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春色慢》 1. 太子危急 远方被阴云掩埋的天空,几道电光意欲破开黑天涌出来,但也只是涌出几道电痕来,就哑了声。 黑风撕扯着枯竹的枝梗,就像冤魂一样游走在空荡荡的延灵殿,烛火明灭,是它虚浮的脚步。 大堂之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牌匾。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人虔诚地跪坐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护佑吾儿,护佑吾儿,护佑吾儿……” 另一边康轩殿的大门被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着华服的小公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半眯着眼。 不久便融入了夜色。 “天索命兮,地讨魂兮,台高水深,人走——茶凉———”戏子的唱腔似乎卷着这一天地的水汽,水袖挥舞之间,寒意阵阵。 祭祀台灯火辉煌,明晃晃地,像是在水上烧了一团火。 “噗通———”落水声,在杂乱的风声里还是尤为地突出。 提灯的宫女闻声赶来,宫灯坠地。 她惶恐地瞪大双眼。 “太……太子落水了!快来人呐!太子落水了!” 惊雷一起,烛光陨灭。 延灵殿就像被掏了里子,只剩残骸。 女人抱拳的手按在地上,额头重重磕了一下,半身蜷伏。 近乎悲痛地喊了一声:“皇天莫杀我儿!” 距离太子萧敬渊被救起来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床上躺着的少年郎脸色惨白,头上,胳膊上还扎着几根银针。 几个太医时而商榷一二,时而沉默不语。 “皇上驾到。” 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动了,定在原地。 只有哭到近乎昏厥的淑贵妃挣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到太安帝萧谟鸿的怀里接着哭。 “皇上,我儿命苦,我儿命苦啊!”清瘦的脸上挂上几滴晶莹的泪珠,柔弱无骨地依偎在萧谟鸿怀里。 萧谟鸿只是象征性地轻抚她的肩膀,便让人将她带了下去。 他的神色没什么波动,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情绪产生波澜,即使现在床上躺着半死不活的是他的亲儿子。 “张定安,说说敬儿是什么情况了?” 缩在角落的张定安像是才刚刚装好自己的骨架,没来的及学会走路,站不起身,只能爬到天子脚下,枯柴似的手欲抓握那身明黄华服,然后又悻悻退了几寸。 张定安颤颤巍巍开口道:“回……回陛下,太子殿下脉息微弱,臣方才施针几道,强留一丝生机,但……太子命格将陨,非吾等庸医能解,太子殿下仍有……仍有断息之险。” “命格将陨”四字就像是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头顶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这个约莫五十岁的帝王没有一点雍老之态,脸上廖廖的皱纹镌刻着他曾走过的风雨几十载。 他深邃的眼眸往床上羸弱的少年一扫。 “敬儿十五岁的生辰要到了,还剩三个月。” 所有人都齐齐跪下。 他们明白“还剩三个月”不只是意味着距离生辰的岁月,还意味着……这位身负孤煞命格的太子殿下仅剩的光阴。 又是一声惊雷,划破屋内沉闷的气氛,跪着的人将头伏得更低,几乎要镶嵌到地底下去。 殿外风雨交加,挂在屋檐下的风铃被风肆意翻弄,数不清的雨点儿撞向琉璃瓦,粉身碎骨。 