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1、暗涌(一) 九月下旬,深秋时节的东篱市夜里中多了几分萧瑟,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南山大学,此时还在闲逛的学生寥寥。 一位头发略长的男子怀中揣着档案袋,在女生宿舍楼下匆匆走过。忽然,身后刮来一阵风,乌云彻底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一滴冰凉的水落在男子鼻梁上。 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只见灯火通明的宿舍楼天台上,倏地燃起一道火焰,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火光把眸子映成赤色,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团火焰裹挟着风声呼啸而下,嘭一声巨响,重重砸在地上。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侦查队长望参赶到现场时,天正下着瓢泼大雨。 本来今天是他的老搭档方欣坐班,晚上十点零七分接到报案中心转接过来的电话,报案人称死者是跳楼自杀。从东篱刑侦支队到南山大学,开车过去就一脚油门的事,方欣二话不说率先赶过去了。 现场搭了个简易的帐篷,警戒线外围着一圈凑热闹的学生。望参掀开帘子,抖落雨衣上的雨水。一进帐篷,他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烧焦味。 “参哥。”原本蹲在地上研究尸体的方欣站起身,和他打了个招呼,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淋得够呛,脖子上挂着不知哪位好心学生送的毛巾。 “什么情况?”望参接过方欣递给他的手电,照向尸体。 “死者是从a栋女生宿舍天台跳下来的,几个目击人都被带到附近教学楼的教室里,等会仔细问问,技术人员在来的路上。” 由于是晚上,值班刑警只有两人,来的路上下起了雨,他们和分局的人匆匆忙忙支了帐篷,又上楼把事发天台封锁好,一顿忙活,还没来得及查看尸体情况。 “确认死者身份了吗?”望参问。 “死者是心理学专业的林雪,大三,已经通知他们班辅导员了。认出身份的是她室友,这会正在接受心理疏导,那小姑娘被吓得不轻。”方欣答道。 望参点头,戴了手套蹲下身去仔细查看,女尸身上粘着破碎的布料和白沫,上半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红黑色的皮肤翻卷开,惨不忍睹。 方欣属于一时半会不说话就难受的人,瞅着队长正在查验尸体,他伸长了脖子凑过来,“你说她自杀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点火,直接跳楼不行吗?还要搞双重保险。” 方欣这人妥妥一阳光向上三好公民,唯一缺点就是说话没心没肺,经常语不惊人死不休。 望参赏了他一记白眼,“自杀还是他杀,都没下定论呢。” “她跳楼的天台反锁上了,不是自杀还能是啥?”方欣回怼道。 “锁开了吗?” “还没,让分局的人在处理了,里面卡了一根门栓,得锯开。” 望参正翻查尸体的手一顿,“如果你要自杀,你会把天台门反锁上?” 方欣张着嘴啊了半天:“按理说没这个必要。” “行了,尸体等技术部的人来处理吧,我去问问目击人。”望参掀开尸体压着的一角,从下面摸出一台已经摔得稀碎的手机,“看看能不能修复,查一下死者最近的通话记录和联系人。” 望参说着,将手机给方欣递了过去,戴回雨衣帽子。 教室冷白的灯光下,坐着三人,两个女生坐在一起,面如白纸,盯着空气发愣,另一个是位长发盖住后颈的男人,远远地坐在阴影里,注视着窗外的雨。 望参敲了敲门,示意他们三人回神,却把那俩女生吓得抱成一团。 “我是东篱刑侦支队侦查队长。”望参亮了证件,“关于今晚的案发情况,我想和你们了解一下。” “就问几个问题,问完你们就可以回宿舍睡觉了。”望参递给那两个女生一个安抚的笑容,试图让气氛轻松点。他眨了眨眼,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放在桌上,长腿一跨,面朝二人坐下。 这招对小女生还是颇有效果的,望参那双暧昧带笑的眼睛,让两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靠了靠,目光从对方脸上快速划过。 “两位同学,可以说说当时的情况吗?”望参打开了录音按钮。 望参耐心等了会,面前二人还惊魂未定,眼睛乱飘,估摸在整理措辞。 约摸几分钟后,其中一人才缓缓开口:“是这样的……我们两人宿舍都在一楼,当时我听到外面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我第一个跑出去看,但我不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女生扭过头,看向身后那位男子。 望参嗯了声,示意她继续。 “我到的时候,那、那个女生身上烧着火,倒在血泊里……我腿都软了……”小姑娘咬了咬牙,哆嗦着唇。 “我是第二个到的。”另一个女生接话,“我看外面着火了,赶紧跑回一楼走廊尽头拿灭火器。” “我灭火时,已经有不少女生出来围观了……那时候有好几个人都在打电话报警,好在当时正好有老师在场,把场面控制住了。”女生指了指角落里的男人,“他目睹了那个女生跳楼的过程,人就摔在他脚下。” “你们认识死者吗?”望参问。 两人摇头,其中一人又补充了一句:“我见过她,就住我们楼上,她长得挺漂亮的,所以多少有留意到……” “就这些了……我们知道的就这么多。”女生抿了抿唇,目光闪烁着落在桌上。 望参点点头,发生这种事,会害怕在所难免。 “行,你们先回去吧,后续如果我们有需要,会联系你们。”望参说着,起身送走了两位女生。 教室少了两个人,瞬间空旷了许多。下雨天衬着冷白的灯光,显得整个空间有些阴沉沉的。 望参走到那男子跟前,伸出手。 对方抬了抬眼皮,坐着和他握了手:“你好,我是南山大学的老师,姓薛。” 望参收回手,在对方面前坐下。 薛老师虽然态度不怎样,但说话礼貌,望参也不想和他计较。这人虽说是男人,但他的五官身形和举止却透着一股子女性化的忧郁清冷。 近看望参才发现,对方身上沾着几滴明显的血迹,他能想象到当时死者摔下来那惨烈的模样。薛老师顶着这么大心理冲击,还能组织学生们不破坏现场,这人的心理素质比表面看上去要强上很多。 “我是看着她跳楼的。”薛老师率先开口,语气平淡,“当时在我办公室处理手头的事,因为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暴雨,我就没待太晚。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刚好是十点。我准备回教师宿舍,那片女生宿舍区,是我回去的必经之路。 经过a栋的时候,天忽然特别黑,又下了几滴雨,我无意抬起头,一开始我没看到那个女生站在天台,光线太暗了。我抬头没两秒,天台突然就窜起了火,把那女生包裹住,我那会才发现天台上站着人。” “她……”薛老师话头一顿,眼睛飘向窗外,“她看起来很慌乱。” 望参蹙起眉。 薛老师注意到望参的表情,停了下来。 “没事,你继续。”望参说。 薛老师把手搁在桌上,手指交叉着,“她当时走路不稳,很慌张,不断拿手去拍身上的火,我看她在天台边踉跄了几步之后,没站稳,直直从七楼天台摔了下来,就摔在我脚边……” “所以……”薛老师垂下眼,思忖了一片刻,“以我目击者的角度来看……她的表现,应该不是自杀。” 望参摩挲着手里的录音笔,继而问:“你认识她吗?” 对方摇头:“我只是刚好路过。” “好,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望参关了录音笔,正打算起身,手机响了。 “喂,是我。”望参接起电话,听电话那头的人说完,凝着的眉稍稍舒展开,死者的辅导员已经赶到现场。 望参挂了电话,二话不说往回赶。 雨还在下,透过雨幕,望参一眼就看见警戒线外有位格格不入的人。对方撑着一把黑伞,穿了件黑色风衣,站在人群中,却生生将周遭的喧嚣隔绝开。 “死者的辅导员。”方欣朝那人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家队长过去。 望参有些意外,快步走过去。 “你好。”望参自报家门,“我姓望,望参,这起案件的负责人。” 对方抬起伞,那是一张会让人忍不住停留视线的脸,五官柔和,头发微卷,看上去约摸三十来岁,即使穿着一身黑衣,却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子温润谦逊的气质。 “司明堂,心理专业的辅导员有事告假两个月,我暂时接替他的工作。”对方朝他微微颔首,“我能看看那孩子吗?” 望参没拒绝,此时痕检和法医也都到了,帐篷里拉了一盏灯,把里边照得通明。 在充足的光线下,望参才看清了现场全貌:死者坠落飞了一地的血,脸摔烂了,眼球凸出,面部异常狰狞,好在依稀能分辨出身份。 司明堂在见到女尸时,眉头皱了一下,远远地看警方对着死者一顿咔咔咔拍照。 “是你们班的学生吗?”望参例行询问。 “对。” “死者性格怎样?” “这孩子懂事,见了老师都会问好,在同学中挺受欢迎的。”司明堂轻蹙起眉,陷入思索,“我倒是没注意到她和同学之间有什么冲突。” 望参微怔,“你怎么突然提到她和同学的矛盾?” 方才的谈话中,他并没提及死者有他杀可能,司明堂的说法令他起疑。 “望警官,你不会是怀疑我吧?”司明堂侧过头,轻轻笑了一声,解释道,“林雪是乖乖女,从她平时的表现、交友和课业完成情况来看,她自杀的概率不大。 而且,一个人要自杀,把自己点燃再跳楼,何必多此一举?再者,尸体的右臂烧伤程度比其他地方严重,显然,火苗是从手臂开始点燃的,一个右利手要自焚,会用左手使用打火机,点燃自己的惯用手吗?” 望参抬起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对方只遥遥望了一眼,便刨除了自杀可能,并把推导结论的过程梳理得如此通透。 “敢问司老师,是教哪一门学科?”望参不禁好奇。 “也就带一带刑事方向的心理学课程。”司明堂弯起眉眼,语气平和地回答。 望参心道难怪。 “不过……”司明堂顿了顿,“我只带了他们不到一个月,指不定这孩子有我不清楚的一面。我给他们辅导员打个电话,望警官来问?” 司明堂说罢,拿出手机,熟稔地点开通讯录第一栏,把电话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司明堂向电话那头简单地交代了一下来龙去脉之后,便把手机开了免提,交给望参。 “哎,望警官。”电话里传出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林雪很优秀,大一大二成绩都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她在学生会平时挺忙,但也参加了不少活动,这两年前前后后拿了些国家和省级的奖。说实话,我真的吓了一跳,林雪怎么可能会自杀?” 完美小姐啊,望参听着这描述,这姑娘简直就是天选之子,一路顺风顺水,可惜了。 “她交际怎样?”望参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接着往下问。 “朋友挺多的,啊对,说起这个,她好像换过四五任男朋友,我之前偶然碰见她,都是和不同的男生在一起,挺亲密的,牵着手,至于是不是男朋友,我觉得还是得问一下她室友和闺蜜比较靠谱,毕竟我一辅导员也不会去打听这些事。我了解的也就这么多了,大学管得松,我也没关注他们生活,不好意思啊警官……” “不要紧,我们理解。”望参笑了笑,客套两句后,便挂了电话。 辅导员口中的信息基本和司明堂提供的一致,看来还是得从死者朋友身上了解。 “老师,方便和我走一趟吗?我们这边需要向死者的朋友了解情况,如果可以的话,辅导员最好也一起过来。”望参公事公办,死者朋友心理状态目前不大稳定,在做心理疏导,有辅导员在场,事情会好办许多。 望参说着,看了眼手机时间,快零点了,说实话他也不太好意思打扰人休息,但破案要紧。 “好。”司明堂没拒绝,“警官有什么需要,我会尽力配合。” 2、暗涌(二) 林雪的室友待在校医室里,一脸憔悴,在看到司明堂的一刻,她眼眶就红了。 “教授……”那小姑娘把自己缩成一团,冲司明堂虚虚唤了一句。 望参狐疑地看向司明堂,眸中闪过一丝错愕,这人这么年轻,竟然是教授职称。 司明堂走到床边,俯下身轻声安慰了一番这小姑娘,见人缓过来,才切入正题,盘问起死者的男朋友。 “她确实经常换男友,现任是咱们班的赵磊,今晚她九点左右出门,说赵磊找她去天台,我怀疑就是那个渣男干的!”小姑娘一脸愤慨,为死者打抱不平。 望参听到这,忍不住插了一句:“男生怎么进你们女生宿舍?” 女生一愣,发现自己说露馅,慌忙捂住嘴,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其实女生宿舍经常有人趁舍管不注意偷偷带人进来……” “他们经常在天台见面?”望参问。 “第一次,毕竟大学又不是中学,谈恋爱不用偷偷摸摸的,我不在的时候林雪会带人回宿舍,要么就在校园里,怎么会去天台呢?” 望参咋舌,这乖乖女竟然背地里把人带回寝室,也是挺大胆的。 “她准备出门的时候,也说很奇怪,赵磊给她发短信非让她上天台,给她准备了一个惊喜。”女生说。 那确实是个惊喜……望参不禁腹诽,继而问:“林雪在校内外有树敌吗?” “应该没有,我经常和她一起上下课,她要么和男友在一起,要么和我在一起。”小姑娘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最近陈丽娟找过她两次,陈丽娟好像和她有私事要聊,刻意避着我。” “陈丽娟是你们专业的学生?”望参朝司明堂看过去。 司明堂点点头:“对,和林雪是同级。” 女生嗫嚅了会,又补充道:“林雪每次和她聊完回来都很不耐烦,只说是和奖学金有关的事,她们学霸的事我也没兴趣,也就没多问。” 提到奖学金,司明堂垂下眸,若有所思。 望参和她聊了会,其他都是些琐碎的事,那小姑娘让司明堂安抚了几句后,没刚刚那么害怕了,却依然不敢回宿舍睡觉。司明堂没强求她回去,只嘱咐她在校医室好好休息,而后便帮人带上门,和望参一块离开。 外边雨已经停了。校道上,昏暗的路灯一字排开,长长地延伸进黑暗里。 这个季节,夜里气温能降到了十几度,加之刚下了雨,一层秋雨一层凉。望参把脱下的雨衣搭在胳膊上,拢了一把外套,打了个哆嗦。 他看了司明堂一眼,踟蹰片刻,从兜里摸出烟盒。 “司教授,不介意吧?”望参晃了晃手中的烟。 司明堂摇头。 得到首肯后,望参才点着烟。他徐徐吸了一口,驱散身体里的寒意。 “您之前怎么不介绍自己是教授?”在得知对方的身份后,望参不自觉换了敬称。 “这不重要吧?”司明堂笑道,“望警官是来破案的,教授不过是教育体系的一个职称而已。” 望参一愣,随后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之前特聘的犯罪心理专家前段时间被调到其他市里了,我们破案多少还是会遇到些需要心理学专家才能解决的问题。” 望参随口诌了个理由,事实上支队那专家走不走对他们没什么影响,这特聘专家实力真的不太行,好在那家伙有自知之明,主动申请调走了。要怪得怪司教授刚刚和他聊了几句,不然他还真不会想着和司明堂结交,虽然长得挺好看就是了,人对不错的皮囊天生总会有莫名好感。 “望警官高看我了,我也只是带带学生,写写论文,对于刑侦方面的案件,还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司明堂倒是谦虚。 望参听不出对方话里真假,但从司明堂刚刚那番对尸体的洞见,他对教授这番说辞将信将疑,只当是推脱的理由。 司教授不喜欢和警方打交道,望参也识趣地没再提。 “那小姑娘刚刚提的两人,教授怎么看?”望参换了个话题。 “赵磊的专业分是中上游,平时爱玩,参加了篮球社团,挺阳光开朗的一孩子。陈丽娟……成绩不错,长得瘦小,皮肤偏黄,家庭条件应该不是很好。”司明堂想了想,“她每次交上来的作业都完成得不错,但……她论述的方向和内容有些呆板,缺了些灵气。” “您认为,凶手会在他们之中吗?”望参随口问。 司明堂停下脚步,表情严肃:“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凶手是校内人,按照林雪室友的说法,只要有心,谁都可以避开舍管进入女生宿舍。” 司明堂说着,敛了敛眸子,看向地面,“我也不希望凶手会是我带的学生。” 过了会,司明堂抬起眼,认真朝望参看过去,“望警官,我是学心理的,我的分析,必须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但他们是我学生,我不能保证对他们没有任何偏颇,我得为我的发言负责。” 望参微愣,吐了口烟,笑起来,“司教授,别这么严肃,我只是随口问一下,毕竟您了解他们。况且,心理分析也只是一个推断,我们还是要以证据为准。” “您也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只是想听听您的意见。”望参歪了歪头,缓和着气氛。 “当真要听我的看法?”司教授眼底深沉,让人捉摸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望参点头,“您放心,就当是我个人请教司教授分析案情,绝对不说出去。”他冲对方眨了下眼,轻巧地把司明堂的尴尬立场化解掉。 “我能了解一下,林雪跳楼的天台,当时是怎样一个状态吗?”司明堂问。 望参沉思了会,按理说这种事,他是不能透露给外部人员的,但目前天台他们也还没来得及查看,也只有一个线索。 “当时天台是反锁的。”望参说,“死者在一个反锁的天台,根据目击人提供的证词,她在天台上点着火后坠楼。” “看来警方一开始告知我是自杀,不是没有原因。”司明堂看向远远亮着灯的帐篷,“如果是他杀,这凶手未免有些过分谨慎了。” “怎么说?” “会选择反锁天台,并可以从容离开,说明这人对学校宿舍的构造很熟悉,基本可以把目标缩小在校内人员身上。 单说我那两个学生,赵磊性格阳光,大大咧咧,如果是他作案,不会加上这么多层保险,他要杀林雪,激情犯罪的概率大,但也不能简单从性格和心理上就排除嫌疑。 再说陈丽娟,这孩子做事细心,但有些孤僻,独来独往,在性格上倒是符合犯罪侧写。而且林雪室友提到她最近和死者的交流,是关于奖学金的。今年省政府奖学金评选前段时间下来,我们班有三个名额,林雪刚好是第三,陈丽娟是第四,她确实具备杀人动机。” “为了奖学金杀人……”望参沉默了。 “我是嫌疑人的老师,希望我的说辞不会影响到警方的判断。”司明堂说。 “当然不会,我还得感谢司教授给我们提供的线索呢。”望参挑了下眉,“我可以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吗,如果嫌疑人真是您学生,我还得多请教您几回。” “警官,能别用您吗?我也没比你大上多少吧,怎么听着我像个老头。”司明堂微微皱了下眉。 望参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一般能评上教授的人,确实都是老头。 “行,你也早些回去吧,明天调查结果出来,可能我还得叨扰你老人家呢。”望参把“你”字咬得很重。 司明堂被他逗笑了,那张彬彬有礼的儒雅面具,总算出现了一丝带了些情绪的笑容。 望参把司明堂送出了校外,目送人上车后,顺便在校门口几家没打烊的大排档那溜达了一圈,打包了十几份夜宵,才回到现场。 “我给大家带夜宵了。”望参把夜宵往舍管借给他们的桌上一搁,“今晚辛苦各位了,待会现场取证完,可能得麻烦技术部的同事们加加班,好早些给死者父母一个交代。” 林家是小康家庭,她父母在得知女儿自杀的消息后,已经来过现场,警方让人认了尸,了解了一些情况后,便把二老送回家。 林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情绪激动,一口咬定她家女儿不可能自杀,定要让警方调查清楚,警方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下来,没让人大晚上在现场闹。 方欣探头看了眼桌上的打包盒,忍不住咂了咂嘴:“在尸体边上吃饭,也就望队能干出这种事了。” “哪有,咱们支队的法医,忙的时候谁不是在尸体旁吃饭,多大事,爱吃不吃。”望参哼哼了一声。 “望队说的不错,我们确实能就着尸体下饭。”说话的人是法医科主刀解令安,他戴着金边眼镜,眼睛有点奇怪,右眼颜色略浅,呈深灰色,乍一看有些吓人,听说是小时候伤着了,那边视力不大好。 支队里的人喜欢尊他一声老师,毕竟叫法医,觉得晦气,喊警官又不对味儿,叫医生也不妥,毕竟他这一刀下去,怕是活人也得医死了。 解法医眼睛怪,脾气也怪,总之就是不太好相处,这会话里话外都是讥讽。 “解老师,你说得我都快吐了……”方欣捂着嘴,一脸惊恐,“你们干这行的真变态。” “就你不变态,爱吃吃,不吃滚。”望参把凑过来拿夜宵的方欣推开,帮解法医解围。 “你居然帮解老师说话,夭寿啦。”方欣一脸诧异。 “少贫嘴。”望参骂了他一句。 “参哥,你好像心情不错嘛。”方欣厚着脸皮,“辅导员走了?” “走了,有事再联系他。”望参答道,顺便岔开了话题,“天台那边你查得怎样了?” “天台入口的门把手被人用一根中空的细钢管卡着,那玩意在工地就能捡到。”方欣把队长拉到旁边,蹲在地上拆开外卖包装,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想在尸体边上吃。 “进去之后,我们打了手电,门外两人守着,把天台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没人,真见鬼了。”方欣嘴里叼着个荷包蛋,说话含含糊糊的,“地上也没找到什么东西,下了雨,把脚印都冲没了。” “天台上除了走正门,还有其他地方能走吗?”望参疑惑问。 方欣摇摇头:“没有,总不能是从天台爬下楼逃走的吧,天台可是七楼,这技术含量也太高了。” “也不是没可能……你仔细看了吗?”望参问。 “天太黑,有些看不清,窗户全都装了防盗网,应该是能往下爬的,但十点学生们都没睡,你想想,一个大活人在防盗网上飞檐走壁……他以为他是蜘蛛侠吗?”方欣扯了下嘴角,捧着碗囫囵喝了口汤。 望参托着下巴,“确实,而且犯人当时要是在顶楼放了火,把人推下去,再从天台往下爬……虽然当时大家注意力都被尸体吸引了,但要躲过那么多人,摸黑爬下去,风险系数太大了。” “所以说,是自杀啦。你们一个两个都疑神疑鬼的。”方欣摆摆手。 望参斜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道:“明早我再亲自去看一遍。” 3、暗涌(三) 天空泛起鱼肚白,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唤了几声。 法医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解令安摁灭了手里的烟,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长舒一口气。 技术部的人昨晚忙到深夜亮点半才收工,尸体运回了局里,解老师把助手打发回家,自己熬了个通宵,把尸检报告赶了出来。 望参和衣在办公室沙发睡了一宿,他是被冷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瞧见解令安手里拎着几张纸,毫不客气地丢在他身上。 “起床了,望队。”解令安顶着一对黑眼圈,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你真是恶鬼……”望参骂了一句,他瞟了眼墙上的挂钟,这会才六点出头,他刚睡了不到三小时。 “我都没睡呢。”解令安嗤笑了一声,拉了张椅子在队长身边坐下。 望参一手撑着沙发,支起身,这沙发硌得慌,睡得他腰酸背痛。 他揉了揉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粗略浏览了一眼尸检报告,“简单说一下吧。” “死者林雪,今年二十一周岁,死因是高层坠落,头部触地,当场死亡,根据昨晚报警时间推断,她坠楼时间应该是十点到十点零五分这个时间点。尸体右臂烧伤比其他地方严重,死者的表层皮肤、衣物和毛发上有易燃燃料,血液里检测出有麻醉剂残留物。” 望参一怔,“所以,她是被打了麻醉剂,然后淋上燃料,被点着之后坠楼的?” “没错。” “下手真狠……这得多大仇。”在听完法医的报告后,望参这会已经彻底清醒了。 “麻醉剂,市面上应该是买不到的吧?”望参问。 “对,只有医院有,如果有黑市渠道,也能买到。”解令安顿了顿,“还有,化学系的相关人员,老师学生,能制作。” “行,辛苦解老师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望参朝他笑道。 解令安也没客气,二话不说脱了白大褂,拍拍屁股就走了。 望参在办公桌上看到了一份痕检报告,现场足迹杂乱,天台因下雨的缘故,痕检人员很难找的什么有用的信息。 天台的雨水检测那一栏里,除了易燃燃料,还多了两个化学名称,丙酮和硝酸钾,硝酸钾是用来制作火药的成分,这种化学原料很容易弄到。 凶手使用火药,还有麻醉剂,说不定还真是化学系的人。 望参盯着那堆密密麻麻的字,困倦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八点。方欣闯进他办公室,一脸急切,摇着他家队长的手臂,喊着嫌疑人有眉目了。 “死者的通讯记录调出来了,最后几条短信,是死者的男朋友,约她上天台见面。” “啊,这事我知道。”望参抬了抬眼皮。 “那你昨晚怎么不去抓他!”方欣拍着望队的桌子。 “现在去也来得及嘛,人没跑,昨晚我和司……辅导员折去男生宿舍,让舍管盯着呢。”望参说,“况且,他要是人不见了,那才是大问题。昨晚没证据,也不好把人带回局里,现在证据不就来了。” “而且,要抓的人不止一个,你安排人查一查南山大学化学实验室的监控录像,还有心理专业的赵磊和陈丽娟这两个人,这段时间的活动轨迹。” “我先带人去把赵磊和陈丽娟扣住再说。”望参站起身,捞上外套。 心理专业的第一堂早课没开始多久,望参便带着刑警走进教室。 “赵磊和陈丽娟在不在?”望参站在讲台边,一身黑色执勤服,把底下的学生吓得够呛。 被点名的两人站起身,迷惑地对视了一眼,跟着望参出去。 赵磊一脸迷茫:“我……我这是犯什么事了吗?” “你女朋友死了你知不知道?”望参瞥了他一眼。 那男生呆在原地,满脸不可置信,“昨晚那个跳楼的女生……是林雪?” “居然没人告诉你?”望参有些诧异。 “今天来教室,确实大家都避着我说话……” 这傻孩子神经也未免有些太大条了吧。 “回局里说吧。”望参有意无意地看了眼陈丽娟,那女生脸上倒是平静,有点平静过头了。 二人被带去了审讯室。 