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暴君互为替身后》 1. 酒池 她又陷入了那场梦境。 那是初夏夜间的一场暴雨,电光轰然闪烁,照亮眼前的殿堂。 琉璃玉砌、极尽奢靡。 殿宇正中,卧着一方经鲜血染成淡红的深池,迎面混成酒气和血腥融汇的怪异味道。 她似乎身着一身绯色宫装,十指紧攥繁复的衣摆,急急跑进殿中。然而还未躲到梁柱后,脚下忽然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在池边。 她眼前一花,忍下剧痛,回头看了一眼。 这才发觉,她身后还尾随着许多神情惊恐的宫人,那些人双目圆睁着,被漫天而来的流矢穿透血肉,骤然倒地,砸在了她脚下。 涌出的血汇入深池,池底黑影起伏。 她强撑着站起身,刚想迈步逃离,身后忽然靠近了一个人。 下一刻,一只手乍然贴上颈间,自后向前,犹如冰冷的镣铐扣紧她命脉。 冷到人微微发抖。 心跳这一瞬被吓到几乎停止。 她奋力挣扎,这人手指却忽然用力—— 扑天盖地的黑暗与窒息瞬间将她淹没。 …… 叶晚晚睡得很不安稳。 明明是初夏的时节,她居然还冷到微微发抖,就连微风吹过,她也觉得冷意直直往骨头里钻。 她整个人陷在梦魇初醒的迷茫之中,困顿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面前是一片泛着澜澜波光的深池,池水漾起,拍打玉砌的池壁,四周垂着重重帷幔,池壁数十座血珊瑚托起一盏盏琉璃宫灯。 身后声响锐利刺耳,是刀戈相交的锋锐尖鸣。 叶晚晚被吓得怔了一下,提起力气坐起身,往背后看了一眼。 大雨泼盆般往下砸,殿门高高的门槛之外,黑甲的守卫修罗一般尽情收割着庭院中宫人的性命。 ……这是什么炼狱一般的场景? 晚晚脸色霎时雪白。 她忽然想起,片刻前,和眼前场景如出一辙的那场梦魇。 来不及再去回忆,晚晚往四周看了看,尽可能保持住冷静。 大殿空旷,几乎一览无余。 脚下漾起的微波,带来的却是浓烈到几乎能让人烂醉过去的酒气。 这怎么会有一整池的酒液…… 晚晚按住颤抖的手指,心底渐渐惶然。 刀戈声渐收,门轴转动的极为细微一声融入雷声中,原本半掩着的殿门被推开。 她心跳猛地一停。 门口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陛下,都已经控制住了。” 晚晚被惊吓到耳边几乎嗡鸣了一声。 月光顺着被推开的大门,倾倒进殿堂之中,连带着一个长长的影子,倾落在光可鉴人的青黑砖面上。 她几乎僵硬着,缓缓转过身来。 站在最前方的那人面容浸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晰。 她紧绷地后退少许,险些滑进池液。 他朝着她缓步而来,俯身,直接掐住了她脖颈。 他指间的力道几乎能扭断她脖颈。 琉璃宫灯摇晃,帝王的影子如高大山岳般巍峨覆下,将人牢牢笼罩锁在昏暗中。 晚晚恐惧挣扎,下颌被迫着高高仰起。 明灭的火光照亮她的面容。 陛下掐紧她脖颈的手忽地顿了顿。 手指微微捻动,捏着手里纤细的颈骨往上了些。 她脚尖勉强触地,头颅被迫仰起。 晚晚攀紧他手臂稳住身子,胆战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眼眸颜色极为浅淡,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剔透而冰冷,就像她见过的黑暗中捕猎的兽类,漠然而无情。 几乎立刻,帝王敏锐察觉到她的注视,琉璃般的眼珠微微一动。 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晚晚脑海中轰然一声,她好似在被野兽一寸寸丈量、比较、标记,浑身寒毛炸起。 难受地喘不过气。 他要杀她?可她不是有意来这处酒池的! 傍晚时分,她接到侍寝的消息,上了鸾车之后,脑后一痛,就失去了意识。 理智回笼,就算全身提不起力气,她还是拼命和自己颈间的手抗衡。 再放开她一点。 只要容她说一句话,就能谈一谈。 尽管没有家族庇护,可她这些年也并非全无可用的筹码。 晚晚压下全身的战栗,微微张口,不等她说出话来,她颈上的手忽然松开。 身子骤然跌下,各种气息猛地灌入肺腑,她捂着脖颈猛地咳起来。 这只手改为松弛地搭在她颈后。 力道轻微,温度冰冷摄人。 晚晚被这温度冰地瑟缩了一下,咳到气息奄奄,几乎说不出话。 他平静端量着她,忽然开口—— 殿外乍然一声雷鸣,将他声音淹没。 可她眼睛一直是眨也不敢眨。 故而毫无阻拦地看清了他的口型。 一瞬间,晚晚眼睛猛地睁大,震惊地连退好几步,直到背靠上门柱,才险险稳住身体。 搭在她颈后的手指,猝不及防被她这一退错开。 陛下放下手,面无表情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却全然没再注意。 她脑海中只剩下,她看到的,陛下方才极慢地念出的三个字。 “叶、云、瑟。” 叶云瑟? 晚晚难以置信。 与她模样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她的阿姐。 殿外夜雨倾盆。 守卫列阵在外,火光照破宫闱,甲胄朱缨如潮水涌入,琉璃灯使得整座殿堂明亮辉煌。 池底沉尸影影绰绰,酒液似乎是融了太多鲜血,透着淡淡的红。 陛下手中拿着一块雪白的帕子,姿态是堪称赏心悦目的优雅,不紧不慢地一根根擦拭自己手指。 他低眸看了她一眼,眼眸懒散眯了一下,看过来的目光有些遥远。 像是在看她,却又不是在看她。 更是透过她的皮囊,在看另外一个人。 她的阿姐,叶云瑟。 晚晚这一刻心知肚明。 他丢开帕子,朝她走过来。 纹绣十二章纹的玄黑色衣摆,颜色浓重地勾连上地面上游动的影子,如同泥泞沼泽,将她一点点扯下去。 晚晚往后退去,脊背贴上寒冰一样的玉璧。 灯光明灭,照亮门边巨石上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 她余光看到了那三个字,清凉台。 这里原来是……皇宫禁地。 晚晚不寒而栗。 - 宸极殿一侧抱厦正门未关,晚风卷动檐铃,裹着潮湿的夜雨一齐扑入屋内。 送她过来的金吾卫没有将门关上,晚晚走到门边,冒着风雨将殿门合拢。 直到背靠上门缝,听到殿外沉重甲胄声步步远离,她才低头抬手摸了摸灼热刺痛的脖颈,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活下来了。 晚晚心跳仍然剧烈,扶着屏风,寻了一处座椅坐下,忍着未平息下来的胆寒,快速回忆了一遍今日。 今夜本是她侍寝的。 却被人借着送她侍寝的名义,连带着她一起强闯入禁地,险些被掐死。 掐住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帝主,容厌。 可传闻中的陛下,志洁行芳,仁慈悲悯、宽仁贤德,似乎担得起天下间所有溢美之词,是大邺百年才等来的一代明君圣主。 她在入宫以来便抱病不出,默默无闻了一年。这一年里,宫中大小皆平静安稳,甚至连宫人轻慢待人的情形都没有碰到过。 因而对于陛下的传闻,她原也是信了。 可一想到今夜……她只觉她先前的想法荒谬至极。 这样无问是非的漠然和滥杀,从陛下手中活下来,居然只是因为,她与阿姐相似的容貌? 劫后余生。 晚晚闭上双眼,心底却没有半分喜悦和庆幸。 她不相信这世上有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 她本是能拿出让人心动的筹码的。 就算被逼迫也好,被利用也罢,总有机会翻身。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种境况。 ——单单凭着这张与阿姐相似的脸,就能被宽宥。 晚晚又扯了一下唇角,尽力了,却还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因为这张脸,她在阿姐和陛下之间要扮演的,到底只是阿姐的妹妹,还是……他的后宫里,一个与阿姐相似的、他随手可摘取的嫔妃? 出神间,殿外忽然一阵喧哗躁动。 她按下心底思量,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一个小黄门用尖细张扬的声音呵斥:“什么东西在外面?哪个宫里头的?” 宫门处,披着蓑衣的侍女强作镇定道:“回公公,奴婢是叶贵人……” 晚晚收回目光。 是白术,同她一起长大,后来又陪她入宫的侍女。 还没从酒池的陷阱中完全回过神,她直接站起身。 走到门边,晚晚忽然用力咬了下唇瓣,又折身回来。 她如今身处陛下的宸极殿抱厦,宸极殿的人,哪里会听从她一个小小贵人的话。 在房中徘徊走了两步,她定定看向一旁搁置衣物的箱笼。 晚晚快步走过去,直接掀开一条缝伸手进去。 外面,小黄门皮笑肉不笑打断,“就是那个触怒了陛下、刚刚从清凉台出来的叶贵人?” 小黄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侍卫。 侍卫上前正要动手,晚晚已走到门边,抢在侍卫出手前出声道:“这位公公。” 小黄门闻声转头看去。 屋角檐牙之下,叶贵人正扶着廊下雕栏。 宫灯光影摇乱,隔着倾盆的大雨,她却仿佛徐徐绽出了柔美到极致的光彩,像是才初初化形的精魅,还带着明珠美玉一般的皎洁与纯然。 她身形纤薄,披一件银色云龙暗纹的玄青禅衣立在阶上。 这禅衣于她过于宽大,袖口衣袂松垮拖在地上,将里面湿透的绯色整个裹罩住,将她衬得更为娇弱袅娜。 玄青绯红交缠,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缱绻意味。 白术看到好生生立在门边的晚晚,眼睛骤然亮起,激动不已。 小黄门却目光骇然,紧紧盯着晚晚身上那件禅衣。 云龙纹为饰…… 叶贵人不仅从禁地清凉台中活着出来,还得了陛下赐衣? 小黄门大惊,脑中霎时间心思百转。 晚晚没去打断他的思绪,看着他神色变化,直到见他神色肃穆起来,才适时开口:“还请公公放她进来,待我梳洗后,还要再劳烦公公引路侍寝。” 小黄门更加愕然。 叶贵人今夜居然还能继续侍寝? 怎么可能! 可转念再想,叶贵人这般仙姿丽质,哄着人摘月亮都能大把人趋之若鹜,又怎么没可能? 愣神间,小黄门见到又走过来一人,立刻急急确认,得了肯定答复,是陛下让人送叶贵人来宸极殿。 小黄门一个激灵,暗骂自己一声,立刻恭敬谄媚起来,“还不赶紧,伺候咱们娘娘梳妆!” 白术心下一松,快步冲进雨中,跑到晚晚身后。 周身寒冷被白术温温热热的亲近驱散。 她紧绷的手臂被暖地放松了些,看着小黄门彻底离开视线。 白术朝小黄门离开的方向哼了一声,又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晚晚没有说话,这禅衣披上身的那刻,她的心就越来越沉。 冰凉的手握上白术温暖的手指,按着几乎要滑落的禅衣,关上殿门,走进备好水的盥室。 白术立刻跟进去。 热汽氤氲成潮湿的水雾。 白术不疑有他,顺着晚晚的话,面带喜色帮着晚晚解下玄色禅衣,“幸好姑娘……娘娘没事,还得了陛下赐……” 她利落挽起袖口,将玄色云龙纹禅衣搭上屏风,再转过身,看到晚晚,笑意蓦然僵在唇角。 没有禅衣衣领的遮挡,晚晚颈上青紫的淤痕赫然在目。 白术猛地捂嘴后退两步。 晚晚觉出背后白术的不对,回身看到几乎要哭出来的白术,打起精神安抚道:“没事的,你看,陛下还为我赐衣了呢。” 白术咬着唇瓣看她脖颈,显然是没听进去。 眼睛一眨,啪嗒一颗眼泪就滚落下来。 晚晚没有力气再说什么,转眼看向一旁备好的香汤,不再耽搁,缓步踏入浴桶。 热汽笼罩上来。 她将手指搁在桶沿,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方才,她对小黄门开口说话时,幸好外面雷声雨声交织,让人听不出她声线最开始的颤音。 太大胆了。 手指上干涸的血迹被热水冲散,淡红的颜色从指尖滴落。 视线跟随着这滴落的血色,她黑润清透的眼眸渐渐变得晦暗。 她没有说实话,她在骗人。 赐衣、侍寝。 都是假的。 酒池里,她凭着这张脸才活着出来,陛下让人将她送到宸极殿,可没有说来宸极殿是不是要她侍寝。 她其实觉得,比起侍寝,事后审问才更为可信。 - 宸极宫宫门处,夜雨不歇。 小黄门谄媚又尖细的嗓音由远而近响起。 “陛下,不出您所料,挟持叶贵人的果然和崔嫔有关,金吾卫晁大人已经听您先前下的令,前去后宫治罪。” 金吾卫冰冷的甲胄声肃穆逼人,整齐叩拜,迎接当今帝主。 眼前只见一角干燥的玄色衣摆,暗金色十二章纹隐于黑暗之中。 长靴踏过满地残破梨花,没有理会小黄门的聒噪,散漫徐徐走来。 小黄门碎步匆忙,仰头撑着一把宽大伞面,几乎是努力垫着脚,才便于为高大的帝王挡雨。 终于走到檐下,小黄门擦了擦额上冷汗,又立刻快步上前,打开殿门,脸上堆笑。 “叶贵人已在殿中准备好了侍寝。” 容厌脚步顿住。 小黄门一愣,小心翼翼觑着他神色。 容厌站在门边,没有立即踏入殿中。 夜雨中,宫灯凌乱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浅色瞳眸让他好似一尊精雕细琢的琉璃像,呈现一种极为神圣又冰冷的俊美。 他视线若有所思地落上梨花掩映的抱厦。 叶贵人。 和叶云瑟八、九分相似的,她的妹妹,叶晚晚。 容厌眉梢极为轻微地扬起,琉璃像霎那活了过来。 在清凉台时,他只让人送她来宸极殿。 他低眸觑了小黄门一眼,“是她说的,她要侍寝?” 小黄门一懵,背后霎时汗湿。 - 抱厦的盥室中,满室氤氲热汽,隔开了门外的暴雨喧嚣。 晚晚周身鲜血和雨水的酷烈气息被淡淡的药香取代,想清楚处境后,便站起身走出浴桶。 白术看着她颈上淤痕,眼眶又开始酸涩,抿紧唇瓣,手指几乎颤抖着服侍晚晚擦身后,换上小黄门送来的寝衣。 贴身的心衣是大红色芙蓉纹,心衣外,便是薄薄一层绯色纱裙,颜色艳丽又柔软。 白术有些不知所措。 娘娘平日鲜少这般鲜艳颜色。 晚晚换上这身与她平日截然不同的纱裙,极度的不安中居然生出奇异的平静。 她走到妆台前,揽过妆奁,在里面挑了挑,从中捡出几样,对镜上妆。 白术咬唇,忍下所有不安,绕到晚晚身后为她挽发,无意撇到一眼铜镜。 晚晚将眉形改了些,眼角变得温婉圆钝,唇色也从红润艳色转为柔美的桃粉。 看清她面容的那一瞬,白术猛然怔住。 ——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调整其实不大,却让人看到第一眼想到的是…… 大姑娘,叶云瑟。 白术摸不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下意识觉得不对。 晚晚隔着铜镜和她对视,看到白术紧皱的眉头,确定了自己妆容没有出错,便又将目光放到自己妆后的面容上。 这妆容让她更像阿姐。 她知道白术疑惑什么,却也没有解释,垂眸继续挑选出一支鹅黄底色的蝴蝶步摇,簪入发间,缓缓起身,让裙裾翩翩如花瓣散开。 晚晚凝神看着铜镜,尝试着牵起唇角,去翘起一个弧度。 眨眼间,神采立时从冷清寂然,变得明媚动人。 白术恍惚。 娘娘从没有这副打扮过,这样的衣饰、妆容、神韵,若和大小姐站在一处,绝对让人分辨不清。 晚晚调整好了神色,凝着镜中自己依旧挡不住苍白的脸色,又用胭脂去遮了遮,手指微微僵硬,却又格外坚定。 放下桃粉的胭脂,举目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想过了。 若是陛下真的属意于阿姐,她只是阿姐的替身……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稳着嗓音,轻轻说道:“不要担心,这会是好事的。” 她和阿姐一起长大,阿姐从小便对她无话不说。 只要她愿意,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像瑟瑟。 殿外,小黄门轻轻敲响殿门。 “陛下政事已尽,恭请娘娘移驾……侍寝。” 晚晚手指下意识地颤抖了下,深吸一口气,看向寝殿的方向。 2. 侍寝 殿外风雨如晦。 小黄门赶来宣召时,刚进抱厦,便见晚晚垂眸在灯下等候。 灯下美人如玉。 小黄门一时间竟不敢再看,可一想到陛下意味不明的问话,心里又万分忐忑。 晚晚听到门口动静,偏头往外看过去。 小黄门咬牙,双手交握在身前,要赌一把般,态度仍旧恭敬,传召道:“恭请娘娘移驾。” 晚晚仔细看着他的脸色,应了一声,小黄门恭敬倒退着引路。 他看到了她妆后瑟瑟的容貌,却没有任何异样。 这一回没能试探出什么。 本来也没有期待能从这儿探得什么,晚晚没有失望,跟随着小黄门一同踏出抱厦。 绕过游廊,又穿过几重殿门,终于走到帝王寝殿里间。 寝殿以明黄、赤金、玄黑为底色,琉璃宫灯数十盏,使得殿堂明亮,龙纹狰狞。 她一入内,身后殿门便有被合拢的轻微一声,突兀又刺耳。 晚晚长睫跟着颤了一下,喉咙无端又开始痛起来。 尽管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可面对这样一个……表里不一,言行可怖的帝王,她难以全然无畏。 忍着下意识的惧意,她抬眸往前看了一眼。 陛下方从曲屏后出来,松松着一件鸦青色寝衣,长发散在身后,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他身量很高,比寻常男子高出不少,因而身形显地格外高大挺拔,站在殿内,长长的影子投下,空气都拥挤紧绷了些。 人称帝王姿容如神仙临世,这话并无半分缪誉。 他微微侧头看过来。 晚晚心跳一重,立刻低下头,屈身行礼。 “……臣妾,叶氏晚晚,拜见陛下。” 宫灯下,她低着头,容厌只能看到一截极为白皙的后颈。 脖颈纤长,隐隐露出一缕小衣的深红系带,雪色从艳色领口铺展开,露出的肌肤白皙透薄,甚至能看清上面淡青的血管。 横亘着的青紫掐痕,在这截颈上显得格外狰狞。 容厌只散漫扫了一眼,便拿起案上放着的一摞书函,一目十行看过。 “嗯”了一声,算是答了她的礼节,随后蘸墨悬腕。 他没有理会她在一旁,没再抬眼看她,笔下奏章一本接着一本更换,落笔批复几乎无需思索。 晚晚从低垂的视野中,看到小黄门低头捧着一块干燥的棉巾过来,叠放到屏风上,随后领着所有宫人退下。 四下除了雨声,便只剩灯花跳动噼啪的碎响。 殿中忽地便只余她和容厌两人。 她手脚冰凉,慢慢站起身。 陛下依旧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忽然便是独处,殿中又太过寂静,空气似乎都开始微微焦灼。 晚晚小心抬眸,看了看书案。 他手边只剩下最后两本卷宗没有翻开。 她重重捻了一下袖口,在心底告诉自己。 叶晚晚,别怕,熬过今晚,会好起来的。 给自己定下心后,晚晚目光转向小黄门离开前留下的棉巾。 进来之后,陛下还没有看到她的脸。 所以,她还不知道,陛下留下她,到底是因为她是瑟瑟的妹妹,还是因为,她像阿姐。 没有给自己留下犹豫的时间,她去到屏风处拿起棉巾,主动走近他。 一直靠近到两人之间仅仅半步,她甚至能嗅到他周身极淡的香息。 她看向他的湿发,微微启唇。 “臣妾为陛下绞干发上的水?今夜暴雨湿寒,陛下……” 她嗓音初初还有些生涩难忍,几个字之后,这点儿不自然便很快褪去,声线婉转温柔。 容厌终于抬眼瞧她。 晚晚眉心一跳。 这样近的距离,他看得到她的面容。 她紧张地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却还是强迫自己,面对着他,没有半分停顿将话说完,“……圣体,还需当心着些,免得落下头疼。” 寝殿宫灯明亮,这一次,他必定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从五官脸型,到新添上的妆容,他能看到,她如今相貌和阿姐叶云瑟一模一样。 晚晚微微仰头,长睫颤颤,脸上好似被冰凉的蛇信缠绕,却还是强忍着,让他清楚地看到她此刻的容貌。 浓夜漫长,夜雨暂歇。 错金狻猊香炉中点着过重的安神香,香雾缭绕。 一时间,寝殿竟落针可闻。 晚晚脖颈微微僵硬。 不知道这一刻到底是多久,只觉漫长到她头皮微微发麻。 容厌突兀笑了一声。 寂静被打破,他指尖轻轻扣在书案上。 极为轻微的“笃笃”声,此刻却也无比清晰。 晚晚心跳紧张而沉重,浑身血液流动似乎都快了些,等待着他的反应。 容厌瞧着她的脸,声音平和地赞了句,“叶贵人这妆容不错。” 晚晚长睫一颤,脸色渐渐泛白。 他饶过她的原因,昭然若揭。 他放过她,大概不是看在她是叶云瑟之妹的份儿上。 心底冰凉,晚晚眨眼间整理好心绪,没有后退,继续朝他身侧走进了一步,纤细手指捧着纯白的棉巾。 容厌没有阻止她靠近,抬手捏住她手腕。 细瘦的腕子,在被他捏住之后,很快就泛起红痕。 容厌撇了一眼她腕上被他轻轻一碰就捏出来的红色,视线带了几分好笑,看了她一眼。 松开手,抽走她手中的棉巾。 容厌道:“用不着你。” 晚晚手缩了一下,空落落地站在他身侧。 看出她的局促,他下颌微微朝着书案抬了抬,随意道:“还剩下两本卷宗,自己挑一本去念。” 案面上,仅剩两册藏蓝色封装的卷轴,一旁是厚厚一摞批注好的折子密函。 晚晚没有立刻走近,侧头看了看天色。 已经临近午夜。 陛下励精图治倒是不假,可……帝王眼前的卷宗,是后宫一个小小的贵人能看的? 她看了看容厌,他懒散地靠坐着,长睫半敛,没有看她。 晚晚只能硬着头皮,抬手拿起其中一册。 纤细的手指一点点展开藏青色底页的卷宗,她垂眸扫了一眼。 “叶氏晚晚,叶铎第二女,生母……” 是生平卷宗? ……她的。 晚晚手指僵了一下。 见她愣住,容厌居高临下瞥了一眼。 看清上面黑字,他神情似笑非笑起来,却看不出半点意外,慢悠悠道:“叶贵人运气倒是巧了。” 晚晚手指微微扣紧,指节随之泛白。 她不想念。 “陛下,这份,是臣妾自己的卷宗。不若,臣妾换另一册来念给您听?” 容厌眼神平静地看着她,语气温和,“抽到哪本就念哪本,不想念可以出去。” 她没有同他讲价还价的资格。 晚晚僵住。 他让她念,没有回旋余地,她哪里能忤逆他。 晚晚心凉了半截,克制地垂下眸,去看手中卷轴。 顿了片刻,才念出声:“叶氏晚晚,叶铎第二女,生母叶铎妾室小苏氏。 嘉平六年,为救发妻苏氏,叶铎纳苏氏旁系小苏氏为妾,为取血脉相连紫河车。 嘉平七年,小苏氏提前临盆,仍未救下苏氏。叶铎重发妻、小苏氏生性怯懦,二人皆重叶云瑟而轻叶晚晚。” 她声音很好听,是算不上软糯的清甜,咬字清晰,如珠玉泠泠,此时因为嗓子钝痛,微微带了几分哑。 晚晚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念下去。 这确是她幼年的身世、她和阿姐叶云瑟之间的过往、也是……她姓名的缘由。 连这些她的陈年往事,也都被探查出来。 容厌神色淡淡听着,发尾依稀还在往下滴水,也不擦,直接将棉巾扔到一旁,没有半点让她停下的意思。 晚晚只好继续开口:“叶晚晚生来体弱,四岁,叶铎送叶晚晚往江南求医,自此,叶晚晚春夏留上陵闺阁,秋冬下江南养病。 又几年,小苏氏病逝,叶铎战死沙场,自此膝下二女相依为命。 前年,叶云瑟失踪。 叶晚晚于去岁入宫,入宫前夜与叶家主割裂,自此孑然一身。 叶晚晚不娴于女红、不擅于琴棋书画,又病弱讷言,不得宠于长辈……” 卷宗字字均无错处,只是少了她曾在江南,师从当世大家、隐姓埋姓学医的过往。 她只庆幸,好歹还没有被完全探知。 念完最后一句,“……叶云瑟为庶妹研习医术,后失踪于行军途中。” 她在酒池嗓子受损,先前偶尔说一句话,只有微痛,此时大段大段念着,她嗓子越来越哑,以至于最后微微咳着,眼角微红,沁出些许湿意,声音带了几分哽咽。 “晚晚,逊云瑟远矣。” 叶晚晚和叶云瑟是姊妹,即便是她的卷宗,也脱不开叶云瑟,脱不开她不如叶云瑟。 晚晚将卷宗放到两人之间的书案上。 容厌垂眸看着她。 似在打量,也似在回忆。 叶云瑟,叶晚晚。 终于念完了,晚晚硬着头皮抬眸和他对视。 她眸色漆黑莹润,柔柔仿若盈着一汪泉水,下一刻就能咕咚咕咚涌出来。 容厌凝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挑了挑眉,温声道:“叶贵人。” “那么想侍寝?” 晚晚一怔,手指被吓得猛地蜷起。 不是问她想不想,为什么想,是笃定她“那么想”。 她装作没有察觉其中区别,道:“臣妾爱慕陛下,今夜,臣妾终于等到陛下翻了臣妾的牌子。” 爱慕? 容厌舌尖在口中重复了一遍,突然便笑出了声。 他语气似乎带上些许玩弄意味,道:“那你来吧,侍寝。” 晚晚心跳几乎跳出喉咙,抬眸往前看了一眼。 容厌已率先起身,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逶迤于地的玄黑色衣摆瞬间被拉起,垂在他足踝。 他身形极为高大,即便她是女子里面中等的个头,却也只将将到他肩下。 晚晚垂下眸,胆战心惊,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几步就走到床边,容厌站在床头等着她。 她走到床沿,仰起头,头顶宫灯将他影子覆下,把她完全笼罩在内。 他眉眼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晚晚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低下头,放缓呼吸。 片刻后,才抬起手,用指尖小心勾上他腰间玉带。 扯了两下,却怎么也扯不开。 晚晚手指不适地蜷了一下,换了个姿势,还要去解。 容厌低眸看她开始胡乱找着解开他衣袍的法子。 他直接按住她的手,挪去一旁,手指几下挑开腰带,连同外袍一同解下,扔到一旁的地上。 晚晚愣了愣。 她看了看她碰了几下,就被容厌扔到地上的外袍,手指微微颤了颤。 她没有说话,只觉得全身都羞躁起来。 怵然、难堪。 更多也在思索—— 那她今晚还能侍寝吗? 陛下的问话没有错。 她如今确实想要侍寝,想要在今晚顺势得到陛下的恩宠。 容厌随时能治罪杀她,她活着从酒池出来,宫内各路妃嫔虎视眈眈,没有恩宠庇护,就算帝王今晚放过她,她也不可能好过。若能借着身子和这张脸得到几分垂怜…… 晚晚从没想过,她一辈子会像这样早早埋葬在宫墙中。 她咬了一下唇瓣,容厌如此几乎称得上羞辱,可她不仅不退开,反而抬手揽起裙摆,主动而大胆地跪坐上龙床。 衣摆在被面上逶迤铺开,她仰头直直看着他,双手搁在膝上,紧张地掐紧掌心。 容厌瞥见她紧张地掐手指的动作,又看了她的脸一会儿,微微俯身,顺滑的长发沿着光滑的衣料一缕缕倾泻下来。 晚晚低头看了一眼。 侍寝的这身纱裙轻薄,腰间束带,只要轻轻一扯,衣衫就会散开,露出她莹白的肌肤。 他手指停在她腰间。 床帏不落,宫灯明亮,晚晚心脏提起。 片刻后,容厌虚虚在她腰间的手才实实落上去。 全部心神集中在她腰腹间不重的碰触上。 不妨间,她听到他仿佛漫不经心闲谈般,道:“知道今晚是谁劫你鸾车吗?” 晚晚小幅度微微摇头。 容厌长睫敛着,手指勾起丝绦。他嗓音带着些懒意,没有让她去猜,直接说出了答案:“崔嫔。此刻大概已在掖庭了。” 晚晚怔了一下。 那么快? 深红的一条细绸缠上他手指,骨节修长,筋络随着手指的舒展微微滑动,指尖关节透出淡而薄的一层血色,格格不入地透出几分勾人的漂亮。 晚晚稳着呼吸,移开视线。 容厌轻轻扯了一下丝绦,束带松散了些,他漫不经心地将原委说给她听:“崔家岌岌可危,所以崔嫔才慌不择路,自作聪明想要探清凉台,后宫里只有你身后无人,便选中了你去侍寝的时机。” 他慢慢扯着束带。 “清凉台里,孤放出去了一个人,宫外崔家今夜怕是睡不了好觉了,不仅崔家,想知道里面有什么的,今晚都睡不着了。” 他叹了一声,“明日早朝……总算能有趣些了。” 她猛地寒战了下。 她没有忽略,今晚活着出来的,不只有他故意放出来的那个人,还有她,直接便被扯进了这团诡谲之中。而选中她的,或许不是崔家,而是他。 是他把她推出来,给了崔家机会。