,全无实际经验。 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从见面就抱着自己不放的男人却主动松了手,接着便听他低沉却又不稳的声音:“你先出去吧……” 苏蓁瞧他低着头,也不知此刻是个什么表情,目光落到他置于膝上紧握的拳头:“你一个人可以吗?” 见他轻点了头,苏蓁动了动嘴唇,缓缓起身往外室而去,走了几步没忍住回头去瞧,刚好与他四目相对。慕容景行不防她突然回首,仓促低头间竟显出几分狼狈,久无动静,再抬眼时她已不见。 内室与外室只隔着一个屏风,且还颇为通透,纯属摆件,无甚实在用途。非礼勿视乃君子之道,苏蓁自然不是,从来都是随性而为,但对里头那人,她竟生不出丁点儿轻慢亵渎之意。 夜色沉沉,苏蓁心内惴惴,坐立难安,偏那内室中一点声响也没有,来来回回跺步,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终是心一横闪身进去。只见慕容景行蜷缩在床角,紧闭着眼瑟瑟发抖,死死咬着嘴唇,一张脸更是红得滴血…… 苏蓁一惊,忙探手去抚他的额头,滚烫至极! 突如其来的冰凉让陷入焦灼的男人贪恋不已,急急抱住她的手寻求更多的凉意。 苏蓁终究不忍,伸出另一只手放于他腰间,轻巧地解其腰带,当手滑进他衣内时,灼人的肌肤瞬间便火热了她的掌心。 月儿西落,“吱呀”的开门声在这寂静又清冷的夜晚显得很是突兀,且兼具提神醒脑的作用,倚在柱头上打盹儿的孙淳风一个激灵,抬头与开门出来的苏蓁大眼瞪小眼。 聂星云摆一张酷脸,也冷冷瞧着她。 片刻后,苏蓁抿了下嘴角:“那啥,我内急……” “里头有恭桶。”孙淳风笑着回复。 苏蓁皮笑肉不笑,识趣儿地退回去,关了门往那楠木雕花椅上一坐,足喝了一大杯茶才罢,翘了二郎腿再思脱身之法。想着想着便神思混沌,不觉睡了过去,当再次睁眼时,她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然而这床的主人却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拿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瞧她。 苏蓁不甚自在,轻咳一声:“王爷,我的脸都快被您看穿了。” 她有些发懵,隐约记得半夜有人将她抱到床上……想来该是眼前之人所为。 慕容景行竟红了面,接着便又温软笑了,却仍是不肯移开目光,那神情仿佛幻得幻失般脆弱。 苏蓁瞧他这颇为伤情的模样,不由有些揪心,以致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失忆症,对他始乱终弃,当了负心人。然而她与这王爷着实未曾深交,对其认知完全来自好哥们儿,当今圣上第九子,秦王慕容景升。她与秦王自幼相识,从斗气冤家到最佳损友,之后便常常厮混一处,干些走鸡斗狗之事,交情自是不错! 秦王是个飞扬跋扈的主,却对他那四哥慕容景行崇敬之至,不吝将各种溢美之词堆砌到他身上,言语间已将誉王捧上了神坛,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世间之事多是胜名之下,其实难符,苏蓁自是嗤之以鼻,生于冷酷无情的皇家,长于阴谋算计的宫廷,有谁能独善其身,说自己是心地纯良的白莲花?天家之子,有几个不想登上那至尊之位?誉王多年顽疾缠身,纵然他真淡泊名利,但所处环境之复杂,若没点城府,怕早无立足之地。 苏蓁被敲门声扰了思绪,孙淳风端着洗漱工具进来,眼角余光略过屋内情形,放下东西便出去了。 苏蓁眼瞅着慕容景行去拧巾帕,终觉能喘口气,却不想他并非要自己梳洗,而是想帮她净面。当热气熏到她脸上时,她又懵了,本可以躲开,却生生受了这份柔情。 孙淳风端着饭食折回时,只见那床边二人四目相对,气氛甚为微妙! 他摆好餐具,轻咳一声,苏蓁猛然回神,意识到眼下这般情形着实不妥,轻身下地,与那方才乱了她心神的男子保持距离。 慕容景行面色一白,眼神也跟着黯淡,视线却仍追逐着她的身影,连半分也不肯转移。被他这样瞧着,苏蓁只觉如芒在背,莫名心虚起来,即而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孙淳风将二人间的动作尽收眼底,开口打破了沉默:“子衡,苏姑娘,用饭吧。” 已临近晌午,苏蓁也确实饿了,只等慕容景行发话,岂料他却来牵了她的手,带她入了座。她本想挣脱,但又有些不忍,怕伤了人家的自尊,再说瞧他弱不禁风的模样,又怕控制不好力度,将人掀翻在地…… 她这曲折的心思还未转完便已坐定,瞧着桌上的菜色,更觉饥肠辘辘,本想着等誉王先动筷,奈何他却无心于饭菜。 苏蓁自认脸厚心硬,在他绻绻目光下却有些抗不住,心下微恼,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干坐着,她就不信这人能将自己盯到天黑! 苏蓁正准备打持久战,不料慕容景行垂了眼眸,执了筷子开始用饭,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贵气,加之容貌出众,倒叫苏蓁看走了神。然则她瞧着虽觉雅观,却也过于规矩刻板了些,帝王之家的风范礼仪该是自小就刻在骨子里的,只是连吃饭也如此束手束脚,这人生也着实无趣得很! 她虽曾顶着个小姐的称号,却委实没有当个大家闺秀的自觉,家中只她一个幺女,父兄宠她至极,不忍管束,等到想管束时,却为时已晚,根正不一定苗红!她打小跟着几个哥哥混,舞刀弄枪养成了个男儿性子,闺阁女子弹琴作诗,摆弄女红之事她是半点也提不起兴致! 幼时整日当哥哥们的跟屁虫,大了些便出去惹事生非,交了一群酒肉朋友,成天厮混,不知天高地厚地任性胡为,逛花楼,进赌坊,打群架……十足纨绔子弟! 眼下面对着优雅的美人,苏蓁倒不敢太放肆,遂收了平日的随性,拘着自己些,一顿饭用完,确也稍显斯文,然而这心里又觉不甚痛快。 饭毕,她本想着请辞之言,尚未开口便听慕容景行道:“绾绾,陪我走走可好?” 苏蓁有些发怔,“绾绾”这二字委实不符合她这跳脱的性子,且太过亲昵了些,偏他唤得如此坦然又饱含深情,委实让她那颗冷硬的心也肉麻地颤了颤。王爷既然开了口,她一介草莽也得给个面子,不就溜个弯儿嘛,是以便爽快应了。 此处院落占地虽窄,景致却甚好,毗邻着一片桃林,如今正是桃花盛开之时,一路行去花香四溢,芳菲迎面,倒真似人间天堂。慕容景行一袭白衣偏偏,身姿卓绝,如墨染的发丝流泄肩头,随着微风摆动…… 苏蓁落后他两步,瞧着他的背影,暗叹造物之神奇,他仿若自画中走出来不染红尘俗世的谪仙,当世无双!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他太过清瘦,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其刮跑,委实娇弱了些!需得上心好好护养着才是……一念及此,她便拢了眉头,皇室中人她不愿多有牵扯,且人家贵不可言,何需她上心!刚弃了这念头,便听前头那人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跟在后头几米开外的孙淳风上前来将一件貂毛披风递与苏蓁:“苏姑娘,有劳。” 苏蓁不好推辞,接过披风至慕容景行面前,双手奉上,意图十分明显,只是他却不接,又用那双能掐得出水来的黑眸凝视着她,似诉说着千言万语。 苏蓁浑身不自在,索性将披风一展,自顾披在他肩上,打了个结,迅速后退两步,动作一气呵成,无半点拖沓。 慕容景行面色猛然黯淡,默默垂了眼继续前行,苏蓁不紧不慢跟着,始终与他保持两步的距离,一前一后,界限分明。 聂星云见此情形,眉头皱得厉害:“风叔,子衡哥哥为何会喜欢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 孙淳风抚了抚胡须,似有所感:“情爱之事玄妙得很,等你将来遇到了便能知晓其中滋味!这三年来,你子衡哥哥受尽了相思之苦,如今终于找到了人,能否苦尽甘来,仍是未知……” 聂星云闻言,握紧了手中之剑,望着苏蓁的背影冷了面色:“她若敢伤子衡哥哥的心,我定不容她!” 孙淳风神情凝重,谁能掌控得了人心?感情之事是半点也勉强不来的,瞧那苏六没心没肺的样子,且似难忘旧情,子衡这条情路免不得坎坷,还不知要伤多少心呢! 苏蓁陪着慕容景行在桃林里逛了一下午,二人竟连一句话也没说,气氛着实沉闷。 待日落西山,返回院子时,慕容景行才开口相问:“绾绾,这几年过得可好?” 苏蓁愣了片刻:“还不错,多谢王爷关心。”既已开了头,她便自然转了话:“昨夜苏某的朋友对您多有冒犯,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他眉头微动:“我很感激她。” 苏蓁怀疑自己幻听,瞧他神色认真,只能干巴巴地接话:“那便好……”呃……她委实弄不明白这位王爷的逻辑,莫非他有什么特殊癖好? 4. 疑惑 春雨连绵不肯休,烟雨朦朦,如千丝万缕的银丝缠绕心头,点滴坠落,敲打着青瓦,屋檐下的竹风铃尽情摇曳,发出哒哒的声音,让这一方静谧幽宁的小院鲜活几分。 苏蓁端着汤药转过回廊,聂星云表情冷酷地跟在她后头,孙淳风站在慕容景行卧室外,一见她过来便急忙开门。苏蓁瞅着他,张嘴想说什么,孙淳风拧眉,索性舍了斯文,一把将她推进了屋! 苏蓁稳住脚,咬牙忍着额上跳跃的青筋,深呼吸几个来回才往里头走。榻上之人,半坐于床头,面色苍白憔悴,微微低着头,露出弧度优美的颈部线条,也不知在想什么,带忧含愁。听见外间声响,他抬头望向来人便不肯再移开视线。 顶着含情脉脉的注视,纵然脸皮再厚如苏蓁也感压力不小,这人好歹堂堂王爷,怎的如此不知收敛? 举步至床前,将药碗递过去:“王爷,喝药吧。” 慕容景行低头直接就含着碗弦,苏蓁一惊,忙曲身调整姿势,以防药汁撒到被褥上,又怕他呛到,小心地拿捏着手上力道,配合着他吞咽的速度。 待其徐徐饮尽,她不禁地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伸手扶他躺下:“吃了药会犯困,您就好好睡一觉吧。” 手还来不及撤回便被他急切抓握住,苏蓁被他眼中的脆弱击中,终是挨着床边坐下,这人真是纸糊的,说病就病,让人措手不及,几次三番想请辞离去,却总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颇为伤脑! 病中的誉王似乎格外感情用事,见她肯坐在身边,忍不住带了笑容,领着她的手自然亲昵贴在颊边,一双黑眸紧锁着眼前的姑娘。 苏蓁有些尴尬,几次试图抽手都被握得更紧,又莫名被他的眼神看得脸热,遂决定说点废话转移下他的注意力。 “王爷,您不困吗?” 见他轻摇了下头,苏蓁觉得这样乖巧的誉王煞是可爱,手痒得想掐他两把,亏得还有分寸,只好闲扯:“您来这边城地带是体验民间疾苦还是游山玩水啊?” 慕容景行依旧摇头,略带薄茧的拇指揉着她的手心,一下下像羽毛一样划过,如过电般的酥麻感从她手掌传至全身,心底的悸动越来越明显,苏蓁赶紧撇开眼,未经大脑地蹦出一句话:“您真的没亲近过女人吗?” 誉王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以往听慕容小九吹嘘他四哥如何高洁,她只当笑话听的,天家之子有几个是干净的,就算出淤泥而不染,以誉王二十六岁高龄来看,再怎么清心寡欲也得有点生理需求吧?何况眼下他这般逾越行为,实在与以往清冷的印象不符! 如此直白的话让慕容景行红了俊脸,竟老实答道:“不曾有过……” 这欲言又止配上他羞涩难以启齿的表情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苏蓁却挑了眉,调侃道:“那您此刻的举动可不像个没接触过女人的样子。”说着晃了下被他死攥着的手。 慕容景行挣扎坐起,神情紧张:“我确实没有。” 见他言之凿凿,苏蓁的八卦心活跃了:“难不成您喜欢男人?” 他愣了一瞬,哑然失笑了,将她的手抬至唇边,低头一吻,而后目光灼灼将她看着。 苏蓁挑眉,这男人还说没女人,明明是个调情高手嘛! 她实在好奇得紧,忍不住打破砂锅问到底,已经口无遮拦:“还是说您那方面有问题?” 慕容景行的表情相当微妙,连脖子都染上绯色,说话的声音都在颤:“那晚你已见过……” “那晚”无疑是刺激话题,她嘴角一抽,哪壶不开提哪壶,怎地把这茬给忘了! 话都到这份上了,她也不愿装傻,索性挑明:“王爷,您究竟看上我哪儿了?” “哪都看上了。”他回答地相当认真。 苏蓁语塞,暗暗抹了把汗,决定将自黑进行到底:“俗话说物以类聚,我跟那采草贼一树梨花是一路货色,您实在不该看上我这种人哪!” 慕容景行失笑:“这事没有该不该……” 她牙一咬,硬气道:“我心里有人!” 话一出口,明显感觉到他僵了手脚,正暗自佩服自己的急智,却听他道:“我可以等……” “等什么?”她莫名心跳加速。 “等你忘了他……无论多久,我都能等!”他舒展了眉眼,坚定又温柔地瞧她。 她瞠目结舌,半晌才干巴巴挤出一句:“您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我愿意想不开。”他顺口就接。 “王爷三思!”她苦口婆心。 “何止三思,对你……早已千思万思了。”他又弯了唇角。 苏蓁颇伤脑筋地瞪着他:“这种情话跟您的气质不太搭。” “确实有些生疏。”他微微赤然:“多说几回便好了。” 她再次傻眼,没理解错的话,这男人的意思是铁了心要跟她耗到底! “齐大非偶,我一江湖草莽,实在不敢高攀天家富贵!”她垂死挣扎。 他从容接招:“富贵如浮云,舍了又何妨。” 苏蓁收了戏谑之态:“我生性散漫,浪迹江湖,绝非宜室宜家的良配!王爷您芝兰玉树,尊贵无比,鄙人不才,恐养护不起。” 话至此处,她忽感气滞难当,用力挣开他,起身离开,匆匆步伐至门口便被人堵住去路。 “苏姑娘,能借一步说话吗?” 凉亭内,苏蓁看着前边背身而立的人,等着他开口。 孙淳风整理着思绪,想着该从哪里说起,最终以一个问句起了话头:“你知道子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吗?” 她隐约猜到了答案,却不愿承认,只好选择沉默。 “是为了你!”孙淳风回头逼视她。 装鸵鸟的人改装无辜,仍旧不接话。 孙淳风冷冷清清地笑了:“你比我想的还要无情得多。” 苏蓁习惯性地挑眉,好脾气地等待下文,本以为会听见更冠冕堂皇的道德批判,不料他却转了方向。 “当年你奔赴战场,子衡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而后炎水关被破,苏家军折戟沙场,你生死未卜……消息传回京中,子衡竟是气血攻心,当场吐血,昏迷多日才转醒!苏元帅与几位少将军的尸身被送回京,反复确认没有你之后,便派人去打探你的消息,每有希望便是失望,耐心日复一日中消磨殆尽,最终不顾一切拖着病体出京,辗转多处寻你,这一找就是两年光阴……” 他顿了顿,言辞垦切:“子衡对姑娘早已情根深种,孙某诚心相求,无论你接受与否,都请不要伤他的心,他受不住!” 说罢实实在在地行了个大礼,也不看她的反应,拢袖离开,行至拐角处,回首望去,只见那苏六姑娘很是无耐地抚额直叹……他颇为自得地抚须一笑,再次举步前行。 夜幕降临,雨势渐收,苏蓁端着饭菜进屋,床上的人没什么动静,她将托盘放好,轻脚转至床边查看。慕容景行睡相极好,我见犹怜的乖巧模样让她不自觉放柔了目光,伸手抚触他不知为何轻皱的眉头。 他猛然睁开眼,琉璃般的双眸静静流转,于无声暗夜中闪烁迷人光华,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将心爱的姑娘牢牢锁定。 苏蓁略微不自在:“您若为女子,必是祸国殃民的料。” 他一瞬愕然,转而露出纵容的浅笑,一顰一笑间俱是柔情无限。 她赶紧收回视线,起身取来粥碗递上,慕容景行接过,默然进食,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映出阴影,额边几缕碎发垂落,调皮地搔扰着主人挺直的鼻尖,似乎等着被人拨弄。 美人如斯,苏蓁看得心痒难耐,控制着可能随时伸出的魔爪,以至表情木然地盯着他手上的碗,煞为唬人。 美人觉出异样,抬眼无声询问,她终是没忍住,伸手将他鼻尖那缕挠人的墨发掠至他耳后,然后若无其事地示意他接着吃。 她的突然袭击让美人漾开如花笑颜,眸中焕发出夺目光彩,闪得让苏蓁移不开眼,结果蠢蠢欲动的双手终是捧住他的脸。 “别笑了,我不大吃得消!” 5. 疫病 饭可以乱吃,话却乱说不得,每每想起那句“吃不消”,苏蓁就郁闷地想咬断惹事的舌头!剪不断理还乱,一番滋味难辨…… 比起她的懊恼,慕容景行却是一扫愁绪,玉面上总带着着迷之微笑,病也跟着大好。孙淳风眼观事态发展良好,再于背后推波助澜,利用一切借口让他俩独处。 端汤送水自不必说,连穿衣洗漱都让她经手,苏蓁稀里糊涂地成了慕容景行的贴身丫环,竟是从勉强应付到适应良好,并且找到了乐趣。 一恍又是数日光景,某个和风细雨的夜晚,慕容景行在内室沐浴,苏蓁在外间的凳子上坐着,隔着山水屏风,听着哗哗水声,蒸腾的热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她抚着下巴欣赏着倒映在屏风上的人影,虽然只有一个弧度优美的头颅,却已引人遐想无限。不得不感叹这天家的几位皇子确实个个相貌不凡,誉王更是其中翘楚,身为男子长得这般俊美着实让天下女子汗颜…… 她右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胡思乱想一通,不由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清了清嗓子:“王爷,您要添热水吗?要不我进去帮你加点吧!”说罢起身走到屏风前,作势要进去。 “不用……”里头的人嗓音明显抖了抖。 “要不要我帮您擦擦背?”她憋着笑侧耳倾听,却未有回应。 “真的不用帮忙吗?”她这口气颇为遗憾。 寂静片刻,里头传来动静,她歪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等着观赏活色生香的美人出浴。慕容景行着一套白色寝衣,墨发微湿披散在肩头,如浸过水的黑锻般光滑亮眼,白皙的面部肌肤透亮水润,衬着那唇间两片嫣红……她被眼前这般美景晃得有些失神,眯着眼将其上下打量,若非还顾忌着他的身份,她非得吹两声口哨,再好生调戏一番。 随着她越来越露骨的眼神,慕容景行脸上的温度也逐渐升高,即便紧张到呼吸急促,他也不愿逃离她的视线,抬头挺胸立于她面前。 默默对视良久,似是在比拼谁沉得住气,苏蓁玩味地翘了下嘴角,终是忍不住作恶的念头,慢慢向他靠近,一步两步……直至彼此极为贴近。她的个子比一般女子高出许多,只需稍稍仰头便可与他面面相对。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的气息萦绕鼻端,慕容景行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心脏狂烈跳动快不堪负荷,脸上的红晕蔓延至修长的脖颈。在她勾着嘴角更靠近时,他猛然合上已然迷离的双眸,睫毛如蝶振翅般地不停扇动,带着期待的邀请。 瞧着他任君采颉的模样,苏蓁定了定心神,立落转身寻了件外套给他披上,一本正经道:“王爷,多穿点,小心着凉!” 他只觉浑身一暖,睁眼时见她已离数步之远,脸色不由黯淡下来,隐隐失落。 意识到玩得有些过头,她似是良心发现,找了干帕子来帮他擦头发,又怕扯痛了他,不自觉地软了手劲。 头皮因她的牵扯而微微发麻,这股麻痒蔓延至全身再到心里,他捱不住深深的悸动,红了眼眶,脸上却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王爷您平时喜欢玩什么?”她突然出声。 慕容景行微侧身,认真回答:“我不玩。” 她挑眉,配合他的水平,换了个说法:“我是指有什么爱好吗?” 他想了下:“也没什么特别的,无事便看书,下棋……” 她不禁摇头,将手中光滑的墨发束好:“您的生活真是乏味得很啊!” “嗯!”他点头附和,转身与她对视:“我以前未觉不妥,遇见你才深有感触。” 她以一种玩味又审视的眼神瞧他,这个美如画的男人在自己的印象中绝对是不好相与的高冷性格,却在这短短半月相处光景中,一次次刷新她故有的认知,以一种撩拨之姿频频牵头动她的心神。他专注深情的眼神,面红耳赤的羞涩,以及生疏却甜腻的情话…… “您很会把妹。”她发自肺腑地赞叹。 慕容景行不解其意,一双眼望着她,无声问询。 瞅着他呆萌的模样,她已是百爪挠心,却绷着脸说:“其实您是老手吧?” 他弯了嘴角笑问:“这又是何意?” 她耸耸肩,决定开启别的话题:“您喜欢吃什么?” “没有特别喜欢的。” 她点头,接着问:“最讨厌什么人?” 他摇头:“没有特别讨厌的。” 一问一答间,她已将这个男人的性子摸得七七八八,看似什么都不挑,实则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那么她凭什么是特别的?心思转动,便下意识地做着习惯性的动作,食指微屈着轻蹭鼻尖,浑不知对面之人爱怜的眼神。 “在想什么?”幕容景行轻声询问。 苏蓁直言不讳:“想你。”说着便抬头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似要将其从里到外看个透徹。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二人近在咫尺,呼吸交缠,且被心爱之人这般瞧着,幕容景行玉面之上逐渐浮上醉人红晕,感观变得敏感,顿觉口干舌燥,不知所措起来。 她觉出异样,不解道:“您很热吗?” 他微微垂眸,略显仓促地摇了下头,似乎颇为懊恼地皱了眉头。 这可爱的小动作尽落在苏蓁眼里,她看人还算有把握,眼珠一转,心里便明了几分,一时忘了这王爷是个纯情的主,脚下退了些许拉开彼此的距离。 “王爷,您还是早日回京吧!”她突然正色道:“这边城地界,龙蛇混杂之地,世道颇乱,且出了关便是北丹的地盘,形势复杂。您千金之躯,若有个闪失,您这身边侍奉之人必是万死难辞其咎,苏某无德无能,确也承受不起您的厚爱。” 幕容景行的脸色由红转白,抬起头来将她瞧着,泛红的眼眶中瞬间聚起了焦急不安的情绪,情急地抓住了她的两条手臂,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言说。 相顾无言的沉默,好似过了很久,却不过一瞬,尽管他没有出声,苏蓁却明白一点,无论她如何拒绝,这个男人都不会改变心意,她的言行或许可以左右他的情绪,却不能改其心志! 她突然深刻的意识到,这个看似温文尔雅,像个软柿子一样任她揉捏的男人是个相当难缠的角色,隐约觉得他编了一张网将她罩住,且收手越紧,挣脱不得。 对于一个看重自由胜过生命的人,这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正当她左右无计可施之际,边城一带爆发了时疫。 疫情的传播速度极快,每日的染病人数成倍增长,官府派兵于城外设置了疫区,统一将病人隔离开来。自古以来,温疫便是死神的代号,若是发生大面积的疫病,那更是不忍目睹的人间惨剧。 孙淳风生为医者,事到临头自是责无旁待,在幕容景行的授意下,向太守袁克定表明了身份。后者虽是面带惊疑,却到底为官多年,是个见过世面之人,即便稍有失态,也能自然地掩饰过去。 是以毕恭毕敬将誉王一行人请进太守府,几番官腔,尽了臣下本份之后,谈话才算切入正题。听他将此次疫情的相关信息道出,幕容景行便深锁了眉头,孙淳风一幅悲悯之态,少年老成的聂星云抱着剑杵在一旁,乍看面无表情,细瞧下才知他红了眼眶。 大厅内一时静谧无声,凝重的气氛被苏蓁打破,她看向袁克定问道:“袁大人,在下听你所言目前的重点是防止疫情扩散,那疫区里头的人可有医治?”之所以这么问,是她深知这些官吏多视人命如草芥。 袁克定这才正眼瞧了她,苏蓁今日一身普通男儿装束,举手投足间恣意从容,全无半分女子扭捏娇柔之态,寻常人看她多以为是个长得颇为秀气的小子,眼睛毒的便能看出端倪,识得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而袁克定是后者,不管这女子是何人,只她能随侍于誉王左右这一点,便小瞧不得,是以不敢怠慢,遂答道:“自然是有,只不过收效甚微……”他垂首,突然向幕容景行拱手道:“下官无能,还请王爷治罪。” 幕容景行眸色微深,温言道:“眼下不是追究罪责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控制疫情,将死亡人数减到最低。” 袁克定俯首称是,即而看向孙淳风:“不知孙先生可有何治病良方?” 孙淳风点头:“方子自然是有,不过行医讲究望闻问切,我还得亲自看过才好对症施治。” “那还等什么,我们立刻去城外的疫区。”话音一落,苏蓁便要拔脚往外走。 “此举太危险!”袁克定出声阻止:“那里太混乱,且若与染病之人接触,极有可能……” 苏蓁正要开口,却让孙淳风抢了先:“大人无需忧虑,孙某自有防病之法。” 袁克定仍有迟疑:“这……” 幕容景行开了口:“让他们去吧,治病救人本是医者之职。” 王爷发了话,谁还敢有异意,袁克定退至一旁,孙淳风向幕容景行交待了两句,招了聂星云一起,苏蓁便要跟上,岂料孙淳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请你好生照顾王爷。” 6. 袁府 话说孙淳风那一眼让苏蓁愣在原地,回过神来早已望尘莫及,转首对着幕容景行干瞪眼。 袁克定眼见那丰神如玉的誉王竟眉目温柔与那女子对视,心下便明了,识趣告退。 每每与他对视,苏蓁便觉神思迷醉,似中魔障一般无法自拔,按她师父的话说就是被电了,这男人不就是台强力发电机嘛! “你真不担心他俩吗?”