高台之上那抹清丽的身影依旧起舞,在肆意的大雨中像是游鱼得水般愈发自在。 婉转歌喉依稀。 “求神问鬼,悲夫!悲夫!” 薄纱飘摇,一人曲着条腿,坐姿随性,举一把墨黑竹扇,嘴角噙笑,弧度总带些道不明的轻蔑。 他倏然开扇,折扇带出清脆的声响,挡住下半张脸,还有几分暗香。 酒杯禁锢圈圈涟漪。 他拿起酒杯,顿了一下,向台中唱戏的人扔去。 那人身手敏捷,水袖环绕那小小的酒杯,顺势往自己那边一带,平稳落入手中,仰头,酒水被一饮而尽。 动作优雅从容。 “啊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啊。”持扇人爽朗大笑,背手走下石阶。 “奴,恭送殿下———”这一句依旧唱腔浓浓。 “这戏啊,真是越看越有味道了……”扇子在他手中点着节拍。 “啊,哈哈哈哈———” 一下一下,重重点在掌心。 随戏腔一同止下的还有狂风暴雨。 萧谟鸿在此彻夜长坐。 终于在晨光熹微之时,起了身。 “李金宝……”他许久不曾开口,声音竟有了几分沙哑。 “臣在。”李金宝在一旁作揖。 萧谟鸿捏了捏鼻梁,闭上了眼,看来是十分疲倦了。 “迎国师吧……” 槐生堂。 一夜惊雷春雨,叫槐生堂杂乱泥泞的前院抽出新绿,裹挟着泥土的芳香。 一只信鸽翅膀沾了些许露水,飞得低矮,掠着枝叶落在窗前。 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轻轻解下它脚上的小纸卷,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走。 青年只是扫了一眼纸条,便匆匆将其丢入灯具中,燃成灰烬。 “将……将军!二小姐又挨罚跪了!” 宋惊风蹙起眉头,三步并做两步出了房门,以至于来报的小厮都没缓过神来,就没了人影。 2. 所谓恭顺 昨夜雨后,天气初晴,空气中还浮着些泥土芬芳。 屋外泥泞处跪着一个少女,不大的日头让她闷出一些细汗,偶尔有一两滴滑落她白皙的额头,那一身湖蓝的纱衣沾了几点黄泥,她就像是石头缝里艰难盛放的花一样,神色坚毅又带些孤傲。 “蔓儿!” 宋惊蔓回头看去。 是哥哥……一身劲装,手上还握着马鞭。 应当是从城外军营赶回来的。 宋惊蔓将自己落魄的样子收敛,嘴角扯出一个轻松的弧度。 “哥哥,怎么回来了?大夫人他们还在用早膳,你快……” 宋惊风沉默着拽宋惊蔓的胳膊,只是急忙要拉她起来。 宋惊蔓笑着推脱:“哥哥,真是蔓儿的幸运星,哥哥刚回来,蔓儿就跪够时辰了呢。” 言语之间,她将裙纱铺展得更开,她以为她的动作够轻,宋惊风不会注意到。 但很可惜,宋惊风征战沙场四载,那双眼早便如同大漠的鹰一样锐利。 他知道宋惊蔓肯定有事瞒着自己。 果不其然,直到他将宋惊蔓强拽起来,湖蓝纱衣上鲜红的血刺痛了他的双目,在宋惊蔓膝盖跪着的地方,撒了一堆石头,表面覆了一层不均匀的血色,盖过了石头本身灰暗的颜色。 石头肯定是经过精心选的,因为这些石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棱角多且尖。 光是看着就能知道跪在上面有多疼。 宋惊风不忍再看,别过眼去,握着宋惊蔓胳膊的手紧了几分。 宋惊蔓知道他生气了。 “你便听由着他们这般欺负你!”他呼吸有些急促,声音都有些颤抖。 “哥哥,我不是你……”宋惊蔓神色淡漠,不知道疼一般,别人家这般年纪的少女哪怕磕破了点皮都要在长辈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了。 只是这短短几个字就让宋惊风愣住了, 他不是不知宋惊蔓这话是何意 ,宋惊蔓是女儿身,加上是庶出,母弱无依,舜国公与宋惊风常年征战边疆,无暇顾及府院之事,母亲时常针对她们母女,祖母漠不关心,她一个女子无权无势,撑到今日也全靠忍那一口气。 “哥哥,去用早膳吧,我自己回去上药就好。” 