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良缘》 1. 001 夏季炎热,南州四面环山,热烈的日照将城内烘烤得更加闷热,连带着吹过的风,都带着令人难耐的湿热。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视线被一辆华贵的马车吸引住了视线,大热天亲自外出的富贵人家可不多。 马车在云艺布坊门前停下,周围便有人忍不住驻足探着头朝里头看。 只见一只嫩白如玉的手率先撩开了车帘,纤细的手腕随着动作在衣袖下露了出来,一旁的丫鬟连忙上前将车帘彻底打开,马车内走出娇柔身影的同时,周遭惊起一阵不小的惊叹之声。 来人一袭淡紫色缕金挑线纱裙,裙身宽松掩去了她原有的身姿体态,但即使不显纤瘦,那张娇媚明艳的脸庞却仍是十足惹眼。 灼灼日照漫天洒下,恰好落在她欺霜赛雪的面庞上,像是笼罩着一层极为不真实的浅浅纱光。 细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嫣红的唇在胭脂的点缀下娇艳欲滴,修长的玉颈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凹陷出好看的弧度。 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眸淡淡扫过周遭,眼尾勾起的弧度便带起几分娇柔的媚意来,好似天生艳骨。 “这是哪家的小姐,虽是瞧着体态略显丰盈,但脸蛋倒是极为动人,若能娶这般的女子为妻,定是做梦都能笑醒。” 一声嘲讽的笑打破了那人的幻想,身旁一人一盆冷水泼下:“想什么呢,那是宋家的矜贵千金,貌赛天仙家世雄厚,岂会是你这等小喽啰可评头论足的。” “宋家?前些日子自京城而来的那个宋家?!” “那当真是想也不敢想了。” 京城宋家世代门阀,往上几代因着与皇室的姻亲关系,一直稳固在朝中难以撼动的高位之上,只到近两代稍显逊色了些许,但也仍是位高权重,寻常人想攀也攀不上的名门望族。 而眼前这位女子,便是如今宋家当家的膝下嫡长女,宋知渺。 马车旁,丫鬟花凝手脚麻利地为她撑起阳伞,一面阴影笼罩在这张精雕玉琢的俏脸上,却仍是叫她不免微蹙了黛眉。 花凝见状,忙又腾出一只手来拿出小扇,风劲不可太大也不可太弱,力道适中地朝宋知渺扇去微风,嘴里忍不住低低问道: “小姐,如今日光热辣,出门一趟实在折腾您的身子,这等小事唤奴婢来做便是了,今个儿怎想起要亲自来布坊取衣。” 宋知渺只觉出府短短片刻,周身便渗出了令人不适的汗濡,娇贵如她,换作平常是断不会这般折腾自个儿的。 可今日不得已。 “陈小侯爷今日一大早便登门造访,分明此前还听闻他远在扬州,怎今日便到了南州,还是避一避吧。”宋知渺偏软的嗓音在说着这般似抱怨和厌烦的话语时,也显得像是小猫挠痒一般没什么威慑力。 花凝歪了歪头,仍是不解道:“陈小侯爷的心思自是再明显不过了,小姐此前不是早便明了了,不是还道他瞧上去霁月风光温文儒雅,倒是个不错的男子,怎这会子便避之不及了。” “也谈不上避之不及……”宋知渺话语一顿,不知怎么将话说下去,这便抿住了嫣唇,明眸蔓上了烦闷之色。 这位陈小侯爷名为陈堰,身为广临侯嫡子,年长宋知渺几岁,如今还未婚配。 宋知渺刚过及笄,家中有意为她择一良缘,她与陈堰便是在小半年前的一次宴席上相识的。 陈堰在京城本就小有名气,殷实的家底,俊朗的容貌,还有那沉稳温和的为人,无一不让他位居京中贵女最想嫁的梦中情郎前列。 时下民风开放,已不再是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适龄男女若遇有意对象,便也可大大方方相约见面,几番接触之下,若是有缘再谈结为夫妻之事。 最初宋知渺对他的印象的确不错,家中人也觉得,如陈堰那般温柔性子的男子,惯是会疼人的,也更能包容宋知渺打小便被宠惯了的娇性子。 宋知渺便在矜持一番后应下了陈堰向她发出的见面邀约。 怪事便打从她初次与陈堰外出游湖开始。 本该是一次令人极为满意的见面。 陈堰将游湖之行安排得滴水不漏,知晓宋知渺惯有些挑剔的性子,从初到宋府接她,再到画舫上精巧得体的安排,最后大方得体送她归府,无一不是做得极好,任谁得了这般重视的对待,也得对这男子多生出几分满意之意来。 可当夜宋知渺便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女子梳妆打扮自是会耽搁些时辰,陈堰在宋府门前等了她片刻,面上便有不耐的神色溢于言表。 只是她分明记得白日她迈着袅袅步伐走到他跟前时,他笑如春风,弯着眉眼很是体贴道: “与佳人相约,等上多时都是值得的,况且宋姑娘很是准时。” 但这会,一旁的随从动了动身子,上前朝他低语道: “小侯爷,这宋家小姐啥时候出来,青天白日的,叫您在府门前这般干等着,让人看了去岂不笑话,她莫不是故意这般拖延,想着在与您相见前摆出高架子吧。” 这话听着像是宋知渺高攀了陈堰还不知餍足一般。 宋知渺在梦中觉得气恼,她的确是故意耽搁了一会,但也按照相约的时辰准时现身了。 男女相约,女子总归是不好太过主动的,让男子稍等一会,也显得矜持,陈堰不也是循着男女间那点相约礼仪,这才提早了一刻钟来此吗。 一贯都是如此的,怎到了她这便是摆高架子了。 然而,令宋知渺咂舌的却并非这话,而是下一瞬陈堰心高气傲挑起眉梢,鼻腔发出一声冷哼,满不在意道: “这个宋知渺仗着自己生得一副天姿容色,任谁都不放在眼里,此番费了些功夫才将她约出,瞧她那妩媚妖艳的模样也得知不是个矜持的,头一次不过装装样子罢了,待我夺得她心,你自瞧得见她蛊人谄媚的模样。” 那画面太过真实,那嗓音太过熟悉,以至于宋知渺在惊醒后几乎都不觉得那是个梦。 翩翩公子陈堰怎是会说出这般轻浮话语之人,言语中的戏谑的不屑和与她相见时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到底是个梦。 宋知渺心中虽有膈应,但也仍是在后来接二连三应下了陈堰的邀约。 每次,陈堰都做得完美无缺,但每次,宋知渺都会在当日夜里梦见与白日完全相反的画面。 那些梦境将陈堰清文儒雅的面具撕得粉碎,饶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些是真的,但实在难叫宋知渺心安,继而便逐渐开始回绝陈堰。 起初陈堰并不在意,以为是宋知渺欲擒故纵。 但拒绝的次数多了,他便行事开始诡异起来。 激进鲁莽的做法,与梦中的模样甚是相似,虽是还未彻底撕破脸皮,却也已是惊得宋知渺好生害怕,这才不管不顾求着父亲带她远离京城,打着外出游玩的由头,实则是想躲避陈堰一阵子。 可没曾想,竟又在南州遇上了他。 * 自云艺布坊取回了定制的新衣,宋知渺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 热烈的日光照得她几乎要睁不开眼,身上的黏腻更甚,闷热激起胸腔的烦躁,都是她鲜少会让自己遭受的处境。 心中挣扎片刻,到底是没能敌过娇惯的身子发出的抗议,宋知渺轻启嫣唇,无奈道:“走吧,回府。” 大不了回去便在屋子里躲着。 马车隔绝了光照,身侧有花凝扇来的微风,缓和了片刻,宋知渺这才逐渐舒展了眉眼,惬意地倚靠在了软垫上。 花凝轻摇着小扇,视线忍不住不时朝一旁明艳的侧脸上飘去。 她虽跟在宋知渺身侧多年,但仍是每每瞧见自家小姐的容颜都忍不住惊叹。 她当真是极美的。 但宋知渺的美浓烈艳丽,并非时下所惯见的淡雅。 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身姿越发婀娜丰盈,容貌越发娇媚明艳,的确是极为惹眼的存在,也因此与京中大多贵女的形象大有不同。 宋老爷和宋夫人将她保护得极好,虽是性子娇了些,却是难得的单纯天真,与她私下有交情之人,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又娇又俏的小姑娘。 花凝眨了眨眼,忍不住轻声问:“小姐,见过这般多世家公子,饶是那陈小侯爷您也并无意愿,您究竟喜欢怎样的男子呢?” 宋知渺看着花凝顿了一下。 怎样的男子。 实则,在有那些奇怪的梦境之前,她以为陈堰便是她所喜欢的男子模样。 可受那梦境的影响,她除了对陈堰生出几分抵触的疑虑外,也在与他接触时察觉了些自己心底的异样。 她的嗔怪,陈堰笑而不语,她的娇蛮,陈堰应对得得心应手,就连她的无理取闹,陈堰也好似全然不介意一般,耐着性子哄她至好。 这些看似十足契合,可宋知渺却觉得心中毫无波澜,甚是无趣。 她未曾领略过男女之情,却也觉得若是心中动情便该是热烈的躁动的。 会有不安,会有焦虑,会因而盛怒也会因而柔软。 总归不该是陈堰这般犹如提前预设好了本子,按部就班滴水不漏的。 那她喜欢怎样的男子呢。 正想着,马车忽的一停,激起一阵颠簸叫宋知渺晃动了身子,她抬眸朝前看去,花凝已是先一步开口道:“怎么了,怎突然停下了?” 马夫答道:“小姐,好像是哪位将领带兵入了城,前头叫军队挡了去路,咱们得稍等一会了。” 南州位于齐国国土下方,此处连接着边疆、北关一带至京城的重要道路,不时便会有自下方更远处的将领领兵路经此处。 宋知渺闻言身子微动了一下,忍不住直起身子抬手撩开了马车帘一角,犹豫间已是将视线飘了出去。 不远处,浩浩荡荡的黑甲军踏着风沙而来,为首的一匹黑色骏马上跨坐着一个身披铠甲身姿挺拔的男子。 男子背对着这头,只瞧见他乌黑的发高束在脑后,身旁带动的微风吹拂他的发梢,像是在试图柔和他冷硬的背部线条。 他原本懒散勾着缰绳手指在两侧行人避让后转而用力拉扯了起来,弯曲的臂膀勾勒出手臂的肌肉线条,一双被黑袴包裹的长腿有力地夹紧马腹,带起骏马一阵沉重的出气声,骏马微抬前蹄,这便放缓了速度,带领着军队整齐有序地行走在被围观的大道上。 宋知渺头一次见军队出行有些看呆了,未曾注意到一旁的花凝也凑了过来。 花凝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最为显眼的黑马男子,眼底的惊艳之色藏不住,不自觉道:“小姐,那人瞧着好生俊朗,不知是哪方的将领。” 宋知渺回过神来,不由轻笑一声打趣道:“背对着你也能瞧出俊朗,你莫不是还会穿透视线不成?” 花凝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忙不迭坐回了身子,小声低喃着:“只是觉着气场强大颇为霸气罢了,不知小姐可是会喜欢这类男子?” 说来,宋知渺所接触的男儿中,大抵为京城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像这等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带着极强压迫感的强大气场之人,自然也是头一回见。 宋知渺不知自己下意识又将视线朝那背影飘去了一瞬,又做贼心虚般迅速收回视线,这才抿了抿唇,似是认真解释道: “沙场男儿冷硬粗糙,惯是不会疼人的,那人瞧着便是块笨木头,我怎会喜欢这样的。” 话音刚落,走在最前的男子突然曲臂拉扯缰绳,骏马抬蹄带动着他的身形转过身来,入目便见一张轮廓分明的五官立体俊美的脸庞,幽暗深邃的冰眸显得狂野不拘,整个人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严峻气质。 一双冷眸淡然扫过街景,像是在分辨前行的方向,却叫周围仰头围观的众人,不自觉移开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刀削斧凿般的脸庞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周身散发着令人畏惧的强大气场。 直到那抹沉冷的视线忽的朝宋知渺的马车方向看来,目光锁定于此,叫宋知渺刚飘忽而去的视线猝不及防与之对上了。 心头猛然一震。 被听见了? 这怎么可能! 2. 002 和梦里一样的马车。 这怎么可能。 江妄支着身子,保持着向后看去的姿势,视线紧盯着远处淹没在人群中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帘微微晃动着,好似方才叫人撩起过一般,可此时却是什么也看不见,更不知马车中为何人。 江妄凝神一瞬,缓缓收回眼来,沉声道:“归营,全军待命。” ??昨夜,江妄做了个奇怪却又真实无比的梦。 梦中,他归京述职,在城中的大道上,被一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那马车似乎是无意闯入,在知晓他为军队行路后,这便停了下来退至一旁为他让路。 马车中,一道娇柔的嗓音缓缓传出:“抱歉,不知统领路经此处,请先行。” 那噪音软绵柔润,像是一汪温泉,沁人心脾。 未见其容先闻其声,跟在江妄身旁的几名士兵已是按捺不住心中荡漾,忍不住想要朝那马车中看去。 可江妄却是面不改色,像是压根就未去细听那嗓音,亦或是听见了,也全然勾不起他的半分兴趣,目不斜视,抬手指引队伍继续前行。 就在他胯下马儿抬蹄之际,过人的耳力便叫他听见不远处马车中传来的刻意压低的娇声: “沙场男儿冷硬粗糙,惯是不会疼人的,那人瞧着便是块笨木头,我怎会喜欢这样的。” 梦境在此戛然而止。 可这是在南州。 并非是梦里的京城。 为何去瞧那马车,那马车又为何如梦中横在大道上的这般相似,江妄心中疑惑一瞬,很快便又抛之脑后。 梦见女人便已是够奇怪的了,自己当是该忘了这梦。 * 宋知渺一路回到了宋府,远远瞧见陈堰的马车停在府门前,便连忙唤了马夫驶向了府邸侧门,偷摸着溜回了屋中,倒是没叫人察觉。 花凝一步三回头朝身后看去,直到彻底跟着宋知渺入了院,这才忧心忡忡回过头来道:“小姐,当真要这般避而不见吗,听门前的小厮道,今日陈小侯爷是专程来见您的。” 宋知渺烦闷地摆了摆手,若是她有意要见,又怎会为了躲避他出门一趟热得遭罪,这会更是没心思去管陈堰,他见不着人,待会自是会走的。 “备水,我要沐浴。”抬腿迈入屋中,思绪一转,她又回头吩咐道,“你去前厅候着,瞧瞧情况,他何时走了,便回来告诉我。” 花凝应下声来,待为宋知渺准备好精细繁琐的花瓣浴后,便匆匆朝着前厅去了。 宋知渺烦闷地浸水一瞬,再抬起脸来,卷翘的眼睫颤着水珠,亮灿灿的眼眸也泛起了水光。 香肩透着粉白,颈间挂着的水珠不时滑落至下,看似娇小的身形,掩于水中的两处分量却是沉甸甸的,再往下,纤纤细腰不盈一握。 如此身形,无论是何样的衣衫都是能勾勒出完美的曲线来,任谁瞧了,大抵都会忍不住被这一身丰盈婀娜的身姿所吸引视线。 沾湿水的玉手轻轻抹过胸前,手掌微微收紧握住,感受到那其中的分量后,秀丽的眉便蹙起了小山包。 “我当是何等绝色美人叫小侯爷这般上心,不曾想竟是宋家那位千金,小侯爷如今倒是换了口味啊。” “见惯了纤瘦美人,偶尔换个口味调剂一番也未尝不可,你不明白,此番为了搞定她,当真是废了我不少功夫。” 前几日梦中陈堰与友人背议她的话语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梦醒后她仍是清晰地记得陈堰那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似是嘲弄似是鄙夷又好似带着几分别样的意思,看着令人极为不适。 纤瘦美人。 所以她在陈堰眼中并非纤瘦,而是丰腴吗! 兴许连丰腴都称不上,宋知渺再度回想梦中陈堰的表情,他甚至觉得她是胖的。 胖! 她哪里胖了! 气恼至极,手上力道一重,再次感受到了所谓胖的地方,宋知渺又登时垂下了头来。 她也不知自己这处怎随着年岁增长便越发不受控制,近来连肚兜都加大了一号。 若是着宽松些的衣服瞧不见腰身便会显得有些臃肿,可若是着勾勒腰身的衣物,上头这处也会一并包裹出挺翘的形状来,身形便会显得丰盈妖媚,再配上她本就浓艳的长相,即使未施粉黛,所见之处也尽是妩媚。 时下惯是清雅纤瘦的女子,盈盈身姿,如柳似絮,而她这般的除了极为惹眼外,也尽会惹得些引人遐想的议论。 那些议论之辞无外乎是说她表面大家闺秀,背地里定是多么不正经。 她长着这样一副面容,会引得非议也是正常的,总归是无人敢当真将这些话放到明面上来说。 宋知渺也时常觉着,这些人兴许就是嫉妒她生得富贵万事不愁,所以才想说些不中听的话来让自己心里平衡些。 她并不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真心与她相识相交的朋友,就从未说过她半句不是。 她本以为陈堰也应当是与她真心相待之人。 可那些梦中…… 宋知渺重重地将手落入水中,激起一片水花哗啦声,将脑海中的画面挥散开来。 她被这些梦境扰得分不清虚实,更不知自己为何频频做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梦,所以这才疏远了陈堰。 如若不是这些梦,她是当真想与陈堰好生相处一番的,毕竟陈堰是她少女初长成后,头一次觉得还算合心意的男子。 除了陈堰以外,其余的男子都…… “小姐!小姐!不好了,方、方才……方才街道上瞧见的那位将领,他、他找上门来了!”屏风后突然传来花凝急促的脚步声和喘着气的呼声。 宋知渺心绪一滞,惊愣地瞪大眼:“他找来干什么,快扶我起来。” 方才在街道上的遥遥一望,宋知渺话不过脑地在人背后说了小话。 实在是当时话音刚落,那男子便登时转了头,视线直直朝这头看来,直叫人心虚不已,她便连忙落下了马车帘。 她甚至还在马车中惊慌思索了一番,也不知自己如此说道旁人,可是会惹人不悦。 可很快她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的马车与那男子隔着一整条街道,除却隔绝其中的整齐军队,就连周遭围观的人也生出各种各样的嘈杂之声,哪可能会有人能听到她的低语。 匆忙穿好衣物,宋知渺坐在梳妆台前有些紧张道:“那人会不会是来找父亲的,你我这般慌张好似做贼心虚了。” 花凝手上麻利地未宋知渺梳好了发髻,应声道:“奴婢也不知,可这会陈小侯爷本就和老爷在前厅谈话,那人直冲冲便走了进来,奴婢没敢多看他,只觉他那大步流星的模样像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便赶忙回来告知您了。” 宋知渺张了张嘴,脑海中短暂划过方才的惊鸿一瞥,可那画面模糊不清,因着当时的慌乱,她压根就没能瞧得太清楚。 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驰骋沙场的将领,当是不会这般小心眼的吧。 宋知渺觉得奇怪,分明心里很是清楚隔着那般距离那人定是不会听见的,可心底还是没由来的觉得慌张。 好似她曾在什么时候当真叫那人听到过她说的小话。 这股心绪实在太奇怪了,宋知渺思绪不出所以然来,在屋中踌躇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出了院子,一路鬼鬼祟祟朝着前厅而去。 刚走到前厅,门前的小厮就要开口,叫宋知渺迅速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这才没发出动静来。 前厅内一道宽长的山水屏风遮挡了内里的情况,宋知渺让花凝在门前守着,自个儿便猫着腰轻手轻脚跨入了前厅之中。 刚走到屏风后,那头忽的传来陈堰熟悉的温声:“宋大人,我今日贸然登门的确冒昧了,不过确是因为宋姑娘上回落了东西在我这,特此前来想要归还于她。” 陈堰温和的嗓音极易让人心生好感,即使身份高贵也仍谦逊有礼,他在人前的形象向来如此。 与宋知渺不同,任谁在外提及陈堰,无一不是满口称赞和欣赏。 可宋知渺并不记得自己丢了什么东西,这显然是陈堰的一番说辞,她提紧了心弦,便闻父亲沉声道: “有劳小侯爷了,不过妙妙不知小侯爷今日会来,一早便出去了,也不知何时会归,不若小侯爷将东西留下,待之后归京后,我再让妙妙寻机会来向小侯爷道谢可好?” 这也是宋老爷的一番说辞,待回了京后,若宋知渺不想与陈堰相见,自也奈何不了她。 能躲一时是一时,宋知渺也在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岂知,陈堰却仍是执意道:“无妨,我与宋姑娘也许久未见了,今日无事,我在府上等她便是。” 宋知渺一惊,没曾想陈堰这般不依不饶,全然有些不似他的性子了,而后又担心父亲推脱不成,真叫他给留下来了,下意识便从屏风一角探出头去,想要看看此刻的情况。 隐蔽的屏风角落,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小心翼翼探出,随后露出了半只眼来。 无人注意角落的动静,宋知渺却是惊讶发现,堂厅内竟站着三个人,除了父亲和陈堰,站在最外侧的高挺男子霎时与她方才在街角远远瞧见的身形重合在了一起。 宋知渺惊愣地瞪大眼,嫣唇微张,此刻将今日在街口遥看到的面容,看得更加清晰真切。 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笔挺深邃的五官显得颇有攻击性,仅是默不作声站立在一侧,也仍叫人无法忽视他强大的存在感。 这人此刻褪下了方才在外的一身铠甲,着一身沉黑的衣衫,分明不是贴身紧合的款式,却仍叫他宽肩窄腰的健壮身形勾勒出力量感十足的肌肉线条来。 他不似时下常有的翩翩公子形象,冷峻粗犷,气场强势,麦色的皮肤是京城贵圈中少有的,与陈堰这等典型京中贵公子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宋知渺看得有些移不开眼来。 她曾也认同陈堰当是世间少有的俊美男子,皮肤精致如瓷,甚比好些姑娘家还要白净细腻,五官圆润饱满,温和的气质令他显得平易近人。 可此刻这般与另一人相对比,宋知渺只觉得陈堰的气势和光芒瞬间被掩盖了去。 瘦弱纤细的胳膊像是都抱不起一个矮他半个头的小姑娘,窄瘦的肩膀撑不起一身华贵的白衣,令衣服与身体之间隔出空洞的缝隙,好似风一吹便会将这柔弱的男子给吹倒一般。 难怪他会觉得她胖! 根本就是他太弱了! 若是旁边这位男子,莫说是将她双手打横抱抱起来,就是单手将她扛上肩头,也定是不在话下。 才不是她胖呢! 正想着,敛目沉默的男人忽的微抬起头来,像是有所感知一般,视线略过宋老爷,直直朝着屏风的方向看来。 下一瞬,宋知渺露出的半只眼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上了一双沉冷的黑眸。 3. 003 心头一紧,宋知渺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涨红了脸颊,即使仅露出半张脸,那显眼的绯红却是被那人尽收眼底。 宋知渺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此前担心隔着老远的距离叫人听见了她背后议论的小话,这会竟觉得自己压根就没说出声的想法被人逮了个正着。 脸上红热难退,她只觉得自己尴尬得快要冒烟了。 她她她,方才绝对不是在想让这个人把她扛在肩上,她真的没有! 她怎能想这般不正经之事,她分明是正经姑娘的! 惊慌的同时,宋老爷不知身后的状况,默了一瞬又开口道: “小侯爷,你也瞧见老夫今日不巧有要事要处理,招待不周只怕会怠慢了你,还是请小侯爷先行回去吧,我便先代妙妙谢过小侯爷帮她找回丢失的东西了。” 宋知渺心绪被牵扯了去,仍是红着一张脸,却对父亲的说辞甚是满意。 知女莫若父,早在宋知渺嚷嚷着要出京远行时,宋老爷便大抵猜到了女儿的想法,虽是不知其中缘由,但女儿既是对陈堰无意,他也自不会强求。 陈堰没想到宋老爷态度这般坚决,但想来宋知渺匆忙离京本就奇怪,这宠女如命的老头自是和宋知渺站在一方的。 宋知渺的避而不见让他心底翻涌着烦躁的怒意,可到底是没叫这股心绪蔓延至外令自己失了态,他势在必得,也不怕这一朝一夕。 调整了一瞬呼吸,陈堰好脾气地勾了勾唇角,躬身作揖道: “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不过多打扰了,改日待宋姑娘在时,我再亲自登门将东西归还于她吧,告辞,宋大人。” 不好! 宋知渺回过神来,一见陈堰动了身子就要转身走,而他若是直直走出前厅定是会发现她就躲在屏风背后的。 可这会跑出去已是来不及了,宋知渺心急如焚,压根不知自己能躲向何处。 慌乱之时,飘忽的眼神猝不及防地又一次对上了那个男人的目光,他竟还在看她! 可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将她暴露出去,那模样虽是冷硬得让人生怯,却又过分好看得叫人忍不住将他未知的脾性美化了去。 情急之下,宋知渺撇着嘴弯着眼,哀求般地朝那人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帮帮她,拜托拜托了。 小幅度撮动的双手合在一起,泛着水光波点的眼眸像是迷途的小鹿一般,楚楚可怜,瑟缩无助。 宋知渺每每向父母祈求什么之时便惯会露出这副模样,屡试不爽,从未被人忽视过。 可那男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在触及她这般眼神后,眸底波澜不惊,而后,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 移开了! 他他他,这是要见死不救吗! 宋知渺心惊不已,可又无可奈何,耳边传来父亲客气的沉声:“小侯爷慢走,老夫送你。” 陈堰抬手止了去,声音听不出喜怒:“宋大人既有要事在身,便不劳烦宋大人了,宋大人留步。” 说罢,陈堰转身迈开步子,略过一直站在屋中的高挺男子时,脚下步子微顿了一瞬。 他分明比那男人要矮上半个头,却仍要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淡漠的神色扫过男人,确定没见过此人,便也只当他是地方上的不知名的小人物,这才又收回了视线。 江妄垂眸瞥了陈堰一眼,似是不喜陈堰看他的这般眼神,眸光一沉,在陈堰迈步路过屏风时,先一步跨步站到了屏风前。 江妄这动作像是在给陈堰让路,可就着他这一脸沉冷淡漠的面容,又活像是想拉开和陈堰之间的距离,好似他是什么毒虫蛇蚁一般避之不及。 陈堰脸色一变,温和的面容险些有了裂缝,却又生生止住,咬了咬牙大步向前。 男人高挺的身姿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在宋知渺眼前笼罩出了一片沉色的阴影,他宽厚的肩背笔直挺立,正巧挡住了屏风一侧的光景,将宋知渺娇小的身形完全挡在了身后,除非越过他,否则不会有人知晓他身后还躲着个惊慌的小姑娘。 耳畔传来陈堰的脚步声,宋知渺呼吸一窒,看不清外头的情况,下意识缩紧了身子。 屏住了呼吸却带来了其余感官的增强,男人和她隔着两步的距离,她却觉得周围的温度都好像热烫了些,本就是闷热的天气,便在这被挡住了风口的空间内攀起了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高温。 而她更是在男人离她近些后发现,这人竟生得这般高大,她好似还不过他肩头高,方才被慌乱压下心头的那一抹猜想又一次不合时宜地浮上了脑海。 若被他扛上肩头,那从未适应过的高度岂不要将人给吓破胆。 脚步声渐远后,宋知渺才怔然回过神来,重重地喘息了一瞬,呼吸间,似有男儿身上特有的沉木气息传入鼻腔中,混杂着些许洗衣所用的皂角清香,若有似无地勾缠入她呼出口的浊气中。 心脏没由来地重击了一下胸腔,宋知渺还来不及后退,屏风外的父亲却赫然出声:“老臣见过王爷,让王爷见笑了,多有怠慢还请王爷见谅。” 宋知渺惊愣抬头看向男人的后脑勺,从父亲恭敬的态度便不难听出此人位高一份,竟还是个王爷! 何方王爷,她怎从不知晓。 再想方才陈堰略过此人时那轻飘飘的眼神,显然也是不当此人身份尊贵的。 宋知渺歪着头想要略过这人的肩身看父亲此刻的神情,这人却忽的抬了手,似是在止父亲接下来的话,开口的嗓音低沉醇厚,叫人不由心底一颤。 “出来。” 宋知渺身形微顿,似还未反应过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下一瞬,眼前挡着的人墙朝一旁微侧了身子,将她大半个脑袋都露了出来。 “爹……”一对上宋老爷惊愣的眼神,宋知渺忙不迭从屏风后现了身,双手交叠在身前,攥紧了裙身有些局促地低唤了一声。 宋老爷很快回过神来,忙上前拉过她:“妙妙你怎在这里,这……” 话未说完,宋老爷便下意识侧眸看了眼江妄,似是在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可他仅是淡冷的眸子看向一旁,似是不甚在意,却又让人紧心提弦。 宋老爷喉头一噎,话锋一转赶紧正色道:“妙妙,爹爹这会有要事要处理,你且先回屋去。” “可是,爹……”宋知渺无措地瞪大眼,这人既是贵为王爷,她出现在此怎的也应当向人恭敬行礼才对,可父亲还未介绍他的名号便要她离去,她这般岂不很是无礼。 宋老爷眉头一皱,难得地对宋知渺重了些语气:“听话,妙妙。” 宋知渺身子一顿,被沉厉的嗓音喝得闭上了嘴,眸底有不明所以的委屈之色在涌动,却也还是硬生生压了下去,提着裙摆迅速出了堂厅。 花凝一直在外候着,瞧见陈堰沉着脸从里头出来时心惊不已,却又奇怪宋知渺就在门前怎未叫他发现。 这才不过片刻,竟又见宋知渺垂着头快步走了出来,这便忙迎了上去:“小姐,怎么样了,你方才在门前,那陈小侯爷……” 宋知渺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没事,他没发现我,他这是走了吧?” “嗯,陈小侯爷不让我们送,自己便离开了,那方才街道上那位将领呢,他可是还在里头,您瞧清楚了吗,他来干什么的呀?” 提及那人,宋知渺忽的抬起头来,视线茫然地朝花凝看去,而后又缓缓移开目视前方,终是露出了有些苦恼的模样,撇着嘴道:“我好像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怎么办呀花凝。” 花凝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凭着自己的理解回应道:“小姐这是撞见那位将领同老爷议事了吗?” 宋知渺又点了点头,腹诽那人可不是什么小小将领,就连在朝中地位不低的父亲也得恭敬地唤他一声王爷,她却全然不知如今朝中哪有这样一位年轻又位高的王爷。 但她仅是听见了父亲唤那人王爷,却并未知晓他的名号,而父亲也是头一次这般不由分说就要将她驱走,定是不能叫她细听之事。 所以,她听了个开头,会不会惹出什么祸来。 “嗯,父亲将我赶出来了。”宋知渺平日里娇蛮的小性子多,但到底是懂事温顺的小姑娘。 她担忧地回头看了眼堂厅,门前的小厮已应了里头的吩咐,将堂厅的门紧紧关上了。 花凝歪着头,手指点了点下巴分析道:“那位将领既是来找老爷议事的,那便不是上门来寻小姐麻烦的呀,小姐多虑啦,方才那人根本就没听见咱们议论他。” 两人各说各话,压根就没想同一出事。 但宋知渺担忧也是无济于事,若当真是何等要事,她就更不能去打扰了。 * 入夜。 宋知渺早早上了榻,今日为着避开陈堰,一早便出去折腾了一番,而后又叫前厅一事给惊慌了心神,躺了没一会,便沉沉入了睡。 当眼前又一次出现陈堰的面容时,宋知渺轻而易举便察觉出自己这是又做梦了。 自打认识陈堰后,每次与他见面后,她都会梦见他。 而这些奇怪的梦境中还有更令人匪夷所思之处。 她在梦中皆像是一个旁观者,没有参与,却能清晰呈现在眼前,更甚她都能察觉到这并非现实而是梦境。 如此情况,是平日里任何时候都未曾出现过的,所以次数多了,她便不得不觉得这些梦来得甚是奇怪。 缓了一瞬心神后,宋知渺发现这里竟是牢房之中,而眼前的陈堰早已不复平日的光鲜亮丽,他衣着褴褛发丝凌乱,下颚布着潦草的胡茬,眼眶深凹晕出一圈乌青印记,双手双脚带着锁链,俨然是一副阶下囚的模样。 陈堰入狱? 宋知渺不知为何这次的梦会有这样的景象,以陈堰的身份地位,需得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才会落得这般下场。 如此阴郁沉寂的画面仅持续了片刻,眼前一转,光景又突然变化到了另一处。 偌大的行刑场庄重森严,两侧站得笔直的士兵手握尖枪面色沉重,令人不自觉便生出几分胆颤和恐惧来。 宋知渺并未去到过行刑场,可此刻却能清晰无比地将行刑场的每一处地势都在梦境中映照出来。 