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第一太子》 1、第 1 章 武德七年,仲春。大地回暖,万物复苏。宏义宫的花草次第盛开,虽无名品,却也娇美,微风袭来,清香阵阵。 李世民坐在廊下,长孙氏作陪,一边煮着茶汤,一边轻笑:“二哥今日不忙?” 李世民点头:“难得清闲。这几年我四处征战,长安这边多亏了你。如今天下局势已定,我也能多抽出些时间陪陪你和孩子。” 说到孩子,二人十分默契地看向前方:李泰与李丽质正在花丛中追赶嬉戏,欢笑声不绝于耳。李世民四下环顾一圈,后知后觉般反应过来,问道:“怎不见承乾?莫不是还未下学?” 李承乾乃二人长子,今年五岁,聪慧过人。八个月说话,十个月走路。两岁会认字,三岁颂古诗。脑子灵活,记忆力卓越。李世民早早选定陆德明与孔颖达为老师,教授其课业。时常听二人对长子夸赞,李世民既高兴又欣慰。 他看了眼房中的更漏,算着时辰,心下疑惑。五岁的孩子,再是聪慧,课业也不重。加之李承乾学什么都快,这个点早该下学了才是。人呢? 长孙氏偏头低笑,眸中带着几分玩味:“承乾昨夜做了个梦。” 李世民挑眉:“又做梦?这回他梦见什么?” 不怪李世民这等反应,实在是李承乾做的梦有点多,还十分天马行空。什么天上飞的飞机,能跟人千里通话的手机,可以看戏的四四方方的电视机…… 五花八门,每每听得李世民云里雾里。这些话拆开来,他每个字都懂,但连在一起,一句也不明白。见鬼的飞机,手机,电视机。什么玩意! 对此,李世民能说什么?只能叹一句:小孩子的想象力就是丰富。 长孙氏笑意不减:“他说你不疼他,他不想理你了。” 李世民轻哼:“我怎么不疼他了?但凡有好东西,我哪回没第一时间给他送去?说出这种话来,他也不亏心。” 长孙氏眯笑:“承乾说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凭什么四弟和九弟都有小字,偏他没有。你这是区别对待。” 李世民满头问号。四弟是李泰,李泰有个小字唤作青雀没错。可这个九弟哪来的?还“同一个娘胎里出来”。他与长孙氏如今拢共就二子一女。承乾从何处多出来一个九弟? 李世民第一反应:“可是谁在他耳边嚼舌根?” 长孙氏摇头解释:“你可还记得承乾提过,梦里他有个表姐。这位表姐告诉他,你我以后还会有个儿子,排行第九,小字雉奴。一母同胞三兄弟,两个都有小字,偏他没有。这就是你更疼他们,而不疼承乾的证明。” 李世民:…… 什么奇葩理由!李世民只觉得荒谬至极。梦里的表姐也算表姐?要不是他进不去李承乾的梦,这会儿真想把这个表姐给砍了。公然挑拨他与承乾的父子关系,其心可诛。承乾也是,自己平日对他如何,他不知道吗?居然信一个荒诞的梦? 李世民咬牙暗骂:“小没良心的。他这会儿去哪了?” 长孙氏指路:“太极宫。” 李世民顿了下,反应过来后起身就走。太极宫住着谁?他老子李渊!不用问,李承乾肯定是去告状了。就那小子的脾气,他要是不快点,指不定编排出他多少“罪名”呢。 ******** 太极宫。 “小没良心”的李承乾此刻确实如李世民所料,正气呼呼同李渊告状。 李渊但觉好笑,也不劝,反而顺着孙子的话道:“哼,谁稀罕他的疼爱。你阿耶不疼你,阿翁疼你。以后你就住阿翁这里,再也不回去了,如何?” 李承乾鼓着两个腮帮子干瞪眼,没想到李渊会这么说,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李承乾支支吾吾:“我……我……” 李渊眼中含笑:“你怎样?” “我还是要回去的。”这话与之前的“硬气”不符,李承乾的声音小了不少,转瞬又给自己找了个挽尊的借口:“我才不是因为舍不得阿耶呢。阿耶虽然可恶,但府中还有阿娘与弟弟妹妹。我是舍不得阿娘和弟弟妹妹。” 特别强调,表明跟李世民没关系。 李渊促狭道:“那阿翁把你阿娘和弟弟妹妹都接宫里来?” 李承乾两边腮帮子鼓得更大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又委屈又焦急:“阿翁!” 李渊奇道:“你不是说再也不理你阿耶,不想见到他吗?住在一起,如何能见不到?” “我……我……我只说现在不想见他,没说一辈子不见他。阿翁欺负人!” 李承乾又羞又恼,很是下不来台,眼眶都红了。见他如此,李渊反省自己是不是捉弄小孩太过,收起打趣的心思,温声道:“那咱们就回去住,且看你阿耶的表现,可好?” 李承乾总算满意了,又扬起了自己的“小尾巴”,点点头应下,却不忘补充道:“我是看在阿翁的面子上才给他一次机会的。” 李渊忍俊不禁,也不拆穿他,将此事揭过,站起来牵着他往外去:“走!听下面的人说你养的那两只母羊大约这两日就要生小羊羔了,想不想去看看?” 李承乾瞬间将小脾气丢一边,眼睛亮晶晶的:“想!” 说起这两只母羊,还有一桩故事。去年冬天李渊生辰,命人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负责宴席的主事从外头买了一批羊,预备做烤羊。为了保持新鲜,要的活羊,打算现宰现烤。李承乾从没见过宰羊,听闻后十分好奇,便去瞧热闹。 谁知有两只羊见到李承乾便朝他冲过去,跟着他跑,李承乾去哪,它们跟在屁股后头去哪。一群仆婢想要把它们抓回来,拉都拉不住,一个劲朝着李承乾嘶吼悲鸣。众人看得惊讶万分。 李渊亦然,又有李承乾为羊求情,李渊便将这两只羊留了下来。后来才发现这竟是两只已经怀孕的母羊。 按理买来做吃食的羊不会选有孕的。宫中采买的主事更是谨慎,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可偏偏这种情况就是出现了。众人纳闷的同时也明白了,母羊此举是为了自救,救自己救孩子。在场之人不免都有些感叹:此二羊通人性。 李渊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干脆把羊养在了宫里。一晃数月过去,如今正是母羊生产之际。 李渊与李承乾赶到时,母羊已经在生了。羊圈里,三四个内侍宫婢围着母羊忙接生。李承乾松开李渊的手跑过去,便有内侍上前拦住他:“小郎君不如离远些,这边血淋淋的,莫吓着你。” 李承乾不满,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可能被这点东西吓到!不过倒也没坚持进去,站在羊圈边上说:“我就在这里看,不给你们添乱。” 内侍犹豫着看向李渊,见李渊默许便低下头退到一边,不再劝说。 李承乾之前没见过宰羊,更没见过羊生崽,攀着羊圈栅栏看得津津有味,眼睛眨都不眨,两只小手攒成拳,奶声奶气给母羊打气:“努力!努力!你们可以的!不要怕!用力用力再用力!小羊很快就出来了。等小羊出来,我给你们吃好吃的哦!” 李渊侧目,怎么搞得跟生孩子一样,你当母羊听得懂? 母羊懂不懂不清楚,但在李承乾一声一声的加油鼓励之下,啪叽,一只小羊从母羊肚子里挣脱出来。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宛如下饺子般,快速又顺利。 李承乾激动得扯住李渊的袖子:“啊啊啊,阿翁,生了,生了!小羊生出来了!” 李渊:…… 母羊生个小羊,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婆娘生孩子呢! 李渊有些无语,但低头看到李承乾脸上洋溢的欢喜以及那难以言表的愉悦,嘴角又勾起一丝微笑。 “一,二,三,四,五,六……” 啪叽,随着第七只,也是最后一只小羊出生。李承乾脑海中清脆的电子音响起:母羊饲养完成。经验+70,金币+70。检测到经验值达标,农场升级,奖励初级盲盒一个,解锁新种子,请问宿主是否使用金币购买? 李承乾愣了会儿,转瞬高兴得跳起来。 他有两个秘密。第一:他经常做梦,梦里他生活在被称作二十一世纪的异界,在那里,他有不一样的家庭。他仿佛会分身,白天黑夜过着不同的人生。 大唐的他一天天长大,梦里的“他”也一天天长大。不同的是,两边时间流速似乎不一样。他在大唐将将五岁,而在异界,他已经七岁多,是个马上就从二年级晋升为三年级的小学生了。 第二,他有个农场,是在两年前觉醒的。朝廷重农。三岁那年,李渊为做表率,带领皇家子弟下地种植。阿娘抱着他,握着他的小手撒了把种子,脑中瞬间叮咚一声:检测到宿主亲自播种,农场系统激活。 当时李承乾年岁小,并不是很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得益于梦里是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表姐爱吃爱玩又话痨,总喜欢跟他叨叨叨。他听表姐说过很多事。譬如表姐看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小说。 聪明的他慢慢察觉,他似乎是拥有了小说中的神奇系统。在发现这点后,他开始捣鼓农场,在磕磕碰碰摸索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明白了农场的运作,然后顺着农场做任务。每次种植养殖成功,都会获得经验和金币。金币用来购买种子和育苗,经验用来升级。 农场等级越高,解锁的新品种越多。 看着虚拟界面上一串灰色待解锁的食材,玉米香蕉菠萝草莓小龙虾等等,李承乾咽了咽口水。这些都是好吃的啊! 李承乾不明白,这些梦里世界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大唐为什么都没有。他想吃,好想吃,可是吃不到。委屈,叹气。 所以当李承乾听到“解锁新种子”五个字时,高兴得无以复加,一双眼睛比星辰还亮,仿佛看到了千万美食在朝他招手。 他激动得打开外人看不到的虚拟面板,看向系统解锁的新种子:西瓜。 李承乾在大唐吃过一种瓜,看起来和西瓜类似,名寒瓜。但口感跟梦里的西瓜相差甚远。 西瓜好,西瓜妙!西瓜甜美多汁,冰镇西瓜更是夏天消暑神器。现在种下,夏天刚好能吃。美滋滋。 李承乾想也没想,直接点击购买。买,必须买!赶紧买! 手指点下去,李承乾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农场系统什么都好,就是给予新种子新育苗的方式有点“别致”。 譬如他此前解锁的西红柿,点击购买后没多久,他在踏春的路上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崴了脚,摔进旁边的泥土地里,在泥地里发现了系统标注的一片小小的西红柿苗。 再譬如眼前刚生产完的两只母羊,为此还在阿翁的寿宴上闹了一出稀奇事。 对比一下,这次系统会以什么方式把新种子给他呢? 啁——啁—— 尖锐的鸟鸣划过长空。李渊抬头咦了一声:“哪里来的鹞鹰?” 鹞鹰?李承乾陡然一惊,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要完! 2、第 2 章 ——叮,购买成功,西瓜种子已发放,请宿主根据指引前往查收。 电子音落下,李承乾眼前展现出一副5d实时地图,地图上一闪一闪的红色光点对应的正是天空中翱翔的鹞鹰。 再抬头一看,鹞鹰的爪子上似乎抓着个小荷包,金色的荷包布料在日光的照耀下亮闪闪的。 李承乾:…… 此刻,他忽然想起梦中表姐说过的一句话:你咋不上天,跟太阳肩并肩。 系统现在可不就是要让他上天? 可惜系统没有自我意识,不能与他对话,否则他真想问一句:你有病吧?有病吧?有病吧! 李承乾苦瓜脸,老大不高兴。他想种西瓜想吃西瓜,但如今西瓜种子在鹞鹰身上,他怎么拿得到!正郁闷着,鹞鹰啁啁鸣叫着朝前飞。 李承乾:!!! 怎么还带跑的! 李承乾撒腿去追。怎么拿种子先放一边,目前最要紧的是不能让鹞鹰跑了。不然天大地大,他上哪找去。 小小的人儿风一般从李渊身边跑过,差点带得李渊一个踉跄。李渊不明所以,出什么事了?正想开口询问,便见李承乾一边跑一边朝天上的鹞鹰大喊:“不要跑了!不许跑!下来,你给我下来!” 李渊:…… 前一秒还兴致勃勃看母羊生产呢,下一秒就被只鹞鹰给拐走了。 李渊哭笑不得,无奈摇头叹息:“这孩子!” 他年纪大了,可没那个劲头追着精力过盛的孩子满地跑,便没动,转头吩咐内侍:“还不快跟上去,护着小郎君。” 于是鹞鹰在天上飞,李承乾在地上跑,内侍们在后头追,再配上鹞鹰啁啁的叫声以及李承乾略带怨愤的怒喊,引来宫人频频侧目。 跑了一段后,眼见鹞鹰有飞下来的趋势,彼此距离也越来越近,李承乾面露欣喜,可这喜悦还没完全爬上眼角眉梢,就被一只羽箭打断。 箭矢凌厉破空,擦着鹞鹰的羽翼而过。鹞鹰一声惊叫,倒头栽下来,正中地面一株常青树。常青树高大挺立,枝繁叶茂,瞬间将鹞鹰的身影淹没。 旁边传来喜悦之声:“四叔,我们射中了!” 李承乾转头就看到对面走来的一行人,以李元吉为首,紧随其后的是他最讨厌的李承道1。 李元吉乃李渊第四子,是李承乾的长辈。李承道却是东宫庶次子,按理比不得李承乾的“嫡长”身份,但凡事加了“东宫”的前缀,意义便不同了。加之东宫至今无嫡出,排行庶长的李承宗早逝,李承道这个次子直接升级成长子,分量就更多了几分。 他与李承乾年岁相仿,又是个爱往李渊身边凑的,惯会撒娇卖乖,李渊也乐意容忍。两人日常拼玩具拼赏赐拼学业拼宠爱,拼一切可以拼的东西,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两帮人马相遇,李承乾与李承道的脸同时垮下来。不过李承乾自认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还是规规矩矩地同二人打招呼,哪知李承道张嘴就说:“你怎么在这?” 这语气呦,李承乾瞬间不高兴了:“我怎么不能在这?” 他虽然搬出去不在宫里住了,但阿翁是允他随时入宫的。李承道什么意思,伯父还没登基呢,就当太极宫是他们家的,别人都不能来了? 李承道瞪眼:“这里是东宫。” 李承乾:??? 左右四顾一圈,哎呀,果然是东宫的门边上呢。他追鹞鹰追得忘形,跑东宫来了?这……这就有点尴尬了。但李承乾秉承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得就是别人”的原则,脸色羞赧了一秒又恢复正常,理直气壮道:“伯父可有说不许我来东宫拜访他?” 李承道噎住,他就算年岁小也知道这话不能应,只能不悦地哼了一声,略过这个话题,拉着李元吉说:“四叔,我们去把那只鹞鹰捡回来吧。它爪子上金灿灿的。我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要跟他抢西瓜种子? 李承乾立时支棱起来:“不行,那是我的。” 李承道呵呵:“李承乾,你讲点道理好不好。那只鹞鹰明明是四叔为我射的,怎么就是你的了?你想要,有本事自己射啊。” “那只鹞鹰是因为我才会飞到这里来的,他是来给我送东西的,爪子上金灿灿的东西是我的。” 李元吉蹙眉:“是你养的鹞鹰?” 李承道翻了个白眼:“四叔,你听他胡诌呢。”转头又质问李承乾,“你可别说真是你养的。你什么时候养的鹞鹰我怎么不知道?” 李承乾瞪回去:“我养没养,难道事事都要告诉你?” “四叔虽射了它一箭,却是擦边过的,没要它的命。你若说它是你养的,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它若真应了,我就认是你养的。” 李承乾被他怼得面红耳赤,却不敢应下他的激将法。因为他明白,鹞鹰不会答应他。之前追着鹞鹰跑,叫了那么多声,鹞鹰都没理他呢。这会儿怎么可能会理?但鹞鹰确实是系统派来给他送种子的啊,他又没说谎。 二人僵持着。李承道见他拿不出证据来,自认为胜了一筹,扬起骄傲的小脑袋,将后面跟着的奴仆唤出来:“你们爬树上去,把鹞鹰给我拿下来。” 话毕,还故意瞄了李承乾一眼,继续吩咐:“记住,鹞鹰我要。鹞鹰爪子上抓着的东西我也要!” 李承乾怒了,你要鹞鹰就算了,还想要种子,看把你给能的。当谁没有仆从随侍呢。他点了点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的内侍:“你们也去,不许让他们把东西拿到手。” 双方内侍心里苦。可他们能怎么办?两位小郎君斗气,都是龙孙,他们一个也得罪不起。小郎君的吩咐能不听?那必然是不能的。所以……嗯,那就爬吧。 内侍们纷纷手脚并用,力争上游。李承乾与李承道在下面呐喊指挥的同时还不忘互怼斗嘴。树下唇枪舌战,树上争先恐后。你越过我,我扯你一把,把你拉下来。你快赶上来了,我踹你一脚,把你踢下去。场面十分热闹。 眼见自己这边的人落入下风,李承乾站不住了。不就是爬树吗?他从会走会跑开始就上能去房顶,下能入河塘,爬个树更是家常便饭。这有什么难的,这些内侍真没用! 李承乾撸起袖子亲身上阵,三五下就超过一众奴仆。一来他爬树的技术确实不错,动作娴熟;二来他是秦王长子,圣人亲封的恒山王,奴仆们哪敢扒拉他,更不敢越过他去。 故此,李承乾遥遥领先。李承道不干了,也想亲自上阵,却被李元吉拉住:“这棵树至少有四五丈高,爬上去你也不怕出事。不许去!” 四叔词严厉色,李承道一时被唬住,不敢动。 他听话了,李元吉却仍旧不高兴,因为还有个不听话的呢。李元吉与太子李建成素来亲厚,对东宫所出子女也多爱护,此前两小儿争执,李承道没吃亏,他便杵一旁看热闹,乐得见李世民的小崽子吃瘪,但这会儿李承乾上了树,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李元吉皱眉道:“承乾,下来吧。今日算是四叔的错,误伤了你的鹞鹰。鹞鹰给你,鹞鹰爪子上的东西也给你。叔叔都让给你。你快下来。听话,别闹了。” 李承道先气不过:“凭什么给他,咱们凭什么让着他,他……” 话没说完,李元吉一个眼神扫过来,李承道闭了嘴,觉得万分委屈。 见此,李元吉又有些心软,解释说:“不是让着他。他性子跳脱,做事不管不顾,那么高的树说上就上。他无知无畏不怕死。我们却不能当没看见。这里毕竟是东宫地界,万一摔下来有个闪失……” 李承道立时明白过来,这是怕李承乾摔死摔残了,不好收场。尤其四叔还是长辈,能眼看着侄子作死无动于衷?若真如此,传出去四叔别想做人了。道理他都懂,可还是委屈。李承乾也委屈。 听听这话说的,“算是四叔的错”,错就是错,“算”是个什么意思。还有“都让给你”。呵呵,本来就是我的,怎么就成了你让的?再有最后一句“听话,别闹”。 李承乾双眼泛红,如何就是他在闹了?明明就是他们横插一脚,想强抢他的东西啊。恶人先告状,可恶至极。 李承乾很不服气,心里想着:我才不要你让,我的东西我自己拿。 李元吉与内侍们的劝说一声声传来,他只当听不见,憋着一口气越爬越高,终于看到了躺在枝叶中的鹞鹰以及落在旁边的金色荷包。 李承乾伸手将荷包抓在手里,再要去抓鹞鹰。鹞鹰已被惊动,扑腾了两下翅膀,虽说伤势不重,到底比不得完好无损之时,空中踉跄了一下,落在李承乾头上,爪子以发冠为支点一蹬,再次高飞远走。 李承乾:…… 这鹞鹰就是系统派来克他的! 不过好在西瓜种子到手了,李承乾得意地晃荡着手中的荷包朝下看去:“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拿到了!” 言外之音:才不稀罕你让呢。 众人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李承乾,一个个心惊胆战,李元吉哪还有心情跟他争辩,赶紧顺着他的话说:“既然拿到了就快下来。” 李承乾紧紧抱着树枝不动。 李元吉再劝,还是不动。 又劝,依旧不动。 李元吉脸都青了,气不打一处来。不是都拿到了,怎么还不肯下来?自己口水都要喊干了,小鬼头就是不动弹,这是闹哪样? 李承乾不是不想下来,而是……嗯,他发现自己好像下不来了。 天哪,好高啊!他以前爬树从来没爬过这么高的,好怕怕,但又不能露出来让李承道看笑话,怎么办? 适时,一声暴呵响起:“李承乾!谁许你爬那么高的,不要命了是不是。给老子滚下来!” 李承乾转头就看到李世民愠怒铁青的脸,心中惊骇,脚下踉跄,双手一松,整个人掉落下来。 嘶—— 在场众人双目瞪圆,倒吸了一口凉气,神色大变。 李承乾闭上眼,本以为会摔得很惨,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落入一个宽厚的温暖怀抱。 说时迟那时快,离得最近的内侍们都吓傻了眼,倒是离得远些李世民反应迅速,疾奔上前,双脚在岩石上借力一瞪,跃身而起,将李承乾于半空稳稳接住,以背摔地,未曾让李承乾伤到一丝一毫。 李承乾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被李世民提溜起来:“胆子越来越肥了是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话音落,李世民手腕一翻,李承乾已被调转了个姿势按压在膝上,啪啪啪,一顿铁掌炒肉无情落下,屁股瞬间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李承乾嚎啕大哭:他错了。疼痛不是没来,只是换了个方式,虽迟但到。 坏阿耶,放着旁边两个罪魁祸首不去管,凭什么打他。 好无情好冷酷好无理取闹! 3、第 3 章 承乾殿。 李承乾趴在床上又羞又恼又气愤。羞的是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揍屁股,尤其那些人里还有和他最不对付的李承道;恼的是自己居然没忍住哭出来,哭得毫无形象,这下里子面子全丢了,李承道还不知怎么笑话他呢。 气愤的是阿耶不讲道理,明明是李承道不对,强抢他的东西欺负他,阿耶不帮他就算了,还打他。下手那么重,若不是阿翁及时赶来,李承乾半点不怀疑自己屁股肯定会开花。 李承乾耸了耸鼻子,眼眶泛红,越想越觉得委屈。心道:阿耶果然不疼他了。亏他之前还想着给阿耶“一次机会”呢。哼,阿耶不配他给的机会。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往后他就住承乾殿,不回宏义宫了。 转瞬又气系统,要不是系统作妖,送个种子非得弄只鹞鹰,至于闹成这样吗? 李承乾咬牙切齿,只想胖揍系统一顿,奈何系统没有实体,只能打开虚拟面板一顿点点按按,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不小心点到背包,系统瞬间跳出选择框:是否开启盲盒。 李承乾顿了下,恍然想起,系统升级之时除解锁新种子外还奖励了一个盲盒。按照说明,盲盒内物品千百种,端看你开出哪一个。当年新手礼包中的盲盒开出的是一颗强身健体丸。他吃过后就很少生病了,连力气也比别人大。 思及此,李承乾眼中泪光散去,浮现出些许兴奋,他激动地点开盲盒。 ——叮,恭喜宿主获得初级许愿福袋。请宿主许愿。 李承乾:……盲盒套许愿福袋?你搁这套娃呢! 转瞬又托腮,嗯,那他要许什么愿呢?李承乾忽而想到今天让他备受委屈的那只鹞鹰,闭上眼睛,双手交叉握紧,默念心愿。 ——叮,愿望收入福袋,检测到宿主愿望难度两颗星,初级福袋孵化时间:两小时。成功率:50%。请宿主耐心等待。 李承乾有点懵:这意思是愿望不一定能实现?成功率只有一半?是因为福袋只是初级吗?可他的愿望不也才两颗星?两颗星的愿望都只有一半几率成功? 李承乾不满地瞪了眼系统,目光充满鄙视:哼,没用。 不过他也想得开,既然两个小时后才能见分晓,那就等时间到了再说吧。就此关掉虚拟屏,将此事丢在一边。 小孩子的困意来得快,李承乾趴着趴着,不自觉睡了过去。 再次来到梦中世界,李承乾愣了片刻,转瞬回过神来。他想着,上回偷听到表姐与同学争辩李世民的诸位嫡子他更疼谁,听到一半就醒了,这回也不知道能不能接着听。 梦里的场景并不都是衔接的,大多时候断续而零碎。尤其是他并不能左右梦中“自己”的思维想法,更无法支配“自己”的行为举止。所以他没有办法自己去寻找“故事”的后续。 梦中,他等啊等一直没等来表姐,听说她想要写一篇唐穿小说,为此查资料闭关去了。李承乾微微有些遗憾,却没有过多在意。因为他又吃到好吃的了! 他虽然不能控制梦境,却能共享“自己”的一切情绪与感知,比如味蕾。这一次,家人带他去参加了“豆腐文化节”,品尝了著名的“淮南豆腐宴”。 豆腐他是常吃的,可是以往他吃的多是鱼汤豆腐、蛋黄豆腐这类,较为清淡,辣食虽也有接触,却不多。这回家人说他长大了,可以尝试跟大人一样饮食,给他挖了一大勺麻婆豆腐。那味道在口齿间蔓延,即便辣得他嗷嗷大叫,却意外的令人惊喜。 梦醒的时候,李承乾仍旧忘不了味蕾中残留的麻辣滋味,忍不住吧唧了两下嘴巴,闷闷低语:“怎么就醒了,我还没吃够呢。” 一旁伺候的婢子轻笑:“小郎君这是梦见什么好吃的了?” 李承乾转头看到来人,有些惊讶:“抱春?怎么是你?” “圣人怕宫里的人小郎君用不惯,特意遣冯内官去宏义宫将婢子接了过来。” 李承乾喜笑颜开:“阿翁果然疼我,连这都想到了。” 抱春也笑:“圣人自是疼小郎君的。” 李承乾突然又不是很高兴了,闷闷说:“可阿翁也疼李承道。” 这话抱春一个婢子就没法接了。 哎!李承乾耷拉着脑袋叹气,他当然也明白都一样是孙子,不能强求阿翁只疼他不疼别人,这是不对的。可想到自己与李承道之间的各种争端仍旧觉得憋气,尤其是这回。 ——叮,许愿福袋孵化成功,请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眼前一亮,只听啁啁的鸣叫由远而近,一个身影从窗户而入,落在高几之上。正是给他送种子的那只鹞鹰。 抱春吓了一跳,立时挡在李承乾身前,避免鹞鹰伤了小主子,又转头唤人入内,将这畜生赶走。哪知李承乾动作迅速,连屁股上的疼痛都忘了,翻身下床奔过去,一把抓住鹞鹰的脖子。 鹞鹰:…… 抱春:…… 李承乾一双眼睛闪闪发光:“有了它,我就能证明是李承道抢我东西了。” 抱春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小郎君,鹞鹰虽体型比不得苍鹰与海雕,这只看似也还未完全成年,却终究是猛禽,小心伤着你。” 李承乾还沉浸在马上能掰回一局的喜悦中,对她的担忧仿若未闻,手上没轻没重,一个用力,鹞鹰脖子被卡住,发出两声沉闷的痛苦哀鸣。 李承乾双目怒瞪:“李承道不是说如果我叫你一声你能答应,他就认你是我养的吗。我决定了,以后你就叫阿鸢。” 鹞鹰:…… “阿鸢!” 鹞鹰:??? “阿鸢!” 李承乾发出死亡凝视,手中力道又重了两分,鹞鹰察觉生死一线的恐怖气息,非常识时务地张嘴:“啁!” “阿鸢。” “啁。” “阿鸢。” “啁。” 如此四五遍后,李承乾终于满意了,松开鹞鹰脖子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这才对嘛,真乖。往后你就是我座下第一宠物了,我每次叫你,你都要这么应哦,尤其是在李承道面前,听明白没?” 抱春无语:小郎君啊,你让一只鹞鹰怎么明白?他还能知道你嘴里的“李承道”是谁? 可是这回都没让李承乾等,鹞鹰立时发声:“啁。” 抱春目瞪口呆。 李承乾更满意了,心下暗道:这么看来,系统还是有点靠谱的。 系统:……说我没用的是你,说我靠谱的也是你,你真善变。哼,本统大度,不跟小屁孩一般见识。 李承乾大手一挥:“走!我们讨公道去!” 抱春赶紧跟上:“小郎君可是要去东宫?” 李承乾嗤鼻。去东宫?他才不去呢。就算他当着李承道的面让鹞鹰应了他,李承道也是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而太子伯父即便嘴上跟他道歉,也多是哄他,其实心里偏着亲儿子,私底下指不定还觉得他小题大做呢。 哼,他就要小题大做怎么了? 既然要讨公道,自然要找宫里权力最大,最能给他主持公道的人。 ****** 甘露殿。 张婕妤将自己亲手做的羹汤奉给李渊,又站起身来到李渊身后为他按头。她能从李渊诸多后宫绝色中脱颖而出,与尹德妃平分秋色,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缺的。李渊不过一个扶额,她已经有了动作。 李渊感叹:“你这手艺是越来越精益了。” “圣人觉得舒服,妾天天给你按。” “嗯。”李渊轻轻应了一声。 张婕妤见他面色尚好,眼珠转了转,试探着开口:“圣人就这样把承乾小郎君留宫里了?” 李渊睁眼抬眸,张婕妤忙道:“妾的意思是,小郎君跟秦王殿下毕竟是亲父子。父子俩哪有隔夜仇。秦王殿下今日动手,想来也是吓着了,恐小郎君有个好歹。” 李渊收回视线,冷呵:“他也好意思担心承乾有个好歹?要不是他突然喊那么一嗓子,承乾能被吓得掉下来?承乾要是真有个好歹也是他害得。他还有脸揍承乾!” 张婕妤微微蹙眉,见这情形,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直接略过这一点,状似无意间感慨:“小郎君这胆子着实太大了些。别说秦王殿下,便是妾,光听说他一个五岁的孩子爬四五丈的高树就觉得心惊肉跳了。” 这点说得在理,李渊沉默,发出一声叹息:“承乾确实太莽撞。” 张婕妤觑着他的面色又道:“圣人这些年待妾不薄,承乾小郎君也算是妾看着长大的。妾斗胆说几句真心话,还望圣人不要怪罪。” 李渊坐起身来,回头正视她。神情比先前略为严肃,却不见气怒,张婕妤安下心来接着说:“圣人疼爱小郎君,不愿他受半点委屈。可凡是总有个对错。今日圣人急匆匆去给承乾小郎君救场,还许他住在宫里,极尽安抚劝慰。可有想过承道小郎君?” 李渊愣住,因李承乾差点摔伤,又被李世民一顿胖揍,他只顾着李承乾,倒是把“两小儿争斗”的另一个当事人给忘了。 “那鹞鹰明明是承道小郎君让齐王射的,承乾小郎君非说是自己养的,这谁能服气。他想拿回自己的猎物,结果承乾小郎君吵着闹着要亲自上阵,逼迫他不得不让出来,他心里岂能舒坦? “偏偏因着这一出,大家都只记得承乾小郎君挨了打,圣人也只顾着哄对方去了,谁还记得他做出的让步,承受的委屈?” 李渊蹙眉:“今日承道确实受委屈了。” 有他这一句,张婕妤神色微松,进一步说:“要妾身说,承乾小郎君这性子是该管教管教。总不能不论什么东西,只要他看上了,就非得是他的。 “圣人能让外人让着他,难道也想让别的孙儿都让着他不成?圣人疼惜他没得到心爱之物,那这平白把自己心爱之物让出来的人呢,圣人就不心疼?都是孙儿,手心手背都是肉。” 李渊沉默。他虽然疼承乾,又何尝不疼承道呢。 张婕妤继续:“妾认为,不能因为某个孩子更会哭更会闹,就忽视了更懂事不哭不闹的那个。秦王殿下今日这顿打,承乾小郎君挨得不算冤枉。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圣人也该松手将小郎君送回去,让秦王殿下好好管管。这也是为了小郎君好。 “再说,圣人执意留下小郎君,反而把秦王殿下给赶了出去。知道的是您心疼小郎君,不知道的呢?若有人误会了,或是从中挑拨,岂不伤了秦王殿下与小郎君的父子情分?” 张婕妤言辞恳切,一字一句仿都似在为承乾着想,又有那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李渊认真思考起来,他是不是真的过于宠爱承乾,并且他宠爱的方式是不是真的不太对? 就在这时,门外内侍禀报承乾求见。李渊将思虑暂且放置一边,开口将人叫进来。 但见李承乾大步入内,手中还提着一个庞然大物。那提着的姿势极为诡异,手掐脖颈,鹞鹰双脚伸直,眼睛些微翻白,仿佛随时要厥过去。 李渊吓了一跳,倏忽站起来:“承乾快放手,小心这畜生伤人。你……” 话音未落,鹞鹰已经被举到面门:“阿翁,阿翁!你看,我把阿鸢带过来了。我说阿鸢是来给我送东西的,承道不信,别人也不信。您虽然嘴上没说,可我知道你也没信。我证明给您看。” 李承乾将鹞鹰重重放在茶几上,掐在脖子上的手却未松开,死死盯着它唤:“阿鸢。” “啁。” 因为脖子被掐,鹞鹰的鸣叫嘶哑低沉,发声有些艰难,却回应得十分迅速。 “阿鸢。” “啁。” 光是应了他的呼唤,李承乾犹觉不够,又道:“去给我摘朵花来。” 手中力道一松,鹞鹰赶紧扑腾翅膀飞出窗外,不一会儿嘴里衔着一朵花送给李承乾,然后退到其身后,努力作乖巧模样。不乖巧不行,有系统的契约在,它造不了反。遇上这么个主子,鹰生艰难啊。 李承乾取过花递给李渊,高兴得手舞足蹈:“阿翁您看,阿鸢给我摘的。您现在信了吧?” 李渊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所以李承乾说的是真的?鹞鹰是他养的?鹞鹰这么通人性的吗? 张婕妤:……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4、第 4 章 眼前的情景让人不得不相信李承乾的话,但张婕妤始终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她狐疑看向李承乾:“小郎君何时养的鹞鹰?这鹞鹰似乎还未成年,是秦王殿下为你搜罗来的吗?” 阿耶搜罗的?李承乾撇撇嘴,才不是呢。但他没反驳,自动忽略掉这一句。毕竟鹞鹰的来历归于系统,这点他不能说,也说不了。这些年他早摸清楚了,但凡涉及系统的话语,即便他有心告诉别人,也是开不了口的。系统好似有某种力量,禁止他泄密。 李承乾没有直接反驳张婕妤,反而转身拉住李渊的衣袖,委委屈屈道:“阿翁,怎么人人都问我何时养的鹞鹰?承道是这样,张婕妤也这样。我何时养的重要吗?不管我是以前养的,还是最近养的,就算是今天才养的,它也是我的,不是吗?” 张婕妤被噎了个够呛,连忙开口解释:“小郎君误会了。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李承乾歪着脑袋,神色迷茫:“别的意思?张婕妤还有别的意思吗?” 张婕妤:…… 她嘴角抽搐,尴尬道:“没……没有。” 李渊半点没因自己的宠妃吃瘪而恼怒,反倒哈哈大笑起来,慈爱地摸了摸孙子的头:“承乾说的对。鹞鹰既然是你养的,那不管什么时候养的,都是你的。” 他的目光扫过鹞鹰,这只鹰是他今日与承乾一起见到的。当时鹞鹰可没这么听承乾的话。李渊并非没有疑虑,却都掩藏下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太极宫西侧羊圈里刚生产的两只母羊不也是如此吗? 还有西红柿。这种作物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曾派人打听过,中原大地连同北荒南蛮都未曾见过此物,偏偏承乾就能阴差阳错获得。 承乾身上似乎有某种运道。运道……李渊忽然又想起了当年袁相师的话。 “阿翁可要帮我主持公道!” 李承乾的话将李渊刚飘远的思绪及时拉了回来。 “阿翁,承道伤了我的鹞鹰,还说鹞鹰是他让四叔射的,跟我抢。他不讲道理。”李承乾声声控诉,意图分明,毫不掩饰。 张婕妤眼珠微动,温声劝慰:“小郎君,你们是兄弟,何必为一只小畜生伤了感情?” 李承乾重重点头,十分赞同:“张婕妤说得对。不能因为一只小畜生伤了我们的感情。我明明都已经告诉承道,鹞鹰是来给我送东西的了,而且几次强调。承道都不听,还非让人去拿,甚至命令他们不但要把鹞鹰拿下,鹞鹰身上的东西也要。 “先生们说了,不问自取是作盗,明知而夺是作抢。承道对我如此,可见他一点也没在意我们的兄弟感情。或许在他看来,与我根本没有兄弟感情这种东西。” 张婕妤浑身僵住:……她是这个意思吗? 李承乾扬了扬下巴,神情愤懑,理直气壮,半点不觉得自己理解有误。有误?这事本来就全是李承道不对,难道还能是自己的错?那必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会理解错误吗?绝对不会。李承乾自信满满。 他这一顿骚操作成功让张婕妤一口气堵在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李渊轻飘飘一个眼神扫过来,没有呵斥,也不见愠怒,却让张婕妤心头咯噔一下,将刚张开的嘴又闭了起来,不敢再多言,恐多说多错,惹了李渊怀疑。 李渊重新看向李承乾:“此事是承道不好,阿翁让他给你赔礼道歉,如何?” “阿翁只要让大家知道真相,为我沉冤昭雪就行了,道歉却是不必。”李承乾大方地摆手。呵,他才不稀罕李承道的道歉呢。 沉冤昭雪?就这,也值当用这么严重的词? 李渊无语,但听李承乾又说:“不过赔礼的话……嗯,我估摸着承道也没什么好礼赔给我。他有的我都有,无甚稀罕。要是太子伯父愿意代他赔我,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嗯……毕竟伯父是长辈,我不能辜负长辈的心意,对不对?” 张婕妤好容易忍住没翻白眼:……你怎么不直接说让太子赔你厚礼得了。 李渊忍俊不禁,眸中笑意盈盈:“承乾想要什么?” 李承乾转悠着眼珠子思索,半晌后说:“阿翁,今日鹞鹰给我送了一袋种子。” “种子?” 李承乾从怀中掏出荷包,拉开袋口:“阿翁您看,满满一袋子呢。” 李渊怔忪:“这是什么种子?” 李承乾笑说:“管它什么种子,种就是了。阿翁,这么多种子,宏义宫不方便种,我想要点地。” 李承乾自动忽略了当初的西红柿也不是种在宏义宫,而是种在长孙氏庄子上的事情。 李渊看着荷包里的种子,眸中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亮光。 他对种子知之甚少,看不出这是不是如西红柿一般的新品。但由一只鹞鹰送来种子这事本就不寻常。再想到西红柿,母羊,以及正在旁边装鹌鹑的鹞鹰,千万种思绪在李渊脑海闪过,他低头看向李承乾:“要地的话,阿翁把宜州那边正在修的地改一改给你如何?” 宜州,正在修…… 张婕妤倒吸了一口凉气。宜州那边正在修的是什么?仁智宫!那可是帝王行宫。给李承乾?圣人这是要做什么?因为过于惊讶,她直接忽略了李渊口中“改一改”三个字。此刻,她整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承乾。 李承乾虽性子跳脱,也知道轻重,摇头说:“承乾不能要。阿翁若是愿意,不如在您的行宫边上给承乾划块地修个庄子吧。往后阿翁去行宫玩,承乾去庄子上种东西,种出来好吃的第一时间送去给阿翁品尝。” 也行吧。李渊点头:“好,阿翁给你划地。” 李承乾十分高兴,直接蹦起来抱住李渊的胳膊,吧唧在其脸颊上亲了一口:“阿翁最好了。” 李渊摸着被亲的脸颊,眼中笑意一圈圈扩大。 张婕妤:……感觉自己像是多余的。 ******** 小内侍过来的时候,李建成正与李元吉议事。小内侍没有多留,怕被人发现,将消息送到后,便悄悄离开。 李建成打开纸条,李元吉走近:“后宫传来的?说什么?” 但见李建成面色凝重,李元吉朝纸条看去,见到上面的内容,愠怒蹙眉,心知自家兄长对东宫的把控,也不怕隔墙有耳:“父亲是疯了吗?居然想把仁智宫给李承乾?李承乾莫不是会什么妖法!” 李建成轻斥:“胡言!” 李元吉不以为然:“他若不是会妖法,能把父亲迷成这样?” “别乱说话,父亲对哪个孙子不好?” 李元吉轻嗤:“父亲对孙子们自然个个都好,但对李承乾是特别好。要说是因为李承乾聪慧,承宗难道不聪慧吗?父亲对他可有如此?再说,咱们李家子孙哪个又是蠢笨不堪的?” 李承宗乃李建成长子,难得的聪敏好学,可惜命不长,于武德五年病逝。想到承宗,李建成神色黯然。 李元吉咬牙:“父亲对李承乾未免太偏爱了些。” 李建成摇头:“父亲非是自李承乾出生便偏爱他。” 李元吉一愣。 李建成接着说:“你仔细想想,李承乾刚出生那两年父亲的态度。” 时隔多年,旁人不提,李元吉都快忘记了,如今细细想来,那会儿父亲虽然疼爱承乾,却与其他孙儿无甚差别。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武德三年,还是武德四年?李元吉不确定。 李建成却斩钉截铁:“武德三年。” 李元吉讶异。 李建成继续为其解惑:“当时李承乾一岁多,不足两岁,经常梦魇,几次惊醒,甚至说些奇奇怪怪的胡言乱语。老二为此请父亲让宫里所有的医官轮流诊治,都查不出缘由,只能用安神汤养着。但李承乾年幼,安神汤岂是能日日喝的。 “老二不死心,又去外头找了几个民间颇有声誉的杏林高手,全部束手无策。后来,不知是谁给他出主意,说既然医术行不通不如换条路子,医卜星象都属玄门一途,或许可以试试。于是就有人为他引荐了袁相师。” “袁相师?”李元吉恍然,“我记得当年确实有个姓袁的入宫给李承乾治病,父亲还亲自去看望。” 李建成点头:“对。自此之后,李承乾症状逐渐好转。虽然仍会做梦,却不再惊厥,平日气色也越发红润,身强体健,人也更为活泼了。” 李元吉思忖道:“大哥称他袁相师,他并非医者?” “他善于卜算,工于相术。传闻他能知天文地理,推演万物。” 李元吉想到一种可能:“莫非是他说李承乾贵不可言?” 再想又觉得不对,摇头说:“若是这样,父亲怎会毫无芥蒂?” 在一个帝王面前说别人贵不可言,即便这个别人是帝王的亲孙子,帝王又怎会完全不在意,反而疼宠有加,偏爱至此?以他对李渊的了解,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事。 李建成感叹:“当时室内除了年幼的李承乾和袁相师,就只有老二夫妻与父亲,再无他人。” 连伺候的人都不留,室内发生了什么,袁相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就显得更为扑朔迷离了。 李元吉眼中划过厉色:“这个袁相师如今何在?” “当年父亲想留下他,还许了官位,他推辞不受,说要去修行。不过前阵子下面人传信,说在益州发现他的踪迹。王珪与韦挺与他曾有相面之缘,我打算找个借口放他们出去,前往寻人,利用与袁相师旧相识的身份伺机套话,查探真相。” 王珪乃太子中允,韦挺为太子左卫率,二人皆是李建成心腹。 安排得有条不紊,可见李建成早有谋算。李元吉却犹觉不够:“大哥,不论这个袁相师到底是怎么回事。以父亲现今对李承乾的态度,我们还是多做几手准备的好。” 李建成顿住,李元吉此话别有深意。 “大哥,你不会还顾念什么父子兄弟亲情吧?你看不出来吗?父亲若真偏着我们,死死压着二哥,怎会对李承乾越来越特殊?他难道不知道这也是一种讯号?” 李建成如何会不知,他轻叹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 “既然如此,大哥还有什么顾虑?只要你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李建成摇头:“不必,老二盯得紧,父亲也不是耳聋眼瞎,你来动作,目标太大。此事我交给别人,需谨慎稳妥才好。” 李元吉蹙眉,不太高兴,想想又觉得这话有道理,自己目标确实太大,便接受了。 目送李元吉离开,李建成目光凛然。 李元吉只考虑到一方面,那就是若父亲真因李承乾改变主意,倒向李世民,那他们胜算就小了。天下权柄,谁不想要?更何况他本已是储君。让他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相让,他是不愿意的。如果真有那一日,他定会兵行险招。 但还有一点,他与老二势如水火。不论谁胜,都不会留后患,斩草除根是必然。他是如此,老二亦然。那么他一定能胜吗?李建成可不敢如此自大。所以他还得多考虑一层,那就是若他败了,至少要给子孙留下东山再起的后路。此间种种都需早做安排。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是该布置一番的。 他目光远眺,看向太极宫外不远处,那是李渊特意为李世民修建的宏义宫方向。 老二啊老二,成王败寇,咱们端看谁胜谁负吧! 5、第 5 章 宏义宫。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李世民与长孙氏躺在床上,久不能寐。李世民环抱着长孙氏,轻声安慰:“我今日虽打了承乾,但用了几分力道我是清楚的。虽然会疼,可最多两三日便好了,你别担心。” 长孙氏摇头:“我明白。二哥面对的是儿子,又不是敌人,出手自有分寸。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 担心什么长孙氏没有说出口,可李世民又如何能不清楚。不只清楚,他还有同样的顾虑。 旁人看着父亲偏爱承乾,自是艳羡。可对于承乾来说,这份偏爱真的好吗?父亲如今对承乾的特殊,几分是单纯的阿翁对孙儿,几分是因为袁相师的批言? 袁相师当年给予了父亲那么大的希望,而这份希望全落在承乾身上。如果承乾达不到父亲的期许呢?到时候父亲会不会失望,又会不会因失望而生出怨愤? 如此种种,李世民都无法预知,但就眼下而言,他至少要保证承乾不会因为这份溺爱而长歪。 当然,李世民自认即便自己与父亲回不到往日父子情深之时,但父亲还不至于手段如此下作,不论因何种缘由疼爱承乾,承乾都是他的孙子。他不会想把承乾养歪了。可有些事情并非是不想就不会出现。 他深吸一口气:“明天还是要进宫去把承乾带回来。” 长孙氏轻笑:“二哥确定你能将承乾带回来?” 李世民身形微僵,那八成是不可能的。先不说他或许会跟今天一样被赶出来,根本进不了承乾殿。即便进了,承乾能跟他回来? 长孙氏掩住笑意:“还是我去吧。” 李世民点头,这事真得观音婢出马,他办不到。 ******** 承乾殿。 李承乾一大早起床就呀呀叫唤起来。抱春忙问:“小郎君怎么了?是伤处痛吗?” 李承乾摇头否认,抓着脑袋懊悔莫及:“抱春,你说我昨天怎么就太高兴了忘记了这茬呢?” 抱春:???忘记啥了?小郎君的思维跳跃,她猜不到啊。 “阿翁昨日答应给我划地建庄子,意思是不是他代承道给我赔礼的,就不会再传话太子伯父了?” 抱春:……这不是很明显吗?从昨日到现在也有半天一夜了,圣人压根没遣人去东宫说,东宫那边也没半点反应呢。 本来还带着一丝希望,瞧见抱春的神情,李承乾脑袋瞬间耷拉下来,小脸又气鼓起来。哼。阿翁果然偏着太子伯父。他站起来,双手握拳。不行,他得想个法子才行。可是要怎么办呢? 李承乾重新坐下来,撑着下巴陷入深思。忽然他记起一件事。梦里表姐与堂姐素来面和心不和,比他同承道好不到哪去。堂姐总喜欢针对表姐,每每抢了或是弄坏了表姐的东西就装无辜说不是故意的。但表姐也不是会吃闷亏的人。 想起表姐那些年的骚操作以及她借着“男孩子的鉴婊能力要从娃娃抓起”的理由跟他科普的一系列茶艺操作,李承乾渐渐有了主意。 他招手将抱春叫过来,神神秘秘耳语交待了一番,然后昂首挺胸带着她走出承乾殿,在宫里优哉游哉逛了一圈,那表情别提多嘚瑟。 宫人们都知道李承乾昨日挨了打心情不好,怎么转眼又喜气洋洋了,这是遇上什么好事?有以往跟抱春相熟的婢子好奇前来打探。抱春就将李渊答应给李承乾划地建庄子的事说了,着重强调是“代承道赔礼”。 如李承乾所料,这种事情并非密辛,也没有需要忌讳的地方,抱春一开口,没多久宫里就传遍了。 晌午,李建成亲自上门嘘寒问暖,一边问李承乾的伤疼不疼,一边说此事是承道误会了。言明承乾想要庄子,他来给。 李承乾半点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一句推辞都没有,收得毫不手软,还大方的表示:“既然伯父都这么说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那就原谅承道好了。” 李建成:……他能说什么?他还能跟一个小屁孩计较? 等李建成离去,李承乾抱着庄子的地契美滋滋感叹:伯父果然大气! 然后默默在心里为表姐点赞。堂姐每次作妖,表姐从不会跟她正面对抗,但总能找到机会让爷爷看到她的伤心难过与退让。爷爷一心疼当然要补偿她。大伯母惯会装模作样的人,又死要面子,知道后哪里能让爷爷出手,肯定自己先补偿了。 记忆最深的一次,堂姐弄坏了表姐的小提琴,表姐就是这么一通操作,结果不但得到了爷爷特意请意大利名匠定制的小提琴,还得到了大伯母赔的。等爷爷定制的那把到手,表姐转手就把大伯母赔的卖了出去,无本买卖,血赚十几万。 李承乾亲了亲地契,突然懂了表姐的快乐。真的好快乐啊。 欢喜劲缓过去,李承乾将地契交给抱春收起来,嘱咐道:“这个庄子就在长安边上,比宜州方便。转头你让醉冬亲自去看看,再在周边找几个瓜农,把我交给你的那袋种子种下去。至于宜州那边的地,嗯,先看看吧。” 抱春一顿,犹豫道:“太子殿下既已送了赔礼,圣人答应的宜州那边是不是就不便再要?” 李承乾握拳:“要!当然要!阿翁可是圣人,圣人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如同圣旨。昨日阿翁承诺的时候,不只我在,张婕妤在,你在,还有殿里伺候的几个内侍宫人。圣人怎能朝令夕改?我又怎么能违抗阿翁的意思,抗旨不尊呢?” 转而又小声嘀咕:“我若是不要,阿翁给李承道了怎么办?不能便宜了他。” 抱春:……合着你前面说得冠冕堂皇,道理一套一套的,“金口玉言”“朝令夕改”这种新学的词汇都出来了,其实重点在后面这句吧。 抱春忍俊不禁。 李承乾赚了两个庄子,得意万分,李承道气得饭都吃不下了。恰恰相反,李承乾的胃口极好,午食是去甘露殿同李渊一起用的,多吃了大半碗。 午后,李承乾揉着圆滚滚的肚子陪李渊散步消食,再回承乾殿午睡。一觉醒来便听闻“秦王殿下来了”。 李承乾急忙吩咐:“快,快关门,关门!” 李世民好容易躲过再次被李渊赶出去的局面,顺利来到承乾殿,结果兜头吃了记闭门羹。门扉关得砰砰响,差点砸他脸上。李承乾的声音从屋里传出去:“你走!赶紧走!我不要见你了。你不讲道理,不是好人!” “哼,你爱疼谁疼谁去,我不稀罕!什么小字不小字的,又不是只有你能取。我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就叫明乐。” 抱春:???小郎君什么时候给自己取了个小字? 李承乾:梦里他就叫李明乐,没毛病。 “哪有你这样做人阿耶的,我被人欺负了,你不帮我还打我。你不疼我,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 李承乾暴躁控诉,想到什么说什么,完全不讲究言语逻辑,一股脑将自己的委屈和不满发泄出来。 李世民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双手发痒,又想揍人了。 长孙氏及时出面:“承乾!” 李承乾一顿,是阿娘的声音? 李泰与李丽质也上前:“大哥,大哥,你开门呀。你不要阿耶,也不要阿娘和我们了吗?” 李承乾赶紧让人把门打开:“谁说的,我才没有不要你们呢。” 他上前拉住长孙氏的手,眼泪汪汪,委屈巴巴:“阿娘!” 长孙氏入内,轻声问:“承乾不回宏义宫了吗?那阿娘和弟弟妹妹怎么办?” “我……我让阿翁把你们接进来,好不好?” 李丽质第一个拒绝:“我不要。宫里进进出出太不方便。住在宫里,我们是不是就不能随意出去玩了?” 李泰本来觉得住哪都无所谓,听她这么说,连连点头:“对!我们还是住宏义宫吧。阿兄,你还答应带我们去东市看杂戏的,你是不是忘了。” 对上李泰怨念的眼神,李承乾有些心虚,他真的忘了。但这是他想忘的吗?不是,是因为阿耶让他伤身又伤心。李承乾决定把这个锅扣在李世民头上。 李丽质拉住李承乾的手:“对呀对呀。大哥,你还说了要带我去胡商那里买新奇玩意。” 这么一说,李承乾发现他答应的事似乎有点多,住在宫里想天天往外跑恐怕真不太方便。瞄了眼边上的李世民,李承乾犹豫起来。 长孙氏适时道:“承乾不是想学骑马吗?你阿耶特意给你寻了匹小马驹,是你喜爱的突厥马呢。” 李承乾很想要,可又觉得才说了不理阿耶又拿他的东西很没面子,支吾着,内心纠结。小马驹,还是突厥马嘞,肯定很厉害。 长孙氏又说:“阿娘今日晨起的时候去看了眼承乾发的豆芽,已经长得很高了,可以摘了呢。” 前阵子梦里,李承乾有一道家政作业,老师让大家回去用豆子发豆芽。醒来后李承乾觉得有趣,就让人拿了不少豆子来,也学着梦里的方法做,特别用心,天天亲自给它们浇水。豆芽发得快,几天功夫长势喜人。这才一天半不见,已经能摘了吗? 本来就意志动摇的李承乾此时已经双眼放光。一来这次的豆芽是他亲力亲为,从泡豆子到每日浇水,全程跟进。二来并非系统发放的东西收成才会获得经验与金币。他在现实里获得的东西,只需要有他的参与,都能获得相应比例经验与金币。 譬如他跟阿娘春日去授蚕,跟阿翁秋日去收割,都有所得。只是因为参与度不高,得到的数额很少。但豆芽他可是费了大力气的。 李承乾喜上眉梢,赶紧挥手吩咐抱春:“快去给我收拾东西,我要回去看我的豆芽,我要亲手摘!快点,快点!” 倒也没忘了弟弟妹妹,大方豪气地拉住李泰李丽质的手:“你们放心,阿兄答应你们的事一定会做到。” 说完又瞄了李世民一眼:“我是因为豆芽和阿娘跟弟弟妹妹才回去的,才不是为了小马驹呢。” 众人:……你要是不特意强调这句,我们就信了。 6、第 6 章 回到宏义宫,李承乾直奔豆芽房。果然如长孙氏所说,豆芽比他离开时又高了一截,按照梦里做的“作业”,这个样子确实可以摘来吃了。 李承乾兴致勃勃让人准备篮子,左一把右一把薅得十分开心。当初李承乾要的豆子多,发的豆芽也多,因为全是水培,没有脏兮兮的泥土,摘起来更容易。一抓一提就是一大把。没多久,李承乾就摘了好几篮子,头上渗出一圈细细密密的汗。 抱春劝道:“小郎君,让婢子帮你吧。” “不行!”李承乾赶紧阻止,这点事他还是做得来的,不能让人来破坏他的参与度。 眼见仆婢们捧着篮子在旁边“虎视眈眈”,李承乾动作更快了些,不一会儿就将豆芽摘光。此时,也如愿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叮,豆芽种植完成,经验+500,金币+500. ——叮,检测到豆芽非所处世界原有之物,恭喜宿主通过自身努力发明新品,奖励经验+2000,金币+2000. 李承乾瞪大眼睛,第一次知道原来做出新品还能得到额外奖励,而且奖励额度居然这么高。他在太极宫养了两只羊,时不时就去看看,守着喂食,才得了70经验和金币。辛辛苦苦全程跟到尾发的豆芽也就500。一个新品居然有2000! ——叮,检测到宿主累积获得金币数额突破阈值,现在开启幸运转盘。 又一声电子音响起,李承乾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向空中浮现的唯有他一人可见的虚拟面板。只见面板光亮一闪,在右上角多了个按钮。点开后,面板上出现了个超大圆形转盘。与梦里商场促销搞的转盘活动差不多。 不同的是商场促销的转盘上面写的是各类礼品或者优惠比例,系统的转盘上写的是各类种子。一圈转盘十项种子,旁边有刷新转盘物品的按钮,但刷新一次需要1000金币,而转动一次居然需要5000金币! 李承乾:你怎么不去抢! 他虽然累积获得的金币还算多,可那是累积,算的是所有得到的金币数,没算花费的。之前拿到的金币几乎全都用来购买种子了。种子贼贵贼贵呢。他好努力好努力才堪堪维持平衡。如今所剩金币…… 李承乾瞄了眼金币栏,嗯,加上今天的“天降横财”,也才三千出头。差得远啊。而且李承乾是很聪明的,知道即便有五千金币也不能全部用来玩转盘。这样下次解锁新种子,他拿什么购买?所以还得留一部分备用。 李承乾掐着指头算了算,觉得差不多得准备至少一万金币才能玩?没有一万,也得有个七八千吧。 可是,七八千,好难。 李承乾气鼓鼓,好在他是个乐观开朗的孩子,不会沉浸在负面情绪里,转眼又笑脸盈盈。管它呢。既然玩不了就不玩了。全当系统从没开启过这个功能吧。这么一想,白得2000的新品奖励。开心! 他喜滋滋看着仆婢们捧着的几篮子豆芽开始吩咐:“这一篮子送去厨房,我们晚食吃。” 抱春问:“这豆芽厨房的人怕是从未见过,不知做法。” “不会他们就不能自己琢磨吗?” 抱春不说话了。李承乾想了想补充道:“用铁锅炒,应该跟炒青菜差不多。” 梦里父母告诉他,豆芽是蔬菜,所以李承乾觉得自己这话没毛病,他又指了两篮子:“这些送去太极宫给阿翁尝尝鲜。” “这一篮送给陆先生,这一篮送给孔先生。” 还剩最后一篮,李承乾皱着小眉毛想了想,最后肉疼道:“送去东宫给太子伯父吧。” 抱春有些意外,但听李承乾又说:“好歹刚拿了伯父一个庄子呢。” 抱春:……所以你得了个庄子就还个豆芽还觉得肉疼? 李承乾将抱春手里的两个篮子接过来一个:“我拿去给阿娘看看。阿娘跟青雀丽质瞧过了再送去厨房。” 说完,抱着篮子就往外跑,别看一篮子豆芽多,其实重量很轻。李承乾力气大,毫不费力,跑得飞快。抱春等人只能跟在后头追。半道遇上李淳风,李承乾欣喜挥手:“李记室好!” 李淳风躬身回礼:“给小郎君问安。” 李承乾顺势将手里的篮子塞到李淳风怀里:“我刚种出来的,新鲜着呢,李记室带回去尝尝。” 李淳风愣了片刻。李承乾大方摆手,指了指身后的抱春等人:“李记室别客气,我还有好多呢。” 李淳风点头收下:“那就多谢小郎君了。” “不用谢。李记室是来找阿耶的吗?那快去吧。” 李淳风确实是来面见李世民的,就此告别。李承乾从抱春怀里重新接过一篮子:“你们该送哪送哪去,我自己去找阿娘,不用跟着。” 抱春为难:“小郎君,如今少了一篮怎么办?” 整整齐齐六篮,安排得明明白白,多给了一个李淳风,自然就少了。 李承乾半点不在意:“那东宫就不送了呗。反正阿翁有两篮子呢,他肯定会抽一部分送去东宫的。四叔指不定也能得。用不着我。” 抱春:……行吧。你是主子,你说了算。 李承乾理直气壮。他跟太子伯父关系平平,怎么比得上李记室呢。李记室博览群书,会好多东西,不但给他讲过故事,还教过他两回算学。虽然李世民没安排,但李承乾心里已经把李淳风当半个老师了。 “天色不早了,你们赶紧去送。我去找阿娘了。” 李承乾捧着菜篮子再次跑远。 ******** 书房。 李淳风言道:“师兄有三师,智仁法师已经圆寂,我父亲也已故去,还在世的便只有孙思邈。孙药师近年来四处采集药草,汇总杏林古方,研究医道,行踪不定。便是师兄也已经多年不曾见到他了,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这种情况在李世民的意料之中,却还是感到失望。此事他当年就问过,李渊甚至还曾派人寻过,最终无果才作罢。 如今旧事重提是因为今日入宫,李世民隐秘地发现李渊不对劲,甚至从其犹犹豫豫的话语中察觉到李渊似乎又动了心思,或者是已经暗中命令下去了。李世民猜,如果李渊真有动作,一来是想找孙思邈,二来恐怕是想再见一见袁相师。 李淳风听闻他的担忧,摇头说:“师兄当年不曾留下,其意自明。他不会入京。师兄说过,时机未到。” 袁相师不来,李渊应当不会用强。毕竟袁相师是智仁法师的得意弟子。智仁法师跟李渊有些渊源。李渊多少会看几分智仁法师的面子。再者,袁相师也是有大本事的人。可李世民的忧心并不见减少。 李淳风明白他的心结,劝道:“师兄相术精湛,从不会贸然提示卜算预言。他出口必有考量。不说师兄的本事过硬,就算是我技艺比不得师兄,也看得出小郎君不凡。但天下之事,虽是因果缘定,却非一成不变。” 李世民一怔:“那承乾……” 李淳风摇头:“不论世事如何发展,王爷都需放平心态。人所能做的便是尽己之力。小郎君处还需王爷多多看顾。” 这话说得隐晦,但李世民听明白了。承乾还小,即便运道加身,也未必一帆风顺。况且此事不宜传出去,对于承乾的某些特殊之处,他还得着手遮掩一番才好。索性如今只是初露端倪,李世民此前也非完全没准备,一切都还来得及。 “王爷若是准许,在下可以时常过来教授小郎君算学。” 名义上是教授算学,实则护佑承乾。李世民知道他的心意,哪会不应:“那就有劳李记室了。” 此刻,李世民再次庆幸当初留下了李淳风,又庆幸只让李淳风做了个记室参军。记室参军掌管文书,非是要职,平平无奇,不惹人眼,不易被人盯上。也是因此,到现在都没几个人知道其实他是袁天罡的师弟,当初袁天罡能来京为承乾诊治也是因为他传信请求。 虽然因为袁天罡的话让李渊给予了承乾非一般的关注,但也是袁天罡解决了承乾当年的梦魇之症,让他能健康成长。就凭这点,李世民是感激袁天罡的。 李淳风走后,李世民来到兰亭苑与老婆孩子一起用食。他到时,李承乾正叽叽喳喳说着自己如何利用聪明的小脑瓜子搜刮到两个庄子的。他说得绘声绘色,李泰与李丽质听得入迷,连连拍手叫着:“阿兄好棒!阿兄真厉害!” 李承乾得意地尾巴都快翘上天了。李世民抽了抽嘴角,轻咳了一声。 孩子们听得声响,见他来了,忙起身问安,李承乾也跟着规规矩矩行礼了,没再“口吐狂言”,神色还有些别扭。李世民愣住,转瞬看向长孙氏。长孙氏轻笑点头。李世民便知长孙氏已经同他谈过心了。 李承乾犹豫了下,还是走上前去:“阿耶,我错了。我以后不爬那么高了。” 李世民顿觉欣慰。这孩子虽然顽皮,却还算听得进父母教导。 “阿耶,我爬那么高让你们担心是我不对。可我有很用力抱住树枝的,并且已经准备开口让内侍找梯子抱我下去了。你突然出现吼我才让我吓得摔下来。非但如此,你还不问缘由就打我。你也有错。我已经就我的错误跟你认错道歉了。你也得就你的错误同我道歉。” 李世民:……很好,还是那个让他糟心的儿子。果然他刚才欣慰早了。天底下哪有老子给儿子道歉的。 李世民没出声,李承乾很聪明地从他神色中猜出其想法,不太高兴:“先生说过,对事不对人,帮理不帮亲。你就算是我父亲,可错了就是错了。” 长孙氏偷笑。李世民嘴角抽搐:先生们说的“对事不对人”“帮理不帮亲”是你这个意思吗?你是不是学得不太对? 李承乾并不觉得自己学的不对,站在李世民面前,挡住其去路,寸步不让。 李世民看向长孙氏,长孙氏偏过头去,那意思很明白:你们父子俩的官司,我不管。 二人僵持,李承乾忍不住小声嘀咕:“原来阿耶这么小气,连同我道个歉的度量和气魄都没有。” 李世民:??? 老子能连这点度量都没有? 他咬牙道:“行,是阿耶错了,阿耶同你道歉。” 李承乾满意了,小脸挂上了明媚的笑靥,竖起大拇指:“阿耶知错能改,真棒!” 李世民:…… 长孙氏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在李世民目光扫过来时瞬间用手捂嘴轻咳掩饰,转头唤来婢子吩咐:“人齐了,摆饭上菜。” 众人落座,晚食一样样端上来。一份豆芽,铁锅炒的;一份面食,盖头也是铁锅炒的番茄酱肉末,番茄酱是用去岁收成的西红柿所做;一份鲫鱼豆腐汤,鲫鱼是用铁锅煎过后熬的,汤色乳白,味道鲜美;一份烤羊肉,唯独这个与铁锅无关。 李泰李丽质一口面食下肚,直呼好吃,纷纷道:“我喜欢这个西红柿酱。” 长孙氏轻笑:“这铁锅炒出来的,味道确实不一样,口感更好。” 李承乾扬起小脸,得意非常。铁锅,他弄出来的!当初他从梦中醒来,想吃个炒鸡蛋都不行,因为没铁锅。他们大唐居然连个铁锅都没有,你敢想?李承乾惊呆了。别的他没办法,铁锅还不容易? 于是他磨着李世民帮他打了口铁锅,让厨子尝试了几次,就摸到了窍门,然后又把铁锅进献给了李渊。如今不仅宏义宫,太极宫也都用上铁锅了。 李承乾晃着脑袋,觉得自己真棒。他盛了碗鲫鱼豆腐汤,边喝边感叹这鱼还是煎过再熬更美味。吃着吃着,他忽然顿住,看着碗里的豆腐出神。 梦里刚参加的豆腐文化节是什么流程来着?不但有美食,还会讲解美食的做法,豆腐的历史。当然豆腐大唐已经有了,可还有其他豆制品啊。 梦中父母说了,旁边有个加工厂,专做各类豆制品,这个厂子也蹭热度参加了豆腐节,还出了个制作体验环节,等吃完饭可以带他去了解一下。 豆制品?腐竹,豆皮,千张,冻豆腐…… 这些都是大唐没有的!如果他了解了是不是就能尝试着做出来?是不是就能获得新品奖励? 啊啊啊啊啊,李承乾内心土拨鼠尖叫,仿佛看到了无数金币在朝他挥手,脑子里已经想象出一夜暴富的场景,不自觉笑出了声。 李世民长孙氏:……这儿子怕不是疯了? 李泰李丽质:……大哥是不是有病? 李承乾无视众人异样的目光,疯狂扒饭。快点吃,吃完睡觉。老天爷保佑他接着上回的梦继续做!他要去学习做豆制品。学习万岁,学习让他快乐!只要努力学习,千万金币不是梦,幸运转盘等着我! 7、第 7 章 老天似乎当真听到了祷告,李承乾再度入梦的时候,虽然没有接着上回继续享用美食,却已经在体验现场观摩示范了。李承乾很兴奋,即便不能左右“自己”的身体,也听得认真。 解说员先用视频介绍了豆浆、豆腐脑,豆腐的制作。 先把豆子洗净浸泡一晚上,然后研磨煮沸过滤,得到的渣是豆渣,水就是豆浆了,豆浆经过点卤变成豆腐脑,再将豆腐脑放入模具压出多余的水分,就成了豆腐。 李承乾内心惊讶:原来自己吃的豆浆豆腐脑豆腐是这么做出来的啊。好新奇呢。 紧接着解说员拿出准备好的豆浆和豆腐脑。李承乾打起精神,他知道关键来了。 第一场做的是豆皮,据说这个最容易。将豆浆倒入锅中烧煮,煮出来表面一层薄膜,用筷子夹起薄膜平铺晾干,豆皮就完成了。 确实挺简单,李承乾默默记下来。 第二场是千张,也叫百叶。先在屉笼框铺上纱布,再将豆腐脑均匀倒进去,一层豆腐脑一层纱布,如此反复,最后盖上盖子按压出水分,千张就出来了。 李承乾再次记下来,心道:这个也不难嘛。 正当他兴致勃勃等着观看第三场示范的时候,“小郎君”“小郎君”的声音响起,李承乾顿住:谁在叫他?梦里没人叫过他小郎君啊,而且梦里也没这个称呼。 疑惑着疑惑着,他忽然醒了,睁开眼睛就看到抱春的脸。 “小郎君可醒了。” 李承乾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美梦没了,好生失望,耷拉着脑袋,懊恼道:“抱春,你作甚这么早叫我。” “小郎君,不早了。小郎君昨日在宫里,未曾跟先生读书,今日该去上学了。” 李承乾转头看着渐渐上升的日头,恍然回神,原来已经这个时候了啊。为什么一晚上才做了那么点梦呢?哎。 李承乾虽有些遗憾,却还是乖乖起床洗漱,先去给李世民长孙氏请安,然后一起用早食,接着去跟陆德明与孔颖达读书。 两位老师先抽查了之前的功课,李承乾背诵顺畅,对答如流。陆德明笑起来:“可见昨日虽没上学,功课倒是没落下。” 孔颖达也在边上点头:“小郎君用心了。” 李承乾觉得他们有些夸张,就那么点功课,他就算不是看一遍就会,但看个两三遍也差不多了,再不济四五遍总行吧。他从两岁正式启蒙到现在,还没有看过五遍仍背不下内容呢,通常都是两三遍就记住了。这能耗费多少时间?又不影响他玩,他至于为此偷懒? 再说梦里父母虽然疼他,却绝不会容忍他养出惰性荒废学业,对功课是抓得很紧的。在这边,阿耶的态度就更不用说了。若是他不学好,定是又要被揍屁屁的。 想到自己刚挨得那顿打,为了避免屁股再次遭殃,李承乾打起精神,听得越发认真。他不但记性好,思维也活跃,举一反三,一点就透,甚至在某些问题上还能发表出不一样的见解。 哪个老师不喜欢这种足够聪明、反应敏捷、态度还端正的天才儿童?陆德明与孔颖达越教越欣喜。同样的功课,别家七八岁的孩童都得学两三天,李承乾不过五岁,一个时辰就掌握了。 课业完成,李承乾狂奔回屋,拉住抱春问:“我出门前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妥当了。小郎君要得屉笼寻不到现成的,请木匠现打也来不及,不过听小郎君描述,跟做豆腐的模子差不多,用那个改一改也使得。厨房的常阿荣已经等着了,小郎君可要现在去吗?” “去!” 李承乾来到厨房,果然看见一切就绪的各色食材和工具。 常阿荣是宏义宫的厨子,跟李承乾“合作”多次了。李承乾此前弄出来的“铁锅炒菜”是常阿荣亲手试验;西红柿的各色吃法是常阿荣根据李承乾的描绘研究;便是昨晚吃的面食盖头里的番茄酱也是他做的。 因此对于李承乾的诸多想法,常阿荣也摸到了几分门道,直接询问:“小郎君这次想做什么,您说,小人来做。” 李承乾也不客气,将豆皮和千张的做法说出。这两样都不难,常阿荣一次成功。 ——叮,检测到宿主做出此世界新品豆皮,奖励经验+2000,金币+2000. ——叮,检测到宿主做出此世界新品千张,奖励经验+2000,金币+2000. 接连收到两条系统提示,狂赚四千,李承乾突然觉得自己掌握了财富密码。他一高兴,大手一挥:赏!在场众人见者有份,常阿荣额外多拿一份。 李承乾留下抱春分发赏钱,自己已经跑了。呆在原地的众人却仍旧激动不已。 他们多是厨房工作的,其中七成人员还不能掌勺,只做一些厨房的粗使活计。谁能想到,出来看个热闹,还能拿赏钱呢? 常阿荣就更为激动了,他跟李承乾一样,也觉得自己掌握了财富密码。捧着手中的赏钱,再回想从前实验铁锅西红柿时的“收入”,直叹:小郎君大气咧! 常阿荣只盼着小郎君多点新奇想法,制作难度大些也不怕,他可以努力钻研。他不怕苦不怕累,只怕辜负了小郎君。常阿荣看向自己刚刚制作的豆皮与千张,眼神热切起来。小郎君虽然没有吩咐,但他总得做点什么不是?好歹要对得起小郎君赐下的赏钱。 于是李承乾晚食的时候就发现案上多了两盘新鲜菜。一道凉拌豆皮:豆皮过水焯熟,配以葱姜蒜末,再用酱油盐花椒胡椒1拌匀。一道豆腐包:先用铁锅酱炒好粉条肉末,再将千张剪裁成合适的大小,将粉条肉末放进去裹成一个包。 李世民颇有惊讶:“这是什么?厨房研制的新菜品?” 抱春解释:“回王爷,这些都是常阿荣用小郎君今日研究出来的豆皮与千张所做。做法是常阿荣自己琢磨的。常阿荣配了主食炊饼。 “他本想将凉拌豆皮作馅放进炊饼里,又恐王爷王妃与小主子们吃不惯这味道,便将炊饼切口,另配了羊肉馅料。王爷王妃喜欢哪种馅可以自己夹入炊饼食用。王爷放心,婢子已经派人试过了,无妨。” 毕竟是新品,能不能吃谁知道呢。听闻试过了,李世民放下心。 李承乾午睡时没能成功入梦,本来有些恹恹的,看到这两个新菜色,立马又来了精神,提起筷子夹了一大把凉拌豆皮到炊饼里,一口炊饼一口豆腐包,美食的滋味在口齿间散开,李承乾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竖起大拇指:“常阿荣厉害哩!” 能自主研究出来新菜色,味道对比梦里都不差了。 长孙氏轻笑:“是不错。听说你今日又赏了笔铜钱出去,手头的铜钱还够用吗?” 长孙氏说此话倒不是因为李承乾穷,相反李承乾年纪虽小,却已是恒山王,有俸禄,还有李渊时常赏赐,好东西不知多少,富裕程度很不一般。但“好东西”都是珍贵之物,似铜钱这类流通货币却是有限的。 “要不要阿娘再给你一些?” “不用了,阿娘,我够用的。”话毕,李承乾顿了下,眼珠转悠了一圈,将抱春点出来,“你去厨房让常阿荣再做一份凉拌豆皮和豆腐包,顺便让他将做法口述给你,你记录下来,连同豆皮千张的制作方法一起送去宫中给阿翁。” 抱春讶然:“现在?” 李承乾点头:“现在。” 李世民蹙眉:“明日吧,已经宵禁了。” 李承乾才不管呢,他道:“阿翁给我的令牌,可以宵禁间行走。抱春拿我的令牌去,若碰上巡察的,或是宫门处询问,就拿出来给他们看。” 李世民挑眉:“就一个豆皮豆腐包,至于你这么大张旗鼓?” 李承乾哼哼两声,不搭理李世民,继续吩咐抱春:“你就说我新得了两样东西,觉得好吃,想让阿翁也第一时间尝到。若是阿翁问东西哪里来的。你便说是我今日研制的新品,再将今日我请常阿荣做事的场景一一复述给他听,别忘了告诉他,我给了不少赏钱。” 李世民与长孙氏的动作同时顿住:??? 抱春领命退下,宏义宫就在太极宫边上,距离不远,有令牌在,一路通畅无阻,半个多时辰就回来了,还带着一盘子金玉赏赐并满满一匣子的铜钱。 李承乾表情雀跃,满口道:“阿翁对我真好。” 又问:“阿翁可有说什么?” “圣人赞小郎君赤子之心,不论有点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第一时间送去与他共享,一片孝诚。” 李世民看着眼前的诸多赏赐,再仔细品味“赤子之心”“一片孝诚”八个字,神色复杂。 李承乾却已经得意地捧着赏赐回房了。不知是不是放平了心态,没有午睡时那般急切,夜里李承乾反倒成功入了梦。这回的梦竟然延续上了。 第三场演示的是腐竹。腐竹的做法与豆皮一样,区别只在于晾晒方式。豆皮是将夹起来的薄膜展开平铺;腐竹不必展开,而是褶皱在一起直接放在棍子上让其自然垂下。 腐竹制作完毕,李承乾还没来得及观摩第四场示范,再次醒过来,天又亮了。 李承乾皱眉,怎么这回只看了一个,比上次还少呢。有些懊恼,却不急了。毕竟已有7000多金币在手,加上腐竹就有9000多了。玩一次幸运转盘绰绰有余。 因已经制作过豆皮,再做腐竹可说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李承乾没有亲自出面,只让抱春传话给常阿荣,还在同陆德明孔颖达上课期间,李承乾就收到了系统提醒音。可是这回的提示音与前几次不同。 ——叮,检测到宿主辅助他人制作出此世界新品腐竹,奖励经验+500,金币+500。 李承乾:??? 怎么才五百?不是两千吗?他敏锐的抓住了“辅助他人”四个字。再一想豆芽是他亲力亲为的,豆皮与千张虽是常阿荣制作,但他有在旁边指点,也有上手帮忙。所以问题在于这次他只是吩咐,没有动手参与? 李承乾叹气:早知道就等下学后亲自去制作了,白白丢失1500金币呢。 李承乾心痛得宛如错过一个亿。 是日,晚间再度入梦,终于看到了第四场示范——冻豆腐。 取一块豆腐切成自己想要的大小,不能太薄,要厚一些,否则没有产生蜂窝的空间。这个是要点,李承乾着重记下。然后将豆腐放入蒸笼蒸20分钟左右。 20分钟?李承乾梦里现实两边生活了好几年,早已知道怎么换算,稍稍一想就明白大概等于大唐的一刻多钟。 蒸好出锅,放置一边晾凉,再放入冰箱冷冻室,冰冻一夜,冻豆腐就出来了。关键点,不论是蒸还是冻,都要注意豆腐不能重叠。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醒来李承乾没急着吩咐抱春,而是等完成课业后。亲自前往厨房同常阿荣一起制作。大唐没有冰箱,但宏义宫有冰窖。放冰窖也是一样的。 李承乾耐心等了一夜,终于等到了冻豆腐,也等到了系统的提示音。看着得到的两千经验和金币,李承乾满意地笑了,唯一可惜的是,昨夜虽有入梦,却已经从豆腐文化节回来了。 他知道梦里的事情会跳跃,更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想到已经薅了好几千的羊毛,觉得自己应该适可而止一点。嗯,那就暂时而止吧。 李承乾趁着午睡,屋中无人,打开虚拟面板,点击幸运转盘。转盘上十类种子,李承乾最想要的就是草莓。草莓酸甜可口,好吃呢。 他按下转动按钮,口中念念有词:“草莓,草莓,草莓……” 转盘在一阵飞速转动后慢慢缓下来,眼见要停在草莓格子里,谁知稍稍偏出了一点点,落在了旁边格子:辣椒。 李承乾的失望一闪而过,转瞬又高兴起来,辣椒也不错呢,麻婆豆腐可以有了! ——叮,恭喜宿主抽中辣椒种子,奖品将在十五日内发放,请宿主耐心等待。 李承乾:??? 合着你这奖品还延迟的?好容易抽个奖中了,结果没能及时来到奖品,这心情谁能懂? 李承乾双手抱胸,小脸做河豚状,气呼呼:又是想痛扁系统的一天。 8、第 8 章 啪。李承乾愤愤将系统面板关掉,不再玩了。一来金币不足五千,玩不了;二来,系统这种做法叫什么?表姐说过一个词——“延迟满足”。李承乾觉得这样不好,让他很不爽。玩转盘的兴致都没了。 所以,盖被子,睡觉! 一觉醒来李承乾又神采奕奕的,将睡前那点小郁闷抛去了九霄云外,屁颠屁颠跑去找弟弟妹妹玩耍。 随后的日子宁静而美好,李承乾虽有入梦,也在梦里学到了不少新词汇和知识,但不曾再学到能制作的“新品”。他依旧每天认认真真上学读书,陪长孙氏说话,陪李泰李丽质玩耍,偶尔去宫里给李渊请安。 当然最重要的是在李世民的教导下学习骑马。他的小马驹终于用上了。李承乾激动且兴奋,他学得很快,快到连李世民都讶异,几乎是只带着他兜了一圈,说了些要点,李承乾就掌握了,虽不能跑,却已经能骑着小马四处转悠了。 李承乾洋洋得意,他才不会说是因为梦里他已经学过了呢。梦里父母四岁时就带他去过马场,还给他在马场养了匹小马,名叫小狮子。 李承乾低头贴近小马驹耳边说:“以后你就叫小狮子了。” 嗯,跟梦里一样,贼棒。 李世民:…… 他发现自己实在跟不上儿子的思路。管鹞鹰叫阿鸢尚且能够理解。鸢即指鹰,也算直白。但管一匹马叫狮子,是不是多少有点毛病? 李承乾才不管呢,他就要叫小狮子。 “小狮子,小狮子……” 李承乾高兴地声声呼唤,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一时间整个校场都充斥着孩童愉悦的笑声。 是日。李承乾终于抽出时间履行带弟弟妹妹出去耍的承诺,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了小狮子,想要骑着出门。李世民当然不答应,才学几天就想骑上街,你胆儿怎么这么肥呢? 李承乾撒泼耍赖,顶着差点又挨顿打的风险终于得偿所愿。李世民到底没拗过他,又怕他出事,着令随侍牵马,叮嘱内侍女婢好生照料,此外还拨了一小队玄甲军扮做护卫伴于左右。 就这样,李泰李丽质坐马车,李承乾骑着小马,一行人慢悠悠上街了。长安有东西二市,西市多胡商,东市多显贵。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他们去的是东市,先去看杂戏,然后顺着街道闲逛。 李丽质与李泰鲜少外出,看什么都稀奇。李丽质早就忘了自己最初的目标是胡商铺子,这会儿哪还管胡商不胡商,有感兴趣的就买,反正她不差钱。没多久就买的满满当当。 小孩子的脚力弱,略走了一阵就有些累了。李承乾做主去了与东市相邻的平康坊。长安南北十一街,东西十四街,纵横交错,将整个城市分成108坊。除去东西二市,就属平康坊最热闹。 平康坊以南多红楼绿院,歌舞升平,夜夜笙箫。别听到这点就嫌弃。大唐律例严明,在此地工作的女性皆要有官府备案,受官府管辖,也受官府保护。除部分特殊工作者外,还有单纯的“陪酒女”,更属良籍。 这些场馆运作成熟,正规正经,非只是寻乐子的地方,更是许多文人墨客、权贵富户社交之所。 但李承乾等人还小,去的自然不会是南边,而是北边。北边与南边不同,多为酒肆饭馆。李承乾曾来过两三回,知道有家“醉仙楼”味道不错,这次带着李泰李丽质也算熟门熟路。 奇怪的是,前几次来醉仙楼,厅内不说无一空位,至少也坐了九成。这次却显得有些萧条了。李承乾也没多想,落座后第一道便点“浑羊殁忽”。 这道菜做起来繁琐,先将肉切碎腌制,备好糯米饭;取一只鸭子拔毛洗净,掏空内肚;接着把腌制好的肉与糯米饭塞进鸭肚子里,再把鸭逢进羊肚,放在火上炙烤。待羊肉焦熟,就可以切开肚子,将里面的鸭子取出来上桌了。 所谓“浑羊殁忽”,大底正因为羊只是个工具,其食用的是鸭非羊而得名。 这道菜李承乾在太极宫和宏义宫都吃过,可醉仙楼的味道虽没吊打这两处,也不差,可说各有特色。 作为一个好哥哥,除自己喜欢吃的外,李承乾还给李泰李丽质点了一道鱼羹一道萝卜汤。主食要的米饭。以三个孩子的食量,可说尽够了。随侍们自有另外的吃食。 上菜很快。浑羊殁忽软糯可口,鱼羹浓稠鲜美,萝卜汤爽口甘甜。李承乾大快朵颐,美食入腹,口齿留香,浑身都舒爽。 结账的时候,李承乾随口问了一句:“今日用食的人怎么这么少?” 跑堂的伙计1也不避讳,直言说:“小郎君有阵子没来了吧?怕是不知道前头新开了家‘一品香’,他们家的食材烹饪方式与我们不同,多是用铁锅爆炒。这两天还出了不少新菜品,什么凉拌豆皮、菌菇千张、百叶豆腐包,清炒豆芽等等,既新奇又好吃。客人们都往那边去了。” 李承乾顿住,铁锅豆皮千张豆芽?不就是他捣鼓出来的东西? 抱春心头一惊,扫了眼小主子的脸色,面上笑着同伙计打趣:“你这么说不怕我们也跑那边去吃?” 伙计笑着摇头:“我们东家说了,客人有客人的选择,我们无法干预,做好自己分内事就行。那边食肆就那么大,可容纳的客人有限,等客人们过了新鲜劲,总有人会想要回头吃我们家东西的。再说,平康坊这么多做吃食的,也不是我们一家受影响。熬过去就好了。” 抱春有些意外,赞道:“东家大气。” 又问:“不知那一品香具体在哪?何时开的?” 伙计伸手一指:“就在那,你们出门走几步就能看到了。原先也是食肆,生意一般,约莫两个月前盘出去,换了新东家。这位新东家来头可不小。” 抱春状似好奇询问:“来头不小?” “东家姓尹,是尹家大郎君。就是家中出了德妃那个尹家。听说尹德妃在圣人身边伺候,很是受宠。这位尹大郎君非是同族,而是德妃正经的嫡兄。 “一品香一直说他们家的菜色是御膳,圣人都说好的。许多人当他们吹牛,我倒觉得许是真的。就他们家这关系,拿几道御膳方子还不容易?那什么豆皮千张的,多稀罕的玩意,我们听都没听过,要不是御膳,他们从哪得来?你们说是不是?” 抱春点头赞同。一行人走出饭馆,气压都低了几分,李承乾脸色臭臭的,他一挥手:“走,我们去一品香看看。” 顺着伙计的指向走去,没多远就到了一品香,门口人头攒动,不少没抢到位的在此等候。李承乾大步走过去,还没进门,就被人拉住:“你这小郎君懂不懂规矩,排号去。没见我们都等着吗?” “就是就是,你这一插队,我们是不是又得轮后一位了?” “轮后?那可不行。我昨天就没吃到,今天一定得吃到。” 他们气愤,李承乾也气愤着呢,哪管得了这些,直接冲进去,有护卫开道,等位的客人就算不满也奈何不了他,只能骂骂咧咧。 店内宾朋满座。李承乾一张张食桌看过去,只见桌上果然都是他熟悉的各类豆制品。有跑堂的伙计正好端着盘百叶包经过,李承乾示意护卫揪住他,让抱春将菜品端到面前,抓了一个咬一口,脸色更差了,连味道都跟常阿荣做的一模一样。 跑堂伙计怒目:“你们做什么!” 掌柜闻声而来:“诸位哪里来的,知道我们东家是谁吗?敢在我们一品香的门前撒野,怕不是活……” 李承乾一个眼神扫过来,掌柜硬生生将“腻了”二字咽回去。我滴个乖乖,一个小屁孩的眼神怎么这么吓人呢?等掌柜回过神来,菜品已经被重新扔回托盘,被一起扔回来的还有一串铜钱。 李承乾:“这道菜我尝过了,就当是我买的。你们重做一份给客人,多出来的赔偿给客人,教他久等了。” 虽然很不高兴,也很不喜欢一品香,但他明白客人无辜,不能让客人来承担这个损失的道理。 眼见李承乾撂下话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掌柜与伙计二脸懵逼:???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是找茬,似乎又不是完全找茬。 街市,抱春追上李承乾:“小郎君这是要去哪里?” 李承乾脚步顿住,是啊,他要去哪里呢? 气愤之下第一反应他是想入宫找李渊要说法的,可是李渊会为这么点事责备尹家与尹德妃吗? 李承乾两根小眉毛皱了起来,他觉得不会。阿翁估摸着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轻揭过,能让尹德妃出面给他装样子道个歉就不错了。毕竟在阿翁看来,这真不是什么事,不值当如此,指不定还会笑骂他一句“气性大”。 可他就是气啊。明明全是他弄出来的东西,别人却拿来大搞特搞,关键是还没人来知会自己一句。 好气哦,越想越气。 李承乾抬头看抱春:“你知道尹宅在哪里吗?” 抱春神色犹豫,李承乾就明白了,她知道。这就够了。他重新跨上小马驹:“走,去尹宅。” 李承乾想得很简单,与其等阿翁来和稀泥,不如先把尹家大郎揍一顿。哈,你问如果阿翁知道了怎么办? 切~就一个尹大郎,又不是打了尹德妃。阿翁知道了也只会继续和稀泥,难道还能为了尹大郎来责备他?那必然是不能的。对于这点,李承乾贼自信。 所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先把心里这口气出了再去讨公道呢? 李承乾觉得自己的计划简直完美,可是计划似乎有点赶不上变化。一行人来到尹宅的时候,尹宅门前正上演一出大戏。 五六个尹家家仆逮着个行人将他从马上拉下来,一窝蜂涌上去直接开揍。 “嘿,穿得人模狗样,没读过书?不识字吗?认不认得这是尹宅?从门口过居然不下马?叫你知道咱们尹家的厉害!” 李承乾一行都有点懵:??? 即便尹德妃是宠妃,但你尹阿鼠算个屁?谁人从你家门前过都得下马?大唐何时多了这么条规矩? “你们!你们尹家欺人太甚!” 被打之人怒骂,声音很是耳熟。李承乾眉毛轻挑,伸着脖子看去,张大了嘴巴:哦吼,这被围住暴揍的倒霉蛋还是个老熟人咧! 9、第 9 章 李承乾赶紧下令:“快救人!” 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尹家家仆转头就发现了他,嗤声道:“又是个不下马的,今儿不懂事的怎么这么多?来,把他也拉下来。不给他们点教训,还当我们尹家好欺负呢。” 玄甲军哪能让这群鼠辈得逞,侧身挡在三位小主子跟前,刀柄出鞘,动作迅捷,整齐划一。 尹家家仆纷纷后退,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是什么人?我……我告诉你们,我们尹家可……可不是什么普通门户,我们家是出了贵人的。我们家三娘子是圣人亲封的德妃,你们……你们要是敢动手,小心……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前面有多嚣张,如今就有多怂包,也就只剩虚张声势了。 李承乾懒得理他们,溜下马将躺在地上鼻青脸肿的人扶起来:“杜中郎1可有大碍?” 杜如晦讶异:“小郎君?” 李承乾颔首,转头问玄甲军要了他们的随身伤药,让跟着的内侍帮杜如晦擦伤,又问:“杜中郎要不要去医馆看看?” 杜如晦摇头,他可没有忽视尹家人的反应,就在他与李承乾说话的间隙,那些家仆已经溜进屋关上大门,还时不时挤个小脑袋从门缝张望,窥视他们的举动。尹家估计已经在想计策了,不能让他们恶人先告状。 杜如晦看了眼李承乾,低声道:“小郎君,我们得赶紧将此事报于秦王殿下。” 李承乾拍拍胸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谁先告状谁赢面大嘛,这道理我懂。杜中郎放心,用不着我阿耶。我阿耶在这上头没什么用,你指望他不如指望我。” 杜如晦:…… 虽然但是,嗯,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杜如晦嘴角抽了抽:“还请小郎君快快入宫。” “不急,等我先把正事办完。”李承乾摆手,转头就吩咐护卫把尹宅大门给砸了。 杜如晦:??? 门后的尹家家仆吓得纷纷四散逃开。 尹阿鼠与尹大郎闻声出来,被这架势唬住,一边遣人去报长安令,一边吩咐家仆上前阻拦,更是指着李承乾的鼻子怒骂。 “你是哪家的小娃娃?撒泼撒到尹家来了。知道我们尹家是谁吗?你年纪小不懂事,我……我不跟你计较,你现在给我请罪道歉,速速离去,今日这事我就算了。不然别给家里惹了大祸还浑然不知。进了长安官衙可不是闹着玩的。” 叫骂声虽大,人却不自觉一点点往后退。尹家家仆哪里是玄甲军的对手,压根过不了一招,一个个全被撂倒。 尹阿鼠与尹大郎对视一眼,有带刀护卫,护卫的本事还不小,这小娃娃身份只怕不简单。父子俩心头咯噔,咬牙问:“你到底是谁?” 李承乾扬起下巴,学着电视剧里的模样,大拇指朝向自己,倨傲道:“你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李,名承乾,小字明乐。” 眼见尹阿鼠尹大郎面色大变,李承乾满脸嘚瑟,他觉得自己现在肯定酷毙了,帅爆了。美滋滋。 杜如晦:……他不理解,很不理解。 就连抱春也忍不住挪开眼,她家小郎君这模样……这模样可真像个恶霸。唯有李泰李丽质十分给面子,上前一个接一个模仿。 “对!你爷爷我李泰,小字青雀!” “还有我,你奶奶李丽质,小字……我现在没有小字,但以后会有的!” 杜如晦&抱春&众护卫:…… 尹阿鼠哆哆嗦嗦开口:“原来是恒山王、卫王和小娘子。不知……不知在下何处得罪了几位?” 李泰与李丽质转头看李承乾,李承乾道:“你让我下马,还要打我!” 李泰李丽质点头:“对!你让我们下马,不下就打我们!” “还有,一品香是不是你们开的?拿我的东西去捞钱,经过我同意了吗?” 李泰李丽质:“对!一品香是不是你们开的!拿我……拿我阿兄的东西捞钱!” 众人:……你们俩在鹦鹉学舌吗? 尹阿鼠父子刚想辩解,还没开口,李承乾又是一声令下:“把尹大郎给我抓过来,打!打死了算我的!” 没等尹大郎反应,护卫们一涌而上,紧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当然护卫们也是有分寸的,虽然李承乾说打死算他的,但他们会打死吗?不但不会死,也不会打残,却也不会让尹大郎好受半分就是了。 目的达成,李承乾拍拍手,带人撤走,一顿操作猛如虎,留下尹大郎鬼哭狼嚎,尹阿鼠暴跳如雷:“竖子敢尔!竖子敢尔!气煞我也!气煞我也!来人,套马车,我要进宫找德妃!今日之事不能这么算了!” 尹大郎咬牙附和:“对,父亲快去找妹妹,让妹妹请圣人做主。恒山王简直无法无天!” 另一边,出了尹宅,杜如晦神色难看:“小郎君不该出手。” 李承乾:???我不该出手你刚才不说,打完了你再来说? 这倒是误会杜如晦了,他想阻止来着,叫了喊了,可惜没人理他。李承乾一心揍人,压根听不到他的话。 杜如晦叹气:“今日之事本是尹家的错,可小郎君这一闹,我们有理也成没理了。” 李承乾不悦地撇撇嘴:“杜中郎不懂别乱说,我怎么可能没理。我理大着呢。杜中郎,我现在就进宫去,你等着瞧吧。” 李泰李丽质赶紧举手:“阿兄,我们也去!” “当然要一起去。你们记住,到时候看我脸色行事,懂吗?” 二人握拳,一副“我要去干大事”的表情:“懂!” 杜如晦:……他很怀疑,这真的行吗?真的不会给秦王惹祸吗? 三兄妹雄赳赳气昂昂入宫,徒留杜如晦一人呆在原地,没人理他,用李承乾的话说:“杜中郎你回家洗洗睡吧,宫里用不着你,你进去了也不顶事。” 杜如晦能怎么办?他只能恨恨一跺脚,凉拌吧。 甘露殿。 李承乾三人是一路哭着过来的,到达之时,两只眼睛已经红肿红肿了。李渊大惊:“这是怎么了?快过来,告诉阿翁,谁欺负你们了?是不是你们阿耶?” 李承乾抽搭搭摇头:“不是阿耶。是……是……” 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来,李渊急死,试探道:“你跟承道又闹矛盾了?” 李承乾仍旧摇头:“不是承道。” 李渊莫名松了口气,不是承道就好办了,他一掌拍在案上:“告诉阿翁是谁,阿翁给你们做主!” “是尹家。”李承乾嘟着嘴,双手握拳,愤愤不平,“阿翁,我跟你说,尹家好过分。他们设了个规矩,不管谁经过他家门前都得下马。杜中郎今日过门没下马,就被他们揍了。我正好骑马打那过,他们瞧见,也要我下马,不然就要来打我。” 说完给了李泰李丽质一个眼色,二人立马哭哭啼啼上前。 李泰:“阿翁,他们可凶了,好多人围着我们,要把阿兄拉下马,还骂阿兄。” 李丽质:“阿翁,我好怕,他们真的会打人。我亲眼瞧见他们打杜中郎了,打得可狠了。要不是阿兄护着我们,我们肯定也会被打的。” 李渊心头惊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个尹家莫不是尹德妃家?他们家这么嚣张的吗? “你们伤着没有?”李渊忙将三人拉过来,第一个查看李承乾,“快告诉阿翁,可有哪里受伤?” “阿翁放心,我没受伤。幸亏阿耶给我配了护卫,有护卫护着我们呢。不过……”李承乾低头对手指,想个做错事的孩子,“阿翁,我就是气不过别人要打我,所以我直接把人给打回去了。我揍了尹大郎一顿。” 一个尹大郎而已,李渊半点不放在心上:“他对你们如此无理,该打。” “这个尹大郎真的好讨厌。不只对我无理,还偷我的东西。” 李渊懵了:“偷你的东西?” “他在平康坊开了家食肆,用铁锅炒菜,特色菜品全是豆皮千张冻豆腐腐竹,这些明明都是我弄出来孝敬阿翁的。他从哪搞来的东西,还开店赚钱,借机敛财。他怎么可以这样!” 李承乾义愤填膺,李渊忽然有些心虚。李承乾进献了好东西,他将尹德妃张婕妤唤过来一起吃。尹德妃赞不绝口,说想让家人也尝尝。李渊那会儿正享受着尹德妃的小意温存呢,一高兴就把制作方法全给了她,大方表示随她处置。 李承乾紧紧拽着李渊的衣袖:“阿翁,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恶!” 李渊干巴巴道:“对,可恶。” “那阿翁是不是得给我做主?” 东西是自己给出去的,话是自己说的,要怎么做主?李渊犯愁。 恰在这时,内侍来报:尹德妃带着她父兄来了。 李承乾鼻子一耸一耸,还没等他哭出来,李泰跟李丽质已经嚎得惊天动地,一个劲儿往李渊怀里钻:“阿翁,我们害怕!尹德妃是不是来找我们的?” 李承乾连连安慰:“别怕,我们有阿翁呢。阿翁在,尹德妃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李丽质睁着迷蒙的大眼睛,忧心不减:“可是阿兄打了尹家大郎。尹德妃真的不会怪罪吗?尹家人说尹德妃很得阿翁喜爱,阿翁肯定会给德妃做主,会让我们好看。还说要让长安令抓我们走,让我们吃什么兜什么。阿翁,我们不要被抓走!” 李承乾眨眨眼,深觉自家妹子真是个小机灵,面上劝道:“别听他们胡说。阿翁才不会呢。我们可是阿翁的孙儿,尹家是谁?凭他们也配。” 李丽质拉住李渊的手,懵懂询问:“阿翁,真的吗?” 李渊:…… 李丽质也不介意他没及时回答,两只小手搓了搓,“哎呀,我的手手冷,冷到阿翁了。” 李渊顿住,拉过李丽质的手,果然有些冷:“可是穿得少了?” “我穿很厚实,平日都是暖和的。今日就是……就是吓着了,过一会儿就好了。只是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做噩梦。” 做噩梦?李渊望向李承乾,忽而想起他数年前那阵噩梦的日子,神色一怔。 见他一直不说话,李承乾咬咬牙说:“我们是不是让阿翁为难了?要不我去跟尹德妃赔礼道歉好了。虽然我觉得尹大郎很可恶,他确实该打,可是……可是我不想看到阿翁为难。为了阿翁,我可以的!” 孙子这么乖,这么为他着想,他做阿翁的怎么能拖后腿呢! 李渊怒了,可以什么可以!他会因为一个尹德妃为难?尹德妃还算合他的心意没错,但尹家算什么东西?就像承乾说的,他们也配?居然让经过他们门前的人都下马。呵呵,当他是谁呢。还敢打他孙儿。呸,不为那些豆皮千张的方子,就为了这点,他们就罪不可赦。 于是在内侍又一次来禀报尹德妃求见时,李渊直接摆手:“不见!让她回去!传令,尹阿鼠与尹大郎目无礼法,对恒山王卫王小娘子不敬,各打三十大板,扔出宫去。” 没法安心回家洗洗睡吧的杜如晦,只能来到宏义宫同李世民禀明前因后果,二人正试图商量个完全之策时,突然得知尹家父子被重罚的消息。 杜如晦:……我们这计策商量了个寂寞? 10、第 10 章 次日,李渊颁布诏令,改李承乾的恒山王为中山王,加封食邑若干,另赏赐金银玉器、绫罗布匹、奇珍瑰宝若干,又特许李承乾去哪都可不下马,宫里也一样。 杜如晦:!!! 别的不提,最后这项可真是打尹家脸了。 他无比好奇,昨晚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赶往宏义宫面见李世民,想要寻一个答案,不料正好碰上李承乾高高兴兴分发赏赐。 李承乾大方对李泰李丽质说:“喜欢什么,你们自己挑。这次的功劳是我们一起的,所以这些东西你们都有份,尽管挑。” 李丽质立时欢呼起来,拉着李泰一块挑选。李承乾顺手拿了锭金子塞给杜如晦:“这是给杜中郎的谢礼。” 杜如晦一头雾水:“谢礼?” 李承乾重重点头:“要不是杜中郎先惹了尹家,挨了顿打,让尹家家仆得逞,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他们看到我身边的护卫,指定就不会出手了。因为你,我的事情才办得这么顺利。我要感谢你。” 别看李承乾平日顽皮,性子跳脱,恣意跋扈,他心里清楚着呢。光一个“一品香”怎么可能让他大获全胜,盖因尹家那“下马”的规矩过于嚣张。尹阿鼠父子挨得板子便是因此。而今日的圣旨与赏赐,怕就是阿翁对于自己“泄露秘方”的心虚和补偿了。 李承乾内心哼哼:方子除了宏义宫,他就只给了阿翁。尹家怎么得来的,当他真不知道吗?他又不是傻子。 阿翁自己不干人事,又不想承认错误,就默认他指责尹家“偷盗”的话,让尹家背黑锅,转头再给他“补偿”。 啧啧啧,李承乾觉得阿翁这回办的事不够大气,不过赏赐倒是挺大气的。李承乾是个务实派,实惠到手,别的也就不在意了。 那厢,李泰还算克制,李丽质已经挑了一大堆东西,眨着星星眼问李承乾:“大哥,这些都可以给我吗?” 李承乾大手一挥:“拿去拿去!” 李丽质瞬间跳起来:“大哥真好!你是世界上最棒的大哥!” 李承乾被夸得心花怒放,拍了拍她的头说:“你也很棒,昨晚表现得特别好。” 李丽质高兴说:“大哥平日教我的,我都记着。记得可牢可牢了。” 李泰不满地小声嘀咕:“我也记着的。” 李承乾自然知道一碗水要端平的道理,也拍了拍他的头:“你表现的也不错,只是不如丽质放得开。没关系,我们以后多练练就行了。改日大哥再给你们上几堂茶艺课,我们先定个小目标,把理论学会。至于实践嘛,你们多去宫里跑几趟,总能碰到机会的。” 李泰李丽质连连点头。 杜如晦:……茶艺课?煮茶的手艺吗?怎么实践还得去宫里找机会? 李世民更糊涂:“你不是素来不爱喝茶吗?什么时候学的茶艺课,居然还来教弟弟妹妹?” 李承乾瞄了他一眼,轻蔑道:“你不懂。” 李世民:??? 李承乾骄傲地挺起胸脯,梦里表姐老说他的茶艺水平不到家还有的学,但他不觉得啊。看,他已经能够自己开班教学了呢。 李承乾美滋滋嘱咐两个宝贝“徒弟”:“我跟你们说,你们一定得跟我好好学。阿耶在这方面是不行的,他以后就靠我们了。” 李泰李丽质油然而生一股使命感:“大哥放心,我们肯定好好学,帮大哥,帮阿耶!” 杜如晦:……确定了,虽然不知道这个“茶艺”是什么,但一定不是他理解的意思。 李世民嘴角抽动,呵呵两声:“臭小子说谁不行呢!” 李承乾嗤鼻:“你行你怎么想不到用我做出来的东西去赚钱,白让别人抢了先?” “你不是也没想到?” 李承乾理直气壮:“我没想到,因为我是小孩子啊。” 李世民:…… 李承乾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李世民:“你说你,除了带兵打仗,还会干点什么?” 李世民气得差点心梗,他将李承乾提溜起来,不理会李承乾的嗷嗷大叫,大步往前走,一边吩咐奴役套马车,一边让人去请长孙氏。 李泰李丽质见惯不怪,一个眼神都没给,转头指使仆婢端着挑选好的赏赐各回各屋。 徒留杜如晦尔康手:……你们是不是忘了我? ******** 马车渐渐驶离城区,李承乾看着窗外清冷的景色,疑惑询问李世民:“阿耶,你这是要带我去哪?不会是说不过我,就想把我给卖了吧?” 李世民冷嗤:“我就算想卖,也得有人愿意买。就你?不怕买个祸害回去?” “我怎么就是祸害了!没有我,谁帮你在阿翁面前说好话。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李承乾转头想到什么,啊啊啊大叫,拉着长孙氏说,“阿娘,你听听你听听,阿耶承认了,他承认要把我给卖了。” 长孙氏:…… 李世民浑身颤抖,额头青筋乍现,他觉得如果哪天死了,一定是被这个不孝子气死的。 “闭嘴!” 眼见李世民暴怒在即,李承乾非常识时务地闭了嘴,不自觉往长孙氏怀里挪。长孙氏轻声斥骂:“口无遮拦!” 李承乾嘿嘿赔笑。他确实口无遮拦,还爱玩爱闹爱作死,但都是因为清楚李世民疼他惯着他,一旦李世民真生气起来,他还是会害怕的。 马车又行驶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速度渐渐慢下来。李承乾掀开车帘望去,便看到前方的村落。 “是秦王殿下和王妃来了!” “大伙儿快来,秦王与王妃来了!” 不知是谁一声吆喝,村中人纷纷放下手中劳作迎上前,刚下马车的李承乾瞬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发现这群人很奇怪,多为老弱妇孺,成年男子不是气喘吁吁似是有疾,便是手脚带残。 可他们看向李世民长孙氏的目光却无比炙热,有敬重有感激有爱戴,眼眶里光点闪闪,似有泪花。 李世民与长孙氏将众人扶起来。 有人眼尖看见李承乾,哎呦一声:“这是小郎君吧?” 李世民与长孙氏轻笑点头。 大伙儿对李承乾的态度更热情了,李承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七八个大娘拽住:“可是做出豆皮千张等物的小郎君?小郎君将将五岁便这么厉害,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嘞。” “小郎君渴不渴,去我家中吃茶如何?我去煮茶汤,小郎君喜欢放什么?胡椒姜蒜可行?” “小郎君饿不饿,我这就去做食,小郎君想吃面汤还是胡饼?” “小郎君还是去我家吧,我今日捞了条肥鱼,刚好可以做给小郎君吃。” “小郎君……” “小郎君……” 李承乾被拉扯得左摇右摆,拼命拒绝,可声音全被淹没,最后还是长孙氏出面挡住众人,解救了他。李承乾头一回体验如此盛情,暗自抹了把汗。 “都退下,也不怕吓着小郎君。” 说话的人已然年迈,腿脚略有不便,精神却很矍铄,在村里似乎颇有威望,他一发话,众人纷纷退下。他将三人带进屋子,这才跪下请安:“末将参见主帅。” 李世民将人扶起来,摇头说:“武郎将不必如此,这里不是军营。” 李承乾面露惊讶,眼前之人还是个郎将吗? 武郎将站起来:“是!王爷说得对。您说很多遍了,末将总记不住。王爷稍等,末将这就去给您们煮茶。” “不用麻烦,我们不吃茶。” 恐武郎将误会,李世民又指了指李承乾道:“他素来不喜茶,嫌加的调料多,味道奇奇怪怪。给他一杯温水即可,我们也一样。” “好嘞。” 武郎将高高兴兴去烧水,长孙氏这才同李承乾解释:“他们都是曾经跟你阿耶战场杀敌的将士。将士们沙场作战,乃是以命搏命。有些人侥幸拿到战功,步步高升;有些人马革裹尸,一去无回;还有些人落得一身伤病,老无所依。” 李承乾有点明白过来:“他们都是战场退下来的吗?” “是。因年迈或身体缘由退下来的士兵,老家还有亲人的都回老家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家可归。” 长孙氏轻叹一声,继续说:“承乾,你跟着陆先生孔先生读书已有两年,应该知道前朝末年,朝政混乱,硝烟四起,百姓流离。” 李承乾点头。 长孙氏又说:“他们都没有家了,离了军营便无处可去。你阿耶把他们聚在一起,寻了这么个地方,给他们买些田地耕作。有田地,还有一部分朝廷补贴,日常吃用倒是够了。但他们中大多数人有伤病,时常要请医问药,花费不小,便是有你阿耶照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李承乾举手抢答:“我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长孙氏笑着点头:“承乾说得对。我们得给他们找个长久的营生,教会他们自己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日子好了,不但不用为医药发愁,或许将来还能存下余钱送孩子读书。” 李承乾懵懵懂懂,他听明白了阿娘的意思,但这跟阿耶今日带他过来有什么关系呢?是想让他帮忙出赚钱的主意吗? 这时,武郎将端了三碗温水上来,碗口破损,却很干净。李世民与长孙氏丝毫不见异样,喝得十分自然。李承乾本来有点犹豫的,见耶娘如此,也很干脆地仰头一饮而尽。 “王爷与王妃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李世民轻笑摇头:“无事,带承乾过来看看。这几日买卖做得怎么样?” 说道买卖,武郎将脸上堆满了笑:“多亏了小郎君做出来的豆皮千张,都是稀罕物,村里人拿去城里,卖得极好。” 李承乾抬头:“豆皮?” 李世民对武郎将说:“带他去看看。” 武郎将会意,领着李承乾出门,往村子后头走,只见晒谷场上晒满了腐竹与豆皮。李承乾忍不住惊讶叫出来。 武郎将解释说:“村里的闵娘子原来便会一手点豆腐的本事,因而我们学起这些新东西比旁人更容易些。如今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做这个。晒谷场够大,日光好,腐竹豆皮都在此处晾晒。另外我们还特别腾了间屋子发豆芽,小郎君跟我来。” 李承乾跟着去了豆芽房,又去千张房。武郎将说:“做千张的模子工具有限,会木工的村人已经在赶制了,在没赶制出足够的数量之前,我们便集中放在此处做。其实郎君的冻豆腐也是个好东西,可惜我们没有冰窖。” 李承乾还不懂冰窖的可贵,张口便道:“我给你们弄。” 武郎将笑着摇头:“多谢小郎君,不用了。我们有这些已经够用。这些东西卖的都很好。今春耕种,除了必要的口粮,其他地里我们全种了豆子。不论是豆芽豆腐还是豆皮千张全用得到。有了小郎君的这些新东西,村里人干活都有劲了许多,最近还闹着要去开荒地呢。” 李承乾跟在武郎将身边,二人一路走一路说,聊得全是村子里这些时日的改变,等转了一圈回来,李承乾觉得心里沉甸甸,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在里头生长。他从没想过,一个简单的豆皮千张,也能成为他人生活向上的希望。 长孙氏将他拉到怀里:“你阿耶没有将这些东西拿去开食肆赚钱,不代表他没有做别的。似这个村子一样情况的人还有很多。 “这个村子里的人至少有田地,有你阿耶同我的照看。可有些贫苦百姓,他们什么都没有,活得更为艰难。豆皮豆芽之物可以帮助村子里的人,也可以帮助他们。 “虽然做得人多了,价格会下降,但仍旧是门不错的营生,不能让他们大富大贵,却可以让他们不再为吃饱饭而发愁。 “承乾,这些东西不应该死死攒在我们手里,变成我们敛财的工具。它们可以有更大更有意义的用途。” 李承乾低下头,又羞又愧,走到李世民面前闷闷道:“阿耶,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你很好,是我不好。我不该气愤尹家挣了钱,就也想挣钱,把他们盖过去。” 李世民心头那点被儿子怼得七窍生烟的怒气瞬间散了个干净,高兴又欣慰:“你没有不好。你也说了,你想不到是因为你还小。你会慢慢长大,你可以用你的眼睛去看,看哪里有困难,哪里需要你的帮助。” 李承乾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自己确实还小,他的闷气又没了,笑着说:“好!我以后多走多看,一定能做到跟阿耶一样棒的。” 李世民与长孙氏相视而笑。 临近午食,尽管村里人热情相邀,三人却未曾留下用饭,起身告辞。 临走前,武郎将拿出一包种子:“之前阿良去买黄豆种子,见旁边胡商也在卖种子,说是外邦来的。听闻小郎君喜欢这些东西,便多买了几种。 “谁知被人骗了,什么外邦来的新奇东西,种下去全是常见的。唯有这一袋不知是何品种,我们种了一点,长出了秧苗绿芽,可村里经常种地的人看了个遍也没认出来。我们想着许真是稀罕物,不如给小郎君。” 李承乾笑着道谢。哪知刚接过来,脑海中的电子音便响了。 ——叮,辣椒种子已发放,请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 呦,合着你那十五日内的限期是在这等着呢! 11、第 11 章 回到宏义宫,李承乾就开始使唤醉冬。如今关于庄子上种植的事宜都归她管,便将辣椒种子交给了她。反正太子伯父给的庄子不小,一大半种了西瓜,还能剩下一部分种辣椒。 鉴于庄子不方便日日去,他的参与度有限,即便种子是他给的,事情是他吩咐主持,也拿不到多少经验与金币。唯一安慰的是,庄子上种得多,他能以量取胜,让所得收益看起来不至于太惨不忍睹。 因此这回的辣椒种子李承乾留了一点点,他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将花圃西角落那块整理整理利用起来。打定主意他就去问长孙氏行不行,长孙氏一口答应下来。她虽然不知道承乾为何热衷种地,但朝廷重农,承乾这般也没什么不好。 得了长孙氏的首肯,李承乾立马组织人手开动。 这处花圃本是种着鲜花的,虽然不是名品,可一朵朵争奇斗艳,生命旺盛。李承乾觉得就这么铲去了可惜,便让人寻个地方移走。 后院各位夫人知道后,纷纷前来凑热闹,思索着往自家屋门前围一圈栽上,每日清晨开门就能瞧见,心情都能舒畅几分。就这样你分一点我分一点,三言两语薅了个干净。 她们满意了,李承乾也满意了。 花圃清理出来,李承乾开始动手,有前两年偶尔的种植经验,又有擅长农活的仆婢在身旁帮忙指导,倒也做得似模似样。 其间李世民身边的内侍来请他去前厅,说尹阿鼠父子到访。李承乾不太想去,嘀咕埋怨:“他们来作甚?不是挨了板子吗?合着挨板子的时候叫那么惨,竟还能走动?这般看来打得也不重啊。” 内侍回道:“伤得重不重奴不知道,但二人今日是被家仆抬过来的,说是来给小郎君请罪,还带了赔礼。” 请罪?赔礼? 李承乾来兴致了,扔下农具就走,连衣服都没换。 来到前厅,果见尹阿鼠父子趴在躺椅上,大概是姿势不怎么舒服,扭来扭去,十分滑稽。见到李承乾,二人早没了嚣张气焰,忙不迭赔罪,一口一个有眼不识泰山,满嘴认错,又命人献上赔礼。赔礼皆是金玉,价值可观。 李承乾勉强点点头,尹阿鼠父子心下一松,又示意家仆递上小木匣。 “这又是什么?”李承乾好奇打开,里头是一张纸,仔细查看上头的内容,李承乾蹙眉看向二人:“契书?” 尹阿鼠赔笑道:“豆皮等物皆是您所制,我们家开食肆自当算您的一份。按理这份契书应当尽早送过来的,都怪犬子疏忽,盖因食肆新开业,事情忙乱,他给忘了,这才造成误会。” 误会?屁的误会哩。 李承乾呵呵两声:“一品香还开着呢?” 尹阿鼠笑容僵硬:“这……是,是开着。一品香乃是在官府登记备案的,各项手续齐全。便是圣人……” 尹阿鼠瞄了李承乾一眼:“圣人也未曾开口让我们关闭。” 李承乾脸色垮下来,确实如此。李渊责罚敲打了一通,却没提一品香半个字,当日没提,李承乾本以为他之后会处理,谁知只等来改封他为中山王的赏赐,别的就没了。李承乾猜可能是宫里的尹德妃又出马了,既然干不过他,就退而求其次,保住一品香。 这么一想,这次加封赏赐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李承乾心头又气又闷,突然觉得忒没意思。他将契书甩回去:“赔礼我收了,契书拿回去,我不要,谁稀罕这点钱。我累了,你们快走。” 当即赶人,半点不客气。 尹阿鼠还想再说点什么,到底不敢在宏义宫造次,只能让人将他们抬出去,心下愤愤:这中山王好大的气性。他们都如此低声下气了,他还要怎样?合着给他契书白送他钱都不高兴呢。说什么不稀罕这点钱,他知道一品香有多赚吗?经营好了那可是个聚宝盆! 尹阿鼠将契书收进怀里:不要就不要,他还不乐意给呢。 尹大郎却有些担心:“中山王不要契书会不会再闹事?” “他不要你还能强塞给他?闹事?他都闹成这样了,我们板子挨了,责骂也受了,还想怎么着?反正我们该做的都做了,他不接受关我们什么事。他若再想闹,宫里三娘子也不是吃素的。” 大约是一番动作扯到了伤处,尹阿鼠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头吩咐家仆:“把今儿的事传信告诉德妃。” 又特别叮嘱:“往后你们都给我机灵点,要不是你们太嚣张,惹到了活阎王,圣人如何会这般生气。没点眼色的,杜如晦你们打就打了,中山王也敢放肆。” 家仆们觉得委屈:不是家主您定的规矩,打门前过的都得下马吗?而且他们一群贱奴,谁认得中山王啊。您自己不也没认出来?您还说要叫长安令来捉拿中山王呢。 但委屈归委屈,没一个人敢说出口。要知道当日涉事的几个都被发卖了,也不知卖去了什么鬼地方,谁想步他们的后尘? ******** 宫中。 尹德妃听闻婢女转述,淡淡道:“我知道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没再说别的,不见气怒也不见忧虑,反倒是一旁作陪的张婕妤眉宇紧皱,等将婢女内侍全部遣出去,张婕妤小声道:“姐姐,你说中山王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他素来脾气大,不高兴了呗。” 张婕妤抿了抿唇:“那……那……” “你说话何时这般不利索了?” 张婕妤咬牙:“姐姐,你不觉得圣人对中山王太好了些吗?你说圣人是不是想……若圣人真有这个意思,那我们要不要……” 话没说完,迎来尹德妃一声讥笑:“怎么,怕现下这艘船会翻,想上别的船?” 张婕妤面上讪讪的,却没反驳:“姐姐,你我都是以卑微之身一步步爬上来的。如今看着风光无限,可这风光全是圣人给的。倘若有一日……” 有一日如何,过于大不敬,她没说出口,只道:“八郎与九郎1年岁尚小,与哥哥们差距太远,我们也不奢望那些得不到的,但总要为自己,更是为他们谋个后路。从前瞧着圣人一心支持太子,可如今看来这艘船不一定稳。” 尹德妃神色严肃:“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别忘了你是怎么给秦王下绊子的。这两年我们得罪秦王的地方还少吗?是你蠢,还是秦王蠢,你当他不知道,还是当他全忘了?今日这话我只当没听过,你也趁早歇了这份心思。若是不小心传到东宫耳朵里……” 尹德妃一嗤:“谁会喜欢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别那边船上不去,这边船也没了。” 一番话说得张婕妤浑身冒冷汗,是啊,这些年为了太子,她已经把秦王得罪狠了。如今再生这种心思也是徒劳。 “多谢姐姐提醒,是妹妹想岔了。” 见她明白过来,尹德妃松了口气。 张婕妤又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既然已无退路可走,那就唯有一个办法——上位的必须是太子。至于中山王……”尹德妃想起上回李建成的嘱托,“先想办法探探圣人缘何对中山王如此特别。只要知道了症结所在就好办了。” 张婕妤站起来:“那我们赶紧啊。” 尹德妃拉住她:“莫急,此事急不得。圣人既然这些年谁都没说,我们就不能莽撞,得慢慢来,寻找时机。欲速则不达,若因过于急切惹了圣人疑心就得不偿失了。” 张婕妤也是被刚刚那番话吓到了,冷静下来,连连点头:“我听姐姐的。姐姐要我怎么配合,你只管说。” 尹德妃嘴角勾起,眯眼看向门外。中山王这次让她吃了个大亏,她记住了,他日一定会讨回来。 ******** 宏义宫。 自打尹阿鼠父子走后,李承乾就陷入了冥想状态,坐在屋檐下双手托腮,沉默做“思考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李世民长孙氏前来询问他也只是摇头。 眼见天快黑了,长孙氏正盘算着强行将他拉进屋,李承乾突然站起来:“我想到了!” 李世民与长孙氏失笑:“想到什么?” 李承乾跑向二人:“阿耶阿娘!武郎将他们如今做出来的东西是不是都是自己挑去城里散卖?” 李世民无语:“你这一下午就想这个?” 李承乾又道:“阿耶,你不觉得这样费时又费力吗?如果能有固定的客人大量买入,他们不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李世民挑眉:“你想给他们找固定客人?先说好,我可不想宏义宫整日吃豆皮千张。” 李承乾瞪眼:“我才没说我们来买呢!” 李世民嗤道:“那你可是想去找你阿翁,让宫中来采买?宫中采买之事不简单,你莫插手。” 李承乾气怒叉腰:“阿耶别看不起人,难道我就只有这点本事吗?” 听这意思不是这两处,李世民放心了:“哦,那你打算如何?” 李承乾本来想说的,被他如此看扁又不愿意说了,哼哼两声:“我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李世民:…… 李承乾不理他,转头询问长孙氏:“阿娘说有很多像村子里情况一样的人,或是比他们过得更艰难的人,那除了这处村子,阿娘还有教哪些村子制作豆皮千张?” 长孙氏摇头:“暂时没有。我与你阿耶想着,先观察一阵子,看村子里买卖这些东西的情况,再进行下一步。” 李承乾笑嘻嘻请缨:“那这事就交给我好了!” 说什么用豆皮等物敛财是小道,用他们改善民生才是正途,还暗指他气愤尹家人的行为不大气,格局小了。害他陷入误区。他想教训尹家人坏了他们的生意,跟利用豆皮等物帮助百姓有冲突吗?根本没有好不好! 李承乾骄傲地拍着胸脯保证:“阿娘放心,我一定把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又转头气鼓鼓怒瞪李世民:“你们大人太笨才做选择题,像我这么聪明的小孩子当然是两个都要!” 李世民:??? 12、第 12 章 李承乾可不是个“嘴把式”,他说干就会干。次日便计划前往平康坊,考虑到自己年幼,怕被人看轻,临时抓了长孙家庆做壮丁。 长孙家庆乃长孙安世嫡长子,长孙氏的堂侄。李世民与长孙氏夫妻感情好,对长孙家也多有关照,李承乾开蒙时,直接任命长孙家庆为侍读。 即为侍读,便该对李承乾的学业起到指教引导之责。奈何李承乾有陆德明孔颖达两位大儒讲师,自身又十分聪慧,基本当日所学课堂上就领悟了,少有需要请教长孙家庆的地方。长孙家庆这个侍读少有用武之地,这两年逐渐沦为“陪玩”,偶尔也帮李承乾干点别的活。 对于平康坊的醉仙楼,长孙家庆比李承乾更熟,算是常客,三两句话便让掌柜答应通报东家,紧接着就有人带他们前往东家住所。 这位东家姓骆,名唤履平,祖籍义乌。父死母改嫁,他随母亲继父来到长安定居,因脑子灵活,从小买卖做起,一点点积累,如今已有房有车有了醉仙楼,生活安稳富余。 他的住所离平康坊不远。房舍不大,胜在整洁舒适。 长孙家庆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今日来见骆老板,是想跟骆老板谈笔生意。想必骆老板也清楚一品香缘何客似云来,不知他们店中的各类新品菜谱,骆老板有没有兴趣。” 骆履平:!!! 一开口就是人家的招牌菜谱,搞这么大的吗? 他狐疑看过来:“足下的意思是?” “我可以给你菜谱。白送。” 骆履平大惊,心下疑窦丛生。 长孙家庆直言不讳:“骆老板不必担心,我说给便是真给,菜谱货真价实,这点你可以放心。至于我为何这么做,自有我的原因。” 骆履平很是警惕:“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样能日赚斗金的菜谱白送给我,足下让我如何相信?” “菜谱白送给你,却非没有别的要求。” 这才正常,骆履平心中一喜,转而又摇头:“说实话,足下给予这么大的诱惑,我说不动心那是假的。可豆皮千张等物据说是尹家的独门货源,我便是拿到菜谱,没有食材,又有何用?” 长孙家庆轻笑:“我既然有菜谱又如何会没有食材?骆老板近日不曾去西市吧?” 骆履平身形一顿,眉眼上挑:“足下是指西市疑似有农户售卖豆皮千张一事?” 长孙家庆笑容又大了两分:“才卖了几日的东西,尹家都不曾注意,骆老板便已察觉,可见骆老板消息灵通,耳听八方。” 骆履平面上不显,内心却惊讶得很,这事他也是早上刚听闻的,仆人来报只说疑似,未敢断定。他正打算去查查,想着若真有别的办法拿到食材,或许自己就能研制出菜品来。 “骆老板,我给你菜谱,但你的食材需由我们来提供,价格依照市场略低一成,可行?” 骆履平明白过来,对方送菜谱,为的是卖食材。可对方没要高价,反而比市场低一成,这要求不过分,甚至能说诚意十足了。 骆履平心念转动:“据说这些菜品大多是铁锅炒制。” “确实是铁锅炒制。”长孙家庆听出了骆履平的言外之音,转头看向一旁默不作声只顾喝茶的李承乾,试探道,“这铁锅……”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他菜谱都给了,还要他解决铁锅?想得美! 骆履平便知事不可为,不再多言。但他十分震撼,此前他就瞧出这一大一小不太对劲,虽然一直是大的在与他交谈,小的一言不发,可大的说话时总有意无意去看小的,仿佛是在以小的脸色行事。他还当是自己的错觉,原来竟真是如此。 骆履平咋舌,看来这小童的身份不一般,该是怕自己年纪小,说出的话别人不信,当他小儿家胡闹被赶出去,才请了大的出面。 确定了这点,骆履平正色看向李承乾:“铁矿石虽是朝廷管制,但民间农具厨具都需铁制。若用量不多,少许几口铁锅在下还是能解决的。只不知这食材每日能允我多少? “我听闻西市农户手中不多。可醉仙楼开店数年,在平康坊也算有点年头了,若真做为招牌菜售卖,那点量只怕不够。” 李承乾一嗤:“现在是不多,往后就多了,别说你一个醉仙楼,就是十个百个都供得起。” 说到此李承乾眼珠转动,“平康坊那么多家食肆,若有别家想加入,我也是接受的。多多益善,我不嫌弃。” 骆履平&长孙家庆:…… 还多多益善呢,你是不嫌弃,可商人重利,能做独门的生意,谁愿意跟别人分享? 李承乾嗤了一声,“骆老板也说了,醉仙楼是有底子的,如果大家都有,那大不了就是回到从前那般。醉仙楼有自己的优势,以前醉仙楼的生意差了吗?而且,如果骆老板答应,我可以……嗯……” 李承乾想了想,继续道:“我可以答应,给你的食材价格低两成,由你转售给别的食肆,转手价格我不管。” 骆履平内心计算着,也就是说,他能加一成卖给别人,这么一来,光是靠转卖食材就能赚一笔。 “骆老板在平康坊经营数年,也是有人脉的。你可以考虑组织一下,把同行聚集起来弄个商会,往后有事众人一起商量,有钱大伙儿一块赚。” 骆履平眼前一亮。若真能如此,大伙儿齐心,再碰到一品香这样的事就不慌了;便是遇上权贵以势压人,也能有底气斡旋,不至于任人鱼肉。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骆履平欣喜不已,拍手叫好:“小郎君大才!多谢小郎君指点!” 李承乾得意地昂首挺胸,眉眼飞扬。商会嘛,梦里现实中多的是。电视剧里也不少。这些人啊,大惊小怪,呵。 与骆履平谈妥,李承乾就将联系各大食肆的事情交给了他,顺带说了句“也不拘只是平康坊的食肆”。长安一百零八坊,每个坊里都有做生意的人,若骆履平有本事让他们都加入那就更好了。 李承乾一点都不介意豆皮千张在长安遍地开花。 从骆家出来,李承乾与长孙家庆商量起食材的事,联合这么多食肆,光银月村的人制作是不行的。 李承乾说:“我把方子给你,你去寻访合适的百姓教授他们。记得要找生活贫苦的。那些日子本就不错的,没有豆皮千张也能过得好。” 长孙家庆点头:“臣下明白,东西要给予更需要的人。” “如果有方子上不清楚的,你可以去银月村找武郎将,或是直接让武郎将派个他们村里已经熟悉制作的人与你同行。” 长孙家庆应下,李承乾又说:“我想过了,其他东西都放不了多久,但豆皮和腐竹是能够长期保存的。既然不担心短期内会坏就好办了。长安有很多行商,他们走南闯北,可以让他们把豆皮腐竹卖到西北去,江南去。 “除此之外,东市那么多胡商,他们中不少人与外族有来往贸易。我们也可以卖给他们,再让他们卖去西域、突厥、大食、高句丽、倭国……” 李承乾一个个数着,发出感叹:“好多地方呢。如果能把这个做起来,到时候就算我们大唐的贫苦百姓都来制作豆皮千张,也不愁卖了。” 长孙家庆又惊又喜:“小郎君果然聪慧,这确实是个好路子。没想到小郎君想得这么周道。” 李承乾表示:“那当然了。我可是答应了阿娘会办得漂漂亮亮的。我昨天想了好久呢,还做了一晚上的计划书!” 长孙家庆张大嘴巴,那可是真是用心了。他刚想夸“小郎君长大了”,就听李承乾补充道:“我不能被阿耶看扁,必须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长孙家庆:……哦,原来是为了置气啊,果然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李承乾。 李承乾继续说:“这摊子事太多,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还有个比你小一岁的弟弟,叫长孙祥是不是?不如叫他来帮忙。 “往后你负责寻访贫苦百姓,教授他们制作方法,为他们穿针引线同骆老板与食肆联系;行商与胡商这边就交给你弟弟长孙祥。我是中山王,按制是可以配置属官的,就让他做我的王府功曹吧。” 长孙家庆一愣,笑着道:“舍弟在家左右无事,小郎君用得上他是他的荣幸,只管使唤便是。这王府功曹的职位倒是不必了。” 李承乾摆手:“你不要看不起王府功曹。咱们先从这个做起,若他往后有别的志向,我再找机会让阿翁给他安排调任嘛。” 长孙家庆连忙摇头:“小郎君误会了,臣下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可是担心他来了,会把你给比下去?你是我的侍读,他是我的功曹,不一样的啊。他影响不到你。” “小郎君,臣下真不是……” “哎呀,那你是不是觉得让他去联系行商胡商,你只能在长安跑亏了呀?” 长孙家庆连忙道:“教授贫家农户营生之道乃是造福百姓的大事,臣下怎会觉得亏?” “那不就结了。你还担心什么?”李承乾拍拍长孙家庆的手,“别担心,他是我表哥,你也是我表哥。你还比他多跟了我两年呢。我不会有了新欢忘了旧爱的。你要相信我。” 长孙家庆:…… 有了新欢忘了旧爱是这么用的吗?怎么说得自己跟害怕夫君喜新厌旧的怨妇一样? 长孙家庆撇撇嘴,识趣地没有再开口。他怕再说下去被李承乾越描越黑,到时候自己这怨妇形象就洗不清了。 转念想想,王府功曹挺好的,弟弟借此帮着小郎君做事,与各路商人买卖,连通西域东瀛,了解四方诸国,尤其是突厥高句丽,若有一日朝廷要开战,或许弟弟也更能施展抱负。 嗯,就这样吧。 13、第 13 章 忙活了半日,将事情一一安排好,李承乾满意了。他是个急性子,屁颠屁颠跑回家就将此事告诉了李世民长孙氏,洋洋得意,时不时睨李世民一眼,那点小心思全写在脸上:看,我棒不棒! 李世民微微摇头,轻声笑骂:“就这点耐心,也忒沉不住气。” 李承乾偏头,就听李世民道:“计划是不错,但事情还没开始呢,半点成果都没看到也好意思来嘚瑟?你就不怕半路出现变故?” 李承乾不高兴了:“我安排得这么好,能有什么变故?我不要跟你说话了,我去跟阿翁说,阿翁指定夸我,才不像你,只会乌鸦嘴!” 说完,蹬蹬蹬跑了。 李世民:…… 长孙氏无奈:“你心里明明是认可他的,更为他感到骄傲,何苦挤兑他。” “我这不是看他得意忘形,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吗。” 李世民叹气,面露苦笑,他只是想压一压儿子的嘚瑟劲,也没想到一句话就把儿子给说跑了啊。 另一边,李承乾已经骑着小马驹进了宫,他一路经过各道宫门慢悠悠来到甘露殿外。李渊在室内便听到隐约的马鸣声,正疑惑呢,李承乾的声音传入耳膜:“阿翁,我来看你啦!” 李渊走出去便看到李承乾坐在马上冲他眉飞色舞:“阿翁你看,我没骗你吧,我已经学会骑马了。” 李渊失笑:“嗯,我们承乾学东西就是快。” 对,就是快。承乾似乎一直如此,不论学什么都能很快上手。尤记得当年自己抱着不满两岁的他认字,本是逗弄他,谁知随手教的那些字,承乾竟学一遍就会,念得似模似样,着实把李渊震惊到了。 李承乾得了夸赞,笑嘻嘻从马上溜下来直接抱住李渊的胳膊:“阿翁,我骑得是不是特别好,特别神气?” 又拉着李渊来到马前:“阿翁,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狮子。小狮子,这是我阿翁,全天下最疼我的人。” 李渊听他跟一匹马介绍自己但觉好笑,打趣道:“全天下最疼你?那你阿耶阿娘呢?” “阿耶才没有您疼我呢。哼!” 李渊眉毛一挑,呦,这是又跟他那糟心儿子闹矛盾了? 李承乾拍拍小狮子的马背:“阿翁要不要试试我的小狮子?不过阿翁要小心点哦,小狮子还没成年,你对它要温柔点,不可以用马鞭,不要伤着它。” 李渊无语:“你只担心阿翁伤着小狮子,就不怕小狮子把阿翁摔下来,伤着阿翁?” “怎么会呢?阿翁英明神武,那些高高壮壮野性十足的马都能驯服,怎么可能被小狮子伤到?阿耶说了,阿翁当年可是马上征战过的,意气风发,气吞山河呢。” 三两句话哄得李渊哈哈直笑:“意气风发,气吞山河?看来最近又学了不少新词。” “不是我最近学的,是阿耶说的。” 李渊一愣:“你阿耶都说了些什么?” “阿耶说阿翁曾在龙山遭遇叛军,您一马当先,连发七十矢,让叛军灰溜溜败逃;还说你们当年晋阳起兵的时候,你带着他一起攻打西河郡,南下河东。 “有一次阿耶带我打猎,我夸阿耶骑射好,阿耶说那是您教的,阿耶还说是我出生太晚,才没能看到阿翁战场上的英姿。” 李渊怔住,神色恍惚,思绪飘远,慢慢陷入回忆。 他想起老二年幼的时候,自己亲手教老二骑射;想起攻打历山飞,他深入贼营,被困其中,老二及时带领精锐突围,把他从万众敌营救出来;想起起兵前夕,王威与高君雅欲将他与老二骗入晋祠杀害,反被他与老二提前囚禁;想起…… 他的争霸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其间种种波折,大多都藏着老二的身影。他们曾经并肩作战,曾经父子同心,曾经亲密无间。 他会因为老二第一次射中猎物而开怀大笑;会因为老二青出于蓝而倍感欣慰;会因为老二拥有出色的将才而骄傲欣喜。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父子情变了呢? 哦,是后来老二的功绩越来越大,就连封赏都已封无可封。再往上就只能是太子之位。此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按照他的设想,长子坐镇朝堂,把控全局;次子抵御外敌,稳固河山;大唐江山可固矣。然而现实并不按照他的意愿发展。 他察觉到老二的野心,认为老二破坏了他的设想,毁了他的期待,他开始想要“拨乱反正”。这两年他对老二多有打压,旁人只当他是为了太子。可真的只是如此吗? 不,还有一个李渊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问题,那就是老二让他感受到了威胁。他担心老二会影响到他的皇权。 为此他越发不待见老二,也自然而然地忘了那些曾经,但李承乾的话让往事重新浮现,历历在目。 李渊想起从前那个对他满怀濡慕的孩童,那个饱含敬佩的少年,那个与他一同杀敌、后背相托的青年。他的眼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情愫,彷徨、犹豫、迟疑、挣扎…… “阿翁,阿翁!” 李承乾的呼唤将李渊从万千思绪中拉回来,他将心思压下,生硬地开口转移话题:“承乾今日进宫找阿翁就为了让阿翁看看你的小狮子吗?” “这只是其中一件,我还要告诉阿翁一件大事!” 李渊嘴角勾笑:“哦,什么大事?” “阿翁,我跟你说,我……” 刚开了个头,尹德妃便来了,她仿佛忘了尹家与李承乾的嫌隙,大大方方,言辞亲切:“听说小郎君新得了一匹小马驹,取名狮子,今日骑进宫里来了,我好奇,也过来瞧瞧什么样的马儿能配得上狮子这个名。” 李渊指着马儿说:“就在这,还没成年呢。” 又转头问承乾:“你刚刚要同阿翁说什么大事?” 李承乾眼珠一转,言道:“我想告诉阿翁,我找了长孙祥做我的王府功曹。我有好多事打算让他去办。” 李渊淡淡点头:“你自己的王府属官,你说了算。” 见李渊这个态度,问都没问他的事是什么,李承乾有些气闷。阿翁肯定当他是找人胡闹玩,所以压根没放在心上。他很想告诉阿翁他干的是正事,可瞧见旁边的尹德妃,又强忍着把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他改主意了。他现在说出来,谁知道尹德妃晓得后会不会横插一脚?不行,不能让尹家破坏他的计划。 此刻李承乾忽然觉得李世民说得对,他应该忍一忍,等到大事已成再说。到时候尹德妃不管有多少心思多少招数也是白搭。 李承乾默默握拳,嗯,他要做一个沉得住气的乖宝宝。他要给尹家人来个大的,吓死他们! 打定主意,李承乾将秘密藏在心底,拉起李渊就往甘露殿内走:“阿翁,我陪你用晚食吧!我饿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饿肚子的。” 李渊听得好笑,一边吩咐人传膳,一边牵住李承乾的手。祖孙俩一个有意一个无意,都将尹德妃忘在了一边。 饭后天色已晚,李承乾就直接在宫里住下了。次日清晨才出宫回府,直接抱着书本去上学。不料,兜头就被陆德明孔颖达教训了一顿。 “小郎君昨日可是骑马入宫了?还骑到了甘露殿?” 李承乾点头,不是很明白两位先生为何这么问。 陆德明皱眉:“小郎君往后切莫如此了。圣人宠爱小郎君,小郎君却不可恃宠而骄。” 李承乾不解:“为什么?我又没有做错事,是阿翁许我宫中骑马之权的。太子伯父,阿耶,四叔也都有乘马上台之权啊。” 陆德明摇头:“太子、秦王、齐王皆是小郎君长辈,且都曾与圣人起兵征天下,功绩不俗。便是如此,虽有此权,却也鲜少使用。小郎君乃孙辈,又无尺寸之功,自是不同。” 李承乾不太高兴:“可是昨日阿翁没有生气,还夸我了。” 陆德明与孔颖达相视一眼,他们要如何同一个五岁的孩子说有些特权只能停留在表面而不能真的去实行的又要如何告诉他,帝王的宠爱反复无常呢? 两人思索着,决定换种方法,于是孔颖达拿出一本《韩非子》,放弃原本的课程,教起《说难》篇。 《说难》篇中讲了弥子瑕与卫灵公的故事。李承乾认真听完,恍然有些明白了两位先生的意图。 他看向二人:“弥子瑕得卫灵公宠爱的时候,私用国君车架出去看望生病的母亲,卫灵公觉得他很孝顺;弥子瑕把自己吃过一口的桃子给卫灵公吃,卫灵公不嫌弃,反而觉得这是弥子瑕爱他的表现。 “可后来弥子瑕失宠,卫灵公又觉得弥子瑕用自己的车架,还给自己吃他吃过的桃子,属实狂妄,不可原谅,要治他的罪。 “先生教我此篇,是不是想告诉我,我就好比弥子瑕。阿翁如今疼爱我,我做什么他都能容忍,可若有一天阿翁不喜欢我了,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了罪状?” 陆德明孔颖达见他领会了,心下一松:“吾等不敢揣测圣心,只是想提醒小郎君,凡事要多思多想,谨言慎行。” 李承乾摇头:“二人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不赞同。” 陆德明孔颖达:??? “先生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当一个人喜欢你的时候,你放个屁都是香的;当一个人不喜欢你的时候,你连呼吸都是错的。所以你们看,关键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那个人爱不爱你。 “如果阿翁一直疼爱我,就会一直容忍我。如果有一天阿翁不疼爱我了,想翻旧账,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也能翻出花来。因为不做也是一种错。 “所以就算我现在谨言慎行,想着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不爱你的人也不会体谅你,该治罪还是会治罪。既然到头来都会讨人嫌,不如现在把想干的都干了,活得潇洒点,真到了那一步,我也赚够本了对不对?要不然该享受的全没享受到,还得遭人埋怨,被翻出各种莫须有的罪状。多亏啊!” 陆德明孔颖达:…… 为什么有种虽然知道你说的全是歪理,但细细品来,莫名又觉得竟然有几分道理的感觉? 14、第 14 章 见两位先生此等神色,李承乾自觉已经说服了他们,心里美美地,回头就把这事说给李世民长孙氏听,大肆夸耀自己是如何让先生们“迷途知返”的,并表示先生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长孙氏端茶的动作顿住,茶汤都散了出来。李世民嘴角抽搐得好似中风。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叮嘱李承乾:“这话同我们说说便罢了,不要传出去。” 李承乾歪头问:“为什么?” 李世民无语,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怕你这“迷途知返”“知错能改”几个字传到陆德明孔颖达耳朵里,会把他们气死! 不等李世民回答,李承乾转瞬又自己找到了理由:“我明白了。先生们也是要面子的,对吗?阿耶放心,尊师重道我懂。我一定护好先生的面子,除了你们,谁也不说。” 李世民:……行吧,不说就好。 鉴于李承乾的“战斗力”,李世民事后思来想去,觉得光靠陆德明孔颖达怕是不行,于是同长孙氏商量,决定给李承乾再加一位老师。 两日后李承乾上学时便看到了多出来的于志宁。 武德四年,李世民拜天策府上将,开设文学馆,任命了十几位文学馆学士,陆德明孔颖达皆在其中,于志宁也不例外。 对于李承乾来说,这些都是经常在他阿耶身边出现的,老熟人了咧。 他笑着挥手打招呼:“于中郎好啊!” 于志宁回之以笑:“小郎君好,往后于某就是小郎君的老师了。小郎君可唤我先生。” 李承乾从善如流:“那于先生教我什么?同陆先生孔先生一样吗?还是跟李先生一般教我算学?” 于志宁摇头:“教什么先不急,于某听闻前两日小郎君与陆先生孔先生探讨弥子瑕之事,想问小郎君几个问题。” “于先生请说。” “小郎君说弥子瑕是因遭了卫灵公的厌弃才被治罪,可若是弥子瑕在得宠之时不恃宠而骄,不行差踏错,又何来罪名可治?” “为什么没有呢?”李承乾叉腰扮卫灵公做愤怒状,“这个弥子瑕,当年寡人许他车架探母,他偏不用,将其母置于何地,着实不孝!尝到可口的桃子只顾自己吃,一点也不想着寡人,眼里压根没有寡人!” 说完,李承乾一拍手:“看,这就是罪名啊。” 于志宁:…… 见他吃瘪,陆德明与孔颖达偏过头捂嘴偷笑。 于志宁不死心,随后又举了几个例子,譬如陈阿娇,宠时金屋藏娇,失势时废入长门;再如卫子夫,宠时风头无两,失势时自尽而亡;又如某某、某某与某某某…… 此类种种,与李承乾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却都有盛宠之时,于志宁试图用这些让李承乾警醒,懂得自省吾身。谁知被李承乾一套乱拳打回来。 李承乾听了一堆的故事,最后得出结论:这就是依靠别人的后果。靠人不如靠己,谁有都不如自己有。所以他才更要恃宠而骄,借着盛宠给自己捞东西,给自己要保障。宠时不作何时作。人生区区百年,及时行乐就好,想那么多干嘛。累不累啊。 于志宁:??? 合着我说了这么多,你就领悟到这些?还有不是说靠自己吗?你所谓的靠自己就是去搜刮圣人?你这叫靠自己?你这逻辑是不是自相矛盾?再说什么及时行乐,你这思想就不对。危险至极,危险至极!于志宁吹胡子瞪眼。 李承乾却觉得自己贼棒。他凭实力让阿翁宠爱,乐意给他东西。他的中山王爵位、名下的食邑、仁智宫旁边的庄子……哪一个不是凭实力得到的。这就是靠自己,没毛病。而且不及时行乐,难道还及时行悲?他脑子又没病,怎么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于志宁气得肝疼,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缓过来,再次前来教学的时候,他没再纠结于原来的问题,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听闻小郎君计划教授百姓制作豆皮等物,还打算为他们扩大营生,将豆皮腐竹卖往外邦。小郎君有此想法很好,既然定下了策略,就要善始善终。但是小郎君这些时日除上午随我等学习儒学史集,下午与李记室学习算学外,似乎未有其他事。小郎君万不可半途而废。” 李承乾莫名其妙:“我没有半途而废啊。我让两位表哥忙着呢。” “这是小郎君头一回主持大事,难道交给长孙侍读与长孙功曹便不管了吗?” “我管啊,我有听他们汇报进展的。” 于志宁皱眉:“小郎君该亲自负责。” 在于志宁看来,李承乾作为秦王长子,若有一日秦王大事得成,李承乾是要继承大统的。作为预备储君,不但要心性智计跟得上,还需有统筹之能。 这些东西,都该从小开始培养。如今拿豆皮千张之事练手也不错。而且指不定小郎君在历练中得到成长,能够纠正“及时行乐”的观念呢? 李承乾却撇嘴:“先生肯定没听说过一句话:不会带团队你就只能干到死。” 于志宁:???哈?啥玩意? 梦里,李承乾在书房看到过一本书,书名就叫这个。表姐也经常说这句话。李承乾虽然看不懂那本书,但大致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干到死啊,先生,你不觉得很可怕吗?我还这么小,你不能想着处处剥削我。我还有大好人生呢。所以我要善于利用团队,培养人才。两位表哥做得好,便让他们去做。我们要学会相信团队,学会适当放权。 “比如我阿耶,他也不是每场战役都会亲自披甲上阵对不对?他身边有你们,有房先生,杜先生,尉迟将军,秦将军,李将军……” 李承乾掰着指头数,越数越惊讶:“好多人呢。这些都是他的团队。有什么事,阿耶是不是都会交托给你们?阿耶这就是在善用团队。有团队不用,还自己去累死累活,是有多想不开?” 于志宁:…… 李承乾拍了拍于志宁的手背安慰他:“于先生,我不是说你想不开。你别误会。你跟我阿耶是不一样的。我阿耶有团队,你又没有。” 于志宁狐疑:为什么我从你的眼中看出了怜悯? 李承乾确实心有怜悯,毕竟他阿耶能使用团队,而作为团队中的一员,于先生就只能给他阿耶干到死。啧,替于先生默哀一秒。 由此,李承乾更加坚定了要培养自己的团队,让团队给他干到死,而不是自己干到死的想法。 上午的文学课完成,下午李淳风前来教导算学。李淳风很懂小孩儿的心思,在教学之余总会跟他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为人随和,一点都不摆老师的架子。李承乾同他,与其说是师生,更像是朋友。 于是,李承乾很自然地跟这个朋友说起于志宁,并给出评价:于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太执着,一根筋,为个弥子瑕的故事跟我扯了好几天,如今又要跟我扯豆皮的事,我怎么说他都不明白。哎,真让人伤脑筋啊。 李淳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这个于志宁不太聪明的样子。李淳风好悬没一口水喷出来,转而哈哈大笑。 李承乾一头雾水:“先生笑什么?先生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李淳风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小郎君做得很好。小郎君只需坚守住大原则与底线,其他小节,不必拘泥。” 李承乾展现出璀璨的笑靥,竖起大拇指:“还是先生懂我。” “不过……”李淳风话锋一转,“长孙侍读与长孙功曹那边,在下建议小郎君还是去看看。小郎君不用事事亲力亲为,却要知道它们本该怎么做。 “小郎君不是说你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将豆皮千张用之于民是因为年岁小吗?既然如此,小郎君不妨多去民间走动走动,多看多思多想,看得事情多了,眼见也就宽了。” 李承乾垂眸想了想,觉得李淳风说得对,欣然接受,次日便传话给长孙家庆,说要同他一起去教授百姓制作豆皮。 于志宁听闻后十分欣慰,自觉扳回一局,心下暗叹:小郎君还是听我话的呢。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李承乾:……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15、第 15 章 李承乾去的地方叫杨家村。在这里,李承乾见到了一位老妪,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孑然一身。如今年纪渐大,干不了力气活,没有银钱来源,只能靠采摘野菜度日。 又有一户人家,父亲因意外瘫痪在床,母亲操劳过度患上顽疾,一家人全靠儿子养活。可儿子不过十一岁,却要到处找活干,瘦小的身体每日要做许多苦工。 再有一家,父亲死后,母亲改嫁。改嫁的人家也是普通农户,并不宽裕,养不活这么多人,只能将三个孩子留在村里,由母亲偶尔送点钱财过来接济。可这点钱财微薄得很,远远不能承担三个孩子的日常所需。 三个孩子便学着自己养活自己。他们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四岁。 李承乾从前学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能理解这两个词的意思,但只停留在纸面上,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两个词的含义。 他们吃得很稀,碗里说是粥,其实不过是水里掺了几粒少得可怜的粮食;一个巴掌大的饼子要几个人分着吃,又糙又硬,他们泡在水里搅和搅和吞下肚。 他们的衣衫不知穿了多久,破旧到已经无法修补,上头的脏污都成了洗不掉的痂块;他们没有像样的被子,只能多找些杂草扑在床板来御寒。 可就是如此,他们已经很知足了,还说:“如今已是暮春,天气暖和了,山上有野菜野果可以摘,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到点吃的,比冬天好多了。” 比冬天好多了…… 暮春尚且如此,李承乾无法想象他们冬天是怎么过来的。他看到那个比他还小的男孩采摘野菜,一颗颗,摘得小心翼翼,好似对待无价珍宝,生怕弄坏了任何一颗。 他们没有偷懒,没有懈怠,他们都凭自己的双手努力活着,却依旧十分艰难。 小男孩发现了他,高高兴兴跑过来,他把手在衣服上使劲搓干净才伸进篮子,翻开上头的野菜,捧出用树叶子包裹着的小果子。 “这是山泡,我在山上找到的,很好吃,你……你要不要尝尝?” 李承乾讶异:“给我?” 小男孩重重点头,见他不动,又急着补充:“我都洗过了,不脏的,而且真的很好吃,我不骗你。” 李承乾自生下来吃的用的哪样不精细,看到眼前的山泡,心里有点嫌弃,可对上小男孩满含期待的眼神,不知怎的,到嘴的拒绝说不出口,鬼使神差捏了一颗放入嘴里,顿时一愣:“酸酸甜甜的,确实还不错。” 小男孩笑起来,眼眸如星辰灿烂,“贵人喜欢就好,都给你。” 李承乾更为讶异:“都给我?你不吃吗?” 小男孩看着山泡,咽了咽口水,强忍着欲望摇头:“我不吃,给贵人吃。” 李承乾怔愣,疑惑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自己很想吃却不吃,而要给他? “因为贵人是好人,是我们的恩人。族长爷爷说贵人跟之前那个大哥哥一样,是来帮我们的。你们不但教我们做豆皮腐竹,还给我们找买家。族长爷爷说有了这些,我们村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可惜……” 小男孩有些遗憾:“可惜我们家没有黄豆,没办法自己做。我本来想去族里借。可哥哥说族里人都不富裕,手里的黄豆不多,也没什么钱买,如今能拿出来的已经是极限了,没有多余的借给我们。 “还说我们已经麻烦族里很多了。这些年若不是族里各位爷爷时时接济,我们、孟阿婆以及来贵叔家哪能活到现在。不过族长爷爷说让我们去帮族里人做豆皮腐竹,族里给我们吃食。” 李承乾恍然想起长孙家庆同他说过选择杨家村的原因:杨家村贫困,但族长族老都是有善心的人,对于族长孤寡老幼多有援手,在族中颇有威望。他们责任感强,能力也不差。若是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一定可以改变这个村子。 李承乾怔忪间,小男孩突然跪下来:“恩人,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是因为你们教我们制作豆皮腐竹,我跟哥哥才有机会帮族里人干活。如今我们这家帮点忙,那家帮点忙,总能得到些吃食,一日可以吃两顿了呢。” 李承乾迷茫:“一日两顿,不是三顿吗?” “两顿就已经很好了,三顿我们吃不起的。” 李承乾哑然,他想到自己每天都吃三顿,餐餐有鱼有肉,再想到小男孩每天两顿,吃食还是那个样子,突然低下头。 “恩人,族长爷爷说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没有泉,就先给你磕几个头吧。” 不等李承乾反应,小男孩已经额头点地,咚咚咚,一个又一个,郑重而响亮,没一会儿额头就红了,他却好似不知道疼,脸上还笑嘻嘻地。 李承乾是皇孙,早早被封王,他见过无数人给他磕头,有讨好他的、有巴结他的、有做错事向他讨饶的。可李承乾从没有哪一刻觉得像现在这样难以承受。小男孩每一下都仿佛磕在他的心上,碰、碰、碰,宛如铁锤击打着。 李承乾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这种感觉,很奇怪,很难过。他赶紧阻止小男孩:“你别再磕了!” 小男孩听话起身,将山泡塞给他道:“贵人喜欢吃,山里还有呢。现在正是长这东西的时候,目前是刚出来所以少了些,山上去的人多,好的都被别人摘走了。等过几天山里多了,我再去摘,都给贵人留着。” 李承乾不忍心告诉他自己今日过来只是心血来潮,却又怕他真的天天摘了等着他,只能道:“我不一定会再来。” 小男孩顿了下,略显失望,但转瞬又笑起来:“那我现在再去山里找找,趁贵人还在。” 说完就往山上跑,徒留李承乾捧着手中的山泡,心里闷闷的。他回到村长家,沉默地听着长孙家庆与村长商谈细则,一言不发,就连长孙家庆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到。 “小郎君怎么了?” 李承乾摇头不语。 长孙家庆道:“我这边都谈妥了,小郎君逛得怎么样?” 李承乾只说:“挺好的。” “小郎君若是没别的事,我们就回去吧。” 李承乾一怔,长孙家庆劝道:“天色不早了,再不走,城门要关了。” “好。”李承乾答应下来,却不自主地朝山上望去。自己走了,那个小弟弟摘的山泡就能留下自己吃了吧。他明明那么想吃。李承乾这么想着。 踏上马车,村长提着篮子来送他们:“两位贵人忙了一天,也不肯留下用饭。我们做了些吃食,你们带着路上吃吧。大伙儿一起凑了些白面,做了饼子,放了肉馅。两位贵人应当……应当吃得惯吧?” 在他们看来,白面饼子,还有肉馅,那是顶顶好的东西了。可贵人什么金贵吃食没见过,因此村长最后这句话说得有些虚。 李承乾本想说不要,长孙家庆却做主收下来,对着不远处的村民挥手:“东西我们收下了,各位回去吧。” 李承乾抬头望去,才看到村民们跟在十几步远的地方观望着,听到长孙家庆的话,见他们把篮子放进马车,一个个手舞足蹈起来:“收了咧。贵人收了,就说贵人肯定喜欢的。” 李承乾突然明白了长孙家庆的举动。 马车缓缓驶离,走上官道,李承乾听闻身后有动静,掀开车帘一瞧,竟是村里那个小男孩在追。 李承乾十分惊讶,忙让车夫停下。 小男孩气喘吁吁跑上前,将怀里护着的山泡高高举起,从车窗递过来:“贵人,给你。我在山里又发现一株,这株上头的山泡长得可好了,比之前的好,又大又红。” 李承乾瞪大眼睛:“你跑这么远就为了给我送这个?”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好在赶上了,我还怕追不上贵人呢。幸亏我跑得快。嗯……嗯,也是贵人马车走得慢。” 李承乾看着他满头的汗,再看他衣服上新蹭的泥泞便知他这一路肯定摔了。可他摔得衣服都脏了,怀里树叶包着的山泡却好好的,一个个完好无损。 李承乾张着嘴,突然失语,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男孩没察觉他的异样,挥手作别:“贵人快走吧,再晚要赶不上进城了。” 说完转身往回跑,李承乾攀着车窗,忍不住回头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脚步顿住:“我叫三娃。” “三娃?”李承乾有些困惑,名字叫三娃吗? “我是家里第三个出生的,村里人都这么叫我。我要回家了,不然哥哥会担心了,贵人再见!” 眼见小男孩渐行渐远,李承乾才恍然反应过来,三娃似乎不是名字,只是村里人根据他的排行随口给个称呼而已。 三娃,三娃…… 他竟然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小郎君喜欢吃山泡?这山泡好吃吗?”长孙家庆好奇,伸手想拿一颗尝尝,李承乾用手遮住山泡,扭过身去,瞪眼道:“你想吃自己去摘,这是我的,不给你。” 长孙家庆:???不就是一个山泡,至于吗? 李承乾背过身去,捏了一颗放进嘴里,味道是不错,却没有多逆天,可李承乾就是觉得比他以往吃过的水果都要甜,甚至胜过了梦里。 奇怪的是,明明这么甜了,为什么心里还会有股酸酸涩涩的感觉呢? 李承乾第一次品尝到这种矛盾的诡异的不可思议的滋味,陷入迷惘。 16、第 16 章 回到宏义宫,李承乾心里仍旧闷闷的,他找到长孙氏,倾诉自己的疑惑,捂着心口说:“阿娘,这里很不舒服,我是不是病了?” 长孙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不是病。承乾会如此,是因为你有一颗柔软善良之心。因为你懂得了他人的疾苦,并与之共情;因为你收获了他人的感激,这份感激对你来说过于沉重,让你觉得受之有愧。” 李承乾咀嚼着长孙氏的话,慢慢领悟过来,闷闷道:“我从来没见过有些人那么努力,却连活着也如此艰难。他们那么感激我,可我其实并没有做什么。教授他们的事情一直是家庆表哥在负责,我只是吩咐了一句。” 长孙氏蹲下来与他平视:“你怎么会没有做什么呢?豆皮腐竹都是你制作出来的东西。若不是你,哪来的技术教授他们?你认为你只是吩咐了一句,可若没有你的这一句吩咐,家庆又怎会寻访到他们,帮助他们? “承乾,所谓帮助并不单单指你亲身去做的事情,也可以是由你引导的事情。家庆值得被他们感激,你也值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承乾接受了这个说法,再次摸了摸心口:“还是有点点难受。” “既然这样,不如承乾想想怎么做得更好,让他们的感激更值得。” 李承乾重重点头,小手握拳,小脸扬起:“嗯,阿娘说得对,我这就去想。” 小孩子听风就是雨,撂下这句话就跑回屋苦思冥想,还真让他想到了。次日,李承乾带着一批西红柿种子又去了杨家村,顺便把醉冬从庄子上叫了回来。 长孙氏身边原有四大宫女:抱春、盈夏、敛秋、醉冬。 李承乾从小就表现得与众不同,长孙氏知道不能把他当普通小孩儿对待,加之一岁多的时候那场持续许久的梦魇事件,长孙氏心有担忧,便将心腹抱春派给了李承乾,总揽他身边的大小事宜。 后来李承乾喜欢上耕种,想寻一个既机灵又细心、做事谨慎、还得读书识字会记录、懂农田之事,且忠心稳妥的自己人。 这么多条件一项项筛选后,全部过关的人中醉冬最合适。于是长孙氏又把醉冬给了他。 李承乾将醉冬叫过来的意思很明确,让她教授杨家村种植西红柿。作为新品,经过去岁一年的分批种植实验,如今他们已经基本知道西红柿的种植时节与方法。而对此最了解的除了负责种植的佃农,便是全程跟随记录的醉冬了。 李承乾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目前除了他,没人有西红柿种子。而他除了自己庄子上种植外,也就给了皇庄一些,尽够皇家人吃了。 这种情况下,如果杨家村种出来,一定不愁卖。而且西红柿的周期短,三个月就能成熟,种起来比小麦稻子要容易,不需要收割打谷脱粒,摘下来就能吃。体力不够大的妇孺以及半大的孩子也能胜任。 就算家里没有田地,也能整理出一块后院栽种,这样收成虽然少了点,但凭借稀罕度,也能赚一笔。 李承乾想得特别美,兴冲冲跑过去将种子塞给三娃,表明来意。三娃却好似捧着烫手山芋:“给……给我们种?” 李承乾点头。 “族长爷爷说过,去年他去城里时,听几个贵人闲聊,说皇家得了样新果子,红皮红瓤,入口沙甜,汁多爽口,可生食可熟食。除了皇家,也就几位大臣得了赏赐。其中一个贵人说,他们家是尹德妃家的亲戚,去尹家拜访时吃过一个。其他人听后羡慕得很呢。这……这……” 三娃双手开始颤抖,声音也开始抖:“这等东西,你……你直接给我们种?我……我……” 他的反应让李承乾始料未及:“你不想种吗?” “不是不想,我是怕种不好。” 李承乾笑起来:“没关系的,我会让人教你们。” 三娃仍旧犹疑,李承乾再看其他人,发现在场村民竟都惴惴不安。李承乾隐隐察觉到什么,忙说:“你们不用担心,皇家想推广西红柿,不只让你们种,还会给其他人种。杨家村有,银月村有,别的村子也会有。” 这话一出,众人才放下心来:“这就好,这就好。多谢小郎君,我们一定好好种。” 见他们收下,李承乾也松了口气,回去的路上交待长孙家庆,把西红柿的事情各个村子安排下去。 长孙家庆言道:“如此一来,种植西红柿的多了,杨家村就卖不出高价了。” 李承乾歪头:“为什么一定要卖高价呢?不贱价就可以了。” 长孙家庆一顿:“小郎君不是想帮杨家村,帮三娃吗?” “我想帮他们,也想帮别人啊。像三娃这样的情况一定不会只有杨家村才有,对不对?我是想帮他们摆脱贫困,并不是想让他们依靠西红柿漫天要价,一笔致富。 “这样钱财来得太容易了,不是我帮助他们的初衷。更何况西红柿若是杨家村独有,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好事。” 长孙家庆张大嘴巴,很是惊讶,他没有想到,这些话是出自一个五岁的稚童之口:“小郎君真厉害,思虑周到。” 李承乾扬眉:“那当然了。我是想帮人又不是想害人。先生们教过我什么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也听过小儿抱金过市的故事。” 长孙家庆眉眼带笑,能够记住先生的教诲不算什么,能把这些放在心上,并结合进自己遇到的事情里,真正去体会才是最难得的。 他看向李承乾,提醒说:“西红柿不耐储存,摘下来没几天就坏了,售卖时不如豆皮腐竹便利。” “我知道啊。可就算多个村子种植,收成也不会很多,除自己散卖外,还能送去醉仙楼等食肆,糖拌西红柿、西红柿炒蛋、西红柿鱼汤、西红柿烩面……”李承乾一样样数起来,忍不住滋溜一声,“都很好吃呢!” 说完,他顿了下,转头问:“醉仙楼那边怎么样了?” “骆老板动作很快,仅仅用三天就联合了十二家食肆。有我们这边的食材供应,他们的新菜品早已推出,反响很好。现在一品香不但做不了独门生意,连豆皮腐竹的菜品样式也没有别家多,已是门可罗雀。” 见李承乾双眼闪亮,兴致勃勃,长孙家庆心想果然还是个孩子,于是提议:“小郎君可要去瞧瞧?如今时辰尚早,赶过去刚好可以用午食。” 正合心意,李承乾拍手叫好。 如今的醉仙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客似云来,但作为东家的贵宾,李承乾自是不愁没位子的。骆履平十分贴心地留了个包厢,专做招待。 坐在包厢,凭栏感受着大厅的红火生意,李承乾心情特别棒。醉仙楼的生意好了,代表什么?代表一品香的生意差了啊。 吃完饭,李承乾说要走走消食。长孙家庆哪会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没有戳破,反而十分上道地领着他去瞧别家食肆。 “这边几家都是骆老板联合的食肆,除平康坊外,东市有三家,其他坊有五家,生意都不错。前面就是一品香。” 李承乾眼睛一眨一眨,背着手闲庭信步,慢悠悠走过去。但见原本一品香门前的长龙队伍已经没有了,不但没人等号,店内也萧条得很。 伙计亲自出来拉客:“这位客官,去里面坐坐,你们想吃豆皮腐竹,我们店也有。这东西最先还是我们店开始卖的呢,别家都是赝品,我们家可是从宫里弄来的御膳方子,最是正宗,旁人哪里比的了。” 路人翻了个白眼:“别吹了,当谁没吃过你们家似的。什么你们最正宗,人家醉仙楼、天香楼都不比你们差。而且人家菜品样式比你们多,招待态度也比你们好。”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瞧瞧你们家以前生意好的时候那态度,就差把店大欺客四个字写脸上了。要不是以前豆皮腐竹就你们家有,谁愿意去。现在别人也有豆皮腐竹,态度还好,谁还会去你们家?” “呵,那还不是你们该。为口吃的,至于吗?该学学我,他们家伙计态度差,掌柜的更是眼睛长在脑门上,拿鼻孔看人。全天下又不是除了豆皮腐竹没吃的了,作甚去受这种气。” “哎,这不是没吃过豆皮腐竹,想尝个新鲜吗?而且他们家一直说是宫廷秘方,皇家人才能吃的。咱们也能吃到皇家人吃的东西,就这点想想就有面子啊。” “这倒是,我可不是馋这玩意,也是觉得有面子才来的,毕竟请客吃饭不就是要有面子吗?现在别家都有了,全是一样的宫廷秘方,谁还会来花钱找气受。” “说这么多作甚,走走走,我们今天是去醉仙楼还是天香楼?” …… 路人一个个拂袖而去,掌柜气得暴跳如雷:“呸!什么都是一样的宫廷秘方?知道我们家是谁吗?我们家的方子可都是德妃给的,真正宫里出来的东西,也是别家可比?一群不识货的东西!” 李承乾就是此时走过来的,掌柜骂着骂着就看到了他,突然一顿:“是你?” 他记得李承乾,年岁不大,身边跟着的人不少,行事奇奇怪怪,让人摸不着头脑。等下,掌柜忽然想起似乎就是在眼前这小子来过之后没几天,其他食肆陆续推出豆皮腐竹,一品香的生意一落千丈。 掌柜想到一种可能:“是你!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李承乾半点不避讳,洋洋得意:“是我啊,你好笨哦,现在才知道。” 一副不服打我的嚣张表情,掌柜气得肝疼,却不敢动手。毕竟他虽不知道这小孩的身份,却看得出身世不凡。他不清楚尹家是否得罪得起,但肯定不是他一个小小掌柜能撒野的,所以,再气也只能憋着。 回去的路上,长孙家庆小声提醒:“小郎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再去理会一品香的掌柜。” “你怎么跟我阿耶一样。如果我阿耶在这里,也会这么说,还会说我太容易志得意满,过于孩子气。可我本来就是个小孩子呀,我就要孩子气。” 李承乾说得理直气壮,眼珠忽而一转:“我不但要去一品香炫耀,我还要去找尹家人炫耀!我孩子气,气死他们!” 长孙家庆:…… 17、第 17 章 李承乾没有去尹宅,转身入了宫。既然要炫耀,自然要找尹家地位最高、最有话语权的“老大”炫耀。这人是谁?尹德妃也! 这么凑巧,甘露殿内,尹德妃正与李渊聊着这个话题。 “按理说,豆皮腐竹千张都是中山王做出来的东西,他想给便给了,没有妾身置喙的余地。妾身只是担心小郎君将宫中御膳传得到处都是,是不是不太好?再有妾身也有顾虑,不知道小郎君此举是不是因为妾身娘家。” 李渊转头看向她,尹德妃又道:“也怪妾身思虑不周。妾身原本是吃着这东西觉得不错,想让家人也尝一尝,便问圣人要了制作方法。哪知父兄竟起了开食肆的心思。 “圣人也知道妾身出身低,家中底子薄,比不得世家大族女子。父兄时常怨自己没本事,帮不了妾身。他们能力有限,不能领要职办差,便想开个食肆,赚点银钱。一来家中银钱富余,便不必妾身补贴;二来也是想着若有余力,多给妾身几分底气;却不想惹了中山王不喜。 “这一切都是妾身的错。妾身原本想着既然中山王把东西进献给了圣人,圣人亲口允诺赐予尹家便妥了,没能多想一层。中山王……” 尹德妃瞄了李渊一眼:“妾身想请圣人做个和事佬,替妾身同中山王说一声,妾身给他赔个礼,让他消了这口气。