宋惊蔓推开宋惊风的手,忍着疼,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宋惊风看着宋惊蔓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咙里。 “良才———” 这时守在一旁的杜良才才敢上前。 “是,将军。” “这次又是为何?” 杜良才看了眼宋惊蔓远去的身影,直到宋惊蔓消失在视线中,才开口。 “回将军,常氏上月染了风寒,柳夫人克扣银州苑月饷,常氏的贴身老奴去大夫人房里偷首饰被发现了挨了几十鞭子,气息奄奄,二小姐为了保住那老奴自己领了个管教不严的罪名,替老奴承了最后那十鞭子,罚跪三个时辰。” 宋惊风嘴唇没有什么血色了。 “我为何都不知?” 杜良才回道:“老夫人一手将这事压了下来,说是将军回京时短,不好让您再为家务事操心 ,我也是今早才得知,然后就匆忙去找将军您了,国公大人那边我还没通知,看将军的意思办。” 宋惊风:“阿爹那边先瞒着吧……” 他顿了顿,仿佛做了莫大决心般:“随我去看看常姨娘。” 屋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声,草药味浓郁得甚至呛鼻。 瓷羹调较着药汤,升腾的热气映出一个女人苍白的脸庞,病态地脆弱,像是一张干枯的树叶,一碰就要碎掉。 宋惊蔓刚喂常芸喝一口药,转头,她就咳了出来。 第二勺的时候,常芸别过头去,不再喝了。 “蔓儿啊,阿娘不喝了,不想喝了。” 宋惊蔓停下喂药的手。 白色面纱覆着她同样没有血色的嘴唇,她想这样阿娘才看不出自己的狼狈。 常芸伸出略微冰冷的手掌抚摸宋惊蔓的脸,眼里流露出母亲的慈祥:“蔓儿啊,跟着阿娘受苦了吧。” “不苦,有阿娘的地方才是蔓儿的家。” 宋惊蔓也很温顺地蹭着常芸的手掌,就像是小猫留恋猫妈妈温暖的怀抱一样,也只有这一刻,宋惊蔓才感觉到她是活着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常姨娘。” 常芸闻声望去,宋惊风正卷着竹帘走进来,他人高大,进来都还要微低着头才进得了门楣。 灰暗的眼里似乎闪着莫名的光,或许是泪光。 但她很快低下头去。 “少爷啊,还是快离开,不要染了病气。” 常芸只觉得自己这副身体不争气,越是不想咳嗽的时刻,她越是咳得厉害。 宋惊风走近:“常姨娘,我派人请了羿京最有名的医师过来……” 常芸情绪激动起来,边咳边喝斥:“咳咳咳……走……咳咳……都走……咳咳……” 宋惊风停在原地,他知道常芸对他是恨的,因为恨他的母亲柳氏,所以连带着一起恨他,母债子偿! 从小到大,无论宋惊风有多么努力想要与她和解都无济于事,但她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敌人,想要杀死它又带着点不舍一样。 宋惊风读不懂她的那份不舍到底缘何? 宋惊风是被宋惊蔓带着出房门的,身后的丫鬟给常芸顺着气。 他们到一处亭子才停下。 “哥哥,我阿娘她并非有意……” “我知道,她只是恨我娘。”宋惊风的眼眸暗下去,涌动着不易察觉的哀伤。 “蔓儿……也恨我吗?”宋惊风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不知是怕吓到宋惊蔓,还是怕吓到自己。 她该恨的,恨他当年不辞而别让她瞬间没了依靠在府里举步维艰,恨他不尽大哥责任护她周全,恨他……是柳氏的儿子。 她……该恨的。 但宋惊风也是怕的,怕蔓儿恨他,怕她最疼爱的小妹与他形同陌路。 宋惊蔓交握着的双手在袖中不禁扣紧几分,她从没有想过宋惊风有一天会问她是否恨他。 “从未。”她的语气向来温柔,就连说这番坚定的话语都是语调轻轻的。 宋惊风眸中添上几分亮色:“什……什么?” 他语气有些惊喜,像是尝了蜜饯的小孩子般喜上眉梢。 宋惊蔓又重复了一遍:“从未,哥哥待我与母亲都很好,我怎么会恨你呢?” 宋惊风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摸了摸宋惊蔓的头,就像小时候那般,那时候宋惊蔓总是缠着宋惊风,一声一声“哥哥”地叫着,那时宋惊风总会习惯性地摸摸宋惊蔓的小脑袋,调笑道:“我们家蔓儿还是没长大啊。” 