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长青》 第1章 新婚 “小蔓,你不要怨恨我。” 我看着他,声音颤抖:“父亲,我有今日全都拜您所赐,不要怨恨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您是在侮辱谁?” 他沉默不语,最后挥挥手,让太师府里的人将我架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声音很轻:“走吧。” 我以为他最后会回过头看我一眼,等到的却只有我长姐假惺惺地上前拦着太师府的人,说些怪恶心人的不舍之词,而他自始至终也不曾多说一个字。 我就这样被父亲当作棋子,送进了太师府,成为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缄口不言的替身。 这本不是我的婚事。 四年前,圣上曾赐婚于我姐与太师的嫡子,四年后,我那如花似玉的长姐与太子殿下看对了眼,我爹觉得舍我保姐,没准以后还可以当上他心心念念的国丈大人,是很划算的买卖。 没有办法了,只有把我这只小羊剖开送上去,如此昏聩的主意,他们竟也不怕掉脑袋。 或许是这与他的国丈大人一比,欺君之罪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南钺三十七年春,连绵不绝的冷雨从寒食下到了芒种,淋盖广阔的浩野,滴滴落在我的轿顶,敲打得檐铃当当作响,从塞北刮来的风一路刮到京城,我伸出手去触摸风,却只有雨点打在手心里那浸骨的寒意。 “恭喜呀恭喜,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可不是,多好的一桩婚事。” 眼前是一片红绯,耳遭净是些虚伪嘈杂的祝贺,人们笑着、说着,鞭炮响了一挂又一挂,我独自坐在轿内,捂着脸,眼泪一直啪嗒啪嗒掉个没完。 我忍不住去想自己的命运,忍不住去想先生离开前那个决然的背影,他只不过是个书生,他斗不过任何人,也救不了我。 我记得他曾同我说,“蔓蔓,很快我就会带你去过崭新的生活。” 可最后他也离开了我。 那吵闹声一直响到天都黑透,喜轿终于抬进太师府,我哭得声音嘶哑,满脸都是泪,大抵妆也花了。 身后的炮竹声那样响,将我的呜噎声遮得严实,四面都是喜庆,也无人听见我的哀哭,跨过了火盆,踩着一地的五谷杂粮,一路往大殿去。 那盖头蒙脸,面前又有团扇遮着,我看不清眼前那人的长相,他走近了几步便停在原处,身骨颀长,我低着头只看见他纤白瘦长的手指,我不敢想他这双手摸过多少姑娘,最后我却要仰仗着他的一点点施舍过活,未来日子如何,我从不敢想。 台下宾客满座,台上父母高坐,良辰吉时已到,我手里拽着红色的绸球,与他拜高堂。 四周寂静,那声“夫妻对拜”尖锐而突兀,我双手开始颤抖,想要哭出声音,牙齿狠狠咬住下唇才不至于发出呜噎,满嘴的血腥味,我站在那里,愣了很久,猛地弯下了腰。 此生,与先生的缘分到此算是散得一干二净。 哪怕我曾那样地爱慕与心悦于他。 宾客们欢呼起来,我却听不到一点声音,脑袋嗡嗡作响,犹如行尸走肉。 迷茫中有人扒下我的鞋,又换上了新鞋,有人把我往前推,我全然不在意。 有人将我带到洞房,我坐在软榻上,夫君正在外面喝酒作乐,我饿得狠,全福人燃起花烛,关了门,我听得门口响起一个低沉男声:“出去罢,这儿不用你了。” 全福人被他吓得不轻,急得忙劝说他道,这样不合规矩,天老爷要降罚的。 “罚我什么?身患隐疾,不肆生育?”那人调笑几声,全然不在乎的模样,我听得全福人又叹息又跺脚,过了半晌只换来他一句,“叹什么气,嬷嬷?你尽管宽心,我身体好得很。” 那婆婆刚想开口,他又笑着打断,“若您实在不相信,留下来也好,去吧,教教新娘怎么伺候她的新郎。” 全福人气得连下一步要做什么都全然忘记,他站在那儿,静静地隔着盖头看我,末儿了笑起来,对着全福人道:“既然嬷嬷留下,那就先教新娘如何伺候人脱衣裳,我喝多了酒,手脚实在不灵便,恐弄伤了新娘子玩得不尽兴,您说是不是?” 全福人被他的浑话刺激得猛地拍了一下手,长叹一口气,似是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粗鄙之人,气呼呼地退了出去,将门关上,四下静谧,接而是一阵脚步声,极慢,极重。 