若不然……如今民间到处都是豆皮腐竹,十几家食肆都传是御膳,因此闹得沸沸扬扬。要是再闹下去,妾身怕……” 话没说完,便听内侍来禀:“中山王求见。” 尹德妃:???这李承乾怕不是她的克星,话都不让人说完。 李承乾进来,规矩地行了礼,上前抱住李渊的胳膊,歪头问:“我在门口隐约听到德妃说怕?德妃怕什么?” 尹德妃:…… “德妃是不是不好意思说啊!没事,阿娘说了,小孩子有害怕的东西,大人也有的,这不可耻。大胆说出来,告诉阿翁,让阿翁帮你。” 尹德妃笑容僵硬:……我是想以退为进,暗地里给你上眼药,你现在这么问,要我怎么说! 李渊却已将他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询问道:“听说你把豆皮腐竹的菜谱告诉了十几家食肆?” “对啊对啊!阿翁,这还是尹家给我的灵感呢。” 尹德妃&李渊:??? “一开始知道尹家拿我的东西去开食肆,都没告诉我一声,我好生气哦。可后来看到来往食肆的客人吃到豆皮腐竹赞不绝口,都夸我的豆皮腐竹好吃,我特别高兴,就想让更多人吃到,更多人来夸我。” 嗯,是承乾的性子,李渊忍俊不禁。 “可是尹家的一品香就那么点大,每天招待的客人有限。所以我就多找几家食肆来做,这样客人就不用都挤在一品香了。阿翁,你知道那些食肆做菜用的豆皮腐竹是哪里来的吗?” 李承乾将他把制作方法教给贫苦百姓的事情娓娓道来:“我也是通过此事才知道,原来我做出来的那些豆皮腐竹还能帮助到别人。” “阿翁,你看,食肆有了客人,客人不用等位就能吃到喜欢的美食,百姓有了谋生的一技之长,尹德妃娘家也可以轻松下来。若不然像他们之前那样,既要请人做豆皮腐竹,还得招待一品香那么多客人,多辛苦啊。我可算是给他们减轻负担了。 “一,二,三,四。先生说‘一石二鸟’,我这是‘一石四鸟’呢。” 满脸写着:我可太厉害了,快来夸我。逗得李渊哈哈大笑。 李承乾又转头看向尹德妃,笑眯眯道:“我知道尹德妃感激我,不用客气,你是阿翁的德妃,也是我的长辈。为长辈着想,是我应该做的!” 尹德妃:谁他妈要感激你! 李渊见此,笑得更欢了,半点没觉得李承乾是故意的,还拍了拍尹德妃的手安慰:“小孩子嘛。” 潜台词: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肯定是真的以为在帮你们尹家。一个食肆而已,多大点事。 尹德妃更气了,却不得不配合着展露笑容。 李承乾见她这副笑得跟便秘似的模样,十分满意,往李渊身边又蹭近了些:“阿翁,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让长孙祥做我的王府功曹,有事让他去办? “我告诉你哦,长孙祥已经搭上了行商和胡商的线,我们第一批豆皮腐竹马上就要卖出长安了,不但要卖到全国各地去,还要卖到外邦去。到时候让突厥和高句丽都爱上吃我们的东西。 “这样他们以后若是敢跳来跳去,我们就不给他们吃,让他们吃不到,浑身难受。看他们老不老实。哼!” 一个豆皮腐竹还能让突厥高句丽欲罢不能,受制于人?李渊不以为然,全当童言童语。听着虽然荒唐,但心是好的,而且李承乾这次豆皮腐竹的事情确实做的不错。 他揉了揉李承乾的额头:“承乾很厉害呢!” 他不知道有个词叫“经济制裁”。虽然一个豆皮腐竹无法制裁,但如果是几十个,几百个,甚至几千个呢?这些东西由点及面,好好运作一番,扩大成一张无形的网,可以在无声无息间笼罩整个国家。 不过这点非但李渊不懂,李承乾也完全没形成这样的意识,他说说也仅仅只是说说,所以在得到李渊的夸奖之后,就已经志得意满,整个人美滋滋了。 既然已经入宫,自然不会立马就走,要留下来陪李渊说说话,吃个饭。 李渊问起李承乾庄子上的事:“听说你又种了两个东西?” “是呀。等收成了,我第一时间送来给阿翁。若是东西好,明年就推广出去,让更多杨家村这样的村子栽种。” 李渊挑眉:“你倒是什么都想着他们。” “当然了,我想帮他们嘛。而且我是阿翁的孙子,是中山王啊。” “嗯?”李渊不解,这跟是不是中山王有什么关系? “作为皇孙,我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吃的用的从何而来?不都是百姓供奉来的。神仙享了人间香火,还得聆听信男信女的祈愿呢。我凭什么享受了荣华富贵,却什么都不用干?” 神仙享了人间香火,神仙…… 李渊心头一震,抬眸道:“这是你梦里的神……梦里人教你的?” 李承乾颔首。梦里父亲说过,在家族护佑下长大,得到了家族给予的资源,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在这里,他是皇孙,责任只会更大。 虽然别人不知道他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并非任何事都会往外说,但他时常做梦这件事,大伙儿都是知道的,李渊也知道。 所以李承乾压根没发现自己的话让李渊产生的异样,拉着李渊的手,认真道:“所以阿翁要努力哦。阿翁是天子,受万民爱戴,自然要为万民谋福祉。我知道阿翁是个好皇帝,你一定可以的。” 谁不想做个好皇帝?甚至李渊的野心更大,他想要这天下,想要做好皇帝,还要做千古一帝。 海晏河清,盛世太平,百姓和乐,丰衣足食,名扬海外,万国来贺。 李渊看着李承乾,眼睫颤了颤:“好,阿翁一定努力。” 李承乾又叹:“杨家村有些人家其实有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日子还是过不好。” 李渊但觉好笑:“你以为有地就能过上富裕日子?” “难道不是吗?有地就有粮食,留下自家吃用的,剩余可以拿去卖。虽然不一定富裕,但也不至于艰难吧?” 李渊哭笑不得:“种地得看老天爷,风调雨顺收成好,一亩能有个三四百斤的产量,或许能混个温饱;老天爷不赏脸,饭都吃不起,哪有余粮拿去卖?” “一亩三四百斤?这么少?”李承乾张大了嘴巴。 “少?那你以为能有多少斤?还能有五六百?七八百?” “没有吗?”李承乾万分疑惑,他记得梦里父亲说过,农业频道也报道过,水稻亩产八百斤左右,超级稻有一千多斤来着。为什么大唐这么少? 李渊彻底无语,但看李承乾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眸中异样情愫一闪而过,张了张嘴:“或许有一天承乾能让他们真的亩产七八百斤呢?” “我?”李承乾迷茫看向李渊。 李渊眸光微闪:“承乾可以吗?” 感受到旁人的期待与重视,李承乾挺起胸膛拍了拍,豪气万千:“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阿翁都这么信任他了,他怎么能退却?男人不能说不行! 李渊笑起来:“好,那阿翁等着承乾。” 一旁的尹德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祖孙俩,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怕不是有病吧!有大病! 直到从甘露殿回来,尹德妃仍旧觉得这祖孙俩不正常。不,准确说是李渊不正常。尹德妃敏锐地察觉出李渊那一瞬间释放出来的微妙气息。她反复回忆今天的事,发现一处端倪,李渊不小心说漏嘴,很快又改口的那句“梦里的神……”。 神什么?神仙吗? 李渊莫不是以为李承乾经常做梦,梦里的东西稀奇古怪是与神仙有关? 尹德妃手中绢帕篡紧,李承乾的许多异样在她眼前一一浮现,她深吸了一口气,匆匆写下纸条,将心腹内侍唤进来:“传给太子。” 东宫。书房。 李建成将纸条递给李元吉,李元吉一脸懵逼:“什么意思?前阵子不还说父亲似乎在让人找关于项橐(tuo第二声)1的各项书籍记载吗?怎么现在又是神仙?这都什么玩意!” 李建成又将另一封信递过去:“这是从益州传来的消息。结合尹德妃这些时日打探到的东西,我大概知道当年发生何事了。” 李建成无奈苦笑,怎么也没料到此事居然如此荒诞。 18、第 18 章 武德三年。此时的李唐还只是天下诸多政权之一,虽已打败了西边的薛举与李轨,但东有王世充,北有梁师都,南有萧铣,东北方向还有窦建德。可谓群狼环伺,虎视眈眈。 屋外北风呼啸,大雨倾盆。屋内,幼小的李承乾躺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闭,眉宇皱起,表情挣扎,嘴唇轻启,好似想要呼喊,却又困顿梦魇,无法出声。 长孙氏握着他的手将他搂在怀里小声安抚,奈何收效甚微。李世民急得团团转,李渊坐于主位,也是忧心忡忡。 “袁相师,承乾此等症状已持续数月,时有发作,就如今日一般,梦魇不醒,偶尔还会惊厥发热。太医用药后勉强平缓下来,醒后就开始胡言乱语,言辞稀奇古怪。这到底是怎么了?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李渊没说完,可袁天罡已明白他的意思——中邪。 这症状外人瞧来确实像中邪,但…… 袁天罡看向李承乾,嘴角微微上扬:“唐皇可知‘项橐’。” “项橐?”李渊李世民尽皆愣住,“孔子的老师神童项橐?” 袁天罡点头:“据传项橐乃生而知之者。” 李渊李世民浑身一震,长孙氏下意识抱紧了李承乾。 袁天罡又道:“所谓生而知之,史书无可考,谁也不知他们究竟是怎么个生而知之法。或许是生来带有记忆,又或许是梦中有人教授。不论哪种,皆是天赐。” 梦中教授……天赐…… 李渊恍然想起,承乾“胡言乱语”之中确实曾出现过未曾经过教授却知道的事情。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想着李承乾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那些从未听闻的物件,心头震荡:如果真如袁天罡所说,承乾梦中有人教授,那么这梦中世界莫不是仙境?梦中人莫不是仙人? 若这是他生来带着的记忆,那他岂非小仙童? 李世民关心的却是另外一点:“项橐十余岁而亡。承乾……” 李渊一顿,整颗心跟着提了起来。长孙氏更是吓得面色苍白。 “袁相师。”李世民眼眶微红,“项橐当年是何种情况我们已无从得知,若所谓生而知之都是同他一样,我宁可承乾不要。可否请你出手,解了这所谓的天赐,让承乾不入梦?” 袁天罡颇觉诧异,生而知之是多大的荣幸与诱惑,眼前之人说舍便舍了,可见其一片爱子之心。 “秦王莫担心。”袁天罡嘴角轻笑,眸中流光闪烁,“小郎君是有大运道之人,与项橐可不一样。” “大运道?”李渊讶异。 袁天罡的目光在室内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将他们的面相铭记在心,又仔细看着李承乾,神色大恸,强压心头激荡,做下决定。 “是。小郎君有天魁星庇护呢。” 天魁?此乃紫微帝星之辅星。李渊神色莫名。 李淳风看向他:“唐皇可想一统天下,权掌九州?” 李渊双手握紧,谁不想呢?他若不想,作甚起兵建唐? “那唐皇可有想过权掌天下之后呢?你想将自己建立的李唐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四海安定,万众臣服?名震海外,诸国来贺?亦或是……” 袁天罡顿了下,继续道:“家家有余粮,人人有衣穿。百业俱兴,盛世太平。” 李渊眼神震动:“袁相师的意思是?” 袁天罡看着李承乾:“此乃天赐麟儿。有他,是大唐之幸。” 抬头目视李渊,补充道:“亦是唐皇之幸。他能助大唐走向鼎盛。有他在,你上述所想皆可实现。” 李渊眸光闪动,还想再问得具体些,袁天罡却已闭口不言,他起身走向李承乾,右手为掌附在其额头:“喜乐常伴,灾厄皆忘。” 半晌,他将手掌移开,惊梦中的李承乾逐渐平静下来。 ******** 此刻,武德七年,东宫书房。 李元吉目瞪口呆:“父亲是不是疯了,这种神棍骗子的话也信?” 李建成摇头:“父亲不是随便相信术士之言的人。但袁天罡不同。他是智仁法师的得意弟子。” 智仁法师,李元吉并不陌生。他听李渊提过此人许多次。 据李渊说,当年他尚且年少。杨坚称帝,封他为千牛备身。他启程上任,路遇智仁法师。二人同行了一路,相谈甚欢。哪知最后智仁法师话锋一转,断言他不是一生为官之相,又说他非池中之物,只差一场化龙风雨。 彼时隋朝初立,李渊作为当朝皇后的亲外甥,斥他胡言乱语。智仁法师却道:“隋朝气数不足四十年。” 李渊震惊万分,回过神来想抓他,他却早已逃了。 后来隋朝果真没熬过四十载。大业末年,八方鸣笛,四海摇旗。李渊亦生了反隋之心,开始招兵买马。 太原起兵前夕,李渊再遇智仁法师,想起他当初的预言,特意追上去,想问一问自己能否事成。智仁法师没明说,只道:“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 回去后李渊警醒之下派人彻查,发现起兵之事泄露,王威与高君雅欲将他骗入晋祠杀害。他借机提前将二人拿下,躲过一劫。事后李渊举旗,当日已持久未逢甘露的晋地风雨大作,正应了那句“化龙”之言。 经此,李渊对智仁法师既佩服又感激。佩服他的本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唐建立后,李渊派人寻访,想将其留在身边,却遍寻不获,最终只得到智仁法师已经圆寂的消息。 就凭袁天罡是智仁法师高徒这一点,李渊对他的话就会上心两分。 李元吉愤愤不平。 李建成神色无奈:“袁天罡治好了李承乾的梦魇之症,此后李承乾身体越来越好。老二也在战场上先后平定了窦建德、王世充、刘黑闼等人,堪称势如破竹。我唐蒸蒸日上,果然渐成一统天下,权掌九州之势。” 他叹了口气:“若说之前父亲对袁天罡的话只信了两分,那么袁天罡助李承乾脱离梦魇,解决诸多太医国手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便是信了三分,而此后种种,层层加码,至得如今恐已有七分。” 李元吉只觉得莫名其妙:“我李唐战力本就不俗,袁天罡不过是凑巧拍对了句马匹而已。父亲难道真以为这是李承乾带给他的大运道?” 李建成神色复杂难言:“人心便是如此,若你愿意相信,你就会不自主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往这上面靠,让你的‘相信’显得更有说服力。再加上西红柿豆皮等物,便全成了李承乾十分特殊的佐证。” 李元吉咬牙切齿,一掌拍在桌子上:“原来二哥这么早就开始设局了,好谋算啊!智仁法师与父亲的渊源,我们当儿子的哪个不知道?二哥分明是利用父亲对智仁法师的信任,找袁天罡配合他演戏。 “他没把预言放在自己身上,而是选择儿子,就是他的聪明之处。若放在他自己身上,恐会适得其反,惹了父亲忌惮。可一个年幼稚子就截然不同了。 “况且他没说李承乾是天命之人,而是将其代指天魁星。哈,可真精明。” “有这番预言在前,他再在战场上卖力杀敌,促成大唐一统,便是制造预言成真的错觉。至于西红柿豆皮? “哼,二哥这些年南征北战,打了那么多胜仗,哪回攻下城池,剿灭敌人没拿战利品?就说他平定洛阳,王世充并杨侑留下的国库中珍稀不只凡几。当年父亲可是有言在先,洛阳到手,允他自取。 “他明面上将大半宝物都送入长安,实际留下多少谁人知道?西红柿指不定就是这些东西里面发现的。至于豆皮,他麾下不缺卖命的人,那豆皮千张的做法又不难,多钻研钻研也就出来了。 “为了让父亲更加深信袁天罡的话,他故意将这些全都安在一个稚子身上,也不怕李承乾压不住他给的‘运道’。” 李元吉觉得自己真相了,一定是这样。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所有事情。至于李承乾真的特殊这种可能,李元吉认为是不存在的。他绝不相信。 李建成也不信,他与李元吉一样,倾向于这是李世民的手笔,借此图谋父亲支持,改立储君。 李元吉恨恨道:“既然事情起因在于袁天罡,那就把他抓起来。二哥拿他设局,我们就可以用他破局。” 李建成摇头:“你以为我没想过把人弄来?他倒是警觉,跑了。” 李元吉低声发出谩骂,将袁天罡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咬牙道:“不能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会就此作罢,我已让人继续找。不只找袁天罡,还得去峨眉山寻一寻。” 李元吉顿住,恍然明白他的意思:“智仁法师曾在峨眉山清修多年,大哥的意思是去查查他的事?” 李建成点头:“对,也查查他还有没有别的弟子。” 李元吉眼前一亮。是啊。若智仁法师还有别的弟子,那袁天罡说的话便不一定对。李世民不是拿智仁法师跟李渊的过往做文章吗?他们也可以! 李建成却又想到了另外一点:“若西红柿是老二寻来的,他从何处寻来?豆皮千张又是何人所做?听说李承乾主持教授百姓制作,还让长孙家联合了行商胡商,想销往各地。” 李元吉翻了个白眼:“大哥,你不会真信这是李承乾想出来的主意吧?他一个小屁孩能想到这些?八成又是二哥,嗯,也可能是二嫂。这事放在成年人身上不显得突出,放在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身上,就叫人另眼相看了。二哥如此做分明是想把利益最大化。” “是不是李承乾想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行动在前,我们失了先机。”李建成手指磨搓着,思绪转动,“听说李承乾在庄子上又种了两样东西。” “大哥是怀疑……”李元吉皱眉,“有一个西红柿就不错了,世间哪有那么多无人知晓的新作物,还都被二哥得到?这怎么可能呢!” “可不可能都得探探根底。”李建成眸光闪动,即便再觉得如何不可能,他都要验证过才能放心。 李元吉站起身:“我去办。李承乾现在用来种植的庄子还是大哥给的呢。” 见他这番轻松口气,李建成皱眉:“虽然庄子原本是我的,但已经到了李承乾手里。即便他年幼想不到,你以为老二跟老二媳妇是吃素的,会不做清点布置?不要大意,小心行事。” 李元吉嘴上应了,心里不以为然。二哥与二嫂当然不是吃素的。但不就一个庄子吗?他又不是要夜探秦王府,更没想搞大事,不过是偷偷弄几株秧苗来,难道还做不成了? 19、第 19 章 日复一日,李承乾按部就班地学习,打理宏义宫的辣椒地,入宫哄李渊。偶尔往东市逛逛,再去醉仙楼吃顿饭。日子过得潇洒恣意。 转眼到了四月,夏日来临,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众人褪去春衣,换上了薄衫。李承乾种在花圃的辣椒也已经从小秧苗长成了小树苗。李承乾一边例行每日种植任务,一边思索着今儿下午没算学课,该去哪里玩。 抱春前来禀报:“裴小郎君回来了。” 裴小郎君全名裴行俭,乃隋朝将领裴仁基次子,裴行俨1幼弟。父兄皆亡于王世充之手,后被罗士信收养。武德五年,罗士信战死。三岁的裴行俭再次成为孤儿。李世民做主将他带了回来。 彼时李世民没想太多,一来罗士信是随他讨伐刘黑闼时牺牲的,英年早逝,膝下无子无女,只有一个非己所出的裴行俭。 二来裴家也属名门,裴行俭的父兄更是一代猛将,二人虽未投效李唐,与李世民共事,李世民仍旧十分敬佩; 三来裴行俭出生之时,亦是父兄身死之际,后来母亲也跟着去了。虽有罗士信照拂,但不过短短三年,罗士信就没了。众人觉得他命硬,刑克六亲,都不待见他,怕沾上灾厄。 李世民找到他时,他在街上流浪,跟乞丐抢食,好不可怜。 李世民有惜才之心,亦有怜幼之意,便将人抱了回来。至于命硬克亲?李世民嗤之以鼻,全不在意。 最初李世民是想让长孙氏先照料一阵子,等得空为裴行俭寻个好去处,自己再出份银钱,妥善安置。 谁料李承乾与裴行俭竟投了缘,每日玩在一处,一口一个“好兄弟”。为了“好兄弟”,他先是撺掇李世民请表上奏,后又不断在李渊耳边吹风,不但让李渊追封裴家,还置办府邸。 但鉴于裴行俭太小,李承乾不放心他一个住,更舍不得他走,便进一步软磨硬泡让李世民正式将裴行俭收为义子。至此,裴行俭一年里至少有大半年的时间不在裴府,而是在宏义宫。 不过抱春这会儿说“裴小郎君”回来了,倒不是指裴行俭从裴府过来。裴行俭父兄死在洛阳,彼时洛阳在王世充之手。平定洛阳后,罗士信感念昔日恩义旧情,为其收敛骸骨,厚葬于北邙山。罗士信死后也葬在这里。 裴行俭今岁开春回暖后便禀明李世民,李世民特意遣了一小队人马护他前往北邙山扫墓祭奠,顺便在墓旁小住一阵子,陪陪自己素未蒙面的父兄与养了他三年的罗叔叔。 听闻裴行俭回归,李承乾大喜,飞快跑往前厅,果见与他一般大的小人儿正同阿耶阿娘请安。李承乾上去直接给人一个熊抱:“老裴,老裴,你可回来了。” 裴行俭遭受突然猛扑,没反应过来,身子往后仰去,二人双双摔在地上。 李世民伸手将李承乾提溜起来:“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李承乾理都不理,仍旧我行我素抱住刚爬起来的裴行俭:“老裴,你怎么去这么久?可想死我了。” 裴行俭笑着解释:“我给父兄与罗叔叔重新修了坟,还为他们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 李世民毫不留情吐槽:“想死你了?我怎么瞧着你这两个月过得挺快活,还想得起来别人吗?” 李承乾回之以怒目:“我怎么没想?阿耶,你可别冤枉我。我过得快活跟我想不想老裴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张冠李戴。老裴可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我怎么可能不想他。” 都异父异母了,怎么还是“亲”兄弟?还有张冠李戴是这么用的吗? 李世民突然沉默,怀疑起陆德明孔颖达于志宁三人的教学能力。这都教了些什么鬼! 李承乾高高兴兴同裴行俭说:“前阵子阿翁改封我为中山王,赏了我好多东西,青雀和丽质都拿了,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份,你等下跟我回屋挑。” 裴行俭点头,也不推辞,笑着说:“好啊。” 李世民撇嘴,忍不住戏谑:“呦,还记得给人留东西呢。这么大方,你那么多好东西,怎么没见给别的弟弟妹妹分点?” 别的弟弟妹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此话一出,裴行俭顿住,长孙氏眼睫微动。李世民也恍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唯独李承乾面色不改,翻了个白眼:“他们有好东西也没见分给我啊。《诗经》里说了,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2。他们都没给我木瓜,我干嘛给他们琼琚?我才不做舔狗呢。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舔什么?什么狗?李世民不明所以。 裴行俭却已笑着回应:“我这次回来,在洛阳买了许多东西。有给义父义母的,也有给你的。你不是喜欢胡商的东西吗?洛阳也有胡商,我碰见好些新罗来的新奇玩意,全都买了。” 李承乾高兴欢呼:“走走走,我去看看你给我买的东西,也给你看看我这阵子得到的赏赐。” 两小儿兀自离去,李世民却愣在当场。是啊,裴行俭出个门回来都记得给承乾带东西,从前李宽李恪又不是没出过门,可半点没记着承乾这个大哥。 想到此,李世民细细咀嚼着李承乾方才的话,深觉有道理。 他提“别的弟弟妹妹”,从没有指责承乾的意思,单纯是说秃噜嘴了。在他心里,嫡庶本就不同。李承乾未曾苛待过庶弟庶妹。相反他很有长兄风范。若有外人欺负弟妹,不论哪个,他绝对第一时间冲上去帮忙,把对方揍趴下。 可见李承乾是分得清里外的。只是他对内外的区分有参照。与他人相比,不论同母不同母,都是他的弟妹,全是内。但若在宏义宫里比,那自然其他人全是外,唯有李泰李丽质是内。哦,或许还得加一个裴行俭。 李承乾的态度摆得明明白白,区别对待得理直气壮。 李世民无奈摇头,与长孙氏吐槽:“这孩子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也不知道遮掩遮掩,什么话都往外说,这要是碰上个拎不清的爹,还不把他怨上了。” “那二哥怨他吗?” 李世民顿住,莫名觉得这语气有点微妙,忙道:“怎会,嫡庶有别,她们生的孩子如何能与你生的相比?观音婢,你知道的,我就是瞧不惯承乾那副嘚瑟模样,总忍不住想刺他一刺,绝无他意。” 长孙氏轻笑:“嗯,我知道。” 声音温和,不见半分气恼,甚至连笑容都没减,李世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辩解不是,不辩解也不是。一瞬间心里七上八下。观音婢这是什么意思?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另一厢。 李承乾一边给裴行俭看赏赐之物,一边跟他讲这阵子发生的事,西瓜辣椒种植、豆皮千张制作、还有与尹家的官司,得意洋洋诉说自己的各项战绩。 裴行俭也十分给面子:“我不过离开两个月余,你居然做了这么多大事啊。” 大事二字用得好,李承乾心里万分舒坦。对,他干得都是大事!绝对的大事!他是做大事的人,才不是瞎胡闹呢! 李承乾一高兴,大方表示:“改日请你去醉仙楼吃饭。” 然后又盘算着:“听说庄子上的西瓜开花了,我还没去看过呢。那是我新种的好东西。好东西当然要跟好兄弟一起分享。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哪天去吧,带上青雀跟丽质。” 说到去,李承乾立时就心痒了。他花圃里的辣椒还只有光秃秃的叶子,半个花骨朵都瞧不见,庄子上的西瓜却已经开花了。都说开花结果,有过零星种植经验的李承乾也明白,开花了,就代表结果不远了。 想到这点,李承乾更按捺不住了,嘀嘀咕咕:“好想去看看。” 裴行俭笑道:“那就去!” 李承乾一怔,转瞬抱住他:“你说得对,想去就去,纠结什么。” 于是,刚刚离开的李承乾带着裴行俭与李泰李丽质去而复返,张口就说:“阿耶,我要去庄子上。” 李世民对自家儿子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早已习惯,头都没抬,直接指了指窗外天色:“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这会儿过去,你今日还赶得回来吗?” “赶不回来就在庄子上住一晚。”李承乾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还不忘偷偷给旁边的李泰李丽质使眼色。 李丽质机灵地不得了,立马扑进李世民怀里:“阿耶阿耶,我要去。你让我同阿兄去吧。” 李泰被妹妹抢了先,也不甘示弱:“还有我,阿兄,你不能忘了我。” 李承乾大方表示:“放心放心,都去都去。我们一起去!” 李世民呵呵,“我答应让你们去了吗?” 李承乾理直气壮:“我就要去!你若是不许,我就进宫找阿翁。阿翁许了就行。” 李世民:…… 见父子俩僵持,长孙氏出面道:“我带孩子们去吧。”她将几个孩子拉到身边:“阿娘许久不曾出去散心了,你们陪阿娘去庄子上散散心,好不好?” 一句话把这件事的性质从李承乾的心血来潮变成了陪伴母亲的孝心。 李承乾高兴地跳起来:“好!” 长孙氏起身牵着他们往外走:“快去收拾东西,我让人套马车。既然要在庄子上住一晚,衣食物件都得带齐,可要快些才行。走吧。” 李世民下意识拉住长孙氏:“你们都走了,我呢?” 长孙氏挑眉:“你不是约了房玄龄与杜如晦谈事?” 李世民哑然,他确实约了二人谈事,可是…… 李世民欲言又止。 李承乾觉得自家阿耶好没道理,直接上前拍开李世民拉扯的手:“你不许我们去,还不许阿娘带我们去了?不带你这么霸道的。你自己都不是天天陪着阿娘,凭什么让阿娘天天陪着你。你可以去找杨夫人她们啊。” 李世民下意识抬头去看长孙氏,长孙氏仍旧笑意盈盈,慈爱地摸着李承乾的头说:“承乾说得对。” 话毕,带着孩子离去。 李世民:…… 观音婢果然还是生气了吧?他真不是有意的。都怪后院那几个。要不是前阵子这两位老是拐弯抹角地跟他说什么李承乾有好东西只想着李泰李丽质,眼里没别的兄弟,他也不至于为了刺承乾随口说到这上头来。 李世民愠怒升起,这些女人有毛病吧。承乾一个小孩儿都知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她们连木瓜都不给,还想要人家的琼琚? 呸,想得美! 转而又想给自己一嘴巴,让你嘴快,说话不过脑子。这下好了吧,婆娘孩子全跑了。 再思及李承乾的作为,李世民心里更堵了。别家孩子都是帮着阿娘争宠,父母吵架从中劝和。他倒好,一开口就是火上浇油,还故意把自家阿耶往外推。怎么地,生怕阿耶跟阿娘感情太好是不是? 李世民暗自磨了磨牙槽:又是手痒想揍孩子的一天。 20、第 20 章 农庄。 庄头宋威与醉冬得到消息后,早早等在入口迎接。李承乾一来便兴致勃勃询问庄子上的情况。 醉冬领着他往地里去,边走边汇报:“这回的西瓜与辣椒也同去年的西红柿一样,采用分批试种。西瓜种下第一茬后,我们发现与寒瓜十分类似。婢子不知小郎君为何称其为西瓜,但想着既然差不多,种法应当区别不大,便又种了几茬,计划大胆了些。 “辣椒此名婢子没听过,此物婢子也没见过,负责的农户亦没人分辨出来,便谨慎了些。小郎君给予的种子种了一小半,还留存了一大半避免失败后可以重来。” 李承乾连连点头:“术业有专攻。种植这方面自然是你跟庄上的农户更懂。你们商量着办就行了,我相信你们。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种子没了我再想办法。你们大胆干,不要有负担!” 团队是需要鼓舞与激励的,也需要信任和肯定。这点李承乾懂,所以他毫不吝啬地给予夸赞。一副你们尽管往前冲,我给你们做坚强后盾的架势。 别说,醉冬还挺吃这套,听得心里暖洋洋,仿佛又充满了干劲。 几人来到种植地,但见蜿蜒的藤蔓铺满田野,放眼望去,满目碧翠,绿意盎然。黄色的小花在其间若隐若现,宛如繁星点缀。 李承乾冲进去逛了一圈,满脸失落:“不是说花开了吗?怎么全是花苞?” 醉冬解释:“这花早上盛开,午后闭合。小郎君今儿来晚了。” “哦。”李承乾略显遗憾,转瞬又笑起来:“没关系,反正我们决定在这住一晚。明天早上就能看到了。我可真有先见之明。” 有点什么都忍不住自夸,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众人忍俊不禁。 逛完西瓜地,又去辣椒地。醉冬指着枝叶间的一点点绿珠子道:“小郎君看,已经开始长小花苞了,再过几天就能变成大花苞,到时候离开花便不远了。” 李承乾眼前一亮,转瞬又皱起眉来:“为什么我种在宏义宫的辣椒没有这种小花苞?明明是差不多时间种下的。” 醉冬轻笑:“农物生长有快有慢,这片辣椒地也不是所有辣椒都长出了花苞,还有七成没长出来呢。小郎君亲自种的大约和这些一样,长得慢些。” 李承乾点点头,表示明白。 巡视完田地,李承乾回庄内休息,眼见时辰不早,庄头宋威便让人准备膳食。如今铁矿乃官营,民间不多,铁锅炒菜并未普及,因而庄子上没有,只能寻常烹饪,却也不差。 一道菌菇鸡汤,精选山里放养的老母鸡,放入葱段姜片,加几个蒜瓣,先用大火煮两刻钟,再用文火慢熬,配上野生干菌菇,点缀几颗红枣,出锅时撒点胡椒粉。鲜浓美味就出来了。 另有大唐常见的荤食——羊。李承乾提议一羊三吃。将整只羊分成两半。一半用面粉、盐水、鸡蛋、姜黄、胡椒调成糊状,均匀涂抹在羊身,做馕坑烤羊。一半取酱油蜂蜜涂抹全身,做蜜汁烤羊。 先前宰羊取出的内脏也不浪费,将羊杂洗净,放入花椒桂皮八角焯水去腥,然后捞出,配以葱段姜片用大火煮熟,盛出时加入适量麻酱与蒜汁,一碗羊杂汤就出来了。 再做几个时蔬青菜,晚食完成。 李承乾吃得圆滚滚,躺在榻上品评:“羊杂里面若再加点胡椒就更好了。” 长孙氏轻笑:“也不瞧瞧胡椒多金贵的东西。如你这般吃,也就是生在皇家了。” “我厉害,会投胎!”李承乾万分骄傲。 长孙氏:…… 转而李承乾又琢磨起来:“胡椒很贵吗?” “自然,胡椒是外来物,中土没有。你每日所食胡椒皆是从胡商手中买来的。因为稀少,所以昂贵。” 李承乾有点茫然,稀少?梦里似乎很泛滥来着。不管大大小小的超市,还是村口的杂货店都有卖,而且很便宜,几块钱就能买一瓶。 但他恍然又想起梦里父亲似乎给他说过胡椒赎城1的故事。 李承乾觉得可能是以前稀少,后来多了的缘故。那么后来是怎么多起来的呢?李承乾转头看向长孙氏:“不能种吗?” “试过,种不了。” “是在哪里种的?长安吗?如果长安不行,可以试试别的地方啊。” 长孙氏言道:“承乾说得对,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北边不行,我们就去南方试试。总有适合它生长的土壤。” 李承乾连连点头:“嗯嗯,不管东南西北,我们都试试。若是能大片种植,胡椒多起来,就不金贵了。到时候我天天吃,顿顿吃,盘盘菜都放。” 裴行俭无情拆台:“说得好像你现在没有天天吃,顿顿吃一样。” 李承乾瞪他一眼,理直气壮:“到时候不只我,普通百姓也可以吃到。而且跟豆皮千张西红柿一样,也是一条谋生的好路子呢。” 李承乾眨巴眨巴眼睛,饱含希冀望向长孙氏。长孙氏失笑:“承乾说得有道理。咱们家承乾长大了,也学会事事为百姓着想了。” 得到了想要的夸赞,李承乾骄傲地挺起胸膛,小尾巴翘上了天。 长孙氏忍俊不禁,一旁伺候的盈夏更是偏过脸偷笑。 裴行俭看着嘚瑟的李承乾,又望望笑意温和的长孙氏,心中升起疑惑。义母聪慧,既然知道在长安试种胡椒,会想不到要去别处吗?正如李承乾同他说的西红柿。义母既已想到将豆皮千张制作之法传授于民,怎会对西红柿没有安排? 想到李承乾说去别处试种胡椒时义母欣慰却并不觉得惊讶的神色,裴行俭恍然大悟。义母可能全都想到了,甚至计划好了,却没有宣之于口,而是从旁引导,拐着弯地让李承乾自己发现。 这是怎样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啊。 裴行俭低下头,思绪万千。若是他父母还在,会这般待他吗? 李承乾大大咧咧,已经在展望未来胡椒遍地的情景了。长孙氏却敏锐地察觉到裴行俭的失落,状似无意起身,一手牵过裴行俭,一手牵过李泰,随口吩咐李承乾:“带好妹妹,我们去外头逛逛,消消食。” 李承乾立马将李丽质拉过来,护在左右:“好!” 大手牵着小手,长孙氏的掌心柔软而温暖,裴行俭逐渐展颜。他的生母虽然不在了,可他还有义母。义母待他仿若亲生。他不是孤苦无依,他也有人疼的。老天待他不薄呢。 郊外空气清新,田间不时有蛙声传来。 李丽质吓了一跳,抱紧了李承乾:“那是什么,呱呱呱的。” 庄头宋威轻笑:“那是田蛙,也叫田鸡。这季节田里多着呢,小娘子若是害怕,可以走这边来,莫往那头去。” 李丽质不高兴了:“谁害怕了?我才不怕呢,我就要跟阿兄在一起。” 可死死抱住李承乾的双手已经出卖了她。 李承乾笑着说:“你这样,我都走不动了。别怕,你把它们当成一盘菜就成。我们晚上吃的鸡,你怕吗?” “不怕。”李丽质摇头,眼露狐疑,“田鸡跟我们今天吃的鸡一样?能吃?” “能的。” 梦里那么多蛙类菜谱,表姐还带他去乡下玩,跟村里孩子一起在田里抓了不少来煮呢。想到那个味道,李承乾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都是桌上任她选择的菜,那确实没什么大不了,李丽质瞬间不怕了,放开李承乾,蹲在田边问:“那我们能抓几只回去吃吗?” 这么一说,李承乾脑子里闪过无数菜谱:爆炒牛蛙,剁椒牛蛙,水煮牛蛙,咖喱牛蛙…… 他咽了咽口水,立时心动:“抓!现在就抓!” 握拳。虽然没有牛蛙,田蛙也可。辣椒没有长成,儿童版干锅蛙也行啊。再不济还有蛙粥,鱼鳖烧蛙呢。中华美食千千万,一种食材百种做法,怕什么! 李承乾撸起袖子就要开干。众人一脸懵逼,完全没反应过来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还是长孙氏及时按住他:“天黑了,小心摔着。抓蛙这种事交给下头人去办就好。” 宋威适时开口:“小郎君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保管让你明儿就能吃上。” 一再保证,终于把李承乾给劝住了。 有这么个插曲,长孙氏也不逛了,打道回府,洗漱过后便吩咐人铺床睡觉。 这处庄子从前在李建成手上虽一直用着,但其本人及家眷从未住过。李承乾接手后,长孙氏命人做过一番清点休整。可供主人家小住的房屋是有的,却不如宏义宫舒适便利。 也就一个晚上,长孙氏也不想劳师动众弄得太麻烦,便自己带着李丽质住一间屋子,让李承乾裴行俭李泰三人住一间屋子。 李承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屏风那头的裴行俭听了大半夜窸窸窣窣地声音,终于忍不住坐起来问:“你怎么了?” “我好像有点认床。” 裴行俭还能不了解他,直接戳破:“你确定不是因为惦记着看西瓜开花?” 李承乾嘻嘻笑着,没有反驳。既然被揭穿,干脆不掩饰了,他开始撺掇裴行俭:“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外面等开花?” “现在是深夜。醉冬说花开在清晨。还早。” 李承乾不跟他废话:“你就说你想不想看,期不期待。我们现在去等着,还能看日出呢。” 小孩子都有好奇心,裴行俭再是早熟,再是老成,也不过五岁的孩子,被他这么一说,也有点心痒痒了。 李承乾当机立断:“我们悄悄出去。” 二人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就被人拽住了衣角,回头一看,正是李泰。 李承乾讶异:“你怎么也没睡?” 裴行俭无语:“你翻来覆去,还时不时唉声叹气,谁睡得着啊。” 李泰哀怨控诉:“你们看日出,看开花,不带我!” 李承乾怕他太大声,把伺候的婢子给招来,赶紧将人按住:“带你带你,别叫。” 三人偷摸开门,刚跨出去,小心翼翼把门关上,转头就发现抱春。随后庄头宋威也来了。 李承乾无语:“你们都不睡的吗?” 抱春笑而不语。小郎君睡觉不喜人守在旁边,命令她们去隔壁厢房,可她们做婢子的哪能安心睡死,自是警醒着的。 宋威被调来此处,早得过李世民长孙氏的吩咐,平日里对庄子上下就抓得紧。如今主子们到来,只会更紧。这不,一有动静就发现了。 可是起都起了,李承乾哪肯乖乖回去睡。 宋威便道:“小郎君想等着看日出,看花开,不如小的作陪?” 李承乾连连点头,不逼他回去睡觉就行,作陪就作陪呗,多一个人更热闹。 几人前往田间,李承乾正思索着要不要搬张软塌来,取个薄被,再来点瓜果,那才等得最有滋味。张嘴刚要开口吩咐,便见宋威面色一凛,将几人护到身后,朝田间大喊:“什么人?出来!” 田间没有动静。 宋威一声冷嗤,脚尖一点,将地上的一截树枝挑起,右手抓住猛地往前一扔,但闻前方“啊”地一声惊叫,碰,人影倒地。 紧接着不知从哪冒出来四五个汉子,打着灯笼上前,团团将人围住。 李承乾伸着脖子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中年汉子,头顶发髻被树枝贯穿插进田地,若是再往下一寸,便是命中眉心,这条命就没了。可如今这般也叫他动弹不得,其手中还握着一截西瓜藤,藤上黄花摇曳。 第21章 第 21 章 李承乾张大嘴巴:“采花大盗?” 李泰弱弱开口:“不是来偷瓜的吗?黄花有什么好采的。后面山上一堆野花呢,我今儿瞧见了,虽比不得咱们府上,却也都比这黄花好看。” 李承乾一掌拍在他头上:“真笨。偷瓜?瓜都没长出来,有什么好偷的。” 李泰点头:“对哦,瓜都没长出来呢。可如果不是偷瓜,这花也没什么稀奇,他抓着瓜藤作甚?瓜藤也能吃吗?” 李承乾犹豫起来:“大概估计也许真的能吃?” 梦里他吃过南瓜藤来着,南瓜藤能吃,西瓜藤虽然他没吃过,但说不定也可以呢。 裴行俭:……你们兄弟俩有毒吧。你们是只能想到偷瓜采花吗?还是眼里只有吃? 宋威嘴角抽了抽:“如今虽没有瓜,但将瓜藤连根拔起,移栽种植,过阵子自然就有瓜了。而且,此人偷得恐怕不只瓜藤。” 宋威上前拔出中年男子头顶的树枝,伸手将人提起来,便见其摔倒的身下还躺着一棵被压的辣椒树。 李承乾:???怎么不仅偷瓜藤,还偷辣椒? 宋威将男人扔出去:“杜老四,你好大的胆子!” 李承乾咦道:“宋庄头认识他?” 宋威躬身回禀:“此人姓杜,家中排行第四,乃是附近的佃农。庄上种植的东西多,育苗移栽的时候,因庄子上的人手不够,便请了附近的佃农帮忙。杜老四就是其中之一。” 人赃并获,杜老四懊恼万分,直呼自己点背。农庄白日人来人往,田间不断有人劳作,宋威还会时不时巡视,他不好下手才选择深夜潜入。谁知道这都四更了还能碰到人。 宋威见他这等神色,隐约猜到他的想法,不经意扫了眼押着杜老四的几人,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当他夜间没布置?真以为秦王殿下把他派过来当庄头就仅仅只是当个普通庄头? 李承乾万分不解:“他偷瓜藤与辣椒树做什么?” 杜老四知道自己快要完了,正暗自咬牙,脑子飞速运转,想着应对之策,听闻此话猛然抬头,目光落在李承乾身上,心念千回百转,一个主意油然而生。 他扑通跪下来:“宋庄头饶命,小郎君饶命。小人知道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家里穷,就想着……想着……” 他啪啪给了自己两巴掌,继续道:“都是小人不对。小人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干出偷盗的事情来。还请小郎君饶了小人这一次。小人真的是被逼无奈。家人孩子多,上上下下十几张嘴要吃喝,小人……小人实在是没办法了。小人……” 宋威皱眉,刚想给人使眼色把杜老四拖下去,便听李承乾疑惑询问:“你偷东西跟你家里有什么关系?这瓜跟辣椒都没长成呢,你偷回去也不能吃啊。” 杜老四欲言又止,说半句留半句,便是为了勾起小孩子的好奇,现在听到李承乾开口,心下一喜,暗道有门。 “小人听说长安周边有几个村子在种西红柿。这东西稀少,等收成了不愁卖,能好好赚一笔;又听说这些村子还在制作豆皮千张,生意红火,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就比如那个杨家村。杨来贵家以前过得比我家还不如,穷得叮当响,前些日子看到他居然在买肉了。 “杨来贵同我说,这些都是秦王府家的小郎君教他们的,说小郎君心地善良,是在世菩萨。小人一琢磨,这秦王府的小郎君不就是曾经雇佣小人种植西瓜辣椒的庄子主人嘛。。 “小人想起来,当初过来帮种的时候便听人说,这些东西都是小郎君弄来的,是什么新品种。那什么辣椒,小人也确实没见过。就想……就想……” 杜老四低下头做羞愧状:“小人想着是不是跟西红柿一样,若能得一两株,往后收成了拿去卖,许也能有几个钱。这才……” 话毕,砰砰磕头。 “小人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可家里实在困难,才一时昏了头。”杜老四小心翼翼瞄了李承乾一样,接着说,“其实小人听了很多小郎君的事,一直很敬佩小郎君。” “小郎君好厉害哩,小小年纪就做出了豆皮跟腐竹,听说圣人吃了都说好。还有那什么西红柿,小人没见过,但肯定是好东西。这样的稀罕物件别人都弄不来,就小郎君得到了。小郎君本事大呢。 “最难得是小郎君菩萨心肠,这么金贵的东西你说给就给了,不但安排人教还直接送种子。这天下几个人能做到?多少人会死死攒在手里。这等稀罕物,可是发财的法宝呢。不是有个词吗?叫奇什么货什么。 “也就小郎君大方,见不得别人日子苦,愿意拿出来帮人。可见小郎君一片善心。” 李承乾听得美滋滋,没错,他就是聪明厉害本事大,还菩萨心肠,说得真好。 宋威心里咯噔一下,斥道:“杜老四,闭上你的嘴,别想糊弄小郎君。你再敢糊弄一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小郎君,你可别信他的花言巧语,这小子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他……” 话没说完,杜老四急切打断:“小郎君明鉴,小人没有花言巧语。小人是真心实意觉得小郎君好。莫非宋庄头觉得小郎君不好?宋庄头说我花言巧语,意思是我刚才说小郎君的话哪里不对?” 宋威面色大变,忙道:“小郎君,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只是担心小郎君被他骗了。他分明不怀疑好意。” “没事,没事。”李承乾摆手,冲着杜老四说,“你继续说啊,我喜欢听。” 杜老四大喜,夸耀赞美不要命地往外输出。 宋威却是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无奈之下只能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让人去请长孙氏。小郎君年纪小好糊弄,王妃可不好糊弄。 长孙氏早听闻动静,正巧赶过来,刚好便听到李承乾被夸得心花怒放,一脸不好意思地摆手:“哎呀,我也没有你们说得这么好啦。既然你想要瓜藤跟辣椒,那就赏你一株吧。本来若是种植成功,来年也是要给你们的。” 峰回路转,不但死里逃生,还名正言顺拿到了瓜藤与辣椒树。杜老四的欣喜与激动都快控制不住了:“谢谢小郎君,多谢小郎君赏赐。” 宋威皱眉,想开口阻止,却被长孙氏拦住。但见长孙氏摇头,宋威不解,低声道:“王妃,杜老四偷盗瓜藤与辣椒树只怕没那么简单,这背后或许有人指使,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更不能让瓜藤与辣椒树外泄。” 长孙氏却说:“不急,先看看。” 宋威只能作罢。 杜老四抱起瓜藤与辣椒树,再次磕头:“小人这就拿回去好好种。” 说完就要走,哪知李承乾突然开口吩咐:“把他拿下,交给长安令。” 杜老四≈宋威:??? 众人都懵了。 杜老四面色一变:“小郎君刚刚不是……不是已经饶过小人了吗?” 李承乾满脸莫名其妙:“我何时饶过你了?我不过是赏了你一根瓜藤和一棵辣椒树而已。” 杜老四:???你都东西赏我了,不就是饶过我了? “我赏你,是因为你说话好听,逗得我高兴。但你确实偷我东西啊。我的东西,我给你才是你的,我没给你,你不能私自拿。” 李泰听得频频点头,叉腰气鼓鼓:“对。阿兄的东西,他若不答应,我跟丽质都拿不得,凭什么你能拿?” 李泰怒瞪杜老四,他是真觉得杜老四不知所谓,莫非觉得自己比他跟丽质还能?他跟丽质都不敢做的事,他做了还想不受处罚? 李泰哼哧:“你做梦想屁吃!” 李承乾拍了拍他:“放心,谁也越不过你跟丽质还有老裴去。” 李泰点点头,满意了。 众人:……你们的重点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李承乾看向押着杜老四的几人:“你们怎么还不动?” 宋威第一个回神,确认道:“小郎君要把他送去给长安令?” “当然。这里虽是长安城郊,但仍属长安府管辖,若遇偷盗,自是归长安令处置。” 李承乾不懂这群人怎么回事,这么浅显的道理不明白吗?一个个叽叽歪歪,磨磨唧唧的。烦死了。他一挥手:“赶紧带走。” 宋威放心了,他没听错,小郎君没被糊弄,没放过杜老四咧。交给长安令好啊。等于把事情过了明路。若这背后真有人指使,那人怕是要急了。这可比他们私下审问强得多。 私下审问出来的东西,指不定会被人倒打一耙说是屈打成招,故意构陷。由长安令出手,可就跟他们不相干了。 反观杜老四面白如纸,什么是一瞬天堂一瞬地狱,这便是了。 宋威满脸不屑,目光扫过他手中的东西,身形一顿,又问:“小郎君,这瓜藤与辣椒树……” 李承乾摆手:“我可是说话算话的人,不会出尔反尔,既然答应给他,那就让他带走。让他去牢里栽。” 众人:…… 宋威仍有顾虑:“小郎君,你说过这些东西都是新品,若真是,便不好随便赏人。” 李承乾很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为何不能?不就一根瓜藤一株辣椒树吗?就这么点东西,他们拿了能干嘛?宋庄头,你不要这么小气,我们还有一大片呢,地里都是。” 宋威怔住,对啊。对方就算拿到瓜藤跟辣椒树,可就一棵有个屁用?他们手握一大片呢。那才是关键。从牛角尖里钻出来,宋威瞬间看开了。 杜老四却听得大急:“小郎君,小人……” 宋威冷笑,眼疾手快抓了块大石头堵住他的嘴:“带走!” 自己一时不察,让他开了一次口,还能让他开第二回继续糊弄小主子?呵呵。 杜老四被几个汉子禁锢着,动弹不得,只能被他们架着走。奈何石头塞满口腔,卡在嘴里,吐不出来,稍一用力,唇齿已被石头的锐边割破,鲜血直流,却无法呼喊。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瓜藤与辣椒树,想到李承乾所说“你让我高兴我就给你”的话,落下悔恨的泪水,早知道小郎君喜欢听赞美,早知道东西这么容易得,他又何必偷呢? 可惜,世间难买早知道。 杜老四的身影越来越远,压抑的呜咽也已听不见,宋威松了口气,但觉衣角一沉,低头看去,只见李承乾两只眼睛充满好奇:“宋庄头,我们都没听到动静,你是如何发现地里有人的?” 宋威笑起来:“小的行伍出身,做过几年斥候,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原来宋庄头也是军中退下来的啊。”李承乾一双眼睛更亮了,“你那一招……” 边说边模仿宋威,脚尖一挑,双手握空往前扔去,继续道:“好厉害咧!怎么办到的!” 宋威笑意更甚:“小的这点功夫算什么,秦王殿下当初一套弓箭披马上阵,例无虚发,与尉迟将军的长槊配合无间,一个远攻,一个近战,勇闯敌军万马,那才是真厉害呢。” 李承乾举手:“我知道。阿耶说过他与尉迟将军曾经几生几死。我听了好多故事呢。宋庄头,你也跟我讲讲呗。” 宋庄头哪有不应。他在军中不任要职,但从军十余年,不论是洛阳之战,还是洺水之战全都有份参与。 他虽没有大学问,用词朴实,但口齿伶俐,以自身经历为切入点娓娓道来,再把自己的感受融入其中。 在他的话语里,李世民搭弓射箭,数矢连发,发发必中;秦琼一杆长枪,虎虎生威;尉迟恭长槊舞动,无人能敌;程咬金马矟击出,退敌三射。1 宋威绘声绘色,简简单单几句言语就已让这些人物的形象跃然眼前,将战场上的厮杀险阻与惊心动魄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泰年岁小,心智小,感触不深,只当是寻常故事。而拥有两世记忆,经历奇特的李承乾以及早慧的裴行俭却已听得入迷,好似置身其中,看到了万马奔腾的浩瀚之景,波澜壮阔。 胸中热血沸腾,宛若有火焰燃烧。 说完战场,宋威又说起战场外的趣事。谈及尉迟恭曾与齐王李元吉比试,数招之内夺其长槊。 李承乾恍然大悟:“哦,原来还有这一出啊。怪不得四叔不喜欢尉迟将军呢,原来是输不起。” 宋威讪讪赔笑,这话小郎君敢说,他可不能应。 李承乾继续道:“四叔真笨。他又不善长槊,跟尉迟将军比什么长槊啊。我要是他,我就比射箭。我虽然没见过四叔射箭,但阿耶说四叔箭术不错。 “阿耶就是善用弓箭的人,连他都认可的箭术那定是不差的。既然如此,就要用自己的长处去攻击对方的短处,怎么能用自己的短处去战别人的长处呢?那不是大傻子吗?” 宋威:……这话让他怎么接? 长孙氏轻斥:“不可背地妄议长辈。” 李承乾低头认错,小声嘀咕:“才不是妄议呢,明明说得都是实话。四叔办了蠢事,你们一个个全都顾忌这顾忌那,不告诉他,他不知道,下回还干怎么办呢?总得指出来让他知道,他才能吸取教训,下次便不会干了。” 振振有词,他是真觉得这是为四叔好。但是转念一想,李承乾觉得四叔脾气好暴躁的,要是直接跟他说,他肯定会发火。他估计宁可自己蠢着,也不想被别人戳破。 李承乾叹气:“你们大人真奇怪,都不喜欢听实话。” 众人:…… 长孙氏无奈扶额。 咕噜,咕噜。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插/入,李承乾循声望去,便见李泰捂着肚子,脸色绯红,十分不好意思:“我……我饿了。” 李承乾拍拍他:“饿了就饿了,折腾了一夜,我也饿了。我们是小孩子,要长身体的,饿得快。这很正常,不用觉得羞愧。” 宋威立马站起来:“小的马上吩咐人去做食。两位小郎君想吃什么?炊饼还是面汤?粥食或者米饭?” 李承乾摆手:“那多麻烦啊。昨晚吃的鸡汤还有剩,留着吗?若留着,就用那个煮点挂面2,放点鸡丝,加两片青菜,再卧个蛋。若是没了,来碗清水挂面也成。这东西做起来快,不费时间。” 宋威疑惑:“挂面?恕小的无知,这挂面是何物?是小郎君新做出来的东西?” 李承乾顿住:“挂面就是面啊,细细长长的。还能是什么?” 宋威恍然:“原来小郎君是指这个啊,成,小的让人去揉面团擀面儿。小郎君放心,这会儿天快亮了,厨房里的厨娘跟帮厨起得早,肯定已经准备着了,保证快,不会让小郎君久等。” 宋威起身离去,李承乾托腮:挂面还得现揉面团?那不是手擀面吗?再一细想,似乎以往吃的面食都是现做的。便是出门逛街,在面摊吃的也是如此。所以他们李唐现今没有挂面? 李承乾陷入沉思。 宋威说快,速度是真的快,没一会儿,几碗面就上了桌。按照李承乾的吩咐,鸡汤打底,上配鸡丝青菜与荷包蛋。 嗦一口,美滋滋。 李承乾感叹:“可惜庄子上没有炒制的菌菇肉末酱,要不然配点酱就更美味了。” 李泰立马接话:“还可以配西红柿酱。” 李承乾嗔了他一眼:“你不能因为喜欢吃西红柿就什么都配西红柿。我们得多元化饮食,好吃的这么多,怎么能独享一味呢,那多亏。” 李泰连连点头:“嗯嗯。那我们回府还吃面,配不同的盖头。菌菇肉末,茄子肉末,蒜泥肉末。嗯,还可以配不同的汤底。鱼汤,猪骨汤,羊肉汤!” 一样样数着,越数越兴奋。 李承乾竖起大拇指:“孺子可教!” 裴行俭无语望天。长孙氏忍俊不禁。 吃完面,天际泛出鱼肚白。李承乾兴致勃勃看了场日出,又如愿看到了西瓜花开,心满意足,终于倦意袭来,回屋睡觉。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宋威果然信守承诺,不但做好了蛙粥,还给他备了一笼子活田鸡带回去吃。 李承乾欢喜地不得了。他在大唐还没吃过蛙类呢。这么多蛙,可以让常阿荣好好琢磨琢磨,把梦里各类无辣版的做法都试一遍了。嗯,等辣椒成熟,还能再试试有辣版的。 李世民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李承乾抱着个大笼子一脸傻笑。他早就忘了昨日李世民不让他来庄子上的“仇”,高高兴兴跑上前:“阿耶,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们回家。” 话是回李承乾的,却是对着长孙氏说的。 长孙氏微微点头。李世民心下一喜,刚想伸手去牵长孙氏,李承乾就很没眼色的蹿过来,将笼子举到李世民面前:“阿耶,你看!” 笼子里动静不止,呱呱声不绝。李世民被他这突然的一下唬了打跳:“什么东西?” “田鸡呀。可好吃了。阿耶想怎么吃,我回头让常阿荣多尝试几个菜式,先练练手。” 说话的空档,长孙氏已经转身上了马车,李世民怒瞪李承乾一样,紧跟而上。 “给你吃还不好。喜怒无常,忒难伺候。哼!” 李承乾觉得莫名其妙,抱着笼子也想上去,却在车前被李世民拦下:“你带弟弟妹妹坐另一辆。” 李承乾瞪眼:“凭什么?” “凭我是你阿耶!” “当阿耶的就能不讲道理?我们来的时候就是跟阿娘一辆马车的,凭什么你来了就得把我们赶走?让几个小孩儿单独坐一辆,都没个人看护,这也放心?你像个做阿耶的人吗?”李承乾硬挤上去,“我就要跟阿娘一起,你坐另一辆去!” 别看他年纪小,力气大得很,奋力一推,就将毫无防备的李世民推下车。李世民撸起袖子要把他揪下来教训一顿,偏偏李泰李丽质已经你争我抢地冲上去:“我们也跟阿娘坐。” 长孙氏笑着开口:“既如此,便让孩子们同我一起吧。孩子还小,乘坐马车确实不能没人照看。” 李世民:……你们是不是瞎?车夫不是人?他们身边跟着的婢子仆从不是人? 还没等他反驳,怀里被塞进一个大笼子。李承乾笑眯眯道:“阿耶帮我拿着。阿耶一个人坐,马车空间大,比较好放。我们这太挤了,还会熏着阿娘。” 李世民:???合着你就不怕熏了我? 眼见马车已经开动,李世民郁闷至极,手提着大笼子嫌弃得要死,正想把臭玩意甩出去,便见李承乾从车窗探出头来:“阿耶,你可别给我扔了。我回去要吃的。今儿午食做的蛙粥,可好吃了。阿娘也说不错,还多吃了小半碗呢。” 李世民差点甩出去的手一顿,好悬把笼子又给揽了回来,转身交给身边的护卫:“拿着。” 不就是带回去吗?让别人拿不行,非得放马车? 李世民:……想让这东西上我的马车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马车刚驶至官道,便被一伙人拦住了。 来的有老有少,最大的年近古稀,最小的还被抱在襁褓之中。一群人跪在路中,哭泣嘶喊:“小郎君留步,还请小郎君饶命。” 李世民蹙眉询问左右:“怎么回事?” 宋威急匆匆赶过来:“是杜老四的家眷。今早便想来求小郎君,被小的给赶走了。谁料他们会在这等着。是小的办事不利。” 李世民挥手:“不忙请罪,先去解决眼下的情况。” “是。” 宋威上前,想将杜家人带走,李承乾听闻动静,已早他一步出了马车。 杜家人大喜,急切跪走上前,却被护卫拦下,只能眺望叩首:“小郎君,杜老四不是有意的。求求你饶过他这次。” 古稀老妪仿佛已经哭哑了嗓子:“小郎君,老四偷了什么东西,我们赔钱。我们倾家荡产都赔。求你饶他这一回,就一回。老婆子四个儿子死了三个,如今只剩下他了。家里妻子儿女并嫂嫂侄儿侄女全靠他养活,他这一去,我们可怎么办。” “小郎君,求求你,就当是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上。你看看这孩子。”杜老四媳妇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他还这么小,他不能没有阿耶啊。” 老妪更是道:“小郎君,你若要治罪就把我抓去。我一把年纪了,死不足惜,只求你把老四放回来。我们求求你了。” 又是一阵磕头,一个接着一个。 此为前往长安城必经之路,多少百姓商户来往,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聚集了一帮观众,皆皱着眉窃窃私语。 杜家人瞧着确实可怜。老妪年迈,跪都跪不住,全靠儿媳撑着才没倒下去。襁褓中的孩子大哭不止。另外几个稍微大点的,也跟着抽泣。一个个磕头磕得砰砰响,半点不含糊,外人看了都觉得疼,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目光扫过李承乾,微微蹙眉。 李世民神色阴沉,刚要出手,李承乾已站在马车上呵斥:“可恶!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好欺负?戏里的坏人就是你们这么演的。 “一群老弱妇孺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难,语焉不详,避重就轻,勾起围观者的同情心,然后逼对方答应自己的要求。不答应就是对方心狠,仗势欺人,不讲道理。” 李承乾气呼呼,表姐说过这叫道德绑架。父母也跟他讲过,这是不可取的,是不能纵容的。 “你们也说杜老四偷了东西。他既然偷了东西,那我把他送去官府有什么不对?你们家里穷也不是可以去偷的理由啊。世上穷苦的人家那么多,也没见别人都跟你们一样。而且你穷你弱你有理,我强我富我活该? “我就算不介意那点东西,但这个口子是不能开的。如果我今天原谅了杜老四,往后别人有样学样怎么办?穷苦的人家都去偷,富有的人家都遭殃?人家富,人家有粮有钱就得被你们偷?人家的东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凭什么!” 众人一顿,深觉这话在理,看向杜家人的目光逐渐变冷。 杜家人面色大变,急道:“小郎君误会了,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我们只是想请你饶老四一回,就这一回。” 李承乾叉腰:“你们叫我饶一回,我就饶一回。那别人这么说,我是不是也得饶他一回。你也一回,我也一回。还要大唐律例作甚?” 他气鼓鼓嘟嘴:“我只是把他送官,按律办事,又不是要他去死,你们干嘛哭得跟号丧一样。” 众人又是一愣,全都反应过来,自己差点被这家人也骗了,要是脑子不清楚刚才出口相助,那更是被当了木仓使。这般一想,众人纷纷皱眉,再看向杜家人的目光中再无怜悯,只有厌恶。 李承乾挥手:“把他们拉走,别挡着道。” 一场闹剧快速上场,又快速落幕。李世民嘴角浮现一丝笑意,退回车内。马车继续前行,被护卫拉开的杜家人却不肯罢休,却也知道原本的计策不管用了。 无奈之下,杜老四媳妇一咬牙,张嘴大喊:“小郎君,这事不能全怪杜老四。杜老四不是自己要去偷的,是有人给他钱,让他去的。” 马车再度停下,倒回杜家人跟前。李世民下车走近,勾唇问道:“你说是有人指使杜老四来偷庄子上的瓜藤跟辣椒树?” 杜老四媳妇点头:“是。” 李世民眸光闪动:“何人?” “不知。” 见李世民皱眉,杜老四媳妇急道:“民妇真的不知。前些天杜老四在茶寮偶然听到两个人闲谈,说起中山王西红柿与豆皮腐竹的事。一个紧跟着提到中山王在庄子上又种了两种新作物,若是能知道是什么就好了。另一个说如果有人能为他弄来两株,让他给多少钱都行。 “杜老四受雇在庄子上干过活,一听这话就上了心,跟着那两人离开茶寮,寻了个机会上前询问。对方就跟他做了交易。对方出手大方,先给了一贯的定金,待交货后再给十两银子。若我们嫌银子不方便用,换成铜钱也可。” 李世民眯眼:“你们胆子倒是挺大。” 杜老四媳妇脖子一缩:“民妇……民妇也劝过杜老四,这毕竟是中山王的庄子,中山王是圣人最疼爱的皇孙,若是被发现就完了。可杜老四说庄子上的瓜藤辣椒树那么多,少那么一棵两棵的,谁会在意?只需小心点,谁又能知道是他干的。毕竟……毕竟十两银子……” 杜老四媳妇声音渐小。 李世民了然,十两银子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但对杜家来说是天降巨款。给的够多,自然愿意冒险。 “可约定好何时交货?” “今天早上。四更的时候杜老四被抓,我一听就慌了,去求宋庄头,宋庄头将我们赶了出来。我们求助无门,就只能……只能……” 李世民嗤笑:“只能按约定去见那人,想让他出面营救杜老四,可他非但不愿意,还一再撇清干系,把罪名全扔给你们,对否?” 杜老四媳妇哑然,猜得分毫不差。 她哭着道:“哪有他们这样的,事是他们让做的,如今出了事便想脱身让我们一力承担。我如何肯依,自然抓着他们不放,让他们给个交代。 “对方便说他们家主子可不是我们能惹的人,让我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还警告我不许乱说话,更是让我传讯给杜老四,小心多嘴多舌。吓唬谁呢!” 她跪地哭嚎:“那瓜藤跟什么辣椒树的,又不能吃,杜老四脑子坏了去偷吗?他是被人给骗了,是那人骗他!求求你,你们要抓去抓那人呀,放过杜老四行不行?” 李世民一声冷嗤:“不只这些吧?” 杜老四媳妇抬头对上李世民的目光,凛冽如刀,好似早已将她看穿,她面色变了变,唯有和盘托出:“我……我想着既然他们不肯救杜老四,至少也该给点银钱,我们能拿去为杜老四打点,再不济一家子也有个后路。他们没给,便说……便说……” 李世民心中了然:“便给你出了个主意,让你在官道上等着我们,演一出戏。若是演得好了,不但能得银钱,还可以把杜老四救出来。” 杜老四媳妇不语,已然默认。 李世民浑身气压陡然一低,脸色黑沉如水。对方怕是不知道他会亲自来庄上接人,想着承乾一个小孩儿好对付呢。今日这事,若承乾心软应了他们,事情自然就揭过去了,不但杜老四受益,背后的人也能避免暴露惹祸上身。 若承乾没应,甚至被气得破口大骂或是大打出手,举止过激,那就更好了。对方借题发挥,在长安城宣扬一番,原本偷盗的焦点会被模糊,众人的注意力都将放在承乾身上。承乾少不得要落个欺凌弱小,冷血无情的名声。 此计不可谓不毒。 李世民声色冷厉:“送去官府。” 杜老四媳妇骇然,说出真相本是想险中求生,结果非但没救出杜老四还把全家搭上,她身形一晃:“不!我们……我们没犯事。偷东西的是杜老四,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们。” 李世民勾唇:“没犯事?你们明知杜老四的计划却隐瞒包庇,算不算犯事?故意拦路,意图言语挟持中山王逼其就范,算不算犯事?” 杜家人哑口无言,孩子们懵懵懂懂,抱紧了长辈,瑟瑟发抖。老妪脸色已然灰败,大叫着:“我不去,我不去官府。” 可事到如今,去不去哪是她能选的。 李世民一声令下,杜家人尽被带走。他转头吩咐宋威:“此事你来跟进,杜老四媳妇说的那些话,让她当着长安令的面再说一遍。” 宋威领命。 李世民顿了下又道:“背后之人你也查一查。” “是。” 李世民眸中晦暗不明。对于幕后指使他有所猜测,但也怕自己弄错,疏漏了别的可能。正思量间,衣角被人拉住,低头一瞧,是李承乾。 他不知何时过来,仰着小脸问:“阿耶,杜老四偷东西是别人指使的吗?” 李世民点头,李承乾很不解:“为什么呢?我的瓜藤辣椒树这么值钱吗?他给十两银子就为了拿一株?这么亏本的买卖,还费这么大劲,他是脑子有坑吗?” 转而眼睛一眨,又道:“莫非他是看中了瓜藤跟辣椒树的潜力,知道西瓜辣椒贼好吃,所以愿意重金来买心头好?” 李世民:……你以为谁跟你一样就知道吃? “那他眼光真不错,可惜脑子不好使。他直接跟我买不就行了?我的瓜藤辣椒树那么多,分他一点也不是不行,只要出手大方,我可以考虑的呀。” 这种人傻钱多的主可不多见呢,李承乾心里想着,眼珠骨碌碌转了好几圈,笑眯眯将抱春叫过来:“你也跟着去一趟官衙,报我的名号,跟长安令说,这事不能轻易算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必须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转头戳了戳李世民:“阿耶,我把我的位子给你,你同阿娘她们一辆马车吧。” 李世民讶异:这小子突然转性了? 但听李承乾又道:“你的马车给我,我要快点进宫。” 李世民:哦,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翻了个白眼:“你此时入宫作甚?” 李承乾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我是小孩子啊。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遇到事情要主动跟长辈说。别人欺负你,你受委屈了等等,都要告诉长辈。不要自己默默承受。 “长辈知道了才会来关心你。他们不知道怎么关心?而且如果什么事都自己承担,久而久之,长辈们会形成习惯,觉得你不需要他们的关心,你有能力自己解决。那他们就会去关注需要他们关心的孩子,自然而然对你的关注和贴心就少了。” 李承乾扬起小脸:“我被人偷了东西,她们还挡我路道德绑架我。我好委屈的。所以我要去告诉阿翁,让阿翁多疼疼我。这些疼爱如果我不主动要,阿翁指不定就给李承道了。我才不要便宜他呢。” 他眯起眼睛,拍了拍李世民的手:“阿耶,这就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的道理,你学着点吧。你但凡学到我半分,阿翁也不至于那么不待见你。哎,你们这些大人啊,还不如我一个小孩儿,真让人伤脑筋。” 李世民:……臭小子知道个屁。他跟李渊的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手痒痒,想揍儿子,可是看了看不远处的马车,想到车内的长孙氏,李世民好悬压住心头这口气,忍住想动手的冲动,怒斥:“滚!” “自己没本事,不肯学,还不让人说。教训起我来说得头头是道,骂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让我不会的要用心学,态度要端正。可你自己态度一点也不端正,非但不肯虚心求教,还乱发脾气。哼。” 李世民:??? 艹!这还怎么忍?不忍了! 李世民撸起袖子去抓李承乾,哪知李承乾早有准备,机灵地连跑带蹦,麻溜爬上马车。 李世民脸色铁青:“你给老子滚下来!” 李承乾紧闭车门,头都不露:“我不!先生说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现在比危墙还可怕,我又不是傻子,才不会出去呢。” 先生们说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你这个意思?是这么用的?陆德明教的,孔颖达教的还于志宁教的?他们要是这么教,那这先生不能要了!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呵呵,当你在马车里,老子就逮不着你? 眼见李世民要上来,李承乾赶紧吩咐车夫:“快走,快走!” 边说边拉着车夫的手甩了记马鞭。 马儿嘶鸣,扬尘而去。 李世民吃了一脸的灰,咬牙切齿:……又是想把儿子塞观音婢肚子里回炉重造的一天。 第22章 第 22 章 太极宫,甘露殿。 李承乾气呼呼说着自己这一日一夜的遭遇,挽着李渊的胳膊委屈巴巴:“阿翁,你说他们可不可恶,偷我东西,还拦我的马车想道德绑架。坏死了。还有那个指使的人,藏头藏尾,鬼鬼祟祟,一点也不君子。” 李渊隐约听明白了道德绑架的意思,蹙起眉头。承乾年纪小,即便聪慧,碍于心性,有些事情不会想太深。但小孩子不想,不代表他不会想。有西红柿豆皮等物在前,谁说庄子上的东西不会是第二个西红柿呢?或者比西红柿更重要? 他可没忘了袁天罡的话。结合李承乾这两年的“运道”与种种作为,李渊觉得或许袁天罡那些所谓“家家有余粮,人人有衣穿”“四海升平,万众臣服”的话大概率会应验在这些作物上。 那么这个背后想偷盗作物的人是何心思,有何意图就更为重要了,绝不能姑息。需知王世充窦建德等人虽败了,却不代表没有余孽。况且如今外头仍有不少势力搅风搅雨,负隅顽抗,他们李唐天下还不算是完全的一统呢。 想到此,李渊目光坚定:“杜家人现在长安府衙?” “对。他们在长安犯的事,当然归长安府衙管。不过……阿翁,你可不可以借我几个人?” 李渊一愣:“几个人?” “嗯,我想找几个刑部善于查案的。我要知道背后指使的人是谁,又不知道长安令的本事怎么样,办不办的好,需要多久。若是时间太长了,我怕自己等着等着都忘了。所以想找几个人帮忙。不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吗?可见人多力量大。” 李渊了然:“不必借人了,此事阿翁让刑部与长安府衙一同处理。” 李承乾高兴叫好,一口一个“阿翁最好”“阿翁最棒”“我最喜欢阿翁了”,心里美滋滋。 啊,背后这个人傻钱多的大冤种是谁,他可太好奇了呢! 武德殿。 李元吉怒不可遏:“这么件小事都办不好,一群饭桶!” 下首跪地之人战战兢兢:“是属下办事不利。属下本想让杜家人给中山王找点麻烦,若能让中山王松口放了杜老四,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属下打听过,杜老四还算有几分小聪明,大约也知道我们身份不简单,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在官衙一个字都没说。不料那杜家娘子……” 属下暗恨,真是蠢婆娘,都那么警告她了,居然还口无遮拦。以为此事说出去对她们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吗?看,不是全家进衙门了? 李元吉冷嗤:“别说你本想怎么样,不料怎么样,全是废话,我只看结果。如今的结果就是你给我捅了个大篓子!” “属下该死。” 李元吉气急,抬脚就想踢过去,李建成从门外入内:“你现在就是打死他又有何用?” 李元吉咬牙,恶狠狠瞪了属下一眼。属下低头不敢言语。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说说吧,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李元吉想了想,犹豫道:“问题应该不大,这蠢货没有暴露身份,对方并不知道我们是谁。” “应该?你确定?” 李元吉看向属下,属下点头如捣蒜:“属下确定。属下对自己的身份只字未提。杜老四不可能知道,况且属下还做过乔装。” 李建成冷笑:“杜老四不知道,那别人呢?你敢保证你做的事天衣无缝,你的乔装无人能辩?你经得起查吗?” 属下张了张嘴,很想说“敢”,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确实没别的纰漏,但不知为何,对上李建成的眼睛,一个简单的字,他怎么也说不出来。 李元吉大恨,蹙眉道:“长安令那边……” 李建成一听便知这是想在长安府衙做手脚,立时发出警告:“就在刚才,李承乾入宫,父亲已经下令,此事交由刑部与长安府共理,不但让刑部尚书做主审,还会亲自督办。” 李元吉面色大变。若只是一个长安令,他还能报以侥幸,可若刑部插手,还有李渊盯着,此事只怕要遭。 李元吉牙关紧咬,义愤不已:“父亲对李承乾可真是有求必应。李承乾哄两句,他什么都听。多大点事,也值当刑部尚书出马?杀鸡焉用牛刀!” 不,何止是牛刀。不就偷了个瓜藤吗?李渊这事办得在李元吉眼里,与杀个小混混动用大军围剿没甚差别。简直离谱,离了个大谱! 李建成无奈扶额:“我早就告诉过你,小心行事,不要大意。你但凡将我的话听进去半分也不至于……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这关跨过去。” 李元吉也知自己有错,无可辩驳,只能忍着怨气道:“大哥的意思是?” “弃车保帅。” 属下浑身一震。弃车保帅?何人是车何人是帅不言而喻。想到中山王的盛宠,自己的结局已然可见。属下瞬间面白如纸,瘫软在地。 既然有了决定,便不必拖沓。至少不能等刑部与长安令查到身上再出面。于是第二日,李元吉就押着自家王府属官面圣请罪。 彼时殿内发生了什么,父子俩如何说的,没人知道。只听李渊大怒,训斥之声时断时续,最终归于平静。 随后刑部与长安令接到命令,此事结案,不必再查。同时,李世民接到宫中邀请。太子李建成亲自设宴做和事佬,让李元吉给其赔罪,甚至还请了李渊来见证。 席上,李元吉自罚三杯:“二哥,都怪我。我前些时日听闻承乾在庄子上又种了两样东西,随口开玩笑说不知道是什么宝贝,会否跟西红柿一样。 “当时不过随口之言,说说就忘了,谁知道我那王府属官听闻后上了心,误以为我想要庄子上的东西,自作主张收买杜老四将东西偷来,想献给我。 “结果事情败露,杜老四被抓,他还死不悔改,怕牵连自身,又指使杜老四家眷在路上拦住你,想哄得承乾心软放过杜老四,将此事囫囵翻篇。 “二哥,不论你信不信,这事真不是我做的,但确实是因我而起。所以不管怎么说,我都得给你赔个不是,让承乾受委屈了。属官我亲手押去了衙门,该怎么判怎么判。我觉不会为他说一句话。” 李建成附和:“说来全是误会,是外人会错意,谄媚讨好惹下的祸端。不过四弟也有错,那是他的王府属官,他没能管好便是驭下不严,监管不力。父亲已做主罚了他一年的俸禄。二弟便原谅他如何?我也在此敬二弟一杯,代四弟一起给你赔个不是了。” 李世民笑意锐减。罚奉一年算什么处罚?他们兄弟谁在意那点俸禄?再有李元吉赔了不是不说,太子也跟着赔了,他还能怎么着?虽然他们那点争斗彼此心知肚明,但表面还没完全撕破脸,李建成还站着储君之尊。 啧,这话说得好,这事做得妙啊。 李世民将手中酒杯放下来:“大哥和四弟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是一株瓜藤跟辣椒树,多大点事。我们一母同胞的兄弟,我还能因为这么点东西跟四弟计较?本也没在意的事情,何谈什么原谅不原谅。于我而言是无所谓的,只是这事不是我说了算。” 他转头看向李渊,解释道:“庄子是承乾的,瓜藤与辣椒树是承乾的,被拦路逼迫的人也是他。我虽是他老子。可承乾总说什么老子儿子是独立的个体,做老子的不能无视儿子的意愿干这干那。满口歪理邪说。 “承乾的脾气父亲最清楚。我今日若替他做了决定,他不高兴起来,能闹得我三天三夜不得安宁。我可受不住。说来也是惭愧,我这当人老子的,在他面前还真没什么威信,做不了他的主。所以啊……” 李世民苦笑:“大哥四弟这话与其跟我说,不如跟父亲说。在承乾眼里,阿翁可比阿耶重要多了。阿耶说的话,跟耳旁风似的。阿翁说的话,他必会放在心上。” 李建成李元吉哪会听不出这是推脱之言,可偏偏李渊就吃这套。 想想李承乾总是跟李世民闹矛盾,父子俩三不五时要吵一吵,但对上自己嘴巴却甜得跟蜜糖一样,总说天底下阿翁对他最好,李渊嘴角勾笑,心里十分舒坦,看向李世民的目光充满嫌弃。 “谁让你动不动就摆老子的款,一不高兴就揍人,孩子怎么会喜欢你?你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还好意思怪孩子不听你的?哪来的脸呢!承乾好着呢,你别在这埋汰人。” 李世民:…… 李建成≈李元吉:…… 李渊叹了一声,看向李元吉:“老二说得对,这事他不是当事人,承乾才是。你要赔不是也应该赔给承乾,赔给老二做什么?行了,明儿去跟承乾说一声。” 李元吉皱眉想反驳,被李建成眼神制止。家宴结束,众人散去,李元吉才忍不住说:“大哥,父亲这是什么意思?让我给承乾一个小辈赔罪?” 他觉得跟李世民赔罪还能接受,跟李承乾赔罪?李承乾也不怕受不起! 李建成却道:“你真当父亲相信你的话,这事全是属官的错,跟你没半点关系?” 李元吉一顿。 “他不过是不欲事情闹大,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建成蹙眉,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怕李元吉脾气爆,节外生枝,只能语重心长劝慰:“父亲对李承乾庄上东西的重视程度远超我们的预想。我们打庄上东西的主意算是踩了他的底线, “父亲让你去道歉,未必没有警告的意思。但也只是如此,他仍选择轻拿轻放,足见心里还是站在我们这边,为我们考虑的。” 李元吉鼻子哼气:“为我们考虑?我看他都快把李承乾宠上天了!” 李建成瞄了他一眼:“你若是这种态度,惹得父亲不悦,只会把父亲越推越远。” “我明白了。” 李元吉咬牙,不情不愿。他是嫡幼子,素得李渊喜爱,尤其是这几年,常伴李渊左右,又懂得与后宫妃子打好关系,惯会经营。李渊对他越发好,有时候甚至强过太子,何曾受过这种气?偏偏在李承乾身上栽了个跟头。 哼!不是要他去给李承乾道歉吗?他去,不但去,还要好好张罗一番,大张旗鼓地去。 次日,李元吉带着大批赔礼来到宏义宫。华服,美食,金玉,珍宝,应有尽有。 李承乾看得双眼放光,待听到李元吉的来意,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心中想法脱口而出:“原来那个人傻钱多的大冤种是四叔你啊!” 李元吉:???人傻钱多?大冤种? 李承乾察觉自己说漏嘴,觑了眼李元吉的面色,见他没听明白,又看了看面前的厚重“赔礼”,十分可耻地笑嘻嘻改口:“四叔听错了,我是说四叔能看中我的西瓜跟辣椒,真有眼光!” 李元吉嘴角抽搐:“我说了,这事是属官自作主张,不是我做的。” “嗯嗯,我知道都是属官做的。但四叔能让属官这么有眼光,你也棒棒哒!” 李承乾拼命点头,你给的多,你说什么都对。你是大金主,我必须夸夸你。然而这等夸赞并不能让李元吉高兴,反而十分气闷。 艹,小屁孩听不听得懂话!说他能让属官有眼光,跟直接说他是幕后主使有什么区别? “我再说一遍,事情已经结案,乃属官所为。” 李承乾继续点头:“我知道的,四叔不用强调。四叔有这么眼光独到的属官,英明嘞!” 说完,还不忘竖个大拇指。 李元吉:…… 他傻了才跟小屁孩辩解。算了,反正赔礼送到,道歉说了,态度表明。李元吉瞪了李承乾一眼,甩袖离去。 他一走,李承乾立马将藏在一边看热闹的李泰李丽质与裴行俭拉出来,大方表示:“看中什么,尽管挑。” 裴行俭蹙眉,看了眼李元吉离开的方向,小声说:“你为何总是说齐王的眼光,我瞧着齐王不太高兴。” 李承乾讶异:“夸他还不高兴?” 裴行俭:你确定你是在夸人? “我一时也想不到其他能夸的点呀。他不喜欢我夸他眼光好,难道让我夸他傻吗?”李承乾叹气,“宋庄头说他跟尉迟将军比长槊,我就觉得他挺傻的。谁知道他居然还重金让别人来偷一株瓜藤跟辣椒,摆明的赔本买卖啊。这么看就更傻了。 “虽然四叔傻是事实,可傻不能用来夸吧?若我夸四叔傻,四叔肯定会不开心。他给得这么多,我不能让他花了钱还惹一肚子气啊。” 裴行俭:……你以为你说他“眼光”好,他就不一肚子气了? 发现跟李承乾完全不在一个脑回路上,裴行俭干脆绕过这个话题,言道:“他们偷你东西,还让杜家人半路拦截算计你,你就没不高兴?” “偷我东西的杜老四跟算计我的杜家人都被抓起来了呀。他们肯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裴行俭又问:“那齐王呢?” 李承乾歪头:“王府属官不也被抓了吗?” “你真觉得这事只是属官所为?” 李承乾无所谓摆手:“不重要啦。看在四叔给得多的份上,就算是他做的,我也勉勉强强原谅他好了。” 眼见李承乾转身已经跟李泰李丽质品评起各色赔礼,裴行俭一言难尽。他算是确定了李承乾是真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合着自己白替他担心了。只是这些赔礼何止是多,简直是太多。 齐王为属官赔罪,需要这么大手笔吗? 裴行俭陷入沉思,他总觉得齐王此举不太正常。 等众人挑完东西,李承乾吩咐抱春将剩下的全送入小私库。抱春苦笑:“小郎君,库房只怕装不下了。” 李承乾一愣:“不是开了第二间库房吗?” “也装满了。” 没办法,谁让小郎君能薅……哦,不对,谁让小郎君得的各种赏赐多呢。 听闻此话,李承乾心里更美了,随即表示:“那就再准备第三间。” 嗯,他可太爱四叔了。像四叔这样人傻钱多的大冤种,要是多来几个,他第三间库房很快也能满了呢。想想都觉得爽歪歪。 不过,四叔都这么大方了,他也不能太小气。 李承乾转头吩咐抱春联系庄上的宋威与醉冬,让他们小心点挪几株瓜藤跟辣椒树出来移栽大花盆。 次日东西送到,李承乾便让十几个内侍一人捧个大花盆浩浩荡荡入宫,一路行人张望,宫婢关注,就连刚巧下朝的官员们也纷纷侧目。 有好奇地上前询问,李承乾就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说出来,然后表示:“四叔真是客气哩,他想要可以跟我说嘛。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还给我送那么多东西来换。可太客气了。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四叔的赏赐都给了,一再让我收下,我若退回去多不礼貌是不是? “瓜藤跟辣椒种起来麻烦,我先送四叔几盆让他玩玩,等庄子上的东西收成了,我再送成熟的果子给四叔。各位大人要不要?我保证都很好吃的,童叟无欺。你们要的话,我也可以分你们一点。” 众官员连连摇头,讪讪笑道:“我等还有要务,中山王你请先走。” 李承乾十分遗憾,果然大傻子不容易找。这群人里但凡有几个点头的就好了。毕竟四叔要东西都得真金白银来换,他们总不好意思白拿对不对? 可惜啊可惜。 将八盆瓜藤八盆辣椒送到武德殿,李承乾建议其找地方移栽后,又大方地赠予了一份种植手册,并表示:“四叔若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售后服务一定到位。” 只管售前不管售后,那是流氓行径。李承乾自觉自己是个好买家,才不干这种事呢。况且四叔可是大主顾,得费心点把口碑做起来。毕竟农场系统里种子那么多,往后有机会他都会种的。现在经营好口碑,给四叔留个好印象,日后才能长远发展,守住这只大肥羊。 起初李元吉没当一回事,还挺高兴,杜老四拿到的瓜藤跟辣椒因为被压被捏,受损严重,毁在牢里。他正愁怎么避开李渊再弄两株呢,李承乾居然亲自送上门。 李元吉心底冷嗤:傻子。 等他听闻内侍禀报,李承乾一路抱着东西入宫,还途遇官员若干,把“四叔喜欢我种的东西,所以他的属官特意让人去我庄子上偷”的事情宣扬得满天飞的时候,李元吉气得直接砸了两个盆栽。 我可去你娘的! 他苦心找替罪羊遮掩真相,撇清自身的事情就此粉碎了个干净。 消息从宫里传到宫外,再传到世家大族,传到市井民间。众人议论纷纷。 聪明人一眼看穿李元吉的心思,私下窃语。 “如今朝堂局势谁看不出来,太子与秦王两不相让,争锋不断。自古夺嫡皆是成王败寇,各凭手段,无怨尤人。若是冲着秦王去,即便是你手段阴狠点也没什么。但把心思使到一个五岁小孩子的身上,指使旁人半路拦截意欲毁坏小孩子的名声。啧,即下作又不够看。” “何止呢。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谁不知道中山王喜华服,嗜美食,爱珍宝,好金玉。齐王明着赔罪,大手笔送去那么多东西,图的什么?只怕是前脚中山王把东西收了,他后脚就能传出中山王不敬长辈,威逼讨要叔伯价值连城东西的话来。” “华服美食珍宝金玉,哪一样不奢华。正好借此宣扬宣扬中山王的性子,什么张扬跋扈,喜好奢靡,做派铺张等等,再借题发挥一番,中山王这恃宠而骄,目无尊长的罪名就吃定了。” “中山王小孩子家家,还当他真心实意喜欢自己种的东西,千金来买呢,特意给他拾掇好,高高兴兴送过去。” “也亏得有中山王此举,又刚好被我们瞧见了。小孩子嘴不严,容易套话,我们才能知晓。” “中山王这无意识的一招算不算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 有人看不上李元吉的手段,有人却觉得父子一脉,斩草除根,左右不管谁赢,都是不会留后患的。既然日后不会留,如今又何必心慈手软?李承乾是李世民的儿子,又得李渊圣宠,当然要弄死一个算一个。 可不论持何种态度,大家都一致看清了李元吉的“阴谋”,什么属官不属官的,谁还记得? 等李元吉回过神来,局势已无可挽回,气怒之下又砸了两盆盆栽。 此物误我! 李承乾气煞我也! 宏义宫。 李世民心情大好,晚食多吃了一碗,夜间与长孙氏闲聊,言语中掩饰不住的高兴:“李元吉处处想着算计承乾,只怕怎么都没想到,会被承乾摆一道。输给一个五岁的孩子,我看他这脸往哪儿搁。” 长孙氏笑道:“这次承乾也算是误打误撞。” 李世民挑眉:“就算没他误打误撞,难道我这个当老子的还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 若是没他推波助澜,事情会传播得这么快? “我知道二哥为承乾着想,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得到长孙氏的肯定,李世民满意了,重新聊起李元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跟后宫走得越来越近,尽学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技俩。赔个礼还带心眼子。整得跟后宫争宠的妃子似的,小家子气,毫无大丈夫做派。” 吐槽完,又想起李承乾,叹道:“我那天听到他跟行检说话,似乎真觉得只要对方给得多,什么都能抛却,半点坚持都无。不行,我得跟陆德明他们说说,好好教教,把他这想法扭过来。” 于是数日后,李承乾屁颠屁颠去上课,在课堂上又听三位先生讲了一堆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1。 这故事他梦里也听过,可太熟悉了。 故事讲完,于志宁微笑着和蔼询问:“两位对此有何看法?” 是的,两位。还有一位便是裴行俭。自打李世民将其正式认为义子后,就将他送来与李承乾一起读书。此前他前往北邙山祭拜先人,落了学业,如今归来自然要奋起赶上。 与李承乾不同,若说李承乾是“班上的刺头”,那裴行俭无疑是老师们心目中的乖巧好学生。 听闻先生问话,裴行俭当即站起回答:“先生曾教孟子,其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今日故事亦是如此。” 于志宁笑着点头,十分满意,又看向李承乾,眼中饱含期待,还夹杂着几分鼓励。 李承乾言道:“我觉得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是因为五斗米太少了。” 于志宁顿住,笑容僵在脸上。 李承乾继续道:“五斗米才多少,为这个点头哈腰,换我我也不愿意啊。难道我的腰就值这么点?看不起谁呢!” 陆德明与孔颖达相视一眼,纷纷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们教了李承乾两年,对其早有一番了解。于志宁不同,他“新官上任”不足两月,保持着满满的热情,雄心壮志,誓要为秦王殿下教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听此眉头深锁,面露不悦:“小郎君这般理解不妥,潜2之傲骨,怎能用金钱衡量?” 李承乾一脸疑惑:“我没用金钱啊,我们不是在说米吗?五斗米确实少啊。若把五换成五万,甚至五万万……嗯……” 似乎是觉得五万万仍不够,李承乾继续加码:“再把单位换一下,斗改成石。五万万石,先生以为陶渊明会如何?五万万石啊。先生算算,那得是多少。够全国人民食用了。如果是这样,先生还不愿意折腰吗?” 于志宁:……他该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说愿意,与他的初衷不符。可小郎君言明五万万石,可活万民。他再说不愿意,那岂不表示他死守个人气节,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见他不说话,李承乾直接当他默认,双手一摊:“看,先生也会答应,不是吗?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五斗米太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价位。若有人不愿意给你办事,那肯定是你给的价位不符合他的预期。 “这些故事告诉我们,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绝对不能抠抠搜搜。越是精良的马儿越要喂精细的粮草,否则马儿吃不到好的草料,就跑别人家吃去了。 “就像三位先生,你们愿意跟着我阿耶,肯定是因为我阿耶能给予你们想要的,对不对?我阿耶要是小气吧啦,这也不给那也不给,让你们白白替他卖命,你们还愿意吗?” 陆德明≈于志宁:……这话更没法接了。 三人齐齐沉默。多么熟悉的感觉,那种明明知道对方在胡搅蛮缠,一堆歪理邪说,却每每都能怼得你哑口无言的无奈与无力。 陆德明孔颖达暗自兴叹,于志宁怀疑人生,裴行俭瞠目结舌。 第23章 第 23 章 从学堂出来,抱春便上前禀报:长孙侍读与长孙功曹来了。李承乾屁颠屁颠拉着裴行俭过去。 长孙兄弟是来汇报工作的。长孙家庆教授百姓制作豆皮腐竹的事情基本已经告一段落。长孙祥与各大行商胡商的商业网络也初步建立。 第一批货物贩卖的情况渐渐有了回音,行商与胡商们带着各色吃法前往各地,还听取李承乾的建议,在人们对新事物抱以观望、踌躇不前的时候,举办“试吃大会”。 结果显而易见,试吃大会的效果显著,不论是本国还是外邦,豆皮腐竹的销量都可喜可贺。银钱收拢回流,杨家村等村子又多了笔收益。 长孙祥道:“小郎君之前交待我去打探挂面。我问过一些行商,他们走南闯北做生意,见识的多。但小郎君所描绘的挂面,他们都说不曾见。胡商那边我也问了几个,皆是如此。等前往高句丽倭国等地贩卖豆皮腐竹的人回来,我再问问他们所经之处的情况。” 李承乾摆手:“倒也不用。打听到这些就够了。” 长孙祥应道:“是。” 呱呱地响声传来,李承乾歪头看去,就见长孙家庆身后有两个大笼子,刚刚忙着与二人说话,竟是没察觉。 长孙家庆解释说:“村子里的人听说小郎君喜欢吃蛙,特地去抓的。三娃最是卖力。别看他年纪小,抓蛙钓蛙的功夫可不比旁人差。他两个哥哥都干不过他。” 李承乾疑惑:“他们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蛙?” “前阵子三娃问起你,我说漏嘴了。”长孙家庆讪讪摸了摸鼻子,“小郎君不必担心。村里人多,抓起来并不费劲,也没耽误他们多少功夫。他们感念小郎君的大恩,总想着回报,与其让他们花费钱财去买,不如给他们机会,让他们送点别的。这玩意不费银子。” 想到那日杨家村送白面肉馅炊饼时的场景,李承乾若有所思般点点头,高高兴兴邀请长孙兄弟:“你们都留下来吃午食吧。我上次带回来的田鸡全给常阿荣试做新菜了,没吃着。好在新菜研发成果,也不过浪费。既然今日又有,也算凑巧,正好可以煮来吃。你们肯定没吃过。今天可以尝尝。” 长孙兄弟应下,李承乾便让人把两笼子田蛙送去厨房。常阿荣也不负厚望,做了个全蛙宴。 一道陈皮蛙腿。选用收拾好的蛙腿,用酒葱姜腌好。陈皮入水泡软,做成陈皮汁。锅中油烧到六成热时放入蛙腿炸至金黄捞出,倒出多余的油,留下少量,将花椒葱姜并陈皮一起煸香,然后加入炸好的蛙腿,添加适量的盐、酱油与先前备好的陈皮汁,用小火焖熟转大火收汁,出锅时撒点胡椒粉。 一道干锅田鸡。与陈皮蛙腿一样,先将处理的跳蛙进行腌制,再拍上一层薄薄的面粉,炸至微黄捞出。将葱姜蒜等在油锅中炒制爆香,放入炸好的跳蛙,加点碎肉酱,炒熟出锅,撒上葱花。 另外还有一道蒜香田鸡,一道甲鱼炖蛙,一道田鸡蛤蜊汤。 香味四溢。长孙兄弟看得叹为观止,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田鸡居然能玩出这么多花样。 李承乾眉眼飞扬:“这算什么,好多东西没有,只能做改良版的。如今也不是蛤蜊最肥的时节,这道田蛙蛤蜊汤始终差了点意思。现在也没有板栗,不然还能做板栗烧蛙。 “最可惜的是干锅田蛙。没有辣椒,败笔。等我庄子上的辣椒成熟了,我们就能吃到辣版的干锅田蛙了。还有口味蛙,麻辣蛙等等。辣椒才是跳蛙菜品的灵魂。” 李承乾说得振振有词,长孙兄弟好奇起来:“听小郎君这么说,我们对庄子上的辣椒是越来越期待了。” “期待就对了。放心,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到时候你们再来吃啊。我让常阿荣一天换个口味。” 裴行俭不客气道:“你也不怕把长安的田蛙都给吃绝了。” 李承乾眯眯眼:“才不会呢,我能自己养啊!” 裴行俭:???自己养……田鸡?哈? 李承乾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田鸡虽能吃,但野生需少吃,且要经久蒸煮。这点梦里家人说过,他记着呢。因而他本也没打算经常吃野生田蛙。可蛙这种美食是绝对不能放弃的。 吃野生既不安全卫生,也不符合可持续发展理念。那就养殖啊!完美! 李承乾握拳:“我们自己养。多养一点,让他们不断繁衍,就不怕吃绝了。养殖的田蛙多了,还可以把菜谱卖给醉仙楼,这样醉仙楼又有新菜品了。” 长孙家庆一愣:“小郎君很喜欢醉仙楼?” “他们家厨子不错,不比常阿荣差。骆老板靠谱,自从合作后,每回醉仙楼钻研出新菜品都会送来给我尝,我若说好,他便将菜谱也留下。他还特意辟了一间包厢专门用来招待我。我可以随时去吃,还不用给钱。而且他经常送礼物给我,帮我搜罗东市西市时兴的玩意。” 李承乾笑眯眯地,对骆老板可满意了。 裴行俭挑眉:“你将一品香拉下马,把醉仙楼拱上去,给他带来多少利益,你又不拿醉仙楼的分红,他自然只能用礼物来代替。况且跟你处好关系,他醉仙楼就等于有了个大靠山,百利而无一害。所以你确定他不是在巴结讨好你?” 李承乾完全无所谓:“那又怎么样?他就算是在巴结讨好我,但做的事不让我讨厌,也没有仗着我的势去欺负人。他懂事,我舒心就好了呀。” 裴行俭:……好像也对。 长孙家庆眉眼弯了弯,暗道:骆老板这一手何止是懂事,简直太精明了。 旁人如何感叹骆履平手段高超,李承乾没兴趣,吃完后,他又进入了思索状态,琢磨着刚刚的想法。 田鸡养殖是必须搞起来的。如果成功了,他非但可以没有顾忌地吃蛙,还能获得系统的养殖奖励。养羊养鸡都能有奖励,凭什么田田鸡没有?做人不能物种歧视,系统也不行。 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养殖花的那点银钱跟代价,他损失得起。 问题是田鸡该怎么养? 梦里父亲是农学家,有自己的实验基地与实验田,他去参观过两次,大约是因为年纪太小,啥也看不懂,啥也不明白。况且父亲主攻的研究方向是植物基因与遗传,似乎没怎么听他提过动物。 但父亲有个习惯,只要在家,电视总会放着农业频道。就算不看也会当背景音。他跟着见识了不少新闻。 新闻里说过如何养殖牛蛙。同属蛙类,养殖的方法应该差不多? 李承乾仔细回忆新闻上怎么说。嗯。蛙吃虫子。蚯蚓、蝇虫、昆虫还有小鱼虾都是它的食物。人工养殖除喂养外,还得考虑他们的生存环境。要划分蛙田,修水池,还得挖洞穴、铺稻草保证它们冬眠。 李承乾把自己知道的一条条记下来,遣人送去庄子上,让宋威与醉冬着手去办。嗯,你说记全了没有?那肯定是没有的。新闻上讲了一大堆,怎么可能记全乎,能记得这些就不错了。至于遗漏的,就让宋威醉冬在实践中慢慢探寻吧。 李承乾十分“想得开”,这种事需要摸索与尝试,非短时间内可见成果。因此吩咐下去后就不管了,他有更重要的事办——做挂面。 别的东西他或许不会,但挂面他可太熟悉了。梦里爷爷说过,他们李家是做挂面起家的,祖上制面的手艺可追溯到乾隆年间。清末民初时家里还有个小工厂呢,虽然后来因为战乱毁了,家人依旧仰仗这门手艺活下来,并代代相传。 到爷爷奶奶这辈,国家政策转变,他们便开了个家庭小作坊,和面拉面晒面全是一家子齐上阵,亲力亲为。靠着勤奋努力,做出来的手工挂面质量好分量足,慢慢在本地打出名气,小镇上的粉面店铺争相购买。 后来积累的资本多了,小作坊一点点变成大作坊,再到大工厂,逐渐恢复了祖上荣光。又因着爷爷脑子灵活,眼光独到,兼之赶上好时代,先后投资了餐饮、服装、房地产等诸多行业,一步步成就总集团。 至此,面厂的营业额在总集团占比已经十分微弱。爷爷却一直保留着。他经常说,这是李家的根基。 他们家有一项活动,每年爷爷奶奶的结婚纪念日,他们都会带着子孙一起传承手艺,和面拉面晒面。爷爷说这叫不忘本。 虽然大伯母嗤之以鼻,堂姐不屑一顾,却拗不过爷爷的权威,没人敢不参加。 他在梦里八岁了,参加了八年。除前两年记忆朦朦胧胧,后面几年清晰得很,能不了解吗? 李承乾将挂面架和一应用具画出来,等抱春寻人做好,便吩咐常阿荣准备场地,开始动工。 先是和面,配以相应比例的盐水,用力揉搓捶,反复多次,得到光滑柔软而有弹性的面团。 接着是醒面,醒面有几步,相对比较繁琐。先将面团揉成大条盘在锅里保温醒面,两个小时后再将大条搓成小条继续醒面,差不多大半天,也可以过上一小夜后,把小条盘绕在挂面棍上,放置面槽内进一步醒面。 又两个小时,面条醒好,就可以拉面了。一撑二拽三要挑,将面条拉得又细又长,在将他们插进挂面架上晾晒。 晾晒需要两次。第一次一刻多钟,面条定型,就可以放入室内单吊。次日清早再拿出去晒两三个时辰,等面条干透后收起来,切成想要的长度,一捆捆扎好,挂面就做成了。 整个过程需要两三天,又要力度又要技巧,并不容易。索性李承乾理论知识丰富,常阿荣也是经常做面食的,上手很快,两个人互帮互助,一次成功。 收面的那一刻,李承乾如愿听到了脑海中的电子音。 ——叮,恭喜宿主研制出此世界新品挂面,奖励经验+2000,金币+2000。 李承乾眨眨眼,内心无比欢喜。激动之下,他又计划起做碱水面来。碱水面条与普通面条的区别只在于和面的时候除了盐水还放入了微量碱水。 有了做普通白面条的经验,再做碱水挂面,常阿荣就熟门熟路了。若说前一次还有些忐忑,时不时问问李承乾自己做得对不对,那这回他便是信心十足。要不是李承乾非得插一手执着于亲自参与,他的动作还能更快。 三日后,碱水挂面出世,可惜没有电子音。 李承乾心头划过一丝遗憾,却并没有太失望。毕竟白水挂面碱水挂面都是挂面。系统要真一样东西给他两次奖励,那这奖励也太容易得了。 转眼到了五月,端阳节至。 李承乾的挂面终于端上桌。 他兴致勃勃介绍:“这是普通面条,可以做汤面,口感比较柔软,容易煮烂,很适合小孩老人。这是碱水面条,口感更劲道,没那么容易煮烂,做拌面或者凉面更佳。我让常阿荣都做了一些,你们快尝尝。” 见他献宝似的,李世民忍不住道:“不就是面食吗?又不是没吃过。你风风火火大张旗鼓忙活七八天,我还当是什么惊世之物呢。一个面也值当你如此兴师动众?” 李承乾气急,伸手将他跟前的面碗收走:“你嫌东西不好你别吃。” 又是这样,不过随口一说,就发脾气。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李世民头疼,暗叹,都是李渊给惯得。 长孙氏出面调停:“好了,吃饭呢,你们父子俩这是做什么?” 李世民转头“告状”:“你瞅瞅他这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 长孙氏挑眉看着李世民,莞尔不语,神色微妙。 偏偏李承乾还贱兮兮道:“反正不随阿娘,阿娘脾气可好了。我是你跟阿娘生的,不随阿娘肯定就是随了你。所以你要是觉得我脾气不好,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脾气不好。略略略。” 李泰李丽质就是两个跟屁虫,纷纷举手:“对!阿娘脾气可好了,肯定是阿耶脾气不好。略略略。” 李世民:……他能怎么说?把锅甩给观音婢?那必然是不行的。所以,自己造的锅自己背吧。 长孙氏压下三个孩子:“好好吃饭。” 又将面碗重新端回李世民跟前:“面食二哥常吃,但承乾这回做的新式挂面,二哥还没尝过呢,不如先尝尝再来评判?” 观音婢的面子他肯定要给,况且他也不是真嫌弃承乾做的东西。于是李世民借坡下驴,端碗吃面。汤面尝过后又尝拌面与凉面,口感如李承乾所言,一个软烂,一个劲道,与寻常现做的面条相比,差别不大。 也就是这个差别不大,让李世民更疑惑。以承乾的性子,费这么大功夫就做俩跟原来面条差不多,可有可无的东西? 长孙氏轻笑:“不如我们听听承乾怎么说。” 李承乾点头:“对!没有了解就没有发言权。某些人啊,什么都不知道就来空口评判,无耻至极。” 李世民:……你干脆直接说这个某些人是我得了。 “阿娘,你知道挂面是怎么做的吗?” 挂面制作过程中,长孙氏与李世民前去观望过好几回,尤其是见到满院子挂面晾晒的情景时,两人还调侃过:“怪不得承乾总说是挂面,原来是挂着晾晒的面啊。” 因此对于是如何做的,大致有所了解,但瞧见李承乾亮闪闪的眼睛,长孙氏仍旧很给面子地问:“怎么做的?” 李承乾将制作挂面的过程娓娓道来,然后说:“寻常每回吃面都得揉面团拉面,很麻烦的。有了挂面之后,直接抽一把放水里煮熟就行,多方便啊。而且以往揉的面条存放不了多久,挂面不一样。放一年都可以。” 李世民讶异:“放一年?” “对。阿耶不信可以试试。” 李世民沉思起来。 李承乾继续:“挂面不只在家可以吃,出门在外也可以。买一捆随身带着,若遇意外没赶上入城,或是其他情况要在野外过夜,随便拿个容器烧火将水煮沸,把挂面往里头一放,捞出来加点酱,岂不比啃冷硬的馒头饼子要强?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 李世民眸光一闪,这么说来,行军打仗也合适。尤其是在大军疾行赶路的时候,煮面用不了多久,很快就能出锅,还是热食,吃了能暖和身子。 长孙氏问道:“这么看来,挂面确实不错。你可是想教给银月村或杨家村?” 李承乾摇头:“他们有西红柿,还会做豆皮腐竹,有祥表哥开拓的行商胡商的线路,已经不缺衣食了。我想仍旧拜托家庆表哥,让他去寻访其他有需要的人,教给他们。 “天下百姓这么多,穷苦的肯定不在少数。这几个村子教豆皮腐竹,那几个村子教挂面。这样彼此都有一技之长,又不会争抢生意,更不用担心人人都做,市面上同一种东西太多,卖不完亏在手里。” 长孙氏点头:“想法很好,但若想要天下穷苦百姓都能有一技之长,你这点豆皮腐竹与挂面可不够。” 李承乾丝毫不气馁,信心百倍:“我以后会做出来更多的!” 长孙氏莞尔,慈爱地抚摸着李承乾的头:“阿娘相信你。” 次日,李承乾果然叫来长孙家庆一通吩咐,才休息几天的长孙家庆又忙起来。有上次的经验,这回李承乾没有完全当甩手掌柜,偶尔找机会和长孙家庆一起跑跑,倒也看了不少人生百态。 怪不得梦里书上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1。 他看到瘸腿的鳏夫,看到父母早逝的幼儿,看到寄人篱下的孤女,看到被迫行乞的老者,看到……诸如此类很多很多。他们的家庭境遇更不相同,却有着相同的窘迫穷困,相同的孑然一身,相同的无处可依。 他们都是如同“三娃”一般的存在,光是一个长安城便已如此,李承乾无法想象整个大唐究竟有多少个“三娃”。甚至他们中很多人还不如三娃。至少三娃有再嫁母亲接济,有族人援手。而有些人什么都没有。 忙活了十来天后,挂面终于上市,有长孙家庆与长孙祥的牵线搭桥,第一波买卖很顺利。有了首批敢于吃螃蟹的人,就会有第二批,第三批…… 于是又十来日后,挂面火了,长安城掀起了一股挂面热。挂面与豆皮腐竹不同,豆皮腐竹是菜品,没有可以用别的替代。挂面是主食。现今长安吃米饭的人少,大多吃的都是面食。别的面食还得和面来做,挂面却不用。这是挂面最大的优势。 家中没女眷的,做完一日活计,身体疲惫,不想费力和面,抽一把挂面;今日寻亲访友,回来晚了,天色不早,又饿又困,抽一把挂面;同老婆吵架了,老婆愤怒回了娘家,无人做食,抽一把挂面;来往行商,路途不顺,错过宿头,抽一把挂面。 就连李承乾外出逛街,在摊子上吃汤面,用的也是挂面。 摊主老丈言道:“这挂面可省了我不少功夫。以往和面拉面的时间,我能多招呼几个客人了。而且和面是个力气活,我如今年岁大了,力道不比以往。 “先前还担心再过上两年,我干不动了怎么办。现在有了挂面,我就算和不动面,煮一煮还是行的。即便我去了,老伴也能干得来。挂面啊,是个好东西嘞。” 李承乾是熟客,知道他与老伴相依为命,膝下无儿无女。他比老伴大七八岁,一直害怕自己走在老伴前面。 听闻他的话,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李承乾的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钻出来,暖暖的,又让人发痒。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跟着附和:“嗯,挂面是个好东西。” 吃完面,李承乾起身回到马车,前往农庄。时至五月底,庄子上的西瓜终于成熟了。有李承乾的吩咐在前,宋威传信汇报过后,硬是等李承乾来了,才召集人手进行采摘。 李承乾身体力行,率先走进瓜田。他力气大,即便年岁小,摘个大西瓜也完全没问题。于是他在前头摘,宋威抱着个框在后头装。两人来来回回,忙得不亦乐乎。 农庄的范围大,一群人干了大半天才把第一批成熟的西瓜摘完。 ——叮,西瓜种植完成,经验+600,金币+600。 李承乾皱眉,农庄的参与度少,可他今天也卖力摘了这么久呢,居然才600,好小气哦。他一边骂着系统,一边看向远处。幸好这只是第一批成熟的,之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这么算下来,怎么也得有个一千多到两千吧。 累出一身的汗,李承乾躺在廊下边吃西瓜边看系统面板。 今天的六百,上次挂面的两千,再加上之前剩余的,也有七千多了。李承乾眯起眼睛,又可以玩一次幸运转盘了呢。 打开转盘面板,李承乾放在抽动按钮上的手指一顿,又缩了回来。 他蹙起眉头,想到了杨家村,想到了三娃,也想到了近日见过的许许多多的人。他们过得艰难,有些是因为没田没地;有些有田地仍旧困苦,盖因地里的产量太低,产出的粮食还得交赋税。甚至其中部分人是租赁的田亩,除赋税,还得给租子,自己得到的就更少了。 之前与阿翁谈话,阿翁说一亩产量不过三四百。这么点东西,交了赋税交了租子还能剩多少?可是梦里父亲明明说过水稻亩产若不遇天灾,正常种植下能达到七八百,甚至可以过千。这么一对比,差距不可谓不大。 这是为什么呢?李承乾歪头思索,片刻后想到关键,梦里父亲所说的杂交水稻,超级稻,他先前曾让人去打听过,没一个人知晓。这是不是说明大唐没有这些稻种?那么如果他能得到稻种,大唐的农田亩产是不是就能上去了? 李承乾看向系统商店,里面有无数种子,也有杂交水稻,但是灰色的,没解锁不能购买。想要解锁得达到八级。与他现在的两级相比,差得太远了。他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幸运转盘。 可如今的幸运转盘,十个奖项多是水果,没有杂交水稻。 但这些水果…… 李承乾看着面前的转盘奖励,草莓芒果菠萝榴莲,每一个他都喜欢吃。想到梦里各色水果的香甜味道,李承乾咽了咽口水,水果奖项这么多,他怎么着也能抽中一个。可是将手指再次放在抽奖按钮上时,李承乾又按不下去,放入按下了就会有一种罪恶感。 他纠结许久,最终狠下心,花费一千金币点击刷新。 转盘内容更换,运气不错,一次就刷出来了杂交水稻。 李承乾高兴极了,连忙点击抽奖,双手合十,默念祷告:“杂交水稻,杂交水稻,杂交水稻!” 转盘速度变缓,时针慢慢指向杂交水稻旁边的——土豆。 李承乾懵逼了一瞬,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上回是这样,这回也是。他是没有许愿成功的命吗? 诶,等等,土豆? 对,这可是土豆!也是增产神器。梦里父亲说过,正常情况下种植,土豆亩产能达到两千到五千斤;若是选用好土壤好品种,科学种植,甚至能高达八千到一万。 而且土豆不但可以做主食,还能做菜。蒸炸烤焖煮样样都行。炸薯条、土豆饼、醋溜土豆丝、肉末土豆泥,还有土豆烧鸡,土豆焖牛蛙! 啊啊啊啊,简直不要太多。 ——叮,恭喜宿主抽中土豆种薯,奖品将于一个月内发放,请宿主耐心等待。 李承乾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玩意?一个月?上回还是半个月,这次变一个月,那下次是不是要两个月?延迟满足,时间还翻倍?不带这么玩的,掀桌! 第24章 第 24 章 同一时刻。甘露殿内。 李承道高高兴兴将切好的寒瓜捧给李渊:“阿翁,你先吃。” “好。” 李渊笑着接过,他先动了嘴,其他人才拿过自己那块开始啃。尹德妃言道:“今年的寒瓜似乎比去岁要甜。” 张婕妤点头:“汁水也更多。” 李承道咧开嘴:“这是我特意挑的。我去找了瓜农,从成千上百个里头挑了最好的几个送进宫来给阿翁。” 尹德妃笑眯眯夸赞:“小郎君真孝顺。” 张婕妤忙不迭附和。便是李渊也道:“承道有心了。” 李承道满脸得意:“阿翁喜欢,我过两日再去挑。” 李渊摸了摸他的头:“不用你这般辛苦,让仆从去就行了。” “不行,我挑的才是我的心意,仆从怎么能比呢?” 李渊莞尔,行吧,子孙想孝顺就让他们孝顺好了。承道愿意为这种事情尽心,总好过什么都跟承乾对着干。哪知他念头刚起,李承道便道:“阿翁,听说承乾传信进来,说他庄子上的东西成熟了,是吗?” 李渊:…… “他一直叫什么西瓜西瓜的,跟寒瓜就差一个字,也不知道味道同寒瓜比如何。阿翁,你知道吗?” 李渊摇头,他还没见过呢,更没尝到,如何得知? 李承道眉眼眯了眯:“承乾没说吗?啧啧,他是不是又想搞什么惊喜?惯会故弄玄虚。可惜他当初送四叔的几株,内侍没看管好,全死了。” 其实全死了这话不对。四叔脾气暴躁,被李承乾气得砸了四株,偏偏好巧不巧,砸的全是瓜藤。力道还带累了旁边两株,以致花朵儿受损凋敝,没能授粉。唯剩两株,一株不知怎的养死了,另一株却活着。不过他给瞒了下来,让李渊以为全没养活,没叫其瞧见。 “我这阵子听了不少承乾对他庄子上东西大夸特夸的话,把西瓜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外头也在传中山王又弄出了新品。我倒要看看西瓜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有多好吃。” 李渊侧目看过来,李承道不闪不避,继续道:“承乾说他从不撒谎骗阿翁,他既然敢说,那想来这西瓜肯定有惊人之处。 “之前的西红柿就不错,沙甜可口。但就是如此,承乾也没像将其夸上天去,可见西瓜定然比西红柿强许多,我的寒瓜更是没法比的。啧啧,他越是如此,我就越发好奇了。” 李渊失笑:“只是好奇?” “当然啊。阿翁就不好奇?” 李渊神色一顿,不好奇吗?不,他当然也是好奇的,甚至很期待承乾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就知道阿翁肯定也好奇。我陪阿翁等,我们一起看看这西瓜是何方神物,能不能像西红柿豆皮挂面一样,引得长安城人人追捧。”李承道顺势挽住李渊撒娇,磨得李渊不得不说:“行行行,咱们一起等。” 李承道一通马屁,暗自欣喜。 父兄说了,做事不可一味横冲直撞,有时候要懂得迂回怀柔。先生最近也跟他讲了《风俗通》中“杀君马者道旁儿”1的故事。他觉得应该学以致用,而李承乾又是他的死对头,不如就拿来给他练手好了。 而且他也不担心被阿翁看穿,阿翁总觉得他跟承乾都是小孩子心性,就算看出来也不会跟他计较。所以这事他做的毫无负担。 李承道眯眼微笑。那株活着的瓜藤已经结出了果实,圆球一般,看起来与寒瓜类似,但长得不如寒瓜,味道更是差得远。那可是李承乾亲自送过来,与他庄子上同一批的,肯定都一样。啧啧,李承乾此前夸下海口,这下怕是要遭殃了呢。 他刚刚特意提到西红柿豆皮与挂面,把西瓜跟这几样东西放在同等高度,提高阿翁的期待值。等阿翁发现西瓜非但比不得西红柿豆皮挂面,甚至比不得寒瓜,肯定会非常失望。 对于李承道的心思,李承乾半点不了解,因天色不早,他在庄子上歇了一晚,次日才带着两大车西瓜进城,先运一车回宏义宫,又亲自带着一车入宫。 李承道等啊等,等着看李承乾的笑话,结果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人,起初的兴奋劲早散了个大半,只剩一肚子火,这会儿瞧见人,忍不住嗤声:“你不是昨天就传信说庄子上的东西成熟了吗?怎么现在才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李承乾一脸莫名其妙:“我是说成熟了,又没说昨天就送进宫。而且我何时让你等了?你自己非要等关我屁事?” “你……你……”李承道气得要死,偏偏对方说得每句都对,他压根无法反驳,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怎能这般说话,一点也不文雅。” 李承乾横了他一眼:“我不就说了个屁吗?这就不文雅了?人吃五谷杂粮,难道你不放屁?” 李承道:…… 他气得跺脚:“我不跟你说话了。” 李承乾撇嘴:“说得好像我乐意跟你说话一样,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先开的口。” 眼见两人又要掐起来,李渊赶紧出面调停:“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承乾,承道也只是好奇西瓜而已,他昨天还夸你的西瓜呢。” 夸?李承乾挑眉,李承道会夸他,可别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承道,你也别不高兴,承乾确实没说过昨日便送东西进来。” 李承道不服:“这不是承乾总说自己最孝顺,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送过来给阿翁吗?如今瞧来也不是第一时间啊。承乾,不是我故意找茬,我等了一夜没关系,可害得阿翁也等一夜就是你的不对了。” 李承乾猛翻白眼:“你学过算术吗?会算时辰吗?你下过地吗?阿翁平时让大家参与农事,身体力行,为百姓做榜样,你是不是都没干?成熟了不得采摘?你以为地里的东西熟了能自动飞到你怀里来?而且庄子在城外,来回不需要时间?你没脑子就不要出来秀,暴露智商。” 李渊:……莫名感觉这话也有点在骂自己,因为他……嗯,他也忘了这点。 李承乾说完,转身一边吩咐人把西瓜搬过来,一边拉住李渊的手亲亲热热说:“阿翁你看,这些西瓜大多都是我亲手摘的。我在庄子上都没吃,就等着回来跟你一块吃呢。” 李渊很给面子:“是吗?” “那当然。好东西自是要跟阿翁一起分享。” 李承道愤愤不平,又吃了一回瘪,气怒更甚了,他来到西瓜跟前,“哎呀,这看着怎么跟寒瓜一样?” 李渊一瞧,还真跟寒瓜挺像。 李承道又得意起来:“李承乾,你不会是直接把寒瓜拿过来,给换了个名字,说叫西瓜,就当是新作物了吧?你当人没吃过寒瓜呢?” 李承乾不理他,指使内侍开一个切成小块端到李渊面前:“阿翁瞅瞅,跟寒瓜一样吗?” “是不太一样,比寒瓜皮薄,瓤更多,更红,籽比寒瓜少,又大又黑。” 李承乾笑着用叉子叉了一块喂到李渊嘴里:“阿翁再尝尝。” 西瓜入口,汁水满腔,李渊一愣:“这口感可比寒瓜好多了。” 李承道不信,也叉了一块来吃,同样愣住,陷入疑惑。 怎么会呢?明明四叔的那株瓜藤长出来的瓜只有□□的一点瓤,不甜也没甚口感,怎么李承乾拿出来的如此不同? “李承乾,你好奸诈,你给四叔的东西是假的对不对?” 一定是假的,如果不是,区别怎么会这么大。 李承乾撇嘴:“你别胡说,我怎么可能送假的东西给四叔。那是庄子上挖的,货真价实。但是同一种作物,不同的人种植,成熟的果子也是不一样的。你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吧? “四叔把瓜藤全给养死了这锅我可不背。我明明都给他种植手册了,虽然手册内容简略了点,有些东西可能没法一一写清楚,但我提了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不会,我庄子上还有醉冬呢。他养不好还不来请教,现在死了怪我?” 李承道想说什么死不死的,他指的是活得那株,可话到嘴边,想起自己先前对李渊的隐瞒,好悬又给咽了回去,恶狠狠瞪着李承乾,明明气得要死,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渊将他拉过来:“好了,农物种植确实不是容易的事。别说这些了,尝尝西瓜。” 说着将一盘西瓜塞给李承道,自己端了一盘继续吃。 听着李渊满口的夸赞好吃,李承道很不服气:“也没有多好吃,不就跟寒瓜差不多嘛。” 跟寒瓜差不多?哼哼,这明显就是死鸭子嘴硬了。 若说大唐的寒瓜甜度是六分,那么梦里一般的西瓜甜度大概在十分边缘,甘美等西瓜甜度能达到十五。但眼前系统给予的西瓜种子,李承乾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可甜度至少有十八。这比寒瓜高了好几倍,还不算它的皮薄瓤厚跟汁多呢。 果然是系统出品,必属精品。 李承乾在心里给系统点了个赞,瞄了李承道一眼,淡淡哦了一声,看向李渊道:“既然如此,阿翁,你可别赐西瓜给承道了,反正他吃着跟寒瓜没差别,那吃寒瓜就行了,没必要浪费西瓜。” 李承道握拳:“不给就不给,当谁稀罕呢。我说它跟寒瓜差不多有错吗?这看起来不就是寒瓜?别以为你随便取个西瓜的名就了不起。谁不知道你爱胡乱取名,当初西红柿就是如此。一会儿要叫西红柿,一会儿要叫番茄,就会糊弄人。” “我怎么就是随便乱取名了。它本来就叫西瓜。” “呵,什么西瓜不西瓜的,我还南瓜北瓜呢。” 李承乾一顿,眼珠狡黠一转:“那你有本事把南瓜北瓜种出来啊。” 李承道哪里扛得住他如此轻蔑语气,被这话一刺激,直接道:“小瞧谁呢,以为只有你能种出新品种来?哼,你等着,我肯定可以,到时候我就取名叫南瓜北瓜。” “行,那我等着。”李承乾拉上李渊,“阿翁,你听到了,这可是承道自己答应的,你来做见证。” 吃瓜吃得正嗨的李渊:……并不是很想做这个见证。 李承道咬牙:“见证就见证,阿翁,你相信我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李渊:……并不是很相信。发现新品这种运气不是谁都有的。 “阿翁不信我?你觉得只有承乾行?” 李渊张着嘴,本想劝他别冲动,被他一问,突然开不了口。在这方面,他确实只信承乾,可若是实话实说,似乎太打击承道了? 然而他就算没开口,沉默的姿态与表情也让李承道看出了他的意思,委屈至极,“阿翁也小瞧人。你们看好了,我一定说到做到。我这就去寻种子。” 撂下这句话,气冲冲跑了。 李渊转头就看到李承乾眉飞色舞,一脸奸计得逞的笑容,无奈扶额:“你就会欺负他。” 李承乾哼哧:“阿翁不讲道理,只说我欺负他,怎么不说他欺负我。你这样,别说承道,我也不要理你了。” 说完也跑了。 唯剩李渊:……这俩孙子脾气一个比一个冲,他怎么还里外不是人了呢。哎,头痛。 跑掉的李承乾心情倍儿棒,小样儿想种南瓜?南瓜种子在他系统商城里躺着呢,往后都是他的。 至于北瓜?嗯,梦里似乎不常见这个词,但好像听说有种什么笋瓜还是啥的,别名叫北瓜来着?李承乾记不清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承道想种出来,那是痴人说梦。 跑掉的李承道半点不知道对方的金手指,气冲冲跑去找李元吉告状。听说李承乾庄子上的西瓜长得贼好,李元吉第一反应也是怀疑李承乾耍诈,再瞧那八盆辣椒,差点又给砸了,好悬被李承道给拦了下来。 “四叔,你冷静。李承乾不是说他没作假,是咱们养得不好吗?那这八株咱们就好好养,若养成了,咱们看看这辣椒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若是仍旧养不成,我就拿去摔他脸上,看他还好不好意思诡辩。” 李元吉一顿,觉得可行。这法子不适合他们长辈用,但可太适合李承道了。 李承道又问:“四叔,你当初不是查过李承乾的种子哪里来的吗?结果如何?” 李元吉倒也不瞒他:“西瓜种子是当日你们起争执的那只鹞鹰抓来的,小畜生从哪儿抓的,没人知道。至于辣椒。你那好二叔在长安城外安置了一群伤病残将,还给他们买了些地。这些人去买别的种子,顺带从胡商手里淘来的。” “我知道了,谢谢四叔。” 回到东宫,李承道若有所思,他决定做两个计划,双管齐下。 宏义宫。 李承乾带回来的西瓜多,各院夫人都收获了几个,便是日常教导李承乾的陆德明三人与李淳风也没落下。 至于宫里,东宫武德殿并尹德妃张婕妤亦得到了李渊的赏赐。不过那就不是李承乾关心的事了。东西他给了李渊,李渊想怎么分配,那是李渊的事。反正是从李渊自个儿的份例里出。他对阿翁的孝敬已经到了,这就足够。 这日,李承乾同弟弟妹妹吃着西瓜,还不忘出主意:“你们还小,阿娘不让吃冰,不然可以冰镇了吃;或是榨成汁,放点碎冰沫子进去,口感更好;还能在里头对半加入去膻的牛乳,做成西瓜牛乳;再不然把冰捣成碎末,把西瓜汁交上去,直接吃冰,更绝。” 敛秋刚巧走过来,轻笑一声:“小郎君想得可真好,还想直接吃冰呢,也不知这话敢不敢叫王妃听见。” 李承乾讪讪:“那肯定是不敢的。敛秋姐姐千万别说。” 敛秋看向抱春:“你站旁边当木桩子呢,也不知道劝着点。” 抱春冤枉:“我怎么没劝?我若没劝,小郎君小娘子能只是吃着井水镇的西瓜?” 敛秋瞧了眼桌上的西瓜,神色满意了,安慰道:“小郎君小娘子尚且年幼,脾胃弱,不可食用过冷的东西,井水镇过也凉爽,对不对?” 李承乾三人能怎么办?谁让敛秋是长孙氏的心腹呢,这要是一句话不对,指不定就传进长孙氏耳朵里了,只能乖巧点头。 但李泰李丽质心底已经惦记起李承乾说得各种吃法了,眼珠骨碌碌乱转盘算着。等长大了……不,长大太久了,等改日有机会,一定要试试。不能吃太冰,那尝一点总可以吧?一点,真的就一点点。哥哥说得都好好吃啊。 就在二人幻想美食的时候,但听“啁啁”的叫声传来。 李承乾一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鸢?” 不怪他会如此,实在是当日不但为自己“沉冤昭雪”,还捞了两个庄子后,他就自认为鹞鹰的使命已经完成,回来后直接交给下人打理,没关注了。如今过去三个多月,早忘光了。 倒是抱春恐小郎君哪日想起来,常会前去查看,咦了一声:“阿鸢平日很是乖巧,今日是怎么了?可是饲养的内侍没照顾好?” 敛秋蹙眉:“这叫声似乎不太对劲,你听听,里头是不是还夹杂着人声?” 抱春又侧耳听了会儿:“好像是有。” 李承乾站起身来:“这么麻烦听来听去作甚,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几人来到偏舍,就见鹞鹰张牙舞爪,朝着墙头的人影攻击,饲养的内侍大声呵斥,想把它叫回来,墙头的人影也声声谩骂。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承道。 鹞鹰的攻势太猛,李承道在墙头坐立不稳,啪叽,掉了下去,可惜掉的不是自家这头,而是墙外那头。李承乾爬上去,看着摔了个大屁蹲在内侍的搀扶下才缓缓爬起来的李承道,很不厚道地哈哈大笑。 李承道恼羞成怒:“李承乾,管好你养的小畜生。这小畜生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居然敢伤我,我定要阿翁把他给宰了。” 李承乾非但不阻止,反而点头:“好啊,你去!正好同阿翁说说,你作甚来爬宏义宫的墙头。要不是因着你的身份,你以为你只是被阿鸢啄几口?还有没有命在都不一定呢。你当宏义宫的侍卫是摆设,还是当我阿耶是死的?” 刚得到侍卫禀报赶过来的李世民:……臭小子会不会说话,什么死不死的,他正值壮年! 李承道也知自己理亏,支支吾吾:“我……我不过是来看看阿鸢,给它带点新鲜的肉食。” 李承乾瞧去,跟李承道一起摔下去的,旁边确实还有一大块生肉。但这说法他半分不信。 “你脑子有疾?” 李承道大怒:“你骂谁呢,你脑子才有疾。” “脑子没疾,你大老远跑来翻墙喂鹞鹰?喂得还是我的鹞鹰?” “我……反正我确实只是来看看阿鸢,你爱信不信。哼,我走了。” 李承道跺脚,慌乱逃走。 李承乾眯起眼睛,转而大悟:“我知道了。李承道肯定是贼心不死,当初他就跟我抢阿鸢,没抢过我,这都三个多月了,居然还惦记着呢。前面三个多月不声不响,故意让我放松警惕。见我不怎么在意阿鸢了,就跑来投喂,想把阿鸢勾走。好深的心机。” 他从墙上跳下,伸手将鹞鹰捞过来:“阿鸢,你是不是发现了他的心思所以才啄他?干得好!赏!” 被他粗鲁动作弄得差点又一次厥过气去的鹞鹰:……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李承乾放开手,吩咐内侍:“每天多给他吃块肉,这是赏它的。你把它养得很好,没让它轻易被人勾走,有功,你也有赏。” 鹞鹰差点伤了太子家的小郎君,内侍本心惊胆战,以为小畜生恐怕活不成了,自己这养小畜生的人没看好畜生指不定也得遭罪,不料峰回路转,不但没受牵连,还有赏赐。内侍激动万分,泪流满面。 心腹侍卫看向李世民:“小郎君就这么把人放跑了,要不要……” 李世民摆手:“不必。东宫还不至于蠢成这样,让自己五岁的孩子来爬墙头打探。如此作为,是生怕我们发现不了吗?” 侍卫默然,确实不像东宫的手笔。但是…… “虽说如此,却也不是不能做文章。” 李世民嗤笑:“不必。” 他心里明白,于李渊而言,虽偏疼承乾,却也偏疼东宫。李承道是东宫所出,又会撒娇。这些年他跟承乾闹出多少官司?父亲哪次正经处理了?前一两年还会稍微管管,不愿二人闹得太僵,伤了感情。 可惜事与愿违,两人争端越来越多,显见是“兄弟情深”不能了,他就开始和稀泥,这边哄哄,那边哄哄。如今更绝,见哄都没什么用,便开始“自暴自弃”,起了几分躲避的意味来。 李世民撇撇嘴,很看不上他爹这做法。但可以肯定的是,今儿这出就算拿过来大做文章,也是没什么用的。李渊压根不会追究,指定三两句话揭过去。既没什么效果,反而还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失了气度。 再说,他李世民金戈铁马,千军在前都不惧,何时沦落到需要给一个孩子泼脏水的地步?他没这么无能。 倘若日后大事得成,他必不会心慈手软,定是要斩草除根的。但这跟用阴私手段对付一个五岁的孩子是两码事。 走出宏义宫地盘的李承道懊恼不已,内侍纷纷上前询问:“小郎君没事吧?可有伤着?” 内侍把李承乾上上下下检查了数遍,发现其虽发髻乱了,衣服破了,但鹞鹰那几口皆没咬到皮肉,摔下来时也有他们垫背,全身未见明显伤口,一个个皆松了口气。 李承道却很不高兴,表情几度变幻,最后哀怨叹气。 看来第一计划是不成了。那鹞鹰成了精似的,别说糊弄它去给自己弄种子。自己才开口没说几句话呢,小畜生就发疯一样咬人。显见得是被李承乾养熟了的。这种畜生,就算再弄来种子,也一定不会给他。待它再好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李承道冷哼一声,这条路走不通,他走第二条就是。 于是,没两天,李承乾便听闻李承道在到处打听胡商手里头的种子。 裴行俭眉眼微动:“他这是想学你?” 李承乾便把自己怎么在李渊面前激将李承道下套的事说了,嗤声道:“早说了他脑子有疾,他还不承认。我看他一点都不像太子伯父生出来的,倒像是四叔生的,跟四叔一模一样。” 裴行俭:??? “都一样的蠢。” 裴行俭:…… 李承乾把手里的西瓜皮一丢,拿过帕子擦了嘴,笑眯眯接着说:“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一点。” 当初的辣椒种子是银月村的人从胡商手里买来的,这回的土豆种子未必不会也在胡商手里。虽然系统说的是一个月,但不代表非得等到最后期限。譬如辣椒,说好半个月内,其实他拿到手的时候差不多是隔了十来天。 由此可见,这个时限是灵活的。李承乾猜,系统可能也在找时机?既然如此,他是不是不必干等着系统动手,可以自己也找找看呢?指不定能让系统从中寻摸到机会,提前送达? 李承乾眼睛一亮:“胡商趋利,做什么苦哈哈的一个个去找,让他们自己捧着东西来不行吗?” 次日,李承乾将长孙家庆叫过来,在西市旁边的坊间租了个铺子,名曰:中山王特定办事处。并让人传出话去,只要谁手里有稀奇的以往没见过的种子或其他已育苗的作物,都可以拿到此处进献给中山王,赏赐丰厚。 若手中没有这类东西,但知道与其相关的线索,一样可以来禀报,一经查实,也有赏金。或是家中富余,不想要赏金的,可以同中山王提一个要求。这个要求只需不违道德,不违律法,又在中山王能力范围之内,中山王都会满足。 李承道得闻消息匆匆赶来,便看到办事处门口乌压压的,里三圈外三圈的人,人人手里一个小袋子,宝贝一般捧着。他们不知道怀里的种子算不算稀奇,可没关系,办事处有通农事的人员,会负责查验。若是稀奇,能获得大笔赏赐;若不稀奇也没惩罚不是? 这等不一定赚,但肯定不赔的买卖,谁不想来碰碰运气呢? 李承道气得跺脚,冷眼扫过身后内侍:“这样的办法,你们怎么想不到?” 内侍一个接一个跪下来:“奴蠢笨。” 奴蠢笨? 想不到是蠢笨,那同样没想到的自己呢? 李承道:……心梗了。 第25章 第 25 章 他暗恨不已,咬牙切齿,转头就吩咐人也去租铺子弄办事处,也在西市附近,离李承乾的办事处就隔了十几米,大摆对垒之势。 哼哼,当全天下只有你李承乾能有办事处?他是没那个钱财赏赐人吗?李承乾有个中山王的爵位,他也是安陆郡王,再说他前头还能加个“太子家小郎君”的前缀呢,不比李承乾的名头好使? 李承道不服,李承乾有的,他也要有,绝不能输给李承乾。于是一声令下,讨好谄媚者无数,办事处次日就开了起来,配置与李承乾处一模一样。 李承乾知道后翻了个白眼,骂道:“学人精。” 仆从又说:“安陆郡王特意将赏赐提高,比我们多两成。现如今办事处外头等着的人全跑安陆郡王那边去了。” 李承乾愣了下。仆从觑着他的面色小心问:“小郎君,我们是否要把赏赐跟着往上加?” 裴行俭蹙眉:“不妥。承乾,安陆郡王的脾气你也清楚,他这么做摆明是跟你对上了。你若加,他必定也会加。你来我往,赏赐一层一层往上摞,何时是个头?” 赏赐一层一层往上摞? 李承乾眼睛亮起来,立时发话:“加!必须加!” 裴行俭:???合着我刚才的话白说了? “承乾,我知道你手里头的东西多,不在意那些赏赐,安陆郡王想来也不在意。可你们这么哄抬,闹得沸沸扬扬,指定会让全长安城看笑话。传到宫里,叫圣人知道也不好听。” 李承乾摆手:“我才不会那么傻呢。你等着看好戏吧,这事儿就算是笑话,也绝对只是李承道一个人的笑话,断不会是我的。” 裴行俭一愣,听这话的意思他另有布置?这是又想坑人了? 虽不知李承乾究竟要做什么,但见他不是一味哄抬价格,裴行俭略放了心。 仆从领命离去,吩咐办事处照做。李承道得知后,果然也加了。你多一成,我高两成。这般来来回回,不到两日,赏赐直接翻了好几倍。 李承乾终于出面让办事处停下来。这头半天没动静,李承道狐疑万分,亲自找上李承乾:“你怎么不加了?” 李承乾哼唧:“你乐意加你自己加去,我才不当冤大头呢。” 李承道嗤鼻,说得好听,不就是玩不起吗?你要是真不想当这么冤大头,之前那么使劲作甚?再说,又不是所有过来进献种子的胡商都能得到赏赐,有好几个精通农事的人坐镇呢。得是新种子才行。 便是提供线索,也是需要查实的。钱并不白给,怎么就是冤大头了?这说法根本站不住脚。肯定是李承乾输给了自己,又不肯承认,所以只能嘴上讨便宜。呵。 难得赢一回,李承道得意洋洋,一整日心情都倍儿棒。 这头,李承乾也很开心,吃着西瓜吐着籽,等西瓜红瓤见底,西瓜皮一扔,将桌上的西瓜籽拢到一块,叫了抱春过来:“洗一洗,擦干净,拿个荷包装起来。” 抱春不明所以:“小郎君是要收拢种子,以备明年栽种之用吗?” “明年的种子不急,那得精挑细选,不能马虎。这个我有别的用处,你帮我收起来就行。对了,荷包别用金贵的,选个布料普通的。” 抱春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应了:“小郎君身边哪有不金贵的东西,呆会儿婢子去府中小丫头处寻一个吧。” 李承乾点头:“既然要寻,就凑俩吧。一个装西瓜籽,另一个塞几颗辣椒种子进去。” 抱春:??? 裴行俭念头闪过:“你想拿去安陆郡王办事处换赏赐?” 李承乾笑眯眯:“是啊,不然我作甚跟他哄抬价格?” 裴行俭挑眉:“你曾送齐王八盆 辣椒,安陆郡王应是见过辣椒树的,但必不认识辣椒种子。所以辣椒倒还罢了,可西瓜不同。他吃过西瓜。你就这么吐出来给他,当他是傻子呢?” “他本来就是傻子啊。” 裴行俭:…… “我了解李承道,他最不耐烦农事,每回阿翁提倡重农,让皇家子弟做表率,他就装病。这种活动我就没见他出席过一次。他对这个一窍不通。 “那天他非要把我的西瓜说成寒瓜,我便让他往后别吃西瓜,吃寒瓜算了,还让阿翁别赐给他。阿翁倒是没明着赐他,却给了东宫不少。但他心气大,不肯叫我看笑话呢,死活不肯吃。” 裴行俭讶异:“东宫的事你都知道?” 李承乾挑眉:“阿翁说的啊。” 裴行俭了然。 李承乾继续:“就这种情况,他又不是个心细的。我就是把西瓜籽放他面前,他也不一定能联想到西瓜上头去。西瓜如今可是紧俏货,除了我这里以及皇宫,就阿翁赏了零星几个大臣。其他人自然是不知晓的,负责查验的人肯定看不出来。况且这种子跟寒瓜籽也不太一样。” “确实不一样。寒瓜籽可没有这么大这么黑这么饱满。即便精通农事的瞧见了,也会狐疑。”裴行俭叹道,“但他们若是将狐疑提出来,点明寒瓜,你认为安陆郡王还想不到西瓜吗?” 李承乾一顿,觉得这话有道理。若这还想不到,李承道就不是傻,而是智障了。但这点问题不大,他一摆手:“那就挑李承道不在的时候去。” 李承道的身份并不适合常驻办事处,而且他也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这些日子,虽每日都来,但呆得时间均不长。 裴行俭点头,又说:“这样的话,倒是可行。但你不能自己去,也不能让身边人去。你身边伺候的人太惹眼了,难保安陆郡王办事处那边坐镇的人认识。所以得选个生面孔。” “这点我早想到了,连人选都有了。” 李承乾轻笑,眼珠骨碌碌瞄向裴行俭身后伺候的两个奴仆——扶风与扶雨。 裴行俭:…… 扶风扶雨得了重任,接过抱春递来的荷包,盘算着分批出门。一个上午去,一个下午去。用了一天的时间,带着大堆赏赐回来。 李承乾喜滋滋给了他们一人一个银锭,剩下的划了一半给裴行俭。 裴行俭惊讶:“太多了。” “主意是我出的,人是你出的,功劳咱们一半一半,利益自然该平分。” 功劳?这也算得上是功劳? 裴行俭哭笑不得,却没再拒绝。 晚间,同李世民长孙氏用膳的时候,李承乾便说起此事,脸上笑容璀璨,言语间满是得意。 “李承道还以为自己拿到宝呢。西瓜我这早就一大堆了。辣椒也已经慢慢开始结果。而且这会儿是夏季,西瓜和辣椒可以在春天播种成功,想来是不适合夏季的。他想要种出东西,只能等明年,那时长安城百姓恐怕都有了。大傻子,白花一大笔钱财,啧啧啧。” 这个啧啧啧可谓灵性得很,尾音拖得老长,讽刺之意十足,自得之意也十足。 可惜这份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第三日午后,李承乾正琢磨着怎么偷偷摸摸弄点西瓜冰沙吃呢,便听奴仆来报:“裴府出事了。” 裴行俭虽常住宏义宫,偶尔也是会回府呆两日的。这个裴府说得便是他。 裴府。 李承道满脸愠怒:“裴行俭,我再问你一遍,你让是不让?” 裴行俭沉默不语,将身板挺得笔直,年岁虽小,却颇有几分气节风骨。 “别以为二叔收你做义子,你就真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李承道冷哼一声,伸手 就将裴行俭推开,“今日我定要把这两个贱奴带走,便是李承乾来了也一样。你若硬要拦着,可别怪我不客气。” “不行。” 裴行俭站起来,仍旧挡在扶风扶雨跟前。李承道大怒,直接下令侍卫动手,裴府的人能怎么办?虽不敢伤了李承道,却也不能让人欺辱了自家小郎君。两方对立,大战一触即发。 “李承道,你想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响起,裴行俭面上大喜,李承道转身就见到死对头,鼻子哼哼:“你说我来干什么?你自己做的恶心事自己不知道吗?” 听着这话,再瞧堂内跪在后头的扶风扶雨,李承乾哪还有不明白的。他走到裴行俭身边,将他护在身后:“我做什么恶心事了?” 李承道指着扶风扶雨:“这两个人,前日拿着两份种子来我的办事处领赏。别告诉我,这事跟你没关系。” “哦,有关系又如何?” “你别不承认,我……诶?你刚说什么?你认了?” 李承乾点头:“认了啊,这有什么不能认的,你自己蠢怪谁?” 坑他欺负他还如此理直气壮,李承道暴跳如雷,偏偏李承乾添油加醋:“你自己立的规矩,只需农事官查验后认证是以往未见过的新作物就可领赏金。西瓜如今只皇家有,辣椒更是还没成熟,如何算不得新作物?他们把新作物给你,你给赏金,有什么问题? “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安陆郡王呢,怎么着也是个王爵,皇室子弟,说话不算数哦?合着你没拿他们的种子?拿了种子还想反悔给人治罪,瞧把你给能的嘞。” “你……你……”李承道气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我我我,我什么呀。我说得哪点不对。你自己不喜欢西瓜跟辣椒,不想要这俩种子是你的事,跟这俩进献种子给你的人有什么关系?要是这样,你当初就该加一条规矩,不但要是新作物还得讨你喜欢才行。 “自己留着漏洞给别人钻,被坑了也只能怪你自己。我好歹跟你是兄弟,怎么也算一家人,就吃点亏教导教导你,给你个教训,免得你以后再犯。犯在自家人手里总比犯在别人手里强,是吧。哎,我很大度的,看在你赏金那么丰厚的份上,不用谢了。” 裴行俭暗道不好,拼命拉扯李承乾的胳膊。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平息事情的,不是让你火上浇油的。 李承乾半点没接收到他的讯号,将他往护卫身边推:“别吵我,我跟人讲道理呢。” 裴行俭:……你确定你是在讲道理? “李承乾,你无耻!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李承乾挑眉:“来呀!有胆子你就上。你不是早就猜到扶风扶雨干的事是我指使的吗?那你怎么不直接找我,来裴府闹什么闹?怎么着,柿子捡软的捏?” 这话一出,李承道哪里还站得住,他要是再不干点什么,就真成只能捏软柿子的懦夫了。想到此,李承道直接冲上去,与李承乾扭打起来。 护卫瞧见,立时上前。 李承乾嗤笑:“怎么着,怕自己打不赢我,想以多欺少?你也就这点能耐!” 护卫:……冤枉,我们只是想拉开两位小郎君,可不敢同你这宫里头出了名的小魔头中山王动手。 “谁以多欺少了!”李承道怒极,赶紧勒令护卫,“你们都退下,不许过来。这是我跟李承乾的事,我们自己解决。谁要敢过来,就是违抗命令,回头我就让阿翁治他的罪。” 眼见李承道这边的护卫犹豫了,李承乾又装模作样呵斥自己的护卫:“你们也别过来。” 他看着李承道:“就该这样,才像个男人。咱们一般大,谁赢了都不算以大欺小。” 嘴上说着,手头却没停,一拳砸在李承道脸上。李承 道吃痛,拼命反抗,想打回去,却惊人的发现压根挣脱不开李承乾的束缚。没多久,嘴角,手臂,肚子,大腿全中了招。 二人滚做一团,外人看来那是互相打得难舍难分,实际李承道压根没捡到半分便宜。护卫们想帮忙,却又不敢伤了任何一方。两人扭作一团,还真没法下手。 李承道又气又急又痛,忍了好几下,终究没忍住,哇哇大哭。 护卫大骇,见李承乾动作稍顿,两人不再纠缠了,忙上前将二人分开。 李承道坐在地上,已然毫无形象:“你欺负人,我要告诉阿翁。” 李承乾不带怕的:“告就告,你去啊。” 李承道哭唧唧跑了。 裴行俭很是担心:“他肯定进宫找圣人了。若是圣人知道,你……” 话没说完,头上已被李承乾拍了一巴掌:“操什么心呢。阿翁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你赶紧回宏义宫,我得进宫去。” 裴行俭本想再劝,听闻最后一句,立马道:“我这就带人回义父义母处,你别担心我,快进宫,不能让圣人只听他的一面之词。” 两人分道扬镳。 李承乾赶到甘露殿时,李承道正同李渊控诉他的罪状,瞧见李承乾进来,恶狠狠瞪眼:“阿翁,你看他,居然还敢来。” “我怎么不敢来?阿翁也是我的阿翁啊。别以为只有你会告状,我也会。阿翁,李承道欺负我!” 李承道:???这他妈到底是谁欺负谁! “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明明是你欺负我。你指使贱奴拿西瓜和辣椒种子诓骗我,还打我。阿翁,你看看我这一身的伤,全是李承乾打的。” 李承乾气鼓鼓:“什么叫指使贱奴诓骗你?明明是你自己规矩没定好,关我什么事。我给的西瓜跟辣椒种子可都是实打实的。而且我是打你了没错,你就没打我?阿翁,你也看看我这一身,全败李承道所赐!” 李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李承道鼻青脸肿,好不可怜。李承乾,啧,这娃儿怎么浑身灰扑扑的,衣衫不整,发髻全乱,比遭了灾的难民好不到哪去。 李承道咬牙:“李承乾,你别颠倒黑白。” 李承乾挺胸:“屁的颠倒黑白。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再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先撩者贱。我弄办事处,你也弄办事处。我用赏赐吸引胡商,你也拿赏赐吸引胡商,还非得跟我抬价。怎么着,除了学我,你就没别的本事了?” “我……我什么时候学你了?谁说办事处就只能你弄,别人弄不得?这又不是你专属的,阿翁可没给你这个特权。你凭什么说我学你。” “这还不是学我?你就嘴硬吧。事情是你起的头,你都欺负到我头上了,我拿你点赏金当赔偿难道不应该?更何况那赏金还是我用货真价实的种子换的。” “你……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李渊总算从他们的对质中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只觉得头痛。李承乾坑李承道是不对,但李承道非学李承乾,还跟他抬价,也不对。至于打架? 李渊瞧了两个孙子一眼,啧,互打呢,全动了手。 “阿翁,李承乾做得这么过分,你不能再袒护他。” “阿翁,李承道撩得事,是他有错在先,你得罚他。” “阿翁……” “阿翁……” 李渊被拉来扯去,耳朵里一会儿一个做主,一会儿一个主持公道,只觉得自己真成“阿嗡”了,脑仁嗡嗡作响的嗡。 “够了!”李渊大呵,“闹什么闹,这事你们皆有错,全都给我闭门思过。来人,将两位小郎君送回府。” 说完,甩袖离去。 李渊走出老远,见两个小魔王没追上来 ,便知定是被侍卫绊住了,终于长出一口气。 早年,他总找机会将承乾与承道凑一起。一来是觉得二人年岁相当,一块玩耍一块读书,感情处出来了,不比亲兄弟差。若承乾当真身负运道,命格特殊,这丝情分对东宫有利无害。二来是想着有两个孩子作为纽带,老大与老二或许能有调和的余地。 可惜世事难料,这俩孩子似乎天生不对盘,见面就要掐。这也争那也争,便是谁多得一块桂花糕都能吵上几句。简直见了鬼。 李渊三五天就得被闹上一回,真真是身心俱疲,心力交瘁。早先的计划李渊早就不敢想了,只求俩人互不相见才好。 他揉了揉太阳穴,苦笑叹气。 宏义宫。 李承乾回来才发现裴行俭受了伤,皱着眉很不高兴:“定是李承道推那一下弄的”。 “就是擦破点皮,算得上什么伤,更何况义母已经给我上过药了。” 确实只是擦破点皮,这话并非宽慰,而是实情,因此裴行俭压根没放在眼里。他是男子,往后还想像父兄一样,马上杀敌呢。这点伤算个屁。 李承乾却不这么认为:“伤再小也是伤。不是我说你,你平日看起来挺聪明一个人,怎么今天也犯蠢了?你跟李承道杠什么? “我跟他闹得再大,阿翁顶多就是骂上几句。你不一样,你要是跟李承道有点什么不愉快,被他打了不说,指不定还得被治罪。摆明了只有你吃亏的份。你脑子坏了,这点都想不到?” 裴行俭非是想不到,而是不能退,也不愿退。 见他神色坚定,眼瞅着下回再碰上这种情况还会倔,李承乾心中警铃大作,转而又想起当日先生说“不为五斗米折腰”,裴行俭脱口就是孟子之言的场景,睁大了眼睛:“老裴,你不会还当自己做得贼对,傲骨凌然,威武不能屈吧?” 裴行俭愣住,他没想这么多啊。这都哪跟哪? 李承乾跳起来大叫:“老裴,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可千万不能先生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先生说的也不一定全是对的。在某些问题上,先生们太迂腐太顽固了,做人要学会变通。所谓威武不能屈,也得看情况。如果人家要杀你,你也不屈吗?” 裴行俭蹙眉:“大丈夫岂能畏死?” 这话一出,李承乾大惊,他就知道老裴肯定是被先生忽悠傻了。 “你醒醒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别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不管怎样,你都得先保住命才有机会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得便是这个意思。” 裴行俭:???有这个俗话?你瞎编的吧? 李承乾继续语重心长:“老裴,先生教了《孟子》,也教了《易经》。《易经》里面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2这话就告诉我们要学会忍耐与退让,大丈夫能屈能伸,没什么丢脸的。你看这跟《孟子》所说威武不能屈是不是自相矛盾? “《孟子》《易经》都是圣贤书,皆是先生所教,内容却并不相同。这代表什么?代表古之圣人对待同一事件都有不同的见解,谁也不能说自己就是正确的,对方就是错误的。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得有自己的思考。” 裴行俭愣住,总觉得这话听着句句没错,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李世民今日本约了房玄龄与杜如晦谈事,听闻李承乾与李承道又闹出官司,还被李渊责罚,便想来询问清楚缘由,房玄龄和杜如晦也恐此间另有端倪,跟着一起。哪知三人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李承乾的好一通“高谈阔论”。 得,缘由差不多了解清楚了。但这性命最重要的言论让三人纷纷皱眉。 李世民直接走进 去:“莫非你以为只需求得自身苟活,一切皆可抛?” 李承乾点头:“身外之物,有什么不能抛的?风骨气节有命重要?”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若是旁人用性命要挟,让你帮他做事呢?也可?” “那得看是什么事。你抛却什么都只能代表你自己。忍受屈辱也好,散尽家财也罢,都是你个人的事情,与他人无关,只要你自己愿意就行。可你不能为了活命让别人去忍受屈辱,让别人去散尽家财。 “你的生命很重要,但不能建立在牺牲他人、伤害他人的基础上。国家利益就更不行了。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你。” 这点李承乾还是分得清的,梦里他陪家人一起看电视剧,里面就有主角配角被人绑架威逼的场景,父母就是这么教他的。 他们希望若遇上危难,他能懂得保全自身。但这个保全不能以牺牲他人为代价,更不可有违家国大义。 这是李承乾梦里一直接受的教育,早已深入骨髓,几乎是脱口而出,全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却不知已让李世民浑身一震,房玄龄杜如晦同时顿住,仔细回味与思量。 裴行俭言道:“今日我拦着安陆郡王就是不想让他带走扶风跟扶雨。若我退让,扶风扶雨被抓走,只怕就活不成了。他们伺候我两年,很是尽心,从未出错。我做的跟你说的是一样的。我不能牺牲他们来保全自己。所以我退不得的。” 李承乾撇嘴:“你傻啊。我是说让你不要跟李承道硬扛,没说不让你想别的办法。我们在哪?在长安。长安有府衙。李承道既然说扶风扶雨诓骗他。那就依他呗。 “诓骗郡王是大罪,你直接把人往府衙送,就说愿意让官府来定罪,不论得到什么惩处都认。见到长安令再表明身份,报我或阿耶的名号。 “长安令能傻得直接把我们的人给治罪了?他不得先问清楚缘由,再跟李承道你来我往一番?这么一耽搁,我们不就有时间有机会捞人了?” 裴行俭:…… 李世民:…… 杜如晦失笑:“小郎君总是这么与众不同。” 李承乾万分讶异:“与众不同?这不是常识吗?只有傻子才想不到吧。” 众人:…… 神他妈常识。就是同仁之间有点什么事,也多是私下解决。更别说这是太子家小郎君亲自上门来要人,要不硬扛,要不服软,再不就是想别的辙,但再想别的,谁又能想到府衙上头去?什么傻子不傻子的,他们绝不承认。 李承乾:梦里所有人都知道遇事找警察,大唐没有警察,但有官差。所以有事去府衙,这就是常识,没毛病。一群没常识的家伙,大惊小怪。 李世民瞧见他脸上看傻子一样的表情,轻蔑不加掩饰,手痒又想揍人了,奈何房玄龄和杜如晦还在,到底忍住了,嗤道:“呵,别人都是傻子,就你聪明。你这么厉害,怎么还被罚了呢?” “闭门思过而已,也就是不能出门。阿翁一没骂我,二没打我,我又不少块肉。该吃吃该睡睡,这算什么处罚?而且我薅了李承道那么多赏金,还揍了他一顿。 “嘿嘿,论打架,李承道可打不过我。我力气大,最近还跟宋庄头学了几手,直接碾压他。我故意在地上滚几圈,看着挺狼狈,其实半点伤都没有。李承道就惨了,脸上挂了彩,身上也没落下。 “出了钱,遭顿打,还得跟我一样被罚闭门思过。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怄死。哦,他蠢,或许压根反应不过来自己吃了大亏吧。说不定还当我俩处罚一样,他没输呢。” 众人:…… 李承乾眼珠轱辘一转,眸中透出几分狡黠:“阿翁现在是罚了我,但之后有他来跟我低头的时候。哼。等着吧,要不了几天的。” 李世民 :???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房玄龄&杜如晦:???小郎君,你可真敢想。 第26章 第 26 章 东宫。书房。 李元吉蹙眉:“大哥,我去瞧过了。承道这回伤得不轻,父亲却仍是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这处置可太便宜李承乾了。真要论起来,承道是你儿子,承宗没了,他就是长子。倘若往后你登基,他便……” “放肆!” 听闻怒斥,李元吉将后头的话咽回去,却不太服气,内心冷嗤。 他有说错吗?太子妃郑氏日后若有嫡出便罢,如果似现在这般一直无嫡子,承道或许便是继承人。李承乾算什么?李世民纵着他与承道来争,乃是司马昭之心,不说也罢。偏偏父亲亦是如此,态度暧昧不明。真真恼人得很。 见他面上愠怒不减,李建成颇觉无奈。这个四弟终是年轻了些,脾气爆,性子急,也就自己的话他还能听一听。 他一叹:“此事父亲已有定论,不必再说。” 李元吉蹙眉:“就这么算了?” “孩子间的事,你莫非还要我出手?” 李元吉哑然。长辈插手晚辈之事,确实不太妥当,有以大欺小之嫌。更何况,一个小辈都需大哥出手,这是太看得起李承乾呢,还是太看不起大哥? 李建成眸光忽明忽暗:“李承乾素来有几分鬼机灵,承道过于单纯又容易被激将,自是吃亏。我会好好教他,待哪日他自己赢回来,那才是正道。” 一句话,李承道自此陷入水深火热,每日不但要完成先生的课业,还得聆听李建成的教诲,只觉得日子昏暗无关。好在没两天,李渊就撤了闭门令。他身上的伤也好了许多,借口给李渊请安,每天多呆些时间,得几分畅快。 李承乾却没动,李渊特意派人来宣,他只说:“阿翁让我闭门思过,如今闭门虽撤了,但我过还没思好呢,不敢去见阿翁。” 李渊:…… 随后两日,都是这番说辞。 李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差点气笑了。呵,这不就是说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甚至压根不觉得自己有过,所以思不出来吗? 这孩子气性是真大,你现在说不来,还能一辈子不来?就你那性子,朕还就不信了。得嘞,思过去吧。朕等着看谁拗得过谁。 此后,李渊日日询问,李承乾言辞不改,但第五日却是让人送了一车西瓜进宫。 面圣的人道:“这是庄子上第二批成熟的西瓜,比第一批长得还好些。小郎君今儿刚得了,便让送来给圣人。小郎君说,他没思好过,恐圣人怪罪,不敢露面,可又惦念圣人此前的西瓜吃完了,只能让奴代送。” 说完,还奉上一张方子:“小郎君听闻圣人近日略微有些咳嗽,知道宫中有医官,必能将圣人照料好。但又觉得是药分毒,既不严重,那么能不吃还是不要吃的好。 “他得了一张食补的方子,可做甜汤,据说对咳疾甚是有效,特意命奴一道进献上来,请圣人交给医官瞧瞧,若无不妥,还望斟酌着使用。” 李渊神色复杂。承乾便是跟他置气,还念着他,偏自己非要拗。这一刻,李渊只觉得自己这个阿翁做得不太地道,居然同孙子计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于是李渊一声令下,摆驾宏义宫。李世民带着众人接驾,李承乾行礼后便问:“阿翁咳疾好些了吗?” 听李渊回复无碍,又见他面色不错,李承乾点点头站一边不再开口,也不动弹,神情委屈巴巴。 李渊但觉好笑:“这是怎么了?” 李承乾声音闷闷地:“阿翁不喜欢我了。” 李渊轻呵:“不是你自己不肯进宫来见朕的吗?怎么反倒怪起朕来了?” 李承乾张开嘴又闭上,低头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红:“阿翁。” 音色中带了几分哭腔。 李渊一愣,想到他送来上的西瓜与食补方子,思及其刚刚开口第一句问的也是自己身体,到底心软,将他拉到跟前:“莫哭,阿翁同你玩笑呢。承乾事事都念着阿翁,阿翁怎会不喜欢你。” “阿翁让我思过。” 感情还惦着这个呢,李渊哭笑不得:“也不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还好意思说。” “我做什么了?”李承乾不服,“是承道先惹事,他非要在我办事处对面再办一个,还跟我抢胡商。我打他也是因为他先打我。” 李渊无奈:“那你也不能下那么重的手吧。” 李承乾小声嘀咕:“打架的时候谁顾得上啊。我们明明一样大,谁知道他……算了。阿翁说是我错,便是我错好了。” 李渊:…… 虽觉无奈,转念想想这话也对。两个人生辰也就隔了几天,李承乾力气大,可年纪小啊,控制不住力道是正常的。前年他去摘柿子,因为太用力,还把树枝给弄断了砸伤自己呢。 大人争执起来都会口不择言,孩子打架时不管不顾,也在情理之中。承乾如何想得到承道这么不经打。毕竟他自己上树下塘,闹腾得很,受伤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不都笑笑就过去了,皮实着呢。 这么一思量,李渊也觉得承道似乎娇气了些。男孩子摔摔打打可太平常了。这般姿态,往后习武怎么办? 习武…… 承乾似乎也还没开始习武。 李渊看向李承乾:“莫气了,阿翁知道承乾不是故意的。此事便罢了,别再说什么错不错的话,可好?” 李承乾低头不语。 李渊叹息:“你不是喜欢阿翁上回赐给你八叔的九连环吗?阿翁让人又寻了一个,比那个还漂亮还精细,给你可好?” 李承乾仍旧不说话。 “记得你之前说,先生提议秋后教你学棋。阿翁库里有一副暖玉棋盘,还有与之成套的棋子,也给你。” 李承乾撇撇嘴。 李渊顿了下,无奈道:“你不是说长安城你都逛遍了吗?阿翁带你出去玩?” 李承乾终于有了反应:“出去玩?” “对。仁智宫修好了,你的庄子也修好了,这庄子可还附带百亩良田呢。都是你的。你就不想去看看?” “想啊。可是……”李承乾眼珠骨碌碌转悠,“阿翁不带承道?” 李渊一滞。 李承乾嘟嘴:“若承道去,我就不去了。我跟他天生不对盘,到时候闹起来,又让阿翁不得安宁。既他去,我还是省省吧,免得阿翁心烦。” 李渊:…… 话虽不客气了点,却是事实。想到两个孙子过往的种种“壮举”,李渊脑仁又疼了,立时拍板:“行,不带他。” 大不了以后找机会再带承道去别处玩便好。李渊如是想。 李承乾终于笑起来。 李渊也舒心了,继续问:“骑马学了,棋艺也安排上了,何时习武?” 李承乾眼睛一亮,幽怨般瞄了的李世民一眼:“我想学,阿耶不让。阿耶说待明年再谈。” “何必等明年,你现在想学便学。” “可是阿耶……” “你阿耶说了不算,听阿翁的。你阿耶要是不给你安排,阿翁帮你指派武师傅。” 李世民蹙眉:“父亲,承乾这小子跳脱得很,不会武呢,就已经嘚瑟上天了。这要是会武,他指定能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 这也是李世民一直压着李承乾没让其习武的原因。李承乾爱往外头跑,见到什么不平事都要管不管,还美其名曰“肃清长安风气”。他力气本就大,如今年纪小不会武还好,会武,那要是碰上哪家小郎君,一个不高兴不得把人打残了? 李世民一片好心,是真的为长安城各家小郎君着想。可惜李渊完全不理解,斥道:“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咱们承乾好着呢。” 李承乾点头:“对,我好着呢。阿耶总是埋汰我。” 李渊摆手:“别理他。他自己四岁就开始习武了,你现在已经五岁多,他还一堆借口,一天天的,不知道脑子里想些什么。我们家承乾这么乖,怎么可能把天捅个窟窿?” 李承乾继续点头:“嗯嗯,就是借口。我最乖了。” 李世民:……我的亲爹诶,你是不是忘了,你先前还怪承乾打了承道来着? 李世民气结,奈何李渊在这方面压根不跟他讲道理,直接拍板。他能怎么办?还真让李渊指派武师傅过来?那必然是不行的。无奈,只能自己安排。 李渊知道后,便没再多此一举,却送了一堆的东西。除说好的九连环玉棋盘外,还有许多珍宝,琳琅满目。听闻李承乾在百般武器中选了弓,又赠了把弓给他,名曰霸王。传闻乃项羽曾经所用。 当然这是传闻,不可尽信,真要是西楚霸王的东西,能完好保存到现在?尤其这说法并没有什么考证。但看其通体绯红,触之温润,似木非木,似玉非玉,更非铁制,竟不知是何等材质所造。弓弦韧劲极佳却又松弛有度。绝非凡品。即便与项羽无关,也是世间罕有。 李世民与李元吉都善弓箭。前者战功赫赫,李渊没赏。后者疼宠有加,李渊没赐。如今给了一个初学的小儿,朝野俱惊。 房玄龄与杜如晦得闻经过,回想起那日李承乾所说“有他来哄我的时候”之言,沉默了。 而李世民呢?他自闭了。这不越发显得他不招待见吗? 李渊却犹觉不够。他已浅咳几日,太医瞧过说无碍,多喝些温水养着就行,连药都不必吃。因而身边人,尹德妃张婕妤也好,李建成李元吉也罢,谁都没当回事。唯有承乾记在心里,还特意送食补方子来。别的不论,单说这份心,就不是旁人能比的。 这般想着,李渊着手让人去安排起驾仁智宫的事,将随侍名单中的李元吉尹德妃张婕妤等人全部划去,只留了李承乾。 被划去名字的众人:??? 六月十,御驾启程。 仁智宫在宜州宜君县玉华山,距离长安并不远,当日去,当日便到了。休整一夜,次日,李承乾起了个大早,睁开眼睛就吵着要去看庄子。 庄子说是在仁智宫旁边,其实隔了一段距离,却也不远,有道路可直达,乘坐马车来回十分方便。庄子修建并不奢华,却很用心。一面通往大道,另外面皆被农田环绕。有没有百亩,李承乾不知道,但面积确实不小。 