而行刑场之中,断头台之上。 身着灰衣囚服的男子披头散发,被跪着压倒在地,他的身侧并没有行刑官,无声的氛围好似在渲染他即将被处死的沉寂。 像是静止的画面,却看得人心惊肉跳。 直到行刑场前传来一道脚步声,断头台上的男子惊慌抬头,陈堰那张曾经霁月风光的面容赫然出现在宋知渺眼中。 陈堰,被执死刑了! 下一瞬,宋知渺看见一路大步流星走来的,竟是今日瞧见过的那位不知名号的王爷。 他面容冷峻,眸光沉郁,眉宇间拢着一团挥不开的浓雾,迈进的步伐稳健却带着急促,几乎是在片刻间,便已然走到了断头台之上。 宋知渺看得心脏怦怦直跳,好似这已然不是她的梦境,而是曾经或是将来真实发生之事。 可这实在太诡异了。 “江、江妄……江妄!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置我于死地!”陈堰终是被那压迫感激得嘶喊出声。 他浑浊的瞳眸中满是癫狂,隐隐颤抖的身子却是将他的恐惧完全泄出。 名唤江妄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已败至阶下囚的陈堰,应当是胜利者的姿态,可他眼中却没有半分欣喜,唯有那深藏于眼底的不甘和悔恨,更有愤怒之色像一把尖刃将要穿破他的眼。 他抬手之际,一旁的本该行刑的行刑官便递上了鬼头刀。 刀柄被江妄紧握手中,他沉冷的目光紧锁在陈堰脸上,面色阴沉可怖,像极了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却叫人如同陈堰一样,不知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能让向来冷静自持的他,生出这样的阴鸷。 挥刀之际,那好似穿透了梦境的厉声骤然刺入耳中: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若有来世,我定不会再叫你沾染她分毫!” 4. 004 挥刀洒血,宋知渺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屋外天色沉寂一片,深夜的浓色令那头颅落地的可怖画面在眼前久久挥散不去。 宋知渺吓坏了,眼角还带着不知何时泛起的泪花,瑟缩着身子躲在被窝里颤抖了好一阵。 睡意全无,努力压下了心中的惧意,便不由想起梦境里别的信息来。 陈堰唤那人江妄,可那是她的梦境,今日她当是头一次见到那人,她是如何在梦境里凭空生出那人的姓名的。 是她臆想出来的,还是那人当真名唤江妄。 除此之外,她未曾去过的行刑场,无比清晰的行刑画面又要如何解释。 一颗人头咚咚落地,一路滚下断头台最终停下,那双眼珠子血丝密布,似是无神却又惊恐万分地瞪得老大。 血淋淋的画面叫宋知渺再次面色一白,下意识拉紧了被褥,却仍害怕得发抖。 这个梦实在太过奇怪,近来生出都梦也都奇怪至极。 如若那个人当真名唤江妄,那这些真实无比的梦境,会不会有可能是当真会发生之事。 宋知渺被这个思绪扰得心绪混沌,后半夜全然无法阖眼,直到天明之际,便忙不迭起了身,一路直朝府上主屋而去。 主屋内。 宋老爷刚穿着整齐欲要出府办事,宋夫人在他身侧为他整理着腰间的系带。 温馨和睦的氛围被屋外传来的急促娇声打破:“爹!娘!妙妙求见!你们起身了吗!” 宋老爷一怔,朝自家夫人投去讶异的目光。 娇惯的女儿向来喜得睡到日晒三竿,还美其名曰这是宫里头传出的美容觉秘法。 两人倒是也纵着她,未有过多苛责,也习惯了向来晨间不见她踪影。 昨日她反常起早出了府,再到陈堰造访府上,宋老爷便瞬间明白了女儿的意思,这才顺势婉拒了陈堰。 那今日又是为何? 宋夫人宠溺地笑了笑,无事不起早,这便连忙上前一边拉开房门一边柔声道:“妙妙,一大早便一惊一乍的,女儿家要端庄些才是的。” 刚一开门,却赫然瞧见宋知渺一副憔悴焦虑的模样,连着发髻也像是随意挽起的,仅着好了外衣,便匆忙跑到了跟前。 “这是怎么了妙妙,发生什么事了?”宋夫人心惊不已,连忙将宋知渺拉入屋中,握着她的肩膀担忧地查看她的情况,却并未见伤痕和异样。 宋知渺隐忍了大半夜的害怕和委屈一涌而上,扑入宋夫人温软的怀抱中,嗓音便带起了几分撒娇般的哭腔:“娘,我做噩梦了。” 宋夫人闻言松了口气,无奈又好笑地看了眼宋老爷,回过头来轻拍她的后背安慰着:“没事没事,已经天亮了,娘陪着你,想用早膳还是再睡会?” 宋知渺头埋在宋夫人怀中闷闷地摇了摇头,心里牵着好些事,吃不下也睡不着。 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抬起头来,犹豫不决地朝宋老爷投去一抹目光,低低问道:“爹,昨日来府上的那位王爷是谁呀?” 宋老爷一怔,满脸狐疑看向自家女儿,像是对她突然提及某位男子异常警觉一般,而后才意味不明反问道:“妙妙怎突然问起他来?” 宋夫人见状轻笑一声,瞧着自己丈夫那如临大敌的警惕模样,接过话来缓声道:“昨日那位王爷吗?倒是好些年没见过他了,妙妙不记得了吗?” 宋知渺努力回想了一番,却忽的想起昨日躲在屏风后与那冷厉高挺的男人对视的一瞬,躲闪了视线不自然道:“我只是,从不知朝中还有这样一位王爷,所以好奇问问罢了……” 宋知渺总觉自己有些欲盖弥彰,但宋夫人却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发,未察觉她的异样,笑道:“你与他幼时常在宫中相伴玩耍,娘见你那会粘他得紧,以为你当是颇为喜欢他呢,当真是一点不记得了?” 宋老爷沉了脸,似是想起什么不愉快之事,不待宋知渺回想起幼时的记忆,出声打断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妙妙那会才几岁,能记得什么。” 宋夫人忍不住瞪了宋老爷一眼:“妙妙做噩梦吓着了,说点旁的事转移下注意力,你这般凶作甚,莫不是还在惦记往前那点小事?” 宋老爷顿时皱眉,看上去更凶了:“我哪凶了,他俩不过都是年少不懂事,我可没惦记着那事。” 简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宋知渺却是听得云里雾里。 她压根不记得自己年幼时有同那人见过,也不知父亲怎提及他好似不怎欢喜的模样。 可她在意的不是这个。 梦里出现过的名字陌生至极,她十足确定自己的确是未曾听过这名字的。 趁着宋夫人抿唇取笑宋老爷之际,宋知渺眼眸一转,抬起头来便顺势应声道:“爹,娘,他……他是不是叫做江妄!” 宋知渺问完,心中重重一跳,即使是从口中唤出,也仍觉得这个名字很是陌生。 可父母皆是一愣,那讶异的神情已是无声印证了她的猜想。 宋夫人率先回过神来,唇角笑意更深了几分:“还说不记得,这不连他的名字也记得清清楚楚。” 宋老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鼻子出气轻哼了一声,嘀咕一声:“竟连名字都告诉了妙妙,还同我说什么年少不懂事。” 说罢,叹了口气又摇摇头道:“他本是先皇膝下长公主所诞下的嫡子,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可那年突发宫变,当今圣上艰难稳固住局面登基之时,他却不见了踪影,直到多年后圣上突然册封一位亲王为晋越王,旁人才得知他不知何时已被圣上找了回来,只是他一直镇守在边北一代,即使封王赏爵,也鲜少踏入京城,所以有关他的消息甚少。” 宋知渺听着父亲的解释,惊愣地张了张嘴,如此算来,那人便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儿。 本是想过能叫父亲恭敬行礼自是尊贵无比的,却没曾想竟是这般高贵的身份。 可还不待她开口,宋老爷突然话锋一转,又沉声道:“即便如此,他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同你玩耍的小公子了,其余的妙妙便莫要多问了。” 说完,宋老爷意味深长看了宋知渺一眼,那眼神看得人心里有些发慌。 在下意识回避之际,宋知渺突然意会到父亲竟是觉得自己昨日见过江妄一面,便动了少女心思,这会正是在朝着那方面心思而询问。 她忙不迭出声否认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爹爹你莫要胡说!” 慌乱之时便没由来地有焦急的红热攀上脸颊,映在宋知渺瓷白的肌肤上分外显眼,眸子里闪烁着躲闪和不自然的微光,叫人想不往那方面想都难。 看得宋老爷又是一阵胸闷,皱了皱眉只得给宋夫人递去一个眼神,示意她好生将道理同宋知渺讲清楚。 夫妻间这点默契自然是有的,宋夫人无奈地撇了撇嘴,知晓其中缘由,也只得不情不愿回以眼神应下。 宋老爷这才微微颔首,抬腿正欲要走,宋知渺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头追问道:“爹爹这是要去寻那位晋越王吗?” 宋老爷步子一晃,险些就要气急,一眼朝宋知渺看去,便将她升起的一点想要继续探查下去的心思瞬间压住了,忙心虚地摆摆手作罢道:“不问了不问了,我不问便是了,爹你快去忙吧,我要娘陪着我。” 宋知渺也意识到自己今日有些反常的举动,娇着嗓音含糊过去,便抱紧了宋夫人,好似自己压根就不是在在意江妄。 她在意的的确不是江妄,而是在意着有关江妄和陈堰的那些梦境。 那人竟当真名唤江妄,可这个名字是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凭空生出在她的梦境中的。 而在梦中,陈堰获罪入狱被执死刑,江妄冷厉执行,狠道他夺了他的妻。 可这些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全然理不清其中的关系所在。 * 宋夫人收拾妥当回到院中时,便见宋知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思绪得这般认真,倒丝毫没了方才闯入屋中时被噩梦吓着了的惊慌失措,反倒像是少女怀揣着心事,在思绪某位男子。 宋夫人勾唇一笑,悄然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妙妙,想什么想得这般出神呢?” 宋知渺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做贼心虚般回过头去,看见是宋夫人这才嘟着嘴不满娇嗔道:“娘,你吓坏我了,我、我没想什么,发呆罢了。” 宋夫人在石桌一旁坐了下来,温柔的目光来回在自家女儿脸上打量,虽是记着丈夫的叮嘱,但仍忍不住遂着自己的心思询问道:“妙妙怎还记得晋越王的名字,他告知你时你应当也不过才五六岁,记得这般清楚,可是一直惦记着呢?” 女儿向来喜欢好看之物,人也不例外。 昨日她偷摸在前厅外瞥见了那位多年不见的天之骄子,虽是早已不复当年在宫中的白净软糯的模样,但无疑仍是好看到令人一眼便会被吸引住目光的存在。 论私心来说,相比近来女儿瞧上的那位陈小侯爷,她倒是更中意如江妄这般模样的女婿。 更莫说江妄与宋知渺,年幼时还有一段青梅竹马的纯真过往。 宋知渺压根不知母亲在心中将她的心思歪曲到没了边,只知自己即便是幼时认识江妄,他也绝对没有告诉过她名字,否则她怎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垂头搅了搅手指,也只得含糊回道:“记、记得不清楚,就觉得好像是这个名字,随口一问。” 这般模样,欲盖弥彰。 宋夫人又顺势追问:“那妙妙昨日见过晋越王后觉得如何,妙妙在京中,当是未曾见过这般的男子吧。” 本是想着应付母亲问话的宋知渺突然察觉了一丝不对劲,狐疑地抬眸朝宋夫人看去,望见她那笑眼盈盈的样子,只觉有些后背发麻,好像自己把自己送到什么坑里去了。 一想起江妄沉冷的眼神,连带着行刑场上他阴鸷狠厉挥刀砍头的样子,她顿时脸色一白,忙不迭摆手解释道:“娘,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才不喜那般冷硬木讷的男子呢。” 宋夫人闻言,忽的俯身凑近,像是要把宋知渺的心思给看穿一般,吓得宋知渺呼吸一窒,唯恐自己的确生出的那点因江妄而起的惊艳之色被母亲给瞧出来了。 宋夫人默了一瞬,意味不明道:“冷硬,木讷?如今晋越王是这副性子吗?” 这倒与他年幼时相差甚远啊。 宋知渺哪知江妄是什么性子,能挥刀砍人头的,她哪敢去猜测他的性子。 被母亲看得心里慌乱,宋知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极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随口问道:“方才爹和娘说的年少不懂事的小事是何事啊?” 宋夫人坐回了身子,看着好似被撞破了心事而眼神飘忽的宋知渺,俨然和最初与她提及陈堰时的模样不一般,心中所想又笃定了几分,这才勾起唇缓声细说道: “多年前你抱着晋越王,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非当着你爹的面,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事啊,妙妙不记得了吗?” 5. 005 庭院中的石榴花娇艳欲滴,艳红的色泽好似女子娇柔的双唇,点缀在一片翠绿中很是显眼。 同那石榴花一般红润的,还有坐在书案前微躬着身双手撑着下巴的少女娇容。 宋知渺一张脸绯红艳丽,热烫久难褪去,只得用微凉的掌心缓和那温度。 垂落的衣袖露出她皓白的细腕,掌心贴着肌肤将脸颊两侧的软肉积压出聚拢的形状,一双黛眉微蹙,腕前的嫣唇嘟起,压不下脸颊的热度,嘴里忍不住嘟囔着:“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肯定不可能的。” 巴掌大的小脸被她遮挡了大半,弯眉下一双乌黑澄澈的鹿眼灵动灿烂,挺翘小巧的鼻子下,那双水润的嫣唇在嘟囔后又紧抿成一条线,在嘴角两侧凹陷出梨涡浅浅。 花凝闻见细微之声侧头询问道:“小姐,您说什么事不可能?” 宋知渺一愣,意识到自己将心中的所想嘀咕出声了。 再一想起那事,本就褪不下的热烫好似又攀升了些许,她索性放下手来任由红彤彤的脸蛋暴露在外,气呼呼道:“花凝,你可记得我幼时有与何人来往密切相交甚好吗?” 花凝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小姐,奴婢与您一般岁数,幼时的事奴婢也记不太清了,若是说相交甚好,可是说的千暮小姐?” 自家小姐打小便喜欢亮闪闪的好看之物,人也不例外。 宁千暮便是位打从出生便好看得犹如被天神加持了光圈的漂亮姑娘,集时下所欣赏的喜好于一身,亮眼夺目,美不胜收。 宋知渺小小年纪初见宁千暮时,便喜欢得不得了,奶声奶气跟在这位漂亮姐姐身后,也不顾两人年纪相差几岁压根玩不到一起,偏要与人做朋友。 如今两人倒是已成为情同姐妹的闺中知己,但宋知渺说的不是她。 宋知渺皱了皱眉,半晌才从牙缝里别扭道出:“不是千暮,我是说……男子……” 宋知渺脸面上实在有些挂不住,若说以江妄如今的相貌回溯到幼时,兴许也是极为好看到她会如喜欢上宁千暮那般,去喜欢上他的模样。 无关男女之情,仅是她对好看的人或物向来没什么自制力。 可、可喜欢到……喜欢到非要抱着那人亲上一口! 这也太超过了,她分明是矜持的正经姑娘的! 花凝闻言睁大了眼,似在努力回想曾经可有过这样一位男子,过了一会才又摇了摇头道:“奴婢当真不太记得了。” 宋知渺撇着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心中努力压着对自己的某些认知,以她向来有些娇纵的性子,兴许当真有可能做出这般事,可她回想不起年幼时的画面,只能想出昨日在屏风后的瞧见的那身子高挺健壮,面目冷峻刚毅的江妄。 好似自己当真这般大胆,在人前亲吻了这样一个,多看一眼便会叫人心神荡漾的俊美男子。 脸上烧得越发厉害,叫不知真相的花凝忍不住担忧道:“小姐,您怎么了,脸这般红热,可是哪儿不舒服?” 宋知渺眉头一皱,像是被自己这点小心思给气急了,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不悦道:“没哪不舒服,去把昨日取的新衣拿来,我要上街!” 花凝惊愣地瞪大眼:“小姐,外头天气炎热,您昨日才遭了不少罪,还是不要……” “我想买东西,才不要在家里待着了。”宋知渺叉着腰嘟着嘴,再在屋子里呆坐下去,还不知要将这事翻来覆去想多少遍,“快去!” * 在这般天气选择上街,当真不是舒缓心情的好法子。 叫那炎炎烈日灼烤着,宋知渺本就不怎舒畅的心情,在逛了几条街后,已是越发焦躁烦闷了。 花凝举着伞,看着宋知渺被日照刺得微眯起眼,连带着颤动的眼睫也沾上汗水的湿濡来,不由又出声劝道:“小姐,咱们要不还是回去吧,过几日不是还有您心心念念的花游夜市,届时在晚上不必顶着这般烈日您也能舒坦逛上许久的。” 宋知渺的确从刚出府不到半刻钟便被这闷热的天气生出了想要打道回府的念头。 可方才虽是一时兴起要出府,但从挑选衣服到梳妆打扮却是一点也没含糊,她向来也不会叫自己邋邋遢遢示人,若是要出府便要更为精致几分。 这一套装扮下来,也已是费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就这般回了府,总觉得心里会更不舒坦,这才又硬着头皮在烈日下游逛了几条街。 花凝此时这番劝,叫宋知渺心头瞬间有了台阶下,她别扭地抿了抿唇,像是不乐意又像是松了口气般,低声应道:“既然如此,那便待到花游夜市时再逛吧。” 花凝怎会不知自家小姐那点小心思,见她松口,忙转身就要去唤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花凝刚离开没多远,宋知渺转头一瞬,便在街角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陈堰同样在抬眸的同时看见了站在店铺屋檐下遮阳的宋知渺,他眉梢一挑,抬手止住了身后随从跟随的脚步,便独一人大步朝着这头走了过来。 宋知渺心里一惊,当即就乱了心神。 怎在这遇上了他! 这会想装没看到已是为时已晚,再想陈堰方才原本欲要前去的方向,只怕本是要朝着宋府而去。 不妙至极。 宋知渺下意识回头去看花凝,却见花凝正巧拐入马车停靠的转角后,未曾瞧见这边的动静,她立在原地孤立无援,只得硬生生挺直着背脊,直到陈堰快步走到了她面前。 “宋姑娘,正打算前去宋府寻你,没曾想在此遇上了,天气这般炎热,怎未在府上避暑呢?”陈堰温隽的面容在日光下像是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莞尔一笑更是柔和了他的气质,好似这闷热烈日下的一缕清风,当是该叫人心绪舒坦的。 可宋知渺却是微不可闻轻蹙了一瞬眉心,脑海里没由来便生出一句他并未道出的质问话语:“莫不是在刻意躲我?” 若是陈堰当真道上这样一句话,只怕当场气氛便会凝固尴尬下来,以他的性子自是不会这般咄咄逼人的。 可宋知渺却隐隐觉得他心中就是这般想的,更甚在预料着自己今夜若是又梦见了他,是不是便会亲耳听见他如这般不同于表面的心声。 但这不是梦境,而是什么都未发生的现实,宋知渺只得掩下心中不适,微微颔首回应道:“闲来无事,便出来随意逛逛,正打算回去了。” 陈堰一步跨上店铺门前的台阶,与宋知渺站入了同一片屋檐下的阴影中,看似躲避日照,实则却悄无声息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并非冒犯之举,却叫宋知渺有些不想与他站得这般近。 视线不由再次飘向转角处,也不知花凝还需多久才能将马车唤回。 正想着,陈堰却是先一步开口道:“既是回去,不若让我送你一程。” 宋知渺忙出声就要拒绝:“不用,花凝已是……” 陈堰却紧接着打断了她的话:“正巧我拾到你上回丢失的物件,正想要归还于你。” 这话堵住了宋知渺的拒意,但她清楚知晓自己并未丢什么东西,以她目前对陈堰的了解,他大抵会在她上了他的马车后,温笑着向她解释,自己只是借此想得有一个送她回府的机会罢了。 如若换作在未见过那些梦境之前,她兴许会被陈堰如此做法惊愣到,而后羞涩垂头,在他温润柔和的笑容下不自觉晃动了心神。 可此刻心里却是烦闷着不知要寻什么借口才能推拒掉他这番意图。 心底的抗拒之意比宋知渺原本所想的还要强烈,即使未能想清楚其中缘由,她却也清楚,自己心里大抵已是当真无法再接受陈堰了。 深吸一口气,宋知渺抬眸看向陈堰正色道:“多谢小侯爷好意,不过我似乎并未丢失什么东西,兴许是小侯爷瞧错了,花凝很快便会将马车唤来,便不劳烦小侯爷了。” 陈堰一怔,温和的眼眸竟出现一瞬僵滞,唇角的笑容更是轻抽了一下,像是有裂痕生在了他面容之上。 他自是想过宋知渺会婉拒,但心中早已是盘算好了得体却又不退让的说辞,只当这女人仅是在欲擒故纵罢了,多来回几番,她便会顺势答应下来,毕竟这般哄着她也已是够久了,她也不该再得寸进尺。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宋知渺会这般直白拒绝他,一口一个小侯爷像是要将两人之间的联系完全斩断一般,疏离冷漠得像是变了个人。 温润柔和的外表不过是他展示在外的表象,他远不似旁人所见的脾性温和,他自有他的偏执和强势,可那并不利于他行事,他便将心底的阴鸷掩藏了起来。 他本想着这朵美艳的娇花迟早会被他折下,还未纳入囊中之时,他不是不可耐着性子陪她慢慢周旋,等那花瓣顺风自然落在他怀中,自比强势折下花枝更适合他在外的形象。 只是此刻,像是有些维持不住那伪装了一般。 陈堰似无棱角的脸色沉下几分,眼尾笑意散去,竟在热辣烈日下叫人生出一股寒意,阴沉冰凉,蔓延开散。 宋知渺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却叫陈堰一步上前,逼近与她的距离,让自己强行闯入她的鼻息间,沉着嗓音在她耳边缓声道: “妙妙,我并无你表面上所见的那般耐心,你这是想避我到何时?” 6. 006 过近的距离令宋知渺浑身不适,似亲昵却又似警告的称呼叫人心头一颤。 梦中瞧见陈堰与现实不符的面目时,只叫宋知渺觉得烦闷愠怒,可这会破裂的伪装下,却让宋知渺没由来在心底生出了几分胆颤,好似她若再拒绝他半句,他便会做出什么令人不敢想象之事来。 宋知渺颤着眸光不敢置信地看着陈堰,忽的意识到此前自己并未细思过的细节。 陈堰本就为广临侯府小侯爷,如今更是风头正盛,在朝中颇具有影响力和地位,早已淡泊名利闲散慵懒的父亲虽有辈分和家底在此,但论起真正实力而言,却并不及他。 如若陈堰想要强压一头,她轻飘飘几句拒绝之言便好似无害的微风,吹不出任何风吹草动,也改变不了任何结局。 宋知渺不自然地牵动了嘴角,语气已不似方才那般强硬,却仍是执意道:“我仅是乏了想回府歇息了,不想劳烦小侯爷,并未有意回避。” 抗拒之意溢于言表,但放软的语气显然已是意识到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陈堰唇角松动,再次有了微微的笑意,那笑却不再如此前那般温和,反倒像是一把尖锐的利刃,此刻避敛锋芒,却随时能够抽刀出鞘。 局势已定,陈堰不管宋知渺嘴上说了什么,正欲转身示意随从将自己的马车唤来,街道上突然传来一声马儿的嘶叫声。 伴随着杂乱急促的马蹄声,和周遭人群瞬间爆出的惊叫声,原本宁静平和的街道瞬间乱成了一团。 陈堰脸色一变,几乎还未缓过神来,便见人群中冲出一匹马直冲冲朝这头飞驰而来。 马儿像是发了疯一般在街上横冲直撞,一路撞倒周围的摊位,却仍是癫狂不已的状态。 眼看马儿越来越近,他迅速回过神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便侧身往旁边躲闪,以最快的速度令自己远离马儿冲撞的线路。 待到他几步跃向一旁,才见宋知渺还呆愣地站在眼底,俨然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根本不知逃离。 这会再回到那屋檐下实在太过危险,陈堰只得皱眉大喊出声:“妙妙!快躲开!” 宋知渺一惊,哪有能力应付这样危急的场面,脚下步子下意识往后退,却一下抵住了身后紧闭的店铺大门,双腿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 陈堰咬牙,他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自己如果冲过去拉走她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危险极大不说,宋知渺还很可能吓得走不动道,拉扯着她连他也跑不了了。 短暂的片刻间,陈堰已是错过最佳回去营救的时机。 下一声呼唤还未来得及出口,那马儿却突然加快了速度,带着呼啸的风声和剧烈的马蹄声直直冲向宋知渺的方向。 咚—— 一声巨响,马蹄重重踹上紧闭的店铺大门,惊起周围一阵尖叫声,好似连带着地面都颤动了一瞬。 宋知渺更是被吓得瞬间哭了出来,她的确没有能力逃跑,双腿也更像是不听使唤了一般,连动都动弹不得,只得本能地缩紧身子,才在马儿冲撞的一瞬,避开了撞击,却被堵在了马蹄之下。 慌乱之际,宋知渺下意识便向一旁投去求救的视线,视线撞上不知何时退至远处的陈堰。 她几乎来不及思考陈堰扔下她独自逃跑了,只能朝着他颤着身子流着眼泪惊慌失措大喊出声:“救命!救救我!” 乞求一个本就弃她而逃之人自是不可能得到回应的。 方才陈堰便已觉救不了她,这会又怎可能在疯马已临至跟前还冲上去。 一声马嘶声冲破天际,宋知渺抱着脑袋就要被疯马踩踏上,一旁突然冲出来花凝唤来的随从和马夫几人合力拉住了癫狂的马儿。 兵荒马乱之后。 癫狂的马儿终是被几人拼死控制了下来,两名随从因此还受了些轻伤,宋知渺更是被吓失了神,止不住地大哭着,模样甚是狼狈。 陈堰远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直到自己的随从纷纷奔来询问他是否受伤,他这才缓过神来。 掩下面上的一抹不自然,大步上前立在宋知渺身旁对正慌乱安抚着她的花凝道:“扶宋姑娘上我的马车吧,我送你们回去。” 花凝闻声朝陈堰看去,她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陈堰是否有在危机时刻护着自家小姐,可方才实在太过紧急,这会自也想不了那么多,连连点头道:“有劳小侯爷了。” 直到坐上陈堰华贵的马车,宋知渺惊慌的心思才逐渐缓了下来。 脸颊还带着泪痕,眼眶通红,额前落有几缕凌乱的碎发,整个人像是失了色彩的花儿,却也生出几分令人怜惜的破碎感来。 陈堰从怀中拿出一块软帕递了去:“吓坏了吧,已经没事了。” 正是能抚慰人心神温和嗓音,本该是在人脆弱之时最为友好的慰藉,可相比宋知渺狼狈不堪的模样,陈堰完好得像是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不应当是好像,他本也就只是个旁观者。 宋知渺默不作声,更是没有伸手去接那软帕。 她怎会不记得慌乱之时她被陈堰无视了的求助目光,更是反应过来在发现疯马的第一时间陈堰本可拉拽着她一起避闪,他却并未想到她。 如此心绪,只叫人心灰意冷,更叫她觉得自己如今还坐在他的马车上甚是可笑。 沉默在摇晃的马车中划开,陈堰却并未收回手,等待了片刻见宋知渺没有反应,便自顾自拿着软帕抬手触在了她脸颊一侧。 隔着软帕的触碰叫宋知渺身子一颤,下意识就想退开,却被那不容置否擦拭的力道硬生生僵住了身子,最终也只是垂下眼帘抿紧了双唇,任由陈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和眼角的泪花。 对于方才发生之事,两人心中都如明镜一般。 可陈堰的态度显然是不在乎的更多,他不在乎她知晓了他的抛弃,也不在乎她看到他袖手旁观,那般情形下,自保自然是更为重要的,况且他一时间也的确想不到更多了。 但这又如何。 这并不影响他仍要将她占为己有的心思,也不会影响最后他将她娶入侯府的结果。 一桩小事罢了。 * 匆匆回府的宋老爷得知今日宋知渺在外发生的惊险之事,下了马车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匆匆赶到她的院中。 一入院便瞧见庭院中小姑娘缩在宋夫人怀里微颤着身子,不时发出低低的抽泣声,听得他脑中嗡嗡作响。 宋夫人轻拍宋知渺后背的动作微顿,轻声唤怀中的女儿:“妙妙,你爹回来了。” “妙妙!怎么样,可有伤着,怎么回事,快让爹好生瞧瞧。”平日里沉稳威严的宋老爷便也只有在遇上宝贝女儿之事时才会乱了阵脚。 宋老爷大步奔向两母女跟前,便对上了宋知渺从母亲怀中抬起的一张哭得又红又肿的双眼。 宋知渺嘴角一撇,方才才压下了些许的委屈又再次涌上心头,泪水顺势而下,便哑着嗓子低唤道:“爹爹……” 宋老爷手足无措,忙在两人跟前坐下,也不知是该先拍女儿的背安抚她,还是先替她擦去哭花了脸的泪水:“没事了没事了妙妙,到底是怎么回事,爹爹替你做主,若是有人要加害于你,爹爹定不会……” “好了老爷。”宋夫人已是哄了宋知渺好半晌了,女儿的确是吓坏了,这会不过也是撒娇罢了,这便打断了他柔声解释道,“妙妙路遇受惊的马儿,险些被踩伤,不过好在下人们制住了那马儿,妙妙仅是吓坏了,没有受伤。” 宋老爷闻言却没松多少气,想起那场面便觉得心惊,又沉声道:“谁家的马儿这般在城中横冲直撞,待我查明,定要他……” 宋老爷竖起的气势又被宋夫人柔软地打断了:“陈小侯爷今日也在场,方才他送妙妙回来后,便道会去查清此事,你便也别瞎忙活了。” “陈小侯爷?”宋老爷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既是在场怎未护住妙妙?” 这点细节,饶是未在场的父亲也在一瞬间察觉到了。 宋知渺心虚地垂下眼来,吸了吸鼻子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意有所指地转而问道:“爹爹,待我们回京之后,我是否也应当将婚事定下来了?” 宋老爷一怔,到底是松缓了神色,忍不住揉了揉宋知渺的头发,轻声道:“妙妙今日吓着了想嫁有夫君护着你了?放心,爹定会为你寻门极好的婚事。” 宋老爷知晓无论今日事情究竟是何样,宋知渺心中早已是不愿与陈堰继续下去了,所以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宋知渺却是另有所想,心中不由再次回响起陈堰方才离去前在她耳边的低语:“妙妙,你是个聪明姑娘,下次自不应当再避着我了,明白吗?” 陈堰温和的语气中带着无尽的压迫感,强压着她心头那根弦,好似要将它彻底绷断。 宋知渺含着泪,承不住这压力一般,忍不住开口问道:“若是我不愿嫁之人欲要强娶,那该如何是好?” 宋老爷挑眉,也不知受了惊吓的宋知渺脑袋瓜突然想这些做什么,但也仍是挺直了腰杆想安抚她的心绪,正色道:“妙妙放心,若你不愿嫁之人,爹和娘也自会护着你,怎会叫你委身嫁于不喜之人。” 喉头一哽,宋知渺几乎要大哭出声,隐忍着情绪,却仍叫嗓音带上了哭腔,十足沉重道:“如若那人,是陈堰呢?” 7. 007 四处张灯结彩,房中各处贴着大红双喜,梦境中的氛围喜庆红艳,唯有好似在旁观这一幕的宋知渺,心中沉闷至极。 白日里父母短暂的怔愣和沉默似乎印证了宋知渺的猜测。 他们家并不敌陈堰之势,如若陈堰礼貌退让,倒也相互给足面子,将这事云淡风轻揭了过去。 可如若陈堰强硬占有,他们压根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最终即使撕破脸皮斗得宋家狼狈不堪,也仍改变不了被权势所压的结局。 眼前的一幕便是最好的印证。 她梦见了她与陈堰的大婚之日。 红盖头之下,宋知渺看不见梦中的自己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婚房中等待着陈堰的到来,可仅是瞧着这一幕,她心中就万分难受。 此前梦中陈堰表里不一的现象,再到他今日冷漠自私的抛弃,以及他温和外表下阴鸷强势的压迫。 即使宋知渺现在并不知完全卸下伪装的陈堰会是怎样,也仍觉得痛苦绝望。 她竟是当真要嫁给他的。 