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成长手册》 第1章 溃败 燕回峰黑羊口,一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加紧行进军,尽管甲胄上尽是灰土,却不见一点疲惫的神色。 大军之中,白马之上,一人红衣银甲,十分夺目,侧耳听着亲兵来报,若不是近看来眉目间的柔和与明媚,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人竟是女子。 “叫斥候去探路,全军暂停整顿一二。”白翎道,“不可懈怠,前方可能有埋伏。” “是!”亲兵立刻领命而去。 白翎摘下头盔,如云的黑发盘起,因着头盔一戴一脱,鬓边的头发散下来遮挡了视线,白翎不耐烦地晃了晃头,闭上眼睛,为着能更好地听见声音。 行军打仗最忌讳心浮气躁,今日她这状态可不好。白翎想,不知怎的,总觉得今天有些不安。 这种山谷很容易中埋伏,此处视线受阻,恐怕不是那么轻易看到埋伏,声音会好用很多。白翎只听得谷口“呜呜”的风声,如同有人在低声哭泣。白翎刚打算下马,伏在地上听,却忽然听得前面似乎有人吵些什么。白翎道:“怎么了?” 只见前面严峣亲自提着一个人过来,那人穿着定远军的黑色兵士服,却浑身被血污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又受了重伤,大约是严峣动作有些重,于是能听见那人猛地抽了一口气,嗷地叫了一声。 白翎蹙眉问道:“怎么了?” 直到看见白翎,那人才有反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从怀中拿出一块带血的布包,道:“将军,侯爷中了雍人奸计,被困黑羊谷,烦请将军速速救援!”说罢将那个布包呈给白翎。 严峣略一皱眉,刚要提醒,却见白翎已经打开布包,摇了摇头,道:“可有暗语?” “有,海门关!”那人磕磕巴巴地说道。 话音刚落,就感觉背上严峣抓得紧紧的手骤然松开,便知道这暗号对上了。 白翎闭眼长叹一声:“江顶崖。” 那人连忙点头:“是,对上了。” 白翎起身:“准备出发,取我的枪来。”白翎似是随口一问道,“父亲可还说了什么?” 那人道:“情况紧急,只来得及请将军速速救援!” 严峣忽然来口:“我来。” 白翎摇摇头:“不用。” 严峣沉默半晌,后退了几步,随后就见那杆枪直接穿透了那人的喉咙,白翎略带厌恶之色,利落收枪,身上未曾溅到一滴血。 “将军!” “前军变后军,立刻离开黑羊口。”白翎高声道,“不许耽搁,违令者斩!” 尽管众人有疑惑,但却没有一人敢耽搁,传令兵立刻在军中飞奔起来,严峣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黑羊谷道:“伯父还在那儿吧。” “望山跑死马的具体,来不及的。”白翎道,“只有有机会,再……” 再给自己父亲收尸。 海门关,穷天绝地之所,当年父亲带他们出去,到海门关时,年幼的弟弟一句玩笑一般的:“这儿山崖后边就是海,下山的路又只容一人过,要是在这儿打仗可不叫破釜沉舟,该是穷天绝地了。” 彼时白翦不过是卖弄自己新学的词语,不想这话被父亲听到,于是成了约定的暗号。 海门关,江顶崖。神仙难救,尔等速返。 勿回头。 但凡还有一线生机,都不会用海门关。 而且海门关的暗号并不是在定远军中通用的,更像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一种默契。刚刚那人必然不是定远军中之人,白翎一眼就看出来了,连严峣都认不出,却上来就只同自己说暗号,必然是根本不认识定远军中的人,只知道主帅是女子,故而索性怕多说多错,只同自己说出这句隐秘的暗号。 而递上来的布包,里面是父亲带着扳指的一节手指。 为什么非要是“海门关”这句更隐晦而亲密的暗号,如果是命令定远军不要相信他,迅速撤军,有定远军中常用的可以选择。 为什么偏偏是“海门关”。父亲是害怕什么,或者暗示什么呢?定远军中有卧底? 白翎忽然道:“严峣,你带着人先撤。” 严峣道:“阿翎,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白翎指了一下那个传令的人,道:“把这人钉在崖壁上。”回头对严峣说,“我没冲动,事情蹊跷,我总要去看个结果。” “我陪你去。” “不行。”白翎断然拒绝,“父亲恐遭不测,白翦根本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军中若是生变白翦根本压不住,你带着我的手令回去,但凡有人借机闹事……” “尽可先斩后奏。”白翎一字一句地说道。 严峣没再强求,只道:“日落前,你若没有消息,我带人去寻你。” 白翎没再反对,她知道这恐怕也是严峣最大的让步了,只点了点头,牵马上山。 白翎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现在脑海中仿若一片糨糊,朦胧中抓到什么,想要深究却根本没有头绪,但基本的素养还在,她也没打算去送死,故而这时候只有一人一骑,还是以打探消息为好。 白翎本意是登上从燕回峰上绕过去,看看那边什么情况,但走了一半白翎意识到完全没有路,只怕不是能在黄昏前回去,索性打算在半山等待一二,此处离山谷不远,山谷中来往的人也看得清,甚至说不定能听见下面的人说什么,但若是下面的人想上来,却要绕很远一段路。 没想到白翎刚上来不到一个时辰,就看一个斥候鬼鬼祟祟往这边查探,确定严峣已经带人走后离开,随后就看见一队人马夹杂着血气走进他们刚刚离开的谷口。 为首的人白翎一眼便认出了,并且这辈子怕是也不会忘。 雍国的平西侯昌爻。 他身上一身铠甲几乎被血色染红,但看他的样子怕都是旁人的。白翎怕动静太大,纵然有草木遮挡,也不敢动一下。 此处离他们多少有些太近了,白翎想,该再爬高一点的。 “跑了?”昌爻眯起眼睛,“你确定?” “确实是不在了。”刚刚那个来探路的斥候道。 昌爻扫了一圈,目光落在那个被钉在山崖壁上的人,啧道:“看起来确实是害怕跑了,真可惜,本来想送他们父女下去团聚呢。” 一个人穿着布衣,未着甲胄的人缓缓走上前,道:“平西侯打算如何?到此为止,还是继续追下去?” “追?”昌爻眯起眼睛,从身边亲兵手中接过一个包裹,随意地扔在地上,“我何须找她,她若真能连她父亲的尸首都不要,我倒是佩服她了。” 白翎紧紧地扣住地上的草皮,生怕自己一个冲动冲出去,半点没发觉手指大约是被尖锐的石头割伤,草叶上染了一片殷红。 昌爻扫视一圈:“若是纵火烧山,如何?” 白翎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似乎不是在胸膛之中,而是就在喉咙处跳动,随时仿佛都会吐出来似的。 那个布衣谋士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道:“只怕不成,如今天干物燥,怕是控制不好火势,容易殃及侯爷。” 昌爻哈哈一笑,仿佛知识随口说说,道:“那就算了,且留他一命,回去报丧。” “侯爷说这山上有人?”那谋士吓了一跳。 “草木繁茂,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蛇虫呢?”昌爻一顿,白翎几乎能听见他得意的轻笑声,昌爻道,“走了!在长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就是——” 直到雍军的队尾消失在谷口,白翎反复确认才敢下来。 白翎三岁习武,五岁被父亲带进军营,到如今十多年,平生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但她不想否认,她真的怕了。捡起被昌爻扔在地上的,父亲的头颅,她只感觉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每一次向外泵出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挤压着她,她都快喘不上气来。 愤怒和悲痛到了极致,却是一种无可言说的茫然和战栗,直到天色昏暗到看不清手中的布包,白翎才稍稍回过神,想起同严峣的约定,猛地惊醒,现在不是她发呆的时候。 她连忙去牵马,却忽然发现自己牵马的手在发抖。 浮云似乎感受到了她发抖的手,低下头,轻轻地蹭了蹭她,直到触到温热,将手掌贴在浮云的身上,白翎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活着。 天色已晚,不能再耽搁了。白翎想,她也不能再害怕了,父亲在一日,定远侯府和夏国便有一天的顶梁高柱,父亲走了,大到夏国,小到定远侯府,总要有人撑起来的。 黑羊谷口到定远军现在驻扎的章州城。回到章州城,她必须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女将军。 白翎不无乐观地笑笑,这是自己最后一段肆意且可以软弱的路。 第2章 寒声(一) 夏鼎王二十八年,甲午年,十月。 夏国在天下各国之中临海,鱼盐商贸发达,东京都内就是看见高鼻子浅色眼睛的洋人也不稀奇。夏国历来不怎么在意“男女授受不亲”那迂腐的一套,加之夏人常常出门经商,故而女子当垆卖酒,长女掌管家业,在大夏实在是屡见不鲜。 大乱之世,夏国如今又在和雍国打仗,前线两军几十万人在对峙,今年的课税难免多了。加之已经入了冬,虽然沿海的夏国不比中原,冬季河水千里冰封,不可行船,但做起生意来总归是要难上许多的。前两日有商船想要出海,差点被浮在海面上的冰给碰了。 故而就算是向来繁华的东京都,也难得沉寂了下来。 定远侯府上的门房阿武提着泔水桶,裹了裹衣裳往城外送,暗骂这鬼一般的天气。冬日的东京城雾气很重,连带着走路都要走一步看一步才成。 在东京城外的河里倒了泔水桶,阿武终于敢抬头看看,却是一分钟不想多待,河面倒是没冻住了,总觉得水面上也丝丝地冒着冷气,阿武一路低头走一步看一步,结果一抬头,似乎看到雾气之中有一片片的红色。 阿武仿佛棉袄里被塞了一捧冰块似的打了个激灵,随后又在眼前晃了晃手,仿佛这样就能把眼前浓得吓人的雾气给驱散了似的,反复几次,终于确认那高高飘扬的旗帜上金色的“定”字——虽然他不识字,但一眼就知道那是他们侯府门头上的第一个字。 而前头骑着高马的那个人,仔细看来可不就是同侯爷一起去了前线的大小姐?! 阿武那句激动的“侯爷”还没喊出来,就看见城内似乎有一个内廷官小跑着出城,身上是一件厚厚的大毛氅子——一看就是御赐之物,寻常内廷官就是得了氅子的那块皮子都不敢穿,而这位自然是近来王上宠信的内廷大太监章琮。 章琮显然不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他一身的肥膘也不准许,估计是到城门口才下了轿车,一手高举着一卷明黄的,抻着慢悠悠的声调“王上有旨——” 阿武回头看着白翎,若说她听见了,就该下马,卸甲,然后跪下接旨,若说没听见,大小姐却勒住马,后面跟着的军士齐齐停下了脚步。 章琮瞪大了眼睛:“白翎,王上旨意在此!” 阿武没反应过来大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白翎半晌才有了反应,伸手挡住白翦的动作,翻身下马,走得近了,阿武才看出异样来。 白翎身上穿得并不是武士袍,而是一件素服麻衣。 阿武心里咯噔一下,某个荒谬的想法忽然涌上来,探头朝着队伍里面望去。 前面的是大小姐,旁边的是小少爷,再往后应该是严小将军,再后面人就看不清了,明明是一支军队,却像是死一般的寂静。 侯爷呢?阿武忽然想到。 “章公公。”白翎的声音不低,一字一句地说道,“家父有言,定远军便是败了,进城时也不得人困旗靡,恸哭哀嚎,今日白翎送家父回东京,不愿意忤逆了父亲的意思。”白翎顿了顿,道,“既然王上有旨,臣自当遵循。” 章琮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白翎后退了两步,高声道,“卸甲,换旗——”说罢,直接将外甲解了下来,露出里面白麻的孝服。 阿武的脑袋里“轰”的一声。 “住手——”忽而见城门大开,一人一骑飞奔而来,大约是着急,素来规整端方的太子殿下都有些失态,白翎依然木然地站着,章琮见了来人却顿了顿,行礼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萧澈似乎不想理他,正欲径直走过去,顿了顿,又意识到此人最近在父王面前颇为得脸,且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实在没必要得罪这种人。故而略作停顿:“免礼,章总管不必。” “章总管。”萧澈道,“父王怕城内人心异动,定远侯薨逝的消息还未宣诏,若是叫……这让如此地进城,恐不为父王所期,况早有定远军披坚骑马入城的先例,还请大总管通融。” 其实章琮自看见白翎一身孝服,就知道事情已经超出了他这个总管的预料,他领命来传旨,无非是以为定远军这次在长垣受了挫折,王上早就忌惮定远侯府已久,多半想借此机会杀杀定远侯的威风,又不能亲自出手,加之定远侯平日里对他们这些宫中的宦官颇为不屑,自己才来抢得这个活。 结果似乎长垣之战这个“挫折”,比他预想的要大得多,具体战况几何恐怕未可知。平常人家死了人,来个人在大呼小叫地尚且有损阴德。更何况定远侯,戎马一生,在夏国声望颇高夏王暂时也没打算在这儿彻底和人撕破脸,自己再咄咄逼人就实在不会看形势了,奈何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自己下了自己的脸面,也亏得萧澈来得及时,章琮自然乐意接过这话,恭敬而谄媚第行礼道:“殿下说的是,是奴才想得不够周全。” 白翦已经等得近乎焦躁,正欲上前对峙,却被严峣不轻不重地拦了下来,刚想说什么,却看着白翎那近乎麻木的表情,又扭头看着严峣,似乎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顿时心中升起一股挫败感。 “哪里,大人受父王重用,不过是听父王的意思行事,只怕是事务繁多,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是是是,该打该打,奴才自己掌嘴。”章琮象征性地打了自己一下,又抽出帕子抹了抹眼泪,道,“当年定远侯多好的人啊,怎么就……奴才愿意为老侯爷扶棺,送老侯爷最后一程……” 白翦一想到自己英明神武的爹居然要一个宦官过来送最后一程,就忍不住一阵恶寒,他这个儿子还活着呢,道:“哪里……” 结果刚开口,又感觉严峣拉住自己的胳膊,这回白翦可不想忍了,怒瞪回去,这还要忍,难道真等一个太监来闹父亲的葬礼不成?! 木头人一样的白翎终于开口道:“家父过世,王上想必也时时挂念,章总管还要时时陪伴在王上左右,以王上为重才是啊。” 章琮又抹了两下眼泪:“说的是,改日一定去给老侯爷上炷香。” 最好别来,白翦想。 白翎却没再回答,还是萧澈道:“大总管心意到了,定远侯泉下有知,必然感激不尽。” 章琮道:“殿下可也要回宫?” 萧澈出宫一趟,显然不可能只是看一出闹剧,然而章琮话到这儿了,萧澈知道自己再待只怕明日太子过于亲近定远侯府的事情说不定就传到父王那儿去了,萧澈道:“是该回去了,章公公请。” “不敢,殿下请。” 萧澈只来得及回头,略有担忧地望了一眼白翎。 她垂眸,没说一个字。 待二人走后,白翎道;“你回家操办父亲的丧事,万事和母亲商量着来……别让母亲看见遗体。” 白翦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走时的样子,一阵悲怒涌上来,却还是不忘了问道:“你呢?” 白翎没回答,继续道:“路上若是遇见门口祥记云吞铺的祥叔,去道个歉,就说我们没保护好他的儿子,还有二道街的鱼贩,花满楼布庄的老板娘……” “阿翎”,严峣打断道,“抚恤定远军军属之事交由我来便是。” 白翎顿了顿:“也好,那你操办好父亲的葬礼就是。” “你去哪儿?”白翦继续问道。 “进宫,述职。”白翎边说边解了身上了孝服,只穿着武士袍,留了头上的一条白色发带,刚要上马,忽然扭头问道,“我看起来如何?” 严峣点点头,白翦道:“像个人样。” 白翎扯了个笑,翻身上马,直奔宫门而去。 第3章 寒声(二) 白翎第一次同父亲一起出去打仗,但父亲总以她还小,且是个女子为由,大部分的事情都接触不到,故而印象最深的自然不可能是躲在帐篷里听父亲和将领们谈话,而是凯旋后父亲走在前面,她骑着小马跟在后面,定远军的旗帜高高在前面飘着,她看不见人,只能听见从玄武门进,穿过大道时百姓们的欢呼声。 也只有这个时候,父亲的脸上会微微露出笑意,却又很快敛去道:“白翎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定远军一定要高高擎旗进城。” 原来白翎以为,是父亲有信心,定远军永远不会败,她永远会跟在父亲的身后,以胜利者的身份走进京城。 如今她第一次以败者的身份进城——无论旁人怎样帮忙粉饰这场失败,白翎是干干脆脆地承认失败了的,却是父亲第一次不在身边的时候。 如果父亲在,他会怎么做呢? 如果父亲在,说不定就不会败了吧。 真难啊……白翎想,要是父亲还在…… 停,不能再想这个了。挡在她前面高不可攀的背影忽然消失,白翎忽然发现,京城好像有点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变化,但总之没什么好看的。 白翦感觉有人似乎摇了摇自己,抬头时觉得自己的肩膀和脖颈酸得难受,边按揉着边抬头,抱住身上披的毯子。 母亲道:“小翦,累了还是回去睡得好,趴在案几上睡一会儿只怕明天浑身疼,紫鸢,再去加两盏灯。” “是“”。“紫鸢利落地点了灯,又加了一张书屏。 梁琦抽出被白翦压在胳膊下当枕头的纸张扫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总共就这么点数字,算错了一半有余,实在累了明天再做吧。”大约是多点了两盏灯,看清了白翦脸颊上的压痕,忍不住伸手揉了两下:“梦到什么了,睡得这样死。” 白翦忽然红了眼睛:“梦到我爹了。” 梁琦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没用,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还要让母亲半夜点灯熬油的……” 白翦已经说不下去了,低声啜泣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么大和还在母亲面前哭实在是不好意思,又强强憋了回去。 “骂人都不会骂。”梁琦“啧”了一声,“怎么没说你这么点事情就要哭呢,紫鸢,给小翦打盆水洗洗脸去。” “好了,看完这本我也睡了,明日一早有人吊唁,不能没人接待——紫晴,且去前面看看,阿翎怎么还没回来?可是军中还有什么事情。” 白翦开口道:“今日她没在军中——她进宫去了,军中的事情交给严峣了。” “进宫?这个时间宫门早就下钥了,难不成王上留她在宫里了?”梁琦蹙眉,“这可不好,宫里那地方向来很少有外臣留宿,一时收拾出来的屋子怕是也不会多合适,这个天气,若是再冻着了怎么成?” 白翦倒是没想到母亲直接忽略了后半句,感叹自己果然学不会他们弯弯绕绕那一套,咳了一声,直接道:“军中的事情……都甩手交给严峣不太好吧。” 梁琦见怪不怪地道:“阿峣又不是别人,有什么好与不好的。”不知道又想起什么,道,“本来说这次回来,严府就递帖子来提亲,你父亲这一走,他们的婚事又耽搁下来了……无妨,严峣忙不过来,不是还有严崤?” 见他垂着头半晌没说话,梁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道:“不是吧,他也……” “没没没,只是肋下中箭,如今还在养伤。” 眼见着母亲往更糟糕的地方想了,白翦连忙解释,如今的事态,谁也不敢乱说话,跟咒人家似的,白翦虽然不喜欢严峣一手主理定远军的事情,但和严峣严崤两兄弟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与其说他怨怼严峣,不如说他不喜欢姐姐把军中的事情宁可直接全部交给外人,也不让他接触一二。 “那是大伤,要好好养的,改日把府库里的药材送一些去……对了,严老将军怎么样?” 白翦一愣:“受了些伤,不过不妨事,我和姐都回来了,前面不能没人主持,严老将军留在前边章州城了,只是固守不出,听说雍人攻打了几次也无可奈何。” “留在前边……”梁琦揉了揉额头,“我都忘记问了,脑子真是越来越不顶事了。” 白翦没说话,今天回来整个家里的氛围一直都很奇怪,在他想来,母亲或是悲痛不能自已,或是强打精神主持大局,但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这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像每一次他们归来一样,只是因为父亲走了,她的工作多了一些。 不只是母亲,姐姐也是这样,好像只有他不够成熟,没法用大人的方式来应对这种状况。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紫晴回来道:“夫人,前院说大小姐早就回来了,不过怕打扰夫人休息,身上又有酒气,索性回了自己的院子,明日一早再来请安。” 梁琦道:“她断不可能说这话,必然是你替她周全,相比阿翎只会说‘我喝多了,明日再说。’” 紫晴嘿嘿一笑,倒是没反驳。 梁琦骤然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似乎这一口气松了,也终于感到困倦了,道,“今日也太晚了,明天一早还有人……且安心睡去吧。” 白翦看着母亲眉目间的倦怠神色,终究没法说出什么,最终只是告退,两盏将近未尽的油灯恍恍惚惚地跳跃着,等白翦走回自己的院子,回头看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一点灯火。 兴许油灯真的燃尽了,也可能是走得太远,他看不到了。 二日早,天色尚且昏暗,夫人身边的紫晴特意来了东院,道:“时春可在呢?小少爷起了没?” 还没等紫晴进去,时夏连忙迎上来几步,道:“紫晴姐姐可先别进去。”压低声音道,“昨晚时秋值的夜,说听帐子里陆陆续续哭了小半宿,略劝一劝,小少爷只说‘莫管我’,又叫了春姐姐和我来劝,人多了小少爷脸皮薄,好容易哄睡了已是快寅时了。” “那岂不是刚睡下?” “可说呢。”时夏道,“刚刚春姐姐去叫,说眼睛肿得桃仁似的。正商量着扑些粉,好歹别出了错才是。” 紫晴略顿一顿:“那我且不进去了,你们替他拾掇好,万不可晚了。” 第4章 寒声(三) 白翦觉得眼睛有点难以睁开,但从铜镜里看来却也还好,略略安心走出东院,这折腾一次多少有点晚了,于是从马棚一边奔前院而去,却不想在马棚里正遇见白翎悠闲地刷马。 白翦一愣:“你早起了?” 白翎“唔”了一声:“平日里也是这个时辰,有什么早不早的。”抬头看了一眼白翦,“怎么,昨晚没睡好?” “你睡得好?”白翦微微带刺地问道。 “差不多吧。”白翎道,“你快去前院吧。” “你不去吗?”白翦道。 “我不急,刷完这个的。”白翎熟练地刷着马,半点没抬头再给他一个眼神,“快走吧,别晚了,前面只有娘一个人怪难看的。” “你也知道难看呢?”白翦道,“谁有你心大,死了亲爹还啥事没有呢。”冷哼一声往前面走去。 白翎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毛刷扔进桶中,道:“站住。” 白翦略有点心虚,边说边快步往前院走,总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干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白翎直接伸手将他拉回来撂翻在地,下人们动也不敢动:“几天没收拾,你是打量着爹走了我脾气变好了?府里事忙我懒得理你,倒是给我蹬鼻子上脸了?” 白翦爬起来吼道:“爹走了你什么反应没有,你最好,你最对,你最孝顺你半夜跑出去吃酒,家里没人了你要一大早起来刷马!” 白翎再次把他撂翻在地:“就你最悲痛,都得哄着你。”说罢抹了抹手吩咐道,“去和严峣说一声,今天也拜托他了,家里走不开。” 下人连忙快步退下,白翎唤道:“还不把他抬回去,这个样子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一旁时春胆子大,连忙拉着想在这儿继续对骂的白翦:“好少爷,还是快回去吧。” 白翎没再理他,吩咐道:“我回去换身衣服,告诉娘一会儿过去。”回头看着怒火中烧的白翦道,“你……” “我怎么了?!” “好自为之吧。”白翎说罢离开。 白翦仿佛没放火药的炮仗,火点到引线尽头,却忽然没声了,再反应过来只剩下时春和自己,忽而悲从中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时春刚想着若是再发火要怎么办才好,却听白翦道:“回去补个觉吧,好歹等眼睛消肿了,下午再过来。” 时春愣了半晌才称:“是。” 白翎换了衣服赶往前院,扫了一眼灵堂中都是些熟悉的人影,略安心了一些,好歹都是父亲的旧交,不至于做什么落井下石的事情,若是章琮那一类的今日来了,只怕少不得冷嘲热讽一番,那才是真的心力交瘁。 白翎问自己的大丫鬟银灯道:“我看着还行?” 银灯和一旁的探金道:“守孝时不宜装点,大小姐也是好看的。” 白翦点点头,走出去行礼道:“陆伯父,胡伯父。” 二人愣了半晌:“怎么不见小翦?”说罢看向一旁的侯府夫人。 梁琦微微一笑:“阿翎来……” “舍弟纯孝,思念亡父竟至病重不能起,本是强撑着想来拜见叔叔伯伯们,被我拦下说且休息一上午,我来代劳,往后若是舍弟病中有不周全的地方,烦请各位叔叔伯伯海涵。” 众人连忙称赞白翦纯孝,道一切好说。 探金低声道:“银灯,你且去西院把大小姐的官服武服拿上,只怕这边结束要直接进宫或者去军中,来不及来回走。” 银灯道:“直接去,昨晚小姐可看了一晚上严小将军给的东西没睡,铁打的人经得起这么折腾呢?哪里的事情再紧急,难道比给老侯爷守孝还重要?” “就你话多,快去。”探金催到,又见银灯不满的神色,低声道,“你且嘴巴严实点,物品听前院阿武说,王上不想保留定远侯的爵位,或者索性趁这个机会把定远军收走呢。” “这叫什么话,侯爷不是有那个……那个叫,世袭、世袭罔替,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说不是侯爷了就不是侯爷了?”银灯惊到。 “所以这不是趁着老侯爷走得突然,小少爷又,要都安定下来了,不就没法随便摆布定远侯府了?” “咱们定远侯府世代忠良,凭什么由着摆布呢?”银灯愤愤不平,很有身为定远侯府一份子的责任感,气愤地说,“要我说,就该……” “嘘——”探金连忙打断,“瞎说什么,快闭上嘴,这是能乱说的吗?要是被人听见了,别说你我的脑袋,整个定远侯府都彻底完了。”探金道,“大小姐这两日连轴转,就为了保住侯府的爵位你,你就少说两句,动作快点,比什么都强。” “知道了知道了。”银灯快步往西院走去。 “太子殿下到——”只听得外面的东宫宦官吊着嗓子喊了一句,众人纷纷行礼拜见,萧澈道:“诸位不必多礼,只是定远侯于本宫有教导之恩,无论如何该亲自来一趟。” 众人自然是要感激太子殿下爱护。 萧澈行过礼,又颂了自己写的唁文,又道:“父王特赐经被一床,丧仪一副。” 众人的表情多少有点耐人寻味。 同样是上赐,派内监赐和让太子转赐可就完全是两码事了。让内监走一趟,此时必然是王上亲自授意,而让太子转赐嘛……谁知道这是王上的意思还是太子觉得不妥当来帮定远侯府找补。 萧澈补充道:“父王很是哀痛,今日早朝晚了一个时辰。” 这就更像找补了,毕竟柱国将军战死,就是停朝几日也不为过。联系最近四起的流言,王上怎么看待新一任的定远侯……不对,说不定都不是定远侯了,态度实在暧昧。 不少不是那么亲近,只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在定远侯府露个脸的人,已经有些坐立不安,打算立刻告辞了,若是王上要收拾定远侯府,把自己当成同党怎么办。 白翎冷笑:“王上厚恤,臣叩谢恩德。” 随后扫视一圈道:“诸位虽然事多着急,定远侯府却不会不顾礼数,总要一位一位送客的。”白翎起身,“太子殿下,请。” 萧澈苦笑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请。” 待二人刚出去,就听萧澈无奈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应当赶着晚些人少了再来。” 白翎道:“只怕殿下什么时候来,这些人什么时候等着。” 萧澈大约也认可这个说法,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流言我也听说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多谢,到底是定远侯府的事情,殿下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不是的。”萧澈停下脚步,“我说定远侯于我有恩,并不仅仅是场面话,近来淑妃日益跋扈,中旨频出,父王之前的咳疾反复发作,冯淑妃和冯尚书里外把持朝政,上书柬太子失德……如今朝中废太子,改立淑妃生的三弟的声音都敢传到父王面前了,纵然还只是按下不发我怕我做得多了反而让定远侯府参与进来。” 第5章 寒声(四) “既然殿下知道,又何必在此多留,惹人非议?”严峣绕过影壁,略显得潦草的行礼,说话的声音颇为生硬。 萧澈一笑:“听闻伯陵受了伤,身体如何?” “多谢殿下关怀,大哥近日在家中静养,已经好了许多。” 萧澈道:“若是缺什么药材,只管和本宫说,叫东宫府库送来。” “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不敢劳烦殿下。”严峣道。 萧澈没再强求,只对白翎道:“留步吧,府中事务繁多,不必相送。” 待萧澈走后,白翎道:“军中有事情?户部那群人还不松钱袋子?” “去了户部两次,还在拉扯。”严峣道,“不过该拜访的人都去完了。” 白翎顿了顿,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最近实在是太忙,应该抽出时间和你一起。以前父亲交好的总要亲自去一次……家里这边过两天小翦应该能顶一下,不用我帮太多忙了。这次缺了多少钱,你列个单子给我,我想办法补上——应该也不至于一直垫这么多,王上总不会一直病着,如今前线战事不算结束,总要有个结果,逃不掉的……” 还没等白翎说完,严峣忽然道:“你多久没睡觉了?” “嗯?”白翎正想着自己的事情没听清,“什么?” 严峣自然地伸手,带着薄茧的手指抚过:“你多久没睡了?” 白翎愣了半晌,道:“不记得了。” 严峣道:“我和白翦都在,好像也没帮到你什么。” 白翎难得笑了笑:“怎么感觉你今天从见了萧澈开始,说话怪里怪气的,你若没帮到我,还有谁帮到我了?” “只是觉得侯爷一走,尸骨未寒,朝中就开始对定远侯府下手,事情来得实在蹊跷。”严峣道,“伯父打了一辈子的仗,有失误兴许难免,但你若说好大喜功,独断专横导致……” 严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闭口不言,倒是白翎挑了挑眉:“几日之间,外面传成这样了吗?” “只是流言,大部分人还是不信的。” 白翎摇摇头:“不信,就不会传,更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白翎靠在影壁上,道,“实话说,我也不知道父亲到底为什么会输,我固然知道胜败不过是兵家常事,败得莫名其妙,实在是……憋屈。” 严峣似乎想说什么,却犹豫了一下,白翎道:“你觉得和朝中有关?” 严峣斟酌了一下:“十万大军,伯父不会轻动,虽然更倾向于冀国和雍国勾连背刺我们,但……伯父真的会全心全意地相信冀国人,毫无防备吗?”严峣想了想道,“而且,你再见了昌爻那次,不是提起过他身边有个从前没见过的谋士?最近我查了查,雍国并无此人。” “你是说那人可能是夏国的叛徒,或者是我们的盟国冀国的人。”白翎陷入沉思,没再说话,严峣怕她再添了新愁,道:“这件事情查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查,目前还是要把朝中这一关过去,给伯父正名的事情,再说不迟。” 白翎道:“军中查过了吗?” “查过了,定远军活下来的人里绝对没问题,死了地也没法查了。”严峣道,“别想了,军中的事情交给我,你且去睡一睡。” 白翎用下巴点了一下前院:“军中不着急,这边还离不开人呢。” “白翦呢?”严峣面无表情地说。 “昨晚哭了半晚上。” “嗯”严峣点点头,冷酷地说,“我去把他拽起来,你休息去吧。” 白翎是被凉醒的,醒来时但见天色昏暗,听不见雨声,只有潮湿时泥土的气息飘进来,银灯听了动静,撩起帐子进来:“小姐醒了。” 白翎“唔”了一声,道:“下雨了?” “刚下过呢。”银灯道。 “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银灯还没说完,就见探金撩开门帘走进来,低声道,“大小姐可醒了吗?” 没等银灯说话,白翎问:“怎么了?” “宫里来人了。”探金道,“章总管来吊唁,说带了圣旨来的,要等大小姐到了再宣旨。” 白翎想,大概今天下午是没了。 白翎上一次进宫还是在小的时候,后来倒不是不能,而是她自己再也不爱去。 小时候众人只当她是孩子,自然没什么好说,白翎只知道宫里有许多的新鲜玩意儿,还有特别精巧的小粽子和小月饼,上元节还有宫灯——一般她都会被允许挑一盏回去。 后来她追随父亲去战场,回来之后宫中众人的态度多少有些变化,有父亲在,自然不会有人当面说什么,但白翎不喜欢他们打量的眼光。 至于每年宫中设宴,原本她是喜欢热闹的,但几年同父亲在外面后,回来曾经熟悉的朋友要么嫁人要么渐渐陌生,京城的女子大部分她也不认识,而渐渐长大后,也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想吃什么就多吃,小时候尚且可以说是不懂事,大了却总有种种规矩,于是索性也不来了。 以至于当看着御书房之中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时,白翎险些认不出,若不是一旁几乎没怎么变样子的淑妃娘娘,白翎无论如何都不敢认的。 尽管白翎自觉没什么多余的反应,但依然听得上面一句:“寡人果然是老的厉害了,这孩子都不认得寡人了。” 还没等白翎说什么,就听得冯淑妃道:“哪里呢,只是常年在关外,不常常进宫的缘故。” 白翎自然不可能不接这话,道:“是,臣女不常进宫的缘故。” 冯淑妃笑笑,自然而然地说下去:“可不是呢,臣妾自进宫以来,不得常见父亲与兄长,前些……” “你下去吧。”夏王忽然道。 白翎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叫谁,刚来就让走? 见二人没动静,夏王冲着冯淑妃摆了摆手:“下去。” 冯淑妃有些惊讶,却很快收拾好了笑容道:“王上近日来……” “圣体有恙。”夏王沉声道,“但还没死。” 这话说出来冯淑妃脸色骤变,大约是又想起来此处还有别人,又连忙收拾好表情,冯淑妃自然听出这话的警告之意,说不定还琢磨出点别的意思来,意识到纵然病重,夏王也不是好相与的,连忙道:“是,臣妾告退。” 第6章 栖梧(一) 夏王慢慢地把玩着一柄如意,白翎耐心地等着他开口,夏王缓缓开口道:“振恒身后的事宜怎么样了?” 白翎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父亲的名讳,被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震惊了一下,却立马回道:“家中一切安好,多谢王上挂念。”又觉得这是个好歹提一提自己弟弟的好时机,若是能让王上松口把袭爵之事定下来,也算了却她一桩心事,于是道,“臣弟纯孝,父亲安葬的事宜必要亲力亲为,亲自过问才是……” 夏王听到此处忽而笑了笑,随即打断道:“振恒走前可留给你什么话?” 其实白翎根本没听到什么父亲的遗言,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她当时在敌军右翼,只听到父王和十万定远军全军覆灭,被昌爻坑杀的消息,以及一句让她立刻离开的“海门关”,就连父亲的尸首都是后来她又好几次前往战场,冒死才寻回来——这还没寻得完全。 尽管天气已经渐冷,但万人的尸首在几天几夜之间,加上蛇鼠虫蚁的啃食腐烂,那种味道仿佛又身临其境,白翎逼迫自己别再去想,专心回应王上才是要紧事。 但白翎觉得这题不该这么答,脑海中却忽然冒出她在父亲的逼迫下,读过的为数不多的文章里的一句话。 “父亲嘱咐臣女吾父子无功德,皆为王上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 白翎说起来只觉得这话体面,半晌没听见声响,抬头却瞥见主座上的人眼含泪光。 自己这话说得这么好吗? 白翎脑海中却忽然划过另一个可怕的念头,父亲的死不会真的与王上有关,如今听了这话才后悔吧。 若真是如此…… 夏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即拿出帕子抹了抹眼角,闭眼向后靠去,道:“寡人与定远侯……生死之交啊。” 这个白翎倒听说过一点,听闻当年唐国最强盛的时候,乐康胥带着唐军几乎打到京城,彼时夏王还是太子,当年夏文王在众臣的劝说下南巡——其实应该叫南逃,太子守在京都,还是自己的爹夜入唐军大营,抱着有去无回的心思,把刀架在亲征的唐王脖子上,逼着他退兵。 连一向崇拜父亲的白翎听了这个故事,都觉得想必多少有些润色的缘故,毕竟孤身进敌营,逼迫对方主帅,还全身而退这种事情,就是写在话本里,白翎都要骂一句胡说八道的程度。 如今看王上的态度,此事兴许是真的了。 但王上也不再多说此事,只待这阵白翎看得莫名其妙的悲痛过去,问道:“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终于问到重要的了!白翎激动万分,从座上起身,道:“严老将军尚在前线章州城镇守,臣请陛下应允,让白翦领定远军,为父亲,为我大夏十万冤魂讨回公道!” 夏王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张文书:“你且来瞧瞧。” 白翎粗粗扫了几行,就感觉脑海中“轰”的一声,仿佛西山的那口钟在她的脑袋里撞了一下。 那是一张雍国要求结盟的国书。 “你怎么看?”夏王似乎没什么精神,垂眸坐在主座上。 我怎么看?我想撕了看!白翎差点骂出声,却沉默了一下:“臣以为事发突然,只怕另有隐情。” “你不知道?”夏王的眼神骤然射向她,白翎低头道:“臣实不知,还请王上明示。” “柔然大举南下,已经从上游三河口,中段的浪堤渡过赤水,还有一路骑兵往居庸关而去。” 其实这三个地方都不在夏国境内,但居庸关是长城最后一道关口,再往南过唐国的蓟京,可就没有什么天险了,届时夏国绝对躲不掉。 柔然在中原各国北边盘踞了多年了,前朝还在时,中原一统,柔然都尚且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如今中原四分五裂,柔然那边就更让人头疼了,前几年还好,柔然的十八部落自从老可汗死后就四分五裂,更有大大小小的部族不计其数,虽然有散兵游勇偶尔南下劫掠,但也不成气候。前两年听说十八部落被一个毛头小子统一了,大家就开始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而如今赤水河刚一结冰,柔然就等不及了。 其实这份文书也不是两国结盟,而是赤水河上游,被偷袭的最严重的雍国,同柔然有着最长的边境线的唐国,以及离浪堤和居庸关都很近的夏国和财力最为雄厚的冀国四国结盟,共同抵御柔然。 其实白翎倒是觉得,四国结盟其实并不必要,之所以要弄四国盟军,不过是怕其中一方在抵御柔然时被其他人偷袭罢了。白翎沉思了半晌:“此事是雍国有求于我,不如冷一冷?雍国还需要劝服唐国与冀国……” “他们已经同意了。”夏王道,“若此份文书寡人回一个否,只怕三国会趁着夏国新败,毫不犹豫地攻打夏国。” 要脸吗!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白翎本来只是怀疑冀国和雍国勾结,如今这不是赤裸裸地告诉她,就是勾结了,而且成功害死了她爹和定远军的主力,她还得忍气吞声地认了! 三国已经结盟,摆明了就是来趁火打劫,夏国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王上……圣明。”白翎道,“臣与臣弟必然不负王上隆恩” 夏王道:“你这一口一个臣弟,怎么,最近萧澈没往定远侯府跑吗?” 白翎心里咯噔一下:“太子殿下确实曾亲临定远侯府,感念当年父亲于武学上曾指点一二,亲自吊唁,以示抚恤旧臣之心。” 夏王缓缓起身,不知道在书架后找着什么,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寡人的两个儿子都不争气,但寡人总要为他们打算。” 夏王从一堆文书中拿出两卷诏书,道:“你要理解寡人。” 白翎心里那种不安的预感更强烈。 通常来说,就白翎所知,上边的人对你说什么“你要理解我,我也是有苦衷的”通常不代表人家看重你,好一点的是丢给你一个干得好没什么奖励,干不好要担骂名的苦差,坏一点说不定下一秒就对你掏心掏肺了——物理上的那种。 白翎很慌,生怕他下一句是:“寡人怕儿子们压不住定远侯府,只好抄了定远侯府替王子们铺路,你们一家就受点委屈掉个脑袋吧。” “这是两道旨意,你且挑一个。”夏王道。 白翎道:“王上要将定远侯府的命运交给天意吗?” 夏王道:“两道旨意,其一,白翦继承定远侯的爵位。”夏王指了指另一个,“是一道赐婚的旨意。” 白翎一时没反应过来:“赐婚?白翦吗?”白翎满脑子都是哪家姑娘这么可怜,要嫁给自己的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赐婚东宫,寡人担保你是未来夏国的王后。” 白翎一阵无语,毫不犹豫地选了点了点第一个:“多谢王上成全。” “不再想想了。” “臣本就有婚约在身,如何能进宫。”白翎也大概猜出来是萧澈的主意,道,“太子大恩,臣感激不尽,何以克当。” “好,寡人答应你,待白翦在与柔然对抗中归来立下军功,旨意就送到侯府,在此期间定远军一切照旧。” 话说到这儿了,白翎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甚至还算是惊喜——毕竟她以为对于白翦承爵的事情还要拖拖拉拉有更大的军功才能松口:“王上金口玉言,臣感激不尽。” 夏王面露疲色:“还有事情?” “王上保重身体,臣告退。” 待那一道利落的倩影离开御书房,夏王摇头笑道:“澈儿啊澈儿,你费心经营的安逸,人家可是看都不看啊。” 第7章 栖梧(二) 白翎还没到家,就见白翦站在定国公府门前,虽然还是素衣武服,脸色还颇为不耐烦,手中拿了个橘子剥着,俨然是街角那些流氓的标准动作。但因着那张清俊间又带着点锐气的脸和通身的气质,依然显得十分突出,引得街上行人频频侧目。 白翎翻身下马,道:“站大门口当侍卫呢?来,帮我把马牵进去。” 此时门口的小厮也十分配合,停下了要上前去的动作,白翦白了她一眼:“娘说你不回来,不许吃饭,怎么进个宫拖这么久,等一会儿宫门下钥我就不等了,回去说你今晚回不来了。”说着白翦伸手拍了阿武一下,“还不去牵马,真等着你家少爷我去不成?” 阿武嘿嘿一笑,小跑过去牵白翎的浮云。 白翦将手中刚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小半过去:“今日王上召见可有什么事?” “回去说。” 白翦挑了挑眉:“真有大事啊。”见白翎给了她一个疑惑的眼光,道,“若是没什么事情,或者没什么我一定要参与的事情,你的回答不应该是‘没事,例行询问,你少问,多去练武’不是吗?” “就你聪明。” 梁琦迎上来,看着二人的脸色,骤然放松地一笑,道:“看样子没什么大事?” 白翦一皱眉,怎么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白翎道:“也是大事,也不是,要打仗了。” “那什么时候出发?”白翦倒是不惊讶,定远军吃了这么大的败仗,肯定要讨回来的,就算那堆饱读圣贤书的朝臣极力要和谈,顾及军中的声音王上也不会轻易答应的。 “和柔然。” “啊?”白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柔然南下,雍国是盟国。” 白翦到嘴边的脏话因着娘在身边强行收了回去。 “定远军向来令行禁止,想必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夏国的军队中不止有定远军,只怕旁人未必好带。”梁琦担忧地说,“王上的意思是你去吗?” “我和小翦都要去。”白翎道。 “我可以去?!”白翦忍不住高了一个调子。 梁琦了然:“是等回来再……” 白翎略一点头,随即道:“不是都饿了,先吃东西去。” “王上没有太过为难吗?” “没有啊。”白翎道,“这我也很惊讶”,白翎道,“说什么要定远侯的爵位和太子妃之间选一个,我傻吗,当然是要爵位。” 梁琦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意思,道:“你没多说什么吧。” “自然不会。”白翎道,“我以为王上要逼我嫁进东宫,才能松口爵位的事情,结果居然让我选一个。”白翎道,“大约以为嫁进东宫是多大的恩赐嘛。” “这也就是姐了,别的女子说不定要犹豫好久。”白翦将最后一瓣橘子丢进口中道。 “别的女子也不傻好嘛?嫁进东宫又怎么样,就算以后太子登基做了王后又怎样,郁郁而终的王后还少吗?要一个家庭的权势地位拴在深宫中看人脸色活着的女子身上,这样的家族也不可能长久。”白翎道,“就是丹书铁券,到最后也没几张好用的,难道信一封诏书和几句空口白牙的承诺?” “阿翎!”梁琦连忙压低声音,示意她别说了,如今人人盯着定远侯府,指不定被谁听见。 “那要是回来依然不松口怎么办?”白翦道。 白翎恨铁不成钢地点着他的额头:“谁是为了王上一句承诺去打仗的,此战若能重振定远军君威,难道还用得着王上答应不答应,军功在身又何愁朝廷上那些只会煽风点火佛口蛇心的东西?” 白翦“噢——”道,“王上不至于莫名其妙给你指婚,你与严峣有婚约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估计是太子殿下去求的。” 白翎无奈:“萧澈是有多闲,给我找事来?” “啧,姐你还是不知道男人啊——” “我是不知道男人,但我知道你再说下去就要挨打了。” 连梁琦也道:“小翦,怎么和你姐讲话呢?” “得得得我闭嘴我闭嘴。”白翦感慨道,“真是……” “越来越有意思了。” 白翎瞥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户部那边最近的钱还在扯皮,只好用了家里的。” 白翎道:“动了丹阳盐矿那边的钱等我过两天去户部把钱掏出来再给母亲补上。” 梁琦皱眉道:“缺口这么大吗?”动了盐矿那边的钱,显然这也不是能轻松略过的小数字。 “粮草辎重靡费都是小事了。”白翎道,“重要的是抚恤,定好了都是十两银子——这已经少得可怜,侯府多少还会补一些,如今前两日我把账目对好了给户部,结果户部尚书范聿弘说今年削减军费,年底宫里又要过年……只怕年前最多能发下来每人五两。”白翎不再说什么。 梁琦没再说话,直接折半,剩下的都由定远侯府来补,只动了丹阳盐矿,只怕是白翎和严峣算了又算减了又减的结果了。 “还有。”白翎压低声音道,“我同父亲一走就是大半年……听闻朝中改立太子的声音日渐” 梁琦脸色微变,直接打断道:“此事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吃完饭再说。” 其实这半年改立太子的声音在朝中日渐明显,倒不是太子做了什么,这半年他帮忙时常代理监国,并无大错(起码在母亲的视角看),主要是王上的身体江河日下。 纵然宫中的说法是王上只是小病,并无大碍,但哪个小病会一停朝就是半个月呢?朝臣都明白只怕王上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了。 而此事最慌的莫过于冯淑妃和那一群妃党才是真真慌了阵脚,王上病重,把监国之权给了太子,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而妃党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太子的母族示弱,且王上病重后冯淑妃一手把持着王上,旁人几乎很少能见到王上。 本来这种情况,太子不必担忧太多的——因为王上的心思很明显是支持太子的,连监国之权都给了他,足以表明王上的态度。 而先前上书批评太子在监国期间僭越的也有,失德的也有,包藏祸心的也有,这些折子递上去,统统被王上扣下,留中不表。但近两个月却出了变化,在冯尚书为代表的群臣和冯淑妃里外用力下,有一封批评太子失德的折子被批了两个字:“再议。” 这无疑是给妃党了一剂强心剂。 也是太子最近实在是慌张的原因。 第8章 栖梧(三) “那废太子一说从何而来?”白翎道。 “这就是后面的事情了。”梁琦道,“有个六品的小官在折子里明确写了废太子——”梁琦此处却卖了个关子,“你当他如何了?” “妄议国本,株连几族?”白翎道。 “王上当场摘了乌纱砍了那人的脑袋。”梁琦道。 “随后废太子之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越演越烈的是吧。”白翎道。 梁琦点点头。 白翎上次在宫中见到夏王,他接见朝臣时,冯淑妃都敢横插一脚,若不是后来夏王对冯淑妃的那句警告,白翎险些以为夏王对朝政已然没有把控之权。 如今的局面,究竟是夏王有意引导的呢,还是他真的无能为力了? 行军打仗,运筹帷幄,白翎尚且有经验,至于朝堂党争,白翎就多少有些束手无策了。如今想来父王能够在风云波诡的夏国朝堂之上,保持定远侯府的中立超脱,只怕所费的精力可比站在某一方要多得多了。 看见白翎略显得踌躇的脸色,梁琦道:“不必担心,如今柔然的战事要紧,你只多关心那边就是了,至于朝中——你父亲在时,不也是一年中总共也不在家几天,不也一样没什么事情。” 白翎道:“母亲辛苦了。” 梁琦犹豫了半晌,道:“你弟弟……他年纪小,心思又单纯,你父亲刚去世,他实在难过,最近才会说些过分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实在难过,自己就不难过了吗? “就因为……我比他大吗?”白翎觉得喉咙里有点干涩。 梁琦一愣,柔声道:“自然不是,你比他懂事得多。” 白翎想说,她只长白翦两岁而已,她没那么懂事,两年前她已经去过战场,甚至已经过了看见血腥会恶心的阶段了。 因为她“懂事”,所以就不会伤心不会累吗? 白翎看着母亲有些期待又难过的眼睛,和不到不惑之年却已经略有些斑白的鬓角,最终临到嘴边的话只变成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梁琦的眉头微微舒展,道:“我去替你们收拾一下行李,边塞苦寒,不比京城的冬天。” “是啊,马上出发了。”白翎喃喃道。 只是出发前,她还有笔旧账要算。 白翎想起那日黑羊谷中狼一样的人,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雍国人的事情,自己的手怕是不容易伸到那边,交给雍国人内部好了。 二日早,白翎往暗香阁而去。 比起一旁人来人往的“隆昌广”这里就显得实在是寥落,但若说破败,也绝对谈不上——毕竟白翎知道东京城中心的旺铺价格都高得令人咋舌,饶是梁家的也有不少铺子在这条街上,每一次听到下面人给母亲汇报这边的地价又涨了多少还是会不能免俗地惊讶一下。 再寥落的店铺,单是开在这儿,就足够令人瞩目了。 暗香阁生意不好倒是也情有可原,旁边是隆昌广,开遍天下各国的店铺,背后又是那位以商入仕的传奇雍国丞相秦非淮,非要在旁边开一家买的品类相似的店铺,不倒闭都算好的了。 当然,这是外人的看法,作为为数不多知道内情的人,白翎只会感叹秦非淮真舍得砸钱。这暗香阁不是别人的,正是那位雍国丞相秦非淮用来交接些不方便上台面的生意的场所。 因着和一旁的隆昌广打擂台,没人相信这两家背后是一个老板,故而颇有些灯下黑的意思。 白翎走进暗香阁时倒也没遮遮掩掩,于是立刻有人笑眯眯地迎了上来,道:“将军有何吩咐呀?” 白翎道:“不必客套,两套海水纹的镀金合钗。” 那人笑容不变:“将军做什么用呢?” “做什么用?打仗用。”白翎轻轻一笑,那人敛了笑容,道,“烦请将军稍等。” 半晌,那人将白翎引入内室,进去不见人,只见屏风后面有些影影绰绰的影子,白翎轻蔑地一笑:“既然是做生意,何必遮遮掩掩,如何取信于人呢?” “非是我等遮遮掩掩。”屏风后的那人道,“实在是将军威名在外,我畏将军。” 白翎当然不相信,却也没有就此纠结什么,道:“我来自然是想同侯爷做一笔交易。” “将军请讲。” “据我所知,秦非淮在东京开隆昌广时,曾经不慎得罪了冯尚书?” 屏风后那人沉默了半晌:“此侯爷旧事,不值一谈。” “是吗?”白翎道,“可是若是冯尚书的外孙真的当上了夏王,只怕就不是旧事了吧。” 那人道:“将军说笑了,隆昌广能在东京开得顺遂,靠的哪里是什么冯尚书于尚书,是靠着定远侯府的暗中帮忙不是,定远侯府一向守诺,必然不会……” “那是我爹。”白翎道,“如今我爹可是被你们雍国的人杀了,你指望我心平气和地同你谈守诺?” 屏风后那人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若是将军要相爷怎样帮助将军呢?” “我要昌爻死。”白翎面无表情道。 “将军实在是为难相爷了,昌爻乃是雍国刚刚大胜的平西侯……” “何必遮掩呢?你们的雍王忌惮昌爻不是一日两日了吧,况且听闻昌爻早年不过是一个家生子,得了你们相爷的提携,一路做到平西侯的位子。”白翎啧啧一声,“却没听到平西侯为你们相爷分忧一二啊。” 那人半晌才有了声音,似乎是苦笑道:“将军对我雍国的内事了如指掌啊。”又随即话锋一转,“既然是生意,将军总不会给不出不相称的报酬吧。” “我保证处处和隆昌广过不去的冯尚书,不太会顺心。”白翎笑道。 那人道:“只怕这个不太够呢,若是丹阳盐矿” “你们难道没插手吗?”白翎打断道。 那人道:“成交。”似乎只是感兴趣一样,道:“在下实在是感兴趣,白将军何以发现昌爻与侯爷的事情,又何以认定侯爷一定会帮忙呢?” 白翎道:“秦非淮要是真的想让定远侯府消失,就不会派你去黑羊谷帮忙了不是吗?” 那人愣了半晌,似乎是挥了挥手,来人将屏风撤了去,正是当时黑羊谷里,昌爻要放火烧山时,阻止他的那个谋士,被戳破了似乎也并不尴尬,只是略一作揖,道:“是我遮遮掩掩,倒叫将军看笑话了,在下宋闲,字晏初。” 第9章 朔风(一) 白翎脱掉外甲,只穿内甲红衣,一个人在军帐里听着前线传来的战报。 其实没什么情况,这军帐出了门就是前线,所谓的战报,也不过只是边防的常规巡察而已。 真要打起来,自己哪有那个时间听战报? 这几日柔然人倒是安分得过头了。白翎想着,把手中的兵书放下,她实在不爱看这玩意儿,打仗讲究的是随机应变,前代的将军再怎么厉害,终究也没活在这个战场上,看再多的兵书,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她看这书,纯粹是为了应对一天到晚只会扔一堆“兵法有云”来质疑她的将领。 “小翦呢?”她忽然想起来,确实很多天没见到他来了,也是,自打王上让他们姐弟二人带兵代表夏国参与盟军,众人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号,王上虽然没有明说,但所有人几乎默认这是一种另类的“默许”。 白翎对此倒是挺满意的,爹曾经说过,军中同朝堂不一样,不是有出身有背景,就一定会被拥戴,未来他们能借用父亲的威名一时,但真正的信服和威望只能靠自己打下来。 所以只要夏王没有明着和他们唱反调就行,别的也没什么好指望的。 而这两日白翦这边开始接手定远军的事务,又在盟军中担任要职,想必闲下来的时间也不多。 “在同严小将军商议事情。”亲兵回答道。 严峣那个人她还是比较放心的,她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帐外的亲兵通报严小将军来了。得了令,严峣走进来,脸色显然不太好。 “怎么,小翦这是惹到严小将军了?”白翎笑着起身迎他,闻到空气中的一阵熟悉的味道,皱了皱眉,“小翦吃酒了?” 严峣嗯嗯唔唔了半天,白翎要再没猜出来就不是她白翎了。 “这什么地方,他吃酒!”白翎当即火起,端着枪就要出去,被严峣死死拦住:“你冷静些。” “冷静个什么,他不怕死我还怕死呢!”严峣一个没拦住,直接就跑出去了,严峣喊了一声,“将军!”随后怕她惹出什么事来,追了出去。 白翎一路带风地走过去,一路的士兵看见这位气势汹汹的将军连忙避开,大概知道小将军又要倒霉了。 “白翦!”人还未到,只见一杆银枪已经飞了进去。 “姐!”白翦就是吃酒了也醒了,“我又怎么了。” “整个帐子都是酒气,你说怎么了!”白翎道,“如今柔然气势汹汹随时会开战,你就这么去前线送死吗!” “我没有,我真没有。”白翦当场就哭了出来,“不过是请兵士们吃酒,留下的而已。” 白翎问帐中的兵士道:“是吗?” 兵士连忙答:“是,侯爷请我们吃酒来着。” 白翎的银枪收了,问道:“你是新来的?” 那兵士连忙应道:“是。” “这儿的军营里,没有侯爷。”白翎道。 白翦哭闹的声音更大:“一个兵士说的话你都信,我说的你就不信,你到底是不是我姐!” 白翎没心情跟他闹,正巧严峣赶过来,白翎道:“没事了,回去吧。” “严峣,是不是你跟我姐告状的!”白翦气愤不已。 白翎道:“去去去,闹什么,走吧,古北口布防我有几处想改动的,我们去商议一下。”临到帐门口,又扭头对一边的兵士说,“要还安定不下来,去城里给他买两块麦芽糖,再不行,就再给买两串儿糖葫芦,包好。” “姐!我听见了!”白翦叫到。 出了帐子,白翎伸了个懒腰:“今个天不错,要柔然没什么动静,就更好了。” 严峣没说话,白翎忽然想起来:“哎,我银枪忘拿了。” “差人去取?”严峣道。 “算了,去看个布防,没什么大事的。”白翎道。 “今个你不该直接闯进去的。”严峣道,“让小侯爷失了面子,即使是将军们,军中吃酒也不是什么大事,小侯爷又不是一事无成,单说武艺,进步飞快。” “但他不是小侯爷了,他如今就是定远侯。”白翎道。 严峣沉默了一会儿:“是属下说错话了。” “没有,父亲走了,本就是事实。”白翎道,“这么说倒要感谢柔然人,倘若没有他们忽然南下,四国被迫联军,昌爻还死不了,父亲的仇,还不知何时能报。” 严峣没接话。 “好了,说说柔然的战事吧。” 严峣道:“柔然一般都是冬季有了风雪灾害,牛羊损失太多,才会南下,而且,一般都是边境劫掠些东西,就走了。结果这次居然来势汹汹,劫掠过后不走,反而继续往南。” “他们先是袭击的哪儿?” “先是趁雍国军队……在同夏国的战场,袭击了雍国边境,从阴山一直打到榆林,要继续往南,可就没什么天险了,雍国的大军又被我们压在了长垣,所以边军拦不住,直接过了赤水——雍王这才紧急撤军,要求联盟,甚至都不惜杀掉昌爻的。” 白翎并没接这话,心道雍国人也颇有些内斗的本事,起码就是她也没想到居然在她到达居庸关前那边昌爻的人头落地了,想必是昌爻刚回来,就直接想办法杀了。 这么痛快,倒叫白翎与其说是大仇得报的快意,不如说是有些同病相怜的喟叹了——只是现在不是喟叹的时候。 白翎道:“然后是唐国的居庸关,不过他们倒是对抗柔然多年,还是有些准备的,没像雍国那样一溃千里。” “但也绝对撑不住多久,唐国是最不想打的,但也是最不得不打的。”严峣道,“到了,上去吗?” “当然。”白翎道,“难不成只在下面看看?” “将军。”执勤的将军看见二人,纷纷行礼。 “不必了。”白翎道,“就上去看看。” “这儿也是柔然常常侵犯的关口。”严峣道,“常年无宁日,家父长年守在这儿,倒是没什么大事。” “可惜你难得来一次,却帮不了严老将军什么。”白翎道,“没想过等这场战争结束,让严老将军回京,或者你过来?” “我同家父,总要有一个留在京都,王上的眼皮子底下,不然,就不只是两地分别了。”严峣道,“至于战事,不发生在大夏境内,也是好事,起码,保夏国百姓安宁。” 第10章 朔风(二) 白翎登上城楼,向西南望去,“那边就是唐国了吧。”唐国边境就在眼前,但其实并不近,但这附近都是平原,自然也看得清楚许多。 “是。”严峣道。 “这些年,柔然可把唐国拖得不轻,柔然同唐国边境最长,各种关隘也最多,唐国这么多年也是损失最惨重的一个,据说年年岁赋,三成得砸在这儿。”白翎道。 “倒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要常年同柔然打仗,唐国设立天工院,里面的兵械装备,冶铁之法,远超各国。”严峣道,“据说唐国的铁器与别国相撞,普通铁器断裂,而唐国的铁器上边连痕迹都没有。而且常年被柔然折磨,唐国守城之法,也大有可取之处,本来边关守军想弄到些看看,结果唐国年年防贼似的,生怕我们学了去。” “正常,都是人家的兵士用命总结出来的经验,真的随随便便就愿意传授才是意外,只是守备再好,军法再妙,只是说到底,没钱。”白翎,一边往下走,一边道,扭过头来对严峣摊摊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刚一下去,就听兵士赶来:“报——” “何事。”严峣道。 “王上使者到,烦请二位将军回营。”亲兵行了个军礼。 白翎和严峣回了帅帐,还没等使者说什么,直接道:“军情紧急,我和严峣都身着甲胄不方便跪,直接说吧。” 使者脸色一黑,但终究没敢说什么:“王上说,定远侯与小严校尉,立刻前往唐国居庸关,严将军守在古北口,非诏不得离开。” “谨遵王命。”二人道。 使者一走,严峣道:“那我们即刻出发?” “不忙,你去和严老将军道个别。”白翎一边在脑海中过需要安排的事情,道,“传令下去,三军整备,即刻开拔。” “不,姐,这就要走啊。”白翦一边拿筷子扎了个糖苹果吃一边说,“这昨儿咱们刚到这儿,今儿就走,将士们不累吗?旨意也没说什么时候去,那今天是赶快,明天也是赶快嘛” “怎么,那你留下来歇着?”白翎道。 “不是,我……” “磨磨唧唧哪那么多废话!你不乐意跟着大军走就自己骑马在后面跟着。”白翎中气十足地吼道。 “哦。”白翦蔫蔫道,“那姐你还有什么事吗?” 白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此次四国联军,谁为总帅未定,雍国的军队可能也会前往,切莫冲动,丢了我大夏的脸面。” “知道了,姐。”白翦放下手里的苹果,抬起头问,“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没?” “没有了,即刻行军,把东西收拾了。”白翎说完就出了帅帐,“记得写信给娘报个平安。” “哎,是,姐。”白翦似乎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战场,似乎只不过是去个好玩儿的地方,满是新奇和乐趣。 白翎张张嘴,本想嘱咐他不要小觑了战争,父亲戎马倥偬,不也一样折戟长垣。又想起当年自己将去战场前,父亲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还列举了一堆因为大意疏忽折戟的人,其中不乏自己认识的叔叔伯伯,结果自己不也一样没当回事,直到真的去了回来,吐了一个晚上,才知道战场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好。 罢了,这种事情就让他自己吃个亏去吧,别人说什么都是假的。 居庸关离古北口这儿不远,主要带着军队过国境的时候麻烦了点儿,就是这样日夜行军也不过三日也到了。只是为了防止柔然奇袭,从南边绕路,才又多费了两日。 到了居庸关,却正见着城墙残破,旌旗散乱,俨然一副败军之相,太不吉利了,如若不是唐国乐康胥元帅在城外迎接,白翎险些以为这居庸关已经被攻下了。 乐康胥长年在北鄙对抗柔然,唐国被柔然拖累,这些年也没同中原的国家有什么大的摩擦,起码白翎这一代,是同乐康胥没什么仇怨。 但论起夏国举国上下最恨的两个人,只怕一个是去年坑杀夏国十万大军的昌爻,另一个就是这位三十年前险些让夏国亡国,逼得文王南逃的乐康胥,连背刺夏国的冀国都算不上——因为冀国的背叛在暗地里,夏国的百姓并不知道,白翎也没有明确的证据。 不过那时已过去太久了,乐康胥如今也近花甲之年,正值四国联军,再谈这些未免没什么意义,况且那时候白翎还没出生。 如今四国联军,雍国派来的是吴皓将军的儿子吴冰,吴家在雍国内本就被打压,若不是宫里新有了个做太子侧妃的姐姐,只怕吴家更落魄,吴家是军中的世家,想必和家生子出身的平西侯昌爻不太对付。 至于冀国,压根就不想打,显然是来浑水摸鱼的,不过派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富家子弟叫张山齐的带兵,白翎压根没听过他,后来一打听,想来是纯粹来蹭军功的。白翦才刚刚在名义上继承定远侯的侯位,尚且还缺一纸明面上的旨意,但大家也明白是迟早的事,故而都小侯爷地叫了。但谁也没想过让他一个在战场上连兵也没领过的孩子当主帅。 又是在唐国的地盘上打仗,何况雍国刚刚和冀夏国打完战,选哪边的人做领军,只怕都会得罪另一边,这联军的领军人物,自然就成了乐康胥。但这联军究竟有几分听乐康胥的,这就是两码事了,只要不是那边柔然一进攻,这边反而因为各自指挥自己的而导致自乱阵脚,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白翎不禁觉得这仗打的实在荒谬。 “近两天,居庸关如何?”白翎问道,“来的路上,已经来过消息,说居庸关连续两日遭柔然进攻,看样子今儿是停了。” 乐康胥将军只是“嗯”了一声。 “看样子,似乎柔然是打算攻居庸关了?”白翎道。 “不一定,柔然多骑兵,很是灵活。”乐康胥道,“擅长游击,避其锋芒为上。” 避其锋芒。 说得容易。 第11章 朔风(三) 柔然人占主动,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柔然来劫掠一次,就是莫大的损失,但这么多年,除非真正攻打过去,不然杀几个柔然兵,根本就是无关痛痒。 总之,和柔然的战争,打了就是亏,不打也是亏,亏了这么多年了,柔然人想赚波大的,结果没想到忍气吞声的四国都不想再吃亏了,就闹成今儿这个样子。 “白将军可还有什么事情?”乐康胥语气中颇有不耐,“白将军初到居庸关,应该及时休息。” “是,乐帅自便吧。” 白翎的亲卫过来:“乐康胥也忒无理了。” 乐康胥没让白翎待多久,就直接出言赶人了,白翎倒也明白,就是夏国的将军,也有看不上她的,何况是别国的将军。 “无妨,传令下去三军整顿,好好休息。”白翎停了一停,“再派个人去看看小翦,他初次离京,怕是会不习惯。” “是。” “还有……”白翎停了一下,“乐康胥说了,过不了多久,雍兵将至……注意让军中的人,注意别起冲突。” 亲兵瞬间红了眼眶。 “憋回去。”白翎冷冷道。 “十万……”亲兵忍着哭腔,“将军,十万啊!” “现在,雍国是朋友,更符合大夏的利益。”白翎近乎冷酷地说道。 “你下去吧。”白翎道。 亲兵显然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定远军中向来令行禁止,故而也告退了。 白翎想,与其说不想听他说,不如说她不敢听他说吧,纵然昌爻已经死了,白翎也不屑用这种方式来抚慰军心。 父亲能建立起在定远军中的声望,靠的也不是复仇,而是堂堂正正的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白翎,军中的人,从主帅到小卒,无一不是提着脑袋过日子,我们不在乎死后有没有人替我们复仇,只在乎有没有人带着剩下的人活。”不同于在阵前时父亲高亢的声音,私下里同白翎也好,自己的亲兵也好,父亲的语气永远是低沉而坚定的。 兴许父亲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吧,白翎想。 白翎压低声音,咳了两声,确定自己的声音和父亲能多少有些相似后,转身走了出去。 白翎退回大帐中,亲兵来报,说是雍兵未至居庸关,在居庸关西侧的水口关停了。 “可有说理由?” “说是怕此乃柔然人调虎离山之计。”亲兵道,“若兵力全部集结在居庸关,怕是柔然人闻风丧胆,退而不攻。” “呵,是怕我大夏的兵红了眼,再把他们打了吧。”白翎道,“下去吧。” “是。” 雍国领兵的是吴冰,这人她没打过招呼,倒是听父侯说起过他的父亲吴皓当年灭陈国的风采,不过后来雍国出了个杀神昌爻,平西域,又东征吴氏一门的风采,也不再提了。 吴冰这话,一来怕二国士兵起了冲突,二来,恐怕是那位极好面子的雍王,彻底被柔然的猖狂激怒了,只怕这战,不是防御,而是要打过去了。 说起来,柔然今年也是怪异,柔然士兵往年都是刚入了冬,就立刻开始南下,越往南,越暖和,而且,在冬日作战,除了唐兵,没人比柔然人更擅长。且赤水结冰,柔然人南下,可谓是毫无遮拦。 而如今已经开了春,必然是越来越暖和,说句不好听的,即使柔然一路势如破竹,也必然有赤水天险阻隔,怎么也过不来了,这仗柔然打他干什么呢?白翎是怎么也想不通。 白翎跷着脚躺在榻上,忍不住觉得柔然这事办得实在不聪明,可惜柔然人向来游牧为生,而且长相实在与中原人差异过大,不然白翎怎么着也得派几个探子去看看,柔然的将领究竟是发了什么疯。 相比西线那边已经打过赤水河的战况,居庸关这边实在是不足为虑。白翎这两日在居庸关巡视,主要的守卫自然还是唐国人,其他各国的军队都驻扎在城外。 本来严峣几次相劝,建议她不要一个人进居庸关——虽说是盟军,她自己就带几个亲兵(这还是白翎实在挺不住劝带上的),唐国人要是玩鸿门宴那一套,当场把她扣在居庸关里杀了,唐军岂不是群龙无首。 白翎笑道:“前些年我要领兵出去,都不见你推三阻四,反而帮着我劝父亲,怎么如今反倒畏畏缩缩起来。” 严峣道:“伯父的事情在前,我实在不敢轻信这些人。” 白翎哑然。 确实,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冀国背叛的事情在先,再怎么谨慎都是不为过,但谨慎归谨慎,真的畏畏缩缩,反而是大忌了。 “你忘了当年严叔叔说的?”白翎道,“临到战场,谁不想死谁死。” 严峣道:“况且,当年的你和如今的也不一样。当年你我再怎么张狂,定远军有伯父,如今……” “我明白了。”白翎打断道,“我带着侍卫就是了。” 近几日在居庸关里转转,白翎倒是咂摸出些别的东西来。 原本以为既然盟军出发这么紧急,必然是战事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然而真的到了居庸关,关内的守军基本表示,近些日子柔然虽然有骚扰,但要说紧急的大举进攻则根本算不上——平日里基本也就是这样了,兴许等白灾厉害的时候,比现在还要严重得多。 毕竟居庸关不是夏国领土,白翎自觉还是要摸得清楚些的,奈何唐国人防她和防贼似的,白翎自知要让他们放下戒心,还得一步一步地来,就事论事地问道:“那柔然大军如今在什么地方呢?” 这下子仿佛炸开了锅一般,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得起来。 “我听说他们已经打到咸阳去啦”——这铁定是假的,昌爻死后雍军再不济也不至于叫人捅了老巢,况且吴冰还带着一队雍兵再居庸关,柔然人真的打到了咸阳,他们肯定不能再居庸关和没事人似的。 “胡扯,不是说已经把柔然人打回老家盛乐城去了?”——这肯定也是胡扯,四国之间彼此新仇旧怨不断,柔然人都打退了他们盟个球啊,早大包袱各回各家去了,这是好的,不好的就地说不定就打起来了。 “不对,不是说被打回榆林去了吗?”其中一人说道,这倒有可能是真的。 “是都打回阴山去了。” “都打回阴山去了雍国人还能在这儿好声好气地和我们合作,难道你指望这次柔然人一退,四国真会信守承诺不成?”其中一个自认为看透了盟约本质的小兵说道。 “我们唐国就肯定信守承诺,我们的太子殿下都自愿去冀国当质子了——” “呸,我们冀国肯定也信守承诺……” “哈,冀国人守诺,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眼见着这边越吵越凶,白翎见那边一个伍长已经大声呵斥着往这边来了,白翎懒得沾染一身是非,悄然退走,却忽然听得有个有些陌生的男声道:“白将军与其在这些小兵小卒上浪费时间,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 第12章 朔风(四) 白翎一回头见来人正是雍国此次在居庸关领兵的将军,阳平侯世子吴冰。 大约是听见了白翎正在打探西线柔然对雍国的战争,任谁也不会乐意旁人这样探听自家的事情,故而脸色微寒,像被冻住了一样。 白翎忽然想起来,这位阳平侯世子名满天下的时候,白翎还没跟随父亲上战场,彼时她和东京城的姐妹朋友们,偶尔还要去胡吃海喝,出门做些纨绔子弟的爱好。 夏国民风开放,女子之间说起话来更是毫无禁忌。而雍国的阳平侯世子出名,倒不是因为他如何战功卓著,反倒是因为他那一张和自己的老爹实在形成反差的脸。 阳平侯吴皓人称钟馗将军,本人的性格到底凶不凶?不好说。但那张一脸横肉的脸一看就让人觉得,此人必定凶悍无比,据说曾经阳平侯一露脸就活生生地吓死了当年柔然的一位将军。而阳平侯世子则恰恰相反,据说纵然多年军旅,依然容貌俊秀,丰神俊朗,以至于民间有戏言“拟把檀郎掷瓜果,三思常惧府钟馗”。 彼时白翎和姐妹们一致认定,想必阳平侯世子也不过如此同他父亲相对比才显得格外的俊秀,但谁和阳平侯比,不是格外的丰神俊朗呢。 如今阳平侯世子吴冰今年二十有八,白翎才算第一次见到他,尽管脸色黑得吓人,还是这么个尴尬的时候,白翎也不得不感叹一声,民间的歌谣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是自己年少肤浅了。 见白翎也不回话,只是盯着他看。吴冰的脸色更难看,白翎猛然反应过来,轻轻咳了一声,也不尴尬,笑道:“世子乐意同我说说雍国的战况,我哪里有不听的道理呢?” 吴冰的脸色稍霁道:“家父带兵,将柔然赶到了榆林。” 依然还在雍国境内,若是能继续打肯定不会停留在榆林,既然阳平侯停在了榆林,必然是有些难缠的事情了。 可能是西线的柔然军队比较强,也有可能是阳平侯领兵的能力平平——但白翎肯定不会干对子骂父这么愚蠢的事情,于是白翎皱眉道:“西线的柔然兵力竟如此之强,阳平侯亲自率军竟也无法将柔然打回阴山之外吗?他们在榆林起了冲突,还是停留在榆林对峙。” 想必是这话到底合了他的心意,吴冰道:“这也是父亲来信提到的奇怪的地方,说很奇怪,榆林屯兵的柔然兵力很强,父亲也没法再将柔然逼退一步,但柔然也没试着朝榆林城发起进攻,只是两边对峙了将近一个月。” 这就太奇怪了。 若是中原人打仗,别说对峙一个月,对峙个一两年也是有的,长垣之战打了三年,其中至少一半的时间都只是对峙。但柔然不一样,柔然人往往是每年白灾闹得厉害的时候南下劫掠,由于柔然军马强健,加之全民皆兵,所以往往还不等这边的军队聚集起来,那边已经抢完东西跑了。于是中原对柔然往往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加之中原自前朝覆灭后四分五裂,自己内耗尚且来不及,于是往往也没办法管他们了。 但若真的两军对峙,柔然无论是资源还是兵力,都不及中原各国,就算柔然人勇猛以一顶百又有什么用呢,白翎一直觉得,所谓的三线进攻中原,也不过是三线南下抢东西——只不过因为这次雍国内部空虚所以被抢得多了点,柔然绝对不应该和人对峙——他们既不擅长攻城,也不擅长持久战,后面的补给也给不上,所以究竟为什么要在榆林和雍兵对峙,而且是大军间彼此对峙。 据白翎的了解,大军对峙,每一天消耗的粮草辎重都大得惊人,难不成柔然人想通过这个来耗空雍国?如果柔然人真的这么想,白翎可是要给他们点蜡了,毕竟自从秦非淮做了雍国的丞相后,雍国的家底更厚了。 “呵,就让柔然人自己自作自受去吧。”吴冰冷笑一声,“且耗下去,看看谁耗得过谁。” 只是这样吗?白翎不太敢确认,夏国和柔然的交手并不多,但并不是没有,就白翎看来,如果柔然都是一群只会打仗没有脑子的蠢货,中原各国又何至于真的忍这么多年。 白翎忽然发现,柔然熟悉中原的打法,但中原人完全不熟悉一个可能会用兵法的柔然,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真的是处于完全的劣势了。 白翎不喜欢坐在帐中,她随军,历来不设华帐,军帐低矮,沉闷得紧。居庸关也是唐国一个有名的关口了,说来倒也有趣,作为一个军事重地,自然是居庸关更出名,但在民间居庸关却是因为他倚靠的燕北城而出名,不打仗的时候,燕北城是柔然与中原贸易的重要地点。 白翎没来过燕北城,于是和亲兵说了一声,换了条裙子,独自去燕北城里转转。 如今不算居庸关不算和平,燕北城想必也比往日荒凉了不少,但总归还是出了白翎的意料,往日她带兵时看见的城池,荒无人烟已经是最好的了,坏一点儿的,算了,不说了……如今的燕北城自然比不上京都热闹,但摊贩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还出城进城的不少。 春季北方风大,白翎买了个风车,在手里呼啦啦地转着,又买了两块儿唐国的点心,味道倒还行,就是油太重,吃不惯。倒是有在街边卖奶茶的,旁边毫不避讳地写着:“正宗柔然制法”,白翎去买了一碗,果然浓醇,而且同夏国喝法儿不太一样,奶茶上面撒了一层脆脆的米粒儿,她坐在茶摊上问道:“店家,这黄的是什么呀?” 小贩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本姑娘这是炒米,柔然那边特有的吃法,这茶喝了呀,不仅暖和解渴,还顶饿呢,这整个燕北城啊,就是我这儿的奶茶做得最正宗。就是军爷们也好来我这儿喝两碗。” 第13章 燕北(一) 白翎赞叹道:“果然不错,你官话说得也不错。” “这燕北城里谁不会说官话呀。”小贩道,“我还会两句柔然的话呢。”说完说了两句,语速极快,大概是迎客用的话,白翎也只是听个一知半解。 “还有柔然人来这边买东西?”白翎道。 “偷偷跑来的,还有托人带的,他们可求着咱呢。那边儿哪有什么金子银子,都是拿着皮毛啊,马啊来换。”小贩道,“他们的毛啊,马啊,咱们要的也不多,他们要是没有咱们的瓷器呀,茶叶呀,他们就喝毛去,在屋子里摆马去。” 白翎纵然再紧张,也被他这种说法逗得不行,忍不住笑出声来,又道:“前面不是要打战了吗?” 小贩惊讶道:“不是早就打起来了吗?姑娘你才知道,这可不好。” “呃,对。”白翎道,“那你们怎么还不收摊跑?” “跑什么,乐帅在前面守着呢,还能打到这儿来?”小贩道,“要是有点儿风吹草动,我们就收摊儿溜走,那这生意也别做了,大家一天到晚跑就成了,前面居庸关一天有几个天的太平日子?” 白翎皱皱眉,这边的人戒心也太低了:“燕北城的城主没通知居民快撤退吗?”大抵即将开战的城池,城主都会通知,让城中居民全都撤走,这是夏国的做法,白翎一直以为其他各国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 小贩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个书摊,摊上坐了个裹着袖子的男的,似乎没什么精神,正打着瞌睡:“诺,城主的摊子还在那儿呢。” “嚯。”白翎惊讶道,“城主还和你们一起摆摊儿呢?” “城主说了不用一天到晚着急的什么似的,他就搁那儿摆摊,所有人都看得见,真要有什么事儿了,他带着我们跑。”小贩道,“城主原话是,就因为燕北城在边境上,前边儿是居庸关,怎么燕北城的人还活不下去了吗?” 白翎也忍不住多看了那人几眼似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怎么也不像是胆大包天的样子,这番话倒是说得颇有胆气。 “姑娘,既然知道这地方有战事,怎么还往北边儿走?”小贩问道,“看你不像这儿的人啊,怎么赶着淡季做生意?” “家父所托,不得不来。”,白翎把奶茶一口喝了:“我去那书摊儿看看。” “成,五文钱。”小贩道。 白翎丢了一串钱,转头出去,小贩道:“姑娘,你的风车。” 白翎摆摆手:“不用了,也带不回去,给你了。” 白翎走到书摊前:“老板,买书。” “自己看,本本五十钱。”那人脸上扣着一个斗笠,听着声音却并不算苍老。 白翎翻着书摊,眼神一亮,拿了两本书,丢下钱,刚要走,忽而那人又把斗笠忽而揭下来,确实是刚过而立之年的样子,眯了眯眼睛,“你一个姑娘家,这个时间跑北边儿来干什么?” “哦?城主怎么知道我不是燕北城的人,我官话说得挺顺的啊。”白翎反问道。 “燕北城这么大点地儿,我还是认得全的,这年头,总不会有人再来这儿做生意吧。”那人道,把斗笠拿在手里把玩,“这年头再有生面孔,除了兵士,就是暗探。”那人拿起斗笠,敲击着掌心,“你觉得你像哪个?” 白翎一点儿也不怀疑,这斗笠一戴,说不定就一堆兵围上来了,也换了脸色:“在下白翎,见过城主大人。” 他的斗笠缓缓放下,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喃喃自语道:“姑娘的名字,在下似乎听过啊……” 忽而就看见一本书准确地从他身后的茅屋里飞出来砸在他头上:“高和!哪家姑娘的名字都听过,这个时候了你还有这个心思!” 那人直接从躺椅上一个翻身起来:“你可饶了我吧,这我真的认真想呢。” “那是,你可认真了!”身后茅屋里出来的女子拿了一人多高的扫把出来,一脚踹开茅屋的门。 “小心小心,这屋子门再被你踹坏了!回来住不住了!” 女子忽然停下了:“城都不知道在不在了,你还想着回来呢?” “季姑娘这话说得不对了,前面有乐康胥乐帅在,又有四国联军……”高和忽然停了一下,扭头对白翎说,“我想起你是谁了!” “你这时候还想这个!” 季姑娘?这不是城主夫人?白翎倒是惊讶了一下,高和却忽然道:“东京城,定远侯之女,白翎,我说的没错吧。” “定远侯之姊。”白翎纠正道。 高和收了笑,工工整整地行礼道:“外臣燕北城城主高和,见过夏国白将军,白将军不远千里来我居庸关抗击柔然,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 白翎刚想官方地回答他几句,就听后面那位季姑娘说:“将军,你是将军,女将军?白翎!”季姑娘直接扔了手中扫把,眼睛一亮。 “是……” “真是白翎?哎哟,我今儿可算是见着活人了!”说着要凑过来,拉她的袖子,被高和喝了一句,“沐沐回来,休得无礼!” “无妨,季姑娘……”白翎本想说“天真可爱”,结果怎么看这个季姑娘都和自己差不多大,说不定比自己还大一些,怎么也不能这么说,一时间也没搞清楚两人的关系,不敢乱叫。 结果还没等白翎想出来说什么,就见亲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将军,将军,柔然来袭!” “乐帅呢?”白翎倒是没慌,有乐康胥在,怎么也不至于直接一溃千里,“敌军多少?” “乐帅迎上去了,敌军……好像也不多,看见的不多。” “无妨,乐康胥那边的有经验,不会深追的。”白翎道,“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不必惊慌。” “关键是……”亲兵犹豫了一下,“小侯爷追上去了。” “什么!”白翎一时间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骑上亲兵的马就直接往回赶,“怎么不拦着!” “小侯爷一心想去,怎么拦得住啊?” 白翎一咬牙:“驾!” 第14章 燕北(二) 往后将近半个月,柔然的骚扰几乎没有断过。 “又来了?”白翦有些麻木地说。 “嗯。”严峣道,“还是老样子。” 白翦道:“他们不烦吗?这边大军严阵以待,这个月我已经打回去第五次了吧,他们抢到什么了吗?”是的,自从上次白翦跑出去,把柔然人直接打退后,白翎也没了不让他去前线的借口,这几次柔然侵犯,都是白翦主动请缨,把柔然人打回去了。 说起来兴许打仗这件事情真的是要有些天赋的,起码白翦兴冲冲地提着带血的长剑回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大约也是胜利的喜悦让他也忘了什么血腥不血腥的,总之人家什么事情没有,更没像白翎一样,第一次去战场回来吐了个底朝天。 “不可懈怠。”白翎蹙眉道,“骄兵必败,难道还要我来强调吗?” 众将士自然是称是,随后整装离开,严峣却皱了皱眉,见众人走后,低声对白翎说道:“我知你不愿意让众人懈怠,但近期柔然人进攻的强度,莫说是我们这些外人,就是居庸关常年守着的唐军,也说柔然近几日的攻击实在是软弱,倒像是为了应付什么才来的,若是反复的和我军强调,一定要重视这样的敌人,会不会反而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严峣说得不无道理,本来长垣之战之后,军心就有些动摇,加之父亲走后,军中一直有些关于白翎是否真的像他父亲一样,带领定远军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开始怀疑起自身来,如今就是这样零碎且软弱的敌人,白翎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们打起精神,不能懈怠,岂不是明着说,她不相信自己领军的能力,也不相信定远军吗。 “那……”白翎犹豫了一下,以后不用总是强调要打起精神吗,也不对…… 白翎猛然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反而陷入两难的境地了。 这是偶然吗?还是有人特意给居庸关的守军设的计谋? 白翎摇摇头:“恐怕不行。” 严峣立刻反应道:“你怀疑这是他们示敌以弱的计谋?柔然人,这么久都是在设计?” “我总觉得不能小看他们。”白翎道,“吴冰和乐康胥近来在做什么?” “吴冰不太愿意出帐篷呃,据说是不太愿意被人议论长相。”严峣道。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容貌都是外物。”白翎道,“他倒是放不下,那乐康胥呢?” “涿阳侯昨日领军督战之时,不小心扯到旧日的伤,在养伤。”严峣道,“放心,派人去问过了,也就躺一两天的事情,还是被军医强行按下的,若是平时按照涿阳侯的态度,这种小伤根本不需要下了前线。” “他到底是上了年纪了。”白翎感慨道,“所以这两日居庸关是谁在?” “唐国在居庸关多年,自然有主帅,魏明承做居庸关的总兵少说二十年了,怎么说也不会有了人有了兵,反而出了问题,何况涿阳侯也不是彻底甩手不干了,他还特意派了自己的一位义子去帮忙。” 白翎倒是听说过,乐康胥本人无妻无子,说自己戎马一生,柔然未灭,何以家为,于是无妻无子,也不爱求田问舍,有闲钱就去接济军中遗孤。 但军中常常有人在战争中去世,若是无人供养,就交给乐康胥,乐康胥也乐意养着自己的这些义子们,而且亲自教养,听闻唐国不少重要的军中职务,都是乐康胥亲自培养的这些人。如今这些义子们厉害的已经做上了兵部尚书,小的据说市井间有些贩夫走卒也自称乐康胥义子。年老的已经过了不惑,年轻可能还在襁褓之中。 白翎想,也亏得乐康胥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然这么强大的一股势力,唐王不忌惮才怪。 既然是乐康胥派的人,白翎还是相信的,至少肯定不是什么碌碌无能的庸才。 白翦跟在这种人身边,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大错。 白翎道:“那且让小翦跟着去吧,改日我登门拜访一下那两位,感谢他们照顾小翦,不过说好了,多听那两位的意见,但凡他们不同意,不可擅作主张,如果是真的坏了盟军的大事,不用别人,我第一个提他回来挨打。” 严峣严肃道:“是。” 随后又道:“小翦也不是孩子了,若是事事都要你来帮忙周全,他永远也没法成为伯父那样的侯爷。” 白翎喃喃道:“是啊,他不像侯爷……” “你也只长他两岁而已,况且伯母还在,实在谈不上长姊为母,阿翎,不要一直这么绑着自己。”严峣想了想,道,“自从伯父走后……总觉得无论你做什么都像是绷紧了的弦,到最后反而有些草木皆兵了。” 白翎叹了口气:“这话现在也只有你敢同我说了……我知道了……” 严峣觉得似乎白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凭借严峣和白翎之间的默契,自然明白她想必是想独自待一会儿,严峣道:“魏明承和涿阳侯那边我去拜访,你且休息吧。”说罢便离开了。 严峣的安排要更妥当些,毕竟身为定远军如今真正的话事者,白翎亲自上门拜访自然能体现对弟弟的重视。 但重视,往往就代表着偏私,况且是这种很可能有损定远军军威的事情。 十一月的居庸关,天空早已经飘着朦朦胧胧的雪花,白翎的军帐里面点着火炉,反而格外的闷了。 白翎看着窗外飞的小雪,她想,白翦确实不像个侯爷。 但谁能保证他这样就一定当不好侯爷呢,谁又能说自己这样兢兢业业劳心劳力的,就一定能当好侯爷呢? 所以其实自己不必有什么怨恨,万事自然有自己最好的归宿…… 呸,这都是骗别人的,此处又没有别人,她何必骗自己。 她真的心甘情愿吗? 就因为,她是女子,所以此生永远没法站在父亲的高度,只能做永远的仰望者吗? 白翎忽然起身,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对亲兵道:“我去燕北城散散心,不必跟来。” 亲兵刚想说出口的:“可要人跟着?”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句:“是。” 第15章 燕北(三) “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我的书摊上逛逛啊,看来前线战事不忙了。”高和笑眯眯地说。 “这不是今日城主大人出摊了,看来燕北城的政事也不忙啊。”白翎甚至对付这些老狐狸,就得用他们的方式,跟他们打太极。 结果还没等高老狐狸说下一句,一块破破烂烂的抹布不知从哪儿飞来,只听得一声娇喝道:“少拿你官场上那一套来应付人,你多大了?好意思在人家小姑娘面前班弄,也不嫌害臊。” 高和很无奈:“季姑娘,且给我留点面子吧。” 季沐沐气呼呼地走下来,见到白翎又立马换了一副笑脸,道:“白将军。” 白翎点点头,不知道怎么称呼好。 倒是季沐沐先问道:“将军哪年生人?” 白翎本来是脱口而出夏国的纪年,又想起这边只怕不通,于是道:“己卯年六月。” “我是丁丑年的,你该叫姐姐。” 白翎笑了笑,毫无心理负担道:“姐姐。” 季沐沐笑得合不拢嘴。 白翎继续毫无心理负担道:“沐沐姐和高太守是?”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你就当我们是兄妹吧。” “义兄妹?” “害,本来呢,我爹和他是兄弟,后来我爹死后就把我托付给他了……本来嘛,是打算给我找个合适的夫家的,不过后来我们发现我们估计八字不太合,于是就当兄妹处着了。”季沐沐道,“以后有合适的再说嘛。” 白翎有点惊讶地看向高和。 高和瞥了季沐沐一眼,结果被她回瞪过去,高和无奈道:“确实如此。” 若说之前白翎只是好奇的话,现在倒是真对此二人有些佩服了。 季沐沐道:“干嘛这种眼神看我们,你是夏国人,不会用中原礼教那一套来批评我们吧。” “没有,只是佩服二位,边境苦寒,倒有些身在繁华之地的人所没有的心胸。” 季沐沐道:“哈哈哈,你倒是说对了,这边的人都是有了今天没明天,今天还好好地做着自己的生意,明天说不定就被抓去当奴隶了,奴隶也好死人也好,都不分什么男女,至于什么礼教啊,从一而终啊,就更没有什么意义了。”季沐沐的眼睛亮闪闪的,“说到底,称心如意四个字,才最为重要,你说对也不对。” 白翎深以为然,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高和看她俩恨不得当场拜把子的样子,敲了敲桌子,道:“你到底买不买书了?” 季沐沐一愣,拉过白翎低声道:“你看过老高买的书没有?” 白翎咳了一声:“正待多买几本回去瞻仰。” 季沐沐声音更低了:“你最喜欢哪一章。” “秦非淮和雍国太子那个……在邯郸那一段。”白翎道,“写得颇为……”白翎在她颇为匮乏的词汇量里翻来覆去地找,终于艰难道:“缠绵悱恻。” “是吧。”季沐沐瞬间回了一个“你懂的”的眼神,“我就说吧,那本绝对卖得好。” “高太守居然有如此禁书,倒才叫我惊讶。”白翎道。 高和一脸不想理她们两个的样子,显然过来买书也是被季沐沐逼迫的。 白翎笑眯眯道:“高大人通情达理。”随后问季沐沐道:“沐沐姐可去过很多别的什么地方玩过?” “怎么这样说。”季沐沐诧异道。 “总觉得你是喜欢四处走走的。” 季沐沐想了想:“老高每年春天都回蓟京述职,之前因为公事还曾经带我去过一趟邯郸。”季沐沐道,“我自然很高兴,不过见蓟京也好,邯郸也好,那边的女子一举一动皆合乎规矩,但木木的,像个死人。特别是邯郸那边,据说冀国是如今最强大的国家,我却只觉得压抑,后来读史书,那些礼教越是森严的时代,其实骨子里越是快烂掉了,都是王朝的末期大厦将倾,不过是空撑着架子,嘴里都是规矩,而事实上一个王朝刚刚建立兴起的时候,礼教规矩往往并不齐整,却越生出许多生气来,你说是不是?” 白翎道:“所以就不再出去了?” 沐沐笑了笑:“我没机会去夏国,就想着能出女将军的地方,想必不至于烂成什么样,倘若老高致仕,我们就往夏国去瞧瞧,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吗,是不是很开明?” 忽视了高和那“季姑娘,你能不能盼我点好?”的话,白翎自顾自地回答道:“嗯……如果第一次去的话,东京城有很多洋人,那边和西洋人贸易多,他们长得和我们不一样,至于开明……”白翎不知道怎么形容,含含糊糊道:“差不多是,会出一个女将军,但不会有女侯爷的水平。” 季沐沐敛了敛笑,却道:“不慌,凭你,女侯爷是迟早的事情。” 白翎听明白季沐沐的意思了,笑了笑:“承你贵言。” 季沐沐大笑着揽过她的肩膀,道:“若是东京过不下去了,就跑北边来吧,北边的天地足够大,谁都容得下的。” “好。”白翎道,“若是我搞砸了就溜到北边来,到时候请你收留我。” “好说。”季沐沐道,“好说。” “姐——”一声呼唤骤然打破沉浸在书中的白翎,白翎快速把书收起来,皱眉道:“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姐姐姐姐。”白翦放软了声音,通常就代表这小子要什么东西了,白翎道:“你要做什么,军中军规……” “放心我都背下来了。”白翦道,“刚刚斥候来报,说东南方向发现了一小支柔然军队,魏明承擅长守城,乐帅又不宜奔波带人追击,我打算去带一队人去看……” “胡闹!”白翎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这种一看就是陷阱的事情,难道你还真要以身试试吗?有一队骑兵又怎样,如果规模大了,你带一小队人出去就是送死,如果规模小,就让他在那儿,难道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吗?” 白翦似乎早就想到她这话,道:“姐你等等,一会儿仲嶂来了,等他和你说。” “这种事情你还知道拉上严峣?”白翎道,“他还能配合你吗?” 结果话音还未落,亲兵来报严峣来了,请进来后严峣皱着眉道:“阿翎,这次我建议我们最好出去探一探。” 白翦得意地插着腰。 第16章 楼樾(一) “往日里都是来城下,今日却在城北汝坡那边,有一队骑兵。”严峣言简意赅道:“壮马。”随后在领口处比了一下:“领头的好几个,年纪不大,一圈儿都是黄金。” 柔然人喜欢黄金,贵族尤甚,恨不得全身挂满黄金,且柔然境内优质的金矿铁矿丰富。但能在身上带一圈黄金的身份不可能低。 白翎道:“人数呢?” “四五百。”严峣道,“但都在汝坡上不肯动。” 汝坡是居庸关外一个不高的山坡,能找到相对比较平缓的路,虽然平日里上下行军不似走山地有阻碍,但若是以汝坡为防线,站住坡顶,还是能形成高打低的优势,柔然又擅长弓马从下面打上去只怕要伤亡惨重。可见这帮柔然人还是很谨慎的。 但若是真的想凭借那儿对居庸关造成什么危害,也是不可能,因为那里离居庸关相距太远,就是攻城用的大弩,由几个人拉着射出去,也蹭不到一点居庸关的城墙灰,最多只能看看。 白翎道:“今日攻城的打的是?” “北门。” 这就更离谱了,人数不足时攻城,讲求多面进攻,分散敌方兵力,他们两队人都守在北门,一队还在打不到的位置停着,难道他指望联军自己吓得腿软吗? 白翎觉得自己脑仁疼,明明和他们打了这么多年,反而越来越看不懂柔然的路数了。 白翦随口道:“姐,你会不会把他们想复杂了啊?” “那你说他们站在那儿干什么,看戏吗?”白翎没好气地说。 白翎说完这话自己愣了一下。 “对呀。”白翦点点头,“你忘了之前爹在京城大营阅兵的时候,就叫我站在台子上看,说谁偷懒到时候告诉他。” “你是说督战,明明三四百人呢?”严峣皱眉。 白翦道:“我那时候还是在京城大营呢,我爹怕校场流矢什么的都给我配了好几十个护卫,他们一堆人在校场边上玩儿,难道不得多带点?” “你还好意思说,大家都在忙,就你一个人带着一队人乌泱泱的。”白翎道,虽然话这么说,但白翎觉得还真的有可能, 特别是结合这半个月以来柔然的攻势,柔然人为什么人数不多,单个士兵也不像平常那样勇猛——因为就像冀国派了个少爷来这边攒军功,打居庸关的这群柔然人也是来混功劳的少爷,自然不会带精兵。 为什么明知道打不过还要隔三岔五地骚扰——少爷是来攒军功的,又不是来求胜的,可以打不赢,但不能不打,总要装个样子的。 而今天更过分,已经觉得没什么事,来这儿看戏来了。 “怎么样,我们去给他们一个惊喜?”白翦兴致勃勃地说。 白翎一笑:“不急,他们不是看戏吗?难道只会看一天不成?” 白翎问道:“今日是第一次来,对吧。” 严峣立刻回道:“确实,第一次纵然放松,却总会有警惕。” 白翎道:“现在的惊喜可还不叫惊喜。”白翎擦拭着自己的长枪,“难得他们有了个会用脑子的,我们自然要以其人之道——” “还其人之身。”白翎道,“我们虽然今天不打,不过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 汝坡,阿速司看着天边的落日,却完全没有欣赏的性质,问道:“楼樾,还是老样子,只有几只虫子在我们身边逛。” 那人一头褐发,松松散散地编了一条辫子放在侧面。身上却并没有挂黄金,唯一的装饰是一条眉勒,放松地骑在马上,手中拿着半张黄金面具,一手拿着一把刻刀,似乎正在面具上雕刻,一抬头,却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显然不是纯粹柔然的长相,且相比周围的柔然战士,他就显得不是那么健硕了。但纵然如此,整队柔然士兵中都注意着他的动静。 那人放下手中的雕刻,眯了眯眼睛,道:“乐康胥起来了?” “没有。”阿速司道,“探子来报,根本起不来,不过他们的人还以为只是小伤。” “自欺欺人。”楼樾道,“魏明承管个边军还成,他们的联军他管不住的,城里还有谁,吴冰在水口关,这种稳健的作风也不是他的风格……城里还有谁?” “冀国领军的叫张山齐……没什么好说的,来玩的邯郸世家公子。”阿速司道,“夏国的定远侯倒是在居庸关。” “白振恒刚死,他那个没上过战场的儿子?”楼樾低头刻着面具,仿佛只是随口问。 “他姐姐在——不过也就是跟在白振恒身后的小姑娘罢了。” “小姑娘——”楼樾轻轻嗤笑了一声,“阿速司,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儿等这么久,每日只让人假装攻城呢?” “当然是为了蒙蔽他们,让他们以为我们软弱不堪,然后一举打败他们。” 楼樾道:“那只要蒙蔽到乐康胥病倒那一日就是了,何必后面又装了半个多月?” 阿速司说道:“是为了……蒙蔽他们更深?” 楼樾摇摇头:“阿速司,十八部落的人们为什么愿意跟着我?” “因为你可以带着我们过更好的日子!”阿速司骄傲地说。 “是啊,羊群只愿意跟着能带他们找到草地的头羊,战士们只爱跟着能领着他们走向胜利的将军。”楼樾道,“如果你的主帅让你日夜戒严,说马上有敌军的大部队要偷袭,可是一次都没有来过,你还会相信他吗?” 阿速司认真道:“楼樾,你从来没带我们走错过。” 楼樾大笑:“最好他们的士兵也这样想。白振恒已死,别说盟军,就是定远军内部,人心摇动恐怕也不是一点半点。” “定远军?”阿速司道,“白振恒已经死了,难道我们最大的对手不是乐康胥吗?” “老的死了,不是还有小的嘛。”楼樾道。 阿速司不屑道“那个天天在城楼晃荡的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先前赫格同我说,等我们正式攻打居庸关,他自己一个人就能把他的头砍下来做法器。” “白翦不足为虑,纵然他有进步,一时半会儿离他父亲还远。”楼樾道,“真正难缠的是白翎,她可不是什么跟在白振恒身后的小姑娘,她比你想象的危险得多。”楼樾拿出骨哨,吹了一声,立刻有一只鹰往战场飞去,楼樾道,“收兵。” 阿速司这才意识到,楼樾的这番针对便是朝着那位自己压根没正眼看过的女将军去的。连忙快马跟上,道:“拿她今日没派人出来,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吗?” “用兵之道,虚虚实实,谁知道呢?” 白翦眨眨眼:“此话怎讲?他们没偷袭我们啊,怎么叫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严峣会意,开口道:“他们不是一直稀稀拉拉的攻城,搞得我们精疲力竭地去猜他们什么时候大军来?我们也一直不理他们,让他们猜我们什么时候偷袭去。” “你说他们未必是完全来玩儿的?”白翦道。 “可能是吧,总要谨慎,用兵之道,虚虚实实,谁知道呢?”白翎道。 第17章 楼樾(二) 随后几天,白翎命人一直注意着那群柔然人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细节。 第二次,汝坡上的那群人身上没再带黄金,第三次,身上的皮甲少了一些,第四次,马鞍被换成了柔软舒适但并不适合战斗的皮料。而且几乎不会天天来,总是隔三岔五来一次,和骚扰居庸关那群守军完全没什么同步性可言,仿佛就是来走个过场。 这些东西都很细节,若不是白翎嘱咐斥候必须特别关注这些细节,加之定远军中的斥候大部分经验丰富,只怕还发现不了。 白翎多少有些犹豫了。 若是第二天他们就摆出一副在此处安营扎寨,毫不设防的态度,白翎想都不会多想,必然是陷阱,但如今虽然懒散,但表面上还是勉强维持了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白翎反而觉得他们兴许真的是一群无所事事的柔然贵族。 没带黄金,是因为看到斥候后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暴露身份,皮甲变少一点——防止身上太重了,待一天会很累,换马鞍是因为不能安营扎寨,只能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 他们不想打仗,但又不得不来。 白翎还在犹豫,白翦倒是坐不住了。 “姐,你有没有想过,真的是你想多了?”白翦道,“真是陷阱他们可要把自己陷进去了,小半个月了,马上乐帅那边伤都快养好了,他们图什么?若不是定远军的斥候敏锐,可能根本没法发现这么多东西,你抬高柔然蛮子也就罢了,难道还不信我们的人吗?” “好吧,就算他们真的是计谋,也不论我们的斥候到底如何,柔然的大军在榆林,雍国扛着呢,这边剩不下多少人,我们能输成什么样?难道困在这儿等着他们来吗,姐,占敌先机啊。” 严峣道:“白翦,不要逼你姐姐。” “得得得,就你们两个是一家,我是外人。” “小翦。”白翎皱眉。 “我去前面练剑,你和姐夫自己说吧。”白翦刻意强调了“姐夫”,白翎倒没说什么,反而是严峣“蹭”得一下红了脸。 白翎笑眯眯地说:“你也别去前面了,走,你姐我陪你。” 第二日,一向英姿勃勃地站在城楼指挥的小侯爷头一次有些萎靡,往往一点点磕磕碰碰就要龇牙咧嘴地吸一口冷气,随后整个居庸关传开,听闻小侯爷被姐姐用木剑亲自教导了一番,今天早上险些没起来。 随后白翎“看不到军中人懒散,就是自己亲弟弟都会上手教训”的名声传开,那些冀国的少爷兵很长一段时间恨不得绕着夏国的营地走,生怕撞见那位女罗刹。 严峣告诉她时,她只当笑话听:“若是真能让他们收收骨头,倒是我的福气了。”今日天气格外冷,又没什么安排,白翎于是缩在软榻上,身上裹着大毛的毯子,只有严峣在,也不在意什么了,索性叫严峣坐在榻边,自己缩着说话。 “今日小翦还是去前面了。”严峣道。 白翎“唔”了一声,道:“由着他去吧,我有点事情想让你帮忙。” 严峣挑挑眉。 白翎从榻边的案几上拿了一张折起来的纸,道:“诺。” 严峣拆了信,扫了一遍,道:“就按照这上面的来?” “嗯,你今天去一趟燕北城,买不到就再跑远点,这边也不差你这么点人——天气太冷了,不着急,安全最重要。” “我知道了。”严峣默默地收起纸张,道:“等下午我出去。” 白翎想了想,道:“听说乐康胥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我备了点礼,准备好歹去看看,一次没去过到底不好。” “也好。”严峣道,“表面上的礼数总要做的。” 白翎若有所思道:“说起来快过年了,今年是肯定回不去京城了,若是战事不吃紧,我们可以去古北口,和严叔叔一起。” “只怕父亲并不会高兴。”严峣道,“他性子古板,若是知道我们擅离职守,肯定又要骂人。” 白翎没忍住笑了:“你好意思说严叔叔性子古板?” 白翎懒洋洋地靠在一旁,道:“你且回去准备吧,我不耽搁你了。” 严峣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放心,一切有我。” 白翎拎着一包是之前母亲帮忙改的调料块,军中行军辛苦,往往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基本好一点的就是野菜煮肉汤,于是母亲用各类调料混上牛油做成调料块,等煮汤的时候扔锅里一块,倒有几分火锅的风味了,还容易保存。于是整个定远军里都有这东西,也算是定远军特产了。” 另一包是抓了些治疗外伤的药,经过白翎的判断,送药这东西容易出事,于是选了个妥当的法子,从燕北城的药铺里抓药,都是些不会错的方子,然后包起来后还让药店的人用纸封贴住,封条没开过,一看白翎就没打开看过,届时真有什么问题也不是白翎的事情。 当然,白翎觉得乐康胥多半不会吃。 乐康胥本应该退回城中养伤,但为了表示与诸君共进退,就住在营帐里了,虽然如此,看守却是严格。但既然是联军,唐国人还是给了白翎面子的,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乐康胥倒是没躺着,看起来精神也不错,穿戴整齐在帐中正襟危坐,只是一头白发披散着,一旁是他的义子乐坚在一旁,替他在头顶几处穴位施针。 白翎自知是小辈,行了个军礼道:“见过乐帅。” 乐康胥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我都听说了,你倒是比你爹年轻时机灵些,没直接冲出去把剑架在柔然王的脖子上。” 白翎先前没同乐康胥见过,但父亲倒是对乐康胥十分关注,若说他的用兵风格,就是一个“稳”字,没想到私下里老爷子的脾气倒是执拗,且心直口快。 白翎似乎并没有听懂他什么意思似的,笑道:“父亲年轻时确实英武,只是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换而言之,当年和父亲对垒的您也是老了,是“过去”了。 第18章 楼樾(三) 乐康胥笑了一声,老爷子向来心直口快,道:“你是来探病的?” 白翎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一边的亲兵,道:“确实,听说乐帅的病快好了,故而想请您帮个忙?” 乐康胥似乎终于正眼看着她了。 “这里人多口杂,还请乐帅屏退左右。” 乐康胥顿了顿,给了乐坚一个眼神,乐坚领命而去。 第二日,亲兵来报说汝坡的人增加了一二百。 白翦没精打采地听着汇报道:“随他了,反正多少人站着都是站着,我们也不打。” 白翎一笑,道:“谁说的?我们打。” 白翦猛地起身:“真的?人少的时候不打,反而人多的时候打?” 白翎耐心道:“你都这么觉得,难道敌人不会那么觉得吗,人少都不敢来打我们,难道人多了反而敢了?” “那一二百不会对我们有影响吗?” “如果真的能打一个措手不及,多出的一二百人也没什么影响,如果对方真的有所准备,那多不多没什么差别。”白翎道,“父亲说所谓领军打仗,不过是在众多牺牲的方案中选择一个损失比较小,成果比较大的罢了。” “那我能参与不?”白翦抱着白翎的胳膊,“姐姐?” 白翎一阵嫌弃,道:“手拿开,我交给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白翦欢欢喜喜地撒了手,恭恭敬敬地跪坐在白翎对面。 “你留在城中守城。” 白翦瞬间失望的表情都快溢出来了。 “不愿意?”白翎挑挑眉。 “我哪敢啊。”白翦道。 白翎戳了戳白翦的脑袋:“少皮里阳秋的,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你认真听着。” “楼樾!他们偷偷出来了两队人,一队从东边往这边绕着走,一队从城北直接来的。”阿速司飞快地报告道? “就两队?”楼樾道,“我们背后呢?” 阿速司摇摇头:“放心,我们的人从一大早就盯着了,根本没人来过,他们估计是想把我们往东边逼,这样另一支队伍绕后包抄。” 楼樾皱眉:“确定只有这两队?” “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雪,虽然树多但根本藏不住人。”阿速司道。 楼樾道:“来得正好!我们的乌钢刀已经多日没见过血,今日该解渴了。” 阿速司觉得自己的血液简直要沸腾起来,大喊道:“是!”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当年白翎刚刚读到这两句诗的时候,只觉得第一联和第二联格外的不搭调,后来再去了解,只觉得文人果然是文人,这种鬼一般的天气,她一开始见了只想骂娘,即便是来过北边许多次,白翎也喜欢不太起来这儿。 也可以说白翎对于此处所有的记忆都与战争与杀戮有关。 “将军,真的不用西边再派一支小队吗?” “水口关在西边,吴冰和雍国人在那边。” “阳平侯世子真的会配合我们的行动吗?如果出了差错怎么办?” “生死攸关,柔然人再蠢也不至于赌吴冰不来。”白翎横过长枪,高声道:“让这群柔然贵族生死攸关的任务就靠我们了。” 汝坡其实本来也不算高,直接封死了四周的路后,剩下的就是把柔然人逐渐逼围在山顶上,纵然下打上并不容易,汝坡却是居庸关脚底下,乐康胥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汝坡的地形,给白翎讲清楚就更容易了,规划一条伤亡较小的包围路线却也不难。 况且,重要的战场也不一定在正面。 白翎道:“不必着急攻上去,他们没带多少东西,这种天气只要围着,到时候在山上冻死饿死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柔然人擅长弓马,若是强行攻上去,只怕他们反而垂死挣扎,届时伤亡只怕不少,围而不攻,怕的也只是他们。 果然,发现他们的攻势减缓,只围而不攻后,柔然人果然慌了,几次想破开包围,但白翎带人牢牢拦住,白翎道:“把他们往西边逼,北面稍微松一点。” “西边雍国人还没来,亲兵提醒道。” “要的就是这样,没看见人,才最恐慌。”白翎道。 战场上由不得人争吵,亲兵提醒一句就是极限了,剩下的就是相信自己的将军。 将柔然人往西边逼后,自然其他的方向稍微松了一些,尤其是北边,不想柔然人忽然向北横插,北面的防守一时疏忽,竟然要被他们跑出去。 白翎微微一笑,道:“叫北边的人意思一下就行,放他过去,追!”言罢便一夹马腹,浮云陪伴她多年,长嘶一声,带着白翎冲了出去。 阿速司焦急道:“楼樾,我们再跑就要离开居庸关那边了,恐怕和大军会接应不上。” “接应?”楼樾似乎一点也不慌,纵然现在他们奔马很快,白翎咬得也很紧,但声音依然平稳,“我们的目的是可不是逃跑。” “现在你们也跑不了了。”本该荒无人烟的山路尽头,白雪皑皑之上,各类冬天里已经落光了叶子的高木之间,却见一队人正等着他们,为首的人银甲白马,声音虽然大,却十分沉稳,正是应该去“采购物资”的严峣,显然是早就在此处等着他们了。 阿速司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刚刚亲自带人查过这一带。” 楼樾的脸色终于变了,却又瞬间反应过来,笑道:“在雪地里面躲了一夜,严校尉手臂僵硬否?” 严峣道:“不劳可汗费心,把可汗留在这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白翎此时也追了上来,站定,正好堵住了楼樾想要回头的路,隔着楼樾和严峣对视一眼,确认彼此的无恙后,默契地抓紧自己手中的兵器,慢慢地逼近。 柔然人看来者不善,也立刻抓紧兵器,准备战斗。 楼樾依旧不慌不忙道:“看来二位是觉得一定能在此处拦住我了,不怕自己的后院起火吗?” 严峣向来不是喜欢在开战时与敌人多话的人,更懒得回复将死之人的话。白翎倒是笑笑,道:“不劳可汗费心,居庸关自有人在守。” “凭你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弟弟吗?”楼樾笑笑。 结果还没等白翎说什么,忽然听见震天的爆炸声从南边的居庸关传来。 第19章 针锋(一) 火器?! 居庸关守城的唐军之中很少用火器——因为这东西在冷天总是坏不说,而且玩不好很容易炸了自己。 反倒是驻扎在城外的定远军和冀军之中有火器营,也很少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柔然军中就更没出现过火器了,楼樾似乎看穿了白翎的心思,道:“这不是你们中原人的话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亲兵走近低声说道:“将军,斥候传来情报,攻打居庸关的柔然兵不下五万户,而且有攻城用的大型火器,只怕情报有误,小侯爷虽然带了大部分去城里支援,但没有虎符,我夏国的大军不敢轻动。” 柔然人全民皆兵,十万户差不多就是三十万人,白翎根本来不及想柔然大军被扣在榆林,怎么可能能够平白多出三十万人来,只知道如果不赶紧支援,居庸关的守军根本受不住——自己那个冲动的弟弟还在居庸关里。 白翎沉默了一瞬,却瞬间理清思路,冀国的军队也驻扎在城外,但那群少爷兵不敢去前面的——去了也没什么大用,居庸关的唐国守军纵然精锐,却几乎没有对抗火器的经验,至于雍国,吴冰带领着雍军在水口关,要过来只怕还不是一时半会儿。 白翎忽然奇异地笑了笑,提高声音道:“严峣,让条路过去,让这群人滚回北边,立刻回城。” 这命令来得突然,但严峣却没有犹豫,立刻带人让出一条很窄的路,警惕地防止他们做什么,楼樾似乎一点不在意,对白翎道:“此次算你我平手,下次再见。” 白翎没说话,只看着他们离开,却在楼樾马上要走出百步时,忽然从腰间拔下火铳,直接朝领头那人开枪,这火铳速度极快,饶是楼樾也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只来得及侧身躲一下,却开始被射穿了右臂,却一点没顿,立刻策马带人往北跑去。 “谁他妈和你平手。”白翎高声道,随后将手中火铳收起,依然颇为不解气,从袖中拿出虎符扔给严峣:“阿峣带一队替我去夏军大营调军来援,剩下的随我直接去居庸关!” “是!” 居庸关的情况其实比白翎想象的糟糕。 柔然大军从北边来,鉴于正面的战场白翎带这点人不如去送死,白翎带人从侧边绕进去,从防守较为薄弱的西边直接插进去。 结果正看见一队黑衣黑甲的轻装骑兵,正是雍军的标配,白翎立刻道:“前面的是哪位雍国将军?” 那人看见白翎,事态紧急,也没下马,立刻抱拳道:“在下雍国轻骑宣节校尉司马图,见过白将军。” 白翎立刻道:“我等在汝坡外遭遇了柔然王楼樾,只怕此处战情紧急,已派人调大军来援,烦请将军助我。” 来人立刻回道;“烦请将军明示。” “我自汝坡看了一圈,以我们的兵力,大军到来之前围住怕是不可能,城内守城的唐军根本没有对付火器的经验,何况多日来的佯攻本就让守军多少有些懈怠,还请将军与我从左右两侧插入,杀进城中。” 司马图回道:“吴将军也是这个意思,要等大军到了才能围歼柔然人,如今保下居庸关在大军来之前不被攻破为重。” 西侧的柔然人虽然薄弱,但这份薄弱也只在于没有火器罢了,白翎没蠢到和柔然人在平原对冲,寻了个切口遮掩身份杀进去,到了城下立刻拿出火铳连开三枪,吸引了守军的注意。 “是白将军!”守军正是白翦带来的那些定远军,立刻开门让白翎进去,道;“白将军,刚刚雍军也从此处进城支援了,我们已经核验了身份,那人自称司马图,正带人前往快要被冲破的东门救援。”正说着,却听见又是两声巨大的火器声和守军的惊叫,好几人匆匆自白翎身后跑过,险些撞得白翎一个趔趄,却也来不及说什么。 白翎胡乱地点点头“白翦呢?” “小侯爷在北门,和乐帅一起守城。” 白翎道:“居庸关背靠燕北城,居庸关一破,燕北城不可能有保全的可能。严峣带大军来援之前,哪个城门都不能失守。” 那士兵立刻行了个军礼:“是!” 北边是柔然大军的地方,所遭受的攻击最多,白翎的耳边被火器巨大的声音震得几乎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城墙上乐康胥沉稳地给自己的传令兵下令,白翦则直接自己大声喊着什么,额头上已经是一片殷红,白翎心里一紧,匆匆几步上去,大约是来往的人很多,白翦并没在意,她刚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见白翦猛地回头,眼神像是领地被侵犯了的一头幼狼,纯澈却带着随时要和人搏命的凶狠。 看见是白翎,白翦的眼神骤然软了下去,半是委屈半是责备道:“姐你怎么才回来?” 白翎本来想下意识地责备几句,说了多少次战场不要莽撞,只是一味地鲁莽几条命都不够丢了。结果对上这样的眼神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道:“我回来了,头怎么回事?” 白翦似乎才意识到,正要伸手去摸,却被白翎拦住不让他碰伤口,撕下一块衣角快速地帮他缠了一下。 白翦低头让白翎包扎得更方便道:“不要紧,可能是火器轰上来把城墙打碎了一块,不小心砸的。” 白翎也只是匆匆替他包了一下,丑不丑的已经不要紧了,道:“这边战况如何?” “他们的火器开了五波了,威力确实大,和我们的夏国的攻城火器差不多了。”白翦道,“有几个缺口已经让人去补了,下一波应该能撑过去。” “严峣正去调军,再坚持一会儿。”白翎道,随后问乐康胥,“乐帅怎么想的。” 乐康胥道:“严宗锦的古北口能调人来吗?” 白翎心里咯噔一下,倒是白翦心直口快道:“从夏国调兵做什么,唐军对柔然的战争一向有经验,不能调唐军来吗?” 第20章 针锋(二) “不能。”乐康胥也懒得解释,气得白翦直跳脚。 其实白翎倒是理解乐康胥,唐国和柔然的边境线最长,关口也最多,唐军人数确实不少,大部分也确实在边境,但这么分散下来每个关口的人也只是将将够而已。剩下就是蓟京城的唐王亲卫,蓟京城确实离居庸关也不远,但调唐王亲卫只怕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古北口到底远水解不了近渴。”白翎道,“乐帅是觉得吴冰和严峣来了也不够?” “如果只是现在,够了。”乐康胥道。 白翎明白了,柔然驻扎在居庸关的人数,原本几次探查都只有两万户左右,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这种状况,那么今日的八万户从哪儿冒出来的,今天只是出现了八万户,而且出现了攻城的火器,那明天会不会出现更多?乐康胥也没法保证。 白翎和乐康胥都罕见地沉默了。 白翦心急如焚:“所以需要调兵吗?如果真的有必要,那早点给严叔叔送信,也能早点过来帮忙不是?” 调动夏国的边军,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若是父亲还在,在战事不紧没什么危险的情况下,借着威望调动边军,说不定夏王那边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不会追究,但如今且不说夏王正盯着定远军,条件也并不允许,柔然正在全面向南进攻,随时有可能到古北口,不可能让严峣的父亲现在离开古北口,就算白翎给了发信后,严叔叔会来,白翎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这是在害严家。 这些事情白翎自然不会和白翦说,就更不可能和乐康胥说了。 于是只有长久的沉默,白翦仿佛被熄了火一般,良久,忽然问道:“如果居庸关的城门被破了怎么办?” 居庸关被破了怎么办?好像从来没有人思考过这个问题。 自从前朝皇帝封唐王,为了抗击北戎,建立居庸关。这里就一直是抗击柔然的第一线,唐国也不是没有失利过,但居庸关却一直屹立在长城脚下,守着背后的燕北城和更远一些的蓟京。 当年唐王受封,首府定在蓟京,蓟京并不适合当都城,因为作为一个常年要和北边的各部族打交道的地区,蓟京城的北面并没有山川的天险,北面虽然有赤水河流过,但是冬季常年冰封,基本就是平地,夏季也并不湍急。 但就因为北面的居庸关在,成了蓟京城的保护伞,甚至后来依托居庸关还成立了燕北府,时人说“蓟京无天险,遂有居庸关” 如今居庸关要破了?这个问题听起来太陌生了,但似乎其实就近在眼前。 白翎没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居庸关到底是唐国的土地,他们终究是外人。 乐康胥坚定而咬牙切齿地说:“打进来了就打巷战,被剿灭了撤到燕北城去,燕北城没了就去蓟京,我唐国辽阔,总有这群柔然蛮子埋骨的地方,他们全民皆兵,殊不知真到了那一日,唐国也一样全民皆兵。” 即便所谓的盟军不过是临时的,四国之间的新仇旧恨还一大堆,白翎也没法不对这句话动容。 还没等他们再说什么,只听得又是震耳欲聋的声音,白翎几乎觉得自己的耳朵要聋了,在火炮巨大的声音中,白翎似乎听见了一声微弱的惨叫声——因为人的惨叫声比起炮火齐鸣的声音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 随后白翎就看见一块不知道什么的血肉被炸飞到乐康胥的身上,炸了老爷子一脸的血,乐康胥淡定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道:“没事,不是我的,去堵一下炸出来的缺口。” 离开汝坡,没等赶回柔然驻扎的云下城,阿速司咬咬牙,道:“圣汗,停下先处理伤口吧。此处他们已经追不上了。” 阿速司一路上已经喊了几次想让他先停下来休息了,当年他冒死救过楼樾,楼樾在统一了柔然各部,被封为“圣汗”后,准许阿速司依然像以前一样叫他的汉名,阿速司这句“圣汗”几乎就是在苦苦相求了。 楼樾在确认安全后,终于点点头道:“原地驻扎。” 阿速司一路上都在盯着楼樾的右臂,只看见殷红的液体从皮甲之中渗透出来,听到楼樾同意驻扎后,如蒙大赦般的飞快翻身下马,帮他解开上身的甲胄。 被火铳打穿的右臂不容易止血,加之骑马时难免要用到,血几乎浸透了他的半个衣衫,阿速司吸了一口冷气,道:“楼樾,这个伤口需要处理,不能拖到回云下城,我叫人在这里看看有没有汉人的医生。” “不行,简单包扎一下就是了,这里的汉人大部分十分仇视我们,纵然是平民也不可信。”楼樾断然拒绝。 “下次见到那个阴险的女人,我一定把她剁碎了喂鹰!”阿速司咬牙切齿道。 楼樾挑挑眉:“她若是太弱了,也就没意思了。”随后道,“攻城的人是谁,我不记得我准许用火器了,也不记得准许这么早暴露这兵力。” 阿速司顿了顿,道:“带兵的是您的兄长果斛力台吉。” 楼樾轻蔑地笑了一声:“包好了就回去。” 阿速司听明白楼樾的意思了,道:“既然他破坏了你的计划,我们不用去阻止他吗?” “害群之马要冲向悬崖,难道我还要拦着他吗?”楼樾道。 “可是他手里有火器,那可是我们好不容易从……” “阿速司。”楼樾道,“我们能给汉人添麻烦,靠的是兵马迅疾,来去如风,如果行军要拉着这么多重的大型火器,只会是我们的拖累,何况火器在北边天气一冷很容易有问题,不然唐国为什么不用?” “如今看起来似乎像神兵,是因为这是一场攻城战,且确实出乎他们的意料罢了,但想凭借这些东西彻底打败中原人,还差得远。”楼樾道,“别人的东西终究是适合旁人的东西,我们学,却绝对不能完完全全地学。” “至于果斛力,他喜欢和我作对,那就由着他去吧,居庸关有那两位在,他打下居庸关都玄之又玄。”楼樾用牙叼着缠在自己手臂的布条尾端,狠狠一拉,让结系得紧实了些,道:“走吧,回去准备黄金,给我亲爱的兄长打造一个黄金的头颅,这仗,还没结束呢。” 第21章 长夜(一) 攻城的火器确实难缠,严峣想要从后面包围,但火器轰城墙都不在话下,何况是血肉之躯,一发火炮下去,成队的士兵立刻会被炸得七零八落,伤亡倒是其次,这种方法也太过伤害士气。严峣明白硬闯只会徒增伤亡,故而没有硬冲,而是支援策应,纵然焦急,现在也根本不是要莽撞到用人命去填的时候。 但火器的缺点也明显,不到半个时辰,就见至少两处火器的地点轰的一声,随后是浓烟滚滚,显然是直接炸了。 严峣立刻意识到,此时其实最根本的拼的其实是时间。是在柔然那有限的火器损毁前攻破居庸关,还是能拖到柔然的火器全部损毁——只要他们攻城的东西没了,柔然人并不擅长城战。加上吴冰和自己两头策应,不至于太发愁。 严峣意识到这个问题后,立刻派兵后撤,防止军队再进入火炮的袭击范围,随后派一两组精锐灵活的轻骑冲入战场,冒充大军来攻打的样子,逼迫他们用火器来攻击,加快他们的损耗。随后又仔细研究了一下能不能派人混进去破坏剩下的火器,后来发现恐怕难度太大。于是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 不到半个时辰,柔然人的火炮炸掉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几倍,白翎再傻也明白,必然是有人的计划,大概思考一下就明白为什么严峣现在还没有出现支援,随后就明白其中的关窍了,同白翦道:“你听着乐帅的命令,我点一队人下去。” “现在?”