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天》 第1章 第一天上(12月13号,周五) 贺影:“昨晚十二点截止提交答辩材料,我队友十一点五十一卡着点提交了。然后他昨晚凌晨四点多回复说自己有事,没办法参加答辩了。我这门课就没见过他几次。” 赵春酽:“(摊手),是那个特别帅的加拿大小哥吗。他写作业了吗。” 贺影:“那倒是写了。就是最近不知道他怎么了,总是联系不上他。” 赵春酽:“说不定是有什么私人事情。由他去吧。不想来答辩就算了。总比小组作业里不写作业完全当个乘客的强。上个学期架构导论那门课,我相继有来自哥伦比亚,意大利,西班牙三个同学借口姥姥去世不写作业,不参加小组讨论。” 贺影:“这个太过分了。为什么找借口不说自己要截肢,为什么写不完作业要给咒自己家里人。” 手机一直在推送微信消息。我抽空撇了几眼,没点开也不想参与讨论。课程起初要求组队时,大家都怀揣着十分抱负,秉持锻炼英语,协作沟通能力的目的广结人脉。谁能知道会如此艰难地摸爬滚打,落得灰头土脸。组队写作业好比兰因絮果,没有一个组员得了善终。 我的幸运在于,四人小组里有一个德国男孩,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国际奥林匹克竞赛数学金牌获得者,在慕尼黑工业大学年本科四年级,三修机械工程,计算机工程与量子物理。 按他自己的话说,我无法在物理和数学里做选择,无论理论还是工程都让我神往着迷。记住这两句话,三十年后,他可能会在斯德哥尔摩老城里俏丽的红砖市政厅里说一字不差的话,他非凡的记忆力不允许他的用词有所偏差。 同时他可能会与瑞典皇家科学院的诸位院士一起,参加诺贝尔物理学奖或数学奖的秘密晚宴。我从一位华裔医学教授那里听说过晚宴的餐饮,可能会是松鼠鱼,宫保鸡丁,专门为素食主义者准备的水晶白菜以及一些甜点。 据我的了解,塞巴斯蒂安一定不会喜欢。他会说,“走吧,槿,我们去喝啤酒。”那也不对,我应该不会出现在诺贝尔奖颁奖的场景里。可怜的塞巴斯蒂安只能一个人去喝啤酒。 总之,是塞巴斯蒂安的才智才得以让我们多模态游戏设计作业的项目存活至今。当小组里的艺术家,那位湿发胡茬造型的法国队友突然言无音讯,他凭借一己之力完成了所有的逻辑功能模块,界面互动模块的编程,甚至写完了项目十页报告中的八页。 继承着日耳曼人对于工程机械的迷恋,他设计的手机增强现实船舰战斗游戏卡在半自动化进程中不愿意进化。我对此当然毫无怨言。我的任务是邀请五个亲近的朋友参与这款游戏的测试,总共耗费无非是一顿晚餐后的闲聊。我在今天课堂上需要发表的内容,便是测试游戏的总结。 我到教室里的时候塞巴斯蒂安已经到了,他挑了最后一排坐着,前排全是人。多模态游戏设计是一门多专业共修的大课,屋里的同学我基本都没有见过。贺影和几个中国女孩走进来,她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做了个加油的口型,坐在前几排。 贺影:“你们项目做的什么。” 我回复说是一个增强现实的游戏。 贺影对我们做的内容毫无兴趣,她快速地转了话题说自己有另一门课的汇报要早点走,让我自己去吃饭。 我盯着她们几个女生互相攀谈的背影发呆。突然感觉裹着咖啡香的某种粗毛呢摩挲了一下我的右侧脸颊,有些辣。 “不好意思。”余光里的塞巴斯蒂安缩着大眼睛说,“刚刚我的衣服掉了,没想到这个挂钩不是特别稳。”没有完全落座的大教室里异常嘈杂,塞巴斯蒂安被走道里的人挤着,道歉的话被挤到了我的脸上。他将手里护着的黑色大衣抱在胸前,暗示那就是伤我的利器。 “没事,没关系。”我微笑了一下。余音里塞巴斯蒂安的背后有一个褐发男孩走进教室来。他的蓝色衬衣很长,几乎要到达膝盖。他步伐很快,大跨步走到了中前排。那件喷淋印花水洗压绒故意做旧的衬衣非常显眼。我目光追随,他落座后一直很安静地听右手边的人讲话。我会非常敏锐地捕捉他将要回头的瞬间,眺看他处。 我不知道他们原来是在等待盖塔。盖塔是我在八月开学迎新日就认识的朋友。她身材高挑,相貌出众,喜欢混用奶味和花草味的香水,初中的时候被在华沙被星探发掘,在日本做过两年模特。但因为觉得模特的工作过于单调,于是和一位小有名气的日本明星男友分手,离开东京来到斯德哥尔摩开始攻读计算机。 她既漂亮又聪明。他站起来,礼貌性地拥抱问好,不出所料地,盖塔坐在了那个男孩的左手边。正当我要收回我的眼神时,盖塔回头看了一眼,我落在她的扫视之内。她睁大眼睛,露出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夹在我们之间数排的人全部都向我看来,我很用力地笑了一下,挥手打招呼。唯独,他并没有回望。 每一个小组开始依次展示项目成果。桌面沙盘游戏,模拟马术比赛,虚拟现实过山车,目前为止的汇报都平平无奇,乏善可陈。塞巴斯蒂安从入座开始,便在专心致志地打字。我猜想一定是某门编程课的作业。 安德烈和马斯什么时候来。我轻声凑过去问他。塞巴斯蒂安撅了撅嘴,一挑眉毛转过头满面疑容地看着我,仿佛我刚刚用中文陈述了吉尔布雷斯猜想。 “我肯定告诉过你,马斯因为马路结冰滑倒摔断了腿,而安德烈因为法国的新税收法案正在帮助组织公交罢工。”他神色严谨,语速平缓流畅,仿佛用英文陈述了一遍乘法口诀表。 经塞巴斯蒂安讲来,这门游戏设计课听上去和马斯与安德烈毫无关系。我点点头,正准备起话,突然感到难以开口,因为教室里变得非常安静。 向前一组项目致意的稀疏掌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是盖塔还有她周围的三个人起身,准备上台发表。她皮肤白皙,脸颊因为激动或是紧张浅浅发红,嘴角的微笑挂在那里像灿烂的月亮。盖塔确实有这样的魔力,她可以不动声色地将四周变为静谧的黑夜。所有人只能从一片沉厚浓郁的安静中屏息窥探,小心翼翼地观赏她的容色举动。我由衷敬佩塞巴斯蒂安,他那勤奋地键盘打字声是此时与地球联系的唯一通道,罔顾坐在这片噪音旁边的我局促不安。 “大家好,我们是西蒙,盖塔,加文,瑞秋,接下来将展示音乐故事书这个项目。”个头最高的男孩子说了很长的简介,而我的目光只盯在那个叫加文的蓝衣服的男孩身上。 他低着头,眼神总是盯向一处,看上去不如其他人外向,被唤到的时候会露出一个硕大的害羞的微笑。他的笑容映衬得他的鼻梁下的阴影有些忧郁,是一种非常悲伤的笑容。加文站在西蒙斜后方,和盖塔全程没有任何互动。 听到盖塔开始向台下征询问题,并致谢,关于“音乐故事书”项目,我的收获沉淀成了一句总结:加文有德国口音。 塞巴斯蒂安停下手上的活,“槿,快到我们了,等下用你的电脑投影。” 我正要点头同意的时候,一个身影探出挨在我旁边。“好久不见啊。”马斯戴着一顶橘红色的帽子,径直插在我和塞巴斯蒂安的对话之间。他活蹦乱跳,看上去已经从摔断腿的事故中全然康复。 马斯作为为数不多的瑞典本地人,在组队时十分抢手。我的法国队友安德烈通过他俏皮可爱但颇为含糊不清的法国口音率先获得了马斯青睐。我涉世未深,也轻松入伙,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灾难般的组队形式。塞巴斯蒂安因为反应迟钝而丧失了组队主动选择的权利,最后填补进入我们的四人小队。 我会永远感谢塞巴斯蒂安那句局促的问好,“你们现在几个人,可以再加我一个吗。”在接下来的四周里,他严肃低沉的声音是这个项目持续的福音。 我们缓缓步入讲台。马斯开始介绍,“我们将展示一个使用实体战舰模型的增强现实游戏,如同桌游一般,竞技双方各持一色,通过手机端的虚拟投影互相射击,被击中的战舰损耗生命,直至血条耗尽,决出胜负。” 塞巴斯蒂安对马斯的到来毫无怨言,他保持着一个亲切的笑容,不时点点头表示赞同。 到我了。“我们进行了这款游戏的可用性测试,从效率,出错率,满意度,学习成本等多个维度进行了分析。从测试结果来看,在加入了声音模组后,除了满意度以外的指标都没有显著提高,表明在传播信息过程中,视觉信息通道相较于听觉信息通道具有主导地位。” 我的余光撇到加文听到这句话时抬头看向台上。“与此同时,触觉信息通道所表达的含义有限,在游戏交互中并引起用户的注意,我们没有收到关于这方面的反馈。” 我决定看一眼加文。当我转头看他,发现他正在看我。我看着他说,“在测试的过程中,我们在用户反馈的基础上进行了两轮音效方案的迭代。”在话音停顿时,我很自然地眨了一下眼睛,而他躲开了我的目光。 我们组顺利完成了项目答辩。 塞巴斯蒂安低下头悄声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我的心情很好,点了点头。 贺影发来消息,“你们的项目好完整。” 赵春酽:“(鼓掌)晚上来我宿舍嘛,商量一下去挪威纳尔维克玩的事。” 我点开消息提醒,“行啊,晚上见。” 除了各个社交软件上的未读消息外,有一封新邮件。点开看,来自菲利浦莫瑞斯公司,礼貌地问候我,说收到了实习的申请,以及什么时候有空可以通电话。我非常快速地打字回复说,任何时候都可以。 出乎意料,她的电话立刻播了过来。我从教室的后门出来,在走廊里的绿色沙发上坐下。深呼吸,按下接听键。“你好,我是安娜,是菲利浦莫瑞斯公司的。请问你是韩槿吗。” 她的语气非常温柔,但又直接。我的心中充满了期待与喜悦,“是的,我是韩槿。” “太好了,我们很开心收到了你投递的实习申请。下周二在公司参加创意集会,届时北欧多个小组的管理人员都会在场,我们会举行一些活动帮助你了解菲利浦莫瑞斯公司的企业文化,请问你有兴趣参加吗?” “有的,有的。” “太好了,具体的时间以及地点我会邮件发给你,如果你不在斯德哥尔摩的话可以在邮件里注明,我们会报销所有的出行费用。” “好的,谢谢你。” “很高兴和你聊天,槿,期待下周二和你相见。” 手机被我紧紧攥着,我生怕自己听漏了任何一个单词。如果拿到这个工作,我糟糕的经济状况应该会得到极大缓解。正在要起身走回到教室的瞬间,我发觉那个穿蓝色衣服的男孩恰好从我身边走过。 他走过,留下微小的气旋,传来淡淡烟草味,混合着木质调的香水。他的步伐听上去一错一顿,似乎随时都会转身。我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错落的阳光沾在他的衣服上,尘埃有指向地腾起来,我的呼吸声因此变得很轻。 他拉开那道沉重的教室门,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右脚和肩膀抵在门框上,抬眼的动作十分明显,头朝教室内侧了侧。原来他知道我跟在身后。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词的,比如说,你先进,女士优先,请。 但是什么也没说,他只微微笑着地看看我,又像是没有什么表情。 第2章 第一天下(12月13号,周五) 我发现他的眼睛是绿色的,意识到自己盯得太久了,连忙接了一句匆忙的,很小心的谢谢。 “出什么事了吗。”马斯问我。“槿,你看起来很激动。” “没什么事,还有几组。”我连忙否认。“刚刚是最后一组了,全部结束了。对了,等会晚上你有事吗,要一起去学生会酒吧一起庆祝吗。” 我和马斯之间并没什么交情,而他不依不饶。我只能笑笑,“还不确定。” 马斯,塞巴斯蒂安和我开始各自收拾东西往外教室走,等我穿戴整齐的时候,加文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再一次替我打开了这道沉重的门,我再一次道谢。 马斯神采飞扬地开始和塞巴斯蒂安讨论地缘政治,“你知道吗,亚历山大杜金的那本地缘政治基础预言了所有现在正在发生的事,美国霸权的衰落,欧洲话语权的削弱以及中国的崛起。我相信你一定看过。”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聊这个,从加文给我拉门开始,我就因为他分神。不知道从哪一级楼梯台阶开始,他领先我一两个台阶的身位,以倒行地方式下楼,看上去明明是在和他的朋友搭话,但是我瞄他的时候似乎他的目光也在我身上。这太明显了,我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为了不挡到加文和他朋友之间的交流,我加速两步向下走。哒哒。哒哒。 香气流动,是他也加快了两步。 那个时刻,我发现自己听不懂任何的英语单词。可我会听见他下楼的时候因为倒行而偶尔装在旋转楼梯墙壁上的声音,他张开双臂去抓扶手的声音,他偶然间的转瞬即逝的笑声。 马斯拉住我的布包,又问。“槿,真的不去吗。我们都准备去。”“还有谁啊。西蒙他们组的人都来。” 听到这里,我转过头去,看到是那个一直和加文谈笑的男生,微笑打了个招呼。加文也歪歪头,朝我笑了一下。 “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本书中因民族自信心所呈现出来的激进自由主义改革思潮是非常有争议性的,德国人从历史中学到了很多,我在这方面非常有话讲。”塞巴斯蒂安对马斯说的某部分内容很不满意,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茶褐色的胡茬甚至都冒了出来。 “但这难道不让你兴奋吗。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革,而瑞典关注的却总是那些话题。”马斯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 “巨大的变革总是伴随着巨大的付出不是吗,杜金所描述的俄罗斯的未来,不,他所幻想的未来,英国脱欧,乌克兰归附,与美国的对立,你所感到兴奋的,伴随的是什么呢?你想过吗。很多时候和你的交流,都让我觉得你不是一个瑞典人。”塞巴斯蒂安的语速快了起来。 “我有一个问题给你,槿。”我们到了教学楼门口,马斯站定,以一种不肯再迈一步的气势,硬生生把我卷进和塞巴斯蒂安的话题中。 这样的情况发生太多次了。在面对棘手问题的时候,诉诸一个秉持对立原则的新世界就如同问候救世主一般,会得到突破性的至理箴言,亦或是一个一生都无法突破的误解。我遇到的大部分外国同学,属于后者。 我对于回答马斯还没有提出的疑问感到疲惫。 “如果你是因为对于我的世界里的方法论好奇,问我一些可能会引起对立或者争议的事,今天不是一个好时候,马斯,你应该现在出发去酒吧而不是拿着一个俄罗斯上了年纪的老人在二十多年前写的东西盘问我们,你也会因为将在酒吧里发生的事感到兴奋的。” 听到这里,加文的嘴角挑上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笑容。我本来想要捉住这个笑容的,去捉来一个我们开始交谈的机会。 可盖塔从楼梯口冒了出来,她迈着大步走过来,自然地与西蒙和加文拥抱,寒暄,庆祝。 她来临时,所有人的时间都静止了,只有她的在充满生机地流动,所有其他人的时间线在等她的允许重启。我没有任何概率去抵御这样美丽的洪流,只能一次次任其流淌。 我很好奇是不是所有美丽都会变得具有攻击性,会不会存在温和的美丽。如果失去了震撼的针芒以及肆意支配情绪的力量,是不是美丽便逐渐消亡,成一片又一片重复的针叶,成寡淡的文字或啰嗦的话,成沉睡的眼,成被比较的一部分,成庸俗。 我不知道一次次来自美丽的攻击是真实存在还是我世界里的某种缺失特质的虚拟。我只能确认,盖塔的美,在我的定义里,没有人有办法忽视或直击。 “没什么重要的,等会你也一起去酒吧吗。”西蒙问盖塔。盖塔笑了笑,“当然,当然,你们都一起去的吧。”她看了加文一眼。马斯的嘴巴就像抹了水泥,关于俄罗斯的地缘政治在此刻他只字不提。 美丽的压制力可见一斑,我竭力想要阻止的雄辩,对她,只要出现而已。 社交的重心开始向盖塔滑偏去。她所处的位置像一根扎在所有人所围成的社交圆形中的尖刺,突兀,显著。我僵笑地脸开始有些疼。 “对不起,我想我该走了。我舍友找我有点事情。”在空白的脑海中迅速找出快捷高效的借口是件难事,既不能让对话以提问的方式继续,不能让对方找到破绽推延,不能将自己放置在聚光灯下,也不能让借口看起来是一戳就破的谎话,不能看上去失礼,唯一的办法就是凑一个真假参半的借口。即使日后提起,也很容易重新构思故事,圆上谎话。 加文听到这话,便看向地面,他金褐色的头发在穿透玻璃的夕阳下闪烁光泽,像是一只垂眸的金毛寻回犬。 “好啦,我真的不能耽搁了。你们玩得开心,之后见。”道别之后,我头也不回地走去教学楼后面的大树林里。 第3章 第五天上(12月17号,周二) 安娜邮件里提到与会并没有着装要求。 可我因为要穿什么紧张得要疯了。周五各个项目答辩完,赶着周末去斯德哥尔摩老城区里逛了好几家瑞典本地的品牌,咬咬牙买了一件在打折的宽松的草绿色大毛衣。思来想去又搭配了一条灰色紧身牛仔裤和灰色直筒靴。 菲利浦莫瑞斯公司的地址在厄斯特马尔姆区中部,往东南,便是动物园岛。 斯德哥尔摩是一座由多个岛屿与桥梁连接所成的城市,动物园岛是其中之一,岛上林木青葱,历史建筑和博物馆众多,长久以来由瑞典的君主拥有。 当我迈出电梯,从公司走廊的窗口望出去时,动物园岛上的绿地与近处的鳞次栉比的城市建筑互为呼应,形成相映和谐的景色。 斯德哥尔摩城市内充满了和睦安详的温柔的景观,绿色的草地和山坡会不经时地出现在居民楼的转角处,皇家理工学院红砖教学楼的北面是一大片郁静幽深的森林,各个岛屿之间有绵长的水路。 斯德哥尔摩给我这样的感觉:在这座城市渐渐生长的关口,与自然界中其他形式的栖息地遇见,随之,它们开始交融,而并非互相吞噬,最终给对方留有了呼吸的空间。眼前闲散滑过的海鸥便是绝佳的例证。 如果她开口说话,她会告诉自己的海鸥家族,人类的居住地已经和我们的相融,这一片岛屿也是很多人类栖息的地方。 电梯响了一声,把我的思绪拉回这明亮的过道里来。 一个北欧女孩走了出来。她那头浅金色的头发在日光灯照射中反射出炫目的光彩,白皙的皮肤上点了一抹艳丽的红唇。 她身着价值不菲的西装套装,腰间轻掐进去,得体合身,魅力十足。她的手包,皮带,耳环,口红腮红的颜色,食指中指和小指上的戒指,处处都彰显出她对细节的掌握与把控。她看到驻留在窗边的我,传来明媚地笑意。 “你好。你也是来参加创意集会吗?”她的唇边堆出两个精巧的梨涡。我点点头。 “那我们一起进去吧,走吧。”她按了一下门铃。推拉门发出滋的一声响,缓缓自动打开。 另一个北欧女孩走了过来。她个头很高,踩着高跟鞋几乎有一米八的样子,头发卷而蓬松,肤色稍黑,脸圆嘟嘟的。黢黑的裙子映衬着她脸颊上的桃红色鲜艳欲滴。她笑起来颧骨很高,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愈加饱满。“你们好,请在这里签到。” “我叫文德拉,文德拉道顿。”文德拉用手把自己的浅金色头发拨到耳后。 “我叫韩槿。”我紧跟着文德拉介绍自己。 “文德拉,槿。好的,这个是你们的贴纸。往前走左转的客厅那里有食物和饮料,集会还没有开始,你们可以先找点喝的休息一下。”卷发女孩递给我们两张贴纸,上面分别写了我们的名字。 文德拉将贴纸贴在了右胸前,她的名字贴纸变得皱巴巴的。我则是把贴纸贴在了左腹附近,很平整。 这接近六十平的客厅里,大概有二十号人。即使在面试社交场合,北欧人的社恐症也依然显著。在交谈的人互相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围成不超过四个人的占地一两平米左右的小圈。不想说话的人手里拿着水杯坐在沙发上,悠闲又紧张地观察着四周。文德拉很快就找到了本地的小圈子,她们开始快乐地用瑞典语交流。 我的左手边是一个非常帅气的银发男孩。在平均颜值就爆表的北欧,面对他的长相,我的道德不能允许我吝惜佐以程度副词的夸赞,我的胆量也没有允许我上前搭话。对美丽心生恐惧是一件逐渐挑明了的坏事,可我无法自制。看看右手边,几个小圈子都正聊的热火朝天。沙发的另一头零星坐着几个人,但走过去搭话显得十分刻意。正当我踟蹰难行,左右为难的时候,一个红色大胡子的海盗形象的壮汉,轻柔地问了一声,“嘿。” 我花了整整三秒抬头才看到他的眼睛,真的是太高了。他穿着短袖,胳膊上大片大片的纹身爬满了。红色的胡子一大把,仔细瞧,在这片乱糟糟的丝毫不假修饰的胡茬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腼腆羞怯的笑容。肚子中间贴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托比亚斯。 “你好,我叫槿。”我在他的羞怯卸下了防备,“我觉得你的胡子很特别。” 他的笑容在那丛胡茬中更明显了,“谢谢你,我叫托比亚斯,是菲利浦莫瑞斯的工作人员。讲实话,我记得你。你的简历上写着你曾经去在以色列海法的基布兹做过义工。我和我的未婚妻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基布兹是以色列的创建的一种集体生活的群落,所有的成员资产共享,收入平分,与此同时,社区会免费供应餐食住宿,医疗教育,如果利益盈余,则用于投资公共设施,游乐设备,提高整个基布兹的福利待遇。所有的成员团结互助,共同建设,参加退出来去自由。 “我非常怀念海法的阳光。”我边点头边笑。 “我也是,我也是。”大胡子轻声回应了两句。 “海法比瑞典好太多了。这里冬天太漫长了。你来瑞典多久了,感觉怎么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轻柔,带着淡淡的笑容,语句抑扬顿挫表意非常清晰。即使是听他讲这么长的句子,我也没有漏掉一个词。 “从我八月份初来到斯德哥尔摩算起,到现在为止将近五个月了。斯德哥尔摩的冬天来得也太早了,我从九月份就开始穿厚外套出门了。而且天也黑的特别早,你看现在才两点多,外面天已经渐渐黑了。”我苦笑着说。 “确实是这样。你最开始为什么想来斯德哥尔摩?” 我吸了口气,回想了一下。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无非是我的家庭负担不起美国或是澳洲的学费,我的前男友去了英国,我自己没有申请到日本的东京大学和早稻田大学的奖学金。恰恰天时地利人和,只有瑞典皇家理工学院通过了我的申请。身处这个装潢精致的大客厅中,这四五年间为了申请出国而作的无数努力,苦涩到言不由衷的焦虑,哑声并熬到深夜的不甘心,那一幕幕一篇篇向好友的哭诉,奇妙般倾时化解。 “斯德哥尔摩是一个很美的城市。”我回答道。用英文描述出来,不过五个单词。“这里有很多创业企业,年轻人会有很多机会。” “但是和中国的城市相比较,这里太小了。”托比亚斯说道。 “从城市大小的角度来讲,确实是这样的。”托比亚斯不疾不徐的语调彻底打开了我的话匣子。我很想把在斯德哥尔摩的感受分享给他。 “我来自中国中部的一个叫做成都的城市,前段时间查过我的家乡的人口,竟然比瑞典整个国家的人口还要多。可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城市并不大。就像你说的,斯德哥尔摩作为瑞典的首都太小了。我刚刚来到斯德哥尔摩的时候,看到这里交通道路狭窄,路边草木丛生,楼宇都不高,快递配送服务非常糟糕。我因此抱怨:斯京城市规划没有高效地利用好土地资源进行商住建设。” “不止这样,在我小学的时候,我的城市的高新区还没完全开发,在几年时间里,一丛丛高楼拔地而起。我喜欢听歌,小时候听歌时磁带专辑混着买,后来初中看日本韩国动漫,很快的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手机;高中的时候玩起微博人人网,手机连上网可以下载到海外的歌曲,流媒体云存储的概念开始出现;大学的时候开始用微信,似乎红包转账生活服务公众号小程序一夜之间都有了。