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聆春》 第1章 001 第1章 雪似白云揉碎,打着旋儿飘落,庭砌枝头渐堆一抹白。 “吱呀”一道推窗声,打破宁和的雪中小院。积在窗台上的一层薄雪随之飘起,映着窗内美人娇靥。 沈聆妤望向窗外雪景,抬眉间眸中讶然流光绰绰,华容玉颜之貌珠辉玉丽艳冶柔媚,衬人间颜色如尘土。 她困在这方小院近两年,大有不知日月之意,今日见了初雪才后知后觉岁聿云暮。 她守在窗边,时不时望向小院门口的方向。直到天色暗下去,才终于看见侍女月牙儿的身影。 沈聆妤松了口气。 每次月牙儿出门,她总会一直担忧着。 月牙儿望见沈聆妤坐在窗口等她,三步并两步快步进了屋。她一边将怀里采买的东西放下,一边说:“天气冷了,女郎怎坐在窗口?” “没遇上什么意外吧?”沈聆妤温声询问。她有着浅柔的声线,平淡的语气里天然带着一抹云软的温柔。 “您就宽宽心。我在黎南长大,京中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在您身边做事。”月牙儿笑盈盈拆了一个纸包,将烤得焦黄的红薯递给沈聆妤。“老地方买的!” 烤红薯的温暖递进掌心,沈聆妤垂眸,捧着红薯小口吃起来。 月牙儿在一旁瞧着,眼睛不由弯了弯。明明她每日贴身照顾沈聆妤,可还是会时不时看得入了迷。月牙儿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生得这样好看,简直独得上天偏爱。 月牙儿视线下移,落在沈聆妤的腿上,她的目光不由一滞,瞬间浮现了惋惜,惋惜如仙如月的美人,要困在一张轮椅里。 沈聆妤瞧出来了,她拉住月牙儿的手腕,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衣裳都送去金霓阁了?店家可有话递?”她问。 “都送去了。金霓阁的老板还像以前那样夸女郎设计的款式好!只不过他说天气冷了,希望女郎下次做些冬衣的款。” 沈聆妤弯唇。原先闺中的一时爱好,如今倒成了赚钱的路子。 月牙儿追问:“我们再做什么呀?皮衣?” 沈聆妤摇头,解释:“天冷穿皮衣裘袍时,京中的贵女们更看重料子。这对咱们来说成本太高。眼下京中也乱着,这几个月就不进京城了。过了年再说。” 月牙儿点点头,她看了沈聆妤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 沈聆妤又瞧出来了,她柔柔一笑,问:“遇见什么事情了?” 月牙儿没想瞒,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扁着嘴好半天,才嗡声说:“朝平公主被抓了。” 沈聆妤讶然。 她不认识朝平公主,却大致知晓她的事情。这天下还姓赵时,朝平公主就和心上人私奔离京而去。如今改朝换代,新帝建了一座宫殿,抓捕圈养旧朝赵氏皇家人当畜。 听说……陛下一日杀一人,将其烹为食,吃其肉饮其血。 月牙儿耷拉着眼角,闷声:“听说正是和朝平公主私奔的那个郎君将朝平公主绑了,送到渊碧宫,得了好些赏赐……” 沈聆妤听着有些唏嘘,低声感慨:“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男女情爱本就来得快淡得快。最不值得为了情情爱爱抛却许多。” 她转眸望向月牙儿,正色道:“若有朝一日我被抓走,你千万机灵些,能逃走一定要逃走。陛下暴戾残忍,我不想你被我连累一并成了供人玩乐食用之物。” 月牙儿赶忙使劲儿摇头。 她不说话,只一双漆亮的眸子坚定地望着沈聆妤。她琢磨了一会儿,笨拙地劝:“您不会有事的。林家四郎绝对不会出卖您的!” 月牙儿提到林怀溯,沈聆妤轻轻蹙眉。 原先躲在这里时,是为了躲避太子,前朝太子。如今天下易主,又要担心被新帝抓去渊碧宫。比起被林怀溯供出去,沈聆妤更担心因为她连累林怀溯。 月牙儿还在一旁絮絮说着:“林家郎君多光明磊落的一个人呀!也幸好是他,费尽心思将您藏在这里来,又寻医问药。我虽然只是个下人,可是我看得出来林家郎君对您……” “月牙儿。”沈聆妤打断她的话。 她抬眸望着月牙儿的眼睛,提醒:“我已嫁人。” 这话还有后半句,沈聆妤没有说出来,月牙儿却听懂了,她忽然打了个哆嗦。 ——沈聆妤成过亲,对方正是如今人人畏惧的暴君新帝。 “你说的没错,林四郎是那样磊落的一位君子。”沈聆妤柔声,“救命之恩、两年帮扶之恩铭记于心,可我不会拿自己来偿。这也绝非林四郎所愿。以后可不许再胡思乱想。” 沈聆妤话音刚落,小院外突然响起了一阵猛烈的拍门声。 主仆二人立刻警惕地转头望过去。 林怀溯留在院落的两个小厮赶忙小跑到院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瞧,眼睛刚贴上,院门从外面被用力踹开。一大堆人从院外涌进来。 月牙儿吓白了脸,呢喃:“完了完了,这么快就来了……” 沈聆妤却摇头:“是林家的人。” 一个面目自带凶怒的婆子揪着小厮的耳朵,叱声:“好哇,你们两个帮着四郎在外面养外室!真真是出息了!” 另一个婆子附和:“今儿个倒要看看是怎么个狐媚子勾着四郎不肯议亲!这样的狐媚子就该装进麻袋里乱棍打死!” 一众婆子和丫鬟朝两侧让开,一位衣着明显不同的妇人板着脸踏进院门。她是林怀溯的母亲。 林夫人瞥向跪地的两个小厮,冷声:“还不快让躲在屋子里的人出来。难道还要我进去见她不成?”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皆是面露难色。其中一个人结结巴巴地说:“夫人,四郎没有养外室!” 林夫人还未说话,她身边的婆子厉声:“放肆!今儿个都找到这地方了,你们还敢满口胡言!简直是胆大包天!就该替四郎处理了身边这等奴仆!” 月牙儿小声说:“林夫人误会林四郎在这里养外室了……” 沈聆妤偏过脸来吩咐她几句。 眼看着乌泱泱的人就要冲进屋抓人,房门突然被推开,月牙儿快步从屋里出来,规规矩矩地向林夫人福身行礼,禀:“我们女郎请夫人进去说话。” 林夫人面无表情沉默着。她身边的婆子怒斥:“好大的胆子!不滚出来拜见,还躲在屋里,真是毫无规矩的下等东西!” 月牙儿不爱听这骂话,赶忙解释:“还请夫人宽宥,我们女郎腿脚不方便。” 沈聆妤挪着轮椅出现在门口,大大方方地唤了声:“夫人。” 院子里的人皆循声而望,又皆怔住。屋前阶上银白的落雪折着晚霞绚柔的光,镀在沈聆妤出尘的面容上。她眉眼间光斑晃动,瑰丽无边。一时间让人分不清瑰丽的是光影,还是她的皎容。 跟着林夫人过来的小厮霎时红了脸。 不少下人曾不相信品性端方的林四郎会在外养外室,直到见了面前仙子,才信了几分。 林夫人眯着眼睛打量沈聆妤,隐隐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沈聆妤浅浅一笑,道:“林夫人不记得我了。我们曾在昌园见过。” 昌园?林夫人认出沈聆妤了。下一刻,她脸色大变。 瞧着她这神色,沈聆妤知道林夫人认出来了她。她柔声道:“夫人进来说话吧。” 林夫人长长舒出一口气。原先得知儿子在外面养了女人,她很是气愤儿子做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混账糊涂事。今日见到住在这里的人是沈聆妤,林夫人反倒希望儿子只是养了个外室…… 林夫人没让其他人跟着,独自迈进房中。 沈聆妤吩咐月牙儿端茶,她亲自将倒扣在桌上的茶盏翻过来,从月牙儿手中接过茶壶,为林夫人斟了一杯。 茶水声熄时,她开口:“我虽断了腿骨,脊梁却没断。决然不会给人当外室。他拒绝议亲,许是有别的考量。我能得林四郎相帮,不胜感激,若污了他的名声,便是我的罪过。” 她双手捧茶递给林夫人,柔柔一笑:“夫人喝茶。” 林夫人望着沈聆妤,恍惚间,好像看见了沈聆妤还是郡主时被人簇拥着的场景。 林夫人接过茶,捏着茶盏在手中转了转并不饮。片刻后,她将茶盏放下,沉声说:“我不会再让怀溯见你。当初先帝以你的婚事为遮掩,让谢家掉以轻心,又趁着你盛大的婚宴,将谋反的罪证送进谢府。谢家世代忠烈功勋累累,谢家几百人却在一夜之间……” 沈聆妤放在膝上的手轻轻颤了颤,继而逐渐攥紧。 林夫人叹了口气,再道:“你应该知道渊碧宫的事情。陛下是谢家唯一活下来的人,如今对旧朝人恨之入骨。不管怀溯是心悦你,还是单纯的良善好心。我都不会再准许他拿林家安危当赌注。” 林夫人站起身,皱眉看向沈聆妤:“你……我可以给你些盘缠,你可否自行离开这里?” 沈聆妤微微笑着:“好。只是不需要林夫人破费,盘缠还是有的。” 林夫人瞧着沈聆妤的表情,什么也没瞧出来。她还想说什么,看了一眼沈聆妤的腿,沉默地转身出去。 沈聆妤侧转过身,月牙儿赶忙过来帮忙推轮椅。沈聆妤送林夫人到门口,目送她走远。 挤在小院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林怀溯的两个小厮面面相觑。 沈聆妤望着渐大的飘雪出神。 月牙儿又苦恼又焦急:“我们去哪儿呀?” 她们能去哪儿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能躲到哪里去?何况沈聆妤出行不便。 沈聆妤回过神来,浅浅一笑,道:“今晚吃煎鱼吧。咱们养的那条鱼应该已经养肥了。” 月牙儿闷闷点头:“嗯。养了那么久是该走之前吃了它……” 月牙儿将沈聆妤推回房中,她去捉鱼、煎鱼。 天色渐暗,屋内尚未掌灯,沈聆妤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一片寂静中,她耳畔回荡起绝望的哭喊声,还有瓢泼的大雨声。 那种被雨水浇透的感觉袭来,让她有一些冷。她转眸,发现屋子前后两窗扇仍开着,她转着轮椅挪到窗前,费力去关了前窗,再去关后窗。 她目光一扫,从后窗望出去,眸光不由一顿。 积了一层薄雪的后院,有一串脚印。落雪覆在脚印上,将脚印隐了大半。若她晚些来关窗,这些脚印当尽数被遮去。 沈聆妤费力撑着窗台抬起身,往外细瞧,见窗下脚印最多,那人当是在窗外伫立多时。 是谁? 第2章 002 第2章 浴室里水汽氤氲,沈聆妤坐在雾气里,仿若坐在缥缈云雾里的九霄仙子。她半偏着脸,有些湿的一缕发贴在她皎瓷的面颊,微蜷的发尾搭着细颈。她半垂着眼,屋内不甚明亮的光影从她头侧照下来,她长长的眼睫投下深深罥影。 心事写满眉眼。 月牙儿抱着个铜盆从外面进来,笑盈盈地说:“药泡好啦!” 沈聆妤回过神,抬眸相望浅浅一笑。 月牙儿走过来,搬了个小凳子在沈聆妤身边坐下,掀开盖在沈聆妤腿上的薄毯。沈聆妤的双腿放在长凳上,此时正被药巾裹着。月牙儿将药巾解下来,如常那样给她按摩。 捏沈聆妤右腿的时候,月牙儿悄悄加大了力度,同时偷偷去看沈聆妤的神情。 沈聆妤笑笑,说:“不用试了,没有知觉。” 月牙儿抿了抿嘴。她觉得自己在沈聆妤面前一点小心思都藏不下,所有心思总是能被一眼看穿。 月牙儿又想起沈聆妤刚刚出事的那段日子。那么金贵的一个人,一时之间接受不了那样的打击。每次给她的腿上药,对两个人来说都是酷刑。 月牙儿有一点感慨,沈聆妤比她想得要更坚强些。她如今已经能眉眼含笑谈论自己的伤残。 她好像真的不在意了。 月牙儿给沈聆妤按摩之后,再用温水反复擦净沈聆妤腿上的残药,最后又用香露在她的腿上抹了一层。 闻不到刺鼻的药味儿,沈聆妤鼻息间重新是香味儿,她才深深喘了口气,好受了些。 临睡前,月牙儿给沈聆妤盖被子的时候不忘安慰一句:“咱们明日再计划,晚上不能多想,容易睡不着的!” 沈聆妤点头说好。 可是她夜里又被梦魇缠住。 瓢泼的大雨降落,雷声轰鸣。天地异象似在为谢家人鸣冤。 沈聆妤跪在乾霄殿前的玉阶,任由暴雨将她的骨血浇透。舅舅身边的李公公撑伞迎出来,劝:“小郡主回去吧。女子不该干政。陛下不会收回成命的。” 视线被雨幕遮乱,沈聆妤的眼泪和雨水融在一体。她望着巍峨雄伟的乾霄殿,大声说:“我不懂国政。可是谢家那些女眷稚童有什么错?嫁入谢家生于谢家就是他们的罪吗?” 李公公摇摇头,转身走了。 “陛下仁和宽善,恳请饶恕无罪之人!”她一声声地喊,轰鸣的雷声遮不住。 可乾霄殿的大门始终没有再打开。 “七嫂,你昨日刚嫁过来。七哥明日就要出征,你会不会不高兴呀?”谢明若亮着眼睛,其中打趣藏不住。 引了一屋子的人偷笑。 二嫂走过来拉住她的手,笑着去瞪一屋子的人,说:“你们几个就别打趣她了,你们再说几句她的脸就要红透了!” “是是是!”四岁的颂儿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沈聆妤面前,“七叔说我是家里的小男子汉,让我在家保护七婶娘,不准你们欺负她!” 一屋子的人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大笑。 沈聆妤也弯唇。 颂儿转过头来对她笑。可是下一刻,沈聆妤眼前画面一晃,颂儿满身是血哭着问她为什么不救他。 沈聆妤大口喘着气从噩梦中惊醒。梦中半真半假,颂儿没有质问她。事实上,她连颂儿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窗边好像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沈聆妤转头望过去,只见树影婆娑的轮廓。是错觉吗?可是沈聆妤不由想起傍晚时窗下的脚印。 外间传来月牙儿的声音:“您醒了吗?” 沈聆妤将手压在起伏的胸口,平复气息,不让自己出声。月牙儿在外间听了听没再听到什么,便又躺下了。 沈聆妤无声轻叹,叹这两年月牙儿照顾她这个残疾人实在辛苦。 又过两日,沈聆妤正和月牙儿收拾东西时,得知林怀溯出事了。 “理账上的时候出了点小纰漏,人被抓进天牢去了!”小厮皱眉说。 “理账的时候?”沈聆妤追问,“出了什么纰漏?可是被误当成贪款了?” “没有!就是算账的时候算错了一个数。也不是钱款,就是户部的名单人数数错了!” 沈聆妤蹙眉:“只是这样的小纰漏,怎么就被打入天牢了?” 屋子一下子沉默下来。 陛下残暴不仁,如今满朝文武谁不是战战兢兢?任何一个小纰漏在他那边都是死罪。 半晌,沈聆妤追问:“林家世代书香门第与人为善,可有其他朝臣为其求情?” “有是有。但是陛下说除非将功补过。”小厮苦着脸,“四郎去户部没多久,哪有什么功……” 一整日,沈聆妤惶惶不安,时不时让月牙儿去打探消息。 陛下杀回都城称帝之后,杀人无数,实在是让人生惧。沈聆妤担心林怀溯真的会因为怎么一个小纰漏送了命…… 月牙儿瞧着沈聆妤愁眉不展,说:“我再去打听打听!” “别去了。如今他身陷囹圄,若再被得知他将我藏在此处,不仅不能将功补过,更要罪加一等了。”沈聆妤已经冷静许多。 沈聆妤突然想到了什么,眸色几经变幻。 短暂的挣扎犹豫之后,她平静开口:“给我拿外衣,我要去一趟林家。” 沈聆妤被林怀溯留在这里的小厮拦住。 “您这是要去哪儿?” 沈聆妤道:“去林家。”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又赶忙劝:“如今外头乱着,还是别出门了。四郎交代过,不管他在还是不在,一定要保护好您!” “带我去林家,我这里有救你们家四郎的法子。” “什么法子?”两个小厮睁大了眼睛。 沈聆妤抬眸望着枝头落雪,温声道:“将功补过的法子。” 林家此时乱成一团。 林夫人哭哭啼啼地抱怨:“早知道不让他考功名不让他从仕,什么官途什么前程,都没有一家人平平安安最重要……我的怀溯……” 林老爷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询问管家账目整理得如何了。他打算变卖家财,为儿子寻一条生路。可是林家向来清廉,家财实在不丰。就算要卖了祖宅,也一时片刻找不到买家。 下人禀告沈聆妤过来了,林夫人立刻皱眉。 “她来干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过来添乱吗?要是让人知道她的事情,当真是不给我儿留活路啊!” “她说她是为救四郎而来!” 林老爷和林夫人疑惑地对望一眼。 林家人因为林怀溯出事,连院子里的积雪都顾不上轻扫。沈聆妤的轮椅碾过院中积雪,被月牙儿推着往前走。 林老爷和林夫人立在正厅门口,皆是愁眉不展地看着沈聆妤逐渐过来。 虽然满心为儿子焦急,不太耐烦应付沈聆妤,可是林夫人还是不忘礼数地说:“外头冷,进屋说话。” “我行动不便,就不进去了。”沈聆妤坐在轮椅上抬起脸,“四郎是为了追捕前朝余孽导致少眠,所以算错了账目。出了纰漏该罚,可追查到前朝余孽的下落,则是功。如此,将功补过。” 林夫人懵了:“什、什么前朝余孽?” 沈聆妤迎着雪后暖阳微微笑着,轻声说:“我。” 林夫人呆住。林老爷则是皱着眉神色复杂地盯着沈聆妤。他没有对夫人提起,其实他昨夜想过这一法子,又被他否了。 林老爷沉声:“我儿从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他既敢救下你,就不会同意出卖你。” 若想用沈聆妤这方法,需林怀溯亲口供述。然而林家夫妇对儿子太过了解,林怀溯宁死不会从。 沈聆妤问:“如今可能给安全递信给他?” 林夫人疑惑地问:“你能说服他?” “能。”沈聆妤轻轻点头,“我能。” 林家夫妇二人心乱如麻,颇有方寸大乱之意。林家夫妇皆正派人,用别人性命换自家人性命的事情,实在让他们心里难以接受。可是他们又做不到放弃救儿子的一线生机。 沈聆妤瞧出了他们的挣扎。她平静地说:“自陛下称帝以来,大费周章地抓捕前朝人。纵今日不如此,我也早晚会被官兵抓到。二老不必多虑。” 沈聆妤微顿,再言:“我来前已经派人送了信出去泄露我的住址。若今日你们不依我言,七日内亦会有人上门抓我去渊碧宫。” 林家夫妇愣住,重新审视着沈聆妤。 他们这才知道沈聆妤今日上门并非与他们商量对策,她已经下定了决定,且做足了准备。 花些银子进天牢给林怀溯送饭递消息并不难。小厮先将沈聆妤的打算告诉林怀溯,林怀溯果真如林家夫妇所言,宁死不从。 “若朝堂之上得不到公正,卑劣苟且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林怀溯自幼体弱多咳,听了家中递的话,气得咳个不停。他急声不允,宁死不允。 第二日小厮再来送饭时,给林怀溯送了沈聆妤写给他的信。林怀溯坐在肮脏的牢狱中,皱眉看着放在手中的信,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他将信打开,皱眉看完沈聆妤的信,一口血吐出。 好半晌,他才十分艰难地点了头。 “若你不允,我便说是你将我私藏于外院,连累林家上下窝藏前朝余孽判之诛门死罪。” “若你糊涂仍不从,我就再跳一次望春楼。” “恩情得报,我心才安。” 沈聆妤坐在檐下,望着将要西沉的落日。落日时的阳光总是格外温柔。 月牙儿蹲在一旁,失神落魄的样子。 沈聆妤转眸望过来,道:“我们要去渊碧宫了。” 月牙儿慢吞吞地点头。 “怕了?”沈聆妤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月牙儿再次点头。 “怕还要跟去。”沈聆妤无奈地摇摇头。 她本意并不想带着月牙儿。到了渊碧宫是什么下场,大家心知肚明。可是月牙儿执意要跟去,甚至拿着匕首抵在脖子上,若沈聆妤不同意当场就要闹自刎。现在她脖子上还缠着一层纱布呢。 沈聆妤无奈只好答应带着她。 她垂眸望着自己的腿,有些遗憾自己行动不便,就连想甩开月牙儿都不行。 既然已经决定带着她去渊碧宫了,沈聆妤柔声安慰她:“别怕。渊碧宫那么多人,陛下一日只杀一个,咱们说不定要排队。还能活一段时日呢。” 月牙儿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她红红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惧意。她问:“是怎么个吃法啊?清蒸还是切碎了一块块煎、烤?” “不知道呢。应该不能咱们自己选择被吃的法子吧?” 主仆两个相视一笑,勉强也算苦中作乐。 第3章 003 第3章 “月牙儿,再去给我买一份柳儿胡同的烤红薯吧。”沈聆妤说。 “好。我这就去!”月牙儿站起身,立刻快步往外走。她做事向来麻利。此时更是想着沈聆妤难得有喜欢的东西,到了渊碧宫再也吃不到了,得赶紧买回来才是。 沈聆妤坐在温柔的夕阳里,目送月牙儿离去。夕阳的温柔也染上了她的眉眼。她怎么舍得月牙儿陪她去送死?月牙儿几乎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记挂了。 秦嬷嬷从一旁走出来,望向沈聆妤的目光有些复杂。前两日她还跟着夫人去“打外室”,今儿个却要靠沈聆妤救林怀溯出牢狱。 “走吧。”沈聆妤道。 秦嬷嬷开口:“郡主可要带什么东西?老奴陪您去渊碧宫。” 沈聆妤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浅笑着摇头:“送我过去就是,不用陪我送死。再说你是林府的人,陪我入了渊碧宫,恐怕要惹人怀疑。” “那去庄子找两个脸生的粗使丫鬟?” “不用。”沈聆妤拒绝,“我不喜欢生人近身。” 秦嬷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想起来了,以前曾听说过沈聆妤的娇贵讲究多。她走到哪儿身边都簇拥着许多人服侍着。服侍她的人多,可能近身的却没几个。听说她不吃外面的东西,甚至也不喜欢碰触外面的东西。 只是…… 秦嬷嬷皱眉看向沈聆妤的腿。她如今行动不便,身边没个人照顾,又是去那样的地方,能行吗? 沈聆妤坚持不带他人,独去渊碧宫。 林老爷亲自“押送”沈聆妤过去。巍峨的渊碧宫近在咫尺,林老爷叹了口气,道:“林家会养你那个侍女一辈子。” 沈聆妤浅浅一笑回应,未言其他。她转眸打量着前方的渊碧宫,视线被一串人骨骷髅吸引。 渊碧宫大门前没有石狮子坐镇,而是一对人骨架。活生生的人被剔除了皮肉,白骨又以黏胶、钉子固定,让其森然守在宫门外。 一阵风吹来,吹起宫墙上的风铃作响。 沈聆妤抬眸望去,看见一个个人头骷髅坠在宫墙下,每一个骷髅头被凿空,里面装一盏照明小灯。到了夜里泛着绿森森的光。而骷髅头下方则坠着小铃铛——人骨做的小铃铛。 沈聆妤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隐隐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这种气味儿让她胃口有些不舒服。 明明还是大白天,前方的渊碧宫却给人带来一阵阵森森寒意。这里不像一座宫殿,而像一座虐杀取乐的人间炼狱。 “陛下在渊碧宫。”林老爷突然变了语气,含着一丝惧意。 沈聆妤顺着林老爷的视线望过去,这才看见凌鹰卫簇拥的圣上车舆。 谢观。 沈聆妤在心里无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仇恨当真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心性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谢观会变成现在这样残忍的暴君。 谢观的眉目在沈聆妤眼前浮现,却有些模糊了。虽然她曾经与他成过亲,她却一共没见过谢观几次。 在沈聆妤的印象里,谢观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纵使与他不熟,更谈不上感情,可沈聆妤也会将仪表堂堂、君子端方、光风霁月……等等一切形容君子的词来形容谢观。 曾经的谢观…… 到了渊碧宫门前,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让沈聆妤觉得更窒息了。 守卫瞥了她一眼,似早知道她会来,冷声道:“林大人回吧。” 林老爷有些担忧地看了沈聆妤一眼,也不敢说其他,带着家丁离去。转身时,林老爷沧桑的眼中浮现了几许泪花。 守卫大步走过来主动去推沈聆妤的轮椅,推着她进渊碧宫。 听说渊碧宫里抓了不少人,可是此刻整个宫殿安安静静,一点人声也没有,仿佛没活人。 沈聆妤忍了又忍,才硬着头皮开口:“我可以自己走,烦请带路,不用麻烦帮着推轮椅。” 守卫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翻了个白眼,松开手。 守卫的手从轮椅椅背上拿开了,沈聆妤浑身不自在的感觉这才散去。她悄悄舒出一口气,自己转着车轮跟着侍卫往前走。 侍卫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步子迈得并不小。沈聆妤在后面跟得有些吃力。车轮上粘了雪泥,雪泥又弄了她满手。 黏黏糊糊脏兮兮,手上难受,她心里觉得狼狈。 沈聆妤也害怕。 她不知道连站起来都做不到的自己该如何适应牢狱生活。她也曾想过一死了之。 可是她死过一次了。 如今她不畏死,却也不会再主动寻死。 沈聆妤又笑笑,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兴许她根本不需要适应牢狱生活,很快就会被杀掉。 一个侍卫匆匆迎上来,瞥一眼沈聆妤,对带路的侍卫说:“把人带去含景殿。” 去含景殿之前,沈聆妤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谢观正在那里。 她就那样毫无心理准备地见到了谢观。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停在殿门外,望向殿内。 两年后重逢,两个人身份发生了变化。谢观一身玄衣绯带,眼睑轻垂,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如今身为帝王,在他身上却不见帝王的雍容气派,而是一身肃杀森然。 