白翦皱眉,下面且不说柔然人还基本没退,就是火炮也还剩不少,“严峣还没到,不如等他来了再下去,也好能接应你。” “火炮不消失,他是不会出现的。”白翎道,“严峣带着的大军人数多,但精锐都在我们这儿,要用小股部队骚扰,我从这儿带人比他方便。” 白翎看了一眼天,黑沉沉的,如今却还是正午。 暴风雪要来了。白翎想,暴风雪如果够大,无论是柔然还是他们,只怕都没能力继续这场战争,在暴风雪落地之前,最好能够给这场战争画上一个有利于他们的结果。 明明是白天,天却已经昏暗得不得了了,狂风四起,几乎吹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样的天气对于守城的将士来说实在痛苦,因为在狂风之下,守城常用的弓弩一类几乎没有用处了,几乎是一出去就会被狂风把箭矢的力量卸去一半,只能用石头,火油一类。 但好处是,由于风大,扬起的沙尘也大,于是白翎带领小股部队佯装大部队进攻也容易了许多。 战场上连绵不断的火器声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火器的装填时间很长,且若连续发射的话很容易炸,于是白翎逼着他们犯错。在火器的数量已经明显只有五六个时,柔然人肉眼可见得慌了。 白翎不得不感慨,火器对于柔然人,果然是好事,也是坏事,之前同柔然人打仗,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一把兵器都没有,柔然人都毫不畏惧地和他们死扛到底,哪怕是赤手空拳,这也是中原头疼的一点之一,只要漏过一个,就会给自己留下无穷无尽的麻烦。 如今有了更好的火器,他们确实更厉害了,但也更依赖于外物了,火器坏了对于他们的信心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不知道为什么,白翎一下子就明白了许多年之前,被逼着读自己十分不愿意读的儒学,读到的“君子不器”了。 只是如今也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白翎扫视了一圈,这个程度的火器,已经对严峣造不成什么威胁了,该出现了,他会从哪儿进入战场呢…… 风越来越大,白翎睁开眼睛都觉得困难,只听见不远处有人似乎用柔然话大声咒骂这什么——这也不稀奇,战场上骂人的声音太多了,白翎原本只当没听见。 结果被那人咒骂的柔然兵士畏畏缩缩地回了什么,风大得让人听不见说的什么话,白翎却清晰地听清了一句“台吉”。 台吉这个称呼据说来自中原人的“太子”,但和中原的太子只表示一个人不同,台吉更像是“殿下”,一切王族和大贵族基本都能叫“台吉” 纵然不是王族,至少也是个大贵族了,白翎心道。 其实这个地方白翎本过不来,但大概是狂风之下几乎看不清人,箭矢也基本到不了,这里的还有一门火炮,可能这位大贵族也没想到有人能摸到这儿来。 白翎知道弓箭没用,自己若是再近一点恐怕那人身边的柔然兵就立刻反应过来了,白翎拿起身上的火铳。 白翎带着他原本不是为了要杀人,只是想着这东西今天替他说不定拆掉了那个柔然王的一个胳膊,说不定能给自己带点运气来,于是就带着了。 火铳的发射受大风的影响没有弓箭那么的大,那个大贵族也没注意到自己,如果他是柔然这次的领导者,射杀主帅带来的打击绝对是巨大的。 但一旦发射,火铳的声音也不小,无论中不中都肯定引人注意,自己能不能跑估计要看命。 狂风已经越来越冷了,白翎感觉到,就要下雪了。 赌一把? 赌一把! 白翎抬起火铳,想,如果这次能命中,然后全身而退,无论哪路神仙都成,她一定去给自己向来不怎么信的神仙们上一炷高香。 发射,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看见那人惊讶,回头,随后胸膛炸开,表情满是难以置信。 还是偏了一点,本来是瞄准头的,不过就结果来说,差不多,白翎道。 柔然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果斛力台吉胸口炸开,然后看见一个中原人端着的火铳似乎还在冒烟,气得几乎双目通红,近乎是嘶嚎地喊道:“啊——” 这一声仿佛是某种天地之间共鸣的哀嚎,一下子叫破了什么天机似的几乎是霎时间,狂风卷着粗盐一样的雪粒砸了下来,白翎趁着那人没反应过来,正要逃跑,那人在狂风暴雪中不要命一般地朝着白翎奔来,俨然是一副要和她拼命的架子。 第22章 长夜(二) 白翎收起火铳,刚准备换长枪,忽然看见一人一骑猛地从自己身边飞过去,长剑连挥砍倒朝着白翎冲过来的几人,随后又将那个“台吉”的头砍下来,解下身上的披风快速地包了一下。 狂风与暴雪之间,白翎看见那人一身黑袍银甲,朝自己走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没受什么伤后,如释重负地说:“我来迟了。” 其实严峣从出现、杀人、确认白翎的状况,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但白翎却觉得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白翎笑了,举了举长枪:“严校尉威武。” 严峣举了举剑,和她的长枪相撞:“将军威武。” 随着严峣和吴冰的大军进入战场,加上果斛力的暴毙,柔然军队几乎是溃散。 但严峣很遗憾,因为暴风雪的缘故,联军也不得不撤进居庸关,这个天气已经几乎看不见十步以内的人了,必须在暴风雪更大前撤回去,不然很有可能回不去居庸关,这种天气在外面待一个时辰就是死路一条了。 就结果来说,可以说联军损失更惨重,因为居庸关四面的城墙几乎都快垮塌了,且死伤要更惨重,但就结果来说,柔然溃败,主将被杀,被暴风雪打断的这场居庸关之战,输的人输得不甘心,赢的人也不过是惨胜。 居庸关本身不大,水口关的雍军和原本驻扎在城外的夏军冀军进来,本来残破的居庸关还显得十分拥挤,几位各国的主将们坐在居庸关的官府内议事厅——本来这地方没什么人,议事厅也不过是魏明承和自己的下属商议的地方。结果如今挤下了三国的大将——哦,冀国的那个少爷主将已经吓得发起了高烧,据说没起来床,病中做梦都是胡话什么“有人要杀我”“快让我回邯郸”,已经联系冀国要换人了——此事在军中当笑柄谈。 白翎身边是严峣,倒不是不想让白翦来,他脑袋上的伤其实并不轻,回来之后就有些发热了,白翎生怕他出事,让他在自己那儿躺着,保养好身体要紧,到时候说了什么内容自己回去告诉他。 吴冰身边自然是司马图,司马图并不是雍军之中军衔比较高的,但是却是参与这场战争最深的雍军将领,哪怕是吴冰也不过是后面才进来收拾战场罢了,还有几位将军白翎不认得。 而乐康胥自然坐在主座,身边是乐坚和魏明承。还有几人人高马大的,其中一个更是不像是中原人的长相,反而像柔然人,白翎私下里问唐军,唐军说这也是乐康胥的义子之一,叫乐易,母亲是个柔然人,其余的也就不知道了。 白翎自然也不再多问了。 首先打破安静的便是这个乐易,道:“柔然兵士的损失并不惨重,严校尉带回来的人确实是果斛力台吉,他的头可否交给我们,呈献唐王。” 白翎道:“我们打算呈献寡君的,不如乐帅等等?” 乐易眉毛一挑,随后就被乐康胥拦住:“此人与寡君有血海之仇,烦请白将军将其头颅交给夏国,寡君必有重谢。” 其实白翎也知道唐国人对柔然的仇恨比他们深多了,本来也只是为了多争取点利益,倒不必真的为此闹翻,何况盟军刚刚联手打退柔然,气氛正好,白翎也不愿意破坏何况乐康胥那么倔强一个老头子把话说得这么软,白翎道:“依乐帅所言。” “怎么会忽然出现如此多的柔然人?”魏明承道,“之前打探差不多明明只有两万户而已,十万户,对于柔然来说也绝对不是小数目,他们还在榆林和雍军打仗,哪里有这么多人?” 乐康胥道:“榆林……只怕没那么多人。” 白翎道:“我也在想,恐怕只有这样一种可能。” 吴冰皱起眉头道:“什么意思?你们难道是我父亲传来的情报是假的?” “非也。”白翎道,“令尊一开始带领雍军与柔然在榆林焦灼之时,当时柔然的大军恐怕真的在榆林,但随着双方僵持不下,彼此对峙——当然,只是我们以为是在对峙而已,其实此时柔然的军队正在往东撤,才有了居庸关将近十万户的柔然人。” “那岂不是现在榆林的柔然人并没有表面上的多,此时告诉父亲发起进攻,必然能……” 为了防止他再胡思乱想下去,白翎不得不给他泼了泼冷水,放软声音道:“世子稍安毋躁,如今居庸关柔然人十万户,粗粗计算柔然人至少有二十万户,也就是说,榆林可能还有将近三十万的柔然军队,谁也不能保证,榆林后面还有阴山,离柔然的都城盛乐城更近,他们可能打不下榆林,但守阴山城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世子还是谨慎一些为妙。” 严峣握了握拳头,又松开,最终什么也没说。 乐易道:“听说白将军带人追出城外,明明已经围住了柔然王楼樾,却还被他跑了?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吧。” 白翎在心里冷笑,这些人一向不会论功行赏,只会兴师问罪,道:“楼樾不是那么好被我抓住,哪里配被乐帅惦记了这么久呢?” 大约是居庸关之战确实让乐康胥心中十分担心,今日老爷子的话出奇的少,道:“如今重要的是居庸关现在的修缮工作,虽然果斛力死了,但谁知道男人会不会为了替他报仇再来袭击居庸关。” 吴冰道:“他们不过是靠着火炮出乎我们意料罢了,他们敢再来,我们有了准备,必然叫他们有来无回,何况他们今日拉出来的火炮已经没了,下次他们未必有那么多火器。” 全场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沉默,谁都没有继续接这话。 任谁都看出来,柔然火炮并不是自己做的,因为他们连用都用不好,必然是从中原人手中买的,或者是怎样获得的。 那么各国之中究竟是谁把火炮卖给了柔然人,就是一个格外敏感的问题了。 第23章 长夜(三) 居庸关之战后大家凑在一起做战后总结,明明火炮是很重要的环节,却发现大家几乎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个问题——说到底,他们只是本国的元帅或者将军,他们兴许没有与柔然人做过交易,但不代表他的国家没有,毕竟与柔然接壤的只有四国,火炮必然是从他们之间流出去的。在没有摸清火炮的来源之前,愤愤地表示火炮怎么样,到最后查出柔然人火炮的来源,弄出什么贼喊捉贼的好事儿,可就实在难看了。 结果吴冰捅破了这事儿,众人皆低头思考道:莫非他已经确定,火炮必然不是雍国流出去的了?或者他们已经找到火炮的来源了? “楼樾本人尤其喜爱趁火打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乐康胥道,“我们最好是做好准备,他很有可能最近趁着居庸关的城墙没有修好,再发动进攻。无论他们有没有火器,现在的居庸关的工事未必挡得住……” “啊,你说楼樾啊。”白翎打了个响指,“打断一下,他最近是不可能来的。” 众人的目光皆看向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结果白翎偏偏不说话,在这儿吊住了。 最后吴冰好脾气地问道:“是因为什么呢?” 白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飞扬,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他的右臂被我用火铳打穿了,据我所知那个伤如果不好好静养的话,他的右臂有废掉的危险。” 吴冰笑道:“白将军威武。”说罢,朝他拱了拱手。 白翎连忙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 严峣重重地咳了一声,白翎回头道:“你也生病了,冻到了?” “没有。”严峣硬邦邦地说。 乐康胥道:“既然如此,现在重要的事情只剩下修整居庸关的工事。” 乐康胥已经提了两次修城墙的事儿了,白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乐康胥不想让唐国独自承担修缮的费用。 毕竟唐国的穷在天下也是出了名的。 白翎笑眯眯地接了话,道:“乐帅说的是,明日我就叫人来帮忙。”简而言之,老子只出人不出钱。 毕竟如今各国都是驻军在这里,兵士大部分令行禁止是做得到的,修个城墙还是绰绰有余,所以出人也不难。 吴冰也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道:“明日我也让雍军来帮忙。” 乐康胥当做根本没听见他俩的话,道:“我们来谈一谈修缮城墙的钱,怎么分合适?” 白翎道:“乐帅体谅,最近我国财政紧张,实在是拿不出钱来。” “我雍国也是啊。”吴冰道。 乐康胥冷哼一声道:“今年未曾听说过天下各国又无饥荒,秋税又刚收上来,倒也不必在此推推拖拖。” 白翎低着头,沉默了两秒,忽然就红了眼睛,肩膀微微颤抖,垂下头道:“是没有饥荒,只是我国的财政都拿去补贴阵亡战士们的家属了。” 严峣抬起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 这下子本来想说什么的吴冰一下子被噎住。夏国哪儿来的大量阵亡战士,还不是那个昌爻,虽然作为雍国的世族,吴冰对家生子出身的昌爻横竖看不顺眼,他被以谋反罪名,由秦非淮亲自带人将他诛杀在城郊五步亭之后,吴家的地位显然高了不少,但说到底吴冰如今代表的是雍国。他也做不到索性厚脸皮地说“那是我国叛将昌爻的手笔,和我们无关的。” 乐康胥似乎也才想起来,看着如今气氛其乐融融,也不过是小半年前,这两国正打得你死我活呢,老爷子虽然心直口快,但做将军的,尤其是能做成闻名天下的将军的,都知道疼爱惜自己的兵士,阵亡抚恤金拖拖拉拉也不是只有夏国才有,于是同情与共情之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白翎抹了抹眼泪,觉得气氛差不多了,该给个台阶下了,道:“既然夏国与雍国都刚刚经历战争,倒是冀国,虽然之前夏国联军,却并没有太大的损失,且冀国素来四通八达,商贸繁荣,国力旺盛,想必也不在意这一点儿身外之物。” 乐康胥和吴冰连忙道:“是啊是啊,是这么个道理,拿钱的事情,就交给冀国吧。”反正冀国那个还在躺着呢,没来,他们的人既然没什么用,总要拿点儿有用的东西吧。 于是三国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大家都很满意。 白翎出来拉着严峣笑得格外开心,道:“我娘教得果然有用。” “教的?”严峣颇为诧异。 “哭啊,如何哭得让人无法拒绝你?”白翎道,“首先,要哭得惹人怜爱,不能大喊大叫,涕泗横流,就轻轻地啜泣就好,最好是记得没有声音,如果怕表情控制不好,最好是垂下头,伏在案几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然后双肩轻轻颤抖,声音略带鼻音,有没有眼泪不要紧,重要的是要眼睛发红……” “可是这样解决问题,我怕他们看轻你。” 白翎道:“那又怎样?如果真的公事公办地和他们谈,夏国不可能一点钱都不出。我父亲曾说,‘在战场上,哪怕能取得一点点优势,大家都会去争。’为了取得所谓的人心,有些人杀降,有些人虐俘,更有人连那人祭旗衅鼓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为的就是所谓的一点点‘人心’,我只是哭一场,怀柔不过是种手段罢了,还温和许多不是,他们看轻我,让他们以后后悔就是了。” 严峣说不过她,却又说不出哪儿生气,拈酸说:“可是呢,我看那位檀郎就很吃这一套。” “檀郎?”白翎道,“谁?” “拟把檀郎掷瓜果,三思常惧府钟馗。” “吴冰啊。”白翎反应过来严峣莫名其妙的态度从哪儿来的了,似乎是沉思了一下,道:“嗯……确实长得和传闻一样美姿仪。” 严峣懒得说话,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白翎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大笑道:“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啊,他要是再大几岁都和我爹一个年龄了。”说罢,用双手捧起他的脸颊,“一个将军因为容色出名无所谓,但只因为容色出名,那代表他也不过如此了,今日在会上你还看不出来吗?比起找一个好看的花瓶摆在家里,我还是更喜欢能与我并肩战斗的人。” 严峣有些动容:“我永远在你身边。” 第24章 长夜(四) 还没等二人离开多远,就见议事厅里面匆匆跑出一个人,白翎手疾眼快地抓住他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见是白翎,匆匆行了个礼,焦急地回道:“回白将军,乐帅晕过去了!” 白翎手疾眼快地捂住他的嘴:“非要声音这么大吗,没人告诉你要隐蔽?” 那人连忙点头:“出来的时候乐坚将军确实告诉过,直接去找军医,不要声张。” 白翎一阵无语,这就是这人的“不要声张”,刚刚那动静大军营里的人都要听见了。 白翎道:“你去吧。” 那人匆匆跑了,严峣道:“我们回去看乐康胥?” “不必,那边我们帮不上什么忙,找个人盯着他。” 严峣立刻叫自己身边的亲兵跟上,低声问白翎:“回去说?” “回去说。”白翎道。 暴风雪过去后,因着居庸关不大,风雪一停日联军大部分已经开始撤出居庸关了,但因为守城的唐国边军死伤惨重,所以各国多少留了一些人在这儿。但白翎考虑到白翦一个病人,怕移动起来再加重病情,于是让他留在居庸关,白翎不放心亲兵照顾,于是这两日也打算留在这儿。 居庸关的住处是唐国人提供的,不算大,但也没苛刻他们,二人都是行军多年的,什么地方没住过,也没什么介意,倒是白翦刚来时还醒着,多少不满了两句——如今他也睡过去了,由不得他再说什么。 四下确认了无人之后,严峣低声道:“你怀疑……” “之前只是怀疑,现在却几乎肯定了。”白翎道:“盟军之中有”白翎比了个拇指向外的手势,正是他们定远军中的暗号。 内鬼。 “原本之前我以为只是柔然人安排在这里的探子,或者是盟军中的小兵被收买了一类的。”白翎道,“后来乐康胥的身体状况,你我都不甚清楚,但在柔然的探子来报,柔然人几乎都知道。” 严峣道:“所以你去找了乐康胥,让他假装身体要病愈,逼迫柔然人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让他们进攻?” “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他们居然将这么多人从榆林调过来了。” “没有算无遗策的人,你不必自责,何况这个计策必然要乐康胥答应了才能执行,他既然也觉得没问题,不必把这次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白翎明白这只是安慰,也没有反驳,但自然也不可能真的会宽慰了。严峣也明白她的性子不爱怪其他人,凡事总爱往自己身上扛,所以也没再纠结。 “那乐帅那边想必正在查自己身边的人了?”严峣道。 “嗯……他说了会查,但具体结果本该是私下同我商议的,结果现在你也看到了。” 乐康胥旧伤复发直接晕过去了,这件事情自然就中断了。 “又是内查……”白翎颇为头疼,之前在定远军内查,好歹自己知根知底,如今是联军,自己说服乐康胥,都是用的“柔然人准确地知道乐帅的身体状况,连我等都不知,乐帅也该为了自己考虑”这种话了。 因为关系到乐康胥自己,所以白翎说服他没什么阻碍,可是如果是还有呢,在雍军中或者在冀军中呢?如今是联军,居庸关之前里面只有唐国边军,彼此基本都认识,想要混进来基本不可能,可是如今彼此不认识的四国人都在居庸关有守军,真的混进来人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白翎是第一个建议风雪一停,各国赶紧把大部分部队撤出居庸关,人少一些反而容易不容易让人混进来。 白翎也没法让冀军或者雍军自查,自查说到底是一件很容易导致人心动荡的事情,大家都是战场上过命的兄弟,谁愿意无缘无故被人怀疑,或者怀疑彼此交付性命的兄弟呢? 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她贸然过去建议他们自查,很可能得到一句“你怎么认定内奸在我们这儿,说不定内奸在你们那儿,届时反而破坏了居庸关之战中好不容易因为并肩作战缓和下来的四国关系。 白翎自暴自弃般地坐在榻上:“太难了。” “难什么?”白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白翎坐在榻尾,也懒得起身,翻了个身道:“你们说什么了?” “往里点。”白翎半点不心疼地让他到里面去,以保证她能把腿拿上来,坐得更舒服。 “我病着呢,你就会使唤我。”白翦不满地往里挪了挪。 “省省吧,军医刚来过说你烧都快退了,心里少想点就没事了。” 白翎道:“此事等乐康胥醒来再说——这两天派个机灵点军医去照顾乐帅,无论那边答不答应我们的人要送。” 严峣明白她的意思,如果乐康胥身边真的有内鬼,那此人能做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对正在重病中的乐康胥不利,都未可知,直接送军医这事不太好,但现在保证乐康胥不出事才是最重要的。” “乐帅受伤了?”白翦道,“在居庸关吗?没注意啊?” “不是,是旧伤。”白翎道,“之前没养好,如今歇下来那口气,自然人要休息恢复一下的。” “人没事吧?”尽管在居庸关一战里,乐康胥对白翦向来都是指挥来指挥去,本来白翎一位白翦这个性格,在以前父亲多说两句都会顶嘴,多半不会太喜欢乐康胥的强硬,结果看起来反而和老爷子一仗下来处得不错。 “那么多军医盯着呢,你我去了没什么用。”白翎道,“既然醒了就替我想点事情,一开始是你带的人来居庸关,各城门分的守卫等有功的都报给我,我要上表,阿峣把纸笔拿给我。” “现在就上表?”严峣道,“居庸关一战不算大胜,又有会不会被王上认为是邀功?” “现在上表,到东京城多则一个月,少则半个月,差不多年后那几天,王上估计心情不会太坏。” 严峣道:“如此着急,是为了振奋军心?” “嗯,重要的是,白翦立了功,也好早点回去。” “我不回去!”白翦抗议道,“这边仗不打完,我不回去!” 第25章 新岁(一) “这次只是一点小伤,但也险些出了事,军医说若是烧退不下,就是真的死在一点小伤上的也大有人在,若是你再缺个胳膊少个腿,或者……你是要母亲怎么办?”白翎道。 “你不用母亲来顶我。”白翦道,“母亲疼你疼了这么多年,你要出征她不是也什么事情都没说,也别说什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话,定远侯府这么多年的功绩地位是拼出来的,又不是传下来的,凭什么到了我这一代就要躲在定远侯府里面过日子。” “时也,势也,当年的定远侯府与王室君臣无隙……” “阿翎!”严峣匆忙打断道。白翎只是道:“他不是说不想一直躲在定远侯府里面过日子?” 白翦向来聪明,冷静道:“姐,你有没有想过,若真是王上忌惮定远侯府,我在东京可就比在居庸关危险的多了?严大哥在京城养伤,难道就安全了,把我放到京城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严崤在京城养伤,几乎是算是半个质子留在京城,就如同母亲在京城几乎是被监视着的,每次要出城做生意或者做些什么,王上总是会为了“彰显恩宠”,派一队亲卫前去护送,至于究竟是护送还是监视,就未可知了。 “姐,你仔细想想,我的性子在京城铁定惹祸,若是真的惹出事情来,岂不是肯定会被人抓住把柄?”白翦道,“若是我有更多的军功在身,小错便也不好再追究,岂不是届时也多些自保的手段。” 白翎歪着脑袋看着他道:“可以啊,你这发个烧,脑子非但没烧糊涂,反而开了窍啊。” 白翦听着她的下一句,生怕下一句是“不过还是不行” “回不回去再议,上表还是要上的,今年过年估计要过得紧,赏银只怕也会减,总要有点开心的事情的。”白翎这话还没说完,外有亲兵来报,道:“将军,有京城特使,送书信送到城外大营。” 白翎道:“给我吧。” 从京城到居庸关来往信件少说要送半个月,那这信自然是居庸关之战之前送来的了,肯定不是和居庸关的战斗有关的。 是梁夫人担心他们,亦或是京城的朋友赶在新年前送来的拜年帖子…… 然后严峣不小心扫到那个“萧澈”的私印,顿时黑了脸。 白将军敬启 梁夫人安,严大安,父王安。 上元灯会,户部支一百余万,余上表,今年京城遗孤温饱有难,恐无心赏灯,父王虽不悦,终令户部贴补抚恤,可补尔丹阳之缺矣。 边境苦寒,常添冬衣,常加餐饭。 甲午年冬月二十三日,京城大雪。 萧澈 严峣问道:“你还将丹阳盐矿的事情告诉他了?” “没办法瞒住的,户部不出钱是事实,但我们的抚恤却基本发下去了。”白翎道,“若是有心人算,就必然发现其中是定远侯府补上的,定远侯府随随便便就能拿出这么多钱,更引人忌惮吧。” 白翎收起书信道:“于是我索性通过萧澈告诉了夏王,我们也没钱,要用丹阳盐矿的钱来补才行,省得他们猜来猜去的,叫我心烦。” “那你不怕他们知道你贴补上了,户部索性直接不出钱了?”白翦忍不住问道,“把那封信给我看看呗。” 白翎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递给他了:“只能是两相权衡,取其轻罢了。”白翎道,“定远侯府朝户部要钱,总比让那些遗孤们自己去管户部要钱容易得多吧。” 白翦道:“干嘛非要是太子。” “朝中王子能说得上话的只有太子和三王子——你认识萧河?”白翎道。 “他啊,见过几次,开口是母妃闭口是父王,无趣得很。”白翎道,“邀请他出城骑个马,都是母妃不许父王不许,求他不如求佛去。” “你少说两句吧。”白翎道。 白翦看着信,忽然道:“冬月二十三写的信,现在就送来了,这就半个月啊,太子的信送得果然快。” “估计特使快马来,肯定快啊。”白翎道。 “特使来一趟就为了送信啊?”白翦问道。 “那还要做什么?”白翎有点奇怪。 白翦道:“没什么没什么,姐你继续写要上的表。” 白翎莫名其妙,嘟囔了一句继续写,忽而听得白翦道:“姐,你这张表,是希望王上按照你的推荐封赏呢?还是不希望。” 白翎自觉白翦也该知道这些了,道:“对于军中的事情,报上去往往会被压一些,所以最好稍微多写一点。” “我倒有个办法让他们不压,说不定还能快点让户部掏钱把剩下的抚恤发下来。”白翦道。 “怎么说?” “把你的表奏提前分别给太子和三王子各一份,然后专门写封信去感谢太子为定远军军属的抚恤出的力。”白翦道,“反正定远侯府向来不参与这些党争,稍加利用那边也不帮,不是更好嘛?” 白翎听明白了,吸了口气道:“白翦啊,叫你当个武将可惜了啊。” “过奖过奖。” “谁夸你了?”白翎道,“两边吃,你不怕到时候哪个上去了都不会放过我们。” 白翦指了指那封信:“如今你没利用,难道萧澈就不来讨好你了?只要他做了,无论我们什么态度,如今都是赤裸裸的太子党了,若萧澈再提什么要求,我们好拒绝嘛?” “我们只听王上的旨意。” “王上自己如今说不定糊涂了。” “白翦!”白翎道,“祸从口出。” “况且,太子也好,三王子也好,他们终究是君。”严峣道,“我们私下里算计他们,大家都不是傻子。” “啧,胆子真小。”白翦道,“我们退,只会一退再退,如今的王上忌惮定远侯的军权和声威,下一任难道就不忌惮了?无论我们帮哪个,最后都是一样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严峣有些难以置信,刚想说什么,忽而被白翎拦住,道:“那依你看来,我们怎样最好?” “几代定远侯府的前辈把我们抬到这个地方,哪里有什么退的余地。”白翦道,“逆水行舟,只有往前。” 白翦说着抬头看向严峣,严峣道:“我出去。” 原本白翎想说没事,却又怕白翦真的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现在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严峣真的听了这话未必对他是好事,他一向孤直,只怕真的听了会睡不安稳。 于是白翎也默许了。 白翦笑笑,沾了一旁的茶水,在自己的左手手心上缓慢地写着。 第26章 新岁(二) 吾非将,乃摄也! 白翎的脑海中骤然跳出这句话,只觉得心里一惊,看着自己的弟弟,觉得似乎熟悉,又有点陌生。 白翦慢慢将手中的水痕擦掉:“只要王上开始怀疑了,我们什么时候死,只是迟早的事情,父亲的事在前,姐姐,你还没明白吗?” “既然你提到父亲,我倒是想起父亲临走之前,曾经对我说,当年你刚刚习武时,他亲自替你选了剑。”白翎道,“便是希望你剑心通明,不为外物所困惑。” 白翦没说话。 “阿翦剑心不净,过犹不及,望汝勤加劝勉。”白翎淡淡地说出这话,却见白翦却仿佛被戳破了心思的小孩子,有种自己全身上下都被看透了的恼怒。 “那是自然,他要做一辈子的忠臣,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父亲生前被人抬得有多高,他是夏国的战神,是定远侯,骠骑大将军,世袭罔替,赞拜不名,有什么用?他死后不过半年,半年啊,夏国恨不得把所有战败的名声都扣到父亲身上去,跟着父亲出生入死的几万定远军,他们的遗孤连抚恤都拿不到,上元灯会,那里面一百多万两白银砸得倒是毫不手软啊。”白翦知道自己说的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必须要压低声音,但愤怒却根本挡不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白翎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姐,父亲死得有多冤枉,你比我清楚得多,你不想替父亲报仇吗?”白翦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姐,其实你是认同我说的话的,对吧?不然以你的性格,真的觉得我说的大逆不道的话,早该直接扇我巴掌了。”白翦伸手拉住她的衣袖,白翎竟然不知道,他的眼神是渴望着她反驳他,还是渴望着她认同他? 白翎几乎是干哑着嗓子,道:“小翦,你还记得‘红絮之战’吗?” 红絮之战,说到底是一个武将叛国,导致一个国家险些毁灭了的故事。 当年的越愍王昏庸无能,沉溺书画,不理朝政,任外戚专权,中旨频宣,又加之那几年越地旱灾。当年的越国武安侯武重庭与王后的家族有些嫌隙,王后把持朝政,于是索性想要找机会诛杀武重庭。 某一次矫诏将武重庭召入宫中,埋伏好了刀斧手想要暗杀,结果被武重庭跑了,武重庭大怒之下,直接联系了邻国冀国,冀国答应让武重庭在越国是什么地位,在冀国便是什么地位,于是武重庭敞开城门放冀军入城,当时正是柳絮纷飞的日子,当年因为饥荒,百姓常常以柳絮为食,冀军入城后屠城,连满城的柳絮都被染上了红色,后来就成了“红絮之战” 冀国人抓了越愍王,那位被关在冀国的天牢之中关到死,当时的敦侯带着小太子南逃,扶持小太子登位,史称越哀王,后来这位太子也是烂泥扶不上墙,敦侯索性夺了自己侄子的位子,也就是现在的越王了——这是后话了。 重要的是,武重庭叛逃冀国后,确确实实依然是武安侯,而且颇得重用,到现在人家一家还在冀国活得好好的,白翦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要提起这个故事。 白翎道:“如果武重庭和王后有冲突,她杀了王后就是,当时朝中可是有后来力挽狂澜,收拾好了两代越王一屁股烂账的敦侯在,若是他只是想要一个圣明的君主,他跟随敦侯就是了——敦侯后来也反了,可见敦侯也不是愚忠的人。” “武重庭总是说自己是被逼着谋反的,但聪明人都看得出来,武重庭想要的不是所谓的‘安’,而是‘摄’,敦侯上位,他也没法拥有更大的权力。”白翎道,“武重庭宁可背上叛将的骂名,折腾了大半辈子,也没想实现他的‘摄’,你我又何德何能?” “看似武重庭依然是武安侯,但是叛将就是叛将,叛了一次,骂名便永远背在身上了。”白翎道,“纵然后来他在冀国有再多的功绩,也一样如此,野心太大,非但不会进,反而只会被冲昏头脑……” 白翦并不觉得这个故事能说服他,道:“起码他还活着,而忠诚了一辈子的父亲也好,那个雍国的昌爻也好,他们都死了,但我们还活着,替父亲报仇……” 白翎打断他,叹了口气道:“报仇?我当然想要报仇。” 她仰起头向后靠在墙壁上,“自从父亲在黑羊谷折戟,我不知道梦到了他多少次,有时候是来指点我枪法,有时候是劝我多陪陪母亲,有时候是让我帮他守好夏国,还有的时候……就是些小时候的事儿,却从未梦见过他叫我去替他报仇。” “他究竟用不用我们为他报仇,人都走了,还不是任我们编排,说到底,替父报仇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想报仇,并不是替父亲报仇,而是替我自己报仇,父亲兴许不怨别人叫他丢了性命,但我恨有人夺走了我的父亲。” “夏国再不济,也是父亲用命去守护的国家,王上再疑神疑鬼,你也一样,是父亲从未怀疑过的君王,我再想报仇,冲的也是害了父亲的人,若正因为你我的一己私欲,像当年武重庭差点毁了越国一样,毁了夏国,来日你我下去没脸见父亲。” 白翎道:“仇,是你我的仇,夏国,是所有夏国人的夏国,我作不出为了自己的仇恨毁了全天下这种只存在在话本里的洒狗血剧情,想清楚了什么叫迫不得已,什么叫不择手段。” 白翦松开了紧紧抓住她的衣角的手,道:“我知道了。” “今日的话你知我知,再不可落入第三人之口。” 白翦大概很失望,重新躺下,低声道:“我累了,姐姐,你也早些休息。” 白翎知道这是他无声的抗议,但也只当他自己慢慢想开就好了。 刚一走出屋子,正看见严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走出来,道:“走吧,群众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 白翎半开玩笑似的说:“你没听见小翦的话吗?” “你不会答应,我也只当没听见。” “这么相信我吗?说不定哪天真的查到父亲的死和王上有关呢。” “即使是那样,你也不会背叛夏国。”严峣肯定地说,“这样才是你。” 白翎笑道:“别这么信任我,我忍得很痛苦的。” 第27章 新岁(三) 福安见大小姐走后,白翦就仿佛丢了魂一样,先是要茶水,福安连忙拿了,却见白翦也不喝,只是将茶杯在手中攥着,半晌忽然听得瓷杯碎裂的声音,一抬头,竟然是白翦不知不觉间捏碎了,碎片扎在手掌里一片血色,福安尖叫一声,连忙道:“小侯爷,快放了。” 白翦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意间捏碎了茶杯,看着自己的手掌冷笑一声,道:“收拾了吧。” 福安不知道怎么劝,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好好的,大小姐和小侯爷怎么又吵起来了呢?也不能说吵,外面没听见他们吵架的声音,福安只好道:“侯爷还要自己爱惜自己才是,大小姐无论如何是关心侯爷的。” “是啊,她关心我,她要替王上瞒着那些龌龊事,一边说着她不参与党争,一边和太子有来有往的。”白翦冷笑道。 “只是太子写了一封信,怎么也不算有来有回呀。”福安安慰道, “你懂什么,子给她的信上来就是三人安,显然是为了回复的写法。”白翦道,“我的好姐姐和萧澈不知道通了多少封消息了,连丹阳盐矿这样的秘密,她都肯告诉萧澈。” 福安不敢回这话,只是跪在床榻前,替白翦把扎在手掌之中的碎片清理出来。 白翦想,若不是今天诈了她这一下,只怕他这个姐姐是要瞒着他到地老天荒了。 经此一事,白翦很确定,父亲的死必然有宫里的手笔——而且白翎是知道的,但她只装做不知道,依然和太子保持联系。 福安作为从小看着这对姐弟长大的侍卫,几乎心急如焚,本是想劝白翦,大小姐为定远军劳心劳力,以女子之身同老侯爷南征北战,何其不易,听说王上想替大小姐做主,入主东宫,当未来的王后娘娘,都被大小姐拒绝了。又怎么能怀疑大小姐支持太子,参与党争呢。 但福安忽然意识到,大小姐若是能真的嫁进东宫,说不定对小侯爷来说是件好事。 起码嫁入东宫,肯定不会再在军中了,小侯爷会真正拿起定远军的虎符。 那这样的局面,说不定是小侯爷故意的?他不愿意这么想大小姐和小侯爷的姐弟情,道自古为了权力,别说手足相残,父子相杀的又有多少? 福安不敢说了,生怕自己被误会支持这二人之中的某一方,自己从小跟着小侯爷,若真的和大小姐闹掰了,自己也只有抱紧小侯爷大腿的份。 临近新年,居庸关那边的人也已经派过去了。 本来白翎一位冀国那边出基本大头的钱财,原本大家都害怕他们反应过来会闹。白翎清楚第抓住这小少爷的痛处,着重描述居庸关如今残破不说,重新修建居庸关的工地更是灰头土脸不说,而且因为保障设施不够,砸伤砸死都是常事,而且因为地方不够,而且旁边就是伤病营,天天能听见里面的哀嚎,我们虽然出人,但有事没事需要去工地视察一下。 排除了一个根本不能接收的选项后,白翎对张山齐随后提出的:“当然,这事儿倒也不一定非要出人,出钱也是可以的,但若是想出钱可要快,唐国虽然缺钱,但夏国和雍国可不缺——大家都想省点事,捡个轻松的活不是。” 已经被白翎描述的那个血腥的场景吓得魂儿都快没了,疯狂点头,连连表示钱不是任何问题。 解决了居庸关维修的钱的问题,白翎一身轻松,其实居庸关的事情根本不用人天天盯着,临到新年,白翎也不想天天去居庸关,仿佛在催促似的。加之有严峣看着,白翎索性给自己找了另一个活儿。 去采购新年的东西。 白翎本来以为燕北城经过居庸关这一遭,多半要冷落几天的,结果问了沐沐,她大大咧咧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只管来,年前的市集是肯定要开的。” 这倒是让白翎很意外,但沐沐却不肯再说,只让她自己拾掇拾掇,自己过来瞧瞧就是了。 白翎准确的抓到了“拾掇拾掇” 她本身并不是个节俭的人,也并不是像世人话本里写的女将军,不爱红装爱武装,相反,她相当喜欢各种金银锦缎——最好还是大红大紫的,也没有人真的因为这个来批评白翎,定远侯府和梁家的财产我不差她这件衣服。 父亲新丧,三年内守孝,以前的衣裳自然大多穿不了了,白翎来居庸关也没带多少新的。但既然沐沐说了“拾掇”,那必然是有限的范围内尽量去装点了。 原本定远军中少有女兵,还是白翎来了之后逐渐才有了,但自然不可能带家中的婢女,奈何亲兵们打仗还好,但真的论绾发梳头,还得要靠自己。 白翎只穿了三重深衣,除了领口露出两件里衣的一层香叶色一层月白的两条领口,外面的是淡淡的鹅黄罩衫,再披了黑色如意合云纹的大氅,头发上自然不能装点太多装饰,于是只拿两条珍珠的发带,反而在梳头的时候下了功夫,层层叠叠的堆起来。这个头发堆起来,白翎手都酸了。 白翎刚到太守府,这两日天倒是暖和许多了,白翎没有骑马出来——主要是害怕把自己做了一早上的发型吹坏了,套了车来的。一路居然觉得大氅选的有点厚了。 太守府上的人出来接应,一时间居然愣了半晌,听白翎道:“沐沐在家吗?”才反应过来是白翎,连忙道:“季姑娘早上去东家那儿了,只有高大人在,季姑娘早说了今天将军来,先请将军进去歇歇。” “东家?”白翎疑惑道,“她在哪个铺子?怎么没听说过?” “不是铺子。”高和鸭行鹅步地走过来,道,“她做闺塾师呢。” “哪个官员的妻儿这么大的面子,能叫高太守的义妹亲自教导?”白翎道,随着把身上的大氅脱了递给侍女。 “不是官员,是商人。”高和模模糊糊地说。 “商人?”白翎一时没反应过来。 高和想着估计此事太遮遮掩掩了反而惹人怀疑,遂直接道:“柔然人。” 第28章 新岁(四) “居庸关打起来,茶马市集自然是要关了,但茶叶是柔然人续命的东西,那边都以肉食为主,常年弄不到茶叶,就会皮下瘀血,出血不止,四肢无力,瘦得骨头一样,最后病死。”高和道,“边境的牧民和汉人常年往来,好的时候混居也是有的,都是普通百姓,真的结下世仇,赶尽杀绝也没必要,想和中原人做生意,以前是有私塾教柔然人汉话的,不过后来肯定是不许了于是沐沐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以闺塾师的名义去教这些商人的妻女,顺带会帮助两边的贸易,其实茶马贸易一直都有,只不过要转进地下了。” 难怪沐沐几次暗示茶马市集还会有的。 白翎知道边境有边军,却也有普通百姓,但却并不对这些牧民完全放心,说是牧民,柔然向来全民皆兵,今日拿起鞭子是牧民,明日拿起弯刀就是战士,对敌人的温柔未尝不是对自己残忍。 高和看出来了,道:“燕北城的百姓同柔然贸易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之前开打,本来也有直接将所有柔然人赶出去,或者也有杀了的结果慈幼院多了多少混血的孩子,后来沐沐去慈幼院也看过几次,心疼的不行。” 白翎也没有反驳,说到底白翎和高和只是站的立场不一样,没什么好说的。 二人正尴尬之时,就听得前面传来动静,沐沐远远地飞过来,道:“我远远地看这是哪里的神仙妃子呀,我看了半天没看出来是谁。” “啧,就你会说话。” 季沐沐一边说一边瞥了高和一眼,示意他赶紧走。 高和自知这两个人说起来荤素不忌,自己留在这儿怕是会打扰她俩的发挥,季沐沐道:“我本来想着回来就直接带你出去呢,你稍等,我得回去换一件儿。” 白翎一点头:“准了。” “你刚刚来的时候,是从前门那条街来的?”季沐沐道。 “怎么了?”白翎道。 “没事,我回来被几个商户拉住问,什么时候城里还来了南边的人呢。”季沐沐在自己的梨木衣柜里翻找,“说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南边的人来。” 白翎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么明显嘛,怎么一眼就看出我是南边来的了?” “唐国国库紧缺,王上提倡节俭,后宫妃嫔皆不得穿拖地长裙。上行下效下,唐国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不穿拖地的长裙了。”沐沐道。 白翎的深衣外罩衫确实特意做长一点,没想到这个居然会看出她不是唐国人。 “拖尾倒是其次,还有袖子。”沐沐似乎终于满意了一件缃色的杂宝纹裙子,“唐王不许拖尾,袖子也只许到手腕。” 白翎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显然是长出自己的手臂一节的。 “你在军中待的久,反而在民间不多,若是你像寻常的夏人女子,当家经商,走南跑北,肯定就能知道这些细致的东西了。” 白翎了然。 “得了,就这身吧。”沐沐道。 兴许也是快要赶上新年,这两日的市集格外热闹,两位大小姐负责的是逛,付钱取货自然是侍从的事情。本来白翎还有些担心,自己这一身“南边人”的装扮,会不会被人坑了。 结果就发现沐沐和这边人几乎都认识,看着季沐沐,路过哪儿都几句话就成了,说不定掌柜还要多塞点东西,有些接了,有些却捏了捏白翎的手,示意她别接。 “你的人缘在这里很好呀。”白翎把玩着刚刚玉料店老板送的添头——一个白翎都爱不释手的鼻烟壶,“这料子看着就不错,老板居然舍得送。” “害,自打前边打起来,这边商品想卖出去就更难了,最近我忙着私下里帮忙两边联络,他们希望把东西卖出去,自然希望请我帮忙。”沐沐道,“还有的是想通过我去求老高……这种的我心里有数,就不必接了。” 白翎笑道:“果然这种事儿便是偏到北边了,也一样躲不掉。” 沐沐犹豫再三道:“你真要买这么多?若只是食材,我倒理解是给军中吃,乱七八糟的买一堆做什么。” “赚了一年的俸禄,为的不就是过年花了。”白翎道,“何况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共也没多少钱。” “我以为你之前提到抚恤金的事情,动了侯府的钱,我原以为定远侯府都快被搬空了呢。” “害,是动了盐矿的钱,但我家又不是只有一个盐矿,但不差这个,不代表侯府要替户部那些人出钱。”白翎拿着一包橘子干,一口一个的吃着道,“今年是紧,倒也不差我手头这点。”白翎道,前边是不是有柔然人的摊位,走,去和他们定点牛羊,等过年给军中好歹加个荤菜。” “你要大概多少?”季沐沐道。 “一头羊差不多二十个人分?那两千头?” “啥?” “不够嘛?”白翎道。 “不是不是,军中每人都要分吗?” “那难不成我吃,他们看着?也太不像话了吧。”白翎见怪不怪道,“我在东京城时牛是十两银子,羊五两左右,这边想必贵不到哪儿去,今年又没闹白灾,都是小钱。” 往年不打仗的时候,常常有南边冀国夏国的人来,季沐沐以为自己见过那些南边人已经足够奢侈了,结果还是被定远侯府的财大气粗震惊了。 “夏国人都这么大方吗?” “嗯……平日里可能各有各的花法,但年节的东西,小里小气的,实在没必要。” “又不是只吃羊,还有别的家禽牲畜,米面二十个人吃不下吧,何况本来过年盟军就有赏赐,军中也有粮食辎重。”季沐沐苦劝白财主,“本来同柔然这边的贸易就是今年私下进行的,你这一下子两千头要了,是个人都知道不对了。” 白翎体谅道:“我记得我们定远侯府过年也给下人赏菜,差不多过一个年也要二三十只羊的,拆开卖的话,一府五十头,就当” “停——”沐沐无奈道,“这是个边陲小城,哪有那么多过年要二三十只羊的贵族啊。” “好吧。”白翎无奈了,“能买多少买多少就是了。” 第29章 再逢(一) “这边一头羊一般多少钱?”白翎问道。 “买得多的话,五两银子两只不是什么问题的。”沐沐道,“这是个大生意,我这两天想想办法。” “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不会只是想加个餐吧。” 白翎收敛了笑意,道:“高和告诉我,你为着茶马贸易的事情,在两边帮忙。” “都是些边境的百姓,没必要如此赶尽杀绝。”沐沐叹了口气道。 “我明白,但柔然的牧民们,拿起钢刀就是战士,我们不屑于在背后用断了茶叶的手段来对付他们,他们又真的能回以同等的光明磊落吗?”白翎道,“此事我不愿意牵扯你们,之所以要这么多,就是明着告诉柔然人,东西很可能是送到军中的,他们愿不愿意卖,你只帮我联系,具体的我来谈,尽量不会影响你们。” 沐沐无奈道:“我明白你们的顾虑,之前和老高说起来,他也提到过,我们今日卖茶叶给柔然人,他们保下性命,明日他们说不定就拿起武器对着我们。” “刚刚和父亲出征的时候,一次在山里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柔然人,我一时心软救了他,他又说自己只是普通的牧民,于是我放他走了。结果第二天他就带着人来偷袭我军的营地,连带着附近几个村庄全都被抢,村庄之中的人都被杀了。”白翎道,“自那之后,我不敢对任何可能是敌人的人心软。” 季沐沐眼里满是心疼:“太艰难了。” 白翎摇摇头:“我无所谓卖不卖茶叶给柔然人,也无所谓他们到底是不是普通的牧民,我们也不差这么一点手段——但是,我不想你一腔心血全都喂了狗。” 沐沐没再说别的:“我去帮你安排,差不多下午就成。” “别把自己陷进去,你只帮忙安排,剩下的给我。”白翎特意嘱咐,“只说大生意,不必告诉他们我具体要买多少。” 白翎只在燕北城最大的茶楼雪意斋坐着,特意要了个二楼,从头上往下,正好是市集里最为热闹的一段。 这边的茶叶因为面向北边更多,故而更喜欢黑茶砖茶,白翎平日里喝的更多是瓜片银针,发酵得太深的茶叶她总觉得失了清爽的味道,故而不是很喜欢。 倒不如叫了两杯奶茶,这边的奶茶之中加盐和炒米,这种往茶里加东西的方式倒是有点像擂茶。白翎没喝过,倒是蛮喜欢的,上来的点心多半是奶糕,甜是甜,但吃多了总觉得腻人。 白翎本来想把严峣叫过来,结果得知严峣在居庸关,于是索性只叫那几个侍从进来,一人点了点心奶茶慢慢吃。 季沐沐倒也没夸大,没多久就进来了两人,二人虽然是柔然的长相,但并没有穿他们的质孙袍,反而穿的是汉人的衣裳,想必是入乡随俗,似乎也并不惊讶居然是女子和他们谈。二人同白翎见过礼,道:“听季姑娘说,姑娘有大买卖。” “确实。”白翎道,“我从南边来,不懂你们的状况,二位是两位东家,还是一家的主副掌柜?若只有一家,我怕我的单子太大,掌柜接不来。” 二人对视了一眼,左边一个钉了个金色的耳环的人说道:“我们是两家。” “都有多大的牧场?”白翎不紧不慢地说,“各有多少牛羊?” 右边那人的眉毛是断的,似乎脾气也要大一些道:“无论如何是供得起的。” “也不一定,柔然的大部分好草场都在贵族手中。二位在柔然中地位如何,不然我如何能确定二位能够供得起呢?”白翎好声好气地说。 “五千头左右。”左边那人倒是痛快道,“至于我二人是谁,烦请姑娘不要多问,如今茶马市已经被禁止,不好叫人知道。” 白翎了然,表示理解,随后道:“不知二位的价格是多少?” 右边那人道:“看姑娘想买多少?” 白翎慢悠悠地咂了一口奶茶,把奶茶硬生生喝成了银针,道:“一头羊多少钱?” 右边那人顿时眉毛一挑:“我等是看在季姑娘的面子上,才来同姑娘做生意,姑娘莫不是在消遣我们?” 白翎有点惊讶:“我怎知这边的单只牛羊是多少?若是不知单价,我又怎么知道多订下便宜几何,何必生气呢?” 左边那人道:“一头羊五两银子左右,多买的话可以便宜。” “一头羊够几人吃呢?”白翎道。 “二十个左右。” 白翎忽然话锋一转,道:“今年白灾不厉害,想必牛羊冻死的也少,结果茶马市集还关了,只怕二位正发愁吧。” “尚可,姑娘不必替我们发愁。” “二位来燕北城,难道不是为了卖羊,既然如此,何不稍微让一让价格呢?” “姑娘不如说说要买多少。”右边那人问道。 白翎放下奶茶,摊开手:“谈判结束,叫你们上面的人来找我吧。”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左边那人道,“我二人便是草场的主人。” “可能吧,但不是这次谈判的不是。”白翎冷笑,“我怎么不知道柔然人居然不想用茶叶换,反而在银子上纠结呢?我都说了是从南方来做生意的,二位为何默认我不是想用茶叶换呢?” 二人对视了一眼,白翎道:“二位不会还想说你们没人指示,彼此不熟吧。” 二人依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却明显有些紧张,其中一人更是将手按到了腰间。 白翎倒不觉得他们真敢两个人就在燕北城中杀人,何况就算他们真的突然暴起,白翎也自有应对的方法,白翎只求他们二人别昏了头,看样子他俩真的是柔然的贵族,若是真的在这儿杀了,只怕之后想让柔然人同燕北城贸易就困难许多了。 白翎捉摸着气氛差不多到了,故意道:“既然二位都不想说,那便不说吧,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告辞。”说着就要起身。 “阁下留步。”左边那人忽然站起来,“烦请白将军稍等。” 白翎往正门那里看去,道:“圣汗大人,还不肯一见吗?你这两个手下可打不过我。” 第30章 再逢(二)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楼樾自觉得再多也没什么意思,缓步从隔壁房间到了这个房间来,他今日也没穿质孙袍,而是汉人的窄袖长衫,大约是为了遮住那头褐色的头发,于是带了一顶貂皮的帽子,若不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实在没法改变,倒也像个中原人了。 楼樾似乎也完全没有被戳破的尴尬,懒洋洋道:“将军好聪明,究竟是这两人的哪句话,让将军知道是我呢?” “不知道,你们柔然的大贵族里,我总共就认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果斛力,那个已经死了,我肯定就叫唯一一个活着的了。”白翎道,“横竖都是猜嘛。” 楼樾愣了半晌,咬牙切齿道:“你诈我?!” 白翎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说道:“圣汗好大的火气啊,看来手臂还是不够疼。” 白翎第一眼就往他的右手臂那儿看去了,看见居然右臂还在,虽然几乎没有摆动,显然是伤还没好,但却是也不像断了的样子,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天机营说什么绝对没问题,回去得让他们改改了。 “手臂还在,族中的大医说不久后还能挽弓挥刀,让将军失望了。”楼樾张狂道。 “圣汗这好歹只是疼一点,果斛力台吉可是连疼都不疼了。”白翎毫不犹豫地反击道,“我倒是不知道这儿的奶茶这么好喝,要圣汗拖着残破的病体来燕北城喝这一口奶茶。” “孤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重要,竟然要将军盛装相见。”楼樾上下打量了一番。 白翎暗骂一声,早知道是他来自己今天就应该披麻带孝来见他。 白翎懒得和他废话,道:“圣汗亲自来燕北城,难道只是来买茶的?” “自然。” “看来关闭茶马市集对柔然的影响不小呢。”白翎道,“居然要圣汗亲自来买茶。” “看来居庸关一战联军的损失也不小呢,居然让将军自掏腰包买年礼。”楼樾针锋相对地反击。 “切,哪个单纯想要买茶叶的柔然人张口闭口是想问我购买的数量,莫非是想推测我军的人数不成?” “呵,哪家单纯想买牛羊的人张口闭口问我柔然今年的收成如何,莫非是想知道我柔然能不能撑得住这场战争?”楼樾丝毫不慌。 “哼,看来圣汗也没什么买茶的诚意啊,这茶便不卖了吧。”白翎一挥袍袖。 “即便是茶砖也不是能常年储存的,卖不出去就要发霉破产的燕北城商户也多得是,我们一样买得来。”楼樾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就凭你手下这两个人?”白翎嘲讽道,“什么发霉不发霉,你信不信只要我想,我保证你们一根茶叶都别想带出去。” “白翎!你敢!”楼樾暴怒,“居庸关现下可还没修好呢,孤可不是孤那个废物哥哥。”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对方,谁也不肯让步,仿佛在看谁能坚持的时间长似的,最终却是双方仿佛都卸下气来。 “羊我们可以卖,要用茶叶来换,按市价走,一只羊二十斤茶叶。”楼樾先开口打破沉默。 “十五斤。”白翎立刻回价道,“我要两千只。” “欺人太甚,今年的羊膘肥体壮,要不是茶马市关了,就是一只羊三十斤都能换来!” “今年茶叶产量不好。”白翎随口胡诌,“茶叶价格上自然要贵一些。” “鬼扯!你少拿孤当傻子!”楼樾道,“之前我的人在私下里打听都是二十斤,茶砖在你们这儿根本不值钱。” “现在在我这儿就是十五斤,你爱要不要。”白翎道,“而且我保证你们买不到二十斤的了。” 双方又陷入了某种僵局。 打破僵局的依然是楼樾,“十五斤简直就是欺负人了。”楼樾咬牙切齿。 “十八。”白翎道,这个价格也差不多了,自己同季沐沐打听过,虽然燕北城同柔然常年茶马贸易,但燕北本身并不产茶,只是将中原各国的茶砖带到燕北卖而已,期间的成本也不低,所以也并不便宜。 显然楼樾也并不甘心,但大概是觉得自己一国之君和人为了几斤茶叶吵得脸红脖子粗不太好,上下打量了一番白翎,看着她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俶尔一笑,道:“也好吧,多出来的这一点茶叶,当我给将军的一点心意。” 白翎只当这话是他自己砍价砍不过他,只能口头上占点便宜,道“省省吧,我刚打仗的时候对面看我是女子,直接脱光了衣服来嘲讽的都有,你这两句话恶心不到我。”白翎道,“不妨补充一下,那几个人后来被我先阉了再杀,号的那叫一个惨。” 然后白翎就看见楼樾没什么反应,那两个人倒是变了脸色,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白翎瞥了他们一眼,道:“你这两个手下胆子不够大,不如你在汝坡溃逃时跟在身边的那几个人。” “是啊,那几个人没法儿来。”楼樾笑道,“他们发誓下次见到你剁碎了喂鹰,被孤拦下来了。” 白翎大笑道:“你该让他们来的。” “若真叫将军现在就枉死,岂不是战场之上,孤要少了许多乐趣。”楼樾半开玩笑地说,“毕竟乐康胥已经不太顶事了不是吗?” 白翎道:“我与圣汗战场之上,你来我往,不必多言,谁都不会手下留情,我也不屑于用下作的手段来赢,不然今日也不会准许圣汗从我这儿买走茶叶。但只奉劝圣汗一言。”白翎话锋一转,道“燕北城太守义妹季沐沐,她是真心想让两国边境百姓相安无事,彼此和睦,若圣汗真是为了自己柔然子民考虑,还望不要陷她于不义,届时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她多年替两边牵线,帮我们买到合适的茶砖,柔然人不会害自己的朋友。”楼樾感慨道。 “你们最好说到做到。”白翎起身,不欲在此处多待,“你们的奶茶也不过如此,我也喝够了,告辞。” “此处奶茶奶味不纯,茶味寡淡,山不转水转,改日等将军到盛乐城,孤必然亲自请将军喝一杯真正的奶茶。” 第31章 再逢(三) 白翎出了茶楼,直奔太守府而去,季沐沐早就等候多时了,焦急地问道:“怎么样?他们答应了没有?” 白翎道:“你只放心和他们做生意,若他们真做了什么对不起盟军的事情,自然有我来收拾他们。” “那便好,我早说了他们没问题。”季沐沐道,“你在集市上买的东西,已经被那几个随从送回去了,天色还早,现在你要回去不成。” 今日见到楼樾白翎才忽然想起件事情来,问道:“燕北城可有什么庙不曾?” “你说什么寺庙呢?求什么的,我想想。” “随便。”白翎道。 “啊?”季沐沐本来想了许多答案,结果被这一句话弄得有点懵。 “我本是不信什么神佛的,但我母亲格外信,总是告诉我倘若向神佛许了愿望,愿望成真不去还愿,是会遭到报应的。”白翎解释道,“此事起因是居庸关一战,我本以为自己没法在暴风雪中用火铳射中果斛力,就是射中了,也无法全身而退,于是许愿道,倘若哪路神仙能叫我射中果斛力后全身而退,我必然去给他上三炷香。”白翎道,“我随口求的,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应验了,只好随便找一个上去,我向来一诺千金嘛。” “这叫什么一诺千金。”季沐沐简直无语了,“不过说起来,说不定真有一个地方能满足你的要求,如今年前上香的人倒是少些,等过年那几天人更多,早点去也好,你今日就想去吗,还是明日去,在那边多带些时辰?” “远吗?”白翎对于“在寺庙里多带些时辰”这个想法丝毫没有触动,只想早去早回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燕北城本也没多大,那寺庙也不在山上,只是在郊外,若是套个车去,差不多黄昏时就到了,燕北城之中,每天黄昏时分的钟声就是那个鸡鸣寺传来的呢。” “那快去吧,也算了结我的一桩心事,今日倒也睡个安稳觉。”白翎道。 二人到鸡鸣寺时,虽然天色稍暗,但鸡鸣寺还没有敲钟。白翎本以为燕北城这种地方,地远战乱人口混杂,信仰也各不相同,有寺庙也不一定有人,没有人就没有香火钱,不想这鸡鸣寺居然和太守府差不多气派了。 “这是老高上来之后凑钱修的。”沐沐道。 “没想到高太守居然信这些东西。”白翎有点惊讶,看着高太守不像啊。 沐沐摇摇头:“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地方确实满足了白翎的要求,因为鸡鸣寺里面,里面各路神仙摆了个遍,从佛教的观音、佛像,道教的太上老君,儒学的孔子,甚至还有柔然人信仰的狼神天女,和一大堆白翎都认不出来的神,多半是柔然之中某些小部落的神像。不同的神在同一座寺庙里,白翎竟然有一种既荒谬又不真实的感觉。 “他们在天上不会打架吗?”白翎突发奇想地问。 “天上他们有没有在打我是不知道,但人间,信他们的人们确实在打了。”季沐沐道。 白翎无话说,她明白高和修建这座鸡鸣寺的意义了,多半高和是希望人间信仰着不同的神的人们,能够像这件寺庙里面相安无事的神一样,宁静而和平吧。 这儿也没有住持什么的,白翎估计是这个住持若是信那个教,多少都有些偏向,若是什么都不信,未免也没有资格,于是这里只有个取香的地方,还有神像面前的蒲团,白翎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随后四面各路神仙都拜了一遍。 “心不够诚。”有一个颇为熟悉的男声在头顶道。 白翎刚想回一句“你管我”,结果一抬头,看见了楼樾和那两个侍卫。 “是你们。”沐沐行礼道,“三位生意谈成了,于是来这边还愿吗?” 楼樾用中原的礼仪行礼道,“多谢季姑娘,若没有季姑娘为我们牵线搭桥,我们无论如何是卖不出我们的牛羊,也买不到我们想要的茶叶的,你是我们永远的朋友。” 季沐沐道:“不必不必,都是各取所需嘛。” 白翎懒得戳穿他,只是从蒲团上站了起来,道:“三位怎么在此?” “我们来此地祈祷,回去的路上不会有风雪。”楼樾身后那个断眉的侍从说。 “那是该祈祷。”白翎道,“毕竟这两天是难得的晴天。” “既然是向神祈祷,为何如此敷衍?”楼樾问道。 白翎知道北边的各族在这件事情上很虔诚——她也理解,毕竟生活在一个靠天吃饭的地方,但凡老天爷不赏脸,雪灾闹得厉害了,立刻可能就是某一个部族的覆灭,这在柔然也不是第一次了。但白翎作为一个从小求神只为了求心安的人,也没法共情。 “我求神只为自己心安,自己心安了,便罢了,没有什么非要让神仙来帮忙的事情。”白翎道。 楼樾道:“看来姑娘在世间,其实没什么求不得的?” 白翎想了想,这话倒是没错,她也不是无欲无求,但不觉得这些东西是非要依赖天意才成,人力求不得的:“人力所能及也,何必求助于天。” 楼樾道:“哈哈哈,若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姑娘,我再问,你再答,祝姑娘初心不改。” 白翎本以为楼樾在嘲讽,却发觉怎么也不像,自然也不会拒绝好意,于是道:“承圣你贵言。” 待三人走后,沐沐虔诚地各上了一炷香,道:“阿翎,夏国也有这样的寺庙吗?” “东京城的寺庙更多,人也更多什么神仙都有,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各路神仙在一个庙里的。”白翎道,其实各路神仙的表情各不相同,还有许多甚至堪称狰狞,但白翎反而越看越觉得这个寺庙远比夏国祥和,道:“有时候我在想,寺庙说不定比朝堂见证了更多人的野心和欲望。” 此事鸡鸣寺正传来钟声,也预示着今日要闭市了,因着鸡鸣寺在高处,二人在门口看向城里,大约是这两天天气不错,能看到街上的人们流动着,在条条街道之中,很小很小。 “那东京的集市呢,是不是要比这边热闹。”沐沐又问。 “热闹是肯定的,但燕北城也有许多东京没有的东西,毛皮,草药,这些燕北城更丰富。”白翎忽然道,“你好像很感兴趣夏国的事情唉?” “唔,如果没出意外的话,我本来应该是个夏国人的。” “哈?” 第32章 旧闻(一) 季沐沐似乎有点惊讶:“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白翎疯狂摇头。 季沐沐一拍脑袋:“多半是太忙,我忘了——其实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仔细想想,我出生那一年估计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白翎想,季沐沐长自己两岁,丁丑年生人,丁丑年也就是—— 文王十七年。 文王执政的最后一年,因为禹州一带大旱,几乎是颗粒无收,朝廷发下来赈灾的粮饷被官员层层盘剥之下,发到下面的几乎没剩什么了。随后禹州的洪三起义,文王无力平叛内乱,传位于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夏王。 “其实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季沐沐道,“也并非我亲身经历的。” “是当年的夏国内乱有关吗?”白翎斟酌着问道。 “我爹便是当年被指控,扣押朝廷赈灾粮饷的禹州太守齐文朗,来了唐国后才改姓季,来躲避追捕,按我父亲的说法,其实朝廷的赈灾粮饷发的根本不够,给了一个县,另一个就要饿着,何况禹州连着几年收成都不好,当地官府也没有多少存粮。”她道,“禹州洪三起义后,洪三带人几乎占领了整个禹州,而当年文王病重,无力镇压起义,朝天就把我爹推出去当挡箭牌,想要平息洪三的怒火,于是齐家被株连三族。” 这则是白翎完全没有听过的故事了:“我完全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内幕。” “事情还有后续呢,我母亲当时刚生下我,就听见了齐家被株连三族的旨意,抱起襁褓之中的我就要摔死,大笑道我生的不是时候,被我父亲救了回来,苦苦相劝,说他一定能找到活路,结果第二日母亲还是自缢了。后来父亲联系了曾经在唐国的朋友,随后带着我,我们父女二人逃亡唐国。” “你们”白翎本来想说你们真是走运,抄家灭族的大罪都能逃出来,后来又想到整个齐家只有他们父女跑了出来,还是些根本不存在的罪名,这叫走的哪门子运?“起码还活着。” 季沐沐似乎也看出来白翎不知道怎么安慰的尴尬了,道:“说起来唐国也实在有趣,南边的各国总觉得唐国苦寒,且君主无能残暴,多年被柔然蹂躏,又穷又破,所以为了躲避国内的迫害,大家都会往唐国跑,因为跑到唐国后,都会默认过得不怎么样,也就不再追究了。” 这个白翎倒是听说过,这些人之中不少其实并不完全是凶残的逃犯,例如越国当年因为敦侯杀了自己的侄子上位,而痛骂敦侯的大儒庄月轩,也是逃到唐国,唐王几次请他来做官,都被拒绝了。虽然庄月轩拒绝了,但很多却没有拒绝,于是唐国朝堂之上甚至有许多他国人,因为都是被迫背井离乡到唐国,格外喜欢报团取暖,也是一道奇景了。 白翎道:“那高太守” “他也不是唐国人,和我们家的经历差不多,不过是他母亲带他来的唐国。”季沐沐道,“前年老夫人去世了。” “不过,老高素来厌恶党争,他父亲就是在党争中被陷害最终去世的,所以也不愿意在蓟京和人抱团,索性自请来边陲小城当个官,躲个清闲。”季沐沐道。 白翎忽然想到,好像历代定远侯都不会经常呆在东京城,有战事的时候自然是去打仗,没有战事的时候一年也有大半年要去边境戍边也好,巡查也好,虽然与亲人儿女聚少离多,但也未尝不是一种保全定远侯府的办法——大部分时间远离权力中心,也代表着一般不会过深地卷入某一党某一派。 这也算是一种政治的智慧吧,白翎想,难怪母亲似乎很少对于父亲总是不在家有什么怨言。看看夏国的历史,能够像定远侯府这样手握实权的家族,能撑过三代的都是少见。 “难怪你总问起夏国的事情。”白翎道。 季沐沐摇摇头,道:“我完全没有在夏国的记忆,彼时我还在襁褓之中,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在唐国了,但父亲总是念叨夏国,是那里千好万好,只是当时文王病中,管不住下面了,若是现在的夏王早点登基,想必也不至于逼死我们一家。” 其实还是可能要拉齐家做挡箭牌的,毕竟现在的夏王也不是什么宅心仁厚的主。 “还说,若是有一天,我们齐家在夏国被赦免了,他一定带我回夏国。”季沐沐道,“他死之前,都是朝着东边三拜,说来日若是齐家被赦免,请我一定把他葬入夏国的大海。” 海葬确实是夏国特有的一种形式,听说南边的越国也靠海,但也海葬也不是很盛行。 白翎沉默了半晌:“此事我不了解,若是等我回东京,我会想办法调查。” 季沐沐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想什么呢?我跟你说我父亲的事情,只不过是随口谈起罢了,又不是想叫你替齐家翻案。”季沐沐道,“且不说我父亲已经下葬,总不能再把老人家那尸骨挖出来重新葬一遍,就是我我一直认为我姓季,我是季沐沐,不是齐沐沐。” 白翎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奇怪的事情:“既然令尊在世时替你和高太守定了亲,难道高太守原本也是夏国人?” 季沐沐略有些无奈道:“若要真的说起来,后来我拒绝和老高成婚,也有这个原因。当年父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若有一日,齐家翻案,请我一定把他葬入夏国的大海,随后就拉着老高,说希望我后半辈子有嘱托——他希望我替他翻案,我倒是无所谓,有机会就去做,没有机会就不去做,我才不被什么报仇的想法耽误了我的一辈子,可是遗嘱是希望老高娶我,其实他就是希望老高能帮他翻案,其实多少有点儿拉着老高上贼船的意思吧,我不愿意他一辈子被这件事情绑架。” 白翎深以为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都觉得人的遗嘱,活着的人是拼了命也要去完成的,不完成就是滔天大罪了,欠了死人的情,若是沐沐一样心大的还好,若是真的心里想的多,怕是要愧疚一辈子。 第33章 旧闻(二) “还有呢,大概就是老高可能更喜欢温柔点的,安静点的,我的性子像我母亲,我知道我父亲和母亲一辈子都不幸福,哪怕后来到了唐国,听父亲提起母亲也都是她当年发疯差点摔死我,嗯与其彼此怨恨一辈子,倒不如做不成夫妻也做个朋友,兄妹,怎么也比彼此相看两厌,成为一对怨侣的好,你说是不是?” 白翎深以为然:“确实。” “干嘛只说我呢?”沐沐推了推她的肩,给了个贼兮兮的眼神:“你呢?” 白翎想了想,咳了一声道:“有时候看话本,总觉得好像所谓的情意呀,就是一个眼神一句话的事儿,忽然就什么都不要了,就要和对方在一起,我好像完全没有某一个瞬间忽然就怎么样了,大概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在,后来也习惯了他永远在支持着我,在我身边,所有艰难的时候都是他在陪我。若有一天他消失了,说不定我会很痛苦吧。” 季沐沐会心一笑:“世间向来同路者众,同归者少,你与严校尉能同路同归,已经很难得了。” “何况”季沐沐压低声音,“严校尉清介孤直,虽未必高第,但必然不会辜负你。” “瞎说什么呢。”饶是白翎也咳了一声,“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得得得,不说了不说了。”季沐沐道,“新年来太守府吃饺子呀!” “知道了!”白翎上了马车道。 季沐沐看着白翎的马车匆匆忙忙往城郊军营赶去,由衷地想: 真好啊。 其实她父亲那些话,完全没办法让他对夏国生出什么狐死首丘的心思来,一个随意污蔑忠臣,推人顶罪的国家,能好到哪里去呢?他父亲心心念念了回家一辈子,不也一样,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吗? 她从未觉得自己同那个国家有什么关系,更不想回去,直到听说夏国出了个女将军,忽然从另一面让她认识到,说不定她真的是个夏国人。 自小她和周围的女孩子玩不太来,那些人总是背地里觉得她不规矩,尽管父亲常常说她母亲不好,但私下里季沐沐总是觉得,自己说不定更像母亲。 后来她知道,原来夏国是可以有女将军的,会不会那边的女子不会被要求规矩,会可以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若高和是夏国人,是不是他也会更喜欢开朗自由一点的呢?就像白翎和严峣,后来想想,其实也未必,自己的父亲就是夏国人,到最后对母亲也都是怨恨的。 说到底,幸福是相似的,不幸是永恒的。 季沐沐忍不住感慨,自己的感情生活也实在是太惨了一点。 白翎乘车进得军营,她不愿意这幅装扮叫军营之中的人看见。 倒不是说白翎有什么女将军一定不能打扮,一定要俭朴这种莫名其妙的印象,而是说自己这幅装扮出现在军营,实在是一件很扰动军心且容易叫人抓把柄的事情。 白翎进了军营就直奔自己的营帐去,随后对亲兵道:“严峣回来了吗?” “回来了,刚刚回来,将军买的东西刚送到不久,他正在清点收拾呢。” “叫他来一趟吧。”白翎道。 亲兵退了下去。 不久,严峣赶了过来,通报过后掀开门帘道:“这么晚了,可是军中有什么事情?” “没有,就是叫你来看看。”白翎起身。 “嗯?” “这身衣服啊,我收拾了一个小时哎,在外面逛了一圈了,想着不能没让你见过就换了。” 严峣蹭得红了耳朵,咳了一声:“很好看。” 白翎满意的笑笑。 “但还在孝期,旁人看见怕是会有闲话,下次” “只穿给你看就好了,是不是?” 严峣脸皮再厚也说不出这话来,转而生硬地转了个话题:“嗯,很好看,衣服很好看,你也很好看。” “多谢严校尉夸奖。”白翎道,“过两日就要新年了,你要不要回去古北口,同严老将军一起过?” 之前严峣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只怕父亲看见他放下军务过来,又要同他生气,但这次白翎却发现严峣有点犹豫,良久才缓缓道:“倒也,不必了。” 白翎顿了顿,想了一下,道:“老将军可送了书信过来,内容写了什么?” “问我大哥在东京的状况。”严峣道。 白翎了然,其实若是严崤在东京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又怎么会一封信都不给自己的父亲,哪怕报个平安呢,以至于父亲要问小儿子,自己之前请萧澈帮忙照看,萧澈只说“安”,也不好说是真的“安”,还是只是为了防止她和严峣担心才这么说的。 老将军戎马一生,自小就把长子当成自己的接班人培养,期望的是严大未来可以接他的班,而严峣和她订了婚,为了防止夏王猜忌,只怕严峣一辈子都不会有太高的官职,所以当年严崤在被严老将军亲自监督着习武的时候,严峣正在陪着她和小翦上树下水斗蛐蛐。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年自己的父亲不也是一样,自己出生的时候,在外边打仗,连家都没回,但小翦出生的时候,可是亲自从边关跑回来,就为了看这个未来的定远侯府继承人一眼吗? 父亲对白翦报了多大的期望,到白翎心里就是多大的不甘,她知道无论她多努力,未来定远侯府的爵位也一定是弟弟的,但她不愿意做个废人,也不愿意让父亲忽视自己一辈子,所以她要习武,主动求父亲同他一起去战场,她真的喜欢战场吗?到如今她也不知道了,只知道现在的她没法变成寻常的夏国女子一样了。严峣和她是一样的不甘,都不甘心做被放弃的那一个,去走被设定好的人生。 白翎想起沐沐的话,同道者众,同归者少,同道同归,何等困难。 她和严峣都足够幸运了。 如今长子险些在战场被人一箭射死,后来的状况也不太好,严老将军年龄也不小了,心里发慌也是自然的,见不到大儿子,能见见小儿子还是好的。 或者,如果严大真的说不定严老将军也有别的意思。白翎想。 第34章 人言(一) “你去吧,往年都是你兄长在古北口陪着严老将军,如今你兄长病体未愈,你去替他照顾父亲也是应该的。”白翎道,“古北口至多不过七日,不必揪心这边的事情,小翦现在也不比以前了,成长了不少。” 严峣沉默了许久,看似有些突兀道:“其实,我对大哥并没有什么怨恨,从前就没有,大哥纵然平日里严厉沉默,却从来不曾亏待过我,我也从来未曾因为父亲的选择怨恨过他。” 白翎一笑:“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我再恨铁不成钢,也不会怨恨小翦。” 严峣难得会心一笑,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白翎明白严峣在有些事情上对自己的要求近乎是苛刻,白翎对自己的要求是,有些不太好的念头,比如怨恨,比如嫉妒,比如愤怒和不甘心,都是人之常情,有就有了,又能如何呢,难道死后别人会挖开你的心来评判你这一生的是非对错吗,所以只要没有真的做什么有违良心的事情,白翎自诩问心无愧,就够了。 但严峣在这些事情上不太一样,他不仅不许自己做,甚至不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也怕别人会用恶意揣测他。白翎犹记得,当年严崤在边关,同他父亲守了好几年,依然只是个副尉,而严峣后来只同自己出去了一次,老侯爷就直接给他请封了校尉。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一般真的想要在军中提拔自己的孩子的,都不会请封太高,甚至一开始会特意压一点,为的就是稳扎稳打,真正积攒威望,未来自己领军。老侯爷直接请封校尉,虽然看着官职是高了,但同样也是牺牲了严峣未来真正独当一面的机会——因为二人的婚约,王上不可能允许严家出两个手握实权的后代,更不可能让白翎和严家巩固这层关系,所以其实只是老侯爷对自己未来女婿的一种补偿罢了。 军中的人都明白,但外面的人看不懂,只知道老侯爷亲自请封的是严家的二公子,未来的女婿,所以老侯爷不想让严大继承严将军的位子,而是更看好严二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开来。其实军中的众人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结果也就严峣认真的过来请老侯爷收回成命,他宁可没有官职,也不愿意让自己和严家被人议论。 “阿峣。”白翎觉得还是要稍微开解一下的,“近日我读《庄子》,读到一句‘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你可读过?” “我自然明白。”严峣道,“我只是不愿世人议论我,任是怎样响当当的名字,在人们的口中传一圈,什么也就容不得你了,世人的言语,可比柔然人的刀兵厉害,伯父去世后这一遭,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吗?” “你我能掌控多少人的生死,难道还能掌控每个人怎么说怎么想吗?”白翎道。 “所以我只能叫他们尽量不去想,把面子上的体面做足了。” 白翎想,若是他们真的是能够狠下心来,说不定这件事情就好做多了,便如历史上暴君们制止流言最出名的那句话“胆敢议论一律处死” 后来又想,也不对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事情真的到了一定程度,越禁止越严重。 白翎想,所谓人言,也真真是个会难倒人的东西。 离过年没有几天了,几乎是第二天一早,严峣便直接离开前往古北口了。那边昨天定的东西也陆陆续续往这边送,白翎一早想多睡会儿,事情都交给白翦了,结果一大早听得外面一会儿一阵惊呼,笑声和人声模模糊糊地羼在一起,昨晚想了一晚上才刚刚睡下的白翎怒而起身,发觉这里根本不是梦中在家里的拔步床上,而是军营,满腔的怒火又泄了出去。 于是起来叫水,换衣服,这边听到动静,白翦直接大踏步地走过来,高声喊道:“姐,你起了没有啊?!我进来啦?” “没起,一大早的搞这么大动静,死”白翎忽然意识到快过年了说这死人不太好,遂硬生生地改口道,“我晕过去了也被你们叫醒了——进来。” “就把昨日买的东西各处发下去当年礼,你搞这么大动静干嘛?” “我转了一圈,发这么厚重的年礼的可就只有咱们。”白翦道,“既然如此藏着掖着干什么,公开发下去,以示我们军民同乐,让别人眼红去吧,横竖都是送东西,肯定是让人收得开心不是更好。” 白翎往外看了一眼,往年的年礼的分量其实和今年也没什么区别,甚至往年还会重几份,但却是今年却看着似乎格外高兴,几乎个个脸上都带着笑,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 “今日一早怎么没看见严峣?”白翦打破了她的沉默道,“我以为他一早去接年货去了,结果没见人呢?” “哦,他带人回古北口了,过完年再回来。” “嚯——”白翦道,“看来严大哥的伤不轻啊,严叔叔那么死板的人都不管别的要叫严峣回去了——是他叫的吧。” “应该是,严峣说收到了严叔叔的信。”白翎道。 “害,往年离得远也就罢了,东京到古北口来回哪个都不方便,今年离得这么近还要分开两地过年就不叫守规矩,叫死板了。”白翦坐在矮几前,抓了一把盘子之中的花生吃。 “终究是怕人言可畏吧。”白翎道,“说到底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参他们一本擅离职守怎么办?” 白翦嗤笑一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人言可畏?那是只会顺着人言走的人才这么想,想要只靠“正身”来屏退人言,那不止不成,说不定还会有人借题发挥。” “哦?”白翎道,“听起来你倒是有不少见解啊。” 白翦丢了一粒花生到嘴里:“这算什么见解,和东京那帮人多转转,就比如什么诗会什么的,参加两次,你就知道所谓的‘人言’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第35章 人言(二) “哦,是什么?”白翎摆出一副虚心听教的态度,把白翦哄得很开心,道:“就比如拿东京这些年最被人挂在心上的事儿,太子和魏侯来说罢,魏侯喜欢喝酒,他开宴会肯定少不了酒。” “哦,你还和魏侯出去吃酒啊?”白翎眯了眯眼睛。 白翦缩了缩脖子:“就是日常交往,两边我都去,又不涉及党政,姐,你要这么上纲上线我就不说了。” “好好好,你先说,之后我们再来算这件事。” “比如魏侯喜欢喝酒,喜欢别人捧着他,对自己身边朋友都特别大方,那被他请的人肯定也知道他的性格,一般魏侯酒过三巡,就开始胡说八道,连太傅管他管得太严都要说出来不满一顿,下面的人就通过这个来猜测他的意思——后来渐渐传开魏侯的太傅能力有缺,教导太子失职,这不就成了人言,那你说这是真的‘人言’,还是魏侯自己的看法呢?”白翦道,“再深处想想,魏侯自己知不知道这帮人捧着他,他说梦话都有人当圣旨听,他会不会故意透露什么呢?” 白翦正在兴头上,索性继续说:“再同你说件事情,就之前,太子的车马在闹市碾死了人,立刻就有无数人上折子参太子草菅人命,结果王上回去把太子府当天管马的人都杀了,然后又说那两天是清明,太子思念亡母,一来二去就成了太子思念亡母过度,被人钻了空子买通了马倌,给马喂了疯药,才出了这事——这也是人言。” “姐姐再想想,史书上多少次大臣和君王不和睦,大臣们用的几招要不就是挂冠回家,要不就是跪门极谏,说到底不就是用‘人言’来逼迫别人实现自己的目标,区别只在于君主到底会不会被‘人言’所逼呢?”白翦手中的花生剥着手累,索性拿牙齿咬,唔噜唔噜地滔滔不绝。 “事实究竟是人们自己传开的,还是有心人推动的,其实不难看出来吧。”白翦摆摆手,将手中的一把花生壳包起来,“真正有能耐的自己就会推着所谓的‘人言’走了,没能耐的才会被人言推着走,历史上那些真的被‘跪门极谏’给逼退了君主,几个又能在后面是真的能放开手脚做事的?” 白翎笑了笑:“看来你是不会被几句‘人言可畏’打倒的了。” 白翦摇摇头:“如果是我,我压根不会让不利于我的‘人言’出现。” 白翎踢了他一下:“什么坐姿,坐直了。” 尽管不是很喜欢白翦过于自信而张狂的样子,白翎依然不得不感慨,比起她和严峣,白翦在人际方面的天赋要高多了。 “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吗,管那么多干嘛?”白翦嘟嘟囔囔道,勉强坐直了身子,又被白翎训把花生壳到处乱丢,于是只能起身整理地上的花生皮。 “我还没纠结你和三王子走那么近的事情呢。”白翎道,“三王子自己不顶事,但背后的冯尚书和淑妃娘娘难道是好相与的,你且小心点吧,改日把自己折进去事小,再把定远侯府折进去可就热闹了。” 白翦道:“放心吧,要请我,他们可比我们还要小心,毕竟一个不好就是勾结手握兵权的官员,哪个君王不担心这个。每次要是请我的局,必然是要呼呼啦啦地请一堆人去,这些人还不一定都是三王子的支持者,甚至一半都是朝中的‘清流’们,为的就是防止被说结党营私。”说道“清流”时,白翦的语气颇为讽刺,显然并不真的觉得这些“清流”们名副其实。 白翎叹了口气:“你若是在东京,母亲该省多少精力。” “可别,我还是要待在这边的。”白翦道,“说到底定远侯府犯不着投靠某一个王子,是他们来巴结我们,母亲在东京的达官显贵之中混了多少年了,难道还拒绝不了吗?我真留在东京说不定哪天真因为乱说话惹事呢,那时候侯府才是真的摘不出来了。”白翦生怕白翎觉得他适合在东京搞政斗,给他发配回东京去。 再说起来,也就白翦觉得回东京是“发配”了。 “下次若是再采买,就该直接让你去。”白翎道,“之前我上的表中提到,说请再调一批粮草来,不过答应不答应肯定都是年后了。” “再调?”白翦想了想,“好像不缺粮草吧,是你在燕北城发现了什么?” “粮价涨的有点厉害,不过可能也是因为唐国本来粮食的价格就比东京高,还是从国内调吧。” 白翦皱皱眉:“之前我听母亲说这两年收成一般,算不上丰收,但也没什么天灾,应该不至于。” “最好没事,有备无患。”白翎总结道,“用了早饭没?” “吃了个炊饼。” “正好羊到了那中午留这儿,我们起个铜锅?”白翎道。 “好。”白翦立刻起身,“我去叫他们宰羊去。”临到门口,却忽然想起来:“姐,你的羊是从哪儿弄到的。” “柔然人那儿。”白翎道。 “他们肯卖?”白翦惊讶道。 “嗯用茶叶换的。”白翎懒得再解释楼樾的事情,到时候越解释越麻烦。 白翦皱眉:“那这事可得瞒着,最好说我们拿银子买的,或者说抢来的都行。” “放心,我本就自己带着几个亲兵去谈的,定远军的人,嘴严是必须的。” 白翦点点头:“我去安排了。”刚走了两步,忽然又折返道,“我能叫他们开坛子酒吗?” “你说呢?”白翎柳眉一竖。 “水酒,就喝一杯,要不也太没感觉了。”白翦讨价还价道。 白翎挥手赶他:“那说好了一杯,多了你下次再别想。” 夏国,京城。 萧澈看着眼前的沸腾的铜锅和各色菜品,旁边是今年的金茎露,却完全没有动筷子的心情。 原因无他,自然还是自己的三弟弟。 萧澈满脑子都是案几上那些个参冯尚书靠魏侯和后宫裙带,结党营私,圈占民田,欺男霸女的折子,眼前是铜锅蒸腾的香气,只觉得头一阵一阵的疼,太子殿下的心情不好,东宫的宫女太监自然也不敢喘气,恨不得走路都没动静,生怕自己一个不对吃了挂落。 于是整个东宫的气氛安静的吓人。 第36章 人言(三) 大约到了这个时候,朝堂之上的人都觉得,他和自己的三弟必然是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阶段,恨不得抓住对方的把柄一顿批评,能积累得足够多扳倒对方最好,于是想要站队太子,讨好太子的一帮人天天给他网罗妃党的证据,还不从中书门下给父王,而是直接递交给东宫。萧澈有时候都在想,这群蠢货是不是冯尚书派来抹黑他的,生怕他死得不够快是吗? 天可怜见,其实萧澈完全没有这么想,他现在恨不得自己的和三弟最好是兄友弟恭,最差也相安无事,被下面人吵得他和三弟不势不两立仿佛都不对了似的。 因为魏侯若是在人们口中,是和太子一起提起来的,本身也就代表了一种态度,魏侯和太子是平起平坐的,他们都是王子,都是随时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王上的。 这本身可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像在从前,上折子批评他的人也不少,但起码不会在批评他之后带一句魏侯如何如何,因为魏侯并不是储君,也很少真的有人上书参萧河做错了什么事情,因为也没人会拿储君的要求来要求萧河。 但如今显然变成了平起平坐的两党了。 饶是萧澈这样八风不动的性子,也被弄得有点焦躁,却又明白如今是最不能焦躁的时候,他不爱拿手下撒气,只是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一旁的四喜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殿下,铜锅是王上赏下来的,您不喜欢好歹也吃两口,不然容易传出闲话来。” 萧澈好像才意识到面前的铜锅,道:“哦,刚刚在想事情,布菜吧。” 四喜使了个眼色,让旁边新来的小宫女太监们下去,自己亲自来,也是怕他们笨手笨脚的撞到了气头上。 萧澈迅速收拾好心情,道:“今年冷,东宫上下再额外赏每人一两的炭火钱下去吧。” 四喜连忙笑道:“多谢殿下,等下这些人要乐得什么似的了。” 其实今年东宫中并不太平,先是在饭菜中不慎混入了有毒的菌菇,整个东宫小厨房那边都被上下换了个遍,随后又是发觉几个太监偷了东宫的东西出去卖,又是好一通折腾。今年一年光是换人就换了几波。 因着风波不断,背后必然有人的手笔,如今这个时候,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多半是淑妃娘娘那边,于是往日里不算什么大错的事情,往往也要严家追查,萧澈不好说是因为今年风波多,为了安抚大家才加了赏银,于是只说炭火钱加下去了。 四喜道见萧澈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当趣事似地道:“前日殿下叫奴才去定远侯府看望梁夫人,可见魏侯府上的人去送年礼,派了好几个人呢。” 往年三弟还没开府的时候,都是让冯尚书去给定远侯送年礼,后来三弟开府了,为了避嫌也就保持了这个传统,没想到今年倒是以自己的名义送了,萧澈眯了眯他的凤眸,道“哦,东西很多?” 四喜道:“许是吧,倒叫奴才想起来,过两日咱们也该给定远侯府上送年礼了,这两日年底事情忙,竟然耽搁了,一会儿把礼单呈上来给殿下看看?” 萧澈自然明白,多半这些人是觉得魏侯送得多了,自己若是按往年的送不好看,所以要加些东西,需要自己定:“那就加不,照往年的送过去就是了。” 四喜自然不会反驳,道:“诺,那其他府上也都是老样子?” “都是老样子就是。”萧澈道,“哦,严将军府上严崤是不是还在养伤?” “是,之前奴才去看,还没下来床榻呢,实在是伤得不轻,听闻前两日强行想起来,结果又牵动伤口了。”四喜象征性地抹了抹眼泪,道:“实在是可怜,幸好太医说已经没有大碍。” “唔。”萧澈道,“给严将军府上添些药材,从东宫府库拿合适的送去。” “诺。”四喜道。 萧澈吃着铜锅,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从前宫里赏菜,大部分都是整盘端过去,夏天还好,若是冬天,赏什么都冷了,但赏的菜又肯定要吃,萧澈想起自己第一次吃赏菜的时候,是自己刚刚入东宫,父王赏的菜里有一份汤,送到东宫饶是小太监脚程再快也冷了,冷掉的肉汤上边一层油,萧澈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彼时还没有所谓的妃党,自己也还小,虽然东宫的太监宫女苦苦相劝,说赏的东西不吃还吐了是不敬,他也丝毫没有在乎,甚至晚上就去找父王,说赏菜不好吃,以后冷掉不好吃的就不要赏了。 父王丝毫没有想到不敬之类的,只是大笑,之后若是有好吃的,直接叫他去父王处直接吃,后来萧澈在东宫偶尔吃到自己喜欢的,像模像样的叫父王过来吃,说这是给父王赏菜,旁人听见这话吓得连忙捂住他的嘴,也只有父王还真的应邀来了。 后来唯一一次赏菜是铜锅——让他自己涮着吃,菜也不会冷。 其实这种赏菜有些不伦不类,但萧澈很喜欢,难得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萧澈不无怀念地笑笑。 那时候萧澈读史书,说天家没有父子兄弟,他怎么也理解不了史书上写的父子反目,特别是那些明明已经是太子了,为什么还要谋反,还是造自己亲爹的反,把自己的父亲圈禁一生的,也有太子造反失败,被自己父亲圈禁一生的。 为了提早当上太子吗?他们简直不是人!彼时的萧澈忿忿地想。 后来他才发觉,其实太子也未必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当自己逐渐长大,被父亲视为一个可能会有威胁的男人。后面自己的弟弟逐渐长成,聪明伶俐,且似乎父母总会更加疼爱幼子。那种即将失去的恐慌像是初春的地气,慢慢地从脚下升腾,淹没整个人,最后钻进他的骨血里,在这个位子上,只有上一步,是根本没有退路的,比起那种浸淫在成年累月的惶恐与折磨中,造反无论成功失败都成了定数,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萧澈不无感慨道,忽而来人通报道:“太子殿下,王上请殿下用过午膳后,去御书房一趟。” 萧澈的笑意敛了敛,道:“知道了,我换个衣裳便动身。” 第37章 人言(四) 说是让他吃完午膳在过去,但父王召见,怎么可能耽搁,他匆匆换了衣服就往御书房去,想着最近有什么事情可能让父王不满意了? 那群人送到东宫的折子,他若是递给父王,便可能会被认为是他有意打压三弟,若是不递,又会被人认为是私下里结交党羽扣押奏章,这批折子肯定是要交的,但是自己要想套说辞。 也有可能是内务府的事情,快要过年内务府的事情杂多,但自己也处理好交了折子了,说不定这次是为了当面问问内容。 或者是边境的事情?萧澈从来觉得自己写给白翎的信件父亲会看不到,只怕他这边刚写完盖了章,那边就出现在父王的案几上了——因此他很少在信件中写什么不该说的话,寒暄几句也在正常的范畴,没什么慌的。 梳理了一圈没有什么大事后,他的轿撵也就到了御书房了。 刚下了轿撵,就看见章琮从御书房早早地迎上来,笑得满脸褶子,道:“太子殿下。” “章公公辛苦。”萧澈不冷不热地回答道,私下里也就罢了,这儿是父王的御书房前,他若是露出什么巴结父王身边掌印太监的意思,才是真的不想活了。 “哎呦,王上正念叨着您呢。”章琮道,“今日王上说想吃铜锅,吃着吃着就说想起您来了,这不叫人赏了菜,这还不够,奴才看王上还是闷闷不乐,肯定是想您了,这不就跟王上提了一嘴,说不如叫太子殿下亲自来呢,劳烦您跑一趟啦。” 萧澈当然明白章琮这就是在邀功——告诉他,今日若没有他提着一嘴说不定他没有来御书房的机会呢。 有时候萧澈也不得不感慨,这些太监们能格外受君王的宠信,大约是因为这些人身体有残疾,又没有前面那些规矩,基本靠察言观色活着,于是格外会拿捏上边人的意思。 就如同如今无论如何萧澈也没法不给他这个面子,于是也笑道:“多谢章公公。” “能为王上分忧就好。”章琮一副兢兢业业,只为了让王上开心的态度,让萧澈心里犯膈应了好久。 萧澈走进去,御书房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只是背后多了一副笔迹颇为稚拙的画,画的也只是云水一色,能让父亲挂在御书房的,估计也就是自己的三弟了。 今日父王的状态似乎不错,看着起码比前几日神采奕奕了些,只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常服,把玩着手中的一柄玉如意。萧澈跪拜:“见过父王。” 夏王摆摆手:“快起来吧,何至于如此生分了,铜锅味道如何,寡人叫他们特意多送了鱼片,记得你爱吃那个。” 萧澈想,您突然召见,哪里有安安心心吃完饭的心思,但也只能说:“是,儿臣很喜欢。” 萧澈已经尽量在显得亲切而放松了,但大约真的没有办法回到曾经,夏王一眼看出了他身上的紧绷,终究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底是疏远了。 于是也没了多加寒暄的意思,开门见山道:“近日送去东宫的仕女图你可看过了,都是太子妃的人选,东京城的显贵人家,品貌都是合适的,有自己喜欢的没有?” 此时最好是找一个,足够显贵,又没有太多的实权的人家,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打消父王的疑心。 但也不能一点身份没有,这样容易惹得外面舆论四起,说太子妃身份低微,怕不是太子失宠的前兆。 标准答案就在这里,但萧澈并不想这么回答。 “儿臣不想立高门女子为太子妃。” 夏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显然不怎么相信他这番说辞。 太子低下头,仿佛害羞的样子,道:“阿翎——白将军不算,那个是儿臣真的喜欢。” 夏王靠在座椅上,道:“不想立高门女子,是何缘故?” “母后并非出身显贵,但家中和睦,同父王也相敬如宾,儿臣很是羡慕。”萧澈道,“且”萧澈却忽然犹豫了,不知道后面的话该不该说。 “说,别学前面那群文臣‘臣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那一套。” “回父王,儿臣害怕。”萧澈似乎终于狠下心来,用坚定的眼神望着主座上的人。 “怕?”夏王似乎有些惊讶,“怕什么?” 怕自己能力不够,镇不住外戚。 怕自己最后当不上夏王,过于显眼的母家会导致自己没有办法善终。 他见过冯淑妃在后宫中的嚣张跋扈,因为有一个显眼的母家,对于小嫔妃几乎是动辄打骂,而即便是父王也不过是教训两句了事。 可是这怎么说。 “儿臣见过的高门女子,都在家中被好好教养,在后宅之中喜欢与人争锋,儿臣的心思想要放在学习政务上,往往不能够如意,而且”萧澈道,“如今朝中流言四起,若是此时娶了高门显贵家的女子,很容易被朝臣误解,届时反而将流言炒得甚嚣尘上,儿臣也害怕” “够了!”夏王显然有些不快,“你在点寡人吗?” 萧澈立刻跪下请罪:“儿臣不敢。” “你是储君,如今因为太子妃的事情就说自己‘怕了’?你以后又如何能面对得了前面如狼似虎般的朝臣!”夏王将手中的如意“啪”地扔在案几上,“太子你好宽的心啊,有人和你争,就让出去不争不抢,这是打算做个以身饲虎的大圣人啊。‘怕了’?怕了你就不做吗?现在不过是你三弟,血肉相连的亲弟弟,你就怕了,不想争了,自乱阵脚了,那以后呢?你也怕了吗?” 萧澈明白夏王在气头上,不敢说话。 “你看看东宫送上来的折子,都是些什么东西,七扯八扯地攀咬冯家和你三弟。”夏王随手将案几上的一本奏章丢下去,“你自己看,这是储君该有的风度吗?” 萧澈明白这种时候再怎么解释都只是火上浇油而已。 “这种东西,以后莫要再往这儿送,倒是污了寡人的眼睛!” 似乎这一通发泄到底还是让夏王动了气,骤然咳嗽起来,萧澈犹豫了半晌,仿佛福至心灵,起身去替父王抚背顺气。 夏王似乎忿忿地瞪了他一眼,但也没叫他离开。 第38章 父子(一) “父王息怒。”萧澈低声道,“都是我不好。” 夏王顿了顿,忽然被萧澈这略显得亲昵的口气弄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萧澈之所以福至心灵,还是来自于某个如今在边境的女将军曾经的戏言,说家里早早当家的长子长女,永远是最不受宠的那个,最能让父母疼爱的却是家中那个格外喜欢撒娇装痴的幼子,小儿子大孙子,都是老人家的命根子,虽然萧澈对此很不以为然,但有时候,示敌以弱,这一招却颇为有用。 夏王刚想回头说什么,却见太子轻微的啜泣声,见他回头连忙拿袖口揩去眼泪:“父王可还有什么不适?” 夏王一皱眉:“这么两句话就受不了了?” 萧澈摇摇头:“不曾,父王从小骂了我多少次,多少次还是当着众臣不留情面呢,只是忽然想到,似乎父王的身子越来越差了,以后也不知能再骂我几次” 夏王忽然顿住,似乎对萧澈突如其来的坦白有点惊讶。 “众人都说我与三弟争太子,争王位,此二者我确实想要,可是我最想要的不是王位,是父王好好的,继续做夏国的田。” 然后萧澈的头越来越低,随后扯着夏王的一片袍袖,低声哭了起来。 夏王被这一出搞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萧澈向来不是喜欢撒娇的性子,似乎在长大了之后就更少哭了,如今这一哭,倒是让夏王有了王后新丧,太子还小,那段日子照顾太子时的手足无措了,恨不得一日要问好几次,这也不成,早晚要亲自去看,哭了笑了都是牵动他的心的大事。 萧澈伏在他膝上低声哭泣,夏王只能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抚道:“寡人身体康健,何必忧心至此。” 萧澈又垂着头好久,似乎才能说清楚一段话,却依然低头道:“儿臣真的怕,真的怕,父王之前连续罢朝一个月,淑妃娘娘和冯尚书前后把持朝廷内外,都说若是父王儿子却完全起不来同他们斗的心思,觉得天都快塌了。” “儿子可以不怕,但请父王爱重自己的身子。” 夏王显然也十分动容。 萧澈想,白翎教的这招果然还是有用的,又觉得可笑,所谓的父子亲情,居然都成了算计的结果,所谓天家情薄,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严峣为了赶路,几乎一路都没有停,这才在二十九赶到了古北口,老远见父亲带人出来亲自迎接他,愣了半晌,实在有些惊讶,毕竟父亲是即便母亲在家中临产,他都要把手中的事情处理完了才能回家的人,连忙翻身下马道:“爹。” 明明才过了半年,严老将军却仿佛老了许多,见严峣来了却依然只是点点头,颇为严肃道:“我原是以为你过年前赶不回来了。” “怎么会,回来就是为了过年的。”严峣连忙道,他到现在依然处于一种受宠若惊的状态。 “外面冷,回去说。”严老将军只是冷冷淡淡道。 严峣点点头。 白翎在他临走前特意让他带了许多燕北城的东西,虽然没什么特别的,但好歹是心意,严峣赶路赶了好几天,才歇下来喝口热茶,坐在府中柔软的毯子上,道:“前些日子白翎问了,说大哥一切都好,父亲也不必担心。”顿了顿,又道,“外面那堆东西就是白翎特意嘱咐我带过来的,虽然不贵,但多是燕北城特有的,也是心意。” 严峣同父亲之间谈不上亲昵,二人都不是很多话的人,父亲若是再不接话,严峣就有点木了。 严宗锦背着手站在窗边,其实严家并不是白家一样的世家,严家在严宗锦这一代前都只是普通的农民,而严宗锦出来当兵,也并不是因为梦想或者天赋,纯粹是因为没饭吃了。而他的弟弟严宗锐,是严家几代难得会被先生夸一句“可塑之才”的人,自然不可能放弃读书出去赚钱,于是严宗锦早早地就加入了定远军。 加入定远军后只是逐渐因为勇武变成了亲兵,后来又因为救过老定远侯的命,才逐渐被提拔起来,严宗锐确实没有辜负那位老师的众望,是几代严家唯一一个做官的,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县令,如今也渐渐升到中央,御史台里面当了个普通的监察御史,但若没有严宗锦这么个对比,严宗锐确实已经算是几代严家唯一出头的人了。 也因此,严宗锦最爱说的话是“我这是走了天运了” “我并非在担心你大哥。”严宗锦忽然道,“长垣之战何其惨烈,五万定远军被活活坑杀在黑羊谷,你大哥死里逃生回来,已经是走了天运了,至于如今的状况,听说已然无碍,好好养伤便是。” “那父亲为何如此忧心?”严峣疑惑道,“古北口最近可有柔然人入侵?”不应该啊,柔然人刚被打退一波,不至于古北口遭遇袭击,居庸关却一点消息没有。 “你二叔传来消息,说宫中的人脉说,宫里有让严崎入宫的意思。” 严峣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入宫”是什么意思,半晌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道:“王上?他如今身体不是这还要” “太子。”严宗锦打断道。 严峣默然。 严崎是他的小妹,但并非是他母亲亲生,而是妾室所生,只小严峣半岁,因着那个妾室生下严崎没两年就走了,故而其实严崎一直都是养在他母亲名下,其实也是为了将来能嫁个好人家,毕竟妾室之女听着也不好。 但无论如何是妾室所生,就算太子要求,王上不可能让她来做太子妃,严峣道:“太子侧妃?” 严宗锦没说话,大概最高也就是如此了。 严峣开始有点懵,却立刻理清了关系,觉得有点想笑:“之前太子还想要求娶阿翎来着,怎么,她拒绝了只好来挑我们家下手?” 严宗锦立刻一个眼神扫了过来,严峣方才意识到自己同白翎他们接触惯了,说话多少也有点口无遮拦,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39章 父子(二) 严峣还是道:“纵然如此,这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必然有深意。” 严宗锦道:“我难道不知道?最近白将军可与太子殿下有什么交集。” 严峣捉摸着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意思道:“偶尔太子会来信问问边境的战况,其他的也没有什么。” “哦,那你大哥的情况是你自己写信回去问的?” 严峣哑然,因为他大哥的情况是白翎和萧澈的书信中得知的,若是说是,父亲回去一问就知道了,若说不是,那从哪儿知道的。 严峣看着父亲那一脸“小兔崽子还想瞒着我?”的表情,果断道:“不是的,是从阿翎和太子殿下的书信中得知的。” “哦。” 严峣忽然琢磨过味儿来:“太子殿下这是走定远侯府的路子不同,想从严家入手?” “未必是不想走定远侯府的路子,京城里梁夫人是以柔克刚的高手,太子殿下怕是进不去,如今小侯爷他们又远在居庸关,最多也只能传传信。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在京城,太子殿下也不会太明显地和定远侯府来往,毕竟定远侯府不参与党争是一贯的了,也只能从别的路上琢磨了。” 严峣道:“就算是太子,也不能强迫臣子嫁女的吧。” “胡闹!”严宗锦道,“若真的有旨意下来,严崎被王上指婚了,那是恩典,我们不仅不能不接,还得跪下来谢恩,不然抗旨之罪下来,拿你我的脑袋去顶吗?” 严峣半是感慨地想,也幸亏自己大哥早就成婚了,和嫂嫂的关系也不错,这要是王上赐婚个公主给大哥,按惯例驸马是不能掌握有实权的工作的,估计也就废了。 严峣忽然想到,自己和白翎也几乎是小的时候就订了婚,兴许自己的爹和老侯爷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天,赐婚和强行拆散从小的儿女亲家可就完全不是一码事了。 “白翎和严崎平日里也有往来,若是严崎真的嫁入东宫,有事请白翎,只怕她也不会拒绝。”严峣道,“此事不能周旋了吗?我怕这样会给定远侯府添麻烦。” “我何尝不想?”严宗锦道,“此事先传到你大哥那儿,你大哥连夜给我写信,说但凡有一点儿可能,一定要推掉。我们本来想着,你三叔病故不满一年,先用这个理由推一推,但推一推又能推多久呢?若是真等到太子成了王上的那一天,岂不是彻底没了回旋的余地。” 这个理由不可能的,若是真的推了几年,以皇上如今的身体状况,太子登基是大有可能的事情,到时候严府拖拖拉拉本来就容易引起太子殿下的不满,只怕严崎一样要嫁入宫中,而且日子过的恐怕比现在要艰难得多。 “三妹妹的意思呢?”严峣忽然问。 严宗锦没说话,但严峣明白了。 三妹妹自小虽然养在母亲身边,但妾室所生的名声压在头上,很难真的在京城真的找到合适的人家。 何况太子府,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去处了,多少显贵人家的嫡女也乐意进太子府中当侧妃,严峣虽然不怎么回家,但知道他的三妹妹很聪明,必然不可能拒绝。 “你大哥问了严崎,她说,她愿意嫁入东宫,以后无论如何,都听白将军的话。” 严峣“蹭”地站起来,向来平稳的声音都高了两重:“她什么意思?” 严宗锦淡淡道:“那是你们的事情。” “呸!去他的”严峣就是面人脾气也被点着了,“他自己巴巴地想往定远侯府这儿凑,阿翎直接拒绝了也就罢了,他还要在京城败坏白翎的名声,这种心性气量……” “严峣!” 严峣并没有就此住口:“不是父亲曾经真真切切地对我说,老侯爷是我严家的恩人,若没有定远侯府必然没有严家的今天,难道陷定远侯府于不义,就是对的了吗?” 严峣是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说这话的,父亲向来严苛,就是大哥也没少挨过打,却发觉父亲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神疲惫而无力:“我知道了。” 严宗锦没有再站在窗边,而是扶着腰坐在榻上靠着,父亲有腰伤也不是一日两日,严峣赶紧去扶着。 他听得父亲低声道:“也不知你阿崤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严峣顿了顿,道:“用不了多久的,父亲不是常说大哥是有些天运的吗?” “唔。”显然饶是再小心,伤了的腰也让严宗锦疼得抽气,“你……” “嗯?” “算了,没事,你一路回来也累了,去歇歇吧。” 严峣道:“好,那父亲且先休息。”说罢严峣离开了。 刚一出门,就见冯德正在外面候着,冯德是跟在母亲身边的老人了,母亲身边格外信任的小厮父亲在外说不愿意让侍女照顾,于是就一般带了冯德。 其实是有了严崎他生母的事情之后,母亲便更不许父亲带着侍女,每次回去都早拉着冯德问很久。 其实严峣觉得完全没用,因为冯德来了父亲身边后,父亲二话没说提拔成个小伍长的官,到底是要在母亲身边当一辈子的小厮,还是在父亲身边立刻成了小官,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若是再有一个严崎生母的事儿,冯德只会帮忙一起瞒着母亲。 但说到底是他父亲的事情他做儿子的不好多问,见他在这儿候着,随口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父亲要休息了,还是等下再说吧。” “峣二爷,也没什么大事儿,之前老爷说……” “说了多少遍,外面是将军和严校尉。”严峣皱眉道。 “是,是,奴才该死。”冯德连忙自己打了打自己的嘴,严峣却依然皱眉,他在军中待得久,看不惯一身奴才气的人,只问道,“说事情。” “老爷,啊,不,严将军说了,有大少爷的消息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报,这……” 还没等严峣说什么,就听屋里面严宗锦低声道:“进来。” “是!”冯德连忙应,“那,二爷……” 严峣挥挥手示意他快去,心里却更不痛快。 第40章 除夕(一) 除夕夜,便是再苦的地方,也会想办法给家里增加点年气,就是居庸关还没重建好的废墟上,都被人贴了几张红纸,在还没修好的大门前贴了个“出入平安”显得颇有喜剧效果。 燕北城尽管刚刚经历过居庸关之战,但哪怕是最穷的人家的在门口贴了一张红纸,因着不会写福字,写的歪歪扭扭,或者索性就不写。 季沐沐几次三番请白翎和白翦来太守府过年,大约也催了高和,高和堂堂一届太守,而且是唐国太守,跑来夏国的军营给白翎送请柬,白翎实在不好拒绝,又想到这里离居庸关不远,索性带着白翦去一晚上。 白翦倒是很兴奋,就一开始在军营什么都好奇的阶段过去之后,他已经开始有些百无聊赖了。 毕竟年轻男孩子的精力简直没有极限似的,每天一大早天没亮起来去巡视,早上在居庸关监工,中午也不午睡,下午去习武练习骑射,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白翎怕他到处跑再惹出祸事来,故而不许他乱跑,之前他头上有伤,尚且会阻止他乱动,如今头上的伤好的七七八八了,于是白翦觉得自己待的要发毛。 白翎再三嘱咐道:“高太守到底是唐国人,自己说话好歹注意点分寸才是,别说什么不该说的,也别问什么不该问的,还有” “好了好了,知道了,姐。”白翦道,“这话你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了,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不知道。”白翦穿了一身浅黄的武士袍,显然也是为了骑马方便。 “还有,季沐沐是人家高太守的义妹,不是你东京城那一堆红颜知己” “停停停!”白翦匆忙掩饰道,“什么红颜知己” “你少装蒜了。”白翎觉得白翦有点儿兴奋过头了,不得不给他泼泼凉水道,“你当定远军的情报网是假的吗?大过年的我不说你,但你也别惹出事儿来。” 白翦立刻收了差点翘到天上去的尾巴,乖乖说了一句:“知道了。”又连忙问道,“娘不知道吧。” “我没说,但谁知道呢。”白翎道,“爹倒是肯定知道。” 这话说出来二人都没再继续说下去,白翎道:“明日我去给父亲烧点纸,今日且先放下吧。” 白翦吸了吸鼻子,显然再说下去情绪就要失控了,他也知道大过年的哭起来怕是平白给自己添了不好,闷闷地道:“嗯。” 二人到了辰时,基本军中的事物都处理完了,白翦骑马,白翎乘车,往燕北城走,不过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高和和季沐沐已经等了很久,白翦行礼道:“高太守,季姑娘。” 高和拱手:“小侯爷。” 季沐沐草草行了个万福,随后直接跑到车里面去:“快,叫我瞧瞧今日梳的是什么头发?” 之前季沐沐就问起过东京城流行的发型,白翎解释了半天,也解释不明白“垂云”是个什么头发,遂道:“等下次来,闲下来的时候我梳了给你看。” 季沐沐欣然答应。 这可苦了白翎,她本身并不擅长梳头,只是军中实在没有人帮忙,今早自己梳的手都酸了,头发掉了一地,才算勉勉强强的梳了个形似。 “就是之前说的垂云。”白翎苦着脸道,“若是头发多一点梳起来就更好看了,可惜这地方不像东京有假发卖,我现在可真算‘白娘发薄不经梳’了。” 二人一边聊一边往屋里走,白翎也不担心白翦在,那两人会冷场。 白翦兴致勃勃道:“高太守名什么,可有字?” “单名一个‘和’字,字同光。” “和其光,同其尘?”白翦道。 “确实取自《道德经》此句。”高和问一句答一句。 白翦一皱眉:“你怎么不问我呢?” 高和被怼的一愣,道:“小侯爷可有字?” “初齐,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白翦继续兴致勃勃地问。 “翦,羽初生也。一曰矢羽,翦者谓新生之羽,整齐之状也。”高和随口答道。 “同光你好聪明啊。”白翦夸奖道,“今年贵庚?” “嗯二十五。” “嚯,年长我十岁呢。”白翦道。 高和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事儿到底有什么好惊讶的。 “还是叫同光兄吧。”白翦道,“同光兄平日里做些什么?” “处理政务。”高和道。 “处理政务之外呢,平时闲下来可喜欢干些什么?”白翦道,“出游狩猎,醉心诗书,还是有别的?” “嗯在太守府躺着。” 白翦皱眉:“这可不成,老躺着会出事的,不如这样,你下次无聊了来找我,我带你骑马去。” 高和其实会骑马,但怕白翦真的当真,道:“我不会,算了。” “这更不成了,你有我这么个弟弟,怎么能不会骑马呢?”白翦道,“改日我带你去,送你一匹我定远军中的马,我的,你喜欢什么马,性格要怎么样的,颜色呢,颜色有要求吗,我的马厩里什么马都有,你只管放心挑,挑不中我再” 高和本来想说,你什么时候是我弟弟了,结果还没等他反驳,白翦已经跳到另一个话题了,又想说燕北城是中原和柔然的边境,年年茶马贸易在这里,你自己的好马,说不定还是从这儿走的。 结果白翦又跳到下一个话题了。 高和索性闭嘴,觉得仿佛有个男版的季沐沐在自己耳边唠叨。 季沐沐没顾着后边的两人,先拉着白翎往自己的闺房走,让白翎也帮自己梳一个。 白翎道:“先说好啊,我会梳成什么样,完全是个未知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发髻,“仅供参考。” “我懂我懂,你放心来吧,梳坏了也不是你的事儿。”季沐沐道,说罢,探头往外看了一眼:“那两人没事儿吗?老高可不会和人相处,平日里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说不出话来的。” “这你只管放心,我这个弟弟你说他文不成武不就都行,就是不能说他不会与人相处。”白翎直接伸手把她的头搬回来,“别乱动,本来就不会梳。” 季沐沐呲牙咧嘴的叫了一声。 “前些日子里定远军中有一句话,说该让小侯爷去学柔然话,学成了都不用我们打,叫小侯爷自己就能把柔然人哄的退兵。”白翎道。 “挺好,颇有张飞遗风。” “啊?”白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一张嘴,敌人就跑了不是,算是殊途同归了。” 白翎笑的手都打颤,手一抖多薅下她好几根头发来。 第41章 除夕(二) 白翎好歹给季沐沐梳完头发,给别人梳到底是比给自己梳头轻松一些,季沐沐满意地调整着头发上的攒丝八宝金凤钗,白翎忽然想起来自己还带了东西来。 “对了,我给你们带了年礼。”白翎道。 “这么客气干嘛,难道太守府还缺什么吗?”季沐沐道。 “只怕太守府还真没有。”白翎笑道,“等下。” 随后白翎喊人把东西拿进来,只是几个小的油纸上边贴了红封,还有一个贴了红封的管子,白翎一边打开一边道:“我母亲从夏国送来的托人送来的东西,辗转了几次,好歹是年前送到了,说怕我们在外面就想吃点夏国的东西。” “这个是海参,泡发了吃,不过我觉得口感还可以,有点像蘑香菇,味道就一般吧,吃个稀罕。”白翎道,“这个是鱼干,当零嘴吃,我觉得撒一把胡椒粉和盐更好吃,你若是能吃辣更好。” “这个是虾米,海虾米,我们那边直接叫海米,选虾之大者蒸曝,煮好了蘸着姜醋直接吃也好吃,不过我喜欢放鸡汤云吞里,用吊的鸡汤煮云吞,临开锅前洒一把,格外鲜。”白翎解释道。 “这个是虾酱,不过看口味,严峣就不喜欢吃,我吃着还行,小翦喜欢这个,不过是夏国的特产,给你尝尝鲜。”白翎一一介绍完,道,“这下子你就尝到夏国的东西了,若是吃着喜欢,以后就去夏国逛逛,不喜欢就不回去了。” 季沐沐没想到自己随口提的白翎居然记得,道:“你费心了。” “我娘喜欢寄东西,其实我们也吃惯了,都一样的,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到时候再寄就是了,这些东西都不容易坏。”白翎道,“要不晚上叫他们加个菜也成。” “好,叫她们晚上加菜,我们出去一趟。” “这个时候?”白翎道。 “倒不是什么大事,去替燕北城的百姓写福字和春联。”季沐沐道,“燕北城到底不认识字的人居多,过年时贴在门口要么就是空白的,要么就是自己画的东西,燕北城其实有些文人过年出来替人写,不过真家里穷的人也舍不得这个钱。” 季沐沐道:“于是老高就每年除夕白天会摆摊帮人写福字和春联,也不收钱,主要是他想躲个清净,除夕时府中下人忙,他嫌吵,有时候我也去帮忙,你想不想去?” “好啊。”白翎欣然答应,“不过事先说好我也就钟王楷能看,其他的都不成。” “够了够了。”季沐沐道。 白翎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写竟然就写到天黑,白翎一开始还是楷书,后来渐渐的行楷居然在一天之内练出了个样子,属实也是写得多了。 白翦也被拉了过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除夕的乐趣是给人写春联玩,写得白翦一点儿脾气没有了,于是等晚上的晚膳做好了几人直接回去用膳了。 唐国的冬天几乎很少有蔬果,太守府还算好的,提前在地窖里面存了菜,才不至于只有菜干和果干,其实哪怕这已经比往年的菜好许多了,太守府的饮食依然没办法和在东京比,两地环境不同,东京的冬天还能有些野菜和提前存好的蔬果,这边就几乎没有了。 不过白翎倒是发现了一道新的东西自己很喜欢,因着这边的树木多是松树,所以松子格外好吃,唐国人遂把松子和粟米、和各类果干切成丁,在一起炒着吃,太守府的厨子还改良了一下,像南边人一样加了饴糖,看着又好看味道也好,取名金玉满堂。 白翎觉得新奇,但季沐沐已经习惯了,反而对那几道夏国带来的海货制成的东西很感兴趣,白翎道:“你要是喜欢,那个海米可以包在饺子里吃,很鲜。” 季沐沐兴高采烈地想让厨房加菜,结果倒是高和道:“那个明天再说,今日晚上不能吃了,郎中说过你肠胃不好,不能积食。” 季沐沐道:“那我们一会儿去放灯,放爆竹,正好也消消食?” “叫侍卫看着。”高和是默许了,“多穿几层。” 放灯放爆竹显然是太守府每年的惯例,他自己已经没什么稀奇,索性打算窝在府中了,结果被白翦拉着说了几句话,随后生拉硬拽地拉了出去。 下人们拿了墨碟,季沐沐道:“今日给那么多人写了祝语,也总该给自己写点。” “写灯上?”白翎道。 白翎在夏国见到的河灯更多,天灯反而不多,倒是军中偶尔拿天灯传消息,想必这里离居庸关近,河流封冻的时候又长,所以才有了放天灯的传统吧。 “对,写愿望就行。” 白翎挑挑眉:“好。” 季沐沐扯着头来看她的:“写了什么,能看吗?” “无所谓了,没什么不好说的。”白翎道。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季沐沐轻轻念道,“好大的愿望,果然你是心怀大志的人。” 白翎笑:“其实也很小,我不怕对付外面的人,柔然也好雍国也罢,都没什么好怕的,只求夏国里面干净一些,政治清明,天下太平,好歹别让功臣寒心,也没别的了。” 季沐沐煞有介事的点点头,白翎随口问道:“你写的什么?”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季沐沐道,“我没什么大愿望,容颜不老,初心不改,也就够了,不敢求更多了。” 季沐沐低声道:“其实我更想写的是‘君心似我心’,后来想想,大可不必了,就这样吧,挺好的。”,白翎了然。 白翦将“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的天灯拿给高和看。 不要让燕然只有前人留下的功劳,自己也要留下功劳,燕然勒功,显然是抗击北边柔然的武将,一辈子都希望的最高成就了。 白翦收了自己的灯笼,道:“同光兄,你写了什么。” 高和摇摇头道:“我嫌冷,懒得写了。” “别嘛,好容易放一次,笔给你,快写。” 高和从衣袖中磨磨蹭蹭地伸手拿起笔,在自己的天灯前,沉默了半晌,最终又放下:“我没什么愿望,这样就够了。” 真的,这样就够了,高和想,他不敢所求更多了。 第42章 除夕(三) 自从上次萧澈同父亲在御书房后的那番谈话之后,萧澈感觉宫中的氛围立刻宽松了许多。 随后父亲将御书房挂的那一幅云水图给了萧澈,让他题字之后在送回去,却并没有说这画来自谁,其实萧澈也知道,这是自己三弟的画。 三弟的画,交给他来题字,完了还得送回去。 送回去,若是还挂在御书房之中,旁人见了必然猜测,三弟看见了呢? 萧澈眯了眯眼睛,想起东宫那一堆差点把他害死的折子。 是该稍微警告一下三弟了。 萧澈提笔: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我已经乘船走到了天际中,回头才看见岩石上的白云在互相追逐。 是轻蔑,警告,也是某种近乎狂妄的自信。 我低头看着你们斗。 待墨迹干了,萧澈道:“把这幅画卷起来,除夕之时作为年礼给王上。” “这不是王上”四喜疑惑道,结果刚问道一半,就见萧澈淡淡道:“多嘴。” 四喜顿时一身冷汗,自从御书房一事后,他们不知道御书房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太子回来之后,宫中的氛围宽松了许多,而且时常有赏赐。 宫中的人都是人精,赏赐厚几分薄几分,背后是什么意思,摸得只怕比这些当主子的还透。于是太子的东宫这两日来的人没有不带笑的。 但四喜却觉得,萧澈好像更阴郁了。 宫里的除夕宫宴从来是最热闹的,一大早萧澈就听见外面的动静了,是内务府送来的“步步高”的花木,冬天培养花木不宜,但再不宜贵人们喜欢也是要给的,外面的宫灯早早的就挂了起来,有玉龙、金凤、仙鹤、四羊,双鱼等各种样子,这些东西大多数只用一次,只燃一夜,却依然毫不吝啬地贴金嵌玉,听闻今年的宫宴是淑妃娘娘一手办的,力求不能丢了体面。 萧澈觉得格外讽刺,自己费心费力地从户部掏钱来补定远侯府的丹阳盐矿,朝廷连抚恤金都不发,要让臣子拿自己的钱补就体面;夏国五万定远军被坑杀在黑羊谷体面;如今依然有大军在边境,而这边来一出“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就体面,唯独宫宴办不好不体面。 可见夏国体不体面不重要,她淑妃体面才重要。 萧澈本来想上书,今年的宫宴不宜大办,但想了又想,怕只是徒劳,且不说今年是淑妃娘娘第一次劝劝接手宫宴的事情。且大前年,做了十四年太上皇——其实应该说被圈禁了十四年的夏文王去世了,无论如何父王还是要给自己这位爷爷体面的,于是三年之内都没有大办过什么事情。如今这是解禁之后的第一次宴会,无论如何都肯定会热闹一番的。 萧澈难得对如今夏国的状况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正旦要祭祖,父王一早就去祭天台了,萧澈一早跟随父王祭祖结束,抱着画卷去等夏王。 正旦祭祖往往很早就要准备,仪式的时间又很长,不能喝汤水——怕在祖先面前有什么不敬的举动。于是早上一般只能吃点点心垫垫肚子,回来祭祖结束才能吃早膳,萧澈来的时候夏王正在用早膳,倒是很惊讶:“怎么这个时候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是给父王送年礼。”萧澈道,拿出怀里的画卷,已经被他抱得有了体温。 夏王似乎并不生气,道:“投机取巧?” “哪有,只是想着父王富有天下,儿臣送什么都是浪费。”萧澈道,“于是提前把这画给父亲当年礼了。” 夏王伸了伸手,一旁的宫女连忙端了铜盆布巾来净手,夏王道:“来,展开看看。” 云水图之上,显然是用行楷写着: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萧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父王的态度,只见夏王的眉头舒了舒:“不错,与意境颇为相和,挂回去吧。” 章琮连忙道:“诺。” 所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父王看没看懂他的意思呢? 萧澈道:“那儿臣告退?” “你用过早膳了?” “不曾。”萧澈道,“正打算回去用。” “那留在这儿一起吧。”夏王道,“去叫膳房添一道太子喜欢的桂花定胜糕和鱼羹来。” 传膳的小太监立刻去了,最近王上留太子用膳已经屡见不鲜,看见太子来了就已经有机灵地去通报膳房,叫他们先备起来了。 夏王随口道:“近日在跟着太傅念什么书?” “在读史书。”萧澈的书单都是要在夏王案几上过一遍的,所以某一段时间忽然增了什么书或者减了什么书就很重要了,他自然是实话实说。 “读到《中山策》一篇。”萧澈道,“中山国君因为一碗羊羹亡了国,又因为一壶熟食获救了的故事。” 夏王低头尝了一口白粥,他大病初愈,御医再三嘱咐,不宜大补,故而早餐十分清淡:“可有什么感悟?” “从前听人说管家很难,升米恩,斗米仇,读完却觉得,原来治国也是一样的。”萧澈道。 “治大国若烹小鲜,这是自然。” 萧澈想了想,自然不觉得夏王想让他从司马子期的角度来答——那可太简单了,只要批评司马子期无君无父就可以了,萧澈道:“中山国君宴请国都里的士人,却独独没有分给司马子期羊羹,儿臣想,此事该是有专人负责的不会疏漏,独独没有司马子期的,只是一份羊羹,于国君而言其实不是很重要,但于司马子期来说就很重要了,所以司马子期才会发动楚国灭了中山。国君为何不能稍微宽容些呢?中山国君从前在野外,给了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一壶熟食,所以才有了两个勇士在中山国灭国后救了国君。” “当时野外的一壶熟食对于中山王来说,应该比宴会上的一份羊羹来得重要吧,当年在野外能给陌生人一份熟食,却在富贵之后不肯给自己的臣子一杯羊羹,可见人的心态变得果然很快吧。” “至于《中山策》中本就写的: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能一起担当灾难的朋友少,轻易地伤人的心结怨却容易,这倒是其次了。” 