大学里我也参加了很多创业创新项目,听到过很多人聊到人工智能,家用机器人,畅想便捷高效智能的未来生活。” “成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便理所当然的以为,世界都是以这样的速度发展的。或者说,大多数的中国年轻人,都认为世界是这样发展的。直到来到欧洲,来到斯德哥尔摩,看到你们还在讨论企业数字化,一开始,我就当是你们落后。直到了解多了,才发现这是因为我对社会的结构和产业结构知之甚少,是我误解了。” “科技发展就像一颗彗星,她有一条长长的滞后的摆尾,这个摆尾里躺着很多传统行业,不乏传统产业里的巨头。他们有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巨额遗产,大多精于企业管理和市场营销,但面对科技一马当先,也边挪步边摸不着头脑。” “我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总会听瑞典人谈可持续发展,谈平等权益。看他们一手前沿科技,一手思考如何为他们经济结构里的庞大的老钱家族数字化转型,便觉得十分有意思。就像菲利普莫瑞斯公司,你们作为世界第一大烟草制造商,身处非常传统的烟草食品制造业。我很好奇的是,你对于数字化怎么看?” 托比亚斯认真听我讲完这一长串话。他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你的观察非常有意思,非常有趣。数字化对与现代传统企业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你所见,菲利普莫瑞斯公司也需要经历这样的变化,或者说洗涤,才能顺应潮流的发展。针对你的问题,我的答案是,数字化产品与平台的兴起影响了现代烟草宣发渠道,及市场营销手段,与此同时是不是会影响整个消费者生产者反馈回路的构成,我们还不完全清楚。北欧政府对于传统烟草的管制是十分严格的,你可能听说过加热不燃烧产品以及电子烟产品,这些产品的用户与香烟的用户也不同,我们也在探索新的用户研究方法,来满足用户的一些需求。你抽烟吗?” 我摇了摇头,“你呢。” “吸烟有害健康,千万不要吸烟。”大胡子笑起来,胡子一动一动的。 刚刚给我发贴纸的高个子女孩在这时走到客厅中间,扬声说道:“欢迎大家的到来,我叫缇蒂,是人力与文化资源部的经理。安娜是我的同事,她之前负责通过邮件和你们联系,今天她有一些别的事情没能到场,我来负责大家今天的活动安排。我们在桌子上提前准备了一些茶点,大家可以自由取用。” “冬天记得要买维生素d泡水喝,没有阳光,缺乏维生素d会引起抑郁的症状的。千万不要忘了。”大胡子小声在我耳边补充道。 我点点头,跟随着缇蒂的指示,参与了三个小组讨论,随后兴高采烈地回家。 第4章 第五天下(12月17号,周二) 贺影发来消息:“阿槿,面试完了吗,怎么样。” 赵春酽:“好玩吗,感觉面试了好久。” 我在4路公交车上饶有兴致地打字:“挺好玩的,见到了一个大胡子,人超级可爱。” 贺影:“不错不错,面试都问了什么问题,用英语还是瑞典语问的?” 我琢磨了一下:“所有人都说英语。但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面试。一共来了二十多个人,分成了五个小组,每个小组有一个话题,我记得其中一个是策划某个商品的市场推广方案,与其说面试,更像是小组讨论。” 赵春酽:“听上去比面试有意思多了。阿槿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起吃饭吗?” 我摸了摸包里的商业课作业报告,“不来了,等会回来直接去楼自习了。商业课的报告明天要交,我还没写。” 瑞典皇家理工简称kth,是一座开放式校园。斯德哥尔摩地铁在这里设站,出了地铁站之后是一个长长的小坡。教学楼,实验室,混合宿舍楼围成一簇簇院区,在主教学楼的侧墙上,嵌了kth院徽几个金色大字。 院区内都是红砖经典北欧建筑,那面红墙上满是爬山虎,自然与建筑相得益彰,非常好看。我斜挎着包,看着灯下的树影跳跃闪动,神思雀跃。 我平时不是一个喜爱表现的人,在课堂上发言不多,也不常会主动作为代表展示小组作业,很少能有人和我有很长的对话。特别是来到了瑞典后,社交场合交谈大都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客套寒暄,所有人都学过的,howareyoui’feandyou。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便很不适应, 试图融入这样浅层的交流让我感觉到异常吃力。我可以谈论道德伦理艺术,可以谈论心理学本我自我与超我,可以谈论简奥斯汀约翰伯格与萨拉鲁尼。就好像我心甘情愿在海底畅游,无所谓深海的压迫与暗淡,深处的黑暗让我着迷,那里的平静与没有禁制的可能性与自由让我感到舒适,即使没有很多人愿意去那里,谈论那里,剖析自己的深海以求理解更多种多样的深海,在那里,我自由自在。 总而言之,我喜欢深度讨论。 吃喝拉撒的日常话题让我厌倦,这些话题化形成一个个坚不可破细碎的锁链,环环相扣。身处其间,与之斡旋,我觉得自己的能量被它们切割成沫瓜分殆尽。 怎么可能通过如此肤浅的寒暄认识一个人,交到朋友,成为知己?我的答案是不可能。 正要我走进kth教学楼的主道中时,路灯下站着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那人背靠着路灯杆,低着头,手上捯饬着东西。遇到这样的事,我一般都是绕道而行,天知道这些人手里拿的是什么。 正在我要转身大步绕过时,那人侧头转过来,是加文。 他的眼神划过我,我就像是蒲公英被刺枣挂住,失去了随风流去的能力。 本不意欲停留。 他形神暗淡,眼睛微垂,右手别着刚刚卷好的烟,左手去兜里掏东西。应该是找火。他的身子还因为寻找的动作而歪着,眼睛看到我走过来却闪动了一下。神色将变,嘴唇微起,却没说一个字。 我明明应该当下就逃出他的眼光,可我舍不得不看。 他直起身子,把卷好的烟挂在耳朵上。没有挂好,卷烟从他的耳朵上滑下去。他眉头稍蹙,弯身去找那卷烟。我费了很大劲把自己的眼光从他身上抽出来,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等他找到烟,所以我直接走了过去。毕竟我们也不算是认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教学楼里的,心里懊悔极了,为什么刚刚不说些什么。明明可以打个招呼的。我为什么连基本的礼貌都做不到。或许我应该走慢些,说不定他找到了那卷烟之后会说些什么,我为什么这么没有耐心。 站在教学楼里的楼道门前,我迟迟没有刷学生卡往教室里走。或许我应该回去,假装去买瓶水,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那。我后悔也犹豫,我憎恶自己的傲慢与胆怯。 突然滴得一声,有人刷了门禁卡,那个人把门推开。跨了一大步顶着门,“hej,”是他。他尾音里拖出一段长长的停顿。他在用瑞典语和我打招呼。 就像是我们几天前在多模态游戏设计课答辩时第一次遇见时的那样,他打开一扇门,等我迈进去。 相同的烟草味混合木质调香水,不同闪耀地光线,相同的若有所思的表情,不同的轻松态度和一点点轻笑。那个场景里,我突然觉得我们似乎认识了很久。在他眼里,我一定很迟钝。 等了蛮久,终于,我说hej并找了一个微笑挂在嘴角,心脏在这个冬日的傍晚剧烈的跳动。一下接着一下,一次接着一次,我的笑容被心跳撞击到眼睛里去。希望他能原谅我耽误在控制自己心跳上的时间。 他歪歪头,听到hej后很满足的样子。在白织灯的照射下,他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发着光。 我拉了拉自己的背包,脸上被超载工作心脏压泵上头的血液染成红彤彤的颜色,吸吸自己的鼻子,我继续说,“谢谢。”就这样,我走在前面,走进教室里坐下。 他没有进来,隔着一扇清晰硕大的玻璃,他坐在教学楼走廊里的沙发座上。过了一会我看过去,他见了几个同学,讨论一会课程后便离开了。 贺影:“槿,写完作业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刚刚赵春酽的意大利同学说要开party,要不要一起过去玩。” 赵春酽:“对,长得挺帅的。但我觉得韩槿肯定不感兴趣。” 贺影:“那得看看是什么类型。” 她们俩打趣我,聊个不停,通知中心一直在提示有新讯息。 赵春酽:“很不错了好吧。你有认识更帅的吗。” 贺影:“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们专业有一个德国小哥特别帅。” 我:“谁啊。”明知故问,我有八成把握贺影口中的人是加文。 贺影:“叫加文。你俩应该见过。” 我仿佛春节收到大红包的孩子一样快乐,这是一种意料之中确认的喜悦。 赵春酽:“是不是上周五一起去酒吧的那个男生!我看到了,真的很帅。” 贺影:“我觉得这个应该是韩槿喜欢的类型。”贺影猜的很准,但我不能就此坦白。 我:“是吗?” 赵春酽:“是吗?” 贺影:“不信我吗,你们俩瞧好吧。” 当晚我收到了一条telegra消息。来自一个+49的号码,那条短信里说: “你好,槿,我叫加文,是你的朋友的同学。你的朋友贺影告诉了我你的号码。她说你想要找一个学德语的搭档。在大学的时候你曾经学过一些德语,现在想继续学习。恰好我对中文也很有兴趣,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要不要做对方的语言学习搭档。很高兴认识你。” 随之而来是一条微信消息,贺影非常简单地概括了她在背后所做的一切努力,她一个字也没说,是一个向上翻白眼的表情。 我笑了笑,简短的回了一个字:哦。 第5章 第七天上(12月19号,周四) 今天我们一行三人要坐小火车去挪威纳尔维克过圣诞。赵春酽和贺影揽下来了全部安排统筹的活计,等我忙完商业课大作业昏天昏地补睡了十四个小时起来顺口一问,从出行交通,住宿饮食,证件准备都安排好了,只等出发。 正在收拾行囊的时候,就收到了一通电话。不是加文的,他的短信我还没有回复。是托比亚斯的。 他的声音透出那股子好脾气,“hej,槿,我是托比亚斯,希望你还记得我。我们在周二的创意集会上见过面,你的表现很优秀,我们很想了解你更多一些。你愿意来公司见见我的组员吗。” 我在没有人能听到的小世界里兴奋地尖叫,然后镇定地回复,“当然了,周二见到你我非常开心。我觉得通过那次谈话,通过创意集会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很荣幸能继续和你聊聊。目前我的课程基本已经结束了,下周任何时间我都可以。” “那太好了,随后我会邮件发给你一个表单,上面列了所有我有空的时间,你可以挑选一个,下周是圣诞节的假期,很多人会放假到一月初,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约在一月份的第一周见面。”托比亚斯不疾不徐地回答。 他吐字清晰,言简意骇。我应许着挂了电话。 赵春酽走进来,她在和男朋友煲电话粥,耳机松散地挂在脖颈儿上,去厨房里找吃的。 “阿槿,你在和什么人打电话啊,是你面试的那家公司吗。”她撒拉着拖鞋,眼睛瞪的老大,鼻头微微蹙着,因为好奇而轻轻撅着嘴巴。我觉得很可爱。 “是啊,我应该是进下一轮面试了,下个月初。太棒了吧,这下可以好好出去放松放松了。”她支开肩膀,为我祝贺,和我一起开怀大笑。 “这次旅行,我们从斯德哥尔摩中央火车站乘车,向北行进至乌普萨拉,再继续向北直入诺尔兰高原,直至瑞典最北部的基律纳市停歇,经阿比斯库小村,跨越瑞典与挪威的国境线,到达纳尔维克小镇寻找极光。” 等贺影捧着谷歌地图介绍完路线,我们乘坐的火车已经缓缓启动。 窗外天色不算亮,斯德哥尔摩冬天里临近极夜的天幕就是这样,灰霭密布。风狂而无律,远近天上各有一块巨大的暗色的行云,它们之间云幕互相遮挡,更高处的太阳附近的明亮的云也被遮住。风推助,云疾行,光影阑珊变幻。 行过乌普萨拉开始进入高地时差不多中午时分,一处处都是旷阔的雪地,雪地厚重,旁处林杉茂盛,斜阳低照,染出一股股金色与墨绿色倾淌照应,与我随形。 贺影端出她的暖水壶,从小包里掏出杯子,给我们三个人变戏法似的倒上咖啡。 “喝吧,槿小姐,春春小姐。”她矫情地挤挤眼睛。咖啡还没送到嘴里,赵春酽男朋友的远洋电话已经打了过来。她对我们比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找了车厢头一处空敞的座位煲电话粥去了。 “你的作业写完了吗,我很怕你突然转手拿出来笔记本开始码报告。”贺影搓搓咖啡杯子。 “真写完了,昨晚赶着最后半个小时交了商业课报告。”我拿出手机给贺影看最近两周的课程表。整个行程满满当当,密密麻麻排列着商业课的企业家采访任务,科学写作课的定性定量分析的问题设计,阅读23篇文献,写阅读报告,三门课的答辩,半节瑞典语课,面试与笔试等等。 贺影瘪着嘴,“你的肾上腺素分泌一定不正常。阿槿,我挺佩服你。为了给自己留出来半年时间全职实习,把两个学期的选修课压缩在一个学期里上完,期间兼职面试,学习瑞典语。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提高效率。” “专心做事就好啦。我好像从小就这样,一旦开始做什么事,就特别专心,很难分神。算是有利有弊吧。”我好像说多了。 贺影很敏锐地抓住了我的话柄。她追着问,“什么意思,专心能有什么坏处。” 贺影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凡事喜欢刨根问底,她这个人敏锐聪明,记忆力超群,个性有些狡猾。我知道到了要坦白的时候。 “因为太专心了,可能就会忽略身边的人的感受吧。” 抬眼看,阳光洒下来,光影沉金,金色的云衫和松树,金色的雪地,窗外一片浓郁。 贺影听我说完,她也转头去看车窗外的雪地。 “阿槿,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在我眼里吧,你算是努力认真。因为这个特质甚至会疏于照顾到有些人,他们会觉得你的沉静是自大狂妄,会觉得你的沉默是意兴阑珊,会觉得你的沉思是蔑视鄙夷,但这都是他们的想象。他们并不认识你。” “我知道,阿影。谢谢你的安慰。但有些时候对别人的伤害也是真的。其实想起来,确实是我太自私了。学习的时候,眼里只有学习,顾不上旁人。” “他觉得当时你没顾得上他。”贺影问我。她知道零星半点我和前男友的事。 “我们俩当时都在申请留学。我申请的不好,美国的好学校都没申请到。”这个是实话。 “我前男友申请到了英国的学校,但是我不想去,英国的学校我不喜欢。”这个是假话。 真假参杂已经成为了我逃避问题的习惯。“他让我和他一起去英国。我才不想去。他觉得我太固执,我觉得他太专横。最后闹得很不愉快。” “人生大事的关口,能帮得上忙,使得上劲的人太少了。你们两个谁都没做错。” 我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因为再深入一点就会触及逆鳞,我需要迅速离开这个话题。贺影嗅到了我的停顿。 她接道,“别说旁人了,你顾得上自己吗。”贺影抿一口咖啡淡淡插话。“就你上周这个安排行程,前天去面试回来直奔自习室,昨天中午饭随便垫巴两口,晚上回宿舍就昏睡到今天早晨。你今天早上吃东西了吗。” 我立刻从兜里掏出来吃完的巧克力夹心饼干包装,庆幸自己早上没扔,没想到这个破损的包装袋也有可以如此耀武扬威的时候。“我没和你开玩笑,”贺影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拉拉她的胳膊撒撒娇,含混过去。“还是困,阿影。我睡一会儿。” “你快看窗外那个云。”不知过了多久后,贺影把我拍醒。 窗外遍布雪地,一片皑皑,天空悬着一点清静的白云,它的斜后方延展出一大方彩色来。那朵云上,七色纷呈,流光溢彩,高空的微风拖着它轻轻游动,如万花筒,千般变化,如琉璃玉石,灿灿生辉。 大话西游里曾有,紫霞仙子气绝,至尊宝抱着她,因缘际会,断空如是,她口中念白的最后一段台词是:我的如意郎君是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这开头,可我猜不着这结局。 我们眼前的,便像是她口中七色云彩的化形,满载着她刺痛观者的对爱对梦的真挚的自白与憧憬,淋漓显现。如果仔细去盯,那朵云上游动的彩色,仿佛真的会通达自然以外的幻境。难以置信,此时只能相信当空有神明点化。 “太神奇了,我去谷歌搜一下。这是极地平流层云。平流层干燥一般不会成云。但由于地球南极和北极气温极低,于是具备形成云的条件。极地平流层云会在光的照射下呈现珍珠般的光泽,又称珠贝云。云滴根据大小不同,是否有前向散射与干射,又分为不同类型,可呈现多种彩色。” 贺影忙不迭破坏着我和紫霞仙子的臆想。 “真的好漂亮啊。”赵春酽发出赞叹声,“在瑞典真好,没想到能看到彩色的云。”车厢里发出惊奇赞叹的只有我们三个异乡人。 这也不奇怪。 包括瑞典,挪威,芬兰,丹麦在内的北欧四国,都以茂盛的松杉林地,广阔的高山草甸,蜿蜒的溪谷沼泽,耸立的冰川泄湖闻名于世。自然气候恶劣,极端天气频发,复杂多变。自然以一种盛大的压制力包裹着这片本难耕作的土地,将此地土著对自然的尊重刻录成为他们基因的一部分。 人体内任何形式的情绪在面对这样的压制力都变得渺小而单薄。 可能有过吧,来自于一些冰风暴里无法哺乳的母亲,一些外出觅食却深陷冰洞的孩子,这些面对疾风暴雪的愤怒或者冻伤饥饿曾经发生过的切实的痛苦,渐渐消退了。 在几百年数千年间与极地自然的搏斗中,人类征服的欲望终将在一次次对抗中败下阵来,只得坦然接受自己微弱的处境,欣然接受所有来自这片土地的,也许有害,也许无益的馈赠。 我们此行的目的,极光,便是这片极寒之地的馈赠之一。 它的科学解释是,来自太阳风的高能带电粒子被地磁场吸引,进入地球高层大气和其中的原子碰撞。能量以光能的形式被催发出来,如果落入可见光的频率波段,那么人类就可以在放电区域看到这种宏伟的景观。地球上可以观测极光的区域有两个,南极,或是北极。 地球明明是圆形,为什么偏偏这里便作磁极;便作磁极罢,又为什么偏偏这里无比寒冷,鲜有人至。中世纪的欧洲人将自然的奥秘与神明的化身联系在一起,在极地所见到的极光,被称为神迹。 我们追逐极光的旅程并不顺利。与旅店安顿好后,突然起意的暴风雪挡住了寻找极光观测角度的大巴车的行进路线,我们被迫迂回到一个纳尔维克镇西北部环山里一个偏僻的营地。 当地带队的司机称今晚观赏到极光的概率很大,他比我们还固执地来到这个营地等待极光。半个小时过去了,夜空中浓云密布,我们点起了篝火。篝火烧的低矮,暖意杯水车薪,我们被连续不间断的大雪浇得有些撑不住了。 突然带队的司机朝空中随后一指,那就是了。 第6章 第七天下(12月19号,周四) 只见空中一段段白色绸缎般的淡影跳跃着。那片白绸缎丝密光洁,衬着夜幕显得冰莹剔透。 “不会吧,为什么极光是白色的啊。”赵春酽嘘声道。 “如果赶上极光大爆发,那么极光就是肉眼可见的绿色或者粉红色,但如果极光比较微弱,不算强烈,夜间人眼能够分辨的颜色有限,肉眼看上去就会是白色的。但你如果用相机去拍,传感器的光敏性在夜间是可以让照片显示颜色的。你试试。”带队的司机说罢就举起手中的相机朝着天上拍了一张。在他的手中,夜空中确实舞动着一缎缎绿色的神迹。 “天呀,妈哎。”赵春酽和贺影不约而同开始雀跃起来。雪中寒意瞬间一扫而光。她们快乐地对着天空拍照,互相合影,拉着带队的司机挑起蹩脚的舞蹈。 我倒觉得浅白色的极光挺好看,我不在意她是不是呈现世人口中的绿色,也不在意我们是不是最幸运的那群赶上极光大爆发的人。 此时此刻,我被巨大的满足感环绕着,某种程度上,朝闻道愿夕死的向内观景已经重影,那部分的我已经隐秘地为极光的浪漫而献祭,而死去。 想想看,我的人生大抵不会超过百岁,可这极光现象从太阳系形成以来就在,已经四十六亿年。这样的叙述不准确,因为极光不仅仅在地球上出现,任何拥有磁场的行星,也有可能在他们星系里的“太阳”下塑造极光,那时间便会更早。 还是不准确,高能电子放电辐射光子的物理事实亘古存在,只要存在遥远古老的智慧生物,曾经对着他们的天空观测,自那时算起便是永恒了。 我庆幸自己看到了这些微弱的浅白色的极光,是她们的出现,让我能在这座星球上短暂的停留里,见证过一段在人类文明史上所记载赞颂神明和美的永恒。 想到这里,我往后一趟,倒在雪地里,静静观望着天上的极光。看那白绸缎跳跃着连成一片,又散去,被云层遮住,又揭开。 我被永恒的美震慑住了,可我自身的微不足道贪污了我可以对外传呼的表达。 时空在这片冰天雪地下静止,我得幸可以尽情欣赏天空。 等到兴尽还返,我们一行人已经被大雪生生困住。救援车正在赶来。得空,大家还是对没有肉眼看到绿色的极光偶有抱怨。 带队的司机捋下胡子上的积雪,掸掸上衣,他用一种沉瑟的声音,徐徐说:“如果没有亲眼见到过,不要相信别人口中绿色的极光,照片上的也不足为信。那是他人眼中的世界,不是你眼中的。你要亲眼去看,看那极光是绿色的还是白色的,是粉色的还是黄色的,书里的神迹只会是一段笼统的概括。只要你肯抬头望向寒冷的天空,永恒的神明会一次次特地为你前来。” 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我的胃微微发酸,拧在一起,鸡皮疙瘩也起来了。我要自己确认自己世界的模样。在那个瞬间我突然很想回复加文,一种莫名的冲动支配着我,即使手被冻得通红也要拿出手机。 他的短信不长,我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你好,加文,很高兴认识你。收到你的短信我非常开心!谢谢你。在大学本科的时候,我确实学了一点德语,但几乎已经荒废了。你的中文水平怎么样?” 发送完信息之后,聊天窗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没想到他会立刻回复我。毕竟他两天前就发了消息,现在临近圣诞节,此时也快半夜。 “你的德语肯定比我的中文好得多。”他简短的回复了一句话。telegra的聊天界面上,可以看到对方是否在线。我看到他上线了的标志很快消失了。 也难怪,加文看上去是一个非常有礼貌的人,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向他求助,我猜测他也会礼貌地回复。何况我还是他的同学的朋友。相较之下,我为忙作业而一直耽搁的回复而有些羞愧。回复的一开始,我也许应该先说声道歉的。我要现在说吗。 没想到在聊天界面上,加文又显示为上线了。他先发来数个链接,点进去是德国媒体网站上的德语学习板块。他说,“这些德语学习板块上的内容由简入难,对于新手十分友好。” 随之,他发来一个来自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公众教育资源以及语言学习中心的德语语境练习网页,说,“这是一个语境研究项目,都是从场景对话中组织词语教学,对于培养语感很有助益。” 然后,他发来数个youtube上的德语教学博主的名字,注明他们每个人的特色以及局限,推荐了很多寓教于乐的频道。在消息的结尾处,他不忘鼓励我,“德语不是很容易,这些是我目前觉得很不错的资料。如果你有任何感兴趣的内容话题,随时可以问我。” 他花了整整十分钟打了这么一堆长串文字,并配上所有的链接。 冰天雪地里,这十分钟里我捧着手机直打寒战,但却舍不得把手机放回兜里。我不想用简短的回复让他感到我是敷衍。手快要被冻僵了,手足无措的我一直在输入框打字又删除。 “谢谢你加文,我前几天写作业太忙了没能及时回复你。你发的资料我大致看了一下,都是很有趣的资料,对德语学习一定帮助很大!”