我的夫君此时全身酒气站在我面前,他身前的阴影把我整个人包裹进去,像是将我拥在怀中,眼前只有绯红一色,鼻息间酒香混杂着催情香,糜烂又旖旎。 我的手摸到枕头上那一对鸳鸯,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 会很疼吧,疼得叫也叫不出声。 他走到我面前,身上穿着金丝暗纹的礼衣,忽地开了口,语气仍旧散漫,“我不在乎洞房里那些个规矩。” 我不知道他是在命令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但其实也无所谓,“无妨。” 这婚事本就一团糟烂,我不在乎更烂一些。 规矩是活人的牢笼。 他轻蔑地呵了一声,直接伸手便掀开了我的盖头,我毫不犹豫地同样把手里的团扇扔在地上,满眼的泪,模模糊糊去看他的脸。 入目皆是赤色欢喜,远处红烛的昏暗微光在墙上摇曳,烛台罩子上雕着翱翔的大雁,那象征着忠贞的鸟儿眼珠缀着蓝晶玉,尾羽是宝蓝点翠,烛台下的盘托竟是用金丝楠木雕刻,在灼灼烛光中泛着金色,头上的床檐精雕细琢,四面垂下的流苏坠子上嵌满青绿透亮的翡翠。 我的夫君,将要代替先生与我共度一生的人,此时正穿着一身红绯礼衣,细看锦服之下嵌着满满当当的金丝纹绣,繁复华丽,我扶着金色凤冠,抬头看见满目的喜字,这正是我的新婚之夜。 我本该惊叹太师府的华贵,可他伏下身子寸寸紧逼,那压迫感让我根本看不到别的东西。 他长得真像街边话本书中那成了气候的狐狸妖精。 我只与他有过几面之缘,那时心思不在他身上,自然也只留下了个少年郎的印象,可如今他与我近在咫尺,终于看清他那张脸,不是英俊,是邪气。 白皙肤色,鼻梁高耸,五官周正,本是标志的样貌,像是话本里大英雄的模样,没什么特别,与他父亲别无二致的正气。 可那双狐狸眉眼让周身气质陡然变化,眼尾上挑,瞳仁如墨,狭长的眼睛里含情带水,脸上满是随性恣肆的戏谑笑意。 此时那双眼睛只剩下轻佻下流,仿佛已然是床榻间的火热缠绵。 他身着赤绯金丝礼衣,鲜艳的颜色将他那股子魅气衬到极致,个子高挑挺拔,宽肩窄腰,胸膛宽阔。 “又见面了,小婢女。”他伏身下来,几乎与我面面相对,“记住我叫什么名字,我叫程烬玄,灰烬的烬,玄冥的玄,下次旁人问起你来,该怎么回答,懂了吗?” 我伸手便去推他,眼泪又簌簌往下掉。 他看见我哭得那样惨,半点也没疼惜,突然勾起个痞笑来,把脸挨近,捏着我的下巴逼我听他说话,声调暧昧:“怎么?害怕?” 他说的我恶心,那副轻佻下流的样子也让我感到万分不适,我何时见过如此不堪的男人,不论我先生是如何的清风皓月,哪怕是我那不争气的堂哥也颇有点人的样子。 而眼前这人,不论样貌如何,活像是个倒霉催的大油桶。 直叫人反胃。 第2章 新婚(二) 全福人跟随着她进了门,燃起花烛,刚想同她说一句话,门口响起低沉男声:“出去罢,这儿不用你了。” 全福人被新郎吓得不轻,急得忙劝说他道,这样不合规矩,天老爷要降罚的。 “罚我什么?身患隐疾,不肆生育?” 那人调笑几声,全然不在乎的模样。 苏蔓野用扇子围着脸,看不清人,只能听见全福人又叹息又跺脚,过了半晌只换来他一句,“叹什么气,嬷嬷?你尽管宽心,我身体好得很,倒是新娘子还是个小嫩芽……” “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那嬷嬷沉默片刻,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他又笑着打断,“若您实在不相信,留下来也好,去吧,教教新娘怎么伺候她的男人。” 全福人气得连下一步要做什么都全然忘记。 来人也不心急,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隔着盖头看着坐在榻上的人,看着看着笑起来,对着全福人道:“还不走,是想看我们洞房么,嬷嬷?” 全福人被他的浑话刺激得猛地拍了一下手,长叹一口气,似是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粗鄙之人,气呼呼地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四下静谧,接而是一阵脚步声,极慢,极重。 屋内只剩了他们二人,新郎此刻全身酒气站在榻前,身前的阴影将榻子上小小的身躯覆盖进黑色,像是将她拖入深渊,又像是将她拥抱入怀。 