可此时的宋惊蔓却像是受了惊的小猫般缩回脑袋,低下眉眼:“哥哥,尊卑有别。” 宋惊风笑容僵在脸上,余光瞥向宋惊蔓身后,不远处竹丛里站着一个老妪,枯柴般干瘦,他知道那是他娘派来监视宋惊蔓的人。 他眸色微动,总觉心口有些疼,良久才道:“蔓儿,哥哥是你的家人,在哥哥眼里蔓儿永远是蔓儿,是我的妹妹,一家人不论什么尊卑,哥哥会一直护着蔓儿的。” 宋惊蔓低着头,眉宇间是淡淡的哀伤,坠不掉的忧色。 在这诺大的府邸,宋惊蔓举步维艰,她从小就知道该怎么看人眼色生活,也知道什么该她来做,什么不该她觊觎,于是她觉得只要她不惹事生非,不计较得失,等将来寻了一处好人家,就能带母亲远离府宅里的纷争,过上平静的生活。 思想温顺的人就如同未经荒野的家猫,总觉得天意二字砸不到自己头上,亦不懂得抗争二字何解,被扯着下了泥潭时才最懂得那种即将溺死的滋味。 “蔓儿,哥哥走了,”宋惊风走过宋惊蔓的身旁,停下了脚步,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蔡先生说你很有习武天赋,哥哥离开的这几年,劳烦他老人家代我教你,蔓儿也进步得很快,哥哥希望蔓儿能懂哥哥要你习武,是想着就算在哥哥看不见的地方你依旧有能力护着自己,武者,当敢与天抗,与人争,不要一味地乖顺。” 宋惊风走后,那老妪也走了。 宋惊蔓抬起头,彼时艳阳当空,可宋惊蔓总觉得身后寒意更盛,她不敢回头去,身后即是深渊,看不见底,食人不吐骨。 3. 不踹不相识 宋惊蔓抱着食盒,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清霜,照顾好我阿娘。” “好了,好了,知道了,小姐从银州苑到府门前都念叨了十几遍了,清霜肯定会好好照顾常夫人的,你还是快去给将军大人送糕点吧,凉了就不好了。”清霜笑着把马车帘子放下来。 宋惊蔓也不再多说什么。 “等等!” 宋惊蔓从窗里探出头来。 一个跟她约莫大的少女正不顾身后丫鬟们的追赶,步履匆匆朝着马车这边奔来。 “三小姐,慢点!” “三小姐,小心台阶!” “等等……哈……等我……”少女喘着粗气,不过这一小段路程,都像是快要了她命一般。 已是入春,大家都穿着春衣薄衫,只有她还披着狐裘披风,她的脸色白皙,却没什么血色,像是大病初愈。 “姐姐,把我那份也带上吧。”宋惊烟杏眸带泪,乞求道。 宋惊蔓赶紧下马车,扶着宋惊烟,她身子骨弱,受不得太多风。 宋惊烟匆忙打开食盒,里面的糕点卖相不是很好,但种类很多,且都是宋惊风爱吃的,看得出来是认真做的。 她有点手忙脚乱,要把自己的糕点都塞到宋惊蔓的食盒里,但糕点烫,她细皮嫩肉的手指被烫得缩回去好几回,又不甘心去拿。 “姐姐,我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跟大哥说是我做的,他……他肯定就会答应的……他恨我……他真的好恨我……” 她的手停了,眼泪大颗砸下来。 宋惊蔓赶紧给宋惊烟擦眼泪:“惊烟,我答应你,你别哭,好吗?哥哥只是还在气头上,他……” 还没等宋惊蔓说完,一声吆喝打断了她俩。 “诶哟,我的烟儿啊,你怎么出房间了,诶哟,要受风了可怎么办啊!” 来人是个穿着雍华的老太,她迈着并不稳健的步伐走向宋惊烟。 众人行礼:“老夫人———” 宋惊蔓和宋惊烟微欠身:“祖母。” 老夫人看着泪眼汪汪的宋惊烟,然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宋惊蔓。 “妹妹让你给风儿带糕点你就带,真是贱丫头坯子,心黑得很,就知道欺负烟儿,叫自己妹妹哭成这般。” 周围没一个人敢出声,大家心照不宣,二小姐是这个府里最不受待见的主子,三小姐好歹有老夫人护着,是掌心宝,掌心宝哪会有错?错了也只是他们这些仆人看错了。 