谢观突然抬眼,视线落向门口的沈聆妤。他眼型生得极好,眼型狭长,眼尾略上挑。若含笑相望时,必是盛着星河般的璀然。只是可惜此刻他眼中再也没有曾经的年少霁明,只余冰冷漠然。 随着谢观望过来,殿内其他人也都转头望向门口。殿内立了十余人,本来正在向谢观禀事。 沈聆妤僵僵坐在轮椅上。 她被难住了。她不能起身行礼,甚至她被区区门槛拦住,不能再往前走了。 太监总管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小太监朝沈聆妤走过去。 沈聆妤看着这两个小太监逐渐逼近,紧紧抿着唇,紧张得心跳加快。她知道这两个小太监要干什么,他们会将她从轮椅上拽起来,然后摁跪在地上给谢观磕头行礼。 也许从这一刻起,她就会彻底离开她的轮椅,被拖拽着走。 沈聆妤脸色发白,搭在轮椅上的手慢慢收紧。 不许哭不许求饶,是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体面。 谢观望着沈聆妤,突然开口:“腿瘸了?” 他一开口,将要走到沈聆妤面前的两个小太监便停下来,侧身避到两侧,垂首等候吩咐。 沈聆妤指甲掐了下手心,才逼着自己用平静的语气回话:“是。” 谢观“哦”了一声,睥着她的腿,冷声:“活该。” 沈聆妤指甲紧紧嵌着手心,她抿唇不吭声。 今日谢观本就心情不好,大发雷霆杀了好几个人。 殿内一个做鞠成和小官想着正好借此机会让陛下高兴高兴。陛下做什么事情会高兴?那当然是杀人啊! 他一脸谄媚地朝谢观迈出一步,开口:“陛下,当初屠杀谢府时,就这女的跑了!臣怀疑是她里应外合,再趁机跑了!老天有眼将她抓回来了,可得给陛下好好出出气才是!” 谢观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鞠成和毫无所觉,继续笑嘻嘻地说:“这女的皮肤娇嫩,把皮剥下来给陛下做垫脚毯子最好不过!臣亲自下手,保证割得漂漂亮亮的!” 鞠成和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撸袖子。 沈聆妤头皮发麻地听着。畏惧之余,竟也有解脱之意。一想到不能自理被人拖拽来拖拽去,还不如今日就死个痛快。可是望着鞠成和面目可憎的面庞,一想到他朝自己下手剥皮…… 沈聆妤胃口又开始不适,想吐。 沈聆妤一阵胡思乱想,并没有注意到谢观一直微眯着眼盯着她。 谢观将视线从沈聆妤身上移开,半垂下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殿内的人都知谢观今日心情很不好,他不说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人人忐忑起来,生怕被殃及。 鞠成和仗着跟着谢观打天下,自诩是谢观身边有资历的老人。他大着胆子朝谢观又迈出一步:“陛下?臣的主意如何?” 谢观掀了掀眼皮,瞥向鞠成和。他突然笑了一下,慢悠悠地问:“你要剥皇后的人皮?” “皇、皇后……”望着谢观的笑脸,鞠成和脸上的笑反倒僵住了。 他既然自诩是谢观身边的老人,就该知道谢观面无表情的时候未必可怕,他笑了才是危险。 谢观收了笑,懒洋洋地向后靠着椅背。他微眯着望着一脸错愕的沈聆妤,道:“垫脚毯的主意不错,成全你的心意。” 一道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窜到鞠成和身后,在鞠成和浑然不觉的情况下,瞬间出手拧断了他的脖子。鞠成和的脑袋被转到一边,仍旧睁大着眼睛。 沈聆妤望着鞠成和诡异转过来的脸,心口怦怦跳着。 大殿内不知是谁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又很快安静下来。这些人仿佛已经习惯了突然死人。又或者他们就算畏惧也不敢露出慌张的神情,免得惹帝怒。 谢观冷声道:“把皮完整剥下来,做成他说的垫脚毯。不要头脸,太丑了,孤不想看见,倒胃口。” “是。”黑衣人带着鞠成和的尸体,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沈聆妤咬紧牙关,和殿内其他人一样保持着安静。可她听了谢观的话,还是忍不住皱眉。 倒胃口? 瞧瞧渊碧宫宫门前的人骨头架子,还有一颗又一颗被做成灯笼的骷髅头,您还会觉得倒胃口? 谢观起身。 他身量极高,从上首走下来,殿内的人自觉躬身垂首,朝两侧推让给他让开路。 谢观一步步朝沈聆妤走过来。他立在大殿门槛内,门槛相隔,他盯着沈聆妤慢慢弯下腰,直到视线与沈聆妤持平。 他盯着沈聆妤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开口—— “皇后。与孤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他抬手,摸一摸沈聆妤的头,又挑起一缕她的头发,“结过发的皇后。” 他的手覆上来覆在沈聆妤的后脑,带来一道彻骨的寒意,似有毒蛇盘在她的后颈吐信。沈聆妤心弦绷紧,就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她看着自己的一缕发被谢观慢悠悠地缠在指上把玩。她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更为用力的握紧,支撑着她。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地忍受着这一切。 谢观突然松了手,懒散看着缠在他指上的那一缕乌发滑落下去。他扫一眼沈聆妤苍白的脸颊,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仰起脸来。 他问:“你的小圆脸呢?我不喜欢尖下巴,你变丑了。” 第4章 004 第4章 沈聆妤被迫仰着脸,近距离地望着面前的谢观。 她眼中浮现的错愕被谢观看了个清楚。 两年前,沈聆妤与谢观成婚时才刚及笄,十五岁的年纪,又娇养着长大,正是将要怒放又未尽绽的花期,身上残着少女的稚嫩,脸蛋儿上的肉自然要多些。更何况这两年伤病折磨,她消瘦了不少。 谢观直起身,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漠声吩咐:“带皇后下去休息。” 他重新坐在上首,双腿交叠懒散而坐,拿起桌上的名册来看,没再看沈聆妤一眼。 “是。”小太监跨出门槛,推着沈聆妤的轮椅离去。 沈聆妤的轮椅走远了一段距离,谢观才将目光从手中的名册上抬起,望向沈聆妤的背影。在她身后推轮椅的小太监遮了她的身影。 谢观突然将手中的名册朝桌上一掷,纸页立刻散落开,哗啦啦落了一地。 谢观冷了脸起身,转身就走。徒留殿内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发怒,正如他们也不明白陛下今日为何突然让他们来渊碧宫禀事。 沈聆妤原以为要开始牢狱生活,可小太监将她推进一间普通的房间。进门前,沈聆妤扫了一眼,见房间没有门槛,悄悄松了口气。 小太监将沈聆妤推进房中,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沈聆妤僵直的脊背慢慢软下来,无力地靠着椅背。身上的力气好似一下子被抽空,她脑袋里也放空,就这样一动不动呆坐了许久。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叩门声让沈聆妤从失神的状态里回过神。小太监从外面进来,端来午膳,两菜一汤,一米一面。 沈聆妤看了一眼,并没有吃。 天色暗下去时,又有小太监进来送晚膳。小太监看一眼没动的午膳,将其撤走,摆上晚膳。 出去前,小太监瞧沈聆妤还是没有要动筷的意思。他忍不住开口:“娘娘吃些东西吧。” “不饿。”沈聆妤摇头。 小太监不敢多事,匆匆退下去。 沈聆妤慢慢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的腿上。她不是不饿,也不是绝食寻死,而是不敢吃。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刚刚摔断腿的时候,那时她经常一连几日不敢吃不敢喝。 因为,她不能自己如厕。 身上剧烈的疼痛可以忍耐,可于沈聆妤而言,最难以能接受的是不能自理的难堪。 沈聆妤正犹豫着要不要少吃一点东西时,房门从外面推开。 沈聆妤抬眸望去,看见月牙儿站在门口,傻乎乎地笑着。沈聆妤怔了怔,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看着月牙儿迈进来,离得越来越近,知晓自己没有看错,沈聆妤慢慢拧了眉。 “你……”沈聆妤只说出一个字,便又气愤地抿了唇。 月牙儿憨憨地笑着走到沈聆妤身边,将柳儿胡同的烤红薯递给她。 沈聆妤拧眉瞪她,没接。 月牙儿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您是故意支开我去买烤红薯。我要是不去呢,路上您还会想其他法子将我撵走。所以我就去买喽,买了之后再自己找过来呗!” 她一脸自豪的模样,说:“其实我还是很聪明的!” 沈聆妤皱眉瞪了她好一会儿,闷闷去接她递过来的烤红薯。她心里还是有气,使劲儿将烤红薯掰成两半,再往月牙儿的手里塞回半个。 月牙儿却笑得更开心了。 整个渊碧宫白天时死气沉沉,到了夜里更是悄无声息。 沈聆妤换了个新地方,睡得不安稳,睡时也皱着眉。 谢观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在床边看了沈聆妤很久,直到沈聆妤轻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沉沉睡去。 他弯腰,凑到沈聆妤面前,咬牙切齿地说:“我就该……” 沈聆妤似乎被扰醒,睡梦中再次蹙起眉。 谢观的话戛然而止,后半句没有再说。他盯着沈聆妤半天,阴着脸拂袖走人。 第二天上午,小太监过来请沈聆妤登车——回宫。 沈聆妤有些茫然。 原先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结果因为谢观一句话,她变成了皇后,还要入宫?沈聆妤心里有些忧虑,她可不觉得自己真的是入宫当皇后。谢观恨她还来不及,指不定是要用什么新奇的法子折磨她。 月牙儿推着沈聆妤出去,小太监想要过来帮忙,被月牙儿拒绝。月牙儿在沈聆妤身前半蹲下来,待沈聆妤趴在她的背上,她再起身,脚步轻盈地踩着脚凳,背沈聆妤登上马车。 前面的一辆马车里,谢观挑开车帘子回望。他微眯着眼,盯着沈聆妤缓慢从轮椅挪到侍女背上,她的腿无力地垂着。 沈聆妤已经进了马车,可她的腿无力垂滑下去的那一幕,仍晃在谢观的眼前。 谢观心烦地放下帘子,阖目压着怒火。 一枚半截小指长的木牌在他修长的指间缓慢翻转时,时不时露出其中一面上面的“平安”二字。此刻在谢观手里把玩的正是一枚平安符。 车队一早出发,刚过午时,便到了宫门前。 宫里的人早就得了消息,陛下此次从渊碧宫回来,接回了“皇后”。可是这个皇后身份实在特殊,宫里的人一时之间也摸不准陛下将其接回来的用意。 难道是要钝刀子割肉,慢慢折磨解恨? 嗯,这样比较符合陛下的一贯作风。 别说宫里的人这么认为,就连沈聆妤也这样认为。 不过沈聆妤这两年经历了太多变故,如今已有了宠辱不惊的境界,一切既来之则安之。 倒是月牙儿提心吊胆。 每日早上,月牙儿给沈聆妤梳头发的时候,都会苦着脸问:“今儿个轮到吃咱们了吗?” 每日晚上,将要歇下时,月牙儿又弯着眼睛笑:“嘿嘿,又多活了一天!” 就这样,一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月牙儿每日都在数日子,她高高兴兴跑过来告诉沈聆妤她们入宫已经一个月了的时候,沈聆妤也有些恍惚。 “竟然一个月了……”她喃声。 在这一个月里,她和月牙儿安分地住在坤云宫。吃穿用度都有人送过来。 她自那日渊碧宫,再也没见到过谢观。 沈聆妤有些担心林怀溯,不知道他的将功补过有没有奏效。人可放回家中了?她作为被林怀溯抓到的前朝余孽,不能关心他的下落,否则要惹人怀疑。是以,她纵心里担忧也不敢去打听。 月牙儿换了一方新帕子给沈聆妤擦拭头发上的水渍。沈聆妤刚沐浴过,身上带着一点甜甜的香味儿。月牙儿吸了吸鼻子,闻了一鼻子的甜香。她一边给沈聆妤擦头发,一边转眸望向铜镜。 镜中映着沈聆妤柔和的面容。她半垂着眼,一片云柔雪丽的静美。 月牙儿多看了一会儿,再次在心里感慨仙女在眼前。月牙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她说:“我知道了!咱们不用死了!” 沈聆妤从思绪里回过神,抬眸望向她。 她一抬眸,恰如星河澜漾。 月牙儿亮着眼睛,认真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对您情根深种朝思暮想!所以根本不会吃了咱们,还让您当皇后!” 沈聆妤面色平静地转过脸去,不理会她这荒诞之言。 月牙儿还在一旁喋喋不休:“要是当初您能怀上孩子就好了!一岁多的小孩子正是喊爹的时候呢!” “越扯越远了。”沈聆妤无奈地摇摇头,自己拿了妆台上的木梳梳理长发。 “这怎么就越扯越远了?我说的是本来就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呀!只是可惜当初您和陛下成亲第三天他就出征了……两天怀上孩子太难了,要是这世上有必受孕的药就好了……” 沈聆妤心想就算这世上真的有必受孕的药,也没用。 因为当初她和谢观根本就没圆房。 一想到当初没圆房的原因,沈聆妤梳理长发的动作逐渐慢下去。她走神的眸子悄悄浮现一抹温柔。 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 月牙儿前一刻还在胡思乱想不用被吃了,这一刻半夜叩门,她又开始害怕有人来抓她们扔进蒸笼。她看了沈聆妤一眼,给自己些勇气,起身去开门。 谢观身边的太监总管魏学海立在门外,他略弯腰,细着嗓子道一句:“给娘娘请安。” “魏公公,这么晚是有什么事情吗?”沈聆妤温声询问。 魏学海笑着点头,道:“先给娘娘道喜。” 月牙儿在一旁眨了眨眼睛。她看话本里太监对宫里的娘娘说这句话的下一句就是妃子要提位份。可是沈聆妤现在已经是皇后了呀! ……虽然连个封后大典也没有。 沈聆妤一脸平静,并不问什么喜。魏学海干笑了一声,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陛下今晚召娘娘。” 沈聆妤蹙眉。 月牙儿在一旁紧张地问:“魏公公,这么晚召我们娘娘过去是有什么事情呀?” 魏学海给了月牙儿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尖细的嗓子拉长了音,道:“自然是召皇后娘娘侍寝。奴提前过来支会一声,车舆一会儿就到。” 沈聆妤捏着木梳的手紧紧攥紧。 她眼中的抗拒一下子汹涌而来。 过了一会儿,沈聆妤才艰难地开口:“魏公公,我身有疾,恐不能服侍陛下。” 魏学海笑了笑,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好半晌,沈聆妤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明白了。” 她根本没有选择,只能遵旨。 月牙儿望向沈聆妤,有些担忧。她给沈聆妤披了件棉衣,沈聆妤没有乘轿,而是坐在轮椅上,被月牙儿推去乾霄宫。 一路上,沈聆妤心乱如麻。 她恨不得这条路远一些,再远一些。 可是坤云宫距离乾霄宫很近。 乾霄宫出现在眼里,沈聆妤的手攥了又攥,心口剧烈的抗拒压着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进乾霄宫寝殿前,小太监挡住了月牙儿,道:“陛下的寝殿,宫人不可进入。” “可是……”月牙儿有点慌张。 她那套“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说法只是苦中作乐,说着玩的。她可不敢当真!眼下沈聆妤要自己进去了,月牙儿开始害怕她能不能再出来。 沈聆妤深吸一口气,自己推着轮椅进去。 寝殿里静悄悄,果真一个宫人也没有。 殿内白绸垂着,如条条白幡。这里不像帝王寝殿,倒像灵堂。 沈聆妤正被阴森的寝殿惊住,忽听见谢观的声音。他说:“把裤子脱了。” 沈聆妤微愣,寻声望去。 谢观懒洋洋地坐在藤椅里,双腿交叠搭在茶几上,他挑眉,问:“能自己脱吗?” 第5章 005 第5章 沈聆妤脸上发白,她紧张地握着轮椅的扶手。她已经到了这里,知道改变谢观主意的可能性很低。可她还是想再试试。她小声说:“伤残之身实在难以侍奉陛下,恳请陛下另召其他宫妃侍寝……” 谢观慢悠悠地将手里的平安符反复翻转着,他说:“宫里没有别的妃子。” “那你封啊……”沈聆妤小声说。 谢观翻转平安符的动作停下来。他盯着沈聆妤好一会儿,沉了脸,冷声命令:“过来。” 沈聆妤的眉头揪起来。她无助地低下头,长长的眼睫颤了又颤。 她的视线,落在轮椅前的门槛。 低贱之地才没有门槛,越是权贵之地门槛越高。何况帝王居处。乾霄宫的寝殿有内外门,而这门槛正在内门处,此刻如山峦般拦在沈聆妤面前。 沈聆妤咬了咬唇,内心挣扎片刻,硬着头皮开口小声问:“可不可以让我的侍女进来……” “不可以。”谢观毫不留情地拒绝。 谢观不太想看沈聆妤此刻犯难的模样,他垂下眼,视线落在掌中的那枚平安符。 沈聆妤没了办法。难道谢观想要看她爬过去吗?她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越发用力地攥紧,做着最后无意义的挣扎拒绝。 一阵沉默之后,谢观突然烦躁地提声:“魏学海!” 魏学海小跑着进来,也不敢靠近,停在门口五六步的距离等吩咐。 谢观胸口起伏压抑着一点即燃的怒火,他冷声下令:“把门槛砸了!” 魏学海懵了一下。他转眸望向门槛前的皇后娘娘,恍然大悟。他连声应了,快步退出去。 沈聆妤惊讶地望向谢观。 可谢观低着头,没看她。 沈聆妤重新垂下眼,视线复落在门槛上。 谢观指腹摩挲着平安符上的“平安”二字,抬眼望向她。 两个人一个门外一个门里,灵堂般的帝王寝殿陷入诡异的死寂。 不多时,魏学海再次进来,身后跟了两个小太监。小太监蹲在门槛旁边,拿着锯子去锯高高的门槛。 安静的寝殿里只有锯子割门槛的拉扯声。 沈聆妤退到一侧,安静地看着锯子如何将门槛一点一点锯下来。一点细碎的木屑吹起来。 两个小太监将门槛锯下来,再用磨石将凹凸不平的地方打磨平整。魏学海将怀里抱着的软毯工整铺上去,遮去被锯后的丑痕。 做完这些,魏学海带着两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去。 沈聆妤悄悄吐出一口气,给自己一些勇气,挪着轮椅朝谢观过去。她挪到谢观身边时,谢观突然反应过来,长指忽拢,将把玩的平安符握在了掌中,不许她看见。 他竖眉,掀了掀眼皮瞥向沈聆妤:“谁让你靠过来的?” “……陛下让我过来的。”沈聆妤小声辩解。 谢观盯着她两息,再沉声道:“裤子脱了躺床上等着。” 沈聆妤心口怦怦跳着,她连一声“是”都没有说出口,慢吞吞地转动轮椅,朝着床榻挪去。 圆床铺着黑色的床褥,白色的床幔垂下来。 虽然形状毫不相同,可沈聆妤觉得越来越靠近的床榻像一张要埋葬她的棺材。 沈聆妤拧着眉,眼里的抗拒越来越多。 她所抗拒的事情,并非侍寝这件事本事。 两年前,她还懵懂无知时,嬷嬷在她大婚前一日仔细教了她夫妻之礼。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硬着头皮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所抗拒的是以残疾之身来做这件事,她抗拒别人碰她的腿,甚至抗拒别人看见她的腿。 轮椅靠近床榻,沈聆妤转了下方向,让轮椅贴着床榻。她抬眸望向谢观,见他低着头没在看她。她才松了口气,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撑在床边,吃力地抬起身子,动作迟缓且艰难地将自己挪到床榻上。 沈聆妤终于成功地挪坐在了床榻上,她悄悄舒出一口气,谢观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谢观将搭在茶几上的腿放下来,他站起身,转身拉开身后架子上的小抽屉,将手中的平安符放在里面。 他一步步朝床榻走去,随着他的逐渐靠近,沈聆妤的心跳越来越快。 谢观立在沈聆妤面前,腿抵住了她的膝。 沈聆妤的腿明明没有知觉,可是她却觉得自己的腿好像抖了一下。 谢观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她。沈聆妤知道他在等她履行他的命令,可是…… 谢观突然道:“把你的那个侍女的手砍下来,拿进来帮你脱?” 沈聆妤愣了一下,赶忙畏惧地摇头:“不不不……不用!” 她再也不敢拖延,慌慌张张地去扯系带,在谢观的注视下,她笨拙地挪动着将裙裤褪下。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却有些吃力。裙和裤沿着她的腿滑下去落在地上。寝殿内灯光很冷也很足,照着她皙白细长的腿。 谢观望着她的腿。 沈聆妤的右腿上有一道整齐的疤。当初她腿骨摔断时,为了治疗切开了皮肉,可惜骨头接上了还是没有用。她的整条右腿都失去了知觉。 她的左腿当初膝盖处折断,因为膝盖使不上力,所以左腿也用不了。她左腿的伤要比右腿轻许多,至少左腿还有知觉。可沈聆妤有时候觉得还不如像右腿那样没有知觉,那样阴天下雨的时候左膝就不会钻心地痛。 沈聆妤受不了将自己的伤残摆在别人面前任由别人打量,她努力忍着眼睛里的湿意,又笨拙地抬手,想要去挡自己的腿。 谢观推开了她的手。 他伸手,指尖抵在沈聆妤的腿上,轻轻地点了点。 他问:“腿是怎么断的?” “不小心摔的……”沈聆妤道。 谢观突然笑了。他的指尖缓慢地向上挪划着,慢悠悠地问:“欺君是什么罪?” 沈聆妤惊讶地抬眸望向他。 她“不小心”从望春楼摔下去,是很多人亲眼所见,众所周知的事情。难道谢观知道些什么? 谢观用指腹在沈聆妤的腿上缓慢地写字。他在写“望春楼”。 沈聆妤很快来不及多想谢观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她整个人都被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情弄得紧张不已。她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低声求:“半截之人无法侍奉陛下,还请陛下……” 谢观冷笑。 “半截之人还不是当了两年别人的外室?怎么侍奉别人的?” 沈聆妤震惊地抬眸望着谢观。谢观以为她当了别人的外室?谁的外室?林怀溯吗?如果他真这么以为……那么……林怀溯抓到前朝余孽的将功补过,还有没有效? 沈聆妤心里一下子攀上恐惧,为林怀溯。 谢观突然弯腰靠近,他的手撑在沈聆妤的后颈,让她的脸贴过来。他盯着沈聆妤的眼睛,又问了一遍:“腿是怎么断的?” 沈聆妤目光躲闪,不知从何说起。 谢观望着她这个样子,微眯起的眼中浮现了危险。他慢悠悠地叙述:“若你糊涂仍不从,我就再跳一次望春楼。” 他说的是沈聆妤写给林怀溯那封信里的句子。 沈聆妤惊恐地瞬间睁大了眼睛。 谢观低低地笑出声来,缓声道:“孤聪慧过人的皇后以及林家那群蠢蛋们,你们不会真的以为能够避开孤的耳目,将信送进天牢吧?倘若孤真那般废物,还如何当一个人人畏惧的……暴君?” 沈聆妤望着谢观脸上的笑,后脊一阵凉意。 他知道了她的欺君之计。她早已不畏死,却在这一刻为林怀溯恐惧起来。 她摇头,颤声做辩解:“陛下,我与林四郎清清白白,没有当过他的外室。他对我有恩,我……是我逼林四郎听从我的计划,是我逼他的。欺君之罪理应我一个人承担!” 谢观细细瞧着沈聆妤眼里的恐惧与担忧。 他知道这一刻沈聆妤眼中所有的恐惧和担心都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林怀溯。 谢观想要林怀溯亲手将沈聆妤交给他。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林怀溯濒死之际也不肯供出沈聆妤,沈聆妤为了救林怀溯牺牲自己。 啧,真是感天动地。 虽然沈聆妤现在回到了他身边,可是完全逆了他的计划。 他成了拆散一对有情人的恶人。 也对,他本来就是个恶人。 谢观抬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沈聆妤蹙起的眉心。他看着沈聆妤此刻为另一个男人悬心的模样,嫉妒得发疯。 两年前,她为了救心上人嫁给他。 两年后,她为了救另一个小白脸回到他身边。 谢观盯着沈聆妤含泪的眼,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沈聆妤,你真有本事!” 谢观几乎压不住胸口嘶吼的怒火,他愤愤甩开手松开沈聆妤。他必须离开这里,发泄他的怒火。 看着谢观转身,沈聆妤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他要做什么去?去杀了林怀溯吗? “不要杀他,我求你不要杀他……”沈聆妤慌张地伸手去拽谢观的衣摆。 谢观往外走,她不肯松手,从床榻上跌下去,重重跌坐在地。 “允霁!”沈聆妤抱住谢观的腿,紧紧抱住。她的眼泪忍了太久,终于压不住,一颗又一颗地滚落下来。 