苏蔓野的眼前只有绯红一色,鼻息间酒香混杂着催情香,糜烂又旖旎。 伸手也只能摸到枕头上那一对鸳鸯,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她的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 会很疼吧,疼得叫也叫不出声。 新郎走到她面前,身上穿着金丝暗纹的礼衣,忽地开了口,语气仍旧散漫,“我不在乎洞房里那些个规矩。” 苏蔓野不知道他是在命令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但她此时也不在乎。 “那就不要规矩。” 这婚事本就一团糟烂,她不在乎更烂一些。 规矩是活人的牢笼。 那人轻蔑地呵了一声,直接伸手便掀开了她的盖头,她也毫不犹豫地同样把手里的团扇扔在地上,分明是倔强的面容,却因为满眶红晕而气势大减。 入目皆是赤色欢喜,接连着窗外暧昧的黑暗。 烛台罩子上雕着翱翔的大雁,那象征着忠贞的鸟儿眼珠缀着蓝晶玉,尾羽是宝蓝点翠。 她扶着金色凤冠,抬头看见满目的喜字,还未习惯太师府的贵气,身前的男人伏下身子寸寸紧逼,面上带着轻佻的笑意。 苏蔓野其实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不过那时心思不在他身上,也未留下什么更深的印象,只觉得有些英俊的样貌罢了。 可如今与他近在咫尺,她终于看清他那张脸,不是英俊,是邪气。 他的五官周正,本是标志的样貌,像是话本里大英雄的模样,没什么特别。 可那样正经的脸上,竟生了一双上挑的狐狸眼,让周身气质陡然变化。 眼尾上挑,瞳仁如墨,狭长的眼睛里含情带水,脸上满是随性恣肆的戏谑笑意。 现如今,那双眼睛只剩下轻佻下流,暧昧地在她身上游离,仿佛已然是床榻间的火热缠绵。 “又见面了,小婢女。” 他伏身下来,几乎与她面面相对,“记住我叫什么名字,我叫程烬玄,灰烬的烬,玄冥的玄,下次旁人问起你的新婚夜来,该怎么回答,懂了吗?” 苏蔓野不知道说什么,便只是嘤着泪不回答,听凭他如何污言秽语。 程烬玄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笑得更加恣意,把脸挨近,捏着她的下巴,声调暧昧:“怎么?害怕?” 其实他的声音很好听,既有少年的干净,又裹着成熟的磁性。 他的气息温柔地萦绕在颈间,却让苏蔓野哭得更加厉害,她不想与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更不想做一个可悲的替身,只为了满足对方的私欲。 “我不要……” “不要?那可由不得你。”程烬玄见她明晃晃的拒绝怔了一下,后退一步,歪着头似乎想看透,却又痞笑一声,“不喜欢太正经,喜欢玩花的?” 苏蔓野何时听过如此下流的糙话,实在也不知道说什么,便只哭着摇头,见她哭得更惨了,程烬玄笑了一声,“若是欲擒故纵,倒也不必哭得这样倒胃口,故意耍些花招,只让人觉得恶心罢了。” “我没有。” 她想反驳,可说话时夹着哭腔,更显得低声下气,气势不如,又被这样侮辱,她整个人微微颤抖着,偏不想他看笑话,便死死咬住下唇不开腔。 嫁过来之前,程烬玄的逸事她从小厮那儿听过不少,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他父亲给他请了那么些个好脾气的夫子通通给他气走。 撕书、掷笔都是寻常,有一次还差点儿将整个学堂一把火烧了,就算他父亲将郊外的庄子都赔进奖赏里也没有夫子愿意教他。 打小儿便是有名的混世魔王,大了更不得了,整个京城不够他耍的,隔三差五还跑到江南吃喝玩乐,进勾栏院就像回家熟门熟路。 曾几次为花魁一掷千金只为买下一夜春宵,也曾同那些歌姬舞女彻夜寻欢作乐,若不是会投胎,生了个好人家,大约是谁也瞧他不上的。 就像她那漂亮的嫡女长姐一般,分明已经和他定了亲,为了逃脱这门亲事,不惜冒着杀身之祸也不愿意嫁进来。 可惜苏蔓野没得选择,她朦朦胧胧地看他的脸,只见他痞笑时那对眸子微微眯起,那双桃花眼宛若青山上飘浮不定恣意自由的流云,煞是好看。 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给了他这样好的家世,还给他这样好的面皮。 