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媒苟合被抓后重生了》
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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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安十二年,春二月。
出了正月本该天日渐暖,可嫩青叶芽冒出尖儿来,盛京皇城依然寒风凛冽不曾停歇。
满园杏林,素粉花瓣于枝头绽放,枝丫随风颤颤巍巍几下,终不敌劲风摧残,纷落扬起。
与之一湖相隔的水榭亭中,女子斜斜倚靠着亭栏,望着这一幕的杏花纷飞,抵着额角微微出神。
今儿这场宴,委实不该来。
谁能料到当年那个心高气傲和她不对付的江晚玉,会借着夫君的升迁喜宴为她这个多年死对头牵起红线。
大抵,是她的年纪真的拖不得了。
谢明琼望着湖面飘浮着的素粉花瓣,疲惫的合上眼。
若当年未赴瑞王那场开府之宴,也不会遭人算计,和迟清恩纠缠不休这么多年。
原本她只知他是平南世子的庶次子,小小年纪长相俊美,却像是一头桀骜不驯的狼崽子,性子乖戾,行事肆意,时常被夫子勒令立于廊下罚站。
印象最深的,便是平南世子的嫡子与好友从她身旁走过,似是咬牙切齿,“他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凭什么能和我这个嫡生一起拜师国子监。”
“还敢砸太傅嫡孙的脑袋,庶子就是庶子,空有皮囊的草包废物,净干些上不得台面之事!”
她闻言,莫名的回了头,看到廊下的红衣少年抱着双臂一派恣意倚着窗墙,脸颊还挂着几道血痕,却不痛不痒的,没有半点被惩罚的自觉。
察觉被人盯着,他懒懒的掀起眼皮,对上她的视线诧异片刻后,玩味的朝她勾勾手指。
谢明琼看清了他的唇形,“阿皎,过来。”
她当即皱眉,这人从何处听来她的乳名?
身旁相伴的好友拽着她的衣袖,好奇问她在看什么,谢明琼抿着唇转身,“没什么,咱们走吧。”
可她没想到,他们之后的第一次对话,会是她主动开口。
“出……出来。”
理智已经所剩无几,浑身上下叫嚣着渴望,她咬住唇极力克制着,盯着前侧方的角落。
“帮帮我,救我……”
她看见了,他藏在那里。
昏暗的角落里,少年视线微垂,看着滚到尸体旁边的那盏尖锐染血的烛台,复而抬眸。
微弱烛光下,竭力探出的纤细玉指微微颤动着,少女眼尾泛红,“求,求你,救我。”
血珠顺着细腻瓷白的肌肤滑至细腕,啪嗒,鲜红的血滴在地上,染红了她那身杏白素羽华裳的袖袍。
“啧。”
少年抬脚,漫不经心踏进光明。
“二姑娘几下就砸死一个成年男子,下手如此狠准,真需要我帮忙吗?”
赤红滚金的衣袍垂下,被地上的血污晕染,阴影将蜷缩在花架下的脆弱少女笼罩。
“我非善类,二姑娘看清我是谁了吗?”
“迟,迟清恩。”她脸上溅了血,整个人都在隐忍颤抖,却竭力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你看到我杀人了,别想干干净净离开。”
谢明琼忍着羞耻,轻颤的手指揪住他的衣袖,咬紧牙,“帮我。”
少年微微勾唇,明亮的桃花眼含着笑意,轻轻蹭掉她秀气鼻尖上的血迹。
指尖挑开腰上松松垮垮的细带,贴着细腻的肌肤往下游走。
“阿皎,是指天上的皎月么?”
风涌进来,仅留的一盏灯火顷刻熄灭。
“阿皎是掉进水里的月亮呢。”
……
少年初尝□□,食髓知味,将两府相隔的那条窄小暗巷视为无物,三更鼓声响起,便悄无声息夜潜入府。
可年华正盛,媒妁姻缘自是不断。
“听说皎皎要和瑞王议亲了。”
“你姐姐是皇后,日后你嫁作王妃,该令多少女子艳羡。”
俊美的青年瞥一眼自己沾着湿意的指尖,慢条斯理又极具恶劣趣味的涂在她微颤的腿侧,唇角勾起轻佻的笑意。
“皎皎打算何时甩开我?”
谢明琼一把抓住那只不老实的手,趁机喘息一口,望着他微微茫然,“你在说什么?”
瑞王正打算出家为僧,怎就和她牵连上关系了?
可此事事关皇室,她咬了下唇,轻声道,“莫要乱传瑞王的事。”
那是天子的胞弟,是盛京唯一的小王爷。
迟清恩眸光暗了暗,轻松挣开她的力道,欺身而上将她笼罩在阴影下,轻咬她的耳尖。
“皎皎可想试试与人私奔的刺激?”
这冷不丁的一言属实惊到了谢明琼,“你休要胡说。”
可对上青年漆黑的眼睛,她目光飘忽了一下别开脸,却被强硬的捏住下巴掰回来。
“你躲什么。”
不过是一瞬间,那双桃花眼里浓郁惊人的占有欲顷刻褪去,染上调侃轻肆的笑意,“皎皎真是不经吓。”
“和情郎私奔没什么好下场,你可莫要学。”
不容谢明琼问跟谁学,青年便像是热四溢的狼犬缠上来,热烈吻过她的耳垂,啃噬着脆弱致命的颈侧,肆意莽撞。
肩头被狠狠咬了一口,谢明琼疼得轻嘶一声,却在恍惚间想到——迟清恩……想和她私奔么。
可青年紧紧拥着她,力气失控的扣住她的腰,一瞬间的心动化作碎片消散。
缓过劲来,谢明琼的发丝汗湿贴在脸颊上,她埋头在他瘦削的肩膀,摸索着去掰紧扣在她腰上那双骨节分明的长指。
“手,你的手,松……松开点。”
她委屈的控诉,“我疼。”
青年轻笑一声,低头见那细白软腰上淡淡绯红的掐痕,眸光不由得暗了暗,随即讨好的献上一连串黏糊糊的湿吻,闹着闹着又将人翻身压下。
两三载眨眼而过,两人无媒苟合已有五年之久,却不知终点为何物,便默契站在原地,任由它变成一团剪也剪不断的乱麻。
也不是没有人家到谢府登门求娶,可曾上门提亲的人小则伤筋动骨,大则灾祸临身性命难保,无一例外,无人可逃。
谢明琼正犹豫着如何对待这段没头没尾的关系,红鸾煞星之名便已经传遍盛京。
双亲劝她莫要在意风言风语,暂不着急考虑婚事,谢明琼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一下忆起那夜青年暗含着占有欲的眼神。
莫名的,心底不知为何起了一丝妄念。
可迟清恩出现的次数愈发少了。
上次相见是她站在湖中画舫,微微仰着头,看见他懒散阖着眸,双臂张开靠坐在亭阁之上。
上元节的花灯盏盏精美绝伦,簇拥在一起照亮了漆黑的夜,让她清晰看清那个捻帕掩笑歪进他怀里的,是个风情万种的貌美花魁。
灯下美人相拥,刺了她的眼。
……
凛凛烈风拂过水榭亭,绣着朵朵白玉兰的袖袍不堪风力滑下一截,露出女子白皙细腕间那串古朴的檀木珠。
春日的瑟瑟凉意贴近细腻的肌肤,谢明琼才发觉天上布满了阴沉沉的乌云。
仅有的一点阳光消失,寒意一下强盛起来。
她动了动酸麻的双腿,扶着亭栏起身。
去年父亲荣升左丞之位,只有刑部尚书家无视所谓的红鸾煞星之名,主动向谢府提亲。
可惜谢明琼前脚找阿娘婉拒此事,后脚尚书家公子夜里醉酒,跌进湖里险些丧命的消息就传来,更坐实了她姻缘浅薄。
谢明琼如今二十有二,同年的江晚玉已是三岁稚童的母亲。
连身在皇宫的阿姐都开始关心她的婚事,她明白区区孤煞之名也撑不了太久时间。
而今日之宴,江晚玉是女主人,更是右丞独女。
两人自少女时期就不太对付,如今江晚玉想主动人前示好,重塑众人对两人的印象,她总不能败了江晚玉的意。
谢明琼回去只看见空荡荡的席宴,侍婢宁川看她回来,简单几句讲清宴客去处。
宾客们已分成几派去骑马打球,或射箭投壶、下棋博弈,各自嬉闹消遣,势要在别庄里玩个痛快。
谢明琼闻言倒松了口气,“江晚玉呢?”
人多之处,话题必定有她一份,人散了多少减轻一点压力。
“奴婢见林侍郎好似醉了,估摸林夫人去照料醒酒呢。”
宁川说着探出手,摘掉谢明琼鬓间落下的素粉花瓣,戏笑,“原来姑娘是独自赏花去了。”
她又从衣袖里拿出被白帕包裹着的糕点,塞进谢明琼手里,“这两块红枣酥是奴婢从府里带来的,姑娘放心吃,若是不够,奴婢回马车去取。”
谢明琼还没太饿,将糕点收好,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微叹,“要落雨了,等天一黑,回城的路不好走。”
听出姑娘话中的离去之意,宁川这才想起来,提醒道,“方才林夫人嘱咐过,说晚宴还有不少安排,让宴客们安心玩乐,已经派人去收拾厢房了。”
“咱们谢家这么走了,落入旁人眼里……”她有些迟疑,“会不会不太好。”
谢明琼细眉紧蹙,沉吟片刻,“你让人去套马车,咱们尽早回城。”
十七岁那年遭人暗算后,她从不过多进食宴席上的酒水糕点,都是在府里用过膳才出发,又或者偷偷藏一些吃食,也十分抗拒在陌生之地的厢房歇息。
配合江晚玉一下还行,但让她留宿……谢明琼心想,清者自清,再过十几年,众人自然而然就知她们并无什么恩怨,何必急于一时澄清印象。
牵红线,改日再牵就是。
宁川闻言没再劝阻,利落领命离去。
谢明琼扫过略显空寂的宴席,便寻了个管事,让其给江晚玉递话——要演戏便抓紧,别耽误她回城。
她则到宴席一旁的侧堂里等着。
才刚落座,推拒侍婢奉上的热茶,就见到外头有几位丰腴貌美妇人扇着团扇,慢悠悠朝着侧堂而来。
下一刻,走在前方身着一袭翠缎广袖裙的年轻妇人就看见了她。
“原来谢二姑娘还在呀。”
她领着另外几人走进侧堂,举起白玉团扇掩笑,打趣儿道,“我等还以为二姑娘被气走了呢。”
谢明琼微微疑惑,“乔二夫人此言何意?”
“自是晚玉给二姑娘牵红线呐。”
乔二夫人出身朝臣世家,与谢明琼自幼相识,也是这行人中的为首者,她落座在谢明琼这方小桌,团扇掩着压低了声音。
“半月后是先帝忌日,瑞王要下山回京了。”
她目光意味深长,“当年你和晚玉心属瑞王,互看不顺眼,她这个节骨眼给你牵红线,你还品不出来呀。”
这摆明就是给谢明琼添堵呢。
谢明琼闻言便觉得无奈,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不知江晚玉是否心悦过瑞王,她自个儿是没半点心思的,这八卦谣言不知从何而起,她澄清了五六年,没几个人信。
“并非你想的那样。”谢明琼终究是没忍住,“我们三人没有什么爱恨情仇,我与江晚玉只是脾性不合罢了,与瑞王无关。”
乔二夫人一脸‘我才不信’,“咱们这一辈的儿郎姑娘都为人父为人母,成家立业操持府务,瑞王决意出家那年,江晚玉都已经诞下一对双胎。”
“唯你——谢家阿皎,至今待嫁闺中,连个小情郎也不养,我看你就是放不下瑞王殿下,还在这儿硬撑着呢。”
听闻情郎二字,谢明琼唇角的笑意微敛,无意识的垂下眸,“不是因为瑞王。”
以往是茫然犹豫,盼着能晚一些,再晚一些。
后来她想等一等,等那个人会不会开口。
现在……
乔二夫人敏锐捕捉到谢明琼眉眼间一闪而过的落寞,肯定自己猜中了她隐藏的心事,兴致愈发浓郁。
瞥一眼各自相谈的夫人们,她再度压低了声音,"我听我家公爹道,皇后娘娘正筹备接风家宴,想趁此机会劝瑞王还俗回京,还邀了你一同入宫。"
“咱俩关系也算不错,你悄悄同我说,皇后娘娘可是要为你和瑞王殿下牵红线?”
谢明琼细眉微皱,语气带了几分严肃,"没有这回事儿。"
女子精致的眉眼透出几分冷淡,"我入宫是清檀公主马上回盛京,接风宴也有她一份。"
乔二夫人见她神色疏离,便明白是自己不知分寸越矩了,想想如今谢家的势头,她自然的坐直身子拉开距离,摇着玉团扇轻笑。
"原是小公主回来了,怪不得呢。”
清檀公主比谢明琼小两岁,两人关系极好,许是谢明琼一直未嫁在前,清檀公主也从没着急过婚事,四处游山玩水,潇酒快活极了。
乔二夫人识趣儿,没再问东问西,简简单单聊着近日世家间的风闻。
谢明琼等着等着,终于等来了方才传话的管事。
"二姑娘,我家夫人暂且走不开,还得请您随我去寻夫人。"
谢明琼心想大概是林侍郎还未醒酒,便起身道,"无妨,夜色浓郁不易下山,我有事欲回城,是想同她道个别。”
"你同她说,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年轻管事忙道,"是我家夫人有事欲同二姑娘聊一聊。”
此话一落,侧堂里的夫人们默契的止住了话匣,好奇望过来。
毫不夸张的说,今日这些宴客们大半都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听江晚玉要给谢明琼牵红线,可全都等着看是哪家郎君。
乔二夫人也拉住她的衣袖,劝道,"外头落雨了,你明日同我等一起回去就是,何必着急。"
眼下人走了,这场戏不就要遗憾落幕了。
谢明琼怎能看不出她们的小心思,她欲提前回府也是有那么点躲避意思,但众目睽睽之下,她微微抿唇,"带路罢。"
眼见着那抹素影消失在将昏未暗天色之下,便有个夫人示意婢女跟上去。
空中开始落下毛毛细雨,山庄里一盏盏精致繁复的灯笼被点亮挂起,湿润的空气夹杂着凉意,春寒沁心。
管事走在前头,看见院落门前的门槛,想叮嘱身后的二姑娘注意脚下,一回头,眼底便划过一道浓郁的惊艳之色。
朦胧雨色,灯影绰绰,女子一袭淡青白玉兰锦缎广袖裙,素白纤手握着伞柄,衣袖滑下露出一截白瓷似的细腕。
她个子高挑,身形有些清瘦,伞檐微垂,淡淡红唇轻抿着,带着几分散漫走过湿漉混的青石板。
黑暗随时降临的天空之下,似是一折清冷的皎皎月色,散发着莹莹光晕。
令人难以自抑的心动。
"哎吆我……!”管事一时入神,完全忘记脚下有道门槛,被狠狠绊倒,油纸伞歪斜落地,他惊慌撑着门槛颇为狼狈。
谢明琼也是被吓了一跳,伞檐稍稍抬起抬起,"你可无碍?"
管事窘迫不已,连忙扶站起,"无事无事,是奴才走得急没注意脚下。"
天色暗沉,谢明琼没看见管事通红的脸,以为他怕职误她下山回城才步伐急促。
探手拎起地上的油纸伞,轻声道,"不急,这不是到了。"
"你回去吧,不必领路了,"
管家忙接过油纸伞,"就这几步路,奴才带您……"
“二姑娘。”一个娇俏婢女提着灯笼循声而来,眼中带着笑意。
"我家夫人正让我去迎一迎您呢,姑娘快请进,院里客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谢明谅听她说客人,立刻联想到江晚玉要给她牵红线之事,眉头不由得皱了下,又很快舒展开。
她人已经来了,再有躲避的念头也无用。
谢明琼浅吸一气平复心绪,提起裙正欲踏过门槛,忽听见淅沥雨声里似是有一道清脆铃声响起。
"叮~”
她身形一顿,迟疑着回头。
身后不远处的拐角,茂密石楠丛旁隐约可见一抹鲜亮红色,那人身形高瘦挺拔,大半个身子隐于黑暗之中,举着伞与她遥遥相望。
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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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隔着雨幕,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一眼,谢明琼迅速转回身。
她面色平静,可白净的玉指紧攥着伞柄,指节用力至发白。
万是没想到,自上元节那次遥然一瞥,她竟会在这儿遇见他。
江晚玉夫妻与他并无交集,迟清恩怎么会来此宴,那他可听见……
罢了。
这几年里媒人踏破谢府,他都不曾露出半点异色,今日就更不可能了。
"二姑娘。"侍女轻唤了几声,"姑娘不进来,可是还有什么事?"
谢明琼闭了闭眼睛,极力抹去脑海中上元节美人投怀那一幕,语气冷静,“无事。”
她没再回头,拎起裙摆迈入院子。
一场意外而起的不为人知的隐晦情缘,像是藏在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榻上的情迷之言,风一吹就散了。
婢女提着灯笼在前方照明引路,临近的正堂廊下,谢明琼忽而恍想起,“贵客是谁?”
"谢明琼。"
正堂廊下,女子身着华贵精美的赤底银绣云祥广袖裙,臂间挽着翠色金纹披帛,一派娇艳华贵,见着谢明琼走近下意识要往前迎两步,却又生生止住。
"你这脚程有够慢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清澜山庄大若一座城呢。”
"天黑路滑,"谢明琼走到她跟前,将油纸伞递给一旁的奴婢,漫不经心拢了拢衣袖。
"我若在见你时摔着,你江晚玉岂不是要背起黑锅,回头又气得往我头上记一笔。"
"你摔着凭什么怪我。"江晚玉一脸不满,"自小到大,我因你背的黑锅还少吗?外边传我娇纵蛮横脾气大,不都是……”
“林大人。”谢明辞看向她身后走来的林侍郎,"管管你家夫人,又要蛮不讲理翻旧账了。"
"二姑娘知道我娘子脾性,让一让就是。"林侍郎笑意温和,揽住江晚玉的细腰,"好了好了,咱不同她计较。”
说着,请着谢明琼进正堂。
谢明琼方迈进,看见堂中所坐的蓝锦缎袍青年,微微愣住,“江砚?”
青年看见谢明琼,眼睛当即一亮,"明琼姐姐。”
他疾步迎过来,语气欢快又亲近,“一别两年,终于能再见姐姐了。"
谢明琼看一眼面前人高马大的俊朗青年,再看一眼微微得意的江晚玉。
“江晚玉,醉的是你吧?”
这实在是荒唐。
江砚比她小四岁,还是江晚玉的堂弟,换句话说,江砚是跟在他们身后长大的弟弟也不为过。
江晚玉撇了撇嘴,"怎么,阿砚年轻貌美,总比你婶母想让你低嫁的那个膝下三子、美妾成堆的皇商寡夫好。"
"你……”谢明琼一时哑言,看着忐忑止步上前的江砚,有些头疼。
"江砚,你怎能纵着你堂姐一起胡闹。"
江砚眸光一黯,很快自然的露出一个讨巧的笑,"明琼姐姐别生气,都是阿砚的错。"
随即一抱拳,“我给姐姐赔个罪,姐姐莫要放在心上。”
他这般坦荡自然,谢明琼配合的走下这个台阶,浅笑道,"你就伙同她故意欺负我罢。”
“这怎就叫欺负了,我这红娘是认真的!”江晚玉却要反驳一下。
"阿砚今年得了军功回朝,也算年少有为,我小叔叔虽不及你爹位高,但执掌国子监,还是小太子的老师,我们江家家世配得上你,你试一试又有何不可。"
谢阿皎如今觅不得良缘,既然阿砚心悦阿皎,何不争一争这个机会。
谢明琼干脆不理会她这话,话头一转,"今日你可邀了平南侯府?"
"自然,迟家大郎如今是平南侯世子,请帖自然有他一份。"
那迟清恩是因他嫡兄而来?
想起平南候世子对于迟清恩那百般嫌弃轻蔑的态度,谢明琼眉头微皱。
平南候世子总是借着赴宴的机会把迟清恩唤到跟前,在众人面前找茬奚落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今日又要故技重施?
见谢明琼突然神游在外不知在想什么事,江晚玉探出脚尖,试探的碰了碰她的脚尖,"你莫不是看上迟家大郎了吧?”
“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好货色,你别瞎了眼。”
说着,将江砚一把拉过来,"真不考虑考虑阿砚?"
谢明琼深吸一口气,“下次莫学旁人做红娘,你做不来,"
江砚重重点头,他当初只是想让堂姐探一探明琼姐姐的口风,可堂姐信誓旦旦还出了许多点子,给他了无限自信。
好在他反应快些,没让明琼姐姐心生隔阂。
看来还是得从长计议。
想着,他极其顺手将锅甩给江晚玉,"都是堂姐瞎拱火让我吓唬你,明琼姐姐可别真不理我。"
"你小子……"江晚玉当即握起拳要冲上前,被林侍郎手疾眼快拉住。
"娘子莫气,阿砚皮糙肉厚,可打不得。”
“时辰到了,咱们去膳房看看,那么多道佳肴,可得仔细把关……"
说着,连哄带抱将江晚玉带走。
等那夫妻俩走了,江砚小心看一眼谢明琼,斟酌道,“明琼姐姐若想回城,我驾马技术还算不错,可以送姐姐一程。”
"……"
谢明琼抿了下唇,若有所思看向外面已经彻底暗下的夜幕,半晌,低声道,“……明日再回罢。”
江砚望着女子冷清动人的精致侧颜,心怦怦直跳,喉结上下滚了滚,“那……咳咳。”
他一开口嗓子微哑,抵唇清嗓,“那,阿砚带姐姐去看一看留宿的厢房。”
“堂姐知道姐姐喜静,特意安排了一处独院。”
谢明琼有些意外江晚玉的周到,决意留下时强忍着的不适随之散了些,眉头舒展开,“就劳烦阿砚带路了。”
两人各执着一把伞,出了院门,谢明琼下意识看向那处石楠丛,那里早已空荡荡的,仿若先前听到的一声清脆铃声是她幻听。
压下的复杂心绪又蔓延了上来,似是惆怅失落,是理智自嘲。
她分不清,全都化作堵在心口的郁气,令人烦躁难受。
妄念,妄念。
……
雨夜寒凉,雨滴不断砸在屋瓦上,本该是寂静安眠的清澜山庄,还处在热闹纷繁中。
璀璨夺目的花灯照亮,宽敞大堂内,宴桌分摆两侧,正中央,美艳的异域舞姬踏着轻快鼓点,细腰灵巧扭动着翩然起舞。
她眉心坠着一滴红宝石,眉眼深邃,一颦一笑美得惊心动魄。
可最夺目的,是舞姬脖间那条金丝珍珠胸链。
金丝细链上点缀着珍珠,衬出锁骨的精致感,又分成几条细链,暧昧的隐入荡领红纱抹胸内。
穿过抹胸后细链汇聚成两条,被一展拉开,宝石流苏在烛光下闪耀着璀璨光芒,两端绕过腰侧,在纤细的腰后相系。
细腰随着鼓点舞动,宝石流苏也随之轻荡,宴席之中不论男女,都忍不住看向异域美人那盈盈一握的柳腰。
宴席末尾,排在第二排靠后的那桌空无一人,再往后面一些的堂柱之处,男人正慵懒的屈膝而坐。
他大半个身子都隐入黑暗里,漫不经心饮着樽中清酒,修长好看的手搭在膝头,随着鼓点有一下没一下敲着。
朦胧烛光照映在那张俊脸上,深邃多情的桃花眼似染上几分迷蒙醉意。
前面那一桌的蓝袍男人回头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席桌愣了一下,满是醉意的眼睛寻找半天,这才咧开嘴一喜。
“迟弟怎自个儿跑这地方来了,又被你嫡兄刁难了不成?。”
他拎着个酒壶,步伐摇摇晃晃,一身酒气冲天凑过来,坐下时险些后仰过去。
“你瞧瞧,这异域舞姬当真绝色,比花满街第一花魁还要蛊人呢……”
话说一半,蓝袍男子舔了舔发干的唇,侧头和身旁男人商讨,“待会儿你随着我寻江晚玉,早早下手讨来这美人,咱们今夜一起……”
他兴奋的挑了挑眉头,眼底的兽意蠢蠢欲动。
迟清恩语气懒散,“苏世子怕是要碰壁。”
“这舞姬大概是请来的,并非林府之人。”
苏世子脑子有些晕乎乎的,停摆片刻后想通他这句话,顿时惋惜,“也是。”
林侍郎是寒门出身的探花郎,江晚玉身为右丞独女,乃屈尊下嫁,她出了名的矫情脾气大,怎会让夫君养个妖孽舞姬在府里。
“林侍郎实在可怜,万花如此娇艳,却被一个凶巴巴的母老虎守着,怕早就腻死了。”
苏世子醉意涌上头,扶着男人的肩重重拍了两下,“迟弟,咱们可不一样,我娘子不敢多说半句,任我肆意快活逍遥,而你风流倜傥讨女人喜欢,咱们可是盛京里最令人艳羡的郎君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感觉眼前更晕了,晃了晃脑袋保持清醒,“明,明日大哥我就带你找美……”
“找美人逍遥快活去……”
话音刚落,舞曲便换了,苏世子顿觉得自己昏沉的意识清醒不少,“我要看美人跳舞!”