所以,搜寻处置起来才这样快。根本不用搜寻, ——本来就全在他掌控和谋划之下。 看她愣愣着似乎明白了,容厌轻松笑了一下,“崔家,孤没多大兴趣。可如今,却也用不着孤动手了。至于崔嫔……” 晚晚屏住呼吸。 他眸光从晚晚腰间慢慢往上抬,悠然向上,直到对上她眼睛。 仿佛岩浆利刃对上柔软春水。 他嗓音并无半分怒气,平静到几乎称得上温和地问:“你说,她是不是自作聪明、自作自受?” 自作聪明、自作自受。 晚晚只觉头发几乎炸开。 容厌看着她雪白的脸色,悠悠然补了一句:“怕什么,你自然不同,你像瑟瑟。” 他微微俯身,贴近她耳边,呼吸拂动她侧脸的碎发。 晚晚长睫颤抖,一动也不敢动。 他道:“既想做孤的瑟瑟,就一分别差,不要有别的心思。” “你和她的声音不像……明白了吗?” “孤的瑟瑟”、“声音不像”。 他说地很清楚了。 她惶然明白,只要她不说话,他就能把她当作阿姐。 她像瑟瑟,所以他才能容忍她。 晚晚胸口随着呼吸的起伏大了些,连带着呼吸也微微颤抖。 好歹,好歹她也算是得知了他到底如何看待她。 拼命平静下心底的紧张慌乱,晚晚强忍着惊恐抬眸去看他。 从他眼中,她看不到半分情|欲。 她心尖彻底凉下。 可是,事到如今,她不能不成功侍寝啊。 陛下这边……她只要扮作瑟瑟,至少有几分余地,可后宫朝堂之争,不是如今的她能被搅和进去的。 晚晚长睫微微颤抖。 她咬紧唇瓣,狠下心,用力将指尖掐进掌心的软肉,一线血迹沿着指缝,一直滴落到她膝上绯色纱裙,血迹透过纱裙,又洇红了膝下白色元帕。 容厌站在床下,嗅到血腥味道,视线落上她蜷起的手指,眉梢稍微挑高了些。 她像是怕极了,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漆色眼眸乌黑湿润。 就像是窗外那株梨花,雪白单薄,凝着泪珠,哀哀可怜。 空气中那点血腥味难以忽视,容厌像是寻到什么好玩的,忽然笑了出来。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近乎怜悯道:“回去吧。” 晚晚连连点头,颤颤闭了一下眼睛,大着胆子起身,衣裙揉皱了床榻,将染血的元帕搅乱成一团,她垂眸扶着床沿,差点跌下来。 她幅度略大,元帕被衣摆带下床,堆叠在床脚,难以引起人注意。 只要待会儿小黄门进来时,发现这帕子带出去,她今晚便能安度过去了。 晚晚心跳几乎要跳出胸膛,她小心看了一眼床榻边的白帕。 容厌站在一旁,没有去看床边,随手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下一块锦帕,擦了两下手指。 见晚晚还没有出去,容厌瞥她一眼。 没等他再说什么,晚晚立刻低下头,规规矩矩行完礼,便快步离开寝殿。 外面白术候着,看到晚晚出来,愣了一下。 晚晚见到她,直接命令道:“取来抱厦里我的衣裙,该回去了。” 白术听话地立刻小碎步往抱厦。 晚晚站在游廊上等着,用温热的掌心去拢着衣袖,她浑身上下似乎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冰冷气息。 白术抱来衣物,晚晚又让她去找落下的簪钗,视线始终守在寝殿门口。 她不着痕迹地拖着时间,直到几名小黄门进到寝殿之中,带着崭新的锦被,换下寝殿中她跪坐过的床褥。 一个小黄门单独在一旁,只拿着一块染血的帕子。 白术再次回到晚晚身边,晚晚看到那块元帕,眼睛闭了一下。 始终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 晚晚立刻带着白术往宫门处去。 门边已经备好鸾车,引她侍寝的那名小黄门立即上前,谄媚道了一声:“恭喜娘娘”。 晚晚没有应声,蹙眉上了辇车。 小黄门已经听到了晚晚成功侍寝的消息,一点不恼,反而更加殷勤备至。 一直到出了宸极殿的范畴,晚晚才倚向车壁,所有神色如同退潮一般,从她面容淡去,一直到疲惫面无表情。 晚晚紧绷的全身至今还难以放松,小腿已经微微抽搐。 太冒险了。 可今夜到最后,可能侍不了寝。 容厌能将她当作瑟瑟不杀她,可是她面对的危险,不只他一人。 后宫里面,恩宠为天,就算是侍寝的虚名,她今晚也必须要得到。 想到小黄门单独从地上捡起,拿出来的带血白帕,以及门口小黄门明显更为恭敬小心的态度,晚晚垂眸看了一眼掌心的血口。 他说崔嫔自作聪明自作自受,在他警告之后,她还在他眼下玩了小花样。 晚晚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对于日理万机的陛下而言,弱小如她,这点心思,可能还不值得帝王投去半分关注。 却这却是她如今唯一生门所在。 - 宸极殿书房内,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宦官站在容厌身后。 方才,小黄门捧着带血的元帕,去通知彤史处记载上今日的妃嫔承宠。 饶温得到消息,惊讶地赶过来,室内依旧是浓重的安神香,容厌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块女子的佩玉。 这佩玉饶温记得。 当年陛下的势力还在暗中,却特意让人出面,从城中当铺里赎回来的。 佩玉成色上佳,镂雕了一个锦瑟的图案。 此事知道的人极少,饶温正是其中一个,可他也向来不会妄自猜想揣测。 不管容厌在此事上到底如何想法,饶温从小到大都明白,这不会影响陛下的任何谋划。 从幼年登基、在外戚权下为傀儡,到仅仅十六七岁就真正御极掌权,在内釜底抽薪压制世家,在外亲征夺回失地,个中血腥与阴暗,连饶温也曾惧怕心惊,可陛下却始终平静宁和,声名日益鼎盛,从不失手,甚至被算计的人都会对他含泪感恩戴德。 那么多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撼动他。 容厌将崭新的玉佩收回盒中,重新放回一旁的博古架上。 这佩玉被赎回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取出,不知这次取出,还会不会再次尘封。 饶温却没有纠结这佩玉。 就连当年这样特殊的佩玉也不曾得到半分不同,他不觉得陛下真的会宠幸谁。 叶贵人是从陛下眼皮子底下出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陛下可能会不知道? 不管侍寝是真是假,都是陛下看在眼里的,消息在暗中传开,他没有去管,也必定自有他的用意。 姚温没再将元帕上的血放在心上,汇报起今日来。 容厌懒散地听着,眼眸散漫微敛,瞳仁浅淡颜色,仿佛一切在这双眼中都无所遁形。 一枝梨花探在窗边,被一夜风雨催打地可怜又淋漓,水珠凝在花瓣尖上,欲落未落。 他瞧着这枝残弱春色。 抬起手,指尖触上花瓣,雨滴带着梨花的暗香沾湿他手指。 下一刻,这朵梨花落到了地上,七零八碎折断的花瓣脉络深痕惨淡。 容厌视线没有在这花泥上停留,唇边弯着懒散无聊的弧度。 苍白娇弱到不行的梨花啊。 不堪一折。 另一边,被风雨打落的梨花在宫墙角落堆满。 回到折霜殿中昏睡过去的晚晚难受地拧紧眉。 酒池一夜已经过了,她却又陷入酒池那段梦魇之中。 她被掐紧脖颈,容厌看到她的脸,却没有松手。 3. 封妃 她被直接推进了酒池之中。 淡红水波绰绰,她惊惶不定,跪倒在酒池的台阶下,浑身无力,半边身子浸在酒液血水之中。 容厌站在酒池边上,她视线只能平齐他膝下。 他玄黑色衣摆上,是狰狞龙纹。 她浑身止不住发抖,颤颤抬起头。 容厌低下身子,衣摆如浓云逶迤委地,淡淡的酒气晕开。 他眼神没有真实的容厌那么清明冷淡,长睫下,那双眼睛甚至布着几条血丝。 他捏起她下颌,情绪翻滚,神色莫测。 - 东方天色已经大亮。 折霜殿寝殿外,白术气声和年纪长一些的紫苏道:“姑娘、不,娘娘身上好多青肿的,咱们别叫醒娘娘,让她好好睡一睡行吗?” 紫苏严厉道:“这是皇宫!怎么能任性?” 白术知道应该听从紫苏,却还是带了哭腔,“可是,可是……娘娘很疼的啊……” 紫苏无奈叹气。 “昨夜侍寝,清凉台再次封禁,多少人眼睛都盯着咱们娘娘。” 紫苏站在门边,看着放晴的天际,天色碧蓝如洗,她眉间却笼着浓浓愁绪。 昨夜白术偷偷溜出去找晚晚,紫苏虽然气,却也只能留在殿中守着,晚晚侍完寝的消息传来时,紫苏本来十分高兴,可等晚晚回来,看到她身上的青紫痕迹,她便难以确认,这侍寝到底是喜还是忧。 “方才还有人递了话,几位娘娘都吩咐了手底下的人,在咱们门口候着,这个时候,娘娘哪能让她们捉到错处。” 白术抿唇不再说话,眼眶红红。 墙壁上的摇铃忽然响了一下,白术眼睛一亮,立刻小跑进了里间。 晚晚已经坐起身,靠在床头。 牙白色寝衣松垮,她眉眼间还留着几分刚醒的疲惫。 白术立刻凑近上前,杏眼睁地圆圆。 “娘娘醒了!身子怎么样?” 紫苏跟在白术身后走进来,轻声询问:“娘娘,起身吧?” 晚晚又闭上眼睛,整个人往后仰,难受地躺倒在引枕上。 她皱紧了眉。 只稍一动作,肩背就被扯得疼痛。 昨日太过紧绷,她没有察觉,今日醒来,才觉出身上几乎被碾碎的疼。 昨夜摔了那么多次,加上又是那个梦的延续。 梦里的宸极殿,她太过感同身受。 她在他身下疼得浑浑噩噩,泣不成声,一直看到元帕上同样的血迹,她才勉强从梦中解脱。 她这一夜也连觉都没睡好。 晚晚不适地扯起被角,遮到脸上。 紫苏看出晚晚的敷衍和不愿,又想到她颈上的淤痕,心疼地走近了些,却还是坚持道:“娘娘,快要卯时了。昨夜您侍了寝,再不能拿抱病为由闭门不出,今儿正赶上十五,要去徽妃娘娘那里请安,可不能再不起了。” 晚晚将脸颊埋在松软的薄被间,微微嘶哑的嗓音闷闷传出。 “不起。” 紫苏皱眉,“可是……” 晚晚将被角往下拉了一些,露出一只眼睛,眼下疲惫地微微暗淡发青,可黑润的瞳眸并无多少睡意,清醒,沉静。 不是在赖床耍性子。 紫苏叹一口气,还欲再劝。 晚晚看着账顶,一点点理着思绪,平平静静说道:“一大早赶过去跪拜,我是要去被人夸赞听话守礼吗?还是和那些我都没见过几次的娘娘们姊妹情长?” 紫苏抿紧唇,“可若失了礼,娘娘刚侍过寝,这不是更让人嫉恨?” 陛下开后宫一年,宫中迎了十二位贵女,里面不过也只有两位妃位娘娘侍过寝得过宠,前面两位娘娘每人都被专宠了好些时日,晚晚是第三人。 可宫中妃位却还有两人。 晚晚本就是位份最低的几人之一,这回,又是越过了两位主宫娘娘去侍了寝。 晚晚却只懒散闭上眼睛。 “可就算我守礼,她们也不会放过我呀。” 她不喜欢思虑筹谋,可她并不天真。 陛下放了她出酒池,本身就是将她推到了权贵的潮涌之间。 当初进宫的贵女,谁不是来自上陵大族? 所以,她才必须要得到侍寝的恩宠。 昨夜那般大的动静,各位娘娘想必也会得到风声,清凉台中到底藏着什么,今日必然是场鸿门宴。 既如此,她没有必要早早去了,供人讥讽试探。 紫苏也明白如今折霜殿的处境。 她心疼地看着晚晚身上伤痕,皱眉想了一会儿,瞧了瞧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您没有告知陛下,您在江南自幼学医,改了名姓、师从骆神医之事吗?” 晚晚轻轻摇了摇头。 任何一条路,走到极致,都能够得到最顶层的瞩目和资源。 骆神医是当世医者的极致,晚晚是骆神医在江南医馆收下的关门弟子,江南的小医圣。 这是她的底牌。 可晚晚在确定,陛下是因为她的脸放过她之后,就不打算以此求生了。 或许她可以凭着药与毒得到他的正视,成为他麾下一人,可她不想一辈子委曲求全、受人限制,留在上陵。 她原本打算在宫中养好身体,再悄然脱身。 可因着酒池,因着容貌,入了陛下的眼,她如今有趣一些,陛下留着她的命,说不定哪天,她还有机会逃离。 但若她的医术毒术也被得知,陛下不可能不对她防备,就算明面将她列为座上宾,可谁又会放弃控制毒圣兼医圣的徒弟? 当初她学医是隐姓埋名,无人将叶晚晚和小医圣联系在一起,她不会将此事告知陛下,她的医术毒术就可以是她私底下永远的倚仗。 紫苏仍然忧虑,却也只好听晚晚的吩咐,拉着白术退下。 鸾帐合上,清晨淡金色的光线被挡在外面。 晚晚重新将薄被拢好,静静地睁着眼睛,黑瞳澄净,望着账顶发呆。 医术她昨夜就做好了决定,可阿姐……从昨夜到现在,她还不曾有时间仔仔细细去思索回忆,她在上陵和阿姐的过往。 她的小娘和叶云瑟生母是堂姊妹,模样也颇为相似,到了她和叶云瑟这里,模样更是相仿。 主母死后,小娘日日如履薄冰,事事阿姐为先。 她从出生就听着阿姐长大,从小就被和阿姐比较。 但阿姐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她自幼不足,身体虚弱,春夏时节,她从温暖的江南回上陵后,吹不得风,日日守自己的小院中,只有阿姐来看她,同她讲上陵的繁华,讲世家贵女郎君之间的趣事,也会讲她平日又交好了谁。 瑟瑟那般明媚,经常助人救人,一到乞巧节,便有数不清的郎君递来各色的彩线,一整个妆奁都放不下。 她时常觉得,没有人会不喜欢瑟瑟这样的姑娘。 晚晚记性好,瑟瑟有什么都会同她讲,她也记得瑟瑟提过的每个人。 可她仔细回想了,却仍是想不到,瑟瑟同她讲过的那么多人里面,哪一个会是陛下? 瑟瑟阿姐,和陛下之间的过往,到底是她听过的哪一段? 晚晚又想起从小到大的那处小院,院落不大,小娘生前虽然也偏疼瑟瑟,却也在她院中,亲自培育了满院的花草,草木欣荣。 瑟瑟便是喜欢坐在紫色的藤萝花架下,粉色湘色的裙摆飞扬,眼睛眯成月牙,同妹妹讲外面的趣事逗她,也喜欢讲坏事吓她。 清风卷着花香,那是她在上陵处处被比较贬低的声音中,难得能放松的片刻。 她从没想过永远留在上陵。 直到眼睛开始酸胀,晚晚才合上眼帘,不再回忆,渐渐睡过去。 在她心里,应付后宫妃嫔不难。 只是,酒池一晚已经过去了。 别再让她做梦了。 - 一觉无梦。 直到卯时都过了,晚晚才将将醒来。 紫苏和白术在外焦急候着,门外新添了一个脸生的侍女,青衣窄袖,低眉敛目,冰冷恭敬。 白术一脸不自在。 晚晚只扫了一眼那人的模样,便招白术和紫苏入内为她梳妆。 这青衣侍女,大概是容厌安插在她身边的人。 她平和地召来紫苏,让她去拿几样容厌翻牌子时送来的赏赐,作为见礼给了他派来的侍女。 侍女行了一礼,却看也不看那些御赐赏赐,嗓音低哑,“朱缨谢娘娘赏赐。” 晚晚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一会儿,应了一声,便收回目光,视线不再落在朱缨身上,只当她是身边普普通通的一个宫人。 等她梳洗罢,便赶往如今后宫中隐隐为首的徽妃宫中。 外头晴日蓝天,里面却阴云遍布。 晚晚站在门外台阶下看了看。 主位是徽妃,另一侧稍次是敬妃,另几位嫔位娘娘、贵人、才人按照位份分坐两侧。 此时正无聊地饮茶的饮茶,摇扇的摇扇。 晚晚恭顺垂眸,慢慢走进主厅中。 步履轻盈缓慢,裙摆在足下翩跹。 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极为小心,稍微一个动作,都会牵痛她昨夜身体四处的摔伤。 等到她走到中央,诸位娘娘都已经注意到了晚晚,不动声色地放下各自手中正解乏的玩意儿。 晚晚妆容淡而精致,明眸皓齿,一抬眉一举目便似秋水横波,不自觉勾住人视线,让人几乎屏息着,看她一步步上前来。 众位娘娘不约而同想到,若非叶贵人一直闭门不出……谁会放心这样一张脸安稳在宫中? 主位上的徽妃捧着一杯热茶,不动声色打量晚晚。 晚晚盈盈屈膝,身子忽然一个不稳,一侧的朱缨手快地搀扶住她。 她惊慌地整个人柔柔倚在朱缨手臂间,高高的领口歪了些,露出一小片痕迹。 徽妃看着晚晚娇弱浑身酸软的模样,目光掠过她衣下的痕迹,想到宫人传来的消息,彤册上的记录,神色莫测。 昨夜叶贵人闯了清凉台,元帕却依旧有了落红,陛下果真非常满意这位叶贵人? 徽妃扫了一眼敬妃,看到敬妃藏在桌下捏紧的帕子,转脸便温和地对晚晚笑了笑。 “晚晚妹妹昨夜辛苦了,不必再多礼,听雪,赐坐。” 敬妃微微笑着,眼里却是几乎藏不住的不屑,跟着道了一句,“是啊,歇着吧。” 晚晚谢了恩,随着大宫女到左侧最下首坐下。 她瞳仁黑而大,眼眸清澈莹润,仿佛一派纯稚般,看着第一个向她抛出好意的徽妃,亲切地扬唇笑了笑,转而又看向一旁态度高傲的敬妃,嗓音微微哑着,投去轻飘飘的一眼,道:“虽然辛苦,但是能为阿姊们分忧,这是晚晚应该做的。” 恃宠几乎写到了脸上。 紫苏睁大眼睛,整个人僵住。 晚晚向来少言清冷,她怎会这样说话? 敬妃手中茶盏重重磕到桌面上,谁想要她分忧? 徽妃眼里带了笑,扫了一眼敬妃,抿了一口热茶。 敬妃立刻眼眸示意了下首的一个紫衣后妃一眼。 紫衣贵人随即掩口调笑道:“晚晚妹妹才在陛下面前得了脸,今日就迟了一个多时辰,是等不及来落徽妃娘娘的面子来了?” 晚晚小巧的下颌微微抬起了些,“晚晚可不曾有意对徽妃姐姐不敬,姐姐莫要挑拨。还不是因为,先前晚晚一直体弱,昨日太过……今晨浑身酸累乏力,实在是昏睡难醒。” “……” 这叶贵人总共说了两句话,话里话外都是多得陛下宠幸,紫衣贵人脸色僵硬。 朱缨垂着眼眸,看不到神情,殿中众人神色各异。 敬妃已然挂不住脸上假笑。 徽妃忽然低声笑了出来,看着晚晚的眼神带了丝丝可怜可笑。 她嗓音温和道,“行了,晚晚年纪小,说话直,咱们可别吓到了她。” 晚晚看向徽妃,眸中满是好奇和亲近。 徽妃只恰到好处地笑了一下。 后妃纷纷应了,却在此时,一道声音笑着插进来。 “昨夜鸾车先去了清凉台,后又去了宸极殿,晚晚妹妹这般劳累,是在两处都侍了寝吗?” 徽妃眉梢微微挑起,也再不提方才的“不要吓到她”,捧起香茗,没听到一般,垂眸轻嗅。 晚晚看向声音源头,是嫔位上模样清丽的一个蓝色宫装嫔妃。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歪了歪头,好奇道:“姐姐怎么知道清凉台中可以侍寝啊?” 朱缨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主殿中分明只有一个酒池。 晚晚没有看朱缨,望着蓝衣嫔妃,声音轻软,眼眸清澈,似乎没有半分恶意。 蓝衣嫔妃脸色一变。 晚晚轻轻抬手捂住嘴,秀美的眉头蹙起,微微懊恼道:“我是不是多嘴了呀。” 徽妃垂眸看着下面的晚晚和蓝衣嫔妃,手指搭在杯沿上,若有所思。 察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蓝衣嫔妃一急。 她怎么会知道? 那可是禁地! 叶贵人在胡说些什么? 蓝衣嫔妃站起身,就要开口,晚晚却先她一步站起身,将身体柔柔靠在旁边的朱缨身上,轻轻打了个哈欠,温软地笑:“昨晚我总昏昏沉沉的,记不太清楚了,姐姐要想去看看,我下次同陛下讲,陛下那么仁善温和,又不会怪罪咱们。” 不知道被那句话惊到,朱缨嘴角终于忍不住抽了抽。 蓝衣嫔妃焦急道:“等等,我、我才不想去禁地!” 她不过是试探一句,叶晚晚就要扯上陛下的名头? 可偏偏叶晚晚正值圣眷。 还想继续试探的妃嫔暂且都先歇了心思。 晚晚明显是不想再在后妃中间打机锋,轻轻哼了一声。 “晚晚太累了,还要回去休息。万一陛下再有诏,也免得耽搁了。姐姐们恕晚晚先行告退。” 晚晚眉眼弯弯,笑着同徽妃道别。 徽妃温和点了一下头。 侍了一次寝,就开始全然依赖陛下、恃宠而骄,叶家也算不上多大的世家。 愚钝短视,叶贵人这样一个空有皮囊还病弱的人得宠,倒也没有弊端。 晚晚随即起身,大半重量压在朱缨身上,不再管身后各种各样的目光,直接头也不回地走远。 穿过一个拐角,紫苏忧愁皱眉,看了一眼朱缨。 白术成日没心没肺,她却知道,朱缨是陛下的人,今日晚晚的一言一行,想必都在陛下的眼中。 可晚晚平日从没有过这娇纵模样啊。 紫苏满心惶惑不安。 晚晚看到紫苏的愁绪,却只笑了笑,什么也不说。 若是瑟瑟,她只会比她更加张扬肆意。 陛下喜欢瑟瑟,想必不会在意她这点出格。 她没有忽略,昨夜里,陛下说及今日的早朝,不会轻松的朝堂争斗,他举重若轻只用了“有趣”二字来形容。 - 午后斜阳。 御书房外散去的大臣冷汗涔涔,崔大人在丹陛下由人搀扶着,慢慢往外走,整个人仿佛苍老了数十岁般,周围再也没了同行的同僚。 御书房中,安神香浮动,恰到好处的熏香悠然怡人。 朱缨垂首候在一侧,另一侧,金吾卫大将军晁兆恭敬汇报朝堂事。 “……方才的早朝上已有人望风开始弹劾,崔家有了颓势,裴相亦在背后推了一把。” 晁兆顿了一下,“自从三年前裴相助陛下宫变,裴家便一年盛过一年,后宫也是裴相嫡女徽妃隐隐为首,民间甚至戏传裴相是小国舅。可当初,裴相也不过是见楚后无望,才……” 将想说的话说完,晁兆松了一口气,抿唇等着回复。 容厌懒散靠在一旁,修长手指掀开身旁香炉炉盖,拨了拨里头的云母片。 伴着金银碰撞的清脆声响,容厌看着香炉中的香料,漫不经心道:“急什么,楚后还没拔干净,裴相还有用。” 提到徽妃,容厌这才想起来,问了句,“叶贵人今日去了徽妃那儿?” 朱缨点了点头,眉头皱紧,有些犹豫地复述她到叶贵人身边之后的听闻,从说起侍寝,到谈及清凉台,晚晚的恃宠娇纵模样一字不落。 晁兆听得额角直跳。 “这叶贵人……” 狐假虎威,不知好歹。 言行几乎都是踩着底线而来,让她侍寝本来就是起个事而已,借着虚无缥缈的宠幸,就敢这样嚣张放肆? 容厌挑了挑眉。 叶晚晚在后宫一年里,安分守己默默无闻,他认识的叶云瑟,却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性子。 叶晚晚要做叶云瑟,他乐见其成。 昨天他看得清楚,她怕他怕得发抖,不过才一个晚上,就不怕了? 他笑了一下,瞳色似乎深了些,极淡的神情,整个人却仿佛被赋予了一些另类的气息,鲜艳且危险。 他随意地捏起香勺,往香炉中又添了一勺又一勺,直到殿中安神香浓郁到让人昏昏欲睡。 叶贵人这般无礼,晁兆和朱缨等着他发话怎么处置。 添完香料,炉盖合上,轻轻一声脆响。 容厌指尖点在香炉顶,烫热染上冰凉的手指。 “那就随她如何娇纵。毕竟……” “她可是我的瑟瑟。” 被提起兴致的语调,话音虽落,意味深长。 晁兆和朱缨齐齐愣住。 - 回到折霜殿,晚晚又去补了觉,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 橘色夕阳落下,紫苏走到里间,凑在刚刚醒来的晚晚耳边,轻声担忧道:“娘娘,朱缨午后出门了一趟。” 晚晚应了一声。 她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朱缨都会一字不差地报给容厌。 明明昨夜被威胁被欺辱到发抖,今日却能借着他张牙舞爪,他都会知道。 他会对她做什么呢? 晚晚靠坐在窗边,慢慢喝着调理身体的药汁。 等到夕阳最后一抹光芒收敛,小黄门踏着新月而来。 “娘娘万福金安,陛下传召,娘娘移驾。” 晚晚走出门,小黄门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眼睛挤了挤,喜气洋洋道:“恭喜娘娘得封妃位!” 她忽地抬头。 4. 腿软 得封妃位。 四个字,跟在晚晚身后的紫苏和白术大惊失色。 紫苏知道白日里晚晚言行不得体,一整日都提心吊胆地,方才看到陛下身边的曹如意过来,她浑身都冒了一层冷汗。 没想到,这种情况下,晚晚居然会被封妃? 紫苏和白术旁边,朱缨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晚晚一眼。 不过是借势,恃宠而骄,是祸非福。 曹如意还在门外道喜,紫苏周到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曹如意笑地眼睛眯成一线,连忙摆手。 这都能封妃。 陛下到底有多喜欢瑟瑟? 晚晚缓过神,忽然就有些想笑。 看了一会儿紫苏和曹如意的推就,随后折身回到寝殿里间,重新换上一身颜色鲜艳的宫装,上完妆,又配上一早让紫苏准备的香球,便随着曹如意出门去。 香球的香息清甜,像雨后的栀子,也像尚有几分青涩的蜜果。 这香球,是早些年紫苏为晚晚制出的香薰,能遮下药材草木的清淡味道,不过晚晚不讨厌药香,这香就搁置到了一旁。后来,瑟瑟开始学习医术,最常用的恰恰便是她这味香,最后,瑟瑟也是带着这味香,做了军中医女,上了战场。 于是晚晚便又翻找出了这香。 既然要她做瑟瑟,那她不会敷衍,即便是在这些细节上也会一分不差。 曹如意躬身小心地将晚晚请上车辇。 一行人出了折霜殿,却并没有走通往宸极殿的那条宫道,反而一路朝南,往前朝去。 晚晚意识到不对,出声询问:“这是去哪儿?” 曹如意连忙道:“殿下政事未尽,暂请娘娘移驾御书房。” 她没有再问,撩开车帘,车窗外,仰头就能看到高耸的宫墙,金乌坠落,月牙已经爬高。 又入夜了。 夜间的御书房,宫灯依旧明亮,晚晚随着曹如意走下车辇,一路畅通无阻,一直到御书房门外。 门外还候着几名大臣,神色沉重,见到晚晚堂而皇之出现在御书房门前,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曹如意进门前去通报,她在外面候着,和一旁候在外面的大臣隔了数十步的距离。 御书房的木雕隔扇门合拢,夜间的微风吹拂,带来湿润的草木清香。 晚晚站在原地,思索着这回要如何再面对他 昨夜和今日,她不能说她真的信心满满毫无顾忌。 正心绪不宁于很快又要面见容厌,她忽然意识到,曹如意进去之后已经过了许久,一直没有再出来。 御书房中偶尔出入几人,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让她进去,任由她在阶下站着。 站到她膝盖微微酸麻。 时令刚刚初夏,夜间还是露重微冷。 站久了,她手脚温度都在慢慢流失。 晚晚微微怔忡,这到底是封赏,还是责罚? 一旁的大臣原本看到晚晚来到御书房门前,面面相觑,停了交谈。可又见她一直在门外站着,也不见有人传召,便压低了声音,继续小声闲聊。 低微的声音被晚风吹来,她不想听也还是听到了零星几句。 “……崔家好歹也是百年大族,这回……真的要倒了?” “若不是崔大人让崔嫔娘娘……清凉台,也不至于惹陛下不悦。” “这几年,崔家可得罪了不少人。这样一来……少不得来踩一脚。” “谁知道崔大人这些年怎么那么糊涂,以前分明也不是这样的啊……” “这两年,糊涂的可不只崔大人一个。” “慎言!” 旁边大臣自觉多嘴了些,此时立刻闭嘴端正了站姿。 晚晚掌心冰凉。 她不用想也知道,若是被容厌无孔不入地逼迫着,还能不乱阵脚,崔家早就是上陵顶级世家了。 也难怪人人都说容厌仁慈贤明。 若他一直是这般,不动声色施压,慢慢往骆驼身上加稻草,早晚有一日,骆驼会倒下。即便骆驼不甘束手就擒,可先前的逼迫早就让它手忙脚乱被迫离群,再一动,只能看到四面皆敌。 说是熬鹰狩猎也好,说是借刀杀人也罢。 这样颈侧随时横着一把刀,都是极为耐心地碾磨人的理智和神魂。 封妃…… 会不会也是他谋划的哪一步? 晚晚虽觉这样的妃位来得可笑,掌心却还是因为承受这般压力而汗湿。 她抬头凝视着眼前的御书房,和宸极殿一样,这里灯盏也极为明亮。漆黑的夜间,周围黑魆魆一片,仅剩这一方亮如白昼,更显得御书房巨大的黑影如同潜伏的猛兽。 站在门外,越发觉得威压迫人。 晚晚已经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她眼前一花,有些发晕。 白术在她身侧轻轻扶着。 晚晚呼吸微微重了些,头重脚轻继续站着。 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他召她来御书房听封,是不是确实有给她一个教训的意思在。 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身体摇摇欲坠。曹如意这个时候才推开御书房大门,快步跑到晚晚身边。 门口宦官在台阶上站定,捧出一卷腾龙纹的圣旨。 曹如意连忙在另一边搀扶着她,脸皱成了一团,“娘娘可还受得住?今日陛下政事太多,此时才将将阅完。” 紫苏擦着晚晚额上冷汗。 晚晚提起些力气,去看前方。漆黑的眸色,更显出胭脂也挡不住的唇色浅淡。 她身体僵硬,点了点头,借着紫苏的搀扶,在圣旨前叩拜下去。 膝盖刚一触上冰凉的汉白玉,她险些控制不住身体,直接跌下去。 