我花了一些时间去翻找自己之前去以色列基布兹时,为同一个营地的以色列朋友整理过的中文学习资料。 郑重的写道,“这些中文资料你有空的话可以看看。”发送出去后。加文点赞了我的回复。“我知道的,临近期末,大家都在忙着课业,希望你一切顺利。” 最后一段我停顿了很久,我不想现在就结束对话。思忖片刻,我接了一条,“我最近在面试的公司组长是德国人,我想很和他拉进关系。有可能在一个月内快速的学会使用一些德语吗?” 加文开始打字,“祝贺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见面练习。我可以从教你一些打招呼的方式入手。”我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那真的太好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他说圣诞节后一月份开始下课后都可以。“一月的第一个周五晚上怎么样。” “好啊。” “我们找一家咖啡厅或者茶室怎么样?”他细心地提供着选择,可没有一个是我想选的。 “我对□□不太耐受,下午两点之后喝茶或者咖啡会让我不舒服。”看上去我在刁难,加文一定觉得我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 “那先见面之后再决定怎么样,一月份放假图书馆不开门。我不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你住在学校里吗。” “好呀,我们见面之后再决定吧。我住在学校里,但是我的舍友在家,不太方便。这样的话,来我家吧。”他直接把地址发了过来,跟了一个四位数字0714,他标记道,楼下大门的密码是这个。 救援队的中巴车闪着红色的急救灯光炫目登场,带队的司机嚷着让我们所有人按秩序上车。贺影握了一下我的手,“阿槿,你是不是冻坏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冰。”我笑笑。 “你笑什么,怎么被冻傻了。”我点点头。 回到民宿里,暖气烘烘,贺影看到我冻得有些发肿的手,指着我说,“阿槿你为什么不带手套啊。女孩子的手冻坏了怎么办。” 她着急得去弄热毛巾,仿佛暖气片还不够热似的。赵春酽看到,也挂了和男友的电话,给民俗负责人打电话找被子,生怕把我冻到。任凭我怎么说自己其实没事,现在也不觉得冷,她们俩都不肯闲。 六个月前,我和贺影是乘坐同一班航班来的,学校把我们两个分配在一间宿舍。说来我比她还大两岁。我硕士申请失败后,本科毕业后先在家里呆着,和父母矛盾在几个月时间里升级深化,到了没办法调和的地步。于是我申请到以色利基布兹做了几个月志愿者,后来去了上海的一家小公司做旅游宣传文案撰写的工作。边工作边申请,可谓是异常坎坷。 贺影相较于我,就顺利多了。她本科在同济大学读建筑,是当年的专业第一名,对熬夜画图感到厌倦后决定转专业申请新媒体交互。 赵春酽是我们的邻居,来自内蒙古。她性格外向,总是喜欢戴着耳机走来走去,同时在社交媒体上异常活跃,平日里喜欢制作各式各样的剪辑视频,现在攻读的是云计算与架构的学位。我们在认识之后迅速打成一片,互相照顾。 仔细想想,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们在照顾我,我一直是那个忙的屁股不能着地的那个。 我没有长大,还是像个自私的孩子,只操心自己的事,疏忽了朋友们的消息和近况,疏忽了自己的身体健康和真实的想法,疏忽了停下来追走竞跑的步子去看看夜幕挂着的月亮。 我站起来,收起烤在暖气片上的手。走到在厕所里温毛巾的贺影背后,狠狠抱了她一下,听到赵春酽取了被子进屋,我走过去也抱住她。 “这是怎么了,不用这么感动。”赵春酽隔着大被子奄奄喊道,她的声音被被子压得很小,可我听的很清楚。“你让我把被子放下,阿槿,这个太重了。” “我不要,我抱一会。”就这么挪挪走走,我的手变得好暖。 “阿槿,最近有好多人感冒,你一定要注意身体。你俩好好锻炼休息,增强抵抗力。”贺影拿过来两条暖呼呼的毛巾,捂在我和赵春酽的手上。 “知道了嘛,”我们异口同声说。 第7章 第二十二天上(1月3号,周五) 斯德哥尔摩有专门卖酒的商店,里面琳琅满目,装得满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酒类。 挑了接近一个小时,我选中了一瓶日本产的柚子酒,不算浓烈,有些甜度,适合小酌,作为见面礼再合适不过。我给加文发消息,“我要出发了。大概六点半到你家附近。” 他保持着快速地回复,“好,密码发给你了。到了输入密码就可以进来。” 没过几秒,他改了主意,“到了给我发消息,我下楼接你。” 我想是被隔空注射了多巴胺一样,笑容不由自主地洋溢起来。“你不用下楼接我,天太冷了。” 加文住在斯德哥尔摩老城区内的一所公寓里。 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公寓,远望层高至少有三米,墙面看上去像是皲裂的脸皮,缺水,又像是干枯的玫瑰,很脆。覆盖墙面的一道道纹理如同皱纹般彰显着这栋公寓的年纪。 我穿着灰褐色摇粒绒大外套,做旧牛仔裤和切尔西靴,和这份欧洲朴素的古典格格不入。在街上走过一栋栋房屋,我盘算着应该怎么打招呼。 盯到加文从门墙洞中冒头出来,他披着一件很宽大的粗织毛衣,宽腿牛仔裤。一看就是在等人的样子,两只脚不时点地,悠闲散漫,百无聊赖,直面街道。 这样冷的天里,他还是下楼了,在等我。 隔着几米远,我们四目相对。他微笑着伸出手来,“你好。” 我有点犹豫,手含在袖筒里。“我的手很冰。”握手是最基本的礼节,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冬天里我的四肢总是冰冷,没有提前把冰冷的手捂的热乎点就伸出去握手,也是很不礼貌的吧。 正当我为难的时候,加文笑着说,“没事的。”他张开双臂,打招呼式地抱了抱我。很快松开。我的指尖开始慢慢烫起来。 他是从一个瑞典奶奶处租来的房子。在迈进这个屋子之前,我印象里的北欧设计是以宜家家居为代表的极简设计风格。 宜家是一个来自于瑞典本土的家具品牌,它成功地将北欧家居崇尚简单,自然以及功能性的概念以风格显著的各式各样的家具销往全球。这一点毋庸置疑。 从上个世纪开始,受到欧洲新艺术运动的影响,北欧设计蓬勃发展,但由于当地极端气候与壮阔自然景观,北欧的极简设计中处处彰显着对自然,原始,野性的崇尚与简化。 复杂花哨的装饰在极简主义的角度里,无法适应生存,是一种过度的浪费与没有意义的消耗。材料方面,这种风格喜爱使用原生态天然的木料以及室内植物,结构方面,喜爱大面积的自然采光以及简单粗旷的梁柱支撑。 工业生产线助力极简的风格席卷全球,我对北欧设计风格一直有着简约的刻板印象。 可万事万物都是包容多元,互相牵连的,哪里可以一言蔽之。在北欧风格中,其实极繁艺术也十分流行。 极繁艺术,顾名思义就是极简艺术的反面,以颜色使用大胆明艳,材料纹理富于变化,层次分明但整体又和谐统一著名。极繁艺术常把各式各样的色彩纹理拼接,冲撞在同一个平面上,同一个空间中,形成一种活泼无序,生机勃勃的印象。 这个家里便是这样。 屋子的主人有选择的陈列了众多的元素。刚一进门,她活泼温柔,富有情趣的性格昭然若揭。门厅四周姜黄色的墙壁上挂着七八副风格迥异的图画,草绿色的天花板,略微有些斑驳色的古董样的松木衣架,同样木质色系的实木鞋柜上雕刻着玫瑰荆棘的花纹装饰。 拼格花纹样的彩色地毯充满了中东风情。落地,龟背竹俏皮地抵着门,花盆被毛线织成的套子包裹的严严实实,桌上,银色花序的潘帕斯草混着几枝木棉与新梅苞,插在一个圆曲嵌套的浅绿色瓶子里。 “玛蒂尔达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加文开口道。“这个房主叫玛蒂尔达。”我点点头,不禁出声赞叹,“可以从家里的陈设看出来,我太喜欢这些植物和花瓶了。”我指向那个浅绿色花瓶。 加文看了一眼那个花瓶,眼神里突然流过一股阴翳,非常短暂的,他是感到了悲伤吗。他很有礼貌的帮我脱下厚重的大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在松木衣架上。在我脚边放上一双超级大的看上去很暖和的棉拖鞋。 接话道,“把潘帕斯草插在克莱因瓶里,确实是个幽默的讽刺。” 我有些不解,“克莱因瓶是什么。” 加文弯下腰把我们的鞋子放好,直起身往我这边靠了靠,他没有直接开始说话。我继续充满疑惑地望着他。 他眨了一下眼睛,“你听说过莫比乌斯环吗,就是数学里常用的无限的符号。通常来说,一个二维的平面有正反两个面,而莫比乌斯环却只有一个。当一个人在莫比乌斯环上奔跑,他可以无限地循环奔跑,没有终止的边界,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克莱因瓶是这种无限循环的另一个案例。” “你看,从这个面进入瓶中,通过瓶子的颈部,就会再次从瓶口经过,没有终点,没有边界。潘帕斯草得名于南美洲的潘帕斯地区,潘帕斯的意思是没有树木的草原。” 加文轻轻停顿,我接话,“玛蒂尔达可能是想说,无限延展的,没有边界的空间,好比一片没有树木的草原。” 他点点头。“生命让宇宙拥有了停栖的边界。没想到玛蒂尔达是这么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加文见我惊讶的表情,接着说道,“玛蒂尔达是一个装置艺术家,她常有展览,你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有时间一起去看看。”说罢他停顿一下,扑哧笑出了声。 “槿,我以为我们会先聊聊天气,食物,或者讨论我们两个专业交叉的公共课程。” 糟糕,我忘记和他寒暄了。加文补充道,“对了,我的朋友大概八点左右会来我家开派对,你想一起吗。” 话音未落,突然想起来自己准备了柚子酒作为礼物,我连忙把酒拿出来,“哦,对了,这是给你的一份礼物。谢谢你能当我的德语老师。” 加文喜悦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你不用这么客气的。我的朋友们大概八点才到。你别太介意,我准备了一点吃的,我们可以一起喝掉它。”他指指这瓶酒。 我摆摆手,哪有送别人礼物自己喝掉的道理。“真的很开心认识你,这个酒,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分享吧。” 我咧了咧嘴,露出一排门牙。“那你想喝点什么。”他摇了摇酒瓶。 “喝点茶怎么样。”跟着加文走进右侧那扇有玫瑰荆棘花纹装饰的门,便是厨房。这个厨房很小,一个两人坐的小桌子,一个布满了冰箱贴的三门冰箱,转角处一面是灶台,一面是水池,雕花橱柜挂在墙上,脚下是复杂织纹的地毯。 我们两个人离得很近很近。他转过身去准备热茶,室内的灯光让他的头发变成金茶色,闪闪发光的。这个房间里充满了让人暖意洋洋的事物。 “对了,你的面试怎么样。我记得你说过你正在面试的公司的组长是德国人?”加文把茶盏放在我手边,肉桂的香气扑鼻而来。 “面试通过了,我下周就开始实习了。”我把手捂在茶盏边上,杯子上起伏不平的装饰安抚着我的紧张。我正在与自己撒下的谎言对质。 “祝贺你,我真心替你感到开心。是个什么样的公司?”快乐的笑容挂在加文的脸上,我看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替我开心。他端着另一杯茶,坐到对面。 “是一家烟草公司。”离得这样近,我不敢直视那双眼睛。我低下头盯着茶杯沿,“叫菲利浦莫瑞斯,他们在为无烟化的环境努力,研发了一些传统烟草的代替产品,有一个针对零售商的数字平台。我会去维护和改进这个数字平台。他们有一些品牌,比如说万宝路,l&,以及一些北欧各国当地的品牌,一些口含烟等等。” 加文边听边点头,“我知道,他们应该是全球最大的烟草生产商了吧。我是说,除了中国以外。菲利浦莫瑞斯在中国有业务吗?” 我摇摇头,“基本没有业务吧。在中国,烟草是由国家烟草局供销的。在中国烟草局找到工作可不简单。所以我对菲利普莫里斯很好奇,不知道烟草行业是怎么面对数字化的。” “看来你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他的声音婉转传来,似有所指。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似有所问的眼睛,“是,我对很多事情,很多人都很好奇。” “为什么好奇呢,我是说,什么样的人会让你感到好奇呢。” 加文的问题透着一股清澈见底的真诚,就像一道冷冽透亮的水流,浇在我轻抚燥热的表皮上。 我不想草率地回答这个问题。我微笑着试欲启齿,然又踟蹰。 “强大的人会让我好奇。”我慕强的习惯由来已久,我的好友为此备受折磨。我那些不经意间的暗中要求或是不满,经常令人不适。 这是一个真实的答案,但我笃定这不是一个好的答案。于是我立刻补充道,“但现在,破碎的人让我好奇。”加文的嘴巴很干燥,他用茶水抿了抿唇。加文肯定听出来了我的意有所指。 沉默一刻,他没有答话,既是没有决定前进。加文要是能听到我的心声,我的好奇已经充满了我的脑袋,马上便要脱口而出,我的理智在尽其所能地把好关卡。 我好奇为什么你的眼底常常带有疏离的忧郁,我也好奇为什么在这样忧愁的底色上,你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丝丝欣荣。我好奇,你那些明媚的,枯郁的,一闪而过的转念。 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矛盾,而又是什么,让我陷入这份好奇中,答案让我瘙痒难忍,但我绝不能开口问。我需要你自己开口告诉我。告诉我吧,加文,我在等待你的回应。 “但你本身就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不是吗?你一个人来到欧洲求学,凭借自己的努力找到了实习,你一定很聪明也很努力。不不,作为一个异乡人,你一定比大多数这里的人都努力。你应该在这里差不多半年了,你觉得斯德哥尔摩怎么样?” 加文顺着我的答案发问,他回避了我昭然若揭的暗指。 第8章 第二十二天下(1月3号,周五 不自觉地,我开始构筑自己的想法,我的长篇大论即将展开。 “刚来斯德哥尔摩的时候,我对于所有事情的期待都很高。甚至潜意识里有些崇拜,崇拜这里的知识,崇拜这里的氛围。” “我后来发现,自己对于外界有太多的误解。我的意思是,哪里都有优秀的人,哪里都有坏的人,哪里都有善良的人。来到这里半年多,我几乎没有和瑞典本地人在课程作业中组过队。更不必说和他们成为朋友。” “前几个月,我一直认为这是瑞典人排外。但是我错了,即使我去了北京,去了一个人山人海的夜店,真正能够和我起舞,发展成为朋友的人能有几个呢?这和国籍或者是地域有什么关系呢。” “当我带着倾斜的角度去看待每一件事情,每一件都会变成误解,变成对自尊或者自信的挑战。所以我觉得,斯德哥尔摩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但是在这里,我发现交朋友是一件难事。” 加文给我的茶杯里添了些茶,“你的感觉是无比真实的。我也有一样的感觉。我来自德国,来到斯德哥尔摩之前在这里没有任何朋友。交朋友确实不是一件易事,你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对的圈子,一些聊得来的人。” “确实如此,最重要的是,一些聊得来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开放,充满善意,愿意如此坦诚地聊天。”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意大利的电影里,常有吸烟的镜头。《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莫妮卡拿出香烟,风情万种,所有的男人围绕着她想要为她点烟。没有人质疑烟草的出现,因为烟是风格的一部分。” “而面试我的组长告诉我,在北欧,很多人会买衣服特别的手套,揣在衣服内测的兜里。这手套有着特殊的用途。抽卷烟的人,在抽完烟之后,害怕自己手上沾上了烟味,就会带着这个手套吸烟。” “在这里,抽卷烟的人是工人阶级,被人看到了会被瞧不起。与此同时,很多人对于二手烟的危害也心知肚明,为了不干扰到别人,也会带手套。” “总而言之,吸烟,不是什么风情万种,绅士翩翩的事。可你知道吗,在中国,香烟是表达礼节的象征。比如你要去你的女朋友家里见她的父亲母亲,那就得带上烟酒。虽然说这有一些历史遗留的文化背景问题。” 加文点点头,“鸦片战争,对吗。” “是的,鸦片战争。所以我的意思是,就单单拿对待烟草的态度来讲,不同地区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所有的差异,都与语境和文化相关。” “我的成长,或是你的成长也一样。不是吗?我们的文化,让我们不同。所以我们会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行为,或者是我们有相同的想法行为,但背后却是不同的故事。” 今晚我说的话太多了,细想来,我鲜少与人长篇大论。他会不会觉得我太啰嗦。我可不想给他一个闲舌的印象。更何况说得越多,误解的可能性便会越多,语意错位的可能性便会越大。 加文和我也不过见过寥寥几面,如此高谈阔论,我还没有来得及确认我们有没有最基本的共识。我的坦诚完全来自于直觉里盲目的信任。 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端起手里的茶杯,拂去热气,喝了两大口。加文就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喝完茶再抬起头来瞧他。他似乎是看透了我心里那点揣度,他的陈词一个字一个字落在我的眼中,给我继续讲述的自信。 他说,“那你能不能多讲讲些你的事。我想知道。” 我很普通,没有什么特长。但明明这般贫瘠无所长处的我,好想把自己直接剖解给他看看,或许会引起他对某些方面的好奇。这样全面莽撞的剖析目的单纯,我的动机源于一种当下回答问题的渴望。 回应他,满足他,取悦他的渴望。 他肯定很清楚他的言语对于我的效用,我不再受自己的主导,而是即将任他摆布。我所有即时丰富的回馈都在说明这一点。于是不由自主的,仿佛被下了迷魂汤一般,我的自我开始应激陈述。 “我很悲观。不是说我很消极,相反的,我对待大多数事物都是积极的。我的悲观来自于一种对于宿命的无奈同情。” “既定的事情一定会发生,我深信这个宇宙中神以某种形式存在。所以我所追求的,是我一定会追求的,我会失去的,是我本来就会失去的。世界上多的是于事无补的努力。明明缘起性空,但我又总是对人抱有期待。” “你知道孔子和庄子吗。有学者形容庄子,是面冷心热,说他虽知无用,但心肠挂住,虽是同情但终不会下手,是冷眼看穿。我的学问比不上庄子,但这一点上,我似乎和他很像。” 我莽撞的剖析充满了堆叠拼凑的漏洞,引用不知出处,前后语境脱节。我的迫不及待让我显得笨拙吃力,可当时的我顾不上加文是不是知道道家儒学。 冥冥之中,我就是确信他听得懂。凭他偶尔提眼的几秒凝望,凭他安静听我讲话的微妙神态,凭他双手送于我处茶盏的动作,寥寥几个动作便让几分钟前的狐疑不决一扫而光,此刻的我深信他知道我的本意。 无论什么样的例证或是描述的词汇此刻都如同贴纸,不过是对表皮的装饰。而他是知道了我本身形状的人,他知道我,所以任何的装饰都不会影响本意的传达,我是这么相信着的。 “什么样的人会让你有所期待呢。” 加文片刻的沉默又让我警惕起来,他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我对回答这个问题犹豫再三。 他见我没有回答,继续补充问,“告诉我,你对我有没有期待。” 他没有想要用隐晦的方式回应我暗中的意有所指,也没有让我热情的自白冷眼旁待,他对我的图谋采取主动,可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会不会引向我所期待的暧昧。 在我们的对话里,说话多的人没有控制权。 “我不知道,我需要想一下才能回答你。” 这不是欲擒故纵,我只能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全部拖出。他那干脆冷静的语言像是一盆带着火焰的水,燃烧的是我,也无法判断他言语的温度是冷是热。 “不要对我有所期待。”他这么说着,眼睛却望着我。话语间的冷意将把我抽空。 我愣在那里。他刚刚说什么。不要对他有所期待,是不喜欢的我的意思吗。 “说了这么久,我们吃点东西然后学学德语怎么样。”加文从桌间拿出两盘做好的海鲜意面来。紧张的气氛就还凝固在美食的香气里。“尝尝看。希望你会喜欢。” 美味的食物和接下来复杂的德语主格变化将我搞得晕头转向,我心不在焉。坦白讲,我是真的不喜欢学德语。 时间临近八点半,瞥一眼厨房窗外,街灯家灯都明亮起来。 “我的朋友快到了,你确定不留下来一起玩一会吗?”加文快速地在手机上打字。他挑眉向那瓶柚子酒看去,“我们今晚一起喝。” 我没有做好和加文其他朋友见面的准备,我不愿意听到加文介绍我,或者听到他的朋友议论我。他会怎么说,这是一个找我学德语的女生,或是,这是一个对我有点意思的女生。他的朋友又会怎么想。 有所顾忌的我不愿意袒露自己的存在,如果这份心动没有善终,我还能至少藏匿自己的姓名。社交场合里,无论如何得留有一点余地和体面。我连忙摇头说自己还有事。 “好吧,那我送你下去。”加文和我回到那个如同艺术画廊一般的陈设着各种收藏的前厅,他拿起我的外套,帮我张开,示意我穿上。 我把胳膊伸衣服袖子里,可以感觉到加文的手就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胳膊穿过袖筒的时候,会碰到他坚实的胸膛。穿进去后,加文帮我理了理领子口,他身上隐约的烟草和香水气味升起来,我明明背对着他却连眼睛都不敢抬。 他的臂展很宽,我仿佛被他从身后抱住,我不敢多想,也不敢多磨蹭,赶紧蹬了靴子开门出去,楼梯里的气温凉了些,我才能喘口气。 他找钥匙锁门的时候我从门外看向这个前厅,这里宛若爱丽丝曾经去过的兔子洞,一切迅速发生,犹如空场幻觉。 我们下楼,他走在旋转楼梯的外侧,将开门时便快行两步,替我开门。我一直为这份贴心礼貌心动不已。打开大门时,谁也没料到门口七七八八已经站了一圈人。 近两米的大门里出来的我们俩被这群人紧紧围住,不是审问却酷似审问,所有人眼中的好奇都要滴出眼帘。 不得不说,眼前的人群是社交恐惧者真实的噩梦,我想要藏匿的心意和秘密立刻被击碎在这晚雪夜之中。原来不只是一个朋友,是一群朋友,原来这群朋友不是快到了,而是所有的人都已经到了。 早知道如此,我宁可加文没有送我出来。哪里会有现在,我们两个仿佛在一起出门迎宾,隐隐笑意还挂在各自脸上,含蓄不清的眼神还落在对方身上。 加文率先反应过来,看这情景,神情纨绔起来,嘴巴笑着撅着。递给我一个,我也没办法,只能这样喽的眼神后,很轻松地介绍,“这是韩槿。” 所有人的眼神齐刷刷望向他,等待着下一句。韩槿,然后呢,他们挑起来的眉头和嘴角暴露了八卦的殷切。 他却不接招,话锋转到对面,依次数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西蒙,约翰纳斯,瑞秋,艾伦,玛丽,乔伊,康纳。我见状赶紧接话,不敢让这群人有插话问问题的机会。 “你们好啊,我是韩槿。”我的下巴已经埋进了外套里,怯怯地和在场的人打了招呼后,便连忙往圈外挪动。