第43章 除夕(四) 萧澈本来想借此表达的是:作为君主要宽容,保持初心这个比后面的共同担当灾难,不能轻易伤人心重要多了,以此表达自己读了史书还是会有些自己的看法的。 萧澈本以为,现在的气氛不错,父王就是再生气,觉得他说的再不好,也无非就是斥责一句,让他回去好好向先生请教,想必也就罢了,所以说得多少有些离经叛道。 结果却发现父王却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拿着汤匙的手肉眼可见地颤抖了起来,玉匙轻轻敲在白瓷碗上,一阵轻微的敲击声。 萧澈大惊,以为父王的旧疾复发,刚想起身传太医,却立刻感到父亲死死握住他的胳膊制止了他,甚至抓得他有点痛了,父王摇摇头,无力地说:“不必了” 萧澈还是有些慌,父王和自己用膳的时候忽然病倒,那他可就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父王,到底怎么了,可是旧疾——” 可夏王只是紧张,却不停地摇头,显然态度很是坚决。 “不是不肯分他一杯羊羹”夏王低声道。 “什么?”萧澈有些奇怪。 “寡人是怕红絮重新在东京飞起来啊” 听到“红絮”二字,萧澈觉得浑身发冷,自己似乎戳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种紧张又兴奋,恐慌而好奇的复杂感觉,几乎像是某种有了形状的刺激,慢慢爬上他的后背。 “父王?”萧澈尽量冷静地问道。 夏王似乎有些恍惚,道:“你下去吧。” 萧澈本来自听到“红絮”起,就根本无心在此处待了,但又纠结说不定就在这儿能听到什么更不得了的秘密,但父王赶人了,他只能连忙起身:“儿臣告退。” 出去的一路,萧澈若有所思。 红絮,红絮。 萧澈想,一个武将差点毁了一个国家的故事。 父王害怕红絮,而愧对一个武将,能撼动夏国的武将,几乎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 老定远侯白振恒。 白振恒的死和父王有关吗?萧澈不敢想,但又发现自己没法让自己不想,他几乎是处于某种近乎兴奋的状态。 但是以父王的性子,他囚禁的自己的亲爹十四年,连眼睛都没眨过,又怎么会因为一个臣子而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失态呢? 萧澈并不怎么了解上一辈的事情,听说定远侯很受父王的宠信,是因为父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在乐康胥的大军下救过他的命,也救了整个夏国。 这对于萧澈来说太远了,他出生于父王登基后的第一年,那时候父王圈禁自己的父亲,平定洪三内乱,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而乐康胥的大军险些攻破东京城,已经是在他出生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又因为那场战争夏国算不上赢,而且损失惨重,也并不愿意被人提起。 萧澈快步回到东宫,道:“来人,拿笔墨来。” 他要写一封给白翎的加密信。 至于什么新春宫宴,萧澈已经完全没有心思了,什么三弟给父王送了多少奇珍异宝,往常萧澈多少会慌张,自己礼轻了重了,如今坐在宴席上,他只觉得讨好父王的淑妃和三弟和自己实在不在一个频道上。 二日早,因着昨日闹到人定才休息,回居庸关多少有点远了,于是索性在太守府睡下。 季沐沐再三请她一起在她的房间睡,理由是虽然有客房,但说不定晚上可以一起说说话,至于白翦和高和怎么决定的,白翎就不知道了。 白翎难得起得晚了些,却看见高和正同白翦练一套拳术,虽然看着高和似乎有点不情不愿,但依然跟着做,白翎和季沐沐彼此看了一眼,都是惊讶的神色。 显然高和不怎么做这种运动,只是一套最简单的拳法,白翦打起来连热身都算不上,高和却显然已经额头上全是汗,鬓边的几缕头发垂下来,明显对于高和来说已经是超额的运动量了。 见二人出来,高和立刻收了手:“我回去整理下衣服。”说罢就扭头进屋了,白翦道,“好家伙怎么和京城那些小姑娘似的。” 白翎道:“你们昨晚一起的?” “害,聊天聊到快寅时,结果一会儿醒了看天亮了,也睡不着了,于是起来打拳来。” “霍。”白翎道,“聊什么聊得这么欢实。” “也没什么。”白翦想了想,“一开始聊历年的新年愿望。” “就这样聊到寅时?”白翎显然不信。 “后来就变成要是我们两个在,当年前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覆灭。” “……”白翎一阵无语。 “你也回去穿件衣服,出了汗再吹风,回去得了风寒怎么办。”白翎道,“换件衣服,走了。” “哦。”白翦道,似乎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觉没睡够,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等会上车睡,马叫下面人骑回去。”白翎道,“快走,虽然一晚上,但定远军你我都不在,严峣也没回来,这要是被人知道够你我吃一壶的。” “都是新年,连王上都要休息,难道我们还不能休一天了。” 白翎道:“少贫嘴了,快回去。” 白翎下午回了居庸关,随口问道:“昨儿一天我和白翦不在,可有什么事情?” “回将军,一切正常。”亲兵道,“特意嘱咐了昨晚上夜的兄弟,说千千万万看住了,昨晚知道不能疏忽,守夜的兄弟眼睛瞪得比往常还圆。”大约也是新年,大家的心情多少放松了一些。 “好,昨儿守夜的都有赏。”白翎道。 “谢将军!” “帮我把水热上,昨儿睡晚了,我再补一会儿觉,等醒了我要沐浴。”白翎想着,还有别的事情,比如乐康胥,吴冰他们,好歹都是并肩战斗的好友,最好还是去拜个年——正常应该是早上去的,但回来已经不早了,索性下午再去。 “一个时辰吧,无论我醒没醒都进来叫我起来。”白翎道。 亲兵道:“诺。” 白翎连头发也懒得拆,只把外衣脱了瘫在床榻上就想睡,刚一沾枕头,就觉得有点咯,以为有什么东西落在床上,被扫到了枕头下,于是闭着眼在枕头下摸了摸,想把东西扔出去。 然后白翎就摸到了一把陌生的匕首。 第44章 送礼(一) 白翎惊得什么睡意都没了,直接翻身下床,掀了枕头,确认四周无人后,去拿了自己的帕子,把那把匕首拿出来。 这匕首显然不是中原人的款式,上边的皮套里嵌着大量的宝石,下边是一个狼头——据白翎所知这是柔然王族的图腾,显然不是人人都有的。 反复确认了不会有什么一打开就中毒的装置后,白翎把匕首从皮套中抽出来,匕首通体乌黑,刀身很重,像是石头却又泛着金属的光泽,只有手柄上嵌着一块血红的宝石。 刚一摘下匕首的皮套,就看见一张字条掉了下来,白翎捡起来脸色微沉,字条带血,上边只有一句话: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新春快乐。 白翎气得想把字条撕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下次就行给把那个柔然蛮子两条胳膊都卸了,让他用嘴给写威胁信去。 白翎“刷”地拉开营帐的帘子,亲兵惊讶道:“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不睡了,睡不着了。”白翎道。 “将军,水我刚吩咐下去,还没烧起来呢。” “叫他们烧。”白翎强压着火气提了把剑出去,“我回来洗。” “这——” “我去练剑,别来找我!” 亲兵感慨道,不愧是将军,昨日过节没睡好,也不能懈怠了武功啊。 遥远的云下城,楼樾刚刚醒,手上包白纱,阿速司问道:“楼樾,怎么样?” “他们严防死守,趁着新年攻打是不可能的。” 阿速司颇有些失望:“那再等等,只怕他们已经把居庸关修好了。” “居庸关以前就是好的,难道不打了吗?”楼樾丝毫不在意。 “你的手怎么了?” “守军太严,为了躲守军不小心弄伤的,不碍事。”楼樾不怎么在意,道,“中原人确实有过年送年礼的传统?” “确实是有,抓来的汉人也这么说。”阿速司道。 楼樾皱眉:“抓来的汉人?居庸关如今严防死守,燕北城也很难进去,从哪儿?” “以前抓来的,额……果斛力台吉最喜欢抓汉人男女当奴隶,凡是被抓来的汉人,都剃了头发,让他们绝了跑回去的心思,他死后,这些人就留在云下城了,等着你处置。”阿速司道。 不说还好,说起果斛力,楼樾重重地嗤笑了一声,自打果斛力死后,果斛力的旧部过来向他讨要说法,质问他为什么不为果斛力报仇,他应该直接带兵打回去,把打死果斛力的汉人抓回来千刀万剐。 楼樾想起果斛力那胸膛之上的炸开大洞,就看出来是火铳打的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更不想追究,楼樾只是冷冷道:“孤还未质问他,为何果斛力未经孤的允许,擅自调兵攻打居庸关,若不是如此,柔然何至于险些在居庸关战败?孤又用重金为他打造了黄金的身躯下葬,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结果还有几个依然不依不饶,问他要说法,楼樾自然明白背后的原因,他的母亲并不是柔然人,他的长相也不像柔然人,他也不许别人叫他柔然的名字,只用汉名,这些都成了族中的一些人攻击他的借口,柔然内不喜欢他、拥护果斛力的人也不少。 楼樾刚刚统一十八部的时候,就有人跳出来叫嚣他不是“纯血”,又“崇慕汉人”,要他把王位让给果斛力或者他的弟弟,楼樾丝毫没给那几个人面子,当面质问道:“孤九死一生的收复柔然各部,难道就是为了把别人扶上王位,自己回去放羊吗?”随后问都不问把几个带头的砍了,之后凡是提到“纯血”之事的,一律处死。 看来最近他是太好说话了,下面这些人觉得他温和了?他是不是最近给人脸了,楼樾自我检讨着,道:“既然诸位觉得委屈了孤的兄长,那就成全了诸位对我长兄的一番忠诚吧。”楼樾支着脑袋道: “我的长兄果斛力是要葬在柔然王陵之中的,诸位忠臣们既然如此忠诚,那便——赐葬王陵。” 随后在几人愤怒的咒骂和求饶声中被拖了下去——要是以前的柔然多半是侍卫就地格杀了,楼樾觉得还是要文明一些的。比如学学中原人,拉到菜市口砍,既给百姓增加了娱乐项目,还不会弄脏了波斯买的昂贵地毯。 事情是这么解决了,但阿速司觉得就果斛力的事情而言,楼樾似乎并不满意。 阿速司也是看着楼樾从居庸关回来之后,心情似乎不错,才敢问这件事情——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总不能一直不问,下面的人不敢来问,只有阿速司敢说这种事情。 楼樾道:“现在放了他们,他们也回不去,只会饿死在冬季的草原上,去问问他们原来是做什么的,会做什么,安排点生计给他们。” 阿速司道:“是。” “准许他们把头发留起来,以后想回去的也不必阻拦。” 阿速司犹豫道:“他们会不会把我们的情报透露给中原人?” 楼樾摇摇头,笑道“阿速司,如果我们会因为这么几个人,几条消息就被打败,我们不如现在就调头回盛乐城。” 阿速司丝毫不怀疑楼樾会带着他们走向胜利,道:“是,我这就安排人下去办。” 楼樾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又看了看外面的天,微微皱了皱眉。 不知道中原人有没有节庆之时,若是天气不好,便是大大的不吉利的说法。 白翎发泄般地在校场劈砍木人,众人都看出来白翎心情不好,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触上面的眉头,就算白翎平时算个平易近人的将军。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小侯爷最近又去花楼了?” “没听说啊,居庸关没有啊。” “那小侯爷最近喝酒了?” “我是没听说,过年吃的必然是将军准许的,我们也管不着。” “” 白翎砍坏了一个木人,拿它当楼樾砍的,说是把木人砍的惨不忍睹也不为过,才消了气,意识到自己做的有些过头了。 第45章 送礼(二) 这把匕首,一来未必是楼樾亲自过来送的,他大可以派一个人潜入军营,虽然这个也有难度;二来无论是谁送的,联军的军中必有内应。 今日此人能帮助楼樾把东西送到她的枕头底下,明日就能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已经是不得不查的地步了,具体怎么查,不如等严峣回来想想办法。 白翎多少有些懊恼,自己到底还是有些冲动了,此时最该做的事情是稳住内奸,让其自己露马脚,而不是自己气得来校场乱砍一气,自乱阵脚。 白翎冷静下来,回了自己营帐,结果亲兵递上来的布巾,道:“水可烧好了没有?” “早就烧好了,等将军回来拿滚石一热就成。”亲兵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 “直接说就是了。”白翎一眼看出来,用布巾擦着脸,道“我又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 “有一个姓郭的伍长求见。”亲兵道,“说是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当面禀报将军。” “关于什么?” “此人什么都不肯说,非要等将军回来。” “定远军中的人?”白翎皱眉。 “是定远军中的人,已经找人确认过了,听说之前给老侯爷献计,被老侯爷痛骂了一顿。”亲兵道,“属下担心此人对老侯爷怀恨在心,想要见将军怕是没安好心。” 白翎颇为不屑地“切”了一声,道:“叫他进来吧,我来听听有什么事情?这么多人呢过来刺杀我?他不仅得有这个胆子,还得有这个命。” 几个人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来了,此人看着精瘦,兴许也是因为太过瘦弱,于是显得面孔只能算平平无奇,并不像是定远军中的大部分士兵,但一双眼睛却格外的显眼,白翎之前在话本中听到过说人“眼若寒星”,白翎的评价是胡扯,却在今日看见此人才觉得真有这样的人。 “见过将军。” “嗯,听说你有事情,要当面禀报于我。”白翎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郭川,刚刚诸位大人已经查验过,我身上并没有带锐器,烦请大人屏退左右。” 白翎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现在可以讲了?” “烦请将军快撤回居庸关修筑工事的士兵们。”那人道,“今日空有大祸,怕是会殃及这些士兵。” 其实自打让冀国出了大部分的钱,白翎也没有真的让人甩手不管,修筑居庸关的士兵们之中,多达三分之一都是夏国人,加上时间紧,最好是越快修好越安全,人手派的不少。 “理由?” “臣夜观天象” 白翎不可查地挑了挑嘴角,觉得这个开头实在可笑。 “臣夜观天象,恐怕今晚会有大雪,不宜修筑工事。”郭川道。 “大雪并不一定彻底不能修筑工事,何况若是真的是暴风雪,自然把人撤回来就是了。”白翎并不接受这个说法,“如果你下一句是,你修道多年,哪个方向有灾星,你可以回去了。” 郭川似乎并不慌张,道:“将军,我曾经为老侯爷献策” “然后被我爹痛骂一顿,赶出了定远军。”白翎如流地答道。 郭川也并没有被拆穿的急躁,道:“将军可知道我为老侯爷献了什么计策?” 白翎挑了挑眉毛,示意他继续说。 “黑羊谷,定远覆,萧墙祸,双星没。”郭川道,“黑羊谷之战,会陨落两个将星,我为老侯爷献计,道黑羊谷必然是阴谋,老将军痛骂了我一顿,不肯相信。” 这倒是父亲会做的事情,父亲向来讨厌什么鬼神精怪之说,更不信什么天命气数,按父亲的话说,当年他一出生,光是来给他算命术的道士和尚两只手数不过来,这个说他未来是国之栋梁,另一个说他是反贼,一个说他活不过二八,一个说他必然长命百岁,因着自己的祖父母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给父亲从小挂了一大堆的符咒命锁,导致父亲长大以后深恨这些东西。 按父亲的话说,这些人就是给你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然后事后怎么他们都能自圆其说。但郭川的“陨落两个将星”倒是点了白翎一下。 黑羊谷自己的父亲死了,而杀了父亲的雍国平西侯昌爻,也在自己的嗾使下,被雍国的丞相杀了,确确实实是两个将星。 白翎依然不信,但涉及到父亲的事情,她多少还是有些踌躇。 郭川道:“只有一个晚上,昨夜夜观天象,确实会有大雪,大雪时停工也是正常,烦请将军只信着一次,只让夏国的兵士们以新春为由,回来半日,就半日就好,我愿意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是今晚无雪,任凭将军处置。” 白翎淡淡道:“若是今夜无雪,你便是拿本将军西去的父亲开涮。” 郭川依然坚定地看着她。 白翎道:“来人。” “将军,何事?” “叫在前面修居庸关的人今天下午都回来半日,新春休沐,若是其他两国的人有意见,等下我亲自去解释。”白翎道。 亲兵不明白为什么白翎和这个人聊了一会儿,忽然就让人撤回来休息了,但是自然不会质疑她的意见,道:“是。” 白翎道:“此人找个地方给他看看。”亲兵立刻回答,“是!” “另外,去叫小侯爷起来去收拾,一会儿天黑了去拜访人家也不好。”白翎道。 吩咐完了亲兵把水提了进来,白翎把烧热的石头往水里一倒,顿时水里听见“滋滋”的响声。 为了防止吹了风再得风寒,再加上冬日里本来沐浴也不方便,在军中白翎也不喜欢总是洗,所以偶尔来一次舒服的她不想动弹。 但今日她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心慌似的,她自小就被父亲教养,什么神仙都不可信,不过都是哄人的罢了,但 父亲已经走了,当年郭川到底说了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一面之词,何况若是没有昌爻的死,黑羊谷一战死在父亲身边的将军也有,严崤要不是命大估计也折在黑羊谷了,这些怎么说多圆得过来。 就一下午,也耽搁不了什么,白翎把玩着忽然出现在自己枕头底下那把匕首,想道。 倒是把好刀,只可惜送礼的人不对。 第46章 风雪(一) 去见乐康胥和吴冰,白翎穿着平日里习惯的男装武袍,头戴一顶毛茸茸的冠帽,一来毕竟此二人是别国官员(可怜的高和就这样被白翎剥夺了官员身份),二来头发是干不了的,再吹了怕是明天肯定头疼。 白翦显然有点没睡够,怀中抱着要送出去的屠苏酒,一下一下地点着头,白翎道:“晚上不肯睡,到现在倒是打起瞌睡了,你若是把那坛屠苏酒洒了” 白翦靠着车厢,懒洋洋地坐着,身子一点点地往下滑,听到白翎的话,“嗯”了一声,抬头瞥了一眼,道:“姐,你这帽子的皮子不错,不像是夏国的东西,在哪儿弄的?” 白翎被白翦这话问住了,她也完全没有印象这顶帽子在哪儿买的了,只是今日告诉亲兵她要个厚实的毛皮冠帽,她们就给拿过来了,白翎支支吾吾地说:“兴许是上次去燕北城中采购年货,顺手买的吧。” 白翦伸手摸了摸:“不像是狐毛,倒像是貂皮,这么大一块,怕是不便宜吧,那家铺子还有吗,这东西夏国少见呢。” “是吗,我倒是没在意。”白翎道。 “啧,这么好的金貂皮,就是在这边也得一寸一金吧,这么大一块少说三十两黄金,还都是有价无市。”白翦委屈地感慨道,“姐,你还管着我那点碎银子。” 白翎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过于奢侈了,但自己真的完全没印象有这么大一笔支出,东西都是第二天铺子的人送来的,兴许送错了? 白翎立马就否定了这种可能,送错小东西还正常,这么贵重的东西还送错,到时候也没人过来讨要,就是在是不太可能了。 “你少问。”白翎支支吾吾道,“到了,还不快下来。” 白翦颇为不满地“啧”了一声,抱着屠苏酒下去了。 乐康胥自然是在居庸关内,而吴冰在居庸关一战后也没有再回水口关,水口关由司马图带人回去,吴冰留在居庸关的城郊驻军,也方便有事可以随时商议。 哦,顺带说一句,那位吓得魂都没了的张山齐终于被召回去了,听说来代替的是武重庭的儿子,他怎么样白翎没什么概念,只求名扬天下的武安侯武重庭不至于教出一个张山齐来。 冀国人不在,白翎也乐得不去,涿阳侯乐康胥是长辈,再加上最近几日才大病初愈,白翎肯定是先去居庸关的府中。 乐康胥正在和魏明承讨论些什么,虽然看着脸色还是不好,但起码比之前只能躺在床上强多了,见白翎来送年礼,倒是很惊讶,颇为爽朗地笑道:“若是你父亲知道他的儿女会来给我送年礼,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相处久了,白翎知道乐康胥倒真不是故意来气她的,就是这样的性格,有什么说什么,白翎道:“冤冤相报是非轻,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父亲若是介怀,早就入梦骂我了,可见尽管是敌人,父亲也是钦佩涿阳侯的。” 乐康胥笑道:“你倒是会堵我的话,乐坚,你去后边把后面的果干肉干包一些来,给白将军做年礼。” 白翎给乐康胥包的都是些滋补的药材食品,外加上一点海货,扫了一圈道:“乐易没在呢?” “嗯,这两日营中不安分,让他去巡查去了。”乐康胥颇为意味深长地说。 白翎自然明白他不可能不查内奸的事情,本来想说,您就真的能保证您的义子是干净的吗?毕竟乐易是半个柔然人,随后想想这话实在是招人恨,就算要说也不是现在,于是只是笑笑:“实在辛苦。” 随后两边寒暄了两句,白翎也就借着天色不早了离开了,白翦全程没说话——白翎一早就问过他为什么不喜欢和吴冰与乐康胥多交流,毕竟以他的能力若是想,没有交谈不来的人。 白翦气愤道:“一个是差点杀了父亲的仇人,一个是杀了父亲的敌国的人,都没什么好谈的。” 这种理由白翎没法反驳,只能说如今正是盟军,不可为了一己仇雠而破坏联盟,白翦“啧”了一声,道:“若不是盟军,我还能和他们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 白翎知道他不会做过激的事情,也就罢了,上次居庸关之战听说白翎带着司马图一起来的,白翦还介怀了好久,白翎也没说什么。 白翎倒也不想拿自己和白翦对比,毕竟若不是因为现在是盟军,她也未必愿意和乐康胥和吴冰多说话。 在去吴冰处的路上,白翦低声说:“姐,就是因为这个,你才这个时候拉着我来拜年的吧?” 白翎道:“怎么说?” “时间呀,本来这边冬天天黑得就早,我们赶着下午来,就不用多待了,只要说天色已晚着急回去就成。” 白翎瞥了他一眼:“我们来晚了纯粹是因为你非要睡这么久。” 白翦又缩回去不说话了。 马车慢悠悠地晃着,车厢里面点了炭火,白翎抱着手炉裹着大氅,觉得似乎风变大了些。 “真冷啊。”饶是白翦这种火力旺到在夏国的冬天不穿披风就敢出门的人,都似乎被这居庸关的冷风吹得怕了,“唐国人是怎么忍下来的?” “忍常人不能忍,自然就能到达常人所不能达到的。”白翎道,“又穷又冷的地方好像总出强力的军队。” 柔然也是,唐国也是。 白翦忽然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柔然的军队是全民皆兵,他们几乎一直在劫掠周围的部族来以战养战,所以柔然人几乎没有不会打仗的,至于唐国——唐国并不是如同夏国的募兵制,也不是兵役,他们的军队是有饷银的。” 这个白翎知道,因为兵役一般就是打完一场仗,普通的兵士就回家种田去了,像定远侯府这样常年养着一支军队的情况并不多见,而唐国便是因为常年要同柔然打仗,怕频繁的换人让训练白费,于是参军的饷银和做官一样,是有月俸的,并且唐国的军功授爵制度,让军队成了普通人唯一的上升空间,导致唐国内想当兵的普通人多,真正被选拔上的反而有限。 但这种制度必然导致大量的军费开支,唐国几乎穷得荡气回肠。 第47章 风雪(二) 毕竟唐国不是柔然以战养战,还是要有人耕种,来收税的,本来唐国天寒,种粮食的收成就少,大半的钱还要拿去给养专门的军队,也亏得唐国人已经习惯了。这要是夏国人,听说有人要掏他们的钱袋子养一支专门的军队,下面的人早就骂娘了。 定远军也是因着定远侯府本身的财力,再加上夏王的支持才养起来的,白翎知道白翦的意思,道:“情况不同,唐国的制度并不适合夏国,养一支专门的军队,无论我们养不养得起,都很有可能激起民愤。” 大约是重商的环境,夏国有着最为开放的风气,在天下各国中,只有夏国的风俗是长女当家,掌管家中的大小事务和外面的生意,家中的男人们出门经商,男女之间更是握手不禁,独处一室也无妨,虽然基本没有女子入朝的先例,但垂帘听政的太后、王后都屡见不鲜,白翎算是头一个真正在兵部挂了名的女将军——虽然算是开了先河,但也就只有在夏国能开这个先河了。 但同样,重商的环境养成了夏国人往好了说是认真,往坏了说是有些锱铢必较的性格。曾经父亲为了增加军费的事情,被气得大骂“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 父亲是军人世家,并不怎么碰商贸的事情,所以并不算个“典型”的夏国人,虽然这话骂得有点过分,但白翎倒觉得父亲的有个词语用对了。 “惜身” “不是的。”白翦忽然道,“父亲的手稿中不仅提出了模仿唐国组建专门的军队的想法,还有关于没有战争时,他们可以屯田,增加税收,或者是帮助修建各类工事,减轻徭役的想法,但保持日常的一些训练。” 白翎惊讶道:“父亲何时同你说的?” “是父亲的遗物之中的手稿里写的。”白翦显然已经渐渐接受了父亲离世的事实,说道遗物的时候是异常的平静。 白翎默然,当时在章州城撤退的仓促,自己来不及仔细收拾,父亲的手稿一类只能包在一起,带回夏国去,后面再慢慢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结果没来得及,他们回夏国没有几日就听到了王上提出的联军,随后就出发了。 白翎没想到白翦居然仔细看了父亲的手稿。 白翦道:“其实也没有仔细看,就是偶然看到一些,若是哪天我们回去了,可以整理整理,若父亲有什么未尽之事” 车夫道:“小侯爷,将军,到了。” 白翎只是拍了拍白翦的手:“下去吧。” 白翦抬头看了看白翎,似乎她的额角在反光似的,白翦一伸手,摸到一手湿润:“姐,你头上有水。” “唔,下午洗了没干。”白翎道,“快走吧,趁着没完全湿透了,快去拜过阳平侯世子,然后回去烤烤。” 白翎忧心道:“不会刚刚见乐康胥的时候,水也从帽子里流出来了吧。” “我没注意。”白翦的语气颇为幸灾乐祸。 白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吴冰倒是没在看布阵图或者兵书,而是似乎在案几上写些什么东西,听到他们来了只是请进来,道:“今日一早派人去了夏国的营帐,守卫们报说小侯爷与将军不在,想来是去燕北城过节了,后来中午去,说小侯爷在歇息,不好打扰,看着天色已晚只好回来了,本想着明天再去拜会。” 白翎道:“是我们该早来。”遂递上礼物。 吴冰道:“前些日子舍妹在咸阳寄了东西,里面说有两份是丞相嘱托,送给定远侯和白将军,丞相在野时,在夏国得老侯爷照拂,特赠了礼物。” “给小侯爷的便是这把剑。”吴冰拿出一把用层层宋锦包裹的剑来,笑道,“是前朝铸剑大师徐衎遗作,丞相也是辗转才得了,听闻小侯爷是用剑的高手,小侯爷可要试试?” 白翦的眼神难得亮了起来,看向白翎,似乎是在问她的意见,白翎点点头,白翦道:“烦请代我谢过贵国丞相。”白翦正要试试剑,却听白翎轻轻咳了一声,白翦才意识到吴冰的营帐并不大,自己在这边挥舞几下若是再碰了人,大过年的见血可就不好了,何况有些人说不定有忌讳过年不能看见刀剑,说不定也是因此才要裹着。 白翦道:“我出去试试。” 白翎点了点头,待他出去了,才问:“世子费尽心思地支走了小翦,可是侯爷有什么不得见人的东西送给了我?” 吴冰道拿出一个首饰盒,里面正是一块海水江崖纹样的玉牌。 “丞相说,普通的金银首饰,只怕将军多的是,便送将军一个承诺。”吴冰道,“有朝一日,将军若是有事情,不损伤雍国的,只要将军开口,丞相一定帮忙。” 秦非淮,雍国丞相的一个承诺。 这可太重了。 秦非淮是商人出身,许了承诺基本都会兑现,起码秦非淮在定远侯这儿的信誉还是不错的。 白翎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接了,道:“替我谢过贵国丞相。” 吴冰道:“我只是传话而已。” 白翦兴冲冲地把剑包好了回来,显然是很满意,白翎道:“此处天色也晚了,不打扰世子休息。” 吴冰笑了笑,道:“白将军要回去了?” 白翎点点头。 吴冰犹豫了一下,道:“白将军可需要纶巾?” 白翎有些莫名,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摸了摸头上,水滴已经从鬓角流到脖颈上了,白翎颇为尴尬,吴冰倒是颇为善解人意道:“冬日里实在是不方便,时间也紧,白将军不如拿纶巾重新绾一下,过年都是新的,还未用过。” 话说到这个地步,白翎再拒绝多少显得她有点儿矫情了,索性大大方方的回:“那多谢世子。” 吴冰叫手下人送了纶巾,和洗漱的铜盆,随后在白翦的注视中主动离开,白翦守在门外。 白翎其实不是很在意这些东西,夏国的女子当垆卖酒的都多得是,只是披头散发的多少有点失礼,忿忿地把头发上的水拧在铜盆之中,怎么弄也依然会滴滴答答的滴水,只是频率不同罢了,颇为无奈地重新包好,带上帽子走了出去。 此时天已经暗下去了。 第48章 风雪(三) 雍国的军营同他们的军营相距不远,便是天黑了,其实本也不必着急。但白翎不知怎么的,想起了白日里那个神神鬼鬼的郭川说的话,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今晚必然有暴风雪。白翎也不愿意在此处多留,整理好头发,便道了辞。 白翎对车夫道:“回去的路上稍微快些,天黑了,路不好走。”车夫连忙称是。 白翦随口问:“这么着急干什么?” “今晚可能会有暴风雪。”白翎蹙眉。 白翦看了看车窗外的天,似乎不太相信这话:“不太可能吧,虽然冷,但风也不大,这两天还算回温了呢。” 白翎摇摇头:“今晚且看看吧。” 白翎本就这两日没休息好,今天下午又没睡成,回去把头发烘干,准备早早歇下了。 谢喜琴还特意看了看帐外,虽然有些风,但也不像是要有暴风雪的样子,白翎想着那神神鬼鬼的人说话果真不可靠。她无心平白造了冤孽,想着不如明日天一亮就把他赶走得了。 结果晚上,白翎就是被风雪怒吼的声音吵醒的。 那已经不能说是风雪了,白翎清晰的听见碎冰雹砸在营帐上的声音,白翎本就睡得浅,狂风与冰雪杂在一起,呼号着掠过营地,白翎几乎无法入睡。 白翎本想着下床去把耳朵塞住,结果隐约听着外面的风雪之声外,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要知道这种天气还能听到人声,那外面人说不定都已经是在吵架了。 白翎披上衣服起身,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值夜的亲兵有些惊讶,看到白翎起身,脸上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又意识到终究不是件好事情,连忙改了改神色。带着焦急和悲痛道:“将军,居庸关传来消息,暴风雪把居庸关尚未修好的一块儿城墙,压垮了。” 白翎皱眉:“人呢?怎么样?” “因着着急赶工,今日的暴风雪又来得突然,许多人没有来得及撤走,被压在城墙下”亲兵道,“若不是将军今日让人撤回来,只怕城墙下压的不少都是我们的人。” 白翎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如释重负的表情,眉头却反而锁得更紧了,道:“可安排了人去施救?” 亲兵连忙道:“已经吩咐下去了,但是暴风雪这么大,便是常年在这一片生活的人,也未必能在这等大雪中辨明方向。” “那也要去救。”白翎道,“争分夺秒。” 亲兵行了个军礼:“是!” 白翎估计自己也睡不着了:“今天上午我让你们关押的那个郭川,让他来见我。” 亲兵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为何非要在这个时候见人,但也行礼:“是。” 郭川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样子,暴风雪如约而至,倒成了他的底气了:“将军。” 白翎道:“夜观星象,预测天气,在定远军中必不可少,从前父亲的军中祭酒丛卓便是精于此道,你是什么人?家住在哪儿?” “禹州人士,师父本是个道士,于是也跟着师傅学了些皮毛,后来禹州洪三起义后,又有几次打乱,我一介布衣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无人举荐,索性来定远军中谋事。” 这些白翎都知道,只是再问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郭川笑呵呵地说:“我还能算出,将军为何事所烦扰。” 白翎一脸无可奈何又不耐烦的表情,终于变了变:“哦,何事啊?” “该是一个‘盟’字。”郭川道,“四国结盟,将军虽然提前撤出,保住了夏军的性命,但如何同其他各国解释呢?” “说。”白翎不愿意学朝堂那一套,和手下人说话弯弯绕绕——这主要遗传自她爹,老侯爷也是和手下说话直来直去,有什么心思基本不藏着掖着,也不喜欢让人猜他的心思。 郭川发现了白翎的态度后立刻道:“将军,四国结盟,本就是一时之事,各位之前完全的信任本就不可能,将军不必有什么心中的压力,若是有机会坑害夏国一把,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他们也会出手的。” 白翎皱了皱眉,郭川谆谆善诱道:“将军不妨想想,若是此时有个冀国的人告诉将军,我们军营中有个人夜观天象,算出今晚居庸关有灭顶之灾,让夏军撤回去,将军可会信?” 白翎想,自己多半百分百不信,说不定还想骂人。 “有些事情是人的事情,可若是用人的方法解决,不免落与口舌之争,既然如此,不如诉诸于天,天行有常,人力不能及也,况且将军们大多不信天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吗?”郭川道。 白翎明白他什么意思了,淡淡笑了笑,半是警告半是开玩笑道:“你是会算人心的,可知道上一任军中祭酒是怎么没的?” 郭川似乎并不畏惧,道:“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被老侯爷处死,也正是如此,当年那番话,是私下对老侯爷说的,老侯爷不信,我畏死,职责已尽,便不再劝谏。” 白翎道:“你们道士能掐会算是好事,但别算到不该算的头上,到我身边做个亲兵,你可愿意?” 虽说亲兵似乎听起来还不如伍长,但其间差别可就大了,伍长是夏军之中的职务,这次打完仗,估计也就各回各家了,而亲兵基本不会变,一直在定远军待着,估计没多久谋求一官半职也大有可能,郭川道:“谢将军。” “如今的定远军中没有祭酒,以后有没有,就要看先生的本事了。”白翎道。 郭川重重地顿首,道:“臣飘零半生,只求得人青眼,苟全性命,将军能给臣一条体面的生路,便万死不辞了。” 这话倒是新奇,往常人道谢多半是“肝脑涂地”“结草衔环”,到他这儿还要加个条件,倒是真实的很,白翎道:“时间不早了,先生大可放心,早些歇息了。” 郭川告退后,白翎只觉得似乎更疲惫了,听着外面呼号的风雪,竟然也睡了下去。 第49章 风雪(四) 暴风雪下了第一日,因着楼樾早就提醒下面的人只怕最近有雪,而在柔然人之中,楼樾巨虎已经是神一样的存在了,没有人质疑他从何处看出来。 阿速司汇报道:“那些个汉人,在来之前多半都有自己的生计,男的倒是读书的多些,女子之中不少是大户人家的女士一类,之前就安排了,如今定下来了。” 这样的安排楼樾没什么好看的,道:“派个人看住他们。” 阿速司自然明白,随后指了一个人道:“别人倒也无所谓,这个人是在三殿下身边伺候的,也要派人吗,会不会让三殿下误会?” “怎么会派去楼棣那里?”楼樾皱眉,“他那里最近缺人手?” “三殿下主动提的。”阿速司道,“说没见过汉人,想见见。” 楼樾的眉头越拧越紧。 他这个弟弟自小体弱,腿上又因为小时候落下了残疾,所以越发的孤僻。楼棣小了他整整十岁,与其说他当弟弟看,不如说当儿子看。 楼棣还没出生时,柔然就分裂了,当时他和母亲到处被人追杀,艰难地生下楼棣时,楼樾身边只有几个老臣,母亲雪崩去世,自己这个弟弟也天生不足,故而楼樾即便是后来重新统一柔然时,丝毫没有显示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偏爱——哪怕一段时间果斛力的人拿这个当他的把柄。 所以楼棣说要留人,阿速司连劝都没劝,直接应了下来——毕竟就算报给楼樾也肯定是答应。没想到楼樾似乎不是很满意,阿速司连忙问:“三殿下总和汉人亲近终归不是好事,那我叫人把他身边的汉人侍女撤掉?” 楼樾向来果决,雷厉风行,少有这般犹豫的时候,他不是不想让楼棣和汉人接触,只是觉得此事说不定会有点危险,楼棣腿脚残疾,被强行抓来做奴隶的汉人会不会暗中虐待他? 楼樾没说自己的顾虑——之前他过于关心楼棣的安危导致草木皆兵,已经被阿速司等一行亲近之臣笑了一通了,自己过于谨慎对楼棣也未必是好事。 楼樾刚想着,不如索性松口,忽然见外面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急得帽子都掉了,外面正下着大雪,汗水在他的眉毛上凝成一片霜,阿速司用柔然话斥责道:“怎么回事?惶惶张张的!” 那人哭着在地上磕头,道:“三殿下失踪了!” 楼樾猛地起身,带翻了身前的案几。 “怎么回事?!” “之前圣汗下了命令,说这两日有暴风雪,减少不必要的外出,各个关隘的守卫以为没人赶着暴风雪出来,于是也暴风雪来临前有个汉人奴隶说三殿下害怕,想要这两日找圣汗一起,于是就放了,结果,结果今日才问了,说三殿下根本没来这儿,才知道三殿下已经没了好几天了” “你们的脑袋喂狗去了吗?”楼樾几乎是咆哮,“人丢了几天才来找孤,外面现在是暴风雪,你们这些奴才是让他死吗!” 下面人只是不停地哭着磕头,楼樾越发烦躁:“把三殿下身边所有的汉人奴隶都拉过来审!” 何止这些奴隶害怕,连阿速司都害怕,这些汉人奴隶是他答应送给三殿下的,若是楼棣出了事,便是楼樾看在他的功劳份上不杀他,他也没脸活着了。 “这些汉人实在可恶,就该全都杀了才对。”阿速司忿忿道,“我愿意领兵去寻找三殿下,找不回绝对” 楼樾知道这个天气找人简直是为难人,楼棣的身体本来就弱,暴风雪之下,能坚持多久?那个带着楼棣跑的汉人,楼樾居然难得地希望她能活下来,不然楼棣一个人在暴风雪之中,那才几乎是绝望了。 云下城离居庸关不远,楼樾甚至希望如果楼棣能被居庸关的汉人抓了也是好的——起码还能活着。 便是多少次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楼樾都没有这般气血翻涌,想要砍人的冲动。 “炮烙,梳洗,随便你们用,给我把那群人的嘴撬开,他们到底想把楼棣送哪儿去了,滚去审——” 居庸关城外,夏军大营。 白翎不禁觉得这个耳塞是个好东西,这样的天气居然也睡得这样好,起来正洗漱,有人道说军医蓝鹤卿求见。 白翎叫人进来,蓝鹤卿连忙道:“将军,今早巡查的兵士冒着大雪送来一个孩子,说看见早上倒在雪地里,送到我这里来了。” “孩子?大雪天怎么在外面?”白翎道。 “正是说呢,那孩子身上穿着一身柔然人的衣袍,看着不像普通人,被冻得发了高烧也不醒,我怕来历有问题,特来请示将军。”蓝鹤卿看起来很是慌张。 白翎一皱眉:“都是孩子,当然要救,且不说燕北城有许多喜欢穿柔然衣袍的人家,就算是柔然人也只是个小孩。” 蓝鹤卿仿佛吃了定心丸,匆匆行礼:“既然如此谢过将军。”话音刚落就提着衣服往回跑,速度之快白翎都愣了一下,还是白翎的亲兵连忙喊:“蓝大夫小心啊,下着雪呢路滑。” 白翎知道这些医者向来医者仁心,蓝鹤卿是来问她,想必那边已经派人救治了,看来那个孩子的状态不太妙啊。 白翎沉下心来,思索哪儿来的孩子。 燕北城的人?燕北城确实有不少混血的孩子,但这样的天气带人出来实在不正常,而且就算是燕北城的人,出来了没来得及回去,那怎么不去居庸关呢,那儿可是有乐康胥在呢。 白翎本没放在心上,却不过半个时辰,蓝鹤卿又匆匆赶来,求白翎赏赐点参片。 平日里军医处自然有药,但多半只是普通的,珍贵的药材往往不能轻易动,质量也未必有多顶级,白翎倒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道:“且红,去把我的参片拿一些。” “怎么这样严重?”白翎有些惊讶。 “回将军。”蓝鹤卿急得直擦额头上的汗,又尽量平稳地讲解道,“这孩子先天有些不足,身体本就弱,还有些余毒在身上,似乎还在风雪里冻了许久,发了高烧” 虽然白翎听不懂后面那些什么“脉迟且沉,阳气虚损”这类的话的,只知道这孩子说不定马上就不好了,蓝鹤卿这群军医很容易钻牛角尖,当年严崤也是他们几天几夜这么不眠不休的从阎王手中抢回来的,不用说他们肯定也会全力救的,白翎道:“蓝大夫,尽人事,也要听天命。” 结果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带着参片就跑了。 得了,看来是没听进去。 第50章 不速(一) 且红似乎觉得不妥道:“这人还是孩子,就被下过毒,将军不怕背景不俗,再惹出事端来吗?” 白翎叹了口气:“不知道便不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还不救,那和让我亲手杀了这个孩子无异,若是我们连稚子幼童也不放过,那和柔然人还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儿,白翎问道:“居庸关那边怎么样?” “都一个晚上了,两国也都反应过来了,都在抢救,我们也派了人出去帮忙——但暴风雪中救人,怕是很困难。”且红道。 白翎道:“看着风雪轻一点了,等下去我去一趟居庸关问问情况,随后——” 随后好像没什么事情了,白翎忽然想。 若是没听郭川的话,想必现在正在焦头烂额,结果这么一来,忽然难得的空闲了许多,白翎忽然福至心灵道:“随后我去看看那个孩子吧,反正也没什么事情。” 其实那个男孩儿看起来完全不像柔然人,更像是一个普通的汉人小孩,只是眼睛深邃一点,鼻子高一点,看着不过是七八岁的样子,只是头上打着辫子,身上也只是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白色中衣,估计是为了降温,所以替他换下了那身柔然的衣服,在宽大的衣袍之中就显得更加瘦弱了,小脸烧得发红,看样子很是畏寒,裹在被子里,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们。 看见白翎进来,本是躲在床脚的他忽然眼睛一亮,挣扎着往床边爬。旁边几个人担心他手脚没力气,再摔下去可就有意思了,被几个人死死拦住,结果依然锲而不舍地想去抓白翎,白翎愣了一下,走过去笑道:“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白翎怕自己手冷,于是用额头贴了贴他的,还是有点热,但不至于像蓝鹤卿说的命在旦夕了。 这孩子也不说话,就不停地往白翎怀里钻,白翎问道:“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若是今晚不发烧,想必不会有什么事了。”蓝鹤卿道,“只是他腿脚上有残疾,好像也不会说话。” “被毒哑的?”白翎压低了声音道。 蓝鹤卿摇摇头:“不像,也查不出为什么。” 白翎随手接过要喂他的粥,本来她不怎么喜欢干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了就觉得很喜欢,于是难得起了兴致决定自己喂,于是摸着温度还好,边喂边问:“你从哪儿来啊?听得懂汉人的话吗?” 那个小男孩儿摇摇头,又点点头。 白翎轻笑了一声,估计本来是想装听不懂汉语,随后又立刻意识到,听不懂汉语怎么能知道白翎在问他话,赶紧点头。起码不是个傻的,只不过小孩子也聪明不到哪儿去就是了。 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白翎。 “不用怕,你是柔然人,我们也不至于给你扔到雪地里喂狼。”白翎笑眯眯地说,“怎么会来这儿呢?” 那个男孩儿拉了拉身上的衣裳,指手画脚地比划了半天,且红道:“是不是他要他的衣服?” 他赶紧点头。 把那件柔然的衣袍拿过来,他从领子的皮毛的夹缝之中抽出了一张字条,给了白翎,白翎看着字条脸色一变,道:“你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呢?” 他摇摇头,指指耳朵,点点头,又指指眼睛,摇摇头。 白翎看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说自己只会听,不认识字。 字条之中写的是一个燕北城的汉人被抓到柔然当奴隶,然后拼死在暴风雪他们守卫松的时候逃出来,想要求援的事情。 白翎问:“给你字条那个人呢?” 他用手指在脖子上划来划去,大约是示意那个人死了。 这下子白翎犯了难。 那这个小孩是谁?是求援的人的孩子吗?那为什么说起自己的大人死了,却完全没有什么悲伤的神色,那是被挟持出来的柔然孩子吗,那他得是什么身份,才能起到“挟持”的作用? “你认识楼樾吗?” 他摇头。 白翎泄气了,主要有身份的柔然人她总共也不认识几个,而且一个两个的名字又长又拗口:“那你叫什么名字?” 结果问出来白翎就后悔了,人家又不会说话。 结果他认真地用手指沾了沾米汤,然后写下了两个相同的柔然字。 白翎的柔然话只限于那几句威胁人的“放下武器”“我要杀了你”一类的,文字交流完全不行,于是叫了认识柔然字的人来,那人看了看那两个字,皱眉:“弟弟。” 小男孩点点头。 “他是谁的弟弟?”白翎眼睛一亮。 “不是,是这两个字的发音是弟弟。”翻译的士兵似乎觉得有些奇怪,道:“这名字不像柔然人的名字。” “更不像汉人的名字啊,正常人家谁给自己儿子起名叫弟弟,这不是白白叫人占便宜吗?”且红道。 “兴许他的兄长是汉人,总是弟弟的叫,于是他以为自己叫弟弟了?” 众人七嘴八舌,最终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于是只能弟弟的叫了。 似乎他只和白翎特别投缘,白翎本来想着看一看也就罢了,留着他在这边养一养,等暴风雪听了去燕北城问问有没有认识的,结果刚要离开,他立刻拽住白翎的披风,用那种小狗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在白翦还没那么人见狗嫌之前,他也是有过一段时间跟在她屁股后面叫姐姐的时候的,那时候两人关系不错。 顿时白翎感觉自己母爱爆棚,觉得自己今天要是不顺了他的意思实在是对不起人家,于是将他抱起来,问道:“你想和我回去?” 他拼命点头,抓着白翎大氅的毛领子不撒手。 蓝鹤卿皱眉:“只怕不妥,他晚上兴许还会发烧,届时若是折腾起来,岂不是耽误将军休息?” 弟弟拼命摇头,示意自己已经完全好了,绝对不会发烧。 白翎大笑:“烧起来在哪儿都一样,那你去我那儿吧。若是真的烧起来了,再找蓝大夫也是一样的。” 蓝鹤卿无奈了,又想着大约也没什么问题了,只行礼道:“将军辛苦。” 第51章 不速(二) 接下来的几天,白灵的任务就是吃饭,睡觉,逗小孩儿。 几天下来,白翎发觉他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孩子,脾气其实也不怎么好,某一次白翎有点事情出去,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且红咬牙切齿地在收拾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碗,白翎是和白翦一起回来的,皱眉道:“弟弟怎么了?” 白翦听见这个称呼白眼都快翻上天了:“能不能给他换个名字?” “他大概是问将军在哪儿,怎么没过来。”且红道,“我们回说将军出去了,我们来喂就好,结果他就生气把碗摔了。” 看见白翎回来,他先是很高兴,结果看见白翎一皱眉,立刻就茫然了起来,不敢再动作了。 白翎一直觉得自己挺有亲和力的,奈何从小到大身边的所有孩子几乎都怕她,更过分的是有一次一个孩子看见她皱眉,就直接哭了出来。 白翦笑嘻嘻地看着她,显然想看她怎么办。 白翎道:“你觉得摔碗是对的吗?” “你觉得我一定要喂你吃饭吗?我要不想喂了怎么办,你吃不吃?” 弟弟一脸茫然,摇摇头。 “好,既然我不喂就不吃,那就别吃了。” 弟弟似乎听明白了,连忙摇头。 “那今天也没有了,今天的被你打坏了,就这么多。” “不许哭,哭了明天也没了。” 白翦道:“好家伙,姐你这还是老一套嘛。” 白翎淡淡道:“当年对付你也很管用。” 白翦立刻闭嘴了。 白翎说了不给饭,别人也不敢给,连平日里总要闹来闹去才肯喝的药都立刻喝了,但那东西又不顶饿,于是做了一下午思想建设的弟弟摸着肚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又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她。 白翎道:“你饿了吗?” 他拼命点头。 “那怎么办?这个点厨房都没有饭吃了。” 这话完全是假的,因为为了防止白翎她们想吃夜宵,一般灶上都是一直留着东西的,就算不比正常的好,起码的点心馍馍胡饼是肯定有的,若是白天做了汤,汤也会有。 他等着白翎下面的话。 “你要实在饿只能去自己做。” 他犹豫了一下,也点点头,随后扯着白翎的袖子摇啊摇。 白翎板着脸道:“就今天这一次,下次你就自己去了。” 弟弟点头,随后伸出手张开双臂,显然是要抱。 白翎刚刚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已经心软了,感慨一句得寸进尺的小混蛋,于是把他抱了起来。 严峣几乎是这边暴风雪一停就往回赶,尽管白翎已经再三说明了不急不急,这边没什么状况,这才让严峣好歹是等雪停了再回来。 白翎本以为严峣着急回来只是因为他那股倔强的劲儿,结果等严峣真的赶回来了,才发觉并不是。 宫里有旨意送到古北口了。 因着古北口往外就不再是夏国的领土,要信使送实在不太现实,所以一般是到了古北口,由古北口的边军用他们的手段联系居庸关,一般是在古北口给居庸关的白翎送补给的时候送来。 而这次自然就落在严峣身上了。 白翎无语:“真正紧急的军情又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来送,那么着急做什么?” 严峣道:“总待在古北口容易给人留下话柄。” 没有什么监军和天使,白翎拆旨意拆得颇为随意,扫了一眼便颇为惊讶地挑挑眉。 “怎么?”严峣道。 “王上答应了。”白翎道。 严峣倒是不惊讶,道:“这也是自然的。” “是按我们报上去那份批下来的。” 这倒是让人惊讶了,一点没压?那基本可以等同于所有人平白升了一级了。 正赶上白翦在白翎这儿蹭吃蹭喝,直接开口道:“这还用想,肯定是太子或者三王子两边都想拉拢,于是某一边运作呗。”白翦眉开眼笑道,“那我现在是怀化中郎将了?” 白翎不得不给他泼泼冷水:“之所以你直接到正四品,纯粹是因为你不起来不好给下面的人封赏。” “不管怎么说,升官了就是好事嘛。”白翦道,“提前恭喜郎将啦。” 严峣如今从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升到了正五品的怀化郎将,饶是严峣也忍不住笑笑:“小侯爷同喜。” 这也是白翎无论怎么不满意,还是给白翦提到正四品的原因。 白翦说到底继承的是父亲的爵位,若是在军中没有官职实在不好看,若是官职低了也不好看,若是比起父亲手下的严老将军、陆将军、胡将军,这些都是老臣,白翦比他们低就低了,若是在比不上严峣严崤,那可就实在不好看了,白翦也没法服众。 尽管白翎知道这么直接提拔人也不合适,但如今也只能这样了,若是等白翦自己一点点升上来,黄花菜都凉了。 其实到底还是父亲走得太突然,父亲临走前两年已经在把白翦往定远军中安排了,近两次出征虽然没有让白翦去前线,但也是待在军中管理后勤的,如果不出意外应当是慢慢走到前面来积攒军功,然后慢慢升上来,走到父亲当年的位子,至少能服众了之后再继承爵位。 自己也是这么上来的,父亲是打定主意让他们姐弟都要一步步走得稳定。 结果就是现在这种尴尬的场面,父亲忽然离开,白翎的官职也不过和严老将军平级,爵位在白翦身上,于是就是有爵位的没官职——这种爵位几乎就和虚爵没什么两样了,白翎有官职没爵位,若不是父亲的一干老臣忠心耿耿,起码目前来看还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不然他们真的做点什么,白翎和白翦还真的未必压得下去。 正想着,白翎打开随着旨意来的一封信,信是太子的,因为太子“关心居庸关战事”,外加上“少时与定远侯府有故”,往来基本也没避着人,真的私下里往来反而惹人疑心,反而这样打开天窗彼此来信,明摆着告诉众人尽管查,先前几封信件还有被拆开的痕迹,后面的基本没人检查。 其实白翎和太子的信件并没有明面上那么简单,小时候白翎常常进宫玩,彼时就和太子闹着玩是的发明过一套密码,其实就是一串数字,把信件上的字按照这串数字重新读一遍,就是隐藏的想要传递的东西。 不过有时候想隐藏,有时候却没有,于是只要看太子的信件开头是什么就是了。 如果是“敬启”,就代表只是一封普通的信件,没有暗语,如果是“亲启” 白翎拆开信,“白将军亲启”几个字,让她一凛。 第52章 不速(三) 白翎看完信,信的表面自然不过是近日的京城趣闻,恭贺白翎一行人升官,还有一系列近来大家都好的老生常谈。 但看完萧澈的密语,白翎沉默了好久,白翦也要探过头来看,被白翎打了出去:“你去替我问问那个弟弟怎么样,可有好好吃饭?” 白翦一边吐槽着“不让我看就不让我看嘛,干嘛把我打发去照顾孩子”一边离开了。 白翎待他走后,道:“父亲生前留下的一堆手稿公文,我记得在定远侯府有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严崤可知道?” “兴许吧,他一直在伯父身边当亲兵——怎么了?” “若是方便的话,让严崤整理下我父亲生前的东西,和在黑羊口的具体情况可好?”白翎道。 依着白翎的性格,这话已经算是十分的柔和了,严峣皱眉:“太子说了什么和伯父有关的事情吗?” 白翎摇头:“阿峣,此事要不要告诉你,甚至要不要告诉小翦,我要再考虑。” 严峣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给父亲写信。” “不,直接给严大哥写。”白翎道。 连父亲都不行?严峣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道:“父亲都不行?” 白翎只是摇头,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假的,不知道就不知道了,若此事是真的,我宁愿你们不知道。” 严峣道:“我不问别的,能告诉我,有多严重,太子又为何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若此事真的不知道为好,告诉你了岂不是拖你下水?” 白翎近乎疲倦地用手臂盖住了眼睛,靠在椅子上:“萧澈在信中说,为人子,言尽于此。” 我是他的儿子,只能说这么多了。 这话听起来很像他父亲做了什么对不起白翎的事情,他无法忍受于是透露给白翎,但又不能完全透露。 结合白翎刚刚的话,莫非和老侯爷的死有关? 严峣只感觉脊背发冷,若是老侯爷的死真的与王上有关,那又岂止是朝野震动? 定远军不归夏军管,已经多年如此了,而老侯爷的声望,此事真的暴露别说老侯爷的那些手下们,就是夏国百姓说不定也 “此事你只当我没说,你也没听见。”白翎近乎木然道,“只凭萧澈的几句话,还说不动我。” 萧澈大概也明白,所以只是告诉她了个方向,让她自己查,因为无论是谁说出来的真相,都不如她自己查出来的更能说服她。 “所有父亲的手稿和往来信件,从夏王登基不对,是从当年乐康胥打下来,夏国几乎亡国的那一战之后,所有的东西。”白翎低声道,“都要找来看看。” “这么久?” 白翎摇摇头,根据太子的来信,王上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只怕没有那么简单,白翎本以为,王上和父亲之间是一个手握重兵的臣子和疑心重重的君王的故事,可是若夏王在自己面前哭,尚且可以以为是作秀,那在儿子面前因为一个故事失态,起码表明事情没有他想想的那么简单。 白翎不止想要结果,她要真相,从东京之战到长垣之战,这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这对君臣的真相。 虽然有萧澈这封信的意外,但此事也不是一日两日可以解决的,白翎写了封信让母亲把父亲的手稿书信都送到这儿了来,对外的借口只说通过父亲旧日的思路来备战学习,严峣几乎是刚回来就代替了白翦去监督居庸关的重新修建了,毕竟此事才是重中之重,风雪一停,吴冰也不是能吃苦的主,决定带领一部分军队回到水口关,自然说是那边也有可能遭遇柔然人的袭击,但白翎觉得纯粹是他受不了在城外驻扎要住帐篷,吴冰的家族虽然在雍国之前被打压得厉害,他也是个世家公子出身。 白翎对此没说什么,不是所有世家的教育方式都是她爹,恨不得把自己两个孩子往死里压。 柔然人最近也没什么动静,其实这才是正常的,和柔然人打并不是天天打架,更很少赶在最冷的时候,往往都是十月冬月,或者是来年的二月三月,这些时候赤水河结冰,方便他们南下和回去,同时也不是特别冷,也少见大的暴风雪——柔然人也不是自讨苦吃,谁非要暴风雪出兵,连路都看不清的天气也不怕找不到路。 故而中原人把柔然人的攻势称为秋季攻势和春季攻势,真的到了深冬,谁也不想出来的,也是因为这个,修建居庸关才不是特别紧张,不然柔然人随时会打过来,谁敢安心修建工事啊? 然而随着大雪降临,基本确定柔然人不会来了,众人也就闲下来了,连每日的操练都减了时辰,因为天亮得太晚,黑的又太早,于是剩下的时间,白翦无聊就逗那个“弟弟”玩儿。 并且说要给他起个汉人名字,弟弟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着急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拍着手,表示他的不满。 最近这些日子好歹是看着他身上多出点肉来,除了夏军,唐军和留在城郊的雍军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女人和孩子在军营里都是少有的,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吴冰不在,雍军倒是没人敢来,因为和白翎比较熟悉的吴冰如今回水口关了,司马图本人是个有点刚硬的性子。 唐军那边乐康胥还带着两个义子过来了几次——其实从乐康胥满世界收义子就看出来了,老爷子上了年纪很喜欢小孩,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肯成家(白翎估计是害怕唐王忌惮),老爷子刚来,摸了摸他的小细胳膊,就下了决断:“太细弱了。”于是大手一挥给调了各色药材来做补汤,时不时还送一只老母鸡来点名要煲汤给他喝。 弄得白翎也怪不好意思的,毕竟唐国是出了名的穷,乐康胥估计也富裕不到哪儿去,这不是赤裸裸地说夏军伙食不好,亏待了孩子嘛。于是这几日弟弟喝补汤喝得直皱眉,还被白翦哄着花样喝下去了。 这几日雪停了,白翎也不是没有去燕北城问,结果答复是最近没有听说有丢孩子的人家,问过慈幼院,也说没有,估计真是柔然人那边的了。 季沐沐倒是给她出了个主意,道:“找孩子的身份不好找,找大人的总容易些吧,不如问问他,给他塞字条的人死在哪儿,去找找尸体说不定有发现?” 这更让白翎犯了愁,现在虽然不下雪了,但雪已经积起来了,走路绝对不好走,何况在白雪下面找一具尸体。若是等着开春雪化了,只怕早被冬天饿得眼睛发红的狼啃干净了,更找不到了。 第53章 不速(四) 几副补药下去,这几日弟弟难得有了精神,加上暴风雪停后这两天温度不冷,他每日就是从床上爬起来就跛着脚往外走,侍女们怎么也拦不住。 蓝鹤卿和白翎不带他出去,耐不住有人带他在外面疯,比如白翦,一早上起来抱着他去雪地里打滚,冻得直打喷嚏还在那儿咯咯地笑,把白翎气得想打人。 结果白翦消停了,那边唐国的乐易又带他出去跑马,那么小的孩子去骑马,白翎都怀疑他会从马上掉下来,结果乐易吹着胡子说:“柔然的孩子从小就这样,也没看见摔死的,你看他自己都没反对。” 没反对是因为他是哑巴! 白翦大约是也认识到总让一个又瘸又哑的小孩骑马不太安全,于是让人捣鼓了一个小号的轮椅,之后让人带他出去也是做轮椅,高兴的弟弟坐着轮椅咿咿呀呀了好久。 之后他们出去就都是推着轮椅带他出去玩了。 先前是白翦带着出去,推轮椅这事儿乐易和乐坚就没什么兴致了,渐渐的也不来了,倒是白翎,最近的信件不知道送没送回东京,总之是还没有回复,于是难得有了心思推着他出去玩玩。 白翎先是带着小孩儿去了居庸关,自打那边上次垮塌了之后,周围都给围了起来,白翎只能推着他在周围看一看,显然不满意,急得要坐起来。 白翎看出他似乎是想去哪儿,问道:“你不喜欢这儿?” 他点点头,然后指指北边的汝坡。 “你要去那儿?”白翎皱眉。 他眼睛亮亮的,拼命点头。 白翎脸都快黑了。 汝坡到底是刚打过仗,虽然小高地的风景肯定不错,但小孩子哪里知道哪儿好哪儿不好,必然是有人带他去那边玩儿过。 之前居庸关之战之中,汝坡虽然不是重点的战区,但是谁能保证那边没有炮火留下的痕迹,毕竟火器如今还不够完美,打出去没响的多了,多半就留在了地底下,居庸关那边为了重建都清理过了,但汝坡这边可未必来得及。 没有炸的弹药留在雪下面,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炸。 “不行,今天不能去。”白翎直接拒绝道 结果他还拼命地指着汝坡,示意要到那边去,甚至直接从轮椅上站起来要往那边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委屈得都快哭了。 白翎斟酌再三,汝坡不比居庸关,落在这边的弹药到底是少数,何况都去过了,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事。 白翎赶紧拦住他,道:“好了好了,下不为例,只能这一次。” 他扯着白翎的袖子摇啊摇,显然是讨好的意思。 白翎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禁想起了白翦,小时候也是这么一副但凡有人不依着他,就开始胡搅蛮缠,一旦答应了立刻什么事情没有了。 白翎不禁下了决定,一定要让白翦离他远点。 直到楼樾带人围了汝坡,白翎默默无语地和那一圈柔然士兵对视,白翎才意识到,白翦比起怀里这个,已经十分的体贴了。 楼樾淡淡道:“又见面了。” 白翎倒也并不慌:“柔然王似乎也没带多少人,若是在此处杀了我,怕是也逃不了吧。” 楼樾很无奈:“我不是来杀人的。” 白翎道:“原来是来游乐的?” 楼樾懒得和它拉扯,抬起手中的长刀指了指她怀里的弟弟,道:“我是为了这个小崽子来的?” “他真是柔然贵族?”白翎惊讶道,“你就这么说出来了,不怕我用他威胁你?” “将军不想知道拐走他的是何人,以及他们的下落吗?”楼樾道,“将军尽管问,孤有问必答。” 其实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很简单。 一群被抓到柔然去的汉人,想要跑回来,但又因为守卫森严跑不回来,于是趁着暴风雪,守卫放松的时候带着柔然的小王子,楼樾的弟弟跑出来了,结果就是那个人死在了暴风雪之中,小王子也倒在他们营地门口了。 “云下城剩下的汉人被我抓了,我倒不介意告诉你,不管他们参没参与这次活动,我都不打算留他们,如今有一个算一个都在牢里。”楼樾道,“放了孤的弟弟,除了领头的,其他的汉人孤都可以给你放回来。” 白翎眯起眼睛:“你说他是你弟弟,就是你弟弟了,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 楼樾似乎没想回答白翎的问题,而是对着她怀里的小孩直接说:“你自己说是不是?” 小孩子没说话,只是往白翎怀里缩。 白翎刚想说什么,楼樾便不耐烦地举起弩箭:“是不是,开口?” 小孩子无奈地开口:“是。” 白翎震惊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你会说话?” “我汉语说得不好。”他道,“我怕如果知道我是柔然人,你们把我丢了。” 他的语调确实有点生硬,白翎想掐他,又终究舍不得,在他的衣服上狠狠拧了一下:“没良心的狼崽子。” “所以,白将军不如把阿棣还给孤。”楼樾道,“剩下的汉人孤既往不咎。” “这可是您的亲弟弟,可汗不再表示表示?”白翎笑眯眯地说,显然打算再敲诈一笔。 楼樾沉默了一下,道:“柔然人不许有俘虏,如果你想要钱,我可以从私库里给你一些,但如果是别的”楼樾缓缓卸下弓箭,“我只能杀了他,也不能让他被人谩骂一辈子。” 白翎脸色微变,看着他手持弓箭的姿势,并不像是露头说说而已。 楼樾道:“那些人我关押在云下城,如果将军不放心,可以亲自去接。” 白翎沉默了半晌,道:“不可能我一个人过去。” “最多五十人。”楼樾道。 “一百,我不知道云下城有没有埋伏。”白翎反驳道。 楼樾冷笑道:“不可能的,若是真有埋伏,将军就算带着五百人也一样死,柔然人对于救不救他没什么要求,想要救他的只是我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白翎从这话里听出一股悲凉的意味。 第54章 往事(一) 带着五十亲兵,白翎缓缓地带人往云下城走。 雪天行军不易,这话不仅对于白翎来说是,就连楼樾都走得很慢,小孩子没了兴致似乎很容易睡,楼樾三下五除二的从不知道哪个皮包里拿出一件小的斗篷直接裹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睡了。 “他”白翎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道:“他说自己叫弟弟,他的名字是什么啊。” “楼棣。” 好家伙感情真叫弟弟啊,白翎吐槽道,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楼樾道,“这不是你们咏唱兄弟之情的诗歌?” 白翎想起来她觉得哪儿不对了:“等等哦,当年老柔然王被杀,已经过去十余年了,那这个弟弟” 怎么也不可能才七八岁的样子吧。 “他十岁了。” “啊?”白翎难以置信,且不说柔然的孩子多半都长得更高大,就算是中原的孩子,十岁也没有这么瘦弱的。 “他能活着长大,我已经要感谢长生天了。”楼樾道,“他刚出生的时候才这么大。”楼樾比划了一个很小的距离,“浑身是血,哭声又细又弱,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 白翎算了算时间:“那时候老柔然王已经被杀了?” “嗯,当时我的几个兄长互相抢夺王位,曾经顺服的小部落开始对我们亮出爪牙,彼时我还没想着要统一柔然,只想同我母亲活下去。”楼云琥珀色的眸子里难得的有些莫名的神色,“我、母亲,和几个忠于母亲的侍女侍卫一路往南逃,已经跑到阴山以南,躲在咸阳城了。” “咸阳是雍国的都城,那已经很远了,那边确实会多少安全点。”白翎道。 “并不,我母亲在咸阳生下楼棣,我去找大夫,当时他们看见我们柔然人的长相,不肯救我们。”楼樾的笑容近乎残忍,“他说他们一家都是被柔然人杀的,他无论如何不会救柔然人,可是多可笑,我母亲是个中原人和西域人的混血,和柔然没有一点关系。” “难怪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白翎了然,这不是柔然人中常见的颜色,倒是在西域那边见得多。 “然后我母亲在生产中流干了血死了。”楼樾的表情近乎漠然,似乎已经对于这种苦难麻木了。 白翎不太确定这话自己该不该听,若是楼樾只是为了宣泄自己对汉人的不满,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态度,也不该对着自己这个敌人。 “因此你才学习汉人的东西?应该不会吧,想必后来还有奇遇?”白翎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楼樾的汉语听不出口音,从刚刚那随口的一段《棠棣》之中就足以看出他本人很了解汉人的文化。 若说发愤图强去学习治国之策尚且有可能,连诗歌词赋都要学,还要说是因为恨就不太可能了。 “我母亲刚生下阿棣,因为我们到处求医被发现了踪迹,我只得带着侍卫,抱着浑身是血的阿棣跑到了燕北城。”楼樾骑在马背上缓缓地策马而行,“随后被一个汉人发现,收留了我们——他是个落第的秀才,我的汉语都是他教的。” 白翎大概明白楼樾那复杂的性格是哪儿来的了,也难怪楼樾能轻易地摸进燕北城,只怕他对那里很熟吧。 楼棣似乎躺得不舒服,在他怀里扭了两下,楼樾下意识地用额头去贴,确认没发烧才舒了一口气:“劳你们照顾了。” 白翎道:“当时我们的人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外面的雪地里,用了一支千年的山参才吊住一口气,也是他命大。” 楼樾大笑,又意识到楼棣在睡觉,连忙压低了声音,道:“他一直命大,小时候我怕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他太久不哭了就掐哭他,晚上睡觉恨不得听着他的心跳睡,忽然没动静了都能吓个半死,你也有弟弟,想必也能体会一二。” 白翎不好意思说她完全体会不到。 她和白翦就差了两岁,而且一直父母健在,要说小时候自诩是个大人,要给白翦做榜样的心思是有过的,嫉妒父亲似乎更喜欢白翦的心思也是有过的,觉得自己是姐姐应该教训的心思也有过,唯独没有过什么怜爱来。 何况白翦那小子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下河上树无所不能,不仅能作妖还很能气人,自己当年爹在的时候都恨不得打断他的腿,还指望白翎会疼爱他属实大可不必了。 如果真的有,也是在父亲死后,居庸关被火器轰炸的那天,白翎看着自己混身是尘土和血迹,凶狠又坚毅的眼神骤然柔软下来的时候,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弟弟有了点儿长辈的怜爱来。 到云下城饶是不能骑快马,其实也用不了多久,天黑之前能回去,但这边白翎还需要清点汉人俘虏,登记姓名来处等一系列事情要做,肯定要在这边留两天的。 因着这些人估计大部分是唐国人,此次乐易也来了,他那一张柔然人的脸倒是和此处的众人没什么差别,还和几个柔然士兵聊的火热,用柔然话聊的,白翎一句也听不懂。 白翎不禁觉得自己应该学一学柔然话了。 到了云下城,楼樾压低声音问道:“要不要去孤那里,请将军喝一杯奶茶?” 白翎自然明白,这是在应年前在燕北城的一句约,白翎笑笑:“不必了,如今来这里是公事,自然是公事公办。” “哦,原来喝杯奶茶是将军与孤的私事。”楼樾似笑非笑地摸了摸下巴道,“好的,下次将军来办私事的时候再请。” 白翎脸色一黑:“走,去哪儿。” “去我的”楼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额,去” 白翎打断道:“柔然王府邸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如回去收了再说?” 白翎本以为楼樾听了这话多半是觉得是挑衅,再不济也是调侃,怎么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白翎看着他肉眼可见的耳朵发红,愣了半晌,搞不明白他是搭错了哪根筋。 第55章 往事(二) 白翎最终是在一家客栈中喝了这杯奶茶。 楼棣那小子醒了,但也要来喝奶茶,楼樾拗不过就带他来了。 白翎笑道:“原来阿棣也喜欢这样撒泼似的叫人答应自己的要求。” “不。”楼樾道,“他以前虽然也执拗,但不会撒泼,只是牛似的瞪着你,多半是从你们那儿学的,看来是你弟弟了。”楼樾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本来这小子就执拗,现在一来估计更难折腾了。” 本来白翎想要据理力争一番,后来有点心虚地发现,似乎楼棣刚来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多半和自己那个弟弟脱不开干系,遂不敢说话。 但输人可以,不能输阵的,白翎反驳道:“你该庆幸他只是和我弟弟学的撒泼打滚那一套,若是和我学,保证你更难应付。” “哦?你有什么秘法?”楼樾调侃道,“不如等待会儿谈判的时候叫我见识见识?” 白翎意识到这是个坑,于是只是瞪了他一眼。 奶茶很快上来了,奶香浓郁,和燕北城的确实有些区别,燕北城的奶茶茶味更浓,这里的奶味儿更浓。 “怎么样?和你们的有什么区别?” “这边的奶茶奶味儿更多。”白翎道,“更咸一点儿,可有糖来加?” 楼樾道:“糖是稀罕的东西,这里只是个普通的客栈,没有往奶茶加糖的。” 白翎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糖?稀罕物?” “在你们那里自然不算,但在北边确实是。”楼樾道,“北边没法种甘蔗,糖自然也就稀罕。” 白翎这才想起其实夏国也不能种,但奈何夏国的贸易发达,还有同西洋人的贸易,于是弄到这些东西也就不难了。 “至于奶味儿更浓,自然是因为这里的茶叶少。”楼樾道,“这还是之前我从燕北城买到一批茶叶的结果了。” 白翎挑挑眉,这边的生活,和她想的倒是有很大的不同。 其实一开始边境这一带的城市,包括云下城,多半都是汉人建造的。柔然逐水草而居,很少真正地修建大型的城池。 在前朝尚且未曾覆灭,国富兵强的时候,曾经组织过几次大型的北伐,直接打到了盛乐城,包括盛乐城的雏形也是前朝建立起来的。随后逐渐衰落后,盛乐城就被柔然人收回去了,后来前朝覆灭,柔然人趁机统一,建立了燕国,但对各部的控制并不强,而且对于小部落的压迫很重,可以说从燕国末期几乎每年都有部落脱离燕国,燕王也无心管理。 再后来就是十年前燕王被杀,柔然人又四分五裂了,到三年前楼樾重新统一了分裂的柔然,却并没有用“燕”这个明显带有汉人色彩的名字,而是依然叫“柔然”。其实很简单,当年的“燕”是中原王朝给柔然人的封号,楼樾当年拒绝用这个,就已经隐隐透露出不愿再做中原的附属,而是成为和中原并立的存在了。 白翎的眼神暗了暗,为着几个普通的俘虏,她本不会来柔然人的地方犯险,真正让她过来的,是内奸的事情。 乐康胥倒也不是没有处置,但都是些无名小卒,若是只靠这几个人,就能在居庸关之战前把联军的信息透露得这么彻底,特别是乐康胥的身体状况,白翎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但乐康胥似乎没有继续查的意思,白翎不得不往另一个方向想了。 此人和乐康胥有关系,说不定还是义子,或者是唐国的官员,这些人一旦被认为是内奸,对于唐国,对于乐康胥都是颜面无光的事情。 白翎顺着这条路想,和郭川锁定了几个人,一是乐康胥的两个义子,乐坚和乐易,尤其是乐易,还有一半的柔然血统,二是唐国的官员,居庸关的守将魏明承,燕北城太守高和,至于其他人,白翎觉得不至于让乐康胥如此维护。 但这几个人也各有不是的理由,比如高和,几次接触下来他虽然同情柔然人,却几乎和乐康胥没什么交集,提起乐康胥语气也是生疏的,而且高和本身并不是唐国人,若真的是他一来接触不到太深的秘密,二来乐康胥不会太维护他,大不了推出去,唐国的损失也不大。 第二个是魏明承,他确实和乐康胥关系不错,而且多年镇守在居庸关,若是被传出去通敌叛国,必然引起震动。但同样也是这个理由,若是魏明承通敌叛国,他镇守居庸关多年,边境早就出事情了。 当然,也可能是乐康胥本人,这个想法白翎和郭川沉默了两秒,最后都觉得比联军集体投敌更离谱。 所以白翎和郭川更认为内奸在刚来居庸关的人身上,也就是乐坚和乐易。 在确定了楼棣说不定是个柔然贵族之后,郭川献计道:“只是个柔然的孩子,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将军不如用他把那个内奸钓出来。” 楼棣确实是个饵,一边钓出内奸,一边钓出他的身世,一举两得的事情,白翎求之不得。 如今楼棣的身世知道了,就差那个内奸了。 知道夏国的军营捡了个孩子,乐坚和乐易都来看过,不过乐坚只来过一次,也不像是很喜欢孩子的样子,他来反而是因为他懂些医术,所以过来把把脉,随后就再没来过了。 乐易倒是经常来,而且也丝毫不避讳自己是半个柔然人,经常带着楼棣出去骑马,但也没出过事情,反而是他不带楼棣出去,白翎带出去,就直接被楼樾带人包围了起来。 当然,也可能是乐易为了摆脱嫌疑,所以特意让楼樾在别人带楼棣出去的时候下手。 “怎么,在想怎么把云下城打下来?”楼樾半开玩笑的说。 白翎中断思绪,道:“我去看看那些汉人” 结果还没等她起身,就被楼樾按住手,白翎脸色一变,就看在楼樾似笑非笑道:“何必呢?你要是来这儿真实为了那些个汉人奴隶,依着你的性子一开始就不会来找我喝奶茶。” 白翎重新坐下,好整以暇地道:“那柔然王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呢?” “不知道,将军不如试试,说不定孤会给将军想要的答案。” 第56章 设局(一) “你们怎么找到楼棣的?”白翎似乎只是随意问道。 “听说暴风雪过后联军捡到了个小孩子,于是碰碰运气咯。”楼樾道,“将军若是想知道更详细的,总要有东西来换啊。” 白翎被楼樾着过于坦诚的态度惊到了:“怎么,柔然王还愿意告诉我不成?” 楼樾大笑:“不过是一个内应而已,哪里能和将军比,若是将军肯给出合适的价码,告诉你又何妨?” “柔然王想要什么?”白翎压低声音,尽量让它听起来轻柔,“茶叶,丝绸,还是别的什么?” “若是将军肯来柔然,孤就算退回阴山又何妨?”楼樾道。 这话白翎一百个不信,也懒得和他虚以委蛇。等着那边清点好汉人俘虏也就罢了。 结果楼棣似乎不甘寂寞,吭哧吭哧地爬到白翎身上,白翎索性喂他奶茶喝,省得和楼樾说话。 结果楼樾黑了脸色:“你不会自己喝吗?” “手冻僵了。”楼棣道,然后吃了一大口炒米。 其实这个喝法有点像擂茶,白翎道:“早知道你喜欢这个,还可以带点蜜豆和果干加进去,南边还加果子酱在擂茶里,也好喝。” “那下次?”楼棣问道。 楼樾随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哪儿来的下次。” 白翎也意识到,是啊,没有下次了,只能道:“有机会吧。” 楼樾笑道:“阿棣是不能去了,但白将军可以来啊。” 白翎瞪了他一眼,却想不太明白为什么楼樾屡屡拿她说事,白翎可不觉得楼樾是个为了自己的喜好,肯损伤柔然的利益的人。 正想着,黑色卷发的柔然人,虽然没带那一大堆夸张的黄金,但那条嵌满宝石的眉勒绝对不是普通人,高鼻深目,微微卷曲的头发倒是没编起来,身上的紫貂裘是在夏国也难得一见的东西。 至少是个柔然贵族,白翎想。(她完全不记得曾经和阿速司打过照面了。) “楼樾。”那人直奔着楼樾而来,白翎正惊讶他居然能直呼楼樾的名字,莫不是也是柔然王族,或者是楼樾亲近的兄弟?结果那人警惕地看了白翎一眼,然后 开始说柔然话了。 白翎只听到了“阿速司”,大概是他的名字,自然明白这个阿速司是在避着她,饶是说柔然话,也时不时看看白翎的反应,似乎在确认她究竟能不能听懂,白翎自觉得无趣。拎起趴在她身上的楼棣,道:“走,带我出去玩玩。” 阿速司和楼樾向这边看来,白翎挑衅地问道:“可以吧,这可是你们的云下城。” 阿速司皱眉,正要说什么,楼樾制止了他,道:“去吧,云下城的守卫比你想的严。” 白翎抱起楼棣,快步离开客栈。 楼棣抓着她的领子,道:“将军,我见过你。” “哦,在哪儿见过?”白翎顺着他的话答道。 “兄长的书房。” “哈?”白翎本来以为应该是认错了或者是“梦里”这种无聊的回答,结果这个回答一下子让他懵住了。 “我刚醒过来的时候在陌生的地方,谁都不认识,然后你进来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兄长书房里那张画儿里的人。”楼棣很认真地说道。 “哦?”白翎起了兴致,道,“画儿里我在做什么?” “举着一个的杆子,瞄准人。”楼棣道。 “是火铳吧。” “那个管子是火铳吗?” 白翎倒是没想到楼樾居然画这个,自己用火铳就是射伤楼樾那次,结果他还给画下来了,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不过那个你带着金貂皮的帽子。”楼棣比划了一下,“像柔然人,像兄长他们所以一开始我还不敢认呢。” 好了,白翎也知道过年那个自己都不记得来历的金貂皮的帽子哪儿来得了。 “火铳是做什么的?”楼棣问。 “嗯有点像弩箭?”白翎觉得说火器他多半也不懂。 “弩箭?”楼棣脸色一变,“那画里的人在射谁?” 自然是射你哥哥啊小朋友。白翎当然不可能这么回答,道:“是射她的敌人。” 楼棣低声问:“姐姐的敌人是柔然人吗?” “嗯”白翎委婉地说,“也不一定。” “那姐姐会杀我和哥哥吗?” 白翎没回答,而是问道:“那你害怕吗?” “我不知道。”楼棣道。 这倒是让白翎愣住了:“为什么呢?” “阿速司和赫格都说汉人是坏人。”楼棣道,“我从小的老师就是汉人,他们说柔然人才是可以信赖的,总有一天我们要打回去。可是我的老师就是被柔然人杀的。” 北境的战争打了不知道多少年,汉人和柔然人究竟谁对谁错,谁好谁坏,若是小时候白翎说不定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柔然人是坏人!”到如今她也说不出来了。 她读过柔然的铁骑南下时屠城的惨剧,也读过前朝太祖三次北征时的意气风发,和大厦将倾前北边的民不聊生,高和告诉过她各地的茶马互市之中,对柔然人的歧视有多重,往往有人用劣等的茶饼换来柔然的好马好皮,反认为是荣耀到处招摇,也知道柔然白灾闹得厉害时,南下劫掠,边境的百姓民不聊生 这些如何评价好坏,白翎也说不清。也许高和曾经说的一句话反而是对的,对于边境的百姓而言,有比对错更重要的事情——活着。无论是在柔然人手下活着,还是在汉人手下活着。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站在将军的立场,自然是有家国,可是平民未必。 白翎忽然转了个话题,道:“你想去试试火铳吗?”白翎喜欢随身带着这东西,这是天机营替她改造的,据说威力不减(这个白翎不信,因为上次打楼樾的胳膊都只是打穿了,人家一样没事人一样跑了。),距离一样,但重要的是比普通的火铳小了足足二分之一,可以随身携带。 至于为了讨好她往柄上嵌的那一块宝石就是次要的了。 这种东西几乎没有什么量产的意义,为了轻巧牺牲了威力,还用的都是名贵的材料,若是拿着防身用尚可,只是真的论起防身,又太不稳定,打一发需要停下来好久才行。所以也传不开。 “可以吗?”楼棣似乎生怕她反悔,“我带你去靶场。” 第58章 设局(三) 楼棣趴在楼樾背上,毫无表情地说:“她在防着你。” “谁?” 楼棣懒得回答。 楼樾有时候对自己这个残疾的弟弟很没办法,按照阿速司的说法,与其说是兄长带着弟弟,不如说他就像个鳏夫带孩子,骂也不是疼也不是。稍微想板个脸,结果就舍不得了。 再加上后来楼樾几乎就是在外面打仗,总不能带着幼弟去,每每回来亲近还不够。导致楼樾也想不明白怎么给他养成这么个怪异的性格。 又顽固又沉默,不开口就罢了,开口还毒得很。 小祖宗去居庸关修炼一通后,楼樾对付他更头疼了。 “胡说。” “她穿了软甲。” “将军都穿软甲。” “早上她带我出来玩就没穿,跟你来就穿了。” “闭嘴吧。”楼樾道,“再说你自己下来走。” “脚疼。” 楼樾彻底没办法了。 楼棣低声道:“哥,你喜欢她?” “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楼樾道,“就是柔然也没几个女将军不是吗?” “可这未必是好事。”楼棣低声道,“起码不一定比真的嫁给哥哥好。” 其实乐坚对于白翎的到来很是抗拒,原因也很简单:唐国内政。 白翎问些什么,乐坚张口是“唐国内政”,闭口是“无可奉告”。 白翎不想和他周旋,拍着桌子道:“你不必张口闭口无可奉告唐国内政什么的,要真是唐国内政,你们能把人换回来吗?啊?这些人不让我看,那要是混进去几个奸细,到时候问罪问到我头上,我一句我没看过我就没责任了吗?” 乐坚脸色变了变,显然也意识到了此事并不简单,于是难得配合地给白翎找每个人的身世。 其实这些人大多是平民,或者是商队的商人,或者是另外几个关口的官员和家眷,因为历时很长,所以有一些已经在这边安了家,不愿意回去了。 还有一些因为被绞了头发,也不乐意回去见人了,还有一些……因为参与楼棣的绑架或者是其他的刺杀活动,直接被杀了。 白翎看下来才发现,其实这些汉人在这边也并不安分,起码有记载的刺杀柔然贵族的活动就有十余次,针对楼樾的倒是不多,大部分针对的是那个不怎么干人事的果斛力。楼樾之前大部分时间带人在盛乐城,云下城之前被果斛力统领。 果斛力的凶残在整个北边都是闻名的,听说对于反抗他的汉人直接醢刑处死,至于隔三岔五南下“打秋风”,也是他带的人最残暴。 以至于云下城是他的驻地,曾经的两国边境,人口商贸重镇,如今硬生生只有几个客栈开着,在重商的夏国人眼里属于暴殄天物了。 到底最后白翎和乐坚他们是住的客栈。 云下城的冬夜难得如此宁静,无雪无风,还能看见零星的星子。 明天要是个晴天就好了,白翎想。 白翎刚要睡着,就听见隔壁房间进来了人,白翎睡眠浅,这屋子隔音又差,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白翎索性下床要了纸笔,开始写夏国的官制,楼樾学不学是一码事,好歹把鸿胪寺建立起来,下次再来她可不想再住客栈了。 待写完再修修改改,天已经蒙蒙亮了,白翎索性下楼把东西给了店小二,多付了他一点钱,让他帮忙把信送到楼樾那儿去。 二日早,白翎起早带人往回走,大部分是要回燕北城的,所以还算顺路。 白翎倒是有点惊讶:“都是燕北城的人怎么会被抓,居庸关可还没丢过呢,燕北城更不会有事了。” “商队。”乐坚道,“燕北城种地收成不好,还说不定会被柔然人抢,所以燕北城的人经商要出关去北边,就可能会被劫掠。” “每年不就是些茶叶牛羊毛皮,一年哪来的那么多需求。”白翎没问乐坚,反而问其中一个汉人。 “不止的。茶马贸易的需求比将军想象的大,而且还有别的,柔然和唐国的边境……” 乐坚咳了一声,那人立刻闭了嘴。 白翎却明白了,柔然境内有大量的矿山,黄金铁矿的产量都很大,而且铁矿的质量极高。唐国的冶铁技术成熟,锻造的刀兵比各国都坚硬,显然也有这里面的门道了。 黄金可以说柔然贵族喜欢,但柔然人的冶铁技术没听说有多厉害。但起码就白翎来看,那个“断玉”的材质就不像是普通的铁。 唐国和柔然有贸易,这个白翎倒是不惊讶,但已经到了买卖铁矿和兵器的地步,白翎就比较惊讶了。如今柔然和联军开战,这项贸易还在继续吗? 唐国是只卖了兵器,还是连带技术都卖出去了?这是官方的行为,还是边军私下里的行为? 既然乐坚知道,是不是就代表乐康胥也知道了?乐康胥参与这个贸易了吗? 白翎的眼神暗了暗。那所谓的内奸事件会不会也和这个有关? 白翎的脑海中忽然有一个想法逐渐成型。刚刚一回到定远军的军营,直接道:“叫严峣和白翦来,我想到如何把内奸引出来了。” “购买柔然的铁矿?”严峣皱眉道,“这样会不会惹火上身?” “不,唐国人也在这么干,他们如果不想鱼死网破,反而会帮我们瞒下来。” “可是我们和柔然交易,不一定会让唐国的内奸有动作吧。”白翦道,“哦,你是说这个人就是通过贸易往柔然传递消息的?” “很大可能,明面上的交流已经停了,连今年的茶马贸易都要转到第一次,靠这个太不稳定了,肯定是更稳定而且频繁交易的人,战场情形一天一变,才能及时把消息传出去。” “可是如果是这么频繁的贸易,就算每次交易量不大,总体加起来也不会是个小数目了,背后必然有唐国高层支持,甚至很有可能是唐王。”白翦道,“我们真的去揭这块布,不会引起唐国人的不满吗?” 白翎摇摇头:“贸易背后有唐王和乐康胥的人支持,尚且有可能,但传递消息的事情我觉得倒更可能是个人行为。别看北边两国民众关系不错,真到了南边,就蓟京,唐国人都很仇视柔然。唐王和乐康胥……他们不至于。” 白翦听明白了:“大概这个内奸是负责暗中与柔然买卖铁矿的人之一,他可能在买卖中收了柔然什么好处,或者被柔然人抓了什么把柄,所以才利用这条暗线给柔然人传递情报,姐,你是这个意思吧。” 第59章 设局(四) “那我们去购买铁矿?与这个人争利?”严峣道。 “无论他是被威逼还是利诱,我们也参与到铁矿买卖中,他暴露的风险就更大。”白翎说,“如果是利诱,柔然人也和我们贸易,柔然人给他利益,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们利益,让我们给他递情报?届时他就没用了,或者至少获利少了。” “如果是威逼,我们很有可能在与柔然的交易中找到他的把柄,届时也来威胁他。”白翦抢答道。 “不错,确实如此。”白翎道,“我们去买矿的事情,要隐蔽,但也不能太隐蔽……” 严峣点点头:“我懂的。”踌躇了半晌道,“你已经有怀疑对象了吧。” “你们觉得是哪个?”白翎问道。 “乐易。” “乐易。” “确实,乐易是个柔然混血,让他去交易的可能性更大,柔然人选他的可能性也更大……”白翎皱皱眉,“但云下城走一趟,反而让我不太怀疑他了。” “找到了他不是的证据?”严峣道。 白翎摇摇头,并非如此,与其说有证据,不如说是她一种本能的直觉——乐易太坦荡了。 这当然不能算一个理由,说出去也没人会认可,所以白翎也没说,只道:“只是感觉,所以也不要放松乐坚那边,还有,此事乐康胥知道无所谓,别叫冀国人和雍国人知道。” 内奸是当然要抓的,但白翎不能不顾及乐康胥和唐国的颜面,真的传开了,盟军分崩离析,别人可能会怪内奸,也可能会怪罪白翎。 “这事只怕让峣哥去不合适。”白翦道,“不如我去一趟。” “不妥,那人既然已经做了内奸,只怕就没有什么底线可言。”严峣道,“我怕他们……” “私下交易肯定走的是定远侯府的账,我和姐姐都在,反而交给峣哥,岂不是惹人怀疑。” 严峣没再说话了,他明白白翦的潜台词:他严峣当下终究只是外人。 白翎觉得大概是昨晚没睡好,一直有些头痛,按揉着太阳穴道:“小翦你去吧,我派几个人保护你,联系柔然人那边我去和高和与沐沐打听一下,但之后具体的恐怕要看你随机应变了。” “放心,小意思了。”白翦道。 待白翦走后,白翎叫住要离开的严峣,道:“阿峣,不要多想,此事若是被人发现,很有可能被扣上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小翦是靠着定远侯府,对方尚且有可能投鼠忌器,若是……” “放心。”严峣伸手替她按揉着太阳穴,“我都明白。” 白翎放松了许多,身体也不再是绷直的,似是感慨地说:“你有没有觉得小翦这几个月长大了不少?” “确实,壮实了不少,也长个子了。”严峣道,“前两天还嚷嚷着说夜里腿疼,蓝鹤卿来诊了说是生长痛。” 白翎还没等说什么,帐外有亲兵来报,说有信件到了。 说是信件,其实已经是一个包裹了,是母亲寄来的,白翎怔了怔,严峣觉得白翎似乎有点恍惚,问道:“怎么了?” 白翎笑笑:“没什么,等此事过去之后再看吧,没什么打紧的事情。” 其实白翎这话自己都知道漏洞百出,若真的只是不打紧的事情,怎么可能走驿站加急送来呢? 白翎只是不想这个时候拆开答案,起码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福安从外边进来,里边的柔然人已经走了,白翦盘坐在榻上看兵书,轻手轻脚地去添了茶。 白翦伸手一碰,皱眉道:“怎么这么冷?” “想来是外边太冷,奴才的手摸不出来了。”福安连忙请罪,白翦挥挥手道:“算了,也待不了多久了?” “这是好事啊,早点儿回去也安全,怎么奴才瞧着小侯爷还不高兴呢?” 当然不高兴了,他又不是来谈生意的,他是来把那个内奸引诱出来的,结果生意倒是谈得七七八八了,那人依然没有出现。 白翦不敢直接和这个矿场的主人询问,旁敲侧击了几次那人却嘻嘻哈哈地和他打太极,白翦没继续问,怕到时候反而打草惊蛇。 白翦开口要的订单不小,给的价格也合适,还为了防止他给的矿石质量有问题主动要求去检查,总之是做足了真心要买的意思。 他自己梳理了一遍,确认自己没做什么惹人怀疑的事情,但不能再拖,于是下定决心道:“把今日的守卫再缩减一些。” 福安发愁道:“这两日已经缩减了两次了。” 白翦口中的“缩减守卫”,并不是说直接裁撤掉,而是“自发的懈怠”,不能让人看出是上边的命令,但要做出放松守卫的样子。 例如受不了边境苦寒,换岗的时候拖拉一会儿或者提前走开,或者假装“水土不服”生病或者身体不适,或者是因为种种原因懈怠,理由下面自己想,总之要让守卫渐渐露出“缺口”来。 这种缩减当然不可能完全没影响,真的有人趁虚而入也不是没可能。 白翦一开始以为,那个内奸会做的事情是给柔然人涨价,或者用种种方法抹黑他们,不让柔然人卖给他们铁矿,但发觉谈判异常顺利之后,白翦意识到只怕自己想错方向了。 自己是个夏国人,就算没怎么亲自做过生意,下意识的也觉得他们会用商道上的方法竞价,压价、抹黑对方的信誉,等等。但如果内奸锁定在唐国人之中,唐国人并不重商,而且唐国国穷,让他们靠涨价来维持生意,只怕不是他们的性格。 比起做生意,他们也许会更喜欢利用军事上的方法。 刺杀,武力威胁。 如今唐军表面上起码还是站在盟军这一边,大规模的武力威胁只怕不可能,那就是刺杀了。 因而白翦叫商队都做好被刺杀的准备。 结果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是自己猜错了?白翦想,不应该啊。 又或者,对方的人数其实很少,并不敢真的对一整个商队刺杀,所以 白翦坚定道:“叫他们缩减守卫。” 福安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了,道:“是。”然后下去吩咐了,只求自己这个好动恶静的小主子到此为止,快点回去才是最重要的,可别再作了。 白翦道:“我们总在这边总归不是个事,这两日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吧。” 福安松了一口气,轻快地答道:“是!” 第60章 设局(五) “爹爹!看我给你们买了什么?”白翦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手举着一把小剑,一手举着一个蝈蝈的笼子,道:“剑是给爹的,蝈蝈是给娘的,都是我拿压岁钱给爹娘买的呢。” 正值新年伊始,爹爹也难得休假,定远侯府中上上下下都是一团和气。白翎正在一旁似乎在写写算算着什么。爹娘听见他的喊声,都回过头来,定远侯直接抱起他道:“来,让爹爹看看,小翦给爹爹买了什么好东西。” “是一把小剑,我和他讲了好久的价格,他才答应一两银子卖给我的呢。” “好,不愧是我的儿子,都会给家里省钱了。” 白翦更兴奋了,把手中的蝈蝈笼递给了你:“娘,这是给你的。” “好,好。”梁琦温柔地笑着,“娘很喜欢。” “还有这个。”白翦拿了一包橘子干儿,道,“这个是给姐姐的。” 白翎抬了抬眼睛,道:“嗯,多谢了,我不爱吃酸的,尝一个就好,剩下的你拿去吃吧。”自从那一包橘子干儿中捡了一个尝了尝,“这哪里是买给我们的,到头来不都是买给你自己的吗?” “谁说的,就是送你们的,我挑了好久!”白翦气呼呼道。 白翎没再和他纠缠,而是道:“母亲,去年冬天军队的冬衣,我看着有几处有些问题” “哪几处叫我看看,哦,你说是这儿啊” 白翦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却被父亲抱了起来:“走,爹带小翦去逛街。” 白翦本来是想去的,结果忽然就没兴趣了,摇摇头道:“不要,我不去了,我要回去背书。” “今天是新年,休一天假没什么的,知道你用功,嗯?” 白翦不喜欢爹的这个语气,好像他用功是为了做给谁看似的,他气鼓鼓地从父亲的怀中挣脱下来:“不去,我说了去背书就是去背书。”说完就往自己的书房里走去了。 “父亲,你由他去吧,人家一年到头就今天有兴趣学习。”白翎淡淡道。 白翦更生气了,他也说不明白,这种气都得从哪儿来。 “爹!我背下来《六韬》了!”听说父亲在校场,白翦匆匆向那边儿飞奔而去。 白翎此时正在练枪,便是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抬头看一眼。 “我们家小翦这么厉害呀!当年你爹我都没这么快背下来。”定远侯用大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背两句听听?” 白翦正要开口,却忽然见白翎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枪法,将练功用的草人打坏了。父亲皱了皱眉:“力道要收放自如,只会放而不会收,今日伤的是草人,明日伤的就是你自身。” 白翎轻轻擦了擦额间的汗道:“确实是没有掌握好力道,我今日再练两个时辰。” 父亲点了点头,似乎才勉强满意:“但你这套枪法练熟,再跟我说想去战场的事情。” “女儿知道了。” 父亲又重新换上了笑脸,对白翦道:“来背两句听听?” 白翦忽而觉得十分无趣,道:“姐姐要去前边吗?” “不一定。”定远侯道。 白翦觉得没意思了,自己背的这点儿东西,好像没什么好炫耀的:“我没背熟,等我再去背好了再背给爹爹听吧。” “姐姐十二岁都跟着爹出征了,为什么我不能?”白翦气道。 “不要胡闹。”定远侯皱了皱眉,“战场没有你想的那么有趣,更不是玩乐的地方,等再过两年你再去也无妨。” “姐姐都去了,我有什么去不得的。” “你姐姐比你大,你还要再连两年。” “她就大我两岁,姐姐十二岁都跟着爹出征了,为什么我不能?” 于是又是以上的话来回说。 白振恒不算是善于言辞的人,他不善言辞,但是善于怎样镇压自己的儿子,只要他说一个“不”字,任是白翦怎么跳都不可能去得成。 白翦只能去校场练剑,把练功用的草人劈了个七七八八,亲兵去回禀定远侯,老侯爷眼睛一耷:“随他闹去。” 白翦这他到下午才忽然想起自己和户部尚书兼寿阳侯的二公子江峰阳还有约,此时看就还有半个时辰了,白翦暗骂自己,气昏了头,平日里最讨厌爽约的人,也来不及生气,连忙梳洗更衣去赴约。 结果江峰阳来得比他还晚,他们之间倒是相熟,江峰阳一进来就喊人倒酒,大约也是一路着急赶路,喉咙发干,牛饮三杯后,道:“我来晚了,自罚三杯啊,自罚三杯。” “多大的事儿啊?绊住你了。”白翦道,“我原以为我来得算晚的呢。” “别提了,什么事儿啊?”江峰阳气喘吁吁道,“今天想着下午着急要跟你出来,上午做账做得匆忙,结果老爷子看出来了,把我提过去,说算错了两个数,然后把我扣在那儿,把去年和前年的账也算了一遍,你呢是因为什么事儿来晚了?” “跟我爹吵架,他不让我去前线。” 江峰阳道:“这有什么的?你姐去了又不代表你要去,你姐想挣那个军功,就让她去呗,定远侯府也有这个条件。” “那干嘛不让我去?”白翦颇为不满道。 江峰阳嗤笑一声:“你傻呀!前线又不是玩儿的地方,一个不好说不定就没命,你就在家里待着,家里的爵位也迟早是你的,到时候兵部里面混个官职,顺顺当当,又不用风吹日晒的多好。” 说到这儿似乎是触动了江峰阳的苦楚,再加上多喝了几杯,有点儿上头,道:“你是不知道我们家那几个小贱人,我爹都明摆着把他们往废里养了,不让他们接触官场上的事儿,结果隔三差五还往上撞,我爹可是一点儿不心疼他儿子,真拿他们给我当磨刀石啊。” “怎么说?”白翦道。 “由着他们给我添堵,说是要历练我,你家就你一个儿子,又是嫡又是长,我上边有个庶兄,下边还有个亲弟弟,到时候爵位,官位真落到谁身上还不好说呢。”江峰要道,“你姐姐就算有天大的军功,说到底也不能袭爵,就算侯夫人把白家的商铺,家业,田产全都给了她,官职爵位不也还是你的,都是亲姐弟,到头来还不是给你赚钱的,你嫉妒她做什么?” 白翦明白自己的烦躁似乎在外人看来几乎不可理喻,但江峰阳这番话却让他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情。 他似乎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姐姐当成一个不能袭爵的女子。 隐约觉得她不像姐姐,而像是自己头顶上一个被父母重点培养的“兄长”。 对,就是兄长。 就像是严老将军对严崤,也是格外严苛,往往有一点没做到位,就要被严老将军批评,即便是真的做到了,也很少能得一句夸奖。 但严峣就不同,严老将军好像很少对他有什么要求。 父亲对自己呢,是不是也是这样? 江峰阳说寿阳侯故意“养废”家里的庶子,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白翦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呢?他是不是被养废的那一个? 第61章 设局(六) 然后在父亲死后根本挑不起大梁,定远军根本没有人信服他,反而更相信白翎,自己这个定远侯,形同虚设。 白翦不甘心,只想通过一场战争证明自己,结果却犯了轻敌冒进的错误,被敌人一箭射穿了胸膛 临死前,他仿佛能看见父亲失望的目光,和自己英姿勃发的姐姐。 踩着他的尸体带领定远军走向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原来自己只是定远军的绊脚石而已。 白翦觉得心口一阵痛苦,几乎叫他喘不上气来,仿佛那只羽箭正在向他飞来,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不对! 白翦猛地睁眼,眼前银光一闪,他扭头一看,香炉中的香正浓,冒着点点的火光,他生生用手摁灭了香炉,一个鹞子翻身滚下床,抄起床边的剑就挡了上去,那人不甘心,趁着他没定住又袭来,白翦精神未定间抓起香炉丢了过去。 “来人啊,有刺客——” 刺客到底是被他们按住了,福安见他惊魂未定的样子,以为他受了伤,道:“小侯爷可好?” 白翦见那人的剑刺下来之前,第一反应并不是“有刺客”,而是“幸好那只是个梦而已。” “无妨。”白翦缓了缓神,走上前去把那人的面罩拉了下来。 “怎么是你?”白翦颇为惊讶,“你也是柔然人?” 乐坚并不想说话,扭过头去:“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白翦冷笑一声:“我们设计,把你勾出来,而且还是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是在联军在大营中把你勾出来,就是为了给乐康胥和唐国留点儿脸面,你以为刺杀联军主将,就是唐王也保不了你。” “你也算主将?”乐坚嘴欠地讽刺道。 结果却正好戳中了白翦的痛处,他脸色一变,当胸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看来你是绝对有唐王和涿阳侯保你,颇为有恃无恐啊。” 乐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刚刚白翦那一脚显然是用了十足的力气,乐坚已经脸色发青。嘴角有血迹流出来,却还是答道:“与义父无关。” 白翦差点气笑了:“怎么,你都叛国了,还在这儿做什么坚贞不屈不招供的鬼样子?就算你不说,你以乐康胥带在身边的义子的身份,你当他摘得干净?如父如子,乐康胥说他不知道自己的义子在做什么?你猜猜盟军会不会信?” 想到这儿白翦气上头来,将刚刚因为双手被捆着,挣扎着从地上滚起来的乐坚再踹了回去:“我们原以为是那个柔然的串串,你是汉人?汉人背叛更可恨,我们大老远地从东京赶过来帮你们打柔然,你们倒反过来想刺杀我,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自己去和柔然人拼刀子去吧!” 乐坚似乎也动了怒:“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涿阳侯和王上没有任何关系!” 福安怕小侯爷动怒真把人在这儿弄死了,那可就不好交代了,连忙道:“小侯爷,不必和他多话,到时候交给”福安本来想说交给将军,却福至心灵一般地换了个说法:“回去和将军与涿阳侯,在联军面前一起审,届时且看他如何狡辩去。” 白翦似乎也认可他的说法,呸了一口:“败类。” 福安怕他还不解气,毕竟老侯爷多半就是死在叛徒手中的,以为白翦如此愤怒是因为想起老侯爷了,打个圆场道:“不过是个败类,小侯爷莫气,他一条贱命不值什么,若真死在这儿反而是脏了小侯爷的手了。” 白翦道:“今晚就走,不必再等了,他能摸到这儿来有没有那个柔然矿主的手笔还不好说。” “是。”福安松了口气,白翦能想到这个,起码说明没气昏了头。 白翦身上还穿着中衣,去床榻旁边穿战袍,结果忽然想起什么,道:“去把那炉香的香灰收起来。” 福安一惊:“难道香里有毒?” “不像,下在香里的毒都是要常年累月的,多半只是些不入流的迷香,回去当证据。”白翦道,也不像是只是迷香,说不定有些别的什么东西,不然只会让自己昏睡,而不会让自己做这么奇怪的噩梦。 白翦对梦里的内容多少有点心悸,不想在这儿多说什么。 福安收拾好香灰就出去了,白翦心不在焉地穿着外衣,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一旁的系带系串了位子。 心中又是一股烦躁涌出来。 云下城,阿速司走进来,道:“楼樾,赫格传了消息,说白翦已经离开合庆了。” 楼棣窝在一个大大的轮椅上,似乎并不意外,也并不关心阿速司到底说了什么,只是不悦地扣着那个大轮椅上的花纹,道:“哥,能不能帮我做个小点的轮椅,这个好不舒服,我在居庸关的小轮椅舒服很多。” 阿速司有点担忧道:“真的让乐坚被他们抓去,我们的铁矿怎么办?” 楼樾不屑道:“一个乐坚而已,他自己贪财,瞒着乐康胥走私铁矿去卖,关我们什么事情,刺杀白翦的也不是我们,他们盟军内再怎么闹,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唐国人买,我们卖,至于夏国人想买,随他们,我们也卖就是了。” “乐康胥会不会认为是我们出卖了乐坚?”阿速司对于这个常年在北边和他们对线的唐国老将军还是很忌惮的。 “乐坚自己作死,一边虚报矿价,一边扣下买的铁矿去走私,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告诉乐康胥,乐康胥恐怕还要焦头烂额,怎么和唐王和盟军交代呢。”楼樾道,随手将手中把玩的一把匕首扔出去,道,“盟军内乱,我们乐享其成就是了。” “可惜给白翦下的天香叶不够,若是能让他死在这次刺杀之中,只怕夏国人才真的群龙无首,必然”阿速司不解道。 天香叶是萨满大巫常用的一种东西,小儿总是夜啼,萨满大巫便会用天香叶勾引梦魇现身,随后消除梦魇。 若是没有梦魇的人用天香叶,很容易神经恍惚,日日做噩梦,曾经上一任萨满就是用这种东西控制楼樾衰弱的父亲,在日日噩梦中惊惧不已,脾气暴躁,无心管理政务,最后死于内乱之中。 不过只点一夜,最多只是让白翦做几晚上的噩梦罢了,阿速司以为只是用天香叶让他睡得更沉,方便刺杀罢了。 第62章 鹬蚌(一) 楼樾大笑:“你错了,若是白翦真的因为噩梦没反应过来,恐怕孤还要想办法救他一命呢。”说完看了看一旁的楼棣,他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此事同他无关。 “若说乐坚是让盟军内部乱起来的起因,白翦就是让夏国元气大伤的重中之重。” 阿速司有些迷茫:“白翦梦到了什么,竟然有这么大的作用吗?” “梦里的事情,谁知道呢?”楼樾道。 想到这个主意的,倒不是楼樾,而是楼棣。 楼棣从居庸关一回来,便将居庸关中自己能接触到的一些状况告知了他,并且明确地表明:“如今他们已经在查内奸了,如果任由他们继续查下去,说不定会发现什么,在南边儿,有一种虫子叫做守宫,他们在被抓时,会断尾逃生,王兄,如果不想让柔然在中原的布置完全被人翻出来,我们最好把断尾丢出去。” 乐坚便是这个断尾,断尾要丢,但是也要丢得有价值。 “若是白翎想要处理内奸的事情,会从哪里下手,夏人重视商贸,打仗也很容易用商人的思维行事,既然乐坚是花钱买铁矿,说不定夏国人也会抢乐坚的生意,铁矿是块肥肉,娱乐坚的贪婪,到嘴的肥肉不可能吐出去,就算要吐也要咯掉对方两颗牙。”楼棣道,“让他们自己发现,他们才会相信。” 楼樾道:“我记得合庆铁矿的主人是赫格的二伯。” “让他卖就是了,正常卖。”楼棣依然是不慌不忙的语气,道,“若是白翦来,他的脾气更暴躁,且父亲新丧,死得不明不白,乐坚扔出去,他不会放过的,而且给他用一点天香叶,我们说不定会有新惊喜。” “惊喜?”楼樾不解道,“他脾气暴躁,说不定会私刑处置乐坚?” 楼棣道:“这不算什么,就算他私刑处置了那么多人看着的刺杀,乐康胥也没法太维护他。白翦有心结,有心结的人,容易被天香叶的梦惊扰。” “他不是夏军的主帅——起码实际上不算,就算他被梦惊扰了,只怕也没什么用吧。” “他不是盟军主帅,但是白翎姐姐的弟弟呀。”楼棣道,“对于哥哥来说,肯定是好事就是了。” “那若不是白翦来怎么办?中原人都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这种事情更有可能被交给严峣。” “七成的概率,他一定会来。”楼棣用手指敲着轮椅的扶手,瘦弱的身躯在轮椅之上显得更小了,声音却无比坚定,“他会自己请命的。”他转头看向楼樾:“七成的概率,值得我们赌一赌,不是吗?” “确实。” 楼樾想,上天大约是公平的,收走了自己弟弟健全的身体,就给了他一个智而近妖的头脑。 楼樾回过神来:“兴许现在我们看不到什么成效,但放心,我们种下的这颗种子,迟早在有一天会长出喜人的果实来。” 楼樾这话说得模糊,阿速司也明白多半是计谋,尽管比起上战场真刀真枪地拼一场,阿速司并不喜欢这样的阴谋诡计,这种一环套一环的计策,也并不像是楼樾的手笔。 阿速司转头看向坐在轮椅上心不在焉的楼棣,尽管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连走路都费劲,长相也不像柔然人,楼樾好歹能看出来点柔然血统,楼棣就完全像是一个中原孩子了,甚至曾经还私下有人偷偷议论过,楼棣真的是老可汗的孩子吗? 不过后来这股传言在楼樾砍了一串脑袋之后就消失了,风暴中心的楼棣自始至终没有露面,仿佛也根本不在乎这个,柔然人大部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打一架什么都好了,但楼棣不是,大约是从小在汉人里面长大,再加上身体残疾,楼棣不爱和旁人说话,却心思深沉,阿速司却总觉得他身边有一股阴郁的气息。 当然,楼樾护着他,下面就没人敢怠慢他。 前两天楼樾和阿速司聊天时,偶尔提到说觉得从居庸关平安回来,觉得楼棣的话多了点,似乎性子也开朗了许多。 阿速司是完全没感觉到,可能楼棣的“话多了一点”只针对楼樾吧。 楼棣似乎意识到阿速司在看他,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歪了歪头,似乎是问他为何看他,可是有什么话要问。 阿速司刚想说什么,就见有一个人一溜小跑的跑了进来,低声说了什么,阿速司脸色微变,汇报道:“白翦叫人将香灰带走了。” “带走就带走呗。”楼樾毫不在乎道,“查到最后最多也到矿主身上,届时换个矿主,说自己刚从原矿主手中买到合庆铁矿,其余的一概不知,横竖查不到我们。” 阿速司刚想替赫格家担忧一下的心还没起来,就直接放了下来。 白翦带人回了居庸关的时候正是晚上,本来白翦想直接带着被五花大绑的乐坚走进去,到底还是顾忌怕直接得罪透了乐康胥,私下里将人带给乐康胥。 白翎上下检查了一圈,确认白翦身上没有外伤,对乐康胥道:“涿阳侯总归要给我们姐弟一个解释吧,虽然父亲走了,若是涿阳侯以为我二人软弱可欺,任人拿捏,便打错了主意。” 其实此事和“软弱可欺”半点关系都没有,若真认真追究,同柔然贸易的白翦也说不明白,但白翎偏偏要摆出一副自己受了大委屈的样子,为的就是一个先声夺人。 乐康胥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们夏国人做生意,分的很清楚。生意就是生意,我们也无心管谁走私铁矿也好,同柔然贸易也好,都是小事。但乐坚为了自己那点阴私的生意,去同柔然人传递战报,再是气急败坏亲自动手刺杀夏国官员,可是受了涿阳侯的授意?”严峣沉下脸,掷地有声道,“或者,是收了唐王的授意?若是得不到一个解释,我等无论如何要上报寡君,请寡君为我夏国官员讨回公道!” 第63章 鹬蚌(二) “此人乃是我故人之子”乐康胥终于开口。 “好一个故人之子!”白翎怒道,“乐坚做了涿阳侯多年的义子,将侯爷的身体状况透露给柔然人的时候,可曾想过什么养育之恩?将盟军的消息卖给柔然的时候,可曾想过盟军之谊?背叛唐国,串通柔然,欺上瞒下,致使居庸关几乎被毁,唐军损失惨重的时候,可曾想过忠国之义?!” 乐康胥闭上眼睛:“便是他不传我的病情,难道柔然就不会打过来了吗?将军如此生气,究竟是因为他背叛盟军,还是头脑发昏行刺,既然他犯了错,军中自然留他不得,我将请示唐王,将其赶出军营,褫夺官职,并不再承认此人是老夫的义子,如何?” 白翎险些被气笑了:“涿阳侯莫不是早就知道乐坚私下里在做些什么,行此包庇之事?内奸之事又何止是我,居庸关一战后,便是雍国的吴冰,冀国的张山齐都能看出来,联军之中多半是有内奸,内奸不按照军法处置,何以正军纪?又何以让盟军信服?” “我不知道!”乐康胥还没说什么,一旁的乐易道,“我只知乐坚私下里掌管着柔然与唐国的贸易线,十几年没出过差错!难道你夏国就没有中饱私囊的官员,便没有受贿走私的事情吗?夏国都是收受贿赂便拉出去砍头吗?” “强词夺理!他究竟是收受贿赂,还是串联敌军,性质根本不一样!”白翎已经完全忘了乐康胥是个长辈这件事了,“唐国在边境同柔然来回拉扯了几十年,两方积怨已久,便是涿阳侯去问问唐国百姓,有人串联敌军而不受军法,你且问唐国百姓答应吗?” “我们为什么同柔然打了几十年?便是因为我们在替你们这些南边人戍边!没有我们,柔然人早就打下去了,我们在用命守着别人的富贵!还要被你们背地里嘲笑穷!”乐易的脾气火爆,丝毫不让步,“如今出了一个叛徒,你们便要大张旗鼓,又是军纪严明,又是当众处置,谁又看见埋骨在边关的多少唐人了!他若真的通敌叛国,柔然在居庸关何至于输?这么多年同柔然的贸易唐国怎么会傻到继续做?说到底不过是伤了你们金贵的少爷罢了!乐坚是义父从小带大了,当亲儿子疼爱,你们刚死了父亲,难道要逼着义父杀了自己的亲子不成?” 眼看着两边气氛越来越僵,只怕谈不下去,倒是魏明承站出来道:“敢问小侯爷,听闻小侯爷说乐坚在行刺之前换了小侯爷的香?香灰可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白翦道。 “在下总觉得此事未必这么简单。”魏明承道。 “何出此言?”严峣轻抚着白翎的后背,帮她顺着气。 魏明承拨了拨香灰,道“在下与乐坚也有过接触,乐校尉武功高强,眼高于顶,且不善于谋略——不然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利益受损就用了行刺这种昏招了,可小侯爷说吸入此香不仅沉睡,而且噩梦连连?倒是有点像在下听说过的一种柔然香料——天香叶,天香叶只有柔然的萨满大巫独有,乐坚如何能弄到呢?” 白翦并不顺着他们的思路走:“可是你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天香叶,同样,乐坚如果真的串通柔然,弄到天香叶也不算难吧,大可不必万事都推到柔然人身上。” 魏明承道:“若是他能够换小侯爷屋子里的香料,为什么只换成天香叶,有毒的香料比比皆是。就算不放带毒的,能够让小侯爷昏迷过去的香料总归不难找,小侯爷睡过去再行刺岂不是易如反掌,为何偏偏是天香叶?小侯爷的噩梦中可是梦到了什么?” 白翦有点心虚,却道:“梦到亡父罢了。” 白翎缓过神来,其实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太对,或者说顺利的有些过头了。魏明承的话不无道理。 而且若是真的因为此事让唐国威望一落千丈,想必唐国也不会放过她们,联盟的情况下就算不能明着出手,暗地里的冷箭却难防,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白翎也并不想彻底撕破脸。 “魏太守说得有理。”白翎道,“只是此人刺杀别国官员,无论是受人指使也好,被人利用也罢,都是不争的事实,被我们查出串通柔然,也是事实,若是有朝一日,白翦刺杀了乐坚,难道您不会要求处死小翦吗?还请涿阳侯体谅,乐坚若留,事后必然报复小翦,无论如何我等放心不下此人还活在世上。” 乐易听了这话眉毛一皱,显然想说什么,被魏明承拉住了,白翎道:“但我等体谅涿阳侯的顾虑,也不愿意因为一人让唐国蒙羞,若是此事曝光,恐怕唐国信誉全无,便是之前同柔然的战绩也会被人怀疑。乐坚要处置,可以用私仇的名义,只道乐坚的生父乃是为夏国人所杀,他本人被侯爷再三规劝,依然不知悔改,行刺夏国官员,国法再次,不容留情,今大错已铸,涿阳侯只能忍痛斩义子。”白翎道。 先说一个他不太能接受的苛刻条件,再退一点,这样才能更好的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 “涿阳侯爱子,吾亦怜惜幼弟,还望涿阳侯成全。”白翎抱拳道。 严峣亦跟着白翎抱拳:“还望涿阳侯成全。” 白翦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三人与其说是恳求,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威逼了。 魏明承无奈地走下来,道:“王上重名声,若是此事曝光,恐怕以乐坚一人之身难以承受,依唐律勾结外敌者,极刑处死,侯爷若是亲自处置,还能保全乐坚英烈之子的名声,还望侯爷三思。”说罢,又对三人抱拳道,“白将军退让,想必也是认可在下所说的,此事背后说不定有人推波助澜。如今乐坚之事天知地知,还望白将军能遵守诺言,守口如瓶,若是真的是柔然人捣鬼,只怕打的必然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 意思也很明确,若是处死乐坚后,再出现什么流言,便是白翎等人的问题了,再纠缠下去,就是白翎他们勾结柔然了。 第64章 鹬蚌(三) 白翎暗骂果然老狐狸,惶恐地说道:“小翦带人进来的时候未曾避着人,若是让雍国人和冀国人看见了,只怕也说不清,何况又有火器的事情。” 白翎刚说完,却见有一个唐国的亲兵一溜小跑给乐康胥递了什么东西,乐康胥看过便叹了口气,道: “只怕他们无心管这边的事情了。” 白翎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冀国使臣刺杀雍王,成事,如今雍国太子登基,雍国丞相秦非淮出使冀国,恐怕是讨说法去了。” 白翎这个消息炸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迷迷糊糊回了自己的营帐,才在不知道是喜是忧之中脏话脱口而出:“干!” 回来终究还是要查一查事情的起因的,其实夏国的消息和唐国的几乎是前后脚,只不过彼时白翎正在居庸关和乐康胥对峙才没收到。 整场刺杀只能说又悲壮又戏剧化。 之前长垣之战里,虽然白翎知道冀国人多半和雍国人勾勾搭搭,但那也是私下里的事情,表面上还是雍国和冀夏联军打的。 而且冀国也不是一开始就和雍国勾勾搭搭了,而是已经打了很久,发觉似乎再打下去损失有点大,恐怕才和雍国私下里调停,不惜卖了夏国的。 这也是白翎鄙视的地方,打仗有一开始站错立场的,却没有因为对手太强换立场的,墙头草都没他能倒。 但是在这所谓的勾勾搭搭是冀国上边的人私下里的事情,在表面上还是冀夏联军输了,冀国还是个战败者,并且需要割城赔给雍国的——当然,白翎怀疑他们这大概是冀国和雍国早就谈好的,所以也间接地导致雍王对冀国的使者毫无防备。 于是消息传回冀国国内,百姓不知道,民间一片愤慨,燕赵之地多慷慨之士,于是有个剑客路上换下冀国的使者,代替他出使雍国,然后图穷匕见,还真把雍王杀成了,更离谱的是,杀完还让人跑了! 雍国人认为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结果就是这种实名刺杀,还刺杀成功了,刺客还跑了,如今联军中雍冀两国的将军都约束好手下不许和对方碰面,怕一个擦枪走火再出事,恐怕就是等上边的命令,昔日的盟友便是今日的敌人了。 白翎皱着眉头看完了,道:“这不过是官方之词罢了,冀王说那个刺客是自己的行为,他自己孤身一人,如何能逼着整个冀国使团换人?” 严峣道:“只怕是冀王也抱着若是能让雍王吃个瘪,自己乐见其成,结果不小心玩大发了吧。” “其实雍国的反应也很奇怪。”白翦补充道,“雍人虽然不及唐人,但是也是尚武的,如今自己的王上被杀,居然没有立刻向冀国人讨要说法?出使?这算什么事情,难道秦非淮也带了刺客准备把冀王也刺杀了吗?” “雍国不想破坏盟军,他们还需要联盟。”白翎一针见血道,“只怕榆林那边的战况并不如我们想的那般。” 本来白翎他们认为,榆林那边的柔然人被调回了居庸关,那边阳平侯应该是势如破竹地把柔然人赶出阴山的,结果居然没有,榆林虽然没什么威胁,却依然打不出去。 “还有一点。”白翦道,“阳平侯的女儿,吴冰的妹妹,如今可是雍国的太子侧妃,老雍王在时打压贵族,吴家可是在军中被压得够呛,甚至那个家生子昌爻一头,若是老雍王没了,太子上位,吴家的机会可就来了,从龙之功啊。” 这个白翎倒是听说过,雍国如今的太子之前可不是当太子培养的,生下来就被送到邯郸当质子去了,还是秦非淮从中周旋,十年前九死一生才回来,还把在邯郸娶的正妻和长子全丢在邯郸了,对自己这个把自己一出生就送走,二十年未曾谋面的父王只怕也没什么感情。 两相权衡之下,如今只是这个反应,倒也合理? “但若是如此,为何他们还要派人出使冀国,这不是明着说他们忍下这口气了吗?”白翦有点奇怪。 严峣心细,道:“其实他们并不是以处理刺客的名义派雍国丞相去的,那样的话派个信使就成了,秦非淮这次去冀国的名义是‘新王登基,出使冀国’,用的是新王登基的名头,秦非淮是一路支持这位雍国太子上位的人,倒是也突兀。” “他去表示友好?” “外加敲诈一笔。”白翎道,“秦非淮做丞相前是个商人,现在也是个商人。”想到这儿白翎怔了怔,说起来他还委托宋闲做了点事情,不知道他的信件什么时候送到。 白翎深感心累,盟军内部的内斗到这个地步,又哪里需要柔然人挑唆。“雍王被刺杀这么大的事情,我们知道了,估计柔然人也差不多了。” “以楼樾那个问道肉味就要扑上来的性子,他不趁机偷袭才怪了。”白翎颇为乐观地想,“挺好,起码乐坚是肯定活不成了,唐国人不会这个时候忤逆我们的意思。” 白翦用一把小匕首削着苹婆果:“但愿别再有什么事情了。” 果然,第二日开始,夜里便频频有柔然骑兵骚扰,居庸关这边还好,在白翎“虽然被自己的盟友刺杀了但依然一致向外”,随后乐康胥表示自己亲自挥泪斩了义子,在外人看来又是一出佳话。 居庸关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柔然人还是选择了他们擅长的东西,骑兵袭扰,打完就跑,除了夜里折腾一点,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倒是水口关那边,雍兵可畏是苦不堪言,本来他们这两日就精神紧绷,正防着要和冀国人打一架呢,结果却是柔然人先来,加上柔然人并不是直接攻打水口关,而是从居庸关和水口关之间的缝隙穿插进来,雍军只能把战线拉长,然而这样一来各处的守卫必然薄弱。 况且并不是在本地作战,应了还好,雍军作战不利,必然导致本地的唐国百姓怨声载道,觉得必然是他们不肯出力的缘故,之前甚至有人去水口关闹,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第65章 义战 柔然人对于这种作战方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几次下来几乎抢得盆满钵满,吴冰只能加强夜间的防守,尽量拉长战线,几天下来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 “若是他们这样对付我们怎么办?”白翦这两日天天看战报,颇为担忧。 “其实诀窍只有一个,动起来。”白翎道,“他们过来我们就退,他们退走我们就追,用和中原人那一套固守城池的手法是没用的,你守住了城,又能如何,守城靠的是人,不是城墙。当年始皇帝修长城修了多长,不也一样防不住。” “这么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白翦道,“他们岂不是越打越强?” “其实他们再怎么往南,也南下不了多少了。”白翎啃着白翦削好的苹婆果道,“再有一两个月,赤水河的解封,柔然人又不善造船,难道他们游过来?再者,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白翦并不想什么都问,而是想依靠自己的思考给出答案,思索的半晌,道:“是挑起内乱?” 白翎颇为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正是,为何前些年柔然根本不成气候,这两年才逐渐变成威胁。柔然人并不相信什么礼法教化那一套,在他们眼里危急时刻弑父篡位都是合法的,说到底就是比拳头硬,所以大部分的统治者也不是靠什么‘得位正不正’,纯粹是个人魅力和实力的强。” “如今出了一个楼樾,柔然统一了,若是以后楼樾一死,他儿子若是没有他爹的本事,也无非是被各部族争抢的‘傀儡可汗’而已。”白翎道,“这样的风气下,让他们重新乱起来也不难吧。” “随后柔然再分裂后,我们选亲汉的部族扶持,叫他们内部互相掐去,册封王侯也好怎样也罢,控制柔然不就容易多了。” 白翦皱眉:“怎么能靠别人衰弱,而不是靠自身的强大来赢得战争呢?” 白翎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严峣多少温和些,只是无奈地边叹气边笑,仿佛面对的是自家调皮的孩子。 白翦讨厌这样的眼神:“我说错什么了?” “那按你的说法,不宣而战是为袭,我等至今没有收到柔然开战的国书,就不应该打了?”白翎道,“按照那一套礼义,下战书只要不接对方就不能打。阵列没摆好不能打,撤退逃跑不能打,对方国内经历了天灾不能打,有丧不能打。这不就是你要的仁义?”