世间约是再也找不出这样漂亮的眼睛来了。 程烬玄歪着脑袋看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重得像是要敲进她的灵魂里,“若不是你同苏清鸢还有那么几分相像,你就是跪下来求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小娘养的。” 苏蔓野把内心的委屈都哭得差不多了,终于一抹脸,抬起眼皮,冷冷地地看向眼前人。 “程烬玄,就你那点小玩意儿,跟我在这儿逞什么能呢?” 第3章 新婚(三) 苏蔓野想,他如此侮辱,只因她是个不得宠的庶女。 听前院的小厮说,她出生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夜里漫天的星星,她娘一个人在偏院里生产,大夫人差人送了一碗参汤来,而尚书大人却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 其实这也难怪,她娘亲是府中菡萏园专门剪莲花枝子的粗使下人,她爹爹喝醉了酒,才有了她。 苏尚书自诩是个文人,文人么,满嘴的仁义道德,若他将胎儿堕掉,传出去怎么也不好听,所以他只好以二房之礼迎娶了那剪莲花枝子的粗使下人,又伺候着生下了女儿。 可她命薄,受不下太多,苏蔓野刚满周岁便生了一场大病,不日就去了。 那天,苏蔓野尚在襁褓,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感伤,她什么也没有留下,一生连一张画像也没有,从小到大,苏蔓野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童年里也没有她的影子,大多时候,她甚至感觉不到母亲存在过的一丁点证明。 那生母留给她的,好像只有这句“小娘养的”。 可惜,她早就不在乎了。 程烬玄被她突如其来的话惊到,刚想上前看看她是怎么了, 苏蔓野找准时机抬头狠狠地“啐”了他一口。 很可惜没有痰,不然让他这辈子都对这破烂新婚夜有所阴影。 程烬玄被他粗鲁的动作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抬手要去擦自己的脸,苏蔓野压根没给他反应时机,直接开口道:“猪皮老脸厚得很,连有没有口水也不知道,你还不配我攒口水吐你。” “不配?不配你也与我拜过了高堂,入了洞房,今夜过去,残花败柳,就是去做皮肉生意也卖不出个好价钱,以后只能服侍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东西,耍点不入流的花招使劲招揽嫖客,哭也没地哭去了。” 程烬玄被她气到,满脸的痞相凶相,双臂撑在苏蔓野的身侧,脸挨了过来,明明已经怒极,可脸上却是调笑,伸手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今夜,逃不过去的。” “你做梦。” 苏蔓野才不理会他,想也没想就猛地窜起咬着他的肩膀不松口,要把这些日子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似的,不论后果。 程烬玄的瞳孔微微收紧,继而闷哼一声硬生生地受下,任由她咬住。 血气上涌,苏蔓野确定是将他咬出了血,心中惴惴不安,飞快地推开他,跳下床就要逃跑。 跑到新房门口,她握着门闩铁环才发现门栓得严实,任她如何使力皆纹丝不动,心里又急又怕,猛地回身。 程烬玄就立在她身后,想要伸手去把她揪过来,却没想到苏蔓野早先一步把自己的头冠摘下来,抵住他,满头青丝洒下。 程烬玄本想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拉过来,却没料到苏蔓野不按常理出牌,为了不让他揪住衣领,直接拿脑袋去顶,他一伸手就抓了满把的头发。 苏蔓野被抓住了头发,害怕得无以复加,程烬玄只好伸另一只手又困住她的手腕,怕自己的脸被她的指甲划伤。 在那一刻,那本来闩得严实的门栓突然被人从外头打开,赶着进来闹洞房的人们欢喜地冲了进来,给新人惊喜。 屋内,程烬玄一只手抓着苏蔓野散乱的头发,一只手把她的胳膊按在自己胸口,苏蔓野张嘴就要咬他,也不顾嘴角还有血渍。 两个人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扭打在角落里。 