谁会想到会在这里和他的这么多朋友撞个正着。大家看我们的眼神意味深长,一定是误解了我们现在的关系。我的脸红成了斯德哥尔摩的醉夕阳。 西蒙见我往外走,率先发问,“你这是要走,晚上不一起玩吗?” 我点点头,“对,我还有点事得走了。”加文离开他刚刚一直抵着的大门,和西蒙撞肩打了个招呼,也走出那圈人外,到我旁边。 他非常自然地抱住我,使劲挤了挤我,我感觉到他的头埋进了我围住的头发里。那群人就在一米开外,而我的世界里又变成了只有我们两个。 轻轻地,我听到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我们下周见。”这是一个陈述句。我满心欢喜,甚至热得有些出汗,“下周见。” 刚到家时,贺影不在,但她像往常一般给我留了一些饭菜。她的字条上写,我周末不在,阿槿你帮忙消灭剩饭剩菜哦。 贺影周末总是很忙,我做饭一团糟,好在她总是准备些饭菜给我。她的善良是很温柔的,从来不指明。我打心底里感激。 加文发来信息,“安全到家了吗。谢谢你今天过来找我。希望今天我的朋友们没有吓到你。玛蒂尔达下周五有一个展览,你想去吗?我查了查就在厄斯特马尔姆区。你说你下周就开始实习了,或许我可以周五去接你下班,然后我们一起去看展览?” 我心里绚烂的烟花噼啪作响,他追发过来的信息是今夜美梦的魔药。 “我刚刚到家,好呀。下周五见。希望你和朋友们玩得开心。”不出所料地在回忆今晚的加文中失眠了。 刚过午夜的时候他发来消息,“你带来的酒真的太好喝了!我们都很喜欢。希望你做个美梦,晚安。” 第9章 第二十九天上(1月10号,周五) 托比亚斯所领导的小组人不多不少,加上我一共四个人。包括,我们的组长托比亚斯,负责内容宣传的努努,技术支持的维克多,以及数字化体验设计师的我。 从周一我刚来到这个组,我就感受到了大家的热情。大家都非常主动地帮助我来熟悉公司的架构以及我的工作内容,对我愚蠢无知的问题提供详尽的解释。 不仅如此,安娜和缇蒂为了这一批入职的九位实习生组织了为期一周的培训计划,涵盖公司的历史背景,不同团队的工作性质内容,合作技能以及决策技能培训,反对职场刻板印象,偏见以及歧视的培训等等。 可以说是,每一天都相当充实忙碌。 周五的fika是最快乐的闲聊时间。很多人都会和一小杯咖啡,吃一点东西补充补充能量。缇蒂让我们给她提供一些对于这个培训计划的反馈。 文德拉对关于反刻板印象的培训赞不绝口。 “我非常喜欢你举的例子,当你提到空乘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白人女性的形象,而不是黑人大叔。这样的刻板印象其实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而我们如果不去主动了解自己的刻板印象,很多时候可能潜意识里的想法会对别人造成伤害。我觉得这些培训非常棒。我收获了很多东西。” 我点头对文德拉的观点表示赞同。 与此同时,我偷偷把telegra打开,看到我和加文的聊天窗口。我们的消息停留在上周五的晚安。 我悻悻打开聊天栏,突然发现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的心情因为这莫名的默契而雀跃起来。他发来消息,“hey,槿,这周工作怎么样。我五点半到radiohet。然后我们走去阿维德森画廊去。就在科技博物馆旁边。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棒极啦。这样安排再好不过了。”我发了一个快乐的表情。 “这些培训真的太棒了,缇蒂。”我大声道。 缇蒂被我的夸赞惊了一瞬,“谢谢你的肯定,槿。大家周末快乐哦。” 临下班的时候,托比亚斯开了一瓶可口可乐。维克多调笑他说准新郎需要注意控制饮食里的糖分,维持体型。托比亚斯一脸无辜样,仿佛这几个月已经为了准备婚礼牺牲良多。 他坚毅的表情仿佛在进行战前演说,陈述道这是周五给自己努力工作的奖赏。我们结伴走到厨房时,恰好碰到安娜买来一些精致可爱的甜点,摆在厨房的桌上。 那桌面瞬间鲜活起来。 我走过去拿起一个绿茶色的小糕点,闻起来有抹茶的淡淡香气。咬下去,一口温密棉滑,很甜但是不腻。再幸福的工作不过如此了吧。托比亚斯叼起一个带有樱花装饰的糕点,满脸幸福陶醉的样子,他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闪闪发光。 “婚礼是什么时候。我问他。”托比亚斯一脸幸福的样子,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妻,“今年八月份,我们准备回去新西兰特卡波,那是我未婚妻的家乡。” 我惊讶道,“哦,天呐,我知道那里,那里有全球最棒的星空保护区。” 在本科毕业申请海外院校接连失利的时候,我曾经动过很多念头,比如说,去新西兰或者澳大利亚边打工边旅行,去广西北海的民宿帮忙,去参加国际上一些非营利组织的活动,等等。 作为一个成长在典型的内陆城市里的孩子,我从小到大对于自然都有着不可比拟的憧憬和幻想。在情绪波动不定,甚至抑郁躁郁的时候,我的内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委屈,埋怨自己的无能和现实对我所施加的枷锁。 那些痛苦的日子里的唯一解药,就是浏览全球各地让人心宽神怡的自然景观。当时的我会常常幻想,自己处在特卡波的星空之下,眼前的星星密密麻麻,令人叹为观止。 只要在夜空下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我最喜欢的南十字星座。是这个美丽的幻想促使我从低沉的暗影中慢慢走了出来,也给了我继续探索世界的动力。 这才有了后来,我去以色列的基布兹做志愿者,以及之后坚持申请,来到斯德哥尔摩上学的事。 我的人生行径至此,这些曾经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着的事件,通过这些若有若无的联系,变成了一张隐秘连接起来的大网。我庆幸自己经历过的一切。 托比亚斯对我脑海中迅速闪过的回忆一无所知,他快乐地笑道,“是啊,我们准备在那片星空下举行婚礼。”所有附近的同事听到后,都发出羡慕的声音。 “我到了。”加文发来消息。 我跳跃着连忙和托比亚斯和维克多告别,跑到楼下的时候发现下雪了。一瓣一瓣鹅毛般的大雪将整栋大楼软绵绵地裹紧怀中,我真想走过去舔一舔今天的雪花,肯定是甜的。 余光里,加文歪着身子倚在距我左侧第三根柱子上。他的声音比人先到。你在看什么。加文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带着一副度数很低的黑框眼镜,看上去挺拔正直。 明明是这样严肃的着装,他那一头金褐色的短头发却肆意生长,简直满头都是,乱糟糟的向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他看上去心情也很不错,挤着一支眼睛瞄我,眉宇间透出温柔的慵懒意。 他一说话,嘴角就散出股股暖气,整个人慢腾腾的,像是一锅很浓稠的红豆粥。 我大步迈过去站在他旁边,并没有回答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我们两个不约而同直接迈着步子开始朝南边走去。这样不打招呼的心照不宣似乎更加令人心动。 他走在我的左边,靠我非常近,我的左肩似乎就搭靠在他的右肩上。正想着,他的右手从兜里冒出来拉住我的手腕。他的劲道将我们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我几乎要直接栽进他的怀里。 加文看透了我此刻的心不在焉,他抬起睫毛,“红灯,我们等一下。”我乖乖立在他旁边。 “工作的第一周还开心吗?”他身上的香气渐渐传过来,是带有一点纸莎草味的复杂木质调。很沉静,和他今天文艺稳重,夹杂不羁的风格很配。 “我的同事们都太好了。”我的话匣子被打开了,开始倾吐着一周被压抑了许久的新鲜发生的故事。从安娜和缇蒂事无巨细的培训入职安排,到托比亚斯和维克多兼纳包容的集智会议,再到和我一众入职的酷炫实习生同伴们,我对他们的特别个性,真诚态度和对我所表达的善意赞不绝口。 就这么一路上,加文在我张牙舞爪的讲述里耐心地听着,笑着,点着头,总是看着我。 不知道是讲的话太多了,还是因为站在加文旁边,我突然很有食欲。 “我有点饿了。”话锋突转,加文噗得一声笑了。“画展里应该有吃的,今天画展开幕,玛蒂尔达作为策展人也会在场,我找机会介绍你们俩个认识一下?” 我笑出两个大门牙来。咯咯咯吸着冷气,“好呀好呀。” 去往阿维德森画廊的路上,我们选择经途一道长长的沿河浅岸。雪花飘大,河岸边更是冷的刺骨,我的寒颤接个不停,加文见我冷的鼻涕都要掉下来了,执意把黑色大衣脱下来披给我,哆哆嗦嗦的我们俩,一路快步走到画廊门口。 加文被冻得鼻子红的像只金黄色的驯鹿。画廊的门上挂着一个牌子,私人展览,据旁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推门进去,我认得这个味道,是byredo的日式琥珀。这个香味很特别,之前在一个插花艺术展上偶尔得闻,一次便记住了。 波旁香草的甜味和黑胡椒的辛味,微细的芝麻香气杂糅檀香的厚浓,这样无厘头的搭撞凑出了一种自由自然的野味花田感。这样不真实的氛境,一定是调香师幻想出来的地方。 玛蒂尔达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我心里的小人在尖叫,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我把还站在那里为我撑门的加文一把拉进门里,负疚感升起来,我好担心他会感冒。 “没事的,别担心。”他又开始读心了。我的话都写在脸上吗。“跟我来。” 放置好衣物后,加文和附近的几个人简单寒暄后,带我转进一道小门。整个画廊空间很大,甚是明亮。我立刻被展放在这里的几张植物绘图抓住眼球。 这是彩铅画。画家似乎画的不是真实存在的植物,第一张画上的植物的茎杆非常细,被画中的风吹得微微弯曲,不成比例的硕大的柱头上灰白色的绒毛微微成簇,密密麻麻的堆在一起。 铅笔的笔触是坚硬的,刻画出来的阴影显得更加锐利,植物的肌理就更为明显直接。这不是真实存在的植物,头重脚轻,存活不了的。物竞天择的自然环境中,它没有任何用处。 但在这张画里,作者题词道,“植物是会长久不断的更新自我的,当你看向这些植物,思考它会有什么样的功效,这是一种对于植物的凝视霸权。” “它不是为了服务于你,现在不是,过去不是,未来也不是。在我的画作中,植物会以最自由的形态恣意生长。” 对于植物的凝视霸权。我被这几个词语震慑住了。这个词所蕴含的意思,比在工作中,这一周以来培训中所说概念,比如刻板印象,偏见,歧视要严重的多。 凝视霸权的出现,代表着一种力量的碾压,层次,等级,能力的巨大分化。霸权不足以概括,当拥有凝视的力量时,被凝视的对象仿佛是静止的。这种静止不是一种状态的描述,而是一种对关系的描述。 压迫感从这四个字中散发出来,我觉得很不舒服。一方面我为自己的能够看到这样犀利丰富的观点而感到幸运震撼,另一方面我因为这些过度的思考感到疲惫,内心也有不屑。 这种角度的反思是不是需要,会不会引起混乱,创作者究竟要得到什么效果?这些作品,究竟提供的是一种深刻偏激的尖锐角度,还是处于优越高位的无病呻吟,我说不上来。 回头扫顾四周,见加文端着两杯热茶倚在附近的墙上看我。他温绵的目光闪烁着,像是没有焦点,又像是在盯着我看了好久。 他把手上的一杯递给我,“太冷了,先喝点东西。”我双手把茶杯接住,茉莉绿茶的香气沁人心脾。 杯子蛮烫的,他是怎么端着这么烫的两个杯子等我回神的。 还没来得及容我细想。“我去跟几个认识的人打个招呼,顺便找点吃的。你先自己逛逛?”他说话的时候不疾不徐,表情迷人。 坦白讲,每一次我们目光相接,我就怦然心动,对他的要求或安排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只能乖乖点头。我思考的线索总会被他打断,但也只能认命了。 第10章 第二十九天下(1月10号,周五) 我在这个展馆里闲转起来。布展的动线有些复杂,看了几张画之后,我便迷失了方向,不确定该朝哪个方向走。正疑惑的时候,拐角处传来交谈的声音。 我凑身卡着视野看过去,是加文。 他和另外三个西装革履的成熟男人站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在聊些什么。这几个人都穿着价值不菲,举止不俗。个个身材匀称,那是经常锻炼运动的结果。 加文一直话不多,神态自得,偶尔点点头表示附和,或是挑眉展露些许疑惑神色,突然大家都笑了起来,齐刷刷看向了另一侧。 那一定就是玛蒂尔达。 视线汇集之处的玛蒂尔达如同女神一般一袭紧身白衣,一头蓬松的茶褐色金发闪耀光泽,我怀疑光路过她时都要回避锋芒。 加文把手很克制的摆开,是在称赞玛蒂尔达的样子。玛蒂尔达的脸上带着浅粉色的红晕,显出一股成熟少女的羞怯,我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 我暗自开始对比起来,玛蒂尔达和盖塔的美丽同样摄人,但气质却是天差地别。盖塔的美丽透露出一股子冰冷,如果陷入她的魅力,你会觉得周身丝丝寒意,你会被冻住,无法呼吸,动弹不得。 但玛蒂尔达的美丽是一种温暖的美丽,她身边的人都会忍不住靠近她,朝她走去。 她的魅力就像祖母格纹毛毯,暖呼呼的,你会在她身边畅意地大笑,做鬼脸,拍搭大腿跳滑稽的舞步,说摸不着头脑的话。你会觉得玛蒂尔达不会在乎你的奇怪,甚至会将这种奇怪视为特别,她的美丽会把任何形式的乖戾变成机灵鬼似的可爱事。 加文把玛蒂尔达带来我身边的时候,我还在呆呆愣神。 “玛蒂尔达,这位是韩槿,我的朋友。她很喜欢你的潘帕斯克莱因瓶来着。”玛蒂尔达面带微笑,离得近了我才看到她脸上岁月的痕迹。她的身材和气质好得惊人。 “你好,槿,很开心你来看我的展览。”她吐词清晰,清爽却有力,嗓中淡淡的回音透出成熟的魅力来。 “潘帕斯草和克莱因瓶的组合实在太有趣了。并且,这个展览太棒了,很多作品都击中了我。” “击中?”玛蒂尔达被我这个词逗笑了。 “哈哈哈,究竟是哪一件击中了你呢?带我们去看看?”玛蒂尔达把手中的酒杯放在一边,伸手搂了搂我。 “我最喜欢这一件。” 我把他们俩领到一幅名为爱的黄茶褐色巨幅编制画前,长十二米,宽四米,占据了整个一大堵墙面。 “作品介绍里写,这是一个来自肯尼亚的部落,部落里的女人十分擅长朴素的编织。” “称其朴素,是因为这些叹为观止的杰作是由一些简单的图案拼接而成。很难想象,在灼热的炎日下,她们为了完成这样巨幅的作品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 “作为这幅杰作背后的女人们,她们在当地是否会被尊重,得到艺术家的尊称,人们是否会像在斯德哥尔摩一般,为了一观她们作品中的亮丽色彩而牵动关系,求得一张门票。” 我说完后,有些紧张的等待玛蒂尔达的反应。 她带着微笑,缓缓看向这幅作品,幽幽开口道,“这幅作品的作者是我的老朋友,你可以叫她丽贝卡。她曾经参与过很多杰出的艺术品的创作,但从来不要求签署自己的姓名,而是使用肯尼亚部落的女人做为作者的名字。“ ”在创作的时候,她确实是一个人,但她从不把这些荣誉加冕在自己名下,她向来只将自己看待为万千肯尼亚女人中的一个,是所有她所结识过的女性带给她创作的力量。” 玛蒂尔达的眼微笑着,水光波动,微妙的悲伤一闪而过,她接着说,“丽贝卡是那么强壮,她的作品是这么有力,这么丰富,这么疯狂,我也被她深深吸引。“ ”我很欣慰你从这幅作品里看到了她想要隐藏的,但无法直接表达的东西。有你这样的观众,我为她感到欣慰且感激,谢谢你。” 我被玛蒂尔达夸的有些飘飘然,也再一次为这幅作品竟然是独立完成的而感到惊讶。 再品味几分钟,在这片如同大地的巨幅色块中,隐隐泛着金光,可能是太阳泼洒而下,隐隐约约的闪光,是赋予整片大地绿色活力的源泉,是隐隐约约流动而过的金,是爱吗。 我突然想起加文的头发,在他家见面时,他背向我在厨房里沏茶,室内的光线打在他茶褐色的头发上,隐隐也有金色的反光。我再看这幅画时,迥然不同。那就像是一个人的后背,从后面看上去的头发,一缕一缕,金线就像是那些金色头发的反光。 如果能够在一个人的背后,如此长时间的凝望驻足,那该是多么蓬勃的爱意啊,我突然觉得无比幸福温暖。 我不知道是谁在看,我们看向的是谁的脑袋,但无论是谁,创作者丽贝卡对于这个人,有着无可比拟的情意,细腻且绵长,贯穿四时四季,年复一年。 “你在笑什么。”加文歪着头,调戏般看着我,凑过来轻声说。他在看什么。 被他盯的有些不好意思。我对他耳语道,“我觉得这个画,离远了看,很像玛蒂尔达的和你的头发。” 我指了指这一片巨幅的编制。 “像什么。”我的声音太小了,加文没有听见。 我重复道,“像玛蒂尔达的和你的头发。” 他还是疑云满面的,“什么。” 我只能精简我的回复,“像你的头发。” 他回头盯着画动也不动地看了两分钟,舔了舔嘴巴,神情变得调皮起来。“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他贴我好近。“你明白什么了。” “怪不得你喜欢这个。” 他问我的时候我哪里有什么防备,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没有时间去组织语言去让我假饰我的喜欢。就像是一只偷藏坚果被抓包的松鼠,我的尾巴唰的一下翘立起来。 加文就站在我旁边,闪闪发光的金线里,他开心地像完成狩猎的猎犬。我一边偷偷转过臊红的脸去,一边想,他才应该是那个害臊的一个。 余光撇到玛蒂尔达正微笑着看着我们俩,“你们两个在讨论些什么秘密。我能知道吗?”我看着加文,不知道说什么,脸更热更红了。 加文的脸颊也盎然一抹潮红色,“韩槿刚刚告诉我说,这幅作品也很像你的头发。”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玛蒂尔达突然顿住,她碧绿色的眸子浑浊起来,意味深长地看向我,那个眼神似乎包含了跨越了很长时间的感情,她的眼睛里本盛着的淡淡泪花,长成两大滴坠落面颊。 她抱了抱了我,“谢谢你,好孩子。”她捂着我的耳朵,却又很用力地说。我觉得玛蒂尔达摸了摸我的头发,很轻柔的,抚摸了我的头发。我的心突然紧了一下,我无意之间得知了这深藏不露的情愫,是侥幸,是荣幸。 等抽开身来站好,玛蒂尔达的脸上又浮现出那股温柔的美丽来,柔软静谧,波澜不惊,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刚刚滑去的两滴泪。 “我还有一些朋友需要招待,加文,我很开心今天你带韩槿来了。你一定要让韩槿玩得舒适开心。这是你的任务。” 加文立正站好,应声回复,“包在我身上,我的房东大人。” “现在去吃点东西怎么样,玛蒂尔达为今天的客人准备了不错的食物,要不要去看看。”加文提议。我早被这些寓意丰富的展览品分去心神,忘记自己的饥饿和食欲了。幸好还有他替我记着。我好饿。我的苦涩表情应和着加文的建议。 食物被非常整齐的摆放在盘子里,是一些小巧的开放三明治。第一种三明治的面包上是烟熏三文鱼搭上牛油果酱,惺忪的豌豆苗和一朵小花点缀其上,我随手抓了两个放进嘴里,奇妙的味觉组合碰撞出美妙绝伦的口感,超级无敌好吃。 加文见我十分享受,拿起一个烤培根和竹笋的小三明治,递给我道,“尝尝这个。” 香甜清脆的烤笋,混杂着富有嚼劲的培根肉,淡淡的芥末味和蒜蓉味,每一次咀嚼都让这些味道更好的在口腔里混合,味道会被更好的激发出来。 “太好吃了,”我的食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你喜欢吃北欧菜吗。”加文问我。 “当然,我很喜欢。” 北欧的改良菜延续了丹麦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noa的烹饪理念,菜品大多采用餐厅当地新鲜时令蔬菜水果进行烹饪,来呈现食物原材料最本质的香味,与此同时为了方便保存并响应可持续发展的环保理念,食材常常采用烟熏,腌制的方法进行处理以求更好的保存,不至于浪费。 简单营养又好吃,除了价格昂贵以外没有任何缺点。我 皱皱眉头,“非要在中国菜和北欧改良菜里选的话,我还是选中国菜。” 俗话说得好,好吃不过饺子,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事,麻辣香锅和螺蛳粉我也抵御不了。我个人还是更加喜欢复杂辛辣的调料带来的刺激口感。 加文把一片包有鱼子酱的蛋奶香味卷饼放入口中,“斯德哥尔摩有好吃的中餐厅吗。你得带我去品尝品尝。”我的脑海中立刻蹦出来两三个餐厅的名字,等有机会一定要带他去吃。 填饱肚子,回到展览中,加文给我指了指几幅他喜欢的印象派作品,有塘边的睡莲,星空中绽放的花,春风中流荡的草地和蔚蓝天空下清澈透丽的海岸。 等到逛得有些疲惫,我们决定回家休息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 我们俩意犹未尽地聊着这些印象派画作,一不留神就顺原路返回了。 夜晚的河边简直比冰原还要冷上百倍,夜风不解人意地一直吹过来,我的寒战一个接着一个,牙齿被冻得直打颤。加文见状,再一次把衣服披到了我身上,任我怎么拒绝他也执意要这么做。我怎么舍得他就这样在河边受冻,此时的我无比憎恨斯德哥尔摩的纬度和今天寒冷的气候。 我把他的胳膊拉起来,紧紧贴到他的肩膀上,靠在一起总能取些暖意。加文的嘴巴都被冻成白色。我再一次因为自己的专心致志让身边的人受到了伤害,而这一次受伤的是加文。我心疼极了,也后悔极了。 如果出画廊的时候,我停下自己那旺盛的分享欲,我能够从画展的思考中抽离回到现实世界,哪怕是简单考虑一下天气气温,也不至于让加文现在被冻成这个样子。 我气我自己。等跳上公交车,斯德哥尔摩的公交往往都很空,那天却很挤,我们两个没有座位,上了车之后还是紧紧拉着对方的胳膊。 我把手搓了搓,感觉到手热了起来,接着去摸了摸加文的脸。他的脸冰的就像是公交车站的铁柱子。“不会感冒吧。冬天感冒最不容易好了。”我担心得问。加文缩了缩自己的脖子,弯了弯腰,几乎要靠在我的头上,他轻轻摇头,蹭着我的头发,“不要担心,没关系的。” 我比加文早几站下公交车,走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临近十一点。我发短信问加文到没到家。他很快回复说,刚刚进入家门,好暖和。 我发了一个痛苦的表情,“你带我去了这么有意思的展览,介绍给我这么有意思的人,却因为我感冒了的话,我会超级内疚的。” 加文过了好久才回复我,“我刚刚去洗了个澡。我很开心你喜欢这个展览。如果我感冒的话,如果你内疚的话,那就只能你过来我家这里照顾我了。” 他发了个摊手的无奈表情。明明是在和他道歉,我的心里却甜的像吃了一大口蜂蜜。 “不过,可能要等到下次感冒了。我最近要回家一趟,下周四回来。这几天可能会比较忙,不太能有时间查看你的消息。你愿意下周五来我家一起学习吗?” 我愿意的不得了!乐开花的我只能收敛着回复,“当然啦。上次你教了我一些德语,我们下周五学中文怎么样?” 我已经托朋友从国内找一些中文学习的教材寄送给我,如果不出差错,下周五可以用那些中文教材教学。加文又隔了好一阵才回我,“柏林电影节上有几部中文电影很有意思,我之前看过,印象很深。我们要不要一起看一部中文电影?” 加文的邀约和约会几乎没有区别,这个学习语言的马甲感觉已经名存实亡。我从一开始也没有真心学习德语的兴趣。 我感到我们两个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了。 我回复,“好呀,下周五六点下班后我去你家,我们一起看电影。” 