紫苏连忙伸手扶了一把。 晚晚强撑着身体跪好。 宦官在上方高唱:“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叶氏晚晚,柔嘉淑顺,性行温良,风姿雅悦,克娴含章。念其久侍宫闱,性资敏慧,率礼不越。着即册封为云妃,迁居关雎宫。钦此!” 御书房中的大臣都已经齐齐出来,跪拜在阶下,神色各异地听完了这一封晋位圣旨。 这是开后宫以来,第一次有后妃晋位。 从六品贵人,直上二品妃位。 可叶家不是什么大族,和徽妃、敬妃的世家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所以叶晚晚——她凭什么? 封妃本也只需在后宫宣诏即可,可偏偏,叶晚晚封妃,是在御书房外,当着朝臣,荣宠已经浓厚到这般地步了吗? 晚晚额心贴着手背,眼前还是有些眩晕,手脚发软。 听着这彰显荣宠的圣旨,她却有些想笑。 “柔嘉淑顺,性行温良,久侍宫闱,率礼不越。” 经过这两日,这会是夸赞她? 宦官走下台阶,到她面前,白面含笑,恭贺道:“娘娘领旨吧。” 晚晚攒起些力气,接下圣旨,转手交给紫苏,紫苏跪着接过,却依旧没有起身。 她张口想让紫苏先起来,可她又累又冷,一句话也不想说,低下头缓了缓。 周围人依旧跪着,没有起身。 好一会儿,她眼前才清晰过来,抬起头,面前却是一角玄黑色衣摆。 上方暗纹是独属于帝王的十二章纹。 晚晚怔了一下。 容厌就站在她面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御书房中出来。 没有在上面高高在上地俯视她,而是出了御殿,下了十二道的丹陛,一步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晚风中,容厌衣袍微微舞动,勾勒出他身形轮廓,是一种山岳般高大而修长的俊美。 他低眸看她。 所有人皆默默朝着她的方向参拜。 晚晚仰头对上他看她的眼眸。 她忽然想,他真的喜欢阿姐吗? 她唇瓣分开一线,没说什么便又抿起,就连参拜也没有说一句话。 朝臣心中再多猜想,此时也为晚晚的失礼捏了一把汗。 可陛下丝毫没有怪罪,甚至伸出手来,亲自搀住她的手臂,将她万般爱怜地扶起。 带着暖意的龙袍罩到她身上,玄黑色将绯色宫装整个罩住,挡住了夜间的晚风。 晚晚身子僵了一下,顺着容厌的力道起身后还是有些脱力,尽管努力站直,还是难免要靠着他的支撑才能站稳。 容厌十分自然地单手揽护住她,让她倚靠在他身前。 她仰头看他,在他怀里,她只能看到他一角下颌。 流畅漂亮,五官如天赐精心刻画。 容厌低头,对上她的眼眸。 她身躯柔软至极。 淡淡的香气仿佛从她肌肤沁出,哀哀可怜,香软娇弱地如同一团化了形的水,虚弱地整个人挨着他。 他眸中的淡淡笑意和往日一成不变,对她嗓音温和道,“久等了,孤的云妃。” 御书房圣旨听封,陛下亲自相迎。 这般浩大恩宠。 所有朝臣都将成为见证。 晚晚沉默着。 这一刻,她那么轻易就得到了昨夜她费劲心机也要得到的,可她本能地没有任何喜悦,反而全身如坠冰窟。 这也太张扬了。 不管是圣旨内容的怪异,还是封号“云”是叶云瑟的云,晚晚浑身上下都僵硬起来。 容厌却依旧温和地看着她,仁慈善良地为她裹好他的龙袍,大手覆在她肩头,凉湛湛的一份重量不轻不重地压着。 耳边传来朝臣恭恭敬敬的贺喜声音。 他笑声清冽疏朗,答复了一声,就好像晚晚真的是他的心上人一般,答完朝臣的恭贺,随后便极为珍重地揽着她离开御书房。 紫苏白术心惊胆战地被远远隔在两人身后。 晚晚身体虚弱,心中难安,此时只能小步慢走,容厌顾及了她此时的状态,步伐极为缓慢,用她刚刚能忍受的步速慢慢行走。 宫道之间,灯盏密集,即便身侧没有宫人掌灯,也丝毫不会觉得昏暗。 容厌悠然惬意地走在宫道上,臂弯压着晚晚的重量,香软娇弱的一团倚在他怀中。 晚风温柔拂面,静谧之间,似乎真有那么一丝和睦。 晚晚靠在他怀中,良久,手脚渐渐才有回温。 又慢慢挪动了一会儿,沿着走了无数遍的宫道,路过清凉台前。 容厌看了一眼清凉台。 清凉台那夜,其实就是发生在昨日,可这一日,却比往日都多了些趣味。 容厌忽然想起白日里她趾高气扬,说他温良仁善,要带人来清凉台看看。 这种话,居然也说得出口。 容厌轻笑了一声,低眸看了怀中的晚晚一眼。 她没有力气抬头,身体仍旧发软。 容厌嗓音带了些揶揄笑意。 “还走不动路呢?” 他声音不轻不重,尾音微微扬起,融进微凉的晚风中,是几乎称得上耐心温存的语气。 晚晚没有立刻应声。 ……是他故意将她晾在御书房外,等到双腿酸麻,几乎眩晕起来。 她额际碎发被冷汗濡湿,启唇想要出声说什么,又顿了一下,抿了抿唇。 她时刻不忘,他说过,在他面前,她不能说话。 可她就算乖乖做他的瑟瑟,她真的可以平安吗? 晚晚如今觉得,不能。 低垂的眸光微微晦暗,她用力抿了一下唇瓣,停下脚步。 她抬手,主动而大胆地去握住容厌的手,她和他的距离在这一瞬间才算是彻底被拉近。 他的手很凉,比她的要大很多,晚晚将纤细的指尖轻轻点在他掌心。 圆润淡粉的指甲坚硬,微凉细嫩的指尖柔软,一下下挠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字,酥酥的麻意蔓延开。 容厌淡淡看着她。 她抬起的眼眸漆黑而如含波带水,像是纯黑的宝石,却比最珍贵的宝石还要剔透漂亮。 明明是一样的黑眸,但却让人能察觉得到,和叶云瑟不同,她的眼神清透纯粹,难染杂尘。 可此时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涩,隐隐有种别样的风情动人意味。 这双眼睛间或看他一眼,低眉举目,波光潋滟微漾。 写在他手上的两字回答简短暧|昧—— “腿软。” 5. 不疼 容厌神色莫测。 他看着晚晚几乎是将他的手抱在怀里,温热的气息缠绕上他的肌肤。 叶晚晚模样生得极好,尤其一双眼睛,眼型是桃花瓣一般柔润的弧度,舒展而修长,瞳仁是纯粹的漆黑,黑白分明,清透稚然地仿佛林间鹿,能涤净世间一切尘杂。 此时,这双眼睛依旧纯然,可她低眉、抬眼,姿态却不经意就显得动人,见他在看她,她朝他弯了弯眉眼。 这双眼便弯成天际月牙的形状。 瞥了一眼两人交缠的手指,他眸中渐渐侵染上一层浅薄笑意。 她如今是一点不怕他会杀了她。 不能说话,居然敢想出在他掌心写字这个大胆嚣张的法子。 生硬又拙劣。 还腿软。 容厌看了一会儿她的瞳眸,笑了一声。 他将手收回。 “腿软又不是腿断了,自己走。” 晚晚愣了一下,可她也没说过让他扶着。 她跟过几步,又去扯住容厌的袖口。 再次拉住他的手,晚晚双手将他的手掌捧到面前。 容厌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筋脉微显,薄薄一层皮肉像是白玉的颜色,指尖骨节却又透出淡淡的血色淡粉,看着雅致而秀美。 冷硬深沉的帝王,却有这样一双优雅而漂亮的手。 因为阿姐,她对他尊敬不起来,可对着这样一个集天下大权于手的独断帝王,她不可能完全不怵。 她却还是大着胆子,继续在他掌心写字。 不能说话,不能表露出来她和瑟瑟的不同。 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瑟瑟,陛下喜爱瑟瑟,她能做最像瑟瑟的那个人。 可是,她不能安心。 她得去做那些,只有她才会去做的事。 在陛下眼中,她还得是叶晚晚。 晚晚轻轻倚靠在他身侧,划在他掌心的触感酥酥痒痒,像是小猫在他掌心乱挠。 容厌看了她一眼,抬手就要再将手抽出来。 一阵微风吹拂,轻风吹开晚晚腕间的薄纱衣袖,夹杂着酒气腥甜奇异味道的微风,将她腕间轻薄的衣袖彻底掀开,露出色泽莹白的整个小臂,在暗夜中仿佛在发着光一般。 玲珑纤细的手腕上,还有他昨晚轻轻捏一下就留下的红肿,手臂上,是他方才在御书房阶下扶她起来时,又新添上的痕迹。 让人心惊肉跳,移不开眼。 鲜活又艳丽的色泽赫然入目,容厌不着痕迹挑了一下眉。 他没再将手收回,转而仔细端详着她。 她到底知不知道……柔弱可欺地过了,其实不会惹人怜惜,反倒诱人摧折。 晚晚察觉地到他在看她,用男子看女子的那种眼神,从她被风掀起的袖口,到她纤细脖颈、面容。 她轻盈抬起下颌,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略略含了一丝蜜糖般甜润的笑意。 他眸色浅,漠然而剔透,此时却若有若无含着一缕笑意。映入这双眼中的昏黑的宫殿,如潜伏在其中的凶兽怪物,眸中被宫灯照入星点光芒闪烁,让她想起光打在刀剑那般的锋锐逼视,带着极为张扬不羁的侵略意味。 晚晚长睫如蝶翼轻震,眨动两下,目不转睛看了他一会儿,又姿态自然地侧头去看了看旁边的宫门,一举一动,浑然天成。 折霜殿。 那么快就到了她的寝殿。 她低下头,错开他的目光,还想继续把字写完,容厌忽然捏住她的手腕。 他冰凉的手指触上她裸露在外的手腕肌肤。 她手指被冰得缩了缩。 容厌低眸看了看她的手腕,纤细而柔软,他指腹和她腕上红痕重合。 只需轻轻一捏,别说红痕,捏断都可以。 手指转了一圈手指上的黑色戒环,上面镌刻的卍字纹路缓缓烙进指腹。 晚晚视线追随着他的目光,也去看了看她的手腕。 他手指很冷,可这次,她没觉地疼,甚至这种冰凉的温度还舒缓了些之前留下的肿痛感。 她眨了一下眼睛,抬起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容厌神色不明。 他垂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又摩挲了一下戒环的刻画,指腹下,一百零八个卍字密密麻麻。 若在他掌心写字还能用她无奈又大胆来解释,可这接连着的不清不楚……总不能说她还是无意。 是又要自作聪明,和他玩若有似无的调情戏码啊。 容厌懒散松开手。 早些时候,他还有些兴致瞧一眼,可惜,如今没几分兴趣了。 他抬眼看了看上方折霜殿的名字,对她笑了起来,道:“进去吧。” 看到容厌的笑,晚晚愣住。 陛下神姿高彻,殊色清举,他笑起来似琳琅珠玉,灿若披锦,可这一刻,她却觉得这笑意有些邪性的恶意。 方才那般还好好的……她应当没让他觉得冒犯。 都到了她门边,他今晚,不留在她这儿? 门边朱缨已经在等候,听到容厌的命令,便走上前来,想要搀扶住晚晚。 晚晚立刻上前追上容厌两步,扯住他衣袖。 容厌回眸看她一眼。 晚晚抿紧唇,小心将他往折霜殿拉了拉,又指了指后面紫苏捧着的圣旨。 容厌看懂了她的意思,似笑非笑:“封妃的荣宠不够?接连两夜召你,孤还没那么无所事事。” 晚晚一懵。 说完,也不管她什么神情,容厌转过身,身后追随大批侍者,一同拐入另一条宫道。 晚晚站在门边,一直等到容厌走远。 紫苏快步走过来。 方才离得远,她看不清也听不见,远远看着只觉得陛下对晚晚颇有几分怜惜。 可一走近,便看到晚晚腕间淤痕。 紫苏张了张口,讷讷说不出话。 晚晚也低眸看了一眼。 手腕是痛的,但不是因为陛下方才捏住她手腕捏出的疼。 她摸了摸手腕。 他方才,是控制了力道的,没有弄疼她,可他却没有留下。 她已经试着去引诱,她的表现应当算不上无聊。 有哪里不对? 晚晚几不可见地皱眉。 不远处。 饶温跟在容厌身后半步。 他远远地还能看到晚晚在折霜殿门口站着。 饶温没说话,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容厌散漫地走在宫道之间,和往常一样,无声无息如同这座皇城中夜行的鬼魅。 觉出饶温的情绪有了波动,容厌瞥了他一眼。 饶温和金吾卫大将军晁兆不同,他一向只负责皇宫内的控制和私底下的情报,因而他对晚晚的了解比晁兆还是多了些。 云妃身世颇为可怜,身体也弱,被当作她阿姐的替身,一旦消息传开,她大概经受不得后宫里的风雨。 后宫也是另类的世家战场,云妃全无靠山。 犹豫了下,饶温还是将心底些微的疑惑说出了口。 “云妃娘娘身体羸弱,加上无依无靠,她此番卷入后宫前朝的暗斗里,臣认为,她甚至命都极有可能保不住,撑不了多久。” 此时已经走过了一个拐角,再回头,也看不到折霜殿门口的晚晚等人。 闻言,容厌只笑了一下。 “你小看她了。” 他慢悠悠道:“能进后宫的,背后都不简单。” 饶温愣了一下。 “可是,也有家族推出来想要争宠、获得荫蔽的女郎。” 容厌反问,“云妃是吗?” 一进宫就和家中断了关系,入宫一年抱病不出躲着人,拿什么去荫蔽家族? 被翻牌子之前,她或许没有半点想要争取他宠幸的打算。 可性命面前,却也极有谋算、识时务,这么快,似乎就做好了决断,转变了在他面前的模样。 他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饶温顿了下,“太后一党即将被彻底拔出,那这回,陛下是借着云妃做替身为诱饵,看她背后到底是谁要跳出来了?” 容厌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皇宫之内处处遍植梨花,一枝梨花伸到路边,容厌抬手捻下一朵,放在眼下瞧了瞧。 他嗓音一如既往平静温和,“耐心一些。” 太后一党被清扫干净只是早晚的事。 叶晚晚。 容厌不急着找出她身后的人,一下就扫除干净,那多没意思。 想到她,他低笑了一下。 终于见到了个有几分胆色、没那么无趣的,虽然总是玩弄些不痛不痒的伎俩、另藏心思,可若再打磨打磨,少几分无趣的半遮半掩,兴许真能打发打发时间。 禅衣、元帕滴血、狐假虎威、试探引诱。 他都知道。 只是…… 容厌笑叹了一声:“分明从清凉台里出来了,可有些人还是没看清……” “她招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会让她看得再清楚一些。 6. 赝品 回到折霜殿,一方院落月朗风清,丝毫不察外面风雨。 晚晚膝盖已经微微肿胀,步上台阶时,膝头微微刺痛,身子顿了顿。 在紫苏伸手搀扶之前,身侧的朱缨已经顺手扶了一把,助她上了石梯。 晚晚愣了一下。 白术和紫苏,是自幼跟在她身边照顾的,虽然素日里相处亲近,可对她到底是有那么一丝距离,搀扶也只是支着她的手臂。 宫中规矩更加严苛,可朱缨方才却是握了她的肩头,完全不合乎宫中主人与侍者的规程……更像是许多年前,瑟瑟阿姐揽扶着在上陵病情反复的她,出去晒太阳一样。 朱缨似乎全然没有作为宫婢服侍人的习惯,于细微处却很会照顾人。 晚晚若有所思。 回到房中,终于能躺到床上,晚晚召朱缨来为她疏通双腿经络,朱缨看着她肿起的膝盖,极为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手下内劲厚重绵长。 晚晚闭着眼睛,靠在床边。 白术趴在床边,小心翼翼去擦晚晚脸上的妆容,念叨道:“娘娘那么好看,其实也不用上妆啊。” 晚晚没有回答。 朱缨心里却十分清楚。 云妃已经足够美了。她上妆,不是为了再增添光彩……只是为了修饰容颜,让她能够像陛下的故人。 朱缨余光看到晚晚侧过脸颊。 她将面容埋在薄被之间,枕上却有一滴湿痕。 看到这滴泪,朱缨忽地愣了一下。 见晚晚似乎是想睡了,白术凑到朱缨耳边轻声问:“好了吗?咱们出去让娘娘就寝吧?” 晚晚侧过身,背对着两人,脊背瘦削的蝶骨将衣衫微微撑起,衣下的空荡更显单薄伶仃。 朱缨观察敏锐。云妃一举一动都清晰落入她眼中,她看了一眼轻快收拾东西的白术。 白术不够细心,丝毫没有察觉云妃的难过。 晚晚只穿了单薄一层中衣,雪白的裙摆凌乱,柔滑的缎料堆叠在小腿,就仿佛是白玉瓷杯下淌出的两道纯白牛乳,还带着几分少女的闺阁稚气。 朱缨离开里间前,伸手将她衣裙理好,她回头看了一眼。 云妃是如今整个后宫最得圣眷的人,可此时,她整个人蜷缩在榻上,肩头微颤,似是抽泣。 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云妃也才十六七岁,是和她阿妹一般大的年纪,却更加纤薄脆弱,好像风一吹就能将她吹倒。 对上陛下,云妃,她也是怕的吧。 猛然间察觉自己居然会有动摇,朱缨立刻低下头。 等到殿门彻底关上,晚晚才转过身,擦去方才眼角的一滴泪珠。 她睁开眼睛,手指碰了碰朱缨方才帮她理好的衣袖,放松地躺好。 床帏帘勾垂下几缕散珠流苏,晚晚顺手抬手拨了两下。 不安晃动的碎珠折出宫灯一粒粒的光彩,投进她漆黑不见底的眼眸里。 她纤长的眼睫轻眨,仿佛在追逐着碎光而舞。 晚晚却只是冷静在猜想,朱缨这样容易心软被人利用的人,却还能被陛下放在眼前重用,那她在别处一定有非常厉害的地方。 她也是她和容厌之间,最能够让两人有所交流的那个人。 她手中能握住的不多,既然放在她身边了,她就不会放弃拿稳这步棋。 - 翌日清晨。 曹如意带来一大批容厌拨给她的赏赐,各宫的拜帖和贺礼流水一般涌入殿中,晚晚又拿病倒为由,在殿中不出门不见人。 折霜殿这一方宫墙,仗着迄今以来,陛下最盛大的恩宠,硬生生阻拦住了所有探查的视线。不管是想要探究清凉台的,还是探究晚晚凭什么独得恩宠的,都被拦在了折霜殿的宫墙之外。 如今似乎和酒池那晚之前没有变化,没有人来打扰她。 入夜后,陛下没有来后宫,晚晚没有多想,照例找来朱缨,小声说了一会儿话,便平静入眠。 第二日,陛下依旧没有过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甚至十几日过去,晚晚如愿看到朱缨在她面前越来越放松,却也意识到,这不对。 眨眼月余,折霜殿中一派祥和,可晚晚平静表面下,却愈发如同一张拉紧的弦,越来越烦躁。 她那日主动着,也不见他厌恶。那他为何忽然开始要冷待她? 顶着盛宠之名,却一连月余,她都没有机会见到容厌。 晚晚觉得,她如今像是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听过几次晚晚呢喃的愁绪,朱缨例常去容厌身边汇报。 今日的酒池中,酒气越发浓烈厚重。 容厌坐在酒池边,他身前摆着一个深色木盒,里头是一些方形片状的黑色玉牌。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私臣的汇报,手指拨动玉牌,偶尔挑出一片,随手便丢入酒池中。 玉石相击的脆响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 傅御史、陈侍郎……一直到崔氏。 被扔进酒液之中的玉牌,颤巍巍在液面停留须臾,便飘荡着坠落池底。 他手中最后一块写着“荣王”的玉牌,乍然被丢进去。 朱缨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那块玉牌,心惊肉跳。 当年宫变,陛下掀翻了压在大邺头顶几十年的三代外戚楚家,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朝失去权柄,却只是被幽禁于深宫。 太后无子嗣,荣王是她收养在膝下的一个侄子,她费尽心机培养荣王,到头来,荣王因为远在封地,加上没有明面的错处,这才险险撑过当年宫变之后的洗牌。 这几年,太后越发憔悴疯癫,□□王一直平安无恙。 陛下从来都是不紧不慢地,仿佛神明低眸,纤尘不染,从来都看不出半分急切。 如今荣王的姓名玉牌沉入了酒池。 朱缨将头低地更低了些。 容厌扔完手中的木牌,手腕搭在屈起的膝上,视线望着池底的沉尸黑影,悠闲问了句,“安分守己?” 朱缨立刻点头回答。 “是,云妃这些时日没有踏出过折霜殿半步。” 容厌“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朱缨掐了一下掌心。 她想起晚晚偶尔朝着宸极殿的方向发呆、折霜殿近来削减的待遇,斟酌道:“云妃近些日子,常常会望向宸极殿盼着陛下……陛下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后宫了。” 朱缨说完,额头沁出一层汗。 容厌垂眸将木盒合上,里面玉牌越来越少。 他瞧了朱缨一眼。 朱缨发间簪了几支精巧的绒花,鲜少修整的长发也被打理地柔顺光泽。 去了云妃那里之后,竟是和往日截然不同。 朱缨不自然地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容厌一眼就看出朱缨的变化,想也不用想,是他的云妃在影响她。 他笑了出来,一语道破了她话中未尽的意思,“你这是心疼她?” 朱缨心中一震。 她立刻跪伏到地上,肃声道:“朱缨不敢!” 她猛然后悔起来,她为什么因为云妃年纪和阿妹相仿,没忍住为云妃多问了一句? 她是陛下的下属。 许是陛下从来都过于平静,态度甚至称得上温和仁善,和那些深谋远虑玩弄算计的弄权之人太过不同,才让她心思浮动,甚至得寸进尺,让她差点忘记了,陛下到底是个怎样的陛下。 他最是耐心,向来不会脏手,可他想做的,没有一件,是他做不到的,违逆他的,也不会有好结果。 伴君身侧,她自保不易,本不该多管闲事。 视野中,陛下逶迤拖在地上的玄色衣摆,就好似盘踞在池边的蛇兽。 朱缨手指颤抖起来。 容厌低眸而笑,嗓音冰凉清湛。 “你倒是成了云妃向我传话的了。” 本是派去监视她的人,居然就这样被化作了她的。 朱缨脸色苍白,惊慌连连摇头。 容厌却没有责怪,语气依旧平和:“在云妃身边那么久,你会心疼她,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叶晚晚这个人,一眼看过去,和上陵普通闺阁女郎没什么不同,见到他会紧张害怕,受到惊吓也会发抖。 可寥寥几面,他看得出,她一直在思考,抓紧周遭一切她可以抓住利用的,即便扮作叶云瑟,在他面前依旧可以毫无负担娇柔诱惑,在朱缨面前就开始脆弱可怜。 给她一丁点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真是……让人想一根根捏断她骨头,再看看她还能有什么手段。 容厌好整以暇地笑起来,“不急,就快了,孤很期待,她会给孤什么惊喜。” - 今日折霜殿外,故意来嘲笑的人又多了些。 晚晚心里明白,他再不来,这便还只是刚刚开始。 最初的荣宠太过张扬,如今一朝有失宠的迹象,遭受到的贬低也会更加汹涌。 终于等到朱缨回来,晚晚起身,立刻迎过去。 朱缨这次从陛下那边回来,整个人更加沉默冷淡了些。 晚晚注意到她忽然之间的低沉,心知这次朱缨约莫是帮她问了句,面上表露的焦急地仿若未觉一般,亲近地凑在她身边,“陛下……他今日会来吗?” 朱缨出神地想到,她来到折霜殿这些时日,没有意料中的被防备被孤立,反而时时刻刻都有人念叨着,有些烦,却也是她梦寐难求的舒适安心。 低下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晚晚眸中是藏不住的失落,长睫颤颤垂下,苦涩笑了。 “抱歉,是我心急了。在陛下身边,你也不比我轻松,我不应该来为难你的。” 晚晚转过身,手指掐紧衣袖,失落地低声道:“我再想想。” “……娘娘。” 看着如霜打梨花般的晚晚,朱缨还是出了声。 她声音极为隐忍。 晚晚回过身,食指轻轻在唇边竖了一下,苍白地笑了笑,“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有太多不可说的,不要为了我去冒险。” 朱缨深吸一口气,想起陛下平和地说期待,她心间惶惑不安,看到晚晚,她拧紧了眉,低声示警道:“娘娘,您若有所思所求,开诚布公、不需藏匿,只要足够听话顺从,陛下多半不会为难的。您莫要再去做些别的动作招惹……” 若真的招惹了陛下,不会是什么好事的。 陛下口中的期待,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朱缨说完便抿紧了唇,她已经说了全部她能说的,再多一个字都不会再说了。 晚晚低笑了一下。 她可以乖顺,可以开诚布公,可陛下不会放过她的。 容厌不是会被感情左右的人,他就算再喜欢阿姐,也没有对着她的脸意乱情迷。将她推到人前如同诱饵靶子,晚晚不确定他到底有几层用意,可她知道,她很难全身而退。 朱缨的好意,她完全明了了,可朱缨和她还是不一样。 晚晚轻声回答她的劝导,“可是阿缨,我与你不同。” 朱缨看着她,晚晚笑意有几分捉摸不透的低沉。 “阿缨,你身手这般好,是陛下的得力下属,你坦诚所求,陛下自然不会薄待。可我……” 她抬起手,没有碰到自己的脸颊,便又空落落垂下。 朱缨知道云妃是在做替身,她没再说话。 晚晚转过身,仰头看了看天际,蓝色如同遮蔽整个寰宇的绸幔。 “阿缨,我已经回不了头了。除了陛下,我又能怎样呢?” 因为和叶云瑟相似的一张脸,她从酒池中幸存,又轻易得到了妃位。 可是,她从此也背上了赝品的印记。 赝品。 她是陛下收集的赝品。 晚晚不知道,她是阿姐替身一事何时会暴露出来,让所有人知道。 可她确定,早晚都会暴露出来的,届时就算能有恩宠在身,她也会显得极为可笑。 在这之前,不管耍什么手段,她都不能再这样被动,她得再见到容厌。 明日是五月初一,妃嫔在徽妃宫里集会的日子,晚晚想了想后宫中的诸位娘娘,她一个人翻不出太大风浪,她得找个人配合。 7. 何罪 五月初一。 妃嫔之间例行小聚,担忧晚晚再次拿染病推脱,徽妃派人来好言好语相劝,总算把晚晚请过去坐了会儿。 晚晚在席间懒懒散散出神,敬妃手中摇着团扇,目光不时看她一眼,眼神的不善完全遮掩不住。 晚晚看看她,目光对上,她视线顿了一下,盯着敬妃看了看,目光在她腰间的鸾凤同心禁步上停留了一会儿,晚晚轻笑了一下。 敬妃忽然看到她脸上刺眼的笑,目光顿时阴沉起来,将手中茶杯重重磕到桌上。 上次,叶晚晚还只是一个贵人,敬妃动动手指,就有位低的嫔妃出手,可如今晚晚居然被封了妃位。 晚晚瞧着敬妃神色变化,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 晚晚没有在意她的轻视,面上笑意柔软,视线轻飘飘在她腰间的禁步上转了一圈,敬妃抬袖挡了一下,冷冷看着她。 徽妃瞧见两人不睦,却也不说什么。 等到从徽妃的琼华宫中出来,敬妃脸色沉沉,大步往前走,回到自己的寝殿。 站在华美的宫室之中,敬妃脑中回放着云妃轻慢看着她笑的模样,一想到她那副矫揉造作的狐媚模样,她恨不得将这张脸撕碎! 籍籍无名、目光短浅、身份低贱,空有一副皮囊,居然敢故意嚣张给她看? 越想越气不过,敬妃愤怒得直接将一旁的博古架推倒,名贵的玉器瓷器碎了一地。 敬妃恨恨道:“狐媚,低贱!她居然敢在本宫面前张扬挑衅?若她真的失宠了,本宫必定得毁了她那张脸,弄瞎她那双眼睛,让她跪下来求死不能!” 大宫女采画早已习惯,没有劝解,等到敬妃冷静下来了,她才上前,到敬妃耳边说了些什么。 - 琼华宫中,徽妃将族里传来的信函放到灯烛的焰苗上。 火舌舔过上面的“叶云瑟之替身”几字,很快只剩下一片灰烬。 徽妃看着信函化为灰烬,吹落指尖的飞灰,问了句:“云妃的消息,已经传到该知道的人那里了吧?” 听雪道:“刚送去敬妃那边,听雨正要去告知宫里那几个消息灵通的宫人。” 徽妃低笑了一声。 “足够了。云妃能借着‘恩宠’嚣张这些时日,如今也该认清楚她自己了。” - 封妃之后,晚晚还未迁宫。 折霜殿僻远,别了敬妃之后,又单独行了许久,才回到寝殿中。 她出门时,便察觉出宫人对她的怠慢,却也不至于像回来时这般,见到她就悄声议论。 晚晚没有理会周遭的怪异,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蓝天。 宫墙将这碧蓝天幕切割成方形,人在其中,便如同坐井沉牢。 如此拘束,她心里那点些微的焦灼,莫名其妙忽然便如燎原野火。 等到回到折霜殿,还没喝完一盏茶,白术忽然哽咽着跑进来,气极道:“娘娘!外面那些不识好歹的,我要去撕烂她们的嘴!她们居然说娘娘是替身,是赝品……” 替身,赝品。 晚晚猛然抬头,眼中闪过微微的错愕。 她张了张口,话音却哽住。 那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也难怪,今日宫人的态度越发微妙鄙夷,原来,是在议论她这个不知好歹的赝品。 