宋惊烟见这般境况,急了:“不是,祖母,姐姐她没有欺负我,是我……” 老夫人干枯的手擦了宋惊烟脸上挂着的泪。 “好了,我们烟儿不跟谁计较。” 宋惊烟也很识时务默了声,毕竟祖母开口要她撇开罪责,她便不能硬担着,惹得祖母不开心。 “老夫人,三小姐她都说了不是……”清霜想要辩解。 宋惊蔓抢先一步拉住清霜,她不想上次的悲剧重演,毕竟她真的没有能力再替谁承下什么家法伺候了,她阿娘还病着,她不能倒下。 宋惊蔓接过宋惊烟手里的食盒。 微颔首:“蔓儿谨记祖母教诲。” 宋惊烟才化泪为笑:“谢谢姐姐。” 宋惊蔓匆匆登上马车。 车骷颅在青石板上轮转,颠簸了点,但却让宋惊蔓平静了不少,比起刚才让人厌烦的争斗,这马车的吱呀声不知悦耳多少。 很快便到了城门附近。 “吁———”马车急停。 “发生了什么事?”宋惊蔓掀开帘子。 马车夫转过头:“二小姐,今日出城恐怕有些困难,东门这边国师入城口哩,到离我们最近的南门也要一个时辰呢,且南门出城再绕到军营日头都要落山喽。” 马车夫家乡口音极重,听着像是北麓那边来的。 “国师……”宋惊蔓若有所思,脑海里很快就想起了一个久远但亲切的名字———苏重景,那个国师座下的呆瓜徒弟。 宋惊蔓忽地想起一些与他相处岁月的碎片,不觉会心一笑。 “国师入城应当不会太久的,我们且在等等吧。” “好哩,好哩,姑娘说啥是啥,我哩给姑娘定个茶楼位子,方便姑娘休息。”马车夫停好马车,便奔着那头的客留茶楼去了。 “姑娘!这里来嘞!” 马车夫在茶楼二楼冲着宋惊蔓招手,马车夫是个黝黑高大的汉子,但招手的模样莫名有些滑稽。 宋惊蔓提着食盒,下了马车。 国师入城声势浩大,车马不通,人流拥堵,宋惊蔓身子瘦小,不一会儿就淹没在人海里了,双手护着食盒,缓缓而行。 街上几个穿着“破布烂衣”的巫祝脑袋上插着孔雀羽毛一类的头饰,摇头晃脑,跳着一些类似求雨舞的祝祷舞,举着带着铃铛的木杖,嘴里念念有词,时而转圈,时而散开。 在国师的车马前当引导,国师的马车被一层层的薄纱盖住,不见真容,只能在风掀起纱布的间隙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端坐在其中,座驾外边坐着一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正是贪玩年纪,跟车里的男子一样端坐着,但是端正的姿态不到一会儿又蔫了下来,然后被国师的拂尘在后背打一下又精神起来,十分好笑。 少年无聊,四周张望,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扯着师傅的袖子急于分享,却忘了这是在游行,紧接着在脑袋上又挨了一拂尘,这才老实了点,捂着脑袋还有点不服气。 国师的车驾后头还跟着长长的队伍,服饰各异,有的仙风道骨,有的青面獠牙,各色旗帜飘扬让人眼花。 “国师是天上的神仙。” “国师是妖怪变的。” “国师可以娶妻吗?好想嫁给他。” “国师长的奇丑无比!” 宋惊蔓在一众神魔之说,人间妄言中艰难穿梭,终于来到了客留茶楼门前。 “别跑!小贼站住!” 不知是哪传来一道声音。 宋惊蔓闻声望去,才看见前面跑来一个挽着菜篮的小孩,精瘦精瘦的,后面追着一个拿刀的屠宰夫,身材圆滚滚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街上,一位戴着面具的少年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马上跟着队伍游行,但看到那边的小贼时,眼里闪过兴奋的异彩,他身手敏捷地蹬马而起,一阵轻功越过人群,在宋惊蔓不远处落地。 人群中有人惊呼:“是神仙下凡!” “我要嫁给他!”有少女看直了眼。 男孩不知是被谁绊了一脚,趔趄一下,险些栽了跟头,屠夫很快追了上来,面具少年向前两步,抽出腰间的玉笛打在屠户的手腕上,屠刀应声落地。 屠户和男孩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揪着领子。 