第11章 第三十六天上(1月17号,周五) “你最近怎么样,我一直在忙实习都没来得及问你。”贺影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课程作品也经常被老师拿做范例标杆。 “我这学期选的课比较多,想着尽快上完选修课,今年秋天媒体实验室有一个体感裁衣的新项目,我准备到时候去应聘研究助理。”贺影的黑眼圈镶在她脸上,作为她选了很多课的佐证,耀武扬威似的。 “你别给自己压力太大了,课程这学期修不完下学期修也行。”贺影愣了愣神。她因为疲惫神经反射非常慢。我拍了拍她肩膀。 她眼睛骨碌碌一转,快速回到最能吸引我注意力的话题上,“别担心我。你等会儿要去找加文吗。”我弯腰把垃圾分类好,准备出门的时候拿下楼丢掉。“记得加文说过他是单身,阿槿,加油吧。” 这么重要的信息贺影怎么才告诉我。 我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嗯,我记不清楚了。前段时间圣诞节的时候,我记得西蒙曾经说过要带加文去认识新的女孩子。但我和他们也没有那么熟。所以,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灵光乍现,我心生一策。“对了,阿影,你这个学期和加文有没有一起上的课。” 贺影点头,“有啊,我俩一个专业,选的课都一样。怎么,你想来旁听。” 我摇摇头,“我得全职实习,选两门选修课已经是周末满打满算了。没办法去蹭你们的课了。我在想,你有没有哪门课是和加文一起组队的。” 贺影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相信的表情,“韩槿啊韩槿。” “我觉得加文成绩挺好的,你们一起组队做作业也不是坏事吧。” “给我什么好处,我考虑一下做你里应外合的间谍。” 我思忖片刻,“这两个月周末都我做饭怎么样。”贺影拍手称好,我们俩达成了这一桩交易。加文对我们的密谋一无所知。我们俩谈判的效率如若得到推广,世界上将不会再存在战争。 当我再次来到那个公寓的时候,今日依旧落雪,他依旧站在门下。他穿着黑色毛衣。等他仰面敞怀,和我拥抱打招呼的时候,一朵雪落在他眉间。 我有预感今晚我们的关系将会更进一步。无论我和加文之间的情愫会最终走上何种朝向,这些天的闲置思索,我能够确定的是,我对他充满了期待。我只希望今晚他能和我多说些话。 左挑右选,我决定和加文一起看《风月》。这部电影对我来说有很特殊的含义,陈凯歌是我最喜欢的华语电影导演,周迅是我最喜欢的华语女演员,张国荣是我最喜欢的华语男演员,风与月是古诗词中我最喜欢的两个意象。 张国荣早逝,这部戏里有非常珍贵的他和周迅搭戏的短暂片段。我纵然如此钟意,很难讲,加文对于这部电影里表达的中式美学和情愫究竟可以做出怎样的解读,是否会和我一样喜欢这部电影,这群人,这种隐晦的诗词意象。 一个人,将真心喜爱的事物分享与其他人,这是有极大的风险的。分享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后果是无法控制的。不仅仅会出现对方不喜欢的现实,也有可能会造成情绪的无法共鸣。 待我坐到软软的布沙发上,背靠着五颜六色的手工编织垫子,加文问我说想喝什么。 我不想喝酒,便答了一声“茶”。喝着加文端来的热茶的时候,那些对于挑选电影的疑问不安一扫而光,我在想,若是平日里我下班后就能窝在这里休息便好了。 风月讲的故事不算好懂。年少的谢忠良因为父母过世被姐姐接到姐夫家中。开篇是一段忠良第一视角的观察,夜晚荷叶田田,但幽通鬼魅处,姐夫家那座诺大的宅邸宛若不可测深的洞穴。 我一直将这个黑夜前来投奔的画面视作影片结局的暗示, 这座庭院里发生的故事吞噬了所有人的人生。姐夫姓贺,是江南贺镇老爷的长孙。贺家有一位长孙女,人称如意小姐。开篇里,年少的她恣意在园林廊院中奔跑,抽掉姨太太们打麻将的桌布玩闹。这些孩子的生活都应该是自由自在的。 然而不,正是因为鸦片。忠良的姐夫吸食成瘾,虐待忠良。如意也因为在烟场长大,名声狼藉被退婚。片子节奏很慢,带着上个世纪独有的背景白噪声和一个个考究的实景镜头,将园林花卉,家居布置,衣着冠戴,人物的情绪动作都放大到整个屏幕上。 影片开始播放的时候加文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当看到女主角如意小时候的开场镜头时,他连连赞叹,这个构图太美了。确实如此,小女孩扎着双马尾,胸前饰青玉佩,背对圆形屏风,屏风上绣得是蝶扑牡丹,屏风后是她的爷爷在吞云吐雾。 “她在诱惑他吗。”“是的。” “他在诱惑他吗。”“是的。” “这是一个骗局,对吗。”“对的。” “我看不太懂。”“噢,哪里不懂?” 等我回答完这几个小问题,加文已经从沙发另一头摸过来枕在了我曲腿的脚边。 我的语速变快了,“忠良因为被虐待,离开了那个家,去了上海。灯红酒绿,霓虹灯下,忠良变成了一个骗子,骗财骗色。”“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是因为他姐姐吗。”加文仰头向我这边看,又因为脖子不舒服改成撑着头看我的样子。 他换姿势的时候空气腾动,散发出淡淡的雪松和香根草的味道。正如他此刻安静地看着我,瞳孔中长出一片茂盛幽郁的暗色森林。 我被他此时暗色的眸子吸引住,“应该是吧,小时候发生的事件摧毁了忠良的道德感和爱情观,他对爱情和女人是惧怕的,怀疑的。”加文使了点力气,坐起来后重新面对屏幕。 屏幕上是张国良扮演的忠良在亲吻一个富家太太的镜头,他先闻向那个女人的耳垂,用唇舌探出耳钉作为诱惑成功的奖赏,也标志着对方衣冠不整沉沦欲望的开始。□□懵懂,镜头含蓄。没有夸张的戏份,只有颠倒和厮磨。由 此体现出的张力才更加弄弦,拨动,骚动,惴惴不安。观者在自己的想象力构筑最激情的片段。所有人都会各自去往各自的酒肉林池。加文看得很认真。他的沉默停止在那个富家太太事后站在镜子前面问忠良,你爱我吗。 加文转头看向我,蹩脚的说出主人公中文名字,“忠良他受伤了,他没办法爱她。” 他音调很沉,我只要不经意就会在他话语的森林里迷路。我点点头,“你中文的发音不错。” 忠良得知贺家老爷亡故,长孙病瘫难当家主之任,如意被推上家主之位后闻声前来,准备拐骗如意,图其家财。谁知道回到这个宅中后,对姐姐难以启齿的羞愤仇恨,与对如意随日增长的浅缓爱意,滋滋作响。 忠良在上海已经空下来的,伤透了的心突然渐渐有了人声人气。如意也不出所料的,爱上了这个风度翩翩的浪子。她单纯可爱,一心只有对方,甚至为了忠良而从姑娘成为了女人。他们在一起的场景很黑,夜幕低垂,一点光也进不来的地方,却悄悄点亮着忠良的心。 加文的动作很多,电视镜头里的亲热镜头很明显的影响到了他,他一会儿撑着头,一会儿躺平了,一会儿又坐直起来,这会儿又坐在了地毯上,背靠着沙发。 他的头发被蹭的散作一团,他一直都这样,不常打理自己的头发。电视的灯光,桌角的烛光照射过来,有些头发丝发出浅金色的光泽。我的记忆突然闪回上个礼拜在画廊的时候,玛蒂尔达摸了摸我的头发。 心紧了一下。 我明明没有摸到他的头发,可那种柔软的触感氤氲弥漫开来。真的好想摸一下。我的头发是黑色的,发质很硬也很直。但是加文的头发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类型,软乎乎的,好像春天里动物嘭嘭随着抽芽新长出的毛发。 “如意挺勇敢的,对待感情也很…我很喜欢她。”加文转过头来评价了如意几句。他本来是想立刻回头继续看电视的,迟疑了一下,眼神留在我所处的沙发的角落里。 他嘴角勾起来,“你觉得呢。” 我怎么这么倒霉,看电影出神都会被抓包。 我下意识地端正了自己瘫倒在沙发上的坐姿,小声问他,“你刚刚说什么,如意对待感情怎么了,我没听清。”加文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我还是没听清,便长长地“嗯”了一声。 加文饶有兴趣地转过头来,“所以你觉得呢。”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这显得我实在是太蠢了。我努力清了清脑子,凑过去问他,“你刚说什么,我真没听清。” 加文的余光撇着我,见我凑过来,便仰头倒在沙发上。他伸手牵着我的小臂,摇了摇。“听我说话,阿槿。” 加文重新仰头靠在沙发上。 “我发现你很被动。” 在这句话说完的关口,因为加文和我的肢体接触,我的思绪被骤然聚焦。加文是怎么做出这样的判断的呢。 想想我和他认识以来,每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都在长篇大论。我巴不得把自己知道的都分享给他。 我笑了笑,说,“可是每次见到你,我都会说很多话。” 加文的眼睛眨了眨,点了点下巴。“但其实每一次都是我问你,你才说的,不是吗?” 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我不问你要不要学德语,你会主动来找我学德语吗,如果我不约你来我家,你会主动提出来在家里见面吗,如果我不叫你去看展览,来看电影,你会主动约我吗。” 我被他问懵了。 加文见状,直起身子,继续说,“阿槿,我能感觉到你的敏感,思维敏捷,聪颖机蕙。但你很被动。我的意思不是说责备你没有主动约我。但很多时候你其实可以更主动的,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总是不说。你可以更明目张胆的表达自己喜欢什么的。告诉我,你要什么,你在想什么,你在看什么。” 加文看着我,像是要吃掉我,刺透我,吞噬我似的。他的眼睛里充满着含混不清的情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能靠他近一些。 如果此刻他是恶魔的化身,那我会心甘情愿堕落。隐约间,我知道自己又由他牵引,受他摆布,而我下意识在服从。 “一月初聊完天后,我是有些害怕的。说实话,我总会让身边的人失望。他们对我有所期待,然后便落空。我一开始,只是很害怕你对我有所期待,不知道为什么,阿槿,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害怕让你失望。” “渐渐的,我又发现你很被动。我担心你是因为我而变得被动的,我总是向身边的人索求甚多但自己并不知情。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人委屈你自己。”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是泪影闪动。 “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说过的吧,你说我是一个破碎的人。我明明在好好包装的,可还是被你三言两语揭穿。” 我就知道,他当时就听懂了我的意思,我那呼之欲出的对他的好奇,怎么可能没有被发觉呢。 “有些人的心是有弹性的,如果去□□,去践踏,给他些时间,总能恢复,可偏偏,有些人的心是水晶做的,端起来观看,是剔透晶莹富有光泽的,但一不小心摔在地上,便会碎掉了,即使用上强力的粘合剂,形状可以复原,但那些光芒怎么样也不会再恢复了。” 加文的眼睛暗了下来。 我很诧异加文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无法想象谁会忍心伤害这么一个温柔的,善良的,体贴的人。 我开始难过,他的一字一顿犹如一波又一波电流,把我的身体激荡一遍遍,直到所有的屏障都瓦解了,所有内脏都麻痹了,直到我感到和他一样难过。 我原本以为悸动是闪电怦然一瞬,可加文的吸引力就像是磁场电场,我被他吸引住就被包围住,悸动长久不能停歇。 第12章 第三十六天下(1月17号,周五) 我和加文的交往里,看上去确实如他所述,我十分被动。 第一次见面是他先邀约,下一次见面也都是他发起。但实际上都是我背地里拨弄笙弦,是我的有预谋。只不过每次明明我动机起意,总是他抢先行动。 这是我们的默契。 从这个角度讲,加文说的不错。我是一个情感里的懦夫,密谋结实他已经耗费了我所有的莽撞。仅仅三次见面而已,他的每一项请求我都想答应,每一个呼唤我都一定要回应,每一次垂眸我都想捧在手心中。 我此刻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喜欢开始失控了。我很喜欢你,加文。我在心里默念道。我喜欢他可以耐心地听我漫无边际的讲没有逻辑的故事,我喜欢他开的玩笑,看我的样子,我喜欢他时有沉默,进入他自己的世界。 我抿了抿嘴,一字一顿的说,“加文,我不会伤害你的。” 加文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对你是失望的。” 加文眼神里的情绪完全变了样,他的眼里充满了干涸,看着我的神态仿若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把食指点放在自己的唇上,轻轻摩搓。这是一个很明显的自我封闭的动作,有些话,加文正在考虑该不该说。 不要说。 我好害怕我的坦白再次换来他的拒绝。我害怕再一次听到,类似不要对我有所期待的话。我多希望自己的爱慕能继续保留含蓄,可我不想他继续难过。不论是什么因果,我都不想让他孤身一人掉落在自责的情绪中。 如果我的保证能有一丝,哪怕只有一丝机会,让加文能从痛苦的情绪中抽身,我都会奋不顾身的尽我所能的,去讨好他的。 沉默良久。电影已经将到结尾。忠良意识到自己对如意的爱后,仓促离开江南贺镇。体味到爱情的他无法再向之前一样,去做欺骗感情的行当。明明前一秒还是孩子,长大后却求而不得,得不能求。 那个年代里,寥寥会在爱情里落得个善终。他的睫毛眨了眨,开口道,“如意是什么意思。” “如意就是祝福对方所有的愿望都可以达成。”我害怕翻译有误。下意识打开手机,想求助于网络上的解释和翻译,打开手机却发现自己的电话卡流量用光了。 加文没等我开口问无线wifi密码,便起身去前厅查。“密码是什么。”我加大音量问他。没想加文并不答我,他蹦蹦跳跳地走回来,踩着舞步,立到我身后去,张开手掌,把掌心里一串歪七扭八的数字摆在我眼前。 密码很长,我输得很慢。欧洲人写阿拉伯数字的习惯很不一样,好几个数字都和我的书写习惯不一样。我认不出来。 于是指着很像7的数字问加文,“这个是几。” 加文的腰弓了弓。“嗯,哪一个。” 我用食指在他掌心那个数字下面划了划,“这个。” 加文的呼吸沉了一下,“是一。” “那这个呢,”我指尖滑过他掌心,在另一个数字下划了划。 “是七。” “这个呢,是零还是字母o。”我在他手心里圈了圈。“还有这个是几。”我点了点。 加文把手掌突然合住,同时眼睛看向我的嘴巴,深深吸气。 “怎么了。”我问加文。他也不吭声,动手握起我的手掌,用指甲轻轻在我手心划过。 没两笔画,嗜骨的酥痒感在皮肤上爬来爬去,逼不得已,我也只能攥紧手掌。我的慌张他一定尽收眼底。 在没有问答的默契里,他把手再次张开,说,“这个数字是九。” 我的每一寸皮肤都很紧张。输入最后的一个密码字母,如意的详细介绍页面如约打开。加文的脖子探在我的脖子边上,他的头发丝好像绕在我的上。没有任何一寸皮肤有接触,可一种奇怪的痒传遍了我的胸腔,像腿间探去。 我觉得我的上半身飘飘然浮起来,下半身沉沉埋下去。我整个人好像从肚子那里断开了,脑子里晕晕乎乎,脚下毫无知觉。我肚子里的蝴蝶借着他的吐息振翅,扬起一波又一波。如意,便是如你的心意,愉悦,快乐,舒适,满足。 我好想让他靠在我的脖子上,那样一定会很温暖,很舒服。“如意在佛教里是一件宝物,是可以实现愿望的宝物。”我关上手机页面。 “明白了,我很喜欢这部电影,谢谢你的推荐。”他把手撑在沙发上,在我的肩头这样说着。 我一直隐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我之前还担心你不喜欢这样的含蓄隐晦的电影。东方美学里,很多角色都有象征含义,说话对白里,不会很直接,常常顾左右言他。这部电影里,随处可见是没有说出口的话。” 加文听了之后点点头,“虽然很多地方我没有完全明白,但是这个电影很美,每个人物都很美,他们说的话也很美。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我感受到了。“ ”他们就像是一股股暗流,推动着每个人,以及他们的故事。这股力量很强,即使我不会说中文,我也可以体味。”他继续说。 “我还记得那个舞女拿起忠良的玫瑰花,流了一滴泪。她为什么流泪。”加文的声音从我的脖子附近持续不断地淌过来。他的气息流在我的脖子上,我咽了一口口水。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流泪。” 那滴泪很美。它是有所指,但指不明。美的张力表达在一种含蓄晦涩的意境里。景物有所指,但情绪不分明,因而隽永,牵引思慕。我侧身转头,撑起手来,稍向后仰,与加文之间怀抱一轮空月。 “阿槿,已经很晚了。” 我当然知道夜幕深垂,可我听到了他还没说出口的话。加文抛出了五个字的炸弹,轻而易举地震破了我刚刚建构的月亮。 我感觉头脑愈□□浮不知所以,脚下灌铅一般无法迈动。有什么东西从断开的肚子那里长出来,很突兀,且明亮。破皮而出的酥麻感封闭了我的语言。 我的心跳声震如击鼓,片尾曲应时戛然而止,空静的客厅里,可以听到我们两个交错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好热,而我下不了决定。 那长出来的东西缠着我的肚子,我的大腿,我的胸腔,朝向加文拉去。 “你要不要留下来。”我飘在空中的脑袋此时被拉入深陷甜甜的沼地。动弹不得。我无法呼吸。湿润的水沼里,我没有气说一个字。 “吸气,阿槿。”加文撅起嘴巴坐到一边去,我仿佛看到他耳朵耷拉下来的样子。假设刚刚出现了短暂的拉锯,明明他完全胜利了,可却不再继续逼近。得益于他的撤退,让这些突袭的强烈情绪对我松绑。“我今天还是搭公交车回家吧。” 公交车站不远,但他执意要送我过去。明明夜里人稀,迎面走来的两个人偏偏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他们很安静地走着,没有多少话。 男人的手握着女人的。两个人步伐一致,连翘起的黑色大衣衣角,都朝同一个方向舒展着。他们并排走过来的时候,为了让开路,加文往我这边挤了挤,左胳膊靠在了我的右胳膊上。我便也朝他那边挤挤,加文也不服输的挤回来。 一来二去,他挑衅式地躲到马路上去了。“加文,过来,别站在马路上。”他的眼里还是一副你过来呀的样子。我快步走过去,撑起我的胳膊肘准备把他压回到行人道中。 加文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停在马路的中线上。 夜晚僻静的巷口没有一辆车驶过。昏黄的路灯从上方打光下来,加文的眼窝,鼻梁,脖颈都出现了一层叠影。他的睫毛被光线拉得好长,如同画上去的一样。他好不真实。 四周楼顶车顶的浮雪三朵五朵地飘过,头顶的星空与悬月一秒一秒流过,夜风和时间都变得足够缓慢。 “槿,谢谢你来陪我。”他也没让我回答,便将我抱入怀中。加文穿的分明不多,抱住他时却很热。等我们两个人踱步到公交车站,我在临上车的时候,看到他的领子敞开。 于是我纠了纠他的领子,捂得严实了些,说,“别冻着了。”如同上次道别一样,加文敞开怀抱,轻轻搂着我说,“今夜做个美梦,我的如意。” 行驶的公交车将我们注视的眼睛慢慢拉远,我从车窗探头看到加文在过马路的时候还在目送这辆车离开。不知道是不是喝了茶的原因,我的精神异常清醒。有些话,当着加文的面,我还没有勇气说出口。 可这些话,我一定要今晚说。“加文。”在telegra打完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显示为在线。 “只要你想见我的时候,就可以见到我。我一定会去找你。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对加文的感情,不仅仅是感兴趣,也远超简单的喜欢。 我确实是一个不主动的人,更喜欢对方掌控事态的发展。小小世界里的那个最核心的我,其实是极度软弱怯懦的。我时有疏远人群,也时有伶牙俐齿,但这些都是对那个小小的我的伪装。 我记得在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临近下课,生物老师布置了一道基因遗传的题目,说题目很难,希望所有同学放学后都能认真想一想。可我一眼就看出了结果。 生物老师察觉到了我的得意,他点名让我站起来,问我在笑什么,对这道题很不屑吗,问我知道答案吗。明明,我的答案就在嘴边,那时的我偏偏没有说。 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想通当时我究竟在回避什么。也许加文误打误撞,也许是他真的洞察力极强,他说中了,我在回避行动。因为我打心底里不愿意起冲突,不愿意与人对峙。 这种习惯已经到了一种非常极端的程度,以至于我不愿意讲出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想要什么。这种被动是一种后天习得的钝感。 在被动顺从的掩护下,我默认自己不会被审判,不会被放置在聚光灯下,就像那节生物课,只要我沉默,就不会被老师用正确的答案衡量,也不会被全班的同学凝视,即使有,时间也很短。如果我在那时反抗了,回击了,把我的答案告诉所有人,那么我就会被挑战,被当众思维论斩。那太可怖了。 我的被动不是被动,是一种顺从。 这个陋习延续到了我性格里的其他部分,渐渐的,我不再在乎什么事情是自己真心关爱,总是察言观色,应声附和,随波逐流。 当然,积极点看,我的适应能力极强,来到新的环境里迅速就可以开展学习工作,生活与当地人无异。但我的心里总有缺口,有一部分真实的需要很久都没有被满足,一直都被我粗钝的压抑着。加文的挑白,意味着他可以理解,他猜的不错。 我想去相信加文是一个特别的人,我想与他倾诉。 所以发出的那两行文字,不仅仅代表了我那蒙尘已久坦诚,还有忠诚。 加文略表不解的回复,“你是说现在我想不想见你吗,你要回来吗,还是说我们约会这件事。”我止不住咧开嘴笑。 加文接着写,“没办法,我舍不得和你分开,已经开始想你了。你已经违背了你的誓言了。” 我只能回复,“那便从明天开始生效吧。” “好吧,”加文少有地回复了一个德语单词。“阿槿,你看窗外。又开始下雪了。” 因为我晚归,贺影留了一室暗灯,自己躺在房间里。几个小时前她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宿舍,还回不回宿舍。我轻手轻脚地摸到自己的房间里,悄悄回复她,“已经回到宿舍了。” 她说,“早点休息吧。” 第13章 第三十八天上(1月18号,周六) 周六的媒体教室里非常明亮,楼上楼的转角里有一架破旧的坏钢琴,隔着一堵墙里便是机房。每一个途径的学生都会抽神看一眼坏钢琴,而后若有所思。 来这里自习的学生大多是计算机和媒体学院的学生,我猜他们也可能会有一些音乐知识。谁看到不会感怀呢。媒体形式演化日新月异。 未来机房里的某一台计算机,会变成一台走廊拐角的坏钢琴也说不定。 古典的时代会过去,信息的时代也会过去,未来的时代会出现未来的象征,过去的时代的象征会变成真的象征。 在博物馆里,人们总会写,这些媒介见证了人类媒体传播学的发展历史。但是走过这里,身份好像会被互换,经过钢琴和机房的每一个学生,都是他们存在的见证者。 我们不是历史书里写的人,只不过是一双双路过的眼睛。 新学期里,互动媒体设计课我还是和塞巴斯蒂安组队。塞巴斯蒂安听说我找到了实习,主动邀请和我一起组队,让我放心的去实习,不用担心周内课堂缺勤的事。