李渊指着面农田,颇有几分“这是阿翁给你打下的江山”之态,言道:“这些原本都是租给附近百姓耕种的。去岁种了冬小麦,四月底全部收割完成,现今都空着。你若没别的想法,便仍旧租给他们。” 李承乾立马举手:“我要留着明年种西瓜,种辣椒!” 李渊失笑:“成。也可交由百姓。” 李承乾点头:“我雇他们做事,付他们银钱。这样他们就不会因为失去租地而忐忑了。醉冬说西瓜跟辣椒都不必花费太多心力,农事不忙的时候,他们还能去找别的活干。如此一来,一年所得收入,说不定比以往种植小麦还多些。” 李渊很是惊讶。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很正常。李承乾想把地收回来种别的,便由着他。但本来租地的百姓如何安置确实是个问题。所以他才提议仍由百姓耕种。本以为承乾是不懂的,哪知他才开了个头,承乾已说得头头是道。 李渊拍拍他的头:“承乾安排得很好。” “那当然。阿娘教过我的。最近我跟着家庆表哥走了好几个村子,见识了不少东西呢!” 瞧那骄傲的小模样,李渊忍俊不禁,他又夸了两句,问道:“你的庄子,不如你取个名字吧。” “就叫农庄啊。” 李渊:???你这也太随意了。 他嘴角一抽:“换一个吧,你太子伯父送你的庄子,你也叫农庄。” 李承乾挑眉:“这还不容易,这里叫一号农庄,那边叫二号农庄就可以了呀。” 李渊:……朕是不是该感谢你好歹把朕送的庄子取名一号? 李承乾:阿翁是皇帝,比太子大。这他还是分得清的。 “嗷嗷,阿翁,这个取名是不是特别棒。你看,有一号,有二号,那么号四号还会远吗?”李承乾星星眼。 李渊:…… 自庄子上回来,用过午食,李承乾就去小睡了。李渊召见了自己的心腹钱九陇:“如何?” 钱九陇摇头:“臣亲自去了趟耀州,孙药师家中只有几个老仆留守,据他们说,孙药师自数年前外出,至今未归。” 李渊蹙眉。此次来仁智宫,一为散心,二便是想着此地距离孙思邈的老家不远,可碰碰运气。但他也明白,这个运气不好碰。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臣这次听闻另一个消息。此地往东坐马车大约走一个半时辰左右有个水云观,名声一般,来往香客一般。但是自上月开始人数多了两倍有余,香火鼎盛。 “盖因寺里来了个游方道士,叫什么不清楚,只知道姓吴,颇有几分神通,不管什么难事,只需去他那求一卦就能解决。” 李渊眉眼微动:“一卦解万难?” “解不解万难臣不知道。但臣打听到,那道长设下规矩,日算卦,超出卦,不管你有多大权势给多少金钱都不出手。而且这卦还得挑人。为恶作伥者不算;不信此道者不算;骄横无礼者不算。卦金收得更是随意,有些人收取百两,有些人只取一文。” 钱九陇上前,递上一本册子:“臣让人去搜集了这些日子前去算卦之人的信息,有求姻缘的,有求平安的,有求事业的等等,都记录在此。” 李渊接过来,边看边问:“可有查证?” “名字上画圈的便是都已查证过,道长之言全部应验的。没画圈的,是还没查到,或者道长所说应验日期未到的。” 李渊一顿,也就是说,目前还没有道长起卦出错的。能力不俗啊。只是上月来此…… 上月也是仁智宫落成之时。行宫落成,他早晚回来。时间太凑巧了些。 钱九陇:“臣去试他一试?” 李渊摇头:“不,既然距离此地不远,朕亲自去一趟。” 次日,一行人扮做寻常富贵人家出行,午前到达水云观。 前头大殿香火鼎盛,后院亦是人头攒动。大家早早等在吴道长门前,见得房门打开,众人齐齐站直了身子,却都不敢造次。 小道童自门内出来,排在最前抱着孩子的妇人扑通跪下:“吴道长,求你救救我家萍儿。你救救她。” 小道童为难,门内一个声音道:“给她。” 小道童这才将手中木牌递过去。妇人感激涕零:“谢谢,谢谢吴道长。” 另一男子举手:“我!我已来了日,夜里便在观外等候。清晨吴道长院门大开,我也是前排进来的。” 更有人说:“你是前排,我就不是前排?” “你才来日,叫唤什么。我都来五日了呢。” …… 众人你争我抢。 小道童蹙眉:“吵什么,每日卦,该给谁不该给谁,道长自有分寸。心存歹意之辈,蝇营狗苟之辈趁早离去,道长可不会助你们行无义之举。” 他向前两步,越过争执不休的几人,将令牌给了排第五第六者。 几人面色一变,这番举动在加上先前的话,不就是说他们找吴道长没安好心吗?几人不甘,开口想要辩解。小道童半分不理睬,言道:“今日卦已定,其他人归家吧。” 拿到令牌的喜不自禁,没拿到的懊恼不已,却没一个敢闹事。 小道童将拿到令牌的人叫到前面:“随我进来。” 一人言道:“请慢,我这令牌非是替自己拿的,而是替我家主人拿的。” 他回头望向李承乾等人,钱九陇会意,低声对李渊说:“是臣昨夜安排的人。” 李渊了然,带着一行人走近。小道童不悦:“道长只见求助算卦者。” 这意思很明白,让奴仆替领牌子的事可以不追究,但要进也只能李渊一个人进。 钱九陇立时反对:“不行。” 李渊不动,他和钱九陇想法一样,便是要探探这位吴道长,也绝不能孤身冒险,门内是何种情况谁也不知道,即便钱九陇等人全等在门外,只有一门之隔,但有些时候千钧一发,未必来得及。 小道童蹙眉:“既如此,将令牌还我。” “让他们进来吧。” 吴道长的声音同时响起,小道童一愣,讪讪闭了嘴。 钱九陇吩咐人随同,其余人等候,陪着李渊推门而入。 门内,房间布置虽然简单,面积却还算宽敞。室中唯有一个十岁左右的青年,坐在案前,穿的是寻常布衣,而非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浑身再无别的坠饰。 小童自进屋后便立于吴道长身侧,不再说话。 吴道长示意妇人上前。 妇人抱紧了手中的婴儿:“吴道长你看看我家平儿,她自数日前发热,时好时坏,反反复复。昨夜忽然面色潮红,瞧着似是更重了。你救救她,救救她。” 妇人泪流满面,又哭又跪,怀中小儿更是大哭不止。 吴道长温和道:“莫急,将孩子抱近一些。” “诶,好!”妇人将孩子抱到其身侧,吴道长看了两眼,低头提笔一会儿沾朱砂,一会儿沾墨汁,在黄符纸上写写画画,瞬间一张符文绘成。他两下将符文折成角,塞入孩子衣襟内,翻手为掌,放在孩子额顶轻轻安抚。 就这么一番动作,小儿哭声渐渐停止,面上潮红也散去了大半。 钱九陇大感惊讶,李渊更是心惊。以手抚额,当年袁天罡救治李承乾也是这般。 唯有妇人大喜,再度跪拜:“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无妨,记住符箓贴身放置一日,不可取出。明日便大好了。” “诶。我一定谨记。道长,不知该多少……多少银钱?” 吴道长轻笑:“你给一文吧。” 妇人心头一松,脸上笑容更大了几分。她本已做好倾家荡产也要救孩子的准备,谁知……谁知道长竟只收她一文。 她从怀里掏出一文放在案上,磕头离去。 吴道长又将第二个领牌子的男子叫上去。 男子恭恭敬敬将令牌交还:“道长,我……那个,府衙发榜说要招衙役,我想去试试。可是得知此消息的人有很多,估计不少人会去。府衙的应招考核明日就结束了,我,我怕比不过他们。” 他一咬牙,接着说:“我想向道长求一道符,给我增几分运气,不知……不知可否?” 男子心中忐忑,要好运可不比先前的妇人只求孩子活命,他也怕自己的要求惹恼了吴道长。 谁知吴道长并未生气,提笔作符,直接给了他。 男子欣喜若狂。 第位轮到李渊,吴道长却摇头:“你这一挂贫道算不了。” 李渊一愣,言道:“可是我们哪里违了道长的规矩?” “不曾。” “那道长此话何意?” “这世间有命格贵重之人,是贫道不敢算,也算不得的,更别提郎君得天眷顾。” 得天眷顾。 天。 李渊怔住,钱九陇蹙眉。众人沉默。忽然一声轻嗤传出,李渊低头便见李承乾不高兴地翻白眼:“你别叽叽歪歪地故弄玄虚,什么敢不敢算,你压根不会算吧。戏里的骗子就是你这样的,整一个世外高人的姿态,其实啥也不是。” 吴道长也不恼,笑着说:“小郎君说是便是吧。” 李承乾大怒,什么叫他说是就是。搞得好像他在无理取闹一样。电视剧里的骗子道士不都这么演吗? “你就是骗子。你压根就不会神通,那个妇人怀里的孩子也不是因为你画的什么鬼符箓好的。” 李承乾点了点桌上的黄纸笔墨与朱砂:“这些东西里面掺了药吧?而且你安抚他的手法肯定也有讲究。孩子不哭了,脸色好了,是因为药跟你的手法,对不对?” 他叉腰,这个他懂。电视剧里演过,用墨在小儿脸上勾几笔,小儿就不哭了,就是因为笔墨有药。这不跟眼前的画符异曲同工吗? 吴道长笑意更深了几分:“对。” 李承乾:??? 这就承认了?你会不会怂的太快?人家电视剧都是点出疑窦,咬死不认,来来回回几次,然后被当众揭了底牌。那才有剧情性,才过瘾。你认得这么快,让我一点打脸的快感都没有。 “小郎君真聪慧,竟能猜出我所用笔墨符纸中有药。”吴道长看向李渊,随后解释,“世人对玄乎其神之事更有敬畏之心。比起医者,人们有时候更信鬼神。” 李渊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病吃药要钱,大夫不是神仙,钱花了人不一定能保住。到时候怎么办?鬼神之道不同,高人在愚昧百姓眼中,堪比神仙,比大夫要强得多。 他们可能会拖着不愿去找大夫,但听闻哪里有高人,总愿意去碰碰运气。再有一点,大夫没治好,那是大夫不行。“高人”没治好,那是天命如此。 在场诸人再次沉默。 长者都听懂了,李承乾却没明白:“什么医者鬼神的,你这语气怎么听着好像觉得自己装神弄鬼还是对的,特别有道理一样?你就是说出朵花来,不还是骗人?” 吴道长一愣,无奈感叹:“是,确实在骗人,这点贫道无法辩解。” 李承乾得意了:“对那个妇人,你虽骗了她,但总归救了她孩子,收费也便宜,就罢了。第二个男人,他满心想入府衙,你给了他那么大的希望,他若失败了怎么办?你可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小郎君怎知他会失败?” 李承乾皱眉:“你这是在赌吗?赌他能被选中,这样他就会觉得是你的功劳?” 吴道长摇头:“没有赌。” 没赌,不就是说那人肯定能被选中?呵,糊弄鬼呢。除非串通或者买通官府。但如今自己在这里,还能给他这个机会? 李承乾招手唤来侍卫,嘀嘀咕咕耳语一番,让他离去,挑衅般看向吴道长。吴道长淡笑不语,明知他的举动却纹丝不动,面上半分慌乱都无。 李承乾蹙眉,眼珠骨碌碌一转,背过身去,偷偷翻出腰间的荷包,倒出里面的黑白棋子。 瞧见他的动作,李渊眉毛一挑,立时明白他想干什么。这把戏李承乾玩过不只一回,宫里李承道李元亨李元方可都被他用这个打赌坑过呢。 李渊没说话,任由李承乾作为,他也想看看这个吴道长如何应对。 李承乾准备好后,将身子转过来,双手成拳伸到吴道长跟前:“你既然这般厉害,那你猜猜,我手中有几颗棋子?” “六颗。” 李承乾一愣,转而笑得无比狡黠:“你确定是六颗棋子?” “是六颗,却不是棋子,而是糖粒。” 李承乾笑容僵在脸上,他鼻子一哼,丢一颗扔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然后摊开双手:“你猜错了,现在是五颗。” 吴道长点头:“对,是五颗,贫道猜错了。” 李承乾:…… 你这套路怎么跟电视剧里不一样!掀桌! 第27章 第 27 章 李承乾往日捉弄旁人无数,李渊鲜少见他如此吃瘪,哈哈大笑。 李承乾不服:“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道长勾唇:“小郎君告诉贫道的。” 李承乾狐疑:“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了?” “小郎君先问我有几颗棋子。以寻常棋子的大小,结合小郎君手掌大小,握拳程度与姿势,可猜测到约莫三颗左右。这么算来,两只手便是六颗。 “可我答六颗之后,小郎君又问了一遍。小郎君或许没注意,自己再次询问的时候,对棋子二字咬词稍显重了两分,眼中还透出几分促狭。 “我便猜棋子恐有诈。小郎君是从荷包里倒出来的东西。荷包中装有真棋子的概率不大,一般富贵人家小孩子身上的荷包,里头多半会放些糕点与糖果。而且我鼻子素来灵敏,闻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甜味,所以我猜是糖粒。” 李承乾怔住,没想到自己居然露出这么多破绽,暗自警醒,亏得以前忽悠的都是小孩子。看来往后要想拿去忽悠长辈,还得再训练训练才行。 李渊大感讶异。 吴道长又说:“其实第二位想要当衙役的男子也是如此。我说没有赌,是因为我看到他双手有茧,下盘极稳。今早开院门之时,门外挤了许多人,他能稳稳抢在第二,将好几个原本排他前面的人挡到后头,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本可以占据第一,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将位子让给了抱小儿的妇人,因为他知道妇人怀中小儿病情危急,比他更需要我的帮助。这是他的良善之处。 “他并不差,只是对自我没有正确的认知,不够自信。我满足他的要求,等于给了他一记定心丸。他就能相信自己。再有那张符箓,虽同交于妇人的不同,却也有药,是用来提神静心的。 “此地明府为人刚正,仁和慈心。既然发榜招人,便会公平对待。他只需有了自信,敢于表达,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如此既有本事又有善心的人物,明府怎会不取?” 众人定住。 时至正午,水云观的小道童提着食盒进来,交于吴道长,又对李渊道:“观中午食虽简陋,但负责烧火做饭的师兄手艺尚算不错,或许比不得贵人往日吃的,却也别有滋味,不知贵人可愿尝尝?” 李渊还没开口,李承乾立时道:“吃吃吃,阿翁,我饿了。” 李渊:行吧。 众人在观中用了午食,观主又安排客舍小憩。李渊问起吴道长的来历,观主摇头:“贫道并不是很清楚。水云观一直与人方便,若有过往道友僧人无处安置,都可来观中借宿;书生学子游学至此也可。 “吴道长来时倒也说了一些自己的情况。他本家姓吴,单名一个峰字。虽当日做的道士装扮,却并未在道观出家。他也坦诚说了此点,言明自己想在水云观为人测卦,更同贫道讲清了卦中所谓的‘神通’奥秘。 “贫道虽觉此举不太妥当,但见他并无歹意,这些时日挑选的也全是需要帮助之人。即便收取银钱,亦有分寸,俱是求助者能轻松拿出来的,还多有一文善举,便随他去了。” 李渊了然,言道:“观主仁善。” 观主摇头,没有接这个评价,道了一声“无量天尊”2,起身告退。 室内没了外人,室外有自己人守着,喜欢上蹿下跳的李承乾也已在隔壁沉沉睡去。李渊看向钱九陇:“你怎么看?” “若真像那位吴道长所说,他无‘神通’,唯有观察。可是能够观察入微,还能凭借观察推测出种种结果,这番本事已足够让人瞩目。” 确实如此,但李渊需要的并不是一个“观察入微”“心思缜密”的人才,他眯了眯眼,低头翻着手中的册子:“这册子是你亲自交上来的, 上面的信息皆是你搜集。今日所见的妇人与男子也就罢了。可这里头诸多情况,却并不是每一样都能用‘观察入微’来解释。” 钱九陇蹙眉,这点他当然清楚。若是以前,他定不会信。不管是真有本事,还是故弄玄虚,都当骗子处置。但他跟在李渊身边多年,见识过智仁法师的本领。当初袁天罡在京时,他还奉命前去试探过。这二人着实颠覆了他的认知。 但吴峰…… 钱九陇深吸一口气:“臣不敢定论。” 这话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便是心有疑虑,略作保留了。 李渊放下册子:“不急。他不是叫做吴峰吗?他来借宿,当是有户籍证明的,也该给观主看过。你去问问观主,从这点入手去查。看他的身份是否有假。若是真的,查查他的过往生平。” 若是假的,那便不用说了,骗子无疑。 钱九陇应道:“是。” 同一时刻,吴峰院舍内。 小道童疑惑不解:“师父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这般一来,我们岂不真成骗子了?贵人如何还会信任我们?” 吴峰摇头:“我可没什么都说。最多坦白了今日之事,往前的测算一字未提。小梁,别把贵人看轻了。我今日若不指出自己是凭观察,贵人才要起疑呢。我大方承认,一切顺着那位小郎君来,表现得越是谦和包容,贵人越会另眼相待。 “你要记住,比起事事神通,有时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辨不清楚,才更能勾起人的好奇心。我往下要行之事多有凶险,你既然决定呆在我身边,就需千万小心。切记戒急戒躁。这才是第一步,我们接下来的路还很长。” 小梁低头:“是。弟子谨记。” 吴峰看向院外,想到李承乾,眸光闪动:“不愧是袁天罡看中之人,确实有几分不同。谁不想命格贵重呢,但月满则亏,刚过易折,太贵太重可不是好事啊。师兄啊师兄,你想保他护他,那我便看看你保不保得了,护不护得住。” 吴峰嘴角冷嗤,言语中充满恨意。 他自幼跟随智仁法师,侍奉其左右,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往后长大了拜智仁为师,学得一身本事。智仁法师原本对他也不错,直到袁天罡上山。 自己日日侍奉智仁,智仁都没开口落实师徒名分,袁天罡一来,智仁直接收其为弟子,细心教导,关怀备至。他不甘不忿,前去询问,却只得了个“你不如他”的评价。 哈哈,他不如袁天罡?吴峰咬牙,袁天罡能得智仁倾囊相授,他呢?他只配偷学。如果智仁对他能有对袁天罡一半尽心,他不信自己真就比袁天罡差。 自己跟随智仁整整二十三年,为他送终。袁天罡只陪伴他数年罢了。谁知到头来,智仁死前给袁天罡寄了封信,却没给自己半点东西。也罢,既然智仁不给,他就自己拿。 智仁所有藏书以及心得手札,如今全在自己手中。三年来日日钻研,也算有些成果。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与袁天罡斗上一斗了。 吴峰站起来,走到窗边,眺望远方,群山巍峨,夜风于林间穿梭,树叶沙沙作响。 他垂下眼睑,吩咐说:“明日不必再去后山喂食鸟雀,也不必再陪观中小道童放纸鸢。” 道观坐落山林旁边,青翠环绕,林中有诸多鸟雀,时会翩飞而来。小梁近日天天与小道童们去后山耍,一边放纸鸢,一边喂食鸟雀。 纸鸢飞高,鸟雀成群,居远可望。若此番“景观”突然没了,看不到的人自然会明白是什么意思。毕竟这是一早约定好的暗号。贵人入观,身边随侍个个不凡,别的方法都恐会露出破绽,如此作为既稳妥又安全。 然而小梁却有些不解:“师父,我们既已答应了长安那边,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等 暗号的可不是长安那边的人,且两者对立。他不懂师父这般做到底是为什么。 吴峰摆手:“你照做便是。我自有分寸。” 这便是不愿多说了。小梁张张嘴,低头应是。 “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就走。” 贵人才来就要走,他们的事还怎么成?而且既然要走,又何必再传递信息?小梁更糊涂了,忍了又忍,最终只问:“去长安吗?” 吴峰摇头轻笑:“长安自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去长安,目的太过明显,怕是会弄巧成拙。吴峰自认是聪明人,当然不会做蠢事。 一觉醒来,李承乾没瞧见李渊,询问伺候的抱春。抱春说:“观中弟子午后有道法课,吴道长虽未正式入观做道士,但对道家学说颇有研究,观主请他为弟子讲学论道。圣人听闻后,前去观看了。小郎君可要去?” 李承乾点头,当然得去。他要去看看那个吴峰还能说出什么花来。虽然吴峰之前态度不错,讲得也很有道理,李承乾基本已经认可了他的“观察之说”。但这不表示李承乾就信了他。吴峰这个人怪怪的,让李承乾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太舒服。 来到前面,殿中乌压压坐了许多小道士,观主与吴峰居首,他阿翁坐在一边听得意兴阑珊,头一点一点的就差打瞌睡了。 李承乾走过去,坐在李渊身边,很快也陷入了跟李渊一样的状态。什么《道德经》,什么《冲虚经》,什么《南华经》,这都是什么鬼? 他一句都听不懂。 李承乾风中凌乱,李渊还能坚持着眯一会儿,听一会儿。他刚睡足了,哪还睡得着?无聊至极,屁股下仿佛长刺一般,躁动不安。 李承乾后悔了,他就不该来凑热闹。他又不去当道士,这论道有什么好看的。他随便干点什么不行,偏要来受罪。 好在煎熬的时间没持续太久,论道结束,李承乾大是松了口气。吴峰目光扫过来,仿佛看透了他的局促,笑而不语。李承乾龇牙瞪回去,转而拉住李渊的手:“阿翁,我们今夜留宿观里可好?” 李渊:“嗯?” “我想等一等明日府衙应招考核的结果。” 李渊了然,瞄了眼吴峰,也存了几分自己的心思,遂点头应下。 一行人就这么留了下来,但李渊李承乾没再去找吴峰,吴峰也没来找他们,可以说他回院后就再没出门,次日早上更是没有发牌算卦,只让小道童出来给前来的每个人发了张平安符,劝大家往后不要来了,吴道长即将离开。 李承乾大感讶异,就在他琢磨着对方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样的时候,午食过后,吴峰前来同观主告辞。 李承乾皱眉:“你要走?” 吴峰点头:“已在此地停留快一个月,该走了。” 李承乾嗤鼻:“你该不会是怕昨天那个男子没被选中,自己失算了丢面子吧?” 吴峰顿感无奈,没承认,却也没反驳,一副大方包容他无理取闹的姿态。李承乾牙痒痒:“若不然你为何不敢等结果出来再走?” “结果未时末才出,若等那时再走,恐错过下个城镇,需露宿野外了。” 李承乾哑然。吴峰与观主拜别,又看向李渊:“不知贵人何时离去?” 不等李渊回答,吴峰接着说:“贵人若无事,还请早些离开得好。若是平日,贵人有兴致,倒可以多留几天。水云观虽比不得别的大道观,但上下皆是善心之辈,观主学识不凡,与之闲聊,总有一番收获。 “观内负责做食的小道长手艺颇佳,烧得一手好素菜。这点贵人当是已经品尝过了。后山还有一涧泉,泉水叮咚宛如仙乐,周遭青翠环绕,别有一番景致 。贵人有时间也可去走走。只是……” 吴峰稍顿,抬头看了眼天,微微闭眼,片刻后又睁眼:“倒也无妨,有惊无险罢了。贵人自便。” 说完扬长而去。 李渊蹙眉:什么意思? 他看向钱九陇,钱九陇亦是摇头。 李渊推了推李承乾:“既然后山有涧泉,不如你去玩玩?” 李承乾:???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想把我支开。 李渊确实是此意,李承乾走后,就与钱九陇回到客舍,问道:“他那话是不是说此地会有危险?” 钱九陇摇头:“可要微臣追上去问清楚?” 吴峰是不是真有本事,能不能信还另说呢,这么做不妥。李渊摇头:“不必,派人跟着他。” “是,那圣人今日还留宿吗?” 李渊蹙眉,手指敲击桌案,他本来并不在意,觉得留不留都无所谓,但现在…… “晚些时候再说吧。你去吴峰住过的院舍查查,看有没有什么端倪。还有这水云观里的人,也都查一查。” “是。” 后山。 此处确实如吴峰所说有涧泉,泉水叮咚,宛如乐章,四周青翠环绕,幽雅静谧。但这些在李承乾眼里都不算什么,最让他惊喜的是泉中鱼儿游来游去,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 吸溜,好多好多! 李承乾眼睛亮起来,将裤腿一挽,直接跳下去。 抱春大惊:“小郎君快上来,衣服都湿了,小心凉。” 李承乾不以为然:“六月酷暑,又是正午,哪里会凉?这里有风,可清爽了。抱春,你身上带网兜没有?咱们来网鱼吧。” 抱春哭笑不得:“婢子怎会随身带着网兜。” 李承乾点头,没网兜也不打紧,他把袖子捋上去,直接弯腰用手抓。没抓中也不气馁,再接再厉,在泉水里奔跑翻腾,鱼儿被他追得四下乱窜。折腾得热火朝天,硬是一条都没抓上来,反而将自己弄成落汤鸡。 抱春止不住偷笑。 李承乾叉腰:“不是我的错,是这些鱼太滑溜了!”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抱春笑声更大了,就连侍卫也忍俊不禁。为首者拔刀往水中一刺,再提上来,剑尖挂着一条鱼。 李承乾:…… 不行,肯定不是他的问题,绝对是因为他手中没兵器。 李承乾伸手:“把刀给我。” 刀可不好使,侍卫恐他拿在手中伤了自身,哪里敢给他,只从旁边捡了跟树枝削尖了些递过去。李承乾也不介意,拿着木棍刺来刺去,又一番折腾,还是没中。 众人:…… 李承乾:……很好,这莫非就是表姐常挂在嘴边的“世界的参差”? 侍卫轻咳一声,安慰道:“小郎君不必丧气。抓鱼是有技巧的,小郎君不曾学过,刺不中很正常。微臣家乡就在河边,自幼在河里玩耍,当然不同。小郎君若想要鱼,微臣帮你叉可好?” 李承乾应了,让叉两条,又吩咐抱春烧火烤鱼。 抱春为难:“小郎君,咱们身上没带佐料。” “那就回观里拿,我在这等你。记得多拿几样。” 抱春:……行吧。 “顺便看看阿翁在做什么,若他有空,问问他可要过来吃鱼。” 抱春应下,再度回来时,不但带了佐料,带了李渊,还带了更换的衣物。 李渊皱眉:“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了?浑身的,也不怕受凉。” 李承乾一边让抱春伺候着更衣,一边说:“我身体好着呢,才不会受凉。阿翁快来,我 们烤鱼吃。观里的素食虽然不错,但比起素,我还是更喜欢吃荤。” 李渊睨他一眼:“在道门清净地杀生,亏你做得出来。” “这泉是天然山水,里头的鱼也是天生天养,又不是道观的东西。而且这是后山,虽然距离道观近。但早就不是道观的地界了,算不得道门清净地。再说,佛门还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呢。道门指不定也有‘酒肉穿肠过,道尊心中留’的说法。” 李承乾理直气壮,李渊哭笑不得,轻轻敲了他一下:“想吃就是想吃,偏要杜撰些浑话,也不怕佛门道门的人听了来打你。” “他们打不着。”李承乾笑嘻嘻嘚瑟,拉着李渊一起烤鱼。爷孙俩手艺不太行,好在有抱春照看,两人不过做个样子。 此地鱼儿身肥肉鲜,烤上几圈,皮焦里嫩,再撒点胡椒,还没吃,李承乾便已闻到了香鲜美味。 他迫不及待伸手揪了一块扔进嘴里,烫的张大嘴哈气,就是不舍得吐出来,还笑眯眯将鱼递到李渊面前:“阿翁也吃。可好吃了。” “就知道吃。”嘴上骂着,手已经接过了烤鱼。 比起李渊还注意形象,李承乾跟土匪似的,大快朵颐。 “你慢点,小心有刺。” 李承乾嗯嗯应着着,嘴上却没停。正吃得欢呢,不知打哪儿冒出一个老妪,冲上来就要抢夺李承乾手里的鱼,面上十分急切,口中啊啊乱叫:“啊啊,不,啊啊……” 她很努力想要说什么,却发音艰难,啊啊的声音嘶哑低沉地仿佛是“咔咔”。 侍卫倏然起身,将李渊李承乾护在身后。 老妪看上去年纪颇大,衣衫褴褛,怀中抱着个破篮子,里头满满当当,也不知都装了些什么。衣服上的脏污都成了大块大块的硬痂,也不知多久没洗了,一股难闻的怪味,众人忍不住皱起了眉。 老妪被侍卫们吓了一跳,瑟缩了一下,到底记挂着鱼,仍想上来抢,不断发出咔咔地压抑在喉头的声音,见怎么也说不出来,急得团团转,唯有指着鱼不停摆手。 李渊与李承乾莫名其妙,既听不懂也看不懂。 他们不动,老妪开始跺脚,继续上来抢,然而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没能冲破侍卫的防线,只能急得大哭,可即便是哭,声音也很低,且十分怪异。 这番动静引来路过的小道士。小道士上前将她拉住:“陈婆,你是不是又犯病了?他不是你孙子。” 老妪一愣,偏头仔细打量李承乾,好似慢慢回过神来,扑通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篮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有野菜有山果还有杂草以及破了的木偶与风筝,其中一个不规则小圆球骨碌碌滚到李承乾脚边。李承乾觉得眼熟,顺势捡起来。 ——叮,发放土豆种薯x1,请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 小道士好容易安抚住老妪,这才得空同众人解释:“贵人莫怪,陈婆不是有心冒犯。” 李渊疑惑:“她是观里的人?” “不是。陈婆原本住在附近村子里。她是个苦命的。早年死了丈夫,前朝的时候,儿子又被抓去修运河,自此一去不返,音讯全无,怕是早就死了。儿媳等了三年,最终在娘家的劝说下改了嫁。 “之后陈婆带着唯一的孙子过活。好容易把孙子养到八岁,有次孙子想吃鱼,她便做了一条。谁知孙子吃鱼的时候被鱼刺卡了喉咙,没能及时吐出来,就这么去了。 “陈婆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孙子,受了大刺激,重病一场,好转后脑子就不太清楚了。那会儿陈婆夫家公婆还在,觉得她克夫克子又克孙,命犯孤煞,把她赶了出来。她没地方去,只能到处流浪,偏偏又疯疯癫癫,便是小乞丐都笑话她,打骂她。 “几年前,她游荡到观里,师父见她可怜给了她些吃食。此后她就经常来要东西吃,还自己在这边找到间破屋。这里原是个猎户住的,后来猎户走了就空下来。虽然破败了些,但好歹是个栖息之地。 “师父知道后,让我们帮着修缮好,陈婆就长住了下来。师父说这里离道观有段距离,陈婆的脚力有限,不用担心她胡乱跑去观里惊扰香客。但又不算太远,我们可以时常过来照看,送些吃食。” 小道士往前一指,不远处的山坡上确实隐约有座木屋。此地偏僻,离道观不算太远也并不近,平日没什么人来,于陈婆而言,是个好去处。 小道士弯腰把洒落的东西一一收回篮子里:“陈婆有时会上山摘点东西,像这样的野菜山果,好歹能吃。但这些木偶跟风筝,都破了烂了有什么用。 “偏偏陈婆一直记挂着,说要给乖孙玩,每次都非要捡回来,舍不得扔。有时还捡人家扔掉的果核和瓜皮等等,说她乖孙没吃过这些。如今她那屋子里囤了一堆废物,那味道别提多难闻。我们劝了不知道多少次,陈婆就是不听。” 小道士苦笑:“贵人勿怪,她不是故意冒犯你们。大约是见你们吃鱼,这才……哎,这些年她最见不得别人吃鱼。” 李承乾指了指喉咙:“她的声音怎么了?” “许是因为孙子死后哭得太多,又许是当年那场大病烧了好几天,又许是两者都有。总之自那以后,陈婆眼睛就不大行,嗓子也坏了。说话难以发音,看人也不太真切,总会把小孩子认成自己孙儿。”小道士解释完,眼含歉意,“贵人勿怪。” 李渊摆手,陈婆虽然唐突,却也没做什么,他们还不至于跟一个疯子计较。 李承乾却冲上去,挡在陈婆前面,拿出手中的土豆:“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系统之前给的西瓜辣椒,种子都是一大包,总不能到土豆就只有一颗吧?一颗土豆够干什么?炒一盘就完了。而且他记得系统的播报提示说的是:土豆种薯x1。那是不是说还有x2x3? 奈何陈婆已经接过道士递还的篮子,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孩子,口中咿咿呀呀,听不出几个正式音节,但隐约能从调子上猜出该是在唱歌。 李承乾不死心,继续问:“陈婆,我想问问你这东西……” 话没说完,陈婆抬头,将手指放在唇边,拼命摆手,指了指怀中的篮子。这意思简单,李承乾看懂了,让他不要吵着她的“孙子”睡觉。 李承乾:…… 小道士很是奇怪:“小郎君喜欢这个土疙瘩?” 土……疙瘩?李承乾低头看着土豆,外面裹得泥土有点多,还真像土疙瘩。 “这东西不是观里的,既然跟野菜山果放在一起,该是陈婆自己捡来的。陈婆自从住到这里后,就没去过别处,日常也只在后山活动。她虽然脑子不好使,但听得懂我们的话,我们说了不能去的地方,她一般不会去。后山有些地方危险去不得,我们告诉过她。” 小道士指了个方向,继续道:“所以她惯常是在那处活动。小郎君若是想要更多,可以去找找看。” 李承乾撇嘴,不太满意,但看到疯癫的陈婆,也明白大概是问不出答案的。他叹了口气,再次感叹:系统有病。没病怎么会每次送个种子还搞这么复杂? 李渊疑惑:“你要这土疙瘩做什么?” “这不是土疙瘩,这叫土豆。” “土豆?泥土豆子?那你随便挖点泥土抟一抟不就得了?” 李承乾:…… 第28章 第 28 章 神他妈泥土豆子,还拿泥土抟一抟。你要是能拿泥土抟出土豆来,那就是见鬼了。 李承乾脸上表情一言难尽。李渊突然灵光一闪,睁大眼睛:“这是作物?能吃?” 李承乾点头,又叹气:“吃倒是能吃,但一个没什么用啊。” 李渊更震惊了:“种子这么大一颗?这能种?” 哪有这样的种子?这确定不是果实?李渊很是疑惑。李承乾猛然惊醒,对哦,这是土豆,不是土豆种子。啊,系统是不是一直说的种薯来着?种薯……嗯,梦里他好像听爸爸说过,土豆可以切片育苗? “能吧?”李承乾抬起头,自己也不太确定了。 李渊:…… 管他呢,先把土豆拿到手再说。李承乾看向小道士所指的方向:“我要上去找找。” 李渊怎能答应,直接将人拎回来:“你都玩多久了?这会儿上山,你能赶得及在天黑前下来?夜里山上不安全,不许去。你若想去,明天再去。” 李承乾诧异:“我们今日不走吗?” 李渊微顿,目光不自觉落在他怀中的土豆上,又想到吴峰离开前语焉不详的话,心念转了转,言道:“不走,我们多住几日。” 李承乾高兴起来。 李渊轻笑,刚巧他对吴峰始终保持疑虑,不是说有惊无险吗?那边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寻访似袁天罡这般的人多年,他还是头一回碰到能入眼的,可真有点好奇呢。 一行人回到道观,昨日派去府衙的人早已等候在侧,并带回消息,那位男子被录取了。 李渊淡淡点头,丝毫不意外。李承乾也兴致缺缺。他关注此人,原本是想找出漏洞对付吴峰。如今吴峰已然离开,那么此人是否取中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整颗心都放在土豆上。 次日清晨,李承乾吃过早食就火急火燎往山上赶,拿着铲子挖了半天都没找到半颗土豆。 第三日,李承乾继续上山,拼死拼活,终于挖到一颗,欣喜若狂。这代表什么,代表山上确实是有土豆的。得到这点证明,第四日李承乾更卖力了。然而一无所获。第五日仍旧一无所获。第六日,亦然。 这几日风平浪静,水云观中诸事安稳,除少了吴峰的影响力,香客锐减,比起前些日子的热闹略显稍微冷清了那么些外,一切如常。吴峰的“语焉不详”仿佛是个笑话。李渊心情复杂,既不希望有事发生,又显得有些小失望。没事发生,也就说明吴峰并无此等能耐。 对他的想法,李承乾毫不知情,孜孜不倦同土豆死磕,终于在第七日还是一无所获后,气得把小铲子摔了出去。 挖个屁,不挖了。 挖了七天才挖到一个,加上陈婆掉的那个,拢共也就俩。这概率得挖到什么时候去?系统有病,有大病。谁家送个奖品这么折磨人的?这跟梦里表姐说的“中个五百万,让你去非洲挖矿五十年才能拿到”有什么区别?这是奖品吗?这是天坑! 李承乾气得踩了两脚刚挖的小土坑。哼,他不干了。发放奖品是系统的事。现在距离一个月的期限没剩几天了,奖品没到位是系统的错,不是他的。让系统自个儿想办法去。他才不受这个罪。 系统:…… 李承乾拍拍手上的泥土:“我们……” “走”字的音还没发出来,但听侍卫惊恐大喝“小郎君”,李承乾瞬时被扑倒,一只羽箭凌空而来,穿过李承乾此前站立的方位,射入后方树干。 李承乾还没回过神来,扑倒他的侍卫已然跃身而起:“戒备!” 一声令下,侍卫们反应迅速,立即围成一圈,长刀出鞘,浑身汗毛竖起。圈内,抱春将李承乾扶起,死死将他揽在怀里。 李承乾懵,很懵,非常懵。 刺……刺客? 念头刚起,突然四周不知打哪冒出七八个山匪,半句话不多说,直冲过来。一时间刀光剑影,厮杀不断。 侍卫们尽皆心惊,都是身经百战的人,谁有真本事谁是花拳绣腿,一试便知。这群人身手不俗,似是训练过的,与一般山匪不同。 队长当机立断,向身边的小甲打了个手势,小甲会意,这是让他瞅准机会,下山报信请援兵。然而两人刚有此想法,一只羽箭再次袭来,阻住小甲的去路。小甲面色大变,很明显这群人发现了他们的意图。 队长咬牙:“何方宵小,藏头藏尾,意欲何为。” 除了周围的厮杀声,远处无人应答。可队长知道,远处必定有人,还是擅长弓箭之人。或许是一人,或许是两人,但不会更多。可惜第一箭来得太突然,他没看清具体方位,只有个大概猜测。后来又被近战所累,已经无法顾及。 但他更知道,必须解决弓箭手,否则任由对方远近配合,战局会急转直下。 队长一咬牙:“小乙掩护我。” 他退后两步,将身上弓箭取下来。他们素以刀剑见长,弓箭还是小郎君前两日上山看到野兔,吵着要打来烤着吃带上的。但这不代表他的射箭功夫不行。当然或许不能同暗处的弓箭手比,然而此时也只能赌一把了。 他拉弓,凌空朝猜测方位射出,未中。不过他也没想过会中,这一招只为了引出暗中的弓箭手反击,诚然,他成功了。又一只羽箭袭来。 队长睁大眼睛,不闪不避,这一箭落在他的肩头,但也让他终于看清了方位,迅速拉弓两箭连发。远处传来人影倒地的闷哼声,再无箭雨袭来。队长知道,中了。他再连射数箭试探,对面皆无动静。 很好,弓箭手只有一个,不存在第二个。 队长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就在这时,小乙被刺中腹部,掩护破防,敌人瞬间杀到眼前。弓箭只可远攻,不利近战。队长只能往地上一滚,勉强躲过这招,当机立断将弓箭丢弃,重新握住长刀迎敌,转头吩咐抱春:“弓箭手已死,带小郎君跑!我们断后!” 抱春半句话不多说,咬牙拉起李承乾就往山下奔。 然而敌人哪会这么容易放过他们,那为首的贼子大喝:“追!不能让他们走。” 李承乾心头大骇,被抱春裹挟着奔跑,脑子里一片凌乱。 他听李世民讲过许多战场上的故事,后来宋威说得更为详细,更在梦里见过电视剧中诸多千军万马的杀伐之景。但他自出身就享受荣华太平,李唐虽有战争,也到不了他眼前。他从未经历患难,那些言语与画面对他而言,终归只流于表面。 此时此刻他才深刻地认识到,他从前英雄气概向往的东西,原来内里竟是如此残忍。 敌人穷追不止。他们走出没多远就被挡住去路,眼见敌方刀剑就要冲到眼前,侍卫及时赶来护持,将其弹开。就这般我跑你追他赶之间来来回回数次,每一次都险死还生。 李承乾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倒下,不是敌方就是己方,双方拉扯死战,面前是满目血红,心脏砰砰直跳。 就在此时,一匹马奔腾而来,马上空空荡荡,众人皆惊。马儿的速度很快,直冲李承乾。队长与众侍卫想要回援,可被对手拖住,已然来不及。 抱春站出来,捡起地上的长刀极速跑过去,想要在马儿到达前将其砍死,但近前才发现,看似单独的一匹马,其实另一侧横斜着个人,他借助马身掩藏住自己,直接一鞭子将抱春抽出去,紧接着伸手把李承乾捞上马,疾驰而去。 抱春发出惊呼:“小郎君!” 李渊大怒:“你 说什么?承乾被掳走了?” 侍卫队长与抱春跪在下首,将头埋进胸前:“是。” “你们一行五人,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你跟我说,你们护不住一个承乾?” 一行五人,只活下了他。队长咬牙:“是。敌方数量胜于我们,暗处还藏着一个弓箭手。他们有备而来。臣……是臣无能。” 砰。李渊将身前桌案踹翻在地。 “朕把承乾交给你,承乾现在不知去向,你就一个无能来回复朕?” 队长将头埋得更低了。 钱九陇上前道:“圣人,臣已经派人去追,并下令封锁山上山下的各处路口,贼人刚走,跑不远,我们动作快,他们定然出不了宜君县。中山王还在城内。” 对方既然没当场对李承乾下杀手,而是将其掳走,肯定有别的图谋。只需人还在城内,就有希望。 李渊咬牙:“搜!给朕挨家挨户掘地三尺的搜!还有这水云观连同后山全都不能放过。” “是。” 李渊深吸一口气,双唇一张一合犹豫了数次,叹道:“传信通知秦王。” 承乾出了事,不通知老二怎么都说不过去。但……李渊颓然坐下,莫名有些心虚。他把承乾带出来,却给弄丢了,要怎么跟老二交待?老二的脾气可不算好。若是承乾能安然找回也就罢了,若是找不回来,或者找回来却有个损伤…… 不,李渊心头一惊,被自己的假设吓得脸色青白。不,不会的,承乾一定不会有事的。袁天罡不是说他有大运道吗?还有吴峰,对,吴峰也说了,有惊无险,有惊无险。所以承乾一定无事。 承乾,你一定不能出事,不可以。 李世民接到消息,连夜狂奔,赶来之时已是第二日清晨,与他一起来的还有房玄龄和一支亲卫队。先去面见李渊,父子俩谁也没心情客套寒暄,李世民直接问起事发经过。钱九陇如实回答。 “据侍卫队长说,这群人作山匪打扮,但身手敏捷,配合默契,不多话,也不问钱财,迎面就战,招招致命。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中山王,其他人的死活对他们来说似乎根本不重要。眼见中山王到手,骑马者并不恋战,直接离去,其他人立刻更换战略,一个个发了狠,以命相搏。可见……” 李世民咬牙切齿:“可见他们抱了必死之心,就为了给骑马者断后,让侍卫分身乏术,无法追上去。” 钱九陇点头,确实如此。 李世民讥笑:“这样的行事,是山匪?” 钱九陇哑然,与其说是山匪,不如说更像训练有素的军中将士。但这话在没有实质证据之前,他不敢贸然说出口,若真的是,那牵扯可就大了。 李世民压下心头愤怒,又问:“那些人全死了?” “除骑马者逃离,其他都死了。尸体在道观院舍后头。侍卫队长突围后赶来求援,圣人立时派微臣去追。此处下山只有一条路,直通宜君县城。 “微臣顺着马儿的铁蹄痕迹一路寻过去,从城门守卫口中打听到,刚刚确实有人骑马入城,马上男子带着斗笠,怀里似乎还抱着个孩子,被遮得严严实实。守卫还询问过,他说孩子生了病,不宜见风。” “是承乾?”李世民嘴唇颤抖,承乾素来聪慧,如果醒着,肯定会想办法出声呼救,或者暗示守卫,但他没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那会儿的状态不对。那些人对他做了什么?若单纯只是弄晕还好,若…… 李世民一颗心提了起来,强忍着剧烈不安继续问:“你是立刻追过去的,必然与他距离不远,守卫又说那人是刚入城,你没在城内追上人?” “没有。微臣只在暗巷中找到马,马已经死了,身边还有脱下来的两套衣物。 经过辨认,一套是山匪的,一套是小郎君的。” 李世民脸色又黑了几分:“他们这是打算改头换面躲避搜查?既然是在城内,百姓可有什么发现?” 钱九陇苦笑摇头:“没有。他们该是踩过点的,选择弃马换装的地方很偏僻,周遭便是有一二百姓,那个时辰也都出门做活去了,并不在家。” 李世民满脸失望,强打起精神来:“先去后山看看。” 钱九陇自是应允,领着他来到事发地。渗入泥土的鲜血、被砍断的树枝、树干上的刀痕,无一不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 李世民环顾四周,最后眯眼看向山下,钱九陇约莫明白他的意思,言道:“圣人与中山王在此地用的是窦家名帖。旁人都以为他们是先皇后窦氏娘家人,并不知晓二人真实身份。 “也因此,圣人不好带大批人马入住,身边只留了十来个禁军侍卫。但这只是明面上的。私下还有一部分人扮做香客,时常在观中行走。” 即便吴峰走后,水云观香客少了些,但仍有消息落后的来碰运气,其中部分人寻吴峰不得会留下求助观主,也有一部分路途较远,不便赶路,就会留宿。他们的人混在其中,倒也不显得突兀。 钱九陇指了指山下小道,继续说:“此山没什么稀奇,除水云观自己人外,少有香客会来。上山也只有这一条路。 “这些时日小郎君爱往山上跑,圣人怕闲杂人等上山冲撞了小郎君,特意叮嘱过水云观,观内道士是不来的。便是香客偶有起意想来闲逛,也会被我们的人联合道观用各种方法劝返。” 李世民心中疑窦更重:“既然如此,这些所谓山匪怎么上来的?” 说到这点,钱九陇暗自磨了磨牙槽:“圣人决定在水云观留几日后,臣带人将周遭都查了一遍,山上也查过。只是……是臣之错,当日未曾查清楚。昨日事发后再次搜山发现一处洞穴。 “那里已入深林,常有野兽出没,人烟罕至,树木高耸,灌枝丛生,还有满山的藤蔓,将洞口遮掩得严严实实。若非是出了事,派了大量卫队寸土寸地的搜索,只怕难以发现。 “洞穴里有活人居住过的痕迹,还找到了与山匪衣着类似的布料。他们该是早就藏在此地,或许是在我们到达当日来的,又或许更早。” 桩桩件件,无一不说明,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而且谋算得十分精细。不论是密林中的洞穴,还是城内弃马的暗巷,都是通过精心算计的。他们对地形了如指掌,或是本地人,或是来过数次,查探了许多遍。 李世民默然不语。 钱九陇犹豫了半晌,开口道:“秦王殿下连夜奔波,神疲体乏,观内准备了院舍,殿下先休息休息吧。” 李世民摇头,承乾生死不明,他如何能安心休息。 “道观的人查了吗?” “都查了,暂时未发现可疑。他们也都没有上过山。这点可以确定。只是没上山不代表与山上的贼匪没有牵扯。贼匪对山上情况如此了解,可能是早就探查过,也可能是有内应。所以如今道观内外全部控制着,所有人不得出入,以待深入调查。” 自李承乾被掳到现在只有一天,如此短的时间查出这么多东西已属不易,李世民便是心焦难耐,也说不出为难钱九陇的话来。 他想了想,将房玄龄留在山上,带着亲卫下山。按目前的情况看,李承乾最大可能是在城内,如今各方路口全被控制,贼人逃不出。既然就在城里,那么便是将宜君县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把这伙人找出来。 后山旁,小木屋。 一灯如豆,昏暗的光线下,疯癫陈婆抱着个枕头蹲在角落里咿咿吖吖地唱歌,哄着她的“乖孙”入睡。房中央 还有四人,一女三男。 女子芸娘走到陈婆身边,递上一碗粥:“记得我说的话吗?” 陈婆连连点头。 芸娘莞尔:“这就好。你记住,这里一直只有你自己,你没见过任何人。” 陈婆再次点头。 “很好,你放心,只要你听我的,你儿子就能回家。你若是不听我的,你儿子可就活不成了。” 陈婆面色大骇,扑通跪下来拼命磕头,口中咿咿呀呀乱叫,偶尔发出一两个字“不”的音节。 芸娘将粥碗放下,施舍般道:“吃吧。你乖乖的,我自然能叫你如愿,母子团聚。” 走回房中,男子赵钱站起来:“何必这么麻烦,不如宰了。” 芸娘睨了他一眼:“自然要杀,她儿子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我既然答应了让她如愿,便会好事做到底,送她去地府团聚。但不是现在。现在杀了?你是想直接把李渊跟李世民引过来吗?这种做法跟自曝有什么区别?” 赵钱哑然。 另一男子孙李嗤笑:“莽夫!你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她是附近村子里的人,疯了许多年,这点是事实,一查便知。而且她整日神经兮兮,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谁会将中山王被掳的事情与她联系在一起?留下她才是对我们最好的掩护。” 还有一点孙李没说。陈婆说话说不清楚,与哑巴无异,不必担心她会泄密。 赵钱觉得憋屈:“掩护个屁,我们当日直接下山跑了不就行了?” 孙李翻了个白眼:“你脖子上那玩意儿是装饰吗?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我们才多少人,对方多少人?你以为我们能逃得掉?若不用障眼法,真入城去,我们就是瓮中之鳖,只剩任人宰割的份。留在此地才有活路可寻。” 他指了指桌上的灯盏:“灯下黑你懂不懂?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钱撇嘴:“这么多弯弯绕绕,还不如直接宰了李承乾呢。他是李世民的儿子,父债子偿,杀了他也算是为主公报仇了。” 芸娘看了他一眼:“公主留着他有别的用处。” 神色淡淡,语调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直未曾说话的周吴眼神凌厉:“公主定下的计策,自有公主的道理。你别冲动坏了公主的事。” 被所有人训了一圈,赵钱憋屈,却也知自己脑子不如他人,只得气呼呼坐下。 “他该醒了,我下去看看。” 芸娘一手提着灯,一手端着粥碗起身。周吴会意,率先走到左侧屋子,这里堆着许多杂物,破烂的玩具、陈旧的衣服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陈婆自道观或山上捡回来的,冗多而杂乱,又未曾整理,全随意甩在这里,长久积压,整个屋子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芸娘微微蹙眉,转瞬又松开。 周吴上前,弯腰掀起脏污厚重的地摊,拉开地板,一间地窖显露出来。 芸娘缓缓走进地窖。地窖不算太大,里头满满当当全是破烂,比外面还多还杂,味道也更重。绕过杂乱的破烂,来到后面,狭小的的空间里躺着个孩子,正是李承乾。 芸娘将油灯放置旁边,不知道是久居黑暗骤然被光亮刺激,还是药性过去本就到了醒来的时候。李承乾迷迷蒙蒙睁开眼睛,还没完全清醒,一把匕首已经架在脖颈。 “听说你虽年纪小,却很聪慧,那么应当知道利害。你已经许久没进食了,我可不想就这么把你给饿死。你自己也不想,对吧?” 李承乾想说“对”,却发现自己口中被塞了破布,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芸娘轻笑:“我给你松嘴,你吃东西,不许吵不许闹。我最烦小孩子吵闹,吵得我脑仁疼。我一疼就会不高兴,不高兴我这刀 就得见见血。懂吗?” 李承乾连连点头。芸娘这才将他嘴里的破布取下,把粥碗摆到他面前。 李承乾没动,睁着骨碌碌的大眼睛:“姐姐,我手脚都被绑着,吃不了。” 姐姐?芸娘瞄了他一眼,李承乾缩了缩脖子。芸娘无奈,只能端起粥碗亲自喂他。李承乾有些遗憾,行吧,看来是没法骗她给自己松绑了,不能急切,先忍耐。李承乾乖巧就着芸娘递过来的碗喝粥。一碗粥喝完,全程配合,没有作妖。 芸娘很是讶异:“你倒是挺乖。” “我害怕。我的命都在姐姐手里,当然要乖。姐姐别伤我,我什么都听姐姐的。” 芸娘愣住。 李承乾又缩了缩身子。那副胆怯模样让芸娘嗤笑,只听说中山王在长安如何恃宠而骄,作威作福,没想到身陷险境竟是个这么懦弱的。李世民的儿子,如此贪生怕死,呵。 芸娘将破布重新塞回李承乾嘴内,起身离开。地窖内又昏暗下来,漆黑一片,不见五指。李承乾有一瞬间的恐惧,却又强行镇定下来。 阿耶阿娘都没教过他碰到这种情况要怎么办。但梦里,他们家曾遭遇过绑架之事,自幼便很重视孩子这方面的危机意识。爷爷还请人给他们上过课。 老师说过,他们是孩子,要听话,要配合对方,不要反抗。可以适当示弱,让对方放松警惕,如果能找机会送出消息或者给予线索更好;如果不能,千万不要逞强,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激怒歹徒。 老师还教了他们如果被捆绑要如何自救。有些绳结是可以自己解开的,但有些需要借助外物。 李承乾试了试手腕的绳索,绳结很扎实,不容易解开。但是老师说过,大人会本能的轻视孩子,对于孩子的捆绑有时会因为这份轻视而造成漏洞,譬如绑得不够死的情况。加之孩子的身体柔韧性好,手腕小,若是如此,便可以通过有规律的活动挣出空间来的。 再有更重要的一点,他的力气大。 李承乾试着按照梦里老师实验的方式转动手腕,一下一下又一下,绳索磨搓着皮肤,生疼生疼。李承乾有些想哭,吸了吸鼻子又止住了。他没有放弃,老师说过的,要想自救就得忍耐。 他一边努力,一边琢磨着周遭是不是有可以借助的物件。 漆黑的地窖里,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屁股一点点挪动,勉强用绑着的双手去摸索。砰,不知碰到什么,李承乾脑袋被撞了一下,似乎是个麻袋。麻袋里装着一坨一坨的东西。李承乾绑在后面的手试着抓起一个。 圆圆的,怎么有点熟悉? ——叮,土豆种薯已全部发放完毕,请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 第29章 第 29 章 这时候给他发放土豆种薯?那他要是没被绑架,是不是就拿不到了?为了土豆种薯,让他遭受一回绑架?好家伙,这比给你五百万把你送去非洲挖矿还坑。 啧啧,系统,你这么能咋不上天跟太阳肩并肩呢。你有本事变出一把刀来啊,要不然刀片也行。不能就闭嘴。 系统:…… 李承乾气得七窍生烟,心里骂骂咧咧。要不是素质好,都要问候它祖宗十八代了。 呵呵。系统就是个智障。什么土豆不土豆的,有他的命重要吗?李承乾将手中的土豆扔了,继续挪动手腕,力求解绑,对身边麻袋里的土豆不管不问。 ——叮,土豆种薯已发放,请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恍若未闻,全然不搭理,仍旧努力求解绑。 ——叮,土豆种薯已发放,请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嘿,小样,急了吧急了吧。我就是不查收,你能怎么地! ——叮,土豆种薯已发放,请宿主注意查收。 系统锲而不舍,李承乾毫无回应。哪家系统有你这么坑?你苟成这样,爷凭什么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简直傻逼。 系统:…… 没多久,李承乾挣扎出了一定空间,将一只手腕抽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只,再伸手扯掉嘴里的破布,解开脚上的绳子。解绑成功。 他循着芸娘离开的方向一点点摸索前行,感觉到了梯子,心中一喜,顺着梯子往上爬,摸到了地窖的木门,尝试着轻轻往上推开一条缝,便见到屋内的情况。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芸娘的背影,她身边还有三个男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只能听到断断续续地一些字节,并不真切。东边角落里还蹲着个老妪,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唱什么。 诶,这老妪怎么有些眼熟?陈婆! 看着地窖外与地窖内如出一辙的满堆破烂,李承乾恍然大悟。水云观的小道士曾经说过,陈婆有捡破烂的习惯,什么都收着。最先发现的第一颗土豆是从陈婆手里得来,而这类土豆地窖里还有许多。 所以这里是陈婆的屋子?那么系统发放的种薯是本来就在陈婆手里,故意借陈婆指引,目的是让他来屋子里寻,而他会错了意,一门心思往山上跑搞错了方向;还是本藏在山上,在他不耐烦放弃挖寻后,又想出这招? 李承乾扁嘴,反正不管哪种,都很讨厌! 垃圾系统! 他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把这份闷气晃掉,重新思考眼下的局势——如何逃生。既然这群人抓了他没跑远仍旧将他藏在山里,那么是不是代表他可以呼救?李承乾张开嘴,瞬间又闭上。 不行,陈婆的住处虽在水云观后面,却是有一定距离的。如果刚巧此时外面有人搜查或是巡逻还好,若没有,他叫再大声也传不到水云观去,非但引不来救兵还会暴露自己。 到时候必然引起芸娘等人的警惕,他想再找机会就难了。而且即便引来救兵,也是芸娘等人离他更近。他照样危险。他必须以自身安危为重,不能冒险。 李承乾犹豫起来,琢磨着该怎么办。一股困意袭来,李承乾觉得脑袋有些晕沉。 不是刚醒吗?怎么又困了?这不对劲吧? 李承乾猛然想到芸娘给他吃的那碗粥。里面有药! 咬了咬牙,察觉自己头晕的程度越发厉害,李承乾小心翼翼爬下楼梯,挣扎着回到原位,将双脚绑起来,打上危机课堂里老师教的特定绳结以便下次更好解绑,接着略显嫌弃得将破布轻轻塞回嘴里。最后把另一条绳子绕了几个圈,将双手伸进去,装出仍旧被绑的假象。 做完一切,李承乾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醒 来已是第二日清晨,日光从地板的缝隙照射进来,虽然十分微弱,却比全然漆黑的环境要好得多。 芸娘依旧端着碗下来给他喂食,李承乾吃了几口便不吃了。芸娘皱眉很是不悦。李承乾吓得眼眶都红了,颤颤巍巍道:“我……我吃不下。我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这些东西伺候我的仆婢都不吃的。” 芸娘一愣。李承乾耸了耸鼻子,眼泪悬在睫毛,委委屈屈,好不可怜。 “我想念兰婆婆做的糕点了。软软的,糯糯的,甜而不腻,可好吃了。” 见芸娘的目光扫过来,透着几分不解又带了几分愠怒。 李承乾不自觉将身子往里挪了挪:“兰婆婆是我家专门负责给我做糕点的阿婆。她的手艺真的很好。姐姐若是吃过也会喜欢的,也会跟我一样吃不下这些东西了。” 芸娘一直不说话,李承乾吓得哭出来:“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吃。我确实吃不下。我想兰阿婆了,阿婆,阿婆……的糕点。” 断断续续对于“阿婆”的呼唤以及压抑的哽咽哭泣钻出地窖,声音不算太大,但在寂静的房子里显得十分突兀。呆在角落安静吃饭的陈婆顿了顿,突然站起来,神情激动,口中低哑的啊啊叫,极力呼喊着“孙……孙……”。 她将碗一丢,边喊边朝声音处奔,蹬蹬跳下地窖,将芸娘撞开,抱住李承乾:“孙……孙,啊啊……” 外头等候的三个男子跟下来,一个个面色铁青。赵钱立马就要上前拉开陈婆,将他带出去,奈何陈婆一心扑在“孙子”身上,拼命呼喊,死活不肯松手。 她的嗓子虽然坏了,声音低哑暗沉,字节也不太说得出来,但被逼急了竟偶尔夹杂出两句尖利的吼叫。 眼见局面快要失控,芸娘厉声打断:“放开她。” 赵钱一顿,松开手,眉宇紧皱,下意识抽出自己的刀,却被周吴按住:“这里离水云观不远,如今山上山下都是禁卫军,杀了陈婆会打草惊蛇。” 赵钱气得跺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说怎么办?” 李承乾仿佛被突然的变故吓到,眼泪哗啦啦直流,对上芸娘凶狠的眼神,连连后退,将头埋进陈婆怀里:“我……我听话,我不说了,我不想兰婆婆的糕点了。我吃饭,我吃饭。” 见他浑身颤抖,陈婆一颗心都要碎了,死死将他护在身后,指指自己又指指李承乾,跪下朝芸娘等人磕头,一个又一个。 见此情形,孙李失笑:“一个稚子一个疯子也值当你们这么紧张?她想照顾这孩子,让她照顾就是。往后每天送饭喂饭的活都交给她吧,也省了芸娘的麻烦,岂不正好?再说,我们又不出去,总归在屋里。他们一老一幼还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翻出花来?” 芸娘想了想也觉有理,同意了这个方案。 陈婆大喜,主动捧起地上的碗给李承乾喂,李承乾勉强吃了几口,努力咽下去,眼睛不停朝芸娘等人瞄,眸中满是恐惧,那模样显得越发怯弱畏缩了。 一顿饭喂完,芸娘将陈婆赶出去。陈婆不太愿意,又怕触怒了对方,对方会伤害“孙子”,也怕自己不听话,对方之后就不让自己见“孙子”,给他喂饭了。因此只能乖乖听从,不但听从,烧水做饭,伺候四人更加尽心了。 也是她这番表现,芸娘“大发慈悲”,正午仍旧允她送饭喂饭。 暗地里,李承乾大是松了口气。至少第一步,他成功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承乾在受苦受难的同时,李世民也是焦急如焚。他亲自带人在城里找了一天一夜,什么都没找到,不但没寻到人影,就连半点线索也无。 好在房玄龄这边有了些发现。 李世民面前 的桌上摆着一个香包,一个水囊。 “属下仔细查看了几个山匪的尸体,在其中一人的衣服内发现了这个香包。香包里面用的香料十分平常,但香包上的针脚这个香包上的针脚似是庆州刺绣。” 房玄龄又指向水囊:“据钱将军说,这是在山匪藏匿的洞穴里找到的,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酒。酒剩的不多,但好在还有一些。是黄酒。” 庆州便产黄酒。 香包,黄酒,都指向庆州。现任庆州都督杨文干曾是东宫宿卫,李建成的人。李世民拳头紧了紧:“这点父皇知道吗?” “查到这点后,钱将军已如实禀明圣人。但这两样东西都非铁证,甚至没法明确说它就与庆州有关,便是与庆州有关,也不能说就是杨文干所为。因此圣人暂且按下不表,只让继续查。”房玄龄一顿,“殿下还需早做打算。” “那就查!传信回长安,让那边盯紧了东宫,配合我们一起查。若真是他所为,必有蛛丝马迹。” 李世民牙关紧咬,面黑如炭,不管是谁,胆敢动承乾,他都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正在这时,亲卫匆匆来报:“朗将尔朱焕与校尉乔公山突然前来,请求面圣。” 李世民一愣,这两个也是李建成的人,他们刚刚查到庆州,怀疑承乾的失踪与李建成有人,李建成的人就来了? 房玄龄蹙眉:“可知道他们来做什么?” “不知,钱将军已带他们前往道观后院面见圣人。” 李世民与房玄龄对视一眼,不必房玄龄明说,李世民已然会意:“我去见父皇。” 来到道观客舍,刚迈进庭院便听闻屋内李渊雷霆暴怒:“你们说什么?再说一次!太子让你们干什么?” “太……太子让我等运送盔甲去庆州,交于都督杨文干,嘱咐其尽快准备。” 砰砰,哗啦,是一阵桌椅踹翻,杯碟茶盏碎裂之声。 “准备?准备什么?造反吗!还有前日突然出现在这山上的山匪,是否也与杨文干有关?那些山匪个个身手不凡,所用兵器也非寻常匪盗能有。说,这些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李世民听闻这点,面色大变,疾步闯进去,一把抓住跪在下首的二人:“是你们抓的承乾?承乾在哪里?” 尔朱焕懵了半晌:“中山王?” “别跟我装蒜,我问你承乾在哪里!” 尔朱焕慌忙摇头:“我们不知道。中山王被掳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太子让杨文干私募勇士,又让我等去送铠甲,其余一概不知。我们不清楚中山王的失踪是否跟杨文干有关,更不知道中山王现在何处。” 乔公山连连附和:“我们知道的全都跟圣人交待了,其他的,我们真的不知情。” 李世民二话不说,立刻拔刀,眼见刀刃就要落在尔朱焕身上,李渊大叫:“钱九陇!” 钱九陇得到示意,迅速上前,挑开了这一刀。 李渊呵斥:“老二,你冷静点!” “承乾已失踪两天两夜,半点线索都无,生死不知,你让我怎么冷静!” 二人双目对视,看着李世民赤红的眼睛,李渊大惊,本要训斥的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想到仍未找到的承乾,所有的脾气再也发不出来。 李世民心底冷嗤,转身一手提起尔朱焕,一手提起乔公山,将二人拖至庭院,扔在地上,直接开揍,拳拳到肉,那个狠劲让周遭侍卫个个胆颤。 钱九陇看向李渊:“圣人?” 李渊无奈咬牙:“你去看着,别让他把人打死了。如今事情未明,这两人不能死。” 钱九陇一听便知,这是不打算阻止了,保证不死就行。 庭院内,肉搏声、哀嚎声、求饶声不绝 于耳。没多久尔朱焕与乔公山便已浑身是伤,头破血流,呼吸急促,气若游丝:“中山王的事,我们……我们是真的不知道。秦王殿下便是打死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啊。” 眼见李世民拳头篡紧,手指关节咯咯作响,钱九陇连忙上前:“他们都快没命了,仍旧坚持这番说法,想来确实不知情。” 李世民也明白这点,胸口闷闷地,十分失望。 见他没再揍人,钱九陇松了口气,目光在李渊与李世民这对父子间逡巡了一圈,上前道:“中山王的下落要找,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杨文干。据这二人所说……” 钱九陇顿了下,没提太子李建成,只说:“这二人说杨文干有反意。庆州紧邻宜君县,大军可朝发夕至,不管消息是真是假,圣人都需提早做准备。否则一旦等对方先动,只怕就来不及了。” 说完,他跪下来:“臣恳请圣人与秦王移驾仁智宫。仁智宫的安防比此处更好布置。还请圣人以自身安危为重。” 李渊刚才被李世民的举动惊到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承乾,现在经钱九陇提醒,恍然回神。是啊,若这二人所说为真,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防备杨文干。至于承乾…… 李渊甚是挣扎,犹豫不决。李世民将他神色收入眼底,嘴角轻勾一抹讽笑:“你们要走边走。我留下。” 李渊皱眉,李世民目光炯炯:“承乾是在此处被掳,山上山下,城内城外都及时被控制住。不管掳他的人是不是杨文干,对方都一定还在。他们没机会逃出去。我若守着,总有机会找到承乾。我若跟着退了,此地空虚,才是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钱九陇心急:“秦王殿下,此地的卫队不会全部撤走,各处关卡也不会撤离,我们可以让下面的人继续寻找中山王,你不必亲自坐镇。” 李世民摇头:“不,我得守着。” 若没出杨文干的事情也就罢了,但偏偏就是发生了。消息传出,必定人心惶惶,到时候下面的人还会不会对各处严防死守?会不会对寻找承乾用尽全力?但凡他们迟疑一分,松懈一分,贼人都可能利用这“一分”将承乾带出去。 他们一旦出了宜君县,天涯海角,那时他要到何处去寻承乾?又或者他们把承乾直接带去庆州,交到杨文干手里,承乾危矣。 所以他要留下坐镇,也必须留下坐镇。 这些话李世民没有说出来,但李渊与钱九陇又如何能不明白。只是…… 李渊几次启唇,欲言又止,半晌后终是咬牙开口:“好!那便不走。你不走,朕也不走。我们一起等承乾回来。” 钱九陇大惊:“圣人!” 李渊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头:“朕意已决,不必再劝。传旨给杨师道,调遣灵州兵马过来,如何布置,如何对付杨文干都由你来负责,朕把自己的安危全交给你了。” 听得此话,李世民看向李渊,见他留下的决定是真心实意,面色总算稍微好了点。 钱九陇无奈,只能领命退下。 从李渊院子离开,回到自己的客舍,房玄龄已经等着了。 “尔朱焕与乔公山所说之事,殿下怎么看?” 跟了自己多年的人,李世民多少有些了解,听他语气不太寻常,微微蹙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殿下是被小郎君的事扰乱心神,关心则乱了。属下本来也觉得小郎君的事恐与庆州有关。但现在……”房玄龄看向李世民,“我们刚查到庆州,尔朱焕与乔公山就来告发太子。这两个原先还是太子的人,会无缘无故出卖主子?还出卖得如此坚定,毫不手软?” 房玄龄眉宇凝重:“桩桩件件,前后呼应,殿下不觉得太巧了点吗?还是殿下当真相信他们所谓的忠君之言,是自觉太子此举属实不妥,心中难安 才来向圣人禀明真相?” 李世民神色闪烁:“你是说此事不寻常,这里面恐有端倪?” 房玄龄默然点头。 李世民陷入深思。 另一边,李渊也有同样的疑惑。他的第一反应:这会否是李世民的手笔。李世民故意策反尔朱焕与乔公山借以栽赃李建成,倘若李建成谋逆,太子之位必失,那时诸位皇子,自己除了他还能立谁? 念头刚起,脑海中浮现出李世民那双赤红的双目,想到失踪的李承乾,李渊又皱起眉来。不对。老二或许会构陷,但绝不会拿承乾设局。而且他自来到此地后,种种表现都不似作伪。将近两天两夜的时间,他是一刻都没合眼。那份对承乾的担忧历历在目,让人无法忽视。 抛开这个可能,李渊又想:有没有可能是李建成先自曝,然后再嫁祸。如今自己初闻消息时有多生气,但他日反转,得知是李世民陷害之后,这份愤怒就会成倍增加。 可若是如此,这招会不会太过凶险?就算要兵行险招也不是这么用的吧。尔朱焕与乔公山可不只是空口凭说,他们还带来了盔甲军备。 建成如何保证自己能万无一失,绝对能设计成功?这其中但凡出现一点纰漏,都嫁祸不了世民,还会引火烧身,反倒坐实了自己的罪名。 李渊大脑高速运作,思绪风暴旋转。两个都是他儿子,他们都曾父子情深。这两年虽因老二权势过大,他难免心有忌惮,却也只是敲打弹压,从未想过要对亲儿子动手。至于老大,身为嫡长,他立其为储君,更是寄予厚望。 他实在不愿看到这是其中任何一人的诡计。尤其这件事里还夹杂着承乾。为了自己的私欲对稚童下手,还是自己的儿子或侄子,未免让人心凉。 李渊双拳篡紧,最终做下决定:“来人,传信回长安,让太子前来见朕,立刻,马上,不得耽搁。” 他要看看建成接到诏令后会如何做。建成若真有谋反之心必不会来,定有动作。他若来了…… 来了可能是问心无愧,也可能是带人逼宫。 李渊深吸一口气,双目远眺,看向长安的方向,眸光晦暗不明。 长安。 诏令传来之时,李建成也收到了自己人的消息。诏令只说圣人思念太子,想见太子,对宜君县发生的事只字不提,但自己人的信件中写得明明白白:尔朱焕与乔公山反水出卖了他。 室内气氛异常沉重,谁都明白圣人前脚得知太子向庆州都督输送军备,后脚就让人传唤太子过去,其中有多凶险。此刻的水云观或许早已织就了一张大网,等着太子落入其中。太子很可能一去就会被关押治罪。 李元吉一掌拍在桌案上:“要我说,不如干脆反了。” 李建成沉着脸不说话。 “大哥,事情到这个地步,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是,我知道你没想造反,至少现在没想。与杨文干联系只是为了防范二哥,以备后患。 “但联系了就是联系了,让他私募勇士是真,令人输送盔甲也是真。就凭这点,你八张嘴都说不清。难道你真想去送死?” 李建成仍旧不语。 李元吉大急:“你总说反兵逼宫是下下策,不到山穷水尽不可用,现在难道还不够山穷水尽吗?” 李建成回头:“你口口声声说反,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真反了,我们有几成胜算?杨文干在庆州没错,但父亲出宫带了禁军,行宫亦有卫队,如今还调遣了灵州的部署。 “更别提宜君县如今还有老二在,他离开长安前也是带了秦王府亲卫的。你当灵州都督杨师道好对付,当钱九陇好对付,还是当老二好对付?他们哪个是尸位素餐、浪得虚名之辈?” 李元吉咬 牙:“那也总比坐以待毙强吧。反了我们还有一线生机,不反你想乖乖束手就擒,被父亲治罪吗?你若忌惮二哥,大不了我先带人围了宏义宫。只需把他的妻儿全扣在手里,便能掣肘于他。” 计划不错,但宏义宫又怎是那么好闯的,即便李世民不在,府内的长孙氏也不是省油的灯。更别提长安可不是他们说了算。 李建成闭上眼睛:“你让我想想。” “大哥!” 李建成没理他。李元吉气得直跺脚,最终只能无奈坐到一边。 良久,李建成缓缓睁开眼睛,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去见父亲。” 李元吉大惊。 李建成却笑了,只是这笑容里掺杂着许多无法言说的心酸无奈。 “反兵逼宫当慎之又慎,此时被逼无奈,仓促起事,无法紧密周全,必有诸多漏洞。原本就不大的胜算只会更小。一旦事败,等同坐实了我的罪名,到时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况且尔朱焕与乔公山突然反水,此举太过异常,恐背后有人指使。” 李元吉第一想到李世民:“是二哥?” “我不确定。”李建成摇头,“但我知道,不论是谁,他这么做的目的恐怕就是要让我反。” 所以,他才更要慎重。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不如赌一把。” 李元吉不解:“赌一把?” “父亲没有直接派人来捉拿我,只说诏我觐见,就代表他心中对此事有疑虑,又或者说,他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自辩的机会。此行虽然凶险,却非是死路一条。若我赌赢了,便可全身而退。” 李元吉蹙眉:“若赌输了呢?” “输了……”李建成一顿,“输了,此事与你无关。” 李元吉怔住,转瞬暴跳如雷:“大哥这是信不过我?” “不,我信得过你。正因为信得过,此事必须与你无关。” 李元吉一愣,李建成继续道:“若是输了,看在我没有扰乱长安,没有带兵围困水云观,而是乖乖接受诏令前往觐见的份上,父亲不会牵连太广。我要你保全自身,这样你才能有机会帮我护住家眷。若真到了那一步,东宫上下,承道他们几个,我便都托付给你了。” 此话宛如遗言,李元吉心脏砰砰直跳,下意识握住李建成的手:“大哥!” 察觉出他的彷徨不安,李建成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过是说最坏的情况,我们不一定会走到这一步。你莫非以为如今这朝堂只有我与老二之争吗?不,李唐局势从来都是我、父亲、老二三方的较量。 “往日有我挡在前面,老二的矛头对准我,父亲便可藏于后头,享乐安稳。如果没了我,父亲就要直面老二。东宫空虚,你认为谁最有可能上位?只能是老二 “老二本就战功赫赫,拜天策府上将,若再拿到储君身份,便会剑指皇权。父亲可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所以他不愿自己直面老二,就不会让老二一人独大。他得有人帮他顶着。” 因此,李建成在赌,不仅赌李渊头脑清醒,能发现尔朱焕乔公山告发他一事当中的蹊跷;赌李渊对他仍旧存有一份父子之情;更是赌李渊对皇权的占有欲,赌李渊需要他。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身家性命。 而他李建成,甘愿勇赴赌桌。 第30章 第 30 章 宜君县,水云观。 李建成孤身上山,未带兵马,就连太子该有的仪仗卫队都留在了十几里外。 他面见李渊,直接跪下,背脊挺立:“儿子知道父皇现在怀疑儿子,可儿子确无谋逆之心,亦不曾对承乾下手。父皇想想,倘若我真要起事,直接对付二弟便好,抓走承乾有何用? “就算是为了扰乱二弟的心神,我让承道想办法把李泰李丽质骗出来不好吗?需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去抓一个李承乾? “退一步说,承乾当真是我下令让杨文干掳走,二弟接到消息赶来之时,我为何不半道设伏,反而让他一帆风顺到达此地,就连随身亲卫也未有折损?我若要在宜君县动手,会放他们过来给自己再添一记强敌吗? “再说,自承乾失踪后,父皇对宜君县严防死守,处处岗哨,水云观更是布防得密不透风。儿子冒昧,说句大不敬之言。父皇来水云观已有数日。我若真有这等大逆不道之心,早前几日让杨文干领兵偷袭是否更好?还能打父皇一个措手不及。 “我是有多蠢,才会掳走承乾,行打草惊蛇之事。偏偏在承乾失踪的第一时刻,父皇心急寻人水云观混乱之际不出手,反而等着钱将军处处布防,将山上山下全都控制住后再行事?” 这话确实大不敬,李渊直接一个茶盏砸过去:“放肆!” 李建成不躲不避挨了这一记,低头道:“是儿子莽撞,言语不当。儿子绝无冒犯父皇之心,只是想证明自身清白。父皇难道就没有想过,对方为什么没对父皇出手,而选择掳走承乾? “儿子想,他们大概是人手不够。父亲在水云观,除了贴身护卫的几人,观中还有许多暗中布置。若要对您出手,对方没有把握。所以他们只能选择承乾。” 李渊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方人手不够,但李建成若真与杨文干勾结,人手是足够的。如果他要谋逆,为何弃皇帝而选一个中山王,这不符合常理。 李渊看向他,声色俱厉:“那尔朱焕与乔公山欲要送去庆州的铠甲呢?你如何解释!” 这点还真解释不了,李建成当机立断,干脆承认:“儿子确实曾联系过杨文干,也让尔朱焕乔公山送过东西,这点儿子无可辩驳。但儿子从无谋逆之心,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渊冷哼:“不得已?” “二弟战功卓著,军中威望颇高,诸多将领都曾与他并肩作战,有袍泽之情,彼此交好。外人都道东宫人才济济,可在这方面,我与他差距甚大。儿子这些年住在东宫,当着这个太子,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其中彷徨与不安,父皇可知?我总得给自己点保障。” “所以你就能与地方军官勾结,私募勇士,暗自屯兵?”李渊大怒,一脚踹过去,将李建成掀翻在地。 李建成爬起来,继续跪着,并不辩解,只道:“儿子知错,不该因忌惮二弟手中人马而行此等悖逆之事。” “你……”李渊张了张嘴,最终铁青着脸唤了人进来,“将太子押下去,严密看管,不许见任何人,也不许任何人去见他!” 听闻此话,李建成非但没有紧张,反而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虽然说得条理分明,却并非没有漏洞。 譬如他意欲谋反与李承乾被掳可以是两码事,并不互通;譬如他没有尽早出手可能是因为杨文干还未准备好,他的铠甲军备没有送到;譬如他未曾中途设伏李世民,让其到达水云观,可能是想将其与李渊凑一堆,一网打尽。 这些种种,他心里清楚,李渊也想得到。但只要有疑窦,李渊就不至于直接给他定了死罪。更何况他故意说李世民势大,便是提醒李渊,搔在他的敏感点上。 果然李渊没有治他的罪,只是暂且将他软禁。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关算是过了。但这场赌局才刚刚开始,不到最后结束都不算赢。如今还需看两点,其一在庆州。他已让人传信杨文干,不许妄动。只希望杨文干能及时收到消息,听他的话。 其二在李承乾。李承乾若能平安归来便罢,若有个闪失,李世民势必要发疯,到时候局面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完全无法预料。 后山,小木屋。 芸娘等人脸色铁青。 “他们什么意思?杨文干都要反了,还守在水云观不走?” 赵钱气急败坏,若不是顾忌着怕被发现,他就要控制不住出去提刀乱砍了。李渊不走,山上的守卫不撤,他们要如何脱身? 芸娘望向地窖,她知道李渊李世民不走是因为李承乾。他们原本以为有杨文干要反的危机在,不论是为了皇权富贵还是自身安危,李渊李世民都会仪驾行宫。到时山上禁军必会撤走至少一半,留下的人心惶惶之际必出漏洞,他们的机会便来了。 哪知…… 赵钱咬牙:“我们现在怎么办?” 芸娘收回视线:“等!” “等?当初你说要等,等李渊离开。结果李渊没走。后来你说无妨,此地的事情传到李建成耳朵里,李建成为了自保必定会反。他一反,杨文干率兵打过来,李唐陷入混乱,我们就能趁乱逃离与公主会和。结果呢?李建成没反,他上山了。你现在还说等,我们还要等什么?” 芸娘目光凛冽:“若不等,你想怎么样?杀出去?你以为自己有三头六臂还是阎罗转世,能敌得过这山上诸多禁军?” 赵钱也知杀出去绝无活路,一屁股坐下来,恼恨不已。早知道就不该选择留下,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屁话!还不如直接入城呢。 见他不再躁动,芸娘放软了语气:“别急。李建成不想反不代表杨文干不会反。” 赵钱蹙眉:“什么意思?” 芸娘勾唇:“别忘了公主在哪里。” 赵钱仍旧没听明白。 寡言少语的周吴提醒:“公主在庆州。李建成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杨文干怎么做。棋局开启,棋子落下,就必须有个结果。公主不会让杨文干往后退,他不反也得反。” 赵钱脑子不太好使,又是个急性子,还想再问,眼见陈婆进来,芸娘抬手示意,赵钱闷闷闭了嘴。 一伙人沉默等着陈婆做好粥食,却谁也没心思吃。 反倒是陈婆高高兴兴端着碗去了地窖,赵钱撇了撇嘴:“天天吃这些野菜稀粥,我都吃不下,那小子养尊处优、金尊玉贵的,第一天还嫌弃呢,如今倒是吃得欢。” 芸娘朝他使了个眼色,赵钱立即明白,端着碗来到地窖口,一边无奈为了饱腹吞食,一边目光扫向地窖内。 在陈婆的轻轻摇动与低哑呼唤之下,李承乾缓缓苏醒,他小心翼翼瞄了眼赵钱,将他那差劲的面色收入眼底,心里琢磨起来。 这群人绑了他要做什么他不知道,可从这两天他们之间沉重的气氛可以猜到,他们的计划必定不太顺利。因着这点都没什么心情来管他了。 当然自从陈婆接手送饭喂饭的任务,他们管得就少了。但起初怕他跟陈婆闹事,每次陈婆出入都会派人跟着。后来见他与陈婆都很安分,不敢违逆他们半分之后,戒心渐渐放下,不再紧跟其后,多是坐在地窖口,偶尔瞄一眼。 这几日李承乾仔细检查过自己身上。外衣被脱掉了,但里头的衣服没动。对方搜过他的身,但没拿走装点心糖粒的荷包。大概是觉得这些不重要吧。 李承乾眼珠骨碌碌转悠了一圈,乖巧吃完饭后,小声与陈婆道:“阿婆,这几天多亏你照顾我,可我现在连自己都保不了,没法报答你。” 陈婆笑着摆手。 李承乾却说:“要的,我知道阿婆对我好,我也想对阿婆好。可是我……我现在没法对你好。若是在长安,我就能带你去吃好吃的了。阿婆整日吃这些东西,肯定没吃过长安的美食吧。我跟你说,我们府上有个跟阿婆差不多大的兰婆婆,她做的糕点可好吃了。可惜……” 李承乾突然一顿,转而笑起来:“有了。阿婆,我身上有兰婆婆做的糖。就在怀里,我双手绑着不能动,你自己拿。” 陈婆想给他解绑,看了眼地窖口的赵钱,又不敢了,只能自己从李承乾怀里取出荷包,倒出来一看,全是糖粒,黑白分明如同棋子。 “阿婆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对上李承乾期待的眼睛,陈婆捻了一颗放入嘴里。 “好吃吗?” 陈婆点点头,欲要将荷包还给他。 李承乾摇头:“阿婆拿着吧。我家里有很多,都吃腻了。这些全给你。阿婆可不许说不要,不然我要生气的。阿婆可以收着,什么时候想我了,就拿出来吃一颗。” 听到这句话,陈婆很是开心,将荷包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彷如对待珍宝。 李承乾顺势扑进陈婆怀里,细声道:“阿婆,这里黑,我害怕,你再陪我一会儿。” 陈婆应了,收拾碗筷的动作慢了些。 地窖口的赵钱粗枝大叶,瞄见这一幕,完全没当回事,翻了个白眼,继续艰难吃着碗里的野菜粥,心里冷嗤:这一大一小短短几天功夫倒是打得火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祖孙呢。 水云观。 就在李渊思索着李建成的话时,山下传来急报:杨文干反了。 若说此前尔朱焕与乔公山的检举还有人持怀疑态度,那么此刻便已是得到了证实。一时间水云观风声鹤唳。李渊急招众人商讨应敌平叛之策,派人传唤李世民。 李世民站立院中,岿然不动。 房玄龄蹙眉:“王爷不去?” 李世民没回答,反问道:“你觉得杨文干会打过来吗?” “会。”房玄龄斩钉截铁,“他既然举了反旗,便已无退路可走,唯有背水一战,只看是他的动作快,还是我们的动作快。” 李世民神色更差了几分,他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见他不说话,房玄龄疑惑:“王爷,圣人还在等着。” 李世民摇头:“灵州都督杨师道已到,又有钱九陇在,有我没我,差别不大。” 房玄龄:??? 怎么可能差别不大,杨师道与钱九陇都不是他们的人。如今大战在即,若能披甲平叛,又是大功一件。 李世民自知他怎么想,轻笑:“这些年我打了多少场仗,还差这点功劳?” 房玄龄:……确实,于如今的秦王而言,有这件功劳是锦上添花,没有也全无影响。但问题只在于功劳吗?不!杨文干是太子的人,如今反了,其中深意几何?只需握住平叛大权,便能从中做些手脚。 李世民却道:“父皇不会让我一人独掌平叛之事,杨师道与钱九陇必会随同前往。更何况……” 李世民稍顿,语气中满是担忧:“此时此刻,承乾更需要我。” 房玄龄愣住。 李世民苦笑:“你觉得杨文干打过来需要多久?我方平叛又需要多久?大战一触即发,如今父皇一心想要平叛,山上山下还有几人记得承乾?这还是杨文干未曾打过来,若他打过来了,局势会更混乱。到时候……我只怕到那时,承乾……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所以他必须在大战开始前找到承乾,时间紧迫,不容有失。 李世民看向山下,转而又缓缓回头望向后山:“城中我亲自带人搜寻了数日,一无所获。雁过留声,人过留痕,就算抓不到人也不该连半点线索都无,这不对劲。你说承乾会不会根本没有下山?” 房玄龄一震:“王爷的意思是贼人将中山王藏在山上?可山上钱将军派人搜过,我们的人也搜了。” “那就再搜一遍!” 他不信邪,山上山下都没有,这些人难道会飞天遁地,能凭空消失吗! 李世民起身唤来亲卫,抬脚就走,房玄龄只能跟上。 若说山上哪里最好藏人,必然是后山林子里。但因此前李承乾就是在林子里出的事,整个林子几乎被禁军连同秦王府的亲卫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隐秘的洞穴,偏僻的深潭无一幸免。 今日也一样。一无所获,又是一无所获。 李世民满脸失望,心底的焦虑又大了几分。 他离开长安时曾信誓旦旦向观音婢保证,一定会找到承乾,不会让他少一根汗毛,可如今…… 李世民身子不自主地晃了晃,初闻承乾失踪的消息时,观音婢已然脸色发白,手指冰凉。他不敢想象如果承乾当真有个闪失,观音婢会如何。 更何况那是承乾啊,即便平日他总嫌弃承乾出口呛人、惯爱嘚瑟,沉不住气,得势便猖狂。但终归是他的孩子,还是他第一个孩子,是他满怀期待出生的孩子。 尤记得观音婢孕育时,他们如何畅想这个孩子的未来;记得在房产外等了一天惊喜听到的那声啼哭;记得稳婆将孩子送到他怀里时那副脆弱娇软的模样;记得他第一次开口叫阿耶,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哭着要抱抱,第一次…… 李世民越想越怕,心尖颤抖,只能拼命晃掉脑子里纷杂的心绪,打起精神继续搜查。目光自草地扫过,定睛聚神,力求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突然李世民身形一顿,快走两步欣喜扒开杂草,从中取出一颗白色棋子。 “是糖粒。承乾的棋子糖粒。” 房玄龄大惊:“禁卫与我们的人都搜寻过这边,还不只一次。若早前有糖粒,不可能没发现。尤其昨日下过雨!” 若糖粒是下雨前便在,历经大雨,早该被浸化。可糖粒完好,也就是说它是在雨后才出现,甚至刚刚出现不久。 这点房玄龄明白,李世民也想得到,他将糖粒握在手中宛如至宝。 这代表什么?代表承乾在山上,又或者说那个掳走承乾的贼人在山上!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去查,此处今日谁人来过!” 亲卫疑惑:“目前山上除了水云观的道士剩下全是自己人。水云观的道士全都被看管起来,根本出不了道观,能在外行走的只有我们同禁军。总不能是禁军……” 话未说完,亲卫不敢提了,若是禁军所为,那事情可就不一般了。 李世民咬牙:“去请钱将军!” 钱九陇刚同李渊商讨完平叛之事,从院中出来就撞上房玄龄,被紧急拉过来。看到棋子糖粒,钱九陇十分讶异:“怎么会?山上明明全都搜遍了,他们能藏到哪去?” 李世民好悬压下火气:“还望钱将军好好想想,禁军谁人负责这片的巡视,谁人到过此地?” “不会是禁军,禁军十人一队,不管是巡视还是搜查,都是一起出动,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 不能单独行动,总不至于一队的十个人全都有问题。 问题卡在这里,众人犯难。 李世民忽然灵光一闪:“我记得,之前搜山的时候,你们提过,山上还住着个老妪?” 钱九陇点头,指向左方:“是。那老妪已经六十多岁,这里的人都唤她陈婆。那边往前数里有座小木屋,陈婆就住在木屋里,为人疯疯癫癫的,还不能说话。出事之后,水云观的所有人,连同当日来过的香客都查了。她也不例外。 “她是本地村子里的人,疯癫数年,这些年里只在木屋附近活动,从没下过山,除水云观的道士偶尔来给她送些吃食外,没同任何人有过交往,并无可疑。小木屋我们也搜了。还搜了两遍。” 亲卫点头:“事发后钱将军带人搜过一遍,后来王爷有令,属下又带人把各处重新搜了一遍。” 李世民不说话,钱九陇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道:“不可能的。就跟水云观的道士被困在观内出不来一样,陈婆也被困在屋内。她的住处四周都有岗哨。岗哨距离木屋最近的一里,最远也不过一里半。她若出门有异动,守卫不会没察觉。更何况这山上还有巡防。” 李世民死死盯着手里的糖粒,他要去看看。 “带我去木屋。” 话音刚落,但闻啁啁的声响传来,众人抬头。 钱九陇讶异:“鹞鹰?小郎君养的那只鹞鹰吗?” 李世民低喃:“阿鸢?是阿鸢!” 承乾养的鹞鹰他是认识的。这只鹞鹰平常只和饲养它的内侍呆在一处,不捣乱不闹事。偶尔自己出去捕个食,吃饱了就飞回来。省心得很。承乾对它并不是很上心,但来仁智宫的时候却一定要带上,说仁智宫在玉华山,指不定还能训练它为自己狩猎。 啁啁—— 鹞鹰飞到李世民头顶上空,一个小黑点被抛下,李世民下意识接住,是颗黑色的棋子。 有一颗棋子糖粒。 啁啁—— 鹞鹰挥动翅膀往前飞,李世民莫名看懂了它的意思,立刻道:“追上去!” 有鹞鹰指引,众人一路跟随,来到小木屋。 钱九陇十分诧异:“陈婆?” 李世民使了个眼色,亲卫立时闯进去,陈婆吓了一跳,缩在角落不敢动弹。 李世民甫一进门便闻道一股怪味,环视四周,身形顿住。这哪里是木屋,分明是个垃圾场。屋子里到处是破烂,唯有中间断了腿的方桌周围勉强还算空旷。 李世民忍着怪味查看了一遍屋中的“垃圾”,翻来覆去,垃圾堆得过分实在,压根没有藏人之地。若没发现那颗棋子糖粒,没有鹞鹰引路,李世民恐怕就要放弃了,这种地方是人呆的吗?这么扎实的垃圾,上哪藏人去! 可想到棋子,想到鹞鹰,李世民知道此处一定有问题。但屋子里该搜的地方都搜了,垃圾都被他翻了个遍。 钱九陇犹豫着说:“其实之前搜查的时候,我们发现木屋还有个地窖,就是……” 李世民抢先打断:“地窖在哪?” 钱九陇指了指方位。李世民拉开地窖的门,瞬间明白了钱九陇提及地窖时那一言难尽的怪异表情是怎么回事。 地窖的怪味更大,酸臭、腐朽扑面而来,李世民偏过脸,差点呕出来。随行亲卫并钱九陇早有经验,及时捂住口鼻。 李世民憋了一口气,重新站定,忍着不适爬下地窖。好家伙,地窖的垃圾比上面还多,从地面堆到窖顶,上面好歹能容人落脚,地窖却是连落脚都要小心翼翼。 李世民从入口开始查,在杂物中翻来翻去,突然一顿,目光瞄向地面,瞳孔收缩,手指一动,偏头干呕了几声,无奈张了张嘴:“这种情况如何藏人,承乾怎会在此。上去吧。” 众人跟在后头,一个个离开。 良久,未再传来声响。赵钱、孙李、周吴将头顶的杂物麻袋一个个挪开,与芸娘一起从垃圾堆最里头跳出来。芸娘将怀中昏睡的李承乾放下,揉了揉胳膊。 “都搜两遍了还来,咱们现在这模样,真成乞丐了。”几人顺着梯子爬出去,赵钱骂骂咧咧,抬起袖子凑到周吴面前,“你们闻闻,这味儿,乞丐都没咱们大吧。咱们这……” 咻—— 一只羽箭破窗而入,自赵钱背后贯穿胸膛,赵钱低头看着胸前的箭矢,双目瞪圆,不敢置信,扑通倒地,未说完的话再也没机会出口。 紧接着侍卫冲破木门,大刀来袭。孙李与周吴上前应敌,然而寡不敌众,没一会儿孙李便中了刀,鲜血直流,他勉力撑着:“快走!走!” 可如今情形,哪里走得了? 芸娘咬牙,回身跳入地窖,将李承乾抱出来,匕首抵在李承乾的脖颈:“全都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侍卫攻击顿停。 李世民双目瞪圆,嘴唇颤抖:“承乾!” 李承乾双目紧闭,毫无反应。李世民心头大骇,眼中猩红一片,看向芸娘等人的眸光满是杀意。 第31章 第 31 章 “放了承乾!” 如今李承乾就是他们的挡箭牌,芸娘怎么可能放?她嘴唇勾起:“都退出去!” 李世民不想退,可眼见芸娘匕首往李承乾肌肤又推近了一分,到底投鼠忌器,不敢冒险,只能咬牙下令:“退!” 芸娘缓缓上前,将众人一步步逼出木屋。她立于门口,对峙众人。屋内,周吴奋力将孙李拖到身后,可他自己也受了伤,不比孙李好多少,做完这一切已然脱力,颓唐倒在垃圾堆上,捂着伤口,额角的汗水滴落,混合着血水,糊满双眼。 可他仍旧用这双视物不清的眼睛看着芸娘,缓缓摇头:“别管我们。” 芸娘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让她放弃他们,挟持李承乾逃。她哽咽着,泪水滑落,却又硬生生止住。其实都一样的。就算抛下他们,面对李世民,面对眼前的亲卫,面对满山的禁军,她也难以逃脱。 她们启动计划,就想过失败的后果。她不怕死,但她不能死得毫无价值。 她对李世民道:“给我一匹马。” 李世民蹙眉:“你逃不掉的。” 芸娘冷嗤:“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只要李承乾在她手里,她就有希望,即便这希望其实微乎其微,她也要试一试。 李世民示意亲卫去牵马,顺便给了个眼神。芸娘立刻唤“周吴”。 周吴挣扎着起身,奋力推翻杂物,杂物倒向窗口,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这一个往日看来随手而为的简单动作,如今却已是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做完后周吴瘫在地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芸娘眸中划过一丝悲伤,转瞬又恢复如常,勾唇看向李世民:“怎么,想故技重施,让你的亲卫从窗口放箭?吃过一次亏,我还能再吃第二次?” 李世民脸色铁青,窗户的缺口被堵,门是唯一的路径。可芸娘死守门口,手中还有李承乾为质。李世民小心估量着击中芸娘而不伤到承乾的可能性。 芸娘也知,轻笑起来:“我知道秦王的亲卫都不是吃素的,秦王身手更是不凡,还有钱将军为你掠阵。但我亦不是寻常闺阁女子,打小舞刀弄剑长大。秦王殿下想要出手,怕是得掂量掂量,是你的身手快,还是我的匕首快。” 芸娘右手用力,匕首往前推进一分,尖利的刀刃划过皮肤,李承乾的脖颈瞬间出现一道血痕,疼痛使得李承乾在昏睡中皱了皱眉宇,眼珠微动,却并没有立刻醒来。 “住手!”李世民大骇,“我不动,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别伤了承乾。” 李世民确实不敢动了,他是可以杀了芸娘,甚至有九成的把握保住承乾,但还有一成呢?即便这一成的几率看似不大,可放在承乾身上,他不敢赌。因此他选择暂且安抚住芸娘,再伺机行动。 马匹牵过来,芸娘勒令众人退后。 李世民照做,他在等。芸娘若要上马必定会出屋。眼见己方缓缓后退,芸娘试探着开始伸脚出来,李世民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快了,只要她出屋,没了木屋遮挡,就有机会。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起,陈婆捡起地上赵钱掉落的大刀砍过来。芸娘猝不及防,后背中招,身形凝滞,双手一松,李承乾朝右歪去。 李世民大喝:“动手!” 亲卫的羽箭破空而来,击中芸娘左肩。她挟持承乾的力道再也撑不住,与此同时,李世民一跃而起,顺势抱住李承乾,在地上滚了一圈,将李承乾护在怀里,躲过芸娘垂死反扑的匕首。 赵钱、孙李当场死亡,周吴还剩一口气,芸娘受伤被抓,局势落定。 陈婆跌跌撞撞跑出来,口中啊啊乱叫:“孙……孙……” 眼见承乾一直未醒,情况不明,李世民哪容得她靠近,也不必他动手,自有亲卫将人拉开。李世民抱起承乾就往水云观去,甫一入观便让人去请医正。 李承乾这一觉睡得不长,也很不安稳。朦胧中他做了个梦,与往常梦到另一个世界不同。他梦到阿耶来救他了,梦到阿耶抱着他,梦到阿耶唤他的名字。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看到阿耶。 李承乾懵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困得太久,天天想着阿耶来救他,所以出现幻觉了? “承乾!”李世民万分惊喜,“医正,承乾醒了,他醒了。” 医正上前,把过脉,将其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通,微微松了口气:“小郎君既已醒来便无大碍了,手腕和脖颈都是皮外伤,养几日就好。” 至此,李承乾才回过神来,他得救了?那不是梦,阿耶真的把他救回来了! 李承乾起身,双手抱住李世民的脖子,哇地一声哭出来。 “阿耶,你怎么才找到我。我明明离你们那么近。我天天在梦里唤你,让你来救我,你都听不到。” 李世民轻声安抚着,对这些指责全部应下:“是阿耶不好,都是阿耶的错。” “阿耶,我好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也见不到阿娘跟弟弟妹妹了。他们欺负我,还说要杀我。你怎么那么笨,找这么久。” 李承乾越哭越凶,他即便再早慧也不过五岁,自出生就被长辈护着、仆从捧着,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受过这等委屈?被绑架时,为了活命,他极力冷静,不敢哭不敢闹不敢有一丝松懈,即便昏睡也紧绷着一根弦。 如今逃出生天,这根弦猛地一松,心头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积压了多日的彷徨、忐忑与委屈如洪水宣泄。 “对,是阿耶笨,阿耶若是聪明些,早该发现城内是障眼法。” 李世民心疼不已,他在城中寻找时便有过怀疑,但那时城内搜查还在进行,马匹入城是众人所见,山上也非是无人去寻,这念头一闪而过,也就没太在意。 此时才后悔莫及,若他当时多想几分,及时看出端倪,承乾也不至于受好几日的苦。 “承乾,承乾,是承乾醒了吗?快让阿翁看看。” 李渊匆匆赶来,李承乾转身又投入了李渊的怀抱,更是一番哭诉,李渊与李世民二人极为难受,自责愧疚心疼懊悔等诸多情绪宛如一团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再看他手腕上被绳索勒出来的血痕以及脖颈上的伤口,这火焰烧得更旺了。 发泄了一通,李承乾终于累了,渐渐缓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好饿,这几日天天都吃不饱。” 李渊赶紧吩咐人准备膳食,蹙眉说:“瘦了,都瘦一圈了。他们不给你东西吃吗?” “给的,可饭食里有药,每次吃了都会昏昏沉沉,我不敢多吃。前两回他们盯得紧,我没办法,只能吃完。后来陈婆负责送饭喂饭,我便悄悄哄她,偷偷吃一口吐一口,一大半都喂了老鼠,自己吞一小半。毕竟不吃不行,会饿。” 李渊李世民更心疼了。 李承乾却眨着两只大眼睛得意问:“我聪明吧?” 李渊李世民哭笑不得,却没法反驳。可不是聪明吗。寻常孩子在那等境遇下早就慌了,能冷静下来都难,更别提敢在贼人眼皮子底下耍花样。 李承乾接着说:“你们笨死了,找了几天都没找到我,还得我自己想办法。亏得他们没把我身上的糖粒收走,我就给了陈婆。最初只是给陈婆吃了两颗。他们瞧见也没在意。毕竟陈婆出不了门,一直在她们的监视下。 “后来我跟陈婆说,我从前在宏义宫养了一只鹰,名叫阿鸢,最爱吃我的糖粒。每次我将糖粒扔在屋顶,它都能自己叼走。可惜我被困,没人喂阿鸢了。 “陈婆脑子不清楚,分不清现实虚幻,以为我是她孙子,见我这么说,就要帮我喂阿鸢,我便偷偷让她把糖粒撒窗外。” 李世民挑眉:“若是阿鸢找不到糖粒呢?” 李承乾歪头:“那边离林子近,林子里有鸟。我清醒的时候,听到过窗外有鸟鸣的声音。而且寺里的小道童跟我说过,小梁哥哥在时,很喜欢喂食野生鸟雀,有不少鸟雀会飞来。 “既然如此,就算没有阿鸢,也总有别的鸟会捡来吃。我让陈婆多洒几次,只需有一只叼走,飞到别处被人发现,就有希望了。不过阿鸢争气,最先寻过来,没给我丢脸。不愧是我养的鹞鹰!” 李承乾甚是骄傲,脸上全是得意之色。 若是往日,李世民必会刺两句,这回没有,反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聪明。” 阿耶难得不挤兑他,还夸他,李承乾小脸儿扬起来,眉飞色舞,别提多嘚瑟,还不忘扯着李渊的衣角求情:“陈婆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他们骗陈婆,陈婆以为自己儿子没死,在他们手里,才把屋子借给他们。 “而且陈婆也拒绝不了。那群人看得紧,陈婆根本没有出去报信的可能。陈婆没有伤害我,还一直护着我。阿翁,你别为难陈婆。” 李渊蹙眉,原本不太愿意,但凡牵扯到这种事情,管她主动还是被逼,都逃不过罪责,可是对上李承乾恳求的目光,想到钱九陇回禀,最后是陈婆出手伤了芸娘给了他们救人的时机,最终答应下来。 李承乾高兴了,饭食端上来便开始大快朵颐。 见他狼吞虎咽那个劲,李世民心情越发复杂。恐李承乾饿了几天,吃得太油腻反而伤了肠胃,李渊让人做的全是清淡之物,大半是汤食或粥食,怕其他面食饭粒过硬,得先养两顿。 以李承乾的脾气,从前看到这些早闹起来了,绝对不肯吃的,定会嚷着做这做那,今日半句多余的话没提,还吃得无比香甜,仿佛玉馔珍馐。 再想到自己进入陈婆屋子及地窖的那番情形,酸臭腐朽之味让人作呕,蟑螂老鼠乃是常客,自己进去不到一炷香就受不了,承乾却在这种地方呆了好几日。好几日! 李世民心脏仿佛被刀割一样,他拿起帕子轻轻为承乾拭去嘴角的油渍:“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嗯嗯。”李承乾一边应着,嘴上动作却半分没停,吃完后揉着小肚子长舒一口气,“总算吃了顿饱饭。真好。” 李渊与李世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恰逢钱九陇急切前来回禀,李渊随之而去,李承乾捧起瓦罐鱼片粥就要出门,李世民赶紧拦住:“你才刚醒,身上还带着伤,不好好休息做什么去?” “我带去给陈婆。我答应了会给她吃好吃的。这个我只倒出来尝了一点,剩下这些没碰过的。” 李世民不免有些吃味,嘴角轻轻撇了撇,自己这亲生的阿耶守在床前寸步不离,吃饭的时候都没见他问上一句,倒是记挂着毫不相干的陈婆,眼巴巴特意给人去送。 转而又想起李承乾这几日遭的罪以及危急关头陈婆给予芸娘的那一击,心下一叹,到底没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只道:“我陪你去吧。” 芸娘等人被抓,陈婆仍留在小木屋,只是屋外多了好几个守卫,将前后左右团团围住。 陈婆见到李承乾十分高兴,手舞足蹈咿咿吖吖。李承乾将瓦罐粥捧到她面前,她笑着接了,却没吃,想喂李承乾。李承乾摆手说自己吃过了,还给她展示圆滚滚的小肚子:“再吃它就受不了了,会不舒服的。” 听到这话,陈婆终于不再坚持,蹲下神慢慢喝起粥来,喝完又拉着李承乾往里走,李承乾摇头:“阿婆,我不在这里休息,我要回去的。” 陈婆急了,再次手舞足蹈的比划,警惕地看着旁边的李世民,将李承乾拉过来护在身后。 李承乾笑着说:“阿婆,这是我阿耶。阿耶找到我了。” 陈婆歪头看着李世民,眼神犹疑,表情迷糊。似乎在疑惑,这人跟她儿子为什么长得不一样。 李承乾无奈:“阿婆,对不起,我不是你孙子。” 陈婆一顿,呆呆看了他半晌,恍然有些回过神来有了片刻的清醒,退后两步缩到墙角抱着个破烂枕头低声哭泣,再次嘶哑地一句句唤着“孙,孙……” 李承乾有些不忍心,走上前去:“阿婆。” 陈婆又缩了缩,没理他,口中又呢喃起不怎么成调的哼吟旋律。 李承乾颇觉失落。李世民安慰道:“她把你当了几天的孙子,如今得知真相,总要缓一缓的。” 李承乾点头,看了眼周遭的守卫:“可以不要关着陈婆吗?”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等审讯完毕,查清真相,证明此间之事确实与她无关,自然会放人。陈婆年纪大,也不必非要出门。留她在屋内,一日三餐有人送食,对她来说反而更便利。” 李承乾抿了抿唇没说话。 李世民叹道:“你若担心她,等此间事了,可以多给水云观一点香油钱,将陈婆托给他们照料。” 李承乾想了想,觉得这样安排也好,答应下来,又记起地窖里的土豆,忙吩咐人去搬。地窖杂乱不堪,土豆在最里边,不大好办。亲卫队很是费了些功夫才将东西清点完毕,把麻袋里的土豆全部运出来。 系统激动万分,差点喜极而泣。宿主居然还记得土豆! ——叮,土豆种薯已全部发放到位,请宿主确认查收。 李承乾:???这声调怎么听着比平时高两度? 虽然有些疑惑,但此前是身处囵圄,无暇他顾。如今一切安好,土豆他还是要的。至于系统这倒霉催的发放方式?他已经记在小本本上了,往后有机会定同它算总账。 李承乾哼哼唧唧,边在心里谩骂边点击确认。 ——叮,宿主已确认领取奖励品,此后奖励品出现何等变故,一应后果皆由宿主承担,系统概不负责。 嗯,不就是一经售出不退不换吗?这个李承乾懂,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更疑惑了。之前的辣椒也是幸运转盘抽奖抽出来的,拿到手的时候怎么没这个提示呢? ——叮,系统友情提示:土豆播种一般为春季或秋季,此时正处夏末,天气炎热,温度并不适宜土豆的生长需求,请宿主完善保存土豆种薯,以便天凉后再行育苗。 ——叮,请宿主注意。土豆若储存不当,会发芽发绿,无法留存到天凉以后,系统建议宿主谨慎处理。鉴于此种情况,系统予以提供代存服务,宿主可花费一千金币进行购买。 ——系统出品,无与伦比。此款土豆为星标特等款,种性优良,感病率低。但土豆种薯的育苗方式与其他种子不同,且种植过程也有许多需要注意之处。 ——为确保宿主正确使用种薯,顺利种植成功,系统有专业指导说明书,内容详尽,童叟无欺,宿主同样可花费一千金币进行购买。 李承乾:!!! 原来你是在这等着我呢。系统,你干脆别叫系统了,叫周扒皮吧。你比周扒皮还扒皮。 ——叮,宿主也可以选择不购买,自行储存自行育苗种植。 李承乾:…… 这不是废话吗!他要是知道怎么储存怎么育苗种植就好了!梦里他还小,又没兴趣,父亲没教啊!摔桌! 李承乾咬牙切齿, ——叮,系统代存为永久服务,开通后宿主可一生受用,包括但不限于土豆。 李承乾蹙眉,这么听着,差不多相当于梦里表姐玩的游戏中的背包功能?包括但不限于土豆,是不是说别的物件也可以?而且一生受用,服务时间够长,这么看来似乎不亏? ——叮,大促销,大促销。现在购买土豆种植使用说明,可附赠《中华美食烹饪大全》全册图书一套。 李承乾顿住,你居然还有大促销?《中华美食烹饪大全》?啊啊啊啊,土拨鼠尖叫!梦里那么多好吃的,他会吃但不会做。即便经常说给常阿荣听,让常阿荣试着复刻,也做出了好几种,仍有许多未能实现。有了这本书,他是不是就可以吃到更多美食了! 李承乾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 买,买,买!必须买! 还想什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果断点击购买!冲动付款后,下一秒李承乾看着剩下的几十个金币恍然回神。他这是被系统套路了?系统绝壁是看着他拥有的金币数目定的价格吧。他是不是还得感谢系统给他剩了个零头? 好奸诈! 李承乾暗自磨牙,再次对系统骂骂咧咧,却也没忘了让人将土豆送去水云观的屋舍内。待众人离去,李承乾开始研究代存服务。代存服务分为两种,一种是直接收取代存物品,另一种是收取并置换成遮掩物。 第一种很容易理解,第二种李承乾懵懵懂懂,随手点击试了下。系统面板的仓储中出现了土豆,但眼前的土豆并没有消失。 ——叮,土豆已存入系统并替换成遮掩物。遮掩物保留土豆的所有外观与触感,但失去一切功效及性能,不可食用不可种植。 李承乾瞪大眼睛,这是所谓的“障眼法”?哦吼,这技能可太棒了。李承乾决定少骂系统两句。如果是这样,那他觉得一千金币开通这个服务,值! 系统:…… 李承乾又拿出《土豆种植说明》以及《烹饪大全》,前者没什么好看的,内容确实详尽,可也正因为太详尽了,李承乾看得头晕眼花,半懂不懂,连连打哈欠,干脆丢到一边,转而兴致勃勃捧出后者。 与他想象中梦里的菜谱书籍不同,这套书看起来很旧很破,但里面的内容尚算清晰,还附带水墨插图,文字也非梦里的简体,而是大唐熟知的正体。不论谁瞧见大概都会以为是从何处得到的古籍孤本,不会心生怀疑。 李承乾讶异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系统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看,这做法还是挺贴心的嘛。 系统:……小孩子就是反复无常。心累。 道观院舍另一边。 哗啦又一个杯盏碎裂,李渊将手中的证词甩在李建成面前:“你自己好好看看。” 李建成目光扫过,心下大骇:“儿子冤枉,承乾被掳与儿子绝无半点干系。这些人分明是信口雌黄,企图栽赃嫁祸。” 李渊脸色阴沉,李世民翻看着证词询问钱九陇:“这些都是芸娘招供的?” “是。贼子四人,赵钱孙李已亡,周吴重伤濒死,唯有芸娘尚能开口。” 偏偏芸娘咬死了是受李建成指使。即便在场众人都明白,此事疑点重重,芸娘的证词并不足以为证。但有疑点不代表就一定不是李建成。更何况场中还有一个未必不会借此机会置他于死地的李世民。 李建成深知自身处境,咬牙道:“儿子请求与芸娘当面对质!” 既是栽赃必有漏洞,如今山上并无他得用的人手,就算有,有杨文干谋反之事在前,李渊也不会让他的人介入调查。因此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对质找出漏洞。 李渊略一思索,准了。 芸娘很快被带过来。她身上有伤,虽不致命却足够难受,兼之受了一番刑讯,此刻脚步虚浮,身形摇晃,脸色苍白得可怕。 押送的人员一松手,她几乎是瞬间摔在地上,勉力撑着地面跪立,挺直脊梁,缓缓看向李建成,神色凄苦:“太子殿下,是芸娘没用,未能成事。只是……殿下,您……您不该上山的。” 李建成面色大变,芸娘依旧说着:“若殿下不上山,与杨文干里应外合,左右夹击,我们未必会陷入这等境地。殿下,芸娘不明白,为何早就定好的计划,我等负责掳走中山王制造混乱,杨文干兵起庆州,您从长安呼应。明明一切皆有算计,可偏偏您,您……为何啊!” 李建成双拳紧握:“我何时与你们定下的计划!” “殿下,事到如今,你我俱是阶下囚,还有什么好否认的。输了便是输了。” 李建成恨不能上前掐死她:“我没做过的事为何要承认?你口口声声说跟我有计划,说所做皆是受我指使,那我问你,我是如何指使的你。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 芸娘讶然:“殿下这是何意?您以为这样说圣人就会放过您吗?您当他们查不到我一月前去过长安,在郊外与您见过一面?殿下,您看清楚吧,我们败了。败了!从您上山那一刻就已经败了。” 李建成身子晃了晃,一月前他确实有去长安郊外纵马狩猎。芸娘敢这么说,证明她也去过。即便所谓见面之事乃子虚乌有,但只需她在那一日那个时间段曾出现在同一范围内,他便难以说清。 李建成抬头看去,但见李渊脸色更黑了,眸中有寒光闪烁,心头一紧:“这么庞大的计划总不可能一次见面就将事情交待清楚,谋算周详。你说你是我的人,那么除此之外,我们可有别的会面?” 即便是精心计划,芸娘能与他曾经出现在一处已经难得,不可能还有两次三次。若真如此,他这个太子的行踪未免也太好掌控了。 芸娘低下头:“没有别的会面。” 李建成眼前一亮,喜色还没爬上眉梢便听芸娘又道:“有书信。” 李渊看向钱九陇,钱九陇摇头:“臣未在芸娘身上发现任何书信纸张。” 芸娘勾唇:“书信不在我身上,藏在道观大殿前方香炉的香灰之下。” 不必李渊发话,钱九陇给了身旁侍卫一个眼色,没多久,侍卫回来,递上一封沾着香灰的信,信上确实写了命令芸娘对李承乾出手之事。 信在李渊李世民手中过了一圈,由李渊做主递给了李建成。 是他的字迹,但李建成不怒反喜。 “父皇该知道儿子会的字体不只一种,信上用的是儿子平日书写奏章或改阅批文的字体,但这种字体儿子私下并不用。” 李渊点头,这点他知道,李世民也知道。 芸娘一愣,手指微微蜷缩了下。李建成继续道:“再有,儿子身边并非无一人可用,若真要传信,也犯不着自己亲笔,留下这等铁证。交于旁人不好吗?或是在言语间信纸上定个隐秘些的暗号,不比以字迹确认要强?更重要的一点。” 李建成看向芸娘:“若你真是我的人,忠心于我,看完信会直接烧掉,不会偷偷藏下。” 芸娘眸光忽明忽暗,转而抬起头:“是我们算错了,没想到你私下用的字迹与平日奏本批文不同。” 众人皆愣,这么快便承认了? 李渊李世民俱是惊疑,唯独李建成心中更为骇然。若芸娘继续狡辩,他自有法子一步步戳破,可她偏偏反其道而行,直接认下。如此干脆,非但不能让人取信,还会给人一种会否是在故意以不可能来掩盖可能之感。 他所说疑点可以是漏洞,也可以是用来洗清自己而提前安排的伏笔。 李建成绷紧心弦,此女不简单。 她此举一出,自己再发现任何破绽也不便出口了。 双方胶着之际,钱九陇上前提醒李渊:“小郎君被他们抓走数日,那几日天天同他们呆在一处,会否知道些什么?” 李渊恍然想到这点,是啊,承乾已经救回来,他们光顾着询问承乾的安危,还没来记得询问这点,他张了张嘴,刚要开口,李世民便道:“承乾不过五岁,又受惊过度,能知晓什么?他被折腾了好些时日,身心疲惫,已经歇下了。” 李建成蹙眉,什么意思?不许李承乾出面揭露真相?老二你就算想借此事定死我的罪名,这等手段是不是也做得太显眼了点? 李渊目光深沉,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然而李世民面色如常,坐立不动,一副你们爱怎么想怎么想的表情。反正受冤屈的人又不是他,为这点破事去打扰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儿子,把一个五岁的孩子拉下水,呵呵。 他很清楚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以他与李建成的关系,双方子女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但他私心里仍旧不太希望承乾被扯入旋涡,至少现在不能。他才五岁啊,还刚刚历经一场生死。 然而,世事并不如他所愿。 吱呀—— 房门打开一条缝,钻出个小脑袋:“阿翁是要找我吗?” 李世民:……兔崽子是来打我脸的吧,我话刚说出口! 李世民青筋直跳,上前将他拎进来:“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你何时学会偷听了!” “哪有鬼鬼祟祟,我明明是光明正大走过来的。而且道观就这么点大,又没什么隔音设施,你们声音也不小,我在外面就听见了,用得着偷听吗?” 李承乾气呼呼跑到李渊身边,“阿翁,阿耶又冤枉我。” 李世民吹胡子瞪眼:“你不是说要歇觉吗?跑到这里来作甚!回去!” 李承乾眼珠骨碌碌乱转,他确实是借歇觉的理由把人都支开来弄系统土豆的,但是他不能示弱于人。 他叉腰:“是啊,我都快睡着了,你们又是骂人又是摔东西的,吵得我不得安宁,搅了我的好梦,我不得过来看看。你们这么闹腾,搞得我没法睡,还好意思说!” 李世民:…… 众人:…… 你可真是理直气壮。 李承乾哼哼,就理直气壮怎么地。 既骂人且摔了东西的李渊讪讪摸了摸鼻子,将李承乾抱到自己身边坐下,轻咳两声将这个话题揭过去,顺势询问:“你被他们关着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譬如他们为什么要抓你,抓你做什么,是否有人指使?” 李承乾点头,指了指芸娘:“地窖环境不好,还有老鼠。我害怕,求了他们一回。她跟我说除了地窖没地方安置我,让我忍忍,别怪他们。他们不过奉命行事,让我要怪就怪太子伯父。是太子伯父让她们干的。” 全场俱静。李建成面色大白,身形不受控制的微微晃了晃。芸娘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地笑意。 “不过我觉得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这一句峰回路转。 芸娘:……笑容凝滞。 众人:……诶??? 第32章 第 32 章 “他们一直很谨慎,平日说话声音特别小,就算议论什么也都避着人,陈婆这等口不能言的都防着,给我吃的饭食里更是每顿都放了药,就怕我醒着发现什么或是给他们添乱。在我面前从不会吐露半点有用的信息。可偏偏那天就跟我说了,还特意提到太子伯父。” 李承乾扬了扬下巴,怒视芸娘:“当我是傻子呢。这不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以为我是小孩子好忽悠哦,呸。你爷爷我聪明着呢,才不上你们的当。” 又拉了拉李渊的衣角,继续道:“阿翁,他们不知道其实我早就自己把捆绑的绳索解开了,只是因为打不过他们,不敢妄动。他们送的吃食我也没有全吃,一半时间昏睡着,一半时间可都是醒着的。我听到他们直呼你跟阿耶还有太子伯父的名讳。” 若真是李建成的人,必不会如此大不敬直呼名讳。 李渊脸色一沉:“可还有听到别的?” “嗯……”李承乾歪头想了想,“听他们提到什么公主。他们声音太小了,我听不真切,只能隐约辩出这几个词。其他就没了。” 李承乾有些懊恼,怎么就没能多听一些。李渊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无妨,承乾已经很棒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向芸娘。公主?以承乾所述来看,必不会是他们李唐的公主。大业末年,十八路反王,王世充的郑、窦建德的夏、梁师都的梁、高开道的燕……这些政权中,掌权人的女儿姐妹都可称一句公主。除此之外,还有前朝皇室。 即便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已经败了,但未必没有余部殊死挣扎。那么芸娘等人口中的“公主”,又属哪一路呢? 噗—— 一声嗤笑突兀响起,噗,紧接着又是一声,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芸娘缓缓抬头,看向李承乾的目光森冷而阴鸷:“没想到我们千算万算,最终败在一个稚子的手里,是我小瞧了你。” 这是直接摊牌不装了。李建成暗自松了口气。 芸娘却是紧咬双唇,她知道自己的指证不可能扳倒李建成,可她要的本也不是扳倒谁,她是想在李唐中心埋下一颗种子。李建成本就与李世民不合,若再有李承乾之事的矛盾激化,二人关系会更加恶劣。 而李渊若生了疑心,忌惮李世民的同时又无法再信任李建成。三人越走越远,彼此试探、拉锯、敌对,只需再费心加两把火,待一朝爆发不可收拾之际,便是他们图谋大业之时。 可惜…… 既然此计行不通,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芸娘自进门后就一直在暗中观察周遭的环境,自然瞧见了摔在地上的杯碟茶碗,她眼珠微动,捡起瓷片倏忽暴起冲向李渊,动作迅猛,变故只在一息之间。 然而她虽快,在场之人反应也不慢。李世民当即起身,脚尖挑起面前的桌案扔向芸娘,芸娘本就身上有伤,已是强弩之末,被这一击,直接摔落在地,还没等她再度爬起来,钱九陇的刀尖已经抵在喉头。 芸娘眼神愤懑:“是我疏忽,一败再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只恨没能杀了你们这群乱臣贼子。” 李渊敏锐察觉她话语中的蹊跷:“乱臣贼子?” “祸乱天下,取皇室江山而代之,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 李渊眼波浮动:“所以你口中的公主是杨氏后人。” 芸娘语带轻蔑:“除了杨氏,谁人堪称公主?你们李唐也配。李渊,当年文帝与独孤皇后待你不薄,你便是这么回报他们的吗!谋朝篡位,杀害杨家子嗣。代王是怎么死的,你敢说你问心无愧!” 代王名唤杨侑,乃杨广之孙。当年李渊起兵,攻入大兴。因彼时杨广还没有死,尚在江都。鉴于多方考虑,李渊没有贸然称帝,而是拥立杨侑登 基做傀儡,自己当实际掌权者。 后来杨广死于江都兵变,李渊立即让杨侑禅位,自己称帝,封杨侑为酅(xi第一声)国公。但杨侑的存在对李渊始终是根刺。不到一年,杨侑便死了。明面上是病逝,但显然芸娘并不信这种说法。 李渊觉得自己冤。虽说他确实有过对杨侑下手的打算,可当初封杨侑为国公便是为了对外展示他对前朝皇室的厚待,是拉拢前朝臣子以及对天下树立正面形象的一种手段。 所以杨侑可以死,但不能这么快死。就算要下手,至少也需等一等。然而杨侑根本没等到这一步,自己就病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眼见李渊面色黑沉,芸娘脸上的讥讽更大了:“当年若非独孤皇后,你算什么?也不过是烂在太原方寸之地的一条虫。是独孤皇后惦念你这个外甥,文帝爱重独孤皇后,这才一手将你扶持起来。 “他们看重你培养你,为你铺路,让你青云直上。结果呢?你竟反咬一口吞掉整个江山,还要致杨家子嗣于死地。薄情寡恩,不忠不义。不知独孤皇后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爬起来掐死你!” “大胆!”李渊登基已有数年,听多了赞誉,何人敢如此谩骂。这话字字诛心,气得他七窍生烟,就在他暴怒欲要发作之际,一声突兀的轻叹响起。 哎—— 李渊一低头就看到身侧的李承乾饶有兴致地询问:“照你这么说,那文帝是不是也挺不忠不义的。毕竟杨家皇位也不是祖上传来,是文帝抢了自己女婿家的。” 芸娘顿住,转瞬眦目:“这如何一样。明明是北周皇帝昏庸暴虐,文帝英明,登基上位是为天下考虑,救万民于水火。” “北周失天下是因皇帝昏庸暴虐,杨家丢江山不也是自己作的吗?”李承乾翻了个白眼,他早就已经开始学史了。虽然前朝之事有些敏感,很多东西先生都有规避,对炀帝的功过评价难免带了层色彩,但他记得前阵子梦里表姐就提过这一遭。 表姐说,杨广确有昏庸之处,但单纯用昏庸二字来评价过于扁平。每个人都是复杂的多面体。杨广作为皇帝,实非明君。可他也并非一无是处,相反,他的许多政策都是好的,譬如征讨高句丽、开辟隋运河、创科举,行外交。 可惜任何正确的措施,都应该有一个正确的规划,选择一个正确的时间。杨广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他几乎是想到什么就做了,没有去考虑天时地利人和,也没有过多结合彼时国情。 甚至他做这一切的初衷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不是为了民生百姓。所以在实施时未能做到全面规划与兼顾。因而导致最后的结局,无怨尤人。 哎,反正就是作呗。李承乾觉得自己这么说没毛病。 “你……你……”芸娘怒目而视,却无法反驳。 李承乾再叹:“你好双标啊。都一样是抢来的皇位,凭什么隋文帝是英明神武,我阿翁就成不忠不义了。连我都知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道理,你这么大了难道还不懂?一切皆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再说,文帝与文献皇后对我阿翁好。他们在世时,我阿翁也兢兢业业回报了。至于后头的事,谁能想到炀帝能把天下作成这个样子呢。还有,你说我阿翁害死酅(xi)国公,你拿出证据来啊。证据呢!” “你们干出这种事自然怕天下人知道,怎么会让我找到证据!”芸娘瞪眼。 李承乾皱眉:“没证据你说个屁。真是造谣全凭一张嘴,辟谣却得跑断腿。最烦你们这种人了,什么事全凭自己猜想。反正就是你猜得全对,我说得全不对,是不是? “就你这样也好意思打着杨家的旗号办事。你字字捧着杨氏,一副杨氏皇族忠臣做派,那前头这些年你们哪去了?这会儿才冒出来?天下都混乱多少年了,什么 郑国夏国燕国,一个个往外冒也没见你们去说啊。 “怎么地,当我阿翁脾气好,觉得我李唐好欺负?不说别的,你们这么忠心这么能,都敢绑架我刺杀我阿翁了,怎么早两年不去杀了王世充?他可是千真万确杀了杨氏皇嗣的人呢。你们连个屁都没放,半点措施没有,最后还是我李唐给你们报的仇。 “就这你也好意思自称是杨氏属臣。合着杨氏在你眼里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用得上的时候拿来垫脚下,让自己站在道德高点抨击别人。用不上的时候哪凉快哪呆着去,想都想不起来?” 芸娘气愤难当,却一时找不到言语辩驳。李渊已是哈哈大笑起来,揉着李承乾的小脑袋赞道:“说得好!” 钱九陇轻笑:“小郎君说得有理,此女满口胡言,先诬陷太子,又意欲攀扯秦王,她说的话只怕一个字都不能信。” 李世民的后院就有一位杨夫人,乃前朝公主,杨广之女。虽说杨氏公主不只一位,但只需分属姐妹,血脉的牵连就够杨夫人喝一壶。而若将杨夫人拉下水,李世民必定也会被扯进旋涡。芸娘此计不可谓不毒。 “既然不能信那就不要听她说了啊。”李承乾扯了扯李渊的衣角,“阿翁,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她开口,难道除了她,没有别的方法查找线索了吗?她这个样子,一句话里藏八百个心眼,一不小心就被坑。她开口还不如不开口呢。” 李渊微顿,笑着点头:“是阿翁着相了,倒不如咱们承乾看得通透。钱九陇。” “臣在。” “她既然不想招那就不用招了,带出去处置了吧,连同那位重伤濒死的,也不必让医官照看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是。” 芸娘瘫软在地,脸色灰败,目光扫向李承乾,眸中怨毒愤恨让人胆颤。她明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仍旧选择当堂刺杀李渊,非是觉得能够成功,而是借此表现得大义凌然,为后头的说辞做铺垫,行的是祸水东引之计。 若能成功,便是死了,也能给公主添一层保障,使李唐走近自己的设下的迷雾当中。若是能借由那位杨夫人将李世民扯进来便是再好不过,李唐三方势力疑心渐重,分裂在所难免。可惜,她怎么都没料到自己几次三番都输在一个稚童的手上。 李世民不悦蹙眉,微微侧身,挡住芸娘的目光,将手掌附在李承乾的眼睛上,避免他对上芸娘的视线。 李承乾:???他不怕啊。被看几眼而已,又不能把他怎么样,有什么好怕的。阿耶真是多此一举。 芸娘被拖出去,李建成虽然基本证明与掳走李承乾一事无关,但还有杨文干谋反的事情在,仍旧被带走软禁。李渊揉着额头提起平叛之事来:“老二……” 谁料刚开了个口,李世民已弯腰将李承乾抱起来:“父亲,承乾累了,我先送他回去休息。” 转身就走,半点不停留,根本不搭理李渊即将出口之言。 李渊:…… 躺在软乎乎的大床上,李承乾敏锐察觉到李世民的情绪不太对劲,抱着他的胳膊问:“阿耶,你是在怪我吗?” 李世民怔住:“阿耶为何要怪你?” “因为我帮了太子伯父啊。” 确实,若非李承乾,李建成只怕没这么容易清洗冤屈。李世民恍然,他本觉得李承乾性格跳脱,大大咧咧,不拘一格,心思可能没那么细,察觉不到他与东宫的暗流涌动。然而仔细想想,他跟李建成的矛盾日深,满朝文武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便是李承道都有所知,聪慧如承乾,怎么会不清楚呢。他与承道之间的那些争抢多少也有几分是受了长辈影响的。 李世民一叹:“阿耶怎么会怪承乾呢。承乾并没有做错,你只是说了你听到的看到的而已。承 乾,你记住。阿耶虽有私心,但绝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心白白让你遭受苦难与委屈,更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心就放任罪魁祸首不管。” 他或许并不想让李建成好过,但更不愿真正的幕后黑手借机逍遥隐匿。 李承乾咧开嘴,眼睛眯起来:“承乾相信阿耶。” 转而又好奇询问:“阿耶既不是在怪我,那为何不高兴?阿耶是不想去平叛吗?” 李世民挑眉,他确实不太想去。其一,就像之前与房玄龄说的,他不缺这点功绩,有钱九陇与杨师道在侧,他想动什么手脚也有限。 其二,即便杨文干谋反是自作主张,但太子私募勇士输送军备是板上钉钉,这等罪名与谋反也差不了多少,可李渊态度不明,很有想要轻轻揭过的意思,让他很不爽。 其三,承乾刚被救回,身上多处带伤。虽然医正说并无大碍,承乾看起来也仍旧活蹦乱跳,但他能明显察觉到承乾对他多了丝依赖与眷念,约莫是这几天日日担惊受怕之故。而他呢,在历经数日煎熬,失而复得之时,也不太愿意就此离开。 其四,芸娘等人虽已被捕,但幕后主使不明,他不确定宜君县是否还有对方留下的暗棋。从芸娘的表现来看,这些人不简单。他得费心再查一查。 至于杨文干会否造成大患,危及李唐政权,这点李世民丝毫不担心。若是之前杨文干突然发兵偷袭或许能有可为。如今?呵,李世民敢不客气的说,杨文干现在要是能成事,自己把头砍下来给他当凳子坐。 “阿耶不想去为何不直接同阿翁说呢?” 李世民又是一愣,直接说? 李承乾撇嘴:“你们大人想得真多,你等着,我帮你。” 李世民:??? 还没回过神来,李承乾已经腾腾下床跑去隔壁,一把揪住正打算出门的李渊:“阿翁,阿耶不想去平叛,你不要让他去了,指派别人吧。” 追过来的李世民:…… “凭什么让阿耶去,又不是阿耶惹出来的事。谁惹的事谁负责摆平。就该让太子伯父去。没道理他的人闹出的乱子,他自己躲在屋里好吃好喝,反而让阿耶辛辛苦苦去收拾烂摊子的。阿翁这不是欺负人嘛。” 李渊:我?欺负人? 李建成:我?好吃好喝?我忒妈都被软禁了!嗯……不对,虽然被软禁,但吃喝确实没短了我的。说句好吃好喝似乎也不算错。 李世民:…… “阿翁,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太子伯父是你儿子,阿耶就不是你儿子了?阿耶这些年东征西讨,一年里大半时间在外头,都没什么时间陪我跟阿娘。承道每次斗不过我就跟太子伯父告状,搞得好似就他有阿耶一样,我也是有阿耶的好不好!” 李承乾本来只是单纯想把李世民的想法告诉阿翁,让他不去平叛,话赶话说到这里莫名来了几分情绪。 “好容易阿耶现在歇下来了,不用总往外跑,能多陪陪我。往后我跟承道再闹矛盾,他能跟他阿耶告状,我也能跟我阿耶告状了。阿翁又想把他遣出去,阿翁你是不是见不得我跟阿耶好?” 李承乾越说越生气。李渊听了哭笑不得,只能哄着:“这次平叛去的是庆州,距离此地不远,用不了多久。” “那也不行。阿耶得陪我。让太子伯父去。他们不是说阿耶能有这么多战功是阿翁给他机会,别人没有是没机会嘛。” 李渊神色一顿,微微挑眉:“他们说?他们是谁?” 李承乾撇嘴:“就他们啊。好多人。我又不认识他们,哪知道谁是谁。反正承道跟我比谁藏得好,我藏武德殿房。” 李世民眼眸暗沉。 李承乾继续气鼓鼓:“他们好讨厌,合着 在他们眼里上阵杀敌这么简单,往那一杵就行了吗。连我都知道,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不但要有缜密的决策,还得有不错的武艺,不怕死的孤勇。 “行军时风餐露宿,有时候为了赶路不延误军机,日夜兼程,连好好吃口饭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对战时更是惊险万分,生死只在一瞬之间。真正的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一个不留神,小命就没了。仗打赢了还好,若是输了,若是有个万一……阿耶……” 李承乾突然哭起来,拽着李渊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每次阿耶出去打仗,阿娘就格外担心,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怕我们察觉。可是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阿耶不在家的时候,阿娘每天起得比以往要早一刻钟,处理内务时背脊挺得更直,每顿饭量也会少小半碗。若有军情传来,她便会在廊下站很久很久。我知道她在害怕,怕阿耶出事。” 说着说着,李承乾哭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小手篡紧篡紧又篡紧,拽的李渊胳膊疼,却又没法将他的手指掰开,只能轻声安抚:“承乾不怕,瞧,你阿耶不是好好的嘛。” 李承乾抹了把眼泪:“那是因为阿耶厉害。但再厉害的人也没法保证自己是常胜将军。行军打仗多苦多累的事,凭什么他们只看得到胜利的荣耀,看不到过程中的艰辛与凶险,更看不到我跟阿娘的担惊受怕。 李承乾噘着嘴:“我不是说别人去就一定不行,唯有阿耶可以。但事实是他们都没去,去的人是阿耶啊。他们不能因为觉得自己也行就抹杀阿耶的功劳吧。说得那么轻飘飘。阿耶累死累活,多少次死里求生,回来还得被人埋怨,遭人忌惮,吃力不讨好,真没道理。” 李渊只觉得自己心尖好似中了一箭:……他……他也有忌惮来着。 “他们行让他们上啊。阿翁,四叔如今不在,但太子伯父在,就让他去。我跟你说,阿耶不是你这么当的。让不想干的儿子逼着他干,让想干的儿子非不许他干。你这不是擎等着落两头埋怨嘛。就该谁爱干谁干去。 “你去跟太子伯父说,太子伯父指定乐意。他不乐意也不行,他自己惹出来的事,凭什么不乐意!还想让阿耶帮他擦屁股收拾烂摊子,行啊,开价。看他开得出什么价。 “民间都知道,让人跑个腿还得给好处呢。想让阿耶出马帮这么大忙,这好处小了我们可不答应,不吃这个亏。” 李承乾鼻子哼哧,理直气壮,心里盘算着:若是好处给太多怎么办呢?要不还是劝劝阿耶,让他去吧? 被他刚才那一番话感动的稀里哗啦热泪盈眶的李世民:……白瞎了我的感情,这么快就开始考虑把我卖了。合着你刚才说的你跟阿娘对我有多担心都是说着玩的是吧! 李渊被他车轱辘似的一堆话怼得脑子发晕,不自觉开始往深了想。 武德殿房,让太子去,好处…… 若派老二去平叛,完胜回朝后是不是又得封赏?虽然承乾是小儿心思,但有些道理是对的。论功行赏乃朝堂基本原则。问题就在于以老二如今的地位,已是封无可封,在往上只能是太子之位了。 李渊深吸一口气,又想着,派老大去?建成…… 李渊眸光闪动,不知思及什么,开口道:“你让阿翁想想。” 李承乾小跑过去抓住李世民的手:“阿耶,搞定!阿翁答应了。看,多简单,哪有那么复杂。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就好了啊。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如何想呢。啧啧啧,你就是这样,还得我来出马!” 李渊:……等等,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我只说想想啊! 李承乾:没拒绝就是答应,没毛病。 低头看着儿子眉色飞舞脸上明晃晃写着“快来夸我”的表情,李世民忍俊不禁,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最 厉害,是得你出马才行。” 李承乾高兴得摇头晃脑。 没多久,水云观上下就听闻了李渊的最新指令,由李建成率队,钱九陇杨师道辅助,前往平叛。 众人:!!! 是圣人疯了还是我疯了! 房玄龄摩拳擦掌,猛拍大腿:小郎君这招妙啊,简直是神来之笔。 接到旨意的李建成面色冷成。让他去平叛?这是去平叛吗,这分明是试探。他的嫌疑还未洗清,这种时候让他收拾杨文干,他是打还是不打。 不打,谋反的罪名就坐实了。打,杨文干是他的人,谋反更是为了他,此前多种手段皆是他授意。如今闹到这个地步,杨文干或许可以死,却绝不能死在自己手里。若不然让其他跟随他的人怎么想怎么看? 直接带兵与杨文干合谋反杀回来?做梦。若是以前,李渊让他当主帅,必定是真正的主帅,但这回不一样。他这个主帅也就占个名义罢了。 表面上打,暗地里放水?那就更不行了。不说明面上的钱九陇与杨师道,李渊暗地里还不只放了哪些人呢。他但凡有半点异动,绝对会被第一时间按死。 进退两难,李建成咬牙切齿。 好个李世民,竟想出如此计谋,杀人诛心! 第33章 第 33 章 庆州。 李建成说为难,却也不必为难,因为不论他想与不想,都别无选择,除了兢兢业业平叛,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条道,他始终只能进,无法退。 大军开拔,一路顺风顺水来到庆州,各方配合,战事喜人。李建成一直忍耐着,忍耐着与钱九陇杨师道一起制定战略计划;忍耐着看着己方势如破竹;忍耐着一次次听闻喜报传来;忍耐着…… 这场仗持续时间并不长,没多久杨文干兵败如山倒,大军杀到眼前时,他见到了李建成:“殿下?” 杨文干很是震惊,他怎么都没想到前来平叛的主帅居然是李建成,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 李建成脸色亦是沉重,问出了藏在心中许久的疑惑:“为何举兵?我不是给你传信了吗,你没收到?” “收到了,我正是按照殿下信上指示起兵的啊。” 李建成大骇,钱九陇等人就在帐外,马上就到,他是费了许多功夫才趁着混乱之际找到与杨文干会面的机会,这话若让别人听去,岂不是害死自己! 他咬牙:“我什么时候让你起兵了,我信上还特意交待你不许妄动!” “殿下何时这么吩咐过,信上明明说的是……”话语戛然而止,杨文干蓦然反应过来,双目瞪圆,两人对视一眼,都察觉出了其中的蹊跷。 李建成眼眸深邃:“信被人做了手脚。” 他不是傻子,与杨文干所谋之事过于敏感,在一开始他就考虑过若传信出现意外,落到他人手中的后果,因此,他从不会把真实意图写在明面上,而是以暗语藏在字里行间。这般一来,即便传信有误,旁人拿到也瞧不出里头的蹊跷,只以为是一封寻常公文。 那么想要在信上做手脚,除了一手出神入化的临摹笔迹的本事,还得知晓他们的暗语。也就是说他们身边有细作,这人是他或杨文干的心腹。 杨文干深吸一口气:“信上说尔朱焕与乔公山反水,向圣人揭露了我们的罪行,圣人欲向我等发难,还说事到如今,我们别无选择,唯有反了或有希望,令我在庆州起事。 “后来闵先生又打探到殿下已被圣人关押在水云观,劝我尽早动手,否则等朝廷大军杀过来,我们危矣。更提议说我若起兵,朝廷必会调遣兵马应对,水云观的兵力也会抽去一部分。我再让人率一只队伍伺机而动。” 说到此,杨文干的眸光闪了闪,看向李建成:“这只队伍需全是精锐,且善于观察,可寻找破绽攻入,只需控制住圣人,将殿下救出,待得殿下登基,我们危机可解。 “我也曾犹豫过,但殿下被困水云观,我联络不上,又听闻灵州兵马已到,没有时间给我思虑周全。闵先生说再不动就来不及了。此法虽然凶险,但时局所逼,我们只能兵行险招,总不能坐以待毙。” 反了或许是九死一生,不反却是十死无生。这等情形之下,与其说他是谋反,不如说是为自保。 李建成神色微动:“闵先生?” “闵先生名叫闵崇文,是我麾下幕僚。自我上任庆州都督后便跟在我身边,助我良多。他……”杨文干一顿,“殿下是怀疑他?” 李建成不答只问:“他如今在何处?” “他……”杨文干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我今天还不曾见过他。不,昨夜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战事紧急,我也……我也没顾得上。” 李建成面色大变,转身朝外走,四下寻找闵崇文,并让钱九陇派人一起寻,可惜一整夜的功夫,闵崇文早已消失无踪,甚至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人知道。 水云观。 李渊听着钱九陇的奏报,手指轻轻敲击在桌案上,神色淡漠, 喜怒不明:“也就是说闵崇文与芸娘是一伙的,共同效力于他们所谓的公主?” “是。从目前查到的线索来看,他们是早有计划,先令芸娘等人掳走中山王,故意留下线索指向杨文干,再重金收买尔朱焕与乔公山,并挟持他们的家人,威逼利诱让他们出面检举太子与杨文干的密谋,借此逼反太子。 “谁知太子不想反,他们便怂恿杨文干直接举兵,意图让杨文干攻上水云观,待双方战事胶着,他们便有了可趁之机,可以借由杨文干的精锐与山上的芸娘等人里外呼应,到时候……” 到时候如何,钱九陇没再说下去。李渊冷笑,还能如何,这群人是想要他的命,要他们李唐陷入混乱分裂。好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闵崇文没抓到?” 钱九陇摇头:“微臣无能,还在调查与搜捕。” 李渊又问:“公主是谁,查清楚了吗?” “闵崇文很谨慎,人逃了,屋内也没留下任何线索。但微臣根据尔朱焕与乔公山这条线,查到当初威逼利诱他们之人,已经确定其中一个曾是夏王旧部。其他人只怕也是。 “凭此,微臣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芸娘等贼子所用兵刃,发现与当年汜水之战时夏军所用兵刃类似,极有可能是同一批。并且……” 钱九陇抬头看向李渊:“微臣去见了中山王,询问到一些细节。据他说,芸娘虽然谨慎,但四人中有一人名唤赵钱,性格莽撞,对中山王颇为怨恨。 “中山王曾故意哭闹过一次,想设法寻找机会,并没有成功。那时赵钱很不爽,曾提议直接杀了他,还曾透出这是父债子偿,为主报仇的意思。大概是怕他说漏嘴,这话一出,立刻被芸娘制止。” “夏王?窦建德?”李渊眸光幽暗。 若是如此,那么赵钱的举止就说得通了。窦建德败于李世民之手,更是李世民押入长安被斩。怪不得他们最先要对承乾下手。 掳走承乾只是第一步,他们必定还有后招。只是承乾及时被救回,后招没能用上。但李渊毫不怀疑,这后招必也是针对李世民,针对李唐的狠毒之策。 李渊一掌拍在桌上:“查!传令下去,各方全力搜寻窦氏余孽,逮捕窦氏公主与闵崇文,若遇反抗,死活不论!” “是。”钱九陇并没有立刻告退,顿了下,犹豫着问道,“杨文干已从庆州押送来此,不知圣人可要见一见,亲耳听听他的供述?” “不必,依律处置便是。” 对于这点,李渊很干脆,不论杨文干是不是被怂恿被刺激被骗,他都反了,绝不能留。只有杨文干死了他才能保全李建成。更准确点说,只有如此,他才能安心放过李建成。否则倘若哪一日这二人真的密谋造反怎么办? 此事处处有窦氏余孽的影子,可以说他们全被摆了一道。李建成没有被激谋反,没有钻入对方设好的圈套,敢于只身前来水云观,这点让他很欣慰。但李建成与杨文干此前便有勾结是事实,即便李建成说是为了防范李世民,李渊心中又怎会真的毫无芥蒂? 不过…… 李渊神色复杂,眸中闪过忽明忽暗的点点光亮,再次开口:“遣人送太子回长安,令其居东宫思过。” 钱九陇了然,只是思过,没别的惩处,而且是在东宫思过,就证明太子地位仍旧稳固。他躬身应下,正要告退,又被李渊叫住。 “吴峰那边如何?”李渊眉眼微敛,吴峰离开时语焉不详的字句重新环绕耳侧,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如今这情况可不就是有惊无险吗! 但吴峰所谓的“有惊无险”,是凭真本事卜算到的,还是早就清楚整个计划? “我们的人一直跟着吴峰,自水云观下山,吴峰带着徒弟在民间行走,借宿 寺庙道观,偶尔给人算算卦治治病,用的手段与水云观时大同小异。凡是他卜算接诊过的人,我们都有记录,微臣已命人一一查证。” 李渊淡淡点头,又问:“可发现别的端倪?” 钱九陇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言道:“并未发现其与旁人的特殊来往,也未见任何异动。” “他们在水云观的时候呢?” 钱九陇摇头:“一样。若非要说有何不对劲之处,唯有一点。吴峰的弟子小梁与观中几岁大的小道童们关系融洽,常在晨课结束领着他们在后山放纸鸢,还会喂食林中鸟雀。几乎日日如此,但最后一日未有。” 李渊凝眉。最后一日二人已决定午后离开,需作休整收拾行囊,没再去放纸鸢喂食鸟雀也属情理之中。这点若说是不对劲,牵强了些。 他默然沉思,久久不语。 钱九陇想了想又道:“微臣会将与他有过接触的人员全都再查一遍。” “嗯,是得查仔细些。”李渊手指敲击的动作微顿,“还有,他的户籍虽是真的,但他是否就是户籍记载的吴峰本人,此前的生活经历等,连同所有经他卜算之人的信息以及卜算之事的过程、结果,朕都要知道。至于负责跟着吴峰的人,不必出面,继续隐在暗处,小心观察。” “是。” 荒山,破庙。 断壁残垣之中站着两个人,一个女子,十七八岁,身着劲装,头戴帷帽;一个男子,三十来岁,青衣束发,一副儒生扮相。此二人正是让李渊恨不能饮血啖肉的窦三娘与闵崇文。 闵崇文躬身请罪:“属下无能,未能完成任务,有负公主厚望。” 窦三娘摇头:“闵先生能安然脱身赶来赴约便已是我之大幸,先生不必自责,此事是我计算有误,错估了李建成与李世民。” 一个冒死上山自辩,一个为了李承乾坚定留守水云观,不肯挪动。此举非但困住了芸娘等人,还让他们在行宫必经之路设伏的打算直接胎死腹中。 闵崇文神色苦涩:“此次我们损失惨重却一无所获。” 可不是嘛。死了一批人手,曝光了一批人手,却什么都没干成。其他人也就罢了,让窦三娘心伤的是芸娘。芸娘陪她一起长大,名为主仆,情似姐妹。若非手中能用的靠谱人手不多,她并不愿让芸娘涉险。 本想着只要计划成功,芸娘自会无碍,谁知…… 芸娘到死还在为她打算,想要祸水东引,混淆李唐的视线,帮她遮掩。 窦三娘面上闪过一抹悲色,目光却越发坚定:“我不会让她们白死,总有一日,我会为她们、为父亲报仇。闵先生,父亲还有些旧部,需得你费心联络。” “属下明白。” 窦三娘:“还请先生小心行事,保重自身,我还需多多仰仗先生呢。” “蒙公主看重,属下自当谨慎。” 窦三娘点头转而又道:“此计失败,李唐恐怕很快会查到我们身上,我会传令下去,让我们的人全部静默,等候时机。” 如果她手中兵马多,自然可以跟李唐正面对抗,无奈她的力量不够,只能另辟蹊径。窦三娘再叹,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错过这次,再想有下回就难了。 “今日之后,你我最好不要再见,先等风声过去。” 闵崇文恭敬应下,窦三娘看了眼天色,伸手整了整帷帽,转身离去。 闵崇文看着她的背影良久,直到对方越走越远,最终消失于视野才缓缓收回目光。窦三娘没说去哪,也没给个紧急联络的方式,显然是留了一手。她信任自己是真,却也会防着自己,避免自己被捕后供出她的藏身之所。 闵崇文嘴角勾起,眼睛微眯,面上带了几分欣 赏。此女心志坚定,手段不俗,可惜与他不是一路。 窦三娘想要杨文干举兵与李渊打起来,好从中谋划,坐收渔翁之利。行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然而谁是螳螂,谁是蝉,窦三娘当真分得清吗? 闵崇文敛下目光,转到佛像背后换了个身衣服,直接从青年变成老丈,沿着与窦三娘相反的另一条道下山,几经周转来到城内,穿街过巷,绕了好几个大圈,进入一户院舍。 院中一位二十左右的男子在廊下纳凉,手中捧着本史书,瞧见闵崇文,随意指了指身边的位子:“坐。” 闵崇文行过礼后坐下,说起窦三娘一方的情况。 男子摇头叹息:“可惜了。” 在某些方面,他与窦三娘的看法一致,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 婢子端着托盘上前,盘中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男子半分不矫情,拿起一饮而尽,连个眉毛都没皱,好似早已习惯,反倒是闵崇文忧心忡忡:“您的身子……” 男子轻笑:“这点不是早就算到了的吗?是药三分毒,更别提是那等秘药。当年为了保命,我不得不用,彼时就已清楚,即便成功,身子也会大损,后半生必将汤药不断。可再如何我终归还活着,不是吗?” 见闵崇文仍是眉宇紧蹙,男子叹道:“先生,有舍才有得。我如今这情况,虽好不了,却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必过分担心。” 闵崇文哑然,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回。 怕他揪着这点不放,男子只能快速转移话题:“窦三娘既然让你联络窦氏旧部,你照办就是。她的人手是少了些,我们还需要她挡在前头。有她吸引李唐的注意力,我们才能养精蓄锐,徐徐图之。” 男子眯眼:“如今李唐势强,大业将成,非是能轻易推到。好在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先看看窦三娘能做到哪一步。若她能成事最好,省了我们的功夫。若她不行也无妨。我们的布局可不只她一个。” 闵崇文心中明了,最不济,他们手中还有当年留下的一张底牌。只要底牌犹在,他们便有翻身的机会。 闵崇文想了想:“可需要我们的人帮窦三娘一把?” 男子摇头:“不必。窦三娘聪慧精明,手脚太多恐会引她生疑。不必多此一举。闵先生在她身边也小心些,别被她看出端倪。” “属下明白。” 男子闭上眼睛:“既然窦三娘想静默,让我们的人也静默吧,都把自己藏好了,省得李唐追查窦氏的时候,带累到我们身上。” “是。” 见男子没有别的吩咐,闵崇文起身告退,才走出几步,便被一稚童撞了个满怀。闵崇文退后一步,侧身行礼:“小郎君。” 孩童歪头好奇打量,因阿耶不许他出门,他整日困在院中,嫌少见外人,如今好容易见到一个陌生面孔,自是欣喜,刚想拉住他问问外面好不好玩,都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便听前方声音传来:“慎儿,不得无礼。” 孩童抬眼望去,瞧见阿耶,赶紧将伸出去的手收回来,走到男子身边,低头弱弱唤道:“阿耶。” “怎么如此鲁莽,横冲直撞?”男子眉眼微挑,声色说不上严厉,却带着几分不悦,孩童声音更弱了:“阿耶,我错了。” 见他如此,男子没再训斥,也未处罚,淡淡道:“往后不可如此。” 孩童恭恭敬敬应下,男子脸色好了些,将身边果盘递过去:“吃吧。” 闵崇文已走到门外,身后的声音渐渐小了。离开院舍,他轻轻叹了口气。他跟随男子多年,比院里服侍之人了解得要多,更知晓一些密辛。 想到男子早年的布置,冒死设下的那招暗棋,他忍不住叹服,好一招深谋远虑,干得漂亮。他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脚 步未停,继续朝前,渐渐隐没于人群。 一切尘埃落定,水云观回到了事发前的宁静祥和。 李承乾看着床上满身是伤的护卫队长,心里很是难受。护卫队长挣扎着想爬起来见礼,被李承乾按住:“你别动了,好好躺着吧。我听医官说,你的伤很重。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护卫队长一愣,转而惶恐起来:“小郎君万不可如此说,都是臣之过,没能保护好小郎君,致使小郎君被人掳走。臣有罪。” 李承乾摇头:“你已经尽力了。我有眼睛,看得到。也有心,能感受到。我知道你们在很努力地保护我,甚至拼了命。其他人……” 其他人都没了。 惨烈的杀伐、猩红的鲜血、悲愤的怒吼、压抑的低吟,那日的画面不断在眼前浮现,声音不停在耳畔回响。 李承乾总能想起那些倒下又站起,站起又倒下的身影,那些为了他奋勇无畏,却最终逝去的生命。 他们明明前一刻还在与他谈笑,甚至前一天还在教他叉鱼,转眼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李承乾呼吸急促,双拳不自觉握紧,他耸了耸鼻子,拍了拍队长的手:“你好好歇着。有什么需要让人来告诉我。我已经交代医官细心为你诊治,也同阿翁说了。你没有罪,你有功,该被论功行赏。那几个牺牲的人,我也同阿耶商量好了,会给予家眷抚恤金,或是为家眷安排营生。” 李承乾抿着唇,他知道不管做什么都挽回不了这些鲜活的生命,可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 梦里父母说过,守护家国人民是军人的天职,但家国与人民不能因此将军人的牺牲当做理所当然。英雄不该以成败论,烈士更不能。 他们虽然最终没能护住他,使他被掳,但仍旧是英雄,是烈士,是应该被赞誉的人。 队长鼻子发酸,眸中有泪光闪烁。 “小郎君……”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三个字说出,已然喉头哽咽,再说不出话来。李承乾让他很是触动,更为感激。 非因他话中所说的论功行赏以及抚恤和安置家眷。而是因为他的语气,他的态度,他那一眼能望到底的清澈眼眸,那眸子里满满的真诚。 他入军多年,护卫过不少人,其中不乏皇室,便连太子圣人都有。可没有谁如李承乾一样,没有。 守卫张着嘴,努力许久,言道:“臣,多谢小郎君!” 他没有推辞,而是直接应下。一句简单的话,却说得尤为郑重,仿佛指天起誓。 自队长处出来,李承乾仍旧闷闷地,情绪十分低落。吃饭的时候都心不在焉,李世民不免多看了两样:“怎么了?” 李承乾抬头看他,眼中一片迷茫:“我以前听你跟宋庄头说战场上的故事,铁马金戈,杀伐果断,意气风发,好神勇,好威风。我特别羡慕,特别喜欢。总想自己长大了也去试一试。可……” 他撇撇嘴,继续道:“我以前不是不知道战争会带来死亡,可是……那些鲜血真正展现在我眼前,那些人一个个倒在我脚下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根本不神勇,不威风。我不想要什么神勇跟威风了。我只想天下太太平平的,大家都好好过日子。” 李世民轻轻将他揽过来,慈爱地揉了揉他的头,没有回答。承乾还太小,许多东西总要自己感受过,经历过才会明白。他如今这般,显然是被这场刺杀吓到了。 李世民正想着该如何安慰儿子,缓解儿子的情绪,抱春端着鱼汤过来,香味四溢,李承乾立马坐直了身子,从李世民的怀中撤出来,一双眼睛死盯鱼汤:“是用后山涧泉里的鱼做的吗?” 抱春轻笑:“是呢。知道小郎君喜欢,婢子特意命人去捞的。” 李承乾眯着眼 睛,脸上笑意盈盈:“快,快给我盛一碗,我要吃。” 李世民:……一秒变脸,不愧是承乾。合着自己的情绪又白酝酿了。 啧,这孩子,前一刻难过失落,后一刻兴致昂扬,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喝完一碗汤,李承乾一本满足,感叹道:“抱春,你真贴心。也不知道往后会便宜了那个大猪蹄子。” 李世民与抱春同时一顿:“大猪蹄子?” 李承乾哼哼:“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李世民&抱春:…… 李世民嘴角抽搐:“你不是男人?” “我是小孩,男孩。还没长大,不算!” 理直气壮。李世民翻了个白眼,呵呵。 李承乾拉住抱春的手:“你身上的伤好了吗?我特意寻医正拿的药膏,你擦了没有?” 抱春低头,脸红一片。那日贼人甩了她一鞭,打在胸前,小郎君年幼,自然想不到别的,可秦王殿下还在呢,这么问,叫她怎么说! 她一时不答,李承乾会错意:“是不是会留疤?” 梦里表姐说了,女孩子是不能受伤的,受伤了会留疤,不好看。还有些臭男人更可恶,孕前想让女人生孩子,孕后又嫌弃女人妊娠纹太丑。 想到此,李承乾信誓旦旦:“你别担心,我给你找祛疤的药,一定可以去掉的。若去不掉,我也会帮你寻一户好人家,找不介意这个的人。他若敢介意,你跟我说,我帮你揍他。揍死他。他不乖,咱们再换一个,换到你满意为止。” 抱春脸颊更红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世民一口汤差点喷出来:“你才几岁,还知道这些呢?你给抱春寻夫家?就你?” 这语气哦,李承乾叉腰:“就我怎么了!” 李世民撇撇嘴,没答。 又小瞧人,又小瞧人咧。哼! 李承乾气呼呼,张嘴想怼回去,忽然一顿,眼珠转了个圈,转而露出狡黠光亮,委委屈屈,可怜巴巴说:“你还好意思小瞧我。我被掳好几天,你都找不到,若非我自己想办法,怕是被别人弄死了你还蒙在鼓里,就这你也好意思小瞧我。” 李世民:……突然无话可说。 “我回去就告诉阿娘,你欺负我。你让我在垃圾堆里呆了好几天。我天天叫你,你都不理我。我跟你呼救,你也听不到。你还让我被人直接拿匕首架脖子上,甚至就那么亲眼看着歹人用匕首割伤我脖子。可疼可疼了。你是坏蛋。我要跟阿娘揭发你!” 李世民:!!! 瞳孔地震! 第34章 第 34 章 数日后,御驾启銮回京。此时,李承乾身上的伤也已经好全了,手上脖子上,连个印子都瞧不见。 马车上,李承乾一边叽叽喳喳同李渊说话,一边吃着李世民递过来的瓜果。偏偏还忒讲究,一会儿嫌弃桃子皮上带细毛,李世民就用小刀削了皮给他。结果他又说没皮拿着黏糊糊的不舒服。李世民便给他切成小块放盘子里,用木签叉着吃。 一会儿嫌弃葡萄有皮皮不好吃,还有籽。李世民又给他去皮去籽,仍旧放盘子里。 就连樱桃都嫌弃吃得他手上染了色,让李世民喂他。 这作劲看得李渊目瞪口呆,心生疑惑:他怎么不知道承乾吃东西何时变得这么挑剔?而且老二非但没发脾气训斥,还全都依从,任劳任怨,跟个仆婢似的!这还是老二吗?怕不是被人调包了吧? 李渊深深怀疑。 最后一颗葡萄入腹,李承乾软趴趴瘫在车内的坐凳上,懒洋洋的。李世民问道:“可是累了?不如停车歇会儿?” 李渊:??? 我们才行驶一个时辰呢,这就停车歇会儿?还有,什么叫做累了?李渊瞄向李承乾圆滚滚的肚子,是吃的累了吗?李渊再度将目光转向李世民,眼中狐疑更甚,老二这要不是被调包,那绝对是被夺舍了! 李承乾却心知肚明,起身攀上李渊膝盖,凑到耳边偷偷解释:“我就在阿耶眼皮子底下,阿耶却费了好几日才寻到我,让我白吃许多苦,他觉得对不起我,而且……” 李承乾嘿嘿两声:“他怕我回京同阿娘告状,这是在讨好我,想封我的口呢。” 李渊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让承乾与他同车,李世民死皮赖脸非要跟上来。 不过说到承乾此次被掳之事,又何止是在李世民眼皮之下,也在他眼皮之下啊。比起一直坚持亲自寻找,不眠不休的李世民,自己岂非更对不住承乾?需知得闻杨文干谋反,钱九陇劝他回行宫的时候,他是犹豫了的。若非李世民坚持,他或许已经走了。若他一走,承乾…… 李渊心尖颤抖,目光更柔和了几分:“承乾累了吗?累了我们就歇歇。” 李承乾:……行吧,歇歇就歇歇。 就这样,本来一日的路程走了三日。吃得太饱歇一歇,途遇野花摘两朵,山林丛中打打猎,溪河水畔抓抓鱼。边走边玩,李承乾不亦乐乎,李渊与李世民也一味纵着。到得七月五日,终至长安。 李渊由百官接驾入宫,李世民走了个过场,便找借口带着李承乾匆匆回府。 宏义宫前,长孙氏早已等候在侧。 不见其人,但闻其声。“阿娘,阿娘”的呼唤由远而近,长孙氏倏然站起来,身边的李泰与李丽质早已冲出去,与李承乾抱作一团。 “阿兄,你怎么才回来。他们说你被人掳走了,吓死我们了。” “阿兄,你有没有事,那些是什么人,他们有没有伤你。” “阿兄,你以后别出京了好不好。不出京就不会出这种事了。我们在长安的时候,隔三差五出门也没遇见过这等事,一出长安就……阿兄,你别出长安了,我们往后都不出长安去。” 李承乾挑眉:“那可不行,不能因噎废食。长安有长安的好,外头有外头的好,有很多长安没有的好玩的东西。我这次被掳是意外,往后注意些多带些人就是了。改明儿有机会我带你们去。 “我跟你们说,行宫修得虽然一般般,但阿翁给我预备的庄子特别好,农田环绕,等明年全种上西瓜,我们就有吃不完的西瓜了。 “我们还去了水云观,后山有处涧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天然泉水中野生长大的缘故,里头的鱼肉质比旁的鱼都要鲜嫩,不论是烤还是蒸,亦或做汤,都是一绝。 “林子里头还有许多野果,都很甜。山下县城内有家胡饼,味道不比长安差。另外便是街头杂艺,什么口中喷火,胸口碎大石,可有趣了。” 这些都是叛军平定后,李世民为了哄他带他去的。他说得活灵活现,李泰李丽质听得津津有味。 “胸口碎大石?” “口中喷火?” “好有趣啊。好想看!” 两人跃跃欲试,瞬间跟着李承乾的思路走,早把最先被掳的话题忘光了。 长孙氏但觉好笑,上前握住李承乾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动声色打量。李世民站于身旁,轻声道:“放心,承乾很好,无事。” 长孙氏微微点头,忽见灌丛之后有一婢子探头探脑,想要上前,却又踌躇。李世民自然认得,这是在杨夫人身边伺候的。 长孙氏推了推他:“你去看看吧。” 李世民不太乐意,长孙氏又说:“水云观的消息传回长安,听闻贼人供述乃为前朝皇室部属,还听闻幕后之人是前朝公主。杨氏知晓后,日日难安,你若不去,她只怕更要彻夜不眠了。” 李承乾听了两句,帮着推了李世民一把:“去吧去吧,阿耶快去,别杵这里碍着我跟阿娘说话。我半个多月没见阿娘,可想阿娘了。你快走。” 李世民:糟心儿子,老子这几日白对你好了。没良心的家伙! 他还想争取争取,哪知李泰李丽质就俩跟屁虫,素来承乾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全催着他走,一人推一把,直接将他推出门。 李世民:……一群没良心的,这几个孩子全都不能要了! 李世民无奈,只能随婢子前往杨夫人处。杨夫人闺名杨妘,见到李世民,心中大喜,又见其脸色不太妙,微微顿住,立时不敢多做举止,直述正事。 “父亲子嗣不算丰裕,唯有四子二女,长姐已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不理世事。妾亦嫁于郎君,深居内院,相夫教子。此事绝非我二人所为。妾不知道那些人为何供述说是为隋室公主做事。父亲当年…… “本来子不该言父过,但父亲在女色上确实难免荒唐之事,若民间存有沧海遗珠也并非全然不可能。