白翎嗤笑道,“按照这个说法,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不对,好战必亡,战争是肯定要有底线的。”白翦摇摇头,“难道昌爻坑杀俘虏,虐杀降兵,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吗?天下各国对这种行为不都一样是痛恨不已。” 严峣道:“其实说到底是对等的,我们偷袭了别人,就默认了自己会被偷袭,昌爻杀降兵,就默认了其他各国杀雍国的降兵也是可以被接受的。” “如此以来,风气只会越来越坏。”白翦道,“若是真的与雍军交战,姐你真的会杀降吗?” 白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道:“不会,不过不是因为什么仁义,只是因为如果杀降的名声传开,后果可能更严重。前些年昌爻征西域,把西域的贵族剥皮泄恨,后来秦非淮带人打巴蜀,如今雍军不留俘虏的名声传开,所过城池几乎都拼死抵抗,因为知道自己不抵抗就是死,雍军对外打仗的难度极大,损耗极多,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白翎道,“哪怕后来秦非淮声明雍军不会虐待俘虏,但也几乎没有人相信,有些城池就算攻下来了,也常有余孽起义造反,拦车抢劫,刺杀官员,除非雍国人真的狠心,顶着天下百姓的唾骂屠城,不然他们在征服之处的统治永远是岌岌可危。” 白翦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白翎也不打算去打扰他思考。 严峣拿起剑出去巡查去了,最近几日各处都防得严,生怕有缺漏,严峣自然不肯懈怠。 不过说起雍国,白翎却想起另一件事情,太子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册封一手扶持自己登上雍王宝座的秦非淮为永安侯,自己还得写封贺信去。 柔然偶尔的骚扰要应付,冀国和雍国的态度要摩挲,还有 还有太子所说的,父亲的死,不可能不去查。 白翎解开包裹,里面是诸多的手稿信件,写完的,没写完的,随笔画的,论起年份来就更多了,甚至有一些纸张已经脆得几乎一碰就碎了。也不知道母亲是从哪儿弄到这些东西的。 而白翎必须要从这些东西之中,还原出一代君臣的真相。 为何父亲会贪功冒进,导致全军覆没,为什么王上提起父亲就会失态,当年父亲和王上之间发生过什么? 那些是白翎不曾经历过,父亲也不曾告诉过的。白翎有种预感,兴许真相比她想象中的更加难以接受。 但那又如何,比起虚假的和气,白翎要的是真相,无论多残酷的真相。 白翎拿出里面最薄脆的那一张,看日期是丙寅年: 《定远建军令》 时丙寅年春,唐军伐夏,几至东京,今君王南巡,靡费巨甚,请立定远军,粮草兵马自给,其军内事务均自决自定,若王城得戍,东京得守,以此建军,若不然,则为生死状,誓与东京共存亡。 下边是一串的手印和名字,前边好歹还是文字,后边的就索性都是一个圈,或者只有一个手印。前边的文字看起来只是匆忙写就,而后面的手印和名字却足足三页纸。 显然,定远军的建军并不是什么宏大而值得庆贺的事情,更多的确实无奈之举,短短的几行字之后,却是当时夏国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和无奈。 “君王南巡,靡费巨甚”,不过是粉饰的遮羞布罢了。唐国几乎要攻下东京都,文王带领群臣南逃,留下还未及冠的太子守城,君王的御林军全部被带走,京城守卫也被抽调得七七八八,就连粮草辎重,珍贵财物都带走,显然是动了迁都的打算。当时自己刚刚接任定远侯的父亲,临时募兵,外加上在留在京城的老弱病残中抽调,组成定远军。 第66章 旧年(一) 当时没人想到定远军会成为夏军之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甚至都没想到他们能守住东京城。 白翎甚至不敢抚摸那张脆弱的纸张,生怕那张纸被她翻两下就碎了,虚空中抚摸过那一个个名字,仿佛那场战争在自己的眼前再现了似的。 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早就跑了,被留在京城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或者是穷人,他们不知道建军令是什么东西,兴许也不认识定远侯和太子殿下,但只知道有两个“贵人”也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守城,于是他们就愿意在这张纸上签下生死状。 在白翎的印象之中,夏国人大部分是重利而市侩的,东京城是繁华而脆弱的,白翎很难想象在曾经的东京,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父亲在城外驻守,而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夏王在城内安定人心,每日与城中百姓同吃同住,彼时正是春季,众人自发地拆了屋子来给军中送柴火,尽管东京城岌岌可危,竟然没有哄抢骚乱,太子仿若定海神针一般。 而夏王与父亲之间有时靠书信联系,书信中的夏王显然就没有那么沉稳了,他总是在书信中问父亲的情况,缺不缺兵器,缺不缺粮草,并且明确地表示其实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过是强撑着罢了。这些信件的字迹大多模糊了,白翎一开始也几乎不敢相信这种口吻会是王上,后来对比着王上批的奏折,字迹倒是没变太多,才敢确认这是多年前还是太子的王上的亲笔。 父亲的风格倒依然是一如既往,除了真的缺少什么,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甚至很少回复,白翎怀疑大部分父亲的回信应该是在王上那里,或者就没有多少回信。唯有回复王上在信中开始怀疑自己,觉得绝望的一封信,父亲只回了寥寥几个字:此剑是我,他日城破,我与殿下一起死。 这只是一封信,想必随着信而去的还有父亲的一把剑。 好像也不是什么安慰的话,但那之后再没见王上说过什么绝望灰心了。 也有一次,大约是为了商议事情,二人见面,因为冷得受不了,又没有柴火,王上索性脱了身上的蟒袍丢进火中烤红薯吃,又被父亲说教了好久。 白翎会心一笑。 随后第一波唐军到达,王上在守城之战中受伤,虽然击退了唐军,但东京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唐军援军将至,未必守得住下一次,下下次,如今都在东京城底下了,那边都是倾尽全力。父亲索性破釜沉舟,去深入敌营,将剑架在亲征的唐王的脖子上,逼着他退兵。 白翎本来以为这种事情是当年王上与父亲共同想出来的,但如今看这些信件中却不是这样,父亲虽然提了一句,如今已经毫无退路,只有拼命一搏。就收到了王上连着好几封来信,劝他别做傻事。 而父亲逼迫唐王退兵后,被唐王扣在了那里,父亲显然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那之后王上不顾自己身受重伤,几次想要披甲,亲自去敌营救他,结果被人死死拦了下来,冷静下来后,夜以继日地准备同唐军谈判,这一段因为没有书信,所以白翎也不知道具体的内容,只能从一些只言片语中看到这种事情的艰难。 父亲是死士,没有死士活用的道理,王上当年耗费多少心力她已经无从知晓了,只知道等父亲出来已经是半年后。 因为唐军退兵,夏文王带人回了东京,似乎万事万物都是欣欣向荣的,只有当年的太子还记挂着唐国牢狱之中,化解了这次危机真正的功臣。 从前,白翎看过去的事情,总觉得像是传奇话本之中的故事,多惊险归多惊险,却难免有后人添油加醋的成分,而父亲和王上所谓的君臣情谊,也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罢了。 在如今看来,当时的情况只比他想象中更糟糕,更惊心动魄。 白翎多少有点迷茫,自己怀疑王上,其实更多的是觉得,只有王上能够逼迫父亲做出错误的决定,但是自己本身会不会就低估了王上与父亲之间的情谊。 比起君臣之谊,白翎看到这儿倒是更觉得他们像是兄弟。 定远军的组建在文王回来之后并没有那么顺利,本朝对私自养府兵的事情及其敏感,大约是前朝覆灭就是因为各州牧的权利过大,并且有了招兵的权利,所以哪怕是王族的侯爷,也只准许养五百府兵,让一个异性侯爵养一支以他的封号命名的军队,亲自训练亲自带兵,甚至粮草靡费都自己出,无疑是超出了文王的忍耐限度。 白翎本以为,王上当年会一力保下这支军队,也是为了给自己日后争位留一张底牌。但说不定王上当时也未必没有一两分真心,想保住这支定远军的吧。 最后的结果是,定远军依然是夏军之中的一支,由兵部配给,不过操练领军都由定远侯府来操练,但出兵依然要上报兵部,并且不许在无诏的情况下妄动。 这样一套下来,定远军只算是保留了一个名头和编制罢了,也是两方妥协的产物。 但只要这个名头和编制留了下来,王上便大有文章可做,当年王上在朝堂上拉扯,后来的定远军几乎外人插不进手去,外加上兵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权,和收回被唐国攻占失地的迫切要求,内外之下,定远军俨然成了父亲和太子的私军,就连说起定远军,也几乎是与夏军分开的,导致朝野中对此事不满的人多的是。 父亲并不是张扬的性子,也有部下劝父亲,就算想要手握兵权,也要徐徐图之,如此张狂怕是容易当了太子的挡箭牌,届时若是太子出了事情,只怕他一定会成为被太子推到前面去吸引火力的那个。 同样,太子府上的幕僚也不是没有劝过,就算定远侯真的是铁“太子党”,谁能保证以后呢,谁又能保证一个手握兵权又有从龙之功的重臣,会不会真的起了别的心思呢? 但二人几乎回的都是:我信振恒/殿下,不必多言。 旧年杳杳,去者云云。 白翎想象不出来,君臣信任至此,恐怕也没有什么挑唆的必要了。 第67章 旧年(二) 随后是丁丑年禹州饥荒,洪三起义,文王退位,太子登基。彼时国内一片混乱,也是定远军坐镇,镇压了洪三起义,没让夏国再经历什么祸患,才让夏国用这十几年的和平时期,开拓海路的贸易,劝课农桑,虽然领土之上没有多少开拓,但却是实打实的富足了起来。 虽然若论贸易,冀国的邯郸与夏国的东京说不上哪个更繁茂,但若论百姓富足,夏国的百姓却绝对是天下最富裕的,老人们谈起禹州饥荒心有戚戚,但白翎这一代的孩子,听说饥荒饿死人这种事情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白翦小时候会口快地问:“种不出粮食,为什么不去买呢?” 再往后的内容多半是断断续续的,也不知母亲究竟是怎么收来的,大部分是定远军中的改革方案等。大部分几乎都是立刻会被王上批复。 但白翎却敏锐地感觉到,似乎自前两年开始,王上的批复会越来越迟。 往往父亲一道折子要上两到三遍,才会得到朱批,大部分都是留中不表,这种白翎都能发现的事情,父亲的部下们自然也能发现,多次劝他低调隐忍,而父亲似乎也有些心灰,自请戍边——而且一年中有大半年都不在京城,只留妻儿在东京城。 王上的态度似乎也有所缓和,给父亲的批复会变快,但落到下面去执行却很慢。 其实这些官府官员的效率完全看作什么,就是此事是王上亲自叮嘱,又是朝中重臣,往往很少会积压,若不然,就很容易拖拖拉拉。 王上虽然没说什么,户部越来越慢地批下来的抚恤、粮草,兵部日渐怠慢的态度,似乎都能反应些什么。 白翎也能理解,父亲说是为了避嫌离京,但在外人看来很有被贬的嫌疑——起码和皇上之间的感情不再是那么牢不可破了。 这种矛盾并没有在折子或者信件中体现,但白翎却在前些年能够感觉到,兴许这个还和她是个女子有关。 以前白翎进宫参加宴会,还是要和母亲去女子宴席的,本来白翎看画本子里,那里的女子一定是争风吃醋,争奇斗艳,争总之必然是暗流涌动,结果白翎进去却发现是一片其乐融融——起码表面上是的。 很少能看见人争斗,哪怕拌嘴都很少,若是在京中传言谁也谁不和,甚至要在众人面前展示出格外亲近的样子,来打破这种谣言。 但白翎总觉得这种宴席之上的人格外的虚伪,这种表面看起来一团和气,背后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这种氛围白翎很熟悉。 其实留在这儿的折子大部分是王上批过的,或者是索性没交上去的,批过的自不必说,而没交上去的白翎却觉得大部分都很有意思。 比如,她发觉父亲一直想要改革军队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制度,他认为这种制度虽然能防止武将形成势力,但军队根本没有凝聚力,只是一盘散沙,想要重开武举,选拔人才,想要改革天机营,改进兵器和火器,想要在军队之中推广定远军的夜校,不再让夏国的士兵大部分大字不认识一个。 甚至在黑羊谷一战之前,他还在写折子,想要想办法和唐国交易,得到唐国的冶铁技术,还想整顿吏治,军饷层层克扣,下边的兵根本拿不到几个钱。 父亲不是个文人,大约也是和普通士兵说话说惯了,他写东西也不喜欢引经据典,所以写折子也是有什么说什么,详细地写了士兵们的艰难,以及阵亡后微薄的抚恤金如何能让孤儿寡母活下去——虽然夏国并不认为女子不能改嫁,但守孝三年还是要的,期间的艰难又岂是外人得知。 父亲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却没有了。 甲午年七月,王上夜游太液池,不慎失足落水,尽管立刻被救了上来,太医院诊断也只是风寒,但王上却一病不起,整整一个月没有早朝。 那之后,王上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衰弱了下去,尽管对外一直都只是说“偶感风寒”,但那是说给百姓听的,真正朝堂之中的人都有自己的门路打听到王上的身体状况,若是好,兴许能用药吊着,吊个一两年,若是不好,只怕就是一场发病的事情。 也是从那时候起,冯尚书和冯淑妃活动日益频繁,太子被频频弹劾,仿佛一夜之间太子忽然就不称职了似的。 昔年汉景帝杀周亚夫给自己的儿子铺路,借的不过是一双筷子,而当年越文王给自己的儿子留了一个武重庭,结果红絮一战,越国到现在还没喘过那口气来。 王上真正的杀心恐怕也是从那时候起来的。 “将军在里面吗?” “是的。” “都这个时辰了,在与人议事?” 白翎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人在帐外压低声音在说话,问道:“谁?” “是我。”严峣回道。 “外边冷,进来说话。” 严峣发觉白翎的语气不太对,犹豫了一下终究走进帐子里,白翎只是没着甲胄,但依然穿着她那件绯红色的武士袍,坐在榻边倚着。 严峣印象里白翎总是精神的,哪怕就是老侯爷刚走的时候,她难过也都是藏在后面,刚回东京处理老侯爷的后事,两天没怎么睡觉,也不曾露出过什么疲惫的神色,甚至还能中气十足地骂白翦。 他很少见到白翎这种恍惚的神色,倒也不是萎靡不振,只是仿佛人的精气神被抽走了一样。严峣怔了怔,慢慢收拾案几和床榻之下散落了一地的奏章信件,道:“怎么了?” 白翎摇摇头。 严峣无奈地叹了口气,收拾好了东西坐在她身侧。白翎正好觉得靠在一旁太累,索性躺在他膝盖上,闭着眼睛,半晌没有回话。 “阿峣,什么是忠呢?” “赤诚无私曰忠,尽心竭力曰忠,正直之德曰忠。” 白翎抬起手臂,挡在眼睛上道:“那怎么会有又有愚忠呢?” 严峣拿起那些奏折的时候看到过,大部分都是与老侯爷有关,便是他不知道前因后果,也猜出大概什么了。 能让老侯爷提起“忠”字的,除了那位也没别人了。 第68章 旧年(三) “能力不足曰愚忠,昧于事理曰愚忠,忠于无能之人曰愚忠。”严峣道,“无论如何,伯父都算不上。” 是啊,哪一条都算不上,父亲不是愚忠之人,父亲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至死都不肯相信,他昔日的太子殿下会亲手把他送上绝路罢了。 其实细细看来,整个故事的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从丙寅年的东京之战到甲午年的长垣之战,从勠力同心到同室操戈,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就像一场梦一样。 如果这只是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故事,兴许白翎真的会好受一点,起码说明夏王同大部分的君主并无差别,不过是忌惮那些功高盖主的权臣,想要牢牢把住手中的权利的昏庸之辈罢了。白翎之后若是恨,也能恨得痛快,替父报仇天经地义,他萧家不仁在先,难道自己还要讲忠义不成? 若是想要重新得到王上的信任,也容易得多,自己当个甩手掌柜就是了,他们不是怕武将吗,自己不干了,让他亲自上前线领兵去吧。 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王上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才执意要带走自己这个老臣,他不害怕父亲会反他,但害怕未来夏国的继任者掌握不了定远侯府。 王上相信父亲的“情”,却不信定远侯府的“忠”。王上不担心他们这一辈,却担心他们的后辈。 他害怕若是未来有一天,夏国的继任者能力不足,到时候主少国疑,又有父亲这么个功高盖主,手握兵权的老臣,他害怕定远军真的把黄袍往父亲身上批,由不得他不反。 而无论是白翦还是白翎,都太年轻了,没有这个威望,也没有这个能力。父亲一走,定远侯府在短时间内不过是新君的一柄剑罢了。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情!白翎想大吼着骂出这句话,但临到嘴边又根本无力骂出来。 她也明白为什么王上不肯在父亲死后,立刻让白翦继任爵位了,说到底是把这个“施恩”的机会留给未来的继任者,让新的定远侯对新的夏王忠心耿耿,若是夏王自己就封了白翦为定远侯,到时候无论是太子还是魏侯,岂不都是对定远侯府没什么好封赏的? 太荒谬了!白翎想,果然她还是厌恶这些政治斗争。 严峣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如同哄孩子睡觉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白翎确定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些,大约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了,才放下手臂,道:“帮我拿下纸笔吧。” “你想把这事告诉太子?” 白翎道:“他写信让我查这件事情,必然就是有了怀疑,他给了‘因’,我总要还给他一个‘果’。” “何况王上处心积虑地要父亲死,终究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这些事情他应该知道。”白翎道。 “可是若是太子知道王上害死伯父是为了他,只怕他不会再在此事上帮我们。”严峣道。 “不是‘太子’,是下一个夏王,是谁还不好说。”白翎一边蘸了墨汁,犹豫着要如何写这封信,一边道,“他早晚要知道的,如今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他帮也好,不帮也好,在明面上。若是瞒着他,到时候被他得知了真相背后捅一刀——我还经不起。” 落笔终了,白翎瘫坐在一旁,不无感慨道:“前路漫险,山行复山,终究同行者众,同归者少啊。” 白翎说这话,其实大半是感慨父亲与夏王,兴许还有那么一两分是为着自己和萧澈,说不定这封信寄出去,自己和萧澈也就越走越远了——不过也好,和君王成为掏心掏肺的兄弟不是什么好事。 但严峣却听出了白翎隐晦的暗示,兴许白翎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真正的想法。但严峣太了解她了。 白翎不甘心。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老侯爷说无怨,白翎又能无怨乎? 没找到真相前,她不甘心,找到真相之后,她更加不甘心了。她想回东京,去朝堂上,向宝座上的君王要一个答案,甚至 严峣不敢继续想,却觉得头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明过,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放心,我在一日,便陪你一日。” 白翎愣了半晌,笑笑:“你过来。” 白翎缓缓在纸上写道: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北风是透骨的冰凉,雨雪漫天飞扬,你我相好,共同归去。 严峣接过笔,在白翎的钟王妙楷后,用自己喜欢的汉隶写道: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红的没有不是狐狸的,黑的没有不是乌鸦的,你我相好,同乘离去。 白翎说边关苦寒,严峣却要暗示人心险恶,犹如狐狸与乌鸦。 “等赤水河解冻,我想回东京一趟。”白翎道,“萧澈在之前的信中提到过王上的身体,江河日下,只怕” “好,不如写个折子和这封信一起送回去?” “有点早,我先在信中写了自己的意思告诉太子。”白翎道,“程序还是要走的。” “嗯,确实,不要让人抓了把柄。” “此事不要告诉小翦,他性子急躁,我怕他冲动之下再做了什么错事,让他去合庆那一趟已经提心吊胆的了。” “他总要长大的。”严峣皱眉道,“你我也不能总拿他当孩子来看待,如今的情况,也由不得他继续当孩子了,” “再怎么催他也没法一夜之间变成父亲,况且他是被惯坏了的,母亲看着对他严格,要真出了事情母亲指不定又要心绞痛。”白翎不可置否,“外边打更了,已经是四更天了,要不你在此处休息吧。” “不必,我回去就是了。”严峣道。 白翎笑笑:“你我婚约在身,难道还需要介怀这些事情?” 严峣起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可你终究是女孩子呀,白翦如今站不起来,也迟早要站起来的,再不成,你还有我,我在一日,便陪你一日。” 白翎不想让人看见脸红,咳了一声道:“你快回去吧,好歹多睡会儿。” 第69章 春回(一) 二日早,白翎起得早了,正在营地习武,却忽然有信使来报,白翎正诧异,刚收了东京来的东西,怎么又有信? 却不是信,而是燕北城里季沐沐下的帖子,请白翎来坐坐,白翎虽与季沐沐相交,但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种,因着二人平日里都不清闲,白翎自有兵要带,季沐沐在燕北城也必不可少,她沟通着燕北城和柔然人的贸易。 上次白翎他们设局钓出内奸,还是请季沐沐联系的。 既然是季沐沐下的帖子,必然是有事情,白翎想了想最近营中无事,若是说要回东京,也得等这边安定下来,何况回去的事情还要和她招呼一声,于是也没有拒绝的道理,道:“写得哪日,只告诉他,我去就是了。” “回将军,请的就是今明两天呢。”下人答道。 “这么急?”白翎倒是惊讶,既然是下帖子来见,一般多是比较郑重的事情,约的时间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都有,白翎道,“既然如此,想来是有急事,那也不必拖拖拉拉了,就会说我吃过早饭,这边儿交代一声就过去。” 反正来回也不远,就算一日不够,在那边住一日也没什么。 这边和严峣说一声,那边白翎就赶早去了,白翎也来不及收拾装点了,只脱了甲胄,披了件外袍便去了。 季沐沐倒是不惊讶她直接过来,老远见白翎的马来了,眯着眼睛笑道:“老高还说你今日必然来不成,叫我不必等,我就猜你今天肯定来。” 今日太守府似乎很忙,都在白翎几次来太守府,便是过年那次,也没见着这么多仆人在院子里, “我不爱拖拖拉拉的,谁说不是呢。”白翎道,“我见这边下人都行色匆匆的,怎么个事情?” “也不是什么大事。”季沐沐道,“我过两日要带人去北边一趟,想着这一去指不定什么时候了,好歹要同你告个别,我本是想往你那儿去的,后来老高说去别国的官府做客尚且无所谓,若是去军营之中,多少有点没有边界了,于是才下了帖子请的。” 白翎了然,若是她去了军营,况且如今白翎他们和乐康胥他们的关系还有点僵,高和人精似的不可能不知道,于是才宁可让白翎跑一趟。 白翎笑道:“不妨事,最近我也不忙,来往一趟倒是当训练了,没见我骑马来的呢。”话锋一转,白翎却问道,“怎么,今年也要亲自往北边去?如今可不比去年。” 去年柔然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开战,哪怕在边境上同唐国有点摩擦,也不太会为难商人,但如果是现在的话,明着里可是“敌国商人”。 “其实往年我也不太跟,只是今年才想自己也跟着。”季沐沐道,“往年我虽在背后帮忙,但很少跑到前面去,柔然的客商们认得我,却不认得几个中原人。我怕他们误伤,所以老高出了个主意,说两边友好往来的客商,都挂一个请人设计的金牌,柔然人不截挂了金牌的客商,挂了金牌的柔然商队也能不受阻地进入燕北城。” “若是伪造怎么办?” “都有防伪的手段,发出去的都留了记档的,因而要转赠他人恐怕也不成。” 白翎觉得这法子不错,好歹之后自家也可以学去。 “这金牌已经推了好几年,都稳定下来了,无论是哪国的客商都想求一块金牌呢。”季沐沐道,“今年带金牌的队伍也来往了几次,都没问题。” “那怎么今年你忽然想往北边去了?”白翎颇为奇怪,下人送了乳酪和梅子干儿和各色果子来,白翎拿银签子戳了块白糖糕,觉得面味儿太重。 “其实倒和你有关。”季沐沐实话实说,“往年老高总说女孩子怎么怎么样的,我没得反驳,今年不是有你这个先例嘛。” “胡闹!”白翎当姐姐当惯了,显然是拿季沐沐当自己妹妹了,柳眉一竖便道,“我自小习武,便是遇见柔然人,不说有一搏之力,好歹也能全身而退,你哪里知道柔然人的凶残?何况?今年两边正打仗,怎么也不知道挑个好时候,焉知今日你谈笑风生的柔然商人,明日不是持刀相对的杀才?” 季沐沐拉着她的手道:“你歇歇,我还没说完呢,喝茶,喝茶。” 白翎摆出一副“我听你怎么狡辩”的态度。 “我也不是说今年看见你才一时兴起的,我早就想去北边了。”季沐沐道,“每年商队和柔然许多差池,回来之后我总要帮忙调和,就算后来颁布了金牌令,有时候有人起了歹心想要压价格或者是少给东西,都报我的名字,说是我谈好的,我又不再身边,只能等他们来燕北城处理,太束手束脚了,况且究竟那边对那边错,我都是听别人说,又怎么知道呢,如今正是两边在打仗,敏感得很,所以才格外要小心。” “那你还非要趟这趟浑水?” “可是我不趟,贸易真的又像以前那样怎么办?燕北城太冷了,种不成什么东西的,老高改了几次谷种,收效甚微,你看着老高一副连官署衙门都懒得去的样子,他骨子里还是个济世救民的那一套,商贸之路断了,不止是柔然人遭殃,燕北城也得有一半人饿肚子,我总不能因为那一两个渣滓,毁了自己经营这么久的生意吧。” 见白翎似乎有些沉思,季沐沐赶紧拿出叠好的一张纸:“你看这个,这是我几年前就做好的规划,北边的地形,每一步怎么走,我闭着眼睛都记住了,不信你考我。” 白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过那张计划书:“我不考,你去北边无所谓,怎么就非要赶着今年呢?” “其实确实还有些别的原因。”季沐沐犹豫了一下,道“说起来也是孽障,你还记得你上次从云下城带回来那批汉人吗?” “怎么会不记得。”白翎道,“他们出什么问题了?” 第70章 春回(二) “其实家在燕北城的本也没多少人,他们之中有一些家里人已经没了,他们头发又被剃了,周围人多少有些指指点点,不想在燕北城待了的,还有家里人没走,结果不肯认了的,当然大部分还是欢喜的,就几个总来问老高,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们回柔然去。”季沐沐无奈地叹了口气,“其中一个和老高说,他们在柔然好歹是个奴隶,在燕北城被人当畜生看,你懂的,总有南边来的人家,那边对这些比较看重”季沐沐顿了顿,觉得白翎大概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白翎不再说话了,她也明白这些事情,她说自己不负此心就够了,但未必人人都这么想。 白翎道:“那你去吧,我支持你。” “还有商队的队长也是跑这条线跑了几十年嗯?”正要长篇大论的季沐沐半路忽然卡了壳,道,“你” “我进门看高太守脸色不太好,对我也不怎么有话,估计也不是很赞成吧。”白翎道,“你既然都把我搬出来了,要是连我都不支持你,你不是也太惨了。”白翎拍拍她的肩,“既然你自己有准备,那就去吧。” 白翎沉吟了片刻,摸出一块玉佩来,道:“我不好给你别的东西,若是有事情,拿着这个来夏国军营找我,我能帮的都帮。” “这不会是你家传的什么” “想什么呢,我们家家传传这么个东西啊。”白翎道,“就是我自己的私人物件,算了,你拿张纸来,我写封手信给你。”白翎道。 “不用了不用了,你心意到了就好。”季沐沐把玉佩都塞了回来,道,“可别给我,再给你惹了什么麻烦。” 白翎摇摇头:“这个你且拿着吧,外人看不出这是我的东西,不过当个护身符使。” 季沐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了:“这是麒麟?” “是啊。”白翎道,“我母亲有时候要外出行商,也会带一件我父亲的玉佩啊什么的,听说能保佑商队一路平安。” “这样?那我收着了。”季沐沐道,“夏国女子可以外出经商,真好。” 白翎颇为不满:“就算女子可以外出经商,也没有为了几个渣滓的事情跑一趟的,若是我母亲,这种人别想在我们家继续干活,直接打发走干净。” “他们又不是我的下属,我只是个牵线的。”季沐沐笑笑。 “不能索性把这些小商户都收了吗,然后你当掌柜” “唐国不是夏国,为了防止官员与民争利,是禁止官员及其家属经商的。”季沐沐道,“唐国的官制嘛,你懂的,要么好好干,要么下辈子好好干,你指望上边理解这里的情况,是不太可能的,总不好为了这点儿事情,真给高和添了麻烦。” 官员不能与民争利,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除了夏国这种几乎算是以商立国的国家,中原各国几乎都有这个规定,倒是白翎忘了。 “没关系的,都是小事。”季沐沐笑笑,“有我做先例,说不定到时候唐国的女子也都能去经商呢。” 白翎想了想,道:“我是特例中的特例,若我父亲不是定远侯,只怕就算以女子之身从军,也成不了什么大事,走到今日可能三分靠我自己的努力,七分确实靠我父亲。当年我执意要习武,说到底是为了跟父亲争口气,到如今已经回不去普通女子的生活了,你不必拿我作比。”白翎靠在窗棂上,“高大人只怕也知道,不愿意叫你去走那条更艰难的路罢了。” “我没和老高生气。”季沐沐绞着帕子,低声嘟囔着。 “还说没生气呢,你一撒谎就喜欢玩儿帕子,外加上声音骤然变小。”白翎道。 季沐沐只觉得以女子之身做将军,不止是光耀门楣的事情,简直是天下女子的榜样,却很少听白翎说起其中的苦楚来——白翎也不是个爱和人诉苦的人。倒是今日话到这儿了,季沐沐问道:“难道你后悔出来了?” 白翎摇摇头:“我不知道。” “这叫什么回答。” “我父亲当初想要个男孩儿继承他的爵位,我母亲怀我的时候请人算过,说这一胎就是下一任定远侯。”白翎遥遥地望着天际,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随即刺笑一声,“结果听说是女孩儿,他在外面打仗都没回来看我一眼,做了一出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戏,何必呢?” 季沐沐牵起她的手,心疼道:“别说了。” “后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父亲更喜欢白翦,只因为他是个男孩儿,于是就跟父亲说我要习武,让父亲带我去军营,我想告诉他,白翦能做的我也能做。”白翎摇摇头,“如今想想,当时确实很幼稚。” “再后来,真的随着军队去了更多更远的地方,见了在东京城中一辈子也见不到的东西,见了塞外冰雪,见了黄沙大漠,那份争强好胜的心思其实也就淡了。”白翎道,“后来回头看看,觉得东京城的生活已经是难得的好日子了,我当然可以像东京城的女子一样,谈谈自己的终身大事,谈谈宫中心的首饰纹样。只是我已经见过了更远更远的地方,更多更多的人,我受过伤,也杀过人。我回不去了。” 白翎忽然道:“我忽然想起来曾经父亲告诉过我,如果我真要去战场,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杀过人的人眼神都会不一样——你能看出来吗?” “我看不太出来。”季沐沐摇摇头。 白翎笑笑没说话,这些话她没法跟别人说,她在东京城不是没有几个手帕交,但又怎么跟他们聊这些呢?小翦太小,严峣说到底是个男子,今日借着这个由头,白翎倒是多少有些不吐不快的意思了。 季沐沐笑笑:“看吧,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世间的路千千万万,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们都会选择最艰难而痛苦的一个。” 比起麻木的幸福,她们的选择,永远是最真实而刺痛的。 第71章 兵痞(一) 白翎会意地笑了笑:“你几时出发?” “看了黄历本子,过两日就走,正是吉日。所以才这么着急请你过来呢。” “不等赤水河化了?” “不必,不知道什么时候呢,这边儿等不得了。”季沐沐道。 “一帆风顺,平安回来。” “承你贵言。” 白翎没在燕北城府中过夜,她想着估计这边收拾东西别人手忙脚乱的,自己在这儿倒是给人添乱了。于是趁太阳下山之前,往夏国军营里赶。 白翎到了营地已经人定了,不过白翎早说了今晚要回来,所以便是晚上的守军也不敢怠慢。结果白翎路过严峣处,见依然有灯火,索性走过去问问。 “这么晚了还没歇着呢,今日可出了什么事儿?”白翎问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严峣揉揉太阳穴,显然颇为头疼,“不是说明儿再回来,怎么今晚就回来了?” “那边儿没什么大事儿,我也不好在那儿耽搁。”白翎寻了个垫子坐下,“怎么了?” 严峣笑笑:“父亲从古北口来的信,说嫂嫂有喜了。” 白翎愣了半晌,本来想说严崤不是在养病吗?后来又觉得多少有点儿冒犯,改口道:“也好,严大哥很少在东京待这么长时间。” “还有王上想要将严崎指给太子为侧妃。”严峣道。 白翎皱了皱眉,道:“是下来旨意了,还是私下里问了叔母的意思?” “私下里问的大哥,母亲没什么主见,东京肯定是大哥那边说了算。”严峣道。 “哦,那严大哥的意思呢?”白翎道。 “他写信也是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严峣道,“严崎是严家人,王上这婚事指的莫名,严崎在东京城一众的贵女之中不算出众的,若没有严家和定远侯府的关系,无论如何攀不上太子这门亲事,所以请我来问问你和白翦的意见,原话是‘严崎是严家人,这门亲事能不能光耀严家的门楣倒是其次,若是给定远侯府带来什么麻烦,那才是我们最大的过失了。’” 白翎道:“那严崎的意思呢?” “她?” “是啊,这是她的婚事,她的意见很重要吧。” 严峣有些默然。 其实大家都知道,要在王上面前过的婚事,严崎哪怕是个侧妃,也由不得她有什么意见了,这也就是现在赐婚的旨意还没下来。要是赐婚的旨意下来了,严崎就是千万个不愿,一头碰死,把头发剪了做尼姑去,严家也一样要吃挂落。 也同样是这个道理,如果这门婚事真的是王室把持严家上面的定远侯府的一种手段,那父亲和大哥无论如何也得阻止,到时候就算是严崎自己对太子爱得死去活来,那又有什么意义,就是真发生了什么私通太子了这类上不了台面的事,也不用想着严家没办法只能把她嫁给太子,严家把她赶出家门,也不可能让她嫁过去,也亏得严宗锦这一代就她一个女孩儿,不然为了保全其他女孩儿的名声,请家法勒死都是小的。 所以其实严崎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 白翎笑笑:“不对的,她的想法很重要,这是她的婚事,她是个人啊。” “但是她的决定很有可能影响我们一家上下的未来。”严峣并不是很认可白翎这话,“甚至可能不是严家上下,若是她嫁进东宫,岂不是在外人眼里严家整个都被绑上了东宫的船。那严家背后的定远侯府呢,无论是抗旨还是站错了队要掉脑袋的事情,不可能因为他自己一个人的想法,拿着两家人一块儿去死。” 白翎笑着摇摇头:“定远侯府的兴衰,还不到寄托于一个女子身上的地步。” 严峣依然皱着眉,显然依照他们一家那个死板的性格,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 “去问问她的意思吧,她想嫁就嫁,不想去就不去,告诉她随着性子来吧,她白姐姐在后面支持她。” “姐姐?”严峣挑挑眉。 “咳,现在还不能叫嫂嫂。” 其实严峣本意是不太满意“姐姐”这个称呼,主要是父亲后院里的女人们曾经也是叫姐姐妹妹的,白翎这个“白姐姐”让他想起了某些不好的流言。 结果白翎显然想的是别的事情。 白翎见严峣愣住,匆匆忙忙转换了话题,道:“你不会就为了这点儿小事儿愁得现在都没睡着觉吧?” “倒不是这点事儿。”严峣颇为头痛,“你最近有去下边的军营看过吗?” “先前巡视过两次,还好啊。” “我不是说定远军的军营,是——夏军的军营。” 白翎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两者之间的差别,道:“怎么了,最近有夏军不服管教?” “是我把治军想得太简单了,觉得定远军中一切都好,夏军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此事还是小翦告诉我的,说夏军中的普通兵士,有许多从来了就根本没领到过俸银。” “怎么回事?不是三个月一结。如今这已经发了第二次了不是?”白翎道,“陆长青没发俸银吗?” “克扣俸银”严峣道,“我原以为有陆伯父在,倒是没想到会这么明目张胆,但不是陆伯父的问题,倒是下面的人层层盘剥,到底下就没有了。” 陆长青是父亲的老部下,跟了父亲也算十几年了,平日里和兵部接触得多,对夏军那边的事务也了解,白翎自觉地没有那个三头六臂,直接交给了这位父亲的老部下。 “只是上级克扣下面的银子吗?银子都克扣了,只怕别的事还不少吧。” 严峣道:“此事还得从头说起。” 居庸关的重建快要完工了,但因着水口关那边频频遭遇柔然突袭,于是居庸关这边儿修建工事的人也不敢懈怠,一夜要换三班人来守着。 结果就有人在白翦去巡查的时候晕倒了。 白翦本以为是因为夜里的事情变多,休息不好,结果一摸人跟皮包骨头似的,一问才知道,夏军中的人不仅克扣俸银,连粮草也要克扣一层,下边的人喝的粥越来越稀,上边的拿多余的粮食去燕北城换牛羊肉和钱帛去。 人心都是肉长的,定远军在长垣之战中,损失惨重,白翎虽然是整个夏军的将军,却总归有个前后主次,几万夏军总不可能面面俱到,就连之前那些牛羊,又哪里够所有人分,肯定是紧着自己的亲兵来。 何况白翎在定远军中时间更长,定远军纪严明,见过的错处都是在战前纵饮,耽搁战机,或者是不尊军令,对于这种事情白翎根本没在军中见过,她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提前想得到。 定远军中的中级军官,白翎印象里就是一群或者和蔼或者直率的叔叔伯伯,更难以想象他们克扣下面的俸银,倒卖辎重这种事情了。 第72章 兵痞(二) “还有些事说出来怕污了你的耳朵,索性就算了。”严峣道。 “小翦不会直接去提人了吧。” “没有,他来找的我,被我拦下来了。”严峣道,“审理案件尚且要讲究一个人赃并获,如今这个时候我们没证据便去捉人,传到东京只怕不好听。” “你不必担心这事,容我想想,要处理就要弄个大的。”白翎道。 “这个时候?若是柔然” “所以总得我调查清楚了,具体是什么情况,才好决定什么时候下手整治。”白翎道,“军中不是朝堂,不讲求温水煮青蛙各打三十大板那一套,不动就不动,动必然是雷厉风行。” “确实,我本也是这么想的,夏军那些什长伍长,百户千户,都是老兵痞子了,糊弄上边的人有一手的,若是白翦莽莽撞撞地过去,证据又不够,再让人顶回来,到时候再处理这件事只怕更难了,此事你要带着小翦吗?” 白翎摸了摸下巴:“带着吧,有人如果在明,我在暗多少会更容易一点。” 严峣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奇了奇了,以你的性格不应该嘱咐一大堆有的没的然后叫我派手下去嘛。”白翎惊奇道,“怎么没动静呢?” 严峣道:“此事不过是依仗着你没经验,几个胡闹的兵痞或是还认为你解决不了,岂不是太小看你了。” “不愧是我家阿峣。”白翎拊掌笑道,“等明儿叫上白翦商量商量。” 其实这件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摸清下边是谁盘剥粮饷,倒卖辎重,如果已经成了风气,那就抓大的敲打小的,这些白翎已经和父亲学得很熟了,就算其中有差池,也出不了太大的岔子。 但陆长青在其中,却是给白翎出了难题。 白翎倒不是觉得陆长青和这群人同流合污,严峣说他可能被下面的人瞒住了,倒兴许是真的,但自己或者白翦若是贸然插手下面的事情,会不会让陆长青觉得被怀疑,自己不再被重视了? 而且如果到时候真的查到了陆长青身边的什么人,怎么把握其中的度,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说重了,这是父亲的老臣和白翎白翦这两个“幼主”之间的矛盾,父亲刚走时大家都一阵忙乱,紧接着又是柔然人的居庸关之战,这两个堆在一起,倒是把这个矛盾按住了,但总归要浮出水面的。 严峣要把小翦拉回来,却不肯插手这事,也是这个道理,若说老臣,严家更是父亲的老臣,严峣本人又和白翎白翦关系都不错,若是插手只怕到时候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白翎有时候也是一边感慨严峣在这种事情上的面面俱到,一边又觉得严峣实在是太敏感,陆长青的事情也是,严崎的婚事也好,过于谨慎妥帖反而显得生分了。 “听说了吗,好像最近上边有人要查军纪?” 夏军军营之中,不知怎么的传开这么一件事情。 “瞎,你别好像了,就是,我二伯家有个侄子,就在定远军里做事。” “怎么忽然要查军纪,哪个好汉捅上去了?” “哪是哪个好汉,是那个小杆子。”其中一人不敢直说,比划了一下,“得罪了张百户,被安排去修居庸关的城墙,结果好死不死,小侯爷去的时候晕了,小侯爷那能不问前因后果吗,差点就要提剑杀过来了。” “那怎么没来呢?”一人颇为遗憾道。 “你傻呀,他杀一个张百户有什么用,杀了张百户,还有李百户,刘百户,杀得完么。”壮实的一人不屑道。 “倒是那个小杆子走了大运了。”一个中年汉子道,“你没见他从小侯爷那儿回来,瞎,说吃了那么大一包的肉干,带着糖霜的橘子干,还有我在京城都没吃到过那么俊的小点心。” “你就听他吹吧。”那壮实的哄笑道。 “你们不用不信,他可是都带回来了,宝贝似的藏着,我好说歹说才肯给我一块尝尝。” “真的?小侯爷居然准他连吃带拿的?” “小杆子说,本来他是饿极了,想着无论如何做个撑死鬼,也好过饿死,结果被小侯爷看见了,瞎,这要是别人,肯定就等死了,结果小侯爷一笑而过,竟然叫人给他包了一堆东西回来。”中年汉子不无艳羡地说道,“这也就是小侯爷了。” “得了吧,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小侯爷倒是吃香的喝辣的。” “呸,我们吃不上饭干人家小侯爷什么事,我们吃不上饭是因为那杀千刀的张百户,我那二伯的侄子可说了,人家定远军中吃的可好了,一天三顿两顿干的,两三天就能吃一次肉呢,过年的时候记得那个羊汤不,白将军可是搞来了一堆羊给他们过年。” “人人都有份?” “可不是,人人都能捞着好大一块羊肉。” “人家吃肉我们喝汤就罢了,妈的,汤都喝不上。” 当兵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一样的扛枪一样的卖命,谁不希望卖得舒坦一点儿。夏国不比唐国,那唐国几乎一半的赋税都给军队了,当兵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夏国没有这样的风气,当兵也不过只是一种出路罢了。 看着唐国的军队趾高气昂的也就罢了,怎么自家的军队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几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 “妈的,要不是当时老子入伍的时候,定远军的征兵令已经结束了” “要不是我当年身体不好” “要不是” 众人纷纷找理由,结果忽而有人道:“张百户怎么今日没来?” “关大哥,关大哥,你猜、你猜我、我看见什么了?”那边小杆子气喘吁吁跑过来。 “你省着点吧,后边有人放狗追你怎么着,跑得跟死了人似的急。” “小、小侯爷来啦!”小杆子顺着气道。 “你高兴糊涂了?小侯爷来这儿做什么?” “不是,是真的,小侯爷因着这事儿,要来整顿军纪呢,如今人已经到陆大人那儿了!” 第73章 兵痞(三) “小侯爷亲自来查?” “是,肯定是定远军里的人,还有女的。”小杆子道。 “白将军也来了?!”关二七又惊又疑,“不是为着这事儿来的吧。” 定远军在夏军眼中就是高不可及的存在了,他们每年有新军装,冬天的冬衣在京城都得一两银子才能下来,人家吃的住的和他们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就算兵部的俸禄都是一样的,定远侯可是隔三差五的给补贴,死了给家属的抚恤金还高。 从定远军中下来的陆大人,那都是他们见不着的了,怎么还能叫这小子见到小侯爷和白将军? “不像白将军,那人穿得挺普通的,就小侯爷一个人往陆大人那儿去了。”小杆子道,“不过真是女兵,长得可漂亮了。” 定远军中有女兵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白翎自己就有一支亲卫,全是女兵,既然能跟着小侯爷来,那肯定是白将军自己不方便,派了自己信任的来给小侯爷帮把手吧。 “你小子就看人漂亮不漂亮去了。” “不是,是真漂亮,和花楼的姑娘们不一样的漂亮,眼睛可大了。”小杆子涨红了脸,“你们去看也漂亮!” “多谢你的夸奖。” 小杆子觉得腿都软了。 那女子行了个军礼道:“在下秦且红,是白将军亲卫。” “关二七。”那个中年汉子道。 “马安。”那个黑装虎目的道。 “马平。”他原本坐在马安身侧,结果见白翎来了拼命给小杆子使眼色来着,结果小杆子说得太投入愣是没发现,这会儿多少有点心虚。 “我、我、我,叫叫叫,叫王干,叫叫小杆子就成” “秦姑娘来这儿是?”关二七问道。 “刚刚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这不奉小侯爷的命过来看看。”秦且红道,“以防万一。” 小杆子的脸都涨红了:“我没有,我” 秦且红笑起来:“开玩笑的,别紧张,你多大了?” “我已经十四了!是个大人了,我很厉害的。” 秦且红低声道:“若不是长垣之战,夏军死伤惨重,又哪里需要你来这里。” “长垣之战死的大部分不是定远军吗?”小杆子有点迷惑道。 “定远军也是夏军,只不过训练更艰苦,责任更重,同是守卫夏国,保护百姓,又哪里需要分得清清楚楚。”秦且红道。 这话显然让他们都有些动容。 倒是马平打破道:“却未见定远军中有饿死的士兵。” “这不是将军让我与小侯爷来调查吗?”秦且红道。 “查?用什么查,这儿可不是定远军。”马平道,“便是陆大人来了,又有什么改善呢,不过是把以前明面上的东西转到暗地里去了,小侯爷又能做什么?” 说着马平用叼着酒壶的塞子拔开:“我敢保证,若是老侯爷还在,说不定能查出个一二三来,小侯爷一查,万事没有。” “马平!”马安按住他,“你在胡说什么?” 马安请罪道:“秦姑娘,他平日里便是这个臭脾气,没有别的意思。” “你们说得对,处理这种事情并不简单,小侯爷也不一定足够成熟。”秦且红道,“所以,我代表白将军,恳请诸位帮忙。”白翎行礼道。 小杆子连忙道:“我们能做什么?” 马平拉住小杆子道:“谁知道我们说了会不会被反手被他们卖掉?你忘了你哥是怎么没的了?” 秦且红敏锐地问道:“你哥哥?” 小杆子顿时红了眼睛,又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不肯叫人看见。 关二七连忙道:“别说了。” 秦且红知道若只是张百户这种人,他们嘴上都敢骂得那么难听,不会死了人都瞒得这么紧,必然是更高位的人,说不定背后还有更大的靠山。 知道自己是定远侯府的人,却并不肯说,那此人说不定是老侯爷的部下。 秦且红想着,忽而福至心灵,压低声音道:“你们以为,为什么这次将军让小侯爷亲自来?我向来是在将军身边的,在定远军人人都知道我在哪儿将军在哪儿,你以为将军为什么叫我来?” 众人的面色凝重了些。 秦且红没多说,任由他们自己猜去,反而让人浮想联翩,自己得出的结论,不用别人说什么也会信服。 “是将军要处置陆家。” 秦且红垂眸道:“这是你说的,可不是将军说的。” 小杆子激动得脸都红了,结果硬生生被按下去,这时候没否认基本就是肯定的意思了。 越是上边的事情,他们越不知晓的事情,越容易浮想联翩,不然也不至于经常被一句“上边有人”就给忽悠住了,白翎到底能做多少他们不知道,但秦且红站在这儿,他们相信她背后有白翎,那就一定是能呼风唤雨的人物。 关二七也很激动,但到底是年纪大,要稳重许多,道:“秦姑娘可听说过一句话‘鸟飞不过东桥路’?” “是句诗?” “不过是句浑话。”关二七道,“说的是在夏军之中的陈家、乔家和陆家。” “陈家是兵部尚书陈正道,乔家我倒是不记得兵部有姓乔的高官,反倒是我记得安阳盐矿的盐商是乔家,陆家便是陆长青?” “不错,不过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说的是这三家人都是雁过拔毛的主,任何银子在他们手里走一圈都得被剥下去一层。” “但这两家在军中能有多少人?陈尚书更是前几年就不进军队,安心在东京当官了。” “他们是不在了,却有别人在啊。”马平道,“你当那个张百户是什么人,陈尚书的夫人可不就姓张。” “张百户是张家的亲戚?” “呸,若是正经亲戚怎么可能只是个小小的百户。”马安骂道,“那人不知道哪里来的腌臜货,认了陈夫人的弟弟当义父,他这个干儿子倒是比义父还大些,不知怎么地哄着人家高兴,随手赏了个百户当当。” “陆家也是如此?”白翎印象里陆长青只是个温和的叔叔,和兵部中人关系不错,但关于钱财一事,白翎完全没什么关于陆长青的印象,但父亲的性格刚直,不可能由着陆家倒卖辎重不管,而定远军中也没出过这种问题。 第74章 兵痞(四) “陆家怎样我们不知道,反正陆将军那个儿子陆子轲绝不是什么好东西。”马安道,“小杆子的哥哥便是被他折磨死的。” “折磨死?”秦且红惊讶道,“这从何说起啊?” “陆子轲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嗜好,平日里便以折磨人为乐,自然有下面的人给他送人去,下边的人送了人,他自然要有所表示。”马平咬牙切齿道,“小杆子的兄长本来在陆子轲身边做亲兵,看不下去了,于是辗转把事情报给了在定远军中的陆将军,结果第二日,陆子轲便拿着那封举报的手信,把小杆子的哥哥折磨死丢去喂狼了。” 见秦且红难以置信的样子,马安半是撒气似的说:“听说一晚上,那边的哀嚎就没停过,第二天把人丢出去的时候,身上已经没一块儿好肉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秦且红道。 “该是刚来这儿没多久吧。” 陆长青的三个儿子,两个都在长垣之战中没了,如今只剩这一个,原本他没打算把这个小儿子往军队送的,但长垣之战后也是没办法,本来想要继承他的位子的两个儿子都没了,陆子轲再怎么胡闹,只怕陆长青也只能捏着鼻子教训两句。 秦且红道:“那尸首” “我们找不到,找到了估计也烂了。”小杆子道。 “这也做得太绝了,连证据都没留下。”秦且红叹了口气,“此事我会报给将军的。” “证据?我们夜里听见的哀嚎不是证据?那么多人亲眼看见第二天抬出去一个不成人样的人不是证据?你们还要什么证据?”马平气愤道。 “没有尸首,他们只要一口咬定那是奸细就行了,夜里听见哀嚎,他们大可以说是在审问犯人,抬出去的是奸细。至于你出去证明你哥哥恰好在这时候失踪了,那只能说太不凑巧了,或者他们真的给你哥哥扣一顶奸细的帽子,只怕你也活不成。”秦且红道,“必须要实实在在的证据。” “那他们克扣俸银,自己大吃大喝,难道也不查了吗?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买卖辎重这一条倒是可以追查一番,他们跟谁买卖,往来必然留下证据,这附近也就一个燕北城能抠出点儿东西来,就算他们往唐国的蓟京倒卖辎重,也肯定得经过燕北城,放心吧,这一条他们逃不脱的。”秦且红道,“此事我去查查。” 众人却并没有因为这话而感到开心,杀人没什么大事儿,反倒是买卖辎重能处置,到底他们这些底层兵士的命,还不如一车粮食。 “其他被陆子轲折磨的人呢?最近他可有再往外送尸体?”秦俱红道,“若是能抓个现行,或者请仵作来” “最近没有,这半个月他收敛多了,半个月之上的,神仙来了也抢救不回来了。”马平给秦且红泼了冷水。 秦且红沉默了半晌,只拍了拍小杆子,道:“此事你放心,我白将军必然给你冤死的兄长一个答复,我向诸位保证,该杀的,一个都不会少。” 秦且红走得沉重,众人也听得沉重。 倒是一向不怎么爱出头的小杆子问道:“秦姑娘说没有尸体,就没有证据,如果现在出现尸体,是不是就能扣到那个姓陆的头上了。” 众人一怔,倒是关二七立刻道:“你别做傻事,说不定那个秦姑娘就是唬咱们玩的,谁知道她到底会不会帮忙呢?” 马安道:“就是就是,说不定他们根本不用什么尸体,白将军要杀父亲的老部下,难道还没有理由,随便找个一个就是了。” “可就是青天大老爷审案子,也得要证据啊,也没有几个人上去说我们听说了什么,就直接把那人砍头的。”小杆子道,“如果秦姑娘和小侯爷真是那些糊弄人的,只怕今晚我们也死定了,他们把我们刚刚说的转头告诉陆子轲,那陆子轲能杀了我哥哥,难道就不能杀我们?” 众人都沉默了。 “若是明日陆子轲来抓人,我们就跑。”关二七下定决心道。 “关大哥,逃兵可是死罪!”小杆子难以置信地说。 “当初出来就是为了讨口饭吃,如今刀都砍到头上了,不跑难道还等死?”马平起身,“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马二哥,这” “小杆子,上边的人什么样,你哥哥已经用命替你探过了。”马平道,“别犯傻了。” “小翦!”陆子轲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拍了拍白翦的肩膀:“现在改叫小侯爷啦。” 白翦拨开他的手,道:“去去去,有人呢。” “是,是。”陆子轲笑道,“现在可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什么风能把小侯爷吹来呢?” 陆子轲有恶癖也不是一日两日,只是在京城里面好歹收敛点儿,说到底真搞死了家奴,外面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再加上有陆夫人看着,所以也没出过什么大岔子,至于大门一关家里出了什么事儿,谁都装不知道,但这群权贵们谁都倍儿清楚。 便是这样,因着陆子轲这点儿不上台面的嗜好,白翦等一众京城权贵的圈子人见狗嫌谈不上,但也不怎么喜欢和他往来,听说某场宴席里有他,连长相周正的婢女都不敢带,横竖陆长青当年也没想把宝压在这个儿子身上,也就无所谓了。 结果长垣之战后,陆长青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也不能一直由着他不争气,就给他讨个军衔,让他在夏军之中当个千户,好歹捞点军功回去。 结果这货作到了自己第一次领兵的军营里,白翦都得捏着鼻子给个笑脸,白翦不禁觉得他更可憎了,道:“你说是什么风儿?”白翦似嗔似怨地瞪了他一眼,“你好歹也要有点节制,事情都吹到我那儿去了!” 本来白翦对这边的事情还两眼一抹黑,只当他是陆长青派过来做斥候,打探他的意思的,索性借着他的口敲打敲打陆长青,告诉他下边的人都快饿死了。 结果陆子轲先是赔着笑道:“你那儿听来的胡言乱语,都是几个内奸,问不出什么东西,自然得用点手段。” 白翦眉毛一挑,嚯,这显然是有别的事儿啊。 第75章 调查(一) “内奸,用点手段?”白翦故作高深,只重复一下他的话。 “真是内奸,和柔然人偷摸往来的,被抓了个现行还死鸭子嘴硬。”陆子轲道,“谁知道嘴硬,骨头却没个二斤重,敲打两下人就没了,这点小事儿是被哪个贱哪个人又告到你那儿去了?还折腾你来一趟。” 又?之前有人告过?为什么自己完全没收到过? 是被拦下来了,还是那人根本没送到?听着陆子轲这语气,多半是被人拦下来,又反手卖给了陆子轲吧。 白翦对此事知道的不多,但知道多说多错,若是被他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这事儿,到时候一口咬定没有就坏了,板着脸道:“你少拿我当傻子哄,事情如何你当我一点儿不知道吗?” 陆子轲以为自己被戳穿了,却也不懊恼:“确实是手瘾犯了,却也怪那几个人自作孽,非要犯到我手上。”随后想了想,白翦不会真为了几个下层的士兵亲自过来跑一趟的,多半是怕后续的问题,于是笑道:“你放心吧,尸体我都处理好了,就是他们亲妈来了都认不出来,现在估计都被狼吃了,肯定不会有问题。” 白翦觉得一阵恶心,实在想不明白这种事儿为什么这家伙还能笑得出来,却还是努力平静下来,道:“要是出了事儿你自己解决,别想让我给你擦屁股。” “放心,肯定不能。” “还有,管管你的手爪子,我姐派了几个人来跟着,其中有几个女子亲卫,说是女子亲卫,一个个地阎王似的,你长点脑子,别发昏去碰她们。” “那肯定不能,你姐是谁啊,我敢碰她的亲卫,今天我碰她们一片袍袖,明儿白将军能把我手剁了。” 白翦本想说我姐倒也没那么残忍,结果想想不如让他害怕,不然谁知道这东西会不会上头,道:“手剁了?头剁了!” “我懂,我懂。” 再反复渲染了即便白翎有多可怕,陆子轲再忍不住问他来究竟是因为什么事儿的时候,白翦没好气地说:“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听闻夏军中有人扣押官俸,倒卖辎重,虐杀兵卒——勾结柔然。” 陆子轲的眉毛一跳,这四个罪名听着可怕,其实在夏军之中都太常见了。 扣押官俸,说简单点,盘剥下级兵卒的俸禄,不就是扣押官俸吗。 倒卖辎重,把本来军中配给的粮草中饱私囊一部分,再去换成别的东西来享受享受,不就是倒卖辎重嘛。 虐杀兵卒,额,自己那点不上台面的嗜好,不就算是虐杀兵卒嘛。 至于勾结柔然,本来他是想把这个罪名扣给那些死了的人的,由此可见两国交战的敏感时期,这个罪名想要伪造也没有多难。 不巧的是,这四条里面前三条陆子轲都占,陆子轲一路听下来觉得条条的说的都是他自己,顿时一阵心惊,二十几年来难得检讨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白翦看着陆子轲这一波三折的脸色,道:“兄弟你可有什么证据啊,或者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陆子轲摇摇头:“我在夏军也没多久,这事儿我还是不知道” “哎。”白翦按住他的手,道,“兄弟,可想好了。” 陆子轲脑子还是一片浆糊。 “有些事情你若不放到台面上称,那就是二两重的破事儿,但若是放到台面上来了,那就是千斤也打不住。”白翦拍着他的手道,“既然这风儿吹到我姐那儿去了,她下令要查,那就要查,别说现在有事,就是没有事,也要有事。你看,我姐下了命令,我来了,我还能回报她:营中无事,以讹传讹罢了,是我姐相信了谣言吗?” 白翦笑了笑:“你看,我不可能为着陆兄那点破事儿跑过来一趟,要是查出了什么,那你那点事儿就不算大事儿了,要查不出什么,那你那点事情可就得上台面称称了,陆叔叔还好歹是奉我姐姐的命令来管夏军军营这边的事儿,你说若真要摆到台面上,你爹至少是个失职,多了就是同罪啊。” 陆子轲: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白翦的意思很简单,既然有这个传言,白将军已经闲得无聊叫人下令查了,他白小侯爷也奉命过来查案了,那白小侯爷和白将军要查案,你下边的人告诉他们什么事情没有,最后什么都没查出来,你把这两位的脸往哪儿搁。 风都放出去了,这两位必须查出大案,而且是险些酿成祸事的大案!方能体现二位包拯重生,宋慈在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也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那点破事儿摘出去,陆子轲心里门儿清,白翦嘴上说得好听,以前一口一个陆兄,现在一口一个兄弟,他陆子轲没这个本事和小侯爷称兄道弟去,就是自己那个爹都不敢和小侯爷称兄道弟,叫得亲切罢了,真跌了这二位的面子,自己一家都起不来了是好的,怕是一家人头落地都有可能。 现在给了足够的投名状 自己是犯了哪门子的蠢,非要为了几个泥腿子和这两位过不去?乔家和陈家再大,论有钱论有权,能过得了这位手握兵权的异性侯爵去? 陆子轲从椅子上站起来,“噗通”一声跪下:“臣要上谏!” 白翦高深莫测地笑笑,随后做出惊讶的样子,一折扇子:“啊呀呀,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冤情,有什么要检举的?可有证据?” “有!都有!” 白翦当晚留在夏军这边,方便查案,又以怕这边的人没见过女兵,怕冲撞了为由,只许陆长青让人在外边值夜,不许靠近帐篷。 众人只会心一笑,那几个女兵可是直接往小侯爷帐篷去了,还不让别人靠近,是个人都知道小侯爷只是不想别人耽误了他的事儿,都很自觉的不去触这个霉头。 结果白翦见到“秦且红”进来,“蹭”地站起来道:“姐,拿到了拿到了。” 不错,这个“秦且红”,正是白翎,二人一个在明处牵制住陆家父子和夏军中那一堆军官的目光,一个在暗处走访兵士,考察真实情况。 第76章 调查(二) “都有些什么证据?”白翎的脸色并不太好看。 “他们扣押官俸,买卖辎重,这两桩罪过铁板钉钉,跑不掉了。”白翦把他对付陆子轲那一套说了一遍,得意道,“随后我又去走访了乔石齐和陈述和,弄到了陆子轲的证据。” “都是扣押官俸,买卖辎重?”白翎接过白翦手中的证据,一一地审过来看,眉头却越发皱了起来。 “怎么了,证据不足吗?不会吧。”白翦道。 “不,是只有这两个罪名吗?”白翎摇摇头。 “这还不够?!”白翦迷惑道,“扣押官俸,买卖辎重,可都是重罪啊,军法处置不是很正常?” 白翎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证据,这些一部分是他们上报的人数和实际人数的差别,打的是一个吃空饷,一些是朝廷实际拨的粮草辎重和下面用的差别,还有他们买卖辎重换东西的门路,几张交易的凭据和地契,道:“这两项罪名是严重,但谁都看得出这两项罪名背后没那么严重,这种事夏军之中也不是一天两天,几乎算是人人心知肚明,我们说他们做得过分了,但谁会信呢?” 白翦想了想:“你是说,若是只有这两项罪名,容易让人觉得是因为你我贪功,给人扣上的帽子?” 白翎点点头:“若只用这两项罪名让这些人人头落地,朝堂却要吵翻了天了,到最后估计也就是免职。而且,更不能用这种可有可无的罪名来杀父亲的老臣,会让人心寒。” “老臣?”白翦道,“你是说陆叔叔参与其中了?” 白翎告诉了白翦关于小杆子的哥哥上告,结果被陆长青打了回来,还告诉了陆子轲的事情。 白翎有些身心俱疲:“陆叔叔他不一定参与,但一定知道,只是在他儿子的前程和公正之间选择了前者。” 饶是白翦也沉默了。 陆子轲恶名在外,白翦动起手来毫无压力,但陆长青不一样。 从小父亲不在京城,连带着严叔叔胡叔叔也不怎么在京城,唯有陆长青,因为之前在兵部任职,所以在京城时间更长,总是来照看白翎和白翦,白翎还好,后来就和父亲去战场了。但白翦可是前年才和老侯爷出来。 在小时候的记忆里,这个陆叔叔陪着白翦的时间比父亲都长。 “他只是知道,不一定参与” 白翎道:“陆子轲是陆长青唯一的儿子了,陆长青肯让人动他儿子吗?他若是真的来求,你我又真的禁得住吗?若是真的放了陆子轲一马,那另外几个呢,是不是也要一视同仁?” 那他们又查个什么劲儿呢? “陆子轲不能放,陆长青谁知道是包庇还是共犯?也不能,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这和亲手杀人也没什么区别。”白翎道。 “陆叔叔”白翦再没说话。 白翎也不再劝他,时间的事情若是真的那么容易想清楚就好了。 “那,我们还需要什么证据?”良久,白翦问道。 白翎慢条斯理地摸出两个锦囊。 白翦一阵无语:“郭川给你的?” “是啊,临走的时候给我的。”白翎笑道,“大概他们谋士们都喜欢这一套吧。”说着拿着那两个锦囊在手中把玩,“临行前我已经拆了一个了。” “装模作样,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体现他们料敌先机,料事如神嘛。”白翦对此颇为不屑,道,“锦囊里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就是了,听闻那个郭川之前是个道士?还被父亲赶出去了,父亲都说不好的人,你倒是收过来听他的话,也不怕父亲泉下有知生气吗?” 白翦大概是从小耳濡目染父亲,所以格外不喜欢这些道士。 何况郭川被白翎提拔为军中祭酒之后,所出的计谋虽然有用,但有时候却是白翎也斟酌的狠毒,所以才有了“毒士”这个称号。白翎明白这样的人不能没有,但一定要慎用。 白翎摇摇头,打断白翦的不满,道:“你知道第一个锦囊是什么吗?” “什么?”白翦眨眨眼,有些懵。 “大张旗鼓,第一条计策便是要我们来查案的时候,不管如何,话要放出去,而且要放得大。”白翎道,“我本来也想着,若是你我查不出那么大的案子怎么办,看来还是有用的。” 白翦道:“说不定只是凑巧。” “所以我们不妨看看第二个嘛。”白翎拆开锦囊。 看清上面的字后,白翦没话说了。 在第二个锦囊中,郭川写道,大张旗鼓固然能够威胁他们彼此攀咬,但恐怕他们都知道自己有把柄在彼此手中,真正会威胁到生死的证据恐怕不会拿出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罢了。 而涉及到老侯爷旧部的事情,想要处理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实打实的通敌叛国,此处可以从倒卖辎重,他们倒卖辎重,必然经过燕北城,而燕北城中与柔然客商有关联的商人多的是,倒卖辎重前未必事事调查得清楚,此事大可以做些文章。 其二,便是抓住陆子轲虐杀人的事情做文章,虽然这事儿放到台面下算不上什么,但是就是皇帝也没有亲自下手虐杀人的,若是小侯爷和将军都在军营,却出了陆子轲虐杀兵卒的事情,那就是把小侯爷和将军架在火上烤,必须清查到底,以彰显清正法度,爱惜兵卒之心。 当然,陆子轲不会蠢成这样,那就需要白翎在其中做些文章了。 “屁,他这是让我们杀人嫁祸到陆子轲头上去。”白翦忿忿道,“果然是‘毒士’,他这计谋就是有用,不听也罢了!难道你我处置不了一个陆子轲不成?” 毒士的诨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到白翦那儿去的,郭川本人倒是也不在意,反倒是哈哈一笑:“若是能让我夏国得到更大的胜利,叫便叫吧。” 相处久了,白翎倒是也了解郭川,一笑: “只怕第二条他早就知道你我不会接受。”白翎道,“他便是让我们去选第一条去,这才是他的计策。” 白翦有种被人算计了还没法诉苦的挫败感。 第77章 请君(一) 马三初无所事事地待在院子里睡午觉,燕北城的阳光难得好,一个冬天趴窝似的,也亏得现在开春了。 饶是这样马三初还是想骂人,若是再在燕北城待个一两年,或者等柔然的战事结束了,自己好歹得和上边打个报告调回蓟京城去,不在这个破地方待了,要不是自己家里得罪了人,也不至于被调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老爷,来人了。”前院小厮颤颤巍巍地喊。 “什么?”马三初因着那摇椅嘎吱地响,愣是没听清,眉头一皱:“怎么着,被猫儿叼了舌头啦,说话苍蝇似的?” “老爷!前边儿来人了!”小厮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马三初愣了半晌,有事儿?连忙起身问道:“谁啊?” 小厮摇摇头,缩着脖子道:“不知道,我看着像当兵的,我看着身后跟着那几个护卫,就跟杀神似的。” “杀神?乐将军来了?”马三初愣着,却看看起来就满身贵气的一男一女,在前院儿的石凳上一坐,就仿佛回了家似的,却又不像夫妻,身后站了几个侍卫,眼神一看就知道是见过血的,不敢怠慢,道:“二位这是?” “听说你这儿有些生意做?”先开口的却不是男子,而是那位女子。 “是,小人有时候跑跑生意,只是这还没开春儿呢,也跑不了啊,二位这是” “嗯,都做哪儿的生意啊?”白翎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尝了一口。 还不如奶茶。 马三初还没搞明白这二人什么来头,正想质问一番,接过看白翎的一个眼神,不知怎么的到嘴边的“您二位什么人啊就过来质问我”就变成了“哪儿的都做,这地方天寒地冻的,往来人员也少,肯定是哪儿有都做,哪有我们挑三拣四的余地。” “啊。”白翎一点头,“那近日联军就在居庸关待着,他们的生意做不做啊?” 马三初脱口而出:“这我怎么敢” “马老板别着急回话,您这外边没挂招牌,又藏在这么个巷子里,我二人怎么来的呢?”白翦笑眯眯道。 其实弄到他们倒卖辎重的证据之中,就有具体和那些店铺倒卖辎重的往来。但这并不好找,因为他们列出的店铺商家足足有两页多的纸,更有一些连他们去买点茶叶的记录都给了,打的就是一个混淆白翎他们视听的主意。 大部分的买家其实并没有对外的铺子,其中也虚虚实实,白翎拿着这个和关二七小杆子那几人对了对,关二七指出几处,说在陆子轲身边做亲兵的时候,跟着他去过这几处。 这才大大缩小了范围,而且最后白翎和白翦找上的这几个都是大买家,按白翦的话说,家大业大的买家更容易拿捏,但又不能是太大的,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 马三初第一反应是“坏了!自己是唐国情报网的线人的事情暴露了” 但随即一想,这有什么好怕的,这是在唐国的地界被发现的,就算自己是又怎么样,自己奉王上的命令监察燕北太守和涿阳侯乐康胥,是唐王的命令。 那这两个人是从哪儿知道的? 或者?还有别的事儿?他们提到联军,是联军内部出了什么事情? 马三初赔着笑,道:“二位且给指个明路吧,草民真不知道。” “嗯,马老板不要慌嘛。”白翦笑道,“我们不是唐国人,就是奉命来问问,马老板做不做联军的生意?” 不是唐国人?那是夏国人、冀国人还是雍国人?马三初放了一半的心,哪国人都无所谓,自己咬死不知道,异国人也处置不了自己。 于是脑子转了一圈:“往日里确实有联军的军官来这儿买些茶叶肉干一类的” “哦,都是拿什么买啊?” 原来在这儿啊!马三初醍醐灌顶,继续装做茫然的样子:“有时是些金银,有时是米面一类的。” “量都是多少啊?”白翎笑眯眯地问,“马老板不必惊慌,我们是上边奉命来查倒卖辎重的事情的。” 果然如此。马三初才知道不是自己的事儿,马三初本也不想参与到这事儿里来的,奈何那几个夏国的军官觉得辎重不是自己的东西,卖公家的东西只要拿到钱也不在乎别的,再加上他们不知道物价,唐国的粮价比夏国贵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这么大的肥羊,不宰简直对不起自己了。 这事儿好说,马三初的心完全放下了,继续装他的无辜老板,惊慌道:“什么,那些粮食是辎重?!这,这那几个军爷也没说啊。怎么办,粮食我都运走了哎呦,我怎么这么倒霉” “马老板不要慌。”白翦懒得看他真真假假的演戏,道,“只要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此事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了。” “军爷您说。” “都买卖了几何啊?什么时候来买的啊?” “这,这许多次了,我也记不清了呀。” “也好,只需回答我这几个时间左右来没来过就是了。”白翦随口报了几个时间。 马三初估计他们早就有证据了,不过是来核查的,一律点头:“草民记得是都来过了。” “啊,那倒卖的量大概是多少啊?多不多啊?” 马三初不敢多说,若是运那么多的粮草都没被注意到,岂不是坐实了他有自己的运输手段,道:“都不多,一次也就一车两车。”马三初想了想,怕自己说的数字和他们交代的对不上,连忙道,“不过我都是几次加起来再运走,所以直面上的量还是大的,小的真不知道那是辎重啊。” 每次分小批运,不被注意就很正常了,他们二人似乎也觉得没问题。 “都和那些国家做这个生意啊?”男的问道。 说实话,倒卖辎重哪个国家都有,就是唐军之中也有手脚不干净的,马三初连忙表示自己一视同仁,道:“听着口音,夏国的,雍国的,冀国的,唐国的都有,都有。” “就这些?”女的那个一皱眉,“你在燕北城,难道不做柔然人的生意?” “也做,也做。”马三初连忙道,“最近是联军来了,和柔然人做生意就少了点。” 女的满意的点点头,一旁用笔记录的那个停下笔,把手中的纸递给白翎,她扫了一眼,道:“那马老板看看,没事就在这上边画个押吧。” 马三初颤颤巍巍地接过来,却发现这几乎完全是按刚刚他说的来的,没有添油加醋什么,他反复审了三遍,没发现什么问题,连“不知那是辎重”都写上了,凭这一张纸根本定不了他的罪。 于是签字画了押,马三初还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是做什么的,两尊大佛就满意的走了,临行前倒是那个女的忽然道:“对了,马老板,给你个提议,最近还是离开燕北城一段时间为好。” 马三初还没来得及问出那句“为何?”,对上白翎笑眯眯的眼神。 那眼神之中分明说的是“不然后果自负哦。” 第78章 请君(二) 马三初打了个寒战,做他们这一行的一向懂得保命才是上等要紧的事情,自己最近还是考虑一下出去避避风头吧。 出了马三初的门,白翦却似乎并不高兴,反倒显得有些难得的疲倦。 “这是最后一个了?” “是,这回差不多了。”白翎看了看手中的一打纸张,却难得敏锐地意识到了白翦的低落,道:“怎么了?” 其实白翎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查访他们辎重的买家,然后在几次柔然入侵左右跟他们有过交易,再加上一点伪造的成分,再加上查完就劝他们暂时离开燕北城,届时来个“死无对证”。 来坐实他们通敌叛国。 “这和嫁祸有什么区别?”白翦叹道。 白翎想了想:“温和一点,起码不用死人?” 白翦却并不认可,道:“若是这几个商人死活不走呢?” “正常的商人没有明知道这儿有危险还死活不走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正常的商人。”白翦道,“若是死活不走,是不是郭川要出计策,直接杀了,坐实了他们心虚自裁?” 白翎咳了一声:“倒也不至于这么狠。” “那这些商人到时候会不会被人报复?”白翦道。 “让他们走,不就是怕这个吗?” 白翦摇摇头:“这个办法其实并不妥当一般商人都不太愿意离开自己经营多年的地方的。” 白翎倒并不否认白翦:“确实,但事实上你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总不能在这儿拖着吧。” “先别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白翦道,“我觉得还是要想想。” 白翎瞥了他一眼,一语道破道:“你犹犹豫豫的,其实和这些商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是不愿意对付陆长青吧。” 白翎默然:“再给我点时间” “白翦,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白翎压低声音,“你当如今我们在居庸关坐得安稳吗?柔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京城那边也不安稳,我们才刚刚杀了乐坚,你当乐康胥真的那么大气?夏军的事情拖着一日不解决,便是给京城的人一个参我们的借口。” “姐姐,再等等,再等半个月不,十天,不,五天,五天之内,好歹让我查清陆长青是不是真的与此事有关。”白翦哀求道,“如果无关,我劝他放弃陆子轲,如果有关,好歹也有真凭实据不是。” “你是要时间查陆长青?还是要找机会放他出去?”白翎的声音冷下来,“若是你一个不好,打草惊蛇,那就是前功尽弃,他陆长青疼爱儿子,那些被他儿子虐杀至死的兵卒难道就不是爹生娘养的吗?” 白翦大约是被戳穿了心事的尴尬,却依然道:“你少用这个语气教训我。” “那你就少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白翎倒也没生气,“回去了,再留在燕北城惹人怀疑。” “小侯爷。”陆长青规规矩矩地行礼。 在父亲的一众部下之中,陆长青算是出彩的一个,严老将军出身太低,众人说是不在意,然而到了东京城里却难免有人说闲话,胡将军又性情莽撞导致年轻时留了旧伤,在京城又得罪了人,于是迁出去住了,其余的几人成就皆不如这几人。 唯有陆长青因为受父亲的信任,外加上出身优渥,陆家一直在兵部任职,本来陆长青应当接他父亲在兵部的班的,结果陆长青年轻的时候叛逆,跑去了定远军,惹得当年陆尚书去定远侯府门口抓人,结果后来哪怕是陆尚书也是颇为得意。 便是如今,因着陆长青在定远军中军衔高,而且时不时要随军出征,于是陆尚书乞骸骨前推荐了自己的门生陈正道。 而陆长青也因为陆尚书屡次哀求,于是往往京中有什么事情,父亲都让陆叔叔回来,陆长青在京城的时间并不少。 白翦的武功也是当年陆长青启蒙的,如今陆长青规规矩矩地行礼,倒让白翦很难过了。 “陆叔叔。”白翦主动道,“何必如此。” “不敢。”陆长青躲开了白翦过来扶着他的手,道,“此来是为不肖子请罪,不敢和小侯爷攀亲。” 这话白翦听着带刺,一时间再玲珑的口齿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委屈道:“陆叔叔,我若是冷落你们的意思,我何必私下里来找你?” “子轲说,小侯爷与将军来,是为了赚取名声,我是不信的。”陆长青叹道,“只是小侯爷也该和我交个底,究竟是要查到哪一步才好?” “陆叔叔知道夏军中倒卖辎重的事情吗?” “知道。”陆长青叹道,“积弊颇深,朝夕怎改?我若是下来便断了他们的财路,又与杀人父母何异?” “陆叔叔,难道他们倒卖辎重不是错,将士们吃不饱,饿晕在阵前倒是活该吗?”白翦难以置信道。 陆长青放软了口气道:“我如何不想改,我来夏军之中不到半年,下边的人各有自己的势力,他们沆瀣一气地瞒住上边,谁也插手不得。” “荒谬,那为何那倒卖辎重的人里,还有陆子轲的名字,他连叔叔都要瞒着吗?” 陆长青一脸沉痛道:“是我的错,我前些年随着侯爷出征,疏于管教,没想到他竟然在夏军之中私自敛财,欺压下属成了如今的样子,今日来,也是为了替他向小侯爷请罪,并请小侯爷下令,将他逐出夏军,禁足在东京陆府之内闭门思过” 因为随侯爷出征,所以才疏于管教,因为自己没管教好,所以才敛财。 倒卖辎重,就只是敛财,虐杀兵卒,就只是欺压下属。 所以只要闭门思过,逐出夏军,就够了。 句句说是有错,却句句告诉白翦无错。 白翦一片心寒。 “叔叔。”白翦打断道,“你不必替陆子轲解释,呈到我案几上的证据会告诉我真相。” 陆长青明显地感觉到白翦的语气变了,却听白翦继续道:“此次来便只是想告诉陆叔叔,陆子轲无论如何保不住的,若是叔叔将陆子轲逐出家门,说不定能保住陆家上下的性命。” 第79章 请君(三) 陆长青显然被这句话砸懵了,猛地跪道:“小侯爷,不知陆家上下犯了什么罪!何至于此啊!小侯爷便是要处置,也让陆家上下死个明白!” 白翦不忍地闭上眼,却没让他站起来:“我查到了什么,若是在此处告诉陆叔叔,便是你我情分彻底断了之时。” “若是陆子轲不肯认,那这些证据呈报王上,陆家上下只怕也是死路一条,我不愿背负戕害父亲旧臣的名声,也念及多年的旧情,故而来告诉陆叔叔。” “小侯爷真打算用这些罪名,处置陆家吗?子轼和子辑半年前死在长垣之战之中尸骨未寒,我只有陆子轲一个儿子,前些日子刚刚逼死乐康胥的义子,如今又要用这把刀刺向陆家,还请小侯爷收回成命,留陆子轲一条性命”陆长青依然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若不是白翦知道陆家的那些事情,他都快以为自己是那个鸟尽弓藏的人了。 陆长青不提乐坚的事情还好,乐坚可是当场抓住要刺杀自己,到陆长青这儿倒成了“逼死”,白翦不愿再说,道,“此次我主动来查,便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陆叔叔,你好自为之吧,陆子轲不能留,我却也不愿意真的在公堂上审。” 这就是告诉陆长青,要他回去让陆子轲自裁,若是陆子轲不肯,就由他这个父亲帮忙。 届时只是畏罪,或者畏罪都可以不是,以保全他们的名声。 白翦拂袖回身,显然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陆长青几乎绝望,觉得自己的喉咙之中几乎是有血腥气涌上来,重重地磕了个头,哑着声道:“是我僭越了,明日我便亲自将陆子轲送到小侯爷跟前,听凭处置。” 白翦捏紧了拳头。 “多谢小侯爷保全陆家,陆家上下感激不尽。” 白翦听见脚步声消失渐渐消失,只觉得哪怕当时居庸关之战,柔然人兵临城下都未曾体会过这种心寒。 这回陆长青大概是真的走了。 福安见小侯爷的营帐中灯火还亮着,陆将军却离开了。 陆将军离开时面色铁青,估计谈得不太好,福安好歹是在定远侯府多年了,若是这点眼力都没有也做不到小侯爷带在身边儿侍候的。 刚刚小侯爷和陆将军要单独谈事儿,将周围人都支走了,如今小侯爷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福安暗叫一声不好,却还是快步走了进去,不敢有一点儿动静。 福安却也感慨,到底小侯爷的性子收敛了许多,之前定远侯府里边下人夏天躲懒,小侯爷从外边儿回来喊了声水没来人,结果整个院子里的下人都被小侯爷好一顿责骂,连带着时春都挨了一脚。 如今再生气,居然也只是喊福安进来,没再责骂下人。 福安进去,却见小侯爷靠在床榻上,也没有精气,像只淋湿了翅膀的燕子,蔫蔫地靠着,见福安走进来道:“茶冷了,你去换”。 福安心里又是一惊,也就老侯爷走的时候,见过小侯爷这副样子,桌上的茶几乎没动,还是原样地放那儿,水却冷了,福安连忙拿起来,却道:“小侯爷可是累了,不如叫小厨房端点儿东西来?” 白翦平日里没有夜里积食的习惯,今日却觉得腹中空虚,道:“小厨房有什么?” “今日做的羊汤,还有奶馍馍和胡麻饼。” 白翦眉头一皱,福安立刻道:“晚上吃也太腻了些,不如叫人再做?” “倒是想吃樱桃毕罗和鱼生了。”白翦道,“算了,也弄不到,叫他们做不腻得来。” 福安连忙退下,暗暗叫苦,小侯爷既然点了,那就没有随便做的道理。 夏军之中的小厨房福安并不熟,但有小侯爷的名头在,那儿也不敢怠慢。 鱼生倒是好弄,此处离赤水河不远,便是平常为了吃些荤的,也有叫人去凿冰捉鱼的,不过樱桃只怕就不好弄了。 但也不慌,只寻果子酱来代替,也马马虎虎。 但既然提了要求,便是欠了这儿的人情,福安面上还是三求四告的,自然也肯多透露一些。 毕竟最近因着小侯爷来了,整个夏军之中都人心惶惶的,传得乱七八糟的,上边不开心,他们下边的自然也不好过。 “福爷爷,你且透个底,小侯爷这大张旗鼓地来了,这是要敲打谁啊?” “敲打?”福安眉头一皱,“小侯爷做什么,都是依照夏国律法,处置军中冤案,怎么是敲打?” “是是是,我们嘴笨。”那人倒也不见生气,道,“但这上边儿说什么,下边心慌呢,若是再耽搁了手里的活计,岂不是更不好。” 福安笑眯眯道:“这我能说什么,老侯爷走了,下边的人蹦跶起来了,这下边的冤案传到小侯爷那儿去,小侯爷可不就下来了。” 这话说得依旧含糊,但人精们都明白了。 老侯爷走了,小侯爷要管蹦跶的人。 老侯爷生前和夏军的交集也不多,那么这个蹦跶的自然不可能是夏军之中的那些禄蠹,是老侯爷自己的手下。 那老侯爷自己的手下,在夏军之中的能有谁?不就是陆长青父子吗? 小的要立威,找旧臣开涮呢。 “那怎么听说还动了其他的几位大人?”其中一人弱弱地问道。 “大胆,小侯爷做事,自然是有理有据,若是他们干干净净,小侯爷还能栽赃不成?”福安道。 哦,听明白了,要处置陆大人,但又不能只是陆大人,背上处置老侯爷旧臣的名声不好听,于是还要有别的几人,最好陆大人才像那个添头才好。 众人对视一眼,其余几人只能自认倒霉了。 “这么大的事情,小侯爷自己解决了?怎么没见将军呢?” “将军在定远军中,什么不知道呢?”福安含含糊糊地说,“自然不可能让小侯爷私刑处置他们。” 那便是白翎正在写折子,等京城的旨意一下来,在王上面前过了,这边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 “若是王上不同意怎么办?” 福安只是瞥了他们一眼,没再说话,领头的那个骂道:“你倒是会担心国事了,那老侯爷和王上是过命的交情,将军亲自写信去,哪里有不依的。” 福安没接这话,道:“还请手脚麻利些吧,小侯爷那个炮仗脾气,若是等急了怕是要骂人的。” “是是是。”领头的连忙好声好气道。 待福安出去,领头的那个揪着问个没完的那小子道:“就你话多,本来好好的,被你三两句话搅黄了。” 那小的只是学徒,也不敢顶嘴,打着自己嘴巴去揉面了。 第80章 请君(四) 福安端着樱桃饆饠和鱼生来了,却并没有什么喜色,道:“小侯爷让放出去的话,都说了。” 白翦点点头,那只等着就是了。 福安忍不住问道:“小侯爷,此事要不还是报给将军一下吧,若是让将军知道了” “她是你主子,你不如索性到她那儿去伺候。”白翦捡了一块樱桃饆饠丢进口中。 福安不敢多说话了,只求小侯爷千万别出事儿,不然他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若是陆将军真的猪油蒙了心,半夜” 白翦送苏子叶的水洗了洗手,道:“我便是怕他不来,你且到外边说我睡了,也让守卫暗中准备。” 结果白翦看着福安惊恐的眼神,皱眉道:“你害怕什么” 正说着,就感觉口腔中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白翦伸手一摸,摸到一手的猩红。 随即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烧了起来,他听见福安大叫着喊军医,白翦做好了准备陆长青说不定最近会破釜沉舟来刺杀他,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白翦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传令兵找到白翎的时候,几乎不敢看她的脸色。 因着白翎女子之身,先前老侯爷在时,很少亲自和下边的人接触,有时见她有什么气,也是对小侯爷,外人也能看出来是恨铁不成钢而已,便是两军对垒,发号施令,也多是沉着冷静,不紧不慢,鲜少见她真的动怒。 而白翎听了汇报,直接将桌上那一盏汝窑暗刻松鹤纹的茶盏丢了出去,登时整个营帐中只听得见她的声音:“去,把那几人全部带兵扣押,小厨房的人都拉下去审,随你们怎么审,把蓝鹤卿他们都拉去,要是,要是” 白翎平时看那些话本子,那些个女主角凡是生了病,男主叫人去治,必然是“治不好她我要你的命。”被白翎吐槽倒了八辈子的霉 结果真轮到自己,才发觉好像除了这种无力的威胁,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个屁!“把陆长青提过来,陆子轲直接军法处置。” “将军,没有王上的手令,只怕”亲兵还没等说下去,就被白翎那近乎恐怖的脸色吓得不敢再说话,道:“是。” 陆长青很平静。 应该说,从知道白翎已经暗中插手这件事情,并且向京城传书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命了。 “陆叔叔知道我为什么让人带你来?” “成王败寇,我有什么好说的。”陆长青很知道怎样才能惹怒白翎。 “成王败寇?”白翎差点被气笑了,“你是至今觉得陆子轲没错吗?” “若不是你姐弟二人要拿我们立威,我又如何出此下策?我一家为侯爷鞠躬尽瘁,如今独子却要被白翦逼着自裁,若是将军也问心无愧,那我也无话可说,既然如此,将军且杀了我,来日阴曹地府,也要向老侯爷参一本!” 白翎冷声道:“好,你让我说,我便告诉你。” “从壬辰年陆子轲进入京城督卫,到如今为止,倒卖辎重,损公肥私,贪赃枉法,公然索贿,几年之间共计倒卖了粮草三百余车,此其罪一!” “其二,虐杀兵卒,军中烦有稍有姿仪者,便命手下将其调入自己亲军,但我们出征这半年,虐杀奸杀者不下二十人,尸骨无存啊,你问问陆子轲,他不做噩梦的吗?” “其三,私截定远军信件,其中至少有三人,都向我与姐姐书信举报,更有一人曾亲至定远军军营之中,皆被人拦下,送回陆子轲处。以一己私欲,塞忠谏之路,陆叔叔,今日之事拦他们,明日呢?传令使送来的紧急军情,是不是也要在陆子轲那儿过一遍,才能送进我的营中?” “其四,杀良冒功,听闻陆小爷在燕北城官道上拦路劫道,专杀往来商贸的柔然人,以为己功,人道贼过如篦,兵过如剃,陆小爷可是学到精髓了。” “倒卖兵器不可胜数,其中更是有火器,无论是这些兵器流到民间,还是别国,都是心腹大患。”白翎道,“你还要我给你加上刺杀朝廷命官,通敌叛国吗?”白翎将之前查到的证据扔到他面前:“你且看看,这就是陆子轲倒卖辎重的那几家商人,几乎每次柔然人有大行动,时间都是对上的,这些东西莫说呈给王上,若是被乐康胥吴冰他们知道,夏国的脸面又要放到哪儿去?” 陆长青早已是成了精的狐狸,便是这桩桩件件摆到面前,反而并不慌张:“若要处置陆家,还请将军拿王上的旨意来,白翦未有爵位,而将军与我平级,如何处置?” “白翦想给陆家一个体面,让陆子轲自裁,既然陆家不要,那也不必了。”白翎知道他真的搬出这个来,便是撕破脸了,道,“不如祈祷白翦没事吧,若是他有三长两短,我保证你们连痛快的死法都没有。” 还未等白翎说什么,就看见一个亲兵匆匆往里跑,结果见到陆长青,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小侯爷醒了。” 白翎才觉得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一下子落了回去,本来一腔子要发的火气,结果忽然就没了发火的力气,刚刚还想伶牙俐齿地再跟陆长青辩论一番,如今也没了兴致。 只是摆摆手,道:“把他押下去看好。” “没有王上的旨意”陆长青依然嘴硬。 “你猜我直接下令杀了,说是死于柔然刺客,王上信不信?”白翎笑笑,不欲和他再争辩,“如今留你们不杀,因着死于柔然刺客的是烈士,你们不配。” 说罢直接走出营帐,往白翦那儿走去。 白翎着急处置陆长青,而且若不是白翦的事情,她甚至不打算出面,一来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二来也是怕拖下去后患无穷。 陆长青是父亲的老人,若他没发疯去对白翦动手,只怕真的很棘手。 陆长青在定远军中有声望,而且在朝中有势力,但那个倒不怕,真正棘手的是他同父亲的众多老臣关系交好,其中包括严峣的父亲严宗锦。 第81章 请君(五) 她自己不露面,和白翦商议让他去前边胡闹一通,自己露面时便直接拿着旨意定罪,届时旨意已经下来了,众人也不会劝。 若是旨意未下,只怕到时候众人写信来求情,白翎也不好不回应。 白翎向来是会苦中作乐的,如今想想陆长青搞这狗屁倒灶的一出,倒是给自己省了麻烦了——若是白翦没事的话。 白翦的状态不算好,脸色还是惨白的,额发被汗湿打着缕,显然是解毒的过程中痛苦难耐,一旁的蓝鹤卿等人也是满头的汗,拿帕子擦着手,白翦也没躺着,而是坐在营帐之中的床榻上,被逼着用内力把余毒逼出来。 倒不是蓝鹤卿他们不肯帮忙,只是说若是小侯爷自己不用内力逼出余毒,只怕后半辈子也是武功尽废,对白翦来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于是爬着也要起来。 到白翎来,其实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是这过程过于痛苦,白翦多少有点虚脱,又不肯在旁人面前摆出虚弱的样子来,于是叫人在外边候着,只留了福安在旁边伺候。 也亏得福安在府中也见过世面,那外边的好几个吓得手抖哆嗦了。 见白翎进来,白翦笑笑:“姐,我没事。” 白翎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喜色,反而是凛厉的沉了下去,反手给了白翦清脆响亮的一巴掌。 福安连忙上前拦住:“将军,这是做什么,小侯爷刚刚” 白翎不理福安的话,只是平静地看着白翦:“你知道为什么。” 白翦笑:“我知道。” “乐坚一案给你的灵感吗?” 白翦痛痛快快地承认:“是,如果陆长青自己不自乱阵脚,只要拖下去,处理起来便是后患无穷,难道姐你真的觉得,凭那几个商人的几句话,就真能判陆长青的罪吗?还是姐你真要让那几个士兵用命来栽赃陆子轲?” “成不成的,什么东西值得你用命来赌!”白翎尽管气,也依然压低声音,瞥了福安一眼,福安立刻明白,走出门去,将外面候着的军医亲兵全部支走了。 “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可能优柔寡断。”白翦道,“陆叔叔人脉广,都不用联系兵部,难道事情传到古北口,严叔叔写信来求情,你真要让姐夫架在火上烤吗?” “那也用不上你那命来换!”白翎恨不得提着他的耳朵,“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今你是定远侯府唯一的” “我知道!难道父亲当年就不是定远侯府的独苗了吗?难道就缩回京城不出来了吗?我只是想让事情简单顺利一点,你少来教训我。”白翦道。 白翎其实很想说你要是真折在这儿,母亲怎么办?但又想到白翦如今正是叛逆的时候,最不愿意听这些话。 二人大吼一通后,面面相觑,竟然也没了怒意,白翎重重地抱了他一下,勒得白翦生疼,疲惫地道:“活着就好。” “这次的事情往大了说,是我们没经验,所以只管自己的定远军,不肯多来看看夏军,这种想法要不得。”白翎道,“往小了说,一样是没经验,不知道父亲的旧臣若是犯错,该如何处理。” 其实到现在,也不能说有经验了,白翎想的是“躲”字诀,想的是要速战速决,趁着他们还没来得及求情,事情就定下来。而白翦想的却是庄公养祸那一套,诱导他们把事情变得完全不可收拾之后,谁也求情不得。 说到底是以力破巧,也不算什么上策。 “若是陆长青没发昏,怎么办?”白翎道,“你自己捅自己一刀,嫁祸过去?” “那也比用别人的命好。”白翦低声道。 白翎明白白翦的心思,他自小在京城长大,被定远侯府的羽翼护得好好的,最坏的事情也就是去春风拂槛吃喝嫖赌。 他没有真正在铁与血之中打磨出来的冷酷和杀气,就算父亲骤然去世,逼着他这把剑短时间内变得锋锐,但依然是赤诚而纯粹的,若真要做杀伐之剑,其中的血气绝不是一日两日就能锻出来的,于是白翦这把剑就只能伤了自己。 人都说慈不掌兵,从之前白翦谈到义战的时候,白翎就意识到这件事情了,但她也没办法。 其中一来是因为白翦如今不爱听人教导,便是父亲,多说两句也要撇嘴不高兴,何况白翦和她的关系自从白翦长大之后一直有点微妙,白翎也不是很明白这种微妙从何而来,所以许多事情自己教了,说不定白翦反而和她顶着干。 另一个就是父亲对她属于“体验派”教学,总之什么事情让她放手去做,成功失败自然有父亲兜底,她要在众多经历之中摸索自己的平衡和自己认可的道路。以此事为例,曾经她也看见战场杀人便直接吐出来,后来也经历过一段时间真的对人命麻木,掌兵之人若是陷入对人命的麻木之中,那就是暴虐了,如同昌爻,白翎并不认为他动辄杀降虐俘,真的能给雍国带来好处。 但同样,慈不掌兵,掌兵之人也绝不能是温软的绵羊,千锤万凿之中磨砺出来的杀气也是必要的。 父亲对小翦和对她的教育不太一样,父亲花了更多的心力在小翦身上,那自己学着父亲的体验派就未必合适。 如今也只有经历才是最好的师父了,起码白翦真的下定决心后便直接对曾经的陆叔叔下了死手,若是放到以前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白翦一向颇为鄙夷的,如今也走出这一步了。 “对了,你快写折子,把他刺杀的事情报给东京,王上不可能还拖沓。”白翦道。 “回信已经送回来了。” “嗯?”白翦一皱眉,“现在就回来了?那王上不知道刺杀的事情,不一定真的肯赐死” “王上没有下赐死的旨意,而是在太子的劝说下,下了另一道旨意。”白翎就知道白翦必然关心这个,从怀中摸出一卷旨意来。 第82章 请君(六) “这王上如此信任我们?”白翦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旨意上的话。 “你说错了,王上前些日子病体难支,将事情交给了太子。”白翎道,“不过特意叮嘱三王子辅佐,二人共同监理国事。” 白翦皱眉,只怕对于太子来说,还不如索性让王上亲自来。 “原话就是‘辅佐’” “倒也不是。”白翎道,“太子给的原话是,让三王子跟着学习。” 学习,学习什么,三王子又不是嫡又不是长,为什么要学习如何监国,学理政事?这不是赤裸裸地告诉朝臣,三王子与太子,只不过是“学的不同”的差别罢了。 白翎叹了口气:“这不是什么信任,只是他们笃定了我们既然开了这口,就是想清理门户,只是彼时那些证据到底不足,这旨意说是‘夏军上下,皆从而统,悉听尊便’,便是告诉我们,处理不处理是我们的事情,朝廷不会给我们发让我们处置的旨意,我们若是处置了,也不会追究。” “他们不想承担这个责任。”白翦冷笑道,“所以宁可只下这种模糊不清的旨意,到时候杀了陆家父子的骂名都是我们背着。” “刺杀的事情没出现前,与其说是责任,不如说是骂名。”白翎提醒道。 “但太子顶住这个压力,还是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依照我们的意思处理陆长青,也是难得的信任了,何况我们真的仗着这个旨意胡作非为,也一样是师出有名。”白翦道,“王上不像是会下这种旨意的人,太子从中周旋的可能性更大。” 白翎将那卷旨意收好递给他,道,“你拿去吧。” 白翦挑挑眉:“姐这是想把这个骂名给我?” 白翎白了他一眼:“受害的是你,查案的是你,设计陆长青的是你,若是我出来秉持着旨意办事,岂不在外人看来是摘桃子的人?” 就算是白翎真安了要把这个骂名丢给白翦的心思,他也很开心。 从前接触圣旨的事情从来轮不到他,自己这个“小侯爷”到底不是侯爷,定远侯府的爵位也没落到自己头上,军中的事情,自己插手,与其说是因为“名正言顺”,不如说只是因为别人不愿意当面反驳他。 而白翎把旨意给他,便是真的让他“名正言顺”地用定远侯的权力,处置定远侯府的老臣。 “太子下这个旨意,若是叫外人知道,不知道顶着多大的压力。”白翎提醒道,“我不能辜负太子的信任,你也一样不能辜负我的信任,若是我发现你拿着这道旨意胡作非为” “我不会的!”白翦猛地起身,结果因为刚刚解毒,身体还很虚弱,狠狠晃了两下,白翎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却拦不住他又一屁股坐回了床榻之上。 白翦一笑:“姐,你放心吧。” 白翦本以为白翎便是把旨意交给了他,也不会完全不管。 结果白翎真的仿佛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情似的,直接回了定远军那边,除了偶尔叫秦且红来看看,其他的一概不论。 当然白翎在临走前,还是去向关二七那几个人表明了身份,道:“对不住各位,实在是为了能更好地抓到这几人的把柄,所以才向各位隐瞒了身份,如今恶首均已伏诛,烦请各位见谅。” 白翎说完,抬头一看,见不见谅没看出来,倒是看出来那几人都仿佛见了鬼似的震惊。 “你你你,不,不将军”小杆子一紧张就口吃,还是关二七先反应过来,按住他的肩膀,行了个军礼道,“将军深谋远虑,暗中布局,又何必向我等道歉。” “若没有你们,我们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摸到陆子轲的证据,能处置陆家。”白翎很真诚地说道,看着小杆子时,脸色又微微暗了暗,“我也试着让人找过你哥哥的尸首,实在是时间太久,而且草原上还有狼,只怕是找不回来了。” 小杆子抹着眼泪道:“不妨,我等既然从军,便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能有将军记挂着,兄长在天之灵想必也是欣慰的了。” 倒是马安忽然问道:“听说陆家父子是被逼着自戕了是吗?” “他们是父亲的旧部,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给它们体面的。”白翎道。 “他真的刺杀小侯爷了?”马安有点难以置信,似乎是想从白翎这儿找个答案。 白翎明白其中的关窍,陆长青不像他儿子,陆子轲臭名昭著,但陆长青在军中的名声并不低。 白翎点点头,沉痛道:“现在小侯爷还在床上躺着。” 马安咂了咂嘴,本来想脱口而出一句“可惜了”,结果被马平发现,硬生生地按住了。 若是马安张口一句可惜,那岂不是质疑逼着陆长青自戕的小侯爷和将军就是活该了?下了旨意准许他们杀人的王上又是什么错。虽然上位者未必真的会斤斤计较,但若真的斤斤计较起来,几个头也不够杀的。 白翎看出来了,但也只当没听懂他什么意思,将带的那一包糖霜橘子给了他们,道:“小翦知道我要来,特意嘱咐带包这个,说有人很喜欢吃。” 小杆子顿时红了脸,他当时想“顺”点白翦处的东西,首先便选的是这个糖霜橘子,难未白翦还记得。 回了定远军中,白翦没多久也前后脚进来了,却并不想如释重负的样子。 白翎本以为是因为到底是挂念着陆长青的教养之情,结果却发现似乎不是这样,白翦与其说是愧疚,不如说是疑虑。 在白翦在她这儿叹了第三次气后,白翎放下手中的事情,道:“有话就说,少给我弄那个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一套,我最烦那个。” 白翦却有点恍惚,叹道:“姐,陆长青死后,他的营帐按理说应该封了的,因着他下毒的毒药,同袒护陆子轲留下的信,这些都在他的营帐里。” 白翎一皱眉:“不然呢?扯什么废话呢?” “我在他的营帐之中的香炉里,发现了天香叶。”白翦道。 第83章 相邀(一) “天香叶?”白翎先听到这个还有点懵,眼神迷茫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到底在哪儿听过这种植物,倒是严峣低声提醒道,“之前小翦去合庆铁矿的时候被下的那个?” 白翦点点头:“本来是轮不到查炉灰,结果因着是蓝鹤卿在一旁跟着,怕我莽撞再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毒,结果一进去我就觉得那边的气味有点熟悉,我没怎么在意,只是随口一说,不想蓝鹤卿倒是上了心,查了香灰,于是我们怀疑此事说不定有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你说是柔然人想让我们内斗?”白翎想了想,又自己摇摇头,“不对,你的天香叶是谁下的都未可知,说你的天香叶是柔然人下的,不过是魏明承替乐坚脱罪所以脱口而出,说不定就是唐国人贼喊捉贼。” “那陆长青的天香叶呢?”白翦道,“唐国人难道还会给陆长青下天香叶?” 白翎叹了口气:“究竟是有人知道上次你中了天香叶的事情,被我们归结到了柔然人身上,于是效仿上次的事件,为了把事情栽赃到柔然人身上,所以下了天香叶,还是同一个人两次用了这个计策,恐怕也不得而知了。” “只怕陆叔叔忽然抽风来刺杀我,未必没有天香叶的原因。”白翦道,“便是他没想下死手,被天香叶一激,只怕也” 白翎本身并不相信梦境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至于传说中能让人噩梦不止的天香叶,白翎本身也并不怎么相信,便是真的是陆长青中了天香叶,她也不信若是陆长青真的没有动歪心思,别人燃个香他就会鬼迷心窍了,于是半是调侃道:“你中了天香叶那次,做了什么噩梦,难道能叫你对亲近之人刀剑相向吗?” 白翦仿佛被人戳中了心事似的一慌,张口便否认道:“怎么可能,那梦是父亲去世时我的痛苦,纵然痛苦,又怎么可能让我去杀谁?” “这不就完了。”白翎不是个敏感的人,没怎么发现白翦的不对,道,“说到底是他自己的问题,至于天香叶背后是谁,他既然用天香叶这种阴险的东西,便是知道没有与你我正面对抗的实力。”白翎的语气隐隐的透露出一股不屑来。 严峣向来是多听少做,何况这件事情他并没有参与,更不会反驳哪一方,他正纠结该怎么能说服父亲,陆长青的死纯粹是他自作自受,白翎和白翦都没有要对这些老臣下手的意思。 白翎看不上这些手段,但严峣对此却很敏感,倒不是对天香叶,而是白翦的那个梦。 待白翦走出营帐之时,却听见严峣用内力传音,用只他听得见的传音入密道:“你的梦不是关于老侯爷,而是关于白翎。” 是肯定的语气,白翦冷笑一声,懒得分辨,直接离开。 梁琦从商多年,有一句很经典的总结:蹦跶得太欢是要遭报应的。 白翎对母亲的话深以为然,并且引以为戒。 但奈何她不找事,事来找她。接二连三的先是暴风雪送来个楼棣,然后是乐坚和合庆铁矿,紧接着夏军内部又出了事情。纵然白翎不想让事情闹大,奈何居庸关到底是唐国的地界,要是这么折腾下来唐国还不知道就有点离谱了。 结果就是乐康胥把那封唐王亲自写的手信交给白翎时,她是懵的。 虽然说她在唐国这儿又是要杀人家的官员(乐坚),又是闹腾别的事情,但白翎想着大概有几种结果。 写一封旨意严厉训斥她这个异国臣子。这是比较粗暴的做法。 外交事务外交解决,给夏王写一封信,让夏王过来训斥这个蹦跶的欢的本国官员。这是比较正派的做法。 但白翎怎么想都觉得唐王和她的交集最多只是在“书面”上,这种一言不合把人提到蓟京去当面面谈的说法,显得就格外的有个性了。 若是私下里召见,白翎肯定就不去了,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谁知道会不会把自己弄死在蓟京,结果人家正大光明的发了信函来,且不说好意还是恶意,起码明面上的功夫做的齐全了。 乐康胥估计是因为上次的事情,是后边不怎么愿意和白翎讲话,老爷子性格向来直来直去。于是叫魏明承来送的,白翎回道:“我与白翦到底是外臣,此事还需回报寡君,方能赴约。” 魏明承是老狐狸了,笑眯眯道:“应该的应该的,王上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早就听说了夏国的女将军的名号,如今将军带着小侯爷驰援盟军,赤水河一化,估计柔然人也就歇了,宫中新诞了二王子,又打退了柔然,王上高兴,这是请二位去蓟京踏青呢。” 这话也算是赤裸裸的废话,但废话说得倒叫人觉得舒服。白翎不得不感慨这么个人在这儿,倒是比乐康胥亲自来送帖子还难以拒绝。 “只请了我们?”白翎忽然问道,“冀国和雍国的将军也在唐国不是?” “是,王上也请了冀国和雍国的将军,冀国的武小将军,雍国的阳平侯世子吴冰,都接了帖子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翎要是说不去就有点不识抬举了,只是笑着道:“我与白翦都是爱玩的,也想去见见二王子,也得过了王上那边才好。” 待送走了魏明承,白翦趴在床榻之上啃着苹婆果道:“姐,我们去吗?” 白翎随口问道:“你想去?” “反正开春之后你不是也想回一趟东京吗?”白翦道,“我们去蓟京,然后等见完唐王后,一起回东京呗。” 白翎瞥了他一眼:“想什么呢?回东京就我一个。” “那我们去蓟京,然后我回居庸关,你去东京不就完了。”白翦道,“这两天回暖,柔然人连打秋风的都少了。你难道不想带一部分人回去?大军出动每一天都是钱,燃眉之急解决了就往回撤呗。” 白翎道:“你觉得柔然这次大举南下,此事解决了?” “不然呢?”白翦有些莫名其妙,“今年都开春了,他们从赤水河游过来?”白翦摸了几块糖霜橘子,道,“我可听说吴冰都快要回去了,榆林那边的也在往回撤了。这若是还不算赢,那什么算赢?” 第84章 相邀(二) 白翎也说不明白那莫名其妙的担忧从何而来,以她对楼樾的理解,他不像是会大举进攻中原,却几乎无所收获就离开的人。 “撤军之事再议,至于去蓟京”白翎想了想,到底是唐王邀请之中说了二人的名字,若是叫小翦留在这儿也不好,道,“你帮我准备一下,带些礼品去蓟京。” “好耶!”白翦一改自打中毒以来就半死不活的状态,从床上滚起来,“那我们收拾收拾?” “你没听到我说了,要报给王上才成?” 白翦嗤笑一声:“王上能不能起来两说,你报给萧澈难道他不答应,‘夏军上下,皆从而统,悉听尊便’,还不明白太子的态度吗?” 白翎也知道,若真回信给王上,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小半个月,到时候再起程出发去蓟京,只怕到时候什么都赶不上了。 “此去蓟京,为的是公事,收收你的性子。”白翎警告道。 白翦颇为不以为然,真要是公事,怎么可能直接给他们,肯定是给东京发帖子,但口中自然还是:“是,明白,我肯定不惹事。” 白翎颇为头痛,自己刚回定远军这儿没几天,又要把事情扔给严峣了。 这么下去也不像个样子,自己长时间不在,营中总有事情无人裁决,白翦纵然聪明,且进步飞快,但白翎知道白翦如今的状态和当年父亲还在时的自己差不了太多,敢出奇招,最大的依仗就是就算失败了还有人给自己兜底。都说大战无名局,说的便是当无人依仗,真的生死攸关的时候,反而束手束脚了。 因而白翎不打算直接从蓟京回东京,还是再过些日子吧,反正刚开春,这一年还长。 虽然没有旨意,但白翎还是给东京上书写了此事,免得到时候落得个私下里接触别国的帽子。 蓟京城外面是海河,是赤水河的一条支流,自从前朝纪氏三退北漠诸部,纪氏受封北唐王,都城便是蓟京。 定都蓟京不仅仅是当年北唐王的主意,也是前朝梁武帝的圣旨。蓟京是北边的三朝首府,一来是因为蓟京是北边一片严寒之中,颇具历史底蕴的城市。二来则是因为蓟京四边几乎都是平原,没有什么高山深谷,北边有长城和赤水,南边几乎没有什么天险。 这么一个几乎没有天险的地方,本不该作为都城,不过是因为梁武帝怕北唐王拥兵自重,所以逼着北唐王将都城定在一个几乎没有天险的地方,美其名曰:蓟京繁荣,南北交通往来方便,可为都城。 后面虽然梁朝覆灭了,北唐王自称唐王,建立唐国,但是也依然延续了蓟京作为都城的传统。据说当年唐国的开国之君面对要迁都的折子,笑回:“便是蓟京,谁又敢来?” 有了这话做先河,便是后面的唐王想要迁都,也怕自己落得个“胆小怯懦”的名声放弃了。 说到底,定都蓟京,是当年梁帝的猜忌,也是后面唐王的野心。 白翎到时,已有官员相迎,见到定远侯府的马车,那人上前道:“在下鸿胪寺少卿周远道,特奉王上之命为二位接风洗尘。” 白翦在白翎耳边小声说:“唐国的丞相便姓周,这个说不定是哪个分支。” 白翎点点头,下车笑道:“有劳周少卿。” “此处离红螺寺还有些距离,二位是骑马还是坐车?” “还是骑马吧。”白翎道,“我二人都是武将,更习惯骑马,何况蓟京城也是百年古都,若是没有好好看过,岂不是实在可惜?” “是这么个道理。”大约是唐国尚武的风气,听到这话的周远道眉开眼笑,“二位请,若是二位不嫌弃,我可为二位讲解一番呐。” 白翎与白翦对视一眼,倒是白翦笑道:“周少卿可太懂我们了,我们正不好开口呢。” 白翦几步迎上去,不知道和周远道低声说着什么,白翎特意快走了几步,她知道自己女子的身份在很多时候不是很便利,不如留白翦在那儿说不定能打听出更多东西来。 到了鸿胪寺,白翦随手拿了一套玉斝给了周远道,道:“承蒙周少卿关照,想来也讲得口渴了,我们刚来也没有口茶水送给周少卿,这一对玉斝且拿去,好歹别让我和姐姐失了礼数。” 周远道眼睛发直,却立刻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本是下官分内之事,不过小侯爷不想失礼,那边却之不恭啦。” “折煞我了。”白翦笑道,还没等再说什么,福安上前道:“小侯爷,那边儿将军说,额”福安斟酌了一下语气,“问小侯爷那套大先生在哪儿呢?” 福安的语气赤裸裸地表示,将军的语气肯定没有这么好。 “那边我姐姐喊了,不去只怕一会儿又要发火,之后再聊,之后再聊。”白翦露出颇为畏惧的神色。 虽然周远道没有姐姐,但家中母亲妻子都颇为强势,露出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再谈,再谈。” 白翦送走了周远道,慢悠悠地走回来,道:“周远道完全不知道乐坚的事情。” “完全?” 白翦点点头:“他以为我们来是受邀参加二王子的百日。” 白翎一阵无语,谁大老远跑过来是为了参加二王子的百日啊,结果忽然意识到:“你是说吴冰和武也来纯是为了参加一个小屁孩的生日?” 白翎本以为,此行的重点应该是唐王要敲打敲打最近上蹿下跳的两个臣子,那个什么二王子倒是小事,结果来了蓟京白翎才发觉,好像不像啊。 白翦摊摊手:“应该是的。” 白翎也终于感觉到似乎有点奇怪:“唐国是有太子的吧。” “是啊,有,纪子灵前些日子直接出发去冀国当质子了,说为了巩固盟军。”白翦道,“而且纪子灵是王后生的哦。” “这个二王子是?” “唐王的宠妃夏姬娘娘生的。”白翦道,“生下来直接封妃了。” 第85章 蓟京(一) 白翎沉吟片刻,道:“唐太子犯错了?”怎么看都像是太子犯错了直接被赶走了。 “没有,太子在朝野上下名声都不错,听闻又是庄月轩先生亲自夸赞‘才思敏捷、天赋异禀’。”白翦道,“但是并不怎么讨唐王的喜欢,听说是因为唐王后原来做过乐伎,唐王不喜欢王后。” 白翎嗤笑一声:“若是他真的在意这个,当年又怎么会立她为后?说到底喜欢的时候什么都无所谓,不喜欢了什么都是错的。” “嗯,而且据说唐王怀疑王后残害妃嫔。” “啊?”白翎愣了一下,“为什么是怀疑?” “没证据啊。”白翦摊摊手,“但唐王确实子嗣少得离谱了,自从纪子灵出生之后,整整十五年,就再无所出了,期间有过两个嫔妃有孕也是小产,所以二王子是十五年唯一一个孩子,所以唐王怀疑王后是不是为了太子的前途,残害嫔妃。” 白翎沉默了半晌:“那太子做错了什么?” “嗯不该从王后的肚子里爬出来?” 面对这个经常出现在话本之中恶人欺负好人的理由,白翎更无语了:“唐王就没怀疑过可能是他的问题吗?要是子嗣少倒有可能是有毒妇,少到就一个有没有可能,是他的问题。” “那太子怎么说?” “年轻的时候还好,老了变成个银样镴枪头?”白翎看惯了话本,说话颇有些荤素不忌的意思。 白翦嗤笑一声:“得了吧,就算是唐王不行也不会说是他有问题,何况哪怕真的是他的问题,这么多年不可能一次没查过,如果真的是唐王的问题,因着王后是背锅的,唐王便是出于害怕王后把事情捅出去,也会对王后以礼相待的,不可能明着传出唐王与王后不和的消息。” “人家宫里的事情,你倒是明白了。”白翎瞥了他一眼。 白翦一愣,颇为气愤道:“明明是你挑起的话头,如今到来说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常言道,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真的因为偏爱一个襁褓里的小儿子,而废掉已经长成的大儿子的,少之又少,其中未必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少掺和这些事情。” 白翦恹恹地答道:“知道了,福安,把我那件白狐的大氅拿来。” “你要出去?” “不会连这个都不行吧?”白翦道翻了个白眼道。 白翎懒得说他,摆摆手示意他随便去。 白翎来蓟京前去了一趟燕北城,本来是想看看季沐沐回没回来,好和她道个别最好。结果季沐沐没回来,白翎只留了封信给她。 倒是高和听说他们要去蓟京,回屋拿了一封信给了白翎,道:“我有个朋友,本在燕北城,结果前两天大概是害怕柔然,连夜跑回蓟京去了,只给我留了信,我却还有些事情没有交代,若是不麻烦只管把这个帮我带给他。” 只是小忙,白翎没有拒绝的道理,当场答应了,白翦一走,这边的东西收拾好了,白翎倒是觉得此事宜早不宜迟,还是现在就去吧,不然过两天指不定还有什么新的事情。 结果白翎扑了个空。 “人不在?” 那家人并不是什么官身,只是一个普通的绸缎商人,但白翎倒是也没有轻视的意思,虽然唐国重农抑商,但夏国的氛围让白翎对商人的态度还是友好的。至于高和为什么有这种平民朋友,白翎也不奇怪,高和向来古怪,何况燕北城总共能有几个贵族,有商人熟悉的也正常。 那户人家的生意看起来也不怎么样,里面就一个老妇人,声音嘶哑而难听:“是,我们家小冯不在。” “没回来吗?”白翎甚至怀疑自己弄错了,毕竟高和只给了地址,信封上也没写这家人叫什么名字,只说姓冯。 听到老妇人说姓冯,白翎才觉得应该是没找错,地址是一样的,姓也是一样的,这个概率可太低了,白翎问:“是在外做生意呢,一直没回来吗?” 老妇人摇摇头:“不是,前儿回来了,这两天又要走。” 商人远游倒也是常事,但回来几天都不肯停留的就多少急了些,何况那人并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老母在家中,倒是更奇怪了。 “这夫人见谅,实在是托我寄信的人恐怕没说清楚,不知道令郎何时归来?我再来送信不迟?”秦且红道。 “我也不晓得咳咳、咳咳”那老妇人重重地咳嗽起来,咳起来像个破了的风箱,白翎连忙帮他顺气,道,“夫人不急,夫人不急,改日我们再来问候也是应该的。” 那老妇人咳得满脸通红,隐隐眼中已经有了泪光:“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小冯怎么会跑这么远去赚钱” 秦且红略学过一些岐黄之术,虽说治病跟蓝鹤卿他们肯定没法比,但眼力还是有的,低声道:“将军,像是多年的肺痨了。” 白翎最怕人哭,留了些银子给她,嘱咐了一番,道:“夫人且先休息,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老妇人含泪点了点头。 秦且红不解:“将军,若是不想理,只把信件留在那儿不就完了?为何我们反而要再去一次?” 白翎摇摇头:“你看见他们家背后墙上的那个挂毯了吗?” “啊?”秦且红脑子转了个弯,羞愧道,“不曾,我光注意那个老妇人去了,那挂毯可是有什么异样吗?” “挂毯上的图腾像是个柔然贵族的族徽。”白翎道,“但毯子却是大食那边的织法和材质,一块地毯值千两黄金,这是个挂毯,兴许会便宜点。” 秦且红脸色一凛:“你说这家人是柔然人?还是同柔然人有牵扯?”在居庸关待久了,秦且红一听到“柔然”这两个字,简直要草木皆兵了。 白翎笑了:“怎么可能,这是蓟京,唐王手下的暗探一天十二个时辰监督着蓟京的百姓,怎么可能在他手底下有个柔然贵族。他要真是个柔然人的密探,且不说唐王知不知道,高和看着洒脱,实际上鬼一样的精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我只是想,这人从哪儿弄来的这块毯子。” 第86章 蓟京(二) “买来的?”秦且红也知道自己刚刚太敏感了,“和柔然商人交好赠的?还是买来的,他不是商人吗?” 白翎喃喃道:“不对,不应该是这种。” 秦且红有些奇怪,但强忍着没说。 白翎道:“带着家族印信的东西不会随便卖的,举个例子吧,你家可有什么传下来的东西?” 秦且红道:“祖传的有个护心镜。” “你会把这东西卖人活着送人吗?”白翎道。 秦且红脸色一变:“在下懂了。” “那毯子有点年头了,本身有很贵重,便是我之前给季沐沐信物,也不会给带了家里的印记的,何况柔然人格外重视这个。”白翎道,“除非是家里实在落魄,所以不得已变卖了,或者是一家都被杀了,别人抢的” 秦且红道:“会不会是假的,这么贵重的东西,又没什么实际价值,这个姓冯的为什么不卖了给自己的母亲治病?” “不能卖?”白翎嘟囔着,“不对,说到底是块名贵的毯子而已,就算普通人家不敢买,喜欢收集东西的权贵们敢买的多了” 白翎记得京城里王上的叔叔英侯,作为一个吃俸禄不用干活的闲散侯爷,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些异族的奇珍异宝,连萨满的人骨法器,乌斯藏的人皮唐卡都有,更别说一大堆带着各族族徽的奇珍异宝了。所以这东西要是拿出去,肯定有人敢买。 秦且红看着白翎皱着的眉头,忍不住道:“将军何必呢,就算他是个柔然的探子又怎样,到时候告诉高大人和他断了往来就是了,与我们何干,过两天我们就走了。” “傻姑娘。”白翎笑笑,“你真以为高和是让我们送信来的?” “啊?难道不是?” 白翎摇摇头:“我不信。高和难道身边没有一个能跑一趟的小厮了?非要委托我当信使?” 从高和委托她送信时白翎便留了个心,但白翎倒是没想到人都没见到。 天色已经暗了,毕竟还是早春,才过了申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 本来蓟京是有宵禁的,不过听说是为了庆祝二王子的百日,所以这个月都没有宵禁。但蓟京既然已经习惯了没有宵禁,就算骤然放开了,和东京的夜市也没法比,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商家还没关,只有中间高高挂着柔媚的红灯笼,听见隐隐的歌管丝竹之声,的春风拂槛倒成了唯一有人气的地方了。 白翦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用猜就知道他跑哪儿去了。白翎懒得管,只是皱着眉想事情。 秦且红道:“将军,不如先去歇了吧,今日刚来,舟车劳顿,还是好好睡一觉的好。” “不忙,我便是现在歇了,等他回来又是要醒酒汤又是叫人也得给我折腾醒了。”白翎轻轻“啧”了一声,回想起在东京都睡下了听前院人仰马翻的又是煮汤又是烧水,她本身睡眠就浅,起了就再睡不着。 按照夏国的律例不许官员宿妓,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晚上回家来就不算“宿妓”了,更有许多在自家里揽客的暗门子,本来父亲对于白翦到处玩很反感,但因着一来父亲常年不在家,二来又多有宠溺,于是只找人看着他,也就罢了。 父亲还在时,白翎就同父亲说过此事,结果被一句“小翦自己有数”顶回来了,父亲不在了,白翎不想亲自去花楼把人提回来,白翦不嫌丢人白翎还嫌弃丢人呢,于是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自己不知道、没看见。 既然来了蓟京,总不好还穿着铠甲,但秦且红又不是定远侯府里的小厮,白翎给了她二两银子叫她自己买件合适的衣裳穿去。 好在唐国人喜欢短打,穿着也清爽,秦且红很喜欢,唐国的物价也不贵,买了两件,一件绯红的,像定远军的武袍,一件灰绿的,主打一个耐脏。 但白翎平日里倒是喜欢夏国宽袍大袖的那一套,这次带的除去官服,私下里也带了几件男装女装,只来蓟京几日,也不必买小厮了,鸿胪寺分来的侍女白翎嫌弃他们粗手粗脚,不爱让她们近身伺候,于是有些活儿就到秦且红这儿来了。 如今秦且红就不得不打开衣箱晾衣服,还要看看有没有虫蛀,特别是官服,过两天去唐宫中要穿的,提早发现了还好补救。秦且红一边晾着衣服,一边道:“这蓟京可是会吃人哪,怎么谁都找不到,这送信找不到人,小侯爷一来也没影。” 白翎一愣:“你说什么?” “小侯爷一来” “唐国宵禁刚解除没多久,根本没多少地方可去”白翎道,“啧,这次说不定真的让白翦帮忙了。” 白翦是将近子时才回了的,本来鸿胪寺都落了锁,结果见白翦回来还好一阵折腾。 蓟京的春夜,夜凉如水,不过幸得天气尚可,于是有点点星子在天空中, 倒不是白翦玩够了,只是唐国人习惯了宵禁,到了时候就不怎么有人了,白翦只好兴致缺缺的回来,结果见自己亲姐姐煞星一般的坐在院子里,顿时酒醒了一半。 “清醒吗?”白翎用下巴点了点桌面,上边放着一碗醒酒汤,“不清醒就喝了,清醒就坐下。” 白翦很乖巧地拿了醒酒汤喝了,并且对鸿胪寺提供的白瓷暗刻碗嫌弃了一通:“什么事儿,非要你大晚上的说。” 白翎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了一遍,随后问道:“你觉得呢,高和让我来帮忙送信,只是我想多了,还是” 大约也是喝了两碗水酒,白翦嗤笑一声道:“肯定有问题啊,高和那人做什么都弯弯绕绕的,喜欢人也不敢说。一点儿也不像唐国人。” “喜欢?”白翎敏锐地抓住这句话,“他喜欢谁?” 白翦瞥了她一眼:“你看不出来嘛?” “啊?”白翎反应了半天,道。“你,你说高和喜欢谁,沐沐?” “不然呢?他总共也不认识几个女的啊。”白翦道,“就差写在脸上了。” “他哪有?”白翎惊讶。 白翦不想回这种问题了,道:“高和说季沐沐是不喜欢安定的性子,万事都觉得自由自在的好,若真用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约束她,想必她就更难受了。” 白翎恨不得现在就跑到季沐沐那儿去把这件事儿告诉她,只是现在到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得不压了下来。 第87章 蓟京(三) 白翦道:“他若是真为了收集消息,你们去的时候跑到春风拂槛去还是有可能的。”白翦打了个哈欠,“唐国根本没什么好玩的,白日里看尚且能看到这儿的建筑似乎和东京的有点不太一样,晚上就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就春风拂槛尚且有点人气——酒也一般,太烈了,入口都辣嗓子,我还是喜欢西洋那边来的葡萄酒。” 白翎没理白翦对酒类的品评,只是道:“明日无论如何,他总不可能一直不在,只要见到他的面,再打探不就容易许多?到底是蓟京不是东京,我们的探子要安插也不容易” “你以为呢?”白翎问道。 