审赵磊的是个女警,“昨晚九点到十点,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我昨晚吃完饭之后一直都待在宿舍打游戏。” “有人能给你作证吗?” “我室友,他一晚上也都在宿舍。” “昨天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你陆续给林雪发了几条短信,约她去女生宿舍天台,有没有这事?” 赵磊愣了一下,“我手机昨天下午丢了,正打算今天去买新的。” 女警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印着他和林雪的聊天记录,证据确凿。 赵磊伸头过去看,“还真不是我……” “我看他不太对劲啊。”方欣说,他和望参正透过审讯室的玻璃,观察着审讯过程。 “确实,正常人死了女朋友,应该难过才是,但他好像并不是特别在意女朋友的死,而是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抓。”望参摩挲着下巴。 “什么时候丢的手机?”女警问。 “昨天下午我去图书馆,看书看睡着了,手机丢在桌上,醒来的时候手机已经丢了,那时候是应该是六点多吧,天快黑了。” “怎么没去补办电话卡?” “我不清楚附近哪里有营业厅,只能回宿舍,我是外地人,没手机没地图,也找不着路,只能等室友回来陪我去,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你看看,这是你的手机吗?”女警拿出一个证物袋,里边放着一台摔得稀碎的手机,基本是完全肢解了。 赵磊研究了半晌,才确认,“是我的没错……”赵磊脸上疑惑,要不是带着手机壳,他还真认不出来,“你们在哪找到的?” “校道草坪上。”女警回答。 这台手机是被人从高空抛落的,而落地的位置,就在死者坠亡半径一百米范围内。 “问他和林雪确认关系多久了。”望参在玻璃另一头,对着麦克风说。 “你和死者是什么时候确认男女关系的?” “暑假的时候,她六月底和前任分手,那段时间我们都是在网上聊。” “你和她之间,有过什么矛盾吗?” 赵磊这次没有很快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想了想,“没有,她是大小姐,惹她生气的基本离分手不远了。” 望参眉头皱了一下,紧接着,他便听到女警发问。 “你们为什么会开始交往?” “这需要理由吗?”赵磊往后一靠,“谁还不是颜狗了。” 陈丽娟是望参亲自审的,推门进去时,那小姑娘正襟危坐。 “警官。”陈丽娟礼貌地和他打招呼。 “昨晚九点到十点,你在做什么?”望参拉开椅子坐下。 “在宿舍,我室友可以作证。”小姑娘答得飞快。 望参抬头看了她一眼,这女生皮肤黑黄,很瘦,像根细长竹竿,脸上带着苦相,难怪司教授之前推测她的家庭情况应该不太好。 她的回答很简短,仿佛做过事先练习。正常人在回答一个时间段做什么事的时候,一般都会进行回想,她回答得太快了,甚至提供了不在场证明。 “听说你和死者之间有过争执,是关于奖学金的。” 提到奖学金的时候,陈丽娟眼睛躲闪了一下,“确实有这件事……” “我和她绩点就差零点几分……我想着和她说说……让她放弃申请省政府奖学金,把机会让给我。”陈丽娟羞愧地低下头,“我、我是单亲家庭,母亲这几年一直卧病在床,弟弟的学费也是我供着……” “我很缺钱……”小姑娘攥紧了袖口。 “林雪是第三名,她拒绝了你,你问过第一第二名吗?”望参一针见血地指出。 陈丽娟抿着唇,“没。” “为什么只找她?” “她家还蛮有钱的……我想着她应该不缺奖学金这点钱,而且她和很多人关系都很好,看上去好说话……我就想试试。” “那问过之后,你认为她人怎样?” 陈丽娟没料到望参会这么问,她愣了一下,“她,人还、还挺好的,很和气……” “是吗?我听林雪室友说,听到你们在吵架?”望参抛了个诱饵。 陈丽娟半晌没答话,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她的沉默相当于默认了这件事。 “林雪是你杀的?”望参追问。 “不是!”陈丽娟这次回答的斩钉截铁,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低声音,“我听说……她是跳楼自杀的吧。” “怎么是听说?你也住a栋宿舍吧?昨晚出了那么大事,你没下楼看吗?” “我那会在洗澡……” 望参哦了一声,拉长了音,对着女生笑了笑,“别紧张,只是和你了解一下情况,没什么问题的话,二十四小时后你就可以回学校了。” “多留意她的情况。”望参掩上房门,嘱咐守门的年轻小刑警。 方欣凑过来,手里举着手机,“刚刚情报部的人发现,南山大学的匿名论坛上,有个热帖在讨论昨晚的事。” 望参瞅了一眼,才一早上,帖子已经有几千条回复,被顶上去的热门,赫然是死者的现场照片,拍得很模糊。 “哪个臭小子拍的,让人把帖子删了。”望参嫌弃道。 “不是,重点是回复!”方欣情绪激动,手机屏幕都快贴到队长脸上了。 “放这么近你是给咱支队门口的流浪猫看吗?我又不瞎。”望参拿过对方的手机,这才看清了上面的字。 那些回复,大部分是幸灾乐祸和辱骂。 “看来死者在学校还是个名人。”望参蹙起眉,“让人查查都骂了些什么,排查一下有作案动机的人。” “还有你。”望参把手机抛还给搭档,“你和我去复勘现场。” 4、暗涌(四) 望参推开天台的门,早上痕检科的人已经重新勘察了一遍,确认了死者坠楼的位置。 天台保持着原貌,两段被锯开的钢管躺在地上。天台是双开门,门内外都有门把手,可以用门栓轻松卡住。 “天台是谁都可以进吗?”望参问。 “对,询问了舍管,天台都是开放的,之前有段时间锁着,后来学生反映要晾晒被子,经常去找舍管拿钥匙,她索性就把天台开放了。”负责此事的刑警答道。 望参在天台走了一圈,诚如他搭档所言,天台门是唯一的入口。 从a栋看过去,可以看到b栋天台,两栋楼的距离目测得有两米,要跳是绝对跳不过去的。 凶手是怎么做到用门栓卡住门,又顺利逃脱的? 而且,目前两位嫌疑人在案发时间里,都有不在场证明,赵磊的室友一晚上都和他再呆一起,陈丽娟的室友则在晚上九点四十左右回到宿舍,案发期间,陈丽娟确实在洗澡。 望参烦闷地啧了一声,问了方欣一句,“你说为什么凶手要选择在a栋行凶,仅仅是因为,死者宿舍在a栋吗?” “我怎么知道?”方欣想也没想,“可能只是因为方便,或者凶手住在a栋?” “换做是你,你会在家门口犯案?那警方一查不就查到你头上了。” “那确实,不过我要是知道凶手怎么想的,这案子早破了。”方欣手一摊,直接摆烂。 望参扇了人后脑勺一巴掌,“你就不能有点用处!” “我怎么没用处了!谁给你鞍前马后查监控问证词,走街串巷暗访搜证一条龙服务的?没有我,您可怎么办啊望队。”方欣哭丧着脸为自己打抱不平。 “滚蛋吧你!” 望参刚踏进支队办公室,便看到江队正在情报信息部门的办公区那边溜达,这会同事们都去吃午饭了,办公室里空空的。那人就倚在警员工位旁,嘴里叼着烟,一边翻阅资料,见望参进来,便喊了他一声,让人过去拿东西。 江未济,东篱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望参的上司,也就比他大上五岁。这人平日里倒是穿得正人君子人模狗样,但一笑起来眉眼间就带着痞气,还喜欢调戏局里的小姑娘,要不是穿着警服,往街头一搁,活脱脱一流氓头子。 “望队一大早这么忙呢?”江未济一开口,望参就想揍他。 “那是。”望参没理会江队的调侃,瞥了眼那人递过来的报告,是关于嫌疑人的行踪轨迹。 “有眉目吗?” “别提了。”望参把眉头拧成川字,“百年一遇密室杀人。” 江未济哈哈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案发地点可是南山大学,高材生聚集地。” 望参拍开对方的手,鄙夷地瞪了一眼尽说风凉话的队长。 “我听说,死者和嫌疑人,都是司明堂的学生?昨晚他也到现场了。”江未济随口一问。 望参一愣,挑了挑眉,“你认识司教授?” “何止认识。”江未济指间夹着烟,“我和他一所大学,他还得喊我声师兄呢。” “哦?既然认识,那你应该也知他深浅吧?”望参试探了一句,“我看他对案件分析还挺在行的。” “他在这方面确实有天赋,特别是从心理上进行分析,之前也和他合作过两回。” 昨晚司教授的纸上谈兵一说不攻自破了。 “那咱们支队怎么不聘他?”反倒去聘那个只会三脚猫功夫的“专家”。当然,后半句望参并没有说出来。 “他不愿意,我都三顾茅庐了,也不给我面子,只说有疑难重案没法解决再找他。”江未济若有所思,“他不是很喜欢接触见红的犯罪现场。” “可能人家只是不想和流氓一块工作吧。”望参笑了一声,揶揄道。 敢和支队一把手这么说话的,除了法医科软硬不吃,经常一句话把人毒死的解老师,也就只有望参了。 “你最近胆子肥了?”江未济挽起袖口,一副要揍人的架势。 “我这张脸打坏了你可赔不起啊,江队。”望参举着那几页报告拦在自己面前,厚着脸皮,“到时候街坊邻里暗恋我的小姑娘得心疼死。” 望参这话倒说的不假,这人长着一双桃花眼,眼梢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男女通吃,老少皆宜,在单位人缘极好,连出门买杯咖啡都会被店员塞小饼干。 “话说回来。”望参从几张纸后面露出眼睛,“我能找司教授帮忙吗?” “你要是请得动他,随你,他也算半个内部人员了。”江未济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是支队的人,你要是找了他,咱支队可不给他发工资的。” “好说,我也不会让人一堂堂教授给咱们白打工吧。”望参弯起眉眼,“我哪能亏待江队的朋友。” 江未济连忙摆手,“算不上朋友。” 望参拎着那几页纸回了他的单间办公室,先前让人查了两位嫌疑人最近的购物记录和活动轨迹,两份报告就摆在他桌上。 赵磊日常除了吃就是玩,行程里要么是餐厅要么是ktv。银行卡只有出的账没有进的账,购物记录大多是吃喝玩乐之类的,但奇怪的是,他和林雪谈了三个月恋爱,竟没给人买过东西。 陈丽娟就更简单了,除了上课之外,就是在打工,一人打两份工,餐馆和便利店,都是些苦力活。银行卡进出账目也多,她在网上给人做枪手,写些文章。这个月的购物记录只有一条,上周买了根防狼电棒。 问那小姑娘,说是有时候晚上打工太晚回家不安全,才想到买个防身用具。 化学实验室和图书馆的监控记录报告也出来了,化学实验室每天进进出出就只有本专业学生,图书馆那边更是没拍到当天是谁偷了赵磊的手机。 凶手和作案手法两边都撞了南墙,案情一下陷入僵局。 望参一筹莫展,指尖划拉着手机屏幕,一次又一次点开那串电话号码。这才见了一次面,第二天又去打扰人家,好像对人有什么图谋一样。 “喂,哪位?”一个温和低柔的声音从话筒中传了出来。 望参猛地被对方声音吓了一跳,刚刚他一个劲乱点,不小心把电话拨了出去。 “是我。”望参连忙稳住情绪,“侦查队队长望参。” “望警官找我什么事?”司教授的声音透着一股心理咨询师般的平稳柔和,这短短一句话,便抚平了他此时内心的躁动。 “是这样,关于林雪的案子,我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行,我下午的课结束,就到支队。”司教授的回答倒是比预料中的爽快。 “不用来局里。”望参顿了顿,忽然感觉有些难以开口,好像约人去哪里都不太对。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尴尬,轻笑了一声,“去学校附近那家茶楼怎样,那边僻静,方便谈事。” 南山大学附近的春熙茶楼,客人大多是文艺青年和附近的老师,这里花销是普通学生消费不起的,也没这个闲情逸致。小文青喜欢抱着电脑,挑个靠窗的角落,一副生人勿近别打扰我情绪输出的模样,一会皱眉一会微笑,旁人看着和神经病没什么区别。 茶楼的室内装修是宋式风格,以淡雅为主。望参拉开隔间的门,司教授已经在等着了。 望参轻咳了一声,明明是他约的人,但却让对方等他。 “坐吧。”司明堂眉眼温润,“我也刚下课没多久。” “那两个孩子,审的怎样?我听说你们早上就把人带走了。”教授抬手往杯中沏了茶,就着茶托将杯子递到望参面前。 “两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赵磊只和死者交往了三个月,暂时没找到明确作案动机,昨天给死者发短信的也不是他,他手机被偷了。”望参简明扼要地概括,“和死者结仇的人倒是不少,情报部的人正在调查。 死者身体里有麻醉剂残留,并且在现场物证中出现了丙酮和硝酸钾这两种化学药品。我寻思着,作案人会不会是一个精通化学的人,但查了化学实验室的监控录像,目前也没什么收获。”望参话锋一转,“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从犯罪心理的角度来看,能不能提供另一个破案方向。” 司明堂呷了一口茶,没有立即回答他,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和江未济聊过?” 望参一怔,这人不去算命真是太屈才了。 “怎么看出来的?” “你把案情一股脑倒给一个外部人员,怎么看都有蹊跷。望警官毕竟是侦查队队长,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让你来的?”司明堂声音染上一丝冷意。 看得出来,司教授和江队还有段孽缘。 望参没被对方骤冷的语气吓退,倒是捧起茶杯,迎上对方的目光,笑吟吟着看他,“司教授这次猜错了,我就不可以找你吗?” 司明堂往后靠了靠,下意识地避开望参眸中的探究。 “聊聊案情吧。”教授屈起指节,扣了扣桌子,岔开话题,“以目前得到的线索,从化学专业着手确实是一个方向。我认为,还有另一个方向,你们可以调查一下。” “望警官不妨从赵磊身上着手。会偷赵磊手机,利用赵磊把林雪约出来,必然是一个了解赵磊性格,以及平日说话方式的人。再者,赵磊和林雪只交往三个月,其中两个月还是暑假期间。我也不想包庇我带的孩子们,但这么了解他们的,要么是他们二位极亲密的朋友,要么是班级同学和室友。” 望参的眸光一亮,“而且这个人,还有获得化学药品的渠道。” 案情总算有了点突破口,之前他们一直往死者身上钻牛角尖,倒也遗漏了偷手机人这一条线索。 刚聊上两句,好巧不巧,望参的电话响了,是他搭档打来的。 “参哥,报案中心来电话,南大有人报案,分局的人让咱们去一趟。” 5、暗涌(五) “怎么回事?”望参长腿一迈,踏进南山大学自习室。 自习室是阶梯教室,学生们都紧张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刑警把守着前后门,不让人出去。 “刚刚有个女生和朋友去洗手间,回来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奶茶,没多久就感觉浑身使不上劲。”方欣压低了声音,扫了一眼学生们,小声汇报他了解到的情况,“她闺蜜带她去医务室,之后看了自习室监控,发现有个男生在她杯子里放了东西,就打电话报警了。” 这类案件不在刑侦支队的管理范畴,但奈何支队和南大离得近,又正好因林雪的案子,两起事件接连发生,谨慎起见,分局自然也将这事告知了他们。 “作案人在这之中?”望参问。 “刑警在看监控,待会过来认人。” “那个女生怎样了?”望参只觉两头大,昨天凶案今天下药。 “人在做药检。” 没一会儿,望参手机就收到了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是作案人的照片。 望参走上讲台,敲了敲台面,“长头发的,穿裙子的,都先出去。” 方欣扯了扯嘴角,“你怎么不让女生都出去?” “说不定有中性打扮的女生呢?”望参瞥了他一眼,“多留个心眼总是好事。” “去吧,把那人渣找出来。”望参把手机递给搭档,拍了拍他的背,把人从讲台上推下去。 作案人很快被找了出来,是个相貌身高都平平无奇的男生。 那人一脸惶恐,几乎是被拖拽到望参面前。 “胆子挺大嘛,臭小子。光天化日之下干这档子事。”望参弯起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打量他,随后手一挥,“带走。” “名字。”望参嘴里咬着烟,本来这事不归他审的,但这人非说要会会社会渣滓。下属们也知道队长因纵火坠楼案的事焦头烂额了一天,纯粹想找个倒霉蛋发泄一下情绪,正巧就有人往他枪口上撞。 “吴鸿志。” “名字不错。”望参冷笑,“你和那个女生是什么关系?” 被点名的人瑟缩了一下,“同学,我和她是同班同学。” “只是同学吗?” 吴鸿志用力点了点头。 “说过话没?” 对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望参一拍桌子,“没说过话,你给人家下药?人家招你惹你了?” 吴鸿志被吓得浑身一抖,咬着唇不敢出声。 “下的什么药?”望参弹了弹烟灰,一手托着下巴,嘴角噙着一抹令人生寒的笑。 “让、让人能短暂陷入昏迷的药……”对方紧张得说话一直磕巴。 “为什么给她下药?” “我……我就想试试……”吴鸿志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试什么?现在试试,有效果了,下次就直接提枪上阵?”望参把话说得晦涩,对方也明白他在说什么。 吴鸿志混乱地摇头,头一直往下埋,他脖子要是有鸵鸟那么长,这会应该插进地里了。 “药哪来的?” “买、买的。” “哪买的?” 吴鸿志支支吾吾的,又抬眸偷瞄了望队一眼。 “问你哪买的!”望参踢了一脚审讯室的桌子,哐啷一声,直接把堂堂一大学生吓哭了。 “我不知道……”吴鸿志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望参见问不出什么,便换了个审法。 “别紧张,你虽然下了药,但并没对那女生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望参把桌上的水往对方面前推了推,“坦白和你说吧,你的行为算是未遂,最多拘个十天半个月。” 吴鸿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真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你一大学生,总该知道吧?”望参朝他一笑,“你是从什么渠道购买到这些药物的?” “学校的匿名论坛……有人在卖……”吴鸿志松了口。 “知道人长什么样吗?” 对方摇头,“他很谨慎……先让我钱放在指定的位置,再让我去另一个地方拿药……” 望参挑起眉梢,笑吟吟道:“好嘛,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上,待会我会通知你学校和父母,让他们给你做思想教育。” 听到这,那男生脸都绿了。 方欣隔着玻璃,看得心悸,他家队长审讯风格向来如此,和嫌疑人拉进关系,循循善诱。 “情报部的人刚刚在讨论死者的帖子里发现一条可疑的回复。”方欣见队长推开审讯室的门,忙迎上去。 望参神色一凛,往情报部的办公区赶。 情报部科长老赵在这行干了三十余年,在信息处理和情报收集方面相当敏锐,上头给了他好几次提副处的机会,这老头子就死活不乐意,以他的话来说,他这是在情报部享清福。 “赵科,有什么发现?”望参探头过去。 老赵用笔点了点电脑屏幕上的其中一条回复:谢谢好姐妹为民除害。 “让人查一下ip。”望参琢磨着这句回复,“刚刚带进来审的那小子,说学校的论坛里有人在卖些让人昏睡的药物,查查是什么人在卖。” “成。”老赵推了推快掉到鼻翼上的老花镜。 拿到受害者药检报告的时候,早已过了下班时间。 药检和奶茶中药物成分一致,都检测出了苯二氮卓的成分,这玩意剂量稍大些,就会令人昏睡。这类药物属于处方药,一个学生是怎么得到的?加之林雪体内检测出的麻醉剂,一个大学,接二连三查出市面上并不流通的药物,很难让人不起疑心。 “参哥,吃饭去不?”方欣径直推开办公室的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就不能敲敲门嘛。”望参抱怨道,经搭档这么一提醒,他这才想起来今天就下午两点多啃了块面包,这也算了,还喝了司教授几杯茶,这会已经饿得没知觉了。 “咱俩啥关系,还敲门呢领导。”方欣觍着脸,嘿嘿笑了一声。 “走走走,饿死我了。”望参白了他一眼,撑着桌子站起身,忽的眼前发黑,小腿一软,一个踉跄,只听哐啷几声,椅子往后翻了过去,砸到后边的玻璃柜,方欣眼疾手快冲过去把人扶住。 “卧槽,哥你没事吧?”方欣瞅了眼脸色苍白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的队长,用手背探了探对方额头。 望参拍开方欣的手,稳住身体,揉了揉太阳穴,“多大事,死不了,低血糖而已。” 方欣和他合作了也有好些年,这人一忙起来,就会忘记吃饭睡觉,把自己当机器人使唤,非得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才想起来他还是个人。 望参熟练地从兜里摸出一块糖,剥了糖纸便往嘴里塞。 “吃糖不?”望参摊开手,手心躺着一颗粉色包装的水果糖,“下午在学校便利店买水,收银的漂亮小姐姐给我塞了几颗。” “您留着自个儿吃吧!”方欣没好气地把糖塞回队长兜里。 方欣找了家大排档,望参也懒得挑,只想着赶紧填饱肚子。 刑侦支队设在市区,与南山大学也就十几分钟的步行距离,这边来来往往的学生多,商铺饭馆自然开的也多。 望参懒懒地夹着菜,打了个哈欠。连轴转了两天,堪堪睡了三小时,再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下去。 方欣扒拉了几口饭,看着坐在对面的队长,拿筷子的手搁在桌上半晌没动。他抬眼看去,只见那人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点着,眼睛虚虚眯起,俨然是一副睡过去的模样。 方欣掏出手机对着队长就是好一顿拍,顺手还录了一段。 听到快门声,望参猛地睁开眼,登时反应过来方欣在偷拍他,伸手就去抢他手机,一激动差点把桌子掀翻。 方欣忙按住桌子,左右躲开队长的攻势。 “干嘛呢你!”望参气急败坏,他堂堂一侦查队队长,下属都骑到他头上来了。 方欣身子往后一仰,“我拍给咱们嫂子看的。” “哪来的嫂子!”望参瞪着他,但奈何那双眼睛怎么瞪人都没那个气势。 “未来嫂子。”方欣笑嘻嘻着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望参也老大不小了,马上迈入三十大关。之前不是没谈过,但由于工作,实在抽不出时间谈恋爱,历任没谈几个月就散,最长也就坚持了半年多。 当然这和他本人也脱不开关系,和他相处久了,多少会发现这人情感观念有些淡薄,被对象指摘多次之后,他索性也就不谈了。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望参抡起拳头就要揍人。 “别!我去买单!”方欣噌一下站起身,颇有觉悟。 吃过晚饭,望参也恢复了些许精力,回局里开车,顺便捎了搭档一程。 望参还没把车开进自家小区停车场,就听隔壁工地敲敲打打得厉害。东篱市正处于高速发展期,一天天的不是修路就是盖楼,眼下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还搁这赶工期。 他啧了一声,为了能睡个安稳觉,望队方向盘打了个转,七拐八拐把车停到工地边。 “你们这是违规施工知不知道?”望参摇下车窗,朝工地里边面朝钢筋背朝塔吊灯的劳动人民们喊了一声。 “这位小哥,有什么问题你找城管去,我也想休息,包工头不让啊!我们今晚得干到十一点才能收工呢。”搭话的工人一身灰,用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抹了一把脸,还没靠近,望参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腌酸菜味,虽然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们领队呢?” 那人朝楼顶努了努嘴,“在上面监工。” 望参抬眼看去,只见楼与楼之间,两个工人正利用绳索,中间穿着一架梯子,在两楼之间传递,包工头一手叉着腰搁那指挥。 为了省时省力,这么操作还挺危险的,梯子要是掉下去砸到人可不得了。 “你们这高空作业不合规范吧?”望参蹙起眉。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有本事让城管来啊。”那人啐了一口唾沫。 “喂喂喂,干啥呢!”望参脸色一冷,从兜里摸出证件,“让你们领队下来。” 那人见了警察证,慌了神,忙换了一副态度,点头哈腰地应声马上去办。 梯子已经顺利递到另一栋楼去了,望参盯着那边看了半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拍了一把方向盘,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喇叭声,把路边的猫猫狗狗吓得后腿一蹬窜进巷子里。 望参下了车,在工地外围转了一圈,翻找到一根长度合适的空心钢管和一块小石子。 随即拨通了方欣的电话,“带上一根十米长的细绳,去案发现场等我,速度!” 6、暗涌(六) 望参一路风驰电掣,直接把车开进了学校。 方欣这会已经在女生宿舍楼下候着了,见队长提着一根钢管过来,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做什么呢?” “还原现场。”望参瞥了他一眼,和舍管打了声招呼,便进了楼。 方欣小跑着追上去,这个时间学生还没休息,见两个男人上来,不免多看了几眼。 顶楼没灯,方欣打着手电,用钥匙解开锁住的天台。出事后,a栋宿舍顶楼便锁了起来,避免好奇的学生破坏现场。 天台很暗,望参弯下腰,把地上两截断开的钢管放到一边,又伸手找搭档要了细绳,胳膊夹着那根钢管,将细绳从管中穿过后,将绳子两端对齐,形成一个绳索可以在钢管中活动的状态。 “过来,待会帮我看着。”望参朝方欣招了招手,关上天台一侧的门,将钢管立起来,一头倚在门把上,两根绳子从两扇门的门把间穿过。 望参掏了掏口袋,摸出一枚重量相当的石子,将细绳两端都系在石头上,而后提着两根绳子走到天台边,抬手往对面b栋宿舍楼天台一抛,只听叮当一声,石子落在对面地上。 方欣打着手电,看队长一通倒腾,谅是再迟钝的人,多少也猜到了些,他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操,还能这样!” “就看看能不能实现了,手电给我。”望参回过身,理所当然地朝方欣摊开手。 方欣扯了扯嘴角,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手电,没好气地塞队长手里。 “这个正好。”望参朝他笑了笑,“你就在这等着,我去对面。” 望参跨过地上的绳子,关上天台另一侧门。不多时他便出现在对面天台,找到了他抛过去的那枚石子。 他牵着绳索,走到与a栋天台门齐平的位置,嘴里叼着手电柄,慢慢拉扯两根绳子。 只见倚在门上的细长钢管,顺着绳索的牵引,一点点动起来,穿过两个门把,稳稳地把门卡得死死的。 望参解开拴着的石子,手中轻轻一抽,将细绳全数回收。 “成了成了!真的可以!”