皇宫固若金汤,有什么风吹草动,陛下都会知道,可他没有去对这些流言加以半点控制,所以消息会一传十,十传百,等她再次出门,整个皇宫都会知道,她的所谓恩宠,都是笑话。 晚晚用力抿了抿唇,却开始冷静认真去想别的事。 无妨的,她此时骤然跌入谷底,敬妃也应当抓住机会,很快就要对她动手了。 晚晚缓过神,便见紫苏猛地上前两步,抓住白术的手,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紫苏忽然想到,晚晚最近总是梳叶云瑟常梳的惊鸿髻,甚至连妆容都一模一样。 居然…… 她张了张口,唇瓣颤抖,脸色愤而涨红,又很快无力地苍白起来。 一想到出门就是铺天盖地称晚晚为“赝品”,可她们根本反驳不了什么,紫苏眼前眩晕,几乎站不稳身子。 朱缨没有说话。 宫室内一霎间,居然静得半点声音也无,只白术偶尔忍不住的抽噎。 不合时宜的寂静中,晚晚平静低下眼眸,安静地抿了一口茶。 接下来一两日,朱缨再次见识到了,什么是人倒众人推。 前几日鲜花着锦的折霜殿,这几日却人人都可以来踩两脚,即便只是出门领取些物品,都能受到阻拦听到各种各样的风凉话。 正式迁宫这日,陛下依旧没有过来。 晚晚顶着外面各种各样的眼色和讥笑,站在所迁的宫室之前。 她仰头看了看,眼睛被炎夏的酷烈阳光刺地微微眯起。 上面书写的两个字是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关雎。 可关雎宫中住着的,不是君子寤寐求之的窈窕淑女,而只是一个……模样相似的,赝品。 仿佛是一种讽刺。 “我见过叶家大姑娘的,小小年纪,姿容倾城,待谁都温和亲切。” “我听说过的,叶家大姑娘时常义诊,最后还是在战场上做女医没的……真是当代巾帼。” “也只有叶家大姑娘这般佳人,才堪得陛下多年珍爱啊。” “明明是姊妹,云妃确实食之无味,但谁让她长了一副和大姑娘相似的脸?弃之可惜罢了。” “难怪陛下当初也只见了她一两次,就算长得一模一样,云妃也比不上大姑娘一根指头。陛下是提不起兴致再去看这赝品一眼了吧?” 嬉闹声穿过宫墙,传入关雎宫中晚晚耳中。 白术被气得哭个不停,朱缨皱紧了眉,她看了看晚晚。 晚晚正支颐对着窗棂思索着什么,一双黑眸色浓如墨,光打进去,照不亮她眼底半分。 朱缨心底不安,惯例去寻陛下汇报时,她胸中有千百句疑问。 流言可畏,可陛下没有去控制,甚至……他依旧没有踏足后宫的意思。 长案尽头,卷宗朱笔红批。容厌姿态散漫地坐在香案前,往香炉里头添香,浮动的香息静谧安然,他玄黑衣摆逶迤于地,不紧不慢,仿佛永远都会这般高高在上胜券在握。 朱缨口干舌燥地汇报完,没有立刻退下,可她停顿了片刻,额上冷汗淋漓,终究没有再敢将话再问出口。 一日又过一日,午后清闲,朱缨出门想要找白术,可寻遍了关雎宫,始终不见人影。 直到敬妃宫中的人前来传话,白术冒犯敬妃,被抓去了敬妃宫中。 朱缨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瞬间炸起,快速道:“娘娘,奴婢去把白术带回来。” 晚晚怔愣了一下。 她很快起身,低低笑了下,难得将些微冷意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 敬妃终于动手了,却不是直接针对她,而是从她身边开始下手。 她不喜欢上陵,最不喜欢的,便是这种……要处置的是她,却非要从她身边的人开始磋磨,或许对她还有几分顾忌,可对白术、紫苏,这些人从来没有半分顾虑,想杀便杀。 晚晚问朱缨,“你要怎么做?” 朱缨语气有条不紊道:“先去寻陛下请示……” 晚晚直接打断,“若敬妃要杀白术,等你赶回来,全都晚了。” 朱缨一噎,可是,在宫闱之中,没有陛下点头,她不能出手的。 晚晚道:“我自己去,你只需要……” 她看着门框之外的云天,一字字说出口,眼眸中的锐色也随之隐隐明晰起来。 朱缨听到晚晚的话,震惊地睁大眼睛。 “否则,我和白术都会死。” 怎么可能会到生死这种境地? 朱缨还没反应过来,晚晚最后只留下这样一句,便快步出门,叫上车辇,直接赶往敬妃宫中,朱缨和紫苏连忙紧紧跟在后面。 等到了敬妃宫门处,晚晚没有理会拦路的宫人,沿着人最多、宫人行色最为紧张的地方强行闯进去。 配殿中,敬妃看着被扣住的白术,拨了拨茶盏盖子,热汽蒸腾间,她笑了一下。 “放她进。” 还以为云妃是用什么手段嬴了陛下的青眼,没想到,居然只是因为和她嫡亲阿姐相似的脸。 还以为她有几分狐媚本事,没想到原来那么可怜可笑。 晚晚进到配殿之中,敬妃傲慢将热茶扔到她脚下,茶盏碎开,拦住了晚晚靠近白术的路。 她笑盈盈道:“无令擅闯,叶晚晚,你该当何罪?” 两个宫人随即朝着晚晚走过去,白术奋力挣扎,带着哭腔大声喊:“我没有犯错!娘娘,你不要过来!” 晚晚看着上方端坐的敬妃。 敬妃自恃世家贵女出身,最是在意身份。上次为难她还知道借着别人来,今日,怕是笃定了她翻不了身,才亲自露面。 深处后宫之中,妃位加上她只三人,徽妃心机深沉,只敬妃可以稍加引导。 她是故意想要招惹敬妃。 可是,敬妃不该动她身边的人。 朱缨看到被按在地上的白术,握紧拳,上前了两步。 宽松衣物之下,蓬勃的力量感蓄势待发。 忽然之间,晚晚伸手将她往后推了一把。 朱缨一愣。 她不解地回过头,只见晚晚脸色极为苍白,黑眸长睫颤颤。 这一刻,她美到让人震撼心惊。 晚晚朝她坚强地笑了一下,唤她:“阿缨。” “不要动手。我知道你心地柔软,可是,你也要顾全你自己的。” 她不顾一切也要将她的人挡在身后。 方才的热茶,就砸在她足尖,溅出的碎片将她裙摆划破了一缕。 朱缨理智知道,她不能心软的,可在听到云妃这般柔柔唤她“阿缨”时,心中一直设防拉紧的那根线,“啪”一声。 彻底断裂。 - 朱缨跪在御书房门前。 她膝行上前,急急恳切道:“陛下!” 御书房中的安神香浓重,却仍旧消解不了朱缨半分恐慌急切。 她在门外慌忙叩首。 “陛下!云妃娘娘……” 云妃为了救白术,行事匆忙无礼,加上替身一事,云妃完全失了倚仗,她不在的这一会儿,敬妃不知道会怎么磋磨她。 朱缨想求陛下去救云妃,可话到口,她忽然想起晚晚对她所说的—— 不能求陛下救人,他不会救她。 她按照晚晚的嘱咐,颤声喊出来:“陛下,敬妃、敬妃娘娘,她居然和云妃打起来了!” 浓郁的安神香中,容厌缓缓睁开了眼睛。 - 敬妃宫中,晚晚猜想着,朱缨已经将那句话说出来了。 一个多月不见她,可他不会不知道她的境遇,可他就是旁观她泥足深陷,兀自挣扎。 他就是要她看清他的恶劣,还要她送上门来。 晚晚看着上首高傲而趾高气扬的敬妃,敬妃对她的不屑和鄙夷几乎是写到了脸上。 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被冒犯。 上陵是皇城,世家林立,各有各的门楣和骄傲,人人自持身份,尊严气节大于天。在上陵的那么多年,她向来都是从瑟瑟阿姐这里听得外界的风雨,从阿姐这里学着要有世家女郎的保守和内敛。 可是晚晚在江南久了,尽管有着所谓世家女的称谓,可她始终不觉得自己有哪处值得自矜身份、放不下尊严和脸面的,身在上陵叶家时,她自知入乡随俗,不要太过显眼。 如今身处后宫之中,人人为着不同的目的争宠而已,谁也不会比谁更清白尊贵,用不着维持那点无用的矜持。 骂她狐媚、勾引、做人替身自甘下贱。 她的确就是。 晚晚十分坦然,她做过的事,难道还怕人说不成? 敬妃笑着辱骂了一声,“不愧是庶出的低贱之人,叶家也算登得清贵数十年,倒出了你这个辱没门楣的。” 晚晚平静极了,半点怒气都没有,轻轻笑了下,“敬妃姐姐。” 敬妃愉悦道,“是要求饶吗?没用的。” 晚晚轻轻道:“我以为,敬妃姐姐会像徽妃姐姐那般。” “徽妃怎么了?” “不过谁起谁落而已,身在后宫,早该接受。敬妃姐姐这般在意我……” 晚晚对上敬妃越发难看的脸色,眼眸漆黑莹润,殊色惊人。 她嗓音轻柔,微微歪头,带着些许真挚的疑惑,“该不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你,居然动了真心,恋慕陛下吧?” 在她口中,动了真心仿佛便是多么可耻的事。 晚晚看着敬妃腰间祈祷夫妻鸾凤和鸣的鸾凤同心禁步,低柔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以为,后宫之中,至少妃位的姐姐们,再蠢也不至于……” 敬妃下意识以广袖挡住裙摆间的禁步。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事情,忽然被用这般轻蔑的语气道出,她原本的笑意僵在脸上,只觉耳边嗡鸣了一下。 晚晚仿佛没有察觉自己说出了多让人失态的话一般,轻轻抬手,压了压一路奔波乱掉的额发,微微笑着,纯净而恶毒。 8. 留下 等到容厌慢悠悠来到敬妃宫中时,便见敬妃气极,鬓发散乱,神色狰狞。 她手中握着尖利金簪,扑向被按住的晚晚。 “贱人……” 曹如意急急高声传唱:“陛下驾到!” 两边按着晚晚的宫婢一时间不敢再用力,晚晚猛地挣脱开来,没有管敬妃朝着她的脸颊扎过来的金簪,直直往门外奔去。 金簪扎入眼睛下方皮肉,带出一点血迹。 敬妃看到容厌,神情张皇失措,往后退了一步,立即扔下手中金簪,连连摇头。 门外仪仗声势浩大,晚晚一眼就看清了最前方的帝王。 她不管不顾地朝着容厌奔跑过去。 她没有哪刻比此时更确定,她不想探究、也不在意陛下有多喜欢阿姐。 只是在他心里,她也得要一席之地。 容厌身后的饶温正要召人挡住晚晚,却见陛下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饶温愣了一下,没有再上前。 门外烈阳耀眼,容厌瞧着眼前这闹剧,似笑非笑。 一袭绯红火焰一般,毫无阻拦地猛然撞入他怀中。 容厌稳稳站在原地。 晚晚攀在他身侧,手指攥紧紧他的衣摆,脸颊血水从眼下滑落,仿佛艳丽到极致的血泪。 她嗓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陛下可算是来了。” 容厌挑眉看了看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可不是来救人的。 他没有去管晚晚的冒犯,扫了敬妃一眼。 敬妃颤了颤,脸色霎时间雪白,抬手整好自己散乱的鬓发,慌乱解释。 “陛、陛下,您听我解释,是云妃她无令擅闯,我,我只是……” 言语错乱,词不成句。 容厌懒得再听,低眸看了看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扯着他胸口衣襟的晚晚。 她身形纤细玲珑,整个人几乎都要缩进他怀中。 她心跳极为快速。 即便隔着两个人身上几层衣衫,也还是能清晰地让他感知到一下紧接着一下的跳动,弱小又无助。 像是终于找到巢穴的小兽。 可敬妃和云妃,谁也不无辜。 晚晚脸色苍白地仰头去看他,眼前发黑。 他不为所动,带着笑意睨着她,道:“你……”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晚晚握着他衣襟的手指松开,手臂垂落。 容厌站在原地,看着她忽然仰面倒下去 ,微微讶然,手始终背在身后,没有出手去扶的意思。 朱缨连忙伸手搀住她软倒的身子。 晚晚昏倒在朱缨怀中,唇瓣还有被咬过的齿痕,额际颈后都带着一层紧张到极致的薄汗,面上几乎没有半点血色。 轻微一点点的重量,柔弱纤细,好像下一刻这点重量也会蒸发消失掉一般。 朱缨小心地仿佛自己正抱着一个泡沫做的人,她愣了一会儿,才涩声道:“陛下,娘娘体弱,她昏过了。” 敬妃见到这情形,连忙慌张摇头。 “陛下,陛下您不要被她骗了!她怎么可能会晕,她肯定是装的……” 晚晚倒下的那一刻,眼前天旋地转,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模糊听到,容厌饶有兴致对敬妃的询问。 “今日之事,仔细说说?” - 鼻端是熟悉的本草清淡香息,周身陷在柔软的床榻中。 她这些天时刻紧绷不敢松懈,今日白术出事突然,情绪起伏太过剧烈,晕过去,也实在是意料之内。 晚晚只觉得自己睡了好长的一觉。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一盏摇晃的灯烛,自己从床榻上起身,夏日轻薄柔软的桃粉色心衣一半挂在身上,一半松松散开。 雪白的肤,乌木般的发,在灯火的光晕之下,犹如故意引诱的魅妖艳鬼。 可她姿态却青涩。 她被捏住下颌,碎发汗湿黏在脸颊,他冰凉的手指触在她眼下,慢慢划落,将她脸上的泪珠与汗水擦下。 他指尖带上了一缕湿润水迹。 灯烛在侧,他将指尖移到灯火之上。 水珠落入烛心,火花啪地一下崩出幽蓝火星。 火光跃动着去舔他的指尖。 寂静的危险蛊惑之中,她细白的手指微微颤着,却还是主动去握住他手指,将他的手从烛焰处移开,放到自己细腻柔软的肩上。 不稳的烛火之中,他长身玉立,高不可攀、漫不经心。 她主动投入他怀中。 错乱昏沉的光影之中,只他一截下颌让人能看得清晰。 极为优美的唇形,唇色是堪称艳色的红润。 她凑近过去想要亲吻。 这样好看的唇…… 她很熟悉。 晚晚愣了愣,若这唇色再淡一些…… 便一模一样了。 晚晚忽然从梦中惊醒。 床帏绰约朦胧,胸膛起伏剧烈,她缓了口气,便侧头去看了看外面。 早就已经入了夜,她如今是在关雎宫的寝殿之中。 晚晚又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先暂时放下梦境,重新去思考。 她出声喊道:“紫苏。” 候在她房中的紫苏立刻走近,拉开床帏,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娘娘?” 晚晚问:“白日在敬妃那里,我昏倒之后呢?” 紫苏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她皱紧眉,眼睛眨着朝着晚晚往她身后的窗边示意。 晚晚一顿,顺着拉开的床帏往外看了看。 外头,容厌靠坐在窗边,左手支额,右手握着一卷书册,神色疏懒,也看不出是不是在看。 他在? 晚晚愣了愣。 她看着他的面容,没有移开视线。 容厌听到床边的动静,将书册放到一旁,侧头看过来,嗓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接着晚晚的话问道:“之后呢?” 紫苏掐紧了手指,额头冒出冷汗。 当着陛下的面,这让她怎么回答? 晚晚却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臂,示意她有话直说。 紫苏不安地点头,答话声音仍然带着一点颤。 “娘娘昏倒后,陛下问敬妃……敬嫔,先前都发生过什么。 “敬嫔说,是白术背后嚼舌根在前,娘娘无令擅闯在后,错处都在关雎宫这边。 “陛下……” 紫苏快速说完,“陛下却还是黜敬妃为敬嫔,将对娘娘动手的宫人充入掖庭三年,敬嫔今后需对娘娘退避三舍,她宫中上下皆领杖责!” 行刑行了一整天,后宫所有人都在看着。 对于敬妃这样骄傲惯了的贵女而言,这样的惩处几乎是她短短不到二十年的人生里,最大的噩耗。 晚晚愣了下,她确实没有想到,容厌真的会罚敬妃罚地这样重。 他对宫中所有动向都了如指掌。五月初一她故意招惹敬妃、敬妃真心爱慕他,他总不可能这个时候不知道了。 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处置真心爱慕他的敬妃,就算知道敬妃动手有她故意相激的原因,他没有半分怜悯,就像是宠极了她。 容厌单手支着下颌,夜间的烛火中,笑意些微,眸底是从初见那日,就未曾变过的无情凉意。 晚晚手脚冰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厌。 这样的人……他真的会在意谁、会被人打动吗? 他话语带着嘲谑的意味,“作为云妃这辛苦一场的赏赐,如何?” 晚晚没有答话,她撑起身子想要下床,身体还是有些虚软无力。 紫苏连忙搀扶住她。 晚晚走到容厌身边,示意紫苏出去。 她站在他身侧,他坐在窗边,视线几乎平齐。 晚晚看着他。 眼下入了夜,窗边灯烛不亮,光影并不清晰,可他轮廓太过优越。 琉璃般的眼眸,挺拔的鼻型,那样好看的唇,恰到好处地融汇成一张极为秀雅精致的面容,长眉英挺,渊渟岳峙,他的神情气韵,又让这面容带了让人捉摸不透的另类吸引力。 晚晚第一次这样专注又仔细地看他。 她也是刚刚意识到,这皇朝的帝主,居然有那么漂亮的皮囊。 容厌凝着晚晚眼睛下方划出的一道伤痕。 这伤口已经涂上了药,还残下一些乳白色药膏没有完全融入肌肤。 这道金簪刺下的创口,距离她眼睛不到半指。 他若是晚来哪怕几步,这伤痕再深一些,或者再往上一些,她的眼睛也就保不住了。 对上她的眼睛,乌黑莹润,通透漂亮。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有些好笑。 她该知道,她这脸若是毁了,她在他这儿也就没有倚仗了。 真是…… 容厌笑出来,喜怒却难辨。 他抬手,指腹压上她眼下的伤痕,微微用力。 微微的刺痛从脸颊的肌肤传开。 晚晚疼得瑟缩了一下。 她忍着没有躲开,双手抬起,捧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身前。 指尖点上他掌心。 ——依旧是要在他掌心写字。 容厌垂眸分辨了下。 她写的是:“不够。” 是回答他那句“赏赐”。 仅仅是在外的惩处和恩宠,不够。 容厌眼底渐渐蔓延上一层嘲意。 晚晚全然不顾,继续在他掌心写:“今晚留下好不好?” “月余不得见,晚晚思念您。” 容厌冷眼看她写在他掌心的字。 他看了她一眼。 不防间,晚晚已经将整个人都靠得极近。 近到她的呼吸都能拂动他的发。 她几乎是挨着他,凑到他面前,他甚至能清楚看到她颊上细软透明的绒毛。 还有她的眼睛。 漆黑的瞳色,湿润的眼眸,看着他,里面却仿佛闪烁着极为明亮的星光,纯净、柔软、潋滟。 这样拙劣的挑逗。 这样刻意的姿态。 容厌挑高了眉,看着这双眼睛,稍稍后仰,靠上椅背。 他没有立刻回答,指尖绕起她垂到他手指上的发尾,慢悠悠笑了出来。 9. 吻上 铜灯的火光微微晃动,月明星稀,那双比窗外夜空还要漆黑漂亮的眼睛依旧近在咫尺,呼吸来往纠缠。 容厌轻轻扯了一下她垂在他手上的发丝。 晚晚头皮微微疼痛,手指收紧,专注地等着他的回答。 容厌低眸看着自己手上缠绕着的发丝,不紧不慢地去思索。 被所有人知道自己是替身,却没有表露出多么伤心的模样。编排了一场好戏后醒来后,不仅想要留住他,就连勾引他都能做得单纯而心安理得。 他忽地笑了出来。 叶晚晚、叶云瑟,这姊妹二人之间,倒也不简单。 侍寝…… 他不在意她想要从他身上图谋什么,真能得到,那也是她的本事,若哪里让他觉得没必要继续留着她了,他也不会手软。 容厌将她这一缕头发顺到身后,把玩一般,捏了一下她后颈,对她温和道:“好啊。” …… 盥室中,晚晚回想起方才容厌答应留下,她轻轻按了一下剧烈跳动的心口。 虽然她在引诱他,但是心底还是有些后怕。 从浴桶中出来,晚晚换上寝衣,拿起事先准备的图册一页页翻看起来。 紫苏在她身后为她绞干发上的水迹。 她配合地微微仰头,长睫被水雾沾湿,偶尔眨动一下,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手中那卷书册半分。 紫苏的目光僵硬地避开那书册。 晚晚在看的,是避火图。 容厌已经在里间了,晚晚只来得及细细看了前几页,匆匆又翻到中间看了看,男女小人各种姿势的纠缠冲撞入目。 面不改色记下看到的画面,紫苏出门后,晚晚便随之将手中图册放下,很快起身出了盥室。 里间,容厌坐在绿釉金光纹博山炉前,刚刚放下香箸。 空气里,安神香中沉香、甘松的香调渐渐压过原本的清淡药香。 晚晚目光也跟着落在香炉上,若有所思。 他似乎只用这味香。 容厌站起身,高大的身形使得宽阔的里间顿时显得逼仄起来。 晚晚手指收紧,屏息了下。 容厌走到门旁的铜盆处,净手后,拿起崭新的棉帕擦去手上水珠,回到香案前坐下,回头见晚晚还站在盥室前,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容厌抬眸看她一眼,“会不会侍寝?” 是她两次三番主动想要侍寝。 晚晚点头。 一年前,入宫那时,宫嬷都教过的。可是,这两次,哪次都不是按照章程来的。 容厌“嗯”了一声,随口问:“还记得多少?” 晚晚全都记得,还学了更多。 她走近了些,站到他身前。 香案前的这处蒲团宽大,下方是纹路精致的地毯,晚晚跪坐到他侧,抬起手臂,广袖随着她的手臂展开。 淡淡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一圈圈散开,好似一层轻纱,将两人围拢在一处,顿时让人觉得亲密起来。 广袖飘荡,悠悠落到他身上,晚晚抬手环上他脖颈,看着他的唇瓣,小臂轻轻压在他的肩上。 容厌只淡淡看着,她倾身靠近过来。 香气越来越清晰,距离越来越近,以至于她的呼吸轻微地拂动他颊侧的碎发。 她眼眸抬起,视线从他唇上移开、往上,直到四目相对。 那双浅色的眼眸依旧清冽,让人看不出真实情绪。 在他的注视之下,她长睫颤了颤,将身子探得更近了些,轻轻仰起头。 呼吸一下拉近……她轻轻亲了一下容厌的唇。 视线相接,晚晚眼睛一眨不眨。 她想清楚了。 容厌自幼在宫闱中长大,在当年绝对强势的外戚手中,还能够组建自己的势力,夺取大权,他对权势、人心、计谋的把控,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去不自量力挑衅的。 自作聪明在他面前,不可取。 他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了。 那日,她不动声色|诱引,他也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意图,与其想方设法瞒着他去做什么,不如就像朱缨所说的那般。 她想要的,就直接去做。 要他不舍得再动她、要他眼里有她。 她和容厌、男女之间,不就是这回事。 瑟瑟阿姐貌美绝伦,可她也没有差在哪里。 她浓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在他脸颊肌肤上带来一串细微的酥痒。 一触即分。 晚晚喘息了下,微微低着头,额心的发丝擦着他的额头,距离贴得极近,乍一看,仿佛额心相抵、交颈相拥。 她身体重量压在他肩上,身子悬空伏着,没有实际的触碰,发丝、衣衫却都垂落在他身上。 容厌没有推开她。 脸颊上的痒意还在,那股极轻的酥麻迟迟消散不了。 他低眸看着她,神情难辨。 晚晚抿了一下唇,就要起身,想要拉着他去床榻上。 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后颈,晚晚一时没有防备,身子不稳,被他带地后仰,彻彻底底跌坐到他身上。 鼻尖砸在他肩头,她闷哼一声,一下鼻酸起来。 容厌直接掰起她脸颊,将她按在他面前。 晚晚头皮一紧,眼睫颤了颤,双手无处安放,僵硬着试探地扶在他身前。 他手指扣着她后脑,尽管是她压在他身上,可这样被捏着后颈桎梏着,她忽然生出一种整个人被他掌控着的感觉。 晚晚乍然间浑身不适地紧张起来。 容厌手掌稍稍用力,她被迫仰头靠近他,唇瓣直接贴近。 不同于她轻轻的一触即分,容厌实实在在地吻上她唇瓣。 夜间的晚风吹拂。 晚晚睁大眼睛,头皮陡然发麻。 两个人的唇瓣皆是温度冰凉,这样亲密地贴近在一起,彼此呼吸交融,唇瓣碾磨,微微的燥热从唇瓣漫开。 他的动作强势而不容抗拒,一靠近便带来浓重的侵略感,与她平日总是温吞轻柔的动作习惯太过不同。 晚晚长睫颤抖地厉害。 容厌看着她低垂下的眼眸,颤动的睫羽,不紧不慢地亲吻她的唇瓣。 不长的一缕发丝在这个时候好巧不巧散落下来,贴着她的肌肤,垂在颊侧,随着她的呼吸,这缕发丝的发尾扫在两个人的唇瓣上。 就像是有什么在她唇上乱爬,让本就渐渐灼热起来的唇瓣酥痒麻意更甚。 晚晚皱紧眉,被迫屏息,不让发尾再扫来扫去。 盯着眼前这缕发丝,她呼吸断断续续,眼眸微红,几乎要喘不过气。 直到感觉到他唇瓣微分,一丝于方才不同的湿润气息微微吐露。 她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心中一横,也跟着将唇分开,轻轻去含住他唇瓣。 他张口,却是忽地咬住她。 她唇角猛地一痛。 晚晚瞪大眼睛,挣扎起来。 他按着她后脑的手强硬而不为所动,晚晚用力想要推开,却如蚍蜉撼树,没有不到半点作用。 晚晚心尖猛地颤抖,腥甜铁锈般的血腥味漫到她口中,被迫吞咽了一下。 容厌不紧不慢地舔舐她唇瓣伤口。 又痛又痒的刺激沿着伤口传开。 他的舌尖扫过她唇瓣,晚晚头发几乎炸开,脊背发麻,下意识低低呜咽出声。 “别……” 伤口被细细吮过,她口中血腥味淡下。 容厌松开她。 晚晚立刻手下借力,手掌按着他胸膛,想要往后缩一些,食指指腹忽然擦过一处不平整的肌肤,像是凹凸不平的伤疤一般。 她又生生停住,垂眸往下看了一眼,唇角隐隐刺痛。 她的手一直是放在他身前,方才想要借力起来,手掌滑动,竟是直接滑入他衣领内,不知道到底碰到了哪里。 晚晚被烫到了一般,立刻将手收回。 她还坐在他大腿上,臀和腿将他的衣摆弄得凌乱不堪。 晚晚垂眸看着乱在一起的衣袂,深吸一口气,扭头将身子伏下,将脸颊埋在他颈间,闭上眼睛,不再乱挣扎。 容厌以手支额,唇角微微扬了扬,忍不住笑起来,胸膛的微微震动传到她身上。 “这个时候,你才开始怕?” 晚晚张口想要回答,话音还没有说出口,便止住。 身子稍稍分开些许,她低头去将他随意搁在身侧的手捧起,写道:“怕疼,怕死罢了,总会有些人之常情。” 他忽然咬她,还咬出血来了,她见过他杀人,心里能不惧吗? 容厌垂眸打量她,视线绕在她眼下伤口上,不置可否,“今日,在敬嫔那里,为了你那只掉了几滴眼泪、头发都没少一根的侍女,孤还以为你一点也不怕死。” 他知道今日敬嫔出手,必然有晚晚的推动,即便不清楚她原本计划着想要做什么,可中间插入了白术这一回,她这次能见到他,几乎就是在赌命。 晚晚噎了下,写:“今日事本就是我之过,非她之罪,再者……白术是我的人。” 容厌微微讶异。 她如今是真坦诚了,什么都敢在他面前说。 晚晚抿了抿唇,接下来还要侍寝,她不想在此时还去提起别的,索性放下容厌的手,腰身扭转出一道柔韧的弧度,从他腿上跳下来。 衣袂在足尖轻晃,她低眸又伸手过去,去牵容厌的手,白皙纤细的手指攥住他小指。 容厌低眸淡淡看着,暖意从她的掌心缭绕而上,包绕着他一根手指。 晚晚牵着他的手往榻上去,三两下除去鞋履,便跪坐在床沿,这回很快就解开了容厌腰间玉扣。 容厌注意到她这回熟练的动作。 腰带滑落到地上,玉质磕下,发出微微的声响,晚晚只往发声处看了一眼,便继续要将他的衣袍解开。 容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脱着他的衣服,好笑问道:“你便是学的这样侍寝?” 晚晚没有立刻回答。 当然不是。 宫嬷当初是从翻牌子到侍寝、到宫妃应当如何跪拜、如何逢迎卑微,一项项规程掰碎了来教。 晚晚不愿意那样做,她眨了一下眼睛,直起身子,手臂搂上他脖颈,扬起脸颊,轻轻出声,呼吸几乎能落在他唇上。 “可那些规矩也都是人定的,陛下是如今皇朝的主人 ……” 她声调低缓,音质柔和,这般小声说出的话,便仿佛呢喃自语,带着些微蛊惑意味:“陛下喜欢,才是当下的规矩。”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般,额心抵上他的,长睫柔柔垂落,很快又再掀开。 黑眸中憧憧灯影,却只能映出他的面容。 他喜欢,才是规矩。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出来。 她胆子果然很大。 这话,若是让前朝里面任何一个人听到,递过来参她骂她的折子,怕是一整张书案都摆不下。 先前只是狐假虎威、不痛不痒地激怒嫔妃,看来还是她收敛着了。 容厌伸出手指抵住她额头,将她推开了些。 