他拿着酒壶连爬带滚回到自己的位置,热切地盯着身处中央的舞姬,好似自己已经凑上去,闭着眼露出一抹荡漾痴迷的笑。
“美人,美人好香啊……”
坐他上方的男人鄙夷瞥他一眼,与迟清恩有三分相似的脸上露出几分嫌弃。
堂堂一个世子,身为嫡出竟和庶出的杂种称兄道弟,烂泥扶不上墙,净干些上不得台面之事。
今日都无需他出手,这两个纨绔子弟自己就丢尽了脸面。
想到这儿,男人眉梢间的阴郁消散了些,执起酒樽,放松惬意赏舞。
而昏暗角落里,迟清恩目光微抬,望向遥遥相对的主宾客席位。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女子一袭淡青玉兰广袖裙气质清幽,似天上一折清冷月光,即便有风情万种的异域舞姬,依然引来不少人暗中窥视。
男人慢条斯理饮尽樽中清酒,眼底掠过一道轻嘲戾色。
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厢,谢明琼脸色隐隐有些苍白,桌上酒水与菜肴一动未动,保持着奉上来的模样。
上次参加夜宴,依然是五年前瑞王开府迁入。
掺了料的佳肴清酒,心怀不轨意欲施暴的男人,尖锐的沾满血的烛台,死不瞑目瞪着她的尸体,成了甩都甩不掉的噩梦。
不适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加强,谢明琼深吸一口气,想忍住心底的不安。
半盏茶的功夫,女子闭了闭眼睛,“宁川。”
她转侧过身,抓住侍女的手,“你去寻江晚玉,告诉她我提前回房歇息。”
宁川早就发现自家姑娘脸色不大对劲,连忙点头,“好,姑娘且耐心等一等。”
谢明琼捏了捏微痛的眉心,她高估自己了,坐在这儿小半个时辰罢,唯有煎熬。
想到什么,她目光下意识望向对面。
宴席的末尾临近堂门,那边光线昏暗,众多郎君中她寻不到熟悉的身影,不过看到依然稳坐在前排的平南侯世子,她心中稍安。
大抵是年纪渐长,迟家大郎的恶劣心思也慢慢消退。
谢明琼正出神想着,隐约感觉身后有人靠近。
她有所察觉后立马警戒的转过身,见只是一个小厮端着壶新茶递过来,紧绷的肩膀松垮下来,疲惫感却汹涌而上。
她想回家。
宁川很快就回来了,只是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意气风发的俊郎少年。
“二姑娘,林夫人让江小将军送咱们。”
江砚走近了些,规规矩矩向她抱了下拳,轻快的语气透露出他的心情,“明琼姐姐。”
“外头还落着雨呢,我让人去取油纸伞和灯笼,姐姐先随我去屋檐下等着罢。”
他一过来,谢明琼便感觉有几束视线投了过来,想起众人还在等着江晚玉给她牵的红线是谁,细细柳眉微微蹙起。
江砚乃年纪轻轻的少年郎,被她连累成为旁人的饭后茶谈,实在委屈。
“宴席还未接近尾声,换个小厮侍女带路就是,不必麻烦阿砚了。”
谢明琼接过宁川递来的墨色披风,轻声催促,“你回去陪着林大人喝酒罢。”
“不麻烦不麻烦。”江砚连忙道,“天黑路滑,姐姐若是识不清路摔着了,堂姐也不好向左丞伯伯交代。”
谢明琼的位置本就靠近主位,眼下两个人都站起,越来越多的宴客发现这边的动静,纷纷投来目光。
她有些头疼,“阿砚莫要犟,我小心些就是。”
江砚见女子眉眼间的无奈,不忍心让她纠结,掩住失落,“那我找个婢女来给姐姐带路。”
江晚玉安排的住处有些远,可夜里下着雨,颇有几分寂静安宁,紧绷的心神也放松了些。
烛火熄灭的一瞬间,无际的黑暗吞噬笼罩下来。
凉寒的春夜中掺杂着湿润雨潮,谢明琼抓着被边,羽睫轻颤着闭上眼睛。
睡醒便能回府了。
屋外的雨声渐渐消失,被乌云遮住的皎月冷冷清清挂在天上,银霜月色透过窗子落在地上,微弱的光线能清晰看清厢房中的布局。
谢明琼酝酿了许久睡意,意识依旧清醒。
她有些焦躁的想着要不要起身坐一会儿,冷不丁听见一道细小而尖锐的“咔嚓”声,倏地睁开眼。
是干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谢明琼一连深呼吸几口气,极力保持镇定,摸索着拿起放在枕下的匕首,紧绷戒备着赤脚下床。
当年毫无防备的她尚能反杀那个男人,五年后的谢明琼绝不可能束手就擒。
等她悄无声息靠近传来声响的窗边,外头却安静的仿佛那动静是错听一般,谢明琼不安的攥紧了匕首。
一道清脆的铃铛声响骤然响起,“叮~”
谢明琼恍惚了下,绷直的脊背却在那一瞬间松垮下来。
是他。
她扶着圆桌坐下,发现自己拿着匕首的手正控制不住的颤抖着,咬紧牙关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当年之事给她的影响,太深刻了。
一袭赤底墨纹滚边的俊美男人慢悠悠出现在房中,走近后察觉出眼前女子单薄的肩头似在隐隐发抖,桃花眼微眯了下。
他并未出声,而是在她面前蹲下身。
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覆上女子紧攥着匕首的手,抽出匕首后看一眼,随手扔到一旁雕花圆凳上。
抬眸,他语气玩味,“皎皎可还敢参加夜宴,留宿在外?”
谢明琼垂眸望着两人十指交缠的手,目光微微移动,看到了男人腕上那枚风铃花银镯。
镯子戴在他手上十分不和谐,两粒栩栩如生的风铃花小铃铛显得银镯秀气精致,更像是女子佩戴之物。
她摸了下银镯,抿着唇,“你为何要故意吓我?”
迟清恩听她这一句柔软的控诉指责,积压在心底的戾色飞速消散。
他唇角微勾,起身之时揽住她的腰,轻轻松松将人抱起放到圆桌上。
谢明琼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经凑上来,温热的掌心紧贴着纤细腰侧,压着她的唇轻碾亲吻着,流连至耳后。
白皙如玉的耳垂被咬在齿间轻磨,引得她心尖轻颤了下。
“春夜凉,阿皎竟连鞋靴都不穿。”
迟清恩埋在她颈侧深嗅一口淡淡的冷香,任由肮脏不堪的杂念飞涨,语气懒洋洋的, “一个多月未见,可有想我?”
谢明琼顿了下,“不是一个多月,是刚好一个月。”
今日是二月十五。
她靠着男人宽厚的肩上,目光落在月光洒落的窗棂上。
“迟清恩,上元节那夜,你在何处?”
厢房中骤然安静了一瞬。
3. 第 3 章
厢房骤然安静了一瞬。
迟清恩往后撤了撤身,似笑非笑望着她,“上元节看到我了?”
他双臂撑在她身侧,语气轻缓,“既然看到,为何不来寻我。”
男人此时像是一头攻击力强盛的凶悍野兽,慢条斯理将猎物笼罩困在怀里,逼得谢明琼无处可逃只能往后躲避仰身。
“莫非阿皎是怕旁人知道你我相识?”
谢明琼柳眉蹙起,明明是她在质问他,“你莫要颠倒黑白,说些旁的。”
“那我说些阿皎爱听的,江氏阿砚如何?”迟清恩唇角勾着,笑意不达眼底。
“国子监祭酒的嫡子,在边城待了两年便摘得一笔军功风光回朝,年轻有为,亦是百年世家子弟,尤其……他心悦于你。”
他迟清恩不过是沼泽地里的腐烂叶泥,隐藏在阴暗之处的毒蛇,也妄图独占天上的月亮,看到旁人接近就会生出浓烈的不甘嫉色。
多么卑劣龌龊的心思,贪婪至极,令人作呕。
可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男人眼底隐隐猩红,满目阴郁,语气却轻描淡写,“皎皎呢,打算何时甩开我这浑人?”
谢明琼被倒打一耙本就恼火,听他一通胡言乱语,心头涌上几分委屈,抬手推他,“你这是蛮不讲理!”
他总是这样。
明明认认真真回应她每一句话,只要回头定能看到他的身影,好似对她极为在意,却能眼睁睁看着媒人来来回回踏进谢府,一声也不吭。
不知从何起,桀骜不驯的少年郎变成了风流浪荡的纨绔公子,面对她的态度越发古怪。
那双漂亮潋滟的桃花眼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充斥着戾色,阴狠沉郁之色时常盘旋在眉心,愈看愈陌生,令人胆战心惊。
与那双阴沉的双眸无声对峙几息,她鼻尖微酸,“迟清恩,回答我的问题就这么难吗?”
谢明琼心口堵的难受,难堪的别过脸,“既不愿回答,我不逼你。”
“自今日,你我分道扬镳,你逍遥快活去罢。”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认命,连问清上元节之事的执着全都化为乌有。
摸不着底,踩不到实地,让她满腔的孤勇消散在一次次的沉默之中。
微弱的月色下,女子眼眶微红,迟清恩浑身的戾气当即凝固。
“……阿皎。”他抚上她的眼尾。
皎皎很容易哭。
与人对峙,看爱情话本,听梨园戏剧,被撞狠了,总会悄悄红起眼眶,看着好不可怜,叫人想将她拥入怀里轻声细语哄着。
迟清恩克制着,压制收起满身尖锐的利刺,在她面前低下脑袋,“是我之错,不该乱发脾气。”
谢明琼紧咬着唇不理会,抵着他的胸膛想将人推开。
怎料她一动,身下的雕花圆桌就吱呀乱晃了下,吓得她紧紧抱住男人的劲腰。
“迟清恩!”
若桌子被压塌了,明日她怎给江晚玉解释!
谢明琼想从圆桌上下来,脚尖还没沾地,迟清恩便顺势揽住她的腰,托着屁股稳稳抱起,径直朝着内室走去。
谢明琼明白他的意图更气急,这厮又要故技重施,认个错便想将今日争吵糊弄过去。
“你站住,放……唔!”
迟清恩干脆一吻封唇,摩挲着掌下细腰,轻而易举将她压着倒进柔软的锦被里,俯身在她眼尾落下一吻,碾着她的唇重重咬一口。
“嘶... ...”谢明琼疼得皱眉,立马不甘心的狠狠咬回去,趁机一把推开他。
看到男人剑眉微蹙着抚上唇角的伤口,谢明琼心中痛快,可他只是随意捻两下指腹,下一刻毫不客气将她摁了回去。
凶狠热烈的亲吻急骤而至,暗涌相逢不容挣脱,用尽了力气互相扯拽着对方狠狠坠入无望深海。
沉寂的黑暗无声蔓延,悄悄遮住了天上那轮皎月,不允窥视。
... ...
东方天际隐约泛起鱼肚白,初春的清晨凉意逼人。
厢室内,朦胧纱帐散落在床边,一只莹白细腻的玉手垂在榻沿,细腕上戴着一枚风铃银镯,纤细秀气,却遮不住银镯之下泛着红的一圈指痕。
骨节分明极为好看的大掌探出,轻轻握住那只纤手,摩挲几下小心收回床帐内。
怀里的女子睡得很沉,迟清恩小心翼翼的撤开身子,替她掖好被角后起身,锦被滑下,露出精壮结实的肩背,劲瘦腰腹的肌肉线条流畅完美。
可美玉染瑕,他腹间布满了浅淡的细长疤痕,就连后背也是大大小小的伤痕,细辨之下皆是陈年旧伤。
一件件衣衫将伤疤掩盖,他回头望一眼还在安睡的谢明琼,在榻边蹲下身,轻柔取走了她腕间那枚银镯。
动作间,小铃铛被他紧捂在掌心,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迟清恩走了。
谢明琼知道。
房门轻轻关上,她便睁开了眼,透过朦胧纱帐望向半开的窗棂,看着一点点亮起的光线,怔然出神了良久,又疲惫的阖上眼睛。
约摸着半个时辰后,天色大亮,宁川端着铜盆推门而入。
她轻声唤醒谢明琼,边将床纱挂起,边道,“方才林夫人派人过来,叮嘱姑娘不要着急走,诸位宴客昨夜里休息的晚,眼下都还没醒呢,要用过午膳才回城。”
谢明琼趴在床榻上,一双丹凤眼半阖着,神色倦恹,“……备热水。”
昨夜折腾了一番,床被堪堪保住,脏掉的是迟清恩的内衫。
还有她。
即便是仔细清理过,还是觉得难受。
等宁川出去,她才从榻上起身,才迈出一步便感觉微凉的异物涌出,整个人当即僵在原地。
谢明琼微微咬了咬牙,忍着烧红的耳根走进浴桶。
若是前两年,他断不会如此毫无顾忌,后来不知从哪儿得来一张男子避孕的药方,便开始贪得无厌,肆意妄为,愈发恶劣。
热腾腾的浴水一泡,腕间那微红的指痕淡了几许,她慢吞吞用过早膳,便朝江晚玉告辞。
马车缓缓驶动,车厢内铺着柔软的兽皮毯,女子腿上搭着一张薄毯,闭着眼枕着手臂伏趴在四方茶几上,随着马车摇晃的节奏昏昏欲睡。
乌亮青丝散在瘦削的肩头,鬓间玉兰步摇轻微晃动,一袭丹青银绣仙鹤曳地裙落在脚边,仿若是月宫的仙子正阖眸养神。
宁川见自家姑娘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出了马厢,与马夫一起坐在前头,叮嘱他驾马稳当些。
姑娘从不在外留宿,昨日夜宴上脸色就很差,估计一夜未睡安稳,眉眼间的倦意极浓。
不知是不是去见林夫人时,遇到了什么事。
宁川虽知道自家姑娘与林夫人并无什么恩怨,但思及昨日谢明琼心不在焉的模样,她眉头紧拧。
莫非是林夫人心直口快,说了什么话戳中姑娘的心?
总不能是牵线不成,林夫人气得揭了二姑娘“红鸾孤命”的伤疤?
谢明琼不知自家侍女脑袋里都想了什么,回到谢府,她终于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第二日,就起了烧,身上还冒了不少红疹子。
大夫说是心神不宁思郁过重,外加上吹了寒风才发烧,红疹子大概是清澜山庄的客房许久无人住,谢明琼肌肤娇气敏感所致。
谢明琼捏着鼻子喝了小七天的药汁,病好那一日,江晚玉怒气冲冲登门。
“谢阿皎!你生来就是专门克我的吧!”
女子一袭翠缎罗裳,端的一派华贵娇艳,却豪放的两手叉着腰,气得咬着牙。
“在清澜山庄时王苏氏派人偷摸跟在你身后,看到你与阿砚一同出来,一回城就开始嚼舌根,说我为了不让你与瑞王结良缘,连自家堂弟都推出来了。”
江晚玉想想那些话,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她一屁股坐回石桌前,“她是不是有病,瑞王殿下出家好几年,我一对儿女都会走路说话了,我惦记他一个和尚做甚!”
谢明琼坐在一旁的秋千上晒太阳,闻言忍不住轻笑,“瑞王带发礼佛,他若真出家剃度,陛下岂不是要掀了那座寺庙。”
“你这脾气,不去找上门骂王苏氏,到谢府做甚?”
说到这个,江晚玉满腔委屈,“这些人非就认定你我水火不容,澄清之言权当耳旁风,不长耳朵不长眼睛就罢了,连脑子也不长,我能怎么办。”
谢明琼听懂她话外之意,“你是来找我商量主意的?”
她病才好,说起话来慢吞吞的,还有些鼻音,听着像个娇软的小姑娘,“我哪有什么办法呀。”
她红鸾煞星,孤独终老的名声如此响当当,一样拜这些人所赐。
“我不管。”江晚玉才不肯自己一个人背负这么多,凑上来抓住谢明琼的衣袖,“谢阿皎,你得给我想想办法。”
“我可不想再因为你背什么黑锅了,听着像是我江晚玉多么恶毒似的。”
谢明琼懒洋洋抬眸,认真思考了一番,“若不……你我隔三差五聚一聚?”
“这岂不简单。”江晚玉立马开始掰手指。
“后日我打算出游踏青,五日后是苏尚书母亲的六十六大寿,九日后是连将军小孙子满月酒,十一日后是张尚书家二公子娶妻,半个月后是李侍郎姑娘的周岁……”
谢明琼被她这一长串念得脑子疼,“行了行了。”
“后日踏青可以,后面那几个我不去。”
江晚玉惊诧的眨了眨眼,“这几家没给谢家下请帖?”
谢左丞虽也是寒门出身,但入朝为官几十载,人情世故可不比他们江家差。
“我阿娘去就足够了。”用不着谢明琼出面。
江晚玉闻言心道也是,谢明琼又不着急婚事,去不去这些宴席自是无所谓。
她放下心来,与谢明琼喝着茶聊天,没过一会儿就有林府的人过来,说两位小主子闹着找母亲。
江晚玉嘴里嫌弃着生了一对小祖宗,起身却毫不迟疑,还不忘对谢明琼道,“那可说定了,后日一早,我派人来接你。”
谢明琼正要点头,忽而听见远处的府墙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声。
那惨叫声很尖锐,能穿透那么远的距离传到她这座院子里,却又很短,转瞬即逝仿佛是她听错了一样。
可江晚玉也听到了,四处环顾,“明琼,你方才可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事关暗巷,谢明琼便下意识否认,自然的略过这个话题,提醒江晚玉早些回府。
待将人送出谢府府门,她在踏进自己院门前犹豫了一瞬,紧接着脚步一转,朝着府墙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宁川一脸茫然的跟上,“姑娘这是去哪儿?”
窄深的暗巷,浓郁的血腥味逐渐蔓延。
平南侯府在府墙内栽了棵合欢树,茂盛的树枝已经延伸出来,将巷子上空遮盖住,仅有几缕阳光倾洒下来,落在快要没了生气的灰衣男子身上。
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他眉心,血珠一滴一滴坠落砸在他的额头,而握着匕首的那双手骨节分明,极为好看。
为了不沾到鲜血,匕首的主人特意将衣袖挽起,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腕间却戴了一枚秀气纤细的铃铛银镯。
“谁给你的胆子跟踪我。”
“……呸。”灰衣男子喘着粗气,极力睁开眼睛,对上那双阴沉狠戾的桃花眼,满目憎恨。
“你做顺……顺亲王的走狗,绝不会……不会有好下场!”
4. 第 4 章
迟清恩唇角轻嘲勾起,锋利的匕尖刺进他的眉心,声音冰冷,“那让我猜猜,你又是谁的狗?”
匕首刺穿眉心,力道加重钉在额骨,灰衣男子疼得脸上的肌肉痉挛抽搐着,血流淌进眼窝处,染红了眼睛。
视野里是穿透树枝洒落的晴空暖阳,可在眨眼,又是覆满鲜血的猩红,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庞骤然靠近放大。
“你对顺亲王如此愤恨,莫非... ...”
离得太近,他看见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盛着散漫的笑意,额间却传来更加尖锐的刺痛。
“呃嗬……”
迟清恩漫不经心,“你是陛下那支神神秘秘的隐天卫?”
见男子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有些意外,“竟是一猜就中么?”
迟清恩并不在乎这人是谁的属下。
隐天卫不过是常听顺亲王提起罢了,谁让这位老亲王格外关注他的皇帝侄子呢。
紧接着他高高扬起匕首,薄唇轻勾,“一路好走。”
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脸上,迟清恩下意识闭上眼,感受到薄薄的眼皮上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
他漫不经心抬手擦拭干净,看着一手的鲜红,有些厌恶的用灰衣男子的衣袍擦了擦,又把匕首擦干净。
站起身,他看着自己沾了血的衣袍,剑眉紧皱,随即轻松一跃翻过平南侯府的府墙。
“夜五,收拾干净。”
黑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将尸体拖走。
谢明琼搭着木梯探头再看时,只看到空无一人的暗巷。
灿烂春日倾洒在灰扑扑的地上,投落下枝干交错的树影,尘埃在阳光下缓慢漂浮移动着,空气中仅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几乎嗅不出的血腥气。
她柳眉微蹙,仔细打量一眼暗巷,“奇怪。”
明明听见这儿有动静的。
暗巷对于谢明琼和迟清恩太过特殊,她小心翼翼踩回地面,心道,许是有什么歹人曾来过这巷子。
迟清恩的住处就紧挨着府墙,平南侯府从不会在他院子附近安排侍卫巡逻,以防万一还是让他注意着点。
可后来见到迟清恩时,谢明琼直接收回了这个念头,神色淡淡转身走过。
“哎,谢二姑娘!”
苏世子看见谢明琼眼睛蓦地一亮,凑上前一礼,视线却暗戳戳从女子盈盈一握的柳腰扫过。
“二姑娘这一身劲装,是要去赛马?”
谢明琼冷淡的颔首,心道就不该和江晚玉约在此地汇合见面。
这位武伯侯府的苏世子名声响亮的很,连谢左丞都遇着过一次苏世子当街抢夺人.妻之事。
将苏世子扭送回武伯候府后,还再三叮嘱过小女儿遇此人便绕道走,若对方硬是招惹上来,直接让人打断腿扔到武伯侯府门口。
说完,还气得呸一口:一个个不争气的后生。
谢明琼想起父亲的怒骂,不由得抬眸,望向苏世子身后。
一袭赤衣的殊色青年正屈膝坐在马车驾马之处,闲适倚靠着马车厢室,与友人漫不经心搭着话。
眼睛却直勾勾看着她。
迟清恩风流浪荡的名声,正是与这些人结识之后一点点起来的。
明明他最不屑与苏世子这等纨绔来往,谢明琼很不理解,却只能看着他与苏世子一行人走进。
“阿皎觉得我该与什么样的人走在一起?”
那时他刚从少年初长成,五官线条勾勒出棱角,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凌厉锋芒,“你眼中的我,是假的。”
他一字一顿的,“真正的迟清恩,并非好人。”
谢明琼如今想一想,唇角还是会紧抿起,他分明是任由自己坠进深海里,不愿任何人救赎拉起。
苏世子发觉谢明琼走神,跟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只看到迟清恩俊美无暇的侧颜。
再看一眼谢明琼,他心中忽有了个绝妙的想法。
嗅着若有若无的冷香,苏丙禄压制住自己的蠢蠢欲动,压低声音,“……二姑娘觉得迟家二郎这幅皮囊如何?”
谢明琼一愣,“什么?”
苏世子意有所指,“他一个不受宠的庶出,甚好拿捏,给些好处养在身边岂不美哉。”
若迟清恩将谢明琼诱哄着拿下,骗到他们跟前,再下点料,让众友尝一尝清傲仙子是何味道……
苏世子只是想象一下,便觉得浑身的热血立刻沸腾起来。
谢明琼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肯定比那些早经人事的年轻妇人们还要有玩头。
女子素来要脸面,为人妻的小妇人都不敢吭声,老老实实就范,谢明琼必不可能将此事说出去。
皇后的妹妹,左丞的掌上明珠,待拿捏之后,不照样被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苏世子心中激动,整张脸都兴奋到涨红。
谢明琼本就对他有些排斥,见他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皱着眉头冷淡道,“苏世子与迟二公子该是好友,如此轻视不堪之言,莫非与你结交的友人都可以被视作玩物不成?”
“二姑娘怎还恼了,我不过一句玩笑,二姑娘消消气,莫当真,莫当真。”
迟清恩看似与人交谈,实则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余光瞥见苏丙禄那表情,反应过来他又在企图筹谋什么恶心的事,眸底隐隐露出几许戾色。
他怎敢将主意打在她身上。
迟清恩利落起身跳下马车,大步朝着谢明琼走去。
苏丙禄见他过来,连忙招手,“迟弟,你说巧不巧,谢二姑娘要去城郊踏青,跟咱们撞一块去了。”
说着,又热情洋溢,“二姑娘还要等谁,既然都是要去城郊踏青,咱们何不一起出发。”
谢明琼只想迅速甩开他,怎可能答一起游玩。
迟清恩知她素来不喜纨绔之徒,解围道,“苏世子,你瞧谢二姑娘一身劲装,该是准备骑射,我等来不及换衣裳,总不好让二姑娘等候。”
苏丙禄有些恼火,心道这迟家二郎怎么还关键时刻掉链子。
“踏青出游,自然是人多热闹嘛,你说是吧二姑娘?”
他话音方落,便听见一道清朗悦耳的少年音,“明琼姐姐!”
迟清恩听这称呼当即皱起眉头,循声看去,看到怀抱着可爱小男童飞快奔来的江砚,脸色一沉。
“……苏世子说的是,人多热闹。”
他轻呵一声,“时辰还早,换身衣裳而已。”
……
万里晴空,目光所及之处万物复苏,平坦开阔的天地间,枯荒瘠土被浓春绿意覆盖,春日早已悄然而至。
谢明琼抱着江晚玉的女儿,江晚玉揽着睡得正香的儿子,两人陷入沉默。
江晚玉望着远处策马疾驰的一群郎君,最终没忍住,“谢阿皎,你多大个本事。”
“盛京城里叫得出名字的纨绔子弟,乌泱泱都跟过来了。”
谢明琼手指缠着小姑娘的细软发丝,“你若早来一些,我怎会被那苏世子叫住。”
“你还怪我?”江晚玉磨着牙,“我怎么知道你会如此倒霉。”
“哇~”谢明琼怀里的小女童指着外头,发出艳羡的声音,扭动着身子想要沾地往外跑。
“骑大马!念念骑大马!”
小姑娘劲儿还挺轴,谢明琼有些拦不住她,一旁的林侍郎见此便过来。
“来,念念,爹爹抱你看马。”
谢明琼腾出来空子,终于触碰到了骏马,但她看着正激烈赛马的郎君们,犹豫了片刻,掉转马头。
她喜欢肆意纵马,但不喜欢与一群陌生之人待在一起。
谢明琼一走,迟清恩与江砚便发觉到,见江砚率先策马跟上,迟清恩心底升起一抹戾气。
他阴沉的目光扫过在帐篷外晒太阳的林氏夫妻,正欲扬鞭策马,苏世子就急匆匆凑了过来。
“迟弟,方才路上叮嘱你的那些,你不吭声我可权当你默认了。”
他等了一瞬,见迟清恩并无反对之意,心放下来,连忙催促道,“谢明琼往东边走了,你抓住今日机会,早点将她勾引到手,一百两黄金就是你的了。”
迟清恩只是冷瞥他一眼,狠狠一甩马鞭,“驾!”