谢观指尖轻颤,回头望向她摔在地上的腿。 他略歪着头,问:“地上凉不凉?” 沈聆妤不明所以。她抬起一张泪脸,泪眼朦胧地望着谢观,如实说:“我的腿没有知觉。” 谢观的指尖又颤了一下。 他弯腰,去掰沈聆妤紧紧抱着他腿的手。她抱得那么紧,谢观竟一时没能掰开她的手。谢观深吸了一口气,道:“松手。” 微顿,他再放缓了语气:“不杀他。” 沈聆妤这才慢慢松了手,她睁大了眼睛望着谢观,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神情。 谢观咬了咬牙,将沈聆妤从地上抱起来,放在床榻上。 沈聆妤紧张地再次去拉他的衣摆。 谢观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去熄灯。” 沈聆妤仔细打量着谢观的表情,她松了手,小心翼翼低声问:“陛下真的……” 谢观盯着沈聆妤的泪眼,阴恻恻沉声:“闭嘴。” 他今晚不想再听见那个狗男人的名字。 沈聆妤望着他,无意识地眨了下眼睛,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带下一颗泪来。 谢观望着那颗泪从她眼眶里涌出,沿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再沉甸甸地坠落在他心里,像敲了一锤子。 他伸手,去摸沈聆妤的脸,指腹沿着她的眼下轮廓捻过,沾了好多她的泪。 谢观突然歪着头,反思了一下。 “闭嘴”这个词不太好听,他有些没礼貌了。 下次不说了。 第6章 006 第6章 灯熄了,寝殿内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沈聆妤仍坐在床边,她蹙眉望着谢观朝她走来的身影。黑暗让她看不清谢观的表情,黑暗也同样让她的腿没有暴露在别人眼下,这让她稍微不那么紧张。 谢观走回床边立在沈聆妤面前,张开双臂,说:“给我更衣。” 沈聆妤迟疑了一下,才抬起手。她指腹贴在谢观的腰身,摸索着去解他的绯带。 因为看不见,她一时寻不到搭扣,指尖在谢观腰间摸着寻找。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他们成亲那一日。 与今日不同,没有谢观冷冰冰的命令。是沈聆妤主动走向他,垂眸帮他宽衣。明明她事先练习过,还是紧张地手忙脚乱解不开。云鬓上的红珠串跟着一起慌乱地晃动。 谢观修长的手覆在她微颤的手背上。 她抬眸,年少夫妻相视一笑…… 沈聆妤将自己从思绪里拉回来。今时不同往日,她清醒地明白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与她成亲的谢七郎,而是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 三指宽的绯带解下来,捧在沈聆妤的手心。她仰着脸望着面前的谢观,小声说:“殿下得弯腰……” ——她站不起来,没法给他脱衣裳。 谢观弯腰,没有衣带相束,他的衣襟垂下来,贴在沈聆妤的腿上。他拿走沈聆妤手里的绯带。 “把手给我。”他说。 沈聆妤不明所以,倒也乖乖地朝他伸出手。 “另一只也伸过来。” 沈聆妤乖乖地将依言。 谢观用那条绯带将沈聆妤的双手绑了起来。 沈聆妤眼睫轻颤,望着自己的手。她心里茫然不解,不知道谢观为何如此,她也不会多嘴问。 谢观站直身,脱下身上的外衣随手一丢,于圆床躺下。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看着沈聆妤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许久,他说:“睡觉。” “是……” 沈聆妤双手被绑,她只能侧过身,用手肘撑在床榻上拖着下半身往床榻上挪。 谢观眼里生出烦躁,他伸手一捞,将沈聆妤拽到身边来,将人摁躺在枕头上。 她那么轻,轻轻一捞就将人拽了过来。 她身上确实没什么重量,刚刚将她抱上床榻时,谢观已经体验过一次了。 沈聆妤安静地平躺在圆床上,被绑起的手垂放在她身前。 沈聆妤不确定谢观今晚会不会对她做什么,不过不论他怎么待她,她心里都是既来之则安之的平静。 身边的谢观一点声音也没有,沈聆妤便也不发出声音。两个人陷在夜晚的寂静里。 沈聆妤在等谢观的下一步动作,他睡了,她才敢睡。 谢观也在等沈聆妤先睡着。 长夜漫漫,最后也说不清是谁先睡着,又或者两个人都没有睡沉。 窗外的寒风吹着枯枝,月光将枯枝晃动的影子投在窗纸上。 晨时的钟鸣,将圆床上极浅的睡眠敲醒。 沈聆妤睁开眼睛,转眸望向谢观。谢观也在一瞬间睁开眼,他眼中没有刚睡醒的惺忪,只有冰冷的锐利。 沈聆妤突然想到他现在是帝王了,他担心枕边人暗害他,所以才将她绑起来? 一定是这样的。 “陛下。”她毕恭毕敬地开口。 谢观望着她,突然眨了下眼睛。他凑过来,逼近沈聆妤,问:“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沈聆妤温声道。 其实一点也不好。谁睡在一个暴君身边能安枕呢?何况被绑了手。 谢观沉默了片刻,沉声:“你又欺君。” ——她自小喜欢侧卧而眠,这样仰躺是睡不着的。 沈聆妤摇头:“不敢……” 谢观看着她这样又惧又温顺的样子,心里涌上烦躁。他不耐烦地扯去沈聆妤手上的绯带,说:“你可以走了。” “是。”沈聆妤轻轻动了动手腕,撑着坐起身,一点一点挪到床榻边。她将自己的腿从被子里抬出来,垂放在床边。 皎白细长的腿无力地垂着。 沈聆妤视线下移,落在地上的裙裤,迟疑了。她自小讲究多爱干净,这掉在地上的裙裤还如何捡起来穿?她隐约记得昨天晚上谢观好似还踩过一脚…… 谢观一手撑着下巴,神情懒散地看着沈聆妤的举动。 沈聆妤想要开口询问能不能让月牙儿给她拿衣裙,她还未开口,谢观突然脱了自己的裤子扔给沈聆妤。 “借你。” 沈聆妤看着扔到她身边的裤子,有一点懵。 她突然觉得比起谢观的裤子,地上被踩过的脏裤子也不是不能穿……可是谢观既然将他的裤子脱下扔了过来,她好像也不能拒绝了…… “多、多谢陛下……”沈聆妤嗡声。 她背对着谢观,可以放心大胆地拧着细眉,皱巴着小脸,硬着头皮去穿谢观的裤子。 又是折腾了半天,她才将裤腿套在腿上,蹭挪着穿好。沈聆妤抬眸去看自己的轮椅,轮椅已经没有贴着床边。她弯腰欠身,费力地伸手去拽。 谢观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没好气地念叨了句什么话,沈聆妤没有听清。他人已经下了床,将沈聆妤抱起来,放在轮椅上。 沈聆妤急忙道谢,再道辞。 她自己推着轮椅往外走,看着寝殿的门,那里简直就是一道生门。虽然没有回头,她总觉得谢观在后面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她望着生门,生怕谢观又喊住她。 幸好谢观没有再开口,她平安地穿过了生门。 晨时温柔的光从窗牖照过来,照亮她轮椅前的路。沈聆妤深深松了口气,悬了一夜的心这才降回原处。 内门与外门之间是很宽敞的一处地方,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候在这里。见沈聆妤出来,两个宫婢垂首屈膝唤了一声“娘娘”。 月牙儿蹲在檐下,听见声音赶忙起身,蹲了一晚腿有些麻,她趔趄了一下,又完全顾不上,匆匆进去。 看见沈聆妤完好无损地坐在轮椅上,月牙儿松了口气。 下一刻,月牙儿那双眯眯眼使劲儿瞪大,震惊地看着沈聆妤的腿。确切地说……是盯着沈聆妤现在穿的裤子。 两个宫婢也看见了。她们低着头,去藏眼里的震惊。 沈聆妤有一点尴尬。她说:“回去。” 月牙儿回过神来,赶忙走上前来,推着沈聆妤的轮椅,推她回坤云宫。 一路上,遇到些宫人。这些宫人像假人似的低着头,可是他们眼观八路,无一意外地看见了沈聆妤身上那条不同寻常的裤子。 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迎上魏学海,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魏学海眼中浮现惊讶。他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有点弄不清眼下的状况。 这坤云宫的皇后,难道是真皇后? 月牙儿压着心事,沉默地推着沈聆妤回到坤云宫。进了房中,她一双眼睛快要掉在沈聆妤的裤子上,一肚子的话想问,又不敢问。 沈聆妤道:“傻站着做什么?给我拿条裤子来。” “哦哦哦……”月牙儿反应过来,赶忙去给沈聆妤拿了条新裤子,服侍沈聆妤穿好。她再给沈聆妤拿外面的套裙,沈聆妤却没穿。 “也行。那我去给您拿些早膳来!”月牙儿向来风风火火,她也不等沈聆妤应声,小跑着出去了。 沈聆妤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左腿上,她反复揉捏着自己的左膝。她的右腿指望不上了,也许左腿还有救。 她推着轮椅到墙边,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扶着墙壁,动作缓慢地想要站起来。 双足踩在地面,她深吸一口气,将扶着轮椅的手放下来。 她垂眸望向自己的左腿,做了些心理准备,才一点一点松开扶着墙壁的那只手。 如此,她右脚没有知觉,整个人凭借着左腿的力量站立着。 左膝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沈聆妤咬牙,想要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 可是她只是站立了片刻,立刻身子不稳,趔趄地朝前跌去,跌倒前她努力伸手去扶轮椅,借了力度,人无力地跌坐在地,没摔疼。 她大口喘了两口气,皱眉忍受着左膝上的疼痛。待尖锐的疼痛没那么难以忍受,她又一次尝试着站起来。 第二次跌倒并不让她意外,也同样不让她气馁。跌倒了,就再试一次。 也许这个世上没有药可以医她,她想要站起来只能靠自己。 沈聆妤不想一辈子困在轮椅上,当个不能自理的半截人。 乾霄宫寝殿内,谢观坐在圆床边,面无表情。 一道风将窗扇吹开,外面的寒风吹进来,吹动寝殿里悬垂的白绸。挂在圆床旁迎风的一道白绸被高高吹起,吹拂在谢观的脸上,白绸擦着谢观棱角分明的面孔无力地垂下,待下一道风吹来时,再一次拂上谢观的脸。 谢观好似无所觉。 许久之后,谢观抬手用力一扯,撕拉一声响,将白绸扯断。 他没有表情的脸终于有了细微变化,从窗口照进来的暖光照进他阴寒的眼底,照不亮他眼底的晦暗。 谢观坐在床边弯腰,去捡沈聆妤遗下的裙裤。他面无表情地将沈聆妤的裙裤展开,再慢条斯理地工整叠好,放在一边。 他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慢慢皱起眉。 他好像忘了件事情。 好半晌,谢观想起来了。 他明明打算将沈聆妤绑起来,然后好好欺负她,正如这两年每一个躁动的夜梦里。 结果他惹了一肚子气,气着气着,他把这事给忘了。 谢观望着她的裙裤,气笑了。 “陛下,凌鹰卫惊夜求见。”门外响起小太监的声音。 谢观起身,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到衣橱旁拿了条裤子套上,才道:“进。” 他慢悠悠地走到架子前,拉开抽屉,去拿那枚平安符。 惊夜从外面进来,拱手行礼,禀:“查到了季玉川的下落。” 谢观翻转平安符的动作猛地顿住,凌厉的眼底迅速攀上杀意。 “没想到谢家主动提亲,省了陛下苦想安抚之法。以郡主为棋稳你谢家豹胆,你谢家诛门也不亏。” “若非陛下扣下了世子爷,你以为小郡主会同意这门婚事?谢观,你算个什么东西,回京才几年真把自己当京中贵子了?” “不知道小郡主以身为饵,如今成了寡妇还能不能嫁给青梅竹马的世子爷。” 惊夜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心生畏惧地谨慎望向谢观。 谢观低低地笑起来,他笑着笑着眼底逐渐猩红,沉声:“要活的。” 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谢家,连一条狗都不能枉死。 “是。”惊夜应声退下。 谢观将平安符放回抽屉里,面无表情转身,提声吩咐:“摆驾坤云宫。” 第7章 007 第7章 谢观甚至没耐心等步辇,大步踏出寝殿。他冷着脸,气势汹汹地往外走。乾霄宫的宫人们个个屏声垂首,不敢出声。 偏偏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从石拱门外钻进来时,不知会迎面遇见暴怒的帝王。看见谢观的时候,他惊惧地向后退,却一下子跌坐在地,怀里的东西跌出去,跌在谢观靴边。 未见到谢观前,小太监脸上盛着笑,然而这一刻,他脸上的笑僵在那里,凝成了扭曲的诡异。 跟在谢观后面的魏学海在心里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立刻有两个小太监从他后面走出去,拖起小太监。 小太监眼里爬满惊恐,他想求饶,可是整个人抖得不行,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谢观瞥了一眼脚边的东西,问:“什么东西?” 魏学海赶忙躬身过去捡起,禀话:“回陛下,是一双布鞋。” 前一刻瑟瑟发抖口不能言的小太监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急呼:“要杀杀我一个,不要杀我母亲!” 谢观皱眉,莫名其妙地瞥向他。 什么玩意儿? 他什么时候要杀他老母了? 魏学海隐约猜到了什么,他赶忙问:“这双布鞋是你母亲给你做的?” 小太监忙不迭地点头。 正是因为母亲托人送了亲手做的新鞋子给他,他才高兴得忘了看路。 魏学海明白了。他斟酌了语句,朝谢观禀话:“这双鞋惊扰了陛下,那小奴担心陛下牵连……” 谢观笑了,他问:“孤经常随随便便杀人全家?” 魏学海和一干宫人心惊胆战地垂首,谁也不敢吭声接这话。这话实在不知道怎么接…… 谢观偏过脸,看着魏学海怀里的那只鞋,突然就陷入了回忆。 他幼时被擒被囚,回谢家时已有十四。与京中侯门权贵的公子哥儿们出口成章眼可辨珍宝的气派不同,他甚至识字没几个。 母亲朝他朝手,将亲手做的新衣帮他穿好,温柔道:“母亲不常做针线活,做得慢了些,竟做了三个月才做好。允霁个子长得实在太快了,幸好还能穿。” 母亲挽袖研墨,柔声道:“允霁,没关系的,你可以慢慢来。若你实在不喜欢读书也没什么,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 “允霁,是不是觉得你父亲对你严厉了些?你父亲带兵打仗,说话永远粗着嗓子像训人。其实他没有凶你。他上次还说先生给你的课业太多了,吹胡子瞪眼地朝我嚷呢。” 谢家儿郎几乎都是及冠时再取小字,他却是归家那一日便得了小字。 母亲说—— 他回家了,终于天朗云霁。 “允霁,”母亲眉眼温柔,“我听二郎说你有了心上人,是与不是?可否说给母亲听听?” 向来温温柔柔的母亲第一次对他皱眉。 “小郡主吗?”母亲迟疑了,“允霁,谢家若与皇亲国戚结姻恐不是好事。” 母亲很快又温柔笑起来,说:“也无妨。若允霁喜欢,母亲去给你提亲。小郡主明艳灿烂和善又可爱,母亲也喜欢她。” 归家那一年,父亲曾将他带进一间屋子。 他四岁离家,十四归。十年间,这间屋子里装着家人每一年给他准备的生辰贺礼。礼物小山似地堆满。 父亲从未放弃将他带回家。 小妹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哭着拉他的手:“哥哥不要怕,以后若若保护哥哥!” 兄长们既教他东西,也会带他背着长辈喝酒瞎闹。二哥最细心周到。小八病弱见了他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天冷加衣保重身体”。 长兄早已成了父亲那样冷脸的将帅,不大对他笑,却最终在战场上拼死救下他。 谢家那五年仿若大梦一场。 长辈慈仁公正,兄弟姊妹手足亲和,晚辈稚趣可爱。其乐融融。 然而这一切在最美好的时候,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一刹那被摧毁。谢家武将没有埋骨疆场却丧命于背后效忠的帝王。 那些欢声笑语在瞬间消了声,一张张笑靥如云似雾地远去了。 他又是一个人了。 谢观涣散的眸光重新聚了神,重新看向那双针脚整齐的布鞋。他掀了掀眼皮,对魏学海道:“你拿他鞋干什么?” 魏学海愣住。 “还给他。”谢观说完抬步往前走。 魏学海仍愣在原地,他后知后觉地将布鞋塞给小太监,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你小子运气不错。” 小太监抱着布鞋,怔怔坐在原地,还没有从逃过一劫中缓过神。 坤云宫是历代皇后居所。 谢观安排沈聆妤住进坤云宫,让很多人多思。可谢观却没有给沈聆妤安排宫人。偌大的坤云宫,只沈聆妤和月牙儿两个。 谢观大摇大摆地走进坤云宫。他踏进坤云宫的寝殿,魏学海带着宫人们候在院中,没再跟进去。 坤云宫的寝殿里没有人。 谢观打量了一圈,看见放在窗下的早膳,明显一口未动。细微的水声传进谢观的耳中,他朝着浴室走去。 他刚走到浴室门外,听见里面的交谈。 月牙儿闷声问:“那我去打听打听?” “别去。”沈聆妤摇头,“我们如今囚在宫中,你能向谁打听?倘若让陛下知晓我去打听林四郎的事情,恐又要生事端。” 沈聆妤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一些低落。 谢观一脚将门踹开。 浴室里的两个人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望向门口。 沈聆妤刚刚褪去衣衫,整个人靠着月牙儿正要被搀扶进浴桶。将沈聆妤搀扶进浴桶要花些时间,月牙儿也不敢不行礼让陛下等着,她略迟疑,将沈聆妤扶坐回轮椅,匆匆拿了一旁的外衣反披在沈聆妤身前。 她朝谢观跪下:“陛下……” “滚出去。”谢观冷声。 月牙儿皱眉,担忧地回头望向沈聆妤。沈聆妤赶忙给她使眼色,让她听话出去,千万别惹怒了谢观。 月牙儿站起身,低头走出去,她走到门口关门时,忍不住担忧地望了一眼沈聆妤。 沈聆妤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裳勉强相遮,又扯过搭在轮椅椅背上的棉巾匆匆盖在自己的腿上。 谢观瞥着沈聆妤缩肩畏惧的模样,迈着悠闲的步子朝她走过去。 “孤的皇后可真是爱干净,一大清早连早膳都不吃一口就来沐浴。”谢观立在沈聆妤面前。他垂眼瞥着沈聆妤低垂遮眸的眼睫,语气凉薄:“在孤的床上睡了一晚,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得要洗干净。” 沈聆妤知他误会了,赶忙摇头解释:“不是,只是身上发汗黏糊不舒服才想沐浴。” 谢观才不信这话,冷笑了一声,道:“天寒地冻,你身上发汗?” 沈聆妤哑然。心底的那点自尊,让她不愿意开口说自己是如何吃力地练习站立又一次次跌倒。 谢观抬手,抬起沈聆妤的脸。 沈聆妤被迫与他对视,看着他阴沉的眼眸,沈聆妤心口怦怦跳着。她在他面前,似乎没有资格谈什么自尊。 她轻轻咬了下唇,低声:“练习站立的时候很累,就发了一些汗。” 谢观不言。 沈聆妤不知他信还是不信。她只好再低声补充:“真的。不敢欺瞒陛下。” 谢观觉得好笑。 她欺瞒他的事情还少吗? 可是他的语气还是软了下来,他问:“能站起来了?” 沈聆妤压着披在身前的衣,犹豫了一下,才说:“只能站起来很短的时间。” 谢观凝视着沈聆妤的眼睛,突然想起那一年上元节她跳舞的样子。谢观一阵恍惚,慢悠悠开口:“是吗?你站起来给孤看看,孤便相信。” 沈聆妤垂眸望了一眼搭在腿上的棉巾。她不觉得谢观有耐心等她穿好裤子。她的手轻攥了一下,再松开。她没有管遮在腿上的棉巾,只将手臂穿进反披在身前的上衣袖子里。 这里离墙壁有些远,她只好一手扶着轮椅扶手,一手扶着一旁的浴桶桶沿,艰难而又缓慢地从轮椅上站起身。 遮在腿上的棉巾滑落。 谢观瞥了一眼落地的白棉巾,视线再上移看向她的腿。 沈聆妤刚刚费力地练习过几次,如今早已力竭,十分吃力。右腿如摆设,左腿轻轻抖颤着。与其说是站立,不如说是全靠双臂的力气驾着自己。不过是站立了瞬息间而已,她已然支撑不住。 可是在她跌坐回轮椅的前一刻,谢观悠哉地坐进了她的轮椅。 谢观伸手,指端在她的腰侧点了点。 沈聆妤扶着轮椅和浴桶桶壁的手指轻颤,再也站不稳,踉跄跌去。谢观伸手一捞,手臂穿过她纤细的腰身,让她背对着他坐在他腿上。 谢观垂目,去看沈聆妤光洁的脊背。 ——蝴蝶骨突出,瘦得离谱。 沈聆妤脊背挺得笔直,身子却忍不住发抖。谢观一脚踏在轮椅的脚搭上,一脚踩在地面。他手不碰轮椅,踩在地面的那只脚向前踏,带着轮椅往前,绕着浴室中央的浴桶慢悠悠地滑了半圈。 一时间,沈聆妤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轮椅车轮碾过的声音。正在她不明所以时,谢观将轮椅停了下来。 他伸手去拿架子上的薄毯,盖在沈聆妤腿上,再绕到她身后,将她裹好。 他去挪沈聆妤的腿,让她在他腿上侧了侧身。然后他抬起沈聆妤的脸,去看她惊惧彷徨的眉眼。 他看了沈聆妤很久。 谢观曾问过自己可曾恨过沈聆妤。她是狗皇帝的外甥女,不管大婚之日往谢家藏罪证之事她知不知晓,他都应该迁怒她。 可是边地垂死时,他想得却是——望狗皇帝念在她是外甥女,保她安然。 谢观带着怒意地逼近,鼻息相融时,沈聆妤几乎是本能地缩肩向后躲。谢观眼里的怒意更盛,他阴沉开口:“你我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我碰你你躲什么?” 沈聆妤眼眸湿润地望着他。 她委屈地想,这个样子的谢观,没有人会不怕不躲。 下一刻,谢观突然笑了,他用寻常的语气问:“你是要沐浴?你的侍女怎么帮你?抱你进去还是背你进去?” 他并不等沈聆妤回话,用力一扯,将沈聆妤身上的薄毯和衣裳扯去。他抱着沈聆妤起身,将她放进浴桶温热的水中。 他立在浴桶旁,用指端碰了碰沈聆妤发红的眼尾,懒散带笑:“沈聆妤,我开始你看那侍女不顺眼了。” 沈聆妤微愣,下一刻整张脸瞬间惨白,眼里浮现惊恐。 她顾不得手上的水,惊慌伸手去拉谢观手臂。水花带起,溅起几滴在她发白的脸颊。 她手上的水弄湿了谢观的衣袖。 第8章 008 第8章 “滴答”一声响,沈聆妤手腕上的水珠跌落回水中。有了这一颗,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水珠跌坠。 滴滴答答的水珠坠落声仿若沈聆妤慌乱的心跳。她小臂撑着浴桶桶沿,努力抬高身子,另一只手去攀谢观的肩。 “我不躲了,我再也不躲了!”她摇头,使劲儿摇头。 谢观弯腰,与沈聆妤平视再慢慢逼近她。沈聆妤果真不再躲,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等待着。 在谢观将要吻上去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了下来。他近距离地盯着沈聆妤的眼睛,对她扯了扯唇角笑出来,然后摸一摸沈聆妤的头,说:“乖。” 沈聆妤惊魂未定地盯着他。 谢观临走前在炭火盆里添了两块银丝炭,铁钩搅着炭块,火苗跳跃起来。浴室更温暖了一些。 谢观走了之后,月牙儿小跑着进来,首先先去看沈聆妤的脸色。见她脸色发白,她赶忙小跑过去,说:“没事了没事了……” 她也不知道浴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这样干巴巴地安慰着。 沈聆妤朝月牙儿伸手,月牙儿弯腰靠过来,沈聆妤紧紧抱住月牙儿。 月牙儿吓了一跳,心想陛下一定把沈聆妤欺负得狠了,她才会这样失魂落魄。她赶忙轻拍着沈聆妤的肩,安慰:“别怕别怕!” 沈聆妤是怕,所怕的原因却与月牙儿想的不同。 她为月牙儿害怕。 她害怕失去月牙儿这唯一一个亲人。 谢观阴着脸走出坤云宫。魏学海带着几个小太监立刻垂首跟在后面。 谢观来坤云宫原本是为了泄愤。沈聆妤红着眼睛的模样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谢观发现他现在心情更不好了。 谢观突然停了脚步,沉声问:“皇后身边那个侍女都有什么亲人?” 魏学海事先调查过,此时倒是张嘴即来。他垂首禀话:“回陛下的话,那个侍女唤月牙儿,是皇后娘娘乳母的女儿。皇后娘娘幼时从封地回京的时候,没有带着她的乳母。后来她的乳母病故,月牙儿前年才来京城。除了已经病故的生母,月牙儿在这个世上没有其他亲人了。” 没有亲人了? 那让她归乡省亲的借口岂不是用不上了? 谢观越发烦躁。 是夜,谢观再召沈聆妤。 沈聆妤如前一晚那般,独自推着轮椅进到乾霄宫飘着白幡的阴森寝殿。 “陛下。”她望向谢观。 谢观轻嗯了一声,没抬头。 他刚沐浴过,身上裹着一件暗红的丝绸寝衣,垂披的墨发带着一丝湿潮。人懒散靠坐在软椅里,手里拿了一卷书。 沈聆妤攥了攥手。就算是为了月牙儿,她也不能再怕他躲他。她主动挪着轮椅朝谢观靠近,然后她又主动示好般开口:“陛下在读什么书?” “医书。”谢观随口道。 听他语气寻常,沈聆妤心里的畏惧淡去一些,她抓住谢观心情好像还不错的时机,笨拙地讨好:“陛下见多识广,竟懂医,真了不起。” 谢观挑了挑眉,仍没抬眼。他将这一页看完翻页的时候,才说:“不懂医,刚接触。” 沈聆妤心想他还能语气平常地和她说话也算好事,她赶忙接腔:“那陛下怎么来了兴致要学医。” “给你治腿。” 沈聆妤愣住。 谢观这才抬眼望过来,望着沈聆妤傻愣愣的样子哈哈大笑。 