她撇开眼,找了张离他远一些的椅子坐。 “风叔的本事我自是信任的。”幕容景行似是想起什么,神情有些感伤:“他本是医圣薛远的传人,大可以无拘无束,周游各地,以一身绝学惠及天下人……却为了我囿于宫墙内院,白白辜负了光阴,蹉跎岁月。” “依苏某愚见,孙先生留在你身边自有他的用意,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何必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来也是怪,她甚是见不得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开解的话便说得顺溜:“再说了,就算他有心悬壶济世,可这世道也不太平,一个弄不好性命都得搭进去。” 他自是明白她的用意,低眸淡笑间,右颊边梨窝浅浅,看她的眼神又柔软几分,一颦一笑,说不出的动人。 苏蓁心如雷鼓,却故作镇定地端了茶来喝,茶水已凉,入口倒是压了压燥动不明的神经,待放下茶盏时已神色如常,可男人的目光却是不曾移开,仿若这世间唯她而已。 最难消受美人恩,她只得找话题去分散美人的注意力:“对了,聂星云小小年纪,怎的功夫那般了得?你可知,放眼当今整个武林能与之匹敌之人都屈指可数!” “武林之事我不甚了解。”幕容景行面露不忍与疼惜:“从太宗时期,宫里便设了暗卫营,每年都会从民间找一些孩子,用严苛残忍的方式训练出功夫高强的隐卫以供皇室成员驱使。那些孩子无一不是身世凄凉,星云的父母死于建平四十三年的那场□□,当时他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从死人堆里捡回了一条命,被暗卫营选中,成了营中一员。” 苏蓁沉吟不语,这就难怪那小子整日板着张脸,她曾有耳闻,宫中暗卫营的训练十分严格,不仅要承受身体上的折磨,更残酷的是要扼杀做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一入暗卫营便不能有个人的情感,只能让自己成为一柄锋利的刀,成为当中的强者,才能活下去。聂星云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该是如何从那样严苛的地方走出来的!这世间的丑恶他怕是已见过太多,思及那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模样难免让人唏嘘不已。 她不想提及京中的人,便只道: “我如他这般年纪时完全不识愁滋味,跟着师父畅游天下,插科打浑中度过年少时光……” “绾绾……”幕容景行的话被外头的敲门声打断。 袁克定立于门外,躬身道:“天色晚矣,下官已备好酒菜,还请王爷移驾用膳。” 苏蓁起身开门,幕容景行随后露面:“有劳袁大人费心。” 袁克定连忙应道:“王爷折煞下官了。”说罢便在前头引路。 一路行来,太守府中繁花似锦,不乏稀有物种,且曲径通幽,格局颇为精致。这样的府邸于南方倒是司空见惯,而北方地区的建筑多是粗犷豪迈的,如此般用心布局的算是少有,更何况经济并不发达的边城,看来这府中主人倒是风雅得很。 为免冷场,袁克定倒是主动提起:“这些花草是下官的夫人亲手所植,一年四季色彩不断。” 苏蓁倒有些兴趣:“在下对此有些研究,有机会定要向袁夫人讨教一番。” 她那惜花如命的师父总说世间万物有灵,花草树木也不例外,如攀折于手中把玩,便不是真的爱花之人!也就是那般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也偏好与这些花草打交道。 袁克定声音微沉:“要让苏公子失望了,我夫人几年前便已离逝,可惜下官不懂这些养花弄草之事,也没时间照料,亏得有小女打理,否则怕是都败了。” 闻言,苏蓁连忙致歉:“在下不知尊夫人已仙逝,冒昧之处还请袁大人见谅。” 袁克定摆手:“不知者不怪,苏公子无需介怀。” 一来一回,她与这袁太守倒是话题不断,幕容景行未曾开口,只淡笑宠溺地着看她侃侃而谈的样子。 至府中正厅时,一名身着粉衣的妙龄女子颇为匆忙地迎将上来,她低垂了头,俯身一礼:“小女见过誉王殿下。” 袁克定出声介绍:“王爷,这是小女袁落英。” 幕容景行点头:“袁小姐无须多礼。” 袁落英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便痴了一般定在了那俊美的男子脸上,惊为天人便是如此了!世间有很多人如过眼云烟,可有的人只需看一眼就变成烙印在心上的朱痧痣,所谓一眼万年,便再也忘不掉了。 苏蓁不动声色观察着这位袁小姐,此女身量窈窕,皮肤白皙,且样貌不俗,好一个美人胚子!再瞧面无表情的幕容景行,对于一名女子痴望爱慕的眼神似乎见怪不怪了,只是脸色过于清冷,显然端得是王爷驾子。她很好奇若他被这位忘乎所以的袁小姐继续看下去,会否动怒冷眼?只可惜有人不遂她愿! 袁克定见女儿如此失态,忙道:“王爷,里面请。” 袁落英总算回了神,这才心生羞意,骤然红了玉颊,又控制不住留恋的目光,直到见那仙般姿容的誉王落坐才稍有收敛。 饭前难免又一番客套,苏蓁心下不耐,这袁太守固然礼数周全,可她偏是最厌烦这些繁文缛节!虽有不快,面上却是一丝不露,旁的人不察,却瞒不过时刻关注她的男人。 幕容景行悄然握住她的手,无声安抚,苏蓁颇觉好笑,这男人把她当成了闹别扭的孩子。 旁边的袁落英心思全放在幕容景行身上,自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不禁柳眉微蹙,惊讶又疑惑,王爷怎会如此温柔去握一个男人的手?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苏蓁,只觉此人长得颇为清秀,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尤为出彩,举手投足间潇洒随意,这做派倒似江湖中人。 对于袁落英的打量,苏蓁自是了然于心,只是懒得理会,便全当不知了。 酒足饭饱,又被请至旁厅饮茶消食,苏蓁有些意兴索然,端着茶杯出神。 “绾绾……”幕容景行第三次出声才将她的神思唤了回来。 她抬眼:“怎么了?” “袁大人已为我们备好了客房,走吧。”说着便牵了她的手。 苏蓁只觉身后有道探究的目光直射而来,不用想也知是那袁家小姐,也是难怪她,两个男人手牵手本就怪异,也不知这王爷是怎么了,今日已是第二次明目张胆地握她的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袁克定亲自将二人引进西院,院内清幽,适合喜爱清静之人,屋内更是被人精心布置过,是以格外舒适。待一切安顿好,袁克定便退场,匆匆折返大厅时,果然见袁落英站在门边张望。 他心一沉,脸色也跟着肃穆起来:“英儿,誉王这等身份,不是咱们能高攀得起的。” 这话如此直白,袁落英一时语塞,又被点穿心事,更是情不自禁羞红了脸,咬着下唇做小女儿态。 袁克定皱眉,不禁提高声音:“你到底听明白没有!” 沉浸在悸动中的袁落英被吓得一愣,见父亲少有的疾言厉色,嗫嚅道:“听明白了……” 自知态度过火了些,他放柔了语气叮嘱:“王爷身边那名女子来历不明,行事乃江湖作派,万不可心生怠慢。” “女子?她……怎会是女子?”袁落英只抓住这个重点,惊讶地瞪圆了一双杏眼。 7. 脆弱 疫病泛滥,令边城多地百姓深受其害,染病之人被强制押送至疫区,大家心里头都明白,进去了便出不来,除了盼望奇迹发生,就只剩等着死亡逼近。死人一批接一批地被拖去焚烧,整个疫区都弥漫在恐慌与绝望之中。 亲眼目睹了疫区的情况后,孙淳风领着袁克定派来的人进行了一系列的措失,三日后,病情得到全面控制,疫情控制地如此迅速,这让孙淳风的名字一夕间响彻边城地带,一时间人心振奋,扫去多日阴霾。 孙淳风与聂星云继续在疫区坚守,困在太守府中的苏蓁却是百无聊赖,自疫病爆发,府中之人便不能任意出入。那些看守的人苏蓁倒是不放在眼里,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溜溜,只是若真将病菌带回来害了别人,那就罪过了,况且还得接触那似一阵风就能吹跑的誉王,她岂敢任意而为。 这日天朗气清,阳光正好,最适合游园赏花之时,苏蓁却迟迟未起,兀自蒙头鼾睡,全不管今夕何夕。 慕容景行历来多思少眠,早早便起身,独自一人枯坐于院中凉亭内,雪白的衣袂随风轻扬,墨发在空中涤荡,那精美绝伦的脸庞足以令世间女子自惭形秽。 见之不忘,思之如狂,这是袁落英此刻内心的真实写照,远远望着那如隔云端的男子,心中既忐忑又兴奋,捏着裙裾的手指开始泛白,她深呼吸几个来回,终于鼓足勇气迈着碎步向亭内之人走去。 日上三竿,赖床不起的苏蓁终于肯踏出房门,舒服地举着双臂伸了个懒腰,举目四望,不料瞧见远处凉亭内正上演一出男女拉扯的好戏!确切地说是女子扶着男子手臂,柔情款款地说着什么,而那弱质偏偏的男子脸色惨白,一幅随时晕倒的样子……乍一看郎情妾意的画面,苏蓁本不欲打扰,正准备转身时猛觉不妥,原地腾空,足间在栏杆上借力,一抹青影略过水面,刹那间已至亭内,恰逢此时,慕容景行呕吐出声。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苏蓁至他跟前,近看才发觉他竟然浑身发抖,一时间懵然,不自觉地冷了目光看向罪魁祸首。 袁落英也是不明所以,又被苏蓁厉视着,咬字都不清楚:“我见殿下独自一人在此,便过来请安,然后见殿下脚步不稳便逾矩帮扶,不知为何如此……”她脸色青白,眸中含泪,显然甚为惶恐且楚楚可怜。 苏蓁凝眉,还未理出头绪,忽觉眼前一暗,身上一沉,自己已被慕容景行死死抱住,他似乎抱住了汪洋大海中的一根救命的浮木一般用力。他的气息在耳边熨烫,唤醒了她脖颈周围的敏感肌肤,而他不停颤抖的身子更是激起了她难得的母爱,保护欲空前膨胀。 伸手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没事,没事,别怕……” 半柱香后,慕容景行终是平静下来,只是仍抱着苏蓁不肯松手,她无奈又不明就里,还不敢动!这姿势太过亲密,旁边还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瞧着…… 她看向袁落英:“这里有在下就行,袁小姐先回吧。” 袁落英咬唇,担忧地看着眼慕容景行:“冒昧打搅王爷,小女告退。” 慕容景行未置一词,袁落英终是黯然转身,看着她落寞远去的背影,苏蓁回想那袁小姐离去时复杂隐晦的眼神,不由往偏处想,话说断袖之风在大楚也不算稀奇事,达官显贵中不乏有此爱好者,其中几个还颇有名气,受人追捧,她对此倒是持无所谓的态度,就只怕坏了誉王的名声。 她试探着:“我送您回屋里去吧。” 等待一阵,未见他有动静,苏蓁颇感忧虑,他身子弱,这一脸惨白,浑身发抖……莫非染上了疫病? “您究竟哪里不舒服?”她一着急,便用力将他推开,端详他的脸色不似方才那般灰白骇人,她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 见她为自己如此担忧,慕容景行不由弯了嘴角,似有一股暖流熨烫开来,直达心底,终是肯开口:“我没事,不必忧心。” “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苏蓁自是不信,眼下孙淳风身在疫区,若誉王真有个好歹,她自然难辞其咎。 “不用。”慕容景行握紧她的手,嘴唇微抿,眉头轻皱,似有难言之隐。 苏蓁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好性子,但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竟超乎寻常的包容,眼中的怜惜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经过漫长的心里斗争,他吐露实情:“我不能忍受女子的过份亲近,否则……” 她讶异接口:“否则就会恶心呕吐,浑身冰冷且颤抖不止?!” 见他点头承认,苏蓁又觉惊奇又觉好笑,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怎的就偏让她遇到了? “这病是怎么得的?”这一点她很疑惑。 他低垂了眼眸:“该是小时候就有了,我也不大清楚。” 苏蓁眯眼,似要从他脸上看出端倪,他必定有所隐瞒,说到底她只是个相处不久之人,不被信任亦是常理,视线往下落到彼此相握的手,顿时又迷惑不解。 她挑了眉,戏谑道:“王爷……您此刻抓着我的手没有感到不适吗?” “你不一样。”他抬头认真看着她透着调侃意味的眼睛。 “哦?”她颇觉兴味:“哪里不一样?莫非您将我当做男子看待?” 闻言,素来处事从容的慕容景行竟是急红了眼:“我怎会将你当做男子!你明知……我……” 苏蓁突然就乐了:“我跟您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如此当真。” 他抿唇不语,似是真生气了,然而在苏蓁看来更像是跟人赌气的幼童,一念及此,又忍不住发笑,见她如此欢快,他哪还顾得了自己的心情,不自觉地跟着弯了眉眼。 凉亭内微风习习,女子爽朗的笑声不断,与她执手相对的男子神情温柔,专注凝视的目光迷人欲醉。 情之一字可以是世间最甜的蜜,也能是最苦的酒,能够轻易摧垮一个人的意志。当苏蓁听说袁落英病倒时,心中不免感叹,少不得又忆起些陈年旧事,徒增烦思。 袁大小姐这一病,太守府陷入惶恐之中,如今正是非常时期,都怕她染上了温疫,幸而确诊为普通风寒,这才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主人家病了,苏蓁有做客的自觉,该去探望探望,慕容景行片刻也不愿与她分开,自是随她一起。当誉王出现在袁大小姐的院里时,下人们都惊了,小丫环欢喜地进屋去禀告,躺在床上的袁落英难以置信地坐了起来,呆愣了片刻才着急忙慌地着人梳妆打扮,深怕自己面色暗淡,失了礼数。 只短短数日,当她再次见到那白衣翩然的身影时却恍如隔世,那夜里让她辗转难眠之人就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 她步伐急促走到他面前,端装地行了礼:“小女见过誉王殿下。” 慕容景行温和道:“袁小姐可好些了?” 她低着头:“谢殿下关心,小女已无大碍。” “如此甚好。”他淡淡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还请袁小姐保重身体,本王便告辞了。” 袁落英咬着嘴唇,再次屈膝一礼:“恭送殿下。”她一直不敢抬头,直到慕容景行转身而去才望着他的背影出神,那悲凄的眼神着实将丫环们吓得不轻。 苏蓁回首便见那袁落英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觉格外刺目,脑海深处的记忆如潮水一样涌上来,一时气血翻腾,差点难以自持。当年的自己在面对萧瑜时,也曾这般无望过,离开京城的前一夜,她望着那个即将迎娶她人的男子,当时自己的眼神是否也如此绝望悲伤? 先她几步的慕容景行停下脚步,转身将目光锁定在她脸上,出声唤道:“绾绾。” 苏蓁恍然回神,环顾四下,不由自嘲一笑,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这太守府的花园里来了,她可真有出息,已经三年了,想起那个男人竟还能让她失神至此! 慕容景行何等通透之人,瞧她的神情便已猜到几分,他不敢想那个人在她心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也不敢奢望她完全忘记那人,但求能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已然调适好心情的苏蓁觉出气氛低迷,而身边的男人也不知何故面带忧思? “王爷,您身子不适?”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道:“未有不适。” 她虽是不信,也不再追问,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燕子回巢,日之西矣,淡淡余晖下,二人并肩而立,一青一白甚为和谐,宁静悠远之感油然而生。 苏蓁偏了头,男子那俊美的侧颜便近在咫尺,饱满的额,深遂的眸,挺直的鼻以及嫣红的唇,无一不精致!也不知有多少个袁落英为他得了相思病…… 她轻咳一声:“王爷,那袁小姐您真的不考虑考虑吗?我见她知书达礼,举止端方,且生得十分貌美,堪为良配。” 慕容景行默不作声,只拿一双深沉哀伤的眼瞧她。 苏蓁有些心虚,她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不过是存了别的心思,想着若他将心思转到别人身上,自己便可脱身离去,继续她的逍遥日子。只是被他这样看着,她竟觉得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心里就莫名难受起来。 “如果您不爱听,就当我没说。”没勇气再迎视他的眼神,她选择撇开脑袋装鸵鸟。 8. 心药 太守府中,东院客房内,气氛异常压抑,一名头发花白的大夫正宁神静气为躺在床上的男子把脉,男子脸色惨白,俊美之姿也淡了几分颜色。 袁克定候在一旁,愁容满面,待那大夫诊完,引他至外间开方,趁着间隙追问病情:“王爷如何?可有大碍?” 大夫一边执笔写药方一边应答:“大人请宽心,王爷身子弱,且常年奔波劳累,气血亏虚,幸得有高人替他调养才得以保住根本。如今感染些风寒,加之些许水土不服,倒是不大要紧,只是……” 苏蓁开口:“只是什么?” 袁克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誉王若有个闪失,他难逃罪责。 大夫落下最后一笔:“忧思伤身,若能开怀解虑必对病情大有助益。” 忧思?苏蓁默然,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对慕容景行的性子也算摸得七七八八了,他疏淡清冷,心思通透豁达,似修道之人般淡泊名利。寻常男子的追求无非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他身而高贵,这些东西自然唾手可得,必无需为此劳心费神,思来想去这病因只怕与她脱不了关系!非她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是昨日失言令慕容景行当场变了脸色,那伤痛的眼神实在令她愧疚难安,不料他夜里便突发了急症!自打相遇以来,他的言行都清楚明白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这个男人拖着病体四处奔波,跋山涉水而来,这份情已深沉厚重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逃避已然不能…… 春夏之交,疫情得到全面控制,这场笼罩月余的恶梦终于如烟散去,孙淳风的大名响彻边陲,百姓无不感念他的大恩大德,更是口口相传唤他“活神仙”,连带着他身边的聂星云也沾了光。 时值春末,太守府中依旧繁花似锦,慕容景行缠绵病榻已有半月,病情时有反复,本就消瘦的身子更显羸弱,真似一阵风就能吹跑。苏蓁尽心照顾,未曾有丝毫懈怠,每每见他苍白憔悴的脸,愧疚之感便难以抑制。 孙淳风回来后细细为他把了脉,再观察苏蓁的神情,心头便猜到几分,自是免不得一番长谈。 此番事态,苏蓁着实心怀内疚,主动对着孙淳风抱拳致歉:“苏某有愧!” 见她态度如此诚恳,孙淳风倒不好过份责难,顺了顺气才道:“罢了,只怪子衡对你用情太深……却只怕情深缘浅,最终徒留心伤!” 苏蓁张了张嘴,却又无言以对。 孙淳风凝眉,蕴酿片刻:“你可知子衡不能与女子过份亲近之事?” 苏蓁颔首,将那日所见如实相告,末了问道:“王爷此病实属奇异,在下游走四方,真是闻所未闻,究竟是如何得来的?我曾问过原由,他似有难言之隐,不肯多谈。” 孙淳风面露悲戚:“你可曾听说过已故俞贵妃的故事?” “苏某略有耳闻。” 说起这位俞贵妃,那可是曾经宠贯后宫的绝色佳人,当今圣上为了她几乎废弃了三宫六院,就连朝政之事亦无心过问,整日与她吟诗作画,抚琴赏花……真应了那句“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红颜祸水的帽子自然落到这位风华绝代的俞贵妃头上。 俞贵妃闺名嫤姝,原本是睿亲王府的侍女,她八岁被卖入王府,由于姿色出众,便被派到小王爷慕容廷轩的身边。小王爷是个风雅之人,聪敏好学,虽身份金贵,却无半点骄横傲慢之气,待下人亦是和善。俞嫤姝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亦成为举止端庄雅致之人,加之天分使然,琴棋书画,谈诗作赋自都不在话下。 二人朝夕相处,情愫渐生,随着岁月流逝,俞嫤姝出落得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颦一笑皆能动人心魄。二人时常在梅林中抚琴弄曲,她抚琴,他吹萧,琴萧合奏,配合得天衣无缝。或在凉亭内对奕,于棋盘上谈论天下局势,神仙眷侣不外如此。 俞嫤姝因绝色倾城的美貌而名动京师,声名传至陛下耳中,命运的扭转便始于此,当时的圣上春秋正盛,后宫却异常清冷,仅有中宫主位与几位嫔妃。今上本是出于好奇,想见识一下这位倾城之色,便令慕容廷轩带着俞嫤姝进宫赴宴,这一见便注定了一场爱恨纠葛。 圣上不顾朝臣反对,下令册封俞嫤姝为妃,慕容廷轩悲愤交加,一病不起,最后含恨而终。一入宫门深似海,失去所爱的的俞嫤姝不肯独活,试图自尽而未遂,虽保留性命,却与形尸走肉无异。 圣上对其怜爱非常,天长日久却不改初心,人非草木,俞嫤姝的心渐渐动摇,然而她却陷入更深的痛苦煎熬,沉溺于对慕容廷轩的愧疚自责中无法自拔,终日郁郁寡欢,以致病邪缠身。加之宫廷纷扰,处处笼罩着阴谋算计,更是心力交瘁,疲于应对,终是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让后人唏嘘叹惋。 孙淳风强抑眼底之泪:“当年俞贵妃临终时将尚且年幼的子衡托付于她最好的姐妹俪妃照顾,却不知这俪妃对她嫉恨已久!俪妃心思歹毒,且城府极深,子衡落入她手里岂有好日子过,那毒妇也不知如何折磨子衡,以致他后来如此惧怕女子的靠近……” 苏蓁讶异:“连你也不明个中缘由?” 孙淳风摇头轻叹:“他绝口不提当年在俪妃宫中所历之事。” 不愿提及,必定是伤痛至极,苏蓁仿佛能看见慕容景行当年惧怕无助的样子,心似乎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狠揪了一下! “他这病可有法子医治?是否有性命之忧?” 见她如此担忧,孙淳风稍感欣慰:“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要能解开他的心结,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他稍稍停顿,笑看着她接着说:“显然这味心药已经找到了。” 苏蓁自是听出了这弦外之音:“何以见得我就是王爷的心药?先生怕是高看苏某了。” “苏姑娘心如明镜,只是仍跨过不去思想上那道坎罢了!恕老朽直言,往事已矣,但来者可追。” 她凝眉望向远处,所谓往事,不过是萧瑜那段未得善果的情爱,当年她死皮赖脸地缠着那人,闹得满城皆知,最终落得狼狈退场,远走天涯,想来定为京中的茶楼酒馆添了许多笑料!三年光阴,似在须臾之间,她依旧是那个混迹江湖,终日与酒为伴,闲散随性浪荡世间的痞子无赖。而昔日名动京师的才子如今的才名更是传遍天下,且于朝堂之上崭露头角,节节高升,颇受今上赏识,可谓风头无量,前程似锦……当真从此萧郎是路人! 9. 往事(一) 当年苏六死缠烂打追求萧瑜之事,京中便传得沸沸扬扬。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可惜那萧瑜并非寻常男子,十二岁考中举人,十八岁便高中状元,文曲星下凡也不过如此,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自本朝开国以来,确为第一人!天纵奇才也就罢了,可偏生上天厚爱,不仅生在富贵之家,且相貌甚是出众,如此男儿自然成为女子思慕的春闺梦里人。 可惜萧瑜性子清冷,嫉恨者贬他恃才傲物,爱慕者赞他道骨仙风,萧郎大抵眼界也是过高,对这些莺莺燕燕不感兴趣,常年端着张冷脸,倒也奏效,吓退了不少狂热追求者,当然也粉碎了无数女儿心。纵有些许脸厚胆大者,上演各种偶遇戏码欲亲近之,奈何郎心如铁,半点情面也不留!众女子只能望之心叹,郎君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然而世间之事也会有些异数,那苏六绝对称得上是萧瑜的劫难,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才高八斗的如玉君子遇上拿无耻当有趣的苏小六,真就是一言难尽。 想那年春日街头,苏六耍起流氓将萧瑜按在墙头好一顿轻薄□□,君子动口不动手,可一旦被绝对武力镇压便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可怜那如玉君子就那般被苏六占尽便宜,呼天不应呼地不灵,自此成了京中百姓闲嗑牙时抖出来的笑料。 萧郎受此大辱,好事者关注后续发展,坊间流传着各类版本,怎么离谱怎么编,其中的曲折离奇堪比鬼怪故事,着实给帝都的百姓增添了好些乐趣,其中不乏经典段子,流传甚广。 吃瓜群众纷纷猜测萧瑜会如何雪耻报复,不久之后竟传出他与苏六携手同游,浓情蜜意难舍难分,后来甚至到了论及婚嫁的地步!