他愿意在周末帮我补课。 塞巴斯蒂安很细心,他的笔记不多但工整有力,工整在每一个模块的知识互相衔接,有力在他会用问号表明自己需要课后确认的问题。 从他的笔记中,我可以看出他在听课的时候,思考的轨迹。每一处他的停留就是他的反问。我的编程经验并不丰富,常常对照着课程指导一步步照搬,最终运行的时候还是会出现异常。 塞巴斯蒂安总是耐心地停下自己手头的活,帮我插入断点,教我怎么定位出错的代码位置。很多时候,他已经对这个问题心知肚明,但他不会粗鲁的指责或者是自白式解释去让我显得愚蠢,他会让我自己去反思问题所在。 和塞巴斯蒂安周末一起补了几次课之后,他的博学聪明和耐心让我坚信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教育家。如果他继续科研的道路,一定会有更多的人从他这里获益匪浅。 “我有一个感觉,塞巴斯蒂安。”我想要把自己的内心的感激和敬佩表达出来。“将来你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教授。” 塞巴斯蒂安听完了之后面无表情。也是,在他的世界里,将来成为科研领域的领军人物肯定是理所应当的。“谢谢,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我希望,我的学生都像你这样努力认真。” 果然,他已经进入角色了。 每周有两节互动媒体设计课,每堂课一个半小时,外加上小组作业和个人作业,塞巴斯蒂安需要从早上九点开始,给我补课到下午四五点。 我为此感激涕零,便从冰箱里顺走贺影做的好吃的,替塞巴斯蒂安带份午餐。塞巴斯蒂安午餐吃的很快,吃饭完后就去给在德国的女友打电话。而我,就可以给加文发发信息。 “你在做什么呢。”他早上发来的消息我还没有回复。 “我在写作业,塞巴斯蒂安在给我补课,这学期我们都选了互动媒体设计。” “这样啊,我这学期和贺影一起上体验设计导论,还一起组队了。” 我很开心,这意味着贺影顺利成为了我的眼线。转手发过去一个很沮丧的表情,“可惜我们并没有一起上的课。” 加文的反应倒是很快,“咱们没有一起上的课,这是件好事。” 我的心跳停顿一下,聊天栏显示他正在输入。 “昨天晚上我梦到你了。” 我心里的小人激动地马上就要跳着迪斯科蹦出来,“你让我没办法专心补课写作业了。” “那怎么办呢,你有时间来找我吗。”他很懂得怎么让我心思荡漾。 沉了沉心思,“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因为我周内去上班了,所以还在补课。”我也不忍心就这么结束话题。便接着问,“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收拾东西,准备去西蒙家给他过生日了。”他发来了语音。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哑哑的颗粒感,语气里的降调有些隐约的不开心。 我想起昨晚加文午夜的浮雪中对我说话,他语音消息里的温度让我的耳朵烫起来,“我有点想你。”我脱口而出。 加文又恢复了打字,“你让我没办法专心给我朋友过生日了。” 如果作业能早点做完就好了,我真的好想去找他。”我还想问你几个问题呢。我是不是不应该问了。“ ”不行,快问我。“ 我对加文的了解太少了,我要趁早多了解他一些。想来,我连他的生日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说出三个你最喜欢的事物。”“苹果,遥远星空,放着音乐的夏日夜晚。” “说出三本你最喜欢的书。”“德米安,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悉达多。” “说出三个你最想去的地方。”“雷克雅未克,阿塔卡马沙漠,成都。” 我的家乡出现在了他最想去的地方,很明显的加文想让我开心。 “说出你最喜欢的三个名字。”“亚力克斯,莉亚,槿。” “亚力克斯是谁。” “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莉亚是我的妹妹。不问问槿是谁吗。”我的耳朵现在好热。他的回复还在持续灼烧我的耳朵。 “今天就问到这里吧。”塞巴斯蒂安朝我走过来,示意我可不可以继续开始写作业。在塞巴斯蒂安的帮助下,网页编程的作业很快便写完了。我学到了不少新知识。 临近晚饭的时候,我发信息给贺影,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贺影没有回复我的消息。 贺影回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贺影你知道吗,我今天了解加文多了一些。”我迫不及待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贺影微笑着,被我牵到桌子旁边,她神色疲惫,脱鞋的时候扶着墙壁,累的仿佛已经灵魂出窍。 “你还好吗,”我问她,“怎么回来这么晚。”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今天你和加文怎么样了。” 我把和加文的消息框打开给贺影看。她神色狡黠,“看得出来加文是真的挺喜欢你的。希望你们两个能好好相处。我这学期和加文同一个小组,他思维挺活跃的,目前的小组讨论他输出了很多很有意思的想法。加文这个人真的很不错。” “是吗。”我很好奇加文都说过什么。 “我选的课是用户体验导论,大作业是要以用户体验为核心理念,设计一个概念产品或者软件功能。我们最初的想法是设计一个共享听歌的功能。从用户体验的角度出发,那就要重视用户在使用共享听歌的时候的感受和想法。” “从这个点切入,在共享听歌的时候,你最关注的是什么呢?”贺影问我。 我想了想,“我应该会很关注独特性,比如说我会期待这个歌是只属于我和对方的歌,这个歌能够带给我们特殊的含义,并且,我会在意对方是不是会喜欢我喜欢的歌。因为每个人的听歌品位都不相同,如果共享听歌的话,搜集我们俩个人都喜欢的歌会耗费很多时间的。” “你说的没错,共享听歌这个功能说来简单,但是要满足用户的期待却很不容易。怎么能够提供给用户一个适合的歌单很重要。 西蒙的想法是,针对亲密的朋友和情侣,利用深度学习算法进行关于音乐类别兴趣取向的数据分析和歌曲推荐,生成对应共享歌单,既满足了个性化和定制化,又能够便捷高效的快速推送。听上去是个很棒的想法。” 我附和道。“我也这么觉得。” “目前可供我们选择的开源深度学习框架很多,西蒙和加文都学过计算机相关的课程,我们组做这个项目是很得心应手的。但是加文却不太同意采用人工智能去进行算法推荐。” 我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想这么做。” “他举了一个例子。他的前女友是意大利人,你也知道,意大利的冰激凌都很不错。有一天他的前女友因为一些事情不是很开心,加文便出门给她找冰激淋吃。 当时他在琳琅满目的冰激淋口味前斟酌了许久,香草口味太普通了,巧克力口味可能会太甜,柠檬味会酸,咖啡味会苦,纠结了好一会,他选择了开心果味和酸奶味。 当他把冰激淋带回家,前女友非常开心。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可是在众多推荐中选择冰激淋店,去冰激淋店挑选口味,再把冰激淋买回家,却耗费了他几乎一个下午的时间。 做这样的事情,陷入爱情里的人们乐此不疲,心甘情愿。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想要为对方做一些事,做这些事,让他们自己觉得快乐,也正是花费在做这件事的时间,让两个人互相了解,更加爱惜这段关系。 如果让人工智能算法去分析我们自己的喜好,也分析对方的喜好,根据双方的资料进行客观的推荐,虽然听上去便捷可行,但是破坏了构建关系中最重要的一环,那就是忠诚与奉献。 推荐算法当然可以为你行很多方便,帮很多忙,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此做了什么呢。 你还会为了害怕对方不喜欢你的推荐而惴惴不安吗,你还会为了取悦对方而主动去拓展自己的歌单,听对方喜欢的歌曲类别吗,你会慢慢地,一点一点的尝试靠近对方的世界吗。” 听了这段话,我心里酸酸甜甜的。贺影接着说,“在我们这个三维的世界里,时间是单向的,只能向前无法后退。时间,可以说是每个人客观拥有的唯一的宝贝了。 在悠扬的音乐里,分享一段悠扬的咏叹调,或是一段节奏感十足的嘻哈说唱,听歌里的人讲他们的故事,在绵密的雨天,陪亲近的爱人去消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这份细腻,细细感受,是最最甜蜜的。 即使有风险,也值得每个人赌上自己的宝贝。物理上讲,你就是你所吃掉的食物的总和,而在你人生的尽头的时候,你便是你所拥有的回忆的总和。去动手创造自己回忆,不要逃避付出。” “所以你们组现在按照加文的建议,抛弃了人工智能推荐的功能了吗。”我见贺影点了点头。 “没错,现在我们设计的心更多的放在了情感需求的表达上面,可能会加入一些微交互来交流情绪。”贺影抿抿嘴唇。 “我听到他有这样的观点和见解蛮惊讶的。他的口才也很厉害。润物细无声一样的,不知不觉地就被他说服了。加文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吧,我记得。”贺影转眼想了一下。“可是每次他开口,都像是古井边上听雨,上了年纪似的。” 她说完自己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见贺影口有些干,起身去热了两杯牛奶,递给贺影一杯。“他总能表现得让人忍不住心疼。”我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说,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槿,你知道为什么最开始我觉得你会喜欢加文吗。”贺影像一个小天使一样撑着下巴,眯着笑反问我。 我摇摇头。 我和加文越来越熟了,似乎都要把我们为什么认识这件事忘记了。是阿影把我的联系方式塞给了加文,谎称我在找德语学习的伙伴。 “为什么呢,”当时她信誓旦旦,说我肯定会喜欢加文这种类型。这个月时间一晃过去,实习课业匆忙,我至今竟没问过。 第14章 第三十八天下(1月18号,周六) “上个学期多模态游戏设计那门课,答辩后那天晚上我和加文在酒吧碰见了。好多同学都在。我就和他聊了几句。 当时盖塔问了加文一个问题,问他如果必须失去一种信息模态,也就是一种感官,会选择失去什么。 多模态的课你也上了,人身体里的各种信息通道共同作用,从嗅觉视觉听觉触觉动觉等等让人感受感知这个世界,可以说是缺一不可。 可你知道加文说什么吗,他说他可以抛弃任意的信息通道,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 “好奇怪,但这个回答很加文。”我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加文那副无所谓的神态。 “他回答的细节我记不清了,我按照我的理解和你讲。任何一个信息通道的信息都很重要,这毋庸置疑。 在这个问题里,我们将各个感觉相互比较的前提假设是一种价值量化。我们量化究竟是触觉,听觉,嗅觉,或是视觉对人体的影响最大。 换句话讲,也在衡量哪种感觉对我们的影响最小。感觉建立了我们的感知世界。我们每个人的世界并不是世界真实的样子,而是我们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的样子。 那么,究竟抛弃哪一个感官会尽量小地损害我们各自的真实呢。 有人会说,视觉具有欺骗性,动物世界的伪装假色行为不胜枚举,人类视觉系统常常愚弄大脑,那不如抛弃视觉吧。 另有人会说,听觉具有欺骗性,语言的假释修辞,转义与解读,对人来说,充满了出错的可能性,相较而看,听觉更加危险。以此类推,各有各的理由。 既然如此,我们在选择抛弃某一项信息通道的时候,其实是在选择恐惧,选择不安。我们在试图判断,哪个通道的信息,最容易欺骗我们的大脑。这个判断不是理性的判断,是感性的判断,在感知的背后,是我们的情感依赖而不是理性在做决定。 你害怕什么,你便会抛弃什么。 可事实是,只要这个世界想欺骗你,无论是用看的,演的,唱的还是触碰的,你都逃不掉。是你自己的大脑在骗你自己。 你感知到了什么是一回事,你选择相信什么是另一回事。我们需要掌握的,不仅仅是各种各样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从感知的表面看到本质。 加文说只要他是坦诚的,哪怕只剩一个感觉通道保存下来,他收获的信息就是真实的,他的世界就是坚固的。” 贺影一口气把牛奶喝光。继续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背后就好像有你的影子。这种孤独但是勇敢的气质,和你一模一样。 话说,你觉得加文这个人怎么样。” “阿影,其实算来,加文和我才认识一个多月,见过几面而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因为操心实习的事太忙了,我感觉时间过得飞快。 我最近认识了很多很温柔的人。加文就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确实有点喜欢他。每次见到加文的时候,我就好像被施了魔法,会不自觉的关注他,想去了解他。他很有礼貌,也很体贴,又有一点神秘。我对他太好奇了,所以我也说不好我喜欢他这件事,究竟是什么目的。” “我懂,你不知道究竟是为了满足你的探索欲和好奇心,还是说,你真心实意喜欢。”贺影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她换单手拖着腮,眼角被指尖轻轻地斜着提起来,一副机灵鬼的样子, “在你还没得到他的时候,自然是有一副厚厚的滤镜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但是就像刚刚说的,只要你真诚的表达出来你对他的好奇,他会感觉到的,也会看情况回应你的。 照我看,你现在满脑袋的问题,加文都会一一给出解答的。他不是那种玩弄别人,以此为乐的人,我希望他不会伤害你。而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别陷得太深了。” 我和贺影很少聊到各自的感情观。自从结束上一段感情以来,我打心底里抗拒讨论感情相关的话题。我自认为,在上一段感情的末尾里自己变得无比狰狞,甚至伤痕累累,结束地特别丑陋。我也没有想到,在一个温暖的冬夜里,这些话就自然而然的说出来了。 “我之前在上大学的时候的那一段,我俩是在大二的英语演讲课上认识的,他英语特别好,喜欢电影和戏剧,当时就在准备出国了。我们在大学里的感情挺好的。 为了毕业不分开,我也从大二开始准备出国的事。考英语的证书,填报志愿,写动机信,结果到了毕业的时候,一个录取通知也没有拿到。我前男友倒是拿到了好几个录取。我当时因为申请失败,精神特别特别疲惫,每天都是紧绷着的。” “所以,你们是因为异国分手的吗?” “完全不是。我前男友鼓励我出国陪他一起,他申请到了奖学金,大学四年他也做项目也赚了一些钱,他希望我可以跟着他去英国,到了英国之后再继续申请。 异国其实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选择而已。我们分手的原因完全是因为我。”说到这里我鼻子有些酸了。贺影把纸递给我。 “别误会,我说分手的原因完全在我的意思,不是我当时出轨了,或者我自尊心很高,不愿意接受他的提议。 而是,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陌生。我和我自己相处了二十几年,跨出校门的一瞬间,我完全不认识自己了。我依旧上同样的公交车回家,去同样的烧烤店吃饭,身边的行人是同样的匆匆忙忙。 我的身体好像有温度,但是我又完全感知不到自己。有一次我走在特别繁华的一条街上,沿街有流浪艺人唱卖,我蹲在街沿上,感觉自己好像飘在夜空里。”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申请失败,所以有些疲惫了吗?” “从小到大我都是优等生,失落不过是排名榜里掉落几行,下次考试之前多熬几次夜,多做几张卷子,多背几篇英语作文就行。 努力难道不是一直都有回报的吗。 我哪里知道什么是失眠无助,举足无措的滋味。当时申请的时候,每一天,心里都满怀期待,盼望着邮箱里出现新邮件,邮件里出现好消息,好消息里定下好日子。 一次次的期待,接着一次次的失败。我四处碰壁,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世界一直都是如此冰冷的,努力和呐喊不一定有回应。既然如此,那书里的人为什么要为我们造梦。我经常会没有原因的愤怒,哭泣,出神发呆一愣神就是一下午。 没有人可以和我对话交流,我讨厌被任何人找到。我身体里的怪兽似乎发现了囚禁她的牢笼,就张牙舞爪要咆哮给所有接近我的人看。 别说其他人,我自己都无法和自己相处下去。不单单是处理不好,而是我完全处理不了和自己的关系。在外界看来,我似乎拥有很多选择,我可以继续考研,我可以跟着男朋友去英国,我可以继续申请,我可以找工作。 但没人看得出来我的世界当时是一片废墟。” “你为什么当时这么逼自己?”贺影的眼睛里和我一样泛着泪光。 “梦想对当时的我而言,是我无端爱上了的很耀眼的东西,而我自己不配拥有它。” “一切都过去了阿槿。我也有觉得自己贪心了的时候。”说着,贺影擦了擦眼睛。 和贺影聊完已经很晚了,我栽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差点就要睡着。撇到手机屏幕上见加文给我又发来几条未读消息。他的消息总能让我的涣散游离的精神瞬间集中。 八点半的时候他发来消息说,“你为什么不在这个聚会上。” 在接近十一点的时候又发来说,“对不起,我有点喝醉了。” 打这句话的时候,他一定是低垂着眼睛,嘴角勾着笑意,像是带着歉意但又一脸不认账。 我回了句,“我写完作业啦,准备睡觉。你这个喝醉的人也要早点休息。” 加文过了一会儿才上线,telegra的提示音响了一下。“我其实没有喝很多酒。我不想去睡觉,我想和你说话。”他开始清醒地耍赖皮。 “那你说吧。”我发了一个带着黑眼圈的表情。 “我有点想见你,我现在来学校好不好。” 他发来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照片里他笑容灿烂,歪倒着靠在墙边,手上拿着一瓶啤酒,推拒着身边靠过来的人,努力看向镜头。生日会上的欢声笑语隔着屏幕投射到我身边。他的脸红到了脖颈,几根筋凸出来,肯定是喝了不少酒。 “我也许喝了很多酒。西蒙和盖塔很会买酒,他们这里放着一排很不错的红酒。我可以看看你吗。” 他肯定喝了很多酒才会这么话痨。我把相机抵到眼睛下方,把下眼皮往下拉,摆出一副困到极致的造型。 “我想我可能是疯了。我现在看你拍这样的照片都觉得可爱。想到的都是昨晚你在我旁边乖乖坐着的样子。不行,我要来找你了。” 原来加文醉了的时候是这样的,蛮横霸道,前言不搭后语。 “贺影和我都准备睡觉了。”我找借口。 “那不然你出来找我。”他这么说完,我心思确实跟着动了动。 “西蒙的生日会上很好玩,但是我更想和你聊天。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陪我聊天。” “你要告诉我什么。”我来了兴致。 “除了苹果,星空和夏天的夜晚,我还喜欢富有棱角的对比,我喜欢特立独行的人,我喜欢粒粒分明的感触,无法预料的未来和未知的盘根错节,我喜欢热爱与激情,也喜欢人们关心这个宇宙,并小心翼翼地对待日常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看到这些词句,想到加文柔软凌乱的头发,他温暖的大手和怀抱里的花草味,我也快疯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人呢,说起话来像清澈的水,还能发出淡淡的花香来。 “你呢,你喜欢做什么。”加文问我。 “我喜欢你。”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什么东西,或者喜欢做什么事情。”他停顿了一下,另起一行。 “也许你确实可以做,我。那倒也不是不可以。”加文现在是逻辑清晰反应敏捷,辩论队员听见了这一番自问自答都要让他三句话。 “我的话没说完,我喜欢你刚刚提到的所有东西。 除此之外,我还喜欢延绵辽阔无边无际的草场和雪原,喜欢下雨天湿润的梧桐树叶子和中国唐代的送别诗词,错落的枝节与乱作一地的落花,我喜欢柔声耳语,喜欢想念一个人的时候肚子里蝴蝶扇动翅膀的感觉,也喜欢小脚丫子踩水时伴随而来的孩子们响亮的笑声。” “你说的这些我也都喜欢。我们好像很相像,但我知道,你和我很不一样。”他打字的语气里含着一股降调。 “你今天晚上真的不想见我吗。”兜来兜去,他反反复复就说这一句话。 “你今晚在西蒙那里睡吗,还是等会要回自己家。” “西蒙已经给我铺好了沙发,他让我睡在沙发上。” “这样吧,如果你现在好好去睡觉的话,我就答应你一件事怎么样。” “行吧。”语气里带着些不甘心。 “还有,下周六就是中国春节了,你要不要到时候过来和我们宿舍一起过。” “好。”他答应地斩钉截铁。 “那现在可以去睡觉了吗。”加文的输入栏显示正在输入中了好久,我甚至怀疑他把手机已经放在了一边,昏睡过去。我正要静音,关灯睡觉的时候,telegra响了一声。 “我下午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到我们一起了。” 夜里的风雪声沙沙作响,吹在窗户上,击打浮在玻璃上的薄冰面一节一节碎掉。 我的脸烧做一团火,心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是每一个夜晚都会像此时一样,心猿意马,而意马难收。 第15章 第四十五天上(1月25号,周六,春节) 贺影的朋友很多,皇家理工我们这一届的中国同学基本她都认识。也因此,她邀请了很多人来我们宿舍过春节。 大家风尘仆仆,进门抖落一身隆冬雨雪,手里都不空着,嘴上说着吉祥话,是新春到了。所有来的朋友从一进门手里都占着活儿,有人带着饺子馅,有人带着气泡酒,有人放歌当dj,有人连接屏幕回播春节联欢晚会,有人开始收拾桌子开星星灯点蜡烛。 边做饭边打闹。 包饺子的主要有四个人,我和贺影都是。四双巧手,难得包出来的饺子各有各的样子。有像包子的,有像煎饺的,有小馄饨样,也有抄手样。 分散在东南西北各地的饺子兄弟们,在我们的厨房里联欢聚齐了。“看这几个也太像抄手了,不如我调个红油抄手咱们垫巴垫巴。”贺影的提议一般没人反对。抄手下锅,出锅,浇上提前制好的辣椒油,再加入胡椒,蚝油和糖。尝一个,简直和国内小吃摊上的一模一样。 七八个小脑袋全凑过来,叫嚷着都要尝尝。 数据科学专业的李晓祺边嚼着热炒手,边呼着气问我,“对了,韩姐,听说你找到了实习。”听到这句问题,宿舍里安静了几分贝,大家都在侧耳听。 可我有点不太适应这个称呼,也不习惯被放在关注的焦点上,只得点点头,一笔带过。 “牛啊,太强了。怎么找的。”李晓祺的大拇指几乎要竖在我的脸上。 “就投简历,面试,入职,常规流程。”