气氛死一般地寂静,笑容凝固在贺喜的人脸上,有个不太聪明的街坊还忍不住开口问:“哇,什么新玩法,这么野?” 程烬玄就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苏蔓野连忙打理自己的脸,两个人装作很不熟的样子分别从地上站起来,一个去捡自己丢掉的发冠,一个人走到窗口假装去看月亮掩饰尴尬。 闹喜的人见新婚二人彼此斗得这样凶,自觉没趣,陆陆续续都散尽。 有的人站在那儿苦口婆心地劝苏蔓野温顺,她也只当没听见,扭头一看,程烬玄顺着人群,出门去了。 一直等到人都散尽,拾掇好心情,苏蔓野将自己的头发收拾整齐,对全福人说,你给我打盆水罢,我想洗洗脸。 五月十七日,宜嫁娶,不宜远行。 苏蔓野洗净脸,换了一身衣裳,独自一人带着礼衣走到院子里,宾客都散去,这里只有满地残败的热闹,她坐在堂正中,将那火盆搬来,将成亲的衣裳扔进去烧了。 成你大爷的亲。 烧完礼衣,苏蔓野将火盆一脚踹翻,睡觉去了。 第二日早晨,苏蔓野洗漱完在屋里等了程烬玄一柱香,人还是没回来。 她不再等下去,一人敬奉了公婆。 他们对她倒是笑着的,想必昨夜看到她与程烬玄有矛盾,也不问他去哪儿了,程大夫人还笑着与她说,“小野你别伤心,尧儿这孩子从小是我与他父亲太过纵容他,才会导致他这样的坏脾气,他并非与你过不去。实在是从小我们皆与他说,将来啊,是要把鸢鸢嫁给他的,这傻孩子欢喜得很,前些日子还不停地念叨着娶鸢鸢的事情。谁料世事无常,他陡然失去信念肯定要闹一闹的,你就依着他,受着气,时间长了,他便知道归家了。” 尧,五帝之一,其人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程烬玄配不上这样好的字。 程大夫人说完话,苏蔓野淡淡地笑起来,她一直知他喜欢苏清鸢,原来还是个痴情种,她摇摇头,笑了笑,“母亲莫担心我,我知道的。” 苏蔓野虽嘴上乖巧,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不回来拉倒,不要到时候染了什么花柳病跑回来还传给我,真是欠了你个老嫖客的。 她嘀嘀咕咕骂骂咧咧半天,面上却装作极温顺的样子,连带着程大夫人看她顺眼许多,叫一旁侍奉的丫鬟赏了两个镯子。 冰凉凉的绿镯,苏蔓野从没见过好东西,自然看了半晌才谢恩,把镯子揣进胸口。 第二日下午,程烬玄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常服,脸上半点不见什么难过模样,嫖得那叫个意气风发,哼着歌悠闲地走进来。 第4章 不合 彼时苏蔓野正倚着床头看史书,不理会他乒乒乓乓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翻箱倒柜,将所有的物什细软都倒在地上。 苏蔓野淡淡地抬起脸看他一眼,低了下去,直到他摸到那个碧绿的漆箱。 “那是我的妆匣。”她瞥了一眼,开口。 程烬玄嫌晦气似的扔得老远,去翻别的箱子,苏蔓野终于把书放在一旁,看着他道,“你的东西我全叫人搬到书房去了,既然相看两厌,不如不看。” 程烬玄听见她的声音,把翻出来的东西踢到一块,慢悠悠地转过头看着她笑道,“这么迫不及待把我赶走啊?在哪儿窝了个小白脸儿害怕我知道不成?” 一早就知道他从来没个正经,苏蔓野也不见怪,回道,“与其这样瞎猜,不如你半夜偷摸来瞧瞧是哪个小白脸上了我的榻子,好抓个人赃并获不是?” 程烬玄听见她的话哼笑一声,深以为然,“若是抓到还好说,若是没抓着,这样兴师动众也不得不顾及我程家脸面,便要委屈你屈身于府里的粪工、伙夫、马……” 一句话没说完,苏蔓野笑着打断,“我倒是无妨,只要你不觉得丢人,那随便什么人我无所谓,给谁当婆娘不是当,粪工没准儿威武强壮,正合了我的意。” 说完,苏蔓野看着他的后背,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停顿和语气里一丝丝的咬牙切齿,“苏蔓野,你不要脸面吗?” “程烬玄,我没皮没脸惯了,名节贞操对我来说还不如一碗稀粥来得重要,我既得男人伺候,又给你添堵,这种好事你尽管来找我。” “你有本事就试试,看我会如何惩罚你。” 苏蔓野不紧不慢地把书放在一旁,看着他,“若你不怕世人皆知你苛待妻子,那便赶我走试试。” “我倒还真不怕。” 