晚晚顺从地重新跪坐在床上,仰头看着他,却防着他反悔一般,扯住他袖口不放手。 容厌低眸扫了一眼她手指,皮笑肉不笑道:“孤去沐浴。” 晚晚松了一口气,立刻点头松手,朝他笑了笑。 容厌转过身,朝着盥室走过去。 晚晚忽然想起,她方才看过的避火图,甚至都没合上,就摆在盥室一进门就能看到的长案上。 10. 枕席 容厌走进盥室,抬手推门,对面长案摊开着一册书卷。 他略略扫了一眼,无意去看晚晚平日在看什么,视线尚未完全移开,却忽然顿住。 图册上的画面乍然入目。 黑线勾勒着男女肢体纠缠。 他定定看了一会儿,竟生出一股欲笑不能的荒唐之感。 身后宫人就要进来,容厌走到案前,身形自然而然挡住宫人的视线,手指合上书册,将其背面朝上扣在长案上,没让任何人再看到。 - 里间,晚晚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头发呆。 她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额头,而后缓缓躺倒在床上。 平静地卧了一会儿,又拉起被角,掩住脸颊。 她深深呼吸了下,没关系的,他看到就看到了,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室内燃着的安神香不是尚药局拨给各宫的份例,应当是按照容厌的要求,调配出的专供他使用的香。 香气气味清隽,算不得浓重,晚晚却分辨得出,这其中的药性不低,用这香,过不了一会儿,她就能睡着。 晚晚起身下床,走到香案前,本想将香炉灭了,可想到这是容厌方才自己点上的,又作罢,回到床榻上,渐渐困倦起来。 终于等到容厌出来,晚晚打起精神,就要起身。 容厌换上了寝衣,单薄顺滑的缎料比他日常的龙袍和常服要更加贴合身形,显出他的窄腰长腿,走到床边,容厌将掩在宽大袖间的避火图拿出。 晚晚瞧见那本图册,又坐回了床边,目不斜视。 容厌看着晚晚没有半分不自在的模样,将避火图放到她枕边,“你便是打算学着这图册上的,来侍寝?” 晚晚平平静静点头,几乎堪称熟练地去拉他的手,万分坦然地他掌心写:“不可以吗?” 容厌没有回答。 是她想方设法留下他。 说她敷衍,她却连沐浴时都在翻看这图册,说她认真,她学过侍寝,学过图册,可方才还是没有一点章法。 容厌想到他看到的那一页,没有床榻,仅有一张书案,上面是打翻的砚台和笔洗,女子被折出极为妖娆的姿态,高仰着的面容欢愉又痛苦。 他打量了一眼晚晚纤细的身形,她脸色难掩苍白,整个人虚弱而极度困倦,却还是强撑着精神。 这种状态了,她还敢。 容厌看着她的眼神似笑非笑,“你胆量到底有多大。” 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要活命还是找死。 “那孤就等着你把这些避火图都学完。” 晚晚原本还镇静着,听到后面一句,神情空白了一瞬。 避火图她只仔细看了前几页,其中说的最多的,男子在这些事上往往会更加热切,女子只需顺从些,便阴阳相合两相得宜。 他却让她学完……那今晚又不要她侍寝了? 晚晚只犹豫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 学就学,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竭力抵抗着安神香的药性,晚晚努力睁大眼睛,皱眉还想再写两句,容厌忽然将手从她的怀中抽出。 她仰头去看他。 对上他的视线,容厌眼眸一如白日里那般清醒,晚晚已经有些恍惚地在想,这安神香对他好像没有半点用处。 容厌手指点在她头顶穴位上,她眼帘沉重,重到她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晚晚眨动了一下眼睛,长睫挣扎不动,很快昏睡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眼前天光已然大亮。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全身都懒洋洋地,闭着眼睛往身侧摸了摸,一片冰凉。 晚晚猛然睁开眼,看向身旁的床榻,冰冷而整齐。 容厌是一大早便走了,还是昨晚根本没留下? 她坐起身,看向屋角的香炉,有些懊恼,出门去看,天上的太阳早已高高升到了正中。 门外紫苏正带着白术和朱缨准备端午需要的艾草,宫中各处隐隐有了熏艾的味道。 晚晚正欲询问昨夜容厌是否留下,看到院中的白术,视线停顿了下。 昨日,白术遭受无妄之灾,今日,别的事可以暂时放半个时辰,对白术,她应当有个交代。 晚晚拉着白术进屋,到窗边的罗汉床上坐下,平心静气直接道歉:“昨日你出事,是我的过失。我是故意激怒敬妃的,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因为你是我身边的人,于是她便拿你开刀。” 白术有些懵:“娘娘是故意激怒敬嫔的?” 晚晚点头,“所以,将你卷进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我应当告知你,向你道歉。” 白术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出来:“还以为娘娘单独寻我是什么事儿来着,原来是这样啊,我家娘娘好厉害!” 她掰着指头道:“是不是这样有些大动静,娘娘就可以请陛下来主持公道。所以娘娘昨日成功将陛下留在了咱们关雎宫?” 容厌没有在夜里离开。 晚晚朝着白术点了点头。 虽然细节不一样,但是最终的目的,白术没有说错。 白术却只是笑着,走到晚晚身边,轻轻抱了抱她。 “我没有受一丁点的伤,反而是娘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这种事,换做旁人,根本不会告知侍女,或者只会强调主人为了救下侍女做了多大牺牲,而晚晚,从来不会欺骗她、算计她。 她反而觉得,她家女郎,才是最值得人信任和忠心的。 晚晚平静地将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的话说完,看到白术没有一点责怪,甚至更加明亮的眼睛,微微愣了愣。 白术还要拥抱过来,晚晚不喜欢应对这种温情,无奈推了推她,“去叫来紫苏,我今日的药是不是还没煎呢?” 白术之后,紫苏很快进来。 晚晚站在书案前,已经研好了墨,对照着一旁的佛经抄录着,她从宣纸最下方取出一张方才写好的药方,递过去,道:“今后我的药,按着这个方子来。” 紫苏看了一眼,这是晚晚为自己修改过的药方。 删改了几味药材,却将每味药效用到了极致,是一道调理身体的绝妙良方。 入宫前,晚晚身子一日日好起来,直到进宫前一日,她重新给自己开了一副药,一碗药下去,进宫之后便缠绵病榻,侍寝不得。 后来,太医开的药,她也会自己私底下修改,让药效不佳,病情便始终没有好全。 紫苏默默记下药方,又交还给她。 晚晚将这张宣纸放到铜灯之上,火焰瞬间爬上。 焰心在下,未被点燃的部分在上,一直到火舌险些舔到指尖,白纸上的黑字完全被吞没。 晚晚将剩余的一点灰烬丢入盂盆之中。 娘娘可算是决定要尽快调理好身体了,紫苏眉眼间染上喜色,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明亮起来。“那娘娘是决定养好身子、离开上陵了吗?” 这是进宫前,晚晚就计划好了的。 她本打算,入宫一年多,便寻机会离开,舍弃叶晚晚这个名字,只作为江南的小医圣,从此隐没于江南。 晚晚垂眸摇了摇头。 若按照计划,过两日的端午祭祀,便是她之前安排好的时机。 可如今,她走不了。 她对容厌还有用。她不清楚朝堂之争,可是她已经成了一块靶子,他不会放她走的。 这些日子,她在容厌身边做的事情并不算安分,甚至也不很恭敬,可容厌很是随意,从没有同她计较过这些细枝末节,但她不会以为,若是发现她一直计划着悄悄离开,容厌还能像如今一样对她称得上纵容。 若不能百分百逃脱,她不会轻易同他对上。 而她能做的,就是得到他心里一点点的位置,至少让他能庇护着她。 紫苏沉默了下,低低苦笑了一声。 “在这宫中,若不是娘娘医术精湛……” 宫中固若金汤,太医署和尚药局尤其严格,晚晚修改药方,从来都只能删减,没有办法拿到更多的药材。 若非晚晚对医理药理的掌握炉火纯青,她也没办法能在这种境地之下,操纵自己的身体状况。 晚晚不再留恋出逃的计划,微微出着神。 她想起见到容厌的这几次,或多或少,他身上都沾着昨夜那安神香的味道。 那等药性,常人吸入两三刻钟便困倦难忍,他时常用着这香,却没有过半分困倦之意。 晚晚想了想,她一直都是只拉住他的手,倒是还未曾碰到过他的脉。 她可以找机会,试一试。 今日晨间都没能见到他,索性,午后她便去见他,试一试,这回他还会不会不见她。 - 清凉台,酒池。 左侧墙壁上几处机关延伸出精铁链条,将形容狼狈的荣王束缚在墙边。 荣王发丝凌乱,惶恐至极,颤声道:“陛下明鉴,自三年前您掌权以来,臣安分守己、从没有过反心,当初,您幼年刚登基时,也都是楚太后那贼妇命臣欺辱……” 容厌站在荣王身前,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荣王身后的墙壁。 清凉台的建筑设计巧夺天工,屋檐檐口上翘,窗牖通透,日光撒进殿中,让人能够清晰看到墙壁上的彩绘。 那是先帝容澄执政期间所盛行的图纹,歌颂□□开朝、外戚楚氏保家卫国的盛世之景。 看着没有一丝触动的容厌,荣王几乎颤抖地哭嚎道:“陛下,当初先帝去世,您刚刚即位,被楚后关在祠堂中,是我救了您,您、您好歹……” 容厌视线从彩绘上移开,看了荣王一眼。 对上他的眼睛,荣王忽然哽住,心底一下后悔起来。 他怎么就去提了当年的事,容厌掌权后,当年的事早就没有人再敢说起……可除了当初算是误打误撞救下容厌一次之外,他还有什么倚仗能让容厌收手? 容厌看也没看他一眼,懒散笑了下:“是,孤应该感谢你,生肉逗幼虎,不慎丢入祠堂中了一块,没让孤在那时饿死。” 他向一旁伸手,饶温递上一个连接着锁链的圆环,荣王看到那圆环的一瞬,立刻瞪大了眼睛。 “求你别对我用这个!不是我,当年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你要报复也不该找我,楚后……楚后她还在宫中,你去找她!” 容厌低眸将圆环掰开,一端为环扣,另一端却是锋锐的铁钩。 荣王两股战战,拼命想逃脱,嘶声吼道:“容厌,我没有罪!你是皇帝,若真敢对我动这样的酷刑,我让你这些年的名声毁于一旦!” 容厌嗤笑出了声,他直接抬手,握着铁钩抵住荣王一侧锁骨,尖锐之处刺入锁骨上方皮肉,一寸一寸,慢慢推下去,鲜血霎时染红了一片。 荣王哭嚎起来,奋力挣扎,两边的禁卫将他按得越发动弹不得,铁钩从他锁骨下穿出,环扣锁上。 容厌低眸看了看手指被沾染上的鲜血,向来平静的眉眼忽然流露出些微厌烦。 荣王疼得浑身发抖,愤恨破口大骂:“我当初就该直接杀死你!贱种,小畜牲,为了进宫做太子,你连亲娘都杀,那时被折磨死都是活该! “你不得好死……你等着,你的报应绝对不会比我好过!” 提到的往事越来越多,骂声越来越不堪入耳。 饶温脸色越来越难看,四周宫人颤颤跪了一地。 容厌初时还有些兴趣,听了一会儿,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话。 他渐渐无趣,哂笑了下,“骂也还只会这几个字。若没有楚太后,你都算不上废物。” 锁骨处血流不止,荣王疼得如同瘫倒在地的败犬,不敢挣扎,面上愤恨至极。 容厌只觉得无趣。 这两年,他杀人无趣,折磨人也无趣。 掀翻楚家后,当初为傀儡时对他动过手的那些人,大多都已经死在了这酒池之中,酒池曾一度称为血池。 权柄声势越来越高,可他也越来越难感受到半分快感。 剩下能杀的人不多了,可一个个都是些什么废物,不堪一击,无聊透顶。 示意另一副的铁钩由饶温动手,容厌懒得再听荣王的哭嚎,折身往外走。 曹如意小心地敲门探出半个身子,咽了咽口水,道:“云妃娘娘求见。” 容厌脚步停住,眼睛看过去,淡淡道:“她来做什么?” 不想活了? 酒池应当是她的噩梦才是。 曹如意将头低地几乎贴着胸膛。 “娘娘想问,今夜是您去关雎宫,还是她去宸极殿。” 容厌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 11. 出宫 酒池的门扉敞开,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晚晚看向门口站着的曹如意,曹如意方才进去通报,出来后便冷汗涔涔,一个字不敢多说。 即便还没踏入清凉台,嗅到血腥味,她也知道,今日的酒池不太平。 一个多月前的记忆如今还历历在目,容厌给她的压迫感,时至今日仍旧没有降低。 她小小叹息了一下,攥紧裙摆,还是果断踏入殿中。 与夜间的阴森不同,白日的酒池璀璨而明亮,能让人清楚地看到墙壁上精美的彩绘,以及……彩绘之下,伏在地面一滩血迹之上的,一动不动的人形。 容厌站在门边不远处,傍晚的夕阳斜入殿中,上方悬空的灯火被他低垂的长睫打碎,稀稀落落的阴影投下,挡住他眸中神色。 晚晚收回看向那人目光,小跑几步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他衣袖。 容厌低眸看她极为自然的动作,嗓音淡淡问道:“你还敢过来?” 晚晚点头,熟练地在他掌心写:“陛下在这儿,所以晚晚就敢来。” 容厌神色淡淡,丝毫不为所动,抬手直接握住她脖颈。 他指腹冰凉,有些湿润,稍稍用了一丝力道,颈侧血脉被压迫地微微跳动,力气算不得大,可她却察觉到,他流露出的杀意不止于此。 容厌微微笑了笑,“他是荣王,孤的堂兄,也是将你送入宫中的人。” 晚晚怔了怔,眸光震惊。 看出她意外的神色,容厌道:“不知道?” 晚晚眼中茫然,一无所知。 她埋头在他掌心写:“不知道,没见过他。” 他的手指没有离开她脖颈,冰凉的温度渐渐激起一丝寒战。 她瑟缩了下,头也不抬,继续写:“陛下英明又厉害,您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晚晚是您的云妃,不懂也不想担心这些。晚晚来只是想问陛下,今晚还来关雎宫吗?” 对于前朝事,她确实所知极少,就连上陵众世家,她所知的都没几个。 她背后有没有人、那个人是谁,这都是叶家和荣王之间的事,她入宫时便已经与叶家割裂,今后也都与她无关。 此事陛下也应当清楚。 荣王都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剩下的她一点也不想关注不想过问。 关雎二字还没写完,她颈上的手便已经放开。 他顺手将她跑乱到身前的长发顺到身后,动作温和地彷佛她方才察觉的杀意都是错觉。 容厌瞥了一眼她颈上被他的手碰过的地方,蹭上的猩红血迹斑驳,仿佛被狠狠□□过一般。 手指上的腥腻之感仍然残留,他转过身,继续往外走。 曹如意等人紧紧跟随在后,晚晚抬手摸了摸脖颈,低头看了一眼,白嫩的指腹蹭上了血迹,她快步跟到容厌身边,瞧了瞧他的手,果然,方才碰她的那只手上也沾着鲜血。 曹如意低头正要朝着容厌递出一方白帕,晚晚抢先接过来,走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 他手指上血迹蜿蜒,肤色却极白,一眼看着狰狞而触目惊心。 那人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这血当然不可能是容厌的,他……应当是亲自动了手。 晚晚心里倒也没几分惧怕,拉住他停下脚步,认认真真拿着帕子去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 柔软的棉帕覆在他手指间,微微使力,轻轻去擦拭他的手指。 血迹还没有干透,棉帕来回擦拭几遍,冰凉的肌肤也被搓地微微发热。 容厌低头看着鲜血的颜色从他手上渐渐淡去。 她的手很暖,力道轻柔。 他意识到,她好像真的完全不怕他了。 夏日的烈日当空,将人烤地温热起来,如同浸泡在暖洋洋的热水之中。 容厌看着晚晚专注低垂的长睫。 猝不及防,晚晚猛地抬眸。 容厌面无表情,晚晚将帕子还残存的一点干净角落按在自己脖颈上,擦了两下,雪白的肌肤立刻泛起红色,他按上去的血迹却一点没有被擦去。 她看着他,眼睛眨了眨,努力示意让他看一看她有没有将自己擦干净。 她只是在容厌面前不能说话,又不是真的不会将话。这般仅仅用眼神示意交流的方式,她还是不太习惯。 眼睛眨了又眨,眼皮都微微有些酸。 容厌没有反应,晚晚眼睛有些累。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握住她的手,帮她擦了两下。 晚晚怔了怔,双眼霎那间明亮起来。 血迹被蹭去,他抽出她手里的帕子,扔到曹如意手里,转身要继续往前走。 叶晚晚虽然是他推出来引蛇出洞的,可不管有没有她,都不会妨碍他游刃有余逼出楚氏残存的党羽。她却对他失去了惧怕危恐……对她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晚晚追过去两步,抓住他的手,快速在他掌心写:“那今夜晚晚去陛下那儿?” 她还没忘记这回她冒着危险过来想要问的话! 她的肌肤细腻又温暖,拉住他,又将他的手包绕进一片温热暖意之中。 容厌冷淡地看她。 “你脑子里只有侍寝了?” 晚晚立刻摇头,写道:“侍寝尚在其次,晚晚脑子里分明只有陛下。” “……” 容厌看了她一眼,将手抽出来,大步离开。 - 晚晚最后是被饶温请回关雎宫的。 容厌肉眼可见地懒得搭理她。 饶温一路上用极为惊奇的目光看了她许多次,晚晚回以一个上陵贵女矜持而疏离的笑容。 饶温和朱缨不同。 朱缨心底柔软,性情清冷却温柔,饶温虽为宦官,翩翩君子般面上时常带着笑意,实际却是真的难以接近相处,他才像是容厌身边真正核心的心腹。 晚晚没有在饶温身上加以多余的关注,回到关雎宫,白术和紫苏忙着准备后日出宫祭祀的准备。 晚晚在去年三月入宫,阳春正好的时节,她缠绵病榻一直到初秋才算是好转,去年端午也不曾跟随出宫过。后来极少有可以出宫的机会,时至今日,晚晚不曾踏出过一次宫门。 端午虽是去祭祀,身为后妃,不会有多少自在,却好歹算是能离开这高耸的宫墙几日。 紫苏心底还有一丝希冀。 若出了宫门、若是见到江南来接应晚晚的人,说不定,晚晚会改变主意,就按照原本的安排脱开“云妃”的身份呢? 等到了端午这日,天色尚是漆黑时,宫中便已经次第燃起了灯。 晚晚换上妃位规制的红色朝服,等到朝鼓声响起三遍,华贵的轿辇停在关雎宫门口。 白术和紫苏陪同晚晚踏上马车,晨光熹微中,端午祭祀的仪仗排成浩荡的长列,自宫门声势浩大地往城外去。 车外沸反盈天,金吾卫围绕车队四周,手执长缨挡住前来观看的百姓,趁着节日,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晚晚忽然有些恍惚。 这样热闹而喧嚣的市井烟火气,她已经,许久许久都没有见过了。 嘈杂之中,她隐隐还能听到小儿的唱诵,是些歌颂容厌功德政绩的诗篇。 减赋税、轻徭役,严明吏治、开疆拓土…… 她差点忘了,大多数人、包括第一次入酒池之前的她,都曾以为陛下是温润贤明的仁君。 可容厌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人,酒池中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骨血,多少罪不容诛的、多少无罪无辜的,他看着也不像是在意名望的人,却偏偏维持了这样好的圣贤君主名声。 晚晚恍然意识到,她对他的了解太少了。 而想要让他能有一点在意她,怎么能这般对他一无所知? 车辇外绿树成荫,上陵遍植梨花树,因而也被称为梨城。等到车外的梨花树越来越少,马车便上了盘山而设的官道,将上陵的尘嚣远远抛在了身后。 距离上陵皇城越来越远,紫苏压抑的眉眼越发舒展,她忍不住扯了扯晚晚的衣袖。 这样浩荡的阵仗,来接应的人绝对忽略不了的,说不定,在何时,她们便能收到逃离的指引。 朱缨就在这时忽然掀开车帘进来,对晚晚道:“陛下递话来,命娘娘在祭祀结束后勿四处走动,跟随去陛下身边。” 紫苏猛地一急。 晚晚不动声色地按住紫苏的手,笑着应了一声:“我记住了。” 等到朱缨再次离开,她低声道:“定心,不要妄动,周围都是金吾卫,我们走不了的。” 她如今这般引入注目,和当初计划的消失一个默默无闻的贵人,不能一概而谈。 紫苏神色黯淡,苦笑了一声,沉默着从袖中取出编制好的五色长命缕,仔细地系到晚晚手腕上。 等到了山腰的佛寺,众人下车,步行至山顶的祭坛后,日头已经爬到了最高,到了山顶,四面幡旗鼓动,编钟声威严洪亮。 晚晚身上朝服重地让人直不起腰,她脸色有些泛白,勉力在朱缨的搀扶下站直身子,跟随在徽妃之后,来到她观礼的位置上。 听完长长的祷告、看完祭神舞后,晚晚才缓过神,揉了揉眉心。 她身子还亏损着,这般劳累,实在难以忍受。 僧侣的唱诵声中,晚晚慢慢吐出一口气,抬眸去看典礼环节。 三足大鼎的祭坛上,住持亲自点燃长长三柱香,等候在侧。 容厌独自拾阶而上,帝王玄金色冕服上龙形明纹暗绣交叠,威严华贵,渊渟岳峙,确如百姓传唱那般,姿容如神仙临世。 底下不论是朝臣、后妃、僧人,这一刻,全部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容厌接过住持手中长香,站在鼎前转过身。 晚晚没有看祭典里的人,她仰头珍惜地看着祭坛上随风肆意飘荡的旌旗,长香飘起的烟气丝缕般腾起、上浮,逍遥自在地散开、游荡。 她仰头看得太过专注,阳光刺得眼睛微微酸痛。 隔着长香,容厌眸光微抬,恰好正对着晚晚的方向,便遥遥朝她看了一眼,她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手移开后,没有抬头,眼睛又用力眨动几下,两只手又一起捂了捂眼睛。 应当是朝天上看得久了,看得视野暂有了光斑,她双手在眼前晃了晃,而后丧气地肩头微微落了些,低头又不知道在看什么发呆。 越看越有意思。 容厌在祭台上看得有些想笑,唇角微微抿平了些。 台下,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容厌的徽妃愣了愣,她忽地看向一旁的晚晚。 晚晚规矩地站立,却走着神,即便上方是容厌,也一点都不恭敬。 徽妃神色有些难看。 陛下向来目下无尘,从没见过他额外关注过谁,他为何会在这等祭典上,分神去看另一个人? 住持的唱诵声和钟罄笙簧的奏乐声中,典礼依次祭先祖、祭鬼神、祭天地。 晚晚再抬头去看时,便见容厌神色平静地结束祭祀,走下高台,玄金衣袂飘扬,帝王的仪仗等候在下。 接下来是端午斋宴,晚晚按照朱缨的嘱咐,暂先站在原地没有走动,等着中间的妃嫔臣子散去。 徽妃忽然走到晚晚身前,注意到晚晚唇上没有好全的咬痕,眼眸微深,笑着试探道:“晚晚妹妹,陛下方才看了一会儿你我这边,你说,究竟是在看你,还是本宫?” 几步开外,容厌还在等着她,看着沉稳端庄的徽妃,晚晚皱了皱眉。 12. 蛊惑 容厌在看谁,晚晚其实并不在意。 可徽妃这个问题,无异于在问她,陛下在她与徽妃之间的倾向。 徽妃是裴氏嫡女,就连她这般平日不关心朝政的人都知道,若论起当今上陵声势最大的氏族,那必然是徽妃所在的裴氏。 晚晚思索了一下,笑了笑,道:“徽妃姐姐既然问我,那我当然是希望陛下看的是我呀,难道你不是吗?” 徽妃笑容僵了一下。 晚晚绝不能像对待敬妃一般放肆,却也没有忽略她这样一句话说出口后,徽妃神情的变化。 她心里有些想笑。 后宫之中,或许有人真的孤高自洁,可更多人,不过是惺惺作态。 容厌远远就看到徽妃拦下晚晚,而徽妃不论是家世还是心机,都与敬妃不同。 他朝着二人走过去,还没走近,便听到晚晚仿佛爱极了他一般的回答。 她叹息道:“晚晚一日日,心里只想着陛下,若真有心有灵犀一说,陛下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心意了吧?” 容厌眼中流露出一丝微讽的神色。 他可没有忽略,叶晚晚在下面,看人、看树、看花草、看佛旌,绝对没想起来看他。 容厌淡淡瞥了她一眼。 晚晚整个人一僵,立刻抬手以衣袖掩口,悻悻低下头,眼睛看向一边,脚步慢慢蹭到容厌身边。 徽妃看到容厌居然走了过来,愣了愣,身子屈下,一个礼节还没行完,容厌稍稍点了下头,便带着叶晚晚便往待会儿的宴席方向走去。 云妃愚蠢,容厌却也纵着。 被这般忽视,徽妃猛然攥紧了衣袖,宫女听雪眼中担忧。 徽妃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声嘱咐:“告诉父兄,宴席之后与本宫相见。” 晚晚跟着容厌,很快到了宴席所在的一处荫凉之地。 因为祭祀选在佛寺,故而席间皆是素斋,宴席尚未开始,案上摆着精致的糕点瓜果。容厌直接走上最前方的高座。 下方左侧首坐是住持僧人,右侧是着深紫朝服佩戴进贤冠的中年臣子,应当是朝中文官之首,后妃女眷列坐在后。 晚晚跟随在容厌身后,落于主位,无视在她身上探究的各类目光,安安分分充当好跟在他身边招摇过市的宠妃。 开宴后,她认认真真一道道去尝案上摆放着的素斋,听着朝中官员开始结队来向陛下敬茶,从感激天恩良策,到拜谢陛下仁德,晚晚竖起耳朵努力甄别歌功颂德之中有用的东西。 紫衣文臣领众臣上前拜谢后,又单独敬茶,声音温和熟稔:“犬子无能,全仰仗陛下提拔,才坐到今日金吾卫左翊中郎将的位置上,今日悬园寺交由犬子守卫,陛下实在是抬举了。” 容厌道:“成蹊心有沟壑,裴相不用妄自菲薄,悬园寺并非险要之地,今日交予成蹊,实属大材小用。” 晚晚不动声色地往前看了一眼。 这位应当就是裴氏家主,徽妃的父亲。传闻中,当初也正是这位裴大人,助陛下宫变,顺利从外戚楚氏一族手中夺取大权。 裴相又道:“今日陛下祭祖,荣王并未出现在席间,敢问陛下,荣王可是有了异动?” 容厌没有直接回答,笑了一下道:“不止荣王未列席间,另外,景王、燕王,裴相都可以派人去探查。” 裴大人皱眉,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匆匆拱手退下。 容厌提到的荣王,晚晚还记得,是前几日已经身在酒池受过了刑罚的。 她正想着,忽然发觉前方没再有人,猛然抬头,便看到容厌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她。 “在听啊,听出什么来了?” 当朝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可晚晚自知没有半点朝堂上的根基,即便在容厌身边听着,也没能理清多少头绪,更不用提别的。 晚晚谨慎地用广袖遮住两人的手,低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写道:“听不懂多少。” 容厌看着她,手指轻轻点在食案一角。 晚晚觉得自己仿佛在等待审判一般,不想一动不动,索性默默去吃东西。 他低头看着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一般,竟然同她解释道:“方才紫衣的是裴相裴松君,徽妃的父亲,金吾卫左翊中郎将裴成蹊是他养子。今日我命裴成蹊率三千金吾卫守悬园寺,裴相是担忧会在裴成蹊镇守下出乱子。” 所以裴相敏锐地问到了荣王,殊不知荣王前几日就已经在酒池之中了。 晚晚下一刻就猜到,容厌就是要这次祭祀出事。 她愣了一下。 裴氏不是属于容厌的嫡系吗? 容厌随手将她够不到的那叠糕点放到她面前,饶有兴致地问:“你认为裴家没问题?” 晚晚低头去吃,容厌不需要她不明所以地胡乱去猜,笑了一下,直接又问道:“你以为,你被孤当作叶云瑟的替身一事,是谁在宫中传出去的?” 晚晚手顿了顿。 自从这件事被传开之后,她遭过几日的冷遇,但在敬妃一事之后,她缠在容厌身边,宫中尽是些见风使舵的,对她便又恭敬有加起来。 