众人甚为不解,揣测那苏六拿了萧瑜什么把柄威胁,或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使其失了心智……一时间,苏六成了京中女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 可那苏六岂是好对付的!其父苏昀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他为人刚正,治军严明,深受大楚子民爱戴,更是朝廷倚仗的肱骨之臣,守卫边疆,保大楚多年太平。苏家的五个儿子,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好儿郎,国之栋梁,老幺苏六在五位出色兄长的光芒下,确实差劲了些,但不妨碍父兄对她的疼爱,如此也俞发助长她的顽劣。 小霸王苏六,那是京中出了名的难缠角色,无论是欺善怕恶的混混还是拉帮结派的莽夫,甚至欺压百姓的纨绔子弟,多是领教过苏六的厉害! 有这样的出身便罢了,就连今上也对其疼爱有加,每每面圣都有恩赏,小小年纪便给她个昭仁郡主的封号,令其自由出入宫中,与皇子公主们一道入国子监念书。对苏六而言,做学问是假,奈何皇上的旨意又不得违抗,只好每日走个过场,多是趴在桌上睡大觉,每每气得授业恩师董老太傅吹胡子瞪眼。 这位董太傅治学严谨,见不得如此顽劣之徒,偏要跟她过不去,授课时都要点她的名回答问题。说起武刀弄枪她倒很是擅长,然而对诸子百家,引经论道之事于她便一窍不通,但若不说点什么又对不起太傅那张黑如锅底的脸,是以常常胡言乱语,插科打浑,无不惹得轰堂大笑,董太傅每每气得攥着白胡子,无语凝噎! 朽木难雕的苏六便这般混了几年,学问不见长,却与皇子公主们攀上交情,其中又以九皇子慕容景升与她关系最好。二人一处厮混,所到之处便是一场灾难,苏家小霸王背靠大树好乘凉,俞发张扬四溢。 随着时光流逝,苏六勉强有些觉悟,颇感饮酒作乐,不学无术的日子无甚意思,机缘巧合拜了个自称逍遥子的游士为师,便随着那草率的师父游遍四海九洲,赏遍美景,吃遍天下。 岁月如梭,三载光阴流转,苏六回京时,正是花开时节,恰逢帝都一年一次的诗文会。说是以文会友,实则是个变相的相亲大会,但凡未婚男女都可意去碰碰运气,没准儿就能遇上好姻缘,如此盛况,不管京中名流还是贩夫走卒多会去凑这个热闹。 甫一回京的苏六被几个昔日的狐朋狗友撺掇着去了,茫茫人海中,灯火阑珊处,本是无意的一暼,却让那出众的身影入了眼。彼时的苏六不知那俊俏郎君便是不久前金榜题名的萧大才子,无数闺阁女子盼望与之邂逅的新科状元。 自此苏六便想方设法接近萧瑜,花样翻新不带重样的,对于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狂热追求者,萧瑜一贯冷漠处之,却不知苏六是个何等难缠的角色。 苏六追夫,动静可谓不小,坊间甚至开了赌局,竟有脑子发昏有钱没处使的二世祖一掷千金赌她苏六抱得美人归!当然这种二傻子还是少数,吃瓜群众对于苏六2十有八九想吃天鹅肉的事儿都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苏六这出追夫大戏精彩纷呈,说书人发挥想像,给这出戏加以润色,于茶楼酒馆中大肆渲染,楼中日日坐无虚席,连带着这些茶楼周边地带的生意也火爆得很。更有精明的书商请笔者为此著书立传,连载于《谈古论今》这本书刊上,苏六这一版块推出后,反响热烈,此书连连售空,可谓供不应求!追个男人能如苏六这般得全城百姓关注至此,连带着刺激了经济,拉动各方面的需求,能到这个份上,苏六委实是个人才! 萧郎的思慕者众,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苏六委实恨得牙痒,有些个贵族女子自命不凡,领着婢女家丁去挑事,无不被苏六整得丟了素养。这些贵女们平日里端得是大方温婉,淑女典范,苏六瞧着她们假面具戴得实在太辛苦,便好心让她们放飞本我,她自认为实乃功德一桩,甚是满意! 这类女子多是些拎不清的,那苏霸王可不是谁都惹得起的,真有脑子的知道避其锋芒,在正主那儿下功夫,制造偶遇混个脸熟,使使苦肉计碰个瓷之类的,去跟苏六硬碰硬,必然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追夫路上绊脚石多不胜数,苏六委实不爽,只要一出门,所见女子十有八九都是情敌,这更让她铁了心要将那清冷的男人收入囊中!这便做出了春日街头大庭广众之下将萧郎轻薄的混账事,色令智昏的苏六这顿豆腐吃得也是颇为忐忑,一想到他脸红脖子粗的悲愤模样,苏六便有些良心发现,觉着自个儿跟那强抢民女的恶霸一般无二,猥琐又欠抽!是以不敢冒然再去刺激萧瑜,狐朋狗友们见她心情不佳,便日日来寻她饮酒作乐,于嘻笑怒骂中便混过半月光阴。 苏将军与五位少将军常年驻守边关,苏将军的夫人在苏六两岁时便没了,老夫人之后不久也跟着去了,五位公子又皆未娶妻。苏将军历来节俭,府中仆人不多,京中的苏府此时只苏六一个主子,随她怎么折腾,就算要掀了房顶也没人敢管。 10. 往事(二) 这厢,苏六关在府中,消停了半月之久,众人猜测她终是知难而退,不敢再去纠缠萧瑜,这无疑让那些思慕萧郎的女子欢呼雀跃,个个重整旗鼓,用尽方法做下一个疯狂的追求者,前扑后继盼望着投入萧郎的怀抱。 狐朋狗友们为了给苏六找点乐子,便在听风楼里寻了个俊美的少年郎送入苏府,少年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善解人意得很,又生得一副干净纯良的好相貌。苏六乐于欣赏美色,又怜这少年郎身世凄苦,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留在府中,心烦时听他弹个小曲,无聊时与他扯个闲篇,日子竟然舒心许多。 外头盛传,这俊俏少年郎进了苏府,日日与苏六形影不离,夜夜交颈而卧,可谓浓情蜜意,缠绵悱恻……苏六闭门不出,自是不知外头掀起了多大风浪。这日风和日丽,苏六躺在竹制凉椅上,听着美妙的琴音,犯起了春困,迷糊间瞧见有一熟悉男子身影由远及近,直至跟前,她才瞧清来人的相貌,不正是那一月前被她当街轻薄的萧瑜嘛! 他突然这么冒出来,苏六半晌没缓过神来,在这如玉君子面前,她竟头一遭生出些自惭形秽之感来,遂怂包似的低头装起了哑巴。 岂料他开口质问:“你为何这么久都不来寻我?” 自认聪明伶俐的苏六便毫无准备地被问懵了,她是耳朵出问题了还是萧郎脑子被驴踢了? 他逼视着她继续道:“你既招惹于我,便须得一心一意,怎可半途而废?” 苏六彻底傻眼,看怪物似地瞅着他,抖出一句:“你是中了什么邪?” 对于自己是如何将萧瑜追到手的,苏六一直没弄明白,但过程不重要,结果令她满意就行了。 太过出人意料的剧情反转,让京师百姓彻底沸腾了,初始都还道流言不可信,待亲眼见着苏六与萧瑜出双入对,自此才坐实了传言。众人又纳闷了,那苏六虽是大家小姐,却性子太野,且粗鄙不堪,全无女儿家该有的德行,萧瑜到底瞧上她什么?莫非真中了邪! 大伙儿等着更为精彩的戏码,果然不出几月,便传出苏六醋意大发,与萧瑜青梅竹马的表妹谭絮于烟霞湖畔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将其推入湖中,正好被萧瑜看见,真是巧得过分! 之后不久萧府张灯结彩,为萧瑜准备婚事,新娘并非苏六,而是那弱风拂柳的谭絮。大婚之日,众人猜测以苏六素来大胆彪悍的作派,定然去将萧府搅得鸡犬不宁,然后劫了新郎官直接入洞房。然而,苏六此番却未能满足吃瓜群众的幻想,据传她于婚礼前夜,骑马绝尘而去,远赴边关,自此杳无音讯。 苏六一路风尘仆仆,直奔炎水关军营,见到了一别五年的父兄,一家人团聚自是欢喜不已。女子不得留在军中,苏老虽知她因伤情至此,却也依规矩要将她送走,苏六央求几位兄长,最终几人合起伙来瞒了老爹,苏六得以混在军营中,当了个伙头兵。春去秋来,转眼苏六的军旅生涯已历一个寒暑,这一年间边关并不太平。 天下三分,地处中原物产丰富的大楚实力最强,西魏次之,北丹虽好勇斗狠,但地理条件限制,加之各部间相互倾轧,内乱不断,尚未成气候,纵然野心勃勃,却未成为中原大患,眼下有实力与大楚抗衡唯有西魏。西魏国君尚且年幼,其母赵太后垂帘听政,一手把持朝政,内有智计百出的太傅陌寻从旁辅助,外有骁勇善战的将军楚沛临开疆拓土。 自肃宗年间,西魏便开始露出狼子野心,屡屡寻衅滋事,近百年间边境不得安宁,随着西魏实力增强,已不满足于小打小闹,于建平四十五年秋发动全面战争。西魏三十万大军压境,势如破竹,连续攻占大楚多座城池,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一时间多处告急,大楚朝廷震荡。 那日乌云弊日,天地无光,风雨暴虐之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苏蓁溜出军营,急奔城头,所见景象让她终生难忘。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满天的箭矢挟裹着风势将活生生的人戳成刺猥,火球所到之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穿透耳膜,滚油如雨一般泼下,一张张面目全非的脸如地狱来的索命恶鬼! 嚎叫着,撕杀着,杀红了眼的双方兵士已入了魔,唯余兽性。这场仗从清晨持续到翌日黄昏,面对魏兵不知疲倦的进攻,大楚这一场防守战打得很是被动艰难。 炎水关兵力不足,苏昀半月前便向朝廷上了折子请求支援,亦向周边驻守的将领发了信号,可无论是朝廷还是地方援军都迟迟未到。西魏蓄谋已久,来势凶猛,苏家军苦苦支撑,双方僵持不下。 这样的僵局最终被苏家军内部的叛徒打破,此人在粮草中下了药,楚兵吃了这些粮食上吐下泻,已然不堪一击。形势危急,苏昀当机立断送走城中百姓,令老五苏沐带着苏蓁离开,他带着仅余的五千兵士继续对抗魏军,竟足足坚持了七日!城破之时,苏昀浑身浴血立于城头,挺直了背脊淡漠地看着一步步上前将他围困的魏兵。 黄昏,残阳如血,衬着眼前的修罗战场,在这个城头上演了一出招降与拒降的戏码,结局是末路英雄苏昀斩杀上百敌兵,最终力竭而死,苏家军全军覆没…… 当苏蓁在山中一猎户家中醒来时,已过三日,她不禁万念俱灰,犹记那日兵荒马乱中五哥将她带出了城,然后将她打昏,想来她五哥定是折回了炎水关……她不顾一切返回战场,所见只有满目疮痍……那从脚底涌上的寒意蔓延全身,几乎将她冻僵,那时她才知道什么是悲痛至极,欲哭无泪! 父亲常说,血染沙场马革裹尸,这是军人的宿命,也是荣耀!她自小被灌输的就是保家卫国,心系天下的思想,但真正面对时,她只盼父亲与兄长们能自私懦弱一些…… 以往她听那些说书人讲的历史战争,总是热血沸腾,向往着做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元帅,威风凛凛,挥斥方遒,震慑四方。但此番经历过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战争的惨烈,什么叫切肤之痛!风箫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每一场战争后都是无数的生离死别…… 打听到父兄的尸身被运返回京,她快马加鞭追上了运送队伍,隐匿行迹跟随至京。宣帝下旨,举国致哀,将苏昀与四位少将军厚葬于西陵,并对苏家军阵亡家属发放抚恤金,尽显皇家恩典。 对于宣帝所为,苏蓁只觉讽刺,若非其昏庸,任用奸臣,事情怎会至此!她满心愤懑,又无处宣泄,父兄后事已了,京中已无留恋之处,遂带着满身萧索寂寥悄然离去,从此天涯海角走上了寻找苏沐之路。 11. 动摇 一恍数日,慕容景行的病稍见起色,但时有反复,苏蓁心中有愧,是以对他比之前上心许多,端汤送水侍奉于榻前自不必说,趁他精神好些便讲些段子逗趣解闷,充分发挥她做为心药的功效。 吟风弄月之事她虽不在行,但说笑逗乐可是不在话下,想她也算个老江湖了,见多识广可不是吹的,什么奇闻轶事不过信手拈来。再不济也可以讲个她年少时爱看的话本子,什么书生夜会小姐,丫头勾搭少爷……这些个可都是些情爱启蒙读物,情节也颇曲折动人,无聊时图个乐也行。 苏蓁随性惯了,说起男女幽会的桥段也毫不含糊,有些个用词儿着实直白露骨了些,每每此时,慕容景行总是垂着眼眸露出娇羞小媳妇儿的模样来,孙淳风偶尔进去听得一两句都忍不住要涨红一张老脸! 聂星云虽是少年老成,却于风月之事尚未开窍,站在一边倒是自在淡然得很。他对这些个花前月下儿女情长之事完全提不起兴致,倒愿她多讲些江湖事迹,英雄传说。 他既想听,苏蓁自然乐意忽悠,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也是她的强项,段子手出马,闷葫芦也能手到擒来,二人聊地十分投气,虽未至费寝忘食的地步,却也相去不远,以致有时便对某位病人稍显怠慢。 孙淳风自是见不得慕容景行有丝毫不痛快,少不得又去敲打敲打那没心没肺的苏蓁,虽说让她愧疚地无地自容难度太高,但提个醒总是必要的! “苏姑娘,莫忘心药的职责,务必心无旁骛才是。”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她实在不喜欢婉约派的说话方式。 孙淳风暗暗咬了咬后槽牙:“请姑娘莫要冷落了子衡。” 苏蓁无语,表情相当微妙,挑着眉琢磨他这话的意思,细思之下倒也通透几分,这几日那病弱的王爷确实情绪低落,她以为是因病痛所致,却原来又是因她伤神! 晚膳时分,苏蓁一如往常端着粥至塌前,慕容景行自然接过,默默吃了两口,抬头来见她有些异样地瞧着自己,不禁弯了嘴角:“怎的如此看我?” 苏蓁半真半假道:“王爷生得如此俊美,我多看了几眼也无妨吧。” 闻言,慕容景行微微一愣,随即又红了脸,以往并不喜别人议论自己的相貌,如今竟庆幸因这皮相能得她多些关注。 苏蓁瞧着有趣,不由正经端看他的脸,五官无一不精致,组合在一起却不显半分阴柔,一切都恰到好处,增一分嫌多,减一分不足。她观察得认真,不觉便越凑越近,几乎与他额头相抵,她猛地收回些理智,刚一转头便被他捧住了脸颊,接着眼前便是他放大的俊颜,整个鼻腔弥漫着他的药香之气,嘴唇上一抹温热柔软的触感袭卷了她的神经,四肢都不听使唤似的! 慕容景行这一吻却是极为克制的浅尝辄止,温柔怜惜尽显其中,而后抵着她的额头,满足又叹息般地唤她:“绾绾。” 此举甚为唐突,他从来是个克守礼仪之人,但面对她,那些礼仪教条通通都无甚用处,他既忍不住亲近她又怕她生气,是以难免忐忑,但心爱的姑娘并未推开自己,他心里似灌了蜜一样甜。 苏蓁不由沉浸在这氛围极好的耳鬓厮磨中,直到敲门声响起才打破了这美妙的旖旎梦境。 孙淳风的声音自外头传来:“子衡,袁小姐求见。” 慕容景行不愿任何人前来打扰,淡淡道:“风叔,请她回去吧。” 孙淳风也不多问,转身去了。 屋内寂然无声,苏蓁尚未理清头绪,不知方才自己中了什么魔怔,竟对誉王起了龌龊心思,着实心虚得紧!是以不敢再去瞧那灯下的如玉公子,以免又起贼心,找了个借口便落慌而逃了。 方至门口,便见聂星云一成不变如根木头似地杵在檐下,波澜不兴地瞅她一眼。 苏蓁尴尬地咳嗽一声,画蛇添足地说了句:“我去去就回。”也不知是否自己心里有鬼,总觉得这小子的眼神透着点怪异。 索性她是个脸皮厚的,善于粉饰太平,装傻充愣,冷静片刻便能如常处之。 太守府中虽说吃穿不愁,但围墙里的生活过于单调乏味,苏蓁除了在慕容景行跟前端茶倒水顺便耍耍嘴皮子也没啥事干,远不比外头逍遥自在,天高任鸟飞,何曾如此憋屈过!一想到不知何时才能脱身离去,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怨气,扯了根狗尾巴草去逗那同病相怜的笼中鸟。 她逗鸟正在兴头上,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便听来人道:“苏姑娘真巧,你也出来散步吗?” 苏蓁回身,勾了唇角:“确实很巧。”这太守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无心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碰面,她不过前脚刚踏出来,袁落英后脚就跟上来了,这点把戏,未免太过明显!且听她唤自己姑娘,倒无甚妨碍,实非有心遮掩,只是行走江湖着男装方便些。 袁落英有些心虚,不敢与她对视,低垂着眼眸:“苏姑娘日日照顾誉王殿下,真是辛苦了,不知殿下他身子可好些了?” “袁小姐有心了,王爷已然大好。”苏蓁双手一拱:“苏某便不打扰小姐游园的兴致,告辞。” “苏姑娘请留步!”袁落英失态急喊。 “何事?”苏蓁习惯性地挑眉,这姑娘果然按耐不住。 “我……”袁落英绞着手帕,粉面含羞。 见她这般扭捏之态,苏蓁很是受不了,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道:“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袁落英咬唇一笑,娇羞无限:“我听闻殿下病了,便盼着能去探望,可一直未得机会……” 瞧她欲言又止眉目含愁的模样,男人看了怕是骨头都酥了!苏蓁难得动了些恻隐之心,这小姐也是个痴心人,一连多日都去慕容景行院外头守着,却连门都没进过。咫尺天涯不过一墙之隔,墙里墙外便是两个天地。 袁落英握紧了拳头,美目微湿,含着期许的眼神:“苏姑娘可否让我见见殿下,落英感激不尽!” “这……”对上她希冀的眼神,苏蓁竟不忍一口回绝。 这一迟疑便见那袁落英凄凄哀哀,立时梨花带雨起来,模样好不可怜! 苏蓁最怕见人淌眼泪,尤其还是这般我见犹怜的女娇娥,她下意识地皱了眉,只想赶紧遁去:“别哭了,我答应你便是。” 心软要不得,这是她师父常挂嘴边的一句话,苏蓁一直深以为然,奉为金科玉律,多年来怀揣一颗铁石心肠恣意妄为,何其潇洒自在!但苏家人顶天立地,重诺守信,既然应承了便断无出尔反尔的道理。 这日用过早膳,苏蓁便寻思着如何把人弄出去,是以便对慕容景行道:“王爷,我瞧您病情大好,不如去园子里走动走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转换一下心情,对您的身体当是大有助益!今日天朗气清,日头明媚,漠负好时光啊。” 慕容景行自是欣然应允,孙淳风与聂星云不放心,也一同跟着去了。 慕容景行走在前头,大病初愈的脸色依旧苍白,消瘦的身子似能被一阵风刮跑,苏蓁怕他走路不稳,没准一颗小石子儿都能将他绊倒,是以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后,眼睛盯在他身上是片刻都不敢离。 他忽然唤道:“绾绾……” 苏蓁应声:“王爷何事?” 慕容景行摇头,语调微颤:“没事,就是想唤你……知道你在身后,我便安心了。” 如此猝不及防的话语,苏蓁听得鼻子一酸,连脚步都沉重了几分。 一抹淡粉色的俏丽身影娉婷而来,至慕容景行跟前端庄行礼,眉眼低垂着,似不胜娇羞,倒有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 慕容景行不置一词,回首看了眼苏蓁,眸色一沉便继续前行。袁落英委屈地红了眼,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苏蓁抚了把额头,疾步跟了上去,孙淳风抚着胡须,眼底洞若观火。 聂星云面无表情,瞅了两眼失魂落魄的袁落英,一本正经道:“我子衡哥哥不喜欢吃你这盘菜。” 袁落英一脸懵然。 孙淳风虽觉不妥,却很不厚道地想笑,“张某不是李某的菜”是苏蓁的句式,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不到这小子竟活学活用至此,却也相当应景。 12. 心乱 望着前头那人的背影,苏蓁竟觉出些孤寂萧索的意味,这花园偶遇的戏码着实落了俗套,也甚是亏心,有点脑子的都能看得通透,何况是堂堂誉王!想她除了自家老爹,不曾真正惧怕过任何人,眼下瞧着那似被浓浓寂寥笼罩的男子,她却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再惹他伤心。 慕容景行停了脚步:“绾绾……”他的嗓音低哑,似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苏蓁表情微僵,盯着他的后脑勺:“何事?” “莫将我推给别人……”这声音已然颤抖哽咽,让人听之不忍。 苏蓁心神大震,紧锁了眉头,脑子极为混乱,竟是理不出一丝清明,却又不忍说些伤他的话,嗓子发干,几番挣扎也未吐出半个字,深怕说错什么又让他一病不起,那当真是罪过了。 沉漠蔓延,何等愁人,孙淳风恨不得上前去给那苏六灌几碗迷魂汤,让她说点甜言蜜语哄哄子衡也好! 苏蓁嘴里发苦,眼下这僵持的情形,她若不表个态,恐怕难以收场…… “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听闻她这避重就轻的回答,慕容景行双眸狠狠一闭,睫毛颤得厉害,他明知不可逼她太急,却控制不住日渐焦躁不安的心。之前想着有生之年能再见她一面便足矣,见到之后,又想留在她身边就够了,如今竟奢望着她能将自己放进心里,憧憬着与她生生世世,倾心相待! 见他久无动静,苏蓁大气儿也不敢出,好好体验了一回如履薄冰的感觉,这男人心思太深,她委实摸不准他的脉,什么都闷在心里,累人累己!聂星云那小子,正当年少,本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老成得过头,大概也是学了这誉王的作派。 良久,慕容景行终于转身道:“我们回去吧。” 苏蓁瞧得真切,他那眼眶红得厉害,却又极力忍着的模样,当真让人看着就难受,顿觉如哽在喉。 此间事毕,慕容景行的病也稳定了,一行人自然打算离去,袁克定百般挽留,袁落英泪眼朦胧,终是拦不住去意已决的人。 临行前,苏蓁瞧那袁落英伤情凄凉的形容,以过来人的姿态,忍不住为她叹了一叹。 聂星云难得主动搭话:“为何叹气?” 苏蓁勾了勾唇角:“不过突然想起一首酸诗来。” 聂星云巴巴将她望着,显然是愿闻其详的架势。 她瞧了眼正上马车的慕容景行,估摸着他听不见,这才低声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少年皱眉点评:“果然很酸。” 苏蓁挑眉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而后轻身跃上马背,毫不掩饰恣意潇洒之态,他祖宗的,这段日子可把她憋闷死了!马鞭飞扬间,她已如离弦之箭般急驰而去,徒留身后滚滚沙尘以及神色各异的众人。 聂星云一看苗头不对,立即上马追去,转眼便消失不见。 马车内,慕容景行一张脸煞白,置于身侧的手不禁握成了拳,那不安的神色难以掩饰,也无力掩饰。 一旁的孙淳风脸色一沉,心里又将那苏六狠狠编排一顿,宽慰道:“子衡且安心,苏姑娘性子活泼,出去转两圈便会返回。” 他揭开车帘,望向那似无尽头的前路:“我自然知晓……” 孙淳风瞧着他落寞的侧脸,心头直叹,这孩子什么都放心里,说一半留一半的谈话风格也真叫愁人,性子急的能被憋死,那苏六显然不是个善体人意的,就算子衡终能得尝所愿,以后长长久久的日子也免不得要独自神伤…… 苏蓁纵情狂奔,自然神清气爽,通体舒畅,只是身后那紧追不舍的聂星云颇败兴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逃命呢!这小子一根筋又太较真儿,也不想想,她若想跑,怎么着也得选个月黑风高夜,哪有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行暗事的?太侮辱她的智商!说到底,她始终还是得转回去的,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情感,她已经欠了那人,事已至此,情债难了,便且走且看吧。 那男人铁了心要赖定她,苏蓁很是伤脑筋,她一人欢脱惯了,四海为家走哪睡哪,如今身后跟着那几人,她恍惚有种拖家带口的错觉!誉王自来养尊处优,加之多年宿疾,病邪缠身,以那羸弱之躯自是不能承受拔山涉水,车马劳顿之苦。 见他晕车呕吐,终日恹恹,苏蓁着实不忍,思量再三,寻了个时机,决定再劝上一劝:“王爷,您还是回京吧。” 许是她太过直白,慕容景行神色一僵,半晌才放下手中的药碗:“绾绾可是嫌我拖累于你?”他的目光紧锁她的面容,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 苏蓁坦然迎视他探索的眼神:“我并无此意……” 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断:“只要你不嫌弃,你去哪我便去哪,我只求伴你左右。” 苏蓁动容,这近乎卑微的乞求,让她如何忍心拒绝,此番劝说又是出师未捷! 车门外,孙淳风听着里头没了动静,便适时开口:“子衡,天色渐晚,今夜我们便在此处歇息吧。” 慕容景行应了声便再次将目光落到坐在一旁的苏蓁身上,炙热中带着温柔,仿佛掐得出水来,亏得苏蓁脸皮够厚,否则非得被他看的浑身冒烟不可!这也是她宁可在外头自在地骑马,也不愿进这马车里来的原因,只要此人在身边,她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那束非常黏人的目光,委实不自在!为了掩饰心里头的慌乱,她掀了车帘佯装欣赏外头的风景,僵着脖子不敢回头,深怕跌进那漆黑如墨的眸子。 出门在外,露宿荒郊野外是为常有之事,聂星云驾车停于一处山谷,尚未停稳当便见苏蓁迫不及待钻出马车,那表情相当耐人寻味,深怕有人把她拽回去似的! 