方欣在那一侧看得目瞪口呆,激动地朝他大声嚷嚷。 望参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安静点。 “开门。”望参推了推案发天台门,纹丝不动。 方欣抽开门栓,瞧见望参不由分说就扑了过去,“参哥,你真是天才啊,这都能让你解开!” “滚滚滚。”望参按住手舞足蹈没管好自己四肢的人往外推,“咱们不熟,别见人就扑。” 方欣一脸委屈,“都是男的抱一下怎么了?” 望参瞥了他一眼,岔开话题,“行了,收工吧,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方欣好奇地追问。 “以我多年判案经验,就那么灵光一闪。”望参大言不惭。 方欣嘁了一声,“小气。” “其实也是正巧,我刚回家路上,看到工地有人用这方法在递东西,忽然就联想到的。”望参解释道。 “现在看来,能在两栋女生宿舍之间自由走动的,凶手是女性的可能性很大。”望参凝眉,“就是这作案手法……” “别犯愁了,明天再说吧,再想下去,你头发都要白了。”方欣侃了一句,毫不意外,被队长弹了一记脑门,疼得他眼泪直打转。 早上八点不到,情报部的人已经整整齐齐码在自己工位上。 情报部的老赵摘了老花镜,揉了揉眉心,他一快退休的老刑警,昨天盯着显示屏高强度工作十几小时,今天又大清早组织下属们过来查线索,他是真有些顶不住了。 但眼下距离案发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四小时,昨天早上带过来的两人,赵磊因短信的原因,有明确的证据,人还在局里待着;而陈丽娟,再过几小时,就得放人了。 就在老赵打算眯一会,放松一下眼部肌肉的时候,一个声音生生闯进了他刚放松下来的脑袋里。 “赵科赵科!”喊他的人是个刚工作一年不到的小刑警,“我查到关键线索了!”小刑警这一嗓子,整个科室的人齐刷刷朝扭过头看他。 赵科猛一睁眼,一把老骨头嘎吱一声,从软椅上爬起来。 “怎么说!”老赵扶了一把眼镜腿。 “那个私下卖药的帖子,我找到了。”小刑警一脸兴奋,划拉着校园论坛的网页,“这个帖子很少人回复,最后一次回复是一周前,翻了很久才翻到的。” 老赵仔仔细细看着那帖,帖子内容写得很晦涩,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校内人在做药品交易。最后一个回复人,只留了三个字:看私聊。 而楼主的id,老赵瞅了一眼,那双常年眯成缝的眼睛,这会瞪得跟铜铃一样。楼主的id,正是在林雪案帖子下留了可疑回复的人。 赵科一拍桌子,“昨天这个人的ip查到没!赶紧通知望队!” “查了,赵科。”搭话的人是个小姑娘,前段时间刚从分局调上来的,“昨天那个地址,是在南大图书馆。” 老赵两根灰中带白的眉毛纠缠在一起,“继续查,这个id的每一条回复的地址都查清楚了,小林,你来跟进这事,中午前把ip都查出来。” 这姑娘叫林敏敏,人如其名,办事手脚很利索。 “收到。”林敏敏应了声。 望参闻讯赶过来的时候,嘴里还叼着牛奶盒的吸管。 “小望,有进展了。”老赵把查到的信息整理成了一页纸,递给望参,“ip让人在查着。凶手和这个卖药的,应该有私下联系。” 望参咬着吸管,浏览报告内容。 “查一下,赵磊身边的人。”望参说,昨天司教授给他提供的方向,他忙起来差点给忘了,“还有,把他的活动轨迹往前推三到六个月,仔细查。” “重点查一下赵磊和陈丽娟之间,这几个月内有没有交集。”望参顿了顿,“按照那条留言的内容推测,这事说不定谋划了一段时间。” “不是个人作案?”老赵抬起头。 “只是怀疑,赵磊和被害人谈了三个月恋爱,还是在暑假期间,现在被害人死亡,他没什么情绪波动,这点很可疑。” “待会来开个会,咱们把案子梳理一下。”牛奶盒“呲”一声发出存货被掏空的嚎叫,望参抬起手,把空奶盒往几米外的垃圾篓里一抛,哐当一声,精准入筐。 刑侦支队的会议室不大,此刻却塞满了人。人来得很齐,连支队长江未济都来了,只是这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角落里玩手机。 一大早,望参就吩咐了方欣,带上摄像机,一块去案发天台拍摄了段密室的还原过程。望参灭了灯,在投影幕布上放了这段视频,众人屏息观看,在看到门栓稳稳卡住门的一刻,脸上无不写满了惊讶。 “密室已经解开了,现在剩下的,就是找到作案方式和凶手。初步推测凶手是一名女性,并且很了解被害人的男友。”望参切了画面,幕布上出现几张被害人的尸体照片,死者上半身被烧得皮肉外翻,脸部和下半身轻伤,这得归功于及时将火扑灭的女同学。 “解老师。”望参点了解法医的名,“能说说林雪的被害过程吗?” 解令安坐在暗处,双腿交叠着,腿上搁着一块记录板,上边夹着几页纸。 “根据现场还原情况,我们推断被害人被凶手诱骗至天台,后通过一定的手段令其昏迷。” “一定的手段?”一直沉默的江队打断了他,“什么叫一定的手段?” 解令安抿了抿唇,语气有些不耐烦,“被害人血液里检测出了麻醉剂的成分,从尸检的情况上看,麻醉剂是直接注射进血管的,所以在这之前,凶手应该是利用了其他手段让她先陷入昏迷状态,才能完成注射。” “尸体除了烧伤和坠楼造成的伤口外,没有其他外伤,可以排除击晕的可能性。”解令安解释道,“尸体口鼻处,也未检查到有其他药物。” “能轻易接近被害人,并令其昏迷的,只能是被害人认识的人。”望参接过解法医的话。 “是的。”解令安点头,“在被害者昏迷后,凶手对她注射了麻醉,并将其拖拽到天台边缘,然后淋上易燃燃料。痕检那边拼合了被害人破损的衣物,衣服上的附着物与天台碎石吻合,衣物的磨损方向,也与拖拽产生的划痕一致。” “被害人死亡的时候,她体内麻醉的成分已经非常少了,根据尸体的状态,我们可以看到,火苗是从被害人右手臂烧开的,在这段时间里,麻醉效果基本消退。凶手在此时点燃了火焰,被害人因身体烧伤疼痛清醒过来,那时候天黑,她没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天台边缘,所以……”解令安没说下去,后面的大家都知道了。 “麻醉消退的时间是多久?”江未济问。 “看剂量,以凶手给她注射的剂量,半小时到一小时内不等。” “所以凶手是掐准了时间,在被害人差不多醒过来的时候才把火点燃的?”望参托着下巴。 “对。” “凶手在布置完现场,制作了密室之后便离开了。如果是先将被害人点燃,再离开现场,这段时间根本来不及完成密室。”望参顿了顿,拉过身后的白板,拿起笔,“现在存在两个问题: 一是凶手做这么多重保险的理由,如果只是为了伪造死者自杀,制造密室试图混淆侦查,实际反倒是画蛇添足了;二是他延迟被害人死亡的动机是什么?如果能解开这两个问题,从凶手的行事角度出发,离抓住真凶也就不远了。” 众人被问愣了,本还有小小声的讨论,这会彻底安静下来。 “现场除了这些,还在天台残留的雨水中检测出了丙酮和硝酸钾。”望参补充道,这是制作火药的化学药品。 “会不会是,凶手用火药,从被害人身上,一路洒到门外,这样他只需要在门外点火?”方欣活跃地提出他的假设。 望参眉头一皱,“有这个可能,但……” “不符合逻辑,也没有必要。凶手设置这么多重保险,必然有他的原因。”江队分析道,“这个问题先放一放,其他科有什么要补充的线索吗?” 有只手举了起来,那是痕检科的主任徐霁。 如果说望参工作的状态是把自己当机器人使唤,那徐霁就是真正的机器人,这人浑身带着一股无机质的冷感,做什么都一副懒懒不紧不慢的状态,旁人完全没办法判断他的情绪。 “我们核对了天台雨水的残留物,除了丙酮和硝酸钾,还有另一个发现。”徐霁语气平稳,“雨水中的纤维,有一部分与死者身上的衣物并不匹配。” “你的意思是,被点燃的,不止是死者的衣物,还有其他纺织品?”望参问。 “对。” 由于下雨,加大了他们侦查的难度,有些物证,也随着雨水被冲走了,只能通过残留物做一个粗略的判断。想到这,望参就想骂人。 “其他科呢?”望参敲了敲桌子边沿。 林敏敏那小姑娘站了起来,“报告队长,情报部已经把涉嫌贩卖不法药物的ip地址都查清楚了。” 望参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继续。 “该id一共使用过三个ip地址,均在南山大学校内,一是南大图书馆,二是化工专业教学楼,三是女生宿舍b栋。” “女生宿舍b栋住的都是什么专业的学生?” “住的是化学系大二大三的学生。” 这个答案,让全场一片哗然,显然,化学系的学生与这起案件已经脱不开关系了。 “方欣,找几个女警过去,查访一下住那栋楼的化学系学生。” 7、暗涌(七) 散会后,当所有人都离开会议室,江未济依然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响玩手机,直到望参收拾完方才开会的材料。 “有事?”望参抬眼,“我要关门了。” “你去找那个姓司的。”江未济熄了手机屏幕。 望参手下一顿,“什么意思?” 江未济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你刚刚那两个问题都问在点子上了,从罪犯的角度出发,这个问题,他能给你答案。” “江队,你怎么对他这么了解?”望参脸上满是疑惑,随即一拍手,恍然大悟,“你该不会是偷偷观察人家很久了吧?” “这话可不能乱说,让人误会就不好了。”江未济笑起来,一手往后搭在椅背上,坐得很是随意。 支队上下都知道他们家江队的性取向,三十好几的人了,也没人敢给他说媒。 “他就是干这块的料,不用白不用。”江未济一摊手,“他要是愿意加入,能提高案子的侦破效率。” “江队,和我说实话,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望参问。 “什么过节?”江未济挑起眉梢。 “那天他问我,是不是你让我去找他的。”望参如实道,“一提到你,他语气冷得能掉冰碴子。” “我有这么让人讨厌吗?”江未济一脸不可置信,“行吧,我说实话,上回话说了一半,其实我们是高中同学。” 望参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上次是大学同学,这次是高中同学,下次不得是初中同学。 午后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但司明堂的课上却极少有人开小差。他刚开始讲一个案例,便瞧见阶梯教室后门走进来一个人。他的课来旁听的学生多,虽然大多是心思不在学习上的女同学。 司明堂看那人在教室后排走了一圈,发现没位置,便索性靠在墙边。一个看模样不像学生的男人,在教室没有座位的情况下,依然没离开,甚至还听了二十分钟课。出于职业习惯,司明堂忍不住打量起这人。 多看两眼,司明堂才发现是熟人。望参没穿制服,只套了件黑色衬衫,袖口挽到胳膊处,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听得聚精会神。 显然,望队是来找他的,司明堂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挂钟,还有几分钟就下课了,但他还有一堂课,总不能让人等太久。 司明堂犹豫几秒,而后垂下头,按住讲台上的麦克风,轻咳了一声,“同学们,下节课我们调整到其他时间吧,我待会有急事需要处理,实在不好意思。” 来蹭课的女同学发出失望的声音,而心理专业的学生都暗暗窃喜。 “给大家留个作业,以今天讲的案例为材料,论述凶手在作案后,折返犯罪现场的心理。八百字左右就可以了,下周一前交给学委,我们下节课一起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司明堂声音温温柔柔的,却掀起底下哀嚎一片。 “提前几分钟下课吧。”司明堂直接关了多媒体,朝教室后的人颔首。 望参没料到司教授竟然会因为他推掉下一堂课,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注意到教授正把目光投向后面,好奇的学生不免转头看了眼,这一看着实把心理专业的学生吓了一跳。 昨天望参带着一溜人过来带走两位同学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他们都是死者同学,指不定他又是来扣人的,长得再好看他们也不想和望参扯上什么关系。 “学长,你是哪个专业的?”坐后排其他专业的女同学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原则,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望队。 “你看我像学生吗?”望参垂下眼,朝她一笑。 “同学,他是我朋友,不好意思,耽误你们听课了。”司明堂径直穿过阶梯教室,走过来,倒也不忌讳。 “没、没有,教授你们有要紧的事先忙!”那姑娘脸腾一下就热了,举着书本挡住双颊的红晕,一时眼睛不知该往哪放。 细碎的阳光透过婆娑枝叶星星点点落了一地,上课时间,在校园内闲逛的学生不多。 “是什么风把望队吹来了?”司明堂把话说得客气。 “案子遇到了些困难,我把相关材料带来了。”望参环视了一圈周遭,目光落在深处的亭子上,“去那边详细聊聊?” 司明堂看向亭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应了声好。 望参把文件在石桌上铺开,里边还夹着几张死者的现场照片。 “目前案情已经梳理得差不多了,我们锁定了卖化学药品给凶手的范围,希望能从那人口中套出凶手的信息。但有一两个点我想不明白。”望参观察着司教授的一举一动,他注意到对方的手从照片上略过,直接翻开了文件。 司明堂交叠着腿,指尖夹着几页薄薄的纸,垂眸全神贯注翻阅着那些报告,微卷的头发为他平添了一抹柔和,学者的气质浑然天成。 司教授注意到对方正在看他,他抬起眼,“什么问题,你接着说。” “凶手既然要把死者伪装成自杀,为什么不在死者麻醉后,直接将她推下楼?”望参收回目光。 “伪装?我看不像。凶手的目的很明确。” “那制造密室和坠楼?”望参有些疑惑。 “乍一看是为了掩饰死者他杀的事实,但凶手做了太多,谨慎得过分。”司明堂把那几张照片叠在文件下。 “如果我是凶手,我想把被害人伪装成自杀,大可给死者使用吸入式麻醉,把人移到天台边缘,让半个身体悬空,等待被害人自然清醒。当被害人睁开眼,因身处高空,脑子会在一瞬间做出反应,但这时候身体是迟钝的,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处于坠落状态了。这么做,让被害人坠楼的几率有70%左右,就看他能不能及时做出反应了。”司明堂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在平静地和他讨论着一件学术问题。 “像这种情况,就算事后尸检,血液中也不会检测出药物成分,被判定意外或自杀的概率是非常高的。” 斑驳的阳光落在司明堂身上,为他打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望参此刻却感觉自己从头凉到脚。 “别误会,我只是习惯地站在凶手立场分析问题。”司明堂注意到望参眼中一闪而过的不适,“而且,我也没有结仇的人。”司教授弯了弯嘴角,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望参揉了揉眉心,笑起来,“你要是真有这种想法,我一定第一个把你带回局里。” 司明堂看他的目光中带了丝诡谲,“你怎么确定我有没有这种想法?” 望参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避开对方试探的眼神,而后飞快反应过来,将目光移回教授脸上,打了圆场,“没想到司教授也会开玩笑。” 司明堂只笑了笑,切回正题,“凶手做这么多的原因,目的只有一个——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而且这个不在场证明,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完成。” “所以他才想尽办法把天台门反锁了!”望参一拍大腿,“因为时间的不确定性,加上凶手是一个谨慎的人,他担心有人会破坏他布置好的现场。” 司明堂点头,“凶手要确保计划万无一失,而且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理,他必须让被害人死,如果没死,死者就会报警指认他。无论是烧死也好,坠楼也好,最终目的就是让被害人永远不能开口说话。” 经司教授这么一梳理,望参感觉脑子里那一团乱麻总算找到了些头绪。 “凶手不能保证死者能按自己的想法坠楼,所以才纵火,这样被害人无论如何都会死。”望参陷入沉思,而后直直地望进司明堂眼里,一字一顿,“所以,在有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如何纵火才是案情的突破口。” “没错,其他都是干扰因素。”司明堂弯着眉眼,“望队一点就通,不愧是侦查队队长。” 望参摆手,“这功劳还是得记在司教授头上。” 南山大学楼多树多,对流空气强,自然风也大。树林深处忽地刮来一阵秋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枯黄的落叶哗哗落了一地,望参眼疾手快按住差点起飞的文件,手背却被一片冰凉覆上。 望参感觉自己心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有一瞬的无措。教授在刚刚也伸出了手,按在哗啦啦翻起来的文件上。 望参不动声色地抽出手,适时挑起另一个话题化解这微妙的氛围。 “今天你这么忙还特意抽空帮我,作为报答,我请你吃晚饭吧。”望参眨了眨那双勾人的眼睛。 在旁人看来,那确实是在勾人,但望参本人并没有这种意识,也难怪他总被陌生的小姐姐特殊照顾,加之他说话尾音习惯性往上挑,多了分轻浮的意味。 “吃饭就不必了,不是什么麻烦的事。”司明堂把文件整理好,放回档案袋里,“我送你吧。” 望参没推脱,司教授这是要送客,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二人绕过教学楼,并肩走的时候,望参才注意到,看着温软无害的教授居然比他还高上一些,作为男人总是有些奇怪的好胜心,例如在这方面。 “怎么了?”司明堂注意到他在走神,稍稍侧头问。 “没事,在想案子。”望参把手插在兜里,快步往前走了几步。 “望队,从北门出去会离支队近些。”司明堂脚下一顿,看人往反方向走了几步,忍不住提醒道。 望参转过身,脸上划过一丝尴尬,这两天在南大进进出出这么多次,他怎么会不知道要走北门。 就在他准备抬腿往回走时,只听楼上传来异响。他抬头一看,心脏猛地停了一拍,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疾步冲出去,不由分说地拽过司明堂的手臂,把人往自己身边拉。 呯一声巨响,玻璃飞溅,碎了一地,就砸在刚刚司明堂站的位置上。 望参脸都白了,急急地喘着气,惊魂未定。 司教授脸色也不好看,他抬头查看,教学楼五楼的玻璃少了一块。 一张熟悉的脸从窗口探出来,望参认识,那是案件的第一目击人,薛老师。 薛老师是跑下来的,大概是缺乏运动的缘故,衬得他脸色苍白,带着股病气。 “警官?真巧。”薛老师在看到望参的一刻怔了怔,又看向司明堂,“你们没事吧?” 望参摇头,“怎么掉下来的?” “应该是那块玻璃松动。我在上课,坐窗边的男生不小心碰了一下,反应过来时,玻璃就砸下去了。”薛老师把挡住眼睛的碎发撩到耳后。 司明堂蹙起眉,打量着对方。 “人没事就好。”薛老师面露歉意,但语气却带着一股浓浓的公式化,“我让人来把这玻璃收拾一下吧。” 说罢,他便转身回了教学楼。 司明堂看着对方消失在楼道里,半晌,冷不丁开口:“他撒谎了。” 望参一怔,转头看他,司教授眸中深沉,带着丝冷意。 “那块玻璃不是被学生推下来的。”司明堂神情凝重,“把玻璃推下来的人会第一时间探出身查看情况,这是人下意识的反应。” “你和薛老师……”望参欲言又止,如果司明堂说的是事实,那刚刚的情况就是杀人未遂了。 “我不认识他。”司明堂说,“可能是我多虑了。” “我们还是上去确认一下吧。”望参有些不放心。 望参敲开了教室门,学生不到十人,薛老师还没回来。那扇没有玻璃的窗边,这会没坐着人。他扫了眼课件内容,画面停留在一张不知所云的画上,旁边的黑板上用粉笔写了一句话:精神病人与艺术创作之间的联系。 望参一时没看明白这上的是什么课。 “刚刚那个位置有人坐吗?”他指了指那个玻璃脱落的座位。 “我刚坐那的,怎么了?”一个男生回了话,“你们是什么人?” “警察。”望参回了他两个字,走到窗边,指腹摸了一下窗户的边沿,没有太多磨损的痕迹,上面甚至没什么灰尘。 “这玻璃怎么掉下去的?”望参问。 “我就不小心碰了一下,哪知道不牢固。”那男生回答得理所当然,活像个大爷,“然后教授就把我扒拉开,他担心砸到人,紧张得不行。” 望参没说什么,在窗前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异样,又抬头看了眼教室天花板,四角也没装摄像头。 “怎么了?难道还是我故意把玻璃推下去的?”男生一脸欠揍,哈哈笑起来。 “同学,注意你的言行。”望参警告他,“我现在完全有理由把你带走问讯。” 那男生这会才知趣地闭了嘴,不敢再闹腾。 望参出了教室,表情严肃,“司教授,你平时上课都会经过这里吗?” “基本上会。”司明堂点头。 “这段时间在学校小心点,那块玻璃,看着不像自然脱落的。但我暂时找不到证据,抱歉。”望参心下愧疚,唇抿作一线。 “别放心上,估计只是巧合。”司明堂安慰他,从这个角度看去,望参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是我太敏感了,职业病。”司明堂笑着说,“望队不要在这种事上费心思了,正事要紧。” “如果发现身边有异常,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望参抬眼看他。 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带着不容置疑的震慑力,司明堂在那么一霎,被对方的眼神钉在原地。 8、暗涌(八) 第二天,望参刚踏进支队,便被情报部的人喊了过去。 “昨天方欣带人盘问了化学系的学生,说这半年里,化学实验室的药品消耗比以前快一些,我们对比了一下那个私下卖药楼主的发帖时间,刚好对应上。”老赵用鼠标点开一份学籍档案,“我们查了南大化学系的学生,发现里边有一个女同学,和嫌疑人赵磊,是一所高中的,同级,而且这个女同学刚好也住女生宿舍b栋。” 望参本还没睡醒的脑袋一个激灵,俯下身去,浏览那份学籍档案。 女生姓苏,全名苏可,长相是甜美那一挂的,学籍登记照片看上去人畜无害。 “她父母是经商的,常年在外地。”老赵说,“刚刚我们打电话去他们高中学校确认,二人是同班同学,班主任回忆说他们俩在学校没什么交集,私下有没有联系,就不清楚了。” “把人带来问问就清楚了。”望参抿着唇,“南大校内监控,有拍到苏可的可疑行为吗?” “在查,帖子最后一次回复,算上今天是第九天,校内监控只保留了七天,看运气了。” “行。” “还有一件事,关于嫌疑人陈丽娟的。暑假期间,也就是七八月,陈丽娟在赵磊常去的那家ktv打了两个月工。”老赵捋了把他那稀疏的头发,靠上椅背,“你说巧不巧,我们是去查赵磊行踪轨迹的,时间太久,没留下监控记录,但没想查到了陈丽娟在那家ktv的工作记录。” “赵磊七八月一直待在本市,没有回家,暑假期间共出入过那家ktv六次,有ktv的开房记录。”赵科补充道。 死者林雪是本地人,赵磊暑假一直待在本市,两个月时间二人却压根没有见面。 这完全不合常理,但进行到这一步,案情也明朗了不少,望参长舒了一口气。陈丽娟在昨天已经回学校了,现在能审的只有赵磊。 “把苏可的资料发给我。”望参对老赵说,一边掏出手机,“喂,方欣,去抓个人,待会资料给你传过去。” “对了,还有陈丽娟,也把人带回来。” 望参再见到赵磊时,这人正恹恹地趴在桌上睡觉。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啊警官。”赵磊见他进来,疲惫地抬起眼皮,“人真不是我杀的,我要是杀她,我断子绝孙!” 赵磊发了句毒誓。 望参拉开椅子坐下,把带来的可乐往桌上一搁,推到赵磊面前。 “这是……”赵磊坐直了身子,脸上满是狐疑。 “咱们聊聊。”望参笑眯眯地看他。 赵磊打了个哆嗦,“你不会给我下毒吧?” “这里是警局,你想啥呢。”望参一手托着腮,打量着对方。 “怎么今天是你过来……审我?”赵磊思考了半天该用什么措辞。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刑侦支队侦查队队长,姓望。你这种小屁孩,我都懒得审。”望参语气随意,也没和赵磊端架子。 “哎,望队,那您今儿是来……?”赵磊这会倒是机敏。 “你没嫌疑,自然是来放人的。”望参弯了弯眉眼。 听望参这么一说,赵磊那颗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落地,紧绷的肩放松下来,伸手拉开可乐的扣环。 “虽然说你嫌疑洗脱了,但还是希望你能配合调查。”望参话锋一转。 “怎么配合,望队尽管说。” “苏可,这个人你认识吗?” 赵磊的眼睛转了一圈,“认、认识……她怎么了?”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是她杀了我女朋友?”赵磊一脸错愕。 “没说是她杀的,她和另一起案件有关系。”望参顿了顿,观察着赵磊的反应,“她利用自己能出入化学实验室的便利,在学校里自制药剂的事,你知道吗?” “这我真不知道啊!”赵磊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是吗?”望参往后一靠,摆出一副质疑的表情。 “不是!我真不知道!”赵磊急切地否认,“我……”他犹豫了一下,“我虽然和她还算得上熟,但这事她真没和我提起过。” “那你们平时都聊什么?你们是高中同学吧?”望参顺水推舟地提问。 “其实。”赵磊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我那会暗恋过她,但她说有喜欢的人,没答应……之后就没怎么聊过了。大二的时候吧,她有一天忽然来和我哭诉,说喜欢的人有女朋友了。” 望参的脑子有点宕机,现在年轻人怎么谈个恋爱都搞得这么复杂。 “这……她高中和大学暗恋的是同一个人?”望参试探道。 “不是,那人没和她考到一所大学,就不了了之了。”赵磊抓耳挠腮。 搞半天赵磊还是个舔狗,这男同学长得也不寒碜啊……望参默默腹诽。 “既然你喜欢她,那你和林雪是什么情况?”望参问。 “我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吧……” 望参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在调查一个八点档情杀案。 “那你和陈丽娟是什么关系?” 赵磊嗯嗯啊啊了半天,“勉强算说过话?” “她之前在你常去的ktv打工,有这回事吧?” 赵磊点头,“就是因为这事,才和她搭上几句话的。” 