我把一搓馅塞到皮儿里,把找实习的过程仔仔细细分享了出来。 “你印象最深刻的面试问题是什么啊。”听说李晓祺最近也在找实习,其他人的兴趣渐渐都散开,只有他还黏在我旁边,想多打听点经验。 “我记得最后一轮面试的时候,托比亚斯,就是我的面试官,我们这个小组的组长。他问完我的项目经历,对于设计的理解,最后一个问题是,我对未来三年的期待是什么?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李晓祺撅起嘴巴,搓搓下巴的胡茬,“我想找到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在工作里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人。你呢,你当时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说,我没有特定的可以描述的期待。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想尝试很多事情,很多话题行业我都感兴趣。任何类型的体验我都挺向往的。” 李晓祺嗷地一声喊叫出来。他的表达方式有时候蛮夸张的。“找工作这个事,得看运气,希望你有好运气。” 大厨们掌勺的鸡鸭鱼肉鱼肉都已经上桌,虽说是在异国过年,但年味十足。吃吃喝喝玩了好一会。我发现贺影似乎不在。我起身绕了一圈,在这么热闹的一群人里,发现她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间里的窗边。 透过门缝,看见她伤情,我没靠近。毕竟是春节了,远乡也会情切,她是想家了吧。 可没想,贺影突然转头从那缝隙里瞥到了我,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极了一只受伤的林雀。 她眨巴眼睛,唤我过去。我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房间,把门闭上。 客厅里的喧闹被隔开,房间里几乎沉静。“怎么了。”我靠近了几步,但保持着距离。如果她不愿意讲,这个距离留足了时间够她隐藏情绪,找一个借口搪塞。 “阿槿。”她的手伸过来,我立刻跨步上去搂住她。 “发生什么事了。奥斯卡去加拿大了,”贺影的声音几乎在抽泣,“他发了,发来一封电子邮件。” 我轻轻握住贺影的手。她的眼泪含在眼眶里。她把手机递给我。是来自奥斯卡的一封邮件。 亲爱的贺影, 当你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已经在加拿大了。我希望你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也正在和朋友度过快乐的假期时光。春节快乐。我发这封邮件是想说,我真的很珍惜我们相遇中的每一个细节。 我们相识不久,我不得不承认,这很遗憾。但你的出现从一开始,以及你的性格,我真的都喜欢。你可能想问,为啥什么我突然离开斯德哥尔摩前往加拿大。这是因为我的精神健康出了问题。我以为我可以和它再角力一段时间的。但就在几天前,我完全崩溃了。 所以,这漫长的竭力抗衡的结果是,我终于被打败了。而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可爱,最甜美的人儿了。我一点没有骗你。 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如果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请务必让我知道。给我写信吧。 真诚的挚友,奥斯卡立立格涅 “我应该多关心关心他的。”贺影一边说话一边抽噎。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奥斯卡和贺影这么亲近。在我摸索得到的记忆里,贺影和我第一次见到奥斯卡,是在去年八月份的迎新晚会上。我因为不喜欢嘈杂的环境没呆多久就溜回宿舍休息,完全不知道贺影和奥斯卡有没有结识。 贺影提到过奥斯卡和她是一个专业的,有几门课一起组队做过作业,但平日里的闲话里从来没有提到过他。 我金鱼一般的记忆开始快速闪回,散乱各处的细节碎片慢慢拼凑起来。我想到贺影曾经提起过总是联系不上的课程队友,她每一个声称繁忙的周末,她明明吃得很少却总是做很多份量的饭剩在冰箱,我想到昨晚贺影回家的时候,她魂不守舍的表情。 原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不知道你和奥斯卡在一起了。”我拿纸给贺影擦擦眼睛,她接过手来把泪珠一颗颗拂去。“我们没有在一起,只是朋友。”我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后悔。我不应该做无端故的假设。 从贺影的描述里,我慢慢勾勒出了他们的故事的轮廓。 从迎新晚会后,奥斯卡和贺影一见如故。他们时常一起周末外出,白日观鸟,夜晚观星。看上去关系不错,奥斯卡却总是偶尔会失联,短则天,长则三两周。 最初贺影会因为联系不上他而手足无措,甚至见面后大发脾气,但奥斯卡总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邹来显而易见的搪塞话。贺影见他没事,也不计较这些,毕竟做为朋友,奥斯卡也没必要和她解释所有自己生活中的所有细节。 交友切忌,交浅言深,没有分寸。 贺影便保持着分寸感,再不多问,即使她也好奇担心,内心疲惫。若是其他女生过来告诉我,她们能做到好奇但克制,不越矩,不干涉,我是不相信的。女孩子往往总会因为内心的想象而陷落。我便常常如此。可贺影的确做得到。 现在,她明明这么辛苦,却在为自己的克制自责。她归咎为自己的疏忽。如果当时多一些关心,是不是奥斯卡就不会如此痛苦,是不是折磨他的痛苦就可以被分摊。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包容他的乖戾和无常,但其实是自己被他的善良照顾着。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他总是笑容满面的,我从来没有察觉到他的痛苦。做为朋友,我为什么没能察觉到他的难过呢。” 贺影又啜泣起来。 我轻抚她的背,“这不是你的错。” 我的安慰毫无力量。这种情形下,语言很单薄。 即使奥斯卡不在我们身边,那份沉重的压抑感,强颜欢笑的孤独感都笼罩在我们肩头。“我除了哭之外,什么事也做不了。” “阿影,我相信对奥斯卡来说,你的陪伴是有意义的,你们的认识也是有意义的。他在信里说很感激你的陪伴,我也一样。我相信你们会再见的。”她的哭声渐渐止住。我们回到饭桌上,大家正在玩游戏,每个人都笑容满面。 没人知道在贺影的房门内电子世界里发生过的别离。那是喧嚣紧邻的背面,穿梭空旷之间,我很恍惚。 零点到了,气氛达到了最高潮,大家合照碰杯,春节回放里也卡点传来鞭炮声,我们在距离祖国六千多公里的异国他乡迎来这里的新春。一片喧闹中,我的酒杯里已经空了蛮久,交谈错耳声里,加文没有来,也没有发消息。 昨晚我提醒他的消息出现在屏幕里,显示为已读不回。我犹豫再三,给他发,“新春快乐。” 过了很久手机才提示有消息。加文很短促地写着:“节日快乐。抱歉,今晚我没办法过去聚会了。完得开心。” 他的回复很匆忙,竟然出现了错别字。 失望,绝不单行。 这和我一个礼拜之前所想象的春节完全不一样,我以为,今天贺影会是最快乐的人之一,她会喝醉了唱五月天的干杯,加文会出现在这里蹦出几句蹩脚的中文,我可以在今天把他介绍给几个亲近的朋友,让他知道一些中国新春的习俗,我以为这是一个我们可以互相更了解彼此的机会。可她没有唱歌,他也没有出现。 有意无意,我总是很容易把生活里的一点不幸视作未来的征兆,他的缺席,是不是意味着也许,他和我,不会有一个我所期待的春天的故事。我尽量不放大生活里这些隐晦的暗示,可难免不为之哀默伤感。 按部就班发完新年快乐的朋友圈,许久没有联系的周苏子姐姐发来信息,“新年快乐,小瑾,最近怎么样。” 我迅速回复,“苏子姐姐新年快乐,想你。”别来春畔,苏子姐姐快我一步,“那要不要打个电话。” 微信电话拨通的时候,苏子姐姐那边很暗,灯光并不明亮,北京的清晨有丝丝寒意,我看到她裹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脸颊被手机的灯光隐隐打亮,阴影和光亮的交错中,不加修饰的她眉目温婉,还没睡醒的嗓音有些烟哑,“小瑾。” 她翻了翻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眯着眼睛,边眨眼适应光线变化,“哇,一年没见,更漂亮啦。想我啦。” 我被苏子姐姐这三两句夸得有些害羞,“嗯,姐姐你刚醒吗。” “嗯,你那边刚过十二点吧。怎么样,之前那么想去留学,现在到了斯德哥尔摩了,开心吗,还适应吗。” 苏子姐姐是我去年年初在以色列基布兹做志愿者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她当时已经在美国工作了三年,是团队里的高级体验设计师。但是她有着一个时装设计师的梦想,于是辞职休息,在基布兹带了一段时间,现在已经在北京创立了自己的时装品牌。 苏子姐姐只比我大五岁,可成熟不少,她聪慧过人,是交大少年班天才少女,二十四岁就拿到了心理学博士学位,明明拥有天花乱坠的背景和简历,她个性正直可爱,率真善良。 我很庆幸自己拥有维持着这段和她的友谊。 我忙不迭向苏子姐姐倾诉着来到斯德哥尔摩后发生的一切,学业上的增进,见识上的拓广,经验上的累积。当然,最重要的是加文。 “多好啊,趁着年轻的时候感受生命和爱情。听你的描述,加文是个挺倜傥卓别的人。”听到苏子姐姐用这个词,加文不受约束洒脱自由的样子又映在我的眼前。心中早就在沉酝多时的难过,被一下子发酵出来。 猛地我的心中,眼中,鼻子都酸楚,泪水滴滴哒哒滑落眼帘。我吸吸鼻子。苏子姐姐腾得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关切地问我,“小槿,你怎么啦,怎么哭了。” 第16章 第四十五天下(1月25号,周六,春节) “我也不知道,”明明听到苏子姐姐的声音,我很开心。我当然不想让她担心我,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哭。 加文回绝我的短信浮现在脑海中,我喜欢加文,我想知道他的一切,我想见到他。我和他之间,事实并不像我预计地那么顺利。 从小以来,每一次我想要的东西,都要付出比其他人多好多倍的努力才能得到。不知道在我人生中的某个时候,那道看似公平的从童年时代就开始的起跑线,被重新定在了远处。很多认识的人都从终点向我招手,他们脸上没有任何疲惫着奔跑的痕迹。 而我,是一个狼狈的旅人。好似往常一样,我依旧无法得偿所愿,那些好东西,都不会属于我。 想到这里,我的哭泣声更大了,因为我知道,如此狼狈的原因是我贪心。我贪妄得到加文。 苏子姐姐见我哭得厉害,她在我抽噎的间隙小心翼翼地说,“我不知道这个加文和你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如果敢伤害你,我不介意飞到斯德哥尔摩教训教训这个小混蛋。听我说,小槿。” 我抹抹眼泪,点点头应她。“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找我,我会永远都陪在你身边的,我也都会站在你这边。你愿意告诉我刚刚为什么哭吗?” 我嚼着嘴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露出来,“我觉得他不会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 “为什么?” “我们之间的交集,看上去似乎有来有往,但其实都是我在主动,我其实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他也从来没有主动给我说过什么。” “我想问的不是为什么你觉得他没有那么喜欢你,而是为什么你那么喜欢他。” 我迟疑了,喜欢一个人的原因怎么能说得清楚呢。是因为,我总是被他吸引,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没来由的紧张,总是在意他的看法,会猜测会疑惑,情绪会由他牵动,并心甘情愿起起落落。但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喜欢他。 我突然明白了喜欢一个人原因不重要,目的更重要。回答为什么,答案里会同时有因和果。拿我来讲,我喜欢加文,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我。 “我喜欢他,是为了将他变成我的。” 换成苏子姐姐停顿了片刻,她噗得笑出声来。“是吗,就这么喜欢这个加文。” “昂。”我只能无奈地回她。 “哈哈哈哈哈,”苏子姐姐响亮的笑声贯穿手机。“那现在怎么不顺利啦。”她的语气里是轻松地戏谑,半分钟前我的自怜情绪一扫而光。 “他对我有些忽冷忽热的。上周我们还在分享互相最喜欢的东西,感觉很亲近,但今天他就爽约了。” “说是什么原因了吗。” “他说有点事。” “今天他失约,有他的理由,你不要想太多,生活里就是有这样起起伏伏的小疙瘩的。” “可我就是想知道加文是怎么想的,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他,真实的他。” “谈恋爱这个事,是要因人而异的。你刚刚说想要深入地了解加文,没错。爱情让人盲目。老一辈都说要擦亮眼睛,别一开始就奋不顾身。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得好好看看。但你这个孩子平时想的事情就多,顾虑就多。 爱情来了,对你来说,你会思前顾后。等你想透了看清了,人也离开了错过了。 你一边害怕他不喜欢你,一边害怕自己不够了解他,你像对待解数学题一样,想摸清楚你们的关系。 可是人是一个谜,不是一道题。 再怎么努力推导,没有正确答案的。苏子姐姐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朗,想什么事情不必太深刻,太深入的话不仅仅会伤害到自己也会伤害到别人。 何况,当你看到真实的样子之后,就没办法以相同的视角去看待以前了。智慧和知识会将你异化。你不再愚昧了,同时,你会有忧思。爱情里也要常寻糊涂,做个快乐的人。 现在,小槿,她双手伸向前把手机摆正,看着我说,也许加文,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你们之间,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吧。”我点点头。 她把落下额前的头发别到耳后,继续说, “宋之问的渡汉江,有两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意思是说,距离家乡越近越觉得胆怯,不敢询问从家里来的人。也许是害怕见到家乡的变化,也许是害怕从家乡中窥见到自己的变化。 在我听来,你有些情怯。” 听到这里,我心里又有些酸楚。 “哇塞,你知道吗,我有的时候看到了喜欢的电影,听到了喜欢的歌,都不知道,能分享给谁,我好羡慕你可以和加文分享这些生活里的事。刚刚你没提到,你们两个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我们现在,应该可以算是互有好感的朋友吧。” 那我明白你害怕的原因了,她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 “你在担心,如果自己继续向他靠近,不知道能不能和他在一起,可一旦再靠近,你们的关系就变了,连朋友也没得做。 你不仅仅害怕了解加文,你也害怕了解加文眼中的你自己。” 换做是谁能不害怕呢。“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把你的顾虑放在一边,思考放在一边,用心认真感受,你最想要什么。 把你的迷恋放在一边,情意放在一边,用耳朵眼睛认真去了解,加文在做什么。 顺其自然。” 窗外小风,雪下得很大,密密麻麻填满了夜空。和苏子姐姐聊完后,我发现屋子里的朋友们都已经转场去了酒吧,剩下贺影在厨房里收拾。 我这才发现,因为我一门心思放在加文身上,疏忽了好多朋友。我没有发现聚会已经散场,贺影这段时间时常晚归,她问我回不回家的时候似乎总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上周六的时候她异常疲惫,我和她对话的时候,她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打完电话啦,贺影微笑着问我。“外面雪大,要不要夜游出去走走。”我们一拍即合。 校园里路宽,两侧的路灯在雪中并不明亮,雪幕一遮,韵味隐晦暗郁。我和贺影并排走着,不冷,无话,各自想着各自心事,互不打扰。 雪花大片大片落在外衣上,弹拂抖落,徒劳无功,满身还是贴着一层。往北走,通向树林,想着夜间林中冷涩,雪泥难行,我们就往南边校门口走去。q楼旁边有一株樱树,贺影靠过去,盯了盯。 她伸手拨去枝头的浮雪,露出几朵稚嫩的花苞。“春天到了。”她笑笑。 我走到贺影旁边,抬头,雪花迎面直直落下,那几朵花苞显得格外憔悴。我伸出双手,指尖叠支起来,遮住落雪,舍不得这几朵小花苞受冻,想给她们搭个临时的屋檐。雪一朵朵顺着我的手的弧度滚落,驻留在我的手背。 突然我用手搭建的屋子上,出现了一个更大的屋子。 那双手红皴皴的,小心翼翼落建在我的手上边。雪花不再落在我的手背上,而是落在新的屋子上。 我的手感觉不到冷了,酥暖麻蜜的感觉从背上铺满。那股熟悉的烟草木质调香气蹿过来,我转身。看到他就在我眼前,带着黑色毛线帽,眼睛垂下来,嘴巴带着笑意,鼻子尖红红的。 “冷不冷。”他的出现像是一个礼物,我丧失了除了开心之外的所有感觉。 他的眸色深而有力,带着歉意与犹疑。那眼神只在我脸上流连了几瞬,将我对他失约的埋怨一扫而空,只留下喜悦。加文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转念,他撤下指尖的屋子,收起双臂,用一个天罗地网的拥抱兜住我。 我感到他的鼻子在我的头发上蹭了蹭。我僵在那里的间隙,他走向贺影,紧紧地抱了抱她, “春节快乐。”贺影的嘴巴紧了紧,“你也是,春节快乐。” “你怎么在这。”他站在贺影旁边,笑得腼腆,“奥斯卡叮嘱我,让我务必今晚把这个给你,是你的春节礼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贺影。贺影接过,看到信封上手写的致贺影三个字,就哭起来。 加文顿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谢谢你,加文,我想回去宿舍休息了。”贺影看向我。 “那咱们回去吧。”我走到她旁边。 “我想自己走走。”她用中文轻声说。 “我把你们送回去吧,”加文听不懂中文的密语,用英文提议道。 贺影摇摇头,慢慢转身走远了。 换做是我和加文在雪中走着,他跟在我身后半步,不冷,无话,我们互相不时看对方一眼。 “所以,贺影已经知道奥斯卡离开斯德哥尔摩了。”他停下来,站在一个路灯下头。我点了一下头,顺着他的话继续说。 “所以,奥斯卡是今晚走的。”我也停下来,站在加文对面。他点了一下头。 “那你刚刚一直在等她,想把奥斯卡留给她的东西给她。”他嗯了一声。眼睁睁看他压过来,把我挤靠到路灯的柱子上。 “你是不是因为我不开心了。”他低下头来,用鼻子和头发蹭在我的耳朵和脖子附近。 我努力保持着清醒连贯的思考,“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上楼找贺影。”他伸手把羽绒服的拉链解开。 “你难道想等聚会散场后再交给她,以防她知道奥斯卡走了不开心。那你岂不是已经等了好久了。你等了多久了。雪下得这样大,即使风不大呆久了也肯定是冷的。”我双拳撑在他的胸口,想看看他的脸。 “你好香啊。”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我的脖子上,冰凉地电了我一下。未经反应得及,他抽开一点距离,声色深郁诱人,“我也想要春节礼物,”路灯的暗影隐去了他的表情, “我可不可以吻你。” 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身子,背上靠的路灯柱子很滑,眼看就朝着路灯柱子的侧面倒过去。加文用左右手攥握住我的左右手腕,反扣在我背后,用他的双脚挡在我的左右脚外面。 把我严丝合缝嵌在怀里后,他抽回一只手搂住我的腰,头埋回我的耳后,“你说过答应我一件事的。”他深深吸一大口气,却一点一点呼出去,仿佛被什么拦住。 “你能不能,赶快允许我。”他不仅话语里予取予夺,手上也使着劲,把我向怀内挤。我失了力,靠在他的脖子上。 嗅嗅,呼吸心跳都得不到控制,沉沉落在方寸肌肤上,毕竟此刻觉得对方香甜的,不仅是他一个。 很明显地,加文的皮肤温度越来越高,他手上的劲越来越大。“别箍住我。”我只能用软绵绵地语气央求。 我听到他的呼吸像是泄了气,松开了手。我提起胳膊环在他脖子上,紧紧贴住,一点点松开的力气也没有。古人说得没错,越危险的距离越安全。 加文无奈地仰起头,用羽绒服裹住我,任我抱着。“韩瑾,你一定是个魔鬼。” 话语间,苏子姐姐发来几条消息,锁屏界面上显示了一部分预览内容,“不管这个加文现在喜不喜欢你,我有预感,很快,他怕会喜欢你喜欢到发疯。” 我陪加文去校门口坐公交车。贺影打来电话。“我打不通奥斯卡的电话。”她情绪激动,疲惫不堪,和十几分钟的冷静前判若两人。 “加文走了吗。” “还没,我在陪他等公交。” “你能让加文帮我问问吗。” 雪还在下,北风凛冽,他的鼻头被冻的红彤彤的。我轻声问加文可不可以回我们宿舍聊一会天,加文点头,问我是不是贺影在找奥斯卡。我点头,“那我俩回来了。” 客厅里,贺影照旧给我们留着一盏暗灯,自己静坐在客厅里。也就抬眼工夫,窗外大雪骤然停止,娥眉春月似细刀皎洁,夜色如一片空镜。 贺影把桌子椅子都已经摆放整齐,瓶瓶罐罐已经全分类好,干净的盘子碗碟在滤水架子上正晾干,我压持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忧喜参乱,五味杂陈。我恨不得把奥斯卡从加拿大捉回来,他怎么能舍得让贺影伤心难过。 “联系不上奥斯卡吗,”加文边问边看了看手机,“按时间推算来说他已经落地了,这会儿应该到家了。” 第17章 第四十六天上(1月26号,周天) 加文脱下帽子,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在这个情境里特别扎眼,我能感觉到那份谦逊礼貌背后的疲劳。 他已经在楼下熬夜等了许久,来来回回雪地里折腾,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这份疲劳里透露出来的涣散,明目张胆地摆在贺影的悲切外头。 等到我们三个人统统坐下,贺影开口。“实在不好意思。我怎么也联系不上奥斯卡,我就是想看看他落地了吗。其实我们电话里也可以说的。” 没事的。加文张口打了个大哈欠。“奥斯卡这个臭小子,总是这样,电话在他手里仿佛是个摆设。” 他快速地发了个短信,把手机放到一边。