聂星云愣怔,接着见他的子衡哥哥掀开帘子,一双眼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而后低低一叹,缓缓出了车厢。 少年不明所以,一边将他扶下马车,一边问:“子衡哥哥为何叹气?” 慕容景行摸了下他的头:“哥哥没事,星云不必担心。” 暮色沉沉,转眼便黑透了,野外生存苏蓁是个行家,如何寻找水源与食物,辨别方向与避开猛兽……撇开这些基本技能不论,她还能在恶劣的条件下做出鲜美的食物。她倒不是个挑嘴的,吃什么都不打紧,能饱腹就行,但那金贵的男人很是难养,一路走一路吐,看着就闹心! 几人围坐在火堆旁,肉香四溢刺激着嗅觉,苏蓁一边翻烤着野鸡,一边柔碎了某种紫色植物将其涂抹在鸡肉表面,不多时更加香味浓郁,飘散四野,旁边还煮着一锅汤,咕噜咕噜翻滚着,氤氲冒着热气。 对于她露的这一手,孙淳风很是惊讶,不得不刮目相看:“苏姑娘竟有如此手艺!” 苏蓁很是给面子,拨空搭了话:“都是被我师父训练出来的,她处事很是随性,是个洒脱之人,偏偏对吃食讲究得过份,难伺候得很,就跟……”她戛然而止,险些闪了舌头,本想说就跟你家王爷一般娇贵,就见那风姿绰约的娇贵王爷款款而来。 慕容景行自然坐到她身边,一双眼眸也自是落到她身上,苏蓁因在火堆旁烹煮食物,脸颊红彤彤的,倒是分不清是被火苗渲染的还是羞涩的!男人温温柔柔的眼神让她难以招架,手脚都有些不利索,若换了寻常女子,要么娇羞掩面飞奔而去,要么骨头酥软扑倒郎君!亏得苏蓁见过各种风格迥异的俊美男子,也深知色字头上一把刀,还好比那些个没甚见识的女子稍微出息点。 13. 情敌 一只烤山鸡,显然以其精瘦骨感的小身板不足以抚慰四人的胃,苏蓁颇有先见之明,此时熬煮的那锅汤便有了用武之地。 一人分一碗尝个鲜,孙淳风接过来一看,汤色明亮,菌类植物的香气迎面而来,忙喝了一口,顿时抬头看向苏蓁,赞道:“此汤甚为鲜美,苏姑娘真是好本事啊。” 苏蓁也不是个被赞两句就找不着北的货,神情非常地淡定:“好喝便多喝几碗吧。” 慕容景行捧着碗细细品味,眼睛里带着笑意,汤水很快见底,他将碗递上表示还要。 孙淳风与聂星云同时看向捧着碗讨汤喝的男人,即而互看一眼,皆是惊怔的表情。 同样惊奇的还有苏蓁,她挑眉瞅着这男人,他胃口一直很差,她曾见孙淳风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让他多吃一口饭,眼下竟主动讨要吃食!难不成她这汤是什么琼浆玉液,竟能得到不思饮食的誉王殿下另眼相待。对孙淳风的夸赞她可等闲视之,可这誉王的抬爱她有些招架不住,忍不住想自我膨胀。 他扬起嘴角:“绾绾为何如此看我?” 苏蓁很想回一句您秀色可餐,亏得还存着些理智,答曰:“无事,只是看您今晚似乎胃口不错。” 他缓音慢语:“绾绾的厨艺这般好,当然要多吃点。” 苏蓁以为,他这马屁拍得实在是很有水平,她已然无法阻止自己那颗膨胀到快炸裂的心! 夜凉如水,月影横斜,吃饱喝足正待休息,苏蓁打着呵欠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禾,抬眼便见不远处有一男一女自朦胧月色中走近。男子身量高挑,相貌堂堂,女子一身粉衣,模样娇俏十足,一张樱桃小嘴鼓动着,未有停歇地对前头的男子说着什么,这对兄妹一如苏蓁记忆中的样子。 后会有期,江湖再见,此情此景,这是一场始料不及的故人再会,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人生处处有惊喜。 柳漠白瞧见了那火堆旁的青色身影,与这一年间频繁徘徊于梦中之人一般无二,记忆中的那人与眼前的人影重叠,如梦似幻,难辨真假。 紧跟其后的柳漠妍不防他蓦然停了脚步,一头撞上他的背,忙捂住秀鼻,疼得眼泪花花,顿时炸了毛:“哥!你谋杀亲妹啊!” 半晌不见他有动静,柳漠妍抹了抹眼睛,顺着他哥的目光瞧去,猛地杏眼大睁,又狠狠眨巴几次,惊呼一声便撒丫子往火堆旁飞奔而去。 “苏蓁,你怎会在此?莫不是我在发梦吧!” 苏蓁拱手笑道:“柳姑娘,别来无恙否?” 柳漠妍激动得凑近几步,雀跃不已:“真的是你!” 苏蓁小小后退了一步,保持微笑:“正是在下。” 观望着这突然冒出来的两人,孙淳风对聂星云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神色一肃,不着痕迹将慕容景行挡在身后,面容紧绷着进入戒备状态。 柳漠妍又前进了两步:“你当日为何不告而别?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听其言,观其行,通透之人必能捕捉到她这话里的玄妙之处,孙淳风瞅了瞅苏蓁那上扬的嘴角,嗯……弧度甚为僵硬!再瞧那眼神炙热,羞涩中又言语大胆的粉衣女子……分明就是恋爱中的女子才有的神情! 莫非她看上了……孙淳风目光一闪,将一身男子装扮的苏蓁上下打量一番,唔……虽说比不得子衡俊俏,可这姑娘性子洒脱,身量高挑,又天然一股痞气,行止间粗鲁无忌,比汉子还汉子!想来这柳姑娘眼拙,未识破她面前之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娇娥,可叹一颗芳心便这么傻呵呵地送了出去……苏六啊苏六,你可真是害人不浅! 你进我便退,苏蓁一边往后挪了挪,一边想了套说词:“当日苏某确有要事在身,实在耽搁不得,走得匆忙,未向二位当面辞别,还请柳小姐见谅。” 柳漠妍咬着樱唇,露出些许小女子的娇态来:“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以为什么?这余下的话真如犹抱琵琶半遮面,让旁听者们心里头如猫抓了一般,好奇得很! 慕容景行眸色暗沉,压抑地咳了几声,在这寂静的林中显得异常突兀,苏蓁回头看去,眼里流露出不自知的疼惜,正要开口询问便听柳漠白道:“苏蓁,别后一载,你过得可好?” 苏蓁陷入沉思,为何他这语调里透着点若有似无的怨气?之前虽与此人不太投缘,但不曾得罪过他,莫非是因其妹的缘故? 她面上不动声色回道:“谢柳少庄主关心,苏某过得甚好。” 闻言,柳漠白绷着脸盯着她,有些咬牙切齿:“那便好!”这语调,这眼神,分明是恋爱中的男子才有的神情! 苏蓁语塞,仍然好脾气地保持一贯的处事风度。 事态发展之曲折离奇,看客孙淳风在心头一叹再叹,子衡的情路怕是比想象中还要坎坷许多,情敌一来就是俩!担忧的目光看向慕容景行,见他立于风中,雪白衣摆随风轻扬,一张脸匿于夜色,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气氛有些尴尬,慕容景行低咳两声:“绾绾,我有些乏了,扶我回车上可好?” 苏蓁一听,自然是乐意去扶他,走了两步又听柳漠白阴沉道:“苏蓁,这几位是你的朋友吗?” 柳漠妍拧眉瞧着柳漠白,十分不解他异常的行为,自己这老哥自诩风流倜傥,风度翩翩,可自方才起便阴阳怪气,着实大失风度! 拧眉不悦的可不止柳漠妍,聂星云眼神又冷了几分,慕容景行握紧苏蓁的手,一双点漆如墨的眼眸将她看着。 苏蓁牵了嘴角,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转过身来面对柳漠白:“这位是容景容公子,那边两位是容公子的家人。”接着又对慕容景行道:“公子,这两位是霁月山庄的柳漠白柳少庄主及其妹柳漠妍柳二小姐,都是我的朋友。” 柳漠白显然没将孙淳风及聂星云放在眼里,拱手对慕容景行道:“容公子,幸会!” 慕容景行点头,从容有度道:“柳少庄主不必客气。” 碰了个软盯子,柳漠白不甚爽利的表情让苏蓁暗笑,誉王那处于阶级顶端,自小养尊处优的天家贵气,用不着任何多余的动作言语便能让人起了卑微的心思。 “柳少庄主与令妹自便吧。”慕容景行说罢便柔了神情看向身边的女子,苏蓁心领神会,向柳家兄妹点头示意:“夜已深,林中恐有野兽出没,二位不嫌弃的话便在此露宿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吧,在下失陪。” 瞧着二人进了马车,孙淳风与聂星云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挨着火堆旁各自休息,老的卧小的坐,画面相当和谐,被晾在一边的柳家兄妹表情各异,但都相当精彩。 此时,马车里是另一番情形,安顿好慕容景行,苏蓁自然要出去,无奈这手却一直被他握着,她往回抽了下,见他没反应,只得耐心询问:“还有事吗?” “外面太凉,你今晚便在此处安寝吧。”他眼里虽带着怕被拒绝的脆弱,然而这口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她眨眼,再眨眼,被他这不比寻常的态度弄得有些不适应:“这……不妥吧,再说我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的不怕凉。” 他执拗地将她的手握紧几分,竟闷不吭声,只拿一对浸了水似的眸子瞧她,无声胜有声。 不敌他的眼神攻势,苏蓁败下阵来,已无悬念地再次妥协,除了认栽别无二法,好在这马车宽敞,她在那角落里坐上一晚也是无妨。 如此慕容景行才肯松了手,见她坐下,便再次开口:“绾绾,能跟我说说你游历江湖的事吗?” 她故作诧异道:“您怎么突然对江湖感兴趣了?” 重点并非“江湖”,而是“你的事”,然而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慕容景行如何不知,语气有些暗然:“并非突然,我一直想听……”他并非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但总见她与星云聊得十分欢快,他竟生出莫大的醋意,多日无法释怀。 苏蓁热衷于和稀泥:“江湖之事不过打打杀杀,不适合您这样阳春白雪,光风霁月之人。” 拍马屁总是没错的,但誉王岂能随便被糊弄:“我想知道你所有的事,从小到大,每一桩每一件……我想走你走过的路,看你看过的风景,感你所感,忧你所忧,我想……” “够了!我说,我说……”她赶忙阻止,猝不及防的煽情话真让人招架不住,这男人之前说要多练习,看来不是开玩笑。 14. 越礼 夜色倾城,月上中天,孤男寡女同处一方狭小的空间,本不该辜负,谈谈风月聊聊人生倒也很是应景。只不过苏蓁纠结着该从何说起,作为苏家子孙,回想这二十来年真没干过什么值得为外人道的丰功伟绩,混账事倒是不少,也罢,有人乐意听,她自然不怕讲。 捋了捋思绪,组织了言语,记忆穿越回了旧日时光,便从那懵懂记事为祸家中时开始说起…… “公子,你可还记得我五哥?” 自离开太守府,她便改口唤他“公子”,慕容景行对这个称呼也是不满意的,不禁暗了眸子:“自然记得,五少文武双全,才智过人,十五岁便领兵打仗,立威于军中,建平四十年冬于万军中取西魏将领牧勒首髻,何等英勇!建平四十一年春又用计烧了魏军补给粮草,同时离间了魏军两大主将,使其生了嫌隙,延误战机……建平四十二年秋,领兵五千于落雁湖击溃两万敌军……” 苏蓁惊讶:“您对他的事竟然如此了解!” “我不过是想了解你罢了。”他微红了脸如是说。 苏蓁眨眼频率加快,默了片刻却不接这话:“我五哥确实聪慧过人,但与前几位哥哥的性子很是不同,敏感细腻,耐性隐忍,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铿锵男儿。几位兄长中,我与五哥是最为亲近的,不仅是年纪相近,还因他处处让我护我,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这些年我几乎动用了一切关系,走遍了大江南北,甚至去过西魏北丹,却没有他丝毫消息……”说着说着便伤感起来,她低了语调,最终止了言语。 慕容景行眼中划过一抹痛楚,他深知天大地大,如大海捞针去找一个人的心情,满怀希望却总是面对失望,他怎忍心让她尝这般滋味:“五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该见时自会相见,莫要太过伤怀,苏老将军与几位少将军在天有灵定然也愿见你平安喜乐的活着。” 她勉强扯了下嘴角算作回应,沉默片刻:“更深露重,您的身子怕是吃不消,还是先歇着吧。” 慕容景行虽不再坚持,却眼巴巴地看着她,苏蓁心如明镜,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忽然便起了捉弄的心思,手刚触到车门便被他抓住了手臂。 她忍着笑,一本正经道:“公子,我不过是想将这门关好,您拉着我作甚?” 他默不作声,苏蓁一慌,莫非这玩笑开过了?正要回头便被他从身后抱住了,他将下巴搁在她左肩上,一张脸埋进她侧颈,温热的呼吸熨烫着她的颈间肌肤。这般亲密的行为让她僵直了背脊,使了点劲欲挣脱这样一个容易让人迷失的怀抱。 男人抱得更紧,隐约透着些许霸道,唤她的声音却又温柔得紧:“绾绾……” 她有些恼,却不敢使出功夫来摆脱他,便只得不理睬以示不满。 “绾绾……” 这一声一声不停歇的低唤,搅得她心慌意乱,似乎她不答腔便要一直唤下去,她无奈终放弃抵抗,咬牙道:“何事?” 他抿嘴轻笑,喜不自禁:“无事,我只是想多唤你几声罢了。” 苏蓁扶额,他说情话的水平从量变到质变,已然信手拈来,毫不扭捏。这男人真是那传闻中风姿绰约的誉王殿下,慕容小九口中淡然清冷的四哥吗?她严重怀疑此人是个冒牌货! 不知抱了多久,她无奈仰头望车顶,幽幽道:“手不酸吗?” 男人又乐了:“不酸,就这样抱着你一辈子都不会酸。” 苏蓁眉头都快打结了,这男人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他今晚的言行实在过于大胆孟浪,看来之前还算是相当克制了! 车厢内空间狭小,二人贴得如此近,彼此气息纠缠,气温随着心情的起伏而不断攀升,苏蓁渐渐软了背脊。他的唇便在这一刻贴上她的脸颊,一寸寸移动,终于寻到了属于她的柔软,辗转轻吻,耐心而又执着,浓密的睫毛颤抖的厉害!苏蓁心一软便轻启了嘴唇…… 从未与女子亲近过的男人于风月之事尚无经验,他的吻相当青涩笨拙,一切由本能主导,苏蓁脑子糊成一锅粥,却热切地回应着,衣衫渐渐凌乱…… 次日清晨,苏蓁是被林中的鸟鸣唤醒的,当她睁眼时便见身边男人如孩子般熟睡的脸,一瞬间不可抑制的心弦拨动,让她回忆起昨夜种种。那缠绵动人的吻如烙印一般印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她虽沉溺其中,到底存了一丝清明,她却不愿将他推开,若非他悬崖勒马,她便放任事态发展下去。 她狠狠闭了眼,暗恼自己终是落了俗套,被此人容色所迷,着了他的道,不知不觉中便动了心思!正当懊恼之时,蓦然一抹温热落在眼皮上,这是他嘴唇的温度,既陌生又熟悉。她闭着眼,其余感观便更加敏锐,那抹温热从眼皮到脸颊,挠得她心痒又悸动。他的吻落到她嘴唇便在此停歇,久久留恋不去…… 罢了,动情便动情,她向来遵从本心,绝不会勉强自己,誉王以痴心织的这张情网委实不好挣破,她便暂且在里头呆着,且走且看。 心思一旦通透,她便又起了逗弄他的念头,缓缓睁开眼来,伸手挡住他的唇,似笑非笑地瞧他:“以前常听秦王提及他四哥是个清风朗月般矜贵自持之人,如今看来他的话当真是信不得。”顿了顿接着道:“眼下你我这般……怕是于礼不合吧。” 这前头所言自是调侃,后半句试探居多,她既然瞧清了自己的心意,便顺心而为,加之一向对这些个繁文缛节甚不在意。然,眼前之人自小于森严的宫廷长大,又是读圣贤书的君子,这般行为却已然太过出格。 慕容景行俊颜微微泛红,衬得眼神也俞发明亮而炙热,伸手抚上她的眉眼:“我本就并非景升所说的那样性情,世俗教条更于我无意,况且生生世世我认定于你,如此这般亦无不妥。” 生生世世么…… 苏蓁望着他,不自觉牵了嘴角,男人神情严肃,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他眼中的深情浓得化不开!若说她前一刻还身处混顿迷雾之中,而与他四目相对的此刻便觉从迷雾中出现了一抹光亮吸引着她,辟出了一条明皙之路,诱导着她走向光明之源。 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一瞬永恒,当车门上不合时宜的敲击声响起,苏蓁才幽幽从这迷幻般的梦境中恢复的神智,推开车门,见天色已然大亮。 外头四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相携而出的两人,神色却各有不同,慕容景行自是顾不得这些,眼界里只容得下自己心尖之人,瞧着她都不愿眨眼的。而苏蓁向来以厚脸皮自居,不管是孙淳风调侃的眼神还是柳家兄妹怪异的眼神,她通通笑纳。 15. 桃花 倦鸟归林,日已偏西,一日光阴便又在路途奔波中流逝,马车不急不徐地前行于官道上,苏蓁掀了车帘,望着沿途的山川地貌,景致虽美,这眼下的场面却让人轻松不起来。 她自觉脑子也算灵活,然这柳家兄妹非得结伴同行的举止让她有些琢磨不透,他二人说是去参加七月初八于藏剑家庄举行的武林大会。算起日子来也不足一月光景,那藏剑家庄地处江南,快马加鞭赶去也少不得要十天半月,大家方向虽是一致,可目的不同,且以慕容景行的身体状况,必然赶不得路…… 她这思绪还未理顺,又偏偏与那突然驱马靠近的柳漠白目光相接,一时不知做何反应,显得颇有几分傻气,瞧她这般,柳漠白不自觉地便柔了面容。 苏蓁回了神,主动搭个话:“柳兄,此次武林大会乃近几年难得一见的盛事,旨在推选出一位新盟主领导江湖各派,柳兄此番前去可有争雄之心?” 柳漠白摇头一笑:“当今武林人才济济,后起之秀不胜枚举,柳某文不成武不就,也不喜束缚,实不堪大任。” 苏蓁笑对:“这后起之秀虽多,但柳兄也是得天独厚,姿质过人,柳兄切漠妄自菲薄。” 闻言,柳漠白陡然眼神一亮,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急切问道:“你真如此认为?” 苏蓁表情相当真挚:“当真。” 得了夸奖的男人智商直线下降,喜不自胜,成功拍了马屁的苏蓁暗暗舒了口气,这人从见面开始便阴阳怪气,每每对上他那似怒似怨的眼神便很是疑惑,不禁怀疑自己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没还! 慕容景行睫毛微闪,拢了手掩唇低咳了两声,苏蓁顺手递了茶盏过去,慕容景行自然接过,举止间尽显无声的默契。 做为车厢内的第三人,柳漠妍自是将一切尽收眼底,凭着女人的细腻已觉出眼前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自打遇见苏蓁开始便被他的自由随性所吸引,虽是萍水相逢,不过短短几日相处,却将一颗心遗落到了他身上。他不告而别,自己食不知味,兜兜转转游遍四方不过是为寻那魂牵梦萦之人,如今意外重逢,定得好好把握机会! “当今武林上那些所谓的后起之秀不提也罢,除去老一辈那几位响当当的人物,能当得起侠者之名的可谓曲指可数,在我心里苏蓁你可在侠者之列占一席之地。”她从来都是如此直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愿迂回曲折。 苏蓁颇为诧异:“柳姑娘过誉了,令苏某实在汗颜。” “我所言句句真心!”柳漠妍有些按耐不住,俏脸微红:“你功夫这般好,何不与我们一同去参加那武林大会,争一争那盟主宝座,介时必然扬名天下!” “柳姑娘谬赞。”苏蓁哭笑不得,这姑娘委实太抬举她了,且不论她没那本事技压群雄,就说她这散漫的性子实不愿去搀和什么江湖恩怨,地位越高,责任越大,她从来就不是那块料。 柳漠妍正要开口便见慕容景行将茶盏搁置一旁,转而握住了苏蓁的手,只听他道:“我有些乏了。” 苏蓁有些不明所以,未等她反应过来,慕容景行却是从容地躺下,将头搁放在她腿上,合上了双眼。她微微翘了嘴角,垂首瞧着他那张倦怠的脸,不禁柔了眼神,日日车马劳顿也着实难为他了。放着王府中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非得踏遍千山万水来跟着她餐风露宿,当真是痴人! 瞧这情形,柳漠妍秀眉狠皱了一下,表情也俞发凝重…… 山重水复间,一恍便是数日光景,这夜月华大盛,星光璀璨,一行人依旧宿于林中,草草用了些干粮便各自休息。苏蓁往火堆上添了些干柴便准备回马车上去,却被柳漠妍拦了路,只听她道:“能借一步说话吗?” 林中本就寂静,柳漠妍这一出声,几道视线便齐刷刷落到苏蓁身上,看她如何接招。 苏蓁心头不免哀叹,风月之事她也算经历过,纵然初始对柳漠妍的言行有些疑惑,但这几日相处下来也明白了,只不过一时想不出稳妥的法子处理,只得佯装不知,想来这般躲避终究不厚道,说开了也罢! 慕容景行掀了车帘默默将她望着,那双眸子深不见底,盛着满满的爱意,让人深陷其中,甘愿沉沦。 苏蓁不闪不避,捕捉到他深沉如海的眼中那隐藏极深的不安,心有不忍,便道:“公子,我去去便回。”说罢跟在柳漠妍身后,直走出好长一段距离才停下脚步。 稍许沉默,柳漠妍回头,一双杏眼直直将她望着:“苏蓁,我思慕于你,这几日……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如此直白坦然,苏蓁倒很是欣赏这般率性直爽,毫不娇柔造作的女子,可惜她一颗芳心错付,若她思慕的对象并非自己这个假男人,倒也是美事一桩…… “柳姑娘,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苏蓁抱拳一辑:“我是女子。” 柳漠妍一张俏脸由红转白,抖着唇道:“你说什么?!” 苏蓁皱眉:“一直未向你与柳兄表明此事,我很抱歉!” 柳漠妍脸色变化极快,似怒似怨,似是消化不了此事,一时愣怔无言。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苏蓁满脸歉意,再次拱手一礼便转身离去,走回火堆旁,又见三双眼睛巴巴地将她望着,不禁扶额一叹:“三位这么晚还不休息,兴致颇高啊!” 孙淳风抚须一笑:“夜色朦胧,微风拂面,正适宜幽会,然而好好的姑娘痴心错付,良辰美景虚设,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苏蓁挑眉:“孙先生竟是如此多情烂漫之人!” 闻言,聂星云忍不住弯了嘴角。 孙淳风长叹:“多情总被无情恼!苏姑娘,你说是与不是啊?” 马车里的慕容景行眉头一拧。 苏蓁未及开口便被一直沉默的柳漠白急急抢白:“他说的苏姑娘是……” 苏蓁正视他难以置信的双眼,颔首道:“为了便宜行事,之前苏某有所隐瞒,但并非故意为之,还望柳兄见谅。” 柳漠白惊喜交加道:“你真是女子?” “千真万确。”她有些摸不准这位仁兄的态度,被人欺瞒不该愤慨么,他怎的还兴奋起来了? 柳漠白陡然一笑,眼神发光一样瞧着她,口中喋喋不休:“难怪……” 苏蓁瞅着这事态不对,正思量如何应付就听慕容景行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她道一声“失陪”便匆匆奔进了车厢。 恣意 自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苏蓁此番可是前后被两朵桃花砸中,柳漠妍的心思她好歹有数,然这柳漠白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也来搀和一脚,她便着实是反应不及。 这月黑风高夜,涓涓流水旁,苏蓁愁煞煞地看着激动的红了脸的柳漠白,被他方才冷不防又慷慨激昂的告白震得脑子发晕,冷风一吹才回过神来。 “柳少庄主莫要玩笑。” 她淡笑摆手,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只见他急切中带着几分愤怒:“如何能拿此事玩笑,我所言句句真心!以为你是男子,你可知我有多痛苦,知晓你是女儿身,你又可知我有多开心!” 苏蓁只觉太阳穴跳得厉害,耐着性子道:“柳少庄主,恕在下不能接受你的心意。”说着便要挣脱他的手,不料他却越握越紧。 他大声质问:“为何不能?” 苏蓁板着脸故作严肃道:“自是在下我心有所属,断无三心二意之理。” “那人是谁?莫非是那容景!”他急声逼问。 苏蓁不置可否,好言相劝:“少庄主出身名门,少年英雄,而苏某不过区区一介草莽,实非良配。” 他凑得近些,皱眉诘问:“你这话何意,我何曾看轻于你?” 苏蓁寒了眼眸,她这耐性已经用尽,不欲再与这厮纠缠下去,声音一沉:“少庄主请自重!” 趁他愣神,她迅速挣脱他的手,自顾接满了水壶便离开,未曾多看他一眼。奈何这厮跟个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一路跟随返回宿营地。 柳漠妍将目光迅速往苏蓁脸上过了遍,而后扭着脖子看向别处,透着几分愤怒,几分别扭,几分伤情…… 孙淳风与聂星云彼此交换了眼神,皆是心照不宣。这兄妹二人此番折腾,让苏蓁头疼得紧,偏生旁边还有俩看好戏的主,委实憋屈了些! 慕容景行撩开车帘,一双深眸将她望着:“夜深了,歇息吧。” 苏蓁不由牵了嘴角,一扫心头不快,还未及抬脚便被人抓住了胳膊,且力道颇重。 她皱眉冷声道:“少庄主这是何意?” 柳漠白绷着脸:“你既为女子,怎可随便与男人共处一室!” 苏蓁不怒反笑:“在下如何随便都与少庄主你没甚干系。”视线下移,嘴角轻挑:“既然男女有别,你这般拽着在下不放,又当如何?” 柳漠白脸色微变,咬了咬牙,不甚甘心地松了手,落寞之情一瞬充斥全身,苏蓁眼底划过一丝不忍,却不再多言,方走出两步又听他道:“若我早知你是女儿身,如今便会不同吧。” 空气似乎凝固,在场几人的目光均汇聚到苏蓁身上,慕容景行颤了颤手指,不敢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屏息以待。 “如何不同?少庄主莫要自欺欺人。”