可对她的态度是一方面,心中小看是另一方面。 她就算不在意外人评说,却终归没有被人看笑话的癖好。 她知道,这件事少不了容厌的默认和放纵,这几日相处,她只如往常画上瑟瑟的妆容,并不曾试图提起过此事。 容厌这样说,便是很明白地告诉她,是徽妃。 可他今日欲让裴氏受挫,晚晚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他是为她出气。 绝不可能。 晚晚忽然冷静地算了算。 原来,容厌上个月的故意冷落,从她、到敬妃,到徽妃,再到徽妃的裴氏、荣王……仅她所看到的,仅仅通过对她的态度,他就算计了后宫和前朝数不清的人和势力。 他这几日对她不差,甚至算得上温存。 晚晚手指不自觉用力了些,低眸一看,手中的糕点居然被她失神之中捏碎。 她掩饰地将糕点整个放入口中,脸颊被撑得鼓起。 容厌看到她脸色略微苍白,脸颊鼓鼓囊囊吃着糕点,忍不住笑了出来,等着她缓过神。 糕点有些干,她一口吞下,有些难受,容厌及时将她面前空了的茶杯满上。 他亲自动手为她斟茶。 晚晚惊地愣了愣,一抬眸,便看到不知多少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她抿紧了唇。 过犹不及她还是懂的,她如今受不起容厌这般体贴。 又有人上前来敬茶,这次,来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在晚晚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等人走后,甚至不需要她再去分析世家之间的关系,容厌仿佛真的来了兴致,每上来几名官员,甚至会清楚地告诉她,来的是谁,家中子弟占有哪些官位,今日女眷的坐席又在何处。 晚晚心底隐隐防备。 可这些朝堂里面的事,她早晚要了解,原本打算慢慢砸钱请人打听着,了解一些与她相关的便足够了。如今不需要她打听,皇朝的主人容厌亲自掰碎了讲给她听,不仅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有上位者的评判和态度,去哪能请来这样的先生? 晚晚立刻做了决定,不管他又将此作为他谋划的哪一环,可让她学到了的,她便绝不会浪费。 “方才那位蔺侍郎宠妾灭妻,亡妻是宫中尚药司宋御药之妹,留下一女名蔺青岚。蔺家是武将世家,可惜蔺侍郎不在蔺家主身边长大,成了家族庇佑下尸位素餐的蛀虫。” 等到宴席过半,她脑中堆积的官员世家几乎让她头脑恍惚。 晚晚唇瓣干涩,看着蔺青岚所在的方向,小口小口地将一杯茶饮尽。 容厌悠悠然问:“还想不想听?” 晚晚抬头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退却地果断点头。 容厌挑高了眉,笑了出来。 下方,蔺青岚衣衫被泼上热茶,整个人被烫地颤了一下,她隐忍地闭了一下眼睛,周围几个女眷小声笑起来。 晚晚对这一幕再熟悉不过。 容厌刚同她说完蔺青岚,她垂眸想了想,蔺青岚、宋御药。她若想要接触尚药司,蔺青岚就是送到她面前的机会。 蔺青岚这般处境,晚晚很明白,若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帮一把,或许蔺青岚就能在家中容易一些。 容厌就在她身边,她完全可以借容厌的势,解了蔺青岚的围。 日后,便有了同宋御药搭话的机会。 晚晚扯了扯他衣袖,试探写道:“陛下,您说,我可以帮一帮蔺姑娘,让她好过一些吗?” 容厌低头看了她一眼,居然微微怔了怔。 他有些惊讶,随后便笑了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是不是忘了,你可是孤的云妃,想做什么不能去做?” 晚晚愣住。 容厌忍不住又笑了出来,“方才你在徽妃面前,倒算得上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孤给你的荣宠冠绝后宫,你仅仅用来气一气敬妃、吓一吓宫人……” 他低声笑了一下,“和你的那些算计一样,这些做法,着实简单低劣、牛鼎烹鸡。” 说起当初,他即便只能以卵击石,只能利用那一丁点的权势,也能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将巨石粉碎。 她如今手握这样的机遇,她有机会谋取更多,她并不蠢。 容厌来了兴致,叫来一个晚晚宫中随侍的宫婢,道:“就说传云妃的命令,送一套衣裙给蔺家女郎,嘱蔺家女郎择日将衣裙送回。” 宫婢领命。 晚晚看着蔺青岚收到衣裙,蔺青岚僵住,手颤颤覆上衣物,惊愕地抬头朝着上方看过来。 晚晚愣着,容厌捏了捏她手指,她反应快速地露出一个笑容。 蔺青岚定定看了她一瞬,随即恭恭敬敬行礼。 周围女眷霎时间脸色苍白,惊疑不定,晚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被她的宫女吓成这般的世家贵族们。 容厌道:“你是上位者,一件衣服,就有机会让她为你肝脑涂地。” 那为何还要将衣裙收回? 容厌继续解释,“你救人,是施恩。除却生死的相救,若要人真心领情,你得真切改变她的处境,而不是仅一次可能给她招致嫉妒的出手,如此她日后才有可能为你所用。你是孤独宠无二的云妃,你如今掌握着的,能做的可不止这些。” 所以,给了蔺青岚衣裙解眼下的困,同时也要让她择日将衣裙送回,便是让人知道,蔺青岚随时可再入宫,蔺青岚是有了宫中的靠山,而非席间这一次的同情。 而有了入宫第二次相见,也多了进一步瓦解她心防的机会。 容厌笑了笑:“她祖父是镇守荣王封地的将领,你选择她,是个很巧妙的机会。” 他有些意味深长道:“这就是权势的滋味。” 一层摞上一层,环环再相扣,手中握着越多,便越能操纵人心,执掌风云。 晚晚愣愣听着,掌心出了些汗。 他在教她,权势? 容厌是整个大邺的中心、权柄至高无上,却还时时刻刻用着这般心机谋略。 算计这般深沉他不累吗? 和他对上,会有活路吗? 容厌手落在她肩头,安抚一般,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不用怕,只要你今后乖乖听话,这些伎俩便针对不到你身上。” 他话音一转:“而你如今手里握着的,孤的盛宠,是你可以化为真真切切权柄的。” 晚晚一面如坠深渊,一面又被往权欲|火海诱惑。 不远处,紫苏被叶家的刘嬷嬷缠上,容厌顺着晚晚的目光看过去,“权与利同样也能招来很多阿猫阿狗的东西。” 她如今得宠至极,叶家就算当初与她割裂,此时也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想要与她再次亲如一家。 晚晚回过神,摇头,写道:“我不想和叶家有牵扯,当初既是两清,荣辱便不相关。” 容厌随意“嗯”了一声。 晚晚忽然拉着他的手,仰头凑近了些,看着他的眼睛。 “晚晚知道,陛下的后宫都是牵连前朝。可若我不想与叶家有任何关联,我会搅扰、破坏陛下的谋划吗?” 容厌惊讶,挑了挑眉,“不会。” 他耐心道:“操棋的人,不可能只有一颗棋子、一处布局。你永远不用担心会破坏孤什么计划。就算有再大变动,也只是将局面变成了还需几步棋才能达成而已。” “生死之外,没有绝路。” 忽然这样近地接触到他,晚晚毫无准备,乍然承受,她几乎懵住。 容厌在她腰后推了一把,晚晚被推得往前走出了几步,她立刻回头看。 他身后是极高的佛塔,塔尖烈日炎炎,光芒四散。他目若琉璃,她清楚地看到,他瞳孔似乎因兴奋而微微放大,眼瞳颜色依旧清透到仿佛有几分冰冷的神圣气息,可他的笑容却纵容而蛊惑。 晚晚心跳因为觉出危险而快了起来,一下下,声如擂鼓。 “叶家人就在那里,试试看。” “你可以放手去做,至少在孤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 晚晚感觉自己血液似乎沸腾起来。 她慢慢走向紫苏,她看到旁边的叶家人看她的目光谨慎而谄媚,做出刻意亲近熟稔的模样,她一走来,那些人更加紧张,手指捻着衣角,曾经趾高气扬的腰也再直不起来,几乎要对她卑躬屈膝。 那么轻易,就忘记,曾经是如何轻慢瞧不起她的了吗? 权势…… 晚晚尝到了包裹着蜂蜜的剧毒,甘甜快意至极。 她被蛊惑,心跳快速,手脚冰凉,掌心也汗湿着。 权势,便是这股滋味吗? 难怪人人拼了命也要争夺。 容厌说的没错,他给她的宠爱,她只用了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她还可以去做更多…… 他已经把通天的捷径摆到她面前了,她何必这般对徽妃保守退让?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快速的心跳,眼前耳边都模糊起来。 她脑海中忽然跳出来几幅画面。 同样的端午祭典,绘着经文的旌旗鼓动,悬园寺的一处广场中,她坐在他怀里,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容厌牵着她的手,手背上青筋鼓起,眼眸冰凉,态度却耐心地教她如何救下蔺青岚,如何初步取得蔺家支持。 这好像是宴会后的小比,救完蔺青岚,她被叫上去要比试投壶。 她从小身体就不好,没有练习过这些游戏,容厌却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握住箭身,如何投出,身体如何扭转,甚至让人取来弓箭,改为教她如何挽弓搭箭。 她靠在他怀中,长睫颤了又颤,悄悄地去看他。 眨眼又换了一副场景。 她手指染着大红的蔻丹,姿态端庄娴雅,游刃有余地同朝臣攀谈,那个老臣和蔺青岚有三分相似,手握红缨,脸上沟壑纵横,虽然白发苍苍,脊背却挺直如松柏。 容厌站在她身后,她声音一顿,惊喜地回头。 晚晚看到,那个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自己,神情已经极近克制、极尽矜持,可眼中还是全然的欣喜和爱慕。 再想要隐藏眼中情意,可既然有情,心思又如何藏得住。 她非常非常喜欢他。 晚晚愣愣地停下脚步。 好陌生的模样。 这……真的会是她? 13. 送你 晚晚走下首座,却没有立刻走到叶家人面前。 她仔细回忆着另一个确实被权力所迷、也是真心爱慕容厌的自己,片刻前因为体验到权柄的心血上涌,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她被容厌刻意往贪慕权力的方向引诱。 可在她心里埋下渴望权力的种子,对他能有什么益处? 难道,看她汲汲营营、一举一动却都被他握在手中让他觉得很有趣? 晚晚呼吸重了些。 他真是个十恶不赦、万分讨厌的人。 她不喜欢这样被人影响心神。就连当初万难之下坚持学医,也是她被引诱着去放弃时,反骨作祟强求来的机会。 那是她五岁那年,叶铎下江南剿匪,顺道将她送去求医。在医馆生活了几个月,她从杂役口中得知,医馆的主人、当世的神医,骆良先生回来了。 骆良夸她是百年难得一见、天生就应习医的好料子。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 可她连着六七次去请神医收她为学徒,却次次都被不留余地拒绝。 年幼的她独自坐在回自家小院的岔路口,就在这时,一副画面忽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似乎看到自己抹着眼泪回了家,家中虽然没有多少关注和温情,却也没有那般直接的拒绝和呵斥……她眼中的那个自己回过头,仿佛是应和着她心里的惰性,对她轻声诱哄:“回家吧。” 她倏忽站起,朝着回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拍拍膝盖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条路。 最后她果然厚着脸皮成了神医骆良的徒弟,即便要她隐姓埋名,丝毫不与上陵有任何牵扯,她也终归成了医圣的关门弟子。 幼时的她仅仅凭着一身反骨,如今的她已经能够理智地去分析。 容厌教她沾染权势,她若顺从了他的诱导,那接下来便会对上徽妃,而后就会如方才那片段中一样 ——拉拢蔺青岚的祖父,自此彻底卷入朝堂,她全部工夫都要忙于应对朝臣世家和后妃,她的全部心神都会因此仰仗着他,再无喘息余地。 让她想想就浑身不适。 ……时刻算计,无聊透顶,随时随地如臂指使地玩弄阴谋诡计,还说不会让计谋针对她。 晚晚认真在想,世上怎么会有那么讨厌的人? 正午的阳光灼热,她回神看着前方。 眼前的叶家人一脸谄媚,她不想纠缠,转身和容厌身边的曹如意交代了一声,不等容厌点头,直接带着白术和紫苏二人离开。 她不信容厌。山中会有不少草药,医术,才是她永远能完全仰仗自己的底牌。 今日是端午,按照民间流传的说法,端午这日是一年之中草药药性最足的日子,因而可以在这一日,烧一桶草药水来沐浴,保佑接下来一年无病无灾,她午后去采药,再正常不过。 悬园寺地处僻远,位于山腰,香火算不得鼎盛,不是穷山恶水,也没有什么风景名胜,山间倒也适合一些药材的生长。 在宫中,她没有自由支取药材的机会,如今总算有了些借口,找庙中的师父借来了竹筐锄具,便带着紫苏上山采药。 晚晚熟识各类草药生长习性,走在上山路上的岔路口前,她蹲下身,捻了捻脚下泥土,又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树冠与阳光,心里很快推算出来大致方位,起身就要朝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去。 这样的动作,她曾经做过无数回。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及笄前的那几年,她身体一好转,便漫山遍野地埋在各种药草之间,唯有那时,她畅快地好像能化成一缕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晚晚扯了扯唇角,没再继续回忆。 一直到日头西斜,她才背着满满当当的草药下山,不假他人,亲自将采来的草药粗制好,做好的药汁分装进几枚小瓷瓶中,做上标记。 寺庙不少院落上方都飘荡着药味,她院中缭绕的气味并不特殊。 将这几个小瓶藏在身上,晚晚才终于有了些自己的底气。 - 今夜月明,后宫妃嫔难得有机会可以出宫,入了夜也没有安静下来,山间处处可见聚集的人群。 晚晚也不愿闷在房中,带着白术四处走了走,避开人来人往的寺庙周围,越走越远,前方渐渐能看到一条溪流,即将到达后山地界,晚晚不欲再往前,出声叫住轻快追着萤火虫的白术。 她正要扭头往回走,余光忽然看到,路边的杂草被踩倒了一大片,空气中仍然有草木被折断后,清涩津液的味道。 晚晚怔了一下。 她往草木被压倒的方向看了看,暗中潜藏着几道人影,身披甲胄,被她看到却也没有躲藏。 是……皇城暗卫? 晚晚忽然大步往前,跨过遮挡视野的灌木丛,她能看到,溪水旁边是一处小院,院中灯火通明。 悬园寺有森严的金吾卫执勤,这里居然还专门由甲胄规整的、只能属于陛下的暗卫守着。 白术追上来,疑惑道:“娘娘,是看到陛下在哪儿了吗?” 晚晚没有说话,她走到白术身旁,忽然抬手,用了十分的力气直接将她敲昏。 白术懵住,神情停留在不明状况的惊愕之中,神智便已经昏沉过去,身子慢慢软下。 晚晚扶着白术,轻轻将她放倒在地上。 容厌出现在这里,就算她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她也确定白术知道地越少,日后反而越安全。 放下白术,她起身又往溪流旁边的小院看了看。 门边此时站立着一个人,身形高大,挺拔而雅逸……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容厌。 果然是他。 晚晚提起一口气,独自小跑过去。 明澈的月光下,溪水闪烁银光,能清晰看到横渡溪水可以踩过的巨石。 晚晚揽起裙摆,踩在巨石上踏水而过,很快跑到小院前。 容厌靠在门边,在他出声说话之前,她迅速抓住他的手,扬起笑容,抢先写道:“白术被我打昏过去了,陛下让人帮我把她送回去好不好?” 容厌眉梢微微挑起,抬手让人听令。 “原来你还知道这里不是能随便过来的。” 担心她的侍女知道地多了,日后有危险,便立刻动手将人打晕,她自己却主动跑到他面前的。 晚晚看到有人搀起白术,放下心,朝他笑得讨好了些。 “陛下不是也没拦着晚晚吗?” 他的暗卫看到她也只是退到另一边,而不是出来阻拦。 容厌似笑非笑。 他的确没拦着她。 毕竟,他不介意她知道地多一些,他更想看看她还能有些什么有趣的反应,还能怎么新鲜。 晚晚一眼就能看出他没什么好意。 容厌扫了一眼他几乎被她抱在怀中的手,慢悠悠道:“又是入了夜来见孤,没拦着,是要告诉你,这好歹是在佛门之内,别总想着侍寝。” 晚晚睁大眼睛,呆了呆。 侍什么寝! 她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捻了几下袖口,又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冷静,叶晚晚,要冷静。 手指触到自己腕间系着的长命缕,她努力平静下来,在袖间将长命缕解开,微微笑了笑,一笔一划写:“佛门清净地,晚晚没想要在这里侍寝,只是一心想要送给陛下……” 她将长命缕轻轻系到他手腕上。 今日他手腕戴着一串嵌着白玉的檀香佛珠,晚晚避开佛珠,将长命缕的结打好。 容厌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晚晚写道:“陛下今日在祭典上关注着晚晚,宴席上还费心教我,晚晚感激不尽,但苦于身无长处,便只有一片心意。” 长命缕用五色丝线编织而成,寓意免除瘟疫、祈祷健康长寿、吉祥如意。每年端午这日,家家户户便会为自家的小孩儿系上长命缕,满怀着爱意和寄愿。 紫苏年年都会为晚晚编一条五色的长命缕,祈祷她平安顺遂,她在席间也注意到,不少年纪轻的,手腕或者腰间,都系着五色的丝线。 这条长命缕纹路复杂漂亮,一眼就能看出,编织的人极为认真,倾注了许多深切的关切和爱意。 他有过长命缕吗? 他在记忆中回想了下,有过的。 容厌抬手瞧了一眼手腕的五色彩线,“你做的?” 晚晚怔了一下。 当然不是,这样密实漂亮的长命缕,她怎么也编不出来,是紫苏今日送给她,她刚从她自己手腕上解下来的。 容厌看了她一眼,“想好了回答。” 晚晚抿了抿唇,摇头道:“不是我,是紫苏。” 容厌有些好笑,“这就是你的心意?” 晚晚没有半点心虚,认认真真写:“晚晚身体不好,年幼时,几次险些挺不过来。紫苏每年都会编织一条长命缕,期望我接下来的一年健康平安。这么些年,就算再艰难,晚晚都平安地走过来了,紫苏的长命缕,大概是真的有用的。” “今年,晚晚想要将这陪伴了晚晚那么多年、真的灵验的祝愿,送给陛下。” 她写得很认真,写下来的话,同样郑重。 容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些。 他看她的目光有些审视。 她攀紧他求生,他将她看作棋子、当作有趣的玩物。 因此,她和他拥抱过、亲吻过,三番两次亲近暧昧。 可谁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些身体上的虚情假意和逢场作戏。 而她这几日,却在缠绵时,对他多了些别的。 晚风温柔吹拂,将两人的衣袍与长发交织在一起,她身上药香清淡,丝丝缕缕侵入他的呼吸。 好闻的药香似乎真有一些药力,让他在没有燃香时,也能感觉到时刻伴随着他的躁与怒渐渐平静。 她知道,云妃在叶家过的算不上好,她拥有的关切,只有来自身边侍女紫苏的独独这一份。 容厌面无表情地想,她为什么会送给他? 虚伪至此? 身后的院落忽然传来门扉转动的声音,一道浑厚平和的声音传来:“陛下,经文已念完三遍,可以进香了。” 不清不楚的缠绵氛围霎时间被打破。 晚晚探头去看了看。 院中站着一名绀青色僧袍的僧人,手持念珠,慈眉善目。 容厌原是站在晚晚面前,从僧人的角度,她整个人都被容厌遮挡住,直到晚晚探出身子,才让人注意到,容厌身前原来还有一个人。 僧人似乎微微惊讶。 容厌将手从晚晚怀中抽出,往前推了一下她。 “你去。” 晚晚不明所以,要她去做什么? 僧人眉头却极轻地皱了一下,欲言又止。 容厌神情懒散。 僧人叹了一口气,顺从道:“娘娘随贫僧请进。” 容厌没有给她疑问的机会,揽着她的肩膀,直接带着她走进厅堂之中。 屋内烛火明亮,长明灯高高供奉在上,僧人引着晚晚到正前方的牌位前,她抬眼看了看。 上方正中摆放着一块牌位,木料是林间常见的劣等料子,刻字也不是出自名家,字迹稚嫩。 僧人递香道:“娘娘为裴夫人进三柱香即可。” 晚晚立刻双手接过,持香叩拜。 僧人默默退出门去。 晚晚叩完第三次首,将高香尾端插入香灰之中,目光再次放在牌位的刻字上。 “裴露凝之墓。” “——琉璃儿、净明 立。” 牌位旁边,放置了经书,最上方一本,是她最熟悉的《药师琉璃光本愿经》。 晚晚没再耽搁,敬完香,便转过身往门外走去。 月光铺满的庭院中,容厌站在苍翠的树下,她这时才注意到,他穿着的不是龙袍,而是同僧人一样的禅衣。 不同的是,他玄色禅衣上是暗红色莲花纹,与绀青色僧袍的僧人站在一起,不仅没有沾上神佛的慈悲,反倒有一丝喋血修罗的气息。 僧人再次叹气。 “陛下,您还是不为裴夫人进香吗?” 容厌随口道:“孤不信鬼神。” 僧人满眼忧虑,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业障恶孽毁人亦自毁……陛下,收手,回一回头吧。” 容厌却只仰头看了看天色,估完时间,回话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敷衍。 “回,这就回。” 看到晚晚从堂中出来,容厌站在树下等她走近。 他嗅到她身上的药香掺上了一丝檀香。 容厌只看着她笑了一下。 “听话。” 他下颌朝着僧人抬了抬,道:“跟着他,别乱跑。” 短短一刻钟里,数不清僧人是第几次叹气。 晚晚愣了一下,容厌往门外走去,她跟过去几步,僧人抬手拦了一下,“娘娘。” 她生生停下,皱着眉,只能看着容厌转身走远。 晚晚转身去看僧人,僧人眉目慈祥,嗓音温和地交代,“娘娘今晚只需安心睡一觉,明日一早,便可以好生生地回去了。” 她敏锐察觉到两个字: 今晚。 午间的席间,容厌告诉她,宫中她是替身的流言是徽妃放出去的,这次祭祀,是裴家率金吾卫值守,一旦出事,便是裴家的错处……他今晚要去做什么? 晚晚心跳快速起来,努力冷静去回想。 悬园寺各处小院都有守卫,紫苏向来谨慎,白术已经被她敲昏,请容厌派人将她送回紫苏身边,朱缨有自保的能力。 她的人应当都无事。 晚晚稍微安心了些,她又看了看僧人。 容厌和这位僧人应当是旧识,总不至于将一个出家人拉到阴谋算计当中,既然他让她跟着这僧人,那她应当也不会有事。 晚晚心中稍稍有了底。 至于容厌他自己……她淡淡看向一边,她甚至懒得去想。 谁能动得了他? 她笑着对僧人点了点头,听话地随便找了一间空着的房间进去。 看到她推开的那扇门,僧人愣了一下。 房间应当时常有人打扫,被褥虽然陈旧,却也整齐干净,窗边有书架和书案,书架不高,书案也不长,这应当是年纪小的小孩儿住所。 这里对容厌来说明显是不同的,她忽然有个猜想。 她走向书架,看了看上面的书籍,上面放着的书大多是些佛经,偶尔有几本启蒙的圣贤书,一整列书籍,书页边缘因为被人时常翻看而显得陈旧,经文也没有例外。 这里,会和容厌少时有关吗? 晚晚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开一页,纸页上却有一个不大的血指印。 她愣了愣,还没等她多想,窗户忽然被破开,晚晚惊得连忙后退几步,反手去触碰自己身上藏着的小瓷瓶。 僧人应当还在院中,她得呼救! 她今日确实听了话,没有乱跑,还没等她喊出声,玄黑面具遮面的人抬手一个手刀直接将她打晕。 14. 杀人 悬园寺中,徽妃来到裴相院前,正要进去,却见裴相匆匆带人出来。 徽妃皱眉,“父亲为何匆匆出门,是出事了吗?” 裴相没有停留,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问:“宫中清凉台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动静?” 徽妃面色微微沉下,“本宫还没能探知……” 裴相打断道:“刚接到消息,荣王不在封地,他手底下的人却到了上陵,暗中潜入了悬园寺。” 徽妃道:“他敢反?” 裴相却只冷笑了下,“他是不敢。可他的人既然闯了悬园寺,他敢不敢,那就全凭陛下说了算。陛下和荣王之间,胜负毫无悬念,可此次,陛下偏偏派成蹊守悬园寺。” 徽妃握紧了掌心,试图分析道,“陛下生母裴太后是我裴氏旁支出身,也是您协助陛下压倒楚太后……” 裴相面色冷然。 “裴家是有这点恩惠,陛下不能明面上无故动我裴氏……” 裴相目光冷厉了些,“可他生性疯狂偏执,裴太后的死都是他亲自动的手,裴家在他眼里算得上什么?如今裴家势大,绝不能在他装不下去之前露出错处。” 徽妃掐紧掌心,耳边山风呼啸,兄长裴成蹊仍在督察布防,至今未归。 今日毕竟是祭祖之日……她眸色沉沉地看向沉沉黑夜。 家族为重……云妃之事,她下次再说。 - 晚晚是被外面压低声音的交谈声吵醒的。 她应当是被人打昏后,随意扔在一处破旧房间的地上。 “咱们的人收到确切消息,说陛下绑了咱们王爷来悬园寺,要在悬园寺祭奠裴太后……皇宫太过森严,端午这几日在宫外,几乎是摆着引人上钩。陛下真会将王爷带过来吗?” 另一道粗粝的声音道:“别人不知道清凉台里头有什么,我和王爷心里清楚。先帝穷奢极欲建造酒池,容厌回宫后,没少在酒池被看笑话。先帝死后楚后掌权,平了那里,容厌如今又将酒池挖了出来,你觉得是用来做什么的?” “报复、杀人用的地方?” “不错,裴家那猎户女死在悬园寺时,王爷就在外面,他既然喜欢在故地报复回来,今日也刚巧是那猎户女被杀的日子,他当然得把王爷带到悬园寺来。今日是最后的机会,必须将王爷救出来!” 晚晚悄悄睁开眼,月光从屋顶的罅隙中投下,隐隐能照亮破旧的室内。 这里应当是废弃院落的柴房,蛛网灰尘密布,门缝紧紧关着,她枕骨后剧痛,仔细听了一下周围,除了门外的交谈声,屋内没有一点声音。 晚晚微微抬头,屋内场景尽收眼底,她往身后看了一眼,视野中乍然出现一人。 她惊地瞳孔猛地一缩,只见这人被绑地严严实实,平躺在她身后不到一臂的距离。 绀青色衣袍,是容厌让她跟着的那个僧人。 这僧人居然也被绑过来了? 可她眨眼间就想到,溪水边上,容厌不是布置了暗卫的吗? 晚晚抿紧唇,她甚至不想费神再去思索容厌的目的,当下保住她自己的命才重要。 她动作极轻地转过身,碰了碰僧人的手臂。 僧人呼吸细微到让人察觉不出,却极为平稳,一动不动。 她又小心试探了下,确定僧人沉沉昏睡着,立刻在身上找了找,掌下在衣袖间顺利找到不到拇指大的小瓷瓶,手指收紧。 人人都知道她体弱多病,对她的防备反倒最轻。 黑暗中,晚晚漆黑的眼眸微微折出稀薄的月光,瞳孔深不见底,握着自己准备好的药,她心中安定下来 门外交谈还在继续。 “容厌确实宠爱那个云妃,居然把人带去裴氏的牌位前面,带着她,万一咱们的人暴露,拿她换人、挡刀都行。” “不错,原本只打算掳来那和尚,没想到容厌的宠妃也在……哈,十几年前,谁能想到,那个动手弑母、话都不会说的野种还能翻身。” “统领,慎言!” “慎什么言?今日抓了云妃还有后山那些女眷,甚至还失手弄死了两个,不论救没救到王爷,你觉得咱们还能好好留在大邺?” 这人冷笑起来,声音大了些:“你我不论如何都得投奔别国,那杂种可再也算不上你我的君主。” 晚晚迅速理了一下,容厌生母是裴露凝,猎户之女,后来不知为何,十几年前,那应当还年幼的容厌杀了裴露凝,入宫为太子。