眼前新婚的一幕幕快速闪过眼前,即使深知这仅是一个梦,即使她并未从梦中的自己脸上看到本该有的隐忍和悲凉,但她仍是感到体内翻腾得厉害,像是极度抗拒着这个梦,想要想尽一切办法冲破而出,击碎这些画面。 或许这本是她心中所想,在未曾发生这一切之前,她若当真与陈堰步步接触下去,便会如此时的梦中一般,在众人的见证下幸福成婚。 但如今她心境已变,接受不了这个梦境,却也只能被迫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了他的妻子。 回门之后,屋中堆积了各方人士送来的新婚贺礼。 按照京中习俗,妻子当是要将这些贺礼一一拆开查看,再将赠礼人的姓名记下,以备日后回礼所用。 这事惯是家中女子所做,梦中的宋知渺却是娇嗔着硬要陈堰陪同她一起。 陈堰面露几分不耐,虽是不愿,但也顺势坐了下来。 到底还是宋知渺一人在忙活,但在梦中的画面看来,陈堰愿意坐在一旁陪伴,梦中的宋知渺便已是心满意足了。 宋知渺不知梦里的自己为何是这副模样,如若当真喜欢,兴许的确会生出这样的感觉,可这若是将来会发生之事,她如今已是对陈堰如此抗拒,又怎可能再度喜欢上她。 梦境与现实逐渐开始割裂开来,梦中那个眼眸中坠着爱意和幸福的女子陌生至极。 直到梦境逐渐开始模糊迷蒙起来,宋知渺在心底微微松下一口气,这是将醒的征兆,她终是可以结束这个梦境了。 眼前画面晃动,她看见梦中的自己手里拿起一个精巧的盒子。 左右翻看后,盒子底部的红纸上赫然显露出几个不同于一旁逐渐模糊的画面的清晰字迹。 江妄赠。 他的名字,竟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梦境中。 * 清晨,军中营帐。 守在门前的士兵面面相觑,直到一人率先移开视线抬眸看了眼日照。 辰时已过,主帐中却仍未有动静,显然是还未起身。 从来都是雷打不动卯时起身的江妄,如此情况可是头一遭。 士兵不由有些担忧,担心江妄莫不是身子不适出了什么事,张了张嘴,正欲与同伴商议是否要唤声查看一下情况,营帐里头便突然传来了江妄阴郁暗哑的沉声:“备水。” 两名守门的士兵瞬间回神,不敢多想,忙不迭应声去办。 营帐隔间内,男人赤膊而立,臂膀鼓起力量感十足的肌肉线条,背肌在水流下绷紧,水珠划过他后背深浅不一的陈旧伤痕,最终缠于他收紧的腰腹,滑落至下。 几近完美的身材,是军中人无一不羡慕的力量的象征。 那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没少在背地里谈及过江妄的身材,笑称即便是自己这般男儿郎,每每瞧见这一副身躯都忍不住想要上手去摸一把那紧实的肌肉,若是江妄往后娶得了娇妻,岂不把那小娘们儿迷得神魂颠倒。 实则江妄迷倒的女子的确不少,越往边北一带,如京城中那般清瘦类型的翩翩公子便越是不吃香。 毕竟外边常有战事,也不如盛世京城这般太平安逸,没点力气的男子,是连媳妇都难讨的。 可江妄却是出了名的寡情冷淡,他不近女色,常年征战于沙场,即使是近两年逐渐太平下来,他也鲜少进入内陆,仍旧整日玩命似的操练军队,也操练自己。 此番不知是何缘由,江妄领兵来到了南州。 一群整日在边北风吹日晒的大老爷们都高兴坏了,还以为江妄这是想通了,打算带着兄弟们在繁华城池中好生放松一番,亦或是他自个儿终于是有了某些方面的意图,打算在偏近内陆一带寻个合适的姑娘成婚生子。 谁知不过刚入城一日,江妄短暂去到当地某官邸议事后,又领着众人回到了城外驻扎的营地中,这一待便是好几日,没有进城的意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除了换了个地儿,仍是每日雷打不动的艰苦操练。 只是江妄这般做,自是有他的用意,众人虽是惋惜不能在繁华城池中休憩玩乐一番,也并无半分怨言。 身份高贵的亲王晋越王不为荣华富贵,多年镇守在边北一带保百姓安稳康定已是十足难得,他们跟着江妄出生入死多年,对他的崇拜和敬仰早已十分深重。 只是他们没得玩便罢了,待到休沐之时自能好生放松一番,可已过弱冠却仍是孤家寡人的江妄,如今仍是没有成家的打算,叫人一经谈起这茬儿,便连连摇头。 莫不是他压根就不喜女子。 水声渐停,拢在江妄面上的阴沉之色却并未褪去,清凉的冷水带起他周身一股寒意,却又很快消散在夏日炎炎之中,再度恢复他惯有的热烫体温。 取过毛巾随意擦拭了一把身上的水珠,那短暂在脑海中压下的一抹片段又忽的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眸光一沉,江妄重重扔走半湿的毛巾,动作迅速地穿起衣物,却仍觉得奇怪不已。 他怎又做了这样毫无缘由的奇怪梦境,梦到女人已是奇怪了,还是梦到那个几乎都没能在他脑海中留下多少印象的女子。 那日,他前去宋府与宋老爷交换了京城带来的情报,也顺势听了一番宋老爷按圣上指示传给他的一些废话。 他对当时宋府上发生的一点小插曲不甚在意,却无意在屏风后瞧见了宋家的那个小丫头,一个早已模糊在他的记忆中,连名字和相貌都记不太清的小丫头。 唯有那一双水润的小鹿眼,如他年少时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令他不由多看了几眼,便与之撞上了目光。 那小丫头被他发现了踪迹反倒还向他投来可怜无助的求救般的眼神。 他没想帮,但只觉若是不帮,只怕不知还要因这茬事耽搁多久,这才上前替那小鹿挡住了身形,从而也迅速解决了麻烦,言简意赅地和宋老爷谈论完要事后,便径直离开了。 可昨夜,那只小鹿竟出现在了他的梦境中,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日他分明都未曾正视过她的全脸,可即使过去了几日,梦里却仍将她的面容刻画得无比清晰。 浓密的眼睫,水灵的眼,饱满的嫣唇,就连那圆润小巧的下巴上的一颗小痣,都清清楚楚,无一模糊。 她身着一身鹅黄色烟罗裙,即使在微暗的夜色中,也显得格外亮眼,叫人一眼便注意到了不远处摇摇晃晃而来的一抹鹅黄色。 她腰间系着一条灰白色的系带,拉紧了腰身的衣衫,勾勒出好似仅有他手掌一般宽的柳腰,只是再往上,那因她快步行走而不断晃动的波涛分量十足,弹跳着柔软的模样,饱满得呼之欲出,令人难以忽视。 江妄都不知自己为何在梦醒后,仍对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如此之清楚,好似映在了他的脑海中,怎么也挥散不去。 可那梦却不止于此。 周围有许多人在场,好似是在某个宴席之上,那抹身影直冲冲朝着他站立的方向而来,令他下意识朝她看去,便见她面色绯红双眼迷离,脚下步子更是虚浮得好似下一瞬便会摔倒,俨然一副醉酒的模样。 于是在那她路经他身前当真要绊倒了自己时,他出于本能反应,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几乎是在他触及她柔软纤细的胳膊的同时,她便犹如炮仗一般瞬间炸了开来,一把甩开他便皱着眉头大喊道:“都说了别来烦我了!你脑子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了吗!” 周围瞧见这一幕的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江妄虽是不明所以,但面上表情也自是不会好看。 可那少女显然压根就没看清眼前是什么人,又发生了什么情况,大喊之后仍不见消停,摇摇晃晃指着他的鼻子便毫不客气道:“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听明白了吗!” 江妄脸色一变,只见她在大喊完最后一字后,面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皱眉的模样像极了要…… 他来不及躲,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眼前的人先一步猛地拽住了衣襟,黑乎乎的脑袋埋入他衣襟内。 “呕!” 梦境散去,江妄穿戴整齐,冷厉的外形与那被污秽之物沾了满身的狼狈模样毫不相干,他却阴沉着一张脸,总觉得像是梦境照进了现实一般,浑身都难受得紧。 他竟还因此睡过了头,当真是荒谬至极! 正要出声下令全军集结操练,帐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而后便被一人撩开了帐帘:“王爷,查到动静了。” 江妄神色一凛,迅速起身有了动作:“即刻行动,一切按计划进行。” 8. 008 午后烈日正盛,暴晒着大地好似能将坚石也烤焦一般。 少女闺房中的窗台用细密的竹帘遮挡日照,隔绝出一片静谧祥和的室内光景,有微光透过竹帘缝隙洒落屋中映出盈光点点,光影柔软地划过屋内铺着凉席的贵妃榻。 榻上猫儿似的蜷着一人。 一头柔软的青丝如瀑布般淌下,垂落半空随着不知何处飘入的微风轻柔晃动。 明眸紧闭,睡颜正浓,卷翘浓密的眼睫在光影下微颤几下,好似正困于梦境之中。 眼下,短短的午憩时分,宋知渺又入了梦。 只是此时的梦不似前几回那般,倒当真像是个普通的梦。 她身临其境,毫无察觉,只是怔愣地拿着手中的盒子,总觉有些眼熟,却不知在何处见过。 宋知渺心中本是想着要打开盒子查看里面所放究竟是何物,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根本做不出拆开的动作,只能任由如设定般僵硬的动作,将盒子底部翻上,露出一行清晰的字迹。 江妄赠。 宋知渺从梦中惊醒,后背似有冷汗渗出,有些难以平息上下起伏的低喘,视线迷茫地在眼前扫过一周,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她怎又梦到了这一幕? 宋知渺微蹙着眉头,额前一缕落下的发丝被她轻柔拢到耳后,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方才的梦来。 朦胧模糊,好似一抹风吹过便会消散在她脑海中。 这种感觉,正是平日里做梦后该有的正常反应,而她方才也并非旁观者在看着那一幕,而是身临其境,真正成了梦境的主人公。 所以,这仅是她日有所思便生出的普通梦境罢了。 只是为何偏偏是这一幕。 那日,与陈堰成婚的梦境吓坏了宋知渺。 她不知这些梦究竟是在预示未来还是呈现过去,只知自己原本若是未曾见过这些梦,应该是当真会如梦中的画面一样,被陈堰表明的温润如玉给骗了去,而后顺其自然与他成婚。 若真与他成婚,往后的日子会变得如何宋知渺并不能想象出来。 但这个梦中分明应该是她与陈堰成婚之事更叫人震动心弦,为何这几日她却频频梦到江妄送她贺礼这一幕呢。 宋知渺不知梦中的她与江妄是怎样的关系。 如今陌生疏离的他们,在那梦中时或许已是交心知己,也可能仅是点头之交,亦或是那份礼物根本就只是顺着朝中他与陈堰之间的关系来往所赠的表面贺礼。 但她却很是在意自己为何总是不能梦到拆开礼物的画面。 即使是那些普普通通的梦境,她也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又强烈的执念影响一般,打不开那礼盒,更看不见其中的贺礼是什么。 那江妄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又赠送的怎样的新婚贺礼呢。 宋知渺忽的一怔,似是想起那夜的可怖梦境。 江妄手握鬼头刀,生生砍下陈堰的头颅,而他所言却是:“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原本瓷白娇嫩的脸蛋,在短短片刻间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绯红热烫起来,水润的瞳眸瞪得老大,纤细的指骨无意时地蜷紧收缩,最终攥紧了自己的裙身,难以置信地想到。 江妄所说的妻,难不成是她?! * 黄昏时分,从外匆匆赶回的宋老爷一身疲惫地回到屋中。 在南州的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的便也不是他管辖的范围了,松缓下来也该着手准备启程回京了。 褪下外衣正拿起一旁的干净衣衫,嘴里便随口向宋夫人问道:“妙妙呢,今儿个回得早,唤她一同来用晚膳吧。” 宋夫人顺势迎上,接过宋老爷手中的衣衫为他更衣,轻笑着数落他:“她可没空同你这糟老头子用晚膳,今日南州花游夜市,天没黑她便出门了。” 宋老爷闻言顿了一瞬,这才想起南州这个热闹非凡的节日,虽是颇为出名,却也都是年轻人喜得的,他自是从未关注过。 老父亲难得得闲,却压根见不着宝贝女儿,宋老爷撇了撇嘴,只得无奈道:“罢了,就快回京了,便叫她再好生玩玩吧。” 宋夫人替宋老爷穿好外衣,顺手理了理他的衣襟,侧身时瞥见丈夫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问道:“怎的,老爷这是颇有感慨?” 宋老爷眉头微蹙,一想起这些,心里便有些堵得慌,但也难违世俗,只是摇摇头道:“妙妙年过及笄,早晚是要嫁人的,只是如今还未得一瞧着满意之人,心里难免是担忧的。” 宋夫人却并无宋老爷那般沉重的思绪,随着宋老爷一同在桌前坐下,这才缓声道:“老爷说的是妙妙无满意之人,还是说的你自个儿?” 眉梢一挑,宋老爷不满地看向自家夫人,像是警惕起什么来,不由拔高了声音急促道:“我未瞧着满意之人,妙妙不也是亦然,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宋夫人无辜地眨了眨眼:“妙妙怎无满意之人,我倒是觉得她心里应当甚是满意才是。” “谁?陈小侯爷?妙妙都避之不及了还满意?”宋老爷鼻子出气哼了一声,不屑道,“那陈小侯爷我早便觉得不怎如意,看似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但到底是要护着妙妙一生一世之人,身子瘦弱不说,心眼子看上去也颇为不少。” 宋夫人闻言不禁抿嘴笑了起来,虽说在她心中的确觉得有人比陈堰更为合心意,但陈堰再怎么也不至于像宋老爷说得这般不堪。 说起来,若要让他这女儿奴心甘情愿认同一个要娶走宋知渺的男子,这世上大抵是不存在的。 但:“我说的不是陈小侯爷。”顿了一瞬,宋夫人才补足道,“晋越王,那个小时候被妙妙抱着便不撒手的小公子,如今横看竖看,都与妙妙般配至极呢。” “般配?何来般配!”知晓宋夫人这是故意说得夸张激他情绪起伏,他也没法不上套,眼睛都瞪起来了,“此前不是便同你说过,晋越王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风光霁月的小公子了,他流落在外那些年经历了太多事,虽是并非他之过错,但心境和脾性早已被那些事给磨得大变模样,妙妙性子软人又单纯,与之全然不符的成长经历叫人怎能走到一块去。” 这些话早在宋夫人知晓此番来南州会见到晋越王时,宋老爷便已是同她说过一次了。 可这会宋老爷见自家夫人好似还有些心心念念的模样,便急急忙忙又补了一句:“况且!他常年驻守在边北,连皇上都难将他唤回京都一次,妙妙若要与他成婚,岂不要远嫁边北那等贫瘠之地,你这是想往后好几年都见不上女儿一面吗!” 宋夫人语塞一瞬,前头那些她的确听不太进去,可后头这话的确是叫她退缩了些许。 见与不见倒是次要的,女儿大了总归是要成婚离家的,他们也并不能陪她一辈子。 可边北之地贫瘠落后,打小便娇生惯养的宋知渺若是当真在那处安家,定是不会如意的。 沉默片刻,宋夫人终还是忍不住低喃了一句:“说来说去,妙妙自己的心思,还是要她自己做主才好。” 9. 009 到底是心思简单纯真的小姑娘,宋知渺闷了好些日子的沉重思绪在身临热闹非凡的花游夜市中后,便被眼前绚烂丰富的光景一扫而空,暂且抛在了脑后。 宋知渺一身俏皮红衣,领口绣着精致的小白花,将本该艳丽难压的红柔和出了少女的娇柔与甜美。 即使会将身形显出凹凸丰盈,她也不想在这般热闹欢庆的场合中,着平日那些惯会叫她看上去臃肿偏胖的宽松衣裙。 红裙的款式勾勒出腰身纤细,胸臀挺翘,如此身形虽是没少叫京中权贵圈中的人私下议论,但实则宋知渺心底却是一直觉得,这应当是属于好看的模样的,只是旁人与她的喜好有所不同罢了。 此处远离京都,无人知晓她是何人,自也无法对她评头论足。 一双水眸灵润动人,一张柔靥如花似玉,点亮夜色的一路火光也将她明媚的面色映得光彩照人。 花凝左手拿着几袋小食,右手攥着装得满满当当的杂玩小物,步子凌乱追着宋知渺,在嘈杂的人声中不断呼唤着:“小姐,小姐,您慢些走,奴婢快跟不上了。” 花凝的呼声终是淹没在人群中,宋知渺回头时,已是不见小丫鬟的身影。 正欲探头寻她一番,一旁忽的喷出的一团烈火点亮了视线,她面颊一烫,惊喜地看向前方的演出台,喷火的演艺人利落收火,好似方才那能将人灼伤的火焰真能在他口中来去自如一般。 周围爆出欢呼喝彩声,宋知渺再无心思去顾没能跟上她的花凝,蹭着身子便要往演出台前排而去。 表演结束,宋知渺意犹未尽地随着人群朝街道更深处而去。 前方是花游夜市的雅致区,开设在清宁坊前,以清宁坊为尽头,在整条街道上布起了各式各样的灯谜猜字对对联的游玩摊位。 宋知渺驻足在一个河灯摊位前,琳琅满目的河灯做成了各种形状,河灯上坠着写满字谜的纸条,答对即可赢得对应的河灯。 河灯承载愿景,会随蜿蜒的河流一路送至远方。 没有小姑娘会不喜这般带着美好憧憬的小玩意,宋知渺眼眸灵动地扫视着架子上的河灯。 一排字谜看下来,倒是并不算难,只是宋知渺被晃花了眼,一时间难以抉择不知要选哪一盏才好。 站在摊位前好一阵,她微仰着头若有所思,不知晓的人倒是以为她叫这些灯谜给难住了。 不知何时靠近一道身影,驻足在宋知渺身旁,直到她隐隐感觉不对劲,这才回过神来。 一转头,便对上一道明目张胆的目光,即使是被她撞个正着,也丝毫没有要收敛目光的意思,显然不知站在此处已看了她多久了。 宋知渺黛眉微蹙,即使如今民风开放,但也不当叫陌生男子这般直勾勾盯着一女子瞧。 她移开视线欲要忽视,那人却先一步开了口:“姑娘,可是被这字谜给难住了?喜欢哪盏河灯,我倒是可以替你解答一二。” 分明应当是示好的话语,从这人口中说出,便有股说不出的轻挑意味。 兴许是他那轻浮又狂妄的神情,好似在宋知渺面前展示的并非小小解字谜的才能,而是天文地理,治国谋略。 宋知渺并不想过多搭理此人,却也仍是礼貌回应了一句:“此玩法当是自己解开才有趣,多谢公子好意。” 娇娇软软的嗓音从她嫣红的唇中传出,唇红齿白,眉眼温和,虽是话语婉拒,却压根起不到半分推拒的作用,反倒像是温软的客气,勾得人心神荡漾。 那人咧嘴一笑,竟又上前半步拉近了距离,指着柜架上的河灯得意道:“不必客气,这盏?还是这盏?姑娘尽管开口,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宋知渺被男子自信却又可笑的模样弄得有些无言以对,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面颊微鼓已是有几分不悦了。 实则,宋知渺碰上的这般情况并不少。 京中权贵圈中虽是话议她的容貌身材,但也不乏有男子因着她惹眼的模样同她攀谈示好。 可她总是不知为何,分明自己每每都是正色婉拒,有时更甚重了些语气,这些人却像是压根听不进去她的话一般,不是觉得她在假装矜持,就是在欲擒故纵。 原本她以为陈堰是与之不同的存在,可如今看来,自己此前极为明显的疏离和回避,在陈堰眼里也仍是毫无作用的扭捏作态。 莫不是她当真不够凶狠,连拒绝个男子都没什么气势吗。 分明父母常说她皱起眉头的模样像极了炸毛的小猫,不依不饶的时候,可凶了呢。 宋知渺不禁在脑海中浮现自己叉腰皱眉,瞪着眼眸在家中蛮不讲理的样子。 难道不凶吗? 见宋知渺不言语,那人竟又以为她这是不好意思开了口,径直朝着其中一盏河灯便大声道:“这盏瞧着便不错,谜底是河流的河。” 顿了一瞬,见宋知渺仍是没反应,他又很快指向另一盏:“这个呢,诸侯的诸。” “欢迎的迎。” “大雪的雪。” 那人越说越起劲,好似如此模样,便算是在宋知渺面前好一番大展才能了,叫一旁的摊位老板听得逐渐变了脸色,忙不迭赶了过来惶恐又恼怒道:“你这人!你若不需这些河灯,为何要全部将答案念出,你这叫别人还如何体验!” 宋知渺面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分明与此人压根就不认识,却觉得好生丢脸。 那人却是浑然不觉,还挺着胸膛昂着头道:“谁说不要,这位姑娘喜得哪盏便要哪盏,我全都答对,说明我能力强,这有何不可?” “什么能力!不过是讨个彩头的简单字谜罢了,你瞧不见我这招牌上写的每人仅限一盏吗!”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宋知渺只觉此人毫无风度,更是狂妄自大到令人讨厌,莫说她本就对此男子毫无兴趣,就是本在与他相约在今日游玩,瞧了他这副德行,又怎可能对他生出半分好感! 趁着那人气势高昂想以和小摊老板吵架来在漂亮姑娘面前出风头的时候,宋知渺悄然转身,几乎不敢停留片刻,混在人群中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真是好生扫兴。 直到彻底远离了那摊位,宋知渺这才放慢了脚步,不由微微叹息一瞬。 年过及笄,她便也到了寻夫择婿的年纪,她同所有初长成的少女一样,也都憧憬过自己将来会嫁予何人,又会倾心于怎样的男子。 这些念想仅会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没有实像,更不似真实的任何人。 初遇陈堰时,她春心初动,本以为那便是自己心仪的方向,可即便是没有那些梦境之时,她也仍觉得好似缺少了点什么,如今透过那些梦境,便更是将陈堰排除在外,又再一次迷失了方向。 所以,她究竟怎样的男子,才会让她心动呢。 少女的烦恼,大抵便是如此。 方才的小插曲叫宋知渺已是没了想游玩的兴致,街道两边的摊位吵吵嚷嚷,她也仅是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直到周围摊位渐少,人群熙攘,她才发现自己竟走到了清宁坊门前。 清宁坊作为这条街道上标志性的酒楼,在花游夜市时并没有开张,毕竟花游夜市以路边小摊为主,若有了深夜还营业的大酒楼,只怕街道上便会冷清许多。 只是为装点整条街道的氛围,清宁坊楼外坠着的灯笼点得澄亮,挂起的彩带随着夜风在高处飘荡,唯有紧闭的酒楼大门在告知来人,此处已到了尽头,应当调转方向了。 宋知渺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既是没了游玩的心思,那便就此回去便罢。 正欲转身,视线却瞧见清宁坊二楼被灯笼光亮映照着的窗户忽的闪过一道黑影。 宋知渺怔愣一瞬,像是以为自己瞧错了,可还来不及移开眼,便赫然瞧见里头突然光影乍现,砰的一声响淹没在周围的人声中,喷洒而出的液体溅射整面窗户。 宋知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即使那片阴影没有色彩,却好似有鲜红之色糊满了双眼,吓得她顿时后退了几步,里头瞬间传出了惨烈的嘶喊声。 “什么声音!” “怎么回事,那边怎么了!” “那是什么!” 越发明显的打斗声和嘶喊声惊动了清宁坊之外不远处的人群,不断有人朝那边投去视线,楼里的异样便被众多人瞧见了。 如此画面,瞬间引起一阵不小的慌乱,有人开始往外撤离,有人不明所以还赶着往前凑去看热闹,一时间清宁坊楼下乱作一团,更不断涌来了更多人。 宋知渺被吓慌了神,人群推搡着她无法往外离开,更被挤得不断朝着清宁坊楼下靠近。 直到人群中突然有惊叫声传出。 “不好!那木架松动了!” “灯笼架!灯笼架要倒下来了,快跑啊!” “别挤别挤!凑什么热闹!要被砸死了,快跑啊!” 挂满灯笼的木架摇摇欲坠,即使还艰难挺立着,但三层楼高的高度仍是叫底下渺小的人群感到了恐慌。 围观的人群开始慌乱逃窜,几声惊叫着的救命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人群中。 宋知渺顺着人群向外,却突然被人从后面重重撞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在人群中骤然摔倒。 “真的要倒了!” “救命啊!” 挂满灯笼的木架倾倒而下,没有任何能够阻拦的余地,即使迅速爬起来奔跑,也压根跑不过它倒下的速度,而宋知渺已是被吓软了腿,跌倒在地,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眼前的火光逐渐逼近,就在她以为自己没有了任何躲避的可能时,伴随着耳畔突有急促的风扑过,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一抹藏匿其中的沉木气息,一片阴影笼罩而下,在暗色中划开一道银光。 哐当—— 周围的惊叫声此起彼伏,火烧的热流迅速蔓延开来,宋知渺却惊愣地瞪着眼,泛红的眼眶中满是积攒的泪水,却迟迟没有落下,反倒模糊了眼前,仅在视线中瞧见一个高挺的身影,手持利剑立在了她跟前。 被劈开的木架散落开来,砸在地面上避开了宋知渺周围。 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她却只能呆滞地看着眼前逆着光的身影。 在泪水无意识落下之时,终是抹开了眼前的薄纱,瞧见了那个自己曾在屏风后窥见到的冷峻面容。 是江妄。 他逆着火光的面容被笼罩出大片晦暗,唯有那双湛黑的眼眸泛着亮,映入她的瞳眸之中,好似触及了一片湿润温软的土地。 心脏没由来地漏跳了一拍,而后便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胡乱跳动得叫人好似快要呼吸困难了。 直到被一抹沉冷的视线扫过面容,宋知渺正想张嘴说什么,突然身子一晃,腰间的衣衫被一只强健有力的手掌提起,整个人天旋地转,腹部便重重抵上了一处坚硬的骨骼。 “唔!”宋知渺吃痛呼声,小巧的脸蛋上五官皱成一团,都来不及看清眼前的情况,便颠簸着身子加重了身体的不适。 双手胡乱挥舞中下意识抓住了什么,她这才猛然瞪大眼,极度恐慌失措的发现。 他他他! 他竟然真的单手把她扛到了肩上! 10. 010 啊啊啊! 他怎么这样! 难以适应的高度,以及腰间被铁臂环住的触感,再到她彻底意识到自己此刻是怎样狼狈的姿势时,宋知渺终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惊叫出声:“你你你!你放我下来!你干什么!” 嘴上大叫着,身体却不敢胡乱挣扎分毫,唯恐自己会掉下去,却又难以忍受自己此刻落得如此模样。 心里越是发慌,声音就越是发颤,分明是想让江妄赶紧放下她,可手上却将他的衣衫拽得越来越紧,将他沉黑的锦缎衣衫在后背攥出一大片凌乱的褶皱来。 那只是她心中的胡思乱想,她只是想借此说明那会的江妄看上去力量十足。 她绝对没有想过真的要被他扛上肩头啊! 羞恼,慌乱,委屈,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叫她刚止住的泪又再次淌了下来。 宋知渺更是不敢置信地想着,在方才那危险之地,以江妄的力气,若是要救她,扶着、挽着、就算是打横抱将她抱着,怎么也不会是选中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扛在肩上这般做法吧。 周围虽是人群攥动杂乱,却并无人注意到这一道淹没其中的身影。 江妄扛着宋知渺沉步走出火光之中,在离倒塌的木架几丈远外将她从肩头放了下来。 那动作于江妄而言并不算粗鲁,却叫再一次天旋地转的宋知渺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衫,唯恐自己是因着重心不稳要从高处跌倒了去。 以至于江妄弯腰收手时,却被一股蛮力生生拉扯住了衣襟。 江妄身形一顿,躬着身子俯在跌坐在地的少女上方,目光与之交汇,在昏暗光线的街角下嗅到了一股曾入过鼻尖的馨香。 宋知渺惊愣地看着距离过近的江妄,没能反应过来的手心仍死死攥着他,将他领口扯开,敞出一片晦暗不明的肌肤。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宋知渺却是大叫一声猛地便收回了手,那规避的速度像是自己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但她只是被吓到了而已,反应过来自己的冒犯和失态后,连忙哆哆嗦嗦出声解释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颤抖的模样,像极了受惊的小鹿,如果忽视她此时面上极力隐忍却怎么也掩藏不住的屈辱之色,倒真有些楚楚可怜的娇弱感。 江妄并无太大反应,只是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扯开的衣襟,而后抬眸,目光再次落回宋知渺脸上,停顿片刻,眸底闪过一抹愣然,很快消散于暗色中。 宽厚的身躯退开,释放他身后的光亮照入眼前,宋知渺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危机之下是被江妄救了。 正想起身向他道谢,他却骤然转身,冷声扔下一句:“赶紧离开。”便大步离开了。 涌动的人群很快遮挡住了江妄的身影,只是他那快步离去的方向却并非朝外,而是再次朝着门前燃起大火的清宁坊而去。 从清宁坊中蹿出几人,身上大多沾着血迹,手持利刃神色肃然,好似穷凶极恶的恶徒般,却在江妄身边停下,恭敬道:“王爷,清宁坊中已经解决了,但趁乱跑了几个,要追吗?” 江妄面色凝重,侧眸看了眼燃着大火的木架,沉声道:“先灭火,查看是否有受伤的百姓。” “是,王爷。” * 直至深夜,在清宁坊前不慎燃起的大火才彻底熄灭,留下一滩焦黑的痕迹和一片狼藉。 被清散了百姓和摊位的街道上,身披黑甲的士兵陆续押着数名擒获的罪犯前往牢狱收监。 江妄身边的得力副将云烈上前禀报道:“王爷,军医已到……” 话音未落,云烈仅是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了江妄仍在淌血的左臂上,便被江妄打断了话语:“先给底下的士兵疗伤。” 云烈抿唇一瞬,还是忍不住道:“王爷,木架钢钉入骨,还不知是否为人为破坏,若是钢钉上动了手脚,您还是……” 江妄抬手:“不急。” 已是浸湿了衣袖的血迹即使未瞧见里面的伤势,也能知晓江妄定是伤得不轻,偏偏他面色如常,衣衫并不整洁,却平淡得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云烈知晓江妄脾性,自知多说无益,正欲移开视线,却眼尖地在江妄右手护腕上瞧见一个亮闪闪之物。 他神色一凛,忙出声道:“王爷,您臂上中了暗器,若是藏有毒物,后果不堪设想,还是请军医先替您查看一番吧。” 浓郁夜色下,云烈瞧得并不清晰,只是身中暗器并非小事,有时暗器隐秘细小,甚至还未叫人察觉出痛苦,便已被暗器上所下的毒侵入了血脉。 江妄眉眼一垂,左右在自己手臂上扫视目光,显然也并未察觉到身体被异物侵入的感觉,只待瞧见他与他右臂护腕格格不入的银坠子时,动作才停顿了一瞬。 他抬臂查看,受伤的左手捻起护腕上的银坠,坠子轻盈,材质纯正,不像是常见的暗器造型,也更无尖锐的棱角能够刺入人体,随着银坠和护腕勾缠住的地方解开后才将其提起,发现这似乎像是女儿家的银质饰品。 云烈的神情从紧张担忧到逐渐怔愣,最终看着被江妄面无表情拧在手上的小小坠子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王爷,这是?!” 江妄审视了一番银坠子,忽然心绪一顿,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无声落泪,惊慌失措的脸庞来。 发现木架似有不对时,他第一时间便冲出了清宁坊,外头正有围观的群众,有一女子在人群逃窜时被推倒在地,倒塌的木架将要砸落向她。 本着保护百姓之责,他前去营救,再见那女子暂时脱离了危险却被吓傻了眼,他便顺手将她转移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直到将她放下时,他才认出,自己救下的竟是宋家那个小丫头。 