言尽于此,苏蓁并不想让场面太过难堪。 柳漠白脸上几番变换,终止了纠缠。 慕容景行紧绷的背脊软了下来,嘴角微扬,竟显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欢快姿态来。 苏蓁钻进车厢,自是觉出些不同,试探道:“公子似乎心情不错?” 慕容景行轻轻“嗯”了声。 苏蓁听在耳里,竟莫名觉着也有些欢喜,很是好奇:“何事能让你开怀?” 然而,他却是答非所问,有些孩子气道:“那柳少庄主很是不讨喜!” 她一愣,点头称是:“确然如此。”品味高雅如誉王这般也会在背后论人么?! 慕容景行的喜悦之情更加溢于言表,思及苏蓁初时对自己虽是躲避装傻,却未曾如她对柳漠白那般冷漠绝情,两厢一比较,她待自己还是不同的,心中便觉颇为甜蜜! 这男人的心思有时比女人还难猜,苏蓁瞅着他那俊美无铸的脸上尽显憨傻之态,顿时没了言语。 翌日清晨,苏蓁睁眼,这头一件想的便是个颇为头疼的事,正愁该如何面对柳家兄妹便闻此二人已于夜半时分不辞而别。苏蓁确然松了口气,但对于自己无意间□□了人家的心意也颇感内疚,若他日江湖再见,只盼能相逢一笑。 没了这些胡七八糟之事,心中自是松快,从漫漫黄沙到朦朦烟雨,且不说这沿途风光秀丽,就算只对着誉王那一张俊颜,苏蓁亦觉是件赏心悦事,在与孙聂这一老一少的插科打诨中消磨了旅途中的沉闷。 苏蓁本就不拘小节,与这二人混熟了,谈话间也随意得很,时不时说个笑话逗趣,冷不防又把人怼得哑口无言,更甚随口来个荤段子,将老中青三个纯情的男人闹成大红脸……每每此时,苏蓁自是觉着通体舒畅,自得意满,要论这耍嘴皮子的功夫,她可是鲜遇对手。 途中趣事多,但麻烦事也不少,碰上几拨强盗土匪,她还没舒展开筋骨,就全被聂星云打趴下了,更别提那些个没机会出场的暗卫。眼瞅着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对着聂星云跪地求饶,口口声声装孙子,苏蓁只觉自个儿全无用武之地,直叹英雄出少年! 有这小子在,打架是轮不上她了,左右也只有调戏下眼前的美人,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哪敌得过苏蓁这混迹江湖的女流氓,每每都是被逗得面红耳热,娇羞无限。如此倒是让苏蓁看得心痒手痒浑身痒,少不得趁机吃几口豆腐解馋,胆子俞发膨胀,只将他看作心爱的男子般为所欲为,早弃了初时因他的身份而刻意疏远之态。 虽未言明,慕容景行却感觉到她对自己全然不同的态度,心中自是欢喜不已,自然那因她而起的忧思便不药而愈,身子也跟着爽利起来。孙淳风眼见着他的变化,瞧见他眼中因苏蓁而起的光亮,心中五味杂陈,既觉欢欣又觉酸楚。 聂星云年纪虽轻,却也看出些不同,为免他子衡哥哥吃亏,少不得要去敲打敲打:“你可是已心悦于我子衡哥哥?” 少年一向直接,苏蓁本想逗他两句,但见这小子那张严肃脸,又想到那痴心人,她便也没了逗趣的心思,况且既已动心起念,便大方承认了。 聂星云锐利的眼盯着她,许是在判断她此话的真伪,苏蓁坦然迎视,这一瞬的眼神交锋后,少年才憋出一句颇有气势的话:“若你他日敢始乱终弃,我自会替天行道!” 苏蓁眉毛一挑,却是和颜悦色,以长辈的怜爱之姿拍拍他尚且不算宽阔的肩膀,遵遵教诲:“云儿啊,成语不可乱用,有空多跟你子衡哥哥一起读点书吧。” 聂星云:“……” 这一路算得顺遂,除了遇见几拨山贼之外,有一段小插曲可算冗长旅途中的调剂,苏蓁仗剑天涯以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已然稀松平常,顺手便救了一名被恶霸欺辱的孤女。此女名唤思柔,那也真真是人如其名的温柔如水,娇媚可人!这女子是个知恩图报的,又见救自己的是个俊俏郎君,便非要向苏蓁报恩。这报恩嘛,表面上说是为奴为婢,盼着随侍身侧,实则打的是以身相许的盘算。 苏蓁可没少见这样的戏码,自是心里透亮,为免伤了人家的少女心,赶紧将自己女人身份表明,再好言劝之。本以为这女子打消了念头,却不料她干脆就转了报恩对象,待反应过来她所觊觎的是自己身边那如玉之人,苏蓁很是意味深长地挑了眉,难掩好奇之心,着实想看看慕容景行如何应付这朵娇弱的桃花。 这姑娘虽身世凄凉,却心思不纯,装得是楚楚可怜,温良无害,将主意打到誉王身上,唔……委实勇气可嘉! 苏蓁那看好戏的姿态却让慕容景行黯了脸色,三言两语便将那思柔打击得小脸煞白,眼含热泪抚面而去…… 苏蓁瞅着那姑娘远去的背影,竟怨念她怎的如此不济,待回过神来对上慕容景行委屈控诉的眼神,苏蓁连忙软语安抚,主动投怀送抱,二人自然又腻在一处耳鬓厮磨,情话绵绵,哄人她是在行的,甜言蜜语信手拈来。 熟饭 历时一月光景,终至绥阳境内,这日暮色朦胧之际,四人赶至离城几十里外的一座小镇。将将华灯初上,街面上仍是颇为热闹,聂星云将马车停于一间客栈前。 小二上前热情招呼,领着几人至店内安顿好,等上菜的间隙,苏蓁听邻桌两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谈论起来年的科考形势。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是天下寒门学子梦寐以求之事,只是鲤鱼越龙门何等不易!即便有真才实学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苏蓁咂咂嘴,想起前朝有个痴人,屡考屡败,屡败屡考,最终考中了举人却乐极生悲,竟高兴地疯了! 灰衣青年道:“你可知明年春闱的主考官是何人?” 白衣青年答曰:“自是礼部尚书萧纪萧大人啊。” 灰衣青年笑道:“我前几日接到京中好友传来的书信,得知明年会试主考另有其人。” 白衣青年放下筷子,静待下文,灰衣青年却慢悠悠地吃了口菜才接着说:“礼部左侍郎萧瑜。” 白衣青年愣怔片刻,即而了然一笑,面露仰慕:“这萧瑜十二岁考中举人,十八岁金榜题名,不过短短数年便从翰林学士至礼部侍郎,如此奇才,实叫我等常人望尘莫及……” 那人仍在滔滔不绝地吐露对偶像的崇拜之情,苏蓁渐渐淡了脸色,自嘲地微勾了嘴角,似笑非笑间低头抿了口茶水,尝着没滋没味儿的,寡淡得很。慕容景行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念转动间亦神情黯淡。气氛顿时有些低沉,平日里话最多的话唠沉默不语,倒颇让人不适应。 待菜上齐,孙淳风轻咳一声,随口找了个话题,倒也不至太冷场。偏偏那两名男子谈论起大楚第一才子便如发了大水泛滥成灾,半晌都收不住,说起萧瑜,少不得要提他的情史,自古才子便跟风流搭上关系。 偏巧这与萧大才子搭上关系的风流人物就坐在旁边,听着自个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荒唐事,苏蓁倒是浑不在意。这些人也编不出什么新鲜的说辞,翻来复去就那么一个意思,这段情史其实是个逗趣儿的故事,一句话便可概括,她苏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终被天鹅一脚踹了! 慕容景行眼中隐含怒气,却是不动声色地往苏蓁碗里添菜,孙淳风忙又扯些旁的话来转移注意力,聂星云难得愿意搭几句话,几日来头一顿热饭菜,却吃得心思各异。 江南雨水丰沛,连下好几场大雨后,天气便开始转凉,待四人在绥阳彻底安顿好已入了秋。苏蓁左右思量,终不忍慕容景行跟着自己四处奔波,而江南是个好地方,气候宜人适合休养,便决定暂且在此小住数月。她这般决定需征得同意,慕容景行自是欣然答允,孙淳风与聂星云就更没什么异议。 既是养病,自然便找个环境清幽,景色雅致之所,物色好几日才在城边寻得一间依山傍水的宅院。院外有一片桃林,可惜并非花开时节,好在那漫地野菊开得正好,天然去雕饰也颇有意趣。 虽有了落脚处,苏蓁却是个呆不住的,指望她整日缩在屋里是不可能的,不出几日便将绥阳城逛了个遍,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自是打听得清清楚楚。没事儿去茶楼酒馆听书,一壶茶一盘儿瓜子便能消磨一下午,每每回去也不忘给慕容景行带些可口的零食。 这日路途中有些耽搁,回去晚了半个时辰,苏蓁远远地就瞧见那白色身影静立于院门口,脸色有些苍白,瞧见了她,一双眼温柔地能掐出水来,温软一笑:“回来了。” 苏蓁几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冰冰凉凉的让她眉头一皱:“外头风大,怎不在屋里呆着?” 慕容景行还未开口,他身后的聂星云便肃着一张脸道:“还不是因某人整日在外游荡,乐不思蜀,今日又久未返回,子衡哥哥担心……” “星云!”慕容景行拧眉呵斥。 从未见他如此疾言厉色,苏蓁有些愣怔,讷讷开口:“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慕容景行抬手理了理她颊边的碎发,似叹息般道:“无妨,你回来便好……” 这话听着有些怪异,苏蓁待要追问便听他笑问:“今日又带了什么回来,闻着很香。” 闻言,她抬手至他面前,笑道:“很香吧,这是玉竺坊的招牌菜油酥鸡,你尝尝看,保管让你一口就爱上它!”说着随手捞了一块送至他嘴边。 孙淳风瞧着本欲开口阻止,想了想还是做罢,她这也非头一回用手喂子衡吃东西,他说也说了,奈何总是对牛弹琴,让人着恼得紧! 慕容景行乖乖张嘴配合,她便送入他口中,细瞧他的神情,待他咽下去才问:“好吃吗?” “好吃。”他毫不吝啬地点头,抓着她的手。 苏蓁将整袋都放入他手里:“都是你的。” 他摇头:“要喂。”那神情倒像是个撒娇的孩子。 苏蓁已然适应了他这……可人的模样,爽快应了:“这里风大,先进屋吧。”说着便牵着他往里走。 孙淳风忙叮嘱:“姑娘,要开饭了,莫要让子衡吃多了,当心积食。” 苏蓁大声应道:“我晓得,先生不必担忧!” 孙淳风摇头直叹,思忖着这苏六又该得敲打敲打。 入夜,万籁俱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每晚临睡前,苏蓁都会去誉王屋里讲睡前故事,多是些这些年经历的江湖趣事,或是茶楼里听来的故事,或是曾经看过的话本子,总之是不愁没话说。只不过多是她负责磨嘴皮子,他负责当个认真的听众,聊到兴头上至半夜也是有的,被孙淳风提醒过一回她便上心了,牢牢把握慕容景行的就寝时间,保证他有足够的睡眠。瞧着床上的人已经睡去,小心地帮他掖好被角,又仔细欣赏了男子安稳的睡颜才去吹了柜台上的烛火,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抬眼便见已候于廊下多时之人。 她勾唇一笑:“更深露重,让先生久等,在下实在心中难安。” 对她的调侃之言,孙淳风倒不计较,抚着胡须笑叹:“姑娘聪慧过人,自是知晓老朽此番所为何事。” 苏蓁垂眸,负手立于他身侧:“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姑娘生性活泼,喜爱逍遥自在,原本就是搏击长空的雄鹰,若拘于笼中自然心有不甘!但心系姑娘之人亦是心性高远,却徒困于一方墙院,日日忧心着雄鹰一去不返,郁郁寡欢……”兜了一大圈,孙淳风总算点题:“姑娘既已接纳子衡的一片真心,还望多怜惜些……从未得到比得而复失更叫人肝肠寸断!莫说子衡,谁都受不住,既然你与子衡已有夫妻之实,更不能……” “等一下!”她严肃地纠正:“我与他不曾有过。” 与一个姑娘家谈论此事本就甚为不妥,然而苏淳风却被她这睁眼说瞎话的态度惹怒了! “姑娘这是吃干抹净就翻脸不认账了?!” 苏蓁:“……” 见她默不作声,孙淳风气焰更盛:“木已成舟,你休想脱得了干系!” 见他胡子抖擞,似是气得不轻,苏蓁扶额直叹:“那晚确实只是举手之劳,不过是耗费了些内力为他疏导。” 孙淳风懵了,当日子衡所中之药他自是有法子解,不过是想顺水推舟,成全子衡一片痴心,想着生米煮成了熟饭便能将苏六留下,难为自己用心良苦却未能成事…… “无论如何也是你占了便宜,休得赖账!”他索性来横的。 苏蓁再次无言以对,扶着额头,默默转身,幽幽飘走。 月圆 夜色渐浓,月华愈盛,晚风夹带着秋菊独有的芳菲,竹棚下只一盏灯笼足以将这方天地照亮,石桌上摆满了菜碟,酒也在炉中温着,一切就绪,只待…… 孙淳风与聂星云在竹棚下干坐着,左右等不来那二人,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孙淳风又忍不住叹气。 少年疑道:“风叔何故叹气?” “我是担心子衡的身子……”他说到此处却蓦地打住。 少年疑心更甚:“子衡哥哥的身子不是好些了吗?” 孙淳风忧心道:“我是怕他又添些别的毛病。” 少年面色陡然凝重:“什么毛病?” 孙淳风正要开口,那紧闭许久的房门终于开了,二人相携而出,慕容景行素来苍白的脸上透着未褪的红晕,眉梢带着喜悦,嘴角含着春意,唇色鲜亮…… 孙淳风赶紧将目光转向苏蓁,见她一身女子装扮,不由地愣了神,这姑娘并非是让人一眼惊艳的相貌,但那双灵气逼人的眼却是增色不少,配着她的五官竟是十分地耐看!她那一身的散漫随性之气与沉静内敛的子衡异常融合,二人站在一处,竟似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聂星云亦望着她出神,眨也不眨地直直盯着。 见二人如此,苏蓁倒是忍俊不禁,起了逗弄心思:“两位莫非认不得苏某了?” 闻言,聂星云有些不自然地撇开眼看向别处,耳朵竟是红透了。 孙淳风低咳一声:“说笑了,姑娘如此装扮甚好。” 苏蓁扬唇一笑:“得先生夸赞,在下不胜欢喜!” 孙淳风噎住,只得接着低咳。 慕容景行脸上挂着笑容,宠溺地瞧着她,那纵容无度的表情看在孙淳风眼里,真叫酸楚不已!俗话说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他这糟老头子虽比不得亲娘,但也是从小就伴着子衡长大,在他心里是将子衡当亲子看待的,如今…… 见他忽而神情郁郁,苏蓁暗忖着是否伤了人家的一颗老年心,遂对着他执起酒杯:“感谢先生准备这一桌子好酒好菜,在下敬您一杯。” 孙淳风应道:“姑娘客气了。” 苏蓁挑眉,唔……这不咸不淡的语调听着颇为不顺,如此阴晴不定,莫不是更年期症状? 慕容景行也觉出异样,遂关切道:“风叔是否身子不适?” 孙淳风瞬间转换了口气,笑道:“我身体无碍,子衡多虑了。” “如此便好!”慕容景行举杯,诚恳道:“这些年多亏了您的照顾,子衡无以为报,今晚借此机会聊表心意。” 孙淳风红了双眼,执杯相对:“傻孩子,风叔最想要的报答就是你能平安喜乐地过完此生。” 慕容景行眼眶灼热,动容不已:“风叔,谢谢您!” …… 苏蓁最是见不得煽情场面,遂转了头,见聂星云垂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什么,拍了下他的肩,不曾想他竟似受了惊吓般地推开她的手。 见他这么大反应,苏蓁只觉莫名其妙,回忆着是否得罪了这人,今儿下午还相处愉快的,莫非是她的错觉? 理不出个所以然便自顾吃菜喝酒,转眼间已是好几杯酒下肚,慕容景行虽与孙淳风说着话,却也时刻观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准备饮第六杯酒时,忙提醒道:“喝多了伤身。” 她不以为然地摆手:“没事儿,这点酒根本不算什么,我曾经跟人拼酒,足足喝了三大坛西北的烧刀子。” 孙淳风咂舌,西北地区的白酒可是相当霸道,酒劲极大,她竟一次性喝了三坛,委实吓人! 她又满饮了一杯,慕容景行皱了眉头,疼惜的眼神中隐藏着些许怒气,见她再次斟满酒杯,凛然伸手握紧她执杯的手腕:“不可再喝了。” 这番言行将他强势的一面显露出来,那是属于养尊处优的上位者与生俱来的东西,区别只是在何人面前掩饰,想不想掩饰……若说他的强势有十分,而眼下便显示了三分,能让一个素来脾性温润之人表露三分火气,便已足够说明他认真严肃的态度。 苏蓁显然觉察出他的情绪变化,睨着他玩味笑道:“若我执意要喝呢?” 四目相对,一瞬静默。 孙淳风急道:“姑娘,子衡是为你好。” “你以往如何我没有立场干涉,如今你我……”慕容景行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眼眶中已然泛红:“只盼你能多爱惜自己些……” 她一向吃软不吃硬,妥协道:“罢了,不喝便不喝吧。”说着放下酒杯,转而拿了个月饼开啃:“嗯……这味道挺特别,什么馅儿的?” 孙淳风连忙应道:“菊花馅儿。” 她点头:“不错啊,就地取材,先生好手艺!” 孙淳风客套:“姑娘的厨艺也很好。” “嗨!”她摆手道:“与先生相比那就是班门弄斧,见笑了。” “姑娘谦虚了,你一身本事,又见多识广……” “先生谬赞……” 场面不知为何就变得怪异,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抬举起来,方才那点不愉快似不曾发生过,互相吹捧的桥段完了,已月至中天。 她步至院中,举头望明月,脑海中便浮现出曾经与父兄过中秋的情景,刹那间酸甜苦辣来回交缠,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便忍不住湿了眼眶。五哥,你到底在哪里?此时此刻是否也在凝望着天上这轮明月? 慕容景行至她身旁,觉出她瞬间低落的情绪,双手温柔地将她揽进怀里,极为珍视地抚着她的背。男人的体温偏低,但此刻对她而言却格外温暖与安心,似乎一个走了很长路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歇脚点,可以放任自己好好休息。 这一方小院中安稳静谧,远在千里之外的盛京皇宫御花园内,一场隆重的中秋之宴尚未结束,圣上龙体欠安,宴未过半便摆驾离去。 皇后徐攸宁望着慕容玥远去的背影,轻蹙起了眉头,雍容的面上露出些许愁色,圣上近日神情恹恹,食欲不振,且常常走神,大抵是想念已离京三年多的誉王…… 她还记得三年前誉王请旨出京,圣上不允,两人发生激烈争执,誉王在勤政殿冰凉的地板上跪了整整一宿,那夜降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透骨寒凉。 誉王身子本就羸弱,终究是体力不支晕倒在地,那日情况相当危急,几乎出动了整个太医院,也多亏有杏林圣手孙淳风医术超群将誉王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之后一直在王府中养着,病情反反复复不见好,后来圣上去探过两次,回来后便独坐殿中久久不语。 此事似是没有回转余地,不料次年开春,圣上竟是允准了,誉王便悄悄离开了京师……她并不知其中内情,当年誉王为何执意离京?此事少有人知,为免有人拿此事作文章,圣上对外只称誉王在行宫养病。 数月前,圣上不知何故寝食难安,恰巧西北边境爆发温疫,据传有位姓孙的神医控制了疫情,救了无数百姓的命……姓孙,又有那般精湛的医术,当世应无第二人。如此种种,圣上不说,她自不会问,便也无从劝解,只能看着他独自伤神。 左侧的淑妃萧彤见她神思不属便关切道:“皇后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徐攸宁闻言,宽慰一笑:“无妨,只是有些乏了。” 萧彤起身:“不如臣妾扶您回宫歇息吧?” 徐攸宁抬手示意她坐下:“宴会尚未结束,此时离席不妥。”见萧淑妃复又落坐,她接着道:“你进宫有八年了吧。” 萧彤垂首:“回禀娘娘,今年正是第八个年头。” 徐攸宁眼中带着欣赏:“这些妃嫔中就属你最知进退,性子沉稳又知书达理,萧尚书有你这么个女儿,当真是好福气!” 萧彤温婉道:“娘娘过誉,臣妾只是仅守本份,不敢有半分逾越。” 徐攸宁赞道:“能仅守本份,进退有度已然胜过世间多数人……”说到此处似是想起什么,放眼四顾:“怎不见萧侍郎?” 萧彤往其父萧纪处看去,见他身旁无人,便恭顺道:“方才还在的,这会儿却不知去了何处。” “嗯……”徐攸宁笑道:“怕是嫌烦,去别处躲清静了,你瞧那些小姑娘都频频张望呢。” 她所说那些小姑娘都是各大臣家的小姐,这些人平日里难得瞧一回大才子的风姿,眼下有这个机会,自是恨不得把眼珠子落到他身上,只是萧郎才坐了一会儿便离席而去,徒留一地哀怨的少女心。倒也并非所有女子都那么死心眼,萧郎不在看看秦王也不错,秦王虽说不比萧郎俊俏,但也是人中之龙,气度不凡,若能得他垂青亦是极好的! 奈何秦王连施舍一眼也不肯,冷着脸起身至皇后跟前一揖:“母妃,儿臣宫中还有事处理,便先行告退了。” 徐攸宁睨着他,了然一笑允了,知子莫若母,寻思着这孩子早过了婚配年纪却迟迟不娶,是该好好为他选妃了。 御花园中丝竹管弦之音渐渐远去,谈笑奉承之语抛之脑后,那些尘世浮华似乎也随之消失。通往宫外的一处回廊下,男子静立着,一袭紫色衣袍衬得他丰神如玉,朦胧月色下,那模糊却清俊的轮廓依然可辨。 慕容景升停下脚步,立于几步开外,嘴角微勾:“萧侍郎早早离席,竟是来此望月思人么?” 萧瑜自暗处行至他面前,揖道:“微臣见过秦王殿下。” 慕容景升盯着他,玩味道:“萧侍郎是在等本王么?” 他不否认,语气诚恳:“殿下是否有她的消息。” 慕容景升凉凉一笑:“她是何人?” 萧瑜眸色黯然,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终是从喉咙中挤出那于心上滚过千万遍的两个字:“苏蓁……” 慕容景升似是听了什么天大笑话般笑开:“萧侍郎虽是才华横溢,但似乎记性不太好,此人早已生死不知,本王又何来她的消息。”说罢便与之错身而过。 萧瑜转身,失态急呼:“殿下……她过得可好?” 慕容景升大步离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紫色身影晃了晃,面色灰败,徒留一身萧索寂寥。 局势 中秋一过,气温骤降,江南阴雨连绵半月不止,为照顾慕容景行,屋中已烧了火盆取暖,温暖如春。 午饭后,慕容景行如往常般于桌案旁看书,不时提笔书写,美人邻窗而坐,如天山上圣洁美丽的雪莲,一室暗香浮动。另一侧矮塌上却是别样光景,苏蓁随意斜倚着,手中翻看着前两日从街面上搜刮来的话本子,时而大笑时而拍腿,口中嗑着瓜子,渴了灌口清茶,那形容颇得意趣。 半个时辰过去,慕容景行释了手中书卷,方至矮塌边坐下便被她塞了把瓜子,他笑着接下,默默剥好放入干净的碗碟中。 见她久不搭理自己,柔声问道:“今日的故事竟如此好看吗?” 她头也不抬,随口应着。 他凑近几分:“是个什么故事?” “唔……”她正看到精彩处,很是敷衍道:“是个徒弟喜欢师父,师父却将徒弟杀害的故事……” 慕容景行:“……” 昨日她看的是师父喜欢上徒弟,徒弟却恋上他兄弟的故事…… 慕容景行无奈默叹,口中劝道:“看了这许久,歇会儿吧,当心伤着眼睛。” “没事儿!”她换了个姿势:“很快就看完了……” 一只白净修长的手覆在她的眼皮上,低沉的嗓音传入耳中:“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男人的动作透着不可抗拒的强势,语调却温柔的能掐出水来,苏蓁反抗的火苗还没升起来就被扑灭了,半点火气也没有,偏她还吃这一套,委实愈发没个性! 一边鄙视自己被美色所迷,一边厚颜无耻地往人家怀里钻,安稳枕着他的腿,不安份的手往他腰上摸。 他背脊僵住,低声道:“睡会儿吧。” 她却是有心逗弄,手指在他腰间上下左右轻轻叩着,不消多时,便被他握住那撩拨的手,听他嗓音低沉道:“总是这般坏……” 她暗笑不止,却感叹道:“哎呀,既然王爷您不喜欢,我便对别人坏去吧!” “不可!”他紧紧将她抱着,急切道:“对谁都不许,只可对我这般!” “王爷这是命令我?”她憋着笑。 他摇头,低头将温热的吻落在她眉间:“我是求你……” 苏蓁胸口似被铁锤狠狠击中,气闷难忍,他竟用“求”这个字将自己的尊严踩进泥里,如此卑微! 捏了捏他比面团还白净的耳朵:“我不过与你玩笑罢了。” 抵着她的额头,他无比认真:“对你,我从未有玩笑之心。” “唔……”被这么个死心眼儿的男人认定,她认栽,凑到他耳边:“我保证以后只对你这般坏!” 他似吃了蜜般,嘴角止不住上扬,得了保证自是安心了,两人静静抱在一处,谁也不愿松手。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儿,苏蓁五感渐渐迟钝,安心地会了周公,待再睁眼时已经入夜。 身边无人,桌案上的蜡烛燃烧着,四周安静极了,她起身倒了杯水来喝才开门出去,走到大厅外便听孙淳风道:“子衡,信上说什么?” 苏蓁顿住脚步,侧身隐于暗处,接着便听慕容景行道:“刑部侍郎周添上奏弹劾魏王纵容下属敛财,中饱私囊倾吞数百万两之多,其中又牵涉朝中大大小小数十位官员……奏书上十二条罪状,每一条都谨慎严密,言之凿凿,父皇最忌便是结党营私,震怒之下将其夺去封号,令他看守皇陵。” 厅内,孙淳风神色严峻:“近日朝中颇多变故,这齐王与魏王争斗多年,此事应与齐王脱不了干系,眼下魏王已然失势,如今实力能与之抗衡的便只有晋王以及秦王。晋王处事周全,为人谨慎,多年韬光养晦,实在深不可测!而秦王恣意张扬,行事鲁莽,只怕在这场夺嫡之争中……” 慕容景行截断他的话:“风叔,自离京那日起,我与朝中那些事便再也没有关系了。”这语调与平日的温润相比竟显得清冷肃穆许多。 默了片刻,孙淳风叹道:“你对六姑娘用情至深,只望她也能真心以待。” “风叔放心,她极重情义,定然不会有负于我。”顿了下又续道:“这会儿她该醒了,准备开饭吧,我去唤她。” 苏蓁屏息,脚下轻移,转瞬便消失在门口,待慕容景行也随之离去,房顶上的少年旋身跃下,年轻的脸上若有所思。 孙淳风步出门外,见少年如此便已猜到几分:“她来过了?” 见他点了头,孙淳风抚须道:“听到了也好,让她明白子衡为她放弃了什么!” 苏蓁闪身回去,装作久睡方醒的样子,熟悉的脚步声近了,房门被轻轻推开,他进屋见她坐在床边,柔声道:“睡得好么?” 苏蓁点头,伸手抱住他的腰,竟难得的乖巧。 