少年反常的举动引起宋惊蔓的警觉,她很快觉察到上方不对劲,抬头,一个花瓶砸了下来,还没等她闪躲,就觉得腰间多了一股力量,并且很疼,她被那股力量带着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停下,等她转身,花瓶正好在眼前摔开了花。 宋惊蔓很肯定一件事……她被踹了,而且力道不小,不像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主。 男孩和屠夫被揪着领子往后退两步,才躲过了花瓶,少年往楼上瞥了一眼,眼神忽然晦暗不明,而后又复清朗。 是他…… 宋惊蔓看了眼腰上深深的脚印,眼神都变得幽怨起来。 对面是那个戴着黑色面具的少年,束着高马尾,穿一身黑色金竹纹劲装,不能看见上半张脸长什么样,但从他不羁的气质来看,像是京城权贵家的公子。 此时他一只手正死死地攥紧小孩的手,任他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另一只手放开了屠户。 少年嘴角微勾,露出一点点虎牙,盯着宋惊蔓,歪了一下头,表示……歉意? 鬼的歉意,在宋惊蔓看来更像是挑衅! 此时人群鸦雀无声,某位曾经放言要嫁给这位公子的少女在目睹了这位“如意郎君”用手拽走男孩屠户,却用脚踹走少女的全过程后,这这这……这怎么跟画本子里的不一样啊!突然觉得还是国师更香一点。 “萧祈!你又跑哪去了?游行还没结束呢!你这样你爹会……” 急匆匆跟上来的赵锦城被二人神似“对峙”的场景吓懵了。 这……这……这是怎么了?!我才离开多久,这小子又闯祸啦?我有几个脑袋够镇北侯削的! 尴尬的气氛终于被悻悻上前的屠宰户打破。 “我说二位,把小贼给我处置,你们再打如何?”屠宰户搓着手掌,带点谄媚,毕竟看两人的衣着就知道跟自己不是一层人。 小孩一听这话挣扎得更厉害了,哭腔渐显:“不要把我给他,他会……他会杀了我的,哥哥,救救我,求你。” 宋惊蔓看出了异样。 朝着屠宰户问道:“他干了什么?” “他偷了我的猪肉,这小子以前就干过不少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宋惊蔓还去掀开了男孩落下的菜篮子,里面果然有一块猪肉。 “你胡说,明明是我给你打下手,你说好了要给我猪肉的,你最后耍赖我才偷的。”男孩红着眼瞪屠宰户。 屠宰户不甘示弱,吼回去:“你小子干活期间也不知道偷了多少回家里,当我不知道是吗?” 男孩顿时沉默了。 屠宰户得意洋洋:“看,被我说中了吧。” “他偷了多少,我付给你。”宋惊蔓在袖子里摸出一块银锭扔给屠宰户:“这些够了吗?” 屠宰户双手捧着银锭,眼里发光,奉承道:“够了,够了。” 屠宰户逃似的离开,生怕宋惊蔓反悔。 赵锦城捏了把汗,把旁的人驱走了。 萧祈松开了男孩,男孩跑到宋惊蔓身后躲着。 “我叫萧祈,镇北候府的小侯爷,敢问娘子芳名?”萧祈这次笑得更灿烂了,虎牙完全露了出来。 宋惊蔓淡淡一笑,错开两步,低了眉眼:“舜国公府二小姐宋惊蔓。” 萧祈若有所思:“舜国公府……二小姐……” 不一会儿他只抱拳笑道:“小娘子,衣服我改日赔你,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走啦,再玩,要掉脑袋了!”赵锦城恨铁不成钢地拽着萧祈走。 4. “萧谟鸿,你不得好死!” 康轩殿。 苏重星被士兵押着进来时只与萧谟鸿对视一眼就直奔萧敬渊而去。 途中,苏重星活动着肩膀,还斟酌了一下那双混浊的眼里翻覆着的敌意。 萧敬渊依旧躺在床上,没有什么生机,甚至脸色较之前几日更加惨白,额头渗出细汗,他嘴里念念有词。 “亡……野鬼……不要死……” 在一旁的宫女绞着湿了水的手帕,颤着手替他擦去汗水,在她看来太子殿下已是将死之人,再加上他说的那些胡话,宫女总觉得自己后背就有一只要索命鬼魂。 