苏世子望着他二话不说离去的背影,没有被无视的恼火,美滋滋心道,鲜衣怒马,俊美儿郎。
就凭迟清恩这张脸,若他肯伏低做小扮个乖,谢明琼定然扛不住。
他慢悠悠回到赛马场上,耐心等一轮比赛结束,便快步走到中央,拍着手吸引目光。
苏丙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来来来,今儿高兴,咱们换个新玩——唔啊!”
剧痛骤然袭来,他放大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众郎君也是震惊的噤住声。
苏丙禄难以置信的低下头,看着那支从后腰穿出染着鲜血的箭头,腿一软扑通跪地。
下一刻,生生痛昏过去。
“苏世子?苏世子!”
“这怎么回事,有刺客?”
“胸膛还动呢,他没死,先喊人,唤大夫!”
不远处小土丘上,一袭赤袍的男人面无表情放下弯弓。
远眺一眼陷入混乱的赛马场,他将弓箭递给身后的黑衣人,翻身上马。
苏丙禄这等从骨子里烂掉的人,怎敢肖想阿皎。
5. 第 5 章
马蹄踏进湍急低浅的溪水,水花四溅,江砚驾着马穿过稀疏林间,就看见身骑白马肆意疾驰的谢明琼。
“明琼姐姐!”
高声连喊几下,见女子没有反应,江砚立马扬起马鞭,奋力追上。
察觉有人凑近,谢明琼扭头看到跟在身后的蓝袍少年,扯起缰绳放缓速度,微微惊诧,“阿砚,你怎么追来了?”
江砚眉眼弯弯,“赛马,自是要和姐姐比。”
“你我的马技都是谢大哥指点出来的,我前往边城之时还被姐姐的策马之技压一头,如今回来自是要再同明琼姐姐比个高低。”
谢明琼失笑,摇着头婉拒,“边城兵将们个个都在马背上过日子,我不过偶尔一练,如何比得过你。”
她看透他,“你凑过来,莫不是与他们无话可聊?”
江砚挠了下脑袋,“是有那么点儿……”
这群公子郎君嘴上都是玩乐之事,时不时拿他做乐子,还热情邀着他一起逛花楼,江砚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这么多张嘴,待在那里只觉头皮发麻。
他想起什么,剑眉皱了下,“那些郎君看似融洽,实则各有心思,日后明琼姐姐还是避着些吧。”
谢明琼从中听出来了暗藏的一番意思,“阿砚此话何意?”
江砚犹豫了片刻,“方才来时的路上我想回去取水囊,看见……”
远远的,一道冷冰冰的嗓音骤然响起,“二姑娘与江小公子躲在此地,谈情说爱不成?”
谢明琼听着熟悉的声音回过头,便见男人身着绯色劲袍,牵着一匹墨骏朝着他们慢悠悠走来,江砚几乎是立马紧皱起眉头。
“迟二公子。”
他下意识将谢明琼挡在身后,语气严肃,“我与明琼姐姐是在叙旧,二公子莫要胡乱揣测,若是传出去被人乱嚼舌根,二公子该如何赔罪挽救?”
迟清恩看见江砚的挡护动作,便觉得碍眼至极,俊美的眉眼染上几许阴郁,“哦,是叙旧。”
“小公子既然如此在意二姑娘名声,那为何还要明知故犯,与二姑娘单独相处?”
江砚闻言哑言,这属实是他没想到的角度。
迟清恩背在身后的大掌已经紧攥着成拳,语气却漫不经心,“恕迟某直言,江小公子,你这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
“我不是!”
江砚第一个反应便是转回身向朝谢明琼解释,“姐姐,阿砚没有这么想的,我绝无……”
“阿砚。”谢明琼轻叹口气,“二公子在逗你呢。”
迟清恩眸光微沉,看向谢明琼,见她眼神示意赶忙附和,忍住心底翻滚的愤意,扯了扯唇角。
“……是。”
不过一个稚嫩热血的小公子罢了,肖想阿皎又如何,一朝是弟弟,永远是弟弟。
随即,他在江砚开口前抢先道,“听闻二姑娘马技不错,可否能与迟某比试一番?”
谢明琼还没出声呢,迟清恩便已经利落的翻身上马。
他平日里虽慵懒散漫,仪态却极好的。
男人一袭张扬惹眼的绯色劲袍,肩背挺拔,劲腰轻束,尤其平日里的浪荡轻肆褪去,低眸看着她时,唯有目光灼灼。
“求二姑娘,赏个脸吧。”
谢明琼有些恍惚,这一刻好似回到了初见之时。
骄阳似的少年脸上挂着彩,却一派恣意倚着墙,见她回眸,便勾起唇角对她勾了勾手指,“阿皎,过来。”
江砚迟钝的大脑告诉他,眼下的情况不对劲。
这位迟二公子,好像在当着他的面勾引明琼姐姐。
可江砚不敢确定,故此,等两人策马疾行而去,逐渐消失在他眼前时,他才突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迟清恩此人敢暗中放冷箭,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啊!
他的明琼姐姐!
江砚驾马朝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追去,寻找了好久,却没能找到两人的踪迹。
而在另外一个方向,草地冒出了嫩青嫩青的翠芽,为坚硬的瘠土铺了一层柔软的毯子。
不远处的粗树,一白一黑两匹马低头无情啃着刚长出的青草。
谢明琼被掐住腰抵在树干,迟清恩按着她的后脑勺压向自己,唇齿交缠,带着攻击性的强势掠夺着她的呼吸和味道。
“……我好,还是那位江小公子好?”
“唔……”谢明琼只觉这问题无甚意义,看着眼前这一小块毫无遮掩的地方,努力保持清醒,“这儿不行,回去……”
“阿皎。”男人虔诚吻着她的唇,沙哑的声音似是在蛊惑,“与我一起不好吗?”
他好想将月亮偷走藏起来。
他本就是趁人之危窃取了月色的恶种。
任她哭闹,任她挣扎,只要她心里眼里都装满了自己,死在她手上,他也心甘情愿觉得满足。
阴暗病态的念头在这一刻冲破天际,迟清恩死死压制着眼底的猩红,一遍遍重复着,“阿皎,只与我一起可好?”
谢明琼听着他的呢喃,搭在男人的肩上双手逐渐收紧,细白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
好啊。
下一刻,她便被男人腾空抱起,天旋地转间躺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女子眼尾微微发红,无助的收紧双臂,“迟清恩……”
滚烫湿热的吻一路顺着纤细脆弱的脖子往下延伸,逼得谢明琼不得不仰起头,望着晴空,皙白的脖颈一点点被染红。
意识坠入深海,一波又一波海浪涌来汇聚成更大的波浪,当头砸下。
迟清恩指尖轻拭了下唇角的湿意,随意捻了捻,俯身而上吻住那双娇艳欲滴的红唇。
发觉她还未回神,他嗓音低哑着轻笑,“阿皎?”
谢明琼慢了半拍望着他,目光有些迷蒙,汗湿的碎发贴在粉颊上,微微上翘的眼尾泛着红,像是被狠狠欺负过一样,纯媚撩人。
迟清恩狠狠磨了磨牙,凑过去,咬住白皙如玉的耳垂在齿间轻磨着解馋,摩挲着掌下的细腰,又唤了声,“阿皎?”
谢明琼半阖着眼,反应了一会,慢吞吞准备翻身。
侧过身之际看见不远处的两匹马,细细的柳眉皱起,“……不行。”
无力的手指拉起衣襟,一点一点掩上,嗓音软软的,“太久了,他们会找来的。”
腿还有些酸软,谢明琼干脆不爬起来了,就这么躺平在草地上,很认真看着迟清恩,“你不要太过分。”
迟清恩目光幽暗,凑近,“我过分?”
谢明琼闪躲着别开脸,“你离我远……”
“谢阿皎。”下一刻,就被掐着下巴强迫着转回来,男人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危险的眯起,“不要妄想过河拆桥。”
……
夕阳西下,金光灿烂的余晖倾洒而下,落在一对相拥而坐的男女身上,两人安静的依偎在一起,无声望着落日缓缓沉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停留。
事实上,谢明琼浑身发软,膝盖还酸痛得很,现在回去压根瞒不住。
她气得咬牙,微红的眼睛看向身侧的男人,低骂了一句,“混账。”
迟清恩正为她揉着腰,动作顿了一下,抬眸对上一双满含娇怨的美目,无辜至极,“阿皎咬得狠,我忍不住。”
谢明琼闻言又羞又恼,偏生张不开嘴再骂一句。
与他犟下去,多半会被接着摁倒,她青了膝盖,万不能连腰也残了。
望着快要落山的太阳,想起他方才执着的询问,谢明琼侧目望向男人,却发现他一直都在无声看着自己。
迟清恩轻轻勾动她的小指,正望着她笑。
谢明琼靠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得回去了。”
“阿皎先乘马车回去,我代你转告江晚玉。”
迟清恩送谢明琼上马车,找到江晚玉时,她还处理苏世子中箭之事,他胡乱揪了个谢明琼扭到脚先行回城的由头,江晚玉也没察觉出什么。
等她忙完之后坐在一旁歇息,看着一个个围着篝火心不在焉的纨绔子弟们,才心道谢明琼不仗义。
她也很想抱着孩子拉着夫君赶紧走。
到底是春日寒凉,正盛的暖阳再怎么好,谢明琼才刚刚病愈,这么一折腾,当夜就又倒下了。
虽没之前那般严重,可苦涩的药汁还是得喝。
迟清恩得知,隔日求来一幅谢明琼想要已久的花鸟古画,摸着黑潜入她房中赔罪。
“是真迹!”谢明琼收到画卷后惊喜万分。
她小心翼翼的收起,同时看向一派恣意倚靠在她床榻边的迟清恩,疑惑道,“我记得这画是在顺亲王府上,你从哪儿得来的?”
“从我祖父的私库里。”迟清恩漫不经心翻转把玩着手中的墨玉扇,“顺亲王府上的,应该是个赝品。”
谢明琼一顿,“老侯爷的私库?”
迟清恩的不受宠是出了名的,旁家府上的主母即便看不顺眼庶出子女,也断不会像平南侯府这样对待迟清恩。
幼时被欺负落得满身伤疤,入了国子监又被嫡兄处处抹黑孤立,迟清恩与盛京里的纨绔们走近时,谢明琼还想过是不是他被嫡兄逼到只有,也只能和纨绔们结交为友。
被如此对待的迟清恩,进平南老侯爷的私库取物,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想至此,谢明琼将画卷收回画筒里,“你放回去吧。”
“我不要了。”
迟清恩玩转扇子的动作一顿,他用扇尖推开面前的画筒,漆黑的眼眸望着她,“为何不要?”
“这是我送你的东西。”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谢明琼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将在脑海里盘旋了许久的念头说出来,“再过两个月,阿砚就要回到西北边城了。”
“迟清恩,你随他一起走吧,去我兄长执掌的军营里做部下,莫要和那些纨绔公子混在一起了。”
那日,他缠着她说很多很多遍——阿皎,与我一起不好吗?
榻上之言经不得风吹,可她本就摇摆不定,他一推,她便想试一试。
他任由自己被黑暗淹没,可她想拉住他,他们可以奔赴一个更好的未来。
迟清恩望着她认真的眉眼,未言。
安静的厢房中,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谢明琼的心在沉默中渐渐变冷,从原本的期待,逐渐化作失望。
“你……不想吗?”
6. 第 6 章
“你……不想吗?”
迟清恩下颌线紧绷着,满脑子叫嚣着答应她,答应她。
大掌紧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极力克制着想要将谢明琼紧拥在怀里揉进骨血的冲动。
他第一次艰难又狼狈不堪的躲开她的目光,“我不会离开盛京。”
没有顺亲王的命令,他不能离开盛京。
五年前自己亲自选择的路,早已无法回头。
谢明琼紧攥着画筒的绳带,缓缓垂下眼,感受到自己掌心微润,紧咬住唇肉。
若她能左右得了迟清恩,他就不会与那群纨绔结交数年。
他们的关系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和共识,他不动,她不动,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一旦越矩,便是坠落崩析。
画筒放在他怀里,她竭力保持平静,自然道,“既然你不想,那便算了。”
“阿皎。”
迟清恩被她眼中的失望刺得心慌,起身将人紧紧的揽进怀里。
“阿皎,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再给他一点时间,在此之前,莫要放弃他。
谢明琼靠着他的肩膀,眉眼染上几许疲惫,目光落在素青床帐一朵朵银绣团簇绣花上,眼尾微微泛起水光,她缓缓闭上眼。
“是我勉强你了。”
她也该冷静冷静,抛开年纪带给自己的焦急,清醒一些,如他这般理智。
*
春日的天气就像是稚孩的脸,前一日热得需得穿薄裳,第二日立马又刮起寒风,吹得人拢紧了衣领。
谢明琼逼着自己不去关注迟清恩的事,但防不住苏世子被人一箭射穿后腰之事在盛京闹得轰轰烈烈。
自此,那群纨绔子弟便似一盘散沙,零零散散各自玩乐。
谢明琼与江晚玉相约踏青出游,也随着这个八卦逐渐传开的,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诡异荒谬的串联起来,的确是颇有合理和奇效。
众人更多是在嘲笑讽刺苏丙禄恶有恶报,仗着自己是武伯候府的世子爷耀武扬威,甚至妄图染指旁人之妻,实在是活该。
谢明琼听闻之后毫无波澜,也顾不得去理会这些。
因为先帝忌日在即,瑞王殿下今晨已经到了皇宫,待晌午之时,清檀公主也将结束游玩之程抵达盛京。
她今日应阿姐与清檀公主之邀,入宫参宴。
谢明琼早早收拾好妆发,换了一身大方沉稳的鸦青金羽罩纱广袖裙,便到厅堂等候母亲一同出发。
堂中,谢左丞也是刚刚回府,身上的紫袍朝服还未换下,坐在堂厅里喝茶休息。
见小女儿过来,摆手示意她在自己手旁坐下,斟了一杯茶递给她,“这两日身子可好些了?”
谢明琼来时才涂好口脂,同谢左丞耐心解释一番,便将茶水推了回去。
“女儿好多了,前几日不舒坦是没好利索罢了。”
谢左丞喝了口茶,瞥一眼她温婉优雅的仪态,心中骄傲至极,又忍不住冷哼,“知道自己没好利索,还跑去踏青赛马。”
他敲下桌子,正色道,“既然身子好了,那咱们来算算账。”
谢明琼顿觉得微妙。
这句话她听父亲说过,但都是对顽皮的兄长和幼弟,她和阿姐一直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宠着纵着的。
见谢左丞神色有些严肃,谢明琼好奇,“阿爹要同我算什么账?”
谢左丞皱着眉头,“你和那群混账纨绔一同出游是怎么回事?”
谢明琼微怔,解释道,“是我与江晚玉相约踏青,途中遇上了苏世子等人,他们便跟上来。”
谢左丞有些不满,“爹早就和你说过,遇到他们不必理会,直接扭头就走,赶拦就打。”
他一路爬到丞相之位,一是为了给当初毅然下嫁的夫人挣个诰命,二便是盛京城里丢块砖都能砸着个朝臣望族,他得爬高些,才不怕旁人为难自家儿女。
“这些个小崽子就是仗着祖辈打拼下来的家业耀武扬威,没了这些做靠山,他们也就是一个个流里流气的混账痞子,不务正业,欺软怕硬,净干些缺德之事。”
“日后见到那些个纨绔,绕道而行,不许理会。”
谢明琼知道父亲对于这群纨绔有多嫌弃,想起某人,眼中笑意微淡。
她强行抹去浮现在脑海中的那张俊脸,像是自我逃避一样垂下眼,乖巧道,“女儿明白。”
谢左丞听她语气温软,反而愁得很——阿皎自幼就娇软可人,脾气也好,从不与人红脸。
五年前的他,总担心乖女儿会被哪个胆大包天的混小子花言巧语骗走,现在是担心女儿姻缘不顺,万一她一着急,识人不清就把自己嫁出去,再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想想昨夜谢夫人靠在床头与他商量的那事儿,谢左丞还有些犹豫。
皎皎头顶着红鸾煞星之名,的确是有些玄乎在身上,若是连身负龙气的皇室血脉都压不住,盛京里还敢娶他家皎皎?
老父亲为女儿发着愁,忽然听着一阵脚步声靠近,抬眼望去,正是他那貌美优雅的夫人。
“娘子。”
“阿娘。”
谢明琼起身迎上去,一眼就被谢夫人鬓间那朵浓丽繁复的牡丹金簪吸引,“阿娘这簪子好生精致,可是新打的?”
依着她娘那爱美的性子,好东西定是藏不住的。
谢夫人慢条斯理扶了扶金簪,颇有些骄傲,“前日你舅母来府上,特意赠我的。”
随即摊开双臂,优雅的转了一圈,“皎皎你瞧,这身新衣还是你阿姐新春之时送来的布匹裁的,还有这个玉如意腰佩,是你外祖父叫人打磨好送……”
“莫瞧了。”谢左丞知道自家夫人炫耀起来就没完的性子,赶忙揽着她的腰催促娘俩出门。
“这马上晌午,再不入宫就得迟了。””
谢夫人当即不满,“你催什么催,我还能误了时辰不成?”
她娇哼一声,甩开谢左丞的手,挽着谢明琼头也不回走出正堂。
待登上马车,谢明琼刚坐稳,便被谢夫人点了点鼻尖,“你这小丫头,蔫巴巴的,苦着脸是怎的回事?”
“阿娘。”她捉住谢夫人逗弄她的手,无奈道,“女儿何曾丧气。”
谢夫人可不信,“连你娘都开始糊弄,当真是翅膀硬了。”
她慢条斯理拂了拂衣裙,姿态优雅,“来说说,莫不是你爹教训你了?”
那老头子年纪大了,平日里就喜欢泡一壶茶,逮着小辈热心教导,如今连皎皎都逃不过。
谢明琼想了想,将谢左丞的话简单叙述了一遍,“阿爹是怕他们欺负女儿罢了。”
谢夫人心道,那哪是怕皎皎被欺负,分明是担心那群小兔崽子花言巧语哄骗了她家阿皎。
她把这话说给谢明琼听,也正色道,“你爹啰嗦了些,但都是为了你好。”
“你看自你阿姐诞下太子后,你大哥连夺军功被封常胜将军,如今你爹一个寒门弟子也坐上左丞之位,咱们谢家在盛京可谓是风头极盛,面上看不出来,背地里不少人都盼着谢家倒霉。”
“你这些年婚事不顺,他们一直当做笑谈乱嚼口舌,若你再与那些纨绔牵扯上,必定污水泼身,风言风语一时半会都极难洗清。”
谢明琼闻言抿紧了唇,她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就连林侍郎的升迁之宴上,旁人都明晃晃的看戏。
“阿皎。”谢夫人见她沉默着垂下眼,轻叹口气,握紧她的手,“阿娘不急你何时能嫁出去,慢慢寻,只求能嫁个良人。”
谢明琼低声道,“阿皎明白。”
她知道,婚事急不得。
谢夫人温柔的摸着她的脸颊,语带几分傲气,“咱们谢家的幺女,千宠万爱的掌上明珠,自然是要门当户对才行。”
她千叮咛万嘱咐,“你阿姐是皇后,你日后也是要做高门主母的,需得记清自己的身份,时刻严省自身,莫要落下口舌。”
谢明琼一下紧攥起掌心下的袖角,她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
“女儿……记下了。”
一步错,步步错。
谢明琼必须得在事情败露前,处理好这段牵扯了五载之久的私情——要么携手面对,要么一拍两散。
*
昏暗的暗道内,宽敞的墙壁上燃着油灯照明,赤色衣袍在拐角处一闪而过。
男人走到尽头,骨节分明的长指在面前的石壁上摸索,找到熟悉的触感,指节用力一推,石壁渐渐拉开。
他弯身走出暗道,出来便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厢房,布置简雅秀气,只是没多少人气儿。
听房室有动静,两个黑衣人无声而至,见打开房门从中走出的俊美男人,恭顺的抱拳,“小公子。”
迟清恩淡淡嗯了一声,禅了下衣袖沾染上的灰尘,接过黑衣人递来的墨底金纹面具覆在脸上,漫不经心朝着外面走去。
“王爷可在府上?”
“在。”
其中一人嗓音沙哑道,“不过瑞王与清檀公主已回盛京,王爷正准备入宫赴宴。”
迟清恩脚步微顿,那她应该已经在宫里了。
顺亲王府的路走了上百回,早已熟记于心,他到王府主院时,一袭暗紫金纹绸缎长袍的顺亲王正迈出院门。
“启寒回来了。”
顺亲王见他出现还有些惊诧,很快露出一抹儒雅笑意,侧过头。
“本王与小公子说会儿话,你们且到府门前候着。
一盏清茶沏好,侍女恭敬地奉上。
顺亲王把玩着手中玉核桃,语气颇为温和,“启寒许多日不回王府,隐天卫之事还是夜五禀报,今儿怎的主动回府了?”
迟清恩单手摘下面具,冷冰冰的铜具碰到桌面上发出微弱的响声。
“陛下的身子愈发虚弱,瑞王此次回城,轻易不会离开,这是宫中线人递出来的消息,”
“我会被隐天卫找到,多半是上元节那日借苏丙禄的遮掩运送兵器之事漏了马脚被发觉,如今再拿那群纨绔做挡箭牌,已经无用。”
顺亲王闻言微眯了下眼,不甚赞同,“你若脱离了那群纨绔,你嫡兄岂会任由你逍遥自在?他只盼着你埋在烂泥里腐烂。”
迟清恩眉眼间泄露出一丝戾煞,“我亦想将他踩进尘埃里。”
顺亲王却是皱起眉,收了手里的玉核桃,“启寒,本王当年便是看中你不甘示弱的血性和隐忍的韧性,才收你做义子。”
“离了顺亲王府,你只是平南侯府的一株野草。”
迟清恩倚靠在椅背上,垂着眸,“王爷之言,我明白。”
“你不明白。”顺亲王眼底掠过一道浓烈的不满,面上不显丝毫。
“你是本王费尽心思培养的能者,御龙阁大半死士听命于你,但你得学会忍耐。”
“本王答应助你得到平南侯府,便不会食言。”
男人俊美的侧颜上没什么表情。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横冲直撞的孤傲少年,明白顺亲王真正所图是什么。
船已启航,无法回头,那他就得拿到更有价值的回报。
搭在扶手上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轻叩着,茶水的热气逐渐消散,迟清恩漫不经心抬起眼,望向顺亲王那张儒雅温和的脸。
“可我躲在人后忍了五年,实在想尝尝走在太阳之下是何滋味。”
“隐天卫既然能追踪到我一次,那便会有第二次,义父何不让我试一试另外一条路。”
顺亲王闻言眸光一暗,知道今日是打消不掉这小子的念头了。
捡回来的小狼崽子长大,不甘于缚在脖间的锁链被人拿捏在手上。
“那你有什么法子?”
迟清恩拾起面具,“眼下兵器被严查死守,铁和银子最是紧缺。”
他戴好起身,冷漠道,“义父命人配合我就是。”
“不耽误义父入宫赴宴,属下先行告辞。”
迟清恩转身欲走,却听顺亲王唤住他,“启寒,等等。”
……
皇宫。
娇美宫娥走在前方带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她后头略有些清瘦的青衣女子。
犹豫纠结了很久,她试探道,“二姑娘,皇后娘娘说起我家公主,可有什么反应?”
谢明琼有些不明,看到宫娥脸上的忐忑不安,便回忆起方才她说要去见清檀时阿姐的微妙反应。
“你去见小清檀,记得好好问问她,离开盛京后遇见了何人。”
“她若不说就……就莫要追问了。”
现在一经宫女提醒,她后知后觉察觉出不对劲来。
清檀与她脾性相似,是个软糯糯的小姑娘,国子监里黏着她,回宫就黏着阿姐。
离宫出游之前还眼睛通红拉着她的手,一边委屈巴巴掉金豆子,一边说想带着她一起走。
当时谢明琼失笑,明明是她突然闹着游玩天下,陛下拦都拦不住,现在即将出发反倒哭鼻子。
她刚要逗她,说跟着走也不是不行,小公主自己反倒理智了,退开两步,颇为坚定说她很快就回来。
时隔一年之久,清檀回宫之时是阿姐与陛下期盼以久的,怎会让阿姐语气复杂至极。
小宫娥被谢明琼的话问住,纠结道,“……二姑娘到玉清宫就知道了。”
谢明琼细细柳眉顿时蹙起,小清檀莫不是在外受了旁人欺负?
想至此,她赶忙加快了脚步。
方踏进寝殿那一刻,一声孩啼哭声响起,谢明琼脚步猛地一顿。
层层朦胧交叠的紫纱帐后,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正怀抱着婴儿柔声哄着,语气颇为无奈。
“小鱼儿你怎的这么爱哭呀,阿娘都快没招儿了。”
“……”
谢明琼整个人被震惊的立在原地,“清,清檀……?”
小公主离开盛京之时都不曾议亲,出去一趟,怎就……怎就连孩子都有了?!
清檀听闻不确定的一声喊,抬眸便看到不远处的好友,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惊喜,连孩子都顾不得哄,递给一旁的乳娘,张开双臂扑过去。
“明琼姐姐!”
而谢明琼下意识接住她,还有些恍惚,“清檀,那是你的孩子?”
“你怎会有孩子?”
小公主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
清檀听她这话,身体一僵,下意识退开一步。
她局促不安,“的确是我生的……”
谢明琼记起阿姐说莫要逼急了她,连忙将震惊压下去,见她一副做错事的忐忑模样,无奈又心疼不已。
“你实在是胆大包天,早知就不该让你离开盛京。”
清檀听出她语气里的疼惜,悄悄抬起头,犹豫了一瞬间,有些动摇,“其实……”
她离开盛京就已经怀上小鱼儿了。
但想想此话一说出口,孩子生父必然会被皇兄们掘地八尺也要找出来,清檀选择将实话咽下去。
那人本就是被他父王抛弃送来盛京的质子,却因为她的一片私心,高傲的天之骄子被锁链困在一方宫殿,沦为她的禁锢。
即便放那人返回故乡,但他肯定恨死了她。
如今相隔山河,他们此生不会再相见,小鱼儿是她留给自己的一份念想。
谢明琼听她言语未尽,“其实什么?”