所以妾不敢说没有这位‘公主’的存在,但这些事情妾皆不知晓。 “前朝颠覆,隋室江山早已不存,妾看得清辨得明。父亲是死于宇文化及之手,如今宇文化及早已成为一捧黄土,为人子女,也算大仇得报。九州分裂,李唐立国不过是顺应时局。就算没有李唐,也会有旁人,总归已不是我杨氏天下,与我杨氏无关了。 “这点妾也很清楚,对李唐、对圣人、对郎君从无怨怼之心。相反,妾很感激郎君。亡国公主不如民,若非郎君救下妾,妾还不知在何处颠沛流离。是郎君给了妾栖身之所,保住了妾的尊荣,妾只盼着李唐蒸蒸日上,郎君千好万好,万没有异心。” 杨妘说得声泪俱下,李世民心头那点不悦渐渐消散,生出几分怜惜,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拍着:“我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做的,我都看在眼里,我清楚这事同你没关系,甚至同杨氏也没关系。 “你们得到的消息不尽不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些人确实供述了杨氏,但其实是欲盖弥彰。他们是窦建德的人,与杨氏无关。” 杨妘讶异:“窦建德?” “对。窦建德虽然死了,但还有家眷旧部存世。水云观这一出便是他们做的。” 杨妘松了口气,不是杨氏就好。 “这下放心了?”李世民轻笑摇头,招呼婢子过来取盆打水为杨氏净面,“把你这脸上的眼泪好生洗洗,早点睡吧。” 然后转身走了。 杨妘:……合着你的早点睡是让我自个儿早点睡? 兰亭苑。 李世民过来时,李承乾正拉着长孙氏的手安抚她,还转了好几个圈蹦了好几下来验证自己很好,身体倍儿棒,随后又说起此次出京的见闻,尽挑有趣的讲,对自己被掳的细节只字不提,若偶有言语牵扯到也会特意避开。 哼,他那日的话全是吓唬阿耶,怎么可能把其中凶险告诉阿娘叫阿娘为他担心呢。他才不会呢! 李世民心头微松,心想,这臭小子总算还有点良心。 此意刚起,又听李承乾说起他这几日的讨好行为,难得给予了两句夸赞:阿耶上道咧。 李世民:……良心或许有,可惜不多。 母子几个说得尽兴,谁也没发现屋里多了个人,还是敛秋最先反应过来,福身行礼。 长孙氏讶异:“你怎么又回来了?” 李承乾也讶异:“对啊,阿耶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今夜宿在杨夫人处吗?我都和阿娘说好了,晚上同她一块睡。你回来做什么呀?” 好可恶哦。怪不得表姐总说男人是大猪蹄子,果然如此。大猪蹄子总想跟他抢阿娘,讨厌! 李世民挑眉:很好,想霸占观音婢抢他的床还嫌他多事碍眼! 李世民瞪过去:“你都多大了,还要阿娘陪着睡?害不害臊呢,不许!” 李承乾摆手:“不大不大,也就五岁,我还是个宝宝呢,怎么就不能同阿娘睡了?又不是跟你睡,阿娘许了就行,谁管你许不许。” 李泰举手:“我也不大,我才四岁,也要同阿娘睡!” 李丽质附和:“我更小,我三岁,一起一起!我们都说好了的。” 李世民:……你们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跟着承乾说跟着承乾做,有点主见行不行。 李泰很有“主见”,歪头看着李世民发出疑问:“阿耶是不是认床啊。床……嗯,这边的床我们跟阿娘要睡的,不能给你。要不我让人收拾你的被褥送过去?你惯用的被褥,铺一铺也差不多吧。” 刚说完,头顶被李承乾一敲:“你傻啊。阿耶又不是第一回去杨夫人那睡,都去多少次了,怎么可能认床。他要认床,从前怎么睡得那么美呢。” “对哦。”李泰点头,又发出新的疑问,“那阿耶为何回来?阿耶快走啊。” 李世民:……很好,再次确定,这几个孩子确实是不能要了。 他冷冷扫了眼李承乾,深觉自己这几日可真是对他太好了,纵得他越发得寸进尺,既然如此,那便不装了,让你知道你爹还是你爹。 李世民撸起袖子,一手抓起李泰,一手抓起李丽质,腋下还夹着个李承乾,三孩子一股脑扔出去,然后火速关门上锁。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到站在庭院里,李承乾仍旧愣愣的。懵,很懵,非常懵。 李泰用怀疑的眼光审视他:“阿兄,你不是说阿耶变了吗?变得温柔了,还给你切桃子去葡萄籽削果子皮,说话轻声细语不发脾气。这……这没变啊。阿耶刚才那眼神,老吓人了。我差点以为他要吃了我。” 李丽质连连点头。 李承乾叹气,哼,阿耶也太现实了,想封他口的时候百般讨好,如今已然过了阿娘这关,他就翻脸不认人。可恶!说不过他就武力解决,怎么地,欺负他们年纪小打不过吗! 他气冲冲上前,将门扉拍得啪啪响:“开门,开门,阿耶你开门。你不讲武德!你有本事丢我们,有本事你开门啊!” 李世民青筋直跳,这儿子简直是他与观音婢夫妻关系上的绊脚石,还是巨硕无比的那种,大小堪比愚公要移的那座山。他动了动拳头,想揍孩子的心又上来了。偏偏他刚迈出脚,便听身后似笑非笑的声音道:“多大人了,还跟孩子计较。” 李世民:!!! 怎么就 成他要跟孩子计较了?难道不是承乾想霸占他的屋子他的床? 回头对上长孙氏温和的笑靥,李世民强忍怒气:“行,我不跟他计较,绝不动粗,我跟他讲道理。” 开门出去,将李承乾拎起来,李承乾啊啊直叫,李世民恍若未闻,直接把人带出院门,思忖着距离卧房远了,才道:“带弟弟妹妹回去睡觉。” 李承乾梗着脖子:“我不!” “你若答应,我私库的东西任你挑一件。” 李承乾微顿,歪头看着李世民:“真的?不论大小,不论种类,不论贵贱?” “不论。” 李承乾眼珠闪动,张开手掌:“五件!” 李世民不说话。 李承乾暗骂了一句小气,不得不缩回一个手指头:“四件。” 李世民仍旧不说话。 李承乾咬牙再缩回一个:“三件,不能再少了。” 李世民还是不说话。 李承乾气鼓鼓:“两……” 件字还没出口,但听李世民到:“成交,就两件!” 李承乾:……突然觉得好亏。瞧这迫不及待的语气,他刚刚就该咬死五件,磨一磨指不定就成了。再不济捞个三四件也成啊。 李承乾蠕动着嘴皮子想要反悔,李世民抢先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想做小人?” “我……”李承乾挺起胸膛,“我才五岁,本来就是小人。” 此“小”非彼“小”。 李世民轻嗤:“是吗?承道与你同龄,照你这么说他也是小人,不如我改天问问他是不是?” 李承乾表情凝滞,什么,去问李承道?不行!这事要是被李承道知道,绝对会不断地找机会来嘲笑他。他不能让李承道看扁了。 李承乾一咬牙:“两件就两件,谁是小人了,我说话算数!” 虽然应了,却还是有些不甘心,鼻子哼哼,内心嘀咕,小气,抠门。阿翁给他东西都是按箱算的,就阿耶,论件便罢了,数量还这么少,亏他拿得出手。 “吝啬鬼,葛朗台!” 李世民面不改色,虽然不知道葛朗台是谁,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人。这能怪他吗?就承乾的性子,今天要是松口答应给五件,下回就敢问他要十件,再下回就是二十件。惯会得寸进尺。 尤其是承乾人小鬼精,与观音婢感情好,观音婢也愿意纵着他。似今天这般的情况时有发生,若让他发现其中的“巨大商机”,只怕发生的就更勤了。次数越来越频繁,要得越来越多,滚雪球一般,他就是有金山银山,到时候也不够给啊。 所以,必不能养大承乾的胃口。 目的达到,李世民满意点头,转身回屋。 李泰与李丽质上前抱住李承乾左右胳膊:“大哥,阿耶霸占阿娘,你还有我们呢。我们陪你睡。” 李承乾猛然回神,不对,他们三个人,两件东西怎么够分?虽说这是他跟阿耶的交易,但他能亏待弟弟妹妹吗?那肯定不行。他可是大哥,大哥就该有大哥的样子。但若是给弟妹一人一件,他就没有了。 艹,合着他什么也没捞着? 阿耶果然奸诈!抠门!小气! 屋内。 李世民关门上锁,长舒了口气。长孙氏坐在镜前,一边卸去发饰一边勾唇:“你将承乾收买了?” 一个是年少成亲的丈夫,一个是亲生儿子,长孙氏对这二人十分了解,一猜便知对方用的是什么手段。 李世民点头,将方才的事告知。长孙氏轻笑:“承乾这会儿指不定正在骂你小气。” 李世民抽了抽嘴角,猜的可真准。 “承乾这回遭了大罪,你们虽不说,我也知道,那几日 他必是不好过的。小孩子在危难无助之际,自然会越发想念父母,依赖长辈。他好容易安然回来,许久不见我,难免黏糊些。你也不知道让让他。” 李世民无奈:“他半个多月没见你,我不也有十来天没见你了?” 长孙氏挑眉:你几岁? 李世民脸皮厚,讪笑着从后抱住长孙氏:“你别老惦记孩子,也惦记惦记我。承乾数月前不是做梦闹脾气,说我们会再给他生个弟弟吗?不如便依了他,小字就叫雉奴。” 长孙氏勾唇:“你就不怕再生个孩子,也如承乾一般的脾性?” 李世民浑身一僵,脑海中猛然划过孩子们一个个上蹿下跳,无法无天,折腾得他青筋暴跳,还全都喜欢黏着长孙氏,挤兑得他没地儿占的场景,心尖儿抖了抖,好半晌结结巴巴憋出一句:“那……那还……还是算了吧。” 有一个李承乾已经够磨人了,李泰李丽质如今被李承乾带的也很有这般趋势,再多来几个,他怕是命都要少二十年。 长孙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瞧见她眼中的狡黠与打趣,李世民磨了磨牙,将其打横抱起,往里屋而去。孩子生不生可以再说,夫妻生活必须过。 次日清早,一家五口齐聚用餐。李承乾全程臭着脸,对李世民使用死亡凝视技能,目光极其幽怨,浑身写满“我不高兴”。 饭毕,李承乾直接扯住想走的李世民:“答应我的东西呢?” 李世民挑眉:“还怕我耍赖不成?” 李承乾不说话,意思非常分明:你这么抠,谁知道呢? 李世民怒目:“自己去库房选。” “我不去,库房东西那么多,看得眼花。那些物件都有登记造册的。你把册子给我看。” 李世民气笑了,可真能呢,还要看册子。他转身吩咐人将账册取来递给李承乾,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从册子里看出什么花”来的表情。 哪知,李承乾压根不看,直接翻开递给长孙氏,“阿娘,你帮我瞧瞧,哪个最贵?” 长孙氏笑着解释:“若论最贵,只怕不好评。这些东西各有各的讲究,金银玉器,除看本身质地外,还看雕工设计;便是质地不同,因雕工之故,价值也可等同。另则有些书籍孤本,是有价无市的。” 李承乾点头:“那就不挑最贵了。阿娘帮我选两个值钱的就行。” 长孙氏莞尔,随手指了两个,李承乾笑嘻嘻与抱春交待:“就要这两个,你跟去拿,帮我用两个好看的盒子装起来。” 不多时,抱春回来,手中抱着个小雕花匣子,身后仆从还抬着个箱子。两个物件,一大一小。 李承乾站起身:“带上,走!” 李世民满脸疑惑:“带去哪?做什么?” 李承乾指了指两个箱匣:“让它们生崽。” 李世民:???两个死物还能生崽?你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李承乾眸中透着狡黠的笑意:“我说能就能,你不能那是你没本事。等着吧。信不信我回来至少能让它们生一个,运气好能生一窝。” 李世民嗤之以鼻。 李承乾扬起骄傲的小脑袋:“不信我们打赌,谁赢了谁去对方库房选东西,随便挑十件!” 李世民眼都没抬:“不赌。” 这种赌有什么意义?他就算赢了,李承乾事后指定也会耍赖,况且自己还能真要儿子的东西?摆明了只有出没有进的赌,他不干。 李承乾瞥他一眼,嘴角呵呵:“抠门,小气!” 撂下这一句,转身就走。 李世民:…… 第35章 第 35 章 李承乾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出门,直奔太极宫。一进甘露殿,便见尹德妃也在,顿时眼睛就亮了。他运气不错。啧啧啧,看来不止能生一个崽,有望生一窝。 想着即将要做的事,李承乾看向李渊与尹德妃的目光宛如看着两个大财主,行礼问安都比往日恭敬了许多。 尹德妃从未见过李承乾对她有如此好脸色,眼神如此热忱。她并不觉得高兴,反而升起一股不安。 李渊可没她想得多,已然亲昵招手:“怎么这时候过来,用膳了没有?” “吃过了。” 抱春遵照吩咐,紧跟在侧,仆从亦然,这么大的物件让李渊想忽视都难,惊讶道:“这是什么?” “献给阿翁的。” 李承乾挥手,让抱春将东西摆在地上,一一打开,一副名家字画,一个玉石摆件。 李渊笑问:“怎么想起给阿翁送这些?” “我不是经常给阿翁送东西吗?” 李渊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这话没错。李承乾往日碰上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想着他,巴巴送过来,但多是吃食心意,少有这般贵重之物。 李承乾神神秘秘催促李渊:“阿翁快收起来,这可是我从阿耶库房里淘来的。阿耶抠死了,得他一件东西当真不容易。你赶紧藏好,别被他要回去了。 “他若是来要,你一定别给。我跟你说,倘若是别人,送出去的东西肯定不会再收回。可阿耶就不一定了。毕竟他那么抠。我就没见过比他还抠的人。” 李渊:??? 尹德妃:???秦王……抠? 这是发生了什么? 李渊疑惑不解,还没开口,李承乾便滔滔不绝说起昨晚之事,并评价道:“阿耶这么大了还跟我抢阿娘,明明是他自己不害臊,也好意思来说我。他总是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好霸道的。” 李渊表情闪过一瞬的尴尬,咳,这种儿子儿媳的闺房之乐大可不必跟他说。 尹德妃轻抿嘴唇,尴尬道:“秦王与王妃感情真好。” 李承乾毫无所觉,继续控诉:“他抢不过就来贿赂我,贿赂就罢了,出手也不会大方点。他又不差钱。私库东西那么多,就肯给两件。这都不是抠,这是抠的人神共愤。 “我跟青雀和丽质三个人呢,两件让我们怎么分?不管怎样都会有个人没有。古人说了,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不是故意挑拨我们兄妹感情吗?所以我们商量了下,为了我们兄妹间的和谐,干脆谁都不要了,全献给阿翁,就当孝敬阿翁了。” 虽然是借花献佛,李渊还是很高兴。毕竟孙子孙女不要,没说还给阿耶,或是直接送给阿娘,而是给了他。这说明什么,说明孩子们把他想在前头。 李渊轻笑,摸了摸李承乾的脑袋:“你们的心意阿翁收下了,东西你仍旧拿回去,阿翁再给你凑一件,这样你们就够分了,可好?” 李承乾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李渊莞尔点头,随口吩咐内侍:“朕记得库里是不是有个跟这差不多的摆件?你去找管事的寻出来,送予中山王。” 李承乾抱住李渊胳膊:“阿翁真好,我最喜欢阿翁了。大气咧,一点也不像阿耶,死抠死抠的。” 爷孙俩腻歪了一阵,等内侍将摆件送过来,李承乾哇哦一声,“真的跟我这个差不多。好像啊。” 李渊点头:“大约是出自同一批玉石,同一个工匠之手。” 李承乾眼珠骨碌碌一转,指着小匣子道:“那这个是不是也有差不多的?” 李渊解释:“这是王羲之的字帖,他存世的字帖虽不算多,王家后人手里却还是有一些的。宫中也有……” 突然一顿,转向尹德妃:“朕记得之前那副去年还是前年赐给了你?” 尹德妃愣住,转瞬反应过来,笑着回:“是在妾身这。” 李承乾两只眼睛光亮更甚,宛如星辰:“德妃能不能拿出来给我瞧瞧啊。” 尹德妃:? “尹德妃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就是好奇想瞧瞧,我又不要你的。” 尹德妃:……你猜我信不信?你嘴里说着不要,但“想要”两个字几乎已经刻在脑门上了。想要我的东西,还说我小气! 咬牙切齿jpg。 李承乾的意图明晃晃地,遮掩得十分失败,或者说他压根没想做遮掩。 李渊轻笑出声,尹德妃……尹德妃能怎么办!没见圣人都在笑吗?她暗自磨牙,心里将李承乾骂了千百遍,面上却不得不表态:“说什么瞧不瞧的。再珍贵也不过一副字帖,小郎君想要,我这便让人取来送你。” 李承乾拍手叫好。 尹德妃:……刚才还说不要呢,这会儿应得这么快,也不知道客气一下! 李承乾:……客气是什么,可以吃吗? 他还不忘竖起大拇指:“德妃真大气咧,一点也不像我阿耶,死抠死抠的。” 李渊:……你这词敢不敢改一改? 尹德妃笑得十分僵硬,李渊拍了拍她的手:“回头朕补你一副。便是王羲之的难得,也还有其他书法大家。” 这话刚出口,转头就对上李承乾闪闪双眸。他一个字都没说,但李渊如何能不明白,很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满口应下:“你也有,都有。” 李承乾嗷嗷抱住李渊,什么“阿翁世界第一棒”“阿翁是我见过的全天下最好的阿翁”等彩虹屁不要命的往外撒,顺便又贬了李世民几句,把后世“捧一踩一”的手段运用得淋漓尽致。 半个时辰后,李承乾走出甘露殿,身后多了好几个匣子,心里美滋滋,暗道自己可真有先见之明,多带了两个人入宫,不愁搬不动东西。啊哈哈哈。 行至宫门口,李承乾突然顿住,想了想,又转道回去,前往东宫,让人通禀,只说自己要给李建成请安问好。 入内后又是一番熟悉的流程,先行礼,再寒暄,然后“送礼”,将同李渊的说辞复述一遍,重点在于“阿耶死抠,给的两件东西我与弟弟妹妹不够分,只能转送”。 李承道在一侧嗤鼻:“这话你自己信吗?你有好东西不送给阿翁,会送给我阿耶?说吧,你在搞什么名堂,安的什么心。” 李承乾蹙眉:“你这话就不对了。阿翁是我长辈,伯父难道就不是我长辈了?我给长辈问安送礼,有何不对?” 呵呵,李承道嗤声更大了。 李承乾撇嘴:“我是觉得对不起伯父啦。” 李承道一头雾水,李建成侧目询问。 李承乾叹气:“我不是在水云观被人掳走了吗?这本来是窦氏余孽干的,却将太子伯父牵扯了进来,让太子伯父受了好大的委屈。虽然这局面不是我导致的,多多少少有几分是因为我的原因,我心里过意不去。” 又抬头看向李建成:“伯父,我在这里跟你道个歉,把这两样东西送予你做赔礼,你别同我计较好不好?虽然这俩东西原本不是我的,是我阿耶的。但这不是我跟青雀丽质三人不够分吗?你就当是帮我们个忙,收了吧。别嫌弃。” 李承道扬起笑脸,倨傲道:“算你有良心。你被掳本就不是我阿耶干的,白白带累我阿耶,确实是你不对。你……” “承道!” 李建成厉声呵斥,李承道不甘不愿,却碍于父亲威严闭了嘴。 李建成松了口气,承道对此事知之不详,又素来与李承乾有怨,自是乐得让李承乾担责 ,借以怼他。但这话却是不能传出去的。这其中的关隘又哪里是李承乾被掳那么简单。 他看向李承乾,小孩子的心思能有多细?也就骗骗李承道,他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企图,尤其李承乾还明晃晃地把“我与弟妹三人不够分”说了好几遍。 东西他势必不能要,要了岂非是认可承乾连累他?所以非但不能要,他还得做出长辈姿态来,哪怕只是做给李渊看。 杨文干的事,李渊虽看似对他轻轻揭过,但父子俩都知,二人已回不到从前。所以,往后行事,他只能再三思量,更为谨慎。 好在不过一个物件,他并不在意,因此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道:“承乾说笑了,伯父并未受委屈,这一切都与承乾不相干,承乾不必觉得过意不去。若说有愧,该是伯父有愧于你。被掳那几日,承乾受苦了吧。伯父近日新得了个玉佛摆件,送给承乾压压惊。” 说完,招手就让人去取。 李承道很不高兴,明明是李承乾来送东西,怎么阿耶还往外给的,这不是便宜李承乾吗?他张嘴,刚要说话,便听李承乾已道:“多谢太子伯父。太子伯父真好。大气咧,比我阿耶强多了。我阿耶死抠死抠的。小气鬼,守财奴。哪有太子伯父一半大方啊。比不得,比不得。” 李承道立时改了口,喜滋滋说:“那当然,我阿耶自是比你阿耶强。李承乾,你记住,这可是你亲口承认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我比阿耶。” 李承乾随意点头:“对对,我亲口承认的。” 李承道哼哼,心里美美的,脸上越发倨傲。他赢了,赢了!赢李承乾了。 李建成揉了揉额角,再次感叹两个孩子的差距,无奈叹息。待李承乾离开,他将李承道唤到身边:“昨日布置的功课做完了?” “做完了。” “那便去看书。没事多读点事,你也不小了,别一天到玩竟想着玩。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故事,你是听过的。自己好好想想。” 李承道:???啥?怎么就扯到黄鼠狼给鸡拜年上头去了。阿耶怎么回事,刚刚不还跟他有说有笑吗?怎么喜怒不定呢! 李建成:……累觉不爱。 宏义宫。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一匣一箱出门,自己也跟着出去办事,午后回府就发现屋中多了好几个匣子箱子,旁边是兴高采烈与长孙氏叽叽呱呱的李承乾,立时目瞪口呆:真生崽了?还生了一窝? 李世民神色复杂:“哪来的?” “这几个是阿翁给的。这个是尹德妃给的。这个是太子伯父给的。”李承乾一一数过去。 李世民更惊讶了,李渊给的他能理解,李渊对李承乾素来疼爱有加,出手极为大方。李承乾私库里的东西,大半都是从李渊那淘来的。但怎么还有尹德妃跟李建成?不年不节的,这俩会主动送东西给李承乾?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怎么回事,你究竟做了什么?” 长孙氏轻咳了一声:“二哥还是别问了吧。” 李世民:? 转头对上长孙氏意味深长的复杂眼神,李世民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长孙氏又咳嗽了一声:“我觉得二哥知道了也许会后悔,宁可自己不知道。” 李世民:……不祥的预感更大了。 他将李承乾揪过来,悬着一颗心开口:“到底怎么回事?” 李承乾也不隐瞒,将过程全盘托出。李世民听得心肝脾肺一起颤抖,脸色愈渐黑沉。 这孩子居然把自家院里那点事到处乱说,这也就算了。他跟长孙氏少年夫妻,感情好怎么了,李世民不怕。但怎么能说他死抠死抠呢,还说了三遍!尤其这其中两个诉说对象是尹德妃跟 李建成,他们会不对外人言? 就算他们不多嘴多舌,李承道呢? 李世民可以想象,这会儿他“死抠死抠”“守财奴”“小气鬼”的形象只怕已经传遍全宫,人尽皆知。 李承乾扬眉:“谁让你那么抠,你要不抠门,好歹给四件,我跟青雀丽质够分,我也不至于想方设想去别处讨啊。哦,不对,还有老裴。得四件!你知道想法子多费脑细胞吗?而且我差不多的说辞,得跟阿翁说,跟尹德妃说,跟太子伯父说,还费嘴,好累的呢。” 李世民嘴角抽搐:呵,还是我的错了! 李承乾摊手:“怎么不是你的错。你就给两件,让我们怎么办。是不给青雀呢,还是不给丽质?缺了谁的都不好。至于全给他们,我自己不要,那我多亏?” 他是那种会亏待弟妹的人吗?不是! 那他是会亏待自己的人吗?也不是! 所以现在好了,大家都有,还翻倍。完美。 李承乾转头欢欢喜喜招呼弟弟妹妹分东西,徒留李世民呆在原地,额上青筋暴跳。 七月七,乞巧节。 李承乾会“赚钱”,也舍得花钱。刚发了笔小财,便拉着李泰李丽质出去玩,名曰给阿娘妹妹采购乞巧节所用之物。 至于府中本就准备好的东西,李承乾表示:那又怎么样?我不听我不听,王八念经,反正我就是要出去。 然后几人带着卫队浩浩荡荡出行,横扫东西二市。 “大哥,这里有人卖泥塑,这个泥猴好有趣。”李丽质站在摊位前,眼神锃亮。 李泰疑惑发问:“乞巧用不着泥塑吧。” 一句话直接让李丽质眼中的光瞬间熄灭。 李承乾一掌拍向李泰的头话,怎么用不着,乞巧乞巧,穿针引线是巧,剪纸是巧,泥塑怎么就不是巧了?” 李泰委屈地摸了摸脑袋:“可是这是塑好的啊。穿针剪纸都需要自己穿自己剪,买个现成的泥猴回去算什么?这不太……” 话没说完,便对上李丽质哀怨控诉的眼神。 李泰:?他说错了什么?这难道不是实话? 李承乾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直接示意抱春付钱,将泥猴一把塞给李丽质:“回头你用丝带系泥猴脖子上,给它打扮打扮,它就是你自己做的了。” 李丽质眼中的光又回来了,高兴举手:“我还能给它做个小衣服,嗯,让阿娘帮忙。” 李承乾咧嘴:“好。” “大哥,那个糖人也好看。” 李承乾点头:“买,到时候你在上面撒点芝麻,也是你自己做的。” “那边还有纸鸢。” “买,回去你用笔在上面勾两下,随便画个啥,照样是你自己做的。” …… 李泰觉得很迷茫,这跟阿娘同他说的乞巧不一样。乞巧还能这么乞的吗? 李承乾才不管呢,妹妹想怎样就怎样,乞巧不就图个乐呵吗?他们爱怎么乞就怎么乞,别人管得着吗。再说丽质是谁啊?是他阿耶膝下唯一嫡女,巧不巧重要吗?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买得十分高兴,满市的商贩卖得更高兴,宛如看见活财神,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来推销自己的商品。后面根本不用李承乾找“借口”,自有商家帮李丽质想好理由,把东西往乞巧上靠。 总归就是,这个乞巧用得上,那个乞巧也用得上,全都可以,全都很棒。 小娘子,求你看一眼,赶紧看一眼啊! 不到半个时辰,侍卫们身上挂满了东西,再买就没地儿放了。一行人只得先行打道回府。瞧着他们的背影,外乡人惊讶万分:“长安居然是这么过乞巧节 的吗?跟我们并州完全不一样。” “同我们洛阳也不一样。” “汴州也非是如此。” 有人感叹:长安人真会玩。 有商贩解释:“你们瞧见那几位小郎君小娘子身边的护卫没有?那是秦王府的卫队。” 有人惊讶:“那刚才几位是……” “自然是中山王、卫王与其妹。” 同行女子瞪大眼睛,瞬间欣喜,扯住旁边同伴的胳膊:“既然秦王府都这么过乞巧节,想来长安的风俗如此。咱们既然到了此地,不如入乡随俗,也过个不一样的乞巧。” “好啊!” 两人转头,循着李承乾等人的足迹逛着店铺,购买他们曾购买的东西,便是没法全部照买,也能买一部分。 商贩们乐得生意上门,笑脸相迎,哪会说破。 眼见坊间骚动,李承乾回头望了望,笑着对李丽质道:“你看,好多女子来买这些东西,可见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我们也这么干,没毛病。” 李丽质脆生生点头:“嗯嗯。” 李泰:…… 众人满载而归,回到宏义宫,李世民十分讶异:“你们这是去买了个杂货铺回来吗?” 李丽质笑嘻嘻奔过去抱住他的大腿,兴致勃勃说起自己的购物过程,谈及各大商贩跟他推销的话语,李世民眉毛紧蹙:“他们这是欺负你们年纪小不懂呢,把你们当肥羊宰。” 又转头横了李承乾一样:“不是自诩聪明吗,怎么连这种拙劣的骗术都看不出来?瞧你们买的这些东西,有几样是乞巧节能用上的。” 话音刚落,李承乾还没反应,李丽质已然气得跺脚:“阿耶好讨厌,我不喜欢阿耶了!” 李世民懵逼:??? 我干了什么,前一刻还同我亲昵有加,一转眼就成讨厌了? 李承乾嗤鼻:“谁说用不上。女儿家的节日,女儿家难道不比你清楚?你不懂不要乱说。你去坊间看看,大伙儿都这么买。不信你问青雀。” 李泰迷茫抬头,细细一想,大哥这话似乎也没错,现在大伙儿确实都在买。于是缓缓开口:“对。” 李丽质拼命点头。 李世民更懵逼了,若只李承乾一人这么说他是不信的,可三个孩子都如此,李世民陷入混乱。他虽然没特意关注过乞巧节,但恍惚记得去岁乞巧节不是这样的吧。怎么今年就变了?外头都这么买?是他疯了,还是全长安都疯了? 李承乾已经转头拉上李泰李丽质,商量着呆会儿三人亲自布置场地,陈列瓜果等。一边说一边走,才跨出厅门,便在院中迎面撞上急匆匆前来传旨的内侍监。 内侍监躬身:“圣人急诏中山王入宫。” 李承乾愣住,并不是很想去,他都答应陪阿娘与丽质乞巧了,不能食言,丽质会难过的。转过头,果然瞧见李丽质表情逐渐委屈,便张嘴道:“阿翁找我何事?若不急,我能明日再去吗?” 内侍监摇头:“只怕不行,圣人令中山王即刻入宫。” 李世民从屋中走出来,敏锐察觉他语气不对,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内侍监略有犹豫,思量了两息还是提点了两句:“周王中毒,腹痛难耐,说是吃了中山王的东西之故。” 李承乾:??? 第36章 第 36 章 周王名唤李元方,今年五岁,与李承乾同龄,却比之高了一辈,乃李渊第九子,李世民的庶弟,其母为张婕妤,与尹德妃交好,二人素来得宠。 李世民脸色微变,心里瞬间划过诸多阴谋论。 李承乾一片茫然,啥玩意儿?什么叫吃了他的东西?他何时给李元方吃过东西?他前阵子去了行宫,近两日才回来。回来当日只在宫里走了个过场,昨儿虽然入了宫,却是连李元方的面都没见呢。 莫不是尹德妃搞小动作吧?李元方是张婕妤的儿子。尹德妃跟张婕妤是穿一条裤子的,这点他明白着呢。所以这是不忿他把字画捞走,联合张婕妤耍诡计想再捞回去? 一只大手轻抚上头顶:“别怕,阿耶随你同去。” 李承乾:???诶?怕啥?他不怕啊。到他手里的东西想捞回去,做梦呢!不可能的! 内侍监愣了会儿,最终低头闭嘴。圣人虽只说让他传召中山王,没传召秦王,但也没说不让秦王同往。所以他聪明地决定不听不看。 三人入宫,直奔甘露殿。此时甘露殿的气氛很不寻常。 李元方躺在床上,周遭三个医官轮流诊治。 李渊坐在主位,脸色担忧。下首是尹德妃与张婕妤,张婕妤低着头嘤嘤低泣,尹德妃小声劝慰。李渊时不时拍拍她的后背:“莫急,九郎定会无事的。” 李建成与李元吉连同李承道全部在侧,神色严肃,未曾多言。 而被众人关注的李元方正躺在李渊的龙床上低喃□□。声音不大,却仿佛具有穿透力,直入张婕妤耳膜,一颗心随着他七上八下,揪着揪着疼。 半晌后,医官退后两步,让出空位,张婕妤立时上前抱住李元方,眼眶微红,泫然欲泣:“九郎,你怎么样了?你同阿娘说,别吓阿娘。九郎,你说句话。” 尹德妃轻声安慰:“且听医正如何说。” 三位医官中最为年长者上前:“周王殿下出生艰难,素来脾胃弱。此番是吃了不能吃的东西才会如此。臣等对名唤辣椒之物并无了解,但以周王的症状来看,应当是没有大碍的。 “嘴巴烧灼可用棉布包裹冰块冷敷。腹部疼痛可以用暖壶暖腹,再喂些温水或温和的汤水稀粥。如此观察些许时间,应当很快能有所缓解。” 李渊悬着的心落下来。尹德妃脸上也见了两分笑意:“这下妹妹安心了?” 哪知张婕妤并未安心,反而哭着摇头,“应当?医正,你自己说说你这番话中说了几个应当。我要的是肯定,不是应当。姐姐,九郎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要什么应当,我要确保他无事。若九郎有个好歹,我……我也不要活了。” 李渊蹙眉:“别浑说,医正说无事必然无事。九郎一定会好起来的。” 张婕妤有心不解:“可圣人也听到了,他们说话都藏着掖着呢,不敢给个确切诊断。况且他们自己也说,并不了解辣椒。你已唤遍了太医署的医官,无一人曾见过此种毒物,更不了解脾性,九郎这模样如何能是无大碍?中山王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等狠毒东西!” 李渊哑然,唯有看向医正,目光如炬。 医正自也明白他的意思。可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元方问题不大,偏张婕妤要揪着辣椒这点不放。他能怎么办?他敢给辣椒做保证吗?他不敢。万一呢? 医正瞄了眼梨花带雨的张婕妤,帮皇家服务多年,他如何会看不出来对方想做什么?可看出来又如何?皇家的内斗阴私怎是他能掺和。 他张了张嘴,硬着头皮说:“臣等确实不知辣椒,不敢乱言。” 李渊眉宇又皱紧了两分。 张婕妤哭得越发悲痛。室内诸人沉默,神色肃穆。 李承乾到时,看到便是这样一幅诡异场景,心里越发糊涂。这情形,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不就是想设个局捞回字帖吗?用得着搞这么大? 他不自觉往前两步,看向床上的李元方,但见其嘴唇红肿,手捂腹部,哼哼唧唧:“痛,好痛。嘴巴痛,肚子痛。又烧又痛。好难受。阿耶,阿娘,救我。我难受。” 李渊内心焦灼,张婕妤更是宛如刀绞。 李承乾有点懵,尤记得梦中世界三岁那年,他好奇辣椒什么味,见家人吃饺子蘸辣椒水,偏不让他蘸。他不服,偷偷去厨房,咕噜喝了一大口辣椒水入肚后差不多就是这般,跟李元方的情况简直一模一样。 正愣神时,张婕妤发现了他,冲过来拽住他的手腕,神色急切:“小郎君,你快说你给齐王殿下的那几盆东西究竟是什么。你说叫什么辣椒。辣椒究竟是何物?你当初可说了那是能吃的,十分笃定,甚至曾言味道很好。可是现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最后一句翻来覆去,手上力道越来越重。李承乾吃痛,用力将手腕抽出来。张婕妤不设防,被这力道一带,惯性使然,一屁股摔在地上。 众人愣住,李承道最先跳出来:“李承乾,你害了九叔不够,还推人!” 李承乾回怼:“你别张口就给我乱扣帽子。我没推她,她弄疼我了,我只是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不就抓你一把吗,就你金贵。平时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蛋,身上不是这里刮伤,就是那里刮伤,也没见你如何。这会儿倒是娇气起来了。你那手腕都没红,九叔可是躺着呢。” 李世民上前两步,将李承乾护在身侧。不曾开口,但浑身气势凛然,态度不言自明。威压袭来,李承道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讪讪闭了嘴。 他被震住了,尹德妃适时出来示弱:“小郎君莫怪,张妹妹也是关心则乱,毕竟九郎……弄疼了你非张妹妹所愿,我代她给你赔罪。咱们还是先救九郎吧。” 张婕妤连连点头:“赔罪也好,道歉也罢,小郎君只要开口,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求小郎君救救九郎。” 李世民将众人心思收入眼底,大致也明白了事情原委,转头看向李元吉:“我记得那几盆辣椒承乾送给你已有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时间,一直无事,如今突然说因辣椒害了李元方?时间上太过蹊跷。 这话中的意思何人不明白?李元吉翻了个白眼:“是给了两个多月,但此前一直是光秃秃的辣椒树,后来开了花结了果,最近才成熟。” 李承道接着说:“今日我与八叔九叔去武德殿玩,瞧见四叔院里的这几盆辣椒。李承乾说了这东西是能吃的,味道还很好。而且看上去红彤彤的,颜色比当初的西红柿还艳丽。 “九叔就说,颜色比西红柿好看,或许味道也比西红柿强。西红柿吃过了,西瓜也吃过了,这个还没尝呢,就摘了一个吃。哪知一吃下去嘴巴就辣得疼,没多久连肚子都疼,疼得直不起来。我没撒谎,不信你们问八叔。八叔也在的。” 边上的李元亨附和点头:“确实是这样的。” 李承道不满地瞪了李承乾一眼:“医正给九叔看诊过了,明确说九叔是吃了不能吃的东西。李承乾,这玩意儿不能吃你为什么说能吃?不但说能吃,还说好吃。这分明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诚心骗我们!” 李承乾气急:“我何曾骗你们了。那本来就能吃,你们不会吃,胡乱吃,吃坏肚子怪我吗!你们吃之前也没问过我啊。” 李承道半点不信,指了指床上的李元方:“九叔都这样了,你还敢说能吃?你就嘴硬吧。能吃你自己吃一个试试,你敢吗?” 李承乾咬牙切齿,不跟他吵,蹬蹬跑道李渊身边:“阿翁也这么认为吗?觉得是我 骗人,害了九叔?” 李渊很为难,他宠了承乾数年,即便这份宠爱掺杂了几分私心,可承乾到底是他的孙儿,又聪明又可爱,尤为讨人喜欢,他是真心疼爱的。但床上□□受苦的李元方也是他的儿子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摸着李承乾的头:“阿翁知道承乾不会骗人。承乾一定不是故意的。只是辣椒这东西我们都不了解,承乾怎么肯定它一定能吃呢?会不会是承乾弄错了?” 尹德妃忙道:“小郎君别误会,东西是九郎自己吃下的,怨不得小郎君。我们也没有要怪罪小郎君的意思,请圣人传召小郎君前来,是因为如今唯有小郎君最了解辣椒,这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望你同医正仔细说说,医正也好根据此物的习性配药。九郎便可少受些罪。” “我只想救九郎。”张婕妤哭得越发梨花带雨,跪行至李渊身边,“圣人,您救救九郎。求您救救他。” “朕知道,放心,朕一定不会让九郎出事。”李渊心生几分自责。是他的错,对于这等从未见过的东西,他应该早有警惕才对。可因为袁天罡之言,又有西红柿西瓜等物在前,他便自然而然觉得承乾弄出来的一定是好的。 可世上之事哪有“一定”?终归是他大意了。 李承乾将他们的言行举止看在眼里,双眸不自觉湿润,心中越发委屈。嘴上说什么不怪他不怨他,可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已经给他定了罪,全是在说是因为他、因为他的辣椒造成今日的后果。 “我不知道什么习性不习性,我只知道辣椒真的可以吃,即便九叔是吃了生的,也没事的。缓缓就好了。怎么就是中毒呢。”李承乾耸了耸鼻子,努力遏住不让泪水掉下来。 然而眼见李元方如今的情况,谁人会信这是“没事”? 李承乾又气又急,一把将医正揪过来:“你是医者,有没有事,你瞧不出来吗!你见过中毒的病人吗?这跟中毒明显不一样吧,怎么就是中毒了。你是不是庸医!” 医正:……冤枉!他从始至终只说是吃了不能吃的东西,从未说过“中毒”二字。 然而眼下的情况,根本不是医正能掺和的。他唯有跪地请罪,言明才疏学浅,不知辣椒,不敢确定,或许断错诊。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典型的废话文学,不愿帮任何一方,也不愿得罪任何一方。尹德妃与张婕妤对此尚算满意,李承乾却气得跳脚。 偏偏这时张婕妤还道:“罢了。瞧小郎君这模样,如此笃定辣椒能吃,可见也是不知晓辣椒会造成此等情况的。妾信小郎君。小郎君也不必自责。你既同样不了解辣椒,九郎……九郎只能听天由命,靠他自己了。” 这话说得极妙,句句体现自己大度,不与李承乾计较,便是因李承乾之故,也大大方方原谅,还帮李承乾说话。 可当真如此吗?李承乾“不了解辣椒”,却大肆种植,还送给齐王,使这等毒物光明正大入宫。此罪其一。 不了解,却笃定,甚至扬言能吃,造成众人误解,最终导致李元方误食,此罪其二。 事实已然摆在眼前,却不知悔改,毫无歉意,反而拒绝承认自己的错误,此罪其三。 最后一句“九郎听天由命”,落在李渊耳朵里,更是心如焚火。便是其本没打算怪罪李承乾的,也未必不会生出几分怨言。 李承乾深受表姐茶艺教育,怎会听不出来。论茶艺,他是不怕的。但此刻显然李元方的情况更让李渊揪心,并不适合以茶制茶。以茶制茶之法或许能抵消对方在李渊心中给他种下的种子,却不可以为辣椒证明。 这不是他想要的。况且此时此刻,他也不愿如此。 他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李承乾一哼,看了眼医正,有扫了眼尹德妃张 婕妤:“你们都不知、都不确定是吧?好,我确定给你们看。辣椒拿来,我吃。” 尹德妃张婕妤面色一变?当场试吃?这么大胆?莫非辣椒当真无碍?不可能,九郎明明症状不轻。此物便是不至死,也绝非寻常吃食。 两人对视一眼,尹德妃紧了紧帕子,定下心神:“小郎君何必如此。九郎已经这样了,谁也不想见小郎君也因此物中毒。这不合适。” 张婕妤点头:“是啊。小郎君,我们只是想知道九郎的情况该如何解决,并不是想让小郎君以身来偿。小郎君不要说气话。” “小郎君……” “闭嘴!”厉声突起,尹德妃张婕妤微顿,抬头便对上李世民黑沉如水的眼眸,脸色铁青的宛如阎王,心下顿时蹬蹬直跳,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宽厚的手掌牵住李承乾,李承乾仰起小脸:“阿耶,我说真的,不是气话。” 李世民轻轻点头:“阿耶信你。” 李承乾一愣。 “承乾想要证明自己?” 李世民目光柔和,眼含鼓励。李承乾顿了下,缓缓点头。 “承乾确信自己不会出错吗?” “我确信。” 李世民莞尔:“好。你想做便做。记住,不论出现何种结果,阿耶都会站在你身边。” “嗯!”李承乾心里的郁气消散了不少,他松开李世民的手,走向李承道:“你不是说我不敢吃吗?我吃给你看。不过辣椒不是你们这么吃的,我来告诉你们正确的吃法。” 又转头看李渊:“阿翁,我要借尚食局一用,还得派人去取辣椒。” 李世民拦住他:“你当初给了你四叔八盆辣椒树,上头结的果子想来还有不少。不必特意回去取,也不必亲自去尚食局,让内侍传话,唤一位掌膳过来。需要什么东西,你直接吩咐内侍。咱们就在这,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东西也全用宫里的,众人才能放心。” 前头都是同李承乾说的,最后一句却是意有所指。 在场诸人谁不明白,这是怕做完了又被他们质疑过程作假呢。 这一招众人始料未及,尹德妃看了眼李建成,见李建成皱着眉不说话,只能不动声色推了把张婕妤。 张婕妤蹙眉,这等局面,她能如何做?只好硬着头皮依偎着李渊:“圣人,九郎还躺着,小郎君若再有个好歹可怎生是好?况且非要在此时争个高低吗?妾不想理会旁的,只想陪着九郎。九郎如此难受,我们怎能……” “说够了没有!”李世民火气上头,眼厉如刀,已然对这两个后宫搅屎棍失去耐性,直接打断她的话,将医正点出来:“你去守着九郎。” 再度看向张婕妤,眉眼含笑,嘴角冷嗤,手腕一翻,将佩刀换了个方向,自左腰到了右腰,刀柄与刀鞘撞击,发出清脆声响。这个动作看似寻常,却是震慑,是警告。 张婕妤感觉仿佛有一股寒流自心底溢出,流遍四肢百骸,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李渊脸色铁青。不就是一个辣椒嘛,除承道小孩子家不懂事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也没人怪李承乾,何至于此! 在他眼前动刀,老二果然是越来越嚣张了,半点没把他放在眼里! 李世民分毫不惧,直视李渊:“承乾既然要证明,就必须证明。不论你们怎么想,我不能让承乾受委屈。他要的不是不怪,而是清白。” 不怪不等于清白,相反这几乎是笃定了辣椒是毒物,笃定了承乾有错,所以才会有不怪之说。 李渊怔住,瞬间哑然,恍然才发现这点,再看承乾迷蒙湿润的双眼,心底升起一股愧疚,张嘴想说点什么,又听耳畔传来李元方难受的低吟,硬是没说出口,胸中仿佛有一冰一火在撞击对打,十分不好过。 李世民转身不再理会众人,直接唤来内侍,交由李承乾去吩咐。 内侍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场地就安排好,食材用具齐全,尚食局的掌膳也来了。 李承乾指挥着掌膳将辣椒切碎,随便选了个豆腐肉末,按照平常炒制的方法烹饪,在七成熟时放入辣椒,焖至全熟出锅。 看着盘中色泽鲜艳的摆盘,李承乾拿起勺子刚要吃,便被李世民抢了过去,直接挖了一大口塞进嘴里。 李承乾愣住,恍然反应过来。阿耶是在帮他。阿耶说信他,是真的信他,但阿耶也不了解辣椒,他也会害怕。尤其是有李元方这个前车之鉴的情况下。所以阿耶敢让自己自证清白,却不敢让自己以身犯险。于是阿耶选择替他犯险。 想到此,李承乾忍了许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哗啦啦往下掉。事是他惹出来的,他不能让阿耶全权替他承担。李承乾吸了吸鼻子,另外抓了只勺子,挖一勺迅速往嘴里送。 李世民心中一紧,反应过来时,李承乾已嚼巴两下吞入腹中,还扬起一张又哭又笑的小脸说:“好吃,阿耶觉得味道如何?” 李世民张了张嘴,叹道:“不错。” 语气听起来似乎很轻松,可眼睛一直盯着李承乾,见他没有别的不适才稍稍放心。 哪知这颗心才落下去一点,李承乾又挖了一勺入口,紧接着再挖一勺送到李世民嘴边:“阿耶也吃。可好吃了。就是时间紧,来不及做辣椒面,不然我们可以弄个麻婆豆腐。 “麻婆豆腐看起来跟这个豆腐肉末差不多,但味道比这个好。就是麻婆豆腐用的是辣椒面,用鲜辣椒就没那个味了。” 李世民眸光闪了闪,轻笑就着他的手把菜吃了,又道:“那我们改明儿再做麻婆豆腐。” “嗯嗯。” 尝了两口都没事,味道还非常不赖,是从前没尝过的滋味,李世民也没那么紧张了,在李承乾的“怂恿”下,父子俩你一口我一口,当着众人的面将一盘豆腐肉末吃了个精光。 “其实豆腐的做法还有很多。除麻婆豆腐,还有家常豆腐,红烧豆腐,香煎豆腐。撒上辣椒,都很好吃的。嗯,香煎豆腐还能佐以豆豉辣椒。豆豉辣椒好棒的,单吃都好吃。” 李世民眯着眼:“是吗?那我们就都试试,一天试一样。” 父子俩就这么从豆腐说到豆豉辣椒,又说到油淋辣椒,辣子鸡等。 众人:……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们还看着呢。 食盘见底,李世民一抹嘴巴,好似终于想起正事一般开口:“九郎吃下后多久出现不适的?” 所有人都还震惊着刚才他们吃东西的那一幕,没反应过来,一时无声。 李世民蹙眉不悦,扫向李元亨与承道:“你们当时不是与九郎在一起吗?你们来说。” 眼见其目光不善,二人缩了缩脖子:“马……马上。九弟/九叔吃下后马上就……就说不舒服了。” 李世民转头询问内侍:“我与承乾吃下多久了?” 内侍低头:“半刻钟。” 李世民没再言语,鼻间一声轻嗤。 结果显而易见,半刻钟了,他与承乾可都安然无恙呢。 就在此时,医正从里头匆匆出来,张婕妤第一个起身上前:“九郎如何了?是不是九郎有事?” 医正抹了抹额上的汗渍:“周王已经好多了。” 众人鱼贯而入,重新回到李元方身边。 张婕妤关切道:“九郎!九郎感觉如何?” 李元方虚虚笑说:“阿娘别担心,我肚子不疼了,嘴巴也不那么难受了。” 张婕妤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来,却又升起一股难掩的愁绪。九郎是好了,但秦王那边只怕就不好 交代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可说是闹了个大乌龙。李渊神色讪讪去拉李承乾:“承乾,阿翁……” 李承乾侧身避开,李渊手掌尴尬地停滞在半空,不上不下。 李承乾却已牵住李世民的手:“阿耶,我不要呆在这里,我想回家。” 李世民什么也没说,弯腰抱起他,扬长而去。 李渊:…… 第37章 第 37 章 马车上。 李承乾的情绪有些低落,不停往李世民怀里蹭。 “你阿翁……”李世民张了张嘴,他很明白李承乾对李渊的感情,本想安慰两句,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反倒是李承乾先出声:“阿耶,我知道的。阿翁不只我一个孙子,而且除了孙子,还有尹德妃张婕妤太子伯父四叔八叔九叔等好多在意的人。 “从前我同李承道闹矛盾时他便这样。只是以往我们闹的都是小事,没出乱子,阿翁就笑嘻嘻这边哄哄,那边哄哄。但是这回……我心里早就清楚的,可还是有点难受。” 今日之事,要真说起来,尹德妃与张婕妤的态度更明显,言辞也更意有所指,字字句句给李承乾“定罪”,李渊最多只是摇摆不定。 但与李承乾而言,尹德妃张婕妤这些人同他无甚关系,甚至本就有怨,她们如此作为本就在情理之中。李渊不同,那是一直疼他宠他把他捧上天的人啊。“全天下最好的阿翁”怎么可以不信他呢。 李承乾抱住李世民:“还是阿耶好。” 李世民心头冷笑,鼻子哼哧。这会儿知道他好了?以前不还总说他不如李渊这样,不如李渊那样吗? 李承乾仰起小脸:“阿耶跟阿翁是不同的,我知道。阿翁好贪心的,连我一个小孩子都知道做人不能既要且要,可他就想这也要那也要。而且他对我的好……” 李承乾想了想,继续说:“阿耶对我好就只是对我好,可阿翁……我总觉得他似乎是想在我身上找什么,嗯,也不对,好像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应该需要我的帮助?” 那种感觉很奇怪,李承乾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精准表达,但李世民听懂了,他十分讶异:“你知道?” “我知道啊。”李承乾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我能感受到。” “你既然全都清楚,为何还……”李世民皱眉,“还总喜欢进宫找阿翁,与阿翁亲密无间,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李承乾歪头,不太理解,想了会儿才懵懵懂懂反应过来,“可是阿翁对我的好也是实实在在的,我也能感受到啊。” 李世民怔住。 李承乾思索了下:“就好像某个富商,他捐一大笔钱财帮助穷人,不是因为他乐于助人,富有同情心,而是因为他想博得善名。他对穷人的帮助是暗含私心的,目的并不纯粹,可他确实花了真金白银,也确实帮助到了穷人啊。他的私心跟穷人的利益并不矛盾。 “我跟阿翁也一样。虽然我不知道阿翁的私心是什么,但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对我的付出是真的。所以如果这份私心并不妨碍我,不会伤害到我,那么他需要我的帮助,我帮助他又何妨呢?” 李世民再次怔住。这个角度是他从未想过的,此刻听来不但新颖,仔细忖度也觉得很有几分道理。李渊想要作天下之主,甚至想要成为千古一帝,这些确实与承乾并不对立。至少目前没有。但往后呢? 李承乾揽上李世民的脖子:“若是阿耶需要,我也愿意帮助阿耶啊。” 李世民一顿,将自己的思绪收回来,露出浅浅的笑意:“那阿耶多谢承乾了。” “嗯,可是……如果我帮不到阿耶,阿耶难道就不喜欢我了吗?” “傻孩子,怎么会呢。” 李承乾笑起来:“所以阿耶不要担心了。就算我帮不到阿翁,阿翁也不会讨厌我的。表姐说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处出来的,不论夫妻、父子、母女,都是需要用心经营与维系的。而且感情这种东西,一旦经营起来,埋进你的心里,就很难再拔出。” “表姐?”李世民挑眉,恍然反应过来,“梦里的表姐?” “对。表 姐从来不把我当小孩子,跟我说好多事。” 李世民眼珠转了转:“这位表姐还跟你说什么?” “还跟我讲故事。说曾经有个男子遇见一个女子,觉得这个女子很像小时候救过他的恩人,因此对她心生好感。 “他们朝夕相处,历经患难,渐渐地男子对女子的这份感情由一点点喜欢转变成好多好多喜欢。那么此刻于他而言,女子是否曾对他有恩还重要吗?” 李世民:??? 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就扯到男女情爱上了?你才多大,就跟你说这些?你这表姐果然不靠谱。 “不重要的。表姐说了,或许他最初的喜欢始于恩情,但最终让他爱上的是此后的朝夕相处和患难与共。我觉得阿翁也会这样的。 “人跟人的感情很奇妙,你的付出和宠爱若已成了习惯,便宛如吃饭喝水一般。哪一日想要戒掉是很难的。毕竟人活在世,谁能不吃饭不喝水呢。” 李承乾伸出双手,开始掰手指数:“我聪明、孝顺、可爱、懂事、机灵、能干,乖巧……你看,这么多优点。即便有一天阿翁发现我身上没有他原本想要的东西,可我这些优点还在啊。我还是我,我这么棒,对他这么好,他怎么会因为这一点点问题就不喜欢我了呢?” 李世民很无语:……你害不害臊呢。其他先不提,“乖巧”你是认真的吗?你觉得你自己跟“乖巧”这个词有半文钱关系? 李承乾:我说的是大实话,有什么可害臊的。 对于这点,他贼自信,骄傲的小尾巴摇啊摇。 李世民嘴角抽搐:“人心最是难测,你就这般笃定,你与你阿翁能长长久久?” “为什么不能呢?而且就算不能又怎样呢?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呗。我只需要知道,阿翁现在还是疼我的就够了。我不能因为担心他往后会变就忽视他现在对我的好吧。” 李承乾略带谴责的目光望向李世民:“这样做不对。往后会变这点是不确定的,而他现在对我好这点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为什么要因为将来不确定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事情而影响现在呢?专注当下就好啦。万一阿翁往后变了,我也能变啊。” 阿翁变了,我也能变。 李世民当场怔住,是啊,承乾洒脱着呢,倒是自己钻了牛角尖。转念一想,他与李渊不就是如此?当年他们父子感情多好。如今呢?李渊变了,他又何尝没变。甚至李建成与李元吉也不再是他当年的大哥与四弟了。 李世民轻叹一声,睨了李承乾一样,提醒他说:“莫忘了你刚刚为何难过,你方才还说你阿翁有好多在乎的人呢。” “我没忘。阿翁今天让人好生气的,我是有点点难过。但他也没想把我怎么着啊。而且我知道,他事后肯定会来哄我的。这回我一定要让他吃到教训。我才不是那么好哄的呢。哼。” 李世民:…… “至于说他有好多在意的人,我也有啊。”李承乾再次抱住李世民:“我有你,有阿娘,有青雀丽质,还有老裴。他有很多,我也有很多。你们每一个都比他重要。” 李世民挑眉:“我比你阿翁重要?” “嗯,当然啦。我分得清的。” 李世民嘴角缓缓上扬,可这个笑容还没完全浮现,便听李承乾又道:“你要是待我再好点,别老是挤兑我,那就更重要了。” 李世民:……笑容消失。 李承乾抱住他的胳膊:“所以你看,我心里都清楚着呢。阿耶就不要替我担心了。表姐说,人要活在当下,思虑太多会长白头发的。阿耶千万不要长白头发哦。” 我心里清楚着呢。 李世民将他的话在心里转了个圈,是啊,可不清楚着吗?不仅清楚李 渊那点心思,还清楚自己的顾虑。只是他对于这些的看法与自己不太一样罢了。 往后他若变了,我也能变。 啧,多洒脱,多简单的道理。 不得不说李承乾再次让人惊叹。他才五岁啊,竟能如此敏锐、机灵、聪慧、睿智。不愧是他和观音婢的崽! 想到此,李世民顿觉骄傲又自豪,笑道:“人都会老,怎么可能不长白头发。” “那阿耶可以老得慢点,至少不要现在长白头发。长白头发就不好看了,不好看,小心阿娘不要你。” 李世民:……笑容皲裂 面对李世民突然的死亡凝视,李承乾丝毫不惧,压根没当回事,揉了揉眼睛:“阿耶,我有点困,想睡会儿。” 是不早了。闹了一晚上自然疲倦。 “睡吧。” 李承乾从善如流,直接卧倒,枕在李世民的膝盖,还不忘提醒李世民:“阿耶,到家记得叫我。我答应了阿娘与丽质,要陪她们乞巧的。” 说完便渐渐睡去,只余朦胧的呢喃:“都怪阿翁。” 这一觉李承乾睡得又香又甜,他再次进入了梦中世界。梦里的时间似乎过得更快了些,许多画面忽闪而过,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地不停转换、跳跃,记忆信息涌入大脑,直到醒来,他仍觉得有点懵。 梦里真是奇怪,时间忽短忽长。有时他在大唐已过了一个月,梦里却堪堪几天;有时他在大唐才过几天,梦里却已过了几个月。啧,真神奇哩。 他伸了个懒腰,忽然一顿,诶,不对,他为什么会睡在自己房间?为什么窗外是旭日初升的模样? 他赶紧起身穿衣,洗漱完毕便蹬蹬蹬往兰亭苑跑,李泰李丽质早已到了。 李丽质一见他便抱怨:“大哥还说陪我乞巧,哼!” 李承乾觉得自己冤枉,直指李世民:“不怪我,怪阿耶。我明明让阿耶叫醒我的,他也答应了,结果压根没叫我。” 李丽质立刻转头将矛头指向李世民:“阿耶骗人,答应了却做不到!” 李世民瞪眼:“我没叫你?你睡得跟个死猪一样,我叫得醒吗?” 李承乾满脸怀疑:你确定你不是在甩锅? 长孙氏轻笑:“我作证,你阿耶确实叫了,你睡得太沉。” 李承乾讪讪摸了摸鼻子:“那……那就怪阿翁,要不是他把我叫进宫去,我怎么会错过陪你们乞巧。” 李丽质点头:“对,怪阿翁。” 反正她大哥这么好,一定不是她大哥的错。 李世民:…… 说曹操,曹操……哦,不,曹操的使者到。内侍监再度临门,这回不是来传召“问罪”的,而是来送东西的。 一个个金边木箱子抬进来,内侍监陪着笑脸解释:“这个是尹德妃准备的,这个是张婕妤准备的。二位说昨日误会了小郎君,给小郎君赔礼。余下是圣人赏的。小郎君瞧,圣人还是疼你的。” 李承乾哼哧,一言不发,直接搬起离得最近的箱子往内侍监身上砸。 内侍监被砸得东倒西歪,好容易勉力稳住没让箱子摔下去,心下暗叹,亏得这箱子里的东西虽然金贵,却并不太重。可即便如此,他一个成年人抱着也多少会觉得有些吃力,小郎君一个稚子竟能直接举起扔过来。啧,这力气劲可不是一般的大。 “你拿回去!我不要!” 内侍监懵逼:“这……这……小郎君,这不好吧?” 李承乾叉腰:“有什么不好?他们道歉我就得接受,给了赔礼我就必须要?谁给的你原封不动还给谁。阿翁的也一样。” 内侍监十分为难:“小郎君!” “你告诉阿翁,他昨天可让我伤心了。我难受 得很。他别以为一点东西就能哄好我。这次我是真的生气了,没那么容易原谅他。东西我不要,你全搬回去,你要是不搬,我就让人丢宫门口去。” 内侍监浑身一僵,嘴角抽搐,这要是扔宫门口,被来来往往的人瞧见,事情可闹大发了。这不是把圣人跟尹德妃张婕妤的脸面往地上踩吗! 可是…… 内侍监悄悄瞄了李承乾一样,满脸绝望,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郎君是真做得出来!到时候事情闹大,宫里几位主子追究起来会怪谁?难道还会怪小郎君吗?自然是拿他出气!可若自己依小郎君的原封不动搬回去也不行啊。 内侍监万分纠结。 李承乾半点不知道短短几秒钟时间里,对方已经想了这么多,见其不动,他直接挥手叫人:“抬去宫门口。” 内侍监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连连拦住:“小郎君,别!奴带回去,奴马上带回去!” 他这到底接了个什么要命的差事! 内侍监一张脸挤成苦瓜状。 送走了人,李承乾转身优哉游哉吃早食。 李泰李丽质时不时瞄一眼,看得李承乾怪怪的,忍不住问:“怎么了?” “大哥不是说伤心难过吗?” “对啊!我是伤心难过啊。” 李泰李丽质二脸迷茫:……你吃得可欢了,一点也不像。 李承乾眯眼:“我伤心难过也不影响我吃东西的啊。今天的早食是小馄饨呢,我离开长安前跟常阿荣提了一嘴馄饨,回来他就做好了。而且皮薄肉鲜,还有这个汤,一吃就知道是用羊骨慢熬的,起码熬了几个时辰,味道真美。我还能再吃一大碗。” 众人:……行吧,我们白担心了。 吃完饭,李承乾就屁颠屁颠去看他种在宏义宫的辣椒树。他刚回长安,若不是宫里闹出这一遭,都快忘了。 刚到花圃,便见一颗颗辣椒树上全都光秃秃地只有叶子,半点红色都没有。李承乾懵了。 此处辣椒种植范围小,虽有李承乾时常过来亲自照看,却还是安排了个负责伺弄的内侍的。 内侍上前解释:“前些时日醉冬从农庄回府,说庄上的第一批辣椒看样子似是已经熟了,因小郎君不在长安,无法请示,他们又观察了几天,见个别辣椒有坏在枝头的迹象,怕长此下去全坏了,便自作主张进行了采摘。 “醉冬特意回来,就是为了查看小郎君府上的辣椒地。她说这个也已成熟能摘,奴便摘了下来。可辣椒长期挂在枝头不摘会坏,摘下也会坏。奴不知道怎么办。常阿荣说既然西红柿并其他果子能做酱,辣椒应当也能。而且他曾听小郎君提过辣椒酱。奴便全给了他。 “他做成之后又把方法传去了农庄。毕竟府上的辣椒少,农庄才多呢。总不能全放烂了,那多可惜。小郎君刚回来,奴未来得及禀报。也是因为常阿荣正在研究另外的储存方法,他同奴说,让奴等两天,待他研究出了成果再一同告诉小郎君。” 李承乾满意颔首,悄悄打开好多天没见的系统面板,果然看到经验与金币都涨了一两千,心里喜滋滋,转头又去找常阿荣。 常阿荣笑嘻嘻迎出来:“小郎君来了,可是来瞧辣椒酱?” 说着已然将装满辣椒酱的罐子打开,李承乾双眼发亮,跟他梦里见过的辣椒酱一样诶。他用筷子沾了一点入口,惊喜道:“你放了蒜末吗?” “对,这罐是放了蒜泥的。这里还有放姜末的以及撇去姜蒜,就放了点盐的。小的想着多试几种,也不知道哪种更好。” 李承乾拼命点头:“都好,都好!” 常阿荣收到鼓舞,又从角落搬出一个大坛子:“小郎君再看这个。” 李承乾睁大眼睛:“泡辣椒?” 常阿荣顿了下:“小郎君想叫泡辣椒,咱们就叫泡辣椒。反正它原来也没名字。” 李承乾:……人家有名字,人家本来就叫这名! 他歪头询问:“你如何想到这么弄的?” “这不是不知道小郎君什么时候回来,怕小郎君回来后辣椒全坏了吗?小的虽做出了辣椒酱,可总不能全做辣椒酱吧。便琢磨还能做点什么。前几天小的家里正好吃腌菜,小的就想辣椒能不能腌。试了几回,前头都失败了,后来多放了些酒水,总算做成了。” 李承乾竖起大拇指:“你真棒!” 常阿荣连连摆手:“不不不,小的笨,试了好几次,浪费了小郎君好多辣椒。” “研究本来就是在一次次的失败中积累经验。你才做了几次就成功,已经很厉害了。有些人得做十几次,甚至几十次呢。” 常阿荣憨憨摸了摸头。 李承乾又道:“其实辣椒可以做的种类还有很多,比如辣椒面、辣椒油、剁辣椒、豆豉辣椒。” 常阿荣甚为惊讶,连连询问这些都该怎么做。 李承乾自然不懂怎么做,但他知道这些东西什么模样什么口感,便说给常阿荣听。只需知道这些,常阿荣自然能有大致了解,凭他的本事定能做成。 常阿荣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里默默记住。 待辣椒的事说完,李承乾又取出那套《中华美食烹饪大全》交给他:“这是我新得的菜谱,你多看看,研究研究。” 常阿荣接过来,不过稍稍翻了两页,已然震惊当场,目瞪口呆,一颗心扑腾直跳,仿佛要跳出来。 试问,哪个厨子不想拥有一本新式菜谱,尤其堪堪瞄了几眼,他便知道这本菜谱的珍贵。这是可以世代相传的宝物啊。不说全部研究透,但凡研究出一部分,就是传家的手艺,足够子孙后世吃喝不愁了。 再看这本书的外观与破损程度,这是孤本吧!这传说中世所罕见却保存良好的孤本吧! “小……小郎君,这……这给我?”常阿荣激动得声音都在抖。 “暂且给你,等你研究透了,都学会了再还我。” 虽然是需要还的,但常阿荣半点不觉得失望,反而更加兴奋了。小郎君说什么?让他研究透了都学会了再还!这代表什么?菜谱是还了,但学到的本事是他自己的啊。啊啊啊,这是对他怎样的看重和信任啊! 常阿荣抱紧了菜谱:“小郎君放心,我一定好好学,用心学,绝不辜负小郎君厚望。” 李承乾:……学个菜谱而已,怎么搞得一副“我要为小郎君赴死”的表情? 他尚且不理解一本稀世菜谱对于一个厨子的意义,只想找个人学会了逐样做给他吃,虽然不是很懂为什么常阿荣这个态度,却很受用。 毕竟能得一个忠心的下属,他不亏。 李承乾拍了拍常阿荣的手:“那就努力,我等着。这菜谱是一套三本。不必按照顺序,你可以都翻翻,喜欢哪个先学哪个。” 反正都是美食,他不挑的。都好吃着呢。 常阿荣斗志昂扬:“是!小的明白!” 从常阿荣处离开,李承乾吩咐人套马车直奔农庄。宋威与醉冬亲自来接,边走边说庄内辣椒地的情况,还带他去看了庄上的辣椒酱。 醉冬指着田地说:“西瓜还有最后一批熟果,大约这两日便能收成。辣椒这段时间一直陆陆续续在摘,今日也有。” 李承乾眼睛亮起来:“我要去!” 醉冬很是犹豫:“小郎君手嫩,恐会伤着,不如就在旁边看看,别下地了。” 李承乾拒绝,想剥削他的参与度,让他少得经验跟金币?没门! “我要自己摘。我又不是没干过这 种事。以前种的西红柿,那边的西瓜,我不都一样摘了吗。怎么轮到辣椒就不行了。” 醉冬苦口婆心,几番劝说无果。 李承乾态度坚决:“我不听,我就要去。” 说完风风火火往辣椒地冲。醉冬只能匆忙取了副手套递给他,可手套是成人的,李承乾带着大了许多,很不方便,摘了没几下,实在用不了被他给取了下来,这一取遭了殃,堪堪摘了两棵树的辣椒,双手火辣辣的疼。 李承乾啊啊狂叫,他终于知道醉冬为什么极力阻止他了。怎么会这样。 李承乾看着辣椒地中采摘的众人:“他们也不是人人都戴手套,怎么没事?” 醉冬一边给他擦药一边说:“他们有些是采摘多日习惯了,有些是皮糙肉厚茧子多,有些大概……可能个人情况不同吧。” 李承乾:???体质差异? 这是说他体质不行?他是吃过系统给的强身健体丸的,怎么会体质不行。不是说系统出品,必属精品吗?垃圾系统,骗人! 系统:……你别什么锅都甩给我,我不背! 醉冬轻笑:“小郎君这细皮嫩肉的,自然受不得辣椒刺激。” 李承乾:…… 系统:呵呵。 采摘的计划就此失败,李承乾只能唉声叹气观望,遗憾看着经验与金币少了一大截,恨恨跺脚。 忽闻一阵骚动之声,李承乾转头望去,便见宋威神色肃穆领着一群人缓缓而来,为首者正是内侍监。 李承乾立时蹙眉:“你怎么又来了?还寻到了农庄上?” 内侍监心里苦,他也不想啊。他都快被逼疯了。 “奴去宏义宫,听闻小郎君到了此处便赶过来了。” 李承乾嗤一声,观其身后跟着好几个内侍,再看内侍抬的箱子,十分不悦。内侍监哪敢让他开口,眼见不对,忙道:“小郎君先别生气,奴照您的吩咐把东西都带了回去。您的话奴也带到了。” 确实带到了,却是经过加工修饰的。李承乾的原话,李承乾敢说,内侍监不敢传啊,所以只能利用了点语言艺术。 “圣人思忖着许是准备的东西不合小郎君心意,尹德妃与张婕妤也如此觉得,因而重新准备了一份。”内侍监再次赔笑脸,同李承乾一一解释各个箱子里的东西。 跟之前没甚差别,无非是量多了些,一变二,二变四。 说完赔礼,内侍监又掏出一份圣旨:“圣人还有一封旨意。” 李承乾愣住,他虽然素来脾气大,又作又皮,一不高兴就给人甩脸子耍性子,但也明白行事需有界线。他可以把李渊给的东西撅回去,却不能对圣旨不敬。二者的意义是不同的。因此即便不太愿意,李承乾也只能吩咐人准备,安安分分接旨。 圣旨的内容简洁明了,除赏赐李承乾东西外,还为其加封食邑两百户。 李承乾:咦? 他撇了撇嘴,觉得李渊挺没意思的,见赏赐没用,就给他加封食邑,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消气?哼。他是这么肤浅、在乎这点食邑的人吗? 不,他是!他就是! 那可是食邑,食邑不但包括人口,还包括土地。土地代表什么,代表田。人口代表什么,代表劳动力。有这两样,往后他就可以种更多东西了!而且两百户呢,不少了。 更何况除了食邑,还有赏赐啊。没看见那好几箱的赏赐吗! 李承乾美滋滋,心里想着阿翁还算上道。看在两百户食邑和几箱子赏赐的份上,自己勉勉强强原谅他吧。 诶?你说之前还斩钉截铁表示不会那么轻易松口,要让阿翁吃到教训,如今态度转变太快太没原则? 呸!这是他没原则吗?分明是对方给的实在太多 。更何况他只是暂且原谅阿翁,并不是要忘记这档子事。他已经记在小本本上了,要不要划掉得看阿翁以后的表现。 倘若日后阿翁表现得好,他便划去,当没发生过;倘若日后阿翁表现不好,他可是会翻旧账的! 第38章 第 38 章 李承乾想得入神,一时忘了动弹,内侍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他抗旨不接。要真这般,李承乾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他肯定要遭殃,搞不好命都会没掉。 “小……小郎君,还请……接……接旨。” 内侍监说得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 李承乾恍然回神,十分自然地接下圣旨。内侍监的眼泪瞬间落下来。李承乾不明所以,惊讶万分:“你哭什么?” 内侍监:“奴高兴。” 李承乾:??? 那眼神仿佛在看傻子,又好似再说:你没病吧?我得赏赐你高兴什么劲?跟你有半文钱关系? 内侍监:……宝宝心里苦,宝宝不能说。 但有些事还是要提醒的。 内侍监深吸了一口气:“小郎君,你看圣旨也接了。这些赏赐……” “留下吧。”李承乾琢磨着,毕竟全都金贵着呢,老值钱了。而且他既然已经打算给阿翁一次机会,暂且原谅他了,那就不会再跟他置气。至于尹德妃等人的东西?人家都把赔礼翻倍了,他怎么好意思再送回去,那多亏!所以全都收下,给了他就是他的。 内侍监心头大喜,目光瞄上圣旨:“那谢恩……” 李承乾无语,看向内侍监的眼神充满疑惑,眼前这人经常替李渊来给他送赏赐,他是熟悉的,但今天这人很不对劲。 他一边奇怪一边说:“我明天会进宫谢恩的。” 内侍监更高兴了,差点蹦起来,连连摆手:“小郎君愿意谢恩就好,不用进宫,不用进宫,现在就行。” 李承乾:? 但见内侍监对身后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小跑着离开,没多久前方再次传来骚动。 抬眼望去,好家伙,那被禁卫簇拥着缓缓走来的不正是他阿翁吗! 李承乾:…… 人都来了,还能咋地,宋威只能收拾地方,毕恭毕敬先将李渊一行人请进屋。 瞧见李承乾一直跟在左右,也规规矩矩向他行礼问安,乖巧地不得了,李渊悬着的心落下来,却又感觉有几分怪异,轻笑问:“不生气了?” 李承乾抿唇:“我可以生阿翁的气,但不能生圣人的气。” 李渊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在他看来,他既是阿翁又是圣人,二者皆是他,有什么区别? “阿娘说了,我是孩子,要听长辈的话,接受师长的教育。但我年岁还小,不必承担太多我不该承担的东西,不用过分懂事。我拥有对自家人任性的权利,我可以撒娇,可以使性子,可以调皮。便是偶尔莽撞些,闯点小祸也无伤大雅。他们会包容我,疼爱我。 “可阿娘也跟我讲过尊卑规矩。阿翁若只是我的阿翁,那就是自家人,是我的长辈,我自然可以生气。但你请出圣旨就是圣人。我得守规矩,不能生气。不然就是大不敬。” 长孙氏其实并没有将尊卑规矩与前面一大段联系起来,这是李承乾自己想的。因为梦里就是如此。 梦中,爷爷在家总能容忍晚辈的一些小脾气,即便有时候晚辈是无理取闹,他也会笑嘻嘻退让。但后来堂哥进入公司实习,做错了事,爷爷铁面无私,半点情分也不讲,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爷爷说,这是公司的规矩。在公司只有上司下属,没有爷孙。爷爷可以包容孙子孙女,但作为集团董事长,必须维护公司的制度,保全公司的利益。这是为公司着想,为自家着想,也是为公司上上下下所有员工着想。 李承乾并不完全理解这其中的意思,但他明白一点,梦里爷爷与集团董事长虽是一个人,却是两个身份,身份之间是有区别的。正如阿翁与圣人一般。 李承 乾说完,将圣旨交给抱春,恭恭敬敬倒水给李渊奉茶。 李渊心思翻覆,突然反应过来从二人见面开始便升起的那股怪异之感是因为什么。承乾对他太恭敬了,行为举止规规矩矩,别说生他的气,便连一丝僭越也无。这样的承乾让他很不适应。 再思及刚才的话,李渊逐渐明白,承乾这是将他当圣人对待,而非阿翁。 圣人,阿翁。 李渊将这两个词暗自咀嚼了数遍。他膝下儿孙不少,承乾并非唯一。但他知道,承乾对他和别的儿孙对他是不同的。以前他不知道为何不同,现下明白了。 在别的儿孙眼里,他既是阿耶和阿翁,又是圣人。两个身份同时存在。他们对待他的时候,既有对阿耶阿翁的亲近,又带着对圣人的敬重。这份敬重中或许还掺杂了点他们自己的小心思。 承乾不一样。对承乾而言,他是阿翁便只是阿翁;是圣人便只是圣人。对待不同的身份,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虽然后者略显疏离,但前者他会给予对方无与伦比的信任与热情,毫无保留,不设防,不戒备。 承乾对他的这份感情是纯粹的,独一份的,旁人都比不得。 李渊不免动容,轻启双唇:“承乾,我现在是你阿翁。”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 “若这样,那我便还有一点点生气。”李承乾满脸愤慨,“李承道说九叔吃我的辣椒中了毒,你便信了,觉得是我害了九叔,都不求证一下。” 李渊赶紧解释:“阿翁没有觉得承乾害了九郎,阿翁只是想问一问承乾。” 天地良心,他真的只是想叫承乾来问问。就只是问问,鬼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李承乾哼哧不说话。 李渊叹气:“阿翁错了,阿翁给承乾赔不是,可好?” 李承乾勉勉强强就着台阶下,傲娇道:“既然你都诚心诚意道歉了,那我便大发慈悲地原谅你好了。” 李渊轻笑,李承乾又道:“不过有个前提。我们得先约法三章。以后若再碰到类似的事,阿翁不许不信我。不然我会比这次更生气,你再也哄不好了。别说给我加封食邑两百户,四百户都不行。” 至于八百户,嗯,如果李渊真给他八百户,他还是可以勉强考虑一下的。 李渊哭笑不得,满口答应,又问:“不是约法三章吗?还有两章呢?” 李承乾:??? 电视里不经常说约法三章,他就随口一扯,没想太多。另外两章…… “嗯……”李承乾歪着头苦思,实在想不到,干脆说,“另外两章先记着,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李渊笑意更大了:“好。” 翁孙俩冰释前嫌,又亲亲热热起来。感受着李承乾投过来的怀抱,腻歪的语气,熟悉的小表情,李渊嘴角勾笑,心头无比熨帖。他的承乾又回来了。真好,这才是他的承乾啊。与他亲密无间,热情如火的承乾。不是那个对他冰冰冷冷、客客气气的模样。 李承乾拉着李渊去看辣椒酱,开开心心同他说辣椒的各种好处。 “阿翁,昨晚我跟阿耶吃的那个豆腐肉末,你后来有让尚食局做来吃吗?” 李渊摇头,这才过去多久,他哪来得及。 “阿翁回头就让人做。” 李承乾点头:“阿翁一定要吃。你相信我,辣椒绝不会让你失望的。这种东西只要吃过一次就会明白,那滋味会让你欲罢不能。” 李渊不太信,当初的西红柿与西瓜不也被他吹上天?当然,李渊觉得西红柿与西瓜都不错,但距离“欲罢不能”还差得远。 李承乾滔滔不绝:“辣椒虽然不能做主食,但做为配料,它是绝佳的,无可替代的。几乎不论炒什么, 都可以放几颗进去。阿翁,等你吃过就会发现,放了辣椒的菜品跟没放辣椒的,味道天差地别。” 说着,李承乾眨了眨眼睛:“我新得了一本菜谱,里头好多新菜式,大部分都是辣的。我已经交给常阿荣去研究了。等研究出来,我们就有口福了。” 说到此,他忽然想起来,菜谱一套三本,他原是想一分为三,一本交给常阿荣,另外两本献上去,交给光禄寺与尚食局。谁知还没等他动作,就出了李元方的事。他生气着呢,哪还会把菜谱给李渊,直接按下全给了常阿荣。 如今与李渊和好如初,李承乾觉得那还是得表示一下的。但给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更别提他答应了让常阿荣研究透都学会了再还给他。所以…… “嗯……回头我请人把菜谱誊抄一份给阿翁送去,阿翁不论是交予光禄寺还是尚食局都可。咱们一起研究,人越多,研究的越快,我们也能越早吃到,对吧!” 李渊无可无不可,连连说好。 李承乾美滋滋。就该这样。他生什么气。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劳动力,延迟他吃到美食的速度。划不来咧! 说干就干,回到宏义宫,李承乾就问李世民要人。别的菜谱只有字,誊抄起来相对简单。系统给的菜谱图文并茂,十分详尽,誊抄不但要会写还得会画,这就有一定难度了。若放在别人身上,还真有些棘手,但李承乾是谁?李世民的儿子!李世民旗下有文学馆啊。 李世民本来是不愿意的,可拗不过李承乾软磨硬泡加耍赖犯浑,只能答应,在文学馆寻摸了两个人为他做事。 誊抄菜谱的事解决了,李承乾高兴起来,每日除请安学习外,便是去常阿荣处当监工。有他在,众人干劲十足,加上这些天日头好,三天功夫,就将干辣椒、剁辣椒、辣椒面、油泼辣子等全都弄了出来。 辣椒处理完毕,常阿荣终于有时间开始试菜。当天午食,李承乾就在桌上看到了一道干锅牛腩。 居然是牛腩!大唐律例言明耕牛是不能随意宰杀的。若耕牛因年老若生病等原因逐步走向衰弱,已无法承担耕地的重任,只能屠宰,需提前向官府报备,官府准许才可动手。 因此在大唐若想吃到牛肉牛杂等物,要通过关系提前找到报备的牛去买。这点对于宏义宫来说并不难。可报备的牛并不是经常有,所以他们牛肉牛腩仍旧难得。 李承乾非常高兴,已经忍不住伸出筷子,夹一块牛腩就往嘴里送,然后眯起眼睛慢慢咀嚼,越嚼越兴奋。 “就是这个味道!我梦里吃的就是这个味道!常阿荣,你真棒!” 李世民长孙氏忍俊不禁。 常阿荣憨笑:“小郎君年岁尚幼,小的担心小郎君接受不了太辣,辣度上对比菜谱做了些调整,减了量。” 李承乾拼命点头:“就这个辣度很好。你真厉害!” 一会儿真棒一会儿厉害,说得常阿荣都不好意思了。 反正只要是好吃的,李承乾都会欣喜若狂,对他这番表现,李世民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当他那天没吃过肉末豆腐呢。 哪知夹上一块入口,李世民顿住,这回的牛腩味道与那次自证时着急忙慌做的肉末豆腐截然不同,辣味更加浓烈,更能刺激人的味蕾,也使得整道菜更为爽口。 真香! 李丽质好奇,也尝了一块,瞬间张开口不停用手扇风:“啊啊啊,好辣好辣。大哥骗人,一点都不好吃。哪里好吃了。” 李泰点头:“是有点辣,但好吃的。” 李承乾哈哈大笑:“你吃不得辣,自然体会不到辣椒的美妙。” 见两个哥哥如此,李丽质气呼呼。 李承乾瞧她生气了,忙顺毛捋:“还有别的菜呢,你吃别的。” 李丽质不高兴:“你们都吃牛腩,我也想吃牛腩。” 李承乾便招手让人端来碗清水,将牛腩在清水里涮干净再放入她碗中,李丽质这才勉勉强强接受了。 安抚好妹妹,李承乾转头继续吃牛腩。 诶? 对面那个风卷残云的人是谁?是他阿耶!好家伙,瞧他旁边那一堆挑出来的香料残羹,自己不过跟弟妹说了几句话,他这是吃了多少!再看锅里,本来满满当当一大锅的牛腩直接少了一半。就好比一座小山,被人削去了山头,只留个底。 好家伙,好家伙。 李承乾直呼好家伙! 不行,不能再分心了,抓起筷子就是干。奈何他嘴小,哪里比得上李世民的嘴巴大,更别提李世民行军打仗惯了,有时候为了抢占军机,日夜兼程,哪有时候让你好好吃饭细嚼慢咽,两三口解决一碗饭的速度都试过,这才哪到哪,李承乾哪里干得过他。 没多久,一大锅牛腩被消耗殆尽,只余残羹冷汤。 李承乾气急,转头询问常阿荣:“这牛腩哪里来的?还有吗?” “有的。我们买的多,除牛腩还有牛肉牛杂呢。” 李承乾大喜:“那剩下的牛腩够再做这么大一锅吗?” “不只,大约还够两锅的量。” 李承乾立时拍板:“那就再做一次,全做了。” 常阿荣:“啊?现在?” “对,现在。做好我带进宫去给阿翁。我答应过阿翁的。” 李世民轻咳两声:“不是说能做两锅吗?一锅带进宫,剩下一锅……” “不行!我就要都带进宫去。”李承乾哼哧,眼神控诉。 李世民:…… 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讪讪摸了摸鼻子。那什么,他真不是故意跟孩子抢食,实在是……实在是太香了,他没忍住。 不过确实不好再开口坚持留下一锅。李世民只能安慰自己:往后还会有的。 李承乾让人捧着两锅牛腩高高兴兴入宫,边走边想,阿耶真可恶,连吃东西都不会让着他。阿翁肯定不会这样的。虽然阿翁贪心了点,想要的有点多,可阿翁从不会跟他抢吃的。而且这回常阿荣做得多,就他跟阿翁两个人,绝对管够。 哪知一到甘露殿,傻眼了,他这回的运气似乎不大好。 殿内除了李渊,还有尹德妃张婕妤并三个小的——李元亨李元方和李承道。 李承乾一张脸顿时就垮了下去,李渊连连招手:“快过来,这时候来,可吃过午食没有。” “吃了一点点,阿翁吃过了吗?” “阿翁也吃过了。” 李承乾又问尹德妃张婕妤等人,听闻他们说都吃过了,脸上重新焕发出笑意,这才让随侍把干锅端上来:“阿翁,我来给你送东西了。” 李渊还记得他当初在庄子上说的话,笑道:“宏义宫的厨子研究出来的新菜式?” “嗯嗯嗯。辣椒做的。阿翁,你一定要尝。” 他一定要让阿翁知道辣椒是个好东西,贼好贼好的东西。别人说它是毒物,那是没见识,不识货,是蠢材。 李承乾这般想着,眼神无意识往尹德妃张婕妤身上瞄,目光怨怒分明。 二人心头猛然抖了抖。那日一场乌龙把李承乾搞出了小脾气,小脾气直冲圣人。圣人能怎么办?心疼小郎君受了委屈,越想越埋怨她们。 觉得医正明明说了九郎无碍,她们偏要揪着不熟悉辣椒习性这点说事,非得让他去请承乾入宫,才造成后来的局面,浑然忘了,若非他准许,她们能请得动李承乾入宫? 对此,尹德妃与张婕妤能说什么?作为“解语花”,自然只能把“错”全部认下。而如今李承 乾再度拿着辣椒入宫,她们更应该有所表态。 想到此,尹德妃率先开口:“是辣椒做的吗?小郎君,说来是我与张妹妹不是,该同你当面道个歉。” 张婕妤忙道:“是我们误会了小郎君,实在对不住。” 尹德妃点头:“那日小郎君让尚食局掌膳做了豆腐肉末,我们这才知晓辣椒原来非是如西红柿西瓜一般的瓜果,而是做菜的配料。” 张婕妤:“是九郎不知情误食了。我等更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便将其归结为辣椒之过,属实不该。” 二人一唱一和,眼见李渊神色缓和,尹德妃便知自己做对了,又道:“小郎君今日送来的东西也是辣椒做的吗?可否让我等也尝尝?” 李承乾不悦:“你们不是吃过午食了吗?” “虽吃过了,还是能吃一点的。” 尹德妃张婕妤:小郎君的面子必须给。尤其是必须当着圣人的面给,让圣人瞧见。 李渊乐得见姬妾儿孙其乐融融,和睦相处,发出朗朗笑声:“说得对,既是承乾送来的,阿翁定然要尝。便是吃过午食也能吃的。来,大家都吃。” 就此一锤定音,完全没给李承乾开口的机会。 李承乾:……我谢谢你们嘞!(咬牙切齿状) 众人落座,等李渊伸了筷子,尹德妃张婕妤紧跟其后,表态嘛,给李承乾面子,讨圣人欢心,当然要积极点。况且辣椒自那日李承乾做出豆腐肉末食用后,她们虽没吃,却让下面的内侍宫婢试过。有人说还不错,有人说不如何,但总归都证明辣椒是能吃的。 既然安全得到了保证,还有什么可担忧的。这不吃不知道,一吃心头大惊。 艹,那群贱婢刁奴骗她们!这哪里是还不错,又哪里是不如何!呸,这味道简直绝了! 李元方神经颇为大条,早就忘了自己之前被辣椒弄得肚子痛的事,见大家吃也跟着吃,哪知一入口就吐了出来:“好辣好辣。” “九叔,你这会儿知道吃不了就吐出来,那天怎么没吐啊。辣椒这东西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能耐受的。你不能吃辣就别吃了。” 李承乾笑眯眯,前头就是随口一说,没当回事,重点在后一句,少一个人吃就少一个竞争力呢。 可别人就不这么想了,尹德妃张婕妤伸筷子的手一顿。这话什么意思?怀疑他们故意让李元方吞下辣椒来诬陷他吗? 张婕妤脸色铁青,你奶奶的,老娘就算要陷害你,也不会拿亲儿子试毒!那是她的命根子。她们最多就是在发现李元方情况不对,又问明是吃了辣椒之故后,来了一记趁火打劫,顺水推舟。 二人同时朝李渊看去,果见李渊神色微凝,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李元方啊了一声,脸上露出迷茫与羞赧:“我……我那天吃太急了。而且我刚放进嘴里,八哥突然大叫,我一惊,本来要吐出来的,就……就不小心咽了下去。” 李元亨更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看见承道逮了只虫子过来。我……我……”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五岁的人了,小小丈夫男子汉,怎么能被一只虫子吓住呢。可他偏偏就是吓住了。 了解完情况,李渊紧锁的眉头一点点舒展,笑骂:“你这胆子也忒小了点。” 尹德妃张婕妤大大舒了口气,转头继续干饭。 李承乾恨恨瞄向李承道:“哦,原来是你让九叔把辣椒吞了下去,那天还好意思说怪我。” 李承道绝不承认:“我没有!我怎么知道八叔居然会怕一只虫子,更没想到九叔会因此吞了辣椒。九叔之前病着,也没说是因为这个吞的啊。” “就是你。不管你知不知道,反正就是你。” 李承道大怒:“李承乾,你别血口喷人!” “就许你血口喷我,不许我喷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什么时候血口喷你了?” “你那天就有啊,你话里话外说是我害了九叔,还说辣椒有毒。哼,你要觉得辣椒有毒,你别吃啊。我这干锅牛腩就是辣椒做的,你怎么吃得这么香。” 说到干锅牛腩,李承乾低头一瞧。 诶? 牛腩呢? 他的牛腩呢? 他那么大两锅牛腩呢! 没了,没了,就这样没了!再看李渊尹德妃张婕妤等人面前挑出来的香料堆,李承乾浑身开始冒出哀怨的黑气。 你们大人怎么回事,都这么不懂事的吗?一点也不会做长辈,都不知道让着些小辈。而且你们不是说吃过午食了吗?吃过了还这么能吃,怎么没把你们吃成大胖子! 好气哦。 李承道果然可恶,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没得干锅牛腩吃。 李承道,你误我,我要跟你势不两立! 第39章 第 39 章 李承乾高高兴兴出去,带着一肚子怨气回来。李世民长孙氏疑惑不解,正要询问,便见李渊身边的内常侍后脚上门。 “小郎君走得急,圣人忘了问,因而派我过来问问。圣人说齐王院中的几盆辣椒结的果子不多,已没剩几个。今日吃的那两锅蛙里头瞧着似乎也不只放了新鲜的辣椒,像是还有额外做过处理的。圣人早听闻小郎君府上在做各类干辣椒、辣椒面等,不知可有多的? “再有那什么干锅牛腩的菜谱,小郎君瞅着可能誊抄一份?圣人知道你在让人誊抄新菜谱,可全部菜谱内容过多,需要时间,能否先要这一个菜的? “再便是小郎君今日用来盛食材的器具,那种铁锅配下头的小碳炉,不知可也有多出来的?圣人想先借来用着,等改日让人做出来了再还小郎君新的。” 李承乾:…… 合着你把我的牛腩吃完了不够,还问我要辣椒要菜谱要器具?哼,气呼呼!不给,不给,就不给。 刚要张嘴拒绝,转念一想,不对,把东西给出去,宫里是不是就能做了?阿翁难道还能拦着他不许吃?这样,他不就能吃了家里吃宫里?完美! 李承乾眼睛亮起来,瞬间改变主意,大手一挥,让抱春去取辣椒和铁锅炉子交给内常侍,至于菜谱,额外让人加班加点誊抄完随后奉上。 次日,李承乾就等着踩点去宫里蹭吃。你说就不怕宫里没牛腩?开什么玩笑,他阿翁高低也是个皇帝,这都快一天一夜的功夫了,牛腩虽然比旁的食材难得些,却也不算什么稀罕物,只要他说想吃,还愁下头人弄不来? 就在李承乾整装待发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常阿荣试出了新菜:水煮肉片。李承乾的脚步再也挪不动。 偏偏李世民还十分“没眼色”的说:“你不是要进宫陪你阿翁午食,怎么还不走?” 李承乾哼唧唧瞪眼:“不去了,我在家里吃!” 去什么去,这可是水煮肉片,干锅牛腩他吃过了,水煮肉片还没吃过呢。这会儿当然是水煮肉片更重要。 李世民轻呵一声,拿起筷子。眼见他已有动作,李承乾赶紧落座,迅速将水煮肉片往自己的碗里扒,一下子就装了小半碗,这才心满意足夹了块胡饼开始就着吃,还不忘冲李世民得意地笑。 李世民:……不就是昨天吃多了点,至于吗? 李承乾觉得很至于,这可是大唐第一道水煮肉片,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光是闻到这个气味便已足够刺激人的味蕾,让人垂涎三尺。 眼前李承乾吃着肉片,小表情宛如登临仙境,李世民不屑冷嗤,夹上一块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眼睛眯起来。 大唐的猪肉是有些膻味的,虽然厨子在烹饪前都会处理,用香料去除,往日煮出来的东西也能够入口,但多少有些膻气留存。 但这道水煮肉片不同。在各色香料与辣椒浓烈的混合之下,膻气被掩盖得无影无踪,肉片薄而鲜嫩,醇厚的汤汁丝丝嵌入其中,再加上有最底部豆芽青菜的清脆来中和汤水中的椒麻,使得整道菜口感美妙,层次丰富。 不得不说,这称得上一道名菜。 在座众人,除只能稍微吃一点辣的李泰和不能吃辣的李丽质,其余三人都很喜欢。长孙氏食量小,又是个端庄的,吃得慢条斯理。李世民可没那么多讲究,大快朵颐。 说来李承乾也只比李泰大一岁,不知是本身口味偏重还是受梦中影响,对辣食接受得比同龄孩子都要好些,又兼有昨天的经历,生怕东西再被李世民“嚯嚯”了,夹菜非常积极,还时不时瞄李世民一眼,很有几分你争我抢之态。 一顿饭吃得十分热闹。 当然用完餐后李承乾也没忘了让常阿荣再做一份连同菜谱一起送进宫,紧接着闪着两只大眼睛问:“明天还试新菜吗?” 常阿荣拍拍胸脯:“做,小郎君喜欢吃,我肯定做。小郎君放心,我会努力的。” 李承乾满意地摆摆手,放他离去。 果然,第二日又在桌上见到了新菜——剁椒鱼头。 第三日,宫保鸡丁。 第四日,麻婆豆腐与红烧肉。李承乾竖起大拇指:常阿荣的本事见长啊,每日新菜从一道变成两道了。 第五日,血浆鸭与毛血旺。不过血浆鸭是要放青椒的,但因如今这批辣椒只有红椒,没有青椒,味道上差了些。 第六日,常阿荣更绝,不知打哪里弄来一条蛇,做了道口味蛇。简直让李承乾叹为观止。他觉得常阿荣在这小小的宏义宫简直是屈才了。以梦里人们的说法,这妥妥的是一代名厨,能红遍四方的那种。 …… 每日新式菜品不断,凡有所得,都往宫里送一份。于是在西红柿热、西瓜热之后,大唐皇室又掀起了一股辣椒热。 辣味菜品成了各宫主子的心头好。除李渊外,尹德妃张婕妤李建成李元吉等全都未能幸免。每日内侍宫婢回收的碗碟中,唯独辣味菜盘吃得最为干净。 听闻消息的李承乾翘起骄傲的小尾巴,哼,这会儿知道辣椒有多神奇了吧?让你们说辣椒是毒物,现在还不是全都中了“毒物”的毒。呵呵呵。 李承乾美滋滋,越发催促着常阿荣多多出新。他越是期待,常阿荣越有干劲,做出的辣菜越来越多。每日从一道辣菜变成两道,再是三道。随着第一本菜谱全部誊抄完毕送入宫中,有尚食局紧锣密鼓研发,与常阿荣两边努力,很快变成了四道,五道。 新式菜品层出不穷,众人吃得很是欢脱。啊,这个好吃。哎,这个也好吃。嗷,这个更好吃!怎么都这么好吃!怎么每个都让人想咬掉舌头!人间竟还有如此美味。不行,我要吃辣菜。我要顿顿辣菜。我要顿顿盘盘都是辣菜! 这般过了十来天,众人疯狂逐辣的行为诡异地全部静止。你以为他们是吃腻了?不!如果可以,他们还想吃,然而在毫无克制的食用了这么多天辣椒后,他们同时陷入了另一种尴尬的境地。 尹德妃张婕妤对镜梳妆,瞧着自己脸上冒出的好多个完全无法忽视也无法遮掩的痘痘气得不断搅动手帕。 就知道中山王人小鬼精,不是什么好东西。辣椒确实无毒,但不代表它无害。这下好了,她们这副模样怎么出去见人,又如何敢去圣人面前晃荡?不怕被圣人嫌弃吗?为此,她们不得不称病不出,白让宫里两个低位美人冒了头。 二人愤恨不平,怨怒交加,咬牙切齿。这一切全是李承乾的错。都怪李承乾! 李建成与李元吉状况一致,唇角口腔皆起泡长溃疡了。 李渊呢?他只觉得喉头干痒得厉害,宛如冒烟。 李世民流出了鼻血。 至于李承乾?他没冒痘没嘴角溃疡没咽喉不适没流鼻血。他,便秘了! 在第三次憋得冒出泪花也没能拉出来后,李承乾坐在恭桶上,整张脸真·便秘状,生无可恋。没人告诉他,辣椒吃多了会这样啊!梦里他从没这样过。哦,梦里也没人敢让他这么吃。 咳,只能说千金难买早知道。李承乾趴在桌上边揉肚子边唉声叹气,安慰自己说,幸好阿娘与青雀吃得少,丽质没吃,几人都没事。说到没事,他突然坐起来,哀怨地看着裴行俭:“你确定你没哪里不舒服?” 裴行俭摇头:“没有。” 李承乾十分狐疑:“你不会是跟我一样便秘,不好意思说吧?” 裴行俭:…… “便秘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医正给我开了药汤,我匀你一副。吃两天就好了。” 裴行俭:“我真……” “不必同我客气,我们谁跟谁啊。你直接拿去喝就行了。” 裴行俭无语:“我确实没事,不信你可以让人来把脉。” 李承乾目光在裴行俭身上转啊转,见其面色如常,再三确定所言属实后,顿时就怨念了。 “府里好几位夫人连同我那个庶出的弟弟李恪都有这样那样的症状,为什么偏偏你没有?” 李承乾蹙眉:不应该啊,老裴虽然偶尔住在裴府,不在宏义宫,但不论在哪,他都送了辣椒菜谱,还送了常阿荣亲手做的成品呢。 裴行俭歪头:“可能因为我不太喜欢吃辣?” 李承乾一愣:“你吃不得辣吗?” “那还是能吃的。你每次送的东西我都有吃,味道不错。” 李承乾震惊了,能吃辣不喜欢吃?这世上除了不能吃辣的那批人,居然还有人能够抵挡住辣椒的魅力?而且听听这是什么话?味道不错。你都觉得味道不错了,还不喜欢,这是什么逻辑?李承乾不明白,他很不理解。 所以合着就他便秘是吧。他怎么这么倒霉啊!哭唧唧!像他阿耶流个鼻血也比便秘强。 不行。他得想想办法,不能就他一个人难受。 李承乾找上李世民。 “阿耶,我的农庄种了好多辣椒呢,如今大半都采摘了,新鲜的有,做成剁辣椒、辣椒面、干辣椒的也不少。这玩意儿不当主食,只做配料,能用好久好久呢。” 李世民一头雾水:“……所以?” “你有没有送人啊。亲朋挚友,忠诚下属都可以啊。” 李世民更迷糊了:什么意思? 李承乾叹气:“阿耶,你抱着我这么一座宝山,怎么就不开窍呢。” 李世民:??? “你看我弄出来的西红柿、豆皮、西瓜、辣椒,哪一样不是备受追捧的东西。这些现在可都是稀罕物,多少人想要而不能得。我有那么多,你问我要,我给你啊。你拿着送出去多有面子。” 李世民:……你确定这些东西送出去很有面子? “我听说朝中有些人不太喜欢你呢。你不能因此就摆烂啊。朝臣是需要笼络的。你要是能给出别人给不了的好处,他们自然会站在你这边。你不是想赢太子伯父吗?那就快点行动起来啊。” 李世民怒瞪,这小子真是什么都往外说。自上回父子俩聊过后,他便知道李承乾是敏锐的,对他与东宫的局势有一定程度的认知,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给自己“出谋划策”起来了。谋的竟还是让自己拿辣椒去贿赂人。 李世民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还有那些你自己团队里的人。他们相信你,投靠你。你也不能寒了他们的心。有好东西怎么也得给他们一份,对不对?比如说杜中郎,尉迟将军……” 眼见他开始滔滔不绝说服自己,李世民当机立断,赶在其长篇大论之前把人拎起来扔出门:“自个玩去,我还有正事呢,别来捣乱。少出馊主意。” 李承乾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站起身,对着关闭的门扉发出重重哼气。 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自己想方设法帮他,他还嫌自己捣乱。馊主意?那是你没见识。梦里电视剧中不都这么演的吗?谁谁谁想上位,想拉拢谁,就许以好处或是拿好东西收买。没有比他的辣椒更好的东西了! 哼,你不送我送! 李承乾转头唤来抱春,这样那样吩咐一通。第二日就神神秘秘拉上裴行俭出门。头一批找的自然是宗室,诸如李神通,李道宗,李孝恭等。 李承乾笑眯眯打招呼。 叔翁,伯父,叔父,最近好吗?承乾近日种出了个新作物,名叫辣椒,用其做菜可好吃了。阿翁好喜欢咧。诸位吃过吗?哎呀,你们在宫里吃过一回啊。是不是很棒?喜不喜欢?承乾这里还有很多呢。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再是陆德明孔颖达于志宁并李淳风。 先生们好,先生们教导承乾辛苦了。吃过饭了吗?呦,先生们吃得真清淡。哎,都怪承乾不好。承乾来晚了。这些是承乾最近农庄出产的辣椒,已成熟有些时日,承乾早该送来的,一时忙忘了,还望几位先生别怪承乾送得迟才好。 然后是尉迟恭、程咬金、房玄龄、杜如晦等。 又是一通问好,然后表示;最近风靡皇宫的辣椒你们听说了吗?阿耶送你们没有?没有啊。阿耶太小气了。真是抠门咧!给,来着!吃完还有,别客气!咱们谁跟谁啊,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裴行俭跟在后头,见他脸不红心不跳,还一脸自得,整个人都麻了。他就不该跟出来!他要是来之前多问上一句,死也不会出门。 尤其是把这些人都送了一遍后,李承乾尤嫌不够,转个弯又多走了好几家。这几家分别是李纲、郑善果、王珪、韦挺、魏征…… 裴行俭:!!! 宗室为亲长,陆德明等人为师长,尉迟将军人等以义父为首,你送他们都可理解。但后面这些都是谁,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数? 李纲与郑善果是圣人为太子选的辅臣,一个为太子少保,一个为太子左庶子,王珪为太子中允,韦挺为太子左卫率,魏征是太子洗马。瞧瞧,睁大你的眼睛瞧瞧。他们身上全都有太子标签! 李承乾一脸无所谓:我知道啊,那又怎样呢? 裴行俭:…… 再听到李承乾给这些人“送礼”时说的话。 “哎,辣椒是我种出来的,整个大唐唯独我有。太子伯父是得了一些,但肯定不多。毕竟他那份还是阿翁匀给他的。其实他若问我要,我也是会给的。可他不开口啊。我要是主动送上去,李承道肯定能把尾巴翘上天,觉得我怂,巴结他。我才不要被他瞧不起呢。 “可转头一想,太子伯父没有,诸位是不是便也得不到?诸位可都是我大唐的臣子,为我大唐鞠躬尽瘁。这般一来岂非有点对不起诸位。所以承乾思来想去,决定亲自给诸位送些过来。诸位若是喜欢,可以再来寻我,我这多着呢。诸位千万别跟我客气。” 裴行俭:……我麻了,彻底麻了。 无语望天。 魏征等人更是懵逼,脑门长出一串问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李承乾一行送出去的。 事情传入东宫,李元吉冷嗤:“二哥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以为一点辣椒就能把我们的人全收买了?” 没错。他觉得李承乾此举的背后必定有李世民授意。不然以李承乾护食的性子,怎么可能到处去送辣椒。瞅瞅他过往种出来的西红柿与西瓜,除了对自家人与父亲大方,可有对旁人出手过?全都揽在怀里宝贝得很呢。 你告诉他这是李承乾自作主张?李元吉大翻白眼,他傻了才信。但要说这是李世民的主意,又让人有些看不懂。若真有意拉拢这些人,也该暗地里动作,便是送东西许好处也该选择其他物件,或是投其所好。如此明目张胆行事,送的还是一份辣椒算怎么回事? 李建成凝眉:“不一定是收买拉拢,也可能是试探。” “试探?”李元吉一愣,转而恍然大悟。 李世民若要动作,目标太大,不但可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也会落入父亲的眼里。魏征等皆是他们的人,李世民有诸多顾忌,他就是想挖墙脚也不会贸然行动。 于是派李承乾出马,用辣椒做引子,试探这些人的态度。若有意向与其联络的,自然会找机会进行下一步。若没有,旁人也只当这是李承乾小孩子家的胡闹。不论对外人还是对父亲,都可借此搪塞过去。 这招可进可退,成了能在他们身边埋个陷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咬他们一口,不成也毫无损失。 李元吉磨牙:“二哥可真出息,居然利用自己五岁的亲儿子,奸诈!” 宏义宫。 李世民尚且不知自己又为李承乾背了口黑锅,头上的冤屈已经积累得能够飘雪,他正处理完一日的事务,从书房出来便瞧见李承乾欢欢喜喜回来,心情极好,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然而身后的裴行俭却截然相反,左脸写着一言难尽,右脸写着怀疑人生。 李世民讶异:“你们这是去哪了?发生了什么?” 李承乾十分得意,笑得张狂:“我不告诉你。你不帮忙就算了,我自己解决” 说完拖着裴行俭离开,一脸我不想跟你讲话的姿态。 李世民:……啥玩意儿?什么帮忙?解决啥? 回到房间,李承乾美滋滋掰手指数着今天都给哪些人送了辣椒,还有没有缺漏的。发现没有后,又盘算着坑醉仙楼一把。哦,不,卖给醉仙楼。 于是第二天又叫来长孙家庆去同醉仙楼的东家骆履平商谈,为了让醉仙楼更好地推出辣菜,还附赠了几道菜谱。当然只有几道。毕竟若将《中华美食烹饪大全》里的菜谱全给出去,醉仙楼也消化不了。 事情很顺利,骆履平宛如看到了天上掉馅饼,满口答应,价钱还给的不低。 对于这点钱,李承乾没太在意,随手丢到一边,接着开始等啊等。等到送入各府的辣椒被消耗殆尽,众人反应都很喜欢,纷纷从各种途径来向李承乾索要,甚至言明可以出钱购买。便是太子那边的人,不好直接出面,却也有找别的路子间接获得。 等到醉仙楼正式推出酸菜鱼与水煮肉片、麻婆豆腐,一经面市就受到万千推崇,更有嘴刁的老饕预定全年套餐,一日三顿守着醉仙楼吃。醉仙楼借此更进一步,客似云来,红红火火,说句长安第一食楼都不为过。 就此,辣椒在沉寂了几日后,重新走上舞台,掀起又一股飓风。这次的飓风不只在皇室,而是吹入千门万户,席卷整个长安城。 不论你是权贵世家,还是富商乡绅,即便平民都无法幸免。钱多的吃酸菜鱼、水煮肉片、红烧肘子;钱少的可以选择麻婆豆腐;再不济,你随便炒个野菜也能放两颗。 众人见面的问候语也从“你吃了吗”变成“你吃辣椒了吗”。 “你今天吃的辣椒炒什么?” “麻婆豆腐。” “麻婆豆腐我昨天也吃了,太好吃了,光剩下的汤汁都能干三碗饭。” “可不是吗。我今天就用汤汁干了三个大胡饼,现在还在回味。” “中山王弄出来的辣椒,真神咧!” 或是—— “还没吃饭吧,走,上我家。我家今天做酸菜鱼。” “这怎么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没事。今天去我家吃,明天去你家蹭。这样咱们天天都能吃到辣椒,哈哈哈。” 当然寻常百姓没法天天吃辣椒,但偶尔一顿还是行的。若请客时,桌上能有一道辣菜,那绝对是顶顶有面子的事,能拿出来吹嘘一整年。 辣椒就此走入长安百姓的心中,成为众人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还是热度居高不下的那种。放后世,便是位居热搜榜第一的存在。 李承乾听着抱春的汇报,眯眼瞄向裴行俭。 所以说,谁能抵挡辣椒的魅力呢?没有!老裴绝对是个异类。事实证明这是他的问题,不是辣椒的问题。 裴行俭:…… 又几日,辣椒在经历第二次大涨后迎来第二次跌落。众人会面的问候跟着改变。 “诶?你也在啊。你这是买的什么?” “买些药,清燥降火。” “哦,真巧,我也刚去药堂买了这个。” “诶?你也……” “你也……” “哦,是呢。” “是的。” 然后一起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有些话不必说全,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承乾很满意:梦里他学了一句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同理,独辣辣不如众辣辣。再同理,独便秘不如众便秘。 就知道这招管用,终于不是他一个人便秘了!喜大普奔! 城中药房的生意暴涨,架上清热降火的药材几乎卖脱销。 有外乡人疑惑:“这是怎么了?” 店内小学徒轻笑:“还不都是辣椒闹的。” 随后将前后原委娓娓道来。外乡人惊讶:“那怎么说辣椒是神物,这不是害人的东西吗?” 小学徒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外乡人也不过随口之言,说完便拿着买的药走了。可这话却落进旁人的耳朵里。总有那么些不能吃辣不喜吃辣的,或是没吃过辣的,很不理解众人疯狂逐辣的行为,眼见如今身体不适的人越来越多,越发觉得此言有理。 没两日,坊间便蹿出流言,辣椒害人之说甚嚣尘上。 辣椒会摧毁人的身体,你看你是不是肠胃不适?你是不是便秘气堵?你是不是嘴角烂泡?这些都是辣椒害的!可见辣椒不是个好东西,应当禁止。 更有人说,中山王就不该将辣椒弄出来。从前大唐没有辣椒,日子还不是一样过?辣椒并非必须之物,相反它是害民之物,不该存在。农庄的辣椒树都应该推到,往后也不能栽种。绝不能让这种东西毁了我们大唐的子民。 众人:??? 原本正喝着汤药的人放下手中的碗,原本肠胃不适精神恹恹卧床休息的人宛如垂死病中惊坐起,纷纷站了起来。 什么?推到?再也不许栽种?害民之物? 我害你个仙人板板!谁说害人了!我们就是一点点不舒服,那是因为吃得太多了,不加节制。过两天就好了。瞧,我们好着呢。哪个龟孙子诅咒你爷爷?要不,爷爷揍你两拳,让你看看爷爷是不是生龙活虎? 呵,不就是一点不舒服小便秘吗?这种事情难以避免,不说辣椒,别的东西食用过量也多少会出现点问题的。这怎么能怪辣椒呢?怪我们自己啊。我们往后多注意就行了。这如何是害人?张口就来,合着造谣不花成本是吧。 还说要把中山王的辣椒树推到,不要栽种。我呸!我就杵在这,看谁敢。哪个再说一句试试,谁推辣椒树,谁就是我的仇人,不共戴天那种。 若此生不曾尝过辣椒的滋味也便罢了,然而老天让我尝到这等美味,我又如何能再忍受失去它?你们想要将它夺走,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 不,这绝对不行。我誓死捍卫我吃辣椒的权利。 抨击的人:??? 你们有病吧。一个个都身体不适了还这么护着辣椒?合着辣椒是你们儿子,还是你们的生身父母? 众人:不,辣椒是我们的命。 抨击的人自闭了。有病,这群人真的有病。绝对有病。不是身体的病,而是脑子的。太不正常了。 嗜辣的人取得胜利,心满意足,转头一边捂着肚子喝汤药一边叹息。 辣椒啊,真神奇。越辣越上瘾,又难受又让人欲罢不能。这种痛并快乐着的滋味谁能懂? 哎,可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呢。 第40章 第 40 章 转眼,时间来到八月。在经历了几次波折后,人们终于找到了与辣椒最和谐的相处方式,不必将辣椒神佛化,亦不必妖魔化。每顿都可有辣菜,却也需清淡食谱搭配。 常阿荣也换了个方向,改而研究起没有辣椒的菜。系统给的《中华美食烹饪大全》真的很全,几乎涵盖祖国各大菜系,菜式十分丰富。 没几日,常阿荣便做出了荷包里脊、什锦豆腐、黄泥煨鸡、东坡肉、佛跳墙…… 李承乾是个爱吃的,喜欢吃辣,觉得这世上除非吃不得辣的人,否则没谁能够抵挡辣椒的魅力。但这不代表他认为别的菜式不好吃。辣椒有辣椒的美妙,其他菜也有各自的优势。 荷包里脊,形似荷包,蛋皮微微炸过,油火适当,金黄酥脆,咬一口露出里面肉馅,肉馅在包进去时便已经过调制,入味十分。 什锦豆腐是常阿荣制作的改良版,剔除了大唐没有的玉米。除豆腐外,配了菌菇、青豆、瘦肉、虾米等,色泽艳丽,口感滑嫩,味道鲜美。 黄泥煨鸡又名叫花鸡,敲开外面的泥块与叶片,香气四溢,整只鸡皮色金黄橙亮,肉质鲜嫩,上筷骨肉分离,入口酥软,好吃得让人嘎嘎叫。 东坡肉四四方方一块,肥瘦相间,看起来红亮亮的,冒着油光,但入口软烂香糯,味道鲜美,还带着一丝丝酒的醇香,不见半点油腻。 佛跳墙更是不必说,作为后世人人称赞,几乎被捧上食谱神坛的存在,它的味道可想而知。佛跳墙的制作较为灵活,煨熬的食材可以自行在一定程度上增减,因此后世出过很多低配中配高配的各类版本。 常阿荣所做绝对算得上高配中的高配,毕竟他们宏义宫不差食材不差钱!猪肚鱼肚羊肘蹄筋鱼唇干贝鹿筋鲍鱼等等,足有几十种之多,小火煨了两三个时辰,每种食材互为渗透,味中有味,尤其用来煨煮的还是陈年老酒坛子,酒香与食物的鲜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吃起来更是软嫩柔润,鲜美无比。喝上一口汤,快活似神仙。一个字鲜,两个字很鲜,三个字非常鲜。味道浓郁,回味无穷。 就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常阿荣每日出新的速度简直杠杠的。李承乾顿顿光盘,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 又一日汤足饭饱,李承乾揉着肚皮再次感叹系统好系统棒系统呱呱叫,再没有比《中华美食烹饪大全》还好的东西了。这一千金币花得超值! 系统:……你是不是忘了之前怎么骂我?还有菜谱是赠品,一千金币购买的是土豆种植说明啊! 李承乾可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买的就是菜谱,若不是因为菜谱,他才不买呢。一千金币买个种植说明?太不划算了。他即便不知道怎么种土豆,也已经买了储存服务,不怕土豆出问题。这种情况下,他让人慢慢试验总能试得出来。 李承乾舒服地眯了眯眼,转头瞅见李泰,微微一愣,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你是不是胖了?” 李泰赶紧用双手掩面,李承乾咦了一声,又戳了戳他的小胖手:“手都胖了啊!” 李泰:…… 李世民爽朗大笑:“是胖了,还胖了一圈呢。咱们家青雀还挺有富态。” 李承乾深感讶异:“你怎么突然胖这么多?” 裴行俭嘴角抽搐:“也不看看最近怎么吃的。” 李承乾更觉疑惑:“我们吃的都一样啊。我每顿比青雀吃得还多呢,我怎么没胖?”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轻嗤:“就你这天天跑上跑下,上能飞天下能入海的劲,吃多少都被你造没了,如何胖得起来?” 李承乾明白了,这是自己运动量大,消耗大。再一想李泰平时是挺安静的,运动量怕是还不如李丽质。这么想着,他又看了眼李丽质,嗯,也稍微胖了点,但不明显,跟李泰一比,几乎算没胖。 他轻叹,拉住李泰的手说:“你这样不行。我跟你说,不能因为自己年纪小就不在意身材管理。俗话说得好,一白遮百丑,一胖毁所有。你再这样胖下去,长大就没法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了。” 噗。李世民一口水喷出来:“你才多大,就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了?什么俗话不俗话的,这话怕不是你杜撰的吧?” 他看向李泰,慈爱地摸着对方的头:“我看胖一点也挺好。咱们家青雀白白胖胖的,多讨喜。” 李承乾横他一眼:“你懂什么。” 他一把扯过李泰:“你别听阿耶的,小心阿耶把你带沟里去。不谈别的,太胖也容易影响健康。你听我的,我给你安排。咱们明天就去庄子上。” 李世民:??? 李泰:??? 胖跟去庄子上有啥关系?两人齐齐懵逼。 李承乾心里却很有计较。现在他已有《烹饪大全》,又有常阿荣这等人才,自可创造大唐美食的辉煌,与梦中世界的距离也就唯有部分食材的缺失了。 别的暂且没办法,他得慢慢积攒金币和经验,等待系统解锁,但土豆是现有的啊。如今时值仲秋,天气透凉,正是种植的好时节,前两日他便让人给醉冬送去了。 土豆不但是爆产利器,还是美食必备。 油炸土豆条、香煎土豆饼,盐烤小土豆、土豆烧鸡、土豆红烧肉…… 李承乾咽了咽口水,这夜几乎是数着各色美食入睡。梦里,他迎来了期末考试,成绩不错,年级第一。他高高兴兴捧着成绩单去问父亲要奖励。这是父亲之前许给他的。 父亲守信,爽快履行承诺带他出去玩。然后把他带去了农具博物馆,滔滔不绝与他讲解各类农具的作用以及它们的发展史。 李承乾:……这个父亲有毒。 他很不高兴,一整天情绪低落,回来后跟家人不断吐槽父亲的行为,结果惹来表姐哈哈大笑,扒拉出网上的视频给他看。 视频里,某位小孩考了第一,父亲奖励他一整套语数英练习册。 “你看看,对比一下是不是觉得小舅也挺好的?至少他确实带你出去玩了,虽然玩得是博物馆。” 李承乾:……并没有被安慰到。 就算要去博物馆,也得去个有意思点的博物馆啊! 李承乾醒来,心中怨念仍然未消,他决定三天都不要理梦里的父亲了。哼!他还是先管好眼下吧,将土豆弄出来。 说干就干,吃过早食上完早课,李承乾就带着裴行俭李泰李丽质一起出发,来到二号农庄,也是最初长孙氏给予的,用来第一次试种西红柿的庄子。 诶,你问当初不是说李渊给的行宫附近的庄子为一号农庄,太子李建成给的是二号? 李承乾叉腰:那不是忘了阿娘的庄子了吗?阿翁是皇帝,对自己还不错,勉强让他排第一也就罢了。太子伯父凭什么排阿娘前面?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排序必须改。反正现在都是我的庄子,我说了算。 李丽质很好奇:“为什么又换回阿娘的庄子?之前的庄子不用了吗?” “用的。但是那庄子上还有最后一批辣椒没有收割。西瓜虽然早就全部收完了,可空出来的土地不能接连种植。耕种太过频繁会耗尽土壤肥力,对土地不好。让它们歇一歇,适当补肥,明年再用。” 李丽质一脸崇拜:“大哥懂得真多。” 李承乾得意非常:“那是当然。” 毕竟梦里父亲可是农学家,虽然没让他学这个,但耳濡目染的,一些基础知识,不说全部,多少是懂点的。再说,他在大唐怎么也算是搞了两三年种植,每次都会亲力亲为,这种简单的东西如何能不懂明白。 聊着聊着,农庄已至。几人走下马车,便见宋威与醉冬等候在侧。 李泰歪头:“咦,这里也是宋庄头与醉冬管吗?” 李承乾颔首:“他们管得好,我就都交给他们了。反正三号农庄那边现在事情也不多,而且能者多劳嘛,就只能辛苦辛苦二位了。” 宋威与醉冬皆是轻笑:“得蒙小郎君看重,能为小郎君做事,是我等的荣幸,不辛苦的。” 李承乾表示十分满意,一边往农庄走,一边问:“前几日我让抱春送了土豆种薯来,如今怎么样了?” “有小郎君给的说明,育苗的事情很顺利,如今土豆已经发芽,过几日第一批种薯就能切片移栽入土,现在大伙儿正犁地准备着。” 一听犁地,李承乾往农田远眺,果见不少人在做活,转头瞄了眼李泰胖乎乎的身影,言道:“再取两套工具来!” 小郎君喜做农活也常做农活,因而听得此言,宋威没多问,直接吩咐人去拿东西。李承乾带着李泰等人来到田间,直接将工具塞到几人手里:“来,跟着干。多锻炼锻炼,既能学习农事,了解民生之艰,又能燃脂减肥,一举两得呢。” 当然这话的重点对象是李泰,裴行俭与李丽质是附带的。然而裴行俭接受良好;李丽质看什么都新奇,瞧见旁人耕种觉得极有意思;唯独李泰,望向李承乾的目光复杂幽怨。 倘若梦里那位表姐在,恐怕要说一句:李明乐啊李明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怎么吐槽小舅?你如此作为同小舅有何区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李承乾可不这么觉得,他全是为青雀着想,纯纯一片爱弟之心呢。 李泰:……我谢谢你!(咬牙切齿状) 李承乾交待完,又吩咐醉冬派几个人来教三小犁地,便转身干活去了。 经验、金币、幸运转盘。 玉米、红薯、肥美龙虾。 一边干一边在心里默念。这些都是他的动力啊。嗷嗷,为了美食,参与度搞起来!李承乾激情高涨,干劲十足,干着干着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低头蹲地,看着眼前的工具蹙眉。 这东西他梦里在农具博物馆见过,父亲说这叫直辕犁,是汉代以来的耕地器具,直到唐朝发明出曲辕犁才被取代。 曲辕犁淘汰了直辕犁的犁衡,缩短了犁辕,不仅减轻了犁架重量,还解决了直辕犁的回转相妨问题,操作起来更为灵活便利,事半功倍。 李承乾知道,梦里所说的大唐差不多就是他如今所处的时代。那么所谓的唐朝发明,应该也是他们一朝的发明。但他们现在用的仍旧是直辕犁,不是曲辕犁。 李承乾歪头细想。父亲在说曲辕犁时,还提过一个故事。 相传在贞观年间,定州鼓城有个叫做魏全的人,因母失明,请人占卜求医。但请来的人没有为其占卜,而是拿着斧头在魏家绕了一圈寻找什么东西,后来发现一株弯曲的桑树枝叶子遮掩了井口,便砍下桑树枝做了一架曲辕犁。 魏家用这架曲辕犁耕地,十分便利省事,获得了大丰收,魏母心情大好,眼睛复明。这就是有关曲辕犁的起源故事。 李承乾托腮,贞观年间?他们现在年号武德,阿翁是第一任皇帝,没有别的年号。也就是说贞观在以后?时间还没到,所以没有曲辕犁? 不行。《论语》里头说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梦里父亲也说了,从曲辕犁到直辕犁是我国农业发展的一大进步,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更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生产力水平的高低决定了农业发展的前景。 农业必须发展,他系统里还有那么多没解锁的东西等着种呢!所以曲辕犁必须尽快做出来。鬼知道距离故事中的贞观还有多久?而所谓的贞观年间又是哪一年? 他等不起!既然如此,那就自己来。 李承乾当机立断,叫来宋威,让他去请个会做犁的木匠。宋威笑眯眯:“小郎君不知,因您喜欢农事,有关农事的一应人员小的与醉冬都留意着,早就请了做犁的人来庄上做活,如今咱们庄子田地耕种所用的犁辕全是出自他之手。” 李承乾忍不住再次感叹宋威与醉冬的能力,太给他省事了。 做犁的匠人被带过来,名唤孟海,三十来岁,一手木活做得十分利索,据说是祖传的手艺,往上数几代都干这个。 李承乾就着直辕犁与他解释如何调整。其实虽然曲辕犁的效果比直辕犁好很多,但从外观而言,改变并不大。其一将犁辕从长直变成短曲;其二在辕头增加辕盘,便于调头与转弯;其三将犁壁改成圆型,用以减少阻力,断绝草根的生长。 李承乾根据梦里见过的曲辕犁结合父亲的解说一一讲给孟海听,孟海虽不明白为何要这么改,却拍胸脯保证:“小郎君放心,今日时辰有些晚了,但我回去就动手做,最初明早一定做出来。” “好,我相信你。” 一句相信让孟海抖擞起来,今晚他就是不睡也一定要把小郎君交待的任务完成。 次日,李承乾依约前来,便见孟海眼底乌青,但精神焕发,将曲辕犁抱在怀里,神色雀跃。 “小郎君,你要的曲辕犁做好了!” 李承乾颇觉惊讶:“其他便也罢了,犁壁是需铁制的,你怎么这么快弄来?” 孟海挠了挠头:“这不是小的弄来的,是宋庄头解决的。” 李承乾一怔,瞥向身边的宋威,但见其镇定自若,莞尔不语,半点没有要居功的意思,心下不免越发感慨,这个下属真是太好了,能力强悍又不多话。就跟梦里表姐说得那些干活麻利、把公司当家、还不要求加工资的傻子社畜一模一样。 李承乾瞬间决定必须要把宋威栓在麾下,不能让他跑了。有这么个人为他做事,帮他多少忙,省了他多少麻烦啊! 他大方表示,赏!孟海要赏,宋威也要赏。傻子不要求加工资,他这个老板得有点觉悟,不能太黑心,不然如何留住人才。 赏赐完,李承乾大手一挥:“走,咱们去地里,实践出真知,既然做出来了,总要先试试看。” 一行人来到田间,将耕牛后面的直辕犁换成新做的曲辕犁,由两名农户配合使用,效果显而易见。农户十分惊疑:“这……这同我们之前用的犁辕很不一样呢。” 李承乾点头:“换一个人试试。” 农户微愣,这一个人能行?他们有所怀疑,面面相觑,但见李承乾坚持,只能退下一个人,由另一人一手拿着树枝叶赶牛,一手扶犁。 耕牛缓缓前行,农户跟着走,竟也非常顺畅。脚下的土地犁得又好又快,与此前两人合作不差多少。农户震惊了:“这太神奇了!” 他们的实验就在田间,自然惹来许多在地里干活之人的目光。人们纷纷聚过来:“真有这么好?” 实验的农户疯狂点头:“真的很好。我没读过书,具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可就是比我们以前用的好。一个人也能行。不信你们试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摩拳擦掌,试啊,谁不想试,可是……他们不约而同看向李承乾。李承乾眯着眼摆手:“试吧,愿意的都试试,无妨。” 话音落下,众人雀跃,争先恐后。田间一时间热闹起来。 “我来,我先来。让我试试。” “诶,真的好用,特别好用!” “该我了,我也来试试。呦,这个确实用起来顺手很多,都不用人帮忙,自己一个人也成了。” “可不是吗?而且比从前便利,更快。要是能一直用这个,往日两天才能干完的活,如今一天就能干完。哦,不,还用不到一天。” “看上去跟我们之前用的差不多,可用起来大不相同,果然神奇。” …… 议论声起此彼伏,全是夸赞叫好的,字字句句钻进李承乾耳朵里,李承乾满脸笑意,瞬间嘚瑟起来,就连孟海也忍不住去试了一回,然后激动地同手同脚走过来,小心翼翼询问:“小郎君,那个……您那个曲辕犁,小的能多做几个吗?” 见李承乾抬眼,连忙又道:“小的就是想着庄子的田地不少,若能都用曲辕犁,大伙耕地的速度也快些,还能节省出一部分人为小郎君做别的事。再有……再有……” 孟海觑了李承乾好几眼,这才战战兢兢说出私心:“小的家中也租了些田地,但家父不在人世,小的又要出来做工,因而家中的农活全靠母亲与妻小,她们力气弱,平日犁地更是艰辛。若能用上小郎君的曲辕犁,也能让她们轻松些。” 李承乾轻笑:“当然可以。” 孟海高兴地差点蹦起来:“多谢小郎君。” 有他开了头,不少人跟着道:“小郎君,我们虽在庄上做活,可家里多少也租了些田地,或是亲眷有田地。不知我们是否也可以托孟海做来使用?” 李承乾笑嘻嘻看向孟海:“这你们要和他商量。需得他愿意才行,他做这个也是需要成本和精力的。你们总不能白拿。” 农户惊喜,连连道:“不白拿,不白拿,我们出钱买。” 李承乾想了想:“你们都想要,不惜出钱买,可见曲辕犁确实是好。” 众人忙不迭点头,好,实在是太好了。虽说要花一笔钱购买工具,但省出来的人力与时间足够赚回许多倍的钱了。 “既然大家都这么觉得,那么好的东西自然该推广出去,以往那种便可以被淘汰了。这样吧。孟海,你再找几个匠人,把制作的方法告诉他们,你们一起做,速度也快些。 “你一个人便是不眠不休又能做得了多少?你们可以找铁匠合作,他们负责铁制部分,你们负责其他部分,将曲辕犁做出来后再售卖出去。” 孟海还懵逼着没反应过来:“啊?” “不过你们只能在成本的基础上适当地增添一点手工费,不可借机大肆敛财。我会派人监督你们的。你们若想靠此发财。我便另派人做出来低价卖。有更便宜的可买,你们手中的货自是无人要,只会烂在手里。” 孟海赶紧摆手:“不不不,小人定不会赚这等黑心钱。小郎君想出来的东西,愿意给我们做,还同意我们用此赚钱已经很好了。便是赚的少点,总能积少成多。” 有农户听了,不禁失笑:“小郎君想多了。这东西也就我们耕地的用,旁人用不上。而我们手头银钱有限,若价格高出预期,我们买不起便也不会买了,左右不过是多费点人力功夫而已,又不是非得用这个不可。” 李承乾愣住,转而恍然大悟,果然是他想多了。 农户们得到承诺,高高兴兴离去继续干活,一个个铆足了劲,小郎君心善,见他们犁地辛苦,为他们想出新农具,还勒令孟海只能收取一点手工费。小郎君这么好,他们可不能辜负小郎君,定要把小郎君的田种好才行。 唯独孟海踌躇犹豫,欲言又止。 李承乾十分奇怪:“还有事吗?” 孟海支支吾吾问:“小郎君真愿意把这东西交给我去做,还许我教给别人?” 李承乾点头,孟海很是惊讶:“这曲辕犁看似同从前用的相差不大,但效果天差地别。小郎君若握在手中……” 话没说话,便对上李承乾疑惑不解的目光:“我握在手中做什么?” 孟海怔住,他恍然发现自己陷入了误区,以他的思维来想事情。 纵观古今,谁家不是把看家本事死死攒着,父传子,子传孙,少有外流。便是收徒,也是经过仔细衡量的。徒弟想要拜入师门,也必定要付出一些代价,或是一生为师门服务。他们家的木匠手艺便是这般代代相传。 所以在他看来,若他们家有这么一门技艺,必定留着攒在手中做传家的本事。可小郎君是皇室贵胄,是中山王啊。他又不靠这个吃穿,更不靠这个传承子孙,攒着手中做什么呢? 李承乾莞尔:“我虽会亲自耕种,但到底做得少,真正天天围着田地转,为田地服务的人是你们。我把曲辕犁弄出来本就是为了给你们,给天下所有需要的人用的。 “如果只你一个人会做,那么只能咱们庄上用。你便是能力大点,不眠不休,也最多让长安城一小部分人用上,那么长安城其他人呢?甚至长安城以外的人呢?只有你教给别人,别人再教给别人,让更多的人会做,才能让更多百姓都用上。” 孟海浑身一震。 给天下所有需要的人,让更多百姓用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是他又想岔了。小郎君不将东西攒在手里,不是因为攒手里无用,而是他想得更多,看得更远,胸襟也更宽广。自己的心里只有眼前的传世技艺,而小郎君的心里装着的是天下百姓啊。 孟海肃然起敬:“小郎君放心,小人一定好好教,好好做。而且小人不要手工费,只收成本费就行了。不过小人做得了自己的主,却没法要求其他人也都如此。但小人会监督他们,便是收费也只取少许辛苦钱,绝不多收一分。” 李承乾:???你们小老百姓都这么大公无私的吗?累死累活做出的东西不收钱,只取成本?白给人干活? 李承乾震惊了。 孟海挺起胸膛:“小人这就动手去做犁辕,争取今天就做出第二套来。” 李承乾:!!! 也不用这么急吧,这都正午了,你不用午食吗?而且你要做就做,一副愿为此上刀山下火海,肝脑涂地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再看田间一个个热情高涨、干起活来不要命的众人。 李承乾:……你们这是都吃兴奋剂了? 迷茫,疑惑。搞不懂啊搞不懂。这怕不是一群傻子。 想到此,他悄悄转头瞄了眼宋威,所以傻也会传染? 宋威:……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第41章 第 41 章 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当你与人赛跑,竭尽全力也赶不上对方的时候,倘若身后突然有死神追赶,你便会发挥出巨大的潜能轻松越过你以为的天堑。 孟海身后没有死神,但李承乾觉得他每天都带着一股子夸父追日的热情与执着。他是做木匠的,自然认识同做木匠的人,也不知他如何做的,第二日就叫了四个人来庄上教学。第日变成六七个,第四个直接超十个。 这些人中就有认识铁匠的,便直接由他们去联络合作。一伙人边教边学,干得如火如荼,偶有点需要助手的时候,庄上也有大把农户愿意帮忙。 这情景看得李承乾从震惊到习惯再到麻木。合着你们古代底层劳动人民都喜欢当社畜吗?还是007那种?嗯,行吧,干活卖力也挺好的。总归他不吃亏。 就这样,不过几日,庄上做活的人就都用上了曲辕犁。在第一批土豆种薯切片移栽入土后,曲辕犁已然走出农庄,虽然由于各种原因,人力物力有限,时间也短,能用上的仍旧是少数,但曲辕犁之名却已悄悄传开。 某村。 “诶,你们听说了吗?隔壁村用上了一种新农具,耕地特别好使。比我们现在快多了。” “怎么没听说,都传遍了。似乎叫什么曲。” “什么曲不曲的,那叫曲辕犁。” “对对,就是这个名。听说是中山王发明出来的。” “中山王?就是那个种出西红柿西瓜辣椒的中山王?” “是嘞。今年就有好几家村子得到了西红柿的种子,好生赚了一笔。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轮上咱们村。” “我估摸着应该行。” 众人一顿,纷纷凑过来:“老张,你是不是有什么门路?” “我哪有什么门路,就是听到点消息。我女婿不是在中山王的庄子上干活吗?他说中山王说了,明年不只西红柿,就连西瓜辣椒的种子也会拿出来免费发放。我寻思着,豆皮啥的咱们没捞上,可这又是西红柿又是西瓜辣椒的,好几种呢,咱们怎么也能捞上一种吧。” 众人拍手叫好:“若真有,那可太好了,不拘是哪种,这头两年,种的人少,指定都是赚钱的。” “老张,你看你能不能跟你女婿说说,让你女婿……” 老张哪会不知他们的打算,是想走门路求个准信呢,他连连摆手:“中山王的庄子上凡事都有规矩,我可不敢,别事儿没办成,把女婿的活计给折腾没了。” 众人一听,面露失望,却也不好意思再强求。有心思活络的,又道:“这曲辕犁不是中山王庄子上出来的吗?种子不行,咱们拖你女婿买个曲辕犁成不成?” 老张这次没拒绝,答应的很爽快:“成是成。不过最近买的人多,得排队,这回秋耕不一定能赶上。” “无妨,这东西又不是只用一次,今年秋耕赶不上,还有明年春耕呢。” “曲辕犁真这么好使?” “你去隔壁村看看就知道了。我去瞧了,还上手试了一回,真好使,不骗你们。” “成,我得空去瞅瞅,真要好使,我也买一个。” 老张笑眯眯:“你们若想瞅,倒也用不着去隔壁村。” 众人一愣:“老张,你这意思……” “我女婿给我买了一个,今早刚让人送过来。” “哎呦,那还等什么,快去地里试试,可得让我们亲眼见识见识。” “成。去,现在就去。” 不多时,田间传来声声欢呼。 “这曲辕犁果然不一般。” “老张,你赶紧跟你女婿联系,给我排个队,我得买一个。” “老张,还有我,我家也买一个。” “还有我家,别忘了我家。” …… 无独有偶,似这样的场景在长安各处村子一次次上演着。在见识过曲辕犁的便利之后,谁还想要以往的耕地方式呢?更何况,曲辕犁价格不算贵。一户买不起,还能跟人合伙两户一起买。两户还不行就户。 甚至有些村子族中老人有想法的,干脆花钱多购买了一些,待春耕秋耕之时供族中子弟租用。 一时间,人人为获得一架曲辕犁而痴狂,长安再次形成了一种莫名的“盛况”。 彼时,李承乾看着一动不动的系统面板唉声叹气。没有,什么都没有。 制作出豆皮等物的时候,系统都会第一时间给出提示,发放奖励。可曲辕犁弄出来都这么多天了,系统半点动静都没无。 合着豆皮算新品,曲辕犁不算?曲辕犁不也是大唐以往没有的东西?怎么就不算了?凭什么!曲辕犁哪点比不上豆皮!这是歧视,是红果果的歧视。 李承乾气呼呼关掉窗口,重重哼气,暗自咒骂:亏得它叫农场系统,结果只认农作物跟农副产品,不认农具。呵呵。这一定不是曲辕犁的错,绝对是系统太蠢,无法识别。 垃圾系统! 系统:…… 李承乾哼哼唧唧好一会儿,最终决定。系统不给他奖励,他就自己去捞奖励,总之,他不能吃亏。于是在消息越传越广,从市井传到朝堂,即将传到李渊耳朵之前,李承乾亲自带人来到庄子。 做好事不留名这种事傻子才会干,他李承乾做了就会让全国人民都知道。李渊自然更是重中之重。 道听途说不如亲身体会,任何东西只有你自己试过才更能感受其中滋味。耕地也是如此。 李承乾直接将工具塞进李渊手里,配合着李渊将“任务”耕完,然后扶着他坐在田边休息,转头又屁颠屁颠递上热水伺候其净手:“阿翁觉得如何?是不是比以前的直辕犁好上数倍?” “确实。怎么想起来做农具?” “因为以前的农具不好用啊,自然要推陈出新。阿翁,你也觉得曲辕犁好对不对?那你想不想让我们大唐的百姓都用上曲辕犁?” 李渊闻弦音知雅意:“你想让阿翁推广曲辕犁?” 李承乾歪头:“阿翁不想吗?” 李渊失笑,自然是想的。 李承乾指了指旁边的木匠:“孟海他们虽然在做,但他们的能力有限,即便有合作的铁匠,可铁匠购买的铁需在官府备案,够铁的数量跟用途都是被严格控制的。所以想要让曲辕犁最大范围的推广出去,还得阿翁来。阿翁才有这个本事咧!” 语气中满是对李渊的推崇,李渊十分受用,笑容逐渐扩大:“阿翁回头就安排。” 李承乾眨眨眼,握住李渊的手:“阿翁,曲辕犁是用来犁地的。农耕是民生之本,所以曲辕犁是有利于民生之物,对不对?” 李渊面露狐疑:“对。” 所以呢?这是想说什么? 李承乾又眨眨眼:“阿翁,我们是皇室,享受百姓的供奉,拥有无上权利,便也有应尽的义务。权利跟义务向来是共同存在的,没有人可以舍弃义务而只享受权利。这点我一直知道。所以我应该为百姓出一份力。可是……” 他抬起头:“阿翁是皇帝,我只是个中山王。若论义务,阿翁的义务是不是更大点?” 李渊:??? 什么跟什么?几个意思? 李承乾撇嘴,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明白?阿翁真是不上道。哼。 他不得不说得更直白点:“阿翁,你是皇帝,若说要造福百姓,你的责任是百分百。我这个中山王也就那么一丢丢。但是我弄出了曲辕犁,你也说这东西很好,是惠利天下、益于民生之物。这么算来,我在履行自己那一点义务的同时,更多的是不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李渊好容易回过神来,很是哭笑不得,忍着笑意道:“勉强算吧。” 李承乾瞪大眼睛,什么叫勉强算吧?自己出这么大力帮他,他居然就这态度?这叫什么?按表姐的话说,妥妥的渣男! 李承乾双手抱胸转过身去,委屈极了。 李渊愣了片刻,戳了戳他的后背:“生气了?” 李承乾重重哼气不说话:明知故问。 李渊莞尔失笑:“是是是,咱们承乾帮了阿翁的大忙,立了大功一件,合该大赏。” 李承乾立时转回来:“这可是你说的,大赏。你是皇帝,出手可不能太抠,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个大字。” 李渊:……你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点。 他笑笑不说话,算是应下了。 大赏而已,无非就是些金银珠宝,他给得起。虽然他不是很理解承乾明明啥都不缺,还比许多人都要富有,为何仍这么喜欢跟他讨东西。但他讨来讨去,要的也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总比别的儿子记挂着他的势力权柄、屁股底下的龙座要强得多。 别的儿子…… 李渊不自觉想到李世民与李建成,随后重重叹息一声。 水云观之事后,他想了许多,确认自己没法放下对李世民的忌惮,可也已经与李建成回不到最初。杨文干的事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拔不出来。 但他又总会不自觉想起从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日子,想到窦皇后还在的年月。那些过往的情谊在心间萦绕,挥之不去,让他同样无法对亲儿子下死手。他努力维持如今的局面,幻想着这份平衡能持续下去,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哪一日会彻底破碎。 李渊勉力压下心头恐慌,将思绪抽回来,目光重新落在曲辕犁上,面色逐渐好转。还是承乾好。果然承乾是不一样的。他随随便便就能拿到西红柿辣椒种子,轻轻松松就能做出豆皮腐竹,如今更是顺手就设计出曲辕犁。 袁相师说得没错,他是有大运道的人,是生而知之者,梦里有仙人教授。他,是上天派来帮自己的人啊。 李渊露出慈爱地摸了摸李承乾的头:“承乾想要什么,只管说。” 李承乾高兴欢呼:“阿翁真好!既然阿翁这么大方,那我再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田地:“这一片种的都是新作物,等收成后,你就又能吃到新食材了。” 李渊轻笑,这事李承乾没怎么瞒着人,他也是知道一些的:“从水云观拿回来的那些土豆?” 李承乾点头:“阿翁,你别小看那些土疙瘩,往后你就知道了,那是宝贝嘞。” “怎么宝贝?跟西红柿西瓜一样好吃,还是跟辣椒一样让人欲罢不能?” 李承乾眼珠转了转:“才不是。土豆跟它们都不一样,总之,你等着吧,到时候你肯定会吓一大跳。” 李渊忍俊不禁:“呦,我们家承乾还学会卖关子了呢。” 李承乾倨傲地仰起头:“反正我现在不告诉你。你一早知道就没惊喜了,那多没意思啊。” “行,阿翁等着你的惊喜。” 李渊这么说着,却是哈哈大笑,显然不以为意。 李承乾气呼呼,哼,等着吧。他就不说。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如今的他肯定沉得住气。他必须沉得住气。这几天梦里表姐教了他一些新东西,譬如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决定要做一鸣惊人的那个。 翁孙俩回到长安。李渊第一件事就是差人送东西去宏义宫,这是他答应李承乾的。第二件事便是差人推广曲辕犁,这也是他答应李承乾的,更是他必须要做的。 他想权掌九州成为天下之主,也想做一个圣明的君王,得世人称颂,万代流芳,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对于曲辕犁的意义,他比五岁的李承乾要清楚的多,这事若做好了,都是他在任的政绩,是他创造的辉煌。所以不容有失。 皇命在前,负责此事的官员都很卖力。李渊搞的都是大动作,非是李承乾那点小打小闹能比。不到半个月,曲辕犁便已走入长安城各个村落,且悄然蔓延至长安之外。 李渊有了优秀的政绩,很高兴。李承乾获得了大批赏赐,也很高兴,他又去了杨家村。因着今年豆皮腐竹的热销,兼之前阵子西红柿丰收的盈利,如今的杨家村早已换了模样,即便仍旧算不上富裕,却能饱腹能暖身,就连杨娃都换上了新衣。 这时节山泡早就没有了,可山里又长出了别的野果。杨娃时常去山上转悠,搜集起来做成果酱,储存好专门等着李承乾来。 他做了十一罐,十罐都给了李承乾,只留了最后一罐,又问李承乾要不要去山上走走。李承乾也好奇他在哪里寻的果子,兴致勃勃答应下来。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话半点没错。二人沿着蜿蜒的山路直上,也没往远处去,只走到山腰。 杨娃一路解释着自己在何处得来的收获,顺便跟李承乾介绍山里的植被花草:“可惜如今已入九月,很多果子都没了。您若是早一阵子过来,不但能看到果子,还能看到不少野菜呢。” 话是这么说,但杨娃还是凭借自己那双“毒辣”的眼睛,挖到了两颗。杨娃很高兴,李承乾更觉新鲜。挖野菜,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回体验呢。 捧着野菜往回走,来到山脚时,刚好瞧见一位婶子挎着篮子,见到李承乾笑嘻嘻的凑上前:“小郎君可要尝尝我新做的饼子?” 说着已然将饼子往李承乾手里塞。饼子个头不算大却很香,闻着有荤腥味,里头应当放了肉馅。李承乾咬了一口,忍不住夸赞:“好吃。” 婶子笑得咧不开嘴,又给他塞了一个,顺便给娃塞了个。娃本不肯要,婶子将篮子掀开给他看:“放心吃,多着呢。” 确实不少,娃讶异:“今儿是什么日子,婶子怎做这么多饼?” “你叔在城里找了个活,说来还得多谢小郎君。小郎君弄出的曲辕犁,如今不但长安城人人争相购买,外地也多有疯抢。现在许多人都在做这东西。你叔虽然不会打铁也不会木工,却有一把子力气,别人雇佣他送货打杂呢。” 李承乾睁大眼睛,曲辕犁竟然还有这作用?梦里父母是怎么说的来着,增加就业岗位! 婶子仍在说着:“你叔食量大,我多做些他可以带在身上吃,剩下的,我再送俩去给道长先生。” “道长先生?” 李承乾疑惑,这是什么称呼? 婶子解释说:“村里来了个游方道士,在族长家借住几日。前天我家孙女病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弄的,随便几下就把我孙女身上的晦气给去了,给了我孙女一张安神符,我孙女第二天就没事了。真神通咧。他又不肯收银钱,只要了一文。我过意不去,便想给他送点吃的。” 娃笑起来:“婶子等等我,我也去,把家里剩的那罐果酱送给道长先生。昨日我哥哥摔跤伤了腿,他在我哥腿上点了几下,将符纸烧成灰敷上去,立马就不流血了。” 李承乾:???这操作怎么这么熟悉呢? 他警觉起来,跟着婶子与娃前去,果然在族长家中见到了吴峰。 好家伙,当真是他! 吴峰身边围了许多人,有似婶子与娃一般来给他送东西表示感谢的,也有前来求医或求助的。对于前者,吴峰只象征性拿了一两个鸡蛋,其他都退了回去;对于后者,吴峰来者不拒,有病的治病,身体无病而是有别的难处的,也会给予适当建议。 李承乾蹙着眉,不等他说话,吴峰便已瞧见了他,笑着打招呼:“小郎君,我们又见面了,也算缘分。” 李承乾嘟嘴:“谁跟你有缘分。” 在场众人惊讶:“吴道长与小郎君认识?” “一面之缘。” “不认识。” 二人同时出声,答案却并不相同。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见李承乾面色不善,吴峰忙笑着改口:“确实不算认识。” 李承乾冷哼:“我跟你们说,他就是个骗子,你们别被他给骗了。我们在水云观见过的,那会儿……” 他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言明吴峰如何用药画符,如何谋算测卦云云。吴峰一字不发,居旁倾听,非但不辩解,脸上还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望向李承乾的目光充满包容。 李承乾抨击完,已是口干舌燥,本以为大家知晓真相后会同他一样义愤填膺,谁知众人静默了会儿,某位婶子疑惑道:“小郎君,若这么说,吴道长也是有本事的啊。不论他用的什么手段,他确实救治了妇人的孩子,也确实给予了那位男子信心,助他当上衙役。这……这不挺好吗?” 众人纷纷点头:“对啊。吴道长确实给我家那口子治了病。” “我家也是。” “还有我,吴道长教我怎么应对东家的刁难,真的有用。” “吴道长若要骗,能骗我们什么呢?莫非就为了骗那一文钱?我们便是去看大夫,诊金与药费也不只这么点。” …… 大伙儿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把李承乾说蒙了。他不喜欢吴峰,总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给他的感觉很不舒服,因此心中不平不忿,带着有色眼镜去瞧。可如今仔细想来,吴峰虽有骗人,但确实没伤害大家的利益,反而给予了大家好处。 他想到自己前阵子还同阿耶言道富翁捐款做善事搏名声的事,低头一想,吴峰的行为与富翁又有什么区别?便是有些私心,但付出是真的,人们得到的便利也是真的。这份私心并没有建立在伤害他人的基础上。 他不觉得富翁有错,那为什么要坚定地认为吴峰有错呢?这不是双标吗? 李承乾歪头看向吴峰,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别的破绽,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微微抿唇陷入深思,所以是他错了吗?是他对吴峰偏见太过?李承乾一时间有些迷茫。 就在这时,娃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小郎君,其实我之前就很好奇道长先生的那些手段,他本事好大,我佩服得很,偷偷找上他想要拜师。觉得若我学会了,也有了大本领,就能帮助家里,哥哥们就不必那么辛劳了。 “可是道长先生说他那些手段都是假的,是戏法。那会儿他就告诉了,他给哥哥点的那几下都在止血的穴位上,还说符篆烧灰后能止血是因为符篆用药泡过,上头的笔墨也有药。我若要学,不必跟着他,找个医馆从学徒做起,努力上进,总有一日也能达到这个水平。” 某位婶子一拍脑袋:“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之前觉得吴道长会神通,叫他神仙。他不让我叫,跟我说都是些戏法。我以为吴道长是不想暴露仙人身份呢,便依他的,只唤他道长。原来真的是戏法啊。” 吴峰点头:“自然是。” 婶子仍旧不死心:“可这点穴止血,符篆用药治病都说得通,但吴道长,你那纸人过江,令河里的水突然沸腾的本事也是戏法?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种戏法?” “对。这些我们大家可都瞧见了。吴道长,你那纸人没谁推它,居然自己会动,一溜儿就沿着水面跑了,这不就是把小花身上的邪祟带走了吧。而且那河水里突然咕噜咕噜冒泡,还有噼里啪啦的声音,这怎么作假?” 李承乾:???纸人过江?静水沸腾? 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梦里某些科学实验小课堂类电视科普节目的标题呢? 吴峰仍旧点头:“自然都是戏法。” 众人惊讶:“这……这不可能吧?这戏法怎么做到的?” 吴峰轻笑:“如何做的我便不说了,还望诸位给我留点压箱底的东西。” 众人回神,对啊,这可是人家的看家本事。就算是街头变戏法的杂技班子,你问人家根底,人家也是要追着你打的。这可是犯忌讳的事。 大伙儿一个个猛点头:“是我们不懂规矩,吴道长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嘴上虽这么说,但许多人心里却犯了嘀咕,这怕不是戏法,而是真有神通。不然怎么符篆等事都说清楚了,偏这些不肯明说?真正的神通本事,又哪里是戏法的根底能解释? 他们看向吴峰的眼前越发热切了。吴道长这是不愿意暴露自己,故意虚虚实实,以戏法遮掩呢。 瞧见大伙儿神色异样,吴峰余光瞄了李承乾一样,苦笑道:“你们别多想,当真是戏法。我自小喜欢戏法,跟游方艺人学了些,自己又钻研了些。因为喜欢,总想卖弄,故而给了诸位错觉,是我的不是。” 众人连连点头:“吴道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吴道长,我信你。是戏法也好,不是戏法也罢,你总归都是在帮我们。我们省得的。” “对,吴道长。什么戏法不戏法的,这些都不重要,我们再不提了。你之前答应了会在咱们村多住几日,帮大伙儿看诊的。你可别生气,你……” 吴峰开口道:“我未曾生气,答应的事也会做到。” 众人松了口气,满口感谢。 李承乾:…… 全程看下来,李承乾麻了,也更迷茫了。仔细回忆吴峰所做的桩桩件件,除了点名声,他确实没捞到任何钱财,也没损害旁人利益。可为什么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越来越重了呢?他对吴峰的偏见这么大,大到这个地步了吗? 李承乾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反省自己。可心中那点诡异的对吴峰不舒服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最终晃了晃脑袋。算了。反正他跟吴峰也没啥交集,彼此毫无关系,不必纠结,不必执着,理他作甚。 做人啊,最重要是开心。 嗯。他保证自己每日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第42章 第 42 章 李承乾没有想到,就在他离开村子后不久,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此地。彼时,村民们已然各回各家,族长退避而出,屋内只剩吴峰与其徒弟。 对于李渊的到来,吴峰并不意外。或者更准确的说,自他踏入长安那一刻便知道,李渊一定会找上门。 二人对面而坐,吴峰先开口:“多日不见,贵人安好?” 李渊意有所指:“道长既说有惊无险,自是安好。” 吴峰装作听不懂他话中深意,只是让徒弟奉上瓜果茶水。李渊没用,看着旁边的棋盘说:“道长善棋?” “闲来无事,聊以解闷罢了,顺便教教小弟子,谈不上善与不善。” 李渊对这话不置可否,又言:“不知道长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吴峰伸手相请,小弟子会意,将棋盘棋子端过来。两人表面下棋,内里却各怀心思。一局结束再开一局,就此来往数局,各有胜负。 直至夕阳西坠,李渊才缓缓放下手中棋子:“今日与道长对弈,收获颇丰。道长棋艺精湛,此前善与不善一说可见是过谦了。若有机会,真想同道长再下几局,可惜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吴峰轻笑:“贵人请。” 没有迟疑,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多余的话语,李渊深深看了他一眼,面上不带喜怒,微微颔首,起身离去。 等他们走远了,小弟子上前,面色着急:“师父怎么让贵人就这般走了,贵人什么也没说,这下师父要如何再伺机接近?” 吴峰抬手,瞧了眼空旷的屋舍:“小心隔墙有耳,慎言。放心,我自有分寸。他还会再来的。” 小徒弟只能将一肚子疑问全部吞下去。待得第二天,李渊果然又来了,只说前日的棋局没下完,要与吴峰接着下。数局过后,又走了。第三天再来。亦是夕阳落山之时,这回轮到吴峰先开口:“贵人明日不必再来了。” 李渊微愣。 吴峰解释说:“某来此地已有些时日,该走了。” 李渊缓缓蹙起眉头:“道长是有大才之人,可有想过入朝为官?” “贵人面前哪敢称大才。某学艺不精,未能得先师真传,苦修多年也不过达到先师五分水准,怕是要让贵人失望了。” 先师…… 李渊眸光闪动,他早已查明吴峰的身份。他的户籍是真的,非但是真的,还藏着惊喜。 吴峰原是孤儿,身在襁褓中时被智仁法师带回山上,自此一直跟在智仁法师身边,比袁天罡陪伴智仁法师的时间要长得多。智仁法师圆寂之时,亦是他守在床前为其送终,智仁法师的后事也是他亲力亲为。 这是李渊继袁天罡之后,遇见的又一个与智仁法师渊源颇深之人。而且其在智仁法师身边的资历远高于袁天罡。至于本事……李渊想到钱九陇收集来的那份奏报,端看他这些时日游历途中对他人的测算推演,便已可见一斑。即使胜不过袁天罡,当也相差不远。 据调查,智仁法师死后,吴峰便孤身在天地间行走,风餐露宿、衣着简朴。这些年里不是没有权贵富商招揽,却都没能成功。可见是个不慕名利的。既然不慕名利,金银财宝,高官厚禄自然留不住他。 好在是人就有弱点,有死穴,有在意之人或在意之事。 李渊转了转手中的棋子:“道长这些年走过的地方不少,可有如愿?” 吴峰身形顿住,抬眸看向李渊。 李渊半点不掩饰自己对他的了解:“道长不知故乡,不知父母,只知道自己是被智仁法师带回山的。近几年道长四方游历,一来是继承智仁法师遗愿,以身入世,修行助人。二来也是想查探自身来历。” 吴峰敛眉不语,算是默认了。 “道长有测算之能,以此帮助了不少人,难道不曾为自己算过?” 吴峰摇头:“贵人可知医者不自医?” 这话看似答非所问,实则已然说明一切。医者不自医,算者不自算。李渊恍然,当年智仁法师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算师可算天地万物,却算不得自身。与自身羁绊越深,测算干扰越大,越是算不准。 李渊从记忆中回神:“那道长可有想过借助官府的力量?” 吴峰眼睫微颤:“贵人的意思是……” “叶落归根。人存于世,自然也想寻到自己的根。道长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为何会成为孤儿,是被父母所弃,还是家中遭遇变故,或者其他。此乃人之常情。”李渊看向钱九陇。 钱九陇会意,将一份资料递过去:“这是初步调查到的信息,因年代久远,许多东西不好寻,但还是查到了些线索。根据这些线索往下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吴峰眸光落在资料上,翻页的手有些微的颤抖,面上是极力遏制的激动。不是因为资料上的内容,对于身世来历,他从无执着,也不甚在意。所谓“寻根”不过是他故意造出来的假象,而此刻他知道,鱼儿上钩了。 钱九陇抬头看向吴峰,目光幽深:“朝廷会倾尽全力,为道长查清身世。” 当然是有条件的。话没有挑明,但吴峰很清楚他们的意思。 吴峰沉默良久,最后言道:“某曾答应先师,行走天下,观民生之艰,解难者之苦。某只能承诺在长安停留一年,此一年内,贵人若有需求,凡在某能力范围之内,某都可为贵人解惑。但一年后,不论调查结果如何,某都会离开。” 一年?李渊眸光闪了闪,淡淡点头。也好,一年就一年吧。一年后再说。 东宫。 听闻消息的李元吉很是松了口气,吴峰是他们特意去峨眉山查了一圈后寻到的人。唯有他追随智仁法师二十多年的资历能与袁天罡抗衡。父亲既信所谓的批言,他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吴峰上位,他们的计划也就成功了一半。 李建成却一盆凉水泼了下来:“你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李元吉顿住:“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单凭吴峰与智仁法师之间的关系,就能让父亲高看一眼吗?” “那又如何?吴峰与智仁法师的渊源不过是取信父亲的基础,可你若以为单凭这点,父亲就会对其深信不疑,那就大错特错了。” 李建成轻嗤,“不要小看了父亲的戒心。当年袁天罡一出手便解除了李承乾的梦魇,这番手段都不过只是让父亲提了一句许官留京,未曾多劝。可见其心中是有疑虑的。真正让父亲相信袁天罡的,可不是那轻飘飘的一句批言。” 这点李元吉自然也明白,是因为后续种种所谓的“佐证”,是李承乾身上的诸多不寻常。 他深吸一口气:“我们布局数月,暗中为吴峰铺路,做的那些难道……” 李建成摇头:“不够。父亲对吴峰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传信给尹德妃与张婕妤,请她们暗中协助,别处也尽量搜集信息、给予便利。但长安不比外地,这是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动作不宜太大,否则恐会弄巧成拙,所以吴峰还得自身本领站得住才行。” 想到此,李建成眸光微敛。他并非胡乱选人,挑中吴峰绝不只是因其与智仁法师的关系,还因其身负真本事。这些时日,吴峰在各地的种种事迹,并不全是他暗中操作,很大一部分是吴峰自己的功劳。 如今就看吴峰这点本事够不够大,过不过硬了。 李元吉点头:“明白。” 他转身欲要离开,却见李建成仍旧眉头深锁,不免疑道:“大哥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吴峰去过水云观。” 李元吉脚步一滞,“他是去过水云观,但这不是我们计划好的吗?找机会引父亲过去,让父亲看到吴峰的本事,在父亲心里先留个记号。这是计划的第一步。”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这确实是他们原先计划的第一步,但计划中并不包括后续的李承乾被掳与杨文干反兵。可说自吴峰离开水云观后的一系列发展都不在他的设想之内,且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元吉沉思:“李承乾出事时,吴峰已经离开数日。他若真有问题,将人引来当日为何不动手?为何要等那么多天?他如何确信父亲与李承乾一定会留那么多天?说来若非李承乾玩闹,执意要去挖什么土疙瘩,父亲早就回仁智宫了,哪里会发生这么多事。” 这话不对。水云观之事是窦氏余孽的手笔。即便不在水云观动手,也会在回行宫的路上,或是找别的可能。总归他们既然早有谋划,就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 “事后我们查过吴峰那些天的行踪,父亲只会比我们查得更深。我们没查到问题,从父亲目前的态度也可看出,定然也没查出问题。可见吴峰应该与窦氏余孽无关。大哥,你是不是想多了?” 李建成叹息:“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安。小心为上,还是再查一查吧。不管怎么样,吴峰此人,我们要用,也要防。” “好。我听大哥的。” 甘露殿。 钱九陇回禀道:“吴峰已经入城,依照圣人的意思,安排进了早前准备好的宅邸。宅子里的仆婢都是机灵的。” 李渊轻轻点头,手指一下下敲击在桌旁吴峰的生平资料上,不再多言。 钱九陇试探道:“圣人若想考验他的本事,不如让微臣亲自派几个人去试试他?” 李渊莞尔:“不必。想知道他有多大本事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明日朕便下令,授他太史局博士之职。辛苦你走一趟,嘱咐太史令傅奕多加关照。” 钱九陇身形微震,瞬间明白了李渊的意思。 次日,任命定下,即刻在太史局内掀起轩然大波。 没多久,消息逐渐传到了外头。众人都知道太史局来了个新博士。品阶不高,却很得圣人看重,听闻还是圣人三顾茅庐请回来的。这则消息传出去,众人纷纷好奇,这位新博士到底有何等本事,竟然能让圣人亲请,不只如此,其居然还拒绝了两回。 啧啧,三顾茅庐,这是堪比诸葛孔明吗? 诸葛孔明之才谁人不知?这位新博士凭什么与他相提并论?一介游方人士,直接被提拔进太史局,还时常得到圣人召唤入宫闲话,俨然已成朝中新贵,圣人新宠,自此平步青云。 太史局内不乏才能之辈,更有许多熬资历的老人。他们都还没出头呢,怎轮得到一个乡野新人? 诸人不忿,伺机挤兑,更有甚者设法攒局比试。然而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星象测算,新博士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挑战者屡屡败北,最后众人被迫偃旗息鼓,不得不服,便连太史令傅奕也从最初的遵皇命到真心欣赏,夸赞有加。 经此,朝野上下几乎所有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吴峰。 李渊将此间种种一一看在眼里,眸中不免多了几分光亮。 李承乾很懵逼,他不过是去庄子上住了几天,等将最后一批土豆种薯移栽入土后回来便发现世界仿佛变了个样,处处充斥着“吴峰”的奇闻奇事。 李承乾:……本来都决定放他一马了,这厮怎么阴魂不散!可恶! 更离谱的是,他入宫向李渊请安,打算说一说自己准备给他的又一茬惊喜,谁知还没到甘露殿,半路就看见李承道与李元方李元亨三人聚集了一群内侍宫婢,站在道上兴致勃勃表演戏法。 譬如纸人过江,将折好的特殊造型的纸人放入水槽内,纸人在静水之中自动游走前行。 譬如烧灰拼字,将一张纸烧成灰,把纸灰放入手掌揉搓两下,再摊开手掌,吹一口气,多余的纸灰落下,剩下的纸灰便在手掌中呈现出“天”字。 台下内侍宫婢连连称奇,惊呼声此起彼伏。 “三位小殿下,这些法术是吴博士教你们的吗?” “奴听说吴博士会好多法术呢,莫不是仙人?小殿下,那你们跟着吴博士学会了,是不是也能成仙?”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屁的仙人,不就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嘛!” 众人回头,内侍宫婢纷纷起身行礼,李承道鼻子哼哧:“李承乾,你别乱说话,说谁是江湖术士呢。吴博士那可是有真正大本事的人,才不是你说的那种骗子。” 李元亨李元方纷纷点头:“对,吴博士好厉害的。” 李承道撇嘴:“先生说得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这种只会骗人的,自然见谁都觉得在骗人。就你那点技俩,也只能拿棋子糖粒耍耍赖。我们这些本事,你怕是见都没见过吧。呵,怎么样,你求求我,我再给你表演一遍,让你见见世面。” 李承乾不干了,拿个戏法招摇过市还说他没见识? 李承乾撸起袖子上前抓住李承道的手,不顾李承道啊啊大叫,扯着李承道的手就往内侍宫婢面前凑:“你们闻闻他手上是什么!” 内侍宫婢面面相觑,不太想牵扯进二人争斗,却忌惮于李承乾的眼神威慑,皱着眉头用鼻尖嗅了嗅,同时一顿:“似乎是蜂蜜?” 李承道极力挣扎,将手收回来:“李承乾,你放肆!” “不过是让大伙儿闻闻而已,你急什么?你拿蜂蜜骗人,还不让人说了?不就是先用蜂蜜在手掌写上字,这样手掌揉搓纸灰的时候自然会沾上去,仿佛是纸灰成字一样。” 内侍宫婢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李承道被戳穿了把戏,涨红着脸愤愤看向李承乾。李承乾不理他,呵呵两声,转到旁边的水槽前,从他们用剩的纸张中抽出一张做成纸船,然后朝最先表演纸人过江的李元方摊开手:“九叔借我点胰子。” 李元方讶然:“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胰子?” 话音刚落,但见李承道大吼:“九叔!” 李元方立时捂住嘴,可话已经说出来,显然来不及了。 只能闷闷哼气:“你说借你就借你,不借。” 李承乾撇嘴:“不借就不借呗,当我弄不来胰子?” 李元方一噎,但见李承乾已经吩咐人取来胰子,将胰子涂抹在纸船后面,再把纸船放入水中,便见其自动破开水面前行。 “你们用的是经过剪裁和特殊手法折成的纸人,那种我做不了,但纸船也是一样的。同一个原理。” 李元亨李元方同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 “我当然会。” 李承乾得意挑眉,小爷在梦里可以接受过科学实验科普以及看过魔术戏法揭秘的人,跟我玩,你们还嫩了点。呵! 他斜睨李承道:“拿着点不入流的玩意儿当宝,是谁没见过世面呢。也不打听打听,吴峰当初在水云观故弄玄虚,还是我戳穿的。我本来见他没干什么坏事,不曾伤害别人,想着就此算了,谁知道他居然把这些东西教给你们,让你们来骗人。” “什么骗不骗人的,哪有你说得那么难听,我们不过玩玩而已。”李承道不服气,指了指内侍宫婢,“我们一早就跟他们说了是新戏法。不信你问他们!” “啊?”内侍宫婢恍然回神,连连点头,“是,三位小殿下确实说过是戏法。吴博士似乎也这么说过。只是这戏法太匪夷所思了,奴等以为……以为是……” 李承乾整一个大无语,都说了是戏法,你们还以为?你们怎么这么能呢! “戏法又怎么样,我们就爱玩戏法,他们就爱看,怎么着!”李承道偏头看向内侍宫婢,发出死亡凝视。 内侍宫婢心头一紧,再度点头:“是,奴等爱看。” 嘴上这般说,面容越发苦涩。救命,为什么要让他们夹杂进几位小郎君的争斗里,谁来救救他们。看看左边李承乾,再看看右边李承道,内侍宫婢纷纷绷紧了弦,缩着脑袋当鹌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受牵连。 见内侍宫婢配合,李承道仿佛找回了点面子,脸上再次倨傲起来:“你不就是会这两样戏法吗?有什么了不起。吴博士会的多着呢,我就不信你样样都知道。” 李元亨忙道:“对,吴博士会好多东西。那天我们偷偷去寻他,就看到他撒了颗莲子入水,莲子立刻开出莲花来。我们一时没忍住叫出来,他发现后还说是我们看错了。明明我们看得真真的。” 李元方点头附和:“我们仨都看见了,若说看错,难道我们三个同时看错?我们当然不认,他就转移话题,答应教我们纸人过江跟纸灰拼字,却死活不肯教我们怎么撒莲子种莲花。说我们学不会。” 