望参轻蹙起眉,赵磊见他半晌不说话,忍不住期期艾艾问了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暂时没有。”望参拉开椅子站起身。 “我能走了吗!”赵磊见人要离开,急忙喊住他。 望参朝他一笑,“不留下来再吃顿饭?” “还、还是不了吧……太麻烦你们了。”赵磊连忙摆手。 “待会我安排人来给你办手续,办完就可以走了。” 听到这,赵磊总算松了口气。 苏可刚到支队,便被带进了审讯室,审她的是方欣和一个男刑警。 “苏可,南山大学化学系,大三。你在校内私自制药,并通过学校匿名论坛贩卖给同学,有没有这事?”方欣手里拿着这小姑娘的资料。 “有证据吗?”苏可双手托腮,眨着那双无辜的眼睛。 方欣眼皮一跳,“根据我们的排查,已经锁定了ip地址,证据确凿。” “警官,ip地址只能锁定一个范围吧?”苏可回答得很坦然,“你们有什么证据确定是我?” “姑娘,我们这是在给你一个机会,找上你自然是有证据的。”小刑警见方欣一脸犯愁,他赶紧接过话茬,耐着性子引导。 苏可歪着头,等对方继续说,小刑警下意识地看向方欣,希望他能真拿出点什么料来。 “前天自习室那事你知道吧?”方欣深吸了口气,这小姑娘比想象中难对付。 “什么事?” “投放异物的事。”方欣说。 苏可露出一个微笑,“警官,你说的事,我真不清楚。” 方欣额头的青筋这会异常明显,他揉了揉鼻梁,翻了翻手中的文件,把那条在林雪案帖子下的留言抽了出来,递到苏可面前。 “这条留言是你发的吧?”方欣问,“你和死者认识吗?” “不是我,我也不认识她。”苏可探头看了眼,脸色未变。 照这么问下去,什么也问不出来。方欣脸黑得不行,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 在玻璃另一侧的房间看了半天的望参走了进来,小刑警见是队长,忙站起身想把座位让给他,却被对方一把按下。 “你好。”望参一反常态,半蹲下身,平视着面前的人。 苏可警惕地看着他,即便望参不自我介绍,她也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职位比审问她的两位刑警要高。 “不用太紧张。”望参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其实找你来,不是为了你制药的事。” “我们只是想让你协助调查,找到杀害死者的人。”望参说着,把手机递给对方,上面是一张林雪坠楼的照片。 苏可看到照片的时候,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们在她体内查到了麻醉剂的成分,又偶然在校园论坛里看到你发的帖子,想着你可能和凶手有过接触,想和你了解一下。”望参抬起眼,看向小姑娘,“协助警方调查,可以将功补过。” 苏可的喉咙动了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 有戏,方欣忍不住要夸他家队长,要不是在审嫌疑人,他已经开始彩虹屁了。 望参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神情严肃,“我是这起案件的负责人,侦查队队长,审讯过程全程录像,我对我说过的话负责。” 小姑娘环顾了一圈审讯室,确实如对方所言,头顶的摄像头正闪着红光。 “所以,你近期有没有卖过麻醉剂给学生。”望参趁热打铁。 “有一个……” 望参眸中一亮,“什么时候?” “一周前吧。” “怎么交易的?” “我让他把现金放在指定地点,然后让他去另一个地点取药。” “你知道买麻醉剂的人是谁吗?” 苏可抿了抿唇,“那人带着帽子,把脸遮得很严实,但看身形应该是个女生。” “应该?”望参皱眉,“那你这条留言是什么意思?你不认识凶手?” 望参指了指那条“谢谢好姐妹为民除害”的回复。 “这个……”苏可顿了顿,“我不知道找我买药的人是凶手,她当时还找我要了丙酮和硝酸钾,我当时以为凶手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可闭上了嘴,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以为是谁?”望参追问。 “我不知道呀。”苏可嘴角弯弯,又换上她那副可爱的模样。 望参面色一沉,思忖了片刻,“你是不是以为,是赵磊。” 苏可下意识地往后一靠,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怎么猜到的?” “其实他已经和我交代了,我想听听你这边的说法。他说你从高中就喜欢他,你有杀林雪的嫌疑,不然我们怎么会找上你。”望参笑了笑,开始颠倒黑白。 “胡说八道!”小姑娘有些急了,“明明是他追的我!” “而且,要说嫌疑,他才是最大的。”苏可咬了咬牙,“他和我说,要让那女的喜欢上他,再把她甩了。” 方欣抽了抽眉毛,忍不住插嘴问:“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苏可难得脸上有些无措,求救一般看向望参。 “有什么事就直说,不说怎么证明你是清白的。”望参挑起眉,眼梢往上翘着。 小姑娘被盯得脸上发烫,捂着脸,低声说:“其实,是因为……”苏可咽了口口水,“林雪前任是我认识的学长,她把人甩了,我气不过,就找赵磊哭诉,他说会帮我报仇……” 说这话的时候,苏可恨不得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好家伙,小姑娘搁这养鱼呢,难怪留言以姐妹相称。方欣别过脸,差点没忍住笑。 “所以……”苏可飞速瞥了一眼望参,“一开始我以为,林雪是赵磊杀的……” “找你买药的那人,你还有其他线索吗?”望参切回正题。 “有。”苏可表情认真,“我能拿一下我手机吗,我拍了照片。” “去,把她手机拿进来。”望参朝方欣扬了扬下巴。在进审讯室的时候,电子设备都存放在外面。 方欣拿来手机,苏可翻开相册,找到一张照片,拍摄时间是晚上,光线很不好,拍得特别模糊,但勉强能分辨出那人穿着一身黑色连帽衫,头上套着帽子,是一个瘦小女生的身形。 “我有给每一个找我买东西的人拍照留底的习惯……”苏可解释道,“我怕哪天摊上事……” “嗯,这意识不错。”望参笑起来,撑着桌子站起身,带了点恐吓的意味,“同学,你知不知道,你把药卖给凶手,是在协助犯罪。” “我……”苏可张了张嘴,捏着衣角,“我也不知道她买这东西是要杀人嘛……” “不管对方要做什么,你私自制药贩卖就是违法行为。”望参说,“让你父母联系律师吧,我这只负责审案,将功补过的事,我会告知你的律师,让他帮你争取。” 苏可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9、暗涌(九) 审完苏可天已经黑了,望参喊上方欣一块去了陈丽娟宿舍。 “怎么不先审她。”方欣刚吃饱,打了个嗝,吃完饭脑子供血不足,有点迷糊。 “没证据审个屁,而且她还有不在场证明,那小姑娘口风紧的很。”望参回忆起第一次审陈丽娟的时候。 “警察。”望参站在510宿舍门口,敲门喊了声。好事的学生纷纷探头出来看。 开门人是陈丽娟室友,这片区的宿舍都是双人间,唯一缺点就是住宿费比其他区的宿舍贵了一半。 要是能选,陈丽娟这种拼命打工的大学生,宁愿住四人间。 望参给人看了搜查证,“案发当晚,你去了哪里?” 这问题之前已经有刑警问过了,望参又确认了一遍。 “那晚我去了图书馆学习,九点四十左右回来。”女生回答。 “你每晚都去吗?” “差不多吧,我在准备考研,基本每个晚上都会去。” “平时回宿舍大概是什么时间?” “看情况,有时候九点有时候十点,学不下去。”女生俏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 望参想起司教授当时和他说的那番话,制作密室和延迟杀人,是因为时间的不确定性。这和陈丽娟室友的供词也对上了,刚好是半小时到一小时不等。 “你回来的时候,陈丽娟在做什么?” 女生看着天花板,思考了一下,“好像是在玩手机吧?我一回来,她就说要去洗澡,我还和她吵了几句,早不洗,偏偏在我回来的时候要洗澡。” “案发之后,陈丽娟在有离开过宿舍吗?”望参追问。 女生摇头,“我们俩当时都没出去看。” “为什么?”正常情况,听到有人坠楼,不可能安静地待在自己寝室里。 “是这样,当时我刚听到外头有尖叫声,陈丽娟就裹着浴巾跑出来,说从窗口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突然掉下来,她很害怕。” 望参一凝眉,陈丽娟知道有人坠楼,而在她上次做笔录的时候,却说自己在洗澡,没听到声音。 “然后她推着我进浴室,说自己不敢看,让我看看外边发生了什么。”女生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颤抖,“我从浴室的窗口看下去,看到一个全身着火的女生,躺在一片血泊中。” “我和陈丽娟都被吓到了,晚上11点左右,我们在学校论坛上看到死者的照片,才知道那人是我们同学,当晚我发了噩梦,一晚上没睡好。” 望参脸色不大好看,他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方欣,径直走向浴室。 浴室有个可以推拉的窗户,望参推开窗,探头往下看,如那女生所言,正好是死者坠楼的位置,再仰头,能一览无余看到天台边。 防狼电棒、麻醉剂、硝酸钾、与衣物不匹配的纤维……凌乱的线索在这一刻串成一线。 “操。”望参忍不住骂了一句。 “怎么了参哥。”方欣凑过来。 “作案手法……”望参脸色阴沉,“我们被一个小姑娘耍了三天” 方欣能清晰地感受到队长的低气压,他一脸疑惑,把头伸到窗外,想看看望参到底发现了什么新线索。 “啥也没有啊?”方欣探出半个身子,扭着脖子上下看了看,外头光秃秃一片瓷砖墙。 望参揪着方欣的领子,把人扯了回来,“小心点,别摔出去,待会把你本来就不灵光的脑瓜摔坏了。走,和我搜证据去。” “你倒是和我说说怎么作案的。”方欣忙追上去。 “找到关键性证据再告诉你。”望参说着,从兜里翻出手套。 二人把陈丽娟的东西翻了个遍,搜了半天,望参只在抽屉里找到那根防狼电棒,其他一无所获,连那件黑色连帽衫都找不到。 “反侦察能力不错,不愧是司教授教出来的学生。”望队啧了一声,虽然司明堂曾说过这小姑娘灵气不足,论文刻板,但至少人智商还是在线的。 “司教授?谁啊?”方欣竖着耳朵。 “就是上次你见过的辅导员。”望参关上抽屉。 拿这防狼电棒当证据,是远远不够的,而且也无凭无据。 “你那天回宿舍,有发现什么异常吗?”望参忽然转头问那女生。 “如果硬要说的话……”女生顿了顿,皱起眉,“我那天回宿舍,闻到一股淡淡的,烧塑料的味道,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宿舍里的电线烧着了……” 在案发第二天,陈丽娟和赵磊被拘后,望参已经安排了刑警对二人的宿舍进行搜查。陈丽娟案发当晚就把作案用的细绳和手套销毁了,难怪那天刑警没从她宿舍里找到这些东西。 望参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细绳和手套烧了可以理解,但那件黑色衣服,总不能烧了吧,那不得触发烟雾报警器。 “案发第二天,你们什么时候丢的垃圾?”望参问,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陈丽娟把可以作为证据的衣服丢了,虽然当天刑警已经把校内垃圾桶翻了个底朝天…… “晚上丢的。”女生答道。 按理说,这件衣服上不会有血迹,更不会有破损,和衣服堆在一起,才不会引起刑警的警觉。而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陈丽娟把它剪碎,混在垃圾堆里,如果是这样,陈丽娟第二天就被带走问讯,刑警也没在垃圾桶里找到衣服碎片,垃圾中出现可疑的碎布料,这一点刑警们是不会忽略的。 要么是在昨天中午释放陈丽娟后,她才着手处理。而昨天的垃圾,今天早上六点左右才会有垃圾车来把垃圾运走。 虽说是早上垃圾才被运走,但这个时间,生活垃圾早就运离了处理站,要找一件衣服简直是大海捞针。 望参掐着眉心,看向方欣,“打电话给垃圾处理站,问一下今天早上从南大离开的垃圾车,垃圾被运到哪里了。” 方欣太阳穴一疼,“参哥,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垃圾早上六点就运走了,现在大概率……” “现在没有直接证据,不去试一试,你说怎么办。”望参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知道了,我现在去联系……”方欣撇了撇嘴,小声应道。 “让所有人都回来加班,今晚不把这证据找出来,都别睡了。”望参沉着声。 方欣明白队长在想什么,如果没有物证,只有口供,是没办法立案的。 “等等。”望参倏地绷紧了背,“学校有没有,捐献衣物的箱子?” “有的……”女生小心翼翼回答。 一道刀子一样的目光刮在方欣身上,他打了个哆嗦,“咋啦望队?” “先通知人回单位,抽一部分人来南大翻衣物捐赠箱,其他人去垃圾处理厂。” 不到半小时,刑侦支队的人都来齐了,望参提着手电筒,带着技术部寥寥几个人负责翻衣物捐赠箱,而江队则亲自带侦查队的小年轻们去了垃圾处理厂。 望队把人到场的以两人为一个单位,分作四组展开搜查。 技术部的人带了几把螺丝刀过来,捐赠箱是落了锁的,只有慈善机构和民政部门的人才能打开,但这会大半夜的,搜查要紧,哪来得及联系工作人员来一个个开锁,被逼无奈只能暴力撬开了。 望参单膝跪在地上,他没用螺丝刀,而是捏着一根铁丝,钻进锁眼里,侧耳听了会,只听咔哒一声,锁便开了。 “没想到望队还有这技术,看来局里的档案也是白锁了。”解令安啧啧称奇,对方撬锁的手法相当娴熟。 望参笑了笑,调侃道:“你应该庆幸我是人民警察。”他说着,便低头钻进箱里。 解令安把电筒搁在地上,弯下腰,接过望参从衣物捐赠箱中一摞一摞搬出的旧衣物。 “解老师,要是能找到衣服,上面能提取到死者的dna吗?”望参一边翻找着衣物,说实话他心里也没个底。 “不好说,凶手在作案时,不一定和死者有身体接触。况且隔了这么多天,想通过皮肤代谢物和汗液提取到dna的概率也低,除非沾上了血液或毛发。”解令安嫌蹲得腿麻,索性跪坐在地上,“但凶手的dna是肯定能提取到的。” “说实话……”解法医欲言又止。 望参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说。” “要是能在我们这边找到衣服倒好,江队那边……”解令安顿了顿,“就算找到了,能提取到dna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望参把浅色系衣服都丢到边上,“犯人处理得太干净,现在只有旁证和推理。当时就不应该让她回学校。” “无证据嫌疑人审讯超过24小时,可是非法拘留。”解令安提醒道。 “这我当然知道。”望参啧了一声,“行了,这箱里没有,找下一个吧。” 望参说着,把铺了一地的衣物往回塞。这也是没法,本来同学们把旧衣物叠得整整齐齐,他们为了调查,把人家衣服搞乱了不说,还弄脏了,说起来也是有些许愧疚。 他关上捐赠箱的门,伸手去扶解法医。这人眼神不好,虽然当事人从来不提,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解令安另一边眼睛几乎是看不见的。 他们这一忙活,就是两小时,江队那边没什么进展。也不知该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校内旧衣物捐赠箱,一共搜出了四件特征符合的衣服。 “收队吧,先带回局里鉴定。”望参看着这几件衣服,一顿头疼。 10、暗涌(十)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破开云层,技术部的人熬了一宿,望参也在支队等了一宿。 “望队。”痕检科徐主任敲开了望参办公室的门,对方正趴在桌上小憩。 望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么说?” “鉴定中心那边出结果了。”徐霁把报告往他面前一推。 望参一个激灵,抬起头。 “3号证物,黏着在衣物上的毛发中,有两个样本,分别与死者和陈丽娟的dna相匹配。”徐霁平日里没什么起伏的声线带了一丝疲惫。 望参如释重负,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仰头靠上椅背,“3号证物是在哪个箱子找到的?” “观星楼尽头往里走,女生宿舍e栋的捐赠箱里。”徐霁用食指点了点报告上夹着的照片,“现场有拍照留证。” 南大观星楼,一个相当偏僻的位置,从案发现场走过去,得走上二十分钟。 望参掏出手机,拨通了江未济的电话,“江队,证物出结果了,证据确凿,让大家回家休息吧。” “行。”对方只答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望参审人的时候,向来是秉持着怀柔政策。 他提着一个纸袋进了审讯室,把袋子往桌腿边一搁。 “怎么有黑眼圈,昨晚没休息好吗?”望参脸上挂着笑容。 陈丽娟看上去精神颓靡,毕竟在局里待了一宿,除了送餐外,再没人搭理她。 “这边的床睡不习惯。”陈丽娟点头,心里打着鼓。 “知道为什么又传唤你吗?” “协助调查,毕竟我和林雪生前有争执,嫌疑还是挺大的。”小姑娘的语气波澜不惊,表现得很坦然,“我也希望案子能尽快破获。” 话太多了,望参手指交叉着,搭在桌上。 “姑娘,警方已经掌握了你作案的证据。”望参直直地看进对方眼里,“我给你一次机会,自己坦白。” “警官。”陈丽娟没避开他的目光,“您应该知道,应用心理学里有一门课,叫司法心理学。” 望参紧了一下交握的手,办案多年,他最不喜欢遇上这种专业对口的嫌疑人了。 “里面有一章,说的就是审讯心理。”小姑娘一笑,“这门课是司教授教的,您这套话术,对我没用。” 陈丽娟和上次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前两天虽说也很平静,但至少还会紧张一下,这次更像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估摸是打了一晚上腹稿。 “陈丽娟。”望参目光一沉,警告道,“理论和实践,还是有区别的。我没有在使用审讯的技巧,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望参俯下身,从纸袋里取出装在证物袋里的防狼电棒。 “能和我解释一下,你近期买防狼电棒的原因吗?” 陈丽娟飞快瞟了那袋子一眼,“上次我已经解释过了,为了防身。” “据我所知,你来南大之后,就开始打工,除了餐馆、便利店,还有ktv、夜场,对不对?”这些工作记录,挖个三年对于警方来说还是绰绰有余的。 陈丽娟一怔,然后慢慢点了下头。 “在ktv和夜场做过服务员的人,怎么近期才想到要买防身用具?你之前下班时间都是半夜吧?”望参一针见血,“而且,你这两个月,下班时间也不晚,晚上七八点,需要防身吗?” 小姑娘咬了一下唇,“其实我是因为,发现前段时间回学校有人跟踪我,才换工作的。” “行。”望参揭过这个话题,从纸袋中取出另一件证物:一件折叠整齐的黑色棉质连帽衫。 “这件衣服你认识吧?”衣服装在透明证物袋里,“衣服上的毛发检验出与被害人dna相符。” “这个证明不了什么吧?我和她有过接触,她的毛发落在我衣服上,也不奇怪。”陈丽娟搁在桌下的手悄悄握成拳,这一细节被站在一旁陪同审问的方欣看得清楚,他不动声色地给望参递了个眼神。 “陈丽娟。”望参敲了敲桌子,“我再问一次,对于这起案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姑娘坚定地摇头,似乎笃定了警方拿不出更直接有力的证据。冷色的灯光打在她发旋上,把她映得惨白。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来替你还原一下作案经过? 9月12号,省政府奖学金名额下来,你发现自己和第三名只差一点分,而第三名恰好是林雪。在这之前,你与她没有任何接触,但因她平时表现得平易近人,你就想着找她聊聊,希望她不要申请,把名额让给你。但在接触了两三次之后,你发现她其实性格并不好,嚣张跋扈。” “省政府奖学金,六千块呢。”望参交叠起腿,靠上椅背,“这笔钱对于你来说可是一笔大数目,连林雪这种家境不错的,都不答应,那第一二名肯定也不会答应,毕竟谁会白白放弃这笔钱,换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我真的太需要这笔钱了,你说,我为什么不是被眷顾的那个人呢?人生真不公平,为什么我要供弟弟上学,还要照顾患病的母亲。”望参悄无声息地将主语替换成了第一人称,他注意到陈丽娟坐直了些,“这时候,我起了杀人的想法。我特别清楚,只要不留下证据,警方就没办法逮捕我。” 陈丽娟手紧紧捏着衣角,长长的刘海盖到眉下,她抬眼死死盯着望参,眸中混沌。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得滴水不漏?”望参轻笑了一声。 陈丽娟呼吸一滞,身体紧绷。 “谋杀林雪的事,你策划了将近一周。这一周里,你先是在校园匿名论坛上购买了麻醉剂、丙酮和硝酸钾,又在网上购买了防狼电棒。 作为同学,你清楚赵磊和林雪的关系,加之在暑假期间,你和赵磊有短暂的接触,了解他的行为习惯和语言风格,甚至偷看到他的锁屏密码。你花了整整一周时间,跟踪赵磊,终于让你找到了机会,偷走了他的手机。” 陈丽娟冷笑了一声,“如果我要栽赃赵磊,何必在女生宿舍楼动手。” 望参摇摇头,“你不是要栽赃他,你只是想把林雪约出来,你和林雪住一层楼,以你的细心观察,知道她不止一次把男生带回宿舍。你不想亲自去联系她,这样会产生你和死者有交集的铁证。” “从始至终,你压根就没想过去栽赃陷害,也没想过伪装死者自杀,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望参注视着她,“你经常外出打工,和同学交流不多,独来独往,行事谨慎。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手段,确实很符合你的性格。” 望参说到这的时候,陈丽娟长长舒了一口气,扬起脸,语气讥讽,“你倒是说说,我是怎么作案的。说了半天,你也没说我是怎么杀她的。” “看来你很自信。”望参嗤笑道,“案发当晚,你利用赵磊的手机,约了死者前往天台,使用防狼电棒让她进入短暂昏迷,再对她注射麻醉剂,把人移到天台边,正对着你的宿舍浴室窗口,在她的右手系上浸泡过丙酮和硝酸钾的棉线,作为导火线,垂到浴室窗口。” 陈丽娟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因为麻醉需要一定的消退时间,刚好和你室友回来时间差不多,你需要室友给你做不在场证明。你又担心这段时间有人会上楼破坏你精心布置的现场,便利用细绳和空心钢管,在对面宿舍楼把天台门锁上。” “是不是!”望参猛一拍桌子,陈丽娟浑身一抖。 “还要我继续说吗?”望参脸上笼着一层阴霾。 陈丽娟掐着自己的手,眼睛盯着桌面,张了张嘴,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是,在做完这些后,我在宿舍等室友回来,进浴室点燃了那根线。” 她说完,释然地笑起来,“警官,你说巧不巧,我做完这一切后,就下起了雨。连老天都要帮我。”陈丽娟仰起头,头顶那盏荧光灯照得她浑身发烫。 “你错了,犯下的事,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望参一字一顿,沉着声,“即使没有物证没有人证,但只要曾经发生过,就不可能完全抹除,你存在的这段记忆,会映射到言行举止上,迟早会让你暴露,成为佐证。” 陈丽娟苦笑,抬起手臂,盖住眼睛,声音很轻,“你根本不知道,我活得有多累……” “这个世界,生活在金字塔顶端的,只有少数人。你本已经赢了一半,你考上了一所好大学,但你却为了这六千块,白白断送你的前程,值得吗?” “值得。”陈丽娟喃喃道,“当你每天都要担心,能不能用手里仅剩的钱,熬过这一天的时候,那就值得。” “我甚至想过退学,想过让弟弟辍学,想过杀死养育我的女人,但我没有。你说,凭什么有的人,从出生就能一生无忧,一帆风顺?而有的人,努力了一辈子却依然一无所获?真不公平啊……” 望参没答,起身离开了这间拥挤得让他快喘不过气的审讯室。 11、暗涌(十一) 下午的犯罪心理学课,教室依然坐满了人。这样稀松平常的日子里,只有少数人注意到,他们之中缺席了两位同学。 在大学,同学间的联系并不如中学时期那般紧密,有的人甚至四年都不记得同班同学的名字。 “我们刚刚说到的这起案件,凶手因自身贫困的家庭背景受同学嘲讽,多次在钱财问题上发生口角,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司明堂一手搭在讲台上,一边用激光笔引导学生看向课件,“在这起案件中,不少人会把‘贫穷’作为犯罪动机一概而论。但实际上,这只是我们所看到的表象,而我们要探讨的,是隐藏在人心理上更深层次的一面。” “我们都知道,凶手这样的贫困学生,因面子问题,受到同学嘲笑的案例,绝不是少数,为什么只有他选择了用杀人解决问题?”司明堂抬起眼,抛出一个问题。 “因为贫穷引发的自卑?” “自尊受挫?” “家庭教育导致的性格扭曲?” “情绪敏感?” 学生们纷纷提出自己的观点。 司明堂微微颔首,把这些观点写在黑板上。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原因,没人提到。”司明堂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自我中心”四个字。 “为什么一个贫困家庭出身的孩子,会以自我为中心?”司明堂扫了一圈底下的学生。 “他是单亲家庭,又是家中长子,他需要照顾母亲及兄弟姐妹,是不是因为缺爱?”有学生答道。 “而且他成绩优异,在中学时期,获得了无数奖项,靠自己实力考上了名牌大学,这样的人,多多少少也会有些自负吧?” “极度的自卑也会产生自负吧?他条件这么差,应该挺自卑的。”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 司明堂点点头,“回答得不错,这两个方面都有,自负和自卑是心理上的补偿。 我们通常认为,一个溺爱丨的家庭容易出现自我中心的性格,而与之相反,缺爱也会出现这样的性格。在他的家庭背景中可以看到,他的童年是缺乏关爱的; 而在以智力教育为主的学校中,并没人关注到这个敏感内向的孩子。学校与家庭教育的缺失,导致了他价值观的扭曲,在他眼里,成绩和钱财地位是画等号的。 但这一切,在上大学之后被打破了,他身边比他优秀的人也比比皆是,优异的成绩不再是通行证。在杀害同学时,他冷静地谋划,把犯罪当成了一次解题过程,认为只需进行正确的计算,就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司明堂顿了顿,“他聪明,精于算计,又自以为是,时常抱怨,将错误都推给外部因素。