却没听见任何回答,白翎正疑惑,扭过头去,看见白翦伏在石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白翎叹了口气,拍拍他:“别在这儿睡,明儿一早胳膊废了不说,你在吹的发了热,叫人笑话。” 白翦没动静,白翎重重地推了一下,方才迷迷糊糊地起身:“知道了,我回去,福安——” “你小点声吧,当这是家里呢,鸿胪寺可不止我们一个,左右知道你半夜吃酒回来好听呐——” 见福安搀着白翦回去,白翎松了口气,颇有种当了老妈子的心累。 唐国人爱松,爱竹,爱四季常青的花木,鸿胪寺院子之中的老青松不知道长了多少年,隐隐的,把月光都遮住了。 明天说不定是个晴天。 二日早,鸿胪寺的官员来问了他们的需求,白翎新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情,之前周远道还好,鸿胪寺的小官员们几乎都很少和白翎他们有交流,甚至有些避着的意思了,白翎倒也理解,他们这次来,唐王的态度不太明朗,他们这些大小官员自然不敢乱拍马屁。 周远道那种是后边有周丞相,所以行事到底还是要无所忌惮些,鸿胪寺的大小官员可没那个大佛可以依仗,自然只有诚惶诚恐的份。 白翦起得晚,白翎怕再耽搁了送信,结果白翦迷迷糊糊地说:“别闹,我正想这事儿呢。” “你睡着了想?” “嗯,周公正告诉我破局的关键,别打扰我了。” “少找借口,起来。” “不,姐你自己好好想想怎么会注意到那张挂毯的,是不是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你自己多想了而已。”白翦快速念叨了一遍,扯了一边的毯子蒙在头上,“好好想,等下再来找我。” “为什么会注意到挂毯?这叫什么理由,肯定是因为高和提了啊,起来。” “得了吧,姐你粗枝大叶的,高和提一嘴你就注意到关键了?” 这倒是给白翎提了个醒,自己注意到那张挂毯,说不定真有点什么原因。 那张挂毯有点眼熟? 白翎本来以为柔然的东西,下意识的便是楼樾那儿,但是又觉得不太对。那是高和那儿?高和不喜欢这些东西。 那是哪里?不是柔然贵族那里,也不是唐国官员处,商人?她总共也没接触过几个商人啊 商人? 白翎忽然一拍床沿的梨花木,道:“我想起来了,我说怎么看着那个挂毯眼熟,记不记得那个马三初,我们为了调查买卖辎重的时候联系的一个唐国的商人,在他那儿,那张挂毯原是挂在他那儿的!” 这下子白翦也睡不得了,翻起身想了想,似乎是有个叫马三初的。但若是要细细地想,又似乎完全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样子了。 “高和说这户人家姓冯。”白翦皱眉道。 “他若真有什么特殊的身份,编个名字也正常,何况马和冯也有些渊源不是。”白翎道。 “他前些日子回来的,我们也是前些日子把这帮人劝走,时间也对得上。”白翦摩挲着毛毯子,“那此人究竟什么身份,才让高和把这人搬到我们面前来。” 白翎摇摇头,她并不觉得这样遮遮掩掩,会是什么好事:“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我昨儿没见着这个人,若是见着了他真是那个商人马三初,那肯定能认出你我来。”毕竟当时就是他们姐弟二人伪装成商人去问的话。 “若是真有什么,最好还是不要我们露面的好?”白翦道。 “是啊,我打算让且红去。” 白翦摇摇头:“我倒是有个更好的人选。” “谁?” 白翦拿过扇子一笑:“奸人自有妙计。” 周远道来鸿胪寺拜访,其实也不是拜访,只是送个口信。说二王子的百日宴会在三天后,送一份当日的流程来,并且想约白翦出去逛逛。 结果就被秦且红引进来之后,只看见白翎坐在石凳上喝茶,厢房的下人正收拾了碎片出来,白翎摆摆手,示意直接丢了吧。 若是周远道没看错,那碎片可是汝窑! 汝窑的东西,就这么碎了,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吗? 周远道又看向白翎,刚刚远远的只觉得她身上的衣裳在阳光下似乎泛着金色,细看来却是缠枝团花纹样的鹅黄云锦直裾袍,外罩着桃红段染的天丝纱,因着与金线的颜色略有相似,所以远远的看不出金线来,只看见那衣裳泛着一层金色的光泽。 白翎昨日是穿着男装来的,周远道只看到眉清目秀些,今日换了女装,高高的发髻堆起来,并无多余的装饰,只拿一支白玉雕了风铃草的簪子绾起来,又堆了几朵纱做的花儿,下边的散发用金镶玉的扣子扣了,又略施薄粉。衣衫是桃红柳绿,妆容和饰品确实清新素雅,颇有春日的气息。 钱啊,都是钱啊—— 周远道想是这么想,自然不会表现出来,白翎似乎才意识到有个人,眉头略微舒展了些:“周少卿是来?” 周远道本来刚刚还沉浸在“这通身的东西得多少钱”,结果骤然对上白翎面若春花的脸,一时间竟然一恍惚,连忙掏出一卷书信似的东西,道:“这是当日百日宴的安排,还请将军和小侯爷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第88章 蓟京(四) 白翎本是等着叫他问白翦,结果他开口没问,只得自己说道:“给我便是了,白翦那边正生气呢。” 周远道顺着话就问道:“原是因为这个才跌了杯子,怎么了,难道这鸿胪寺里面的仆从官员们应对得不好?” “这倒是其次了。”白翎叹了口气,“我们到底是外人,被排挤也正常。” 周远道看着白翎眉心微微蹙,怎么也没法把面前这个倚着桌子叹气的美人和那个战场的将军结合起来,忍不住放柔了声音问道:“看来是还有旁的事情了,姑娘——将军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在下能为将军排忧解难啊。” “倒也不是我的事情。”白翎叹了口气,“这事原是要从燕北城说起的,在燕北城我们想买些茶叶,于是找上了个叫马三初的,说是大户,结果大约是他见我们不是唐国人,给的茶叶竟然只有上边一层是好的,下边全是发霉的。” “如此大胆!”周远道惊道,“难道将军就咽下了这口气?” “那点钱我们原是不在意的,但白翦第一次去主理采买的事情,就吃了个大亏,自然心里面子上都过不去,于是叫人去追查此人,或者再不济报官也好,结果这人竟然凭空在燕北城消失了,旁人都劝我们不要查了,说这种大商人,背后必然有唐国的官员撑腰,到时候他当官的亲戚出头,只怕我们也是吃个哑巴亏,于是我们索性也就认了。”白翎掏出手绢抹了抹眼泪,“结果昨日白翦在蓟京街头,看见那个马三初了,人家活得逍遥自在,听旁人唤他‘冯老爷’,好嘛,名字一改,什么事情没有了,就算白翦前去对峙,人家只说不是马三初,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这事好办,我派人查一查。”周远道气愤道,“说小了唐国的法律对这种奸商都是严惩,说大了破坏唐夏两国的联盟。” “还是不要了,小翦都跌了几个汝窑的碗了,一会儿也就气过了,这种人能改头换面,生意做得这么黑还没人管,必然是背后有大官啊。” 周远道哈哈一笑:“姑娘有所不知,这可不是夏国,官员也能经商,在唐国,别说官员,官员三族都不能经商,更不能和哪个商户交往过密,收受贿赂,若是被人查出来了,就是直接杀头,便是这马三初还是冯三初的背后有大官,难道还敢出来保他?” 白翎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即更加气愤道:“那此人哪儿来的胆子?” 周远道气愤道:“商人嘛,无利不起早,只要能赚钱,什么事情又做不得呢?黑心烂肺的东西。不值当小侯爷和将军生气,只交给我,没有处理不了的道理。” 白翎连忙道:“万万不可。若是被有心人打听到了,少卿是为了我与小翦的事情才动手处置,我们到底不是唐人,届时没事也要有人扯出个一二三来。”白翎可不想让人真把此人给杀了,好歹等她查清楚再说,见周远道有了些犹豫之色,但似乎还是不死心,又道:“若周少卿真的有心帮忙,不如替我们查查,此人究竟是不是马三初,再叫我们暗中见他一面,也省得白翦昨晚上黑灯瞎火的看错人,若是能证明此人就是马三初,就算帮了大忙了。” “这样就行?” “若他真是个普通的商人,我们再怎么样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只怕他不肯认。” “这你放心,只要他叫过马三初,哪怕他老子娘小时候叫过他一声乳名,我们都能查出来,改了名换了姓,就当自己换了个人啦?白日做梦。”周远道拍着胸脯保证道,“至于暗中见一面也好说。” “那便多谢周少卿了。”白翎朝屋里道,“听见没有,周少卿要帮你呢?还不出来谢谢人家?” 白翦半晌才忸怩地出来,行了个礼,道:“谢过周少卿。” 周远道看他半是遮挡着脸,眼角似乎还有点红,顿时明白必然是在屋内又哭又闹的,觉得出来丢人,一笑,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 白翎叫秦且红拿了汝窑的净瓶来,道:“劳烦周少卿了,万望少卿切勿推辞。” 汝窑啊! “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汝窑啊,五大名窑之首,玛瑙为釉的汝窑啊。一年也没几件这么大件的产出。在前朝多是内库所藏,到民间的极少,唐国就更是只有宫里才有的东西了,民间流出来一个杯子都是千金难买,有价无市。 而以唐王那个扣砖缝的性子,这么大的汝窑净瓶,怕是连宫里都少有。 刚刚见白翦打了几个杯子,周远道已经觉得一阵肉疼了。 “这一点小事儿,怎么好” “哈哈哈,周少卿且收了吧,横竖若不是周少卿来了,白翦也是要把这东西跌了的。” 周远道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有时候白翎感慨,拿了钱办事就是快。 不出两日,周远道就把那个冯三初打听得清清楚楚。 这冯三初原本家中有个老母亲,几亩薄田,好好地种着地,还娶了媳妇,结果母亲得了肺痨,此人又是个孝子,于是倾尽家财给母亲治病,结果就是媳妇也跑了,地也没了,母亲的病还没治好。 结果他不知走了什么运气,有个官员资助了他些银子,让他做生意去,然后他就跑到燕北城做生意去了,不常回来,但倒是常常寄钱回来,请人照顾老母亲。 旁人都劝他不如再娶个媳妇,结果他不屑道说再娶,趁着我常年不在家给我带绿帽子是小,说不定再卷钱跑了才是大,周围邻居都说他被上一个老婆伤得透了。 本来他一年可能也不回来一次,结果今年却忽然回来了,回来了也不说赚了多少钱,只说过两日还要走的。至于别的,就一概不知了,他也很少和别人谈起在燕北城做生意的事情,若是有人想求他带着自己家孩子去燕北城,好歹也赚点钱,冯三初也是一概拒绝的,说什么“唐国商人地位低下,且燕北城比邻柔然,常常有性命之忧”。 第89章 蓟京(五) 只不过周围的人家都不信,有性命之忧?怎么你在燕北城多少年没有性命之忧,我们家的去了就有性命之忧了?肯定是你自己想独吞,不想叫别人抢了自己的生意,于是不肯。 于是冯三初也不怎么和邻居交往了,邻居们因着这事儿也对他颇为不满。 随后有人也去燕北城做生意,却没听说过冯三初这个人,众人觉得连去哪儿做生意都要瞒着人,只当他的钱来路不明,所以更不愿意和他们家有交集了。 “这个冯三初在燕北城做生意用的名字就是马三初,当然,也不止是马三初,还有什么马大宝,马二建什么都有。”周远道拿了几张纸,大约是地契还是什么,下边的手印都是一样的,但名字都不一样,“这个你拿去和他的手印对一下,肯定对得上。” “多谢周少卿。” “何必如此客套,在下表字静言,叫静言便好。” “说起来,静言兄,唐国的商人做生意都要给自己起这么多名字吗?” 周远道摇摇头:“此事我也奇怪呢?什么商人要起这么多名字,怕不是怕仇家找上门来呢?可见未必做的是什么光彩的生意,若是查下去,查出个杀头的罪名想必都不难,若是二位处置有麻烦,尽管和我说。” “不敢劳烦静言兄了。”白翦道,“我们必然自己处理好。” 周远道知道有些武将要报仇什么的必要亲自去,手刃仇人,周远道说这话便是告诉他们“此人背后没什么官员,就算你们给杀了都能有理由兜底,所以不必顾忌什么。”,再多的,他也不好插手了。 “哦,对了这位冯三初最近总是在春风拂槛逗留,在那里遇见他的概率大得多。” 白翎道:“多谢周少卿,若有好消息了,请你吃酒。” 这些东西在周远道看来很有用,说明他是个奸商,背后又没什么背景唐国本就看不起商人,对商人更是偷漏税超过百两银就可以直接杀头,被证明是“奸商”的,死了都没人会说什么。 但这种东西反而对白翎没什么用——他们又不是真的是为了折腾一个小商人来的——白翎巴不得他背后有什么背景呢。 白翎拿着调查的那张纸,颇为头痛,现下已经是日暮西沉,秦且红来问用不用晚膳,白翎叹了口气:“做的什么?” “他们灸的羊肉,酒酿的清蒸鸭子,又做了两道奶油松子卷儿,还做了蒿子面。” 白翎听着就觉得腻:“已经连着吃了几顿羊肉了,就没点别的吗?” “唐国刚开春,哪里有什么菜呢?” “罢了,我不用了,出去一趟。”白翎换了撒曳,头戴一顶小金冠,腰系金玉革带,俨然若一个富家公子的模样,出门去也。 结果刚走到鸿胪寺门口,遇见一个熟人。 也不算熟人,该是生人。 也不生,半生不熟的人。 乃是冀国接任张山齐的将领——武也。 武也算是武重庭的独子,大概是前半生做的孽多了,武也也算是武重庭的老来子。颇为宠爱,但和张山齐那一堆纯粹为了混军功来的冀国公子来说,武也好歹也是当个武将培养的,读过兵书习过武的。 武重庭在冀国官至武安侯,武也自然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白翎本以为应该能和白翦尿到一壶里去,结果白翦只在武也上任的时候去了一次,回来的时候评价极低。 纸上谈兵、装腔作势、眼高手低、目中无人。 白翎觉得多少有点过分了,白翦是很看自己喜好交朋友的人,喜欢的夸到天上去,看不对眼的仿佛这人十恶不赦,道:“你就是不喜欢也不必这么贬低人家。” 白翦不服气:“姐你别去见他,你见了更恶心,长得丑就算了,还一无是处。” 白翎也在盟军之中开会的时候见过一面,私下里倒是没见过,别的不知道,长得丑倒是算不上,只是不像将军,太过细瘦了,感觉浑身都是骨头架子似的,再加上个子高,就显得有点不协调。 至于白翦说的:“姐你肯定不喜欢他。”白翎倒是没感觉。 武也见白翎走出来,愣了半晌,似乎才认出来道:“白将军。” 武也的官职并不高,这次来只是封了个中郎将,明显也是让他来蹭军功的,白翎想着叫中郎将不好听,于是道“小将军。” 似乎那个“小”字,让武也不太满意,道:“天色不早了,将军女子之身,出去干什么呢?” 白翎下意识地一皱眉,什么鬼,还是道:“出去逛逛,吃得腻住了。” 二人第一次私下里对上,对对方的印象都不怎么好了,白翎道:“小将军自便,我出去了。” 武也点头,随即翻身上马,显然也是要出门的,白翎车帘一放,催道:“春风拂槛,快点。” 白翎想着好歹去试试看,说不定能打听到什么东西。 结果就是一下车正遇见牵着马的武也,两人面面相觑。 白翎本想扭头便回去,结果忽而福至心灵,道:“小将军也来?” 武也一皱眉,本来想扭头离开的,却硬生生停住了脚步:“是啊。” “我看将军要走呢,原来不走吗?” “谁要走了。”武也跟小二道,“把马系好了,喂上好的草料豆饼。”随后摸出一块银锭来,小二看得眼睛都直了,口中连连称:“谢过老爷。” 白翎拿出扇子来慢慢摇着,笑眯眯道:“小将军,走吧?” 武也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谁” “小将军是没来过?不知道怎么走?”白翎略有惊讶地问道。 武也立刻跟上了。 武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本来该找包间的,结果白翎说包间太贵,不如找个二楼的雅座也就罢了,还能听见大堂里的曲子,又省一笔钱。 谁逛花楼是为了省钱的! 武也见龟公拿了油纸,打开里面确是些粉末状的东西,白翎用扇子停住他的手,道:“不要寒食散,只捡时令的果子和果干来,拿银盘子盛了,要不腻的茶点来尝尝,再温两壶娆眉酒来。”白翎随手丢了一锭银子,“多了赏你的。” 第90章 暗探(一) 武也的脸色几乎是黑的,见对面那个明明穿着男装但怎么看都是女子的人笑得花枝乱颤,笑眯眯地说道:“我请客,够仗义吧。” “你一个女孩子平日里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你们做什么我做什么呗。” 武也的脸色更难看了,显然那是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白翎大笑,甚至惊动了隔壁的几位,白翎道:“想什么呢,自然是听曲呀。” 武也本是以为白翎是有什么事情,才会硬拉着他过来,结果发现白翎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该吃东西吃东西,该撩妹撩妹。 武也道:“既然拉着我来了,总不至于让我做个糊涂鬼吧?” “真的只是请客而已。”白翎道,“小将军不喜欢?” “我无所谓,你一个女子” 白翎依然笑着,道:“这是第四次。” “什么?” “小将军还是改一改这个口头禅的好,张口闭口我一个女子该如何如何,小将军不必担心,我自有师长母亲教导。” 武也冷笑:“难道我说错了,要一个女子领兵,岂不是夏国无人?听闻居庸关之战之中,你还放走了楼樾,难道我说错了?” 还没等白翎说什么,忽然听得身后一句熟悉的:“呀,这不是那谁吗?” 武也一愣,看见白翦摇着销金的扇子往这边走,扇子上草书四个大字“富贵闲人”与,身上的一袭深紫色道袍就自成风流,丢下几个还在挽留的乐伎笑盈盈地朝这边鸭行鹅步地走过来。 “好巧,小侯爷也在。”武也不咸不淡道。 “不巧,他住这儿。”白翎道。 白翦大笑,没理会武也,只对白翎说:“怎么和他一起来了?他说了什么不入耳的话不必往心里去,只当他嘴臭。” 武也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拧出水来,白翦依然是笑眯眯的,眼神和武也对上的时候却骤然射出精光,带着点警告的意味。 白翎被他们两个这种莫名其妙的氛围弄得有点懵,却发觉一楼出现了个熟悉的人影,拉了拉正在和武也斗得和乌眼鸡似的白翦,眼神朝下面望去。 白翦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啧”了一声:“懒得和你说话,朝珠姑娘来了。” 武也见二人忽然往那边看,以为终于来了什么重要人物,结果却是不知道长什么样的一个青楼妓女,武也觉得这简直是侮辱。 更重要的是,白翎也一副认识的样子,感情是他们姐弟都知道那个叫什么朝珠的妓女的事情,合起火来耍他玩儿呢? 武也一拍桌子起身,转身就要离开,白翎略显惊讶道:“小将军这是做什么,莫生气,莫生气。” 白翎特意提高了声音,她一个“小将军”直接叫破了身份,唐国武将的地位极高,便是个普通的军中百户,就足够在一方横行霸道的了,连当地的官员都不敢管。 这下子来了个“将军”,他们也不晓得究竟是哪国的将军,只知道能坐上将军的手里都有钱,目光都往这边看过来,仿佛快饿死的人在河边找到一只烤好的野猪,眼睛都快冒红光了。 “你!” 楼下的冯三初也顺着目光看过来,只见到之前在燕北城时那对煞星男女正正出现在二层,旁边还有个穿着武袍的年轻男子随时要暴起的样子,还是那个女子似乎是出声抚慰什么。 小将军。 他也听见了,那人侧着脸,看不清他究竟是谁,但在唐国当上将军的,想要他的命不过是易如反掌,他只感觉似乎心脏都一哆嗦,腿脚几乎站不稳,趁着那对男女忙着抚慰那个将军,连忙想往外挤。 结果正遇见为了观瞻“将军”往二楼走的客人。 倒不是说蓟京城就没有将军逛花楼了,而是大部分有官职在身的人都不愿意坐在大堂里,二楼的雅座说到底也是半开放式的,多半都是找个雅间,所以众人只听说过某某将军现在好像在花楼里,真去雅间打扰就是不要脑袋了。 结果还是第一次有活的将军出现在大堂里,众人自然乐得去凑个热闹,就算真生气了,也是法不责众不是? 白翎向白翦投过去一个眼神,白翦点点头,给她一个“放心,都准备好了”的口型,随后白翎低声对武也说:“马上他们可都要来观瞻你了,要是不想明天被唐王知道,小将军还是赶紧跑得好。” 武也瞪了她一眼,随后直接从二楼的外窗翻下去。 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白翎也不想在此处多待,却见白翦似乎没有想走的意思,半是嘲讽道:“你要在这儿过夜?” “待累了就回去。”白翦也不去找乐伎歌女,只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噙着一丝颇为嘲讽的冷笑,“在此处能打听到许多人家的秘密。” 白翎倒也不着急,只是道:“例如?” “比如王后之所以不讨唐王的喜欢,听说是怀疑王后失贞。而外人都说王后温柔贤良,几近软弱,太子才华横溢,实在可惜,有一日却有个在王后宫中伺候的太监来这里买醉,却说王后和太子对下人不算好,听说王后私下会责打下人,太子也是冷心冷情,又都是自诩孤高,不爱结交朝臣,唐王要将太子送去冀国做质子的时候,没几个人真心实意的要挽留。”白翦手里把玩着扇坠儿道,“你看,他们就是吃了不喜欢逛花楼的亏,若是太子也经常来这儿逛逛,什么官员的把柄都有了,还会落魄至此?” “还有呢?” “还有,比如唐国的文官制度极其的离谱,基本就是罪名死刑起跳,一言不合就是砍了剥皮添草,而俸禄又极低,所以唐国的文官几乎没有不贪的——不贪连饭都吃不起。” “可是贪了不是掉脑袋?”白翎疑惑道。 “所以就看是唐王的暗探更厉害,还是底下官员贪污的手法更厉害了。” “唐国常年和柔然打仗,是保留了军功授爵的制度的吧,那谁还愿意当文官?”白翎惊讶道。 第91章 暗探(二) “问得好,就是这帮异国人喽,唐国因为气候苦寒,再加上离谱的文官制度,所以南方各国的人,默认唐国是个流放之地,逃到唐国就不会有人再追查他们的问题了——除非太过分那种。于是许多在国内被政治迫害的官员、宗室,甚至是流亡的君主都往唐国跑,他们不准许参军,但可以当官,自然就是文官了,像庄月轩那种虽然逃亡但不愿意做别国的官员的到底是少数——高和和季沐沐不都不是唐国人。” 这倒是。 “做官再大的风险,到底还是做官,唐国人又轻视商人,那些掉了脑袋的贪官多,不掉脑袋的更多不是,下边敛财的手段五花八门,只不过能敛财多少罢了。” “这么多异族的官员,只怕不会太稳定吧。” “姐你真聪明,这才是我要说的。”白翦道,“这些别国的官员,不少都是因为站错了队被贬斥的——他们本身可能在自己的国家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别国的文官制度都没有这么离谱,文官的地位很高的,这些人保住了命,自然还想要更多。” 这个更多,自然就落在了“官位”上。 他们想改革唐国的文官制度,提高俸禄,提高文官地位,减轻刑罚——起码不能一点小罪就杖刑入狱。在朝堂之上,这群人抱成一团,这股文官改革的风气自然就起来了。 “如今的唐王常常喜欢亲临前线,想必这股风气不会怎么合他的心思吧。” “是啊,于是这群人自然只能打别的主意。”白翦道。 “太子?”白翎忽而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了。 “唐王不信任太子,害怕太子形成自己的‘太子党’,于是经常更换太子的老师,其中就有许多原来不是唐国人,而且太子自幼身体弱,不怎么能习武,太子也觉得外边的文官制度更合适吧。”白翦道,“不过可惜了,太子说到底只是只幼虎,而且也不熟悉官场那一套人情世故,最终自然是彻底触怒了王上,这不弟弟还没出生,就直接把他送去了冀国的邯郸。” 白翦坐在软椅上,抓了一把杏子干,道:“我要是他,我就先好歹团结唐国本地的文官,他们在常年的文官制度之下,虽然贪污掉脑袋,但吃空饷又不会贬官,一天天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也不必知道官场的那一套,若是唐国真的按照南边的那一套文官制度搬过来,他们自然害怕自己玩不过这些外来人被裁撤掉。所以唐国自身的官员是很反对这件事情的——哦,就以周丞相为首,虽然明着没说,但私下里他的学生可是都不许去参与这件事情。” “至于武将那边,估计更反对了,唐国不富裕,若是给文官提升待遇,钱从哪儿来?自然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白翎皱眉沉思。 所以外人看来,太子被送去当质子,只是因为“不受宠”,而其实后面还有险些闹起来却被唐王压了下去的一场文官改革。 其实唐国这种离谱的制度并不合适,但到底动了太多人的蛋糕,太子的手腕也不成熟,所以最终只能是这么个结局。 “看吧,这就是我这几天在这里零零散散听到的信息拼起来的,都是些宫里的太监宫女,或者是出来寻欢作乐的官员兵卒,他们在这儿几杯酒下去,嘴上没什么把门的。”白翦道,“我说了,只要想,这儿什么都能知道。” 白翎好像明白白翦为什么总喜欢来这种地方了,估计他八面玲珑的那一套也是在这儿学来的。 白翎明白,但不代表喜欢。 白翦和她是不一样的人,也是奇怪了,兴许是因为白翦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在京城的时间更久,他算的是人心,白翎不一样,若是叫她去说行军打仗的谋略,之中的算计,白翎能说得头头是道,若是人际往来,个中的人心,白翎自诩是不如白翦的,她学也学不来。 待春风拂槛的人渐渐走了,二人混入人群里,去了他们新在蓟京买下的一处院子。特意这么久才过去,为的就是让恐惧先把人腌制入味了。 当然这种地方不可能是做什么好用途的,用作偏僻处谋划绑架,杀人放火,毁尸灭迹是也。隐蔽得很,旁边又没有邻居,正适合做这种事儿。 那个冯三初就是被白翦叫手下绑到这儿来了,绑了快两个时辰了,秦且红她们倒是没虐待他,只是捆着手坐着,眼睛蒙着,但估计这两个小时他受的煎熬也不小,不然不至于春寒料峭的天气,除了一脑门的汗。 先前白翦亲自跟过两趟,不过他没避着人,所以也不好下手,不过白翦确认他没有武功也就够了,不怕他到时候逃跑。 事实上冯三初看到白翎白翦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不妙了,所以被五花大绑地捆起来,见到白翎和白翦走进来的时候颇有些认命的感觉,自己做的那点事情被官爷查出来就是个死,只求他们两个没什么特别的折磨人的癖好,大不了一刀砍了他得了。 但这两个小时等死的感觉几乎彻底摧垮了他的神志,他又不是什么坚贞不屈的人,问他们话,也没人回答他,反而拿布团把他嘴给塞住了。 “还记得我们吗?”有个人把他眼睛上蒙着的布条扯了下来。 冯三初非常顺滑地跪了,“呜呜呜”地示意嘴里被塞着说不出话来,白翦把布团扯出来,冯三初痛快地磕了三个头:“记得,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奇了?我们还没说什么事儿呢?你求什么呢?岂不是认定了自己心里有鬼?”白翦惊奇道,什么骗了他们的钱,那是糊弄周远道的,明面上来说白翎和白翦和这位可没什么仇。白翦心中一凛,莫不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情,结果他们都没发现? 白翎冷笑道:“别来求我们,燕北城的太守——或者你们叫城主?高和,你认识吗?” 刚刚见二人似乎有点迷惑的样子,冯三初以为他们不知道那些事情,结果“高和”这二字一出来,冯三初只觉得眼前一黑。 吾命休矣—— 第92章 暗探(三) “不认识?那我们帮你回忆回忆?”那男子邪气地说道。 “认识!”冯三初连忙拼命点头,道,“认识,认识,小的认识。” “不仅是认识吧?”冯三初见那个女子手中把玩着一把造型奇异的匕首,冷笑着提问,俨然是回答不出她想要的东西,下一秒就要分尸的节奏。 天可怜见,他就说这钱赚不得,若不是给老母亲治病,他何至于去给唐王当暗探,去打探边境官员的事情,今年年初刚报上去,说燕北城城主高和似乎私下里和柔然有往来,还和盟军之中的一些别国官员来往,之后每一天几乎都是提心吊胆。 随后就是唐王的申饬旨意给了高和,高和立刻开始私下里调查,旁的刚来燕北城的人,都说高和此人面活心软好说话,冯三初私下里查得久了,就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只是因为高和不太在意,所以才好说话,若真碰到这家伙的逆鳞了,那死的都莫名其妙。 他的上一任就是莫名其妙的被狼吃了,再上一任是被冻死了,都是死的莫名其妙,他才来了半年不到,他不想死。 所以消息传上去他就后悔了,高和没查到他,他还沾沾自喜了好久,后来莫名其妙来了两个人,问了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就觉得有点不妙,立刻向上边打了报告,跑回了京城。结果其实人家根本不是没查到,而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大人饶过小的!”冯三初都快哭了,“小的只是受人所托而已,求求大人饶过小的,求求大人饶过小的。” “哦,受谁所托啊?” 冯三初却像忽然被塞住了喉咙似的,只是一味地磕头:“小的不能说。” 这倒是叫白翎有点惊讶了。 白翦冷笑道:“我们既然是高大人派过来的,你当我们是什么证据没有吗?你忠诚?忠诚有什么用?命都没了,你忠的那位主子可出来保你一命了?” 冯三初道:“两位大人知不知道是一码事,小的说不说却是另一码事了。” 白翎倒是惊讶,冯三初不像个硬骨头的人,倒是难得居然还有点底线,道:“也是,你干着脑袋挂在裤腰上的活儿,自然是不怕死的,只是不知道你母亲在你死后还能不能受得住。” 冯三初猛地抬起头。 白翎站起身,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我们给过你机会了,有什么要带给你母亲的吗?” 冯三初终于露出一线绝望,咬咬牙,慎重而绝望地磕了一个头:“求求大人放我我们母子,我任凭大人差遣,只求让我母亲活着。” “你甚至不愿意回答我们的问题。” “王上,是王上。”冯三初几乎要泣血,道,“我乃王上的暗卫——隐风部天字号二七三。” “可惜了,高和既然下了命令,唐国便留不得你。” 冯三初倒是坦然,道:“小的贱命一条,不值当脏了大人的手,只求留我母亲一命,她痨疾已深,用不上大人动手,小的自裁后,还请大人只告诉我母亲我再度北上经商去了。” “那也瞒不了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冯三初苦笑道。 “唐国留不得你,却未必代表别的地方容不得你。”白翎丢出匕首,却稳稳地割开了他身上的绳子。 冯三初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你们不是唐国人?” “也不必想着要跟你原来的主子汇报了,我派了军医去给你母亲诊治痨病。”白翎道,“蓟京恐怕不能多待,不如你去见你母亲一趟,我可以替她在东京安排个住处。” “东京。”冯三初道,“你们是夏国人。”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脸色一变:“你是定远侯府的人?” “不才定远侯是我父亲,如今等回去就该是我的了。”白翦道。 冯三初面如死灰,若只是个普通的夏国士兵,他还可以从中借势周旋,定远侯府—— 冯三初下意识地想,这也咬定了,高和确实和异国将军之间私下勾连,但又有什么用呢?如今自己不可能活着见到唐王。 “我们既然答应了会帮忙治疗你母亲的痨病,就必然竭尽全力。”白翎道。 冯三初有点犹豫,母亲的身体未必适合长途奔波,可是若是母亲真的在蓟京,如今自己已经背叛唐国,唐王若发现必然不会放过他母亲。 “你这两天逗留在春风拂槛,不就是为了想办法把那张挂毯卖出价格来?”白翦道,“蓝鹤卿——额,定远军中的军医听了我们的描述,令慈如今已经快要病入膏肓了,是靠名贵的药材吊着命呢,除非唐王开他的太医院,不然我可以保证,定远侯府的药材是你能找到最全的,定远侯府里有什么,令慈就可以吃到什么。” 听到这儿,冯三初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小人谢过侯爷、将军的恩情,愿为侯爷驱使,效犬马之劳。” “在军中要叫将军。”白翎道,“这段时间你就带着你母亲去东京吧。” 这话别说冯三初,便是白翦也有些愕然,随即又明白过来,只怕蓝鹤卿已经到了蓟京,去给他的母亲诊过脉了,看样子是时日无多了,不然他们二人在唐国人生地不熟,若是有冯三初在此地帮忙,想必会省了很多事情。 白翎却道:“不必多想,你得罪了高和,又背叛了你原来的主子,自然在唐国待不下去了,不如去东京尚且能发挥点儿自己的价值。” 冯三初不是傻子,他只是怕死而已,听到这话他也明白了,强忍着把眼泪收了回去,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这回终于多少有了些真心的意味了。 “这几日你就在此地待着,自己回去劝你与母亲二人共同前往东京。回东京的车驾你们自己准备,若是回不去——我帐下也不需要这般无能的人。”白翎随手丢了一个锦囊给他——自打上次郭川玩什么“锦囊妙计”之后,白翎也格外喜欢随身带着几个技能玩儿玩儿,这个里面装的就是她的一封手信:“到了东京拿着这个去定远侯府,到时候自有你一番说法。” 第93章 生辰(一) 回去的路上,白翎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白翦难得却有点儿沉默,半晌,道:“姐,刚刚若是他不肯说,你真要杀了他母亲来威胁?” “不会,对他母亲动手才是真的结仇了。”白翎淡淡道,“但以绝后患,他是绝对不会留的,他一死他母亲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白翦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白翎明白他的心结:“若我真说要杀他,你要来阻止?” 白翦沉默了半晌,要是以前他肯定信誓旦旦的说,我一定会阻止的。但现在他也说不出来这话。 白翎轻轻嗤笑了一声,道:“你当高和把他送给我们是做什么的?” “前些日子听说高河同意让季沐沐去北边儿了,是因为这事儿吗?”白翦道,“高和恼怒之下要借刀杀人?或者也有可能纯粹是我们偶然才发现的,高和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白翎瞥了他一眼道:“这话你听着靠谱吗?” 白翦难得垂头丧气:“不靠谱。” “这不就完了。”白翎道。 白翎明白白翦难过的不止是“要杀人”,而是高和在借刀杀人。 “姐,你怨恨高和吗?” 白翎道:“若不是他把冯三初推上前面来,我们怎么知道冯三初是唐王的暗探。要是他反应过来我们之前去他那儿调查,说到底是为了构陷陆长青,而是推断出夏军内部的不和,报告给唐王,那才是大患——说借刀杀人到底有点儿过分了,最多算是互帮互利吧。” 白翦似乎松了口气,没再说话了。 这两日蓟京的天气并不怎么好,天总是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似的,阴天下雨本是正常事儿,只是这雨偏偏又没下,只觉得那乌云仿佛就积在天空上,沉沉的压下来,天气也闷热。叫人不敢出门儿。 一回到鸿胪寺,就见秦且红迎了上来,道:“将军,之前门外有个汉子,自称是信使,从居庸关来,信我收着了。” 白翎一愣:“快拿来,可是居庸关出了什么事儿了?” “不是急件,看着不像呢。”秦且红道。 白翎松了口气,最近到底是在蓟京,唐国都城,人家的王城脚下,白翎也不敢太放肆,所以冯三初的事情处理的几乎是小心翼翼,所以最近多少有点草木皆兵了,以为居庸关也除了什么事情。 展开信件,原来只是她来了蓟京之后,因着太忙,所以没来得及回信,严峣实在担心,才写了信过来。 他一向是报喜不报忧,信中自然是“万事安好,勿虑勿念”,“舟车劳顿、望君珍重”,偏偏信中还带着一股“我就是问问你,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责怪你不回信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我挺好的,你好不好我无所谓的” 这信写的茶里茶气,那股幽怨的劲儿都快算是“力透纸背”了,白翎一边是愧疚一边又有点想笑,继续读下去 “严峣的信?”白翦道,“居庸关出什么事儿了?”说着就要抻着头来看她的信。 “没有事儿就不能写了?”白翎把信收了回来,盖住,显然是不让他看的意思。 白翦明白了,露出颇为鄙夷的表情:“咦——黏黏糊糊的,和新婚的小夫妻似的。” “少来调侃你姐姐。”白翎道,说着往自己的屋子里走。 秦且红道:“这天气闷得紧。馆舍下已备好热水,小侯爷可要去洗一洗,好好歇一歇?” 白翦看了看天,道:“还早,只是天色暗了些,我歇不住,还是去马场跑两圈儿吧。” 秦且红知道这位小少爷是个精力旺盛的,叫他这个点儿就洗洗歇下实在是不太可能,于是只劝道:“眼看着天就要下雨呢,马场到时候又是泥水,再跌了怎么才好?不如在院子里舞舞剑,打打拳,也不至于被天气败了兴致不是。” 秦且红这话说的妥帖,白翦也明白,倒是第一次正眼看了看这个跟在姐姐身后的女子,道:“你倒是比我姐说话好听。” 秦且红连忙道:“哎呦,只不过是因为从将军那儿多了解了小侯爷一两分,才能说的合了小侯爷的性子不是。” 白翦没说话,拔出剑来,一式仙人指路,显然是要在庭院之中练剑了。 秦且红识趣儿地走开了,进去在白翎身边伺候去了。 白翎并没有回信,而是摩挲着那张信纸,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见秦且红走进来,忽然开口道:“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前儿刚过春分,马上就是清明了。”秦且红道。 秦且红存了猜白翎的心思的意思,见白翎似乎有些枉然,又问是什么日子,想着大约是赶着快要清明,恐怕严郎将在信中提到了,又想起老侯爷来,才会如此态度,结果白翎听到“清明”并没有什么意料之中的表情,反而是惊讶了一下:“是了——父亲已经走了大半年,只是恐怕若是想要回去上一炷香已不大可能,我且斋戒几日,好歹全了孝心才是。” 不是这事儿。秦且红想道,最近还有什么事情严老将军?严崤?他正在东京等他儿子出生呢,陆家——陆家早倒了,王上的旨意呢。 那能是什么事儿?秦且红能站在白翎身边这个位置,靠的就是懂这位女将军的心思,现下却忽然发现她究竟想的什么,自己居然摸不到边儿,自然有些慌了起来。 清明清明秦且红忽然福至心灵似的说道:“小侯爷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来着?” “二月二十八。”白翎道,“蓟京的事情结束恐怕是要清明之后了,回去又要小半个月——只怕是只能再路上了。” 原是因为这事儿。秦且红道,白翎不是敏感的人,别说弟弟,她连自己的生辰都要别人提醒才成,只怕是严峣在信中提起这件事情,白翎才会想起来。 秦且红有点摸不清楚二人之间的态度,从前白翦身边难道福安私下里还和她有时候接触,但自打老侯爷走了,福安就和她断了联系,旁人不知道,但他们这些身边人可是都明白,只怕这对姐弟之间并不似以前一样和睦,或者说有些不可说的龃龉。 第94章 生辰(二) 揣度着白翎的意思,秦且红道:“小少爷是幼子,老侯爷又刚走,大张旗鼓庆生只怕不好,倒不如准备两碗长寿面,送些与玩乐无关的礼物?” 白翎低低地“唔”了一声,提笔写回信。 北地春晚,余寒料峭,少减衣物,多加餐饭。 蓟京无甚繁荣,招待尚可,见之如走马观花。 本来白翎想再加上一句:“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写完了却又轻轻抽了口气,觉得酸的牙疼,赶紧抹掉。 添上一句直来直往的:我想你了。 白翎长舒了一口气,从书页里拿出一小节压扁的松枝,人家送信都是什么“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可惜蓟京这个时节没有花,居庸关也没有,兴许东京的花儿快开了吧。于是白翎只能折一小节松枝送过去了。 白翎放下鸿胪寺提供的狼毫笔,唐国这边近北边,当地人喜欢用狼毫,但白翎倒是用羊毫或者兼毫多,多少有点用不惯。 唐国人做东西讲求一个实用,东京的人喜欢的那些象牙笔杆,又是雕刻又是镶金,在蓟京也很少见到。白翎倒是挑了两根狼毫笔回去,定远侯府倒是没人对书画感兴趣,倒是萧澈,很是喜欢这些东西。 只不过这两根笔要送到他手里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刚刚封好信,却听见外面轰隆隆地一声春雷,随着雨点就飘了下来,沉闷的气息骤然消失不见,只觉得痛快而凉爽。 白翎道:“且红,你去外边看看小翦回去了没?没回去赶回去。” “是。” 夜半,秦且红刚刚换班下来睡下,就听得外边一阵吵闹,秦且红身为白翎的亲卫队长,自然不会置之不理,道:“怎么回事?” 外边没动静,只听得一个声音似乎很焦急,道:“小侯爷,这个点将军自然是睡下了,有什么事……” 秦且红暗道不妙,往常小侯爷总是喜欢逛花楼晚归,也不说回来不回来,守卫自然要留着精神。本来以为今天小侯爷和将军一起回来,应当是不会再有什么事儿了,结果非但都没见他省事儿,反而惹起事儿来了。 秦且红连忙披衣起床,强撑着精神,打起笑容,道:“现下已经这个时辰了,若是没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儿,小侯爷也饶了将军不是,叫将军好好睡个好觉,小侯爷爷好好歇歇,近日事情多,只怕小侯爷也没好好休息了吧。” “我,我要见姐姐——”小侯爷依然道,却不像之前那般坚定了,秦且红知道此事尚且有转机,道:“您看现在还下着雨呢,不如——” 还没等秦且红说完,只听得“轰隆”一声雷响,小侯爷骤然抱住脑袋,似乎是剧烈的头疼得样子,蹲下身子蜷缩在一起:“啊——姐姐,姐姐。” 白翎本来睡得久浅,早就醒了,只是不想由着白翦胡闹罢了,如今这个样子白翎赶紧叫披衣衣裳起身,道:“怎么了,大晚上的吵吵嚷嚷的?” 白翎这声音传进白翦耳朵里,顿时他疯魔了似的推开挡在前边的秦且红便冲了进去,秦且红“哎呦”地一拍大腿,连忙跟了进去,却见白翎只穿着一身中衣,是听了声音后才披上了那件深绿杂宝纹的外袍。 小侯爷就伏在将军的大腿上,哭的不能自己,似乎在嘟嘟囔囔说着些什么话,但就是白翎也听不清,只能支支吾吾地应答着,还是以哄着他为主。 这事来的怪异,小侯爷并不是什么胆小的听见雷声就会害怕的人,更不愿意在白翎面前露出直接软弱的一面来,今天的事情太怪异了。 但无论如何,白翦清醒过来不会希望更多人看见自己这副样子,自己还是赶紧退出去的好。 秦且红一边想,正打算退出去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白翎,白翎使了个眼色,秦且红立刻明白了白翎的心思。 自打上次小侯爷去处理合庆铁矿的事情,中了柔然人的天香叶后,小侯爷说梦见的是老侯爷的事情。将军却觉得若只是父亲的事情,白翦不至于提起来便神情恍惚。 于是一直叫人多留心着,上次陆长青那儿查出天香叶,实话说白翎知道的比白翦还早。 白翎一个眼神,秦且红就明白白翎是让她去查查小侯爷房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今夜值班的是谁。秦且红领命而去。 都说夜半是人们最容易卸下心防的时候,白翦也不例外,若是平时,就算是做了噩梦他也不会跑到白翎面前哭来。 白翎倒是也没说什么,只像母亲一样默默地拍着他的背——主要是这个点被吵醒,白翎也没有那个精力去猜白翦到底因为什么这么反常,只沉默不语,等他自己说也就罢了。 待他的哭声渐渐平息,慢慢的顺过气来,若是平时,白翦早就觉得丢脸,立刻跑了,结果今日却只是侧躺在白翎的膝盖上,不出声。 白翎琢磨着差不多了,道:“你对冯三初的处置不满意吗?” 白翦摇摇头,又点点头,重新问了一边白日里问过的那个问题:“姐,如果冯三初真的是个硬骨头,不吃你的威胁,你真的要杀了他吗?” 白翎有点奇怪为什么白翦会这么纠结于这件事情,她反问道:“若你我异地而处,你会怎么做呢?” 白翎有点摸不清现在的白翦了,从前他那一套“义战”的理论,白翎只觉得他纸上谈兵,幼稚的可笑。 可是从合庆铁矿到用庄公养祸的手段解决了曾经他视若父亲的陆长青。白翎以为白翦不至于在此事上再心软幼稚了,直到今天,她才发现,事情的关键兴许不在这里。 白翦哑着声音道:“姐姐,我比你更了解陆叔叔是什么样的人,更明白在长子和次子先后离世后,陆叔叔对陆子珂的宠溺和纵容。” 也明白私下里陆子珂有多么的荒唐。 “所以,哪怕是用再阴险的手段,我都明白,我不是在草菅人命。” 第95章 生辰(三) “那冯三初,你便是觉得在草菅人命了?” “我不知道。”白翦道,“如果知道,哪里还会这么痛苦?” “你为何这么执着于这件事?”白翎觉得有点奇怪,“是不是你在东京的时候发生过什么?” “在东京的时候,我曾经和萧河颇为交好——也不是交好,他这个人单纯,商量事没意思,但若是想找他喝喝酒,跑跑马,是个不错的朋友。” 这件事情白翎也听说过,那段时间白翦喜欢和萧河来往,白翎觉得不妥,怕定远侯府被卷进储君之争去——不过那时候的储君之争还没有现在这般的激烈,王上身体尚可,大家也只当萧河未来是个母族颇为得势的闲散王爷罢了。 所以父亲当时没有出言拒绝,白翎劝两句白翦只当没听见,也就不劝了。 说起这个来白翎还奇怪,道:“后来怎么不怎么往来了?” “一日母亲生辰,他说备了礼,请我给母亲带回去。”白翦把头埋得更深,“是个母亲喜欢了很久的莲花口粉彩执壶。宫里的东西。” “既然是他送的,宫里的东西也没什么要不得的,大不了不用就是了。”白翎道。 “母亲拿到执壶很高兴,当晚就拿着它要吃酒用,结果临要喝前紫晴多留了个心眼,试了试毒。” 结果就是那执壶的杯口有剧毒,喝了人就会异常困倦畏光,根本意识不到是中了毒,只会觉得是太过疲倦,但一睡便再也起不来。 “若是母亲真的喝了,那便是我把毒药亲自送到了母亲面前。”白翦难得露出疲倦的神色。 这件事情白翎并没有听过,说明最后母亲选择了瞒下这件事,没有声张。 “事后你便和萧河断了联系?”白翎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萧河不知道此事。”白翦道,“他照常来找我,我却避而不见。母亲说,宫里的东西,不是随随便便拿出来的,萧河又是个听话的孩子,想必肯定是过了淑妃娘娘的手。” 白翎明白母亲为什么不继续追查此事。若是追查,必然要查到宫里,查到淑妃娘娘。届时定远侯府同冯尚书不合倒是小事,若是三王子不合的事情传出去,哪怕最后查出来不是淑妃娘娘和三殿下的错,只怕最后也是因为两家碍于面子,再也不得善终。 或者再想想两家若是闹翻脸,谁最得利?若是最后发现是太子殿下从中作梗,又该怎么办? 所以母亲索性就当压根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但白翦几乎是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在他看来,原本那些阴谋党争,都是那些天边遥不可及的事情。但如今就切切实实的发生在他的身上,甚至他就是那个送刀的人。 哪怕后来母亲特意告诉他,在表面上不要过于疏冷三殿下,容易叫有心人抓到把柄,猜出背后的真相。白翦依然再没和萧河有什么联系。 这些年父亲不让他上战场,但在东京他也一样,听到了,看到了许多。从一开始的看不明白,不理解,到后来的淡定讽刺,到如今,对于东京他只剩恐惧。他害怕自己成为那些阴谋诡计的一部分,或者索性成了制造阴谋诡计的人。 他害怕成为别人的棋子,但更不愿意做一个阴险的棋手。 从前父亲不让他上战场,他总是对战场有种莫名的期待。觉得那里是一个没有阴谋诡计哪怕是杀人,也是堂堂正正的地方。后来父亲走了,他真的走上战斗的前线,他是兴奋的,这里的人也许算谋略,但不会算计人心。他不怕杀人,是两军对峙面对面的劈砍,溅到脸上的血都是温热的。 起码不沾染着东京那种阴冷、腐朽、甜腻却带着剧毒的味道。 后来发生的事情和他想象的有些出入,他发现即便是在战场上,一样有不光彩的计策,有分不清政协的对峙。 还有—— 白翦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当年陆长青把自己扛在肩上,游,游览东京的夜市的画面。 还有他不得不算计的人心。 “姐姐,为什么父亲在的时候,就不用面对这些事情呢,他提出的意见,朝中几乎无人反驳,工部的兵器他们会送上来,户部也很少拖欠。”白翦闭上眼,“也不必要在朝中站队,去争取那个从龙之功。” 那是因为父亲的“从龙”是当年京城的守卫战的时候就已经定下的了。白翎想,但她怕说出这话来,只怕白翦又要多问,届时只怕瞒不住父亲死的真相,和王上的顾忌——有些事情白翎还是觉得不如不让白翦知道的好。 “是不是,只有我们再往上走,才有一点点选择的自由。”白翦道,“只有在那个位子上,才能真的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必去逼着自己做什么事情。” 这是白翦第二次说这种话了。 白翎还是一阵心惊,却不想太刺激他,道:“古来摄政王没几个善终的。” 白翦嗤笑一声:“那是因为他们一辈子只是个摄政王,摄,就注定代表了得位不正。但若真的论起‘正’来,如今天下哪个国家的位子算是‘正’的?不都是趁着前梁衰弱,来自立为王,做着问鼎中原称霸天下的美梦吗。” 白翎见他似乎缓过劲儿来了把他从自己膝盖上赶下去,道:“我也是奇怪了,你打仗信奉什么义战那一套,若真论起治国来,倒是不择手段起来了?莫不是其实你只是对别人要求高得很,对自己反而要讲什么‘形势所迫’?我最恨这一套。” “不,打仗是两军对垒,说道底是将军们之间的争斗,但是将军们本身其实对于这场仗该不该打却几乎没有说话的地方。”白翦道,“我不愿意让自己陷入争权夺利那一套,但想想,朝廷上的那个势力,不是被王上放在天秤之上称斤度两,你不想斗,自然有人逼着你斗,想要安宁,只有走到不会被逼迫的地位去。” “姐姐,扪心自问,你真的觉得,如今我们该加入这个盟军吗?”白翦道。 第96章 生辰(四) “我们刚在雍国手中吃了败仗,无论是情感上还是物质上,都不是卷进另一场无休无止的战争的时候。”白翦道,“若是能快速打退柔然还好,如今呢?不过是因为春天来了,赤水河马上解冻,所以柔然退回去了,你信不信冬天一样来。” “夏国国内又是王上病重,又是什么二子共治,让我们过来打柔然,到底是真的因为柔然已经成了肘腋之患,还是因为怕我们依仗兵权,挟持君意,参与储君之争?” “够了!” 白翦意识到自己晚上情绪有点失控,于是不再多说,但并没有说什么“当我开玩笑”这类的话,反而很认真地看着白翎。 “如果定远侯府站队站错了人呢?新王容不下我们呢?怎么办,你我母亲,就算你都不在意,那父亲一手提拔上来那些人呢?如果定远侯府倒了,他们也没有出路的。” “那你想站队太子,还是萧河呢?” “太子是文人,没领兵打过仗。”白翦低声道。 “萧河还给母亲送过带毒的执壶呢?” “淑妃心思多,萧河却是个过于单纯的人。”白翦道,“太子纳了严家的小女儿做侧妃,摆明了拉拢的意思。” 去母留子,说得容易。 “便是姐姐不在意这个,那父亲这些旧臣们怎么办?定远侯府如今就你我和母亲,便是我们都不在意,定远侯府一倒——都不用倒,只要有一点点虚弱的迹象,曾经那些陪着笑巴结的,立马就会扑上来吃我们的肉,饮我们的血。父亲的旧部也一样是墙倒众人推,就算陆长青这种人死不足惜,那其他人呢?都死不足惜吗?” 白翦明白自己这个姐姐是有点死脑筋的,若真拿什么身家性命,官职爵位来做威胁,她多半会不为所动,说不定还会回他一句“死得其所,夫复何恨?”或者“我父子无功德,皆为王上成就,如今为王上而死,臣感恩戴德”这种白翦光是听着都要嗤之以鼻的话。 但若是拿下属的性命做威胁,她却一定会慎重考虑,便是不会当时就给出肯定答案,心中也有动摇许久。 和父亲一样的死脑筋。白翦想,父亲公忠体国了一辈子,到头来不是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既然他是未来的定远侯,他就不会让定远侯府走上那条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最终全家上下死得不明不白的老路。 今日,白翦既是担忧自己成为别人的刀,不分善恶,只知道用杀人开辟前路,又气恼高和利用他们来除掉自己的敌人。 高和一个文臣,在边关当个小官,都能被唐王怀疑,派人盯梢。那定远侯府是真真正正的手握兵权,多疑是君主的本性,夏王是不是也在等着抓定远侯府的短处? 或者已经抓住了?表面上看起来平安无事,不过是因为,王上还不想动定远侯府而已? 那如今岂不是危如累卵?自古手握军权的大将军,有几个有善终,有几个能不被怀疑。姐姐和父亲为什么就觉得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呢? 白翦想:在某些方面姐姐真的像极了父亲。 又忽而有点悲哀地想,究竟是因为姐姐常年跟着父亲在一起。所以才更像父亲。还是父亲早就发现了,姐姐更像他,所以才更愿意把白翎带在身边,哪怕他要以一女子之身从军,也一力担保着呢? 他好像一直是不被看中的那个,也没人真的肯认真听他的建议。 白翦缓缓地从姐姐的腿上起身,二人有些恍惚,仿佛刚刚的亲密无间,只是某种梦想般的泡影罢了。 二王子的百日宴定在清明后一天——因着清明前是寒食,不好升灶,清明听着就不太好。 清明后第一天,说是钦天监和礼部共同拟定的黄道吉日。过了今天这个月就没有了,于是就定了这么个可笑的日子,因着后一天就是二王子的百日宴,清明时节,蓟京中都不敢有太大的哭声。而且清明一过,立马歌舞升平,锣鼓喧天。安排得别有一番讽刺意味。 而且听说唐国的言官因为此事已经上谏了好几次了,都被用“十余年寡人就这么一个儿子”驳了回去。言官们不肯罢休,夏姬说他们是诅咒二王子,又是哭闹不已,这百日还没过,就已经足够热闹了。 这些蓟京城的事情白翎通通没参加,用的理由是:“这两日蓟京城常有丝竹管弦之声,家父丧期未过,实在不宜听。”于是闭门不出,任他们闹去。 白翎发现这个理由其实格外好用,以前推不掉的那些应酬,如今只要说一句不敢游乐,谁也不敢逼着她去。白翎苦笑着想。 因着白翎用的理由是“家父新丧”,本来想到处跑,打听打听具体的内幕的白翦也不得不在鸿胪寺呆着了。 两边就这么吵着,到了二王子的百日宴,白翎和白翦既然是以盟军的官员身份进宫庆贺,自然是要穿官服,白翎和白翦各穿了虎豹补子的官服——进宫去也。 刚进了玄武门,就有内侍笑眯眯地迎上来,行礼道:“见过二位将军,小侯爷这边来,果儿,带白将军去那边。” 白翦一皱眉:“怎么还分开吗?” 白翎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却是通往后宫的地方,顿时明白了,道:“这可是要带我去见夏妃娘娘?” 那内侍是修炼得成了精的人儿,明白白翎以女子之身从军,只怕对这种事儿敏感着呢,自然不会说什么女子不方便去前面的话,但又怕自己真的明目张胆的骗人,这女罗刹再给自己砍了都没处说去。于是笑得一脸褶子,道:“可不是吗,小侯爷去前面见王上,将军呢,去后边儿由夏妃娘娘亲自接见,一边儿一个,岂不是方便?” 白翦不吃他这一套,冷笑道:“怎么,旁的外国官员也是这样?一个去见唐王,一个去拜见夏妃?” “二位不是二人同行,旁人多是一人来的。分开走省些时间不是嘛。”那内侍打着哈哈,道,“也是为了将军考虑,小侯爷莫要为难奴才,奴才给您磕头了。”说着提起衣摆就要行大礼。 第97章 生辰(五) 白翎面色微变,这儿人来人往的,若是真的让人看见了,只怕明天他们两个跋扈的名声就要传得到处都是,连忙扶住那人,低声喝道:“这是做什么?” 白翦忽而道:“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分开走省些时间。” 白翎一愣,用有些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弟弟。 白翦慢悠悠地说道:“既然横竖都是要分开的,我的官职比姐姐低,自然是要去见夏妃娘娘,姐姐官职比我高,见唐王正合适不是?”白翦说着就迈步和那个小内侍跟过去:“走吧,我们去参加夏妃娘娘。” “哎呦,您饶了我罢。” 那内侍可不敢叫白翦进去——开玩笑,白翦有名的花花太岁,以前不知道,如今这才来蓟京几天?听说天天泡在春风拂槛露里面,还因为一个女子,在春风拂槛和冀国的武安侯世子武也争风吃醋打起来了,武也更是跳窗跑了(可怜的武也,白翦也没想到事情会传成这个样子的)。 这要是放他进了后宫见了夏妃娘娘,若是冒犯了,两边都得罪不得。 “这,奴才也不好自己做主,回报一下王上才是。” “哦?看来这是唐王的主意啊,我说你一个下人,倒是会替我们打算了。”白翎淡淡道。 那内侍的额头“蹭”得冒出汗来,写若是被人听见了,岂不是他给王上扣了锅?不敢多说,只能打着哈哈道,“是奴才的主意,奴才给二位请罪。” “豆儿?”一个穿着华丽的内监皱着眉走过来。那叫豆儿的内监顿时像找到救星似的,行了个大礼道:“魏爷爷!” 那衣着华丽的太监一皱眉:“小崽子,又惹什么事儿了?”扭头一见白翎白翦,连忙行礼道:“二位将军远道而来,一路可是辛苦了。若是有招待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二位将军体贴。” 说完瞪了一眼豆儿,“咱家的一个徒弟,调教得不好,叫二位见笑了,还不快下去,少在这儿碍了两位贵人眼,自己抽自己嘴巴去。” 小豆子巴不得早早的退下,不参与他们这些大神的斗争,开玩笑,要是说得轻了,是夏妃娘娘和定远侯府斗起来了,若是说得重了,就是夏国和唐国斗起来了。自己几个脑袋敢去参与这种事儿。 想到这儿,小豆子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为了巴结夏妃娘娘,才肯来这边执行这个馊主意。本来以为看在两国交好的面子上,这两个脸皮薄不经事儿糊弄糊弄就过去了,结果没想到却是个硬茬。 魏公公赶走了小豆子,道:“这边二王子的百日宴马上就开始了,咱家带着二位过去?” 他这话说的,一半是示弱,一半是威胁,先说二王子的百日宴马上就开始了,便是暗戳戳的威胁“百日宴马上开始,若是你二位还不到,恐怕失了礼节,且届时若是被人说夏国使者在宫门前与下人纠缠,所以才没有到,只怕到时夏国也脸面无光。” 而后半句“咱家带着二位过去”,成了一种示弱,“我这个唐王身边的掌印太监,亲自领你们过去,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还请二位不要再纠缠刚刚的事情——不然就显得你们不肯下这个台阶了。” 这一刚一柔,叫白翎和白翦不接都不好。 白翦脸色有些发青,倒是白翎拦住他道:“请魏公公带路吧,我们既然来了,无论如何都是要看看的。” 二人下马,因着时间已经不早了,要赶路,宫中又不允许小跑,魏公公带了口信,说唐王特许乘轿而行。 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唐王重视二人,特意赐下轿撵,但白翎和白翦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在夏国,他们是被特许骑马入宫,剑履上朝的。 “我知道这儿不好为难人。难也总不能任由他们算计。”白翦低声道。 “做得好。”白翎本来想拍拍他的肩,结果又觉得这个动作似乎有点太像长辈对晚辈了怕是小狼崽子又要炸毛,最终只是给了个鼓励的笑。 唐国的宫宴和夏国的有些不太一样,甚至早年传出过唐国的宫宴之上有裸身大汉翩翩起舞的流言。但亲自来参加过,见过了才发现其实和其他国家的流程没什么差别。 但有些不同的是,比起大部分宫中宴会奢华到令人发指,大约因为唐国本身就不是非常富裕,于是宫宴之上的装饰菜品,还是以朴素为主。 这种朴素和民间的朴素自然不同,是指夏国宫宴之上纯一次性的用品少之又少,白翎看着盘子之上雕刻的花纹,不禁笑了笑。 按理说宫中宴会的食器应当要根据菜色、季节、客人的喜好,近来各大官窑的上供来,共同决定,甚至有些时候为了迎合宫宴的主题,食器最好颜色干净简洁,这样方便。在菜品的造型上下功夫。 明明是二王子的百日宴会,唐国的餐盘之上却没有勾画百子图等合适的样式。显然并不是专门为此次宫宴定做的——说不定也不止用了一次。 这种情况在夏国的宫宴上是绝对不会出现的,起码白翎没见过夏国的宫宴之上出现过两次相同的食器,出征时宫中的赐宴是卫霍燕然勒功,或者是飞将军李广,武将接受赐宴多半都是在出征前后,往往兴致上来了,喝了践行酒,直接摔了酒器也很正常。春日是采花踏青,杨柳春燕,夏季是曲院风荷,碧波连天,中秋是花好月圆。至于太后寿辰,王上生辰,这些自然要有专门制作的。 白翎倒是没什么表示,因着她在东京的时间不长,参加的公宴也不算多。至于在军中,就没有那么讲究了。但白翦却常年在东京,眼界高得很,看到这东西还是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 旁人未必听得到,白翎却听到了,席间不能咳嗽,于是白翎给了他一记眼刀。 白翦低声道:“也不算是一无是处,他们的舞蹈还是蛮有风格的,曲子也可以,我原以为唐国那些老古板会给我们放雅乐呢。” “曲子听说是庄月轩亲自谱的曲子。” “我说呢。”白翦道,“也算是很重视了。”白翦眯了眯眼睛道,“唐王下首那个,就是周丞相。” 第98章 生辰(六) 白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人同周远道并无相似,周远道贪财,也喜欢那些名贵的东西,那中年人却有些仙风道骨在身上,坐在唐王下首,许多人过去敬酒,他却颇有些八风不动的意思,唯有有些相似的眉眼,似乎是说明了他和周远道有些血缘关系。 同样是权臣,周丞相就是一副儒雅随和,仙风道骨的模样。夏国那个冯尚书便是依仗后宫裙带,在朝堂之上左右圣意。白翎不禁摸着下巴想,王室和权臣的联姻有时候看来也未必是好事儿。 夏妃娘娘的母家原本只是个普通的芝麻官,再加上唐国文官不受重视,原本的日子并不好过。奈何夏家争气,夏妃娘娘确实是漂亮,纵然刚刚生产没多久,却依然不见脸上有一丝一毫的疲惫之色,穿着一袭浅紫的宫装长裙——因为唐王要求从上到下节俭,唐国人不怎么穿长裙,但夏妃娘娘这一袭长裙显然是为了彰显唐王的宠爱,妆容精致,头上高高挽着一只青鸾钗,发际中间用金珠点缀,只抱着二王子来前边儿转了一圈,颇有些弱柳扶风的样子。 前边的宫宴自然不可能让一个妃子来主持,依然是王后坐在唐王的身侧,夏妃娘娘的眉目更深邃热烈些,仿佛看你一眼就要把你的眼睛吸走似的,王后不同,王后是淡淡的长相,但看起来并不是温柔,而是某种坚定和平和,大约也是因为多年无宠,更少了柔媚的气息,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坐在那儿,旁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但这位王后娘娘倒是有些举重若轻的样子。 就连夏妃带着孩子来前面转一圈儿,颇为挑衅地道:“妹妹错了,不该带着孩子来,白白地惹姐姐伤心。” 这话说的,就讽刺意味十足了,谁不知道今年年初为了巩固四国联盟,唐王将王后的孩子,唐国的太子送到邯郸去当质子了。 也只有在这时候,王后方才显出了一丝脆弱,却又迅速地收拾起表情道:“夏妃说笑了,太子为了巩固联盟,亲自前往邯郸,本宫又怎么能因为母子私情,耽误了家国大事。”说罢遥遥冲着白翎他们的方向举杯——白翎他们坐在外国使臣的席间,旁边就是吴冰和武也,武也只是举杯回礼,吴冰却是淡淡一笑:“太子深明大义。” 夏妃本来还想再说什么,结果还没张口,就觉得背后一阵发凉。一抬头却发现唐王有些不满的目光。夏妃一家子的宠都依仗着王上,被王上这么警告似的看了一眼,吓得也不敢再闹腾,连忙道:“臣妾失礼。”随后告退了。 白翎颇为遗憾,若是唐王真的是一个因为自己的喜爱,纵容宠妃在有外国使臣在的宫宴上大闹的君王,白翎倒是省事儿了——这种唐国倒也不必担心什么了。 白翎多少有些咂摸出味儿来了,夏妃再怎么受宠爱,也依然只是个妃子,二王子依然在只是二王子。 于是夏妃娘娘想要增加自己的筹码,要让前朝的这些臣子进后宫是肯定不能的,如今出了个白翎,事情就变得有了周旋。若是能让外国的使臣来后宫给自己撑撑场面,也是另一种地位的提高不是?估计唐王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这个人物就倒霉地落到白翎头上——谁叫她是唯一一个女子。 而顺着周远道那排往下看去,有一个略有些贼眉鼠眼的男子——其实说贼眉鼠眼多少有些贬损的意思了。那人恐怕是因为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应付不来,所以才显得轻手轻脚眼睛到处乱看,才被白翦打了个“贼眉鼠眼”的称号,白翦道:“那个就是夏妃的父亲,原本是个正五品的县官儿,还没高和官职高,因着后宫裙带关系,才成了京官,虽然品阶没变,但也算是升职了——听说不是唐王不想抬举,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叫他去办事儿,十次里面五次都办不成,所以只能提拔个正四品,不过听说若是二王子长大,说不定会给个爵位。” 干嘛这么看不起正四品?你也才是正四品啊喂——这话白翎当然没说,若是真拿白翦和他比,白翦怕是要气死。 “我原以为,唐王的王后是平民出身,唐国的后宫裙带应当没有那么严重,结果是没有冯淑妃这种因为母家身份高而入宫的,却一样有因为君王宠爱而提拔家族的‘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嘲讽什么呢,你歇歇吧。”白翎面无表情地想,说是宠爱,但宠爱又不代表信任,有什么用呢? 大约是闹的这一出,被白翦强硬的顶了回去。弄得唐王也有些面上无光,所以在整场百日宴之中,仿佛没有他们两个似的,只是例行般的喝了祝酒。 本来众人看着王上身边的大伴亲自将人引过来,还是乘轿撵而行,正猜测着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能得王上如此重视。一会儿宫宴散了不如去套套近乎,结果见整场宫宴之中,王上仿佛刻意避着二人,顿时又犹豫了起来。 白翎和白翦都不是很在乎这件事儿,说到底他们是夏国的官员,就是真要交好,也是交好夏国的众人,和唐国人有勾连是祸非福。 倒是唐国人,见到他二人受到格外的礼遇,一点儿奇异的神色都没有,据说庄月轩还在越国时,曾经访问唐国——也是得到了唐王格外的礼遇,后来越国的端侯取代了侄子的位子,庄月轩看不下去,在朝廷上大骂端侯,随后在越国被追杀,也是被唐王亲自派人接到了唐国——所以在唐国人看来,外国人得到礼遇并不稀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自己人了。白翎对于唐国人的这种态度也是很惊讶了。 大约也是觉得这种冷淡实在有些反常,唐王冲着他们举了举酒杯,道:“二位远道而来,对我唐国的风土人情格外感兴趣,以为如何啊?” 唐王既然格外着重地说了“风土人情”四个字。便是告诉白翦,这些日子他在唐国做了什么,他都是知道的,“挺好的,就是约束颇多。”白翦仿佛没听明白似的,大大咧咧地说。 第99章 返程(一) “将军远道而来,还是要玩得开心才好,可不要与人起了争执啊。”唐王只是像个长辈一样,谆谆善诱道。 还没等白翦说什么,倒是武也脸色涨得猪肝儿一样,这些日子蓟京的流言他已经够苦恼了,结果还传进了宫里,平日里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不过是因为人在蓟京,不好多说什么,所以才堪堪忍了下来,不想生事。如今却是再也忍不了了,道:“唐王多虑了,蓟京风景如画,让人看了便心旷神怡,怎么会起了斗争之心呢?” 唐王倒是没想到武也会横插一脚,而且这话说得似乎有贪恋蓟京的繁荣的意思,不禁眯了眯眼睛,将注意力转移到此人之上。 直到白翦颇有得色地看着白翎,她才知道这多半是白翦转移注意力的法子。 “我就说他不可能忍得了的。”白翦道,“他那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炸,也不枉我叫手下在蓟京传了这么多天他的谣言。” “你怎么忽然会和他过不去?”白翎忽然想到这个问题,白翦纵然是根据自己的喜好挑选朋友,但也不是只要看不顺眼就要捉弄的性子,除非那人是得罪他了,联想起之前在春风拂槛,白翦见她和武也一起来,第一反应是问武也有没有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白翎不禁觉得说不定真的是武也不知怎么得罪他了。 白翦撇了撇嘴:“我就是乐意。”见白翎似乎有点认真了,犹豫了半晌道,“他说话不干净,我不想跟他聊天儿。” 白翎知道这就是问不出来了,也不再问,明儿不如去问问福安去,白翦有事几乎很少瞒着他。 唐王一走,宴会上的众人都显得自在了许多,众人看向场地中舞女的目光也变得逐渐放肆了起来。白翎不喜欢这种氛围,想着索性唐王已经离开自己,也不必在此处装什么样子。于是和白翦先一步离开。 结果刚刚走到东华门,就看见魏公公快步走了过来,没理会白翦,倒是同白翎行了个礼,道:“可找着将军您啦,王上说宫宴之上,人多口杂,不便议事,希望能够请白将军在雍和宫一叙。” 白翦道:“那就去呗,带路吧。” “额”魏公公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这,王上只嘱咐要我送将军去呢。” 就是说只见白翎,不见白翦。 白翦拉住白翎,低声道:“姐,小心有诈,干嘛非得私下里约见你,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他不会想要把你” 白翎不好,在外人面前有什么大动作,在魏公公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拧了一下他的大腿,“胡说八道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白翦不是很想让她去,拦了几次,都被魏公公一一挡了回来,白翎也不是磨磨蹭蹭的性格,索性道:“够了,只是唐王想要见见盟军的将领,想那么多做什么?你们只管回去收拾行李,这两日就出发回居庸关。” 白翎这话便是明着说他们并不打算在蓟京多待。 魏公公只是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垂手站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白翎既然让白翦回去,那他就没有在宫门口等人的道理,他也不好吵着要和姐姐一起去,思来想去,只觉得一股火气莫名其妙地憋在心头,直到回到鸿胪寺也没消。 白翎其实也没在宫中呆多久,也就是半个时辰的时间。但回来的时候,福安依旧说白翦已经睡下了——摆明了就是还生着气,不想见她。 白翎也没多说什么,只嘱咐了两句,就回了自己那儿。 秦且红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随口问道:“小侯爷回来看起来可生气了,听那边的动静似乎又跌了好几个杯子,可是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 白翎笑笑:“谁能委屈他啊,不过是生气唐王留了我,没有留他。” “怎么这样呢?这不是在破坏将军与小猴爷的感情?”秦且红惊讶道。 白翎深深的吸了一口屋子之中点的水沉香,闭着眼睛,道:“是啊,你都能看出来的计策,他若是真的为了这事儿生气,倒叫我小看他了。” 小侯爷是假装生气做给外人看的?秦且红想了想,觉得并不像,但她也不敢告诉白翎,只是道:“将军说的是。” 结果这边儿话还没说完,就见鸿胪寺的官员说要来送东西,说着送了一个长条形的包裹进来。 “这是什么?”秦且掂量了一下,分量不轻,疑惑道,“不会是什么兵器吧?” 白翎大笑:“你说对了就是兵器,是唐刀。” 唐刀,即便是唐国和夏国是敌人的时候,夏国也承认的东西。 并不是所有唐国生产的刀都能叫做唐刀的,唐刀指的是用特定的生产技术,特定的钢铁生产出的一种刀,他在外表上与普通刀没什么两样,但若用唐刀与普通刀互相砍斗,没几下普通的刀就会卷刃,而唐刀上面甚至连划痕都不会有。 夏国的工匠也几次想要仿制唐刀,但依然不得其法,因为冶炼需要特定的技术和特定的钢铁,所以即便是在唐国它的产量也并不高,而且几乎很少外流,夏国宫中倒是有两把,一把是当年缴获的,另一把听说是偷出来的——因着来路不太光彩,所以对外夏国只承认有一把。 唐刀确实是好东西,但是他的冶炼难度极大,材料又稀少,所以真正的唐刀反而对军队的实战能力提升并不大——因为这东西没法量产。 所以唐军装备的是改良过的唐刀,远不如唐刀坚硬,但比普通的刀剑还是强许多了,当时乐坚和柔然人交易,其中说给唐国人唐刀的配方,便是普通的,真正的唐刀配方被捂着得跟十世单传的婴儿似的,乐坚也未必接触得到。 “鸿胪寺怎么送这东西来呢?”秦且红惊讶道。 “自然不是鸿胪寺送的,是唐王送的。” 唐王送的,那便不可能是普通士兵用的唐刀,而是真正的唐刀了。白翎是个将军,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第100章 返程(二) “好刀。”拆开那个包裹,白翎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比起大部分的唐刀,这把的刀身实在不算长,像是专门为了女子定制的,却是奇异的暗银色,细细看来的话,还有规整的花纹,大约是唐刀固有的纹路。 刀柄之上铭刻着古朴的花纹,没有什么鎏金宝石似的装饰,却自成一种气派。 白翎挥舞了两下,在此赞叹道:“好刀。” 说罢,就将刀给了秦且红,道:“去,拿去给白翦吧。” “啊?”秦且红有点迷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给小侯爷?” “是啊。”白翎道,“给他当生辰礼物。” 秦且红道:“倒是巧了,这边小侯爷快过生日,那边唐王就送了将军唐刀。” “巧?”白翎笑笑,“可不巧。” 白翦快到生辰了,结果唐王不仅“不记得白翦”的生辰,反而给了白翎一把唐刀。 “你可听说过二桃杀三士的故事?”白翎道。 “这剑便是桃?” “是啊。”白翎颇为遗憾,她还挺喜欢这把刀的,“他要学晏子,我就学孔融喽,孔融让梨,我让桃。” 白翎想起见唐王时,那人似笑非笑地道:“白将军既然喜欢寡人的剑,自然没有藏私的道理,特赠白将军唐刀一口,还望将军莫要推辞。” 唐王说的白翎喜欢唐王的剑,自然说的不是唐刀,而是唐王的暗探,这才是唐王用得最顺手的“刀”。 唐王不过是借着赠刀的名头警告白翎,又想用一把唐刀来离间她和白翦。 啧,果然能坐稳国君的位置的,没几个是省油的灯。 “既然已经结束了,就尽快回居庸关。”白翎道,虽然她不怕唐王这些阴谋诡计,但被人惦记的感觉可不怎么好。 “是。”秦且红答道。 “不过是一把刀,再好你也该歇歇吧,蹿了一个时辰了。”白翎坐在树下乘凉,看着白翦上蹿下跳地拿着那把唐刀挥舞。 其实北边的春季并不会太热,但是这几日的天气确实难得的晴天,正午赶路还是有点折磨人,严峣那边既然说了万事不用担心,就不差这一个时辰的事情,于是白翎下令中午最热的午时就找阴凉处歇歇脚。 “姐,你怎么一点也不激动呢?”白翦道,“唐刀啊,唐刀,只有宫里才有的唐刀!” “宫中的你又不是没见过。”白翎没看他,只是把严峣送来的信反反复复地看着,若不是白翦上蹿下跳地打扰到她了,她都懒得理。 严峣若是紧急的信件,他会专门标记送过来,这些自然是不紧急的,他送得勤,但两边的路不通,于是总是许多攒在一起了,横竖又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白翎不着急拆,每天拆一个,别有感觉。 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什么今天起风了,看见了只鸟,或者是看见灌木发芽了,或者是今日天气很好。最后的落脚都是“我想你了。” 严峣对此乐此不疲。 从前二人几乎都是在一起,就算分开也最多就是一两天,白翎没意识到,如今分开了才发现严峣不为人知的一面,还蛮有意思的。 冯英给严峣送了信来,本来严峣是不喜欢人伺候的,往常也只是让亲兵帮忙送个信什么的,结果前些日子母亲说家里的老人冯德前些日子写信,替自家的侄子冯英求个恩典,想要参军,去严将军帐下做个亲兵。 不过母亲已经把冯德送到父亲身边去了,父亲素来厌恶手下的人勾勾连连,只怕冯英在父亲那儿不会受重用,所以才想把冯英送到严峣这儿来,做个亲兵。 以上就是官方说法。 私下的说法是,绕过更位高权重的父亲,把亲信托给自己儿子,怎么听都不对劲。 严峣知道这多半是父亲和母亲在较劲儿呢,自从出了严崎她母亲的事情,母亲和父亲之间就颇有些不冷不热的意思。母亲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父亲早年还没参军的时候娶的村妇罢了,就算后来父亲青云直上,东京城没人找父亲的不痛快,母亲能融入那个贵妇人的圈子里。 她们从小就品茶插花下棋刺绣,母亲从小学的是打鱼种地缝衣裳,京城中的贵妇人排挤人格外有一套,没几次母亲就再不愿意和她们交流了,成日里在家熬日子。 后来父亲跟着老侯爷一路打下军功,成了将军,在东京城有了宅子,再加上常年军旅生活不得发泄,一次去南边驻军,因着时间久,寻了官妓,留了孩子索性父亲就接回东京来了。为此母亲还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父亲也不是薄情寡恩的人,何况也怀旧,最终也不知道二人答应了什么,总之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过下去了。 母亲骨子里不是个坏人,她对严崎也不坏——起码面子上过得去,但要说对严崎多好,也绝对不可能,严崎的母亲生产后体弱而死,母亲也曾经私下里窃喜过,但她再骂“死了全家的娼妇”,是骂严崎的母亲,“烂了眼睛的黑心鬼”是骂父亲,没有迁怒严崎。 就是私下里骂,也是以前,后来父亲的官职越来越高,大哥也慢慢走上去,二人积威日重,他们都是正经要走官路的人,若是传出后宅不宁的事情都是影响仕途的,母亲就更沉默了——她说错一句话,一个字,可能就会引来弹劾,更难过的是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错了。 也就是严峣,他打定了主意“不走寻常路”,他和白翎的联姻就注定了他不会有什么实权,也不必在意什么官场,母亲偶尔还会和他吐露一二。 母亲是个帮亲不帮理的人,从前把自己陪嫁时跟在自己身边的娘家弟弟冯德塞到定远军中,父亲身边,打的是替她看住父亲,别再来个严崎的主意。父亲自知理亏,于是捏着鼻子也人了,何况冯德也是个有眼力价的,知道若不是这门姻亲,自己怕是这辈子也没有攀上公侯的机会,所以格外懂事。 第101章 家事(一) 但冯德上来了,娘家别的兄弟眼红了,都张罗着让母亲把人送进来,母亲一开始都拒绝掉,但冯英这个实在是冯德亲自求的,母亲才没法推辞,想着也塞到父亲那边去。 结果本来父亲是打算瞒着外边,收个亲兵得了,这个冯英倒是嘴巴紧,外边却有个大嘴巴的爹,到处说自己家的儿子就要进定远军中了,而且去了就是亲兵。而且在外边仗势欺人,还和人起了冲突。 严宗锦要脸,就算暗地里开后门,也不会拿到明面上,如今面上被人戳破了,自然不肯,于是直接告诉母亲两个字“不行”。 原本母亲也没有这么执着这件事情,但是既然已经说了可以,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再悔改就让人觉得面上无光,何况娘家的兄弟还天天去她那儿请罪,于是也不肯罢休。 原本大嫂嫂进门之后,还能劝两句的,结果因着嫂嫂有了身子,也不好挪动,何况若是真的是父亲和母亲吵起来,大嫂性格温柔,她又哪里劝得动? 就算劝的动,又有几家的儿媳敢娶管公公婆婆的别扭的,长辈的事情就是一笔烂账,亲儿子都未必管得住,闹到还能叫她挺个肚子去撞这个霉头吗? 于是大哥才写了信叫他想想办法,他索性把冯英调到自己身边,一来,如今他带着的是夏军,算不得定远军,全了父亲那边,确实父亲没有放自家人进定远军。 二来虽然没到父亲身边,却在严峣身边了,外边人未必分的那么清,也算是过了。 但此事不怕一,怕的是开了这个先例,以后源源不断的麻烦,于是严峣也写信给了母亲,委婉地表达了一下“下不为例”的意思。 但具体怎么样,严峣心里也没有底,大哥虽然在东京,可他的性子对上司对属下都好,可惜唯独不会对家里人有什么表示。 更为难的是,父母之间的事情,说什么都是错,如今父亲在外领兵还好,不知道还有几年乞骸骨,到时候只怕二人吵的更厉害,只怕那时候严峣在中间受的夹板气更多。 严峣颇为头疼,若是之后白翎真的嫁进严家,严峣也很难想象白翎会处理这种鸡零狗碎的事情,何况严峣也不喜欢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丢给别人。 所以还是得自己慢慢摸索。 母亲要抬举娘家的人,说道底是心慌,父亲步步高升,自然有自己的亲信,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也谈不上亲近。若是都这样也就罢了,母亲也就偶尔能和定远侯夫人聊上几句,老侯爷出了名的洁身自好,家里一儿一女,都是梁夫人生的,连个丫头都没有。其实老侯爷在东京也只是个特例,不然白翦不也小小年纪天天往花楼跑。 但母亲只认识梁琦,自然只能是越看越赌气。甚至有一次托人在信中写(母亲不识字):你得向着娘,若是你爹是个好的,哪里来的严崎? 严峣想,若是父亲真是个不好的,这么多年又怎么会只有一个严崎。 但这话他不能说,不然母亲更被刺激到了。 于是母亲和父亲之间就仿若打仗一样,一个进一个退,一个强一个就要弱——把日子过成这样,严峣也很无奈。特别是严家和冯家都是大家,都是一大家子的亲戚,其中谁对谁错就更复杂了,有时候严峣也有点羡慕白家,两边基本都没什么亲戚,过年都不怎么用串门。 严峣打定主意不抬举冯英,不然还是往两人之间加一把火,面子上过的去就行了,道:“谁的信,放了吧。” 冯英连忙道:“属下没看呢。”他格外的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了什么, 严峣点点头,却在接过信时脸色微变。 信的一角画了一个柔然文字,严峣认出那是上次楼棣在这儿时写的他的名字。 楼棣写来的信? 严峣刚匆匆扫了一遍,脸色越来越坏,刚起身,接过就听冯英气喘吁吁地来报:“外边,外边有个断了腿的小孩儿坐在轮椅上,说要见将军呢。” 严峣觉得头更疼了。 信不是楼棣的,而是楼樾的,他以私人名义写给白翎,但白翎不在,自然是传到严峣这儿。 柔然内部果斛力王子的旧部发动叛乱,而且规模还不小,楼樾请白翎照看一下他的弟弟。 楼樾写道:如果他在叛乱中活着回来了,他会拿金银珠宝去赎回他的弟弟——只要是活着的,若是他死了,他弟弟就是他遗嘱之中唯一的继承人,到时候他的遗诏和下一任名正言顺的柔然王都在夏国手中,也能弥补一二。 简直荒谬! 严峣没让楼棣进来,这两天天气还算不错,就看见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侍卫——身上还有伤,显然是一路打过来的。楼棣身上也有血迹,但看起来不是他的,尽管这两天还算暖和,楼棣依然裹着大毛的毯子,平静地望着严峣,“你们白将军不在?” 严峣笑了笑,道:“怎么不装哑巴了。” 楼棣往椅子上靠了靠,咳了几声,脸色通红,声音有些低哑:“如果她在的话不会让你来接的。” “接?”严峣笑笑,“只怕是想错了,柔然和盟军还在敌对,二殿下孤身前往,怎么还能指望我们接呢?” 楼棣没说什么,倒是那个破破烂烂的侍卫似乎是愤怒了,刚要摸向腰间,却被楼棣拦住,道:“若你真的认准柔然与你们敌对,就该连见都不见我,直接叫手下杀了。”楼棣似乎没什么力气,靠在椅子上。 “你说的对。”严峣冷下脸,道,“我不愿意对一个手无寸铁之人下手,若是收留了二殿下,只怕改日旁人都要传我夏国通敌了,二殿下请回吧。” 楼棣咳得平息了,才笑了笑,道:“怎么算是通敌呢?明明是你们俘虏了柔然王的亲弟弟。大功一件呀。” 还没等严峣说什么,那个侍卫大概是听得懂汉语的,连忙要阻拦,却被楼棣拉住,道:“鹿赫,是我们有求于人,不要张狂。” 第102章 家事(二) 那人似乎是不满意,用柔然话说了什么,严峣旁边的翻译说道:“那个侍卫说,他们不收留也无妨,他可以带着楼棣在草原上继续躲着。” 楼棣却摇摇头,面色如常地说:“不可以,我撑不住了,没有药我过不了两天就会死的。” 严峣这才发现这两日明明天气不错,楼棣却仿佛很畏寒,缩在毯子里面,面色带着不正常的红晕,似乎很没力气,但靠在轮椅上他也看不太出了来。 主要是楼棣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只是平静如水地看着严峣,严峣皱皱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几乎算是烫手了。 那个叫鹿赫的几乎是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严峣下什么黑手。 “烦请严大人救我一命,好歹让我活到白将军回来,若是白将军回来了依然不肯给我一条活路,我与鹿赫就两个人,而且手无寸铁,杀了也不是难事。” 严峣皱皱眉:“你们柔然人不是宁死不屈吗?为什么要向敌人求救。” “命都快没了,我没这个骨气。”楼棣坦然,随后又是剧烈的咳嗽,“而且……我不觉得,咳,我们是敌人。” 严峣知道白翎的性格,只怕不会喜欢做落井下石的事情,但他依然道:“进出军营需要将军的手令,我不能放你进来。” 楼棣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只是抬手拍着自己的胸口顺气,也没有说话——也许是他的嗓子已经干哑得没法说话了。 “我给你药和吃的,最多准许你在军营外边扎寨。” 楼棣终于露出一丝疲倦的神色:“多谢。” 说的只给药,不管他,严峣回去却还是有点担心那小孩儿半死不活的样子,别不知道怎么处理,到时候还是死在外边了。之前蓝鹤卿给楼棣治过病,索性叫他继续盯着去。 结果蓝鹤卿汇报说着柔然的小孩真能忍,身上倒是没什么严重的外伤,但因着本来就体弱,加上前几日奔波劳累,草原上夜里又冷,怕不是已经烧了好几日了,缺药也就罢了,缺衣少食的才是重点。 就这么过了几日,如今脑子居然还是清醒的就难得了,还和没事人似的。 每天饭照样吃,觉照样睡。 烧照样发。 蓝鹤卿几次跟严峣提出,只怕这样是不行,就是他来回送药什么的也不方便,不如给移到军营之中来,严峣却很犹豫,也幸亏是白翎回来了——其实路程本不远,只是当时没必要太赶,于是白翎也不喜欢赶路,如今居庸关有事情了,白翎自然不会拖拖拉拉。 “怎么回事?”白翎来的时候楼棣依然在发烧,她用额头顶住楼棣的,明显还是很热:“他来了几天了?就一直没退烧吗?” “也退过几次,只是总是反复。”蓝鹤卿道,“我怀疑到底是草原上更深露重,临时在外边搭建的营地生火也不好,想必是着凉了,而且我往来也不方便” 白翎听明白他什么意思了:“把他带回去吧。” 蓝鹤卿提醒道:“严中郎将可是一直没答应。” 白翎笑笑:“他不是不肯,是不愿意越过我做决定罢了。”严峣本身也绝不是落井下石的人,若是两军对垒,自然是手段尽出,只是若是折磨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不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 但是若是越过白翎,自作主张地放他进来,白翎会不会答应倒是其次,女子掌兵本就困难,他若是总是越过白翎去做事,只怕对白翎在军中的威望有损,严峣纵然不会落井下石,却在心里自然有自己的考量。和白翎在定远军和夏军之中的声望比起来,一个柔然王子的命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白翦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看了看白翎,到底是没说。 “若是好移动,就将他带回军营去,若是不好移动,就多送点东西过来。”白翎道,“叫人别为难他。” 楼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扯了扯有点干的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张张口,似乎是很轻很轻的一声:“谢谢。” 随后就直接晕过去了。 那个叫鹿赫的汉子见他们的二殿下这副模样,又高又大的汉子哭着跪在床前不知道念着什么柔然语的祝文,蓝鹤卿连忙收拾东西,道:“别吵了,出去,不然再耽搁下去,就是救回来也是个残废了。” 鹿赫似乎格外听不得“残废”这个词,似乎想要争辩什么,结果被白翎直接拉了出去:鹿赫似乎也知道白翎是这儿说话的,若是白翎生气了直接说“不救”,二殿下就真的完了。 于是鹿赫也只能深深地朝白翎行了个礼,用很蹩脚的汉语说:“拜托了。” “放心,我不救就不救了,救了,自然没有不尽力的道理。”白翎道。 这话白翎说得坦荡,在这里的几个军医却多少有些心虚,蓝鹤卿向来是不问病人是谁,都要救的,但是他们几个可不敢。严峣既然下了令不许领进来,到下面自然是以为此事不必太过尽心尽力,层层躲懒下去,有几个用心救治的就不好说了。 楼棣是在晚上才悠悠转醒的。 其实也不是晕过去了,之间他一直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之前不知道为什么,若不是困得受不了,他是几乎不肯睡的,结果白翎一回来,他似乎放了心似的便睡了过去。之间因为烧得难受,醒过两次,也脑子不太清醒,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一会儿是“别杀我”,一会儿是“别杀我师父”,一会儿又惊慌失措地要找白翎,说他哥哥没了,他得回去。 但他那点力气挣扎几下就被按回去了,到下午,反而高烧得更厉害,蓝鹤卿道:“想必是一直提心吊胆,见了将军回来,这一口气松下来了,难免撑不住。松下来了就好,总比苦熬着强。” 白翎深以为然。 下午烧过一阵,到晚上出了一身的汗,好歹是把烧退下去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第103章 家事(三) “水,水——” 军营里没几个细致的人,白翎正坐在榻边,随手接了碗喂他,想必是高烧实在是耗水分,刚刚才喂过,嘴唇又干得出血。 楼棣躺在白翎的腿上,咳嗽了两声,又皱了皱眉,显然是胸口不舒服,白翎顺手替他顺着气。 “我的头不那么疼了。”楼棣说,“是不是好多了?” 蓝鹤卿连忙道:“今日烧是退了,但是晚上如何还未可知,半夜睡梦中又烧起来也是可能的,还要多观察。”说着又说了一堆白翎也听不懂的话,什么这个气上升这个亏虚,遂摆摆手道:“说到底就是未必好的彻底嘛。” 蓝鹤卿捋着胡子说是。 “我还是有一点头疼。”楼棣低声说。 白翎摸了摸,道:“不像是很热,兴许有些低烧。” “骨头也疼。” 白翎算是明白了,大概疼是真的,想要趁机撒娇也是真的。 白翎板起脸:“那脑子清醒了吗?” 楼棣无奈,不敢再撒娇,知道自己来得莫名其妙,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道:“清醒了。” “清醒了不如说说,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我带了我哥哥的信——” “我不要看你哥哥的,你自己不会讲话吗?” 楼棣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怎么讲。 白翎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会写汉字吗?” “会。”楼棣下意识地回答。 “那就自己写自陈。”白翎起身,“明天这个时辰之前给我。” “啊?”楼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写什么?” 秦且红在一旁非常熟练道:“就是条陈,自己写自己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做对了什么,然后明天交给将军就行了。” 楼棣这辈子的眼睛没瞪得这么大过。 写条陈这个法子倒不是白翎首创的,反而是老侯爷经常用。 先王在时,就格外喜欢叫儿子和大臣们写条陈,陈述自己做了什么,到了王上,往往就是只有下边的人犯错的时候,才叫写条陈,因着总是进宫,老侯爷爷学会了这一招,白翎或者白翦犯了什么错,打手心那是文人常用的,至于真的教训过了,明天没法起床习武就不好了。 有时候惩罚这种事情,不打往往比打吓人,阴沉沉的往往比发泄出来吓人。老侯爷一句“自陈”,也不说做错了什么,白翎和白翦一般都得抓耳挠腮地想这两天到底做错了什么,然后填补填补,美化得差不多了再交上去,其中的折磨可想而知。 还不如打一顿呢。 若是交上去的条陈得了一句“下不为例”,这算是好的,若是得了一句冷笑“编的过了”,或者是“你自己再回去想,重写”,那就是另一种折磨了。 白翎深得其中精髓,看见楼棣支支吾吾地似乎是想着怎么编才好,不知怎么的这个方法福至心灵,随后就看见了楼棣终于露出了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惊恐。 白翦第二日来的时候,就见他趴在床上,披着被子咬着笔杆,纸上依然只有一个字“我”。 白翦挑挑眉:“怎么回事,不是生病吗,还写东西呢?” “白姐姐叫我写条陈。” “嚯,你得罪她了?”白翦一脸“于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这么可怕的事情就不用告诉我了。” “你也写过?”楼棣问道。 “那肯定是写过的。”白翦道,“不过都是我爹让我写。” 楼棣来了兴趣,再支起来一点身子,道:“怎么写,你有经验。” “不急,你先把来龙去脉告诉我一下,我看看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 楼棣连忙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道:“我也没想到为什么白姐姐忽然就叫我写条陈,明明之前态度挺好的。” “其实你这个事情吧,让你写条陈,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白翦道。 “什么意思?” “我姐不想亲耳听你骗她。”白翦道,“你看过你哥哥的信吗?” “没看过,带着封口呢,开了就知道了。”楼棣颇为沮丧道,“就是因为没看过我哥的信,所以才心里没底。”要是写的和哥哥的信里不一样,是个人都看出来要么是信是假的,要么他写的是假的,自己那个亲哥临行前只是说了一句“把这封信交给白翎,她应该会帮忙收留你的”。 本来他打算装病,慢慢试探哥哥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结果谁想到白翎上来就让他自陈,早知道就该直接问他信里写了什么了。 “对,就是这么回事,你没看过你哥哥的信,我姐呢,她只是不想听你编胡话,你实话实说告诉她,也就不必写什么自陈了。”白翦道,“说道地,写条陈只是‘你编好了再来告诉我’的另一种说法,让你写条陈的,估计什么都知道了。” 楼棣叹了口气:“此事,没那么简单。” 而且他也不知道亲哥在那封信里究竟透露了多少,毕竟是柔然自己内部的事情,自己的哥哥再被冲昏头脑,也不一定会全都说出来。 应该不会的吧。 白翦看出来他的犹豫,道:“若是实在困难,我建议你还是写条陈。” 楼棣看着自己吭哧了一上午也没写出几个字的条陈,咬咬牙:“算了,本来我也不知道多少,我还是去‘自陈’吧。” 白翎晚上过去,问了蓝鹤卿今日楼棣的状况,说一切都好,除了中午烧了一小会儿,就再没有什么大事过。放下了心,道:“写好了?” 楼棣眨眨眼睛,道:“我不太会写汉字,我讲给姐姐好不好?” 白翎挑了挑眉,示意他只管说。 这件事情往大了说是动摇柔然的国本的事情,往小了说,其实只是他们家的家事。楼棣叹了口气,道:“我父亲——我没见过他,不过他是个很,嗯,有很多妃子的人。” 楼棣大概是也觉得议论父亲的内宅之事多少有点不妥,何况他终究是个孩子,说这话的时候耳朵都红了。 “我明白,你继续?” “但是他很喜欢他的可敦——哦,就是你们说的王后,在王后刚刚生下长子果斛力——哦,就是前些日子被你们杀了那个,就直接认定他将是继承人了。”楼棣对于果斛力的死没有丝毫的悲伤,仿佛只是说一个陌生人。 第104章 家事(四) 楼棣似乎也不在乎别人知道他和果斛力不合了,道:“我和哥哥的母亲只是一个舞女,自然不可能和果斛力比,果斛力的性格很跋扈,而且一意孤行,欺软怕硬,听说父亲没死的时候,果斛力在宫中经常以戏弄哥哥为乐,因为母亲不是柔然人,她是汉人和西域人的混血。” “父王暴死,没有立下遗嘱——或者没人知道他立没立下遗嘱,总之就是各部四分五裂,后边的事情你就知道了,父王的儿子们相互争斗追杀,我与哥哥是最不起眼的,但最终是哥哥统一了柔然。”楼棣道,“他杀了大部分和他作对的兄弟们,但是没杀果斛力,因为果斛力声称他手中有父亲的遗诏,父亲说了要认定他做下一任的柔然王,如果哥哥留他的性命,他就不把遗诏公布出来。” 白翎道:“真有遗诏吗?楼樾不像是被一张遗诏左右的人,而且柔然甚至连极端情况下弑父继位都是承认的,楼樾统一了柔然,难道还怕一张破纸?” 楼棣并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露出惊喜的表情:“姐姐你真聪明,其实哥哥根本不在乎什么遗诏,但果斛力的命一定要留着,因为哥哥刚刚登基,柔然的贵族们只是还怕他的威严而已,而且有些柔然贵族很在乎什么血统,因为我和哥哥的相貌就不太像柔然人,所以他们反对得很厉害。” “如今哥哥在位的时间还是太短了,还是有许多人觉得哥哥是因为是父王的儿子,所以才会认可。”楼棣道,“若是他做了什么忤逆了父王遗诏的事情,他们就算不反,也会明里暗里的找麻烦,哥哥不想杀人了,统一柔然期间他拖出去砍了的兄弟太多了,柔然如今刚刚统一没几年,再内乱只不过是给人”楼棣本来想说“是给人打压的机会”,结果忽然想起来,自己面前这位说不定就是“别人”,楼棣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话题,“而且果斛力的母亲是柔然的贵族,留着他安抚下柔然的贵族势力,总比杀了之后这些贵族人心惶惶,最后起兵造反的强。” 白翎没在意楼棣忽然停顿的话,自己在这边听到的关于楼樾的故事,更多的是他的战例或者是战术风格——也可能白翎对这些更感兴趣一点。但“统一柔然”这件事情,背后究竟有多大的难度。 楼樾不仅仅是一个“不受宠的王子登位”的故事,其中的艰难也困难得多,白翎甚至有点难以想象最初他身边的那批军队究竟是怎么召集来的。 “嗯,这我倒是听说过,你们的兄弟几乎被他杀光了。” 楼棣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姐姐你听得不完整,还有松齐公主,她带着他的夫家一起反对我兄长,在经过他们的领地胡拉尔旗的时候,他们假装投诚,结果暗中刺杀,松齐公主,连带着她勾结的两个妹妹,三个公主和他们的夫家一家从老到小的脑袋挂了一排,那位松齐公主的腿骨还在我房间里做萨满法器呢。”说到这儿楼棣忽然抬头看她,“姐姐你不要害怕。” 白翎道你可太小看我了,她这辈子的懦弱都在刚上战场那几天被吐完了,亲眼看见父亲尸身都不全的时候都经历过,这又算什么呢? “你继续说。” 楼棣似乎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会骂我们残忍。” “应该的,难道虎狼屯于阶陛,还要谈因果吗?” 楼棣似乎不太明白什么意思,歪了歪头。 “就是说,敌人都打到王位的台阶下面了,我还要讲什么不能杀生吗?”白翎道,“都说慈不掌兵,杀人杀多了容易麻木,你哥哥能留着点人性,已经算难得了,我见得多了最后把刀兵对着自己的人。” 楼棣撇了撇嘴:“留着果斛力其实也是我的主意,我告诉他果斛力地位很高,人又没有脑子,格外适合没事了推他出来背锅。” “好,好,是你的主意,我们楼棣也很厉害。”白翎明白楼棣在纠结什么笑道,“那之后呢?果斛力早就死了,怎么现在忽然发作?” “这次攻打榆林,哥哥得到了许多马匹和粮草,分给下属的时候,下边的人却说果斛力在居庸关没有抢到东西,反而损耗了大量的兵士,尽管果斛力已经死了,但他的部下不应该分到东西。于是一群果斛力的旧部本来就反对我哥哥拒绝购回果斛力的头颅,只是用黄金为他打造了头颅,有没有分到东西,于是声称他们找到了先王的遗诏,哥哥的王位应该让给果斛力,现在果斛力死了,应该让给果斛力的长子——哦,他的长子比他还蠢。”楼棣颇为傲娇地说。 “这群不分给果斛力旧部的下属,只怕是你哥哥的人吧。”白翎道,“我可不信以他的威慑力,控制不了那群老臣倒是其次,难道还控制不了几个手下吗?” 楼棣摸了摸脑袋,显然表示默认。 “不过哥哥也确实没想到因为这么一点事情,这些贵族就真的敢起兵造反,他们也不缺这么一次的战利品,所以一时间准备不足——不然他早就把我送回盛乐城去了,也不至于如今我被追杀到姐姐这儿。”楼棣无奈道。 楼棣说得轻巧,楼樾连弟弟都护不住了,差点死在草原上,想必情况真的不怎么好。 “那些贵族不是很在乎这一次的得失,但害怕这是个不好的开头。”白翎道,“果斛力死后,他们害怕逐渐失去自己的地位,楼樾积威日重,他们却日益衰弱,不如先下手为强。” 楼棣捂着嘴咳了两声,随后又接过白翎的水喝了两口顺气。 “你应该再吃两副药的,听蓝鹤卿说你不肯再吃药了?” 楼棣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本身就是萨满。” 白翎明白柔然人的萨满是有点像国师和巫医的结合体,往往他们出征或者是有什么大动作之前,都要请示萨满求得天意——这方面白翎不信,但也不会多说什么,每次出征前他们也得叫钦天监看黄历本子,日子不好也要找个好时辰,总之是要一个“诸事顺利”的日子。 第105章 家事(五) 白翎不信这个,钦天监就算说这次出征必败无疑她得客死他乡,她也最多只是嗤笑一声。但未必所有的兵士们都是如此,白翎好歹也会装个样子,这也是提振军心的一种手段不是? 但巫医她就完全不信了,有南边来的士兵,说家里那边的巫医,靠给人摸头治病就赚了很多钱——活了自然是巫医的法力高强,死了就是病人不虔诚。 故而白翎对于这些人都没什么好感,但是楼棣既然说了,白翎自然不会去问什么“萨满灵不灵”之类的问题,只道:“你是萨满,和吃药又不冲突。” 楼棣摇摇头,道:“我们不能吃不是萨满制作的药,如今我正式从师父那儿接过法器,也是个萨满了,之前我昏迷没有关系,如果醒了再吃被人知道了不可以的。” 白翎不好多说什么的,道:“那你要什么药材,我们试着帮你找找?”说完又觉得不太好,谁知道他会不会配出什么毒药来,起了什么祸心。 楼棣笑了笑:“不用的。” 柔然人普遍信奉他们的萨满,白翎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楼棣接触中原文化这么多年,居然也信,而且还是很虔诚那种。白翎问道:“你怎么会成为萨满的,因为天生神力?” “我师父确实是因为从小就显现出来神力——但我不是,我是因为哥哥需要。”楼棣道,“在柔然,萨满们的地位很高,如果萨满之中没有帮助哥哥的人,他每一个出征的命令都会下的无比艰难。” 白翎明白了。 就像众人都格外喜欢在钦天监之中安插自己的人一样,遇见不信的,也不吃亏,遇见信的,说一声这个晦气,或者是那个人今日有灾祸,很有可能就影响人心。 “那你师父怎么不肯帮助楼樾吗?” “他快死了。”楼棣道,“我太小了,没法自己主持祭祀,还得再等两年。” 白翎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楼棣摇摇头:“没事,他很高兴自己快死了。” 萨满们都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楼棣道:“我师父从小就有天眼,能够看到未来的事情。刚刚成为萨满时,他触犯了萨满的禁忌,泄露了天机,因此变成了瞎子,受到了长生天的惩罚。他此生无缘再见到狼神的荣光,唯有生命将尽之时,才能感受到狼神赐给草原的恩典。” “什么意思。” “他活着,柔然就不会有和平的日子,唯有死亡前夕,才有机会看见柔然的曙光。” 白翎想着这不就明白着说,楼樾才是给柔然带来和平的人嘛,真不是楼樾用来巩固统治的手段? 要是他师父就是吊着一口气不死,岂不是说明楼樾也不是那个人。 楼棣似乎看明白了白翎想说什么,道:“没有人可以伤害萨满的身体,柔然人也不准许自杀——他们认为自杀的人是懦夫,他们的灵魂不配进入长生天。” “他们?”白翎道。 楼棣连忙改口:“我们。” “小萨满大人没什么归属感啊。” 楼棣也很无奈地说:“我也没办法,说柔然语的时候还好一些,我在中原生活的时间太久了。” 门外听得白翦的声音,大约是他看见了秦且红在外边,道:“我姐还没回去呢?” “没呢,将军陪……咳,在里边聊天。”军中的众人知道楼棣在这儿的不多,知道的也不敢说,生怕从自己这儿漏出去。 白翦酸溜溜道:“什么事儿啊,聊这么久,怎么不见我姐对我有这个耐心,感情还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呗。” 白翎提高了声音道:“你少在外边皮里阳秋的,想说话滚进来。” 白翦悻悻地掀开帘子道:“姐,你们聊什么呢?” 楼棣主动开口道:“我说我不想吃药呢。” “不想吃药?那不很正常。”白翦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小时候也不想吃药,敢逼我我就,叫他们做药膳去。” 楼棣皱着眉躲开白翦的手:“我才比你小了四岁,谁‘小时候’呢?”显然是不喜欢白翦这副拿他当小孩的样子。 白翦吸了一口气:“啧,大一天也是大呢,你姐姐姐姐得叫得欢实,怎么不听你叫声哥哥呢?” 楼棣目光骤然一凛,谁也难以想象一个小孩子居然能露出这样冰冷的目光,却立刻藏了下去,扫了一眼他的腰间,露出些惊喜的目光:“那是唐刀吗?” “是啊。”白翦解下腰间的刀——其实他晚上也不必巡逻,平日里也没有带剑的习惯,他嫌弃太重了。但自从得了这把唐刀之后,甚至睡觉都恨不得抱着睡才好。 白翦虽然是在给楼棣展示,但不肯撒手,只是举到他面前看看。 楼棣道:“这唐刀比寻常的唐刀短一些,不像是给男子用的,是姐姐送你的吗?” 白翦一时间愣住了,倒是白翎道:“是唐王赠的。” “哦。”楼棣点点头,“难怪呢,这样好的唐刀,整个柔然只有哥哥有,还是柔然王室传下来的,姐姐既然给了你唐刀,你回赠了什么呢?” 白翦:“嗯?” “就算是亲兄弟,也没有只有一个付出,另一个只懂得接受的道理,姐姐给了你这样珍贵的唐刀,你回赠了什么呢?” 白翦的脸色“噌”地红了,白翎开口解围道:“他前两日生辰,所以才送的。” “兄道友,弟道恭。这不是你们的说法?”楼棣不屑道,“你还让我叫哥哥呢。” 白翎算听明白了,感情楼棣是介怀白翦叫他叫哥哥的事儿呢。不知道怎么的,这次楼棣来大约是也不像上次一样怕死,所以原来那股恐慌和讨好的外皮一脱,本质剥了出来——终究还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白翎道:“说起药膳,你能吃虾、蟹一类的吗?” “这个季节有吗?”楼棣有点疑惑,“我能吃。” “叫小厨房用鸡油把上次母亲送的海米泡发了炒一遍,然后加白米和粟米熬出油来,再加冬菇冬笋,火腿和鸡瓜子肉,煮得久些,临出锅再洒把青菜。” 第106章 家事(六)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没?”白翎问道。 楼棣摇摇头,道:“没,我小时候生病了也是喝粥,不过没有别的,只有白米粥,熬很久才好。” “小翦也吃点?” “不了,我晚上没有积食的习惯。”白翦冷冰冰地说,“我就来看看,既然没事也不必一直在这儿待着,要是被人察觉了怎么办。”说罢一甩袖子,又发觉自己穿的武袍有护腕,甩不起来。 更气了。 “要是我哥哥在的话,我可不敢这么和我哥哥姐姐说话。”楼棣没叫白翎喂,只是捧着粥慢慢喝。 “得了,人都走了,少挑拨我们姐弟的关系。”白翎道,“上次来不是还玩的挺好的吗?” 楼棣撇撇嘴:“姐姐你不要苛求我嘛,上次我害怕所以他拿我当小孩子看就无所谓了,还让我叫哥哥,我连果斛力都没叫过哥哥,以后我不再他面前说话了,我就生生气,不做别的什么。”低头又喝了一口粥,道,“对了,严峣我也生气,他把我丢在外边好几天,姐姐你别苛求我不怪他。” 白翎会心一笑,想着楼棣再聪明,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喜怒说到底都是藏不住的,不过比白翦聪明一点——起码不会认死理。 白翎不禁感慨现在的小孩简直是鬼机灵,一个比一个难缠。 看白翎没说话,楼棣放下碗,道:“放心,我不会在这儿多待的,等哥哥那边好歹能抽出空来,他就会过来找我,如果他我也会离开去找他。” 白翎没看过楼樾那封信,还是严峣转告给她的。所以自然也没看到楼樾的那一番“肺腑之言”——估计是严峣故意的了。 所以她现在才意识到,楼樾其实现在处于一个很危险的境地,并不是简简单单的镇压叛乱,是随时肯能会丢了命的地步。 白翎自己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名,自己打仗打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再稳妥的仗都有风险,因为战场之上可能就是不知道哪儿飞来的一支箭矢,不知道谁砍过来的一把剑,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的觉得楼樾不会有危险呢? 可能说到底之前楼樾给她留下的善战而凶猛的印象太深了吧。白翎摸着下巴想。 夜色渐渐变成一片化不开的浓重,白翎也渐渐有了困意,道:“若是你晚上烧的厉害,无论如何不要硬扛,好歹叫蓝鹤卿来,你吃没吃药天知地知,在我这儿做事儿的第一要务就是嘴巴严,你不用担心被透出去。” “好啊,那叫鹿赫把药送来把,什么时候我若是烧晕过去了,我就叫鹿赫给我灌下去。”楼棣笑道。 白翎这才发现刚刚鹿赫是直接出去了的,大约是这个侍卫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鹿赫端着药,低着头在一旁站着,严峣来之前还特意告诉白翎小心楼棣身边那个侍卫,来的时候一身是伤,只怕楼樾本来应该是给了一队的侍卫,结果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活着的了。 他也没让别人帮忙看伤,就要了点止血的草药自己抹了,随后别说做什么,几乎就算是再没说过话了。也就是几次楼棣高热,他出来找蓝鹤卿,才知道他也是会说汉语的。 白翎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普通的柔然人长相,也不算是高壮的,穿的也比较朴素,看不出是什么身份,低头端着药,静静地等着白翎过去。 待白翎离开,他才端了要给楼棣,道:“殿下是喝了还是?” “喝了吧,她既然回来了,就不必继续病着了。”楼棣歪在一旁,将手中的砂锅粥递了出去,接过汤药碗,轻轻嗅了嗅味道,一饮而尽,皱眉道:“好难喝。” 鹿赫早就转过头去,当做没看见了。 楼棣笑了笑道:“我喝完了,你怕什么,你带我从那群人的包围之中逃出来,是救了我的命,难道我会因为这点小事忌惮你吗?” 鹿赫才敢回过头,只道:“不敢。” 柔然人都知道,如果得罪了可汗,也许他会用天空一样宽广的胸怀,一笑而过。 但如果得罪了那位“轮椅上的萨满”,不需要可汗出手,他会用萨满的神力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楼棣不算是撒谎,萨满确实不能吃“外人”做的药,但是对于楼棣私下吃汉人给的药,鹿赫何止是不敢说话,他甚至不敢看见这件事——谁真拿这个当把柄,才是嫌自己命长了。 别说是他,就算是别人看见了又能怎么样,谁敢说他不虔诚?以前兴许还有,但如今可汗彻底和那群老臣撕破脸后,只怕更没人敢拿此事来指点了。 “这肉粥有些凉了,不如属下去加热一下?”鹿赫垂目道。 楼棣摇摇头,接过他手中的粥,忽然道:“这不是肉粥。” 鹿赫:“什么?” “这是用鸡油把海米泡发了炒一遍,然后加白米和粟米熬出油来,再加冬菇冬笋,火腿和鸡瓜子肉,煮的久久的,临出锅再洒把青菜,做成的砂锅海米粥。” 鹿赫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属下愚钝。” 楼棣“啧啧”两声,颇有些无人赏识的痛苦,随后慢慢把有点凉了的粥一点一点喝光。 “哥哥那里有消息吗?” “回殿下,没有。”鹿赫道。 楼棣皱了皱眉,果斛力从出生就被册封为储君,到如今支持者众多,而且大部分都是柔然贵族。 当年哥哥起兵的时候,这些人并不看好哥哥,甚至有人劝说果斛力追杀哥哥,不过果斛力向来有些狂妄自大,认为他那么多兄弟,不必在意一个不受宠的混血弟弟,楼樾又投其所好,在攻打其他人的时候,给果斛力送去了大量的金银财宝,不求他出兵,只求他别动就好,并且再三表示自己十分畏惧果斛力。 结果果斛力果然眉开眼笑,对外说楼樾是他的亲兄弟,是受了他的指示统一草原的,每次胜利,楼樾都要将大部分的胜利品分给果斛力,于是果斛力愈发喜爱自己这个弟弟,连他改了汉名,都变成了他不想与果斛力争汗位,只想当个大将军的标志了。 第107章 家事(七) 很多跟着楼樾的老人都不满,为什么明明是楼樾赢来的战利品,而且果斛力没有做出任何贡献,就要分给果斛力一半。 楼樾只是无奈道:“请大家体谅,毕竟他是我的兄长,而且是父王亲自指定的储君,我不好明着与他为恶。” 说是先王指定的储君,可是没人看到诏书;说是兄长,可是哪有兄长像一只只会吃自己兄弟血肉的饿狼;至于最后一句,自然是“明着”不好与他交恶。 诸多臣下被楼棣稍微一指点,立刻明白了,纷纷开始私下里从这三点给果斛力找麻烦。果斛力左支右绌,拼命证明自己是“正统”,可是每每气急败坏想要做些什么,就被楼樾亲自请罪安抚下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事情的幕后黑手正是自己的好弟弟。 直到楼樾在杀了最后一个兄弟,统一了柔然十八部,随后将觊觎柔然多年的契丹打败,杀进他们的王宫,契丹可汗自尽,王后和贵女们被分给了部下,大量的金银财宝几乎让所有人都红了眼睛,楼樾拒绝了将古老的弓月城改名为颇有羞辱旨意的“哈朗”,柔然语的意思是“被征服的地方”。 而且并没有把契丹人全部变成奴隶,而是将大量原本属于契丹王室的牧场分给了契丹的贫民,楼樾在契丹被尊为连当年的契丹可汗都没有的“圣”字。 当楼樾带着人攻破契丹王城的那一天前,楼樾就私下里告诉自己的亲信,果斛力已经再三催促他回去,并将契丹大量的金银珠宝带给他。 不知怎么的这个消息就被“不小心”透露了出去,当天楼樾站在弓月城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前,阿速司等人忽然将象征柔然十八部可汗的王袍披在他身上,于是楼樾被迫接受了这个位子。 当然,对果斛力的态度自然就是——要么死,要么认。而楼樾私下里也向支持果斛力的诸多柔然贵族们许诺,不会触犯他们的利益。 到这时果斛力才发现,自己平日里看不起的弟弟,已经成长到可以自己对抗不过的地步了。柔然贵族们不想在此时推上去顶楼樾的刀,又得了楼樾的许诺,纷纷都劝果斛力认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什么的。 果斛力再不甘,他也许是个莽夫,但又不是傻子。 这些柔然的贵族就像苍蝇,只要哪儿有肉就往哪儿飞,只要给出足够多的利益,他们谁都可以支持。楼棣有点嘲讽地想。 他们迟早有人心不足的那一天,有更大的利益他们自然也会趋之若鹜,只是哥哥倒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楼棣和楼樾的谋划之中,恐怕还要等些日子呢。 说到底是果斛力太蠢,非要强攻居庸关,结果居庸关没打下来,他倒是白白丢了性命,还留下这么大的烂摊子。 死得真不是时候,楼棣想。 鹿赫见楼棣有点木然地吃着碗里的粥,间或目光中透出一丝轻笑与嘲讽,忍不住想:这是又有谁要倒霉了? 说是不急,但楼棣在这儿硬生生地住到了草原上的草冒了芽。期间白翎处理东京来的事情的时候更多,所以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时间过来。楼棣和几个看守的士兵玩得也挺好,根据守卫的说法,楼棣是个过于省心的“俘虏”,要了几本书看,每天就是吃饭睡觉看书,加上腿脚不方便,有时甚至一天连床榻都不下,叫鹿赫把东西送到床榻的矮几上吃。 也绝口不提要出去,就连偶尔出去晒晒太阳,还是蓝鹤卿替他争取的。 说他如今正是长个子的时候,长时间不晒太阳对身体有害。 这么几步路楼棣也懒得走,说自己脚疼,所以一般都是鹿赫推他出去。 鹿赫也根本不会违抗他的意思。 白翎本来以为,自己的爹宠白翦就已经够过分的了,没想到见到柔然人宠孩子还是有点小巫见大巫,挺熟楼棣因着腿脚有点残疾,小时候连轮椅都不坐,直接是楼樾抱着他到处走,还是楼棣说总被人抱着叫外人看见了丢人,平时还是坐轮椅吧,楼樾才勉勉强强同意了。 颇有点鳏夫养娇儿,不知道怎么宠着才好的意思了。 还是白翎觉得这么下去骨头都软了,吓唬他长时间不运动会长不高。结果楼棣愣了一下,委委屈屈地说:“我长的再高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得坐在轮椅上。” 连白翦那种混世魔王的性格白翎都收拾的了,又怎么会被这点小把戏糊弄道,冷着脸把他从轮椅上提起来道:“别装了,你腿脚走不了远路,但也不是一步都走不了,再撒娇今晚别吃饭了。” 楼棣这才不情不愿地从轮椅上下来颤颤巍巍地走两步。 今日他刚回来,正吃着豆花歇息,白翎坐在一旁看书信。 楼棣似乎有点不满意自己被忽视了,伸手悄悄地戳了戳白翎。 白翎叫人把碗筷都收拾了。准备离开,却立刻被楼棣拉住,道:“你最近这么忙吗?” 确实很忙,但不是事情多,而是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 前些日子白翎去了一趟蓟京——这不算是什么大事,就算事前没上报,事后上报了,东京也早就来了消息告诉她随机应变就好,去就去了。 随着而来的还有萧澈的一封书信,说只要有他在朝中一天,就会为夏军提供尽可能多的便利。 这话表面上看起来中规中矩,但白翎却咂摸出了别的意思。 只要他在朝中一天,就会尽可能多的为夏军提供便利。 如果这个便利没有了,只怕就是他出了什么问题。 而且他说的是“夏军”,从以前的信看来,萧澈提起白翎的军队时,喜欢叫“定远军”,或者是更亲昵的“你们”。 这还是白翦发现的,他看着这封信,擦着自己的唐刀,道:“看来太子是觉得这封信恐怕会被人查啊,才会把话说的这么规矩。” 白翎和太子通信,走的是自己的路子,连这个都怕被人查,说明太子那边的情况恐怕比自己想的要糟糕? 第108章 山雨(一) 但楼棣问,白翎自然不会说,只是道:“放心,一切都好。” 楼棣撇了撇嘴,显然是不信。 白翎知道这种说法肯定瞒不过楼棣,想必他还会介怀自己被防着这件事,于是白翎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信件,道:“说我呢,楼樾给你消息了?” 楼棣顿了顿,顿时脸上浮现出沮丧来,随即定了定道:“听说那边打的兄,那些贵族们本身手中就有兵,虽然不是什么精兵,但一来数量不少,二来也是经营多年,想必真的清缴完了也不是小事。” 而且此事不是只是杀就完事了,老可汗死前很长一段时间,柔然都是这群贵族把持朝政,他们人数众多,到底是什么态度也不是很明朗,若是楼樾都给杀了,想必反而叫人人心惶惶。 楼棣不禁感慨要是自己在,好歹还能帮哥哥出出主意。 白翎顺口道:“那你要当了柔然王,你想做什么?” “姐姐你在东京是不是都没什么朋友的。”楼棣吐槽道:“我没想过,谁会想这种事情啊。” “那就现在开始想呗。”白翎道,“其实这件事情说远也不一定很远吧。” 楼棣愣了愣,低头道:“肯定是要先给哥哥报仇的。” “嗯,这个应该,然后呢?” “然后,然后”楼棣满脑子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忽然就卡住了,然后要干嘛,处理内部的矛盾还是和中原议和? 楼棣把自己努力地代入哥哥走后的位子,他年纪小,身体也残疾,哥哥走后很有可能会控制不住哥哥那帮旧臣,哥哥在时,那些人是忠诚的下属,哥哥走了呢?他会不会被这些“忠诚的下属”变成一块传国玉玺,争着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力? “和平止战,休养生息”楼棣吭哧了半天就说出这八个字,说完了还后悔了,这一套对于习惯于从事农耕的中原人来说,确实是好法子,但对于柔然人来说真的合适吗? 白翎没想拿着这个问题为难谁,只是想着这小子平时说得头头是道的,想必说起这个来也能说个一二三四,结果怎么忽然卡壳了? 白翎一抬头,看着楼棣漂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无辜而迷茫地望着白翎,楼棣哭起来一向是喜欢大动静的,非得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哭了才好——因为大部分时间他只是为了用眼泪博取白翎的注意力。 白翎没见过楼棣这样沉默着流泪的样子,意识到他多半是当真了。楼樾对他来说如兄如父,多半和自己刚失去父亲的时候是一个感受,不知道该做什么。 更难过的是现在楼樾想必是还没有消息,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变成现实,对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到底是太难以接受了。 白翎只是不想让他纠结夏国的事情,怕这小孩太聪明猜出来,倒是没想着要拿这事刺激人的意思,连忙抱过他哄道:“好了好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不知道就不说,都只是说说而已。” 她只感觉肩头一阵湿润,连喘息声都很轻,楼棣往往只有这时候才像一个无措的孩子,在漂泊,无意之中连哭都不敢。 白翎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轻声哄着:“没事了没事了,都是说说而已。” 良久,她才听到楼棣哑着嗓子道:“那我该如何,你可有什么良计?” 白翎愣了半晌,才意识到楼棣是在接着她上边问的“若你是柔然王,当如何治国”来继续说。 白翎笑了笑:“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在君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楼棣听得一愣,白翎道:“这是当年魏郑公的《谏太宗十思疏》,之前你拿走那本《唐书》之中应该提到过。” 楼棣怯怯诺诺地说自己还没看到那儿,看向白翎的眼神里难得有些敬畏了。 开玩笑,这东西当年自己和太子一起读书的时候,背得昏天暗地的背了一天,硬是没背下来,晚上还被先生罚抄,如今几乎算是刻在脑子里了。也是当年的一段血泪了。 “我见你平日里也读书,都读些什么?”白翎随手拿起旁边的那册《唐书》,打算看看他读到哪儿了,不想楼棣忽然跳起来要阻止,道:“别!” 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 白翎看了一眼封面《唐书》 不确认地再看了一眼里面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白翎冷着脸抬头盯着楼棣,他一脸“吾命休矣”的表情。 “这书是谁给你带来的?” “鹿赫……” “鹿赫敢给你带这个书?明日等你哥哥来了我参他一本去。” 楼棣一惊,那鹿赫的脑袋还要不要了,他连忙道:“不是鹿赫,是、是我也不认识的一个……” “每日你这边的人就那几个,一个个问总能问清。” “额白翦哥”尽管楼棣不喜欢叫哥,在这种时候也心虚地叫了哥。 白翎“啪”的把书一合,“我就知道,他不干好事。”说完又把其他的书查了一遍,确认只有这一本之后,义正言辞地对秦且红道:“以后到他手里的书都从我那儿过一遍,看这种东西怎么行呢?” 秦且红口称:“是。”却心里吐槽道,将军你不也看嘛,不止看,而且和季沐沐两个人经常私下里讨论呢不是。 第109章 山雨(二) “这两日唐国那边的动静你听说了吗?”白翦道,上次楼棣那儿的小黄书事件白翦被白翎痛骂了一顿,说他自己堕落也就罢了,还带坏别人。加上最近他变声,嗓音和鸭子似的,所以这话说的忸忸怩怩,各很不情愿。 甚至不愿意叫一声“姐” “听说了,什么有人闯大营?”白翎没在乎这点儿别扭,将手中的长枪递给秦且红,严峣拿了帕子替她揩着头上的汗,又带了外衣披给她,白翎扭头说了句:“这天气不用。” “刚出汗就吹冷风?明天你受了风寒可别来我这儿撒娇。”严峣板起脸道。 白翎不禁感慨这是给自己找了个爹吗,值得接过外衣披着,继续问道:“查出来是谁了吗?柔然人?还是别国的。” “对外说是柔然人。”严峣道。 那就肯定不是柔然人了,柔然人要是闯进大营来,肯定要全军戒备不说,而且现在抓住了肯定要公开斩首,以壮军威。要是抓到死的了也肯定要把头全军传一遍,这种就肯定不是柔然人了。 白翎一开始以为是冀国或者是雍国人,出了什么事情才闯大营,但如今看来似乎不是啊…… 唐国人瞒的这么紧,多半是自己人了。 白翎不认识多少唐国的将领,所以脑海里过了一遍之后,果断的放弃,道:“既然是唐国的事情,我们想知道不如问问唐国人。” “高和?”白翦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声音也难听,心情也不好,懒洋洋地说,“要找你去找吧。” 严峣稀奇道:“你不是和高和颇为聊得来吗,怎么又不想去了?难道你又犯少爷脾气,把人家得罪了?” “什么呀。”白翦翻了个身,“季沐沐走了之后他就有点,嗯暴躁?也不能说是暴躁,就和死了老婆似的。” 白翎“啪”地打在他身上:“说什么呢?嘴里也没点遮拦。”见他软体动物一样赖在那儿,更不满意道,“起来,别窝着,再去把剑练一遍。” “我又没说错,之前没觉得高和这么难相处,季沐沐走了之后也不能说是茶饭不思吧,总之看什么都要伤情一会儿。”白翦起身去拿剑,“我去一次两次听他悲春伤秋还好,总不能天天跑过去吧,何况男人有些愁,自己扛过去就扛过去了,要有个人过来,你跟别人说一遍自己就痛一遍。”白翦故作深沉道。 “总比你见一个爱一个的好。”白翎道,“上次书的事儿还没过去呢,你在我这儿充什么大尾巴狼。” “而且涉及唐国的事情,高和未必会和你们说,他这个人看着随和,处事挺有底线的。”