“其实孩子是我执意要留下的,阿皎,我不想有驸马。”
清檀重新抱住谢明琼的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轻快。
“我身为公主,日后独占一座公主府,自自在在逍遥快活,小鱼儿长大后也能陪我身侧尽孝,多好。”
谢明琼还没消化小公主出宫一遭抱回来个孩子的事,哪能与她共情畅想快活潇洒的未来。
她看着怀里企图撒娇将此事糊弄过去的小公主,轻叹气,“你离开盛京遇到了谁,总得让陛下和阿姐知道孩子生父是谁吧?”
“我自己知道就足够了。”
清檀更加用力的抱住面前的清瘦女子,闷声闷气的,掩住鼻尖的酸意,“万一他同我来抢小鱼儿,皇兄下旨要我嫁给他怎么办。”
谢明琼不知她心中所想,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但此事重大,陛下怎忍心让你受了委屈,还是坦诚交代,总不能让孩子经受流言蜚语,也莫让陛下为你担忧。”
说完这话,谢明琼便抿紧了唇。
她有何脸和清檀说这些话。
若她与迟清恩的事败露,阿爹阿娘也会如今日的陛下阿姐一样,为她操碎了心。
到时满城风雨,流言蜚语四起,艳事话本儿也绝不会少。
等待她的是名声扫地,家族蒙羞。
可笑的是,她至今都没查到当年是谁算计了她。
忆起今日马车上母亲所言那些,谢明琼疲惫的闭了闭眼睛,“没事的。”
她安抚着清檀,“总会过去的。”
夕阳沉下。
金灿灿的余晖透过宫窗透落在地面上,宫娥轻手轻脚走进来,提醒谢明琼与清檀该去赴宴。
那时两人正坐在床榻边,安安静静看着乖巧熟睡的小婴儿。
“眉眼好像你。”谢明琼轻声道。
清檀抿唇笑了下,两个甜美的小梨涡若隐若现,“皇嫂来看时,也这么说过。”
谢明琼轻轻戳了戳那白嫩嫩肉嘟嘟的脸颊,感叹,“小太子刚出生时皱巴巴的,阿姐都嫌他丑,好几个月后才变得好看,你家小鱼儿这才刚出生没多久就这么漂亮了。”
清檀没吭声,她隐去时间线,又叮嘱了乳娘宫婢,阿皎自然是不知道的。
随即站起身,扯了扯谢明琼的衣袖,不想她再关注此事,“阿皎,咱们出发吧。”
谢明琼顺着力道起身,两人聊着天走出玉清宫,到宫宴所在的宫殿,便要分开而坐。
清檀临走了还在问,“你这一年怎的清瘦了好些?”
阿皎个子本就高挑一些,又是细骨架,稍微一瘦就格外明显。
谢明琼眉眼弯弯,“近日感染风寒,无甚胃口,过几日就长回去了。”
她推了下小公主的手臂,温声催促道,“你过去入座罢。”
清檀刚要点头,忽然目光望向殿门处 ,脑袋一缩,老老实实道,“二皇兄。”
谢明琼转过身,只见身着白衣头戴玉冠的清俊男人朝她们走过来,便屈身一礼,“明琼见过瑞王殿下。”
淡然平静的声音响起,“不必多礼。”
谢明琼刚要谢礼,便感觉清檀小心移动着躲在了自己身后,紧紧揪住她的衣衫,她疑惑的侧过头,“小公主?”
清檀感受到那一束冷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脑袋抵在谢明琼肩膀,不敢抬头。
她不怕身为皇帝的大皇兄,唯怕气质似是谪仙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二皇兄。
二皇兄决意带发出家时,亲妹妹清檀还曾暗自欢呼雀跃过,也正是二皇兄不在皇宫,她才敢生出熊胆,将那人囚禁在玉清宫里。
下一刻,她被点了名。
“清檀,出来。”
清檀不敢违背,慢吞吞从谢明琼身后冒出个脑袋,“皇兄……”
谢明琼瞧她吓得跟个受惊的小猫儿似的,看一眼面前神色冷淡的瑞王殿下,心道大概也是冲着小鱼儿之事来的。
她想了想,温声道,“殿下收一收气势,清檀公主最怕殿下冷脸。”
瑞王眉头一拧,“本王未曾冷脸。”
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努力收敛了气势,瞥向谢明琼,“……可好些?”
谢明琼轻笑,刚要点头,忽觉侧脸有些发烫,似有一束极其强烈的视线正在紧盯着自己。
她下意识顺着直觉看去,只看到一个挂着银霜纱帐的宫柱。
宫柱旁是端着酒水侍奉的宫婢。
她面前的宴桌上,坐着一位身着暗紫金纹裳袍的中年男人,气质儒雅,正与身旁之人温和谈笑着。
那是先帝的胞弟,顺亲王。
而谢明琼还在不动声色寻找着,不经意的,对上一双幽暗沉郁的桃花眼。
身着墨羽袍,腰间佩着一柄长剑的天玑卫立在宫柱后,肩背瘦削,身姿挺拔,是她熟悉的身影。
银霜纱帐遮掩住了光线,他大半个身子隐入昏暗之中,无声的与她对视着。
7. 第 7 章
银霜纱帐遮掩住了光线,他大半个身子隐入昏暗之中,无声的与她对视着。
谢明琼震惊到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些日子不见,他……他怎成了陛下的天玑卫?
瑞王与清檀察觉她的失态,也随之望去,不远处的顺亲王发现他们三人看过来,便笑吟吟抬起手打招呼示意。
清檀小声好奇道,“明琼姐姐,你看皇叔做甚?”
谢明琼思绪纷乱炸开,匆匆收回目光,勉强扯了个借口回答,“听闻顺亲王近日四处寻找炼丹药师,还打算建道观,便有些好奇。”
清檀闻言不疑有他,而瑞王则是若有所思看了一眼谢明琼,目光扫向她看过的那个方向,并无所获。
正此时,殿外有宫人高声宣唱帝后已到,清檀便急匆匆归位,还回过头催促没跟上来的瑞王,“皇兄,你快点。”
而瑞王提起的脚步又放了回去,对身旁青衣女子淡声道,“本王有一事想与你商量,稍后会有宫人来请二姑娘。”
谢明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见白衣青年凤眸微低是在望着自己,顿愣了一下。
什么事会需要瑞王找她商议?
待她缓过神点头以示明白,瑞王这才离去。
宫宴开始,谢明琼便没再去想这件事。
她坐在阿爹阿娘身后,心不在焉执着筷箸夹了几道佳肴浅尝,片刻后,忍不住抬起头来。
目光穿过交错而坐的人影,落在宫柱后的快要被黑暗吞噬的那人。
这就是迟清恩所说的,他想走的路吗?
天玑卫,天子近卫。
多为世家朝臣子弟,若踏至天玑卫高位,必得陛下信任倚重。
看来是她多管闲事,看低了迟清恩,他原本的打算比她能帮助的还要好。
而立于宫柱之后的迟清恩,亦是紧攥着剑柄,望向她。
他欲离开顺亲王府前,被唤住,“启寒,等等。”
顺亲王缓步靠近,目光紧盯着他,“你无缘无故射杀苏家世子,可是因谢家二姑娘?”
可迟清恩反应很快,“义父怎知?”
而后停顿下,不动声色观察着顺亲王的反应,“苏丙禄的确是我射杀。”
顺亲王带几分凌厉的审视,“你,与谢家二姑娘有交集?”
这狼崽子一直企图脱离他的掌控,若是对谢家女子动了情,便留不得。
迟清恩听出顺亲王并不知他与谢明琼之间的事,便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与厌恶。
“他欲让我勾引谢明琼,做一个男宠任人玩乐,我自当是忍不下。”
“左右不过一个纨绔之徒,已无大用,便给他一个教训。”
顺亲王恍然,原是狼崽子被踩到自尊,碰了逆鳞。
他若有所思片刻,语气缓和了些,“启寒可还记得,去年那个夜里喝酒跌进湖里的傅家公子?”
“他深秋之夜跌进湖里,身体一直未痊愈,原本要到手的天玑卫名额无人填补,本王今日便能让你走马上任。”
迟清恩眸子微眯,“义父有何吩咐?”
顺亲王可不会发善心。
*
“二姑娘,瑞王殿下请您过去。”
一个清秀宫奴来到谢明琼身旁。
他从袖中拿出代表瑞王的令牌表明身份,低声道,“还请姑娘随奴才来。”
谢明琼险些忘记了瑞王有事要找她,
静谧的一侧小殿,一盏盏宫灯点亮。
谢明琼站在宫廊之下,望着渐渐暗沉下的天色,又开始走神。
迟清恩的打算很好,她也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他筹谋未来之路时,从不需要她的关注,亦不需要她。
是她将床榻之言当了真,到头来被自己的妄念折磨戏耍。
谢明琼想,大概是当年的鲜衣少年实在炽烈夺目,像是一团熊熊烈火闯进她的世界。
少年张扬轻狂,在她面前却小心翼翼收敛起灼人的火焰,屡屡低下傲气的头颅。
他在她的年少时光里留下太多难以磨灭的痕迹。
春日傍晚,一声遗憾怅然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一抹出尘的白色身影踏进宫门,男人锦衣玉冠,一身清风朗月,不似人间烟火。
谢明琼猛然发觉自己的频繁走神,随即收敛起心绪,屈膝一礼,“瑞王殿下。”
元景疏轻颔首,“二姑娘进来坐。”
男人从面前走过,留下淡淡佛香,谢明琼才恍然记起,瑞王殿下带发礼佛已有三年之久。
而盛京里一直在传瑞王此次回京不会再回佛寺。
元景疏看着谢明琼略有些拘谨的落座,抿了抿唇。
“……本王有一事相求。”
谢明琼惊诧的抬眼,堂堂瑞王殿下能求到她头上,实在是稀奇。
想了想,客气道,“殿下不必如此,明琼能做到的,定尽力而为。”
“……”男人眉头紧拧着,清俊的脸上肉眼可见的纠结。
他不说,谢明琼便耐心的安静的等。
不过眼看天色昏暗下来,宫宴人多眼杂,她刚被母亲提醒过莫要落人口舌,轻声道,“殿下直说就是。”
“……”元景疏闭了闭眼,沉了一口气,为难道,“本王想与二姑娘做个协议,假成亲。”
谢明琼缓缓睁圆了眼睛,“成亲?”
“殿下和我?”
为何啊?
大概是元景疏的挣扎她看在眼里,实在是严肃不起来,唯这一个好奇的念头。
大概是话起了头说出口,又或者谢明琼的情绪太稳定,元景疏捏了捏微痛的眉心,强调,“是假成亲。”
帝威浩荡,佛寺不肯再留他。
皇兄操持朝政劳心费神,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无法眼睁睁看着皇兄被国政熬垮了身体,而小太子年纪尚小,他便答应今年回京不会再走。
可谁知皇兄得寸进尺,搬出父皇与母后的灵牌劝他早日成婚,精力充沛的根本不像一个日日喝药的病人。
元景疏的反抗毫无作用,皇帝劝了一年未见成效,心一横,书信一封告诉尚未下山的元景疏——朕打算为你赐婚。
元景疏回盛京这一路思来想去,若是成亲,唯有谢家二姑娘最合适。
她与他年纪相差不大,向来明事理,脾性也好,且自幼被视为当家主母教导长大,执掌中馈乃轻而易举之事。
可他觉得,还是先与二姑娘说清,能假成亲不耽搁她最好。
故此,才有两人面对面对话这一幕。
谢明琼听的差不多够清楚了,便有些哭笑不得。
“殿下莫不是没听过明琼红鸾煞星之名?”
元景疏自当听人提起过,很快他若有所思,“你这法子倒是不错。”
盛京都传谢家二姑娘命硬,克夫,故此至今未婚嫁。
若他克妻……不行,哪能不择手段故意坑害无辜女子。
元景疏嘲笑自己无计可施,又正了色,“本王之求的确是蛮不讲理,若二姑娘不答应,望二姑娘替本王保密。”
“若二姑娘愿意,诸所要求,二姑娘只管提,本王只有两点要求,一不同房有子嗣,二不同院互相打扰。”
他这般认真,谢明琼收敛起心底的玩笑之意。
她柳眉轻拧着,沉吟几许,“瑞王容明琼考虑几日。”
这假成亲乃是高嫁,夫君还是盛京里最为出众的瑞王殿下,可守着空寡连个子嗣都没有,留在王府度过漫漫一生,代价着实太大。
能得到这样的答复,已是意外收获,元景疏利落的站起。
“二姑娘想好,到瑞王府来寻便是。”
“本王先回宴了。”
谢明琼颔首,并没有随瑞王一起离去。
若是两人同时回宴,只怕有心人看见又要说三道四胡乱揣测。
明亮的宫灯在宫廊之下被微风吹着,打着转儿,灯影摇曳着。
谢明琼站在殿门处,仰头望着黑漆漆繁星闪烁的星空,莫名的,忽想起迟清恩第一次翻进谢家那夜。
她遭了暗算,两人什么都不懂,吃了些苦头,走路都疼,第二三日找借口窝在榻上。
可躺下后闭上眼睛,便是被她狠狠刺杀的那具尸体。
她不敢闭眼,又困倦得很,便趴在窗边的软榻上,枕着胳膊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可还是睡了过去。
梦里,那个男人被她刺穿后心,得意淫.邪的目光顷刻间化作震惊,随即暴怒着扑上来要掐她的脖子。
她全身的力气全都用在那偷袭一刺,被那人掐住脖子时只有惊惧害怕,可下一刻那个男人就突然一声痛叫,力道一松。
谢明琼就是那时,重新拿起烛台,对准他胡乱刺捅下去。
大概是害怕到了极致,脑子疯狂的运作,她后知后觉男人那一声痛叫实在突兀,目光便朝着他当时背对着的方向看去。
昏暗的厢柱后面,少年倚靠在角落里,桃花眼散漫的低垂着,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的飞刀,好像一个什么也没看到的局外人。
她见过他的飞刀,曾经扎在他嫡兄的大腿上,鲜血淋漓。
夜里,她闻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冷香。
意外的没有再梦见那张面目狰狞的,死不瞑目盯着她的脸。
第二日醒来,她躺在床榻上盖着软被,枕边放着一个小巧精致装着软脂药膏的瓷罐,小飞刀压着一张纸条,字体横洒肆意。
“涂,三天之内还不好,我来给你涂。”
少年夜悄悄来过谢府,将趴在窗边软榻上睡着的她抱回了床榻。
但谢明琼只记得她吓得第二天就挣扎着爬起来出府,生怕少年夜半翻墙进来给她涂药。
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了。
夜风忽的一下卷起,宫廊下的灯笼摇摇晃晃的,烛火明明暗暗,宫人们守在远远的宫门处,只能看见投在地上的影子。
风落在清瘦女子身上,一袭鸦青罩纱袖裙被吹拂起,更显得她纤瘦脆弱。
淡淡的熟悉的冷香顺着微风漂浮而来。
谢明琼缓缓垂下眸,轻叹口气,“你来了。”
不出几息,宫廊之下的一处暗角里,身着墨金羽纹袍的身影从中走出。
也只迈了一步。
两个人遥遥相望,一个踏在光明之中,一个还被黑暗笼罩着,相视无言。
谢明琼望着那双好看又勾人的桃花眼,假装看不见他眼底克制着的浓郁戾色,再一次主动,“不问问吗?”
阿砚与她说会话都忍不得,怎就忍得瑞王?
迟清恩紧抿着唇,“阿皎,你答应过我。”
答应过要与我一起。
他可以驱退靠近她的江家小公子,可以射杀胆敢肖想她的纨绔,唯独瑞王。
天子疼宠的胞弟,轻易动不得。
8. 第 8 章
谢明琼没有回应这句话,目光挪开看向宫门,淡声道,“外面还有宫人在,你身为天玑卫不该擅自离守,悄无声息来到这里。”
迟清恩下颌紧绷起,“我成为天玑卫,你不高兴?”
她望着他,良久轻声一句,“自然是为你高兴的,恭喜。”
男人沉默片刻,大步流星走出那片昏暗之地,桃花眼里满是不满,“阿皎,你在骗我。”
他脱离了那群纨绔,成为多数嫡子才能做的天玑卫,这是她曾期望的模样,他做到了。
挺拔的身影暴露毫无遮掩的宫廊之下,见他疾步朝着自己走来,谢明琼平静的脸色顿时一变,立马看一眼宫门处,心急道,“你回去!”
她极力压低声音喝止,“被发现擅离职守会挨罚的!”
宫门外的宫人已经听见一点动静,疑惑着探过身,看向宫门内的明亮侧殿。
在此之前,迟清恩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揽住谢明琼的细腰一个旋身,躲入殿门后。
他背靠在沉重的殿门,将怀中清瘦的女子牢牢禁锢着,目光紧盯着她,“你不喜欢我做天玑卫?”
“你先松手。”男人力气有些失控,她企图挣扎出一点空隙,“我疼。”
灯火明亮的一方小殿里,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缩在这一小块黑暗里。
“谢明琼。”
迟清恩连名带姓的唤出她的名字,眸光沉郁郁的有几分危险,怀疑道,“你莫不是想反悔了?”
谢明琼望见他眉眼间的戾气不满,忽然就问出了口,“我若反悔了呢?”
迟清恩眸光骤然晦暗,“你说什么?”
谢明琼攥着手下的墨色衣袍,像是归林的鸟儿,信任依赖的靠在他肩上,柔声道,“你曾同我说,和情郎私奔没什么好下场。”
她感觉到男人的身体猛的一僵,闭上眼。
今日阿娘的提醒,让谢明琼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她一条歪道迷迷茫茫走了五载,远远看不见尽头。
谢明琼重新睁开眼睛,目光异常的清醒,“迟清恩,那我们呢?”
她望着前方那盏青铜花树灯架,望着摇曳跳动的烛火,将两人默契忽视的残酷事实摆在明面上。
这几年里媒人踏破谢府,他未曾在意过,只是偶尔冒出一句——阿皎打算何时甩开我?
谢明琼每每都心冷极了,可他强烈的占有欲又带给她无数次的希望,她从来没拿捏清楚过迟清恩的心思。
这一次……选择权也在他手上。
“若一日你我的私情败露,会是什么下场,你又打算如何?”
他们总得去正视这件事情,是携手前行,还是各自安好?
“……”
迟清恩浑身僵硬着,揽着她的双臂放轻了力气,缓缓垂落在身侧。
这一次,她真要甩开他这块烂泥了。
他极力克制着,眼底泛起猩红,大掌紧攥成拳隐隐颤抖着,手背上的青色筋络渐渐浮起,陈年旧事一点一点被翻上来。
“阴沟里的老鼠,一个人尽可夫的贱妇之子,竟也敢肖想谢家幺女!”
迟良晋一脚狠狠踹在少年的心口,将人踹到在地。
少年双手被麻绳绑缚在身后,他只能狼狈的仰面倒在地上,尘土飞扬吸进肺里,呛得眼眶通红。
迟良晋靠近,踩住少年的脖子逼得他仰起脑袋,蹲下身渐渐加重脚上的力气,就这样饶有兴趣看少年呼吸困难,却又无力挣扎的样子。
“瑞王府那么一堆人,她腿软摔倒还轮得到你伸手去扶?”
少年眼前一阵阵发黑,咬紧牙关拼命的挣扎着,被压在身后的手腕无意识挣扎着,被磨得火辣刺痛,伤口里扎进粗锐的尖刺远比不上窒息的痛苦。
等少年意识开始飘忽,迟良晋冷哼一声松开,见他大口大口粗喘着,拼命汲取空气,又极其不顺眼的狠狠踹向他的心口。
少年痛哼一声,瘦削挺拔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听见嫡兄阴恻恻的靠近他的耳朵,“小野种,拎清自己的身份,你也配走到人前来,想靠着谢家幺女翻身?”
“妄想!”
他威胁道,“若再敢靠近谢明琼,我看见一次,便砍掉你一根手指!”
一连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少年粗重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紧闭的眸眼轻颤着睁眼,是一双好看又勾人的桃花红眼。
也是一双布满恨意不甘的眼睛。
他缓了好久,巧劲挣脱了粗麻绳,方要起身之际,看见从自己怀里落出的软脂药膏。
少年捡起,处理好伤口已是天黑,身上的狼狈掩不住一身的傲气,他抬头望着夜空繁星点点,握紧手中的药瓶,反骨一般将嫡兄的警告抛之脑后,翻进了隔壁的府院。
他看见月亮悄悄地睡着了。
迟清恩缓缓垂下眸,女子瘦削单薄的身子乖巧依偎在他怀里,皙白柔弱的后颈好像一截脆弱的花枝,无声等待他的应许。
如今,月亮终于要从他身边离开,回到天上。
他嗓音干哑,“……与情郎私奔的下场,是被卖进花楼,堂堂富户千金沦为艺伎。”
临死了,一张寒酸担单薄的凉草席裹尸,随意扔进了乱葬岗。
他们若此刻败露,她名声尽毁,谢家蒙羞,仇者快意,难在盛京抬头,连皇后也会被牵连议论。
依着他如今的身份,谢家也不可能将她嫁给他。
无数疯狂想法从心底冲破刺穿,全都迟清恩用尽最大的力气死死压抑着。
他甚至闭着眼,不敢露出眼底的贪婪与阴暗将她吓到,艰难的发出声音,“若事情败露,那……那自然是……一拍两散。”
谢明琼倏地一下抬起头,眼眶微红,“你当真?”
迟清恩没有出声,紧攥成拳的双手无法控制的颤抖着。
他怕一出声,就控制不住自己那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占有欲和阴暗,将人直接掳走藏起来。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娇俏的女音焦急唤起,“明琼姐姐?阿皎?”
“阿皎,快出来,谢夫人出事儿了!”
谢明琼闻言心一慌,顾不得儿女情长,大步从殿内跑出来,“清檀,我阿娘怎么了?”
鸦青色纱裳从手边拂过,淡淡的馨香顷刻远去,凉寒春意渗进骨子里,迟清恩轻轻一声嘲弄。
缠着她这么些年,自该清楚这样的结局。
可是,还是不甘啊。
清檀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小跑到宫廊下,见谢明琼神色焦急往宫宴跑去,又急忙追上。
边跑边道,“谢夫人她……她与人打起来了。”
谢明琼一惊,这场接风宴的宾客是朝中重臣与皇亲宗室,她阿娘最看重颜面,能闹到和人当众打起来,绝不是小事。
宫宴之上,殿内的气氛明显低压僵滞,殿内貌美舞姬因着无形中的压迫感惴惴不安,抛出的水袖惶惶然落地。
高位之上,一袭墨锦金龙的皇帝眼尖望见谢明琼入了殿,侧目示意身旁的宫人过去。
宫人疾步来到谢明琼面前,“二姑娘,公主,随奴才这边来。”
谢明琼立即跟上。
清檀路上将大概给她说过一遍,顺亲王王妃是个嘴碎子,与人说起去年傅家向谢家提亲,傅家公子醉酒跌进湖里的事,将这些年被谢明琼“克”过的郎君们一一数了个遍。
偏生这会儿,傅家夫人听见了,便嫌弃万分,说谢明琼一个香饽饽熬成了老姑娘,八成是有点毛病。
因她家儿子栽进湖里的时候还有点意识,总记得自个儿是被人一脚踹下去的。
说不定,谢二姑娘这红鸾煞星的名声就是谢家故意设计出来的,谁提亲就故意坑害那家人,就是怕谢明琼真嫁出去,被人发现了这毛病。
谢明琼有什么毛病?
一介女子不敢出嫁,八成是生不出孩子。
为什么生不出孩子?
指不定是谢夫人年少时傲慢恶毒,做了什么坏事,报应落在了这二姑娘身上。
好巧不巧被谢夫人听见了,想也不想,抄起一盘子直接砸到傅家夫人脑门儿上。
“老娘再恶毒,也恶毒不过你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
清檀被谢夫人这相当蛮横利落的一下惊得愣在原地,还是被瑞王推了两下,才反应过来跑去找谢明琼。
侧殿,谢左丞还在哄自家夫人——她打人时气势汹汹,扭头到了人后,就委屈巴巴的哭。
“一个个的,在背后说就算了,还敢跑到我面前来,仗着宫宴人多又如何,她敢说三道四,我还不能抽她一巴掌了。”
谢夫人捻着帕子擦泪,被谢左丞抱在怀里轻拍着安抚,“自然是能打的,咱们占着理,闹出去了也是她管不住嘴在前。”
皇后谢明娆坐在圆桌旁,小太子乖巧坐在小凳子上,认真给他母后剥瓜子吃。
谢明娆见谢夫人情绪缓过来了,这才慢悠悠道,“阿娘,要我说,你这下手太快些。”
“你且忍一忍,回头等那群夫人都开始议论,再将我拉过去一锅端,岂不更解气。”
谢夫人擦泪的帕子塞给谢左丞,轻哼,“杀鸡焉用牛刀。”
她年轻时就能压制得住这些个女人,如今也是一样,她气得不是被人议论,而是被人贴在脸上指着鼻子骂,这让她如何受得了。
接过谢左丞递来的温水,她喝了一口润嗓,满眼烦厌,“依我看,那顺亲王府就是故意挑起事儿的。”
“阿娘!”谢明琼与清檀急匆匆走进。
她见到闲散喝茶的阿娘,和散漫嗑瓜子的阿姐,两人脚步同时一顿。
忘了,她阿姐和阿娘待在一起,多半是一起吐槽盛京里的八卦奇葩,怎可能委委屈屈的。
谢明娆拍了拍身侧,轻笑着,“清檀,阿皎,坐。”
谢明琼挨着小太子坐下,小太子一看是姨母,再看看对面坐下的姑姑,低头望着茶盘里那一小撮瓜子,默默数起数儿。
谢明琼再从阿姐这里了解完事情经过,细眉一蹙,抓住了一点,“傅公子是被人一脚踹下去的?”