他的外归因心理,性格上‘自我中心’的缺陷,正是他萌生犯罪的深层原因。” “一个人出现犯罪行为,往往是多方面造成的,同样的家庭条件,不同的学校教育与社会经历,培养出来的孩子千差万别。” 司明堂倚在讲台边,搁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他看了一眼,一条简短的微信:案子破了。联系人备注是“江”。 处理完犯人的移送拘留工作,太阳也落了西山。 窗外的街灯亮了,望参嘴里咬着烟,头顶的灯光冷冰冰打在他身上,额前的碎发让他半张脸笼上一层阴影。他推开窗,九月的晚风拂过,丝丝凉意往他领口里钻。 望参打了个哆嗦,清醒了不少。 “望参。” 有人喊了他名字,望参侧头看去,江未济穿着便服,从走廊尽头朝他走过来。 “做什么呢,大家等你一块吃饭等了半天。” 望参一愣,“你不是回去休息了吗?” “下午就来了,案子没破,睡不安稳。”江未济耸了耸肩,昨晚带一队人高强度翻了快六小时垃圾堆,只要鉴定结果没出来,就意味着证据还未找到。 “昨晚便宜你了,应该让你去翻那垃圾山的。”江队说起这事的时候,眉头皱的很深,捏着鼻子,“我这一天都觉得我身上有股酸臭味。” “有个屁味道。”望参瞥了他一眼,江未济还没走近,他就嗅到对方身上一股淡淡的木质调,带着缕药香。 “走走走,把警服换了,别废话。”江队不由分说拽着人就走,“别忘了,今天可是周末。” 经对方这么一提醒,望参才想起这回事来。 包厢里闹哄哄的,同事们围坐一圈,方欣见望队进来,激动地朝他挥手。 “参哥,这边这边!” 房间里就剩俩位置,他还能坐哪。 熬了几天,加之明天休息,大家都放松下来,二十来人愣是干掉了四打啤酒。 望参算不上是特别能喝的人,作为被敬酒重点对象,方欣倒是贴心地帮他挡了几次酒。 技术部几位不胜酒力的同事和小姑娘们已经离场了,剩下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几杯下肚便原形毕露,儿子孙子一通胡乱喊。 屋子里浑浊的烟酒味混在一块,望参胸口有些闷,他起身轻悄悄溜了出去。 “帅哥,卫生间怎么走?”望参逮着门口的男服务员问,刚喝的多了,这会着急去放水。 望参半低着头,眼梢微挑,那男生下意识地往后退开几步,耳根发热,他指了指走廊深处,“尽头左拐就是。” “谢了。”望参朝他笑了笑,脚底虚浮着往对方指的方向去。 前脚刚进门,就和人撞了个满怀。 巧了,还是熟人。 解法医扶了一把歪掉的眼镜,脸色有些苍白,发梢沾着几滴水。 “没事吧?”望参问,解法医半小时前和技术部的人一块走的,不知怎么这会还在卫生间里。 “没事。”解令安拨开他。 “用不用我帮你叫个车?”望参朝他背影喊了一声。 话音还没落,厕所隔间的门呯一声被踢开了,江未济臂弯里搭着外套,敞着两颗扣子从里边走出来。 “你们这是……”望参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信息过载。 “他刚刚吐了,还吐我一身。”江未济弯下腰把外套放到水龙头下冲洗,一边解释道,“半杯就吐,也是挺厉害。” 望参哦了一声。 “不然你以为?”江未济侧过头,轻佻地笑起来,不像是被吐了一身生气的模样。 “谁知道呢。”望参朝他眨了眨眼,一脸玩味。 司明堂刷开公寓门禁,风衣里兜着深秋的凉意。 听到开门声,前台打盹的保安大哥抬起头,“哎,司老师,刚回来呢。” 司明堂朝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等等,等等,你有个信件。”保安大哥见他往电梯走,忙喊住他,指了指一面反着金属冷光的信箱墙。 司明堂脚下一顿,面露困惑,这年头没什么人会寄信了。 牛皮纸色的信封再普通不过,而当他看到信封上的字时,捏着信封的指尖一紧。 信封上的字是打印后粘上去的,地址明确到他住所的门牌号,却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地址。 司明堂心生古怪,回了公寓,径直从玄关抽屉中取了一副一次性手套,这才将信封揭开。 一股发酸的刺鼻旧书味扑面而来,信封里装着一页对折的泛黄剪报,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边角留下虫蛀开的锯齿。 司明堂将报纸小心翼翼展开,薄纸片发出经不起折腾的酥脆声。 紧接着,闯入眼帘的,是一张占了三分之一版面的黑白照片,上面的油墨已经褪了大半,但只稍一眼,司明堂便认出了那张照片:那是一座墙面被熏黑的工厂,工厂前,整整齐齐码着一排盖了白布的尸体。 剪报上,几个加粗大字,扎进他视网膜里:我市一纺织厂遭纵火已至四十余人死亡。 秒针嗒嗒走了一圈,在这空旷的房间中,异常刺耳。 哗啦一声,不知是谁家推开了窗,打破了空气中的沉寂。 司明堂回过神,沉沉地吐了口浊气,把剪报沿着折痕叠起,塞回信封里。他倚在玄关边,摸出手机,瞥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11点。 他手下顿了顿,犹豫了会,还是选择打开最近通话记录,从里边翻了半天,才翻到一串没备注的号码。 望参刚洗完澡,脖子上挂着毛巾,头发还湿漉漉地淌着水。他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正准备醒醒酒,搁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 这大晚上的,除了出警,也不会有人给他打电话。望参疑惑地拿起手机,看到司明堂三个字的时候,酒醒了大半。 望参接了电话,这时间打过来,以司教授的性格,多半是有急事。 “望队?” “是我。”他应了一声。 “没打扰你休息吧?”司明堂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 “没。”望参强打精神,晚上那饭局喝得他脑子有些犯迷糊,加上几天没休息好,这会困得忍不住要打哈欠。 “我听说,林雪的案子破了?”司明堂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对,我正想着今天太晚了,明早再和你说这回事。”说起来今天移送犯人的情况,望参还没来得及和司明堂联系,好歹那也是他学生。案子告破这事,目前只通知了学校,没想到司教授消息这么灵通。 “凶手是陈丽娟,之前你猜的没错,确实是财杀。”望参喝了一口温水,有些纳闷,司明堂给他打电话,不会仅仅是关心案子吧。 司明堂也没太惊讶,仿佛早就知晓了这事。 “这孩子犯错,我作为她的辅导员和老师,得负一部分责任。” “教授,你可别这么说。”望参蹙起眉,含着玻璃杯边缘,他隐约发觉这对话有些怪异,司明堂有话想说,但又和他东拉西扯。 “要是没你帮忙,哪能这么快破案,改天还得专程登门拜谢。”论客套寒暄,望参这技能点可是点满的。 “专程谢我就不必了,上次……”司明堂顿了顿,声音有些模糊,“你说局里的犯罪心理顾问被调走了?” “对。”望参一愣,忙接过话茬,差点咬到舌头,“教授有兴趣过来?”他还记得之前江队说,请了好几次司明堂,都没把人请来。 话筒那边,司明堂温温柔柔地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可以过来?”望参趁热打铁地追问。 “随时。” 12、血祭(一) 周一大清早,江队难得准时上班,一手托着咖啡,刚踏进局里,就见办公室走道一团糟。 “一大早的,折腾什么呢?”江未济问了一句。 “江队早。”走道里正搬着杂物的小刑警和他打了个招呼,“望队让我们把张叔的办公室打扫一下,要用。”张叔,正是前段时间调走的犯罪心理顾问。 “望参人呢?”江未济扬了扬手,把快呛进他鼻子里的飞尘赶走。 “找我什么事?”望参从那间办公室里探出头,拍了拍手上的灰。 “谁要用这办公室?”江未济用手盖住杯口,抬起腿,从一堆杂物中跨过去。 “你猜。”望参一脸神秘,朝他眨了眨眼,“能用犯罪心理顾问办公室的人,还能是谁。” 江未济一怔,差点没端稳手里的咖啡,“那个……姓司的?” 望参朝他一笑,点点头。 江未济花了半分钟才消化这个事实,“你怎么没和我打声招呼?” “周末你工作电话关机,我想着今天再和你说,你应该不会不同意吧?”望参笑得一脸狡黠。 “我怎么会不同意,你又不是没我私人电话,你就是存心不想告诉我吧?”江未济话中带着鄙夷。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打扰你。” “好啊你。”江队揉了一把望参头发,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拍开,“怎么说服他的?” “他主动要求的。” 江未济狐疑地看他一眼,戏谑道:“不愧是望队,支队交际花这名号不是浪得虚名。” “过誉过誉。”望参摆了摆手。 那晚挂了电话,说实话望参心里也在打鼓。司教授大半夜专门打电话来和他说,要加入他们支队,怎么想都不对劲。虽然他是喝的微醺,但脑子还没生锈,那短短几句交流,司明堂说话停顿的频率比平时要高上不少,有些不在状态。 江未济请了司明堂几次都没请动,却忽然就松了口。望参承认自己是有些自恋,但还没自恋到认为对方是被他的魅力折服才答应下来的。 正当江未济还想再深入打探些时,前台的实习女警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江队,我们收到了一封寄给咱刑侦支队的信。” 江未济歪在墙边,扫了一眼那牛皮纸信封,促狭笑道:“是要我帮大家把这信念一念吗?” 那小实习生涨红了脸,说话也磕磕巴巴的,“不、不是,领导看了内容,说这信得交给江队。” 江未济站直了身体,他注意到给他递信的女警戴着手套。 “给我拿副手套过来。”江队使唤了一声正在打扫的小刑警。 小刑警手脚麻利地给他找来了手套,江未济搁下咖啡,接过信,信封上用纸贴了一行印刷字:东篱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收。 江未济打开信,信上的字同样是打印的。江队扫了一眼,凝着眉。 “望参,你看看这写的什么意思?”江未济招呼望参过去。 望参探过头,纸上印着一段话: 如果说,唯有历尽磨难,才能抵达新世界。那我愿意成为先知摩西,带领我的子民逃离苦难,去往耶和华赐予的流淌牛奶与蜜之地。 望参沉吟了片刻,“应该和宗教有关。”望参说,“这方面我也不太了解。” “这封信哪来的?”望参转头问那实习生。 “早上放在信箱里的……” “监控查了吗?谁投递的?” “查了,就……平日里的邮政小哥。”实习生如实回答。 “给投递人打个电话,让他来局里接受问询。”江未济说,而后又问望参,“会不会是恶作剧?” 望参摇头,“不好说,留个心眼吧。” 邮政小哥那边,喊来问了一通,也没问出什么线索,正常投递,无从查起。那封信也暂时交给了物证的人保管着,免得让人误碰了。 莫名其妙收到一封信,这一整天局里都保持着高度警惕,随时准备出警。 司明堂是下午过来的,望参自然也和他提了一嘴这事。 望参把人喊到自己电脑前,给人拉了张凳子,打开早上拍下的照片。 “这段话里提到摩西,说的应该是《出埃及记》里的内容。”司明堂琢磨着那句话,解释道,“在旧约里,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穿越红海,到达西奈。在西奈山上,得到神谕,定下十诫,前往迦南,也就是上帝的应许之地。” “逃出埃及?”望参对宗教文化基本是处于一问三不知的状态。 “以色列人在埃及是被奴役的,摩西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司明堂简单明了地回答。 “我也只了解粗浅的故事,至于这封信想表达什么,说实话……”司教授垂下眼帘,“这个我暂时也没办法回答。” 望参笑了笑,用江队的说辞安慰他:“可能只是恶作剧而已。” 司明堂摇摇头,否定了恶作剧的说法。 “假设寄信人真有犯罪的企图,那他寄给警方的这封信,只有两个目的:一是作为预告书,二是挑衅。”司明堂分析,“这类罪犯,狂妄自大,渴望得到关注。 在这段话中,他在称呼上帝时,用的是耶和华,这也对应了《旧约》中摩西询问上帝名字的说辞,可以看出,他是认同自己作为‘摩西’这一身份的。 从他的遣词造句来看,应该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而且生活品味不俗。这类人,一般处于社会的中上层,有一定的生活压力,需要依靠宗教来排解这份压力。” 望参怔怔地看着他,仅通过信中短短两句话,司明堂便把罪犯形象清晰地勾勒出来。 “怎么了?”司明堂侧过头,注意到对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没什么。”望参嘴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收回目光,“对了,南大的图书馆,我方便去借书吗?” “借阅宗教性书籍的话,南大图书馆是没有经文译本的,这类书没有版号。”司明堂看穿了他的想法。 “不过。”司教授顿了顿,“可以去教堂领。” “领?”望参不解。 “宗教书籍是不贩卖的。”司明堂解释道,“我记得市里有两处新教教堂。” 望参摸出手机,打开地图开始搜索,“最近的教堂……还挺远,开车过去得四十分钟。” “我和你去吧,正好这会没课,我也想扩充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司明堂说。 “我帮你多带一本就可以了,太远了,来回折腾。” “望队,你可带不了两本,教堂只允许一人领一本。”司明堂弯起眉眼,“这里边还是有不少规矩的。” 望参驱车和司教授抵达教堂门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夕照落在花岗岩外墙,给原本的肃穆笼上了层红纱。 这是一座中西风格融合的建筑,大门紧闭,望参把手贴上漆了深棕色的木门。 正当望参犹豫着要不要推开门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门柄,替他做了决定。 “进去吧,没事的。”司明堂的声音很轻,推开木门。 足有两层楼高的穹窿顶上,巴洛克式的宗教壁画在眼前铺开。 望参不禁屏住呼吸,做祷告的中堂静得令人拘谨,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烛火味。 司明堂却似乎完全不受氛围影响,领着他穿过左右两排长长的木椅。 “第一次来教堂?”司教授压低了声音,他看出了望参有些紧张。 望参点点头,他一无信仰的人,踏进这种地方,多多少少觉得拘束。 “放松点,不信教也没人会赶你出去。”司明堂笑了笑,缓和了一下气氛,带着他径直去了贩卖商品的陈列柜。 守着柜台的是一位看上去六十来岁的老太太,玻璃柜里摆着一些蜡烛和宗教相关的小饰品。 司明堂直接表明了来意,那老太太抬起耷拉的眼皮,目光在他们二人间打量了会,眼中戒备,干瘪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 望参被盯得浑身不舒服,过了半晌,那老人才从漏风的牙缝里,嘶嘶挤出一句话:“你们……”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奶奶,您误会了。”司明堂声音低柔,出奇的能抚慰人心。 那老太太盯着他,眼珠子转了一圈,僵直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她站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摸出两本裹着厚重书皮的圣经。 望参不解地看了司明堂一眼,他和老太太的对话跟打哑谜似的。 老太太把书递给司明堂,又佝偻下腰,从身下的玻璃柜中,取出一条十字架链子。 “小伙子,你过来。”老人朝望参招了招手。 望参一愣,走近柜台,老太太不由分说地把那项链往他手心里塞。 “这……”这不会是强买强卖吧?望参懵了,他一人民公仆,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老太太讹。 “收下吧,送你的。”司明堂看着望参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没忍住弯起嘴角。 “这不合适吧?”望参眼中迟疑,搞不清这闹的哪一出。 “没事。”司明堂伸手拢了一把他的手掌,让人把老人的好意收下。 望参心觉奇怪,但也收了链子,和人道了谢。 离开教堂,天也暗了,正赶上下班高峰,导航地图上的绿色小水管这会红得发紫,二人索性在附近找了家江浙餐馆。 “刚刚那老人家怎么非要给我塞这玩意?”望参把那条带着十字架的项链从兜里掏出来,搁在灯下端详。 看这做工也就五六十块,地摊几块钱都能买上一条,没什么特别的。 “她看你有眼缘,教徒们信这一套。”司明堂握着茶壶柄,往望参杯里斟茶。 “哦?那这是开过光的?”望参一挑眉。 “算是,这种东西只是求个心理安慰,她想送你,你收下就是了。” 作为一个无神论唯物主义者,在心理安慰这观点上,望参很是赞同。 “对了,领书的时候,你们在聊什么?”望参想起当时老太太那有些古怪的眼神,“你说她误会了,误会了什么?” 司明堂慢条斯理地放下茶壶,又移了一下壶,让壶柄侧着朝向自己,文雅的动作让望参生出了一种他们在高级场所吃饭的错觉。 “想知道?”司明堂忽然笑起来。 他把目光落在望参脸上,指腹摩挲着杯壁。 望参点头。 “她以为我们是一对。”教授把这话说的轻巧。 望参拿筷子的手一顿,滑溜的鱼片掉回盘里。 “他们教义里,不支持同性间的恋情,所以当时她才不乐意让我们领书。”司明堂解释道。 望参回过神,眉眼一弯,落落大方地承认,“看来老人家眼光还是挺毒的……” “望队的性向,我还真没看出来。”司明堂话中带着调侃的意味。 “也不是,应该算双性恋。”望参避开对方探究的目光,摸了摸有些发热的耳根,筷尖拨了下碗里的饭,他没料到教授会这么直白地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你住哪,待会我直接送你回去。”望参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揭了过去。 司明堂顺着给他台阶下,报了个地址。 送完司教授,到家也不早了。望参打开客厅灯,踢开鞋,提着那袋书,往沙发上随意一甩,直到从纸袋里滑出两本书,他才后知后觉发现,司明堂忘记把自己那本带走了。 望参解开衬衫顶上两颗勒得他难受的扣子,一边摸出手机,给司明堂发了条信息。 “先暂时放你那边吧,我下次去取。” 司明堂只回了这么一句话,望参一时也打不定主意要不要直接把书带去局里,索性懒得去想。 13、血祭(二) 相安无事过了两周,江队已经把那封信的事抛诸脑后了。至于从教堂带回来的《圣经》,司明堂也没找望参要。 望参一边打着哈欠,把头搁在办公桌上。十月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人也一天比一天懒,一天睡十小时都睡不饱。 正当他昏昏差点睡过去的时候,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他瞅了一眼,来电人是江未济。 “带人来莲花路绿园集团那片烂尾楼,你知道在哪里吧?”刚按下接听键,江队的声音边从另一端传来,连招呼都不打。 望参一凝眉,嗯了一声。 “技术部的也一起过来,凶杀案。”江未济补充道,“现场照片给你发过去了,赶紧带人过来。” 望参应了声,打开信息,弹出一张图片,是一张近景照。死者呈坐靠状态,背后不知是倚着一面墙还是什么东西,除了死者外,周遭全是血红色,一时也没法判断现场情况。 出警时间不到二十分钟,望参刚下车,就闻到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警戒线外围满了媒体,堵得水泄不通,快门声咔咔咔此起彼伏,颇有走红地毯的阵势。 “让让,警察。”望参拨开人群,带着人挤了进去。 大老远的,望参远远就看到江支队,那人一米八几的身高,往人群里一杵,格外显眼,想不注意到都难。 在场的是辖区分局的人,早上七点多接到报警电话,赶到现场,勘察一番后,发觉情况复杂,便上报了市局。 正巧江未济在这附近,就直接过来了。 案发现场有些偏僻,是一片待开发区,属于老城区范围,绿园集团买下这块地皮之后,没两年就宣告破产。 虽说这里与市区有些距离,但这大早上的,恰逢上班高峰期,来来往往的人多,外边又停了十几辆警车,这阵仗……记者们一闻到肉味,就和疯狗一样往这边冲。 望参揉了揉眉心,踩上碎石子,一脚蹬上台阶。 这片烂尾楼和废墟没太大区别,外边疯长着一丛丛野草。几栋只有水泥框架的建筑立在草里边,乍一看倒有点像大灾后遗落的人类文明。 见望参过来,江队和他打了声招呼。 “什么情况?”望参问。 分局那边负责这事的队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哥们,姓卢,见过几次面。 “是这样的,早上七点多的时候,我们分局接到报警电话,报警人是这边的业主,起来料理孩子上学,出门就撞上案发现场。我们技术人员走了一遭,现场情况比较复杂。” “多复杂?”望参蹙起眉。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江未济朝楼区方向扬了扬下巴,做了个请的动作。那边杂草丛生,中间人为辟出了一条半米宽的小径。 卢队领着望参一行人沿着小径往里走,望参疑惑,跟在他后头,愈往里走,血腥味愈浓,其中还混着股淡淡的,带着泥土的味道。 随着视野逐渐开阔,越过“小区绿化”,一幅血红的画作在众人面前展开。 烂尾楼一层,本该是灰白的墙面和水泥平台,此刻却被漆上了血色。从上往下,像一匹红色幕布,长长延伸开,一路铺到平台台阶下,利用红绸把现场布置成拉开序幕的舞台。 舞台上,孤零零的演员正倚在墙边,身上破烂不堪,浑身泡在血里,一手搭在腹部,宛如最后的谢幕,极富戏剧性。 众人都被怔在原地,那一大片的血红,实在太有视觉冲击力。 “卧槽……这出血量也太大了吧!”方欣骂了一句,缩在望参身后,眼睛瞪得老大。 “还挺艺术。”望参摸着下巴,感叹道。 “我们技术人员已经撤场了,现场不敢动。”卢队说。 “行,我们先走一遍吧。”望参带着人准备进入现场。 “都别动!”一个冰冷的声音喝道。 “地上有脚印,我们先进场。”痕检科的徐主任走过来,径直把人拨开,走到前边,蹲下身从工具箱中取出勘察必备四件套——头套手套鞋套口罩。 经他这么一提醒,大家才注意到,前方还没浇筑水泥的泥路上,杂七杂八的脚印凌乱一片。 “这片烂尾楼住了多少人?”望参抬起头,眯着眼环视了一圈这块区域。 烂尾楼住人不是怪事,要么是流浪汉,要么是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的买家。 像这种烂尾楼,早前都是以预售的方式卖出的,楼还没盖完就急哄哄的营销宣传,把售楼部盖得富丽堂皇的,再雇人营造抢房的火爆场面,一些着急购房的买家就进了套,花光积蓄付了个首付,剩下的通过银行贷款逐月偿还。 而黑心商家们,就拿着买家首付的钱,再投资下一个地产项目,以此循环往复,一旦资金链断裂,开发商拿不出钱,嘭一声,美梦便碎了。 买家不仅要不回首付的钱,还要继续还房贷。有些家庭迫于生活压力,只能搬进这四面透风的水泥房里,有人甚至熬到进了棺材,都住不上有水电供应的房子。 “有二十来户,还没调查完。”卢队答道。 “都在里边?” “对,没让走。”卢队指了指前方,“案发楼栋的住户,都在楼里待着,我们也不敢把人带出来,怕破坏现场。” “我们这边也只上去了两个人。”卢队脸上无奈,要上下楼,必须从案发现场穿过,也就意味着,要踏过那一大片的血泊。 好在血都干涸了,警方穿着鞋套过去,没留下什么印子。 “你们进场了多少人,从哪里开始换鞋套的?”蹲在地上倒腾工具的徐霁抬起头。 卢队啊了一声,眼中透出一丝尴尬,“我们是到案发台阶那边才换上鞋套的……不好意思啊。” “你意思是说,这些脚印里,也有你们的人?”徐霁声音本身就冷,这会更是冷下一层。 “对、对的……”卢队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赔着笑脸。 徐霁看向望参,态度冷硬,“我们痕检先勘察现场,别让无关人员进来,你的人也暂时别进,等我通知。” “行,到时候你给我个电话,我们先去现场附近走访一下。”望参手插在兜里,看徐主任把他的头发盘起来,塞进帽子。 徐霁的头发很长,平日里都扎着马尾,却不显女气,大概和他的气质有关,待人待物都寡淡得芳名远扬,在支队里也一直是独来独往。 好好一个技术部,出了两个怪人,还都是主任,这事方欣私下里没少抱怨过,和两位老师打交道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而方欣口中的另一个怪人,此时正远远站在队伍末端,悠闲地抽着烟。 现场只留下了痕检人员,大家都在往回走,却独独解令安站在原地,等人都散了,才摁灭了烟,把烟头装进证物袋里,揣进口袋,开始戴手套。 “痕检那边要取证,让咱们先别进去。”法医想进场,望参自然看得出来,随口提醒了一句。 解令安一挑眉,戏谑道:“尸检得趁热,等他们取完证,尸体都臭了。” 望参翻了个白眼,能用一句话把尸体描述得这么绘声绘色,也就只有解法医了。 他也懒得和解令安辩驳,徐霁愿意让法医进就行,这事他管不了那么多。 “你先带人走一下周边,调取监控。”望参给方欣安排工作,而后又看向卢队,“死者身份知道吗?” “住这里的业主都说不认识,有人说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我们正在调查。”卢队如实回答。 望参点点头,忽地眼前一闪。他抬手挡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从那片建筑与树丛交错的“原始森林”里一闪而过。 他飞快反应过来,拔腿毫不犹豫踏进半人高的草丛,追了出去。 方欣正和侦查队的人分发任务,一转头,就发现队长不见了。方欣“操”了一声,忙招呼刑警追上去。 “站住!”望参一路狂奔,拨开挡在眼前长得乱七八糟的树丛。 五十米开外,一个瘦小的背影正用力挤开树枝,也顾不上被扎得生疼,不管望参在后边喊什么,他头也没回,只顾往前跑。 “再跑我就开枪了!”望参虚张声势,他连配枪都没申请,哪来的枪。 但这话倒是挺奏效的,只见那人身形一顿,又往前跑了几步,脚下一踉跄,似乎是踢到了石头,整个人往前扑过去。 望参眼疾手快冲过去,拎住对方的后领,没让人摔了个狗吃屎。又一手摁住那人的胳膊,扣着对方的右手反剪到身后。 “疼疼疼!”那人叫唤了一声,被身后的人毫不客气踹了一脚膝弯,龇牙咧嘴地跪到草地上。 “跑啊,继续跑。”望参喘着气,钳住对方的肩膀,刚刚跑得太猛,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算不上是体力特别好的人,本身又有些遗传性贫血,冲猛了容易眼前发黑。 “我不是凶手……”被擒住的人吚吚呜呜地叫了几声,一头汗。 “那你跑什么?” 对方穿着驼色夹克,架着副黑框眼镜,脖子上挂着一个单反,整个人缩成一团。 “叫什么,干嘛的,在这里做什么?”望参不想和他废话。 “刘晓匀,我就是一个记者……”刘记者挣了一下。 “哪家媒体?” “我、我干自媒体的。” 