白翦道,“而且楼棣——”白翦压低了声音道,“楼棣不是说柔然那边正在打架?季沐沐还没回来,高和不是更担心了,说不定他精神更恍惚。” “问不问得到倒是无妨,但沐沐走前托我多照顾,我总要去看看吧。”白翎道。 “带点东西去?”严峣问道。 白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严峣道:“好,我来准备。” 白翎是和严峣一起去的,严峣来这边的机会不多,之前白翦自己不熟悉军中的事务的时候,白翎若是走了,严峣就根本走不开。如今白翦也好歹能处理一些军中的事务了,严峣才渐渐抽身出来,偶尔也能和白翎一起在燕北城逛逛。 夏天快到了,听说若是往日里没有战争,燕北城真正繁荣的时候就来了,会开长达十天的茶马市,这十天的交易量几乎比得上其他的时间茶马市交易量的总和,许多南边和西洋的商人,也喜欢挑着夏天来选马,所以说是茶马市,其实交易的内容丰富的很。甚至许多提前一两个月就往这边赶的。 但今年是不太可能见到这种盛况了,商人向来很少往战乱的地方跑,这边柔然和盟军之间虽然停战了,但奇怪的是盟军没有一个国家撤了回去,更奇怪的是就连唐王都没有要求他们离开唐国的边境——由此可见就是唐王对于这场战争到底结束与否也是没底的。 赤水河解冻之前,柔然停止了在居庸关和古北口的骚扰,并且主动退出榆林,带着劫掠来的大量粮草和辎重离开了,随后就固守在云下城不出。 盟军没有想要主动出击的要求——其实乐康胥还是提了两次的,若这只是唐军,只怕就依着乐康胥的意思,说不定又是一次燕然勒功了。可惜这是盟军,岂不说唐王什么态度,就是冀国和雍国都不支持继续打出去。 因为打出去得到的土地必然不和其他三国接壤,到头来落到唐国的口袋里,自己出钱出力出人,叫唐国拿好处——谁也不是傻子不是。 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让乐康胥大骂“盟军误我!” 这边看起来柔然人是退了,本来以为今年的茶马市还能再开起来——他们才不管名义上是不是敌国呢,之前柔然和唐国名义上也是敌国,不也一样年年办茶马市——只要没在打仗,茶马市就肯定有人来。 但是如今柔然和盟军没在打仗了,倒是听说柔然自己打起来了。众多商人又是一片愁云惨雾。 但好在听说柔然内部打的并不激烈,而且燕北城时和平的。说是茶马市,每年不是为了买马而来的也不是没有不是?何况如今距离茶马市开始还有些日子,说不定柔然就不打了呢? 抱着赌一赌的心态来燕北城看看的商人也不是没有,燕北城也就指望这夏季这场大的茶马市了。所以比柔然人还希望柔然和平。 当然,今日的首要是去找高和,虽然燕北城街边的小商小贩多了不少,白翎也没下车去看看,而是太守府而去。 要说凄凉,太守府绝对算不上凄凉,反而有一股门庭若市的意味,太守府衙门那儿求见的人太多,还有许多想“走捷径”的人,于是来高和的住处寻,想要打听一下今年茶马市的状况的,还有些抱着“拜山门”的想法来探探路的,总之白翎他们到了高和的住处时,就看到的是这么一番景象。 第110章 山雨(三) 太守府门口的小厮见着他们的车连忙迎了上来,道:“白将军,小侯爷。” 门口几乎被来往的人堵住了,白翎一皱眉:“我们下车过去吗?” 小厮连忙道:“不不,二位可方便随我从侧门儿走一趟呢。实在是正门求见的人太多,我家老爷说这两日闭门谢客,嘱咐不许放人进来。刚刚老远来见二位进来,回报给老爷。老爷说既然是您二位,肯定是要请进来的,若是正门进,怕是人来人往的容易惹麻烦。” 确实,门前那么多人,难保有认出白翎和白翦的,何况高和都放出话说“闭门谢客”了,若是他二人从正门进去,保不齐被外面的人堵住要说法。 对比外面的热闹,高和算得上是憔悴了。 白翦低声道:“本来上次冯三初的事情之后,我是想找高和算账的,结果他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冯三初如今在东京干得算得上是顺风顺水,虽然东京他不熟,但是居庸关他熟悉啊,几次东京的消息都是他送到居庸关来的。 高和倒不是表面上看起来如何颓废,相反,大约是刚刚从官署回来的缘故,高和身上还穿着官服,只是眉宇之间曾经的那股自然洒脱变成愁苦之后,整个人看起来就显得多少有点压抑。 高和按揉着眉心道:“今儿怎么忽然想起来来我这儿来了,事情不忙?” 白翎本来是想问问有没有沐沐的情况,结果高和这个愁云惨淡的表情,让白翎心里咯噔一下,这状况不会沐沐出什么问题了吧。 结果白翎沉默着,反倒叫高和有些奇怪地抬起头:“什么时候白将军也学会支支吾吾这一套了?” “额沐沐,还好吧?”白翎吞吞吐吐地问道,心里却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准备。 高和有点懵地看着她,似乎有点疑惑白翎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随即了然似的看了一眼白翦,道:“放心,没什么事。” “真没有?” “真没有,前两天她刚给我寄了信,虽然柔然那边打起来了,但金牌制度还在,那些贵族们每年是茶马市的大头,若是被夺了金牌,恐怕比楼樾本人还头痛,沐沐一路又不惹事,那些贵族是反楼樾,和沐沐没什么关系。” 是啊,和季沐沐有什么关系。 白翦一愣:“你不是前两天刚说担心季沐沐的事情?” 高和似乎有点恍惚,猛地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支支吾吾地说:“嗯,那是前两天嘛,沐沐还没回信嘛,我自然不知道的嘛” 白翦的脑子当然转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自然是高和怕冯三初的事情,白翦找他对峙,于是索性假装自己为情所困,替沐沐提心吊胆的样子,白翦被他“用情至深”地剖心表白几次,难受的都不想再来了,自然不会再跟他追究之前冯三初的事情,高和利用他们除掉政敌。 虽然冯三初最后阴差阳错成了定远侯府的人,不代表白翦就不介怀高和的事情了,高和估计也猜到了,所以才躲。 还没等白翦再说什么,白翎道:“原来如此,我们高大人还这么愁眉苦脸的,都险些当真了。” 高和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似的,扭头道:“不如你们来试试主持今年的茶马市,不出三天,保证比我还憔悴呢。” 确实,细细看来高和的一身官服空空荡荡,显然是瘦了许多,更遑论眼底乌青未褪,走路也是摇摇晃晃,脚步虚浮,白翦忍不住道:“同光兄你这身体不行啊,平日里就算不习武,时常打打拳健健身也是好的。” 高和给了他们一个“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眼神,一边说一边将二人往花厅引:“别站着了,我嫌累,坐下说话吧。” 仆人自然地下去沏茶准备果子,高和坐下来似乎终于有了点耐心,道:“你们来这儿是做什么?总不会是为了” 白翦黑着脸道:“下不为例。” 高和松了一口气,道:“只管问吧,有人么我能说的,必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是什么伤天害理背叛唐国的事情,我也” “得得得,用不着你嘴上说得好听。”白翦道,“最近有人擅闯唐军大营,你听说了吗?” 高和顿了顿,似乎是纠结了一下,随后道:“听说了。” 白翎和白翦对视一眼,没说话,只示意他继续说。 高和道:“这个吧” “唐军内部的事情?”白翎问道,“要是就不问了。” “那倒不是。”高和叹了口气道,“是柔然的事情。” “柔然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 高和压低声音道:“此事不必外传。” “我们又不傻。”白翦心直口快道。 “你们知道最近柔然内部打起来了吧。”高和道。 白翎模模糊糊地说:“听说了。” “知道多少?”高和问道。 白翎眯了眯眼睛,高和无奈地摊了摊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该说的多详细,此次柔然内部,是果斛力的旧部反对楼樾打起来的,这个你们可知晓?” 白翎点点头:“这个我们知道。” “果斛力的旧部在找楼棣,就是柔然王楼樾的亲弟弟,他平日里非常喜欢这个” “我们知道楼棣。”白翎道,“找他做什么?” 高和叹了口气:“听说果斛力的旧部并不想扩大战争,只是想抓住楼棣,然后逼迫楼樾答应他们的一些要求。结果闯进云下城中楼棣的住处时,发觉楼棣已经被人送走了。” “不对吧。”白翦忽然道,“被人送走也是送到北边的柔然都城盛乐城的可能性大,果斛力的旧部怎么会到唐国这儿找楼棣?” 高和没被这个问题问道,反而又是一副强忍着白眼的表情:“自然是这帮贵族在盛乐城严防死守了,没有人来,那边听说进去的时候被子都是热的,跑不了多远,北上的一路关口大部分都有这帮人的手下守着,楼棣若是出现在北边——就算当时抓不到,他们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南边来。而且他们觉得,楼樾也不知道反叛人数是多少的情况下,就把自己亲爱的弟弟匆忙间往北边送的可能性不是太大,说不定反而剑走偏锋,把他往南边送——听说他弟弟长的很像汉人,他若是跑进燕北城藏身,一时半会儿真的找不到。” 第111章 山雨(四)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事实上还猜对了大部分,如果不是楼棣之前的事情里面认识了白翎他们,或者严峣拒绝帮忙,现在大概率楼棣就真的在燕北城之中了。 “那夜闯大营的就是那些柔然贵族的人?” 高和点点头道:“他们倒也没提出说结盟活着怎么样,只是送了一份画像,请乐康胥将军注意一下这个人,此人是楼樾宠爱的亲弟弟,最近很有可能逃到居庸关活着是燕北城来了,若是来了的话,还请乐康胥把人扣下,无论死活,他们都会重金报答。” “乐帅答应了?”白翦问道。 “这有什么不答应的,听闻楼棣虽然是个孩子,却是常常能给柔然王楼樾出主意,若是能把楼棣杀死在这儿,也是大功一件吧。”高和打了个哈欠,“何况又不是我们要杀,是他们柔然人狗咬狗,还不许我们捡个便宜了?放心吧,就算抓到了,乐帅也不会轻易把人给他们,肯定是要重重的敲诈一笔的。” 白翎有点心虚,一抬头撞上对面白翦的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地眨了眨眼睛,又在高和看过来的一瞬间低头。 白翎去拿银签子插绿豆奶酥吃,白翦一块一块地捡了釉里红的高脚碗之中冰渍的梅子往嘴里塞。高和道:“这么喜欢这些果子?那走的时候不妨带点。” “嗯嗯嗯,可好吃了。”白翦连忙道,连忙把口中的梅子吞了下去。 高和愣了一愣,道:“你吐核了吗?” “额我喜欢吃核。” 高和一脸看傻子一样的难以言喻。 “说起来就这事而已,又有什么好瞒着众人的。” “瞒着?”高和奇怪道,“他们瞒着了?” 呃他们确实说了闯大营的是柔然人来着。 “只说了是柔然人,已经被杀了。”白翎道,“你又遮遮掩掩的,我以为什么事情。” 高和了然,道:“我遮遮掩掩地是因为谁?” 白翦把口中的梅子核吐出来,道:“难道是因为我们?” “不然呢,你们之前刚刚把乐坚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还被王上提到蓟京去敲打了,就算我们再怎么辩解,恐怕你们也认定了乐康胥那边的人很可能和柔然勾结这种事情了吧。”高和道,“说是帮柔然贵族找楼棣,实际上乐帅自有自己的打算,若是能趁着这个机会分裂柔然,那更好不过——但这事若是找你们说了,只怕又以为乐帅通敌了吧。” 白翎皱皱眉,乐坚的事情铁证如山,如今倒弄得像是他蛮不讲理似的。 高和看出白翎的不满,安慰道:“乐坚再怎么做错了,那也是乐康胥养了那么多年的义子,如今人都没了,自然乐帅怎么想都是好的,乐帅记恨几下也都是正常,只要不耽误四国的联盟,他嘴上说几句也好,行为上故意排挤你们几下也好,就由他去呗。反正成王败寇,如今活下来的是小侯爷,又不是那个乐坚,白将军何必和一个死人计较。” “话是确实这么个道理。”白翎慢悠悠道,“你们唐国的事情,我怎么好插手。” 高和知道自己这话多半是不怎么讨喜的,又因为之前冯三初的事情,高和多少有点心虚,低声道:“好歹这件事情算不上是损害唐国,我也就和二位说了,柔然的局势没有那么乐观,特别是如果乐帅下场去挑拨这些旧贵族和楼樾的关系,一时半伙儿恐怕战争停不了。” 白翎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她知道乐康胥如果真的能分裂柔然,只怕对盟军,对中原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她不会因为一点私仇就去破坏乐康胥的计划——当然,楼棣也肯定不能给他们的。 如今想想,楼棣在夏军之中反而是好事,旧贵族们找不到楼棣,就不敢放松警惕,楼樾找不到楼棣,就不敢结束战争。两边这么僵持着打不出结果,对中原才是最有利的。 回去要不要限制一下楼棣给他打个发消息呢? 高和道:“如今云下城附近已经基本在那群果斛力的旧部手中了,楼樾退回北边的盛乐城,也就是说,如果楼棣真的在居庸关活着燕北城,除非云下城被楼樾收回来,不然楼棣都联系不上他哥哥。”高和顿了顿,“请二位放心,乐帅与柔然人是世仇了,打了一辈子,他一心小而言之是为了唐国,大而言之是为了中原,就算过程看起来奇怪,结果也一定是不利于柔然的。” 过程看起来奇怪?白翎想了想,道,“乐帅是打算收留柔然贵族吗?” 这群贵族终究不是楼樾的对手——这是必然的,但是如何延长这场柔然的内斗,等这帮贵族战败,收留他们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楼樾打到南边来,这群贵族只能往南跑,若是乐康胥不收留,这群人肯定会被楼樾斩草除根。 高和叹了口气道:“楼樾的野心绝不仅仅是当个在草原上放牧的柔然王,‘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侧,立马吴山第一峰。’听听他做的诗,谁敢说他没有叩阙之念。终究中原和柔然必定有一战的,如今还好一些,是盟军和柔然之间的战争,若是平日,恐怕就是唐国和柔然的战争了。” 白翎自然听得懂,这就是唐国依然准许他国的士兵屯兵在唐国的边境的理由吧,唐国不想被逼着独自对抗柔然。冀国雍国和夏国选择不走,未尝不带了些别的心思,唐王那样火爆的性子,也硬是忍了下来。 白翎道:“高太守说错了,就算盟军解散,各自回去了,真有那么一天来了,难道我们夏国会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吗,就算不是出兵支持唐国,也必然在其他地方帮忙。” 高和苦笑道:“但愿如此,白将军这样想,难道所有人都这样想吗,若真是如此,唐国又何至于自己守着北境守了这么多年,唐国的国库又何至于空到如今的样子。” 第112章 山雨(五) 唐国穷。 因为多年在北边和柔然打架,再加上气候恶劣才穷。 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唐国人一直认为自己是替所有的中原人守着北边的大门,好叫柔然人进不来,虽说刻意抬高自己之嫌,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算错。 白翎也也许能影响一点萧澈,但若说王上,她也左右不了王上的意见。只好沉默。 高和见白翎不说话,也不再说什么,道:“话我且说到这儿,最近居庸关未必有你想想的太平,多加警戒吧。” 白翦像是根本没听出来这是个颇为严肃的警告,笑眯眯地拍了拍高和的肩,用他正在变声的公鸭嗓道:“多谢同光兄,改天请你喝酒。” 高和说正事还是和白翎说的多,说到底还是把白翦当成孩子看,听他这个公鸭嗓就更滑稽了,无奈道:“你这嗓子还喝酒呢?” “那今年的茶马市?”白翎问道。 高和摊了摊手:“我估计是办不成——但这些商户都指着茶马市吃饭呢,我若是直接说,怕是他们今天就得闹起来,想办法小规模的弄一弄——走一步算一步吧。”高和这两天显然留在为了这件事头痛,外人不知道柔然那边的内乱,具体是什么状况,只知道内乱在柔然,就觉得必然没有居庸关什么事。 但高和明白居庸关恐怕也迟早会陷入战乱。但又不能同这些人直接说,不然恐怕他们知道了柔然人也就知道了。 所以高和才这样头痛吧。 因着沐沐没事,又没在太守府,白翎懒得在燕北城多待,何况这么大的事情,还是早点回去和严峣商量一下的好。 至于白翦,最近他嗓子难听的很,在外边连话都不爱说,本来今天是不想来的,结果想想怕高和因为季沐沐的事情迁怒姐姐,所以才不情不愿地跟过来一趟。 结果发现没有事后,他比白翎还着急回去。 结果刚回了夏军的大营,严峣便迎了上来,道:“东京来信。” 白翎和严峣在一起多年在,自然明白严峣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然是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是衣角被揉皱了——他思考的时候格外喜欢揉自己的衣角,而且脚步很快,多半是有事情发生了。 白翎安抚道:“什么事?不必惊慌。” 严峣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大致组织一下语言,道:“东京送了信过来——但我觉得可能有问题。” “怎么说?” 严峣将信件递给了白翎,信中的内容大致是谴责白翎擅离职守,带着弟弟在战争期间去蓟京城享乐。全篇的言辞非常之激烈,要是对象是白翎自己,她看了都觉得这个将领简直该杀。 白翦探过头来从头到尾扫了一眼,又想去看另一张纸:“问道,全都写的这事?” 严峣严肃地点点头。 “有病吧。”白翦难以置信道,“之前过来说万事便宜行事的是他们,结果事后过来骂我们的也是他们,这是熬鹰打犬还是指桑骂槐呢?” “可能都有吧。”白翎收了信道,“他们爱骂就吗,当年我爹还蹲过诏狱呢,只是我担心只怕东京的局面彻底控制不住了。” 白翎想起萧澈在之前的信件之中说“只要有他在朝中一天,就会为夏军提供尽可能多的便利。” 那现在呢?这封言辞激烈的谴责信已经传到白翎这儿来了——萧澈还好吗? “其实我觉得,如果真的糟糕成那个样子,那现在来的就不是手信,而是旨意了。”白翦道。 “但是手信上边有王上的册印。”严峣提醒道。 白翦嗤笑一声:“印章弄到还不容易,冯淑妃就在后宫呢,王上若是还病着,她想弄到册印就很简单了。” “朝廷的命令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何况我们去蓟京的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此事,只不过找个由头” “找个由头做什么?”白翎道,“他们骂了我们一顿,不痛不痒,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也没让我们交还兵权。” 白翎顿了顿,意识到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说。 东京那边若是只是想拿白翎他们开涮,或者单纯想要和定远侯府不对付,母亲那边肯定不会什么消息都没有。起码肯定是会来信让她们小心谨慎,不要叫人抓了把柄的。 之前白翎逼着陆长青父子自裁,肯定比白翎和白翦去一趟蓟京这件事情更好发作。但奇怪的是他们丝毫没提陆长青的事情,反而抓他们去蓟京的事情做文章。 这就像你要处死一个谋逆的人,结果罪名是他偷了隔壁一个鸡蛋一样离谱。 严峣皱眉道:“前些日子阿翎不是说想要回东京一趟?实在不行赶着这个时间去。” 白翎叹了口气:“恐怕去不了。” 白翎将今日高和的那一番话给严峣重复了一遍,果然,严峣听完了也道:“若是这种情况,现在回去确实不合适了。” “而且。”白翦对着那几张纸道,“你觉不觉得,他们拿着我们去蓟京的事情发作,就是不想让我们回去呢?” 那几张纸上的罪名白翎和严峣都没怎么仔细看,有了前面的打底,那些罪名在他们眼里和笑话没什么两样。 结果白翦忽然说这笑话颇有深意,二人也不得不认真拿了看了。 确实,条条都说的是“擅离职守”。 白翦道:“他们肯定明白写信骂我们是没什么,但如果整篇都是擅离职守,我们就算为了避嫌,一段时间内我们也不会主动离开居庸关的吧。” “若不是有柔然的事情,说不定我们真的会考虑回去。”白翦歪了歪头,“然后就会被这封信拦住,考虑究竟要不要回去了。” 白翎顿了顿:“如此说来,倒是巧了,两边都不许我们回去。” “你是说这其中”严峣的脸色变了变,没敢说后面的话。 白翦打断道:“那倒不至于,我觉得只是凑巧。楼樾也没想到那群旧贵族会忽然谋反,不然也不会把楼棣匆忙送到这儿来了,至于那群柔然贵族跑过来向乐康胥求援,估计也是个意外吧。” 第113章 山雨(六) 确实,而且楼樾这边不说,冯淑妃那边可是家中并没有从军的亲戚,总不能在宫中和楼樾联系上吧。 白翎想,兴许自己真的是太敏感了。 “若是这边柔然的战事就是一直不结束怎么办?”严峣看着案几的一堆公文,觉得有点头疼,“高和只说了乐康胥会出手,可是究竟什么时候出手,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不是吗?我们总不能一直等着吧。” 白翎道:“事实上我们离开才会麻烦,但是待在这儿就没什么问题。” “回去是不太现实,叫冯三初盯着点母亲那边吧。”白翦哑着嗓子道,“之前去蓟京那时候也就罢了,好歹没什么事情,此次若是因为我们回去真的‘贻误战机’,或者导致什么后果,那边不抓着这个把柄坑死我们才怪。”白翦今日穿了一件橘红的长衫,外边罩着秋香色的长比甲,用腰带束起来,腰间不是玉佩香囊一类,反而是一个革包,装着蓝鹤卿给他开的枇杷糖,显得颇为英气,也显得和他那一副公鸭嗓子格格不入。 白翦摸了个枇杷糖吃,显然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味道,只是因为蓝鹤卿吓唬他如果不好好养嗓子,继续什么生的辣的都吃,他就一辈子都是这个声音了。才被迫遵循医嘱。 楼棣将手中的字条丢进火炉之中,看见火焰的火舌欢快地跳了两下,将那一小节字条吞了个干净,却并没有感觉到多开心,只觉得一股难得的疲倦和麻木涌了上来。 鹿赫在一旁不敢说话,直到楼棣看见那一点灰烬也消失了,抬了抬眼睛,问道:“什么事?” “今日听说白将军和她弟弟一早去了燕北城。”鹿赫用柔然语道。 “你说话平日里也就说一半?”楼棣低头拨弄银丝珐琅手炉里的炭。 鹿赫连忙道:“听说是因为有柔然人闯了唐军大营,乐康胥居然把此事瞒了下来,结果二人还是觉得奇怪,才想着去问问高和。” 楼棣摩挲着手炉上的鹤鹿同春纹样,问道:“是奇怪,是哥哥的人?”顿了一下,又道,“是我傻了,哥哥既然已经选了夏国帮我们,又怎么会再找唐国。” 鹿赫点点头:“确实,听说是胡尔仁的人。” 胡尔仁是果斛力母亲的弟弟,也是柔然最古老的贵族之一。 楼棣轻嘲道:“那倒是也不难猜。” “猜什么?”白翎鸭行鹅步地走进来,见楼棣依然披着衣服抱着手炉,有点惊讶道:“都快入夏了,怎么还抱着手炉?” 楼棣的脸色还是有些白,道:“这两日夜里冷,还是带个手炉比较好。” “既然夜里冷,怎么不叫人换床厚一点的被子来?” “没必要兴师动众的。”楼棣道,“不过是这两日晚上冷,带个汤婆子也就够了。” 白翎对下人道:“怎么见着他冷了,也不换床厚一些的被褥呢?” 下人们颇为委屈,他们真没有苛待谁的意思,只是总有照顾不周到的地方,这天气都快入夏了,睡会想到有人觉得冷呢。 “草原的天气就是这个样子,夏天很短很短就过去了,好像都没有春天和秋天。”楼棣道,“想必东京不是这样。” “确实如此。”白翎道,“东京四季分明,而且春天有桃有柳,东京城种了很多花,桃花也有,梨花也有,定远侯府的院子里还有一颗西府海棠,花落的时候如同粉色的雪。”白翎随口道:“淮阳多病偶求欢,客袖侵霜与烛盘。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 “梨花雪我背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他们说雪像梨花,我只见过雪,还没见过梨花。” “有机会去东京看看呗。”白翎说的随意,就算不是楼棣,是别人这么说,她也会回“有机会去看看”的,大约这就是脑子长在嘴后面的坏处了,白翎说完才意识到,其实楼棣没什么机会去东京,就算有机会,楼棣的身体状况也未必支撑的住一场这么远的旅行。 显然楼棣也知道,听到白翎的邀请,只是笑了笑:“好啊,有机会我一定去。” 白翎连忙转移话题道:“对了,刚刚我刚进来的时候你们再聊什么,什么猜不猜的猜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楼棣撇撇嘴,显然是不愿意说的样子。 白翎伸出手指戳弄着他的额头,道:“我还不知道你嘛,每次有什么都是这个样子,我们都这么熟悉了,你还纠结什么呢?” 楼棣轻声道:“是不是果斛力那边的人来找你们了?还是他们找了唐国人?你们你们打算把我送出去吗?” 白翎忽然起了逗一逗他的心思,道:“那你觉得呢?我们应该把你送出去吗?” 楼棣低着头,认真的想了想,道:“我觉得不应该,就算站在你们的角度,这件事情也是弊大于利的。” “我哥哥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 第114章 山雨(七) 楼棣说是没事,却明显眼睛红了,不敢看白翎,反而把头扭了过去。 白翎道:“啧,你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悲观呢?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会又哭了吧?” 楼棣吸了吸鼻子,鼻音依然浓重,道:“谁哭了?我没哭。” “唐国确实答应了他们,但那与我有什么关系。”白翎道,“此时把你交出去,岂不是与出卖朋友没什么差别了?”白翎捏了捏他的脸,“我们都决定了,还是把你养丧一点,按称卖给楼樾赚得更多些。” 楼棣猛地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白翎:“真不会吗?真的吗?” 白翎挑挑眉。 楼棣像是一下子松了口气似的,将手炉一扔,伏在白翎的胸口,眼泪就直接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你就知道欺负我——就会骗我——”楼棣断断续续地哭道。 白翎替他顺着气:“就这么怕被我们卖了?那你还来我们这儿。” 楼棣摇头,断断续续地讲:“我不怕、我不怕被、被你们丢掉,你们不是、不是那样的人……除非……” “除非什么?” “如果我真的被交出去了,就是哥哥不好了……他没法给你们许诺的利益……我也就没用了……你刚刚、咳咳、刚刚说要考虑把我交出去,我想、是不是哥哥已经……” “没有,我只是开玩笑而已。”白翎连忙道。 楼棣再往白翎怀里钻了钻,白翎用了些力气抱他,让他更有些安全感,楼棣颇为得寸进尺道:“姐姐再抱紧点。” “好好好。”白翎哄道。 “姐姐,胡尔仁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信我,我比你更清楚。”楼棣道,“什么忠于果斛力,他只会卖弄自己的忠诚,实则是因为他知道哥哥忌惮他,所以只能抱紧果斛力的大腿,他才不在乎果斛力是死是活。他背叛哥哥,不过是因为背叛更有利,如果有一天哥哥给了他更多利益,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跪下来唱赞歌。” “好啦,不必解释,我既然说了,就不会食言而肥。” “他真的不知道此事?”严峣皱眉道,“他是说完全不知道唐军闯大营的事情吗?” “不,他知道,而且听说是柔然人后,猜出来是那群贵族派来的人了?”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要怀疑是不是故意瞒着什么事情了,毕竟白翎虽然开玩笑般告诉楼棣不要随便出门,被看见了不太好。但却没真的派人守门。 严峣叹了口气:“那是我怀疑错了。” “没有。”白翎安慰道,“他终究不是自己人,你多戒备一些还好,我于这些事情之上不够细致,也亏得有你与小翦。” “冯三初的信送出去了。”严峣道,“说起来,若是乐康胥真的出手,是会继续挑动柔然两边继续打呢,还是” 白翎慢慢琢磨着其中的意味,道:“我倒是觉得,乐康胥似乎更偏向胡尔仁。” 严峣叹了口气:“可惜我们的暗探很难打入柔然人的内部,不然好歹能知道的再清楚一点。” 确实,胡尔仁也好,楼樾也好,他们的消息大多来自于楼棣和高和,靠这种消息叫白翎做决断,才是真的苦了她。 五月的草原在白日里只觉得舒爽,夜里却依然寒凉,这两日天气尚好,夜里已经能听见草虫的鸣叫。 白翎躺在山坡上看着满天星斗,躺在严峣强制她带上的皮毛披风里——她倒是不怕凉,只是前两日下过雨,草地多少还带点湿意。本来是劝她不要出去,但白翎喜欢雨过后泥土和草地的气息。 何况 白翎刻意放空了脑子,拿起酒囊抿了一口。 是家那边的金茎露,平日里甚至是贡酒,这儿能弄到的自然不是贡酒的滋味,不过是打了个金茎露的名字罢了,喝着甚至不算绵软入口——当然在唐国这个地方,他们都格外喜欢烈酒,在一众烈酒之中,这也算是勉强好入口的了。 但白翎依然喜欢。 好像喝了这种叫“金茎露”的酒,自己如今就在繁花锦绣的东京城了似的。 白翎闭着眼睛,默默感受着风吹过草叶,吹拂在自己的脸上,带着点凉丝丝的水意。一种格外的轻松涌了上来。 她特意嘱咐过不要随便放人过来,所以也不必担心有人过来打扰她。 当然,除了 “姐,原来你躲在这儿偷偷吃酒呢?”白翦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最近营中无事,为了防止这些显得打屁的士兵没事再养起来什么酗酒赌博之类的嗜好,白翎特意嘱咐不如弄些比武之类的活动,她自掏腰包添点彩头也是好的。 于是基本每个月都会有所谓的“武林大会”,自从白翎偶尔会去挑人加入定远军的说法传开之后,夏军之中的积极性更强了。此事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听闻冀军和雍军那边也听说了,最近正筹办着也弄一弄,彩头什么的倒是其次,主要是别人处比自己的热闹叫人听着心痒痒。 今日正是“武林大会”,白翦素来喜欢去那边玩,有时候还亲自下场打两把——自然没人敢打赢他就是了。 “今日你怎么不在那边玩?”白翎眼睛都没睁开,问道。 白翦听着像是在身边坐了下来,草叶之间一阵声音,道:“没意思,他们都让着我,打得不痛快。” 白翎笑了笑:“怎么,非要输了才痛快?” “输赢我才不在乎,只是他们不敢放开手脚来打,这才是最没意思的。”白翦打了个哈欠道,“姐你怎么也没去,出来借酒消愁啊。” “你当我是你嘛?”白翎抬了抬眼皮,“谁喝酒非得是为了消愁了。” “哦?那是为什么。”白翦过来拿走她的酒囊,喝了一口,道:“嚯,金茎露——假的,口感真差,这边马奶酒和羊羔酒好喝,你喝这个做什么,想家了?” 白翎抬了抬眼皮,懒得搭理他,枕着自己的胳膊道:“王上的生辰快到了。” 第115章 山雨(八) 白翎向来很少记得谁的生辰,倒不是说轻视或者如何,是她对记日期这个事情真的不太敏感,除了家里人,严峣的生辰都记了好久,至于其他人的更不记得了。 每年王上的生辰,冯淑妃的生辰,或者是其他父亲的旧臣家里的大日子,白翎统统不记得,总得要母亲或者是别人提醒才成。 白翦听到这话就道:“王上生辰怎么,是萧澈来信了,还是严峣哥提醒你的?” “萧澈要来信还好了——是冯三初提醒的。” 之前萧澈的信中提到,王上的朝会已经从之前的三、六、九变成了每个月只有初一和十五朝会了。其余的时候完全由太子和三王子共同主事。 “哦,他啊——”白翦道,“和生辰有什么关系?” “王上近来总是让人召母亲入宫。”白翎道。 白翦愣了愣:“王上召见?”随即皱了皱眉,“经常吗?” “信中写好多次了。” 夏国倒没有其他中原国家那么死板,官员内眷进宫拜见王上也正常。 但再正常也没有隔三差五就见的道理。 “说是什么事情了吗?”白翦皱眉,母亲看着温柔,但年轻的时候就走南闯北的行商,梁家原本都有些没落了,不过靠着些祖产撑着,结果被母亲经营成了当年东京城的首富,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后来母亲出嫁,梁家钥匙牌子自然是留在梁家了,也没法一年到头在外经商不回家。但梁家的大事都是要过母亲的眼的。梁家如今是大舅舅掌家,但对家中大小事要问一个外嫁的妹妹这件事情没有丝毫的怨言,之前舅母家的亲戚过来跟大舅舅说,家中的事情问一个外嫁的女儿实在不像话,结果大舅舅气得直接把人赶出梁家,随后放话去:“梁琦是我妹妹,就算嫁出去了,也是梁家的女儿,若是没有阿琦,今日的梁家能少了一半儿去,你算是什么东西,过来挑拨我们的关系!” 这事儿其实当时闹得挺大的,舅母本来就有点心虚,再加上大舅舅直接赶人一点儿没给她面子,大舅已经冷了她好几天了,她没办法过去找母亲请罪。 母亲笑眯眯地迎接了她,拍着她的手道:“嫂嫂我明白的,皇上家还有几门穷亲戚呢,不打紧的,哥哥生气,只是因为太护着嫂嫂了,怕嫂嫂被牵连进去,下次别叫他们去为难梁家,擒贼擒王,叫他们来定远侯府与我对峙来。” 这话说得就直接给这件事情轻飘飘地定了性,不过是她的穷亲戚想来打秋风罢了,若是她替亲戚辩解,那就是不识好歹了。 至于什么定远侯府对峙——那是嫌自己命长了才会有的想法。定远侯府因着定远侯常年不在,又不喜欢花花草草的,所以以高木居多,但树木多的坏处就是颇有些遮天蔽日的意思,再加上定远侯征战多年,旁人经过定远侯府总觉得阴气沉沉,冷风阵阵。 若是母亲因为是王上,所以就只能委屈着一句话都不说,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那就太小看母亲了。 但饶是这么说,白翦依然有点担心,道:“频繁召进宫是什么事?” “其实不止是母亲。”白翎道,“还有严崤,也经常会被召进宫,一开始母亲也不太明白为什么,王上去了只问些关于父亲的旧事,母亲以为是想试探,结果发现” 白翎斟酌了一下词句,道:“王上似乎是想要给父亲换一个安身之所。” 白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父亲已经入土为安,王上这是要做什么?” “嗯”白翎轻轻张口,低声说道:“赐葬王陵。” 这消息若是他们送父亲回东京的时候传来的,想必会感恩戴德,但如今听来却透着一股满满的讽刺意味。 “听说只是另立个衣冠冢。”白翎有点厌恶地闭上眼睛,隐约猜到当年的事情之后,白翎对于王上这种又是忌惮又是不忍心的态度只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口气似的,不想还好,想了只有越想越痛苦。 “我谢谢他了,他若是真想着为我们家好,早早地把我的爵位给我也就是了。”白翦冷笑道,“在这儿装什么君臣情深呢?” 白翎到底是没有将当年的事情告诉白翦。 白翎隐隐看着远处有个人影,似乎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前来,白翎眯着眼睛一看,道:“那人是谁,看着眼熟呢?” 白翦瞥了一眼,道:“哦,冯英,严峣哥身边那个。” 白翎也注意到从回来严峣身边多了个生面孔,白翎也没有多问,倒是白翦喜欢打听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差不多是严峣的娘家哥哥。” 她知道严峣那一大家子的人多了去了,自己不认识也正常——严峣都未必认得全呢,不过他来了白翎总不好躺着见人家,勉强坐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草灰,示意他过来。 冯英连忙快步走过来,“将军,小侯爷。” 白翎只是“嗯”了一声,示意他有事说事,白翦倒是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冯英哥。” 冯英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哎”了一声,道:“是阿峣哥,说那边差不多七七八八地散了,不过阿峣哥留了烤肉什么的,说如果将军想带人去吃,也支了帷幕,不必担心被打扰。” 冯英听这话觉得奇奇怪怪的,只能感慨多半是贵族子弟们的癖好,大约是吃东西不想叫人看见,倒是白翎听出来了,之前楼棣听见外边热闹,就透出过想去看看的意思,白翎想着怕冀国和雍国的人过来叫人看见了楼棣。于是说下次人少再说。 严峣的意思,自然是说外人都走了,也不怕被人看见。 白翎道:“知道了,等下我过去就是了。” 冯英连连点头,刚要离开,白翦上下打量了一下:“你穿这个在严峣哥身边伺候呢?” 冯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诚惶诚恐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白翦摸了摸口袋,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是把银子丢了装了包吃的在荷包里,于是索性摘了手上一整块錾金嵌宝的葫芦形扳指:“拿着去换套体面的衣服,叫人以为我们亏了严家呢。” 冯英很是惊喜地连连作揖:“谢小侯爷赏,谢小侯爷赏。” 白翎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话,只挥挥手叫他走了。 第116章 山雨(九) 白翦扭头看了看她,道:“姐你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你送他这么贵的东西,未必是好事。”白翎叹了口气道。 白翦皱眉:“怎么我做什么都不对呢,这还不是为了你嘛,若不是给严峣的面子……” “我是说……”白翎顿了顿,“那一看就不是他的东西,明目张胆的如此,不怕他在军中有闲话吗?” “他还用因为这个有闲话吗?”白翦不屑道,“当军营里的人都是瞎子聋子呢,明面上谁敢说,私下里早就传来了。”白翦起身道,“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认下,王宫里那位都捎自家亲戚呢,遮遮掩掩什么?” 白翎暗道不妙,她倒不是反感严峣要带冯英进来——她本身也是父亲权力运作之下的结果,她不会否认。 但严峣是个要面子的人,肯捎带冯英绝不是他的本意,多半是他家的那一堆亲戚闹事,权衡之下才做了决定,这事传来了严峣只怕自己心里会别扭很久。 白翎颇为头痛,最终想着到时候得事情到时候再说吧,于是道:“叫上楼棣去,我去看看那边严峣肉烤好了没。” 白翎平日里并不爱排面之类的东西,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就算来军营也都是同将士们同吃同住。 所以今日严峣出来令起了帷幕还是挺显眼的,也亏得天色晚了人四下散了。 夏季暑热,白翎不爱喝锅茶,于是让人送了海碗的冰豆花来,陪着烤肉吃也算解腻。冯英现在严峣的身边,弯着腰道:“可还有什么准备得不周全的?也好叫我再跟着学学。” 严峣淡淡道:“多谢你了,一切都好,只下去吧。” 白翎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低着头盯着肉: 嗯,真是好漂亮的一块肉。 冯英正退回去,正赶上白翦抱着楼棣掀了帘子进来:“姐,我把……” 结果正撞上冯英往外走,白翎出生道:“瞎叫唤什么,你快进来就是了!” 白翦硬生生地把“楼棣”二字咽了下去,道:“冯英哥也在呢?” “嗯,这是……”冯英这声“哥”听得心花怒放,看着楼棣,楼棣非常傲娇地只给了他一个屁股。 “娘家弟弟。”白翦随口胡诌道,“家里大人来北边办事儿,给我们带两天,过几日就回去了,出去别乱说。” 白翎没注意到白翦那个“娘家弟弟”一出口,严峣有点变了的脸色。 “我懂我懂。”冯英连忙道,开玩笑,能和定远侯府扯上的亲戚必然都是大官,自己几两肉挑人家的错处去。 白翦一扭头:“你喝酒去吧,这儿用不上你帮忙。” 冯英听出来这是赶人了,赶紧告退离开。 楼棣轻轻“啧”了一声,随后兴高采烈的跳下来,对着白翎邀功道:“我一路可是连头都没敢抬呢。” “是是是。”白翎拿了一串肉给他,“尝尝烤得怎么样?” 楼棣咬了一口,道:“肉烤得不错,就是料不行。” “熟了没?”白翎问道。 “熟了倒是熟了” 白翎放心地拿起一串吃,楼棣气鼓鼓道,“原来是叫我试毒呢?” “怎么能叫试毒呢?这叫第一串给你吃。”白翎继续吃肉道,“唐国的烤肉和我们果然不一样。” 楼棣不满意道:“唐国的烤肉配方也是从我们那儿偷去的,原先他们的东西做得可难吃了,许多草原上的草都可以磨碎了作为调料,他们都没学全。” “那怎么办,要不你别吃?”白翦翻了个白眼道。 楼棣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样的东西洒在自己的肉串上,随即啃了一口:“这个味儿差不多了。” 严峣皱了皱眉:“你大老远跑过来还带这个?” 楼棣“哦”了一声:“我是带了,但路上吃完了,这个是找蓝爷爷要的。” 严峣与白翎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中读出了相同的疑问:“蓝鹤卿还会这个?” “只是要了几味药材,然后我让鹿赫又去采了几个草,自己调的。”说罢楼棣又洒了一些吃了,随后问道:“你们要不要尝尝?” 白翎本来多少有些顾忌,但见他自己也吃了,就无所谓了,楼棣笑笑,似乎什么也没意识到似的,问道:“是不是好吃很多。” “确实。”白翎顺手将手中的肉分给了严峣,“你尝尝?” 严峣手里正占着,于是索性直接叼住,由着白翎喂给他,道,“还可以吧,马马虎虎。” 楼棣恨不得把那块肉给他下点毒。 楼棣大约是太久没有出来了,外面的一点动静都能让他兴奋起来。到了晚上,营帐外的士兵生火烤肉,又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唱夏国的小调,楼棣往看了几次,想要偷偷摸摸地看看,又终究是担心收了回来,最终只是外面的人唱歌,他的身体跟着轻轻的晃动。明显看得出他很兴奋,甚至问白翎要她手中的酒喝。 白翎惊奇道:“你才多大?就开始喝酒了。” 楼棣很不满意:“在柔然,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儿,已经开始跟人拼酒了。”又有点儿垂头丧气地说,“可惜我不行,哥哥说我身体太差了,不能总喝酒,只能喝一点点。” 白翎知道柔然人喜欢喝酒,也很能喝酒,却依然不许,道:“不行,用筷子蘸一点儿喝。” 楼棣对于这个主意很是鄙夷。 倒是白翦出来打圆场道:“无所谓了,我这么大的时候,爹也许我喝一小杯的。”随后将自己面前的一只錾金商鸟小酒樽给他,“就这么多,喝完不许要了。” 事实上就是这么一小遵也是高估了楼棣了,他其实说的“楼樾不让他总喝”应该换成“楼樾不让他喝” 不然白翦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会有人喝了这么一点酒,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 白翎压低声音:“叫你不干好事。” 白翦无辜:“我怎么知道柔然人这么不能喝酒,他真是柔然人吗?” “要不把他送回去?” “要先醒醒酒的吧,不然我听说如果喝醉了不醒酒就睡着会死。”白翦道。 第117章 纵横(一) “那叫他们煮醒酒汤来?” 严峣无奈道:纵横(一)“你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是医生不成,叫蓝鹤卿来吧。” 二人深以为然,结果蓝鹤卿跑了一趟,以为是多大的事情,大晚上的叫他过来,蓝鹤卿把了脉,来了却发现不过是喝醉了,蓝鹤卿道:“不是什么大事,睡一觉就好了,将军不必惊慌。” 白翎道:“实在是他身子太弱了,谁也不敢打赌不是,辛苦蓝先生了。” 蓝鹤卿一走,炉火已经灭了,也不必再生,吃不下肉了,只是挑着腌制过的豆子花生小银鱼一类,慢慢的吃喝。 结果忽而听得秦且红在帐外道:“将军,有信使送了信过来。” 这个时候?必然是急事了,白翎也不敢耽搁,道:“快送来。” 白翎一扫信件,道:“是唐国人。” “高和?”白翦问道,“什么事情?” 白翎看了一眼一旁的楼棣,他似乎睡得正香,道:“胡尔仁他们又找上唐国人了,并且希望能找到我们。” “找我们?”严峣道,“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凑巧?” “应当是凑巧吧。”白翎轻声道,“若是认定了,肯定不会找唐国人带话。” “其实我们倒没必要完全对胡尔仁赶尽杀绝。”白翦忽然道,“他得罪楼樾了,有没得罪我们,适当的时候帮一把,让他继续……” “别傻了。”白翎打断道,“楼樾不是傻子,之前还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结果忽然就能继续到处蹦哒了,谁都明白背后有人搞鬼。而且胡尔仁比起楼樾,他和汉人的仇更根深蒂固,比起他,楼樾多少是个能谈判的人。” “我实在想不明白,干嘛非得在楼樾一棵树上吊死,夏国和柔然的边境线不长,我们同柔然也没有太大的冲突。”白翦道,“如今是为了盟军,我们大老远的跑居庸关来,你下去问问就知道,夏国人最恨的是以前是唐国现在是雍国,对于这两个国家,楼樾能提供多大的助力?” “至于什么金银,我们缺这个?我……” “此事再议。”严峣忽然打断道,指了指一旁睡着的楼棣。 白翦不再说话了,叹了口气道:“我叫冯英送他回去吧。” “也好。” 冯英小心翼翼地把人抱出去了,严峣松了口气,他说到底不是个心大的人,道:“他应该听到了?” “肯定听到了。”白翎道,刚刚蓝鹤卿示意了他没睡着。 “我们直接和他说这小崽子鬼精鬼精的,肯定不信。”白翦道,“不如让他自己听。” “我们同楼樾合作,若是真被人发现,恐怕对夏国的名声有损。”严峣忧心忡忡地说。 白翦嗤笑道:“雍国的仇还没报呢,何况楼樾不出点血也不行。” 是的,他们对楼棣那个“到时候让他哥哥把他赎回去”的计划很感兴趣。 但并不是原来的黄金,而是柔然从唐国人手中偷来的冶铁和铸造技术,以及铁矿的买卖。 “这两日我们的人说看到云下城总有人往外跑,恐怕胡尔仁蹦跶不了几日了,手下不少人人心散了想逃跑。”白翎道,“郭开的建议是,我们不妨帮胡尔仁一些,若是叫他这么快死了,柔然人还不够疼。” 白翦皱了皱眉:“不会……” 白翎摩挲着手指:“此事叫我好好想想,而且也得看看楼樾的意思。” “怎么说?”严峣收拾着杯盘狼藉的桌面。 “如果楼樾死不松口,那么胡尔仁也就不过如此了,楼樾觉得就算我们帮胡尔仁,他也不怕。”白翎道,“那为了一个胡尔仁损害我们和楼樾之间的人情就太不划算了。” “如果楼樾真的松口……说明柔然内部不是铁板一块,楼樾本人是想速战速决的,而且胡尔仁也没那么好对付,那么保下胡尔仁就有点必要了。” “可如果我们不能明目张胆,那就算我们出手,也就无非只能保证胡尔仁活着,最好也就不是个光杆。除非和楼樾彻底撕破脸,不然胡尔仁就算活下来也几乎不可能反攻了。” “谁要靠着他反攻了。”白翎道,“胡尔仁对付楼樾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正统。”白翦忽然道,“他自称有老可汗的遗诏,而且带走了果斛力的儿子,只要胡尔仁活着,他就是唯一一个能解释遗诏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过遗诏的人。以后柔然叛乱的人,对楼樾不满的,如果胡尔仁死了,他们可能只是一盘散沙,但他活着,那他们必然会打着胡尔仁和遗诏的名号做事,楼樾的正统就会被慢慢蚕食掉。”白翦感慨了一声,“郭开这个主意……太毒了,就连楼樾自己都没法解释。” “你答应了吗?”白翦问道。 “柔然人有句老话,当你站在饥饿狼群中,不能指望狼群今天没有胃口。”白翎近乎冷酷道,“这是他们自身的问题,他不能指望敌人仁慈。如果楼樾答应了,也不必我们亲自动手,把消息透给唐国人,他们肯定会救胡尔仁去。” 一个是兵权,是柔然绝对强势的掌权者,一个是所谓正统,有老柔然王遗诏的贵族旧臣。 一个表面统一内部却暗流重重的柔然,比两个分裂但是稳定的柔然更符合中原的利益。 严峣了然,这才是白翎。 她对楼棣的照顾是真的,应付柔然日益膨胀的野心是真的,替夏国谋划一个更适宜的未来也是真的。 她不会因为私人的感情影响理性的决定。 严峣叹了口气,自己呢?又真的做到了吗?他不敢说,冯英如今就在外边站着,他不敢说。 白翦道:“前朝太祖也曾打到柔然的都城盛乐城,甚至大部分时间柔然不过都是附庸罢了,怎么到我们这儿就得用这种手段了?难道今不如昔嘛?” “也能,当然能。”白翎道,“若这次联军之间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和忌惮,现在说不定我们都跑到柔然去了。”白翎道,“古往今来饮马赤水,燕然勒功的将领多少,北方这些游牧民族被杀退了多少次,如今不还是好好地站在草原上。” 第118章 纵横(二) 严峣笑了笑:“你好像不太支持这种对待柔然人的方式?” 白翎叹道:“开放边贸,真正让两边彼此依赖,动则两边都是伤筋动骨,这样带来的和平比打出来的可稳定多了。去看看夏国的历史,许多对外战争之中,我们好像并不强硬,但真的后续的边贸海禁打开,夏国才真正繁荣起来。”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自然不必多说,而“坏”则坏在这种求稳经商的心理在夏国上上下下传播开来,夏国人普遍不支持战争,也不喜欢暴力。 若是和平年代,天下一统,盛世太平,自然是好事。可如今是什么年代,大争之世,群雄逐鹿。 都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争,只怕只会让人觉得软弱,谁都想来欺负一下。 他们不争,可北边的柔然,唐国,西边的冀国,雍国,南边的越国。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夏国? 白翎既然有了作为一国将领的理想,自然是有带吴钩开疆拓土的欲望的,只可惜夏国国内虽然有钱,却不会支持这个。 有时白翎忍不住想,她这种有钱,但得不到朝廷支持的将领,和乐康胥那种朝廷上下基本都支持,但没钱的哪个更惨一点儿。 只能说越想越唏嘘。 “啊——啊嚏——”白翦重重打了个喷嚏,拿了帕子擦手,白翎瞥了一眼他身上的单衣,道:“晚上这么冷,刚刚过来怎么不拿件衣服?” “谁想到今天晚上这么冷。”白翦道。 严峣提了提声音道:“冯英。” “在。”冯英连忙道。 “去把我那件青蓝的斗篷拿来。” “额,要不让福安去?”白翦问道,“不必劳烦” 严峣将自己的斗篷丢过去:“他拿来还要些时间,你穿我的先回去,别受了凉,最近营地里面好多受了凉的军士。” 白翦顺手接过:“那谢了,啊嚏——”白翦一边裹着身上的衣服,一边往外走,“明儿来还你,我有点儿累,先回去了。” 严峣知道白翦多少有点纨绔脾气,未必真的看得起冯英,又见白翦想叫福安去拿的时候,白翎就皱了皱眉头,不想让这种小事儿影响了她的心情,转移话题道:“倒是奇怪了,平日里小翦生龙活虎的,倒是很少听他说累了两个字。” 白翎也皱起眉头来,道:“你说最近军中好多受凉的军士?” “就是风寒一类,兴许是最近晚上有时候有比武,出一身汗再让夜里的凉风一吹。”严峣道,“下次要不我们换到白天来吧。” 白翎却并不这么想,行伍之人风里来雨里去的都习惯了,哪有被风吹吹就大得了风寒的道理,一个两个倒也罢了,怎么会一下子这么多人呢? 更何况如今是盛夏,北边儿最热的时候,就算夜里凉,又能凉到哪儿去呢? “还是叫蓝鹤卿防备一下。”白翎道,“去打听打听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担心不是风寒?”严峣的脸色凛了凛,“这不是小事,不如我们现在就去。” “不好说。”白翎道,“不用着急,不是还没什么事情,若是现在着急过去,倒容易叫蓝鹤卿手忙脚乱。” 结果当夜,还没等到白翎去问蓝鹤卿,秦且红来报说蓝鹤卿在外边求见。 白翎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嘟囔了一句:“谁?蓝鹤卿?” 脑子里忽然闪过之前严峣提到的事情,仅剩的那点睡意被驱了个干净,抓起身旁那件月白的宽瓣宝装莲花纹的外直裾披了,抓起绯红的腰带一束,秦且红连忙要上来替她整理,她摇摇头,道:“快去叫蓝先生进来。” 白翎很少见到蓝鹤卿这么慌忙的样子——除了那次楼棣要死了,他跑来自己这儿求药,但那时也最多只是匆忙而已,今天的样子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狼狈了。 蓝鹤卿一进来就跪下重重地磕了两个头,一个“臣有罪”,一个“臣失职”,白翎稳了稳心神,道:“蓝先生请起,具体怎样还要先听过才知道。” 原来之前也有风寒的来找这边拿药,不过都是些小兵小卒,轮不到蓝鹤卿来亲自诊治,他下边几个徒子徒孙就应付了,何况又不是什么大病,于是这事儿也就没过他的手,只是听说最近风寒的很多。 结果近日不知怎么的,今夜许多人竟然齐齐发起烧来,蓝鹤卿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如果真的是疫病,他这个军医这么久才发觉,他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瘟疫。 听到这两个字白翎脑袋就仿佛有一团火在跳,一阵一阵的仿佛要从她头脑中炸出来的疼。 这两个字背后一定是大面积的死亡,人人惶恐的氛围,低迷的士气。 “还请将军下令,在军中处处烧艾,平日里用的物事,一概都要经过沸水消毒,将病人单独收治,并派人找究竟是何处传来的瘟疫。”蓝鹤卿道,“如今疫病初发,而且还没有死伤,还请将军速速决断。” 白翎道:“依你的来,且红,叫阿峣来,他处理这些事更得心应手,再把小翦也叫过来,先别说怎么回事,小翦年纪还小容易慌。” 秦且红连忙道:“是。” “蓝先生,且莫慌张,究竟如何还没有定数。”白翎镇定道,“缺少的药材物品,蓝先生只管和我说,缺人了或者下边有闹事的,也只管和我说。” 蓝鹤卿刚刚听着下边人的汇报,当时便眼前一黑,到主帅营帐的路上,只觉得恍恍惚惚,精神错乱。 他也没指望着白翎能如何,白翎也好,白翦也好,终究只是没长大的孩子,比起老侯爷还差得远呢,只求他们别学那些不学无术的主帅,听到此事不知所措,更糟糕一点儿,把他拉出去砍了,以安军心,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白翎也没说什么,不过就是安排了些应该安排的事情,也不知怎么的,蓝鹤卿忽然就放心了许多,起码他听着自己心跳似乎是正常了。 而白翎这一句“必然竭尽全力地帮助他”的剖心之言,倒叫他一个跟着定远侯的老臣有些热泪盈眶了,生了些“虎父无犬子啊”的感慨,再拜道:“臣定当竭尽全力,解决这次——” “将军,将军——”只听的一声急切的呼喊打断了蓝鹤卿的话,福安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衣衫不整,满脸通红,“噗通”一声跪下,道:“小侯爷,小侯爷——” “怎么了,慢慢说。”白翎示意端杯茶水给他,福安却轻轻避开,没敢喝,几乎是哭着道:“小侯爷发热了——” 蓝鹤卿感觉自己的心跳又不正常了。 第119章 瘟疫(一) “怎么回事?”白翎提高声音,结果听得福安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混杂着哭腔,烦躁与愤怒更甚,“别哭了,说话!” 福安被这句话一下子把眼泪吓了回去,抽了抽鼻子,理了理思路道:“前两日小侯爷就有些风寒,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儿,也没有发热,也没有身体不舒服。也不许报给将军——说是怕人小题大做,这种小问题连药都不必吃,过两天就好了,结果谁也没想到今晚从外边儿回来,小侯爷就嚷嚷着困了要睡觉,还是晚上值夜的听见里面支支吾吾的哭声,进去才发现小侯爷发热都有些神志不清了” 白翎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和“你们都是哑巴吗,出了事儿才知道来告诉我。”之间选择了沉默半晌,骂人纵然痛快,却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何况他们恐怕还不知道瘟疫的事情 白翎和蓝鹤卿对视一眼,蓝鹤卿主动站出来,道:“臣亲自去一趟,未必是可能只是真的受了凉,得了风寒而已。” 蓝鹤卿只不过是安慰的说辞,白翎没当真,但也明白若是真的说出去引发恐慌,也未必是好事儿,白翎道:“劳烦先生先去看看小翦的状况,福安,这两日他穿过的衣裳物品一概拿去用沸水煮了,都换新的来,除了你们几个贴身伺候的,旁人不许随便进出,嘴巴都严实点儿。” 福安跟着白翦这么久,也不是傻子了,听到这话自然明白怎么回事,原本以为只是伺候得不好了,让小侯爷生病,听着又是不许人进出又是消毒,分明是应对瘟疫的做法。登时明白小侯爷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这是自己随时掉脑袋的事情。 “处理完了过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其实平心而论,白翎没有伺候得不好就要直接杀人的癖好,这话也没有威胁的意思,结果却看着福安肉眼可见的抖了一下。 “将军,这里来来往往,恐怕也不安全。好歹在这里支个帘子呢。”秦且红苦劝道。 “也好” “将军!”一个帐外的亲兵匆匆走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帐外留下了一封信,这” 秦且红接了递给白翎,白翎本有些疑惑,结果看见信封上那个有点幼稚的简笔画一样的符号就明白了。 楼棣那个小鬼之前神神秘秘的画了个符号,说这就是以后他们之间约定的符号,白翎半是哄着他的答应了,结果没想到今日居然真的能有些用途。 白翎漫不经心地拆开信件,脑子里想的却依然是瘟疫的事情,以为他的信件无非是又缺了什么东西,想出去玩儿了,或者是感谢。 我可能知道治疗瘟疫的药方。 ——棣 若是别人给了白翎这样的一封信欣喜他会欣喜若狂,但这封信件出自于楼棣之手,白翎却并没有多大的兴奋,反而陷入了一种“自己是不是被算计了”的怀疑之中。 楼棣听到他们的对话,害怕他们真的同胡尔仁做交易把自己卖出去,白翎的本意是加重自己未来在于楼樾谈判之中的筹码,结果这话被楼棣听见,他做了什么让夏军之中爆发了瘟疫,此时自己献上解药 不对,风寒好几天之前就在军营之中传开了。 而且楼棣听见他们的谈话到今晚大规模的发热,不过就是几个时辰而已。 白翎抬头看向窗外的天色,北边天亮得特别早,如今不过是寅时,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只是看起来并不晴朗。 “将军?”秦且红看着白翎的状态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似的,有点担心地问。 其实自从老将军去世,她就觉得将军似乎是有些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从前她总是很能精准的猜到白翎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但如今她却看不太懂了。 看来自己还是要努力努力才行啊,自己的成长跟不上将军,迟早有一天会被抛下的。 白翎回过神,道:“去去拿一份‘无定’过来。” 无定,可怜无定河边骨。 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神奇的是,喝下去之后并不会有任何痛苦,人只会觉得想睡觉,然后在睡梦中死去,丝毫看不出任何差错。 也正因为这种特质,常常被定远军的将军们带在身边,若是真的战败,又不想被俘,索性自我了断。 秦且红脸色一变:“将军现在事情远远没有那么危急,又哪里走到这一步了呢?” 白翎努力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安慰她,但终究是没笑出来,道:“不是我用的,别多想。” 不是自己用的,就是要杀人了,定远军中杀人,刀剑加身砍下去,没有不死的道理,又有什么人要用得了这么贵的毒药呢?当年陆长青和陆子轲本来是要赐药的,结果陆长青脑子犯浑去刺杀白翦,自己不肯要最后的体面,于是被逼着自裁了。 秦且红在脑子里把所有和白翎不对付的将领都想了一遍,又觉得白翎不会如此看不清大局,非要在这个时候杀人。又不敢多问,纵然脑子都快想炸了,口中也只能称是。 “然后,去,去把楼棣带过来,我可能要问他几个问题。” 秦且红明白无定是给谁的了,磕磕巴巴地问:“那,药拿回来了要放在酒里或者茶水里吗?” 白翎淡淡道:“你是觉得,真到了要下杀手的时候,我没法给一个瘸子灌下去吗?” 白翎的话说得很平淡,秦且红却从中听出了血腥气和冰冷的杀意来。 第120章 瘟疫(二) 楼棣是被鹿赫推过来的,为了防止引起恐慌,鹿赫还特意用斗笠盖住了脸,至于楼棣,他本来就是中原人的长相,所以也不担心在军营中引起什么注意。 但楼棣本身就足够引起注意的了,他坐在白翦替他定制的那个小轮椅上,没打仗军中出现残疾人本就惹人注意,这种还有轮椅的就更会让人多看一眼,也亏得白翎刚刚下令众人都自己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没有命令,不许乱走。 鹿赫推着楼棣刚刚走到了白翎的营帐门口,就被白翎的亲兵拦了下来。 楼棣温和地说:“是将军的口信传我们过来的,你可以回去通报一声。” “将军只传了一个人。”亲兵冷冰冰地答道。 鹿赫最近的汉语已经说得很顺利了,起码不至于叫人听出来他明显不是个汉人,鹿赫道:“殿公子进不去。”说罢用手拍了拍轮椅。 “将军只传了一个人。”能当白翎的亲兵的,都是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平日里大家笑眯眯的,看不出来,但真的站在门口执行任务,杀气几乎浓烈的掩盖不住。 楼棣了然,道:“你回去吧,只是一小段儿路没什么,我不能自己过去的。” 鹿赫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扭头回去了。 楼棣明白这和之前的“自己写条陈”一样,都只是个不痛不痒的下马威罢了,从他给白翎写了那封信就预料到这一步了,他慢慢地推着自己的轮椅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白翎大概会是什么态度。 从门口走到白翎的营帐,这一段路并不长,但也足够他想明白很多事情,再确认,哪怕出现最坏的状况,自己大概也应付得来之后,楼棣推着轮椅进了白翎的营帐。 他似乎没感受到营帐之内的低压氛围似的,轻声的笑一笑道:“姐姐。” 白翎似刺非刺地说了一声:“这声姐姐我可不敢当。” 楼棣似乎很惊讶,愣了一下,道:“怎么了?姐姐将军不是叫我来一起帮忙治疗这次瘟疫的?” “哦?你何时得知这是瘟疫的?” 楼棣不慌不忙,双手交叉皱着眉,似乎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道:“何时得知若真问起来应该是日之前吧?前几日来我见来往兵士似乎精神萎靡,后脑强痛,恶寒怕风,清涕白痰,咽喉痒痛,很像是风邪入体的症状,但又不太像,反倒有点像年初在柔然流行过的一种瘟疫” “日之前,现在才告诉我?” 楼棣无奈地叹了口气:“之前我若是告诉你,这军中恐怕会有瘟疫发生,你是信也不信?” 白翎下一句质问的话卡在喉咙里,竟然完全说不出来。 “年初在柔然流行过这种瘟疫?”白翎抓住重点。 “流行过,不过被治好了。”楼棣压低声音道,“你不会以为居庸关退兵之后,我哥没有趁着居庸关的工事没有修整好继续一鼓作气,只是因为果斛力之死让他怕了?或者是你打出来的伤口没愈合?” “不过在冬季,本来也不怎么走动,所以也没有传播得太广,我师父出面,声称是‘神罚’,不许人随意出来走动,并且及时研究出来的‘神药’,所以事实上瘟疫的传播范围不大。”楼棣道,“而且比较讽刺的是,第一批患上瘟疫的人因为在高热之后没多久就过世了,所以事实上也延缓了这种瘟疫的传播。” “那怎么会时隔这么久传过来?”白翎板着脸道。 “不知道。” “什么?” “不知道,所以若不是今日他们开始高热,我也不会说。”楼棣道,“事实上我一开始根本没把这次在夏军军营之中的事情和之前柔然的瘟疫联系起来,如果不是今日高热,我也不会主动出来说。”楼棣真诚地看着白翎,“按照你们的说法,我如今算是个寄人篱下的质子,自然是能少一事少一事。” “那怎么如今忽然又想说了?” 楼棣眨眨眼睛:“自然是因为我怕死,之前的瘟疫之中我并没有感染过,而且我的身体很虚弱,真的得了病,很可能就挺不过去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自然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危险之中。” “哦,这是你一晚上谨慎考虑的结果,就是把药方给我?” “这”楼棣刚想说“这是自然”,却下意识地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卡了一下后忽然感觉冷汗差点冒了出来,道:“我半夜起来醒过来,听外面挺热闹的,说是有人发热了,联想到之前的事情,于是立刻就过来了。” 白翎看透了般轻轻嗤笑了一声:“药方你写下来了?”。 楼棣知道这已经算是不生气了,慢吞吞地从轮椅上一瘸一拐地走下来坐在白翎身边,抱着她的胳膊道:“我的汉字写的不好。” 白翎扯会自己的胳膊:“撒什么娇,你会不会写你自己不知道吗?” 楼棣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道:“就算姐姐你真的信了,这上面很多药材是草原上独有的,你们的医者未必会有,找起来也要时间,到时候药起作用,也要时间” “你想说什么吗?” “姐姐,我不想死,你信信我,好不好。”楼棣的声音低沉而柔软,又有着些颤颤巍巍似的请求,似乎笃定如果白翎不肯信他,他就一定得死了似的。 虽然他也没想错 白翎沉默了半晌:“秦且红。” “属下在。” “福安来了没有?” 秦且红摇摇头:“回将军,福安还没来,要不要属下派人去催一催?” “先不用,恐怕是小翦那边的情况不太好,一催想必还要手忙脚乱的。”白翎道,“你把这个给蓝鹤卿不对,叫蓝鹤卿过来吧。” “现在?”秦且红有点疑惑道,如今刚刚发令要收治病人,只怕现在正是蓝鹤卿忙的时候。 “对,现在。”白翎道,“告诉他兴许有能治疗这次瘟疫的方子了。” 秦且红不敢质疑白翎的命令,行了个军礼,“是”,便匆忙下去了。 第121章 瘟疫(三) 蓝鹤卿急急忙忙跑过来的时候,白翎问楼棣:“你不打算回避一下?” 楼棣笑嘻嘻地说:“我看起来又不是柔然人,何况就算躲开也没什么用,蓝先生一看我的方子就知道写这个方子的肯定是柔然人,肯定要问的,而且他早就知道我在这儿不是,瞒着他也没什么意思。” “你的方子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楼棣大概是忽然放松了下来,打了个哈欠,“我师父写的。” “师父?” “嗯,柔然人巫医一家,我师父自然也会看病,我也是跟着师父学的。”楼棣似乎很感兴趣地在白翎这里左摸摸右摸摸,对矮几上那一套云子围棋和旁边的一套龙泉窑的梅子青茶具格外的感兴趣,在棋盘上自己对着棋谱摆阵玩儿。 蓝鹤卿跑过来本来是想劝白翎千万不要病急乱投医,什么乱七八糟的,医生的话也能信,这病刚刚在圈中传开,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配出来药?结果看见楼棣的时候一下子哑火了。 白翎早就吩咐下去,因着最近军中紧急的状况可能比较多,蓝鹤卿出入白翎的营帐不必通报。 “蓝叔叔!”楼棣似乎和蓝鹤卿很熟悉了,见他跑进来,挥了挥手。 白翎在,蓝鹤卿自然不敢表现出什么亲昵,只是点了点头,“二殿下。” 白翎将那张药方递给蓝鹤卿,道:“这是他刚刚过来给我的方子,不如你来看看?” “柔然怎么会有治疗这次瘟疫的药方。”蓝鹤卿的第一反应也是闻到了些阴谋的味道,有些奇怪的看了楼棣一眼。 楼棣无奈,只能把刚刚给白翎讲的又给蓝鹤卿讲了一遍。 蓝鹤卿稍稍安心,拆开药方过了两遍,最终叹了口气:“臣无能。” “怎么,这张方子有问题?” “不,是柔然人的医道与中原不同,许多药材只是听说过,若不是跟着将军和老将军来过几次北边,恐怕都没听说过,而如今便是在居庸关待了这么久,这之中的一些药材也只是听过名字而已,连见都没见过,又怎么知道药性如何,是否相冲,实在不敢说。” 白翎明白蓝鹤卿的顾忌,若现实真的是小说话本,反派只会给正派的药里面投毒,那就简单了,让楼棣自己喝一碗就是了,但问题是药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有些东西对于别人来说是毒,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就是药,得了病的喝这药是药,不得病的喝药就是毒。何况楼棣自己也是萨满,谁知道又有别的什么法子呢。 蓝鹤卿没说这药能治或者不能治,白翎明白,这是很聪明的做法,若是他说能治,结果这药真的治死的人,必然是他的责任。若说不能治,结果这药真的管用,因为他的一句话耽搁了救治,也一样是他的责任。就如同宫中的太医都不敢下重药,大部分都是些喝了有用没喝也无所谓的方子,就是怕到时候真的出事了追究到自己的头上。 但这群太医们能躲,白翎不能躲,她的命令就是这些将士的命了。 “方子方子里的药要找,你们治病的方子也要找。”白翎道,“这上面的药未必都有,恐怕还得要一段时间来收集,燕北城中虽然有不少柔然商人,但是几乎没有大量贩卖柔然那边的药材的,天一亮我去找一趟高和。” 蓝鹤卿自然称“将军英明”。 楼棣明白白翎到底是相信他了,终于在折腾了一晚上后轻轻松了口气。 这也就导致他更加肆无忌惮了一点,在蓝鹤卿走后,楼棣在那一套梅子青的茶具之中翻到了一个玉做的小瓶子,看起来很精致的样子,问道:“这是茶叶吗?怎么放在茶盘之中?” “那不是茶叶。”白翎摸着他的头道,“那是今天你要是没说服我,给你准备的东西。” 楼棣顿了半秒,随后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然后把手中的小玉瓶轻手轻脚的放回了茶盘之中,随后像是受惊了一样的窜到了白翎的怀里。 又被她拎了下去,道:“这要是害怕,两日你可以待在我这儿。” 楼棣显然有点被吓到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白翎也没强求什么,道:“那你自己回去,我要出去一趟。” 白翎没说话,直接叫秦且红牵了快马来,一骑绝尘离开了。“我能去看看白翦哥哥吗?”楼棣真诚地问。 “不行,将军没有吩咐。”秦且红道。 “那蓝叔叔呢?” “也不行,将军没有吩咐。” 楼棣明白了,说到底若是白翎真的防着他,他什么也做不成,所以白翎才会更放心用他的药。 楼棣摊在轮椅上,深感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柔然的药材?”高和听到这个要求很奇怪,“为什么忽然想到用柔软的药材?” “最近军中流行风寒,偶然得了个方子,说是柔然的药材很有用。” 高和一脸“你当我是傻子吗?”的表情。 “柔然人之前确实试过往这边倒卖药材,但赔了几次也就不干了,一来他们那些药材确实产量不高,二来中原人也普遍并不相信他们的萨满,就算到卖到这边来,也是给在燕北城居住的柔然人,但也就燕北有柔然人了,再往南还哪里有呢?于是也就都不干了。”高和顿了顿,“只怕不只是风寒吧。” 白翎顿了顿:“高太守听说什么了?” 高和叹了口气:“不是听说,我只是想问问白翦还好吗?之前为了沐沐的那点事儿,他都要亲自跑过来陪着你,如今既然是正事,而且是大事,若是他还好,怎么会只让你一个人过来?他身体还好吗?” 白翎沉默了半晌:“恐怕——不太好。” 白翎把军中恐怕发生瘟疫的事情告诉了高和,高和叹了口气:“刚刚你过来问我柔软的药材,我就原因有过这种猜想,没想到到底被我猜到了。” “怎么说?” “去年年底,今年年初的时候,有一阵子柔然的客商都少了许多。后来来问,说是那边似乎有了疫病,大萨满说是什么‘神罚’,不许他们随便外出经商,我自然是不信的,结果不到一个多月之后,陆陆续续的人又多了起来,后来才知道他们的萨满说是又有了什么神药,一开始我本以为这事儿只不过是两国争端的一个小插曲罢了,那时候居庸关之战刚刚结束,到处都是阴谋的说法,我自然不可能完全当真,刚刚你说柔然的药方,忽然就想到这儿了。” 第122章 瘟疫(四) 高和道:“既然是瘟疫,若是真到了那一步,燕北城的城门是一定会关的,不如我把那几个之前倒卖的药材的柔然商人介绍给你,到时候也免得走这边再耽误了你们。” 白翎站起身,郑重地抱拳道:“多谢。” 高和摇摇头,道:“若是白翦好了,遣人来告诉我一声。” “我明白。” 白翎是拿了名单,直接去燕北城中找那几个曾经倒卖过柔然药材的商人。高和给了五个名字,只有三个如今在燕北城,白翎知道这些商人居无定所,今天在燕北城,说不定明天就找不到了,事态又紧急,所以一刻也不敢耽搁,出了太守府就直奔这几个商人的住所去。 白翎过年的时候在这边买羊,从那之后也经常从柔然人做些生意,出手颇为阔绰。所以纵然之前没有和这几个人打过交道,但白翎在柔然商人之间也有些名声。这些人听说要药材,都表示可以,尽管看出来白翎似乎是有点儿急的,但价格上也没有怎么狮子大开口。怕这次若是坏了两边儿的交情,反倒不划算了。 但他们也真诚地同白翎表示,在这边几乎没有人需要柔然药材,所以他们在这边也没有现货,需要跑到柔然去收购,而柔然如今胡尔仁虽然被打得节节败退,但说到底云下城还在胡尔仁他们手中,柔然还处于一个内乱的状态,所以究竟什么时候能收到这些药材,他们也不太清楚。 白翎笑了笑:“诸位放心,我明白,我们一个月为期,每提前一天提供药材,我给的价格增加十之一,每拖后一天提供药材,每斤的价格减少十之一,诸位看这样可好?” 那几个柔然商人眼睛一亮,立刻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已经跑这条商路跑了几十年,别说云下城是个胡尔仁,就是老可汗再活过来他都能把药运过来。 也大约是白翎的阔气震惊了他们,其中一个在快离开的时候低声提醒白翎:“阁下是拿到柔然的药方了吗?” 白翎笑道:“阁下有钱赚不就好了,又何必多问?” 那人摇摇头,搓着手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个商人,我并不关心是不是那些贵族们的药方泄露了或者怎么样,我只是想问问阁下需不需要我为您介绍两个柔然的巫医,来对这份药方的准确性进行勘验呢?” 白翎对于这些商人找来的柔然巫医能不能看出萨满写出来的药方的问题存疑,但并不拒绝这个想法,她眯起眼睛问道:“这一定不是看在我们的情谊的份儿上,对吧。” 那个柔然商人搓着手道:“怎么会?当然是看在我们的情谊的份上。我想您也愿意为我们的情谊加码。” 白翎懒得再和他纠缠,道:“如果他们靠谱,每一位我可以给五十两银子。” “放心,放心。”那个商人连连点头,“他们一定非常靠谱。” 回去的时候,严峣正在清点报上来需要的药材,物资等等。见白翎走进来,严峣抬头,将两本册子递给了白翎,道:“这两边儿是已经清点好的,你看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就发下去。也按照蓝鹤卿的建议下了军令,从今天起,禁止随便进出,入口的东西谨慎再谨慎,我又另外写了一份儿,你看看还有没有要补充的,到时候统一整理好了发下去。” “你来做就好。”白翎接过那两本册子,却并没有现在看。 严峣点点头。 这也是白翎和严峣之间特殊的默契了,白翎并不喜欢在军中直接插手军务,并不是因为、躲懒或者不擅长,而是明白身为将军亲自去指挥一些杂物,有时候反而是一种越权。 她亲自处理这些事,下边的人怎么想,是她不再信任严峣了,还是暗示下面的人干的不好,需要她亲自处理。 这个道理还是从前她刚刚进入军营,凡是喜欢亲力亲为的时候,父亲告诉他的。 “你要去看看小翦吗?”严峣道。 白翎犹豫了一下:“先不了,我先去和那几个柔然药材的供应商联系一下。” 严峣了然:“现在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病,要是你也躺下了,才是真正的坏事。” 这话叫白翎忽然理解了之前自己在军中生病的时候,父亲即使不忙,似乎也很少过来看看她。 “昨夜蓝鹤卿半夜过来上报,想必你也没睡好。”严峣按了按太阳穴,“这边药材的事情敲定了,不如去休息一下,养好精神才是要事,温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了,只怕到时候还是一场硬仗,主帅可不能倒下。”严峣抬起头问,“药材的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白翎摇摇头:“不必,高和给的名单还算靠谱,我已经跑完一趟了,还有两个人过两日才能回来,不过,也不着急” 话还没说完,秦且红面色凝重地匆匆走了进来:“将军。” “怎么了?”白翎多少有点儿心理准备。 “福安在外边等着给将军回话,然后冀国的武也将军求见。” 严峣听到这话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问道:“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武也将军非要面见将军才肯说。”秦且红道。 白翎皱了皱眉,她不太喜欢武也,而且这种不喜欢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白翦,但也谈不上像白翦那么讨厌他,虽然武也张口闭口女子之身让她很不爽,何况上次在蓟京春风拂槛那一次折腾了他一下,白翎也就消气了。 “我去一趟。”白翎道,“你来问福安的话吧,问问他最近几日小翦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开始有状况你懂的。” “我明白。”严峣严肃的说道,“要我帮忙叫秦且红来找我。” 白翎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没说出来。她对武也没什么恶感,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白翦还是严峣,好像都不太喜欢这个武也。 白翦也就罢了,他小孩子脾气年轻气盛,喜欢的往天上夸,不喜欢的往死里贬低,倒是很少见严峣对谁有这样的防备心。 第123章 瘟疫(五) 而事实上,没过多久白翎就知道自己身边这两个人为什么这么讨厌武也了。 武也身体看起来壮了一些,大约是最近几个月没有什么战事,好歹比之前有点儿不成比例的瘦高看起来正常了,也稍微像将军了一下。 “白将军。”武也见她一来,起身行了个军礼。 白翎自然做全了礼数:“武将军,蓟京一别,好久不见。” 寒暄过后,武也就皱起了眉头,“听说今日一早夏军的军营就不许随便进出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白翎顿了顿,其实她并没有打算瞒着瘟疫的事情,居庸关之中是联军,虽然如今看起来瘟疫似乎只在夏军之中传播了,但是联军彼此之间军队的驻地离得并不远,而且也有交流,若是不注意,迟早要传开的。 但是也不能直接大大咧咧地说出去,一来要注意夏国的形象和影响,白翎不能让人觉得好像这场瘟疫都怪夏国;二来若是直接这么说出去也容易给众人造成恐慌。 所以在得知瘟疫之后,白翎第一时间让人封锁了营地。随后听了楼棣关于柔然之前爆发过这种瘟疫的说法(并且这种说法在高和的口中得到了证实。),这也给了白翎一个交代——起码这次疫病的起源地并不是夏军,而是柔然。 白翎最初的打算是等今天的事情忙完,写一封信给各国的将领,也省的见面接触在增加了感染瘟疫的风险,血清来龙去脉,并且提醒他们也注意。然后过些日子等楼棣的药方被试验出来好用了,或者是蓝鹤卿研究出药方了,再把药方公开给联军——毕竟现在楼棣给的那张药方白翎都是反复纠结之后才敢用的,白翎要是原封不动的给联军,她就算给了,联军也未必会用。 只是她这边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冀国,今日倒是来问得快。 白翎倒没打算瞒着,但是要换个委婉的说法,白翎做了个请的动作:“武将军请坐,此事还听我慢慢道来。” “什么?你是说夏军之中有瘟疫?而你居然想瞒着联军!”武也像是气急了的样子,拍案而起。 白翎平静道:“如果我没记错,我的原话是可能爆发了同年初的柔然一样的瘟疫,而且若是真的想瞒着联军,武将军如今听到的就会是一个粉饰太平的说法。” “哼,白将军何必遮遮掩掩,柔然人的瘟疫,还是年初,大家都在这儿驻军,最近的地方,彼此相隔不过百步,怎么在别的地方就没有,偏偏在夏军之中爆发开来呢?”武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讥诮地说,“白将军不会告诉我,是因为夏军格外的晦气吧。” 白翎明白,军中一向有些传言,若是女子在军中会带来晦气一类,当然,夏军之中的这种传言在白翎进来之后就没人敢说过。 白翎淡淡道:“武将军慎言。” “难道我说错了?你白翎为了自己的名声,将瘟疫的事情压下来,等事情闹得更大了,便查不出来究竟瘟疫源自何处了,届时便可以浑水摸鱼。而你到底考没考虑过若是不管不顾,爆发开来,损伤的是盟军的实力,乐的是柔然王楼樾!”武也几乎是越说越气愤,“若不是你弟弟白翦也遭了灾,只怕你不只是想瞒着盟军,甚至想瞒着夏军吧,有这种不负责任的将领,盟军怎么可能” “武、将、军。”白翎一字一句地打断了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问道,“我何时说过白翦也患上瘟疫了?” 武也像是一个原本蓄势待发的火炮,却忽然哑火了,要说的话被硬生生的憋在了嗓子里。 原本白翎对武也的到来就有点多想,但倒没想到更深的一层,结果武也来这儿恶意的揣度一番,反而提醒了白翎,她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红木的山水雕花矮几,因着矮几放在毛皮的地毯上,因此敲击的声音并不大,反而似乎有些沉闷,但却格外的给人压迫感。 武也的眼神,一瞬间闪过一丝探究和猜测,似乎是在揣测白翎究竟知道多少?那眼神又瞬间消失,武也道:“自然是看着今日白翦没来的猜测,难道猜测的不对?他平日里上蹿下跳的,今天去连面都不肯露,若不是做了亏心事,自然就是病了。” 白翎眯起眼睛:“是啊,若不是做了亏心事,自然不会这么反常。” “你在影射什么?”武也冷着脸道。 “影射什么?武将军想多了,我什么都没影射。”白翎轻轻笑了一声,笑的却颇为疲惫和嘲讽,“武将军想必平日里也十分注意夏军的一举一动,能猜出来小翦生病了也是正常。” 武也刚想针锋相对,据理力争一番,白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你我在此处争执有什么用呢?等一下我会写信给涿阳侯乐康胥,提醒他也注意此次的瘟疫,并共同研究治病的药方,若是冀国乐意,也可以在其中出一份力,若是武将军不愿意也无妨。” 武也张了张嘴到底是顺着白翎的话道:“是该如此,白将军高见。” 白翎强强压下眼睛中的厌恶,道:“事物繁多,不便相送,武将军自便。” “应该的,白将军留步。” 武也和白翎都是卸了武器进来的,自然也不会带亲兵,秦且红和武也的亲兵都站在外面,白翎几乎是径直走了出去,秦且红立刻明白白翎的心情恐怕不是很好。 “且红,去查查冀军之中得了的状况从何时开始?用过什么药?”白翎的声音似乎透着一股疲惫,“着重查在全军比武之前的事情,我不要结果,要证据。” 秦且红立刻明白白翎的意思:“将军是说这次瘟疫说不定起源于冀军?” “不急,先去找严峣。”白翎按了按太阳穴,感觉自己今天忙了一天,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疲惫过,抬头一看,天边是金灿灿的夕阳,今天明明是个晴天。 “你说我们能赢吗?”白翎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第124章 瘟疫(六) “这是自然。”秦且红毫不犹豫地说,“这次瘟疫绝对不会打败我们,我们已经有药方了不是吗,收集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何况就算是柔软的药材来不及送到,蓝军医也是有多年的经验的了,前些年的东京的瘟疫他也亲自参与主持救治过,靠我们自己也一样可以度过这次难关。” 秦且红害怕自己说得不够全面,又补充道:“而且,偏偏是我们爆发瘟疫的时候,柔然人在内战,没有心思给我们添堵,难道不是苍天相我的征兆吗?” 白翎没再说话,好像是秦且红的解释真的起了作用,有可能是她不愿意显得自己是个丧气的人。 这是件有点玄学的事情,白翎也说不好。一场战争能否胜利,并不是完全毫无预兆的,从战争之前在某些蛛丝马迹之中就能看出来。 白翎并不想承认,但她现在确实看出了些失败的蛛丝马迹。她又没办法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因为说到底,这只是她的一种直觉,说出去就多少显得有点杞人忧天了。 严峣手边那一摞高高厚厚的文书现在矮了一层,显然是看过了,冯英在一旁站着替他做些杂活儿。见白翎走进来,严峣没抬头,只是问道:“怎么了,武将军忽然来访,可是有什么事情?” 白翎沉默了一下,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好。 严峣却显然是误解了她的意思,抬头看了看冯英:“你出去替我问问小侯爷怎么样了,高热退了没有,需要什么药材?” 在严峣身边待了这么多天,冯英也不是傻子,就算一开始不明白,这么多天看也看明白了。明白看白翦只是借口,严峣只不过让他回避一下而已,冯英连忙称是,随后退下了。 “怎么回事。”严峣放下笔,“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倒也算不上为难,只是一时间没想通到底从哪儿说起好。”白翎是想笑一笑的,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自己丝毫都笑不出来,最终只是把武也来找他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当然那些不太干净的话,是没说的。 白翎很少见严峣生气的样子,好像从认识他开始严峣就是个很没脾气的老好人,小时候白翎在一堆孩子里面儿当孩子王,后来在军营里面怼天怼地,严峣都是默默在她身边劝她别把事情闹大了,不好交代和善后的那个。 到后来二人都混出些名头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们的道理。自然就更不会随意发脾气了。 这还是白翎第一次见严峣的脸色阴沉沉的:“你就让他这么走了?” “我怀疑这次瘟疫根本就是起源于冀国,但因为种种原因,武也瞒下来了。”白翎一捡着严峣桌子上的肉干吃。 “不用怀疑,肯定如此,这种事儿乐康胥未必干得出来,武也却肯定干得出来。”严峣道,“也好,现在没有证据。但他既然做了就肯定能查出来,到时候把证据拍他脸上。不逼着冀国道歉此事不算完。” 白翎顿了顿:“我不打算,拿这个要挟他。” 严峣有点儿奇怪地看着她:“奇了,你一向有仇必报,有恩必复。总不会因为他是冀国人,你就放过他了?”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没必要闹大。若是他揪着不放,一错再错。自然没必要惯着,但他若是不再提这件事情,我们也没必要咄咄逼人。”白翎道,“这次瘟疫说到底是要一起努力扛过去的,就算这次瘟疫过去,之后也肯定是还要有合作的时候的。” 严峣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伸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却又发觉因这一直在批改公文,手上沾了墨汁,最终还是放了下来:“你要这么想也好。” 白翦之后反复高烧了几次,后来还是蓝鹤卿试了几个方子压下去,但总归反反复复的叫人担心。柔然那边的药材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但白翦这边的状况等不得,楼棣那个小没良心的也难得有良心了一次,和蓝鹤卿在营帐之中关了一晚上,楼棣将药方中药材的功能,效果一一讲给蓝鹤卿,希望在这边能找到可以代替的东西,甚至还发现了几位药材其实中原也有,只不过是他们并不认为这是药,或者名字不一样。 楼棣年纪小,也没真的给人看过病,奈何也算是久病成医。他从小体弱,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各类药材就算不是记得清清楚楚,也能说个一二三四了。蓝鹤卿本来就是个“痴人”,要不然也不会在医道之上达到如此的境界。 何况平日里蓝鹤卿很少能遇见柔然的萨满,之前也多少有些轻视之意,如今和楼棣交流了几天,显然是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两人探讨起来便没日没夜了,有一次还是被白翎叫人过去拉走的。 二人究竟讨论了什么,说到底白翎也听不懂,但却发觉白翦的状况一天一天地好转过来。甚至有一天主动提出想喝羊汤——要知道前两天让他喝点水和粥都不行,嘟囔着说嗓子疼,要不就是没胃口,更有甚者,一睡睡一天,更别说吃东西了。 如今他忽然想吃点什么,让蓝鹤卿都松了口气,好歹这是有转好的迹象了。 但白翎依然没去看他,只是站在他的营帐门口看了两眼,问了几句话。 这日蓝鹤卿刚刚走,得了白翎的许可,将这药方在军中推广,白翦哼哼唧唧地带了话表达对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实验品的不满——当然,这被白翎华丽丽的无视了。 前两日白翦接连高热,白翎不敢合眼,尽管知道,自己醒着也没什么用。但依然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摇醒,然后秦且红哭哭啼啼地说“小侯爷走了!”让白翎硬生生被吓醒了。她就睡不太踏实,总是一点儿响动就行。 听到白翦好了,她仿佛一口气泄出来,一下子就没什么精神。趴在矮几上补眠,严峣走进来,也立刻就醒了,严峣有点担忧地看着她:“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事。”白翎支起身子,放下手中的笔,“是又有什么新消息吗?” “之前高和给的另外两个柔然商人,人不在燕北城来着,前两天听说有大生意,紧着跑回来。但我们如今已经改良了自己的药方,未必需要那么多药。要不要” 白翎挥挥手:“不必,药还是要买的。” 第125章 瘟疫(七) 严峣和白翎合作多久了,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转手卖给盟军?” 白翎打了个哈欠:“我们差这点儿钱呢,不是卖,是送。” “送?” “不过不是现在送,是等他们缺的时候再送。” “雪中送炭易,锦上添花难,你这是想卖给他们一个大人情啊。” 白翎摇摇头:“我也不指望他们帮我什么,只求今年冬天来临之前,盟军不要分崩离析就好。”白翎轻轻地“嘶”了一声,“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楼樾很长一段时间不骚扰居庸关,是不是故意的?外患减轻的情况下,内斗必然会变得越发激烈。” “就像他和胡尔仁斗起来我们故意不去趁火打劫。”严峣道。 确实如此。。 柔然去年冬天大举南下,便是挑着雍国攻打冀夏联军,两边都有点损失惨重的时候。觉得自己可以趁火打劫一波,但事实上这决定究竟做得正确还是不正确?还得斟酌一下。毕竟如果没有柔然去年冬天大举南下,雍国说不定会继续东进,夏国和雍国也没法立刻放下偏见,结成盟军。 而这次胡尔仁的反叛,白翎和盟军的几位将领商议了一下,明面上不要刺激柔然人,伺其内斗也。 但这两日白翎安插在柔然的暗线来报,胡尔仁已经节节败退,需要他们出手保住他的性命。也就是说柔然的内斗已经基本结束了,如果正常的话,楼樾应该迫不及待的把楼棣接回去才对。 奇怪的是柔然却几乎没有任何反应,而瘟疫传开之后是瞒不住任何人的。白翎不得不怀疑,楼樾不会是学会了他们这一套,也在“伺其内斗也”把。 但不得不说,现在几乎是盟军在居庸关之战之后最乱的一段时间了,白翎发现的早,又有楼棣的药方,采取措施也及时,所以夏军之中感染的范围并不大。 但他国军队可不是如此。 听说因为唐国在自己的领土上,所以供给的药材都优先给唐国军队,引起了冀国和雍国的不满,而冀国和雍国一气之下想要从本国运输药材,却被唐王推推拖拖,害怕运输药材的车中夹带了武器,吴冰在新雍王登基之后,他姐姐在雍国代掌凤印宠冠六宫,也让他父亲阳平侯的声势水涨船高,如今正是吃不得亏的时候。而武也在白翎这儿吃了暗亏,退一步已经是不情不愿,诸多事情上更不可能再让。 白翎听着下面人的汇报都觉得头疼。 “那要给,为什么不现在给?”严峣道,“若我们真是同气连之他们死伤惨重,对我们也并无益处。”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归不容易叫人珍惜的。”白翎的眼睛亮亮的,闪出狡黠的目光。 真正因为缺药而爆发的危机是在七天后,唐国的供应供给不上,外边的补给又慢,当高和写信告诉他燕北城的药材几乎被买空了,吴冰打算南下去蓟京的时候,白翎慢悠悠的献出了一张药方和一些药材。 若是之前听说是柔然的药方,他们大部分是不信的,而且多半还要质问白翎药方从何而来,但如今情况已经将核实下,又哪里顾得上这么多,白翎表示只要他们不追问从哪儿得来的这个药方,她愿意提供药方和药材,不必按现在的市场价,只要给个成本就行。 至于信不信,如今盟军之中只有夏国的情况最好,他们信不信不要紧,结果是好的就行。 谈判就会变得顺利许多。 此时白翦已经不再发热了,只是之前哑了的嗓子现在还有点沙哑:“既然本来也没打算赚钱,你送给他们多好。” “我要是真送了,他们百分之百觉得药材有问题。”白翎刚刚午睡醒了,打了个哈欠,正遇见秦且红来报:“将军。” “什么事儿?”白翎这两日好不容易休息好,开始报复似的睡觉,明明昨日算是早睡晚起,今天中午依然睡了一个时辰。 秦且红递上一小块冰冷的铁令,上面刻着一个精美的狼头。 白翎“啧”了一声,白翦哑着嗓子问道:“怎么了?” “有个小朋友被接回家了。” 白翦像是受了惊似的跳起来:“我?我最近又做错什么了?我病刚好。” “谁说你了。”白翎道。 白翦大概是这两天高烧烧的脑子不太好使,半天才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楼樾?” “是啊,刚刚还愁转手了一批药材,还不赚钱。如今这不是送上门儿来了吗?” “不要钱,不要钱。”白翦扯着他的公鸭嗓道,“要唐刀的技术,之前乐易把唐刀的冶炼和锻造技术透露了一部分的柔然人,虽然不是全部造不出唐王赐的那把刀的水平,但也比我们的优越许多,加上之前我去合庆铁矿谈拢了原材料的事情,定远军鸟枪换炮的一天指日可待——别说什么习武之人重心不重器的,有好装备打仗就是厉害。” 白翎瞥了他一眼:“现在怎么不是你说什么两军对垒岂能用阴私手段的时候了。” “这叫什么手段?这叫谋略。”白翦摆摆手,“谋略都算不上,你把自家儿子养在别人家,难道不给点儿伙食费吗?” 白翎轻笑一声,低声道:“叶公好龙。” 几个月没见楼樾他的肤色明显晒黑了一点儿,大约是夏季草原上的太阳更烈了一些的缘故。大概后几个月胡尔仁没对他造成多大的困扰,反而似乎更挺拔了些,他没带眉勒,只用金珠细细地编进辫子里,骑在一匹纯种的柔然马上,琥珀色的眼睛像这边张望着,细细看才会发现,他的左边眉骨上有一道疤痕,大概时间久了点儿,已经渐渐的消了,但因为在脸上依然很明显。 他穿着一身杂宝纹的缂丝质孙袍,图案有点像是西域的藻井纹,大概是为了让自己像个普通的柔然商人。可惜征战久了的人身上总有种遮掩不掉的血气,他哪怕把刀收起来了也是一样的。哪怕是白天,草原上的风也很大。吹得他衣袍烈烈,身姿挺拔。 第126章 归程(一) 楼樾身边只跟着阿速司等几个亲近的随从,显然也是为了让白翎不那么紧张,楼樾笑道:“白将军,好久不见,楼棣多谢你照顾他。” “不必跟我客套。”白翎板着脸说,“我不是慈幼院,可汗可带够了赎回楼棣的东西?” 楼樾真诚地笑笑:“不,柔然人的感谢不是客套话,纵然有报酬,也不是人人都敢在那个时候保护楼棣。”正说着话,楼樾走下马来,右手放在胸口上说了一句什么柔然语的“谢谢。” 白翎觉得自己最近和燕北城的柔然商人打交道,又和楼棣学,自己的柔然话水平还是有所提高的,起码基础的日常用语听得懂了。 白翎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不必客气。” 这个不咸不淡的小插曲倒让本来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变得和谐了许多,搞的白翎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提要求了。 “至于‘赎金’”楼樾把“赎金”两个字说的不情不愿,显然是不太愿意叫“赎金”,“夏国临海鱼盐发达,航运便利,国富民强,定远侯府更是一掷千金,想必不差这些黄白之物,之前听说将军对我柔然的合庆铁矿有兴趣,如今将军自己联系好,不需要孤来牵线了,既然如此,孤以为唯有此物能让将军感兴趣了。” 楼樾的这段话说的非常顺利,显然是练过许多次了,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卷轴:“之前我们与唐国多有往来,孤以重金在一个唐国人处购得他们锻造唐刀的技术。只可惜那人到底是留了一手,图谱并不是完全的,但以此技术对兵器加以改造,也能让贵国的武器上升一个档次。” 白翎并不惊讶,轻轻啧了一声,心中暗道:还说你和你弟弟没联系呢,倒是会投其所好。 白翎看着手中的图谱,忽然福至心灵似的道:“之前可汗赠我的匕首,也是用这个方法打造出来的?” 楼樾摇摇头:“非也,这种方法到底是不够成熟,哪怕用最好的铁矿,做出来的成品与真正的唐刀也有些差距,孤自然不会拿残次品来送给将军,那把匕首是当年覆灭乌孙王庭的时候,他们的王上的随身配剑,据说是他的剑身并不是钢铁,而是一块神石雕琢而成。” “石头?” “神石来自天外,能保佑征战之人不受伤,若是放到枕边,可保噩梦不侵。” 白翎忍不住想起这个东西被送到自己手里的时候她还差点以为是楼樾在威胁他,要不是她在外边征战多年心大,当天晚上非得做噩梦不可。 想到这儿白翎轻轻笑了一下,又立刻收敛了笑容。 楼樾大约误会了她的意思,道:“不过大概也只是个传说,不然这把剑也不会不被我劈断,最后变成了这两把短刀。” 白翎笑了笑:“怎么乌孙当护国神器供了这么久都没事,你拿到了就碎了?” 楼樾仿佛丝毫没听懂白翎带着点嘲讽的暗示,面不改色道:“可见那些贡在庙堂之上的神佛,也不过是因为在庙宇之下,才勉勉强强维持了个‘神仙’的体面,若是庙宇被拆了,由着它风吹日晒几天去,只怕什么佛光神性都折了。” 若是旁人听见这话,多半要暗骂一声“目中无人,不敬神佛。”但白翎听了这话倒没什么感觉,反倒有些“海内存知己”的感慨。 当然,这话白翎肯定不会说出来的。 “楼棣呢?”楼樾往白翎身后看了看,见她身后没有人,问道。 楼棣在出来的时候问白翎能不能把轮椅带走,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自己慢悠悠地推着轮椅出去了,最近他推轮椅的技术越发成熟了。 而虽然他这次来夏军之中不比上次,但白翦他们几个还是时常去探望,虽然一开始二人之间确实有些不愉快,不过男孩子之间大概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仇恨。 反正楼棣快走了挺不舍的扯着白翦的袖子,让白翦带他去逛军营,逛了一圈儿,这是才回来。 楼樾轻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玩疯了你,还在这儿拖拖拉拉的不过来。我看你在这儿过的挺好的,也用不着我来接你了。” 楼樾显然属于溺爱孩子成性的那种家长,刚一见到弟弟直接伸手将他像拔萝卜一样,从轮椅上爬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阿速司很识相过来推着轮椅走。。 楼棣笑着往下缩了缩头,躲开楼樾,正往那边儿走,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在楼樾的怀中挣扎了几下,示意他放自己下来:“哥哥等等。” 楼樾将他放下来:“怎么了。” 楼棣一瘸一拐地跑到白翎身边,扯扯她的衣摆,示意她弯下腰,他有悄悄话说。 白翎愣了一下,无可无不可的弯下腰,以为是他送了自己什么手工做的小东西——她发觉没事的时候楼棣除了看书,就格外喜欢做一些草编的小东西。 “姐姐,我在之前我住的地方给你留了礼物,就放在枕头下面。 “好呀,谢谢,是什么?”白翎问道。 楼棣摆出个“你猜”的表情,说完便回头示意楼樾自己说完了,伸手要他抱。 楼樾语气中似乎有些酸溜溜的味道:“什么话我都不能听了。” “我和白翎姐姐的秘密嘛。”他说着,冲白翎挥手,“姐姐再见,以后后会有期。” 楼樾没骑马,只是一手牵着马,一手抱着楼棣慢慢走。 白翎摆摆手:“再见。” 后会有期就不必了,白翎想,不见反而最好。 待他们小队的身影变成广袤草原上越发越不可见的几个黑点,消失在草原的边际和天边的交界处,白翎忽而发现自己兴许没有认真欣赏过这片草原。 那些在冬季显得光秃秃的树木森林,凸凹不平的丘陵,还有在冬季里坑坑洼洼的地面,在夏季的一片苍翠之下显得平和起来,变成了一道道舒缓而优雅起伏的线条,在蓝的澄澈的晴空之下,在风带过的草叶的香气之中,显现出自己真正的美感来。 第127章 归程(二) “所以他刚刚悄悄地跟你说什么呢?”白翦问道。 “他说给我留了东西,回去就知道了。”白翎颇为轻松的说道,都不仅仅是因为送走了这尊大神。也是因为一早上乐康胥派人来报,说唐国今天也没有新的感染者了,虽然盟军之中没有痊愈的人还有,但起码这也是一种好的征兆了不是。 白翎回去便直奔当时楼棣住营帐,果然之下摸到了一本书一样的东西。 小册子不厚,确是楼棣一笔一笔自己写出来的,关于柔然常用的药材介绍,和一些常用的药方。 楼棣的汉语说的不错,但写起来却不行,之前白翎见过他的字,总是写的歪歪扭扭的,或者结构很奇怪,但整本册子虽然算不上是字体优美,但却是整整齐齐而且其中的不少草药,甚至他仔细的画了配图。 显然写这东西的人是费了很多的心力的。 里面还夹楼棣的一封书信。 姐姐: 你看到这本书的时候,我肯定已经走了。我在夏军军营之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日子我过的非常的快乐,我也很喜欢姐姐。 我知道柔然和中原的矛盾不是凭借谁的喜好就能够调和的,也知道哥哥迟早会接走我,用公平的方式结束我在夏军军营之中的日子。我还是希望我能够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谢意。 我和师傅学习怎样做一个萨满,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崇敬长生天的诸位神灵。只是因为哥哥需要有一个萨满做他的帮手而已,我学习的时间并不长,知道草药的种类也不够多,但是我已经尽量把所有我记得清楚的写下来了,蓝伯伯对他很感兴趣,希望能帮到你们。 感谢在心,不在虚文。 楼棣 “他留了什么?” 白翎将里面的信件抽出来,又大概翻了一下这本书,确认里面没再加其他的东西,递给白翦:“最近你不是总是往蓝先生那儿跑,把这个带给他吧。” “什么东西?”白翦一边说一边翻开册子看了几页,饶是他看不懂其中的大部分内容,最终也是感慨道,“他有心了。” 白翎问道:“最近不怎么看见蓝鹤卿呢?” 白翦撇撇嘴:“他正在盟军的各个军营之中跑,到处给人治病呢,按他的话说,诊治过程中一些重要的经验不是,写封信告诉其他国家的军医就行的,最好是他亲自过去,手把手教一教——我劝过他了,说别人未必领你的情,不过他也一样去。” 白翎倒是并不担心这个,夏军之中已经基本没有新病例了,她也不怎么看见蓝鹤卿,是他手下的几个小学徒在照顾并未痊愈的病人。但偶尔几次看见蓝鹤卿,却觉得他的精神比白翦刚刚发病那段儿日子好多了。 “他由他去吧。”白翎并不想多说,父亲偶然间提起过蓝鹤卿的身世,同太医院大部分的太医相比,蓝鹤卿的路子有点不同,没去太医院任职,反而来了军中。 倒也不是说在定远军中不好。但比起相对安逸,俸禄更高的太医,蓝鹤卿选的到底是条有点儿奇怪的路子。白翎偶尔问起来,父亲只是叹了口气,说:“他去不了太医院,他是罪臣之子,不能入仕。” 白翎那时候对罪臣之子还没什么概念,蓝鹤卿在军中拿着俸禄,但也没有品级,时不时的还得跑来跑去,之前为了给冯三初的母亲治病他才跑了一趟东京,回来没多久又是楼棣又是瘟疫,本来可以交给下边的徒弟们,但蓝鹤卿偏偏喜欢亲力亲为。 白翎也很难理解父亲说起蓝鹤卿时那句“生不能为相济世,亦当为医济人”,表面的洒脱背后带着多大的遗憾。 白翎后来慢慢理解了,也无从补偿什么。 索性岔开话题,问道:“早上乐康胥遣人来报,说唐军那边的状况好多了,燕北城呢?要多久才准许随意通行?高和怎么样?你最近见过他吗?” 白翦摇摇头:“燕北城城门紧闭,不许随便进出。我之前给高和写过信,委托认识的城门守卫带进去,如今也没见他的回信,可能是没收到,也有可能状况不方便和我们说。” 白翎皱皱眉:“但愿燕北城的情况好一些吧。毕竟从南边儿来这儿的书信人员都是一定要过燕北城的,燕北城这么封锁着,南边儿的消息人员也过不来。” 白翎说“南边”,但实际上真正关心的自然是夏国。这个白翦也明白,道:“不至于吧?瘟疫在居庸关都差不多了,燕北城又及时封锁了城门,瘟疫不至于传到南边儿去吧。” “我倒不担心瘟疫传到南边儿去。”白翎说道,“我是怕南边有别的事情,因为瘟疫被拦在了燕北城外边。” “呸呸呸!快打自己一下,现在我发现了,晦气的话可不能说。”白翦说道,“南边自从给我们送了那莫名其妙的斥责之后,不是,一直挺安静的。难道你还指望着出什么事儿不成?” “但愿只是我杞人忧天吧。”白翎有时候不敢不多想一步,要求人算无遗策,其实是很过分的事情,但身为一军将帅,少想了一步,可能都是大祸临头。 燕北城的城门是在八月底打开的。高和在这种事情上显然很谨慎,其实八月初,盟军之中就没有新增的感染者了,但高和硬是等到所有的患者都结束治疗才敢打开城门,也亏得他反应及时。再加上白翎早早地告诉他瘟疫的事情,高和囤积了些药材食物,才让燕北城城门紧闭期间,依然没有什么大的骚乱。 燕北城的城门八月二十七开了,东京的书信九月初一就到了。 时间赶得这么近,显然不可能是瘟疫之后才寄过来的。是在燕北城城门紧闭的那段时间就送过来了,因为种种原因留在了南边儿的驿站之中。 信件是母亲的。 其实白翎倒是很久没收到母亲的信件了,自从冯三初被送到东京之后,母亲似乎也用他挺顺手,母亲身边肯定有人监视,让冯三初作为她的一张嘴,替她传递消息再好不过了,所以基本都是冯三初的信件了。 第128章 归程(三) 信件很奇怪。倒不是因为说了什么,正相反,是因为几乎什么也没说。 母亲并不是个啰嗦的人,她以前常年在外行商,现在在家里管理那一摊子事务,温柔归温柔,行事上却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白翎很难想象,就为了问问他们是否平安,生活的习不习惯,然后说自己在这边一切都好,不要让他们担心之类的话,写了一封这么长的信件。而且越过冯三初送到他们手里。 白翎顺着看了一眼,不是藏头格,纸张也只是普通的纸张,最终还是斜斜地划了一道:八月十五,太子被刺,生死未卜。 然后又在还有一个环形的:我在宫中,萧河顾念,不必担心。 白翎轻轻吸了一口气,依然保持着相当的镇定。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她早早地就预料到了一定会出现什么事儿似的。 太子背刺是八月十五,一般八月十五宫中都会设宴,虽然是家宴,但一般定远侯府都有位子的。不过今年王上身体不好,未必能出来主事,所以母亲也不一定被邀请。 也可能是八月十五宫宴上太子遇刺了,想必是没多久母亲就被扣在宫中了。一般没有扣在宫中还能给人写信的道理,这想必就是萧河的帮忙了,这封信才能送出来。 即便是这样,母亲也不敢直接在信中说明,而是把想说的这么两句话藏在了一大堆的废话里。想必这封信出了宫就是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可惜的是被燕北城的城门拦住了,燕北城不让过,几百里加急都没有用。 白翎本来早就计划着要回去一趟,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了而已。因此来信她也没有瞒着严峣和白翦。 没想到他们两个倒是比自己要激动许多。 严峣的第一反应是太子遇刺是八月十五,如今已经过去整整半个月,太子遇刺,不知道凶手是谁?查清了没有? 太子生死未卜,王上身体如何,能否出来主持大局,信中的并没有提及。东京城必然大乱,燕北城关城门可耽误了大事儿了。 而白翦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儿,这封信明显是母亲在匆忙之下写的,提及的内容也并不清晰,萧河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帮上母亲的忙也未可知。母亲在宫中好吗?白翦深知萧河不算是个有主见的人,人生大事大部分都听冯淑妃安排。他来帮母亲是冯淑妃的意见还是自己的决定? 这信若是八月十五左右寄出来的,为何事情没有后续?是萧河不愿意帮忙了,还是大局已定,他们也影响不了什么了。更重要的是,燕北城封锁之后,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关于这件事的官方消息,仅仅只是燕北城城门关闭的巧合吗?白翦是不信的。 白翎道:“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回去一趟,大部分军队还是要留在这儿的。我带几个定远军的精锐回去。” 严峣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太认可这个意见:“你回去吗?这件事情交给小翦会不会好一点?” “我不行。”白翦忽然道。 严峣有点惊讶,白翦竟然主动推脱了这件事情,毕竟他看起来一直都对时局和政治很感兴趣的样子。 白翦咳了一声,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之前我和萧河关系不错来着,太子遇刺,虽然真正的凶手我们还不知道。但怎么看这件事情都是萧河和冯淑妃获益最大。” 白翎就算对时局再不敏感也明白,若此时冯淑妃在掌握着宫中内外,那么冯家现在最缺的恐怕就是两件东西,一个是“正统”,即王上的诏书或者是废太子的旨意;另一个就是“兵权”,王上对于文人掌握兵权这事是很反感的,冯家能做这么久的“宠臣”,自然是知道王上的逆鳞绝对不碰,家里甚至当王宫守卫的都没有一个。 这两个拿到哪个都可以,拿到“正统”,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白翎也奈何不得,拿到兵权,如今王上和太子都生死未卜,他们是不是正统也没人敢说话。 白翦和萧河关系一直不错,虽然后来两个人闹掰了,但是明面上还是过得去的,白翦回去了,很有可能给人某种信号——萧河得到定远侯府的支持了。 反倒是白翎,和萧河没什么交集,和萧澈也不算亲近,至于严峣,他到底不是定远侯府的人,真的到了大事的时候,他大概没法自己决策的。 她回去只是让时局似乎更加神秘莫测了一些,如今看起来反而是最好的选择了。 “我是肯定要回去的,只是不能明着走。”白翎道。在外边打仗的将军没有旨意回京无论带不带兵,被人抓住了都可能是谋逆的罪名。虽然现在王上太子都不知道什么情况,白翎暂时还没有那个打算。 严峣从收到信就很慌,倒也没有表现在外,但和严峣在一起久了,白翎明显的能感觉到他内心之中的不安定:“要不我写封信给父亲问问,他听没听说什么?我总觉得这样回去一定会有问题。父亲” “阿峣。”白翎没说别的,只是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严峣像是如梦初醒般的“哦”了一声,一个常年在外领兵的将军,离东京城又远,严宗锦又能知道多少呢?严峣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让他也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了。 严峣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趁着你在尽快处理完。”说罢便走出了营帐,白翎也没说什么,知道他到底需要消化一下这件事情,还是让他自己静静的好。 白翦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姐姐,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把母亲接出来,仅此而已。”白翎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信没再说话。 白翦却按住她的手,正正好好挡住了信件,声音坚定而低沉,带着点儿蛊惑人心的味道:“姐姐,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第129章 归程(四) 白翎抬起头,有点疲惫地按着自己的鼻梁,靠在椅子上:“我知道你说的不是这个,那你想怎么样呢?” 白翦直勾勾地盯着她道:“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选择的,现在就是那个选择的时间。” 他指了指那封信件:“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母亲这封信中,给我们尽可能详细地阐述了东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没有给我们任何指引——关于我们究竟要做什么?我们是该回去,还是想其他的办法帮她,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白翎明白,母亲在把定远侯府的未来交给他们两个,白翦说得没错,如果人的一生真的有那么一两个时候,走到所谓“命运的岔路前”,那么现在我毫无疑问就是其中的一个时刻了。 “母亲的安危最要紧,其他的” “母亲不会有任何事的。”白翦道,“你仔细想想看让母亲入宫的无论是冯淑妃还是太子,目的都不可能是伤害母亲来达到什么目的,只是想用母亲来向我们提要求罢了。”白翦,“恰恰相反,他们都不是傻子,宫里的人活到现在了都不是傻子,母亲手中又没有兵权,而且我们带人在外边,他们是轻举妄动,不怕我们索性破罐子破摔,真的带兵杀回去吗?” 从白翦之前的态度之中,白翎就隐隐有种感觉,白翦是更支持萧河的,白翎闭着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道:“那你为什么觉得,萧河真的坐上那个位置,就能改变定远侯府的现状了?” “我从来没想着改变定远侯府的现状,我们才是真正为情势所逼的那一个。”白翦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冷,“姐姐,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些事情,父亲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我不问。但无论是因为什么这都代表了一件事情——王上已经不相信定远侯府了,他宁愿联合外人。是他不仁在先,又怎么能要求我们讲忠义。” 白翎叹了口气:“那难道现在王上过来告诉你,他依然如同以前一样相信定远侯府,你就能不掺和这件事情吗?” “不能。”白翦痛快地说,“信任本就是很难建立的东西,丢掉了再找回更难。” “那你为什么会相信萧河,无论他答应了你什么,之前他间接地害过我们,我不太可能再信任他了吧?” 白翦轻轻地笑了一声,语气听起来格外的嘲讽:“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相信他了?我只是知道他而已,他根本不是成为一国之君的料子——哪个一国之君人生大事都得听自己母亲的?” 白翎睁开眼睛看着他,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而且他本人心软得一塌糊涂,优柔寡断,且很容易偏听偏信,当个王子,兴许还颇为精通荒淫享乐之道,做君王就实在不可取了。又没什么自己的主见,偏偏在有些事情上还自信又自负。想想也是可笑,太子殿下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找老师开蒙了,这么多年的教养方式和态度,明显看得出王上是属意萧澈来接了他的江山。而对萧河却更像是小儿子的溺爱,冯淑妃和冯尚书也不知道是真没看懂啊,还是在自欺欺人,做了这么多年的春秋大梦。”白翦道,“冯淑妃和冯尚书都觉得他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只可惜再软的柿子,当权力在手的时候都会硬气起来,萧河真的坐上那个位子后,和他们的矛盾绝对是不可避免的——而他本人的能力又根本不足以让他处理这种矛盾。” 白翎明白白翦的想法,相比于萧澈,萧河大概一开始就不是被当做太子培养的,而且性格上会更好拿捏,定远侯府才更容易施加自己的影响力。 但白翎却不是很赞同:“你我领军都知道,一将之误,害死三军。就算对定远侯府有好处,夏国一路奔向深渊,定远侯府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姐姐,你真的没看出来吗?王上,一病已经病了大半年了,连朝都不上,你看出了什么大事吗?如今太子殿下也倒了,你看天翻了吗?”白翦一针见血道,“真正统帅着夏国的,与其说是王上,不如说是那些官员和贵族们,他们根本不在乎谁成为下一任君主,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一切都好。所谓的太子党或者是妃党,你真的觉得是因为他们关心夏国未来的命运,所以才要站队吗?不,他们关心的只有从龙之功能换几个九品中正制的官而已。” 白翎再不怎么关心政治,也明白白翦说的未必全是错的。事实上,偶尔萧澈也曾经和她感慨过:“朝廷每年选上了来的人,有时候名单还没出,本宫就已经猜到是哪些人了。”萧澈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白翦是一模一样的嘲讽与愤慨。 白翦这话说的,仿佛选择谁,根本无关乎夏国的命运,只是选择个好的分赃官而已。 “萧澈和我提起过,他想改变现有的官员选拔制度。”白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闷闷地说。 白翦似乎有点儿惊讶,然后又恢复了正常:“以前我也听萧澈的老师们说起过,如果真的是如此,他践祚后就要改革。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定远侯府支持萧澈——最多只是两边哪边都不支持,不然就算是王上的旨意下来,要求定远侯府站在太子一边,我也会办法推脱出去。” “为什么?”白翎有点惊讶了,看白翦之前对于现行的官员制度如此愤慨,以为他会有改革的心思,进而更支持太子呢? “随便翻翻史书就知道了,改革触动了权力阶级的利益的,有几个是有善终的。我不可能让定远侯府走那么一条绝路。”白翦道,“除非开国之主,推翻上一个王朝,颁布新的法律。不然变法改革成功的概率极低,最好也不过是商鞅的结局,变法成功了,他本人却死得惨烈。” 第130章 归程(五) “可以了!”白翎打断道,“回去之后我自有决断。” 白翦看起来眼睛有点泛红,却又立刻扭过头去,不愿意叫她看见:“我如今没那么多想法了,只想让家里人都好好的。” 白翎沉默了半晌:“我知道了。” 因这事件未明,也匆忙,白翎不敢耽搁,这边的事情处理完,第二日一早,丝毫不敢耽搁地就往东京而去。 白翎没骑马——一来是怕太大张旗鼓,二来是这一路快马加鞭地回去,她的腿要不要了?她索性只扮做普通商人的模样,悄悄地进城去,一路也方便打听一下,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翦是个什么样的人,白翎认为自己对这个弟弟多少是知道的。他口口声声说什么“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想让家里的人都好好的。”对此白翎只想笑笑,若是严峣说这话,白翎多少是信的,至于白翦—— 他心有多高,她自己作为姐姐是知道的,他要是只想让家里人好的就行,怎么可能心心念念地想要让萧河上去,方便自己控制,又流露出想当摄政王的意思。 白翎回去之后先回家了一趟,本来以为定远侯府应该无人的——毕竟母亲给的信件中提到她如今在宫中。 白翎为了掩人耳目,特意选了晚上过去。结果就看见冯三初正在指挥的下人做什么,听着下人都叫“冯管事”,明白,母亲大约是在定远侯府替他安排了个位子。他到底是做了多年间作的人,指挥起来调理清晰,而且并不像是十分紧张的样子——这是个好兆头,起码代表家中没有什么大事儿。 白翎松了一口气,压了压帽檐,等下人们都走了,冯三初停了停脚步道:“哪里的客人,何不亲自来见见?” 大约是千里赶路,如今看起来近况还不错。白翎也难得有了些和人开玩笑的性质:“冯管事平步青云啊,不过半年时间,既然就做到定远侯府的管事了。” 白翎没有特地改变声音,冯三初一听自然就明白了,有点惊讶,又迅速平静了下来,行礼道:“白将军。” 白翎摘了帽子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我见下人之中许多生面孔,原先的于管事呢?” 冯三初脸色凛了凛:“被我抓出来私自向别人泄露侯府状况,夫人的指令。”说罢在脖子上轻轻划了一道,示意于管事已经没了,冯三初轻声补充道,“连带着吃里扒外的几个下人,有些打发了有些也” 有些话说得不必太明晰,白翎都明白 “泄露侯府的状况?是怎么回事?” 冯三初一五一十地说了。 起因是原来母亲在之前一段时间频繁被召进宫中之后,听了王上的那些什么要让给父亲赐葬王陵之类的话,一时间摸不清王上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说只是来试探她的态度,那平凡几次提起这件事情也未必太过于认真了些,若说是认真的,王上已经病成那个样子了,想的居然不是他死之后夏国的大事,而是要让谁赐葬王陵? 母亲最后的结论是,变成这样的人脑子都未必是清醒的,说话自然当不得真。但又怕这话真的说出来惹王上生气,索性取了个两相折中的方法——称病不去。 本来这事儿瞒得好好的,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就传出母亲是故意称病的消息,在这个王上身体江河日下,国内人心惶惶的时候。母亲故意装病这个事情就算本来只是为了避免麻烦,如今看起来也像是心里有鬼似的。 但母亲更担忧的不是自己装病被揭穿,而是另一件事情——定远侯府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密不透风。 母亲自从嫁人就收敛惯了,但可不代表她本性变了。第二日她亲自去王宫赔罪,回来就直接开始叫冯三初查定远侯府内部,一连串找出来的人直接处理了,连从父亲还在时就为定远侯府尽心竭力的于管事都不例外。 按母亲的话说:“不忠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只有让他滚蛋或者死,他再怎么兢兢业业一辈子,背叛了就是背叛了。” 随后又有人担心于管事走了,侯府会不会乱作一团?结果没两天母亲就把冯三初调过来了,下面的人也各找了补齐——什么事儿都没有。 要说这件事儿最大的弊端就是,这样的事情一闹之后,母亲没法用“生病”的方式躲开那些他自己不愿意去的聚会——因为无论是不是真的都会被人那是装的。母亲本来想推脱掉的中秋宫宴,也不得不去一趟。 结果就出事了。 据说是中秋宫宴上,王上都难得强撑病体出来一趟,众人自然得做出个其乐融融的景象来,正在分螃蟹吃,太子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忽而就呕吐不止,最后当场昏迷。参加宫宴的所有人当即被扣下了,王上大怒,非要查清了才好。 宫宴是冯淑妃主持的,她看见太子倒下吓得都快哭了,而宫宴上又有王上,没查清太子究竟是因为什么中毒的,就不敢放松。谁知道是不是原来想刺杀王上的呢? “其实之前将军把柔然叛乱和瘟疫的事情传到东京,夫人就觉得有些不安,觉得说不定东京也会出事。”冯三初道,“后来宫中一封,夫人不知怎么说服三王子帮忙把信送出来,叫我连忙送到北边儿去。” “这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母亲难道还在宫中?” 冯三初摇摇头:“非也,事实上差不多第二天就放出来了,对外只说是太子身体不好,其他的一概都不知,也不许说。夫人出来就明白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她自己一个人在东京,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很容易成为将军与小侯爷的掣肘,于是自称回乡探亲,去庄子住了。” 