沈聆妤回过神,匆匆垂下眼。她隐约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一定是她拍马屁的技术实在太烂,被谢观看穿了,他才故意戏耍她。 谢观笑够了,朝沈聆妤伸手。沈聆妤一刻也不敢耽搁,赶忙将手递给他。她那样轻,谢观单臂一提,就将她抱到了膝上。 他压着沈聆妤的额角,让她的头贴靠着他,然后手臂环过沈聆妤纤细的身子,去翻页,继续读那卷书。 被谢观这样抱在怀里,沈聆妤身子本能地紧绷着。时间久了,她才慢慢放松下来。她望了一眼谢观在读的书,竟真的是医书。 寝殿内陷入安静,只偶尔的翻书声。 书卷将要翻到最后时,沈聆妤悄悄偏过脸去,望向谢观。谢观似乎没有发现她望过来,看书看得专注。 良久,谢观突然抬眼望过来。沈聆妤被撞了个正着,她目光躲闪,不知道要不要移开目光。 谢观说:“林怀溯已经放了。” 沈聆妤心里松了口气,有些欢喜。可是她不敢将这份欢喜表现出来。 谢观将书页合上,随手将那卷书扔到茶几上。他拉过沈聆妤的手,捏一捏她纤细的手指头,慢悠悠地说:“还封了官,派他去湘齐。差事干得好了,回来能封个更大的官。” 谢观眼底带薄笑,盯着沈聆妤的表情。 沈聆妤怔了怔,心里的欢喜霎时散去。 湘齐那地方苦寒,林怀溯自幼病弱有咳血之疾。派他去湘齐,和发配边疆有什么区别? 沈聆妤知道谢观在审视她,她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要小心。她有心想给林怀溯求情,却没办法开口。都已经封官了,她若再求情会不会惹怒谢观? 谢观觉得沈聆妤一肚子心事还要装作平静的模样,十分好笑。他觉得好笑,便笑了。 他语气悠悠然:“皇后觉得湘齐这地方如何?” “我、我……不了解那地方。” “是吗?”谢观捏着沈聆妤的手指头耐心给她解释,“穷山恶水,土匪地痞凶神恶煞。而且天气恶劣,常年冰封。生活环境差,医疗环境更差。” 谢观抬起沈聆妤的脸,望进她眼底,道:“如果皇后觉得这地方不好,给你的恩人换个地方也行。” 沈聆妤心中微动,却仍然不敢贸然开口。 谢观突然觉得没趣,兴致缺缺地说:“皇后,孤的耐心有限。” 沈聆妤心口起伏了两下,咬了下唇,再开口:“陛下还想试探什么?试探我对林四郎的关心吗?他是我的恩人,人不能恩将仇报。我自然关心他。” 谢观突然又来了兴趣,他点头:“继续说。” 继续说?还说什么?沈聆妤想了一下,才继续说:“只有恩情。” 谢观没说什么。他低下头,继续□□着沈聆妤的手指头。好长一阵沉默之后,他再开口:“孤记错了,是让他去湘平。” 沈聆妤惊讶地抬眸望向他。 湘平? 湘平乃富庶之地,还是林家的故土…… 记错了?沈聆妤不觉得谢观是记错了。 “恩人。”谢观拍了拍沈聆妤的手背,他轻笑一声,道:“林怀溯明日启程,皇后理应送恩人一程。” 沈聆妤顷刻间又紧张起来。 谢观似无所觉,漫不经心地说道:“孤陪着皇后去送别恩人。” 沈聆妤望着谢观眉宇间的浅笑,好像恍惚间又看见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彬彬有礼的谢七郎。 与此同时,林怀溯正在沈聆妤曾经住过两年的小院。 沈聆妤走得匆忙,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带。小院里处处残留着她住过的痕迹。 弦月高挂在夜空,从枝杈间漏下微弱的月光。 林怀溯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他曾很多次坐在这里,悄悄望向映在窗上的倩影。 在沈聆妤身残的这两年,他竭尽一切去救治她,却连相见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不愿意做趁人之危的小人,不愿意以一个救助者的姿态出现在沈聆妤面前。 于林怀溯而言,纵使沈聆妤跌进泥里,她在他心中也永远是那一轮可望不可及的灿阳。 不仅是他,京中多少郎君都曾为那个会跳舞擅马球人美心善永远灿笑的小郡主痴迷过。 林怀溯曾留在这里的小厮走过来,捧上一个盒子,道:“四郎,这是小郡主走之前让我转交给您的东西。” 林怀溯赶忙接过来。 他将锦盒打开。锦盒下面是一叠银票,上面有碎银,还有一些来不及变卖的首饰。 林怀溯仿佛又看见沈聆妤垂着眉眼牵针引线的身影。纵病痛缠身时,她也想尽办法赚钱。 对于她想要挣钱这件事,林怀溯知晓,却也没多想。今日才知,是为了还他的救助。 林怀溯望着手中的锦盒,锦盒沉甸甸,他心口也沉甸甸的。 林夫人从一旁走过来,瞧着儿子这神情,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也算是好结果,小郡主平平安安,你也无事。不要多想了。” 林夫人想了想,再轻声说:“怀溯,她现在住在坤云宫。” 林怀溯握着锦盒的手微僵,开口:“母亲,我知道该怎么做。” 林夫人慢慢点头。她望着儿子的目光,还是有些不放心。明日林怀溯就要启程去湘平,湘平是林家的故土,林老爷夫妇略一琢磨,便想远离京都这是非之地,一家人都搬回湘平。 林家早已收拾好了行囊,只待翌日一清早启程。 天才蒙蒙亮,林府却来了贵客。 “皇后娘娘?”林老爷脸色变了又变。 “是。”管事皱着眉禀话,“皇后娘娘的马车停在府门前,来向四郎送别。” 林怀溯快步往外奔去。 林老爷在后面喊住他,提醒:“怀溯,谨慎说话!” 林怀溯奔到府门外,看见停在门外的马车。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那儿,不见侍卫,甚至连车夫都不在。 林怀溯正疑惑时,沈聆妤将窗口的垂帘掀开一角望出去,对林怀溯浅浅一笑。 真的看见了沈聆妤,林怀溯松了口气,霎时心里也变得五味杂陈起来。 “陛下准你过来?”林怀溯问,“怎么就你自己?” “车夫去方便了,一会儿就回来……”沈聆妤点头。她不是一个人,谢观就在她身后,可是谢观不准她说。 她见林怀溯安好,也不想多说以免哪句话惹怒了喜怒不定的谢观。她说:“这两年实在多谢。一路平安。” 眼看她要放下垂帘,林怀溯急急向前迈出一步,道:“让郡主为我受委屈了。” 沈聆妤心里咯噔一声,她朝林怀溯使眼色,让他不要说话。可是林怀溯还没来得及会意,谢观突然伸手拉过沈聆妤的腰身,将人带进怀里。 被沈聆妤抬着的垂帘从她指间滑落,遮了车内人。 “郡主……”旧朝不再,林怀溯仍旧对沈聆妤用旧称呼。他再往前迈出一步,低声:“我放心不下你。” 车舆内,沈聆妤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顾不得谢观的警告就要出声提醒。 可谢观扯起唇角笑了笑,他在沈聆妤开口前将她压在车壁。 他一边吻堵着沈聆妤的唇齿,一边听着另一个男人对他妻子百转千回地诉情衷。 第9章 009 第9章 林怀溯立在车外许久没听见沈聆妤的声音,皱眉唤:“郡主?” 林怀溯的声音黏黏糊糊的,谢观觉得很难听。可是谢观现在顾不上,他半垂着眼,视线里只有沈聆妤近在咫尺的微张小口。 他含上去,含住沈聆妤的唇珠,饶有趣味地用舌尖抵了抵,再轻轻咬一下。软软的肉被齿咬磨,让谢观顿觉新奇。他沿着沈聆妤的唇珠朝着她的唇角一点一点啮去,一直啮至她的唇角。沈聆妤张开嘴想说话提醒外面的林怀溯,谢观便整个堵住她的唇齿。她下意识地合上唇,谢观便尝到了舌尖挤进唇缝里的美妙趣味。 沈聆妤心里降了一场雨,雨滴将一切浇得凌乱。 谢观终于放开了她。沈聆妤心口起伏着,却也拼命忍着不敢让一壁之隔的林怀溯听出异常。 林怀溯还在外面疑惑唤:“郡主?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膝盖又疼了?” 谢观终于将目光从沈聆妤红润的唇上移开,他皱了下眉,循声望向林怀溯的方向。 沈聆妤一直警惕地瞧着谢观。见此,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突然伸手捂住谢观的嘴。 她怕,怕谢观突然冷声一句“来人”,就会有侍卫从暗处冲出来将林怀溯一刀砍头! 谢观将目光移过来,望着沈聆妤惊慌的样子。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推开沈聆妤的手。 沈聆妤深吸一口气,努力用寻常的语气开口:“没什么,刚刚……倒了杯水喝。” 沈聆妤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手心下谢观的唇角似乎轻扬地笑了一下。 “没事就好。”林怀溯松了口气。 车夫掐着谢观给他的时间,这个时候准时走过来,坐在车前。沈聆妤听见车夫回来了,急忙说:“一路珍重,我回宫去了。” “……你也保重。”林怀溯声音略低。 沈聆妤没接这话,转而唤车夫启程。车夫并没有立刻行动,他整理了一下马鞭,没有听见车厢里谢观相左的命令,他才扬鞭赶车离去。 林怀溯立在原地,目送沈聆妤的马车离去,他眉峰皱在一起,聚着藏不住的郁烦。 他几乎呢喃般重复:“你也保重……” 一阵风迎面吹来,他又是忍不住一阵阵咳。 马车已经远离了林府。车舆内,沈聆妤放下捂着谢观嘴巴的手,有些惧意地望着他。 她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些什么,可是她还能怎么为林怀溯辩解?谢观已经亲耳听见了。 谢观懒洋洋地倚靠着车壁,脸上没什么表情。 越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沈聆妤越是心里慌。她手足无措地坐在一旁,又不敢一直盯着谢观瞧,只能时不时偷偷望他一眼。 谢观突然问:“水好喝吗?” 他一开口,沈聆妤几乎是竖起耳朵来,紧张地等待谢观对林怀溯的宣判。可是没想到竟听了这么一句。她一脸茫然地望着谢观。 喝水?什么喝水? 谢观越来越喜欢看她傻乎乎发怔的模样,隐约有些两年前的憨态。他歪着头看她,欣赏着她这表情。 沈聆妤终于想起了。刚刚她骗林怀溯自己突然没声息的时候是去倒了杯水喝…… 沈聆妤立刻谨慎答话:“随便找了借口骗他,又没有骗陛下……” 谢观是说她那句谎言,又不完全是说那句话。他没继续说这话题,而是阴晴不定地问:“你紧张什么?” 沈聆妤眨了眨眼。 她不该紧张吗? 谢观悠闲哉哉地下定论:“林怀溯有些喜欢你。而你只是将他当成恩人。” 沈聆妤忙不迭点头:“是这样。” 谢观坐直身,伸手去倒桌上的茶。茶叶飘在茶面上,他有些嫌弃便不想喝这杯茶了。他晃着茶盏,问:“别人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所以你紧张什么?” 沈聆妤有些没反应过来,她问:“所以陛下不怪我?” 谢观有些不耐烦,他说:“你听不懂人话?不是你的错,我怪你做什么?” 沈聆妤心口微松,好像被谢观绕进去了。下一刻,她又理清了头绪,小心翼翼地问:“那陛下会怪他吗?” 谢观真的开始有些烦了。 他不想再听沈聆妤句句都是林怀溯。 谢观将茶杯重重放在小桌上,冷了脸。他阴恻恻地盯着沈聆妤脸上的表情。她眉眼瞧上去平静,实则努力隐藏心里对林怀溯的担心。他刚刚亲了她,她没有女郎被唐突的娇羞、微恼。她好像把这事给忘了,还是浑然不在意? 谢观深吸了一口气。 他盯着沈聆妤强压担忧的模样,突然就想问一句——当初他的死讯传回京城时,她可曾也悬心难过? 谢观没问。 他才不想自讨没趣。 发泄不出去的怒火只能再一次被压下去,谢观垂下眼,恹恹沉声:“过来陪我睡觉。” 话一说完,谢观反应过来沈聆妤过不来。他瞥一眼沈聆妤的腿,从所坐的长凳起身,坐到沈聆妤身边。 他将沈聆妤抱在膝上,然后低头,将下巴搁在沈聆妤的肩窝,枕靠。 只是可惜她太瘦了。 沈聆妤感受着谢观靠压过来的重量,一动不敢动。 马车继续前行了一段,便到了闹市。车外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和谈笑嬉戏声,从各方飘进车内。 沈聆妤安安静静地当着谢观的软枕。她听着谢观匀称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她几乎呢喃地低语:“其实陛下不是不讲理之人……” 谢观突然冷笑了一声。 沈聆妤吓得脊背一寒,抬手抵口。 谢观觉得一定是他放过林怀溯,才让沈聆妤有了这样的错觉。他心情好才放过林怀溯? 当然不是。 沈聆妤小心翼翼地转眸望向他:“是我吵醒陛下了?” “你觉得你那蚊子声有外面的街市吵人?” 谢观将腿上的沈聆妤拎下去放在一侧,提声:“停车!” 沈聆妤瞧一眼他的脸色,问:“陛下不急着回宫了?” “出去抓几个人杀着玩,让皇后瞧一瞧孤到底是不是讲理之人。” 沈聆妤怔住,惊愕地望着他。 谢观欣赏着沈聆妤眼儿圆圆的样子,哈哈大笑。 马车在路边停下来。 谢观跳下马车,先将沈聆妤的轮椅拿下来,再将她抱下马车,安顿在轮椅上。 还是一大早,除了刚刚最热闹的那一片地方,马车停靠的路边要冷清许多,偶尔有路人经过也都行色匆匆。 谢观推着沈聆妤的轮椅,沿着路边慢悠悠地往前走,走了很久。他不说话,沈聆妤也沉默。 冬日清晨的风有些凉爽地拂面而过,带起沈聆妤的几缕发丝。谢观垂眼,视线跟随着她发丝的飘动。 后来街市上的人越来越多。沈聆妤开始有些忐忑。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应该会有人认出谢观。 谢观停在一家豆浆小铺。他没有早上吃东西的习惯,只买了一份豆浆递给沈聆妤。 沈聆妤接过来,豆浆还热着,以竹筒来盛。沈聆妤双手捧着,豆浆隔着竹筒温着她的手心。她轻垂的眉眼里闪过一抹难色,并没有喝。 “不喝?”谢观瞥她。 “暂时不想喝……”沈聆妤小声说。 谢观不说话,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沈聆妤被盯得头皮发麻,不得不小口喝起来。 谢观看着她喝光,问:“豆浆如何?” 沈聆妤看着空了的竹筒,心里只有困扰,完全没尝出什么滋味,她温顺回答:“很好,很甜。” 谢观回头看了一眼豆浆铺。他买的那份,没加糖。 暗处,几支涂了毒的利箭悄悄瞄准了谢观。 箭矢离弦的刹那,谢观不经意地弯下腰来,慢条斯理地给沈聆妤理了理搭在她腿上的薄毯。 身后突然响起巨大的响动,还有人群的尖叫。 沈聆妤疑惑地回头,看见了凌鹰卫的身影。她蹙眉细瞧,瞧见砸坏的窗扇、散落的箭袋。她后知后觉有人安排了对谢观的暗杀。 “杀——” 人群中突然有人爆喝一声,拔刀朝谢观冲过来。五六个乔装打扮混在百姓里的刺客从不同方向朝谢观奔来。 沈聆妤吓了一跳。 下一刻,她听见耳畔谢观的一声轻笑。 凌鹰卫悄无声息地出现,手执寒剑,在同一时刻割断所有刺客的咽喉。 刺客悄无声息地倒下,随之掉落的刀刃发出脆声。 谢观看向沈聆妤,问:“吓着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沈聆妤确实有一点受惊,暂时没有从懵怔中回过神来,愣愣看着谢观。 谢观歪着头看向沈聆妤,唇角慢慢漾出灿烂无害的笑。他语气轻松中带着丝愉悦:“孤不是说了?抓几个人杀着玩。” 沈聆妤明白了。谢观故意大摇大摆走在街市,等着别人来刺杀他。 惊夜走过来,禀:“共十二人,尽诛。” 谢观唇畔的笑越发灿烂,他点头:“很好,又有新的骷髅灯座了。刚刚好十二颗骷髅头,可雕十二生肖。” 谢观仔细盯着沈聆妤的表情,他等了一会儿,蹲在她面前,十分期待地询问:“皇后,孤讲不讲理?可不可怕?” 沈聆妤搭在腿上的手攥了攥薄毯,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什么时候回宫?” 谢观不说话。 沈聆妤快哭出来了,她硬着头皮去攥谢观的衣袖,再大胆坚持:“允霁,我想回宫了……” 谢观皱眉。 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里坐了三四个衣着亮丽的女郎,她们目睹了刚刚的刺杀,此时颇有些惊魂未定。 看见陛下离开,其中一个女郎才拍着胸口感慨:“吓死我了……” 另一个女郎问:“聆姝,真没想到你姐姐还活着。” 沈聆姝心不在焉,闻言尴尬地笑了笑。 月牙儿守在宫门口,等沈聆妤回来。沈聆妤行动不便,一大早被陛下带出宫,月牙儿很担心。 看见陛下的马车回来,月牙儿赶忙迎上去。她匆匆向谢观行礼,伸长了脖子朝里面望。 谢观将沈聆妤抱出来放在轮椅上,他看见沈聆妤的目光早已离开了他。她用一种求助似的目光望向月牙儿。 “陛下,那我先回坤云宫了。”沈聆妤说话时,语气有些急。 谢观漠然地点头。 月牙儿赶忙过来推轮椅,带沈聆妤回坤云宫。 谢观立在原地注视着。 月牙儿弯下腰来,沈聆妤偏过脸凑近她小声地说着什么。两个人眼望眼,靠得那么近。月牙儿点头,拉了一下沈聆妤的手,沈聆妤回握了一下。 谢观眯起眼,眼底有危险的流光。 在这一刻,他真切感觉到,自己心里确实非常想把月牙儿做成骷髅灯。 第10章 010 第10章 沈聆妤从净房出来,看见谢观冷着脸坐在窗下。沈聆妤意外地望向他,小心翼翼询问:“陛下还有事情吗?” 谢观掀了掀眼皮望过来盯着沈聆妤,眼神一转不转地盯着她很久。 沈聆妤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了他,也不敢问。她心神紧绷,等待着他或喜或怒的反应。 月牙儿从净房出来,她不知谢观在外面,猛地撞见谢观的眼神,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怯声:“参见陛下。” 谢观这才将目光从沈聆妤身上移开,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瞥向月牙儿。 沈聆妤立刻警惕起来,急忙将她支开:“月牙儿,你下去煮茶。” “是……”月牙儿绕着远退下去。 谢观看着沈聆妤对月牙儿的维护,突然低笑了一声。他问:“她可以,孤不可以?” 沈聆妤先绞尽脑汁琢磨一下谢观这话是什么意思,实在想不明白,才如实说:“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很好。”谢观点了下头。下一刻,他脸上浮在表面的那层笑淡去,冷着脸拂袖离去。 沈聆妤望着谢观大步出去的背影,眉心紧蹙,实在没弄懂谢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 从这一日起,一连多日,谢观都没有再来坤云宫,也没有召沈聆妤夜里过去。不用见谢观,沈聆妤自然轻松自在。可随着时日推迟,她心里也越来越不安。 她从不觉得谢观把她带回宫是真的想续夫妻情分。 她和他根本没什么夫妻情。 月牙儿端着晚膳进来,将膳食一一摆在桌上。她看向坐在窗前的沈聆妤,唤了一声,沈聆妤才回过神,挪着轮椅过来吃饭。 月牙儿将筷子递给沈聆妤,说:“我知道陛下为什么一连几日没过来了。我听小赵子说陛下这几日很忙,昨日召见大臣议事到子时呢。好像是前朝太子在北边重新建了个新朝,自封为帝。” “陛下登基不过四个月,边地战事没终,朝内臣子要大换血,更别说还有潜伏的前朝余党,自然很忙。”沈聆妤语气平淡,“以后不要再向旁人打听事情。皇宫这样的地方,哪里都是耳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面的事情和咱们没关系。” 月牙儿听沈聆妤这样说,她双手托腮歪着头望着沈聆妤。 “这样看我做什么?”沈聆妤小口吃着东西。 “您……没想过以后吗?”月牙儿问。 沈聆妤摇头。 她以前就总是喜欢幻想着以后,恨不得把七老八十的生活都提前设想好。跌了跟头才懂眼下这一刻才最重要。踏踏实实过好每一日,不必管未来。 月牙儿望着沈聆妤,眼睛里浮现困惑。明明沈聆妤就在面前,可是却好像离得很远很远。沈聆妤时常给月牙儿一种不真实感。 月牙儿吞吞吐吐:“其实我还听说康晟世子也跟在太子身边。” “他不是一直都跟在赵睿身边吗?”沈聆妤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月牙儿睁大了眼睛望着沈聆妤,忍不住问:“您不恨他吗?不,他们两个!” 沈聆妤夹菜的银箸停在那里。 月牙儿很快悔得肠子都青了。她急忙说:“郡主,我说错话了!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吃饭!” 沈聆妤回过神。她说:“以后称呼要注意些,没有郡主也没有太子、世子。” 沈聆妤夹起一粒花生放进口中,仔细地嚼碎。 下午,魏学海突然带着宫人过来。坤云宫没有旁的宫人做事,吃穿用度都是宫人们按时送过来。这还是魏学海第一次亲自过来。 “给娘娘请安。”魏学海脸上堆笑,“咱家奉陛下的旨意,带着绣娘过来给娘娘量身裁衣。为过几日的冬至宫宴所用。” “冬至宫宴?陛下让我去?”沈聆妤问。 “是。” 沈聆妤蹙了下眉,问:“一定要去吗?” 魏学海笑了笑,道:“娘娘把咱家问住了。咱家只是奉命行事,若娘娘不想去,得问陛下。” 沈聆妤完全不想参加这种宫宴,可她没有办法拒绝,她沉默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绣娘先行礼,再朝沈聆妤走过来。 沈聆妤赶忙制止了她们,道:“尺寸问我的侍女就可以。” 她始终不喜欢别人近身。 月牙儿前几日才给沈聆妤量过尺寸,绣娘向她询问,她张口就来。 魏学海临走之前,再道:“陛下让娘娘去乾霄宫用晚膳。” 沈聆妤心里一沉。 悠闲自在的日子没了。 沈聆妤坐在轮椅上被月牙儿推去乾霄宫。这一回,小太监居然没拦下月牙儿,而是让她也跟进去。 沈聆妤看了月牙儿一眼,心里忐忑起来。 她到了谢观的寝殿,发现殿内不止谢观一个人。一男一女立在屏风旁边,在她进来的时候,同时回头望向她,视线落在她的腿上打量了一下。 沈聆妤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不算友好。 谢观坐在屏风另一侧的窗下,身影映在屏风上。 他开口:“让他们给你看腿。” 沈聆妤这才知道为什么让月牙儿跟进来,那个男大夫向月牙儿仔细询问沈聆妤腿伤的病症,以及这两年的用药疗法。 男大夫看上去很年轻,刚刚及冠的年岁。他面带微笑向月牙儿仔细询问时,身边的女大夫一直沉默着,偶尔看沈聆妤一眼。 沈聆妤敏感地觉察到了。 男大夫问完之后点点头,隔着屏风的方向,朝谢观行礼,道:“需要让红菱亲自看一下皇后娘娘的腿伤。” 谢观允。 沈聆妤被推到屏风的这一边,月牙儿帮她褪裙裤。秦红菱去抬她的腿,又在她的腿上捏一捏、敲一敲,时不时问一问沈聆妤有没有知觉,再转述给屏风另一侧的兄长秦元津。 沈聆妤坐在轮椅上,笨拙地配合着,可心里仍旧生出些任人摆布的难堪。她尽量让唇角挂着丝得体的微笑,可是搭在轮椅上的手慢慢攥紧。 谢观的视线落在沈聆妤攥到指节发白的手,他丢下手里的刻刀,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氅,大步朝她走过去。 “检查完没有?”他不耐烦地催。 秦红菱赶忙点头,放下沈聆妤的腿。 谢观将大氅盖在沈聆妤的腿上。 秦红菱朝兄长走过去,两个人商讨着用药。听着他们的商讨,谢观立在沈聆妤身边垂眼看她,说:“不要讳疾忌医。” “我没有……”沈聆妤小声辩解。 谢观没再说什么,莫名其妙地伸手在沈聆妤的后脑上轻拍了一下。 屏风这一侧的秦元津侧首,望着一眼映在屏风上的两道影子。 兄妹两个初步定下治疗方法,从明日起,红菱每日进宫给沈聆妤施针灸之法。只是用药还要再回去商讨一番。 月牙儿蹲下来,手脚麻利地帮沈聆妤重新穿好裙裤。 沈聆妤说:“陛下,我想回去换一身衣服。” 谢观将目光从月牙儿的手上移开,看向沈聆妤,她脸色有一点发白。 “可以拿一件过来。”他盯着沈聆妤的眼睛。 理智告诉沈聆妤不要忤逆谢观,可她还是没忍住再坚持了一下,小声说:“想自己回去挑一件……” 谢观沉默了好一阵子,在沈聆妤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他点了头。 谢观知道沈聆妤因为秦红菱在她腿上摸来捏去一通,想回去沐浴。沈聆妤一时片刻回不来,谢观坐回窗下,拿起小刻刀继续雕刻。 沈聆妤完全没注意到,摆在谢观桌上的是一颗烘干的骷髅头,谢观正饶有趣味地在头骨上雕虎纹。 十二生肖,已经雕到虎了。 沈聆妤不敢耽搁太久,也没沐浴,而是仔细擦洗了腿,便匆匆赶回来陪谢观用晚膳。 谢观刻下最后一笔,放下刻刀,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皇后,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沈聆妤自己挪着轮椅靠过来,凑近了仔细去瞧,才看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她大惊失色,强忍着才没叫出声来。 谢观瞥过来,看她胸口起伏小脸煞白的样子,颇有兴致地问:“不好看吗?送给皇后做亭灯如何?” “多、多谢陛下美意,我、我……不敢收陛下精心雕的杰作……”沈聆妤结结巴巴。 谢观哈哈大笑。 他本来想去摸摸沈聆妤发白的小脸,可他这手刚碰过骷髅头。还是算了,把她吓吐了就不好了。 谢观起身,在小太监捧来的水中仔细净了手,再和沈聆妤一起去用晚膳。 沈聆妤满脑子都是那颗骷髅头,实在反胃得厉害,可她不敢表现出来,食不知味地逼着自己小口吃饭。 谢观端起一碗鹿乳递给沈聆妤:“喝了。” 沈聆妤接过来喝完。 谢观唇角勾起一丝笑,他端起自己那一碗喝了一口,又递给沈聆妤:“我不喜欢,帮我喝了。” 沈聆妤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去接,领旨地喝下。 谢观又给沈聆妤盛了一碗汤,他说:“味道很不错,我很喜欢,希望皇后也喜欢。” 他既然这样说,沈聆妤只好在谢观期待的目光下喝了。