他怜爱地抚着怀中人的发顶:“饿了吗?我让风叔烧了你爱吃的糖醋鱼,走吧。” 她不撒手,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再抱会儿。” 对她这突然的黏糊劲儿,慕容景行自是受用无比,用心感受着这份宁静的幸福。 她突然道:“明日我们去放风筝吧。” 闻言,他愈发怜惜地抚着她的发,半月前她就买了几只风筝回来,奈何直到今日都没机会出门。 “好,若明日不下雨,咱们便去。” 次日,果然潇潇雨歇,厚重的云层渐渐散开,温暖的阳光撒进这一方小院。 几人早早出了门,在外头寻了块空地,一人一只风筝便施展开来,苏蓁对于此等吃喝玩乐之事自然十分地拿手,手中的凤凰风筝飞得又高又远。对比之下,另外三人却显得相当惨淡,孙淳风的风筝是怎么也飞不起来,累得满头大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着实有些滑稽。 聂星云肃着一张脸,风筝倒是飞起来了,只是死命拽着线,表情很是严峻,苏蓁瞧着都替他觉得累。 慕容景行更是不济,跑几步就累得直喘气,她赶紧上前制止,若他就因放个风筝而弄出好歹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索性拉着他坐到一边认真问道:“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 “看书,习字……”他眼神忽而变得落寞:“旁的便也没了,因为身子不济,只能看着别人玩耍……” 唔……这童年委实凄苦了些!挽着他的手,头靠在他肩上,明智地转了话题:“你博览群书,可有什么有趣的?” 他轻笑:“我看的那些书怎比得上你那些话本子有趣。” 苏蓁睨着他,佯怒道:“你这是说我低级趣味?” “自然不是。”他如是应着:“倘若不仅局限于师徒间的爱恨情仇,兴许会更有趣些。” 咳……她不过就这几日多看了几个雷同的故事,此刻倒成了他打趣自己的由头,干脆不接这茬。 未闻反驳之言,慕容景行有些不安:“可是恼了?” 苏蓁也不答话,只哼哼两声。 他慌了神,伸手欲抬她的下巴,奈何她左躲右闪,最终还是她绷不住,笑闹成一团。慕容景行微怔,知道自己又被骗了,见她笑得开怀,不自觉也跟着弯了眉眼。 笑闹够了,苏蓁回头见孙淳风还在与手里的风筝作斗争,不禁失笑,突然有些好奇问道:“孙先生是何时在你身边的?” 慕容景行回想片刻:“风叔一直随医圣薛远四处行医,听闻其盛名,父皇曾请薛老先生进宫为我母妃看过病,当时风叔也随侍一旁。可惜我母妃终年抑郁成疾,终是药石枉然,她逝去后,薛老先生与风叔自是离宫而去,当年我年纪尚幼,记忆甚为模糊……后来,我八岁那年突发了急症,情况很不好,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据说当时情况十分危急,风叔星夜进宫将我从阎王殿拉了回来,此后便再没离开过我。” 见他神情黯然地说起已逝多年的母妃,苏蓁心中亦难受,她深知失去亲人的痛苦,不愿让他沉溺伤感之中便转了话题:“你有没有想过孙先生不求回报默默陪伴在你身边是为了什么呢?” 慕容景行宠溺地看着她:“绾绾觉得风叔是为了什么?” 苏蓁回想起孙淳风说起俞贵妃时的眼神,那是深爱一个人才能流露出的神情,若他真对俞贵妃…… 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慕容景行轻叹一声:“其实风叔当年应是为了我母妃才进宫去为我瞧病的,他这些年伴我身侧,也是想替她照顾我吧。” 她微微讶异:“你知道他……” 他点头:“再如何小心,感情都是藏匿不住的,与他相处日久便觉出些端倪,这么多年也是难为他了。” 她哑然,不曾想这孙先生也是个如此痴情之人,可惜…… 盛京皇宫,清羽阁前厅,皇后徐攸宁正在仔细端看宫人刚送来的画像,她昨日才放出为秦王选妃的消息,今儿一早便有人巴巴地呈上自家千金的肖像。 随着一幅幅卷轴展开,徐攸宁嘴角含笑,指着其中一幅道:“嗯,这个不错,是哪家的小姐。” 身旁的宫女紫檀恭顺道:“这是秦书仁秦太尉家的二小姐。” 徐攸宁又指着另一幅:“这姑娘模样倒是可人。” 紫檀微微一顿:“这位是崔淮崔大人家的四小姐。” “崔淮?”徐攸宁道:“他的大女儿前年可是进了齐王府。” 紫檀应道:“正是齐王侧妃。” 这侧妃据传甚是得宠,且为人跋扈,崔淮仗着这层关系确实得益不少,如今又想着攀这门亲,算盘倒是打得精。眼下魏王失势,齐王锋芒正盛,朝中局势不明,圣上态度晦涩……徐攸宁淡淡笑了,不再多言,将目光转向下一幅画卷,正要开口便见熟悉的身影步入大厅。 慕容景升进门见这阵势便知何事,不由微哂,忍住心中无耐,上前揖道:“儿臣给母妃请安。” 徐攸宁笑道:“快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这些京中的名门淑女,才貌家世皆是上乘……” 慕容景升面上带笑,敷衍地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中意的。” 见他表情很是认真,徐攸宁半信半疑道:“一个都没有?” 他故作遗憾地摇头:“没有。” 徐攸宁似笑非笑:“这些女子可都是百里挑一的人选,秦王殿下莫不是要找个天仙?” “母妃,此事急不得,您再帮儿臣多看看吧,兴许就有中意的。”他一本正经道:“儿臣还有事,便不在此处耽搁了。” 徐攸宁无奈地挥挥手:“去吧,省得在跟前碍眼。” 望着慕容景升远去的背影,她似叹似怜:“这孩子变了许多,如今连与我相处也是拘束许多,不似从前亲近。” 紫檀宽慰道:“殿下长大了,知进退懂分寸了,娘娘该高兴才是。” 徐攸宁心中怅然,面上却带着淡淡笑容:“是啊,该高兴……” 生于帝王家,长大意味着什么,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这宫墙之内,骨肉亲情天理伦常都经不起权势的考验。争与不争都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没人可以独善其身,然而必踩着累累白骨才能坐上那至尊宝座,是为称孤道寡。 暗涌 是夜,秦王府中,慕容景升自宫中回来便一直在书房中坐着,手中拿着暗卫传回来的信,信中不过数语,他却来来回回看了十遍不止! “四哥,你终是得偿所愿了……” 年轻英俊的面孔本该是意气风发,然而此时却是令人心酸的落寞,目光迷离,他陷入过往的回忆中不可自拔。寒风吹打着院落中的银杏树,沙沙之声穿堂过巷,猛然间,狂风将窗扉吹开,桌案上的摊放的书页迅速翻过。慕容景升回过神来,缓缓起身至窗边,急风吹白了他的脸,墨发飞扬。 许久,他喃喃自语:“小六,你还会回来吗?” “殿下……”敲门声响起。 他关了窗,走回桌案后坐下,面上再无一丝波澜:“进来。” 门应声而开,一黑色身影进入,躬身垂首:“左金吾李德固与御林军统领卫殊方才进了齐王府。” 慕容景升眸色暗沉:“五哥眼下竟是得意忘形,俞发沉不住气了,想来父皇也该有动静了……晋王那边如何?” “晋王府中一切如旧,未有任何异常。” 慕容景升正色道:“风眠,不可大意,三哥做事沉稳老练,城府之深不能以常理度之。” “是,属下谨记于心。” “如今七哥算是废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五哥表面上是赢家,其实三哥才是这背后真正的受益者……”慕容景升执起书卷:“下去吧。” 风眠退出,书房复归于寂静,烛火跳跃,一室清冷。 大楚建平四十九年秋这场夺嫡之战以魏王倒台拉开了序幕,各方势力相互倾轧,权力角逐间风起云涌。太子病逝已久,一直未立新的储君,多年来亦无人敢提,近来却有人在幕后推手的授意下发声了。 立储之事一提,各方便争执不下,晋王,齐王,秦王三人无疑是当下最有力的竞争者,三方势力搅动起大楚朝堂风云。宣帝不动声色,冷眼看着这些人争得面红耳赤,就是不表态,这位爱卿说得有理,那位爱卿所言极是……这左右摇摆让朝臣们无所适从,拿不准圣上的意思,那些个跟风之人深怕压错了宝,便也消停了不少,久而久之,这事便有些不了了之。 前朝暗流涌动,牵扯后宫亦无法太平,徐攸宁不得不将精力放在处理嫔妃间的争宠算计中,是以便将为秦王选妃之事暂且搁置。本就诸事繁杂,疲于周旋,偏这时缠绵病榻多日的宁太后突然病情加重,徐攸宁尽力侍奉于塌前,却不见起色。 宁太后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在这后宫沉浮几十年,两番大起大落,对生死之事早已坦然,只不过心中还有唯一的牵挂,若不能再见那自小便在身边长大的孩子一面,她便得带着遗憾离世…… 皇上是个孝子,见太后连睡梦中都唤着那孩子的名字,心有不忍,思量再三后便拟了封密信着人送了出去。 京师的天乌云密布,千里之外的江南,一方小院中短暂的温馨宁静也随着这突来的信而终止,风雨欲来。 屋中,久久沉默压抑,苏蓁面色沉静,只握着茶杯的手有些僵硬:“你是如何打算的?” 慕容景行动了动苍白的唇,开口有些艰难:“我必须回去。” 她点头,显得云淡风轻:“好,既然你已决定,我便祝你一路顺风。” “你可愿与我一同回去?”他牢牢看着她,眼中闪着期盼的光芒。 她毫不婉转:“不愿。” 虽是意料之中,失落与惶然不可避免,但又松了口气,回京会面临什么,他不确定,万不可将她卷入皇室争斗之中!与她分开会生出多少变故,他也不知道,连想都不敢想…… 此生能与她重逢已是上苍眷顾,若就此分别,是否还有相见之日?可他不得不回,自母妃过世,又遭遇在俪妃宫中那段日子,他便一直由皇祖母亲自带着。 彼时他年纪小,性子又极为封闭,不喜人靠近,整整半年都不曾开口说话,皇祖母耐心地陪着他,给他讲故事,一口一口喂他吃饭,为人处事上给予悉心教导……点点滴滴全是永生难忘的温暖回忆,如今她病危,心心念念着见自己一面,他岂能置之不理? 扶住她的肩,正面相对,以便能看清她的表情:“那……你可愿等我回来?” 苏蓁不答反问:“你还会回来么?” 还能回来吗?如今京中形势复杂,慕容景行无法保证,若让她空等而虚度年华,自己又如何忍心?若她遇见一个更好的人,他又该如何自处?只要想到此处,他便已心如乱麻…… 见他沉默,苏蓁竟然笑了,摆出了动悉世事的姿态:“聚散本无常,说到底人与人之间不过都是过客罢了,有缘自会再见,若无缘也是强求不来的。”她起身欲走,却被他紧拽着手。 她闭眼,逼回眼中的湿意,过了小半晌才稳住情绪:“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就这么几个字,他却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手也跟着垂落身侧。她离去的步子似踩在他心上,每多一步他就更疼一分,然后听见了开门之声,终忍不住抬头望去。 苏蓁立于门边,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表情晦涩不明:“明日……我便不送你们了,保重……” 她步伐匆匆,一刻也不停歇,心中憋着一口气直直奔向院外,耳边风声骤然强劲,转瞬已被聂星云拦住了去路,她似笑非笑地勾了嘴角,冷淡的目光越过面前的少年。 孙淳风走近,温和地看着她,却未多言,只将手中的包裹递上。 她眼角微动:“先生这是何意?” “这是子衡今晨亲手为你打点的,里头有盘缠,衣物以及干粮。”他若有似无地叹了叹:“带上吧,成全他一片心意。” 她颤了手指,当接过那包裹便觉着犹如千万斤般沉重:“这是他一早就准备好的?” 孙淳风颔首:“是,无论你做什么,他都尊重你的选择。” 苏蓁睫毛轻颤,内心激荡不已,滋味难辨。 “江湖险恶,姑娘虽有武艺傍身,却终归是个女子,孤身一人当万事小心!”他感慨不已,言辞间尽显情真意切:“此番一别,不知有无再见之日,世事无常,吉凶难测,万望珍重!” 这话中有话,她如何听不出其中异样,只是此时此刻却不愿深究,拱手道:“两位保重,苏某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提脚便走。 “姑娘!”孙淳风急急叫住她:“你若改了主意,随时都可寻来。” 苏蓁握紧拳头,深吸了口气,足尖一点,身影掠过墙头,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白色身影立于檐下一瞬不移,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寒风凛冽,吹乱了他的墨发,宽袖随风鼓动,单薄瘦弱的身躯似乎随时会被卷走。 聂星云望了眼檐下之人,闷声道:“她会来寻我们吗?” 孙淳风望着夜空,愁容满面:“难说……但愿子衡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自是明白,子衡此次没有尽力挽留,定是担心京中局势,怕累及她卷入危险之中。此番回京,着实祸福难料,子衡离京远走三年之久,虽是摆明了无心储位之争,可在这敏感时期回去,卷入争斗怕是不可避免! 番外 年少 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站在树下:“小九,那树上有个鸟窝,你爬上去把它弄下来,咱俩把蛋烤来吃了。” 九皇子故作深沉地抚着下巴:“这太残忍了吧。” 苏六不以为然:“怎么会,它存在的价值就是给人吃的!” 九皇子坚持己见:“那万一它们能孵出小鸟呢。” “小九,不然你拿回去孵吧!” ………… 苏六颇为霸道:“小九,把你的课业给我抄。” 九皇子冲她咧嘴:“我也没做。” 她不爽:“你昨晚干嘛去了?” 九皇子理所当然:“孵小鸟啊!” 苏六眉毛一竖:“……完了,这次死定了!” 九皇子淡定一笑:“死不了,董太傅感染风寒,卧床不起。” 苏六惊喜不已:“太好了!太傅实在难得生场病。” ………… 苏六鬼鬼祟祟道:“小九,咱俩今晚去逛花楼吧。” 彼时,九皇子不通世事,问得天真无邪:“花楼是何楼,有很多花吗?” 苏六贼笑:“有很多,保管你沉醉花海!” 九皇子果然兴趣盎然:“那必要去瞧瞧!” 次日,苏六笑着凑近某皇子耳语:“今晚还去吗?” “不去!”九皇子义正辞言:“本皇子绝不与你同流合污!” “好啊!”苏六一拍大腿:“那咱一拍两散呗,我找别人去!” “回来!”九皇子不甚情愿:“我去。” ………… 课堂上,董太傅抚须晃脑,讲至精彩处总要点人回答问题,目标自然是那埋头大睡的某人。 “苏六!” 某人不仅无反应,反倒肆无忌惮地打起呼噜。 九皇子往前踢了一脚,某人依旧睡得鼾声如雷。 太傅手中戒尺在案上狠狠一拍。 苏六一个激灵弹起来,抹了把嘴,瞅着太傅那张阴沉沉的老脸,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董太傅盯着她:“方才我讲至何处?” 苏六吱唔,转头对后头的人使眼色,九皇子很是仗意,小声提点。 苏六扬眉,朗声道:“庄周梦蝶。” 董太傅目光沉沉:“你对此有何见解?” 苏六态度很是认真:“唔……这个庄周是个妙人,这故事很好理解嘛,咱们所有人可能都是蝴蝶变的。” 哄堂大笑,董太傅气得抖胡子,苏六忍不住担心太傅的胡子总有一日会被他抖光! 太傅咬牙:“苏六罚抄《大楚法典》三百遍,明日上交!” 呜呼哀哉! ………… 苏六嗑着瓜子:“小九,咱去把周少琮奏一顿吧!” 九皇子不解:“他怎么招你啦?” 她随意道:“这倒没有,就是看他不顺眼。” 九皇子撇嘴:“他看你也不顺眼。” 苏六握拳一挥:“我知道,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嗯……”九皇子沉吟:“如此得想个万全之策。” 苏六笑得贼欢:“不必如此伤脑筋,找个夜黑风高之夜,给他麻袋一套,几棒子完事儿!” 九皇子否决:“不妥,他可是个练家子。” “嘿嘿……”苏六阴笑:“给他下点儿软筋散,任你揉圆搓扁!” 九皇子点头:“嗯,这主意甚好!” ………… 苏六抚着下巴,肃然道:“我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九皇子奇道:“什么严重的问题?” 她往他跟前凑近些,反手指着自个儿:“周少琮可能看上了我。” 九皇子默了半晌才道:“何以见得啊?” 苏六很是惆怅:“这几日课堂上我总觉着后背发凉,今日才发现是他在后头盯着我。” 九皇子:“……” 苏六自顾道:“他若像我表白可如何是好?他长得是还行,就是性格太死板无趣,若是肯对我笑一个,兴许还能答应他……” 九皇子实在忍不住:“他盯着你是想着如何报复呢!” “怎么可能!”苏六挑眉:“那晚黑灯瞎火的,他应该不知道打他的是我吧。” 蓦地,一个冰冷中夹带着怒火的声音传来:“此时却是知道得很清楚了!” 苏六扯了扯嘴皮,往后一瞧,干笑两声:“你啥时候来的?” 莫少琮板着脸:“从你说我看上了你开始……便来了?” 苏六:“……” ………… 苏六背着手,悠哉于府中游荡,冷不防问身边之人:“小九啊,我家一丫头瞧上你了,你啥意思?” 九皇子不解:“啥意思?” 苏六揉了下鼻子:“我这不问你嘛!” 九皇子很是无辜:“我没啥意思啊。” 苏六笑道:“那你是答应了?” 九皇子懵了:“答应什么?” 她好意提醒:“答应与她成婚生娃娃啊!” “休要胡言!”九皇子急了:“我有钟意之人,此生非她不娶的!” 苏六眨眼:“谁啊?嘿,这几年不见你长本事啦。” 他憋红了脸,一幅羞哒状:“就某个没心没肺的。” 苏六同情地拍他的肩:“你可长点儿心吧,我早就看出来你瞧上了周少琮的妹妹,可那姑娘委实嚣张跋扈了些,还会功夫,一把鞭子甩得十分溜,若你俩成了,万一你惹她个不高兴,一鞭子飞过来打个皮开肉绽可就惨了!” 她还待长篇大论,却见面前之人暗沉沉地盯着自个儿,抹了把鼻子续道:“依我看啊,你不如趁早断了心思,另觅良缘,何必在一颗树上吊死。” 九皇子的脸上已是乌云密布:“我就喜欢在一颗树上吊死!” “呃……”苏六一向善长见风使舵:“这个志向真是特别……” ………… 苏六如霜打过的茄子,焉了:“小九啊,你说萧瑜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 九皇子口气不善:“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嘿!”她猛然来了火:“咱俩是不是好姐们儿?” 他嗤之以鼻:“从来就不是!” 苏六大气,不与之计较:“好吧,咱俩是好兄弟。” 九皇子气不顺:“那你当那姓萧的是什么?” 苏六倒是品出点酸味,机灵道:“衣服呗。” 他哼了声,端着架子明知故问:“何意?” 她真诚地胡说八道:“这兄弟如手足,男人如衣服啊,咱俩是多少年的交情,他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嘛。” 九皇子面色松动:“当真?” 苏六笑容不改:“比真金还真!” 九皇子终于放松下来,却又听她道:“这萧瑜甚是难缠,看来软的不行我得来硬的。” 他皱眉:“如何硬?” 苏六笑得莫测高深:“你且看着,大不了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九皇子的脸已黑如锅底…… 劫杀 夜色浓浓,寒意凌人,密林中刀光剑影,兵刃碰撞之声不绝,血气弥漫开来,令人心惊胆寒。 “风叔,带着子衡哥哥先走!”聂星云手中长剑已被血水浸染,面容肃杀,眼底闪着嗜血的红光。 孙淳风抓住时机,驾着马车奔驰而去,杀手层出不穷,围追堵截下,马车没跑多远便被围困在中间。慕容景行身边不过四名暗卫,而这些杀手不知有多少,且各各身手不凡,面对如此严峻形势,聂星云急追上来打开了包围圈,一己孤勇竟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浑身浴血,身上十几处刀口,体力渐渐流失却强撑着。孙淳风双目血红,驾着马车于林中急驰,那四名暗卫久未追上,必然凶多吉少! 杀手追赶上来,手中刀刃闪着森森寒光,无路可逃……聂星云挣扎起身,一张染血的脸阴寒可怖,站得坚韧挺拔,不显一丝疲态,新一轮的厮杀开启……然而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身上的伤口越添越多…… 慕容景行望着那倔强的清瘦身影,面色苍白如纸,死抿着唇,眼眶中聚满了热烫的泪水,孙淳风早已泪流满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败局已定,忽然间黑衣杀手一个个倒地不起,一击必杀,狠厉至极,接着一抹青影掠至黑衣人中,剑锋所过之处,又是倒地一片。 慕容景行望着那青色身影,眼中尽是难以置信,滚烫的泪骤然滑过面颊…… 孙淳风半晌缓不过神来,怀疑自个儿老眼昏花,那……那姑娘的功夫竟然这般厉害?! 厮杀结束,月光自厚重的云层间溜了出来,遍地尸身间,血腥味让人作呕,唯有两人立于其中,鸦叫之声传来,情形十分骇人! 青衣染上血色,脸颊亦然,见对面的少年傻看着自己,她咧嘴一笑,调侃道:“不过才几日不见,你便认不得我了,如此年轻便这般健忘,日后年纪大了可如何是好啊?” 聂星云回神欲向她走去,却被她眼中骤起的杀意震住了脚步,一时不知做何反应,他未看清她如何动作,便只觉有东西堪堪擦着耳边迅猛滑过,瞬息间便闻身后传来兵刃落地之声,他回头刚好见一名黑衣人双目暴瞠,眉心刺入了一根木枝,直挺挺倒在地上。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他又有些缓不过神,青影几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你不会被打傻了吧?” 聂星云抓住她的手,竟然一下栽到她身上,这毕竟是个男孩,又不防他这一下,她险些被按倒,吃力地稳住脚才道:“嘿,我说你别死啊,你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时候啊,还没偿过情爱滋味,还没娶媳妇儿呢,就这么挂了,岂不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啊!” 他忽然出声:“苏蓁……”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苏蓁觉得有些怪怪的,遂纠正道:“没大没小,要叫姐姐!” 聂星云:“……” 见他伏在自己肩上一动不动,右手触到他的背,满手湿热黏腻……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此地,你还撑得住吗?” 聂星云艰难地点头,由她搀扶着走向马车,孙淳风急奔过来帮忙,二人合力将已近昏迷的人放进车厢内,此时那似被血洗过的少年才放纵自己沉入黑暗深渊。苏蓁不禁多看他两眼,这小子年纪不大,毅力竟这般顽强,确实令人佩服! 孙淳风含泪帮他处理好伤口,这才看向旁边的女子,此时才有点儿真实感:“姑娘,你这身上……” 她瞧了眼身上的血迹:“先生安心,这些不是我的血。” 孙淳风将她上下打量着,似看什么稀罕物:“你竟毫发无损么?!” “……”这口气怎么听着像她应该被砍个两刀才好?她转过脑袋便对上那熟悉温润的眼眸,心似被一只手揪着反复□□,不致命却很疼! 不知看了多久,当马车开始晃动起来,苏蓁才发现孙淳风已不在车厢内。 慕容景行神情复杂,终于开了口:“你不该来的。” 她挑眉耍横:“没有该不该,只有想不想,我既然做了决定,你只管由着我便好。” “此后途中必然还有埋伏,你尽快离开才是……” 未等他说完,她便开口,语气加重:“王爷,您现在要赶我走恐怕是不行!” 脾气一上来扭头便打开车门,不声不响地往外一坐,全不管里头那人何种心情。 孙淳风一边驾车一边瞅她两眼,就这么点地方,方才二人说的话他是听得一字不差,还是头回见这俩人发生如此争执,倒是颇新鲜! 寒风刮在脸上,顺便提神醒脑了,眼下可不是发火的时候,苏蓁开口问道:“依先生所见,究竟是何人要取你们性命?” 孙淳风轻叹:“此事恐怕与朝中的人脱不了干系。” 她略思索:“这些黑衣人皆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手段残酷,江湖上有很多这样的组织,这些人多是些亡命之徒,只要出钱便可以让他们去杀任何人……” 孙淳风面色凝重:“如今的情形比我想的还要艰难很多!” “此去京师,最快也得十几日光景,今后我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惕,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点头,过了片刻道:“姑娘此番回来可是想明白了?” 她语气平静:“不过见些故人罢了,经年已过,早已物是人非,我本该早日释然,却不肯放过自己,徒增烦恼,实乃愚昧之人!” “如今想明白了倒也不晚。”他意有所指。 苏蓁亦是一点即透,勾了勾嘴角,再次起身钻进车厢,还没蕴酿好言辞便被他猛烈地圈进怀里,她忍住笑,顺势环住他的修长的颈,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慕容景行将手臂收紧些,哑着声问:“为何跟来?” 苏蓁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你说呢?” 他满含期待:“可是……为我?” 她佯装不满:“明知故问!” 他红了眼眶,胸膛微微起伏着,仍是不敢确定:“你心中……” 她又凑到他耳边低语:“我爱你!”她认准了就是这么直白。 这三个字犹如平地惊雷,将他震得头脑发晕,痴痴道:“你方才说什么?” 她无比认真:“我心悦于你。” “再说一遍……”一滴热泪滴进她领子里。 “我苏蓁看上你了,打算将你拐来做夫君,你可愿意?”她捧住男人的脸。 他泪流不止,哽咽急道:“我愿意,愿意……” 见他如此激动,苏蓁也绷不住了:“那你还要我走吗?” 