经这一提醒,李承道想起来,扬眉言道:“李承乾,你这么有本事,给我们重现一下瞬间种莲术啊。” 瞬间种莲? 李承乾摇头:“这不可能,莲子怎么会瞬间开花?” 李承道冷嗤:“怎么不可能,别你自己做不到的就说不可能。瞧吧,说得自己多厉害,也就这样。” 李承乾咬牙:“莲子绝对不可能瞬间开花,这里头一定有秘密。” “那你说是什么秘密?你要是今天能说出来,我就服你,以后都不跟你闹了,还唤你一声哥哥,以你马首是瞻,怎么样?” 李承乾呵呵:“谁稀罕你这句哥哥,我又不是没自己的弟弟。你想给我当小弟,还不够格呢。” “你!”李承道怒极,“你说谁不够格,你什么意思。” 眼见其就要上去干架,李元亨忙拉住:“他这是嘴硬呢,摆明了就是压根不会。” 李元方点头:“对,吴博士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本领那么大,怎么会是李承乾能全部弄明白的,别说瞬间种莲,就说那天吴博士隔空猜物的手段,他指定也不懂。” 李承乾一愣:“隔空猜物?” 李承道眨眨眼:“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把一件东西放进密闭的匣子里,吴博士能准确猜出是什么东西,你能吗?” 瞬间种莲他不会,这题他会啊。李承乾支棱起来:“这还不简单,放东西的跟他串通,给他提示呗!” 李元方跺脚:“不可能,东西是阿娘给我,我放进去的。我才没有跟吴博士串通。” 李承乾挑眉:“那就是你阿娘串通的。” 这话一出,李元方直接跳起来,将李承乾推开,哭着说:“你冤枉人!冤枉我,冤枉我阿娘。我要告诉阿耶!” 李承乾:??? 你几岁啊,一不顺心就哭着告家长?哦,你五岁。呸,跟我一样大,辈分上还是我长辈,就你这样,还当长辈? 呵,不就是哭嘛!当他不会?比谁更能哭,比谁哭声大?来啊,! 他直接往地上一坐。 呜哇—— 太极宫上空瞬间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嚎,响彻云端,震散飞鸟,如魔音环绕,不绝于耳。 这一手直接把李承道三人惊住了,纷纷傻眼,李元方甚至连哭都忘了。这……这这这……你哭得也太吓人了,而且你哭什么啊!你刚才还那么嚣张呢! 对手懵逼,李承乾却没松懈,继续哭。李承道一个东宫小郎君已经够讨厌了,再加一个尹德妃所出的李元亨,张婕妤所出的李元方。一对三,以为这样他就会怕吗?呵,他李承乾绝不会输! 哭,接着哭! 不出所料,没多久,李渊匆匆赶来,刚一露面,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就被李承乾一把抱住大腿:“阿翁,他们欺负我。八叔欺负我,九叔欺负我,承道也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三个欺负一个,以多欺少,不讲武德!” 李承道≈李元方:…… 第43章 第 43 章 “李承乾,你撒谎!” “你颠倒黑白!” “谁欺负你了,分明是你欺负我们!” “你不讲道理,在阿翁面前诬陷我们。你再敢乱讲话,我揍你哦!” 李承道几人暴跳如雷,谁能接受明明是自己吃了瘪,还被人倒打一耙?此刻,在他们眼里,李承乾已经从可恶变成了无比可恶,一个个双目瞪圆,咬牙切齿,凶狠非常,抨击回怼一句接着一句。 李承乾没直接反驳,往李渊怀里一缩:“阿翁你看,他们就是这么欺负我的。” 委委屈屈,抽抽搭搭,小心翼翼瞄了眼李承道三人,接着道:“还说我欺负他们,我一个人怎么欺负他们三个。” 不谈李元亨李元方如何焦急,李承道已经跳了起来:“李承乾,你少恶人先告状,我们怎么欺负你了!” 李承乾又往李渊往里缩了缩,目光偷偷瞄了李元方好几次。李元方大叫:“你看我干什么?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李承乾扁扁嘴,泫然欲泣,沉默不语。 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他的不回答比回答了效果更好。眼见李渊微微蹙眉,目光扫过, “李承乾,你是指我欺负你?”李元方猛然反应过来,走上前,一把将李承乾拽开,自己拉住李渊的手,气势汹汹,“阿耶,你别信他。他装的。” 李承乾脚下一个踉跄,啪叽,摔在地上,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嚎再次响起,一边哭一边还不忘指着李元方说:“九叔推我。阿翁,你看见了,他推我。他之前就这么推我,把我推地上,八叔跟承道就在旁边看着。他们欺负我,还不让我说!” 李承道≈李元亨:!!! 李元方睁大眼睛:“你胡说,我……” “怎么,你没推我?” 李元方急得脸红脖子粗:“我是推你了,可我……” 不等他说完,李承乾已道:“阿翁你看,他承认推我了。” 李元方:!!! 他是推了,可并没有如何用力,欲要辩驳,刚张嘴,李承乾的哭嚎又一次响起,成功将他的声音淹没。 李渊看看左边三人抱团,同仇敌忾,怒目而视的模样;再见右边李承乾坐在地上,身上灰扑扑全是尘土,眼泪不停地掉,惨惨兮兮可怜巴巴。 啧,这对比太强烈了。李渊叹了一声,不自觉将李承乾扶起来:“承乾莫哭了,九叔推你,是九叔不对。阿翁帮你说他。” “阿耶,我没有!我没有。” 李元方越发委屈,哇一声也哭出来。李元亨与李承道这俩同样委屈的扁扁嘴,忍不住跟着哭。 一时间哭声震天,此起彼伏。李渊只觉得脑仁嗡嗡作响,额上青筋暴跳。 “别哭了,都别哭了。” 然而没人理会,哭声越来越大,李渊只觉得脑袋都快炸了,咬牙大吼:“都给朕闭嘴!” 暴怒之下,哭声顿停。几人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觑着李渊盛怒的面容,紧咬着唇不敢出声。 李渊转头吩咐内侍宫婢:“也不看看什么时辰,这个点小郎君们不需午歇吗,竟纵着小郎君们在此胡闹,还不送是哪位小郎君们回去歇着。一个个全是没眼力见的,小郎君起争执,也不知道劝着些,要你们何用。” 内侍宫婢:…… 圣人你眼神没问题吧。这个点午歇时辰早就过了,小郎君们是午睡起了后过来玩的啊。但这个事实有人敢提醒李渊吗?不,他们不敢,唯有躬身应是,劝着小郎君将人哄走。 李元方等人不甘不愿,奈何李渊发了脾气,他们不敢造次,只得跟着走,心里想着,回头就跟阿娘说,让阿娘帮他讨回公道。 李承乾可恶,可恶,太可恶了。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三个小魔头离去,李渊松了口气,忍不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好在是分开了,他都可以想象,若还让四人呆一起,局面会是怎样的鸡飞狗跳。李渊不自觉揉了揉仿佛还有魔音环绕的耳朵,低头就看到眼睛不安分地瞄来瞄去,偷偷看自己的李承乾。 李渊:……哦,忘了,还剩一个小魔头呢。 就在李渊害怕他又开始释放魔音的时候,李承乾没哭,耸了耸鼻子,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阿翁不舒服吗?” 李渊愣住。 “我看到阿翁揉额头了,阿翁是不是被我们吵得头疼?” 李承乾扁扁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声音闷闷地,带着哭腔,有几分不情愿,却还是道:“阿翁,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不说九叔了。便是他推我,欺负我,我也不说他了。阿翁不要生气,我不想阿翁头疼。我……我去给八叔九叔赔罪认错就是了。” 李渊心上仿佛被什么击了一下,瞬间软化下来,再想到刚才那强烈的对比,想到其余三人对李承乾的围攻,不由地又软了几分。 要说李承乾欺负一个,他信。欺负三个,欺负得来吗?自家儿孙自家知。这几个孩子都是不肯吃亏的主。若他们仨被李承乾欺负了,他赶来的时候,看到的能是李承乾一个人鬼哭狼嚎,其余人错眼睁睁看着的场面?况且李元方自己也承认他推了李承乾。 李承乾捏了捏李渊的手掌:“阿翁头还疼吗?我给阿翁按按。” 几句话让李渊心头那点闷气瞬间消散,面上重新浮现笑容:“阿翁不疼了。” “那就好。都怪我。其实……其实……嗯……” 李渊:? 李承乾小心觑了他一眼,低下头:“其实我也有错的。九叔推我,是因为我拆穿了他们的戏法,还说吴峰会隔空猜物,是因为有人跟他合谋。” 李渊更疑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又扯进来一个吴峰? 李承乾将事情缓缓道来,同一件事,就算不用春秋笔法,站在不同的角度述说,给人的印象也是不同的。 李渊静静听着,总算明白了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内心无语至极:就这?就为这?李渊不懂,很不懂,就这么点事,至于闹成这个样子吗?至于吗! 不过想到吴峰,李渊低下头:“承乾不信吴峰会隔空猜物?” “当然不信,这不合常理啊。别人放了什么东西,他怎么知道。更何况又没规定放进去的物件范围与种类。天下物件千千万,这要能猜对,莫不是运气好到爆?但这种靠运气猜中的几率有多少?不用想也知跟人串通的可能性更大。” 说到此,李承乾抿了抿唇,揣测着李元方与张婕妤在李渊心目中的地位,眼珠一转,加了句:“当然也可能是他推测的。就跟当日在水云观他猜中我手心的棋子糖粒一样。办案不也是如此,从细微处找线索,然后进行推理吗?” 梦里推理探案类电视剧便是这么拍的,很多桥段好神奇呢。 李渊一愣,眼光闪了闪,可不就是如此吗?此事吴峰早跟他提过,是从李元方露出的破绽中猜出来的。人人都当是吴峰有神通,唯有承乾看到其中奥秘。 他想了想,又问:“纸人过江,烧灰拼字,承乾是怎么知道的?” 李承乾抬头,神色犹豫,支支吾吾:“我就是知道。” 李渊福灵心至,眸光闪动,蹲下神小声问:“梦里教的吗?” 李承乾点点头。 李渊心头一颤,深吸了口气:“那别的呢?譬如他的种莲术?” 李承乾摇头。 李渊眸光闪动的更快了些,眼底情绪不明,似失望又似惊喜,还夹杂着几分期待。 “阿翁不要怪我好不好?” 李渊:“嗯?阿翁为何要怪你?” “我戳穿了八叔九叔和承道,让他们很没面子,还说九叔跟张婕妤同吴峰串通。” 李渊失笑:“这不是承乾的错,阿翁知道是他们先挤兑承乾的。至于串通,承乾也不过是合理怀疑而已。不管怎么说,元方都不应该推你。” 李承乾满意了,伸手抱住李渊的脖子:“阿翁真好。那阿翁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吴峰那些把戏都是假的,就算有些我不清楚他怎么做的,可绝对全是假的,阿翁不要相信他,把他赶走。” 李渊一顿:“承乾不喜欢他?” “他装神弄鬼,不是好人。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想捞点名声,谁知道他所图这么大,居然借此进了太史局。” 李渊失笑:“阿翁让他进太史局可不是因为他会戏法。”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虽然那些戏法让他十分惊讶,可还有更重要的一部分是因为他的测算之能,因为他这两三个月为人相面无一不中的本事,因为他是智仁法师的弟子。 再有,那些戏法,即便有部分确实是戏法,但真的全是如此吗? 李渊张张嘴又闭上,这些隐秘的心思,如何好同承乾一个小孩子提呢?更何况他还存着待吴峰考察期过去,让其“看看”承乾的想法。 他轻轻拍了拍李承乾的头:“承乾不喜欢不见他便是,不必在意,阿翁自有分寸。” 这就是一定要留下吴峰了。李承乾很不高兴,却也知道以目前李渊的态度是不会依他了,气呼呼哼了哼。 瞧他这副模样,李渊忍俊不禁,却也没把小孩子的置气放在心上。是的,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李承乾的一点孩子气。小孩子喜欢谁不喜欢谁,没有理由,毫无道理,哪能当真事事依着他们的性子来。 但到底是自己重视疼爱的乖孙,李渊想了想,开口说:“承乾还缺什么宝贝,或是有什么想要的?告诉阿翁,阿翁都给你,当是为元方赔礼,如何?” 李承乾撇撇嘴,心下暗忖:阿翁就是这样,总喜欢和稀泥,不去解决问题本身,而是用好处来搪塞。这样也好。宝贝谁嫌多呢! “多谢阿翁,阿翁最好了!” 见他应下,李渊松了口气,牵住他的手:“走吧,回去让人给你换身衣服,你这一身的灰,可不好看,穿着也不舒服。” 李承乾虽不长住宫中,偶尔时辰晚了,也是会歇上一晚,不论承乾殿还是李渊的甘露殿,都有他的衣物。 入殿后,自有内侍宫婢伺候着领他去后头更换。待他出来,就听到嘤嘤的低泣声以及听不真切的控诉,再进两步,便看到了殿中的尹德妃张婕妤以及李元亨李元方。 李承乾侧了侧身子,躲在后头看戏。由于距离稍显远了点,几人说些什么并不十分清楚,只隐约听到几个词。 “叔叔”“长辈”“目无尊长”“倒打一耙”……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就凭这,没听全他也知道,必定是拿他晚辈的身份说嘴,言他以下犯上,并指摘他诬赖李元方。 李承乾半点不急,悠哉悠哉听壁角,果见没多久李渊就斥回去:“就这么点事,小孩子一起玩,有点摩擦是常有的事,你们非得闹大吗?合着在你们眼里,承乾就这么罪大恶极?” 尹德妃张婕妤傻了眼:“圣人误会了,臣妾没这个意思,臣妾没说承乾小郎君是……” “没说?是,你们是没明说,但你们说了那么多,明里暗里哪句不是在说此事全是承乾的错,元亨跟元方无辜?” 尹德妃张婕妤齐齐跪下来:“圣人息怒,臣妾不知道小郎君都跟圣人说了些什么,但小郎君是圣人孙子,八郎与九郎也是圣人的儿子啊。圣人难道就不听他们说说吗? “臣妾此来也不是想圣人怪罪小郎君,给小郎君治罪。只是不想八郎九郎受委屈,承担他们不该承担的罪名。” 二人低头,颇有几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八郎九郎不过五岁,如何受得了这等委屈。还望圣人体谅我们一片爱子之心。” 李渊待李元亨李元方素来不错,又喜两人姿色,本以为如此,总会让李渊多几分怜惜,谁知李渊却说:“你们以为承乾跟朕说了什么?说都是八郎九郎的错?给他们泼脏水?” 张婕妤疑惑,若不是李承乾颠倒黑白,让圣人先入为主,圣人怎会是这个态度。尹德妃眉眼一跳,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 但听李渊又道:“承乾只说元方推了他,却没说要将元方如何,甚至同朕坦言,此事他也有不对,不能全怪元方。让朕不要生气,他愿意去同元亨元方赔罪。” 张婕妤睁大眼睛,怎么可能,赔罪?李承乾给他们赔罪?就李承乾那性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尹德妃心下惊骇:“圣人!” 李渊摆手:“此事到此为止吧。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八郎九郎还小,朕不怪他们。可你们都多大岁数了,还不如承乾一个小娃娃懂事。回去吧。” 最后三个字算是将事件定性,并强硬地划上了句话。 尹德妃与张婕妤无奈,只得跪安退出。 离开甘露殿,张婕妤差点没搅碎了手中的帕子:“李承乾可真会卖乖,还说什么给八郎九郎赔罪,也就随口动动嘴皮子,他能真心来赔罪?也就圣人信他!” 尹德妃看看左右,见无外人,微微凝眉,眸中闪动寒光:“这小子年纪不大,手段不小,是我们看轻了他。今日算是用错招了。” 若早知道李承乾会来这么一手,她们绝不会立刻赶过来,便是来,也不会采取这样的方式与说辞。再想想此前尹家吃的亏,尹德妃牙关紧咬。 她进宫多年,还没在同一个人身上栽过这么多次跟头呢。帝王后宫莺莺燕燕她都斗过来了,却输在一个五岁孩子的手里,简直是奇耻大辱! 总有一天,她会把这些全部讨回来。 躲在暗处的李承乾得意地眨了眨眼睛,呵呵,他好歹也是经过表姐特训的,后世的各类鉴表视频不知道看过多少,能猜不到她们会干什么?自然早就应对好了。 这就叫走绿茶的路,让绿茶无路可走! 呸,跟他斗?跟他比茶艺技术?来啊,谁怕谁是小狗。 碍眼的人全走了,李承乾转身步入殿内,乖巧揽住李渊:“阿翁怎么又在揉额头,可是又头痛了?阿翁不是说没事吗?我才去换了件衣服,怎地又不舒服?阿翁快躺下,我给你按按。我跟你说,我给阿娘按过的,阿娘说可舒服了。” 说着拉住李渊往榻上去,李渊笑眯眯躺下,感受着李承乾小小的手掌按压的力道,心内五味陈杂。李承乾的按揉没什么讲究,自然比不得专业人士,甚至比不得张婕妤尹德妃。但他这份心是谁都比不了的。 他刚刚生气,一半是因为尹德妃二人借题发挥,话里话外指摘承乾;另一半何尝不是因为这点呢?四个孩子都在场,却只有李承乾一人看到他头痛不舒服。若说李元亨几人都是孩子,承乾也是啊。四人可是一般大的。 再有刚才,他也在揉额头,平日里温柔解意的尹德妃张婕妤为何看不到?为何仍要揪着事情不放?明明丁点大的事,他都解决了,还要翻出来让他为难,以往的善解人意都哪里去了! 李渊一声长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承乾好。于是大手一挥,将原本给的赏赐又加厚了两分。 宏义宫。 李承乾回来的时候,杜如晦房玄龄等人刚好也在,看着他身后的箱子,十分疑惑:这不年不节的,也没发生什么事,小郎君继曲辕犁之后也没做出别的新东西,圣人怎么又赏了?众人纷纷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别问,问就是已经麻了,习惯就好。 再这样下来,过不了多久,李承乾的私库只怕都要赶上他了。哦不,指不定已经赶上他了。想到此,李世民心里莫名有点酸酸的。 众人来到书房,说回正题。对于吴峰的出现,可不只李渊在意,李世民也察觉出了其间的不对劲,隐约猜到了几分李渊的意图。 对于袁天罡的批言,房玄龄与杜如晦是不知道的,但两人有敏锐的嗅觉,一致认为吴峰敌友难辨,不得不防。 房玄龄蹙眉:“圣人前阵子便派人暗中寻访能人异士,后脚就在水云观发现了吴峰。吴峰名义上说游历天下,可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偏偏在明知圣人记住他后,一路走到了长安。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 虽是问句,但语气中已然表达出他的态度,他更偏向于后者。 杜如晦眼光闪烁:“听说前两天尹家还上门拜访,请吴峰为自家幼子测算姻缘。” 最近吴峰风头无两,找上他想要测卦卜算的不在少数,尹家本就底子薄,没什么见识,人云亦云,跟风行事也属平常。此事说来并不稀奇,可大约是作为敌对方,杜如晦总觉得这里头有猫腻,房玄龄也是同样看法。 几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以目前的局势,不宜贸然出手,可按兵不动,先行观望。 一面派人去仔细调查吴峰的生平过往;一面盯紧吴宅与东宫,另外齐王与尹德妃张婕妤处也不能忽视,尤其注意吴峰与这些人是否有别的交集来往;最后便是令宫中眼线小心探寻圣人的态度。 确定好这些,房玄龄与杜如晦告退,李世民独留下李淳风。 “李记室,你应当也听说最近吴峰的各种传言。对于吴峰演示的那些神奇术法,你可有了解?” 李淳风摇头:“约莫能猜到一部分,只是我所学并无这些,父亲也从不许后辈弟子借用杂艺骗术来烘托自身。所以对这方面,我所知确实不多。” 李世民蹙眉。 李淳风自知他在意的是什么,言道:“殿下放心,世上并无神通之术,无论是师兄还是孙药师,亦或是当初的智仁法师,本事再高,也只能依托面貌星象以及生平痕迹进行推演卜算。似吴峰那般撒莲子瞬间开莲花的手段,是不存在的。 “吴峰若当真本事高超,并不需此等行径。即便他言说是戏法,可他并未将戏法底子全部言明,如此说一半留一半,真假虚实相掩,自是让人越发胡想联翩。” 道理谁都懂,李渊未必不存疑,但存疑归存疑,只要不破了他的全部手段,单凭他目前表现出来的本事,李渊仍旧会抱有希望,甚至对他多有厚爱。 李世民清楚得很,有智仁法师袁天罡在前,现在的李渊可太想要一个这样的人物留在身边为己所用了。这可不仅仅是为了李承乾。试想,谁不想要一个能知天文地理,测算吉凶预言未来的半仙辅助自己呢? 李世民眼中划过一丝冷厉:“李记室可能联系到你师兄?” 李淳风叹息:“只能试一试。我与师兄定过传信的方式与地址,但是否能经过周转送到师兄手中便不知了。我会在信上言明吴峰之事,顺便询问师兄是否知道吴峰那些神奇术法的根底。” 想到当年师兄离开长安时对他的嘱咐,李淳风眸光坚定:“不论吴峰目的为何,最好与我们无冲突。若他不老实,我定会护好小郎君。” “那承乾处便劳烦李记室了,至于其他,我自会安排。” “是。” 千里之外,小山村中。 一位老者与一位青年对面而坐,燃炉煮酒。 老者言道:“长安现今风头正盛的那位是你师弟?” 青年摇头:“算是,也不算是。我年少时曾拜师智仁师父,他也是将我领入玄门之人。我在峨眉山随他学艺多年。后来下山,遇上李师父与你,又随你们学习。 “吴峰是智仁师父收养的孤儿,得过智仁师父些许教导,但智仁师父未曾正式收徒,也没正式传他卜算推演之术。但智仁师父去后,将遗物全留给了他,里头有其毕生心血所著的手札。 “所以他与智仁师父虽无师徒之名,也算有师徒之实,同我说句师兄弟也不为过。” 老者用小扇轻轻扇着炉火:“他与你不睦?” 青年一顿,面露苦笑:“确有嫌隙。” “他在长安闹出的动静可不小。你就不去看看?” 青年默然许久,叹了一声:“我虽不知吴峰现今本事如何,学到了多少东西,却清楚淳风的能耐。手札毕竟只是手札,吴峰有几分小聪明,却并非天赋异禀之人。若无长者引领,单凭手札自学定是难上加难。不过数年功夫,他再努力能达到的水准也有限,是敌不过淳风的。淳风在长安守着。” 老者冷呵一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李淳风就算本事不小,能防的也只是对方以玄门手段作祟。便是这点,正值之人往往也是算不全险恶之人的用心的。倘若他另辟蹊径呢? “况且要对付一个人,办法千万种,并非唯有玄门手段可以用。你若这般放心,近日就不会夜夜坐观星象,遥望西北了。” 长安就在此地的西北方向。 一番话说的青年哑声,半晌才无奈道:“我与吴峰嫌隙颇深,他对我有怨有恨,如今主动入局,只怕就是想逼我现身。我若去了,恐更为刺激他,使得局面越发糟糕,不可收拾。” 老者嗤笑:“你不去,不现身,他就会收手?” 青年再度哑声。 老者缓缓摇头,哪里不知他心中真正的顾虑:“你是怕这一去,进了长安就出不来了,也怕自己强行闯入会毁了如今大好的星象运势。” 青年默然。天下纷争多年,眼见李唐逐渐统一,黎民百姓经不起再一次的硝烟战火了。 “困了,睡觉去。这酒我就不喝了,留给你夜观星象的时候喝。你啊,就在这慢慢想吧。” 老者张嘴打了个哈欠,心底冷笑。 呵呵,就嘴硬吧。我看你能忍得到几时。 第44章 第 44 章 长安。宏义宫。 李承乾数着自己的各色宝贝,暗自盘算着可以准备再开一间库房了。虽然他很看不上李渊处理事情的方法和态度,但每每瞧见这些东西又十分欢喜。 嗯,不错,和稀泥就和稀泥吧,左右他不吃亏,每次都是赚的。如此也挺好,棒棒哒。 心情好了,因吴峰而产生的闷气也去了大半。至于李承道等人,完全不在李承乾的考虑范围之内。按梦里表姐的说法,在座的各位都是弟弟。那个的智商加一块也干不过他,他全然不必放在心上。 将宝贝收拾好,李承乾取出钱袋子,准备去寻弟妹。一开门就瞧见裴行俭李泰李丽质正巧过来,一人手中捧着个匣子。 裴行俭走在最前,将匣子递给他:“这是我特意挑的,全是我私库里最好的。” 李泰李丽质争抢着送上:“阿兄,还有我们。我们也是精心挑的。” 李承乾讶异:“都给我?” 几人点头。裴行俭笑着说:“你看看喜不喜欢。若不喜欢,我再挑别的。你若私库里的都喜欢,便全都给你。” 李泰连连点头:“我的也可以全给阿兄。” 李丽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肉疼地咬牙:“我……我也可以给的。不过……不过阿兄给我留一点好不好?一点点就好。” 李泰侧目。李丽质不甘示弱,昂首挺胸瞪回去:“我是女孩子啊,总要留点银钱买漂亮衣服首饰。我要美美的,才不要跟你们男孩子一样糙。” 李承乾既震惊又疑惑:“为何突然给我这么多东西?” 李丽质看了眼裴行俭,偷偷凑过去小声说:“裴哥哥说阿兄不高兴,我们把这些都给阿兄,阿兄不要不高兴了。” 李承乾张大嘴巴看向裴行俭,裴行俭抬头:“你不是在为吴峰的事生闷气吗?” 李承乾愕然,原来连老裴都看得出来他不喜欢吴峰啊。再瞧眼前人,看着张同样真挚的脸,李承乾心里暖暖的,深觉自己平时没白疼他们。这一刻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吴峰算什么,也值得他费心神,为其坏了心情?不值当的。 李承乾将匣子推回去:“这些你们收着,我不要。我的宝贝多着呢,昨天阿翁才又给了我一笔。” 他掂了掂钱袋子:“走,咱们出门去,看中什么我来买单。放心,我现在心情可好了。” 裴行俭李泰还没动作,李丽质已经跳起来:“太好了。阿兄,我要买头饰买玉坠买金穗子,还有上回看到一个胡姬脚踝带的脚链好看,虽然我带不了,可买来看着也欢喜。” 李承乾大手一挥:“买!都买!” 四人出门,李承乾仍旧骑上他的小狮子,旁边跟着裴行俭的小马驹,李泰与李丽质坐马车,护卫跟随,同往东市。裴行俭与李泰购物的并不高,李丽质却兴致高涨。四人逛街,几乎等于是一人逛,人陪。 买了一圈东西,几人便去醉仙楼。途中经过一品香。自李承乾出手后,醉仙楼的生意越来越好,其他与醉仙楼联盟的食肆也不差,唯有一品香越发没落,这两月几乎已没几个食客,李承乾都以为他们该倒闭了,可今日瞧着,似乎又有死灰复燃之象? 李承乾很是疑惑,到达醉仙楼后,便同伙计询问。 “听说尹家请到太史局的博士出马,帮他们重新弄了风水。这风水好了,生意自然就恢复了些许。”伙计发出一声讥笑,“不过我们东家说了,一品香的辉煌已去,咱们醉仙楼现在地位稳着呢。他们失了先机,最多也就这样了,半死不活,不足为惧。” 太史局的博士。几人一听就知道是谁。裴行俭与李泰李丽质纷纷侧头看李承乾,李承乾哦一声表示知道了,便打发伙计下去传菜,脸上不见愠怒,仍旧笑嘻嘻地。众人松了口气。 李承乾觉得好笑:“我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吗?我说不在意便是真的不会再在意。阿翁说了,我不喜欢可不见他。” 话是这么说,但不在意不代表李承乾完全放任不管。一回府他就唤来长孙家庆,令其务必盯着吴峰。 他此前很迷茫,为什么吴峰与梦中某些做善事的富翁做法差不多,但他不觉得富翁有错,却唯独对吴峰十分反感。如今明白了,富翁做善事求的只是善事的那点名声。所做与所求是对等的。而吴峰不同,他确实不曾伤害那些人的利益,因为他所图更大。 李承乾很肯定,这厮绝对是盯上他们李家了。先借机谋得阿翁信任,任职太史局,又以神奇戏法“俘虏”李承道等人,后面还不知道会干些什么呢。他这一环接一环,可谓步步为营。果然奸诈! 李承乾握拳,他知道自己这回算是遇上对手了。表姐说过的,对付强敌,必须冷静,暗中筹谋,伺机而动,戒急戒躁,不可贸然出手、打草惊蛇。 李承乾点头,嗯,沉住气。他可以! 吴宅。 吴峰独自打坐完毕,起身拿起一个小钵,从旁边花盆里挖了些泥土松散放入钵内,取出锦囊,将锦囊里的种子种入泥土,拿起花洒浇水,只见随着水花落下,不一会儿,种子破土,发出新芽,骨碌碌一下蹿出约莫两寸高。 窗口,嫩绿摇曳。吴峰看着新生命,渐渐露出笑靥。 拐角处,一边洒扫一边偷瞄的仆婢瞧见这一幕,惊骇莫名,努力遏制住心中的震撼,低眉收拾工具,悄悄退走。她并没发现,待她离开后,吴峰回身,目光投向她原本藏身之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 宅子是李渊准备的,仆婢也是李渊准备的。从住进来那刻他就知道,这些人确实是派来伺候他,却也是派来监视他。 他并不觉得意外,更不会生气。虽说处在旁人视线之下,举止行为受限,有些事情不方便做。但剑有双刃,存在坏的一面便自然存在好的一面。譬如将自己想要传递的东西传递出去。这可比直接在李渊面前演示的效果好多了。 世人皆是如此,比起旁人主动告知的消息,更信任自己调查来的结果。 所以小打小闹可以作为戏法放在明面,而压箱底的“神通”必须藏在暗里。 想到戏法,吴峰眸光闪了闪,思及前些时日宫里的闹剧,略有几分担忧。恰逢徒弟小梁入内,吴峰瞄了他一眼,小梁微微摇头。吴峰自然明白这是代表此刻屋外并无眼线。 “消息拿到了?” “拿到了。”小梁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里头赫然是几块糕点,“圣人特意赏赐的,太子将消息放在里面,无人会怀疑。” 吴峰轻笑,借圣人之手假自己之私,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这位太子可真有想法。 他伸手取出一块糕点掰开,露出内里的纸条。一次掰开六块,共张纸条,合起来刚好拼出完整的传信。 李承乾最近生活平静,除日常学文习武,偶尔外出闲逛,再就是去庄子上农作,并无其他异样。唯一的不同便是去往庄上较为频繁,对这次的农耕作物比前几次都要用心,也更为期待。 小梁心下一松:“这位中山王当妨碍不到我们了吧。他也没揪着师父的戏法不放啊。瞧着似是没在意这事了。再者,师父的戏法多是取百家之长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普天之下,那么多杂戏艺人都不晓得奥秘呢,单凭中山王一个孩子就想全都破了? “他能揭露其中两个便已是极佳的运气,还不知道背后花了多少心思,寻了多少奇人异士来琢磨呢。那几个能被师父拿出来摆在明面上,本也不是关键。真正的关键……” 小梁目光扫向窗台边的新绿:“这可不是随便找几个奇人异士就能破解的,怕是他们想破头都想不到。师父对中山王是否过于紧张了些?” 吴峰将纸条烧毁,微微摇头:“你不懂,若是旁人我自不会担心,可中山王不同。” 那可是师兄看中之人。更何况星象命理,他也是懂的,如何会看不出李承乾紫微照府之象,且他这份紫微之光与寻常不同,甚至与师父手札上所述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同。 他算过很多次,皆算不出这其中异象具体为何,也正是因此,才让他觉得更为诡异。 吴峰想到信息上所说李承乾很是在意庄子上这次种植,心头砰砰直跳。 甘露殿。 李渊看着探子传来的消息,心头紧了紧,前有种莲子瞬间开莲花,现有栽种子立时发嫩芽。如论哪一项,都是神迹。若说别的是戏法倒也罢了,这些莫非也是戏法?戏法如何做到? 再有吴峰对别的戏法坦然谈之,对这些却从未直言。莲子开花是八郎九郎与承道无意中看到,种子发芽更是探子偷窥发现。由此可见,吴峰还有多少他不曾展现的东西? 全是戏法吗?便是承乾梦里有仙人教授,也只破了别的戏法,对于种莲术这些无能为力。这是不是说明吴峰确实有些不寻常的本事,或许比袁天罡更厉害? 李渊手握成拳,将掌中的传信揉搓成团,转而又缓缓放开,将其置于一旁,目光如炬,盯了许久,脑子里千万思绪一一闪过,最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不急,且再看看吧。 时光一晃而过,不知不觉两月逝去,时间来到十一月初。天气入冬,寒流袭来。李承乾穿上了厚厚的衣裳从田间走出来,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土豆长势喜人,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能收获了。真好。 他喜滋滋回到屋舍,便见醉冬领着长孙家庆进门。 “家庆表哥怎得来了?” “去了趟宏义宫,得知小郎君来了庄上,会在此歇两日,想着小郎君之前说,若有吴峰的消息需第一时间汇报,便赶了过来。” 李承乾欣喜:“你查到了什么?” “小郎君当初吩咐两件事,一则盯着吴峰,一则搜查汇总吴峰使用过的戏法。前者吴峰一直很小心,我所能知的也不过是大家都知的东西,无甚异常。倒是后者,我已经全都查清楚了。” 他递上一张纸,但见上头写着各色“神迹”。 前行是已知且被他揭穿的以药入墨画符治病、纸人过江、烧灰拼字,下头一行是静水沸腾,这点李承乾记得,他在杨家村听人说过。再有便是吹灯复明,烧衣送客,写字入石等。最神奇的当属瞬间种莲术。 看完满满当当的一张纸,李承乾怔在原地,好悬没曝出一句“卧槽”。他都想跟吴峰说一句,你有这本事,骗什么人,开个场子搞表演,绝对客座满棚,财源滚滚,收获一票粉丝,成就一代顶流明星,再不济也是个顶流网红。你搁这演什么神仙呢! 当神仙你还得维持仙风道骨,不贪恋世俗之物的人设,亏不亏啊!当神仙能有做明星香?人间美食美景美人无数,吃喝玩样样都有乐子,你不想吗?清心寡欲做神仙你怎么享受?你这定位搞错了吧。 李承乾不理解,很不理解。要他选,他肯定不会做样样受限的神仙。人间多美好,他就要放纵天性,及时行乐。人生百年,不得让自己快活点?神仙?呵,真的也就算了,问题是这是假的。扮神仙扮久了你也当不了真神仙啊。 李承乾觉得吴峰属实脑子有病。 对比他的懵逼,长孙家庆更为忧心:“若说他真有什么神通,我是不信的。但这些手段……” 他一顿,叹息道:“这两月来,他展现出来的本事可不只这点,还有许多测算相面之术,甚至用此帮刑部与长安府衙抓到好几个犯人,解决了不少案子。圣人对他的态度也有所变化,越发重视了。听说传唤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俨然成为宫里的常客。 “小郎君,我知道你厌恶他,但以如今的局势,还望小郎君小心些,莫要与他正面对抗。否则只怕会惹得圣人不喜。 “小郎君别急,秦王最近找了不少人,便是为了寻求破解戏法之道。也破解出来了部分。秦王一直未动,是想等全部破解后,寻求最佳时机一击必中。秦王说他的问题不只在戏法。这些事交给秦王便好。你莫操心了。” 李承乾撇嘴轻嗤:“交给阿耶?这都多久了,他才破解了部分?就这,让我怎么放心交给他?得了吧,他破解的那点指不定还没我知道的多呢。” 李承乾长叹一声,将纸张收入怀中:“这事还得我来!” 长孙家庆怔住:“小郎君已经知道全部戏法的秘密了?” “不知道啊。” 长孙家庆:……你这不知道说得也太理直气壮了些,你不知道你这么神气? 李承乾挑眉:“我现在不知道,不代表我过几天不知道。” 长孙家庆眼前一亮:“小郎君有门道可以得知?” 李承乾哼哼两声,一脸当然的表情,转身往外去。长孙家庆紧随其后:“我陪小郎君同去,若有需要之处还能帮忙。” 李承乾停下脚步,满脸不可思议:“我回住处睡觉你同去干嘛?睡个觉而已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铺床这种事有抱春呢,你干嘛抢人家婢子的活。再说抢了你会吗?” 长孙家也是有仆婢的,长孙家庆身边也有一串伺候的人,铺床之事如何用不着他亲自动手?所以李承乾目露怀疑:你确定?你真会? 长孙家庆:……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啧,果然是不会的。李承乾撇撇嘴,摇头离去。徒留长孙家庆一脸懵逼,所以你所谓的门道就是睡觉?睡觉能知道戏法奥秘? 长孙家庆:怀疑人生! 他不知道的是,睡觉能做梦。做梦是李承乾的一大神器。这两个月吴峰没闲着,他也没闲着。 梦里他这两个月可是上了不少科学实验课,看了不少视频魔术揭秘。他有强烈的预感,只要接着做梦,继续看下去一定能把吴峰的戏法全部揭秘。而这个时间就在近日,不会太久。 甘露殿。 李渊一边在内侍的伺候下穿衣,一边询问:“承乾有好几日没进宫了吧?” 这情况可不常见。莫不是最近自己宣召吴峰次数太多,惹得臭小子不高兴了?李渊有些无奈,要说吴峰跟承乾也没啥矛盾冲突,怎么就这么不待见呢。 “圣人可是想小郎君了?不如奴去宏义宫传唤?小郎君最是孝顺,若知道圣人想他了,定会立时进宫。” 孝顺…… 想到过往种种,李渊嘴边不自觉露出浅浅笑意:“承乾确实孝顺。” 内侍:“那奴这便去?” “去吧。去瞧瞧那小子近日都在做什么。” 内侍笑着应下,随后出宫,没多久又返回来,却是一个人。 李渊看向其空荡荡的身份:“承乾呢?” “小郎君说他明儿再来。” 李渊甚是狐疑:“怎还需等明天?” “小郎君这些时日学了些有趣的东西,说是要表演给圣人看。这事前期得做些准备,因而今日来不得。表演需要场地,小郎君想明日在宫中架个小台子。还说既要表演,自是观众越多越热闹,恳请圣人准许旁人围观。” 表演?什么玩意? 李渊挑眉:“他这么久没入宫,便是在准备如何彩衣娱亲?” 内侍低头浅笑:“小郎君说表演内容他现在不能说,圣人到时一观便知,总归一定会给圣人一个惊喜。” 李渊噗嗤:“呦,他如今是越来越会卖关子了。行吧,要准备什么,让他自己去办。” 不过是点小事,李渊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随口应下。 转眼至了翌日。 夜里下了场雪,早上虽已放晴,但积雪犹在。太极宫中,承乾指挥着宫人清扫场地,将表演的台子就设在露天积雪之中。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李渊刚起床便听闻远处传来敲打之声,正想寻人来问问情况,就见两个小团子冲过来:“阿翁,阿翁!你醒啦!” 李渊有点懵,旁边内侍解释:“卫王殿下与小娘子前来觐见,已等候一段时间了。” 李泰点头。李丽质伸出小手手:“没有等多久哦,就一小会会呢。阿翁休息好了吗?我们可有打扰阿翁休息啊?” “不曾。阿翁休息得很好。”李渊上前一手牵一个:“你们怎得来了,还这般早?” 李泰第上一张帖子:“我们来给阿翁送请帖。” 请帖? 李渊疑惑接过,但见上头写着邀请他观看天下奇观大表演。 李渊:…… 李泰解释:“阿兄说虽然早已禀明阿翁,但正式的邀请也不能少。这场盛宴他筹谋了许久,别处都会发请帖。既然旁人有,阿翁自然也得有。” 盛宴?请帖?别人有? 李渊顿住:“别人?” “对的。阿翁这边已经给了,我们便要去送别处了。”李丽质附和点头,并拍了拍自己怀里的请帖。 李渊一瞧,瞪大眼睛:“这么多?” “嗯嗯。不少呢。各宫都有。太子伯父的,四叔的,尹德妃的,张婕妤的,柳宝林的,谢美人的,成才人的……” 李丽质掰着指头一个个数,李渊听得瞠目结舌。好家伙,这后头跟着的一串人都是哪来的?居然连他后宫里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不知道在哪旮旯角落呆着的低位嫔妃都有。 这还不只,但见李丽质又说:“这些都是宫里的。阿兄说了,宫里我跟二哥负责,宫外裴哥哥负责。” 李渊:!!! “宫外?他还请了宫外的人进来?” 李丽质连连点头,面露疑惑:“是呢。阿兄说他要干场大的,人自然越多越好。阿翁不知道吗?阿兄说是阿翁答应了的啊。” 李渊:…… 昨日内侍禀报时提了一句“请旁人围观”,他想着大约也不过是让身边伺候的宫人跟着瞧瞧,没想到竟是这般的大动作。 李泰瞄了两眼他的面色,轻轻拉了拉其衣角:“阿翁不要担心,阿兄有分寸的。宫外只请了吴博士,没请其他人。阿兄说了,请吴博士是因为今日这场盛宴他必须在场,不可或缺。” 李渊越发诧异,啥意思?这跟吴峰有什么关系?为何要让吴峰在场?而且承乾不是不喜欢吴峰吗? 看出他的困惑,李泰无奈表示:“我们也不知道,反正阿兄是这么说的。” 李渊:……行吧。 见他将请帖妥善收好,李泰李丽质笑嘻嘻告退。按他们话说,他们还有好多地方要去送呢,任务好艰巨的。阿兄头一回交待他们办事,他们一定要办得妥妥当当,不能误了阿兄的大事。 一口一个大事,一口一个干场大的,还请了吴峰。李渊思绪百转,对这场本不太在意的表演生出几分好奇与狐疑。 宫外。 吴峰瞅着眼前的小豆丁,再低头看手中的请帖,一脸懵逼:“给我的?中山王请我去宫中听曲?” 裴行俭摇头纠正:“不是听曲,是看演出?” 吴峰:???有什么区别?看这帖子上的描述,演出不就是歌舞听曲? 裴行俭眯着眼睛说:“吴博士一去便知,你放心,这场演出是承乾精心策划,绝不会让你失望的。吴博士可一定要到哦。我们都等着你呢,圣人也等着的。” 说完笑嘻嘻离开,徒留吴峰对着邀请函蹙眉。 圣人既等着,他还能不去?可这演出…… 吴峰敏锐察觉这其中只怕不简单,心头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45章 第 45 章 宫中。 舞台已经搭好。说是舞台, 其实为了方便与快捷也就搭了个木架子,略显简陋了些,但李承乾并不介意。他要的只是个场地, 场地豪华与否不重要。 他缓缓走上去,看着下面成群的观众十分满意。嗯, 很好,全都来了。 那么接下来就进入正题吧。 纸人过江与烧灰拼字已然被揭穿了,李承乾便略过,直接让人取来点燃的蜡烛至于身前, 裴行俭在旁边用扇子一挥,一阵风过, 蜡烛熄灭。李承乾中指拇指轻轻一弹,蜡烛瞬间复燃。这便是吹灯复明。 吴峰面上不显, 一颗心却提了起来。李渊神色闪了闪,默然明白了李承乾所谓的“惊喜”是什么。他眼角余辉瞄了眼吴峰,暗自掩下所有心思。 台上,李承乾已经开始表演第二场。李泰端上笔墨, 又令人取来假山下的石块。李承乾提笔沾墨, 在石头上书写,字迹竟能入石二分有余。 表演完, 李承乾给李泰使了个眼色。李泰捧着石头下台,将其传给李渊。众人凑上前围观,无不惊叹。 “哎,是真的石头啊!” “当然是真的, 就旁边假山下拿的, 取的时候我还帮忙递了呢, 能感觉不出来吗?” “这字迹……也不用刀剑, 单凭寻常毛笔进能将字写进石头里?嵌入的印迹可不浅呢。” 李渊眼中的光闪得更亮了些,他灼灼看向台上的李承乾,淡淡开口:“可还有旁的?” “当然有!” 李承乾看向李丽质,李丽质会意,屁颠屁颠上台:“该我了,第三场我来配合阿兄。” 李丽质颇有几分表演天赋,兄妹俩先是演了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闲聊几句后告别。李丽质呀一声:“天色好黑啊,都瞧不见路了。” 众人:……小娘子,这是在大白天! 李丽质懊恼道:“没有灯笼也无蜡烛怎么办呢?” 众人:……小娘子,你眼神是不是不好?小郎君刚刚才表演的吹灯复明,蜡烛还在桌上摆着呢。 李丽质:我不听我不听。 她演得十分投入,也很有天赋,颇有几分演员的信念感,李承乾接戏也接得很自然,他得意地打了个响指:“看我的!” 下一刻张开左臂,抖了抖衣袖,右手拿起火折子将其点上,衣袖瞬间燃起火焰。李丽质拍手叫好:“哦,这下便能看清夜路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前两场表演也就罢了,李世民与长孙氏看看不说话,随他们折腾,这一下差点没把他们吓死。长孙氏立时叫出来:“承乾!” 李世民三两步要冲上台去,唯恐李承乾玩火烧身。李渊自然也是担忧的,忙不迭劝:“承乾,赶紧熄了,小心伤到自己。” 李承乾愣了半秒,眼见形势不对,抢在李世民赶到之前将火扑灭,却还是没躲过李世民的魔爪,直接被腾空提起。 “想死是不是?火也是能随便玩的,竟自己烧自己,不知死活。我看你是皮痒了!” 李承乾哇哇大叫:“阿耶放手,你看啊,你看!” 他将袖子伸到李世民眼前,李世民立时愣住,被烧的衣袖完好无损。 “这……这怎么会……” 李承乾趁机挣脱魔爪,躲在一边得意的笑,并说:“阿耶,这里是表演的舞台,你不能随便闯上来的。” 李世民:呵呵,你说不能闯就不能闯,你看老子答不答应。 念头刚刚划过,李丽质便将其推了一把:“阿耶快走。阿兄后面还有表演呢,你在这会妨碍他表演的。” 李世民:……丽质小时候多水灵多可人啊,跟承乾混久了,也学了他的性子,越来越让人糟心。 想着,目光又瞄向李泰,这孩子也一样,全是被承乾带坏的。 李世民瞪向李承乾,李承乾也瞪他:“阿耶,你快下去啊。你不想看表演,阿翁还想看呢。太子伯父四叔也想看,吴博士更想看的。大伙儿都想看。你别妨碍别人啊,多不地道。” 李建成&李元吉:……并不是很想看。 吴峰:……我更不想看。 李世民目光淡淡在三人身上逡巡一圈,嘴角微勾,斥了李承乾一句“不许再玩火”,到底下了台。 李承乾继续第四场。 这是重头戏。 他要来一个瓷碗,将数枚莲子撒入碗中,再在碗中注入热水,不一会儿,水面开出数朵鲜艳的莲花。 台下传来一阵吸气之声。 “这……这是种莲术?是吴博士的种莲术!” “对,是种莲术。之前不是传言吴博士便是这般种莲的吗?” “不只种莲,前头的吹灯复明、写字入石、烧衣送客不也是吴博士的戏法吗?” “确实是吴博士的。他同圣人演示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伺候,亲眼所见。” “我也是,我也在!” “吴博士的仙术仙法小郎君怎么知道?” 李承道也想到这点,第一个跳出来:“李承乾,你如何会这些?” 李承乾得意洋洋,轻蔑视之,不予回答。 “是不是吴博士教你的?”李承道自认唯有这一个真相,不太高兴地走到吴峰身边,“吴博士,你说纸人过江、烧灰拼字的把戏只教给了我与八叔九叔,为什么李承乾也会。 “这便罢了,如今我们不会的他同样会。而且似种莲术这种,吴博士当日明明说我们学不来,你不能教,怎么对我们如此,转头对李承乾又是另外一个模样。” 李元亨李元方也闹起来:“吴博士,你说话不算数。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所以不愿教我们?凭什么只教李承乾!” 几个孩子都只五岁,行事恣意惯了,平日除在李承乾身上吃过瘪外,旁人何曾给过半点委屈?鉴于皇子皇孙的身份,素来是要星星不给摘月亮。说话间自然不客气。 李渊更是震惊错愕,心绪百转,侧目看着吴峰,不言不语。 吴峰一时犯难,不等他开口,李承乾便道:“我会的这些可不是他教的。” 李承道嗤鼻:“你撒谎,若不是吴博士教的,你从哪儿学的!天下间只有吴博士会。” 李承乾扬眉:“谁说天下只有他会的?我不就会了?我聪明啊。” 旁观者讶异,有沉不住气的已然窃窃私语:“都说吴博士会的是仙术,如今小郎君也会,那小郎君是不是也跟吴博士一样,是仙人?” 李承乾笑着解释:“我这可不是仙术,只是戏法而已。跟跑江湖四处摆摊表演杂艺的人手段差不多。只需知道了其中诀窍,人人都能做到。” “啊?人人都能做到?不可能吧!” “对,这么神奇的术法,怎会是杂艺人的把戏?” “是啊,别的不论,那种莲术定是仙术无疑的。” …… 李世民眼中藏着喜意,几个孩子筹谋的这一出并未提前告知他,因而今日他入宫来是从头到尾糊里糊涂的,但自第一场戏法他便发现了蹊跷,一场场接连看下去,哪会不知承乾这是设了个局,目标在于吴峰呢? 他嘴角勾起:“别卖关子了,说吧,窍门是什么?” 李承乾不高兴地哼哼鼻:“为这些窍门,我可是费了大力气的。我累死累活才破解的东西,你张张嘴就想做伸手党?想得怎么这么美呢!” 他摊开手,接着说:“想知道窍门,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李世民 :…… 见他半天没反应,目光越发不善,李承乾将手收回来,撇撇嘴:“就知道你抠门。死抠死抠的。” 李世民:……忍住!这是亲生的!亲生的!亲生的! 李渊哈哈大笑:“承乾想要什么,阿翁给你。跟阿翁说说,这些戏法你都是怎么做到的?” 柳宝林眼珠转动,莞尔道:“这样的奥秘谁不想知道,是该给代价,总不能让小郎君白忙活。小郎君只管开口,我虽钱财不多,却也愿意付一份。” 台下许多人都被勾起了好奇心,心痒难耐,眼见柳宝林开了头,犹豫了一小会儿纷纷跟着附和:“还有我们。我们也愿意。” 其中有那么一两个不自主瞄向尹德妃张婕妤。需知这俩从前可是对吴峰的本事大夸特夸呢,那会儿圣人重视吴峰,自然对她们如此尊崇自己看中的人感到高兴,如今可不一样了。 但凡能让尹德妃张婕妤吃瘪一分,她们也愿意啊。因而一个个争先恐后表示要“买”李承乾的戏法敲门,甚至有人已经褪下首饰头饰当场塞给李承乾。转头瞧见尹德妃张婕妤脸上僵硬地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里越发高兴。 看着满怀的金银玉翠,李承乾也高兴,清了清嗓子,开始揭秘。 他让人将道具全部拿过来,站在李渊身边。 “阿翁,吹灯复明其实很简单,这包是硫磺粉。我将它们藏在指甲里。在蜡烛刚熄灭的时候,烛头还有余热星火。我看似只是手指一弹,似乎在施法,实则是暗中将指甲内的硫磺粉撒上去。余热星火一碰硫磺粉,自然就复燃了。” 他重新演示,不再以两指相弹,而是将蜡烛熄灭后,直接取微量硫磺粉撒上去,果然蜡烛复燃。 人群中立时传来惊呼:“哦,原来如此啊!” 接着是写字入石。李承乾将笔墨教给李渊,又让人再搬了块石头过来。 “阿翁写几个字试试。” 李渊心有疑惑,依言照做,笔触落下,字迹竟也入石二分。 李渊瞬间明白关键:“秘密在笔墨之上?” “对。更准确点来说,是在墨。只需有此墨汁,谁都能写字入石。” 李渊端起盛放墨汁的瓷盘:“这墨如何制?” “用乌龟尿,炭灰,卤砂一起研磨成粉,掺入墨中便可。” 李渊惊愕:“这般简单?” 李承乾点头:“就是这般简单。” 围观者诧异:“乌龟尿、炭灰、卤砂,单凭这三样就能融化石头?” “融化石头做不到,但深入石头,在上面留下一二分印记是可以的。若用在木头上,印记会更深两分。” 众人恍然:“那刚才小郎君的点火烧衣……” 李承乾张开手臂转了一圈:“阿翁瞧,我里头虽穿得厚实,但外面罩的却是一件单衣,这是为今日表演特意准备的。” 李渊怔住:“衣服有门道?” “衣服没有门道,就是普通的衣服。但我点火的位置是经过挑选的。里头藏了东西。” 他招手让裴行俭另取一件衣服来,将一颗小丸子塞进衣袖,然后点燃衣袖,火光乍亮,再将火扑灭,衣物无损。 李渊将丸子捻在手心,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李承乾轻笑:“这是从樟木中提炼出来的,叫臭丸。可用来驱虫驱蚊,放在衣柜里能防止衣物被虫蛀咬。烧衣送客的秘密便是它。用衣服包住它点燃,可以使衣物无损。不过这戏法也有弊端。不能燃烧太久,只能一小会儿,否则衣物还是会被烧坏,戏法也就穿帮了。” 众人惊讶:“就这么一颗丸子?原来这些看起来神乎其神的术法,其窍门都这么简单啊。” “那种莲术呢!小郎君,你刚刚 让莲子开花的手段也这么简单吗?” “对啊,小郎君快说!” “那个要复杂些。”李承乾摇头,取出一颗莲子,继续道,“莲子是经过挑选的,个头要大。” 他借助小刀将莲子壳切开,内里自现。 众人怔愣:“这是……” “里面塞了东西。将莲子取出内芯,只剩一层表皮。然后用通草做成荷花与荷叶,再用绿线做荷花梗,把它们紧紧扎在一起。 “然后将之塞入莲子内壳,再将内壳黏起来,做成完好的模样。碗中放热水,热水会将粘结处融化,莲子壳破开,通草因吸热膨胀,便会浮出水面,就是开花的模样。” 众人无不惊叹。别的便也罢了,谁能想到,这让大家笃定必是仙人手法的种莲术也不过是一场杂艺。是的,杂艺。已知窍门,再来瞧这些“仙术”,与杂艺无异呢? 柳宝林瞄了眼吴峰,敛下目光,状似无意感慨:“这么说来,种莲术也不过是制作的手艺略精湛些,无甚神奇了。怪不得小郎君将之比作街头骗人的把戏呢。可不就是吗!” 众人下意识点头,转而想到某点,不自觉看向吴峰。 若这么说,那以这些手段让他们认为是活神仙的吴峰,岂不也是在骗人? 吴峰:……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仍由众人将“骗子”的帽子直接盖死。 “小郎君果真聪慧。”吴峰面上一派淡定,语气平缓,仿佛并没有被李承乾这番表演所影响,甚至脸带笑意,露出赞许,很有几分宠辱不惊之态,颇让人另眼相看。 但唯有他自己知道,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暴露了他真正的想法。是震惊,是不悦,是愤怒,是审视。 他将目光转向道具:“这些戏法皆是我经年研究,小郎君能在短短时日内将其破解,实属不易。小郎君今日的表演着想让人大开眼见,不知小郎君的戏法是否表演完了?” 完了…… 这两个字旁人听来很是平常,尹德妃与张婕妤却是顿了顿,互视一眼,皆从对方目光中明了其意思。 若李承乾已经表演结束,也便代表他肚子里没货了。那么…… 张婕妤眼睫颤动,眼珠转了转:“我想起来吴博士之前还能让静水沸腾,不知小郎君可也会?” 尹德妃接着说:“小郎君不但会吹灯复明、写字入石、烧衣送客,便连种莲开花都会了,怎可能不会静水沸腾?小郎君,你说是不是?” 两人目光灼灼看向李承乾。 众人被她们这一说,也觉如此,纷纷附和:“是啊,小郎君这么厉害,肯定会的。” “小郎君,不知这静水沸腾是如何做的,可否也给我们演示一下?” “小郎君,你就告诉我们吧。不然我们心里一直记挂着。” …… 众人都是会被带动的。柳宝林能三言两语将大家的视线转移至吴峰,她们也能依样画葫芦。尹德妃与张婕妤瞥了眼柳宝林,心头嗤笑。 这人倒是有几分姿色与手段,近两年后宫除她们外,也就柳宝林还能时不时得圣人宠幸一二。便是如此,也是无法与她们抗衡的。 宝林不过正六品,同她们的位份不能比。这人哪来的胆子与她们相争?以为今日济济一堂,便能借这个机会使手段出风头,叫圣人看在眼里了吗? 呵!这点小动作未免也太叫人看不上眼了些。 李承乾眯了眯眼,啧,这不就是把他架上去,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吗?眼见他将压轴的种莲术都展示出来了,以为他会的只有这些,认定他没有别的存货了? 这打的什么主意,他可太清楚了。虽说他已经戳穿了吴峰大半的戏法,可只需有 一样没破。她们就能找到机会从中转圜。 吴峰垂眸,余光扫向李渊。 静水沸腾不过是小把戏,他真正想要提醒的东西,此间唯有李渊知道。 而李渊此刻也确实想到了:那日的种子发芽。 李承乾哼哼两声,转头打断李渊的沉思说:“阿翁的酒冷了,我为阿翁温酒。” 尹德妃嘴角勾起,这是破不了静水沸腾便顾左右而言他,想混过去?尹德妃怎会给他这个机会,笑着开口:“小郎君,温酒这等事有婢子呢,何须你动手。你看,大伙儿都等着,不如你先揭秘戏法?也免得诸位姐妹们心痒难耐。” “急什么!”李承乾不满地瞥了她一眼,对李渊说,“阿翁,我这温酒的方式与寻常不同,乃是用雪来温。这法子内侍宫婢可不会,必须我来。” 众人惊愕:“用雪温酒?雪这么冷,如何温酒?” “是啊,小郎君是在说笑吗?” “呀,我知道了。莫不也是戏法?什么戏法竟能用雪来温酒?” 李承乾没回答,提着酒壶往旁边走了两步,将之放在雪堆里,没多久雪中开始冒出热气,待李承乾再把酒壶提回来,酒竟然真是温的。 众人瞠目结舌:“这……这雪居然还能温酒?” 李承乾得意洋洋,转头唤了声:“老裴!” 裴行俭将雪堆扫开,但见下头皆是白色石子。他拉着李渊上前观看,石子冒着热气,隐约还有噼里啪啦如同木柴燃烧的声音。 “阿翁,这是石灰石。我与你们说话的时候,悄悄让老裴埋进来的。这种石头遇水会产生大量的热,热量会将酒温热。这便是雪中暖酒。” 李承乾眨眨眼:“阿翁是不是觉得很耳熟?” 李渊抬眸,他又道:“所谓静水沸腾也是一样的道理。将石灰石丢进水里,水受石灰石释放的热量影响,自然就沸腾了。” 李渊转头让人抬来水缸,将石灰石丢入缸中,果然如李承乾所说,水面瞬间沸腾起来。 尹德妃张婕妤脸上表情一僵,心一点点往下沉。 怎会……怎么会…… 李承乾目光扫过吴峰,仰着小脑袋说:“阿翁,不只吴博士的戏法我会,别的戏法我也会哦。” 李渊挑眉:“还有别的戏法?” 李承乾点头:“有的。阿翁且看我表演。” 李承乾蹬蹬又跑回台上,接连表演彩巾变鱼、巧变飞鸽。这俩是后世魔术中常见的,现今民间杂艺人里也有类似的节目,不算十分稀奇,却也有趣。 然后是“爱吃糖的木签”:将糖和细小的木签放入水中,木签会自动游向糖果,就好似在抢糖吃。 更有“纸杯烧水”:纸杯中放入少量水,置于蜡烛上火烧,水沸腾了,纸杯却无恙。 前者是因装水的容器为浅碟,糖在水中融化,糖溶液的密度比水大,会往下沉。这个过程中引起水流变化,水的运动方向在木签下方形成循环,促使它们朝糖靠拢。 后者看似与雪中暖酒差不多,原理却并不一样。纸杯是李承乾特制的,但秘密并不在纸杯。单纯是因为纸的燃点至少要达到130度以上。而水的沸点在100摄氏度。所以能够造成水沸腾而纸不燃烧的效果。 对于这两点,解释起来略为困难,李承乾不过五岁,说得不尽不详,听得众人云里雾里,但基本要点算是听明白了,纷纷拍手叫好,称赞不已。 “这些算什么,我还会更厉害的呢!若是演示出来,一准吓呆你们。” 众人惊叹:“小郎君还会更厉害的?” “当然会!家鸡变凤凰听说过吗?让鸡褪去自身的杂毛,长出五色毛来,跟凤凰一样。” 有人疑惑:“莫不 是把鸡的毛染上颜色?” 李承乾瞪眼:“染个颜色算什么本事。我说的是褪去杂毛,让它自己长出五色毛!” “这怎么可能?鸡除了鸡毛,还能长出别的毛?” “小郎君可能演示一下?” “对啊,小郎君给我们瞧瞧,让我们见识见识呗!” 李承乾招手让李泰抱来一只鸡。可这鸡自己的毛是掉的差不多了,却没长出什么五色毛来,看起来奇奇怪怪,丑的不行。 众人面面相觑,小郎君这是翻船了吗? 李承乾不慌不忙,将鸡递给李渊,又给他一个铁罐子:“我表演了那么多,剩下的得阿翁自己尝试才好。家鸡变凤凰是需要时间的,阿翁可养着这只鸡,喂它罐子里的东西吃。过些时日,它自然就能长出五色毛来了,宛如彩凤一样。” 接着笑眯眯对众人说:“戏法光看有什么意思。诸位都可以自己养只鸡试试。” 柳宝林率先摇头:“这……我们就是能养,也不会养啊。小郎君且说说,需得如何养才能让其变成彩凤?这秘密可是那罐子里的吃食?” 李承乾这回没有干脆回答,而是看向吴峰:“吴博士这般厉害,想来是知道的,不如让他告诉各位吧。” 众人齐齐侧目,将视线转向吴峰,眸中满是期待。 吴峰:……他知道个屁! 第46章 第 46 章 吴峰表情管理的功夫很到位, 面色变幻了一瞬,立马又恢复正常,但还是被一直关注他的李承乾看到了。 哼哼, 小样儿,这会儿怕是恨不得掐死他了吧。来呀,谁怕谁。不服有本事你过来掐啊。呵, 不敢吧?那就给爷憋着。小爷就喜欢看你这样想弄死我却又没法下手, 无可奈何的模样。 吴峰越是憋屈, 李承乾越是高兴, 眯起眼睛, 晓得十分狡黠:“今天破了吴博士好几个戏法, 怪不好意思的。都怨我手痒沉不住气,知道了窍门就想演示给大伙儿看。 “吴博士别生气。礼尚往来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这样吧,我也留个戏法,让吴博士来破。这样咱们就算扯平了, 好不好?” 噗嗤, 柳宝林好悬及时掐住自己的大腿才勉强让自己忍住没直接笑出声来。 吴峰:……见鬼的礼尚往来,去你的扯平。 李承乾蹙眉想了想,又道:“诶, 似乎这样也扯不平。毕竟我破了吴博士好几个戏法,就给吴博士留一个来破, 这不是看不起吴博士吗?太不地道了。这样吧,我再给吴博士出一个,譬如……嗯……种子立时发芽怎么样?” 种子立时发芽! 李渊浑身一震, 吴峰眼睫颤动。 柳宝林眼珠转了转:“小郎君, 何为种子立时发芽?这又是什么戏法?” “就是撒种子入土浇水, 让种子瞬间发芽, 可长一寸,也可长一尺。” 柳宝林惊讶莫名:“竟然还能这样?种子如何能做到立时发芽?小郎君莫不是在说笑?这真的只是戏法?” “当然只是戏法。” 李渊深吸一口气,喃喃低语:“戏法?” 这声低喃十分微小,落在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之中,无人听见。但柳宝林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神色变化,心念微动,余辉偷偷瞥了眼吴峰,笑着说:“莫不是也跟种莲术一般?是用旁的东西雕刻作假?” 李承乾摇头:“非也非也。这可不是作假的哦。是种子当真发芽呢。” 哦吼!全场爆发出一声惊呼。 种子当真发芽?一入土浇水便能长出寸许甚至达到一尺?这真的不是在说奇闻奇谈?这是可能真实存在的吗? 柳宝林轻笑:“小郎君既然这么说,我信小郎君。小郎君今日展示了那么多戏法,你说是那必然是的。仔细想想,我们当初觉得种莲术神奇,可到头来不也就那样吗?可见种子发芽瞧着玄乎,说不定也是另有窍门。” 众人恍然,是啊。小郎君这么厉害,连种莲术跟家鸡变凤凰都会,一个种子发芽而已,自然难不倒他。他既然说能发芽必然能发芽,既然说是戏法,那必定是戏法。 李渊看向吴峰,眼眸越发深邃。戏法,窍门啊。 李承乾也看向吴峰:“吴博士觉得如何?我留的戏法虽然数量上仍旧少了点。可与前头几个相比,家鸡变凤凰与种豆发芽困难程度自然要复杂得多。我这量少了,但质高了呀。如此也不算看轻了吴博士。吴博士这么厉害,一定能很快破解的。” 吴峰:……我谢谢你! 李承乾一拍脑袋:“哎呀,这话不对。什么很快破解,吴博士能耐比我大多了,又说自己研究此道许多年,哪是我一个琢磨了两个月的人能比的。 “什么家鸡变凤凰,种子立时发芽,吴博士只怕早就知道。既然如此,吴博士不如直接给大家说说吧,也好让大家明白其间根底,自己试试。这么神奇的戏法,总归还是自己试更有趣。” 众人连连点头:“对,我们想自己试试。还请吴博士告知。” “吴博士,你就说说吧。” “你是不是也想要代价?我们也愿意给的。” …… 一人一句,差点将吴峰淹没。 没办法,李承乾的种种作为已经把她们的好奇心全部吊起来了,这若是没个结果,谁睡得着啊。不得日夜想着? 吴峰:…… 先前他想办法让尹德妃张婕妤配合把李承乾架上去,转头李承乾就还给了他,让他下不了台。若不是这些年行走天下经历得多,吴峰只怕当场就要变了脸色。他努力遏制,总算勉强稳住心态。 片刻时间,心中已然千回百转,无数念头一一闪过。 李承乾给他出了个大难题,偏偏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还不能不接。他若不接旁人会怎么想?而若接了,他又该怎么做? 种子立时发芽是他用过的,且是他有意将消息传递给李渊。旁人不知,李渊却知他会此招。 既然会,便不能说自己不会,更不能说一半藏一半。吴峰余光瞥了眼李承乾,他知道自己这虚实相掩故意使人误会其为仙术的算盘已经落空了。 以如今的局势,他只能承认是戏法。并且李承乾都能坦然将戏法秘密全盘托出,他再藏着掖着,岂非过于小气,失了气度,与此前营造的不慕名利、不贪功绩等形象不符? 便是他仍旧咬死不说,李承乾便不会说吗? 吴峰深吸一口气,李承乾会种子立时发芽,这点是他未曾想到的。因而到得此刻,他几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与其让对方揭穿,不如自己坦白。 当断则断,吴峰瞬间做出决定,上前两步,笑对李渊:“种子立时发芽的法子臣确实知道。” 李渊目光如炬。 吴峰努力维持着笑意继续:“将种子在三伏中晾晒,放入麻茎搅拌,妥善收藏,待来年伏中又晒,又入麻茎搅拌。如此一年可长一寸,十年可长一尺。” 李承乾微微点头:“吴博士厉害呢,就是这般。” 李渊恍然,竟是如此。原来被他当成仙术的种子立时发芽竟是如此! 人群中一个声音低语道:“那家鸡变凤凰呢?” 吴峰眸光闪过,叹息摇头:“不知。” 柳宝林惊呼:“竟还有吴博士不知道的事情?” 吴峰转头。 柳宝林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我……我只是有些惊讶。都说吴博士知晓天文地理,精通医卜星象。太史局那么多能人下战书与你比试都落败了。 “这戏法一道还是你最先起的头,在宫里宫外掀起一股浪潮。为此,尹姐姐与张姐姐对你十分推崇,日日夸赞。八郎与九郎更是恨不能拜你为师。” 尹德妃张婕妤面色微变,柳宝林话锋一转:“结果小郎君一个五岁小儿都知道的东西,你竟不知,着实让人意外了些。” 众人再次点头。是呢,是呢,可不就是如此吗。 这么看来,吴博士是不是也没多大本事?那以往尹德妃张婕妤推崇个屁啊。 尹德妃&张婕妤:…… 她们看向柳宝林,眼神宛如能杀人。双手暗地里搅着手帕。贱人!话怎么这么多。改日一定找机会撕烂你的嘴! 吴峰面色不变,心绪却复杂得很。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李承乾:“小郎君在戏法上颇有天赋,臣不及矣。” 又摇头轻叹:“臣自幼喜好戏法,早年随先师四处云游,见识了许多杂艺手段。先师去后,独自于南北行走,钻研多年。每有所获,都自得欣喜,想方设法展示于人前,表现自身,赢来诸多称赞。自认于戏法一道精通练达,不料竟是比不得小郎君一介稚子。惭愧。” 李世民暗自发出一声轻嗤。这吴峰也算是个人物,到得此时还能不慌不忙,应对得体。先是坦言自己不如承乾,彰显气度,然后说起自己学习戏法的由来。提醒众人,他从一开 始就没说过自己会术法,从头到尾说的都是戏法。 此话一出,许多人恍然。是哦。确实如此呢。 但他这么做也不过稍稍挽回点名誉,不至于让自己变成纯粹的骗子。但戏法被揭破便是被揭破了,因戏法而产生的光环没了。此前站于神坛的地位也便不复存在。 即便众人觉得他似乎确实不曾骗人,但心里的失落半点没少,此前对吴峰的狂热推崇也宛如火焰熄灭。 李渊更是如此,看向吴峰的目光中非但没了往日的热度,还多了两分质疑。 “小郎君,吴博士既然不知道,那你告诉我们吧。这家鸡到底怎么变凤凰。” 吴峰不知道不要紧,这不还有小郎君吗?总归她们一定要晓得窍门,不然夜不能寐啊。 李承乾轻笑:“也不难。取一条黑鱼,去掉肠子,把硫磺末放到鱼肚子里,再密封进容器。秋天五日,冬天七日。将鸡先饿上两日,再喂给它吃。这般鸡毛就会渐渐脱掉,长出五色毛来。” “这么神奇?”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真的可以吗?” “可不可以,试试不就知道了?” “对,试试!” 只是宫里怎好处处养鸡?众人反应过来,视线同时落在李渊旁边内侍抱着的脱毛鸡上,目光灼灼。 李渊:……你们这眼神还能再赤果点吗? 柳宝林胆子大,竟直接说:“圣人朝政繁忙,养鸡这种事不如让妾身代劳?妾身定会好生照看,将这鸡养的白白胖胖,活蹦乱跳。” 李渊:……果然,朕没猜错。你们就是想抢朕的鸡! 这可是承乾给朕的鸡,凭什么让你们养?没门! “既然表演看完就都回去吧,朕也累了,得歇会儿。” 语毕,给内侍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鸡转身离去。 众人:…… 李承乾耸耸肩,伸了个懒腰:“我也累了。” 转向吴峰,热情招呼:“吴博士再会!你日后若是想出什么新戏法一定要同我说,咱俩切磋切磋,互相学习,互相进步!你可别悄咪咪展示啊。” 吴峰:……神t互相学习,互相进步。谁要跟你共同进步! 众人起哄:“小郎君放心,吴博士若是弄出新戏法,便是他忘了,我们不论谁晓得,都告知与你。” 吴博士会戏法,可不会同他们说窍门。小郎君才会。当然要告诉小郎君来破解啦! 吴峰:……他展示一个,李承乾破解一个? 艹,李承乾就是故意的,临走前还得故意留这么一路,这是要绝了他再走借用“戏法”来虚实相掩,引人遐思的路子啊。 众人散去,吴峰出宫,回到宅邸,独自一人坐于书房,神色冷沉。 他不是没想过用戏法为自己加码有风险,可李渊是帝王,疑心病重。他想了许多取信他的方法,都觉不妥。 他之所以信任智仁法师,是因为智仁法师算准了前朝的灭亡,又在危难之际给他提醒,避免他起兵失败,挽救了他的大业与性命。 信任袁天罡是因为李承乾确实特殊,这两年显现的能力与运气不同凡响,又弄出了好几样新作物。 这两者,他哪样能做到? 不能。非是本事不足,而是境遇不同。 如今李唐鼎盛,李渊权柄在握,睥睨天下,哪还有生死危机让他出面?因此他走不了智仁法师的路子。而他也找不出第二个李承乾,自然同样走不了袁天罡的路子。 单凭那点卜算相面的本事吗?便是算中了百余人又如何?都是些细微小事,李渊最多对他善待两分,多给几分关注,却也仅是如此了。 要想更进一步,让他对自己有对智仁和 袁天罡一般的推崇,稳扎稳打也不是不能。但只怕要费许多时间。可能一年,可能两年,也可能三年,甚至更长。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么多耐心来耗。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采用“神通”手段。 他本想着自己所使的戏法并不寻常,压箱底的种子立时发芽术更是神乎其神,被揭穿的可能万中无一。 谁知这万中无一的几率就是发生了。发生得猝不及防。 若不是此前留了一手,言明为戏法,从不自认仙术,恐怕此刻他已经被拉去治罪,身首异处。然而即便如此,即便他应对得体,即便他全身而退,即便他此前为人测算的本事犹在,但李渊对他的态度也已大有转变。 或许……或许他对自己已然生出疑心。 吴峰眸中寒光闪过,看来,不能慢慢筹谋了,得快些采取行动。必须赶在李渊对他失去所有信任与耐心之前。 同一时刻,甘露殿。 李渊确实在怀疑。若说吴峰的“仙术”是假的,那所谓的测算有道、相面精准呢? 李渊唤来钱九陇,问道:“吴峰那边一直盯着,近日可有别的发现?” “没有。” 想了想,李渊又问:“入京后他可曾与何人来往过密?” “若说来往,吴峰名声在外,不少人家上门请其算卦相面。其中不乏朝中官员。” “都有谁去过,记下来了吗?” 对于吴峰,因李渊重视,钱九陇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只需关于他的,无论事情大小,全部备注。这会儿听得李渊询问,也不慌乱,直接让人将记录册子取过来。 李渊一页页翻看,忽然顿住:“尹家去过三次?” 钱九陇低头:“是。一次是为家中幼子测算姻缘,一次是为一品香改换风水,最后一次是因前两件均已如愿,特意设宴致谢。” 看上去很平常的事,上门请托吴峰的人何其多,放在里面并不显眼。若放在以往,李渊是不会多想的。但有今次之事,李渊蹙起眉头,回忆起柳宝林的话。这阵子尹德妃与张婕妤对吴峰确实太过推崇了些,总会不经意提到他。 之前他觉得二人是看出他对吴峰的态度,投他所好。可如果不是呢?如果她们本就与吴峰有联系呢? 再一想有两次戏法,譬如隔空猜物,便是二人搭的台子。 吴峰说他能猜中是因为李元方露出了破绽,他推理得来。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如承乾所说,他们暗地配合。 想到此,李渊脸色沉下来,吩咐说:“继续盯着,你再派人查查尹家。” “是。”钱九陇应下,又问,“那吴峰呢?” “不要打草惊蛇,先盯着,查清楚再说。” “臣明白。” 李渊闭上眼,思绪万千,一会儿想着已被承乾拆穿的各类戏法,一会儿想着吴峰最近展现的测算之能,手指敲击着册子,神情莫名。 是巧合还是蓄意?三次见面,两次在吴宅,一次在酒楼。既然吴宅安排的探子没能近身听到会面的内容,便从尹家入手。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但凡做过,必有蛛丝马迹。若没有,就代表尹家无辜,是他想多了。若有,那么他们为何暗地联系?彼此配合做出这些是为了什么?取信他吗?可取信他之后呢?又有何等密谋? 李渊眸光闪了闪,转瞬又掩藏下来。 马车上。 李承乾叽里呱啦阐述着是自己如何调查吴峰,如何准备反击,如何与裴行俭李泰李丽质私下试验云云。 重点突出自己“未雨绸缪”“运筹帷幄”“指挥若定”“足智多谋”,将所知的词汇全部堆在身上,洋洋得意,神骄气傲,左脸写着 “老子最厉害”,右脸写着“老子天下第一”。 长孙氏沉默不语,李世民脸色铁青。李承乾却仍旧兴致高昂,沉浸在自我满足之中,眼瞎了般完全看不到,滔滔不绝。李泰李丽质就是两个脑残粉,眸子里只看得到“英明神武”的阿兄,一个劲附和。 “阿兄好棒。” “阿兄聪明。” “阿兄智计无双。” 赞许之词不要命地往外输出,夸得李承乾尾巴翘得更高了,整个人飘飘然,宛如踩在云端。李丽质还特别认真地握拳:“我要向阿兄学习,以后也要跟阿兄一样厉害。” 李泰毫不示弱举手:“我也一样!阿兄第一,我第二!” 啪,被李丽质一掌拍下:“不行,第二是我的,你最多第三!” 李泰:……委屈巴巴。 张嘴想要反驳,又想着丽质是女孩子,还是亲妹妹,算了。我是男子汉,便让一让你,第二给你吧。 三个人没一个瞧见李世民青筋直跳。裴行俭偷摸扯了扯李承乾的衣服,拼命使眼色。李承乾拍拍他的手:“放心,没忘了你。我觉得可以这样。我第一,你们仨并列第二,不分上下。” 李丽质欢呼:“好,我们都是第二!” 他只要第二就行,才不管有几个第二呢。 李泰也满意,虽然他愿意让着妹妹,但能第二,谁愿意第三啊。 并列最好了。阿兄果然聪明! 裴行俭无语,又扯了扯李承乾,甚至轻咳了两声,眼色使得跟抽风似的。便是如此,李承乾处在兴头上,仍旧没反应过来,反到皱眉说:“你别这样,并列第二还不好,你莫非要跟我做并列第一?” 裴行俭:……你想什么呢!求求你看看旁边吧,义父脸黑得快成炭了! 可惜李承乾完全没接受到他的信号:“要想跟我做第一可不容易哦,不是我打击你,你虽然聪明,但跟我还是有点差距的。当然你还小,可以努力试试。老裴,我不是那等小气的人,你若有本事,同我并列第一,我也高兴。奋斗吧!我等着你。” 又扫一眼李泰李丽质:“你们也一样。若有本事只管赶上来,咱们一起并列第一!” “好诶!” 二人欢呼。 裴行俭无奈扶额,行吧,他尽力了。有些人要作死是他拦不住的。 转眼至了宏义宫,马车停下。李世民一把将李承乾夹在腋下,跳车大步往里走,不一会儿便传来啪啪的巴掌声与李承乾的鬼哭狼嚎。 李泰李丽质一脸懵逼,心惊肉跳。 阿耶这是怎么了?好可怕! 裴行俭心道:果然。 “阿耶欺负人,你不讲道理。凭什么打我。我做错了什么!” 李世民咬牙切齿:“做错什么?你不是很聪明吗?天天夸自己多能耐,聪明绝顶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哪个聪明人会以身犯险,明明有备用的衣服,居然还烧自己身上的,不怕出事吗!” “我才不会出事呢!” “还嘴硬,你没出事那是运气好。你自己都说了,只能燃一小会儿,不能烧太久,否则衣服会烧坏。衣服都烧坏了,能不烧到人!不知天高地厚!” 李承乾哇哇大哭:“你别冤枉人,我才没那么莽呢。我敢烧是因为我试过的。我私下试了好几次,每次都很成功,没有烧到自己。我确定这点才干的。你不能这样。”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李世民倒吸了一口凉气。居然还试了几次,烧了几次?好,很好!不怕死是吧。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于是下手毫不留情,啪啪地巴掌声再度响起,与李承乾的怒吼哭喊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划破天际,响彻云端。 李承 乾:!!! 李世民,你就是个暴力分子,我强烈谴责你。 嗷嗷嗷,呜呜呜,嘤嘤嘤。 第47章 第 47 章 东宫。 李承乾一通骚操作成功将吴峰将神坛打落, 也直接影响到了李建成一方的计划。他们都知道,以李渊当时的神情态度,再想借用吴峰以玄对玄,将李承乾自李渊心头第一的位子拉下马的计划想要继续, 已是难上加上。 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此时李元吉又得知了农庄上土豆的消息。 “那土豆是水云观带回来的, 看上去就是个土疙瘩,我当时出城去迎父亲, 看着李承乾指挥人卸货,还上前瞧过呢, 这么个玩意儿谁当回事?没想到竟也是能种的。这便罢了。谁料还有这么大的效果。” 李元吉深吸一口气, 接着说:“探子传来消息, 说庄子上第一批土豆已经基本成熟,大约过两日就可收获。庄上的人提前试摘了一株, 就一株, 连着一串的果实, 硕果累累。据此推测,亩产怕是能有上千斤。” 李建成神色冷沉。 “李承乾曾告诉庄子上的人,土豆可煎炸烤闷煮,能做配菜, 也能为主食, 可以与稻子小麦一样供人饱腹。”李元吉抬头,“大哥该明白,亩产上千斤的粮食代表什么。” 李建成双拳微微篡紧:“纵观南北,无论稻谷还是小麦, 寻常都不过三四百斤, 能上五百斤便已是难得的大丰收, 够资格层层上报得朝廷嘉奖了。亩产上千斤的粮食,这世上当真存在吗?” 他觉得实在荒谬,不敢相信,却又犹疑。 “探子再三确认才传回来的消息,当不会有错。我也觉得匪夷所思,但是……”李元吉咬牙,“西红柿西瓜辣椒这样的稀世之物都有了,再来一个土豆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说到此,李元吉有些狐疑。从前种种他只当是二哥李世民暗中搜索得来。但土豆呢?当初水云观是何等情形,他即便不在场,内心也清楚。 李世民是轻骑简行一路狂奔而去的,并未带其他东西。而不论是从李渊这边,还是当初跟随的人员口中都可得知。最初的一颗土豆是李承乾无意中于疯婆子手中发现,后来大量的土豆更是疯婆子地窖的杂物中拉出来。 彼时,钱九陇亲见。试问这等情况,李世民如何做手脚?难道是他提前放进去?这更不可能。若是如此,李承乾还会关在地窖数日寻不到吗?再说,窦氏余孽是真切存在,他们的计划也真切存在。 所以,此物当真是李承乾运气所获?那么李承乾莫非确实有福运?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闪过,李元吉浑身一震,立时晃了晃头,将其抛去,重新收回思绪,回归正题。 “大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西红柿西瓜辣椒便也罢了,如今还未广泛种植,再者都是些增添口腹之欲的东西,影响不大。 “可前头的曲辕犁却已传入诸多州府,朝野市井知之者众多,谁听了不夸?李承乾,连带其身后的秦王府都收获了许多赞誉。二哥瞅准机会,令房玄龄杜如晦暗中操作,借此收拢了不少民心。 “曲辕犁为新式农具,如今若再有新农作物,还可亩产千斤,结果会如何?秦王府只怕要民心所向,如日中天了。所以我们不能等闲视之,不论可能不可能,都必须按可能来应对。否则此事若为真,那只怕……” 只怕什么,其意不言自明。 李世民本就在军中威望颇高,若再得民心拥护,他们还拿什么去争?这东宫恐就要易主了。 李建成双拳微颤。 李元吉敛眉:“如果吴峰这步棋走得顺遂,我们或许还能从父亲入手,将李承乾拉下马。只需得到父亲鼎力支持,我们仍有希望。可如今父亲虽未将吴峰如何,却显见已经比不得之前。我们的计划很难再展开。不如索性狠一点!” 李建成转头:“你是想……” “想办法毁了耕田,让庄子上的土豆化为乌有,绝不能让此物出世。” 李建成眸光忽闪:“长孙氏的庄子可不好动作。” “是。那庄子的管事是二哥安排的人,有些能耐。我们之前打探消息便费了许多功夫,这还多亏李承乾讲究什么不能扰民、与民为善。庄子上的许多活计都有照顾周边的百姓,给予他们赚钱的机会,才让我们有些许漏洞可钻。 “但也仅是如此了,想要毁掉土豆怕是不能的。更何况这两日不知是土豆将要收成,还是怎么回事,庄子上唯恐有人浑水摸鱼,将警戒又升了一等,越发严密了。 “如此情况,火烧也好,水淹也罢,这类办法自然都不行。” 李元吉转头,眼角含笑,“但若是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呢?大哥该知道,人有人瘟,猪有猪瘟,稻有稻瘟。” 李建成浑身一震。 李元吉接着说:“大哥可还记得吴峰曾与我们说过一件事?” 李建成眼眸颤动,心念百转,隐约察觉到他的意思。 李元吉勾唇,缓缓道来:“吴峰说曾在云游时遇见过一个人。此人擅医,但医的不是人,而是农物。这人曾言农物与人一般,病症多种多样,治病都需对症下药。人间有时疫,农物也有。他称之为农瘟。 “农瘟是所有农物病症中最难医治的。为了钻研此道,他曾四方游历收集农瘟的信息,仿制出可以造成农瘟的药物。此后他独居荒郊,取人烟稀少之境,开辟荒地种植钻研。 “可惜历经多番努力,收获有限,并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但他从未放弃,孜孜不倦。吴峰亦懂医,虽与其医治方向不同,却也有相通之处。彼此交流,相谈甚欢。 “数日后,吴峰离开,一别数年,再次故地重游,吴峰去看他,发现那人已经死了。听闻死前他便自觉时日无多,怕自己死后用于研究的东西流传出去形成危害,一把火烧了所有病株,也毁了所有可致病的药物。” 李建成心头大跳:“你怀疑那些东西没有全部毁去?” “不是怀疑,是确信。我试探过吴峰,甚至逼问过他。他同我承认当年离开时确实因为好奇,瞒着那人偷偷藏了一瓶药。可事后几次反思,深觉此举不妥。这类药物若运用不当,危害无穷,他胸中有愧,心内难安,这才故地重游,想要将药还给对方。谁知对方已然故去。 “他说也曾想过直接将药毁去,却又念着这是那人毕生心血,若哪日遇到同样善医农物之人,会有大用处,若有成果,研究出那人未能解决之事,也算功德一件。因而他一直带在身边,妥善保管。” 对于吴峰的说法,李元吉不置可否,持保留意见。但他明确一点,不论吴峰此举的真实用意为何,就目前局势而言,此药对他们有莫大用处。 李元吉眸中寒光乍现:“此药颇为厉害,只需一株感染,便可一传十,十传百,而且速度极快。一两日时间便能绵延不绝。李承乾用于种植的庄子全都修了水渠,是为了利于灌溉。我们不必进庄子,只需找个机会在水源下药即可。如此更能神不知鬼不觉。” 李建成神色闪了闪,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只是…… 李元吉又道:“大哥放心,经过上次西瓜藤辣椒树的教训,这回我一定万分小心,谨慎行事,周全布局,必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倒两次。” 李建成张了张嘴,应承的话语在唇边回转,却始终未曾说出口。 李元吉蹙眉:“大哥还在犹豫什么?” 李建成神色晦暗不明,只问:“你就算毁了这批土豆,只需李承乾手中还有种子,明年也能再种。” 李元吉轻笑:“这点我也查过了,当初的土豆种子已经全部种下,李承乾并没有留存。” 李建成低声呢喃:“也就是说,若我们毁灭成功,世上再不会有土豆,百姓也再不会见到此等高产粮食。” 李元吉顿住,百姓,粮食。他忽然明白了李建成的顾虑,劝道:“大哥,我们若胜了,臣民才是我们的臣民。我们若败了,自身都保不住,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李建成心念转动,又问:“土豆种子是取土豆的哪一部分,如何得来,怎样培育发芽,这些可有查到?” 李元吉摇头:“暂时不知,只听说土豆的育苗方式与别的不同。” “也就是说,你没办法在损毁土豆的同时保留种子,更别提即便留下了,可能也无法正确栽种培植。” 李元吉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哥是想把种子自己留着,将现有土豆全部毁坏,等到合适的时候再由我们种植出来?” 李建成默认,这是最好也是最有利的方案。非但可以重挫敌人,还能将功劳归于自己。 李元吉苦涩摇头:“若时间充裕,未必不能细细筹谋,或许可行。但我们来不及了。探子说第一批土豆收成就在这两日。时间紧急。李承乾必然会先入宫面见父亲,邀父亲去庄子上主持收成,让父亲亲眼瞧见土豆的高产威力。所以我们若要动作,必须赶在此之前。 “正好前头不是出过窦氏余孽的事吗?我想着咱们可以制造假象,事成之后将罪名全都推给她们。土豆出世,民心所向,大唐基业越发稳固。窦氏余孽必然是不愿意看到的。因而他们要毁了土豆完全合情合理。” 计划很好,可惜…… 李建成闭上眼睛,心绪繁杂。 作为太子,他太明白一种亩产千斤的粮食对于大唐对于百姓代表什么。它能让许多人免去饥饿、避免死亡,给他们带来希望、带来新生。它可以让大唐皇权稳固,万众臣服。 而如今,他却要亲手毁去这一切。他当真要这么做吗? 毁掉,他心有不忍;不毁,白白让李世民拿了这偌大功劳,他又不甘。 犹豫,痛苦,挣扎…… 无数情绪在心头纠缠,不断拉扯,李建成沉思良久,最终艰难做下决定:“罢了。” “罢了?我们就这样算了?明知土豆出世的后果,什么也不做?”李元吉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什么意思,他大哥是疯了吗? 李建成目光深邃:“不,我是说不必动手毁去土豆,却没说半分不动,坐以待毙。” 李元吉:??? 李建成反问:“吴峰那边既然已经无法按原计划将李承乾拉下马,除掉他所谓‘大运道’的批言。那我们为何不换种方式,反其道而行?” 李元吉越听越糊涂,不解其意。 “老二不是想让李承乾成为那个特殊的存在吗?我们就帮他一把,让李承乾走得更高更远。民心所向可不一定全是好事。我们不愿看到他们民心所向,你以为父亲就想看到吗?” 李元吉倏然抬头,双目瞪圆:“大哥是说……” 李建成嘴角勾起:“李承乾总能弄出些新鲜东西来孝顺父亲,父亲自然高兴,乐得对这个不一样的孙儿多几分疼爱。可若是这个孙儿本事太大呢?你想想,民间只知中山王,而不知有皇帝,父亲会怎么想?” 他眸光闪了闪,继续说:“曲辕犁已经给李承乾带来了不少声望,只是这份声望还不够大,因此父亲未曾警觉。倘若再加上土豆呢?你觉得到得那时,父亲对他会否还能疼爱有加,毫无芥蒂?” 李元吉恍然大悟,却仍是蹙眉,在他看来,这确实算个法子,却是“善后”的法子,最佳方案还是毁去土豆。 “大哥!” 刚开口,李建成已然抬手:“不必再说,就这么办吧。” 李元吉不甘不忿,却无可奈何,只能暗自跺脚。 吴宅。 吴峰烧掉纸条,面色喜怒难辨。他调查过李承乾,早知他在“农物”上的运道与天赋,因而特意提前与李建成李元吉说起关于民间能人异士钻研农瘟的趣事,为的就是先埋条线,日后必定用得上。 他算的不错,如今确实到了能用的时候。自李元吉找上他,一再试探,被他挡回去后又言辞逼迫,他便知,鱼儿上钩了。 可惜,李建成不是李元吉。 吴峰眼中划过一抹讥笑:“这位太子心不够狠啊,难怪没有帝王命,星象暗淡。” 小梁欲言又止。吴峰挑眉:“怎么了?” 小梁犹豫道:“太子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吴峰冷嗤:“妇人之仁,愚蠢!既要成大事便不能如此拘泥,守着些不知所谓的原则与底线。手段不狠,地位不稳,他难道不清楚这么做的后果吗?一招走错就可能满盘皆输。局势严峻,你死我活。他居然还因蝼蚁手软。” 小梁愣住。蝼蚁?若天下百姓是蝼蚁,那他是什么?或者说他们是什么?不也是蝼蚁中的一员吗? 小梁原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吃过苦受过累,尝过辛劳一年只为那点粮食的艰难,更体会过年成不好食不果腹的凄惨。他知道亩产千斤的粮食对他们这种人有多重要。那是命啊。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是全家人的命。 所以他从未觉得自己与所谓“蝼蚁”有什么区别。吴峰却不这么认为。他怎会是蝼蚁呢?智仁法师能观星象变幻,算王朝更迭,手段通天。袁天罡亦能自面相知人前程吉凶。 而他跟随智仁法师二十余年,又得其毕生所书手札,日日钻研,自认早已出师,往后必定会青出于蓝。似他们这等人物,怎是那群低贱的蝼蚁能够相比? 他看向小梁,目光灼灼,不吐一字,但威慑之意十足。 小梁立时低头,颇有惧意,也有羞愧。他想到初遇吴峰的场景。那时家乡遭遇大水,颗粒无收,路有饿殍,河飘亡尸。往日凄惨历历在目。父母无奈,只能带着一家子行乞流亡以求一线生机,梦想着能寻一处水调雨顺之境重头再来。 可惜事不遂人愿,父母亲人一个个死于流亡途中,他又累又饿,还患了病,眼见也要死了,在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遇见了吴峰。 吴峰不但救了他的命,还将他带在身边,收他为徒,教他读书识字。此番恩情重如泰山,他该刀山火海,涌泉相报。怎能生出质疑之心呢? 小梁压下心底思绪,几番启唇,缓缓开口:“师父若不愿让土豆出世,没有太子,还有别人。他们必会配合。” 他们是谁,师徒二人心中自明。 李元吉想的是火烧土豆然后嫁祸给窦氏余孽,但他不知道,长安此刻确有窦氏余孽。 吴峰早前观星象有异,代表李承乾的命星大亮,测算后发现其身上即将发生大事,且是一件能让他获得万千功德的大事。 这卦象不同寻常,但太子与齐王对卦象命理之说并不十分信任,对他更是身怀戒心。因而他思虑再三,决定暗中联络窦氏旧部探查,并将探查到的零星线索神不知鬼不觉地传给齐王,借助齐王的人手把消息探全。 小梁所说的“他们”正是这些窦氏旧部。 吴峰缓缓摇头。 窦氏确实会答应,但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窦氏出手,一旦暴露,只会让李唐一致对外。唯有自己人对付自己人,才更符合他的要求。 李承乾命格本就不寻常,若再让他收获大量功德傍身,日后对付起来就更难了。所以绝不能让土豆出世。 李建成不愿意?呵,这不是还有李元吉吗? 吴峰 勾唇,眼中露出哂笑。 宏义宫。 此时的李承乾对暗地里的这些阴谋诡计一无所知,他正趴在床上,泪眼朦胧。 李泰李丽质担忧不已,一个劲问:“阿兄疼不疼?是不是很难受?” 裴行俭叹气:“我都提醒你了,你还一直说,火上浇油。” 李承乾很是怨念:“谁看得出来你那是提醒啊。你就不能直说!” 裴行俭无语,那种情形下让他怎么直说?义父脸色那么黑,他敢吗? 李承乾感慨:“你跟我太没默契了。” 裴行俭:???你是不是搞错方向?是你跟我没默契啊,不是我跟你。 李承乾蹙眉沉思:“咱们得特训一下,设计一些特定的动作和话语作为暗号,每个动作与话语对应不同的意思。这样就清晰明了了。倘若日后再遇上同等情况,也不至于跟昨天一样。” 说到此,突然一顿,鼻子哼哼:“我以后都不要理阿耶了,才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呢。” 李泰李丽质连连点头:“对,阿耶最讨厌。阿兄放心,我们肯定站你这边的,你不理他,我们也不理他。” 然后三人齐齐看向裴行俭,等着他表态。 裴行俭:……你们要不要算算,你们这把戏都玩多少次了?哪回挨训后没这么说,哪回真做到了?而且每次都是你李承乾起头,到最后也全是你李承乾先跟义父和解! 碍于以往的“前车之鉴”,裴行俭不是很想跟他们继续玩这套,撇撇嘴:“明天再说吧。” 李承乾:??? 裴行俭望向李承乾:“若你明天还这么想,我便同你们一起。” “你想什么呢!莫非过一日我就改主意了?不可能的。阿耶下手那么重,可痛了。我才不要理阿耶。别说明天,就是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也一样。必须的!” 李承乾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裴行俭:你可记住自己说的话呦! 早膳时刻,众人围坐。李世民环顾一圈,发现少了一人,呵呵轻嗤:“承乾呢?总不至于是下不来床了吧?我自己下的手,有多重能不清楚?便是再如何,也远不到这个地步。” 前一句是询问旁边摆放碗筷的敛秋,后一句是向长孙氏解释。 长孙氏微微点头,表示理解。别说李世民对力道掌控度不错,下手从来都有分寸,便说这回李承乾做的事,她也觉得合该教训一顿。若纵容放任,他胆子只会越来越大,越发不知天高地厚,早晚要出事。 敛秋躬身回话:“小郎君说他不舒服,不吃了。” “装腔作势,爱吃不吃!”李世民哼哧两声,转头给李泰李丽质一人多夹了个鸡腿,“咱们吃。他不吃更好,他那份便归青雀与丽质了。” 哪知李泰李丽质直接将鸡腿又夹出来,放在一边,自己夹了别的菜埋头干饭。 李世民狐疑:“往日常阿荣做的蜜汁鸡腿,你们仨争来抢去,今日少了个人同你们争,怎么反而都不吃了?” 李丽质抬头瞄他一眼,又低头干饭。 李世民:??? “什么意思?” 李泰哼哼:“阿兄说了,这叫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 李丽质咳嗽一声,李泰立时反应过来,忙捂住嘴巴,紧随李丽质,专心干饭。 他答应了兄长的,不理阿耶,才不要跟阿耶说话呢。刚刚那是不小心。若非念着阿娘,怕大伙儿都不来用餐,阿娘得独自面对阿耶,他们才不来呢。哼! 李世民:…… 他若还看不出来自己正在被几个孩子联合针对,那这二十几年人生算是白活了。 糟心的李承乾,必是他怂恿的。可见昨日下手还是太轻了,应该再重点。转念又叹,往后若与观音婢再有别的孩子,势必不能让他们同承乾走得太近。看,青雀与丽质就是前车之鉴,都被带坏了。 李世民咬牙切齿,在心里将李承乾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可不论此刻如何凶狠,转回头火气消减又惦念起来。饭食过后,众人退下,便同长孙氏商量:“我让敛秋吩咐厨房另外准备了些吃食,你呆会儿给承乾送过去。” 长孙氏轻笑:“二哥不是说爱吃不吃吗?” 李世民叹气:“总要吃点,不能饿着,坏了肠胃怎生是好?” “二哥怎不自己去送?” 李世民撇撇嘴,看着长孙氏不说话,其意分明:为什么你不知道吗?以承乾的性子,我送过去他指定不吃,说不得还会给扔出来。 长孙氏噗嗤一声,眼角的笑意更大了。 李世民暗自磨牙,内心憋屈得不行,却无可奈何。 他能怎么办?谁让这是他跟观音婢亲生的呢! 长孙氏可比李世民看得清明,李承乾那话也就是过过嘴瘾,那可不是个会饿着自己的主。但即便知道,面对李世民的提议,她还是从善如流,坦然接下,起身带着吃食前往。 一见长孙氏,李承乾委屈的泪水便骨碌碌滚落,“阿娘怎么才来!我那么难受,阿娘都不来瞧我。昨晚阿耶打我,阿娘也不帮我说话,只是冷眼看着。阿娘是不是不疼我了?你是生气了吗?” 长孙氏沉着脸:“你觉得阿娘不该生气?” 不见半分笑容,少有的严厉。李承乾心头惴惴:“我……我……” “你可知昨日见你点火烧衣阿娘有多害怕?” 李承乾将头又低了两分,喃喃辩驳:“我试过,确认没问题才做的。” “你能保证吗?你有绝对的把握?你们是如何尝试的,尝试的时候难道不曾出过半点意外?” 李承乾将头埋得更低了,最开始尝试的时候确实有点小意外,但那会儿没在自己身上试,状况也不大,后续进行都很顺利。 “你不但自己闹,还拉着小俭与青雀丽质一起,可曾想过他们的安危?倘若意外出现,你是否能保护好自己,又是否能保护好他们?” 感觉出长孙氏语气不善,声色俱厉,李承乾很是心慌,下意识抓住长孙氏的手,急道:“阿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我会改的。我一定改。我往后再也不敢这般了。阿娘!” 面对李世民的怒火,李承乾能回怼能撒气,可面对长孙氏,李承乾半分不敢,也不愿意这般去待长孙氏。 这是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拼着半条命生下他的阿娘啊,是全世界最疼他的人。虽然他总说阿翁最好,可他心里明白的,阿翁待他不如阿耶,而阿娘又比阿耶更甚。 “阿娘!”李承乾泪水盈盈,鼻子红红,带着哭腔。 长孙氏一颗心瞬间软化下来,轻叹一声,伸手将他搂进怀里轻声安抚,耐心引导。母子俩说了许久。 当日午后,李承乾已然坐回饭桌上,与众人共食,并恭恭敬敬与李世民打招呼行礼。 裴行俭转头望天,嘴角抽了抽。他高看李承乾了。这哪里忍得过一日,半日都没有。 察觉到其投来的目光,李承乾回头。 裴行俭笑道:“你还记得自己上午说了什么吗?” 李承乾眨了眨眼,没事人一样反问:“上午?我说啥了,有吗?没有吧。哎,肯定是老裴你记错了。不信你问问青雀跟丽质。” 李泰有点懵,李丽质倒是机灵,迅速接受到李承乾传来的信号,立马开口:“确实没有呢,若有的话,我怎么会不知道?裴哥哥,你肯定是记错了。” 李泰即便后知后觉,此刻也反应过来,看了眼哥哥妹妹,又看了眼裴行俭,果断选择前者:“对,是裴哥哥记错了。” 李承乾还十分“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裴,你说你小小年纪怎么记性就不好了呢。哎,没事,作为兄弟,我是不会嫌弃你的。回头我跟常阿荣说,让厨房每天做点补脑子的膳食。咱多补补。” 裴行俭:……我可谢谢你嘞! 长孙氏将几个孩子的言行举止看在眼里,约莫猜到几分原委,笑而不语。李世民目光在众人面上逡巡了一圈,云里雾里:“说什么呢,怎么还打哑谜。” 李承乾睨他一眼,夹了块排骨在碗里,贱兮兮道:“不告诉你。”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鼻子哼了两声。就这德性,刚挨了打都学不会乖。呵呵。他的目光往李承乾的屁股上挪去。李承乾敏锐察觉,快速抱住长孙氏:“阿娘,阿耶又想打我。我这回可没犯错,我啥也没干。” 长孙氏瞥向李世民,李世民能怎么着?吃饭吧! 护身符在旁,一招制“敌”,李承乾立马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脸,发挥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言道:“阿耶,虽然我听阿娘的,同你说了话,不再计较你打我的事,但不代表我完全原谅你,更不代表我认可你的做法。” 李世民:??? “阿娘说你是因为担心我受伤气急了才会出手,本质上是关心我。这点我勉强承认,但我不赞同。你怕我受伤,所以选择亲自出手让我受伤?这是什么逻辑!好没道理的!” 李世民:…… 李承乾怒目而视:“不管怎么样,你动手就是不对。你怎么能那么暴力呢,遇事总想着武力解决。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家暴,叫虐待儿童,是违法的。我若是愿意,可以去告你。” 李世民直接被气笑了:“违法?大唐哪条律例说老子打儿子违法,有本事你找出来!” 李承乾顿住,恍然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嘴快忘记了。这里是大唐不是梦中。梦中世界有关于家暴与虐待儿童的法律法规,大唐没有。 想到此,李承乾浑身气势一泄,宛如瞬间漏气的皮球,耷拉下来。 李世民呵呵两声,嘲笑意味十足。 李承乾好气哦,偏偏毫无办法,只能忍气吞声,这糟心的滋味可真不好受。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开始想念梦中的世界。如果能一直生活在梦里就好了。嗯,最好阿娘跟青雀丽质老裴都随他去梦里。至于阿耶,哼,怎么也得求求他才行,不然他才不带呢。 眼见他没了声,李世民讥笑挑眉。臭小子,老子还治不了你了。 这表情让李承乾更气了,狠狠咬一口胡饼,快速把菜食吃光,愤愤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我吃饱了,我要进宫!” 李世民:!!! 一不顺心就进宫告状?你几岁呢,当自己还是三岁小孩? 李承乾:我不管。五岁也是小孩。谁还不是个宝宝了。 第48章 第 48 章 甘露殿。 李承乾愤愤不平, 强烈控诉。李渊始知他挨了顿打的事,瞬间化身熊孩子背后的熊家长,怒目龇牙, 同仇敌忾, 一起痛骂李世民,将其从头骂到脚, 连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最后总结:“哪有他这么做阿耶的, 动不动就揍孩子。咱们承乾这么聪慧乖巧,他还不满意?他想怎么着!” 李承乾一边吃着婢女剥好的瓜果,一边郑重点头。 说得太对了。他如此聪慧乖巧,本事大, 能耐强,世间少有。哪家碰上他这样的孩子不捧在手心当宝贝供着。按民间的话来说, 那是祖坟冒青烟。偏他阿耶叽叽歪歪,嫌弃他这不好那不好。简直没道理。 哼, 连他这样的孩子都不满意, 想怎么着?要上天吗? “怪不得那日之后就没见你入宫。朕还奇怪呢, 寻思你是不是又在捣鼓旁的东西,或是研究其他戏法。谁知竟是如此。”李渊伸手将他揽过来, 心疼不已, “还疼不疼?叫阿翁瞧瞧。” 李承乾跳起来捂住小屁屁:“阿翁,我已经好了, 不疼了。” 李渊一顿,反应过来,见他脸颊红彤彤, 打趣道:“承乾长大了, 知道害羞了呢。阿翁瞧瞧有什么关系?” 李承乾拼命摇头:“不行!” 李渊哈哈大笑:“成成成, 阿翁不看就是。” 又转头让内侍去太医署取药,言道:“你既不愿,阿翁便不叫医正来瞧了,但药还是需擦的。你也别骗阿翁,你阿耶行军打仗惯了的人,手劲比旁人要大。就他那性子,气头上出手指定没个轻重,不定伤得如何呢。上回便是如此,都红肿了。这回怎能好这么快。” 李承乾觉得这话不太正确。阿耶每次揍他,虽瞧着厉害,实则半点不严重,多是两三日便过去了。他如今虽还有些疼,却已不打紧。但这些他会说吗?那必定是不能的。 哼,这会子是不怎么疼了,可刚挨打的时候疼得他倒吸凉气呢!李承乾吸了吸鼻子:“嗯,阿耶手劲好大的,下手贼重,还说要让我知道死字怎么写。他就是想打死我。” 他挽住李渊:“阿翁一定要帮我,不然我说不准哪日就当真被他打死了。” 李渊失笑,没把这话放心上。李世民就是出手再没分寸,也不至于真要了儿子的命。但对上李承乾可怜巴巴带着恳求的眼神,他很给面子地许诺:“行,阿翁帮你。你想怎样,是想阿翁把你阿耶叫进宫来骂一顿,还是让阿翁下旨去训斥一番?” “都不要。我想……”李承乾眼珠骨碌碌转悠,“我想让阿翁修整律例,将家暴与虐待儿童的法律法规加上去。” 李渊满脸问号,听了半晌,总算听明白了家暴与虐待儿童的意思。 “阿翁,若是把这条写入唐律,我便不怕阿耶再打我了。有铁律在前,我看他敢不敢这么暴力。他还欺负我,让我去翻律例,看死了我翻不出来。哼,等阿翁把这个写进去,我就买本律例摔他面前去。看他还怎么嘴硬!” 眼见李承乾兴致勃勃,滔滔不绝,越说越远,甚至开始畅想未来打脸李世民。李渊嘴角不停抽搐,赶紧制止,将一碟瓜果塞到他怀里:“这橘子是新进贡的,才从南边运过来,可甜了。已经给你剥好,连须都去干净了,快尝尝。” 李承乾挑了瓣橘子放进嘴里,继续嘟嘟囔囔:“阿耶最讨厌了。他……” 李渊迅速接话,直接打断他:“对,他最讨厌。” 又拍了拍李承乾的脑袋:“真是苦了我们家承乾了,碰上这么个不讲理的阿耶。哼,也不想想他小时候,朕有这般揍他吗?会不会当人阿耶呢,不会当就别当了。” 本是一句气话,说出口后李渊顿了顿。若承乾是东宫的儿子多好。建成教养儿子就不会 似世民一般。如此承乾能少受些罪,建成能多一份助力,他也不必内心焦灼。 可惜啊。李渊念头转动,试探着说:“他既不会当阿耶,嫌弃承乾,咱们就不要他了。这个阿耶不好,阿翁给你换个如何?” 李承乾:!!! 阿翁,你是不是搞得有点大!我不过是想加条律例,你一开口居然直接换阿耶! 李承乾很震惊:“阿耶还能换?这怎么换?总不能让我再投一回胎吧。” 李渊失笑:“你若愿意自然有办法,民间过继之事屡见不鲜。” 过继?过继! 他要是过继出去,阿耶不是阿耶,阿娘岂非也不是阿娘了! 李承乾瞳孔地震,腾一下站起来:“不行。我不要离开阿娘,离开阿耶也不行。虽然阿耶确实有许多不好的地方,但也有许多很好的地方啊。他疼我,我是能感受到的。 “阿翁,你怎么能因为对方一丁点错误就否定他的全部呢?人无完人,我们要全面的看待问题,不能只抓着不好的地方,而忽视好的地方。这样是不对的。 “阿翁,你不能这么做。阿耶是你的儿子啊。你怎么能这么对自己亲儿子呢。这般看,你虽然是个好阿翁,可显见得也不是个好阿耶。怪不得阿耶会如此,原来是随了你。” 双目望着李渊,眼神无比幽怨。 李渊:??? 李承乾一声长叹,轻轻拍了拍李渊:“阿翁别丧气,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当人阿耶的对不对?不会咱们学嘛。既然根本问题在你这里。那你就努力,争取做个好阿耶。 “只要你做到了,阿耶说不定也就随你变好了。阿翁,你可是答应了要帮承乾的。承乾往后余生幸福就全靠你了。” 李渊:…… 他很迷茫,自己明明是为承乾做主,帮他出气,事情怎么突然大转弯演变成他是“祸首”的? “阿翁,承乾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你也要相信自己。来,跟我念,我可以!”李承乾举起右手用力握紧小拳头。 李渊:…… 这手势,这语气,这言辞,他拒绝! 他到底为什么要给一个思维跳跃、想法与众不同、总有些奇奇怪怪主意的稚童面子,事事顺着他往下说!他后悔了!他就不该多嘴! 呸,老二对长孙氏所出子女看得紧,尤其承乾还是嫡长。若让承乾过继,老二能答应?怕不是会直接反了。 他本想着,若承乾自己愿意,甚至意愿强烈,他也不是没有可操作的空间。然而…… 李渊瞄了李承乾一眼,深吸口气,罢了。承乾可见是不愿意的。他若再提,可以想象事情的发展方向必会愈加怪异。 “阿翁!你为什么不动?你是不是害怕自己做不到啊?不用担心,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尽己所能便好。阿翁……” 李承乾小嘴一张一合,巴拉巴拉不停,李渊太阳穴突突猛跳,就在这时,内侍进殿禀报:“圣人,宏义宫来人急报小郎君,庄子上出事了。” 翁孙俩同时一顿。 庄子?他有什么庄子?用来种植农物的庄子啊! 李承乾瞬间急了:“出什么事?哪个庄子?” 问话间,宏义宫的人已经进殿,是醉冬。她跪拜行礼后回道:“是二号农庄。种植的土豆害了病,病症来势汹汹,牵连甚广。婢子与宋庄头都没见过,庄上的农户也全都束手无策。情势紧急,婢子不得不来报于小郎君,还请小郎君拿个主意。” 土豆!居然是他的土豆! 李承乾立时呆不住了,哪还管什么好阿耶,全抛到脑后,拉上醉冬就往外走:“带我去看看。” 李渊眉头深锁,抬眸点了身后的内常侍出 来:“你跟着,瞧瞧是什么情况,小郎君若有何需要,你尽量帮着些。如遇解决不了的,便来报朕。” 内常侍躬身应是。 农庄。 地上堆着许多土豆,皆是心叶泛黄,茎部发黑,果实也有细小斑点。众人瘫坐一团,面色灰败。 宋威脑门上一圈细细密密的汗,瞧见李承乾过来,上前两步扑通跪下请罪:“是小人办事不利,毁了土豆,请小郎君重罚。” 李承乾不想谈罚不罚的问题,重罚?罚的再重能把他的土豆救回来吗? 他蹙起小眉头:“先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我前几日才来过,那会儿都还好好的呢。” “是。前些天确实一切如常。约莫是从昨日开始,我们陆续发现土豆的叶茎上有细微的异色。彼时势头刚起,面积也不大,唯有零星的小部分,便没有太在意。谁料一夜过后竟……” 宋威看向四周,这一片地的土豆已经全部挖出,无一幸免。他咬了咬牙,心情沉重:“此处害病最为严重。今日早起,我们发现这些植株叶茎异色扩大,叶片缩卷,便知不好,挖了两株一看,果然根茎下的土豆也出现了问题。 “小人深觉此病传染过快,蔓延极大,来不及请示小郎君,恐耽搁延误时机,立刻下令提前收割。其实土豆已然成熟,何时起土早一日晚一日并没差别。” 李承乾点点头,当机立断是对的。他选定明日,本也是想先同李渊说明,请李渊亲来见证。如今事出突然,自是顾不了那么多,与土豆的抢救相比,他与李渊来不来便不重要了。 “小人本是想着动作快些,许还能抢下一部分没受病害的土豆,哪知竟找不出一个好的。不只如此,便连别的土豆地也接连出现状况。” 宋威指向对面:“那边也有,不过情况还算轻微,我们挖了几株出土查看,暂时未累及底下的块茎。” 李承乾凝眉:“刚发现的时候没做处理吗?” “做了。这次的土豆种植小郎君上心得紧,自育苗起便时有询问,又细说了注意事项,还给了一份详细的文字阐述。我们哪敢怠慢?因而刚发现问题,我们便依照上头的指示立刻将病株去除,又做了些防范手段,可看上去似乎并不管用。” 宋威无奈叹息,看着地上大片被害的土豆,心脏一阵阵抽痛。那毁的都是粮食啊。 “小郎君,小人观这些植株发病表现似乎与阐述上提到的几种病症全不相同,敢问除了那些是否还有别的病症,你可清楚?又是否知道如何处理?” 李承乾顿在原地,低头看着满眼的病害土豆陷入深思。 系统发放《种植说明》时曾提过,系统出品,无与伦比。他所获得的土豆种薯种性优良、感病率极低,且非常适合大唐的环境与土壤。 对于所谓的种性与感病率,李承乾似懂非懂。但他基本看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系统的东西好东西棒东西呱呱叫,可放心在大唐种植。 而它的售后也不错,对于言明极低的感病率,鉴于极低不等于完全没有,额外在说明上附赠了各类情况的解决方案,同样是全部适宜大唐的。 可是现在呢?土豆仍旧害病了,还是大面积的,传播强,发展快,解决方案半点用没有。跟系统承诺的全不相符。 李承乾很是迷茫,这是怎么回事? 半晌后,得出答案:系统耍他!幸运转盘抽个土豆花了他好几千,种植说明又额外花了一千。合着就是在讹他! 淦!垃圾系统不做人!还他血汗钱! 系统:……我冤,我巨冤,我比窦娥还冤! 见此情景,宋威便知他是不清楚的,心里难免有些小失望,却又觉得自己问出此话,属实是强人所难。 多少成人,包括庄子上那么多熟知农物的都没办法呢,他怎能期望一个孩子能解决? 盖因小郎君做的“大事”太多了,总能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弄出来,给了他小郎君干什么都行的错觉。 认真算起来,小郎君运气好,能获得的也只有土豆这些实物,难道还能凭空知道土豆害病的解决方案?此前有关土豆的培植记载,秦王也提过是从他这些年的“战利品”中翻出来的。 宋威一叹,越发沮丧,也更悲痛。 好几个庄稼汉抱着病害的土豆,泪眼朦胧,心如刀割。小郎君说了这是粮食啊。这么多粮食就这么毁了,谁能不心痛。 他们痛捶大地:“这可怎么办!我们日日精心照料着,怎么就害病了呢。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有人走过来:“小郎君,宋庄头,我们得想个办法才行。这片地已经没了,不能再毁了别的土豆地啊。” 宋威眉头紧蹙,咬牙道:“小郎君,若是……若是……只能全部收割了。” 收割?收割! 李承乾还没开口,已有庄稼汉急切道:“这怎么行!除了我们脚下这片土豆地,其他几处都是后面种植的,里头最早的第二茬也才长出鸭蛋大小,只需再等一阵,就能长到成□□头大了,甚至更大。这时候收割得损失多少斤粮食啊!不成不成,万万不成的。” 宋威苦笑:“我如何不知这其中的损失,但目前已有三分之二的土豆地出现病害,好在还未感染至块茎。若再拖下去,谁敢保证他们不会跟如今这片土豆地一样?到时我们连鸭蛋大小的土豆都没了。” 众人一怔,齐齐低下头来,面色挣扎。 收还是不收? 有人不舍,抱着一丝侥幸:“不一定就会……” “若是会呢?” 看着脚下病害的土豆,众人闭了嘴,再说不出半个字。 “不行!”李承乾站起来。 宋威劝道:“小郎君,当断则断,若此时不断,恐再过两日便迟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承乾摇头,“宋庄头,你能确定抢收来的土豆能吃吗?” 宋威愣住。 “它们叶茎上都出现了异色斑点,虽则块茎目前看来仍算完好,但你如何保证它们确实完好能够食用呢?有没有可能病在内里而不在表面?又或者已经感染只是暂时没有表现出来?” “这……这……”宋威犯难,“总得试着收一批吧。” 李承乾没回答,转头询问跟着的内常侍:“朝廷可有会给农物治病的人?” 内常侍有些懵:“奴不知,需回去问问。” “那你便问问,若有,请他来瞧瞧。顺便给我阿耶传个信,让他帮我也找找。多招几个。只要人才够多,总能想出办法的。” 内常侍:……这是把他当信使了呢。行吧。 正要转身离去,一妇人急匆匆跑来:“宋庄头,不好了。” 宋威倏忽冲出去:“是不是其他土豆地出事了?” “不是土豆,是孟海。今儿孟海上吐下泻,情况不太对。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最近奇了,生病的人不少,都与孟海一般症状。瞧着不像时疫,可要说这么多人同时感染风寒又有些过于巧合。并且观病情,似是吃错了东西。 “可孟海吃住都与那几个木匠师傅在一块,若说吃错,旁人都没事,就他病了。这也不对啊。他仔细回忆,忽然想起来,昨儿听闻土豆出现问题,他来瞧过,顺手捞了捧旁边水渠里流出来的水喝。若说唯有他吃过,而别人没吃过的东西,就只这个了。” 李承乾听得懵懵懂懂,还在想是不是喝了生水,细菌太多的缘故。宋威已经察觉到了关键:“可有询问大夫,最 近生病的都是什么人?” “问过了。”妇人朝东边一指,“是那头村子里的人。” 宋威心头一惊:“全是?” “全是。孟海觉得此事不对劲,让我赶紧来报给你。” 李承乾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蹙眉问:“怎么了?” 宋威解释:“小郎君有所不知。此地有两条水流,一西一东,全都经过咱们这。庄子那头离西流更近,因而日常用水都取的西流。田地这边离东流近,当初小郎君提议修建水渠用以灌溉时,是引了东流的水。” 李承乾恍然明白过来:“那边村子也用的东流的水?” “对。” 内常侍大惊:“水源有问题?” 宋威目露厉光:“我去东村看看。” 李承乾抬步跟上,内常侍犹豫了下,觉得请人的事可以稍后,还是得先弄清楚具体情况,如此李渊问起来,他才能回答上。 东村。 “三叔,你们家怎么样?” “哎,吃了药,这上吐下泻的毛病是好了,人没啥大问题,可我地里还种着冬小麦呢,全恹了,这可怎么办。我家明年全指望这个过活的。” “谁家不是呢。今冬全村都种了麦子。往年也不是没种过,都没遇上这等情况,今年是怎么了。” “也是奇了怪了,怎么这么凑巧,人跟麦子全出事。我问过了,西边村子就没这情况,一片太平,你说咱们村是不是中什么邪了?” “咱们要不要跟村长提提,找个人来瞅瞅,是不是风水的问题?要不怎么就咱们村子出事呢。” 大伙儿急得团团转,很有些病急乱投医,村长上前呵斥:“浑说什么,哪有什么风水不风水的事。咱们村若是风水不好,去年能大丰收?一定是别处的问题。” 众人回头,全都顿住。来的不只是村长,还有一群陌生人,看起来个个身份不寻常,为首的竟是个小娃娃。 村长态度十分恭敬,指着人群的某位汉子说:“小郎君,村中最先出现症状的便是他家。” 又示意汉子站出来:“你同贵人说说,你家狗蛋不是最先闹病的吗?” “啊?”汉子有些懵,不知所措。 村长急了:“啊什么啊,快说,你家狗蛋怎么闹得病?” 汉子不明所以:“这……这要怎么说?狗蛋那天跟几个孩子疯玩了一天,回来就病了,大晚上的上吐下泻,差点没吓死我。后来一问,同他玩的几个小孩子,那天或早或晚都闹出毛病。” 村长点头,转身回复李承乾:“确实如此,不只孩子,大人也陆续出现症状。其中以老幼居多,壮年也有,相对比老幼的症状轻,身体强健的多是吐一两回或是拉上两次就好了。老幼严重些,但也不太打紧。请大夫开方子吃两回药也能痊愈。” 一听人都没事,李承乾莫名松了口气。 宋威蹙眉询问:“这种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日晚上。” “那地里的小麦是何时出现问题?” “昨天。” 庄上的也是在昨日,时间吻合。 宋威心头发紧:“可否带我们去地里看看?” 村长自然无有不可。宋威又瞧李承乾,见李承乾无异议,一行人起身前往,来到田间,果见地里的麦苗都恹恹的,叶茎之上全是斑点。 宋威心情沉重:“形状颜色与庄上的土豆一致,基本可以判断为同种病害。” 有围观村民听闻,甚是惊讶:“庄上的作物也有病害?是旁边庄子吗?听说那是中山王的庄子。” “什么中山王的庄子,那是秦王妃的庄子,给予中山王使用罢了。” “那不一样嘛。那这几个人……莫非……” “若中山王庄子上也如此,那是不是代表不是咱们村风水的问题?总不能中山王的组行子风水也有问题吧。” …… 这边议论纷纷,那厢,派去取水的人已然回来。 “宋庄头,办好了。一共取了三罐,按你说的,分不同流段。这罐是从山上取的,这罐是河边取的,这罐是老乡家中储水缸里取的。” 议论声顿停,片刻后,有人反应过来,急切问:“什么意思?是说水有问题吗?” “什么?水有问题?大伙儿这两天上吐下泻是水的原因?田地的麦子全遭了殃也是水的原因?” 此话一出,人群瞬间陷入恐慌。 水,那可是水啊。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之物。他们住在这里,不论洗衣做饭,浇灌农田,用的全是这些水。 有人倏忽回神:“我……我娘刚去溪边打水回家烧饭。” “我也是。我灶上还煨着汤呢。” “不行,我得回家告诉我娘。我娘身子刚好,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村长大骇:“小郎君,宋庄头,真的是水的问题吗?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世世代代用的这处水流,这么多年从未有此等情况,怎会……怎会呢!是不是搞错了?” 宋威将孟海的情况简单告知,言道:“我们也只是怀疑,暂时并不确定是否乃水源之故,还需进一步调查。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可能性极大。为了以防万一,还请村长通知全村,尽量先不要取用东流的水,有需要先去西流打。虽远了些,至少安全。” 村长连连应是。村民们也知其中利害,各个眉头深锁。 去西流打,说得容易,此去西流可不近,几日还行,长此以往,如何能成。况且东流一直存在,总有水流经过庄稼地。便是日常饮用辛苦些,农田呢?难道就这么毁了? 众人心焦如焚,愁云惨淡,却又无可奈何。 李承乾见此,也不太好受,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若问题不解决,说什么都没用,只能闷闷低着头,任由宋威与村长告辞。 转身回程,自村尾走至村口,一路行人匆匆,看尽村民百态。 “啥,菜不能吃?我都做好了,那怎么办?” “不行,这汤不能倒,好容易吃次肉呢。乖孙已经三个月没尝肉了,我今儿刚去城里买的肉怎么就不能吃了。这都是银钱啊。” “我的老天爷啊,怎么就出了这种事,水不能用,地怎么办,粮食怎么办!我们怎么活啊!” 有人哭天抢地,有人默然哀泣。 李承乾心情更为沉重了。 砰,迎面撞来一人。 醉冬慌忙扶了把李承乾:“小郎君。” 李承乾站稳抬头,发现面前是位老丈,已然耄耋之年,须发斑白,可精神还算矍铄。大约是因为撞击的力道,身形略有摇晃,被随后赶来的中年汉子撑住。 汉子看到李承乾,连连道歉:“小郎君,对不住。这是我表叔公,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撞到了您,不是故意的。您别见怪。我给你赔罪。” 李承乾摆摆手:“没关系,是我低着头想事情没注意,不是他的问题,该我说对不起。” 老丈似乎没想到他会这般话,神色微顿,挑眉看着他:“你这娃娃还挺讲道理。” 李承乾:……他像是不讲道理的人吗? 中年汉子紧紧扯住老丈,小声耳语:“表叔公,这可不是什么小娃娃,他是贵人,是中山王。你别乱说话。” “哦。”旁人若忽而听闻李承乾的身份,多会惊讶,油然而生对上位者皇权者的敬重与畏惧,甚至会因自己先前的“无礼”而感到 惶恐,可老丈并无,他神态自若,只轻轻应了一声,仍旧笑眯眯打量李承乾,片刻后说,“中山王也是个小娃娃呢。小娃娃长得真俊。” 李承乾:? 汉子骇然,怕他再说出更无礼的话来,忙将他拉到一边给李承乾让路:“贵人请走。” 待李承乾等人擦身而过。 汉子松了口气,转头又开始叮嘱:“表叔公,你怎么能那般同贵人说话呢。贵人脾气好不跟你计较,若碰上个脾气暴的怎生是好?你这么大年纪了乱跑什么,可让我好找。你去哪儿了,快随我回去。” 老丈摇了摇手中的葫芦。 汉子蹙眉:“你打酒去了?这附近还有打酒的?” “不是酒,溪边灌了壶水。”说着便仰头去饮,汉子唬了一跳,忙伸手夺过他的葫芦,“这水不能喝。表叔公,这水有问题。你也知道村子里这两天许多人在闹肚子,地里的麦子全恹了。今儿贵人前来,说怕是水源造成的。” 老丈不理,想将葫芦抢回来,汉子死死护在怀里:“表叔公,你别不听劝。总之这水不能喝。” “磨磨唧唧,哪那么多话。这是山上留下来的山泉水,甘冽清甜得很呢。” 汉子意志坚定:“你若渴了,我去西流给你打水,那也是山泉水,一样的甘冽清甜。” 老丈摆手:“放心,不会有事。这水现在没问题,给我吧。” 汉子不肯。 老丈无奈,叹道:“我已经喝过好几口了,若有事也早入了肚,你这会儿跟我计较有什么用,不如让我再喝几口。” 汉子浑身一震:“你喝了?表叔公,你感觉怎么样?不行,我去请大夫给你瞧瞧。表哥将你托付给我,我便不能让你在我手里出事。不然过几日表哥办完事回来接你,我如何同他交待。” 表哥…… 老丈嘴角抽了抽,翻了个白眼,没再坚持。他望了眼远处的农田,又转头回望李承乾,刚好与李承乾瞧过来的目光对上。老丈眉头挑了挑,即刻移开。 李承乾:??? 这老头有毛病吧! 第49章 第 49 章 视线交汇只在一瞬, 两拨人各自转身前行,一拨往东,一拨往西。 醉冬感慨:“这男人对表叔公还挺好。他那表叔公也是固执, 明知不能吃还非要吃。这是老寿星上吊, 嫌命长吗?” 李承乾眸中闪过些许迷茫。 他觉得老丈有点怪,具体如何怪说不上来, 可他知道这种怪跟吴峰的怪不一样。那是什么呢? 李承乾一时想不到,晃晃脑袋, 转过身不想了。 来到庄口, 宋威又让人在用以灌溉的水渠中取了一罐水, 言道:“小郎君不如先去休息,我让人请几个大夫来瞧瞧这些水,有消息了再告知小郎君。” 李承乾没应:“你请的大夫厉害吗?一定可以瞧出端倪吗?” 宋威哑然。这他如何能保证? 李承乾撇撇嘴:“还是我来吧。我拿去太医署。” 然后指了指跟着的内常侍:“你拿着水罐。” 内常侍:??? “快啊。我们赶紧回去,这种事自然是越早查明越好, 不能耽搁。我还想早点救我的土豆呢。” 内常侍:……他一个天子近侍, 除了天子,谁人见他不是毕恭毕敬的, 谁敢对他如此颐指气使?吩咐起人来半点不客气。 再一看,让他跑腿还让他端东西的人是李承乾。 哦, 圣人最疼爱的孙儿啊, 那没事了。 内常侍从容接过水罐, 李承乾翻身跳上马车,扬长而去。至得宫门口, 李承乾直接挥手打发内常侍去太医署,自己赶往甘露殿。 一见李渊就开始委屈巴巴诉苦:“阿翁, 我本来想明天请你去庄子上亲眼见证土豆丰收盛况的, 谁知竟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我辛辛苦苦种了三个月的土豆就这么全毁了。我好伤心哦。” 李渊连连安抚:“承乾莫哭, 毁了就毁了,我们往后再种便是。” “哪那么容易再得来种薯。这份种薯差点没要了我的命呢。” 李渊一顿,想起种薯的来历,可不就是差点要了李承乾的命吗? “不怕,那东西既然是在水云观发现的,阿翁派人去水云观找。总能找到的。” 李承乾摇头。才不是呢。那是系统给的,系统不发放,甭管水云观还是哪,都不会有。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运气再抽中一份土豆,而且,他目前的金币也不够。 好气哦。都三个月成熟了,马上就要收成时出事。真真是生气得很。 系统还说什么优质种薯,感病率极低,呸。骗子! 他絮絮叨叨说着,李渊只是安抚,一脸不以为意,全当哄孩子,这态度让李承乾更气了:“阿翁,你别不当一回事。我跟你说,土豆厉害着呢。它被叫做饥荒预备役。 “虽然不能替代稻麦,但遇上灾荒之年,可以派上大用场的。而且他的种植周期短,三个月就能成熟一批,亩产吓死你,随随便便都能一两千,普普通通都够千。” 随随便便一两千,普普通通千,只需三个月就能种成? 这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呢。简直荒谬。李渊失笑,半点不信,嘴上却仍旧哄着:“行行行,土豆可厉害了。阿翁都知道。” 李承乾:……哼,你知道个屁!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压根不信。 河豚生气。 眼见内常侍进殿,李承乾立马将其拉过来:“你也瞧见了,你跟阿翁说是不是!” 内常侍:??? 说啥?啥是不是? “你说啊!” 内常侍不明就里,只能躬身行礼,将更紧要的事答了:“小郎君,那四罐水,太医署的医官已全都轮流查看过一遍。自山上取的 水并无问题,自东村溪边取的水也无问题。但剩下两罐均有药物残留。” 剩下两罐分别是东村村民家中水缸以及庄子上灌溉水渠内盛的。二者也取自东流,却是前两日存的水。 前两日的水,药物残留,东村的人前日晚间开始发病。 将这几点结合在一起,李承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人在水源下药!” 若是水源自身的问题,不可能先前无事,此后也无事,单单就那两日有事。只能是有人此前下药。药物随水流引入农田,毁坏农物。活水流淌,那一批药物被稀释冲走,随后的水自然也无问题了。 李承乾差点跳起来:“可恶!谁下的药!这么缺德的事也干。下在水源,他就没想过后果吗?我庄子上就罢了。我又不靠土豆生活。大不了我多干点事,再弄种薯就行。 “村子里的百姓怎么办。他们不只用来灌溉,饮用的也是这些水。如今不光农物出事,人也出事。幸亏只是轻微肠胃毛病,没闹出人命,否则我看他赔不赔得起。这种人,不,能干出这事的简直不是人,畜生。不对,畜生不如!” 李承乾骂骂咧咧,整个人都快气炸了。 系统那么狗,他都没这么愤怒,可见这人的行径有多让他恼火。 系统:……与我何干! 李承乾转头挽住李渊的胳膊使劲晃:“阿翁,你一定要帮我。必须把这个人给我找出来处以极刑,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他知道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不好。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好气哦。真的好气啊! “阿翁,你快派人去查。什么长安府的,刑部的,反正查案厉害的全叫过来。” 李渊被他摇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好,阿翁帮你。叫人去查。” “不只要查清楚真相。还要给我几个会给农物治病的人,把庄子上的土豆跟东村的小麦治好。” “成,给你给你,都给你。” 李承乾满意了,放开李渊,又风风火火出宫:“我得再问阿耶要一批人。人多力量大,多多益善。” 李渊:…… 眼见李承乾离去,李渊眯起眼睛,将内常侍叫过来:“小郎君庄子上的土豆产量很高?” “奴不知,但地上摆放的病害土豆是挺多的。”内常侍微微顿了下,提到此,他才恍然想起来,那土豆堆成小山,每个都很大,沉甸甸的,他试着摸了一个,本是想查看病害的情况,如今回忆,那一个怕是有二两左右。 二两…… 若以这个重量来估算那一堆…… 内常侍心下一惊,觉得太吓人,不敢相信,只道:“非常多,亩产应当不低。” 李渊脸色沉下来。 承乾说亩产千许是夸大其词,但土豆亩产高他是信的。而且承乾一直说土豆可做主粮。 主粮,亩产高。 这两点但凡传出去些风声被有心人得知,即便不确定必然为真,恐也会有所行动。 水源下药…… 李渊深吸一口气,眼中寒芒乍现:“查!给朕严查!” 他要知道背后之人是谁,是谁在里头兴风作浪。 如今是土豆,往后呢? 承乾如此有运道,能弄出一二三,便能弄出四五六。 他还等着承乾的东西让天下人人有衣穿,人人有粮吃,成就千古一帝,史书传颂呢,绝不能留此等隐患与威胁! 一纸令下,大理寺、刑部、长安府全部出动,声势浩荡,朝野猜测纷纷。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一打听,原来是有人对中山王庄子上的作物出手。 众人 :??? 上回中山王的庄子遭窃,圣人也不过是自刑部与长安令各派了一人出马,这回不但加上大理寺,人数上也翻了个倍。就为了一个作物?便是这是如同此前的西红柿西瓜辣椒一般是新品,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吧?这架势会不会搞太大了点? 圣人平日在别的方面对中山王多几分疼宠也就罢了,如今这不是儿戏吗!不行,这做法不合规矩,得劝谏,一定要谏。 又一想,等会儿,上回中山王的庄子遭窃跟齐王脱不开关系,这回呢? 众人劝谏的脚步微顿,不约而同将目光全部投向东宫与武德殿。 东宫。 李建成一拳砸在李元吉脸上:“混账!” 李元吉踉跄两步,站稳后揉了揉被打的脸颊:“这一拳换李承乾庄子上的土豆全毁,也算值了。” 非但不觉有错,神色间还带着几分得意。 李建成气得发抖:“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后果?能有什么后果?不就是毁了土豆吗?这不是更好!大哥,成大事者,最忌妇人之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着走错满盘皆输。你心软,你可不心软。你做不了决定我来替你做!” 李建成身子一晃:“你……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许动!此事不可为。” “是,你说了,那又怎么样?你是我大哥,当年父亲晋阳起兵,你带着我从河东连夜奔赴,途中种种凶险,若不是你护着,我早就死了。这份情我记着,一直记着。所以我愿意听你的。但如果你说的是错的呢?我也要听吗? “土豆若真如我们打听到的那般神奇,一旦出世,会引发何种局面,你我皆知。别拿什么‘捧杀’李承乾的法子来糊弄我,那不过是下下之策。我们既然有上策可选,为何要选择这下下之策? “大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败,眼睁睁看着你走向万劫不复。药我已经下了,你心里有气我明白。打也好,骂也罢。我全受着。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 李建成篡紧拳头,又气又急,心中怒火万千,却不知该不该发出来。他们一母同胞兄妹五人,两个没了,他与老二你死我活,此生再无和解可能,身边所剩唯有一个李元吉。 这些年不论遇到什么事,出现何种情况,李元吉都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帮他做了不少事,甚至为了他,多有针对老二之举,为此与老二闹得不可收拾。 李元吉说不曾忘了自己当年护他知情,他又何曾忘却这些年对方与他的力挺之义呢。 更何况他的成败不只关乎个人,关乎妻儿,也同样关于李元吉。他的任何决定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李元吉。所以他有权利参与,有权利否定。 可那是土豆啊!是可能亩产千斤的粮食! 然而就这么没了,已经没了。 李建成闭上双眼,无奈道:“你若只是毁了土豆便罢,为何要牵连这么广?” “那处水源流经范围小,除了李承乾的庄子,便只有东村在使用。东村的住户不多,田地也不多。这算哪门子的广?” 说到此,李元吉顿住,抬头瞄向李建成,“几个贱民而已,便是喝了水闹肚子,也不过一两天便好,又没要他们的命,大哥莫非要为这些贱民同我生气?” 生气?他是在为这些跟他生气吗? 李建成努力按住心头翻滚的怒火:“你动动脑子。若只是庄子上的土豆出现问题便罢了。农物自然害病的情况古来有之,他们许会怀疑是土豆种植不易,或此等新作物不适合长安土壤等情况。一时不会疑心其他。 “便是随后发现端倪,水流已然淌走,药物痕迹消散,想再来寻 找根源,也是难上加上。但你牵连整个村子,非只农物出事,人也接连生病,岂不等于直接告诉他们,此事不寻常?” 李元吉愣住,恍然明白过来,气道:“大哥以为我想?那庄子上的管事是二哥指派、斥候出身,精明得很。我若不走远些,离得太近,被他发现还如何得手?” “既然知道有诸多限制,为何还执意要动手,冒这么大的风险?” “大风险?那大哥可曾想过,对比之下,土豆出世对我们的风险更大?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还是大哥早年教我的呢! “呵,说来说去,大哥还是怪我。大哥,土豆已经没了。你如今揪着我不放有何意义?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希望你好,希望我们好的。 “西瓜辣椒之事,水云观之事,这一年里发生多少变故。如今的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容不得我们心软。大哥,把你那些不知所谓的原则和底线放一放吧。我们不能输。 “你心里装着百姓,也得看百姓心里有没有你。他们记着‘战神’二哥,或许还记着弄出诸多新作物,还制出曲辕犁的中山王,可不一定记着你。你好好想想。” 说完便走,半点不停留。 李建成一口老血堵在喉头,又硬生生咽下去。 李元吉想法简单,脾气暴躁,性子直,容易冲动行动。这些他从来都知道。可这些年来,有他在旁边劝着看着,多少回李元吉再不服气也忍耐下来,何曾这般违逆过他的意思。今日倒是出息了! 今日……出息了…… 李建成顿住,坐下思虑良久,心中疑窦丛生。半晌后,他将心腹唤过来,严肃询问:“最近吴峰那边如何?” “我们一直派人盯着,他的过往也一直在查。但因为这两方都有圣人出手,我们怕被发现,动作不能太大,还得防着圣人发现我方与吴峰的关系,必要时需为其做遮掩,因而束手束脚,致使进展缓慢。” 李建成蹙眉,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心腹瞄他一眼,解释道:“属下是想着,宁可慢一些,谨慎点,也好过因为操之过急惹祸上身,引来圣人疑心。” 这点倒也没错,但是…… 李建成心下越发不安:“吴峰最近可曾与齐王见过面?见过几次?都说了什么?” 心腹怔愣。齐王是他们的人,更是殿下的同胞兄弟,他们再怎么查也不会查到齐王身上去。这不是大不敬吗?况且有齐王在场,吴峰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还用得着他们查吗? 李建成无奈。他倒是想直接问李元吉,可两人刚刚不欢而散,显然此刻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尤其李元吉心下不服,他也非是没有火气,二人情绪上头,难免会出现话赶话的情况,如此只会把局面弄得更遭,不如先让双方都冷静冷静。 但他们可以冷静,有些事情却拖不得。 “去查查。不独是与吴峰,与旁人也查。齐王最近都见过谁,何时会面,与谁走得最近,尤其是中山王庄子出事前后那两天的行动轨迹。都给我查清楚。” 心腹瞪大眼睛,恍然明悟他的用意:“殿下是觉得齐王毁坏土豆是有人在背后推手?” 李建成没回答,但深感怀疑,甚至他怀疑这个人就是吴峰。 今天李元吉的反应不太对劲。以李元吉的脾性,毁坏土豆这种事确实做得出来。可在他严令禁止后还一意孤行,甚至故意瞒着他去做,这举止属实反常。他觉得这其中必有他人怂恿。或者说,他更愿意相信这其中有他人怂恿。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吴峰入京之初,他们曾隐秘地见过两面。当时因对吴峰存有疑心,他曾在言语上多番试探,话题聊得非常广,甚至故意引导吴峰多说。 农瘟药物之事,便是吴峰谈 及云游经历时提到。彼时,他言语诙谐,将此事当做一则寻常趣闻,与别的趣闻并无两样。他与李元吉也是听听就过,不曾放在心上。 那会儿尚无土豆的消息。两个多月后的现在,得闻土豆之事,李元吉恍然记起,主动找上门,威慑利诱,让其承认手中确实有药,更是设法将其夺了过来。 一切的一切,看起来吴峰似乎都是被动方,所有环节皆为李元吉主动在先,李元吉才是主导者。但不可否认,这中间处处有着吴峰的身影。 吴峰…… 李建成再次想到水云观,心神大震,如果此事与吴峰有关,那么水云观之事,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他深吸一口气:“把之前关于吴峰的调查报告给我,我要再看一遍。另外关于他的所有,重新调查,务必查仔细些,不能放过任何细节。” 若猜测为真,便是他自己引狼入室,招来这等祸害。 李建成紧握双拳,心头大跳。 不,还不只如此。如果……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与李元吉就都被吴峰利用了。利用他们为其遮掩,避开李父亲的调查;转头又借父亲的人手来拘束他们,让他们的调查无法深入。而吴峰则可以隐于其后,不露破绽。 而现在,他又怂恿李元吉去毁坏土豆!他自己明明有药,却不动手,偏要李元吉出动,为的哪般?亲自动手等于自曝,而李元吉动手,即便自己事后察觉不对,怀疑到他身上。他也笃定自己为了李元吉,必不敢将事情闹大。 一步一环,好深的心机! 李建成蹙着眉头,越想越是惊骇。 不行,他不能再束手束脚。即便冒着被父亲疑心的风险,他也得查明真相。倘若吴峰真如他所猜测,那么此人绝不能留! 朝廷派遣的人员已经来了两日。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查案的查案,治瘟的治瘟。庄子上、东村里,处处寻访,处处探索,处处询问。 李承乾踱步村中。在知道确实是水源之故,但如今的水源无碍后,众人颇为庆幸,总归是个好消息,也算不幸中的大幸,悬着的心微微放松了寸许,却仍旧吊着。 如此一来,饮食用水是无顾虑了,也不必担心东流渗入农田导致往后都无法耕种。但这一季的小麦呢?来年没有粮食,他们要怎么办? 哀怨了两日,村民们重新打起精神,一个个往农田走,干劲比平日还足。 “表叔公,你放着别动,我来。” 李承乾寻声望去,果然又瞧见了那日的老丈与汉子。汉子将老丈从农田里拉出来:“表叔公,这些粗活我来。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哪能让你干这个,可别闪了腰。” “我身体好着呢,莫要总拿我的岁数说事。别看我一把年纪,真要比一比,你们身体说不定还不如我。”老丈不服。 汉子也不争辩,好脾气应着:“是是是。您身体好,我们都比不了。你快去边上歇着。表哥走的时候可是给了我们银钱的。我们拿了好处,不过是照顾你几日,还让你帮着干农活,表哥回来若是知道,不得骂死我们?” “放心,他不会。” “便是表哥不会,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啊。表叔公,你就当是为了我们,让我们心里好受点,行不?” 总归不论怎么说,就是不让他再下地。老丈哪会听不懂,抬手拽了根麦秧,气呼呼跨上田埂,走到树下席地而坐,举起麦秧对准日光,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曳。 李承乾迈步上前,疑惑询问:“这些小麦都病了,暂时还没找到根治的办法,不知能不能活,你们在忙什么?如此辛苦,不怕到头来是做无用功?那岂不是浪费时间跟精力吗?” 汉子憨憨挠了挠头:“这……小郎君,我们都是庄 稼汉,不伺弄庄稼,还能干什么?” “我们也知道不一定能治好它们。可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啊。您带来的人这两日费了许多心力,虽然暂时还没找出解决办法,但至少帮我们维持住现状,让这些病害不再蔓延恶化了。” “如今能不恶化,过几日指不定就找到办法能让它们痊愈了呢。我们总得盼着好的去,不能现在就放弃把。若是如今就不管了,之后想出解决办法,我们却因为现在的疏忽导致麦子救不活呢?那多亏。” “正是这个理,况且我们……我们心里慌,多干点活才能安心。”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面上闪过茫然与忐忑,转头又钻入农田,手上动作越发麻利。 其实如今非播种之际,亦非收割之时,地里的活计并不多,但他们总能找到这样那样的事,仿佛只有干着活,他们内心才能平静。 李承乾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辛劳,看着有些人即使干完了活,即使再也找不出别的活来干也不愿离开,坐在梗上望着麦田,默然不语。 李承乾抿了抿唇,拍拍屁股,索性与他们坐成一排。这一刻,他好似能感受到他们的心情,那种对前路未知的彷徨,对现下状况的无助。他们需要借助伺弄庄稼守着嫁妆,一遍遍告诉自己,庄稼还在,他们还有希望。 可是这个希望真的能够实现吗?李承乾想到那些研究病害的人对他说得模棱两可的话微微蹙眉。他知道或许不能了。如今对病害的延缓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然而这种办法终归无法解决问题,不论是庄子上的土豆还是村里的小麦,最后都将病死。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来:“你们别怕,便是这一茬小麦没了也无妨,来年还能再种的。” “是。”众人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来年是还能种,可耽误的这几个月呢?这一茬的收成呢?若他们村富裕,或许能撑一撑,影响不大。可他们并不富裕。别看几个月的时间短,放在他们身上也可能是会要命的。即便家境稍微好点的,不要命也会出现各种问题。 李承乾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不像安慰,反倒似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张了张嘴:“若是病害治不好,你们来找我。我帮你们寻活干,谋营生。我有几处庄子,还有很多门路,总能有办法的。” 众人愣住,半晌后,才有人小心翼翼询问:“小郎君说的当真?” “当真。” 大伙儿雀跃起来,脸上瞬间露出喜意,却有极力克制着:“小郎君不是在说笑吧?” 李承乾瞪眼:“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的,我才不说笑呢。” “对对,小郎君是男子汉大丈夫。” 众人再也按捺不住欣喜,却仍有些迟疑,细声低喃:“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好?小郎君……小郎君庄子上的作物也遭殃了呢。他同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损失更重,却还得为我们……” “那你想怎么办?小郎君若给你活干,给你营生,你不要吗?” 不要吗? 众人回头看向病恹恹一片的麦秧,咬牙闭嘴,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来。 扑通,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小郎君,我知道这样不对。即便这一茬小麦活不成,也不该让你负责。可是……可是我们实在没办法。倘若它们当真活不了,你……我……” 他有些语无伦次,千言万语化为一句:“我给你磕头。” 砰砰砰。一个比一个响亮。 紧接着第二人跪下,第三人跪下。须臾功夫,跪地一片,磕头声不绝于耳。 一声又一声,叩击着李承乾的心弦,这是他继杨家村三娃之后,再一次经历如此沉重的跪拜叩首,那些沉 甸甸的分量让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别磕了,不要磕了。我不喜欢别人动不动磕头的。你们快起来。我答应你们了,你们不必有顾虑,也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做到的。” “是是是,小郎君不喜欢我们磕头,我们便不磕了。多谢小郎君。多谢小郎君!” 众人喜极而泣。 李承乾看着他们脸上重新绽放的笑靥与光芒,嘴角也缓缓扬了起来。 忽然,汉子脸色大白冲出去,身影如风一般自李承乾身边划过。 李承乾:???出啥事了? 转头便见其来到树下,伸手将老丈嘴边的麦秧抽出来:“表叔公,你干嘛呢。这是麦秧,不能吃的。” “我活了几十年,往日又不是没尝过这味道。” 汉子哭笑不得:“这如何一样。这是病害的啊。表叔公,你别以为我们当初喝了有问题的水只是拉了两次肚子就不当一回事。小郎君请来的人说了,这药对人与对农物的危害不同,而农物感染后再吃入人的肚子,后果更是厉害。这就好比药材那什么……什么炼……” 老丈白了他一眼:“炼制。” “对对对。他们说了,药材炼制与不炼制,药效区别很大。这也是一个道理。药物被农物吸收产生病害,病害后的作物与当初的药物给人带来的影响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别不信,你问问小郎君。他庄子上的土豆已然长出来了,只是有些成熟了,有些还没完全成熟。但不管哪种,如果此刻收成总是能留下一批的。 “这要只是拉两回肚子,到底是粮食,怎么也得收了,能抢多少算多少吧。全留下来,拉肚子总比没得吃要好。小郎君没这般做,没成熟的仍旧让它们在地里长着,成熟病害了的全毁掉,不就是扛不住这个危害吗?” 李承乾突然被cue,茫然点头。 汉子松了口气:“你看,小郎君可是中山王,他都承认了,难道还会骗你?” 李承乾:…… 身边村民窃窃私语:“老王家这表叔公怕不是老糊涂了,这麦子还没长出来呢,麦秧也吃?还是病害的。这怕不是活太久活不耐烦了吧。” “也是不让人省心的。前天总往水边跑,这两天又爱蹿地里来,尽给老王添乱。一把年纪了,老王既然愿意供着,你说他安安分分在家休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等着人伺候不好吗?捣乱什么呢!” “是啊,这不是让老王干不成活吗?瞅瞅,咱们一整天干了多少事,老王呢?整副心思全盯着他了。” 李承乾边听边思量,走上前去,拍拍汉子:“你去忙吧,我帮你看着他。” 汉子很是忐忑:“这……这不好吧?怎能劳累小郎君。” “不劳累的。我在哪休息都一样。”说完一屁股坐到老丈身边。 汉子踌躇犹豫。李承乾干脆挥手:“快走快走。” 汉子无奈,只能离开。 李承乾捡起他仍在地上被老丈啃过一截的麦秧:“你很饿吗?为何要吃这个?这个便是没有病害也不好吃,吃不了的。我身上带了糕点,你若饿了可以给你吃。” 老丈不答,好似没听到他的发问一样,只懒懒看着人群,淡淡道:“你大可不必承诺他们,主动将事情往身上揽。此间农物病害,你也是受害者,本就无辜。这不是你的责任。” 李承乾顿了片刻,微微蹙眉:“你这种想法不对。我无辜,他们就不无辜吗?或许对你来说,他们确实不是你的责任。可我是中山王,是皇室啊。天下百姓都是我们李家的子民,怎么不是我的责任呢?” 他伸出一根手指:“虽然我觉得我这个中山王的责任比阿翁跟太子伯父要轻,也比阿耶要轻。但我们不能因为觉得责任轻就什么 都不做,全留给责任重的做吧。那责任重的上头还有更重的呢。若是李家人人都这么想,岂不是除了阿翁,谁都不用做了?” 老丈顿住,转头看着他,眸中透着几分好奇几分惊讶几分兴趣。 “事情不是这么干的。你怕揽事,我也怕揽事,谁都只愿意享受不愿意干活,那最后事情谁来干呢?责任或许有轻重之分,但这不是袖手旁观的理由。如果作为皇室都这么想,那你让这些百姓去找谁? “他们是我大唐的子民,是李家的子民。不管病害原因为何,农物受损导致他们生计无望,我们都应该出面解决。我的爵位,得来的俸禄,也有他们的供奉在里头。我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老丈眼睫颤动一瞬:“你就不怕贸然承诺,把什么事都揽上身,到头来解决不了,让自己陷入困境,进退两难?” 李承乾一脸茫然:“解决不了?他们就一个村子啊。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我好歹是个中山王,名下产业那么多,还做出了那么多东西,种出了那么多新作物。怎么可能连这点人都安排不了。何况便是我不行,还有阿耶呢。阿耶不行,还有阿翁啊。” “若是你阿耶与阿翁都不支持,不认可你的做法呢?” “我做的是好事,是为了大唐的百姓。他们为什么不支持不认可?” 老丈撇嘴:“我是说如果,假设。” “哎呀,你这人好奇怪。他们不支持不认可,我便想办法让他们支持让他们认可啊。若是还不行,那我就自己想办法解决。我又不是只能靠阿耶阿翁。我也是有本事的好不好。” 李承乾指了指脑袋:“它又不是摆设,我这么聪明,总能想到办法的。做人啊,遇到问题,该想的应该是如何直面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先假设解决不了的情况,然后干脆撒手不管了。我跟你说,这不叫怕揽事,这叫脑子有疾。” 目光投向老丈,其意分明:我觉得你就属于这种,脑子有疾。 老丈看懂了,却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身,摸了摸李承乾的头:“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放心吧。病害的问题很快就能解决,土豆与麦子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伸了懒腰打着哈欠离去。 李承乾:??? 果然是个怪人。你就知道病害一定能解决?你以为你是谁? 第50章 第 50 章 李承乾收回视线, 回到庄子后便唤来宋威吩咐:“你去查查那个老丈。” 宋威很是惊讶:“小郎君为何要查他?可是怀疑他与水源下药之事有关?” 李承乾微微蹙着眉,神色有些迷茫,为什么要查呢?他也不知道, 不确定, 说不出来。反正就感觉那老丈怪怪的。 “小郎君,此次案件非比寻常, 圣人派来的几位官员办案十分用心,我们的人也没闲着。自出事后, 对庄子以及东村的每个人都做了调查, 一一询问探访可有何处异样, 可曾有可疑之人来过此地等。 “那老丈乃村中壮汉王二狗的表叔公,早年也是长安人,后来因生计奔波,迁居晋地, 乃当地有名的人瑞。人老思乡。别看他如今身体还算好, 也已是年逾八十的人,不知哪日便会故去。 “他想在还能走动之际回归故土, 刚巧家中是做生意的,想来长安进一批豆皮腐竹的货, 再寻访问问辣椒之事。今年长安出现的新奇物件不少, 他们也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在长安置办产业, 开家店铺。 “就此,他孙子带着他一同来京, 将他先且东村交由亲戚王二狗暂时照顾,自己出去办事寻找门路, 说好待事情办妥, 有了落脚之处便来接老丈。我们查证过他们的身份, 并无可疑。他们是在三日前来到东村的。” 李承乾抬头:“三日前?” “对。” 李承乾眯起眼睛,三日前,药物已下,农物病害已起,村子里也有不少人都出现了不适症状。这个点,若说他们是来下药的,时间不符。况且谁会让一个耄耋老丈来干这种事?干完不跑,还留在此地等着被人抓?这是生怕别人找不到线索,自己主动送上门? 他们察觉不对之时,药物已经下了至少两天。这两天时间足够对方跑得无影无踪。何必折返回来呢? “小郎君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李承乾抬首望天。 哪里不妥呢?李承乾没法直接说出来。就好比表姐拉上家人凑一桌狼人杀,他爸玩得贼烂,就差没把自己的牌面写在脸上了。老丈也是如此,他的行为举止跟他爸拿到身份牌时的表现极其相似。 可细细想来他又不像狼牌,莫非是……神牌? 这事里面还有神牌存在? 李承乾有点懵。算了,不想了,想得脑子累,他需要补补。 他站起来,转头看向宋威:“今天午食吃什么?” 正等着他进一步询问的宋威:…… “人是铁,饭是钢。案子要查,病害要治,好多事要干,得吃点好的才有力气啊。现在两边庄子上都有铁锅了。前些日子我不是让人送了几张菜谱过来吗?你让厨房看看都有什么食材,照着菜谱来。荤素搭配,辣的清淡的都来两样。” 吩咐完一挥手:“去吧。” 宋威:…… 得嘞,通知厨房做饭去。天大地大没有小郎君要吃饭大。至于别的,再说吧。小郎君都看得出来的怪异之处他们会毫无察觉吗?老丈的举止还罢了,最可疑的是他那位孙子,王二狗口中的表哥至今未曾现身,且暂时未能找到。不过东村一直有人盯着呢。不急。 吴宅。 吴峰看着桌上起卦的三枚铜钱,神色凝重,默然不语。 小梁端着饭食进门,疑惑问:“师父不高兴吗?我们成功了,齐王出手,中山王的土豆已经全毁。” “还不算全毁。如今土豆只是病害,并未死去。” 小梁不解:“不是说圣人派去的人全都束手无策,治不了吗?病害无法解决,病死也是早晚的事。大局已定。这不还是全毁了吗。” 吴峰 蹙起眉头,话是这么说,但演算的结果不对。 药物下入水源的当晚,他曾夜观星象。彼时星象显示李承乾的这份大功德没了。那时他还窃喜,这代表他的计划成功,土豆已无回天之势。 可情况不过持续了一日,星象再次出现变化,本来已经熄灭的功德之光重新燃起微弱光点,随后忽明忽暗。虽然暂时还没有大放光彩,却随时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这不对劲。 尤其他刚刚给自己算了一卦,即便算者不自算,自算会受多方干扰,难度颇高,但以他的本事,还是能算出一二的。 吴峰磨搓着手心的三枚铜钱,这一卦的卦象不妙,预示他有死劫将至,端看他躲不躲得过。 李承乾功德之光的复明,他从前没有、如今陡然出现的死劫。两者不论哪一个都非是寻常人能办到。 是什么导致此等变故呢? 会否是…… 吴峰心头一震,眸中闪过数道亮光,有愤怒有惊讶,也有激动与期待。是他吗? 小梁不知他在想什么,低头摆放碗筷:“师父,先吃饭吧。” 吴峰转身,刚坐定便一顿,他抓住筷子问小梁:“这不是我们平日用的筷子,哪里来的?” “厨房新买了一批碗筷,今日铺子刚送过来便用上了。不过这筷子与之前用的外观一样,师父是怎么看出来的?” 吴峰篡紧了筷子。不,他看出的不是外观,而是筷子身上隐秘而熟悉的符文。 是袁天罡,是他!果然是他! 他出现了! 就知道只要抓住李承乾,他便一定会动。 哈哈哈。吴峰放声大笑,突然的举动将小梁吓了一跳,正在他犹豫要不要问问师父怎么了的时候,吴峰瞬间转头,笑意盈盈看着他:“小梁,你跟着我也有好几年了吧。” “是。” “还记得我刚遇见你的时候,你面黄肌瘦,骨瘦嶙峋,已经好几日没吃东西,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到我脚边跟我讨吃的讨水喝,甚至说只要我给你一口吃的,让你做什么都行。你那会儿气若游丝,说话声音细小得我都没法辨认。当真可怜得很。” 小梁不知他为何说起当年,却仍是起身跪下贴服地面说:“多谢师父救命之恩。小梁一直记得是师父救了小梁,非但给了小梁一口吃的,还将小梁带在身边,让小梁衣食不愁,更教小梁识文断字。师父大恩,小梁铭记于心,来世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倒不必等到来世。你如今就能报。” 小梁抬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怔了片刻,坚定道:“师父想让小梁做什么,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小梁绝不推辞。” “真是个好孩子。” 吴峰嘴角勾起,十分满意。嘱咐完小梁。他站起身来,得去会会袁天罡了。 偏僻屋舍。 吴峰推门而入,便见袁天罡坐在桌前,桌上一个小火炉,炉上温着一壶酒。 袁天罡见他到来,并不惊讶,相反正在意料之中。筷子送到,他一定会来。 吴峰坐于对面笑道:“多年不见,师兄光彩依旧。让师兄久等了。” “不久,来得刚刚好,酒正好热上,可以喝了。”袁天罡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过去,吴峰不接。 袁天罡又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子,示意他可以换。吴峰未作反应。袁天罡干脆一饮而尽,吴峰仍旧未有反应。 袁天罡愣了下,轻笑道:“你何时胆子变得这般小了?” 吴峰抬眸看向他,并未言语。心头冷哼:你都对我设下死劫了,我不得防着点。虽然在酒中下毒这种手段太过明显,但万一你就是玩得虚虚实实那一套呢? 袁天罡无奈,也不强求,开门见山说起正题:“我已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收手吧。现在大祸还未酿成,一切还可补救。如今收手还来得及。” 吴峰冷嗤一声,但觉好笑。这人以符文通知他,隐秘地约他见面,就为了劝他收手?劝他收手之前先给他下个死劫?呵,这是劝人会做的事?当他是傻子呢。 “师父若还在世,必不会愿意看到你变成今天这样。” 吴峰大怒:“别跟我提他,那是你师父,不是我的。” “既然不是,你何故称我师兄?” 一句反问,直接将吴峰噎了回去,让他心头怒火更甚。 袁天罡无奈:“就算师父不曾正式收你为徒,好歹抚养你成人。你便不念半点旧日恩情吗?你总觉得自己服侍师父多年,是师父绝情。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弃儿,若非师父将你从河水中捞出来,你早就死了。 “彼时你还在襁褓之中,是谁辛苦将你养大?那些年师父如何待你,你心知肚明。你扪心自问,师父可曾苛待你半分?说句他将你视如亲子也不为过。” 吴峰气道:“他若真将我视如亲子,为何不肯收我为徒。他不过是表面上对我好,想让我记住他的恩情,让我心甘情愿服侍他,为他卖命罢了。” 就如同他对小梁一般。 袁天罡一拳砸过去:“师父抚养你成人,长大后你服侍他终老,难道不应该吗?卖命?你倒是说说师父让你卖了什么命!” 吴峰推开他:“那是因为还未遇到需要我卖命的事他便死了。他若不死,谁知道呢。便是没让我卖命,可让我做的事不够多吗? “在山上的时候,洗衣做饭,采购打扫,我哪样没干?那条山路我走了多少遍,鞋都磨破了不知多少双。” 袁天罡气得浑身发抖:“洗衣做饭?采购打扫?你说的这些,师父身体尚且康健时,哪样没有自己做过?他可曾将这些事全部推给你?你莫非还指望事情全由师父做了,让师父来伺候你?那条山路……” 袁天罡深吸一口气:“你说那条山路你走了许多遍,那你可知道后山住着个老妪,孤寡无依。你每次砍柴回来,都会自她门口路过,你可曾想过赠她一捆柴火?” 吴峰蹙眉,没有说话。他们辛苦砍来的柴火,自己都不够用呢,送给老妪能有什么好处? 袁天罡郑重道:“我有。我在山上数年,便送了数年,日日不断。我想你应该知道师父也有。那些我不在山上的日子,都是师父送去的。你总说师父不曾收你为徒,但当年拜师之时,师父给你我的考验是一样的。” “考验?他何曾给过我什么考验!”吴峰不信,绝无此事。 “砍柴一月是,砍竹一月是。院中有一水缸,让我们用水做墨,在石板上写字,也是。” 吴峰怔愣,他非是蠢笨之人,恍然反应过来:“他让我们砍柴,不是真的砍柴,是想让我们去给老妪送柴火?让我们砍竹也不是真的砍竹,是让我们用砍下来的竹子为老妪修缮房舍?” 袁天罡点头:“对。让我们用水做墨于石板写字,是想知道我们问道之心是否坚定,耐心几何,恒心几何,毅力几何。” 吴峰不服:“我写了一个月的字还不够有毅力吗?” “一个月后,下了场雨,原本眼见水量日渐减少的水缸又满了起来,你便发脾气不肯写了,觉得师父是在无故惩罚你、刁难你。” “这若是考验,他为何不直说。他若说了,我怎会坚持不下去。” 袁天罡很是失望:“既是考验,在未知的情况下才更能看出一个人的本心。” 吴峰篡紧拳头:“呵,你以为我会信你?若真是你说的这般,考验前不提也就罢了,考验后为何也不说?” “师父想说,是你不想听。你可记得当时你大声质问师父,为何收我不收你。” 吴峰冷笑:“当然记得。师父说我不如你。你才刚刚上山,而我跟随他多年,凭什么说我不如你?我哪点不如你!” “师父说你不如我,非是指才能,而是指你不如我良善,不如我能坚持。你的道心不够。师父是想同你解释清楚的,可你一听‘我不如你’四个字便炸了,转身跑出去,再不肯听师父后面的话。 “一日过去,你又恢复了原样,师父曾两次开口重提此事,欲再次同你说明,但皆是起了个头,就被你挡回来。你说你已经经过反思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承认确实不如我,日后会向我学习。当时师父以为你是真的明白了,还很欣慰。” 吴峰顿住,似乎确实如此。彼时他还得在智仁手上讨生活,甚至还幻想着智仁会再次收他为徒,自然不能同智仁闹得太僵,发完脾气总要主动求和,不能让智仁觉得他心性不好。 原来……原来是他……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不,不可能。吴峰蹭一下站起来:“你骗我。这是不是跟你给我设的死劫有关?你想乱我的心神对不对?对,一定是这样。你是故意的。” 袁天罡懵逼:“我故意的?我设死劫?我乱你心神?” “当然。你就是在骗我。若真像你说的那样,随后那么多年,他为什么没有重提收我为徒,他可以重新给我设置考验!” “你以为他没有吗?他有,甚至许多次。更可以说,你与他生活的每一天,经历的每件事都可以算作考验。但你通过了吗? “师父说过,玄门手段不能轻易传人,入玄门者需得其身自正。他发现你没有尊老之意,亦无怜幼之心。你眼中看到的唯有自身,倘若拥有此等手段,只怕会引来祸患。 “即便如此,师父看着你对玄门学术的期待与渴望仍旧不忍心。你以为那么多年师父教我之时,你为何总能偷学到?你当真以后师父不知?” 吴峰拼命摇头:“不……不可能。不是这样的。他最后也没想着我。他快死了,也只给你留了一封信。什么都没留给我。” 袁天罡咬牙:“若师父当真什么都没留给你,那些玄门书籍与他的手札算什么?手记是他毕生心血。他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了你!” “胡说。他没说留给我,那是我自己拿的。” “他临死之际,唯有你在他身边,他的东西摆放何处你一清二楚。他甚至亲口叮嘱让你来处理他的身后事,这便是默许。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吴峰身形一晃。智仁死时确实说过让他处理身后事,甚至提到“那些东西”。 只是后来的话没能说完便咽了气。 他一直以为智仁是想说留给袁天罡。毕竟他待袁天罡那么好,袁天罡继承他的衣钵,而自己只配偷学,还不敢让人知道,遮遮掩掩。