程烬玄转过身,见苏蔓野表情平和,那紧蹙的眉头也微微松缓了一些,走近了几步,伸手去拿茶杯,不在意地开口,“反正左不过一句纨绔子弟,我这糟烂名声再加上宠妾灭妻这一条,算得上十全十美大圆满,街边说书的讲起都要多收两文钱,我求之不得。” 苏蔓野被他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果然人要是摆烂起来天下无敌,程烬玄喝完了茶,回过身去翻后头的箱子,苏蔓野看见他拿起自己的衣物箱,突然想起里边儿有些贴身物,把书关上就冲过去要抢回来,大声道,“你别动老子的东西!” “我看着像是我自己的东西。”他连回头看都不曾,摆明是知道是她的东西。 他一开口彻底激起了苏蔓野的愤怒,小东西,跟你小野奶奶斗,你还差点儿火候。 苏蔓野把箱子抢过来,走到他身前去,把他刚刚翻倒的漆箱打开,故意问道,“这里面是你的东西,所以才动的是吧?” 他点了点头,“是。” 苏蔓野等的就是他上套,她将那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摊开,那是一件碧绿色的肚兜,绿得青翠欲滴,更过分的是上头还绣了几朵大红大紫的牵牛花,丑得人神共愤。 苏清鸢挑剩下不要的东西才送与她,难看得无法言喻,苏蔓野从没穿过,却也舍不得扔掉。 苏蔓野把那件肚兜怼到他眼前,表情格外嫌弃,“这么说这玩意儿也是你的东西了?没想到你看上去像个正常男人,背地里原来喜欢穿这东西?” 程烬玄从看到苏蔓野拿出肚兜那刻就猛地顿住,她把那块绿色破布怼到他眼前时吓得他慌乱地后退几步,苏蔓野正好奇他怎么不继续怼她了,却见他转过身去,后背起伏,就像是他心绪难平。 ? 夭寿了,这人装什么第一次见肚兜的模样,难道他有什么特殊癖好,嫖的时候连衣裳也不脱?还是说嫖风相当得体啊? 苏蔓野被自己猜想给吓到,挠了挠脑壳,程烬玄突然逃避把她打个措手不及,苏看着屋外站着的小厮背影才意识到男女有别,这样确实有点太过奔放,便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默默地把肚兜收进漆箱里。 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你,你别多想啊,我没穿过,这件是新的,而且我又不是特意要把我的肚兜拿给你看的,就是想气你一下才拿出来,虽然是我的贴身衣物没错,但是也只是摆到你面前而已,我又没有用它裹过我的,那个,那什么……” 好了,话还没说完,她的脸也红起来,很想找个下水沟游走。 程烬玄深呼吸几次,似乎平复了心情,转过身来,仔仔细细上下打量苏蔓野一把,发现她把东西收了又流里流气起来,“苏蔓野,你要知道你嫁到程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出去睡,要么和我睡,你自己选。” 你想得美,苏蔓野的心里“呸”了一声,冷笑道,“和猪睡也不和你睡。” 程烬玄意料中地又被激怒,脸上却仍是那样莫不在意的笑,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浑话,“我听闻猪的根又细又长,没料到,你喜欢那样的。” 苏蔓野默默地收拾自己的嫁妆,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看了心凉,耳边又是她那便宜丈夫的极尽侮辱,她抹了把脸,回复道,“不然怎么会嫁给你呢?” 在我这里你还想占到口舌便宜,老子骂街的时候你还没开始嫖呢。 “程烬玄,你别以为我占了你的地盘就要受你这些侮辱。这你的地儿,我认,我苏蔓野从来就没想过嫁给你,我恨不得有朝一日能逃脱。” “但你若是亏待我,我也不会善罢甘休,你尽管试试。你若是赶我走,那我就到处说你这负心汉,新婚第二天要赶我出新房,同李家三公子私相授受,往来频繁,要纳他做二房。” “我要画你们俩啵嘴的图,画个一百八十张,搁城门口派发,还要边哭边发,每天都发。” 李家的三公子是个断袖,一脸的络腮胡子,喜欢穿着藕粉襦裙说自己待字闺中,这倒是无妨,可他长得膀大腰圆,经常在城门口抓英俊的男青年要与人入洞房,也不顾他人意愿,十里八乡的未婚男青年都怕极了他。 