白翎皱皱眉,问道:“去庄子上住那儿的一概东西都齐全吗?” “齐全齐全。”冯三初连忙道,“将军回来了,属下这就派人去庄子上通知夫人,叫她回来。” “不,等等。” 第131章 潜入(一) 白翎阻止道:“你派人去通知母亲,但千万告诉母亲,不要这两日回来。” 冯三初有些奇怪:“夫人在这儿,无论将军回来是做什么的,都能对将军有诸多助力,将军为何拒绝?” 白翎叹了口气道:“如今母亲躲出去,便是摆明了态度,无论东京城发生什么都不关她的事情。她做了这个态度,旁人也看得出他的想法。如今莫名其妙的忽然从庄子上回来了,也肯定有有心人注意到,岂不是反而又把侯府显出来了。且让母亲再在那边住几日,等这边的事情我查清楚,彼此都有了,准备再请母亲回来不迟。” 冯三初点点头,有点犹豫地说:“好,属下明白,属下必然原话传给夫人。” 白翎轻轻笑了一笑,冯三初只说“原话传给夫人。”却没说“阻止夫人现在回来”,白翎自然明白他这个说法之中的小心思——话我是传到了,若是夫人执意要回来,那么我也阻拦不了。 “你不用担心,母亲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白翎心领神会地说。 冯三初显然有点儿被戳破了心思的愧疚:“属下愚钝。” “你母亲还好吗?”白翎道,其实蓝鹤卿给他母亲诊治过之后,就下过结论:时日无多,不过是熬日子罢了。白翎不知道蓝鹤卿是怎么和他说的,为人子女听到这个是总归是很难接受的。 “走了,我回东京之后一个多月就走了,睡觉时候没的,没听见什么呻吟,应当是走得不怎么痛苦。”冯三初眼神却很平静,“请了多少个郎中都说药石无用了,夫人对属下也好,多贵的药都随便拿去用。人事已尽,属下没什么遗憾的了。” 白翎这次回来确实觉得冯三初确实有点儿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如今想来是他身上那种小心翼翼又贪生怕死的感觉消失不见,只剩下那种冷静和平和。想来以前是因为母亲在世,治病需要钱,他自己不敢出事,也不得不去用合理或不合理的手段弄钱。才成了白翎和白翦刚刚见他时的市侩形象。 冯三初说是没什么遗憾了,白翎也不是专门捡别人痛处去问的人,只是平平淡淡道:“你看开了就好。” 冯三初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话,随手招了个阿武过来吩咐了几句,大概是让他去庄子上找母亲,以前阿武只是个看门的,如今冯三初上来显然他的位子也上来了,看着身上穿的也不是平日的粗布了。 “宫里的情况你知道多少吗?” “属下猜测太子还没醒。”冯三初道,“这两日宫里没有任何消息,应该说宫宴之后就没什么消息了,据说是王上身体好了些,他亲自处理事务呢,说到底比起下边儿两个孩子,王上御宇多年,手段都要更严厉些,下边的人也不敢乱问。” “淑妃呢,她主持的宫宴上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没受什么惩罚?” 冯三初摇摇头,“这就是另一件奇事了。据说第二日就有人上折子,说宫宴上除了太子遇刺这么大的事情,淑妃一手策办了宫宴,必然难辞其咎。”冯三初压低声音,“更神奇的是,这折子是个不知名的六品官写的,后来属下查了一查,这个六品官儿是冯尚书的学生,说到底是‘妃党’的人,他们干嘛叫自己人写折子骂淑妃呢?” 其实这事儿也不奇怪,冯尚书害怕因为太子遇刺的事情,王上若是真的狠下心来责怪淑妃,说到底是有理由的。冯尚书和冯淑妃害怕真的因为这件事情失宠,索性先叫自己人痛不痒地骂她一顿,冯淑妃再自己去上书陈情或者跪跪宫门,做出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说不定王上心一软就不再追究这件事情了。 “那王上最终怎么处理淑妃?” “没有处理,据说只是不痛不痒地申饬了几句,说是国家有更重要的事情,没必要在冯淑妃有没有罪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据说这两日王上在处理之前积压的一些奏章,毕竟之前是太子与三王子一起监国,总归有考虑得不周到的地方,需要王上弥补一二。” “一点儿太子的消息都没有?” 被白翎这么一问,原本冯三肯定的,如今也不确定了,犹豫了一下道:“属下确实没有打听到太子的消息,属下失职。” 白翎叹了口气,她之所以如此纠结太子,倒不仅仅只是因为担心,她无诏回京,若是被有心人抓到了参一本就很可能被认为是谋逆的重罪,现在她最重要的是一道旨意。谁的她不在乎,太子的也行,萧河的也行。她回来之前就是这么打算的,太子的自然不必说,就算是萧河的,看他对母亲都愿意帮忙的态度,想必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飞要和她作对。 奈何回来之后她发现,东京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目前还是没那个胆子跑到王上面前厚着脸皮表示自己已经从居庸关回来了,需要补一张诏书。 冯三初道:“今日天色也晚了,宫门也下钥了,不如将军先休息一下,明日我再打听一二?” 白翎摇摇头:“没有诏书,我待在这儿只会更危险,我回来本也不是为了替那边儿争储只不过是担心母亲的安危,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回来一趟。” 如今事情发展得出乎自己的预料,不过唯一的好事就是,母亲确实没有什么大问题。太子如果确实依然昏迷,王上身体恢复出来主事的话。应该也不会再出这种事情,让母亲为难。 那她没有必要再留在东京,不如趁着没人发现早早回去。 “我不如今晚去一趟王宫。”白翎忽然说道。 冯三初被吓了一大跳:“将军,万万不可!” “怎么说?” “自从宫宴的事情之后,王宫之中一直就是外松内紧,守卫森严。”冯三初道,“总有别的办法的,将军何必亲自冒险?” 第132章 潜入(二) 其实夜探王宫这事儿听着麻烦,其实也没那么麻烦。 准确地来说是只要没闹出太大事儿,就不会太麻烦。要是你闯进去刺杀夏王什么的,就算当时没发现事后也肯定得往死里查。闯进去一趟没什么事情发生,众人也都乐意睁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都是拿着几十两的饷银吃饭的,谁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干。 而且白翎自小习武,她不算有天赋的也算基本功扎实的了。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从小王宫几乎都还要变成他第二个家了,闭着眼睛他都能摸清里面的路,至于换岗,守卫的地点,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不是后面跟着父亲出去南征北战,这几年又换过人,估计王宫里这群人大部分她都认识。 白翎先奔着东宫而去。萧澈的母亲出身不高,再加上早亡,出不上什么力,东宫总是在王宫一众的宫殿之中显得格外的低调——尤其是和冯淑妃的重华宫对比。 之前是母亲早亡,他不能多做装饰,到后面就是因为王上不喜欢奢靡,所以为了讨好王上,萧澈的东宫显得格外的朴素。 白翎忍不住感慨道:他再怎么做出节俭的样子也没用,王上一样更喜欢淑妃母子。倒让这个母亲早亡的孩子为了争取父亲而做的努力显得格外的滑稽。 东宫两个值夜的宫女都不会武功,一把迷药就放倒了,萧澈静静的在床上躺着,脸色惨白,嘴唇也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色。 白翎试着探了探脉象——这事儿要是在两个月前,她都绝对不会做。实在是这两个月居庸关的瘟疫硬生生地把她逼成了半个医生,真说个一二三四肯定比不上太医院那帮人,但探探脉象正不正常倒是还可以。 平稳,但很弱,白翎摸着不像是要死——但恐怕身体也不会太好。 在月色下的东宫之中,黑夜之中只有几只快要入秋前还在挣扎的蝉鸣,只匆匆的两声又立刻消散而去了,显得更加的安静而寂寥,一片黑暗的宫殿之中,那两盏颤颤巍巍的宫灯也显得如此的不足道。 王宫之中其实很压抑,在外边待久了,真的看到了天地广阔,宫墙万仞就显得如此的折磨人。萧澈在这个王宫之中待了许多年,从未离开过。 白翎忽然想起临走前白翦那句似真似假的话: “随便翻翻史书就知道了,改革触动了权力阶级的利益的,有几个是有善终的。我不可能让定远侯府走那么一条绝路。” 白翎未必会支持萧澈的改革,但她相信萧澈想改革的心思是真的。 这些年她在外边打仗,事实上见过很多人,真真假假好好坏坏,不一而足。 白翎会知道萧澈这么“不切实际的理想”当然也不是萧澈指天誓日的说的,而是有次回来和兵部那帮老油条扯皮,气得想拔出自己的火铳直接把整个兵部炸了的时候,撞见了萧澈。 萧澈听她的话时并不意外,只是随口点了几个兵部几个人的名字,又暗示了几件事情可以拿来当把柄的,比如说是谁的学生,谁调任兵部之前克扣过军饷,或者谁的亲属私下里弄死了人,用钱平事来着,示意她这么去要兴许容易达到自己的目的。 白翎事实上最后也通过这个方法拿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她本人自然要去和帮了自己大忙的萧澈去道个谢。 说来也是奇怪,在这件事之前白翎和萧澈算不上亲近,尽管她父亲是萧澈挂名的太傅,白翎有隔三差五被召进王宫,两个人要说熟悉,肯定是熟悉的,但亲近——那时候白翎还处于刚刚进军中,天天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父母太偏心弟弟,军中的那帮男人明里暗里地嘲笑自己,她还得和兵部那群老油条天天周旋。萧澈又因为出身的原因,是个很会看人眼色以至于有些圆滑的人——白翎自然看不上他。 但这事儿之后白翎去给萧澈道谢,她并不觉得萧澈有多高兴,反而在她兴高采烈地讲自己是怎样通过那些把柄拿捏住兵部的那群老油条,逼着他们从钱袋子里面扣钱的故事时,萧澈只是微笑着听,在眼睛里却透着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 白翎一向神经大条的性子,也难得感受出一点儿奇怪的意味,再加上那段时间父母都再三提醒他要低调行事,怕她初入官场自己得罪的人还不知道,反思了一下,是不是自己处理得太激进了,反而让给她把柄的太子殿下不好做。 白翎也不是能藏得住话的人,也没有遮遮掩掩的,直接问了。 萧澈顿了顿,最后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这些人本不应该坐在如今他们的位子上。” 白翎当时对夏国的情况没多大的理解,而且头脑还格外兴奋,自然难以理解萧澈到底在遗憾什么。 “如果,能改革吏治,重开科举” 后面就没有了。 那是白翎第一次认识到兵部的问题并不仅仅是人的问题,并不仅仅是因为某种“意外”,所以选上来的人一个个的都是吃饭不干活的蠹虫,而是夏国的体制有问题。 但对于白翎而言太远了,前朝已经四分五裂了百余年了,当年的夏国兴许还有些整顿吏治,开疆拓土的也行,如今在醉生梦死一样的富贵之中这么多年,夏国人很少有这种心思了。 后来白翎也会去找找前朝的制度,从中窥见那么一两丝旧日里那个大一统王朝的影子,在那么一丝一缕如梦如幻的光芒之中,找到了萧澈想做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萧澈偶尔也会和她说起那么一两句自己想要改革的心思,最终又在一笑而过中仿佛谁也不记得。 她倒不是相信萧澈一定能做成,也不是说忽然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跟着萧澈干出什么事业来,尽管白翎知道萧澈偶尔对她的示好未必不是抱了这个心思。无论是历史上的哪次改革都不是一天两天,一代两代的事情,定远侯府作为如今下国政治体制下的既得利益者,白翎也不肯定自己一定会帮忙。 只是觉得,如果未来的有一天,真的改革成功了,他们历史上提到的第一个人的名字一定是他。 白翎叹了口气:“太子殿下” 她本来是想说两句祝福的话,例如,你一定会没事的,可千万要好起来。或者稍微刺激他一下,说些什么害你的凶手还没抓到,你这样会死不瞑目的。 再不,说什么只要你醒了,我就站在你这边。这种话说不定也能鼓舞他一下。 可惜依照白翎的性格,这些话她都说不出来,最终只是悠悠地吐出一句: “可别死在这儿啊。” 第133章 潜入(三) 白翎没在东宫待多久就离开了。 本来她是想再打探一下夏王的状况——不过这个计划失败了,因为王上的寝宫附近的守卫增加了明显不止一倍,而且脚步声更轻,明显都是练过武的。而且严防死守得跟个铁桶似的,又都是生面孔。 白翎没打算去送死去,而且想打听下王上的消息,也未必非得亲自去寝宫不是。白翎转头就往冯淑妃的重华宫去。 重华宫是冯淑妃封妃的那一年,我上亲自下旨给她修的,在一众的后宫各宫殿之中,重华宫离前朝更近,离王上的寝宫更是没多远,当时要修建的时候就有许多御史上书表示:重华宫的修建从地点到规模到形制,都有许多僭越的地方,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当然,依照结果来看,这些御史的谏言大概率是,都被王上华丽丽地无视了。 对此白翎倒是没什么好说的,王上早年并不受宠,如今靠自己的能力趁着当年先王无力镇压洪三起义和夏国内乱,直接软禁了先王坐上的位子,自然是个在某些方面很强硬的人。他一定要去做的事情,几个御史当然没法阻止。 而且王上谈不上重欲之人,后宫之中的人也不多,也没有喜欢一个就要给人家修一个,总共也就修了这么一个。说不定王上是真的喜欢冯淑妃,又何必非得自己去触这个眉头呢?。 其实白翎对于“君主该不该满足自己的享乐之欲”这件事的看法和大部分的文官是有点不一样的,白翎一向认为,那横竖都是人家自己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呗? 夏国临海,鱼盐丰富,又重视商业,并且并不禁止官员经商,富庶是自上而下的,就是这些口口声声劝诫王上不能修建重华宫的御史,私下里哪个不都是几处私宅,奇珍异宝无数——对此白翎也很佩服他们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劝阻王上,仿佛自己是个天下第一清廉之人似的。 冯家的生意做的也大,再加上王上的宠爱,冯淑妃的重华宫自不必说,在黑夜里寻找起来都格外的方便——灯火最亮的那处就是了。 一边想着,白翎一边飞身翻上重华宫的屋顶,俯下身子听着里面的动静。 其实她不伏也听得见,因为冯淑妃的心情显然不怎么样,她正在打骂下人: “叫你送个药你刚刚在磨磨唧唧的什么?是不是在我药里下毒?” “娘娘,娘娘我真的没有——”那个被骂的小宫女哭的梨花带雨,声音都颤颤巍巍的。听着都叫人心疼。 随后就听见重重的一巴掌:“说谎,一般都看见你的指甲伸进药里了!来人啊,把这个意图下毒,谋害本宫的人打去慎刑司!” “娘娘,娘娘不要啊——”那个小宫女重重的在地上磕头,额头都磕得红肿一片,还是没让冯淑妃回心转意,随后白翎就看见几个粗使太监拉着一个哭的站不起来的人往外面走了,走进深深的夜色之中,再看不见那几人的身影,只听见凄厉的哭嚎声响在宫中。 “把她闭嘴,别哭了!招鬼呢!!”冯淑妃叫道,“若是打扰了王上休息,这重华宫上下就一起去死!一起去死!” “娘娘,娘娘仔细手疼。”一个显然是贴身侍女的人轻声劝诫着冯淑妃。 白翎啧啧咂了咂嘴,看来宫宴的事情对冯淑妃影响挺大啊,精神状态显然已经往发疯的方向去了。 “疼死了算了!”冯淑妃显然是很焦虑,鬓发有些散乱。 那贴身宫女又端了一碗药来,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这是尚书大人送进来的,说是能安神。” “父亲?”冯淑妃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死死的抓住贴身宫女的双臂,“父亲说什么?他带进来话了?有消息了?”显然这个消息已经让她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那贴身侍女不愧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依然显得十分淡定,轻轻的吹了吹口中的汤药:“尚书大人说了,外面那些人怎么说那都是小事儿,王上的态度才最重要。王上说了不会追究这件事情,那就是依然还爱重娘娘啊,尚书大人说,还请娘娘千万不要自乱阵脚,如今离事成只差最后一步了。来,娘娘先把药吃了。” 冯淑妃听到这话渐渐冷静下来:“对,对,对,只要王上还爱我,还喜欢河儿,外边儿发生什么都没关系。”随后语气光渐渐坚定起来,“药呢,给我。”说完就从侍女手中拿过一碗药,也没用勺子囫囵的喝了下去,显然味道不是很好,就看着她皱了皱眉,“新方子?” “是,尚书大人请了那位神医呢?” 冯淑妃似乎恍惚了一下:“那位?” 侍女贴在她的耳边说了什么,白翎仔细听也没听见,冯淑妃点了点头:“哦,是他,那这药是要喝的。” “娘娘不必担心,事情都在尚书大人的掌握之中呢。” 冯淑妃大概也是脑子清醒了不少,皱着眉头斜靠在拔步床的玉枕上,尽管冯淑妃年纪已经不小了,但依然能看出徐娘半老的风韵,大约也正是因此才能得宠了这么多年。 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叹了口气道:“就算是在掌握之中,父亲也好歹和我说一声,宫宴上看见萧澈倒下去,本宫险些吓死了。” 白翎立刻竖起耳朵,知道她想听的东西来了。 第134章 潜入(四) 宫女不愧是贴身多年的宫女,只是端走了药碗,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尚书大人都在掌握之中呢。” 冯淑妃却显然有点不满意:“他要给萧澈下毒,也该和我说一声。他就住在王宫中,王上身体也不行了,本宫要是真想对那小崽子做点什么,难道还找不到机会下手吗?非要在我主持的宫宴上下手,萧澈倒下去的时候我看王上那个脸色,分明就是怀疑本宫,父亲做得也太过分了。” “娘娘仔细想想,其实事情也未必如此。”那宫女劝道。 “怎么说?”冯淑妃抬了抬身子,显然对这个话题有了些兴趣。 “王上虽然当时虽然当时很生气,但是后却并没有责骂娘娘,甚至力排众议来维护娘娘的清白。” “这自然是因为王上宠爱。”冯淑妃的声音之中透露着一丝得意。 “是,但也不是。”宫女道,“正是因为是娘娘一手主办了这次宫宴,若是宫宴之上,任何人出了任何问题,必然都会跟娘娘脱不开关系。因此王上才不会怀疑娘娘,在自己的宫宴上做出这种事情,岂不是把自己赔进去?尚书大人再专门找几个官员反复弹劾娘娘,更显得有人要针对娘娘,这件事情有阴谋。因此王上才能彻底相信娘娘不是?” 冯淑妃恍然大悟似的,却还是带了点不满意:“就算父亲没这么做,王上也不会怀疑本宫。” 白翎和冯淑妃见面不多,毕竟以她的身份,就算是冯淑妃也不会在她面前摆出什么嚣张跋扈的样子,白翎和她又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冲突,自然是能亲近最好,不能亲近,也力求一个不会得罪。 只有上次白翎进宫,王上身体很差的时候,冯淑妃自己跳出来,被王上不轻不重地警告了一句,白翎才隐约感觉这个冯淑妃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 但怎么也没想到白翎到底还是想的保守了。 大概弄明白了太子遇刺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白翎也没有必要多待了,起身准备离开。 冯淑妃本人没什么威胁,但今天晚上,倒是有三个人引起了她的兴致。 一个是冯淑妃身边的那个大宫女,白翎也是身边常年有人伺候的,实话说,贴身侍女这种位子上,侍女的性格往往也能代表主子的一面。白翎在军中待久了不喜欢人畏畏缩缩,一两句话就直接跪下。因此她从军中回来之后,银灯探金她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白翎的变化,没用她说什么就改掉了。 例如母亲是个做事利落干净的,不太在乎什么礼节,紫鸢她们也就做事干净利落,平日里就算是白翎和白翦做错了什么事儿,她们也一样敢直接说。 所以这些贴身侍女多少身上会有主子的影子,但冯淑妃和她的大宫女就让白翎有种很割裂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冯淑妃私下里显然是个跋扈的人,脾气也不怎么样。她的贴身侍女为了适应她的性格,多半会更加事事顺着冯淑妃的意走,而且本人想必也会十分跋扈。 但事实上恰恰相反,那个侍女从始至终地保持着冷静,无论冯淑妃是生气也好,高兴也好,她都只是很平静地站在那边。而后来冯淑妃责怪她父亲的时候,那个宫女甚至条理清晰地告诉了冯淑妃之中的利害,反驳了冯淑妃的话。 而冯淑妃也没生气,反而认可了她的说法。 当然,私下里主仆如何相处自然个人有个人的方式,白翎对冯淑妃也不熟,未必事事都能知道的清楚。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感觉,冯淑妃似乎是有点儿忌惮自己这位贴身宫女似的。 能让冯淑妃忌惮的人,难道这个贴身宫女是她父亲派过来的? 第二个人就是那个宫女所说的“神医。” 听他们的对话,显然冯淑妃不是第一次喝这个神医的药了,之前就喝过,而且应该效果不错。但白翎完全不记得冯淑妃得过什么病,她似乎一直都挺健康的。而且这神医还是宫外的人。冯淑妃身为宠妃,太医院自然都是捡着最好的来伺候她,她为什么觉得外边的神医更好呢? 再次自然就是冯尚书了。 冯尚书才是真正一手策划了太子遇刺案的人,从刚刚的对话来看,自然是不用质疑了。但为什么非要在自己女儿主持的宫宴上刺杀萧澈?而且完全没有和冯淑妃商议,这件事情本来就非常奇怪了。而且王上重病不是一天两天,为什么偏偏现在忽然想要刺杀太子? 冯尚书和冯淑妃在王上重病的那段时间里面里外把持朝政,但白翎对冯尚书的了解与其说是在官场上,不如说是在官场外,冯淑妃得宠之后冯家掌握了几座银矿和盐矿,和定远侯府的生意自然有点冲突。但表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生意场上的事情也都是竞争着来,冯尚书已经做到吏部之首,自然不可能亲自下场去管自己家的生意。 冯家在军中又没有势力,白翎想要打听就更难了。揣测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人的思路实在是件有点困难的事。 已经是四更了,如今虽然刚入了秋,但天亮得还不算晚,白翎不敢多待,先返回定远侯府了。 定远侯府之中一片安静,只有几个值夜的侍从守着,白翎不欲惊动他们,直接奔着自己的院子去。 大概是冯三初也告诉银灯和探金自己回来了,总之白翎回来的时候床褥是新的,还有丝丝缕缕的沉香味道,白翎在如今事情基本已经掌握得七七八八,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疲惫。她一路赶回来,为了尽快回到东京城,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虽然她们一行人表面上看起来是普通的商队,事实上,一路几乎都是换马不换人。 白翎感觉心里轻松了一些,卷起被子在丝丝缕缕的水沉香之中陷入了安睡。 最近的事情太多了,仿佛就跟事情排着队来找她似的,自从春天从蓟京回来,几乎就没停下过,现在才算是歇下了。白翎迷迷糊糊地想。 第135章 苏醒(一) 第二天白翎硬生生是到辰时才醒过来的,反正如今母亲又不在定远侯府,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母亲的几个贴身侍女又都离开了,传递消息也不是很方便。整个侯府之中就属她最大,她睡到什么时候?难道还有人敢拦她不成? 白翎也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饿醒了。醒了银灯就端了红枣莲子粥和一小碟子的茄鲞来,又端了一碟糖渍的梅子来,道:“将军且垫垫肚子,不早不晚的,厨房那边温着的东西也没意思,中午想吃什么?奴婢叫厨房备着去?” “这梅子不甜呢。”白翎皱了皱眉,她在军中口味重惯了。 “入秋了,忌肥甘呢,怕太燥了伤津液。”银灯振振有词道,“将军在居庸关那些牛羊没吃够呢?我可听说那边牛羊吃的多。” 倒也是,白翎随口道:“那中午吃冷淘,口味重点儿,我一会儿去见一趟母亲,回来再吃。” “槐叶冷淘?都过季了。” “不要紧,什么冷淘都行,自然有别的叶子。”白翎喝了碗底的最后一点红枣莲子粥,“等回来再说,我出去一趟。” “知道了。”银灯说着去找小厨房了。 白翎思来想去,依然觉得自己是要去见母亲一面。让母亲现在回侯府不太现实,但自己过去一趟应该没什么。 白翎本以为母亲这算是为了避难才跑到庄子上去,听着都觉得委屈,正在肚子里面酝酿着如何安慰母亲的说辞,结果去了之后就看见一个粗使的奴仆拎着两条大鲈鱼和一篓子的螃蟹,紫鸢正站在门口指挥着什么。 “这鲈鱼是夫人自己钓的,说想吃菊花鱼脍羹了,你们且拿去做去,螃蟹螃蟹今天吃吧,放到明日未必新鲜,螃蟹性寒,去温点酒配了,蠢材,秋天呢配什么桃花酿,吃螃蟹自然是黄酒。” 白翎见那人走了,才压着斗笠:“小人路过此地,不知道能不能和姐姐讨碗汤喝?” “什么人哟!大”紫鸢看见白翎比了个“嘘”的手势,连忙压低声音道:“大小姐?不是刚刚说怕惹人注目,怎么今儿就过来了?” 白翎撒娇道:“我想母亲了嘛。” 紫鸢连忙把人往院子里引:“快进来,快进来。别叫人看见了,我这就去告诉夫人。”说罢就叫了旁边一个小丫头,不知说了什么,小丫头一溜烟跑后边去了 “我刚刚在外面听,今天吃的挺好呢。”白翎略略放了心,道,“看样子母亲心情不错。” 一个人会关心吃什么,起码就代表还不至于担心到食不下咽的程度。 “什么好不好的,夫人说了。”紫鸢道,“东京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己闹去,就是挨着了我们,也打不垮我们。我们呢就在这边儿,该吃吃,该喝喝,等那边儿闹完了我们就回去。要是回去之后精神憔悴,脸色蜡黄的。知道的,说我们是担心国事,不知道的以为定远侯府吃不起饭了呢。” “阿翎——”母亲匆匆迎出来,白翎上下打量了一圈,母亲穿着一件浅缃色的松鹤延年蜀锦褙子,面色红润,头上只带了两根玉钗,却显然也是精心设计过的。 白翎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担心父亲走后,自己和小翦也不在身边,母亲会不会一直担忧伤心或者如何,起码如今看起来精神也是不错的。 母亲拉着白翎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圈,有些心疼地说:“瘦了,感觉也长高了点,是不是长个子了?” “我还好,小翦长的多,以前才到这儿。”白翎在鼻子附近划了一道,道,“这快一年都比我高了,声音也变了。” “这一年可是亏到他了,长个子呢也没吃到点好的。”梁琦心疼道。 白翎心想他可没亏到,就算在居庸关没什么东西吃的地方,他都能变着法儿的找到东西满足自己的胃口,当然,白翎知道母亲只是担心,自然不会反驳这话。 “昨日冯三初就派人告诉我你回来了,说是怕惹人注意,我正想着恐怕还得要些时日才能见到你,叫下人来往送东西吧,我怕次数太多也惹人注目。”梁琦拉着她往屋里去,压低声音问道,“你这次回来是做什么?母亲可能帮到你?” “这次回来是收到母亲的信,实在担心母亲才回来的。”白翎叹了口气,“听说母亲被扣在宫中,我和白翦想着无论如何回来看看情况,小翦如今也能管事了,阿峣也在帮忙。” 梁琦的笑容缓缓收了回去,忽然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收到的信?” “九月一,燕北城城门开了没多久就收到了。”白翎有点奇怪,“您不知道燕北城前些日子因为瘟疫封城门,禁止出入了吗?” “那只收到了这一封吗?我后面告诉你们我已经从宫中回来了,一切安好的信件没收到吗?”梁琦皱着眉问道。 “第二封信母亲是什么时候发的?”白翎也意识到不对了。 “我八月十五晚上被扣在宫中,怕事情不好,叫萧河帮忙把信送了出去,叫冯三初送出去——想必这种要紧的事情他不会耽搁,第一封应该就是八月十五晚上送出去的。”梁琦道,“第二日下午我们就从宫中被放出来了,我立刻写了信通知你们不必太担心,两封信前后差不多也就六七个时辰。我见你们一直没动静,想着要不是这两封信件都被燕北城拦住了,要不是都被收到了,你们知道没问题但是回信一时间送不回来而已。” 太不对劲了。 这些信件并不是说九月一才到燕北城,而是早就到了,但是送不过来,就一直积压在燕北城的前一站驿站,如果没猜错,大概率就是夏国边境的古北口那边。 也就是说,到了燕北城开关的时候,两封信应该是一起到的才对。不太可能出现一封到了一封还没到的情况。 第136章 苏醒(二) 那这个情况就非常的耐人寻味了。 白翎才不信什么第二封信只是凑巧丢了这样的话,怎么偏偏凑巧丢了那一封。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是不是有人故意想把她支开。 毕竟如果只看见第一封信的话,自然会认为情况非常严重,就算白翎不回来白翦也是要回来的。 白翎抬起头,发现母亲的眼里也是担忧,母亲把左右的侍女屏退,问道:“你带了多少人回来,这群人现在在哪儿?” 白翎压低声音:“我没带多少人,伪装成商队回来的,怕带定远军回来太明显,只二百人左右,都是精锐,藏在东京城外。” “一路上可有人跟着你们?” “我们一路走得太快了,几乎是换人不换马,我没感觉有人跟着我们,但后一段路估计想跟也跟不上,我们的马太快了。” 梁琦设想的是两种情况,一种是白翎带走了很多人,白翎肯定不会带夏军,必然是精锐的定远军。如果带回来很多人,居庸关那边就必然出现空当。 而回来之后这支队伍如果被人发现了,也很容易被指控为谋反。 另一种是白翎只带了几个亲兵回来,届时如果有人在半路埋伏截杀,如果摸清了她的路线也很容易得手。 奇怪的是两者都不是,白翎只带了两百精锐这个数目就算是被夏王发现了,要指控她谋反也有点牵强。白翎本意带着点人回来也不是为了逼宫或者怎样,而是应对路上的变化。 而若说是为了把白翎引出来,半路截杀。又看她的侍从太多了,最后放弃下手也说不通。 因为回来之前白翎会带多少人都是未知数,如果有人要半路截杀,必然要在半路。观察他们的人员配置。若说白翎没有摸清对方是谁,有多少人尚且有可能。但若说一点儿都没感觉到有人要截杀他。那就实在太小看她从军多年的经验了。 这条路最终走到最后也只剩下一个可能:确实没有人要在半路截杀白翎。 梁琦忧心忡忡地说:“你和小翦怎么决定谁回来的?” 白翎想了一下:“此事事关重大,我自然不可能广而告知,看到信的,知道我要回来的,总共也就我、小翦和阿峣三个人。小翦是自己主动说不回来的。” “为何?他不像是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的人啊。” 他确实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白翎忍不住想,果然知子莫若母,道:“小翦不是不想回来,而是怕回来之后破坏了这边的局势——他自己说起,表面上他和萧河的关系还不错,怕自己回来被淑妃或者冯尚书误会什么,再把定远侯府硬拉上他们家的贼船。” 母亲显然也知道这件事情,点点头:“他考虑得有道理。” “至于阿峣”白翎摸了摸下巴道,“他谨慎惯了,而且到底不算家里人,他向来是尊崇规矩到了极致的,我怕他回来应付不来。” 梁琦点点头:“阿峣是个沉稳的孩子,现在东京的局势找个沉稳的孩子未必是最好的。” 而且想必和他那个娘家弟弟有关,据白翎所知,严峣本身对于冯英的存在也很是别扭,说到底这是为了应付他母亲,不得不放在身边的人,想必严峣也是不想回来看见严阿姨所以才不愿意回来的吧。 说起严峣,白翎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严崎,昨天自己在东宫好像没看见她。 “怎么了,可是又想到什么事儿了?”母亲问道。 “昨天夜里我去了王宫一趟。”白翎说,“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母亲拍了拍她的手:“没被发现吧?” “想什么呢?自然没被发现。” “我就知道我姑娘最厉害了。”梁琦道,“快说是发现了什么?” 白翎一笑,把昨晚在王宫的见闻一五一十地都讲了一遍。 这边刚讲完,听见外边侍女轻轻叩门,问道:“夫人,这边鱼羹和螃蟹要让他们现在拿上来和将军一起吃吗?” 梁琦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拍脑门儿:“哎呦,今天不知道你来,我直接叫他们把蟹蒸了,该给你留两只——紫鸢呀。” “夫人。” “你叫后面把螃蟹留两只,拆了做蟹黄小饺去,炸得轻点。” “娘,我中午回去” “回去什么回去,那边冷锅冷灶的有什么好吃的,你得补补。”梁琦不由分说地按她,“我摸着这手都摸到骨头了。” 又道:“晚上找个野鸡崽子炖汤,吃得清淡点,只捡两块嫩地炸了配粥吃。” “是,夫人。”紫鸢端着鱼羹和螃蟹布好了菜,带着人下去了。 白翎拿着蟹八件拆蟹吃,抱怨道:“中午是鱼晚上是鸡,我这回来两天别把我补出鼻血来吧。” “不会,你继续说宫里的事情。”梁琦道。 “就那些,我从冯淑妃那儿走了天快亮了,我直接回来了。” 梁琦皱着眉:“我没听说冯尚书认识什么神医呀。” “兴许人家自家惯用的郎中呢?” 母亲摇摇头:“得了吧,冯淑妃得宠之后,冯家上上下下可张狂得很,嘴上半点儿把门儿的都没有,要是谁找了个医生治好了病,早早就得说出来。说起来也是奇怪了,我完全不记得冯淑妃早年得过什么病啊?” 白翎想了想:“会不会是在宫里得了病?没传出来,只自家亲戚知道。” “不应该,宫里贵人得了病,那都是大事,谁因病缺席一次宴会都能被人打听许久,没道理一点儿动静儿没有。”母亲拆了一块蟹肉给她。 “会不会是萧河啊?” “我听你给我复述的不像,萧河小时候倒是病过几场,但冯淑妃听你说语气和那个神医不太熟,连名字都没叫。” “怎么了?”白翎道,“可能是当时冯尚书引荐进来的,治好了就走了呗,没进太医院,冯淑妃后来不认识也正常。” 母亲叹了口气:“你弟弟小时候发高烧那一次,宫里的太医都没治好,你爹请了个江湖郎中治好了,你记不记得?” “好像有这么回事。” “现在过年还给那个江湖郎中送礼呢,一个母亲对救了自己儿子的人,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一个‘神医’?不可能。”母亲摇摇头,“不像是跟萧河有关。” 这下子白翎也没思路了,只拿着旁边飘着菊花花瓣的水净了净手:“不吃了,别给我了——神医想不出来就想不出来吧,起码我们知道太子遇刺案是冯尚书做的了。” 第137章 苏醒(三) 对于这件事母亲倒只是“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白翎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方式隐晦地问道:“娘,你说我是过两天就回去呢。还是等太子醒了才回去,或者再拖一拖再走?” 母亲拿着帕子慢慢地抹着手,悠悠地说:“你说你没去王上那边儿看过?去泰医院看过脉案吗?” “没去,寝宫那边守卫太森严了,我没必要犯这个险。也没去看脉案,一来太医院那边因为太子的事情,来回走动的人都口风紧得很,二来就算真拿到脉案我也看不懂啊。” “是啊,一般人拿到脉案也看不懂啊,他们瞒什么?”母亲似是无意地说。 白翎觉得母亲这话中有话,不是很想自己问母亲究竟是什么意思,而是自己慢慢琢磨,想出些门道来:“这是说他们的脉案我说不定能看懂?” “整个脉案看不懂很正常,但如果人真的到了吊命的那一天,脉案里写的只要认识字也就看懂了。”母亲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抓了把瓜子吃,“他在寝宫外面严防死守的,这好像是他身体已经恢复得大好了,事情都能一把抓起来了。仔细想想,未尝不是另一种空城计呀。” 空城计? “是说王上快要不对啊,他不是才处理完宫宴的事情?” 母亲的脸色十分精彩,半晌才问道:“我的好姑娘,你不会完全没猜到王上要,就直接在这儿又是想等太子醒过来,又是要拖一拖的吧。” 白翎“咳”了一声,没说什么话。 梁琦一时间都不该说她是勇敢还是鲁莽了。 “要是王上身体可以,他干嘛中秋宫宴太子出事之后才重新捡起来,干嘛之前真的撒手不管宁可看着两个儿子掐成这样?说不定现在的脉案和药方稍微有点常识的人一看就能知道都是些吊着命的药罢了。”母亲为了去再抓一把瓜子,手腕上那个玉镯子在八仙桌边上轻轻的碰了一声,发出清脆的响声,“要是王上能再坚持的久一点,太子挺过来,那事情就没的说了。”母亲淡淡道,“外人看着宠冯淑妃,宠三王子,但‘宠爱’和给予厚望是两回事。王上只要脑子没糊涂,不至于这个时候换太子。” “现在” “现在就不好说了,太子没醒——醒了也不一定什么状况呢。”母亲道,“王上没撑住,太子也没醒,那不用想了。要是太子醒了身体也不好,老的却走了,那恐怕也没什么好结局,而且谁知道王上写没写遗诏,给谁了。” “那娘怎么看?”白翎犹豫了一下。 母亲“咔嚓”又嗑了一个瓜子:“我怎么看没用,是你和小翦怎么看。” “?????” “我今年看着年轻,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定远侯府的未来不在我的手里,在你和小翦的手中。”母亲说道,“小翦继承爵位之后,他想怎么走,才是最重要的,我能做的无非也就是用我那点经验,告诉告诉你们怎么走,有什么风险,至于你们选哪个,是自己的事。”母亲坐在醉翁椅上,“儿孙自有儿孙福,省得我替你们选了路,到时候走得不顺还遭埋怨。” 白翎沉默了半晌:“他想当摄政大臣也无所谓。” 母亲眼睛都没睁:“嗯哼,你们商量好了就去呗,你和白翦一个在外边领兵,一个在朝中摄政,嘶,想当摄政大臣恐怕萧澈不太行,他中意的是萧河吧——也不一定,如果萧澈醒了身体差劲到了极致那也无所谓了,萧澈就严崎一个侧妃,之前怀上孩子还掉了,再把萧河一脉一杀,等萧澈一死你们找个旁支的小孩子再装几年,然后让他禅位。也顺利,只要你们两个自己下得去手就行,不然留一个活口都是以后不得善终的隐患。” 他下得去手个屁,他看着果决实际上到底也就是个孩子,见过什么真正的王室官场,天家情薄,当时威胁冯三初他都心里过不去,他还杀萧河呢?白翎有点麻木地想,估计白翦没几年就得把自己玩死。 “那,要是不走这条路呢?” “嗯哼,那你想支持谁?太子?”母亲晃着椅子,“那是最稳妥的,就算王上没撑住,我猜遗诏也一定早就写出来了,只不过不知道藏在哪儿——不管藏在哪儿吧,到时候你表示奉先帝遗诏,全心全意地支持太子。就算太子没醒,直接没了——那也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奉先帝遗诏而已,新帝可能因为这个打压定远侯府,肯定是不怎么会受重用,最坏的结果可能是后面你们做事不小心叫人抓了把柄,不过不用担心,史书上肯定写你们是个忠臣。而只要太子没有死,那肯定铁板钉钉的太子党,忠臣,托孤之臣,就算不飞黄腾达吧,定远侯府保持现在的位子绝对没有问题——只要你别和太子闹翻了,没问题。” 母亲想了想,又补充道:“前提是你别和萧澈瞎折腾,不然那就不一定了。” “那如果我参与了那些瞎折腾呢?” “嗯那你就祈祷太子和你一直是一心的吧。”母亲说道,“只要他坚定不移地改革,那其实下边臣子的反对最多只是毛毛雨,没什么大用的,之中你可能遇到一些磋磨,贬官啊,蹲诏狱之类的,不过不要紧,都是手段,只要萧澈一直和你一样坚定不移,就没问题。当然,要是他半路反悔了,或者他走了下一任夏王不支持” 那你好一点是王安石,坏一点是商鞅。 母亲没说,但白翎明白了。 这边正说着,紫鸢走进来行礼道:“夫人,冯管事来了,说有要事相报。” 母亲起身理了理衣裳:“叫他进来吧,什么事儿这么忙?” 冯三初进来才摘了斗笠,道:“回夫人,宫里的线人来报,说太子醒了。” 第138章 苏醒(四) “醒了?什么时候的事情?”白翎有些惊讶,昨天晚上去看他好像还在沉睡的样子,今儿一早就醒了?” “我没听到消息。”母亲顿了顿,“线人是什么人?” 白翎这才意识到这两者之间微妙的差别,冯三初顿了顿道:“是严侧妃主动传了消息,说太子醒了,但并没有往外说,想必是暂时想要按兵不动,或许有别的打算也说不定。” “晓得了,你退下吧,有消息再报过来就是了。” “是。”冯三初行了礼退下。 白翎看了看母亲:“怎么我们家里还和严崎经常往来吗?” “倒也不是经常。”母亲说,“但自从她嫁进东宫,和我们的往来多少多了些,过个年,过个节都会送些礼物来,之前我因为装病不想来被戳穿的事情,她也在其中周全推脱来着。” “奇怪了,她在家的时候不见得和我们多亲近,到时嫁出去了之后亲近起来了。”白翎道。 “其实这也不难猜测,虽说男孩子嫡的庶的都一样,但女孩子到底是有人看这个的。她生母死得早,严夫人性子又强势,她在严家自然得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才好。”母亲抱着手臂轻轻哼了一声,“她哪里有那个胆子越过严夫人做什么事儿。” “严夫人难道还会跟她过不去吗?不像啊。” “过不去?算不上吧。”母亲说,“严夫人要真心跟一个小孩儿过不去,直接把她送回老家去,在京城长大的女孩子心气儿多高啊,还能让她嫁进太子府?” “那说不定太子就喜欢严崎呢?” “喜欢?喜欢也得见着了再说呀。城里这些夫人要存了心想折磨庶子女,还用得着叫我们知道?”母亲又靠在醉翁椅上摇晃起来,“女孩子就叫她成夜的缝补衣服,男子就每天让他点灯熬油的看书,再不让他们先喝口茶水,然后出去站规矩站几个小时,美其名曰都是教导,或者撒手不管,叫半大的孩子自己管那些成精的下人去,几个月家里衣服首饰都被当掉了都不知道。其中的磋磨外人也看不出来,要是子女说一个不字,不孝不悌,顶撞父母的名声就出去了。”母亲似乎是嫌弃热了,自己打着扇子道:“你当你小时候认识那个侯夫人的女儿,原本都是定好了原来的老户部尚书之子了,怎么就嫁到老家去了呢?那个孙家的二小姐,怎么就出嫁两年就没了了?你还真当后宅之中,就比战场上轻松多少了?战场上杀人不过头点地的东西,脑袋掉了碗大一个疤,真在女人后宅待几天,那才叫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白翎“啧啧”道:“我看那些画本子,续弦的母亲偏心自己亲生的儿女,苛待原配的女儿,多半是要克扣的月例银子,动辄打骂,还让他做些下人做的活哦,还有不让他读书的,只送自己的亲儿子去读书。” 母亲大笑:“这也就是在画本子里吧,偏心固然是有的,但是叫人看出这样的偏心,丢的只会是自己的脸面。” “那严夫人对严崎怎么样?”白翎问道,“也是这么” “外边儿人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好的,但自家的事儿说到底只有自家才清楚。”母亲道,“严家和我们有姻亲,他们也怕真的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都叫我们的脸上没光了退婚,我看严崎那小姑娘除了胆子小一点儿,没什么其他的问题,你不喜欢是不喜欢,但说到底也没折磨人家。” “那怎么她出嫁之后忽然跟我们家联系上了。” 母亲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在严夫人那儿不得眼,真出了什么事儿?严夫人巴不得他死在外面。严将军也未见得多疼这个女儿,就算是疼,他常年在外领兵,一时间也管不上什么事儿。后宫那些人都是成了精的,太子一个男人在宫里尚且有王上依靠呢,从小长大都谈不上容易,她一个女子,出身不好,母家不管她,又容易到哪儿去呢?就算说太子喜欢她,太子在宫中步步为营,有时候自身都难保,又能顾及她几分呢。何况要是真的在乎,又怎么会让她的第一个孩子掉了,也不查,也不做别的,对外只说是意外呢。” “那我们能帮什么?宫里那种地方,我们能插手的也不多,何况就算是我们真帮了,她又真的感谢我们会尽心尽力吗?” “她也不用我们真的出手做什么,只要收下她的礼就行。”母亲道,“说到底她是个谨慎惯了的孩子,想给自己找个靠山。她平日里做出一副跟定远侯府亲近的样子,别人想要动他之前就要掂量掂量会不会惹怒定远侯府——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她终究是严峣的妹妹,纵然心性高,说到底没做什么坏事,若是等以后你回来了她给你送东西,也只收着回礼就是了。” “知道了。”白翎想了想:“太子出事,她恐怕担心得很吧。” “何止是担心。”母亲道,“她恐怕不仅仅是担心太子醒不过来,更担心太子昏迷太久了,原本有些墙头草倒向冯淑妃那边,或者原本是支持太子的放弃了,届时就算太子真的醒了也无力回天,这不太子刚醒就把消息先透给冯三初了?” “这样不会欠下她人情吧?” “放心,肯定不会用这点人情要挟你。”母亲忽然想起来,“对了,严崤他夫人是算起来就是九月中的产期呢,阿峣没让你帮着带点东西回来?” “没有。”白翎道。 母亲抬了抬眼:“怎么,他跟家里吵架了?” “娘啊,你是神仙嘛,怎么这都猜得到。”白翎扶额道。 “这要是你忘了,我一点儿不奇怪。那孩子办事儿周全得很,他在外回不来,但知道你回来,礼数肯定不能缺,过年的时候他还给严崤和夫人送了年礼,跟着严老将军的东西一起回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额过年那段时间居庸关之战刚结束,我正忙着修缮的事宜呢。” “我就知道你顶着脑袋一天什么事儿也不记得。”母亲半是责怪道。 第139章 苏醒(五) “所以,是什么事情呢?” 白翎把冯英的事情讲给母亲听:“严峣一家人多,关系也复杂他要关照的人总会更多一些,自然有不周全的地方。” 母亲叹了口气:“若是要我给你们建议的话,我建议是你要么索性将冯英送到夏军之中,要不送回东京在御林军或者什么地方给他找个位子。” “这样严峣不会觉得我好像嫌弃他们家人一样吗?” “听你的话,他的能力其实够不上严峣身边,说到底只是因为严夫人的关系,严峣才不得不把他带在身边,而且其实弊端已经显现了——严峣可能原来并没有和家里有多大的过节,不然他也不会主动提出把人调到他身边,但是因为天天都能看见他,意识到这是因为严夫人才不得不收了这么个人在身边的。而且严峣是要面子的人,别人说点什么他都容易多想,只怕原来和家里挺好的关系都被搞坏了。” “那严峣自己把人调走不就行了?” “他已经自己把人调过来了,如今你什么都没说又要调走?私下里自己调度一次还不够,还得两次是吧。”母亲说道,“阿峣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严谨的都有点死板了,你父亲在的时候有时候也说严将军古板,他们一家都这样。” “明白了,回去之后我再试试他的意思。”白翎道,“或者冯英估计也是来边境蹭个军功就走的,如今马上又要入冬了,估计他自己也忍不了,到时候也顺水推舟地把他送回来” “如今太子醒了,有些原本在暗处的事情就要被抬到明面上来了,你自己想好了。”母亲道,“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 白翎笑了笑,说道:“我大概已经想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白夫人有点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母亲,你还记得年初我请你帮忙送到居庸关那些父亲的信件吗?” “记得。”梁琦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想”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白翎平静地说,“不是你我自己猜测,也不是从那些父亲的信件奏折之中找到的。” “你要问王上要吗?”梁琦沉默了半晌问道。 白翎从怀中拿出一份奏折,今天来之前她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带的,不知怎么的脑子一空觉得说不定用得上,如今就真的用上了。 “这份奏折,我准备了半年。”白翎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从我看到父亲的那些遗物我就开始准备——到如今。” 白翎没敢看母亲,仿佛这份奏折就像是一把长刀,硬生生地将勉勉强强裱糊好的平静硬生生的割裂开了。 梁琦没去看那本折子,只是似乎有点怀念一样的抚摸着它:“那你想怎么样呢?” 白翎顿了顿:“什么?” “你希望王上怎么样呢?他活不了多久了,你希望他死前做些什么?”母亲看着她的眼神尽是无可奈何的悲哀。 “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是,我早就知道你父亲的死,必然有夏国的内鬼,那又如何呢?”梁琦哀伤地看着她,“你和小翦还活着,王上也没有赶尽杀绝。杀了他?可是就算我们不动手,王上也活不了几天了,叫他把自己做的事情大白于天下?夏国本就强敌环绕,若是真的因为君臣失和,王上和定远侯府决裂,只怕夏军都要换血,届时邻国趁虚而入怎么办?你父亲一生都在致力于让夏国和平而强大,你我又何必为了自己的心安,去忤逆了死人的意思。” “父亲知道吗?父亲死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中了雍国人的埋伏吗?他死得瞑目吗?”白翎的声音渐渐高起来,“然后你让我一句‘起码我和小翦’还活着,就轻轻松松一笔带过吗?” “复仇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它和你在战场上收割一个敌人的头颅不是一码事。”梁琦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那其中的黑暗与煎熬,又哪里是可以形容的,何况是向一个快死的人复仇,你和小翦哦,难怪小翦想当摄政大臣,他想毁了夏国来替他父亲陪葬?” “不是。”白翎硬邦邦地说,尽管有时候她确实也想过这个问题,“我想做的只是问夏王要一个答案,然后把父亲在奏折之中写的那些东西一一实现——父亲哪怕是临死之前依然在写他想改革军队的方案。” 梁琦问:“你去认真看过这些方案吗?” “看过,想改革军队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制度,父亲认为这种制度虽然能防止武将形成势力,但军队根本只是一盘散沙。想要重开武举,选拔人才,想要改革天机营,改进兵器和火器,想要在军队之中推广定远军的夜校,不再让夏国的士兵大部分大字不认识一个。甚至在黑羊谷一战之前,他的折子之中,想要想办法和唐国交易,得到唐国的冶铁技术——哦,这个我们已经实现一半了。还想让战死的兵士的妻子不必守寡,可以自行改嫁。” “我记得王上提到过,说这些政策有一些太过激进。” “我知道,但不做这些,夏军的战斗力从哪儿来?我们该怎么从越发混乱的天下大势之中活下来。”白翎说道,“父亲还说,夏国人富裕久了,便不愿意改变,总是巴不得交给夏国的少一点,自己口袋里留着的多一点。这种社会之中不适合进行唐国那样规模的军队改革,可是越是在军中呆的时间久,我越知道这是必要的。” “你想把他想做的事情做下去。” “是,我知道白翦选择萧河,是为了更好控制,能从中为定远侯府攫取更多的利益。”白翎道,“但比起一个容易控制的君主,我更希望父亲想做那些事情真的实现。” 母亲慢慢地说:“这条路很难走。” “可是我和小翦都还年轻啊,我们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而且” “那就去吧。” “而且娘,您说什么?” “那就去吧,去走你们自己选的路。” 第140章 偏爱(一) 太子醒过来,现在最先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这话要是问十个人,恐怕九个人都会说快点找出谁是毒害了他的凶手,然后把那个人正法,也好抱自己中毒昏迷了这么多日的仇。 但白翎不这么觉得,事实上,究竟是谁害了萧澈已经很清楚了,白翎也并不觉得夏王是个傻子,真的因为是在冯淑妃的宫宴上下的手,就完全排除了冯家的嫌疑了。 所以且先不说就算,知道了是冯尚书动的手,这么多天过去。证人还剩几个,证物被毁掉成什么样都不好说,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把本来就怀疑的东西坐实了罢了。 “萧澈如今醒了,你猜最害怕的是谁?”白翎摆弄着冯三初送来的消息,将那张薄薄的字条在枝形的灯台上烧尽,字条上写的内容半好半坏,好的是萧澈醒过来了,脑子看起来目前也没什么问题。 不好的事大概是还没有好的彻底,如今肠胃依然不太好,似乎是被伤了,稍微吃的刺激一点儿就容易呕血。如今只能吃白粥,喝药先慢慢恢复。 “那必然是冯尚书和冯淑妃呀。” “是啊,萧澈醒过来了,只要凶手一天没落网。他们二人就必然惶惶不可终日。让他们生活在这种恐惧与担忧之中,难道不是更加痛快。” “而且”白翎自从从母亲那儿看到了醉翁椅,觉得这真是个好东西,于是叫木匠也给自己打了一把,这俩日她太喜欢坐在这儿晃悠着说话了,“如果王上也默认了这次刺杀和三王子有关,却没有继续追究,就说明他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把这对王室的兄弟内斗的事情告诉天下。若是萧澈一醒来就张罗着要彻查这件事情,他是查出来好呢,还是查不出来好?他若是查不出来,就显得十分无能,连谋害自己的凶手都查不到;若是真的查出来了,岂不是明晃晃的在打王上的脸?凭什么王上都查不出来,你却查出来?到时候还给王上留了一个容不下自己手足兄弟的印象。萧澈要是真的蠢成这个样子,不如自生自灭去,还当什么太子?” 冯三初道:“难怪最近没听太子有什么动静。” “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如今最终要的不是急急忙忙的去要战胜敌人,而是先把自己本身变得不可战胜。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一点点小错,都能被吵得“望之不似人君”,他要是真的火急火燎的要去查,只怕到时候冯家狗急跳墙胡乱攀咬,两败俱伤也未可知。” 冯三初没说话,白翎忽然觉得有些无趣,这时候若是严峣或者小翦在,多少还能把自己的话接下去,冯三初在侦查打探上颇有一套,在这方面却多少有些问题了。 可能也是因为才刚刚来东京不久,对这边的正直局势也不太熟悉的缘故。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到凶手,而是想办法找到遗诏。 白翎猜王上应该是早就写好了遗诏的,以备不时之需,可能是藏在哪个地方,也可能是藏在哪个人手中——这不太好说。 但无论是哪一种,如果被冯家找到了都不是什么好事。白翎可不觉得冯家要是看到上面是萧澈的名字他们会认命。 冯三初犹豫了半晌,忽然开口道:“其实无论是谁上位,对定远侯府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 “哦?”白翎饶有兴趣地说,“你有什么想法?” “冯家确实和定远侯府不对付,但不是在官场上,而是在生意场上,冯家和梁家的生意有竞争关系罢了,真到了官场上,冯尚书甚至在兵部都没插手。”冯三初想了想,“我问过夫人,无论是定远侯府还是梁家,虽然和王室关系都算亲近,定远侯的爵位也传了几代了,但也是到老侯也这代才是真的到了权力中心——前几代属于不站队也不求什么富贵的。” “你倒是认真了解过了。” “也就是说,其实冯家和我们也没有多大的仇怨,我们支持萧河还是支持萧澈,其实都没什么不是吗?” “不一样的,萧澈从小被当成储君培养,他学的东西和” “那如果从小被当成储君培养的是萧河,那是不是两个人就没区别了?” “这当然” 白翎忽然哑火了。 她本想说“这当然不一样”后来忽然意识到,其实也没有不一样,如果王上没有选择用半放养的形式宠爱萧河,萧河不至于养成如今事事听冯淑妃的性子,也不可能轻易变成了冯家摆布的对象。 萧河比萧澈小了五岁,萧澈的母亲没当过王后,当年也是太子侧妃,生了萧澈之后也没有扶正,没两年在王上登基之前就没了。王上对这个人谈不上宠爱,后来王上登基之后直接封了萧澈为太子,他的母亲自然不能是侧妃,于是追封了孝贤王后,在外人看来这显然是当时的无奈之举,萧澈下边只有个公主,随后宫里再无所出,而王上夺位的时候正是禹州兵变,说不定什么时候叛军就打进来了,王上那时候都朝不保夕的,自然要早立太子。 登基之后没多久冯家把女儿送进宫,没想到得了宠,还一举得男。从嫔位到淑妃就用了一年,本来早些年淑妃也想过当王后的,但大概是几次在王上那儿吃了瘪,后来没再提过这事了,其实也好理解,萧澈母家身份低,他这个太子唯一比萧河强一点也就是早出生了几年,外加上母亲是王后。要是把淑妃也提上来了,那岂不是萧河也是嫡子,萧澈这个东宫之位就更不稳了。淑妃想必是后边也想明白了这一层,于是把目光从后宫的莺莺燕燕之中移开,落到了太子身上。 但虽然不是王后,冯淑妃代掌凤印,后来哪怕年纪大了也荣宠不衰,后来又生了四公主和六公主。 五王子倒是也生下来了,不过生下来身体就弱,当时本来宫里的太医都建议孩子太小别惊动,结果淑妃因为又生了个王子又是摆宴席又是请大师做法,结果百天宴上被拉着晃了一天,回去就发高烧没了——为此淑妃还吃了好一顿挂落。 第141章 偏爱(二) 如今想来,王上哪怕是当年冯淑妃刚刚生下萧河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让萧河来继承大统,而是一开始就把萧河当成一个标准的“小儿子”来样,宠爱自然是宠爱,但连开蒙都是八九岁才开始,萧澈早早的去上书房的年纪时,萧河还在满御花园的疯跑,后边跟着一串的宫女太监。 如果真的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五王子的死又真的是因为“意外”吗?冯淑妃再后来怀的孩子为什么都没留住,只是因为她年纪大了的意外吗? 当然,也不一定是王上下手 白翎不敢再继续想了。 “将军?”冯三初看白翎似乎陷入了深思,试探着问道。 “没什么,现在想想,有些事情还真的不是只能看表面啊。”白翎感慨道。 这么多年,所有人几乎都默认萧澈并不怎么被王上喜欢,当年立他做太子只不过是无奈之举。萧河才是更得王上喜欢的那个,除了萧澈的老师,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萧澈总有一天会挺不住,被冯家从那个位子挤下去的。 如今看看,真正得到偏爱的到底是哪个也未可知。 其实居庸关之战后,白翦升官的旨意批复的那么快,但继承定远侯府爵位的旨意依然没下来,白翎就有大概明白了。不是王上不批,而是想要留给下一任夏王来给定远侯府施恩。 那她和白翦之间,谁又是真正得到偏爱的那个呢? 白翎想,比起萧澈,父亲待她绝对算不上坏。 她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母亲抱着小翦玩,她趴在母亲脚边摆弄小木剑。 严夫人上门来,道:“怎么样,我就说了,那个偏方肯定好用,这胎肯定是儿子。” “儿子女儿都好。”母亲微笑着说。 “说是说呢,那你头胎生白翎,怎么侯爷连回来都没回来一趟呢?”严夫人那时候颇为富态,严崎的事情她还不知道,严家刚刚在东京站住脚,为了融入东京贵妇们的圈子,她买东西主打一个只买贵的,不买对的,光金玉的镯子叠带了两个,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却并没有给人什么美感可言。 可惜东京城的贵妇圈子依然排外,也没几个人记得带着她,亏得母亲念在她是父亲下属的夫人,平时宴请会记得带着她,一来二去也就亲近了。 “侯爷总归是忙的。”母亲淡淡地笑笑,轻声哄着她怀里的白翦。 “听他们说呢?”严夫人摆摆手,她口无遮拦惯了,说话一向直来直去,“怎么生白翎的时候就忙,生白翦的时候就不忙啦?说到底想要个儿子继承他的爵位和定远军嘛。”严夫人自诩自己对“生儿子”这一套还是很熟悉的,毕竟她接连生了两个。 之后母亲说什么来着?白翎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不喜欢严夫人。 但严夫人依然半是同情半是喜欢地摸了摸她的头,用一种说不清的语气说:“我也想再要个女儿来着,可惜我家那位近些日子也忙了,总不在东京。” “严崤和严峣都是懂事的孩子。” “是啊,我家严二和白小姐差不多大,下次来我也带来见见?” “是该见见。” 八岁那年,她说要习武,父亲问她:“想好了吗?” 白翎当时倔强的回答:“想好了,我就是要习武,然后去帮父亲。” 父亲那时候高大的像一座山,只是说:“我不用你帮我,只要你自己想好了,确定自己想娶就行。” “振恒”母亲似乎要劝阻什么。 “我要你自己的答案,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好,明日我叫人来教你——什么时候我觉得你学的可以了,什么时候我会带你去的。” 白翎下定决心的时候,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的是什么,又是不是真的想去战场。 那时候白翦只是抱着小木剑茫然地跑累了,手里抱着一块和他脸差不多大的蜜瓜啃,然后歪着头有点茫然地看着白翎,仿佛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她看着白翦,又扭过头去,只是觉得那时候心中仿佛有一股气,在她的内心疯狂叫嚣着。 她和白翦到底有什么不同? 白翦能做的,她也一样可以,白翦能帮的,她也一样可以。 为什么她要被无视掉?那她就站在一个谁也不能无视的位子。 似乎感觉到她的心情,白翦“颠颠颠”的几步跑过来,举起那块他啃了一口的蜜瓜:“姐姐吃。” 白翎努力的平复了一下心情,扯了扯嘴角:“我不吃。” 白翦有点茫然,也不纠结,只自己拿着剩下的瓜啃了个干净。 随后白翎真的以女子之身进了军营,还是父亲力排众议。 父亲对于她进军营的事情下了许多功夫,但她真的进来之后,却没有给她多大的帮助,只是告诉她:“这里的事情你要自己适应,如果适应不了,就算我帮了你,你也会受不了离开的。” 白翎了然,她也顺着父亲指引的道路,一步步走出了自己的路。她去过许多地方,后来也自己带过兵,那些在她刚进军营之时明里暗里讽刺她是个女子的人,后来在她的手下成了立下战功。 她也见过曾经早上还一起在吃饭的战友晚上没回来,见过为了掩护她逃跑而自杀一样的引开敌军的小队,也见过边境的村民们翻越了两座山送来的一点点带着血和灰的水米 这是她想要的吗?她不知道,只知道每一次回去,她都会觉得自己离那些东京城的贵女们远一点,她们可以交谈的话题少了一点,可以聊两句的人也少一点。 后来和她差不多大的人都嫁人了,母亲也变着法的提到,兴许她也到了和严峣成婚的年纪了。 白翎深知这样的日子未必是她最初想要的,但见过蓝天草地,万里河山的人,又怎么回到东京城的纸醉金迷之中,欺骗自己喜欢那儿呢? 她没有退路的。 第142章 偏爱(三) 后来白翎想,她大概是在父亲的眼中占了一点点的吧。 不然父亲也不会力排众议,让白翎真的成了正三品的怀化将军,真正的在兵部有了品阶,甚至有了上朝的资格——虽然白翎从来没去过。 然后白翦走进军营,比自己晚了两年。 但白翦和她的待遇完全不一样,父亲会亲自指导白翦应该怎么处理事情,也是把他放在军需那边慢慢磨练。定远军中听说这是小侯爷,哪怕是最跳脱的刺头也服服帖帖。父亲不会冷冰冰地告诉他“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要用最严格的要求来要求自己”,而是让他慢慢在军营中摸索成长。 白翎告诉自己,她已经过了和小孩子争抢东西的年纪了,谈不上羡慕的。 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会想,她已经是夏国的第一位女将军了。 为什么不能是第一个女侯爵呢? 然后不幸的是明天比意外先来了,黑羊口之战,十万定远军被坑杀在黑羊口,父亲连个全尸都找不到。 曾经那座高不可及的大山轰然倒塌,外边也不是什么鸟语花香的美好世界,只是一片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和混杂着血腥味和的冷风。 哪怕白翦是个标准的东京纨绔子弟,哪怕他在父亲死后悲伤过度什么也没做,所有人似乎都根本没考虑过他会不会不能继承爵位。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她几乎能听见神明们殷勤的嘲笑了。 你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翎猛地惊醒。 外边已经是一片夜色了。 今天回来她从母亲那儿回来,觉得格外的疲惫,所以睡得早。这么猛地一起身一下子磕到了床栏,发出“咚”的一声。 大约是惊动了外边正在值夜的银灯,连忙问:“小姐?” “没事,不用进来。”白翎揉了揉额头,觉得屋子里格外的闷,点的安息香也让她不喜欢,整个房间就像是睡梦之中那阴沉沉的夜色似的。 于是下了床去把窗户打开,银灯也知道白翎说了“不用进来”就是“不要进来”的意思,只说:“若是有事小姐唤我就是了。”也再不说话。 白翎走到书桌前,平日里她不怎么喜欢动笔写什么东西,但如今只觉得胸中气郁,提笔想写点什么才好: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1) 落笔结束,白翎忽而感觉仿佛心中的一口郁气被吐了出去,头脑骤然清明了许多,仔细回想今晚发生的事情。觉得自己绝对不是会为了这点儿小事儿斤斤计较至此的人。 她纵然对白翦我不甘心,但绝没到入梦的程度。 白翎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走到一旁的香炉之中,看着里面像豆子一样卷曲起来的一点植物叶片,冷笑一声,把桌子上的冷茶泼了进去。 天香叶,在白翦在合庆铁矿险些遇刺和陆长青发昏了来刺杀白翦都出现了的东西。 白翎想:不过如此的东西,陆长青就中了这种东西的招数? 天香叶出现在居庸关尚且有可能,哪那里距离柔然很近,柔然人的东西传到这边不算什么,但若是出现在东京,白翎可就不觉得是偶然了。 白翎有倒了一杯冷茶,冷静下来慢慢想,第一,如果自己没反应过来,真的受了天香叶的蛊惑,会作出什么事? 怨恨白翦?可能吧,那又有什么用呢?白翦如今远在居庸关,自己再怎么怨恨他,也不可能跑回居庸关去。 何况她回来最重要的事情是母亲和太子,她和白翦有什么恩怨,关母亲和太子什么事情。 白翎怎么也想不明白费这么大的事情折腾她一趟是为什么。 忽然,白翎又想到既然这个人已经把天香叶运进东京了,那么被下了天香叶的仅仅只有自己吗? 东京的医生们可未必认识一种柔然的药材,若是下给太子,让他精神恍惚之下做了错事儿,可就是给冯家送把柄了。 更重要的是,天香叶不是什么普遍的东西,而是一种只有柔然人才有的药材——甚至那些普通的商人还未必拿的到。 也就是说,柔然人参与了东京城的事情。 白翎的神色凛了凛,他们为什么忽然插手中原的事情,又仅仅只是插手了夏国吗?更重要的是他们如果参与了储君之争,他们支持谁?又是为了什么? 即便是在老柔然王在位的时候,柔然和中原的商贸比现在还发达的时候也有,但柔然人绝对不会参与中原的权利之争。 倒不是说他们不想,大概是柔然人之间普遍更喜欢有仇报仇的缘故,比起在幕后做一个阴谋家,他们显然更擅长凭借强大的武力直接压过去。 但楼樾不一样,他在中原待的时间不比在柔然的时间更短,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从小在中原被人教养长大的,在居庸关之战之前,白翎就领教过他的狡猾了。 他既有柔然人身上横冲直撞的刚气,但又有百转千回的阴险,若是说他阴险,好像也不对,平日里擅长使用阴谋的人,往往很容易怀疑身边人,结果柔然内乱,他倒是直接把弟弟送到白翎这儿来,仿佛丝毫不怀疑白翎会不会趁机落井下石。 这样一个对手可比单纯的莽撞或者单纯的阴险可怕多了。 白翎想了想,觉得明天还是去提醒一下萧澈比较好。 结果第二天还没等到萧澈,白翎倒是等到了另一个人。 二日早,白翎本想多睡一会儿,因着昨晚一边想事情一边睡,睡得也不安稳,本来想着今日再睡到辰时再起身,结果卯时三刻银灯就进来叫她:“小姐,外边来人了?” 白翎感觉自己一肚子的起床气也没地方撒,问道:“什么人啊?” 大约也是刚起约也是刚起来,脑子不清醒,白翎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秘密回来的,根本不应该有人在东京要找她——除了母亲之外。 银灯急的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说道:“冯家的人来了。” 白翎立刻清醒了,不仅清醒了,感觉自己醒的过了。 以至于听到这的第一句话是在想:我不是还在梦里没醒过来呢吧。 第143章 联手(一) 来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冯尚书或者冯淑妃,但也不是什么不知名的人物,是冯尚书的弟弟。 他这位弟弟在官场上没什么天赋,要是借着哥哥的光,本来也能混个一官半职,但他自己放弃了,按他的话说,以他的才华在官场,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不说,说不定还会成为冯尚书的负担。 毕竟夏国还是命令官员禁嫖的,这位冯良可是经营着可以比肩春风拂槛的“花红柳绿”,个人风评也不太好,要是真的在官场就等着被御史们抓小辫子吧。 不过就算没去官场,这位冯良也一样混的风生水起,夏国不禁止官员经商,于是冯家的生意也就是冯良在打理,原本只是些不入流的铺面,跟经营了几代的梁家没法比的。不过后来随着冯淑妃得宠,哥哥升官,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大,那几座盐矿和铁矿的经营谁相信没有哥哥在背后撑腰呢? 生意越做越大自然和梁家也就成了竞争对手,不过冯良也不愧是能把冯家的生意做这么大还不倒的人,知道梁家背靠着定远侯府。尽管是竞争但也没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平日里过年过节甚至还会和梁家有些来往,而冯尚书在官场买通上下,冯淑妃在宫中打点下人,自然都是要大笔的银钱的,冯尚书表面上还是要做个清官的,清官哪里来的钱呢?自然就得靠弟弟经商了。 不过不要认为他对梁家恭恭敬敬,对下边的小商户就心慈手软了,当年宋闲奉雍国的永安侯秦非淮的命令来夏国拓展生意,因着不好暴露自己背后的老板,于是只装做普通商贩,可是被冯良折腾的够呛,最后直接安了个罪名送到牢里去了。 本来梁家也没想着管这件事,结果秦非淮写信给定远侯府,请母亲帮忙把宋闲救出来。要说梁家因着世代经商,和雍国这位也是商贾起身的永安侯也有了些交情,自然也就顺手一帮忙。秦非淮手下在东京吃瘪,被定远侯府的人救了,自然也就不难猜测宋闲会站在那一边,定远侯府有些时候不方便自己出手,宋闲有事没事会给冯良找些不痛不痒的麻烦。冯良呢,直到宋闲被救出来背后必然有人在保他,平日里下手也不会太狠,两边这些年你坑我一个店铺我骗你一批药材,相处的都挺“和谐”的。 直到父亲被昌爻所杀,白翎打听到这个昌爻和秦非淮不太对付,想到借着宋闲和秦非淮谈一笔合作,成功让昌爻在杀了父亲没多久自己也“死于非命”——那是后话了。 要说这些年和定远侯府打交道最多的,反而是冯良了。毕竟父亲在的时候常年不在家,跟官场上的人就没什么交情,反倒是母亲和商场上的人打交道打的多。 “冯良怎么了?” “他进来就说要找将军做一笔买卖。”银灯一边替她备着衣服一边道,“冯管事在前边挡了回去,说将军如今在居庸关呢,要不我们给将军写封信?结果这个冯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什么‘我既然来了,就是知道些什么的?管事何必推三阻四呢,我若是想害将军,早把将军在哪儿的事情透露出去就是了,如今我一个人上门,难道还不足以见我诚心?’” 白翎匆匆地洗了把脸,问道:“然后呢?” “然后冯管事自然只能继续拖着,叫我来问将军见不见呢?” 白翎笑了笑:“人都堵到门上了,难道还躲不成?那也不是我的性子啊。”白翎接了银灯递过来的手巾,“算他聪明,要是他真拿此事威胁我,倒是大不了撕破脸去王上面前辩驳去了。” “那他来什么事,是谁暴露的小姐回来了?”银灯忧心忡忡地道,“不会东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吧。” “不用担心,你只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就是了。”白翎换了一件天蓝色的圆领袍,衣摆是金线绣的山川的轮廓,领口和背后是祥云和仙鹤,露出白色的祥云领子。头戴一顶莲花小冠,英姿挺拔之间又带了点仙气与清冷。 白翎鸭行鹅步地走出去,似笑非笑道:“冯老板好灵的耳朵呀,我前两天刚回来,这两天就有人给冯老板报信了?” “将军远道而归,听闻居庸关大胜,是将军的功劳,在此特意来庆贺。”说罢冯良就让下人打开手中的盒子,里边是一只金雕的貔貅,上边镶嵌着各色宝石,“从南边请来一尊貔貅,特意来祝将军财源广进,武运昌隆。” “冯老板有心了,东西就不必了,不如说说今日来可有些别的事吗?” “将军说笑了,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介商贾,哪里敢惊动将军,实在是家兄有比好生意要谈,无论如何都不想落下将军呢?” “哦?说来听听?”白翎装出感兴趣的样子,“定远侯府可不差你那点黄白之物。” 冯良倒也不气恼自己选的貔貅被白翎统一叫成“黄白之物”,叫人把貔貅收了,道:“将军可知道雍国年轻时商行天下,如今官至丞相,破例被雍王封为一字侯的秦非淮?” “自然听说过。” “天下人都说他秦非淮会做生意,别人做生意是一本十利百利,他却真正做到了一本万利,从一届平民商贾道如今雍国丞相,将军可知道秦非淮最划算的一笔买卖是什么?” “自然是选中了当年还在冀国做质子的雍国王子文怀梁,最后一步步帮他成为如今的雍王。”白翎说道。 冯良拍手叫道:“正是如此啊,将军明智,若将军不在军中,也是经营商贾的一把好手啊。” 第144章 联手(二) 白翎不喜欢和这种油奸水滑的商人虚以委蛇,但又摸不清楚他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好强撑着笑脸继续陪他胡扯。 本来白翎想着冯良用这么不友好的话题当个开头,就算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多半是也是拿这事儿明里暗里来威胁她的,这事儿大概就像你前一秒刚跟人说完“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你。”结果下一句话确是“我们来聊一聊寓言故事吧。” 白翎灵不想理他,但摸清楚他的真实目的前又不敢轻举妄动。 “天下人都说世界上最会做生意的人是夏国人,但若说起天下最成功的商人,世人却总要认为是秦非淮。”冯良道。 “哦,冯老板以为呢?” “若是将军效仿秦非淮奇货可居,未尝不能是下一个秦非淮啊。” 白翎冷笑一声:“冯老板说笑了,秦非淮之所以名扬天下,是因为他原本不过是一介布衣。而如今定远侯府不是普通的商人,舍弟也没有那个做丞相的本事。何况江丞相如今做的顺风顺水,莫非是冯老板对他有所不满啊?” “这自然不会。” 冯尚书是江丞相的弟子,李丰年去世之后,江贺上去做了丞相,就把自己的弟子冯叶推举上去做了吏部尚书,不过江贺是老滑头的人了,冯尚书都是四处宣扬自己是江贺的弟子,但江贺本人和冯尚书并不亲近——显然官儿做到他这个程度也没有亲近的必要了。 不过另一件有意思的事儿是李丰年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太子太傅,江贺又是李丰年的学生,所以如果真的细算起来江贺还算是和萧澈有同门之谊。所以这个老东西越老越奸猾,在最近越发白热化的储君之争中秉承着“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之前王上没醒的时候,因为指定了两个监国,江贺看了一圈,觉得没有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索性旧疾发作,装病去也 他主打一个两边儿都不得罪,这也是最聪明的做法。他哪边儿都不站,且先不说无论是谁上去,都会给他两份面子。而且有时自持身份反而是最大的筹码。 冯家估计也看明白江贺心里在想什么了,所以也不会刻意去拉拢,只求别得罪就是了。白翎这一句话可是吓了冯良一跳,若是传到江贺耳朵里,说不定就是他这个学生觊觎丞相的位置,届时可是真的把江丞相推到太子那边儿去了。 冯良连忙道:“不不不,白将军误会了,这只是个形容。” “哦,不是丞相之位,那你何以觉得能说动定位侯府呢?” 冯良似乎是有些为难道:“在下的筹码恐怕不足以说动定远侯府。” 白翎眯了眯眼睛。 “在下的筹码恐怕只能说动将军。” “哦,说来听听。” “将军知道为何到现在为止,王上都没有正式的给令弟爵位吗?” 白翎假装不知道,道:“难道不是舍弟年龄太小,功勋不够?因而,不足以服众吗?” “恐怕不是这样。”冯良高深莫测的说道,“年龄太小,功勋不够?这叫什么理由?众人都默认了,定远侯的爵位一定是令弟的,有没有这一道旨意还能改变了什么吗?” “那冯老板以为是” “为了留给太子殿下,用来施恩啊。”冯良道,“如今定远侯府位极人臣,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上在时,尚且忌惮定远侯府,一旦山陵崩,太子殿下又如何能让定远侯府为其忠心卖命?这一道旨意不就成了施恩的东西?” 白翎恍然大悟状,又问:“那此事与我何干?” “白翦年幼,又没有领军的经验,听闻在东京的时候也颇为跋扈——自然,我一个外人,不好评论他如何,只是老侯爷刚走,白翦又真的适合担起整个定远军吗?”冯良忧心忡忡地说,“我倒认为,白翦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那冯老板以为” 冯良暗恨白翎装模作样,说到这个地步了,还要假装听不懂,但依然笑眯眯地说道:“窃以为,将军才是最好的选择。莫非将军如今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依然囿于世俗之人的男女之见吗?” 白翎几乎是一瞬间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她说不清,那一瞬间是兴奋还是担忧,但依然强行让自己表现得若有所思的样子,良久之后才缓缓的说道: “这我倒是没想过。” 冯良心道你就装吧,但依然似乎是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又何止是我和尚书大人,便是夏国的百姓,因为我几个放心,把夏国最强悍的定远军交给一个上战场不到一年的小子?他若真的是因为种种原因,年少轻狂,做了错事。对定远军军威有损,这都是小事。如果是真的让夏国蒙难,这才是大事。我想王上迟迟不肯将爵位传给白翦,未尝不是有这样的考虑,也成了定远侯府拿不到爵位的借口啊。” “我倒是算了,便是小翦不能袭爵,这爵位也不会轻易的落到我头上。”白翎似乎有些发愁,“倒不如给他。” “将军就这话就错了。”冯良看出来白翎已经心动了,道,“若是三王子继位,只要一道旨意,下面的人纵使是说什么?那又怎么样呢?” 白翎听到这话似乎是有点儿心动,刚想说什么,却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笑了笑,道:“冯老板不必拿我消遣啊,据我所知三殿下和小翦的关系可不错,焉知这不是三王子设局,除掉我这个将军,白翦岂不是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 “将军多虑了。”冯良大笑,“三殿下说到底还是个听话的孩子。” 三殿下是个听话的孩子,所以他怎么想不重要。 只要冯尚书和冯淑妃怎么想就好了。 白翎忽然有点同情那位三殿下了,她和那位接触的不多,还大部分是通过他人之口。 不知道怎么,白翎那点儿为数不多的同情心突然泛滥,觉得三殿下其实挺可怜的。 “将军”冯良有点七上八下的,这说完忽然白翎沉默了是怎么回事,是不信还是 白翎犹豫了一下,道:“说道底我和白翦是手足兄弟,此事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必然会指责我不尊孝悌之道。” 冯良骤然松了一口气:“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145章 联手(三) 白翎忽然起身:“此事我还需要再考虑一二,冯老板若是在此处待的久了,只怕会让人觉得怪异吧。” 冯良明白白翎这话差不多是已经答应了,只不过若是轻轻松松跨过心里那道坎那也不是白翎了,还是不能逼得太紧的:“那若是之后有事” 白翎犹豫了一下“冯老板可有方便联络的店铺?” 冯良了然:“天时坊的澄碧居,将军若是有事的话差人到那里递个话就是了。” “银灯,送送冯老板。” 银灯连忙送了出去,白翎本来昨天睡得晚,今日一早想着再睡个回笼觉的,但如今也完全睡不着了。 冯家和柔然有勾结。 若是昨晚她的梦继续做下去,把那点怨言变成恨意,今天一早冯良提出若是支持萧河,他可以让白翎成为爵位。 她肯定会动心的。 冯家和自己接触不深,那么自己的心思是谁透露给冯家的,或者其实很多人都看出来了?白翎多少有些恐慌——她一直觉得自己藏的挺好的。 他和柔然又联系的多深,仅仅是这次的天香叶吗?白翎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漏掉了什么。 柔然楼棣和楼樾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按常理说,她在年初怀疑起父亲的死因之后,委托母亲把父亲的遗物和一起的一些奏折信件寄到居庸关来,然后在里面发觉父亲的死背后很有可能有王上的影子,那时候她就打算回来一趟了。 白翎铺开纸张,在上边写了一个“信件”两个字 但是那时候为什么没回来,白翎用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那方“山外青山”的石砚。 对,是蓟京,唐国的二王子出生,她们被唐王找到蓟京去了。 她又写下“蓟京”两个字。 随后呢,从蓟京回来看之后出了什么事情。 “楼棣”她缓缓写下这两个字,重点圈了出来。 刚从蓟京回去,柔然内乱,白翎在多方打听之下,得知恐怕规模不小,而且很有可能殃及居庸关这边,云下城也被胡尔仁占了。楼樾这个时候送了楼棣过来,白翎被迫留在了居庸关。 而且应该差不多也是那时候,东京送了一封莫名其妙的旨意,斥责白翎无旨去了蓟京。这封旨意也莫名其妙,倒不是说真的怕了,但却是让白翎觉得最近还是不要乱跑的好,于是那段时间也放弃了要回东京的想法。 白翎将“旨意”两个字圈了出来,这封旨意来的时候她和白翦就觉得说不定太子会出什么事情,因为萧澈明确说过,只要他还在,就会作为他们的后盾。这封斥责的旨意送过来,白翎就已经怀疑太子是不是对政局和朝堂的控制早已大不如前了。 随后是“疫病”,瘟疫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已经基本不可考证了,但白翎一早就怀疑疫病起源于冀国军中,才会让武也第一时间过来斥责夏军不作为,白翎为了让联军不内讧没戳穿,但是也一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 冀军的疫病从哪儿来的。 白翎把“疫病”圈了出来,此事存疑。 随后就是“太子遇刺”。 说起来吧,白翎对于萧澈为什么会遇刺一直都很奇怪,萧澈是个非常谨慎小心的人,要不不至于五六岁的时候就自己孤身一人活到现在,遇到过的刺杀大大小小说不定几百次了。他绝对不是会随便吃错了东西这么简单。 而且时间也不对,为什么冯家会选择这个时候下手,那时候王上可是已经强撑着身体起来参加了中秋宫宴了,冯家若是想下手,趁着王上缠绵病榻的时候不好吗? 而且冯家没有兵权,他怎么敢 白翎在“兵权”上划了一下。 王上重病,听说每天清醒的时候少,但是毕竟还活着。 萧澈和萧河监国,虽说是监国,但这可不包括兵权,毕竟多少监国的王子拿到兵权反过来逼宫的也不是没有,他们写写旨意决定给白翎带的夏军多少粮草补给的本事是有的,但是 东京城那段时间没有人真的有资格调兵。 兵部只有每年募兵,管理粮饷,军备维修和制造,人员调度。但统帅和调兵的权利是没有的。 白翎忽然感觉冷汗从脊背上冒出来,如果那段时间冯家索性杀了王上伪造遗诏,没有人定远军不在,太子又到处被传说要被废了。冯家真的有可能兵不血刃的成功。 白翎回来就必然是大势已去,她纵然是有兵权也没什么用。 可冯家怎么能保证白翎或者白翦不回来呢?毕竟母亲就在东京,而且消息灵通,如果真的东京出了什么事情,白翎和白翦哪怕是打着“探母疾”的理由也一定会回来的。 如果那段时间没有突发瘟疫,是不是柔然就会从别的地方给他们找麻烦。 毕竟楼棣就在夏军之中,想要了解联军的状况不容易,但也绝对选不上困难。 冯家也不是傻子,在白翎和一部分的夏军被困在居庸关的时候,他想做的只是刺杀太子吗?他难道不知道太子被刺杀了,王上和众人一定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冯家,而且王上只要在,纵然太子没了萧河也上不去吗?王上若是真的对冯家失去信任,索性一封遗诏传给现在还在襁褓之中的七殿下,冯家不也一样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中秋宫宴之上,冯家的目的根本不是太子,他们要刺杀太子不必非得挑这么个时间。 而是只在中秋宫宴上才露面的王上! 第146章 联手(四)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王上为何不愿意声张,宁可压下来,如果现在真的查下去,冯家彻底翻脸,王上是不是有所顾忌? 太子小心谨慎了这么久,却依然中了招,是不是也是因为他没想到冯家会走到这一步。 那问题又来了,为何那边的疫病一结束,有人截了第二封信,反而让白翎回来了? 如果冯家不希望白翎回来的话,岂不是应该把第二封信也送过去,白翎看到母亲没事,起码会犹豫一下要不要回来。 柔然那边出事了?白翎想,没听到消息啊。毕竟这两日还是一直在和北边保持联系的。 只剩下这一个问题,白翎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银灯走进来:“将军。” 白翎抬起头:“人送走了?” “送走了,从小路出去的。” 白翎想,要是真的有有心人盯着定远侯府,小路出去也没用。 “银灯。”白翎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在东京待的时间长,你觉得三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殿下之前和小侯爷关系不错不是?后来出了什么事儿?两人大概是吵了架吧,不过他们还好的时候我听小侯爷常常说”银灯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三殿下是个实诚的孩子。” “实诚?” “小侯爷以前提起过,说冯淑妃张扬跋扈,平日里对下人也不太好,动辄打骂,倒是三殿下会去给这些人送些伤药一类,评论里得了什么东西,也往往总喜欢给下人分。” “冯淑妃作恶多端,倒是生出个大圣人来。”白翎显然并不怎么相信这些东西,奇怪地笑了笑。 银灯没听出来,说道:“是呢,听说三殿下信佛呢,总是召见高僧来辩经说法,往往一听就是一天呢。” 这倒是稀奇了,如果说前面那些什么给下人分东西,听起来就像可以做给别人看的,为了讨个贤德的名声,后面这个多少就有些可信了。 因为夏国沿海,这边拜海神财神的倒是有,讨个出海风平浪静,一帆风顺。信佛的也有,不过多是些老人想求个长生或者心安,他一个半大的孩子,这种事情传出去了没多大助益,反而容易让人觉得优柔寡断,心太软不能成事儿。 而且高僧辩经这种东西,要是没去过可能不知道,真的去听过就知道,别说一天。听不下去的人坐那儿一个时辰都感觉无聊得要死。如果萧河真的不感兴趣,一坐一天就不太可能,最多听一两个时辰装装样子。 “将军怎地忽然问起三殿下?可是刚刚冯老板来说了什么?” “嗯。”白翎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却没说话了。 她自然不可能说,她在想把萧河和冯家切割开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个想法几乎是一瞬间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的,说起来现在她都觉得有些可笑,冯家心心念念的就是把萧河推上去,萧河反倒拒绝? “你说三殿下真的想当王上嘛?”白翎忽然问道,最后意识到自己问的这个问题,未免有点儿可笑。 银灯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一边道:“哪位殿下不想当王上呢,那街边的画本子里连乞丐都想当王上了。” 白翎忽然换了个问法:“你想坐冯管事的位子吗?” 银灯忽然吓了一跳似的:“这叫什么话?将军,奴婢从来没有这种心思。” “为什么?你不想再往上走走吗?”白翎有点惊讶了。 “奴婢日日夜夜的看着冯管事自从接任,是忙里忙外,忙来忙去的,人前看着风光,人后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呢。”银灯拿香炉细细地熏着衣服,“旁人看着风光,自然就想凑上去,奴婢站在身边看见苦楚了,自然也就要多想一点儿。我自知没有冯管事的本事,又是个针尖式的胆子,探金姐姐又说我嘴碎,装不住事儿。要是真让我当上管事,芝麻大的小事儿胆子就给我吓破了,到时候威风不威风不知道,再连累我一家老小又何必呢?” 白翎忽然就明白了,她想,是不是因为大部分人离“君王”这个位子都足够远,所以只看到了“表面风光”,很难看见“背后苦楚”所以才觉得能做夏王肯定很好。 但萧河不一样,他生长在宫中,甚至他的手快要摸到那个位子了,那他会不会和银灯一样,在看见那些背后的苦楚之后,并不愿意受这样的折磨呢? 白翎不断地告诉自己想得太荒谬了。 冯淑妃最近很慌,在她那件绛紫穿金蜀锦的宽大袍袖把桌上那个青釉百子纹茶盏跌了下去之后,恐慌和愤怒齐齐爆发了:“人呢?眼睛都瞎了吗?做什么把东西放在这个地方,是生怕它不碎是吗?” 众人皆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因为这茶盏正是一炷香之前冯淑妃叫人放在那个位子的,原话是:“你们眼睛都瞎了吗?为什么要放在那么远的地方,是不是不想让我喝到茶?” 这两日冯淑妃的脾气不好,这两天重华宫的宫女太监过得自然也不好,不知道拖出去了多少人。众人都默念着多做少说,可依然抵不住冯淑妃隔三差五地发脾气。 众多婢女只能将目光看向冯淑妃的贴身宫女——青栀。 她依然是不慌不乱的样子,低声吩咐:“去把碎片收拾了,再换一盏茶。” 被点到的那个宫女如蒙大赦,连忙小碎步地退下收拾东西去了。 青栀走上前扶起冯淑妃,她看样子很是头痛,按着额角:“青栀,你说本宫为什么最近这么不顺利呢?” “娘娘这话如何说起?” “父亲亲自安排的事情,怎么还能让那个小崽子活过来?”冯淑妃用涂着蔻丹的尖锐指甲掐着青栀的胳膊,“是不是最近我们漏拜了哪路神仙,惹了人家不好了?明明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的。” “无妨,王上还是喜欢娘娘的。” “你骗我!”冯淑妃听到这句话更甚,“本宫前两天去给王上送补汤,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怎么会这样呢?”冯淑妃像是忽然如临大敌,“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之前中秋的事情,他已经对外说必然不是我的过错了,王上是相信本宫的呀,怎么会忽然就这么冷淡了呢?”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是不是宫里又有哪个小贱人,勾了王上的魂儿去,是不是!” 第147章 联手 (五) 青栀叹了口气,说道:“娘娘多虑了。” 冯淑妃冷静下来自己想了想,也明白自己是想得太多了,毕竟如今王上那个身体就是想宠幸谁也是有心无力。但这并没有让冯淑妃更安心一点,相反,她反而更恐慌了。 因为这正说明并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她自己彻底失宠了。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宫宴的时候还是信任她的,最近她明明很安分,除了偶尔送送汤汤水水,连去找后宫那群女人吵架都没有。 “淑妃娘娘莫慌。”青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事情没有太糟糕。” 冯淑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是不是父亲有办法。” 青栀点点头,朝一种婢女道:“你们下去吧。” “父亲是不是有办法了?” “冯尚书只是让奴婢带话,三日后,娘娘不妨以要去东阳寺为王上祈福的名义出宫一趟,怕是尚书大人与娘娘有要事相商。” 冯淑妃请出宫祈福并不难,王上那边恐怕巴不得她别去碍眼。一早上冯淑妃就凤辇招摇地离宫去了。 临到正阳门前的宫道上,她忽而看见一个有些细弱的女子正往这边走,那人穿着一袭月白的宫装,头上只簪了两根玉簪,见到冯淑妃的凤辇,她恭敬地退到一旁,冯淑妃随口问道:“前面那小姑娘是谁?不像宫女呢,下边儿的小嫔妃吗?” “回娘娘,是太子殿下那个侧妃呢?” 冯淑妃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想到那个“太子侧妃”是谁:“哦,是她呀,她这么早来这儿做什么?” “看样子是去小佛堂捡佛米。”青莲抢先答道,“听闻太子殿下昏迷这段儿期间,她每日早晚两次去小佛堂见佛米,为太子殿下祈福。在太子殿下的病榻前也是衣不解带的照顾,如今东宫上下,人人都称她贤德,才能感动了天地神灵,让太子殿下重新醒过来呢。” 本来她就对太子那边儿的人不会有什么好感,“贤德”两个字更是深深刺痛了冯淑妃贤德显然不是形容一个侧妃的。冯淑妃掌管凤印这么多年,她差的不是权力,而是一个“名分”,她兴许会以太后的礼节下葬,但独独当不了一天活着的王后,个中关俏父亲早就对她说过了,她自然不可能强求。 她看着官道上那个细弱的女子,恐怕连自己的裙边儿都挨不上,但偏偏别人会认为这样一个女子,都有机会当王后,她冯樱没机会。 冯淑妃美眸一瞪:“什么东西来碍本宫的眼。” 青莲心领神会,道:“那奴婢去吩咐一声。” 冯淑妃“哼”了一声,没说话,在凤辇之中闭目养神起来。 今日不是什么节日,东阳寺的人不多,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来上香或者求签,看车架都不是什么富贵人。 自然,冯淑妃也不是来看这个的,她的凤辇停在那儿,周遭自然是都清了场的。 东阳寺的主持亲自为冯淑妃递了香,她一一上过,又焚烧了两件平日里自己抄的佛经。闭着眼睛祈祷了一会儿,好歹样子做足了。 冯淑妃抬眸:“今日早起,本宫一路过来有些累了,可有茶房供本宫歇息一二?” 住持念了句法号:“贵人请随贫僧来。” 冯尚书和冯良坐在茶房之中,室内静静的焚烧着檀香,周遭连个洒扫的小和尚都没显然是都特意嘱咐过,不许到这边来。 冯良倒是起身行了礼:“娘娘。”冯尚书只是抬眼看了看她,并没有动弹:“你自己看看你穿的像什么样子?” “我穿的怎么了?”冯淑妃打量了一下自己那一身湖水绿的百蝶穿花宫装,便是参加宫宴也是得体的。 “如今王上正病着,你穿成这样出来礼佛,是生怕不会遭人闲话吗?” “王上知道我的性子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我。”冯淑妃坐下,“父亲找我来做什么,可是有了什么对策了?” “不急。”冯尚书抿了一口茶道,“还有个人。” 冯淑妃没多问,心里想这是谁这么大的架子,让他们几个在这儿等。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住持又领了一人进茶房,只隔着门就听见外面住持的声音:“施主小心脚下。” “多谢。”那声音清清冷冷的,几乎听不出什么感情,茶房的门推开,只见那人带着一个白纱的斗笠,身穿一件暗蓝的暗纹窄袖撒曳,显得身形格外高挑明明穿的是名贵的料子,但却给人一种不染凡尘的气息。 冯淑妃一时间把京城贵族子弟的名号想了个遍,也没想到这人到底是谁。 只见那人摘了斗笠,露出一张娇艳中带着几分英气的面孔,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冯淑妃一时间竟然看一个女子看呆了。 直到她的眼神停留在冯淑妃身上,才略微点点头:“冯尚书,娘娘。” 冯尚书咳了一声,起身行了个礼:“白将军。” 白翎回礼:“冯尚书。” “父亲等的是白将军?” “正是。”冯尚书说道,冯良亲自给白翎添了茶,不过白翎大约是警惕心很高,她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喝。 “白将军从居庸关远道而来,辛苦,以茶代酒,敬白将军。” 白翎依然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必客套,直接说事。” 冯尚书似乎并不在乎,反而问道:“白将军此次回来带了多少兵马?” 白翎犹豫了一下。 冯良一笑:“白将军,既然你我已经是盟友,遮遮掩掩的,又怎么能成大事呢?” “五百。”白翎道,“我此行本也只是为了了解一下母亲的状况,她来信说自己被扣押在宫中,这五百人本也只是为了护送我回来,从居庸关到东京一路并不安稳。”白翎颇为嘲讽地笑了笑,“冯尚书不会指望着这五百人去对冲宫中禁卫去吧?” 第148章 联手(六) “这自然不可能的。”冯尚书说道,“将军放心,别说是五百,就算将军只带了二百人,也足够我们用的了。” 白挑了挑眉毛,露出侧耳恭听的表情。 “只要白将军领兵去城外大营和京城提督胡江天,要求他们按兵不动就行了。” 胡江天是父亲的旧部,几乎也是从小看着白翎长大的,领兵作战主打一个刚勇无比,原本是父亲在定远军的左右手。 不过后来因着胡江天阵前酗酒,险些贻误战机,后来酒醒了被父亲痛骂一顿,他自知自己喜好这些杯中之物,而且说到底是自己的问题,他虽然刚勇,但不代表不分是非黑白,自知有错后也没有生出什么怨怼之心,自请离开定远军。 不过他离开了,父亲却帮忙让他进了御林军,后来他自己也做到了京城提督,掌管京城九门的守军,而且和父亲也一直有往来,且不说逢年过节带了礼品来拜会,父亲在京城时,他常常会在黄昏时分提着两块猪头肉来找父亲喝酒。 老爷子戎马一生,自诩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继续在定远军中,陪着老将军战死,父亲停灵之时,老爷子抚着棺材老泪纵横。 而他儿子胡靖为从小就被送到了定远军中,被他父亲耳提面命的告诉他不许喝酒误事,父亲战死黑羊口的时候他也在,不过捡回了一条命,白翎要带兵去北边平定柔然的时候,这位本来要从病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的,结果被白翎硬生生按了回去,表示:“定远军这次损失惨重,新兵还需要操练,此事马虎不得,不如等你身体好些姐去城外大营帮我操练新军。”这才按住他。 如果不是这次白翎是偷偷摸摸回来的,这一圈父亲的老部将无论如何她应该都去问候一遍的。 冯尚书和冯良想到这个,也不是很让她意外。 白翎想了想,道:“冯尚书有所不知,京城守卫和城外大营都是为了拱卫东京,保护王上而设立的,就算是我亲自过去和他们解释,在如今这么敏感的时刻,没有王上的手书,恐怕成功的概率也不高,而且这样一旦失败,定远侯府首当其冲,冯尚书好算计啊。” 冯尚书笑了:“将军看来还是不相信我们,我不会让将军空着手去的,将军会带着王上的圣旨前往。” 白翎顿了顿,目光投向冯淑妃,有些了然道:“哦,娘娘会帮我们弄到王上的册宝是吗?” 冯尚书模模糊糊地说道:“差不多吧。” 白翎一摊手,非常明确地表示:“我不信。” 众人一愣。 白翎叹了口气:“如果尚书大人的方法就是让淑妃娘娘透出王上的册宝,伪造诏书,那我不信,淑妃娘娘在宫中久了,恐怕有些事情未必做得来” “你什么意思?”冯淑妃声音几乎提高了一个调子。 白翎偏偏头,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并不是不相信冯尚书,而是不相信冯淑妃,以至于语气之中带了微微的嘲讽。 冯尚书刚想说什么,结果被冯淑妃这句话顶了回去,看着白翎似笑非笑的目光,明白自己哪怕替女儿辩解,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会被他相信了。 冯尚书忍不住觉得一阵心累,一边是深感白翎年纪虽然不大,却一点儿也不好糊弄,一边又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并非是只有王上册宝的伪造旨意,而是王上亲笔所写的真正的旨意。” “下这种命令,在这个时候,王上是疯了还是死了?”白翎毫不留情的嘲讽道。 “是啊,他要不疯了,要不死了。”冯尚书眯了眯眼睛,“自然有乐意下这道旨意的王上。” “原来如此,你们胆子倒是真的大,中秋宫宴失败一次了,这么快还敢来一次?” 听到白翎提到“中秋宫宴”,冯尚书的脸色明显变了,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将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白翎冷笑一声:“你当我都是淑妃娘娘那么好糊弄吗?” 冯淑妃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没太听懂白翎在说什么,只大概明白她是在嘲讽自己,听她的意思,中秋宫宴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父亲真正要刺杀的不是太子而是王上。 冯淑妃想到这个吓了一跳,却又强忍着不敢问,长长的指甲都扎进了手心之中。被白翎收入眼底。 “将军既然猜到了,那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冯尚书说道,“太子虽然醒了,但身体依然不怎么样,中秋宫宴是因为太子突然的搅局才失手,如今太子可没有再救他一次的命了。”冯尚书的眼眸之中骤然闪过一丝冰冷杀意,随即又立刻隐藏起来,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慈祥而没什么精神的老尚书。 “就算我对你们的计划有信心,相信你们一定能成功。”白翎摊了摊手:“既然你们能拿到那位听话的王上下达的真正的旨意,为什么又需要我来帮忙呢?” “将军说笑了,军中不喜欢我们父女的人还少吗?”冯尚书似乎对军中的人如此“误解”冯家十分痛心,“他们似乎总是有一种想法,如果国家出现什么问题,那必然不是他们的错,而是我们这些手握权利的文臣的错,殊不知我们也有诸多苦衷若是王上因病暴崩,三殿下登基,哪怕过程文书都是全的,他们也必然要怀疑是我们从中作梗,派人送去的旨意也会疑神疑鬼” 冯尚书话没说完,但是白翎已经听明白了。 军中不满冯家的人多了去了,若是三殿下登基,还下达了这么一道旨意,别人不说胡家父子肯定第一个不信,真的闹起来了,就是开了一个坏头,让诸多对冯家不满的势力,萧澈的太子党,都会借此生事。 而如果这道旨意是由白翎去送,胡家父子肯定不会疑神疑鬼。 白翎摩挲着茶杯:“所以,真正需要我做的,就只是去送这一封旨意而已吗?” “是的,仅此而已,事成之后,将军想要的,立刻就能拿到。” “那我岂不是赚大了。” 第149章 联手(七) 冯尚书自然不会说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很相信白翎,自然也不会和她说得更多。 白翎沉思良久,久到让冯良都觉得一阵心慌,不会出问题吧? “我没什么意见了,但是还有一个请求。”白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将军请讲。” “在王上临死前,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活的,神志清醒的。” 冯尚书微微抬了抬头,明显是开始警惕起来:“将军是想做什么呢?” “别误会。”白翎的身体往后靠了靠,这是一个明显更放松的姿势,“我有些事情想听他亲口告诉我一个答案。” “关于” “关于我父亲的死。”白翎努力做出一副“满不在乎”和“面无表情”的态度,但冯尚书几乎能听到她声音之中微微的颤抖。 老定远侯的死对外都说是中了埋伏,被雍国的平西侯昌爻坑杀在了黑羊口,随后不久平西侯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起来,雍王下令,秦非淮亲自带人去咸阳城外杀了得胜归来的昌爻。 昌爻的死冯尚书倒是觉得多半有白翎的手笔,毕竟白翎母亲梁家的生意做得一向很大,早年也和秦非淮有些交情,冀国他也多多少少猜到了,老定远侯会中计,说不定冀国人也背叛了和他们联手抗击雍国的夏国——这个从长垣之战黑羊口大败之后,冀国几乎立刻割地向雍国求和就能猜到,这两个说不定之前就有勾结。 但没想到老定远侯的死和王上也有关,冯尚书有些震惊,但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些了然。他是夏国的老人,经历过那血雨腥风的唐夏之战,经历过乐康胥和唐王领兵几乎要打到东京城的绝望,经历过王上趁着禹州起义软禁先王登基,他很难想象王上和定远侯之间的不和已经到了王上联合外人动手杀人的程度。 他很难想象,但真的听到了,却又觉得也没那么难以接受。天家情薄,连父子都不算父子,何况是君臣呢?过命的?那又如何。 见冯尚书似乎在沉思着没吭声,白翎淡淡道:“这么难以置信吗?大人不会觉得真的仅仅凭借一个定远侯的爵位,就能让我上了你们的船吧,我自然有我的打算,冯尚书不是也有自己的打算吗?彼此而已,只要不影响我们共同的目标,这点小事儿无伤大雅吧。” 在一室的沉默之中,她轻轻叹了口气:“马上是父亲的周年,我只是想在他的墓前,告诉他一个真相,他的王上,他的兄弟,究竟为什么要致他于死地。” 结果还没等冯尚书说什么,冯淑妃忽然道:“将军其实说得也在理。” 冯尚书瞥了她一眼。 冯淑妃咽了咽口水,说道:“只要能让河儿顺利登基,王上死没死有什么紧要的?先王千年才走,王上不也一样这么多年好好的,将军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白翎有点惊讶,又立刻了然,朝着她笑了笑,没说话。 冯尚书终于松口:“好。” 白翎没什么反应,倒是冯淑妃似乎松了一口气似的。 白翎想,难怪冯尚书什么事儿都瞒着他女儿呢,说道:“聊一句兴许没什么关系的事情,尚书大人觉得王上真正遗诏写了没有,放在哪儿?” 冯良抬头瞄了一眼冯尚书,见他依然波澜不惊的样子:“依着王上的性格,必然是写了的。遗诏不可能只交给一个人,但我怀疑江贺必然是知道的。” “江丞相听说是冯尚书的老师?冯尚书这是问过了?” 冯尚书摆摆手:“不必指望着江丞相,他虽然是我的老师,但是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老油条了,我试探过几次口风,都被他一笔带过了,前些日子更是索性装病,连面都不肯见,显然是不想说。” “江丞相知道内容也不意外,那另一个人呢?” 冯尚书没说话,看着白翎的反应。 她微笑:“尚书大人不会以为是定远侯府吧,你觉得我要是看到了诏书,还会来帮三殿下?” 冯尚书啜了一口茶:“原本我以为是侯夫人,毕竟她前些日子频繁出入王宫,如今想来胡江天也有可能,再不然御史台那边楚辞?” 母亲频繁出入宫禁,又躲出东京。胡江天是九门提督,管着东京大部分的军队,御史向来被认为是清流之中的清流,说话也有公信力,确实想哪个都是有可能的。 “那就祝你们马到成功。”白翎起身,带起斗笠,“我不便多待,先离开了。” 白翎走后,冯淑妃终于忍不住道:“父亲,白翎真的可信吗?她到底是为什么才帮我们?” “定远侯府的爵位。” “爵位?那东西就算她不做什么,不也一样迟早要给的。不过是王上扣着罢了。” “不是替她弟弟要。”冯尚书说道,“她自己要。” “她”冯淑妃似乎终于明白过来,“她想做女侯爵?这不是痴心妄想。” 冯尚书倒是不觉得:“只要能帮我们,我们有管她是男的女的呢?我倒觉得她可比她那个弟弟合适多了。” 冯淑妃半晌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野心真大” 冯尚书抬了抬眼睛:“你若是能有她的一半儿,今日三殿下早就坐上那个位置了。” “父亲——” “好了,近日在宫中可有什么异常?听青栀说这两日你动不动就大发脾气。” “她就会给您告状。”冯淑妃嗫嚅着说,“也没什么大事儿” 冯尚书没说话,等着她继续说。 冯淑妃咬咬牙:“我觉得王上我开始怀疑我了,他近来对我很是冷淡,甚至都不来我的重华宫了,每天吃住都在甘露殿,连接见朝臣都在那儿。” 冯尚书明白,这不是什么失宠,更可能是那位的身体已经到了没法随便移动的地步了。 王上连甘露殿都可能出不了了,太子刚醒听说也不能下床。 他们的计划可以提前了。 第150章 联手(八) 九月初九,重阳。 这种节日在夏国以前还是很受重视的,因为先王没走,王上总要在九月九去亲自给先王送杯寿酒,以表示自己的孝敬之心。 不过抢了先王的位子还把人软禁起来了,然后表示孝敬每年送一杯酒,显得格外的滑稽。 不过先王去世之后,这节日就不怎么受重视了,老太后倒是还活着,但是先王又不是太后亲生的,算不上亲厚,再加上身体不好,王上连面子都懒得做。 也有人提出过就当给王上庆寿,但王上本人很不高兴,以九月十八就是万寿节的理由,索性推了,所以后来也没人敢提了。 倒是今年九月初九,王上忽然提出要带领群臣去东阳寺上香,一时间王上病前曾派人去东阳寺上香祈祷,不久后重病痊愈所以要去还愿的说法四起,东阳寺有了王上做先例,东京城的百姓都觉得一定很灵顿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来往求财求子求康健,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唯独寺内的主持看见源源不断的香火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众人皆道:“这是高人。” 九月初九,王驾降东阳寺。夏王终于从甘露殿中走了出来,只带了冯淑妃在身边。太子因为余毒未清,病体支离,不能前往,只求万寿节前能好过来,好叫王上的爱子之心能平稳落地,于是这次东阳寺之行只有三殿下和六公主跟着,这成了冯家得王上的心意的又一铁证。 去东阳寺实际上并不远,上次冯淑妃乘着凤辇出宫也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但王上出行,他又是大病初愈,自然没有耽搁的道理。钦天监定的是卯时出发最好,冯淑妃他们寅时就得起来梳洗准备,至于一众奴婢宫人更是丑时就得起来备着了。 而马车差不多得一个半时辰才能到,为了防止路上的时候要小解总归是不方便,所以是不能喝水的,而且一早上那么早起来折腾到这个时候,困倦倒是其次,人也饿了,但估计要到午膳的时候才能吃。所以便是冯淑妃,也只能叫侍女带了各色精巧的点心,在车上吃。 冯淑妃有点靠在软垫上,说不上是恐惧还是紧张。她隐约明白父亲大约是想今日动手,她不敢告诉父亲,她不想让王上死,那到底是她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但她明白,如果她真的说了,父亲最多只是冷笑一声:“妇人之见。”随后再不听她说话。 她明白父亲更想要一个白翎那样的女儿,她在宫中大半辈子了,一眼就能看穿白翎的眼睛里藏着的野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种直觉,白翎并不可信。 萧河躺在她的膝盖上补觉,马车上下颠了一下,冯淑妃伸手连忙垫在他的头下。 一个侯爵之位,真的能吸引白翎吗?她一个女子,为什么想要袭爵?就算她真的想,冯家平日里和定远侯府来往的也不多,父亲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她用这个问题问了父亲,父亲却含含糊糊的说:“是那位告诉我的。” 冯淑妃了然。 “那位”是父亲去年认识的,还是冯良介绍的,因着冯良走南闯北,在外经商,认识许多能人异士。 听说是个谋士,但常年在外边做生意,只有特定的时候会传来消息,这些事情往往都能帮父亲的大忙。 关于那位的消息,父亲并不会跟她多说,偶尔提起来,只称呼“那位”,就算是父亲这样身居高位了小半辈子的人,提起那位言语之中尽是恭敬。冯淑妃知道上次中秋宫宴刺杀太子能够成功,就是“那位”的手笔。 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比冯淑妃那所谓的“直觉”靠谱的多。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腿上的人动了动,萧河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 “怎么醒了?还远呢。” “饿醒了,娘,有吃的吗?”萧河揉了揉眼睛。 冯淑妃叫青栀把食盒里的各色精巧的点心拿出来:“且先垫垫,中午我们吃好的。” 萧河似乎有些忧愁的样子:“中午肯定是斋饭,一点儿荤腥不见,怎么可能好吃呢。” 冯淑妃道:“那晚上回去也肯定有好的。” 萧河没说话,只是拿着一块鹅油松仁卷慢慢地吃,忽然问道:“娘,父王的病真的好了吗?” “自然是好了。”冯淑妃勉强地笑了笑,“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萧河道:“没事,只是觉得,父亲醒了那么久,我去看过两次,都被他身边的人给打了出来。” 冯淑妃以为萧河是觉得王上最近对他冷淡,所以才担心,连忙说道:“放心吧,父王的病刚好,在那之前还有你和萧澈攒下的没法确定的事情,总归都要你父王决定的,他多忙呀?我们也要体谅父王对不对,虽然他没时间见我们,可是连太子中了毒,他也没时间去看,所以不用担心。” “我没这么想。”萧河低声道,“我只是觉得,父亲好起来就好了,我担心他的身体,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冯淑妃笑了笑:“我们河儿真是个孝顺的孩子,等过两天我就和你父王说,带你去看他。” 冯淑妃的语气就像是在应付一个小孩子,她说完这话后,萧河的眼睛中像是忽然闪过了一丝冷漠而悲哀的神色,冯淑妃顿了顿,再仔细看,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大概是自己看错了吧,冯淑妃想,萧河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王驾是快辰时才到了东阳寺,寺庙之中上上下下都在门口迎接,口呼“万岁”,随后王上叫人赏赐了黄金,来修缮寺庙,供奉香火。 王上身后就是冯淑妃,她也随着赏了东西,那住持正是前几日接她进了茶室的那个,冯淑妃自然知道这人多半是父亲的人,但不知道怎么的,看见那位高僧古井无波的脸,她心里一阵慌乱。 随后是三殿下,他身穿一件缃黄的道袍,腰间的宫绦上系着一块玉佩,身材颀长,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意思,只是似乎有些神色蔫蔫的,眼神也有些恍惚,多半是今天没休息好。王上似乎也看出来了,把他叫到身边来低声问几个问题,冯淑妃听不清,看样子是一一答了。 “王上,娘娘,这边请。” 冯淑妃连忙回神,跟了上去。 第151章 石出(一) 王驾在东阳寺停留了一个上午。 日头渐渐升高,依然什么动静都没有,冯淑妃的心里只觉得越来越慌,你这寺庙之中讲经的声音。觉得脑子一片模糊。 父亲没动手?不可能啊,那难道是在王上的饮食之中下了毒? 上过香,王上和她就被安排在了主殿的后面听高僧讲经,因着王上大病初愈,特意备下了床榻。上午的讲经结束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寺庙之中送来了斋饭,一碟雕花蜜饯,一碟素鸡,香菇竹笙汤等,冯淑妃本已经很饿了,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些东西里面儿不会有毒吧? 夏王也看出她的不安来,偏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臣妾没什么胃口。”冯淑妃勉强地笑笑。 “怎么会没胃口呢?”夏王端起汤慢慢地喝,“今天只是平常的一天。” 冯淑妃也端起汤喝了一口,味同嚼蜡。 夏王轻嘲似的笑了一下:“吃吧,不必等了。” “臣妾王上说什么?”冯淑妃几乎拿不住手里的汤。 “今天只是平常的一天,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冯淑妃只觉得手臂一阵无力,手中的瓷碗一个没拿住,掉在地上,“哗啦”一声连着汤洒了一地。 “臣妾叫人”冯淑妃刚要起身,就被夏王拉住,“留在这儿。” 与其说是留,不如说冯淑妃是被按在这儿的。 不一会儿,胡江天穿着甲胄出现在帘幕之前:“王上,冯家上下一干人等都已经伏法,只有冯良似乎意识到事情不对,一早就没了人影,正在追捕。” 随即又有一个王上身边平日里很不起眼的一个小太监走进来:“回王上,太子殿下已经抓住想在甘露殿中放脏东西的几个人了,如今都在慎刑司,正在审问。” 那位住持又走进来,却没说话,只是朝着王上点点头,低声念了句法号。 这几人几乎是接连进来的,他们的每一句都会让冯淑妃心里凉一下,直到那个住持进来,她就明白大势已去了。 她第一反应是:“三殿下呢?” 住持没回话,只是悲悯的眼神看着她。 冯淑妃心里一慌,再次问道:“河儿呢?你说话啊,事情和他无关。” “那便是和爱妃有关了。”夏王依然慢悠悠地在喝着汤。 冯淑妃的身体不受控制的瘫软下来:“王上,此事和河儿无关,求求您” 夏王放下手中的汤碗,悠悠地叹了口气:“冯樱啊,孤容忍了你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连河儿都不如。” 退回,冯良刚刚找过白翎的那天晚上,白翎当晚就去了东宫。 萧澈的脸色苍白,似乎依然是状态很不好,披着衣服坐在床边喝着手中的一碗药,严崎在一旁轻轻地替他擦着汗,见白翎进来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起身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白翎直截了当地问道:“母亲的第二封信是你截下来的吗?” 萧澈倒是没否认,点了点头。 “你怎么觉得我回来就一定会帮你?” “你回来帮我?不不,是回来帮父王”萧澈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似乎很不舒服,“你觉得如果没有父王的意思,我怎么敢随便截下来你的信咳、咳、诱你回来。” 白翎脑海中众多的疑点骤然连了起来。 “王上的身体恐怕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好吧。” “很不好,太医说几乎是熬日子了,甚至清醒的时间都很少。”萧澈长叹了一口气,“父王用了对身体有害的汤药,强撑着没什么的样子。是我无能,没能在中秋之前彻底清掉冯家的势力,我和父王商议,冯家如果要是现在动手,我们必然毫无胜算。中秋宫宴确实是个意外,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我早早地告诉手下,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让侯夫人遇到点‘小麻烦’,随后写求助信给你,无论如何要让你带人回来。” “那你大可直接和母亲说让她帮忙,或者自己写信给我。” “我的书信交流恐怕被监视了。”萧澈坦言,“而且你母亲是生意人,身边人鱼龙混杂,此事一旦泄密非同小可。” 萧澈说的确实没错,那段时间定远侯府的管家都被母亲查出来和外人勾结,母亲身边还有没有别人的眼线,谁也不敢赌,萧澈只能做全套的戏:“我应该让他们没扣押多久就放了夫人了,等事情过去,我可以亲自去给夫人道歉。” 白翎摆摆手:“担不起,你千方百计地让我回来,做什么?我可没带多少人马。” “冯家找过你了吧。”萧澈忽然问道。 白翎了然,戏谑道:“原来你是想让我去那边当间作呀你不怕我真的被他们的利益打动,把你这反手卖了?” 萧澈笑了笑:“不会的。” “那可不一定” “回来的是你,不是白翦,我就知道你不会的。”萧澈道,“你弟弟对这些政事更感兴趣吧,但回来的是你,你必然已经有自己的选择了,才会回来做,不是吗?” 白翎歪了歪头,没说话。 “好吧,我总不能说我只能赌一把。”萧澈放下手中的药碗,“父王没时间慢慢除掉冯家了,这不是个好主意,很有可能没法把冯家连根拔起。但如今也只能赌白将军是个不会轻易动摇的人了。” 萧澈说得轻松,但提起夏王的时候却明显顿了顿,悲伤仿佛种在了空气里,生长,蔓延。 和白翎不一样,老侯爷的死是个意外,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痛苦是突如其来的。而萧澈面对的更像是一场漫长的腐烂,你很早就知道它无可救药了,绝望和悲哀是与日俱增的。 白翎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哪个更悲惨一些。 第152章 石出(二) 白翎犹豫了一下:“你了解三殿下吗?” “萧河?”萧澈想了想,“最近盯着冯家的人比较多,萧河倒是没怎么注意——他也不会闹出什么事儿,最近你发现他做什么了?” “没有。”白翎缓缓的说道,“他有救吗?” 白翎并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见什么人都要去救救他,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接近于冷酷的。她也并不怎么熟悉萧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旁人所说的只言片语之中拼凑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死有余辜的。 白翎不小心死手软,但也不代表想来杀无辜。 “怎么可能,冯家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把他推上去,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若落败的是我,冯家自然也不会放过我。” “冯家自然是死有余辜,我也不会替他们说话。” 萧澈明白了,低头沉思,其实他和萧河也有过一段儿时间真正兄友弟恭的时候的,他们也曾在同一个先生那儿听过学,分享过一盘点心,在一个马场打过马球。只是那些事情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而这些年他已经很少考虑萧河是怎么想的了,对于萧澈来说,重要的是冯家是怎么想的,父上是怎么想的,至于萧河——很不幸他既然作为冯家的外孙,享受着高高在上的日子。也就自然应该做好准备,若是有朝一日冯家倒台,他只是个不幸的牺牲品。 可是事实上真的是这样的吗?萧澈想,萧河姓萧,并不姓冯,向来都是先君臣后父子。宫中哪个嫔妃的父母真的敢把王上中人看成自己的女婿了?从冯淑妃的肚子里爬出来,是他的幸运,也是不幸。 萧澈长叹了一口气,忽然说道:“我,试试吧。不过事到如今,我事成最多保他一条性命,若是失败也只是无力回天。” 白翎摆摆手道:“我随口一提,你别给自己太多压力。” 萧澈正在想为什么白翎会提到萧河,如同福至心灵一般问道:“你和白翦之间出什么问题了?” “父亲走了,我身边所剩亲人无几,能说得上话的更是寥寥,我要给自己留个余地,让未来有一天不至后悔。” 萧澈了然,他如今的处境大约就像是刚刚丧父时的白翎,她会忽然提起萧河恐怕也不是因为什么多余的同情,是在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在委婉地给他提建议。 萧澈真诚地说道:“多谢。” 白翎顺着窗户翻出去,临走前挥了挥手:“走了,太子留步,不必远送,祝太子得偿所愿,马到成功。” “错了。” “嗯?”白翎有些奇怪的哼了一声。 “是祝我们得偿所愿,马到成功。” 白翎笑着离开了。 东阳寺茶室。 “下这种命令,在这个时候,王上是疯了还是死了?”白翎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是啊,他要不疯了,要不死了。”冯尚书眯了眯眼睛,“自然有乐意下这道旨意的王上。” “原来如此,你们胆子倒是真的大,中秋宫宴失败一次了,这么快还敢来一次?” 茶室的佛像后面,萧河面色惨白地看着对面的兄长。 