遭受不少折磨后,先帝驾崩,容厌继位,楚太后垂帘听政,最终容厌成功重新夺回皇权,他将裴露凝生前居所保护地极好,却从不亲自去祭拜。 “如今能和大邺抗衡的,只有草原上的金帐王庭,刚好,今晚还能享一享大邺的女人……你再去找王爷的踪迹,容厌今晚不会放过折磨王爷,一有消息立刻来报!我在此处守着。” 一人脚步声远去,那道阴险滑腻的声音笑了出来。 “待我与荣王到了王庭……” “容厌的妃子……我先尝尝她的味儿。” 晚晚眼眸冰冷,彷如罩上了一层冰,她没有尝试破门逃跑,而是后退了几步,重新躺回到地上。 这人推门而入,屋内月光稀疏,隐隐约约能看到地上躺着的人,身形纤薄却也玲珑有致。 屋内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药味,手推开木门,回身将门栓落上,年久不修的木门微微腐朽,铁钉露出,他一用力合上门栓,铁钉忽地扎进皮肉里。 一走进屋内,蛛网上还凝了水,直往人身上滴。 这人戒备起来,抬手擦了一把脸上被滴上的水迹,摘下腰间佩剑用力挥舞了下,将蛛网几下清理干净,怒骂了一声,随即朝着晚晚走来。 晚晚听着门口的动静,闭着眼睛,在心里默数了一个数字,三。 耳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睁开眼睛,再次在心里默念,二。 这人注意到晚晚醒来,当即拔剑出鞘,长剑还未举起,身体却忽然摇晃起来。 晚晚站起身,这人全身微微抽搐着,双目圆睁着试图挣扎,整个人却忽然狼狈倒下。 她看着匍匐脚下的这人,轻轻念出声:“一。” 这人眼睛睁得极大,眼睁睁看着晚晚朝他走过来。 这样秀美绝伦的女郎,一袭薄纱宫装,月光勾勒她纱裙之下纤纤袅袅的身形,明明再柔弱美好不过,可她背对月光走来的模样,却无端让人惊恐起来。 他动不了了? 他怒目圆睁,无声嘶吼起来,眼前这少女眼瞳漆黑而深不见底,与外表的柔软格格不入。 晚晚握紧了手中剩下的瓷瓶,低眸看了一眼。 骆良当初不愿收她,应当是对的。尽管跟随他行医,得了个小医圣的称号,可她和骆良都知道,比起学习治病救人,她对药与毒更为得心应手。 有机会自由使用草药,她制的当然不是什么解毒、醒神一类的良药。如何借平平无奇的草药,用彼此药性的冲突制出各类能让人乏力、昏倒、疼痛,甚至死亡的毒药,才是她在江南思索最多的。 骆良不允她用他教给她的去做辱他名声的事,可今日她只是自保。 晚晚捏紧手中瓷瓶,拔出盖子,就要将药灌入他口中,又生生停下。 她看了看瓷瓶,将木塞装回,重新放入袖中。 她起身拎起这人的佩剑,比划了下角度,双手握剑横在他颈间,平稳地一剑封喉。 鲜血从他脖颈喷涌出来,在她裙角溅出一道血痕,猩红血液很快涌到地上,混入烟尘之中。 他大概临死前都没想到,自己真会死在这样一个娇弱少女手里,双眼瞪着,死不瞑目。 晚晚轻轻呼出一口气,剑尖抵在地上,冷淡地转身往外走,她忽然顿了一下。 那个僧人。 若是容厌故意让出空子,让人将她和僧人掳走,那僧人叹气说让她好好睡一觉,第二日便能平安回去…… 这个没那么出尘的僧人……他会真的那么简单,到现在还昏着吗? 晚晚浑身冷凝,她几乎僵硬着回眸去看。 那僧人全身依旧被束缚着,眼睛却不知道何时睁开,眉目依旧慈悲,却带了一丝惊讶和了然。 她耳边似乎嗡鸣了一下,他……都看到了? 她不想暴露出来她藏得最深的底牌,可这个僧人毫无疑问是容厌的人。 晚晚不自觉捏紧手中剩下的三个瓷瓶,瓶身碾磨,发出细微而尖锐的声响。 她果然不会有什么好运气。 她极为冷静地打量着束缚他的坚固绳索,左手握紧瓷瓶,右手拖着长剑,朝他走过去。 - 容厌站在山巅,整个人沐在月光下 ,红莲纹的禅衣烈烈飞舞。 他能看到连绵的山间,举着火把的金吾卫渐渐和另一群蒙面人交缠在一起。 和荣王部下推想的不一样,荣王不在这儿,他还在酒池中,被锁着羞辱而折磨的铁钩环。 容厌看着暗探送上来的几株新鲜未炮制成药材的当归,以及近些时间,排查出的有嫌疑的自称江南商贩的人名单。 后宫里,和江南联系最多的…… 似乎只有云妃。 容厌拿起一株药草,山巅风声凛冽,他看着随风瑟瑟晃动的叶片。 这传递消息的方式倒是有趣。 当归,当归。 是有人想要逃啊。 15. 生死 晚晚低眸望进僧人悲悯的眼中。 僧人被紧紧捆束着,困难地翻身坐好,引颈受戮般温和地看着她。 晚晚眼睛一眨不眨。 留着他,她今后的每一日都有可能被揭发,她不会相信有人能为她守口如瓶,那她只能让他永远闭嘴。 晚晚没有犹豫,右手手腕微微转动了下,剑身折出冷厉的月光。 剑光映亮僧人眼眸,在她动手前,他微笑道:“可否请娘娘留情,救贫僧一同离开。贫僧会为娘娘守口,作为交换,关于陛下……娘娘想知道的,贫僧知无不言。” 晚晚没有回答,手下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 僧人道:“娘娘想要得到陛下的在意,对他的了解仅止于流言,行不通的。” 晚晚眉梢扬了扬,将剑抬起,压在他肩头,只需要轻轻一挪动,就能割破他颈侧的血管。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僧人。他对容厌所知甚深,她想了解容厌,这个僧人确实是很好的途径。 容厌曾被百般折磨羞辱,可他如今位于整个皇朝的最高处,天下在他股掌之间,荣王部下口中所谓他一定会在故地报复,晚晚从不觉得他会有这种执念。 容厌足够强势,他也清楚他的强大,足够坦然而毫无同理心,即便对自己的过往,他也不见得有几分情绪。 他甚至不会在意这僧人将他的过往告知于她。 告密没办法成为她掣肘这僧人的把柄,所以,离开此处之后,他依旧握着她的秘密。 而这僧人,独独为容厌所看重,他的过人之处尚未展露,她能不能用这把剑顺利割破他的喉咙,也未可知。 晚晚微微笑了一下,嗓音轻缓低柔,“好啊。” 她将长剑收起,轻轻放到一旁,左手在僧人面前摊开,“喝下去,我就同你交易。” 陋室中的血腥味和苦涩药香混成另一股奇异的味道,僧人看着晚晚。 她面容平静而美好,和在容厌面前一样纯然可欺,掌心却是让他非喝不可的毒药。 “这不是见血封喉的烈性剧毒。你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大师,你不喝这药,我不敢信你呀。” 僧人眸光平静了然,叹息一声。 晚晚同样平和地笑了笑,拨开木塞,僧人配合地将这一小瓶药饮下。 晚晚笑容更加明媚了些,从地上捡起长剑,将僧人身上的绳索砍断,而后轻轻将手搭在僧人腕上。 片刻后,她轻笑着道:“大师有宿疾旧伤,两日之后,你就会死。这两日里,只有我来得及为你解毒救治,为表歉意,你的旧伤我也可以为你调理。” 僧人却只温和地笑了笑,“多谢娘娘。” 晚晚道:“后日之前,你自己想办法,拿一套金针来见我。” 说完,她握紧手中仅剩的两瓶药,慢慢走向门边。 从荣王部下的口中推测,大多数人都在找寻荣王的下落,借着门外的月光,晚晚小心看了看。 院落之外,守着六名蒙面人。 晚晚躲在隐蔽处,看了看四周,这里位处山腰,悬园寺是在一片连绵的山岭峰头之中,她只去过后山,还不曾了解过这里的地形。 夜已深了,门外的守卫轮换了下,三人结伴,朝着柴房走过来。 僧人跟在晚晚身后,她回头,低声道:“大师,您先前让我安心睡一觉便可,所以,这些人,你应当是可以应对的。” 听她这般客气有礼,僧人微笑点头,“贫僧净明。” 裴露凝牌位上所刻的字瞬间映入脑海。 ——琉璃儿、净明立。 净明果然深藏不露。 晚晚没有说什么,腾出空来,让净明上前对付这些守卫,她走到窗边,仰头去看头顶的星辰,辨别方位。 几声肉|体倒地声后,晚晚走到院中,月光明澈,她看向院门,在脑海中规划着离开的路,同净明商量了两句,净明一一作答,目光往对面灶房看了看。 被杀死的那统领还说过,他们绑来的,还有一些女眷。 可如今二人之间,主导的人并不是他,他念了一声佛号,没有开口去请求晚晚。 他并不是多嘴的人,这些年,他劝导了陛下无数次,没有半分用处,云妃娘娘或许是破局之处。 可她能让陛下为之注目,他亲自试了,云妃同样也不是良善之人。 晚晚注意到净明的目光,朝着灶房看过去,门边挂着一道衣料,在晚风中颤颤摇晃。 这缕衣料……是她的。 是她午间送给蔺青岚的。 蔺青岚、尚药司。 晚晚转过身,对净明温和善良地笑了笑,“我要救人。” - 晨光熹微,山间刀剑交织的声音不绝于耳,蒙面人漫山遍野,众女眷随着晚晚一同藏在一处山洞中。 一夜随着云妃奔逃,女眷们此时形容狼狈,钗环散落,有人崴了脚,有人划破了衣衫肌肤,众人眼中满是疲惫与恐惧,听到打斗声,眼中却绽放出一丝希望。 火光、刀剑,既然有对抗,那便是有机会遇上金吾卫,只要遇上支援来的军队,她们就能彻底安全下来! 蔺青岚被侍女扶着,裹紧被划破的衣裙,抿紧唇,目光坚毅地看向山洞口处的云妃娘娘。 晚晚朝众人做了一个屏息的动作,小心地用灌木遮挡着自己,往外看了看。 天色越来越亮,此时已经能够完全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情形。晚晚隐隐听到将领响亮的号令,“金吾卫左翊十二卫听令,留活口!” 山洞外,渐渐传来跑动的声音。 支援来的金吾卫还有好一段路程,附近总共十几个逆贼。 晚晚回头看了看净明。 一行人踪迹太过明显,一个晚上,她毒药所剩无几,净明也已经负伤不轻。 晚晚估算着金吾卫和那十几人大概的距离,低声道:“天亮了,前方有金吾卫,我们尽快去同他们会合……” 天际越来越亮,还有山洞前方没多少遮挡,只要逆贼往这边看一眼,她们就会又落入贼人手里。 众人没有任何异议,跟随着晚晚动作小心地离开山洞,借着山间矮坡的地形遮挡,迅速朝着金吾卫的方向跑过去。 女眷们眼中惧怕又慌忙,尽量减小动静,朝着前方奔跑。 逆贼十几人跑下土坡,一处山洞忽然入目,山洞前,遍是被踩踏出的痕迹,视线随即往侧后方看了一眼,目光锁定那些女眷们的背影。 原来都在这里。 晚晚如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逆贼齐齐追来。 她立刻想要出言提醒,嗓音却哑了一瞬,一整晚心心力交瘁,她艰难吞咽了下,声音嘶哑道:“都别回头,往前跑!” 隐隐的低泣声中,女眷们不再隐藏动静,拼命地往前奔跑。 就快了,就快了! 金吾卫就在前面,她们只要不被贼人追上,就安全了! 蔺青岚脸色苍白,渐渐落到最后。 她祖父是武将,她自幼习武,被掳走前,她与那些人交手,手臂被砍上一刀,胡乱止血之后,一晚上没有出声耽误众人行程,可是此时,她确实跑不动了。 晚晚回头看了一眼。 蔺青岚抿紧唇,不再奔逃,她握紧拳,转身面向那些还有不到几丈远的贼人。 逃不掉了,索性,能绊住一个人也好。 逆贼长剑砍来,她正要迎上去,身侧却忽然被一个力道推开。 晚晚救下蔺青岚,急急对净明道:“你先带她走!” 随后朝着逆贼道:“我是宫里的云妃!” 下一刻,长剑落在她颈上,她被人从侧面控制挟持住。 净明双手抓住蔺青岚的肩膀,提起她立刻朝着众女眷的方向会合。 蔺青岚满眼惊愕。 她听到晚晚冷静道:“我是云妃,是陛下最宠爱、最看重的妃子,你们可以挟持我,现在出逃,说不定还能逃出生天。” 逆贼眼中迸出惊喜之色,不再试图去追逃跑中的女眷,环绕着挟持晚晚的首领,迅速往山外溃逃。 染血的长剑寒气逼人,晚晚看着女眷越逃越远,可以顺利和金吾卫会合,她慢慢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尽力将脖颈往后仰,避免碰到剑锋,被裹挟着快速往山外逃去。 几乎不到一刻钟,这些人便停下,左手持剑,右手几乎要将她按在剑刃上,“云妃在我手上,你们退开,云妃就不会有事!” 此处是山林边缘,金吾卫最后一圈层的守卫就在前方。 首领大喊出声:“再不退开,我立刻割了她的首级,若是皇帝得知你们逼死他最宠爱的云妃,你们也别想活!” 士兵握紧了手中长缨,面面相觑。 晚晚仰头看着天际。 容厌不是算无遗策吗? 这回她可真的信了,快出现吧。 逆贼挟持着她一步步往前,金吾卫持着刀剑一步步被逼着后退。 逆贼大笑起来,忽然之间,他仰头看到东面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人一骑。 他僵硬起来,将长剑贴上她脖颈,晚晚觉出微微刺痛,大概割破了表皮,没有流血。 她仰头也朝着一旁看了看。 朝阳此刻跳出云际,在他身后缓缓升起,金光弥漫之下,容厌骑在一匹浑身漆黑的战马上,不紧不慢地取下战马颈上挂着的长弓和箭镞,阳光勾勒出高大的身影。 容厌张弓搭箭,指向挟持她的逆贼首领。 首领微微颤抖,将剑刃又逼地深了些,彻底割破了她的肌肤,鲜血涌出。 “只要你放我等离开,云妃就能好好地,否则,老子现在就把她的头割下来扔给你!” 晚晚闭了一下眼睛,尽力往后仰了些,首领立刻将剑刃追着抵上,“别乱动!” 她看向朝阳的方向,他仿佛身披霞光。 容厌几乎是怔了一下,低笑了下。 “你可是荣王的部下,你们到底为什么觉得,凭她的命,就可以威胁孤?” 就算此时放走这些人,凭着容厌对上陵的掌控,这些人也逃不了多远。 他说她永远不用担心破坏他的谋划,可留不留她的命,就得看他愿不愿了。 晚晚怔了怔,容厌握弓的左手衣袖微微滑下,露出腕间的佛珠和她系上的长命缕。 他神色并不认真,没有停顿,话音响起的那一刻,箭便离弦而去,尖锐的一点锋芒在她眼前迅速放大。 她睁大了眼睛。 首领一边躲避,一边掐住她脖颈,长剑更深地没入她脖颈,就要用力将她头颅斩下。 晚晚这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身首异处。 就在此时,另一个方向的暗箭反方向射穿首领手腕。 容厌的那一箭紧接着将他脱手的长剑击飞,箭尖斜斜没入首领大腿。 晚晚脖颈刺痛,全身僵硬。 容厌平静地再次张弓,寒芒携巨力几乎擦着她的脸颊而来。 晚晚闭上眼睛。 身后的首领被刺穿心脏,彻底倒下,耳边箭镞破空之声依旧不绝,每有逆贼试图靠近,便有铁箭瞬发而来。 她僵硬着睁开眼,看着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的半边衣裙,撕开衣裙,手指僵着为自己止血,掌心冰凉。 不知何时,周围已被打扫干净,她耳边响起一道含笑的声音,“走吧。” 容厌策马到她身前,披着灿金的晨光,朝她伸出手。 晚晚仰头看他,面容苍白,颈间鲜血很快浸透了包扎的衣料。 16. 咬他 晚晚定定看着他朝她伸过来的手,一动不动。 容厌瞧了她一会儿,看她还是没有反应,“啧”了一声,在马背上俯身,手抄过她腋下,直接将她提起,放到自己身前。 金吾卫首领晁兆上前,向容厌汇报今日成果,最后犹豫道:“这回祭祀是由裴家小郎统率随行的金吾卫,裴相在寺中已经准备好认罪求情了。” 容厌单手控着缰绳,另一只手将晚晚揽在怀中,随意道:“让他等着,孤的云妃可是受惊了。” 晚晚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后背靠着他的胸膛,这样亲密,可她却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容厌没再说什么,策马回悬园寺。 他的马术甚佳,战马奔跑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晚晚在他怀中却不觉得颠簸。 一夜精神紧绷着,此时她倚靠在他怀中,有些昏沉,小憩了会儿。 等她清醒过来,便见朱缨轻轻将她放到软榻上坐下,容厌站在窗边,斟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 朱缨很快退下。 晚晚低眸看着这杯茶,抬手接过,喝了一口。 水杯温热,茶水温度刚好,无处不熨帖。 容厌瞧着她给自己包扎的手法,并不是对医术一无所知的人能做得到的。 他想到那几株有趣的当归,和那份江南来人的名单,道:“你也会医术?太医很快过来,你颈上的伤口是让太医为你处理,还是你自己来?” 晚晚注意到这两个字,也会。 她看着杯中上下浮沉的茶叶,茶水映出她微微漠然的漆黑眼眸。 是了,叶云瑟医术的名声,在上陵如雷贯耳。瑟瑟阿姐是作为军中女医随军出征,最后在战场上失踪,生死未卜。 晚晚咽下刚入口的茶水,没有再拉着他的手写字,反而出声轻轻道:“阿姐会医术,我便不能会了吗?” 容厌低眸看着她,神情中带了几分莫名的笑意。 晚晚知道他在看她,却没有抬头去看他的神色。 “都说久病成医,我胎里不足,自幼缠绵病榻,年幼时,一年有一半的日头都住在医馆中。时间这样久,我就算再蠢笨,也不会一点医术都不懂。” 容厌觉出她语气算不得好,甚至还自己提起了叶云瑟,他挑了挑眉:“云妃这是对孤有怨?” 晚晚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陛下直接对逆贼动手时,是无所谓晚晚会不会被割下头颅,死得这样难看吗?” 容厌笑了出来。 “果然有怨。” 他悠悠然,随意道:“孤不会失手。” 若是他真的要她死,便不会有他提前安排在暗中的那一箭。 晚晚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不会失手。 当时,那把剑已经割开了她的肌肤,只要再深一毫,划破她颈部血脉,即便是她,也救不回自己。 她问出的声音都压不住微微的颤抖。 “可万一呢?” 容厌好笑道:“没有万一。” 晚晚声音拔高了些,“可一旦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偏差,我真的会死的!” 容厌不想再多说,像是认真,也像是在玩笑一般,道:“你死了,孤可以让足够多的人为你陪葬。” 真可笑。 晚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她觉得,所有话似乎都不必再说。 他就是这样。 他还会救她,已经是他对她最大的恩赐了。 她有什么可以怨的? 他对她一点动容都没有,她一直是人微言轻的那个,她一直可以被舍弃,一直不被在意。她又不是阿姐,她死在他面前,说不定他还会嫌她尸体碍事。 他都救她了,她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她不能无理取闹。 晚晚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攥得紧紧。 可她就是很难过。 她甚至分不清,她为什么那么难过。 在这宫中,她为什么总是要这般生死跟前卑微求生? 他一句话什么意思她都必须得费心揣摩,生怕她连怎么死都都不知道。 她勉强不来自己去善良,可是师父规训她的她一直守着,只要相安无事,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害人。 可好像不管怎么样,她都不对,她就是要被抛在这样的局面之中。 晚晚眼前有些湿润,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她忽然站起身。 容厌站在软榻跟前,她一站起来,便几乎是扑到他怀中。 晚晚拉住容厌的左手,一把掀开他的衣袖,看到他从昨晚到今日,她系上去,或许他还不曾有时间解下来的五色长命缕。 容厌如今甚至习惯了她总是直接牵他的手,神情淡淡地看着她的动作。 她扯住他腕上的长命缕,手下用力,直接将其扯开,重重扔到地上, 容厌看了眼地上被扯地变了形的长命缕。 晚晚将他衣袖撩地更往上了些。 她握紧他的手腕和小臂,忽然低头,直接狠狠咬上去。 容厌挑了一下眉。 晚晚眼睛有些干涩,分不清是一晚上没有休息导致的干涩,还是心里莫名其妙的难过让她这样不争气地难受。 她心里很酸涩。 容厌他救下她了,她好好的,她没死,他没有错,都是她不知足。 可她不高兴,她非常难过。 晚晚狠狠用力咬下去。 她能察觉他手臂紧绷起来,晚晚不管不顾,不在乎他接下来是不是要扯开她、掐死她,她只想用力咬地再狠一点。 口中漫开浓郁的血腥气,她的牙齿陷入他小臂的皮肉之下,几乎像是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容厌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发狠地咬他,他手臂因为疼痛青筋鼓起。 她似乎真的要将这块肉咬下来,流出的鲜血已经多到沿着他的指尖往下滴。 他看着她咬,没有推开她。 晚晚眼眶脸颊都开始发酸,终于松了口,唇瓣下颌上都是他的血,她抿紧唇看着他被她咬得血肉模糊的小臂。 他手臂薄薄一层漂亮的肌肉,原本很好看的线条此刻被她咬出深深的伤口。 容厌看了一眼自己手臂称得上惨不忍睹的模样,失笑。 他捏起她的下颌抬高,拇指按在她唇角,手指沾上湿滑的血液,她唇上也都是血。 他拇指用力,挤开她唇瓣,手指按上她牙齿。 晚晚胸膛起伏快速,被他捏着下颌,脸颊高高仰起。 他彻底捏开她的嘴巴,晚晚挣不开,仰面被迫张口。 容厌拇指伸到她口中,按在她牙关上,低眸仔细看了看她牙齿,笑了一下,“牙倒是尖,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 敢这样,就不怕他会杀了她。 晚晚被逼着仰脸张嘴,他手指伸到她嘴里,凉湛湛抵着她唇瓣牙齿,还这样看着她。 她屈辱又难过,呼吸哽咽了下,身体微微颤抖,眼眶被逼得微微泛红。 容厌松开她,晚晚立刻推开他,闭上几乎僵硬的嘴巴,也不说自己为什么咬他,不道歉,直接跪到他面前。 “想咬就咬了,陛下处置我就是。” 容厌叹一口气,鲜血还在顺着他手指往下滴。 他走到她面前,矮下身,手指按在她头顶穴位上,一丝内劲送入,晚晚困倦之意汹涌而来,身体慢慢软下。 容厌俯身扶了一把她即将倒下的身体,叫来朱缨。 朱缨注意到,陛下这回出手扶了云妃。 而上次,晚晚在敬妃宫中昏倒,陛下看都不看。 朱缨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看到地上滴了许多的血迹,愣住。 容厌道:“太医在外面,让他进来给云妃处理一下伤口,等她睡醒便回宫。” 朱缨眼尖地看到陛下左手臂上的衣袖几乎被鲜血浸透。 这……是陛下的血? 朱缨手指颤抖起来。 容厌说完,顺手捡起地上的长命缕,转身出门,回了自己暂居的院落。 回到屋内,容厌随手将长命缕扔到一旁的桌上。饶温又叫来一名太医,医士背着药箱进来,看到容厌手臂上可怖的咬痕,双腿一软,跪下行礼的姿态几乎要趴在地上。 饶温立刻扶太医起来。 太医战战兢兢地将血迹清理干净,露出两排深深的,还在不断往外渗血的牙印。 饶温也看到了这齿痕,眉心皱紧。 “陛下,这是……” 陛下刚从云妃院中出来,想也不用想是谁弄出来的。 容厌低眸看了一会儿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有些想笑。 饶温跟随容厌多年,看着容厌的神色,他将原本想问如何处理云妃的话咽了回去。 他觉得,陛下这回应该不会惩罚云妃。 容厌瞧着手臂这一处丝毫没有收力的伤口,手指摩挲着腕间垂下的佛珠。 他一直在想,他和她非亲非故 ,无情无爱。她知道他面目,还有点怕他,却还敢这样将情绪发泄在他身上,出格地肆无忌惮? 容厌忽然问了句:“她同孤使什么性子?” 是啊,非亲非故,无情无爱。她站在什么立场上要对他耍脾气? 饶温低眸没有回答。 容厌支颐看着太医在他伤口撒上药粉,拿细布一圈圈将这齿痕掩盖上。 她和他有什么是让她觉得,她能在他面前这样有恃无恐的? 云妃,帝王的妃子。她是觉得,这个称号,便真的将他和她绑在一起了? 容厌有些难言的想笑和新奇,却是头一回在后宫的妃子之间产生这样的感受。 “她委屈成这样……孤是得和她赔礼道歉?” 17. 深吻 晚晚清醒地知道,自己又梦到了前世。 她细细地看着周围的建筑,因年久而斑驳的朱红与金刹明黄石墙,歇山顶……这里还是悬园寺。 落下的素色帷幔伸出一条手臂,白瓷般的肌肤匀着薄汗,微微透出淡粉,无力垂下的手指几乎痉挛一般蜷缩。 她的视线好似能够穿过这帷幔,看到床榻上的人。 她看到自己难耐地将脸颊向后高仰,下颌和脖颈绷出惊人的美妙线条。 梦境里的她仿佛被抛到了云端,云浪如潮涌。 她从一开始的咬唇隐忍,侧头闭眼,到忽然想通了一般,挤出一丝力气,转过头,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容厌身上抓了一下,在他颈侧留下几条鲜红的痕迹。 她几乎喘不过气,哑着嗓音:“悬园寺,是我不懂审时度势,才被人挟持着威胁你。可不懂就是不懂……你教我。” 梦里的容厌拨开她湿透的额发,清隽冷然的眉眼因欲色而显得昳丽,他答道:“好啊。” 声音断断续续,直到云收雨歇。 …… 一觉睡到午后,晚晚长发未挽,只用一根发带将长发束在身后,她手指拂过净明准备好的金针,白皙细长的手指挑起几根金针,夹在左手指缝间,右手快速进针。 金针没入的深度不一,桌面上点燃的檀香香息如线幽幽上浮。 净明额头渐渐出了些汗,浸透了身上禅衣。 晚晚施完针,走到窗边,仰头看着外面色如翡翠般的树木。 她出神地想起方才的梦境,前世的此时,她也被挟持,最后却是在床榻上了事。 ……她居然决了心要学他的阴谋算计,主动要进权势的漩涡。 前世的她,从这个时候就陷入深渊,根本没想过离开这劫场。 于是晚晚从一开始的好奇,到最后冷眼看着梦境越来越淡,直到清醒过来。 身后净明叹息一声:“娘娘医术着实高超,净明如约而来,您想知道什么,贫僧言无不尽。” 晚晚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我已经知道,陛下幼时在悬园寺,后来弑母入宫,少时登基后为傀儡数年,万难之下夺权登极,直至今日。” 净明点头,“确是如此。” 晚晚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他打算告知她的,总不能是这些她能自己拼拼凑凑出来的结果。 净明回忆着,道:“裴夫人当年怀着身子隐居悬园寺,陛下出生后,裴夫人不曾教导他世家权势,也不曾让人教他治国之策与帝王心术,只想平安在寺中平淡度日……直到后来楚太后得到消息,要将陛下强行带入宫,裴夫人不肯,被赐凌迟。” “先帝无权,裴夫人无依,便于暗室行刑,陛下观刑。” 晚晚安静听着,没有说什么。 让五岁稚子,亲眼看着娘亲被凌迟,悬园寺当时受人之托,却也没能阻拦,这是悬园寺欠下的。 净明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知道陛下难以让她动容,沉默了下,叹了一口气,他忽然不知道,他将这些事告知云妃,究竟是福是祸。 “陛下于暗室之中亲手弑母,半个时辰后,先帝才得以调兵救人,为时已晚。” “后来陛下宫变夺权,私下滥杀暴虐,直到这两年才对杀戮失去兴致。贫僧问起当初,陛下却只答……是先帝无能,裴夫人弱小。” 净明叹息道:“陛下生性偏执,却不是偏执在人情冷暖,而是权欲。” 可昨日中午,他却在教她权势,教她如何收服人心。 整个大邺握在他手中,权势至高无上,他无聊得很,所以亲自养出一个威胁吗? 她怎会做这样不自量力自讨苦吃的事? 她只想好好活着,把命握在自己手里。 晚晚道了一声谢,今日却也没了继续往下问的念头,香已燃尽,她娴熟拔针道:“两个月后,还需施针。” 净明叹一口气,知道她没有给他解毒,只是延缓。临走前,他忽然问了句,“贫僧听闻,陛下今日在娘娘这儿受伤不轻?” 她回想起晨间她丝毫没有收力的那一口。 一点也不后悔。 容厌面对她关乎性命的质问,心情始终悠闲,根本不在意。 可她不能让他觉得,她连命都不在乎。 晚晚道:“我只有一条命,死了便是死了。他说不会失手,可一旦有差错,是我的必死之局。” 而他所说让人为她陪葬,晚晚觉得可笑。 就算杀光荣王的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送走净明,回宫的车辇停在院前。 晚晚上车前,回眸看了一眼远处连绵的群山,心境却已经和来时不同。 她走不了,可这次回宫之后,她可以接触到尚药司,能有药与毒让她支配,她好歹也有了倚仗。 