她只能低着头在心里默默祈祷,鬼魂不要索错了人,真正行将就木的是床上那位,不是她。 几盏油灯围在床前,即便有灯罩火苗还是在风中曳动。 苏重星掀开床帘,在水盆里随意沾了两指清水,在萧敬渊额上画了几笔。 然后就放下了帘子。 案桌上的龟板突然就裂开了,发出“啪”的一声。 宫女和太监赶紧伏低了头。 苏重星蹲下去捡他的龟板,一脸的心疼,中途看了一眼床上的萧敬渊,只是扯着嘴角笑了一笑,暗带的嘲讽,伏着头的人看不见,但毕竟他萧谟鸿不是瞎子。 “静候多时,国师未有一言,难道是要想要有遗言吗?”天子的发问本身就带震慑四方的威压。 唰地一声,剑出鞘,含着冷光抵在苏重星的脖颈上。 但苏重星却一脸的从容,他掂了掂手中的龟壳,发出清脆的声响。 “遗言啊,我十年前就说过了,陛下还是快些准备后事吧,臣救不了,也不想救。” 萧谟鸿忽地忆起,十年前那场血雨腥风中,苏重星被无数兵械镇压,明显是杀红了眼,最后被按着跪在他面前。 “我苏重星一生为羿朝鞠躬尽瘁,死无全骨,苏氏举全族之力护佑萧氏江山稳固,落得灭族之祸,哈哈哈,全拜陛下所赐!萧谟鸿,你不得好死!啊哈哈哈,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回忆戛然而止,萧谟鸿眉目凌厉。 “就算我还活着,陛下还是会,不,得,好,死。”最后四字他每个字都顿一下,而且声音越来越轻,无关痛痒般。 萧谟鸿忽地震怒:“苏重星,朕要了你的命很简单,但你们苏氏可是向萧氏江山立下过血誓的,至死都得为萧氏服务,违者死无全尸,不得轮回。” 苏重星握着脖上的剑,鲜血很快没出手掌。 他冷笑:“萧谟鸿,我这些年被你虐得还轻吗?呵,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笑着摊开手,手腕向上的刀痕在衣袖之间依稀可见,这些伤都是太安帝萧谟鸿通过对苏重星的本命娃娃施加伤害从而反噬到苏重星身上的。 “我很好奇为什么苏重景是叫你师傅,”萧谟鸿语速放慢,走到苏重星身旁。 苏重星隐约感到一丝寒意仿佛已经猜到他后面的一句话了。 “而不是叫你爹呢?” 苏重星怔住了,身体就像僵了一样,没法动弹。 萧谟鸿伸出手,再握上拳,一副早有筹谋的模样:“你以为你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吗?朕有一千种方法让他同苏家列祖列宗一样对萧氏江山立下血誓,他的下场会比苏家的列祖列宗都更惨烈。” 苏重星踉跄一下,他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没有人知道苏重景的真实身份,他以为所有人都自认为他们是师徒关系,包括苏重景,他以为他可以瞒一辈子的。 “萧谟鸿,尔敢!”苏重星气到额间青筋爆起。 萧谟鸿继续道:“朕的要求很简单,救敬儿,我就放了你们父子。” “萧谟鸿,你以为现在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十年前,苏家上谏不止百折,全都劝你暂时不要动北麓雀山皇族。现在好了,羿朝国运衰颓,皇室十出九折,这些难道是我苏氏一族造成的吗!都是你这个疯子造成的!” 萧谟鸿全然不顾苏重星说了什么,只是淡漠着吐出几个字:“救还是不救?” 这不是选择题,很明显答案只有一个。 床上的萧敬渊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 萧谟鸿走到萧敬渊旁边替他顺着气。 眼神却还停留在苏重星这边。 “两日……过两日便会……有解法呈上。”苏重星说这句话有些没有气力了眼神也没有太多生气,呆滞了。 他虚着步伐走出门外,被一众士兵跟在身后带回了观星台。 “李金宝。”萧谟鸿将萧敬渊轻轻放下,盖好被子。 “把这些人都杀了吧。” “是。” “不不不,皇上饶命!” “皇上饶命啊!” “饶命啊,皇上!” 屋子的窗扇多出了好几道血痕,求饶声被屋外呜咽的风声替代。 