慕容景行面色复杂,眼中几经挣扎:“我不愿拖累于你,若你为我受伤,甚至……”他不敢想! “甚至是死。”她笑了,那么无谓:“我早已是历过生死之人,还有何惧!” 他叹息着:“你可知我此时是何种心情?” “唔……约摸是欣喜若狂吧。” 他宠溺一笑,与她鼻尖相蹭。 孙淳风听着两人的对话,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 京师,秦王府书房中,慕容景升不等风眠说完,便急急追问道:“她如何了,有没有受伤?” 年轻的王爷这两年鲜少有如此喜怒形于色的时候,若还有谁能轻易影响他的情绪,便只有那人了。 “她”指谁,风眠自是知晓,据实以告:“姑娘无恙。” “那便好!”慕容景升眉头微松:“可查出幕后主使?” 风眠垂首:“暂时还未有结论,目前只知那些杀手皆来自不同的江湖组织。”他稍顿了下又道:“除我们的人之外,还有另一拨人在暗中保护誉王,似乎来自宫中。” 慕容景升起身,缓步至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排光秃秃的树,沉声道:“此事牵涉甚广,暂且搁置,当下全力护送四哥回京。” 风眠有些踌躇:“王爷……誉王回京对如今的局势……” 慕容景升眸色转浓,面无表情扬手制止:“本王自有分寸,做好你该做的事就好。” 风眠垂首:“属下失言!” 秦王摆手,不怒自威:“去吧。” 回京 天地间一片昏暗,劫匪肆虐,火光四起,饿蜉遍地……少年紧闭着双眼,额头上直冒冷汗,嘴里念叨着什么,双拳紧握着,身子僵直扭动着,似极为痛苦! 夜色中,马车仍在奔驰中,苏蓁这几日高度紧惕,不过才闭目养神片刻又被少年细微的动静惊了神。见慕容景行仍旧沉睡,她才放心地凑近被梦魇困住的少年,只听他不断呓语着:“爹,娘,不要走……孩儿好想你们……” 苏蓁心头一酸,颇为感触,失去至亲的痛苦她比谁都明白,不由握住了他的手,想要给予他力量。被梦魇吞噬的少年似有所感,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温软,眉头渐渐舒展,身体也放松下来,渐渐平静。 次日清晨,少年终于睁开眼,却似丟了魂一般直望着眼前之人发愣,随后又低头瞧着自己的手心,缓缓握成拳,欲抓住什么似的,脸色也愈发黯淡。 孙淳风看着他莫名其妙的行为,伸手贴上他的额头,表情颇为凝重,想着这孩子莫不是伤了脑袋? 慕容景行出声唤道:“星云……” 聂星云拿下额头上的手:“子衡哥哥,风叔。” 孙淳风长舒了口气,还认得人,应是无碍:“醒了便好,你已昏睡整整三日。”若再不醒恐怕就麻烦了! “三日!那些杀手……”聂星云浓眉瞬间拧在一起,这一激动便牵动了背上的伤,疼得脸色发白。 孙淳风忙按住他的肩,几句话便将当前的境况说明。 苏蓁驾着车,脑子也在不断运转,原本预料会有几场恶战,前两日竟是一路畅通无阻,这慕后之人必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却又为何迟迟按兵不动?敌暗我明,这样的局面委实被动! 迷局很快便被打破,当再次遭遇黑衣刺客伏击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两拨人将他们护送离开,连着两场截杀皆是有惊无险。 京师已近在眼前,苏蓁疑虑道:“先生,依你之见,这一路暗中护送我们的人又是谁派来的?” 孙淳风沉吟,摇头低叹:“如今时局敏感,迷雾重重,谁是敌谁是友难以分辨……” 苏蓁默然,她如何不知这世道的险恶,朝堂暗潮汹涌,宫中阴谋算计,身处其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绾绾……”慕容景行的声音传入耳中。 她起身钻进车厢,坐在他身旁,示意他接着说。 他握紧她的手,担忧的眼神很是明显:“你可愿随我回家?” 一旁的少年紧张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家?多么温暖却又遥远的字眼……她突然觉着嘴里发苦,瞬间想起自己已是个无家可归之人,她早没有家了…… “看着我。”慕容景行怜惜地捧着她的脸,焦急又隐忍:“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苏蓁抬眼与之对视,见他如此神情,心中划过丝丝暖意,这男人总是这般小心翼翼,忍不住想逗他两句:“嗯……我得考虑考虑……” 他有些委屈:“你答应要同我在一处的。” 她憋着笑,狡辩道:“答应了也可以变卦嘛。” 他脸色大变,急切地抓住她的肩,还未开口便见她笑倒进自己怀里,他一阵恍惚,脸色几番变化,不过须臾间他的心已起起落落几个来回。 “你若变卦,我便……”他忽然止了声。 她仰头:“你便如何?” “你既应了便不可反悔。” 她好奇道:“我若反悔呢?” “已经晚了。”他如是说。 “……”她终于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觉悟! 聂星云撇开眼,青涩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些许失落之色。 几人未直接进京,而是先去往东陵,东陵历来是忠烈之士以及对国家有巨大贡献的人死后才能安葬的地方,乃是莫大的荣耀,当年,苏昀及四位少将军的尸首运回京,宣帝下令让他们厚葬于此。 苏蓁站在父兄墓碑前,情绪翻腾地厉害,滚烫的泪水滑落眼眶:“父亲,各位兄长,小六来看你们了……” 慕容景行三人站在远处。 孙淳风暗自叹息,这苏六姑娘当真不容易,年纪轻轻便经历这许多变故,如今孑然一身,委实凄凉了些…… 此时此刻,慕容景行不敢上前打扰,只能疼惜地望着她的背影。 看着站在墓前那纤细的身影,聂星云想起自己的身世,稚气未脱的脸上也蒙上阴影,若非有子衡哥哥与风叔照拂,自己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 盛京繁华依旧,目之所及熟悉又陌生,阔别三载,再次踏入这座四朝帝都,苏蓁颇感苍凉。马车停在誉王府前,苏蓁望着眼前那宽阔气派的门楣,瞬间有些抵触,慕容景行不容她退怯,握紧她的手步入府门。 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宫中便来了人,慕容景行带着聂星云匆匆离去,直至次日傍晚才出宫回府。 夜色沉沉,府中各处亮起灯火,自宫中回来,慕容景行晚饭也没吃,便独坐亭中多时。 孙淳风愁容满面望着那枯坐之人:“姑娘去劝劝吧。” 苏蓁点头,缓步走进亭中:“太后病情如何?” 慕容景行难掩疲色,沉声道:“太医说最多不过一月光景……”他一下子揽住她的腰,哽咽难言。 “人都有这一日,或早或晚。”她抚着他的头:“生死之事不必太过执着,最后的时光能有你陪在身边,想来太后娘娘也是无憾的,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便足够了。” 短短数日,誉王回京的消息快速于京中传开,可谓掀起了不小的风浪,纷纷猜测他此举的意图,有心之人的拜贴接连传入府中,慕容景行全然闭门不见,专心侍候于太后榻前,不问世事。 这日午后,御书房内,宣帝喝了口茶,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立于下方的誉王,这是别后几载父子俩第二回见面,满满的疏离让这位帝王感到悲凉,这个孩子他终归是亏欠良多! “亏了你悉心照顾,你皇祖母的病情这几日竟稍见起色。” 慕容景行淡然不失恭敬道:“这是儿臣当做的,只盼皇祖母能痊愈才好。” 宣帝有些怔忪,似有感怀:“你皇祖母知你这份孝心定然很是安慰……”顿了下又接着道:“你也注意身子,莫要太勉强自己。” “谢父皇关心。” 短暂的沉默后,宣帝再次开口:“苏家那丫头还好吗?” 慕容景行面色微沉:“她很好。” “明日带她进宫来让朕瞧瞧。”这显然不是商量的口气。 “她此次回京不愿声张,还请父皇见谅。” 宣帝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是忠烈之后,又是朕亲封的昭仁郡主,既然回来了,便得给她当有的尊荣与身份。” “她性子洒脱,不慕名利,更不在意何等身份地位。”言语间没有松口的意思。 气氛瞬间凝滞,一旁侍奉的太监张长海大气也不敢出,瞧着万岁爷脸色发沉,心里头着实为这违逆圣意的誉王捏把冷汗! 宣帝抿了口茶,缓了缓气道:“她可以不在乎身份,可你未来的王妃必须是个有头有脸之人。” 慕容景行诧异道:“父皇此言何意?” 宣帝叹息一声:“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娶亲了。” “您的意思是……” “不错,父皇要替你指婚,将那丫头许给你为妃,当年你不顾一切去寻她,如今也算有个结果,只是那丫头太过随性,未免多生变故,需得早定名份才好。” 慕容景行心绪起伏,面上微显波澜:“您为何……” 见他终不再是漠然的态度,宣帝顿感五味杂陈,语气竟显苍凉:“父皇老了,只是想抓紧时间为你做些事,若你母妃在天有灵,应该也会感到欣慰……” 慕容景行动容,只觉他两鬓斑白的发格外刺眼,天家父子首先是君臣,自比不得寻常人家的感情亲厚,况且自己打小便体弱多病,确实也不讨喜。 从记事起,自己便很少见到这个父亲,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当真是生份得很,印象中他都是难以亲近的神情,可今日这是怎么了,竟如此感性! 他虽有所触动,却仍保持谨慎:“谢父皇成全,只是儿臣需得问过她的意愿才行。” 宣帝有些无奈:“你呀……就是太过重情,与你母妃的性子……”话音忽然止住,帝王脸上浮现些许痛悔之色。 一盏茶之后,慕容景行面带疑思走出了御书房,以往他从不在自己面前说起母妃,今日却连提了两次…… 石阶之上一抹紫色挺拔的身影见了他,上前行礼:“见过誉王殿下。” 慕容景行收回思绪,有些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人,并未多言,点了头算作回应,再次举步前行。 萧瑜转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锁了眉头,一股莫名的异样之感划过心间,这位王爷一向深居简出,这几年又在行宫养病,所见不过匆匆数面,可方才他看自己的眼神为何那般深沉? 一旁的宫人出声提醒:“萧侍郎快进去吧,皇上还等着呢。” 萧瑜回神,抛开一切杂念,整理了下仪容才进入御书房。 人非 子时已过,苏蓁却睁着眼在被褥间翻来滚去,睡意全无,起来灌了一杯茶,随意裹了件外套便出了房门。 纵身一跃,轻车熟路地上了房顶,寒风呼啸而过,她的脸被吹的发白,发丝凌乱飞舞,望着漆黑的夜空,忽而一声长叹。 她对着不远处那棵树道:“出来吧。” 树上的黑影动了动,纵身落到她面前,轻盈的身姿落到瓦片上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苏蓁似笑非笑地看他:“回去告诉孙先生,我就算要跑也会知会一声的,你也不必夜夜盯着我。” 聂星云目光闪躲,低声道:“不是风叔让我来的……” “什么?”风声过耳,她没听真切。 他抿着唇,坐到她身边:“你方才为何叹气?” 想起今晚与慕容景行的谈话,苏蓁便觉着头又疼了:“万岁爷念我是个忠烈之后,想给我抬抬身份。” “所以你高兴的睡不着了吗?” 也不知是否错觉,这小子的口气似乎有些揶揄,苏蓁挑眉:“是啊,高兴的还不止这个,他老人家还想将我赐婚给你子衡哥哥做王妃呢!得万岁爷如此厚爱,我苏六真是受宠若惊啊!” 他沉默片刻:“子衡哥哥应该很开心。” 苏蓁被堵得哑口无言,想到那个男人说起此事的神情,小心翼翼中极力隐藏着脆弱,饱含深情的目光中是满满的期待,那般情深,如何辜负得起!她并非不愿,只是事情来得太过仓促,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聂星云突然道:“可你为何不开心呢?” 她轻哼一声:“你哪只眼睛见我不开心了?” 他认真应道:“两只眼睛。” 苏蓁:“……” “难道你不喜欢子衡哥哥吗?”他追问不休。 “你知道何为喜欢吗?”她不答反问。 少年蓦地红了脸,动了动唇却是没了声响,苏蓁拍了下他的肩,起身道:“回去休息吧,我保证不跑。”说完便从屋顶跃下。 自打回京进入誉王府,转眼半月过去,苏蓁不曾出过誉王府,一来她于大楚朝廷而言已经是个死人,实在没有必要招摇,二来这京中故人颇多,有些人能不见便不见为好,免得徒增烦恼,三来这城中处处是年少时的回忆,怕触景伤情,那时她还是个有父兄疼爱无法无天的小丫头片子…… “小六……” 苏蓁正在摆弄园子里的兰花,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她怔了怔便摇头失笑,俯身继续清除土里的杂草。片刻后,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直到在她跟前站定。苏蓁停下手上的活计,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双灼热的眼睛。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她不适地眨了眨眼,面前之人相貌英俊,气度不凡,褪去了青涩,已然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慕容景升只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便红了眼眶,喉头滚动,眼下纵有千言万语,却悉数堵在胸口不得倾吐,憋得气闷不已。经年未见,眼前的女子容颜未变,只是眉宇间隐含淡淡愁思,不似当年明快不羁。 她粲然一笑,终于开口:“小九……” 慕容景升浓眉微皱,酸楚之感充斥整个胸腹之间,来回肆虐,再也压抑不住心中那激荡的情绪,他指尖微动,又快又狠将她拽进怀中。苏蓁鼻间酸涩,想抬手回抱一下,又碍于手上沾满了泥土,不好弄脏他这身华服,只好干站着等他平复心情。 他在她耳边低问:“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她咧嘴:“还不错,你呢?” 未听他回答,她倒也不介意,打趣道:“前些日子便听说你要选妃了,如今可有了中意之人?当年我还以为你看上了周少桀,着实担心你吃亏,绞尽脑汁想法子让你移情别恋呢。” 他低笑出声,终是肯松开手臂,却仍是仔细瞧她,眼神有落寞:“既然回来了,为何不来看看我这个老朋友?” 苏蓁笑道:“我正想过两天去找你来着,你不就来了嘛。” 看出她的口不对心,慕容景升也不揭穿:“算你还有良心。”接着便自然转了话题:“此处还住得惯吗?”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示意他去不远处的凉亭说话,后者会意,边走边听她道:“这里有吃有喝,高床软枕的自是住得惯的。” “你与四哥……”他背在身后的左手不由握拳,尽量语气平静:“你已决定跟着他了吗?” 见她点了头,慕容景升极力掩饰,狠掐着手心才让自己不至失态:“那个人在你心中可还有份量?” 苏蓁微微气滞,随即淡声道:“那人与我早就没有关系了。” 他心情起伏不定,既喜又悲:“四哥该很欢喜!我以往不知他竟对你存了那般心思……”若是知道,便不会上赶着在这个四哥面前提起“苏六”此人,原想着以四哥矜持淡然的性子,所心悦的必定是温婉贤淑才华横溢的女子,却不想他选心上人的眼光与自己是一样的!他究竟是何时对眼前的姑娘起了心思?! “我也纳闷!”苏蓁摇头失笑:“你当年一说起他那崇敬的模样还让人记忆犹新呢,成功在我心里塑造了誉王殿下光辉灿烂的形象,这该被供在神坛上的人偏偏想不开,瞧上了我!” 慕容景升脸色泛白,苦涩道:“我当年不该……” 她疑道:“不该什么?” “没什么……”他望向远处,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 苏蓁也不再追问,扶着栏杆望向湖面,二人并肩而立,一时静默无声。 半个时辰后,秦王告辞离去,苏蓁仍坐在湖心亭内,忽然间就有些怅然,光阴的流转,改变的不仅是时势,还有活着的人。 慕容景行走近便见她如此模样,关切道:“可是九弟说了什么话让你不快?” 她勉强一笑:“没有,在言语间总是我惹他不快的,只是觉着他变了很多,有些距离感。” “你们许久未见,有些生疏也是难免。”慕容景行坐到她身边:“况且这世上本就没有不变的事,顺势而为方为长远之计,宫中处处陷阱谋算人心,他就算暗藏城府也是应当的。” 苏蓁对当下朝堂的局势也有所耳闻,身在帝王家,享受了无上的荣耀与富贵,却得不到平常人的温暖,为了那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权力,每日活在冰冷的阴谋诡计之中,抛弃个人情感,利用一切可用之人,最终成王败寇,自古就没有温情可言。 “只盼你与他……”她蓦然闭嘴,眉间隐隐不安。 慕容景行微愣,随即淡然笑道:“将来之事谁都无法预料……帝王家本就没有多少亲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过都是些谋算的手段,但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九弟与我一向算得亲厚,若日后有什么冲突……” “什么冲突?”苏蓁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有无君临天下之心?” 他坦然迎视:“没有。”然而就算他无心帝位之争,别人也是不信的,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不愿说与她听。 她松快道:“唔……那孤家寡人的位子确实没什么好,所谓高处不胜寒,随他们去争个你死我活吧。”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慕容景行怜惜地抚着她有些消瘦的脸庞:“自打回来,因着皇祖母的病我时常不在府中,无法相伴左右,你若是呆闷了便出去走走,这京中你也熟悉得很,想来应是认得回来的路。” “只要你在这里,我便认得回来的路。”她暗暗自得,这话说得颇有水平! 果然逗得眼前的美人展露笑颜,慕容景行情难自禁地凑近,绵软的气息熨烫着她的面颊:“那晚我说的话不必太在意,怪我太心急,无论如何总是要等你愿意的,父皇那里我会尽量拖延,无须忧虑。” 她红了眼眶,叹息一声:“你怎么可以这么好?” “我还可以更好……”他话音未落便被她堵住了双唇,柔软馨香的触感似火苗,一瞬间便点燃了他蛰伏已久的热情,迅速跌入这迷幻晕眩的悸动之中。 冤家 一直逃避也不是办法,这日天气不错,苏蓁决定出府去转转,故地重游,心情难免起伏不定,原以为已然看尽繁花,便能从容以对,然而终是高估了自己! 苏蓁漫无目的游走于盛京街头,不过半日光景便涉足多处,回忆铺天盖地而来。肆意张扬的青春已掩埋在往昔的岁月中,她最挚爱的家人已消失于世间,这座城里有着她成长的轨迹,以及那个曾为之疯狂的男人。 今日她仅一身寻常女子装扮,低调的藏蓝色打底缀白边长裙,发式极为简单,唯一的装饰物便是一根白玉簪,简约淡然却符合她的气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烟霞湖畔,景致一如当年,不由怔忪地望着湖面。 当年,那平日里柔情似水的女人在此撕开了伪装的面具,接着又死命拽着自己的手,自导自演了一出悲情大戏!眼瞧着那个女人带着疯狂的笑容跌进冰冷的湖水中,那个男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就突然冒出来,跳进去将她捞了起来,然后用一种痛楚却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说:“你做事一向不分轻重,我以为你本质不坏,可慢慢引导,但今日之事却太过份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彼时的苏六年少气盛,面对心上人的误解,顿时火冒三丈:“你以为是我推她下去的?” 他满眼失望:“不是你,难不成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吗?” “我没有推她!” “事已至此你还要狡辩吗?” “我苏六敢作敢当,做过的事就没有不认账的!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的人吗?” 无论如何解释,他全然不信,抱着那个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女人绝然离去…… 被突来的哭声扰了心神,苏蓁拧眉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名身着锦衣的男童正坐在地上抹眼泪,通红的脸蛋皱成一团,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可怜得紧! “你哭什么?”她走过去蹲在男童面前,见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眉头又是一拧。 男童抽抽嗒嗒,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面前的陌生女子,扁着小嘴奶声奶气道:“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句话说得嗑嗑绊绊,抽噎不止。 “你家在何处?”苏蓁看清他的眉眼,微微一怔,怎的有几分熟悉?这孩子五官很是漂亮,穿着亦十分华贵,想必非富即贵。 他嘴一扁,泪珠又啪嗒往下掉,可怜兮兮地摇头。 苏蓁揉了下额角,耐着性子道:“男子汉大丈夫别动不动就哭,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委屈地低了小脑袋:“我叫浚儿。” 她委实觉着遇上了一个大麻烦,深吸了口气,循循善诱:“全名是什么?” 他绞着白嫩的手指头,乖乖答道:“萧浚。” 她拍着他的肩:“知道你爹娘的名字吗?” “我爹叫萧瑜,我娘叫谭絮。” 她停下手愣了片刻,又将眼前的小男孩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蓦然摇头失笑。 萧浚睁着无辜的大眼瞧她,撅了撅嘴道:“我爹是大楚第一才子,你不认识他吗?” 她止住笑意:“认识,太认识了!” 他吸了吸鼻涕:“那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萧尚书的府邸她潜入过多次,为了顺利摸进那人的卧室,府中的格局亦曾探得十分清楚,年少的大胆荒唐换来的不过一场伤情,炙热的情感抵不过一场阴谋算计,没有信任做基石,终究不得善果。 府门已近在咫尺,她止步不前,松开了手中软呼呼的小手:“你家到了。” “姐姐……”萧浚抬头,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看她。 府外的家丁突然惊喜地喊着:“小少爷……小少爷回来啦……” 见人群围上来,苏蓁绝然转身,疾步离开,自身后隐约传来那个女人带着哭腔的柔弱声:“浚儿,你跑哪去了,可要吓死娘了……你若有个闪失……娘可怎么办……” 身后嘈杂声渐远,夜幕低垂,街灯一盏盏亮起,苏蓁搓了搓冰凉的手,逆风而行,冷风将她的发吹得有些凌乱。 京师的繁华不分昼夜,街面上人潮依旧,饭馆酒肆热闹喧嚣,她停在一座府门前,时空仿若倒流,街上过客来来去去,她驻足良久,终于拾阶而上。门扁上“苏府”二字赫然醒目,她不禁满腹狐疑,莫非现今此地的主人也姓苏? 她迟疑着欲敲门问询,抬起了手又放下,转身移步绕着围墙至后头某处,一个纵身便翻进了后院。沿着回廊,饶过花园,踏上木桥……一路走来,府中竟空无一人,但这地方又显然是有人打理的! 身后蓦然有些微响动,她眸色一冷,旋身隐于暗处,一抹高挑的身影暴露在暗淡的月光下,距离过远,光线不明,她看不真切来人的相貌,只能从其身形判断出是名男子,莫非是此处的主人? 心思还未转完,陡然间身旁树影晃动,凌利的杀气扑将而来,剑光森寒直逼面门,对方的攻势迅捷如电,快得让她措手不及,堪堪躲过那泛着寒光的剑锋,一缕发丝飘扬在空中。 黑暗中,二人迅速交上手,可惜她身上没有任何利器,仗着灵活的身手也能应付,只是这盛京何时出现这么一号剑术如此精妙绝伦的人物? 树阴掩盖下,彼此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她意识到在此人手上讨不到丝毫便宜,一向奉行打不过就跑的准则,意欲脱身离去,无耐对手太过精明,她竟寻不到时机。 怎的遇上如此难缠角色,她恼火不已,近身交手向来是她的短板,只得拉开距离才能有所发挥,终于寻得短暂间隙,飞身急掠至数丈开外,手中积聚的树叶迅速脱离,直逼对手而去! 刹那间乌云散开,月光下她的面容清晰起来,她连换气都不曾,迅速发起第二波攻势,惊讶地听见衣料划破之声,紧接着便见对方走出了树阴。 男子身量挺拔修长,面相俊朗,浓眉下一双眼十分清澈有神,一身正气凛然不可侵犯。 见他步步逼近,森冷的气息随之而来,脸上那一抹血痕格外显眼,苏蓁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虽是几年未见,可这厮她还是认得的!打小就与之不对盘,说是死对头也不为过,她今儿出门实该翻翻黄历! 对方在她面前站定,本就板正严肃的脸又刻意绷着,目光幽沉地看着她,却又缄默不言。 