智仁怎会将东西留给他呢。 袁天罡拿出一封信伸手递过去:“这是师父最后写给我的那封信。” 吴峰颤抖着伸出手。 “里面都是师父的肺腑之言,看完你便会明白。收手吧。快些收手,还来得及的。” 本是一句简单的劝慰,却让吴峰顿住,眼见就要接触到信件的手突然收回来。他勾起嘴角:“师兄不愧是师兄,知道我最在意什么,攻心之计果然绝妙,差点入了你的套。” 袁天罡:??? “我便是看了又如何?信件是可以造假的。更何况你才学渊博,书法精湛,更临摹过师父的字帖数年。师父的字迹你是信手捏来,惟妙惟肖。”吴峰勾唇,啧了一声,“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让我收手。怎么,土豆病害不好解决吗?想借此从我手里拿解药?” 袁天罡蹙眉:“我觉得我说这么多是为了找你拿解药?” “功德星光忽明忽暗,证明解药还没弄出来不是吗?哦,不对。或许你是想着一举两得,既让我心软给你解药,又让我心神大乱,将我引入死劫。你想我死!” “我是想救你!”袁天罡双拳颤抖,脸色铁青。 吴峰嗤笑:“救我?天下谁都可能救我,唯独你不会。” 给他设死劫是救他?谁救人会让对方去死?简直荒谬。 “不必再说。我既然已经看破了你,你说再多都是徒劳。更何况,我并无解药。师兄啊师兄,你有多少手段只管使出来,别叫我看轻了你。就今日这点东西可不够看的。既是死劫,那就拿出看家本事。”吴峰挑眉,“端看最后是你输还是我赢。” 话毕,甩袖离去。 徒留袁天罡站在原地,气得肝胆俱颤。李淳风自内室转出来,无奈摇头:“师兄,你已经尽力了。” 袁天罡低头看向手中的信件。这是师父生前最后一封书信。信是给他的,可内容却多与吴峰有关。 师父在信中坦诚自己不会教养孩子,以至于让吴峰长成这般模样。师父早年对吴峰颇为疼爱信任,是真以为他反思后在学好向上的。后来才渐渐发现,所谓“向上”都是表象,他内心已经越走越歪。 师父想过若那些玄门书籍与手记留给吴峰或许会带来祸患。可思虑再三,他还是给了。他说吴峰变成这样他有责任,吴峰自襁褓中便跟在他身边,是他没能起到正确的教养引导之责。若说吴峰有错,他亦有错。 再者,他觉得终归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即便心性差了些,却非十恶不赦之徒,不会坏到哪里去。他不愿一杆子把吴峰打死。他想再给吴峰一次机会。 但他也有顾虑,所以叮嘱自己,倘若有一日吴峰行差踏错,请自己出面补救,也请自己不要直接打杀,说服他迷途知返。若他执迷不悟,再行清理门户。 师父一番苦心。可惜吴峰对他成见太深了。 袁天罡抬眼望着门外,那是吴峰离开的方向:“他死劫将至,这点他自己应当也算到了。若他能冷静分辨,万事谨慎或许能够躲开。但他一门心思觉得死劫是我故意设来害他的,坠入迷障,只怕就难逃了。” “生死有命。吴峰在长安搅风搅雨,对土豆出手,毁坏此等能活万民之物,还致使东村无辜被牵连,村民受难,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李淳风拍了拍袁天罡,安慰道,“师兄,这不怪你。小郎君说过,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吴峰大约便是如此。” 吴峰可能是不信袁天罡,也可能是不愿相信。他若信了,这些年的执着算什么? 袁天罡叹息一声,将信件收入怀中,并没有沉浸在情绪中太久。说到底他与吴峰感情属实一般,他如此苦口婆心,不过是为了师父临终遗言,一切看在师父的面子上罢了。 说到小郎君,袁天罡言道:“孙老的解药应该快制出来了,土豆病害的问题约莫这两日便能解决。” 李淳风点头,颇感愧疚:“是我疏忽。早前我便瞧见小郎君命星有功德光亮,又听闻其庄子上的土豆不寻常,特意叮嘱秦王多加防范。可谁能想到,我们对庄子严防死守,却没算到他们手里有这等药物,把它下在上游的水源中。” “世间手段千千万,防不胜防。你虽是玄门中人,也非事事都能算到,更何况是这等细节。” “嗯。我明白。”李淳风转头,“此事了结后,师兄有何打算?” “我会与孙老离开。” “就算不便让太子与圣人知道,小郎君也不打算见见吗?” 袁天罡顿了片刻,轻笑起来:“往后会有机会的。” 第51章 第 51 章 吴峰脚步飞快,身形略有些踉跄,跌跌撞撞走出好一段才停下来,扶着树干喘气。他转身回望远到已然看不见的屋舍,神色间透出几分挣扎。三枚铜钱在掌心隐隐发烫,拳头的力道握紧握紧再握紧,铜钱边缘硌着皮肤逐渐生出痛感。 他借助这份痛感提醒自己,告诫自己,不能乱,不能中袁天罡的计。死劫在前,袁天罡所说半个字都不可信。这是袁天罡对他发出的挑战。他只需躲过了死劫,便能顺手将死劫还给袁天罡。他们之中必定只能存活一人。 吴峰几次深呼吸,努力将动荡的情绪平复下来。他磨搓着手中的铜钱暗自思索。袁天罡布下的死劫会应验在哪里?眼角余辉不自觉扫向右后方不远处的树后。虽然没有看到,但他清楚那里一定有人。 在长安,他的身边从不缺钉子。以往出门还会注意遮掩,必要时还要用些障眼法迷惑对方,今日却未有。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死劫非是能随意设置,需得借用天时地利与人和。袁天罡能借用的人是谁? 李渊?李世民?李建成?或是李元吉? 李唐皇室皆有可能。 那么何人最不可能与他牵扯,为他所用?何处最安全? 吴峰眼珠转动,不过片刻,已然有了主意。 太极宫,甘露殿。 李渊一边翻看着调查资料,一边听着钱九陇的奏报。 “自从在太史局诸人车轮战比试之下仍旧稳占上风,又展示诸多戏法,被人误认有神通后,吴峰在京中风头无两,时有达官贵人上门请其出手,或是测吉凶,或是算前程,或是看风水,样样都有;宴会请帖更是纷至沓来,多不胜数。 “吴峰对这些邀约的态度不冷不淡,非是每个帖子都接,但偶尔也会挑两家前往。所选的都是大型宴会场所,赴宴的人不少,身份非富即贵。除朝堂官员,还有皇室宗亲。” 李渊会意:“也有尹家?” “是。尹家主动请托吴峰两次,宴请一次。这三次是摆在最明面上的。除此之外便是这些宴会场所,因同处一室,两者也有过短暂的会面和交谈。并且,有两次宴席,太子与齐王也在场。” 钱九陇将头埋低了些,单纯平铺直叙,只说事实,不添油加醋,不迂回婉转,不加揣测,更不携带任何私人观感。 李渊手指翻页,果然在后面看到了李建成与李元吉的出席情况。 这类聚会,人员众多,济济一堂。举办者都是有身份的人,甚至还是皇室,因此李建成与李元吉给几分面子出席完全在情理之中,属实正常,并不突兀。 只是…… 李渊压下心头思绪:“接着说。” “是。还查到土豆出事前两天,齐王与吴峰几乎前后脚出现在同一家食肆。一个在天字一号包厢,一个在天字四号包厢,中间隔了两间房。但未曾查到两人是否会面。 “似这样的情况尹家也有。譬如同一天去往同一场所。虽然彼此未曾见面,但或是你走我来,或是你来我走。有同时存在于同一地点的时候,也有彼此错开的时候。但便是错开,中间相隔的时间也不长。” 李渊微顿,眼睛眯起。 别看表面未曾见面,但是不是真的没见面谁知道呢?譬如包厢是否有暗格,是否有后门等。即便当真未曾见面没有交集,可若是前脚走的人将东西藏在某处,后脚来的人便可根据指引将之取走,既能消息互通,又不惹人眼,倒也便利。 “我们盯了吴峰这么久,发现他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平日里不论发生什么事,神色都较为平淡,从未见其有明显情绪起伏。但今日他在屋内忽然传出大笑,没多久便匆匆出门。” 李渊转头:“屋内?当时除他还有谁在?” “他的弟子小梁。小梁留在府中,并未随他外出。” 李渊蹙眉:“他去了哪,做什么,跟着了吗?” “有两人跟去,尚未归来,但看他们留下的印记,该是出了城。” 话音刚落,便见内侍急匆匆入内,身后跟着一人,钱九陇认得,那是他的副将,也是调查监视吴峰的主要负责人。 但见其面色铁青,神色冷沉,直接跪拜请罪:“圣人,跟踪吴峰的两个探子全死了,吴峰不知所踪。” 李渊钱九陇尽皆大惊。 探子最后留下的印记显示他们去了城外,可让人意外的是他们的尸体并非在城外发现,而是在城内,还是坊间一家生意不错的糕点铺。 李渊被众人簇拥着走进来,绕过铺面前厅来到后舍,便见屋中摆放着两具尸体。长安府的官差与仵作都已到场,正在验尸与勘探现场。 长安令上前见礼,然后开始禀报:“不论店前还是店后,几乎没有什么打斗痕迹,两个死者都是被一刀毙命。” 李渊蹙眉:“附近都是邻里,甚至左右皆为商铺,来往行人也不算少,没人听到动静?” “已经问过了。没有。” 李渊面色又沉了一分。 几乎无打斗痕迹,邻里未听闻异常声响,一刀毙命。 这代表什么?即便对方是趁人不备,也必定训练有素、身手利落,没有给予探子反应的时间与机会,下手快狠准。 眼角余辉瞥见地上散落的纸张,李渊伸手捡起来,纸张四四方方,应该是平日用来包裹客人所购买糕点的,上头还盖着店铺的印记——八宝斋。 这名字很是眼熟,有关吴峰的调查资料上便有。 钱九陇解释说:“吴峰入京这段时间很喜欢吃这家店的糕点,常有购买。” 李渊眉毛拧得更紧了,一言不发,静静看着长安府的人上上下下忙活。好一阵后,长安令再次上前:“圣人。” “说!” “在前厅发现有未擦拭干净的血迹。根据现场环境初步推测,他们应该是跟着吴峰前后脚入店,一进来就被捂住口鼻,束住手脚,一刀割喉。随后对方将尸体拖入后方,藏在柜子里,擦拭掉前面的血迹,紧急撤退。 “他们临走前关了店门,在门口贴上东家有事的告示,但约莫是走得急,门未关严实。有顾客前来买糕点,瞧见告示本已打算离开,因觉得脚酸,便靠着门揉了揉,哪知门开了。 “顾客以为还有伙计在收拾还未离开,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便想着自己去取份糕点,把银钱放柜台上用东西压住,留张字条说明。如此也不算白跑一趟。他是老顾客了,以往前来买东西,东家与伙计忙的时候,也是这般自取。 “他对店里的布置不算陌生,见柜台上的笔墨打翻了,便去后头另拿一副备用的。谁知刚走到后面,便瞧见从柜子里流出的一地鲜血,打开柜门一看,竟是两具尸体,顿时唬了大跳,惊恐之下叫喊出来,这才被人知晓。 “另外在后院柴房发现两把刀,上头有血迹,从刀身长短以及刀刃厚度来看,与两位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基本吻合,可以判断为凶器。” 李渊挑眉:“他们没把武器带走?” 长安令摇头:“应该是不方便。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不论是杀人还是撤离,都是临时起意,非早有决定。事发突然,现场处处可见仓皇痕迹。臣派人询问了左右邻舍,一个多时辰前,有人瞧见店铺东家在关门,还问他怎得时辰这么早便不做生意了。 “东家说老家出了点事要回去办。那人还奇怪他走了,伙计还在,生意可照常做。他说这次要回去好几天,没法管事。店里原料等也不够,是需重新采买的。正巧,趁这个机会给伙计放几日假。 “那人听了这话,只以为他是不信任伙计,不愿托付银钱购买食材原料,便也没犯忌讳多问,就此作罢。 “他们要走,只能从前门,后头无路,又是青天白日,坊间人来人往,简单行装可以收拾,小匕首小利器可以藏身,但似这种大刀便不太方便了。就算用布包裹也会有他人侧目。许是为了避免惹人生疑,他们直接丢弃在柴房,没有带走。” 事发突然? 突然二字从何而来?他们虽疑心吴峰,也查到了些端倪,可单凭现下他们所掌握的东西,对吴峰而言应当是远远够不上“突然”之说的。 他若自觉面临暴露的风险,也该是沉寂下来,静待时机悄然脱身。或是求助尹家,甚至是尹家背后的人助他脱身。似这般杀人逃离,闹出偌大动静,必定有其他缘由。 那么这缘由为何?而这家店的东家与伙计又是什么人? 李渊沉声再问:“这家店开设多久了?东家与伙计都查了吗?” “开了约莫三年,做糕点的手艺不错,在长安颇有名气。东家姓谢,店内做事的伙计有三个,都是这三年里陆续招来的远亲及老乡,他曾说如此做是为了帮扶族中乡里,还因此被人赞过不忘本。” 李渊凝眉:“三个伙计全是?” “全是。” 李渊冷哼:“也就是说,这家店内的人,如今是一个都找不到了?” 长安令低着头,沉默以对。 钱九陇提着刀上前:“圣人,这刀有问题。不论从厚薄、长短、大小、材质以及刀柄的设计等各个方面来看,都与当初在水云观掳走中山王贼人所用兵刃极为相似。” 李渊瞳孔收缩。掳走中山王的贼人?窦建德的旧部! 再一想水云观之事,若吴峰早就跟窦建德的人有牵扯,那么他在水云观一事中便必定非是无辜。 李渊本以为他最多是与尹家合谋,却不想竟然还牵扯到窦建德。 三年。这家店开了三年。 三年前的现在,窦建德才刚死没几个月呢。原来那么早所谓的窦氏公主就在布局了。她们秘密潜伏,不声不响,竟是将人直接安插在长安,在李唐的皇权中心,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若不是因为吴峰,他或许还发现不了城内藏着这样的奸细。 吴峰…… 李渊陡然一震。若说吴峰与窦氏的人脱不开关系,那么尹家呢?甚至是李建成与李元吉呢?他们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李渊深呼吸,篡紧双拳:“走,去见见吴峰的小徒弟。” 自接到探子身死,吴峰不知所踪的消息,李渊便当即下令,封锁吴宅。此刻,整个宅邸内外皆被层层包围,守卫森严,便是一只麻雀也别想飞出去。 小梁坐在书房,面对敞开的大门,静静看着院中伫立的卫队,不哭不闹不发一言,甚至一动不动。直到李渊走来,他才终于有了反应。 他的双手微微震颤,眼睫抖动,缓缓站起身来,跪拜行礼:“参见圣人。” 他与吴峰不同,心中仍旧保留着一份对皇权的畏惧,以至于即便极力控制,他的声音也还是带了两分颤抖。 李渊坐于首位,有钱九陇在侧,内外诸多卫队林立,并不惧他一个十多岁的青涩少年,冷着脸讥嘲:“你不是吴峰唯一的亲传弟子吗?他怎么把你给丢下了?” “师父不便带我,我也不能让自己拖累师父。” 李渊冷笑:“你倒是孝顺。难道不知留下便是死?” “知道。我的命本就是师父救的,还给师父又如何?我能多活几年,已是赚了,不亏。”小梁神色平静,没有怨怼,更无仇恨,他看向李渊,“圣人有何疑问尽管直言。师父临走前曾有交待,让我不必顾忌,所知皆可告知。” 此话一出,李渊非但不喜,反而大怒。 临走前交待?可见吴峰突然出门之时便想好了不会再回来,也算到自己会亲自审问。他连小梁的应对都想好了。 从水云观到京中,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一一在眼前划过。 李渊还有什么不明白,从他与吴峰见面开始,便入了吴峰的套。吴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心算计的。所谓的算卦看诊,所谓的戏法神通,全部都是。更进一步说,他们的第一次会面也不例外。吴峰是把他耍得团团转啊。 想到自己还曾当他是神算,将他与智仁法师和袁天罡这样的人物并列,李渊更觉不能接受。被欺骗的愤怒盈满心头,他抬腿一脚将小梁踹翻:“说,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你们与窦建德的人是什么关系,水云观与八宝斋是怎么回事!” 小梁捂着胸口,挣扎着重新爬起来跪好,这才开始准备说辞:“这些年圣人一直在寻访能测会算之人。此事虽未放在明面上,但私底下动作不断,今岁更是频繁,甚至多次调查孙药师与袁天罡的下落。 “窦氏的人隐约有所察觉,认为可以从中图谋,于是也开始寻访此等能人。他们意外遇见我师父,便巧言利诱师父为他们办事。师父怎会看重他们给的那点利益,自是不放在眼里的。但师父有自己的心思,仔细考虑后终归是答应了。 “仁智宫地处宜州,距离孙药师的祖籍不远。师父知道,仁智宫成,圣人必定会来。因此提前到达,选取距离行宫不近不远的水云观借宿,在水云观行义诊算卦,将自己的名气打出去。 “师父说只需圣人听闻,一定会来。而圣人来此的目的本就是寻访孙药师,必会对当地的奇闻异事多加打探,不怕你听闻不到。 “将你们引来水云观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想办法把你们留下。师父故意提到后山涧泉,便是知道小郎君爱玩爱闹还爱吃,绝不会放过涧泉的鱼。又同圣人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是知道越是如此,圣人越会上心,自然也就越想留下探查个究竟。 “师父原本觉得单单只是如此恐怕不够,还留了些别的手段,却又怕做的越多破绽越多,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先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你们会留,师父便没再画蛇添足,欣然下山。圣人一路派人跟着我们,这点师父早就知道。” 李渊眸中放出寒芒:“所以你们这数月来的种种,包括云游所做一切皆是故意为之,做给朕看的?” “是。” 一个字,斩钉截铁,宛如一盆油浇上去,致使李渊心火猛涨。 “原本按照我们的计划,今岁不会入长安,至少要等个数月半载,时过境迁才好。但三月前,师父发现星象隐隐有变,心绪不宁,再三思量后改变计划,转道前来长安。彼时他并不知这异变是什么,后来知道了,是土豆。” “土豆……”李渊目光如炬:“土豆被毁是你们所为?” 小梁没有直接回答,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八宝斋是早年窦三娘设置的。” 钱九陇恍然:“窦三娘?窦氏公主?” 小梁点头认下来:“长安不比别处,能留下个据点不容易。因此窦三娘对这些人从不轻易发出指令,她并非奢望他们凭借一个糕点铺子就能达到什么高度,弄来多少有用的情报,只是想在李唐中心安插一步闲棋,以备哪日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师父用上了。” 小梁微微抬首:“说来我们与八宝斋的传信能如此顺利,还多亏了圣人。入住宅邸之后,师父无意间提起想吃绿豆糕,我起身要为师父去买,府中的门房自告奋勇说他去,买回来的正是八宝斋所售。 “后来师父每次想吃糕点,都是这位门房去。前几次的糕点门房都细致检查过,没有问题才送过来。但这样的次数多了,次次都没问题,门房便不查了。往后每回到我们手里的糕点都十分完好。自然没人发现里头藏了东西。” 李渊顿住。 八宝斋的糕点在长安名气不错,其中更以绿豆糕最甚。吴峰说想吃,门房大概率去的便是八宝斋。这不是巧合,而是吴峰计算好的。 前几次糕点是试探,是为了安门房的心,其中必定什么异常都没有。在门房懈怠后,真正的传信才刚刚开始。而此时门房已然笃定糕点无碍,不会再查。其他探子也都知道门房是自己人,不会去追寻。难怪……难怪这么久没发现他们半点端倪。 好深的心计,好高的手段。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妙啊。 李渊几乎气笑了。他万万没想到,各处未发现的问题,纰漏竟出在自己人手里。 “糕点铺的人根据师父指引查到中山王的庄子,探听到土豆的信息。他们不想看到李唐拥有这样高产的粮食,借此笼络民心,稳固江山。师父也同样不想中山王获得此番大功德,两方一拍即合。一个出力一个出药,将土豆全盘毁去。” 李渊浑身一震:“大功德?” “师父不知土豆究竟为何,但他算过,此物若用法得当,能活万民。岂非是大功德?” 李渊蹙眉,心有疑惑:“你师父与承乾有仇?” “无仇。” “那为何要针对承乾?” “师父针对的不是中山王,而是师伯。” 李渊愣住:“你师伯?袁天罡?” 他们师兄弟的事同承乾有什么关系? 小梁微微抬首:“师伯曾为中山王除过梦魇,并留下批言。我们不知晓师伯的批言具体如何说的,但他一定有所隐瞒。不然中山王明明是紫微入府,为何偏偏有人为他引天魁星光做遮掩? “紫微尚幼,光芒过盛并非好事。月满则亏,刚过易折。师伯这么做是想瞒天过海,护紫微成人,等到他真正成为主宰的那一天,居北辰,众星拱之。” 紫微为帝星,北辰为帝星居所。 众星拱之……天下何人能得众星遥拱?更别说小梁点名了“主宰”二字。 钱九陇深吸一口气,低眉顺手,眼观鼻,鼻观心,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轻慢下来。他甚至不敢去看李渊的神色。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压根听不见。若是能消失,那就更好了。 李渊浑身一震,一瞬间被他这些话惊住了,神色大骇,可转而又生出疑惑,眸中幽光闪过:“这些话是你师父教你的吧。你自己可说不出来。”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小梁不语。 “我明白了,你师父与袁天罡有仇有恨,他寻不到袁天罡,便想借承乾……不,或者说他是想借整个李唐来与袁天罡斗法,可对?” 事到如今,尤其小梁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李渊怎会还猜不出吴峰的目的? “你们一再欺骗于朕,死到临头还在切词狡辩,挑拨朕与承乾,你以为朕还会信吗?” 小梁摇头,不承认也不反驳,只道:“信与不信全在圣人。” 李渊身形微顿,心头颤了颤,很快又将这份不安压下去,神色恢复如常。将他当猴耍了这么久,还想继续耍?真把他当傻子呢! 他不能上当,不能上当,绝不能再上当! 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钱九陇立刻跟上,走出宅门,李渊脚步停住,吩咐道:“押入大牢,严加看管,对于吴峰和窦氏的事,再详细问问,让他供述清楚,将口供呈给朕,朕便不亲自审了。” 钱九陇低下头:“是。” 想了想,李渊又道:“今日这些话……” 钱九陇会意,将头又埋低了两分:“臣什么都没听到。” 李渊幽幽看了他好半晌,终是收回目光。钱九陇跟随他许多年,这份忠心他还是信的。 “先前对吴峰的调查,仍旧查下去。” 钱九陇怔住,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那些与他同天出现在同一场所的人,以及与他出席过同一宴会的人,不论身份高低,全都查查。” 很好,懂了。不论身份高低,也便是暗指太子与齐王也在其列。 他们查了吴峰这么久,一直没查出异常端倪,这不正常。吴峰本事再大,凭他一个人也是做不到的。他背后必定有人相助。或许有窦氏,可单凭窦氏绝对做不到。 但若是自己人,是对他们的耳目与手段知之甚详者呢? 钱九陇将头再低了两分:“臣明白。” 对他的态度,李渊很满意,微微点头,转身离去,回到甘露殿,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致出神。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这般站了良久,直到金乌西坠,日光渐微,才挪动身子用食安寝。 次日一早,刚起床,钱九陇便来了。 “这么早入宫可是查出了什么,或是小梁又招供了新东西?得知窦氏与吴峰的去向了?人抓回来了吗?” 钱九陇摇头:“吴峰死了。” 李渊:!!! 突然就死了???怎么回事!!! 第 52 章 吴峰之死。 一夜之前。某林中小屋。 吴峰坐在桌前闭目养神,糕点铺的东家从厨房端了两碗汤面进来,一碗置于身前,一碗递给吴峰,开口道:“现在夜色深了,不适合赶路。寒冬腊月,夜宿荒野既不安全,又过于寒冷。 “这间屋子是我春日踏青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早年也有人居住,那人无儿无女更无旁亲,死后无人继承便废弃在此。 “后来周围村民做了些简单整理,就成了大伙儿上山打猎、下山办事,误了时辰或是途遇雨雪等情况的避风歇脚地。虽然破了点,总好过没有。这天气我瞅着又要下雪了,晚上外面可呆不住。” 说着,东家又取了双筷子,擦拭干净后递给吴峰:“屋里备了柴火,还有口砂锅,虽破了点,勉强倒是还能用,可惜没有粮食。幸亏我带了两捆挂面,不至于饿肚子。” 东家夹了一筷子面,吹了两口,吸入嘴中,眼眸眯起来:“这中山王小小年纪倒有点本事。别的不提,光这挂面就不简单,便利易煮不费事,出门在外囤上两捆最合适。” 说完,眼见吴峰不动,劝道:“咱们走得急,没法准备充足。我知道这面清汤寡水,是简单了点,委屈先生了。先生将就着吃点吧。待明日到了下个城镇,我去补充点干粮,再想办法弄辆马车,赶路也快些。” 吴峰并非是嫌弃吃食,以往云游,突发情况多,错过宿头的事情常有发生,在吃住上他没那么多讲究,是能吃苦的。但死劫在前,他心里存着事,有些心不在焉。 “吴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已经离开长安,每日出城的人那么多,我们特意做过乔装,他们不会那么快找来。先吃点吧,吃完睡一觉。养足精神才能更好的赶路。” 吴峰微微颔首,埋头开始吃面。东家见了,笑起来:“就该这样。先生可是公主的座上宾。公主重视得很呢。若这一路先生瘦了,等会合后公主瞧见,我可是要挨骂的。” 东家为人爽朗,一张嘴皮子利落得很,便是吴峰不说话,也能一个人把场子热起来,使气氛不显得尴尬沉闷。有他说笑打趣,吴峰的心情略好了些,偶尔也会答上两句。 不一会儿,面碗见了底,吴峰刚放下筷子,便听厨房砰砰几声,他一顿,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想前去查看究竟,不料刚站起身又摔下去,顿觉头晕脑胀,浑身无力。 他猛然看向空空如也的面碗,又看了眼面前安然无恙的东家:“你……是你?面……面有问题。” 吴峰大骇。死劫……他恍然反应过来,死劫不在于袁天罡! 窦氏与袁天罡毫无交集,非是袁天罡能利用的人。尤其袁天罡要护李承乾,是站李唐的,与窦氏成对立面。他本以为选择袁天罡无法插手的力量,快速远离长安,就能避开死劫。哪知这死劫不在袁天罡。 袁天罡没有骗他!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药效袭来,砰一声,栽倒在桌前,失去意识。 吱呀—— 木门打开,东家起身作揖:“闵先生。” 闵崇文淡淡扫向吴峰,东家言道:“一切按照先生吩咐。吴峰的面里既有迷药又有毒/药,但其他人的面里唯有迷药,是不至死的。” 他与伙计共事日久,是有感情的。他想杀的只有吴峰,迷晕伙计只是不想伙计发现碍他的事。可终归是会发现的。 东家张了张嘴:“先生,公主说让我们配合吴峰,若遇危机,护吴峰出城。” 闵崇文抿嘴:“你不是已经护他出城了吗?” 东家蹙眉:“公主还在等着吴峰。” 闵崇文转头:“我们花了多少功夫多少精力,历经多少困难来到长安,又花了多少时间才在长安站稳脚跟,把据点扎起来。这其中的艰辛,你比谁都要清楚。” 东家哑然,是啊,长安的糕点铺是他一手经营,三年来的辛劳与苦楚谁人有他懂。 “吴峰想在李唐搅弄风云,想对付李承乾,都可以。甚至他若能打入朝堂,成为我们安插在皇权中心的一颗棋更好。但结果呢?他本不该与你们有直接接触,却突然进入店铺,还带来了探子,让你们帮忙解决。你们能怎么办?” 东家拳头缓缓篡紧。紧急时刻他毫无办法,甚至没有时间思考。土豆之事,李唐本就查得严,已隐隐查到几分线索,吴峰的出现再让探子注意到店铺,他们暴露的风险就更大了。彼时,他们能做的只有顺从吴峰,先下手为强。 可如此一来,他们苦心经营三年的据点便毁了。多年辛苦,付诸东流。他怎么甘心?怎么甘心呢! 闵崇文将他的不忿不平收入眼底,叹道:“公主重视吴峰,是想让他打入李唐内部,传递消息,挑拨离间。可他是怎么做的?突然来这么一招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李唐他是再也回不去了。既然已经不能藏于李唐皇权中心,对我们有何用?” 东家略有犹疑:“便是离了长安,他还有些能卜会算的本事,或许……” 话未说完,闵崇文嗤笑:“他若真那么能卜会算,怎么算不到自己会死在你手里?他那些戏法都被李承乾拆穿了,而那些所谓的测算本事……呵,你怎知不是李建成为他造的假?” 东家眉宇一凝。闵崇文神色闪了闪,接着说:“他说是要借李建成之手,更好的打入李唐内部,可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呢?倘若他是为李唐服务,故意借此接近我们接近公主怎么办?到时公主危矣。” 东家脸色大变。 闵崇文再加一捧油:“主公亡故三年,窦氏只余公主一人,公主若有疏漏之处,我们得想在她前面,不能让她有半点闪失。” “闵先生说得对。”东家抬头,“可若公主知晓后问罪……” “放心,我会与公主说清楚。” 东家松了口气,闵先生可是公主的左膀右臂,公主即便看重吴峰,也绝不会越过闵先生去。况且闵先生说得不错,吴峰此人不可信。 “一切皆是我的主意,皆有我来承担,你无需顾虑。”闵崇文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一秒突然发难,将他拉过来,一把匕首直刺心脏,没入刀柄,然后手腕翻转,往喉头划去。 东家瞪大眼睛,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张着嘴还没开口,喉咙被划破,身子轰然倒下,声音卡在喉头,只余呼呼的杂音,再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词。 闵崇文转身,上前两步利落地在吴峰身上也划了两刀。一刀心口一刀割喉,与东家一样。这两处都是命脉,再加上药物,三管齐下,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来。 当然他也没忘了厨房的伙计,依样画葫芦,还是每人两刀,对准心口与喉头,雨露均沾,一个也没落下。 做完这些,闵崇文返回正屋,一边擦拭匕首,一边静静看着鲜血自吴峰与东家的身体泯泯流出,一地殷红。 吴峰中了药,动弹不得,唯有颤动的眼睫宣示着他此刻的痛楚。东家不同,他的浑身抽搐着,喉中不断发出啊啊的声响,双眼紧紧盯着闵崇文,眼厉如刀,仿佛能杀人。 他半点不惧,就这么等着,看着他的动静越来越小直至消失,确定几人全都咽了气,才转身离去。 若说吴峰完全是靠李建成造假出来的,其实不然。他的确有些本事。即便存有私心,若目的相同,未必不可吸纳成为他们的一员。可惜此人行事无忌,只顾自己,不好掌控。他不会效忠任何人,不论是李建成还是窦氏,于他而言,皆是利用。 尤其他的目标是李唐却又不是李唐,是李承乾却又不是李承乾。他们的目的在某些方面吻合,在某些方面却大相庭径。这样一个人,还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不论放在外面,还是放在窦氏,都是隐患。恐会闹出乱子,坏了他们的计划,必须尽快除之。 至于窦三娘那边如何交待? 闵崇文勾唇,还有李唐在前面挡着呢。李建成可是存了心要弄死吴峰的。至于是不是他动的手,他自然不会承认,窦三娘也无处可考。 甘露殿。 钱九陇阐述着木屋内的情况。 李渊挑眉:“又是一刀割喉?” “不只割喉,心口那一刀也很深。另外除了表面可见的这两处伤口外,体内还有迷药。” 李渊眼珠动了动:“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有。”钱九陇点头,“从现场痕迹和上下山的足迹来看,该是六人上山,一人下山。” 吴峰东家与三个伙计一共五人,加上凶手便是六个。 钱九陇神色凝重:“从糕点铺子的情况来看,窦氏这几个人的身手不俗。若凶手只有一个,是怎么做到一对五的?即便出其不意,趁人不备,也最多攻下一人,其余人自会警觉。若说是用迷药,他与这几人莫非熟识?否则是如何下药? “还有更奇怪的一点。三名伙计体内的都是迷药,吴峰体内既有迷药也有毒/药,可致命。但那位东家体内无药,只有表面的伤口。” 确实很奇怪。迷药,毒/药,心口,喉咙。数管齐下,这是完全不给人半点活命的机会,堵死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疏漏。这手法与窦氏并不相同,比窦氏更谨慎。本以为是窦氏内讧,可这么瞧着不像是同一批人。 凶手若不是窦氏的人,如何能接近他们,还能下药呢? 李渊只觉得此事迷雾重重。忽然,他想到某点,若说要接近他们,可不一定要与窦氏相熟,吴峰也一样。 他抬头望向右方,透过窗户看过去,眼眸深邃。 “查!给朕查清楚。尤其要将长安城里里外外都梳理一遍。既然有一个糕点铺,怎知没有第一个。一旦揪出,全部革杀。” “是,臣遵旨。” 钱九陇走后,李渊起身走到窗口,仍旧眺望着前方。 是这样吗?是他猜想的这样吗? 不,不是,不能是。 东宫。 李元吉焦躁不安,来回踱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父亲怎么把吴宅给封了,将小梁抓起来。还有吴峰,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了?” 短短一天的功夫,形势巨变,他甚至没搞明白是什么情况,至今云里雾里。 李建成将手中资料递过去:“看看吧。” 李元吉狐疑接过,看完后面色大变:“吴峰是窦氏旧部的人?” 李建成摇头:“未必,但他与窦氏绝对有牵扯,或者说有合作。” “那他跟我们……”李元吉深吸一口气,低头继续看资料,越看脸色越白,越是心惊,“糕点铺那些人去过李承乾的庄子附近,甚至我的人还接触过他们,对李承乾庄子上土豆的怀疑,是从他们话中发现的蹊跷。并且当日大哥不许我动土豆,我去问吴峰索要药物时,他……” 李建成抬眸:“想明白了?” 李元吉身子一晃:“我被他利用了!” “不。”李建成叹息,“准确说,是我们被他利用了。你,我,甚至是父亲,都被他利用了。” 李建成轻嗤,何止如此。甚至吴峰同糕点铺用糕点联络的法子只怕也是从他这里得到的灵感。呵,呵呵! “该死!死了好啊!”李元吉咬牙切齿,双目赤红,手掌将资料攒成一团,不断用力,纸张啥啥作响,指骨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吴峰是死了,可小梁还活着。” 李建成一句话让李元吉宛如醍醐灌顶,猛然清醒过来。 对,现在不是追究吴峰欺骗他的时候,而是要想想如何善后。不能让父亲知道他们与吴峰有合谋,不能让父亲知道他们曾利用吴峰针对李承乾,甚至毁了土豆。 李元吉张了张嘴:“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建成闭上眼睛:“我已让人打听过了,小梁并没有供出我们,对我们的事,他一字未提。至少现在不曾提。” 现在没供出不代表之后不会供出。 以目前手中的情报来看,小梁的说辞是吴峰交待的,吴峰此举必有深意。这份深意指向何方,李元吉已经不想去猜测了。他只知道一点,若小梁得知吴峰已死,那么吴峰的交待还管用吗?他还会遵循吴峰的意思吗? 若他不遵循,那么供出他们只分早晚而已。 李元吉双拳紧握,心一横:“我去弄死他!” 转身便要离去,却被李建成抓住手腕:“莫冲动。” 李元吉咬牙:“小梁绝不能留!” “是不能留,但不可贸然动手。吴峰已经暴露,父亲必会对他进行彻查,如今查到多少我们不得而知。可你以为父亲没有怀疑吗?吴峰刚死,且死得蹊跷,若小梁再死,你觉得父亲会怎么想?” 李元吉一顿。谁最容不得吴峰与小梁活着?不可能是窦氏,只可能是怕他们供出自身的“自己人”。 李建成再劝:“天牢严防死守,且时机不对,若此刻我们出手杀人,动静过大,便是不打自招。” 李元吉恨恨跺脚:“那你说我们怎么办!就这样不管吗?他若是供出来不也一样?” “吴峰没有料到自己会死,他没让小梁供出我们,为的什么我大约猜到几分,左不过是留着我们,让我们去对付李承乾。我们于他而言还有用。 “小梁被关,死罪难逃,绝无活路。他自己也明白这点,却依然甘愿为吴峰牛马。可见他心里对吴峰的恩情十分看重。他若看重,必会在意吴峰所愿,便是知道吴峰死了,为了他所愿,或许也不会招。” 李元吉蹙眉:“或许?万一呢?” “我不会让这个万一出现。” 李建成目光凛冽,小梁心思不深,他有信心能稳住他。况且,他不会把希望全放在小梁身上,自然会准备第一方案。 他们与吴峰之间的联系多数时候都非自己出面,用的皆是尹家人。少有的几次会面,小梁均不在场。可见吴峰对小梁是存着戒心的。既有戒心,便不可能事事与小梁说。那么他们便可操作一番,必要时弃车保帅。 宏义宫。书房。 李世民将手中的情报递给房玄龄与杜如晦,一人看完尽皆皱眉:“殿下怀疑吴峰的死与太子有关?” 李世民不答,反问道:“一位怎么看?” 杜如晦摇头:“以目前我们所得知的信息来看,应该不是。” 房玄龄轻笑:“是不是不重要。不是我们也能把他变成是。” 李世民侧目,杜如晦眼珠微动:“你是说……” 话语未尽,但在场几人都心领神会。 房玄龄看向李世民,“太子很聪明,昨日吴峰久不回府,他便有了猜测,那时探子的尸体还未发现,圣人也没封锁吴宅,东宫便已开始动作。想来现在已经将自己与吴峰的来往痕迹都清扫干净了,我们如今能查到的唯有尹家。” 李世民点了点桌子:“尹家留下的痕迹太大,不好清扫。与其冒险,不如留着,必要时,行弃车保帅之举。” “对。若真到了那一步,尹家逃不脱,自然会愿意为太子背下所有罪名。因为他们很清楚,只需保住太子,他日太子登基,他们还有希望。若太子败了,他们将再无活路。” 李世民抬眸:“所以一位的意思是……”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继续说:“敢问殿下,以您对圣人的了解,便是尹家与小梁供出太子,会如何?” “如何?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指不定还会暗中遮掩。毕竟他可还需要东宫帮他压制我掣肘我呢。”李世民一声冷嗤,转瞬又道,“不过若非东宫出手,他不至于被吴峰骗这么久,被人当猴耍的感觉可不好。 “这份耻辱他会记着,心里自是不舒坦的,难免迁怒东宫。水云观之事后,他与东宫之间便有了根刺,若再有今次之事,这根刺就越深了。” “殿下可想让它扎得更深些?” 李世民望过去。房玄龄道:“若尹家与小梁招供,查清根底,太子所为也不过是借吴峰行诡玄批言之事,意欲让圣人疏远小郎君。便是有毁坏土豆之举,也皆可归为东宫与秦王府之争。 “殿下与太子矛盾日久,凡事牵扯到这点,有争储的名头掩盖,许多事情的本质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圣人虽疼爱小郎君,却有更在意的东西。 “既然左右都不能将太子拉下马,不如不拉。非但不拉,我们还要帮他一把。需知,有时候证据确凿,事情清明不如遮遮掩掩,看一半藏一半。” 杜如晦眼眸微亮:“事情若清清白白,便什么都一目了然了。若是遮遮掩掩,才更有让人遐想的空间。为何要遮遮掩掩,掩的是什么?只是这样吗?会不会还有别的?人心便是如此,有些想法是不能冒头的,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会宛如潮水,汹涌着往外喷。” 李世民蓦然明白过来:“父亲多疑,必会越想越深。他会想太子会不会与窦氏有关?甚至会想在水云观时,芸娘对太子的指控又是否藏着深意?” 水云观中,芸娘想栽赃李建成来遮掩窦氏,可若李建成与窦氏本就有牵扯呢? 窦氏想复仇,目标主要在秦王府。对于李建成,未必不能达成暂时的联盟。毕竟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这般一来,水云观一事的“真相”到底为何?李建成是不是故意上山,以身涉险?如此一来,若窦氏的计谋得逞,他便可借杨文干的兵马逼宫继位;若窦氏的计谋失败,他也能将一切推卸,全身而退。 看,最后的结果不正是如此吗?李建成可是被冤枉的呢。 那么这个“冤枉”到底存在不存在? 李世民勾唇,存不存在都好,即便存在,他也可以让李渊认为不存在。 与敌军联盟、起兵谋反,这性质可比单纯的针对他要严重多了。 “圣人若与太子一条心,殿下想要成大事,阻碍自是要大一些。可若圣人与太子渐行渐远,彼此忌惮,隔阂越深呢?太子会如何?” “父亲支持他,他才能与我抗衡。如果父亲态度转变,不再信他,甚至对他疑心深重……”李世民轻嗤,“那他还有什么胜算?这般一来,便是将他逼入绝境,留给他的只剩一条路。” 他挑眉看向房玄龄杜如晦,三人异口同声:“反兵逼宫。” 唯有反兵逼宫,李建成还有一线希望。可惜逼宫这条路并不好走,此乃九死一生之局,李建成想要成功,还得问问他答不答应。到时他定会让这九死一生变成十死无生! 只需李建成兵败,没有李建成挡在前面为其打头阵的父亲也便不足为虑了,这天下自然脱不出他的手掌心。 杜如晦与房玄龄瞧见他的面色,自然知道他已经有了决断,心领神会,躬身行礼:“但凭殿下差遣。” 李世民嘴角勾起,笑意浮现。 第 53 章 阿耶,支棱起来,干他丫…… 天牢。 小梁靠在墙上,神色迷蒙,眼睛看着前方,目光呆滞,好似没有焦距。整个人一动不动,唯有偶尔的一声咳嗽表示这个人还活着。 “吃饭了。” 狱卒的声音传来,小梁眼珠转了转,本想起身走过去,奈何受了刑,身上有伤,双腿站立失败,只能挣扎着手脚并行,慢慢挪动。 一只破碗自木栏伸进来,放在地上。 小梁微怔,抬眸看向狱卒。这位狱卒他认识,这些天经常见到,是原本就在此任职的,并非新面孔。人没问题,碗也还是原来的破碗,里头是稀粥配咸菜,同样与之前一样。但不对就是不对。 从前不管轮到哪位狱卒送饭,举止都很粗暴,皆是扔在地上,有时候一碗吃食差不多半碗都洒在外头。今日这位狱卒是轻轻放进来的,一碗粥,点滴不漏。 二人四目相撞,狱卒眼中带了几分关切:“吃吧。底下埋了个鸡蛋。你受了伤,我不便带药进来,但弄点吃食还是可以的。似鸡腿这类,吃完有骨头,恐被人发现。鸡蛋或纯肉片没什么问题。” 小梁轻轻蹙眉:“为何这么做?” 狱卒没有回答。 小梁眸光幽幽闪过:“你是来杀我的吗?碗里有毒?” 狱卒双眼带笑:“我为何要杀你?” 小梁继续说:“那你为何给我吃食?我可是圣人钦定的重犯,你这么做便不怕被牵连?” 话毕,他端起碗,一点点吃起来,对于底下的鸡蛋也没有拒绝,全部吞下肚。待破碗见了底,仍旧无事,甚至身体毫无异样。小梁有些疑惑,不是快速发作的毒药,那么是延迟发作? 既要灭口,还拖时间,不怕节外生枝吗? 狱卒将空碗收回来,叹道:“你问我怕不怕被牵连,那你呢?吴峰留下你,便是让你去死,你为何还要帮他?”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但你没死,你活着,你本可以继续活。” 小梁闭上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我孑然一生,师父已经不要我了。便是活着,我又能去哪儿呢。” 更何况他清楚自己是活不了的。圣人不会放过他,太子也不会。 “天下之大,都可去得。吴峰不要你,这世上总有在乎你的人。” 小梁摇头:“没有了,不会有了。我的亲人都死了,唯有师父。” “你确定他们全死了?” 小梁顿住,不解地看向狱卒。 狱卒伸手自牢里抽出几根干草,三两下利落地编成一朵花。 小梁瞳孔收缩:“你……你……” 他猛然反应过来,说亲人全死了,其实并不完全准确。当年家乡遭难,他们一路逃荒,途中各种艰难,小妹意外走失。彼时小妹只有四岁,从小爱哭,每回见她掉眼泪,他就用草编成花朵逗她笑。 小妹…… 一个四岁的孩子,又是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附近全是遭了难饿得两眼发晕的人。饿疯了的人什么都干,易子而食都有。小妹那么点小孩子,无长辈护在身边,会如何?莫不是被人抓去煮来吃了。 他们找了没找到,只以为她已经遭遇不幸。 可若是小妹运气好没死呢? 狱卒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一串手绳掉落下来。小梁瞳孔再次收缩,想拿过来看清楚,狱卒已经弯腰捡起揣入怀中。 小梁不死心,趁势抓住他的衣袖:“那是什么,你哪里来的!” 狱卒一点点掰开他的手,反扣住:“想知道吗?想见到她吗?” “见……见到?” 小妹没死? “你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小梁浑身一震,是太子,果然是太子。他颤抖着嘴:“我妹妹在太……” “嘘。” 小梁立马闭了嘴。他不能提太子,这是不能说的。 狱卒笑起来,松手放开他,“很聪明。若你表现得好,会让你见到她的。” 小梁张着嘴想再问清楚一点,奈何前方来了人,狱卒提起装有碗筷的饭桶转身离去。 是小妹吗? 小梁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将右手抚上左手手腕,那里也有一根手绳,因年代已久,绳结磨损严重,颜色不再。可他仍旧带着,带了许多年。这是家中没有遭难,亲人还在世时,母亲编的。他们兄弟姐妹一人一根。小妹也不例外。 狱卒掉落的那根不论颜色还是编织手法都与他这根极其相似。 手绳,草花。 小梁觉得自己早就认命决定赴死的心又活了过来。他不是不知道这可能不是真的。毕竟不论手绳还是草花都非实证。 母亲手巧,编织草花与手绳的方法与别人不同,可当年也是教过几个乡亲的,并非她独有。再者,那根手绳他只瞄了一眼,甚至未曾看真切。这点未必不是对方故意为之。 但他仍旧愿意去相信,相信那就是小妹,相信小妹还活着。 左右按照师父的计划,本也没打算将太子供出来。那么顺从他们,照他们说的去做,去试试又何妨呢? 万一呢?万一太子仁慈,真的让他见到小妹呢?即便是最后一面,见完再将他灭口,他也甘愿。 他想再见见小妹。 哪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小梁深吸一口气,做下决定。 就在这时,牢房深处传来异动,有人趁送饭的功夫装病诱使狱卒靠近,趁机打碎瓷碗,从后钳住狱卒,用利片抵住他的喉咙,然后窃取了他身上的钥匙与武器打开牢门。 可京畿重地的深牢,怎会那般好逃? 瞬间,听闻声响的狱卒们一个个涌入,将那人团团围住。 一场混乱厮杀就此展开。 甘露殿。 李渊大惊:“你说什么?小梁死了?” “是。死囚越狱,抢了武器砍断两间牢房的木栏,放出四五人,引发□□,虽然□□已经被平息,但小梁却在□□中被死囚扔出来的武器误杀,当场死亡。” “误杀?”李渊蹙眉。 钱九陇低着头,默然不语。看上去是误杀,可谁都清楚,这是早有预谋的。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死囚的牢房距离小梁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并且这位死囚身手不错,因着这点,手脚都是上了锁链的。他是如何打开锁链挟持狱卒拿到武器的呢? 最后在他的牢房里发现铁丝,那么铁丝又是从何而来? “那个死囚呢?” “□□中被砍杀。”钱九陇说完,小心瞄了李渊一眼,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名狱卒,事发后被吓坏了,有些精神恍惚,归家的路上落水而亡。” 李渊冷哼一声。很好,小梁死了,引起一切的死囚死了,连狱卒也死了。做得可真干净。 “这个狱卒查了吗?是落水?” “仵作验尸确定是落水而亡,至于是自己不小心落水还是别人推入水中不得而知。落水的路段较为偏僻,若是人为,那么此人也是精心算计过的,行事谨慎,手法利落,又逢大雨,便是偶有留下点滴痕迹,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李渊眯眼:“他最近都跟谁接触过,有无异常?” 钱九陇深吸一口气:“尹家曾接触过他。” 尹家?又是尹家! “还有……” 李渊大怒:“还有什么,给朕一次说完!” “在小梁的尸体旁边有一行血字,应该是他在弥留之际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想来那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力有不逮。 “我们发现之时大部分字迹已经被人擦去,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完整的字,似是‘子’,以及另外半个字,仿佛‘窦’的上笔。 “当时场面混乱,也没人看到是谁擦掉的字。只能猜测,擦字的人也较为慌乱,动作并不利落。中途或许还有暴露的风险,他只能匆匆用稻草扫了几下,便回归队伍,没能擦干净。” 李渊脸色黑沉。 若是窦,极大可能指窦建德。但“子”是什么?儿子,孙子,或是其他?有很多后缀为子的词,其中甚至包括太子。 借狱卒之手引发□□弄死小梁,然后以意外终结狱卒,把尾巴扫除干净。这一套可谓行云流水。李渊气得将手边镇纸扔了出去。 同一时刻,比他更震惊更气愤的还有李建成。 李建成厉声质问李元吉:“是不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大哥,你都说了不能动,我怎么敢动。” 李建成眼里如刀:“土豆我也说了不能动,结果呢?” 李元吉气急败坏:“这次真的不是我。我就做了土豆那么一次,就这么一次没听你的话,结果还被吴峰给算计了。我怎么敢,我怎么还敢!大哥,你信我。” 见他表情不似作伪,李建成便知他说的是实话,可心情非但没有舒缓,反而更加沉重,脸色也越发不好看:“是老二!一定是他!” 狱卒确实是他找的人,但他并没想杀小梁。老二盯着他,知道他的计划,于是将计就计! 李元吉怔愣:“二哥?他会这么好心帮我们灭口?” 李建成轻嗤:“好心?他可不是好心,他的心黑着呢!” 适时,内侍战战兢兢敲门,还没开口,李元吉怒吼:“干什么!” 内侍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禀报:“太……太子殿下,魏冼马求见。” 李建成一顿,抬手安抚李元吉,将魏征唤进来。 魏征带来一封信:“今日内子见屋中柴火快要用尽,新买了两捆柴火,便想将旧的挪出来先用掉,清理的时候,在柴火角落里发现这封信,封上写明,殿下亲启。” 给他的信,送去魏征府上,还是以这样鬼鬼祟祟的方式? 李建成心中疑窦丛生。 魏征自然明白他想什么,蹙眉道:“家中柴房门窗可通外街,信件很薄,可从缝隙塞入。若如此,臣与内子确实难以察觉。内子素来有习惯,买了新柴火,会将旧柴火挪到外面先行用掉。臣问过了,原来的柴火是在三日前所购。” 也就是三日前清理的时候还没有这封信,信只能是那次清理后出现的。 三日前,正是吴峰突然消失的那天。 李建成神色倏忽变化,将信接过来,拆开查看。信上内容很简单,唯有一句话:“殿下往日不信我等玄门手段,更不信命理批言,如今可信了吗?” 李元吉凑过去瞄了一眼:“他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建成苦笑。这是在提醒他李承乾的命格。他们合作也有这么久了,戏法或许是假,但那些所谓的卜算测卦,却有一半是真的。因为另外一半是他帮忙造假,他当然清楚。 对玄门之事,以往他确实不信,如今经历种种,他不敢确定了。 吴峰此话是在询问,也是告诉他,古往今来,有紫微命格者不少,但似李承乾这般星光闪耀,且暗含大运道的不多。他或许能在命格上与李世民争一争,却是敌不过李承乾的。除非趁李承乾命星还未完全苏醒之时将其斩落。 李建成将信揉成一团,久久不语。 另一边,宏义宫。 李世民也同样收到一封信,是杜如晦送来的。信的来历与魏征差不离,都是忽然发现,从时间上推测,约莫是吴峰临走前所布置。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是李承乾的批言。非是如袁天罡一般遮遮掩掩,而是直白阐述,表示他命格尊贵,紫微入府,气运加身,非寻常帝王可比。 李世民反复查看信封,火漆封口,未有拆卸重封的痕迹,可见这封信除他外,并无人看过。 他松了口气,遣退杜如晦,对信上的内容只字不提。杜如晦也很聪明的什么都没问,悄然退出去。 随后他招来心腹:“今日可有何人入宫面见太子?” “有,魏征。” 李世民顿住。 吴峰能给他留一封信,为何不能给李建成留?宏义宫他进不来,无法悄无声息送信,便选择了杜如晦。而东宫他更不能随意进出,便选择了魏征。 李世民站起来,望向窗外。 那么,除他与李建成外,吴峰还有没有给别人送信?譬如父亲。他送不进甘露殿,也可以送给钱九陇。 不!父亲这边他并不需要送信。小梁曾被父亲亲自审问。审问之时说过什么,无人得知。或许当时小梁便已亲口说了。 李世民脸色渐黑,只恨自己没早点除了吴峰。死了都不让人安稳!都打算逃离长安了,还要玩这一手。他就是跟承乾过不去,要弄死承乾! 虽不知他同李渊李建成如何说的,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这两位倘若知道承乾的命格,哪个是能容得下的?这是让李渊李建成来对付承乾呢! 即便如此,他尤嫌不够,还想把自己拉入局。有此等批言在前,就算他与承乾现在父子和睦,谁知承乾长大后二人能否一直两不相疑? 吴峰此举不但是公然挑拨他们的父子感情,还是存着借他的手来对付承乾之意。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李世民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信,一声冷嗤,将信凑近灯火之上,纸张接触火焰,瞬间开始燃烧。 当年袁天罡所说批言是换了种方式,说一半留一半,未曾欺骗,却也不够坦白。如今的吴峰何尝不是?袁天罡本意是保护承乾,吴峰可不一样。 他只说承乾乃紫微入府之相,却没提自己。倘若自己也有紫微命格呢?古往今来,帝王那么多,谁规定同时期只能有一位紫微命格存在? 待得他日自己登基,承乾便是太子。百年之后,自己故去,承乾继位也属应当。 如此他们父子皆可坐帝位,掌紫微命数,有何不好? 至于说承乾非一般帝王。承乾若能成为天下明君,青出于蓝,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孩子能延续他的盛世,能开创大唐的辉煌,李唐国祚绵长,蒸蒸日上。 信件焚烧殆尽,李世民勾起唇角。吴峰想用这种手段乱他心神,挑拨他与承乾,未免太小看了他。 只是…… 李世民站起身,走到窗前,双目远眺。 他可以包容承乾,相信承乾,旁人呢? 李渊与李建成能吗?他们会怎么做? 想到此,李世民忽然双拳篡紧,心脏收缩。 不行!他的动作得快一点才好。本是想一点点离间李渊与李建成的。按照房玄龄与杜如晦的意思,怎么也得有个一年半载。现在看来,怕是不行了。 他的动作要快。必须快,他也必须赢。 只有他上位,承乾才能安全。他不能把承乾的安危放在别人手里,更不能去期待李渊那点缥缈的疼爱。 就这样,李世民面对一捧灰烬,李建成面对一团揉皱的信纸,李渊面对窗外明月。三人各怀心思,彻夜未眠。 唯独李承乾,年幼不知世事,美梦香甜。 梦里他迎来了九岁生辰。六层大蛋糕,生日派对,成堆的礼物,乐不思蜀,拆礼物拆得咯咯直笑,搞得守夜的抱春一脸懵,却不敢叫醒他。 李承乾拆啊拆,爷爷奶奶妈妈大伯姑姑表姐送的都东西都不错,就连他不太喜欢的大伯母跟堂姐给的也很好,唯独他爸,送的是一整套精装少儿版《说唐全传》。 李承乾:……这个父亲果然有毒。 顺手翻了翻里面的内容,整个人都震住了。 好家伙,他阿耶跟太子伯父的夺位之争,他阿耶赢了,还是发动玄武门之变,杀了太子伯父跟四叔赢的,甚至连他们的子嗣都没放过。 李承乾:!!! 再一看,不对啊。这个李元霸是谁?他只有个三叔叫李玄霸来着,可惜自出生便体弱,年少早亡,书里天生神力的李元霸哪里来的? 再再一看,裴元庆又是谁?看描述怎么这么像老裴的兄弟呢。可老裴已经亡故的哥哥不是叫裴行俨吗?裴元庆是从哪个山沟沟里冒出来的啊! 再再再一看,好多不对的地方呢。 李承乾怒了,这什么玩意,乱七八糟的,别看了吧。 刚巧梦里的李明乐也这么想,生日送我书?亏你想得出来。还让我看?我呸。我就不看。给你翻几页都算给你面子了。 砰,扔床底下去。上床,睡觉。 李承乾:舒坦了。 次日,李承乾沐浴着日光醒来,洗漱完毕,前往兰亭苑与家人一同用餐。瞧见李世民,不免又想到了书里的内容,时不时瞄李世民一眼,看得李世民直蹙眉:“有话就说!” “咳咳,那我说了啊。” 李世民:???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不干脆了? 李承乾再次轻咳:“我就是想问问,你如果跟太子伯父和四叔干架,会杀他们吗?会斩草除根,把他们的子嗣也一并都杀了吗?譬如承道。” 众人:!!! 全场皆惊。 李世民瞪大眼珠,我让你有话就说,没让你说这么语出惊人啊! 好一记直球,打得李世民当场懵逼,就连长孙氏和李泰李丽质都惊住了。 李世民蹙眉看了他一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想问就问了啊,你会吗?” 李世民只道他是察觉到最近三方的诡异气氛,心有所感,并未多想,叹道:“你不是同李承道素来不对付,看他不顺眼吗?” 李承乾抿抿唇:“我是看不惯他,不喜欢他。可我们就算矛盾闹得再大也都是些小事,无关生死。他……他跟我一般大,才五岁。那么小就……” 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他确实讨厌李承道,可若李承道死了,还是他阿耶杀的,他心里又有点小难过。他从没想过让李承道死。 李世民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没有回避,也没有转移话题,而是反问:“在我回答你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倘若你太子伯父赢了,他会杀你与青雀丽质吗?” 李承乾怔住,对哦。若太子伯父赢了呢?会杀他们吗? 会的!李承乾觉得他一定会! 啊啊啊,太子伯父居然想他死,好可怕!太险恶了! 李泰李丽质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往李承乾身边靠了靠。 李承乾连忙一手搂一个:“别怕,放心,阿耶一定能赢的。他们杀不了我们,让阿耶去杀他们。阿耶你说对不对?” 李世民睨他一眼:“你刚刚不还在可怜李承道?” “那怎么一样!我可怜他,也是在我人身安全不受威胁的情况下。不对,不只人身安全,还得保证我的荣华富贵,让我继续岁月静好,耀武扬威。现在他们都要我死了,我还可怜他个屁啊。我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死道友不死贫道!” 说着还不忘推他一把:“你还坐着干嘛,赶紧努力啊,支棱起来,干掉他们。你忍心看着我们三个小孩面临生死吗?你有没有心啊,到底会不会当人阿耶! “我们还这么小,还有大好人生呢,绝不能这么早死。世界这么大,我还有好多东西没看过,好多事情没体验,好多美食没品尝。我来世上一趟容易吗?怎么也得赚够本再回阴曹地府啊。” 李泰李丽质同时出声:“对,我们不要死。阿耶保护我们,干掉他们!我们要跟着大哥一起赚够本再回阴曹地府的呢!” 李世民嘴角不停抽搐,本来沉重的话题在李承乾的“神反应”之下峰回急转,气氛瞬间又轻快起来,就连长孙氏都忍不住摇头失笑。 就在他琢磨着该如何回答之际,李承乾已然拉着李泰李丽质讨论要如何“赚够本”,怎样才算极致的“赚够本”。说得兴致高昂,滔滔不绝。哪还记得此前的话题! 李世民:…… 看出来了,你确实很能“赚够本”。 54. 第 54 章 尹家流放,尹德妃打入冷…… 与此同时。甘露殿。 钱九陇将目前查到的所有东西全部汇总,整理出一份详尽的卷宗交到李渊手里。李渊一页页翻看着,看得尤为详细。他的手指在一行行文字间缓缓滑动,突然顿住。 “那位狱卒曾去窦氏的八宝斋买过糕点?” 钱九陇低头:“是。曾买过三次。” 李渊嗯了一声,没再询问,手指却一点点敲击在这一行上久久停留。 钱九陇犹豫着开口:“八宝斋的手艺不错,长安城许多百姓都有购买。八宝斋的招牌是八宝盒,顾名思义,圆圆的八角盒子,里头有八样糕点,每样三块。品种多分量大,价格不贵。 “这款最得长安城百姓的喜爱,售卖的最好。但因为一盒糕点太多,经常会有亲朋好友凑份子。或是三人分一盒,或是两人分一盒,都很实惠。 “狱卒买过三次,一次是家中宴客,独自买了一盒。另外两次是与同僚共分。不只他,天牢中大半狱卒都有买过。” 所以,钱九陇觉得这一点不足为奇。但李渊不这么想。糕点或许很多人都有买,但除了狱卒,旁人可没那么多疑点。甚至事发当日,这位狱卒刚为小梁送过饭,也曾自死囚的牢房门口经过,紧接着死囚忽然犯难,□□突起。 一切的一切都太巧合了。所有巧合汇聚在一起,李渊不得不深思。 当初吴峰离开水云观时,小梁未有去喂食鸟雀与放风筝,那会儿他们不也觉得实属正常吗?结果呢?所以如今让他怎能再去相信“买糕点”这一举动没有问题? 那可是窦氏的糕点铺,是所谓窦三公主经营三年的据点啊。 钱九陇觑了眼他的神色,唇齿几度轻起,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开口。 他本是想提醒李渊,莫要被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线索迷了眼,要注意分辨,在众多信息中去伪存真。可当局者迷,李渊显见已走入迷障。 他稍微提两句,还能说是陈述事实,说得再多,恐就要被怀疑用心不纯,故意为太子说话了。到时只怕会引火烧身。况且他也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证明此点无可疑。 钱九陇心里叹息一声,聪明地选择闭嘴。 李渊沉默良久,闭目深思,全场安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睁开眼,将卷宗递过去:“结案吧。” “结案?”钱九陇颇有些惊讶,“圣人,还有诸多疑点未曾查明。” “不是查到尹家了吗?” 表面是查到尹家,可这里头的问题还多着呢。 钱九陇张了张嘴,还没出声,便听李渊又道:“就照这个结案吧。” 他抬眸,对上李渊深邃的目光,蓦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臣明白。” 钱九陇领命退下,出了甘露殿,他仰望天空。白云蓝天,冬日难得的好天气。可惜这太极宫里的几位主子只怕没一人有心情享受。 他微微转头,将目光投向东宫。 明明疑点重重,却说不必再查。一般这么做有两种情况。其一,圣人信任太子,觉得不用查。显然这条不可能。那就只剩其二,圣人心里几乎已经确定了就是太子,所以同样地,也不用查了。他怕再查下去,会查到比自己猜想更厉害的东西。 土豆、吴峰、小梁、八宝斋,多项事件多方力量交织在一起。圣人为了中山王,更是直接让长安令、刑部、大理寺三方出动。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朝野上下聚焦在此。多少双眼睛盯着,若真查出真相,一切皆是太子所为,甚至太子还…… 那时圣人该怎么做? 不处置是不可能的。处置?秦王虎视在侧,圣人要如何处置?他如何能亲手打破苦心营造的平衡? 所以,他唯有趁一切还来得及之前匆匆按下,让事情到此为止。 可不查,圣人就不会想了吗?不,正因为没查,会想得更多,想得更深。 钱九陇再次转头,将目光投向宏义宫。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要说里头没有秦王的手笔,他是不信的。可惜圣人不让再查。 “钱将军。” 钱九陇回神,瞧见眼前的柳宝林,她的手中提这个食盒。 发现他的目光,柳宝林莞尔解释:“这几日圣人心情烦闷,思虑过重,我特意向太医署要了份食补的方子,做了些羹汤。” 钱九陇表示理解,低头退后两步,侧身让出道来。 柳宝林轻轻颔首,提着食盒坦然走近甘露殿,而殿前的内侍也未做阻拦,当是有李渊吩咐在前。 钱九陇心叹:往日尹德妃与张婕妤何等风光,此事之后怕是要落入尘埃了。这柳宝林倒是个懂得抓时机的。 原来不只前朝,这后宫的天也要变一变了。 钱九陇暗自摇头。罢了,后宫之事与他无关。至于前朝? 左右他不过一介臣子。给谁当臣子不是当呢。谁上位当谁的呗。 次日,一封判决下来,历数尹家诸多罪状。 譬如勾结吴峰搅弄风云,挑拨皇室;于水源下毒,致使村民染疾、农物病害;另还有欺男霸女,占人田地等。便是春季殴打杜如晦,威胁李承乾李泰李丽质的事情也重新被翻了出来。 最后李渊做主,罪首尹阿鼠尹大郎处死,余者流放。诏令下,前朝后宫尽皆震惊。 尹德妃面色苍白,跪在下首,面上泪水纵横,全然忘了该怎么哭才最惹人怜爱。此时此刻,她哪还顾得了那些。 “圣人,还请圣人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李渊冷冷看着她:“从轻发落?你是觉得朕罚重了?” 尹德妃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偏头避开李渊的目光,不敢直视:“不,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 “或是你觉得朕判错了?”李渊出声打断她,将卷宗朝其面门扔过去,“还是说,这里头桩桩件件,证据确凿,你认为是子虚乌有?” 尹德妃不敢闪避,被砸了个正着,头上发钗被打落,发髻散乱。 “臣妾绝无此意。父兄有错,臣妾知道。可是……那毕竟是臣妾的父亲与兄长。还望圣人看在臣妾伺候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念在他们是一时糊涂,饶他们一命。” 东窗事发,她便猜到尹家保不住,但她到底受宠,本以为李渊再如何,看在她的面子上,最多是将尹家打落尘埃,哪知……哪知不仅全家遭流放,父兄连命都保不住。这个惩处太重了,打得她天旋地转,这个结果她无法接受。 “圣人,臣妾只求留他们一条命,便是一同流放也好。圣人……” 话未说完,下巴已被李渊捏住:“你说他们是一时糊涂?若他们是糊涂,那你呢?你是什么?你在这里面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尹德妃浑身一颤,心底哇凉。 “让朕饶他们一命也不是不可以。若他们不是主谋,罪行自然没有这么重。你那父兄朕也是知道的,头大无脑,许是被人利用也未可知。若是如此,你说,利用他们的人是谁?” 李渊目光如刀,尹德妃张着嘴,明明被人捏住的是下巴,可她却觉得喉咙也被人掐着一般,几次努力,却吐不出一个字。 李渊力道加大,尹德妃吃痛,低吟一声,咬牙开口:“没……没有利用。父兄……都是父兄做的。就像他们在案卷中交待的那样,他们是不忿当初一品香之事被中山王搅乱,断了财路。 “中山王一直不喜欢臣妾,那次之后便越发看尹家不顺眼。他们担心中山王功劳过大,圣人越发疼爱他,会对尹家不利,这才鬼迷心窍。” 李渊缓缓松开手。她没说实话。李渊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生气。没说,太子之事就不会摆到台前,他便不必为难。可也因为没说,更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父兄都要死了,她仍旧守口如瓶。这是即便父兄皆死,也要保太子吗? 好啊,真好! 他不是不知道尹德妃张婕妤在太子与秦王之间更倾向太子,甚至与太子有些消息往来。可他没想到两者之间的联盟竟已经深入到了这个地步。 尹德妃对尹家有多在意他是清楚的,这些年没少从他这里给尹家捞好处。可如今为了太子,她连尹家连父兄都顾不上了。 这样的代价,这样的取舍,真的仅仅是因为单纯的站队与联盟吗?会不会还有其他? 年长的太子,年轻的庶母。 想到这个可能性,李渊神色又黑了几分,整张脸都快绿了。 “来人,将尹德妃拖出去,褫夺位份,打入掖庭!” 尹德妃双目瞪圆,面容灰败,不敢置信。 不独她,消息传遍后宫,所有人都惊呆了。 往日圣人对尹德妃多宠爱啊,后宫美人谁能出其右?如今就这么失势了?被尹家带累?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也有些突然生出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感。 东宫。 李建成听着内侍的禀报,闭目不言。 他知道李渊是做给他看的。不论是重罚尹家还是惩处尹德妃,都是。 李渊遭受吴峰欺骗,本就心里不舒坦,又得知自己在这里头做的手笔,甚至可能还怀疑得更深。 李建成苦笑,偏偏这回他还没法自辩,吴峰与小梁接连被灭口,各处疑点全都指向他,他此刻自辩在李渊看来无异于欲盖弥彰。 人心很奇妙。李渊愿意相信李承乾有大运道,那么就会将所有好事都往“大运道”上靠拢。同理,若他已经不相信自己,自然也会将所有疑点都往自己身上靠拢。 这让李渊无比愤怒。但他还需要自己,没办法把气往自己身上撒,便只能全冲着尹家去。 此举是泄愤,也是给自己的警告。 李建成双拳缓缓收紧,久久不语。 “可恶,居然是尹家!就知道尹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哼,居然在水里下药,这么狠毒的事都做得出来。”李承乾两颊鼓鼓,义愤填膺,“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世民瞄他一眼:“圣旨已下,罪责已定,尹阿鼠与尹大郎只等来日处斩,余者也即将被遣往流放之地,你还能怎么算?” “当然是昭告天下啊。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干了什么。” 李世民撇嘴:“朝廷有卷宗入档,会发邸报。” “那也只是朝廷官员知道,百姓如何得知?” 若在后世发生这种事,新闻肯定会报道,弄得全国皆知。但大唐不一样。阿翁这人不太靠谱的,鉴于他从前对尹德妃那个宠爱劲,即便现在重罚了,鬼知道时间过去,气消了,被尹德妃哄几句,会不会又把人放出来,甚至将尹家也重新抬举起来。 所以,他得防着点,不给尹家后路,让他们被天下人唾弃,到时阿翁即便想起复尹家,也得想想会不会有碍自己的名声。 哼。李承乾站起来,转身就走。 李世民:??? 说干就干,李承乾立马叫来长孙家庆与长孙祥,两人帮着一个誊抄告示,一个搜罗无赖。 长安城内没有正经营生之人,称之无赖。这些人倒也并非全是游手好闲之辈,部分确实懒惰,还有部分只是苦于找不到稳定活计,只能流窜于市井,偶尔接点给人跑腿的杂活。 李承乾让长孙兄弟将这些人聚集起来,告示誊抄完毕便发放给他们,让他们贴于各个城门并各大坊间,长安108坊,一个都没放过。若遇上不认字的百姓,还能现场“讲解”。 这些人走街串巷,同本地人外乡人招揽活计,嘴皮子自是不差的,再有李承乾短暂特训,一个个说得绘声绘色,讲解得引人入胜,抑扬顿挫,激情高昂,贼能带动气氛。 就这么一通操作,不出两日,长安城里里外外都知道了尹家水源下药坑害东村百姓兼中山王土豆的事。 “丧良心的哦!在水里下药?这缺德事也做得出来。幸亏只是拉肚子,这要是闹出点什么大毛病可怎么办?” “别小看拉肚子,拉肚子也是会死人的。人家症状轻是人家幸运。他们怎么保证一定不会出人命?” “就是没出人命,地里的作物都病害了,这来年怎么活?咱们小老百姓哪个不靠这点地里的东西活命?这不也是要命吗!” “谁说不是呢。不光东村,中山王庄子也遭殃了。种的叫什么,土豆,是新作物。听说产量很高,亩产能上千斤。”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亩产?上千斤?我的老天爷啊!这要是没毁,能种成,那多厉害呢。” “是啊。若真有这么高的产量,朝廷肯定是要推广到民间的。这能活多少人!” 此话一出,众人更愤怒了。 “该死的尹家!杀得好,杀得好啊!” “据说宫里尹德妃也被打入冷宫了。” “呸,什么尹德妃,现在可不是尹德妃了。干出这种丧良心的事,还好意思当德妃呢。活该!” …… 这是大多数普通人的反应,他们知道的不多,了解的不多,见识不多,因而想的也不多,告示怎么说,他们便跟着怎么骂。 但总有聪明人,脑子灵活,感知敏锐,机灵地猜到了几分内里;更有读书人,想法更多,探讨得更深,私下窃语。 “你们说此事当真是尹家所为?” “谁知道呢?明面上是说尹家因为一品香的事记恨中山王。这理由可不太能站住脚。尹家有这个胆子?” “有没有这个胆子先且不论。毁了土豆对尹家有何好处?就算没有土豆,圣人一样疼爱中山王,若他想对付尹家照样对付。可不差这一点。土豆若真能高产,此物出世会导致何等局面?而如今毁去又对谁最有利?” 在场都不是蠢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懂得人自然都懂。 众人尽皆沉默。如果真是这般,东宫那位因私欲私愤而灭绝良种,损害天下百姓利益,至万千黎民于不顾,可不堪为储君呢。 除此之外,世家各自关上屋门也躲不开这个话题。 “莫非当真是东宫所为?” “八成是了。我打听到消息,圣人查到齐王身上,又强行给压了下来,不让再查了。” “齐王?啧,那便是东宫无疑了。谁不知道他跟太子是穿一条裤子的。若没太子授意,这么大的事,他怎么敢?” “往日瞧着太子还不错,智计手段皆不缺,这回怎么办出此等糊涂事。他若要做便做得高明些,如今弄成这样岂非偷鸡不成蚀把米。” “偷鸡不成蚀把米?呵,你们怕是不知道现在民间怎么传,尤其是那些读书人私底下的议论。民以食为本,粮食是百姓的根基性命,冲高产粮食动手,便是要了他们的命。 “也就是如今土豆高产之事乃传闻,没人能证实。大伙儿都存着疑惑。倘若证实,那就不是蚀把米,而是把整个米缸都赔进去了。” “亩产千斤?这可能吗?” “若是别人自然不可能。但中山王这人有点邪门,光他这两年弄出来的新东西就不少。还真不一定。我估摸着这事起码有七八分为真。千斤或许不可能,但产量应该不低。不然太子犯得着冒这么大险也要毁去?” “听说土豆还没死呢,只是病害。圣人派了不少人去解决问题,秦王也找了好几个民间擅农物的。前几日似乎是说病害已经控制住了,你们说这要是能治好……” “若真能治好,那就有好戏看喽。” …… 各方反应不一,但总的来说,不论哪边,对东宫都没啥好评价。李建成心情沉重,李元吉气得砸了一套杯碟。 可恶的李世民,每次都这样,一个当阿耶的,一到关键时刻就拉儿子出面。以儿子的名头,让儿子去冲锋陷阵,自己躲在背后得好处。就这,也配称阿耶?呸!无耻至极!以为只有他有儿子可以用吗?他们也是有儿子的人好不好! 儿子…… 李元吉看看自己,又看看李建成。罢了,他们确实有儿子,但没一个能用的。哎,一群不中用的东西。再看看李承乾,这区别太大了。凭什么别人家的儿子能帮阿耶那么多忙,自家的儿子却什么都干不了? 心塞! 与他们的憋屈不同,秦王府众人喜气洋洋。 房玄龄笑着夸赞:“殿下这招用得当真是妙。同样一件事,若殿下去做,目的过于明显,恐怕不仅达不到想要的效果,还会让人深思背后用意,更惹来圣人疑虑。倘若圣人知道这其中有殿下的手笔,我们的计划想再推进就不容易了。 “因而此事殿下不宜露面。殿下让小郎君去做,便大不相同了。小郎君性子直率,素来不肯吃亏。受了委屈必会及时还回去。此次他是苦主,突然得知‘真凶’,自然忍不了这口气,会搞些动作半点不奇怪。便是圣人问起,小郎君也能应付自如。 “更何况在此事上小郎君确实委屈,圣人心疼还来不及呢。加之小郎君独独只提了尹家,并未指摘他人,圣人自会一笑而过。如此,我们的计划或许能更顺利两分。” 李世民:???他这招用的妙?他让承乾去做?他? 呃……那个……这个…… 李世民笑眯眯,嘴角弯起,没有直接承认,却也未曾开口解释,可耻的沉默下来,一切任由房玄龄等人想象。至于你说,贪孩子的功劳是不是有点不像话? 呸?他承认了吗?没有!他可什么都没说。 就算……就算是又怎么样?承乾让他背了那么多黑锅,他稍微捞一回功过分吗?过分吗?过分吗? 一点都不过分! 更别提这里面确实有他的手笔,他很是借承乾抛出去的引子推波助澜了一番。否则,流言怎会传得这么广这么深? 所以他也是有功的!咳,那他还心虚吗?呸,心虚个屁。 此时的李承乾半点不知道李世民的“可耻行径”,正自陆德明处下学回来,便听醉冬派了人来请,又急急忙忙赶去庄子。 “小郎君,土豆病害解决了!” 李承乾顿住:“解决了?” “对,小郎君,土豆好了。” 李承乾睁大眼睛,竟有这种喜事? 醉冬与宋威领着他来到地里,一片一片巡视。 “小郎君你看,叶子好了,根茎好了,我们翻看过,块茎也好了。全都好了!那些斑点和异色都没了,这一株株的,多精神啊,一点也没有之前病恹恹的模样。” “真的好了啊!”李承乾很高兴,却也有些疑惑,“怎么突然好了,不是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暂时控制吗?我前日才来过,那会儿还是老样子呢。” 说到这点,宋威与醉冬尽皆皱眉:“我等也很奇怪。明明昨日晨起仍是病恹恹的,未有转变,午后便开始隐隐有些好转。 “那时我发现有些叶子的斑点缩小,蜷曲的叶片也开始舒展,但大部分症状犹在,便以为许是自己的错觉,或是控制得当的原因,不曾多想。 “今日一早再来查看,发现竟已好了大半,到得现在,可说是几乎好全了。” 李承乾歪头:“那些负责研究农瘟的人怎么说?” “他们也说不出缘故来。” 李承乾越听越糊涂:“啊?不是他们治好的吗?怎会不知道缘故?” 宋威神色微凝:“他们说暂时未能找到适合的解决方案,但这几日一直有在尝试。许是尝试的时候用的哪种药物正中症状,便给治好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们还得研究研究。” 李承乾:!!! 许是哪种药物?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让人相信呢?李承乾觉得怪怪的。事情能有这么简单?这么巧合? 宋威轻叹:“小人与醉冬去东村瞧过,东村的农物也都好了。一夜之间突然全部好转。” 一旁的农户轻笑:“这不挺好吗?好了就行,纠结那么多做什么。指不定是老天有眼,特意派天神下凡来帮小郎君呢。小郎君以往能弄出那么多东西,可见是个得上天护佑的,有福气咧。” 东村,天神。 神牌? 李承乾猛然惊醒,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宋威≈醉冬:??? 55. 第 55 章 承乾:这大腿巨粗,必须……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 两个身影偷偷摸摸自东村走出,村口还有一人等候,正是李淳风。 “师兄,孙老。”李淳风迎上前,将包袱递给袁天罡,“师兄打算去往何处?” 袁天罡看向旁边老者,老者翻了个白眼:“去去去,别跟着我。你说你也才三十多岁,大好的年纪,就没点自己的抱负?天天跟着我这么个糟老头子做什么。 “该干嘛干嘛去。我那点相卜的本事,能教的早就教给你了。如今在这方面,我还不如你呢。你跟着我有什么用。” 袁天罡轻笑:“谁说没用。孙师父的本事可不只在相卜一道。于医药之术而言,我还有的学呢。” 老者呵呵两声:“呦,你这是要把我所有本事都榨干?” 袁天罡莞尔不语。 老者轻叹:“我知道你是觉得我年岁大了,怕我游历途中有何意外变故。智仁死前你不在身边,没能赶去给他送终,一直自责愧疚,抱有遗憾。你不想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遍。 “你放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好着呢。就是你死了,我也不一定死。你与其在这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咱俩还不知道最后谁给谁送终呢。 “所以,你别杞人忧天。顾好自己,别到头来让我给你送终就行。” 噗—— 李淳风没忍住,笑出声来,抬头对上袁天罡的目光,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说:“师兄,我觉得孙老这话有道理。孙老的身子骨,你真不一定拼得过。便是观寿数面相……” 李淳风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又咳嗽两声:“你恐怕也拼不过。” 袁天罡:…… 老者大喜,拍了拍李淳风的肩膀:“小伙子眼光不错。” 说完,他抢过袁天罡手中的包袱,轻笑着指了指天上星辰:“风雨将至,星途变幻。就这般走了,你当真能放心?” 袁天罡摇头:“一切自有定数,不必我们担忧。” “世间定数皆非绝对。” 袁天罡哑然。 老者远眺庄子方向:“那小娃娃不错,是个好孩子。” 袁天罡眼睛眯起来:“所以不是我放不下,而是你放不下。” 老者表情凝滞,睨了他一眼,颇有几分恼羞成怒:“谁放不下了。爱走不走。” 说完转身离去,袁天罡紧随而上。 老者顿住:“你真走?” 袁天罡点头:“就算出现万一,这不是还有我师弟吗?淳风又不是死人。” 李淳风:……我谢谢你们嘞。 三人就这般你一言我一语,互怼着经过羊肠小道,到达官路,脚步顿停。 官路边,一辆马车停在此处,自车窗伸出一个小脑袋,捧着碗鸡汤一边喝一边朝他们打招呼:“嗨,晚上好呀。你们怎么这么磨蹭,老远就瞧见你们了,也不知道站那说什么,花这么久才走过来。你们都不冷的吗?” 三人:…… 袁天罡与老者同时看向李淳风,李淳风浑身一个机灵,及时表态:“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 “哼。”抱春掀开车帘,李承乾顺势走下去来到李淳风身边,冷嗤一声,“李先生太不讲义气了。几位先生里我最喜欢你,什么都跟你讲。你还说要跟我做好朋友呢。结果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这就是你说的朋友?塑料朋友吧。” 李淳风疑惑:“塑料朋友?” “就是一碰便碎那种,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啊。” 李淳风:……听懂了。 正因为听懂了,很有些不好意思,只能讪讪笑了笑。 李承乾转头看向老者:“是你治好了土豆的病害对不对?我要谢谢你。” 说着拱手给老者九十度深深鞠躬。 老者挑眉:“你如何发现的?” “就那么发现的啊。你装得一点也不像,面对我时一言一行都好奇怪,就差没明说‘我是有身份的人’了。而且你那天才跟我说病害的事一定能解决。没几天果然解决了。” 所以他猜的不错,这人拿的就是一张神牌,还是一张女巫牌。 老者转头看袁天罡:“我装得有这么差吗?” 袁天罡挑眉:“你自己装得差不差自己心里没数?我早说了,你若是不想暴露,就别去接触小郎君,也不至于那么轻易被发现。” “你的意思是怪我喽?”老者横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谁还特意观察计算过,说这个时辰天时地利,不会被盯梢的探子发现。” 袁天罡噎住,叹道:“我只想到了探子,没想到……” 老者:呵,呵呵。 一碗鸡汤递到二人中间。 “二位别吵了,先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这鸡汤是刚熬出来的。庄子上散养的鸡,肉质鲜嫩,上面的浮油我让人滤掉了。如此吃着既鲜美又不腻,最是好喝。” 老者与袁天罡对视一眼,悻悻接过鸡汤。 李承乾笑起来:“不如上车喝?车里暖和些。” 老者≈袁天罡:行吧。不然还能咋地? 一行人上车。三人惊讶地发现,这辆马车从外头看平平无奇,内里空间倒是宽敞。门框严实,不漏风雨,小几上一个小火炉,炉内温着一锅汤。 李承乾给三人一人盛了一碗,整锅汤见了底,便让抱春撤出去,这才询问:“味道如何?是不是很不错?” 三人默默点头。 李承乾笑起来:“这才对嘛。大冷天的连夜赶路,是多想不开,哪有坐着喝鸡汤舒爽。” 三人看了看手中的鸡汤,想着外头的寒风,无话反驳。 啧,可不是舒爽吗? 李承乾眨着星星眼问老者:“你好厉害,我阿翁跟阿耶找了那么多人,都对土豆病害束手无策,你一出手就解决了,是怎么做到的?” “非是我厉害。”老者摇头,“我不过是站在前人的基础上罢了。” 李承乾眼眸如星辰,盛满好奇,脸上写满“讲讲呗、讲讲呗”。 老者失笑:“小郎君应当已经知道致使土豆病害的药物是吴峰所有。” 李承乾点头。 “他是偷来的。偷的乃是一位我极为佩服的友人。这位友人研制出此等药物非是要祸害庄稼,而是想救治庄稼。” 李承乾举手:“这个我明白。储存病毒,研究病毒,是为了解决病毒。” 梦里许多医药研究所都是这么干的。他爸的农学基地,也有类似的针对农瘟病的研究。 “病毒?”孙思邈一顿,转而恍然,“致病的毒物,这词倒也恰当。” 他长叹一声,继续说:“那位友人借此亲种农物,使农物病害,再来寻求解决之法。他耗费毕生心血,虽然最终也没能完全解决农瘟之症,却已经有了不小的进展。他把这些都记录下来,临终前嘱托弟子交给了我。我不过是在他的基础上完善改进罢了。” 李承乾竖起大拇指:“那也很厉害。” 李淳风眸光闪了闪:“这算什么,孙老的本事大着呢。他擅长的非是治农,而是治人。世间百草,古今药方,针砭之道,无一不晓。” 老者眼神瞄过来,李淳风微微偏身躲过,当做没看到。 李承乾眼睛亮起来,突然上前抓住老者的手腕:“孙老?你是孙思邈吗?” 孙思邈:…… 李淳风:小郎君果然聪慧,一点就通。[微笑jpg] “你懂的那么多,还能解决那么多人都解决不了的病害问题,又姓孙,你肯定是孙思邈!” 一锤定音,压根不给对方狡辩的机会。 孙思邈。这可是孙思邈啊。不只大唐,他在梦里也听说这位的大名,真鼎鼎有名那种。 虽然以他年幼的知识储备,并不是很清楚这位孙思邈具体都做了些什么,只知道一个《千金方》。但他知道一点啊。听听这头衔——药王。能在这一行被称王的能是什么人?自然是在世圣手、牛逼轰轰那种。绝对的医药界大拿。 如今这样一个人物就在自己面前。李承乾激动万分,紧紧拽住他的手。不行,必须把他留下来。这么粗壮的大腿,抱上,抱上,赶紧抱上! “孙老先生,你喜欢金银财宝吗?我库房里有许多好东西,可以分你一点。你若是看不上,我阿耶跟阿翁那还有呢,我帮你去薅!” 孙思邈:……你是怎么把薅别人的东西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见他不为所动,李承乾又说:“你要是不喜欢金银财宝,那你喜欢玩吗?我跟你说,我特别会玩,懂好多好玩的游戏,有户外的有室内的、有动手的也有动脑的。保准让你一旬不重样。 “玩也不喜欢的话,吃呢?我得了一套菜谱,里头新式菜品特别多,大部分常阿荣都研制出来了。你若是喜欢吃,不只一旬,我能让你一个月顿顿不重样。常阿荣的手艺我敢打包票,绝对让你满意,只要吃过没有不夸的。” 孙思邈:??? 这表情还不动心吗?李承乾有些丧气,可怜巴巴恳求:“那……那你喜欢小孩子吗?要不我给你卖个萌?” 表姐说过,他小时候可会卖萌了,卖起萌来简直是一大杀伤性武器,让人心都软化了,什么都能答应。 孙思邈:……卖萌为何物? 转而他就知道了,因为李承乾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庞凑到他跟前,两只眼睛眨啊眨,小脑袋歪啊歪:“老先生,你别走了好不好?留下来吧。你有什么条件咱们都可以谈。凡是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孙思邈顿住:“你希望我留下来?” “当然啊。你这么厉害的人物,过了这村没这店。把你放走了,我上哪再找你这样的人才去。老先生,只要你留下,一切都好说。你若是不喜欢被打扰,我给你选个僻静点的地方。你觉得此处庄子如何?若此处不好,我们还有许多备选。我名下产业多着呢。 “还有……”李承乾瞄了眼袁天罡,“他就是村里说得你那位没怎么露面的孙子吧?我琢磨着你们这祖孙的身份该是假的,他其实你的弟子对吗? “那你还有别的徒子徒孙吗?可以把他们都叫过来。衣食住行,我全权负责。你如果没徒弟也无妨。我给你找人,你自己选,合眼缘的就留下教一教,不合眼缘的让他们跟着打打杂。 “你只需要负责教学和研究,别的你不想理都可以不理。我来帮你解决。你便是不想让阿耶跟阿翁知道,我也能给你挡着。所有教学和研究主权都在你,由你做主。好不好?” 孙思邈眼珠微转:“教学?研究?” “对。做学术难,想把学术完整的传承下去更难。老先生那么辛苦,穷尽一生总结出的药方、开创的疗法,总不希望它只是昙花一现,百年之后便断绝了吧?” 孙思邈心中一荡,他自然不想。 “至于研究。老先生,虽然此次病害是人为所致,可抛开此次不提,世间便无农瘟之事了吗?不是的。农物病害古来有之。你的药能解决这次的问题,那么能解决下次的问题,甚至是所有病害的问题吗?不能的。可见在这方面,我们还有许多需要研究的地方。” 孙思邈抬头:“你想研究农瘟?” “想啊。若能研究出特效药,有效治疗天下农瘟,百姓耕种便不怕病害了。没了病害的困扰,他们能获得的粮食就会更多。” 孙思邈轻笑:“就算病害,也不会少了你吃的。你若想吃什么,只需说一声,不论多艰难,也自有人为你寻来。” “不行。我想轻轻松松就能吃到。不但我能吃的,我还想全天下人都能吃到。虽然我知道有点难,可至少能做一点是一点啊。若是人人都能这般,你做一点我做一点,点点积累,有朝一日定能实现的。” 全天下人都能吃到。做一点是一点。点点积累。 孙思邈恍然失神。袁天罡默然不语。 李淳风莞尔:“小郎君,孙老虽懂农物,但并不算精通。” “我知道,李先生刚刚说了,他更擅长的是治人。这不是更好吗?农物的病症要研究,人的病症也要研究啊。”李承乾笑嘻嘻,“老先生,研究是需要条件跟环境的。这方面我能给你搞定,不比你自己辛苦要强? “你若要人,我给你找人;你若要钱,我给你花钱;你便是需要特殊药材,我也能想办法给你弄好。哦,对了。不但庄子随你选,庄子上的土地也随你处置,你可以全部种成药田。种什么,怎么种全听你安排。” 孙思邈陷入沉思,不得不说李承乾说得这番话让他忍不住心动,他研究草药诊方数十年,太明白这其中的艰难与辛苦。倘若有人能为他解决一切外部所需,他便能轻松些,成果也能更多。 当然这些年里也不是没人提过这点,但那些人多是以此留下他,想要他成为他们圈养的医者,为他们服务。这与他的本心不符。 而李承乾…… 孙思邈回忆着李承乾的话,直视他的眼眸,他面上满是期待,目光上皆是真诚。那双小手一直握着自己,从未松开。他的如此热烈而直白,却又让他无法不动容。 或许……或许他真的可以。 察觉到他神色变动,态度软化,李承乾高兴起来,当机立断,及时拍板:“就这么说定了。抱春,让车夫赶路,这里多冷啊,我们去庄子上暖和暖和。还有,手炉呢?斗篷呢?赶紧拿过来。别让老先生着凉。” 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炉往孙思邈怀里塞,一边接过大衣给他围住,还顺手推了把旁边的袁天罡:“你会不会当人弟子呢。有事弟子服其劳懂不懂。也不知道伸把手帮帮忙。老先生都这么大年纪了,你也不会照顾着点,要你这弟子何用!” 那嫌弃的小眼神呦,袁天罡当场懵逼。 李淳风偏头忍笑。 李承乾十分自来熟,已经直接挽住孙思邈的胳膊使劲贴贴:“老先生,不如你收我做弟子吧。我可比他有眼力见多了,才不像他一样,跟个柱子似的。我多好啊,端茶倒水,捏肩捶背,还能逗你笑呢。收我当弟子,保管你收不了吃亏,收不了上当。” 既说且做。李承乾十分上道,立马开始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嘴巴一张一合,彩虹屁不要命地往外输送,果然逗得孙思邈咯咯直笑。 一老一小亲热地不得了,另外两人显得极其多余。 袁·没眼力见·天·柱子·罡:…… 马车行至农庄时,李承乾已经一口一个师父叫得欢了。而孙思邈呢?只觉得脑子一阵晕乎乎,直到被送入卧房,仍没转过弯来,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多了个小徒弟。他有开口答应吗?并没有啊! 转头瞧见屋内的布置,燃烧的火盆、新鲜的瓜果、温热的饮水、暖和的被褥等等,无一不显示着身后之人的贴心与细致,忽然又想,有这么一个徒弟,似乎也不错? 咳,不行,他收徒是有要求的。那么个奶娃娃,才做不了他的弟子呢。嗯,最多算个记名弟子。记名而已! 李淳风上前安慰:“孙老,师兄,左右你们二人本也不放心,如今留下岂不更好?” 孙思邈与袁天罡齐齐回头:呵,呵呵。 当我们不知道你几次提醒李承乾呢? 袁天罡嘴角抽搐:就知道长安不能入,一入便走不了了。可恶,亏得他费尽心机测算脱身之机,结果算天算地没算到眼前这个叛徒。果然是家贼难防! 李淳风:!!! 次日。 李承乾一大早就兴致勃勃跑来,名曰给师父请安。然后张罗着吃喝,狗腿得不得了。偏他只是嘴巴说,一应吃食全有仆婢送上,可功劳全被他揽了,还喜滋滋自夸:“师父,我贴心不?你师兄如何?” 师兄啊…… 孙思邈瞄了眼无语望天的袁天罡,笑嘻嘻点头:嗯嗯,那可比他强多了。有长得这么俊,嘴还这么甜的小娃娃,谁耐烦看一个三十余岁中年汉子的臭脸。 见此,李承乾适时拿出自己的产业地契。 “师父,这些都是我名下的宅子庄子。”紧接着摊开舆图,“地址我都圈起来了。你看选哪个?” “师父,你可还有其他需要的东西。你说,我让抱春记下来,再遣人一样样去买。” “师父,我的师兄弟们多吗?叫他们一起来吧。我可有钱了,只要来的,全都包食宿发月钱,只要能力足够,能得师父首肯,都可以进我们的团队,待遇从吴峰手中的药是偷来的,你能解决这次病害也是因为有友人的手札,还说手札是他临终托弟子交给你的。那他有多少弟子,你都认识吗?有联系吗?” “师父,我来伺候你笔墨吧,你多写几封信,把这位友人的弟子跟我那些师兄弟都召过来。这样我们便能双管齐下,一起研究了。” …… 巴拉巴拉,小嘴巴说个不停,解决完选址与人才问题,李承乾又与孙思邈讨论起应该如何开展工作,重点在于要在研究中教学,在教学中研究。教学研究两大模板,一个也不能丢。 孙思邈再次感叹,别看小娃娃年岁不大,想法倒是挺多,说得还都在理。 李承乾雄赳赳挺起骄傲的胸膛。 那当然了。这块他可太熟悉了。梦里他爸就是搞科研的。关于科研的问题,他爸即便没有与他详细说过,但耳濡目染,便是偶尔在爸妈聊天时旁听,也知道不少了。 科研人最喜欢什么?打钱痛快,人才管够,设备齐全,场地任选,待遇从优。最重要一点,老子只想搞科研,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来烦老子! 李承乾:懂!安排上,全都安排上! 袁天罡听了半天,忍不住插嘴:“你们抬头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先用餐吧。” “这位师兄,你没见我跟师父在谈正事吗?你怎么就顾着吃?”李承乾斜了袁天罡一眼,转头便换了张面孔,笑嘻嘻温声与孙思邈道,“师父,天色确实不早了。你饿不饿,我们先吃饭吧。” 菜食端上来,不等袁天罡动作,他便扶着孙思邈坐主位,自己麻溜坐在身边,递碗筷盛汤菜。 “师父,你尝尝这个,再尝尝这个。” “师父,这些都是我一早吩咐抱春盯着厨房做的,全是新出的菜品,别处可吃不到呢,食材也全是新鲜的。” “师父可有什么忌口,或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做。” 话毕,还不忘再次瞄向袁天罡:“哎,这位师兄,你抬抬手,把你身边那盘菜端给师父。没看师父想吃吗,你别只顾着自己吃啊。” 如此,一顿饭吃得孙思邈连连赞叹,袁天罡无比憋屈,李承乾洋洋自得。 很好,计划初步成功。 再努力几回,就可以让师兄靠边站,超过他做师父跟前第一人了。师父这么粗的大腿,必须抱。他不但要成为师父的弟子,还要成为师父最喜爱的弟子。 师父可是药王呢,不说倾囊相授,随便教点也够他用了吧。 嗯,就这么办。 你说不能让乱七八糟的事来打扰科研人员?呸,他可是师父的弟子,他的事能是乱七八糟的事吗!梦里爸爸也是搞科研的。爸爸说了,他是爸爸的好大儿,他的事都是大事,比科研重要。 李承乾觉得如今也是同一个道理,越想越是美滋滋。 诶,对了,那位师兄叫啥来着?他似乎还不知道师兄的姓名呢。 哎,没事,不重要。管他是谁。师父说了,他还有几个徒子徒孙呢,不独师兄一人。但他会怕吗?呵呵。 师兄再多又如何。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反正师父心尖尖上的位子必须是他的。 要做就做第一,就是这么有骨气! 第56章 第 56 章 日出日落,时光交替。 有李承乾这么个热情似火的小太阳在,孙思邈觉得自己每日的生活都多了几分乐趣。他们选定了庄子,送出了书信,又琢磨起如何规划药田,种何等药材。 李承乾每日忙忙碌碌,在宏义宫与庄子间来回奔走,过得倒也充实。 不知不觉土豆长大了。在第一茬土豆因为病害被毁之后,众人对剩余的土豆田都很紧张。如今终于到了第二茬土豆收成之时,庄子从上到下所有人脸上都泛起了笑意。 李承乾心思活络起来,再次广发请帖。这回邀请的人更多,不只李渊等人,便是世家朝臣也大多收到了。 诸人看着手中的请帖一脸懵逼。 啥?中山王请他们去庄子上欣赏冬收?冬收有什么好看的,这也值当发个请帖,如此兴师动众? 哦,不对!中山王庄子上种的是土豆! 所以,这是土豆成熟了吗? 众人心念百转,纷纷将请帖郑重揣入怀里。 去,必须去。这样的热闹绝对要看! 于是,数日后,农庄上乌压压挤了一堆人。李承乾挽着李渊的手走在最前端,指着前面的田地说:“看,阿翁,这就是我种的土豆田。” 那姿态很有几分“这是我打下的江山”的气势。 李渊挑眉:“种了不少。” “那当然。我把当初水云观得到的种薯全种了。”李承乾转头吩咐人搬了案几坐垫来,又摆上瓜果小食与饮品,让李渊坐下,言道,“阿翁且等等,马上就到见证奇迹的时刻了。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幕,能被载入史册的。” 他笑眯眯看向众人:“我让人准备了蒲团,诸位不嫌弃的话,也请坐下吧。可惜你们人太多了,蒲团只怕不够。得辛苦部分人站一站,请站着的找个地方扶着点,我怕你们呆会儿站不住。” 众人:??? 说什么笑呢。当他们是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吗?谁会连站都站不住。 李承乾得意挑眉,双手拍板,一声令下:“收!” “是,小郎君!”田里早就准备好的庄户脆生生应下,埋头收土豆,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 第一株土豆出土,紧接着是第二株、第三株…… 人们好奇地涌上前,无不惊讶:“这就是土豆?” “看上去就是个土疙瘩啊,真的能吃?” 有人捏一颗放在手心掂了掂,“个头不小,重量还挺足。” “真是稀奇,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吃。瞧着跟西红柿西瓜辣椒都不太一样。” “那当然,西红柿西瓜属于瓜果,辣椒是佐料。没听说吗,土豆可是粮食,自是不同。” “要说粮食,稻黍稷麦菽同样不长这般。” “那倒也是。” 人们的好奇心越来越大,讨论越发激烈,而在此期间,一个个土豆被从地里挖出来,从田间搬运到旁边的空地上。 众人身边的土豆堆从小土包变成大土包,再从小山丘变成大山丘。 所有人都惊住了:“这……不是说只收成一亩地吗?怎地这么多?” 一旁负责统筹的宋威低着头恭敬回话:“按照小郎君的要求,为了更好的测算亩产,确实只收了一亩地。诸位请看。” 众人转头,果见被收割的土地与未曾收割的土地形成鲜明对比,光秃秃一片,按照面积估算,约莫确实在一亩左右。 再回头看土豆山,这数量也太吓人了。但他们就在田地边上,土豆挖出来直接被运到这边,从头到尾都在大家的视线之下,所以……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握着土豆的手颤颤发抖。以这个个头,这个重 量,这亩产得有多少? 以往他们觉得传闻的亩产千斤乃是天方夜谭,绝无可能,如今瞧来这哪里是不可能,这分明不只一千斤吧! 就连李渊也瞪大了眼睛,开口的声音都有些颤动:“可算过亩产?” “现在就可以算啊。”李承乾笑眯眯给宋威使了个眼色。 宋威会意,将早就准备好的称重工具搬上来,一共二十副,行礼恭敬询问:“不知诸位可有想亲自称重的?或是由小人安排庄户称重,诸位旁观?” 亲自称重? 众人眼前一亮,纷纷举手:“我来!” “我也来!” “加我一个!” 大家踊跃报名。两两一组,一个负责称,一个负责记录。说干就干,撸起袖子直接拿起称开始。没得到称重机会的,便在二十组之间随意溜达,东看看西瞧瞧。 “十斤记一下。” “这里八斤。” “十一斤。” 一个个数字被报出来,白纸黑字写下来。起初还不显,渐渐地,随意溜达的人群神色变得越发严肃起来,纷纷揣测。 “这土豆亩产到底有多少?我一直在前几组旁观,每组都称了差不多百把斤。” “我也是。后头几组我也看了,按照记录的数,最少也有八十来斤。” 若按这个形势,取平均每组一百斤,一共二十组,那就是两千斤。 关键是,土豆还没称完!还有一大半呢! 众人整个心提起来,瞪大了眼睛盯着称重组,不敢错过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个个数字被记录下来,土豆山也从原来的左边一点点被挪到右边,直到全部挪完。 有心急地,颤抖着声线说:“算算,快算算,一共多少?” “对,赶紧算算。” 第一组报数:“我们这一百六十四斤。” “我们这一百七十八。” “二百零三。” “二百四。” …… 二十组全部相加,总数一出,震惊全场。 五千八百一十三斤,这是什么概念?比寻常稻麦亩产的十倍还多! 好家伙,好家伙! 众人直呼好家伙,顿觉心脏狂跳,呼吸急促。 砰,跌倒一个。 砰,又跌倒一个。 一瞬间,许多朝臣一屁股坐在地上。怪不得……怪不得小郎君提醒说让他们扶着点,一定要站稳了。他们还当小郎君说笑呢。这哪里是说笑。小郎君明明是一片好心!得知这样的喜讯,谁站得住啊! 他们看着眼前的土豆,眸中含着泪花:“土豆,土豆。这哪里是土豆,这分明是神豆!天佑我大唐,天佑我大唐才赐下此等神豆啊。哈哈哈!” “奇迹……小郎君说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果然是奇迹。若不是奇迹,天下哪来亩产上千斤的粮食,还是五千多斤!” “对!若这都不能载入史册,何事能被载入史册?小郎君说得不错,这就是我大唐历史性的一幕。是我大唐辉煌的开始!” …… 一个个表情夸张,言语激烈,手舞足蹈,又哭又笑,宛如疯魔。 李渊双瞳放大,震惊非常,即便极力控制,努力强装镇定,仍旧抵挡不住内心喷涌而出的激动。就连李世民长孙氏早对庄子上的情况有所了解,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也忍不住浑身微微颤抖,不自觉握住对方的手。 唯独李建成与李元吉,脸色又青又白。耳边众人每夸一分,他们脸色就要白上一分。 李渊好容易找回自己的理智,转头询问李承乾:“是唯有这片地如此产量,还是都有?” “ 自然是都有。我庄子上的土豆田都是一样打理的,产量即便有出入,也相差不多。阿翁不信,可以让他们再收一亩地试试。” “不。阿翁不是这个意思。”李渊张了张嘴,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阿翁的意思是说,土豆可能交于各地百姓种植?” “嗯……”李承乾蹙着眉,神色迟疑,努力回忆系统给的那份种植说明书上的内容。 众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不……不可以吗?” 果然啊,这样逆天的作物必定是有许多限制的,怎么可能遍布全国。这若是无法推广给百姓,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脸上的狂热一点点退却,油然而生几分失望。 “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有点麻烦,需要注意的地方太多了。” 众人眼睛又亮了起来,麻烦怕什么,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小郎君你只管说,我们千难万难也会克服。 “土豆若储存的好,保存时间较长。但若储存不好,发芽发绿便不能吃了。另外,土豆可以作为主食,但不能代替稻麦一日三顿天天食用。否则长期如此的话,会给肠胃增加负担,导致胃肠胀气等问题。并且种植上也有诸多不便。譬如它们很耗费土地肥力。 “再有便是病害,虽然这次病害是人为所致,但即便没有人为,也是可能出现的。这方面我有些防范与处理的资料,如果需要,倒是可能多誊抄几分,普及给百姓。” 别怪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即便系统当初亲口说了,种植说明上也有写“系统特殊明上干嘛把病害的解决办法写上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什么感病率低,怕不是吹的。 系统:…… 众人也有点懵,愣愣看着李承乾:“就……就这样?小郎君所说的麻烦就是这些?” “对啊,这还不麻烦?” 众人:……这算什么麻烦!不能代替稻麦,他们可以既种稻麦又种土豆,分区域栽种。耗费土地肥力,他们可以采取轮番耕种或者间歇耕种的方式。再有病害?难道别的作物就不会出现病害问题了?更别说小郎君你还能提到解决方案以供参考。 就这?算哪门子的麻烦啊!尤其听听,土豆若储存得当,保存期较长! 这又是一大优点呢! 李渊又问:“那产量呢?可都有这般的亩产?” “那当然不是。” 众人喜悦的表情又垮下来。不……不能有这样的亩产吗?那能达到多少?千斤能行吗?千斤不行,七八百也成啊。 “接触过农物的都明白,同一作物在不同的土壤耕种,过程中伺弄的用心程度等,都会导致产量有或高或低的影响。 “我这庄子自去岁的作物收成后,今岁一直未有栽种,且特意补过肥,加之我们对这批土豆十分重视,庄子上的人日夜精心打理,产量自然高。是别处比不得的。” 众人:所以? “所以若是交给百姓耕种,按照一般的情况来算,估摸着亩产大概只有四千斤左右吧。哎,是少了点。” 语气极度嫌弃,心里不断吐槽:果然还是不能对系统抱太大期待。所谓的“系统出品,无与伦比”就这?就这你也好意思称无与伦比? 他梦里的土豆亩产最高都能破万,你一个自称高维世界出品的东西就这? 李承乾虽然不是完全理解高维两个字的含义,但这不妨碍他打心里蔑视系统。呵呵,什么系统出品,无与伦比。我看是吹牛属你第一,无与伦比吧。 系统:…… 众人无语,看向李承乾的目光十分复杂。 小郎君啊,你是不是对这个“少”字有什 么误解?这可是四千斤啊!不少了!你不要看着你种出了五千多的,就觉得四千少啊。别说四千,但凡能够上千都已经够逆天了。 对于李承乾的唉声叹气,众人表示,他们不理解,他们大为震惊。 可他们确定了一点,那就是土豆能种,能推广给百姓,能获得四千斤亩产! 有人拽住身边人:“快,扶我一把,让我缓缓,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别,别拽我,我不只站不住,我连坐都坐不住了,你再拽我要倒了。” “这太神奇了,不敢置信,真让人不敢置信。” 李承乾:??? 李渊几度深呼吸,强行抑制住震撼后理智地问出关键:“这东西如何吃?” 有辣椒的前车之鉴在前,他可不敢妄动。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开口:“对,小郎君,你说这是粮食,可做主食,那是如何食用?是如稻谷一样需要脱粒吗?这……” 他们看着手中掂量的土豆,表情疑惑:“这如何脱粒?” 李承乾眨眨眼,笑着说:“这就来到我们今天最重要的环节了!宋威,醉冬,准备!” 下一刻,不知打哪冒出一群人,端着锅碗瓢盆还有炉子上场,于空地中央围成一圈,一排的露天厨房就此展现。 这群人手脚十分麻利,流水作业。 有人负责清洗土豆,有些负责削皮,有人负责烹饪。 蒸炸烤焖煮,每一个灶台都是不同的做法。 待食物烹饪完毕,看着端上来的一盘盘菜食,众人瞠目结舌。 这……这些都是用土豆做的?这么多花样?不是说土豆是主食吗?这看着怎么还做成菜了? 李承乾走过去,从第一盘开始介绍:“这是酸辣土豆丝,酸辣可口,最是开胃。这是醋溜土豆丝,适合不吃辣的人群。这是土豆烧鸡。这是红烧土豆。这是烤土豆片。这是…… “好了,这些都是用土豆做成的菜品。可以用来配主食食用。接下来的土豆丝饼与香伴土豆泥可以直接作为主食。另外……” 李承乾捻起一颗水煮土豆说:“你若是嫌这些太麻烦,洗一洗直接放水里煮熟便能吃。最为方便。” 众人:!!! 叹为观止! 介绍完,李承乾捧着碗筷递给李渊:“阿翁尝尝吧。我提前试过的,绝对没问题。” 李渊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这小子还记着当初辣椒的误会呢。他一叹,接过筷子,从第一盘开始试吃,表情一点点从平淡到惊艳再到震撼。 “圣人,如何?” 对上在场众人炙热的目光,李渊放下碗筷:“你们自己尝吧。” 众人忙抢过宋威准备的筷子。就等圣人你这句话呢!就这么点东西,这么多人,手速不快点都抢不到。 大家一窝蜂上前,你争我夺,待全部吃完,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果然如小郎君所说,土豆不但能吃,味道还不赖。酸辣可口,醋溜开胃,土豆烧鸡更是丝丝入味。土豆泥与土豆丝饼比起以往的胡饼别有一番风味,就连最为简单的水煮土豆也软烂适宜,口感细腻。 世间竟有如此作物,简直神奇。 众人再次确定,这不是土豆,这忒妈绝对是神豆!神仙赐下的豆子啊! “诶,你怎么回事。那是最后一块土豆烧鸡,我先夹的!” “什么你先夹的,你没夹上,被我夹了有什么问题?” “哎,那个,你看这土豆丝饼还有这么大一边呢,给我撕一点啊,让我也尝尝。” …… 眼见场面乱起来,李承乾适时出来打圆场:“大家别急。每道菜只做了一盘,是有些少,不够所有人吃。 没吃到的也不用遗憾。我们今日不是挖了五千多斤土豆吗?每人都可以拿五斤回家去。” 众人身形微顿,还有这等好事? 李承乾大方表示:当然,五斤土豆而已,他一亩就产了五六千斤呢,给得起。 就这样,大家一人抱着一袋子土豆回程,直到归家,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土豆带给他们的震撼萦绕心间,久久不能平静。 甘露殿。一回宫,李渊便让尚食局用带回来的土豆照着李承乾给的菜谱做了一桌子菜。 柳宝林陪李渊用膳,为其布菜盛汤,态度温柔又贴心。 “以往只听说过豆腐宴,不想还有土豆宴。别看这土豆长得有些丑,味道却极好。不说那些酸辣醋溜红烧的炒法,便是这道土豆排骨汤,滋味就不一般。” 李渊夹了块土豆入口,浑身散发着喜色。 柳宝林瞧在眼里,话锋一转:“最重要的是土豆能让圣人开心,那不论它味道如何,都是个好东西。” 李渊一顿,柳宝林继续道:“可惜臣妾没能瞧见土豆收成的盛况,却也明白亩产四五千斤的粮食代表什么。即便如小郎君说得那般,不能代替五谷。但有此等神物,遇上灾年便不怕饥荒了。这可是利国利民之物,怪道圣人这般高兴。 “对了,中山王不是说土豆既可以秋季种植也可以春季种植吗?等来年入春,圣人便可下令将土豆推广入民间。听说土豆三个月就能收成,三个月,这可太厉害了。 “待三个月后,民间就能大丰收。到时候百姓必定对圣人感恩戴德,民心所向,大唐国祚永固。圣人到时一定要叫史官将全国丰收的场面写进去,传于后世,让千秋万代都知道此间盛况。” 是啊,史书重笔,万代传颂。 李渊嘴角一点点勾起来,谁不想在位期间能有此等政绩呢。 柳宝林心念转了转,又说:“也是上天保佑,让土豆的病害能够痊愈,若不然……哎,臣妾也不知尹家是如何想的,竟对土豆下手,这不是丧良心吗?他们也太不知轻重了。他们……” 说到此,似是恍然发现自己失言,忙起身跪下请罪:“臣妾多嘴,还请圣人恕罪。臣妾并非有意置喙尹姐姐的娘家,只是……只是实在有些后怕那等结果。臣妾只是想想土豆被全毁,病害未能解决的后果便心里不舒服。 “臣妾出身不好,比旁的姐妹们都更明白粮食对寻常百姓的重要。更何况臣妾也替圣人不值。圣人对尹姐姐那般好,尹姐姐但凡念着圣人一分,也该约束好家人,不能让他们干出这种事来。 “她便是不顾念百姓,莫非也不顾念圣人吗?圣人是天下之主,万千百姓皆是你的子民。他们若能过得好,便也证明圣人的贤明。尤其是土豆这等神物,古往今来,哪个帝王曾有?这说明什么?说明圣人比那些皇帝都要厉害。而尹姐姐……” 柳宝林抿唇:“臣妾又说多了。臣妾知错,再不说了。” 土豆,神物,古往今来哪个帝王能有,写于史书,传于后世。 一字一句说进李渊心坎里,敲击着他的心灵。 是啊,若没有土豆,这一切便都没有了。甚至倘若后世再次发现土豆,将土豆耕种出来,让众人知道土豆的神奇,世人翻看史书,回望过去,得知今次的土豆被毁之事会如何想? 会不会认为他无能所以保不住土豆? 李渊神色微闪,若说尹家做下这一切是未曾顾念他,半点没为他着想,身后密谋这一切的人呢?他有吗?他想得又是什么呢? 李渊眸光中透出一丝凛冽,他转头扶起柳宝林:“你说得对。是她不惜福,朕待她那么好,处处抬举她,她又是如何做的?她眼中没有万民,更没有朕。” “圣人不怪臣妾胡言便好。”柳宝林笑着抹去眼角的泪花,继续伺候李渊用膳。心中将李渊的话回味了好几遍。 这话语中的“她”明面上看是指尹婕妤,内里有没有暗指他人可不一定。 柳宝林压下思绪,全心全意伺候李渊,再未有出格之言。 两日后,李渊在朝堂直斥李元吉办事不利,撸掉了他的职权;又斥李建成监管失职。 彼时柳宝林正在为李渊做里衣,她动作一顿,嘴角微微上扬。 第57章 第 57 章 与此同时,土豆丰收的盛况也从朝堂传至市井,甚至传遍街头巷尾。 “什么?土豆亩产千斤是真的?” “那可不是亩产千斤,是亩产五千多斤。虽说跟中山王庄子上人多,轮班做活,照顾的精心,土地肥力也好等各方面都有关系。寻常种植恐怕无法达到这样的条件,但中山王说了,一般也可有四千斤左右。” “这么高?不可能!你怕不是记错了,是四五百,而不是四五千吧?” “呸,你才记错了呢。不信你出门问问,这事如今谁不知道。我一个人能记错,难道人人都记错?” “那便是其中有假,亩产四五千的粮食,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 “你才作假呢。当日不单是中山王,圣人秦王皇室皆在,就是朝臣也去了大半,还有诸多世家子弟前往凑热闹。那场面无数双眼睛盯着呢。他们亲眼看着土豆出土,甚至亲手为土豆称重计算亩产,这还能作假?你作一个给我看看。” 质疑之人嘶一声,“莫非是真的?四五千斤的粮食,居然是真的?” 不怪他们如此反应,实在是这个消息太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置信。 “自然。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当是假不了。听说当初被病害毁掉的第一批土豆亩产有近七千斤。” 近七千? 众人惊呼出声,想到之前的案子转而庆幸:“幸好,幸好。剩余的土豆救回来了,这若是全都毁了没能救回来,那可怎么办?” “是啊。尤其是听说土豆是稀罕物,不容易得。这批土豆种薯是中山王偶然间发现的。既是偶然,失了这一批,谁知往后还会不会有?” 众人顿住。也便是说,倘若土豆没能救回,这亩产四五千斤的粮食便与大唐无缘了。 想到这点,所有人脸色大变,暗自咬牙。 “尹家这些杀千刀的,光是处死怎么够,该千刀万剐才对。也就圣人仁慈,犯下这么大的事,竟只诛了首恶,不说夷三族,便是尹家那些嫡支嫡系也不过是流放而已。” 虽说流放途中种种艰辛,就算到达流放之地也没好日子过,可这不还有命在吗! 但毁掉的土豆呢?没了它,饥荒之年会让多少人陷入绝境! 合着他们老百姓就活该去死,尹家人害苦了大家还能活? 可毁坏土豆的当真是尹家吗? 知情者与聪明人心念转动,不,尹家不过是个替罪羊。真正的元凶是东宫。 瞧,圣人不是下令斥责太子与齐王了吗?什么办事不利,齐王现今手头都没要紧差事,哪来的办事不利?既无办事不利,太子所谓的“监管失职”也便不存在了。 因而只要不是傻子,约莫都看得出来,圣人是在借题发挥,随手抓两件小事对太子与齐王发难,再结合土豆丰收这个微妙的时间点,真实原因为何也就不难猜了。 想到这点的一个个神色复杂,憎恶、轻蔑、失望、恼恨……诸多情绪缓缓升起,对李建成一党再燃不起半点好感。便连朝臣们也是站于窗前,遥望东宫方向良久,然后摇头叹息:太子糊涂啊! 东宫。 李元吉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毁了个土豆,竟然使得局势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李元吉后悔了,可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 他屈膝跪下:“大哥,我对不住你。是我过于冲动,行事鲁莽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我没有想到吴峰竟与窦氏有牵连,更没想到已经快病死的土豆居然还能救回来。” 若土豆没被救回来,土豆的高亩产以及可被花样食用之事便无人得知,就算李承乾再如何强调土豆的好处,甚至向人展示第一 批土豆的数目,那些病害的土疙瘩也是无法服众的。 大家只会当成是小孩子的胡言,就算有一二相信的,也无从考证。此事最终只会当做一般的案件悄然沉寂。 若吴峰非是与窦氏合谋,非是突然来一招逃离遁走,他们不至于暴露这么快。 可偏偏这些全都发生了,不但发生了,土豆的亩产也不是他们最初以为的几百上千斤,而是四五千斤。这个数目过于巨大,以至于一传出去,立时在朝堂市井炸开锅,更导致土豆的话题被众人乐道,经久不息。 只需这个话题在,大家永远会记得他们所做的一切。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轻轻叹息:“不能全怪你。怨我。我早对吴峰有所怀疑,却因暂无实据便按下不表,仍旧选择用他,这才让他在你身上找到可趁之机。真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李元吉咬牙:“大哥,我去跟父亲说,我去跟所有人说,事情是我做的,与你无关。” 他站起身,匆忙出门。 “站住!”李建成将他拉回来,“这些年我们关系如何,世人皆知。在他们眼里,你我一体,你做的跟我做的有什么区别?即便你说此事是你自作主张,你以为有人信吗?” “总要试试吧?我总要做点什么,不能让你白担了这个罪名!” 李建成轻嗤:“所以你要去告诉大家,土豆病害真的是你所为。你要把他们心中本来的猜测坐实,让此事昭告天下是吗?” 李元吉顿住想,心头一惊。 “你若不认,猜测便只是猜测。即便许多人都这么猜,但总有人会怀疑,此事是否另有隐情。而你若认了,便是铁板钉钉。你可清楚这其中的区别?” 李元吉蹙眉。 李建成深呼吸,眸中寒光微闪:“那些朝臣便罢了,但百姓愚昧,若无人提醒,他们可想不到这么深。而土豆刚刚丰收,你我前脚被训斥,后脚消息不胫而走,流于民间,议论纷纷,甚嚣尘上。这等形势若说没有人推波助澜,怎么可能。” “是二哥!”李元吉恍然大悟,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确实不能让事情这般发展下去。 父亲疑心,朝臣失望,百姓反感。 李建成神色凝重。他知道李世民给他织了一张大网,为的便是从各个方向堵住他的去路,把他逼入绝境,只留了一条狭窄的小道给他走,而这条小道的下方是万丈深渊。 让人气闷的是,他即便清楚这点,却没有破解之法。 莫非只能如李世民所愿吗? 小道之上可不是坦途,是李世民埋下的荆棘陷阱啊。 李建成紧皱眉头,篡紧的双拳一点点微微颤抖,显示着他内心的挣扎与不平。 掖庭宫。 尹德妃枯坐廊下,目光呆滞,仿佛已然失了魂魄。张婕妤急忙走进来,一把抱住她:“姐姐!姐姐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进屋。外头多冷。” 她强行扶起尹德妃往里去,入内才发现屋里空阔,连盆炭火都没有,与屋外相差不了多少,就连被子也是潮湿的。今日天气晴朗,外头有阳光,许还暖和些。 她微微蹙眉:“姐姐,是不是她们欺负你了?这群贱奴,真是狗眼看人低。圣人不过是一时之气叫姐姐受了委屈,他们便落井下石。等圣人改日气消了,我定让他们好看。” “不是。”尹德妃轻轻摇头。 张婕妤微顿:“什么?” “圣人也并非一时之气。” 张婕妤蹙眉:“姐姐别这么说,千万不要灰心。等过两日,圣人心情好些,我找个机会同圣人说说, 圣人一定会接姐姐出去的。” 尹德妃却不这么想,而是一针见血询问:“你如今还能见到圣人吗?圣人待你如何?” 张婕妤哑然,说道这点,心里就升起一肚子气,搅着帕子骂:“都是姓柳的那个小贱人,整日霸占着圣人。一朝得势,耀武扬威。想当初我们风光的时候,哪有她出头的余地。” 尹德妃心头紧了紧,苦笑道:“宫里便是如此,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花无百日红,谁能保证自己能一直得宠呢?在我们之前并非没有别的姐妹得圣人喜爱,如今何在?而我们也不过是同他们一样罢了。” 对于这点她早就清楚,正因如此,她才想给自己找个靠山谋条后路?更别说圣人年岁渐老,她们就算能在圣人在世时一直得宠,圣人去后呢? 可惜这个靠山…… 想到自己晌午才从粗使婢子口中听到的消息,尹德妃双手微微颤抖。 张婕妤不服:“姐姐别这般说。圣人登基七年,这七年里宫中莺莺燕燕何曾少过?但能冒出头的有几人?便是偶有得蒙圣宠者,也不过昙花一现,最终不都被我们打落尘埃了吗? “这些年能常伴圣人左右,讨圣人欢喜,宠爱不衰的唯有我们。可见圣人待我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她握紧尹德妃的手,冷嗤道:“便是现今柳宝林出了些风头又如何?待姐姐出来,我们联手,早晚让她哭天抢地给我们跪地求饶。等过几日圣人气消了,态度软化,我就去跟圣人说姐姐的事。到时候我们仍像以往一般伺候圣人。这后宫还是我们的天下。” 听着张婕妤的“豪言壮志”,再看她一脸的笃定神情,尹德妃无奈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今时不同往日。这宫里头新人换旧人,想要起复何等困难。你自己算算你多久没见过圣人了。” 张婕妤一顿,不愿承认自己失势,忙道:“圣人虽不曾见我,却没有挡着九郎去见他。圣人还赏了九郎一盘点心呢。姐姐,我们还有八郎九郎。他们到底是圣人的亲子。这些年圣人有多疼他们你是清楚的。只需八郎九郎在,我们总有机会。” 尹德妃蹙眉:“圣人赏了九郎一盘点心?具体是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张婕妤点头,娓娓道来。 尹德妃听完,非但不觉得欢喜,脸色反而更差了几分。 “你是说你让九郎以功课为借口前去面见圣人,圣人赏了他一盘点心让内侍将他送了回来?不曾留九郎说话?不曾考校九郎功课?不曾为九郎做错之处指正?” 张婕妤哑然,恍惚也发现了圣人待九郎与以往的不同,却仍有些不甘心,咬牙道:“九郎说圣人见到他不曾生气,态度温和。至于没有留他没有看功课,是因为圣人说有朝事政务要忙,不得空。” “朝政繁忙?”尹德妃摇头哂笑,“圣人以往便没有忙的时候吗?那时他可曾如此?” 张婕妤面色一白。是啊,以往圣人更忙的时候也有,却从未这般敷衍过。 尹德妃闭上眼,还有一条她没有说出口的。便是八郎。九郎尚且还能见一见圣人,得一盘糕点。八郎呢? 八郎与九郎同岁,自出生便玩在一处,形影不离。可张婕妤口中唯有九郎见到了圣人,对八郎只字未提。以她对张婕妤的了解,若有机会,她不会独独丢下八郎。会如此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圣人从前爱屋及乌,如今也恨屋及乌。 想也知道,母族落败,母妃被弃的皇子能好到哪里去? 思及此,尹德妃身子一晃,若非借张婕妤的力道撑住,只怕就要倒下。 “姐姐,不是这样的。圣人不会这样的。他从前待我们、待八郎九郎那么好,怎么能说不疼就不疼了呢。姐姐,这只是一时的。我们还有机会的,总有一日我们能恢复往日的风 光。” 尹德妃闭上眼睛,声音细如蚊蝇:“机会?怕是唯有太子上位了。” 可太子能上位吗?若太子不能上位,那么她、尹家、八郎只怕一个都不会有好结果。 而太子即便上位,他们就一定会好吗?按理念在她们这些年的帮助,太子当不会亏待。尤其尹家还为他顶罪,满门受累,他更要厚待几分。可凡事总有例外。 尤其…… 尹德妃耳边再次响起宫婢的议论,一字一句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它们像是一把重锤不断击打着她的心房。 若如此,若真是如此,她们尹家只怕就无回转之路了。 想到此,尹德妃摇摇欲坠。 这等情形,尤其今日尹德妃的话处处透着丧气,张婕妤便是再蠢笨又怎会感觉不出来。 “姐姐今日怎么了?姐姐,姐姐!” 一声声呼唤将尹德妃的神智一点点拉回来,她猛然抓住张婕妤的手:“我问你,李承乾的土豆病害治好了是吗?” “是。” “土豆亩产有四千斤?” 张婕妤摇头:“不只四千,四千只是寻常产量,若土地肥力足够,打理精细,或有五千以上。” 尹德妃深吸一口气:“此事是否已天下皆知?近日圣人是否还斥责了太子与齐王?” 张婕妤愣愣点头。 “那他们是否都已知道太子……” 话未说完,尹德妃又将嘴闭上,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意。不重要了。不论他们是否知道尹家是为太子背锅都不重要了,甚至最后赢的人是不是太子也不重要了。 若太子输了,她自然是输。可太子赢了,她却未必赢。 土豆的产量之大举国皆惊,这等功劳,这等史书重笔,谁人能忽视?而差点让这等惊世之物泯灭的人自然也会被众人永远记在心里,钉死在耻辱柱上。 于太子而言,史书笔墨掌握在当权者手里。只需不是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不论朝臣百姓是否怀疑,如何猜测,待他上位都有解决之法。 但尹家不同。尹家的罪名实实在在,盖棺定论,衙门封档,案卷可查,且昭告天下。 倘若土豆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也便罢了。可偏偏它有。如此一来,便是太子上位,又如何能替尹家翻案?如何起复尹家,让尹家重回荣华富贵? 他若真这么做了,要如何面对天下百姓,面对满朝文武? 尹德妃暗自摇头,不会的。她很清楚,她跟尹家还没那个资格让太子承担偌大的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 所以,尹家完了。彻底完了。什么待太子上位再复荣光,什么忍一时苦难得世代权贵都成了妄想。 而她也完了,甚至八郎同样完了。 “哈,哈哈,哈哈哈。” 尹德妃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笑,可笑声中却藏着无尽的绝望与悲凉,泪水夺眶而出,成串落下。 “姐姐,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张婕妤吓了一跳,忙上前抱住她,“姐姐,你别这样。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知道我不如你聪明,你不说明白我猜不到的。姐姐!” “完了,完了。我们完了。全完了。” 张婕妤心惊肉跳:“什么完了?怎么就完了。” 她望了眼四周,低声说:“我们还有太子呢。只要太子上位……” “上位?哈哈哈。”尹德妃笑得更大声,语气也更悲凉,“不会的。完了就是完了。什么都完了。” 若想不完,唯有检举太子,将所有真相全盘托出。但这样做就是生路吗? 不。这几日她反反复复想了许久圣人当时的态度与神情,事后才恍然明白过来,圣人当时神色既失望心寒又有几分庆幸 是为何。 圣人知道尹家是出真相。 她若一意孤行偏要说,圣人不会放过她,太子不会放过她。至于秦王?那便更不会了。 这些年她机关算尽,到头来竟将自己与尹家引向了一条绝路,还带累孩子。有背负如此罪名的母妃与母族,元亨这辈子都将陷入天下人的谩骂与轻视之中。 尹德妃心如刀绞。 她的父兄,她的亲人,她的孩子,无一能够幸免。 哈哈,哈哈哈。 她越笑越大声,伏地不起,神色逐渐癫狂。 张婕妤自掖庭宫出来,一颗心七上八下,偏偏半道又遇上柳宝林,心情更是烦躁。 柳宝林笑盈盈凑上前,看了眼她来时的方向:“张姐姐这是去看尹姐姐了?尹姐姐可还好吗?呀,瞧我这话说的。掖庭是什么地方,尹姐姐平日养尊处错话,你莫怪我。” 这神情这语气哪有半分说错话的歉意,一股子洋洋自得,再看她的打扮,与从前的朴素截然相反,浑身上下金玉环翠,贵气逼人。张婕妤暗恨:果然是狗塑了金身,一招得势便张狂。 “哼,你这花枝招展的,是想去招蜂引蝶吗?” 柳宝林讶异:“张姐姐怎这般说话。我这身行头全是圣人赏的,你是觉得有哪里不妥吗?要说招蜂引蝶我可没那本事,满宫里头也就圣人说喜欢我这装扮,给我几分脸色。照张姐姐这意思,圣人是蜂还是蝶?” 一句话将张婕妤堵得差点背过气去。圣人是蜂是蝶?这让她怎么接,自然是不能认的。 张婕妤搅着帕子,好容易忍住没直接冲上去把柳宝林的嘴给撕了:“牙尖嘴利。我劝你莫得意,我跟尹姐姐不过暂时失势,等我们爬起来,有你好看。” 柳宝林噗嗤笑出来。 这一笑让张婕妤更生气了:“你笑什么!” “我笑姐姐单纯,事到如今还看不清局势。爬起来?你以为你们还能爬起来?哈哈哈,果然天真。” 张婕妤气得直跺脚:“你什么意思?” 柳宝林上前一步,走到张婕妤耳边低语:“你说你们放着好好的妃子不做去掺和太子与秦王之争做什么?既是圣人的妃子,不论谁上位,总会给几分薄面,得个衣食不愁,平安终老。偏你多此一举,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婕妤怒目而视,衣食不愁,平安终老?她们要的若只是这些便也罢了。可享受过圣人给的万千荣光,她们怎么甘心日后的平淡?她们想要风光依旧啊。 柳宝林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继续说:“你当圣人为什么对尹家判处如此重?你又当圣人往日那么宠爱尹姐姐,为何转眼就将她贬入掖庭?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就敢笃定圣人会有气消的一天,你还能风光犹在?至于……” 柳宝林转头望向东宫:“你盼着那位,怎知那位一定能救你们呢?你便不怕他会败吗?况且,他便是赢了又如何?你啊,哎。” 柳宝林叹气摇头。 张婕妤听得云里雾里,想到尹德妃怪异的举止与言行,一颗心提起来,她拽住柳宝林:“你究竟想说什么,你说清楚!” 柳宝林蹙眉不语。越是如此,张婕妤越是心里没底,不断摇晃她:“你说!你说啊!” 柳宝林似是被她闹得烦了,甩手挣脱她的束缚,没好气道:“你自己就不会动动脑子?尹姐姐入掖庭多久了,那位可有何举措? “他若肯出手,尹姐姐便是在掖庭,日子当也能过得去。可除了你给她送东西,谁还惦着她?以往你们在圣人跟 前说得上话便也罢了。如今你们连圣人的面都见不到,还有什么用处!” 还有什么用处。 她们无用了吗? 所以太子要放弃他们? 再结合尹德妃听闻她说太子上位时也只一个劲说完了完了的情形,张婕妤面色大变,却仍旧强撑着嘴硬道:“满口胡说,你这般置喙太子,就不怕太子知道吗?” 柳宝林翻了个白眼:“那你倒是去说啊,告状去。” 张婕妤一噎,张了张嘴,半晌憋出一句:“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话毕,冷哼一声,甩袖离去。可惜话虽硬气,但脚步踉跄,跌跌撞撞,这举止瞬间将自己的底气泄了个干净。 柳宝林嘴角微微勾起。身边的婢子墨菊言道:“宝林说得也太直接了些,便不怕她当真嚷出去,或是传入太子耳中。” “她不会。以她的脑子,若不说直接点,我怕迂回了她听不懂。”柳宝林一嗤,转而敛下笑意,“掖庭那边可处理妥当了?” 墨菊轻笑:“宝林放心,如今土豆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议论者众。宫里说得人多了。那些话皆是大家平日常谈的。不论是土豆现今在朝野与民间的声望,还是圣人对太子齐王的斥责,桩桩件件全是事实。 “我并未虚构,更未故意让那些宫婢行挑拨之事。不过是恐尹罪妃消息闭塞,用了些手段,刚巧让这些东西传到她耳朵里而已。不论谁来查,那些宫婢都是自行议论,同我们不相干。婢子甚至不曾与她们接触过。” 柳宝林莞尔点头:“做得不错。这里怪冷的,我们回去吧。圣人最近赏了我不少东西,你寻两件合适的给中山王送去,顺便给秦王妃问个安。” 墨菊立时明白她的意思,环顾四周,犹豫道:“直接去宏义宫会不会太打眼?不如等敛秋入宫,婢子再找机会去同她聊聊。” “你想岔了。如今土豆可是紧俏货,中山王送了一堆入宫,不论身份地位,受宠的不受宠的都没落下。各宫都在准备着回礼呢,我们若不回,那才叫打眼。” 柳宝林回望东宫,眼睛微眯。 似太子齐王与尹德妃张婕妤那般就更打眼了。年长的皇子与年轻的庶母总归是敏感的。如秦王,便不会亲自出面,一切都有秦王妃操持。而秦王妃于内宫行走也十分谨慎,从不会把与何人交好摆在台面上。 其实,也不必事事都由主子来办。秦王秦王妃在宫中住了数年,之后才搬出去,对宫中何处不熟悉?便是秦王妃身边的盈夏敛秋等人,在宫里也有许多老相识。譬如墨菊,便是盈夏同一批入宫的宫婢。类似这般的还有不少。 圣人与太子许是高高在上惯了,从未将眼神落在这些贱奴的身上,如何会想到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内侍宫婢之间也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可供利用呢? 第58章 第 58 章 宏义宫。 李承乾乐滋滋数着回礼,心里美美的。几斤不值钱的土豆换来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太划算了。他一边让抱春登记收入库房一边夸赞自己实在太英明。 说实话,在送土豆之前,他完全没想过还有这样的收获,简直是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代表什么?代表天上掉馅饼。这么一想,心情更好了。 果然宫里有钱人多,还都大方,就连不怎么得宠的低位妃嫔给的东西也不差。即便不算贵重,也都有各自的特色,能看出用心了。 哎,算一算似乎就他阿耶死抠死抠的,出手的吝啬程度让人叹为观止,纯属给他们老李家丢人,也不嫌拿不出手,不知道的还以为秦王府破产了呢。 被嫌弃死抠死抠得李世民还不知道自己一着不慎,“吝啬”的形象已经在儿子心里根深蒂固,这一章将永远被儿子刻在人生轨迹里,涂抹不去,再也翻不了篇。 此刻他正与长孙氏说话。 “今日宫里不少人前来给承乾送回礼,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打探土豆之事。” 李世民嗤笑:“她们心思倒是不少。” “墨菊混在其中来了一趟。” 李世民顿住,面上多了两分认真:“柳宝林那边可还顺利。” “尚算顺利。”长孙氏将墨菊的禀报全盘告知。 李世民握着长孙氏的手:“辛苦你了。” 这些年他长期在外征战,若非观音婢替他宫里宫外的操持,他的处境只怕会更难一些。是观音婢让他即便搬出宫也不至于对宫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能当一个聋子。 长孙氏轻笑:“你我之间谈何辛苦。” 李世民莞尔,夫妻相视一眼,默契尽在不言中。 长孙氏伸手为他宽衣,说道:“张婕妤不甚聪明,从前都是以尹德妃马首是瞻。有太子背后谋划,尹德妃主持大局,在旁看顾,她只需做个听命行事的先锋便好,自然出不了什么差错。 “如今太子自身难保,尹德妃一朝落难,又忽然得知尹家再无出路,一切设想化作梦幻泡影,打击过大,几近崩溃。非但不能为她谋划指引,癫狂的情绪还会直接给予她莫大冲击。 “她受多方影响,自然会多思多想,陷入惶恐,忐忑不安。这时候倘若柳宝林再刺激几次,言语引导,她定会坐不住,势必有所举动。” 李世民了然,她若要动,最先会如何做?自是去找太子,求太子给她一颗定心丸。可是以目前的情况,太子是不愿意搭理的。此时,他的处境最忌讳再与后宫嫔妃有所牵扯。 李世民嘴角勾起:“过几日父亲生辰,又逢土豆出世这样的大喜事。父亲已下令大宴群臣。找机会帮张婕妤一把。” 长孙氏点头应下,神色间却有些忧虑。 “怎么了?” 长孙氏抬头:“二哥近日行事是否太急了些?太子怎会看不出来这是你给他做的局?” 李世民起身,将一份奏报递过去。长孙氏瞳孔震颤:“民间已有言论,说承乾是天选之子,是紫微星降世,是仙人临凡?” 李世民点头:“承乾以往弄出些西红柿西瓜辣椒也便罢了,但土豆不一样,此物是主食,且产量过高,自然会引起民间百姓的拥戴。古往今来,能种出这等高产粮食的唯有承乾一人,舍他其谁? “再有,我们能利用舆论将太子说成千古罪人,他自然也能利用舆论反击。此刻承乾声望过大,连带我们整个秦王府都是民心所向,他无法以污名化去之,便只能加一把火。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未必是好事。” 说到此李世民一嗤:“我倒是无妨,这等声望我求之不得,他敢给我就敢收。但我得为承乾考虑。” 李建成此等作为明显是想把李渊放在他身上的目光转移到承乾身上,若有对李渊更为威胁的存在,李建成便可得片刻喘息,虽然扎进李渊心里的那根刺不会拔出,也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但这点喘息的时间足够他做许多筹谋。 而李世民不能给他这个时间,尤其不能将李承乾至于这等险地。 “我已经将舆论暂时压下去一些,但这种言论一旦出现,压不了太久。所以我们的动作必须要快。太子即便知道我在其中的手笔又如何?我便是要他明知如此却不得不为,逼其速反。” 长孙氏明了,想到“天选之子,紫微降世,仙人临凡”的字眼,不自觉将奏报篡紧,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承乾身上确实有许多特殊之处,对于这些言论,二哥如何看?” 李世民顿了片刻,恍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将她搂进怀里,轻笑出声,思虑了一瞬,终是决定将吴峰借房玄龄的手留给他的那封书信告知。 “吴峰打的便是这个主意,挑拨我们父子关系,我怎会上他的当?你放心,我心里清楚得很。承乾是你我亲子,他若真有这等命格与运道,是我之福,亦是我大唐之福,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心生不满?” 李世民将长孙氏抱紧了两分:“观音婢,你的担忧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你信我,我不是父亲,也绝不会成为父亲。我不会让承乾重走我的路。我保证,不管往后出现何等变故,不论到得何种境地,我总会护着承乾顾着承乾。你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我知道,我信二哥。”长孙氏回抱住他,口中这般说,心里也这么想。她确实信李世民,信他此刻的真心实意,信他说的乃肺腑之言。可她仍旧未曾将顾虑完全放下。 因为承乾现今还小,即便李世民现在能毫无芥蒂,焉知往后呢?倘若有一日李世民上位,承乾便是太子。承乾幼时还好,长大后怎么办? 年老的帝王与年轻力壮且政绩卓越的太子。 长孙氏深吸一口气,她觉得自己需做点什么,心念转动,言道:“承乾前几日设了个药庄,还用金银器皿同我兑了一批铜钱。” 李世民失笑,何止呢,也同他兑了批铜钱,钱花得如流水一般,此事他怎会不知? “前有智仁法师,后有袁天罡,便是吴峰私心过重,诡计多端,却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他们的测算相卜之能让人惊叹。父亲紧张重视也属常理。对此等玄门之道,二哥怎么看?” 李世民愣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此话的用意。 长孙氏又道:“孙药师与袁天罡入药庄也有好几日了,二哥可想见见他们?” 李世民默然不语,眉宇微凝。想见吗?他确实是有这等想法的。对于玄门一途,他非是不信,却也并未全信。 他其实很好奇在这些玄门人的眼里,自己是什么人物,自己的星象命理如何,此次筹谋可能顺利,能否登临帝位。 但有吴峰以玄学批言搅风搅雨,挑拨离间在前,他对此又升起些微抵触心理,因而这些时日明知袁天罡就在药庄,甚至身边还有个李淳风,他却未有行动。 观他面色,长孙氏便知其心思,笑说:“二哥既想见,便见一见吧。当年承乾堕于梦魇多亏袁先生出手才得以好转。一别数年,我也想见见他,同他道个谢。二哥就当陪我,如何?” 李世民哪有不应。 于是次日,李承乾前脚来到药庄,长孙氏与李世民后脚便来了。 李承乾幽怨看向醉冬与李淳风,眼神控诉:“阿耶跟阿娘怎么知道?不是让你们保密吗?我答应师父跟师兄,不会把他们的存在告诉外人。你们这样会让我失信于人的。师父要是不高兴,不肯再收我当徒弟了怎么办!” 李淳风表示无辜,醉冬直呼冤枉。 李世民嘴角微抽:“保密?就你这天天往外蹿的忙活劲,动作大到换钱都换到我同你阿娘跟前来了,还指望我们不知?” 李承乾:???是这样吗?他动作这么大? 李世民轻斥:“做事半点不谨慎,若非我帮忙遮掩,你以为自己的计划能顺利进行?以为你师父跟师兄的出现能不被外人知晓?” 呵呵,怎么可能。李渊可是紧盯着呢。 李承乾愣住,转头询问醉冬:“我的破绽有这么多吗?” 醉冬愣愣点头。 李承乾撇撇嘴,低着头说:“对不起,我错怪你们了。” 又瞥了李世民一眼:“你既然早就知道了,还帮我遮掩,就不能再帮帮我,当不知道吗!” 李世民:……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你可真是理不直气也壮。 长孙氏轻笑:“承乾,我与你阿耶今日特地来见袁先生,是有要事。” “袁先生?”李承乾恍惚反应过来,“袁师兄吗?” 他大感意外:“阿娘,你是不是说错了,你们其实是来找我师父的吧?找我师兄干嘛?我师兄那点医术还没学到师父一半精髓呢。为人也不咋地,呆愣愣的,对待师父也不知道殷勤点,有些笨。” 李世民&a;长孙氏:……袁天罡呆愣愣的,有些笨? 陪同在侧的李淳风强忍笑意。刚巧赶过来的孙思邈看了身边的袁天罡一眼,眸中满是打趣:“确实呆愣愣的,有些笨。这话倒也没说错。” 袁天罡:……他能说什么?还是躺平任嘲吧。鬼知道跟他在一起怼天怼地的孙师父为何一碰到李承乾就变了副模样。就因为他嘴甜?哦,好吧,李承乾嘴确实够甜。只要他愿意,能甜齁你。但同样的,只要他愿意,也能气死你。譬如自己。 这几日在他的影响下,孙师父是越来越嫌弃自己了。 哎,心好累。 双方上前彼此面见过,醉冬将众人引入客厅,奉上茶水瓜果,便自觉退出去。 李承乾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终于从几人的言行中确定,阿娘没说错,她与阿耶确实是来寻师兄的。于是更不懂了。有师父这么个医学大牛在,为何放弃更好的,退而求其次选择师兄呢?这不符合常理啊。 长孙氏看出他的疑惑,笑着解释:“袁先生可不是普通人,你唤他师兄,可知他也是你李先生的师兄?” 李承乾惊讶地转头看向李淳风:“李先生,你也是师父的弟子吗?那我岂不算是师父的徒孙?诶,不对啊。师父没说你是他弟子啊。” 这话说完,又恍然大悟,拍手道:“我知道了。袁师兄你曾跟李先生一起师从他人对不对?” 就跟他同老裴一样。都跟着陆德明孔颖达于志宁学习,都算三人的弟子。但他额外又是李淳风的弟子,老裴却不是。 李承乾觉得自己真相了,心里也更高兴了。本来以为袁师兄自始至终跟随师父,多年相处,感情不同以往,他想后来居上必定有难度。现在好了,都是半路出家,谁比谁高贵,哼!他一定可以的! 不过…… 李承乾歪头:“那我们这辈分是不是乱了?” 袁天罡&a;李淳风:……你想到的就只有这个? “诶,不重要。反正李先生又不是师父的弟子,咱们各论各的呗。”李承乾洒脱摆手,表示这都不是事。 袁天罡与李淳风对视一眼,颇觉无奈。 长孙氏勾唇:“你就不想知道袁先生此前师从何人,学的什么?” 李承乾茫然:“学的什么?” “袁先生精通星象命理,擅长测算相卜,能知晓天文地理,推演过去未来。” 李承乾张大嘴巴,震惊地看向袁天罡,就在袁天罡以为他终于发现自己的不凡时,但听他开口说:“师兄,原来你是个神棍啊!” 袁天罡:……笑容凝滞。 长孙氏李世民诧异:“神棍?” “什么星相命理,测算相卜,不就是算命吗?那不就是神棍。在天桥下摆个摊,说能测吉凶,抓住一个人便说他印堂发黑,将有血光之灾,舌灿莲花,把人说得一愣一愣的,让其心慌不安。然后说给他多少钱就能为你破灾解难。说白了,就是江湖骗子。” 众人:…… 孙思邈扶额大笑,袁天罡嘴角抽动。 李承乾稍顿,突然又转向李淳风:“不会吧不会吧。李先生,你以前不会也是跟袁师兄学的这个吧?” 他急了,一手抓住李淳风:“李先生,你可千万别犯糊涂。你看你现在年纪轻轻就是我阿耶的记室参军了,你还那么有才华。不但算学厉害,还精通天文。你只需在这两方面努力钻研,往后指定能成为一代大家。 “这才是你的发展方向。搞什么江湖术士那套啊。那是不务正业,是浪费天赋,是误入歧途。你看你现在就不错,对吧。继续努力,千万别走回头路,别再碰算命的事了。” 转头又抓住袁天罡:“师兄,这种事你也别干了。你守着师父这个宝贝还去当那等江湖骗子作甚。我跟你说,只需你沉下心来,勤快点,多讨好讨好师父。师父一高兴,多教你几招,你终身受用。这才是正道,比你那算命的歪门邪道强多了。” 袁天罡顿住:“歪门邪道?” 李淳风挑眉:“误入歧途?” 李承乾猛点头。 长孙氏眼珠微转:“承乾不信这些吗?” “算命吗?不信啊。”李承乾歪头嗤了一声,“世间之事若都能靠测算得来,那还要我们干嘛?人生的轨迹既然都是定好的,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反正我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便老天真给我定了命运又如何?我的人生我做主,我爱怎么活怎么活。干他屁事!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 众人同时怔愣,眼中出现惊异之色,大为震撼。 长孙氏嘴角勾起淡淡笑意,轻声又问:“承乾可有想过测算推演之术是真实存在,吉凶因果也是真实存在?许多事情冥冥中自有主宰?” “主宰?谁主宰?玉皇大帝,如来佛主,十殿阎罗?他们这么能,神通这么大,干点什么不好,就一个劲折腾人的命运吗?天下贫苦百姓那么多,他们眼瞎了看不到?还是说这些人招他们惹他们了,就活该一辈子孤苦一辈子艰辛? “你们看,我阿翁是皇帝,是天下主宰,需得为万民谋福祉吧?他们若是整个人类的主宰,甚至是六界主宰,不该为六界谋福祉?若不能造福人间,还一个劲折腾祸害人,他们凭什么当主宰?” 众人:!!! 李世民与长孙氏尚好,孙思邈袁天罡李淳风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习道之人,只觉得膝盖中了一箭。李淳风犹豫半晌,说道:“小郎君这话还是莫要对佛门道门弟子说得好。” 李承乾笑眯眯点头:“先生放心,我省得的。这不是在场全是自己人吗?佛门道门弟子面前我肯定不说,绝不当面说。毕竟信仰自由。他们信他们的,我不信我的。没毛病。” 道士孙思邈≈道士李淳风:…… 眼见众人神色不对劲,李承乾一头雾水,蹙眉深思,他说错话了?哪句说错了?想了几遍确定自己没错,突然记起阿耶阿娘前来的目的,张大嘴巴。 “阿耶,阿娘。你们说今日是来找师兄有要事,又说师兄算命厉害。不会吧,不会吧。你们不会信了这些吧?” 李世民&a;长孙氏:……话说到这份上,他们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见他们不答,有默认之势,李承乾大为震撼。这群人怎么回事。算命就这么吸引人?先生跟师兄就是干这行的便不说了,他阿耶与阿娘居然还是推崇者? 天哪,夭寿啦,要完。 李承乾立时抓住李世民长孙氏:“你们别犯蠢啊。吴峰还不够前车之鉴吗?他的亏还没吃够?还要上赶着跳坑?算命这种事,你管它真的假的,看个乐子就行,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若往心里去,那你指定掉沟里了。” 众人:…… 孙思邈转头:“假的便罢,若是真的,为何会是坑?” 李承乾深深叹气,心底感慨,大唐消息太闭塞了,连个电视剧都没有。梦里这种道理他一个小孩都懂,但大唐这么多大人居然想不明白。心累。 李承乾觉得自己有必要给他们掰扯掰扯,免得他们掉入天坑出不来。他想了想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户人家,早年也是大户,奈何家道中落,如今生活颇为窘困。但父母勤劳肯干,儿子天资聪颖,生活也算有盼头。 “父母攒了一笔钱又拖了关系将儿子送去求学。儿子也很努力,成绩很好。有一日,一位道士路过这户人家,得了他们一碗饭食,便提出给他们算一卦报还。 “这户人家请道士算一算自家儿子能否出人头地,重振往日门庭。道士算了,说儿子日后会成为一地父母官,他们一家也能重回昔日荣光。 “这户人家很高兴,开开心心将道士送走。自此后父母干活不那么勤快了,儿子读书也不那么努力了。” 李世民讶异:“为何?” 李承乾瞥他一眼:“因为道士说了,儿子以后肯定能出息,他们家肯定会好啊。既然总归会好,那还努力干嘛?” 众人:…… “结果没几年,儿子功课一落千丈被求学的人家赶出来,父母也因干活不勤快导致家中入不敷出,日子越过越惨,穷困潦倒。此时他们又遇见当年的道士,就抓住道士质问,不是说儿子一定能当官,家里一定会光复门庭,重回荣光吗?怎么他们一样都没实现。 “道士很惊讶,说你们不努力怎么当官怎么荣光?这家人觉得冤枉,道士明明说他们命中有富贵之相,儿子有为官之相。既然命中都有,他们才不努力的。若一切都是努力后的结果,那不是他们凭自己本事得来的吗?与命中有没有有什么相干?” 袁天罡摇头:“世间之事都有因果。道士为他们测算之时,他们尚且勤快努力,是以此为因算的果。而后因变了,果自然也就变了。” 李承乾轻嗤:“也就是因果变幻呗。那还不是说不同的做法导致不同的结果,世间之事非既定,一切皆有可能?那算命又有什么用?专注自身,做好自己不就行了?要这等推演测算作甚?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一句话将袁天罡噎得无言以对。 李承乾叹息一声,接着说:“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江湖人,乃武林世家之后,武功高强,在江湖上很有名望。有一天,他妻子生下麟儿,他摸了摸麟儿的根骨,发现根骨奇佳,是习武的天纵奇才。” 李世民嗤声:“刚诞下的麟儿如何能摸出什么根骨,看出什么习武的天纵奇才?还有世家便是世家,哪有什么武林世家。”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你别打岔,不要挑刺,一个故事而已。故事要那么严谨的逻辑作甚?你到底要不要听?” 李世民哑然,行吧。你继续说。 “这个江湖人很高兴,觉得自家武功后继有人,说不定还能青出于蓝,让自家更上一层楼。于是他摆了三天三夜流水席,大宴宾朋,表示自己的欢喜。甚至施粥施米为孩子积福。 “一个和尚前来化缘,领取到江湖人给的米粥,也在人群中看到了江湖人以及他怀中抱着的孩子。一看他们的面相,大吃一惊,想着好歹得了对方的施舍,该提醒对方一句。便想办法与江湖人入内详谈。 “他告诉江湖人,这个孩子确实是天纵奇才,将来会武功盖世。但孩子与他命格相克,日后会亲手弑父,覆灭满门。 “江湖人大惊,思前想后,为了满门三十余口的性命,狠心想将孩子扼杀在摇篮里,去了这个祸害。只需孩子死了,便不会出现满门覆灭的命运。 “可妻子不允许,哭哭啼啼求情。到底是亲儿子,他也心有不忍,最终下不去手,只能将孩子丢弃荒野,任他自生自灭。孩子不论是死是活,都是天意。一切皆由天意来决定。 “但他没想到,他离开后,他的仇人出现在原地,抱走了孩子,把孩子认作自己的,告诉孩子,自己才是他亲生父亲,而江湖人是他们毁家灭门的大仇人。 “孩子信以为真,日日被仇恨浇灌长大,认贼作父。很多年后,孩子长大了,果然练就了一身好武艺。贼父便说,给全家报仇的时候到了,让孩子去找江湖人寻仇。更提醒他,当年江湖人杀了他们全家,如今也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灭了江湖人满门才行。 “孩子听话,果然亲手弑父,灭了江湖人满门。和尚的话至此应验。” 这个故事说完,全场静默。 若说上一个故事只是让人觉得惋惜,那么这个故事便是妥妥的悲剧,惨绝人寰。 李承乾看向袁天罡:“师兄既然会算命,那你觉得命是什么?这个故事里孩子跟江湖人的结局是宿命吗?宿命又是怎么产生的呢? “即便所谓算命的本事全是真的,那么你们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你们的测算才导致宿命的发生?或者说在你们开始测算的时候,测算已经成为了命运的一部分?” 袁天罡神色微顿,这个角度是他从前不曾想过的。 李承乾又说:“如果没有和尚的测算,没有他的批言。江湖人会丢弃孩子吗?不会。他会将孩子留在身边,教他家传武学。孩子在父母身边长大,也就不会认贼作父,不会被贼父欺骗,不会将亲生父亲当做仇人杀害。和尚的测算没有错。但如果没有他的测算呢?” 众人陷入沉思。 李承乾一拍手:“所以,记住一点,人生是自己的。日子是自己在过。我命由我不由天。什么星象推演,相面算卜。看个乐子就够了,真把它往心里去的,属实脑子有疾。” 李世民怔愣,仔细回味这两个故事以及李承乾的话,恍然察觉自己先前对袁天罡等人批命的好奇,似乎确实差点脑子有疾。 想想,倘若袁天罡说他会成功,会登临帝位,他就不按计划行事不努力干等着继位了吗?不会。 那倘若袁天罡说他不会成功,最终会兵败如山倒,他便认命什么都不干了吗?更不会。该做的他仍然会做。 既然如此,他的星象命理如何重要吗?更何况倘若测算推演,命理批言也是宿命的一部分,那更不应该让这等“演算”出现在生命中,干扰自身的决定。 正如承乾所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老天想摆布他,还得看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李世民哈哈大笑,将李承乾举起来:“不愧是我李世民的儿子,说得好!我命由我不由天,合该如此!” 长孙氏面上一点点浮现笑意,悬着的心慢慢回落,如释重负。 她知道,有今日这两则故事在前,有这些话语在前,从此以后,不论何种批言再不会成为这对父子的隔阂。 如此,甚好。 第59章 第 59 章 待得一家三口离去,几人再未提及这个话题,原本好奇有意想要问问袁天罡的李世民更没有开口。袁天罡等人自是很识趣地不曾主动说。 因为在场众人都知,不需要了。 这场由长孙氏发起的会面就这样在李承乾的一通骚操作之下落下帷幕。 看着一家三口渐行渐远的背影,孙思邈捋了捋胡子:“这小娃娃可真是个妙人。有趣有趣,老头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识不少人,还真没碰上这样的。” 李淳风点头:“小郎君确实心性难得,总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想法,语出惊人。” 孙思邈眼睛微眯:“哦,他常常这般?” “是。”李淳风将李承乾以往怼陆德明等人的趣事一一说出,孙思邈拍手叫好:“这徒弟不错,合我心意。” 袁天罡侧目:这么快就是徒弟了?你不是没认吗? 孙思邈挑眉:谁说我没认,那小娃娃一口一个师父叫得那么欢,你见我什么时候阻止过?我若是真心抗拒会不发一言?呵。 “你不是说长安非你久留之地,你云游天下,走遍河山的梦想还没实现,会继续前行吗?你留下不过是顾虑着被小娃娃挡了路没走成,消息会不胫而走。恐自己贸然离开反而给小娃娃惹来祸患。 “如今瞧来这隐患小娃娃自己便能应付自如,你这担忧算是多此一举。至于龙座上的那位,有他老子护着,也用不着你。你还呆在这作甚?” 袁天罡:??? 这是催他走?一刻都等不得了? “孙师父可要与我一起?” “我?”孙思邈瞪眼,“我当然是留下了。刚收的徒弟,还什么都没教呢就一走了之多不负责任。我是那种人吗? “再说了,看到没,这药庄可是小徒弟专门为我准备的,就为了让我能一心研制药草药方。他一片赤诚,我怎能置之不理?更何况这也是惠利天下之举。你该干嘛干嘛去,别管我!” 袁天罡:……你还能对我再嫌弃点吗? 李淳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扭头吃瓜果,对二人的官司半点不掺和。其实他与孙老都明白,师兄早晚要走的。 玄门一道,不论是相卜星象,还是测算推演,哪里是光靠照本宣科能精通?当年智仁法师为何要行遍大江南北,一走就是十几年?吴峰为何再艰难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因为玄门一途在于入世与观世,自天地万物中得窥大道,于人生百态间修炼己心。 孙老也曾走过这条路,但如今他年岁渐长,该走的已经走过,该看的已经看遍,目标早就转移至医药上,也便不需要了。 而自己呢? 李淳风眼角带笑,他虽与师兄一同修道,但彼此的道又有不同。秦王会是个好皇帝,小郎君更是个难得的继承人。或许他日入住太史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就像小郎君说的那般。他善于算学,精通天文,可在这两项上成就大家。 其实师兄也是擅长天文观测,历法数算的。 他看向袁天罡:“师兄之志可有改变?” “不曾。”袁天罡摇头,“我的路还未走完。” 李淳风了然,这表明他的向道之心不变。或许有一日他会停下来,会歇一歇,可能也会回来长安,但绝不是现在。 他与袁天罡互视一眼,从各自的眼眸中看出彼此的选择,微微颔首。 袁天罡望向天际,长长一叹。 长安之事已了,是时候启程了。 腊月二十一。李渊寿诞,于宫中大摆宴席。此次的宴席与以往不同,既是为了给李渊贺寿,也是为了庆祝土豆良种出世。 群臣济济一堂,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便有朝臣进言为李承乾请功。李渊也觉如此,转头就看到旁边星星眼瞧着他满是期待就差没把“阿翁,我要大赏,大赏!”几个子写在脸上了。 李渊失笑,顺势应下:“是该赏,那你们觉得该如何赏?” “论功行赏,加封晋爵。” “这话不错。只是若论功,土豆乃古往今来不世出之物,这等神豆千年不遇,万年难得。中山王能种出此物,功绩之大可谓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要如何赏赐才堪配此等功劳?” 李渊一愣,他不过随口一问,确实真心想赏李承乾,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此等功劳要怎么赏才配呢?一句话让在场诸人议论纷纷。 “自是加封食邑,晋升王爵。” “中山王本已是郡王爵,在往上晋便是亲王,与其父等同,不妥不妥。” “有何不妥?秦王征战天下,打下大唐半壁江山,战功赫赫。土豆亦是高产良种,能活万万人,此功便是比不得亲王军绩,也不遑多让,同为亲王又如何?若非只能是亲王……” 话说到此,仿佛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言语不当,吓得一个机灵,忙将后头的话咽回去。 若非怎样?若非只能是亲王,这功绩连太子都当得! 人群中不知是谁轻咳了一声,出言将话题轻轻揭过:“若王爵晋升,这食邑是否也要跟上?” “那是自然。” “那应当加封多少?” 此话一出,众人踊跃发言。 两百?太少了。四百,对比一下土豆的功劳还是觉得少。随即六百八百往上加,更有甚者出到了一千乃至两千。 长孙氏心头一紧,李世民及时握住她的手:“无妨。太子若想将父亲的关注引向承乾,绝不会只有舆论一种操作。舆论只是第一步。让他的人挑起话题为承乾请封,并不断加码,抬高承乾的功绩就是第二步。 “承乾如今的食邑本就是所有郡王中最高的,再往上加,还是上千上千的往上加,不如直接说把整个江山都给他算了。尤其他们故意说我战功赫赫,又言承乾的功劳在某种程度上不比我差,便是在提醒父亲。我与承乾为父子,二人一体,我们俩一武一农,天下可得。” 李世民转头看向上方,与李渊的目光碰撞。不过一次眼神交汇,却仿佛电光火石,硝烟乍起。李渊转瞬将视线移开,低眉垂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 李世民冷嗤一声:“莫担心。总归该来的始终会来。” 长孙氏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他们赢了,今日的事不算事。若他们输了,便是无今日这遭,承乾也不会有好下场。因而对他们来说,关键在于最后一役的胜负,而不在于今日事件的发展。 今日这些将他们秦王府抬上天的恭维言语,为他们挑起的偌大声望,于他们赢后反而是好事。 另一边,李承乾本来听大家夸赞听得很高兴,小尾巴一摇一摇的,特别得意。但越往后越糊涂。