她喝完再勉强微笑着附和:“很好喝。” 用过晚膳,谢观又让宫人送来进贡的几种新茶,拉着沈聆妤一一品茗。 “好喝吗?”谢观问。 “好……好喝……”沈聆妤垂下眼睑。 谢观指腹抵在额角,望着沈聆妤笑得灿烂。 夜深了,谢观终于不再拉着沈聆妤品茗。他熄了灯,在一片昏暗里,将沈聆妤抱到床上去。 谢观慢悠悠地说:“好眠。我的皇后。” 沈聆妤望着屋顶,搭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着床褥。好眠?她完全无法入睡。 很久之后,谢观支起左腿,再抬起右脚,脚踝搭在支起的左膝上。他悠闲哉哉地吹着口哨,在安静的夜里,哨声悠长。 沈聆妤攥着床褥的手攒得更紧。 她咬了咬唇,小声央:“陛下,我……我想让月牙儿进来一趟。” 谢观停了口哨,慢悠悠地说:“可以。但是她得死。” 他坐起身来,将沈聆妤的衣摆往上撩了撩,然后用手指头在她的小腹上戳一戳,再戳一戳。 “陛下!”沈聆妤将唇咬得发红。 谢观俯身靠过来,贴着沈聆妤的耳朵吹了个口哨。他脸上懒散的笑散去,问:“沈聆妤,如厕这样的小事有那么难以启齿吗?” 他伸手,摸到沈聆妤的眼角,道:“快说,让我帮你。” 一片黑暗里,谢观听见了小声的啜涕。 谢观深吸了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他冷着脸起身,抱着沈聆妤往净房去。 第11章 011 第11章 沈聆妤的裙裤被扯下扔在地上,谢观将她放在恭椅上。 他这才抬头去看沈聆妤的脸。 净房里彻夜燃着微暗的灯火,暖柔的灯光照出沈聆妤湿漉的眼睛。她长长的眼睫沾了泪,不清不楚地黏沾在一起。潆着水雾的眼睛像一个致幻的温柔陷阱。 沈聆妤咬唇瞪着谢观,眼里是抗拒和恼意。自重逢,她在谢观面前总是柔顺温和的,今日第一次用这样气恼的眼神望着谢观。 谢观朝她的脸颊伸手,还没碰到她,沈聆妤朝一侧躲避。不是以前那种下意识地躲避然后再怯生生地望着谢观。她这一刻的躲避,恨不得明目张胆地警告谢观不要碰她。 谢观收回手,并且起身出去了。 后来,沈聆妤弯腰费劲去捡落在地上的裙裤时,净房的门被推开。沈聆妤蹙眉望过去,微怔,发现不是谢观,而是月牙儿。 沈聆妤鼻子一酸,眼里涌出泪来。 “我来我来!”月牙儿小跑着过来。她怀里抱着一条裤子。沈聆妤望了一眼,是谢观的。 她的裙裤扯下来时落在地上,谢观知道她喜洁不想再穿。 月牙儿说:“陛下让我拿过来的。嗯……需要我回坤云宫拿一套您自己的吗?” 沈聆妤垂下眼睑,闷闷摇头。 月牙儿帮她穿好,又去打了温水,仔细帮沈聆妤擦脸。她像哄妹妹一样,用笑着的语气调子:“天气冷,这凉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在脸上,小脸蛋要吹得皲坏的!” 月牙儿仔细擦去了沈聆妤脸上的泪痕,哄着:“不哭了哦。” 沈聆妤始终垂着眼。她心里酸酸涩涩的,一时之间难以疏解。她心里明白不是因为谢观的举动,而是因为自己的腿而心里难受。 她这辈子就要困在轮椅上任人摆布了吗? 两年了,明明已经适应了,可她还是会在某个时刻突然难受得想哭。 摔下去的时候真的很疼,后续不能自理的日子也真的很难熬。若时间倒流,她兴许就没有跳下去的勇气了。 两年困在轮椅上的生活,将那个宁死不屈的小郡主蹉跎得没了棱角,成了月牙儿口中的温柔性子。 月牙儿见沈聆妤又一个人不说话陷入沉默,她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虽然已经习惯了,却也会跟着难受。 又过了一会儿,沈聆妤收拾了情绪,重新温温柔柔地笑起来。她转眸望向月牙儿,柔声:“推我出去吧。” 月牙儿明白沈聆妤又一个人把坏心情消化了。笑起来是好事,可是瞧着沈聆妤的笑容,月牙儿反而更心酸了些。 月牙儿出去推轮椅,她一开门,看见谢观立在门口。 “陛、陛下……”月牙儿慌忙向后退了半步,福身行礼。 谢观的视线越过了月牙儿,朝净房里面望去。净房垂着半截帘子,帘子遮住了沈聆妤大半个身子,只看得见她无力垂撇向一侧的右腿。 “陛下,奴婢去给皇后推轮椅。”月牙儿小心地说。 “去。” 月牙儿推着轮椅进净房,扶着沈聆妤坐上去。可当沈聆妤被推出去时,已经不见了谢观的身影。 月牙儿问:“扶您去圆床上吗?还是可以回坤云宫?” 沈聆妤想回坤云宫,可是谢观没允,她不能自己跑回去。更何况,这里和坤云宫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谢观的皇宫。 月牙儿搀扶沈聆妤躺回圆床后便退了下去。沈聆妤一个人躺在圆床上,不知道谢观什么时候会回来。许是因为哭过一场,她没多久便睡着了。 谢观悄声走过来,立在床边望着她酣眠的眉眼。他坐下来,伸手想要去抚她消瘦的脸颊,指端尚未碰触到沈聆妤,他又收回了手。 他们成亲那一晚,他也曾坐在一边静静望着沈聆妤睡着的样子。时隔两年,又隔了世事无常。时至今日,谢观仍然记得那一晚望着她的娇靥畅想与她厮守到白首的心跳。 谢观心里又开始暴躁焦虑。他微沉的气息,让沈聆妤苏醒。沈聆妤睁开眼,看见谢观发白的脸色。 沈聆妤颤眸,低声:“陛下……” 沈聆妤突然睁开的眼睛,像墨夜里瞬间亮起的一颗星。谢观歪着头想了想,问:“睡好了,要起来?” 沈聆妤下意识地望向窗口的方向,现在还是下半夜呢。 谢观“哦”了一声,道:“那你继续睡。” “……陛下不睡吗?”沈聆妤问。 谢观仔细去瞧沈聆妤的眼睛,很稀奇地问:“你不生气了?” 沈聆妤愣了一下,才说:“小事情而已,不敢与陛下置气。” 谢观的脸色一瞬间又沉下去。 沈聆妤心里微顿,生怕谢观下一句就是“你又欺君”。 不过沈聆妤没猜中。 谢观沉声说:“你继续睡。” 谢观起身,走到窗边的桌旁坐下,拿起小刻刀,开始雕骷髅兔。 沈聆妤有些忐忑,时不时转头望一眼谢观。后来实在是他手里的骷髅头有点骇人,看多了要做噩梦,沈聆妤不再望过去,慢慢睡着。 天亮了,谢观的骷髅兔也雕好了。 晨曦跳跃的光线从窗纸漏进来,照在骷髅兔上。 小兔子还挺可爱。 谢观满意地笑了。 沈聆妤从乾霄宫离开时,又是穿着谢观的裤子。宫人们不是第一次见到了,颔首垂眸不敢多看。 又过几日,宫人给沈聆妤送了新衣。有冬至宫宴时的皇后宫装,还有许多平日穿的衣裳。 整整十箱。 月牙儿看着一箱箱抬进来的衣服,有些惊讶。当初决定去渊碧宫时,沈聆妤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没带什么衣服。尤其现在一天比一天冷,这些衣裳正是所需。 魏学海弯着腰,道:“娘娘得空的时候试试衣裳合不合身,若有哪里不满意,差人告诉奴一声。” “有劳。”沈聆妤微笑着说。 虽然如今的她早已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漂亮裙子,可该有的礼数总要有。 魏学海办完了差事退下,一个小太监跟在他身边,疑惑地问:“干爹,陛下真把她当皇后看吗?” 魏学海完全不是面对主子时躬身的模样,他双手抄在袖中挺直着腰杆,走路看天。他没理小太监的话。 小太监琢磨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会不会想养白胖了再宰?陛下上次不是还说他对人皮很挑吗?应该是这么回事……” 他又说:“今儿个一早,又从渊碧宫押过来一个前朝皇家的人。干爹,陛下真的每天吃一个前朝皇家的人吗?” 魏学海皱皱眉,不悦道:“什么都想问,这是什么地方?菜市场吗?” 小太监脖子一缩,赶忙说:“儿子失言!” 魏学海白了他一眼。 下午,小太监死了,溺死在莲花池里。魏学海后脊一凉,隐约猜到了小太监的死不是意外。他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跟着乱议论。 干儿子死了,魏学海惋惜了一刻钟。然后就把这个干儿子给忘了,毕竟他有很多干儿子。 转眼到了冬至这一日,一大清早,月牙儿捧着复杂的皇后宫装过来,要帮沈聆妤穿好。 谢观踹门进来的时候,沈聆妤的衣裳才穿了一半。 “陛下。”月牙儿屈膝行礼,手里还捧着沉甸甸的裙摆。 谢观望向沈聆妤,皱眉说:“难看。” 沈聆妤垂眸,望向身上穿了一半的衣裳。大片的黑底,缀以红色的滚边,其上用金丝绣着翔飞的凤凰。宫装上又缝着许多宝石,光芒闪烁华丽无比。 足够庄重和豪华。 谢观重复了一遍:“真难看。” 谢观走到衣橱旁亲自挑选,最后给沈聆妤挑了一套柔黄的衣裙。然后又拿了一件大棉袄扔给月牙儿,道:“一会儿把这个裹上!” “是……”月牙儿看了一眼缀满宝石的宫装,心里觉得有点可惜。可惜绣娘们日夜不歇赶工出来的皇后宫装,才穿了一半就要脱下去,没了见人的机会。 谢观知道沈聆妤不喜欢他在一旁看她换衣,也没多留,先出去了,要等沈聆妤收拾好了,再和她一起去参加宫宴。 谢观面无表情地走进御花园,没有目的地闲走。经过一片假山时,突然听见了一点奇怪的响动。 跟在后面的魏学海也听见了,脸色变了变,就要上前。 谢观抬手,阻止了他。 谢观寻声走过去。 假山以狮虎狼为雕,山石嶙峋鬼斧神工,又内有乾坤,置闲坐对弈之雅座。 谢观立在假山外,眯起眼睛,从嶙峋山石的缝隙望进去。 一男一女躲在假山内,男的将女的压在石壁上,拥紧而吻。男的背对着谢观,女子那张绯红动情的脸庞却映入谢观的眼帘。 两个人的唇暂时分开时,女子如泣如喘地娇声:“哥哥,我的好哥哥……” 魏学海胆战心惊地去看谢观的表情。 谢观盯着那个女人的脸看了一会儿,提步走进去。 偷偷私会的两个宫人听见脚步声吓了一跳,等他们两个看见来人是谢观时,更是吓破了胆,双腿一软跌跪下去。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他们两个哭着求饶了两句,又想起陛下不喜人求饶,赶忙又住了口。 谢观在对弈的石桌旁坐下,下令:“继续。” 两个宫人懵了。 谢观向来不喜欢说第二遍,他单手托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诡异的气氛充溢着昏暗逼仄的山石腹中。 魏学海轻咳一声,给他们两个使眼色。两个宫人领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重新亲上对方。可是他们满心恐惧,两个人抖得厉害。连嘴巴都对不上。到后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像濒死的囚徒。 看见鼻涕,谢观嫌弃地皱眉。 “无趣。”谢观起身,走出去。 两个宫人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尚且不知道是否逃过了一劫,抱住对方嚎啕大哭起来。 谢观再次去接沈聆妤时,她已经换好了衣裳。浅黄的衣裙将她气色衬得更娇柔些。 她脸上的妆容已经已经化完,月牙儿正拿着几盒口脂,让她挑选。月牙儿问:“正红的这个,还是浅红的这盒?” “出去。”谢观说。 月牙儿看了一眼谢观的脸色,将口脂放在妆台,退出去。 谢观朝沈聆妤走过去。他拉着一把椅子到沈聆妤身边,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沈聆妤望向他。 谢观坐下,歪头看沈聆妤,回忆上亲吻她时她的表情。 谢观很不高兴。 他握住沈聆妤的腰,将人拎到自己腿里。 谢观盯着沈聆妤的表情,手掌撑在她的后脑,压着她靠近,吻上去。 第12章 012 第12章 谢观亲上来的时候,沈聆妤眼前浮现的还是他一进门就不高兴的面孔,她在心里琢磨着谢观为何又不高兴了。 唇上微微的疼痛,让沈聆妤从思绪里回过神。她近距离地对上谢观的眉宇。谢观正盯着她。沈聆妤望着他越来越阴沉的眼底,心里更怕了…… 沈聆妤心里七上八下的,突然就想起之前从小厮那里听来的议论——关于谢观每日吃一个前朝皇室人的议论。 怎么吃的? 生吃吗? 唇上好疼。 谢观一直盯着沈聆妤的表情,这般近的距离,他清晰地看见沈聆妤在走神。 她在走神? 走神? 谢观的舌在沈聆妤的口中横冲直撞,再将她的舌掠进口中解恨似地咬了一下。沈聆妤下意识地眼睫颤了颤。 谢观想咬牙,所以他放开了沈聆妤,再盯着她,抿唇咬牙切齿。 沈聆妤侧身坐在谢观的腿上,一手搭扶在他的肩头,腿上无力,她整个人软绵无力地靠在他怀里。沈聆妤纤细的腰身落在谢观的掌中,谢观的另一只手搭在她腿上。两个人沾着湿津的唇上因为亲吻而洇红。 近距离相望相偎的两个人成了一卷缱绻柔情的眷侣画面,原本该是极其暧昧情动的气氛,可一个人脸色阴沉怒不可遏,一个人胆战心惊伈伈睍睍。 很长一段时间的僵持之后,沈聆妤先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什么时候出发?” 谢观脸色阴沉地盯着她,不说话。 沈聆妤唇轻抿,亦不敢再草率开口了。她温顺地坐在谢观怀里,眉眼低垂。 偎在一起的两个人谁也不动不说话,当真成了一幅画。 沈聆妤眨了下眼睛,打破了这幅不动画面。 盯着她的谢观也跟着眨了下眼睛。 “正红还是浅红?”谢观突然问。他开口时,语气已经寻常。 沈聆妤偷偷望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也如常,好像不生气了。 “问你话呢。”谢观微提声。 沈聆妤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她赶忙说:“浅红。” 谢观转身,去拿妆台上的浅红色口脂。盖子拧开被他随手一丢,他用指腹沾一点口脂,然后往沈聆妤的唇上去涂抹。 谢观很快皱眉,说:“不上色啊。” 沈聆妤小声解释:“唇上湿……” 谢观望着沈聆妤湿润的唇瓣,一想到是他弄湿的,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沈聆妤欠身,拿了妆台上的帕子,赶忙擦净了自己的唇。谢观重新用指腹沾了口脂往她唇上涂抹。 她的唇变得更鲜艳了些,莹润光感。 谢观微眯了眼盯着,想尝。 可一想到亲她时,她害怕的样子,谢观顿时兴致缺缺,他转头,随手将口脂盒扔到妆台上。 当他再转过头时,发现沈聆妤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顺着沈聆妤的目光看过去,看见自己沾了口脂的指腹。 沈聆妤捏着帕子角,迟疑了一下,才朝谢观伸手。她将他的手捧过来,用帕子给他慢慢擦净指腹上粘的口脂。 谢观望着沈聆妤垂眸的温柔眉眼,多看了一会儿。沈聆妤望过来时,他却移开了目光。 新朝建立不久,这是谢观称帝以来的第一场宫宴。朝中文武百官携家眷进宫参宴。明明是寒冬时节,御花园里却是一片鲜艳花海。 朝臣及家眷早已到了,将御花园坐满。明明这么多人,却十分安静,偶有人说话,也声音很小,似乎所有人都提着脑袋胆战心惊。 这些臣子里,有前朝老臣,也有莫名其妙被拎上官位的新臣。他们各有各的畏惧,无人不忐忑。 随着内宦尖细的嗓子拉长了音宣帝后至,坐满席间的人赶忙起身,跪地恭候。 谢观穿过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群,径直朝上首的尊位走去。 沈聆妤坐在轮椅上,被推着跟在谢观之后。 不短的一条路,所有人跪地恭候,一片寂静里,沈聆妤轮椅碾过铺着红绸的砖路时的细小声音,亦变得十分清晰。 沈聆妤目光轻扫,很快收回视线,谁也不去看。 她本不愿来参加今日的冬至宫宴,因为会遇到很多熟悉的面孔。自从她从望春楼“摔死”,她决心和过去做诀别,不太想接触过去认识的人了。 可惜事与愿违。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换一个身份,以这样的身份再出现在京都。 沈聆妤跟着谢观入席,谢观开口平身,跪了满园的人这才起身回席坐下。 谢观连客套话都懒得说,直接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见他如此,自有朝臣主动站起身,说起应景的奉承话。 谢观偶尔笑一下,大多时候对那些马屁皆懒得理会。 沈聆妤知道很多人的目光悄悄打量着自己。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低头隐藏什么,大大方方地抬着头,接过月牙儿递来的筷子,吃一点东西。 到了外面,她并不敢吃太多东西,只偶尔夹一筷子。 谢观偶尔一瞥,看见席间几位女眷正在打量沈聆妤。他眯着眼睛探了一眼,见那两个女眷交头接耳时,拂了拂身上的宫装。 谢观这才注意到,今日来参宴的女眷们皆穿着复杂端庄的宫装,唯独沈聆妤在他的要求下穿了一条日常裙子,又披了件厚厚的斗篷。沈聆妤这身装扮,与参宴的女眷们颇有些格格不入。 “陛下,臣前几日得了只鹦鹉,这只鹦鹉笨得很,怎么教它说话它都学不会。臣本来已经懒得再教它,可不曾想今儿个一早,它突然对臣说……”项阳曜学起鹦鹉的腔调,“陛下英明神武!陛下英明神武!” 他学了两声,再换回自己的嗓音:“臣一听,这是好兆头啊!赶忙将它带进宫送给陛下。陛下英明神武,千秋万代!” 项阳曜掀开绸布,笼子里通体碧绿的鹦鹉突然扯着嗓子喊起来:“陛下英明神武!陛下英明神武!” 谢观面无表情地听着,这马屁实在蹩脚,可是项阳曜是他挑中的人,所以他漫不经心地开口:“赏。” 项阳曜道了谢,美美滋滋地入座。 沈聆妤这才注意到项阳曜的座次,微讶然。宫宴这样的场合,所有人的座次都有讲究。 沈聆妤认得出来项阳曜的座次属于右丞之位。 项阳曜现在位居右丞?沈聆妤有些惊住了。项阳曜这个人,沈聆妤虽然不算认识,却也知道他。京中有名的跋扈公子哥儿,不学无术胡作非为,而且今年才十八。 他……担任如此重要的右丞之职? 沈聆妤再望向属于左丞的座位,看见于巍奕,不由眉头微拢。 于巍奕倒是一生清廉两袖清风,担得起好官之称。可问题是他老人家今年八十有七,耳聋眼花…… 这两个人是谢观挑的?他要干什么? 沈聆妤不由转眸,眼眸含着愕然地望着谢观。 谢观正在吃一块雪酥饼,圆圆的一小块玉酥饼被他一口咬了一大半,感受到沈聆妤望过来的目光,他半掀眼皮望过来,问:“你要吃这个?” 还没等沈聆妤说话,他已经将吃剩一小半的雪酥饼放在沈聆妤的碗里。 沈聆妤垂眸,望着被咬过一半的雪酥饼,心里有点嫌弃。她见谢观已经移开了目光与身边的魏学海说话,她悄悄盛了一点汤在碗中。 汤水藏着那半块雪酥饼,不会被他发现她没吃。 席间又有人向谢观献礼。 “臣前几日在金香楼得了这枚玉佩,佳玉配君子,最适陛下。” 项阳曜看了一眼,非常识货地说:“咦?难道这玉佩就是由价值连城的渊泽碧所雕的那块玲珑佩?” “项大人好眼力!正是渊泽玉!机缘巧合被金香楼得了,又恰好被臣遇见。” 谢观瞥了一眼。 项阳曜见谢观不认识这块玉佩,赶忙谄媚解释:“陛下,那块渊泽碧是几百年的稀世珍宝,曾经因对其抢夺,还发生过战火。后来那块碧玉不小心摔碎了,古人寻了妙手巧匠,将那块价值连城的渊泽碧打造成一对玉镯和一块玉佩。苏大人所呈的这块玲珑佩,正是由渊泽碧所雕的那块玲珑佩。” 谢观无聊地听着,随口问:“那另外一对镯子呢?” “另外一对手镯取名翎羽,两年前曾在金香楼拍卖。”项阳曜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被前朝的康晟世子所拍。” 谢观懒散喝着酒,心不在焉地听着项阳曜的话。 康晟世子?有点耳熟。 谢观觉得这酒不错,想给沈聆妤尝一尝。他转头看向沈聆妤,见她低着头,眉心轻蹙,一层愁绪将她的眉眼笼着。 谢观歪着头,眨了下眼睛。 他想起来康晟世子是谁了。 季玉川啊。 谢观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聆妤,却在问项阳曜:“那么珍贵的玉镯,岂不是绝妙的定情信物?” 项阳曜笑着说:“是。听说这对手镯在这几百年间传过好几对夫妻之手。” 谢观慢慢扯起唇角,笑了起来。 那对翎羽镯,是不是季玉川送给了沈聆妤? 谢观慢慢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年上元节,沈聆妤跳的那支舞,名唤《翎羽》。 原以为这支舞的名字取自她名字的谐音,原来竟是缘自一对玉镯,一对心上人赠她的定情手镯。 沈聆妤正在走神,忽然莫名感觉到了危险,她抬眸望向谢观,看见谢观正望着她笑。 沈聆妤轻轻眨了下眼睛,无辜又无措地回望他。 谢观盯着沈聆妤这无辜样子,咬了下牙,转头的瞬间收起脸上的笑,沉声:“玲珑佩?” “正是!”送玉的臣子见谢观有兴趣,心中高兴,双手捧上来。 谢观瞥了一眼,下令:“砸了。” “……啊?”送玉的臣子愣住,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谢观。他双手捧着玲珑佩,这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玉佩突然变得烫手无比。 再看谢观的脸色,他心生恐惧,手一抖,这块价值不菲的玉佩从他手中掉落,摔成了四瓣。 席间不少人为这块古玉心疼,倒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御花园突然陷入死寂。 “歌舞表演呢?”谢观不耐烦地问魏学海。 魏学海赶忙安排。 舞姬们抱着扇子登台,兢兢业业地跳舞表演。 沈聆妤垂下眼,不愿意去看别人跳舞。 一队宫女捧着佳酿入席,一一为座上客斟酒。 歌舞声遮住了铁链曳地声,当宫女走到沈聆妤身边时,她才发现这一队宫女人人脚上绑着沉重铁链。 她抬头,不由愣住。 这一队捧酒宫女是前朝的公主们。 朝静公主给沈聆妤递酒时悄悄塞了一张纸条。 第13章 013 第13章 朝静公主望了沈聆妤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端着酒壶退下去。 沈聆妤警惕地去看不远处的谢观,谢观脸偏到另一旁正在听惊夜低声禀话。 沈聆妤将手放在桌子下,悄悄打开那张纸条。 ——救救我。 潦草的字迹,显出写这张纸条的人写下这三个字时的紧张和害怕。 沈聆妤悄悄将纸条藏在袖中。 下边的席位突然起了阵喧哗。 沈聆妤寻声望去,看见另一位十三四岁的公主摔倒在地。她抱着的酒壶摔了个粉碎,而她摔下去的时候,掌心在地上一撑,被酒壶的碎片割破了。她看了一眼自己手心上的血痕,瑟缩了一下,笨拙地爬起来,又朝着谢观俯身跪地。 沈聆妤望着她,一时没分清她是朝黎还是朝赫。沈聆妤对宫中的几位公主,属实不太熟。 一旁的席位上,有人打量着跪地的前朝公主,掩唇而笑。 沈聆妤忍不住会想是不是有人故意绊倒了她,想看曾经高贵的公主出丑。又或者无人使坏,曾经的金枝玉叶如今足腕上拴着沉重铁链,服侍他人斟酒,这样的事情第一次来做,本就该是笨拙的。 远处那些看笑话的嘴脸在沈聆妤面前晃来晃去,让她心里堵得难受。藏在袖中的那张纸条上潦草的“救救我”好像成了针,扎着她的手腕一阵阵刺痛。 救救她? 沈聆妤如何去救? 沈聆妤望着那些前朝公主脚腕上的铁链,觉得自己也被铁链锁住了。 她也是前朝余孽。 谢观听完了惊夜的禀告,这才转头看向远处的异动。他瞥向俯身跪地的人,不悦地皱眉。 魏学海瞧着他这神情,赶忙厉声:“笨手笨脚怎么做事的?还不快将人拖下去!” 两个嬷嬷快步从一侧走过来拖起跪在地上的朝黎公主,朝黎公主巴掌大的小脸蛋上泪水纵横,她不敢哭出声来,只是无声地掉眼泪和不住地发抖。她被两个嬷嬷往外拖,拴在她脚上的铁链曳地声有些刺耳。 沈聆妤垂下眼,不忍去看。 谢观盯着曳地的铁链,突然道:“魏学海,你是不是还没成家?” 魏学海愣住,继而脸上浮现尴尬。成家?他一个太监怎么成家?他的腰身弯下去,战战兢兢地答话:“不、不曾……” 谢观掀了掀眼皮,示意朝黎公主,道:“赐婚。” 拖着朝黎公主的两个嬷嬷微怔,停下脚步将人松开。没了这两个嬷嬷的搀扶拖拽,朝黎公主整个人瘫软地跌在地上。谢观阴沉的赐婚话语刺进她耳膜,吓得她更是浑身无力爬不起来。 魏学海很快反应过来,赶忙躬身谢恩。 谢观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慢悠悠地转玩着一个空酒樽。 ——惊夜刚刚向他禀话,季玉川溜进了京城。 谢观心里烦躁。 御花园安静了片刻,逐渐恢复了谈笑。有人偷偷去看朝黎公主,见她被两个宫女搀扶着离去。小公主的背影瞧上去单薄无力,人们忍不住去猜朝黎公主被当众赐婚给一个太监,她不会受不了这奇耻大辱一头撞死吧? 沈聆妤垂着眼睛,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樽上。 酒樽不动,里面的酒水也平静无波。时间仿若突然静止。 舞台上的歌舞还在继续,御花园席间的谈笑声也还在继续。可是这些声音好像隔着一层屏障,与沈聆妤隔离开了。 她的耳边只有铁链曳地的沙沙冷声。一声又一声,听得她毛骨悚然脊背生寒。 谢观转眼望过来,见沈聆妤脸色发白,神色呆怔。他开口:“皇后怎么了?” 立在远处候着的朝静公主忍不住偷偷望过来,一颗心悬起。 沈聆妤突然被谢观从那个静止的隔绝天地里拉回来,她回过神,望向谢观,低声说:“有些不舒服……” 谢观皱眉。 “腿疼。”沈聆妤笨拙地撒谎,“陛下,我可不可以先回去?” 谢观盯着沈聆妤躲闪的目光,隐约猜了个大概。他颔首,准了她的提前离去。 “魏学海,送皇后回去。”谢观命令。 沈聆妤回到坤云宫,魏学海一路跟随。 沈聆妤抬眼望向他:“魏公公。” 魏学海本是要退下,闻声恭敬地躬身候着:“娘娘有什么吩咐?” 沈聆妤斟酌了言辞,道:“朝黎公主年纪还小……” 魏学海低着头,眼珠子快速地转了转。他笑着回话:“咱家只是一介低奴,万事都要听陛下的命令。” 他将话说得圆滑,让沈聆妤没办法再开口。 沈聆妤从不将自己当成皇后,这宫里也没人把她当皇后。面对魏学海,不管是命令还是讲道理又或者收买央求,恐怕都行不通。 沈聆妤心里明白,这宫里所有人都只会听谢观的命令。 