所以,这兴许是救她时,她不慎挂在他护腕上的物品。 只是想起这些,江妄又不禁蹙了下眉头,忽的转头问云烈:“危急情况下,将人拧出危险区,可有何不妥?” 云烈一怔,他心里正关心勾缠住江妄护腕的银坠子时怎么回事,又被江妄突然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摸不着头脑,只得顺势回道:“自无不妥,好在方才王爷及时赶到,否则周围好些没来得及撤离的百姓都将被木架砸中或是引火烧身。” 说完,云烈又忽的揣摩了一下江妄的用词。 “拧”? 拧小鸡那般拧吗,还是此刻拧着银坠子那般拧? 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画面蹿入脑海中,他忽然恍然大悟,惊呼道:“王爷莫不是拧了位姑娘?” 江妄默了一瞬,回想起自己的动作,又改了用词:“扛走的。” 云烈一噎,脸上表情逐渐僵硬却又丰富。 姑娘!确实是位姑娘! 江妄向来在行事时会保全民众,不牵连百姓是他在每次行动前都会叮嘱之事,可危急时刻救下一人,还叫他转头再度提起,这可是头一遭。 再瞧这银坠子应当是女子腰间系带上的挂饰,那便是因为江妄强健有力的铁臂环住了女子娇柔纤细的腰身,紧紧环抱,从而才勾缠到了一起! 可为何是“扛”而不是“抱”? 细想不出当时的画面,云烈也仍是两眼放光,眼巴巴凑了上去:“王爷英勇,那位姑娘得王爷所救,自是心怀感激,情况危急之下,怎会有不妥。” 莫看江妄像是随口提及了一件小事,但熟知他脾性的云烈哪曾见过他事后还会提及哪个危急时救下连模样都记不清之人,更甚是位姑娘。 英雄救美,一见倾心,还落有定情之物在此,那接下来便是,以身相许,互伴终身。 也不知那姑娘生得如何,但性子得活泼些,嗓音得柔软些,若是要与江妄相配,个头也莫要太高挑了才是,但身形可不能瘦若枯骨,他们边北男儿向来喜欢肉乎些的姑娘,但江妄实为京都人,莫不是也喜欢京都惯有的纤瘦女子,还是已习惯了边北的审美。 不过说到底还是江妄自个儿喜欢最为重要,缘分到了,是方是圆不都能令春心荡漾。 短短片刻间,云烈便已在脑海中浮现了一连串幸福美满的画面,更见江妄微蹙眉头沉思的模样,显然是在回想方才与那姑娘的点点滴滴。 这是铁树要开花啊! 江妄的确在回想方才的画面。 心怀感激,并无不妥? 但那小丫头在他肩上张牙舞爪的模样,以及扯着他一副自己受了莫大屈辱的模样,怎么看都与云烈所说全然不沾边。 他倒不是惦记一个随手救下之人的感念,可那丫头早便在背后论过他的小话,还当众冲他大小声后吐了他一身。 江妄面色一沉,不知那本该让他觉得荒诞的梦境,怎逐渐让他笃定得好似当真有过这样的事一般。 这不像他,被莫名的情绪牵扯住的感觉令人并不舒坦。 江妄敛目一瞬,再度抬眼时,繁乱的思绪已掩于眸底,沉声吩咐道:“我们的行踪被人提起暴露了,去查今日负责修筑木架的工人,吊灯笼的也一并彻查。” 用于吊坠灯笼的木架不可能因着楼里那点打斗的动静便轰然倒塌,倒塌的时机如此巧合,只能是有人提前动了手脚。 江妄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沉着冷静的模样,好似方才的事不曾被提及过一般。 只是在云烈欲言又止应下声后,未曾有人看见江妄收紧了手掌,将那冰凉的银坠攥入手心,悄然将其收入了袖口之中。 11. 011 宋知渺惊慌狼狈地被送回宋府时,宋老爷和宋夫人着实被吓慌了神。 瞧见她并无外伤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也仍是放心不下,在屋中陪着哄着直到宋知渺安稳入睡才双双离开。 启程回京一事因宋知渺受了惊吓推延了,而这几日宋老爷也不知因何事又忙碌了起来,瞧着像是一时半会都抽不开身回京。 本也只是突发意外,宋知渺在屋中待了几日后心绪早已平稳了下来,只是脑海中时不时便会生出那日江妄逆光挡在她身前,挥剑砍断木架将她救下的画面。 很难不去惦记,饶是现在再想起,宋知渺也仍会不自觉乱了心跳,待到回神时,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红了面颊。 路遇疯马时,陈堰置她于不顾,高耸木架下,江妄却只身挡在她身前。 若无对比,宋知渺兴许还难以将心思理得这般清明,可如此一比较,她不禁频频在心头荡起涟漪。 谁能抗拒从天而降于危难中救她出水深火热的盖世英雄呢。 此前的梦境并不连贯,可仅有的信息好似也在指向她与江妄之间还未发生的联系。 他们这般,算不算两情相悦呢。 可、可她同他,连话都还未说过几句,万一那梦境什么也不是,岂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思及此,宋知渺脸红得更厉害了。 得不到证实的猜想令她本已理清些许的思绪又搅成了一团乱麻。 少女是懵懂的,羞涩的,除了控制不住的脸红心跳,她再难承认更多心思了。 花凝推门入屋时,便瞧见了这样一幕。 宋知渺卷翘的眼睫微微颤动着,红润的软唇被她抿紧又松开,反复数次,飘忽不定的眼眸像是在慌乱,眸底却又带着几分笃定,好似在和心里升起又落下的心绪来回斗争着。 这俨然是一副少女含春的娇羞模样。 花凝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出声提醒道:“小姐,马车都备好了,是要这会出发吗?” 宋知渺一惊,像是被人窥见了心事一般,身子一抖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瞧见花凝更加疑惑的神色,连带着回应的声音都拔高了几度:“当、当然出发,快,我等许久了!” 这话不假,宋知渺的确一大早便在屋里等着了。 因着回京一事耽搁了下来,宋老爷便提议近来宋知渺接连遇上意外,趁此得闲让宋夫人带着她去南州郊外的灵溪寺烧香祈福。 对此宋知渺本是不感兴趣的,郊外偏远,山路颠簸,更莫说那死气沉沉的寺庙,如此炎热的天气,这般来回折腾一阵不知得遭多少罪。 可宋夫人一口应了下来,还满脸笑意看着她,说那灵溪寺可是齐国颇有名气的姻缘庙,前去求姻缘的善男信女无一不称灵验至极,既然是去烧香祈福,自然也要为宋知渺求一桩好的姻缘。 本已被少女心思牵挂好几日的宋知渺一听这事,顿时心中有了想法,可奈何她心中所想之人是此前还晃着脑袋摆着手说绝无意向的江妄,这会若要再在宋夫人跟前转了话锋,怎么想都有些拉不下脸来。 八字还没一撇,她是当真不好意思,这便吵嚷着说什么也要自己一人前去,不叫宋夫人同行。 好一阵撒娇耍浑后,宋老爷和宋夫人才松口应了下来,虽是同意她独一人前去,但也加派了不少随从,唯恐再有什么意外之事伤了她。 这会,府上便是在调派人手,宋知渺等了好一会,已是迫不及待了,若是再晚些时候出发,只怕日照上到正上空,天气还会更热些。 * 马车内,花凝一边扇着小扇一边护着晃荡的马车帘,不叫外头热烈的日光落入内里。 饶是出府前已是在马车内备上了降温的冰壶和遮阳的竹帘,但到底不比在家中,狭窄空间内仍是觉得闷热。 宋知渺蹙着眉头嘟起嘴来,目光直往角落的冰壶瞧去:“花凝,再给我盛些冰,这天太热了。” 宋知渺在大热天应下要去灵溪寺便已是颇为奇怪了,还不叫宋夫人同行,这会嚷嚷着要吃冰,叫花凝好生为难:“小姐,夫人叮嘱过了,饶是天热你也不当吃太多冰,女儿家身子要护好才是。” 宋知渺娇起来时颇有几分蛮不讲理,叉着腰凶巴巴道:“如此热的天,那冰还未划过喉咙就化没了,怎会凉了身子,这般将我热着才是没护好身子,我不管,快给我盛些冰来,我遭不住这热了。” 花凝撇了撇嘴,如若宋夫人同行,温笑着三言两语便能止了宋知渺的小性子,但她不是宋夫人,她只是个小丫鬟,拗不过宋知渺,只得转身朝冰壶中盛冰。 宋知渺见状这才缓和了神色,自己拿起被花凝放下的小扇扇起风来,怎会不觉得自己还是颇有气势的,像花凝,从来便拗不过她。 但为何在外时,那些人就总是不明白她的愠怒和抗拒呢。 宋知渺想不明白,待花凝将盛好的冰递来,这才心满意足地给自己降温,冰凉的口感入喉蔓延开来,总算是解了些心头的烦闷。 马车一路蜿蜒而上,总算是到了灵溪寺。 被花凝扶着下马车时,宋知渺只觉自己腿都在打颤。 站稳身子后,还不忘嘟囔抱怨着:“既是这般有名的寺庙,怎也不知将上山的路修得平坦些,真是抠门。” 花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忙低声提醒她:“小姐,佛门圣地不可胡言,若是惹恼了佛祖,祈愿会不灵验的。” 宋知渺本也不信佛,信的只是心中那点念想,寻个心理慰藉罢了。 她不甚在意,轻哼一声仍是不满:“上山路也太陡了些,下山时岂不更叫人难受,早知便不来了。” 花凝又解释道:“小姐,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本就该是如此的,来此之人定是心中有所求,既是有求于上天,来去之路便自不会轻松,毕竟大多人都相信天上不会掉馅儿饼,有了艰难的来去之路,也叫人觉得能实现所求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般说来倒是有些道理,宋知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便迈步入了灵溪寺。 入寺便见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树干粗壮,树枝上红绳遍布。 宋知渺眼眸一亮,惊喜道:“这便是那棵极为灵验的姻缘树吗?” 树下扫地的小和尚闻声抬头朝宋知渺露了笑:“姻缘树下许愿,挂上祈愿红绳即可,女施主可要求得一愿?” 宋知渺面上一热,下意识瞥了眼跟在身后的众多随从,当着这般多人她可不好意思在此许愿,忙心虚地摆了摆手道:“不、不是的,我是来祈福的。” 小和尚面色如常,拿着扫帚点了点头,抬手指向寺庙内里:“祈福到主院即可,女施主里边请。” 宋知渺垂着眼朝里头走去,心里盘算着待自己上香祈福后,再寻个机会支开旁人到这姻缘树下许上一愿。 大殿内,唤不出名字的佛像威严耸立,宋知渺仅是寥寥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转而接过了花凝递来的香火:“在门口候着吧。” 烧香拜佛,心诚则灵。 但宋知渺这会心思都牵在了院中那棵姻缘树上,对于本就不信佛的妙龄少女来说,祈求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不如祈求喜得一位如意郎君。 她不怎熟练地双手持香,在佛像前站立片刻后,躬身上前插上了香火。 然后呢? 宋知渺垂眸瞥了一眼地上的蒲团,好似还得跪上一跪。 身子微动,正要屈膝,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便有低沉苍老的声音唤住了她:“女施主还未曾祈愿,又何需向佛祖跪拜呢?” 宋知渺一愣,闻声回头,只见一位方丈走入殿中,面容看上去已是岁数不轻,可身形却并不佝偻,看上去挺立又精神,脸上带着随和的笑,目光却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太过直接,好似两人是许久未见的旧识,但宋知渺又怎可能与这样一位年迈的方丈认识。 只是被方丈一语道破她的不虔诚,宋知渺心虚地垂下眼来,搅了搅手指有些不解,这方丈是如何知晓她方才脑袋里空荡荡的,什么祈愿都未想呢。 “镜花水月,因果循环,有些事若上天注定如此,倒不必怀有太多执念,顺其自然便好。” 宋知渺歪了歪头看着方丈,总觉他话中有话,可实在深奥,叫她难以参透。 只是听着这话,她不由开口道:“我并不觉何事都由上天安排好了,贫穷之人可通过头脑和劳力拼搏更多财富,富贵之人也会因为狂妄自大不思进取而山穷水尽,如若一句上天注定便涵盖了世间的万千变化,那未免也太片面了。” 这是父亲教给她的道理,她虽生来便含着金汤匙,但却不应自视清高目中无人,她仍需勤奋学习,刻苦钻研,琴棋书画女红针织,她从未落下过一门课业。 上天安排她成为父母的女儿,却不能安排她成为一个熠熠生辉的大家闺秀,还是一个空有外表却华而不实的装饰品,若无自身的努力与创造,又何来人生最终的结局。 世间万事,也皆是这个道理,所以宋知渺不信佛,也不信上天注定。 方丈闻言浑浊的眸底似有微光闪过,像是讶异,又像是意料之中,沉默片刻才动了唇角轻笑出声:“倒是与他挺像。” “与谁?” 方丈别过视线看向院中那棵菩提树,悠远绵长的视线好似穿过了眼前的光景,去到了更远的地方,良久才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捻着手中的念珠缓步转身离去。 宋知渺蹙了蹙眉头,这方丈方才便莫名其妙打断了她的祈愿,这会三两言语将人弄得云里雾里就想走,她的问题他还未回答呢。 这般想着,宋知渺提起裙摆就想叫住方丈:“你等等,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你!” 碎步跑到门前,正转头想追寻方丈的踪影,却见方才他离开的方向仅有一条笔直宽敞的大道,而大道上空无一人。 唯有沙沙风声流动,却未有任何人行走过的痕迹。 12. 012 人呢? 宋知渺讶异不已,不远处的花凝见她出来,忙迈步迎了过来:“小姐,怎这般快便出来了,可有虔诚祈愿?” 出门前宋夫人特意叮嘱过花凝,宋知渺打小不信佛,但他们却是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生怕宋知渺的不虔诚在佛祖面前失敬,这才叫她要好生盯着。 宋知渺却是仍旧盯着那条空荡荡的大道,问:“花凝,你方才在外有瞧见从这头离开的那位方丈吗,他怎走得这般快,一转眼就没了影。” 花凝顺着宋知渺的视线朝那头看了一眼,很快又回过头来道:“什么方丈,奴婢一直站在门外,未曾瞧见何人经过啊。” 这怎么可能。 宋知渺揉了揉眼睛,又怔神许久,这才回过神来,小声嘟囔着:“怎么这么邪门啊。” 花凝一听大惊失色,忙制止她的胡言乱语:“小姐!不可胡说的,佛门之内怎会有邪物,您虽是不信,可千万别当着佛祖的面胡说呀。” 花凝是个小信徒,她曾说,幼时父母离去时,祖母带着她在佛祖面前跪了整整一日,祈愿年幼的她在祖母百年之后能在这个世上有一个生存之地,后来她便在祖母去世时见到了宋知渺。 小小的宋知渺牵着宋夫人的手,看着瘦巴巴的花凝跪在地上卖身葬祖母,便好心让母亲买下了花凝,花凝便一直伴在宋知渺身边,这一待便是十年。 花凝常说,这就是上天注定,是佛祖显灵。 宋知渺也总会戳着她的脑袋瓜不悦道:“难道就不能是你家小姐心地善良吗?” 世间万事,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花凝的信仰和宋知渺的信念兴许皆是存在的。 只是这会,宋知渺仍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知晓了,我不说便是了。” 说完,宋知渺正欲回到殿中将方才未能进行完的跪拜礼行完,一抬眸,却赫然在不远处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冤家路窄。 怎么在这种地方也能碰见他! 宋知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毫无遮挡的位置被陈堰转头之时逮了个正着。 花凝顺势看去也是一惊:“小姐,是陈小侯爷。” 宋知渺脚下犹如生了根一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此前一直被她刻意压在心底不愿去想的那些糟心事这会又涌了上来。 陈堰立在不远处微怔了一瞬,似是也未想到会在这碰到宋知渺,但既是已经看到她,便自不会就此揭过,手头那点麻烦事刚解决完,也正巧与佳人相会,舒缓下心情。 宋知渺瞧见陈堰朝一旁的随从抬手吩咐了什么,那随从便匆匆朝着宋知渺一路小跑而来,恭敬道:“宋姑娘,小侯爷邀您过去有事相说。” 随从传话之际,陈堰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宋知渺身上,自上而下将她来回打量了个遍,眸底淡然温和的神色随着他移动的目光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这种目光宋知渺在梦中见过,在她看不到的位置,陈堰时常回以这种目光瞧她,大多是她身着勾勒腰身凸显身形的衣裙时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意味不明,贪婪暗沉。 只是这一回陈堰却是明目张胆地这样看着她,好似他已不想再戴着之前伪装的面具,亦或是已经急不可耐了。 宋知渺心中陡然升起几分危险感来,不想应邀,却又避无可避。 花凝立在一旁见宋知渺迟迟没有回应,垂着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小声提醒她:“小姐,要去吗?若是不去,奴婢替您去告知小侯爷一声?” 宋知渺身形微动抬了眸,深吸一口气,还是迈开了步子,朝着陈堰走去。 在宋知渺迈进的那一瞬,陈堰唇角勾起了一抹得逞的笑,那看向宋知渺的目光,像是在夸赞一只听话的狗儿一般,对她的识时务很是满意。 至少,他也不想大动干戈。 若真要处理宋家,虽是十拿九稳,但也并非易事,宋知渺能自己想通便是最好不过的。 只是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他处处做得天衣无缝,他也分明瞧见她每次都满怀春思,又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叫她竟要躲避于他,更甚如今还生出了拒绝之意。 陈堰眸光微暗,审视般地看着宋知渺如临大敌似的步步走到他面前,直到她轻唤了一声:“小侯爷。” 他才敛去沉色,淡声开口道:“好巧妙妙,在此遇到你,我记得你曾说你并非佛门信徒,今日怎想着到灵溪寺来祈福?” 自那日后,他好似自顾自地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去,自作主张唤她的乳名,更是明显看出她的不愿,还熟视无睹,平常淡然地自然攀谈。 宋知渺觉得很是泄气,好言相说陈堰不听,剑拔弩张她又斗不过,只能敷衍回答他:“出来散心,随便看看罢了。” 宋知渺的淡漠令陈堰有几分不悦,他微蹙了眉头,不打算再过多寒暄,直入主题道:“既是得闲,那便同我一道,正巧你与我也许久未有好生相处过了。” 宋知渺不想,她连话都不想与陈堰多说,又怎会想与他过多相处,更不知陈堰这是又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折腾闲逛,炎热的天气叫她只想回家歇息,可若是她这般说,陈堰也定是会说那就去她家顺道拜访她的父母。 她可一点也不想和他过多牵扯了,事还未成定局,她心中仍是抱着能够扭转局势的侥幸的。 心中正想着如何能够推拒陈堰,视线飘忽一瞬,她竟在不远处的屋舍中瞧见江妄正同两人从里面走出来。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瞪大眼极力想要看仔细,以至于忽略了眼前陈堰正盯着她看。 陈堰瞧见宋知渺的模样,顺着她的目光侧头看去,脸色一沉,不由朝身旁的随从低声道:“他们怎还没走?” 宋知渺闻声回过神来,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去和陈堰拉开距离,不想叫江妄瞧见她与陈堰在此交谈。 “应该已经查完了,可要属下前去查看一番吗?” 陈堰回过头来,宋知渺就在跟前,实在不便与随从过多交谈此事,摆手作罢,又对宋知渺道:“妙妙,可有想去的地方?” 宋知渺还未来得及后退,便见江妄已是朝着这头看了过来,在视线看向她的方向后,目的明确,直冲冲走了过来。 宋知渺心脏重重一跳,对上那双沉冷幽深的黑眸,一时间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他这么气势汹汹干什么? 他走这么快干什么? 他一副将要兴师问罪的模样干什么? 虽然,她或许应该大概,的确有些因他而荡漾了心神,但他们都还未正式有过交谈,他是哪来的自信摆出一副正主模样就这么理直气壮走过来的。 短短片刻间,因为江妄的步伐实在太过笃定,目光也一直锁定于此,叫宋知渺慌乱在心头胡思乱想了一通。 直到江妄当真走到了跟前。 她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江妄目不斜视,看着陈堰沉声道:“陈小侯爷,此处并未发现你所说的账本,你可是有所隐瞒?” 陈堰一怔,眸底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又消散不见,面色如常道:“那东西并不归我管,若是此处没有,那便是在别处,我知道的都说了,别的什么不也知道了。” 陈堰心底升起几分未曾表露出的愠怒,那边的人本是提及若有人找上门查探,他便将藏于此处的账本道出,借以此转移注意力混淆线索便可全身而退。 但方才这几人在此搜寻得这般仔细也没找着账本,只有可能是那边提前派人将账本拿走了。 不知意欲为何,但实在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 陈堰话语间,江妄余光瞥见一旁的宋知渺微红着脸手指不停地搅着裙身,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好似很尴尬的样子。 待到陈堰道完,他才收回视线,沉声道:“既然如此,今日就先行告辞了。” 要走了? 宋知渺一惊,从尴尬中回过神来,匆忙抬眸去看江妄,却见他连半个眼神都没留给自己,更是没有要和自己打声招呼亦或是点头问好的意思。 怎的,难道她是透明的吗?! 但江妄始终没有看她一眼,在陈堰颔首作揖后,他便带着人迈步前行,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陈堰了却了眼前事,终得再次与宋知渺交谈,但思及方才宋知渺好似一直未出声回答他,叫他本就不悦的心绪又烦闷几分,出声便带起了几分不耐:“妙妙,想好了吗?” 宋知渺神色一颤,脑海中似有什么冲动闪过,想也没想就口不择言找借口道:“恐怕不行,我方才想起我、我认识那人,我在他那丢了样东西,趁他没走我得找他要回来,是很重要的东西。” 哪有什么东西。 宋知渺说完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与江妄方才在这连招呼都没打,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一看便是不熟的样子,甚至在陈堰看来他们压根就不认识,怎可能掉东西在他那。 果然,陈堰挑眉追问:“你认识他?” “认、认识啊。”宋知渺心虚一瞬,目光瞧见江妄站在不远处,已是准备将马儿牵来,只觉自己心脏都快从胸腔跳出来了。 在回神瞥见陈堰满脸不信更甚完全露出不耐烦的不悦之色时,她心绪一乱,硬着头皮就朝那头大声喊道: “江妄!你站住!” 13. 013 清脆响亮的声音划破空旷庭院的宁静,惊动了树梢停歇的雀儿,激起树叶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刚翻身上马的男人动作一僵,险些大力扯紧了缰绳。 侧头之时,江妄看到副将云烈一脸震惊又无措:“王爷……这?” 虽是并不常在太平京都,但江妄仍是身份高贵的存在,知晓他姓名之人为少数,能对他直呼其名的,估摸也仅有当今圣上和他还深居宫中的皇祖母了吧。 那那位姑娘是? 云烈瞥了眼江妄似有震惊却沉郁着的面色,僵着脖子朝宋知渺那头看去。 姑娘! 云烈眼中泛出惊喜的光亮来。 他当是时常都跟在江妄身边的,可却从不知他在何时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一位姑娘。 云烈难得失态地细细打量起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 只见她面色绯红,眸光闪烁,分明有些紧张,却仍是挺直着背脊直勾勾地看着江妄,好似在等待他的回应。 姑娘生得美艳动人,所见之处皆是匆匆一瞥便会叫人惊艳的程度,娇小的个头兴许还不到江妄肩膀一般高,但身形却不枯瘦,反倒丰盈曼妙,即使仅着一身并无过多饰品点缀的素白衣裙,也亮眼得好似天仙下凡。 身旁的马儿忽的发出一声重重的粗气声,马蹄踏动两下,像是迫不及待要在蜿蜒的山路上奔驰起来。 云烈骤然回神,忙收回眼神来,紧张地看向江妄,不知他会作何回应。 江妄弯曲臂膀轻扯了一下缰绳,止了马儿的躁动,朝宋知渺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头她与陈堰并排而站,陈堰惊愣地看着她,她却瞪着眼眸看向他。 那双水润的小鹿眼映着树枝缝隙洒落的盈光点点,随着等待回应的时间越长,两弯秀丽的黛眉便蹙得越深,她紧抿着双唇,唇角凹陷出两个小巧的梨涡,却盛不起半分甜美笑意,反倒是一脸的焦虑和愁恼。 她这是遇上麻烦事了。 江妄收回眼神来,淡然的眸光像是不甚在意,不为少女的唐突无礼而动怒,也并未打算回应分毫。 云烈一怔,看了看江妄又看了看宋知渺,一颗心都提紧了。 以他对江妄的了解,他这莫不是不想搭理? 短短片刻间云烈似乎揣摩出了眼下的情况。 宋知渺兴许与江妄有过少许交集,可到底是相互不熟,两人还未擦出怎样的火花,小姑娘这会主动开口,可不开窍的千年铁树压根就没明白,冷漠无视来掩盖自己不擅于女子交际的局促,这是打算要就此离去啊! 万万不可。 云烈咽了口唾沫,他们王爷连名字都告诉小姑娘了,自不可能是心中毫无波澜的,那姑娘容貌身段皆为上等,岂能就此错过,再瞧她身旁站着的陈堰,他敢打包票,若是江妄此刻当真离去,转头陈堰就会捷足先登,简直造孽。 事情倒是没由来的被云烈猜对了大半。 在江妄正要有动作时,云烈忙不迭出声挽留道:“王爷,那位姑娘在唤您,听着像是有什么急事。” 江妄抬腿的动作一顿,漫不经心扫了云烈一眼,似是觉得他有些多话。 很快他又继续了动作,起身一动,翻身下了马,动作顺畅得好似方才他便是打算这么做。 “我听得见。” 云烈未曾注意更多,只在心中嘀咕着,听见了还板着脸,当真是一点不会与姑娘家相处。 宋知渺本是忐忑不安的,甚至刚一喊出口便后悔得快要失了声,她怎心里一急便将他的名字给喊出来了。 且不说他从未告诉过她他的名字,就算是他曾提及过,如今他贵为晋越王,他们并不熟识还有身份之差,怎可这般直呼其名。 本是想着若江妄能如前两回一般好心帮她一把,可她这般无理,他岂不觉得她无理又冒犯,哪还会帮忙。 可待她瞧见江妄竟当真从马上下来时,心里一颤,余光瞥见陈堰越发难看的脸色,顾不上更多忙朝着江妄小跑奔了去。 “我、我有事与你相说。”宋知渺紧张地瞥了眼江妄身旁两人,也不知旁人如何看待她如此怪异的举动,舌头打结,几乎要将原本的说辞都给忘了。 江妄垂眸看她,她涨红着脸,色泽甚比方才垂头时更浓艳了些,方才的声音都打着颤,与那梦中指着他鼻子气质高昂的模样截然相反。 “何事?” 宋知渺深吸一口气,正要压低声音请求他帮她一把,陈堰却先一步跟了上来,在身后冷不丁道:“怎么,你们认识?” 宋知渺慌乱的模样太过明显,她的确不擅谎言,更不擅随机应变,即使是大声唤出一个名字,也叫陈堰信不去她是当真认识此人。 可这个自打今日找上门来便冷着一张脸,除了带来的两个随从喋喋不休询问盘查,几乎不怎么说话的男人竟当真有了反应。 陈堰多看了两眼江妄的身形和相貌,虽是瞧着样样出众,但到底是太过冷硬健壮,并非时下女子的喜好,但却不知怎的,心底没由来的生出一股危机感来。 江妄看了眼陈堰,也不知他会如何回答,宋知渺抢先一步回答道:“自是认识的,我、我的东西,上回我的东西是否是落在你那里了,那东西对我很重要,你可有捡到?” 宋知渺的确在强撑,虽是不知自己此刻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但她心底甚是没底,道完这话后,下意识抬眸看向江妄,闪着眸光隐秘地朝他释放请求的信号,甚还可怜巴巴地撇了撇嘴,好似这般叫他明白事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又是这般眼神。 江妄仅与她对视了一瞬,便骤然移开了。 她白皙的面颊泛着逐渐淡下去的红,浓密的眼睫扑闪一瞬,将眸中蛊人心魄的微光半遮半掩,因着紧张而下意识向他凑近的动作,带起那股几次都叫他嗅到的馨香再次蹿入鼻腔。 他不是没见过女子为接近勾.引而露出的姿态,谄媚讨好时也惯会卖弄女儿家的特征以晃人心弦,可却无一人如她这样,分明带着浓艳妩媚之色,却又纯洁懵懂得生出楚楚可怜之态。 江妄沉默之际,陈堰的耐心似是已经到达了极限,他上前半步伸手抓住了宋知渺的手腕,力道令她一惊,却是不容她挣脱的强势:“妙妙,可是胡闹够了,既是未想好要去何处,便由我决定,上马车吧。” 说罢,拉着宋知渺就要走。 宋知渺被这力道一拉扯,整个人都慌了神,眸子里激起泪花,挣扎间还愤怒地瞪了江妄一眼。 这男人不是在梦中喜欢她吗,砍头的架势都有,怎替她挡个小事都不言语,他这是真要见死不救吗! 正这时,沉默不语的江妄终是有了动作,一把抓住了陈堰的臂膀,那宽厚的大掌像是能直接掌控他一般,好似没用多大劲便叫他动弹不得。 陈堰臂上一紧,随之传来几分禁锢的疼痛,怒极转眼看去,便见江妄缓声道:“东西我并未带在身上,若是重要,可随我去取。” 宋知渺一怔,方才升起的一点抱怨顿时烟消云散。 他还真会编,举一反三,竟还能编出一番说辞直接将她带离。 宋知渺连忙开口应下:“当真很重要,我就要离开南州了,不得不尽快取回,那便劳烦你了。” 瞧着宋知渺这副急切的模样,江妄不禁回想起自己捡到的银坠子。 一瞧便是个普通饰品,外头所卖的女子衣物上大多都有这样的饰品,在确认过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后,他本不觉自己会再见她,便随意放置在了某处,此刻也不知还能否找着。 但失主都找上门来讨要了,他的确捡到了,也自有要交还的必要,只是不知是当真重要还是她为摆脱此人的借口,可莫要找不着了才好。 云烈在一旁看戏看得跌宕起伏,竟没曾想那日叫他在江妄身上发现和女子接触的端倪的主人公,竟就是眼前这位姑娘,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他的猜想更是得到了证实。 英雄救美,一见倾心,定情信物,以身相许,最后互伴终身。 脑海中的剧本再次浮现,他哪还能沉得住气,看着陈堰还抓着人不放,便阔步上前沉声警告道:“陈小侯爷,这般唐突一位女子甚是不妥,况且这位姑娘似乎不愿与你离去,姑娘既是要和我们前去取回她丢失的东西,你便莫要耽搁我们时间了,请放开她。” 江妄侧眸看了云烈一眼,只觉他有些多话,东西他还不定能找着,若是归还不出,岂不不好解释了。 但话已说出口,他抿了抿唇,算是默许了云烈的做法,转而又再次看向了陈堰。 宋知渺见状哪能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一颗心都要炸开花了。 难怪江妄一直冷着个脸爱答不理的,他的心思都全权交由他的随从来表达了,如此强硬的态度,莫不是陈堰敢多拽她半刻,江妄就要强势上来抢人了吧。 这便和她在梦里梦见的陈堰夺他妻子他怒极砍人重合在一起了,果真是江妄会会做得出来之事。 陈堰紧咬着牙,手臂上的桎梏已退去,可那淡冷的眸子却始终紧盯着他,毫无波动却又威慑力十足,分明是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兵小将,却叫他竟在心头生出一股欲要退缩的胆颤来。 这人,什么来头。 14. 014 宋知渺趁着陈堰晃神之际忙挣脱开了他的束缚,下意识拍了拍被他抓过的衣袖,像是极为嫌弃般的在江妄眼前避嫌,而后又迅速迈步站到了江妄身边,显然把他当成了靠山,连开口时底气也足了几分: “小侯爷,我今日当真不得闲,你也瞧见了我确有要事,失陪了。”说完,便朝江妄挤了挤眉眼,“那我们走吧,要快些,我很急。” 江妄眉梢轻挑,看着方才还一副可怜无助的瑟缩小鹿这会耀武扬威地嘴角扬得跟个狡猾的小狐狸一般,急不可耐得好似那不起眼的银坠子当真有多么重要。 