懵,很懵,非常懵。 他慢慢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 听听,听听这些人都说了啥。一个个跟身处拍卖场一样,叫价跟不要钱似的。哦,不对,确实不要钱。因为要的确实不是他们的钱。他们就动动嘴巴,出钱的是李渊。 想到此,李承乾怒了,他蹬蹬蹬跑到李渊身边:“阿翁,你可千万别听他们的。他们就知道口嗨。” 众人:??? “敢问小郎君,何为口嗨?” “就是光知道嘴上说,没半点实际行动啊。你们说了那么多,什么我虎父无犬子;什么我种出来的土豆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什么天下黎民都应该感谢我。 “既然如此你们算不算黎民的一部分?想感谢我多容易,我就站在这给你们机会。你们别只是嘴上说,给谢礼啊。你们说了那么多,什么王爵什么食邑,都是我阿翁的。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你们这二四六八百甚至上千的往上加,说得可真大方,合着花的不是你们的钱。 “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慷他人之慨。就是拿别人的东西假大方。利益是别人出的,名声是你们赚的。我要是真得了这些王爵跟食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们为我请封,记你们一份情?你们这算盘打得也太响了,千里之外都能听到。” 众人:???!!! 他握住李渊的手:“阿翁,你可别被他们三两句好听话给骗了。我跟你说,什么王爵什么食邑总归全是我们老李家的。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东西,我们爱怎么分怎么分,关他们屁事,要他们假大方呢。” 李渊:…… 他微微挑眉:“承乾不想要食邑?” “想啊!但我想要什么会自己争取,才不要别人帮我争取呢。他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太不正常了。” 李渊顿住:“打了鸡血?不正常?” “嗯,打鸡血就是太热情太积极的意思。阿翁你想,这件事有功劳的是我,就算你颁下赏赐,得到晋封的也是我。跟他们有半文钱关系吗?他们又不能从中获利,那一个个情绪如此高涨做什么? “莫非单单只是为了帮我捞好处?可他们是我的谁?谁也不是。他们当中好些人我认都认不全,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屁关系没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这么为我着想,帮我讨起赏来比我这个当事人还积极主动,这不是不正常是什么?” 他抓住李渊的手,怀疑的视线扫过众人:“阿翁,我告诉你哦。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事出反常必有妖。” 是的,有妖,绝对有妖。也就大唐的人不明白什么叫传销,瞧,刚刚那局面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传销现场吗? 梦里他跟爸妈看过普法节目。普法节目里的传销演讲场面跟这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说一模一样。一个个激情高昂,三言两语将所有人的情绪调动起来,让大家的思路不自觉跟着他们走,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爸妈说了,越是这样的场合越需要警醒,不论他们说的是什么,哪怕他们所说是对自己有利的,但也正是因为对自己有利才更需要打起精神,留十二分的戒心。因为这个有利很可能是引诱自己上当的陷阱。 李承乾握拳。警惕,必须警惕! 虽然他搞不清楚这些人如此做的目的,但他知道背后一定有坑,传销得越狠,坑就越大。 李承乾双眼瞪圆,怒目而视:哼,想坑他,没门没路没窗户!他聪明着呢! 众人:…… 李渊目光扫向人群,心念转动。以他对老二的了解,面前这一幕确实不太像老二的手笔,尤其中间有几个似乎与东宫有些多多少少的牵扯。 李渊瞄了眼李建成,眸光忽明忽暗。 他低头摸了摸李承乾的头:“承乾既说想要什么会自己争取,那你这回想要阿翁如何赏赐你?” “晋爵就算了。我对自己现在这个中山王的爵位挺满意的。” 李渊愣住:“承乾不想更进一步吗?” “为什么要更进一步?”李承乾歪头,“阿翁,地位越高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我若是更进一步,是不是要干的事也更多,承担的责任越重? “相对的我能得到什么呢?我现在是中山王,想要什么都有,别人见了我也都是恭恭敬敬的。我不管要做什么要吃什么要喝什么,都很轻易就能如愿。更进一步不过也就是这样,区别在哪里? “你看,也就是换了个更好听的名头,每年多那么一点点俸禄。为这丁点的东西,给自己揽那么大责任,划不划算?我是多想不开才想更进一步?” 李渊:…… 想不开想更进一步的李建成以及同样想不开想更进一步的李世民:…… 李承乾眼睛一眯,嬉笑着说:“所以啊,我还是当我的中山王好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你跟阿耶顶着,我只管躲在后头潇潇洒洒过自己的畅快日子就行,多舒心。简直倍儿爽!” 众人:…… 全场鸦雀无声。 长孙氏低头失笑。李世民倍感无奈,不免升起几分愁绪。承乾这性子,如今还好,若日后他登基为帝,作为储君可怎么办? 他猛然又想起吴峰的批言。 就这?就这种不思进取,毫无野心的人,你跟我说是天降紫微星?紫微星就这样? 李世民深表怀疑。 李渊面上不自觉再次浮现笑意,他轻咳两声:“那承乾想让阿翁赏你什么?” “赏我食邑呗,再给我点金银钱财。金银给多点,我花钱的地方好多呢。至于食邑,这个就不用太多了,他们说得什么六百八百还上千,听着就怪让人心惊的。阿翁觉得多少合适,看着办吧。” 李渊神色微动:“承乾不是喜欢食邑封地吗?为何不愿多要?” “我是喜欢啊。可喜欢也得有个度,要量力而行。太多了我管不过来啊。”李承乾一叹,“哎,既是我的封地,我就得负责吧。怎么也得让封地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但我现在能力有限,弄出来的新东西也少。就西红柿西瓜辣椒跟土豆这四样而已。” 众人:…… 中山王,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新作物多难得,你两三年搞出四个,还而已?别人费尽心机想一个都不能得呢!你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尤其你这四样里头,还有一样是亩产四五千的良种! 想到此,再一想当日土豆丰收时,李承乾言及土豆寻常四千左右太少的嫌弃劲,众人心梗了。自闭吧。 李承乾抓着李渊的手轻轻摇晃:“阿翁先给我一点,等往后我弄出来的新作物多些,能力大些,能管理的过来了,再问你要,你再给我。咱们一步步来,一口吃不成胖子。” 李渊莞尔失笑:“好,阿翁先给你一点。” “嗯嗯嗯。”李承乾忙不迭点头。今儿一点,明儿一点。等往后他从系统中弄出来的东西多了,就可以一百户种这个,一百户种那个。以百为单位推广不同的作物,让梦中食材遍布大唐。欧耶,完美! 李承乾喜滋滋,全然不知下面起哄的众人心情如何复杂,一个个脸色跟便秘似的。一场蓄意挑起针对李承乾的危机轻飘飘消弭于无形。 李渊一声令下,继续奏乐继续舞。场面重新回到原来吃吃喝喝,彼此闲聊的局面。宴席过半,大家不再局限于坐在原本的位子上,有起身走动闲逛的,有吹风醒酒的,也有跑来跟李承乾打听土豆的,更有前去跟李世民套近乎的,场面瞬间又热闹起来。 李建成忽然收到倒酒女婢送来的纸条,打开一看顿时愣住,目光看向张婕妤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他眉宇微蹙,思虑再三,还是抽了个空档悄悄离席。 某偏僻殿舍。 张婕妤急切望着李建成:“太子,你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你将我唤过来便是为了问这些?这就是你口中的天大之事?” 李建成蹙眉,很不高兴。他会来是因为张婕妤说天大之事,他担心张婕妤发现了什么,这个发现或许还是关于李渊的,甚至关乎整个局势。结果就这?就这? “这还不算天大之事吗?如今局面对我们大为不利。太子,你可有……可有胜算。你是否打算……” “住嘴!”李建成厉声呵斥,将她未出口之言挡回去,“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哪?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李建成大怒,这女人有没有脑子,今儿是何等日子,父亲与百官都在,倘若有人发现他们见面会如何? 李建成浑身一震:“如今局势紧张,你我不该单独见面,若有何事,让婢子联系太子妃便好。宴席还在继续,你我不能离开太久,趁暂时未有人发现,我们需尽快回去。” 转身便要走,张婕妤冲上去一把拽住他:“不行!太子以为我不曾找太子妃吗?我找了,可找了有什么用,你只说让我静等,让我稍安勿躁。你倒是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你若是打算举事有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也好配合你。” 打算?便是有打算,他敢告诉张婕妤吗?就凭张婕妤现今这副模样,一旦告知就等着失败被杀吧! “我说过了,我自有主张。” 然而这轻飘飘地一句话并不能让张婕妤安心,反而更加焦虑。 自有主张,自有主张!每次都是这样!那到底是个什么主张! 张婕妤再次上前,紧盯着李建成的眼睛,抓着他的手劲一点点收紧。 感觉胳膊上传来的力道,又见近在咫尺仿佛的张婕妤,李建成立时抽身将她推出去,退后两步。距离如今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有染呢! 可惜张婕妤此刻哪里看得到这些,又哪里顾得上,她趴在地上忍不住哭起来:“太子是不耐烦了吗?我只是想要太子给我一句准话罢了,便是这点要求太子也不肯答应吗? “太子,我所求不多。我只是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可打算……打算举事,可需要我配合。太子,我与尹姐姐这些年帮了你不少。念在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你给我一句话好不好?就一句话?” 一句话?这是简单一句话的事吗?李建成环顾四周,心如擂鼓。今日之事太不寻常,今日张婕妤的言行也不寻常。这女人是不太聪明,可还不至于蠢成这样。除非有人从中作梗。 若是如此,张婕妤想要的这句话便更不能给。 李建成猛然回头看向张婕妤:“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张婕妤俨然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大脑无法正常运转:“什么人?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尹姐姐已经疯了,我也快疯了。太子,我们要疯了你知道吗!” “你冷静点!”李建成蹙眉,望向殿外,他有心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却明白此刻不是计较来龙去脉的时候,他必须回席,立刻,马上! 他只能温声安抚:“你先冷静下来,不要多想。今日不是时候,我们先回去。等我挑个合适的时机与你详谈。你不要急。尹德妃那边我不方便出面,太子妃与我一体,也不方便主动出面。只能劳你多照顾些,若有何需要的,只管问太子妃要。” “尹姐姐缺的是这些吗?她想要什么太子该明白。太子,你告诉我,尹姐姐所求你会答应吗?你能办到吗?我们当初联手时所定的盟约还算数吗?” 李建成越是想走,张婕妤越是不让他走,俨然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又一次上前拽住他的裤腿。 “太子说合适的时机,那是什么时候?择日不如撞日。我好容易见你一面,咱们今日就把话说清楚。” 李建成:!!! 神t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是能撞的日子吗? 这女人疯了! 前方,宴席。 李建成最终还是脱出身来,回到席上。没多久张婕妤也回来了。但前者神色平静,还算能稳得住,后者状态显然不太对劲,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婢女撑着她:“婕妤,你还好吗?” 张婕妤勉强点点头又摇摇头。 婢女一颗心也跟着悬起来:“太子可有说什么?” 张婕妤表情越发苦涩。这态度,婢女觉得已不需多问了。 柳宝林偷偷瞄了她一眼,端起酒杯与婢女墨菊边走边道:“走,这么多人恭喜秦王与小郎君,咱们也去敬杯酒。” 墨菊犹豫:“我们与秦王和小郎君素无交情,会不会不太好?” “这有什么。那么多敬酒的莫非都与他们有交情?现在谁看不到秦王的声势,不都是存着结个善缘的想法吗?秦王是做大事的人,自有肚量。” 这话好巧不巧飘进张婕妤耳朵里,最后一句如同回声不断在耳畔萦绕。 是做大事的人,自有肚量。 肚量…… 她都那般哀求了,太子仍旧无动于衷,这代表什么?是否代表太子自顾不暇已经管不了她们了?又或是觉得她们已经无用不愿搭理她们? 若是这般……若是这般…… 张婕妤猛烈摇头,不行,她不能输,她不要走尹姐姐的老路。她不能去掖庭。她不要跟那些卑贱的宫女与罪官家眷在一起,她更不要如尹姐姐一样变成疯子。她不要,她不要! 张婕妤不自觉看向被众人簇拥的李世民与李承乾。 他们会有肚量吗?若自己愿意投诚,他们会不计前嫌接纳吗?只要他们点头,她什么都愿意做。她必须保住自己的身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张婕妤心头狂跳,这个念头刚起便控制不住地肆意生长,驱使着她缓缓站起身朝着人群中心而去。 “恭喜秦王殿下能有中山王这般的麒麟儿。” “中山王小小年纪,气度不凡,能力不俗啊。他日必成大器。” “恭喜恭喜!” 张婕妤疯魔了般步步上前,努力展露出最温和的笑意,将手中酒杯递出:“秦王殿下好福气,能有中山王这般的儿子,我也恭喜秦王殿下,敬殿下一杯。” 此话一出,身旁众人尽皆讶异。 张婕妤?这位与秦王府不是有恩怨吗?她来给秦王敬酒?呦,这太阳打西边出来喽! 李世民看了她一眼,脸上笑意锐减,不论心里如何想,明面上还是礼貌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见他喝了酒,张婕妤笑得更开心了两分。 喝了就好,喝了就好。喝了是不是代表秦王并没有那么怨恨她?她还有机会? 若是如此,太子既不搭理她,她换个靠山又何妨! 就在她正进行美好幻想的时候,变故突起。 噗—— 李世民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轰然倒地。 张婕妤:!!! 第60章 第 60 章 承乾殿。内室。 李世民已经被挪到了此处,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三五个医正轮流看诊,长孙氏站在一旁,不敢上前打扰医正也不肯离去,便这般看着,脸上是无尽担忧。即便如此,她还是轻轻揽着李承乾:“别怕,没事的。你阿耶只是病了,定然没事的。” 话语中带着颤音,不知是安慰李承乾还是安慰自己。 李承乾心里很慌,忐忑不安,却还是坚定地点头:“对。阿耶不会有事的。阿耶平日身体那么好,怎么可能突然吐血晕倒。阿耶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他肯定只是吃错东西了,就跟当初九叔误食辣椒一样,很快就会好的。” 吃错东西? 李渊看向张婕妤,目光凌厉,宛如飞刃。 李世民正是在喝完她敬的酒后出的事。张婕妤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脸色煞白,身形摇摇欲坠:“不……不是我。” 她扑通跪下来:“圣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就是……就是敬了杯酒。那酒没有任何问题。我也喝了。我也喝了呀。圣人你信我,你相信我。 “今天食桌上吃食那么多,给秦王敬酒的人不少,说不定是之前的人。总之不是我。肯定不是我。我没做。我什么都没做。” 李渊脸色阴沉,不言不语。 如此态度,张婕妤越发惶恐,太子的冷漠,尹德妃的癫狂,柳宝林的挑衅,一幕幕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些话语重新在耳边回荡。 她咬牙跪行两步来到长孙氏李承乾身边:“秦王妃,小郎君,不是我。当真不是我。” 她反反复复一遍遍强调,然而长孙氏所有心思全放在李世民身上,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般。李承乾微微蹙眉,很是不解:“我只说阿耶是不是吃错了东西,又没说是你。你跪什么?” 突然一顿,睁大眼睛,惊恐问:“该不会真的是你吧?你心虚了,所以不打自招?” 张婕妤:!!! 李渊眸光闪了闪。是啊,承乾不过随口一说,半点没指摘张婕妤,甚至瞧都没瞧她一眼,张婕妤如此急切撇清自己,很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他看向张婕妤,眼中有审视有怀疑有厌恶有憎恨,唯独没有往日的温情与爱意。 张婕妤浑身一个机灵,瘫倒在地,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流遍四肢百骸,让她寒冷无比。她看向医正,如今只希望医正能说出真相,为她证明清白。 她死死盯着,不敢错开一眼。不知过了多久,医正终于起身,缓步走来。 “启禀圣人,秦王病起突然,但此刻施了针用了药,已无生命之忧。” 李渊微微点头:“可查出原因?” 医正蹙眉:“已查过今日秦王所用一应吃食,未发现有毒之物。臣等猜测,当是最近秦王饮食不当,今日又喝了过多的酒水,遭受刺激,伤到了脾胃。” 张婕妤心下一喜,这么说也便代表不是中毒,不是她的问题。这就好,这就好! 喜意刚刚升起,但听医正话锋一转,接着说:“不过秦王脉相有些古怪。” 李渊蹙眉:“古怪?此话何意?” 长孙氏一颗心提起来:“二哥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几位医正如实告知。” “秦王脉相不似中毒,却也不似单纯的脾胃刺激所致。具体究竟是为何,臣等无能,暂时不能得知,只能慢慢观察,以待后效。” 众人的心情瞬间沉重起来。 李渊挥了挥手,命几位医正负责认真诊治李世民,淡淡扫了张婕妤一眼,让人直接拖下去看管起来,转头便命人严查。 没过多久,奏报便到了李渊桌前。 其他都没问题,唯独一条,张婕妤在席上便总是偷看太子,随后更是与太子私下会面,甚至还有近距离接触,疑似搂抱。 李渊拳头篡紧,心脏一点点收缩。 尹德妃宁愿舍弃自己与整个尹家也要保太子,如今张婕妤又…… 当初被按压下去的怀疑重新自心底破土而出,他低头看着奏报,面色渐冷。 前脚刚与太子见面,后脚突然去同跟自己素来不睦的老二敬酒,紧接着老二吐血倒地?即便医正说老二病情好转,已无大碍。可那古怪的脉相呢?莫非全都只是偶然? 这偶然会不会太巧合了点?让他怎么相信! 想到此,李渊怒火中烧。 张婕妤可是他的枕边人啊。别的尚且不论,单就下药这一条,今日是老二,焉知明日会不会是自己? 李渊心中陡然一跳,眼底冒出寒光,做出决定。 褫夺张婕妤位份,将其送去掖庭同尹德妃作伴。 圣令出,消息传遍朝野。 “看来秦王吐血昏厥之事同张婕妤脱不了干系。” “未必吧?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会不会太明显了点?” “明显吗?如今什么局势,太子心急,你当秦王不知道?他会给对方可趁之机?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局势又一日日严峻,圣人寿诞这样的众目睽睽场所便是他动手的唯一机会。至于别的……呵,你莫非没听说,就连医正也查不出是何种药物?” “既然查不出,有没有可能并不是?或许当真只是秦王饮食不当,又兼过渡饮酒所致呢?” “若是如此,秦王脉相古怪怎么说?单纯饮食刺激会导致古怪脉相?天下药物千千万,古往今来世家大族,奇人异士藏着那么一两样旁人不知且查不出的秘药也不是不可能。” “不对。如果真是秘药,秦王怎会这么快好转?一击不死后患无穷。不能致死的秘药要它何用!” “你这是以结果来推导因由才会这般认为。可若是秦王当场吐血昏迷是意外呢?你该知道,药物生生相息又生生相克。食物也有同样的说法。 “他们所下的秘药或许并非是当场发作的,而是潜藏在体内,延后致死的。当日宴饮,那么多人给秦王敬酒,便是有一二分不舒服,大约也会当是饮酒带来的不适,非但旁人不觉得如何,便连秦王自己恐也会忽视过去。 “如此药物便能顺利隐入身体,不被察觉,流遍四肢百骸,就算过后再发现不妥,也已毒入肺腑,药石无医。更甚至秘药若是后续一点点拖垮秦王身体,或者潜伏数日后再发作来一锤暴击,以致秦王突发猝死呢? “彼时距离宴席已有数日,谁还会怀疑到这场宴席上头来?兼之又是连太医署医正们都难以查出的毒素,就算有人心有疑窦,也拿不出任何实证。秦王一死,便去除了心头大患。就算有些许质疑也完全不必理会。待天下到手,有的是手段为自己澄清。 “可惜啊可惜。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秦王最近饮食不当导致脾胃受损,身体本就有些隐患,再被酒水刺激,导致脾胃受不住立时出现表征,药物被提前诱发。此时药效尚在浅表,毒性不重,又有太医署及时发现端倪,妥善医治。最终致使他们的计划功败垂成。” 啊? 众人怔愣,深思后恍然大悟。 哎呀,对!怪不得不论从哪点出发去想都让人觉得怪怪的,若是如此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没看当日敬酒的许多都是太子的人吗?太子跟秦王可是死敌啊,旗下党羽平日也是王不见王,偏偏那日一个个上前敬酒,为的什么?分明就是为了把秦王灌醉,酒水上头,让秦王忽视药物带来的不适。 没错,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这一招果然险恶啊。 太子党:老子是给秦王敬酒了没错,但你们都给秦王敬酒,都恭喜他,我们不得走个过场?我们就是碍于面子走个过场而已!收起你们的阴谋论! 众人:嘿嘿,你猜我们信不信? 太子党:…… 另一厢,李世民身体一点点恢复,日子过得舒心而平静。外头这种言论却越演越烈,十分热闹。渐渐地,消息传得广了,不知是谁悄悄发出疑问:“你们说,太子此举是只针对秦王吗?” 不针对秦王针对谁?圣人吗? 哦吼,也不是不可能。秦王倒了,再把圣人干掉,自己直接登基,简直爽翻。 这么说来,会不会当日太子就准备动手?先给秦王下药,再给圣人下药。可惜秦王发作太快,打乱了他的计划。 若当日秦王没有因脾胃缘由被酒水刺激立时发出来,按照他的计划,此刻圣人会不会已经…… 流言传入宫中。 李渊只觉得自己的怀疑一点点被验证,气得砸了一堆摆设。原来不只他一个人这么认为,所以这绝对不是他的问题。李建成果然有篡位弑父之心! 李建成,想篡位弑父! 篡位,弑父! 李渊双目通红,忽然感觉血气上涌,想起身却发觉头脑发晕,噗,竟突出一口鲜血! 鲜血…… 吐血…… 当日老二便是如此。 太子此举针对的当真只有秦王吗?那日若非秦王出事打算了宴饮,圣人便…… 李渊看着桌上的血迹,睁大眼睛,瞳孔地震。会不会……会不会他已经中招了? “医正!来人,快去太医署请医正!” 甘露殿。 李渊躺在床上,神色晦暗不明。 柳宝林心急如焚,眼巴巴等着医正看诊完,迫不及待询问:“如何?圣人是怎么了?” “圣人无碍。” 柳宝林睁大眼睛:“无碍?无碍怎会吐血?” “圣人该是忧思过多,气急攻心所致。” 柳宝林蹙眉:“那圣人说他感觉头晕,胸口发闷呢?” “也是因此所致。” “莫非腹胀难耐,胃口变差,不想吃东西也是如此?” 医正顿住,目光瞥了眼柳宝林,见柳宝林满面担忧,神色焦急,很是无语。他很想冲上去晃晃这女人的脑袋。 柳宝林啊柳宝林,就你这阵子待圣人那个殷勤劲,他在太医署都听说柳宝林近日如何得宠。圣人对她多好。她也很会讨圣人欢心。譬如今日为圣人做汤食,明日为圣人做糕点等等事迹。 一日三餐换着花样的搞。就你这种喂法,圣人是个人,还是个上了年岁,脾胃本就不如青壮年的老人,又不是猪,腹内积食难消化不舒服不是很正常吗! 你居然还好意思问我! 医正十分郁闷,但他能说实话吗?不能! 他敢对柳宝林无礼吗?更不能。 因此想了想,只能婉转道:“脾胃不适,当是前日寿诞宴饮过多,这两日未曾好生保养,反而饮食不忌造成的。” 李渊眼珠微转,前几日寿诞,宴饮过多?又跟老二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当真只有这些?” 医正低头:“确实如此。圣人身体未有大碍。至于吐血,从另一方面看,也算是将心口郁气疏散出来,反倒是好事。臣为圣人开个方子,圣人按方子食用几日。这些天饮食尽量清淡些,以粥食为主便好。” 李渊摆摆手让他下去开方抓药,面色却一点点沉下来。 说辞处置都与诊治老二之时一模一样,除了忧思过多,气急攻心这条。 医正的医术还是信得过的,为人也信得过。既说他无大碍,便当确实无大碍。可老二不也无大碍,恢复过来了吗? 老二许是因脾胃不适饮酒过多提前诱发,那么他呢?会否是因气急攻心诱发?医正也说,吐出那口血反而是好事,将心中郁气疏散出来。但真的唯有心中郁气吗?会否还有秘药? 李渊眼中划过一抹寒光。 太子啊太子,这个不忠不孝之徒! 东宫。 李建成神色沉重。 好个李世民,手段真狠。这分明是个连环计。 先利用吴峰让他与父亲的隔阂越来越大,彼此生疑;再利用土豆让他民心尽失;接着利用张婕妤,假装中毒,贼喊捉贼;再安排人传播流言,故意让那些话传到父亲耳朵里,直接给他扣上毒杀亲弟、谋逆弑父的罪名。 偏偏父亲还因气急攻心吐血,便越发加深了对他的猜测。 哦,不,或许这一项也在李世民的计划之中。太子当众在皇父寿诞日毒杀亲弟,甚至可能连同皇父一起毒杀。这种事怎能让父亲不气?气急之下必然会出现身体不适。 一桩桩一件件,连环计中的每一环,李世民都计算好了。 到得如今,即便没有实证,这种猜想也已经在父亲心里根深蒂固,他再如何辩驳也没有用。 李元吉气得将桌子踢得哐当响。 “什么玩意儿!下毒?大庭广众之下下毒?是我们疯了还是他们疯了。能不能动动脑子。我去同父亲揭穿李世民的阴谋。” “站住。”李建成呵斥,“你觉得有用?” 李元吉咬牙,一屁股坐下。他如何知道没用。他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他们什么都没干却要背这个黑锅! 李建成叹气。有些事情关键不在于你做没做,而在于别人认为你做没做。现今就是大多数人包括父亲都认为他做了。 李建成苦笑。李世民这招可谓直击要害。 勾结吴峰致使父亲被骗也好,可能与窦氏联手也好,毁坏土豆致使良种灭绝也好,此间种种哪里有自身性命遭受威胁的冲击来得大? 对于父亲而言,前头几项他便是都能忍,后者又如何忍得了? 李建成闭上眼睛,转而又睁开,眸光坚定起来。 事已至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宏义宫。 李世民握住长孙氏的手:“当日可吓到你了?” 长孙氏摇头,对于李世民的计划她是知情的,因此她很清楚李世民在做戏,所以那时种种担忧心急全是为他打配合,吓到是不存在的。 她莞尔:“我无事,倒是承乾当真被吓坏了。” 李世民想起醒来时李承乾紧张不安的眼神,委屈巴巴的低泣以及牢牢攒着他的手生怕他眨眼就没了的惶恐,心下一叹:“确实吓着他了。” 可是能怎么办呢?他也不想儿子担惊受怕,可这等大事,让他如何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全盘托出?所以只能瞒着了。 不过他虽不知,当日的表现却很亮眼,非但一通乱拳破坏了太子的阴谋,随后随意两句话便又挑起了李渊对张婕妤的怀疑,为他后续的操作奠定了基础。 果然是他的好大儿! 长孙氏抬头:“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世民:“我对东宫步步紧逼,他已无路可走,反兵逼宫势在必行,如今他差的不过是个机会。既然如此,我便给他这个机会。” 长孙氏心尖一颤:“他会信吗?” “不会。但那又怎么样呢?即便明知是局,他也一定会入。” 李世民语气强硬,神色笃定。 新春伊始,年节降临。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清扫祭祖,拜访宴饮。宫中气氛却不见半分欢快,反而越发沉重。 无他,年节之际,圣人几次训斥太子,宫内宫外谁都看得出局势转变,感觉得到掩藏在新春热闹气象之下的汹涌暗流。 就在此时,东宫收到一条密报。 李世民欲出京狩猎。 李元吉翻了个白眼:“明日初三,出京狩猎?当我们是傻子吗?就算再蠢,谁能看不出来这是个局!” 李建成放下密报。这确实是个局,却并非因为明日才初三,正值新春的日子。而是因为此刻京中局势焦灼,随时风云巨变,李世民怎会在此时离京?绝不可能。 所以这只能是个局,是个为他而设的局。 李建成望向宏义宫的方向:“他非是觉得我们看不出来,而是明知我们看出来也仍旧会跳进去,所以他毫无遮掩,甚至将自己的心思摆得明明白白。” 但凡他想藏这些用点心,也不会用狩猎这样的理由。李世民此举等同直接告诉他:“我给你机会,你敢接吗?” 何其嚣张! 李元吉蹙眉:“那我们……” “计划提前,就定明日!” 李元吉大惊:“既然是局,他们必定早有准备。” “他们有准备,我们便无准备吗?不论是否为局,他明日都会出京。只需他出京,我们立刻动手。一面路上伏杀,二面城内逼宫,同时行动。 “如果能伏杀成功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逼宫之事必须速战速决。如此他便是逃出生天赶回京城,或许也是大局已定。长安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便可来一招瓮中捉鳖。 “再有,他走了,秦王府那些人还在呢。必要时可作为人质。只需将长孙氏李承乾等人捉在手中,以老二对长孙氏与嫡子嫡女的重视,即便不能让他立时束手就擒,也足够乱他之心。生死关头,大战阵前,最忌讳的便是主将心神不定,慌乱无措。” 李建成讥笑:“他都敢冒死设局,将妻儿滞留,以自身性命相诱了,我还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岂非太怂包了些?成王败寇,咱们端看谁赢得过谁。” 即便是局,也是个绝佳的机会。反兵逼宫势在必行,错过这次,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明日不动,往后胜算就会变多吗?不会,或许还会更小。所以为何不动呢? 老二布下此等陷阱,诱他深入。也得有本事能掌控得了方方面面才行。宫中,宏义宫,自身,但凡一处出现问题,超出他的预料,他都将万劫不复。 而他李建成,要寻的能寻的便是这一处破绽。 李建成闭上眼,握紧双拳。 胜败在此一举,他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绝无第二条路可走。 宏义宫。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 李世民已准备出发,长孙氏亲自为李世民穿衣,里面裹着铠甲,动作温柔而谨慎,每一步都十分细致。白皙修长的手指划过冰凉的夹片被李世民握在手心。 “我一出京,东宫必定行动。他们不会放过宏义宫,你跟孩子要小心。” 长孙氏点头:“我明白。你放心,我会为你守好宏义宫,守好这个家。” “不。”李世民深呼吸,“我已经在宏义宫布下重兵与暗哨,若能守他们一定会死守。若连他们都守不住,你不要守。 “宏义宫有一处密室一处密道,均是我们刚入住时着手让人开凿设置的。密室在书房桌案下面,里头备了水和食物,是二十个人足够吃一整个月的量。 “密道在我们的卧房。这条密道是有出口的。各处的启动机关在哪,你都知道。进入密道后另有一个机关,可放下石门从内将密道封死。如此别人即便发现外面的机关,也无法进入密道,不会知晓密道通往何处。 “若宏义宫失守,让其他人去密室。你带承乾和青雀丽质走密道。”想了想又改口,“算了,再带上小裴吧。承乾把他当亲兄弟呢,若不带他,只怕会闹。” 说到此,李世民脸上浮现出些许无奈笑意,继续道:“这条密道内我同样准备了水与食物,你可以观形势决定是躲藏,还是从密道出口逃离。 “密道出口是一处院子。院子里我留了人,全是能信得过的。不论什么事,你皆可以吩咐他们去做。他们会想办法在合适的时机护送你和孩子出京。” 说完李世民将一块令牌塞入长孙氏手中:“拿着这个,若是……若是我败了,这便是我能为你和孩子留下的唯一东西。它可以号令隐没在外的玄甲军。” 长孙氏一句句听着,眼眶已然湿润。 她知道,李世民此话等同交待遗言。即便他步步筹谋,准备了所能准备的一切,也不敢说一定能成功。这条路没有人有十足的把握。便是九胜还有那一败呢。 他准备密道与吃食,是害怕李建成会将他们抓去做筹码。充足的水跟食物足够他们躲藏到动乱结束。 他若赢了,自然会来寻她们,将她们从密道中接出来。可若是他败了,便再不会有人成为密道□□进的那束光。他额外给她与孩子留了一条后路,但后院那些夫人庶子他便顾不上了。 长孙氏看着手中重于千金的令牌,眼中雾水一片。 “你若出事,我会送孩子们走,我留下来陪你。我们说过,生同衾死同穴。” “观音婢!”李世民声调高了几分,“不要意气用事。我想跟你死同穴,但那是在百年之后,不是现在。现在,我希望你活着。你一定要活着,为了我,为了孩子。你忍心看三个孩子失去阿耶的同时还失去阿娘吗?” 长孙氏哑然,喉头哽咽半晌,咬牙应下:“好,我活着。我会把孩子带大,等他们有能力的一天,用你留下的后路东山再起。” “不!若事有可为,再谋东山,若事无可为,不必强求。你跟孩子好好活下去就行。不过,如此一来你得多看着些承乾。他身上那些奇异之处务必藏起来,藏得好好的,严严实实的。最好……最好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不要再碰,千万别碰。” 长孙氏拼命点头,她明白,若真到如此处境,承乾再碰就会暴露身份引来杀身之祸。 “我知道,我都知道。” 见她一一应下,李世民松了口气,笑着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哭什么,这不过是最坏的情况。若是事情顺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谋划了这么久,胜算可不小,至少比东宫要大得多。我不会输,信我。” “嗯,我信你!” 李世民将她揽入怀中,死死抱紧,用力用力在用力。 长孙氏亦然。 如此良久,李世民忽而放开她,转身大步离去,再未回头。他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得一心迎敌,战胜凯旋,活着回来。 长孙氏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擦拭掉脸上的泪水,重新打起精神。她知道现在不是沉溺于情绪的时候,她要撑起来,为孩子们遮风挡雨,让自己的夫君无后顾之忧。 第61章 第 61 章 此刻的李承乾躺在床上,尤在梦乡。 梦里,表姐边吃零食边看电视,一个劲吐槽这剧拍得稀烂,历史改得妈不认,人家李世民一个好好的战神政治家被塑造成圣父白莲花,人设简直没眼看。就这,居然莫名其妙突然就玄武门了。编剧若不是有十年脑血栓绝对写不出这样的剧情。 李承乾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电视中,两军对垒,厮杀不断,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诶,不对。玄武门之变难道不应该发生在玄武门? 这是玄武门?门呢?就一个荒野你好意思叫玄武门??? 李承乾无语了,懵逼惊醒,洗漱后赶去兰亭院,发现李世民已经走了,神色更是气闷。都怪那个梦,让他没赶上。 “阿耶走那么早作甚!他是不是故意的,不想带我去,故意躲着我,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走!哼。” 李承乾有些不开心,他已经开始习武了,还有自己的弓箭呢。狩猎带上他啊,他也想试试呀。偏偏阿耶不答应,李承乾本打算今日死皮赖脸跟着,哪知竟没赶上。这就糟心了。 他气闷得很,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还扬言:“阿耶这样会没有朋友的,哪有只顾自己玩得。往后我出去打猎也不带他。” 长孙氏无奈摇头:“这回便罢了,下回你阿耶必定带你,莫生气了。” 李承乾抿抿唇,行吧。人都走了还能咋地? 生气?呸。生气那是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他才不跟自己过不去呢。 “嗯,我不生气。阿娘,我们开饭吧。” 长孙氏转身让人上菜。 饭桌上,几个孩子叽叽喳喳,欢声笑语,长孙氏面上也笑着,却并没有积极参与话题,目光时不时望向门外。 如此数次下来,李承乾哪还发现不了问题。 他蹙着眉,觉得今日的阿娘好奇怪哦。阿耶不过是出门打个猎而已,阿娘这状态怎么跟从前阿耶要上战场的时候一样。哦,不对,比阿耶要上战场还要凝重。 直到早食用完,李承乾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只能先站起来,与裴行俭去学习。哪知被长孙氏拉住:“今日不必上课。” 李承乾歪头:“正处年节,先生是没来上课,但有布置课业的。先生休沐前说了,让我们每日写完让仆婢送到他们府上,他们批改后再布置新的。” 长孙氏轻笑:“情况有变。今日先生不得空,不会给你们改了,也不用交。。” 李承乾有些疑惑。他可是有四位先生呢,一位不得空,还能个个同时不得空?再说阿耶平日最是在意他的功课,去岁土豆病害这么大的事,他忙得脚不沾地,阿耶都不许他荒废功课,词严厉色,凶恶得狠。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们今日哪也不去,就呆在阿娘身边。” 李承乾:??? “我们在府里玩也不行吗?” “不行。” 李承乾:……这就更不对劲了。 他敏锐感觉有事发生,还是大事,但长孙氏什么都不说,他能怎么办?行吧,陪阿娘就陪阿娘呗。 陪着陪着,突然外面传来震天声响,厮杀怒喊。 李承乾一怔,不是吧不是吧。他是幻听了吗?是还没从梦境离出来,把梦境中电视剧里的厮杀带过来了?否则长安是京都啊,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乱声响。 但见长孙氏倏忽起身,将他们圈在身边,脸色沉重。 李承乾想到今日一系列的不正常,猛然惊醒。 所以……所以真的有玄武门之变? 就在今日? 梦境照进现实?可是似乎也不对吧。梦里电视剧列出了一道字幕,上面写的 是武德九年六月,玄武门之变。现在才武德八年初。时间不一样。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外面真的是动乱的声音! 李承乾心脏收缩,立时抓紧李泰李丽质,又将裴行俭一把扯过来,几个人团团将长孙氏围住:“阿娘别怕,我们保护你!” 长孙氏愣了会儿,低头对上李承乾坚定地眼神,手掌轻轻抚摸他的额头,莞尔不语,很是欣慰。 她将几人环在身边,目光看向门外。 厮杀之声越来越大,由远而近。李承乾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血腥之气。恍惚间,他又想起了水云观当日的刺杀,那些流淌在他身边的鲜血,那些一个个为他而倒下的生命。他面色一寸寸变白,眼眶中水雾一点点升起。 他们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一个身着玄甲满身血污的侍卫冲进来:“王妃,围攻宏义宫的兵马太多,前面不知还能撑到何时,杨夫人已带其他人去了书房,请王妃与小郎君小娘子尽快入密道。” 长孙氏没有多言,亦未多问,只给了简单的一个字:“好。” 她相信眼前人的判断,转身带着李承乾等人入内室,打开机关进入密道。 李承乾目瞪口呆。 宏义宫有密道?居然还在阿娘的卧房?阿娘的卧房他来过许多次,还住过呢,这里何处没被他翻过爬过,竟从没发现有密道。 阿耶阿娘藏得好深! 然而此刻并不是惊讶的时候,他眼睁睁看着石门落下,将外面的声响隔绝了大半,可仍旧有部分隐约传进来,让人胆战心惊。 但是没有人说话,长孙氏未开口,四个孩子也很听话很懂事地不动,不给阿娘添麻烦。彼此依偎,彼此取暖,等待着尘埃落定,石门再开,曙光来临的那一刻。 甘露殿。 李建成带兵闯入,所行之处,鲜血满地,陈尸一片。身后是交战厮杀的人群,身前是脸色铁青的李渊。李渊旁边跟着近日十分得宠的柳宝林,以及三五个殿内伺候的内侍宫婢。 看着李建成还在滴血的刀尖,李渊又惊又骇,他曾经想过许多种李世民破门而入的场景,却没想到最先干出这种事的人会是李建成。 他怒目而视:“你果然想着要朕的命,你就这么急着想坐朕的位子!这些年朕待你不够好吗?” “好?”李建成轻嗤,“或许是有的吧。只是父亲你所谓的好恐怕与我认知的不一样。你觉得立我为太子是对我好;让我入主东宫是为我好;帮我打压二弟更是为我好。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太子之位我如坐针毡,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李渊双眼赤红:“所以你这意思,我立你为太子还立错了?老二这些年征战天下,劳苦功高,战名赫赫,不管论德论才还是论功,他都足可匹配储君之位,入主东宫。可我未曾有过半点犹豫,坚定你才是嫡长,是太子的唯一人选。结果呢?最后只得到你这么一句话?” “父亲!”李建成摇头,“莫要自欺欺人了。你挺我做太子,真的是为了我吗?也许有那么点原因确实是为了我,但更多是为了你自己。 “你也说二弟战功赫赫,呼声甚高,堪配太子?可他只是堪配太子吗?不,他连皇帝都做得。若让他居东宫,还要你作甚?储君二字可以将前面的储去掉,直接为君了。 “这两年你多有打压二弟,明面上摆出一副为我撑腰的模样,可实际呢?不过是权术平衡罢了。其实你不希望看到我们任何一方坐大。 “扶持我不过因为与我相比,二弟的威胁更大,你需要我为你挡在前面,需要与我联手来制约他。倘若换一种境地,我的威胁更大,你同样会这么做。” 李渊身子一晃,张着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这些话字字句句的确 属实,可谓说进了他的心坎里,直接将他心底那点隐秘的心思捅出来。 李建成一叹:“父亲,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下退位诏书吧!” 退位诏书…… 李渊深吸一口气,面色煞白。 柳宝林扶着李渊,心念飞速转动。秦王还没来,她不能让这个诏书立下,更不能让李建成得逞。但以目前的情况,很显然以眼前几个内侍宫婢,拿把刀都颤颤巍巍的模样是挡不住的。 她必须拖延时间,拖到秦王赶来,即便她并不确定秦王是否能赶过来,她也必须去做。她总要试一试。 柳宝林思绪百转,并没有考量多久,心一横做下决定,立时起身挡在李渊身前。 “谋逆逼宫,太子这么做就不怕被天下人唾骂吗?” 李建成未答,冷冷看向柳宝林:“你倒是有几分胆色。” 柳宝林轻笑,侧头看了眼李渊:“我不知道什么胆色不胆色,只知道圣人待我不薄,他宠爱我一场,对我的恩我的情,我记在心里,感激他一辈子。如今他有难,我不能视而不见。你若要对付圣人,先杀了我,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你休想伤圣人分毫。” 李渊愣住。他后宫女子不少,浓情蜜意之时也并非没对他说过山盟海誓,但他知道那些都是哄他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些人中会有一个能在危难之际站出来。看,李建成的人打过来也这么久了。那些人是怎么做的? 一个个龟缩起来,找机会躲找地方藏,恨不能变成细丝能钻进地缝里不被任何人发现。众人内心慌慌,四下逃窜,太极宫乱成一团。唯独柳宝林,只有她穿过纷乱的人群赶到甘露殿,守着他,陪着他,与他一起。 此刻又坚定地站在他面前,愿意为他豁出性命。 李渊看得到柳宝林眼中不畏生死的决绝。她非是不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鸡蛋碰石头,并没有什么用处。可她仍旧义无反顾。 这一切都让他为之动容。 李建成却仿若未闻,他的时间不多,他不知道李元吉有没有截杀到李世民,更不知道宏义宫是否已经攻破,他所能做的便是尽快搞定李渊,拿下诏书,稳住局势,将长安控制在手中。 一个柳宝林而已,这一路走来,他杀人无数,并不在意多沾一个人的血。既然对方要寻死,那便成全她。 李建成提起长刀,眼见利刃即将落下,李渊双目瞪圆,眼疾手快,将柳宝林推向一边。刀刃挨着二人交织的手臂擦过,在手臂上分别留下一道划痕。 柳宝林惊呼:“圣人!” 她顾不得自己也有伤,忙替李渊按住流血的伤口,转头怒斥李建成:“太子莫非当真不顾念半点父子情谊,定要致圣人于死地吗?不论怎么说,圣人与你三十多年父子,生你养你,教你习文练武,你便这么报答他?” 柳宝林眼泪滴滴滑落,她突然跪下来:“太子,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我还是想求你。求你放过圣人,你若要杀,杀了我便好。” 李渊轻叹一声,心疼地将她扶起来:“莫跪了,他不会听你的。” 柳宝林只是摇头:“不,臣妾不能让圣人有事。圣人待臣妾这么好,臣妾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圣人出事。 “臣妾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太子说得那么难听,好似圣人全是为了自己一般,莫非圣人对太子便从未有过半点父子之情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就连臣妾都感受的出来,圣人是疼爱太子的。太子自己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呢?怎么就……怎么就落到要父子相残的地步呢?” 是啊,怎么就这样了呢? 李建成闭上眼,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了颤。李渊疼爱他吗?是有的。尤其在他们李家还没建立大唐之前 。那时母亲尚在,那时他们父子情深,那时他们兄弟和睦。 然而自大唐建立后,事情一步步开始转变。皇权地位,生死时局,各种各样的原因将他们越推越远。他们之间的父子感情慢慢由深转浅,由厚转薄,甚至由于夹杂了太多额外的东西一点点开始变质。 他们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初心。 他如是,李世民如是,李渊亦然。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纷杂的情绪按压下来,再度睁眼,目光变得更为坚定,握着刀柄的手动了动,刀刃破空,让人心惊。 内侍宫婢提着兵器上前,将李渊柳宝林护在身后。然而谁都知道,内侍宫婢这道防线并没有什么作用,李建成想要突破易如反掌。 果然,不过眨眼的功夫,李建成手起刀落,内侍宫婢死了大半。 又几个眨眼,内侍宫婢已然死绝。 李建成步步上前,眼见就要再次剑指面门。柳宝林大惊失色,浑身发抖,紧紧握住李渊的手,又一次挡在他身前:“圣人快走,我拦住太子。我死命拦住他。你快想办法走。” 可是何路可走?走得掉吗? 李渊轻叹一声,拍了拍她:“放心,他不会轻易杀朕,他还想要退位诏书呢。” 李建成一顿,抬眸看向李渊。二人视线碰撞,都很明白此刻的局势。 即便已经逼宫,可拿到退位诏书登基与弑父夺位是不同的,二者区别大得很。以目前的情况,李建成走到这里,已经没有退路。所以即便是被天下人抨击,他也要试试第二条路。但那是在第一条行不通的情况下。若能走第一条,那自然比第二条要好得多。 李建成眼眸微动:“父亲若愿意退位,那自然再好不过。不论父亲信不信,我确实从未有过弑父之心,走到今日乃是形势所逼,不得不为。 “我承认吴峰最初确实是我找来的人,我想借他设局对付二弟与承乾,没想到自己反过来被他摆了一道。这些我都认,但我与窦氏旧部毫无关联,水云观之事与我无关,二弟当日吐血晕厥更与我无关。 “可惜你不信我,你一点都不信我。” 李渊望向他滴血的刀尖:“就你今日的作为,你让我怎么信你?” 李建成张了张嘴,苦涩一笑:“也罢,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父亲快些做个决定吧。只需你愿意写退位诏书,我可以让父亲安享晚年。我只能给父亲十息的时间考虑。时间一过,便别怪我下手不留情。” 非是他吝啬,十息的时间看着极短,但在这等时候,瞬息万变,更何况十息。 李世民身死的消息一直未传来,他心中难安啊。若李世民已死,他自然多的是耐心跟李渊耗。可惜李世民不死,变故太大。他不能耗,也耗不起。 “十,九,八……” 李建成一个数一个数的倒数,每说一句,李渊心脏就狂跳一下,直到十息数完。李渊颤抖着嘴唇说:“我写。” 李建成心下微松:“多谢父亲。” 又看向柳宝林:“你来伺候笔墨。” 柳宝林应下来,转入内殿取笔墨,出来时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笔墨全撒。还没等柳宝林站起来,刀刃已经贴近脖颈:“别耍花样。” “我……”柳宝林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太子误会了,我是太紧张脚步不稳,非是有意为之。” “最好如此。再拿一副笔墨,这回可别紧张了。” “是,是!”柳宝林站起来,就在转身之际,一声爆喝传来,身着铠甲之人冲破重围逆光走来。李世民到了。 柳宝林大喜,李建成却是面色大变:“元吉呢?” 他派属下出京伏击李世民,这是给李世民设的第一道防线;若李世民冲破,李元吉在玄 武门设下陷阱,这是第二道。然而李世民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只能说明属下失败了,李元吉也失败了。 李世民反问:“你觉得呢?” 这话等同于承认了李元吉已死。也是,既然败了,李世民又怎会留他性命。 李建成咬牙:“果然狠辣,连同胞兄弟都不放过。” “我若不狠辣,如今死的便是我。”李世民掀开衣领,露出肩膀上的箭痕,“这一箭便是拜他所赐,我若是反应慢上一分,中招的便不是肩膀而是心口。说我狠辣,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他的目光扫向李渊:“你连父亲都不放过!” 李建成动了动刀柄:“不必多说,来吧。” 李世民冷嗤:“正合我意!” 瞬间,刀兵相交,电光火石。 李建成与李世民的人马陆续赶来,纷纷加入战局,甘露殿瞬间陷入乱战之中。 柳宝林拽着李渊,小心翼翼移往内殿,将大门锁死,转身喜道:“圣人,秦王来了。我们得救了。秦王那么厉害,肯定能打败太子的。我们只需好好呆在这里,等他们打完就好。” 李渊看向门外。 得救了?等他们打完就好? 真的会好吗?柳宝林深居后宫,不知朝政,心思又单纯,自然这么想。可他知道,不会好的。 外头不管打成什么样,不管最后谁赢。他这皇帝估计都已经做到头了。 太子突然起兵逼宫,李世民似是再有预料,掐着时间赶来,一切的一切都如此诡异,此刻再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即便不知全貌,也大体明白了! 可是即便明白又怎样呢?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与柳宝林一起等,等外面的战事落幕。 他发出一声嗤笑,缓缓闭上眼睛。 宏义宫。 密道内空间尚可,五人都躲在此处,身体活动也并未感觉受阻。壁上一盏油灯已被长孙氏点亮,可光线昏暗,视物仍有些模模糊糊。 他们在内,没有日光,没有更漏,不知时间。 李承乾不晓得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天,又或许是一个时辰。他不确定。因为呆在里面,听着外头嘈杂的厮杀声响,内心胶着的每一刻都好似度秒如年。 梦里提到玄武门之变,阿耶胜了。 可时间都不一样,确定结果能一样吗? 李承乾很是惶恐。他担心阿耶。他与阿娘弟妹尚能在密道苟且须臾,阿耶呢?阿耶此刻在做什么,是否……是否还活着? 这种时刻,唯有李泰李丽质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后,疲倦来袭还能睡过去。长孙氏、李承乾与裴行俭却做不到。 不过与他们相比,长孙氏的内心反而要显得平静些。外面声响虽然一直持续不断,甚至可以凭此猜测出东宫的人马已经攻破宏义宫。但好在暂时没有人发现密道,而且听外面隐约传来的只言片语,应当也没有发现书房的地下密室。 虽然李世民曾言不必管她们,长孙氏也确实照顾不了这么多人,却还是希望她们安好。 一则用兵之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她们不被抓,东宫就没有针对李世民的攻心筹码。李世民便可按照早就商定好的计划行事,不出变故。 二则都是女人孩子,她有物伤同类之感,不希望她们落于东宫之手,最终惨死于东宫的刀刃之下。 长孙氏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李泰与李丽质身上,拍了拍身边的地方,小声说:“过来坐会儿吧。” 李承乾与裴行俭对视一眼,点头应下,刚要过去,便听外头嘎吱一声。 长孙氏立即起身,命二人唤醒李泰李丽质,死死盯着石门。 她很清 楚,那是密道机关被打开的声音。 是密道被敌军发现了,还是…… 长孙氏一颗心悬起来,连呼吸都停顿了。 如果是前者,密道被发现还有石门阻挡,对方暂时破不开石门,她便可以借助这个时间差带孩子逃离。若是后者……若是后者,那便太好了。 她多么希望是后者。 咚咚咚,咚,咚。 是金属敲击石门的声音,三长两短,是她与李世民约定的暗号,唯有她与李世民二人知道的暗号。 长孙氏忙按下墙上的机关。 石门打开,黄昏的光线照入,李世民站在石门口,周围被夕阳橙黄色的光影包裹,明亮而闪耀。 “观音婢!” “二哥!” 长孙氏一声轻呼,眼泪瞬间落下。 李承乾吸了吸鼻子,也想哭,但还没等他哭出来,李泰与李丽质已经冲过去,一人抱住李世民一条大腿:“哇!阿耶,你终于来了。吓死我们了!” 哭嚎划破天际,整个宏义宫都好似跟着震颤起来。 李承乾:…… 他现在是哭还是不哭?有点尴尬啊。 懵逼jpg。 第62章 第 62 章 金乌西坠,夜色降临,这场持续了一整天的动乱终于落下帷幕。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孩子们紧绷的情绪得到释放,一个个在长辈的轻声安抚下沉沉睡去。 内侍婢女们却不得空,忙碌得收拾着烂摊子。被毁坏的草木,被染红的地面,被砍破的门窗等等,一样样一幕幕处处揭示着这场战役的惨烈。 李世民揽着长孙氏站在廊下,诉说着今日的过程,当然把惊险之处全部掐掉,大致让长孙氏对目前的状况有个了解,却没有避讳自己对齐王与东宫家眷的处置。 “我们攻破东宫和武德殿的时候,其余人尚在,几个孩子却已经被转移走了。”李世民冷嗤:“将心比心,我能为你和承乾几人留退路,他们如何不能?所以我早料到他们会有这招,派人盯着他们的动作,死守各个出口。 “宫里可不比咱们府上,他要挖密道密室动静太大,难度太高。他若是帝王还有可能,但他只是储君,如此做必然会被父亲得知。 “因此他们能逃生的路径就那么几条,我让人及时拦截,就地斩杀。唯有李承道在侍卫的拼死相护下突围。不过如今长安皆在我掌控之中。天罗地网,他想逃离出京,那是痴人说梦。” 长孙氏轻轻点头,虽然怜爱那些孩子,却也明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只在心里叹息一声,没有置喙。 两人又温存了一阵,说了些闲话。李世民便将整顿宏义宫之事全权交给了长孙氏,起身离去。但他仍旧记得赶在早食前回来,与家人一起用餐。 饭后又要匆匆而去,毕竟大战虽已结束,后续事情还多着呢,桩桩件件都需他来主持,他做决定,这可不是三两下就能解决的。 怎知刚起身便被李承乾拽住衣袖:“阿耶,阿翁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李世民低头便对上李承乾担忧的眼神,微微挑眉。李渊待李承乾私心过重,难为这臭小子还记着他。转念又想到李承乾在李元方误吞辣椒事件后发表的言论,眼珠转了转,轻轻一笑:“你阿翁没事。除了心情不太好,其他都挺好。” 至于心情不好?遇上这么大的事,自己被儿子逼宫,剑指面门。二儿子杀了大儿子跟四儿子,心情糟糕那是必然的。 “我想进宫看看阿翁,可以吗?” 李世民摸了摸他的头,微微颔首:“可以。” 长孙氏蹙眉:“还是过两日吧。” 李世民自然明白她的顾虑。李渊刚经历人生巨大变故,一时间只怕难以接受,此刻他的情绪定然大悲大恸。他如今对李建成李元吉是个什么态度未知,对李世民何等态度也未知。倘若他对李世民有怒有怨甚至有恨呢?会不会将这些发泄在李承乾身上? 李世民拍了拍她:“无妨。宫内各处关口要道都安排了我们的人,甘露殿内侍宫婢死伤无数,如今这些全是新换上的,每个人都需有我首肯才能放入内殿伺候父亲,柳宝林也一直在旁边守着。出不了什么事。” 他这一天一夜可不只是勤王救驾这么简单。他做的事多了去了。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会单纯以救驾结束?所以长孙氏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更何况李渊对承乾总归是有几分疼爱的,不至于做得太过。尤其他并非蠢人,他会看清如今时局。既能看清,便不会妄动,尤其是对承乾。 甘露殿。 李渊躺在床上,梦魇不断。 梦中,他见到了已故多年的亡妻窦氏。 窦氏满脸泪痕,神情悲愤:“当年我病重,临别之际曾与你说了什么,你又是如何答应我的,你还记得吗?” 面对如此质问,李渊张着嘴,良久才艰难回答:“记得,当然记得。 ” 往事回现,李渊的思绪一点点飘远,飘向十一年前。 彼时,杨玄感反叛,隋室纷乱已可见一斑。天下局势即便尚未到达后来那等糟糕的地步,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窦氏清楚他是有野心的人,若日后得遇良机,必会趁势而起。 那会儿她已然病入膏肓,却仍旧撑着病体与他分析天下格局,分析世家态度,分析李家当何去何从、如何抉择。 窦氏想了许多做了很多,可以说把自己能想到的,能帮他的都做到了。她叮嘱他戒急戒躁;叮嘱他该进时进、该退时退,叮嘱他小心行事、厚积薄发。 她为他付出良多,处处为他着想,直至油尽灯枯。 那天,她预感到自己即将离别人世,借着回光返照之机与他最后一次长谈,握着他的手声声恳求。她让他答应照顾好孩子,照顾好他们二人的四子一女,不论日后出现何等变故,都不会让任何一人出事。 她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登临帝位,他们的孩子会重蹈杨广与杨勇的覆辙。她让他答应,会做一个好父亲,尽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哪怕当真有这种苗头,也一定妥善处理,从中转圜,将隐患扼杀在摇篮里。 她抓着他的手,殷切叮嘱,苦苦哀求,那是她最后也是内心最深的担忧。 “你答应了,你都答应了,可你是怎么做的?”窦氏泣泪成串,语气之悲怆凄凉直击人心。 他是怎么做的?李渊恍然,双唇抖动,说不出一个字。 窦氏故去第二年,玄霸早夭。其后平阳为了他的大业四处奔走,拉拢反隋义军,更为他在关中打下一片地盘,助他攻破长安。李唐建立后,又为他驻守娘子关,挡住突厥南下的门户。 那些年她受过多少伤,尝过多少苦。若非是几次战事伤了身子,何至于年纪轻轻便辞别人世。 至此他与窦氏的一子一女便这么没了,唯剩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 可偏偏这三人的结局更为惨烈。 窦氏上前死死抓住李渊的胳膊,咬牙怒斥:“你对得起我,你对得起我吗?玄霸与平阳便罢了。大郎二郎与四郎呢?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你明明早有察觉,早知此等局面,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说你会从中转圜,你说你会帮他们。可结果呢?你该做的一样没做,不该做的全都做了。若不是你,若不是为了你那点私心,他们之间的裂缝何至于越来越大,何至于一步步走到今日! “大郎与四郎尽皆惨死兄弟之手,二郎便是还活着,这些年经历的种种,一步步被逼至此,又能好得到哪里去。李渊,你对不起我!几个孩子,你一个都没护住!你把我的孩子们还给我!你把他们还给我!” 她声声控诉,言辞激烈,语气中满满的悲凉与哀凄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掐在李渊的喉咙,即便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字。 哭着哭着,窦氏眼眶赤红一片,泪滴淌出血色,脸上是两道刺目的猩红。 李渊猛然醒来,惊坐而起,额头汗水淋漓,大口喘息。 “圣人!”柳宝林急忙倒了杯温水喂给他,“圣人可是做噩梦了?” 李渊颤抖地接过水杯,缓缓回神:“朕睡着了?” “是。臣妾观圣人状态不好,很是疲累,恐圣人一直强撑着身子受不住,便点了些安神香,想让圣人歇息一会儿。是臣妾自作主张,请圣人恕罪?” 恕罪?何罪之有呢。他年岁大了,确实需处处注意,昨日发生之事让他精神紧绷,始终强撑对他没有半分好处。柳宝林此举也是为了他好。 可惜她的好意终究是被辜负了。这一觉他虽确实睡了过去,却并不舒坦,一直被梦魇所扰,不得安宁。 最先梦到李世民没能及时赶到,李建成最终弑父夺位; 接着梦到李世民一箭射死李元吉,斩杀李建成; 然后梦到起兵举事之前那些年,一家人在太原温馨欢快的日子; 最后梦到窦氏。 窦氏…… 李渊手一抖,水杯摔落床边,碎裂一地。 柳宝林弯腰收拾好,担忧地看向李渊:“圣人这是怎么了?” 李渊不言不语,神色呆滞。 “圣人可是在为太子与齐王伤心?” 李渊眼珠动了动,柳宝林觑着他的面色说:“太子与齐王毕竟是圣人亲子,圣人难过在所难免,臣妾明白。只是逝者已矣,万望圣人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李渊没有回话,起身走到窗前,殿外内侍宫婢忙碌洒扫,可即使他们努力了一夜,李渊仍旧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这些血腥里有奴仆的,有侍卫的,也有李建成的。 柳宝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是李建成身死倒地的位置,她眸光微缩,转而恢复平静,取了个狐裘为李渊披上:“圣人小心着凉。圣人睡着的时候,秦王来过,叮嘱臣妾好生照顾圣人。” 她从后贴上去,环腰抱住李渊:“圣人一定要好好的,昨日吓坏臣妾了。若非秦王殿下及时赶到,还不知会如何呢。臣妾不怕死,臣妾一条贱命,死了便死了。可圣人九五之尊,不能出事。好在……好在总算化险为夷,多亏秦王。” 李渊转身看着她。 柳宝林并未避讳,抬头直视,眸中一片清澈,就是单纯的庆幸他们还活着,再无其他。李渊想到李建成的逼宫,想到李世民的狠辣,长声一叹:“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你可觉得是朕所致,是朕错了?” 柳宝林顿住,这个话题过于敏感,本不该她来谈论,可李渊既然开口询问,她便不能躲避。 “圣人怎会这般想?臣妾懂得不多,但臣妾知道,这世间许多事并非都有是非对错。世事无常,有时即便人人都没错,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结局也不一定会好。这就是世人的无奈。” 她双眼如水,含情脉脉,握紧李渊的手:“所以,在臣妾看来,圣人无错,太子与齐王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或许最初也是挣扎过、纠结过、犹豫过的。而秦王最终斩杀兄弟,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一切皆是造化弄人。 “臣妾在娘家时母亲曾教过臣妾,不要沉湎于过去,不要为已发生的事陷入魔障,我们需要做的是向前看,要过好接下来的日子。若前尘往事问心无愧,不必纠结;若过往种种心中有愧,便铭记前车之鉴,往后余生永不再犯。” 问心无愧?他问心无愧吗? 李渊恍惚。 不,他有愧。柳宝林不知诸多根底,不辩朝局明细,事事以自己为尊,自然觉得自己无措。可他知道并非如此。他心里清楚窦氏骂得对。是他没有处理好儿子间的关系,甚至他的所作所为还在中间推了一把。 “阿翁!” 奶声奶气的轻唤响起,二人一回头就看到站在门口探出个脑袋的李承乾。 柳宝林忙招手:“小郎君来了,快进来。” 李承乾入内,手中端着食盘,盘上放着可口的面食与菜品。 “阿翁,我问了殿外的宫人,他们说你还未用早食。这是我从尚食局端来的。” 他一边放下食盘,一边拉着李渊入座:“阿翁吃点吧,不论是你生气还是伤心亦或难过,都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哦。饭总是要吃的。” 柳宝林笑着在一旁布菜:“小郎君说得对。臣妾让人取来的饭食圣人不肯吃,只说没胃口,小郎君辛苦拿来的,圣人总该给几分面子吧,不然小郎君可要伤心了。” 李承乾点头:“对,我特意拿过来的东西,阿翁居然不领情 ,我可伤心了。” 这一唱一和的,李渊无奈摇头,勉强喝了一碗鱼片粥。李承乾松了口气,又给他倒了一碗。 李渊边吃边问:“你怎么来了?” “我想来看阿翁自然就来了啊。” 李渊蹙眉:“你阿耶同意你过来?” “为什么不同意?孙儿来见阿翁天经地义,他凭什么不许?他虽然平日霸道了些,但也没霸道到这个地步吧?”李承乾睁着两只大眼睛,满脸疑惑。 李渊:……问题是平日吗?问题是昨日! 李承乾挽住他的胳膊:“阿翁不会不想见我吧?” 李渊:??? “太子伯父跟四叔都没了,阿翁肯定心里不好受,对不对?偏偏他们都是阿耶杀的,我还是阿耶的儿子。” 李渊恍然,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其实什么都明白。 “可是,这不能全怪阿耶啊。阿耶若不杀他们,死的就是我们了。昨日我们若不是躲了起来早就被他们杀了。你不知道宏义宫现在是什么样子,凌乱得很,几乎处处都躺过尸体,处处都染过鲜血。” 说到此,李承乾忆起昨日出密道时看到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不自觉倒吸了口凉气,手中力道紧了紧。 李渊微讶:“他们攻入宏义宫了?” 问完又觉得多此一举。是啊,既是逼宫,既是与李世民的生死对决,又怎会放过宏义宫呢。想到昨日宫中的情景,宏义宫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渊心脏一跳,不自觉将李承乾揽过来:“别怕,都过去了。” “嗯,我知道,都过去了。所以我们都要好好的。” 好好的吗?李渊茫然。 “阿翁,我还记得我在水云观跟你怎么说的吗?我早就说过了,阿耶不是你这么当的,你偏不听,闹成这样,怪谁呢。” 李渊身形一晃:“你也觉得是阿翁的错?” 李承乾可比柳宝林干脆多了,毫无顾忌:“当然啊。你是当老子的,太子伯父、阿耶跟四叔都是你的儿子。他们关系不好,肯定是当父母的处理不当啊。阿婆早就没了,自然怨不得她,便只能怪你呗。 “虽然不是每对兄弟都能和睦相处,除父母家人外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会导致彼此对立,可至少做父母的发现了问题应该做点什么努力一下吧。若是努力过,尝试过,仍旧无法改变,那自然不怪你。可你有努力吗? “反正我没瞧出来你的努力。既然没有努力过,那为何不是你的错?你可以说不全是你的错,但不能说你完全没错。” 李渊怔愣,柳宝林直接呆住了。 小郎君,你好敢说! “阿翁,事已至此,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总归还要好好活下去的不是吗?太子伯父与四叔都不在了,你便是有错想要弥补也无济于事。可阿耶还在呢。阿耶的那份,你想弥补的话还来得及。 “你不能因为太子伯父跟四叔的事就怨怪阿耶,仇视阿耶,更对不起他了吧。你难道想每个儿子都对不住吗?前面都说了,造成今天这样也有你的原因,你不能把过错全推在太子伯父或者阿耶的身上。 “阿耶可是你唯一活着的嫡出子女了。阿耶说阿婆还在的时候,你同阿婆感情甚笃。你若是这样,阿婆九泉之下有知多伤心啊。” 李渊神色微动:“你阿耶说到这些?什么时候说的?” “昨日啊。昨夜他跟我阿娘闲谈,说了好多呢。那会儿他以为我们睡了,其实我迷迷糊糊听了一些。我听得出来他语气有些伤感。 “他很怀念阿婆在的时候,那时你对他很好,一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嫌弃他。太子伯父也没有视他如死敌。 “他说他还记得四岁的时候,太子伯父偷偷带他去山上玩。他 不小心滑了一跤,摔伤了脚。太子伯父背了他十几里山路把他从上面背下来。那次的伤很重,他在床上躺了好多天,太子伯父为此内疚了好久。” 李渊怔住,隐约回忆起确实有这么一遭。 当时李建成因为自责,死活要守在李世民床边,伺候穿衣吃饭,日日如此,还絮絮叨叨,一个劲说你如今有伤不能这样,伤还没好不能那样。说教起来一套一套的。弄得最后李世民不耐烦,直接把他轰出门。 李渊不自觉露出笑意,转瞬又淡下来。 似这样的日子,从前很多,可如今呢? “阿翁!”李承乾拉住他的手,“你不仅有阿耶,你还有我。我们往后会好好孝顺你的,尽量把太子伯父跟四叔的那份都带上,嗯,顺便把三叔跟平阳姑姑的也带上。他们做不到的我来。我帮他们一起孝顺你。” 李渊既觉好笑又觉欣慰,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阿翁,你往后可别再犯糊涂了。莫再让阿耶伤心,让阿婆伤心,让我伤心,也让你自己难过。我不希望阿翁难过,也不想自己跟阿耶难过。我想大家都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李渊怔忪。 承乾的话,柳宝林的话,过往一家人的美好,昨日的巨变以及梦中窦氏的血泪控诉一幕幕在眼前划过,李渊内心胶着、挣扎、犹豫、彷徨,最后闭上眼,艰难做下决定。 行吧,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 虽然有些不舍,但李世民走到这一步,即便暂时没有直接开口,可长安与太极宫皆已在他掌控之中,结局明了,一封诏书只是时间问题。 既然早晚要走这一步,与其让李世民来拿,不如他自己主动给。 李渊看了看柳宝林,又看了看承乾,心中五味陈杂。 他已年近花甲,还能得这么一个愿意为她不顾生死的女子以及如此可心的孙儿念着他想着他,总不算太亏,也不算太失败。 至于其他?罢了。就像眼前二人说的那般,人总得向前看,他还有余生,还要好好生活。 或许他可以试试承乾的活法? 想到承乾往日的潇洒自在,李渊暗暗挑眉,可能也不差? 李渊如此思索着,觉得自己是该学着改变,学着释怀,学着放手了。 从甘露殿出来,李承乾正准备回宏义宫,老远就见到前面的李世民,刚要挥手打招呼,便听有人匆匆来报:“殿下,找到安陆郡王了。” 李世民当机立断:“走,带我去!” 李承乾:安陆郡王?李承道? 他想了想,偷偷跟上去。 一路来到水泗,一具尸体躺在岸边。 程咬金上前说:“我与老秦是在上游发现他们踪迹的,有我们阻拦,他们那几个人自然不敌,全部战死。安陆郡王惊慌之下不慎落水。水流有些急,瞬间被冲走。殿下交待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与老秦不敢耽搁,顺着水流让人寻找,终于找到了。” 程咬金指向不远处的大树:“那树就在水边,长得粗壮,枝丫全伸在河流里。安陆郡王落水后应当是顺水飘到此处,被大树挡住,否则一路往下还不知会到哪里去呢。” 李世民蹲下身,程咬金继续道:“捞上来的时候已然气绝身亡。” 李世民微微颔首,距离他们禀报说发现李承道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两个多时辰溺水,不死就见鬼了。 秦琼递过去一张纸,禀道:“这是仵作检验的结果。是溺水而亡。头上有撞击伤,该是顺流而下时磕碰到石头所致。脖子一侧有划痕。昨夜我们追击的时候,殿下曾远程射出一箭。那一箭擦着安陆郡王脖子而过,位置与划痕大抵相同。 “不过 发现安陆郡王左胳膊也有伤,却是旧伤,非是近期所致。伤口早已愈合。该是以往摔伤过,当时得到妥善治疗,愈合很好,留下的痕迹较浅,生前并不影响日常活动。” 李世民点头:“李承道曾与承乾一起比拼爬屋顶,从上面摔下来,伤了胳膊。” 秦琼松了口气:“那便对上了。” 程咬金嗤鼻:“作甚这般麻烦。看面貌也看得到啊。虽然在河里泡了一阵,面目有些浮肿,但只是浮肿,又不是面目全非。这完全能认得出来呀。老秦啊老秦,你说你,非得多此一举。” 秦琼扫了他一眼,不想理他。 斩草主根这种事,自然要谨慎点,怎能说多此一举? 李世民也觉如此。确定是李承道本人,李世民松口气,将此间后续交于程咬金秦琼,转身上车,轻斥:“出来!” 李承乾从马车座椅下的箱子里爬出来:“阿耶怎么知道的?”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你一路鬼鬼祟祟跟着我出宫,还摸上我的马车,以为自己做的多精明?马车里多了个人我能不知道!” 李承乾撇嘴:“你知道不早说,还让我在箱子里呆了一路,闷死了。” 李世民咬了咬后牙槽,好容易把火气压下去:“都听到了?” “听到了。”李承乾低着头,情绪有些低落。 李世民瞄了他一眼,叹道:“可要下去看看,送他一程?” “不了。”李承乾挪过去,挽住李世民的胳膊,靠着他,“我说过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若不是阿耶厉害,赢了太子伯父,如今躺在这里的或许就是我了。 “道理我都懂,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一丢丢难过。虽然我们性格不合,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可总算是一起长大。不过阿耶放心,真的只有一丢丢,我很快就好了。” 突然一顿,抬头看向李世民,控诉道:“阿耶,我才五岁。” 李世民挑眉:“马上就六岁了。” “胡说,还差近两个月呢。两个月那么长,就算是差一天,时间没到我就还是五岁。你居然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去看尸体?还是亲友的尸体。”李承乾双目惊恐,“你怎么想的啊,你是人吗!” 李世民:…… 很好,他看出来了,这个难过果然只有一丢丢。这个很快果然也相当快。快到前一刻还在说难过,下一刻就没了,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阿耶就不怕我会吓到吗?不怕我夜里做噩梦吗?你好恐怖,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想让我害怕?我要回去告诉阿娘!” 李世民:!!! 你是不是忘了昨天宏义宫一地的尸体你都见了!即便当时脸色白了一阵,你昨夜不也睡得挺好,没有做噩梦?你可是要当太子的人。就算现在不是,也很快会是。居上位者,自当杀伐果断。生死鲜血总要见惯的。早点习惯有什么不好! 李世民冷嗤:“你都快六岁了,能不能成熟点。动不动告诉阿娘,你就这么离不开阿娘?莫非你长大了,十六岁了也事事找阿娘?” “当然啦。别说十六,我就是六十了也是阿娘的孩子。”李承乾说得轻轻巧巧,理所应当。 李世民:…… 想想十六岁的李承乾与六十岁的李承乾还动不动就嚷着要找阿娘的场景,李世民嘴角不停抽搐,那画面太美,他不敢看。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住,车夫小声回禀:“殿下,是杜中郎。” 李世民掀开车帘,果见杜如晦在前,身后跟着一行卫队迎面而来,于车前拉住缰绳,翻身而下,一脸喜气,将一个乌木盒子举到眼前,盒子内是两封明黄圣旨。 “殿下,圣人亲下诏书封您为太子,又另立明旨退位,命您登基。” 李世民:??? 是他幻听了吗?李渊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第63章 第 63 章 武德八年正月初三,太子李建成逼宫谋反,剑指圣人,血洒甘露殿,幸得秦王李世民救驾及时,挽回大局,平息动乱。 正月初四,圣人经此变故,心灰意冷,册立秦王为太子,下诏退位,命秦王择日登基。 正月初七,秦王继位,与圣人合议,改年号贞观,又立长孙氏为后,大封群臣。 对于长安城的百姓而言,这个年过得真是惊心动魄而又热闹非凡,他们亲身体会了那日兵马厮杀的喧嚣,又体会了皇权更迭的喜悦。他们从震惊混乱中回过神来便发现皇位上的人换了。 诶,当皇帝的是秦王? 啊,那可是“战神”秦王咧!贼厉害贼厉害的秦王。天下混乱,我们李唐百姓凭什么能安居一隅,过相对太平的日子?不都亏了有秦王吗? 况且秦王非但自己厉害,儿子也厉害。知道他儿子是谁吗?中山王!对,没错就是弄出西红柿西瓜辣椒的中山王,也是弄出腐竹豆皮的中山王。 你知道西红柿西瓜有多好吃吗?知道去岁辣椒让多少人又爱又恨吗?更别提干腐竹干豆皮如今已经卖到大江南北,甚至卖去了外邦。凭借这几样小东西,好几个困难村子的人直接脱贫,你说厉不厉害? 厉害,当然厉害。可这只是普普通通的厉害。最最最厉害的是土豆!是能够亩产四五千,活万万人的土豆! 所以你说秦王继位了?中山王晋级,从皇孙便皇子,还是嫡长子,是下任皇位继承人? 好啊,这是大喜事啊!简直太好了! 至于说秦王本不是太子?呸,你自己瞅瞅,那是秦王的错吗?那是太子非要谋反!秦王不过是临危受命,拨乱反正而已。更何况秦王怎么就不是太子了?圣人都亲立他为太子,禅位给他。圣人不比你明白。 呵呵,装什么大聪明呢,以为我们会被你忽悠?我们眼睛雪亮着呢。闭上你的臭嘴,不会说话别说,滚!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皇权更迭,百姓们接受良好,世家与朝臣们也接受良好。即便有个别人怀疑太子谋反与秦王有关,可谋反是实实在在,又有李渊亲自出面下诏,心底那点疑虑也被一点点压下去。 尘埃落定,新皇上位,真相如何还重要吗? 就此,李世民完美打出普天同庆结局。 李承乾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其中有多少人的出谋划策,他老子又用了多少手段,做了多少努力。 于他而言,他的日子并没有什么改变,仍旧与以往一样,该读书读书,该习武习武,该吃吃该喝喝。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搬家了,从宏义宫搬到了东宫。 不独他,因皇权刚刚交迭,太上皇李渊仍居甘露殿未曾挪动,初继位的秦王不便再住宫外,便携家眷入住东宫。 没错。如今他们一家都在东宫。阿耶平日居显德殿处理政务,阿娘居丽正殿,他与青雀丽质便围着阿娘住。距离极近,跑几步就能到。 对此,李承乾挺高兴的。高兴着高兴着又进入了梦中世界。 梦里,数日前的电视剧还在继续,但剧情显然已经跳了一大截。表姐仍旧不停吐槽,好一通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李承乾很不解,既然觉得这个电视剧拍得稀烂,为何还要看。 李明乐也不解,并直接问出口。 表姐表示:“看颜啊。男帅女靓。导演审美在线,主角配角就没一个颜值拉跨的。可惜人设ooc到妈不认,剧情更是一坨屎,要说前面是没有十年脑血栓写不出来,那后面就是三十年脑血栓都写不出来,真是白瞎了这全员美人的配置。” 说完一顿捶胸顿足,愤愤不平,信誓旦旦扬言等她明年满十八岁成人拿到家族的分红基金,就选个好本子开项目,邀这群帅哥美女来演,不用去学校的时候就天天呆剧组,看颜下饭,为此甚至眯起眼睛开始畅想,仿佛已经置身美人堆。 转瞬,表姐又跳起来:“啊啊啊!来了来了,看剧照就很期待这个场面。成年李承乾的演员选得太好了。这五官,这棱角,爱了爱了。再配上谋逆这一段剧情的金色铠甲造型,al!简直是妈妈问我为什么跪着看电视系列!” 李明乐:???我觉得不只姑姑想问,我也想问,你为什么跪着看电视。 李承乾:???你说啥?成年李承乾?是我吗?我?谋逆? 顺着李明乐的视线望去,电视里“李承乾”果然谋逆了,还失败了,被废了,贬为庶人了…… 表姐开始痛苦:“呜呜呜,崽崽好惨。崽崽是有多想不开,二凤没打算换太子啊,你只要不犯错,二凤怎么都不会废了你。哎,你说你跟李泰争什么,争来争去便宜李治了吧。” 李承乾:!!! 他跟青雀争储位?二凤是谁?他阿耶吗?他阿耶确实排行第二没错,但他阿耶叫李世民,不叫李二凤啊。还有李治又是谁?莫非是以前提过一句的小字雉奴的弟弟? “二凤什么都好,就是养孩子有点拧不清。给太子的那些辅臣老师也特讨人嫌,多管闲事,劝谏个没完没了,好像不劝谏他们就没事干了一样。屁大点事就谏来谏去。 “淦,崽崽啊,我跟你说,太子这个职业真的不好干。不但事儿多,还高危。古往今来悲催的太子多了去了,能顺风顺水继位的那是少数,结局惨烈的那属于基操。 “咱能不能别这么在意太子之位?哎,妈妈知道这也不怪你。谁让你是嫡长,二凤一登基就立你当太子了呢。你没得选啊。 “你要是能选,最初就别当这个破太子,当个王爷多好。就二凤对你们几个嫡出兄弟姐妹的感情,你谋逆了都想着保你,为了你直接跳过李泰,把皇位给李治了。你要是当个王爷,二凤肯定不会亏待你,封地绝对够大够富庶。 “你去封地,远离京城纷扰,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想干什么干什么。简直不要太逍遥。以二凤的想法,日后继位的也绝对会是你同胞兄弟,不可能是庶出。 “只要你对他们没威胁,不去谋反,可以说整个大唐你能横着走咧。啧,那日子,想想就美。哎,可惜了。” 表姐巴拉巴拉,嘴巴一张一合咕噜噜又说了一大堆。 被迫倾听的李承乾:…… 有点晕。信息量有点大,让我缓一缓。 直至醒来,李承乾仍旧晕乎乎的。晕乎乎起床,晕乎乎在抱春的伺候下穿上衣物,晕乎乎坐在床上发呆。 李泰与李丽质风风火火进来:“阿兄,阿兄!” 瞧见李承乾呆呆地,二人爬上床,一边一个陪李承乾坐在床沿:“阿兄怎么了?” “无事,你们怎么来了?” 李承乾轻轻晃了晃脑袋。想那么多作甚,表姐说阿耶一登基就立他当太子,可现在阿耶已经登基,却没有立他当太子啊。 他不是太子。没了这个前提,表姐说的那些也就都不存在了。欧耶! 李丽质蹙着两个小眉毛:“裴哥哥是不是说今日会进宫啊?他答应帮我带翠玉坊的绒花,听说那是翠玉坊刚出的新款式,我这个年纪也可以带,好漂亮的。” 说完李丽质又噘着嘴:“住在宫里一点也不方便,若是还住在宏义宫就好了。我也不必让裴哥哥带,自己就能去买。” 李泰连连点头附和:“是啊。在宏义宫,我们同阿娘说一声,带上随从侍卫就行了。” 对此,李承乾也无比遗憾:“各处宫门的守卫换了一批人,查得老严实了。便是我拿着阿翁当年给的令牌也不大管用。他们说需得到阿耶同阿娘首肯。可阿耶阿娘都不答应。我都好久没出宫了。” 这倒不是说李渊的令牌完全没用了,连下面的人都不在意他,这个曾经的帝王一朝退位,直接落难。再怎么说,李渊只是卸了皇权,太上皇终归还是太上皇的。就连李世民,明面上还得敬着呢。 主要是动乱刚结束没多久,太子党羽的处理还没完全结束,再者李世民可没忘记一直未现身的窦氏公主与吴峰的离奇死亡。这种时候,他总要小心些。 “不能这样下去,我会憋出病的,得想个办法才行。” 想办法,从下床开始,李承乾麻溜一跳,又转身去接李丽质与李泰,抱起李泰的时候,手顿了下,不自觉上下掂了掂,一脸惊讶:“你是不是又胖了?” 李丽质笑起来:“是胖了呢。阿娘今儿也说二哥胖了。” 李泰鼓着两个腮帮子,委委屈屈。 李承乾蹙起眉头:“这一年你都胖多少了。上回就跟你说让你往后随我一起去庄子上干活。你就头一回去了,还磨磨蹭蹭。老裴跟丽质都犁地一圈了,你才动那么几步,跟原地踏步没啥区别。这之后我太忙,一时没想起来,你也不主动再去。你说你,再胖下去可怎么办!” 李承乾忽然想起来,梦里表姐说青雀是个大胖子、喜文不喜武,十分不爱动,这可要不得。他目光扫来扫去打量了李泰一圈,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如今只是小胖子,不是大胖子,来得及。 李泰委委屈屈:“我没有磨蹭,我……我就是不会,那个犁总是弄不好。而且田里那么脏,我都没有下脚的地方,浑身难受。” 李承乾:???洁癖吗? 他努力回忆李泰过往的表现,啊,似乎确实有点洁癖诶。 嫌脏不肯下地?这个好办。那就不下地,又不是只有下地干活才能减肥。他们皇家的孩子也不是都需要懂农事。 李承乾转念拍板:“那就不去庄子上了,往后跟我一起习武吧!” 习武既能减肥又能健身,完美。 李泰:!!! “大哥,我才四岁!” 李承乾摆手:“不成问题。武师傅们不会强来,会根据年岁和你的身体情况教授东西。情况不同,训练的内容不一样,要求也不一样。我跟老裴就是如此。而且我练的是箭,他练的是长枪。” 总之,这都不是事。 “习武多好,我们若是有了身手,功夫不错,再说要出宫,阿耶阿娘是不是就不那么反对了?现在想想当初水云观之时,我要是武艺强,早就把芸娘他们干掉了,也不至于受那些罪。简直憋屈。哼。” 他看向李泰,“你就算没跟我一样经历水云观,好歹前阵子的动乱经历过吧。你还说要保护阿娘呢。没点功夫,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保护阿娘,别让阿娘保护你就不错了。我跟你说,不求学得多出彩,但求关键时刻能够自保,不托后腿,这是必须的。” 李泰无语:“动乱已经过去,太子伯父跟四叔都没了,这种事不可能再发生。” 李承乾瞪眼,一指戳过去:“你是不是傻。危险只在太子伯父他们吗?人生百年,我们才几岁,你敢说往后不会碰到意外情况?别忘了,咱们李唐还没完全统一呢。 “再说边关不但有突厥这个心腹大患,东边的高句丽也不是个安分的。我们若是武艺高强,到时候上马征战,统一天下,拳打突厥,脚踢高句丽,你想想,棒不棒?” 李承乾越说越觉得此举可行,李泰还没回话,李丽质抢先举手提问:“就跟阿耶一样吗?” 李承乾点头:“对。” 李丽质立时高兴起来:“棒,超棒的。阿耶厉害,我要跟阿耶一样厉害。我要学。大哥,带上我。” 李泰侧目:“你是女子,做不了阿耶。” 李丽质怒瞪:“女子怎么了?平阳姑姑不是女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泰赶紧捂嘴,拼命摇头:“没……没什么意思。” 李丽质挥舞着小拳头:“算你识相。哼。” 李泰暗自抹了把汗,委屈巴巴,妹妹好凶哦。他就是想说阿耶是男子,她是女子,女子变不成男子啊。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他哪敢有别的意思! 李承乾挑眉:“行,既然你们都同意,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跟阿耶说,给我们多配几个武师傅。” 说完,转身就往丽正殿去。 李泰:!!! 哎喂,大哥,我没同意啊!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李丽质立时跟上:“大哥等我,我一起去。” 李泰:…… 丽正殿。 李世民正与长孙氏闲话。 “二哥今日辛苦了。” “好在后续事宜差不多都处理完毕,总算能歇会儿了。” 长孙氏轻笑,这个处理可不只是针对自己这方的论功封赏,还有太子一党。太子身边可有不少能臣呢,若将这批人全部一杆子打死着实可惜。 李世民有容人之量,朝廷也需要人才,自是该除去的除去,该招揽的招揽。 “恭喜二哥又得一批有才之士,如虎添翼。” 李世民伸手将她拉过来:“不说这些,这个时辰承乾许是还没醒,我好容易得空,咱们赶紧将前日没干完的事干完。” 话音刚落,便听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其中还伴随着孩子们熟悉的呼喊:“阿耶,阿娘!” 李世民抱着长孙氏的手一顿,脸上笑容凝滞,太阳穴青筋猛跳,郁闷地松开手。下一秒,李承乾领着李泰李丽质入内。 “阿耶,青雀和丽质都要习武,你再安排几个武师傅呗。” 李世民挑眉:“怎么突然想习武?” 李承乾将原委说出,李世民看向李泰李丽质:“你们确定要习武吗?” “要要要!”李丽质斩钉截铁,“当然要啊。阿耶安排武师傅吧。” 李承乾帮腔:“对,赶紧安排,最好明天就能开始。” 李世民:???明天,你是不是太急了点? “你说你一天天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可别一到正事就掉链子啊。”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呵呵,合着就你的事是正事,其他都是“不知道忙什么”对吧。 李承乾眼珠转动:“要不你看着尉迟将军,程将军,秦将军,李将军他们哪个合适,找个过来指导指导?他们若是都得空,愿意轮流过来指导就更好了。我不嫌师父多的。” 李世民:…… 一张嘴就把他旗下爱将全部拢了进去,你可真敢想。 “呵,就你那点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的功夫还想让他们来指导?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让他们来教你简直大材小用。他们都有各自的大事要办,可没闲工夫陪你玩。等你什么时候长到我肩膀再说吧。” 李承乾撇撇嘴,比了比自己和李世民的身高,觉得要长到对方肩膀似乎也不是很难。不就是多吃饭,营养平衡,多运动吗?他可以。 再说,你不答应,我就没办法了?我总能找到机会的。哼,咱们走着瞧。 打定主意,李承乾决定暂时不跟阿耶一般见识,退而求其次:“那你安排武师傅吧,先说好,武艺不能比宋庄头差。”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就你要求多,行了。明儿不可能,后天一定给你们安排上,这下总满意了吧。” 李承乾撇嘴:“勉勉强强吧。” 李世民:……你还勉强呢! 他瞪眼:“滚滚滚,外头玩去,别在我跟前碍眼。” 李承乾嗤鼻:“你们这些大人果然是翻脸无情。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当初土豆大丰收的时候,你还喜滋滋同我亲亲抱抱举高高,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好大儿呢。这会儿事情过去就嫌我碍眼了?我还嫌你碍眼呢!青雀,丽质,咱们走。玩去,不理他。” 被拉着走的李泰:……你们就这么把事情定了?你们问过我了吗?你们给我个机会让我说句话啊! 李世民更郁闷,他嘴角猛抽,额头青筋跳得更加厉害了,双手忍了许久才忍住没将李承乾拉回来揍一顿,余辉瞄了眼旁边的长孙氏,怒意缓缓消散。 算了,好歹至少是走了,能办正事了。 关上门,夫妻俩被翻红浪,温情缱绻。 完事后,李世民不由感慨:“如今在东宫,承乾与你住得太近了些,得想个办法才行。” 这才住进来半个月,好事就被那兔崽子打断三次了! 李世民咬牙切齿。 长孙氏忍俊不禁:“你想给承乾挪住处?他这会儿都住进来了,你觉得他会同意?” “总有办法的。”李世民勾唇,“父亲打算搬去宏义宫。我本想过个两三年再说,可父亲已提了好几次,说宏义宫那边因为这一战带来的损毁已经修整得差不多了,想择个好日子直接搬。他兴致还挺高,甚至思索着给宏义宫改名。” 长孙氏点头:“这里头当有柳宝林的引导。” “柳宝林确实有点本事。” 李渊并不是个能让女子轻易走近内心的人,当初的尹德妃与张婕妤再是风光无限,圣宠不衰,李渊爱的也不过其姿色与温顺。 柳宝林不同,瞧如今的情形,李渊算是有几分把她放在心上了。纵然有当日不畏生死相护的原因在,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是如此呢?平日的手段也不可或缺啊。 是个人物。在这方面,便连李世民都不得不说句佩服。 “既然她已经做到这一步,就这么办吧。等父亲搬去宏义宫,我们也该搬了。甘露殿自是不好住。毕竟事情刚刚过去,我初登基,直接入住父亲的寝殿不太妥当。” 长孙氏点头:“那便将甘露殿空置,仍是父亲的居所。父亲若愿意,日后可再搬回来。。” 当然这是对外的场面话。谁都知道李渊搬走必不会回来。 “出甘露殿往左,献春门内有立政殿,往后你我便住这里。” 长孙氏微顿:“你我?” “是。你我。”李世民目光灼灼,抱紧了长孙氏两分。自古帝后不同殿,各有居所,帝王宠幸何人,夜宿何处可自行安排。但他就是想同观音婢一起啊。 既是帝居,又是后居,有什么不可以? “青雀与丽质自然还随我们一起。至于承乾,定是要留在东宫的。” 李世民居东宫,家眷子嗣一起住是常理。李世民搬离,承乾独居东宫,这意义便大不相同了。 长孙氏蓦然抬头,李世民揽着她:“别多想。承乾是嫡长,这位子舍他其谁?若不立他,反倒是坏了规矩,恐惹出诸多乱子来。更何况以承乾现今的功劳,余者何人能越过他去?再有,他的特殊你我皆知,他的能力不止于此。有储君的身份,他行事会更便利些。” 长孙氏抿了抿唇,略微思量,轻轻点头。 她所虑除这些外还有一点是李世民不曾说的。若非承乾居太子位,以他表现出来的种种,何人主东宫能安心,能容得下他? 这个位子必须是承乾,也只能是承乾。 至于其他? 长孙氏深吸一口气,她总不会让李世民这一代的悲剧在自己孩子身上重演。绝不! 对夫妻二人的交谈,李承乾一无所知,他每日仍旧乐呵呵的。乐呵着乐呵着,阿翁搬去了他们原来住的宏义宫。他还懵逼着没回过神呢,阿翁大笔一挥,亲自提笔将宏义宫改名大安宫。 而他们呢?再一次开始搬家。 阿耶阿娘搬去了立政殿。 李承乾:跟上,跟上,必须跟上。 于是拉上李泰李丽质,三人琢磨着圈选宫室,各自挑好自己想要的,包袱款款开始行动。李承乾是个爱护弟妹的好哥哥,所以阿耶说,弟妹还小,让弟妹先搬,他等等的时候,他同意了,并十分积极帮李泰李丽质指挥宫人。 等弟妹搬完,李承乾撸起袖子准备搬自己的,就在这时,一道圣旨传下。 李承乾被封为太子,赐住东宫。 李承乾:??? 李承乾:!!! 混蛋阿耶,你玩我! 第64章 第 64 章 二十天前梦中看到电视剧里放玄武门之变,结果真的出现宫变;几日前梦中看到电视剧播放“太子李承乾”谋反,结果他真的被立为太子。 李承乾觉得最近的梦似乎有点邪门,想到表姐吐槽的话,他浑身打了个机灵,抓起册封圣旨就往外跑,先去立政殿,没找到李世民,又跑去两仪殿1。 自再次搬家后,李世民的办公地点又一次发生变化,从原本东宫的显德殿变成两仪门与甘露门之间的两仪殿,与立政殿平行,距离不远,步行数分钟能至,极为方便。 李承乾到达之时,殿内空无一人,唯独殿外有几个洒扫宫婢与内侍;李承乾咬咬牙,再次转身,在太极宫内转了一圈,把能找的地儿全都找了一遍,还没找到人,气得连连跺脚。 就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阿耶故意躲着他呗! 呵,你躲得了和尚还能躲得了庙! 李承乾勾唇又回了立政殿,进去前明显听见里头有悉悉嗦嗦的声音,进去后仍旧只有长孙氏一个主子在。 “阿耶还没回来吗?” 长孙氏摇头:“你阿耶登基了,身份不同,要处理的事情也更多,自是忙碌。” 忙?整个太极宫都没见人,去哪忙了呢? 李承乾瞥了眼桌上本与阿娘的水杯平行、被敛秋眼疾手快收拾起来的水杯,心里呵呵,大混蛋居然撺掇阿娘一起骗他。他瞥了眼内殿的方向,眯起眼睛:“无妨,我等阿耶回来。” 长孙氏:…… “你阿耶或许很晚才能归。” “没事,多晚我都等。” 长孙氏被噎住,只能又道:“也可能今日不回此处。” “阿娘说得对。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阿耶仍旧未归,当是不会回来了。”李承乾点头。 虽说帝后同居,可若李世民宠幸别的妃嫔,也可去其他地方过夜。确实可能。不过…… 就在长孙氏与内殿门后的李世民松了口气的时候,李承乾话锋急转:“这样更好,阿耶不在,我陪阿娘。阿娘睡内室,我睡侧室。” 长孙氏:??? 李世民:!!! 这还躲个屁! 于是,一刻钟后,李承乾便看到李世民从正门而入,微微气喘,衣服上还有少许剐蹭褶皱痕迹。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以为你绕个圈假装刚刚回来,我就不知道你之前躲在门后了? 他直接将册封圣旨仍李世民怀里:“还你,这太子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要。我已经跟青雀丽质说好,选定宫室了。” 李世民蹙眉:“为何不要?” “为何要要?”李承乾嗤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就是想把我撇一边,不让我跟过来。将青雀丽质都带在身边,唯独扔下我。你偏心!” 偏心二字说出,李承乾鼻子微酸,眼眶红红的。 李世民与长孙氏同时愣住,长孙氏上前揉着他的头:“承乾怎会这么想?你大了,眼见六岁了,该学着自立。青雀与丽质还小。” “我也只比青雀大一岁。况且便是自立,也不用当太子吧。又不是唯有当太子才能自立。我当个王爷就挺好。” 李世民蹙眉,想起他在李渊寿诞宴上说的话,不觉脑袋发疼,轻叹:“你是嫡长,不立你立谁?自古以来,东宫之位不知多少人争抢,偏你还嫌弃上了。” “别人争抢那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干?我为何不能嫌弃?”李承乾横了他一眼。 李世民太阳穴猛跳:“你知不知道太子代表什么?太子是储君,往后便是君,你可清楚这其中的深意?这你还嫌弃?” “嫌弃啊,怎么不嫌弃?正因为知道才更嫌弃。你看,你跟阿翁都是皇帝吧。为君者责任多大,要做多少事?你这些天忙成什么样,我又不是眼瞎看不见。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就这还不嫌弃?” 说完李承乾顿住,是有不嫌弃还甘之如饴的人,他瞄向李世民,“你自己喜欢受虐你自己受去,我可不喜欢。” 李世民:……他受虐?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 仔细一想,最近这段时间确实如此,心情突然有些微妙。 “那你可有想过太子权柄只在帝王之下。居太子位,你不论是想捣鼓曲辕犁,还是推广土豆,亦或是扩建药庄都更为便利?” 李承乾顿住。曲辕犁,土豆,药庄确实都是他在意的东西。 见他面露意动之色,李世民暗喜,接着说:“你若为太子,东宫可配置相应官署,招揽人才为你所用。你有何需要,都可以吩咐他们。你如今身边才多少能做事的人?是不是觉得不够用?” 李承乾点头。 李世民又说:“当了太子,这些都能解决。往后再有曲辕犁这样的农具,你可以直接与相应衙门官员商谈,传令推广。岂不比你让孟海等木匠联合铁匠做事要好的多?他们当初用了六七日才做出多少副曲辕犁?最终不还得你阿翁出马?” 李承乾再次点头。 李世民眼前一亮:“再有你喜欢农事,眼下已有西红柿西瓜辣椒土豆等物。你总不希望只有你名下的几个庄子栽种,让这些东西成为权贵世家满足口腹欲望之物。” 李承乾继续点头。他当然希望这些系统出品的新农物可以遍布整个大唐。 “至于药庄就更不用说了。你想让孙思邈主持医药之事,还召集了那么多医者。这些人如何安排,怎么留住他们,若遇合适者,是否能召进太医署。 “更甚至他们若有所缺,譬如需要何等药物,一时找不到;或是想栽种何等药田,长安并不适宜,需另觅他处。身为太子,或是派人出面协调,或是一纸文书命令地方官府配合,解决起来是否更容易?” 李承乾眼神犹疑,上上下下将李世民打量了好几圈:“你说得都对,但我觉得你在画饼。” “画饼?” “就是给我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但其实全是空想。这个饼只能看不能吃,够不着。” 李世民眉宇皱起:“怎么够不着?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你只要当上太子,这些都可做的。怎是空想?” “那如果这些我都做了,要你干吗?” 李世民怔住。 “我是想推广曲辕犁,推广新农物,也同样想成立药庄,组建研究团队,钻研医药难题。可这些你就不想吗?你要是全不想,你当这个皇帝作甚?我都把曲辕犁土豆弄出来了,你不得好好把它们利用起来?既然你都会去做,又何必我出面? “我就算不当太子,曲辕犁我也照样能制作出来,土豆也能种出来啊。我还跟以前一样不就好了。作甚当这个太子,操这门子的心啊。” 李承乾嗤鼻,就说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呢。 他阿耶这行为叫什么?表姐说了,这叫ufo?cpu?哦,对,记起来了,叫pua。就是给他设套,让他钻进对方的陷阱,被对方思想控制。他才不干呢! 他一摆手:“阿耶,你不用说了,我不吃你这套。少费点口舌吧。你不如把圣旨收回去比较干脆。” 李世民青筋暴跳:“已经发出去的圣旨还能收回来?你当这是儿戏呢!” 李承乾耸肩,半点不为所动:“就算是儿戏,那也是你在儿戏,不是我。你封我为太子前可没跟我商量。我没同意。现在闹成这样怪谁呢。” 反正不怪他,跟他没关系,摊手。 “你要是不想收回也行,把圣旨改一下,将我的名字换成青雀的呗。” 越说越离谱,太子人选还能朝令夕改? 李世民气得七窍生烟,将圣旨扔回给他:“放肆!圣旨已下,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拿着圣旨赶紧走,回你的东宫去,别逼我揍你。滚!” 真是,小兔崽子,给你脸了是不是!跟你好好说你不听,非得老子发火。 李承乾懵了下,看着眼前怒发冲冠的李世民扁嘴。这是pua失败就想以强权镇压,按头让他接受太子之位? 呵呵,你看我像是会怕的人吗? 他起身扫都没扫圣旨一眼,直接离去。 李世民松了口气,长孙氏感叹:“终归是我们太急了些,此事办得不大妥当,该慢慢同他说的。” 这个决定做得是急了点,圣旨下的有些仓促。可李世民并非冲动行事,也绝非单纯看不得李承乾打断他的好事黏着观音婢。 他是经过多方考量的,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个太子都必须承乾来当,也唯有他能当。而他已经六岁,男孩子这个年岁如何能再依恋母亲?他得成长起来,独当一面啊。 只是…… “承乾这性子怎么得了。” 李世民无力又无奈,将圣旨推给长孙氏:“他不闹了便行,纵使有脾气,过几日也就好了。且先替他收着,明日再拿去给他。” 算盘打得挺好,可惜李承乾压根没按他的设想回东宫。话音刚落没多久,便有内侍来报:“圣人,皇后。太子……太子殿下他……” 满脸急切,偏偏说话却又吞吞吐吐,李世民怒斥:“太子怎么了?说!” “太子殿下拿着太上皇曾经给的令牌说要出宫,宫门处的侍卫不敢放,太子殿下便强闯出去了。” “他出宫了?去哪儿了?”李世民大惊,一颗心怦怦直跳。 按常规,侍卫不放行,李承乾出不去。可李承乾一意孤行,豁出命去闯,侍卫敢强行阻拦?自然怕伤了李承乾,行动起来束手束脚。 偏偏李承乾如今学了点花架子的功夫,虽打不赢,但勉强也能躲几招。侍卫们投鼠忌器之下,自然被他得逞了。 “侍卫怕殿下出事,阻挡不得,便只能一路跟着护送,将殿下送入大安宫。” 大安宫?找李渊了? 哦,那没事了。不是孤身在宫外逗留就行。大安宫如今的安防是没问题的。李世民摆摆手,表示知道了,一颗心回落下来。 这孩子一不顺心就找李渊告状,类似的事这些年不知发生了多少回,他都习惯了,因而半点没放在心上。从前李渊当皇帝的时候,他就不在意,以为现在李渊退了他还会在意?李承乾怎么想的呢,真觉得这事找李渊有用? 他抓住长孙氏的手:“闹脾气呢,随他去吧。在大安宫住两天也好,咱们也能省省心。不管他。他会回来的,总不能一直住在大安宫。” 哪知李承乾还真就一直住在大安宫,没有半点要回来的意思。 前两天,李世民还挺得意,不回来更好。没有李承乾的带动与怂恿,李泰与李丽质可乖巧多了,他与长孙氏的相处时间也更多了,不会被孩子占用。 第三四天还没回来,李世民微微蹙眉,这小子到底要闹脾气闹到什么时候? 五六天仍旧不见李承乾的身影,李世民蹙起眉头,一天七八遍的询问。结果瞧他听到什么? 太子殿下与太上皇泛舟游湖,太子与太上皇微服私访,太子与太上皇骑马踏青,太子与太上皇垂钓比拼,太子与太上皇蹴鞠对垒,太子与太上皇…… 好家伙,玩得花样何其多,简直乐不思蜀! 李世民磨了磨后牙槽,暗道失策。就这,李承乾还能愿意回来?愿意那就见鬼了。李渊怎么回事,都不劝着点的吗?小的不懂事,老的也不懂事? 圣旨刚下当日,太子便连夜闯出宫门,多少双眼睛全看着。好在去的是大安宫,明面上还能说是太子想念太上皇后给糊弄过去。可李渊好好的呢,又不是病危!陪个几天还不够,一直陪着,鬼都知道这里头有问题。 要是事情闹大,最后是李承乾下不来台吗?是他李世民下不来台! 李世民太阳穴再次突突直跳,深吸了好几口气,恨恨吩咐:“摆驾大安宫!” 大安宫。 李渊年岁大了,陪李承乾玩了半日早已疲累回屋休息,李承乾精力过剩,睡不着便开始捣鼓他花圃里的地。 这片地是当初种辣椒的时候把鲜花移栽了辟出来的,即便如今大安宫改了名换了主人也还留着,李渊跟在太极宫的时候一样,保留他的房舍,更不许任何人动他的地。 只是辣椒采摘之后,一直未有栽种作物,唯有光秃秃一片土,有点难看。李承乾并不嫌弃,用小锄头慢慢锄,先翻一翻,准备着,稍后再琢磨具体种什么好。 去岁土豆大丰收,他的金币与经验又涨了一波。如今春季回暖,正是将土豆推广出去之时。哦,不只土豆,还有西红柿西瓜辣椒也将迎来新一轮的耕种。 这些他弄出来的作物,后续推广给百姓,只需有他的参与,他都能得一部分经验与金币。譬如当初给杨家村栽种的西红柿。收获之时他的金币与经验跟着都涨了。 数额虽小,可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尤其这种他没费什么心里,只送了种子秧苗,并吩咐醉冬派人教授栽种事项。其他就没管了。就这还能得一笔,多轻松。 况且,如今只是杨家村与其他几个村子,若日后这些东西推广至全国呢?面积之大,耕种之多,不比他辛辛苦苦亲力亲为要好?这跟薄利多销是一个道理,皆是以量取胜。 所以李承乾其实是愿意也想要参与推广的,经验关系系统升级,升级才能解锁新作物。金币更关系种子购买与幸运转盘抽奖。二者缺一不可。 便是为了这些,他也得努力。他可是发誓要把系统商店的种子全部拿到手,让梦中各类新作物遍布大唐的人。 可即便如此,不代表他要听阿耶忽悠啊。 哼,阿耶可不只忽悠,他还想pua!太坏了!合着这是想把自己培养出来,pua控制住自己,让自己心甘情愿帮他干这干那,把自己当驴使?想得怎么那么美呢! 不干,不干,就不干。 正想着,一抬头便对上迎面走来脸色铁青的李世民,以及旁边一脸看好戏的李渊。 李世民咬牙切齿:“小兔崽子玩够了没有,跟我回去!” 李渊侧目:“来接人就接人,臭着一张脸吓唬谁呢。承乾要是小兔崽子,你是什么?” 李承乾噗嗤一声,随即哈哈大笑:“我要是小兔崽子,阿耶就是大兔崽子,阿翁你呢,就是老兔崽子。” 李世民:…… 李渊暗暗给了自己一嘴巴子:……呸,让你多嘴,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吧。 眼见两人面色都变了,李承乾还无知无畏,叉着腰问:“大兔崽子叫小兔崽子做什么?要是想叫小兔崽子回去,那就别白费心思了。小兔崽子在老兔崽子这里过得挺好,特舒心。大兔崽子自个回去吧。” 大兔崽子李世民已然在暴怒的边缘,他忍了又忍,拳头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反复数次才勉强压住火气,深呼吸:“说吧,要怎样你才肯答应做东宫太子。” 李承乾顿了下,歪头打量他,犹疑询问:“你这是在跟我谈判?” 谈判?李世民挑眉,行,谈判就谈判吧。 见他承认了,李承乾眼珠骨碌碌乱转,思量着这事有木有谈判的必要,考虑之后拍拍身上的尘土:“那就坐下慢慢谈吧,我先听听你怎么说。” 反正听听不吃亏。 就这样,李承乾将李世民李渊引进门入座,又让人准备瓜果茶水。 三人落座,李承乾捧着温水润唇,李世民与李渊都有些懵,合着先前死活不肯当太子,还夜闯宫门,结果居然是可以谈的啊。 “阿耶,既然要谈判那就拿出你的态度跟诚意来。那些画饼忽悠的话就别说了,来点实际的。” 李世民:???合着你真在跟我谈?你用太子之位给我谈?还是我给你好处,还得给你太子之位,用条件换你上位? 他觉得世界玄幻了,自闭怀疑人生。 李承乾再次开口:“阿耶,你干嘛不说话?到底谈不谈?不谈就算了。我也不是非得谈。” 李世民:!!! 艹,他得谈啊!他必须要谈。 事已至此,李世民不得不开口,却仍旧想挣扎一下,不甘如此憋屈认命。 “你已经在这住好几日了,莫非不打算回去了?你阿娘与青雀丽质还在宫里呢,你便不想见她们?” 李承乾哦了一声:“想呀。我让人给阿娘她们捎了信,让她们想我了来大安宫陪我。我还叫了老裴呢。” 李世民:!!! 这事他怎么不知道?合着李承乾连裴行俭都叫了,却半点没通知他? “你就不怕我不让他们出宫?” 李承乾心态贼好:“反正我是很欢喜她们过来的,你要是不许,那是你从中作梗,跟我没关系。青雀丽质是明事理的好孩子,就算要怪也是怪你,不会怪我。阿娘就更能明辨是非黑白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世民:……心梗了。 李渊努力忍笑,差点破功。看老二这一脸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莫名有点爽怎么办。 李世民费了许久的心理建设,终于认清现实:“你不是嫌搬入内宫之后,小裴往来没那么方便,不能如以前一般与他日日在一起吗?你若居东宫,东宫殿舍多,可以辟出一处给他,时常留他小住。” 李承乾想了想,点点头:“这个可以有。” 他转头示意抱春记下来,又示意李世民继续说。 李世民能怎么办,继续想呗。 “你之前还说宫中各处饮食都出自尚食局,不大便利。既然如此,我在东宫为你挪个小厨房,从尚食局分几个人过去,你若有所需求,不必事事去尚食局找人。” 这个也可以有。李承乾颔首,再看李世民。李世民咬牙:“允你自由进出宫廷,你若想微服游逛,想去农庄药庄都可。但需侍卫随行,提前与我或你阿娘报备。” 李承乾再次记下,见李世民没了声,抬眸说:“没了?就这?就这你也好意思跟我谈?” 李世民:??? 李渊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这二儿子在某些方面是真有点蠢,实在看不过眼敲了敲桌子提醒:“你封太子不得给太子点赏赐?会不会做人!” 李承乾点头:“别抠抠搜搜的,太少我不干。” 李渊帮腔:“可别再跟之前一样,贿赂儿子还论件,忒小家子气,要论就论箱。” 转头又笑嘻嘻看向李承乾:“咱们承乾当太子了,阿翁也该准备份贺礼恭喜你。” 李承乾高兴起来,果然在这方面还是阿翁最上道最大方。他瞄了李世民一样:“看到没?学着点。比照阿翁的来。 “你一个新帝,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又是当阿耶的,总不能比隔了一辈还退位了的阿翁差吧。你赏赐到了,答应的条件都履行了,这个太子我就勉勉强强先做着。” 李世民:…… 他拿儿子没办法,只能盯向李渊。 李渊挑眉,嘿,老子下台了。老子皇位都给你了,你还想咋地?从前为了权势皇位,这里算计那里算计,做什么都得在心里转上几圈。现在?现在老子摆烂了! 对,按承乾的话说,就是摆烂。 反正老子是太上皇,想干什么干什么,好歹是亲父子,只要不跟你李世民再争那点皇权,你不管是顾念那点父子之情,还是顾念史书笔伐,都不至于为这点子事弄死老子不是。 既然如此,老子怕个屁啊! 感受到李渊的态度,李世民更气闷了。他确实存着让柳宝林与承乾做做李渊的思想工作,让他下台快点,速度看清局势,认准自身定位。 但…… 现在这种情况,柳宝林跟承乾是不是用力太猛了点?有点矫枉过正了吧?明显是“正”到另一条路上去了。最重要是这条路与李世民的设想不说背道而驰,至少也是劈了个大叉。 从前他以为只要李渊下台他上位,承乾就不能再拿李渊来压他。如今看来,他错了啊,错得离谱!以往老的虽然小心思多,但至少不胡闹啊。如今老的若是跟着小的一起胡闹…… 只是试着想了想,李世民就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心梗起来。 李承乾正好相反,眯起眼,心里贼高兴。 又能大赚一笔,哦吼,爽! 阿耶赏了他,阿翁带头恭贺他,别人会不恭贺吗?不能!毕竟像他阿耶这样没眼色还得人提醒的是少数。其他人眼力见都厉害着呢。 所以,他的库房又能扩大喽!啊啊啊,开心。 哈?你说收了东西要当太子? 先当着呗。他只答应暂时做太子,可没答应一直做。先占着身份把要干的事干完,多推广点农物攒点经验和金币,多薅点系统羊毛。等把系统商店的种子都解锁出来,他就可以甩摊子了。 没错,就是借太子的身份干想干的活。至于不想干的?嘿嘿,我不干你还能把我咋地?是你求着我当太子,可不是我上赶着。你看不惯有本事你废太子啊。你要是不废太子,那你就憋着。 诶,你说担不担心梦里表姐说的那些?担心个屁啊。他又不会谋反。青雀若是想要储君之位,直接给他就行。他怕青雀要吗?不,他怕青雀不要啊! 想到此,李承乾突然一顿,暗自握拳,下定决心。不行,不能单单寄希望于青雀来接盘。若是青雀不要,也得想办法脱身。就像表姐说的,当个逍遥王爷在大唐横着走,不比当皇帝累死累活要强? 所以表姐嘴里那个历史上最后上位当了皇帝的稚奴啥时候出生?得让阿娘快点生出来才行。这样,如果青雀不愿意干,至少还有个候补能顶上。双重保障,完美! 第65章 第 65 章 这场闹剧最终以李世民被迫大出血告终。直到回来立政殿,李世民仍旧有点懵。他完全无法理解事情究竟是如何发展成现在这样的? 哪朝哪代立太子不是太子欢天喜地来找皇帝叩拜谢恩?偏偏轮到他,就变成他这个皇帝求着儿子来当!不但要求,还要各种低头甚至出钱出力去贿赂。简直见了鬼。 李世民莫名其妙签了一堆不平等条约后,神情恍恍惚惚,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迷茫望天,莫非这就是老天爷对他弑兄杀弟强势夺位的惩罚? 不!屁的惩罚。这分明是因为承乾年岁尚小,还不知道储君的含义之大。等他长大些,了解到储君与帝王的权势便不会这么想了。 李世民如此安慰自己。 亏得他这份心思李承乾不知道,否则定会送他四个字:你做梦呢? 沉香殿。1 殿前有一株槐树,杨妘站在槐树下,手掌轻抚树干,微微仰头,明媚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从缝隙间照射进来,打在她身上,落下点点光影。她神色怔忪,带了些伤感,更多的是缅怀。 婢女提红笑着说:“待过两个月,槐花开了,婢子摘下来送去尚食局,让她们做成糖渍槐花给主子吃。” 杨妘轻叹:“不必,让它留在树上吧。” 提红不解:“为何?主子从前不是很喜欢吃吗?” 杨妘摇头:“如今不喜欢了。” 提红还欲在说,拾翠忙拉住她,小声说:“主子正难过呢,你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提红懵懂。 拾翠戳一指她的脑袋:“这颗槐树哪里来的?主子当年同炀帝父女二人一起种的。主子以前喜欢吃糖渍槐花,炀帝便陪她摘陪她吃。如今呢?你再提糖渍槐花,岂不是故意勾起主子的念想?” 提红抿抿唇,委委屈屈:“我不是故意的。” 拾翠嗔她一眼,到底放过了。 对于身后婢女二人的小声耳语,杨妘恍若未闻,她轻轻靠着槐树,缓缓闭上眼。唯有这一刻,她才仿佛觉得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她的父亲还在身边。 世人都说父亲如何不好,但于她而言,那是她的父亲啊。 是小时候将她抱在怀里轻哄的父亲;是见她在槐花飘落的树下欢喜跳舞,便为她亲手在宫室旁种下槐花的父亲;是带她一起巡游河山,在马车上看到道旁槐花盛开,她不过提了一句糖渍槐花,就勒令停车下马亲自去摘来让人给她做的父亲。 可如今宫室依旧,槐树仍在,父亲呢? 物是人非。她没有父亲了,也没有家国了。她只能委身与人为妾,苟一世安隅。 杨妘回望沉香殿,这是她曾为公主时住过的地方。李世民登基后,她特意求来的。彼时李世民未曾说话,是旁边的长孙氏应了下来。 只是就算她重新住进来,身份也已经大不相同。 杨妘曾设想过,倘若当年她没有因为水土不服而导致身体几次病恙,父亲不得已只能将她送回长安,而是一直跟在父亲身边会是何等光景?会如长姐一般心灰意冷,决绝出家吗? 她不知道,但她明白,总归不会比现在好。 现在李世民说不上多宠她,但总归念着几分儿时情谊,待她不差。 幼时,她为公主,李世民为臣子,两家有血缘之亲,她们私下也曾以表兄妹相称过、玩闹过。虽然次数不多,关系一般。但谁能料到此后风云巨变,江山易主。最后竟是这份不算太热络的“青梅竹马”之情救了她呢? 当然这里头也少不了她的谋划。因为她知道自己养尊处优是过不了苦日子的,也同样忍受不了亡国公主的落差,忍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以及暗地里的冷嘲热讽,更加无法悬着一颗心,忐忑每日看不到的前路,夜夜难眠。 她要为自己寻一条活路,一条还算不错的活路。 杨妘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追忆中拉回来。追忆终究只是追忆。她可以容忍自己追忆,却不会让自己沉湎。她,还有未来。 “走吧,回屋去。屋子里的摆设物件与以往都不相同了,我们好好规整规整。” 三人往内走,正巧李恪从外头回来:“阿娘!” 杨妘脸上瞬间爬满笑意:“哪里玩去了,怎地一身是汗?” “我与五弟在玩陀螺,碰巧大哥带着四弟蹴鞠,大哥瞧见了我们,便招手叫我们过去一块玩。” 这话中的大哥与四弟自然是指李承乾与李泰。五弟名唤李祐,生母阴德妃。 杨妘一边给他擦汗一边问:“玩得可开心?” “开心。” 杨妘眸中笑意更深了,她拉过李恪的手,忽然一顿:“手上怎地有伤?如何伤的?” “蹴鞠时,四弟不小心撞到我,摔在地上伤的。阿娘别担心,只是一点擦伤,不碍事。四弟已同我道歉了,大哥还给了我赔礼呢。” 他笑嘻嘻捧出怀里的小匣子,里头是一副玉连环。 “大哥让我自己挑,随便挑。我便挑了这个。这个好看,做工也精巧,九环相连,还有卡扣。我今晚就能将它们都解开。”转而又道,“大哥屋里好多东西,说是阿耶刚赏下来的,还没来得及登记入库。” 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头满是艳羡。既羡慕李承乾的宝贝多,又羡慕这是“阿耶赏的”。李世民可从没对哪个庶子这般大手笔。这是李恪从未有或许将来也不可能有的待遇。 杨妘握住他的手,温柔道:“你若想要,阿娘的东西也不少,都可让你挑。” 虽是亡国公主,但李渊攻破长安之时,对她们这些女眷尚算客气。后来她又找准了李世民这个靠山,因而并未受什么苦,她原本的私库大多保留下来,仍在她手里。 李恪脆生生应了,眼中燃起期待。 见他没有纠结于此,杨妘很高兴。母子俩正要进屋,提红猛然咦了一声:“这九连环好生眼熟,似是主子以前用过的。” 杨妘脚步微顿,眉宇蹙起。 “主子,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就有一副玉制的九连环,前头几年很是喜欢。后来慢慢厌了,就扔在一边未再理会。模样同这副一模一样。” 李恪一脸惊讶:“若是阿娘的玉连环怎会在大哥手里?是阿娘给了阿耶,然后被阿耶赏给大哥的吗?” 杨妘神色不动,淡淡说:“你莫听提红胡说,是她记错了。” 转身牵着李恪的手入内。 提红莫名其妙,迷迷糊糊挠头:“我没记错啊。模样确实一模一样。当初那副玉连环还是炀帝让人特制的呢,玉质不说独一无二,雕工绝对世上仅有,怎么可能记错。” 拾翠恨恨拍了她一巴掌:“你这没心没肺的,还是留个心眼吧。都说了让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还提。公主把玩了好几年的东西,自己能认不出来?用得着你来说!” 提红猛然回神,愣愣闭了嘴。 当年城破,宫中乱做一团,不少人收拾细软想要逃离,更有偷抢的。虽然后来稳住局面,她们到底受到波折,损失些许财物在所难免。不过库房里重要东西都在,这等早就不用的一时也没想起来。不料今日竟已这种方式出现,也是唏嘘。 恐怕就连李世民也不知道这一遭。 毕竟江山更换,国库易手,当年的大兴宫也变成了太极宫。杨家许多东西都入了李家的手,再有这几年征战从窦建德王世充等人手中得来的战利品,李世民哪能清楚自己手里每样东西的来源? 拾翠一叹:“你这性子还是改改吧,若不是跟着主子,主子念在你陪她一起长大的情分护着你。这个世道,你怕是早就死了。” 提红闷闷低首:“我知道了。” 拾翠摇头,到底是多年的情谊,没再打骂。 立政殿。 敛秋一边为长孙氏整理宫中名册一边询问:“杨妃自请将提红放出宫去?” “嗯。提红年岁大了,再耽搁下去不好找婆家。” 敛秋不解,既要为其找婆家,为何这些年不找,非要现在找?她们可才刚搬入宫,又要出去? 盈夏将一份资料递过去,敛秋蹙眉:“提红近日多有与宫人交谈前朝之事?” 长孙氏点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提红与那些宫人倒没什么别的心思。不过皆是历经两朝,以往服侍于隋,而今服侍于唐。人生际遇,颇为唏嘘,碰到一起,难免聊几句往昔。 “这做法说不上什么大错,但于今朝而言,总归有些不妥。杨氏还算看得清。提红性子单纯,以往杨氏为公主,自然能护得住她。而后在宏义宫也尚算安稳。现在局势不同,就算她自己不生心思,这样的性子,杨氏也恐她日后会被人撺掇利用。 “不如找个由头放她出去,为她寻个好夫婿,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主仆情谊。如此做是为她自己好,也是为提红好。” 敛秋点头:“您应了?” “应了。”长孙氏轻笑,“总归宫里如今隋室的旧人太多,是要清理一遍的。左右都需放一批人出去,不过多一个罢了。” 敛秋了然。她们现在手中做的不就是这个事吗? 东宫。 蹴鞠后浑身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李承乾洗了个澡换了身衣物,总算清爽了。他重新回到前厅时,裴行俭李泰李丽质早已围坐桌前,桌上架了一口火锅,旁边抱春正将各色菜盘一一放上来。 李承乾落入主位,眼睛唰一下锃亮。 “终于吃到火锅了,还是常阿荣厉害,竟能抢先尚食局一步弄出来。真想把常阿荣拉进东宫,可惜阿耶说他是外男,日夜居于内宫不方便,而且他家中还有老小需要照顾。哎。” 抱春轻笑:“将常阿荣留在大安宫也好,让他伺候太上皇,也算帮小郎君尽了一份孝心。更何况小郎君也没损失啊。宫中尚食局的手艺不比常阿荣差。便是常阿荣偶然先做出了什么,也会第一时间给小郎君送来。” “嗯嗯嗯。”李承乾高兴地连连点头,“可以吃了吗?” “热汤已经翻滚,可以了。可要婢子为小郎君们烫菜?” 李承乾忙摆手:“不用不用。你看着些丽质就行。我们自己来。火锅就是要自己烫才好吃!” 刚要提筷子,便有客人来访,是于志宁。 李承乾有点懵:“于先生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不是说好明日再复课的吗?” “殿下,你已在大安宫陪了太上皇数日。这几日皆未上课。须知向学之道,需持之以恒,万不可半途而废。落了这么多天功课本已是不该,但念在你对太上皇的孝心,便罢了。只如今你已回东宫,该早些捡起来才是。这会儿才正午,今日还有半天,不必等到明日。” 李承乾:!!! 就半天而已,你连这半天都不放过? 李承乾撇撇嘴,对于于志宁突然冒出来打扰他吃火锅不太高兴,却也知道自己这些天跟李世民闹脾气,所有课程都没上,心里有点虚,闷闷解释:“先生,这几日我虽未曾跟你们上课,但不曾荒废学业的。我在大安宫有好好做功课。” 抱春十分机灵,早已将李承乾这几日的成果取过来交于于志宁。 “于先生,小郎君说得不错,这些都是小郎君做的。” 于志宁一一翻看,不免惊讶。李承乾非但把他们之前布置的作业做完了,还有许多额外的作业,甚至其中还涉及到一些他们暂时没有讲到的课程内容。 李承乾笑嘻嘻说:“阿翁教的,功课也是阿翁布置的。我可没有同阿翁纯玩。我很自觉的。每天都让阿翁教我新课,完成了课业后才跟他玩闹。” 于志宁听得连连点头,十分欣慰。 见他面色转变,李承乾笑起来:“先生来得巧,这个时辰还未用午食吧。我们正打算吃,还未开动,先生不如一起吃。” 眼疾手快扫了眼裴行俭,让他帮忙把于志宁按在桌前,又让抱春赶紧再取一副碗筷。 “先生,这个叫鸳鸯火锅,两边是不同的汤底。各色食材可以自己烫煮。那边有抱春备的各色蘸料,先生喜欢什么口味,可以按自己的需求来调配。若先生没有特别的喜好和忌讳,不如我给先生调一个,先生看看合不合胃口可好?” 说着,李承乾已然接过抱春递来碗筷,调好后送到于志宁面前,又为其烫菜。 “先生,这个是肥牛卷,便是牛肉,我让人切成薄薄的一片,夹起来在汤中涮几下就能吃,十分方便。这个是羊肉,也是切成薄片,同牛肉一样。这个是牛肚片。这个是灌汤牛丸,手打的牛肉丸,脆爽弹牙,一□□汁。味道特别棒。先生一定要尝尝。 “这是油炸豆皮。豆皮先生定是知道也吃过的。可这个油炸豆皮与平常豆皮的烹炒做法不同,放在火锅里烫煮后更好吃。这是猪血,这是豆芽,还有这个,这个,以及这个…… “先生是喜欢吃辣的还是不吃辣的?若爱吃辣便在红汤里涮,若不爱吃辣,便放在清汤里涮。各有各的滋味。先生快尝尝啊。” 李承乾介绍得很仔细,招待得也很殷勤,但于志宁越听眉头蹙得越紧:“这火锅可是殿下新捣鼓出来的?这桌上可全是殿下的午食?” 李承乾点头:“对呀。先生是不是怕不够吃啊。不用担心,后厨还有呢。先生尽管放开了肚皮吃。吃完了,再让她们上。” 于志宁无奈轻叹:“臣知道殿下年幼,喜好玩乐,爱捣鼓新东西,从前也便罢了。如今身份不同,总该多点责任心,注意分寸。 “想来殿下在大安宫这几日便是与留在那的常阿荣捣鼓火锅了吧?殿下现今为太子,肩上承载着社稷之重,怎可再如以往那般散漫?当每日自省,勤勉进学才对。” 李承乾皱眉:“我这几日有学习啊,先生不是看过我这几日的功课了吗?” 于志宁摇头:“臣听殿下语气颇为自傲,可是觉得能在玩乐之时自觉每日抽出一点时间来学习功课是件十分了不起之事? “殿下所学是为自身,为大唐,为社稷。完成功课乃本分,怎可露出沾沾自喜之态?以殿下的天资,若肯多努力两分,将研究火锅等物的时间抽出一半用于读书,此刻四书五经只怕都已学完,过两年就可听政了。” 李承乾:???我才几岁?过两年就听政,你是魔鬼吗! 他突然回想起梦中世界里有些家长老师的言辞。 “你读书是为我读的吗,是为你自己。你做完作业就行了?学校的作业做完了,你不会做课外作业吗?课外作业也做完了?做完了你不会再买一套吗?” “别玩游戏了,学习去。啥?你学习完了才玩游戏的?学无止境你知不知道?学习还能学得完?你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态度不对。你今天的知识掌握了,明天的呢?后天的呢?” “别跟我提你聪明,你聪明人家学一天会的,你学一个小时就会。那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要是学两个小时呢?学三个小时呢?你不是远远超过别人了吗!到时候别说985,不论清北还是其他常青藤名校,你都能上!” 画面感太强,句式跟于志宁一模一样,看在于志宁一张嘴巴拉巴拉,李承乾打了个机灵,从心底滋生出一股恶寒。 你要说这些话有错吗?似乎也没有。但就是让人很不舒服很窒息。太窒息了! “再有……”于志宁还在继续,“殿下一顿十几个菜会否太过铺张浪费了些?大唐立国不过数年,基业初定,天下百姓仍有诸多苦难未曾解决,国库经数年战事,也不算丰裕,当节俭些才是。 “况且都说上行下效,殿下是太子,该以身作则,为众人做表率。不可带头行这等铺张之风,若旁人都这般学怎么办?另外似这等牛肉。殿下此前便弄出干锅牛腩,如今又是牛肉卷。可耕牛乃农器之重,是百姓的根基。怎能如此肆意食用?” 李泰李丽质直接愣住,不知所措,裴行俭偷偷瞧了眼李承乾,面露担忧。但见李承乾嘴唇直抿,十分不耐烦,却还是忍住了,只是又给于志宁烫了块油炸豆腐:“先生不如先吃点东西吧,都这个时辰了,你不饿吗?” 李承乾干巴巴看着火锅望眼欲穿,吃吧,吃一点吧。先吃完再说行不行! 我等了这么久的火锅,你好歹让我先吃一口! 哪只这块油炸豆腐让于志宁更生气了:“食油多珍贵之物,百姓日常所用都是省了又省,殿下竟拿来炸豆腐,简直胡闹!” 李承乾实在没忍住:“我就炸了一盘,又没炸多。我知道寻常百姓吃不起,所以没打算传到外头去啊。而且我也就吃这么一次。好难得才吃一次呢。” 于志宁眉毛皱得更紧:“瞧殿下这模样,是觉得臣说的不对?” 李承乾暗自翻了个白眼,觉得很糟心。合着他请人吃东西,还请出毛病来了?看来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这饭是吃不成了。就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人,有得吃不好吗?怎么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 这要不是看在对方是自己先生,依李承乾的脾气,早就掀桌了。 “自然不对。”李承乾坐下来,将筷子拍在桌上,端起架子开始掰扯,“先生说我爱玩,爱捣鼓东西,我承认。但你让我一直学习,放弃玩乐,绝无可能。向学之道,需持之以恒,也需劳逸结合啊。 “我玩乐是为了放松大脑,是为了之后更好的学习。一直困顿在书本里会变成书呆子的。我们要注重德智体美育全方位发展,不能死读书。再说,人之向学,不一定只能通过书本,人情往来,世间百态,百姓民生,样样都有可学之处。” 德智体美育?于志宁懵了一瞬,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转瞬将每个字拆开,似乎又理解了那么些。 再听后面,人情往来,世间百态,百姓民生……嗯,似乎也不错,但是! 于志宁张着嘴还没开口,李承乾继续:“你说我在大安宫同常阿荣研究火锅,我也承认。可你话中对此很是不屑,这我就不敢苟同了。 “你觉得火锅不算什么,那西红柿西瓜辣椒呢?豆皮腐竹呢?它们哪一样不是我在玩乐捣鼓中弄出来的?而今它们哪一样没有成为百姓的营生?你焉知火锅不能? “再说铺张。先生只看到我一桌子十几个菜,可有看到每个菜的菜量?又可曾看到我们是几个人食用?我们四个孩子,都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我跟老裴每天还得习武,消耗量大,吃的也就多。 “每盘菜就那么点,我们四人完全可以吃光。既然能吃光,便是物尽其用,如何算铺张浪费?” 于志宁低头看了眼碗里的菜,确实分量较小,但是他仍旧蹙着眉:“品种太多了些。殿下可以选取其中几样,稍加分量,剩下的明日后日再用。” 李承乾一脑门问号:“我今日吃三样,每样吃一大盘,换着花样吃三天,跟我每天多吃几样,每样少一点,同样吃三天,消耗的食材总量是相同的啊。有何区别?” 于志宁:…… “先生,你总得让我吃饱吧。我吃不饱我会饿啊。” 于志宁:他冤枉,他从没想过让小郎君吃不饱。 “至于说到牛……” 李承乾本打算反驳回去,突然想到什么,悠悠打量了于志宁一圈,把即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我觉得先生说的对,上行下效。我的喜好确实可能会造成下面人的效仿,这样不好。” 于志宁松了口气,微微点头:“殿下明白就好,那殿下可清楚若众人都好食牛肉,追捧牛肉会带来什么后果?” “不清楚啊。我清不清楚重要吗?重要的难道不是阿耶清不清楚?” 于志宁:???什么跟什么?这跟圣人有什么关系? 李承乾两只眼睛眯起来,笑得宛如狐狸。本来觉得有阿耶给的那些承诺和东西,他暂且当几年太子也行。现在看来,他可太亏了。 梦里表姐说,于志宁这帮人喜欢谏来谏去,但那时他觉得先生们虽然固执了点,整体还好,应该不至于他没犯错都被指摘。 事实证明他天真了。他吃个饭都能被叨叨,这日子还怎么过!他倒是想全部怼回去,但他若是都怼回去了,先生还有什么发挥的空间?他总得给先生留点东西,先生才能去对付他阿耶啊。 嗯,对,表姐还说了,他们大唐这批人不仅对太子谏,对皇帝也谏。 所以很好,支棱起来,让我看到你们真正的实力! 绝对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听骂。 “今儿不只我吃火锅,阿耶也吃呢。是我不喜欢他跟我抢吃的,不想跟他吃,才自己在东宫开了一桌。我们几个孩子吃我们的,他吃他们的。 “他那边食材可比我们多,牛肉也更多。我这边的牛肉还是他给的呢。他比我爱吃牛肉牛腩多了。先生,你看,我也是学了阿耶的。要不你把刚刚同我说的话去跟阿耶再说一遍,也劝劝阿耶?” 李承乾眨眨眼,极力怂恿:“去吧去吧,阿耶现在指定还没吃完。火锅就得慢慢吃,所以他那边桌上的锅子食材等证据绝对还在。你赶紧去,再晚他可能就毁尸灭迹,你便抓不到现场了。听说过一句话没有,捉贼拿赃。你得拿到脏才有底气。” 于志宁:……太子殿下,捉贼拿赃是你这么用的吗?你是在内涵圣人是贼吗? “先生,你若是能说服阿耶,那可是大功一件。阿耶不吃了,我就不学了。我不学了,别人也就不会学了,对不对?所以你看,关键不在我,在阿耶。他才是最上头那个。所以,行动起来吧。我看好你哦!” 于志宁:!!! 第66章 第 66 章 李承乾极尽怂恿撺掇之能事,为此不惜发挥出自己两辈子的彩虹屁技能,将于志宁捧到天上去,趁于志宁晕乎乎飘飘然的时候,积极推他一把,将他送出东宫,确定他是往立政殿方向去了,这才满意转身,重新入座,美滋滋大快朵颐。 “哇,真好吃。尚食局这几个人的刀工不错,不比常阿荣差呢。瞧这个肥牛卷肥羊卷多薄,涮起来易煮还入味。嗯嗯,这个牛肚片也不错。” 裴行俭瞥一眼:“你还吃得下去啊。” 李承乾眨眼:“这么好吃,为何吃不下去?况且先生都不在了,没人叨叨,耳根清净,可以放肆吃了,还等什么。你们都吃啊。快点吃!吃完我们去看戏。” 裴行俭:……看戏?合着你祸水东引,把于先生拱去义父那里就为了看义父的好戏? 李承乾哼着歌,涮菜烫菜手法娴熟,速度极快,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塞,还没忘了给裴行俭李泰李丽质夹,忙得不亦乐乎。 火锅吃完,丢下碗筷,大手一挥:“走,去立政殿。” 几人到达立政殿,却未入内。此时于志宁已经走了,点燃了李世民的一腔怒火走的。李承乾优哉游哉走到殿前阶梯处坐下,双腿蜷曲,两手托着腮倾听。 “朕就吃个火锅怎么了?不就是有两盘牛肉吗?也不看看多薄一片,两盘拢共也没多少。更别提朕上回吃牛肉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就这,也值当说!” 李承乾点头。对嘞,他上回吃牛肉也过去好久了。月前年节那会儿都没能尝上一口。惨兮兮。 “朕吃的是已经老死的牛,又没有随意宰杀耕牛,怎么就成罔顾民生,罔顾百姓耕稼了。” 李承乾继续点头,对对对。老死的牛不吃难道埋了吗?那多浪费啊。他都沦落到只能吃老死的牛了,就这还得被人说。想想就觉得这日子过得惨啊。 “吃顿饭都不让人安生。这个于志宁,会不会做人,会不会看人脸色。他是专门挑着朕用餐的时候来进谏的吗?专门逮着朕是吧!” 李承乾进一步点头。啊啊啊,不能再对了。在人正打算享受美食的时候,你在旁边一顿哔哔哔,这操作太可恶了。民以食为本。人是铁,饭是钢。不管哪一句都说明,食物对人的重要性。偏偏有人不许他吃,在他吃的时候来捣乱。 呜呜呜,简直惨绝人寰啊。于先生,你不是人,你没有心! 李承乾听了好一会儿壁角,深刻感受到李世民的怨气后,拍拍屁股站起来往回走。陪他一路过来的三人懵逼:“不进去吗?” “不进去啊,没必要。本来我被说得心里挺不舒坦的,可现在知道阿耶更不舒坦,我就舒坦了。所以没事了,我消消食,然后回头睡觉去。你们也都回去睡吧。” 裴行俭&李泰&李丽质:…… 李承乾打着哈欠回东宫,本以为此事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过了几日,还有个后续。 这天,李承乾正与裴行俭习武,内常侍突然跑过来:“太子殿下,圣人宣您去两仪殿?” “两仪殿是阿耶与群臣议政之处,宣我去作甚?我才多大,去了能干什么?阿耶总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吧。我还没过六岁生辰呢,就让我上朝?” 内常侍:……圣人丧心病狂什么的,这话我没听见。 他抽了抽嘴角:“并非让殿下上朝,是朝上有人……有人弹劾殿下。” 李承乾:???弹劾他?他招谁惹谁了?谁弹劾的?弹劾了啥? 李承乾还挺好奇的,放下弓箭随内常侍而去。来到两仪殿,先与李世民见礼,然后面向群臣:“谁弹劾我呀!站出来我瞅瞅啊!” 众人:……太子,你这会不会太直接了点? 李世民咳嗽一声:“倒也不算弹劾,算劝谏吧。” 然后将几本奏折递过来。 李承乾随手翻了翻。前两本说他捣鼓出诸多关于牛的美食,这些美食菜谱流传出去,引起民间对此的新奇与追捧。最近不少人前来相应衙门询问是否有备用可宰的牛,想要购买。 接着言及这种现象十分危险,需警惕,不能任其发展。如今只是来官府询问,若人们对牛肉美食的热情继续高涨,只怕会有人出歪主意,把心思打到健康耕牛的身上。 李承乾一行行看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点头是因为这种担忧并非完全不存在,可能性还是有的,摇头是因为他们把这个锅扣在他身上,他不服。 合着他不做干锅牛腩,不做火锅肥牛卷,就没人吃牛了?嘿,并没有。牛肉难得,因此但凡有要宰杀的牛,便会有好这口的闻风而动。这种情况一直有,才不是他闹出来的呢。 当然这群人也不只是“骂”他,还“骂”他阿耶,不但骂他阿耶骄纵太子还带头吃牛肉胡闹,沉迷于口腹之欲。从奏折的遣词用句以及“骂”的篇幅来看,他阿耶比他更胜一筹。 李承乾眯眼看向李世民。 这是劝谏他吗?这分明是劝谏他阿耶,顺带谏一下他。主题还是他阿耶啊!就这,好意思让内侍来请他说是有人弹劾他! 李世民与李承乾的目光对视一瞬,不自然地移开眼。 李承乾哼哼两声,来都来了,那就继续看吧。他接着翻开第三本,一看直接蒙了。 啥?为了杜绝此种现象,建议不论耕牛是否年老是否病故都不得宰杀食用? 李承乾:??? 我都沦落到只能吃死牛了,就这你们还喷来喷去仍嫌不够,如今竟然想让我连死牛都吃不成?看把你们给能得呦。 李承乾出离愤怒,他觉得骂一骂他勉强可以忍,不想听,大不了祸水东引全都送去骂阿耶。但不让他吃就没法忍了。他撸起袖子,决定要把他们这种错误的危险思想给掰回来。必须掰回来! 于是他举起奏折询问众臣:“这是哪个大聪明写的?你脑子没问题吧?提出这种建议你是认真的吗?你确定这份奏折不是你昨晚喝醉了酒上头写出来的?” 眼神有意无意瞄向于志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今天这事肯定跟于先生脱不开关系。绝对是那日被他“请”走,又被阿耶怒而轰走,两边都没达到想要的效果,故而不死心继续呗!他居然还把事情传出去,拉拢了这么多人一起谏!好家伙,你够杠的啊! 李世民蹙眉轻斥:“放肆,注意措辞!” 李承乾撇嘴:“我没放肆啊,阿耶,你看不出来我是在很认真地询问吗?” 李世民&于志宁&众臣:…… “我真的是在很认真地询问。求求你们了,谁写的自己站出来给我解解惑啊。我真的很好奇。” 李承乾再三表明态度,他真的很想知道,真的在认真询问。这神情让所有人都有点懵。太子这是要闹哪样?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站出来:“太子殿下可是觉得此举不妥?” 李承乾挑眉,又望了于志宁一眼。诶,提出建议的居然不是于先生?这谁?他不认识啊。我都不认识你,你不许我吃牛? 李承乾更愤怒了,哼哧反问:“你觉得妥当吗?” “上行下效,圣人与太子好食牛肉,民间自然会竞相效仿,更何况太子还将牛肉牛腩等物弄得花样百出,口味绝佳,岂非更加助长了民间对牛肉的热情? “太子可曾想过,可被允许宰杀的牛少之又少,在这些牛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之后,他们会如何?他们会将主意打到别的牛身上,从中做手脚,让本来还不必宰杀的牛生病或者受伤,使其不能耕种与拉车,借此得到官府准许,进入宰杀。 “全面禁止食用便是为了断绝他们这种念头。如果不论死牛活牛都无法食用,这些人的热情便会消退,也便不会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伤害健康耕牛。牛乃耕稼之本,衣食之源,是农器之重,本就不该被拿来当做餐食。” 李承乾撇嘴:“前面说得尚算有几分道理,后面全面禁止食用、不许宰杀这话,你问过百姓吗?” 那人有点懵:“为何要问百姓?” “你如此轻巧就决定了他们耕牛的归宿,不应该问问他们对此的看法吗?你说牛是耕稼之本,是衣食之源,可见你这么做是想保护耕牛,是为了帮百姓留存农耕之本。 “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去问问百姓,问问他们是不是真的需要你这么为他们着想?问问他们,你这么做会不会感激你?你是不敢吗?是怕被他们扔一脸臭鸡蛋吗?” 那人更迷茫:“为何不会感激?为何会扔臭鸡蛋?” 李承乾差点摔桌,啥玩意,居然还好意思问他为什么! “你们可真是何不食糜肉啊。” 众臣:???一个金尊玉贵的太子,说他们何不食糜肉? “百姓的耕牛死了或者快死了,没用了,不能再进行耕种与运输,这件事于他们而言,本来就已经够伤心够悲惨了。 “此时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宰杀耕牛买卖耕牛来换取一部分钱财弥补损失。而如今你要绝了他们这条道。 “断人钱财宛如杀人父母,你居然还想让他们感激你?不宰了你,只是扔你臭鸡蛋都算他们有涵养了。” 众人怔住。这点倒是他们一时疏忽了。 李承乾轻叹:“你这不叫为百姓着想,叫跟他们过不去。” 提议的人直接懵逼。于志宁蹙眉,太子这话虽然有几分道理,可他的语气神情与态度十分不对,因而上前一步:“所以殿下是觉得自己好食牛肉反而是件好事?” “为什么不是?”李承乾歪头,“我会吃就会买,会买就能给百姓创收啊。百姓有了银钱,就能改善生活,或是添一部分又能再买头牛用来耕地了不是吗?你们这一个个就知道跟百姓过不去,阻止百姓纳收的人,居然好意思来说我这种给百姓创收的人!” “哦,还有我阿耶。”他指向李世民,“他吃得更多,给百姓创收更多。” 李世民:……这点可以不用提。 李承乾瞪眼:这点必须提! 于志宁脸色越是难看:“殿下这是诡辩,就是如今口腹之欲能为百姓带来部分收益,但长此以往,当他们看到宰牛的利益会如何?殿下说不允宰杀会给百姓造成损失,这部分也可以由官府补贴。” “于先生啊!”李承乾直接打断他,“你知道你要不是我先生,你现在在哪吗?” 于志宁:??? “你早被我扔出去了!” 于志宁:!!! 李世民轻咳了一声,示意他尊师重道,注意分寸。 李承乾正在气头上呢,哪里听得进去,连他一起怼:“闭嘴吧,帮不上忙,至少别拖后腿行不行。我在前面怼,你在后面拉偏架,有你这么当人阿耶的吗?你把我叫过来,不就是因为自己听他们说的头疼,让我来帮你?你要这样,那我走?你爱咋咋地!我陪阿翁去!” 李世民:…… 众人:…… 太子啊,你……你这……啊,那可是圣人。你怎能如此不敬!再偷眼去瞧圣人,诶,脸色是不太好,怒瞪着太子,却到底什么也没说?没说?没说! 李承乾哼一声,转头再看于志宁:“天地君亲师,君在师之前。我们虽是师生,却更是君臣。往日你教我功课,我敬你为师。但今儿既在议政殿上,便当只谈君臣,不论师生。” 目光逡巡,扫向全场。 意思很明白:所以你们谁要再“谏”我不尊师重道的,闭嘴吧! 见没人再说这点,李承乾心情稍微缓和了那么些:“虽然如此,但是于先生,你好歹教我一场,毕竟有师生的情谊在,我跟你说句推心置腹的话。 “你以后说话注意点,别动不动逮着人叨叨叨,竟捡讨厌的说,没一句别人爱听的。你这样下去不但是会没有朋友的问题,长此以往,你小心被人打死。” 李世民顿住,瞄了眼下头脸色黑青的于志宁。他觉得于志宁要是哪天死了,被李承乾气死的概率要比被被人打死的概率大得多。 眼见于志宁又要开口,李承乾哪会给他机会:“我现在是太子,不单单是你学生,我还没说完呢,你先别打断我的话!” 嘿,太子身份用起来了。若是他对于志宁不客气算不够尊师重道,那于志宁打断他说话,算不算不敬太子,目无储君? 李承乾死盯,来啊,我看你敢说半个字吗! 于志宁张着嘴,眼见话都到嘴边了,就这么卡着卡着……卡着…… 李承乾嘴角一勾,满意了些许,重新说回正题:“于先生说可由官府来补偿百姓这部分的损失,是指按照以往每只牛能卖出的市价全额补贴,还是补贴一部分。 “若是补贴一部分,不还是有部分损失?若全额补贴,敢问朝廷如今库银几何,要用作灾情赈济,用作军备储蓄,用作民生建设,哪儿哪儿都要花钱,可能供你如此补贴?一时便也罢了,长此以往,朝廷可能负担得起? “便是负担得起,你觉得此法当真能禁止得了吗?你认为宰杀耕牛能贩卖给人食用赚取钱财,这些利益会鼓动人心,导致他们生念对健康耕牛下手。那么你按照市价全额补贴,他们便不赚了?就没利益了?不过是把贩卖的利益换成补贴的利益。 “你认为不会有人为了得到补贴而动手吗?耕牛死了,朝廷补贴一笔,若他们明面上不予宰杀给埋了,私下再挖出来拿去贩卖呢?又得一笔,便是两笔。这利益岂不更大,更能动人心?” 李承乾挑眉:“所以能别想一出是一出吗?再有,于先生,你既然都能给百姓造成的损失找个解决之道了。虽然这个解决之道不咋地,但好歹你想了。 “那你怎么不能给你们所说民间好吃牛肉之风带来的隐患想个解决之道呢?哦,也不对。你们想了,想来想去就想到一个全面禁止宰杀食用的解决之道?” 李承乾拍桌:“这算个屁的解决之道!我们明令不许杀,别人就真不杀了?我们还明令不许偷盗呢,盗贼不照样有?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越是禁止越是猖狂。 “你允许宰杀,虽然能够宰杀的牛少,但人家偶尔还能打打牙祭吃上一顿满足口腹之欲。你不允许,他们就不会想别的办法私下吃?反正吃一口是犯法,吃两口也是犯法,人家干脆放肆了吃。 “任何一种东西,若是官方不许,只能转为暗里,价格必定居高不下,如此宰杀贩牛带来的利益只会比先前更大。本就已经很大了,再来个补贴,你可真是给他们指了条发家致富之道啊。诱惑如此巨大,践踏律法者也就更多。这点你们想过没有? “你们有没有调查过,民间有多少爱吃牛肉之人,单就我跟阿耶吗?别谈什么上行下效,你们真觉得,我跟阿耶不吃,下面的人就不会吃了吗?以往我没弄出干锅牛腩等物的时候,民间就没人好吃牛肉?”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就他知道的,李白还喜欢吃牛肉呢,甚至公然夸赞过牛肉的美味。你当“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是什么意思!杜甫还有传闻说是吃牛肉撑死的呢。虽然这种说法并不一定就是事实,但也是有史料依据的。 由此可以证明,牛肉真不是他带起来的风气。这锅他不背,不背! “就算你们说的对,真会上行下效,我与阿耶的行为有那么点推动作用。那你们呢?我与阿耶是‘上’没错,但对于百姓而言,在场的各位是否也是‘上’。 “按你们的逻辑,上行下效,你们的行为也能给百姓带来影响。既然如此,你们是怎么好意思来说我跟阿耶的呢?莫非你们一辈子没吃过牛肉?” 众人顿住。 李承乾勾唇:“来,在场诸位这辈子谁没吃过牛肉的,站出来。你们都是好汉,确实有资格劝谏我与阿耶,做得很好。但那些自己吃得美美的,却不许别人吃的。呵呵。” 这呵呵二字尾音悠长,可谓灵性十足。 程咬金没忍住噗嗤笑出来。这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尤为刺耳。程咬金尴尬咳嗽了一声,察觉李承乾望过来的视线,立刻举手表示:“殿下说得对。像臣跟老秦,就没这资格说。哦,还有尉迟。” 于志宁:…… 他看向程咬金,程咬金偏身躲开不理他。他觉得这群人纯属吃饱了撑着,闲得慌。还不许宰牛吃牛了。若这政策真执行下来,他岂不是再也吃不上牛肉牛腩?偷偷吃一口还得担心被人抓住把柄攻讦治罪? 想当初他还跟秦叔宝尉迟敬德半夜烤牛肉喝酒呢!那多畅快啊! 呸,娘希匹的,哪个龟孙子想出这么损的招。要不是在大殿上,老子揍死他。太子殿下干得好!努力,继续!不要停! 李承乾对上到他的目光,接受到他的态度,默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上道!看得清!这不比那些只会叨叨叨的可爱多了。 他再看于志宁,忍不住感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还是先生教我的呢。” 于志宁:…… 他深吸一口气:“殿下放心,臣必定以身作则,日后再不食牛。”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他觉得他跟于志宁的脑回路真不在一条线上:“你不吃有什么用,能解决问题吗?” 你不吃就不吃呗,别拉上我啊。拒绝捆绑! 他一声长叹:“隐患要制止,问题要解决,但事不是你们这么办的。朝廷已经明律禁止伤害耕牛,一经发现,罪罚从重。你们若嫌这种办法不能扼制人心,那便将罪罚再加重一等,选取一二典型,杀鸡儆猴。 “再搞个举报机制,若发现他人伤害健康耕牛,举报查实后可予以举报者奖励。令十户或者几十户一组,互相监督。 “再就是完善已有的备案宰杀制度。譬如严格审查前来备案的耕牛,看耕牛是否符合宰杀标准,是否有人为痕迹,细化每一个步骤,完善进入宰杀的流程。 “宰杀买卖的过程也可以派官府监督。规定一头牛不能卖于一人或几人,防止他们通过此法贩牛为生,转手哄抬高价。购买耕牛之人必须携带户籍路引,登记造册。 “规定每人限购多少。若发现同一个人上次已经购买过,那么这次不得再行购买。另外严格监管牛肉牛腩等物的价格,使之不得超过多少。这个数必然不能高于让牛耕地与运输带来的价值。 “举个例子。若是宰杀耕牛可获得十两,但让牛耕地与运输每年都可得十两,十年便是一百两。如此便不会有人行杀鸡取卵之事,为了十两而放弃一百两。” 李承乾一拍手:“差不多就是这样。细节可以再议,总归就是在严明律法,完善制度,仔细审查,市场监管等多方面努力。 “如此既能弥补百姓耕牛死亡后的部分损失,又能满足其他人对牛肉等物的食欲,也算是最大限度的防止了有人动歪心思对健康耕牛动手,一举多得。这不比你们提议的要强?这才是真正的为民着想。 “像你们之前说的全面禁止宰杀,先不说会不会适得其反使黑市盛行,即便有效果,但如此直接一刀切的行为,知道叫什么吗?叫懒政!” 众人:???懒政?啥玩意儿? “若按照我说的法子去做,是不是条条框框太多,费时费力,事情繁琐又麻烦?但如你们提议的那般就容易多了。你们就是嫌麻烦不想干事,干脆一刀切,直接不让宰杀食用呗。 “在其位不谋其政,不思殚精竭虑想出真正的好办法,一摸脑袋怎么容易怎么来。这还不叫懒政什么叫懒政?这就是懒的!” 众人:……我们不是,我们没有,别瞎说。 见下面一群之前还气势汹汹,激情高昂批判他的人一个个低了头,被说得懵逼又无语,李世民舒爽了。 他万分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被说得烦了,脑子一热差点答应再也不吃牛肉等物。那可是牛肉牛腩牛杂啊。味道……味道真不错咧! 李世民其实明白这群人今日的目的只在劝谏,并不在于要落实“全面禁止宰杀食用”这条,这条算是为了劝谏他,撰写奏章时下笔如飞,顺带提的,为的是给“劝谏”添砖加瓦。并不算一条正经提议。 而于志宁所说由官府补贴,也是话赶话,这其中的漏洞事后他们未必想不出来。但至少此刻,他们一时疏漏了。瞧,这不就被承乾抓住了吗? 承乾啊,阿耶的好大儿,干得棒!不过,承乾说话也太冲了点,多不给人面子啊。 李世民轻咳两声,觉得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把局面弄得太僵,于是决定出面缓和一下。 他将李承乾拉过来,开口解释:“自隋末后各地战乱,耕牛也受此影响,年年减少,诸位也是见此情形,忧心忡忡,难免急切了几分。这提议与想法初衷也是恐食用牛肉之事再惹出乱子,让如今的情形变得雪上加霜。” “牛不够用?” 李世民点头:“如今各地耕牛都已出现短缺,便是长安也不例外。” “呵呵。”李承乾再次翻白眼,“我们吃的是无法劳动的牛,不能承担耕地以及运输等劳作的牛。我们就算不吃,耕牛也短缺。即便不许宰杀,还是短缺。他们谏的再多,仍是短缺。所以因为耕牛短缺这么干,意义在哪? “都说了,有问题去解决问题。别抓着问题不放,绞尽脑汁在问题里面找问题,就是不解决!不够就想办法。给牛配种,让他们生崽! “你们是不是只把它们拉过去,让它们呆一块就完事?我跟你们说,这样不行。有些公牛跟母牛体型差距大,他们自己搞不好的。必要的时候,你们得帮帮忙。还有些牛它笨啊,它自己搞不来,你们也得帮帮忙。” 李世民&众臣:!!! 太子啊,你一个养尊处得如此顺溜的?还……还让他们帮帮忙?他们一边按母牛,一边按公牛,然后……然后强行配吗? 想到这个画面,他们大为震惊。那画面太美,不敢看不敢看。 李世民嘴角直抽:“你说话注意点!” “注意什么?”李承乾睁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 众臣:…… 李世民:……很好,他确信这孩子是真的不知道问题在哪,需要如何注意。 他尴尬地张着嘴,一时竟不知是解释好,还是不解释好。解释吧,承乾压根没有别的意思,他一解释反而让场面变得更尴尬。不解释吧,这……承乾这话也太……太那个了点。 而李承乾呢?李承乾忽闪着两只大眼睛,非但毫无自觉,反而认为眼前这些人奇奇怪怪。他在梦里可是看农业频道长大的孩子。农业频道是他的启蒙教育啊。这不是常识吗?有何不能说?他就说了两句常识,这副表情作甚! 他蹙着眉琢磨起来,大唐真是麻烦,只能自然□□。梦里就好多了,新闻中说过人工配种的方法。可惜工具搞不出来,并且就算搞出来,他也不会弄!哎。算了,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得多管齐下才行。不能只寄希望于配种。万一失败了呢?就算成功了,等母牛把牛崽子生出来,再把牛崽子养大也需要时间。这期间耕牛短缺的问题仍旧会存在。就算没人吃牛,它也短缺啊。所以该怎么办?买!咱们没有,草原有呢。” 众人眼珠转了转:草原??? “吐谷浑跟突厥都有牛,便是高句丽与新罗百济也有。都可以去买一批回来。” 说到此,李承乾狡黠一笑,“也不用花钱,以物换物就好。我听祥表哥说,干豆皮干腐竹已经卖去了这几个地方,反响不错。他们听说我们还有西红柿西瓜等物,十分好奇,兴趣很大。我们就用这些跟他们换。” “吐谷浑突厥与高句丽……”李世民蹙眉,考量良多。 李承乾摆手:“我知道,他们跟我们关系不好。但仍旧可以互市啊。仗要打,生意也要做。阿耶,西红柿西瓜,我们还留了大批种子呢。等今岁收成还能再多一批,源源不断。拿这些去跟吐谷浑突厥换牛,绝对物超所值,不亏的。” 李世民眸光微动,转头与群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彼此的深意。 此法或许确实可以好好计划计划。 “嗯,还有土豆呢。土豆在他们那边有些地方也能种。他们若知道这玩意儿高产,肯定求着跟我们买!” 李世民脸色一沉:“土豆怕是不妥。” 李承乾撇嘴:“有什么不妥的。找个谈判高手跟他们谈价。一颗土豆换一头牛。妥妥的,妥得杠杠的!” 众人:……一颗土豆换一头牛,你当突厥是傻子,还是当高句丽吐谷浑是傻子?太子,你可真敢想! “你们要是觉得牛不行的话,换马也可。突厥的马也不错咧。” 众人:……这是换牛还是换马的问题吗? 李承乾忽然一拍脑袋:“诶,我差点忘了。还有一样东西。阿耶,你们等我会儿。” 说完转身风风火火离去,又在众人一脑门问号的时候回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内侍。有的内侍手里捧着壶,有的内侍手里捧着杯子。 李承乾亲自为李世民倒了一杯,又命内侍给殿中大臣们满上。众人看着眼前棕褐色的液体面面相觑。 李承乾举杯:“喝,快喝。这是我特制的,好喝着呢。” 众人满面狐疑,却还是很给面子的一饮而尽。 见得如此,李承乾很高兴:“味道如何?很不错吧。这个叫做奶茶,用奶和茶做的。是不是既有奶的香浓又有茶的清新?茶就该这么喝,不然就直接茶叶泡水,似你们之前那般加什么胡椒花椒的煮,纯属胡闹,暴殄天物。” 这捧一踩一的呦,李世民挑眉,将杯子放下:“想说什么直接说。” “咳咳。”李承乾清了清嗓子,“阿耶觉得将这个奶茶推广去吐谷浑和突厥怎么样?我好容易让人弄到一点牛奶,只剩这一壶了。阿耶你吃的是牛奶做的,他们吃的是羊奶做的。虽然羊奶我专门让人特意去过膻,可难免还是会有点味,奶茶的味道也就不够正了。” 众臣:……原来我们吃的是残次品? 程咬金大笑道:“臣尝着倒是极好。” 又有几位附和:“没觉得如何膻。” 李承乾眼睛眯起来:“是吧是吧。程将军你们能接受那就太好了。突厥那边牛羊多,平日常食用牛奶羊奶这些东西,口味早已习惯,既然你们都能接受,他们也定能接受,说不定还会爱上呢。阿耶觉得若是他们爱上奶茶会怎么样?” 李世民侧目。 见他不搭话,李承乾拍桌:“他们有奶没茶啊,当然得向我们买茶。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茶叶采摘下来,做成茶饼茶砖同他们换!换牛!换马!” 看着被他一巴掌震得全洒出来的奶茶。 李世民:……敢在他面前拍桌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了。臭小子,你胆子还敢再大点吗? 然而李承乾说到兴头上,完全没留意这茬,又招手让抱春将泡好的茶端上来:“再尝尝这个。纯用山泉水泡的,不加乱七八糟的香料,是不是觉得清淡醇爽许多?草原农作物少,主要依靠牛羊为生,这些东西吃多了会腻,正好可以用茶解腻。 “还有蒜也能解腻。草原有蒜吗?他们就算有也不多吧。可我们多啊。还有腐竹豆皮等等,都是农物做出来的,可以与草原的荤食结合。草原的饮食正需要与这些东西搭配,对身体才好。 “我们要做的就是努力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的好处,习惯这些东西,离不开这些东西,甚至让这些东西成为他们生活不可或缺之物。让他们心甘情愿求着我们拿他们的牛羊来换!” 众人顿住,看着手中的清茶与旁边的奶茶,再思及李承乾说的大蒜西瓜西红柿腐竹豆皮等物,眼中光芒点点。 想一想,这些东西刚出来的时候,也在长安闹出偌大动静。既能让长安人喜欢与爱上,吐谷浑与突厥为何不能? 李承乾再次拍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扫了圈众人,敲了敲重点:“所以啊,有问题我们就想办法解决问题。别总盯着自家的牛心急。