谢左丞起身抚平衣皱,“这些你不必再管,又不是咱们踹下去的。”
“爹先回去,你们娘四个聊着。”
等谢左丞走了,小太子也数好瓜子儿了,将其一份为三,肉乎乎的小手推给三个女人,然后又默默开始剥瓜子。
谢明娆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的确是与我们无关。”
“不过听说他本是要入宫做天玑卫的,因溺水伤了身子还在修养,便被平南侯府的庶次子顶替了。”
9. 第 9 章
“不过听说他本是要入宫做天玑卫的,因溺水伤了身子还在修养,便被平南侯府的庶次子顶替了。”
谢明琼呼吸骤然一窒,被刻意藏起的酸涩顷刻占据心神,捏着瓜子仁的指尖无意识抖了下,瓜子掉在了桌上。
下一刻,一只白嫩的小爪子探过来,捡起她面前那一粒瓜子。
小太子看看瓜子,再看看自己通红的手指,抿着嘴思考几许,放进自己嘴巴里。
谢明娆将儿子的小动作全都收入眼中,抬眼见谢明琼脸色有些苍白,关切道,“阿皎不舒服?”
谢明琼眼眶泛着微红,浅浅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许是... ...许是前两日被风吹着了,头有些疼。”
她嗓音微微颤抖,谢夫人听着都心揪在一起疼极了,连忙起身上前揽住她。
“阿皎莫要将那些风凉话听进心里,那都是胡说八道。”
“他们都是外人,外人怎会盼着你好,他们恨不得你摔得更惨些。”
谢明琼颇有些狼狈的埋进谢夫人怀里,整颗心脏像是被人□□过,皱巴巴的,难受到令她竭力放缓呼吸去平复,“……我不在意。”
她忍住快要汹涌而出的泪意,想要让谢夫人安心些,发觉自己一开口便是哽咽,她强行克制自己,却毫无用处。
那一瞬间,谢明琼开始崩溃。
“……阿娘。”
她嗓音听起来甚是委屈,小声道,“我想回家。”
“我这便安排。”谢明娆马上唤了宫人,见谢明琼眼眶通红,安抚着摸了摸她的脸。
“阿皎莫要委屈,过两日阿姐便挑个合适郎君为你赐婚,不要信那些话。”
她家阿皎自小乖巧懂事,今日这等重要的席宴上遭人当面嚼舌根,简直是当众朝着谢家吐唾沫,小姑娘脸皮薄,怎能受得住。
清檀牵着小太子在一旁,见外头有宫人走来,轻声提醒道,“皇嫂,车撵备好了。”
谢明娆这厢将谢夫人和谢明琼送走,临到宫宴之前,听见隐隐传来的柔和优雅的曲音,抬起头,侧目望向奢华明亮的宫殿,她眉眼微冷。
“在本宫面前,欺负本宫的娘家人。”
想一想,这事儿还是顺亲王王妃挑起来的话头。
她咬咬牙,这笔账,可得好好算算。
清檀一直焦急守在宴殿外的宫门处,远远看见一袭赤金鸾凤宫裳的谢明娆回来,便迫不及待提起裙摆迎上去。
“皇嫂。”
她方才将小太子送到皇兄那里,听见皇兄与二皇兄提及了明琼!
清檀掩不住的兴奋雀跃,“皇嫂,你可知道皇兄要为二皇兄和明琼姐姐赐婚啦?”
宫廊拐角处,背靠在黑暗中的挺拔身影蓦地一僵,手上的动作停顿,缠在右手那薄薄两层的绷带很快渗出鲜血来。
谢明娆听她那不小的嗓门,便下意识想要在唇前竖起食指,转念一想这事儿透露出去了又有何妨,正好堵一堵外人的嘴。
她颔首,“你皇兄去年就有这个打算,上元节时还同我爹娘说过,今日看景疏亦有此意,大概便是这几日。”
清檀唇角愉悦的弯起,抱住谢明娆的胳膊。
“他们两人郎才女貌本就是般配,若二皇兄他没搞什么住寺礼佛之事,明琼姐姐哪还会遭受旁人非议,定能早早成婚生子。”
谢明娆失笑,缘分这事儿怎能说得清,她又扭头看向清檀,“你呀,先好好想想你自个儿吧。”
“就你皇兄那犟脾气,你再怎么隐瞒,掘地三尺也能将你的驸马找出来。”
“……”清檀心虚的沉默了一瞬,又立马抱紧她的胳膊,“皇嫂,你帮帮檀儿……”
黑暗中,男人那张俊美的脸上晦暗不明。
鲜血彻底渗透了雪白的绷带,那双好看勾人的桃花眼里浓郁惊人的不甘与妒意。
她上元节时就知道自己会和瑞王赐婚成亲,清澜山庄里那句“自今日起,你我分道扬镳”,本就是一点提醒。
唯有天上的骄阳才配得上月亮?
凭什么。
狠厉的杀意如同剧毒藤蔓,在肮脏的心底破土而出,飞速暴涨,迟清恩的眼底逐渐染上疯狂的猩红。
凭什么烂泥只能仰望。
*
谢明琼在自己的院子里一闷就闷了十几日,谢府□□的湖亭边的柳树从青嫩的芽叶,抽长成翠郁绿意。
柔和的微风拂过,青翠细柳摆动着落入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谢明琼倚靠着水榭亭,执着鱼竿散漫的倚靠着亭栏,垂钓着湖里肥硕的胖头锦鲤。
宁川看着木桶里拼命翻身甩尾的锦鲤,咬着牙提起木桶,从另一边将锦鲤倒回湖里。
她刚放下木桶,谢明琼便收了鱼竿,起身走出水榭亭外。
宁川连忙追上,“姑娘,您不钓鱼了?”
“太阳落在湖面上,有些刺眼。”谢明琼语气淡淡,“回去读会书。”
宁川见状,试探性提议,“二姑娘,听说淮阳公候府的四姑娘明日要举办场品茶宴,咱们去看看?”
“不想去。”
“那……”宁川筛选掉不太友好的那几家,“李将军府的小公子准备来一场骑马打球赛,还邀了瑞王殿下呢,姑娘要不要去瞧一瞧?”
谢明琼无甚兴趣,“不想出门。”
“那咱们去寻清檀公主?林夫人?亦或者去逛逛街也行呀。”
“姑娘你好些日子不出门,在府上闷坏了可如何是好呀?”
谢明琼闻言止了步子,侧目看向宁川,细眉轻蹙着,“你与阿娘不必担心我,我只想想静一静心罢了。”
“可……”宁川看着她这些日子从没松开过的眉心,欲言又止跟在她后头,叹气。
“姑娘,您若是苦闷着不出府,夫人才真的要急死了。”
谢明琼脚步一沉,她阿娘一直以为她这些日子的消沉是宫宴所致。
可令她难受的,是那人沉默良久之后的一句一拍两散。
五年之久,竟落不下半点真情实意。
榻上之言不可信,不可信。
谢明琼眼眶隐隐有些湿意,她浅吸一口气闭上眼,压制回去,“过两日,便出门。”
瑞王还在等她的答复,再拖下去实在不好。
一墙之隔,平南侯府。
江砚与平南世子迟良晋聊着走着,远远望见那处孤寂的小院,目光落在那扇被风吹雨打颇显沧桑的院门上,忍不住怀疑。
这院子又小又破,不知多少年没有修缮过了,迟清恩平日里净和那些纨绔子弟待在一起,纵享玩乐风流快活,怎么可能住在这样的小院里。
他虽是庶次子,可平南侯也就三个儿子,再怎么不受宠,也不至于过得跟个家奴似的。
在府里有些话语权的管事管家,待遇可都比这个好一些。
迟良晋怎能看不出江砚眼中的质疑,叹气,“他平日里不爱听管教,你也知道他在国子监时有多桀骜不驯,多说几句便呛你十句,不给半点好脸色,扭头就走。”
“前阵子他不知勾搭了哪家权势,顶替了傅家公子做了天玑卫,傅尚书与我父亲交好,这么一来我父亲都不好意思寻傅尚书喝酒,训他几句反被顶撞,便想用这地方挫一挫他的脾气。”
江砚闻言只是了然的点了点头,没有吭声,迟良晋以往有多么厌恶迟清恩,他是听说过的。
这话半真半假,他也就是听一听罢了。
迟良晋见他没说话,也不在意他如何想,自然的问道,“江小公子该和他无甚交集吧,不知今日特地来找迟清恩是为了何事?”
“可是他得罪了江小公子?”
少年郎神色淡淡,推开了那扇破旧的院门,“未曾,只是有些私事想与他聊一聊。”
随即他反手准备掩上门,“多谢迟世子领路。”
说罢院门关闭,迟良晋嫌弃的退开两步躲着飘落下来的灰尘,看着紧闭的院门,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迟清恩做了皇帝手下的天玑卫又如何,这侯府他照样摸不着边,父亲就等老爷子入土,好将他踢出族谱摘了迟姓,直接赶出侯府。
到时,不过一介草芥罢了,小小一根手指便能碾死。
院内,江砚环顾着整洁干净的小院,迟疑了片刻,只背手站在了院子里看向厢房。
“迟清恩?”
冷不丁的,身侧的院墙上传来散漫的一声,“在这儿。”
男人一袭赤袍,屈膝靠坐在合欢树粗壮的树枝上,另一条长腿随意垂下,他把玩着手中的秀气银镯,俊美的眉眼笼着几分沉郁郁的戾气,语气冷淡不耐。
“江小公子寻我,所为何事?”
江砚明显察觉出他身上的气息与马场那次相差甚远,多了些凌厉危险,也真实许多,这才是真正的迟清恩。
他开门见山,“那日我看见你亲手射杀了苏丙禄。”
迟清恩摩挲银镯的动作一顿,身上的肌肉骤然紧绷,桃花眼微微眯起,隐隐染上几分危险,“江小公子此话何意?”
“你莫要装糊涂。”江砚不满道,“那日马场我去追赶明琼姐姐,半路回程想要拿水囊的时候,将你那些举动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他想要告诉明琼姐姐,可迟清恩又恰好出现,江砚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见他只是质问,迟清恩不动声色收敛起一身的凌厉气势,漠然道,“那苏丙禄本就不是好人,我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罢了。”
“他还好好的活着,江小公子是想让我去给他赔罪不成?”
江砚自是不在意这群纨绔互相伤害。
他今日前来平南侯府,是因为自那日回盛京后他便一直探查着迟清恩,还真查出了点东西。
“你入天玑卫,是顺亲王的亲信出手相助。”江砚目光锋利,“你是顺亲王的人。”
少年虽不在朝堂,却明白天子一直对顺亲王多有提防,谢家乃是皇后的母族,也是天子的一张盾。
迟清恩接近明琼姐姐,定然是另有心思。
他沉声警告道,“你离阿皎远一些。”
迟清恩眸光骤然一冷,杀意浮现。
“阿皎?”
10. 第 10 章
“离她远些?”
一把匕首翻转出现在他手中,迟清恩满目戾色,“凭你,也敢命令我?”
仅是眨眼之间,一抹寒芒陡然逼近江砚的咽喉,他来不及惊诧迟清恩突然爆发的杀意,灵活躲闪,飞速拉开距离。
江砚才刚喘一口气,凌厉凶狠的攻势再度刺近,招招致命毫不留情,被凶猛野兽追猎的压迫感顷刻压下,令他后脊发寒。
好狠辣的杀招!
迟清恩一把长匕逼得江砚连连躲闪,颇为狼狈,他寻机踢起角落里的扫帚拿在手上,终于喘息一瞬。
江砚满眼警惕,“你从哪里学来的打法?!”
不顾自危,步步紧逼,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的招式,迟清恩是跟江湖杀手学的武吗?!!
江湖杀手……迟清恩是顺亲王的人,这一点已经无需验证,江砚立刻反应过来,“顺亲王自己府里养了一支暗卫,你跟他们学的?”
迟清恩俊美眉眼间满是狠厉阴沉,“与你无关。”
江砚已经查出他与顺亲王的干系,他必须即刻隐藏消失在盛京城里,叮嘱顺亲王莫要被陛下抓住把柄,拖延一段时日。
可还有更好的办法,那就是……
迟清恩面无表情抬起眸眼,看向面前的蓝袍少年郎,眼底隐隐浮现一抹狠戾。
杀了江砚灭口。
杀意骤然汹涌加重,江砚那一瞬间察觉到,转身便要逃。
他不信出了迟清恩的小破院,他还敢在平南侯府杀他!
可打开院门一抬眼,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出现在前方,正抱着剑等着他。
两手空空的江砚后背窜起一道凉风,寒毛直直竖起。
听见身后传来男人漫不经心的嗓音,“夜五,处理了他。”
*
皇宫,万安殿。
斯文清瘦的天子撑着龙椅扶手,握拳抵唇,忍耐着喉间的痒意,另一手挥退宫人呈上来的翡翠药瓶。
元尽安嗓音清润,略带一丝沙哑,“让皇叔为孤这羸弱的身子费心了,这丹药孤心领,皇叔不必再做这些无用功,孤的身子,孤自己心里清楚。”
顺亲王身着一袭儒雅随和的白锦袍,稳坐在下方,放下茶盏,温笑道,“陛下乃江山之主,操劳国政最为费神,本王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解难,怎能叫无用功。”
元尽安淡笑不语,分忧解难?
可真是他的好皇叔啊。
两人对于彼此的心思都心知肚明,顺亲王慢条斯理喝着茶,“听闻陛下要为谢家二姑娘和瑞王殿下赐婚?”
谢家大郎随着他舅舅镇国将军征战沙场,颇有战绩,谢左丞在朝堂之上也有不少门生,整个谢家就是又臭又硬的绊脚石。
而他好侄儿笼络朝臣的手段,不亚于当年的皇兄,顺亲王只能另辟蹊径。
小太子年幼烂漫的年纪,皇帝召瑞王回来,显然是要培养瑞王,又将谢家二姑娘牵给瑞王,把牢谢氏。
元尽安脸上的笑意淡去,苍白的唇角扯了扯,“孤是有此意,早先听闻皇后提及二姑娘姻缘浅淡,正巧瑞王早年住寺礼佛,未曾考虑婚娶之事。”
“如今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圣旨都写好了,就等挑个好日子放出去。
顺亲王意味深长望向龙椅上的病弱天子,“二姑娘克夫之名属实,多少儿郎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丢了半条性命,陛下当真放心赐下这桩婚事?”
元尽安眸光微冷,压下顺亲王暗指元景疏会被克的不满,语气淡淡,“孤不信这些。”
那些太医说过多少次他病重,他照样醒来了。
元尽安不想在这儿浪费他短暂的人生,扶着龙椅起身,“天快黑了,孤还需处理国政,就不留皇叔了。”
他慢吞吞从龙案后走出,宽大矜贵的墨锦金纹祥云滚边衣袍压在清瘦高挑的身形上,更显得他病态苍白,挺直的脊背却带着无法直视的帝王威严。
元尽安路过垂头而立恭送他的顺亲王,脚步一顿,侧目,“皇叔出宫前莫要忘了探望皇婶。”
“她这些日子住在皇宫,与皇后一同为祖先吃斋念佛,嘴里一直念叨着皇叔,挂念几位郡主呢。”
说罢,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出万安殿。
顺亲王望着羸弱帝王逐步远去的背影,儒雅温和的眉眼顷刻间覆上浓浓的冷戾漠色。
看望那被当做人质送入皇宫的妇人?
连个儿子都生不出,害他后继无人,没有半点用处。
等等……顺亲王眸子微微一眯,或者,他的好王妃还能有个极大的用处。
*
江砚失踪了。
谢明琼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瑞王府里。
瑞王望着面前清雅如兰的素衣女子,再三确认,“二姑娘当真考虑好了?”
谢明琼轻咬着唇,垂下眸。
这几日,阿爹阿娘给她透了信儿,大概是只要她点头,陛下便会赐婚下来,自年少时就有众多姑娘艳羡的瑞王妃之位,便是她的。
谢明琼因为年少遭遇的一场暗算,与迟清恩牵扯了那么多年,从身到心都累极了。
她抬眸,认认真真道,“想好了。”
就眼下来说,瑞王无心男女情爱,她亦想找个人能解决姻缘这等烦人之事,彼此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她当初精心设想的未来太长远了,反倒没了希望,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得过且过便是。
元景疏当即露出一抹笑来,眼含感激,“多谢二姑娘。”
“日后我烧香抄经之时,必然替你念一份,为你来世求一段好姻缘。”
谢明琼轻笑,“殿下客气,你我彼此相助罢了。”
大抵……她真的是红鸾黯淡,此生无缘。
元景疏当即命人拿来纸墨笔砚,与谢明琼商议着细细列出章法来,郑重摁下红印泥。
谢明琼还没将自己的那一份收好,又一张薄纸递到了她面前。
元景疏神色严肃,“若二姑娘日后有心仪之人,便在这和离书上签好自己的名字,莫要因本王耽搁了自己的姻缘。”
看着面前字迹清雅的宣纸,谢明琼愣了下,抿紧唇,抬手接过,“多谢瑞王殿下。”
这和离书,也算是一份寓意极好的礼物了。
便是这时候,王府的管家快步而来,“殿下!林夫人与江三夫人求见。”
谢明琼与元景疏面面相觑,疑惑不已,江晚玉和她小婶婶?
江晚玉与江三夫人脚步匆匆而来,神焦急,“殿下!”
“你们昨日可曾见到阿砚的影子?”
谢明琼摇了摇头,“未曾,我今日才出的府。”
她困惑,“阿砚怎么了?”
江三夫人眼圈微红,哽咽道,“砚儿这些日子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昨日连侍卫小厮也没带就出了门,一夜未归,问守城门的城卫都说没见他出城。”
“眼下都要黄昏了,还没有回来。”
江晚玉也浮躁的不行,“我刚陪婶婶报了官。”
“本王前几日到见过他一次。”元景疏顿了顿,“他在追查一个人,不知是谁。”
他没遇见过女子哭泣,见江三夫人眼泪滚滚,只觉得无措至极。
便先安慰道,“江小公子是去过战场守过边城的少年将军,江夫人且放宽心,既然报了官,便会有官兵按家按户检查,最迟明日便会有消息。”
江晚玉却抓住了重点,“殿下可知道阿砚再查谁?”
“不甚清楚。”元景疏沉吟片刻,“本王可寻人查一查,或许有些线索。”
江三夫人连忙道谢,江晚玉便想先送婶母回府,就此告辞。
临到走出正堂了,才后知后觉发现有一处诡异——阿皎为何会在瑞王府?
可眼下之事最为焦急,她已经无心好奇。
江砚失踪之事,很快就传遍了盛京城,夜里官兵举着火把,挨家挨户敲门搜查,一夜过去,一无所获。
这一夜,迟良晋翻来覆去的也没睡好。
按照外头传的那些,江砚大概是进了平南侯府之后就没再出现过……
听见鸡鸣之声,他望着窗外朦朦胧胧,将亮未亮的天色,心一横,决意起身。
他得找迟清恩问一问,江砚来寻他是为了何事。
迟良晋虽然厌恶极了他,但此时迟清恩还是平南侯府的庶次子,若是惹了什么麻烦,还得平南侯府给他收拾烂摊子。
这小野种二十多年黏在府里,像是趴在人腿上吸血的水蛭,小时候折腾的剩一口气就是死不了,年少时反骨削一寸长一寸,偏生老侯爷还没死,动不得他。
迟良晋心里骂骂咧咧着,很快到了那一处破烂的小院门前,他示意身后的小厮上去。
小厮立马会意,干脆利落的将门一脚踹开。
大门敞开的瞬间,一抹寒芒眨眼闪过,小厮的脑袋直接落了地。
鲜血喷涌,迟良晋呆愣愣站在原地,温热的液体从脸上缓缓淌下,滴进他嘴巴里。
浓厚的血腥气疯狂涌进鼻间,他看着门内利落收剑入鞘的黑衣人,惊恐地一步一步后退,“……你,你……”
迟清恩院子里藏了个杀手!
江砚一定是死在这了!
他……他要逃!
迟良晋终于反应过来,转身要跑的一瞬间,两腿发软直接摔倒在地。
门内的黑衣人嫌弃,“啧。”
“这么个怂货,竟然是首领的兄长。”
守在树上的夜五瞥一眼,漠然提醒,“天亮了,早点解决掉。”
黑衣人轻哼,发觉迟良晋爬起身要跑,鬼魅似的闪身上前将人一个手刀打晕。
“解决了做甚,外面找人找得那么凶,留着做个替罪羊不错。”
“首领怎的还不回来?”
夜五瞥一眼他,没有吭声。
他一直跟在首领身后,知道首领唯一的秘密,御龙阁虽有大半死士听命于首领,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保证这些死士都是忠心耿耿。
想着,夜五转过头,望向相邻的寂静安逸的谢府。
11. 第 11 章
青玉金鳞纹纱幔散落垂下,朦胧的晨光影影绰绰,厢室内一片静寂。
床榻上的女子还在熟睡,许是天气渐热,白皙的细腕露在锦被外,腕间戴着一枚圆润通透的玲珑玉镯,更衬出几分纤细美感。
男人修长的指轻轻圈握住那一截如玉的手腕,动作间,安静中响起一道清脆的铃铛声。
他不甚在意,抬手散下金钩挂起的床帐,忽感觉衣衫被人轻轻扯了下。
谢明琼半梦半醒,揪着他的衣衫软软的唤了一句,“……迟清恩?”
她近些日子睡得不好,便会点一支助眠香,看见那人挺拔的背影,只当还在香甜的幻梦里。
困意微散,她忍着昏昏睡意撑起身子,没什么力气揪住他一小片衣衫,不过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那人转过身便毫不犹豫俯下来。
熟悉的怀抱和气息将她笼罩,谢明琼被凶狠吻着压回床榻时,脑子还是懵的。
当迟钝反应过来时,迟清恩像是在攻击报复一样啃咬着,疯狂掠夺她唇齿间仅有的空气,谢明琼感觉自己的唇被咬到微微肿起。
她推拒着面前的胸膛,“松……唔!”
迟清恩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一只掌轻松拢起她挣扎乱动的纤手,不容挣脱的钳制着压在她头顶。
他慢条斯理俯下身,轻吻在她耳后,哑声道,“阿皎不喜欢吗?”
谢明琼咬着牙,他是当宫宴那些话都是耳旁风,一吹就散不当回事儿吗?!
她心口涌上一股恼火,“迟清恩,你我已经散……呃哼……”
女人纤细脆弱的脖颈骤然后仰,像是一只主动献祭的白天鹅,眼睛湿漉漉的无助又勾人,下一瞬她猛的坠落跌回软褥。
电流般的酥麻从丹田流窜到四肢,谢明琼白皙的脸上满是绯红,呼吸彻底凌乱不堪,她紧咬着唇别过头,不肯面对又似破罐子破摔一般,抵着男人肩上闭紧了眼睛。
衣衫滑下床边,落在床踏木上,一只玉手猛的一下抓住绯金床帐。
纤指白皙如玉,绷起的腕间染着淡淡红痕,另一双好看修长的大掌攥握住那只纤手,强行十指交扣,压紧松软的褥被里。
低浅的铃铛声一声接着一声撞响,在寂静的厢室内极为清脆悦耳,夹杂着隐约的水声,还有酥软勾人,近乎低泣的求饶。
突兀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宁川嗓音轻柔,“姑娘可醒了?”
此时迟清恩已经将衣衫穿好,坐在床榻边俯身吻在女子汗湿的额间,却被一下躲开。
他身子一僵,眸光骤然阴沉。
外头宁川没有听见声音,便转身离去,房中,谢明琼半阖着眸眼,别开脸不愿看他。
她哽着一口气,即使是气音也硬邦邦道,“天亮了,滚吧。”
她冷漠不耐的神色太过刺目,迟清恩眼中的阴鸷偏执藏都藏不住,又怕被谢明琼看见自己丑陋扭曲的表情,极力的控制自己,强忍着浮躁暴戾的情绪。
她彻彻底底甩开了他。
不甘像是烈火在胸腔里熊熊灼烧着。
迟清恩沉默了片刻,嗓音沙哑着,“阿皎,若是你我未曾在宫宴相见说过那些话,你可还会如今日这般待我?”
若他们那日没有相见,会不会还能拖一些时日,到他有底气求娶她那一日。
谢明琼紧咬着唇闭着眼不肯出声,是他说一拍两散,这些日子也从未出现,却在她与瑞王协议之后发疯。
谢明琼不愿意再去窥探自己凌乱可笑,又扭扭捏捏的心思,她竭力保持理智告诉自己——今日之后,绝不能与迟清恩再有交集,生出妄念折磨自己。
榻上之言,不可信。
她在无声的抗拒和厌弃,让迟清恩大掌紧攥起,犹如困兽一般挣扎灼烧的心一寸一次变冷,缓缓坠落,沉进死寂的湖底。
宁川没听见声音便走了,临要走过垂月门时又想起一事,赶忙回来,使了点力气敲着房门。
“姑娘,姑娘快醒醒,圣旨该到了,昨日夫人让您早早起来侯着的。”
男人听到圣旨二字,桃花眼里毫无波澜,面无表情转身拨开床帐。
谢明琼听见他动了,闭上眼等着他离去。
可忽而宁川推动房门的声音传来,她当即一个激灵起身,一把拽住迟清恩将他摁回榻上。
女子细白的食指抵在他唇上,警告,“不准出声!”
谢明琼有过几次经验,镇定的将自己收拾好,宁川走过来时,她正好掀开床帐走出。
“早已醒了。”谢明琼拦住要去收拾床铺的宁川,“去端水吧,先梳洗。”
说着她朝着梳妆台迈出步子,刚一动感觉有一股温凉顺着腿侧流下,身子顿时僵住。
宁川看她肢体不怎么自然,“姑娘怎么了?”