这般委实有些不自在,她干笑两声,故作随意道:“怎么是你?真是巧啊!”见面就打,果然应了那句冤家路窄…… 对方依旧保持沉默,苏蓁暗自腹诽,都多少年了,这厮的性子还是这般让人咬牙切齿,她笑得有些僵:“这么晚了,你为何在此?” 周少琮终于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你回来了。” 她微挑了眉,玩笑道:“看我还能活生生出现在你面前,你是不是有点失望啊?” 原以为这厮的脸会拉得更长,却不料他竟然笑了,如此倒让她不知如何应对,周大公子向来一副人家欠他钱的表情,对自己更是不屑一顾,陡然见他的笑容还真是让人难以消化! 且不管他哪根筋搭错了,苏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听说你前不久升了骁骑营总都统,不愧是文武双全的周大公子,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见他又拉下了脸,许是这马屁没拍好,她也无心再自讨没趣,遂准备走人,拱手道:“我就不浪费周大人宝贵的时间了,告辞。” 周少琮一时情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下手便失了轻重:“你这就要走了?” 苏蓁微微皱眉,歪头瞧他:“周大人还有何见教?” 周少琮这才发觉此举失态,骤然松了手,面上一红:“你还会走吗?” “苏某去留与否都与周大人你没什么关系吧。”这厮的言行委实莫名其妙得很,完全不是以前的路数。 见他被堵得哑口无言,苏蓁施展轻功趁机溜之,一路飞檐走壁赶回誉王府。亥时刚过,也不算太晚,她懒得走正门,直接翻进了自己的院落,甫一落地便见聂星云抱着剑杵在屋檐下。 她并不意外:“你在等我?” “子衡哥哥让我给你送晚饭。” 那个男人总是想得如此周到细致,她推开房门,见桌上摆放着几盘她爱吃的菜,这才发觉自己确实饿了! “他人呢?” 少年坐到她对面:“晋王来了,子衡哥哥在书房与他下棋。” “晋王?”她夹菜的手停顿:“他这个时候来恐怕不仅仅是下棋那么简单。” 少年疑惑:“那他所为何来?” 苏蓁扒了口饭,敷衍道:“小孩子不必知道那么多。” 他突然拔高了声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啃着鸡腿含糊道:“唔……好吧,你是大孩子。” 少年蓦然起身,黑着一张脸便冲了出去。 苏蓁鼓着腮帮子,眨了眨眼,她说错什么了吗?反思了一瞬便继续埋头吃饭。 争执 送走了晋王,慕容景行直奔苏蓁所住的院落,见她竟坐在屋外冰凉的石阶上,不禁皱了眉头,拉起她便往屋里走。 “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 她笑睨着他:“我身子好着呢,这点寒风算不得什么,倒是你,手这么冷!” 他闻言便要放开,有些懊恼:“可是冻着你了?” 她反手抓住,帮他搓揉着:“晋王走了?” 灯光下,他面色俞发柔和,轻声应着:“走了。” 苏蓁拉着他坐下,又倒了杯热茶递上:“他来做甚?” 他接过茶杯,凑至唇边抿了一口,安慰道:“不必担心,如今景辰锋芒正盛,景升羽翼渐丰,他来是想拢络于我。” 她淡淡嘲讽:“听闻你这个三哥志存高远,淡泊名利,素有贤王之美名,这般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叹息一声:“皆是局中人罢了,所谓超然物外不过是欺上瞒下的表象。” 她蓦然正色:“你如何打算?” “我自有应对之法,你就别为这些事忧心了。”再次握住她的手:“今日出门可有开怀之事?” 他既不愿多提朝堂风云,苏蓁便也不再追问,顺着他答道:“开怀之事没有,麻烦倒是不少。” 他眸色微沉,试探着问:“可是遇见了故人?” 苏蓁点头,反问道:“你可认识兵部尚书周琰家的大公子周少琮?” “自是认得,他与你有同窗之谊,如今升了骁骑营总统领,文武兼备颇受父皇赏识,可谓前途无量……怎么,你遇到他了?” 她低笑一声:“在苏府跟他打了一架。” “打架?”他赶紧拉着她的胳膊四处查看:“可有伤着?” “没有,他倒是被我划伤了脸。”说着又忍不住笑,当时的情形也是奇怪,那厮剑法精妙,功夫应是略胜于自己,他原可以避开,却在那一瞬被人点了穴似的不得动弹!还有他去苏府做什么? 慕容景行明显松了口气:“你去过苏府了?” 说起此事,苏蓁道出心中疑惑:“何故那里空无一人,里面却打理的如同往昔?” “是父皇着人看管的,里头一切如旧,不曾有任何变动。”他怜惜地瞧她:“我怕你一时不愿面对,便没告诉你。” “人都不在了,留着房子还有什么意思,万岁爷这表面功夫做得委实不怎么样。”她顿时变了脸色,压不住心头的邪火,说罢便要抽出被他攥着的双手。 他紧握不放:“我知道你对父皇心中有怨。” 见她沉默不语,慕容景行面上浮现愧色,艰涩道:“当年父皇判断失误,又被徐靖德,李成沽等人蒙蔽才致使苏家军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最终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她强忍酸楚,口气有些重:“王爷,判断失误受人蒙蔽,这样粉饰太平冠冕堂皇的说辞是无法抹杀他所犯过错的!” 他急切道:“我并无此意……” “够了!”她用力挣脱,起身背对着他,冷声道:“时候不早了,我想休息,王爷请回吧。” 片刻后,她听见轻缓的脚步声,待房门关上才长出了口气,僵直的背脊松软了下来。 慕容景行驻立门外,脸色苍白胜雪,掩唇欲咳却又极力忍耐。 孙淳风温言劝道:“子衡,先回去吧,姑娘现下正在气头上,让她冷静下,以后再慢慢开导便好。” 慕容景行眸色黯淡,终是缓缓挪步离去。 孙淳风跟在后头,不禁摇头暗叹,当年之事圣上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他乃九五之尊,又有谁敢指责他的过失呢!事后圣上下罪己诏,严惩徐靖德,李成沽等人,杀头流放牵连者众,追封苏家众将,给战死的将士家属发放丰厚的抚恤金……如此种种举措已然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苏蓁心中烦闷,在床上辗转难眠许久才睡去,睡意朦胧之时,有人敲门:“姑娘可醒了?” 苏蓁睁眼见天色大亮,抚着额头皱眉应道:“周总管有何事?” 周宽道:“昨夜太后病情危急,今儿一早王爷便同孙先生进了宫,走时让我知会您一声。” 她将脸埋进枕头里:“知道了,您去忙吧。”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她缓缓起身,紧接着又是丫环茗心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姑娘,您起身了吗?” 苏蓁边应声边去开门,茗心行了礼便端着洗漱用具进屋,之后束手而立。苏蓁随意洗了把脸便往梳妆台一坐,执起木梳在头上刮拉几下,玉簪绕着青丝,熟练地挽了一个简单的女子发髻。 茗心候于一旁,偷瞧着眼前这打扮得比自己还简单朴素的女子,陷入沉思中,王爷向来不近女色,早过了摽梅之期却没有选妃之意,他身边近身侍候的也只有孙聂二人。偌大的王府中女人并不多,但皆姿色不凡,多是圣上赏赐,也有太后送来的人,用意都很是明显,可惜近不了王爷的身皆是枉然! 王爷几年未归,一回来便带了这名女子,府中的下人们都震惊于此,但碍于沈总管的警示,皆不敢妄自议论。初时只觉这女子面熟,却没想起来在何处见过,直到偶然听见聂星云唤她的名才猛然忆起! 盛京之中怕是鲜少有人没听过她苏六姑娘的大名,无论是其大胆肆意的做风,还是她当年狂热追求萧侍郎的事迹皆让人印象深刻…… 苏蓁拾掇完毕,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不定何时回来,不用替我准备午饭。” 茗心回神,有些焦急:“姑娘要去何处?王爷回来奴婢该如何交待?” “王爷问起就照我说的回复他便可。”苏蓁脚步未顿往外走,刚踏出门就见聂星云抱着剑,万年不变的姿势倚着廊下的大柱子,看样子是在等她。 苏蓁此时没心情理他,加快脚步出了府门,她自个儿也不知去往何处,自然也如昨日一般闲逛,街面上异常热闹,拉了个人问才知今日法华寺举办庙会。 法华寺乃太宗赐名,距今已逾百年光景,因高僧普慧而名闻天下,建寺至今香火不断,信慕者众,从各地前来的香客自是络绎不绝。 苏蓁踏入山门,见众人皆往正殿而去,她却反其道而行,历来不信鬼神之人不曾涉足过这久负盛名的佛家之地,前来不过是听闻寺院后山上有一片广茂的梅林,正是花开时节,索性无事来见识一下也好。 如她一般来赏梅之人并不少,难得有此盛会,京中的夫人贵女们自是精心装扮,带着丫环小厮前来凑热闹。然而山路曲折难行,娇贵的小姐们衣着华贵而繁复,有的望着蜿蜒狭窄的石阶便打了退堂鼓,有的行至中途便止步不前…… 苏蓁上得山顶,眼前美景确实不负此行目的,红梅挂满枝阵阵飘香,行走其中,馨香浸入鼻端,丝丝缕缕缠绕不去。恍然间一片冰凉之物落于额头上,接着鼻尖,嘴唇……抬眼见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浮在空中,她缓缓勾起唇角,展了笑颜,不由抬起手任雪花落到手心,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降临。 交锋 踏雪寻梅,难得风雅了一回,苏蓁不禁有些自嘲,雪越下越大,她穿行于偌大的梅林中。在某一刻蓦然停下脚步,盯着不远处那抹俊逸出尘的身影,记忆的闸门骤然打开,犹如时空转换回到了从前…… 男子如画中仙一般缥缈,遗世独立的神情仿若即时便要乘风而去,那样落寞的侧脸似乎在沉缅着什么,孤寂笼罩着他全身……似觉出有人在身后,心口莫名疼痛起来,转身的刹那似定格成为永恒。 从震惊到欢喜再到爱怜,最终变为痛楚悔恨……不过须臾,他的眼神变了又变,脸色比雪还白上几分,红梅映衬下,竟显刻骨的凄美。男子一步一步走近,待能看清楚她的眉眼时才止了脚步,彼此相隔不过三步,却是咫尺天涯般再难以靠近! 四目相对,静默无言…… 苏蓁从片刻失神无措中找回了理智,面上波澜不惊,淡淡开口:“真巧啊!许久未见,萧侍郎的风彩更胜当年,怎的一人在此赏景,当真是好兴致啊,苏某冒昧,没有打搅到你吧。” 萧瑜不作声,兀自沉浸在各种复杂情绪的激烈冲突之中,虽强忍着心中的激荡与酸楚,但那眼中的泪意与紧绷的唇角却出卖了他。 他痴痴看着眼前的女子:“你……这又是在做梦么?真的是你么?” 苏蓁冷眼瞧他,却是无言以对,萧瑜仍旧有些恍惚,竟是伸手过去欲触她的脸颊。 她后退两步:“萧侍郎一向是奉行圣人之言的谦谦君子,如今又是有家室之人,还请自重!” 他总算恢复些神智,眼底的痛楚再也压抑不住:“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翻来复去就是这一句,苏蓁失了耐心,面部线条紧绷:“萧侍郎莫不是得了健忘症?时至今日,你又何故做如此之态,苏某还有事,先行一步。” 她毫无留恋,却在转身的瞬间被他抓住了手臂,听得他哽咽之声:“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好与不好都与你没什么关系,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她用力挣脱,头也不回地离去。 萧瑜眼中隐忍多时的泪顷刻滚落,呆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久久出神。 苏蓁脚步匆忙,对面一名身着华服的女子亦是行色匆匆,彼此擦肩而过时,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在这狭窄的梅林入口,纠葛颇深的两名女子便这般避无可避的打了照面。 谭絮看直了眼,小脸唰的惨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接着便端着如临大敌般的戒备之态,难以置信道:“你……还活着?” 与之相比,苏蓁显得云淡风轻,全没将此人放在眼里,嘲讽道:“当然活着,这青天白日的,又身处佛门圣地,我就算是鬼也不敢出现在此时此地啊!萧夫人莫不是亏心事做多了才露出如此心虚之态吧?” “放肆!”谭絮身后为她撑伞的丫鬟映雪怒斥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我家小姐如此无礼!” 真是什么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这丫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苏六也不是吃素的,正眼都懒得给:“主子说话,做下人的竟敢随意置喙,这堂堂尚书府的规矩便是如此么?” “你……”映雪恼羞成怒,正要反击却被自家主子喝斥住了,只得心有不甘地死盯着苏蓁。 谭絮拉回了些理智,端出了大家闺秀的姿态:“为何还要回来?” 苏蓁只觉可笑,凉凉道:“萧夫人,莫不是我回来还要跟你报备一声?” “若你是为了我夫君而来,我便要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苏蓁玩味一笑:“哦?这是为何?” “如今我与我夫君伉俪情深,恩爱绵长,又养育了乖巧的孩儿,他不会再多看你一眼的,你于他而言不过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过客。”谭絮说这番话时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 这女人虽然笑着,可那眼底的凄凉落寞却掩盖不住,怎么瞧也不像是个被丈夫悉心呵护的女人,倒与深闺怨妇的形象一般无二!苏蓁心底不禁泛起疑惑,脑子里闪过什么却稍纵即逝,想了想仍是不得要领便将突来的某种念头抛之脑后。 “既然你认为我是为他而来,那我还真得想想法子,或是使个什么手段把他抢回来!唔……前缘再续,破镜重圆好像也不错!” 言尽于此,苏蓁转身行得几步,却听身后传来慌乱之声:“苏蓁,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休想将他从我身边夺走,他是我的……是我的……” 苏蓁勾唇凉淡一笑,回头见她娇柔的脸上竟是一副恍惚无助的神情,只道:“那就走着瞧。” 谭絮浑身发抖,盯着苏蓁远去的背影露出怨毒的眼神。 映雪见她久无动静,出声提醒:“小姐,雪越来越大了,咱们还是快去找大人吧。” 谭絮醒了神,似想起什么,扭头奔进梅林,望着那快被白雪覆盖的男人,朔风扑面,雪打衣襟,他竟丟了魂一般动也不动! 她惊慌失措地奔至他面前,伸出柔嫩的手欲帮他拍掉肩头上的积雪,眼前的男人脸色煞白,一双眼却是红得骇人,猛地推开探过来的柔荑,露出厌恶的表情,却连看她一眼都不曾。 她被推得一个趔趄,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悲泣道:“你就那么恨我吗?” 闻言,萧瑜惨淡一笑,讽刺道:“我不恨你,要恨也是恨我自己的愚蠢!” “我做任何事都是因为爱你!”谭絮瞬间情绪失控,有些神经质:“为什你感觉不到,为什么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那个粗鄙不堪的贱人有什么好,为什么你偏对她念念不忘!她全家都死绝了,为什么她还活在这个世上?阴魂不散地来纠缠我们……” “够了!”萧瑜纵然修养再高也忍无可忍:“看看你自己现在样子吧,可笑又可悲!” “可笑可悲……”她笑得满脸是泪:“我变成这样都是她害的!表哥,你忘了我们以前是多么开心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那么好,我从小就憧憬着做你的新娘!你高中状元,我巴巴地等着你回来娶我,可我等来的是什么?!这一切都怪那个横刀夺爱的贱人,没有她,我们会过得很幸福!表哥,我爱你胜过自己的命,又怎能将你拱手相让啊!” ………… 山道上积了雪更加举步维艰,湿冷的寒风刮擦着岩壁,路上已无人烟。天寒地冻的,苏蓁不耐走这蜿蜒的小径便施展轻功,眨眼功夫,几个起落间便重返半山腰。进入寺院中便见此处有打斗过的痕迹,正要找个人来问就见几位官差押着一名略显狼狈的灰衣男子从大殿出来,往山门方向走。一位容貌明艳的女子跟在后头,右手握着鞭子,腰间还系了把长剑,英姿飒爽,脚步生风,神态间尽显从容自信。 女子似是觉察出什么,抬头往人群中搜寻,锐利的眼神似无形的利箭般令人胆寒心怯。苏蓁无意躲避,那女子自然很快找到了目标,接着便面上一愣,美目大睁,一副见鬼的样子。 苏蓁颇为无奈,这两日已见惯此类表情,接下来的开场白还是自己先说吧! 她几步上前,爽朗一笑:“多年未见,周二小姐依旧风采卓然!” 周少桀好一阵恍惚:“苏六……你……” 苏蓁好意接口:“如你所见,我是个大活人。” 周少桀找回些状态,将眼前这人上下左右瞧了个仔细,一时感慨万千,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苦涩 夜深人静,雪花纷飞,周家的大公子仍无睡意,坐在榻上发呆,缓缓抬手摸着脸上干了疤的伤痕,脸色突然就有些不正常了,一副丟了魂的模样。 身子莫名有些燥热,他连衣服也不披便开门出去,外头风雪依旧,他站在院中许久,冷冽刺骨的寒风稍稍缓解了体内的燥气。周少琮摇头苦笑一声,正准备回屋却闻院外有轻微响动,眸色骤然一沉,凝神细听之下又露出了笑意,一副了然的表情。 他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家妹子鬼鬼祟祟地翻墙进来,轻车熟路地往他的屋子这边走来。 黑灯瞎火的,廊下的灯笼也光线暗淡,陡然见一抹白色身影立在半途中,周少桀冷不防地一个激灵,站着不敢动了,寒毛直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老哥?” 未见动静,周少桀不敢贸然行动,因着方才的突然才乱了阵脚,仔细观察后才发觉那白影的身形熟悉得很! “周少琮,你做什么吓我?”她气哼哼地蹿到他面前质问。 周少琮面上端着,眼中却有戏谑之意:“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女神捕竟如此胆小,不知你手底下那些人若瞧见他们头儿这般不济,该当做何感想啊?” 周少桀咬牙暗恼,她性子一向强势,加之自小舞刀弄枪的胆儿也很肥,更没有寻常女子见了只蟑螂都吓得抱头痛哭的柔弱劲儿,面对穷凶极恶的歹人时连眉都不会皱一下!只是有个怕鬼的毛病,回顾前头近二十年的人生,她着实忆不起何时落下的病根,许是娘胎里带的…… 见她唬着脸,周少琮不由失笑:“你好歹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人,怎的还信那些神鬼之事,若说有都是在人的心里,披着人的皮囊,干着鬼的勾档……” 见话题越扯越远,周少桀赶紧打断他说教:“老哥,你猜我今儿碰见谁了?” 周少琮显然不感兴趣,依旧板着脸:“你整日在外头奔走,碰到谁也不奇怪,说到此处……” 她忙插嘴:“苏六,我看见苏六啦!太让人意外了,当年炎水关一战何等惨烈,我还挺替她担心的,唉,一晃好几年了,她看起来过得还不错……你不知道,我今儿看见她真是很高兴,时光荏苒,不复从前,不禁感叹恍如隔世,想当年……” “你在何处见着她的?”这回轮到周少琮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法华寺。” “她去那里做什么?”他语气难掩急切。 周少桀想了想道:“今日法华寺有庙会,许是去看热闹吧。” 他急急追问:“那你们说了些什么?” 周少桀觉出点异样来,她老哥从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满心都是忠君报国之志,对外人亦是寡言冷淡得很,何曾对什么人如此追问不休! 她掩饰住好奇之态,应道:“我急着回刑部复命,匆忙间也没来得及说什么,不过……”她忽然卖起了关子。 周少琮按耐不住:“不过什么?” 她抚着下巴,拿出破案时抽丝剥茧的敏锐眼盯着他:“不过……你如此上心做甚?” 周少琮掩饰不及,言语中竟显出几分慌乱:“我只是随口问问……”若非夜色掩盖,他此时的大红脸更是无所遁形。 周少桀惊奇不已,她老哥一向冷静内敛,连圣上都曾赞他沉稳大气,堪当重任,此刻因何无法自持? 她推测道:“你已见过苏六了?” 见他不否认,周少桀突然想到什么:“你脸上的伤也是她弄的?” 他点头,似忆及什么,有些神思不属,周少桀暗道,难怪昨日回来便举止异常。 “老哥,你莫不是……”话至关键处,她便自动摇头否定:“不可能!” 明白人谈话都不必点透,他似叹息:“如何不可能……” 周少桀惊怔,他这是承认了? “你俩不是死对头么!想那年灯会,她跟秦王将你堵在某巷子里好一顿狠揍……” 她说得眉飞色舞,从小到大能挤兑周少琮的事没几件,所以一逮到机会便翻翻陈年旧事,看这素来端庄持重的人露出窘态乃她平生一大乐事也,只是周少琮并未露窘,反倒像是一副抿嘴偷笑的形容! 此事着实令她费解,感慨不已:“老哥呀,你这心思藏得够深啊!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周少琮深陷回忆,那心尖上的人便似浮现在眼前,音容笑貌都牵动着他的心,望着夜空出神,低声道:“不知所起……” 到底是何时将那随性洒脱的女子放入心上的呢?他自己也糊涂,初见便由一个误会开始,导致之后的相处中都是互看相厌的状态,那种假象一直蒙蔽着他年少的悸动之心,等发觉泥足深陷情根深种之时已为时晚矣! 他永远忘不了萧瑜娶亲前日,彼时他仍不明心中情愫,却因着莫名的担心去苏府寻她未果,便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转,最终在烟霞湖畔寻到了人。 见到了她不及掩饰的落寞,从未见过她那样的表情,她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模样,揣着整人的小心思,痞气十足,玩世不恭……那一刻周少琮只觉心被利刃刺穿了一般疼痛难忍,他甚至有一股去大闹喜堂的冲动,将那萧瑜绑来任她处置! 彼时她半真半假道:“周大公子,你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吧。” 他思绪混乱又不知如何辩解,只像个傻子一般没能吱一声。 她自嘲道:“罢了,看就看吧,这人活一世长着呢,谁也免不得栽几个跟头……周大公子,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竟是告别之语,可惜他没听出其中深意,致使之后无数个夜晚,他梦中都是那女子离去时清瘦决然的背影,成为他这三年里最追悔莫及的记忆,每每自梦境中惊醒,便悔恨自己当时为何一个字也说不出,痛悔交加不能自已! ………… 雪夜寒冷,客栈茶楼纷纷关门歇息,苏蓁已然微熏,脚步却依旧稳健,她从一间酒馆出来,途经蜷缩在街道边的几个乞丐时,她随手便将几枚金叶子放到乞丐面前的破碗里,等那几人反应过来千恩万谢时她已远去。 她眼下还不打算回去,闲庭信步仿若逛自家花园一样在街面上走着,雪花飘飘,冷意袭来,适才饮了酒倒不觉着冷,不经意间竟来到一处灯火通明之地。丝竹管弦之乐隐隐传出,浓烈呛鼻的脂粉味随风而来,柔软娇媚的揽客之声清晰入耳…… 苏蓁抬脚准备往里走,蓦然被人拦了去路,她也不恼,只看着眼前之人揶揄道:“你都跟了一天了,终于肯现身了?” 见聂星云默不作声,她伸手随意将他肩膀一揽:“少侠,你不累我都替你累啊!走吧,咱俩进去喝两杯花酒,再找几个姑娘谈谈心,保管解乏!” 聂星云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欲将她推开,终于肯开金口:“风叔说这种地方不是正经人来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她不放手,拖拽着他随便进了间花楼:“我本就是个不正经的,来此正好!你风叔是个老古板,他没来过此地,自是不知其中妙趣,一把年纪还是个老光棍儿,你若学他,将来娶不到老婆可愁人了,我这就带你见识见识,也好早点开窍!” 他突然发问:“老婆是什么?” 她长篇大论一番,奈何这小子从来不听重点,也只得再费口舌解释:“老婆就是妻子,可懂了?” 他紧抓这问题不放:“这是何处的说法?” 瞧他满脸求知欲,苏蓁耐着性子道:“我师父那儿的。” “你师父又是何处的人?她说的话怎么都很奇怪?” 她随口道: “具体我也不知,据她所说是异界,就是另外的时空。” “时空是什么?她如何能来?她此时又在何处?” 少年一连串的问题将苏蓁问得语塞,意识到这话题委实偏离太远,且她这师父的来历太过离奇,说了也没人能理解,怕被当成疯癫之语,遂明智的保持缄默,只管将人往里头拐。 聂星云哪见过这种莺歌燕舞花天酒地的场面,顿时忘了挣扎,也不知瞧见了什么,受惊似的猛然低头,脸红得快烧起来了! “哎哟喂!”一位脂粉浓艳的女人迎了上来,将这突然闯进来的两人打量一番,而后笑道:“姑娘怕是走错地儿了吧,我这可是男人消遣之处……” 苏蓁将聂星云往前一推,那女人似是明白了什么,瞧着聂星云止不住点头称赞:“这位小爷长得倒很是俊俏,模样身板都不错,只是我这不收男子,你得去城西的玉竹轩……” 玉竹轩,京师最大的小倌馆,苏蓁不由扶额,赶紧掏出一锭银子堵她的嘴:“你误会了,我只是带自家弟弟来此见识一下,给我们安排一个雅间,找两位姑娘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