银香楼歌舞醉人,来往热闹。 难得在三楼没有那些莺莺燕燕的娇言软语,但是在萧祈看来也不怎么“太平”。 “什么!萧祈真踹了人家姑娘一脚?”说话的是户部尚书家的三公子,孙延阳。 “噗哈哈哈哈哈。”喷水的是当朝丞相的大公子,沈樾。 “可不嘛,哈哈哈,镇北侯夫人给他找了五门亲事全黄了,我说这货要孤独一世都不冤。”赵锦城抓着桌上的饼就往嘴里塞。 萧祈拿小指钻了钻耳朵,来这儿快两个时辰了,他们就笑了快两个时辰,笑得萧祈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他们笑些什么?无外乎就是从萧祈小时候调皮往夫子的茶里放了几条活鱼挨了一顿板子,笑到他十岁那年被母亲送去武场练武,自己跑出去睡了一天一夜,镇北候夫妇急得差点要把羿京翻个底朝天,最后他自个儿跑回家,又挨了顿板子 ,半个月下不来床,再笑到他娘给他挑媳妇儿想等到他弱冠之年就成婚,省得他出去作天作地的,结果他娘挑一个媳妇他气走一个,不过十六的年纪就黄了五桩亲事,小侯爷的传奇传遍了整个京城,现在镇北候夫人正愁要上谁家说亲事呢。 萧祈一脸嫌弃地看了眼赵锦城那不值钱的样,抓起烙饼又往赵锦城嘴里塞。 “怎么说也是羿京第一富商的二公子吃相忒难看的,完全没有君子的儒雅气度。”萧祈抓起桌子上的苹果咬了一口。 赵锦城想反驳,奈何嘴里塞太满了,只能“嗯……嗯嗯”地骂。 沈樾跟孙延阳愣住了,孙延阳甚至忘了要合上嘴,嘴里的食物碎屑掉了一些出来,看起来就很呆。 沈樾:“儒……儒雅气度?啊哈哈哈哈哈,萧祈跟我们谈儒雅气度!啊哈哈哈……” 孙延阳捧着腹笑:“我们当中最没气度的就是他自个儿。” 赵锦城也跟着笑,差点就噎住交代在这儿了。 萧祈勉强地笑一笑:“呵呵。” 沈樾最先缓过来,又问了句:“话说萧祈踹的是哪家的小娘子啊?” 赵锦城擦了擦眼角的泪:“哦,那位啊,听她说是舜国公府的二小姐,宋惊蔓。” 萧祈这下终于找到话头了:“我也算是羿京小霸王,什么赏花大会,诗词大会,或是宫廷宴会也都被我娘逼着去过不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甚至在整个羿京的贵女圈都没听说过她,就好像羿京没这号人一样。” 赵锦城拈着酒杯,头头是道地说着:“你以为她像你一般是镇北侯府的独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是个庶出的,这几年不太平,舜国公常年征战沙场,他大哥也随父出征,护不了她,家里大夫人又打压她,自己要照顾常年生病母亲,这平昌夫人又把所有出头的机会都给了宋惊烟,你说她处境这般艰难,怎么还能在贵女圈混得一些名声?自然也就销声匿迹了。” 萧祈眸色暗了下来,他看向杯中自己的倒影,不由心生一丝愧疚。 他郁闷,将整杯酒仰头倒入口中,一饮而下。 酒水本是醇香的,但此刻却有些许苦涩。 不自觉地一瞥,便看见了不远处那抹清丽的身影。 她站在河边,似乎与人攀谈着些什么。 已近暮色,绯霞不怎么浓烈,只是散漫地晕染了一角天空。 顾不得身旁人的闲谈欢笑,萧祈撑着腮看向她,发呆。 忽然他好像记起什么了,粲然一笑,喜上眉梢。 “各位,我先走了。” 孙延阳:“这么快!” 赵锦城:“晚上的舞女表演不看了?诶,有北麓舞姬诶!” 沈樾也应和着:“对啊,对啊。” 萧祈握住笛子,信步绕过他们身边。 摆着手:“我本来就对这些没兴趣,你们玩得开心。” 孙延阳凑着向前:“玉盏楼今夜还会售卖你家乡却水那边运来的糕点,你不是说要买些给你娘吗?” 萧祈顿下脚步,左手估摸着下巴,垂下眼眸做思索模样。 “赵锦城,帮我买些荷花糕送回侯府,下次再请你喝酒。” 在几人疑惑的目光中看到萧祈出了楼,意欲跟上了远处的一名女子。 赵锦城:“宋……宋……宋惊蔓!” 孙延阳和沈樾赶紧趴到栏杆上看。 而后他们交换眼神。 “哦~~” 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