晚晚转身上车,平静回宫。 - 池中,荣王已无用处,被锁在刑架上,全身上下几乎被削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副内脏外淌的骨架。刑架前摆放了一口鼎,鼎中红白交织,片状白肉上还带着血液。 传闻里倒台后便疯掉的楚太后今日也在。 她呆坐在荣王身前不远处,明显是清醒着,眼中满是悲恸和阴毒的怨恨。 容厌坐在酒池旁,殿中安静无声。 楚太后看着地上几乎能流到她脚下的鲜血,想起荣王方才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厉声怨恨道:“裴露凝和容澄怎么会生出来你这样一个孽障!你如今掌权,杀了哀家便是,你、你怎么能……” 容厌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一般,撇了眼荣王尸体还在往下淌的脏器,愉悦地笑:“怎么,那两个无能又愚善的人,就该再生出一个无能又天真的废物吗?” 楚太后气急攻心,嘴角咳出血来。 他看了一眼,轻飘飘道:“你可别死得太早。孤如今那么无聊,你死了,楚家余孽可就活不长了。” 楚太后悲泣一声。 裴露凝那样懦弱仁善的猎户女,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邪魔? 若是早知这小畜生私底下不老实,她哪能给他机会让他活到第二天? 到如今求死也不能……楚太后涕泪纵横,怨毒道,“你下场不会比哀家好过,你一定会下地狱!” 容厌笑出了声。 “孤等着。” 楚太后气极昏厥过去。 容厌听多了她被气晕的诅咒。 楚后做阶下囚做久了,整个人也哀丧起来,如今她的怒与恨也无力地让他觉得没意思。 饶温将楚太后,连同那句白骨与盛满片片白肉的鼎器一同送回,酒池中又重归于寂静。 容厌侧头去看身边的酒池,池底沉着几枚黑玉牌,兴致寥寥。 整个大邺,权柄能收拢的都已经收拢,他只能阴沉又冷静地一个个想着还能弄死的人。 如今真是越来越无趣。 此时再看,过去那些趾高气扬的东西,怎么都是些丑陋的废物。 容厌看着酒池,眼眸一动不动。 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直到眼睛微微干涩,他闭了一下眼睛,流露出几不可见的自我厌弃与烦躁。 回过神,此时才察觉,手臂仍然一阵阵刺痛。 ——白日叶晚晚咬上去的。 容厌转而盯着自己的手臂,良久,面无表情起身,“饶温,去关雎宫。” 走到一半,觉出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他又折往宸极殿。 - 关雎宫。 晚晚正要睡下,听到容厌过来的消息,慢吞吞从床上坐起身,长发不着一物地倾泻而下。 她调整了一下神情,白日只是一次爆发而已,爆发之后,她还没那么快接触尚药司,那她原来该怎样柔情勾引,如今还要继续。 等到容厌进来,晚晚还在床头坐着没动,颈上缠着几道雪白细布。 看到容厌已经走到面前,她也不行礼,抬起头,眼中映出宫室中华美的灯火,灿灿如星芒闪烁。 他神情很淡。 她认真看了看他,看不出情绪。 晚晚直接归于他情绪不高、心情不好,也没见他心情好过。 他此时身上穿着的不是禅衣,只是寻常一件常服,气息微微湿润,应是沐浴后过来,周身只有清淡的香气。 她视线扫过他手腕,左手手背有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忽然勒了一下留下的痕迹。 应当是她晨间咬他前,直接从他手腕上拽下的长命缕留下的。 ……还有他手臂上,绝对不轻的伤势。 晚晚靠近了些,试探地撩起他袖口看了看,包扎的细布上微微透出一丝血色。 容厌淡淡道:“你想怎么死?下口的时候,就不担心孤会恼羞成怒?” 晚晚这回没有再在他掌心写字,启唇认认真真反驳道:“晚晚不想死。” 她又看了看他,“陛下美如冠玉,不适合恼羞成怒。” “……” 容厌面上显出几分一言难尽之色。 晚晚笑了出来,扑到他身前,搂住他脖颈,“这次扯平好不好?” 容厌扯了扯唇角:“扯平?” 伤了帝王是大罪,晚晚仰头讨好地亲了一下他唇角。 一阵风吹来,将原本匆匆搭上的床帏吹落,遮住了床榻,忽然之间围出一片封闭的小空间。 容厌低眸看她。 外面是浓浓夜色,晚晚看着他的眼睛,愣了愣。 端午之前她缠着他几次要侍寝。 ……便是今晚了吗? 晚晚唇角微微落下。 她早就有过准备的。 脑海中,她想起那些梦境,近一些的,今日的梦境之中,如何纠缠,比避火图热烈大胆地多。 她匆匆闭了一下眼睛。 晚晚抛下心中所有思量,心一横,直接亲吻过去。 不同于往常仅止于唇瓣厮磨,这次,湿漉的气息覆上,要钻进他唇间。 这样近的距离,容厌睁着眼睛,晚晚甚至能从他眼里看到她的面容。 晚晚不适地停顿了下,忽然拉着他滚在榻上,翻身趴在他身前。 她抬手遮住他的眼睛。 他骨相生得极为优越,眉骨高地恰好,让略显多情的眼睛深邃而清隽,鼻型挺拔,唇……是她熟悉的形状。 晚晚亲吻上去,柔软的唇瓣落上。 她掌心之下,传来睫毛划过的微微酥痒,他闭上了眼睛。 晚晚分开他唇瓣,几乎不用她刻意回忆,避火图和那些梦境便挤入此刻的意识当中,她很聪明,生涩而大胆地按照这些记忆而动。 气息交融。 她尝出他是微微苦涩的药味。 他平日也服药?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过了一下,容厌终于不是一动不动任她如何挑动勾缠,他主动按住她脑后。 殿内放置了许多冰鉴,即便是夏夜,殿中也凉爽,此刻的帐中,却渐渐灼热起来,冰鉴融化的湿润水汽,似乎都跑进了床帏。 墙角水漏声滴答,榻上另一种湿润纠缠的水声。 唇舌有些发麻,遮挡在他眼上的手也发酸。 晚晚按着他胸膛,唇瓣微微分开了些,她垂着眼眸,湿热的呼吸微重,落在对方唇上,烫如烈火。 她挪动了下手掌,想要换一只手,在她将手移开后,容厌慢慢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他眼睛被捂得微红,不清不楚的光线之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湿气息仿佛挤占了每一寸空间。 她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心情没有不好,眼神平静而天生带有压迫的攻击性,此刻仿佛被蒙上一层朦胧的欲色。 她微微低头,伏在他身上,额头相抵。 18. 放肆 晚晚忘记对视了多久,容厌抬手抚在她脊骨上,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长睫颤了又颤。 容厌看着她,眸中神色浓重如山林间雾霭,从她凝着薄汗的额头,到纤长颤抖着的眼睫,到黑润的眼眸…… 余光看到她颈上的包扎,嗓音略微低哑:“……等你伤好。” 晚晚听到这句,慢了半拍,随后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随着她点头的动作,披在身后的长发散落一缕,扫到他唇上,微微的麻与痒,有些像亲吻时那股难以言说的感受。 容厌闭了一下眼睛,手从她脊背移向她手臂,将她从他身上揽到身旁。 他唇上发丝自然滑落,落入他颈间。 他与她缠绵交颈,是何时都未曾有过的,这般与人亲近缱绻。 她重量很轻,头颅压在他手臂上,看着他的眼眸莹润潮湿,纯然而诱人。 容厌却不想再说什么,抬起手,指尖抵上她穴位。 熟悉的困倦之意袭来,晚晚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便沉沉睡过去。 他平静闭上眼睛,没有推开手臂上的她,任由她枕着他手臂蜷缩在他怀中,却也不曾再有一丝一毫更为亲近的动作。 烛泪滴到天明。 等到晚晚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她刚一有意识,便觉察到,她正枕在一个人怀中。 晚晚睁眼便看到容厌的侧脸,她愣愣地看着他,从眉眼移到唇瓣,容厌眼眸忽然睁开。 他眼神清醒,视线对上。 晚晚吓了一跳,抿抿唇瓣,手肘撑起身体,凑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他唇角,而后躺回他怀中,抱住他一只手,在他掌心慢慢写出两个字。 “晨安。” 容厌低眸看着她的手,反手捏住她手腕,散漫道:“孤教你变声。” 晚晚正看着他手掌,蓦然僵了一下,声音略微僵硬了些:“……阿姐的声音吗?陛下要怎么教我?” 容厌道:“孤教你如何改变声息,至于要改变多少……关于叶云瑟,你不比孤清楚?” 晚晚愣了愣,重新看向他,目光带了些许探究之色。 她没有抗拒,在床上盘腿坐好,容厌坐起身,在她身后握住她两只手,一只放在她颈间,另一只覆上小腹。 容厌垂眸道:“尝试着感受你说话时,小腹气沉之处如何用力、喉间的气息如何流动。” “模仿一个人的声音,除去声音本身,另还有口癖、腔调、语气。” 晚晚被这样环着,有些不适,却还是皱着眉,试探着发音。 悬园寺第一日,他教她权势,她直接走掉,后来他便没再提过,可他确实很会教人。 晚晚回忆着瑟瑟阿姐的语气腔调,毫无征兆地唤了一声,“陛下?” 容厌懒散应了一声。 晚晚睁大双眼,等着他的反应。 她后背倚进他怀中。 他呼吸平稳,心跳也没有变化。 就好像,她刚刚那句,用阿姐的声音和语调喊出来的“陛下”,他根本没有察觉出一般。 连阿姐的声音都认不出…… 晚晚忽然抽出手,扶着他的手臂转过身。 他低着头,与她靠地极近,她一转身,眼皮擦着他唇瓣而过。 晚晚怔了怔,一抬眸,便望进他眼底。 容厌有一副极好的皮囊,本应是一双能时刻脉脉含情的眼,因着瞳色清透浅淡,多情便成了疏离的圣洁与慈悲,他那么好的仁德名声,大概也有几分原因,归于他无论什么表情,都找出半分阴毒之色的这张脸。 他低眸看着她,长睫低垂,在眼中投下细碎阴影。 晚晚一时忘记了她转过身是要同他说什么。 容厌仔仔细细看着她的神色。 她盯着他看的眼睛一眨不眨,漆黑的眼眸纯然清澈。 他有时候会觉得,她像是天生少了那么几分感受别人恶意的筋。他怎么对她,她都能很快调整过来,情绪平稳地不可思议。 因而,有时候真的很想、很想……试试看,怎么才能让她哭喊,碎在他掌心里。 晚晚察觉出有几分危险气息,长睫颤了颤,扑入他怀中。 容厌能看到她折下的腰身,纤细玲珑,脖颈雪白细长,手腕脚踝轻轻就能让他捏住,任她怎么反抗都挣不开。 她纯白而柔软,却好像就是有能吸引住他、引他沉溺的魔力。 良久,他嗓音似乎比平日低了些,道:“过些时日,出宫避暑,你可与孤同往。” 晚晚愣了愣,应了一声“好”。 去年,也有过出宫避暑。可她称着病,便听说都不曾听说过,夏季炎热,也只能再多拨出一些银两,去内务司换冰来用。 今年,容厌会带着她一同出宫南下。 晚晚依偎在他怀中,手指松松抓着他的衣襟。 能出宫,自然是好的。 在哪里,都比这一方宫廷来得好。 等到容厌离开,晚晚不紧不慢洗漱用早膳,她夹起一块颜色青翠的翡翠饺,脑海中平静地想着蔺青岚。 悬园寺的两次施恩,蔺青岚伤好之后,必定会亲自前来拜见。 可在这之前,宫中尚药司,她的舅父宋御药,免不了先代为拜谢。 这便是她接触尚药司的第一步。 避暑事宜的筹备并不简单,毕竟要有将近两个月,帝王不能坐镇朝中,只能一路追寻他的行踪,凡事只能信函处理。 晚晚在这期间,接见了一次宋御药,她有心结善缘,宋御药官职不大,惶恐却也欣喜。 宋家不是什么大族,蔺家却着实势大,他有心也没办法关照外甥女蔺青岚多少。 蔺青岚年岁正当嫁娶,他一日日愁着她婚事被拿捏,如今得了正当宠的云妃青眼,便极力想要抓住这难得的贵人。 晚晚听出他的意思,神情空白了下,哭笑不得,却也怅惘。 三年前,她还在江南时,何曾想过,还会有这般光景。 没过几日,南下避暑筹集完毕,帝王往行宫避暑的阵仗浩大,上千禁卫随行,侍者等人上百,随行的妃子却只有云妃一人。 上了马车,车辇摇晃,今日又起得太早,晚晚小睡了会儿,等她再下车,四周竟看不到一个禁卫。 正愣神间,便见马车后面,有两人手握缰绳,慢慢策马上前。 容厌看到晚晚下车后满脸茫然,眼里的嘲笑意味丝毫没有遮掩。 “醒了?” 晚晚怨怨看他一眼。 车夫朝着容厌行礼后,没等她上车,便掉头先行。 容厌打量着她的手和衣裙,“会骑马吗?” 晚晚摇头,自觉朝着他走过去,站在马蹄旁,仰头看他。 容厌笑了一声,伸出手,晚晚立刻抓住他的手,将他长腿往后推了推,踩着马镫借力爬到他身前。 容厌看着她得寸进尺的动作,却也没说什么,对着一旁的饶温道:“走吧。” 上陵处处可见梨树,这里只有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云杉,应当是出了上陵皇城地界,没有走宽敞的官道,反而是挑着并不十分平坦的小路走。 晚晚问了一声,“不和仪仗一起吗?” 容厌道:“不愿单独走,孤可以再送你回去。” 晚晚立即摇头,语气真诚道:“晚晚一心只有陛下,陛下去哪,晚晚当然也去!” 容厌嗤了一声。 骑马要比坐马车快得多,等到了一处城池,容厌交给饶温一枚印章去钱庄兑些银两,将马匹交予城门处保管,便带着晚晚走近主街道之中。 街上车水马龙,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民间的热闹烟火气瞬间拂面而来。 她太久没听到这般生活气息,此时再次置身其间,忽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晚晚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见容厌在前面几步等着她,立刻追过去。 夏日烈阳高照,晚晚先买了把油纸伞,才挨到容厌身边,将伞举过两人头顶,饶温不在,她勉勉强强扮起他身边服侍的角色。 容厌在前面走,她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十分克制,眼睛却还是离不开这条街上的风物。 宫中御用和民间其实有很大不同,可再华美,终究是冰冷彻骨。 街道陈设琳琅,让人目不暇接,晚晚跟在容厌身边,也没有在哪处摊位停下观看,只是眼睛落在两边,几乎一眨不眨,仿佛一切都新奇极了。 她在宫中,礼仪其实颇为规矩,走路簪钗不摇不乱,裙摆扫开的弧度都标准如花瓣开绽。 如今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虽然是给他撑着伞,可连他不在伞下也不知道。 容厌看了看她。 他知道的,叶晚晚在叶家过得并不算好。如今也才十六七岁,虽然在宫中大着胆子攀附在他身边……可她毕竟年纪小,又少出门…… 她其实,本该是同这街上女郎一样,轻松鲜活、恣意而笑。 终于注意到她根本没给容厌挡好太阳,晚晚仰头讪讪笑了笑,走近两步,规规矩矩地将伞面高高举起。 容厌低眸看着她,懒散弯起唇角,忽然抬手,不轻不重地抚了一下她发顶。 晚晚愣了一下。 他不含有任何欲望地摸了摸她头发,神色随意,就好像只是随手碰了她一下。 可这个动作本身便带有几分怜惜。 晚晚意识到什么,没有说话,手指蜷了蜷,微微僵硬,被他碰过的地方忽然有点痒。 □□ 容厌没说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动作,从她手中将油纸伞接过来,微微倾斜,罩在她头顶。 等到饶温回来,看到陛下居然在给云妃撑伞,他愣了一下。 容厌只极为自然地道:“去码头。” 避暑所在的行宫距离上陵距离颇远,若是走官道,约有七八日的行程。容厌带着晚晚走另外的道路,能将路程缩减至五六日,一路上少了那些觐见安排,这五六日也能在山水之间游玩一番。 到了码头,饶温拿着刚采买来的行李,从怀中取出名碟和银两。 渡口前,船上的管事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瘦高的身形,梳着妇人髻,倚在船板边,依次检查上船人的身份信物,等到晚晚等人,多打量了两眼。 她家的客船配有极为出名的镖师,船大而宽敞,能来来她家的,多是些没有私家画舫,却也有些家底的。 可这一行三人相貌都极好,站在人群中,就如珠玉在其间,哪个看着都不同凡俗。那站在中间的女郎,雪一样白的肤色,花容月貌,眉目清朗,说是洛神之姿也不为过。 管事心情大好,低眸检查名碟。 这三人是南下游玩,三个人姓氏都不同,她柳眉挑高了些,笑眯眯看着容厌道:“这位郎君看着就很旺妻啊。” 容厌没什么表情,饶温下意识皱了皱眉。 时下鲜有这般说法,唯有对那些依靠妻子母家为生的男子,才会有人用上这词。 这管事直接将这个词用在陛下身上,冒犯之意不轻。 晚晚同样知道,对于帝王而言,这不是得体的评价。 她装作没听见地侧头去看江面。 容厌对别人的评价向来懒得说什么。 管事收了银两,笑道:“水上日头高,尊夫人可需要帷帽?” 晚晚愣了下,抿了一下唇,看向容厌。 她若是答了话,那便既是承认是他妻子,也是应了他旺妻。 可是她只是一个妃子,哪里是妻。 容厌神色淡淡。 晚晚想了想,扯住他衣袖,对管事笑了笑,“他是我兄长,这位阿姊不要开玩笑。” 容厌闻言,讶异地低眸看她,眉梢微微抬起。 管事一脸不信,意味深长重复了一遍:“居然只是兄妹啊。” 晚晚赧然,扯着容厌衣袖很快登上船。 这艘客船虽然大,接待的人却不多,没过多久,便升起船帆,江风拂面。 晚晚提心吊胆了一整顿饭的功夫,好在,容厌没抓着她的话说什么,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在船上用完膳后,一个微胖些的男子匆匆走过来,寻到晚晚几人,立即走近,歉意道:“叨扰片刻,请问您三位可是预定了天字第一、二、三的上房?” 饶温打量了这人两眼,微微皱眉,“是。” 男子唉声叹气抱怨道,“今日不慎没看住主家那位小祖宗,他闯进二号房里头毁坏了一番。今日都已住满,您看这样,您三个人,只收一人的船费……” 晚晚颇为新奇地听着。 她还以为容厌会一路做好安排,什么都用最好的,一路畅通无人打扰,没想到,这次居然真的和普普通通出门游玩的人一样,不彰显什么赫赫有名的背景,于是出了什么事,也会直接来找他们协商。 男子赔笑着看向晚晚道:“您二人可是夫妻?是否合住一间?” 管事瞧见男子在这儿,立刻走过来,听到男子的疑问,笑骂了句:“什么夫妻,人家还是兄妹。” 晚晚一眼就看着管事瞧她促狭的眼神,她扶了一下额头,挡住自己的脸。 容厌瞧着晚晚,笑了出来。 他看着只想埋头不见人的晚晚,似笑非笑,没有揭穿她的话:“是,我与她是兄妹。她自己一间,我与温兄同住。” 晚晚不想说话。 管事爽快道:“就当交个朋友,是我家出了点事儿,我做主,这回直接免了三位这几日的船费。” 管事心不坏,出手也阔绰,可晚晚此时着实不太想听她再多说两句,立刻点头,就想拉着容厌赶紧走开。 管事瞧见她的尴尬,上前笑嘻嘻揽了一下她的肩,冲她挤挤眼睛笑道,“女郎怎么那么讨人喜欢呀,生得还这般漂亮,看一眼我一整日的心情都好了。” 说完,便又风风火火往船舱走。 晚晚眨了眨眼,还有些不适应管事这般善意热情,她看着管事的背影,愣了一会儿。 她极少被人这样喜欢。 今日上房忽然出了点儿事,她们家解决也很及时,管事居然还要免了三人费用,对于他们而言,两日的上房用不了多少银两,可她不是不知银两珍贵的人,她很感激。 叶家分家早,当初叶铎死后,叶家大房只剩下她和叶云瑟二人,另有一些老仆,所剩的财产也不多。 这一年,师父骆良也逝去,她作为关门弟子,同师兄们料理完骆良后事,等她从江南回来,便知道瑟瑟被逼迫着交出了家中铺子给族里,便能带着晚晚回到族里,在叶家二房居住。 叶铎仅有一妻一妾,三人先后逝去,家中两个孤女无人依靠,回到主家里头,才能少些不三不四的叨扰。 却也因此,交上了大半田产铺子,姊妹二人守着越来越少的银两,晚晚又需要名贵药材养着,家中能动用的银钱越来越少。 晚晚想过用医术看诊赚取一些小钱,可是瑟瑟非让她好好歇在家中,也正合了骆良师父不让她用叶晚晚的名义行医的要求。瑟瑟便早出晚归,出门去画花样子、调制胭脂……用各种法子来养活一家人。 那一年的拮据,相依为命,一钱银子都要数着花。 这客船上房,一间一晚就要一两银子,一下减了这样多,或许还比不上她如今一支最素的簪子。 可她也知道这银两的贵重。 管事走后,晚晚看着江上落日映水,水天一色。 饶温默不作声将自己的行李拿走,悄声对容厌道:“属下另去寻船家找间放置杂物的房间安置两天?” 容厌看了晚晚一眼,“不用,我同晚晚一间。” 晚晚顿了一下。 他叫了她的名字,晚晚。 饶温没有什么异议,很快便拿着行李去了房中,仅剩下晚晚和容厌二人。 晚晚单独对着他,虽然他也没有取笑她,可她当时随口扯出来的兄妹还是缭绕在眼前。 她小声出声,“陛下”的“陛”字尚未说出口,便止住话音。 既然这般出行,她必然不能再叫陛下,晚晚犹豫着喊:“容……容……” 她也没看名碟上编造的名字是什么,可总不能直接唤他容厌。 容厌看她一眼,笑了出来:“容容?妹妹不应该叫我兄长吗?” 晚晚捂脸大窘。 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他怎么会放着这茬不取笑她。 晚晚试图解释:“是因为管事那句评判,不能这样说您啊,况且,也确实不是夫妻。” 容厌:“随她怎么说便是,在意什么?这下你我一间,莫非你是喜欢兄妹苟合,禁忌一些的?” 晚晚不想再听他说,小脸窘迫地越皱越紧,就连走到门前,和他一起进去,也有种悄悄摸摸、怕被人发现之感。 终于进到房中,里面陈设并不华贵,却宽敞而干净温馨。 晚晚找了处矮榻,小声辩驳了句:“只是兄妹,没有苟合。” 她声音很小,可是容厌听得到。 “清清白白。” 容厌忍俊不禁。 他都说了用不着管别人说什么,随他们说便是,她还莫名其妙背负起“兄妹”的矜持了。 身在宫外,似乎那些阴谋算你也都远了些,他闲闲靠在窗边,道:“也清白不了几日了。” 晚晚抬头看他,眨了一下眼睛。 之前说,等她伤好,便让她真正地侍寝,如今,她颈间的痂也已经脱落。 该来的还是会来。 容厌道:“到行宫。” 晚晚复又低下头,应了一声。 到了晚间,日落之后,船上歌舞升平,船客几乎都到了甲板上,去看船家安排的歌舞。 晚晚见容厌在灯下阅着密函,寻了个理由便出门,靠在船舷边。 夜晚的江风清凉柔和,江面月光与渔火同辉,人间烟火不输天地山色。 在一旁坐着看歌舞的管事眼尖看到晚晚,瞧见她一个人,同身边人交代两句,便脱身出来,走到晚晚身边,一开口便是辛辣的玩笑。 “没和你家兄长一起出来听曲儿啊?” 晚晚沉默了下,没有再去越描越黑,“我自己出来转一转。” 管事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便往中间的案几上去,“我看到你心里便欢喜,来,姐姐我自家的船,来听听我家优伶的曲儿。” 晚晚没来得及拒绝,便被拉到案几前坐下。 管事招呼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才落座,挨在晚晚身边,感叹道:“真好啊,真自在。” 晚晚也笑了下。 优伶下一曲唱的是江南调,晚晚托腮听着,江风之中,让她一直的紧绷也松懈了些。 管事时不时同她讲讲故事,晚晚认真听着,唇角压抑不住地弯起。 虽然还在容厌身边,可是远离了宫廷,没有了诡谲算计,果然还是不一样。 没有那些事先的安排,就这样随便一路遇上什么人,一段萍水相逢的相识,便已经足够有趣了。 真好啊。 晚晚看着歌舞换了一曲又一曲,侍者由往管事手边的酒壶里添满了酒液。 船上另一名年长的老者一脸愁绪过来,对着管事道:“少东家,您还有心情在这儿听曲?赵家那狗屁不通的混账东西把房间就买在您旁边,您不去和人换间房,不嫌他烦得慌。” 管事摆手:“等我这个月跑完船,拿账本让家里看看我的本事,取消了这婚约。” 老者叹气:“那这还得大半个月啊。” 晚晚无意去探知别人家事,埋头去尝案几上的小菜和瓜果。 管事摆手,让他不用担心,转而又同晚晚介绍起桌上的小食。 “尝尝这个,只在咱们这地界这时令有,别的地方都吃不到的。” 管事取来一个小玉杯,拿起一旁的酒壶,倒了一杯,正要递到她手里,却又顿了顿。 “你年纪小,不能喝酒,同你那情哥哥一起,可不能醉了。” 晚晚又开始窘迫起来。 “我也不小。” 她进宫都一年多了。 管事哈哈笑着:“同姐姐我相比,可不就是小了?” 晚晚无奈地笑,她看着管事手中的酒液,味道过于甘甜。 她皱了一下眉。 管事就要将小杯挪到自己面前,晚晚拉住她的衣袖,“阿姊,这杯还是给我尝一尝吧。” 管事看了一眼这杯子,极为小巧,这果酒也不醉人,怎么也不至于让她醉醺醺不省人事,这才放到她手里,“只这一杯,多了没有,同他出来,孤男寡女,还共住一室,警惕着点。” 晚晚失笑,将酒杯凑近到鼻下。 她担心这酒中会加了别的东西。 世间鲜少有真的完全无色无味的秘药,可加在这果酒之中,便能遮住一些,让人察觉不出。 ——如果对方不是晚晚这般擅长医毒。 晚晚嗅了嗅,皱紧了眉。 想到老者方才说的纨绔婚约,她似乎确定了里面加了什么。 船舱门口,容厌不知何时出来,正往甲板上来,看到晚晚手中的酒杯,转而便看着她。 管事重新又要倒一杯给自己。 晚晚握紧这酒杯,正要倒掉,对管事出声提醒,“这酒有……” 看到容厌走过来,晚晚用力抿了一下唇。 她举止不能让他发现有异。 管事笑道:“怎么啦?” 晚晚捉住酒壶,拿到自己面前,道:“这酒有……点香,可以全给我吗?” 管事摇头笑:“不行,这是酒,不能多喝。” 晚晚看着容厌走过来,看了眼她手里的酒杯。 她心里藏着事,便觉得他似乎看着酒杯,知道里面加了东西,在试探她。 在他的视线里,晚晚手指僵硬着,将手里这杯酒灌入口中,衣袖缠住镂刻花纹的把手,朝着他站起身,酒壶翻倒。 管事哎呀一声,“你看你,情哥哥来了便来了,怎么还站起来,把裙子都打湿了?” 晚晚笑了笑,口中渐渐腾起火烧一般的酒劲,她分辩了下是哪种□□。 不会损伤人身体,晚晚松了口气。 她立刻跑向容厌,仰头看着他道:“我先回去啦。” 说完,便立刻回到房中,落上门栓。 屋内还有些凉茶,晚晚立刻走过去,大口喝下几杯,可她还是能渐渐感受到,浑身上下泛起的不适和奇异的感受。 晚晚渐渐感觉四肢如火烧,酸软无力。 没有药,没有针,她躺到床上,手指掐紧自己的几处学位,蜷缩成一团,默不作声。 虽然不会伤身,可这药性却极为猛烈。 那股忽然燃起的让人难忍的躁意和滚烫难言的欲望,几乎要压垮人理智。 她努力转移注意,她方才关上了门,若容厌回来,她便不回答,装作睡着。 忍一忍,没事的,最多一两个时辰,忍过去就好了…… 容厌在甲板上站了会儿,他看着管事让人处理打翻的酒壶,以及隐蔽处跑远报信的小厮。 这酒是加了□□的。 叶晚晚,是有意还是无意? 若是有意,她费尽心思,自己喝下这种药也不想让他知道她能分辨出来……酒未入口也能察觉,这可不是医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 江南那些以当归为信的人,接应的应当就是她。 容厌看了眼打翻的掺了□□的酒,折身回船舱。 屋内,晚晚全身汗湿,如同在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无力地咬着被角,眼前昏沉,她眼前又能看到些前世的画面。 同样的客船,同样的船舱,同样的难耐难受,不同的是,前世的她死死扯住容厌的衣角。 他神色冷然,高高在上地打量她的狼狈。 晚晚难受得皱紧眉,几乎咬破唇瓣,以至于她连敲门声也没有听清。 “叶晚晚。” 容厌在外面停留了片刻,听不到回答。 她是知道自己中了药?所以才挡住门? 容厌转了两下手指上戴着的黑玉扳指,慢慢笑了出来,若她真那么有底气,那更好。 他去饶温房中取来一把长剑,从正中劈下。 门栓被劈断。 饶温守在门边,容厌走进房中,一眼就看到晚晚满面酡红,眼眸涣散,几乎要被折磨地晕倒过去的模样,柔弱又哀艳至极地看着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