他并不是一个心思深重的人,一个从小到大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的人,自然不可能养成什么深不见底的心思,他甚至连自己的情绪都很少能隐藏起来,起码如果异地而处,萧澈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人看出自己的慌乱的。 中秋宫宴原来母亲真正想刺杀的对象是父王? 现在又打算做第二次了。 从小,宫中的争斗就与萧河无关,并不是说后宫之中有多么的安宁祥和,而是在冯家的荫蔽之下足以让他安稳无忧的长大。 纵然知道自己所处的公众并不是那样的安全美好,所能想象当中的“坏人”也无非就是动辄打骂宫女一类的。而第一次真的接触真实的世界,是他的母家想要杀了他的兄长和父亲。 他该站在哪一边,他有点迷茫地想着,他该现在冲出去阻止他们吗,还是应该偷偷把时间告诉母亲,帮助他们的计划成功? 哪个都不是他想要的。 待人走后,萧河又猛灌了一口茶,似乎才缓过劲儿来:“兄长想对我说什么?” “他们刺杀父王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萧河苦笑道:“我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难道他们会听我说话吗?” “不,这很重要。”萧澈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他们刺杀父王的事情你都是知道的,却没有提前提醒父王或者做任何反应,那只能说明今日我看错了人。” “我不知道,母妃从来不会跟我说他和外祖父在谋划些什么事情。”萧河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母亲也不知道。” “那就好,回去之后去找父王请罪吧。” 萧河脸色一变:“你是让我出卖他们?” “出卖?”萧澈淡淡的笑了笑,“你以为白将军是谁的人?今天他们在这里会面,是谁告诉我的?或者这个寺庙的住持两天前刚被父王悄悄地接进王宫讲经——你不会真以为是因为父亲想听他念经吧。” 萧河啜了一口茶水,小声嘟囔着:“你不怕我告诉母亲吗?” “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还当你是我弟弟,若是你不认我这个哥哥了,我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萧澈叹了口气,“你自己回去想清楚吧。” 说罢,萧澈放下茶杯离开了。 东阳寺一行回来,冯淑妃就如同丢了魂儿似的,一会儿叫着“臣妾是冤枉的,王上要相信臣妾啊。”,一会儿又是“河儿呢,本宫要见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只可惜也没人想理她。 萧澈扶着夏王躺下来,摸到父王的后背时,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因为摸到的几乎只是一把骨头。 那个小太监张保进来汇报冯淑妃的情况,夏王眼睛都没睁:“念在她生育有功,老四又出嫁了,若是有个罪人的母族恐怕过不了什么好日子,准允许她以妃位下葬吧。” 准许她以妃位下葬。 冯淑妃张扬跋扈,筹谋周全了大半生,还是靠“生育有功”,不过也就是给自己留了副丧仪。 “河儿呢?” “在宫门前跪着。”张保说道“奴才叫三殿下回去了,他不听。”因着不知道王上想怎么处理这个三王子,所以张保也不敢乱叫。 “他不会听的,你就让他跪着吧。”夏王说道,“还有什么事?” “白将军求见。”张保对她却有些为难了,白将军算是功臣,他自然知道,但是白将军这时候求见就显得有点“不懂事”了。 萧澈没说话,之间父亲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笑一声:“叫她进来吧。” “诺。” 第153章 石出(三) 白翎今日并没有亲自出面,只是提前去了胡家和胡江天商量好了围抄冯府的事情,她说到底是偷偷回京,哪怕事实上是被王上默许的,不愿意给人留下话柄。 冯家伏诛,冯淑妃被囚禁在重华宫中等候发落的消息传出来,白翎就知道时间差不多到了,起身去拿了那张她一路从居庸关带回来的东西,出发前往王宫。 宫门前萧河正跪着,白翎沉默了半晌,但也没劝他起来,良久,那个叫张保的小太监快步走过来:“将军,王上请将军进殿说话。” 这个张保平日里看着不起眼,位置也不高,但这件事情过后她也知道这个小太监怕是专门替王上管着手里的情报一类的,地位很重要,也十分得王上信任,起码比那个章琮看起来顺眼多了。 白翎点了点头:“张公公,怎么不见章公公了,他没在御前伺候?” 张保低眉顺眼:“章公公收了淑妃罪人冯氏的银子,如今在慎刑司拷问呢。” 得,这是御前太监被卷进刺杀案,恐怕是活不成了。 “王上的身体很不好,将军可千万别提什么坏事,太医院说了不能动怒,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白翎摸了摸身上的那张薄薄的纸,却仿佛它有千斤重。她想:恐怕就算她能等到所谓的以后,王上也等不到了。 “多谢公公,有劳了。” 甘露殿之中是浓重的药味儿,萧澈在床榻前轻轻拨弄手中的药碗,似乎想让他聊的快一点儿,见白翎进来,他顿了顿,却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白翎了然,恐怕萧澈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了。 那是用金丝织成的帘幕之后,传出来一个声音,虽然听着有几分病弱,但并不显得衰颓:“白将军?太子出去吧。” 白翎行礼回道:“见过王上。” 萧澈放下手中的碗,离开时看向白翎的目光似乎是有些了然,又有一丝祈求,最终依然是无言地离开了。 众多宫人也离开,白翎见那人似乎在缓缓起身,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终道:“王上身体康健否?” 那坐在床榻上的人一声轻笑:“孤以为,将军想问孤什么时候去陪你父亲。” 白翎瞬间红了眼睛。 “哭什么。”那人瞥了她一眼,“你大老远的从居庸关跑回来,又肯为了太子去以身犯险,当间作,就是为了今日吗?问吧。” “当年黑羊口之战,父亲并非轻敌冒进,而是受到了指令——以父亲的身份,没几个人指挥的了他,那道让他进入黑羊口的指令” “是孤下的。”夏王坦然。 “父亲上过很多关于想改革武将官制的折子,都被打回来了,王上可是有什么苦衷。” 夏王看了看底下那个倔强的女子,他想,这要是几年前,不对都用不上几年前,一年前要是有人敢这么质问他,恐怕他当即就下令忤逆君上满门抄斩了。 “这事情该从哪儿说起呢” 大概是从白振恒执意要娶梁琦开始,他们之间一直暗流涌动的氛围第一次爆发,当时雪花一样的奏折递到他面前。桩桩件件都是在暗中提醒他,手握兵权的定远侯府和世代经商的商贾世家梁家的联姻绝不可能仅仅是爱情那么简单,一个手握兵权的武将,又有了钱财,带来的必然是蓄养军队。 定远军本来就是兵部给养,但练兵出兵几乎兵部管不了,如今连给养都未必需要兵部给了,谁又能控制这么一支军队。 他不厌其烦地回复那些奏折,表示自己相信白振恒,是不会出问题的。结果当时的李丞相一针见血地问道:“当年王上保证,定远军不会拥兵自重,如今他们根本不听兵部调度,后来王上信誓旦旦,表明只要定远军还受兵部的给养,就不可能自断后路,如今定远侯府马上就要联姻梁家,王上可曾听说过民间人如何评价梁家?‘膏粱人过黄金门’,纵然王上相信定远侯,那梁家呢,下一任的定远侯呢?若是再出一次红絮之变,焉知我夏国不是下一个越国?还望王上三思。” 那时候他也很烦,也确实觉得这门婚事并不是那么妥当,试着问了问白振恒的意思,结果他却异乎寻常的坚持,一定要娶梁琦,那是他们第一次争吵,最后以他的妥协告终。 其实他并不是觉得自己一定要保持什么为君的颜面,跟臣子妥协就是奇耻大辱之类的。只是那时候他忽然发现,定远侯府这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军队,已经到了他掌控不住的地步,而那个和他一起从生死之间走过一遭的人,也已经强大到了让他妥协的地步。 他又向李丞相保证,梁家是最后一次了,定远侯府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然后白振恒要改革兵部的折子就上来了。 他没有不信白振恒,当时很多人大骂白振恒要谋逆,他却不以为然,若是白振恒想当夏王,他当年东京之战就能当了。但却忍不住生气白振恒完全没法体谅他,他在外打仗也好,定远军的事情也好,他都做到能做到的最好了。为什么白振恒还是在逼着他让步呢? 他不知道这是在逼君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就吓了一大跳,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真的用君臣之道来想他们二人了。 第154章 石出(四) 后来的事情是那么难以预料,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那颗种子成长的养分,在那些阴暗而潮湿的角落里,顺着人们的偏见和阴私深深扎根,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不是不知道三人成虎的故事,可是真的被充满某种偏见的氛围包围,他又怎么可能丝毫不怀疑。 如果白振恒真的没有异心,又为什么非得要去娶梁家女?为什么非要推动兵部的改革? 他在民间的声望越来越高,又让夏王如何自处。 何况,太液池落水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力不从心的感觉如同下雨之前,黑沉沉的天空,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冯家里外操持朝政,萧澈又根本太过稚嫩,若是有朝一日定远侯府和冯家联合,萧澈怎么办,夏国怎么办。 白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忍不住笑了笑。 “怎么?”夏王敏锐地发觉到了。 “没什么。”白翎尽量让情绪不要起伏得那么大,说道,“我只是——以为这个故事会有点儿不同,原来还是老一套的样子。” 那人没说话。 白翎本来带着那封奏章来,却忽然犹豫了。她明白太子临走的时候给他的那个眼神,是希望她不要说什么刺激的话,但她却忽然觉得不值。 某种恶意从心中升腾起来,白翎忽然从怀中拿出那涨道:“王上,臣带来了父亲临走前的最后一封没写完的信,您想看看吗?” 那人顿了顿:“不必了。” “父亲在信中都是希望能改变夏国不合理的制度,得到唐国的冶铁技术,训练更强的夏军,把征兵制改为募兵制他直到最后都觉得自己的性命还长,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劝动王上。” “父亲走进黑羊口之前,可能怀疑冀国出尔反尔,可能怀疑雍国奸诈狡猾,却从来没有怀疑过真正想杀他的人在东京。” “王上,父亲和那十万的定远军能被坑杀在黑羊口,连全尸都留不下的时候,他们究竟是发现被自己人背叛的绝望,还是至死都没怀疑过您?” “咳咳住口!” 白翎忽然觉得曾经坐在王座上高不可攀的那个人,骨子里也不过是个胆小而畏畏缩缩的凡人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就有了在这里说话的底气。 “王上想当汉景帝,为了自己的儿子杀周亚夫,可是这又何尝不是对太子殿下的不信任。红絮之变,众人只看到武重庭叛出越国,导致越愍王暴死,越国都城被破。可是为何不说武重庭叛变是因为越愍王倒行逆施,奢靡享乐,不信武将,越国上下更是乌烟瘴气,硬生生逼得武重庭谋反。这样的越国,这样的越王,便是武重庭不反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为君者不思去清明政治,励精图治,反而要怪罪天地人神,这和禹州起义时的先王又有什么区别?” “白翎!你在质疑孤吗?” “臣不敢。”白翎硬邦邦地说,“王上不该怀疑太子的?” “怀疑太子?”夏王几乎要气笑了。 “是,主上该相信太子的能力。不是相信父亲不是武重庭,而是相信太子不会是越愍王。” 从甘露殿走出去那一刻,白翎觉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想着,马上就是父亲的周年,自己应该去祭拜。 甘露殿外的宫人见她出来连头也不敢抬,多半是听到了刚刚甘露殿内的争吵,敢跟王上吵成那个样子的,还能活着出来的,估计也没几个人见过。 张保走上前:“王上让奴才送送将军。” “走吧。”白翎说道,“太子殿下离开了?” “太子殿下去处理冯淑妃的事情了。” 白翎知道冯淑妃和萧河都不好处理,冯良又跑了出去,要是没抓到也后患无穷,需要她帮忙的事情恐怕还很多,但是她觉得今天从甘露殿走出来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了。 宫道又长又窄,朱红色的宫墙高的让人觉得压抑,出了一个门,又是一个门。层层宫门就像是坐在主座上那个人深不可测的心思。 她是向来不相信什么兰因絮果的命中注定,一切事情在她眼中必然都是事在人为。可是见过那位又是偏执又是痛苦的君王之后,从甘露殿出来,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究竟是她太过于相信年少时的信任与情谊一定会走到最后,还是阴差阳错的命运偏爱把原本美好的撕碎给别人看呢。 她耳边依然回荡着最后一个问题:“若是当时王上并未从太液池失足跌下去,父亲如今还活着吗?” 那人在情绪起伏平稳了之后,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声音,仿佛刚刚的愤怒是假的,忍不住的垂泪也是假的,那人重新变成了一个君王。 “太晚了,你该回溯到东京之战的时候,问问孤若是再来一次,还会不会留守东京。” 白翎了然。 她站在宫门前回望,廊腰缦回,檐牙高折。 父亲是九月十七走的,她忽然冥冥之中有种感觉,那位差不多也就到这个时候了。 重华宫的宫人早就跑得差不多了,几个曾经冯淑妃的贴身宫女自知恐怕跑不了,都争先恐后地透露冯淑妃平日里做的恶事,但是没有的也要添油加醋的形容三分,仿佛生怕和冯家切割的不够彻底似的。 太子只叫了慎刑司的人去问,不怕问不出来。 太子身边的太监喜乐来报:“殿下,那几个人说冯淑妃平时特别宠信的一个宫女,叫青栀的,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萧澈不是很在意:“跑了便跑了吧,下面人跑的多了。”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那几个和冯氏平日里素来亲近的宫女说道,这个青栀可不是一般人,听说是冯家送进来的,平日里冯氏甚至有点儿畏惧这个宫女的样子。” “畏惧?冯氏?”萧澈很难把这个形容词和那个素来嚣张跋扈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是。那个青萍说,平日里冯氏若是生气了,打骂下人,只有这个青栀能劝好,平日里冯氏若是想做什么,多半都是听这个宫女的意见。青萍说是因为这个青栀是冯尚书——额,前尚书,送进来的人,所以才格外的受重用。恐怕知道冯家的不少事情。” 萧澈嘲讽地笑了笑,却并不是很相信这个说法。 冯淑妃说到底是王室的人,正式的场合冯尚书见了自己女儿都得行礼的,虽然因为冯淑妃个人性格和冯尚书手握权势的原因,她平日里会听冯尚书的安排,但这不代表他父亲送了一个宫女,她都要事事听那个宫女的。 冯淑妃再怎么外强中干,说到底是做了多少年主子的人了。怎么可能对一个宫女“畏惧”? 除非这个宫女还有别的身份,让冯尚书都会忌惮一二。 萧澈道:“去叫人查查这个宫女的底子,查得深一点。” 萧澈忽然想起白翎提到冯家说不定和柔然人有勾结,还有那个“神医”是谁,而且白翎刚刚回东京不知道,萧澈却知道,冯淑妃之前虽然跋扈,也就是平日里欺压欺压小嫔妃什么的,对自己的手下们还是很好的。 但白翎这两次进王宫,发觉冯淑妃每次都是在对着身边人发火,萧澈从小长在王宫明白一个道理——不要对自己身边这些奴婢太狠,不然他们阴起人来防不胜防,冯淑妃都是以前也对宫人这样天天打骂,她能走到今天才怪了。 “殿下,刚刚慎刑司的人翻找重华宫的时候,在香炉里面发现了这个。” 要是在几天之前,萧澈恐怕还不认识他们拿出来的炉灰里面那几粒卷曲的叶子。 但在白翎来过之后,白翎还特意提醒他记得检查香炉,别被人利用了。 天香叶。 好像冯淑妃最近那么急躁的原因找到了。 萧澈眯了眯眼睛,看来柔然人和冯家的联合也没有那么牢固嘛。不然为什么还会给冯淑妃下天香叶? 当然,也不一定,听说柔然的萨满利用天香叶配合巫术可以治疗梦魇,可能冯淑妃自己做贼心虚睡不好觉,所以柔然人送了这东西给它治病。但萧澈还是倾向于二者的联合并没有那么牢固。 不知怎么的,他并不想让这件事情这么早暴露出来。柔然人已经开始插手他们王宫之中的事情——这件事传开了,很有可能导致人心惶惶,在这个时候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悄悄收起来——先别叫人发现了。”萧澈压低声音道。 喜乐连忙说:“诺。”临走时忽然问道,“殿下,三殿下在里边呢,您要不要叫他走了,这王上没说怎么处理三殿下,要是再让慎刑司那帮人碰着了可不好。” “他在里面?”萧澈倒是惊讶了一下,他可太明白世态炎凉的道理,宫里这帮人踩高捧地惯了,平日里萧河高高在上的自然是狗一样的巴结着,如今他一招从天上跌落下来,下面的人还指不定愿意往上踩两脚呢。 “我进去看看。”萧澈说道。 事实上慎刑司那帮人说到底是顾忌着萧澈还在外面儿,没干什么太过分的事儿,但顺手摸个东西,讽刺两句是少不了的。萧河抱着一个妆奁坐在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重华宫之中,大约是慎刑司的人想要抢那个妆奁被他拦住了,那帮奴才又不敢真的对他动手,于是审问那几个宫女时刻意下了狠手,叫人叫得凄凄惨惨。 萧澈走进去的时候那人大概为了表现一下还特意卖力的抽了一鞭子:“老实说那个青栀跑哪儿去了?” 萧河有点默然地看着这场闹剧,仿佛早就知道了今天这一幕似的,随即紧紧地抱住妆奁,澄澈而有些迷茫的眼神看着萧澈。 “这是做什么,把这里弄成这样。”萧澈皱了皱眉,“要是审人就回去,何必把这儿弄得乌烟瘴气的。” 那人连忙点头哈腰的表示是自己眼皮子浅用规矩,又明里暗里的表示萧河手中的妆奁恐怕是重要证据,他却死死抱着不肯给他们看。 萧澈本想警告两句,诸如“三殿下也是你们动手动脚的”一类的,提醒一下这帮奴才只要王上没下要把萧河贬为庶人这类的旨意,萧河就还是个主子。但看着萧河的眼睛,又觉得大可不必,这样也不过是给他徒增了尴尬罢了,于是最终说道:“你们下去吧。” 慎刑司的人连忙带着人走了。 天从下午就开始阴,黄昏时分这雨终于落了下来,初秋的雨不大,只是丝丝缕缕的,让人骨子里都觉得发凉。 “妆奁是淑妃娘娘的东西?” “是,平日里娘最喜欢的东西,里面的首饰都被下人拿空了,让我留个盒子行吗?” 萧澈认出来了,那是有一年冯淑妃生辰,父王亲自画了草图拿给工匠打造了一个妆奁,上边的螺钿拼成鹤鹿同春纹样,每一面都是一个故事,光是妆奁上的宝石就嵌了几十块,其中最大的那块还是西洋人进贡的。 如今最大的那块宝石已经空了,想必是被人抠走了。萧澈道:“你留着吧,只是那块宝石不太好找了恐怕补不来。” 萧河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从地上站起来,打了打身上的灰尘,惨然地笑笑:“补不来的东西多了。” 二人走到檐下,冷气更重,不见夕阳。 萧河站在萧澈身边,轻声问:“如果当时我真的选择把事情告诉母亲,王兄该怎么办?” 萧澈笑了笑:“那你恐怕就走不出东阳寺了。” 萧河无奈地笑笑,站在重华宫宫门之前,初秋的雨水,从琉璃瓦上落下来,打在门口由汉白玉铺成的路面上,庭院中的花草因着许久没有人打理,已有许多渐渐的枯萎了,但依然有那么几枝,在一夜的风雨之后依然坚挺着。 “后悔了?”萧澈问道。 萧河没说话,长久的沉默之后,最终却摇了摇头:“不是后悔,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第一次自己做决定。” 萧澈道:“以后日子还长,你能一直自己做决定的。” 萧河没说话,望着遥远的天边。 日子还长吗? 第155章 石出(五) 白翎本来九月初十就想着估计东京也没什么事情了,不如把母亲接回来住。结果连夜跑到庄子上,却发觉母亲并不想回来。 梁琦坐在醉翁椅上,懒洋洋地说:“我可不回去,如今好不容易跑出来,干嘛再回去受那个罪呢?” “哪个罪呢?”白翎感慨着果然是“老小孩儿,小小孩儿。”俗语说的果然不差,她哄着母亲道,“你想想看,如今冯家上下一家子都砍了头了,王上如今连床都起不来。”后半句白翎压低了声音,“谁敢碍着我们的事儿啊?” 母亲眯着眼睛的醉翁椅上看着一本《名山大川游记》,带着微微嘲讽的笑容说道:“你到现在东京就没事了?冯家的人都抓到了?” “倒是还有个冯良好像是感觉到事情不对,提前跑了。不过不要紧,他就一小鱼小虾,过两天总会抓到的。” 母亲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我就知道事情弄得这么急,肯定会有漏网之鱼。我倒觉得这人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抓不回来了。” “可冯良就是一个跟在冯尚书身后的小喽啰——就算他这些年算是掌握冯家的钱财吧,可是若是没有这些年冯淑妃和冯尚书两人如日中天,平步青云,他恐怕连那几个矿的开采权都拿不到。” 母亲道:“这人可怕的恐怕不是在夏国之内,而是在夏国之外。你想想看,冯尚书常年在东京待着,冯淑妃更是个困锁在重重深宫之中的女子,谁能让他们跟柔然联系上?” “你是说,冯良是冯家和柔然之间的牵线人?”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母亲模棱两可的说,“如果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牵线人,我倒觉得柔然未必冒这么大风险来救他。” 白翎仔细想着这件事情,依然觉得有许多她不能理解的地方。 “当然也有可能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牵线人,柔然人救他而不救别人的原因也很简单,冯尚书和冯淑妃都太过显眼了,夏国是不可能放过他们两个的,就算去营救也很有可能失败。他们两个之下,能救的自然只有冯良了。” “那也不对呀,柔然人要是这么早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对,还能叫冯良提前跑路,那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冯淑妃,说不定他们就不谋反了,继续把自己藏起来。” 紫鸢替母亲摇着扇子说,母亲笑了笑:“其实和你为什么要救胡尔仁,但是又不肯在他兵强马壮的时候救人,反而在他被柔然王打的几乎只剩下一个光杆司令的时候救人,是一个道理。” “第一嘛,自然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别人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反而叫他更容易惦记着你的好。”白翎回答道,“第二嘛,这两个人谁输谁赢,同我没有什么直接利益,他们二人打的越激烈越好,越久越好,要是我真的加入进去了,胡尔仁赢了我的回报未必足够,输了还要牵连我。” “想必柔然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才不在乎输赢,只是想拖长这场战争。” “嘶——” 白翎再度觉得楼樾果然棘手。 “冯良跑了”母亲想了想说道,“只是这个结果也并不是很难接受。” “但愿如此吧。” 白翎晚上在这边吃了蟹酿橙和一份燕皮抄手,感觉自己回来这段时间都胖起来了,说到底也没说动母亲回去住,于是只能自己回去。 所以直接这几天都是帮萧澈忙冯家后续的事情,大约是这一口气松出去,王上接连几日连面都没露,连处置冯家这种大事都是一手交给萧澈。 如今在外人看萧澈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新夏王了,觉得他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到底是赶走了跋扈的庶母和弟弟,但萧澈自己还真没觉得有多轻松。 原因很简单,冯家的势力太复杂了。 夏国是典型的门阀政治,世家大族彼此联姻,又互相举荐,其中的牵连勾扯又怎么可能是一刀斩断的? 冯家在夏国如日中天了这么多年,光是冯尚书举荐的人又不知道有多少,而所谓的“亲戚”、“门生”更是无数,要真的细细算起来,就是江丞相也是冯尚书的老师呢。 江丞相是聪明人,意识到冯家的光鲜恐怕也就是一时的事情,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荣宠说到底只是一时。于是这两年动不动就要“旧疾发作”,明显是要避嫌,太子这两天还亲自去看了江丞相,便是向外界说明此次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地位。 但江丞相这样身居高位,并且懂得爱惜自己羽毛的人,说到底是少数。更多的人未必有这样的政治智慧,如果真的要一把撸下去,那些受过冯尚书举荐的人怎么办?那些平日里年姐给冯尚书送过礼的呢,要不要算?甚至还有些是冯尚书半是威胁半是利诱才让他们做的事。这些人是不是也该一刀切的处理掉? 冯家如今是氏族之首,冯家倒了还有张家,李家,王家。萧澈如果只是一个没有什么野心,只想安安稳稳做好自己王位的新君,处理到冯家也就罢了。可是,显然萧澈更大的野心,他希望在朝野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来打击世族,如何利用冯家的倒台来实现他的目标就是另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了。 在这件事情上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纵然是监国的这一年他已经慢慢的摸清了其中的许多门路,但说到底在这方面还是太过智能。而更遗憾的是,夏王如今的身体状况,恐怕没法在以后长长久久的等着他慢慢变得成熟老练。 若是说以前,白翎兴许还能在这方面帮上点儿忙,但离开东京多年,其中的弯弯绕绕已经不是她能轻易说的清楚的了,这两天只能往庄子上跑,听母亲讲东京的贵族们的复杂关系,她感觉居庸关之战那几日分析战局都没有这么令人头疼。 所以她毫不犹豫的接下来去追踪冯良和那个叫青栀的侍女的任务,起码这个任务不涉及什么复杂的人际关系。 九月十七,寅时初,听见丧钟长鸣。 前一日晚上白翎刚去跑了一趟宫内的内务府,一方面是追踪那个青栀到底是怎么进宫的,顺带还帮萧澈拔了几个宫中曾经帮冯家做事的宫人,另一方面去查冯良留下来的账本和他手下的铺子,以此来找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跟柔然人接触上的,以及后来他们的联络方式。 这些事情弄到了大半夜,白翎好容易才睡一下,就听见城内的丧钟。对于这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情,白翎心里依然咯噔了一下。 当时他最后一次见到王上的时候就有种预感,说不定王上会和父亲一天走,结果她的预感还真的成真了,王上驾崩是必然的事情,只不过这个时间倒是有了一种讽刺的意味。 也不知道该说这两人真是情深意重,还是早已反目成仇到恨不得一个下去了也要把另一个拉下去。白翎想,若是被有心人发觉这两人在一年前后的同一天去世,还不知道编出怎样“君臣情深”的故事来。 “将军?”今晚是探金值夜,听见里边儿的动静问道,“将军要起来吗?” “起来吧,睡不成了。”白翎叹了口气,“拿我那件素服来,恐怕一会儿就得进宫。” “那侯府上下的事情怎么办呢?”探金说道,“交给冯管事就行吗?” 白翎也发觉了,冯三初说到底是外人,而且挂着名字只是临时过来接替几天,虽然下面那些人因为之前的杀鸡儆猴,对冯三初多少有点儿畏惧,但探金银灯紫鸢这些在屋里伺候的丫头们,明里虽然客客气气的暗里都是不服的。 白翎也懒得纠正,只要明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不用担心,王上驾崩了,母亲不可能在庄子上躲着,以他的身份,无论如何要进宫吊唁的,府里的事情先交给她,这俩人我很可能在宫中回不来。” “太子那边儿离不开人吗?” “是啊,宫里这次也大换人,太子身边伺候的人少,真的一时之间找人顶了那些空缺恐怕也不容易。要是办的不好,只怕下面的事情一团乱,总要有个人去看看的。” 探金忽然犹豫了一下,白翎察觉到了,说:“想说什么就说呗,你我之间遮遮掩掩什么?” “宫内的事情,将军插手会不会不太好?宫里有严侧妃呢——如今该是妃了吧,会不会叫人说闲话呢?” 白翎笑了笑:“不必担心,本也是严崎叫我去帮忙的。” 其实这件事情也不是很难理解,如东京城的人都说严崎是捡了大便宜,是个有福气的——当然,这个“有福气”里面未必不带了点儿酸意。本来严崎执意要嫁给一个岌岌可危的太子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太子恐怕不是得看上她,而是看上严家和定远侯府之间的关系了,才会娶了这么个没什么特别的女子进东宫,还只是个侧妃。 如今太子顺顺利利的继位,眼看着她就要是四妃,嫉妒人多了是了,但严崎并不怎么开心。 道理很简单,太子继位之后必然会选秀,严崎相貌平平,家世也平平,更多或者美貌,或者家世好的妃嫔进来,无论是位子在她之下还是之上,都一样让她觉得寝食难安。 她凭借自己潜邸的功劳身居高位,但并没有替太子生下子嗣。她在京城的世家贵本来就不怎么能抬得起头来,来东宫这段时光虽然说太子与她只是相敬如宾,也算是她最好的一段日子了——犯不着与别人争抢,纵然有些势力的下人,但说到底不敢真的舞到明面上来。 她也明白,自己的好日子很可能刚刚开始,也可能真的到头了,曾经在东京城的社交场上被排挤,被明里暗里的嘲讽,自己攒了很久的钱买的裙子被人嘲笑土气,被人推下水池里这两日她总是做噩梦,梦里全都是那些人肆意的嘲笑声。 所以她像把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住定远侯府和白翎,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上不了台面,所以才要请白翎来帮忙,她就是要让别人觉得白翎和她是一起的。 白翎恐怕也明白她的恐慌,所以才愿意来帮忙,白夫人愿意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收下她的礼物,甚至偶尔有回礼,已经让她感激涕零了。 “娘娘、娘娘”她身边的万福跑过来低声说道,“大夫人那边发动了。” “怎么这个时候?”严崎一惊,她记得当时郎中去请脉,算的日子不是这几天。 “不知道呢,说是昨晚就不舒服,今天一早见了红。” 严崎低声问道:“是丧钟之前还是之后?” “这也不知道啊。”万福说道,“一早上严家就来人,说大夫人发动了,这到现在了还没生下来,问娘娘能不能叫几个太医去帮帮忙。” 严崎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母亲说的,自己嫁进宫中,母亲隔三差五就遣人人来问能不能送些东西回去,或者让她进宫看看。严崎一开始推脱自己人微言轻,不能轻动。 “宫中的太医哪是那么好轻易挪动的,王上这边刚走,那边太医院正是紧张的时候呢,谁有心情听我来请。”她揪着自己素服的裙子,白色的锦缎被她揉皱了:“而且回去告诉大哥,此事千万别声张,请郎中也偷偷的请,也不许大肆庆祝张扬,若是别人问起来不能说是今天生的。” 万福了然,要是那边发动了,这边王上没了,叫有心之人听见了再编点儿谣言,说什么是冲的,只怕严家上下都未必讨得了好。 “娘娘有心了,奴才这就回报严家去。” “而且不止王上,本宫听说老侯爷也是今天没了。也不许告诉定远侯府,他们说不定忌讳这事儿了。”严崎说道,“尤其是母亲,千万不许她到处张扬,把其中厉害跟大哥说了,听到没有。” “诺。” 第156章 嫌隙(一) 夏王的梓宫停在暂时作为殡宫的清灵殿,并在此设灵堂,以供众人祭拜,数日之后方将梓宫移葬王陵,一早上晨光熹微,就看见身着素服的宫人们忙碌又悲切的身影,众人的眼睛个个都红肿着。 白翎一早去了就听见后宫众妃哀哀戚戚的哭声,恐怕她们的哭声之中与其说是对王上的真心,不如说哭的是自己往后的命运。 高位的妃嫔还好,这些人说到底家中都有些身份,就算王上去世了也不会太受内务府苛责,或者家里说到底能补贴一二。但那些低位的嫔妃未必就有这样的命运了,内务府一定会克扣,再克扣,若是家中又没有补贴,只怕宫里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而且王上去世之后,她们的衣食住行都要谨慎,平日里不可以穿艳色的衣服,也不能有太多的娱乐活动。 以前看话本子,白翎总是感慨不少嫔妃在君王去世之后自请出家,实在是情感至诚。如今想来也未必是这么回事儿,若是在宫里面没有打点好,内务府上下,夏天克扣例冰之类的还好,冬天被克扣了炭火,被悄无声息的冻死饿死在冬天都是有可能的。不如青灯古佛,离宫出家,说不定还能给自己赚一条活路。 也亏得萧澈的后宫中就只有一个有名分的侧妃,用不了那么多的宫殿。还可以让先王的嫔妃有时间搬到西宫那边去,东宫这边就留给萧澈的嫔妃,等老太妃们搬完了,再选秀让新的嫔妃进来也不迟——那就是之后的事儿了,虽然说君王守孝以日代年,但以现在的情况看,大约接下来三年萧澈都会用“守孝”的理由,不太可能纳新的嫔妃。所以这些事情还不急。 萧澈一大早就守在了灵堂前,白翎进宫祭拜过王上。见萧澈站在一旁又何止是形容消瘦,大约已经接连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而且神情有点恍惚,但这种脆弱的感觉也最多只是流露了一瞬。见白翎有点儿担心的看着他,连忙说道:“不必担心我。” 白翎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不是很合时宜的那点儿问题问出来,最终选择换了个更委婉的办法:“王上殡天前可曾留下什么旨意?” “诏书留在江丞相那儿。”萧澈似乎也不怎么关心诏书之中到底写了什么,“奉天殿议事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今日奉天殿议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张保打开江丞相和都察院左御史万恒呈上来的诏书,念道: “自孤奉先王诏书继位,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招缶,端在元良。 自古君王继天立极,抚御寰野,王太子澈,为宗室首嗣,性行淑均,日表英奇,天意所属也,兹恪尊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以告天地、宗庙、社稷,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孤患疾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所幸统继得人,生民有赖,兹命王太子持玺,主理国事,孤弃世后,宜即王位,文武群臣同心辅佐,以终予志。” “三王子河,虽罪人冯氏生,悬崖勒马,死罪可免,然孤不愿复见也,废为庶人,除名宗庙。” “丧仪谨遵旧制,务必简约,切勿奢靡,二十七日除服后不禁嫁娶;各处守备切勿擅离职守,在外重臣亦免除赴阙之礼。诏谕天下咸闻之。” “钦此。” 奉天殿之上,当张保念到“孤不愿复见也,废为庶人,除名宗庙”的时候,众人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看站在前面面无表情的萧河,明显有些难以置信的晃动了一下身子。 “孤不愿复见也。” “孤不愿复见也。” 父亲恨他恨到甚至死了都不能原谅他的地步了。 比起“废为庶人,除名宗庙”,这句话给萧河的冲击更大。 萧澈也有点儿惊讶地抬起了头,随即了然,似乎也很明白为何王上的遗书之中有这么一句话。 萧河还活着,冯良也没抓到,这件事情恐怕父王早就有预料了,冯家背后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查清楚,夏国的国内依然危机四伏。 萧河活着,就是无数想要颠覆萧澈的王位的人最好的一个筹码,萧澈若是对自己这位弟弟动手,恐怕会落下一个容不下手足兄弟,威逼宗室的名声。 在反复沉思良久之后,夏王依然决定自己来当这个恶人,在遗诏之下亲手写下了“不愿复见也”,彻底绝了想用萧河做文章的人的后路。 萧澈未必认可这样的做法,但又深深地明白父王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他不可能辜负父王的一片苦心。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萧河。 倒是萧河反应过来,释然的一笑:“儿臣草民,遵旨。” 随后是宣读人事上的变动,白翎本来没想着有自己的事儿。结果只听得张保念到:“怀化大将军白翎,剑胆琴心,升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时,自己都愣了一下。 说起来这还是白翎第一次上朝,之前虽然有品阶,但常年在外,也没回来过——回来了也用不着上朝,于是众人只当这个官职是老侯爷给自己女儿求的一份虚名,跟什么“xx郡君”“xx郡主”一样,以后当个出嫁之后好听的爵位,再拿些食禄。 但这次升官,而且是连升两品,显然并不是这个意思。比起“虚职”,新君显然是想把这个“从龙之功”彰显得更加彻底,隐隐透露出愿意给这位女将军实权的意思。 但是有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新君若是想要拉拢定远侯府,要找的也不是白翎而是远在北边儿打仗的白翦啊,这次白翎为什么回来都有些莫名其妙——当然,大部分人还是认为是新君叫回来的,白翎升了官儿,白翦却依然是怀化将军,难道王上想让定远侯府一门出两个将军? 而且若是想要奖励定远侯府,为什么还是握着定远侯的爵位不松手,不愿意把袭爵的旨意发下去呢。 第157章 嫌隙(二) 无论新君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有一件事大概是跑不掉的——白翎如今是东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梁琦从庄子上回来,大部分的精力主要就是应付这些从早到晚登门拜访的人了,一时间,京城几乎人人都要和白翎沾点边。 平日里男子升官,多半就是什么xx和我是同乡,同年啊,我们一起在某个老师那儿共同聆听教诲啊,是过命的兄弟一类。如今白翎是个女子,自然就有各家的夫人出来表明“我与辅国将军是手帕交”“我们曾经一起参加过宫宴”甚至有个因为白翎去兵部处理事情,远远见过白翎一眼的行走,都要刻一个“辅国将军牛马走”之类的印章。 梁琦每天都能收到一大堆哭笑不得的消息和拜访,也幸而当年老侯爷最风光的时候也是如此,她自然处理的来。大部分的人自然是摸不到定远侯府的门的,在外边就被拦住了。而能进来送礼的人,用的理由自然也不会是“庆贺升官”这种太过于显而易见的理由,有些是旁敲侧击地表示她从居庸关打了胜仗辛苦了,梁琦在庄子上刚回来辛苦了,总之主打一个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来送些根本没法拒绝的礼物。 这些东西直接拒绝多少就有点打人脸的意思了,梁琦自然不会拒绝,只是都让管事的一一记好,之后再回赠差不多同等的礼物回去,此道她浸淫多年,自然不会出错。 而定远侯府的盛况白翎完全不知道,因为她这两天都住在宫中。 先王停灵之后,萧澈的登基典礼,人事的交接,冯家一家要从快的审问处刑,还有积压下来的奏章,每一件都是马虎不得的事情。白翎未必擅长政务,但帮忙打理起宫内的事情和一些军中的事务还是颇有见解的。 本来白翎表示自己对宫中的事务也不是很擅长,结果正对上萧澈疲惫的眼睛:“严崎更不擅长,她管管自己宫里的那些宫人还好,若是叫她管理整个登基典礼的上下事宜,她必是能力不够,而是多少有些畏手畏脚的。” 白翎明白,严崎因为自己性格的原因,并不是很能放开手脚做事,白翎亲眼看见她为了迁宫的一点儿屁大点儿的事情,来来回回找了萧澈三遍,哪怕萧澈再三强调这些都是小事儿,做错了也无妨,她自己决定就行,她也生怕自己有什么遗漏,依然坚持不懈地反复过来问。这之后,白翎就明白若是让她去管登基典礼的事情,恐怕她这几天会吓得觉都睡不着。 于是自己不擅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但说到底她要做的事情不多,只不过因为内务府的主官在之前冯家的事情里,被撸掉了。下面的人如今天天战战兢兢,万事都求稳,丝毫都不敢自己做决定,白翎跟萧澈吐槽:“与其说我是来主持登基典礼的,不如说若是他们犯了什么错,我是来替他们背锅的。” 萧澈难得笑了笑:“宫中这些事情,一怕下面人不做主,二怕下面人乱做主,盖如是也。” 白翎深以为然,随即又去找礼部中大夫恶补登基典礼的事宜,连上香的时候哪只手在前,哪只手在后都记得清清楚楚。 白翎本身是外臣,在宫中自然不可能住到后宫去——何况后宫如今还被严崎搞得一团乱呢。前朝往来人多,外臣议事时间久了住在文华殿暖阁也是正常的事情,白翎这两天根本不敢离宫,因为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就有人来问事情。 萧澈也在文华殿,甘露殿他以“思念父王”的原因不愿意住在那儿,而是选择了把寝宫设在清平殿,但一来那边还是要收拾一下的,而且这两天事物繁多,萧澈也索性住在文华殿了。 虽然白翎明确地表明自己并不擅长政务,但都在文华殿做事,朝臣进来议事白翎就在那扇四君子的屏风之后,萧澈也不让她避着,甚至有时候遇见什么纠结的事情,还会把折子递给白翎看看。 白翎一开始还是一摊手,表明自己给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但在后来萧澈总是让她随便说说,并且总是能在她的思路之中得到一些灵感之后,白翎也乐意在看过折子之后胡诌八扯几句了。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定远侯府和宫中,两边都算是没什么大事。结果有时候白翎也不得不感慨,事情真的经不起念叨。 “贺严大夫人喜得麟儿?”梁琦看着礼物上的签子,有点儿迷茫地说道。 “是呀是呀。”一位风姿绰约、通体富贵的夫人伸手拍了拍梁琦的手,“严大夫人这不是喜得麟儿,老将军这是有长孙了呢,听说还是九月十九生的,双九之数,真是吉祥呀。”江夫人笑得眉眼弯弯,“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家有个亲戚,生了六子二女,个个健康吉祥,无病无灾的长大了,十里八乡的都说他们家的孩子好福气呢。这不我借着这点儿便利讨要了他们家子女用过的包被等物,请人缝了个百家被,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求求讨个好彩头,梁姐姐别见怪。那严家平日里深居简出,严夫人与我又不熟,还请梁姐姐把这东西给了严家去。” 梁琦嗯收下礼物,勾起笑容,说道:“我见他们送药材,送珠宝的,严家未必稀罕,谁有你这份心呢?这种旧的最好了,先前阿翎小翦出生那会儿,我想讨一个都没弄到呢。”梁夫人似乎是有点头痛地说道,“哎呀,也是我最近太忙了,这严家添了人,我也没来得及登门去庆贺一声,倒是你有心。” “哪是我有心呢,是严老夫人这得了长孙到处和人说呢,说严娘娘请了宫里的太医亲自来接生的,生下来的时候白白胖胖呀,还说什么百日的时候一定大宴,姐姐,你说他们家我送什么好呢?你和他们熟悉,给点建议嘛。” 第158章 嫌隙(三) 梁琦的笑容依旧不变,似乎有些惊讶的样子:“外人都说严娘娘不得太子——如今该是王上了,不得王上的喜欢呢,如今看起来也不过是他们这些人胡乱说话了,王上能准许娘娘派太医去亲自给家里人接生,恐怕平日里赏赐的东西也不会少,严家自然也沾光,宫里人什么没见过呢,你不必担心,如今要去严家扒门的人多了,送什么也不如心意到了,心意到了什么都好。”梁琦拍了拍手中的包裹,“你看你这百家被就选得极好,倒是也给了我些灵感,我准备到时候选些当年侯爷还在的时候给阿翎和小翦带的些精巧的小玩意,木头的小刀剑什么的,小时候给他们买的太多,有些都没碰过就收起来了,也算是个心意。” 梁琦长篇大论又言之无物的胡扯了一通,江夫人也没起疑心梁琦根本不知道严家添了人的事情。 说道白翎,江夫人也是有了兴趣,说道:“是啊,近来京城的人都说严家真是好福气呢,前有严老将军得了老侯爷慧眼识珠,又有严二和白将军定了亲,现在连平日里不起眼的严三小姐都进宫做了娘娘了,等那位百日宴的之后我可得问问,严家平日里上的是哪柱香,拜的是哪个神?怎么就撞了这么好的运气呢?”江夫人语气中只有满满的羡慕,似乎不带一点儿的酸味儿。 这话明明是夸严家运气好,暗里句句却是在赞叹定远侯府的人。严老将军从一届平民做成了如今的将军,那自然是老侯爷会眼识珠的原因,严二运气好,体现在和白将军定了婚约,至于三小姐能进宫做娘娘,自然也是因为太子为了拉拢定远侯府。梁琦不禁感慨她能在老江夫人死后上位成了下一任丞相夫人,也是有些自己的能耐在身上的。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今日梁琦并不是很明白江夫人来这儿忽然提起严家的事情做什么,也不可能不给他好脸色看,只是笑着应和。 待三两句的送走了江夫人,梁琦收敛的笑容,却敏锐的意识到其中的不妥之处。 王上是九月十七殡天的,九月十七白天白翎就进宫帮助太子处理事情了,就算和后宫中人接触不多,若是严崎真的派了太医去给娘家人诊治,怎么可能白翎一点风声听不到呢? 严家和定远侯府有姻亲关系,白翎再不敏感也会关注一二,只要知道了,没有刻意隐瞒的道理。 而且听江夫人的说法,给娘家派太医这件事情,严老夫人觉得脸上有光,到处炫耀,那严崎那边想必也不会刻意隐瞒。 梁琦越想越觉得奇怪,开口道:“紫鸢啊。” “奴婢在。” “你去一趟严老将军的府上,替我送两件礼物。”梁琦拍了拍刚刚江夫人送来的百家被,“一个是这个,另外你再去我们常去的那一家回春坊,找李郎中开两副妇生产过后进补的药,药材捡着贵的拿。” “是。” “倒是后只说庆贺严家弄璋之喜,只是最近将军公务繁忙,我也俗事缠身,加上过秋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大夫人。就先带了江夫人和我的一点薄礼过来庆贺——具体要怎么说你自己自然知道,然后问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的,太医什么时候来的。” 紫鸢跟在她身边多年,自然属心有灵犀一点通,行礼道:“诺。”便收拾东西去了。 严府。 严老夫人这两日可畏是春风得意了。 这日正在屋子里花雕蜜饯,陪着各色豆糕和擂茶——她向来喝不出什么茶叶的好坏,只要有大碗茶就成了,旁人送了也是白送,倒是擂茶她很喜欢,往里面花生蜜饯野菜的一混合,下午用来顶饿很好。 门房来报:“夫人,定远侯府上来人了。”她连忙站起身,叫侍女端了手盆过来净手,匆忙忙地吞下了口中的一块点心,道,“快请进来,别怠慢了,后面换件衣服,再梳洗一番再过去。” “诺。” 本以为来的会是白夫人,要是白将军自然更好了,结果走到前院儿发现是白夫人身边的紫鸢,严老夫人顿了顿,依然笑着脸迎了上去:“紫鸢姑娘,可是白夫人有什么吩咐呀,叫你大老远的跑这儿来一趟?” 紫鸢也带了笑意,不卑不亢地说道:“这不是夫人今日从江夫人那儿听说了大夫人生了小公子,特意来庆贺严家弄璋之喜的。” 不说夫人知道,反而说夫人从江夫人那儿听说,江夫人都知道,怎么夫人这个作为亲家的人倒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紫鸢的话里明着带了询问之意。 紫鸢这话说得精巧,可惜属于抛媚眼给瞎子看,严夫人大概是没听懂,脸上挤出笑意来,先手是把礼物接了:“哎呦,夫人真是有心了,哪里劳动再来一趟,改日我去府上拜访才是正理。” “这件呢是江夫人送的百家被,说是老家有福气的一位亲戚家里讨要来的呢,说给孩子用,沾沾那家的福气。” 严夫人出身贫民,半辈子都在努力融入东京的贵妇圈子,平生最恨别人讨论她的出身,听到“老家”二字,明显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此人是觉得这东西多半是丞相夫人送来羞辱他的。 紫鸢像是完全没见着她的脸色似的,另外又拿了两包药材:“这个呢,是夫人特意叫给他治病的郎中开的川芎、羌活、桃仁、生甘草、炒生姜,都捡了最好的药材呢,熬成生化汤,给妇人生产过后用最是适宜,另一包里面呢,是一支千年的山参,说有未必大夫人需要,平日里存起来也是好的。” 前面的药材严老夫人只是听着没说话,听到后面的山参的时候眼睛明显亮了起来:“哎呦,你看这真是我们两家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呢?” “本来夫人是想带着将军来拜访的,结果最近将军在宫中公务繁忙,夫人也俗事缠身,加上过秋在庄子上受了凉,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大夫人。今日江夫人来了,拖夫人转赠东西,也不敢拖延,索性就让奴婢就先带了江夫人和夫人的一点薄礼过来庆贺,还望老夫人不要怪罪。” 第159章 嫌隙(四) “怎么会,怎么会?”严夫人连忙扶起要道歉的紫鸢,“夫人和将军有这份心就够啦,还劳烦紫鸢姑娘跑一趟。” 紫鸢笑了笑:“夫人听江夫人说了这事,还在家里骂白将军实在不懂事儿了,明明也在宫里,听到这事不往家里说一声,娘娘日理万机都知道派两个太医来给家里人诊治,白将军一天到晚地在宫中忙着,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好歹表示表示,也不至于叫定远侯府惹了人的口实啊。” “哎呀!怪不到将军头上,那时候将军还没进宫呢。”严老夫人顺嘴说道。 紫鸢笑了笑:“老夫人是记错了吧?我们家将军九月十七就进了宫了。” “那孩子是九月十七凌晨生的,可不是还没进宫?” “哎呦,这怎么回事,江夫人说九月十九呢。” 严老夫人压低了声音,压着紫鸢的手道:“好姑娘,你想想九月十七凌晨,还有什么事儿来着?” 紫鸢沉思了片刻,像是恍然大悟似的:“是不是先王也是那时候走的来着?” “可不是吗?”严老夫人露出了些不满意的神色,“我叫人让严崎派两个太医来诊治,结果那小姑娘又是一个不方便,还叫我把真实的出生时间瞒住,说王上新丧,叫人知道我家的长孙是王上走那段儿时间出生的,怕有心人知道了编排什么冲死了这类胡言乱语来。” 紫鸢惊讶道:“哎呦,这话可不敢乱说。” “可不是吗?都嫁人了还这么不会说话。” “那两个太医是来了没来呀?大夫人身体可还好?” 严老夫人脸色变了变,随即尽可能地轻松道:“太医自然是来了,大夫人身体也好,生了个大胖小子。” 紫鸢立刻明白,怕根本没有什么太医,不过是严老夫人为了面子编排的罢了,至于严崎为什么让家里人低调,紫鸢也完全可以理解。 随即又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说到底,娘娘还是记挂着家里人的,老夫人心善,自然不会在背后编排人,也想不到东京城竟然有这等龌龊的事情,有的是喜欢在背后编排些胡言乱语的,娘娘劝您多留个心是对的,若是再有人来,老夫人只说九月十九就对了,双九之数,还吉利呢。”像是想起什么,紫鸢问道,“听江夫人说,严府上还打算给小公子办百日宴呢?这事儿娘娘知道吗?要是娘娘知道,她回来吗?” “百日宴是肯定要办的。”严老夫人提起严崎明显并不是很高兴,“她能回来自然是好的,也是给家里撑撑场面嘛。” 紫鸢提醒道:“那娘娘要回来,严大公子可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 “老夫人,你有所不知,宫里的规矩最是多了。嫁出去的姑娘要回娘家,可不是咱们普通人家说一句就得了的事儿,得让家里男人提前给王上上折子呢,这次下来了,还有一堆事儿,房屋要修缮,到时候车驾仪仗也应该要严府备下。这严老将军不在,可不,就得靠严大公子了。” “这么麻烦?”严老夫人有点惊讶。 “可不是呢,您想想画本子里,那些人家为了迎接娘娘回娘家,甚至都有另修一座园子的,这白日宴不过百日,再修一座园子估计不太可能了,再修缮一下还是要的,可得让严大公子早早准备啊。” “崤儿这两天旧伤复发,在家里躺着呢,过两日他身子好了,我再跟他说说吧。”严老夫人含含糊糊地说。 紫鸢了然:“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没见大公子呢,夫人只管放心,若是要请娘娘回来,递折子的事情,只管叫白将军去做,要是大公子和夫人缺什么药了,只管和我们说;要是要准备修缮庭院缺什么人了,也只管和我们说;府里伺候的人不好了,不够了,只管和夫人说,都是一家人,夫人都记挂着呢。” 严老夫人更是喜笑颜开,知道紫鸢的意思多半就是白夫人的意思了:“姑娘有心了,回去可好好谢谢你们家夫人。” 严老夫人亲自送着紫鸢出了严府,临走时紫鸢再三说了留步,她才眺望着定远侯府的马车走了。 严夫人身边的金宝问道:“夫人,江夫人和白夫人送来的东西,可是跟这两天旁人送的东西一样,直接送到库里去吗?” “这包叫人熬了生化汤给大夫人送过去,告诉他是定远侯府上送来的好东西。”严夫人指了指另一包,“这包千年的山参且先别乱用,郎中说了胡乱进补容易出问题,在库房里放着吧,指不定什么时候需要呢。至于这条被子——叫人烧了去,这些黑心烂肺的东西,平日里嘲讽我也就罢了,如今想来嘲讽我的孙儿不配用好东西?呸!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的玩意儿?” 金宝明白严老夫人又被触怒了,不敢说话,连忙称诺。 紫鸢回了府,道:“夫人,都打听到了。”随即把自己去了严府之后和老夫人的对话一说,梁琦也就明白个七八分了,叹了口气道:“估计娘娘早就说了不要声张,结果家里严大病了,大夫人又在月子里,那严老夫人明着答应了,暗处人来了却忍不住竹筒里倒豆子了。你做得很好,先让老夫人别乱说,确实才是正道。” “这事儿咱们要管吗?” “好歹是亲家,他们家倒霉了,我们也沾不着什么好。”梁琦叹了口气道,“如今严大也起不来,你把这事儿去告诉将军一下,让她点一点娘娘去吧。” 紫鸢没忍住多说了一句:“娘娘的性子,还能管得住老夫人吗?” “到底是人家家里事儿,我们告诉了娘娘也就罢了,真去插手,反倒不合适,叫人说我不识好歹,管到人家家里去了。却不知有个道理,叫疏不间亲。” 第160章 嫌隙(五) 万福本来只是奉严德妃娘娘的话过去前边儿送些点心,给忙到现在的王上,结果王上倒是不在,临走的时候忽然被屏风后不怎么显眼的白将军拦住,她先是问自己是不是严妃娘娘的人,随后模模糊糊的说:“近来严娘娘还好吗?” 万福摸不清她究竟想做什么,连忙回到:“托将军的福,自然一切都好的。” “唔。”白翎沉思了一下,这事儿到底怎么说才能达到母亲所谓的“提醒,但不插手”的要求,说道,“严家有了这么大的喜事,我在宫中却没法儿去亲自道贺,烦请娘娘和老夫人恕罪。” 万福低眉顺眼地说道:“不敢当,奴才必定一字一句地回禀娘娘。” 若是别人未必听得懂,万福实际上是宫中的老人了,自然明白这点儿暗示,白翎一早就进宫了,自然本不该知道宫外的事情,更不会顺带提起老夫人。 白翎看万福离开,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懂?想了想又叫人给母亲回了个信,一是告诉她自己已经把话儿带到了,二是让母亲跟严峣写信说一声。 严峣和他大哥的关系不错,之前也总是提到大夫人有孕的事情,瞒着外人也就罢了,总不该瞒着自己家人,白翎怕严家没门路把信送到严峣手里,不如自己帮个忙。 于是万福连忙一路快走,把白翎的话一一回报给了严崎,彼时她正在看老太妃们迁宫的安排,内务府的人虽然表面恭敬,但未必没有收了太妃们的钱,想要给自己的主子找个好位置的,她若是真的任由他们安排下去,说不定会给萧澈带来什么灾祸,道:“不是宫外出了什么事情吧?” 严崎似乎有些头痛:“叫人去打听打听,将军不会随便说这话。” 其实这事儿也不难打听,万福出去一趟就明白了。 严崎并不是个随意生气的主子,大约也是个人性格的原因,她偏向于恩威并重,甚至更喜欢施恩大过立威,结果听到万福的回报,直接气的将手中内务府给的汇报丢在了地上,似乎觉得还不解气,又将桌上的一摞折子一起推到了地上,又接连打碎了三个荷叶盏,这股气似乎才下去。 “蠢货!蠢货!一天不惹事情,都不是她了”说到后面,严崎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捂着脸哭了起来,“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他们一天都不想让我好过,都巴不得我早点儿死在宫里才好,他们就是看不得我的好” 万福和翊坤宫的众多宫人乌泱泱的跪了一地,他们不少还是最近这几天才被选上来的,摸不清楚这个新主子到底是什么脾气,只能看着万福跪了,也连忙跪下。 万福连忙道:“娘娘慎言,这话若是叫别人听见了,恐怕会让人觉得娘娘对严家有怨气啊。” “是啊,我连怨气都不能有,我就该忍着、受着,当他们的傀儡。” 万福安慰道:“如今只是大少爷病着,严家大奶奶也在月子里管不得事,老夫人自己主事,才会成这个样子,等大少爷病好了,想必会听娘娘的话的。” “大哥醒了有什么用呢,他是个孝子,不可能忤逆母亲的意思。”严崎的气性过去,整个人却仿佛被抽空了灵魂似的恍惚。 万福道:“就算老夫人宣扬了,这事儿也未必会被人记挂着,就算被人记上了,也无非就是九月十九,不会有人想到九月十七的。” 严崎冷笑了一声:“如今还在丧里呢,他们就敢大张旗鼓地办百日宴,还想着让本宫回去,殊不知九月十七还是老侯爷走的日子,定远侯府未必没恨上他们呢。” “将军心胸宽广,不像是记挂在心上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九月十七白将军是上午才进的宫,可是寅时先王就殡天了,你到这段时间她在干什么,来的时候还风尘仆仆的,显然是老侯爷走了一年去祭拜去了。你看着不上心,不过是她不想表现出来罢了。”严崎嗤笑一声,“白将军最近一直在宫中没出去,怎么知道严家的事儿呢,必然是白夫人找人递的话,白夫人往好里说,是提醒本宫约束老夫人一二,别让她祸从口出,真百日宴大张旗鼓的丧期里面办,是为了严家好;若是往坏里说,安之不是在警告本宫管好严家,一来忌讳这前一年九月十七定远侯府没了侯爷,后一年九月十七严家就来了长孙的撞日子,二来说不定忌讳严家出事,牵连了他们呢?” 万福印象里,自己自从跟着严崎身边,她就是一个过于懦弱,也没什么主见的人。平日里跟在太子身边,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对着上面是巴结,对着下面儿也是巴结,平日里连教训下人的事情都少有,有些小宫女小太监看自己家主子是个闷葫芦,手脚不干净的,胆大包天的多的是,还是万福看不过去,帮忙处理了一些。 没想到如今当了德妃,严崎仿佛忽然脱胎换骨了似的,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究竟是权力很容易让人蜕变呢,还是直到德妃的位子上,一向小心谨慎的严崎也终于敢透露出自己的一两丝本性了呢。 严崎似乎终于平复下来了情绪,道:“这话你只当没听过,本宫刚刚气上头了。” 万福连忙称诺。 严崎抬了抬手,手腕上那串佛珠和满绿的翡翠玉镯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你去铜镜拿来。” 说是要拿铜镜,万福跟在主子身边这么久,自然不可能只拿铜镜,叫下边儿的小宫女备好了一一系列的梳洗,叫灶上把热水备着,严崎哭了这么久,仪容自然都有些不堪入目了,恐怕一定是要梳洗的。 严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人,鬓发有些散乱,脂粉也有些污了,头上的两根玉钗松松散散的插在上面。 她自诩算不上一个美人,但对于“如何哭的好看”这一件事情,倒是有些自己的心得。以前在严府的时候,无论是下人也好老夫人也好,就算不会明着做什么,暗中使些绊子,多两句嘴是必然的。 大部分时间她自然是忍着,但也有忍不下的时候,这时候落两滴的眼泪就很有必要了。如果哭得仪态尽失,仿若泼妇,恐怕非但不会叫人怜惜,只会嘲讽得更加放肆,于是她经常对着镜子练习哭,如何能哭得好看,如何能哭得叫人怜悯,最好是能让一个长得只能算清秀的女子变得多了几分柔弱的风情。 时间久了,哪怕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也会下意识地这样哭。 严崎对着镜子,觉得这件事情颇为嘲讽,她连发自内心的哭都不会了。 严崎理了理鬓发:“拿梳洗的东西来” 万福刚想出去叫那些端着梳洗工具的侍女进来,结果忽然听严崎道:“不必了。” 说这只是拿了手帕,对着铜镜把脸上不太好看的两块脂粉擦掉:“随本宫去一趟文华殿。” 第161章 嫌隙(六) 万福明白严崎想做什么,道:“可需要奴婢提前去打探一下王上在不在?” “不必了。”严崎轻笑了一声,“如今文华殿为的跟个铁桶似的,你藏不住的,何况王上不在就不在了,在了自然更好。” “诺。” “去备车吧。” 当严崎的车驾晃晃悠悠的走到文华殿,殿外的守卫刚想拦下,就看见德妃娘娘神色憔悴,鬓发散乱地从车驾上下来,一时间竟然不敢去拦她。 严崎用手绢轻轻的点了点眼角,似乎是在揩掉泪水,道:“白将军在吗?” 侍卫本以为娘娘多半是来找王上的,结果没想到她开口就是白将军,一时间脑子没有转过来,脱口而出:“在。” 听了这话严崎点点头,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辛苦。”说完便走进了文华殿。 另一个侍卫似乎是有些懵,问道:“我们不用拦着吗?” “那是娘娘,而且宫里如今只有一个娘娘,王上若是宠着我们拦了九个脑袋不够我们看的。”那人道,“不拦最多被张公公骂两句失职,而且里面除了白将军也没有别的外臣,大不了再扣两个月的俸禄,以后记得就是了,若是拦了不该拦的,那是丢了命的事。” 另一个侍卫深以为然。 事实上萧澈倒是不在,白翎原本坐在屏风后边,只不过最近没人,再加上今天早上秋老虎发威,气温忽然升了起来,屏风挡着实在太闷。于是索性把屏风撤掉了。 这就让严崎进来的时候,她的样子直愣愣的撞进了白翎眼中,在她的印象里后宫嫔妃似乎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严崎不像是会打破规则的人,所以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她这是怎么了? 见到白翎,严崎仿佛见到救星似的,扯着她衣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姐姐,求求你帮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白翎吓得根本不敢站着,连忙要扶起她,结果两次,没把她拉起来之后,她身体就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根本站不住。 白翎也慌了连忙跪坐着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求求将军想想办法,给我一条活路吧。” “没事儿,没事儿,慢慢说。”白翎用眼神是你在旁边儿伺候笔墨的小太监,快去拿茶水来。 严崎断断续续地说:“九月十七,大嫂生了小侄子,我也是高兴的,但那时候宫里宫外都是一片乱,我命不好,在家里娘就叫先生给我算过,今天冲了这个,明天冲了那个的,我知道娘可信这个了,就多了一句嘴,让娘别往外说小侄子是九月十七生的,那个时辰王上刚走,有心人知道了,未必拿这事儿做文章,结果多半是叫娘误会了,以为我不喜欢这个侄子,要咒他不好呢,我真的是喜欢他的呀。”严崎扯着她的袖子,似乎生怕她不相信她的话似的。 “啊,我信我信,快先擦擦眼泪。” “结果母亲要跟我说,说要我找两个太医去给嫂子接生,我说那时候王上刚走,太医院正忙呢,恐怕去不得,况且我人微言轻的,又哪里说的上呢?”严崎结果白翎的帕子擦了擦眼泪,“随后她又叫我百日宴的时候回去,我想着冯淑妃张扬跋扈,打压嫔妃的事儿刚过了多久,我若是王上刚登基我就嚷嚷着要回娘家,那帮御史的嘴一个比一个厉害,在外人眼里岂不成了下一个冯淑妃?就回绝了,结果不是,是不是我说了什么让母亲误会?母亲竟然大肆说我要回去百日宴,姐姐,你仔细想想,这岂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额是?”白翎差不多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了,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别多想,兴许老夫人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什么人?”还没等白翎说完,萧澈走进来,看见这一幕皱起了眉:“德妃怎么来了?” “臣妾见过王上。”严崎爬起身行了个礼,被萧澈摆摆手:“不必了,这是怎么了?” 严崎只是抽抽噎噎的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白翎道:“严家的一点事,叫严崎受委屈了。”说这个从头到尾把严崎刚刚的话复述了一遍。 萧澈淡淡道:“严老夫人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平时三分的话说成五分,又有几个人真的信了呢?不过是一时高兴,说些胡话罢了,你若是实在介意这个事儿,倒是后不回去不就是了?” 白翎听懂萧澈话里话外淡淡的不悦了,道:“这不是娘娘是个孝子,不好驳了自己母亲的面子。” 萧澈的眉头皱的更紧:“严老夫人连个诰命都不是,你如今都是以宫之主了,又瑟瑟索索些什么?” “孝为先嘛。”白翎应和着萧澈的话说到。 “先君臣后才是父子,如今就是严老将军回来了都得跪拜,你又为害怕些什么?倒叫他们来拿捏你来了?” 萧澈似乎很不喜欢严崎畏畏缩缩的样子,白翎多少也感慨严崎到底是懦弱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只能安慰道:“听见了,王上都亲自发话了,你又怕什么?” 第162章 嫌隙(七) 也不知是这话真的安慰到了她还是怎么样,严崎的哭声渐渐停了,似乎也觉察出不妥来,低声道:“臣妾失态了。” 白翎轻轻拍着她的背,笑着不说话。 “严家的那点事情,用不着你担心,这两日你搞好老太妃迁宫的事情,什么都好。”萧澈不咸不淡道,仿佛这件事情并不怎么让他放在心上。 严崎似乎是畏惧萧澈似的,并不敢再在这儿多待,匆匆抹了眼泪告退。 万福和她身边的大宫女如意正在等着她,从看见萧澈进去如意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外面听见一两声低低的训斥感觉更不好,提心吊胆的等着严崎出来。 “娘娘。”如意连忙扶起严崎,满脸担忧地问道:“娘娘,王上可说了什么?” 严崎的愁容散去,只剩下淡淡的神色:“王上只是说此事只管让我自己做主。” 这话说是让严崎自己做主,但王上真的在意,必然就直接替严崎撑腰了,让她自己做主,实际上也就是不想管的意思了。 如意看着严崎,她似乎并不怎么担忧的样子,试探着问道:“娘娘不必担心。王上近来恐怕是政事繁忙,所以才无心管这边的事情。” 严崎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我早就知道王上不会管这事。”她淡淡道,“没什么意外的,当年冯淑妃在宫中作威作福,处处针对王上,他都懒得计较,要么是王上心软,要不是他真的不喜欢参与这些后宫之事。王上自然不是手软心软的人,便是真的不喜欢参与后宫之事了,本宫自然也不例外。” 如意没敢问,那为何要去告诉王上。 严崎叹了口气,如意和宫里人不一样,宫里的人多半都是见过场面的,就算不是个个都是心思七窍玲珑,也是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但如意是当年母亲留下的丫头,和旁人不同,是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 刚进宫的时候,她身边没有信任的人,自然是带着自己以前的丫头来,平日有事也是叫如意,但事实上她也明白如意并不适合做这个大宫女的位子。 她的忠心自然是没的说的,可是只是忠心未必够。如意的能力在严家是够了,但在宫里说到底显得太单薄了,压不住下边的人,也帮不上她什么。 比如现在,万福什么话都没问,但明显 已经猜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但如意却依然跟着问。 本着说到底是自己养起来的人,严崎是耐心的解释道:“此事本就是老夫人有错在先,这是王上不追究,若是王上真的追究起来难道会觉得本宫一点都不知道此事?王上必然先入为主的,把本宫和严家绑在一起。本宫去哭闹一通,句句都是说老夫人的不好,兴许没什么作用。但王上也好,定远侯府也好,若真的一直想追究起此事来,自然不会把本宫和严家的人看作一伙儿。” 如意再笨,这个时候也听明白了,有些心疼地看着严崎:“小姐受罪了。” 严崎离开文华殿,萧澈偏了偏头,问道:“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儿吧?” 白翎笑笑:“严老夫人嘛,曾经无论如何都不许严崎进严家,为此和老将军大吵了一架,后来答应了,也是不情不愿。她性子直来直去,惯了高兴的事情,藏不住不喜欢的人,也没法扯出个笑脸来。严崎明白这种性子未必适合在京城生存,说到底,只是向我们表表心意,若有朝一日,严老夫人真的祸从口出,还请王上对娘娘网开一面吧。” 萧澈无奈的说道:“她的性子向来小心谨慎惯了,平日里跟我相处也是如此,你别见怪。” 白翎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两日折子,日渐少了下来,京城的城防图我也和胡老将军商议好了,今日王上看看?若是没什么事,这两日我好歹回趟家。” 萧澈下意识地觉得白翎忽然提起这个事情多半和严家有关,问道:“是不是严老夫人跑到定远侯府闹去了?” “想什么呢?”白翎打了个哈欠,“这边的事情快结束了,我总呆在文华殿,也不像话,我怕御史们的吐沫星子淹死我。”白翎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道,“严崎年纪小,家里人又不怎么待见她,才会成了这样的性子,但本质上是个好孩子。严老夫人那边我去劝劝,你……王上别太苛求她。” 萧澈道:“孤不至于她的这点小心思都容不下。”他仔仔细细地看完了白翎和胡江天共同完成的城防图,“没什么问题,明天给了兵部,让他们依照这个做去就是了,不,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居庸关那边的军情,还是兵部那帮人又有什么馊主意?” 萧澈摇摇头,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有没有想过……自己来继承定远侯府的爵位?” “什么?”白翎以为自己听错了。 萧澈坦然的对上她的眼睛:“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来继承定位侯府的爵位?当我夏国乃至于天底下第一个女侯爵?” 白翎原本下意识的就想说“不想”,最终还是选择犹豫了一下,说道:“王上不必拿此事开玩笑,我如今也已经知足。” 萧澈摇摇头:“恐怕你误会了,纵然孤早就有了这个想法,也不会在这个时间提出来,由你来继承爵位,并不只是孤的想法,而是父王临走前,交给我的诏书。” “先王?” “父亲用人一向不拘一格,确的来说,关于定远侯府爵位的安排,他留给了孤一封诏书,里边写的是‘白翎’,父王走之前,嘱咐孤,若是想要让白翦继承爵位,就将此诏书毁去,若是想让你来继承定远侯府的爵位,就出示此诏书来平息群臣得反对。” 白翎的脑子几乎是空的。她曾经所有的不甘、愤懑与苦涩仿佛都有了落点,曾经她想也不敢想的这东西如今就在触手可得的地方。 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有诱惑力了。 在某一个瞬间,她不是没想过,何必多想,就那么接过这封诏书,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是就在手即将伸出的那一瞬间,她停顿了,强压着几乎跳到嗓子的心跳,问道:“王上如何想?” “父王的顾虑孤是明白的,白翦说到底,年纪太小了,经验也不足,没有什么战功,也不足以服众。”萧澈道,“若孤只是为了打压定远侯府,收拢兵权,自然选小翦更好。但……”萧澈真诚的看着她的眼睛,“孤如今刚刚上任外患未除又添内乱,冯氏余党流窜外地,宫中也不太平,我希望定远侯府会像老师和父王一开始那样,真的成为孤的助力。” “白翦于探听消息,收集情报,分析政局的方面,确实有自己的天赋,是真正做到一个将军,要成为定远侯,坐到那个位置上,需要的远远不止这些。定远军不是锦衣卫,需要的是一刀一剑拼出来的血性。你是他的长姐,应当比孤更有看法。” 其实萧澈说的,正是白翎想的,但她依然道:“小翦最近在居庸关,也算是立了战功,也有了进步,王上不妨等他回来再看看。” 萧澈笑而不语。 白翎无奈:“何况便是我不是定远侯,不也一样来帮你的忙了吗?” 那是因为如今没有定远侯。 萧澈很体贴的说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不宜先下定论,再议吧。不过……你这两日回去,最好是再劝劝严老夫人,别再乱说话,不然恐怕孤这儿收到的折子太多,也不好不管。” “王上早就收到弹劾的折子了?” 萧澈点了点其中的一摞:“这一摞是谈和严老夫人丧期宴饮作乐,不尊禁令,更有钦天监说严家长孙克死了父王。” 背后他又点了点更高的那一摞折子:“这一摞,是弹劾定远侯府结党营私,目中无人,教唆严家不尊法度,甚至还有举报定远侯府行巫蛊之术的。” “放屁!”白翎气得直接骂了脏话,“他们可真能胡扯,好丰富的想象力呀!” “纵然原本此事跟定远侯府无关,在外人眼里,严家和定远侯府就是一起的,严崎的顾虑其实很对,严家出事了,肯定会牵连到定远侯府。”萧澈笑笑,似乎是为了让她放松一些,故意说道,“不过爱卿放心,那些折子只有让孤朱笔批了一个‘准’字的,才叫折子,没有朱笔御批,不过是一堆废纸罢了,当年你在居庸关,孤许诺你们‘只要我在一日,就做一日你们的后盾’,这句话如今也依然如此。” 纵然是白翎,也没法不为这话感动,太子时的承诺与一个君王的承诺完全不一样,萧澈想告诉她,他没变。 白翎端正地行了个大礼:“王上深恩,臣无以为报,唯肝脑涂地……” “得了,你我直接用不着这个。”萧澈摆摆手,另一只手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是有点不太舒服的,闭上了眼睛,“你先走吧。” 白翎离开文华殿时,看见张保走过去给萧澈按着肩颈和太阳穴,少年君王皱着眉头,周身是浓的化不开的疲惫,和隔了一层障壁一般,浓墨重彩的孤独。 白翎忽然心里一动,好像忽然就理解了那句“孤家寡人”的含义。 严崤觉得自己多半是醒来的方式不对,当时夫人王氏生产的时候,因着生的不顺,他心情跟着大起大落,是旧伤复发人晕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醒来最不好的结果是王氏又出了什么事,也不该是母亲闯下这么大的祸事。 王氏是严老夫人亲自给严崤挑选的,出身名门,温柔和顺,少说多做,没有大家小姐脾气,至于她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在严老夫人眼里压根算不上是什么事。 王氏性情和顺,自然不可能和老夫人抢管家的权力,严崤又常年不在东京,王氏娘家没人正好任由老夫人拿捏,如今严崤回来了,她也生下了长孙,却一点都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是,定远侯府和娘娘都派的人来找,还是母亲不在,我才知道这事,原来闹大了。”王氏拿帕子揩着眼泪,“听娘娘那边说,白将军提醒她时,赶巧了王上回来了,听见了此事很是不悦,跟娘娘说什么‘不是老将军来了,也得给你跪拜’,我是诰命,你到叫她拿捏你了。” 严崤觉得脑袋“嗡”的一下,萧澈还是太子的时候,常常以与人为善著称,是当时妃党抨击他的一大理由就是“性情懦弱不堪为君”,能叫萧澈就这话来,恐怕就不只是不满意了。 “还好,夫君你醒了,不然我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王氏抹着眼泪替他端了茶水,“先喝一口,润润嗓子。” “母亲现如今可在府中?” “丞相夫人前两天下了帖子,多半是去参加她们的赏菊宴去了,如今白将军升了正二品,都指着二爷这边沾沾光呢。” “那侯夫人可去了?” “应该是没去,白夫人从庄子上回来说家里大小事情都要她来处理,怕没时间接应客人,所以闭门谢客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是十分相熟的,恐怕连定远侯府的门都进不去。” 严崤气得都笑了:“白将军升官,侯府都知道低调,母亲倒是四处招摇去了。” “母亲出去……倒也不只是为了定远侯府的事,她这两日逢人便说,家里钧儿出生,娘娘派了太医来瞧,又说等百日宴的时候,说不准娘娘还回来呢——百日宴娘娘要真回来吗?” “当然不!”严崤感觉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喉咙里顿时涌出了血腥味,重重的咳了一声,竟然直接咳出了血沫来。 “夫君——”王氏吓得手忙脚乱,“不回来就不回来,夫君何必气成这样?保重身体,最为要紧,灶上煎了药,我去催催。” 严崤本想问,没事,你就没有感觉到不对吗?没有想着去拦一拦吗?又深深的意识到彼时王氏刚刚生产,也不说身体如何,就算是平日里母亲那个性格也容不下别人质疑。 他旧伤复发起不来,难道让王氏自己去顶母亲的怒火吗? 第163章 余波(一) 萧澈感觉一阵头疼,张保连忙前去轻轻替她按摩肩颈。 萧澈闭着眼睛,忽然问道:“你怎么看?” 张保低眉垂眼的说道:“奴才只知道王上吩咐什么就是什么,哪里有什么自己的见解呢?” 萧澈口气随即又嗤笑一声,说道:“父王在的时候,你的见解倒是多的很,如今我上来了,你倒是变得无趣了很多。” 张保暗道不妙,这对父子本来就有些嫌隙,虽然在先王生命的最后,算是父子二人终于站在了一起,但萧澈是说毫无心理负担,绝对不是真的。 他这个“先王旧仆”的,那也就变得格外的敏感起来。 张保道:“网上问了,那奴才就斗胆说一说,奴才倒是觉得白将军的事也好,严家的事儿也好,之所以觉得处理起来棘手,说到底落在了一个‘家务事’上。” “嗯,怎么说?”萧澈眯着眼睛问道。 “严家天了,长孙嚷嚷着想叫娘娘回去,到底是把娘娘看成了严家人?王上斥责娘娘软弱,是在告诉娘娘她不仅仅是严家人,还是王上的嫔妃,。”见萧澈没有什么不满意的神色,张保继续说了下去,“白将军的事情,奴才倒觉得也是一样的,白将军不肯继任定远侯,恐怕并不是因为自谦,顾忌着白翦和白夫人的想法,就是王上真的以君臣的身份把委任的旨意送过去,恐怕满朝文武没有改敢不接的。” 萧澈轻声感叹道:“是啊,白翦和白夫人才是她真正的家里人……” 张保把这句话其中的深意咂摸了个遍,随后听萧澈道:“等一会儿,你跑一趟严家,好歹叫他们家老夫人消停一会儿,严崤要孝字当头不敢管他母亲的事,那就让孤来管,白家……再议。” 张保连忙城市,随后,又似是忽然想起来似的提醒道:“这眼看着就要入冬了,恐怕北上的路不好走,将军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此事确实也不急。” 萧澈难得笑了笑:“油嘴滑舌的,倒是猜起孤的心思了。” 张保这话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忙不轻不重的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去吧。”萧澈摆摆手。 还没等严崤想好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忽然就见门房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见了严崤直接跪下:“大少爷,天使,天使来了?” 严崤猴子正一团乱一时半会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天使”是谁,还是王氏拍着他的手臂,紧张的说道:“是王上啊,王上派人来了!” 严崤回过神来反而却镇定了起来,道:“来了就来了,慌什么?快随我去接旨,备好车马费。” 来人正是张保,如今宫中上下章琮已经倒了,王上身边从小的贴身太监周义之前在太子遇刺案中被怀疑了,今人的嫌疑虽然没了,但是进过慎行司的下人,说的慎刑司之中,脚上还落了点残疾,萧澈会不会重用还两说,只是叫他如新安心养病,宫中的事情交给了张保。 张保如今也算是红人,前在宫中不显山,不漏水,不是熟悉宫中的人,恐怕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自从先王处理冯家时,张保把冯淑妃在宫中残害妃嫔,买通内务府的证据呈给先王,众人明白了,此人恐怕是深得先王信任,我会在暗中替先王做事。 如今显然王上不打算让张保继续把控暗中的力量了,所以就把它提到明面上来,以他的功劳和资历,说不定会成为掌印太监也说不定。 这是后话了,严崤但是如今严府的众人接旨。 张保走进来,第一句话居然是:“怎么不见老夫人呢?” 严崤镇定地回答:“母亲外出未归。” 张保“啊”了一声,随后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众人。 严崤来已经做好准备,张保来一句“那就等她回来再说”。然后让人搬个椅子,过来全府上下在这跪着等。结果张保只是皱了皱眉:“老夫人不在,中郎将听着也是一样的。” “传——王上口谕:严家添喜,孤心甚慰,然国孝家孝两层在身,百日宴恐不能亲至,特送四个字给老夫人。”张保摇了摇拂尘的尾巴尖:“安、分、守、己。” 这四个字一出来,严崤就觉得自己冷汗都冒了出来,却依然镇定地说道:“谢王上。” 张保低声道:“娘娘,平日里待咱家不薄,也给中郎将透个底,王上的意思是,要是中郎将管不好老夫人,王上亲自下旨意让严老将军休妻,严家满门忠烈,王上是想有大用的,自然不会叫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啊。” 严崤连忙道:“母亲年迈做事不够周全,还望皇上恕罪。” 张保摆摆手:“得了,这是记挂着平日里娘娘的好,咱家这才多说了几句,中郎将可要听劝啊。” “多谢张公公。”严崤连忙给他塞了一个荷包,“舍妹在宫中若是有什么不妥的,还望张公公帮衬一二。” “好说好说。”张保收下了荷包,“中郎将留步吧。” 张保刚回到正阳门,就听见有个声音喊道:“张哥哥。” 张保回头一看,可不正是周义那个小子,一瘸一拐地正在往他这走,张保停下脚步等着他:“周弟弟啊,这两日腿脚可好些了?” “好些了好些了。”周义连忙道,“张哥哥这是出宫去做什么?” “替王胜送份口谕。”张保笑着说道,“你这腿脚落下伤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冻着,平日里再加两个护膝,这两天恐怕要下雨,你早早的换了厚衣裳才是。” 周义听着这话,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他从小跟着太子,结果因为一场刺杀案被卷进了慎刑司,出来腿脚就落了残疾,又听说太子已经变成了夏王,还重用了,原来先王身边一个太监,自己就算回去,恐怕没了自己的位置。 宫里的人趋炎附势,踩高捧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说是送去养伤,但众人已经认定他是失宠了,自然不可能给他什么好药,连一应的衣物饮食都是次等的,如今,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联系上王上最近宠信的张保,早点儿回到王上身边去。时间一久,恐怕什么王保李保都起来了,王上早不知道把他忘到哪去了。 事实上张保待他好,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心善。 张保自从发现王上把他抬到明面上来,不明白自己恐怕是没法再掌握王上的暗网了,自己这个身份到底是受了顾忌的,王上没有给他完全的信任。 但周义不一样,作为从小跟在王上身边的人,那次刺杀案被卷进去的人多半连个全尸都没有,这个周义倒活的还不错,最多只是病了一场,如今看着也快好了。没有被特别的关照张保是不信的,慎刑司这帮人下手特别黑,但其中的门路也特别多。周义只以为自己是运气好,才保住了一条命张保可明白这不可能。 在宫里做事最重要的就是得不得主子的信任,他现在看着风光,说到底,不过就是镜花水月,哪天王上不想忍他了,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他摁下去,自然得给自己想条后路,这个周义就是很好的后路。 “哎呦呦,这随便说两句话,怎么还掉眼泪水了呢?”张保道,“不用担心,我要上这两天还跟我提起过你,说你伺候的好,等你好了还让你回去?” “王上真这么说?”周义问道。 “我唬你做什么呢?就好好养着吧,缺什么药材就问我要,我在跟那边打个招呼,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周义立刻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张哥哥大恩,弟弟一定做牛做马来回报。” “得了吧,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什么做牛做马的?”张保忽然压低声音道,“最近倒是发现了点事情,若是你我能替王上解了这个忧,说不定王上一高兴还能让你早点回来。” “哥哥只管说,我一定竭尽全力。” 张保说了白翎今天拒绝爵位的事和王上那句莫名其妙的话:“王上是不是……” 周义多久之前就跟在萧澈身边了,自然明白,道:“王上喜欢白将军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之前老侯爷给王上当太傅,虽然说只是挂个名,但老侯爷也会认真教,有时候就会把白将军带进宫来一起教。” “严家二少爷不是……” “两家当年开玩笑订的娃娃亲罢了,又没有白纸黑字做什么数呢,说到底,不过是害怕先王给两家安排了什么不满意的婚事,提前订了娃娃亲,到时候用‘有婚约’去挡。不过是严家扒着定远侯府罢了,定远侯府要真的看中这个女婿,就该让他慢慢按着军功往上走,送去给自己女儿当副手去,如今严二的官职基本也就到头了。” “白将军这次可是又升了。”张保道。 “就看着严家这么三番四次的给定远侯府找麻烦,这门亲事就迟早要黄。”周义讽刺地说道,实在是在他的眼中,太子都变成王上了,不应该是喜欢什么就有什么吗?还这么隐忍,实在没有什么必要。 是这么说,王上这次的许多行为就有了解释,张保拍了拍他的肩膀:“其他的不能多说。弟弟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周义连忙要塞个荷包给他,被张保推了回去:“这些东西如今你才缺,这一阵回来了再说也不迟。” 几乎就是张保去过的第二天,严家就以算命先生算了,说严家的长孙八字和东京城的风水相克,不是养在东京,恐怕不容易长命,于是刚出了月就送回老家养着了。 严老夫人大病一场,听说连床都起不来,至于是真的起不来床,还是严崤做了什么不让严老夫人出门,那就不知道了。 这两日,东京城一直都在下雨,雨缠缠绵绵的打在青石板路上,渗出一阵又一阵的阴凉,白翎刚刚接到严峣的来信。 第一件事情自然是委托白翎去给自己的侄子送点补品,来弥补一下自己在外不能亲自过去的遗憾。而第二件事就是千叮咛万嘱咐,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千万不要过于张扬。 可惜他写这封信的时候,大概是还没出事的时候,所以他这话也没什么用了,那孩子已经在回乡下老家的路上了,而且事情已经闹到了王上那里,差点就是东京城的一场风波。 而另一件事,白翎在冯家的事情的时候,一直都觉得冯家和柔然勾结,冯良和那个叫青栀的侍女逃走之后,白翎因为他们二人无论如何都会和柔然继续联系,因此委托严峣帮忙在北边打听,若是有此二人的消息无论如何要告诉他。 而严峣表示虽然没抓到冯良,但通过去查,燕北城的通关文牒倒是有过他的名字,说明他曾经从燕北城这儿去过柔然。严峣又去查了附近的几个关隘,都有他出入的记录,那么它究竟从哪个关口跑到柔然去还不好说,只能叫人慢慢留意着。 至于那个婢女,严峣不是拿到了他的画像和在内务府留存的她的身世,奇怪的是,倒是没有发觉她家,和北边有什么牵扯,因为身份上写的是家里父母双亡,他从小跟着一个舅舅长大,后来舅舅去了南边经商,如今还没找到人,严峣建议所以从这个舅舅这入手。不过比起冯良,这个婢女未必知道多少东西,何况,如今冯淑妃都死了,不算从这个婢女口中问出冯淑妃的什么秘密,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第三件事自然是小翦,白翎怕之前瘟疫过后,小翦容易生病,叫严峣帮忙多照顾一二,严峣的回信里表示,白翦吃嘛嘛香,一点没看出有什么后遗症。 “我写信的关头,他正在校场和自己的亲卫舞刀弄剑,听说你升了正二品,他表示很不服气,我说如果回去的是他升正二品的,估计也就是他了,还是小孩子心性。”严峣写道。 第164章 余波(二) 白翎看着这一段儿,会心地笑了笑。随后又想起什么,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下。 也只有在信件的最后,严峣才小心翼翼地写了一句: “愿你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你像上弦月渐满,又像太阳正东升,你像南山寿无穷,江山万年不亏崩。你像松柏长茂盛,子子孙孙相传承。 白翎本来信誓旦旦的声明自己不会被这些花言巧语打动,结果真的看到这几句话时,却感觉心跳得好像快了几拍哑然失笑。 这果然是一封十分典型的“严峣”情诗,哪有别人升官了,恋人祝人家长寿稳定的。 正想着该怎样写一封回信回去,本来她想着,应该把这首诗的前半段回给他: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上天保佑您安宁,享受福禄与太平。 所有事情无不宜,受天百禄数不清。 给您福气长久远,唯恐每天缺零星。 原本白翎觉得这一段正正好好适合严峣正在边关,随时可能遇到危险,正好保佑他平安,结果忽然隐约想起《天保》似乎是臣子唱给君主的,讲到这个白翎的心里忽然就觉得别扭了一点,不知道严峣写之前有没有想到过这个? 她不愿在二人传阅的情书之中,掺杂上这种上下的关系,索性将这张纸揉皱了,丢在一边,提笔再写一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白翎刚写完,读了一遍,就觉得其中,缠绵之意实在过甚,读的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赶紧揉皱了又丢一边去。 最后思来想去,只是在纸上写了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生死死,离离合合,我们都不会分开。 白翎看着这句诗,忽然心里一动,这并不是一首描写爱情的诗,讲的只是两个普通的战友。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都明白,这是一句多么重的许诺。 写下这句诗,又写下了其他要交代严峣的事情,白翎长舒一口气,把信折好,准备送出去。 如今已经是十月初,北边估计已经下雪了,路不好走,等这封信送到严峣手中恐怕得是十月末甚至冬月了。 她正想着却忽然看见探金现在门口,见她抬头才敢说:“将军?” 白翎问道:“怎么了?” 探金怀里抱着两个装饰精美的盒子,一个白翎一眼就认出了是自己家的。另一个却没认出来是谁的。 探金先放下来了那个白翎不认识的,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件金丝软甲:“这个是胡夫人,刚刚送到府上来的说将军送给胡老将军的唐刀,和送给小胡将军的那两块儿鸽子血宝石,他们二人都很喜欢,所以特意送了这件软甲回来,听说这个原本是老侯爷在平原之战,将这软甲送给胡老将军的,胡老将军把这个给了将军,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胡家太客气了,另一个是什么?”白翎问道。 探金犹豫了一下,在白翎面前打开的盒子,里面的东西堆的整整齐齐,尽是人参,鹿茸,灵芝之类,一看就是没有动过,都是极为名贵的药材。 这原本是白翎送给陆家的,听说陆长青和陆子轲死后,陆夫人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没有缓过劲来我,白翎特意送了些名贵的药材去,如今看来,是陆夫人连看都没看,就还了回来。 白翎叹了一口气:“收到库房里去吧。” 探金安慰道:“如今陆夫人病着,有些事情还想不通,等时间久了,他想通了,自然也就好了。” 白翎神色不变的说道:“再过十年八年的,她也未必会理解,我亲自下令杀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又怎么能逼着人家不怨恨呢?” “将军也是迫不得已。”探金小声说。 “迫不得已吗父亲在世之时,曾经告诉我,天下的事情没什么做不得做得,无非就是这个‘因’是否能说服你,以及你能不能接受它会产生的最坏的结果罢了,当年下了那个命令。我便是预料到了这一天,也没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白翎自诩自己一身毛病,唯一值得称道的两点,其中一个就是从来不寻求什么后悔药吃,第二点就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保持着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乐观。 探金没再继续说这个问题,而是道:“另外几家也都各自送了回礼来,夫人看着没什么特别的,就直接收到库房去了,这两件不太一样,于是单独送来给将军看看。” “原是如此,那把东西收到库房里去吧。”白翎淡淡道。 探金小声安慰道:“如今,陆夫人还在病中,身子也不好,恐怕也没有想明白这件事情,等时间久了,陆夫人身子好了,自然也就想明白了。” “怎么可能再过十年八年,她恐怕也想不明白,不会过来报复我就不错了。我亲自下令处死了她的丈夫和儿子,难道还要逼着人家不能怨恨吗?” “可将军所做的都符合我夏国的律法,背后也有先王的旨意,就是当今的王上也是支持这个决定的。倒是不见陆夫人给王上脸色看,可见,说到底是欺软怕硬,没有把将军放在眼里。” 白翎把玩着桌子上的两个核桃,闭着眼睛慢悠悠的说道:“父亲在世时曾告诉我一个道理,天下的事情没有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的,说到底是你能不能被那个‘因’说服,以及能不能承担那个最坏的‘果’。问过自己这两个问题,觉得依然要做,那就去做吧。” 白翎自诩没什么特别的优点,唯一两点值得她自夸一二的,也就是自己做了的事情,就从来没后悔过,以及无论在何时,都有种莫名其妙的乐观。 探金问道:“那以后的年礼还送陆家的么?” “送,她收不收是他的事情,我们不要给人留了话柄。”白翎道。 “诺。” “对了,给严家的东西他们收了?”白翎特意请工匠打了一把精巧的长命锁,交给严崤了。 “收了,中郎将说多谢将军记挂,能哪日回老家的时候,把东西带回去。” 白翎想这孩子也实在是可惜了,要是没老夫人这事儿,原本可以在东京城住在父母身边的,如今,不得不被送回老家去,估计没个三年五载的回不来。 银灯老远走过来道:“将军。” “何时?” “前院儿夫人叫将军,要是闲下来就过去呢。” “想必母亲是有要事。”白翎起身。 结果前院不只是母亲一个,江夫人也在。 因着冯家的事情,江丞相也在其中出了力,亲手检举了自己的学生,因此,虽然冯家被连诛三族,要按平时来说,恐怕包括他的老师都得受牵连,但江丞相一旦没有受到影响,反而看样子丞相的位置更稳固了。 白翎和江丞相在其中有过几次接触,江丞相是个低调的人,在整个事件之中,都表现出一种痛心疾首,似乎还有点不情不愿的样子,整天叨叨着“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没事就请先王治他的罪。 也亏得他这种谨小慎微的性格,才走到今天。白翎之前还听民间的人打趣江丞相称呼他为“稀泥丞相”,专门嘲讽他在一些事情上很少表达自己的看法,都是两边都支持一点,然后最后请王上定夺。 江夫人不太一样,她浑身珠光宝气的,头上簪着青鸾五彩鎏金簪,手上那透着紫意的玉石镯子一看就价值不菲,赶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了,这样的镯子一只便罢了,她还带了一对。耳朵上是花丝嵌宝葫芦形耳坠,湖芦中央各欠了红蓝玛瑙各一,身上是一件销金螺钿的玄色蜀锦长褙子,下身是一件孔雀罗暗色裙。的面色红润,装点精致,特意选了暗色的衣服,便是为了不犯忌讳。 和姜丞相沉闷而有点低调的气质不同,江夫人几乎是一个把锋芒写在眼睛里的女子,因着是续弦,比江丞相年轻许多,又是妾室上位,总看着有一股精明和算计来。 白翎行了个礼道:“江夫人。” “哎呦,我哪敢叫正二品的大官给我行礼呀。”江夫人打着扇子说道,“我来只是提醒将军,我们家相爷说,听兵部的人说,这两日中郎将的旧伤又复发了,老夫人也倒下来,那孩子也送到老家去了。我听着就心慌,前些日子还给人家送了东西呢,他不是说了什么话,惹了人家不高兴吧。” 母亲笑道:“你就是多虑了,你的东西我送去了。严老夫人喜欢的很呢。”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江夫人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对了,这两日我家相爷偶然提起说宫里如今,老太妃迁宫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西六宫本来是留着给王上的嫔妃住的,结果也不知道前些年是怎么了,王上身边儿的几个小丫头都命短,如今高位嫔妃上就严妃娘娘一个,王上自己偶尔提起来都说冷清。” “王上是个孝子,估计这两年不会往宫里纳新人的。”母亲说道。 “这两年是不会,但三年丧期一过,就是王上不想,朝臣也会上折子选秀的呀。”江夫人说道,“听说最近会放出一批宫女来,真有这个想法的人家这两天留意着想请一两个宫女来家里教教规矩,到时候也好会三年之后的选秀做准备呀。” 江夫人压低声音道:“王上如今还没有子嗣,甚至还没立后呢?夫人没这个想法?” 白翎明白江夫人是来做什么的了?她记得江丞相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如今还待字闺中,今年应该是十四还是十五,听说还没有定亲。 京城富贵,人家一般都是早早就定了亲。这个年纪,父母甚至连打听都不打听一下的,那多半就是预备着往宫里送的了。 回看整个东京城,在实权派之中能和江家较高下的也只有定远侯府了,江家显然是预备着把小女儿往宫里送,甚至筹谋着王后的位子,所以过来打听打听定远侯府的意思。 白翎皱了皱眉,却依然是笑道:“江夫人怕是记错了,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女儿。定远侯府又不曾有旁支。” 母亲顺势接上了白翎的话儿:“我娘家的那几个女孩,不过是蒲柳之姿,哪里有本事去宫里见世面?如今也都各自定了人家,没有那个心思。” 江夫人道:“这不是有将军嘛,将军若是想往那个位子上走,还哪里有别人家的女儿什么事儿呢?” “我就说江夫人多半是记错了。”白翎又强调了一下,“我早有婚约在身,又怎么可能入宫为妃?” “这不还有三年呢,三年会发生什么事也不好说。”江夫人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起身道,“要是冒犯到将军了,在此赔个罪。” “不敢当。”白翎硬邦邦地说。 梁琦明显感觉到女儿现在并不是很高兴,给紫鸢使了个脸色,紫鸢自然地上前问道:“梁三爷晚上说要来这边拜访,您看看今晚的膳食单子,可有不好?奴婢叫厨房那边再改。” 江夫人连忙起身道:“哎呦,有这样的事情,那我可不便多打扰了。” 母亲摆摆手说道:“无法娘家弟弟这么大了,还是皮小子一个,不知道来找些什么事儿,江夫人,晚上不如就这儿,庄子上送了新鲜的鲈鱼来,也不差一双筷子。” “不打扰,不打扰,我家里一堆事呢。”江夫人说道。 “也好,那我也不强留,白翎,快去送送江夫人。” “可不敢。”江夫人说着,却并没有拒绝白翎跟在她身边。 刚出了正院儿,在影壁前面江夫人拍了拍白翎的手,道:“好孩子,你父亲这一走,可耽搁了你大事了。” 第165章 余波(三) 白翎道:“夫人此话怎讲?” “要是老侯爷没走,恐怕这一两年你也就是严家的二夫人了,哪里还有后来这么多事儿。”江夫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也算是真正的安定下来了。” 白翎不动声色的说道:“夫人恐怕是误解了什么,便是我真的同严峣成了婚,也并不代表什么安定。我一生所追求的并不是在狼烟烽火,千里疆域,而不是繁荣的东京城一间四四方方的小院儿之中,又谈何安定呢?” 江夫人听到她这话似乎也完全不惊讶:“是啊,你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东京城再繁华也留不住你,莫说是你了,就是白夫人只要有机会也会跑出去经商。怕我这种一辈子在后宅靠着夫君的脸色讨生活的人,是你们最看不起的吧。” 白翎摇摇头:“夫人何必妄自菲薄?我与母亲都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会走上这条路,有自己的喜好,也有父亲的安排。夫人选择这条路,不也是一样的吗?都只是自己各自做的选择罢了,哪有什么高贵低贱的。我喜欢戎马倥偬的日子,从来不曾号召天下女子都去从军,因为知道这条路并没有旁人看起来那么光辉,也自然有的是人并不喜欢这条路。又何必是因为自己选择了某一条路,就要去贬低别人的选择。” 江夫人笑了:“一开始我只觉得你这孩子真有恒心,选定了一条路,就能走到现在的位置。现在看起来你倒不只是有恒心了,实在是通透。” “夫人过奖了。” 江夫人摆摆手:“这话我在你母亲面前没说,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怕她担心罢了,说是她心大,老侯爷走了好像也没有多难过成陆夫人那种连床都起不来的模样——”说到这儿,江夫人轻轻的翻了个白眼儿,显然是很看不起陆夫人,“但我瞧着这两年衣服都宽松了,不想叫他多受这个担忧。” “夫人请讲。” “你自己不愿意进宫,我倒是也理解。但宫里那位可未必这么想,这才是相爷要我带的原话。”江夫人说道,“至于什么我家那个二小姐,她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就是真进宫作了,娘娘也未必认我是她母亲,我管她什么样的。”江夫人长长的指甲染着蔻丹,“丧三年禁止婚嫁,这话不好听,要是你不高兴了,就当我没说,出了孝就赶紧把婚成了吧,不然时间越久,肯定会出问题。” 白翎笑了笑,并不怎么担心这个问题:“多谢夫人好意,但就是天子也没有逼着臣子嫁女的,我有婚约在身,难道他用刀剑逼着我进宫吗?” “傻孩子,如今你刚刚帮着王上登基,而且王上的势力未稳,再怎么样都会克制一二,待过两年他的势力稳定了,你这个手握兵权的正二品辅国将军还能让他一如既往的信任吗?要是处理别的手握军权的官员,兴许还要找些谋反啊,不尊王上啊、不孝不悌之类的借口,他说是真想要对付你,把你娶进宫里就完了。”江夫人说道,“现在说这些,说到底都是猜想,我也不多说了。” “无论如何。”白翎站定行了个礼,“还是谢过江夫人。” “得了,留步吧,不用送了。”江夫人婷婷袅袅地走出定远侯府,上了相府的马车。 白翎摸了摸下巴,暗中感慨果然能在东京城闯出些许名声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原本白翎只以为这个江夫人能得宠这么多年,还被扶正在内宅之中是有些本事的。结果如今看来,竟然也是个性情中人,毕竟东京城的续写和原配的子女不合的多的是,但真正敢把这种不合摆在明面儿上的,竟然只有江夫人一个。 她敢明着跟人说她并不怎么在乎江二小姐的前程,也表示江二小姐发达了估计也不会顾念着她,这话是叫谁家的主君听到了恐怕都得气得不行,结果她既然敢说,估计也就是知道江丞相不会生气。 白翎不得不庆幸幸好自己从来没有低估过这些在后宅讨生活的女子。 转眼间到了冬月,东京今年的冬天来的并不早,虽然风刮的厉害,但第一场雪足足拖到了冬月十三才下,白翎估摸着北边儿想必今年的状况也不会很严重。 毕竟今年柔然才闹过内乱,估摸着如果不是非常情况的话,柔然也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开战,只要柔然的白灾不严重,他们那就没有一定要抢夺中原的理由。 虽然入了冬,往北边儿的通信变得麻烦了许多。但白翎依然坚持着尽可能的和那边保持着联系。但最近这一封信倒是拖延了——信送到了两三日,白翎才拆看看了,要不是因为她不关心那边的战况了,而是在十月底她就跑到南边去了。 虽然严峣的来信之中表明,重要的应该是去查冯良的事情,但白翎依然感觉这个叫青栀的侍女也很重要,无论如何,自己还是跑一趟的好。于是北边儿去查冯良的事情交给了冯三初——毕竟他以前就在北边儿干过,对那边熟悉的很。 倒是冯三初接到这个任务苦笑了一下:“唐王估计现在满世界的追捕我呢,将军你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想让我去送死吧。” “怎么可能?那边我叫小侯爷和严郎将帮你,冯良的事情确实非常重要。又不太想耽搁,才叫你去的。” 冯三初这话说到底也就是一抱怨,并不是真的觉得白翎想让他去送死,虽然嘴上说着“不想去”,实际上已经在谋划着几条进唐国的路了。 而白翎就跟着梁家最近一支南下的商队去那个青栀的舅舅在的灵州,临行时母亲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过年回来吗?” 原本白翎想说,这件事情真的不一定,毕竟只是说许多年前,这个人在灵州,但是真的找起人来就知道,找人根本不是说按着一个地址去找就没事儿,忽然想起江夫人当时同她,说的话,看着母亲两鬓渐生的白发,话要说出口了,忽然变了:“肯定能回来的,我们都尽力,商队过年要是不回来,那我就自己往回跑。” 母亲说道:“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肯定还是安全最重要,冬天赶路不好走,你们注意安全。” 带着商队的不是梁家的直系亲戚,而是旁支的一个叔叔——这也是白翎要求的,商队不必太大,太大了容易引人注目。而若是母亲的亲兄弟亲自出去经商,就带了一支不大的商队,为了一点不多的钱,反而容易叫人觉得不对劲。 带队的人叫梁璋,是母亲的一个表弟,道:“姐姐,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就必然不可能叫将军受伤。” “谁要听你这么晦气的保证,你们都得活着平安回来。”母亲似嗔似怒的顶了他一句。 梁璋连忙称是。 随后白翎随着商队南下,一路上的路果然不好走,因这两日下雪,虽然南边儿的地上基本积不起雪来,但是道路却泥泞难行,而且到处散发着阴冷潮湿的冷意,白翎都有些不太习惯。 不过,也有好消息,那就是这个舅舅真的在灵州没走,而且如今是灵州府上的师爷。 白翎刚打听到的时候就松了一口气,若是商人什么的,除非是大商人,不然打听起来麻烦,找起来也麻烦,白翎来的时候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人是找到了,但并不代表事儿进行得顺利。因为这个舅舅名叫王刚——就如同他普通的几乎没有亮点的名字一样,他本人根本没有什么可查的。 青栀甚至不是他的亲外甥女,而是他以前在江湖上混的时候认的义妹,后来她死了把孩子交给王刚养了。 “这个王刚是什么时候进灵州府上当师爷的?”白翎问道,事实上,她刚刚一表明身份,灵州牧就是当天下午就来亲自“接待了”。 本来听说王刚在灵州府上就任,白翎心里还“咯噔”了一下,难道柔然人如今已经渗透到这个地步了? 灵州牧魏谦连忙说道:“在下是五年前当上的灵州牧,上任的时候这个王刚就在了,要是往前查档案的话,差不多已经在灵州这儿待了二十年了。” “州牧上任不都是任命自己习惯的人当师爷么,怎么找了个不熟的?”白翎问道。 “在下确实是有好几位师爷,其他几位都是跟着我走的,只有王刚是一直在灵州这儿,他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了,也熟悉这儿的风土人情,要是把他裁撤了,还要再找本地的其他人,于是想着不如留着他了——要是他有什么问题?将军尽管去审,在下绝不包庇。” “我记得如今的师爷许多都是跟着主官调动的呀,怎么他没跟着上一任灵州牧走?” 魏谦拍了一下大腿:“说起来也是,这个人运气不好,他第一任主官不是升迁走的,而是被查出截留税收,被王上摘了乌纱帽了,他刚上任不久,没受牵连,但当时灵州府里的大部分人都没了,第二任灵州牧虽然为了了解状况没撤了他,但是说到底不是自己人,也不可能得什么信任,上一任灵州牧升迁的时候,其他几位得了信任的师爷都走了,就没带他,如今这不就到我了,他干了这么多年也算有经验了,也认命了,平日里过年过节连句问话都没有,跟个闷葫芦似的。”魏谦暗示着估计他升迁了也不会带这个王刚了。 “那你可知道他收养过一个女儿?前些年去京城了?” 魏谦摇摇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我怎么知道呢,我刚来这儿五年,听将军的话,这女儿五年前就不在灵州去京城了吧,这实在是不知道,他这个人平时也闷,就没听他提起过。” 确实,如果看时间的话,青栀十年前就跑到京城去了。 白翎皱了皱眉,感觉自己的思路进了一个死胡同。 十年前,且不说青栀多大,楼樾才多大,也就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怎么可能布这么大的局。 要是再往前推,王刚在灵州府上当师爷的时候,楼樾甚至根本就没出生,难道这事儿还能是那个昏聩的老柔然王做的吗? 而且灵州这个地方也很奇怪,就像白翎第一次听到这个人在灵州时,第一反应是他是个商人,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灵州并不像南边盛产粮食的禹州和盛产矿产的安州,灵州多山,并没有大片的地方来种粮食,境内有没有盐矿和铁矿,所以许多年以来一直都是以经商为生,而且灵州也不算富裕的地方。 要是真的是柔然的奸细,不是应该快快巴结上官好离开这个地方,而不是如今这副认命了的样子。 “那这人和府上其他人关系如何呢?” 魏谦说道:“也就一般吧,我没听那个手下专门提起过他,也没见他和谁表现出过亲近,但好像也没怎么得罪过人,除了偶尔听两句有人说他没眼力,好像也没谁刁难他。倒是对灵州确实了解,无论是地名还是具体的状况总是能对答如流,平日里也不见得他是跟谁争功一类的,所以在下也说不清到底是好还是坏。” “那你叫他过来我问问吧。” 魏谦长舒一口气,他本来以为白翎是察觉了他的什么事儿,后来发觉好像这次白翎南下要找的事情和他完全无关,只和那个叫王刚的有关——王刚又不是他这边儿的人,魏谦问到现在基本应该肯定这事儿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肯定能脱身,至于那个王刚怎么样,就是砍头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王刚确实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看着就是一脸的穷苦相,个子虽然高,但是瘦得跟麻杆儿似的,显然家里也富裕不到哪儿去,见到白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大将军。” “免了免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王刚摇摇头:“夫人前几年没了,倒是收养过一个女儿。” “哦,最近你和女儿有联系吗?” 王刚想了想:“她在京城的大户人家里做婢女,过年会往家里寄钱,算起来的话,差不多下个月她就快往家里寄钱寄东西了。” 恐怕她再也没法儿寄了,白翎想:“就过年联系啊,平时没联系?这么不亲吗?” 第166章 余波(四) 王刚顿了顿,脸上似乎浮现了一丝尴尬的神色,看了看白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是不太亲。” 白翎意识到这件事之中,他可能有事儿瞒着自己,追问道:“看你的态度不像啊,我既然大老远的从东京跑过来,就必然是有大事儿要问,如今是我来问,我问不出来,恐怕就是王上的暗卫来问了。” 王刚叹了口气说道:“怎么说呢?这孩子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夫人又喜欢呷醋,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时候长开了,跟她母亲似的好看,我自然只拿她当女儿看,但我夫人不这么想,以前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他母亲,这事儿被我夫人知道了,所以我跟她多说两句话,我夫人就开始来找我的麻烦,找我的麻烦也就罢了,暗中还去克扣人小姑娘去,后来她一及笄就说要去京城给人家做婢女,我夫人也在一旁帮着腔——我怀疑这事儿可能原本就是两人商议好的,所以我也没什么说话的余地,由着她去了,我稍微想着要联系一下,照顾照顾,夫人那边儿就开始闹。前几年过年还会回来,但几次回来我夫人都没给什么好脸色,后几年大约是自己也在京城攒下钱了。所以过年也不回来了,只是会寄点儿东西来。” “我记得前两年你夫人过世了?” “确实过世了。”王刚闷闷地说道,“不过都快十年没有联系的人了,忽然联系也很奇怪吧。人家在京城年年寄来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一看又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人家在京城赚了大钱,估计也嫁了个好人家。我打扰她做什么?” “你夫人过世他都没回来?你告诉她了吗?” “我这事儿告诉他,她说知道了,但没回来。活着的时候,他和我夫人的关系又不好。要不何至于这么多年连联系都不联系?何必过世了,还大老远地把人拉回来,叫她违心地哭个坟,人家不愿意回来也正常。” 白翎忽然问道:“她在京城发达了,你不想好歹让她帮帮你吗?据我所知,你一个师爷并不是很富裕吧。” 王刚顿了顿:“这种事儿我做不来。” 白翎笑了笑:“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白翎拒绝了魏谦安排给她的住处,主要是怕里面不干净。选择了在梁家的地方落脚,这次探金跟着她出来的,她性子谨慎,害怕乱跑,给白翎惹了事情,于是这一整天都待在了梁家安排的院子里,双手替白翎按着酸痛的肩颈问道:“将军可有什么成果?” “唔,不多。”白翎倒是没掩饰自己的失望,“可能真是我想多了吧,应该多在东京查一查这个青栀还有什么别的亲戚的?” 毕竟十年两个人都没见面,青栀大概就是在去了京城之后才会和冯家扯上关系,但是,也不太对一来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婢女,就算是干了十年得冯家人的信任吧,也不可能到叫冯淑妃畏惧她的地步。 所以一定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儿。 白翎要是没有瞒着自己人的习惯,但总觉得这个王刚还是有些自己没弄明白的地方,于是索性告诉了探金,探金立刻道:“别说干十年了,就是在干二十年三十年,奴才也是奴才,怎么可能反过去反制主子?就算这个人手里有冯家的把柄,那又如何呢?她一个人在京城,势单力薄的,难道冯家还能叫这么一个小把柄给拿捏了?奴婢说句不好听的,冯家如日中天的那段时间,那就是造反王上都得说不是。” 探金思考的方向和白翎不太一样,但反而给了她很多灵感,问道:“你在定远侯府待下了,家里人可以问你要什么?” 探金明白白翎究竟想问什么?不过就是有点儿怀疑,自己养大的女儿在京城富贵发达了,父母一点儿都不要求她回报吗,探金道:“自从奴婢在将军屋子里伺候,平日里有什么好的,都有奴婢的一份儿,家里确实有不少眼红的亲戚,求门路求到我头上来,以为我能拿捏将军的意思呢。这样的人不少,但是家里爹娘只是嘱咐我平时要试试稳妥,甚至家里有什么事儿也不会告诉奴婢,说在京城大户人家里做婢女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旁人看着眼红,但事实上都是可能说错一句话挨一顿毒打算好的,在严重就是掉了脑袋的事情,所以反而不愿意麻烦,想必那个王师爷也是这么想的。” “不应该呀。”白翎皱了皱眉说道,“他自己说和青栀并不亲近来着。” “可能真是因为为了要避嫌呢,说不定那位长得真的跟天仙似的,有人看一眼就容易生些歹意来,说不定真见过她一面就知道了。” “可惜我也没见”白翎忽然道,“嘶,我们没见过。” “什么?” “你说得对,我们没见过。不仅没见过青栀,甚至连王刚也没见过。”白翎忽然从椅子上弹跳起身。 “将军这话怎么说?不是,刚刚才见过那个叫王刚的师爷?” “你我怎么知道他是真正的王刚。”白翎道。 “魏太守不可能为了他一起骗我们吧,他的乌纱帽不要了?” “不对,魏谦才过来两年,他也未必见过真正的王刚。他过来的时候,曾经在灵州府内部分的人员都跟着上一任州牧,剩下的无非是一些不受重视的小鱼小虾,甚至你再想想看,上一任太守是升迁走的,但再上一任太守连带着几个师爷是被摘了乌纱帽砍头了的,根本没有人证明他是王刚。也就是说可能是八年前那个灵州太守被砍头之后,就安插了这么一个人进来,也有可能是五年前的魏谦上任的时候人换了。” 探金一惊:“莫非的人就是柔然间作,那不是真正的王刚?” 对,编造身份这个东西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尤其是如果编造一个在官服任职的身份,但如果不是编造,而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但派人顶替的这个人的话,事情可能会变得容易许多。 而且最重要的是,根本无从查证。 “那我们要不要问一问上一任的灵州太守?” 白翎想了想:“不,先不着急,如果王刚真的是柔然奸细,上一任灵州太守就算原本不知道,恐怕没有明确的证据也不会愿意配合的。” “难道上一任灵州太守也是间作?” “他倒不一定是间作,他甚至不一定知道这个王刚的真实身份。但他在灵州任上的手下出了问题,是柔然的间作,他说自己不知道,甚至没发觉,他说了别人就真的信吗?要么他承认自己粗心大意,让柔然间作在自己的手下好好的过了这么多年,要么他自己也会被怀疑是柔然人,所以才会庇护间作,无论哪一个,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吧。所以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咬死这个王刚根本没有问题,最好是我们根本查不出这个王刚有问题,才是上上之策。” 探金倒是很惊讶,白翎不算是对人际关系很敏感的人,如今居然能想到这一层,还没等她开口,白翎忽然自己开口自夸道:“我真是长进了,以前我肯定想不到这一层。” 探金笑着接了,这话说道:“将军英明。” 而且事实上这件事的疑点还很多,白翎虽然怀疑这个王刚并不是真正的王刚,但是没有实际的证据。 而且为什么选择灵州,白翎也不是很想得明白。灵州不算富庶,又没有什么资源。如果他真的是间作,刻意留在灵州,而且是当个师爷而不是跟随主官升迁,或者努力去更重要的岗位上。显然就是有意而为之。 那这个“意”到底是什么呢? 白翎想不明白,但是却明白此事并不是一天两天的。指暗中留下的人监控这个王刚的一举一动,而且不能轻举妄动,如果他真的在这里潜伏了这么久,那恐怕白翎来问他就容易引起他的戒心了。 若是轻易的就展开调查。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叫人跑了。 白翎一直遗憾的一点就是,虽然她已经基本肯定最近的许多事情都可能跟柔然人有关系,但是她根本没有具体的证据。 那次的天香叶不算,虽然一般只有柔然的萨满们才会有,但是且先不说柔然的萨满就有好几位,具体锁定的某个人身上都很难。 冯家和柔然人之中暗中的交易算一个,但冯良已经跑了,那些最多证明两者有来往,并不能说明他们在传递消息,也不能说明柔然人参与了太子遇刺案。 而白翎回东京根本没有多久。如果之前有一些什么证据,恐怕现在也找不到了。 而且如果真的拿这些东西说是柔然参与,恐怕楼樾会直接把事情全部推到反叛的胡尔仁身上。她南下之前严峣还来信,楼樾临近年底,疯了一样的找胡尔仁,之前他们给胡尔仁安排的地方被发现了,胡尔仁最近到处东躲西藏,恐怕柔然这段时间是待不住了。还没等严峣安排人把他接走,他自己跑到中原来了。 不过严峣再三强调,胡尔仁身边有他们的探子,他虽然跑到雍国的地界了,但是不用担心,他要是敢对中原起什么歹心,保证他的人头就会放到楼樾的桌面儿上。 白翎觉得再在灵州多待恐怕会惹人怀疑,她一天不走,恐怕就一天不能让王刚放心。 而且灵州贸易发达,为什么是灵州?白翎倒是觉得说不定回去跟母亲商量一下,会得到一个答案。 因此她在灵州又游山玩水了几日,所以就决定打道回府了。 临走的时候倒是魏谦带着人来送,问道:“将军来灵州的事情可解决了?” 白翎这两日也算摸出了这个魏谦的性格,谨慎小心什么的是绝对谈不上,平日里靠巴结上司来往上爬,小毛病不断,该吃吃,该喝喝,青楼每月照逛甚至都不避人的。 这么一个人当盟友实在没什么可靠的,演技也实在不怎么样,连自己都骗不过,难道还指望他能骗过间作吗?于是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差不多办完了。上边有命令不能多说。” 魏谦点头哈腰的表示理解,随后把至尊老佛爷送走了。 虽然白翎在灵州待的时间远远比自己想象的短,但回来的时候还是没来得及及时回复严峣的信件。白翎一拆开,发觉开头说道: “近日小翦似乎和冀国的武也有些龃龉,二人不知为何在雪地打了起来,都受了轻伤,问他是什么原因又不肯说,若是没事儿的话,你可以写信问问。 今年唐国、冀国的收成都不好,豫州大旱,虽然不是颗粒无收,但是远远达不到往年的产量,若是必要的话,最近多囤一些粮食。恐怕今年冬天的米价会涨起来。 柔然王楼樾依然在到处搜寻胡尔仁的踪迹,其他的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倒是来南下劫掠的柔然人都少了,可能今年的雪下的晚,白灾不厉害。 乐康胥将军回蓟京去了,如今这边的事情只是魏明承打理,听说是因为旧伤复发,不能主事,过两日唐王还会派新人来接替涿阳侯——但我倒是觉得,事情未必有那么简单,乐康胥可能是在朝堂上被排挤了,才会临时被调回去。此事且先继续关注着。 倒是前两天我去了一趟燕北城,虽然没见到季沐沐,但高和说沐沐回来了,倒是不在城主府,出去给一户人家当夫子了,你尽可放心了。 这边一切有我,你且安心就好。 严峣” 消息倒是有好有坏,看见白翦那一块的时候白翎就感觉一阵火起,之前他在蓟京也好,在居庸关也好,都明着说自己看不惯武也,虽然瘟疫的事情之后白翎也不是很喜欢这个人,但说到底如今还是盟军,去和他撕破脸皮打成这个样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尤其是如今盟军的主帅乐康胥还离开北边回到蓟京去了,盟军恐怕如今正是一盘散沙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