“他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我发消息问他姐姐了,等会应该就会有回复。” 加文转身从他巨大的衣服兜里取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这个是我的笔记本,之前奥斯卡来我家玩的时候,在这个本子上画过一些草稿。” 加文翻开的那一页上,笔迹潦草凌乱,仔细剖析,我才勉强认出那应该是一行瑞典地名,乌腾比。 乌腾比这几个字下边,画着一只圆圆胖胖的鸟,白眉白颧,眼先尾部都是黑色,喙羽翼爪,活灵活现。这只小鸟,正机警的转头看向右边。它身旁枝叶草木都被简化了,但还是能感到一股湿润浓密的林木气息。 我往后翻了一页,依旧是潦草的字迹,奥斯嫩湖,两只大雁在湖里略水而过,尾巴附近激起卷卷涟漪。 不得不说,奥斯卡的绘画,传神生动,蛮有灵性的。随后的几页上也都是,法尔斯特博,蒂斯林根湖,吕勒奥群岛等等地名,地名下方画着鸟类草甸与湖泊。 “这是什么。”我脱口而出。 贺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些都是瑞典著名的观鸟地点,乌腾比,在厄兰岛的南端,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鸟类保护区,奥斯嫩湖周遭森林环绕,可以看到鱼鹰,大雁,白尾海雕等等迁徙的鸟类和猛禽,蒂斯林根湖被称为大天鹅湖,到了天鹅迁徙的季节,那里会停栖着数不清的天鹅。” 加文又翻着本子找了找,补充着说,“这一页是斯德哥尔摩附近的安加恩舍根,那里有一片融雪湿地,可以看到很多涉水生活的滨鸟,湿地水鸟。还有这一页是耶尔斯塔维肯,也是一个很出名的观鸟湿地。” 这两页的笔迹工整了些,用的是油性笔而不是铅笔,能看得出来是同一个人不同时间画的。 加文翻回前几页,手指划过地名的字面,他落在一处,点了两下。那一行小一点的字迹,写得比别处清楚得多。和她一起去过了。 他也不吭声发问,就点点手指,让我们自己看。 看懂了的人心里荡漾,看不懂的人干着急。 好奇心驱使,我小声插话,“这又是什么。” “是证据。”加文小声回我。 贺影把本子端起来,开始仔仔细细看。我凑过去,看她翻到蒂斯林根湖那一页。 奥斯卡寥寥数笔,山光水色,潋滟清奇,群鸟天空成群飞过,湖面暗影波纹。整个画面静谧美好。这一页的感觉和其他几页不太一样。其他几页,都是工笔重墨,描画鸟类身形体态,一笔一画,沉静没有波澜,这一页,似乎奥斯卡的眼里被周遭的美景慑住。 这景色辽阔柔美,在他笔下张弛开来,线条粗旷和谐。 “这些地方都是我俩去的。尤其是蒂斯林根湖,去了三次。这些全部都是他画的吗。” 加文接着说,“全部都是。”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原来画画挺不错的。”眼见贺影的眼泪又要冒出,加文连忙说,“奥斯卡不是一个特别容易相处的人,他基本上不太会,主动分享过自己的生活。” “你和奥斯卡怎么认识的。”加文回答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迟疑了一下,“我认识奥斯卡很久了,从初中的时候就认识。说来话长,我们有一些共同认识的人。”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回加拿大吗。” “我以为你知道他为什么回去,”加文又迟疑了一下,“奥斯卡他小时候家里出过一些事故,他其实状态一直都不是很好。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一直都有抑郁和躁郁的问题。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他躁郁特别严重,自己一个人带着化妆包跑去市区,给来往的路人画奇异的妆容,然后拍照。一个下午的时间,他竟然拍了七十几张路人的滑稽照片。 还有一次,他给我们说他有五十个比特币,值很多钱。每次我们让他给我们看看的时候,他又推辞。在餐厅里,他会点菜单上所有的菜,全上桌后一道菜一道菜送给其他桌。” “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像你说的这样。”贺影的眉头越皱越紧。“我真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的状态从开始画画之后好转了很多。这次突然回加拿大,应该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加文的手机震了震,有新消息进来,他没有去读。 几乎是同时,一个电话打过来。一定是奥斯卡。 加文接起电话,把电话递给贺影。她连转身回房的能量都没有,只转身背对我们。 可静谧的夜色里,听筒的音量如同外放,他们之间的对话清畅且明朗,每一个字和喘息,我和加文都听得一清二楚。 “喂。” “春节快乐,对不起,我的手机被偷了,还在找。” 贺影一直在沉默。“我真的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话,哪句话是假的。” 换做电话那头开始沉默。“我不会骗你。”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觉得我会因为你生病了就疏远你吗,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告诉我。你觉得离开斯德哥尔摩,回到加拿大就可以了吗。 给我留下一份,一份去智利的旅行的规划就可以了吗。我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你真的让我很伤心。之前每一次你的失踪不接电话,我很生气,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生气。但是又担心你是不是出事了,听你瞎扯一些搪塞的理由,我忍了。 可你生病了,你为什么要隐瞒,要撒谎,为什么,要骗,我。你知道你这样让我自己有多自责吗,是我的错吗,我是不是本可以做些什么的。你为什么连让我理解你的机会都不给我。” “不要,千万不要这样想,”奥斯卡打断贺影。“我这个样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知道的,我一直感觉到自己被这个身体困住了,我渴望成为鸟,渴望飞翔和自由。 你说过的,你也曾经畅想过,如果自己是飞鸟,就飞去非洲敞阔的草原,飞越大洋和湖泊。我们不该被拘束在这里。这个世界正在经历着变革,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其中。 这不是个选择题。我们没得选择,无法逃脱。有 些人会适应得好些,变得幸福,有钱,出名,或是自得其乐,有些人会没办法适应,会伤心难过,甚至仇恨愤怒,自暴自弃,自怨自艾。 我就是那个适应不了的倒霉蛋。 死亡一直在呼唤我。 在我停滞的空气里,你出现了。走过来,我们相遇了。很巧。恰好是你,和我。 遇到你之后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们能永远在一起的话会怎么样,我不想惹你生气。我能让你笑,让你每天都快快乐乐,你笑起来是好看的。可是,如果我们遗憾错过了,那我。那我只能,只能在之后每一个清晨,想念你和我曾经遇见过。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会难过,我害怕在我的心里演绎了那么多遍的告白,你并不会接受,我害怕自己离不开你,害怕这些幻想变成我的强求。 我会突然惊恐发作,我憎恶着变化。我好想这世界,就停留在我们在蒂斯林根湖牵手的那一刻。日月星河都不转动,飞鸟在空中停留,万事万物不再变化,只有你和我,只有我们那一刻的喜悦。 可我没有办法不变化,我惧怕着下一秒。我怕疯狂会突然充满我的脑袋,我怕我的绝望会嘶吼。那会吓到你的。 我也怕我会没办法停止哭泣,那肯定也会让你哭的。对不起,我的世界一直在不受控制变得黑暗,而你,是我的光明。 我舍不得,把你拉进这片黑暗里。”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贺影已经止不住哭声。她不能再哭了,一双杏眼肿的仿佛两个鸡蛋。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会努力好起来的。对不起。” 冰雹开始撒在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贺影似是被这冰块打醒一般,拿起电话看了我们一眼,“对不起,我回房间打可以吗。” “当然,当然,你去吧。”我和加文异口同声。 奥斯卡的剖白就是巨大的冰裂,在这个客厅里,把每个人的立场反复剥连成小的冰渣,我们随之都踩空踏入冰洞里,头朝下埋进去。 语言在这样的空洞里没有作用,一切人迹都消隐,任何的安慰都是这片冰天雪地里的一张薄冰,脆弱且微茫。 我惊醒一般认识到,即使是同龄人,每个人面对的战斗竟然如此不同。相比较他的痛苦,曾经困扰我的挫折似乎只是很小的坎坷而已。我 以貌取人的假设是多么愚蠢,再美丽亮眼的人也可能会在背光处被黑暗缠绕。痛苦的湍流没有大小,无分轻重,不辨清浊,我们必须各自蹚水闯过。 我甚至不敢问加文,那个曾经摧毁奥斯卡的变故是什么。即使我开口问了,得知实情与细节,我也无法真正理解奥斯卡。 那些创伤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的门里有许多只属于他的战斗。 把自己关在门外,将叩门时,越好奇便越慎重,越渴求便越沉默。 不语,这是我能致以的最深切的关怀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房间。“你累了的话就去睡吧,我等贺影打完电话,冰雹小一点就回去了。” 我犹疑了一下,“那你进来陪我说说话吧,我实在太困了。” 我的房间很小,除了单人床之外,只剩下很窄的活动空间。应加文要求,我在地上铺上两层毯子。他坚持让我躺在床上睡觉,而他坐在毯子上发呆。 他把我撂在小窗台上的书抱起来,翻了翻。我听见手指摩挲一页页纸的声音。他的呼吸声稳定有力,不时会在他转过头来查看我的时候停止片刻。 我翻了个身,侧卧朝向他。手指不小心靠在他暖和的背上。 “奥斯卡不适合贺影。”他愣愣地说这一句,转过头来,把我的手勾住。 “我不想再和他们扯上关系。”我的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支支吾吾也不记得回了些什么话。迷迷糊糊,他好像说了许多话。 我感觉他的手放在我的脚趾头上,又倏得摸到我的头顶。我很困,我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拨开。但心里又痒痒,我起身将他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 “你过来,”我把他拉到床上来。你不准碰我。嘴上这么说着,我心里好想知道那片片衣衫下的肌肉,寸寸肌肉下的骨骼,是什么样,是什么味道。于是我使尽全力,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 加文不听话也不服软,他就来咬我,我的手上,肩膀上,脖子上,全是牙印。血印一个接一个,血丝冒出来,我却一点也不疼。 “你不怕疼吗,”他的牙还咬在肉上,眼睛亮得可怕。 “咬我。”听到这话,他把双手缚于身前,没有战意的猎物已让豺狼虎豹分外眼红,何况空手自缚。 我拽着那空手,一星一点,一压一握,本来徜徉沉溺在一场我的胜利。可没多久那手便不服从我的指引,开始肆意上下游来游去,故作无意,轻抚深探。 我的脑袋像是被彩色的漩涡吸住,不停向后仰去。 沉入,再抬起。 第18章 第四十六天下(1月26号,周天) 是梦吗,我无法确定哪些是想象,或是清醒的错觉,或是真的发生了。 我起床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钟,天色暗沉无光,我的身上没有任何被啃咬的痕迹,毯子已经叠好放在窗边,加文看样子是早就走了。 幸好是梦。我下楼倒完垃圾,回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半掩着,大概是贺影去洗衣房回来忘记关门。屋里传来歌声: 那数百万计的屋顶之上,是玫瑰色的天空, 又是,那玫瑰色的天空, 玫瑰色的天空下,那一辆辆黑色的跑车,停满了半座城镇; 洛杉矶全是棕榈树,笔记本电脑,饮料,惊慌失措一闪而过, 我得乘坐这趟地铁,再坐一年, 有些人得留下来,求求你,我没别的办法; 玫瑰色的天空倒影在桥边清河,城市流淌而过, 玫瑰色的天空下,一群叽叽咋咋的孩子们, 卡车底盘上托载的房屋;买来烈酒,切开花朵,一切将要爆发, 我会快一些的,我向你保证,一定,我会快一些的,我保证, 他们看起来都一样,都是行尸走肉; 天空没有云彩,只有热气球升起,我数了数,有十七个, 我把这玫瑰色的天空拍下来,设置成屏保, 留下这幅画面,也留下我的想念。 我从门缝里听完整首歌,想象着玫瑰色的天空下,一片无际的湖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湖边的长凳上手拉着手静静坐,谁看到了都会起念,任天空还是飞鸟,任湖泊还是远洋,永远都会属于他们。 贺影在桌前打着字,眼睛很肿,神色疲惫。 “你想喝柠檬还是橙子还是橘子汁,或是红茶水果茶薄荷茶,有没有想吃的小吃零食,我去亚洲超市买回来。”贺影执意和我一起去。 我作为沿途的导航,陪她走出门,坐公交,播报在哪里上车,在哪里下车,商场里推哪个门进入,亚超里拿了什么货品。她眼里没光,嘴里没话,基本没什么反应。 我头一次体味到,一旦一个人封闭了自己,周边关心切身的亲友能陷入多无助。我只能由着她行动,确保她不会因为出神撞到路边的垃圾桶。 今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春。 我和贺影前脚刚回宿舍,后脚就收到赵春酽男朋友的电话。“能帮我找一下赵春酽吗,她不接我电话。” 情侣吵架,邻里忙活。 我和贺影忙不迭去对门敲门,没有人答应之后变成拍门,撞门。 “这怎么办,她人呢。”我脑子里闪过了所有昨晚赵春酽出现过的场景和画面,最后一幕是她在午夜零点庆祝的时候提了祝酒辞,喝了一杯酒。在那之后呢,她去哪里了。 从那时算起,她已经失联了接近十七个小时。我们应该报警吗。 思绪千帆过尽,那扇沉重的门吧嗒一声打开。 “怎么啦。”鸡窝头样的赵春酽一脸懵,宿醉的酒味还晕在她身边。 “你不知道接电话吗。”贺影用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音量吼了一声。 赵春酽吓得一个激灵,眼睛瞪得撑起整个眼窝,细汗冒在额头顶。 “对不起,对不起,我喝多了,让你们担心了。”贺影气得转身回了宿舍。“你男朋友找你,你回个电话。”我靠在门框上,看赵春酽着急地左翻右翻,挪椅子掏兜子,称得上翻箱倒柜。 她的表情囧成一个八字,脸红得仿佛烧铸铁剑。“我钱包和手机找不着了。” 笃信这是一座诚实的城市,笃信这个城市里住着都是诚实的人。赵春酽默念了一路,“在酒吧,在酒吧,拜托一定要在酒吧。” 冲进酒吧后我们的视线就瞄准吧台,我有足够的时间打量吧台附近的每一个人。 最扎眼的当属那个调酒的小哥,他扎着脏辫,穿着白色背心,露出两胛骨上整块的纹身,成群的墨色飞鸟纹绕在他的小臂上,直至手腕上出现一个圆圈样的符文,用拉丁语写着,postnubiphoeb,往云后之日。 看来又是一个被俗世捆绑住的灵魂。 想喝什么,两位。他表情里的快乐能量洋溢在他手上疯狂转动的雪克调酒杯里。“您好,我昨晚可能把钱包和手机丢在这里了,可以帮我找找吗。” “钱包丢了,可以理解,但现在这年头,没人会把手机给忘了。你确定你手机不在你枕头下面。是个新手机还是个旧手机。”他还有心情调侃。 “旧手机,我用了好几年了,里面很多照片,对我很重要。” “哦,哦,哦,”他发出异常夸张的声音,“这可不能丢,你等我去问问。” 他把手上调酒的活放一边,大步快走到附近个同事身边问了一圈。赵春酽已经迫不及待地巡视场内,犀利地检索吧台下方,任何一个空隙。 调酒小哥响亮的声量和脸上如同煦日一般的笑容感染着赵春酽,抚恤着她焦虑的情绪。他走路的样子很轻快,仿佛踩着鼓点,背景乐里提供着节奏,韵律十足。 当他大笑起来,嘴角咧开着说,你跟我来时,赵春酽很明显地蹦了起来。在一个木制格挡条纹柜子里,那个魔法的钥匙打开了宝盒,躺着一个紫色壳子的手机,和一个印有汉字的布艺钱包。 “对,就是这个。”她兴奋地探出半个身子。 “以后可不要再把重要的回忆丢掉了,喝醉了也不可以。” “太感谢你了。”赵春酽迫不及待地检查手机电量。小哥撑在吧台上,“不喝一杯庆祝一下吗。” “当然当然,两杯梅子朗姆?”她向我确认,我点头。“还有,帅哥,”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小哥明显挑了挑眉毛,“能借我用一下充电线吗,我得赶紧给我男朋友打个电话。”听完这句话的时候小哥眉头蹙了蹙。 白日搭讪的效果还比不上撞肩打招呼,太容易落空。 小哥递来的酒杯中,圆球状的冰块在梅酒和朗姆中沉浮,水汽凝聚在玻璃杯的外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水珠膜。划一下,便会出现清晰的一道条纹。 忙碌了一天的紧迫感终于缓缓消歇,坐下来抿了两口酒后,我就开始出神。 鬼使神差地,一个g被写在了杯面上,转三十度,写a,再转,写v,再从杯口至杯底划下一道长长地分割线,借着手上沾的水,我在桌子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母n。 灯光,酒色,迷幻音乐,我正沉浸在某种无法名状的强烈思念里。这每一滴水珠里都映射着场内光影变幻五色斑斓,似有万象世界函于内里。 “好久不见呐。”当他坐到我旁边的转椅上看着我,我惊奇地微微张开嘴巴。这个人,怎么又坐在我身边了。时间好像回到了十几个小时前在我的小房间里的对视。 世景喧哗,在他与我之间不期流变,而我们并没有行动。 “这是什么仪式吗,你在召唤我吗。”加文拿出一块干净的纸巾,“你每次觉得冷,手就会缩成拳头,” 他把我拳住的手拨开,擦干那里藏着的湿指头,接着又擦了擦湿漉漉的桌面和水汽凝结的杯子外面。 “用不着施法,你招招手我就会来的。” 我切实感觉到,有一股明艳的火焰正燃烧在我那冰冷的指尖。 赵春酽探出头来,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韩瑾的朋友。”他们聊着天。在这之前,加文和赵春酽互相并不认识。 春酽活泼,英语流畅,因为小父母工作的原因,九岁之前都呆在美国。她社交起来没有语言障碍,如鱼得水,说话的时候微表情丰富,很讨人喜欢。 是我的错觉吗,还是酒精的作用,加文的脚搭在我的椅子上,隔着靴子,我也能感觉到电流一股股冒出来。 聊到开心的时候,他笑起来,举起一只手,绕在我身后和赵春酽击掌,击完掌后顺势把手拍在桌上,在我的手旁边。 “路不拾遗的城市当今也只有斯德哥尔摩了,是吧。”他伸手指挠了挠我的手腕。不得不承认,酒精无限放大了加文的小动作对我的效用。 如果说平日里,我清醒的思维还能钝化他的触碰。然而此时,我的失控就在一线之间。 这还不算完。 “我简直太幸运了,根本没想到可以拿回手机。你知道吗,我男朋友电话都打爆了,我还在想等会怎么哄他。”春酽聊得兴起。 我是在认真听春酽讲话的。可身体突然失力了,向前倾抵住在吧台上,挡住了春酽向加文递去的侃侃而谈的目光。 春酽也不管我,换了个姿势,继续吐槽。她打量了我一眼,兴许是觉得我不胜酒力,而应该没有注意到,加文的腿现在正靠在我的腿上。而我的一只手正慌了神地按在他的腿上。 加文的表情一点不受影响,他一脸聚精会神地看着春酽。只有那略微扬起的嘴角,透露出一丝得意。“你来酒吧干什么啊,不会是来找韩瑾约会吧。”赵春酽提问的时候还夹带着揶揄。 加文露出一个大太阳的笑容,“就是说啊,什么时候下一次约会呢。” 话音未落,一群人一拥而入,里面有不少我眼熟的面孔。约翰纳斯向加文招手。“生日快乐,伙计。” “谢谢。” “你见过的,韩瑾。”约翰纳斯友善地和我握手,“别来无恙,很开心再见到你。” “这位是赵,春酽。”对加文来说,赵春酽的名字很是难念,他的舌头仿佛就是打了个蝴蝶结,抑扬顿挫全部拐着弯不在正确的方向上。 “春天的美酒,你来啦!”约翰纳斯明显认识春酽的样子,他们很熟络地碰了碰脚。是熟悉的朋友之间才会有的秘密语言。 “你不是说你不来了,怎么改变心意了。”约翰纳斯狠狠捏了一下赵春酽的肩膀。 “啊嗷,”她故作夸张地喊疼,“这就是,一个惊喜!生日快乐,老约翰。” 春酽回头向我小声解释,“天呐,原来今天是他生日。前几天他约我参加庆祝生日派对的时候,我想着咱们要过春节就说没办法来。怎么这么巧啊,刚好就是这家酒吧,好尴尬啊,我什么都没准备。加文早点说就好了,咱们还有机会溜走,现在怎么办啊。” 加文肯定从春酽和我的秘密交谈里品味到了那丝错愕,他凑过来说,“这下你就是我的pne了。” 渔翁得利后都不会有他这般得意。春酽切换回英文对加文说,“不用谢。” 我几乎是被加文牵进众人面前。 约翰纳斯提前预定好了许多酒水蛋糕以及饮食。酒吧老板得知他过生日,送给我们一瓶气泡酒。他的朋友们还带来了好几瓶香槟。一眼望过去,桌面全是高低不平各式各样的酒瓶。 约翰纳斯称自己千杯不醉,又诩小狄俄尼索斯。 也不知道是谁先爆出了一个约翰纳斯和自己的笑料,大家开始纷纷祝酒,附赠一个个约翰纳斯的囧事。聊到一些隐晦的不能明说的□□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前俯后仰,捂着抽搐的肚皮。约翰纳斯脸红地像是夏天午时的太阳。 作为场内的意外加入的客人,我和他们的生活未有交集,完全听不懂他们的笑点,为了不被拆穿,只能挂着假笑。假借醉酒,我踏出店门吹风。刚刚一伙人一拥而入,加文和赵春酽上前与他们热情地打招呼的场景重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个瞬间所带来的距离感非常强烈。 我的记忆力很好,即使曾经只是一面之缘,打个照面,我都记得住。换句话说,这群人里的每一个我都有印象。他们快乐地拥抱,开玩笑,打闹,大声庆祝。过去的十几分钟里,我就在旁边看着他们。只是看着,旁观。 我这个被迫撒谎逃离的,带着面具的局外人,站在酒吧外面大口呼吸地那个瞬间,想到了奥斯卡。 回到座位的时候,约翰纳斯正在许愿。灯光黯淡,烛影跳跃。加文几次近身悄声向我耳语,但我什么都没听清楚。 酒精加速挥发,我急不可耐,“你说了什么。”他撑起下巴望着我,烛光里他脸上的阴影被拉得老长,那双眼睛里透露出很明显地渴求。无处回避,我们就这样静默着,互相望着。 他的脸越靠越近,“你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吗,那你记不记得你说了什么。”他的睫毛就靠在我的眼睛下面。“你说,yaowo。是什么意思。” 近在咫尺的酒气中,我的脑袋在爆炸。 是我昨晚的梦呓吗。 “你知道你现在的心跳有多快吗。”他的目光持续地在我的脸上轻扫,抿抿唇。 退无可退,酒借人胆。我把他的手腕抓住,抬起来,如同在梦中一般,在这些许朦胧的黑暗里,咬了下去。 加文倒身把头埋到我腿上,若隐若现地闷声传来,fu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