也不知自己此刻若多说一句,不必多此一举倒也可以差人送到她府上,她会不会当场便急得哭出来。 但他并非多言之人,也并无戏弄女子的喜好,默了一瞬,才微微颔首“嗯”了一声,转身去牵动马儿。 陈堰哪能当真放宋知渺走,被江妄震慑的心绪撇去后,他回过神来,正要上前阻拦她,云烈却先一步挡在了他面前,意味不明道:“陈小侯爷瞧着并无要事,不若我们再将今日细节回顾一番,看看是有何遗漏之处,说不定也能更快寻得那账本的下落,不知陈小侯爷意下如何?” 陈堰身形一顿,眸底顿时就有慌色要涌上,生生压了下去才咬紧了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中道出:“我自是有要事在身,况且我该说的都已说了。” 云烈眸光渐暗,审视的目光令陈堰不由心底发虚。 即使眼前这几人他本该完全不放在眼里的,但到底是被麻烦事缠上了,陈堰看了眼已眼巴巴跟到江妄马下的宋知渺,轻哼一声,负手转身离去。 “小侯爷慢走。”云烈作揖恭送,眸间却并无几分恭敬之意。 再回头时,便见江妄已先行翻身上马,跨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本就娇小如今还得仰着头看他的小姑娘,丝毫没觉半分不妥的样子,神色淡然道:“骑上你的马跟上,不要跟丢了。” 宋知渺瞥了眼走远到另一头却并未完全离去的陈堰,虽是没打算当真跟着江妄去到何处,但这会也只得先继续做戏下去,搅了搅手指仰着脖子娇声道:“我不会骑马,你没有马车吗?” 宋知渺只是打算在的马车上坐一段路,待到彻底摆脱掉陈堰就可就此分开了。 可江妄却是微蹙了眉头,直言道:“没有。” 甚至心里已在默默想着,她连马也不会骑,当是只能寻了东西差人送到她府上去了,至于将她丢在这那位陈小侯爷是否会再缠上来,便不是他思考的范畴了。 云烈在心底替自家王爷狠狠捏了把冷汗,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哪像是会骑马的样子,他倒好,自个儿上了马将人扔在马下头,实在是不知怜香惜玉。 为挽救主子难得碰上的良缘,云烈忙上前去为江妄找补:“这位姑娘,我们此番出行并未备有马车,不知姑娘可有马车,载我家主子同行一程,属下为你们牵马可好?” 倒也,不是不可以。 宋知渺闻言,侧眸看了江妄一眼,却见他沉着脸色正瞪着云烈。 她不明所以,不确定询问他:“可以吗?” 少女歪着头的模样有些傻乎乎的,邀一男子上马车可并非寻常之事,虽是无伤大雅,但也总带着些暧昧的意味,分明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她倒还反过头来问他来了。 江妄脸色算不上好看,他向来不喜马车那颠簸又缓慢的速度,窝屈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内,倒不如驰骋马儿肆意奔驰,况且帮她掩去麻烦事已是多此一举了,再上了她的马车,便有些逾距了。 于他而言,与任何女子都没有过近接触的必要。 被江妄瞪过的云烈后背渗了冷汗,知晓自己甚是多言,只怕再多说下去当真会叫江妄不悦了。 助攻至此,奈何铁树不开窍,他也别无他法。 可宋知渺显然没意识到此刻的凝滞的氛围,只觉再多站下去,陈堰怕是要起疑,若是去而复返她便麻烦大了。 见江妄不回答,宋知渺咬了咬牙,仰着脖子瞧他实在辛苦,他却一点没有下马的意思,像是随时要走。 心里有些慌,宋知渺下意识抬手,指尖扯着他的缰绳,那力道显然没法扯动马儿分毫,语气里却是几分执拗和请求:“可以吧?” 水灵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看,仰望之时,江妄避无可避瞧见了她圆润小巧的下巴上那颗小黑痣。 和梦中的小痣一模一样,点着的位置不在正中,偏倚在她唇间一侧,像是一只馋嘴猫吃完小食落下的黑芝麻,生在她浓艳妩媚的脸上竟柔和出几分娇憨来。 感觉到手掌攥着的缰绳被不轻不重地拽了两下,她好似颇有些缠人,若不是应下,只怕不知要在此耽搁他多久。 江妄敛目一瞬,不知眸底是无奈还恼人,终是有了动作,从另一侧翻下了马儿,扬着缰绳递给了云烈:“马车呢?” 云烈惊愣地瞪大了眼,呆呆地接过缰绳,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谁说铁树不开花! 想不到向来不近女色的王爷接触起心仪的女子来竟是还知欲擒故纵的,又是上马又是冷脸的,惹得小姑娘眼巴巴追着他,力气不大还执拗拉着缰绳,好似生怕他跑了一般。 待到火候差不多了,再一个峰回路转,这不,小姑娘脸上的欣喜之色都快溢出来了。 云烈怔神之际,江妄已是绕过马儿走到了宋知渺身旁。 俊男靓女,郎才女貌,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犹如一幅绝美画卷一般,简直妙不可言。 宋知渺发现方才替她解围的随从一个劲盯着她和江妄看,也不知他在瞧什么。 很快收回视线后,只觉江妄下了马似乎她的脖子也没松缓到哪去,索性也不再看他,转而朝在不远处候了许久的花凝招了招手:“花凝,将马车唤来。” 马车驶来后,仍旧没搞清楚状况的花凝忍不住在将要上马车前拉了拉宋知渺的袖子,低声道:“小姐,您当真要邀他上马车吗,是否有些不妥呀。” 江妄到底是身份尊贵的王爷,虽不常在京都,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而江妄与宋知渺如今并不熟悉,即使是郎有情妾有意,但头一遭便叫女子邀男子上自己马车,若传出去了,只怕会叫有心人有背议宋知渺不正经,狐媚勾人,攀附晋越王等等言论,总归不是那么好听的。 宋知渺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那不然呢,难不成让我上陈堰的马车?” 花凝撇了撇嘴,也不知宋知渺怎突然之间这般排斥陈堰,说到底她还是觉着性子柔和模样温润的陈堰更为合适些,这位晋越王气场实在太过强大,仅是站在几步之远,便叫她好生压迫,都不敢抬眸瞧上一眼。 身后还站着人,宋知渺也不过多解释,朝江妄看了一眼,便先行扶着花凝上了马车。 待到在马车内坐稳后,才隔着马车轻唤一声:“可以上来了。” 江妄动作一顿,抬眸朝那微微晃动的马车帘看了一眼。 此前并未细思过,此刻却是隔着车帘不见其人听着这道娇娇柔柔的嗓音,像是突然梦回回京大道上的那一幕一般。 这感觉甚是熟悉,这嗓音更是与那心虚说着小话却又振振有词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那个梦,也是她? 江妄多看了几眼和梦中并不相同的马车,而后才沉默着抬腿跨上马车。 高挺的健壮男子令本为女儿家准备的小巧马车晃动了一瞬,平稳之后,马车内挤入一道躬身而入的身影。 江妄的身形几乎遮挡了门前大半光亮,像是一片沉暗的阴影笼罩而来,叫马车内瞬间充满了叫另一人侵入的存在感。 宋知渺心头没由来重重一跳,下意识往旁边移了些位置,却仍在江妄坐下身后,感觉到了内里空间的拥挤和狭窄。 江妄身高腿长,几乎占据了大半空间,饶是宋知渺小小一只坐在最里侧,闭拢了双腿端坐了身子,衣裙也仍是避无可避和他的裤腿摩擦相触,隔着衣衫她好似都感觉到了那股自他周身散发出的热烫体温。 宋知渺面上一热,倒不是未曾与男子同坐过马车,却是从未有过这般分明没有刻意贴近,却好似直接越过了生疏距离的亲近。 如若他们是另有深层关系的男女,或许就不用这般拘着身子极力规避若有似无的触碰,或许她会与他并着肩贴着腿,亦或是他那只曾扣着她腰身的铁臂将她…… 打住! 静谧的氛围令宋知渺一个没控制住思绪便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生生打住后才越发觉得尴尬,她怎可这般想那些不正经之事。 她真真是正经姑娘的! 止不住脸上的热辣,宋知渺忙垂着头甚是不自然地掩盖尴尬:“抱歉,马车有些小。” 实则不算太小,她和花凝同乘也绰绰有余,仅是江妄块头太大了些。 但江妄却是毫不委婉:“所以骑马更方便。” 宋知渺一噎,瞪着眼眸去看他,总觉他在揶揄她,可瞧见的面色却是一本正经,好似仅是在陈述事实。 好吧,她不会骑马,还有求于他,那便忍着。 可是,他怎这般直接,一点也不估计女儿家的委婉。 眉头一皱,嫣唇微翘,宋知渺不禁腹诽。 真是好生冷硬木讷!她此前,可一点也没说错。 15. 015 饶是如此想着,宋知渺也只当江妄是少有接触女子,不善言辞罢了,毕竟他一脸正色,还帮着她撒谎解围,如今都坐到了她的马车上,难不成还不能证实那梦中之事为真事吗。 这般想着,宋知渺又忍不住敛了不满偷摸着去瞧他的侧脸。 这当是她头一次这般近瞧他,即使前两次他们似乎都有着过近的距离,但她每每都没来得及将他看清,他更像是对她没有丝毫留恋一般,很快便离去了。 江妄的长相很是独特,他是先皇膝下长公主嫡子,宋知渺曾见过先皇长公主的画像,画中美人清雅娇柔,一双秋水剪瞳好似温润泉水,饶是画像都叫人难移目光,那真人应该更是貌赛天仙美得不可方物。 可江妄的眉眼间却并不与长公主不相似,反倒与当今圣上那更为凌厉的长相如出一辙。 挺立的五官,锋利的棱角,颇具有位居高位的威严肃立,不笑时带着几分凶厉的狠劲,但他若是如圣上那般常扬起唇角,好似便能想象出这张俊朗的脸上意气风发的张扬气质,应是好看至极的。 他生得这般高这般壮,被衣衫包裹下的肌肉线条无一不透着强健的力量感,那是一双能持长枪破万将的手。 宋知渺曾听过镇守边关的少年将领只身入寇取敌将首级的英勇事迹,威震敌军,所向披靡,如今那传闻中骁勇善战的少年将领形象,和眼前的江妄重合在了一起。 那偷摸的视线无意识地越发明目张胆,直到一直淡着脸色目视前方的江妄像是忍无可忍般侧头对上她窥视的目光,宋知渺才猛然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忙不迭垂下眼来,好生尴尬。 马车缓缓驶动起来,比上山时更为险峻的山路令马车颠簸得很是厉害。 宋知渺纤柔的指骨攥着裙身,一面为方才被逮个正着的偷看而羞恼,一面又得分神极力稳住身形,不叫更多尴尬逾距之举泄出。 马车内沉闷得厉害,向来是一路与花凝说说笑笑的宋知渺很是不适应。 念及两人既是已同行下山,宋知渺便忍不住牵动了唇角,试图打破尴尬的沉默:“此前多亏你出手相救,那日情况危急,若非是你,只怕我不知要伤成何样了,一直还未得机会向你好生道谢。” 的确是该说声谢谢的,但这般大事,光是嘴上谢意便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了。 话语间,宋知渺甚是思索着是否要向江妄赠予什么贺礼,或是在离开南州前宴请他之类的。 若是他心中本就藏着些心思,她主动提及了,他自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对此宋知渺倒也不排斥,虽是不禁叫他在心底激起了涟漪,但他到底如何的为人与品性,当是要接触了解过才知晓的。 江妄眉眼微动,像是本在思绪着什么叫宋知渺打断了思绪,但也应声微微颔首,言简意赅道:“嗯,不必言谢。” 话音落下,宋知渺歪着头看向他,似是在等着他的后半句,可等了好一会却不见江妄再说什么,她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还有此前你帮我掩去身形,我本以为自己便要暴露了,多亏有你,自是该聊表谢意的。” 江妄本不想搭腔了,今日一事疑点颇多,线索被打乱回头自得重新盘查,趁此间隙他也当好生思绪一番的,可身旁的女子好似没有打算止住话匣的意思,也不知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他并无兴趣,只得再次重复道:“不必言谢。” 宋知渺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她再次疑惑地看了江妄一眼,从侧面看去,他刀削斧刻般的下颌线棱角分明,生出显而易见的生人勿扰的冷漠信号,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极低的交谈欲.望。 宋知渺不是看不出,却没法不去想今日发生的种种而演变到如今这副情况的缘由。 江妄若是对她无意,又怎会莫名接下她的谎言,替她圆了谎,还顺势上了她的马车,甚至在陈堰抓住她手腕时,还怒极掐住了陈堰的臂膀,无论是哪一件事,可都比此前仅需跨一步帮她挡住身形要带来的影响更大些。 他帮她救她,或许便是那梦中所要向她指引的讯息。 宋知渺眨了眨眼,浓密的眼睫微颤一瞬,还是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不必与我客气,今日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瞧你模样便像是不屑撒谎之人,你放心,之后我也会将谎好生圆上,不会叫人瞧出破绽的。” 宋知渺顿了一下,瞧着江妄这性子嘴里半天吐不出什么话来,便打算还是由自己主动提出邀约,既是道谢,她也不必太过端着。 正欲又开口,江妄却是忽的转头,反问她:“撒什么谎?” 宋知渺一愣,望着他的脸怔神回道:“要、要归还我丢失的东西一事啊。” 江妄蹙眉,像是遇上了令他为难之处。 他在脑海中迅速回忆了一番此前自己将银坠子带回后放置的地方,却又想起自己今晨还在那柜子里翻找了腰带,好似并未瞧见那个银坠子。 看着宋知渺眼眸亮闪闪的模样,她还不知自己随意放置了她所谓的重要之物,若是知晓那东西找不着了,不知她是否会不依不饶起来。 他记得,小时候这小姑娘便甚是缠人,如今瞧着像是也未有多大转变,只怕会比以往更麻烦。 思及此,江妄不由迟疑道:“若是找不着了,我赔你一个同样的可能作罢?” 宋知渺不明所以:“同样的什么?” 话题的方向好似一下被转向了奇怪的方向,她本不是打算邀约江妄来着吗。 正想着,马车忽然一个颠簸,车轱辘轧上路面一处凸起不平的地势,猛地一颠,便将宋知渺正要再说些什么的话音给变了调。 一声惊呼出口,宋知渺都来不及控制自己的身形,本就一路紧绷直挺着背脊,这一颠便叫她直直朝着前面扑去。 江妄就在近处,宋知渺惊慌地瞪大眼,下意识抬手想要找到支撑点,却见眼前能触及之处已全被江妄宽大的身形沾满了,来不及改变方向,随着倾斜的力道她重重跌向了江妄。 确切的说,是以猛扑之势,将人扑了个满怀。 热温蔓延,一股沉木香气迎面而来。 宋知渺惊慌抬头,与江妄垂来的视线霎时撞上。 两人离得极近,甚有呼出的鼻息扑洒在脸上,而宋知渺不仅跌入了他的怀中,方才想要支撑而伸出的一只手,不偏不倚撑在了他的胸膛上,以一种抓握的姿势,将他胸前的衣衫抓住了褶皱,也将某处填满了掌心。 五指张开,掌心一片似坚石却又带着热烫体温的触感,指腹甚至能够微微嵌入内里,好似在它坚硬的触感下,更深层是带着几分柔软的。 怎会没有柔软,那毕竟是凡胎肉身,又非真的石头。 宋知渺整个人呆滞在了原地,手心陌生的触感令她几乎没能第一时间思绪出那是何物,下意识地便动了动手指想要分辨。 手上一捏。 “啊!”她一声惊叫,像是被烫到般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再看自己已然脱离了犯罪现场的罪恶之手,那触感似乎还余留在手心。 软中带硬,硬中又软。 怎会这般大。 江妄微蹙眉头,自是感觉到了方才胸前被捏过的触感,抬手一指触及宋知渺的肩头,用指尖的力道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冷淡到几乎不近人情,开口却还不忘提醒:“坐稳。” 宋知渺被推回另一角,小脸涨得通红,双眸潋滟,一方面对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感到惊慌失措,一方面又对江妄推开他的举动感到羞愤交加。 他就不能让她自己退出去吗!难不成她还能好意思一直趴在他怀里? 江妄怀中空荡后,那抹肆意缠绕周身的香软也随之褪去,短暂激起身体僵硬呆滞的祸源不再,他却仍感觉胸前被触及的感觉挥之不去。 本应理智明白那只是身体在颠簸之下的惯性触碰,但他却没由来的被这股外力影响了思绪和反应,一时间心生烦闷,沉声直言道:“你为何捏我?” 宋知渺眼眸一颤,几乎要被此刻尴尬的气氛憋到窒息了,完全不能理解这人为何会如此直接问出这样的问题,莫不是以为她是故意而为之! 她可是正经姑娘的! “谁捏你了,我方才只是没坐稳!”说完,她却好似心虚般地霎时缩紧了掌心,像是在毁灭什么罪证一般,脑子里乱糟糟的,脸颊也热烫得厉害。 江妄不再言语,却垂眸看向了自己右侧胸膛处的衣衫,一片凌乱,褶皱显然呈现出一只小于自己手掌大小的抓揉痕迹,叫宋知渺本就不怎站得住脚的解释更是没了说服力。 宋知渺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江妄,焦急出声辩解道:“你在瞎看什么!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怎可能……怎可能做那种事,我是正经姑娘的!” 正经姑娘四字一直是宋知渺对自己的认知,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想将这四字印在自己脑门上。 就算她方才真的不小心捏了一下,那也绝对不存半点私心,就是没坐稳!当真没坐稳! 或许是因为方才掌心下的触感实在太过真实清晰,此时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心底的辩解都快要尖声冲破天际了,舌头却打着结,怎么都说不出更有力的话语来解释那团褶皱。 可是,就算捏了一下又如何! 他一个大男人,莫不是还要为这事将一女子逼至羞恼至极的绝境,斤斤计较到怎么都不肯松口吧。 真是好生没风度。 宋知渺羞恼得冒泡,此前在心中被江妄激起的那点子涟漪更是荡然无存,紧抿着唇微鼓着脸,甚是打算这一路都绝不再和江妄说半句话。 等到到了山脚,她就立刻把他赶下车去! 可没曾想,江妄先开了口,却是对着马车外,沉声道:“停车。” 什么意思!他莫不是还要甩脸子走人?! 马车闻声而停,江妄几乎是没有片刻停顿地立即躬身出了马车。 卸了一大半重量的马车轻颤了一下,内里空间也敞开了,唯有还留有男人未能散去的沉木气息好似还在其中宣示着存在感。 马车外很快传来江妄的嗓音,低沉清冷,听不出喜怒:“宋姑娘,你丢失的东西我会差人送往府上,马车太慢了,在下就不予同行了,告辞。” 说完,又低了些声音似是朝自己的下属道:“你送她回府。” 待宋知渺惊愣撩开马车帘时,江妄已是翻身上马,重抖缰绳奔驰而去,只带起一片风沙和冷漠的背影,像极了那话本子中毫无风度的狗男人做完坏事扬长而去,气得她都快冒烟了。 他竟真的甩脸子走人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 宋知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便是梦中他深爱不移,怒极砍人头的表现?! 而后她又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魔怔了,竟把那虚无缥缈的梦境当做了真事,这从头到尾,江妄有哪一点像是对她有意的模样,完全就是个冷硬无情的大木头啊! 云烈回头瞧见宋知渺一副气恼的模样,本就快被江妄这一操作给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下更是慌乱了,也只得连忙跑来汗颜解释道:“姑娘莫怪,我家王爷并无别的意思,他应该……应该是……” 应该了半天,云烈总算在脑子里想出一个牵强的理由,继续解释道:“应该是急着回去找到姑娘的物件将其物归原主,毕竟是姑娘的重要之物,王爷心急也是自然的。” 宋知渺一个字都信不去,什么鬼借口,她哪有什么重要之物,他底下的下属不明真相,难不成他还能不知晓这是方才说的谎言吗。 这会陈堰都不在了,他还拿这事来说,显然就是真想甩脸子离去,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找了。 她愤愤地瞪了眼江妄离去的方向,知道自己恼羞成怒的样子甚是难看。 可这事怪她,怪她自己要胡思乱想。 这个江妄,真是好生讨厌,她再也不要同他说话了! 016 云烈来回奔波,再回军营已是黄昏时分了。 军营主帐中亮起烛光,云烈一路快步而去,到了帐门前才喘了口气出声道:“王爷,属下求见。” “进。”里头传来江妄低沉的嗓音,仍是那副淡冷漠然的语气,好似今日发生的小插曲未曾影响到他分毫。 他似是不在意,可却苦了云烈。 本是好不容易瞧见一位多少与江妄生出些别样接触的漂亮姑娘,于公于私他都应在其中充分发挥作用,断不能叫此事给搞砸了去。 可他低估了自家王爷的冷硬程度,都撮合到这份上了,也仍把小姑娘气得大抵是再也不会对他存半分念想了。 分明此前种种信息所指向的,并不该是这个结局啊。 云烈迈着沉重的步伐入了帐,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眼正拿着书卷的江妄,余光瞥见他书案上的一抹银色,顿时又眼前一亮:“王爷……” 江妄闻声放下书卷,没给云烈半分揣测的机会,顺手拿起那银坠子便朝云烈扔了去,叫他接了个措手不及:“明日差人将东西送还到她府上。” 云烈连连点头,而后期待地继续看着江妄,等待他的进一步指示。 江妄却话锋一转,一脸正色道:“今日一事,你可有发现什么疑点,那个陈堰,近来行踪调查过了吗?” 云烈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 他在等着江妄提及那位姑娘之事,怎就一下说到陈堰了。 云烈张了张嘴,好一会才说道:“属下查过了,那位陈小侯爷此番自京城外出,一路去过春城、扬州、水林,如今再到南州,好似仅是一条游玩路线,并无别的异常。” 江妄沉吟一瞬,指尖点了点桌面才道:“此事颇有蹊跷,再查仔细些,给陈堰找点事做,先别让他回京。” 云烈问:“王爷怎知陈堰打算回京?” 江妄懒懒地抬了眼皮,轻飘飘看了云烈一眼,缓声道:“宋家千金今日道将要离开南州,自是将要回京了,那陈堰一路缠着她,若她走了,他又岂会久留。” 突然提及宋知渺,云烈眼前一亮,却又很快皱了眉头,踌躇片刻才措辞道:“王爷您知宋姑娘将要离去,还有陈小侯爷一直缠着她,今日怎还……” 话语声渐弱,云烈自是不敢将江妄今日算得上是毫无风度的作为直截了当说出来。 “还什么?”江妄反问,淡冷的眸子不见分毫波澜,也不知是不觉自己毫无风度,还是明知如此也毫不在意。 云烈咬了咬牙,思及今日种种,终是按捺不住心中所想,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王爷,那位宋姑娘与您颇有缘分,宋姑娘不论相貌品行乃至出身家世,也是实属难得的女子,既有这份缘分,您今日这般作为,实在有些……叫女儿家气恼,属下方才送宋姑娘回府时,瞧见她气得不轻,只怕您之后若是再想与她相交,她当是不会再如今日这般和气了。” 说完这话,云烈心头重重跳了几下,自是紧张又慌乱的。 自从江妄册封晋越王后,他便被提为了副将跟在江妄身边处理各种大小事务,江妄不愿回京,宫中便把重任交到了他这个算得上是与江妄最为亲近之人身上。 起先是让他时不时规劝江妄常回京看看,后来随着江妄年岁渐长,便是再耐不住性子,直接向他下达了死命令,让他留意江妄身边女子,若有合适的,一个都不能放过,定不能让江妄当真一直打着光棍,总归是要成婚生子的,待到他有了家室,回京之事自然能时常有之了。 可云烈连头一件事都办不成,一提回京江妄就会黑脸,就更莫提后头这件犹如登天之难事了。 江妄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这两年他是留意了又留意,都快连母蚊子都不放过了,可哪能有什么合适之人,不是江妄不搭理人家,便是姑娘家被他那冷眼一瞪,便迅速溜没了影。 而这次,宋知渺的出现俨然点亮了云烈心中希望之火,明显是郎有情妾有意的走向,他决计自己是没有看错的,换了谁江妄都不大会有这样反常的举动。 接二连三帮了她,将身体接触后留下的物件一直留放至今,不仅威严赶走企图缠她的男子,还与她同乘马车,这哪一件事摆到江妄身上不是铁树要开花的征兆。 他不能放过这个完成任务的机会,心中凝神一瞬,又挺直了背脊等待着江妄的回答。 江妄眉心微蹙,他怎会不知宫中给云烈下达了什么任务,近两年来云烈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及这些事总会叫他在刚起了个头时,就给生生压了下去,像这般大胆直言还是头一遭。 但江妄的态度仍是如以往一样:“我何时说要同她再相交了?” 云烈心里一紧:“可是,那宋姑娘显然对王爷也颇有好感,王爷这是……” 也? 江妄不知自己是何处叫云烈生了这样的错觉,用词如此不准确,微沉了脸色打断他:“所以我的拒绝之意不明显?” 云烈一噎,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起初不怎明显,眼下倒是越发明显了。 可是,怎会呢? 云烈不死心,苦口婆心又道:“王爷,您如今岁数不小,当是该为自己的婚事做考虑了。” “我考虑过了,你便按我考虑的结果回答皇上便可。” 云烈嘴角抽了抽,这话他早说过百八十遍了,可没哪一次他敢这般往宫中传信。 江妄的考虑是,没有考虑。 他压根就没打算成婚!这不是要气煞皇上,再拿他砍头泄愤吗,他不敢回。 “皇上和太后一直为您的婚事操心,哪有人当真要独身一人过一生的,即使王爷现在心中念有心事未完,咱们不也正一步步调查此事,娶妻生子也当是头等大事,两者并不冲突,待到王爷心事了却,家中又有妻儿相伴,岂不是和睦双赢。” 江妄沉默地看着云烈,给他施压向来是他回避这个问题的手段,他知他是奉皇上旨意不得不如此,可如此叫他心烦,他也一个字也懒得多听。 但云烈如此,却并非全是因为宫中给他下达的命令。 他所言皆是心中真实想法,他知江妄心中有事牵绊,但他这般封闭自己,一直令自己沉固于过去的阴影不愿挣脱,真正在乎他之人,怎会愿意瞧他一人孤寂落寞。 即使江妄已不愿再听,云烈还是咬了咬牙,最后低声劝上一句:“王爷,有些缘分到来时,若是不将其抓紧,再到回首时,便不会在原地等待了,错失的缘分,是会叫人抱憾终身的。” * 陷入夜色的主帐中,榻上身高腿长的男子睡得并不安稳。 梦魇鲜少能影响到他,即便他自那以后时常都缠于梦魇之中。 只是今日的梦境,天空万里无云,一片宁静祥和,像是任何故事中的美好结局一般,却叫他心底像是坠入了无尽深渊般沉闷。 云烈站在他身边,犹豫地回头望向京城高耸的城门,忍不住开口道:“王爷,当真不告诉宋姑娘吗,若她此后再知晓,只怕心中是会失落的。” 江妄看着前方,只留有一个沉默的背影对着城门,背脊好似僵硬地在制止他回头,即使云烈的话语激起他心中隐忍得艰难的涌动,却仍旧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让自己有半分松懈的可能。 他给她留有信件,待到她看到信时,便会知晓他已离去的消息,而他那时已踏上了远征的路途。 云烈回过头来,不难看出江妄脸上不舍的挣扎,却也知他一旦做了决定就再难改变,只是心中仍有遗憾,低声惆怅着:“此去一别归期未定,王爷心中既是有她,为何不定下约定,如若她也如王爷一样,定是会等待王爷归来的。” “等一个不知期限的归来吗,我不应这般做。”江妄开了口,大步上前跨上了马背,若是再停留,兴许真的会因此而动摇了。 云烈咬了咬牙,他自是站在江妄这头的,别的思绪抛之脑后,只不管不顾仰着头道:“并非不回,也并非太久,为何不可以等,有些缘分到来时,若是不将其抓紧,再到回首时,便不会在原地等待了,错失的缘分,是会叫人抱憾终身的。” “等多久,一年两年,亦或是三年五年。”江妄阖上眼眸,将眸底沉郁深幽的暗涌掩下,再度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好似摒弃了一切念想,嗓音却仍旧沉哑艰难,“我不能叫她赌。” 早在最初,他便不该动了这样的心思,无论她愿意与否,他终是个不定之人,一切未有定数前,于她,怎样都是拖累。 若是当真有缘…… 江妄敛目,缰绳重重一抖,马儿踏蹄奔驰,卷起风沙模糊了他的眼。 画面一转,不知是过了多久。 兵荒马乱之处,他打开了自京中传来的信件。 宋家长女宋知渺于上月与广临侯府嫡子陈堰完婚。 至此,那便是缘分尽了。 017 不出意外,在见过陈堰这日后,宋知渺又一次被梦境缠身了。 可此番梦中不再是以陈堰为主,反倒在开头得了个陈堰外出离京的消息后,便满是她三不五时与江妄相见的画面。 那画面中,江妄一改梦境外冷硬木讷形象,虽是仍旧沉默寡言,却叫她频频露出又娇又柔的笑来,饶是此前她与陈堰相见时,也不比此时笑得开心。 有什么可开心的! 能够清晰得知自己身处梦境的宋知渺简直恨不得立即就从这荒谬的梦中醒来。 她就是信了这梦境的邪,才叫江妄今日毫无风度的做法给气得大半夜没能睡着,如今睡着了还不得安生,还得瞧自个儿与他是如何和睦相处的。 怎的,好似梦里梦外真能是同一个人不成。 她决计是中了邪。 从梦中醒来时,宋知渺清明的眸子中满是怒意。 她莫不是被谁人下了蛊,在她的梦中歪曲事实,以叫她错想了事情真相。 宋夫人前来敲门时,宋知渺正愤愤地拿自己的枕头撒气,一听门前母亲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忙理了理面色应声道:“娘,我醒了的,你进来吧。” 又是睡到日晒三竿,宋夫人迈步进了少女闺房中,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听花凝说,你昨日大半夜还不知在屋里一个人嘀咕着什么,还以为你要多睡一会呢。” 宋知渺眉头一皱,惊呼道:“花凝怎这也向你说,我哪有嘀咕什么,睡不着罢了。” 说江妄坏话罢了。 虽是知晓昨日之事大多怪不得江妄,他也算是帮她解了难,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哪得过男子这般对待,心中气恼,又压根不会什么骂人之词,便在被窝里将“没风度”“讨人厌”“大木头”这等话嘀咕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终是解了气,才沉沉睡下。 可睡下后所做梦境之中的画面仍在脑海中清晰不散,烦闷得她即使宋夫人就在跟前,也摆不出什么好看的脸色来。 宋夫人见状走到她床榻边来坐下,捏了捏她柔软的脸蛋不禁问道:“怎的,这是又做噩梦了?怎这般脸色?” 真是噩梦就好了,她便能扑在母亲怀里哭哭唧唧撒个娇,可那梦又真实又美好,偏偏又是与梦外截然相反的场景,她泄了气摇摇头:“没有,睡懵了罢了。” 宋夫人心思不在这,见宋知渺没有多说,便转头朝自己丫鬟抬了手:“把东西拿过来。” 宋知渺闻言探头看去:“娘给我带什么东西来了?” 宋夫人笑道:“不是我给你带的,是今日一早晋越王派人给你送来的。” “他!”宋知渺一惊,正要说什么,却在丫鬟上前将东西抵上时止住了声。 “怎回事,好端端的,晋越王怎送你这般物件?”宋夫人可是半点没藏着自己来此的意欲,眨了眨眼看着宋知渺,像是想将女儿此时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宋知渺却是并无太大表情变化,怔愣地看着眼前似是熟悉的银坠子,逐渐在脑海中意识到了什么。 强健有力的臂膀,硌得她腹部生疼的肩头,令人羞恼的姿势,以及天旋地转的落地。 娇俏的脸蛋由白转粉,直至最终完全涨红起来,她眼睛越瞪越大,再想到昨日自己一副理所当然的胡思乱想。 宋知渺一声惊叫扑入了宋夫人怀中:“娘!我不想活了!” 宋夫人看着好笑,抱住女儿柔软的身躯打趣道:“说什么胡话,傻妙妙这是怎么了?” “呜呜呜,对,我好傻……”宋知渺快哭了,带上了哭腔眼眶却挤不出半滴泪水来,发出羞愤至极的呜咽声,越是不想回想自己当时信誓旦旦觉得江妄定是在帮她圆谎的模样,就越是不断在脑海中浮现。 难怪他一脸疑惑这是什么重要之物,难怪他毫无风度就此离开,难怪他…… 他跟梦里根本就不一样嘛! 好丢人。 缓了许久,宋知渺才被宋夫人从怀里捞了出来。 见宋夫人还想问些什么,她忙先发制人打断道:“娘,你别问了,我太丢人了。” 