魏学海退下去之后,沈聆妤挪着轮椅到桌边,将袖中的那张求救纸条放在蜡烛上烧尽,然后她坐在窗口望着远处屋檐上的积雪发呆。 月牙儿托腮坐在一旁,时不时望她一眼。后来约莫着秦红菱快过来了,月牙儿亲自跑到外面候着,将秦红菱迎进来。 这几日,秦红菱每日都会过来给沈聆妤的右腿施针治疗。 沈聆妤被月牙搀扶在床榻上,褪了裙裤,由着秦红菱施针。秦红菱话不多,只偶尔开口一两句。甚至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秦红菱捏着银针刺进沈聆妤右腿上的穴位,问:“有知觉吗?” “没有。”沈聆妤如实答。 秦红菱便不再说话了,继续取针。 月牙儿站在一旁看着心焦,关切地询问:“秦太医,娘娘的腿什么时候才能有知觉呀?” “我不是太医。”秦红菱道。 月牙儿愣了一下,赶忙改口:“秦大夫,我们娘娘的腿会好是不是?” 秦红菱语气敷衍地说:“大概吧。” 沈聆妤敏感地觉察到秦红菱在说这话时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她转眸望向秦红菱,却没有再探到别的表情。 这个秦红菱似乎对她并不友好,这是沈聆妤第一次见到他们兄妹时,便产生的直觉。 沈聆妤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 傍晚时分,宫宴散场,今日来赴宴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宫归家。其中两三个年轻的妇人乘上马车,没有归家,而是直接去了沈家,去见沈家的二娘子,沈聆姝。 三个年轻妇人在沈聆姝的闺房里待了两刻钟,便告辞离去。她们几个刚走,沈温纶赶忙来到小女儿房中。 他焦急地询问:“如何?” 沈聆姝坐在一边,尚未开口,先叹了口气。她说:“姐姐现在住在坤云宫,今日宫宴上,陛下亲口唤了她皇后。可是……她今日没有穿凤袍,身边也没有宫人簇拥着,只有月牙儿跟着,还提前退席了。听说坤云宫里也是没有宫人当差,所有事情都是月牙儿亲力亲为。” 沈温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心里没谱,反倒问起小女儿:“你说陛下对你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沈聆姝吞吞吐吐:“反正他以前是喜欢姐姐的……还好几次送我东西打听姐姐的事情呢……但是……” 沈聆姝眉心揪起来。但是这次谢观杀回京城,简直变了个人,和那个彬彬有礼的谢七郎再无关系。 沈聆姝都要忍不住怀疑现在宫里那位真的是谢七郎吗?到底是被仇恨刺激成如此,还是被厉鬼附身了? 沈温纶道:“过两日,你进宫一趟,去看望亲姐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再等等,再看看情况……” 沈温纶想了想,又问:“你知不知道那封先帝赐的和离书被你姐姐放在哪里?” 沈聆姝摇头。 “亲姐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沈温纶责备。 沈聆姝欲言又止。 又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姐姐一出生就是郡主,而她只个二娘子,她们关系怎么可能真正地亲密无间? 沈聆姝看着父亲焦急的样子,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若姐姐在宫里死了,父亲就说和姐姐早没了关系,撇清自己断得干干净净。反正这也确实是事实。 若姐姐天降大运真当起皇后了,父亲一定要再巴结上去,风风光光地给皇帝当岳丈。 沈温纶突然问:“姝姝,你说你姐姐还生我的气吗?” 沈聆姝沉默。 沈聆姝突然想起姐姐断发那一日。在沈聆姝眼里,姐姐是个爱笑和善的人,不管是下人做错了事,还是与人产生了摩擦过节,她总是会一笑置之,轻易宽宥。 可是姐姐离家那一天,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绝情的话。 沈聆姝隐隐觉得姐姐是真的不要父亲,不要这个家了。 宫中,沈聆妤刚从浴室出来。 最近沈聆妤每日针灸治疗之后,又有药浴。在泡完药浴后,月牙儿总是会给沈聆妤重新准备一桶水,里面洒满花瓣,又或者洒一些香料,给她驱走身上的药味儿。 沈聆妤向来不喜欢自己身上总是药味儿。即使瘫坐在轮椅上度日,她也会让自己身上吻上去香一些,这样会心情更好些。 沈聆妤坐在轮椅上,被月牙儿从浴室推出来时,低垂着眉眼,还在想着前朝的几位公主。 过去了大半日,那几位公主脚踝上的铁链声还回荡在她耳畔。 “参见陛下。”月牙儿行礼。 沈聆妤这才发现谢观正在她房中,他坐在坐地屏下的软塌上,懒洋洋地靠在一侧,手里拿了一支步摇晃悠着,看步摇的珠子如何晃动。 沈聆妤出来了,他抬头瞥了一眼月牙儿。 “你先下去。”沈聆妤赶忙侧首,将月牙儿支走。 瞧她这维护模样,谢观冷哼了一声,垂下眼睑,继续摆弄着步摇。 沈聆妤觉得该为那些公主求求情,可又觉得自己的求情无用。她正纠结着如何求情时,谢观先开口。 “纸条上写了什么?”谢观抬眼,眼底困着一团冷意。 沈聆妤心里一慌,原来谢观知道朝静给她塞了纸条。她本能想否认,却被理智压下去。 若她不说,谢观会不会对朝静逼供? “救救我。”沈聆妤攥着手如实说,“她许是日子不好过,向我求救。” 谢观有些意外沈聆妤这么快就说了。他挑了下眉,将目光落在沈聆妤发白的脸颊上,慢悠悠地问:“那皇后打算如何施救?” 沈聆妤眼神一黯,颓然摇头:“我……我救不了她。” 谢观望着沈聆妤垂下去的眼睫,沉默了片刻。 “想救她?” 沈聆妤立刻抬眸。 谢观唇角慢慢攀起一丝诡异的笑,他说:“过来亲我。把我亲高兴了,就可以放她。” 第14章 014 第14章 谢观去看沈聆妤的表情,果不其然看见她为难地蹙了眉。 原先她若眉心轻蹙,谢观少不得辗转思。如今再见她蹙眉,谢观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是幸灾乐祸还是烦躁。 沈聆妤将翻来覆去斟酌许久的话说出口:“陛下,赵帝确实罪无可赦。可是那些公主皇子们年纪尚小,最小的才刚牙牙学语什么都不懂。他们并没有罪,是无辜的啊……” 谢观冷笑。他道:“无辜?那我谢家枉死的妇孺们是否无辜?” “无辜!”沈聆妤心中一痛,语气焦灼,“他们都无辜!” 沈聆妤挪着轮椅至谢观身边,她眼睫颤了颤,带了一点濡湿,小心翼翼地说:“陛下,他们都很无辜,所以不应该让悲剧再重演一次,不是吗?” 谢观冷眼盯着沈聆妤,看着她快哭出来的模样。这就是沈聆妤与他不同的地方,她见过一场悲剧,就会更加不愿悲剧重演。然而谢观可不会这么想。 谢观不说话的时候最骇人,沈聆妤心里七上八下的。她迟疑了一下,继续低声说:“从宫宴回来,眼前总是朝黎满脸是泪的样子。看着她,我竟会想起明若……” “别跟孤提明若!”谢观突然厉声打断她的话。 沈聆妤噤声,她长长的眼睫轻垂,落下泪来。 谢观脑海中浮现明若软声一遍遍喊他哥哥的情景。妹妹爱笑,笑时有好看的小酒窝。可她也爱哭,一点小事就会哭鼻子。官兵杀进谢府时,不知道她怕成什么样子。 谢观盯着沈聆妤黯然的眉眼,沉声道:“渊碧宫那些余孽有朝中臣子不断求情,每日恨不得掏出八百个大道理。如今又有你求情。我谢家被诛了满门时,又有谁曾站出来求过情?” “有的!” “哦?”谢观道,“那皇后可得说说都有谁,孤要好好奖赏一番。” 沈聆妤张了张嘴,却沉默了。 她曾跪在雨里求了一天一夜,可并没有用。没有结果的事情又何必说出来讨赏。 谢观伸手抬起沈聆妤的脸,看她为渊碧宫那群余孽而伤心的样子。他问:“沈聆妤,你为谢家人掉过眼泪吗?” “有……”沈聆妤如实回答,可是她觉得谢观不会相信。 谢观凝视着她,似乎能猜透她的心思。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再开口时,语气平和,已经没了刚刚的一身戾气。 他说:“孤信你为谢家人流过泪,毕竟你为路边冻死的猫猫狗狗也流过泪。” 可他又说:“你心善,但心善不是好事。” 谢观将手中把玩的那支步摇戴在沈聆妤的云鬓间。步摇的坠子晃颤着,闪烁着流光。他微眯了眼欣赏这支步摇,悠悠道:“今日宫宴上的女眷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孤的皇后没几件首饰。这很不应该。” 沈聆妤惧然地打量着谢观的神情,她弄不明白谢观是如何在暴怒与平静之间这般轻易转换。同样不懂他此刻的平静,是真还是假…… 谢观倒是很喜欢看沈聆妤望过来的探究目光。 不管是含着怎样的情绪,只要是她这双浸着晨露的眼眸望过来,谢观就喜欢。 他身子略向后仰靠,眉宇间勾勒几许懒散。 他说:“冤有头债有主,孤并不怨恨那些妇孺。他们是生是死并没那么重要。” 沈聆妤心里霎时燃起一丝希望,漆润的眸子浮现亮色。 谢观慢悠悠地说:“既然是生是死都不重要,那么同样也找不到放过他们的理由。文武百官越是求情,孤越是不想放人。忤逆天下人,岂不是很有趣吗?” 他唇畔慢慢笑开,笑得恶劣。 沈聆妤明白了,与谢观说道理没有用。他既能说出冤有头债有主,也会说忤逆天下人十分有趣。 道理他都懂,可他偏不。 沈聆妤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目光躲闪了一下,轻声问:“陛下刚刚说的话是真的吗?” 若求情无用,似乎只能交换。 谢观沉默了片刻,突然用一种嫌弃的目光望向沈聆妤,道:“皇后这么问,倒像孤是个威逼利诱抢占民女的恶霸。” 沈聆妤搭在腿上的手轻攥,她低声反驳:“不是。我……我们成过亲的。” 谢观突然掀起眼皮,定定看着她。 沈聆妤指尖轻颤,她攥了下手将惧颤忍下去。她鼓起勇气抬手,去捏谢观的衣袖。她望着他,说:“我……我想要陛下的君无戏言。” 谢观盯着沈聆妤的眼睛,很想告诉他,像他这种混蛋撒谎成性根本没有诚信。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他弯腰,朝沈聆妤靠过去。 沈聆妤抿了下唇,下意识地让呼吸变得轻浅。她望着近在咫尺的谢观,凑过去,在他的唇上贴亲了一下。 轻轻地贴了一下,酥酥的软意在她的唇上瞬间荡漾开。沈聆妤立刻退后,心口怦怦跳动着,忐忑望着谢观。 谢观没什么反应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沈聆妤,你不会以为贴一下就算把我亲高兴了吧?” 糊弄谁呢? “不、不是……我……我还没亲完……”沈聆妤结结巴巴地小声辩解。 谢观道:“好,那你继续。” 沈聆妤轻咬唇,可唇上残着的碰过他的触觉。她望着谢观,硬着头皮再贴上去。 然后她一动不动,任由两个人的唇相贴,没了下一步举动。 沈聆妤心口剧烈地跳动着。她忍不住去想谢观这张嘴今日有没有吃人肉?一丝惧然攀上心头,进退不得。 谢观也不退开,任由两个人的唇相贴,他磨着沈聆妤的娇唇开口说话,语气越发温和了些:“就这样了?” 沈聆妤仿佛接收到警告。她轻轻启了口,舌尖慢慢探出碰到了谢观的唇,又立刻缩了回去,被贝齿使劲儿咬住。 她心口怦怦跳着,舌尖上的酥感非用牙齿咬着的微疼才能抑制。 可是她知道这样远远达不到谢观荒唐的要求。沈聆妤心里有一点急,这一急,眼圈迅速泛红,漆明的眸子慢慢浸了一层柔泽的湿。 谢观抬手,修长的指穿进沈聆妤柔软的发间,指腹贴着她的发丝轻捻。他问:“我教你?” 沈聆妤不敢张嘴说话,甚至也不敢点头,生怕这样的动作让两个人相贴的唇再有了轻磨。 她望着谢观,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长长的眼睫柔慢地颤动着,簌簌颤抚过谢观的心头,他整颗心毫无征兆地软了个一塌糊涂。 谢观托着沈聆妤的后脑,又靠近了些,他轻含了一下沈聆妤的下唇,只轻轻地含一下便结束。 然后他望着沈聆妤的目光,似乎在问她有没有学会。 沈聆妤缓慢地启口,学着他的样子去含一下他的下唇。 谢观托着她后脑的手,指腹上下轻抚了两下。他再去轻舔一下沈聆妤的唇珠,静待她笨拙地模仿。 然后他再次轻轻含住沈聆妤的下唇,这次要稍微久一点点,放开时,没有等沈聆妤的模仿,而是贴着她的唇,动作十分小幅度地轻磨。 他目光灼灼望着沈聆妤的眼睛,眸底有一团火。 一团将要自焚的火焰。 沈聆妤心口被巨大的慌乱盘踞,全然顾不得注意谢观的目光。她拼命回忆着谢观细小的动作,跟着去模仿,笨拙地轻舔与软磨。每一次试探地更进一步碰触,都会在两个人心里掀起并不相同的滔浪。 谢观突然探入她口中搅扰。忽然的侵闯,让沈聆妤的心乱成一片,全然忘记了要去学习。她的手下意识用力攒紧,却忘记了自己正攥着谢观的衣袖。 谢观望着沈聆妤慌乱无措的眸,掰开她攥着他衣袖的手,修长的指穿进她的指缝,与她交握。 知道她学不会,谢观慢条斯理地再演示了一遍如何撬开她的唇齿,他尤其喜欢舌尖挤进沈聆妤唇缝的探求感,前路豁然开朗,攻城略地,一片柔糜的甜。 可谢观对沈聆妤来说,是片不敢闯入的禁地,探究欲实在不足。她几次探舌,却又总怯怯缩回,学不会他的撬侵。 沈聆妤急得蹙眉,自己却不清楚此刻蹙眉的眉眼是多么柔情楚楚。 谢观望着她的眉心,单手将她从轮椅上拎起来,放在腿上。他躺靠在软椅上,让沈聆妤趴在他怀中。 动作让两个人的唇终于分开。谢观摸了摸沈聆妤的头,他微垂的眉眼间缱绻着隔着多年的情愫。 不给沈聆妤多少喘息的机会,谢观重新去亲吻她,慢条斯理温柔蜜意。 沈聆妤不是个好学生,只会模仿谢观一部分的动作。亲一亲碰一碰,又或者轻轻含一下,她的舌畏惧地藏在口中,被谢观闯入时勉强应对。却也仅此而已,不敢去闯谢观的禁地。 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投机取巧。 可是谢观并不介意她的消极怠工。 那支谢观千挑万选的步摇落了地,磕坏一颗漂亮珠子,却无人在意。沈聆妤的鬓发乱了,散伏在她单薄的肩背,又有几缕轻垂,落在谢观的颈间。 一道风从窗缝溜进来,吹起沈聆妤的三两发丝飘进两个人的相贴的唇间,沾了缱暧的湿。 谢观将发丝挑开,看向沈聆妤晕红柔妩的娇靥。 沈聆妤温顺地伏在他胸膛,心口轻轻起伏着。 “陛下……”她低柔的声线噙着一点不能自己的喘。 谢观没有给她将话说完的机会,他捧起沈聆妤的脸,重新吻了上去,从她的眉心开始,吻至眼眸、脸颊、下巴,再落回她的唇,浅尝与深探。 反反复复。 千千万万遍。 捧起她的娇靥细吻,这是谢观多年前便想了千万次的事情。彼时她是耀眼的小郡主,而他学着世家公子的风范,彬彬有礼对她道一声安好。 两个依偎的人困在这一方狭小的软椅上近两个时辰。香台上的香块早已烧尽,屋内残着香料最后的余香。 天色早已黑下去,星月爬上夜幕,温柔闪烁着。 沈聆妤是被雨淋过的芙蓉,软靡地趴在谢观的胸膛。 谢观抬起她的脸,指腹轻捻她红肿的唇。他说:“沈聆妤,你学得不好。” 沈聆妤眉心一簇,顷刻间浮现几许委屈。 谢观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提声:“魏学海!” 守在外面的魏学海躬身进来,他低着头猫着腰不敢去看软椅上偎在一起的两个人。 “放了朝静。”谢观下令。 他竟真的当起君子,守信一回。 沈聆妤伏在谢观的胸口,听见他突然怅然道:“也许你会后悔。” 后悔?她为什么要后悔? 沈聆妤有些不懂。 第15章 015 第15章 “干爹,陛下和皇后当真亲了两个时辰?”小鞋子亮着眼睛,跟在魏学海身边。 魏学海瞥了他一眼,阴声:“你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 小鞋子缩了缩肩。 小鞋子因为一双快要砸在谢观身上的布鞋,差点送了命。可他运气好,不仅没被打死,还到了乾霄宫做事。宫里当差的宫人们得了高职,为图个好彩头,会让新主子重新起个名。魏学海玩笑似的就叫他小鞋子了。 小鞋子讨好地笑了笑,说:“还没恭喜干爹要成亲了呢。” 魏学海突然皱了眉,眉宇之间浮现几丝犯难。 朝黎如今已经在他的住处了。魏学海一回去,朝黎立刻站起身,睁大了眼睛,警惕地望着他。 一个阉人能娶个公主,纵使是前朝公主,也是脸上有光之事。可是魏学海看着面前的丫头片子,却觉得她像个烫手山芋。 他还记得沈聆妤的劝告。 魏学海实在摸不准陛下对坤云宫那位皇后的态度。魏学海时常会觉得那位皇后指不定哪天就死在了陛下的手里。陛下从坤云宫出来,手里拿着皇后头颅雕的骷髅灯…… 可万一呢?万一她真把皇位之位长长久久地坐下去了呢? 坤云宫里,沈聆妤刚刚泡完药浴。她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月牙儿给她擦湿发。 她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唇,微微发呆。过去那样久了,她仍觉得唇上有一点疼。 月牙儿打量着沈聆妤的神色,若有所思地说:“娘娘,其实陛下对您很好。给您找治腿的大夫,还能听您的劝把朝静给放了。” 沈聆妤沉默着。 这就是她始终不懂的地方。陛下对前朝余孽下手极狠,渊碧宫死了那么多人。而她,虽然不是赵帝的子女,却是赵帝诬陷谢家谋逆的关键棋子。 纵使谢观不恨她,也不该对她网开一面。 沈聆妤暂时不愿去想谢观,她问:“朝黎已经被送去魏学海那儿了吗?” 月牙儿眸色一黯,道:“是。已经送去了。听说哭成了个泪人儿。” 沈聆妤犹豫了很久,还是说:“明日我想去看看她。” 第二天,沈聆妤便去了魏学海的住处。这是她自入宫以来第一次主动出了坤云宫。 魏学海正在谢观身边当差。他的住处是一个尚算宽敞的小院。朝黎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院子里。 看见沈聆妤,朝黎哭着跑过来。她在沈聆妤面前跪下来,哽声:“你能救朝静,也能救救我是不是?我不要嫁给一个太监,就算到你身边当个宫女也好!姐姐,救救我。” 十四岁的孩子,遭逢巨变,人瘦了一大圈,早已没了往日公主的尊贵。膝盖说跪就跪。 谢家出事时,谢明若也是十四。 沈聆妤看着朝黎哭得不成样子,眼前一花,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谢明若。沈聆妤迅速垂下眼,将谢明若的模样从眼前赶走。 她劝慰了朝黎,劝她要勇敢些。她之所以过来,是担心朝黎想不开寻短见。 沈聆妤并没有草率答应搭救。她自身难保,实在没有搭救朝黎的信心。她能救下朝静是运气好,谢观总不能每次都心情好。 朝静已经被放走。沈聆妤忍不住去想谢观为什么会说她可能后悔。 不过她很快就有了答案。 三日后,朝静死了。 死在一个肮脏逼仄的小巷,死于一群地痞之手。 突降暴雪,纷纷扬扬的雪花疯狂席卷着,企图用雪白遮掩着什么。沈聆妤坐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大雪,面色亦白如雪。 月牙儿从外面进来,“呀”了一声,一边跑过来关窗一边说:“这么冷,怎么开着窗户呀!” “我去给您煮一碗姜汤,您等等。”月牙儿蹲下来,将毯子盖在沈聆妤的腿上。 窗牖已经关合,沈聆妤听着外面的风雪声,仿若又回到了那个暴雨日。 沈聆妤觉得从骨头里发冷。 她终究谁也没救下。 沈聆妤垂眸,喃声自语:“只能眼睁睁看着……” 月牙儿端着姜汤给她,沈聆妤乖乖喝了。可是到了夜里,沈聆妤还是烧起来。月牙儿发现她不仅高烧不退,甚至魇着了,怎么都推不醒。 整个坤云宫没有别的宫人,月牙儿急得团团转,最后一咬牙,逆着风雪跑出去喊人。她顾不得会不会被责罚,直接闯进魏学海的住处,求人请个太医过来。 消息很快传到了乾霄宫。 谢观正懒洋洋地躺靠在软椅上,一边摆弄着平安符,一边教鹦鹉说话:“暴君。” “暴君!暴君!” 谢观不喜欢这只鹦鹉说“陛下英明神武”,他喜欢每日回来听它喊他“暴君”。 小鞋子从外面进来,先小心观察一下谢观的脸色,再禀:“陛下,皇后娘娘发烧病倒了。是不是请个太医过去?” 谢观轻捻平安符的动作顿住,他瞥了一眼平安符上的“平安”二字。他起身往外走,小鞋子赶忙捧上披风,谢观并不接,脚步不停,大步往坤云宫去。 “暴君!暴君!”碧绿的鹦鹉歪着头望着谢观的背影,“走咯!” 太医还没到。月牙儿守在床边,不停地跟沈聆妤说话。 “您别吓我啊!醒一醒,快和月牙儿说说话。梦里都是假的,您别哭啊!” 谢观大步走过去,握住月牙儿的胳膊将人扔走。 他一掀衣摆,在床边坐下,沉声:“沈聆妤?” 沈聆妤整张脸异常苍白,眉心始终拢皱在一起。眼泪不停从她紧闭的眼角溜出来。她偶尔呓语着些什么。 谢观弯腰凑过去听,却什么都没听清,只听她时不时发出些痛苦的喃音。 沈聆妤困在那场暴雨里。 女子的啜涕、孩童的啼哭包围着她。她撑伞走出去,雨水斜着打过来,打湿她的裙摆。 “嫂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聆妤心里乱成一片,她望着一双双泪眼,无措地说:“我、我会尽快回来。不会有事的!” 婆母抱着颂儿,突然微笑起来。她温柔地说:“聆妤,不用急着回来。保护好你自己。” 沈聆妤心里荡着不好的预感,她茫然点头,转身走进大雨里。 谢明若追出来,一直追到府门口。她怀里抱着件鲜红的斗篷,说:“嫂子,外面冷。你穿着这个!” 沈聆妤回头,望着谢明若。 谢明若满脸是泪,却笑出一对小酒窝。她害怕地哭:“七嫂,你会回来是不是?” 沈聆妤点头:“等我回来!” 谢明若满是泪痕的脸庞笑得灿烂,她说:“我等七嫂回来!” 可是她没能赶回去。在她跪在乾霄宫前阶时,谢家人被诛尽。 “明若!”沈聆妤突然哑着嗓子喊出来。 她从那个梦魇中挣脱,睁开眼,大口喘着气。 谢观皱了下眉。他刚要说话,沈聆妤突然偏过脸来,一口血吐出。 谢观一惊,立刻转身厉声:“太医怎么还没来?” 小鞋子吓得跪地,颤声:“魏公公亲自去请了!” 谢观转头怒视沈聆妤,沉声:“因为一个朝静,把自己弄成这样?” 沈聆妤没说话。 谢观压了压火气,再道:“沈聆妤,你不要以为是孤出尔反尔派人去杀她。” 沈聆妤终于开口:“我知道不是陛下……” 瞧着沈聆妤脆弱的模样,谢观理应弯下腰将人抱在怀里安慰哄一哄。可是他没有,他说着冰冷的话—— “沈聆妤,你问我渊碧宫那些人是不是无辜,你说他们并没有罪。可身为前朝皇室,就是他们的罪。旧朝覆灭的那一刻,他们必然不得善终。我什么都不用做,他们也活不下来。” “如果你希望我派侍卫保护他们。那不可能,我可不是一身舍利子的佛陀。扔他们自生自灭,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殉国其实不是义举,而是一种不算最坏的选择。” “他们选择活着,自然要付出代价。” “留在渊碧宫,运气好活得久一些,是个人造化。偶尔捧酒侍奉也不算养着废人。运气不好被我抓来杀了解恨,也算死得其所,有那么点价值。” 沈聆妤闭上眼睛。 在得知朝静死讯的那一刻,她便什么都想明白了。可想明白是一回事,听谢观用冰冷的话语说出来,又是另一种难受。 谢观不耐烦地深吸一口气,沉声:“沈聆妤,你再哭。孤现在就从渊碧宫抓几个人过来杀着逗乐。” 沈聆妤转眸,一双湿漉的眸子将谢观望着。她轻声颤语:“明若还在等我回去……” 谢观突然语塞。 有些事,他本不想再提。可一想到谢家出事时,沈聆妤也不过是一个刚嫁过去的十五岁小姑娘,他心里难免生出些心疼。他难得放柔了语气安慰:“沈聆妤,不要太高看你自己。这天下事,很多不是一人之力能左右的,何况你一个小姑娘。你已经尽力了。” 谢观侧过脸,听了听外面的脚步声,知道太医过来了。 两年了,沈聆妤始终困在那场暴雨里。她喃喃自言自语:“我应该回去的……” 谢观突然烦躁地说:“你回去有什么用?家里人让你进宫求情,是思量你的身份让你避难。你若回去,除了被牵连,毫无用处!” 太医已经走了过来,弯腰向谢观行礼。太医腰身还没弯下去,谢观先起身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摁在床边。 谢观总是不愿意提起谢家事,他阴着脸,转身大步往外走。 沈聆妤躺在床榻上,望着谢观的背影。 原来他知道她曾进宫为谢家求情,原来他故意等着她讨赏。 一直以来萦绕在沈聆妤心口的一个困惑,突然就有了答案。她原先不懂谢观为何唯独对她网开一面。 原来是因为他知道她曾为谢家求情,所以才放过她吗? 谢观立在檐下。 外面还在飘雪,硕大的雪花翩飞着。他冷眼望着庭院里砖石上覆的一层厚雪,忍耐着额角一突一突地疼痛。 只要一想到谢家被灭门之事,谢观就会头疼欲裂。 谢观暴躁地开口:“魏学海!” “奴在!”魏学海弯着腰快步走过来,毕恭毕敬垂首立在一侧,胆战心惊地候着。 谢观伸手,用指腹压了压疼痛不已的额角,下令:“给坤云宫拨一些宫人。” “是!”魏学海赶忙应下。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着,飞快思量陛下对皇后的态度。他低着头转身立马去办。 谢观又叫住他,让他不用去了。 谢观改了主意。 他视线越过房门,望向床榻上的沈聆妤。决定等她好些了,让她搬去乾霄宫。 第16章 016 第16章 月牙儿不敢松懈,不眠不休地照顾着沈聆妤。沈聆妤终于不烧了,月牙儿这才松了口气。 “下次可不许坐在窗口吹风了。自己身体怎么样自己清楚,不能再这样了!”月牙儿揪着皱眉说。 沈聆妤偏过脸,虚弱地对月牙儿柔柔一笑。她退烧了,身上却发了许多汗,头发湿漉漉地黏在她消瘦的脸颊上,整张小脸憔悴苍白得不成样子。 月牙儿赶忙拿了一方干净的巾帕给沈聆妤擦脸颊上的薄汗,又伸手探到沈聆妤的背后,摸到沈聆妤的衣裳也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她赶忙说:“我去把浴室里弄暖和些,然后给您好好泡个热水澡,好不好?” 沈聆妤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柔笑着轻轻点头。 