谢明琼恨恨咬着牙,“昨夜梦魇吓得一身汗,直接叫水沐浴罢。”
宁川不疑,领命离去。
待谢明琼沐浴后回到厢房时,床榻已经收拾干净,绯金帐子用金钩挂起,被褥都已换过。
宁川进来见谢明琼站在床榻边,凑近一看,无奈道,“姑娘,您怎么又自个儿收拾了。”
谢明琼抿了下唇,未语,待坐到梳妆台前,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低声道,“日后就不收拾了。”
闭上眼,谢明琼心想,这道圣旨下来,她与他再无牵连了。
到底是五年的情分,纵使知道他对自己不曾认真,心还是密密麻麻的刺痛,疼得谢明琼鼻间一阵阵酸意往上涌,连呼吸都要浅浅吸气呼气调整。
可眼圈还是泛起了红。
谢家嫡幺女与瑞王殿下成了未婚夫妇,这等事引得盛京城里热闹不已,最轰动的当属与他们同龄相识相知的那一批夫人郎君。
五年,摇摇晃晃走到最后,人人艳羡的瑞王妃之位,落在了谢家二姑娘头上。
可这件大喜事刚刚散开不久,顺王妃被人刺死在皇宫之中的事又引起轩然大波。
顺亲王痛失发妻,悲戚之下昏了过去,连着两道红白事,便显得江家小公子与平南世子爷前后失踪之事,有些寡淡了。
迟清恩一袭天玑卫专属的墨锦金纹羽袍回府之时,正好遇上江三房夫妇在平南侯府怒责,平南侯自己嫡长子失踪都够焦头烂额了,还得平复夫妇二人的怒气。
“江太傅,江小公子是进了我平南侯府后失踪,可我儿也是在府里失踪的,本候也寻子心切,并非是故意隐瞒呐。”
江三夫人哭肿的眼睛还未消,“我就砚儿一个儿子,若侯爷寻子心切,为何三番拒绝官兵进府搜查?”
平南侯暗自咬牙,一脸为难,“三夫人,我家老侯爷卧病在榻,若是官兵进府,定然引得他心焦,若有个三长两短,本候这……”
“行了。”江太傅脸色阴沉,扶着夫人甩袖欲走,“我家砚儿是在你府上消失的,既然侯爷不愿让官兵入府,那本官就请陛下的天玑卫前来,足够给平南侯一个面子了。”
平南侯顾不得被人在府门前围观,连忙追上,“江太傅,您怎如此不讲理,我儿失踪……”
迟清恩看了两眼,没甚兴趣,神色冷漠回自己的小破院。
两个黑衣人见是他进来,纷纷现身,“首领。”
“首领!”
迟清恩漠然颔首,才走进厢房门前,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眸光犀利,“人呢?”
夜五立马抱拳,“十二说平南侯府不安全,将人带去王府了。”
迟清恩闻言冷冷瞥向十二,十二当即笑吟吟解释,“首领莫急,属下行事小心,未曾露出马脚。”
“依着王爷之言,属下趁乱废了府上的小公子,这平南侯府能继承世子之位的,只有首领您了。”
迟清恩桃花眼微微眯了眯,俊美的眉眼浮现几许阴沉戾色,“我的谋算,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夜五感受到一丝压迫感,恭顺的垂下头。
十二被这看似轻飘飘的一眼看得后背汗毛竖起。
这番话哪里是说轮不上他插手,分明是要他之口告诉王爷,莫要管他自己的事。
首领这是直接与王爷叫板。
他微微收敛了些,语气带了几分恭顺,“首领说的是。”
迟清恩懒得再理会,只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他,“此物是王爷要的东西。”
“你先回去,交给他。”
十二小心收好手中的东西,不敢迟疑,立马消失在了小院里。
迟清恩走进厢室,这才露出一丝疲态,他单手解下墨锦金羽袍,松开内衫赤着上身,只见胸腹之处紧紧缠着几道绷带,隐隐渗出抹鲜红。
男人剑眉紧皱着,“夜五,拿伤药进来。”
顺亲王让他入宫做天玑卫,便是要盗取几座矿山图,准备暗地里开采矿石,以便做长久之计。
他蹲守探查了这么久,万分小心之下还是受了伤。
好在不太重,足够在众人面前隐藏。
夜五替他重新包扎好,而后利落退开,迟清恩缓慢系好衣衫,漫不经心,“江砚也在顺亲王府?”
夜五垂下头,低声道,“十二唤了其他几个死士一起过来,将江小公子和迟良晋带走了。”
“十二给江小公子重新上了药包扎,王爷应该对其极为重视。”
迟清恩冷嗤,“江砚倒是命大。”
赤手空拳还能拼死挣扎一番,虽半死不活的,但却撑到了十二出现将他救下。
不过也是从他这张虎口,掉进另一个狼窝里,能多活两日罢了。
他仔细整理好衣衫,将桌上的短匕收起,迈开大长腿,神色凌厉。
“你守好谢府,我去趟顺亲王府。”
希望江小公子死之前管好他那张嘴,莫要说些不该说的话。
12. 第 12 章
顺亲王府,皇帝仪仗方离去。
顺王妃遭人刺杀死,且不说偌大的皇宫为何防不住杀手,单单是顺王妃死在皇宫,足以让舆论猜忌逼得皇帝为顺亲王退步。
顺亲王趁机占了一笔好处,听闻迟清恩在等候,轻快的脚步顿下,神色微沉。
江太傅就江砚这一个独苗,握在手里用处极大,可他拎不清轻重,将人捉住后竟想一杀了之。
他心中不悦,脚步一转,冷声道,“告诉他,若想见本王,便到暗室领罚二十鞭子。”
狼崽子翅膀硬了,屡次三番令他不悦,再不教训教训,莫不是想着要飞出天去。
顺亲王也想抢先一步打听清楚,江砚与那狼崽子有什么恩怨,能让他毫不犹豫痛下杀手。
暗卫将顺亲王的原话转述给迟清恩,心道小公子才给王爷取回矿山图立了功,怕是不会甘心受罚的。
可男人眸光微动了下,在暗卫意外惊诧的目光中,利落走进昏暗的暗室,语气淡淡。
“我愿领罚。”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一个死士站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一身绯色繁纹翠枝锦袍,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冰冷雕像,冷静漠然望着赤着上身跪在地上的男人。
长鞭甩破空气,狠狠抽打在宽阔紧实的脊背上,鲜血淋漓的血痕一条一条交错着,覆盖了原本细长的陈疤。
微弱的光线下,暗室内一片死寂,唯有执鞭人声音冰冷,“十五鞭。”
男人下颌线紧绷着,滑落至下巴的冷汗摇摇欲坠,漆黑的眼睛看不出半点情绪来,唯有死死握着前方木杆的手臂上,青色筋络浮现。
“十六鞭。”
“十七鞭……”
顺亲王推开暗门进来时,只听见一声鞭响在沉寂的厢室内响炸。
“……二十鞭。”
男人肩背上的肌肉因伤痛完全紧绷起,线条流畅而完美,血痕交错着,鲜血淋漓。
顺亲王目落在那一道道伤痕上,眉眼阴沉。
他虽听十二说过这狼崽子下手狠毒,可见到那个半死不活又昏迷过去的江砚后才明白,若是十二晚到几息,这位江家小公子真救不回来了。
迟清恩察觉后抬眼,见顺亲王缓步而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中带着冰冷的审视,“可知本王为何罚你?”
他强忍着后背上灼热剧痛,微微垂头,“……属下擅自出手,妄想杀了江砚。”
顺亲王眸眼微眯,“你,与江家小公子有何恩怨?”
迟清恩自是不可能透露出谢明琼的存在。
“……那日马场,他发现我射杀苏丙禄,便因天玑卫之事起疑,追查到我与王爷的关系,来府里是为了试探确认。”
他半真掺假,“江砚对谢家二姑娘有意,也在谢家大郎手下为将,此人万不能离开平南侯府,属下便起了杀心。”
顺亲王对这个回答并不太满意,半信半疑追问,“为何一定要取他性命?”
对于江砚这等身份的人,他不信迟清恩不明白将人控制起来,利用个彻底才是最好的选择。
迟清恩低声道,“他武艺不低,属下不敢掉以轻心,下手便狠了些。”
顺亲王默了半晌,勉强信了他的话,朝着角落里的死士抬手,死士立刻将那绯色外袍递上。
“将你们首领扶起来。”
顺亲王说着,展开衣袍重新叠了一下,慢条斯理落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
他把叠好的外裳放置在一旁,抬眼就看到迟清恩拧着眉头避开了暗卫的搀扶。
顺亲王不由得心中嗤笑。
这狼崽子身为首领被罚,如此狼狈不堪还要硬扛着一身傲气。
正所谓打一棍子给个甜枣。
顺亲王语气缓和几分,“江砚之事,下不为例。”
迟清恩随意抹掉下颌上的冷汗,极力忽视强忍着背上的剧痛,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单膝扶地缓缓站起。
他桃花眼沉郁郁的,似被磨平了棱角,低声道,“谢王爷宽恕。”
他站起身,顺亲王才发现他腰腹间的伤口,微微眯了下眸子。
“这伤,是你盗图之时伤的?”
迟清恩无声默认。
顺亲王想想那几张矿图,心情愉悦了些,好心让人给迟清恩伤药包扎。
伤口处理包扎好,顺亲王便让暗卫死士退离,并示意迟清恩在手旁落座。
“本王给的任务你已完成,不好好养伤来见本王所为何事?”
顺亲王顿了下,看向他,“莫非,你又起了什么主意?”
就如当初特地来趟王府,软硬不吃硬脱离纨绔之身一样。
就这样一看,顺亲王才发觉那双幽暗的桃花眼里平寂无波。
没了往日里的浮烦阴戾,迟清恩整个人似是沉淀之后稳重冷静许多。
他本该满意,却总有一丝违和之感,什么事能让他如此转变。
迟清恩神色淡淡,“自是天子赐婚之事。”
“天子为瑞王与谢府赐婚,便是要谢左丞辅佐瑞王,紧紧捆牢朝中新锐一派。”
“江右丞作为老派朝臣,其女及女婿和谢家二姑娘交好,只要谢左丞有心结好,万民之心依然被陛下牢牢把控。”
他三两语将未来朝堂之势分析清楚,眸光望向紧蹙起眉头的顺亲王。
“王爷想起兵夺位,定然无法名正言顺登基为帝。”男人俊美的脸上晦暗不明,“何不抛开忌惮。”
“尽早斩断皇宫与新锐一派的牵连。”
“你想刺杀瑞王?”顺亲王当即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法子他自然试过。
但天子将瑞王、小太子护得死死的,机会渺茫,只会无数次损耗他费心培养的死士。
故此,他才会护住江砚一条性命,还特地将其带回王府——江砚之父乃是小太子的老师。
迟清恩垂下眸,“属下有个办法。”
“只要,王爷将江砚交给属下用一用。”
顺亲王闻言紧皱着眉头,江砚还在重伤之中。
他思索片刻,再三警告,“本王留着他还有用,人若在你手上死了,御龙阁首领一职,就该能者胜任。”
迟清恩冷冷勾了勾唇,“好。”
只要能说服顺亲王,并交还江砚便可。
他不再耽搁,忍着快要麻木的痛意起身,“属下先将人带回去养伤。”
*
三月末立夏,天上的骄阳耀眼,丝丝炎烈之意临降。
水榭亭里,倚着亭栏的女子眉眼柔婉,那双水墨丹画似的凤眸出神望向清波湖面,一袭青白玉兰罩纱广袖衫,清冷出尘。
她手中的银羽丝玉扇有一下没一下轻摇着,广袖顺着重力滑下,露出一截细白皓腕,腕上是一串古朴平寂的佛木珠,平添几分韵味诗意。
“姑娘。”
宁川抱着个包裹疾步而来,“又有无名之人送来两本古籍,还有一副玉石棋。”
她小心把包裹递给女子,“门房说这次那人放东西换了位置,发现的晚些。”
谢明琼轻瞥一眼,“收进书房里的木匣里就是。”
宁川闻言,颇为惋惜看一眼手里的包裹。
也不知道是谁,连续半个多月,隔三差五往谢府门房送包裹,指名道姓留言是给她家姑娘的,打开一开都是姑娘最喜欢的名家书帖画卷,又或者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颇为用心。
一开始还以为是瑞王,可瑞王否认,门房不信邪,专门在夜里守着也没能抓着人,渐渐的,府里人便知道有个无名者坚持不懈给姑娘送东西。
即便谢夫人不许外传,可府里的众人都好奇那人是男是女,是何心思,她家姑娘却一点都不在意。
宁川轻叹一声离去。
谢明琼听见宁川惋惜的一声叹气,眸光微动。
她怎能认不出他的笔迹。
天子赐婚之后,他如她之愿没再出现过,却故意作对一般往门房送东西,不轻不重的手段,踩在她的底线上不会彻底惹怒她,又叫人无法忽略。
谢明琼心道,这人真如他自己所说一般,太坏。
思绪渐渐飘远,她忽而听见一句清悦的男音,“二姑娘。”
她望过去,起身,“瑞王殿下。”
元景疏一袭净雅白裳,闲步走来,淡笑,“本王可瞧见你家宁川又抱着一个包裹回去了,二姑娘还要嘴硬不成?”
她这明摆着是有秘密,他们是合作者,又不是真未婚夫妻,他都说过不在意这些,她还执着的不理会不吭声。
元景疏颇为好奇二姑娘与那人置气是为何,他更担心自己横插一脚,会毁了她的姻缘。
“明琼也不知是谁,殿下要我从何坦白?”
谢明琼不着痕迹掩饰住眼底的心绪,轻笑无奈道,“总不能胡编乱造一人出来吧?”
“行吧,本王就不追问了。”
谢明琼将倒好的一杯花茶放在元景疏面前,坐下,关切道,“殿下近日可查到阿砚的消息了?”
提及此事,元景疏抿紧了唇,“未曾,迟世子的失踪一样十分突然,江太傅前几日焦急如焚,这两日也渐渐平静,大抵是做好了最坏的预料。”
他抬眸,“二姑娘可知江砚有没有与人结过恩怨?”
元景疏与江砚没什么来往,但谢明琼却是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的,柳眉轻蹙着,“阿砚不可能与人结仇。”
话说罢,冷不丁听见元景疏问起,“那二姑娘可知道迟清恩此人?”
谢明琼倏地抬眸,“迟清恩怎么了?”
元景疏瞧见她如此明显的反应,有些诧异,“二姑娘与他熟悉?”
“……有缘交集过。”
小清檀在国子监学课时,元景疏也曾听过说过此人——平南侯唯一的庶子,生得一张美人面,桀骜不驯浑身是刺,在国子监顶撞夫子,时常因与同窗们动手而受罚。
后来和一群纨绔厮混一起,浪荡风流,只顾玩乐。
元景疏不明白江砚为何忽然查一个纨绔庶子,但谢明琼这反应让他更为疑惑,这两人该毫无干系才是。
他想了想,“江砚那段时间查的人便是迟清恩,他前往平南侯府,要见的应该是此人。”
谢明琼握紧了手中的扇柄,目光隐约急切,“殿下可知阿砚查到了什么?”
元景疏回想隐天卫费尽心思才查到的那一点讯息,剑眉微皱起,“是他进入天玑卫之事,此人不太对劲。”
“但他半个月前病恙报假,未在宫中当值,隐天卫确认他未曾出过府,日日喝药修养,看似没什么异常。”
可事实,江砚的的确确再查迟清恩。
元景疏后面再说了什么,谢明琼已然有些心不在焉,一块巨石砰的砸进平静湖底,勉勉强强平复的心绪刹那间又凌乱不堪。
等元景疏说完边境小国又惹起纷争,朝堂出了一桩朝官贪污受贿买卖官职等事,谢明琼忽而轻声道,“我……可以替殿下问一问。”
她只想知道,江砚失踪,和迟清恩有没有干系。
13. 第 13 章
元景疏离开谢府后,思考了一路。
谢家二姑娘与平南候的庶子,恐怕不止“有缘交集”这么简单。
若不是迟清恩一个庶子,没什么手段财力得来这些古籍名画,他都要离谱的去猜送到谢府的这些包裹,会不会出自迟清恩之手。
离谱。
元景疏下马车,嫌弃自己这个想法诡异离谱至极,不过就凭谢明琼与迟清恩的身份差,探究的心思只增不减。
他方踏进王府大门,便有管家疾步迎上来,神色凝重,“王爷,有人送了一封血书到府上。”
说着,将书信双手呈上。
薄薄的宣纸晕透出鲜红字迹。
元景疏将信展开,剑眉当即紧蹙起。
“明日黄昏申时三刻,独身一人,至昌吉街七巷,云瀚茶馆,江砚。”
江砚?
这信自不可能是江砚所写,那就是幕后之人。
元景疏望着这封血书,刚刚轻缓片刻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江家小公子小小年纪得了一场军功,可谓是年少有为,满腔赤血为家国的儿郎,若是因为这一次失踪丧命,又或者……
不管如何,先找到下落将人救出来。
平南侯府。
临着西边的小院内,一棵粗壮繁茂的合欢树拼了命的向东生长,树枝伸展到了外头窄小的暗巷。
金灿的夕阳落日照落在浓密树冠上,翠郁绿叶随着和煦的晚风拂动着,沙沙作响。
夜五为迟清恩换了伤药,便准备拿着另外的药去侧厢,给那位江家小公子上药。
才拿起药瓶,听见一旁穿着衣衫的男人低沉道,“不用你,待会儿我去。”
夜五领命,退了出去。
迟清恩缓慢穿好鸦青色外袍,整理好腰间玉坠,转身拿起桌上的药瓶,不经意瞥见另一边铜镜里自己,剑眉忽而轻挑了一下。
他从匣子里翻出一条翠玉墨锦细额带,三两下束在额间,随手拎起药瓶朝着侧室走去。
外头门锁被打开时,江砚正虚弱的倚靠在床头,手握着书册解闷。
他受重伤,这些日子一直喝药换药,勉强能撑着身子下来走一走,精神微颓,脸色也苍白的很。
迟清恩看着江砚如此模样,心中就舒坦不少。
江砚见是他,眼中泛起恨意,咬着牙将手里的书直接砸了过去,“滚。”
他今日之难都是他一手造成!
他骗过所有人的眼睛,与叛臣狼狈为奸,还想接近明琼姐姐!
迟清恩慢条斯理走上前,将药瓶抛进他怀里,“那自己上药罢。”
江砚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狠狠剐过他,却忽然一怔,“你那抹额哪来的?”
他十六岁生辰之时,明琼姐姐送的诞礼便是一条明玉青锦抹额。
可他曾撞见过明琼姐姐是仔细挑了许久买了两条,其中一条便是迟清恩额间的样式,他以为是送给了谢大哥或者谢弟弟。
迟清恩勾了勾唇,双手抱臂,斜斜倚着一旁的屋柱,“你觉得呢?”
这抹额是谢明琼买江砚的生辰贺礼时,顺捎着送给他一条,迟清恩知道后心生醋意,从未戴过。
可如今他恶劣的拿出来戴上,发现这捎带赠送的物件,未尝不可。
江砚觉得不太可能那么巧合,明琼姐姐怎会这么早与他有交集。
便恶狠狠道,“谁跟你猜,说了让你滚出去!”
迟清恩眸光微沉,“江小公子,若不是我担心你这张嘴会将你的明琼姐姐卖出去,怎会纵容你留在我这儿。”
“你以为我想听你骂我,自找没趣吗?”
江砚怒极,血气上头,“你若真有本事,就杀了我!”
别以为他不知晓顺亲王命迟清恩为他养伤,是想拿他威胁江府。
他敢死,迟清恩敢杀吗?
果不然,男人那双风流潋滟的桃花眼里骤然幽暗,狠厉暴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无形的压迫感骤然袭来。
江砚咬牙顶住这番压力,一字一顿的重复,“有本事,就杀了我。”
迟清恩望着他故意挑衅的目光,忽而收敛起气势,抚上额间的抹额,轻肆勾起唇,“这是阿皎赠予我的。”
江砚双眸骤然瞪大。
男人恶劣的,一字一顿,“两年前。”
“我与她的关系,没你想的那么浅薄。”
欣赏着江砚难以置信的表情,迟清恩心头沉压压的阴霾顷刻散去,瞥一眼他手中快要被捏碎了的药瓶,挺直了身子。
“既然不喜我给你上药,那就算了。”
“夜五。”
一袭黑衣蒙面的夜五无声无息出现,“首领。”
“为江小公子上药。”
他戴着这抹额,不是特意来气江砚的。
夜色渐浓,谢府渐渐陷入沉寂。
两盏长明夜灯挂在院里主厢的屋檐之下,灯下的草丛绿植葱郁,静谧安宁。
灯笼下,飞蛾绕着烛火旋转飞舞,即便知道烈火焚身之痛,也要一头撞上去,义无反顾。
厢室的卧房里,还燃着一盏莹莹烛火。
青纱金纹的床帐被金钩挂起,女子还穿着白日里的青白玉兰广袖衫,坐在卧房中的小方桌上,纤指间执着一粒翠金琉璃棋。
望着棋局思考着,落下一子后,又捻起了另外一盒的粉紫琉璃棋。
屏风后,一袭鸦青绸袍的昳丽男子悄无声息出现,站在原地未动,幽暗的桃花眼落在她身上。
女子察觉后,抬起头看了一眼,语气平淡,“过来坐。”
迟清恩恶意戏弄江砚纯粹是为了报复,在谢明琼面前,他又忆起那一日她背对着他,无声的抗拒和冷漠。
那一刻,比起年幼时被迟良晋一次次欺辱,被当众奚落责骂,还要令他狼狈不堪。
他克制着心底的悸动,冷静理智的站在原地,“阿皎为何会主动唤我。”
谢明琼清楚感受到他的疏离冷淡,琉璃棋被紧紧攥紧掌心里,良久,“有一事,想要问清楚。”
迟清恩听她语气,就知道并非他想象中的和好之意,心中嗤嘲自己多情,面上半分不显,缓步上前在她对面坐下。
他执起手边的翠金琉璃棋,才发觉这棋盘正是前几日所赠之物。
心蓦地就软了些。
“阿皎想问什么?”
谢明琼执着棋子抬起眸,望着他那双看向人时格外深情的眼睛,恍惚了一瞬,又强迫自己从自己的臆想之中出来。
她抿了下唇,选择直接了当,“你与阿砚,可熟悉?”
迟清恩眸子一暗,“你主动找我,便为了江砚?”
“……阿砚失踪许久,瑞王殿下说他前往平南侯府前,曾查过你的事情。”
谢明琼轻咬了下唇,“我知道,你从不会骗我,我想找你问清楚。”
“找我问清楚?”迟清恩忽而一声嗤笑,摩挲着琉璃棋抬起眼,似笑非笑,“你是为了江砚,为了你的未婚夫君,我凭何要回答他们的问题。”
一口一个阿砚,一口一个殿下,她从不会唤他一声启寒,又或者一句清恩。
谢明琼听着他带着刺的话,沉默了片刻,重新直视着他,“那阿砚的失踪与你,可有关系?”
“这是我想问的话,我只想知道他的失踪和你有没有关系。”
迟清恩无声回望。
烛火随着一阵微风摇曳了下,忽明忽暗的灯火照映在女子精致温婉的眉眼,那双柔和清亮的凤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好像眼里心里只有他。
她又紧张到下意识的咬住了唇角,似是屏住了呼吸等待他的答案。
那么在乎江家小公子。
迟清恩眼底掠过一丝阴鸷,倾身靠近,骨节分明的长指不容挣脱掐住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女子微微仰起头。
食指压着饱满殷红的下唇伸进去一个指节,肆意勾弄,长指染上晶亮的水光。
迟清恩漫不经心在她下颌落下一个吻,“我这一趟总不能白来,身为未来的瑞王妃,多少得给些报酬吧?”
他倒要看看,她会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屈服于他。
谢明琼羽睫轻颤着,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美的眉眼,熟悉的淡淡暗香萦绕在鼻尖,她细指攥紧了他的袖角,眸眼微微垂下。
似在思量。
迟清恩心底的嫉妒暴戾几乎快要控制不住溢出来,早知就该下狠手杀了江砚。
他下颌紧绷着,一点一点拉开距离,松开钳制她的手,“江砚是死是活,为何要你在意。”
谢明琼同时道,“你这些日子送来的东西,从何处而来,哪来这么多的银两?”
迟清恩被她突然拐走的话题微怔。
谢明琼没想他说出此话,随即意识到他没有否认他与江砚有过联系。
她惊愕的起身,“阿砚前去平南侯府真的为了你而去?”
瑞王所言是真的,阿砚在调查迟清恩,却再在见迟清恩时失踪了。
他们一直以为阿砚失是去找迟良晋,迟家世子,从没往身为庶子的他身上联想过。
谢明琼便紧抓住他的大掌,“你做了什么事,为何阿砚会查你,他现在在哪儿?”
比起难以置信,更多的是茫然,“为何你藏了这么多事情?”
她从没听他说起过。
她一直以为,他们比起身体所需的关系还有要亲密一些,这才让她生出他许会来娶她的错觉。
谢明琼的指尖一点点变凉,他瞒了她很多事情,他们从来不是真心对真心,多么残酷的现实。
迟清恩万没想到她已经知道那么多线索,会如此敏锐,眉眼沉郁郁的望着她,“你此次唤我前来的目的达到了。”
“下一次呢,亲手将我送到瑞王面前,送到江家面前?”
他轻而易举抽出被她紧握着的手,退开一步,面无表情,“我会在侯府等你。”
鸦青色的衣角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男人大步离去。
谢明琼恍惚站立了良久,轻嘲一笑,跌坐回座位上。
可笑啊。
他们今日竟是站在了对立面。
14. 第 14 章
漫漫长夜,终于流逝而去。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橙红的朝霞映满天,鸟啼声唤醒清晨,盛京城里开始了忙忙碌碌的一日。
朝堂上,因为军饷军粮牵扯出的贪污受贿之案愈演愈烈,天子朝政、边境之事连轴转了几个夜晚,羸弱的身子不堪重负,昨夜里再一次病倒。
瑞王临危受命,一大早便处理朝政之事,忙活到了午时,才喘息了片刻。
清檀怀抱着自家小郡主前去探望了天子,见已经好转些,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无意撇头,望见皇嫂满眼疲惫又难过的模样,垂目看向一旁正望着父皇绷紧小脸闷不吭声的小太子。
“阿简,随姑姑前去寻瑞皇叔好不好?”