望参手下一用力,刘记者又嗷嗷叫起来,“我以前是记者,现在离职了!” 望参哦了一声,“相机我看看。”说着,他弯下腰。 刘晓匀慌忙用没被钳制的左手护住相机,“我什么都没拍到……” “没拍到你紧张什么,我看看。” 方欣刚带着人赶过来,从望队手下把刘记者接了过去,这会他连挣都没法挣了,被俩刑警死死摁住胳膊。 刚一顿剧烈运动,刘晓匀半天还没缓过来,脸到脖子都红了一大片,他长着张娃娃脸,厚重的镜框落到鼻翼上,乍一看像个学生, 望参没理会对方,直接没收了相机。不看不打紧,他粗略翻了一下,拍照技术比江队拍的那张破照片好多了,案发现场各个角度都拍了个齐全,就差没来个特写,里边还夹着几张警方办案的照片。 要不是这人恰好拍了他,望参还真没发现现场溜进来一只小耗子。 望参娴熟地操作着相机,咔咔咔一顿删除,又把储存卡里的照片前前后后翻了一遍,确认与案情相关的照片全部删除后,才把单反挂回刘晓匀脖子上。 “先带回局里吧。”望参示意把人押走。 “我没犯罪,凭什么去警局!”刘记者鼻子里喷着气,看望参的眼神和怨妇差不多,只有怨没有恨,不知道的还以为望队把人糟蹋了。 望参瞥了他一眼,朝他身后的两位刑警一挥手,“带走。” 14、血祭(三) 案发时,江支队同时也通知了局里的心理顾问,司明堂只上了一节课,便拦了出租车赶过来。 警戒线上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司明堂拨开人群,“麻烦让一让。” 大概是他身上带着一股与人格格不入的学者气质,本密不透风的人墙,竟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道。 他刚踏进现场,便正巧遇上押送完刘记者,在周围溜达摸鱼的方欣。 “啊,司顾问也过来了吗?”摸鱼的方欣有点心虚,见人看过来,才朝他挥了挥手,“参哥在里边,技术部那边刚忙完,我们正准备进去呢。” 司明堂这段时间在局里进进出出也有两三回,混了个面熟,支队里不少刑警都认识他。 痕检人员在把泥地里那些鞋印都采集后,就让人进场了,前后花了不到一小时。 “我带你过去吧。”方欣屁颠屁颠跑过来,领着司明堂往现场去。 望参半弯着腰,在草丛边换鞋套,说是进场,实际也就他和方欣,侦查队其他人都被打发去走访莲花路附近居民了。 他正勾上鞋套的橡皮筋,一抬头,便见方欣领着司教授过来。 “没想到你有空过来。” “刚下课。”司明堂答道,又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位置,“你脸怎么了?” 望参愣了一下,抬起手就往脸上摸,却猛地被对方扣住手腕。 “别摸。流血了,手不干净别碰。”司明堂很快放开他的手。 望参只觉手腕有些热,转头去问方欣,“我脸怎么了?” 方欣凑过来,眯着眼端详他,“哦,可能你刚刚追那记者的时候,被树枝刮伤了。” “很严重?”望参抬手又想去碰碰伤口,但还是忍住了,摸出手机开了前置摄像头。 “还行吧,没毁容。”方欣哈哈笑了一声,冷不防被望参踢了一脚,忙窜出几米开外,套了鞋套就往现场里跑。 望参看着手机屏幕里的人,脸上确实被刮了好几道血痕,但好在伤口不深,也就破皮的程度,要不是司教授提醒,他完全没发觉。 “不碍事,血都干了。”望参摆摆手,递给司明堂一副手套和鞋套,“我们进去吧。” 司明堂接过东西,远远看了一眼现场后,很快错开,把注意力集中在戴手套上。 现场的血,应该说是颜料,液体与地面墙面的渗透状态不像是血,整块面积目测足有四平方米,要真是血,这出血量得把人抽干。 司明堂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一鼻腔的血锈味。一股反胃感直冲喉咙,他紧锁着眉,把目光落在望参肩上。 “你没事吧?”望参注意到司明堂的反常,事实上,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察觉到对方在面对尸体时的不自在。 上次他夹在资料里的尸体照片,也被教授忽略了。 司明堂脸色铁青,乳胶手套下的手心出了些汗。 “不舒服就别勉强了。”望参往他面前一挡,把那片血色拦在自己身后。 他想起之前江未济和他说过,司明堂不太能见红。 “是晕血吗?”望参试探地问,他不想让司明堂太难堪。 司明堂垂着眸,“有点,不是很严重。” 还没直接晕过去,那确实还不算严重。望参暗暗嘀咕,不过第一次看到教授这么失态,倒是感觉对方多了丝烟火气。 人就是这样,太完美,反而不像个活人。 “下次过来,我给你准备副墨镜。”望参打趣道。 司明堂疑惑地抬起眼。 “这样你看血就不是红色的了。” 听望参一解释,司明堂弯了弯嘴角,状态看上去好些了。 “戴口罩吧,这里血腥味有点重。”望参蹲下身,从痕检科放在一边的工具箱里翻出口罩。 司明堂道了谢,戴上口罩,隔绝了气味之后,恶心感确实没那么严重了。 死者是个中年男人,有啤酒肚,双颊的肉不算饱满,看着大概在五十岁上下。 尸体依然维持着最初的状态,倚在墙边,紧闭着眼,面上狰狞发青,脸上无外伤,口鼻有血。裤腰上的皮带上有奢侈品的标识,左手戴着一块劳力士,表盘已经碎了。 身体惨不忍睹,上半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被捅得像只马蜂窝。 解令安正半蹲在尸体边,边做记录边让助手拍照。 “情况怎样?”望参问。 “从尸僵上看,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凌晨零点到一点之间。”解令安说着,往前扳过死者的身体,撩开衣服露出后背,又拉下尸体的裤头,指了指尸斑的位置,让望参看过去。 尸斑都聚集在下半身,解法医伸手压了压,尸斑有些许褪色。 随着他翻动尸体,可以看到尸体背靠的墙面,血迹在死者腰部倚墙的位置,呈大片流柱状,有涂抹痕迹。虽说墙上也沾满了血,但还有些许留白,不像其他地方,完全被红色填满了。 “这里应该是第一现场,死者死亡时倒在地上,又被扶了起来,头部触地的位置有血。”解令安一边将尸体慢慢倾斜,还原尸体倒下的动作,引导望参看向地上的血迹,血迹呈喷溅状。 “可以肯定,这里就是第一现场。”在旁边忙活的徐霁插了一句,指了指前方一滩黑色的血渍,一路有拖拽的痕迹,延伸到死者身下。 “实际上,有血迹的只有这两块地方,其他都是乳胶漆。”徐霁沿着血的涂抹痕迹走了一遍,“死者在一号位置大出血,然后被拖到现在的位置,地上这血……”他顿了顿,“涂抹痕迹不太自然,像被人用刷子刷过一遍,应该是想用颜料掩盖血迹。” 望参蹙起眉,“那怎么这里血腥味这么重?”按理说,不可能过了这么久,腥味久久散不掉,这里又是室外。 徐霁一怔,望参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晚上我们过来用鲁米诺试剂检测一下。” “地上的乳胶漆已经采集了,回去先检测这一项。”徐霁说。 “现场有搏斗的痕迹吗?”望参问。 “没有,现场不同的足迹一共有五六十枚。”说到这的时候,徐主任脸都黑了,“台阶往上的,因为被刷了乳胶漆,足迹没办法勘测。” “死者的死因是?”望参看向解令安。 “被害人身中了二十几刀,伤口深浅不一,主要集中在腹部和腰侧,死因初步推断是失血过多,具体情况得把尸体带回去做详细鉴定。” “目前能得到的信息就这么多,取证拍照完,我们把尸体带走,你们就可以让人进楼了。”解令安一边扶着尸体站起身,把剩下的工作都交给了助手。 望参点点头,他注意到司明堂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半张脸藏在口罩下,不知是不舒服,还是不想打断他们交流。 “还好吗?”望参关切地问。 “我没事,到外边说吧。”司明堂看样子是缓过来了,至少眼神还是清明的。 “报案的是什么人?”教授把人带离了现场,单刀直入发问。 “住烂尾楼的业主。” “几点报的案?” “早上七点多。” 司明堂看着他,神情严肃,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奇怪,这么重的腥味,住这里的人会闻不到?” 望参面露惊诧,这一层他还真没考虑到,教授的怀疑不无道理。一开始他以为,司明堂把他带离现场,是身体不舒服,但现在来看,是不想让楼里的人听到他们交谈。 这片烂尾楼,远离市区,地处空旷,回音大,用正常的音量说话,多多少少都会出现一些回音。 他扫了一眼周遭,确定身边没人,才小声问:“你意思是……他们知情不报?” “有这个可能。” 深秋的风已经凉得透彻,望参打了个冷颤。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望参仰起头,看向矗立在荒野上的水泥框架,没有封窗的口子大大咧咧敞开着。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好几层楼都有人居住,墙上贴得花花绿绿,靠墙杵着些柜子。 五楼窗口探出一个小女孩的头,三四来岁模样,见有人正朝她的方向看,伸出手向他们挥了挥。望参正想和小女孩打个招呼,但很快那孩子就被一个女人拉离了窗边,大概是她母亲。 那女人头发松松散散地系着,太远了,也看不清表情。 司明堂拉下口罩,反问他,“知情不报,你认为一般是什么情况?” “会包庇罪犯的,大概率是他的家人朋友。”望参凝眉,这类案件屡见不鲜,一家人包庇自己的亲人。 但这里少说也有二十户住户,那至少也是二十人起步,二十个人包庇一个人,这样的情况……即使是关系再融洽的邻里,也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吧? “还有一种可能。”司明堂顿了顿,“共同犯罪。”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如千斤重,砸进望参耳膜里。 “共同犯罪……”望参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那,刚刚那个小孩,也有犯罪的可能?” “不排除。”司明堂说。 望参沉吟了片刻,缓缓问道:“如果是共同犯罪,那现场为什么还要刷上乳胶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显然,这不符合共同犯罪的行为特点。 “这正是案件的矛盾点。”司明堂分析道,“现场的布置,更像是一场展示给警方的表演,而不是为了掩盖什么痕迹。” “在罪犯眼里,死者与现场构成了一件作品,这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行为。绘画、音乐、文字等等,只要是带有创作性的作品,都具备这样的特点。” 司明堂的说法不无道理,现场带给人们的冲击力,是不包含恐惧成分的,取而代之的是震撼和不解。从望参第一眼看到现场,最直接的感受便是扑面而来的阴郁,满目的血色,无不传达着犯人当时的心理状态。 “创作,本身就是一个构建意义的过程。‘不管你艺术创作的主题是什么,到最后你的作品一定是与你自己有关,会透露出你的恐惧与渴望’,南非摄影师戈德布拉特这句话,我是挺认同的。” “所以……”司明堂笑了笑,看着望参认真听他说话,努力消化这堆干巴巴论述的表情,倒是有些意外可爱。 “所以,这桩案子,确实挺复杂的。” 15、血祭(四) 最后就得出了,案情确实很复杂的结论,这要是换作别人,望参已经开骂了。 但好歹司教授也给案子开拓了思路,目前的矛盾点在于,到底是个人作案还是群体作案。 “参哥,你们在这干啥呢?”方欣找了半天队长,没想这人居然背着他在工作时间摸鱼。 “讨论案情。”望参刮了他一记白眼,把郁闷发泄在搭档身上。 “那……你们讨论完没?”方欣小心翼翼地问,他刚大老远就瞅见两人,鬼鬼祟祟低头不知道在探讨什么。 “怎么了?”望参问。 “技术部那边搞定了,您看这也中午了,咱们是先吃饭,还是先办案?” 民以食为天,当然是先吃饭了。 警戒线外的记者,蹲了一早上,没蹲到什么猛料,已经走了大半,剩下零零星星在他们自个儿车里坐着。 守着警戒线的刑警和望参问了个好,这不打招呼还好,一声“望队”,记者们就同巴甫洛夫的狗听到了摇铃声,一窝蜂涌了上来。 “听说死者和绿园集团有关,这是真的吗?” “凶手是报复吗?” “据说绿园集团准备东山再起,他们前对手利用凶杀案先下手为强,请问有依据吗?” “凶手为什么选择在绿园产业的烂尾楼下作案,有什么目的?” “……” 望参蹙着眉,这群人不知道哪来的小道消息,怎么比他还灵通,目前连他都没有死者的身份信息,媒体已经把故事编得天花乱坠。 “无可奉告。”望参冷着脸,拨开人群。 记者们还想追上来,却让司明堂淡淡扫了一眼,众人把一肚子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三人沿着莲花路走了快十分钟,才逮着一家餐馆。 “早上的走访有收获吗?”望参一边看着菜单,脑子里却还塞满了办案的事。 方欣掰开筷子,一边磨掉筷子上的碎屑,“别提了,你看这么远才找到一家馆子,附近压根就没人住。” 搭档说的是事实,烂尾楼周遭连草都没除,也没有排水系统,积了一地水洼,都能养鱼了。 “住附近的就几户,都是老人家,耳朵不好,又离得远,问了也白问。”方欣补充道。 “监控呢?” “莲花路头尾有两个,这条路恰好连着五柳区和桃源区,白天有不少人从这边抄近道走。” 五柳区是东篱市的cbd,每一分钟,都有数百单项目在这里成交;而桃源区,却名不副实,桃源桃源,哪是清净的世外桃源,反倒是个老城区,作为这座城市最早醒来的地方,这些年房价却逐年走低。 不少白领会选择租在桃源,性价比更高。 “其实这里上下班时间人还是蛮多的。”方欣咕哝了一句,看望参半天不点菜,他往前伸了伸手,又缩了回来,下意识地偷偷瞟了眼司教授。 司教授在场,方欣不知怎么的,不敢放肆。司明堂往那一坐,他就有种,学生时期被老师盯着的错觉。 “参哥……”方欣给他使了个眼色。 望参没接收到电波。 “我好饿啊……”方欣可怜兮兮地盯着他手里的菜单。 经搭档这么一提醒,望参才想起了还要吃饭这回事。他看了菜单几秒,下意识地转头去问司明堂,“教授,你看看要吃什么?” “你点就行了,我没忌口。”司明堂柔声道。 望参一愣,这话他怎么好像咂摸出了些不太对劲的味道。 “你点吧,别口味太重就行。”望参索性直接把菜单递给方欣。 方欣得了令,毫不客气,捧着菜单去了后厨。 三菜一汤很快上齐,都是些清淡口味的菜色。 “说起来,莲花路的监控,确实拍到了一些线索。”几口饭下肚,方欣脑子终于能正常运转了,“昨晚案发前后,可疑画面有三组,我也只粗略看了一下,侦查队把录像带回去仔细看了。” 望参手下的筷子顿了顿,“展开说说。” “十二点左右,有两个喝醉的男人从莲花路穿过,两个监控都拍到了,从进去到出来,他们在里面逗留了大概一小时,看着像是附近小混混; 凌晨一点半,有一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从莲花路离开,朝老城区的方向去; 两点多,一个男人和,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背着大包小包,也是去老城区那边。” “一个男人和抱小孩的女人?”望参蹙起眉。 “有可能是烂尾楼的住户。”司明堂提了一句。 望参点点头,看向方欣,“让负责看监控录像的刑警,截个图,截那三组人,待会去案发现场问问。” 回现场时,技术部的人已经打道回府了,也把尸体运了回去。 “我去另外那两栋楼打听吧,队长你和司顾问去案发现场那边。”方欣提议。 望参一挑眉,“怎么今天这么勤快,不用我操心了?” “不不不,我只是想早点收工!”方欣连忙摆手,他不想承认,和司顾问待在一起,他觉得压力很大。 “去吧。”望参给他使了个赶紧滚蛋的眼神,方欣头都没回就溜了。 案发现场那栋楼唯一的出口守着两位刑警,望参踏过那一大滩红色颜料的时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楼里的住户,情况了解到什么程度了?”望参问。 被问的年轻刑警挺直了腰板,做报告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往外倒。 “报告队长,三栋楼一共二十三户,共计五十六人,所有人已经询问完毕,均表示昨晚凌晨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响。” 听小刑警这么一说,望参面色凝重,所有人都说没听到声音,说辞过于一致,倒是让人起疑。 “小孩也是这么说的?”望参问。 “是的,住户里未成年人共六人,四个学生,其中三个中学生,在询问完毕放行后,他们就回学校了。” “现在这里边还有人吗?” 这会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阳光爬进檐下,把地上的血色斜切开。 “有的,但大部分人都回去上班了,剩下的只有带孩子的女人和老人。”小刑警答道。 住烂尾楼的,无一不是被生活压垮的人。半天工资,对普通人而言,或许只是工资卡少了百来块,而对他们来说,却是活命钱。 这时,望参的手机震了一下,是三张录像截图,负责这事的刑警手脚不是一般的麻利。 就是一家三口那男人,看不清脸,不过无伤大雅。 “走吧,我们上去和他们聊聊。”望参朝司明堂晃了晃手机。 二人上了楼,楼道有些潮湿,边边角角长了些青苔。虽然这里日照不错,但同样的,刮风下雨也容易进水,不少地方都积了厚厚一层水,无人打理。 这栋楼有二十五层,住户都安安分分住在自己买下的水泥盒子里。 望参虽说之前也在新闻里看过,烂尾楼的报道,但第一次踏进这种地方,切身看到家徒四壁的毛坯房里,摆满了生活用品,不免有些感慨。 有些窗户被人用布遮了起来,勉强能挡挡雨和太阳,也有拦了纱网的,防止小孩跌落。 他们爬上三楼,才见着人。毛坯房没有门,也没法装门,只虚虚用一块木板掩着。 望参敲了敲木板。 “别敲了,进来吧。”说话人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太太。 望参手下一僵,侧身跨了进去,心底有些五味杂陈。 房子里的东西不算多,客厅摆着几张凳子,天花板拉了电线,挂着盏灯泡。 那老太太骨瘦嶙峋,蜡黄的皮肤皱在一起。她坐在矮凳子上,脚下铺了一大把细竹条,墙边摞着几叠竹编制品。 见人进来,老太太只抬头瞅了他们一眼,又低头去做她的手工活。 “想问什么就问吧。”老人语气淡淡的。 望参蹲下身,与老太太目光齐平,“我是这次案件的负责人,侦查队队长,请问怎么称呼?” 对方眼皮掀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挤出两个字:“刘莹。” “刘女士,您是一个人住吗?”望参问。 “我和我老伴,还有儿子一起住,儿子去工作了,我和我老伴手脚不利索,只能在家做做手工,挣点小钱。”刘莹答道。 “早上我同事应该找您了解过了,关于昨晚的事。”望参顿了顿,“您昨晚零点到一点之间,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我很早就睡下了。”老人手中的活没停,“人老了,耳朵有点背,什么也没听到。” 望参抬起眼,刚刚他轻轻敲了下木板,马上就得到回应,可不像是耳背的样子。 “那您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说是死了人,你们警察不是都问过一轮了吗?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刘老太太手中的细竹条钻错了地方,语气带上了些不耐烦。 “您儿子应该不年轻了吧?”一直站在边上观察的司明堂,忽然开腔,“这房子是他买的吗?” 刘莹手下一顿,抬起头,眯起那双浑浊的眼睛,细细打量他。 “对,他是不年轻,这房子也是他当初脑子进了水,花了我们一辈子积蓄,才买下来的。”她咬着牙,语气带了些许怨恨,在说完这些话后,又叹了口气。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们的命……”她低下头去,继续编手里的竹篓。 “他没结婚吗?”司明堂问。 望参一怔,不由捏了一下掌心,他没料到,司明堂会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六旬老太太,儿子至少也得三十几岁了,即使不问,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 老太太捏着竹条,手抖得厉害,她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答道:“媳妇跑了,谁愿意和我们一块吃苦啊……本来……这是给他们的婚房……” “你们在这里住多久了?” “应该……有四年了吧。”刘莹的声音带了些干涩,像嘶哑的风琴。 司明堂没再追问,刘莹的状态看上去也不是很好。 望参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出手机,让对方辨认那三组照片。 “刘女士,我有些问题要问你,请您配合。这两人,你认识吗?”望参让老人看那带孩子的一男一女。 老太太把眼睛眯成缝,盯着那照片,抿了抿唇,“不认识。”她说。 这一男一女,在夜间监控中只出现了一次,也就意味着,他们并不是从莲花路借道,而是居住在莲花路的人。这里也没多少住户,带着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怎么也该让人印象深刻才对。 望参不动声色地把照片划走,指着提公文包的男人,问:“这个人呢?” 刘莹摇了摇头,“我眼神不好。” 望参又让她辨认了那两个小混混,得到的答案也一样。 “您先生在吗?”司明堂问了一句。 “老头子?在房间里。”提到刘莹老伴的时候,她垂下眼,指了指身后的门洞,“他老年痴呆,你们从他嘴里问不到什么的。” “发现病情多少年了?” 老人回忆了会,才答道:“一年多吧。” 望参递给她一个笑容,“我们去看看,您别担心。” 16、血祭(五)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却很空,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垫,上边罩着蚊帐,窗上挂了层黑布,挡下了大部分阳光。 那老头把自己缩在角落灰黑的蚊帐里,光线昏暗,看不清表情。 望参往前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对方自他们进房间,都没有任何反应。 “你好?”他试探道,对方没有回应。 望参索性跪上床垫,轻缓掀开蚊帐,生怕打扰了老人家。 见老人依然呆坐不动,他才塌着腰钻进去。 老人蜷着腿,见陌生人靠近,只抬起眼皮,眼珠子缓缓动了动。 “能听到我说话吗?”望参用手在老爷子面前晃了晃。 对方毫无反应。 望参叹了口气,看样子是真的老年痴呆。 他正打算收回手,却猛地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扣住手腕。他整个人被扯得往前一扑,慌忙用另一只手撑住床垫。 老头子的力气大得惊人,完全看不出是年过七旬的人。 “人是我杀的。”老人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蹦出五个字。 望参一怔,还没来得及错愕,对方放开了他的手,兀自怪笑起来,桀桀的笑声听得他汗毛倒竖。 “人是我杀的,怎么了!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这是他欠我们的血债!这么多人,他一条命怎么够!”老人发了疯一般,大吼大叫着,胡言乱语。 “人是我杀的!别问了……别问了!和我儿子没有关系!和我老婆也没有关系!我认识他,我见过他!” “你们是不是就想看我们一家人去死!我们都住在这种地方了,还不放过我们!你们……”老人伸出手,指着望参,“你们警察,到底有什么用!” “能给我们老百姓做主吗!六年了……六年了……”他的声线颤抖起来,用那双枯瘦的手,慢慢掩住脸,低声啜泣起来。 “爸爸没怪你……是我们命不好……”老人喃喃着,也不知在说什么,前言不搭后语。 一只微凉的手搭上望参肩膀,他浑身一僵。 “望队。”身后的人喊了他一声。 望参回过神,有些恍惚,刚刚那些混乱的话,一个劲胡乱钻进他耳朵里。那种感觉,就像脑子被灌满了水,不断挤压着他的中枢神经。 “先起来吧。”司明堂弯下腰,捞起他的一只手臂。 站起身,望参才发觉,自己背后冷汗涔涔,衬衫湿了一大片。 “还好吗?”司教授关切地问。 望参摇摇头,“没事。” 他转过身,猛地对上门口老太太的眼睛。 刘莹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脸上深深的褶皱,让她看上去像一只藏匿在暗处,面目狰狞的妖怪。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望参嘴角扯起一个勉强的弧度。 “他情绪不是很稳定,也没钱治病……没吓到你们吧?”刘莹的声音很轻,大概是担心刺激到她老伴。 “不要紧。”望参朝她摆摆手。 踏出这户人家,望参才沉沉地喘了口气。那间逼仄昏暗的小居室,仿佛一个小型审讯室。 他抬眼去看司明堂,对方看上去倒是没受什么影响。 “走吧,去下一户。”望参朝他笑了笑,穿过走廊。 “望队。”司明堂快步追了上来。 望参停下脚步,侧头看他,“怎么了?” “刚刚,那房间里的老人。”司明堂瞥了一眼已经离他们有段距离的门,而后垂下头,附在望参耳边,压低了声音,“他的表现,不像阿尔茨海默。” 望参耳根一热,呼吸扑在皮肤上,惹他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虽说阿尔茨海默,每个人发病的表现不太一样,有些人发病会伴随狂躁、幻觉。但那老太太说,”司明堂顿了顿,因楼道回音的缘故,他的声音很轻,“他发现病情不到两年,按理说,最差的情况也是中期,是不会出现这种中晚期狂躁症状的。” 望参略微错愕地抬起头,对上司明堂的目光,“你意思是,他并没有老年痴呆?” “不是,他的症状不是老年痴呆。”司明堂看着他,“他是疯了。” 望参往后退了退,脸上惊讶。 “我们去上一层说吧。”司明堂指了指楼梯口,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望参心领神会。 “他的精神状况,不是装的。”司明堂解释道,“我接触过这类病人。” “至于疯了多久,这我就看不出来了,可以去查查他病例。但我认为,他不一定去过医院。” “没去医院问过诊,那就难办了。”望参轻叹了一声,走到窗口,摸出烟,熟稔地点上,“你说,刘莹为什么要撒谎,编造他是老年痴呆?” “人撒谎的动机无非三种:一是讨人欢心,二是自我炫耀,三是自我防御。”司明堂说,“她撒谎,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自我保护,或者说,是为了保护家人。” “是为了保护她先生,还是保护她儿子,这就不得而知了。” “你相信那疯老头的话?”望参弹着烟灰的手一顿,朝司明堂看过去。 “半真半假。”司明堂轻柔地笑起来,“心理学不是万能的,我也不是算命的,信息量有限,能作出的判断也就这么多了。” “刚认识你那会,我还真以为你是算命的。”望参调侃道。 话还没说完,只听楼上传来一声脆响,听着是玻璃制品碎掉的声音。