这两个小年轻定是在他们不知晓时发生了什么,宋夫人虽然心里好奇极了,但也知晓宋知渺这会这副模样,也问不出什么,只得无奈地应着:“好好好,娘不问便是了。” 宋知渺又抱住了宋夫人,好似母亲温软的怀抱能叫她的羞恼缓解些,嘴里嘟囔着:“娘,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啊。” 宋夫人若有所思地默了一瞬,似是想到了什么,意味不明回着:“回京啊,那得做些准备了再回吧。” * 京都,皇城。 慈宁宫内。 明黄衣袍的男子脚下步子匆忙,大步跨入殿中,抬手挥退了欲要通报的小太监,一身天子威严之气在此时消散大半了,直到瞧见高座上的母亲,才缓了一瞬心神,沉声唤道:“母后,朕来了。” 太后闻声,欣喜转头看来,岁月在她脸上留下褶皱的痕迹却掩不去一身雍容华贵。 她一手搭上太监的臂膀,另一手却拿着两张信纸,走到皇上跟前才急声道:“皇上,这事你可务必要给哀家办好,不然哀家可唯你是问。” 皇上脸上露了难,垂眸看了眼太后手上的信纸,抿了抿唇才道:“母后莫要心急,此事还未有定论,我们远在京都还不知南州所发生之事细节始末,不若待人回来了朕将其召入宫中好生询问过后再做打算如何?” 太后眉头一皱,俨然对皇上这番说辞不满:“还等什么,那小烈子和宋家寄回的信都一副说辞,两方莫不是还能合起伙来欺瞒君上不成,皇上这是怕唤不回阿妄丢了帝王脸面这才故意推辞的不是?” 皇上苦笑:“母后,朕并无此意,这些年朕唤阿妄难不成还唤少了,若说丢脸面早就丢得没边了,怎会顾及这些。” 太后柳眉一挑,年轻时便是叫先帝宠坏了性子的小姑娘,如今上了岁数也仍是带着一身娇蛮的老太太:“那是你念及你皇姐未曾当真对他施过压,天子有召他岂敢不回,此事你必须给哀家办妥了。” 提及已故的长公主,皇上脸上闪过一抹郁色,终是微叹了口气松了口:“朕知晓了,回头便给阿妄传召,朕只是担心这般强硬反倒误了事,叫阿妄心中起了抵触岂不得不偿失了。” 太后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抵触的莫不是还少了,哀家这些年想见他一面都难,他不就是嫌哀家唠叨,哀家还能唠叨他几时,若是不了了这桩心愿,只怕到时候去了地下,月儿还得责怪哀家的不是呢。” 皇上大惊失色,忙制止道:“母后,此言怎可胡说,您是朕和皇姐的母妃,皇姐岂敢说您半句不是,而且您……” 长公主逝世实则一直是他心中揭不去的伤疤,江妄亦然,所以如今江妄不愿归京他也拉不下脸来摆出帝王强硬之势,只是太后每次说起这些就没个遮拦,叫他一时都不知该惊慌还是忧伤了。 太后敛了神色,抬手拍了拍皇上的肩,终是有了几分长辈的沉稳:“此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该走出来了,阿妄也该走出来了,以往的事在旁人看来难分对错,哀家知你觉得有愧于阿妄,所以你更该将此事给办妥了,莫不是还真打算一直畏畏缩缩,叫你亲侄儿孤独终老了才好?” 皇上咬了咬牙,沉声应下:“是母后,朕知晓了。” 这事总算是落下,太后心情大好,摆了摆手正要离去,忽的又想到了什么,转头来问道:“宋家可是已启程回京了,何时能到?” 皇上回:“算着时日,应当不出七日便能到京城了。” 太后唇角一勾,老太太笑起来似是还带着几分年少时的娇俏,想起小烈子在信中所描述的少女,忍不住道:“待宋家归京,你先将那小丫头召入宫中让哀家见一见,好些年不见,如今是方是圆,可莫要是小烈子夸大其词才好。” 远方的云烈静静望着天空,心中有万分惆怅。 该做的他都已做了,心硬如江妄,他实在是担不起这个重任。 信中他已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讲得清清楚楚,只盼此番报信回京那位太后娘娘能够大发慈悲,莫要怒极之下当真让他做了“小烈子”才好。 018 多日赶路奔波,叫宋知渺早已没了最初的劲头,即使知晓快要抵达京都城门,她也一路上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来,软着身子靠在宋夫人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母亲垂落的发丝。 怎么看都还像是个小丫头,总喜欢赖在她怀里,不谙世事天真烂漫。 这般模样,叫宋夫人实难想象女儿已是到了要成婚的年纪,往后又将如何为人妻为人母。 宋知渺抬头时,便见母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歪了歪头娇声道:“娘,你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宋夫人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垂眸一愣,很快露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道:“已过京都地界了,不多时便能入城了,妙妙猜猜今晏可会来城门口迎接吗?” 宋知渺闻言,从宋夫人怀中直起身子来,狐疑地看了眼母亲,好似她问出什么奇怪的问题一般,嘴里嘟囔着:“宋今晏?这个时辰指不定在什么地方疯着野,争取着爹娘还未回去管束着他的最后自由时光,他怎会来。” 宋今晏。 宋家嫡子,宋知渺的同胎胞弟。 两人打一同出生,却从小都不对付,宋家又皆是重女轻男的,两个孩子的争执打斗向来都是宋知渺占着上风,宋今晏活像是什么促销活动附赠的一般。 但到底是家中唯一的男儿,随着年岁增长,两夫妻也对宋今晏的管教逐渐严苛起来。 要他习文习武,要他严于律己,要他出人头地,更要他跻身官场。 折腾得打小便叛逆的宋今晏苦不堪言,每每瞧见宋知渺翘着腿悠闲躺在树下乘凉,自己却因着背不下课本顶着烈日罚站,便气得牙痒痒。 这回宋知渺吵嚷着要离京,他一改常态殷勤至极,点头哈腰地为宋知渺帮腔,巴不得他们能走得更远更久些,宋知渺哪能不知他心里的花花肠子,这几月他们不在京都,定是叫他玩得不亦乐乎,哪还会来城门口迎接他们。 正说着,马车已缓缓驶过小道,不远处威严耸立的京都城墙逐渐显露。 宋夫人抬手撩开马车帘,便在城门下瞧见一行似是熟悉的人群,唇角一扬,抬了抬下巴:“那妙妙可猜错了。” 即使震惊于宋今晏竟真的来城门口迎接了,但宋知渺却是没工夫搭理他。 马车驶到人群前,她一见那道高挑柔美的身影,眼前一亮,马车几乎都没停稳便探出身要冲去:“千暮!” 宁千暮一惊,忙迈步上前迎她,扶住她的臂膀将人接了个牢实:“你小心些,马车还未停稳呢。” 宋知渺一脸灿烂扑入了宁千暮怀中,矮她小半个头,将头埋在她颈间,甚是小鸟依人:“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好想你呢。” 宁千暮被扑了个踉跄,但仍是站稳了身子,将宋知渺软乎乎的身子抱紧了去,笑得一脸宠溺:“这不是来接你了,怎还瘦了?” 宁千暮身上又香又软,惹得宋知渺忍不住在她怀里蹭了蹭,双臂紧紧环着她纤细的腰身,这才填满了心中的满足,撒着娇嗔怪道:“外头不比京都,我吃不好也睡不好,瘦了也好,免得总叫人觉得我肉乎。” 本就是闺友间撒娇的蜜话,身后却突然冷不丁传来一声轻哼:“知道自己肉乎还压上来,怕不是想将千暮姐身子给压垮。” 少年渐变成熟的嗓音带着几分低磁的暗哑,轻蔑的语气令人听了眉心突突直跳,宋知渺猛地抬头,一眼瞪向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宋今晏,气急道:“宋今晏!你哪知眼睛瞧见我肉乎了!胡说八道什么!谁准你偷听我和千暮说话了,滚一边去!” 饶是平日里也算是娇柔温软的宋知渺,一对上宋今晏便丝毫没了大家闺秀的气质,嚣张跋扈的模样自是对他又气又恨。 不知从何时起,宋知渺便压不住宋今晏的恶劣和讨嫌了,少年身形逐渐高挺,臂膀逐渐结实,就连那沉哑的嗓音,有时候冷不丁一声,还会叫人下意识惊颤一瞬。 “两只眼睛都瞧见了。”宋今晏毫不收敛地上下将自己的胞姐打量了一番,微挑眉梢不屑道,“而且是你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 宋知渺气得脸都红了,松开了宁千暮就朝他逼近而去:“我可以说,你不能说!” “这什么鬼话,我就说了,怎么了?” 眼看两姐弟一见面就要吵得不可开交,宁千暮轻叹一口气,忙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制止道:“好了,都少说两句,这一路奔波都累坏了吧,还是先入城吧。” 不远处的宋老爷早就忍不住想上前呵斥宋今晏对自己宝贝女儿出言不逊了,可奈何一直被宋夫人拽着,眼看争端被宁千暮平息了去,这才抿了抿唇,仍是不悦道:“这小子,净会胡说八道,等回去了再好生收拾他!” 宋夫人白了宋老爷一眼:“儿子都多大了,少拿你那副偏袒的言论数落今晏,两姐弟感情好着呢,用不着你挑拨离间。” “这怎是挑拨离间?他为男子顶天立地,总逮着自己姐姐欺负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这是教他身为男人的气度!” “何来欺负,俩孩子斗嘴罢了。”宋夫人懒得与这女儿奴说大道理,视线一直飘向那头,似是瞧见了什么令她感兴趣之事,满不在乎地推了推宋老爷又道,“你坐后头那辆马车,让今晏与我同乘,我有话问他。” 宋老爷一怔,侧头看了眼跟在最后的马车:“夫人,那是装行李的马车,你叫我怎么……” 宋夫人见几个孩子已朝这边走来,更是没心思多管宋老爷,急不可耐打断道:“就一段路,老爷快去吧。” 宋夫人迈步朝着孩子们迎了去,徒留本还气势汹汹的宋老爷独站在原地,一旁的随从识相地上前低声道:“老爷,小的让人把行李挪一挪,也是能腾出些位置的。” …… 几月不见,宋知渺憋了一肚子话想同宁千暮分享,可待到两个小姐妹挽着手要上马车时,她侧眸瞥见被母亲拉住的宋今晏正侧着头朝她俩这头看。 宋知渺心中狐疑一瞬,忽的想起了什么,一坐入马车便急声问道:“不对啊,千暮,方才宋今晏唤你什么?千暮姐?你何时同他这般熟稔了?” 在此之前,宁千暮虽是时常到宋府做客,也与宋今晏从小到大见过不少次,但因着两人并无直接交集,宋知渺更是没可能让自己讨人厌的弟弟同自己最喜欢的小姐妹相交,他们一直也仅是隔着宋知渺而相识的点头之交。 一向皮得惹人嫌的宋今晏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在宋知渺看来应该是她极具威慑力的眼神起到了作用,宋今晏每每见了宁千暮,都是一副乖乖巧巧的温顺邻家小弟模样,像模像样躬身作揖唤着:“宁姑娘这厢有礼了。” 也不知上哪学的,宋知渺总是忍不住翻个白眼,转头便会对宁千暮道:“别看他这会人模狗样的,平时可讨人厌了,咱们快走,别理他。” 至此,宋知渺认为两人是不熟的。 但宁千暮闻言却是愣了一下,有一瞬沉默,眸底闪过一丝异样,很快又恢复如常,温笑着道:“算不上熟稔,你们离京这段时日与他见过几次。” 宋知渺一听心中警铃大作,瞪大了眼紧张道:“他没对你怎么样吧,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千暮你离他远些,往后见了他便绕道走,他敢对你胡说八道我饶不了他!” 宋今晏倒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在宋老爷和宋夫人的严苛管教下,如今也算得上是文武双全少年郎,但唯一惹人烦的便是他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一整天叭叭的没一句好话。 宋知渺便没少遭他戏谑,如今他逐渐长大,她更是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拿他完全没有办法,这才生怕自己这丢人现眼的弟弟趁她不在惹了宁千暮烦。 宁千暮眨了眨眼:“他没你想得这么遭,到底是自己亲弟弟,你这也说得太过了。” 宋知渺皱眉,狐疑地看了眼宁千暮:“你怎向着他说话,他有多烦人你也不是没瞧见,方才他还说我肉乎呢!” 宋知渺嘟起嘴来,换作以往她是并不在乎这点言论的,自己除了那处止不住的长,其实并不肉乎,旁人说她她也不在乎,可自打那些奇怪的梦,再到如今少女初长成,对这些言论便很难不去在意了。 宁千暮笑着伸手掐了一把宋知渺的腰身,纤细柔软,手感滑腻得叫人爱不释手:“哪儿肉乎了,妙妙这是越长越俏了,连我都好生羡慕呢。” 宋知渺被掐得腰间发痒,娇笑着躲闪,脸上也泛起红润来:“别掐别掐,好痒啊!你就别取笑我了。” 喘息一瞬,宋知渺才逐渐缓和了下来,目光落在宁千暮娇柔纤细的身形上,脸上的笑意渐褪,忍不住失落道:“还是你这般更叫人羡慕,高挑纤瘦,穿什么都好看,千暮当真是京都,不,整个齐国,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了。” 若是她能如宁千暮这般,是否便不会总叫人背议,也不会总遭遇些令人烦恼的桃花劫了呢。 单纯的少女并不能细思出更多道理,只是想起这些,脑海中便没由来将近来发生之事又浮了上来。 宋知渺脸上的神情变化自逃不过宁千暮的眼睛,她年长宋知渺三岁,如今岁数虽也不大,但到底也是从她这般年纪过来的,能叫少女为之心烦的,除了身体的变化成长,那便是情窦初开的儿女情长了。 宋知渺垂眸之际,宁千暮脸上忽的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朝她凑近了些意味不明道:“怎的,妙妙这是在外受什么委屈了?” 那些事便说来话长了,眼看就要到宋府了,宋知渺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摇了摇头撇嘴道:“算不上委屈,就是些烦人事罢了。” 宁千暮转了转眼眸,将人一把勾住轻笑道:“那我告诉你个消息缓解下烦闷如何?” “什么消息?”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其余马车陆续下车的声音,宁千暮压低些声音道:“我在我爹那听得消息,你幼时心悦的那位小情郎不日便要回京了,届时可要一同去城门前瞧瞧?” 宋知渺抬起头来:“什么小情郎,我哪有什么……” 越说越心虚,越说心中便越有个名字好似要跳出嗓子眼脱口而出。 话音渐弱,话头便被宁千暮娇笑着接了过去:“就是幼时你当着好些人又抱又亲的小情郎啊,叫什么……嗯……” “江妄!”宋知渺大惊呼声,“他要回京了?!” 019 “你连他名字都知晓了!”宁千暮这回是真惊住了。 本是想说些幼时趣事逗弄宋知渺的,以宋知渺的性子,大抵是会红着脸和她极力辩解年少不懂事云云,可却没曾想她不仅承认了,还直接道出了那人的名字。 这事宁千暮本是不知晓的,还是她爹摸着胡子像是开玩笑般打趣道:“那会妙妙还与你不相识,她就是个惯喜欢好看之人的小丫头,起先瞧见那晋越王,不也满脸乐开花,缠着人是又亲又抱,可把那宋老头给气煞了。” 所以,还真有这事? 宁千暮惊愣地看着宋知渺,宋知渺却是被江妄即将回京一事给冲乱了思绪。 怎的她前脚刚走,他便后脚也回了京,不是说他不常回京吗。 若是没得之前一事,她大抵是又要胡思乱想了,可一想到自己此前丢脸的误会,她这般自作多情还是头一遭,断不能再有二回。 脸红得厉害,连宁千暮注视的目光都未曾察觉,这便叫宁千暮更为好奇了。 正欲开口问些什么,马车外忽的传来少年清磁的低声:“千暮姐,到了。” 宋知渺也瞬间回了神,这声千暮姐可好生刺耳,她咻的一下蹭起身子,一把撩开马车帘,便对上了宋今晏探头要朝里看来的目光,着实将宋今晏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突然蹿出来!” 宋知渺毫不客气地撑着他的肩膀跳下马车,落地时还不忘故意加大力道将少年的胳膊拉扯了一下,将人拉了个踉跄还微昂着头警告道:“谁准你唤她千暮姐的,别在这杵着,赶紧进去。” 宋今晏显然不满被宋知渺当做人形拐杖杵了去,板着脸的同时却也还是顺势抬手扶了她一把,将人身子稳住落地后,这才哼声道:“你管得可真多,我爱唤什么唤什么。” 眼看两人这是又要吵起来,马车内的宁千暮正准备出来劝架,一旁忽的一道尖细的男声响起:“太后懿旨到。” 宋府门前众人皆是一愣,转头便见不知从何处走来的一行人上前,为首的太监站立在前,就要宣旨。 惊愣之后,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众人齐齐上去跪下。 马车内宁千暮也忙不迭就要下来,一只手在无人瞧见之时探出,扶住她悬空的手掌,在她一瞬迟疑后,稳稳地将她扶到了身旁。 “传太后懿旨,宣宋家嫡女即刻进宫觐见。” 宋知渺埋着头身子一颤,虽是被这架势压得不敢造次分毫,但全身心还是难以抑制地发出无声的抗议。 她累极了,浑身黏腻不适,好不容易归了家,只想沐浴一番美滋滋躺在榻上悠闲休憩,可太后怎会突然传召她,还来得这般凑近,她才刚下马车呢。 正想着,那太监话锋一转,像是凭空给自己加戏一般,目不斜视盯着手谕,宣读的内容却像是变了个调:“若是宋姑娘舟车劳顿倍感疲乏,也可修整些许,改日进宫,钦此。” 这话一出,跪着的众人皆忍不住微动了身形,在跪拜下面面相觑,更是不明所以。 这是要即刻见,还是不见呢? 自然是要见的。 太后传召,虽说转而道可改日进宫,可又哪敢当真怠慢改日。 宋知渺原本的休憩计划被打乱,在领旨后也只得先让人送宁千暮回府,自个儿也赶忙前去梳洗收拾。 突然生出的这事令宋家上下也意想不到,宋夫人在屋子里指点着丫鬟为宋知渺装扮,嘴里也时不时向宋知渺叮嘱些入宫的规矩。 宋知渺听得脑中嗡嗡作响,一直紧抿着唇。 待到沉甸甸的发饰簪入发髻,她才艰难地转了头,苦着一张脸道:“娘,太后娘娘为何要召我进宫,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我可是会遭责罚?” 宋夫人一愣,好笑地用指尖轻戳她的脑门:“说什么胡话呢,你乖乖记着娘教你的规矩,便不会遭责罚,你小时候还叫太后娘娘抱过呢,太后娘娘心慈和善,妙妙犯不着担忧。” 宋夫人好似对今日一事早有预料一般,此前的惊愣也仅是因着事情来得太急也太突然罢了。 宋知渺却是全无准备,饶是母亲这般说来,心里也甚是紧张。 府门前有引路的太监候着,乘着宫中来接的马车,抵达了宫门前,连陪同的花凝也被拦下了。 宋知渺记得自己幼时的确是时常跟着父亲进宫的,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已是许多年都再未踏入宫门了。 与幼时到哪都觉得新奇有趣的心情不同,威严肃立的宫墙无端给人生出压迫感来,全然不识得路,也只得垂头一路跟着引路的太监宫女朝里而去。 慈宁宫。 小太监尖细的嗓音朝里通报,得门前宫女颔首示意后,宋知渺小心翼翼地抬腿跨过了门槛。 入屋的脚步声微不可闻,宋知渺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屋内却传来懒懒的柔声,温和慈祥:“宋家那小丫头到了?” 太后声音很轻,像是在问身旁的宫女,宋知渺闻声身子一紧,忙垂头福身恭敬道:“民女给太后娘娘请安。” 被人搀扶着的太后缓步走来,姿态雍容落座于几步之外的软椅上,耳中传入少女娇娇软软的嗓音,面上多了几分喜色,朝宋知渺勾了勾手指:“过来些,抬起头来,叫哀家好生看看。” 宋知渺不敢怠慢,迈上两步抬了头,瞧见眼前正注视着她的太后却是微微一怔,一时忘了宋夫人教给她的规矩,就这般直勾勾地盯着太后看。 按理说如此直视太后可是大不敬,但那目光直接又纯澈,一张浓丽明艳的面容却露着懵懂乖巧的神色,叫人实难生出厉色。 太后怔愣一瞬后便忍不住露了笑:“宋小丫头,怎这般盯着哀家看?” 宋知渺也霎时意识到自己不敬的目光,忙不迭垂了眼,但也老实回答道:“民女依稀记得曾在幼时见过太后娘娘,只是过去好些年了,民女都从小孩长大了,太后娘娘却还仍是和从前一样好生漂亮,一时便忘了规矩,望太后娘娘恕罪。” 宋知渺这话不假,并非阿谀奉承。 来前经母亲提及过些许后,她也的确回想起自己总在宫中远远瞧见的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旁的事她记不住,但好看的人或物却是能记好些年。 她记得当年那个叫她一眼便移不开目光的耀眼少年,记得美得周围都好似黯淡下去的千暮姐姐,自然也记得那位气质不凡身份高贵的年轻太后。 这些年过去,连母亲眼角都不由生出些细纹来,太后怎还一点都没变呢,年过花甲还能保持这般模样,当不知年轻时得是何等天姿容色。 宋知渺心里胡乱想着,难挡对美丽事物的吸引。 太后闻言,脸上顿时乐开了花,虽是也堆起些许褶皱,但仍掩不住笑弯的眉眼中泛着的盈光闪闪。 她还不忘侧头向一旁的嬷嬷炫耀道:“哀家便说了,那玩意往脸上使了,定是有用的,你瞧这小姑娘嘴多甜,这话听着便真。” 嬷嬷无奈地笑了笑,倒是微微松了口气,躬身附和着:“太后娘娘面前,小姑娘自是不敢虚假以待,太后娘娘本也天生丽质,老奴也一直是这般认为的。” 太后娘娘闻言微昂了头,似是不屑,又带着几分娇:“咱俩这老太太相看夸赞有何用,年轻人眼神儿好,看得清楚,夸得才真。” “是,娘娘说的是。”嬷嬷脸上的笑更无奈了,心道哪是年轻人眼神儿好,压根就是她先入为主了,这小姑娘说什么都对,干什么都好。 话语间,嬷嬷倒也顺势侧眸将宋知渺打量了一番,实为京中鲜少瞧见过的浓艳女子,却并不显媚俗,乖乖软软的模样装是能装得出几分,但若如她这般举手投举间都像个软糯的小兔子似的,倒是实难装到的地步。 她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太后显然更是喜欢得紧,看来这事太后是得插手到底了,只盼千万别弄得鸡飞狗跳就好。 宋知渺听着本该庄重威严的太后娘娘,却如玩心未了的慈睦老人一般和身旁的嬷嬷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又忍不住抬眸朝她看了去。 圆溜溜的黑眸转了转,心中的紧张不由松缓了好些,这便大着胆子试探道:“不知太后娘娘今日召民女前来所为何事?” 说起这个,太后脸上笑意便更浓了几分。 她的确有些等不及了,知晓宋家今日入京,一早便派了人前去府门前候着,能叫自己那冷硬孙儿动心的小姑娘,她哪能不第一时间瞧瞧模样呢。 可她心里又念及小姑娘舟车劳顿,自己这般是否又像个不通情理的固执老太太,叫人又怕又厌,这才临时派人前去补上了后半句不着调的旨意。 但小姑娘来了。 小姑娘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张小脸白里透红,明眸澄澈不见丝毫厌烦不耐,小嘴更是抹了蜜,叫她本只有七八分想法之事一下便攀到了十分。 自然得是她了,如此乖巧的小娇娘,岂不把自己那木头孙儿迷得神魂颠倒? 020 宋知渺从宫门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显得暗淡昏暗了不少。 她怀里似是攥着什么东西,待到走近时,一直候着的花凝迎上去便忍不住探头去问:“小姐,您拿着什么东西,可是太后娘娘的赏赐?” 说罢,花凝也只是如平时一般,打算伸手去接,帮宋知渺将东西收起来腾空手。 岂知宋知渺刚一瞥见花凝抬手的动作,顿时一惊,像是被烫到一般险些跳起来,一把将怀中的东西攥得更紧,神色慌乱道:“不,不是的。” 花凝被吓了一跳,怔愣片刻才回过神来,瞧见了宋知渺怀中物件的一角,像是卷轴。 宋知渺也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大了,撇了撇嘴,不由又放松了身子,眉头一皱一把将东西塞给了花凝:“给我收起来,我不想瞧见这物。” 一惊一乍反复来回,将花凝绕昏了头,像是被宋知渺丢了个烫手山芋般接住卷轴,这才感觉怀中之物应是幅画卷。 可宋知渺显然避之不及,也不像是厌恶此物,更像是在害怕,不待花凝再多问什么,宋知渺便匆匆上了马车。 * 当夜,她并见过陈堰,也未见过江妄,却仍是入了那令人匪夷所思的梦境。 梦境中,她似是仅有七八岁的小孩模样,趁着宴席忙碌无人注意她,她便独一人偷摸溜出了堂厅,跑到宅院后的小林子里撒欢。 宋知渺看着梦境中小小的自己不禁有些羡慕,那时候无忧无虑天真懵懂,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愁,整日咧着一张嘴就能笑,这会抱着棵树都能玩得起劲。 玩累了,她便靠着树干随意而坐,没多会便点着头似是困倦睡着了。 耳畔传入草丛沙沙的声响,不知突然从何处蹿出的细蛇逐渐逼近。 即使身处梦境也叫宋知渺惊起冷汗涔涔,她赫然想起儿时这段记忆,导致她如今连听着蛇这般字眼,也会害怕得浑身发憷。 熟睡中的小姑娘像是有所察觉一般,迷迷糊糊睁开眼来,还未来得及看清脚边的东西,脚踝猛然一疼,尖锐之物刺入血肉,瞬间激起浑身寒毛倒立。 惊叫声划破静谧的小林子,小姑娘顿时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泪水犹如珍珠断线般掉落,手足无措地胡乱摆动逃窜,却仍旧甩不掉咬住她脚踝还死死缠着她的蛇身。 “啊!救命救命!啊!” 噩梦侵袭一般,梦境的画面震荡不已,本已是模糊不清的回忆,此刻却像是硬要给人加深童年阴影,眼前的一切都清晰无比。 宋知渺已是不记得自己那时最终是如何脱离了险境,总归是没毒的小青蛇罢了,但惊吓和伤痛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感觉梦里梦外的自己都好像呼吸困难了一般,就在她将要喘不上气时,眼前忽的一道亮白身影闪过。 梦境中的小姑娘没看清,梦境外的宋知渺却是赫然瞧见了一个白衣翩翩少年身手敏捷从树上跳下,手握一把银白匕首,刀尖迅速刺向蛇头。 血液飞溅之际,细长的小蛇抖了抖蛇身,很快完全瘫软下来,失去了缠绕之力。 “啊啊啊!救命救命!娘!妙妙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本该震惊于出现在梦境中似是熟悉又异常好看的俊美少年,可犹如环绕在耳畔的少女尖叫声吵得宋知渺耳根轰鸣。 自己嫌自己吵。 她觉得好生丢脸,从不知晓自己小时候能这般吵闹。 但那时候的她仅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受了伤,遭了惊吓,即使危机解除,也全然没法平稳下思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嗓子都哑了,才逐渐消停了哭喊声。 蹲在她身前的少年微蹙着眉头用手揉了揉耳朵,抬眸一见刚消停了一瞬便又想要大叫的小丫头,当即厉声喝道:“闭嘴,再吵不管你了。” 小丫头被喝得身子一颤,泪水朦胧的视线中逐渐瞧清了眼前的模样,顿时眸光一亮,哑着嗓子扑上前便扯住了少年的衣衫:“哥哥,别不管妙妙!” 这人,是江妄。 宋知渺分辨了好一会,才将出现在梦境中的少年和而后再见的男人逐渐重合在了一起。 可是,怎么能是江妄! 她记得这位哥哥,起初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就是江妄。 相差甚远。 从里到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实则,那眉眼间倒能瞧出几分江妄的模样,只是少年的眼神中泛着光亮,被小丫头吵着了,便皱眉瞪眼,见小丫头拉扯他衣衫,便挑眉撇嘴,再到瞧见她脚踝处渗血的伤口,又一脸正色查看她的伤势。 若非梦境中的画面如此清晰,宋知渺压根就认不出这个表情生动,面目俊俏的少年会是后来面目神情冷硬得如冰雕的男人,难怪她之前一直没能想起自己何时与江妄在幼时有过交集。 江妄查看过宋知渺脚踝仅是皮外伤后这才放缓了神色,慢悠悠站起身来,朝眼角还挂着泪的小丫头抬了抬下巴:“起来,我送去你看大夫。” 宋知渺可怜巴巴地撇了撇嘴,本就要挂不住的泪又扑扑掉下:“哥哥,我起不来。” 江妄一见那盈光闪闪的泪珠嘴里忍不住烦闷地“啧”了一声,而后又轻叹一口气在她面前背过身蹲了下去,嘴里还不满道:“你难不成是纸糊的,那么点伤就起不来了。” 十二三岁的少年背脊并不算宽阔,但宋知渺小小的身体毫不犹豫趴上去时,仍是感到了安稳一片。 两个节奏不一的心跳声交错叠响,她软乎乎的臂膀环在他的颈间,被他数落了也不恼,只是委屈地小声解释着:“因为真的很疼……” 少年抿着嘴不说话了,已有薄茧的手拖住了她的双腿,平稳起身大步朝着林子外走去。 画面渐远,梦境缓缓褪去。 宋知渺睁开双眼时,似是仍能感觉到少年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回荡在耳边,令人安稳心安。 浓郁夜色中,她缓缓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今日一回府便让花凝深藏画卷的立柜前,从立柜的最底层取出画卷。 卷轴展开,已有年份的纸张上,在微弱的月光下映照出一副模糊的画面。 少年背着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满脸无奈。 021 睡意全无。 宋知渺独坐在庭院中,大半身子趴在石桌上,脑海中思绪繁多。 今日她没有梦见陈堰,梦境中仅有年少的她和江妄,那段早已模糊在她记忆中的回忆,透过梦境清晰地传回了她的脑海。 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宋知渺很清楚,这并非是白日在太后那瞧了画卷后夜里模糊生出的过往,而像是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强行将过去的画面拼凑完整,甚比她亲生经历时还要清晰细致。 令她看见江妄如危难时闪着光的救星一般从天而降,令她看见江妄被她吵得心烦又无奈。 也令她看见江妄背起她时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和口中无声的唇语:“这么轻,还真是纸糊的。” 她本该与陈堰相处融洽,却频频梦见陈堰表里不一的面目。 她本该与江妄毫无交集,梦里却不断出现他们美好的过往和令人匪夷所思的假象。 那些梦究竟想告诉她什么,又在指引她什么呢? 院门前忽然一阵窸窣响声,宋知渺一惊,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吓得她险些惊叫出声。 那黑影也像是被吓到一般,骤停一瞬,快步走了进来:“天不亮在这不声不响,吓我一跳,你干什么呢!” 黑影走近才瞧出竟是宋今晏。 昏暗光线下能瞧出他穿着轻便,发髻整齐,像是已起身多时。 宋知渺回过神来,黛眉蹙起不悦道:“谁吓谁啊,你又是在干什么,我还以为府上进贼了!” 宋今晏自顾自地在石桌前坐下,抬手随意擦了下额头,气息不匀道:“哪来的贼,我晨练呢,我还以为见鬼了呢。” 宋知渺白了他一眼,夜色下并看不见他额头的汗水:“你还能起这么早晨练?唬谁呢,莫不是昨夜上何处野到了这般时辰才回来吧,我要告诉爹娘,你死定了!” 宋今晏不甘示弱:“我要做这种偷偷摸摸之事能让你瞧见?你每日睡到日晒三竿哪知我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练武之苦,少瞧不起人了,你以为小爷这身体格是睡大觉就能睡出来的?” 说完,还挑衅般地挺起了胸膛,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还真像那么回事。 宋知渺狐疑地看了他几眼,伸出一根手指头戳在了他的胸膛上,指尖触及一片带着湿濡热意的坚实,与她印象中胞弟排骨般瘦弱的身形截然不同,还真是变化颇大。 但再瞧宋今晏一副得意洋洋孔雀开屏般的模样,又叫她忍不住回怼道:“一身臭汗,脏死了,就你这小身板,赶真正的男人还差远了。” 宋今晏并非小身板,他打小便生得身高腿长,以往仅是身上不长肉看着干瘦罢了,如今的确大有变化,正在朝着真正的成熟男人而成长,那蹿升的速度已是比过大多同龄人,甚至京中好多文弱的成年公子也不及他身形挺拔。 只是,赶有的人,的确差远了。 思绪间,似有什么早已远去许久的触感流入手心。 宋知渺不自然眨眼的一瞬,宋今晏却忽的凑近,皱起眉头直击重点:“哪个男人?你莫不是摸过谁人的胸膛?”