小太子反应了一会,随即揪住清檀的衣袖,乖巧的点头,“好。”
谢明娆见状,强撑起几分笑意,“阿简乖一些,记得早些回来随江太傅读书。”
小太子依旧绷着小脸点头,清檀隐约看出几分小大人的模样,欣慰至极,又难免心酸。
皇兄勤政为民,却体弱多病,只有阿简一个孩子,他们皇家本就子嗣不多,偏生皇叔也不是个安生的。
想着叹着,便已到了朝云殿,进去时见元景疏刚刚批完最后一道奏折。
“二皇兄。”
元景疏揉着酸痛麻木的太阳穴,“皇兄怎么样?”
“喝下药后醒了一会儿,脸色好一些,又睡过去了。”
元景疏颔首,望见清檀身旁抿着唇的小太子,“阿简,过来。”
小太子三步并作两步,步伐急切却又保持着极好的仪态,到了元景疏跟前仰着头看他,一双乌亮的眼睛满是认真。
“皇叔,我可以随皇叔一起看奏折吗?”
“阿简想学吗?”元景疏放轻了声音,将他抱到腿上,拿过一本已经批改好的奏折,“那皇叔今日就教你。”
清檀坐在一旁,抱着乖巧熟睡的小郡主,一边抬头看向龙案后的一大一小,眼睛微微酸涩,无声轻叹着垂下眼睛。
却刚好对上女儿惺忪的睡眼。
都说女肖爹,儿肖母,她家小郡主的眉眼就很像那个人,甚至可以想象出未来骄阳傲然的小模样。
清檀微微出神,边境起战,便是他的国。
那人在盛京为质那么多年,去年才回故乡,一回便迫不及待挑起战火,大抵也是对她存了几分恨意驱使。
若重来一遭……清檀心想,她大概不会再欺负他了。
边城的战火多燃一日,她心里就煎熬一寸,身上背负的罪孽便多一重。
清檀出了神,女儿无意揪住了她胸前衣襟才蓦然回神,对上女儿水汪汪的黑眼睛,她眉眼弯弯,轻声哄弄,“小岫云看阿娘做什么呀?”
“阿娘好不好看呀?”
元景疏望着下方那一幕,紧缩的眉头也稍稍松开了些。
小丫头还编些谎话瞒着他们,殊不知回城这段时日,皇兄早就将真相扒得差不多了。
可如今事情繁忙乱做一团,再让她用假话当做保护伞,安安心心过几日。
他放远目光望向窗外的天色,才恍然发觉已经接近落日。
将小太子送回皇后那里,见天子还未醒,简短聊了几句,元景疏便告辞离宫。
到了瑞王府,管家又疾步而来,元景疏下意识往他手上看去,见没有劳什子的血书,才松了口气。
“又有何事?”
“谢家二姑娘曾来过。”管家恭顺道,“她说殿下若是回来,记得前去谢府寻她。”
元景疏颔首,随即换了身劲袍,命暗卫暗中紧随,前往昌吉街七巷,云瀚茶馆。
他方走不久,谢明琼便又来了瑞王府。
听闻瑞王回来直奔昌吉街,柳眉拧了拧,隐约猜到了些许什么。
她便让宁川回府同阿娘说一声,自己则追向瑞王。
谢明琼一夜未眠,白日小憩片刻,这一会儿头也痛得很。
可迟清恩知道阿砚在何处,拖一天,阿砚便遭一天的罪,她得先将阿砚救出来,人命要紧。
不管迟清恩做过什么错事,都可以挽回走回正道,她可以向瑞王向江家求情,但他总得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眼下炊烟袅袅,都是用膳的时候,云瀚茶馆里客人稀少,整个三楼空荡荡。
挨着沿街儿的那一小方桌,夜五还穿着黑衣,覆着一张面具,正襟危坐在茶桌旁。
元景疏上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楼梯之处,并未上前,远远道,“江砚在你手上?”
“还活着。”夜五记得自家首领的叮嘱,如实道,“吃的好,喝的好,还会叫板。”
“……”
元景疏听着这颇为老实配合的回答,满心的戒备滞了一息,他目光不经意瞥过对面屋脊,继续耐心道,“阁下想要什么才能交出江砚?”
夜五敏锐发觉了他那一瞬间的目光,依旧沉稳道,“请殿下喝杯茶而已。”
“而且……”
刀剑相抵的争鸣声传来,夜五听了几下头顶四周的激烈声,顿了下,“殿下带的人倒是挺多。”
“阁下的人也不少。”元景疏温和的笑了笑,实则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蓄势待发。
眼前之人分明也是个练家子。
他打量了一眼,见黑衣人颇有些坦诚的态度,干脆直接道,“不知阁下与迟家庶子有何关系?”
夜五沉默了一瞬,但这也足以元景疏确认。
很好,回去就把迟清恩这厮抓进大牢。
紧绷的弦乍然一放松,元景疏忽而又想起一件十分关键的事情——这打斗声这般激烈,茶馆的一楼二楼怎没听见茶客避祸逃离的声音?
他心骤然沉下。
此时夜五突然站起身,元景疏便立马作出防势。
他警惕的防备着前方,而此时突然听见后背传来一声利刃划破长空的尖鸣声。
元景疏扭头,对上一支锋利袭来的利剑,还有一张昳丽俊美满是杀意的脸。
“!”
元景疏凭着求生欲惊险避开那一剑,立马反应过来,抽出软剑抵到,对上那双暴戾杀意的桃花眼。
“迟清恩,是你。”
这个名字像是一个信号,一楼二楼无数脚步声朝着三楼袭来。
那些茶客果然都是迟清恩的人。
元景疏神色一冷,这么多人手,显然是早就培育好的一支死士队伍,江砚查到的东西就是这些吗?
迟清恩挑开袭来的软剑,浑身凌厉的杀意惊人,一招一式的攻势越发凶猛,甚至以身抵剑也要逼近,招招致命。
这分明是死士的打法。
元景疏已经受了几剑,外面的暗卫们还在突破阻拦,二楼的人已经接近,顾不得多想,他踢开迟清恩袭来的一招,转头逼近夜五。
借三楼逃离茶馆便可以,他不信迟清恩胆敢顶着平南侯之子的脸出现在人前追杀他。
迟清恩察觉他的意图,眼底掠过一道狠厉,想逃?
今日这一战,瑞王必须死。
里里外外,数十名死士将元景疏包围,迟清恩冷声下令,“杀了他。”
他像个局外人一样把利剑一收,漫步走向窗口之处。
往外扫一眼,青翠树冠,交错屋脊,晴空白云,还有远远飞速靠拢的官兵。
他侧过头,眸光沉郁郁,“动作快些。”
忽然,余光瞥见对面二楼商铺的窗口,立着一道熟悉的倩影。
那人清冷白裳,漂亮的丹凤眼,紧握着窗沿的手腕间不知何时带了一串古朴佛珠,眼尾泛着红,绝望又愤怒地望着他。
刹那间,迟清恩便想逃避的侧过脸,转过身去。
可脖子刚刚一动,便听见女子唤他一声,“迟清恩。”
谢明琼不知自己抱着怎样的心,顶着逆流的人群来到这家铺子,急匆匆登上二楼,想要看一看会不会有她想象中的那张脸。
她不希望看见那张熟悉的俊脸,她只希望能看到瑞王殿下救出阿砚,逃出埋伏。
可她直觉便认定了那人会参与其中,她才敢顶着生死的危险逆流而上。
纠结矛盾之下,身体已经给出了答案。
谢明琼仰着头,窥探到三楼里的激烈相杀的危险,也看到了令她彻底绝望的那张脸——她宁可迟清恩只是一个浪荡轻狂的纨绔,哪怕其中里面一个小喽啰。
可他,显然是有话语权的那个人,那个幕后之人,即便是她求情也就无法挽救的地位。
她愤怒他刻意的欺瞒玩弄,五指紧紧扣住掌下的木窗,声音渺小,却足够传到迟清恩耳中。
“放了瑞王。”
她明白瑞王选择与她合作,和自己嫁到瑞王府的真正意义。
正由此,谢明琼感到绝望,苍白又无力,眼尾泛红几乎是恳求,“迟清恩,放了他。”
小太子还小,阿姐和陛下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便是瑞王殿下,他们不该对迟清恩过于轻敌大意,掉入这场陷阱里。
迟清恩紧抿着唇,回眸望向浑身是伤还在奋力抵抗的元景疏,他的暗卫不管不顾,一个接一个的闯入进来,为了保护他死于死士的刀剑下。
她求他,放了她的未婚夫,放了她的阿砚弟弟。
他终于成为了她眼中坏到该死的恶人。
夜五发觉迟清恩的不对,靠近之后,望见对面二楼的女子,也是一惊。
“首领,那是……”嫂子。
他知道他们二人间的事情。
夜五与迟清恩前后进入顺亲王府,两人一次一次活过试炼,当他知道救过他无数次性命的少年竟是个侯爷之子的时候,震惊至极。
世家子弟为何也要和他这样被人丢弃的乞儿一样,每日活在水深火热的生死边缘。
夜五颇有些矛盾的看了迟清恩一眼,望着他殊丽至极的侧颜,小声道,“首领,怎么办?”
瑞王放走了,他们今后就别想在出现在人前了,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四处藏身。
迟清恩听着她焦急哀求的一遍遍喊着他,狠狠闭上眼。
下一刻,他执剑纵身一跃,朝着对面二楼而去。
夜五见他如此选择,便轻叹一口气,默契的回到争斗之中,看着已经疲惫不堪却依旧不甘仍在反抗的瑞王,提剑而上。
谢明琼只看到他跳出窗口,惊慌无措还没喊出那一句不要,眨眼之间他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她眼睛哭的通红,“你……”
他会武,摔不死。
反应过来,她又紧攥住他的胳膊,万分急切,“迟清恩,放了瑞王,我求求你,莫要杀他。”
迟清恩看着她白皙腮边摇摇欲坠的泪水,屈指抹去,眼神晦暗,“不想我杀他?”
谢明琼听他这语气,眼睛一亮,满是希翼,“你会放过他是吗?”
迟清恩看她如此反应,暴戾之气弥漫在心底,可他不想在压抑,俊美的眉眼一点一点染上阴鸷之色,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索命的万恶厉鬼。
那双桃花眼黑漆漆的,看着莫名的可怖,他轻轻勾了勾唇,“会。”
谢明琼这时候察觉到不对,生了想要逃的心思,正要往后退一步,便被男人的大掌揽住了腰,他缓缓贴近,无形的压迫感逼近,谢明琼无意识咽了一下口水。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迟清恩,危险使得她将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
男人高挺的鼻梁抵住她秀气微红的鼻尖,看着她还湿漉漉有些柔弱的眼睛,抬手捂住。
谢明琼视野陷入黑暗之前,只看到男人满眼戾色,令她不安。
果然,下一刻他在她耳边低语,“我可以放过他,你,便要作为交换,留下。”
不待谢明琼反应,他迅速点了她的睡穴,接住软软倒下的女子将人打横抱起,很快消失在昌吉街。
此时夜五也暗地里挡开一条开口,让无法靠近的暗卫们借机冲到元景疏身边,将其利落救走。
这一日,瑞王轻敌大意,遭到杀手埋伏惊险逃脱,江家小公子去向已明朗,平南侯府的庶子遭朝廷下发的追杀抓捕令。
而谢家二姑娘,不知所踪。
夜色茫茫,谢左丞还留在瑞王府里。
元景疏躺卧在床榻上,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事实上已经疼到麻木,他都没太多感觉。
他不知谢明琼后脚就追着他去了昌吉街。
但是元景疏当时无处可逃快要绝望之时,正暗自愤恨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胆敢直接赴约,突然明显感觉到对方有意在放水。
他逃走之际看了一眼三楼,没有迟清恩的身影,唯有那个与他对话过的黑衣人默默收了剑,略显复杂的目送他离去。
那便是迟清恩带走了二姑娘。
甚至有可能,二姑娘的出现才会让迟清恩命人放他一马。
他们二人的关系不止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元景疏睁开眼,看到一旁满脸沉重担忧的谢左丞,又闭上。
还有个可能,他是唯一知情的人。
二姑娘和这迟清恩怎会纠缠到一起去?迟清恩又是效忠与谁?
元景疏满脑子都是疑问,落到最后,仅剩一个最清晰的——迟清恩从何处学来的死士杀招?
平南侯就三个儿子,怎么就没发现自己儿子背地里做了什么,这一身死士的功夫都没有发现。
纷纷扰扰的思绪落到最后,元景疏重新睁开眼睛,轻叹口气,“谢大人放心,二姑娘该不会有事的。”
“本王已经命人死守城门,会竭尽全力寻找她的下落。”
*
谢明琼醒来之时,鼻间都是熟悉的淡淡暗香,视野里一片昏暗不清,感觉背后靠在一个宽阔结实的胸膛上,男人长臂搭在她的腰上,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弧线,长腿也压在她腿上,完全动弹不得。
像是人形锁链,将她死死禁锢在怀里。
慢慢适应了黑暗后便能视物,她面对着墙壁,只能看得见映在墙上的微弱月色。
谢明琼闭了闭眼睛,清醒的意识到迟清恩将她掳走了这个事实。
但她想从他口中确认瑞王的安危,便试探着翻过身子,只是轻轻一动,便被摁住不许动。
身后之人贴的更紧了,长腿顶开她的膝弯,谢明琼身子蓦地一僵,难以置信的摸了摸。
他……她……他寝衣呢?
她衣服呢?
一只大掌摸索着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男人埋进她颈侧,落下一道道轻痒的轻吻。
谢明琼咬紧唇用指甲抠他的胳膊,又被圈住了腰,她躬着身子闷哼一声。
快要贴到冰冷的墙壁上,她挣扎着快要坠落的意识反手推拒,却毫无用处,只能无力的抵着那人线条分明的肌肉,缓慢温柔磨得人头皮发麻,听着压低沉重的呼吸声,谢明琼被浪潮推着,前推后拥,坠入无望海底。
沉寂落满月色的室内,唯能听见近几含糊不清的求饶声,还有粘腻、湿滑的水吻。
谢明琼彻底被挤到贴上墙壁,她热得干渴,冰冷的墙壁恰好降温,唯一讨厌的便是身后比她还要炽热的那人,可她眼皮半阖着,指尖都不想动弹。
迟清恩抱着她,下颌抵在白皙的肩侧餍足的缓歇了片刻,翻身捞起衣衫披上,倒了一杯凉茶回来。
嗓音低哑,“喝不喝?”
谢明琼努力睁开眼,翻过身,勉强抬起细白的玉臂,声音又娇又软,无力道,“要喝。”
迟清恩沉默着看她无意识撒娇的模样,咬咬牙,拉着她起身,茶水喂到嘴边。
等她清醒,又是翻脸不认人的可恨模样。
几口凉茶下肚,谢明琼扭开头不想再和,看着迟清恩仰头喝完将茶盏放回,她这才问,“你放瑞王回去了吗?”
迟清恩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直接将她压回去,磨着牙恶狠狠道,“我近日可没喝那药。”
谢明琼茫然了一瞬,立马清醒,她咬紧牙,“你……!”
第 15 章
“迟清恩!”
她分不清他是故意吓唬还是说的实话,也没发觉男人阴沉下来的脸色,抵着他的胸膛推搡着,焦急,“快起来!”
迟清恩将那双细白玉手强行禁锢在掌中,语气略带讥讽,“怎么,着急喝避子汤?”
他不想听女子说出扎他心窝的话,掐起她的下颌迫使仰起头,蛮横的顶撬开香软甜津的唇齿。
男人像是一头被困牢笼多年苦苦压抑本性,有朝一日终于得到释放的凶兽。
“谢明琼,是你自己甘愿换瑞王一条生路,沦为囚质,就该断了回去的念想,眼前在你面前的是我,你该想的人也是我。”
迟清恩肆无忌惮宣泄自己的恶意与不甘,袒露原本就偏执暴戾的面目,“瑞王,天子,用不了太久,众人都会猜到你是被我掳走。”
谢明琼挣扎的动作一顿,她一心只想保下瑞王,潜意识里觉得迟清恩不会伤害她,此事的后果却从未想过。
“若我放你归家,你觉得瑞王会容忍自己头戴绿帽,皇室会允你嫁作瑞王府的当家主母吗?”
微弱月色映在床榻边,男人俯撑在她上方,宽阔结实的肩背肌肉线条格外漂亮,他凑近她耳边,陡然压低了声音。
“若谢左丞与谢夫人知道你我做了五年野鸳鸯,会怎样?”
谢明琼当即白了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
“你在威胁我?”
男人满眼恶意与她相视着。
迟清恩带走她的时候就想把人藏起来,关在一方小院里。
他要精心打造一套漂亮的锁链,将她困在柔软床塌上,拉着她坠入无望欲海里染上欢愉的瘾,看见他便不由得颤栗。
直到他们抵死缠绵,生命消亡那一刻。
夜寒侵袭,纤细的指尖渐渐变凉,连着心脏也慢慢沉浸寒湖,消瘦莹白的肩头瑟然轻颤了一下。
谢明琼清晰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巨大鸿沟。
他是死士杀手的首领,敢囚困少年将军,暗算当朝王爷。
而她昨夜辗转难眠,想尽无数个挽救求情的办法,他根本不需要。
当年中药主动委身便罢了,还一错再错纵容他索取,生了妄念,暗地里与之沉沦欢好,一连五载任他予取予求。
堪比一个笑话。
谢明琼从未有过的难堪至极,湿润泛红的眼角悄然隐藏在夜里。
如今她还自以为是,认为他不会伤害她。
她闭上眼睛,声音无法克制的颤抖,“卑鄙……小人。”
“阿皎。”他察觉她在发抖,轻拂过掌下白皙脆弱的天鹅颈。
他是卑鄙恶劣,像狩猎成功的雄兽,无法停止步步逼近的脚步,凭着本能标记印记,咬住她的后颈蠢蠢欲动。
好看的长指抵在细嫩如凝脂般的肌肤,轻似羽尖流连往下,停留在她柔软的小腹。
男人满眼偏执与占有,“为我诞下子嗣罢。”
离弦之箭无法回头,那他便拥着月亮,一起坠落无际深渊。
*
翌日,初夏和煦,一缕清风徐徐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耀眼夺目的阳光穿过院中那棵繁茂翠郁的大树树冠,零零碎碎的光线洒落在青石院板上,投落成斑驳成片的树影。
谢明琼一袭素衣站在厢房门前,单薄瘦削的肩膀骨感明显,盈盈一握的腰间束着细锦翠带,几日下来消瘦许多。
小院静谧干净,但她知道院里那棵大树上,隐伏着一名暗卫,唤名夜五,是迟清恩盯着她的眼睛。
迟清恩昨夜因急事匆匆离去,一夜未归,谢明琼终于得空喘息,安生的休息一晚,有了力气下床。
一个温雅的老妇人端着托案,穿过垂月门慢步而来,望见房门内的她,露出一抹笑来,“夫人醒了。”
她约摸五十岁的年纪,鬓间已见斑驳白发,一身衣裳料子不算好,但也不差,身佩银饰,言行举止自有一番仪态,笑起来十分和善。
这是卫夫人,与迟清恩关系匪浅,不知是何关系。
卫夫人进屋将饭菜放下,看到桌上未动的汤药,眸光闪烁了下,她转身,一派温和道,“姑娘先来用膳罢。”
卫夫人将筷箸摆好,“启寒为姑娘寻了个奴婢过来侍奉,估摸着今晚就能到,姑娘有何事就先嘱咐老身,莫要客气。”
谢明琼身子只稍稍动了一下,传来的酸疼晦涩之感让人头皮发麻,她死咬住唇忍下那一声闷哼,紧抠住掌下的门板。
她不着痕迹浅吸一口气,平复,“他人在何处?”
谢明琼想知道江砚可还活着,可迟清恩听到她提及阿砚,便闷声不吭将她压回软被里,似是发泄着满腔戾气,又凶又狠逼得人崩溃连连想逃。
卫夫人轻叹,“计划失败,大抵是在领罚。”
迟清恩自己提出要刺杀瑞王,顺亲王只是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让他把江砚带回去养伤,忍住急迫等布好局。
可瑞王已重伤,迟清恩竟还能让他逃了。
但事实并没有卫夫人给谢明琼所说的那样可怜。
顺亲王没能再像上一次一样当众惩戒他——迟清恩趁着这一次布局,将御龙阁大多数死士拢握在手里。
这也是为何,他思索了片刻,便决意放瑞王走。
刺杀瑞王,意在毁了谢明琼的婚事,能得到她本尊,放弃计划又如何。
顺亲王将御龙阁的首领之位给了迟清恩,又收他为义子,自以为还能牢牢把握,可迟清恩从不愿做纨绔之时起,便不愿意再做一个傀儡首领。
主动挨那二十鞭,是为顺亲王放松对他的戒心,把江砚交还回来。
迟清恩在床榻之上匆匆离去,是顺亲王见刺杀瑞王的计划失败,又不甘错过时机,便动了他自己暗自筹谋的谋局。
那谋局,意外的成功了。
顺亲王府,昏暗地牢里。
迟清恩立在地牢之外,看着安安静静缩在角落里小小一只的少年,眸光微暗,侧目看向身侧的十二。
“皇后对东宫严防死守,你们如何闯进东宫?”
“自是有贵人相助。”十二轻轻勾唇,“首领只差一步却让瑞王逃脱了,属下只好尽全力为王爷解忧。”
小太子年纪虽小,但若继位,比起瑞王可名正言顺。
想着,他微微挺直了背,望向男人,“江小公子落在首领手中,还没死吧?”
“若这位小公子死了,可有些不好交代啊。”
迟清恩不予理会他这番得意洋洋的模样,回望向昏暗角落里,小少年才四五岁的年纪,不安的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一双乌亮的黑眼睛小心翼翼望着他。
谢家人都生得一双明亮干净的丹凤眼,而阿皎眉眼低垂之时,温雅出尘,像极了水墨丹画里的绝色美人。
小太子这双眼睛随了皇后,迟清恩却觉得他的眉眼更像他姨母,比起谢明娆的灼灼凌厉,谢明琼一眼便能安抚人心。
小孩子总是能更敏锐的感觉到恶意与善意,眼前这个一身丹衣身姿挺拔的大人,看着他的眼神并不凶,让元徽简有了几分胆子。
他盯着迟清恩,很小声的试探,“你是江太傅的人,还是顺皇叔公的人?”
十二闻言不由得轻笑一声,蹲下身,伸出手朝小太子勾了勾指,有几分命令意味,“过来。”
迟清恩剑眉微皱,毫不客气踢了他一脚,冷声道,“这是未来的天子,规矩些。”
“太子又如何。”面前之人是首领,十二强忍下不满,拍了拍黑衣上的一道灰尘。
“王爷派十三去江湖毒医那里取毒虫,过不了几日,这太子就是王爷手底下一个傀儡娃娃。”
迟清恩缓缓收紧负于背后的大掌,顺亲王已经对他不满,不然他不会从十二的炫耀中得知此事。
角落里的小阿简很聪慧,听出这句话的危险,警惕不安的往后缩了缩。
事实上,江太傅为独子能将小太子送过来,顺王爷还打算再逼一逼他,借他之力伸向躺卧病榻的天子。
想起同样还在养伤的瑞王,十二忽道,“首领可听过谢家二姑娘貌似失踪之事?”
虽然谢家极力遮掩,可还是有消息透漏出来,说看到谢家二姑娘曾出现在那昌吉街附近。
不过也只是揣测,因为有人说瑞王府里个女子正在照料瑞王,大抵是悄悄过去的谢家二姑娘。
迟清恩似是出了神,半晌才漫不经心道回应,“未曾。”
十二顿觉得惋惜,“若小太子与未来的瑞王妃都落在我们手中,王爷的大业指日可待。”
男人那双桃花眼骤然一冷,阴寒的目光扫过十二,看得十二下意识一哆嗦,想起那次在平南侯府里被一样狠戾的视线扫过时的无名畏惧,暗自咬咬牙。
王爷说过,首领之位能者居,只要他把那位未来瑞王妃绑来,定能与迟清恩相博一番。
迟清恩仅是扫了他一眼,回过头望向牢笼里的小太子,对上那双戒备不安的丹凤眼,薄唇抿了抿,看向守着地牢的暗卫,“钥匙呢?”
暗卫会意,将牢门打开。
十二当即不满,“首领这是要做甚,万一这小太子耍机灵跑了……”
迟清恩冷冷讥讽,“他若有能你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功夫,还会被你抓来?”
而后环顾一圈地牢,剑眉紧皱了一下,朝着小阿简伸出手,“随我走。”
小阿简被方才那十二的话吓到,抿着小嘴缩在角落里不吭声,他不要做傀儡。
迟清恩见他冷着小脸别开脑袋,心道真麻烦,便拎着小孩的衣领直接抱起,这时才发现一条撞得叮当响的沉重铁锁链扣在他的脚踝上。
他扭头,“十二,过来解开。”
十二已经摸不清首领这番举动的意图了,想了想,“钥匙在王爷手里。”
小阿简被铁锁链坠着很不舒服,搂紧迟清恩的脖子揪住他的衣裳,绷着小脸道,“是顺皇叔公给我戴上的。”
“你要带我去哪儿,现在就要下毒吗?”
迟清恩没说话,冷淡道,“安排王府打理一间厢房出来。”
十二见他这幅抱着人就要走的架势,急忙追上,“首领,王爷不允他离开地牢!”
迟清恩走在前头,朝着他年少时留宿顺亲王府时的院子走去。
“太子年自幼养的精细,年纪不大,若王爷不想早早折腾掉他这条小命,就安排人仔细照料着。”
顺亲王听闻此事而来时,迟清恩已经拨了几个死士过来守着那院子。
听十二复述一遍迟清恩的话,再看一眼蔫巴巴缩在软榻上,脸色确实苍白的小太子,便压下心中不满。
他的皇帝侄儿先天体弱,这小太子早年间也是被皇后天天喂药,多半也随他父皇一样。
见已有死士前来守着,于是也便没再说什么。
正堂中落座后,顺亲王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这些日子你的抓捕令传遍盛京城,你就莫要露面了,免得被人发现破绽。”
说着,他瞥一眼面前的丹衣青年,“你可有谢家二姑娘的消息?”