程烬玄看着她半晌,苏蔓野本以为他会更加愤怒,却没想到他却后退一步,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你还会画春宫图,还挺多才多艺。” “我会的东西多了去了。” “那以后等我的相好进了门,你便替我们两个画。” 若以为纳妾会叫她愤怒,那他可算打错了算盘,苏蔓野巴不得他赶紧纳妾,满不在乎,“一张五两银子。” “若是你把我画得床上威武,我给你加钱。” ? 你脑子有病啊程烬玄? 第5章 归宁(一) 第三天一早,苏蔓野便收拾好东西归宁。 着实也没有什么可带的,苏家也没人在乎她回不回去,只是单看到轿中只有她一人时更加冷漠,大夫人吩咐人端了两杯茶,一杯搁在她前面,一杯放在旁边本该属于程烬玄的空位置上。 这摆明是在暗讽她连夫君也带不来,不受程家重视。 着实有些恶心人,苏蔓野腹诽着,但她一早看透这老绿茶,倒也不觉得丢脸。 苏尚书与大夫人坐在苏蔓野对侧,苏清鸢也坐得端正,半点没有毁了她人生的羞愧,罢了,她从来就不希冀什么。 苏清鸢是十里八乡都称赞的娴静闺眷,她的名字也好听,是苏尚书想了好久才给她取的,苏蔓野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素雅清幽,不像她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就像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祖母百年之前,她瘦得像一根枯木,都老成那样了,还不忘伏趴在床榻上哀哭苏家的人丁凋零,哀哭苏尚书家的子孙缘浅。 的确,苏尚书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却只有苏蔓野与苏清鸢两个女儿,再无所出,虽然他嘴上总说子女贵不在多,在孝,可是他迫不住压力从苏家的宗族里带回了一个男孩养大一事,还是暴露了真实的想法。 大概是自小听多了这样的话,苏清鸢身为嫡女,争气又上进,她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是常年在京城佳丽排行榜第二名和第三名之间徘徊的大美人,说起来,苏蔓野就觉得那个第一名不如她好看,那人的脸扁得跟被屁股坐过似的。 小时候,苏蔓野便同先生说她的名字好听,先生原是笑起来,说鸢字极好,是高飞的雄鹰,女儿家取这个名字可不得了,以后要飞到更高的天上去,可他又听得这个字是尚书大人从纸鸢中摘取的,皱着眉头说鸢字不好,瞧上去似是一路往更高的天上飞去,实则不过是轻飘无所依,仅是那一丝棉线连着,风若是大了,线就断了。 苏蔓野说他男人不懂欣赏,他看着她笑,并不反驳。 苏清鸢比苏蔓野幸运得多,不学孟子也不抄战国策,她学什么都是爹爹一手亲定的,琴棋书画,女工妇德,他们都说她将来会做个好当家主母。 苏蔓野就不一样了,她是个次女,又是庶出,本就无大用处,苏尚书不管她学什么,反正只要她活着,别人不诟病他苛待庶女就行,哪怕她现在学的是胸口碎大石他也不会过问。 苏蔓野刚坐下,那便宜父亲坐得笔直,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只微微倾了身子,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嫁过去,一切都还好吧?” 真是有意思了,你要是这么关心我过得好不好,怎么会逼我嫁人呐?还恨不得把我打死?这时候装啥慈父模样恶心人呢? 苏蔓野打了个呵欠,兴致缺缺,“还行吧,他长得挺俊,是我赚了。” 大夫人笑起来,接过话茬,“你父亲说的不是这个,小野,你嫁到程家就要做些妇人的本分,敬重公婆、侍奉夫君,像你这样的脾气,为娘的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将来要是有了妾室,也要一视同仁,不可肆意妄为,懂了吗?” 苏蔓野淡淡地睨了她一眼,自有方法怼她,“知道了,大夫人,将来要是程君有了妾室,蔓野定然好生相待,教她许多道理。若是妾室生了孩儿,蔓野也定要像您一般,让她自由成长,无拘无束,从来都不管。待她嫁了人,蔓野便要跳出来装作慈母的模样,与她说,一定要做些妇人的本分,敬重公婆、侍奉夫君,像你这样的……诶你怎么了?怎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