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可是正经姑娘!”宋知渺反应极大地一巴掌拍在宋今晏胸膛上。 饶是少年身形还未完全成熟,却也仍是坚硬得叫她掌心一片辣疼。 她龇牙咧嘴收回手来,柔软的指腹轻柔掌心,还是不情不愿地承认道:“还真结实了不少,看不出你还挺刻苦。” 夜色为她遮掩了脸上不自然的红热和心虚的神色,宋今晏未过多注意,听宋知渺总算说了句中听的话,扬了扬眉又得意起来:“那是自然,终有一日我会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守家卫国驰骋沙场,在此之前,就是不断磨练自己,不得松懈。” 意气风发的少年眸中含光,憧憬着自己的未来,胸腔热血沸腾。 宋知渺呆愣地看了他一瞬,冷不丁一盆冷水泼下来:“你还没打消这个念头呢,爹不会同意你参军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宋今晏斜眼看来,气急咬牙起了身,压低嗓音威胁她:“我自有打算,你敢和爹打小报告我就把你摸过男人胸膛的事告诉娘!” 宋知渺猛然瞪大了眼,她还以为这事揭过去了:“宋今晏!你别胡说八道!” 夜色中仅有少年笑得贼兮兮的侧脸和一路小跑着出了庭院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再看不见,宋知渺才无措地攥着裙身,低喃辩解着:“我是正经姑娘的,才没摸他呢。” * 小半月时间过去,奇怪的梦境未再牵扰,日子也好似恢复了曾经的平静恬淡。 唯有京中愈传愈热的大消息激起她心中的波荡,出门在外总能听见有人议论。 若非这消息传得这般热烈,宋知渺当是不知常在边北的江妄,仅是传来回京的消息,竟能在城中引起这般轰动。 女儿家对此本就知之甚少,她只知前几年边北战事颇多,而后战事告捷逐渐太平下来,少有的边北战士英勇事迹,她也听得甚是乏味,自是不知那位名声大振的晋越王早已成了人们心中的大英雄。 江妄抵达京城这日,她被宁千暮一大早从被窝里捞起来,也仍被挡在了城门大道前围观的人群后。 不过宁千暮早有准备,带着她挤出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绕过大道上了凭风轩的二楼雅间。 雅间窗户正对城门大道,虽是距离远了些,但居高临下便能将军队入城的景象尽收眼底。 宁千暮同她一起趴在窗边,轻声道:“这地方不错吧,好在我早早定下了这间雅间,不然怕是连晋越王的头发丝都瞧不见一根了。” 宋知渺侧头看她:“你想得还真周到,怎对此事这般上心,莫不是连你也早就仰慕晋越王了?” 也是近来江妄归京一事在城中引起轰动后,宋知渺才知晓原来他是这般出名,不仅男子对他敬仰崇拜,就连好些闺中女子提及江妄时也是一脸春色泛滥,仰慕江妄之人不在少数。 瞧着宋知渺故作镇定的小模样,显然是心中在意又想表现得自然随意,宁千暮不禁轻笑出声:“我自是相当敬佩这位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谋略胆识的将领,但当然谈不上仰慕,你心心念念的小情郎,我怎会觊觎。” 宋知渺一惊,忙不迭就伸手去捂宁千暮的嘴:“千暮!你别瞎说,我不是同你解释过了,年少不懂事罢了,哪是什么小情郎,我与他什么都没有的!” 宋知渺时刻叮嘱自己不可受梦境影响自作多情,更不能因虚无缥缈的梦境对一个现实中明显对她冷漠寡淡的男子生出别样情愫,自是要将两人之间那点弯弯绕绕撇得一干二净的。 宁千暮却好似透过她那双澄澈的眼眸好似察觉了她掩藏深处的心绪,弯着眼逗弄她:“什么都没有怎还一早随我来此凑热闹,还打扮得这般好看。” 逗弄的目光流转在少女精致的面容和姣好的身形上,如此模样当是精心装扮过的美艳。 宋知渺脸上发热,却仍是梗着脖子执意解释道:“是你邀约我我才来的,我、我也没有怎么打扮,就是寻常装扮罢了,我出门向来是要捯饬一番的。” 这解释看着甚是合理,但就着那一张很快便像熟透了的红苹果的脸庞,便有些没有说服力了。 马蹄声伴随着街道上逐渐大声的嘈杂声叫宋知渺逃过一劫,不远处已是瞧见了浩浩荡荡的车马踪影,两人探长了脖子向那边看去。 为首的黑马上,江妄一身戎装身姿挺拔,看着好不威风,逐渐走近后他俊美刚毅的面容便映入眼眸中。 下颚渗出明显的胡茬,在他麦色的肌肤相衬下显出几分不符合他年纪的成熟气质,额前两缕碎发胡乱垂下,本应当是舟车劳顿不修边幅的模样,却在那样一张有棱有角的俊逸面容下,透着阳刚之气夺目亮眼。 他好似当真带着光亮一般,叫人不由自主便定住了视线,随着他的前行而转动脖颈。 宋知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即使这些日不断在脑海中警醒自己,却仍无法在亲眼再见他的此刻平静心中的波涛。 他当真是完全长在了她的喜好上,更甚她一直对京中权贵公子兴趣缺缺的理由,也在目光对上这样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容后有了合理的解释。 看得入神,她几乎没注意到一旁宁千暮带着笑意朝她投来的目光,那副痴神了模样被好友尽收眼底,宁千慕眸中了然一切的意味已是将她方才的解释完全推翻了。 江妄承接着街道两侧乃至更多不同方向向他投去的目光,他却忽然在行至凭风轩楼下时抬头看了过来。 宋知渺一怔,猝不及防撞上了江妄的视线。 上一次的经历叫宋知渺下意识以为自己这是又说了什么小话叫江妄逮了个正着,可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哪有说什么小话,压根就看呆了呀。 江妄这是在看她? 他怎知她在这! 宋知渺不太确定,余光瞥见周围两侧并无旁的雅间,这个方向也仅有这一扇敞开的窗户前有她和宁千暮趴着看。 那他当真是在看她?! 宋知渺有些慌乱无措,一时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更不知茫茫人海中,江妄是怎么一眼发现了她的位置,亦或是他仅是偶然抬头,正巧看见了她。 心跳没由来乱了节拍,刚被宁千暮夸赞过的装扮却叫她这会在心底生出几分不自信来,她此时瞧着可还端庄,今日的装扮是否太过张扬,如此模样会不会有些傻气。 心中的胡思乱想又很快被她生生压了下去,即使年少之事过去许久,但他们如今也算是相识一场,他既是看到了她,是否应当打个招呼才算礼貌。 宋知渺僵着身子与江妄对视片刻后,确定他当真是看到了她,这才缓缓动了脖颈,朝着江妄微微颔首算是点头问好了。 江妄会如何回应她呢,若是向她招手,或是也点头回以问候,众目睽睽下岂不是很叫人难为情。 正紧张着思绪,然而下一瞬,江妄却像是仅动了下脖子随意看过了某处,又淡着眼眸冷漠转回头去,视线不再,也全然没有回应宋知渺分毫。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又是她自作多情了?! 022 江妄的确是在看她,却不知自己为何茫茫人海中,一眼便看到了她。 余光瞥见高处的一抹身影时,他很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察觉,更没可能留意分毫。 但他抬了头,像是无意识一般抬头。 而后便在二楼的窗户前看到了一抹娇色。 小姑娘今日打扮得艳丽,发髻上明晃晃的银铃吊坠在日照下泛着盈光,应当是闪耀夺目的,却远不及那双澄亮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的眸中光彩。 视线定格在此处时,他的思绪却不禁被带向了别处。 那奇怪的梦,那令人心闷的沉重心情。 以至于江妄并未注意到少女微微颔首的动作,在稳下心绪后,迅速移开了眼,不让胸腔波荡,面无表情注视了前方。 安顿了军队,江妄换下衣服入了宫。 对于此番被急召回京的缘由,他心里多少是有底的,只是想起此次的方式,令他不得不从的强硬下旨,想来这次兴许不似以往那般好应付了。 大步流星走入宫殿,江妄脸上的表情算不上好看,沉冷得令人不敢直视,饶是面见到圣上,他也并未收敛分毫,躬身作揖沉声道:“参见皇上。” 皇上快步迎上,抬起江妄的手臂免了他的礼:“一路奔波累坏了吧,此处无旁人,不必拘礼。” 皇上的热络并未感染到江妄,他淡着一张脸,微微颔首,语气却仍是恭敬疏离:“臣多谢皇上抬爱,君臣有别,自是当注重礼数的。” 皇上喉头一噎,无奈地叹了口气,再见他那副冷硬的神情,便知自己此番顺从了太后的意愿,果真叫江妄生了抵触之意。 但好在人总算是回来了,算着时日,他们也当是两三年未见过了。 皇上还是缓和了神色,目光流转在江妄身上,到底还是露了笑:“罢了,回来了便好,许久未见,又变了不少,更成熟了,更英俊了。” 说罢,皇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由衷赞叹道:“身子骨也练得越发结实了。” 江妄底下那群士兵私底下的议论并非全无道理的,饶是京中大抵以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为俊美,但哪个男人瞧了江妄这一身几近完美的身形体格不惊叹艳羡几分呢。 江妄薄唇轻抿,乌黑的瞳眸中并无太大波澜,挺直着背脊任由皇上打量。 而皇上来回看过一周后,却是皱了皱眉头:“多俊的儿郎,就是老大不小了,还孤零零一个人。” 江妄微沉了脸色,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唇抿得更紧了几分。 皇上又道:“母后近来身子不太好,太医来来回回去了慈宁宫好些日子,朕甚是担忧。” 江妄总算有了反应,抬眸问:“此前信中皇祖母还道身子硬朗一切安康,怎突然坏了身子?” 皇上挑眉的一瞬间,江妄便知自己入了套,但皇上已是挖深了坑:“因着她的宝贝外孙迟迟未娶妻,连个中意的女子也没有,她为其忧心焦神,自是养不好身子了。” 江妄又沉默了,平日里他的确少言寡语,但也并非刻意甩脸子,他只是大多数时候不知要回以什么才好,而在京都这种情况尤为多,就好比现在。 默了片刻,江妄还是动了唇,缓声道:“那臣稍后去探望一下皇祖母。” 皇上摆了摆手:“你还是别去了,越看越气罢了。” 变着法给他施压,只得把江妄再一次逼向沉默,但沉默揭不过这茬事,江妄敛目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皇上,臣如今暂无成家的打算,还请皇上莫要为难。” “怎是为难?”皇上恨铁不成钢,但到底是没法对他当真硬起态度来,只得继续苦口婆心道,“朕不仅是皇上,也是你亲舅舅,饶是普通人家,为人长辈又怎会不替下辈操心人生大事,你倒好,一人待在边北几年都不带回家的,身边无人照顾,冷褥冷炕的,这是想一个人过多久?” 皇上叹了口气,不待江妄回应,又自顾自道:“皇姐的事,朕心中有愧,愧对皇姐,愧对母后,也更愧对你。” 说及此江妄也再难继续沉默下去,忙接了话:“皇上言重了,过去事已过去,臣也早已想通,此事并非皇上的过错。” 皇上摇了摇头:“的确都过去了,是朕自己放不下罢了,所以朕放心不下你,念你成家,念你有所依有所伴,念你不要再独身一人了,朕知你不愿听这些唠叨话,但你也多为自己想想,若有合适的姑娘,便试着接触相处一下。” 脑海中忽的闪过一道明艳娇俏的身影,晃了一瞬心神,叫江妄面色有些怔然。 皇上见状以为是自己所言终是对他有所触动了,松缓了神色又拍了拍他的肩:“不必太过有压力,试着去接受,朕也能放宽心些了。” 从养心殿出来,江妄仍是打算去一趟慈宁宫。 太后见了他大抵也是这些话翻来覆去言说,只是他自己心中清楚,他虽的确没有成家的打算,但也当真未曾遇见过什么所谓合适的姑娘。 他所见过的女子在他眼中都大差不差,而今想起竟也没有几人能在脑海中留下印象,他的确注意力不在此,又何来合适与否一说呢。 况且,这也仅是他单方面的一方想法,再换到姑娘家那边,哪家的娇小姐能受着同他一路回边北那等地带,只怕是待他觉得谁人合适了,对方也会因此而退拒了。 江妄无声叹息一瞬,还是抬腿迈进了慈宁宫。 * 宋知渺像是时运不济般在与宁千暮分别后遇见了不知何时回了京的陈堰。 此前对陈堰的抗拒和退避在城门前被江妄气煞后,没由来的淡却了几分。 宋知渺对于陈堰的心绪变化大多来自于那些梦境,梦境怪异,她实难不受影响,可接二连三之事皆与梦中所展现的不同,甚叫她险些在人前丢了大脸。 她一时间变得很是迷茫,不想去信了那些梦,亦不知自己心中究竟该如何作想。 宋知渺应了陈堰的邀约,与他一同听曲儿看戏,待到傍晚便被陈堰邀至凝心楼吃饭。 这小半日下来,好似又回到了她最初与陈堰相交时的模样,陈堰谦逊有礼处处周到,的确是令人挑不出毛病的相处,但也的确激荡不起她心中的波澜,也就是仅此而已罢了。 陈堰前去吩咐晚膳时,宋知渺坐在雅间内有一瞬惆怅。 撇开那些梦境不谈,除了她好似当真对他生不出多少别样情愫来,陈堰的确是极为合适的夫婿。 她总归是要嫁人的,或许她应当接受这份缘分,不再去想那些奇奇怪怪之事。 思绪间,雅间的房门被推开,宋知渺下意识抬头,就对上了陈堰的目光。 宋知渺一愣,外面天色渐暗,雅间内却灯火明亮,他立在门前陷入大半昏暗的阴影中,眸底似是流窜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神色,在他走入雅间内后又消失不见,让人以为像是生了一瞬的错觉。 宋知渺垂眸移开了视线,心里却总觉得陈堰那眼神怪怪的。 等她回过神来时,陈堰已走到身旁,越过他们本该有的礼仪距离,自然而然拉开了宋知渺身旁最近的位置,贴着她坐下身来:“妙妙,久等了。” 身旁突然侵入的男子气息令宋知渺觉得有些不自在,宽敞的雅间,空荡的圆桌,陈堰却偏偏挤在她身边,过近的距离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好似在预示着什么将要发生的旖旎。 可他们还未到这般亲密的地步,宋知渺下意识想要挪开些距离,却被陈堰忽的又靠近了几分,凑过来的身子几乎贴上了她的手臂,抬手略过她身前拿起了桌上的酒壶:“凝心楼酿酒极佳,妙妙可要好生尝尝。” 说罢,他抬起手中的酒壶亲自替宋知渺斟酒,清脆的水声落入杯中,激起浓烈酒香蔓延开来。 宋知渺避无可避,僵硬着身子轻声婉拒道:“我不擅饮酒,还是饮茶水便好。” 陈堰的举动着实有些逾距了,更甚还邀她喝酒,叫她心底隐隐升起些许不适来。 天色不早,孤男寡女,即便是他们此时正值相处接触的阶段,也不当如此亲近,再到她若是不胜酒力醉醺醺从凝心楼出去,叫人瞧见了自是影响不好更甚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 连宋知渺都能明白的道理陈堰怎会不知,可他此时此举就像是目的明确欲有所求一般,不知心中如何作想,总归是想将宋知渺的酒劝下肚。 “今日气氛正佳,浅尝一下不碍事。” 陈堰柔和的嗓音传入耳中,本该是极能抚平忧心的温润,却叫宋知渺不知为何僵了身子,迟疑了许久才伸手拿起了酒杯。 陈堰仍与她靠得很近,若有似无的好似有更多肢体接触蔓延在身后。 当宋知渺一杯酒下肚时,腰间忽有一双大掌扣了上来,叫她条件反射般颤了一下,惊愣着眼眸看向陈堰,险些被烈酒呛住喉咙:“你干什么?” 陈堰扬起嘴角不退反进,宋知渺惊慌失措的小模样在她这样一张妩媚娇艳的脸上显得生动至极,颤动的瞳眸好似清纯的小动物,上身微微起伏的曲线却又透着勾人蛊魄的欲.色。 他觊觎许久,也隐忍许久。 如今也该是时候折下这朵娇花,揉捻她,弄坏她,将她真正占为己有。 陈堰的视线侵略性十足,他卸下温和的伪装,毫不掩饰展露他心底晦暗汹涌的欲.念。 “妙妙,你我相处许久,合该更亲近些了,不是吗?” 023 宋知渺目露惊慌,就算她不明陈堰此言何意,但怎会不明在她腰间微微用劲的手掌透着怎样的意图。 陈堰的触碰令她心生抗拒,她轻微挣扎着,试图将自己的身形从陈堰的桎梏中脱离出来,故作镇定的嗓音却已是带上了些许颤:“小侯爷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到底是没觉陈堰会动什么真格,宋知渺心中抱着侥幸,挣扎幅度不大,只等着陈堰收敛下去自行退开。 陈堰却是忽的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目光沉暗,神色不明:“你我早晚是要在一起的,何来授受不亲一说,妙妙,此处又无旁人,需不着你那些欲擒故纵的戏码,入我侯府,总归是要先验验货的不是吗?” 宋知渺惊愣地看着陈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什么欲擒故纵,什么验货,陈堰这是把她当成什么了! 眸中愠色攀升,宋知渺大力挣脱手腕,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陈小侯爷,请你慎言。” 怀中香软褪去,叫陈堰有些许不悦。 他刚回京不久,此前的麻烦事扰得他心烦意乱,本是无暇顾及宋知渺这头的男女之事,但今日偶然又见她,宋知渺较之前的抗拒态度好转了许多,应了他的随口邀约,还与他相处至此时。 想来此前那些本也只是她欲擒故纵的手段,如今回了京,时机也差不多了,他也是时候尝些甜头来索取之前纵着她的报酬。 陈堰的确觉着宋知渺不错,若是品尝起来也如想象中一般香甜,倒也不是不可将她收入府中,大抵宋知渺也急不可耐了,那他自然就借今日这个良机探入下一个阶段。 陈堰抬眸看她:“放心,你我合拍,我自会许你名分。” 宋知渺瞪着双眸,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无措,此时梦境中那些景象又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所以她与陈堰就是在这般情况下最终成了夫妻吗,实在太轻浮下作了些,令她好生抗拒,张了张唇退拒道:“陈小侯爷,你是否误会了什么,我并无此意,你这般实在太不尊重人了。” “不必紧张,我说话算话,自不会辜负了你,妙妙,过来。” 陈堰低沉的嗓音像是蛊人心魄的迷药,他朝她伸着手,却并不像是在等她靠近,反倒在他话音落下后,动作幅度骤然变大,像是下一瞬就要强硬逼近她。 宋知渺一惊,忙要后退,身形慌乱碰到桌角,震动桌边的酒杯,啪的一声脆响酒杯掉落在地洒了一地水渍。 突兀的声响叫宋知渺身子一颤,心中不安的情绪放大至令人窒息。 她害怕极了,一刻也待不下去,慌声就道:“陈小侯爷,你我并不合拍,我也不需你的许诺,往后你我还是不要再来往了,告辞。” 宋知渺几乎是仓皇而逃,甚是后悔自己今日因着赌气般的心情就答应了陈堰的邀约。 那梦境虚晃,却也隐隐透露着什么真相。 陈堰的伪装并非假象,他当真不是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她定要摆脱他才行。 可宋知渺心绪慌乱脸色惨白,压根不知自己究竟要如何才能与陈堰抗衡。 宋家敌不过广临侯府,此事道给父母知晓只会徒增他们的担忧,而陈堰今日能这般对她动手动脚,往后还不知会做出怎样令她无法抗拒的过分之事。 嫁人。 唯有她嫁予旁人,才能彻底断了陈堰的念想。 可很快宋知渺又泄下气来,她能嫁给何人,平白无故的,怎会突然有一合适之人能与她成婚,若随便找来一人,又与她嫁给陈堰有何区别。 沉重的思绪并不能阻挡夜里梦境的侵入。 宋知渺陷入了一段冗长的梦境之中。 梦里,她如最初时一般时常与陈堰见面相处,即使梦中的她不似现在一般看清了陈堰的真面目后的抗拒,但显然也并未对陈堰生出什么情愫,仅是觉得他还算不错兴许会是位良婿。 梦里的日子很平淡,没有奇怪梦境的牵扰,她与陈堰的相处也进展得很顺利。 直到画面转到某个时刻,如今日在凝心楼的情形相似,她与陈堰游玩半日,待到傍晚一同吃饭,只是地点并不是在凝心楼。 宋知渺不知为何梦境中会有与现实相似的景象,却并不是在同一地点。 陈堰为她斟酒,她婉拒推辞,陈堰俯身凑近她,她皱眉避开。 对此,陈堰隐忍不悦,还是扣着她的手腕,温声引劝道:“你我甚是合拍,总归是要在一起的,放心,我会许你名分的。” 与今日现实中大差不差的话语,换了个场景,换了个语气,便有了别样的意味。 宋知渺看到自己并未如今日梦境外那般愤怒震惊,仅是有些迟疑,像是有什么别的事牵绊了心绪,否则兴许当真会顺了陈堰的意,不再挣扎与他靠近相贴。 宋知渺心中知晓,连贯此前的画面,自己此时这般反应并不奇怪。 不同于梦境外她与陈堰的相处,梦境中他们相处和睦,接触已久,即使还未捅破那层窗户纸但也只差临门一脚了,她若是点头答应,两人自然而然就会迈向更亲密的关系。 只是,自己这是在犹豫什么呢? 宋知渺看见自己仍是退开了与陈堰的距离,轻言细语道:“我还未考虑好,容我再想想吧。” 气氛并不算尴尬僵硬,合理的拒绝,没有撕破脸皮,但宋知渺还是从清晰的梦境画面中看见了陈堰险些失控的暗涌。 他咬紧了后槽牙,敛目遮掩神色中的异样,待到再抬起头来时,眸底已是清明一片,温和有礼地点头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这一遭不似宋知渺真实所遇的惊险骇人,但平静之下却隐隐暗藏着晦暗的阴谋。 梦境中仍是不知她为什么犹豫不决,只是再到一次宴席时,宋知渺看见在梦中自己没有察觉的角度下,陈堰往她的酒杯里下了药。 药效发挥很慢,她在宴席上并未显露异样,却在宴席结束后,登上陈堰欲送她回府的马车上时,她开始燥热难耐,思绪混沌,她分不清虚实,无助地蜷缩在陈堰怀中,她含糊不清低喃着什么,她手脚胡乱撕扯着什么。 最终梦境逐渐远去,宋知渺惊醒在清晨的微光中,后背激起冷汗涔涔。 所以,她最终和陈堰成了婚,所以,她根本就还未考虑出自己想要的结果,就被迫做出了选择。 只是,她原本的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024 收到宫宴邀约之时,宋知渺当即吓白了脸。 那个令她害怕慌乱的梦境过去数日,她却仍未从中缓过神来。 可她并不知那个梦是发生在哪个宴席上,也更不知梦境究竟是真是假,只是既已见过了这样的画面,又怎能当真心安去面对。 宋知渺颤着声问:“都、都会有谁人参加宴席?” 花凝歪了歪头,替她解释道:“此番晋越王回京,皇上大设宴席宴请文武百官,应当是会去好些人的,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自不会缺席,兴许为着瞧一瞧晋越王的尊荣,不少小家官吏也会跟随而去,总之是热闹非凡的。” 那就是陈堰肯定也会在场。 梦里发生之事令宋知渺心绪难安,而那事的后果更是在她现在看来可怕至极。 宋知渺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那、那少我一人应当不碍事,娘,我能不去吗?” 官吏家属也可参加宴席,但并非定要同行,好比宋今晏,早就摆摆手满脸不屑拒了宴席,宁千暮也称自己不喜吵闹没有要去的意思。 那她,怎就非得去呢。 宋夫人手中捣鼓着自己绣了一半的帕子,没抬眼瞧见宋知渺的神色,只淡声回答她:“那自是不能的,太后娘娘特意叮嘱过让我带着你一同,你又怎能缺席不去。” 宋知渺指尖无措地搅着裙身,极力压抑着心中慌乱,好半晌才硬着头皮应下声来:“那好吧,届时娘可要带我一同回府。” “说什么傻话,你当然是同我一起啊。” 有了宋夫人的允诺,宋知渺心中安心不少。 实则她后来也逐渐觉得自己疑神疑鬼了,不论梦境真假,陈堰是否会有如此下作的动作,她心中已是有了警惕,又怎会当真叫他得手。 那日他们撕破了脸皮,就算在宴席上碰面,也自不会像梦中那般同坐交谈。 不与他接触,他就不会有机会陷害她,也更不会让他有机会送她回府。 一切都和梦境中的发展不一样,她不会有事的。 * 宫宴这日,接连热烈的日照被白云遮挡了大半身影,显露着夏日将尽的信号。 出发前宋知渺多披了一件薄衫,本是未着宽松的衣服,但薄衫一遮挡,便叫她又觉自己有些肉乎了。 “我这般是否太臃肿了些,不若还是褪了薄衫吧。”宋知渺不满地皱着眉头,抬头看了眼天色,想动手脱衣,又担心自己受凉。 花凝伸手替她拉拢了被微风吹开些的薄衫:“小姐,您今日瞧着刚刚好,这身很适合您,莫要忧心了。” 的确是宋知渺庸人自扰罢了,今日这身自是为着入宫精心搭配过的装扮,素色的衣裙勾勒姣好的身形,清透的薄纱虽是遮挡住些许内里,但越是若有似无才越是引人夺目,明艳的面容仅是略施粉黛,敛去些许妩媚娇色,反倒显得清纯可人。 宋知渺抿了抿唇,上前拉住宋夫人的衣角低声道:“娘,待会我可否提前出宫离去啊?” 此前还想着同宋夫人一同离去就好,但越是到了这时候,宋知渺就越难心安,揣摩着推不掉便早些离去应该是更好的办法。 宋夫人侧头看她:“怎的,今日有约了?” 宋知渺连连摇头:“就是怕待得无趣,想早些离开罢了。” 的确也不会是怎样有趣的宴席,连宁千暮都不去,其余人她又不怎熟悉。 “无妨,太后娘娘想见见你罢了,你便陪着太后娘娘说说话,而后若是觉得无趣,就叫人先送你回去吧。” 宋知渺微微松了口气。 入了宫便与宋夫人分别被带去了不同宫殿,这头是京中年轻一辈的贵女们聚集之处,这会已聚了不少人在此闲谈赏景。 有人瞧见宋知渺被引来,朝旁人指了指她来的方向,一时间便有好些目光齐刷刷向她看来。 宋知渺一怔,在场的大多数人她是见过的,但熟知的也仅有几位而已,况且也都算不上什么太亲近的关系,不过是平时宴席上的点头之交。 不知大家为何这般看她,她僵着身子走到近处,还是小心翼翼抬手和大家打了个招呼。 有人很快回过神来,露出温和的笑意朝她迎来:“妙妙来了,方才大家伙还在说起你呢。” 宋知渺被挽住了臂膀,呆愣地被往前带去,直接站进了人堆中:“说、说我什么呀,我估摸着时辰还早,所以路上并未赶急。” 又有一人也凑了上来:“无妨无妨,来了便好,你外出离京许久,大家都许久未见了,念得紧呢。” 宋知渺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们此前压根就没多么熟悉,许久不见怎又突然热情到这地步了。 但围着的人太多,大家好似都是这般模样,她一时间也说不出缘由来,只得顺势融入这般气氛中,弯了眉眼轻声道:“那今日大家可得好生聚聚,的确是许久未见了。” “可不是吗,你一去这般久,偷摸着与陈小侯爷把事情定下了也不告诉姐妹们,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宋知渺一怔,惊愣地看向说话的女子:“定了何事?” 另一人笑道:“还能何事,你与陈小侯爷好事将近了吧,几月前不是还不温不火的,怎突然就进展突飞猛进了,使了什么招,可别藏着掖着教教姐妹们呀。” 宋知渺心中警铃大作,压根不知自己极力规避之事怎就突然传成了这样,忙否认道:“没有,你们是不是误会了,我和陈小侯爷没有……” 不待她说完,一旁就有人笑着打断她:“别不好意思妙妙,大家都知晓的。” 这话一出,周围几人的神色变得暧昧隐晦,甚至还透着几分像是嘲弄的笑意,看得人很是不舒服。 “知道什么啊,我和他没有定下什么事啊。” 有人惊呼:“这还未定下!” 有人压低声音道:“前几日你不是同陈小侯爷在外……过了夜……都叫人瞧见了,还装什么呢。” 宋知渺简直不敢相信:“你们从何听来的谣言,我何曾与他……” 那词她当真不知要如何说出才好,显然此时所有人都认定她已与陈堰在婚前苟且,她不知检点狐媚勾人,却也因此当真攀上了高枝,想必不日就要嫁入广临侯府。 周围众人面色各异,先前拢在面上的善意变得模糊不清,她们有嫉妒有艳羡,也有鄙夷和不屑。 “你可敢说你从未与陈小侯爷去过凝心楼吗?” 原来是那天。 宋知渺应声:“我的确与他去过凝心楼,可是……” 可是那夜她早早就拂袖离去,甚还和陈堰撕破了脸皮,怎可能还留与他过夜。 但这话未能说出便又被人打断了去:“别可是了,你不愿与姐们们说,那咱们不问便是了,想来也知晓你大抵是怎么搭上陈小侯爷的,这会百般否认,难不成是怕陈小侯爷会不认账么?” “这是什么话,陈小侯爷何等高雅亮洁,放心吧妙妙,既是有了此事,就是再怎么不愿也不会弃你于不顾的,你还是同姐妹们说道说道究竟是怎样得手的?” “这要如何与大家说,可当真羞死人了,再说了,大家又未生得妙妙这般妩媚妖娆,妙妙就是有心教,大家也学不来这招不是吗?” 带着戏谑的话语叫在场人闻言都忍不住捂嘴轻笑了起来,她这副长相向来没少在京中贵圈遭议论,如今传出这样一档子事来,虚实如何大家并无心思去探究更多,总归是有消息传出了,她们也就顺着说了下去。 宋知渺紧抿着双唇,脸色越发难看。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谣言传出,身处谣言的中心,甚比她那日的梦境还有令人手脚冰凉。 可她就一张嘴,左右否认没有此事,也全然没有人要相信,亦或是她们本也不在乎事情的真相。 有人瞧见她这副模样又笑着打圆场:“大家别说了,瞧把妙妙脸都说红了,女儿家这些事哪好得摆在明面上来说。” 她铁青的脸色也能叫人说成娇羞的绯红,事实的真相就更无人会听她多辩驳分毫了。 “都要嫁进广临侯府了,你们这般笑话妙妙,可别到时候叫她位居高位后惩处你们呢。” “啧,顶破天也只能为侧室吧,能不能真进广临侯府还说不准呢。” 她越是不说话,周围的议论声便越是无法无天。 宋知渺听得胸闷气急,终是忍无可忍,怒声厉斥道:“本就没有的事,你们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了!” 突然拔高的厉声叫周围霎时沉寂了一瞬,但宋知渺嗓音细软,面容柔嫩,即使做出这样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也显然没多大的威慑力。 周围短暂沉默之后,便有人回过神来,嗤笑一声:“就叫你们别说了,这不把人给惹恼了。” “大家随口说说罢了,妙妙也太小气了吧。” 她的发怒并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宋知渺更是看出,这些人显然也并未把这件荒唐事当真,她们明知她没可能当真在出嫁前与男子过夜,只是借这可笑的谣言逗弄戏谑她罢了。 宋知渺气得身子发颤,可其余人却是并未放在心上,很快就转移到了别的话题上,众人说说笑笑,再无人关注角落里闷不做声的她。 宋知渺懒得同人打招呼,没待多久便转身离开了此处,宴席还未正式开始,她便已经气得想离去了。 只能再多忍耐一会,等到与宋夫人碰了头,她便随便找个理由借此离去。 宋知渺受了委屈一路朝着偏远寂静的方向而去,直到周围连路过的宫女太监都未再见到,隐忍多时的泪意便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 模糊着眼眶,宋知渺四下看了看,也不知自己这是走到了什么方向,她对宫中本就不熟悉。 不敢乱闯,也不想回去,念及此处无人,她便想在此先偷摸痛哭一场再说。 宋知渺吸了吸鼻子,在一棵粗壮树干前蹲下身来,纤细的臂膀抱住自己的膝盖,看上去瑟缩又可怜。 但她仅是想发泄罢了,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这些人在背后嚼舌根便罢了,竟还当面对她胡说八道,她是解释不过,但也肯定不会放过她们! 回头就向爹爹告状! 一定不会叫她们有好果子吃的! 愤愤地想着,宋知渺更是忍不住哭意了,深吸一口气正要呜咽出声,突然从树后传来一道低沉威严的斥声:“阿妄,你怎这般不知变通,你是当真想把母后身子气病吗!” 025 宋知渺呼吸一窒,喉间的哭腔霎时僵住,屏息凝神,唯恐叫人发现她胡乱闯到了这里。 当她僵着脖子转头朝树后看去时,竟见江妄同一明黄色衣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那人正是当今圣上。 宋知渺紧张地抬手捂住嘴,两眼泪汪汪,却连眼泪都甚是知晓此时的僵滞,包在眼眶中不敢掉下来。 江妄站在原地,被威严天子训斥了也面无表情,只淡声道:“是皇上和皇祖母欺瞒在先,臣只是实话实说。” 宋知渺倒吸一口凉气,只觉江妄还真是胆大,竟这般和皇上说话。 皇上也是一脸无奈,皱着眉头想发怒,但对上江妄那张脸又不知要说什么好,默了一瞬才又道:“谁不知你那点心思,母后既是问到,你便捡些中听的话说便是,何故要说得如此令人气恼。” “臣不知捡哪句算是中听。” 宋知渺听得心脏怦怦直跳,总觉这副场景不是她该偷瞧的,可那两人似乎也找准了此处没人,已不打算继续前行,她躲在此处动弹不得,只求千万莫被发现了。 