“未曾。”迟清恩慵懒倚靠着椅背,眸光微动,“听十二说,王爷要把江砚送回江家?”
“只是让江太傅亲眼看一眼儿子,安心为本王做事。”顺亲王捏着茶盖撇了几下水面上的浮茶,“本王发觉江太傅甚是好用。”
不过平南侯仗着自己还有个儿子,还妄想与他讨价还价,探究他的身份,实在拎不清,索性将他儿子的人头送回去做礼。
至于迟清恩,虽刺杀瑞王失败,不过看在江砚换来了小太子的份上,暂且容忍他几分。
顺亲王将茶盏发放回桌上,吩咐,“明日,你将江砚带来王府。”
第 16 章
*
“迟清恩,你放开我。”
谢明琼被迫坐着男人腿上靠在他怀里,她扭动着手腕想要从大掌中挣脱,忍住怒气,“青天白日,你有完没完?”
迟清恩不轻不重攥着她的右腕,夹着一块软糯诱人的红烧肉块,递至她嘴边,似是极有耐心,“阿皎先乖乖把饭吃完。”
她胃口本就不大,身体轻盈,这短短几日消瘦更快,用膳就跟小猫儿一样就吃一点点,菜桌上她爱吃的菜肴几乎没动过。
这样娇柔脆弱的身子,榻上吃不消便罢了,若真有孕,如何能熬得过去。
谢明琼自然能猜得到他是什么心思,更不可能顺着他的意。
白皙的腕间被捏得泛起红,她不再挣扎,紧抿着唇,执拗得与那双潋滟好看的桃花眼僵持对视着。
男人眉眼间渐渐染上几许阴郁偏执,语气骤然沉下,“阿皎一定要故意气我?”
谢明琼绷着脸,冷淡道,“我自己不想吃,何曾气你。”
迟清恩顿了下,干脆把筷箸放回桌上,“既然饭不想吃,汤药也不愿喝,那就先做些别的,等阿皎饿了再吃。”
谢明琼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打横抱起,天旋地转间她下意识揽住他的脖子,见他直接朝着内卧走去,又急又怒。
“迟清恩,你莫不是有病!”
她气得脑子都昏了,骂道,“你是发了情的狗么,日日夜夜想着那档子事,难道脑子里就没有旁的正经东西了吗?!”
他天天逮着着她翻来覆去,谢明琼本是害怕真的有孕,可如今更担心自己有孕之前就先死在了榻上。
迟清恩闷不吭声,将人压进柔软的锦被里,不容抗拒的,铺天盖地的深吻将谢明琼迅速拉扯着淹没。
唇齿激烈撕咬交锋间,男人喘息声低沉压抑,女子饱满的红唇布满了咬痕,感觉自己舌尖被勾着吮着开始隐隐发麻发痛,待寻找到一丝机会,狠狠咬一口。
淡淡的血气在唇齿间蔓延,
而男人轻嘶一下,剑眉轻皱,下一瞬更加凶狠的反扑回去。
“唔唔……滚……”
谢明琼被吻得发软再无挣扎之力,连仅有的一丝呼吸都快要被掠夺干净,不甘又认命的卸了力气。
发情的狗根本拽不住,拼了命的想把她拖进无尽欲海里。
可意外的,迟清恩没再继续下去,极强的自制力迫使他控制住了自己不老实的双手,撑着起身努力的拉开距离,绷着脸替她细细整理好衣襟。
一床翠底鸾鸟锦被衬得女子肌肤似雪,她满面薄红,像是熟透了的香甜诱人的水蜜桃,此时脑袋微歪着,那一截细白脆弱的脖颈上还留着他烙下的淡淡红痕。
美人那双水汽氤氲的丹凤眼微垂着,疑惑望着坐在床边的他,隐隐戒备,“你又想做甚?”
迟清恩紧紧攥着拳,仅仅三息自制力瞬间化为泡影,毫不犹豫重新压回去,直到谢明琼喘不过来气推了推他的肩。
她有气无力,掩不住的烦躁,“……滚远点。”
五年之久,她所有弱点被他掌握清楚,床榻上毫无反击的余力。
迟清恩揽住浑身娇软无力的女子,将她抱在怀里,压制着不快,“带你去见江砚。”
谢明琼眼睛一亮,精神了,又立马警戒起来,“你为何改口?”
之前提及阿砚便会惹得他生气,逼得她逃挣讨饶,直到主动说不见为止。
迟清恩看她如此反应,心里的火冒了出来,“日后你若不听话,我便砍了他的手脚喂狗。”
他自然不想让她见到江砚。
可她消瘦的太厉害,和他僵持下去不肯好好吃东西,身子骨只会更加羸弱。
迟清恩竭力克制浓浓的占有欲,左右要把江砚扔给顺亲王,不过就此一眼而已,无甚大不了。
谢明琼哪还顾得上他的威胁,等到了地方看见人,她忙喊一声,“阿砚!”
江砚正在与自己博弈下棋,听闻熟悉悦耳的女音,还当是自己是被关了太久幻听。
他身上的伤好了不少,没之前那么煎熬,但迟清恩那王八蛋不允许他离开房门太久,夜五这几日也不知去了何处,换成一个连面儿都不爱露的人守着他,真真是憋屈死了。
正当江砚忽略这一道幻听,打算继续落子时,听见房门被人拍了拍,“阿砚!”
江砚猛的看过去,“明琼姐姐!”
他着急忙慌的凑过去,“你怎在这儿?你快走,迟清恩那王八蛋……”
话还没说完,江砚便被她身后那道冷冰冰带着杀意的目光盯住了。
他咽了咽口水,“……”糟糕,他还没出去呢,明琼姐姐就掉进狼窝里了。
迟清恩揽住面前女子的细腰,挑衅的看着江砚,颇有示威宣告意味的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江砚俊脸顿时扭曲,一瘸一拐的快步而来,怒道,“你个无耻之徒,谋反之民,也配染指阿皎!”
迟清恩眼底骤然掠过一道狠戾,不知死活。
“阿砚,你小心些,莫气莫气”
谢明琼见江砚行动不便,心急要过去扶他,被迟清恩一把拉住紧紧锢在怀里,语气阴寒,“夜五,守着江小公子,待明日送走。”
一抹黑影悄无声息出现,将江砚拦住。
迟清恩抱着谢明琼后退出去,对上她焦急的眼睛,冷声道,“人你见到了,活蹦乱跳的,明日他还会去见他父亲。”
提起江太傅,他脑海里便浮现起缩在角落里小小一只的小太子,剑眉皱了下,又很快掩下不自然的神色。
“你看完该安心了,回去罢。”
谢明琼却敏锐的察觉出不合理之处,直直盯着他,“你们会这么轻松放江砚回去?”
他们当初利用江砚的消息要刺杀瑞王,如今瑞王还好好的,就要放江砚回去了?
迟清恩他们不像这样甘心吃亏的人。
迟清恩皱着眉头,“此事便与你无关,莫要再管。”
他不容谢明琼在追问,把人带回那小院子里,盯着她用完膳,喝完药,迫使她回房歇息。
等人一睡着,他便回到了江砚面前。
少年郎两眼涣散望着虚空某一点,像是僵直的木偶一样呆坐在床边,迟清恩没理会,直接了当警告道,“明日去了顺亲王府,最好把你的嘴管得严些。”
“胆敢透漏出半点关于阿皎的消息出去,便重新送你去见阎王。”
两句话利落的撂下,他便转身离开。
等迟清恩迈出了房门,江砚才神色恍惚回神,腾的一下起身,“你……你等等。”
他跌跌撞撞,本就一瘸一拐的,这下直接狼狈的摔在地上,却顾不得半点形象,“迟清恩,回来!”
“你回来!”
他握紧了拳头,砰的一声悲愤砸在地面,崩溃的低吼,“迟清恩!”
半晌,一抹丹色袍角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头顶传来男人冷冰冰的声音,“大呼小叫的,鬼吼什么。”
江砚仰起头,满眼绝望,“我爹……用太子换了我?”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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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媒苟合被抓后重生了24S
《与前夫BE后重生了》作者:24S
第 18 章
这个念头仅是冒了个头,便被请迟清恩毫不留情的狠狠掐灭。
“他已离去,待再过几日,我们也离开盛京城。”
天子与瑞王以掘地三尺的架势要将翻找干净,夜五方才说已有隐天卫追查而来,这个宅子也不安全。
必须要再被寻找到之前,离开盛京城。
谢明琼失望的闭上眼,浓浓的无力感笼罩下来,盛京城是她的根,他想将她带往何处?
这座宅院中,明有卫夫人盯着,暗有死士防着,连一丝求救的机会都捕捉不到,
忽而她想起关键的一点,骤然拉开距离,“你们为何会放阿砚回去?”
江砚是江家颇受宠爱的小公子,他一心赶赴边城做个少年将军,江右丞都愿放下架子登门谢府,拜托她大哥能多多照拂。
他们抓住了江砚,自不可能轻轻松松将人放回去,而且以阿砚的性子,回去之后定然会将这里的情形一一禀告给天子。
站在迟清恩的立场上,无异于放虎归山,绝无什么好下场。
谢明琼怀疑着此事的真假,“你真的,放他走了吗?”
她不信。
迟清恩对上那束毫不掩饰的质疑目光,薄唇顿时紧抿,少年渐渐涣散无光的眼睛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
她若知道江砚死了,定然会追问下去,知晓小太子被江太傅带走之事。
他很清楚,阿皎绝不会对小太子的遭遇坐视不管。
一旦暴露她的存在,隐天卫和顺亲王前后夹击,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在此之前带她离开盛京城。
谢明琼一直盯着他,见迟清恩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心陡然一沉,“你们根本没放他回去!”
一切都是他糊弄她的谎言。
她焦急的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襟拉过来,
“你们想利用他做什么?”
两人鼻尖快要碰在一起,女子眉眼含着薄怒,“继续做诱饵,还是威胁江家?”
“他是如此,那我呢?”
“你威胁我诞下子嗣,是不是也想凭此拿捏我和谢家?”
天色渐渐昏暗,厢室内光线微弱,从窗棂透过来的天光映在男人俊美凌厉的脸上,另半张俊颜隐入黑暗中,目光沉郁。
良久,他自嘲轻嗤了一声,“我在你心中竟已是这副模样。”
他自己像一个心存侥幸的可怜小丑。
不给自己留半点余地,彻彻底底将自己心中的阴暗袒露在她面前。
明明知道自己这颗心有多么肮脏狰狞,还妄想着她看清自己的真面目后,会不厌弃离开,如往日一样信任留在他身旁。
谢明琼咬着牙,“不若呢?”
他的欺骗威胁和所作所为,让她如何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依以往那般态度对待他?
他们不是情人,是敌人。
她在被他像笼中鸟一样禁锢着。
“阿皎。”男人那双漂亮潋滟的桃花眼浮现几分病态的痴迷怜惜,温柔的抚上她愤怒发红的眼尾,“你该信任我的。”
他竭尽全力,用尽心思,只为以与她相匹的身份站在她身边,宣誓着主权。
谢明琼冷冷挡开他的手,不再动摇,“休想带我离开盛京,我不会再信你了。”
男人眼中偏执更甚,眉宇间染上几许阴寒。
谢明琼盯着他阴沉沉的眉眼,一字一顿,“今日隐天卫能寻来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迟早他们会……唔!”
男人忽然往前一倾身,扣住她的后脑勺迫使压向自己,以唇封住她未说完的话。
迟清恩不想听她一遍一遍重申要离开自己,这像是一把尖刀狠狠扎进他心里,残忍绞着柔软的血肉,鲜血淋漓。
另一只手牢牢制住女子妄想挣扎的双手,他轻易撬开柔软的唇齿,勾起香甜的舌尖吸.吮,熟练挑起她急促的呼吸,疯狂掠夺汲取着。
谢明琼毫无防备,晃过神来狠狠一口要咬下去。
即便他不愿意听,那也是事实。
血气在唇齿间弥漫,男人只停顿了一下,随即更加蛮横的反扑而上。
“呃哼……”
凶狠激烈的深吻更像是巨兽捕食的撕咬,谢明琼被逼得缓缓后退缩进软榻的角落里,高大的阴影一点一点将她吞噬。
脆弱的天鹅颈被迫仰起,松垮的衣衫露出瘦削单薄的肩头,单薄衣衫渐渐滑至榻边,轻风一般无声拂过细白脚踝坠落在地。
静寂的内卧中,两道急促凌乱的呼吸声极为明显,偶尔夹杂着微弱压抑的喘.息。
初夏的傍晚并不热,一滴湿汗却从男人额间划至下颌,啪嗒,无声滴落在纤细精致的锁骨上,打湿那一小块湿潮粉红的细腻肌肤。
“阿皎。”
他抱住娇娇软软的女子,胸膛滚烫的温度让她无法克制的轻.颤,结实有力的双臂紧锁住,吻上她失神半阖的眼眸。
语气温柔,“别再想着离开我。”
男人漂亮性.感的背肌隆起绷紧,深浅交错的疤痕蔓延到侧腰,却如同一头狠戾进攻的野兽,一下一下,狠狠钉死不容逃脱。
谢明琼眼尾泛着红,贝齿紧咬着唇,极力抵抗着摇头,却听那道沙哑的嗓音在耳边道,“提一次,我们便惩罚一次。”
迟清恩眼底满是浓郁惊心的占有欲和病态偏执,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你这样紧紧缠着我,是欢喜的,对吗?”
“当年阿皎整夜都不愿意放我出去,每次都要生生撞开才会乖顺,我知道那是药瘾,但你很喜欢。”
他的话翻开了陈旧羞耻的记忆,谢明琼被迫回忆起五年前被暗算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那药物有短暂时间的致瘾,会让她一次次重复那夜里的欲.求不满和浪.荡不堪,沉溺于欢.愉极巅无法自拔。
那是谢明琼最为羞耻的记忆,而此时耳边那道压抑着凌乱呼吸的哑声,将往事摊开放到她面前。
“阿皎,你是我的瘾,我戒不掉,留下来陪着我可好?”
“呜呃……不……”
他又妄想以这种事打消她所有的念头,妄想哄着诱着让她顺从,她知道他的心思。
谢明琼不想再纵容他,给他一次又一次台阶。
不想离开盛京,那她必须要逃。
黑漆漆的夜幕上,繁点星辰闪烁着,尖尖的月牙被遮住了一小半,清冷月色将乌云照映,夜色无声静谧。
皇宫。
皇后守着病榻上的天子坐在床榻边,握着柔软帕子一点一点擦拭他苍白劲瘦的大掌,灯火随夜风摇曳着,烛光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殿外,宫娥轻步走进,低声道,“娘娘,谢左丞与瑞王求见。”
谢明娆嗯了一声,目光投向喝完汤药又陷入沉睡的皇帝,眼底隐隐泄露出几分伤色。
因为阿简的失踪,陛下思忧过重,身子愈发差了。
他们都默契猜到了阿简的下落,可陛下卧病在床,朝堂臣心本就不安,若顺亲王把阿简藏得深,他们将王府搜查一遍搜不到,只会引得朝臣猜疑摇摆。
这种明知答案却强忍着不能动手的无力痛恨,让谢明娆这些日子快要煎熬疯了。
谢左丞与元景疏进来,直接驱退殿中宫人,直接道,“皇嫂,小太子失踪之事,八成是与江太傅有关。”
谢明娆倏地望向他,“果真是他?”
元景疏颔首,神色凝重,“隐天卫跟踪他今日去见了顺亲王,不过江太傅出来时脸色不对,极有可能顺亲王以江砚为要挟,他只身出了王府,看样子是没能把江砚交换出来。”
“江右丞已经软禁了江太傅夫妇,但迟清恩这些日子躲得太好,下手也很快,有几个隐天卫无声无息没了消息,大概是发现之后便暴露踪迹被处理掉了。”
元景疏想到自己猜出的谢明琼与迟清恩的关系,斟酌几许还是决定隐瞒下,两人即便有往日情分,如今也是对立局面。
说出此事,迟清恩便会成为她身上抹不去的污点。
想着,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谢左丞,正色的接着道,“现如今江砚,二姑娘与小太子都被顺亲王府拿捏,既然顺亲王要挟了江太傅,那二姑娘自然也是同理。”
谢明娆眨了眨眼,望向自家苍老许多的父亲,“阿爹是想……”
谢左丞轻叹口气,“必须得主动出手,阿皎与太子都等不得。”
“听闻景国新国君乃是当年在盛京为质的七皇子,这些日子一直追查顺亲王背后的势力,顺藤摸瓜发现他五年前就与这位七皇子接触过。”
他脸色微沉,“大元与景国交战不断,顺亲王小动作这般多,只怕是互相配合,再拖延下去只怕会坏事。”
元景疏顺从如流分接上,“本王与左丞大人商量了一计,需得皇嫂相助。”
谢明娆闻言,黯淡的凤眸顿时亮起,微微诧异,“还需要本宫?”
元景疏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来,“对啊。”
“顺亲王若知道皇嫂有意做女帝,手里的小太子即将成为废棋,不知该会气成什么样子。”
第 19 章
一缕金灿斜阳穿过窗外树枝,投在回纹窗棂落到檀木书案上,雪白宣纸上留下一抹绯金夕光。
和煦的清风卷起窗边纱帘,吹拂起宣纸边角。
男人那双骨节分明的长指拾过镇台,将飞乱的纸页压住,复而慵懒倚靠回椅背,散漫转着一枚小巧锋利的飞刀。
沉郁幽暗的桃花眼轻轻掀起,望向案下四人,“除了暗影一支的首领十二,你们四支小队里可还有不听话的小孩?”
夜五闻言,瞥一眼身旁比他高半头的壮汉,壮汉会意,便先开口,“前几日换血肃清之后,血杀一支均已以首领为尊,如今听首领之令已经全部召集,放弃亲王之命,守于四周潜伏。”
“百晓一支亦是”
“毒煞一支亦是。”
夜五这才紧跟在后,“影刺一支亦是。”
他又补充一句,“默商顺利迁移离开亲王指定之城,来信禀告说仔细扫清了尾巴,确保亲王不会追查到,只等重新安家。”
御龙阁本就是江湖上一支神秘势力,不知为何落入了顺亲王手里,当成他争夺皇权的利刃。
如今终于有个首领愿意带他们重返江湖,远离朝堂之争,诸位小队首领自是配合至极。
迟清恩闻言轻轻弹了下飞刀尖刃,若有所思片刻后,坐正了身子,吩咐下去,“百晓与毒煞今日便离开盛京,血杀扫清痕迹。”
三支小队首领当即领命,随后他看向夜五,“影刺暂跟在我身旁,听令行事。”
夜五恭顺的垂下头,“是。”
迟清恩说罢又思索了片刻,看向毒煞与血杀两支首领,语气漫不经心,“暗影一支虽不是御龙阁原本的人手,但共事那么多年,离开之时总该送份礼,聊表心意。”
毒煞的首领瞬间会意,她笑吟吟拱手,“属下明白。”
她早就看那十二不顺眼了。
壮汉还没彻底懂,但也紧跟着学到,“属下也明白。”
迟清恩颔首,重新靠回椅背,随意挥挥手,“下去罢。”
四人一同离开,半晌房门又被推开,毒煞首领探进来个脑袋,迟清恩瞥她一眼,“做甚?”
“有个事儿想问问首领。”她从门缝里挤进来,关上门,满眼好奇走近,“听卫姨说,自从那位二姑娘住进来,首领就没喝过那药。”
“可是打算要个小崽子?”
“与你何干。”迟清恩面无表情。
“这不是,给您提个醒儿。”她轻咳一声,神色微正,“十二派人为王爷寻毒蛊,已经找到带回来了。”
“虽然咱们不打算再掺和朝堂之争,可小太子可是二姑娘的亲侄儿,您若想让二姑娘乖乖跟您走,自然得拿捏住那位小太子在手上。”
毒煞首领也只是旁敲侧击听到的一些消息,那位二姑娘能狠狠拿捏首领,首领想带她走却很不轻松,若把那可怜小孩夺过来,加以威胁利用,二姑娘自然得屈服认命。
她说完,见男人神色晦暗不明,后知后觉自己是多嘴,若是搞砸了,依着首领那狠厉毒辣的手段,她小命可就不保了。
想着,毒煞首领顿时打了个激灵,连忙告辞。
迟清恩却陷入了沉思。
他没想过要把小太子救走,一是因小太子多半知晓江砚已死,二是会暴露他一直对她刻意隐瞒太子落入顺亲王手中之事。
二者不管那一个,都是阿皎的雷点。
她会愈发恨他。
迟清恩深知这一点。
黄昏褪去,黑夜降临。
夜里起了风,薄薄的乌云将月色遮挡得干干净净,烛光吹熄之后,厢室内黑暗浓郁,平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耳边尽是外面风声和着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谢明琼面对着墙壁,背后紧贴着温热宽厚的胸膛,自己的心跳声越发的响亮,她无声探入软枕,摸索着握紧了枕下的绣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藏匿于暗中的眼睛越来越多了,今日好像听见了重物坠落的声音,又好似是隐约的死前哀嚎。
她下午小憩,梦里是那日被割了咽喉,扛在肩上鲜血淋漓遍布整张脸的隐天卫。
可很快化作了五年前被她亲手刺死的那具尸体,耳边阿娘和阿爹在一遍一遍执着的唤着她的乳名,如泣如血,令她疼意锥心。
她醒来,看到几张陌生的身影从西侧的书房离开,卫夫人说,他们再商议离京之事。
她没有任何办法反抗,可谢明琼不愿意被带走。
攥得太紧,被磨过后颇显尖锐的剪尖刺得她指节生疼,她心跳如鼓,小心翼翼的翻过身。
厢室内一丝光亮都没有,只能隐隐约约看清一个轮廓。
谢明琼握住剪刀的掌心已经沁出了湿意,手稳稳的,抵在他胸前。
这时候,男人忽而动了下身子,剪尖抵在他心口,她紧张的屏住呼吸,身子僵硬着不敢乱动。
她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迟清恩。
只能赌一赌,赌迟清恩是不是真如他所说那般在意自己。
手上力道缓缓加重,剪尖已经隔着衣衫紧贴血肉,掌下的心脏一下一下沉稳跳动着,只要她狠下心,猛的一下刺进去。
谢明琼暗自咬紧牙,狠下心。
“砰!”
院外骤然响起重物砸下的声音,谢明琼手一抖,还没来得及缩回剪尖,男人已经迅速坐起了身,连半点反应的停顿都未有。
他没点燃灯烛,只是顺手将薄被掖了下,压低声音,嗓音沙哑,“阿皎莫怕,我去看看。”
谢明琼心脏砰砰直跳,只听见房门开合关闭,外头刀剑相碰的争鸣声已经响起。
紧接着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怒喝,“迟清恩,你私藏谢明琼,是在违背王爷的命令!”
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反应过来,连忙把剪子藏回枕头下,赤脚踩下微凉的地,轻手轻脚靠近窗边。
屋檐下,身姿修长挺拔的男人披着一件鸦青墨纹袍,随意系好腰带,双手负于身后立于台阶之上,望着被围攻的几个黑衣人,阴郁冰冷的视线布满浓厚的杀意。
“私藏?她本就是我的人。”
“王爷从未指名道姓要过她,何来的违背之说。”
十二迅速挑开刺向心口的利剑,竭力对抗一次次袭来的致命招式,“且不说这个,你就么看着让他们杀了我?!”
迟清恩语气阴寒,“你夜袭我的住处,毫不留情伤了我的人,自该以死谢罪。”
十二闻言被这话气得恨不得破开这些围攻,拿剑戳他几个窟窿,“若不是谢左丞登门,王爷还被蒙在鼓里替你背黑锅,我乃奉王爷之命将谢明琼带回顺亲王府,何来夜袭一说!”
迟清恩脸色微沉,怪不得,谢左丞查到了根源,跑去顺亲王府要人了。
随即阴狠一声下令,“杀了他。”
十二的话太多了。
他下意识望向紧闭的门板,隐隐不安。
十二躲过凌厉的一招,怒意蹭蹭暴涨,心道迟清恩五次三番违背王爷之命,视若罔闻惹得王爷不满,他的确是存了要趁此机立功,踩在迟清恩登上首领之位的心思。
可没想到迟清恩竟在这小小宅院里布下了那么严密的守卫,还想杀了他。
眼看带来的几人已经陆陆续续倒下,十二咬着牙,语气服软,“夜袭是属下不对。”
“可你明知江砚就是没看好才让他有机会自杀而亡,如今这个谢明琼,自该和小太子一样放在顺亲王府严加看守着。”
“迟清恩,你杀了我,那便是背叛王爷。”
迟清恩脸色彻底阴沉下去,抬手拔出身侧死士手中的利剑,鬼魅一般闪现在十二身后,“你该闭嘴。”
十二后背骤然一凉,慌慌张张破来身前死士的招式,转身竖剑挡住横向划来的长剑,“迟清恩,你若真杀了我,王爷不会饶过你的!”
迟清恩下颌紧绷着,桃花眼里是暴戾阴狠的杀意,凌厉凶狠的攻势飞速逼近,不给人丝毫反应的机会。
十二面对他骤然爆发越战越狠毒的招式,抵抗之势很快落入下风。
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利刃划破长空的破空声,他急忙抽身抵挡,可下一刻,锋利剑刃破胸而出。
十二不甘的瞪大眼。
背后,男人声音阴冷,“你真该死。”
迟清恩丢了利剑,便急匆匆大步冲向主厢,推开门正对上赤脚站在地上,手握着绣剪的清冷女子。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眼底的恨意渐渐爬上来,“阿砚死了?”
谢明琼握着尖锐的剪刀,手指无法克制的发颤,“你,竟敢动太子。”
她一步一步上前,“还瞒着我。”
“这就是你说的,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