望参神色一凛,摁灭了烟,飞奔上去。 那是住五楼的一户业主,住户正是早上朝他们打招呼的小女孩和她母亲。 进去的时候,那小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角落里,哇哇大哭。头发散乱的女人蹲在地上,收拾着陶瓷碎片,那是一个打碎的杯子。 女人注意到望参的警服,警惕地盯着他们:“你们又想做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她的语气并不好,甚至带着厌恶。 “我这里有几个人的照片,希望你能配合辨认一下。”望参神色严肃。 女人收拾好碎片,抱着手臂,一副防御的姿态,“问吧。” 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捏着衣角,却完全被女人晾在一边,仿佛这事完全与她无关。 本就安静的环境,哭声像拉响的汽笛,一声高过一声,扰得人心烦意乱。 司明堂无奈地掐了掐眉心,走向那小姑娘,弯下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轻声细语地安抚,一边将人带到屋外。 小孩的哭声逐渐远去,望参这才拿出手机,将监控录像拍下的画面指给女人看。 “不认识。”女人只急急扫了一眼。 在翻到那一男一女的时候,女人明显停顿了一下,但又摇了摇头。 望参心下一沉,这里的住户,没人愿意开口,一问三不知,疑云笼在他心头。 他也不再追问,径直出了门,或许询问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指不定能得到线索。 司明堂正一手托着小姑娘,不知在低声说什么,那孩子打了个哭嗝,慢慢安静下来了。 “是妈妈……杯子碎掉了,不是我……” 小女孩低声啜泣着,趴在司教授肩头,那情景,说实话,望参在有一瞬间,恍惚觉得司明堂真的很适合带小孩…… 见望队出来,司明堂侧头问他,“有线索吗?” 望参摇头,轻悄悄走近了些,绕到小女孩面前,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姑娘眨了眨那双满是水雾的眼睛,伸长了手,要让望参抱。 望参愣了一下,随之一笑,“回答哥哥几个问题,就让你抱。” 司明堂瞥了望参一眼,揽着小女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你叫什么名字?”望参又问了一遍她的名字。 “草莓……”小姑娘眨巴着眼。 对于这个回答,望参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顺着小姑娘的话问下去,“小草莓昨天晚上,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吵……好吵,吵得草莓睡不着……”小女孩说话带着一股黏黏糊糊的味道。 望参微微一怔,忙追问:“昨晚是妈妈陪你睡吗?” 小姑娘重重点了下头。 “那爸爸呢?” “爸爸不在。爸爸……很晚才回来……” 还真得到了不一样的答案。 望参想了想,翻出手机,轻声哄道:“小草莓看看这几个人,小草莓认识吗?” 小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咬着唇,认真辨认起监控画面拍下的人。 “这个叔叔,每次来都会给我带糖!”草莓眼睛放光。 望参凑过去看了眼,小女孩指的是那个中年男人。 司明堂垂下眸,望队离他很近,近得对方每说一句话,呼吸都扑在他胸口,而望参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住在这里吗?”望参问。 “不知道,草莓不知道。” “那他们呢?”望参翻到一家三口那张照片。 “弟弟……我和他玩过。”草莓指着画面上的女人,“这是何阿姨。” 望参抬起头,和司明堂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草莓真乖,来,给你的奖励。”望队笑吟吟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两颗水果糖,塞进小女孩胖乎乎的小手中,半俯下身,把孩子抱进自己怀里。 “我带你回去找妈妈。”望参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边看向教授,“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好。”司明堂应了声,二十度不到的天气,明明只套了个外套,这会他却觉得有些热。 可能是下午太阳太大了,司教授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理由。 17、血祭(六) 望参刚回局里,便见情报部的林敏敏,捧着文件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 “望队!”林敏敏见望参过来,忙冲他喊了一声。 “死者身份已经确认了!”林敏敏兴奋道,“受害人是绿园集团的董事王延,今年五十三岁,目前在咱们市内一家地产公司担任运营总监。” 望参接过对方手中的文件,死者的履历满满一页。 “他家人呢?”望参问。 “他妻子已经请来局里了,他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儿子,目前在省外出差,明早的飞机回这边。” “找他妻子了解情况了吗?” 林敏敏脸颊微赧,“人刚到没多久,在接待室,暂时还没抽出人手去问。” “我去吧,正好有空。”司明堂朝小姑娘弯了弯眉眼,“接待室在哪?” “我带您去。”林敏敏偷偷瞄了一眼望队,望参没什么表示,没有表示就是同意。林敏敏虽说是这几个月才调来支队的,但局里几个领导的脾性,她基本也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说起来望队是真的好脾气,她从来没见过队长和谁起过冲突,也没见他发过火。虽然没跟过外勤,但据说望队比吊儿郎当的江支队要靠谱很多。 林敏敏领着司教授去了接待室,死者妻子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听见敲门声,她睁开眼,对上司明堂的目光。 女人年过五十,姿态端庄,与料想中的大相径庭。 王延死的时候,身上还穿戴着几件名牌衣物,司明堂本以为,与受害人相匹配的婚姻对象,应当是一位气场凌厉,或是性情泼辣的女人。 “你好,我姓司。”教授掩上门。 女人站起身,和他握了手,“我叫朱静文。” 局里忙成一团,大部分人都被调去了外勤,林敏敏捧着纸笔,跟在司明堂身后,帮忙做笔录。 司明堂坐到女人对面,直入正题,“昨天晚上,王延没回家,这事您知道吗?” 朱静文摇头,“我和他已经分居五六年了,自从他破产之后。” “那他现在是和谁一起住?” “他独居,雇了一个保姆,负责他的生活起居,但保姆不住他的房子。” “冒昧问一下,您也是独居吗?” 对方点了点头,“但家务都是我一人做的,没有雇其他人。” “昨晚十点到凌晨两点,您在哪?” “我一个人在家,看了会电视,十一点我就去睡了。”朱静文坦然地回答,“我住的小区有监控录像,可以替我作证。” 司明堂点头,“那他平日的行程安排,您了解吗?” 教授双手交叉着,搭在腿上。从刚刚朱静文那寥寥几句话,他大概能推断出,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和睦,对于丈夫的死,朱静文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淡淡地回答他的问题。 “不太清楚,他经常出差,我们很少见面,上一次……”朱静文顿了顿,看向窗外,“是上个月中秋,和我儿子他们一家。” “平时也就过年过节会见上一面。”她补充了一句。 “他有情妇吗?或者维持男女关系的人?” 林敏敏瞥了司明堂一眼,这也问得太直白了吧…… 女人皱了一下眉,“不清楚,应该没有。” “那您和他分居是?” “因为钱。”朱静文注视着他,“六年前,他经营的公司因为资金链断裂,申请了破产。在这之后,他性情大变,好几回找我娘家借钱炒股,但他不是那块料,基本是血本无归。我娘家……也就一个中产,经不起他这么折腾。” “在这之后,我们经常闹矛盾,自然也就分居了。没离婚是因为财产分割的问题,没谈拢。” “那他现在的性格怎样?”司明堂问。 朱静文想了会,才答道:“听说前两年去了一家公司做运营总监,收敛多了。其实他以前也不是脾气差的人,我们白手起家,他虽然学历不高,但好在勤勤恳恳,只是,在赚了些钱之后……” 她没再说下去,司明堂也清楚,这类人,生活中多的是,饱囊后人就傲慢了起来。 “其实……”朱静文垂下眼,“在他申请破产之前,他确实是有情妇的,但后来听说是闹崩了。” “毕竟,也就图他那几个钱,没了钱,谁还愿意和他在一起。”朱静文自嘲地笑了笑。 “王延雇的保姆,您有她联系方式吗?”司明堂问。 “有的,李嫂之前就在我们家帮忙打理家务,破产后,她就回老家了。前段时间,应该是今年,王延又让李嫂去他那边帮忙。”朱静文说着,边拿出手机,翻查着通讯录。 向来擅于察言观色的林敏敏,忙从自己的笔记本中撕了一页,将纸笔递给朱静文。 对方留下了李嫂的联系方式,字迹清秀工整。虽然司明堂还没看死者的履历,但大致也能判断出,这夫妻二人,学历确实存在一定的差距。 而且,朱静文在叫自己丈夫时,用的是全名,而不是称呼对方为老公或者爱人。看得出来,二人关系疏离不假,朱静文对丈夫的死,可以说是不闻不问,她压根就不关心对方。 加之她目前的情绪状态,基本排除了犯案的可能性。 望参翻开被害人的履历:被害人王延,在六年前申请了集团破产,绿园集团麾下有三个子公司。面上说是经营不善发生了资金链断裂,实际是六年前,地产下一居民楼坍塌,死伤上百人。 就这一夜之间,大厦倾倒,资产崩塌。 由此也引发了市场上的连锁反应,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集团撑了半年,实在撑不下去,只能申请破产,而还未完工的楼盘,也就成了烂尾楼。 颓丧了好一段时间,这两年王延的事业才逐渐回归正轨,去了市内一家地产公司挂名运营总监。 两天前,被害人刚从其他市谈完生意,坐飞机回来。 望参一边翻着文件,边往情报部办公区走。 “赵科呢?”望参问,老赵并不在自己的工位上,桌上的水杯也不在。 “他在里边看录像呢。”警员指了指走廊对面的小隔间。 房门旁的墙上挂了个牌子,上边写着:视频研判室。 视频研判工作,也就是对调取来的监控画面逐帧审查,从中汲取信息。这工作枯燥乏味,还真不是普通人能干的。 而老赵这一干,就干了三十多年。 望参敲了门后才推开。老赵正半躺在椅子上,见他进来,打了个哈欠。 “怎样,有收获吗?”望参拉过凳子,在他旁边坐下。 “这录像我拿到手也才三四小时,局里头忙得鸡飞狗跳,就我这老花眼搁这盯着呢。”赵科说话拐了七八个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有个屁收获。 “不过吧,要说基础的信息,还是有的。”老赵话锋一转,“我刚粗略看了一遍,现在正准备开始仔细看。” “根据目前已知信息,昨晚被害人晚上六点半从家里出发,独自在小区附近一家快餐店吃了饭,然后在路口打车。”老赵说。 一个公司总监,居然会去快餐店吃饭,从王延那身行头看,不像是会进快餐店的人。而且当天是工作日,怎么是晚上从家里出发?望参有些纳闷。 “他有私家车吗?” “有的,但昨天没开,停在小区车库里。”老赵边说着,缩小了视频播放窗口,从文件夹中点开其中一个,“这是他上出租车时拍下的画面,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的画面。” 画面上,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路口,王延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商务手包,他俯下身,打开车门钻进后座。 监控画面显示的是晚上七点半。 “这包……”望参伸手在键盘敲了下空格,按下暂停,用桌上的笔点了点,“现场没看到这个包。” 望参轻蹙起眉,今早在走访业主的时候,也没留意,回头得把烂尾楼搜查一遍。而且这大晚上的,他带个包出门做什么,装现金也装不了多少啊?看这大小只能装个手机和一些银行卡了。 “把这画面截一下,打印出来。”望参说。 老赵点点头,拿笔记下了望队的要求。 “这辆车,在八点多的时候,出现在莲花路口。”赵科点开另一个视频文件。 同一牌照的出租车,从五柳区的方向,驶入了莲花路。没过十分钟,车又掉了个头,从莲花路里出来。 “这辆车的行车记录,和车内监控,正在找出租车公司那边确认。我们复原了从被害人住宅到莲花路的路程,时间上差不多,中途应该没有停车。” “也就是说,他是主动去了那片烂尾楼?”望参托着下巴,前集团董事去了自己产业的楼盘,还是打车去的,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 “说起来,被害人的手机好像也没看到……”望参思忖了会,“会不会和他的包一起丢的?” 说到这,望参猛一拍桌子,把马上奔六的赵科吓得结结实实打了一哆嗦。 “赶紧让人定位一下他手机号!可能还没关机!” 老赵瞬间明了望队的意思,二话不说,一骨碌从座椅上爬起来,直奔情报部给自己的下属下达指令。 望参握上鼠标,点开莲花路往老城区方向的视频,稍微往后拖了下进度条,确认中午方欣和他说的那三组人。 画面中,零点五十几分的时候,那两个方欣口中,喝醉的人,出现在监控录像中。而不同的是,画面上看不出是喝醉的模样。 两人是跑着离开的,有一人甚至踉跄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但他很快爬起来,往老城区跑去。 这两人看上去慌慌张张,像被什么人追赶着一样,回头看了两三次。 惊慌失措的模样,大概是目睹了犯罪过程,他们或许是重要的目击证人。 望参紧锁着眉,又点开刚才老赵给他看的视频。午夜零点后没多久,两人出现在画面中:二人勾肩搭背,手中握着酒瓶,东倒西歪地往莲花路里边走。 离开的画面,并没有酒瓶,估摸着被丢在烂尾楼附近了。 中年男人和那一家子,离开的时间和方欣说的一样。中年男人出现在监控画面时,背挺得笔直,步伐平稳,倒看不出什么端倪;而那一家子,是迈着小碎步离开的。 这时间点,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目前他也只有这几人离开的画面,进莲花路的画面,还得等老赵的人一帧一帧去看,这工作量不小,一时半会也出不来。 望参正愁着,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 方欣把头探进来。 “回来了?”望参抬起眼看他,朝他招了招手,“来得正好。” 方欣本还笑嘻嘻一张脸,听队长这么一说,表情瞬间垮下来,队长找他准没好事。 “又啥事啊,累死我了。”方欣往椅子上一躺,从办公桌下的纸箱里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半瓶。 “你让人调一下,从莲花路进老城区附近的监控,查查昨晚这几人的去向。还有,”望参顿了顿,放大视频,画面落在那醉酒男人手中的绿色啤酒瓶上,“现场附近,找一下有没有这瓶子,看看掉哪了,瓶子带回来做鉴定,尽快落实这两人的身份,可能是目击人。” “行。”方欣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在桌上扯了张便签,拿笔飞快记录着望队交给他的任务。 “对了……” “怎么还有!”方欣差点一用力把纸戳破,抱怨道,“你能一口气说完不!” 望参斜了他一眼,点开被害人出现在监控中的画面,“去现场搜一下这个包。” 方欣翻了个白眼,“这工作量可够大的。” 烂尾楼那块楼盘,还真不小,再加上杂草丛生,找这些东西,和大海捞针差不多。而且,这包还指不定在哪户业主手里呢。 “外勤那边还在现场搜查,我给他们发个信息。”方欣说,“业主那,得等搜查证下来。” 望参点头,“行,我通知分局那边也带人一块搜。” “下午你问的怎样了?”望参指的是他走访另外两栋楼的事。 “别提了。”方欣一说到这事头顶就冒火,“那三组照片上的人,我问的都说不认识。早上卢队那负责走访业主的刑警,也是这么说的。那群人问啥都说不知道,真活见鬼了。” 望参靠上椅背,盯着天花板,半晌缓缓阖上眼皮,“这些业主里,确实有鬼。” 18、血祭(七) “小望啊,查不了,死者手机关机了。” 老赵见望参从视频研判室里边出来,朝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意料之中,望参拍了拍老赵的肩,“没事,你们继续忙。” “赵科。”望参顿了顿,又喊了他一声,“把莲花路那片烂尾楼的业主名单找过来,查一下里边有没有一个姓何的女性,大概三十来岁。” 连夜离开的一家三口,小女孩口中的何阿姨,指不定还真能从这里边找到突破口。 “对了,那个记者呢?”望参差点忘了这茬。 “我们核对了他的身份,确实是记者。”一旁的警员搭腔,“他是今天早上八点左右过来的,路口监控有拍到他,没说谎。那会分局的人正在拉警戒线,他趁人不注意,偷摸摸混了进去。” 今早快九点,附近的媒体才闻风赶来,这刘记者动作也太快了吧。 “他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吗?”望参问。 警员摇头,“我们检查了他相机,确定没留下和现场有关的照片之后,江支队就让人走了。” “江队人呢?” “好像和痕检的人一块回现场了。”警员答道。 望参抬起眼,看了眼窗外,这会他才后知后觉发现,天早就黑了。 “我也去一趟。” “等等!”一个女声叫住了他。 林敏敏捧着笔录本,从办公区另一头踩着矮跟哒哒哒小跑过来。好在现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不然楼下前台接待得投诉她。 “队长,这是死者妻子的笔录。”林敏敏把笔录本递了过去,一手撑着工位隔板喘气,“我、我们问到了负责王延生活起居保姆的联系方式。” “去联系死者保姆来局里做笔录吧。”望参接过本子,没有要看的意思。 林敏敏重重点了下头,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误会望队了,一小时前还觉得他人不错来着。现在局里人手不足,又要把人喊来问询,到头来做笔录的还是她。 她一情报部的人,被望队使唤着跑来跑去,赵科也没异议。 案子要查,人也要休息啊。跟望队查案,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林敏敏欲哭无泪。 “司教授呢?”望队见人没和林敏敏一块过来,随口问了一句。 “啊,他说有事,先走了。”林敏敏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六楼,支队顶层,也是存放档案的地方,平日里极少人来。 虽说现在办案记录都存在电子设备上,但也会做一个纸质档案的备份。东篱市刑侦支队,这栋建筑已经有些年头了,前几年刚翻新扩建,但依然保留着二十年前的卷宗。 空旷的走廊上,脚步声格外明显。 档案室的大门紧紧关着,查阅档案必须经过上级批准。也就是说,这事还得从江支队手里过一遍,其他人都没这审批权。 司明堂站在门口,顿了两秒,抬头看了眼走廊上的摄像头,从容地迎着朝他扫过来的电子仪器,沿着到长廊走到尽头,消失在楼梯口。 晚上八点,痕检科的徐主任带了助手回案发现场。 现场还封锁着,住楼里的业主进出都要经过刑警同意。这会空气中已经闻不到血腥味了,烂尾楼没有水电,但为了生活,业主们私自拉了电线,这事办案刑警也没去追究。 徐霁抬起头,楼里的灯火零星错落着,住这里的人比他想象中要多。 侦查队的人还在忙活,方欣带了一队人,打着手电在杂草从中一寸一寸地翻东西,把现场照的通明。 下午送去检测的乳胶漆鉴定结果还没下来,但望队的推测不无道理,现场的腥臭味确实太重了。 方欣见徐霁提着工具箱过来,和人打了个招呼。 “让你们的人把灯灭了,我这边要喷鲁米诺。”徐霁蹲在地上,借着助手给他打的手电,边将小瓶子里的淡黄色粉末溶解开,倒入双氧水,熟稔地把瓶中液体,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喷雾瓶中。 “好勒。”方欣应了声。 没一会儿,现场便陷入一片黑暗。 徐霁半弯着腰,沿着那乳胶漆刷过的地方往上喷试剂,荧光色很快显现出来。随着试剂喷洒的位置增多,一大片荧蓝色徐徐展开。 望参赶回现场时,正碰上了这一幕。远远乍一看去,白天的那片血幕,换上了另一种颜色,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那是一整片的蓝,没留一丝缝隙,与鲁米诺产生反应的地方,和那片血色惊人的吻合,像一汪蓝色的湖水,在夜里荧荧发光。 徐霁手中握着喷雾瓶,怔怔站在原地。 “拍照取证吧。”望参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 徐霁身体一僵,回过神,他干了这么多年的痕检,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离谱的画面。不过,鲁米诺不仅能和血液产生反应,他也不敢确定,乳胶漆里是否含有其他能和鲁米诺反应的化学成分,指不定是被干扰了。 徐主任的助手人也机敏,喊了声望队之后,便捧着相机进里边忙活了。 “操,这些不会都是死者的血吧,好变态啊。”方欣在外头逛了一圈又折回来,看到这一大片荧光蓝,有些头皮发麻。 徐霁沉吟了片刻,“鉴定结果没出来,看这情况,得多取几个样本,我担心误判。” “如果以你的经验判断呢?”望参问。 徐霁看向他,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望队身上的低气压。 单单是乳胶漆还好,现在这鲁米诺反应一出来,给现场增添了一抹诡异的气氛,像一场渗人的血祭。 “乳胶漆里确实是混了血,腥味太重了。”徐霁说,但他又话锋一转,“但这个血,应该不是死者的。” “还记得早上,那个不自然的涂抹血迹吗?”徐主任见助手拍完照,便打开了手电,朝犯罪现场照了过去。 望参挡了一下光,顺着徐霁手中的光线看去。 “这里血迹很明显,浮在乳胶漆上。”徐霁把光打在一片干涸的黑色血渍上,“乳胶漆里混了血,但这两种血液并不能融合。” “从这滩血来看,死者当时的出血量不小,这种天气,等一滩血干,得等上一段时间。”徐霁解释道,“你看这血迹,有刷毛的纹路,而且,还有明显凝结的颗粒状。说明当时凶手在刷乳胶漆的时候,这里的血还没干。” 望参思索了片刻,忽然问:“所以这是,乳胶漆里的血和死者的血,发生了凝集反应?” 徐霁点头,“是的,不同的血液,在有电解质的情况下,会凝集成小块。” 望参面色阴沉,既然不是死者的血,这又是谁的血……难不成还有其他受害者? “说起来,这几天也没人报失踪。”方欣插了一句,“能弄到这么多血,人估计也没死多久,另一个被害人一定是昨晚才死的。” 方欣说的没错,但他们推演出的另一位神秘受害人,目前一点线索都没有,无从查起。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说不定明后天就有人报案啦,毕竟死了个大活人呢。”方欣总是语出惊人。 “少说一句没人把你当哑巴。”望参刮了他一记眼刀,“你是很闲吗?” “没有没有,我很忙的!”方欣连连摆手,“你要找的那酒瓶子,找到了。” 望参抬了抬眉,“哪找到的?” “就在进烂尾楼附近的草丛里,那边没拉警戒线,也不确定是不是第一遗弃现场。瓶子已经带回局里了。”方欣如实回答。 “死者的手包呢?” “没找到,大家还在搜呢。” “那还不去找?”望参瞥了他一眼。 方欣哼哼了一声,打着手电继续搬砖去了。 司明堂开了卧室灯,打开桌上的电脑,顺手把茶杯搁到桌边。 他打开搜索框,想了会,输入了一家报社。 报社首页很快弹了出来,这家报社,在两年前就倒闭了,但好在网页还能上。 他点开历史版面,翻了翻报社里现存的电子刊物,最早的电子刊物,是七八年前,再早就是影印的版本了。 司明堂直接跳到了尾页,不出所料,最早一期刊物,停留在了十几年前。 他叹了口气,回想起前段时间收到的那封信,里边的那页剪报,在他印象中,少说也有二十年了。 那封信,他琢磨了这么久,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后续对方也没有了动作,一时让他没法确定,寄信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又在搜索框里,打下了几个关键词。 网页弹出来几条对当年这件事的报导:二十年前,东篱市郊,一座纺织厂发生了纵火案,共五十八死,百余人受伤。 网上存留的信息,只提及有人蓄意纵火,就没有更详细的资料了。 而他收到的那张剪报上,也只描述了案发当时的情况。至于跟进报导,估计得去市图书馆,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的报纸。 他隐约记得,那是起恶性丨事件,刑侦支队经办的案子。当时那事闹得很凶,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了了之了。 想到这,他回忆起一张和他有几分相似的脸,只是那人戴了副眼镜,看上去更年长。 司明堂揉了揉眉心,疲惫地靠上椅背。 19、血祭(八) 那是一扇生了锈的铁门,透过栅栏,能看到油漆脱落的墨绿门板,上边贴了个倒福。 铁门半掩着,夕阳打在门上。 司明堂站在阴影里,抬起手,在触碰到橘色的光时,指尖在那一瞬间被冻伤了,仿佛探入冰冷的深水。 但他并没有收回手,夕阳沿着他的指尖一路上攀,直到将他的小臂都浸泡在寒冰中。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落在栅栏上,只要轻轻一勾手,这扇门就会为他打开。 隔着门,他能听到门的另一边,隐约传来男女的对话。两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声音轻轻的,听不大清楚,像是絮絮低语。 那声音很熟悉,但他却想不起来了。 是谁? 司明堂的指尖动了动,铁门发出吱呀一声,门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空气中渗进了丝丝铁锈味,他垂下眼,只见门缝下,浓稠的血蜿蜒着,从门里溢了出来,漫上他鞋尖。 天色越来越暗,红光涌进狭小的空间。他有些喘不过气,仿佛溺水一般,就要溺死在这红色的光线中。 他想把手收回去,却沉沉地再也抬不动手。 打开吧,打开吧。 细细密密的低语,一声接一声,叫嚣着,涌进他脑子里,挤走他脑中仅剩的空气。 倏地,红灯灭了。 司明堂睁开眼,怔怔盯着天花板。 右手被他压得发麻,他缓了会,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 房间乍亮,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今天没排课,想起昨晚查资料碰壁,司明堂没多犹豫,决定去市图书馆。 