月牙儿很快拾弄好,再搀扶着沈聆妤坐进热水里。 “再加点香香的花瓣。”月牙儿弯着眼睛,“您好好泡一泡,我去煎药。” 沈聆妤倚靠着桶壁,对她微笑点头。 月牙儿出了浴室,才伸手去敲发酸的后腰。她在沈聆妤身边守了一天一夜,腰酸背痛。 她进了小厨房忙碌着煎药。药罐坐在灶台上,慢慢煮着。月牙儿打了个哈欠,坐在一旁。灶台便扑面的暖气一阵阵拂来,月牙儿蔫蔫地不停打瞌睡。想着沈聆妤要多泡一会儿,这药也要多煎一段时间,她趴在长凳上打算小眯一会儿。 药罐汩汩响着,偶有汤药从罐口溢出来。可是月牙儿实在困得厉害,睡沉了,浑然不觉。 浴室里,沈聆妤等了很久没等到月牙儿回来。 “月牙儿?”她开口唤人,病后嗓音沙哑低弱。只是唤了这么一声,她便难受得蹙了眉,伸手揉着自己的喉前。 许是有事一时走不开?沈聆妤默默等着月牙儿回来。可是浴桶里的热水一点一点凉下去,月牙儿还是没回来。 沈聆妤心里忍不住开始担忧起来。月牙儿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 外面突然响起脚步声,沈聆妤瞬间听出来那不是月牙儿的脚步声。来人连叩门的打算也没有,直接将浴室的房门踹开。 这……只可能是谢观。 浴室里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水雾。谢观眯着眼睛望过去,看见沈聆妤的脸庞浮现在水雾之间。 谢观停下脚步,没往前,问:“喝过药了?” “还没煮好。”沈聆妤如实说。 她一开口,谢观听着她沙哑的声线,立刻皱了眉。他再多看了一眼,隐约看出了异常。 谢观朝着沈聆妤走过去,沈聆妤望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谢观走到沈聆妤面前,突然将手伸进水中。沈聆妤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挡在了身前。 谢观掀了掀眼皮,瞥向她。 沈聆妤后知后觉,他没有要碰她,只是在湿水温。 水波轻轻地晃动,水面上飘着浸了太久的花瓣,一片花瓣随着水波的晃动,慢悠悠地贴在谢观的手背上。 “你在水里泡了多久?你那个总是碍眼的下人,这个时候倒没了影子?”谢观收回手,扯下架子上的巾帕,擦拭手上的水。那片贴在他手背上的花瓣,顺着他手背上向下滑的水痕,慢悠悠地重新飘落在水面上。 再轻的重量,也带起浴桶中水面的一层浅涟。 “她、她可能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沈聆妤低哑开口。 “你还是别说话了。”谢观将巾帕扔回架子上,“怪难听的。” 沈聆妤抿了抿唇。 谢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水快凉透了,你还不出来,是想再病得重些?” 沈聆妤由轻抿唇变成轻轻咬了下唇。 她也想出去,可她出不去。她被困在这里,被一个小小的浴桶困住,只能微笑着硬熬凉水侵骨的寒。 “月、月牙儿一会儿就能回来。”沈聆妤低声辩解。 谢观盯着她垂眸的狼狈模样,突然转过脸去,暂时不看她。他沉声说:“沈聆妤,你总有让我生气的本事。” 沈聆妤不明白自己又怎么惹他生气了。可她好奇心并不重,也不打算多嘴追问。 谢观低头,视线落进水中,看着沈聆妤的右腿。她的右腿朝一侧撇着,不受她控制的放在那里,看上去很怪异。 谢观弯腰,伸手进水中。 水面一阵晃动,花瓣受了惊地漂泊着。 谢观去挪沈聆妤的腿,让她的双腿腿弯乖乖挂在他的手臂上,他再用另一臂探过沈聆妤的腋下,将人从水中打横抱起来。 耳畔是哗啦啦的杂乱水声,沈聆妤脑中懵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手是该遮身,还是该去攀谢观的肩。 谢观抱着沈聆妤走了两步,然后将她放在一旁的凳子上。他转身,去拿架子上擦身的棉巾。宽大的棉巾被他展开,披在沈聆妤的肩背上。 沈聆妤急急忙忙去攥住棉巾的一角往身前遮,匆忙说:“我自己来……” 谢观在她攥着棉巾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他阴沉地开口:“再遮,就把你扒光了钉在墙上,目不转睛盯你七十二个时辰,让你习惯。” 沈聆妤双肩瑟缩了一下,偷偷看了谢观一眼。她忍不住去想谢观这话是要剥她人皮的意思吗? 谢观低着头,用棉巾将沈聆妤整个身子裹起来,挪动着给她擦拭身上的凉水。 沈聆妤蹙着眉,十分清晰地感受着谢观的手掌隔着棉巾,抚过她的身体。当谢观的手从沈聆妤的后背挪到她前身时,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 沈聆妤心弦也跟着紧绷了一下。她抿紧了唇。 谢观的手很快又挪开,继续给她擦拭腰腹上的水。然后他又在沈聆妤面前蹲下来,给她擦腿上的水。谢观的手掌隔着棉巾,逐渐擦过她的腿,直到她的足落在他掌中。 沈聆妤的左腿下意识地向后缩,谢观握住她的脚踝,冷眼看她,警告:“别乱动。” 美人出浴出水芙蓉,无遮坐在面前。 谢观欲言又止,将目光移开。他垂下眼,视线落在沈聆妤的雪足上。他拿着棉巾将她的湿足包起来,轻轻擦拭她脚上的水。沈聆妤足上的水慢慢浸湿了棉巾,递到谢观的掌心。 渐湿的棉巾越来越重,它从谢观的掌中滑落。 没了棉巾相隔,沈聆妤的雪足彻底落进了谢观的掌中。谢观拇指指腹擦过沈聆妤的足背,一下又一下地抚过。 谢观突然抬眼,定定盯着沈聆妤,问:“你那个侍女就是这样一寸寸给你擦身的?” 沈聆妤愣了一下,才说:“我能自己来。” ……是你不让我自己收拾的。 谢观“哦”了一声,复低下头,视线落在掌中足。 一丝丝凉意从足背传来,沈聆妤胆战心惊地望着谢观。可他垂着眼。沈聆妤好似才发觉谢观眼睫这样长,在浴室昏暗的灯光下,投下深深的阴影。 沈聆妤一阵恍惚,突然想起来这不该是她头一次发觉他眼睫很长。 他们成亲那一日。她坐在婚床上,谢观立在她面前,为她取下红绸,低头递她交杯酒时,她一抬眸,撞见他垂下去的长眼睫,心口怦怦快跳了两下,竟小孩子心性得在心里想——他的眼睫怎么可以比她还要长? 突然地悬空打断了沈聆妤的旧时思绪。她重新被谢观打横抱起,被抱着往外走。 沈聆妤瞬间变了脸色,仓促地攥住谢观的衣襟,急说:“衣服!” 她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穿就这样出去? 谢观脚步不停,问:“坤云宫没有别人。” “那、那也要穿衣服!出了浴室就、就……应该衣衫整齐……”沈聆妤沙哑的嗓音说得焦急又结结巴巴。 谢观已经一只脚迈出了门槛,闻言停下脚步。他皱眉看向怀里的沈聆妤,纵不理解她这破道理,还是抱着她转身,走到浴室房门不远处的衣架。 他抱在沈聆妤膝下的手松开,沈聆妤的腿无力地落下去。她完全站不住,几乎是靠挂在谢观的胸膛。 谢观觉得浴室里有些冷,沈聆妤又在凉水里坐了那么久,不愿意在这里久待。他也不取下衣裳好好给沈聆妤穿,而是随手扯下一条长衫,裹在沈聆妤的身上,然后抱着她回到寝殿。 月牙儿突然惊醒。月牙儿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看一眼烧成半锅的药,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她急急忙忙盛了一碗药,小跑着往浴室去,正好看见谢观抱着沈聆妤回寝殿。 月牙儿脸色变了变,顿时觉得闯祸,心里生出愧疚。她端着汤药,急急跟进寝殿。 谢观将沈聆妤放在床榻上,月牙儿急忙过来帮忙整理被子。 “滚出去。”谢观瞥她一眼。 月牙儿吓得不敢动作,却没立刻退下,而是下意识地望向沈聆妤。沈聆妤对她轻点头,她才退下去。 退下去之前,她小声提醒:“娘娘睡前记得把药喝了。” 月牙儿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关门时,担忧地望了沈聆妤一眼。寝殿的房门关上了,月牙儿五官霎时拧巴起来。 她怎么可以在小厨房睡着了,独留郡主在浴室呢?她真想打自己一巴掌。 寝殿内,沈聆妤倚靠在床头,身上只被谢观裹了一件宽松的长衫。她伸手拽了拽被子,将自己的身子藏在里面。 她在心里盼着谢观快些走才好…… 谢观却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他在床边坐下,去端床头小几上的汤药。就在沈聆妤想要伸手去接的前一刻,她眼睁睁看着谢观喝了一大口。 谢观将汤药咽下去,说:“还行,不太臭也不太苦。” 微顿,他又补了一句:“还挺好喝。” 言罢,他将药碗递给沈聆妤。 沈聆妤反应了一下,才伸手去接,低头喝药。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烧糊涂了,刚刚谢观喝药的时候,她居然第一时间以为他要口对口喂她…… 沈聆妤喝了一大口汤药。她一定是烧糊涂了,脑子不清醒,她要好好吃药,早点病愈才是。 沈聆妤吃过药,谢观扶她躺下,甚至颇为耐心地给她盖好被子。 沈聆妤偷偷觑他一眼,心里隐约有了个结论——陛下今日心情不错。 “睡吧。”谢观说。 沈聆妤本来在等他走…… 沈聆妤闭上眼睛。 他还坐在床边。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观杀人太多,沈聆妤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点阴冷的血腥味儿。 这样的气息伴在床榻,纵病得乏困,也难以入眠。 沈聆妤睁开眼睛,撞上谢观的目光。 ——他正近距离地盯着她的脸。 沈聆妤脑子空白了一瞬,脱口而出:“陛下什么时候选秀?” 第17章 017 第17章 谢观正要给沈聆妤拢发的手停悬在那里。他微眯了眼,盯着她的眼睛,辨出她说这话时的认真,甚至是期盼。 谢观唇角绽出一个笑来,他说:“沈聆妤,你就这么讨厌孤的碰触?” “不是……”沈聆妤心虚地小声反驳,“新帝登基都、都是要选秀纳新人的……” “不是?很好。”谢观点头。他突然掀开了沈聆妤身上的被子,又将她身上唯一的那件宽松长衫扯散。他弯腰逼近,带着薄茧的掌心压在沈聆妤的身上,自上而下用力地抚过。 没有多少柔情蜜意,对身体的抚捻成了一种霸占式的惩罚。 沈聆妤眉心蹙起,搭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锦褥。 谢观殷了眼,盯着沈聆妤十分抗拒又努力克制的模样。他声色越发阴森下去:“沈聆妤,你为什么嫁给我?” 沈聆妤颤声:“是谢家主动求娶。” 谢观去掰沈聆妤的腿,用力捏去。他又俯身逼近沈聆妤的脸,近距离地盯着她的眼眸,低声:“沈聆妤,你可知道季玉川来了京城?京城于他天罗地网,他为什么来京城?你告诉孤。” 沈聆妤眼睫迅速地颤了颤,说:“我不知道。” 谢观被气笑了。 “很好。”他连说了三遍,复低下头,低头抵在沈聆妤的眉心。 “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嫁给我?” 沈聆妤虚茫的目光逐渐聚了神,望向谢观。鸦睫微颤之后,她眼眶里便蓄了泪。 谢观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屈辱与委屈。 他在她身上惩罚的手,突然僵了一下。 沈聆妤哭着问他:“谢观,我做错什么了?你谢家向我求娶时,本就该知道我与季玉川将要议亲。这是京城很多人都知晓的事情。” 眼泪从她的眼角滚落,落进鬓发里。 “你若迁怒我是前朝的皇亲国戚,我理解。你若恨我成为诬陷谋害谢家人的一步棋,我也理解。可是今日拿季玉川来责备我,我……无话可说。” 谢观不说话,沉默地盯着沈聆妤。 许久之后,他哑声开口:“你哭了。怎么折腾你都没用,一提季玉川你就哭了。” 沈聆妤微怔,显然被谢观这话给弄懵了。她甚至努力回忆了一下,这分明不是她第一次在谢观面前掉眼泪,怎么就一提季玉川就哭了? 谢观不讲理,沈聆妤抿着唇放弃和他讲理。 谢观不满意沈聆妤的沉默,他喜欢她的反驳喜欢她跟他吵架。他捏住沈聆妤的下巴,将她偏到一旁的脸转过来,盯着她细看。 他问:“沈聆妤,如果狗皇帝没有把季玉川关进天牢。你还会答应谢家的求娶吗?” 沈聆妤被转过脸来,被迫看向谢观。她在谢观的眼里看出了危险,仿若答不好,就要被他一气之下掐死。 她理应聪明一点回答,可是她没有。 她平静望着谢观,语气也平静:“应该不会。” 谢观果然瞬间变了脸色,立刻抬手掐住她的脖子。他当然不会掐死她,他想看她害怕,他想要沈聆妤的一句软话。 月牙儿躲在外面心惊胆战地听了个大概,她从门缝里偷窥。见沈聆妤被暴君掐住了脖子,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冲进去,跪在床边颤声:“那时候娘娘才十五!不管是谁求娶都不会答应的!和季玉川没有关系,和别人没有关系!” 谢观慢慢转过头,看向跪地颤抖的月牙儿。 沈聆妤这才感觉到害怕,为月牙儿。她抬手拉住谢观的衣袖,畏惧地摇头。 “陛下,不要。” 沈聆妤的手在抖,她的整颗心都聚满了恐惧。 谢观突然轻笑了一声,他转过脸看向沈聆妤,慢慢低头,将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她湿漉的眼角。 沈聆妤心口剧烈地跳动着,慌乱不已。 “皇后,你这忠仆确实忠心耿耿,就是蠢了点。” 谢观慢条斯理地给沈聆妤身上的长衫拢好,再给她盖好被子。他说:“皇后早点休息,孤明日再来看望皇后。” 谢观起身,抬步离去。 月牙儿吓了一身冷汗,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沈聆妤亦脸色惨白。她努力平复了一下气息,对月牙儿说:“扶我起来。” 月牙儿赶忙爬起来,将沈聆妤搀扶坐起身。 “去把书案上的木尺拿来。”沈聆妤又道。 “好。”月牙儿不明所以,赶忙去拿了过来递给沈聆妤。 “伸手。”沈聆妤道。 这下,月牙儿知道沈聆妤要做什么了。她不吭声,默默伸出手。 沈聆妤握紧了木尺,朝月牙儿的手心狠狠打下去。一下又一下。她人刚退烧尚且虚弱,身上没什么力气,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来打月牙儿。 啪、啪、啪的声响一声重过一声。 月牙儿的手心逐渐红肿,她咬着牙不吭声也不躲。 木尺突然断了,责罚也不得不终止。 沈聆妤将手中剩了半截的木尺扔到月牙儿身边,生气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你给我聪明一点!我自身难保,不是每次都能护下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月牙儿哭着点头。她明白,道理她都明白。可是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明知危险也要去做,不是吗? “不要惹他,最好不好出现在他视线里。记住了吗?”沈聆妤看着月牙儿这个倔样子,心里有些急,“你总是这样,将来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月牙儿闷声:“您要是不在了,我搬去坟地给您守灵。” 沈聆妤沉默了一息,才道:“那我是不是应该夸你变聪明了,至少没寻死?” “嗯。”月牙儿点头。 沈聆妤被气得没话说,挪动着躺下来,将脸转到另一边闭上眼睛。 月牙儿小心翼翼看她一眼,爬起来,给沈聆妤盖好被子。 “您好好休息。我傍晚的时候看了云,明天应该是大晴天。”月牙儿小声说。 沈聆妤无声无息。 月牙儿不再多话,吹熄了屋内的灯,轻手轻脚退下去。 夜早已深,寝殿里一片黑暗。 一颗泪从沈聆妤紧闭的眼角滑落。 在沈聆妤的人生里,十五岁是一条沟壑。 十五岁之前,她还是一团孩子气。会不服输地跑去马场和郎君们骑射、打马球,也会和女郎们小聚吃好甜的糖果、簪漂亮的花。她曾在昌园一舞惊鸿,也曾骑着小毛驴走过繁京的每一条街头。 好像从有记忆起,沈聆妤便与季玉川认识。 同样都是尊贵被仰望的身份,又有着相同自幼丧母的经历,志趣相投两小无猜,二人将青梅竹马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是一切都在沈聆妤十五岁那一年改变。 她被卷入一场阴谋。 嬷嬷拿走她手里咬了一半的脆糖,给她绾起长发,她稚气未脱仓促地穿上嫁衣,要嫁给一个几乎不算认识的人。 幸好所嫁之人,翩翩如玉。她在婚房明灿的烛光里偷偷望向谢七郎,后知后觉自己成了谢家妇,人生要进入新的篇章。 她只做了三日的谢家妇,血淋淋的阴谋将她所有懵懂击碎。她求过很多人,做过很多努力,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谢家人尸骨未寒,昌园里却在举行热闹的赏花宴。 她再次见到了季玉川。他还是以前那样对她微笑,他说你跟我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带她登上望春楼。 那日风和日丽,季玉川笑得温润。他说:“谢家人都不在了,你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沈聆妤蹙眉并不想说这些,她想走。 季玉川突然话锋一转:“你知道赵睿一直很想要你。” 他微笑着,是沈聆妤熟悉的温柔模样。他说:“你既已嫁人失贞,我不能娶你。与其做我的妾室,不如帮我讨好赵睿。” 沈聆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站在面前的季玉川微笑着,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却仿佛成了一个陌生人。 门外响起脚步声,然后是推门声。赵睿从外面进来,道:“好久不见,表妹。” 沈聆妤一句话也不想说,提步要走,却突然一阵目眩,她伸手扶着桌子,才堪堪忍住没有摔倒。 她惊愕地转头望向季玉川,问:“你给我下药了?” 季玉川似乎在走神,他恍惚了一下,才说:“没有。你是谢家妇,和你走得太久恐得陛下不悦。我怎么可能靠近你,给你下药。” 微顿,季玉川望着沈聆妤的眼睛,突然说:“是你父亲。” 赵睿在桌边坐下,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他欣赏着沈聆妤愤怒的样子,笑道:“表妹,入东宫不好吗?虽然你嫁过,可只要我高兴,留你在东宫也不是不可以。” 季玉川背转过身。 语气凉薄:“聆妤,你是个聪明人,你可千万别喊。就算你求救,这望春楼下的人也不会有人敢从太子殿下手中来救你,平白污了你的名声,骂你新寡不贞勾引太子。” 赵睿意味深长地看向季玉川。 沈聆妤突然笑了。 她点头,说:“多谢世子爷提醒。我不会求救的。” 这段时日她为谢家求了太多人,求人无用,她再也不会求人了。 季玉川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猛地转头望向沈聆妤。 沈聆妤缓步向后退。她眉眼间温柔笑着,平静地说:“没有求救,也没有肮脏的鄙事。只是……小郡主贪玩,不小心从望春楼摔下去了而已。” 她在季玉川震惊的目光里,张开双臂,仰跃而下。 坠下去的时候,沈聆妤觉得风似乎在托着她,她心想风可真善意。 她想,若她侥幸不死定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她。 若运气不好摔死了,就当她以谢家妇的身份,在那一日和谢家人一同死在了谢府。 沈聆妤也不知道自己的运气算不算好。她没有摔死,却困在了轮椅上,从此成为不能自理的半截人。 一个浴桶、一张盥椅,都能困住她。 月牙儿总是为她的安危担忧,可是沈聆妤有时候却会想,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与此同时,京城一间不起眼的宅院里亮着灯。 季玉川时不时咳着,门窗紧闭却仍有寒风吹进来。 小厮青柏端来热茶,担忧说:“世子,现在回京城实在是太危险了。唉,可是太子让您回来取那对玉镯……” 季玉川望着烛火,沉默着。 赵睿如今招兵买马自立新朝,正是用钱的时候。季玉川对赵睿说要回来向沈聆妤讨回那对价值连城的翎羽镯。 他骗了赵睿。 那对镯子早已不在沈聆妤手中。 “青柏,你说她该有多恨我?”季玉川问。 青柏摇头:“您是为了救她。” 第18章 018 第18章 月牙儿说得不错,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日光暖融融,远山上的积雪反常得有消融之意。 沈聆妤坐在檐下晒太阳,她合着眼,任由暖阳照在她的面颊上,云鬓只是随意在脑后一拢,一阵微暖的风吹来,吹起碎发轻轻拂面而过。 谢观立在阶下,眯着眼睛盯着她的脸颊,目光时不时追着她随风拂动的发丝。 谢观发觉通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对沈聆妤如今的模样有些看顺眼了,不再惦记她曾经的小圆脸了。 他抬步走上石阶。 沈聆妤被温柔的日光晒得有些困倦,她听见脚步声,未睁眼,柔声慢语:“月牙儿,晚上我不想吃东西,你自顾就好。” 话刚说完,沈聆妤却突然从迷糊的困倦里回过神,反应过来这脚步声不是月牙儿。自这双腿不好用了,她的听觉变得很敏锐。若不是被暖阳晒得迷迷糊糊,早会听出来。 沈聆妤睁开眼,眼前是谢观怼到面前的放大的面孔。 沈聆妤吓了一跳:“陛……” 谢观握住沈聆妤的下巴,突然就毫无征兆地亲了上去。两个人贝齿轻磕,细微的响声让沈聆妤的迷糊消失了干净,她被迫仰起脸来,轻抿的唇间也被闯入,任谢观胡搅蛮缠。 她的舌头使劲儿向后退去,躲避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可是谢观不会如她的愿,他总是喜欢将她的舌尖掠夺,含与贴。 沈聆妤眼角的余光看见院门口有宫人经过。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亲密让她极不舒服。她伸手抵在谢观的胸口抗拒地推着,偏又不敢用蛮力去推他惹怒他。她落在谢观胸膛上的力道,便成了软绵绵。 谢观没有第一时间放开她,反倒是将她抵在他胸口的手握在了掌中,他将一个长吻从前啄到深吻重新演绎了一遍,才放开沈聆妤。两个人唇齿间黏连的津丝如银丝,在暖阳下突然闪烁了一点光亮。 沈聆妤看到了,表情不太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她再望向院门口,已经不见了宫人的身影。 她刚将脸转过去,下巴又被谢观擒住。他转过她的脸,似乎又要吻上来。沈聆妤心头怦怦快跳了两下,不敢拒绝,只是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谢观捕捉到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他阴沉开口:“不愿意?” 沈聆妤小声说:“不想把风寒传给陛下……” 谢观抬手,指腹沿着沈聆妤的唇轻轻捻过。他的指下一片湿润的柔软。他问:“晚上为什么不想吃东西?宫里厨子的手艺你不喜欢?” 沈聆妤心里一顿,莫名有不好的预感。生怕谢观下一句就是——手艺不好的厨子就该做成骷髅灯。 “不是。”沈聆妤赶忙说,“中午吃得多了些,所以晚上不想吃。” 谢观反复摩挲着她的唇。 谢观突然有了一个新爱好。他发现在沈聆妤说话的时候,指腹抚着她的软,感受着她的软唇在他的指下微动,是那般美妙的滋味。 他勾她说话,问:“中午吃了什么?” “千叶饼、酥肉粥、什锦小炒,还有清蒸鱼。” “没了?” “没了。” 谢观用指腹轻轻顶了一下沈聆妤的唇珠,他一时之间想不到再勾她说什么了。他随口道:“皇后晚上想吃什么?” 沈聆妤眨了下眼睛。她刚刚不是说了晚上不想吃东西?陛下这是不准她不吃东西? 谢观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他便顺着说下去:“还是吃些东西好。点菜。” 沈聆妤的唇在谢观的指下被轻揉,他微眯着眼睛望着她的唇,漆亮的眸底深渊般让人不敢去探。沈聆妤看着他诡异的举动,小心翼翼地说:“都行……” 谢观突然掀了掀眼皮,视线从沈聆妤的唇落在她的眼睛上。他望过来的那一刻,沈聆妤下意识地眼睫簌颤了两下。 谢观突然略偏过头,盯着她的眼睫,好似又对她的眼睫有了浓厚的兴趣。不过,他同时也看见了沈聆妤有一点惧然的眼神。 谢观突然就兴致缺缺。他松了手,放开沈聆妤,转身走下石阶。 沈聆妤愣愣看着谢观走远的颀长身影,没反应过来——他过来干什么的?就亲了她,然后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这么走了? 直到谢观的身影消失在沈聆妤的视线里,她才慢慢回过神。她抬手,指腹搭在自己的唇上。 唇上微疼,还润着湿泽。这是谢观留下的痕迹,证明了谢观刚刚真的来过。 沈聆妤蹙眉,眉眼间拢着几许困惑。 ——她以前怎么没听说谢七郎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还是家中变故让他变成这样了? 谢观走远了才反应过来,把正事给忘了。他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坤云宫的方向。 罢了,下次再说。 接下来几日,沈聆妤又没再看见谢观。不过三日后就是小年,沈聆妤在小年这一日见到了谢观。 魏学海笑脸过来,恭敬地说:“陛下召娘娘去御花园。” 临走之前,沈聆妤将月牙儿拉到身边,沉声低语警告她:“不要惹陛下,离他越远越好。他若是带我去哪里,你再也不可偷听。记住了?” 