皇上皱着眉头,被江妄气得胸膛上下起伏:“不就是让你成婚,怎比让你上战场还艰难,你也老大不小了,就应当择一贤妻生儿育女,难不成你还真想这般孤苦伶仃一人到老吗!” 竟是为了催婚! 宋知渺想起江妄尊贵的身份,只是没曾想皇室子弟也会为这些平凡小事而起争执。 “劳皇上为臣的婚事忧心,若有合适的姑娘,自会顺了皇上和皇祖母的意的。” 皇上烦躁摆手:“少拿这话忽悠朕,方才你怎不在母后面前这般说,这不就是中听的话吗!” 江妄不在太后跟前这般说,是因着太后会将话当真信了去,从而马不停蹄为他择选合适的姑娘,麻烦就大了,但皇上信不了他的敷衍之言,除了气得直喘气,自也说不出更多来了。 江妄也不再多说,总归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皇上不爱听,他便也懒得重复了。 宋知渺估摸着两人应该是要走了,微微松了口气,小心地动了动蹲得发麻的双腿,却不料裙摆拂动的声音会在此时的沉默气氛下这么清晰。 “什么声音?”皇上察觉动静不由朝大树的方向看去一眼。 宋知渺登时吓得不敢动弹,一张脸憋得通红,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根本不敢回头去看那头是否有发现她。 江妄淡淡瞥了一眼屹立不动的大树,树林小道上空无一人,树干旁却露出一角素白的薄衫,像是女儿家惯会披在衣衫外的材质。 “猫儿吧。”江妄收回视线,又道,“宴席快开始了,皇上还是先回殿中主持大局吧。” 宋知渺心里放松了些,却仍是憋着气不敢呼吸,嘴里无声念叨着:“快走快走快走,我要憋死了。” 皇上无可奈何,轻叹了一口气,没打算再耽搁。 临走前抬手拍了拍江妄的肩,似警告又似忠告一般,沉声道:“朕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事情体面一些,但母后的意思你应当清楚,朕还是希望你能寻一自己心仪的姑娘,自己好生权衡一下吧。” 这些话迷迷糊糊传入宋知渺耳中,她也听得云里雾里,只待脚步声渐远,这才终于恢复了呼吸,大口喘息着,整张脸甚比熟透的苹果,连带着方才眼尾还未完全消散的红晕也更浓烈了几分。 宋知渺用手在胸膛前拍了拍,直到彻底顺了呼吸,这才动了身子打算站起来。 因着憋了许久呼吸脑子里嗡嗡作响,宋知渺撑起身时压根没注意身旁的动静。 直到半躬着身子,蹲麻了的小腿一颤,她才赫然发现眼前出现一堵人墙,玄色的衣袍黑色的长靴,她还未抬头就意识到来人是谁。 可虚软的双腿令她压根做不出别的反应,身子一晃,径直就要朝前倒去。 但宋知渺却并未有太多惊慌,只是惊愣地瞪大了眼,便顺势抬手想要扶住来人。 江妄就站在她跟前,这个角度轻而易举就能抓住她,她也不至于会跌倒在地。 江妄的确能做到,即使隔得再远几步也是能够做到的。 但当他走到树干旁时,才发现躲在此处偷听的竟是引发今日他遭此烦心事的罪魁祸首。 他眉头微蹙,便很快注意到少女脸上不正常的红晕,蔓延整张娇俏的脸蛋,连眼眶都红得像只兔子,一看就不似正常状态。 脑海中没由来一下想到了那个令人浑身不适的梦境,醉酒的少女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抓着他的衣襟就呕吐在了他胸前。 江妄脸色一沉,在宋知渺扑倒而来之时,条件反射般就朝一旁退开了半步。 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宋知渺的痛呼声,江妄才怔愣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侧头去看结实倒地的宋知渺,明显毫不相关的画面却重叠到了一起。 宋知渺简直不敢相信,江妄避开了,他竟然避开了! 柔嫩的手心在地上擦破了皮,肌肤泛红一片,甚有血珠向外渗透,疼得宋知渺眉心直抽,刚就没能哭出来的泪一下便涌了上来。 她怒极抬头指着江妄,即使嗓音带着哭腔却也仍是气势汹汹:“你方才为何要躲开,你是不是故意的!” 少女哭得梨花带雨,豆大的珍珠直往下掉,带着哭腔的嗓音像是在斥责他却更像是受尽了委屈的撒娇,叫江妄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更做不出合理的解释来。 他的确,是故意的。 江妄的沉默换来宋知渺更大声的哭泣,也不知是在因手上的擦伤而哭,还是连带着方才憋住的委屈也一并释放了出来,总之泪闸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太过分了,你分明可以扶我一把的,你怎能就这么避开了。” “我又不沉,扶我一下就不会摔了。” “我也没惹着你吧,为何要欺负人。” “都看我好欺负,都欺负我,坏死了,都坏死了!” 宋知渺的确憋久了,以丢人的姿势摔倒在江妄身前,所有的委屈一涌而上,便开始破罐子破摔了,一边哭一边碎碎念着,近来她遭的委屈可真不少。 宋知渺像是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吵得江妄心烦意乱,蹙着眉头看向半趴在地上的少女,他显然记起来年少时,这个呱噪的小丫头要是放任她这么哭下去,能把他耳根吵麻。 江妄微叹了一口气,向来波澜不惊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一丝无奈,他微动了身子沉哑出声道:“你手上擦伤了,我带你去找人给你上药。” 宋知渺也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想搭理江妄仍哭得厉害。 江妄不耐地板起脸来:“起来,再哭就不管你了。” 余光瞥见江妄沉冷的面色叫宋知渺吓得打了个嗝,抽泣声渐小,却也还是可怜又委屈:“我起不来,我脚崴了。” 江妄深吸一口气,甚是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伸手扶她一把,可人已经摔了,还哭成这副模样,叫人瞧了该不知是他把人怎么欺负了去。 躬身的一瞬,像是突然刺激了宋知渺某段回忆一般,她连哭泣都忘了,惊恐地瞪大眼反应极大:“你别扛我!” 江妄的动作僵在原地,还未开口,宋知渺又顿时软了声,可怜巴巴看着他:“能背吗?” 她实在是起不来身,方才她当真觉得江妄可以扶住她,所以毫无准备,结结实实摔下去,半边身子疼得不行不说,脚也崴了一下。 江妄靠近来的动作完全像是要再次把她拧起来扛在肩上,那感觉她断然不想再体验第二回,更甚这是在皇宫中,若是遭人瞧见了,指不定还会被传成什么样,她也再不用见人了。 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背过,所以宋知渺选了这个折中的办法,扑闪几下沾着水光的眼睫,下意识攥紧了裙身仰头等待江妄的回答。 江妄愣了一瞬,好似也想起了过去的事,只是那些浅淡的记忆很快被他淡然抹去,再次叹了口气,认命般转身在宋知渺跟前蹲下了身来。 眼前宽厚的背脊早已不似少年的清瘦,衣衫包裹下的背肌勾勒出结实的弧度,垂落的臂膀好似力量十足。 她想起他曾说,她轻得跟纸糊的似的,但那会她才多大点岁数,如今变得肉乎了,他可别觉得她沉。 宋知渺抬手去攀他的肩头,吃力地撑起身子,但脚下使不上劲让她难以平稳身形。 腿上忽然一热,一只大掌将她一把抓住,惊得她险些跳起来,可那大掌一托,轻而易举就将她托到了背上,而后毫不费劲地平稳起了身。 在江妄肩头趴稳的一瞬,宋知渺心中没由来升起一股安全感,心安他轻松的动作显然是不觉得她沉,也心安自己不用狼狈无助无法独自离开此处。 手上的伤这会再次隐隐传来刺痛,可以忍受的程度,却叫她又忍不住红了眼。 或许是这个肩膀太坚实宽厚,或许是贴住的背脊强健热烫。 宋知渺小声地抽泣起来,泪水很快浸湿了他肩头的衣衫。 江妄侧眸,但看不见背上少女的神情,视线注意到她手上的红痕,看着倒是吓人,但也仅是因着她肌肤太嫩了,那点擦伤怎能让人哭成这样。 “很疼?”话语间,江妄未曾注意自己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只是视线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的伤。 宋知渺摇了摇头,默了许久,才趴在他背上又闷又轻地低喃出声:“江妄,谢谢你。” 026 一声轻哼,听起来像是在笑,可让人又觉得江妄怎会笑。 又听见他低声道:“谢什么,不是怪我没有扶你吗?” 宋知渺脸上一热,下意识攥紧了江妄肩头的衣衫,小声嘀咕着:“我才没那么小气呢,你若不是故意的,我原谅你就是了。” 江妄挑了挑眉,视线瞥见放在自己肩上的一抹白皙,只觉自己若是这会承认的确是故意的,小姑娘能气得伸手掐死他。 “那哭什么,就那么疼?” 宋知渺突然觉得有些找回了小时候与江妄相处的感觉,他好像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是那个总对她扶额无奈的好看哥哥。 微鼓了脸颊嘟起嘴来,宋知渺摇了摇头:“也不是那么疼。” 所以,是因为被欺负了。 江妄抿唇没有继续再问,再多就逾距了。 宋知渺却是逐渐稳定了情绪,顺着走动的弧度微微晃悠着小腿,在江妄背上好生自在。 视线朝周围环视一圈,宋知渺趴近些身子随口问道:“江妄,你这是要送我去何处?” 少女贴近的一瞬,晃动的衣衫带起颈间的馨香扑出,恍惚心神时,后背绵软的触感又叫人惊醒,像是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令江妄僵住了背脊,步伐也顿了一下。 “嗯?怎么了,江妄?” 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江妄微蹙眉头,思及小时候这个丫头倒常唤他哥哥,他分明未曾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也不知她是从何处打听了去,兴许是她的父母,现在一口一个江妄唤得倒是顺口。 他好似,许久都不曾被人直呼其名了。 “去我的寝宫。” “什么?!”宋知渺一惊,登时在江妄背上挣扎了一下,这话听得人实难镇静,她只是擦破了手,怎还要去寝宫了。 而且,江妄怎会在宫中有寝宫。 江妄手上一用力,抓紧了少女的大腿,将人身子稳住了:“皇祖母命人修建的,就在不远处,我不常去,里头有宫女,你可吩咐她们为你上药,顺便换身衣服。” 掌心下的触感柔软滑嫩,但却是意想不到的肉乎。 宋知渺的确不沉,即使江妄力气大,但也不是分辨不出何为真的轻。 自上次扛她时他便觉得,这小丫头莫不是十来年没长肉,轻飘飘的也不知是否瘦成了竹竿,但后来再见,他也注意到了少女初长成的身形,分明瞧着不算纤瘦,也不知怎就那么轻。 但这会,是实打实触到了软肉。 宋知渺大腿一疼,登时有点紧张了,但很快意识到方才若不是江妄抓紧了她的腿,只怕自己就要掉下去了,随着江妄力道逐渐散去,她也放缓了心绪,想起江妄方才的解释,忍不住低喃着: “这可是皇子才有的待遇,太后娘娘对你可真好,你还惹她生气,实在不应该。” 江妄忽的停下脚步:“听见了多少?” 男人嗓音很沉,看不见面容更分辨不出喜怒,叫宋知渺瞪大了眼睛,一时间都不知要怎么回答了。 但很快,江妄又恢复了步调,还是同样的语气,但显然嗓音松弛了些许:“不管听了多少,都忘掉。” 一听江妄弱了语气,宋知渺又得寸进尺起来,撑高了身子问: “你如今多大岁数了?我记着应当是二十一还是二十二了对吗,那的确到成婚的年纪了,太后娘娘担忧也是正常的,皇上都那般同你说了,你也该考虑这般大事好早些叫他们安心才是。” 宋知渺说得头头是道,好似听了点墙角,自己便参与进了这个话题中,学着皇上的样子竟也开始说教起来。 话音刚落,江妄手上一松,吓得宋知渺霎时环紧了他的脖子,双腿不自觉缠在他有力紧致的腰腹上,倒也稳住了身形,就是姿势狼狈又羞耻,当即就大叫出声:“你干什么!别松手啊,我快掉下去了。” 还真把他给使唤上了。 江妄停在原地,冷声道:“所以听到我为何摊上这麻烦事吗?” 宋知渺又羞又怕,夹紧了几分,江妄到底还是又伸手托住了她继续往前。 她这才松了口气,委屈道:“你别突然松手呀,我、我没听到那么多,就听了几句,你若不愿提,我不说便是了。” 两人沉默了下来,饶是宋知渺很是好奇,但也不敢再多问。 一路走了段距离,兴许是因着宴席忙碌,此处竟也未曾遇见别人,直到宫殿出现在眼前,江妄抬了抬下巴:“到了。” 宋知渺仅看了一眼,便忙拍打江妄的肩膀:“先放我下来,这模样叫人瞧见了不好,你扶着我便好。” 背上娇小身形扭动着,在江妄松手之时顺势就滑了下来。 宋知渺眼疾手快抓住江妄的衣袖,稳住身子就指挥道:“走呀,站着干什么?” 江妄闷着一口气,目视前方淡声道:“入我寝宫便不怕叫人瞧见了?” 宋知渺也不怕他揶揄,撇了撇嘴昂着头:“你都不常住这,我仅待一小会就会离开,不算不妥。” 兴许是因为两人小时候就有过交情,接连见过几次后,宋知渺最初的生疏便淡去了,有些熟稔好像是心底生出的一般,就像是对着旁人不敢过于逾距的娇纵,到了江妄面前就颇有底气。 大抵是源于江妄的沉默寡言和无可奈何吧,小时候她便是这样缠着他让他又烦又恼又拿她没办法。 这时的宋知渺还未将这些举动总结出一个准确的形容词,但到后来,这些名为“纵容”的举动令她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在唇角勾起一抹骄傲得意的笑。 江妄将宋知渺送入寝宫后,便自行离去了,也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赶着去参加宴席。 宫女手脚利落地替宋知渺手上上了药,又将她微肿的脚踝进行了冰敷揉搓,大抵是能勉强行走了,她也不敢耽搁太久,这就打算要离去。 正站起身来,方才匆匆离去的小宫女抱着一件荷粉色的衣袍进了屋,一见宋知渺要走,不由问:“姑娘衣衫磨破了,不用换一件吗?” 宋知渺也是后来才注意到自己裙身上的磨损,但磨损程度并不严重,素色的衣衫用薄纱稍微遮挡一下也不算明显,这便摆了摆手:“还是不必麻烦了,旁人的衣衫于我也不定合身,我就这样将就一下就好。” 面对旁人时,她就没了对熟悉之人那般肆意,虽是换一身更好,但还是规矩客套地婉拒了去。 总归是想早些回去的,摊上这些事也只能自认倒霉。 垂眸之时,小宫女却道:“姑娘这般回到宴席上,怕是有损颜面,这是崭新的衣服,姑娘还是换上吧。” 宋知渺一愣:“他的寝宫中怎会有女子的衣服,还是新的?” 宋知渺这才想起方才江妄好似直接就让她来他这换身衣服,好似并非临时寻人借来的,而是早已准备好的。 能准备在寝宫中的衣服,会是准备给谁的? 小宫女一笑:“衣服是平日里太后娘娘准备在此的,王爷方才吩咐奴婢给姑娘备一身,那姑娘自然是穿得的。” 宫里的宫女很有规矩,虽是对主子突然带来的女子感到万分惊讶,但也自不会询问更多,仅按照吩咐行事。 但宋知渺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她近来也就前段时日见过太后一次,虽是瞧得出太后应是对她印象不错,但她也没到这样就要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程度,自不会觉得衣服有可能是太后准备给她的,况且还准备在江妄的寝宫中,这就更不可能了。 但她的身形向来与大多女子不同,若没量过尺寸,只怕不是胸紧就是腰松,穿上去还不如自己破了一小块的衣服得体。 小宫女见宋知渺犹豫,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但主子都开口吩咐了,这事自是要办好的,她又上前了几步道:“姑娘不必不好意思,可以先试试,若是不喜欢,还有别的款式。” 那衣裙的颜色相当漂亮,即使还未完全展开来,宋知渺也知晓自己定是会喜欢这一类衣服的,她不是怕不好看,只是怕自己穿着不合身罢了。 但小宫女也只是奉命行事,宋知渺还是应了下来接过了衣服。 直到腰间的系带被小宫女系上,宋知渺才惊愣地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向宫女:“竟是合身的。” 小宫女捂嘴笑:“自然是合身的,姑娘穿着甚好。” 可,怎会这么合身呢。 宋知渺有些迷茫,站在铜镜前转着身子看了又看,最终还是不得不相信,这身从江妄寝宫拿出的衣服,当真很合身。 * 宋知渺赶到大殿时,宴席已是开始了。 屋内屋外人来人往,今日当真是热闹非凡,她晚到场倒也未曾引起什么注意,在宫女的指引下,她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到了宋夫人的桌前,宋老爷这会正在不远处同友人把酒言欢。 宋夫人一愣,来回看着宋知渺:“妙妙,怎突然换了身衣服?” 宋知渺匆忙坐下,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解释,支支吾吾道:“方才那身弄脏了,所以换了一身。” “可这身衣服又是从何……” 宋夫人还想问些什么,一旁忽有熟悉的夫人迎了过来:“宋夫人,那头还等着你呢,你怎偷摸跑回这儿来了,这些大人聊天喝酒有何乐趣,不必盯着你家老宋。” 那夫人很是热情,像是那头有什么新鲜事等着,已是急不可耐了,拉着宋夫人就要走。 宋夫人难挡热情,只得顺势起身,离去前朝着宋知渺摆了摆手:“妙妙你自个儿先坐会,娘先过去了。” 大家似乎在宴席上寻得了乐趣,唯有她显得格格不入,还不知何时能够离去。 正想着,忽的一抬头,视线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直勾勾朝她看来的黑眸。 宋知渺心下一惊,这才发现陈堰就坐在对面一排桌位的上方,广临侯与旁人谈笑风生,而他正如同捕捉到猎物的猎人一般,将目光锁定了她。 梦中的景象再次浮上心头,连带着身子都止不住微颤了起来。 怎么可能,这么多人在场,他怎么可能。 可饶是心中如此想着,却仍不见陈堰的目光有所收敛,好似压根不怕叫人发现他的意图。 宋知渺害怕得心脏狂跳,当陈堰作势起身之时,她当即就吓得要转身逃跑。 正一转身,身后不知从何蹿来一位宫女,俯在她身旁低声恭敬道:“宋姑娘,太后娘娘唤您前去后院。” 宋知渺心中大喜,忙不迭出声应下,顺着转身的动作迅速起了身。 侧眸之时,她分明瞧见陈堰欲要起身的姿势又压了下去,眸底神色晦暗不明,好似在酝酿翻涌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情绪。 027 御花园的凉亭中,清雅僻静,雍容华贵的太后悠闲捻着手中的茶杯浅饮一口热茶。 闻见太监通报时,欣喜地落下茶杯,一转眼便定住了视线。 宋知渺感念太后在她慌乱之时及时召唤解救了她,但却不知太后突然唤她来所为何事。 不敢怠慢,宋知渺快步朝里走去,即使微垂着头,却也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来回流连在她身上。 直到宋知渺走到凉亭前,垂落的视线忽的瞧见自己身着的荷粉色衣裙,顿时心里一紧,她这身正是穿着太后准备在江妄寝宫中的衣服,此时竟明晃晃穿到了太后跟前来。 “民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宋知渺规规矩矩行了礼,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下意识的指尖便攥住了裙身,在裙摆出攥出一块褶皱来。 太后眼眸泛着惊喜的光亮,看着眼前一声荷粉色烟罗裙的小姑娘,娇嫩的肌肤被荷粉的色泽衬得白里透红,娇小的身形在衣裙款式勾勒下显得凹凸有致,像一朵清雅亮洁的荷花,含苞待放,甚比她原本所想象的还要令人惊艳。 “甚好,甚好,这身衣裳果真合适。” 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宋知渺却未见她神色,忙出声解释道:“太后娘娘恕罪,民女这是不小心弄破了来时的衣服,这才……” “何罪之有?”太后笑着打断了她,“这衣裳本就是按着你的身形量身定制的。” 宋知渺惊愣抬头:“为我?” 太后又笑而不语了。 为江妄修建在宫中的寝殿本就只是个摆设,江妄鲜少回京,回京也几乎不住宫中,太后不过是心中一直存着念想,想能多看看外孙,这才命人修建了宫殿。 而后又在念叨江妄成婚之时考虑到,若是他往后成了婚,自是要将妻儿也带同一路的,寝宫中便应有女子和孩童的换洗衣物。 也算是自娱自乐,这两年太后陆续往江妄寝宫中添置了不少没有主人的衣服,各种款式各种尺寸。 直到前段时日有了宋知渺这一茬,太后偷摸着向宋夫人要来了宋知渺的身材尺寸,今日这身衣服的确是按照她的身形量身定制的,只是没曾想,竟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有什么事能比瞧见自己心中美好念想成真还更叫人高兴的呢。 宋知渺被太后的喜悦之情弄得摸不着头脑,喃喃低语着:“江……王爷的寝宫,怎会放置为我定制的衣裳……” 太后又多瞧了几眼穿得娇俏可人的小姑娘,脑海里已不禁浮现出更多好看的小衣裳往后能叫孙媳妇当真穿上的模样,动了动唇,忍不住开口道:“妙妙对这衣裳可还喜欢?” 宋知渺回过神来,只当这兴许是太后的赏赐,忙不迭点头:“甚是喜欢,民女多谢太后娘娘抬爱,当真是受宠若惊。” 只是这赏赐的方式颇为奇怪罢了。 方才因紧张攥出的裙身褶皱还被宋知渺不着痕迹地抚平了去,看得出小姑娘是当真喜欢,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又道:“哀家今日唤你来,是有些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太后娘娘尽管问,民女定会如实回答的!” 太后轻笑:“倒也不是这样严肃的问题,哀家是想问,你如今可有心仪的男子?” 宋知渺一怔,后知后觉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又垂眸看了眼衣裙,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还、还没有……” 太后顿了一下,而后瞧见小姑娘飘忽的眼神似是了然,也没追着问,只缓声又道:“放在阿妄寝宫中的女子衣物实则是哀家为还未定下的外孙媳妇制的,你身上这身正巧头两日才制好,穿在你身上甚是合身呢。” 宋知渺心头一颤,她若再不明白太后所言何意就是当真愚钝了,而衣服为何于她如此合身,似乎也有了对应的解释。 可是她和江妄吗?太后竟有这番意思! 所以梦中的她同陈堰成了婚后,江妄才会道陈堰夺了他的妻,而他的妻本该是她才对吗? 但这个解释似乎不太合理。 如何去想,她与江妄此时的相处也不至于叫江妄对她惦记到那副模样,并且有太后和皇上对江妄婚事的这般催促,又怎会叫陈堰最终得了手呢。 宋知渺思绪不出,却闻太后已是又开了口:“妙妙觉得,阿妄为人如何呢?” 宋知渺猛然回过神来,全然没想到太后竟问得这般直接。 这话一出,就连一旁的嬷嬷也忍不住微变了脸色,俯低身子凑近提醒太后:“娘娘,你这般问,太过直接了。” 太后却是满不在乎:“那不然如何问,拐弯抹角哀家可不会,况且哀家心里着急,开门见山有何不好。” 宋知渺忽然想到方才江妄因她的呱噪而沉了脸时,道出的那句,可知他为何摊上这麻烦事。 所以,方才他和皇上在无人之处所谈论的莫不是就是太后提及的这事,太后这是想,为她和江妄点鸳鸯谱? 宋知渺心脏怦怦直跳,连带着脸上都热烫了几分,脑子里思绪有些乱,张了张嘴支支吾吾道:“王爷他……他……为人……” 她要说什么才好? 江妄为了拒了太后的意愿,都能直言回怼皇上了,难不成还要让她来承认实则她觉得他挺不错? 她才不愿呢! 可宋知渺到底是没江妄那般狂妄,太后面前,又哪敢说不中听的话,最终抿了抿嘴,也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太后瞧见自己急切的问话将小姑娘憋得脸都红透了,一时也不好意思再多问什么,但还是弯着唇角笑了笑,安抚她道: “不必紧张,妙妙这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想当年哀家抱你时才这么大点个儿呢,如今若有好的缘分,哀家自然也是想给妙妙丫头安排安排才是。” 太后心里门儿清,这衣服送到江妄寝宫这事江妄自个儿是知晓的,但对于她擅自给他压根就没有的夫人准备衣服这事,江妄一直是烦闷无奈的。 所以当她提及自己按着宋知渺的身形给她制了件衣服放在他寝宫时,江妄蹙眉沉脸,好似很是不悦,太后本还以为这回消息又不对,两人之间压根无意。 但这会,江妄明知她会朝着那方面想,却还是把人给带回寝宫,偏偏就让她着了这身衣服,这可是她做给外孙媳妇的衣服,江妄此举若非默认还能是什么。 再看宋知渺一副又羞又慌的小模样,小姑娘的心思比江妄好猜多了,自然是心中有涟漪,才会因而有情绪波荡。 宋知渺哪知短短片刻间太后心里想了这么多弯弯绕绕,她在此又怎能多说什么,一时间思绪也不清晰,只得红着脸福身应下:“多谢太后娘娘抬爱,劳太后娘娘费心了。” “不费心,哀家乐意之至。”说罢,太后摆了摆手,今日也差不多了,“好了,回去吧,在宴席上多待会,玩得开心些,哀家就不同你们凑热闹了。” * 嘈杂宴席厅外,江妄立在树荫下缓和无趣又不适应的环境,不远处匆忙跑来一道身影,到了近处才瞧出来人是云烈。 云烈脸带喜色,像是不由自主散发的情绪,直到到了江妄跟前才意识到自己的神色,忙收敛了些许,沉声禀报道:“王爷,太后娘娘将宋姑娘召去了御花园,宫女来报她们相谈甚欢,太后娘娘气色好了不少,看来是缓和了心情,身子也无大碍了。” 云烈说完,又下意识抬眸看了眼江妄。 今日这遭当真是他全然没能想到的发展,早上江妄进宫才因太后催婚一事将太后气得险些犯疾,瞧他那固执坚硬的态度,不惜惹怒太后,还以为他是当真极为排斥此事呢。 却没曾想到了方才,江妄又偷摸着将宋知渺带到自己寝宫,明目张胆让人换上了此前令他烦不胜烦的“晋越王妃衣服”,这不明摆着做给太后看呢嘛。 如此看来,江妄仅是对太后的擅作主张有些恼怒罢了,但这并不与他和宋知渺生出感情相冲突。 这会命他前去打探了太后那头的消息,听完回报后,显然能瞧见江妄微松一口气算是满意的模样,难不成这是要好事将近了? 若是娶那宋姑娘,可一点也不委屈,连他都觉得甚好,太后和皇上也定是满意至极的。 苍天有眼,他家王爷,终是铁树开花,能有个好归宿了。 江妄面无表情的模样和云烈心中所想的灿烂火花好似完全不沾边,沉沉“嗯”了一声,又转而吩咐道:“再去查一下,今日女眷中,何人欺负了她。” 云烈一听,顿时正色起来:“宋姑娘遭欺负了?!对未来晋越王妃不敬可是大罪,属下定会查清楚,将人好生处置一番的。” 话音刚落,一道冷厉的视线射来:“哪来的未来晋越王妃?” “王、王爷要帮宋姑娘出头,宋姑娘不就是……”还有让她穿着那身衣服去太后跟前,这不就是直接向太后承认了他不再那么抗拒的想法。 可后头这句话在江妄越发冷漠的视线下生生卡在了云烈的喉间,不敢再说出来。 沉默一阵后江妄才敛了神色,淡声道:“利用她帮我安抚了一下皇祖母的情绪,就顺手再回以她一点小忙,把事情办妥了,做得低调些,别给我惹麻烦。” 直到江妄转身离去,云烈仍然大惊失色愣在原地。 所以,他方才脑海中天花乱坠的想象,没有哪件事是成立的吗。 铁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呀! 028 宋知渺回到席间时,母亲还未回到桌前,连父亲也不见了踪影,不知被哪位大人又带到了何处去饮酒。 她刻意规避着视线不朝某处看去,但余光仍是注意到了陈堰还坐在他的位置上,也不知他独坐在那这么久,怎就每个人拉他去攀谈。 而宋知渺落座后没多久就感觉到方才那种视线又投了过来。 陈堰又开始看她了! 宋知渺心里烦闷,不想抬头去看陈堰,却没法制止他这般明目张胆地看她,被他看得浑身不适,连带着神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生怕周围会有人注意到。 口干舌燥之际,宋知渺垂眸随手拿起了桌上的茶杯,这是她方才被太后叫去之前用的杯子,里头茶水已凉,但正好解渴。 拿起茶杯时,宋知渺心里还愤愤地想着,太后都要将她许给江妄了,他看什么看,难不成看了还能叫太后改变主意不成。 这般赌气的心绪上头,宋知渺又大着胆子抬头了。 只是当她喉间清凉,目光触及陈堰沉暗的视线时,心中赫然想起了什么。 咕噜。 来不及压抑的吞咽动作将那一下灌入口中的茶水全数咽下,而陈堰在此刻神色忽变,紧抿的双唇扬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像是得逞了什么一般,令人顿时毛骨悚然寒毛竖立。 宋知渺脸色一白,即使根本没尝出什么异味,喉间却像是要烧着了一般。 陈堰! 他怎么敢! 在周围奇怪的目光下,宋知渺骤然跑了出去,一路奔至无人的大树下,她通红着眼眶干呕不止。 “呕!咳咳咳!呕!” 可她仅是喝了一口茶水都还未进食怎能吐得出东西来,干呕一阵令喉咙阵阵发疼,眼眶蔓上水雾,却仍是无法阻挡似是无异的茶水完全进入到她的腹中。 完蛋了。 她怎能这般不警惕!分明来前都不知警醒了自己多少回了。 可宋知渺也的确没想到,人来人往的大殿中,陈堰就趁着她离桌的这么一小会竟然敢在她的茶杯中下药,竟无人发现他吗,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越想便越觉得浑身发凉,宋知渺不知陈堰下的是何药,若是梦中那般药,她岂不是要…… 宋知渺登时觉得浑身又开始发热了,明明不该是这么快就生了药性的,可她一想到梦中的场景,浑身就如千百万只蚂蚁爬过,哪哪都不适。 这感觉,错不了。 一定是的。 陈堰这个混蛋! 宋知渺快哭了,她仓皇无助,甚至不知自己要如何才能摆脱险境。 正在这时,一旁突然有宫女路过,瞧见她的异状,忙上前询问道:“姑娘,您可是身子不适,需要奴婢帮您吗?” 小宫女细软的手搀扶住她的一瞬,宋知渺登时惊住了,忙不迭抽出自己的手,唯恐叫人发现自己此时的异样。 她可不想在人前露出那副模样,可这药效来得快,她甚至还来不及回到家中。 她得躲起来,她不能叫陈堰得逞。 宋知渺忙不迭甩开宫女,嗓音颤抖慌乱:“我、我没事,没事没事。” 俨然不像是没事的模样,可宋知渺已顾不上那么多,越是想着,身体的不适感就越发明显,她一路逃离宫女的视线,直到四下再次无人才喘着气停了下来。 这会身体好似又稳定了下来,虽是有些发热,但已不再瘙痒难耐了。 宋知渺有些奇怪,但也不敢放下心来,脑子飞速运转想要寻个能够藏身的地方。 突然,她想到一个地方。 今日是皇上特为江妄归京设下的宴席,江妄身为宴席的主人公,此时定是在众臣中间忙得脱不开身,他的寝宫无人居住,他自己也不常住。 借一下。 她就借一下。 宋知渺几乎没怎么多想,江妄已是被她纳入可以肆意一些对待的对象中了,混沌着思绪忙不迭朝江妄寝宫的方向而去。 她要把自己关起来,就算难受死她,她也绝不会让陈堰碰她半根寒毛,等到药效过去了,她就能全身而退了。 可越往江妄的寝宫走,宋知渺的思绪却越来越繁杂。 若是陈堰仍不肯罢休呢。 那日在凝心楼,他也是这般任由她从他眼前逃脱了,让她误以为自己这是能够摆脱掉他,可下一次他便使出更为下作卑劣的手段,所有的诡计都是为了将结局推向那个最终的模样。 梦里的她逃过了凝心楼那一劫,却没逃过被陈堰下药,梦外的她,即使此番逃过了,后面还不知陈堰会使出怎样的手段。 一味的逃跑肯定不是好办法,她这点心计哪能当真斗得过陈堰,只要一朝失策,她就会万劫不复。 江妄的寝宫近在眼前,即使宋知渺这会身体再没什么奇怪的不适感,但因着一路赶来的燥热,令她仍是觉得自己药效发作已无法回转了。 还是先躲起来,一会她药效发作了只怕连将自己藏起来都做不到了。 大步向前迈去,脑海中已琢磨好了如何向寝宫中的宫女解释自己暂借的缘由,却没曾想踏入院中时,里头静悄悄的,一个宫女都没有。 难不成被调用去了宴席上吗。 宋知渺来不及多想,直朝主屋奔去,身体越来越热了,她连汗水都渗出了,呼吸也不平稳,混蛋陈堰竟不是用的慢性药! 脑海中胡思乱想着,正一伸手推开门,却赫然对上一道高挺的身影直直站在门前。 四目相对之时,宋知渺那股好不容易褪下的瘙痒难耐感好似又蹿上了上来。 完蛋了。 她怎能在如此饥渴之时,撞见了江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