工作日的市图书馆,没什么人,偌大的空间里静悄悄的。 “请问哪里能查到二十年前的报纸?”司明堂站在前台,低声问。 今天市图书馆坐班的是个快四十岁的女人,虽说人快四十,却保养得很好,只能从眼尾一些细细的鱼尾纹里看出岁月的痕迹。她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笑着眯起眼,“司教授又来借书啦?” “查点资料。”司明堂朝她颔首。老熟人了,七天坐四天班的周姐。像市图书馆这种清闲活,还真不是你想干就让你干的。 “二十年前的报纸,电子版没有,只有纸质的,找起来可能比较麻烦。”周姐答道。 “稍等,我查一下。”她说着,一边噼里啪啦敲起键盘。 司明堂耐心等着,见对方眉头越皱越深。 “你要查哪家报社的?” 司明堂思索了会,报了个时间段,“二十年前,四五月份,本市的报纸。” “这工作量可不小啊。”周姐说,“这玩意没人看,现在都堆在文献室。” “我这会走不开,让实习的小妹妹带你过去吧,只是……”她顿了顿,从手包中摸出一串钥匙,站起身,“文献室的钥匙,只有一把,在我手里。” 司明堂能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文献室里头的资料要是丢了,这锅得她背。 “不过吧,我对司教授还是很放心的。”女人朝他一笑,“我去办公室取钥匙,你等等。” 周姐很快回来,身边跟着一个小姑娘。 “她带你去。”周姐把钥匙塞进司明堂手里,朝他眨了眨眼,“我下午五点半下班,在这之前,你要把钥匙还给我。” 司明堂点头,跟着小姑娘,一路穿过书架,拐了好几个弯,才来到文献室门口。 “您进去之后,要把门关上,不能让其他人再进。”小姑娘声音细细的,一直低着头,没看司明堂。 “文献室味道比较大,灰尘多,我给您拿了口罩。”小姑娘说着,从随身包里摸出一个口罩,递给他。 司明堂客客气气地道了谢,将钥匙插入锁孔。 门很厚重,只堪堪开了一半,即便戴着口罩,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呛人的旧书味。司明堂皱了一下眉,眼睛不太舒服。 这里边存了至少十年的报刊,好在工作人员编了码,不至于进去面对一摞摞纸山。 司明堂沿着架子上的编码一路顺过去,越往里走,心底越是一沉。近十年的还好,再往后,基本就是乱成一团了 他站在好几排年份混乱的架子前,总算理解为什么前台那女人说工作量大了。 市局侦查队的办公区空了一大半,人都被调去了外勤。情报部那边,人倒是挺齐的,独独林敏敏的位置上没人。小姑娘这会正在队长的办公室里做汇报。 “被害人的保姆已经做好笔录了。”林敏敏把报告往望参桌上一推,“保姆说,王老板每次出差回来,都会提前两天通知她。不过这次回来,王延没联系她,她也不知道老板这两天回了市里。” “王延出差回来是几号?”望参翻着笔录。 “16号早上六点的飞机,中午落地。” 按昨天法医的推测,死者是18号午夜零点到一点之间被害的,也就是说,他刚回市内两天。 “死者出差了多久?” “三四天吧?”林敏敏盯着天花板,她只是帮忙做笔录,怎么这种事也要问她,“他最近几个月待在市内的时间不多,三天两头要出差谈生意。” “说起来,”林敏敏拍了一下手,“他保姆说不清楚老板的行程安排,只会通知她去料理家务。他儿子早上刚到市里,昨天打了电话去问,也说不太清楚他爸的工作。” “也就是说,知道死者行程的,只有他公司的人了?”望参摩挲着手中的报告,陷入沉思。 桌上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他瞥了眼,是徐主任给他发的信息。 “鉴定出结果了。” 屏幕上只有短短几个字。 他眸中一亮,二话不说便往痕检科赶。 望参推开痕检科的玻璃门,徐主任正和助手在记录昨天采集的证物信息,见他进来,只抬了下眼皮,继续干手里的活。 “昨晚我们又送了三个现场乳胶漆的样本过去,成分一致。”徐霁手中的笔没停,往纸上写着报告,“乳胶漆里混了血,但不是人血。” “我们对比了动物血,确定混在里面的是鹅血。” 望参一愣,混鹅血是做什么……这犯人的想法还真让人捉摸不透。 “混了多少进去?”望参靠在桌边。 “五百毫升左右,差不多两头鹅。”徐霁答道,“鹅血铁含量比不少家禽都高,暴露在空气中被氧化了,所以腥臭味才那么明显。” 鹅血还是很容易弄到的,菜市场走一趟,现宰家禽的摊位基本都能问到。 “报告得下午才能出来。”徐霁说着,放下笔,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递给望参。 “昨天那些足迹,也不是一无所获。”徐霁指了指照片,“现场泥土松软,其中有二十二组不同的鞋印,压痕比其他的要深。” 望参翻了一下照片,每一张照片都细心地标了号,一组鞋印对应一张照片。 “这……”望参蹙起眉,“意思是,有二十几个人,在这里站了一段时间?” 徐霁点头,“排除体重因素,这些人,至少在泥地里站了十五分钟,鞋印压痕明显,内外侧都有推土现象。” “而且,鞋码基本都在40往上。”徐霁补充道。 这也就意味着,留下鞋印的,大概率都是男人。望参隐隐有些头痛,随即拨通了搭档的电话。 “烂尾楼的住户名单落实得怎样了?”电话刚接通,望参劈头盖脸就问。 “人都登记好了。”方欣回答。 “带人去把所有住户的鞋码都登记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爆发出一声怒吼,“参哥,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不就五六十人?”望参把手机拿开了些,刚被方欣那声吼得耳膜有些痛。 “不是,外勤的人都安排出去了,没人闲着……”方欣说这话的时候,都快带上哭腔了。 “那你加油,争取今天登记完。”望参笑了一声,没等对方抱怨,径直挂了电话。 法医科就在痕检对面,望参寻思着这快24小时,尸检报告也该出来了。 他敲了敲法医办公室的门,敲了两次也没应声,索性直接打开门。 门没锁,扑鼻就是一股呛人的烟味。 办公室里没开灯,窗帘拉着,隐约透着光。解令安正趴在桌上,眼镜搁在一旁,以他对解法医的了解,大概又是熬了通宵。 桌边摞着一叠文件,望参翻了一下,最上面那份,正是王延的尸检报告。 死者身中丨共二十三刀,伤口大小深浅不一,腰腹胸口都有,致命伤有好几处,内脏基本都破裂了,出血严重。 死因那一栏上,写的并不是失血过多,而是窒息。 似乎察觉到办公室里有人进来,本趴在桌上的人动了动,抬起眼。 解令安眯着眼看他,皱着眉,伸手去摸眼镜。 望参给他递了过去。 “早。”望参揶揄道。 解令安戴上眼镜,人也清醒了不少。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有些沙哑,“不打一声招呼就进来,不好吧?” “冤枉,我敲了门没人应声。” “报告看了?”解令安懒得和他计较。 “对,正想问你呢。”望参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死因怎么是窒息?” 解令安抬手挡了下光线,“肺部中了两刀,血管破裂,血流进了肺部堵住气管,他是活活被自己的血呛死的。” 望参怔了一下,又听对方问道:“凶器找到了吗?” “暂时还没。” “凶器是一把刀。”解法医说,“死者身上23处伤口,最深的伤口有13厘米,切口在3厘米范围内,切痕基本一致,是同一把凶器,多留意一下。” 望参比划了一下长度,思考了片刻,问:“算上刀柄,是一把24厘米左右的刀具?” “应该是。”解令安点点头。 “死者身上有被殴打的痕迹吗?” “这个倒没有,他身上只有刀伤。不过,”解令安顿了顿,“死者后脑遭到了钝器击打,而且手腕青紫明显,是被人用手捏住。” 解令安伸出手,用手掌握住自己的手腕,大概示意了一下。 “两边肩膀也有青紫的掐痕。”他补充了一句。 “照这么看,应该是被两个人擒住了手臂。”望参说。 “是的,死者衣物上黏着了沙土和碎草,他是先被人用钝器击晕,倒在地上,然后被擒住。”解令安分析道。 死者打车去了烂尾楼,却被击晕。赶着去送死都没这么积极。 望参盯着窗外车水马龙,能让被害人主动上钩的情况,要么是熟人,要么,就是被威胁了。 20、血祭(九) “死者的通讯记录查出来没?”望参找上赵科的时候,正是午休时间。 局里接了案子,哪还有什么午休。 “出来了。”老赵推了一下眼镜,从一堆文件里翻出几页纸,“这是他近一周的通话记录。” 望参扫了一眼,好几个电话号码旁都标注了人名,每一通电话也标了通话时间。 “标名字的,都是他通讯录里的人,已经一一打电话过去确认了。”赵科解释道,“没标的,是骚扰电话。” “这个是?”望参注意到,在三天前,有一通电话,通话时间有五分钟,号码前却没有任何标注。 老赵伸头看了一眼,“这个啊,电话忙线,应该是骚扰电话吧。” “18号晚上,这个号码在下午两点多,又给他打了一通电话。”望参点了点夹在一堆数字中间的号码,王延接听了,通话时间只有短短二十秒。 赵科睁大了眼睛,反复对比那两串数字,一拍脑袋,“还真是……你看我这脑子,对数字也太不敏感了……” “查一下这号主吧。”望参朝他笑了笑,也没怪他。 “莲花路往桃源区方向的监控,调过来没?”望参问。 老赵一皱眉,“老城区监控摄像头不多,设备老旧还没联网,调过来都是零散的,十几二十份。”他朝研判室扬了扬下巴,“几个小年轻在里边看呢,量太大了。” “事发当晚,那几个可疑的人,目前都没找到行踪?”望参有些头疼。 “对,桃源区管辖一直很乱……你知道的。”赵科抿了抿嘴,无奈道。 那片老城区,什么人都有,上到白领下到农民工流浪汉,上头年年治理,年年办不下来。 望参叹了口气,“那业主名单呢?找到那个姓何的没?” “姓何的男性倒是有,女性没找着。”老赵一摊手,“名单和目前已知的业主已经对上了,我估摸你要找的那人,和业主是夫妻关系,买主名单上没登她名字。” “住那边的业主一共多少户来着?” “已经做登记的,有二十三户。” 望参没忍住骂了句脏话,二十三户,二十三刀,这也太巧了吧。 但他记得,徐霁那边给他的足迹数量是二十二组…… 那连夜离开的一家三口是怎么回事? 望参越想越不对劲,回办公室捞了件外套就往外赶。 “上哪去呢?”赵科见队长脸色阴晴不定,匆匆回了趟办公室,又带着一阵风从他身边路过。 “回趟现场确认一些事。”望参只留了这么一句话,电梯也没等,沿着楼梯一路小跑离开了。 望参赶到现场时,正碰上搭档在挨个登记鞋码。 方欣见他过来,一脸欣喜,“参哥你人真好,我就知道你会来帮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望参一把推开,“你继续忙,我来找别的线索。” 方欣垮下脸,一边叫苦不辞,一边又觍着脸跟上来,“找什么呢?要我帮忙不?” 望参瞥了他一眼,笑起来,“行啊,走呗。” “那……这鞋码……” 望参笑吟吟地看他,“找完线索,你再回去登记。” 方欣朝他翻了个白眼,“晚些抽点人手过来吧,住户很多都去上班了,晚上人才齐。” “抽调人手的事,你自己调就行了,问我做什么?”望参不解。 “我这不,逮不到闲着的人嘛……”方欣一张脸皱得跟苦瓜似的。 “那这我也没办法了。”望参背过身去,沿着楼梯往上走了几步,“说起来,你还记得案发当晚监控拍下的一家人吧?” “昨天有个小孩指认了他们,是这里的住户。”望参说到这的时候,顿了顿,回过身,看向站在楼梯下的人。 方欣被他看得一愣,逆着光,有些看不清队长的表情。 平日里,和望参交流最多的也就他了,他家队长虽然平时在局里左右逢源,也不发脾气,但和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人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疏离感。 合作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弄清楚,望参到底在想什么。好像支队上下,独独他见过队长发脾气。 “既然他们是这里是住户,怎么你们只登记了二十三户?”望参问。 方欣回过神,队长的话里有问责的意思,他不是听不出来。 “这……可能外勤组的人没注意吧……”方欣小心翼翼地回答。 望参看着他,半晌转过身去,往上迈了几级台阶。 “走吧,应该还有一户你们遗漏了。而且这种地方,多少会有流浪汉住着,不会没留下痕迹。” 方欣应了一声,没敢多说话。 二人一口气爬了三栋楼,每栋都有25层,把两人累得够呛。 确实如望参所言,在一二楼找到了一些破席子,这两层没住户,基本是被流浪汉占领了。粗略数了数也有四五人。 可能是目击人的流浪汉没找到,更没登记上,方欣也不敢推脱责任,难得安静了一段时间。 那神秘的第二十四户业主,住在20楼。 方欣累得直接坐在地上,喘着气。虽说这事确实是他们失职,但他还是忍不住抱怨,“二十楼,神经病吧……” “住个烂尾楼还要住这么高层,鬼会爬这么高来调查啊!” 目前登记的住户里,基本都聚集在八楼以下,这也是正常人上下楼能接受的程度,即便当时买的房子是高层,但人是会变通的,总不能真的每天爬这么高楼层。 外勤组纸上写的是查访了所有楼层,但望参估摸着他们爬到十几楼就撤了,也没人想到,真有人住这么高。 房间里留下了一些大件的东西,和些零零碎碎不大重要的生活用品。 望参打开手机,给赵科编辑了条信息:a栋20楼的业主资料发我。 没一会儿,那边就回了信息,买了20楼的有四户,年龄上一筛,就只剩一户了。 业主姓杨,今年三十二岁,男性,2001号房。 望参凝着眉,直接给老赵拨了电话。 “赵科,帮忙查一下,这a座2001号房的买主是什么人,他配偶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小孩。” “我正想和你说呢。”老赵说,“监控画面里那男的背了一堆东西,低着头,看不清脸。” 老赵叹了口气,顿了顿,“这样,我先把他身份证照片给你发过去,你瞅瞅侦查队那边的人,能不能找到他本人。只要人找到了,体型特征一对上,都好说。我这尽快把他家人的信息落实下来,看能不能和画面里那女的外貌对上号。” “行,照片你发来吧。”望参挂了电话。 方欣一脸困惑地问:“我们找的那人,真是买了20楼的房?” “大概率是,除了买主本人,不会有人专门挑这么高的楼层入住。”望参说。 “那他们怎么不换低楼层住?反正这里就一片破楼,谁在乎呢……” “估计是个老实人吧。”望参推测道。 不多时,赵科就给他发来了杨业主的照片,戴着一副老气的黑框眼镜,三十来岁的模样,头发有些稀疏,普通得在路边一抓一大把。 这一家三口的身份基本是确定了,那小女孩口中那个,经常给她带糖的叔叔,又是什么来头? 他忽然莫名有些想念司教授,也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有课,一整天都没来局里。现在线索跟乱麻一样,即便是共同犯罪,但监控拍下的几个画面,以及犯罪现场的状态,都透着一丝不合常理。 正想得出神,指尖却鬼使神差地拨通了那串号码。 司明堂在市图书馆的文献室里边,翻旧报刊翻得浑身不自在。文献室几年才清扫一次,灰尘漫天,加之旧报纸上的油墨,染得他一手黑。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只皱了下眉,不打算接。好在铃声只响了几秒,便挂断了。 这时文献室那厚重的金属门传来几声闷响。 “司教授,你找完没,我要下班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司明堂从一堆报刊中抬起头,文献室的窗都贴了遮光,在这里边待久了,也没了时间观念。 “马上。”他应了一声。 找了一天,也不是没有收获。关于二十年前那件纵火案,相关报导他找到了好几份,现在正摊开在一旁的桌上。 司明堂犹豫了一下,用纸勉强把一手灰擦了擦,才从兜里摸出手机。 看到方才来电显示的一串号码时,司明堂手下一顿,而后把通知栏划开,点开相机,把桌上摊开的报纸都一一拍下。 “找到了吗?”周姐见司明堂出来,忙问道。 司明堂朝她弯了弯眉眼,把钥匙递过去,“找到了,谢谢。” “别这么客气,下次你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嘛。我让人帮你找,你看你,弄的一身灰。”周姐热切道,她补了妆,也不知道晚上有什么重要约会。 她一边说着,把一张小纸条塞进司明堂口袋里,朝他笑了笑。 估计是给他留了电话号码,司明堂也没说什么,只礼貌地点点头,问道:“卫生间怎么走?” “往前右拐就是了。”周姐往前指了指,朝他挥挥手,“那我先走啦,刚刚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暴雨,你早点回去吧。” “好。” 司明堂拧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把一手油墨洗干净。他抬起头,明亮的灯光下,镜子里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他垂下眼,甩了甩一手的水,忽而又从口袋中摸出那张纸条,就着水流,冲进盥洗盆的下水道中。 21、血祭(十) 天空呈现诡异的红色,是要下暴雨的征兆。 出了市图书馆,司明堂终究还是给望参拨回了电话。 却只听手机里嘟嘟响了一分多钟,对方也没有要接的意思。 司明堂耐着性子,直到那边响起了一个机械女声后,自动挂了电话。 他站在市图书馆门口,握着手机愣神了几秒,点开那串数字,在备注里输入了“望队”二字后,手下顿了顿,又把最后一个字删掉,把望参的名字完整地填了上去。 晚上六点,城市的夜才刚刚开始。 司明堂在路口拦了辆车。 “上哪去呢?”出租车师傅操着一口本地口音。 司明堂想了几秒,报了地址。 市局一楼的灯关了几盏,但也还亮堂。司明堂径直上了三楼侦查队办公区。 这会还有不少刑警在加班,司明堂穿过走廊,在侦查队队长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没人回应。 情报部那边的老赵听到动响,抬起头,见是司顾问。 “找望队吗?他去现场了,这么晚应该直接回家了。”老赵冲他喊了一句。 司明堂冲老赵点了点头,递给他一个笑容,算是打过招呼。而后便回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 今晚望队大概率是不会回局里,老赵有些想不明白这人怎么还要待局里。司顾问来局里也有几周了,他对司明堂的印象仅停留在有几面之缘上。 这人长相没什么攻击性,棱角柔和,举手投足也透着一股儒雅气质。老赵吃了五十几年米,阅历在局里数一数二。司明堂虽然看起来斯斯文文,骨子里却藏着锋芒,只是并不外露。 老赵眯了眯眼睛,喝了口杯里的茶,操着一颗老妈子心,给望参发了条信息。 望参也不是有意不接那通电话,酒吧大厅里闹哄哄的,他正靠在前台,亮了证件。 这是一家中低档夜场酒吧,昏暗迷离的灯光晃得他头疼。 那两个醉酒男人最后出现的地方,正是这家离莲花路不远的酒吧。 “这两个人,有印象吗?18号晚上他们在这里消费过。”望参把洗出来的照片往吧台上一推。 调酒师的目光毫不忌讳地打量着他,一边回忆道:“有点印象,那天是我坐班。” 望参蹙起眉,“你们这里晚上生意怎样?” “挺火的,凌晨两三点都爆满呢。”调酒师朝他一笑,“我们这里做的是正规生意,您随便查。” “他们是这里的常客?”望参一针见血地问。 调酒师擦着玻璃杯的手顿了顿,眯起眼打量着望参,“见过几面。” “知道他们叫什么吗?” “警官,我们这也就喝喝酒,谁会打听一个客人名字呢?这种不应该你们警察的工作吗?”调酒师促狭道。 望参敲了敲吧台,震耳欲聋是音乐盖过了那轻响。即便如此,调酒师却不由得绷直了背,站直了些。 对方虽然没说什么,那双眼睛也始终含笑,但他却只敲了敲桌面,便带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我们需要调取一下你们店里的监控。”望参直视着他。 “我给老板打个电话,您稍等。”调酒师赔着笑,转身去里边打电话。 “怎么了?”方欣见调酒师走开,他忙凑过来小声问。队长神情特别严肃,看得他心里打鼓。 望参斜了他一眼,“如果你是调酒师,在这么昏暗的灯光下,你会记得两张这么普通的脸?” 方欣一拍脑袋,“所以,他们经常来这里?” “待会看监控。”望参翻看着吧台上的酒单,酒单价格都是便宜的一档,啤酒二十块一瓶,换是高档酒吧,那就是上百的价格了。 他摸出手机,当他看到未接来电和赵科给他发来的信息时,愣神了几秒。 “怎么了?”方欣见他发愣,“有新线索?” “没有,调完监控,我回局里一趟。”望参划开短信,给酒单拍了张照片,收起手机。 话还没说完,调酒师便从里间走出来,指了指远处一个小房间,“警官你们往那边走,监控室的小哥会配合你们,我们这监控只存一个月,再早的就找不到了。” 一回局里,望参就把手里的u盘抛给老赵,“酒吧监控,查一下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线索,把身份确定下来。” 老赵点头,朝里头犯罪心理顾问的办公室努力努嘴,“他还在里边呢,好像有事找你。” “行。” 望参没直接去敲门,而是折回了自己办公室,把报告都整理了一番,才带着一沓文件过去。 司明堂见望参敲开他办公室的门,也没惊讶,反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态,从上任留下的罪犯心理鉴定报告中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今天没来得及过来。”司明堂率先道了歉,昨天刚发生案子,他一犯罪顾问一整天都不见人,怎么说也不合适。 “哪里的话,你还要带班呢。”说到这,望参顿了顿,歪头看向他,“之前你说,是帮别人带两个月?” 司明堂听得出对方话里有些许责备的意思,望队这人平日里和下属们打成一片,却心思细的很,情商极高,要说什么都拐弯抹角。 “对,我带的博士生,他才是心理班的辅导员,月底就回来了。”司明堂见他手中拿着文件,一身执勤服,靠过来的时候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教授不动声色地轻蹙起眉,执勤期间身上带酒味,以望队的性格必不可能在工作日喝酒,刚刚没接他电话的原因,他稍一思考便了然了。 “这是今天出来的结果。”望参把文件递给他,一边梳理案情,“被害人15号晚上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提前两天从出差地回来,并且没有告知任何人。 17、18号也没有上班,一直待在家里。18号下午他又接到那个号码给他打去的电话,出发前他在楼下快餐店吃了晚饭,把自己的车留在车库,独自打车去了烂尾楼。” “电话的号主目前正在查,我推测被害人是受了威胁。只是……”望参顿了顿,踱到窗边,看着远处翻涌的乌云,“他为什么不开自己的车?” 司明堂浏览着案件报告,从抽屉里取出一支钢笔,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一些要点。 “隐蔽性。”司明堂说,在纸上写下了这三个字,“你推测的没错,他大概率是受了威胁,凶手应该和他达成了一笔交易,他才会匆忙从其他城市回来,并主动去现场。 不开车,是为了隐蔽,不想让人知道。是不想让熟人知道他受了威胁,还是不想让凶手知道他的个人信息?” “凶手既然能威胁他,那就是了解他的情况。他应该是不想让熟人知道他受威胁这件事。”司明堂顺着思路往下推,忽而冷不丁问了一句,“他开的什么车?” “奥迪。”望参答道,眸中一沉,“说起来,他住的房子是租的,但他又戴着名牌表和皮带,从他的资金流水上看……” “他目前境况并不殷实。”司明堂接下他的话,“他是个虚荣爱面子的人。害怕熟人知道自己受了威胁,有两种可能:一是怕熟人担心,二是怕没面子。” 很显然,王延是第二种情况。 “一件会让被害人觉得没面子,并且必须独自去处理的事……”望参盯着窗外,陷入沉思。 “你认为什么事,会让他觉得没面子?”司明堂问他。 “关于自己的秘密?难以启齿的部分?” “对,隐秘性。”司明堂用钢笔在纸上点了点,记下了这条线索,“查一查被害人这段时间的行程,有没有什么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或者有没有进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望参靠在窗边,司明堂这番话,确实给他们提供了新的调查方向,他盯着教授一手翻看报告,一手握着笔的姿态,有些出神。 “没想到乳胶漆里掺了动物血。”司明堂合上文件,抬起头,正对上望参的目光。 望参回过神,点点头,接过对方的话,“你说凶手为什么要在乳胶漆里掺血?” 司明堂轻蹙起眉,“确实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可能是为了营造恐怖感,或者是……”他顿了顿,“一种仪式感……像是为了满足某种特殊的心理需求。” “这人,不一定是从事艺术相关行业,但对美学是向往的,有自己的理解。”司明堂揉了揉眉心,“单从这一点看,个人犯罪倾向很高,但从整个案情来看,却呈现共同犯罪的特点。” “布置现场的,我估摸着,只是凶手中的一员,其他人应该没有参与。”望参顿了顿,又抛出另一个问题,“还有一个奇怪的点……” “知道被害人行程的,只有他公司里的人。但我们调查后发现,业主和他公司员工,没有任何交集。如果是共同犯罪,他们又是从什么渠道获得被害人个人信息的?”这其中存在着微妙的割裂感,凶手非常了解被害人,而目前的嫌疑人,却和被害人的日常生活八竿子打不着边。 以往的破案思路,大多是从被害人身边的人着手调查,但这次,被害人与业主之间,除了那一纸房契之外,完全没有联系,更别说出现在王延生活中了。 “中间人!”望参恍然大悟,“他们之间,应该存在着一个中间人。” 司明堂笑起来,放下笔,“看来望队不需要我了。” 望参摸了摸鼻梁,错开对方的视线,从窗边直起身,朝桌边走过去。 司明堂笔尖顿了顿,落下最后一笔,晕染开一片墨水。 他把纸撕了下来,交给望参,“两个方向,一个是被害人想藏起来的秘密,一个是找到这个连接在死者和业主们之间的人,他或许是这起案子的主谋,也是最后布置现场的人。” “要下雨了。”司明堂的目光越过望参,看向窗外。 “望队还要加班吗?”司教授抬起头,柔声问。 望参是从上往下看着他的,这个角度让对方看起来意外柔软,多了分亲和。 望参轻咳了一声,“不加了,走吧,我送你。” 暴雨如约而至。 司明堂拉了窗帘,听着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的声响,边整理着白天从市图书馆里找来的报刊资料。 二十年前,东篱市郊发生的那起纺织厂纵火案,有几份报导写得比较详尽。 纵火案发生那天,是四月。天气还没回暖,又是晚上,夜班的员工怕冷,便关了窗户。当天夜里,凶手将厂里唯一的大门锁上,在里边点了火。 结果可想而知,一个本就塞满可燃物的厂房,在一瞬间被大火吞噬了。挤满人的大屋子里,成了人间炼狱。凭借着求生本能,人挤人,人推人,推撒着往窗外爬,光踩踏就死了不少。 而关于凶手,只有短短几句话,凶手死在了大火中。后续就没有任何关于这件事的报导了,凶手的身份,动机,在报刊上完全找不到踪迹。 至于在火灾中死去的人,也只留下一长串的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