月牙儿使劲儿点头。她一双明亮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记住了。又或者说,就算记住了,她会不会照做也是未知数。 沈聆妤不知谢观叫她过去是为何事。今日是小年,她本来有些担忧又要陪谢观去参加宫宴。事先得知今年小年并无宫宴,她才放下心来。 到了御花园,沈聆妤看着眼前的场景有些懵。 京中繁华热闹的街市有许多,繁絮街是其中一条,因春日柳絮如雪繁多而得名。繁絮街在京中热闹的商街之中十分不起眼,却是沈聆妤很喜欢的地方。繁絮街没有太多出名的酒肆楼阁,却有很多栉比的摊位,贩卖着糕点零食,又或者一些小玩意儿。 沈聆妤头几年很喜欢去那里,骑着她的小毛驴,慢悠悠地沿着干净整洁的长街走去,她手里总会拿着些好吃的好玩的。 沈聆妤对繁絮街太熟悉了。而此刻,繁絮街出现在她眼前,就在身前这御花园。每一个摊贩都和繁絮街一模一样,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假扮小贩,认认真真地叫卖的。 听着那些叫卖声,沈聆妤一阵恍惚。她简直要怀疑这些人真的去过繁絮街,跟那些商贩认真学过叫卖时的腔调。 “娘娘,这边请。”魏学海躬身道。 沈聆妤跟着魏学海的引路,见到了谢观。 他翘着二郎腿,懒散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在他面前有一只驴子,而他正拿着一根萝卜喂驴。 不,不是喂驴,是逗驴。 他将萝卜递到小毛驴嘴前,小毛驴想吃的时候,他再把手举高,不给它吃。 “陛下。”沈聆妤不能起身,每次毕恭毕敬一声唤,便是行礼。 谢观这才将手里的萝卜递给小毛驴。他起身走到沈聆妤面前弯下腰来,一句话不说,直接将她从轮椅里抱出来,放在驴背上。 沈聆妤慌张地伸手扶着,又使劲儿攥住缰绳,心里有一点紧张。 她以前喜欢骑快马,一只小毛驴对她来说还不至于畏惧。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腿使不上力气,坐在小毛驴背上,稍微一丁点颠簸都能可能将她甩下去。 谢观将手搭放在沈聆妤身后,说:“逛逛啊。” “是。”沈聆妤应声。 谢观走在小毛驴身边,陪着沈聆妤走在一个个摊位旁。可是沈聆妤一直很紧张,明显对一边的摊位没什么兴趣。 谢观没看见沈聆妤的笑靥,他不高兴,脸色慢慢阴沉下去。 刚好经过一个卖小糖人的摊位,谢观看过去,魏学海心领神会,立刻拿了一支双手捧过来。 谢观没伸手。 魏学海立刻笑着捧给沈聆妤,讨好地说:“娘娘尝尝这糖人。” 沈聆妤双手紧紧攥着缰绳不敢松手,她摇头,没有伸手去接。 魏学海赶忙去看谢观的表情,果不其然见谢观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他试探着再开口:“娘娘尝一尝吧?御膳房的人精心给娘娘准备的。” 沈聆妤觉察出来了这是谢观的意思,她指尖轻颤,伸手去接。 谢观突然开口:“拿走!” “是……”魏学海赶忙后退。 谢观瞥着沈聆妤重新攥紧缰绳的手,心中不悦。他的手护在她身后,她为什么还要怕? 因为她不信任他。 谢观沉着脸,将沈聆妤抱下来,送她轮椅上。 他看见沈聆妤悄悄松了口气。 一个小太监过来禀话:“陛下,元丽县主带了贺岁礼求见皇后娘娘。” 谢观颔首,允其进御花园。 沈聆妤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元丽县主是谁。改朝换代,她以前认识的几位县主早成了平民,如今的几位县主都是谢观封的。 苏家书香门第,祖上也曾出过六元之才,可惜几代之后成了破落户,在京中这样非富即贵的地方日子有些捉襟见肘。 苏老爷在谢家出事之后酒时感怀,写了一份挽词。正是这份挽词,让苏家在谢观称帝之后,一夜之间飞黄腾达。苏家男丁皆入朝为官,苏家五位女郎也都被封了县主。 苏银瑶作为苏家长女,奉母亲之命进宫给皇后娘娘送贺岁小礼。 出于私心,她也很想来看一看这位曾经耀眼的小郡主,如今过着怎样的日子。以前,她和许多京中女郎一样想要巴结小郡主却无门。如今,她被封了县主,而沈聆妤却瘫了,听说还被陛下囚在宫中折磨…… 苏银瑶跟着内宦走进御花园,看着御花园的景象却懵了。她将惊讶压下去,规矩地福身行礼:“陛下万福,皇后娘娘万福。” 谢观瞥着苏银瑶,突然想到沈聆妤以前出门时身边时常伴着几个女郎。她如今在宫里会不会无聊啊? 谢观指着苏银瑶,问沈聆妤:“让她留在宫里陪你如何?” 苏银瑶愣了一下,心思飞快流转。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要纳她进宫为妃吗?她要跃上枝头了吗? 沈聆妤和苏银瑶想得一样。沈聆妤知道刚刚她不敢骑小毛驴让谢观不高兴了,她赶忙说:“陛下是该充实后宫了。” 谢观盯着沈聆妤,没说话。 御花园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苏银瑶有些尴尬。瞥见一旁的驴子,她想说些什么打破沉默:“娘娘还那么喜欢驴子?当初康晟世子送了您小毛驴……” 谢观突然转头。 沈聆妤那头小毛驴是季玉川送的? 第19章 019 第19章 谢观突然望过来,阴鸷的目光让苏银瑶吓得一哆嗦,她目光闪烁心惊肉跳。苏银瑶还来不及反应,谢观已经起身,大步走出了御花园。 苏银瑶转过头,愣愣望着谢观的背影,有些无措。 等她转回头望向沈聆妤的时候,沈聆妤亦刚将目光从谢观的背影移回来。沈聆妤侧过脸吩咐月牙儿推她回去。 沈聆妤也走了。 苏银瑶茫然地站在原地,身边的“摊位”上飘着些糕点的甜香和肉的炙香,让她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帝后都走了,她独自站在那儿,满脑子只有一个疑惑——她到底能不能进宫当妃子啊? 谢观出了宫,去沈府。 帝驾亲临,沈府上上下下吓得瑟缩。沈温纶带着妻女赶忙毕恭毕敬地去迎。 谢观脸色阴沉,大步迈进厅堂,径直走向上首。他一掀衣摆坐下,肩背靠着椅背,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家人。 沈温纶赶忙走上前去:“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 谢观直接打断他的话,问:“沈聆妤的腿是怎么断的?” 沈温纶眼珠子在眼眶里快速转动着,嘴上说着:“小女不小心从望春楼……” 谢观不耐烦地第二次打断他的话。他冷笑了一声,下令:“把他的腿筋挑了。” “是。”惊夜握住腰间佩刀的刀柄,朝沈温纶走过去。 沈温纶吓破了胆,双腿颤抖直接摊倒在地,他跪在地上颤声:“是、是……是为了躲避赵睿,她自己跳下去的!” 沈温纶慌乱中不忘讨好,急急补充:“为了给陛下守贞,她不愿意从了赵睿是为了给陛下守贞!” 谢观早已从沈聆妤给林怀溯的信中得知她当初是自己跳下了望春楼。至于理由?谢观才不会信沈温纶这为他守贞的屁话。 谢观略弯腰,眯起眼睛看向瘫跪在地的沈温纶,冷冰冰警告:“沈温纶,孤耐心有限。从现在开始,你再有半句假话、虚话,沈府上上下下连人带畜都休想活命。” “是、是……”沈温纶连声应着,可是他心里却在迟疑。说假话、虚话活不了,他说真话就能活命吗? 就在沈温纶胆战心惊准备应对谢观的发问时,谢观却突然看向了沈聆姝。 “你说。”谢观冷声。 沈聆姝跪在父亲身后大气不敢喘,突然被谢观点到,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畏惧地抬眼望向谢观。 “她为何去昌园?”谢观问。 沈聆姝老老实实回答:“因、因为季玉川骗她偷偷将颂儿接走藏了起来。” “季玉川。”谢观皱眉,阴森地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这个令他生厌的名字。 沈聆姝继续说:“是季玉川骗姐姐去了昌园,又把她骗上望春楼赵睿身边。姐姐一气之下跳楼寻生机。因为担心名声有损,最后只是对外说她是不小心从望春楼跌下去的。” 谢观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再问:“所以为什么她活着却对外说摔死了?” 沈聆姝目光躲闪,声音也低下去:“因、因为姐姐想、想换个新开始吧……” “是吗?”谢观冷笑。他转眼看向沈温纶,问:“那她又为何与你断绝关系?” 微顿,谢观不等沈家人开口,再警告一句:“沈温纶,你可要小心回答。” 沈温纶心头一阵慌乱。陛下兴师问罪而来,此时此刻他根本分不清陛下到底知道了多少实情。若沈聆妤在宫中已经告诉了他呢? 他真的敢说谎吗? 沈温纶咬了咬牙,将头磕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声泪俱下:“陛下,当时谢家惨案。小女又遭赵睿觊觎,实在是担心小女前程,又怕她真的殉了谢家。所、所以一时糊涂努力促成她去赵睿身边……小女心性高,一怒之下就要断绝关系……她是我的长女,是我的命根子。我一直想着如何修复我们父女之间的骨血亲情……” 沈温纶说到最后声音里除了哭腔,全是颤音。 谢观冷漠地睥着他。 对于两年前的事情,谢观知道个七七八八。如今在沈家将那些不知道的细节拼成了。而他所不知道的,正是季玉川这个变故。 谢观很难想象季玉川会那样对待沈聆妤。 谢观长久地沉默着没说话,下面跪着的沈家人却是越来越恐惧。自谢观称帝,京中死了那么多人。他们第一次这么近地感受到对死亡的惧然。 一片死寂中,谢观突然问:“她的那头小毛驴在哪?” “……啊?”沈温纶大脑一片空白。 谢观由着沈温纶的引路,去了沈府的马厩。马厩里养了七八匹马,而沈聆妤的那头小毛驴卧在角落里。许是因为沈聆妤离家两年,她这头驴子疏于照看,有些嶙峋,再和骏马们放在一块,更显矮小干瘦。 谢观漠然地看了它一会儿,突然将手中的匕首插到驴屁股上。驴子惨叫一声,吓得沈家人哆嗦。 谢观恹恹挑眉,下令:“弄回去。” 驴子被宫人带回去了,谢观却没回去,他回了一趟谢府。 谢观杀回京城,自有人勤快地想要将谢府收拾出来。可是谢观下令,不准任何人进入。 如今的谢府,时间仿佛停在被诛门那一日。 “吱呀”一声响,谢观推门进去 母亲和伯母都很喜欢花草,偌大的府邸里处处都有她们亲自照料的花卉。她们总说花草最能显出四季的样子。四时种不同的花草,应景有朝气。 而如今,整个庭院一片荒芜。 谢观走向百年龄的梧桐树,在其下摆放的石桌旁坐下。他微眯着眼,从这个角度望向府门的方向。 过往在这里生活的五年流水般浮现在眼前。印象最深的是归家那一日。 谢观闭上眼睛。 努力回忆了一下当时的自己。 那个阴鸷苍白又孤僻的十四岁少年,突然一下子被一大群家人迎接。他向后退,眼神警惕阴暗。 谢观始终记得那一刻,他心里的不安。在他眼中,这些陌生的家人个个光鲜亮丽,而他是阴沟里的蛇鼠。 他最终变成了谢七郎,那个会被夸赞鲜衣怒马君子如玉的谢七郎。 谢观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朗。 他已经不是那个努力当世家公子的谢七郎了,既然没有人再会对他失望,他现在觉得当阴沟里的蛇鼠更爽。 谢观起身回宫。乾霄宫里,那只碧绿的鹦鹉一口一个“暴君”地迎接他。 “说得好。”谢观撒了鸟食奖赏它。 他就要当一个随心所欲的暴君。 “驴肉宴可准备好了?”谢观问。 魏学海立刻往前迈了下半补,毕恭毕敬地回:“回陛下,都准备好了,随时传唤。” “送去坤云宫。”谢观洒下最后一捧鸟食。又走到架子前拉开抽屉,摸了一下里面的那枚平安符,才去坤云宫。 谢观迈进坤云宫,看见沈聆妤懒洋洋地坐在轮椅上小憩。谢观皱眉:“你怎么总是没精神?” “陛下。”沈聆妤睁开眼睛。她只唤这一声,并不解释谢观的问话。 谢观走进来,宫人们跟在其身后鱼贯而入,手里捧着食托。 谢观拉开椅子坐下,冷眼看着一道道驴肉摆上桌。沈聆妤主动挪着轮椅凑过来。 月牙儿给沈聆妤递筷子的时候,谢观道:“先告诉你,这是驴肉。” 沈聆妤有些诧异地看向谢观。她并非对驴肉忌口,谢观之所以特意提一句,必是有别的原因。 “从沈府牵回来的驴。” 沈聆妤愣了一下,转瞬便明白了。她抬眸望着谢观的目光里噙着丝意外和疑惑。她不明白谢观为什么要亲自去沈家牵一头驴回来…… 谢观盯着沈聆妤的表情,问:“驴。那头你骑着遛街的驴。你吃得下?” 沈聆妤眨了下眼睛。 她发誓绝对没有把那头驴子当宠物养的意思。她说:“是骑过两次。可它原本就是要送去厨房的,厨子嫌它没肉,才先养着了。” 沈聆妤攥了攥筷子,再问:“我现在可以吃吗?” 谢观愣了一下,才道:“吃啊。” 沈聆妤中午因为腿疼没怎么吃东西,现在确实饿了。她握着筷子夹了块红烧驴肉来吃。 谢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着她娇软的唇是如何挪蹭着慢慢咀嚼将驴肉吃下去。 谢观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不是驴肉该不该吃的问题,是这头驴是季玉川送她的啊!谢观望着沈聆妤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因为季玉川对她做了混蛋事,她现在一点也不喜欢季玉川了是不是? 谢观突然觉得从窗口吹进来的风是那么宜人。 月牙儿端着清茶从外面进来。 谢观瞥了月牙儿一眼,在她捧着茶托走过来时,一粒细小的珠子出现在他指中,他指腹轻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朝月牙儿的膝盖掷去。 月牙儿腿上吃痛,脚步踉跄着朝前跌去,她双手捧着的茶托倾翻。在沈聆妤惊惧的目光中,月牙儿捧着的茶水朝谢观泼去,打湿了他的衣摆。 茶杯落了地,清脆一声响,摔得粉粹。 月牙儿看着谢观被浇湿的衣摆,吓得脸都白了。她腿一抖,立刻跪下请罪。 沈聆妤亦是吓得不轻。她快速挪着轮椅靠谢观更近一些,拿着帕子匆匆给他擦拭衣摆上的茶渍。 她知道谢观一直对月牙儿不满,今日月牙儿闯了这么大的祸,岂能留命?她一边给谢观擦拭茶渍,一边抬眸望着他,焦急地说:“是我管教不严,是我的错。我会好好罚她!” 她望着谢观的明眸中噙着央求。 她不敢奢求谢观放过月牙儿,只希望留她性命就好! 谢观垂眼,看向沈聆妤搭在他衣襟上的手。他问魏学海:“宫里有佛堂吗?” 魏学海赶忙答话:“有。” 并且又详细地说出宫里的几处佛堂所在。 谢观语气轻飘飘:“就罚她去佛堂禁足七日,念念经人也能稳妥些。” 沈聆妤瞬间松了口气。这是的责罚已经算很轻了。 月牙儿刚从逃过一劫的喜悦里回过神,突然又想起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她转头望向沈聆妤,眼里全是担忧。 她被禁足七日,那这七日谁来照顾沈聆妤? 陛下会拨宫人过来服侍沈聆妤吗?可是沈聆妤向来不喜欢生人近身,尤其是她的腿受伤之后更加不喜生人的靠近啊! 沈聆妤也想到了。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总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才是。 谢观望着她,恍然道:“对了,差点忘了皇后身边离不了人。” 他唇边慢慢绽笑:“那只能暂时搬去乾霄宫。” 第20章 020 第20章 沈聆妤微微怔住,抬眸望向谢观。 谢观却已经偏过脸,吩咐:“给皇后收拾东西。” “是。”魏学海应声,转身要出去传唤宫人。 沈聆妤急说:“我可以自己收拾。” 她向来不喜欢生人碰她的东西,更何况贴身衣物。 谢观有些意外地瞥了沈聆妤一眼,似乎在诧异她没有抵抗。谢观颇为好心地指了下月牙儿,道:“给你主子收拾好东西,然后再滚去禁足。” 谢观吃了一颗驴肉丸子,放下筷子,起身走出坤云宫。 月牙儿眼睛通红,一脸懊恼的样子。不是担心自己被禁足,而是担心沈聆妤没人照顾。她委屈地对沈聆妤哭诉:“您上次打手板打轻了,我又闯祸了。您应该再狠狠打我一顿才是!” 沈聆妤小口吃着东西,平静地说:“不是你的错,有人想让你摔倒而已。” 月牙儿“咦”了一声,她再回忆了一下刚刚的意外。然后她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挽起裤腿,去打量着自己有一点疼的膝盖,不禁陷入沉思。 沈聆妤还想吃东西,一想到如厕的不便,便轻叹了一声,将筷子放下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谢观就是想折腾她看她的笑话。 沈聆妤转眸望向月牙儿,柔柔一笑:“没事的。七日后就回来了。” 月牙儿却揪着小眉头,若有所思地问:“七日后我还能回来吗?” “能的。”沈聆妤说得笃定。 ——谢观若想要月牙儿死,她早死了。 落日最后一点余晕被群山吞噬时,月牙儿推着沈聆妤到了凌霄宫。将人送到寝殿门口,便跟着小鞋子往佛堂领罚去了。 沈聆妤自己推着轮椅挪进寝殿里。她发现砍去门槛的地方,重新换了一张地毯,白色的兽毛毯。她再往里望去,见整个寝殿地面都铺上了毛茸茸的雪色地毯,看上去很厚实很暖和的样子。那些白幡一样的白帘子仍旧飘荡着。 乾霄宫的寝殿里安安静静的,并不见谢观的身影。 从坤云宫出来前,月牙儿匆忙地帮着沈聆妤洗了个澡。沈聆妤将斗篷的兜帽摘下来,她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尚且湿潮。她将半湿的长发拢到一侧肩前,拿着从坤云宫带过来的棉巾轻柔擦拭着。 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打量着这里。她来过这里几次,可每次因为谢观都在,她也没心思仔细打量。 除了黑白搭配仿若灵堂一样的诡异布置以外,沈聆妤又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房屋一般都讲究方正,何况是帝王居所。但是沈聆妤才发现凌霄宫的寝殿是狭长的。因为很宽敞,她之前竟没发觉它的不方正。 沈聆妤正诧异着,圆床后面一侧的墙壁突然有了响动。 她眼睁睁看着那面光洁的墙壁出现一道门,而谢观正阴着脸从门的另一侧走出来。 怪不得不方正,这寝殿被一分为二了。 谢观看向沈聆妤,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身后。他问:“想去里面看看?” 沈聆妤摇头。 她并没有太多的好奇心。 谢观走过来,推着沈聆妤的轮椅,将她推进寝殿的另半边。 密密麻麻的牌位出现在沈聆妤的视线里。谢家主仆所有人的牌位都供奉在这里,甚至沈聆妤看见了“长生”的牌位。 长生是谢家养的一只狗。 沈聆妤终于明白谢观的寝殿为何布置得像个灵堂,因为这里确实是一个灵堂。 乾霄宫是历代帝王住处,当然也是赵帝曾经住过的地方。谢观继续住在这里,同时将这里当成了谢家的灵堂,供奉着谢家的冤魂。 一瞬间,一张张面孔浮现在沈聆妤的眼前。她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挪着轮椅上前,拿起供桌上的供香燃了一支。 最中央的供桌上摆着一些碗碟和酒樽。碗碟上呈放着生肉,酒樽里的酒色泽如血。 生肉是人肉,酒樽里的酒是人血。 赵帝和当初出谋划策的六位大臣,以及亲手屠杀谢家人的禁卫。他们这些人大多数都还活着,被囚禁在暗牢。每日被切一片肉来,供奉谢家冤魂,直至他们死去。 谢观看着上香的沈聆妤,突然说:“等你死了,你的牌位也要摆在这里。” 沈聆妤愣了一下。 他这话什么意思?要杀了她吗? 寝殿外响起叩门声,继而是惊夜的声音:“陛下,有事要禀。” 谢观转身往外走,才迈出一步,又折回来,将沈聆妤推出来。他没召惊夜进来,而是走了出去。 谢观大致猜到了惊夜要禀的是什么事。 他反手关上寝殿的门,低声:“抓到了?” “是,人已经抓进了暗牢。”惊夜迟疑了一下,“可是他身中多种剧毒,毒素之多一时没能诊清都有什么毒。秦元津说他恐怕时日不多。” 谢观惊讶地皱眉。 身中剧毒,时日不多? ——惊夜抓到的人是季玉川。 谢观回到寝殿,望向沈聆妤。 她安静坐在轮椅上,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图走神。棉巾搭在她的腿上,显然她擦头发擦着擦着就走神忘记了。 谢观走过去,拉着一张椅子到她身边。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消了椅腿的曳地声。直到谢观在沈聆妤身边坐下,沈聆妤才回过神。 “好看吗?”谢观问。 沈聆妤重新望向这幅山水图,点头说好看。 谢观知道她并没有在看山水图,她只是习惯性地走神发呆。谢观拿起她腿上的那条棉巾帮她擦拭头发。 不多时,魏学海在门外禀告秦红菱过来了。 秦红菱今日有事耽搁了,这么晚才进宫给沈聆妤针灸。宫人将她领到乾霄宫,她不由有些意外。进了寝殿,看见谢观坐在沈聆妤身边给她擦头发。 沈聆妤微微抬着眼,望着墙上悬的山水图。谢观坐在她身边,专心地给她擦头发,时不时抬眸望一眼她的侧脸。 天色已暗,寝殿内昏黄的灯竟将二人照出了琴瑟和鸣的韵味。 秦红菱皱了下眉。 “怎么这么晚?”谢观质问。 秦红菱回过神,赶忙禀:“有一位重症病人的治疗今日是关键时刻,昨日已经向皇后提前说过今日要晚来。” 沈聆妤道:“秦大夫昨日说过的。” 谢观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却仍旧不太满意。他将棉巾放下,用掌心揉了揉沈聆妤的头发,见她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将沈聆妤从轮椅上抱起来,抱她到圆床上去。 谢观立在床边弯腰,去脱沈聆妤的裤子。 沈聆妤急急说:“我自己可以。” 谢观并不理她,继续去解她的裤带,拉着她的裤腰往下扯。沈聆妤匆忙去拉他的手,阻止他的动作。她望着他,欲言又止。 谢观与她对视一眼,再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连她里面的小裤也拉住了。若不是她伸手阻止,这是一下子要全剥了。 谢观将她的小裤裤腰往上提了提,只去褪她外面的裙裤。他再拿了软枕,垫在沈聆妤的后腰让她倚靠着。 秦红菱立在一旁默默看着,这才走上前去,将药匣放在床边,取出里面的银针来,一一刺进沈聆妤腿上的穴位。 施针结束,秦红菱一一取下沈聆妤腿上的银针。 看着谢观望过来,沈聆妤有些不自然地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自己的腿上。 谢观会错了意。他转身走向一旁的炭火炉,将里面的银丝炭搅了一番,让火苗烧得更旺一些。 寝殿内逐渐变得更加温暖。 秦红菱收拾着药匣,突然开口:“皇后娘娘虽然行动不便,可还是要多翻身,以免屁股生褥疮。” 沈聆妤脸上一白,顿时觉得有些尴尬难堪。 她勉强笑笑,低声:“好,我知道了。” 秦红菱收拾好东西起身,朝着谢观屈膝行了一礼,转身退下。 谢观瞥了她一眼。 他再望向沈聆妤,见她垂着眼睫,神情有一点低落。 谢观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掀开沈聆妤盖在腿上的被子,将她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帮她揉捏她的右腿。 他慢悠悠地说:“你屁股上没褥疮,我看过。” 沈聆妤当然知道自己身上没生褥疮,可她还是担心以后。她看了谢观一眼,欲言又止垂下眉。 过了一会儿,沈聆妤才说:“陛下日理万机,公务繁多,不用做这些事情……” “不想干就不干,没多少事情。”谢观懒散道。 “陛下奏折都批完了?” 谢观挑眉。对上沈聆妤的目光,谢观沉默了片刻。 行吧,批一批。 时辰还早,谢观叫魏学海将奏折送进来。他懒洋洋地坐在书案后,提笔唰唰唰地批阅。 沈聆妤原本是想支开他,没想到他竟在寝殿里批阅奏折…… 沈聆妤望了一眼自己的轮椅,也不想折腾了。她挪蹭着,在圆床上躺下。 谢观批阅奏折的间隙,时不时抬眼望她一眼。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 谢观终于将厚厚的一摞奏折批完,他起身去浴室沐浴。当他沐浴完回来,见沈聆妤还没睡。 谢观开口:“沈聆妤,你怎么像在坐牢?” 沈聆妤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反驳:“没有。” 谢观再开口,语气有点烦躁:“沈聆妤,你是不是觉得在孤身边,和坐牢没什么区别?” 沈聆妤不明白他为什么又突然暴躁起来。她再反驳:“没有……” 她说着没有,可表情完全不是一回事。 谢观沉默了一息,再开口:“真应该将你送进牢里去,让你感受一下真正的牢狱生活。” 沈聆妤想起谢观的那一句:“等你死了,你的牌位也要摆在这里。” 坐牢总比死了强…… 她小声说:“应该也还好……” “还好?”谢观冷笑了一声,他盯着沈聆妤半天,突然转身。 沈聆妤茫然地看着谢观离去的背影,片刻后,她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怎么可以在谢观面前说牢狱生活还好? ——他从四岁到十四岁,一个人最无忧快乐的十年几乎都在牢狱中度过。 沈聆妤脸色微变,匆忙起身,费力地挪坐轮椅里,追进浴室里表歉。 浴室的门被她推开,沈聆妤却懵了。 他不是刚洗完澡吗?为什么又宽衣了? 谢观急忙拿衣服遮,却见沈聆妤转身要走。谢观不高兴了,他扔下衣服大步朝她走过去:“你躲什么?丑到你了?” 轮椅卡在门边,沈聆妤一时没能退出去。 她畏惧地向后缩。 好似她不及时后退,那东西就要拍在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