急有什么用。你急死也不能替它生崽啊。居然还想出什么全面禁止宰杀食用的昏招。 “瞧瞧人家,牛羊随便吃。我们呢?一年能吃几回牛肉?羡不羡慕?羡慕有用吗?没用,那应该干嘛!想办法啊! “别盯自家,盯别人家去,去薅啊,使劲薅。最好把对方打服了,把地盘打下来。如果整个突厥都是我们的。还愁什么牛太少。这不比前头那损人不利己的昏招要强?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盯着我跟阿耶,竟出馊主意,干点正经的!” 众人:!!! 眼见他又说到这上头去,李世民瞧了眼殿中劝谏最狠的几个人脸色,唯恐他再说出什么气死人的话来,赶紧阻止:“行了,这边没你事了,退下吧。” 李承乾还欲再说。 李世民怒瞪:“出去!” 李承乾哼哧哼哧,不甘不愿退出来,嘴里嘀嘀咕咕。 “当阿耶了不起哦。当儿子的没人权吗?用得着我的时候,我上着课呢还把我叫过来帮你怼人。合着现在怼完了,用不上我了就过河拆桥,立马让我走,还嫌我说太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把我当什么。哼!” 呢喃的声音还不小,直接钻进众人耳朵里。 李世民&众臣:…… 第67章 第 67 章 李承乾骂骂咧咧,却也没怨气太久。待回去将未上完的武艺课上完,便又去立政殿蹲守。瞧见李世民就上前询问:“阿耶,你们最后商量的怎么样了?” “你提的几点都不错,牛确实需要买一些。关于耕牛宰杀的制度以及流程也需要严格细化,律法更要再清晰些,最好能起到杀鸡儆猴之效。还有用茶与……” 李承乾不耐烦挥手:“谁问你这些啊。我是想问你们商量好什么时候打突厥打吐谷浑没有?”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打仗这么容易?” 打是迟早要打的。但何时打,怎么个打法,哪里是三两句话能定。也就承乾小孩子家,说风就是雨。 “我知道不容易啊。但你是谁?你是神,战神!别人不行,你一定可以的。放心,有我给你兜底呢。你负责征战,我负责粮草。咱们有土豆。咱们不缺粮。嘿嘿。我跟你说,土豆今春种一波,全囤起来,然后做成土豆粉条。可以存好久呢!” 李承乾顿了下,瞬间眼前一亮:“对,土豆粉条,我怎么把它给忘了。都是粉条,跟以往的绿豆粉条做法应当差不多,我回头传信给常阿荣让他多试几次就行。” 李世民神色闪烁:“土豆能做成粉条?” “能啊。怎么不能。必须能!所以军需就交给我,你勇敢往前冲!” 李世民:……当我不知道你是眼馋人家的牛呢!为了一口吃的,连打仗这种事也想得出来,你怎么不上天! 李世民怒瞪,语气不善:“把你那点小心思收起来。别觉得弄出个土豆就了不起。你以为军需是一个土豆能解决的?土豆能供给得了全军所需?” “土豆不行,大不了再搞一样出来啊!” 李世民:!!! “你当高产粮种是什么?是地里的烂白菜随你捡吗?别瞎胡闹。” 李承乾不服气,瞧着语气呦,又小看他!哼,谁胡闹了!小爷偏要弄出来,让你知道小爷的厉害。 想了想系统商城和幸运转盘,李承乾咬咬牙一横心决定干了。 “阿耶,你别不信,给我两年。我一定帮你把军需搞够。我说了,这事交给我,我绝对做到。”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你要是能两年内能搞定大军军需,来年我就给你把突厥打下来,牛肉任你吃!” 牛肉任他吃?真的能毫无顾忌的吃牛肉吗? 李承乾两眼冒光,握紧双拳,为了牛肉,他拼了! 他举起手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是皇帝,再加四匹马,就是八匹。” 李世民蹙眉:“驷马难追是四匹马的意思吗?你课业怎么上的。于志宁孔颖达就是这么教你的?” “我知道是快马的意思啊。你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不就是这么一说吗?你觉得这么说不好,那就换一个。君子一言九鼎,你再加九九八十一个鼎,成了吧?” 话音落,李承乾当机立断,生怕他反悔似的,不等李世民动作,直接抓起他的手掌跟自己拍下,露出狡黠的笑容:“好了,击掌为定。” 为防止李世民赖账,又指了指长孙氏,“阿娘当我们的见证人。谁做不到谁是小狗,汪汪汪。” 李世民:…… 要弄出足够的军需,不能单单寄希望于土豆,还是得尽快弄出第二类高产粮种才行。而想要粮种,就必须有金币和经验。 李承乾:干起来! 首先同常阿荣一起做土豆粉条。李承乾尽心尽力同常阿荣一起制作每一个步骤,兴致勃勃期待着结果。可惜做是做成功了,却没有听到任何系统提示。又一个不算新品的。 哎,李承乾叹了口气,并没有太失望。毕竟从前虽然没有土豆粉条,却是有其他粉条的。粉条这种东西并非新鲜物,土豆还是系统给的种薯,不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可到底不死心,想试试。结果显而易见。 啧,也不知道这垃圾系统的新品具体怎么个算法,也不见列个说明出来,真是讨厌。大唐的官员懒政,合着你一个自称高维ai的产物也懒政?呵呵。 系统:…… 李承乾在心里将系统骂了五六七八遍,转身仍旧让庄子上的人把收拢的土豆划出一部分做粉条。干粉条能囤起来,这个囤久点没关系,还能做酸辣土豆粉呢。 然后着手搞土豆推广。如今正是春季土豆播种之时,他知道阿耶与阿娘已经着手安排了一批,但这不影响他另外安排啊。 土豆三个月成熟,三个月后,他就可以收获一笔经验和金币了。美滋滋。 想到此,李承乾干劲十足,亲自挑选土豆种薯,亲自送种薯,亲自讲解土豆育苗种植事项。 哈,你问为什么要亲自?当然是为了参与度啊!他不可能全国各地区种植,但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刷存在感。 收到土豆种薯的村子都很高兴,其中银月村杨家村更为欣喜。 “小郎君,这就是那个能亩产四五千斤的神豆吗?” “小郎君放心,这可是好东西呢,我们一定好好种。” “村长早就说了,稻麦依旧种,把土豆种在去岁我们种大豆的地里。小郎君不是说土豆会消耗土壤肥力,但是豆类作物有固啥子蛋的效果吗?我们也不知道土里还能有什么蛋,又不是鸡跟鸭,咋还能生蛋呢。不过既然是小郎君说的,那就绝对没错。” 李承乾:……是氮,不是蛋。 “小郎君不用担心,小郎君说的我们都记下了。之前官府出过告示,发放了什么种植事项书。反正我们也不识字看不懂。但最近里长村长们都前去听讲,回来后也都会挨家挨户告知。” 李承乾眼睛亮起来。阿耶好给力呢。这力度可以的! 嗷嗷嗷,种植事项书可是他根据系统给的种植说明和梦里农业频道得知的一些信息综合写出来的。所有能想到的点他都概括进去了。 嗷嗷嗷,所以也算他的参与度吧。必须算啊!他搞得那么累,这都不算,他要把系统的头拧掉! 系统:……它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头? “大豆地都种了土豆,你们今年的大豆怎么办?腐竹豆皮不做了吗?” 众人连连点头:“做的做的。我们去年种得不少,还收了一批,如今还有许多存货呢。而且村长说了,土豆毕竟是头一回在民间试种,需谨慎些,并没有让处处都种。 “许多村子没拿到土豆种薯,还有一些村子拿到的数量有限。村长已经跟其中两个村子说好,由他们来种大豆,我们收购。这样我们就不缺豆子了。等来年,我们有了土豆种薯,就把种薯给他们。” 李承乾放心下来。这样就好。土豆腐竹两不误。 至于种薯,哦,系统说明里提过,土豆种薯会出现种性退化的情况,但系统出品的种薯种性他应当有五六年的时间。五六年后,他肯定解锁系统商城里的土豆了。到时候再买就是。都不用靠幸运转盘拼运气抽取! 虽然当初系统说的那个“脱毒土豆,感病率低”让李承乾一度觉得系统不靠谱,但他决定再相信系统一次。最后一次。要是这回还闹出问题。这系统他不要了,谁爱要谁要去。 系统:……上回土豆病害是人为!人为!人为!跟我无关! 李承乾一连数日将长安城附近几个定点试种的村子都跑了个遍,没得跑了,便天天遵守司农寺。 凡是见到与土豆有关的工作,他都要上去插一脚。跟土豆没关?跟农耕有关也行。再插一手。这也捣鼓一下,那也捣鼓一下。闹得司农寺众人一头两大,战战兢兢。 最后还是长孙氏看不过眼,出面将李承乾揪出来。眼见皇后领着太子远去的背影,司农寺众人老泪纵横。皇后啊,可真是救他们于水火的活菩萨咧。 李承乾很是无奈。参与度嘛,能多一点是一点。就算只能得一个经验值和金币他也不嫌弃,一个一个又一个,积累起来就不少了。 “阿娘为何拎我出来,我干得好好的呢。” 长孙氏无奈:“你若是想做,专注一项便好,哪有这也弄那也弄的。如此东一榔头西一榔头,搞得大家都不安宁,让别人怎么做事?” 李承乾抿抿唇,垂下头,莫名有点心虚。他还不是为了跟阿耶的赌约?为了能多吃口牛肉,他容易吗!哎。 正丧气时,长孙家庆找过来:“小郎君,醉仙楼的骆老板新开了家分楼,你可要去瞧瞧?” 李承乾一顿,立马道:“去去去!当然去!” 说到这,李承乾才恍然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去醉仙楼吃饭了。他被立为太子的时候,骆履平还给他送了份贺礼呢。只是那贺礼放在一堆各处送来的珍稀里头,并不显眼。若非他后来盘点自己的私房,在登记的册子里瞧见,只怕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新开的醉仙楼在太平坊,紧挨着皇城,十分热闹。 李承乾到的时候,店内宾朋满座,店外更为喧嚣,还有声声叫好不断传来,人员拥挤,里三层外三层,李承乾伸长了脖子都瞧不到。 骆履平得到消息,特意赶来亲自将他迎进去:“小郎君随我来,这边照样为你留了专门的贵宾室,贵宾室窗户临街,视野更好。” 李承乾一听,眼睛就亮了,随着骆履平上楼。果然那些人就挤在贵宾室的窗户底下,这视野何止是好,简直太好了。 借此,李承乾也终于看清了场面。 楼下站在正中间的是个十余岁的小少年,粗布麻衣,表演着断瓦片。不论是三四层的瓦片,还是七八层的瓦片,他只需轻轻一巴掌,似乎都未曾如何用力,瓦片便层层断裂,无一幸免。 表演完瓦片,还有碎木头,成人手臂粗的木头,他徒手就能掰断。 李承乾看得连连拍手:“好!” 虽然不是胸口碎大石,但跟胸口碎大石一样精彩! 他笑嘻嘻问骆履平:“你怎么想到请杂艺人来助阵的?不过这个杂艺班子就他一个人吗?他年岁也不大,一个人闯荡江湖?” 骆履平失效摇头:“这可不是草民请来为醉仙楼助阵的,他也不是杂艺人。草民两日前在街上被人偷了钱袋,幸得他相助,抓住犯人,把钱财拿了回来。 “草民提出赐予他一些钱财作为谢礼,他不要,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那会儿他衣衫褴褛,头发糟乱,很是窘迫。草民看出他的难处,便主动询问,这才知道原委。 “观他言行与谈吐,以及他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原本家境就算不太好,当也不会差。可惜父亲早逝,家道败落,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 “他听游商们说起长安之事,得闻长安繁华,又有西红柿西瓜,又有辣椒腐竹。人人都说长安的人日子好过,机会也多。他便动了心思,掏空家底做路资,从河东来到长安,想碰碰运气,谋个好营生。 “哪知刚到长安,就迎面碰上两个急匆匆走路不看路的人,不小心被他们撞进了河里。人倒是没事,上来了,可惜行李盘缠全都掉河里沉了下去。 “那河太深,他想下去捞,被路人拦住。他虽会水,但水性不好,能爬上来都多亏了路人帮忙。这要是再下去,岂不是送命吗?况且拢共也没多少钱财。为了这点钱财丢了性命,不值当。 “他没办法,思来想去,心里再不甘愿也明白与钱财相比,总归还是性命重要。只能作罢。好在户籍路引等东西他好生包着贴身存放,仍旧可用,也算是个安慰。 “草民见到他时,他举目无助,正是彷徨之时,吞吞吐吐了半晌,才红着脸提出不要谢礼,若草民要谢,便请草民给他找个活干。要不然找个地方让他住一宿,明早他便走。 “草民想着醉仙楼就要开张,总归要找伙计,就让他先干着。哪知干了没两日便发现这法子只怕不行。” 李承乾眨眨眼:“为何不行?我瞧他年纪虽小,力气却大,便是不够机灵做不来跑堂,应当也能干不少杂活。” 骆履平眼中露出几分无奈笑意:“小郎君只看到他年纪小,却不知道他这身力气全是吃出来的。” “啊?” “他食量大,吃得多。草民后来才知道,他父亲去世之时,家中也是留了些银钱的。可惜他一个半大孩子不懂得规划,还如以往一般放肆吃,这才落入窘境。” 骆履平摇头叹息:“他后来察觉日子这样过下去不行,也找过活干,却仍旧入不敷出,赚的不够他吃的,只能一点点拿出积蓄填补,如此积蓄自然越来越少,眼见就要见底了。所以听闻游商说长安日子好,赚钱的机会多,他便咬牙想要闯一闯。” 李承乾算是听明白了:“所以骆老板是觉得他吃得多,干得那点活抵不过养他的费用,会赔本吗?” “倒也不全是。托小郎君的福,去岁草民的生意不错,赚得多,他吃的这点还负担的起。只是……” 骆履平指了指楼下的小少年,继续说:“他有一把子力气,这等天赋异禀在我这干杂活有些委屈了。若能拜个武师,学点本事,当能闯出片天地来。 “所以草民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在食肆门前展示自己,赚点吆喝与打赏。若有人敢上前与他比拼力气,都能应下,谁输了谁付五文钱。不到半日的功夫,他已经赚到几十文。” 李承乾很惊讶:“他这么厉害?那照这个速度,要不了多久,他就能赚到拜师学艺的钱了。骆老板聪明呢。这么做既帮助了他,也给食肆带来许多关注。看热闹的人多了,总有人进来吃一顿喝几杯。” 长孙家庆却笑着说:“骆老板想的恐怕不只如此。” 李承乾歪头。 长孙家庆温声替他解惑:“能让骆老板几次强调吃得多,可见那小子的食量非同一般。小郎君别看他如今赚了点银钱,可这法子也就是个新奇,过得一阵路人的兴趣没了,也就赚不来了。 “即便勉强凑到拜师学艺的钱,上哪拜师去?真正有本事的师父这么好找吗?便是有幸找到了,之后呢?这样的食量,几个师父敢收?不怕收了个赔本的徒弟? “所以骆老板此举,让他赚那几个钱是假,真正想给的是一个机会。若这几天有人看到他的天赋,存了心想培养,主动收他为徒,那便最好了。若是旁人看中的是他的未来,那么现在也便不会计较他吃得多。” 李承乾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骆老板好人咧!” 他探出头去,只见下面的少年已经没再表演拍瓦片掰木头,正同一个大汉比拼掰手腕。那大汉身材魁梧,便是穿着衣服也能感受到里面硬邦邦的肌肉。 此时两人的比拼已经接近尾声,大汉涨红了脸使劲,还是输了。 围观者发出叫好声。 “这小子真是厉害,这是第几个了?” “十二个了,毫无败绩。” “这汉子我认识,出了名的力气大,一手能举起一块大石头呢。这小子连他都能赢,不一般啊,不一般呢。” 汉子客客气气送上银钱,半点没因为比试输了而生气,反而笑呵呵的。 “听说此处来了个力大无穷的小子,十来岁的年纪,打遍天下无敌手。我还当是谁闭着眼吹牛呢,便来瞧瞧。哪知真有你这么个人物!” 汉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好样的,待过上几年,你再大些,力气定然更大,必能有大出息。” 说完仰天长啸,踏步离去。 李承乾眼珠转动,一拍桌台:“我也来跟你比比!” 说完蹬蹬蹬往楼下跑。长孙家庆与骆履平懵了一瞬,立时跟上。 众人一见是个几岁大的稚童,哈哈大笑:“这是哪家的小娃娃来凑热闹呢。你跟他比?这小子可厉害得很,没碰到过对手呢!瞧见没?刚才那人都输了,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还想比?我看算了吧,免得这小子不小心伤了你,你家耶娘来找人麻烦。” “是啊,小娃娃凑什么热闹,回家去。” “小娃娃怎么了?我六岁了,他瞧着也没比我大上几岁。”李承乾不服,指了指旁边的纸板,“这上头写了,比拼力气,五文钱一次,可没规定年纪。况且之前跟这位小哥哥比拼的人,可都比他大许多呢。 “我们的年岁差距总没有他们大吧。最初小哥哥比试的时候,你们是不是也觉得他年纪小,肯定比不过,嘲笑他自不量力。结果呢?” 围观者怔住。对哦。最初谁能想到这少年如此厉害,竟能赢下比他大许多的成人,还一连赢十余场。 李承乾扬起脸:“所以你们怎敢断言我一定会输?” 众人连连点头,对嘞对嘞,不敢断言,不敢断言。世上稀奇事那么多,这小娃娃可不像是胡闹,指不定真有本事呢?就跟之前的少年一样? 那么一个小娃娃,一个半大少年,到底谁能赢呢?众人期待起来,开始高喊:“那你们就比比。” “对,比比呗。让我们瞧瞧。” 李承乾上前,与小少年端坐两边,各自伸出手腕开始掰。 “用力,用力!” “诶,这半大小子掰过来一点了。” “这小娃娃厉害咧,又给拉回去了。” “诶诶诶,又过来了。” “诶诶诶,有回去了。” …… 二人胶着,李承乾一张脸涨得通红,从前他总觉得自己力气大,毕竟是吃了系统出品的“强身健体丸”的人,可今日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最终还是以败北告终。 李承乾倒也不觉得丧气,反而觉得能遇上一个跟自己一般力气大的人,十分高兴,忙招手向抱春要了五文钱递给少年。 少年摇头:“我看到骆老板迎你进去的。你是骆老板的朋友,骆老板帮了我那么多,我不能再要你的钱。” “我是他的朋友又不是你的朋友,他帮了你又不是我帮了你,哪有你这么算得。再说,规矩就是规矩,我既然上台跟你比,自然输得起。拿着。” 少年只能收了,笑着说:“你不曾输。我能赢你,非是因为我比你强,只因我比你痴长几岁。若是你与我一般大,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呢。” 但李承乾知道,就算再大几岁,他也比不过少年的。因为刚刚他用了十足的力气,但少年却很是轻松。 简单来说,他放了水,大约是顾虑着自己与骆履平的关系,见自己刚才在众人面前大言不惭,恐输得太惨,面子挂不住。 李承乾一叹,他这到底是靠系统药物喂出来的力气,比不得人家真材实料,也属常理。况且系统也说,是强身健体的,力气那是外带的一点效果。 道理李承乾都懂,但少年这话他爱听呀,心情越发高兴起来。 嗯,这是个有本事还会做人的,他喜欢。 “我叫李明乐,不知你叫什么名儿,如何称呼?” 问人姓名需自报家门,否则是为不礼貌。这点道理李承乾懂。不过他的正名与身份不便告知,只能改了个方式。梦里他便叫李明乐,而这边,他也将明乐作为自己的小字了。所以并非撒谎。没毛病。 少年嘴角微扬,露出真诚笑靥:“我姓薛,名礼。你可以唤我薛礼。” 第68章 第 68 章 就在这时,一个妇人打道上路过,被拥挤的人群撞倒,带着孩子摔在地上。 众人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人扶起来:“没事吧?摔伤没有。可觉得哪里疼?” 妇人站稳身形,避开众人的手便要离去,却被热心的群众拉住:“我刚刚是不是没注意,在你摔倒的时候还踩了你一脚?踩哪了?可要去医馆看看。” 妇人挣开她:“不用了,我还有急事。” “啊?” 热心人忙放开手,总不能误了别人的要事。 妇人正打算离开,却听身后一声大喝:“站住!” 妇人没有回头,只当没听见,脚步越发匆匆。 李承乾大怒,转身吩咐侍卫:“快,抓住她!” 侍卫莫名其妙,但既然太子殿下有令,哪敢不从,一跃而起,几个纵身已挡住妇人去路,三两下将人擒拿住。 妇人大喊:“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放开我!” 围观者尽皆蹙眉窃窃私语,对着李承乾指指点点。 李承乾半点不惧,只问:“你怀里是你的孩子吗?” 妇人瞪眼:“当然是我家闺女。我一没犯事二没得罪你,我不过是打这路过,你就让人抓我。你到底是什么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是你孩子,你怎么不疼她?” 妇人蹙眉:“我哪里不疼她了!” “刚刚呀。你摔倒爬起来只顾着自己,半点没瞧孩子一眼。若你真是孩子的母亲,疼爱孩子,难道不应该看看孩子有没有摔伤吗?” 众人回神,纷纷看向妇人。 “这位小郎君说得对。你摔倒的时候,孩子也摔了。我刚刚让你去医馆,你便是不顾惜自己,莫非也不顾惜孩子?哪有你这样当阿娘的。” 妇人面色大变,却犹自强硬道:“我说了我有急事。” “何等急事能比孩子还重要。” “我自己的孩子,我怎么做要你们多管闲事。” 李承乾嗤鼻:“倘若当真是你的孩子,我们确实管不着。但如果不是呢?” “不是?”众人呆愣片刻,转瞬瞪大眼睛看向妇人,“你是拍花子!” 妇人面色再变,声音更大了:“你们胡说,这就是我的孩子。” “小声点行不行,不是谁声音大谁有理的。”李承乾捂了捂耳朵,“你说她是你孩子,你怎么半点不顾念你的孩子?” “我都说了我有急事,你们能不能别死抓着这点不放。再说一个女娃有什么好顾念的,又不是带把的。” “你撒谎!”李承乾指着她怀里的孩子说,“这孩子长得白兮兮胖乎乎的,一点都不像你。你也不算太笨,给她换过襁褓,可你没来得及换她的衣服。看看她的衣服料子,再看看你自己穿的。便是她还小,衣服用料少,这一身也抵得过你三身了。” 众人转头望去,这才发现孩子的襁褓包裹得不算太严实,略显敷衍,的确像是紧急之时胡乱裹了两下。孩子的手臂从襁褓中伸出来,衣料与妇人对比,相差较大。 “当然也许你家中条件不错,但你节省惯了,省下自己所有的吃穿用度,全花在孩子身上。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却也并非完全不存在。 “那么问题来了。你若不疼她,怎会如此待她?你若疼她,又怎会摔倒了都不瞧上一眼,看看她受没受伤?这不符合常理。” 人群骚动起来。这位小郎君不说,他们没注意,一说确实如此啊。 李承乾嗤鼻:“还有这孩子双目紧闭,刚刚摔倒毫无动静,如今我们吵来吵去这么大的声音,她也一样没有动静。睡得这么死吗?真是睡着了,而不是你给她用了药?” 梦中电视剧里这种拐子可多了,嫌孩子哭闹,怕惹来麻烦,直接喂药,也不管药物对孩子会不会造成不好的影响。简直丧良心! 妇人咬牙:“我没有!这就是我家的孩子。” 李承乾眯眼:“是与不是查查就能知道。我让人去请官差来,你是什么人,户籍在哪,家住何方等等,自与官差去说,由官差来办。倘若查明我误会了你,我同你道歉。倘若查明我说的是真,那你便是拐子。” 官差! 妇人身形一晃,面如土色。官差来了她还有什么好下场!眼见事迹败露,她眼珠乱转,余晖四下飘扫,不知瞧见什么,忽然吹了声口哨。 霎时,哗啦,旁边的摊位被人猛地一推,连带撞击着小少年立在门口用来展示力气的长竹竿长木杆纷纷倒下。 护卫神色惊骇,哪还顾得上妇人,同时冲过来,有人挡住竹竿,有人接住木杆,有人将李承乾及时抱离,配合默契,总归不能让李承乾受零星半点的伤。 人群纷纷四散躲避。待得一切落定,再回头去瞧,妇人已经抱着孩子逃出三丈有余。 众人大怒,尽皆指责:“一定要抓住她,不能让这拍花子跑了。” 李承乾吩咐护卫:“救孩子!” 护卫应下,纵身上前。眼见众人赶来,妇人心一横,将怀中孩子往后一抛。众人顿住,惊呼出声。护卫想救,奈何距离有些远,根本来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跑在最前的人群中,一个身影踩在倾倒的摊位上借力往前一跃,将孩子抱在怀里,闷声摔下来。 众人悬着的心回落,万分庆幸。这女娃还这般小,以那妇人抛出的高度与力道,真摔实了,便是不摔死也得摔残,那可怎生得了。 那厢,护卫见孩子无事,眼中利光一闪,随手抓起块碎瓦片扔出去,砸中妇人膝窝。妇人闷声跪地,待想爬起来继续跑,护卫已至眼前,再次被抓。而这回护卫绝不会再给她逃窜的机会。转头又将躲藏在拐角推倒摊位的同伙拽出来。 同伙与妇人对视一眼,知晓已经无计可施,瘫倒在地。 李承乾走过去,先是让人把拐子绑起来看牢,又派人前去禀报官府,接着询问刚才的动乱可有百姓受伤,最后点了个护卫去医馆寻大夫。 将一切安排好,转身问小少年:“伤到没有?” “没有。好好的呢。”小少年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给李承乾看。 李承乾摇头:“我不只问她,也是问你。” 小少年怔愣:“我?” 李承乾指了指他的手背。 原是救孩子的时候,为了更好的护住孩子,手肘撑地,手掌擦过地面而伤。小少年这才恍然发现,摇头说:“无妨的,一点擦伤,过两天便好,用不着瞧大夫。给这孩子看看就行。小郎君说得对,都这样了,她还没醒,定是被喂了药。” “孩子要看,你也要看。别不把擦伤当回事。总要拿点药擦擦的,而且还得让大夫瞧瞧可拉伤扭伤没有。” 李承乾十分坚持,薛礼也不便再拒绝。 经过这一场变故,醉仙楼内的客人也没什么心思用餐了,倒是有些想留下来看热闹,却都被骆履平赔着笑免了这顿的账又送了点打包熟食请出去。 整个食肆被清场。骆履平这才上前请李承乾入内:“小郎君先进去吧,道上不是说话的地方。” 李承乾回头看了眼百姓。骆履平会意:“我瞧着大伙儿都无甚大碍,我在这照看便是。” 一眼扫过去,有受了点轻伤对拐子骂骂咧咧的,却并无严重者,确实没大碍。李承乾点头,让薛礼将孩子交给抱春照料,几人一起入内,经过两个拐子时,忍不住踩了两脚。这种人死不足惜! 大夫来得挺快,薛礼的擦伤不严重,确如他所说过两日便能好,孩子经过查看,按了几个穴位,扎了几针也已经醒过来,瞧见一屋子不认识的人哇哇大哭。洪亮的声音让众人都松了口气。 “小妹,小妹!是我们家小妹吗?” 一对夫妻踉踉跄跄走进来,许是脚步太急切,差点在门口摔倒,幸得那位丈夫眼疾手快下盘也稳,自己站住了,又将夫人撑住。二人搀扶着上前,凑近看到孩子面容,脸上的期盼一点点消散,眼中的亮光慢慢熄灭。 但见妇人身子摇摇晃晃,神色越发灰败:“不是,不是。不是我的小妹。” 丈夫瞧了眼孩子,亦是失望,握住妇人的手,将她扶到一边安抚:“会找到的。我们家小妹一定会找到的。” 又一对夫妻后脚进来,近乎与上一对夫妻同样的急切,不同的是,二人看到孩子,面上大喜,妇人一把将孩子抱过来:“桑桑,阿娘的桑桑!” 她失声痛哭,紧紧抱着孩子,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你没事。你若是有何意外,让阿娘怎么活。” “好了好了,桑桑不是找到了吗?这是大喜事。别哭了,你看,你抱太紧,桑桑都没法呼气了。” 丈夫的话让妇人猛然惊醒,连忙放开孩子,上上下下检查,见孩子无碍才放下心。 丈夫站起来,看向薛礼:“可是这位小兄弟救了我家桑桑?多谢。” 紧接着躬身九十度,郑重行礼。 薛礼忙后退两步,慌乱摇手:“不,不是我。我就是单纯抱住小娘子而已。主要是这位小郎君。若非他看出那人不对劲,怀疑是拍花子,还让自己的护卫及时抓住她,只怕小娘子已经被对方带走了。” 丈夫听得一头雾水,跟着来的长安令更是懵逼。他是认得李承乾的,顾虑着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贸然暴露太子身份,只虚虚行了一礼,问起原委来。 李承乾也没想着“做好事不留名”,将事情经过一一说出。细节处自有抱春补充。 丈夫听完,很是感慨,对李承乾与薛礼各自鞠躬行礼:“二位都要谢的。若非小郎君机敏,小女已然不知被带去何方。若非小兄弟反应快,小女只怕非死即伤。你二位都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多谢二位。” 他拉过夫人,一起跪下:“我们夫妇给二位磕头了。” 薛礼与抱春忙将二人扶起来,丈夫又问:“不知二位如何称呼,住在何处,今日不是时候,我们改日再正式上门拜谢。” 薛礼自报家门,李承乾仍是自称李明乐,至于上门拜访,薛礼倒是可以,李承乾自然是不行的,便婉言谢绝了。 丈夫见他穿着气度不俗,身边还跟着护卫,想来定不是普通人家,听得此话也知是有不方便,遂没有坚持。 谢了又谢之后,丈夫同夫人说:“桑桑找到我们就回家吧,也让父母亲眼瞧见桑桑,免得担心。” 夫人点头,却未转身,而是将孩子交给丈夫:“你等我一下。” 她看向角落被绑的拐子与同伙,一步步走过去:“便是你们趁我家翁婆不注意,偷跑了孩子?” 不等拐子回话,啪,一巴掌扇过去。 “你们没有自己的孩子吗?这种丧良心的事情也做!” 啪,又是一巴掌。 “我让你拐我家桑桑!” 啪,再一巴掌。 “让你给我家桑桑下药!” 啪啪啪,接连好几巴掌后,大约觉得手掌打得疼,这样的力道远远不够,端起椅子直接砸过去:“你敢动桑桑,我就敢跟你拼命!我打死你!” 砰砰砰,一下又一下,使出全部力气往拐子与同伙身上砸,这狠劲让众人吓了一跳。长安令最先反应过来,忙遣衙差上前阻拦。 可妇人正在气头上,发疯一般,衙差不便直接动粗,有些为难。幸而丈夫还算保有理智,强行拉住她:“莫打了,再打他们就要死了。” “死了好,这种人死了活该!”妇人气血上涌,双目通红。 最先赶到的另一对夫妻原本神色恍惚,呆滞地坐在一边。丈夫一声声劝,夫人却好似全然听不到一般,反复低喃:“小妹,怎么不是我家小妹。为什么不是我家小妹。小妹,你在哪里。小妹……” 直到桑桑的母亲突然暴起。 “死了好,死了活该……” 话语传过来,那位夫人好似想到什么,疏忽起身,冲到拐子面前,挡住桑母:“不能打,他们不能死。他们死了,我家小妹怎么办!” 她将桑母与衙差全部推开,转身揪住女拐子:“你说,我家小妹是不是也是你拐走的。你把我家小妹拐去哪了?你说!你说啊!为什么不说话!我问你话!你把我家小妹弄哪儿去了。你把她还给我!” 拐子鼻青脸肿,嘴里还不断冒血,喘息不断,勉勉强强吐出几个字:“我……我不知道。我……” 啪,一巴掌打过去。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一定知道的。你不能不知道啊。你若不知道,小妹怎么办!”夫人眼神渐渐迷离,手掌从揪着拐子的衣领变成掐住脖子。 拐子瞬间从差点被打死变成差点被掐死,好在衙差动作及时,将二人分开。 那位夫人回过神来,突然扑通跪下,绝望而又期待地看着拐子:“我求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你是要钱吗?我给你,我们家有钱。你们拐走孩子不也是为了卖钱吗?你们卖孩子能得多少,我双倍给你,三倍给你。只求求你,把小妹还给我。还给我。好不好?” 丈夫心疼不已,上前抱住她:“小妹是被奶娘带走的,不是她们。你清醒一点。” “清醒?你让我怎么清醒。你说不是就不是。奶娘说了,是有人给她钱财让她偷小妹。你怎知给她钱的人不是这两个拐子呢?” 丈夫哑然,奶娘得的钱财数额不小,若是拐子,卖个孩子才多少钱,这不是做亏本生意吗。 可对上妻子的眼神,他说不出口。 场面混乱了好一阵,才终于在长安令衙差的周旋下平息。 两对夫妻陆续离开,一样的遭遇,却是不一样的结局。 一对宛如劫后余生,即便心中有气有恨,但好在孩子平安归来,夫妻俩抱着孩子边亲边哭。 另一对神色灰败,眼眸晦暗,尤其做母亲的,仿佛全世界的光都没有了,眼睛里再看不出半分亮点。 李承乾将这一幕幕收入眼底,心情尤为复杂,闷闷地,十分不好受。梦中新闻里也有许多这样的事情,可那些报道的事迹与他太遥远,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切身感受。 他们的焦灼无助、声嘶力竭、撕心裂肺,那些疲惫面容下掩藏不住的绝望与无力,那些低哑哭腔中满载而出的悲愤与痛苦,所有情绪扑面而来,压得李承乾喘不过气。 眼前的所见所闻与新闻里报道过的画面逐渐重合,李承乾不自觉湿润了眼睛,他感觉整颗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掐住,揪着揪着疼。 明明与他无关,明明那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可他就是好似能感同身受。 他吸了吸鼻子,连抱春特意温好端过来的奶茶都没心思喝了,点了个护卫出来:“你跟着去长安府衙看看,待他们办完这档子事,请长安令来见我,我有话问他。” 护卫领命离开。 李承乾起身回到厢房,撑着下巴静等,闷闷不乐。 好在长安府衙办事效率不错,长安令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一见到人,李承乾直接开口:“今日这遭到底怎么回事?最近长安丢孩子的很多吗?” 怎么会一连来两对夫妻认孩子?距离抓住拐子不过一个时辰,他们都是随长安令一起到的,可见若不是一直在长安府衙守着,便是消息灵通,几乎与长安官衙前后脚得到信。 从四人的衣着来看,也确实符合这点。最先进来口中唤着“小妹”的夫妻穿着十分不俗,后一对桑桑的父母虽比不得前一对,衣饰用料也不算差,或许不是大富大贵,但绝对生活宽裕。 那除了他们呢?是否还有生活条件不太好的人家丢孩子?是否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无法一直守在官衙,更没有渠道及时得到消息赶来?他们是否也一样的焦灼与无助? 长安令躬身回到:“拍花子一直有,但近日出现的较为频繁,且十分奇怪。” “奇怪?” “是。以往拍花子拐孩子有男有女,男童居多,女童相对要少一些。可最近接连数起,丢失的全是女童,非但如此,还全是数个月大的女童。年岁最长的也不满周岁。换言之,都是去年出生。更奇怪的一点,这些丢孩子的人家全部姓武。” 李承乾十分惊讶:“皆是如此?” “至少就目前府衙接到报案的四起来看,四户人家皆是如此。”长安令苦笑。 李承乾自然明白他苦笑什么。 天下父母千千万,有如先前两对一般疼惜孩子爱护孩子的,也有不把孩子放在心上,苛待孩子的。只有疼爱孩子的人家才会来报案,尽心尽力寻找。那些不在意孩子,甚至把孩子当累赘的,或许觉得丢了更好。尤其是女娃。 长安令蹙了蹙眉,接着说:“其中两户为普通百姓,一户住在永安坊,给人做长工为生;一户住在胜业坊,自己摆了个小摊,勉强糊口。 “另外便是今日来的两户,找到孩子的那家在隔壁通义坊开了间绸缎铺,生意比摆小摊强上不少,家中有些余钱。另一对没找到孩子的,在四户中最为尊贵。 “殿下或许不认得他,但可能听说过。男的是应国公武士彟(yue),女的是武公的继室夫人杨氏。” 李承乾点头:“听说过。阿翁同我讲过他当年起兵之事。武家经商致富,家资颇丰,早年资助过阿翁,在阿翁起兵前夕,还帮着麻痹了当时的太原留守王威与高君雅。阿耶与平阳姑姑攻打长安的时候,他也有跟随。” 长安令言道:“是,太上皇登基,武公名列太原元谋功臣,后来又被封为应国公。” 李承乾露出迷茫的眼神:“武家虽远远比不得世家,也算新贵,并非小门小户。他们家的女儿也能丢?” 不怪他疑惑。似这等有身份有地位还不缺钱财的,家中小郎君小娘子身边哪个不是一堆仆婢伺候着,这拐子如何下手? “是武家小娘子的乳母所为。这位乳母已经被抓,据审讯得知,是有人出钱让她想办法将小娘子带出来。她原本不愿意干,毕竟她很清楚丢了孩子,武家人会如何。他们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到时她如何躲得过? “所以最先她并未答应。可对方抓了她儿子,说让她拿武家的小娘子来换。若她将小娘子带过来便把儿子还给她,还给她五十两作为辛苦费,她可以带着儿子远离长安躲避追捕。若她带不过来,儿子便唯有死。为了儿子性命,她唯有照做。” 众人听得连连蹙眉,不论抱春还是护卫,都满心疑惑。 抱春瞥了眼长安令:“这恐怕不是寻常拐子。” 一个孩子才卖多少钱?五十两对于权贵世家或许算不得多,可对于寻常百姓,是一笔巨款。更何况,寻常拐子拐谁不是拐,拐了奶娘的孩子也照样卖钱,怎会提出必须拿武家小娘子来换的要求? 再加上之前说的全都姓武,都是去岁生的女娘。可谓处处透着古怪。显然不是一般的拐卖案。 “殿下抓住的二人确实是寻常拐子。他们并非什么硬汉,知道自己逃不了,略一用刑就什么都招了,也是有人花钱找她们办事。对方出手大方,给得多,做得还是她们的老本行,不过是指定的对孩子的要求。 “她们觉得一样都是拐。以往拐来还不一定能换这么多钱,所以觉得十分值当,并没有犹豫,爽快答应下来。除了武公的孩子,其他两家也是他们偷走的。 “那二人是两口子。他们觉得这次的买卖价钱实在是高,便想多做几笔。绸缎铺子东家姓武,是早先打听好的,还踩了点,自觉偷起来问题不大,有十足的把握。 “因此二人认为不必一起去,便约好分头行动。女的负责下手偷孩子,男的负责在周围坊间再寻寻是否有其他合乎要求的婴儿。定了时辰在两坊中间的官道会和。 “可是男子久寻不到合适的婴儿,又不愿意白跑一趟,就多找了一阵,等约定的时间到后想要去会合,又被醉仙楼外面的人群挡了道,这一耽搁便错过了时间。 “女的刚偷了孩子,自然不能久呆,没瞧见男人便担心他是遇上什么事,进坊寻人,这才遇上殿下,暴露自身。 “女的被殿下的护卫按住之时,男的就在附近,瞧见了这一幕。女的也发现了男人,二人默契对视了一眼,男人便推倒摊位竹竿等物,想给女人制造机会逃离,可惜没跑成。” 众人唏嘘。还真是巧合。可这种巧合能有多少?也就今日一回。之前的三户人家可没有这般幸运。况且,听听,又是有人出钱。背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 李承乾抬头:“可有从武家乳母与这两个拐子的口中问出幕后策划者的信息?” “没有。幕后之人较为谨慎,每次与他们交易的地址都不一样,且有时带着斗笠有时身披斗篷,不露真容,给了钱拿了孩子就走,不曾多言也未作停留。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是谁,落脚何处。 “两个拐子只要有钱就行,不在意对方的目的。钱到手,其他都不管。武家的乳母倒是因为挂念儿子,跟踪过对方。但被发现了,非但没跟踪成功还引起对方的怒火,差点把她掐死,甚至扬言要杀了她儿子。 “乳母被唬住,连连哀求才让对方答应给她一次机会。经此她自然不敢再有动作,更不敢告诉武家与官府。只能配合她们行事。” 李承乾蹙眉:“该不会是故意让乳母跟踪来这一招的吧?” 长安令叹息:“八成如此。” 抱春狐疑:“为何非要武姓之女?莫非与姓武的有仇?” 转而又摇头:“也不对。若是仇家,莫非不知道自己与哪个武家有仇?丢失孩子的共有四户,其中身份各不相同,家境差距极大。仇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具体的对家还不知道对家的境况吧?再说,寻仇也该找其他武家人,拐一个数月大的女婴作甚?” 不是寻常拐子,不是寻仇,那是什么呢? 此时,骆履平敲门请示:“小郎君,小薛说想到一点,或许与孩子被拐一案有关。” 李承乾忙让唤进来。 薛礼言道:“我记得当日将我撞进河里的那两人手中就抱着孩子,而且将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形色匆匆。我原本也没在意,只以为是孩子病了,他们心急,走路不注意,这才撞到我。 “我虽然可惜掉进河里的盘缠,有些怨怪他们。但他们走得太快,我从河里爬起来,人已经不见了,找不到人只能作罢。事后也没再多想。 “今日发生这一遭,听小郎君点破那妇人诸多破绽。我回头仔细记忆,觉得有一点不对劲。我见之前桑桑的父母抱孩子时动作温柔慈爱,但那两个人抱得十分随意,甚至换手的时候,动作很粗鲁。 “最重要一点,他们抱着孩子与我相撞,孩子直接撞上我,可我掉下河时并未听到孩子哭。我的印象中,孩子自始至终没发出声音。 “掉水里后,我努力扑腾想游上岸的时候还下意识看了他们一眼,远远见到他们匆匆离开,跟今日的拐子一般压根没去瞧孩子撞没撞到。嗯……” 薛礼想了想,补充说:“他们身上还有一股很浓的香火味。” 长安令忙问他的落水处,又问是何日何时,薛礼一一答了。 长安令大惊:“据奶娘供述,她便是在那日将孩子交给了对方。对方也信守承诺,将儿子还给了她。奶娘所说的交易地点,若要出坊,必须经过落水处。” 也便是说,薛礼撞到的人很可能是与奶娘交易之人,而当时他们怀中的孩子也极有可能是武家小妹。 可惜薛礼并不知道那些人去了何处,茫茫人海,哪里去寻? 另外还有一点让长安令十分疑惑:“当日交易的地点并非道观寺院,奶娘也未参拜神佛,武家小娘子更不可能。那么他们身上的香火味从何而来?” 李承乾歪头:“会不会是他们住的地方香火重?” 何处香火重,自是道观与寺院。 “哪个正经道观寺院会收容拐子?便是之前不知道他们是拐子,可他们这一天多一个孩子,莫非还不知?孩子又不是一根针,那么大一个孩子。他们若是借宿在道观寺院,能遮得住那么多人的眼?”抱春讶然,感慨道,“这事怎么这么邪门呢。” 邪门?邪门! 李承乾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我知道了!” 众人侧目。 李承乾恨恨说:“定是邪/教!” 众人:“邪/教?” “对啊。肯定是邪/教,不然此案处处古怪怎么都说不通,唯有邪/教能说通。寻常道观寺院供奉的是正经神佛。邪/教供奉的是邪神。 “邪/教的主脑专门找生活困窘走投无路之人,或是陷入绝境之人,不停宣扬邪神如何厉害,如何能帮助他们解脱,让他们成为邪/教的教众。 “邪/教还喜欢干什么?喜欢献祭。譬如扬言何年何月生的谁谁谁是邪神要的祭品,只需将她献祭给邪神,就能跪请邪神降世,庇护众成员,满足大家的心愿。 “又或者说这些人中有一人是邪神的转世,只要找到她,想办法唤醒她体内邪神的灵魂,邪神苏醒,法力无边,神通广大,一统六界。” 李承乾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他感觉自己真相了。 没错,就是这样。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众人:!!! 第69章 第 69 章 长安令嘴角扯了扯,瞄了眼身边呆愣的薛礼,将嘴边的殿下换成小郎君,提醒说:“香火味除道观寺庙外,还可以是香火作坊,以及香火贩商。” 咦?对哦,香火味不一定是供奉烧香产生,也可以是制作时或贩卖中沾染。但是…… 李承乾摆手:“你这种说法最多解释了他们身上的香火气,却没办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岁出生的武姓女娃。” 长安令哑然,确实,这点除了小郎君的“邪/教/说”,其他说法根本讲不通。莫非当真是“邪/教”?长安竟有此等邪/教?那他这个长安令还要不要做了! 李承乾眯起眼:“你说拐子供述,他们偷了孩子会合后便打算去跟对方交易?” “是。” “那交易地点呢?定的何时何地,你们去查了没有?” “查过了,未有发现。今日动静不小,他们或许听到消息,及时撤离了。但此次事件不同寻常,五日便出现四起案件,府衙已经第一时间上报,请各处城门守将配合严查。他们应当没有出城。 “可即便还在城内。长安共一百余坊,从丢失孩子的四户住址以及他们与奶娘和拐子交易的地点来看,东西南北皆有,根本无法自这些地点排查出区域范围。人海茫茫,想找起来,何其容易。” 长安令一声长叹,满面愁容。 薛礼犹豫踌躇数次,才开口说:“我……其实我与那二人照了面,看到了他们的面容,可是我……我可能没有太看清,而且我不知道能不能准确描述出来。” 他并不确定,因而说得有些忐忑。 长安令仍旧很高兴:“我回头请画师来,有劳小兄弟与画师说明。” 薛礼无有不应。 可众人的忧心却并没有减少。因为谁都知道,别说薛礼没太看清对方的容貌,便是看清了,画师也不一定能画得出来。画出来了,兴许对方也做过乔装,并不完全准备。再有,天子脚下,尤其刚经历过皇权更迭,正式敏感时刻,不便大肆搜捕,也不能大肆搜捕。 因为一来动作过大可能打草惊蛇,二来对方有孩子在手,恐行动过激致使对方觉得走投无路,下狠手伤害孩子。 这也是历来拐卖案最难办的地方。总结来便是四个字:投鼠忌器。 拐子可以毫不在乎孩子生死,但官府不能不在乎,孩子的家人更无法不在乎。尤其此案还不是寻常拐子,若真如李承乾所说为邪/教,那么他们心思或许更深沉,手段更毒辣。办案之时也必须更加谨慎。 李承乾撇了撇嘴:“你们呀,就是想太多。既然是邪/教,那我们就用邪/教的办法来就好了呀。” 众人:??? “邪/教为什么要偷去岁出生的武姓之女?肯定是觉得去岁出生的武姓之女身上有不寻常之处。但他们没有专注偷某一家,而是都偷。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只知道这个不寻常的存在是去岁出生,且落于武姓之家这两点,并不知道具体是哪家。那我们就制造一家,帮他们把信息确定下来,再来个引蛇出洞!” 众人:!!! 某僻静院舍。 窦三娘看着床上并排熟睡的几个孩子,神色幽暗。 婢女阿玉言道:“公主觉得她们之中谁人是?” 窦三娘摇头:“或许都不是,谁知道呢。” 阿玉一愣,犹豫起来:“那我们还要继续吗?我们逗留长安已有些时日了。闵先生若是知道,定会生气。他说过,如今长安的局势对我们不利,我们不宜入城。 “先前糕点铺暴露,李渊便清理了一批人。后来李世民借着平叛之机,搜检长安,铲除异己,扫清隐患,我们在长安已经无人可用了。 “目前跟着我们的都非长安住户,乃是新面孔,即便有游商户籍路引遮掩,也只躲得过一时,不能长久。公主,不如我们还是走吧。闵先生还等着呢。” 闵先生…… 窦三娘心中一紧:“此事我自有分寸,闵先生那边我会同他说明。” 闵先生,闵崇文。 窦三娘将这个名字在心间转了好几圈,疑窦如涟漪蔓延。 从前她也是对闵崇文信任有加的,但吴峰之事,闵崇文说是李建成所为,且从长安探听来的消息看,似乎确实如此,可她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闵崇文并不是很喜欢吴峰,还劝过她莫为了吴峰因小失大,吴峰此人难以掌控,用他许会被反咬一口,不如杀之。她没有应,彼时闵崇文看似无奈只能顺从他,可当真如此吗? 他会不会先斩后奏? 窦三娘看向阿玉,眸光微凝。终归是自己给予闵崇文的信任与权力过大,以至于自己的婢女都能说出这种话。怎么,莫非她一个公主,行事还需考虑谋臣是否同意,会不会生气吗? 这让窦三娘有些不爽。她下定决心,不能再事事都让闵崇文参与其中,她也不能一直躲在幕后策划,必须主动出面做点什么,让部下看到她的成绩。如此才有利于她收拢与管理旧部。 否则如此下去,只怕有一日她的部下会敬重闵崇文多过敬重她了。当然,闵崇文也算帮了她不少,她非是没良心的人。只需闵崇文仍旧对她忠心耿耿,没有异心,她自然会善待。 如果…… 如果吴峰之死真的与闵崇文有关,确是他因政见不合,自作主张以“为她好”为名下的手,她也可以装聋作哑不追究。前提是,闵崇文杀吴峰当真是为了她,而没有其他。 说实话,吴峰此人不好掌控她并非不知。但吴峰真的有本事啊。闵崇文以为她重视吴峰仅仅是因为吴峰这一年的表现吗? 不。数年前她便见过吴峰。当时,吴峰坦言了窦氏的败局,还跟父亲说,他将死于李唐之手,劝父亲,若有一日王世充求援,不要应允。若应允,不可孤行到底,取黄河北上,或有一线希望可解困局。 彼时父亲只当他是江湖骗子,压根没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小人进谗言,说吴峰在诅咒父亲,令父亲处死吴峰,幸而父亲非是心胸狭隘之人,未曾答应。事后,吴峰消失无踪。 不久,李唐攻打王世充,王世充果然派兵求援。父亲顾虑唇亡齿寒,怕李唐打败王世充后下一个便是自己,也是想借机与王世充前后夹击狙李唐一把,几经考虑欣然应下,并亲自带大军前往。 随后屡屡失利,计划一再受阻,此时有人提议黄河北上,父亲再次想到吴峰,本已答应,但麾下将士被收买诱惑,持相反意见,致使父亲举棋不定,最后无奈放弃。 结果到底是应了吴峰之言。 窦三娘深吸一口气,去岁她再遇吴峰,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有父亲的前车之鉴在前,她自然知道,这个人是有真本事的。 她极力促成与吴峰的合作,答应助吴峰行事,而吴峰也给她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 有新星降于长安,新星命属阴,为女,隐隐有双星同宫之相。所谓双星,乃紫微破军。破军为显,紫微为隐。若大唐紫微万丈,此女紫微命星便无法显现,压制日久,自会一点点削弱乃至消散。但若哪一日大唐紫微星落,便是此女双星临空,紫微占位之时。 而吴峰又说,李承乾身上有千年难得一遇的紫微星光。只需他在,她要想对付李唐,对付李世民,将难如登天。且她并无居帝宫之相,除非借助此女的命格,想办法窃取她的隐星。 如何想办法窃取,吴峰没有说。此女具体是谁,吴峰也没有说。只道他如今能算到的唯有此女降于长安,且命格之中有个武字,当属武姓之家,更进一步的东西,还需在长安慢慢观察。 她费那么多功夫,定要让糕点铺的人配合吴峰,不论何种情况都要护吴峰平安,为的便是这点。她需要吴峰给他确切的答案。 可惜吴峰死了,这个答案,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但她至少知道一点,那便是武姓之女可覆唐。她需要此女。 窦三娘看着床上的孩子,目光坚定。不管如何,先把此女弄到手,至于下一步,日后再说也不迟。 她下定决心,询问阿玉:“让你们查的事查得如何?” “刘虎查到,当日拐子拐的孩子是家绸缎铺的小娘子,那绸缎铺东家看似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生意人,但却是出自名门,祖上也是曾显赫一时的,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家道中落了。 “据左右邻里说,这家小娘子虽然才数个月大,却机灵得很,而且很喜欢蝴蝶,蝴蝶也愿意在她身边飞。接生她的稳婆甚至说,她出生当天,院中鲜花一夜盛放,十分稀奇。” 窦三娘眸中光亮忽闪,命格不寻常之人是不是都会有些奇异之处?譬如李承乾,土豆西红柿这等作物,千年不曾出,他却能轻易得到。吴峰说过,李承乾出生当夜,但凡有些真本事的人,应当都曾看出满天星辉闪耀。 区别只在于,能力大的人算到了这是有大人物降世,甚至可算出大人物落于何方,能力小的人大约就只能猜出星局变换了。 前有星辉闪耀,后有鲜花盛放,这是不是代表这个女娘就是她要找的人? “还有呢?拐子为何被捕?” 提到此,阿玉也甚是疑惑:“我们选中这对拐子合作便是看中他们在此行干了多年,能力不错,从未失手。这次是被一个五六岁大的稚童揭穿,从而暴露身份被捕。 “当日在场的人不少,谁都没看出拐子不对劲,偏偏是一个小孩子看出来。公主,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奇怪,怎么不奇怪。 但是…… 稚童,五六岁大,窦三娘莫名想到李承乾。这个年岁与李承乾刚好符合。是他吗? 堂堂太子微服出宫也就罢了,偏偏这么巧还撞破拐子之事?会不会也太巧合了点? 而且那孩子明明都已到拐子手里了,只等交易,为何突然发生这种事?莫非是那孩子命格特殊,知道自己有危险,冥冥中向人求助? 可此女是双星同宫啊,是会覆唐的。怎会向李承乾求助? 哦,不对。有李承乾在,此女的隐星恐会一直沉寂,显现不出来。而且稚童是李承乾只是她的猜测,还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若不是呢?须知世间并不缺机敏的天才。 窦三娘手指微微蜷曲,再问:“还有别的吗?” “有。据说这位小娘子未出生前,绸缎铺东家的夫人前去寺庙上香,大师曾说她腹中孩子命格尊贵,每遇危机,自有上天庇护,化险为夷,遇难成祥。” 化险为夷,遇难成祥。又对上了。 眼见她神色逐渐变幻,阿玉猜出几分:“公主觉得此女才是正主,如今我们手里的这些孩子都不是?” “你觉得呢?” 阿玉哑然,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好似确实如此。 “查清绸缎铺东家的日常轨迹了吗?” “没有,但打听到他们这几天关了铺子,去了净禅寺。说是小娘子这次能有惊无险、平安归来是神佛护佑,因此带孩子前去跪拜谢神,会住上几日,也算是听听经文沾点佛光给孩子收惊。” “净禅寺。”窦三娘低喃。 阿玉心头一紧:“公主,我们已经拐了几个孩子,长安府衙那边查得紧,不如算了吧,还是想办法出城得好。” “出城?既然查得紧,怎会让我们轻易出城?再说,如果这几个孩子都不是,我们便是带出去了又有何用?我们冒险来一趟长安,总不能空手而回。”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有父亲的前车之鉴在,吴峰说她没有入主帝宫之相许是真的,她需要武姓之女也是真的。没有武姓之女,她怕是什么都做不成。这次走了,下次未必还有机会。 做大事者,当有决断有魄力,万不可如父亲一般瞻前顾后,致使功败垂成。有些险,她必须冒。 净禅寺。 人潮涌动,烟雾缭绕。这样的寺院不愁经济,除信男善女添的香油钱,解签钱外,每日的佛香蜡烛都能卖出去不少。似后世,寺院为了保证自己的收入,惯常是不允许他人在此贩售商品的,不管是香火还是其他。 但净禅寺不同。主持也算有几分怜悯之心,因而这里总能看到一些稚童与半大小子在香客间穿梭,游说兜售,赚取一份收入补贴家用。有卖自家所制香烛的,有卖糕点的,还有冬日卖热汤夏日卖凉饮的。 其中有个卖糖葫芦的,十分有趣。他卖的糖葫芦不只有山楂做的,还有柑橘做的,林檎果做的。花样繁多,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偏偏他还挺懂得招揽生意,不会干等着别人来买,会主动上前询问,向人推荐,介绍自家糖葫芦的优点。 有些奔着新鲜买一根,有些为给孩子甜甜嘴买一根,有些瞧着半大小子生活不易买一根,更有一些纯粹被他缠得烦了,不想理会,花点钱买个清净。 譬如眼前这位。 收了钱,将两根糖葫芦递过去,一整个草棒子的货品就卖得差不多了。薛礼喜滋滋数着今儿的收入离开人群,悄然转入内厢房。 李承乾与长安令正等在此。 “看到了吗?” “看到了。那日不过一个照面,印象并不深刻,若让我准确描述,我怕是说不清。但如果再我亲眼瞧见他们,我肯定认得出来。前头没理我径直入殿的那个青衣女子以及后来被我拉住,不耐烦听我介绍糖葫芦,迫不及待掏了钱买下脱身的便是。” 李承乾挑眉:“你确定?” “确定。” 长安令会意,给旁边的便衣捕头使了个眼色,捕头出门,混入香客之中。他自然会把消息传递给早早藏于此间的同僚,盯死这两人。当然,这回来的恐怕不只这两人。这两人只是刚好被薛礼认出来的,还有未被认出的。 想到此,捕头神色微敛,不免感叹起来。 要说那位小郎君可真是个奇人,先不谈他广撒“传闻”引蛇出洞的主意,便是那糖葫芦品种之多样,花式之繁多,就足够让人惊奇。 世人皆有好奇之心,这等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糖葫芦自然十分吸引眼球。来寺院上香的,不管是求佛还是还愿,大多都会忍不住过来瞧几眼。便是不爱糖葫芦的,薛礼若主动上前介绍,也会随口问上两句。 在此等情况下,若有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在薛礼找上游说后直接拂袖而去或是迫不及待花钱脱身的,便是重点怀疑对象。如果他们还露出紧张或警惕之态,且有四下环顾、借闲逛之名到处探查的举动,那不用说,定然有问题,还是大问题。 而对于这些,他以及隐藏在各处的同僚都已全部收入眼底。 可以说,一个小小的糖葫芦,帮他们长安府将来往香客一一筛选,解决了大半的麻烦。否则他们要护卫安全,还得准确找出歹人,盯死他们,着实难办,恐会捉襟见肘。 捕头暗叹,也不知那小郎君具体是哪家的,便连长安令都对其毕恭毕敬。想来不是世家权贵便是皇亲国戚吧。 至于更高,他是不敢想的。 大殿内,桑父桑母抱着孩子听了一会儿经,点了几炷香,便转身返回后舍,二人边走边聊。 “桑桑今日真乖。睡得真沉。” “刚出事那天,闹腾了一晚呢,可见是被吓着了。如今在寺里,有神佛庇护,自然睡得香甜。” “嗯。那我们先送桑桑好生睡一觉。我们俩趁这会儿有时间,再多抄两卷佛经,送到佛前供奉,往佛祖多护佑桑桑几分。” “好。” 桑母应下,桑父又伸手将包裹孩子的抱被扯了扯,将孩子包得更严实些:“虽已入春,但孩子体弱,早晚仍旧寒凉,还是要注意些。” 桑母手指紧了紧,笑着回:“确实。” 两人一同进屋,将孩子放置床上,起身坐于桌前,摆了笔墨开始抄经。 桑母略有些紧张,桑父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没事的。长安令说过会护卫我们的安全。屋了,如果我们反悔,可以随时叫停。你若是害怕,我去跟长安令说。” 桑母连连摇头:“不,我不害怕。行动必须按计划进行,我不会退。” 她不会退,也不能退。若她有半点惧意,当初就不会主动请缨。 长安令最初找上他们,并非要他们配合,而是打算找人假扮他们,过来询问一些关于他们的信息以及生活习性并要几件就衣服。 那位小郎君说,根据拐子的供述,桑桑这个目标是他们自己找到的,并非幕后之人给的信息。当然,拐子跟对方确定交易时间与地点的时候,曾提过他们家。这么做也是对方的要求。对方需要确保桑桑确实是他们需要的孩子。 所以对方或许曾验证过他们家确实姓武,且有一个去岁出生的女婴,但这个验证的方式一定是暗地里,或是向邻居打听,或是远远观望,或是其他。但他们一定不熟悉他们夫妻,甚至不一定打过照面。 如此靠衣着与妆容修饰能有个五分相似,行为举止再扮一扮,然后在寺庙里安排几个人装作熟人偶遇,道出身份闲谈,便可蒙混住对方。 可这种办法即便将各方各面做得再细致,又哪里有他们亲自出面稳妥呢? 桑母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对方会跑。” “不会。长安令已经将寺院层层围住,院内院外布下天罗地网,这次行动一定能成功。” 桑母紧了紧拳头。对,一定能成功。一定要成功! 那天武公夫人的模样她看到了。她的桑桑能找回来,可其他三个孩子呢?将心比心,她怎么会不懂他们。让她置身事外,侥幸苟且,她做不到。唯有找出幕后之人,才能解救那三个孩子,此为其一。 其二,对方既然盯上了武姓之女,焉知这次没有得手,会否还有下次?若是有,桑桑还能有这次的幸运吗?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些人全部落网,她的桑桑才能真正平安。 所以,这场行动她势在必行。 她不怕,但她不能再把桑桑拉入险境。 桑母回头望向床上的孩子,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动乱起来。 桑母与桑父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出门。便见院中,一个女香客控诉男香客:“你打我?你居然打我。你可还记得,当初娶我的时候跟我父母承诺过什么?如今我父母不在了,我娘家没了,你便换了副面孔。你……你真狠!” 男香客自然不认:“别胡说八道,那是我打你吗?是你该打。你刚刚跟那个男人说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能同他说什么,我都不认识他。不过是我撒了香烛,他好心帮我捡起来而已。” “当真如此吗?你确信你不是水性杨花?” “你别血口喷人,我看是你外面有人了,想让我腾位子吧?你若想与我和离,直接提出来便是,何苦这般诬陷我。你给我安上这种罪名是要逼死我!刘虎,我告诉你,你忘恩负义。当年若不是我父母好心收留你,你能有今日!现今我父母死了,你便如此欺我!” “好心收留我?他们那是好心吗?他们分明是心怀愧疚,我父母便是为他们而死,他们还拿走了我父母身上的财物。” “你……你竟是如此认为!原来这些年你竟都是这般认为的。” 好一场恩怨情仇。 周遭香客都被吸引了过来,有人劝男的,有人劝女的,一边劝慰一边询问原委,七嘴八舌,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桑母为人仗义,见女子面容悲苦,失望与痛心不似作伪,心下跟着难受,上前搂住她。桑父自然随其一道,唯恐男子暴怒再动手打女子,从而伤到妻子。 众人围成一圈,议论纷纷,一会儿劝劝男的,一会儿劝劝女的。总归便是说这里头会否有误会,二人既然已经成婚,有话好好说,先将事情弄清楚,不要冤枉了任何一方。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灵巧的身影自人群后走过,快速闪入厢房,直奔床边,伸手将孩子一抱,猛然顿住,面色惊骇。 这哪里是什么孩子,分明是个人偶!穿着孩子衣服用抱被包裹严实的人偶! 这是一个局,她中计了! 窦三娘反应过来,急速转身想要逃离,而就在此刻,七八个官差闯入房间,将出路团团堵住。 第70章 第 70 章 “有埋伏!” 窦三娘一声大喊,与此同时,翻身跳窗而出,可她刚刚落地,便见院中亦是包围重重。 另一边呢?那对互相指责的男女听闻声响,立时就要动作,可未等她们出手,原本还在安慰劝哄她们的人中,有那么五六个率先发难,伸手朝他们抓去。 哗变突起,长安令大喝:“官府抓人,闲杂人等赶紧退下!” 看热闹的群众从懵逼中回过神来,纷纷闪身逃离。 官差全部现身,一面护着桑父桑母与其他百姓退出,一面将小院围得严严实实。 窦三娘等人且战且退,有意识地朝一个方向靠拢,经过艰难应战之后终于勉强会合,背与背相抵,三人面向三方,终于不必担心腹背受敌。 可即便如此,局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对方人数数倍于他们,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如何赢得过? 青衣女子一咬牙,当机立断:“主子先走,我们断后。” 窦三娘也不矫情,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说,渐渐退出背对背的阵势,朝墙角而去。有官差要去阻拦,刘虎忙挡住。又有另一方官差上前,青衣女子及时援护。 本来三人迎战已经捉襟见肘,如今少了一人不说,还要护对方逃离,刘虎与青衣女子应对的十分艰难。 哗。 刘虎大腿挨了一刀。 哗。 是青衣女子的胳膊。 哗。 一刀一刀又一刀,他们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但他们的动作并未停止,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还能动弹一下,他们便不会让官差越过他们这条线。若想追上公主,除非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对于身后的情况,窦三娘并非不知,但她没有回头,迅速跃上墙头,然后翻身而下,匆匆奔逃。就在她落地的那一刻,墙边大树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拨开茂密的枝叶站出来,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弓箭,按照武师傅教授的方式,似以往练习射靶子一样。 拉弓,瞄准,发射。 噗—— 箭矢入肉,正中后肩。 窦三娘闷哼一声,脚步微顿,她下意识回头,与空中李承乾的目光遥遥相撞。但见李承乾竟还微笑着同她招了招手,嚣张嘲讽意味十足。窦三娘心下暗恨,眼中迸发出惊人的恨意。 然而距离太远,李承乾完全看不到,也不在意。他再次搭弓,窦三娘面色大变,咬牙转身,尽量找墙角树干等有遮挡的地方跑,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噗—— 箭矢没入灌木,射空了。 李承乾蹙了蹙眉,也没觉得多失望。他才练习多久,还没射过活物呢,这是第一回,能中一箭已经很不错了。 眼见窦三娘已逃出他的射击范围,李承乾没有再拉弓。回头瞧见刘虎与那位青衣女子已经全部被捕,麻溜从树上跳下来。 长安令十分惊骇:“小郎君何时上去的,刀剑无眼,若刚才伤到你可怎生是好?” “他们唯有兵刃,没有弓箭,只能近战,不可远程,如何伤到我?更何况,你们都没发现我在树上,他们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树上紧跟着下来两人,长安令认得,这是李承乾身边的护卫。 护卫言道:“明府多虑了,若当真有危险,我们兄弟也不是吃素的,自会护住小郎君。” 长安令松了口气。 主簿适时来报:“外头有接应之人,贼首已经藏入马车逃离。” “接应之人是谁?跟上了吗?” “是一男一女。跟上了。” 长安令点头,如今就看这群人去往何处了。他们所去之地便是藏身之处,亦是孩子所在。 若非是顾忌着要靠她们找到孩子,她们以为集整个官衙之力布下的天罗地网,能如此轻易逃脱? 马车往前行驶着。 车内,阿玉帮着拔出箭矢,处理伤口。窦三娘全程咬着布团隐忍,待阿玉停手才松嘴,靠着车窗喘息,轻轻说:“等等,阿良走慢些。” 阿良勒住马车,侧身询问:“可是走得太急,马车颠婆,三娘子不舒服?” 窦三娘未答,反问道:“后面可有追兵赶来?” “暂时没有。” 窦三娘蹙眉,深思不语。 阿良有些急切:“三娘子,我们还是得快些,等追兵赶到就来不及了。三娘子若是难受,也且忍一忍。等回去才能好好休息。” 窦三娘摇头:“不对。从今日的情况来看,什么绸缎铺东家的女娘自幼不凡、命中有贵人相助等等全是假的,这是一个局。既然是局,他们在寺里严防死守,寺外怎会没有半点布置?” 阿良与阿玉尽皆顿住:“三娘子是说,他们故意放我们走?” 阿玉不解:“明明有机会将我们一网打尽,为何要多此一举?” “一网打尽?”窦打尽。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入寺不久他们便盯上我们了。但负责在寺外接应的你们,他们并没有发现。 “他们或许猜到我们在外面有人接应,却不知具体是谁,藏在何处。净禅寺香火鼎盛,周遭人流涌动,他们算不准,也不敢保证寺内一出事,接应之人定会冒着风险入内救援。 “倘若寺外的人察觉寺内动静,转身跟着四散的百姓一起逃离呢?到时候人海茫茫他们要如何去找? “唯有假装被阻拦,放跑一人,这人才会去找寺外的同伙。若这人动作快,自然可以在寺外就与同伙会合;便是动作慢,赶到地点之时,同伙已经远走,也会自己想办法回藏身之处。” 阿玉听明白了,面色一变:“他们派人暗中跟着我们?可我们已经会合,现在就能直接将我们拿下啊。” “不。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是全部出动,若有人根本没参与今日的计划,而是留在藏身地呢?再说,孩子还在我们手里。只有跟着我们才能找到孩子。 “便是将我们都抓了,他们就一定能从我们口中问出孩子下落吗?若我们是硬骨头,死都不肯说呢?就算我们不是硬骨头,总会招供,他们想要我们开口也需要时间。 “而我们久不回去,留守的人必然会明白我们已经出事。他们要么第一时间带着孩子转移,要么直接杀了孩子逃离。不论哪种,都是官府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她们自己知道人手不够,此次为确保万无一失,必将孩子弄到手,已是倾巢而出。但官府并不知晓。 阿玉心头一紧:“那我们便不回去。” “不回去?”窦三娘轻嗤,“不回去我们能去哪?你当他们为何既要放我跑,又要伤我?我有伤在身,不好逃离。城门搜检,药房医馆严查,客栈驿馆何处敢收容我们?这是为了确保我们只能回去藏身处。再说,跟踪的就在身后,我们不回去有什么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玉十分烦闷,阿良更为赌气:“就算没用,也能让那三个孩子给我们陪葬!” 她们不回去,无人知道孩子藏身处,过几日,那三个孩子就得饿死。 窦三娘叹气摇头。这是意气行事,她不赞同。 阿玉也不赞同,白了阿良一眼:“你是不是傻。三娘子身上有伤,医馆药房去不得,你让她怎么办?唯有小院存着备用药物。” 阿良哑然,愣愣闭了嘴。 可窦三娘顾虑的却不是这点。 既然绸缎铺东家之女是个局,也便是说关于她的那些传言不能信。若都是假的,那是否表示她要找的武姓之女仍旧可能在那三个孩子当中? 天下姓武的不少,但要姓武,还得住在长安,且家中去岁有女婴出生。几点相加,范围就很小了。全长安也不见得有几个。而她手中已握着三个,可以说可能性非常大。 窦三娘掀开帘子一角,望向外头繁华的街市,心念转动。 回还是要回的,但需想个法子才行。 某客栈门口。 长安令看着厢内空无一人的马车面色铁青,怒问:“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跟紧了吗?” “是。属下等人确实跟紧了。但谁知道那些人的马车突然在客栈停下。这里临近平康坊,往日十分热闹,来往商客颇多。客栈生意红火。 “属下等人还纳闷,她们来此作甚。若是一直藏身于此,我们不可能不知。若是今日才改了主意决定暂且入住躲避,当也不该选此等喧嚣之地。故而想着派两个人入内查看,剩下的分别堵住客栈前后出口。 “但我们与他们不过前后脚入内,却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们,这才察觉不对。刚巧有客人退房打算离开,却发现自己的马车被盗。属下立刻醒觉,问明路上过往行人后,顺着他们指引的方向而去,在菜市口找到了失窃的马车。车内还有血迹残留,但人已经不在了。” 长安令立时转身,又来到菜市口,果见车厢内空空如也。 “为何不追!” “菜市地形复杂,人员冗多,且四通八达,处处是出口,不知她们去向,无法追。” 长安令咬牙:“不知去向,便找去向!那女子被小郎君射了一箭,身上有伤,有血腥气,用狗去寻。” 官差苦笑:“寻不了。此地是菜市,不仅有卖菜的,还有卖鱼的,甚至有好几家屠夫,味道杂乱。况且这里来往的人多,逛的久了,难免会沾染上荤腥血气。” 听此,长安令哪还会不明白。狗是靠鼻子寻踪记的,可若气味太杂,且出去的人大多身上都有味儿呢?这还怎么找! 长安令微微一晃,强撑住身形走到另一旁的马车边:“小郎君!” 李承乾掀开车帘:“跟丢了?” “是。”长安令面容苦涩,不敢多说一个字。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长叹一声:“你说你们办事怎么这么不牢靠呢。我主意都给你们想好了,等于把饭送到你们嘴边了,你们都吃不好。” 长安令毕恭毕敬听骂,没办法,能怎么办呢,确实是他们把事办砸了呀。心虚啊。可是再心虚,长安令也得硬着头皮询问:“小郎君曾说有后招,不知这个后招在哪?” 当日李承乾出主意,长安令与官衙的主簿细化了计划,却都有所担心。万一跟踪丢了怎生是好?不是他们能预知今日,而是在对方藏身地不明的情况下,倘若距离净禅寺较远,或是对方有意绕圈,专往人多的地方走,跟踪的难度会直线上升,跟丢并非不可能。 彼时,李承乾说,他有秘密武器,可以兜底。 那会儿他们只希望计划周全,别用到秘密武器为好。不然主意太子出的,事还得太子兜底来办,要他们长安府衙何用! 谁知这群人狡猾至此,他们最终还是败北,不得不求助李承乾。 李承乾笑眯眯指了指天上。 长安令抬头,瞬间惊愕:!!! 小院。 窦三娘已经在阿玉的帮助下涂抹好伤药,坐在院中与阿玉阿良一起商量对策。 “长安不能呆了,我们得想个办法出城才行。” “定要带上那三个孩子吗?”阿玉很是犹疑,然而窦三娘的态度却很坚定。 在场都是自己人,又不在外面,阿玉换回了原来的称呼,劝道:“公主,以现今的形势,便是我们自己出城都千难万难,需得冒险。若再带上孩子,只怕就走不了了。” 这是实话。但窦三娘有自己的考量,她想了想,做下决定:“坊间不缺乞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找几个人冒充我们做障眼法,吸引李唐官府的注意。我们从中选取时机,分开出城,在城外会合。” 倒也是个法子,却还是冒险。阿玉想要再劝,哪知哐当一声,院门被人撞开,七八个官差鱼贯而入,又有七八个官差自墙头跳入。 与净禅寺一模一样的场景,哦,不,还多了几个围堵之人,比之形势更为严峻。窦氏三人尽皆色变。 官差也不废话,直接提刀就上,又一场厮杀展开。 哇哇的哭声从内室传来,紧接着是越过战场直奔其中搜寻之人的惊喜呐喊:“孩子都在这,找到了。” 此话一出,院中官差再无顾忌,下手毫不留情。不必再如净禅寺那般故意拖延,找机会让人逃走,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之下,这场战局持续时间并不长,没多久便宣告结束。 阿玉战死,阿良被擒。窦三娘瘫倒在地,四五把刀架在身上,令她半分都动弹不得。 至此,李承乾才由外入内。窦三娘看清他的面容,瞪大双眼:“是你!” 这神情令李承乾疑惑歪头:“你认识我?” 窦三娘哈哈大笑:“认识,当然认识!” 李承乾是谁,是她最大的仇人李世民之子,是她们水云观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吴峰口中的天命紫微星。这样的人物,其年岁性情容貌,她怎会不早早调查清楚? 甚至去岁李渊带其离京前往仁智宫时,她还远远瞧过他一眼。确定了他们的行程后才快马加鞭赶往庆州。所以她能不认识吗? “当朝太子竟有闲工夫来管这一桩小小的拐卖案?” 当朝,太子? 除长安令外,在场众人无不震惊,有两个双手抖了抖,手中的刀一晃,瞬间在窦三娘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好悬又稳住了,否则怕是差点就直接把窦三娘咔嚓了去。 李承乾蹙眉,觉得这人好生奇怪,他都没见过对方,对方竟认得他不说,还知道他的身份。 “你这话不对。你们拐了好几个孩子。好几个呢!那可都是鲜活的生命,好人家的女儿。谁知道你们会把她们怎么样? “要是被卖去山沟沟里被人打被人骂被人圈禁还得被人欺负怎么办?或是被割了耳朵弄瞎眼睛折断手脚,变成残疾成为你们乞讨骗钱的工具怎么办?又或者你们邪/教的手段比这些更残忍,要放干她们的血献祭呢? “那是几个活生生的人,几个刚来到世上不久还没好好睁眼看看世界的人。她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她们的父母,以及背后的家庭。她们的苦难连接的是好几个家庭的不幸,这怎么能是小案子呢?” 李承乾清楚的,梦里这样的新闻一桩桩一件件,全是血泪教训。每一个孩子的背后几乎都有一个破碎的家庭,甚至有些孩子的丢失导致的是家中几代人的悲剧。 所以这怎么能是小案子呢?怎么可以如此轻巧说是小案子,言语毫不在意,仿佛不值一提呢? 李承乾紧紧盯着窦三娘,双目赤红,眸光锐利。 在场众人同时怔住,长安令偏头看向李承乾,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收缩。官差们不自觉低了头,心底难免触动。 窦三娘蹙眉,不懂他为何如此暴怒。他一个太子,这些被拐的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犯得着吗? 但她并没有跟李承乾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出心中不解:“你们是如何这么快找来的?” 她想过这处小院终归会暴露,她们不可能一直躲在此。但她没想到竟这么快。明明她已经混淆了对方的视线,摆脱了跟踪的人手。 可她们刚回来一刻钟,对方便找上门,这速度太快了。 李承乾吹了个口哨,然后伸出手臂。 但听啁啁的鹰鸣响起。窦三娘抬头,便见一只鹞鹰在空中盘旋而下,稳稳落在李承乾臂上。 李承乾轻轻摸了摸它,开口道:“你养过鹰吗?你知道鹰的嗅觉十分敏锐吗?鹰可以闻到三丈内微弱的血腥气。” 这是梦中走进大自然频道说过的。 “当然,我的阿鸢更厉害。它不仅嗅觉比别的鹰灵敏,还会跟踪。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它观测之内。你以为甩掉跟着的人就没事了吗?熟不知除人以外,跟着你的还有阿鸢。” 窦三娘猛然回神,忽而想起,这一路她其实是见过这只鹞鹰的,但她并没有当回事。谁会关心一只畜生呢?谁能想到对方会在一只畜生身上做手脚,把底牌押在一只畜生的身上呢? 呵,这一局她输得真是可笑。 她看向李承乾,几次了? 水云观她们没讨到便宜,芸娘便是败在李承乾手里;长安据点被毁,她们三年的努力付诸东流,虽非李承乾出手,却也是因他的土豆引起;再有这次,又是李承乾。 她们所有的谋算似乎只要碰上李承乾,结局都十分惨烈。 李承乾果然是她的克星。难怪吴峰会说,只需有李承乾在,她的谋算便不会成功。她永远报不了仇,成不了事。吴峰没说错。 窦三娘闭上眼。她后悔了,她不该来长安的。她并非不知道这其中的风险。但武姓之女太重要,她必须拿到手。她甚至没办法把这件事完全交给手下人,唯有自己看着才能放心。 她不能让武姓之女的消息走漏,所以这回行事带的全是死忠,便是如此,她也没有对他们全盘托出偷拐此女的真相。她不但要防着外人,还得防着自己人。 她非是不信死忠,而是不信闵崇文。若她不在,唯让手下人行动,闵崇文得知消息,半路截胡怎么办?看阿玉对闵崇文的敬重便知,闵崇文若跳出来说先由他带走武姓之女,他们必不设防,一定会给。 她甚至没法同他们说明对闵崇文的那点心思。因为毫无证据。没有半点痕迹,无故怀疑忠臣,还是对窦氏付出诸多,功绩巨大的功臣?更别说怀疑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原因是她感受到了闵崇文的威胁。 这让她如何说?一旦宣之于口,岂非让他们心寒,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大业未成,她不能让他们寒心,不能让他们生出疑惑与顾虑。 所以她不能说的。既然不能说,便唯有亲自出马,亲自盯着。如此既能确保武姓之女偷拐来后是在她的手里;又能向底下人证明她的能力。 若是能在历经李渊李世民两次大清洗的长安活动自如,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拐出孩子,还能全身而退,便是最好的证明。 待回去后,她便能借此展现威望,一步步削弱闵崇文的影响,将其边缘化。 再有她恐越迟变数越大。现今李世民刚刚继位,长安尚有漏洞之时不来,莫非她还能期望李世民地位稳固,长安固若金汤之际再行动吗?那时成功的希望岂非更小?因此她只有冒此风险,放手一搏。 可惜她到底是输了,功败垂成。 窦三娘再次睁开眼,看着李承乾,又看着他手臂上那只鹞鹰。 明明她瞧见这只鹞鹰了,还瞧见不只一次;明明她还疑惑过,哪来的鹞鹰竟在闹市上空飞;明明她有无数次机会发现问题,可她偏偏因为伤势、因为想着如何脱身而精力不济,没能及时察觉,这一错漏,竟是满盘皆输。 噗—— 窦三娘心头不甘不忿,气急当头,一口老血喷出来。 李承乾嫌恶地退后一步,避免被喷出的血液溅到。即便他与窦三娘距离并不是很近,完全不用担心。可谁让窦三娘是“邪/教”呢,这些邪恶之人的血,脏死了。嫌弃! 事情到此,剩下便不必李承乾操心了,他走到内室去看孩子。 三个孩子全都在,且已然全部醒来。另外两个在哭,有一个很特别,虽然也哭了一场,但在被抱春抱起来哄了一阵后便止住了声音,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啊转,好奇地打量来打量去,还时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好似要同他们说话一般,十分机灵。 承乾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粉嫩的脸蛋又赶紧缩回来,见小家伙没哭,竟还咯咯笑很是诧异,于是又戳了一下。还笑?那再戳一下。 抱春瞧见,无奈失笑。 待这边的事情处理好,李承乾与众人一起前往长安府衙。三户丢孩子的人家得到信,先后赶过来,搂住孩子又亲又抱又哭又笑。 李承乾躲在后头,瞧着这一幕,看到他们眸中重新燃起光亮,脸上再次绽放笑靥,微微扬起嘴角,心里宛如鲜花盛放,甚是绚烂。 将三户人家送走,长安令回转到后衙:“小郎君怎不出面?若他们知道殿下所做之事,定会无比感激小郎君。” 李承乾摆手:“不用了,我做这些又不是为了让他们感激我。” 他从来不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做了他就会说出来,让应该知道的人知道,甚至让所有人都知道。 但此刻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想这么做。他不愿意再如往常一样去宣扬自己的功劳,去洋洋得意,去沾沾自喜,甚至为此去薅一份不错的行赏。他觉得不需要了。那些人失而复得的喜悦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李承乾笑了笑:“我先回宫了,这里便交给你们吧。孩子虽然找到了,但她们具体是个什么邪/教,除了抓到的这些是否还有别的教众和其他据点,种种问题都需要进一步拷问。 “还有那两个拐子,从前都拐了哪些孩子,卖去了何处。你全都仔细审审,有结果了派人告知我一声。好歹这事我也费了不少心,总得知道原委。” “是。” 长安令应下,恭恭敬敬将李承乾送出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到他这两日的积极与主动,以及对窦三娘说的话和彼时的神情,轻轻勾唇。 小郎君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呢!有此太子,是大唐之幸啊。 他转身回衙,微微握拳。小郎君都做这么多了,剩下便交给他们吧。 小郎君说得对,还有很多东西要审。 这不审不知道,一审吓一跳。 啥?窦氏公主? 那个一手策划了水云观事件,掳走小郎君,挑拨杨文干造反,将前太子、圣人以及太上皇全部算计在内的窦氏公主? 长安令:!!! 这哪里是什么邪/教,这是个大反贼。好家伙,小郎君这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把窦氏魁首给逮了啊! 就好比两军交战,别人打生打死就打了一批虾兵蟹将,还把自己累得够呛。小郎君随便扔颗石子出去就命中主帅。这……这…… 长安令迷茫望天,小郎君这是什么运气呦。他缓缓将头转向大安宫方向嘴角轻撇。反正他已无话可说,就想知道,去岁被窦氏算计得憋屈气闷,恨不能将窦氏千刀万剐,结果一顿操作猛如虎,也不过抓了些窦氏底层人物,主干一个没捞到的前圣人、今太上皇怎么想。 李渊:…… 第71章 第 71 章 李承乾回到东宫,一路哼着曲,心情倍儿棒,晚上梦里都很香甜。第二天做完文武功课,又出宫去,直奔长安府衙,得知长安令不在,有些疑惑,倒也没多想,出了衙门便改道前往太平坊的醉仙楼。 当日因着拐子一事,他连饭都没有吃好。今儿正好去尝尝醉仙楼新店的手艺。仍是骆履平亲自过来招呼,薛礼负责上菜。 菜上完,薛礼没有直接走,犹豫几番后才开口:“小郎君,我有一事想请教你。” 李承乾抬头:“你说。” “我观你同长安令的关系不错,你说若我现在去问长安令要赏钱,可行吗?” “赏钱?”李承乾有点懵,什么赏钱? “关于最近的几起女婴丢失案,官府曾发出告示,若有人能提供线索,会给予赏钱,若能帮忙抓住拐子,赏钱翻倍。我虽未参与抓捕,却也认了人,不知算不算提供线索,帮助官府。” 说到此,薛礼有些羞愧。要说真正帮着官府抓捕拐子的人当属眼前的小郎君。小郎君不但当场抓获拐子,还出主意钓出幕后黑手,甚至找出对方据点。 论功劳,小郎君居首。小郎君都未过问赏钱之事,他却急哄哄地,对比起来着实有些上不得台面。尤其他就去认了个人,值当什么呢。 薛礼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有些过分,便是官府认为不算提供线索,不给赏钱也是应当的。所以他十分犹豫,若是去问,他怕自己问不出口,若不问,他又实在需要银钱。 如果他参与抓捕就好了。可惜官府抓捕之时没让他上场。他自认有身力气,可以一试,却到底没有上前。非是惧怕刀剑,而是恐自己突然闯入,坏了官府原本定好的计划。 薛礼暗自遗憾,颇有些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哪知李承乾听完原委,大方表示:“算啊。怎么不算?你不但提供线索,还帮忙了呢。若非你用糖葫芦吸引香客来做甄别,官府怎能那么快锁定目标。” 薛礼摇头:“不,糖葫芦的主意是小郎君出的。” “主意虽是我出的,但事是你干的啊。糖葫芦是不是你亲手做的?售卖之事是不是你做的?努力吸引香客,甚至主动上前游说观察他们的人是不是你?你的功劳大着呢。若这都不算帮助官府,何等才算?倒也不必一定要去官府,官府答应多少赏钱,我给你。” 薛礼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怎能要小郎君的钱。” “无妨。我随后让人与官府知会一声就行。官府赏钱是要备案的,恐还要经过一番手续,有些繁琐。你急需银钱,便不要等了。” 薛礼一顿。当日寺院围捕,他在场,可后来在小院的最终一战,他不在。因而他并没有听到窦三娘的话,也不知道李承乾的具体身份。所以此刻在他听来,这话有点怪。 疑惑之际,骆履平笑着说:“拿着吧。你要官府的与要小郎君的也无甚差别。” 官府与小郎君差不多?小郎君等于官府?那这位小郎君究竟是谁? 薛礼心底有几分猜测,却不敢肯定。 李承乾让抱春给了银钱,又问:“你如今有了钱,可有什么打算?” “我……我想先大吃一顿。” 李承乾:??? 还以为他要说去拜武师呢,结果竟是大吃一顿? 骆履平哈哈大笑:“你想吃什么,只管说,我让人去做,只收你本钱。” 非是骆履平小气不肯免费,而是知道眼前这小子是个有原则的,这几日对方认为已经受他恩惠良多,必不肯再受。 果然薛礼没受,甚至连本钱都不肯,只说他手中有赏钱了,按寻常客人的规矩来,让骆履平上两个小菜,多拿些面饼馒头等主食便好。 李承乾听着他叫的数目,好家伙,这是几个人的分量哦。 他眨眨眼,立刻将薛礼按住:“别去外头了,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就在这吃吧。我想瞧瞧你食量到底有多大,可以吗?” 薛礼自然应允。 于是,主食端上来,薛礼不停往嘴里塞,李承乾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两个,三个…… 一下子,十个馒头就下了肚。 紧接着是面饼。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好家伙,又是十个下了肚。 薛礼还有些意犹未尽,看着吃光的盘子开始纠结。李承乾当机立断:“再上!这顿我请。放开了肚皮吃。” 薛礼有些犹豫:“这不好。” “什么好不好的。我们是朋友啊。有朋自远方来,我怎么能连个客都不请?莫非你不愿意与我交朋友?” “自然不是。” “既不是,那便这么定了。你就当帮帮我,我真的好奇你真正的食量。” 薛礼略有踌躇,李承乾一再劝说,最终答应下来。 于是,整顿饭吃下来,共吞食二十个馒头,二十个面饼,外加七荤三素二汤。将桌上的菜食全部光盘,薛礼才难得地打了个饱嗝。 众人:!!! 目瞪口呆,叹为观止,瞠目结舌,瞳孔地震等等词汇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在场诸人的震惊。 骆履平好半天才找回神智:“你这……那你这几天在我这里,你明明……你这些天每顿虽然吃得也不少,但远远不如今日,你是不是一直……一直没吃饱?” 由于太过惊讶,他连说话都有些磕巴了。 薛礼不好意思地讪笑。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没吃饱,一直压着不敢多吃,所以想要赏钱,想要吃顿饱的呗! 李承乾很疑惑:“你吃不饱,不饿吗?” “有点,但可以忍。” 李承乾更为震惊了。这么多天没一顿吃饱都能忍得住?不不不,换成他,就算一顿勉强忍得了,第二顿绝对不行,更别说好几天了。 骆履平沉默许久,叹道:“这几日难为你了。” 薛礼不敢多吃,也是觉得压制住的饭量便已经足够惊人,怕敞开了肚皮吓着他吧。 哪知薛礼摇头:“不是的,其实我已经很久没吃饱过了。自绛州一路走来,就没吃过饱饭。并非是骆老板之顾。在骆老板醉仙楼的这几日,已经是我难得能吃个半饱的日子了。子家中银钱所剩不多,我又没有正经的收入,便不敢吃了。” 众人:…… 你这确实不敢吃啊。不说荤素汤每盘分量都很足,便是馒头与面饼,个头也不小。照你这种吃法,顿顿如此,你不吃穷谁吃穷。 薛礼暗自叹息,这点他自己的体会更为深刻。若非如此,他怎会背井离乡来找出路?就是知道在家中光靠种那点地压根养不活自己,迟早饿死啊。 他也找过活干,但家乡的人都听说过他的食量,不敢请他。甚至有些人还在背后笑话他是猪,比猪还能吃。他只能找一些短工,不包饭食,拿到的工钱还不够塞牙缝。 想到父亲去后这两年的辛酸,薛礼不自觉红了眼眶。 “我确实力气大,可我这力气都是吃出来了。有时候我便想,若可以,我宁愿不要这一身力气,换与常人一般,至少不必为饱腹而发愁。” “不不不。”李承乾制止住他的念头,“你怎么能这么想,你知道你这种天赋,多少人想要都要不到吗?虽然如今看起来你过得艰难点,但只要你坚持住,一定能造就一番大事业的。 “你可别小看你的力气。在你之前我就见过两个跟你一样能吃、力气还大的人,你可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薛礼问道:“如何?” “自然都是鼎鼎有名的英雄人物,征战沙场屡立奇功的开国功臣,朝廷栋梁。一个授封右武侯大将军,拜吴国公;一个为宿国公,享实封七百户。” 薛礼睁大眼睛:“小郎君说的是尉迟将军与程将军?” “你听说过他们?” 薛礼深吸一口气,这么有名的人物,他怎会没听说过。 “既然听说过,那你有没有想过朝他们看齐,学成本事,入伍参军,建功立业,往后也如他们一般,封侯授爵。” 薛礼眸光震动。建功立业,封侯授爵? 他怎会不想呢,只是…… 李承乾拍板:“既然想,那就去努力。不要犹豫,犹豫徘徊你便永远只能困守原地。定了目标,便勇往直前,大胆一点。别畏缩别胆怯,别看轻自己。你还年少,有的是机会去试错。” 薛礼双拳微微收紧。是啊,他还年少,他还有无限可能,他不比任何人差。 尉迟恭可以,程咬金可以,为何他不可以! 薛礼下定决心,他要试一试,他一定行。 从醉仙楼出来,李承乾未作停留,直接回宫,却被告知长孙氏有请,忙赶去立政殿,到达后才发现,殿内还有一对夫妻,妻子手中抱着个女婴。不是他曾见过的武士彟夫妇又是谁! 一见李承乾,二人便上前跪拜。 “臣已得知,当日能围捕成功,让那些人全部落网,多亏了殿下。若非殿下,小女只怕救不回来。臣拜谢殿下。” “臣妇与小女也拜谢殿下。” 李承乾连忙将他们扶起来:“你们怎么知道是我?长安令告诉你们的吗?” 武士彟摇头:“长安令未得殿下允许,不曾多言。但那日在醉仙楼,臣隐约认出了殿下,只是臣与殿下素无交集,并不相熟,因而只是怀疑,未能确认,兼之当时场面混乱,不便询问,故不曾参拜。 “小妹救出来后,臣曾去衙门询问案情与过程,听闻能抓捕到这群人解救出小妹也是当日那位小郎君的功劳,再一打听,便有人说漏嘴,确定了臣的猜测。” 那日贼人当众点破他的身份,确实知道的人多,并不只长安令一个。 李承乾哦了一声,表示明白,没怎么放在心上。 “咿咿呀呀……” 怀中的孩子不知是不是认出了“救命恩人”,双手舞起来。粉雕玉琢的小家伙最是惹人怜爱,李泰李丽质忍不住凑上去逗弄。 “她眼睛好大,长得真好看。”李丽质感慨道。 李承乾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你也好看。” 李丽质扬起眉:“我知道。” 她好看但不妨碍她看同样好看的小妹妹啊。 见二人喜欢女儿,杨氏十分高兴,将女儿抱得更近了些,逗着她与李泰李丽质一起玩。小女娃也不怕生,谁逗都笑。李丽质越发欢喜,心痒痒伸手想要去抱。可她小小的人儿哪里抱得住,杨氏吓了一跳,忙在后头托着。 李丽质倒也没逞强,抱了一小会儿就还给了杨氏,哪知刚才没注意抱孩子的姿势,小女娃又被逗得手舞足蹈,不知怎的,右手中指竟被丽质腰间所挂玉佩的丝绦缠住。 杨氏吓了一跳,敛秋等人也忙上前帮忙,将玉佩取下,又仔细把手指上绕的丝绦一圈圈绕开。 见女娃的手指无事,李丽质松了口气:“以后不可这般调皮了。若弄伤手怎么办呢?” 说得语重心长,好似这几个月大的女娃能听懂似得,叫在场众人忍俊不禁。 李丽质又歪头看向杨氏:“她叫什么名呀?” “她在家中排行最末,乳名小妹。” 李丽质怔住:“没有正名吗?” 杨氏莞尔,刚想说已预备了周岁宴再取名,还没张嘴,武士彟率先开口:“有名的,换做珝。玉羽珝。” “玉羽珝?”李丽质歪头问李承乾,“哪个字?” 李承乾握住她的手,在掌心给她写上。 珝她不认得,但是玉跟羽她知道啊。她眼睛亮起来,拿起因缠住武珝手指而被解下的玉佩:“是这个吗?” 玉佩正是雀羽形状。 众人皆是惊愕,武士彟发出爽朗笑声:“确实如此。这说明我们家珝珝与小娘子有缘分。” 李丽质十分高兴。 长孙氏与敛秋对视一眼,看出敛秋眸中的意思,长孙氏摇了摇头。 几个孩子又玩了会儿,武士彟便带着妻女告退,留下一堆谢礼,琳琅满目,十分丰厚。 敛秋轻笑:“这武公当真精明。” “精明?”李泰李丽质不解,“他们不是来感谢阿兄的吗?” 长孙氏莞尔:“是。” 李泰李丽质更迷茫了。既是如此,又为何说人家精明呢?感谢人也是精明吗? 李承乾撇嘴:“你们想想,丽质刚好有个雀羽环佩,刚好缠住了武家小娘子的手指,那武家小娘子便刚好唤作珝吗?” 李泰顿住,李丽质瞬间反应过来:“阿兄是说,那位武公是瞧见这一幕,临时给孩子取了个名,唤作珝,便是为了对应我的环佩?” 李承乾点头:“九成九是如此。” 李丽质蹙眉:“那位杨夫人也是故意主动逗弄珝珝来同我们玩的吗?” 李承乾仍旧点头。 李丽质有些丧气,噘着嘴不高兴。她还以为她真的跟那个女娃有缘分呢。结果竟是做戏。 李承乾眯眼摸了摸她的头:“你气什么?没必要。他们又没恶意。感谢我是真,同我说的那些多亏我救了他家孩子的话也是真情实意。不过是感谢我的同时,想着正好借这个机会与我们交好罢了。世人皆有私心,谁还没点经营了。 “你不用管你们是否真的有缘分,只需你喜欢那个女娃,愿意与之交往,你们便是有缘分。不过她如今太小了些,与你年岁并不匹配,待她再长几岁,若性情合适,你再寻她玩也一样。总归只要他们没有坏心思,那么就算有些私心也无伤大雅。不必在意。” 长孙氏点头。她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即便看出武家夫妻的小算盘也没有阻止。武家或许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李丽质想了想,觉得阿兄说得对,心结瞬间解开。她转身拉住长孙氏:“我虽喜欢珝珝,但我更想要个自己的妹妹,阿娘生的妹妹。” 长孙氏顿住。 李承乾噗嗤一声:“你怎知道倘若生出来一定是妹妹,不是弟弟?” 李丽质横了他一眼:“已经有你跟二哥两个臭男人了,阿娘才不会再要臭男人呢,要个跟我一样香喷喷的姑娘家不好吗?” 李承乾&李泰:……往日跟他们关系那么好,怎么突然就成臭男人了。 李泰神色复杂:“你昨天还说我跟阿兄对你好,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呢。” “对我再好也不能跟我一起打扮啊。我就想要个每天能跟我一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妹妹。你们行吗?” 李承乾李泰下意识瞄了眼李丽质的装扮,那裙摆,那花色,那头饰…… 试想一下他们跟着丽质一样如此打扮,额…… 两人同时打了个哆嗦,不,就算他们再疼爱妹妹,这个也确实不行。 李泰瞄向长孙氏:“阿娘,要不你还是生个妹妹吧。” 长孙氏&李承乾:…… 你们以为妹妹是想生就能生的! 李泰也恍然察觉生妹妹不是长孙氏一个人的事,环顾了一圈问:“阿耶呢?不是下朝了吗?阿耶刚刚还同我们一起用过午食呢。” “长安令有要事来报,你阿耶忙去了。” 长安令?李承乾想到他去长安府衙时差役说长安令不在,莫非便是入宫面圣了?为何此刻面圣?是因为拐卖案吗?因为那几个□□之人? 他倏然起身,刚要出去,便见李世民进门,立刻攀上去:“阿耶,长安令走了吗?他是不是已经审问清楚了?” 李世民瞄他一眼:“对此事,你倒是积极。” “当然,我碰上了吗。既然全程参与了,总要知道个结果。再说,那些被拐的孩子很可怜的,他们的家人也可怜。” 李丽质想到今日刚见的武珝,连连点头:“对,珝珝长得那么可爱,若被拍花子抓走,远离阿耶阿娘,得多伤心。如果是我,我肯定受不住的。” 李承乾拍了拍她的脑袋:“所以说拐子可恶,我只恨当日那一箭射轻了。若不是念着得靠她们找到孩子,我出手还能再准点,射死活该。” 李世民眉毛一挑:“怎么,这会儿便不怕了?” “我何时怕了?”李承乾说完,猛然想起宫变之时自己的恐惧以及发现李承道死了后与李世民所说的话,他抿抿唇,“这不一样。那几个是十足的恶人,是祸患,是死有余辜。她们敢对孩子下手便该死。我都没让她死呢,就是射了一箭弄伤她而已,便宜她了。” 李世民一直知道承乾行事有自己的仁和善,但他总担心承乾会过于仁善,而缺了份狠劲。可承乾从未射过活物,第一次便拿活人做猎物,还能从容出箭,再观他此刻的神情态度,气怒不平,义愤填膺,却不见半分怯懦犹豫与后悸。李世民嘴角微勾,心底十分欣慰。 “阿耶,你还没回答我呢。长安令到底找你作甚。那对拐子夫妻呢?她们既然是老手惯犯,此前定然拐过不少孩子,那些孩子的去向可都问了?” 李世民收敛心思,言道:“问了。但这二人近几年天南地北地走,以他们这行的规矩,拐了的孩子不会卖当地,会尽量往远了卖。 “他们一直是走到哪拐到哪,有机会就出手。曾自己找过买家,也曾卖给过同行。行事只为钱财,余者皆不管。因而未特意去记过具体拐了哪些孩子,卖往何处。如今让他们说,他们也记不清道不明。” 李承乾咬牙,恨恨跺脚,好可恶。但能怎么办呢?梦里不也是如此吗?梦中世界尚且信息发达,手段更多,应对拐卖案都有各种难处无法解决,大唐处处不便,难度自然更大。 他想要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似乎什么都做不了,除了一点,那便是把这些人渣弄死。 “既然如此,也便是说留着他们无用了,直接定罪判刑吧。这种恶人,必定不能让她们留在世上,祸害更多孩子。我昨日特意翻查律例。似这等劫掠偷拐幼小者,首犯绞刑,从犯流徙三千里。” 这可比梦里严重多了。梦里新闻似乎提过,大多是处以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来着,也有十年以上的,但都是□□,少有死刑,除非情节特别严重。 在这方面,他觉得他大唐的律例更好。 李世民有些讶异,居然还特意去翻过律例,出息了哦。 李承乾勾唇,“那两个拐子可都是首犯,没有从犯。而且他们还在街市制造混乱,不但试图伤害百姓,还试图伤害我。所以阿耶,你记得让长安令把这条也加上,万不能便宜了他们。”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此事他是知道的,侍卫护佑很及时,李承乾并未伤到,便是百姓也皆无大碍,唯有一二轻伤。 “既然那两个拐子有了处置,□□团伙便更不用说了。非但拐卖孩童,还私藏兵刃,自是罪加一等。更何况他们也试图伤害我了。跟那两个拐子一样,这条也要加上。伤害当朝太子,够他们死的了。” 李世民一顿,蹙起眉来:“她们也伤害你?长安令没说这一遭,你身边跟着的侍卫也提过。他们竟敢隐瞒不报!” 一见此情形,长孙氏立马站起来,将李承乾拉到身边:“伤到哪了?叫阿娘看看!” 李承乾捂着胸口:“没伤到我的身,可他们当着我的面舞刀弄剑,喊打喊杀,凶神恶煞,伤害到我幼小的心灵了!” 李世民&长孙氏:…… 你还能演得再夸张点吗? 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承乾就跟先前对付那两个拐子一样,故意给这群人加罪名,哪条罪大加哪条,务必把人搞死,还得死得透透的。 李世民嘴角抽搐,无奈扶额,他想了想站起身:“你随我来。” 自李世民登基后,按照惯例,每月朔望日在太极殿坐而视朝,日常在两仪殿听朝视事,除此外,另在立政殿旁置宣政室,用做朝后处理事务之处。 他将李承乾带到此,自桌上取过长安令交上来的卷宗供词递过去:“那几个可不简单,你自己看看。” 李承乾看完目瞪口呆:“窦氏公主?那个女的就是窦氏公主?水云观掳走我的幕后主使?” 李世民点头:“他们藏身的地方,宅子的前主人一家素有疾病,时常延医问药,银钱花得不少,男人病弱无法干活,女人便靠做香火赚点银钱,可医药开销大,总是敷不入出。 “这点信息当是糕点铺还没暴露之前搜集到得,因此窦三娘入京后便出大价钱把宅子买下来,那边邻里少,地处偏僻,倒也合适。 “更何况京都居大不易,宅子主人一家本已在长安呆不下去,早有离开之意。宅子高于市价卖出,他们得了钱便听从要求,当日离京了。” 李承乾听得满脑门问号,很是不解:“她一个公主,即便窦建德败了,她的夏国没了,但好歹当过公主,手下还有一批人。她居然去搞邪/教?她是脑子有疾吗?” 李世民:…… 合着他说了这么多,李承乾的关注点竟只有邪/教二字? “她不是邪/教。” “不是邪/教,那她为何偏要拐去岁出生的武姓之女?” 李世民解释说:“窦三娘的嘴很严实,长安令审了许多遍,她仍是不肯说。她那些手下也不清楚。据他们供述,窦三娘只交代让他们配合掳掠去岁出生的武姓之女,说此女很重要。可重要在哪,因何如此,并未说明。” 李世民手指敲击着桌案,眼眸深邃。 李承乾却不以为然,直接将供词还回去:“不管她,可能她脑子真的有疾呢?反正既是反贼,还一手策划了水云观事件,定是必死无疑,这样我便放心了。” 李世民瞪眼:“你就想到这些?” “要不然呢?”李承乾歪头想了想,“哦,我自己给自己报仇了?让她敢设计掳掠我。最后还是败在我手里吧。哼!” 李世民:…… 就这?就这? “你就没想到点别的?这位窦三娘手下还有哪些人,拉拢了多少窦氏旧部,都有哪些据点,藏身何处,你便不关心?” 李承乾摊手反问回去:“我关心作甚。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吗?你一个这么大的皇帝在这里呢,这种事还得我一个过几天才年满六岁的孩子关心,那你岂不是太无能了点?我人都帮你抓到了,你都不会动一动的吗!” “哦,对了!”李承乾一拍脑袋,“说到这,你倒是提醒了我。窦氏公主啊,这怎么也算是个造反魁首吧。水云观那么大的事,吴峰跟土豆那么大的事,全跟她有关。 “如今她被我抓住了。虽然是阴错阳差抓到的,但也是我抓的,这点毋庸置疑,对吧。更别说,由她还能牵扯出一群窦氏余孽。” 李世民蹙眉:“所以?” 他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呢?李承乾是不是又要作妖? 李承乾清了清嗓子:“所以这是大功一件啊。对于立下此等大功的我,你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他可以不为找到孩子邀功,但窦氏公主是另外一码事! 李世民:…… 见他不回应,李承乾蹙眉:“论功行赏懂不懂啊。这可是一个皇帝最基本的自我修养。你连这都不会你当什么皇帝!” 左脸写着快点,右脸写着打钱。 李世民脸色铁青,随手抓了桌上的镇纸扔过去:“赏赐赏赐,你眼里就只有赏赐!” 李承乾眼疾手快,麻溜往后一跳,轻松躲过。 “镇纸这么硬,要不是我躲得快,就砸我头上了。阿耶,你这是要谋杀亲子啊。我立这么大的功劳,你不赏我就罢了,还拿东西砸我。你是暴君吗!” 李世民嘴角跟抽筋似的。 小兔崽子可真是肆无忌惮,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李世民转身出门,很快又回来,手中多了根折断的树枝,断口还新鲜着呢,可见是刚折的,老粗老粗了! 李承乾双目瞪圆,眼见形势不对,动作那叫一个快,宛如兔子般,咻一下蹿出去,李世民棍子打了个空,极步追上。 他腿长,三两步就拉近了距离。李承乾大惊,慌乱之下,抱住屋外的大树直接爬到顶,俯视下方,愤愤指责:“阿耶,你喜怒无常,不讲道理。就知道你抠门,不愿意便不愿意赏,发什么脾气!” “你给老子下来!” “我不,下去挨打吗?我又不傻,才不下来。死也不下来。” 李世民嗤笑:“死也不下来是吧?好!来人,守在树下,把这给围了。不下来?那就别下来了,你一辈子呆上面吧!” 李承乾果断朝着立政殿的方向大喊:“阿娘,阿娘救我!阿耶欺负我!阿耶把我赶到树上,不许我下来。这里好高呀,我害怕。阿娘,我腿软,我好害怕,我要掉下去了怎么办。阿娘救救我!呜呜呜。” 李世民:!!! 见鬼的害怕,就你这天天爬树爬房顶的,你能怕? 还有,你少血口喷人!是我把你赶到树上的吗?是我不许你下来吗?你摸着良心说,是我吗?是我吗! 李承乾眼一横:你还好意思跟我提良心?我立了功,你不赏我,还要打我。到底是谁没有良心! 第72章 第 72 章 李承乾最后还是从树上下来了,在长孙氏的帮助下下来的。嘴里骂骂咧咧,手上指指点点,声声控诉,被长孙氏眼神一横:“别太过分,见好就收。” 李承乾抿抿唇,瞄了眼脸色黑沉得宛如能滴出墨汁来的李世民:“我给阿娘面子,这回便算了。知道你抠门,赏赐我不要了,行了吧。” 撂下此话,拍拍屁股迅速溜走。回到东宫,很是舒了口气,忍不住摸了摸屁股,幸好幸好,保住了。 别看他语气强硬,心底多少是有点怵的,毕竟阿耶的脸色好吓人,从前挨打的痛还历历在目呢。可输人不输阵,就算怕他也得撑起来,绝不能让阿耶知道。否则阿耶岂不是掌握了制服他的密码,往后有点什么就来这套? 阿耶本就已经够暴力了,再暴力点,他的日子还怎么过。 不行不行,万万不行的。 另一厢,李世民的怒火在长孙氏的询问与安抚中一点点消散,他长叹一声,忍不住扶额,深感对于承乾的储君教育还是任重道远啊。 长孙氏轻笑:“他才多大,你便让他做这做那,他不反抗才怪。承乾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越是逼他,他越是厌烦。总归他对农事还算上心。我们一步步来,他喜欢耕种,便让他先搞耕种。待大一些再慢慢引导。细水长流,不急这一时。” 李世民点头:“我明白,我也没想着让他这会儿就听政,不过刚好说到话题上,多问了两句,想看看他的态度,哪知道……哎,罢了,你说得对,总归还小呢。先从他喜欢的来也好。你多看着他些。” 长孙氏应下,又问窦氏的事。 李世民轻嗤:“她虽不肯说为何要偷拐武姓之女,我大约也能猜到几分。” 长孙氏瞧着他的面色,默契意会:“吴峰?” “吴峰让小梁给父亲留了话,又给我同大哥送了信,再跟窦三娘提点什么也不奇怪。既是与吴峰有关,八成是命理之事。或是吴峰说此女有福运能旺窦氏;或是其他,左不过那几样。” 李世民一声嗤笑,语气中满是不屑之意,“不管是哪样,以吴峰的心思,定然都是引着窦三娘来对付我们的。他啊,也就这点能耐了。不必理会。” 长孙氏微顿:“不理会?” “理会?如何理会?若说此女运势好,承乾的运势岂非更好?窦三娘或许需要此女,但我们已有承乾,又何必多此一举?若非是运势方面,而是说此女有助于窦三娘成事……” 窦三娘要成的是什么事,二人皆知。 李世民轻笑:“窦三娘的目的与吴峰有重合,但并不完全一致。于窦三娘而言,她的目标是我与李唐,而吴峰的目标更多是承乾。 “父亲,我,大哥都收到了吴峰的批言,每一条都将矛头指向承乾,为的便是引诱我们对承乾心生忌惮,从而出手。由此可见,他对承乾的恶意有多大。那么给窦三娘留的批言,大约也是这个走向。” 说到此,李世民眼中划过一丝讥讽:“非是我看轻窦三娘,而是以她们现今的能力,不论是对付我还是李唐,又或是承乾,成功的几率都不大。吴峰如此精明,莫非不知道这点吗? “多埋一条线,在我、大哥、父亲之外,再加一个保障或许有可能。但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譬如这个批言本就是他故意为我设的套,要的便是我知晓后有所动作呢?” 李世民握住长孙氏的手,眸光微动:“你可还记得那日承乾在药庄说的话?” 长孙氏点头。其实那日之事还有个后续。 回来后,李承乾恐弟妹他日也会被算命术士蒙骗,将这些故事说给他们听。彼时裴行俭问:“那算命的和尚会否是跟仇人一伙的,这是他们故意设的局。” 其实这点李世民也想过。之所以当时没问承乾,是因为他清楚,既然是局,那便不存在批言。批言之语乃子虚乌有。这不过是和尚假造,是局里面的一环。 承乾也是这么回答裴行俭的。 所以,吴峰的批言会否也是一个局?但看目前他的行为处事,多方留信留批言针对承乾,更像一个局。 若是局,他必不能中计。若不是局,他也无法插手。 插手?将这些女娃都抓进宫里养着,还是把她们全杀了?若只一人便罢,但这其中不知人员多少,要怎么抓怎么杀? 尤其那日,裴行俭随后又问:“若批言为真,但那个江湖人父亲没有心软,未将孩子抛弃,而是直接杀了呢?” 承乾说:“算命算命,算的是命。何为命?人生际遇,早已注定才是命。既是注定,又怎能更改?若能更改,岂不说明仍可自主?既可自主,那与注定是否矛盾? “再者若在孩子襁褓中时杀之,命便可破,是否过于轻易?如此轻易就可破解的命又有何惧?便是今日不杀,焉知他日没有躲避之法? “所以若命真的存在,那么在你做出决定狠心杀死儿子,自以为除了祸患的时候,你大约会发现到头来你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你当初杀的不过是替身。真正的孩子已经被夫人送出府去。 “就好比有人同你说,有朝一日你会被一个姓刘的所杀。为了保命,你先下手为强,杀了所有姓刘的。可后来发现,真正杀你的人起初并不姓刘,是之后改的刘姓。 “而他改姓的原因便是你杀光了所有姓刘的,其中有他的恩人。此后,他随恩人的姓,为恩人报仇。仍旧是你的所为、你做出的因造就了果。 “这才是命。是不可改,躲不过。你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将一步步铸就它的形成,使其成为一个完美的闭环。若是如此,不杀会不会批言反而不会出现?因为你不杀,他的恩人就不会死,他便于你无仇,也不会改姓。 “当然可能你不杀,批言还是会出现。但有没有可能其实是你临终之际被病痛折磨得太过辛苦,恳求一个姓刘的医者取一副药让你解脱呢?江湖人与儿子也是如此。你怎知不是最后江湖人死前不愿受苦求儿子给他一个痛快? “而所谓的覆灭家族,又或许仅仅是儿子无意中发现一张藏宝图,觉得此图古怪,不予理会。但家族中人利益熏心,想要宝藏,私下前往寻宝,结果死于宝藏地的机关呢? “若是这般,又如何能怪不得了儿子?便是没有儿子,他们这种贪念也终会在另外的事情上害死他们。时间可能来得更早也说不定。 “又或者还有没有可能是家族中人全部中了某种药物,丧失理智,成为只知杀戮的怪物,屠戮百姓,惹下滔天罪孽。儿子苦寻不到解救之法,唯有杀之以救苍生? “亲子弑父,覆灭家族只是一个结果。但究竟是什么导向的这个结果,结果是如何产生的,命理并未言明。 “即便儿子真会造成这个结果,造成的原因不同,事情的性质也大不相同?你怎知一定是你理解的那般呢?” 李世民眼睑垂下,思索着从窦氏几个人嘴里听到的信息。 降于长安,武姓之女。 或许去岁出生且如今住在长安的武姓之女不太多,但那些去岁在长安出生,随后离开早已不在长安的呢?又或者如承乾说的一般,他们如今不姓武,是后来改的武姓呢? 他缓缓摇头。所以终归还是承乾说得对。 若事情已有苗头,自当扼杀。若事情未有任何苗头,单纯因为命理之言而动手,不可取。坚持本心,顺势而为才是正理。 至于窦三娘…… 李世民鼻尖冷哼,眸光锐利。 此人必须死,窦氏必须亡! 地牢。 一波波人杀入,又一波波被击退。地上全是血迹,一桶水泼过去,流出来的满是鲜红。清扫的人都已麻木。这些天同样的情况他们经历过许多次,同样的活干了许多遍。以至于他们的心情已经从最初的震撼惊惧到现在的波澜不起。 牢房中。窦三娘看着这一幕,面色灰败。 自被捕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李唐必定会用她作饵,钓出她的部属。她明知如此,却什么也没做。她跟自己说,她是阶下囚,她做不了。可她清楚,若真心想保这些人,其实是有办法的,譬如…… “公主不必看了,死了,都死了。” 青衣女子站在牢房边,透过木栏看着外头的鲜血,神色木然,满目悲怆,心如死灰。 “公主,我们出不去了。”她转身望向窦,不论来多少人,都只会以被杀被擒收场,劫狱不会成功。” 窦三娘微微握拳。是啊。已经第四次了,全都以失败告终。经过四次,那些死忠她的人还剩几个? 李唐这步棋走得好啊。 利用她一人,用她的消息、她的生死,搅乱窦氏内部。窦夏已亡,如今她笼络在身边的这群人,有些是想博一个前程,有些是对李唐有共同的仇恨,有些是被命运裹挟,有些是被同伴说动。 他们愿意聚集在一起,愿意为她效力,可不全是因为她是窦氏公主,是旧主。真正感念她是窦氏血脉,愿意为她生死相随的少之又少。不然她也不需要忌惮一个闵崇文。 她被捕的消息传出,顾念她是窦氏血脉的会提议救援,但这部分人是少数,大多数人会哗然,会慌乱,会惶恐,会心生异动。各怀心思之下,窦氏内部必将四分五裂。 想当日,她与阿玉阿青进入长安,费了多大的功夫。现在呢?这些想救她的人一个接一个进来,好似畅通无阻一般。若长安真这么好活动,她怎会不多带一些人手?还会落到人手不够,需要自己动手的地步吗? 这是李唐设的局啊。他们故意将这些人放入城,又故意让他们找到她的关押处,将他们一个个往思路赶。 这些人都是窦氏的中流砥柱。只需这些人被擒或被杀,尽皆遇难,剩下的也便成了一盘散沙,自可逐个击破,全数剿灭。 窦三娘望向牢房进来的方向,还会有人吗?还会有人为她而来吗? 她知道自己不该期盼,因为那些都是为她勇闯死穴之人。他们来便是送死。就如阿青所说,劫狱不可能成功。 但她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希望。万一呢?万一他们成功了呢? 并非她怕死,而是她不甘心就这般死去。她不愿意如同父亲一般败在李世民手里。她想争命,想报仇,想复国。 青衣女子走近,缓缓跪下:“公主,事到如今,已成绝路,阿青……阿青怕往后没有机会了,有些话想同公主说。” “你说。” “能跟随公主,阿青不悔。如今深陷囵圄,阿青亦不悔。阿青愿为公主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只是……只是阿青……阿青……” 阿青咬牙忍泪,哽咽难言。 见她如此,窦三娘难免触动。阿青与阿玉芸娘都是同她最亲近的人,她们陪着她一起长大,陪着她学文习武,窦夏将亡之际,又护着她一起逃离。其间情分已然与亲人无异。 窦三娘蹲下来,抱住她:“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待我好,也知道是我把你们带上了这条路。若不是我,你们或许能平平淡淡过完一生。是因为我,你们才会落得此番境地。芸娘死了,阿玉死了,如今我身边只剩你。” “不,公主。比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我们更庆幸能跟在公主身边。能服侍公主,追随公主是我们此生最大的荣幸。可是……公主,原谅阿青。阿青救不了你,阿青……阿青也护不了你。甚至……甚至阿青……阿青要……” 她哽咽更重。窦三娘也跟着落泪:“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你……” 话语戛然而止,但见阿青突然发难扼住窦三娘的下巴,转手将一枚细小药丸送进去,再一抬下巴,药丸瞬间滑入喉咙,阿青这才松手。 窦三娘大惊:“你做什么,你给我吃……啊……啊……” 话到一半,已然出不了声。 “公主,这是剧毒,一入喉便会融化,瞬间让人无法开口,不到半刻钟就能毙命。你大概不知道,这是我同阿玉芸娘约好的。药丸很小,我们把它藏得十分隐秘,李唐的人搜不出来。 “我们说好,若能活,必定要撑到最后一刻。但倘若我们感觉坚持不下去了,便服下它,万不能让自己说出半分对公主不利的消息。 “这颗药,芸娘没用上,阿玉没用上。我虽扛过了种种刑讯,到底还是用上了,却是用在公主身上。” 窦三娘张着嘴,果然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能大口喘息。她看着阿青,目光愤恨又不解,似是在问:为什么。 阿青看着牢房外满是血渍的地面,面容苦涩:“公主,阿青不想的,可是阿青没办法。不能有人再来送死了。这些天,阿青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甚至最近的就在我们面前,我…… “公主,他们都是我们的同胞,是我们的袍泽,是曾与我们生死相交之人。我……我做不到。公主,出不去了。你出不去的。他们来,只能是送死,没有活路。绝无活路。 “所以……所以阿青只能这么做。如果可以,阿青多希望能够代替公主去死。但阿青死了没用。只需公主活着,他们便会来。 “我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死了多少,还剩多少。但哪怕只剩那么一些,也不该再来走这条黄泉路。公主,别怪阿青。” 窦三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阿青是为了给剩下的人一条活路。 “啊……啊……” 她想再说点什么,可便是无字节的发音都卡在喉头,细微到唯有她自己能听见。 窦三娘无力匍匐在地,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点点感受着生命的流逝,直到最后一刻。 眼见她没了声息,阿青捂着嘴无声大哭。 好一会儿,她才站起来,抹掉眼泪,看着窦三娘的尸体道:“公主,阿青这就来陪你。阴曹地府,你若还愿意收容阿青,阿青继续护你。你若……你若怪罪阿青,阿青任你处置。” 话毕,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坚韧,缓缓退至牢房边,接着倏然朝墙壁冲去。 砰,阿青倒地,头破血流。 她看着窦三娘的尸体,一点点闭上眼睛。 药只有一颗,用了就没了,她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 公主啊,下辈子,阿青还追随你。 长安之外,小院。 一只鸽子从远处飞来,闵崇文伸手接住,解下脚上的传信,又将其放走,转身缓步入内。 屋中,病弱青年刚吃了药,见他进来,言道:“可是窦三娘死了?” “主公料事如神。” 闵崇文微笑行礼,将传信递过去。青年看后,直接焚烧掉。 “她这趟长安去得可真是不值,直接要了命。” 闵崇文叹息:“属下不知她前往,否则必会阻拦。” 青年摇头:“你不知便代表她对你已经生隙,你拦不住她。” 闵崇文哑然:“是属下办事不够谨慎,吴峰之事到底让她起了疑心。” “她对你生隙可不是因为吴峰。吴峰或许是其中一项,却绝不是最重要的一项。”青年失笑,“窦氏旧部大多是你联络招揽;有何重大任务,是你布置;关键时刻,是你出面。你的作为太大,窦三娘怎会不心生嫌隙。她在忌惮你。” 对此闵崇文也明白,但他要掌控窦氏全局,避免窦氏出现他监控不到的意外,这是必须的,根本无法退后。 “窦三娘既然已经开始防着你,她死了反倒是好事。” 闵崇文蹙眉:“可惜窦氏瓦解,无人再挡在前面为我们冲锋了。” “祸兮福兮,若让她平安出京,重掌窦氏,下一步要做的只怕就是疏远你,将你移出窦氏中心。如此一来窦氏便会脱离我们的掌控。她死了,窦氏分裂,你正好借机收服他们一批人。” “只是李唐动作迅猛,因为窦三娘的被捕,窦氏内部慌乱不安,致使露出诸多马脚,数个据点被发现捣毁。再有捣毁之中被抓的人供述,牵累出一连串人,大部分未能幸免。被我解救收服者不足十分之一。” 青年却说:“够了。有时候兵贵在精不在多。至少你收服的这些人都是对你推崇备至,敬重你多过敬重窦三娘的。若人人都收服,其中夹杂许多心思不定者,真办起事来,只怕反倒闹出乱子,毁了全盘计划。” 闵崇文低头:“主公说的是。” 青年把玩着腰间的环佩,又问:“你觉得窦三娘为何一定要拿到武姓之女,为此不惜以身犯险?” 窦三娘被捕后,闵崇文一直在窦氏内部游走,一方面是知道窦氏大势已去,想趁机笼络一批人,将之纳入己方阵营;一方面是寻找窦三娘留下的东西,看是否可从中查出蛛丝马迹,知道她前往长安的真相。 然而,一无所获。 “你不知,李唐那边可会知?” 闵崇文摇头:“不会。属下虽不清楚武姓之女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大约也可猜到与吴峰有关,与批言有关。既然是批言,结合窦三娘的目的,便不难猜了。左不过是针对李唐之举。 “属下了解窦三娘。便是被捕,不到最后一刻,她都绝不会放弃。她既然存着逃出生天的心思,自会有所保留,怎会招供批言真相?” 青年嗯了一声,陷入深思。 半晌后,他轻声一笑,转头看向闵崇文:“吴峰算来算去,怎么没算到自己会死在你的手里?” 闵崇文抬眸:“主公不信吴峰的算力?” 青年没回答,不说信,也不说不信。他闭上眼睛,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信也好,不信也罢,终归批言的具体内容,你我不知,李唐也不知,那便不必理会。” 有无批言其实并没那么重要,不管如何,该做的事,他都会去做。 青年眼眸微动,转头遥望长安方向。 朝局变化,李世民上位成功,那么他们的策略就该相对换一换了。 他们便是收拢了窦氏一批人,也仍旧势力微薄,无法与目前如日中天的李唐抗衡。唯有另辟蹊径,剑走偏锋。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他愿意等。 对于追捕讨伐窦氏带来的一系列血腥,李承乾都一无所知,在得闻拐子与幕后策划的窦氏公主一行全都没活路后,他便不管了。 二月底。他迎来了六岁生辰。 刚封太子后的第一个生辰,李世民本打算大办,被长孙氏按住了。长孙氏觉得李承乾还小,其本身光芒太耀眼,不必再张扬。李世民无奈,只能应下。 李承乾对此无所谓,他十分期待生辰,却非是期待生辰宴,而是想要礼物。总归就算没大办,各方的贺礼也没少,那不就得了。跟阿耶阿娘弟弟妹妹老裴一起温温馨馨吃一顿,不比在大宴上僵着脸礼仪微笑要强? 吃完饭,他便开始数礼物,然后登记入库。 新晋上来的小丫头一边忙碌一边感慨:“这应国公武家的礼怎生如此厚重,比旁人多一倍。” “你傻啊。殿下救了他们家小女娘,自当丰厚些。” “可救女之恩不是已经给过谢礼了吗?” “你也说了是救女之恩,这救了人家女娘一辈子,怎是一份谢礼就能揭过去?这份情自是一直在的。” 抱春轻斥道:“赶紧干活,莫说闲话,把东西尽快入库。” 小丫头们听了,连连应是,暗地里互相吐了吐舌头,谁也没再谈论。 对于她们私下的举动,抱春看在眼里,无奈摇了摇头。这些小丫头有句话说的不错,这份情一直在。武家便可借着这点行事,与东宫拉好关系。 武家不缺这点东西,便是殿下好东西见得多,一次不在意,两次不在意,若武家次次如此,坚持数年呢?总会有所动容吧?若是数年不行,十数年呢?殿下又不是铁石心肠。一个人如此记着自己的恩,哪能没半点触动。 至此,武家的目的便达到了。他们这么做谋的从来不是现在,而是日后。此举不张扬不突兀,旁人知道也不会说他钻营,只会叹一句知恩图报。而他们也确实是真心实意的知恩图报,只是在知恩图报的同时夹杂了些旁的心思罢了。 抱春看向李承乾,见他欢欢喜喜看礼单,满脸笑嘻嘻地,莞尔失笑。 或许在殿下看来,左右他不吃亏,还是受益方,所以无所谓吧。 李承乾确实是这么想的。武家给得好多,他好爱啊!可惜生辰一年只有一次,若是能多来几次就好了。 嗯,不对。生辰没了,后面还有端阳、有中秋啊。这也是大日子呢。从前当中山王的时候,重要节庆,宏义宫也是会收发节礼的。如今他当了太子,也算自成一宫了。是不是可以单独收节礼了? 武家还会这么大方吗?他们要是仍这么大方,次次大方,年年大方。那他也会适当的投桃报李。当然这点就要看武家求的是什么了。 他从不介意有人讨好自己,更不介意讨好自己的人有所图谋。 譬如骆履平,听话懂事,不违法乱纪,不扯着他的虎皮欺压百姓,不利用他的背景狗仗人势,为人正派,手段规矩。求的只是在他的庇护下于京中立足,自此不必再惧强权威胁,生意红火,财源广进。那满足于他,应了他所求又有何不可呢? 武家亦是如此。 李承乾眯起眼,所以这值当在意吗?不值当呢! 第73章 第 73 章 生辰过后,时间便进入了三月。天气回暖,就是所谓的春寒料峭之期也已过去。人们身上的夹袄薄袄早已全部换下,穿上了春衫。 李承乾身着劲装,习了一场武,已是满头大汗。最厉害的当属李泰,几圈跑下来,喘息不断,宛如去了半条命,最年幼的李丽质都比他好上许多。 李承乾嫌弃蹙眉:“这习武也有好些天了,你怎么还这样?” 李泰摆着手,边说边喘:“我……我已经……已经尽力了。” “尽力个屁。你要真尽力,就不会在后头慢悠悠拖了。以为我没看见你偷懒呢。就你这态度,你能练出什么来。” 李泰气不过:“又不是我要练的!我不练了!” 李承乾:…… 他撇了撇嘴:“行吧,那你去跟阿耶说,你不练了呗。” 李泰:??? 不是吧不是吧。他大哥就这么放过他了? “阿兄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李承乾点头,“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自己做主,我不能强迫你。” 李泰欣喜万分,可以吗可以吗?他真的可以吗?呜呜呜,喜极而泣。天知道,他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简直宛若地狱啊。 明明他只是吃得多了点,稍微胖了点。胖怎么了!天底下胖的人多了去了。连阿耶都说,他这是福气。怎么偏偏到阿兄嘴里就成隐患,会影响身体健康了。 他身体好着呢,才没有不健康。 嘤嘤嘤,终于能够脱离苦海了。苍天保佑!嗷,他要去跟阿耶说。立刻、马上、现在!他一天,哦,不,一刻都不想等了! 李泰正待行动,但听李承乾悠悠又道:“就是有点可惜。青雀,你以后不能随我们出京了。” 李泰脚步顿住:“出京?阿耶阿娘要出京吗?” “他们不出,我们可以出啊。谁说非得他们出京我们才能去?” 李泰蹙眉:“我们还小呢,阿耶阿娘不会答应的。” “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过两年总有机会的。到时候我、老裴、丽质可以从长安出发,先去太原,那是我们李家发家之地,我们先去看看当年阿翁阿耶起兵处。 “然后往洛阳走,领略东都繁华,接着去汴州,再一路南下去往扬州苏州。亲身丈量大唐山河,体会东西南北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李泰眼睛一亮,立刻抓住李承乾的手:“还有我。我也要去。” “你不行。” 李泰急道:“我为何不行,阿兄都带上丽质了,如何能不带我。” “因为你体力差,跟不上我们啊。” 李泰:??? “若带你,你怎么去?做马车吗?那多慢多麻烦。偶尔坐坐马车歇歇还行,时时坐马车多没劲。我们定然是要骑马的。就你这跑几圈就喘不过气的模样,你受得住吗? “再说,我们也不单单是去领略大好河山,我们还去体察四方民情,感受百姓疾苦,路遇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笑傲江湖。 “所谓鲜衣怒马少年时。人生苦短,总要在年少之时来这么一遭,才算畅快淋漓,不负韶华,对不对?” 李泰眼睛更亮了:“带我带我!” “哎,我也想带你。我本来是把你计划在内的,可你不行啊。就你这身板,我们鲜衣怒马,仗剑江湖,你去干吗?我们的步伐你跟不上,我们扫奸除恶你也帮不了。有你在,我们还要诸多顾忌照顾你,那走这一遭还怎么笑傲?” 李泰:…… 他偷眼看向李丽质,李丽质明悟他的意思,瞪回去:“我才不像你呢。我比你厉害,我每次都能完成武师傅的要求。阿耶还答应过几日就给我选小马驹,让我试着学骑马了。我自然是能去的。” 李泰想了想,好似确实如此。 那……那阿兄去了,丽质去了,就连裴行俭也去了,单把他留下吗?想到此,李泰耸耸鼻子,有点想哭。 “阿兄,你们不要我了吗?” “没有啊。不是不要你,是确实带不了你。”李承乾拍了拍他的头安慰,“别这样,我们不会忘了你的,定给你带礼物回来。每去一个地方都带一份,可好?” 李泰并没有感觉被安慰到,反而更气闷了。 凭什么哥哥妹妹都能亲自去,就他一个人只能等礼物?他缺这点礼物吗! “到时候或许阿娘又生了小弟弟小妹妹呢,你可以陪他们玩,也不算就你一个人。” 李泰气得跳脚:“是丽质想要妹妹,不是我。” “就算不是你,那也是弟弟妹妹啊。我们都不在,你不得帮阿娘照看照看?” 这么一说,李泰心更堵了。你们都去逍遥快活,就留下我带小崽子?呜呜呜,你们怎么能这么残忍! 李承乾再次强调:“不是我们不带你,是真的不能。在外行走最重要便是体力体能。我本是想训练训练你的。可你不是不愿意吗?你看,你跑几圈就喘得不行,这几天确实太辛苦,我也不忍心见你如此疲惫对不对?” 李泰一顿,神色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儿,咬牙做下决定:“我……我不跟阿耶说了。我继续习武!” 李承乾摇头:“不好。不过是出去玩一趟,不管一两年还是两三年,总归我们是要回来的。回来后我们还在一处啊。所以没必要。习武不是容易的事,这是需要持之以恒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你若做下决定,往后日日都得如此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别勉强自己。为那么一两年或是两三年,勉强自己年年月月都得干不喜欢的事,不值当的。” 李泰气急败坏,握紧双拳:“阿兄怎能这样!凭什么你说让我习武,我就要习武,如今你说不让,我就不能学。值不值当应该我来判断,而不是你。你刚刚还说了不强迫我。既然不能强迫我习武,那便也不能强迫我不习。你说了不算!” 眼见他双目赤红,泪水汪汪,委屈巴巴,愤愤难当,李承乾缩了缩脖子,连连点头:“你说的对。我说了不算,你自己的事情当由你自己做主。阿兄错了,你莫生气。” “哼!”李泰勉强吸了吸鼻子把泪花憋回去,握紧双拳,“我要习武,我要骑马,我要跟你们一起游历天下。你别想甩掉我。” 他猛然转身:“我去找武师傅,我还能再跑一圈!” 李丽质:……二哥这态度转变太快,她一时接受不来,有点懵。 裴行俭转头瞄向李承乾,李承乾眨眨眼:咋地? 裴行俭撇嘴:“你就欺负他年纪小。” “我哪欺负他了?我还劝他别逞强来着。是他自己不听劝啊。” 裴行俭无语望天。 你那是劝吗?你那分明是激将!居然信口开河同青雀说要离京游历天下,还一去两三年。你一个太子,能轻易出京?还一去两三年?嘿嘿,这还不是欺负青雀年纪小不懂事。他若是再大两岁,你看你这说法站不站得住脚,忽不忽悠得住。 李承乾耸肩。激将欺负什么的,他不认。 这明明是青雀自己做的决定,他可没插手。谁说太子就不能出京了?哼,等着,他一定会出京的。腿长在他身上,他想去哪就去哪。便是阿耶不许,他便不能跑吗?最差不过是事情闹得太大,阿耶生气废了他这个太子。 废太子?那可真是太好了! 李承乾眯起眼。现今他才六岁,出京有点难,待过几年,岁数大点,武艺也学成了,倒是当真可以谋划谋划。 那时系统经验与金币他应该基本也攒得差不多了,该推广的作物都推广出去了。刚好可以借此来一波离家出走,既能满足看看世界的愿望,又能惹得阿耶跳脚主动废太子,更能让今日用来忽悠青雀的话成为现实。嗯,一举三得,棒棒哒。 到底是一起长大异父异母的好兄弟,尤其李承乾这人还挺好懂,裴行俭眼瞅着他的表情就已经猜出了几分他的想法,嘴角抽抽:你是对自己这个太子有什么误解! 李承乾: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这么干。 裴行俭:…… 习武完毕,一行人简单收拾后换好衣服前往立政殿。长孙氏已经让人榨了林檎果汁备着。李泰捧起一饮而尽,然后瘫倒在坐垫上:“好累。” 长孙氏失笑。青雀不喜习武,每日去东宫与承乾小俭一起习武时,丽质总是兴致勃勃,青雀却总是恹恹的,仿佛霜打的茄子。 长孙氏看了李承乾一眼,倒也没说如此辛苦便算了的话,只道:“我瞅着青雀习武后,似是瘦了些。” 敛秋立马会意,跟着附和:“是瘦了些,这小胳膊小腿更扎实了。” 李泰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真的吗?我怎么没感觉出来?” 敛秋轻笑:“小郎君日日习武,每天的变化微小,您习惯了,自然感觉不出来。婢子却是瞧在眼里的。不信,小郎君问问大伙儿。” 长孙氏点头,李承乾点头,裴行俭点头,抱春点头,李丽质没看出啥区别,但见众人都点头,也跟着点头。 李泰觉得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必然是真的。 他感觉自己又有劲儿了,重新坐起来:“那我明日接着练,往后日日练。我要跟阿兄与裴家哥哥一样,身强体壮,骑马射箭。” 长孙氏:??? 诶,怎么突然转性了。 “青雀不是说习武很累,昨日还说不想习武了吗?阿娘还想着要不要与你阿耶商量商量……” “不行!不能跟阿耶提!”李泰瞬间站起来:“阿娘,我昨日不过是气话,不算数的。你不能这样。我要习武,我一定要习武。你们谁也别想拦着我!我要塑造一身好体魄。我不要跟现在一样,胖乎乎的。” 李世民刚巧过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胖脸:“胖乎乎的不好吗?白白胖胖的,多福气。诶,怎么感觉瘦了些,捏起来都没以前的手感了。是不是近日吃得少了?可是饭菜不合口味?想吃什么,阿耶让尚食局给你做。咱们把掉的肉养回来。” “我才不要养回来!”李泰瞪他一眼,啪一下拍掉他的手,“你自己还每日练武锻炼,强健体魄呢。到我就说白白胖胖是福气了。这福气给你,你想要吗?你胖乎乎去跟程将军尉迟将军他们练练武试试? “再这样下去,别说阿兄,我连丽质都追不上。往后他们出去玩,全不带我。我好容易瘦一点,你便说要给我养回来。阿耶讨厌,诚心让我练不成好体魄。你欺负我,你们……你们全都欺负我!” 转身气哄哄跑了。 徒留李世民一头雾水,举着被李泰拍掉的手,疑惑发问:“我说错话了?我怎么就欺负他了?不就说了句白白胖胖挺福气吗?以前又不是没说过,也没见过这么大气性啊。今儿这是怎么了?” 长孙氏也同样不知情,无奈摇头。李世民下意识看向李承乾。就算不知道具体发生何事,却明白八成跟李承乾脱不开关系。 李承乾耸耸肩,眉眼上挑:“你欺负青雀,我不告诉你。你自己想去。” 李世民:…… 他欺负青雀?他?欺负?青雀??? 李承乾不理他,已经拉着长孙氏闲话,亲亲昵昵地。李世民看得连连蹙眉,忍不住冷哼:“前阵子蹿上蹿下没个消停,这几日大忙人倒是得闲了?” 李承乾瞥了他一眼:“我前阵子为何不消停你不知道?帮你那么大一忙,立那么大一功劳呢。你赏赐都没给我算,还好意思说我不消停。既嫌我不消停,又看不得我闲?你这人也太矛盾了。你是不是故意找茬?” 确实在故意找茬的李世民:…… 虽然被李承乾说中了,但他会承认吗?必然是不能的。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也不知道谁当初信誓旦旦同我保证,两年内给我搞定军需粮草。” “军需粮草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搞出来的啊。说好两年,时间还差得远了,你急什么。你不如想想,我真搞出来后,你怎么去打突厥吧。专心自己的事,别整天盯着我。” 李承乾一顿,转身疑惑看向李世民,“你是不是被于先生他们传染了?整日自己的事不干,就盯着别人揪毛病。你这不行啊。好的不学学坏的。坚定点本心成不成,别这么容易被别人影响。像我,天天同于先生见面,就没学他这一套。” 李世民感觉双手又开始发痒,想揍孩子了。 李承乾有时候挺聪明,观察入微,可有时候却又眼瞎地没半点眼色,张嘴还要再说,哪知长孙氏先开了口:“我瞧着外头桃花开得不错,承乾帮阿娘去摘一枝可好?” 李承乾哪有不应,瞬间将要怼李世民的话忘了,腾腾腾跑出去,没一会儿又腾腾腾跑回来,招呼敛秋取了个花斛插进去,拿给长孙氏看:“阿娘觉得如何?” “甚美。”她拨弄了两下花斛里的桃花,又望向外头,“还是春日好,繁花盛开,绿意盎然,万物复苏。” 她拉过李承乾,指了指一小片花圃里的秧苗:“你那辣椒都发芽长叶了。” “嗯。等到果实成熟,红彤彤的,一样好看,还能吃,不比那些花卉差。” 这话是对着李世民说的。当初铲这片花圃,李世民便说让他东宫铲去,别来祸害立政殿的花草。李世民鼻子一哼,没说话。 长孙氏又道:“庄子上也都种了吧?” “种了。不只辣椒,土豆与西瓜也种了。” “长得怎么样?” 李承乾一顿:“我好几天没去瞧了,不过肯定不会比这里的差。我明天便去看看,还得去那几个试种土豆的村子瞧瞧。” 长孙氏勾唇笑起来:“别太累。” 李承乾笑眯眯应下。 裴行俭:…… 不愧是亲母子。李承乾三两句让李泰从不想习武变成跳着脚也要学,义母是三两句就把原本没这打算的李承乾往农事上引。 偏偏李泰毫无所觉。李承乾呢?明明同样的事情,他自己刚做了,结果这会儿就跟傻的一样,好似完全看不出来义母的故意。 裴行俭又看了眼李世民,义父提军需粮草,也是想把李承乾往农事上引,得来的却是李承乾的回怼。义母呢?都不用自己动手,随便两句话就轻轻松松让李承乾亲自挖坑自己跳,还跳得高高兴兴。 裴行俭仰头望天,心底暗道一声:啧。套用李承乾的一句话,义母果然是站在食物链过的话,答应的事,李承乾从来都是记在第一条,说干就干。次日果然去往农庄,农庄干了几天,又去各个村子转悠。 一路行来,田野里一片绿油油的,枝头也开出了红的白的黄的各色花朵,十分艳丽。正如长孙氏所说,繁华盛放,绿意盎然,万物复苏。 杨家村的村民一如既往的热情,他们陪着李承乾来到土豆地,一项项说着这些时日是如何育苗、如何移栽入土、如何耕种、如何维护。一字一句十分详尽,生怕自己做错,毁了这逆天的神豆。 李承乾笑嘻嘻说:“很好。我这几日走了好几个村子,就属银月村与你们这种的土豆长势最佳。” 听得此话,村民们都很高兴:“真的吗?小郎君,真的就我们长得最好。” “什么就我们,不是还有个银月村吗?” “小郎君不是说我们跟银月村一起吗?都最好呀。所以我们还是最好。” 李承乾莞尔点头。 此话并非宽慰,而是事实。约莫是银月村与杨家村现今种植土豆的田地都是去岁种了大豆的原因,肥力比别的村子要充足些。 “走走走,小郎君,刚巧正午,当用午食了。去我们家用饭吧。” “小郎君可不能推辞,你来这么多次,却极少用吃食,我们过意不去咧。” 李承乾轻笑:“我要过你们的胡饼果酱啊。” “那如何一样。小郎君留下吃顿午食吧。” “是啊。小郎君,我们菜食都备好了。” 盛情难却,李承乾只能应下。结果他们又争论起来去哪家吃。争来争去,谁也不让,三娃一举手:“那就都端过来,凑一桌给小郎君吃。” 这主意得到众人一致赞同。 于是李承乾就懵逼地被请到桌旁,桌上鱼肉面食等碗碟十几个。 李承乾:……他就算是喜欢吃,也吃不下这么多啊。他又不是薛礼。他食量正常,最多是比别的同龄孩子大那么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绝对没有超出正常这个范畴。这些人对他是有什么误解! 眼见碗里的菜堆得老高,李承乾连连捂住:“够了够了,真的够了。” 本以为这就算了,结果等李承乾开吃,这群人又掐起来。 譬如桌上有两盘鱼。 “小郎君吃我们家的鱼,酸菜鱼,最是爽口。” “呸,小郎君要吃也是吃我们家的。我们家是鲫鱼煨汤,最是营养。” 譬如桌上两盘胡饼。 “小郎君尝尝,我们家这胡饼馅料是提前腌制过的,酱香十足。” “说的好像谁家馅料没有提前腌制一样。我家不仅馅料提前腌制,面饼皮子也和得好。” 围观者中一人插嘴:“要说和面和得最好的,当属我们家富贵。我们家富贵做出来的面食,你们谁都比得上。” 先前还互掐的两人一顿,出奇一致的回头:“你家富贵这么厉害,也没见他做给小郎君吃啊。” 插嘴的婶子叉腰:“我家富贵今儿是没空。他若是在家,哪轮得到你们给小郎君送吃食。” “富贵都不在,你说个屁。” “我这就把富贵叫回来。小郎君你等等,我一定让你吃到最好吃的面食,跟他们这些才不要。” 李承乾:……大可不必。 幸而有人拉住了婶子:“你可别折腾了。你们家富贵去给未来岳家做事,你这会儿把人叫回来,岳家还当你是不满意这门亲事呢。” “我啥时候不满意了?我要是不满意,我能让富贵去?还是我主动让富贵去的呢。” “这不就结了。得了嘞,你啊,别搅和,让你们家富贵在未来岳家殷勤点,早点把媳妇娶回来。” 婶子无奈,只得作罢。 李承乾听得云里雾里,幸而有三娃解释:“富贵哥说了门亲事,是柳叶村的。这几日天气暖和,许久没下雨,那边各家都在挑水浇地。吴家没有儿子,唯有两个闺女,富贵哥去帮忙了。” 李承乾望了望天,“确实好一阵子不下雨了,会不会旱?” 村人失笑:“那倒不至于,春日太阳又不烈,再说,这晴天也不算太久。江里河里溪里的水都足着呢。似我们这边距离水源近,村长早些年便组织挖沟挖渠,田里自然不缺少。” 李承乾点头:“柳叶村的人不组织挖沟挖渠吗?” 富贵母亲摇头:“不是不组织,是挖不了。他们那边水势太低,田地在上,高度受限。不说翻车不好用,筒车都不行。” 李承乾一顿,眼瞅着碗里实在已经吃不下的菜心生一计,他放下碗筷起身:“柳叶村在哪,带我去瞧瞧吧。” “啊?”婶子们看了看满桌的吃食,“这……这不吃了吗?” 李承乾笑眯眯:“我已经饱了。” “这就饱了,还剩这么多呢,小郎君想去柳叶村,柳叶村就在那,又不会跑,不如再吃几口,怎么也得把这些菜吃完才行。” 吃完??? 吃完!!! 看着桌上的十几个盘子,李承乾浑身打了个机灵,连连摇手表示拒绝:“柳叶村的事要紧,快走吧!” 要紧?小郎君的要事必是大事。那是得赶紧些,耽搁不得。 于是由富贵母亲带路,一行人坐马车走。距离不算太远,却也不近了,马车都得走将近一个时辰,这若是走路,怕是得小半天工夫。 来到柳叶村,村民们都在田地忙碌。 富贵母亲一招手:“富贵!” 杨富贵惊讶上前:“娘,你怎么来了。这是……小郎君?娘,你怎么还把小郎君给带来了。” 富贵母亲瞪他一眼:“小郎君来自是有要事。少废话,小郎君想瞧瞧你们怎么挑水浇田,你跟小郎君说说。” “啊?”杨富贵愣在当场。什么玩意?瞧挑水浇田?这有什么好瞧的! “啊什么啊。”富贵母亲拍他一巴掌,“快点,小郎君还等着呢。小郎君的时间金贵得很,别耽误小郎君工夫。赶紧的。” 杨富贵欲言又止,只能应下。挑起水桶,走在前面领路:“小郎君这边来。” 李承乾跟着他去,先经过一大片田地,右拐一小段距离,前方有个坡,坡度高而陡峭。坡下便是水源,河流湍急,哗啦作响。 有不少人在坡下挑了水,然后沿着村民们自己挖出来的台阶而上。只是这台阶全是泥巴,沾上自水桶中洒出来的水后十分泥泞湿滑,一不小心就会滚下坡落入水中,瞬间就能被急流冲走,十分危险。 幸好村民们也发现了这点,正捡着稻草树枝铺在上面防滑。可下方打水仍旧不易,风险犹存。再有来回人力运水肩挑运水确实太麻烦太辛苦。有这个劲够干多少活。 李承乾站在坡上,将这一幕幕收入眼底。他本来是不想直接拒绝杨家村众人的好意,又吃不下那些菜食,便顺势找个借口脱身,也是纯属好奇,柳叶村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可看到这一幕他突然又多了一份心思。他想让他们不必这般辛苦,他想帮帮他们。 李承乾歪头。梦中世界父亲曾带他参观的博物馆中展示的东西可不只当初的曲辕犁,还有许多其他农具,那么都有些什么呢? 他努力回想自己当日的所见以及父亲的解说,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抿嘴,突然搜索出某点,眼睛大亮:“有了!” 第74章 第 74 章 杨富贵母子一头雾水:“有了?有啥了?” 李承乾笑眯眯:“我有办法解决他们取水灌溉田地的问题了。” 此话一出,柳叶村众人尽皆侧目,待发现竟是出自一个小娃娃之口,原本升起的好奇与期待瞬间回落,脸上露出不以为然,大家继续挑水,谁也没把这话当一回事。 唯有杨富贵母子因为李承乾过往种种的帮助,觉得他懂得多且无所不能,对他有种迷之自信,欣喜询问:“小郎君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杨富贵立马将水桶丢下:“小郎君你说要怎么做,做什么,我这就去干。若是真有解决取水浇地的问题,元娘她们便不必这般辛苦了。” 话音刚落,便听旁边一胖婶轻嗤:“一个小娃娃的话也信。杨富贵你是不是傻的?这小娃娃哪来的,我们都在忙呢,杨富贵你带这么一个娇嫩嫩的小娃娃来凑什么热闹,这不是添乱吗?” 她瞄了眼杨富贵丢在地上的水桶:“哎呀,我说错了呢。杨富贵你不是傻,你是聪明呀。你说你是不是故意搞这一出,就能借机脱身,不用干活了? “哼,陈家不都说你有多好多能干多勤快吗?合着就是这么勤快的?这还没一天呢,就撂担子了?就这也叫勤快?” 杨富贵母子还没出面,陈家先看不下去了,柳母轻嗤:“那也比你家大勇强啊。你瞅瞅你们累死累活的挑水,你家大勇人呢?” 胖婶一噎,瞪了几人一眼,找不到反驳的话,闷闷继续干活。 杨富贵忙解释:“陈姨,我没有想要偷懒。小郎君既说有办法,那必然真是有办法的。” 柳父柳母看了眼李承乾,又略带疑惑地看了眼他身后的抱春与护卫,最终还是柳母最先开口做出决定:“这边的活不打紧,明儿再干也行,先随我回屋吧。” 几人一走,留下的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议论:“你们说那小郎君是谁?” “谁知道呢。不过看样子身份不寻常,该是哪家的贵人。” “那你们说,他是不是真有办法帮我们解决问题?便是他小,自己做不到,以他的身份,也找得到其他能做到的人吧?” 此话一出,众人手中的活计同时顿住。 胖婶轻嗤:“还有身份的人呢。就杨富贵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子,杨家连个识文断字的都没有,能请到什么有身份的人。” 大伙儿相视一眼,继续说:“要不,我们也去瞧瞧?” “走,去瞧瞧。” 胖婶:……哎喂,你们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众人:……听到了又如何?谁不知道你看不惯杨富贵呢,就是酸的。那位小郎君身边跟着婢女跟着护卫,待他全都毕恭毕敬,这不是有身份是什么?当她们瞎呢! 胖婶那点心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谁也没理,纷纷起身赶往陈家。胖婶咬咬牙,随后跟上。 陈家。 柳父柳母端碗倒了水给李承乾,犹豫许久才问:“小郎君刚刚说有办法解决水源灌溉问题,可是真的?” 李承乾点头。 柳父柳母深吸一口气:“不知小郎君打算如何解决?” “用筒车。高转筒车。” 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不还是筒车,有什么不一样。当我们这些年没想过用筒车呢。筒车根本没法把水提到这个高度。” 李承乾蹙眉:“高转筒车与筒车不同。” 胖婶一挥手:“有什么同不同的,换了个名不还是筒车吗?” 她目光横扫众人:“就说了,杨富贵能请到什么能人,但听这小娃娃说话便知道是个不靠谱的。我劝你们别三心二意。既然已经找了姜先生,就安心等着姜先生便是。 “姜先生那可是大人物。人家寻常都是替都水监办事的,能让他答应抽时间帮我们想办法多不容易。这还多亏了我们家大勇呢。要不是我们家大勇与姜先生关系好,你们能请得动? “就这你们还三心两意,听别人提一句能解决就上赶着,若是让姜先生知道了一生气,不肯帮我们了,怎么办?” 众人听此,都有些忐忑:“这可不成。我们……我们也不是三心两意,这不是……这不是姜先生那边太久了吗?都两个月了,也没见有啥消息。” 胖婶哼哧一声:“前几天姜先生还来水边看地形呢,怎么就成没见消息了?就咱们这的水位情况,若是好解决,这些年不早就解决了? “不过两个月而已,这才多久,你们也好意思嫌弃?你们当办法一下子就能出来?更何况姜先生都水监那边还有活呢,哪能时时刻刻想着咱们这点事。” 众人略一思索,再次窃语。 “这话倒也对。好歹姜先生那边我们已经交了银钱,这位小郎君不说能不能真有办法,便是能,咱们也没银钱再给了啊。” “是啊。咱们这边水势确实不好办,姜先生还有别的活要忙,要的时间是得久一点,急不得。” “哎,还是算了吧,先等等姜先生那头。” “是呢是呢。” 说着说着,人群渐渐散去。胖婶心里得意,挑衅般瞥了柳父柳母一眼,又自柳元娘身上扫过,转身拂袖而去。 李承乾听得云里雾里。他不就提了个高转筒车,招谁惹谁了呢。 柳父柳母叹气,好言解释:“小郎君许是不知道,咱们柳叶村与杨家村不同。杨家村都姓杨,分属同族。柳叶村一共有五姓,其中两户大姓,便是我们的柳姓与刚才那人的叶姓。 “以往村长之位都是两家轮流做。这些年柳氏族中没出什么能干的人,反倒叶氏跟里长的关系近,便一直是叶氏当着。叶大勇是村长的亲侄子,有这层关系,他们家在村里日子也算不错。 “叶嫂子之前来我们家提过亲,替叶大勇求娶元娘。说实话,叶大勇十六七的人了,好吃懒做,没个正经营生,家里人干农活,也没几次瞧见他的身影。又没听说去做什么学徒或是读书。日日就这么混着,我们自然是不愿意的,就婉言谢绝了。 “叶嫂子当场就生气,自觉他们家大勇哪儿哪儿都好,他们家还跟村长关系近。大勇能看上我们家元娘是元娘的福气,我们不答应便是我们不识抬举。立时发话,说要看看没了他们家大勇,元娘能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也存着气,第二天便请媒人帮忙。媒人给我们介绍了富贵。我们瞅着富贵这孩子踏实,是打心眼里喜欢,问过元娘的意思,她也愿意,两家便开始说亲。 “本以为亲事都定下了,叶嫂子总该消停些,没想到她怨气反倒更重,总是想方设法针对富贵。如今竟还迁扯到小郎君身上。” 柳父柳母很是不好意思,又是同李承乾道歉,又是同富贵母子道歉。 “实在对不起,这是全因我们家而起,倒叫你们受委屈了。” 富贵娘立马摆手:“亲家可别这么说。这相看相看,既相且看,谁能保证相看了就一定合适?谁规定男方上门提亲,女方就一定得答应?合着说个亲还不能拒绝了。这事不管说给谁听都是他们家没理,跟你们不相干。” 李承乾连连点头。 这叶大勇他娘可真够胡搅蛮缠的。你觉得自自己儿子天下第一没关系。在做母亲的眼里,哪有儿子不好的。但你强迫别人也觉得你儿子天下第一就不对了。 合着你儿子看上人家闺女是人家闺女的福气,人家闺女没看上你儿子就是不识抬举?你以为你是谁呢。皇家议亲都不敢像你这样。你比皇家还厉害哦! 李承乾撇撇嘴又问:“他们说什么姜先生,是怎么回事?” “哦,两个月前,叶大勇找来一个人,姓姜,名唤姜照。这位姜先生来我们村看了下,说他曾遇见过类似情况,一直记在心里,近日有些想法,或可解决。大伙儿一听当然高兴,求着他帮忙。他也应了,说回去想办法。 “后来几天没了信。大伙儿便去问叶大勇。叶大勇说姜先生在办都水监的事,不得空。再问何时得空。叶大勇说姜先生得都水监官人看重,怕是少有得空的时候。大伙儿便急了,既然叶大勇与姜先生相熟,便让他帮忙请托。 “叶大勇为难,说没有空手请人办事的道理,大伙儿便凑了点钱说是给姜先生的辛苦费。姜先生果然再次来了,在村子水源附近转了许久,写写画画记录了一大堆,然后说再给他点时间,他回去细想。 “随后又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这样。最后一次是前几日,拿出一份图纸,说是他初步想出的方案,但还不太行,需要改进。后来又说需要买很多东西试验。于是大家又凑了一笔钱。前前后后约莫有四五十两吧。” 杨富贵母子对视一眼:“这事……这事靠谱吗?” 这可算是问出了李承乾的心声,听着有点像骗子。 柳父柳母蹙眉:“我们也怀疑过。不过村长带人去城里打听了,确实有姜先生这么一号人,他也确实会水利灌溉之事,而且确实在为都水监办事。既然与都水监有关系,当不会有大问题。大家这才凑了钱交出去。” 李承乾歪头:“都水监?这位姜先生在都水监任何职位?” 都水监他知道。尚书省下有水部,执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凡舟楫灌溉之利,咸总而举之。1水部之外又设都水监。凡有行令,水部下达,都水监执行。 柳父柳母轻笑:“小郎君说笑了,哪里是什么都水监的官人。那等人物怎是我们能认识的,便是叶家也远远够不上。姜先生只是懂得水利方面的事,得都水监官人们看中,协助他们罢了。” 李承乾了然。都水监在执行政令之时,人手不够,确实会找一些相关人员。譬如若要修建某处河渠,官方设有专门的负责人,但若还需旁的人手,便会招聘临时人员。就跟梦里政府偶尔有些活动招聘临时工一样。 “又不是官身,不过是帮都水监干点活罢了,就这你们便深信不疑,觉得他没问题了?” “啊?”柳父柳母面面相觑,“他能被都水监官人们选中,那不就是说都水监官人都觉得他没问题吗?” 李承乾:……那可真不一定呢。 不过他算是看懂了,大约在柳叶村的人眼里,能揽到这些活便已是不容易,能与都水监官人有牵连的便是他们需要仰望的存在。 就譬如叶家有位与里长关系好的,就可稳坐村长之位,村里众人就得敬重两分。 李承乾一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他虽觉得这个什么姜照有点像骗子,但只是怀疑,并无任何真凭实据,空口鉴骗不是什么好行为,万一是他误会了,人家不是呢?私底下怀疑可以,但未证实之前不能拿出来说。 柳父柳母一叹:“我们也明白你们担心什么。我们本也觉得这事不太妥当。但村长担保。乡亲们都想试试,我们也只能跟着凑钱。好在柳叶村人口多,每家凑一点,分摊下来,数额虽然不小,略有些心痛,倒也不算特别大。” 杨富贵母子略微放心下来:“那就好。” 柳父柳母又问:“不知小郎君所说什么高转筒车可当真行?这个如何弄?需多久时间?要……要多少银钱?” 李承乾回过神来:“不用银钱。” “不要银钱?”柳父柳母怔住。 “水部与都水监掌司全国水利灌溉之事,这本就是他们的职责,就该让他们来干。” 柳父柳母:??? 从柳叶村回来,李承乾直接去了都水监。都水监最高长官称都水使者2,此刻很是诧异,急急忙忙来拜见。 李承乾直述来意,眼神嫌弃:“你说你们跟水部这么多人,都是瞎的吗?还是说你们眼里只有舟楫水运之事,或是觉得唯有开渠引流才叫灌溉,旁的不算? “要不这还是在京都周边呢!连自己家门口的难处都瞧不见?一个个的,眼睛里都没活儿,还得我来给你们找活干。啧。” 都水使者:…… 他能怎么着?只能乖乖认错呗。 李承乾又叹:“既是掌司农田灌溉之事,那不论灌溉面积几何都得认真处理。大唐也非是只有柳叶村这一处地界有此等情况。别处便没有水低田高,筒车无法适用之处了吗?自是有的。若能解决柳叶村的问题,也便解决了所有类似地方的问题。这不是小事。” 都水使者一一应是。 态度还算摆得正,李承乾便大方原谅他们这次,问道:“听闻有个与都水监来往合作之人,叫做姜照?” 都水使者一愣,颇为惊讶:“殿下认得他?” 李承乾没说认得不认得,继续问:“听你这语气,你该是知道他的。说说他?” 都水使者觑了眼李承乾的面色:“殿下想了解哪方面?” 李承乾眉眼一挑:“各个方面。” 都水使者想了想,最终按压下自己的心思,规规矩矩说:“其他臣了解不多,但此人十分擅长筒车翻车之事,又懂河道疏浚、水渠连通之道。颇有几分才能。可惜今岁参考明经试,未能选中。 “臣目前招他协助处理河渠内务,他办得还算用心。殿下若想找精于设计绘图之人,他倒是有这个本事。只是他虽为都水监办事,但严格说来并不算都水监的人。臣与他相处之时发现他平日为人随和,性情温谨,但在专长一道上十分执拗,常有过激之举,恐冲撞殿下。” 都水使者瞄向李承乾:“都水监旗下还有别的会设计绘图之人,不如臣为殿下寻他人来?” 李承乾却没把这句话听进去,眼珠骨碌转动,擅筒车翻车,懂河道水渠,精于设计绘图?评价这么高? 怎么听着不像骗子了呢?有没有才干,或许能骗骗柳叶村的村民,毕竟村民对这些并不懂。但还能骗得过都水使者? 见李承乾不说话,都水使者暗自一叹:“若殿下定要用他,臣这便让人请他过来?” 李承乾直接站起身:“他在何处,带我去见见他。” 都水使者:??? 哎,带着去吧,不然还能咋地? 姜照住处与都水监衙门有段距离,路上都水使者说着与姜照认识的情况。 姜照本是河北魏县人,去岁来到京都,准备参考开春的科举试。在坊间租了间屋子,日日温习功课。哪知正春节,突遇宫变,皇权更替,好在并未影响科考,考试如期举行,可惜他没通过,落选了。 都水使者与他在酒肆偶遇,发现他非但擅制翻车筒车,言谈间对河渠疏浚,引流灌溉之事也十分精通,二人相谈甚欢。后来见他明经试落第郁郁寡欢,便招他来都水监做了个帮工。 李承乾静静听着,没发表任何看法,来龙去脉说完,地点也到了。 屋子不大,勉强算个套间。内室唯有一张床,外厅地上、矮几上摆着好几个模型。没错,就是模型。有翻车有筒车,还有桔槔,最小的都有盆栽那么大,将房间全部占据,落脚都得小心。 这忒妈俨然一个小型水利灌溉农器展览会啊。 姜照本坐在案前绘画画得入神,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察觉到屋内进了人,直到李承乾走到身边,约莫是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这才恍然抬头,蒙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起身同都水使者见礼,又用疑惑地眼光看向李承乾。 都水使者刚要介绍,李承乾已抢先开口,他指着屋中的模型问:“这些可都是你做的?” “是。” “为何做这些?” “闲来无事便做了。” 李承乾:……就这样? 他蹙眉:“我瞧你这些翻车筒车周边还有田地山坡,每个都不相同。” “这些地方的田地分布、水源走向、水流情形本就都不相同,做起来自然也不一样。” 李承乾顿住:“这些地方?” “是。这里每一个摆件都是我根据当地情形做的。” 当地,情形。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你做的都是真实存在的地方?” “自是如此。不然我难道还假造吗?这种摆件,假造地形作甚?假造出来的情况与真实条件不符,我要来何用?” 李承乾:…… 那你说你是闲来无事便做了!你这叫闲来无事便做了?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还有,你管这叫摆件?你居然管这叫摆件!神t摆件啊!如果真像你所说,全是根据真实地形制作,那这简直是等比缩小模型啊! 李承乾抬眼看向姜照:能不装逼吗? 然而姜照一脸莫名其妙。 李承乾:很好,无形装逼更为致命。 他一叹,转头认真看起模型来,看着看着,身形顿住,瞳孔睁大:“这是……” 姜照“哦”了一声:“这个摆件我暂且只做出了地形水势,还没想到合适的引水灌溉方式。” “这……这是柳叶村?” “这位小郎君知道柳叶村?” 李承乾:知道,那可太知道了。他刚从柳叶村过来呢。 天哪,这模型。反正他没有具体勘验过柳叶村的水势走向,没有丈量过柳叶村的田野分布,没有测算过水源处的陡势坡度。但就他肉眼看来,没得说,真的没得说。 李承乾感叹:“你真厉害,我瞧着跟柳叶村一模一样。” “哪能一模一样。”姜照摇头,“我便是再努力也最多做到九成精度。” 李承乾:……九成了。你缩小这么多倍,能达到九成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这凡尔赛的呦,真欠揍! 李承乾麻了,他现在相信姜照说的都是真的了。他所有模型都是根据真实地形制作的! 怪不得柳叶村的人说,他两个月毫无进展。就这个等比地形,就得费多少功夫呢!两个月时间不但把柳叶村的地形地貌了解清楚,还复原出来。 这不但是个精算大师,还是个手工达人啊。 都水使者看看李承乾,看看姜照,又望向柳叶村的模型。怪不得呢。怪不得殿下前脚说及柳叶村之事,后脚就问姜照,对于他提议请其他会设计绘图之人的话理都不理,原因竟再此。 这个姜照,揽着这么个私活,怎么也没同他说一声。姜照如今在替都水监办事,他在做也便等于都水监在做,若他早知道,刚才殿下问起,也不至于一无所知啊。 更何况,他本存着把姜照抓在手里,利用他的才干为己所用的心思。倒也没打算一直埋没姜照。若他明岁参考科考能过,他自然阻止不了。若仍旧不过,等上一二年,姜照帮他攒了些功劳,他也会投桃报李,上奏举荐姜照做个小吏。 路该怎么走他都想好了。哪知竟半途杀出个太子。太子既然问起姜照,想来是已知道了这号人物,思来想去,他唯有如实相告。至少这般一来,太子不会因他有所隐瞒而产生怀疑,姜照也会念在是自己把他推荐到太子面前而心生感激吧。 只是到底少了个背后助力,有点可惜。哎。 姜照看着模型感叹:“柳叶村田高水低,地形特殊,寻常筒车无法将水提到这个高度,龙骨翻车更不适合。 “修建水渠倒是有可行之法,但水渠工程浩大,耗费过巨,柳叶村自身无法承担,而朝廷也不会单为柳叶村一地这么做。一来不划算,二来若真修渠,势必会影响下游水源。因此还是只能从筒车翻车入手。 “可惜我最近试着改良了龙骨翻车,想弄成水力运作,加大提水高度与动力,却发现不太可行。先不说提水高度与动力的问题,就说柳叶村水流湍急,水轮叶片在如此强力的冲击下,容易损坏。我在摆件上试过,失败了。 “摆件虽不等同于柳叶村,不说地形无法完全精确,水流速度更无法完全还原,但若在摆件上成功,柳叶村或可一试,若摆件都不成功,那便不必试了。” 李承乾看看姜照,看看模型。 好家伙,这居然是个知道在模型上做实验的主。 说完姜照抬起头,好似才反应过来未曾询问二人来意:“两位今日前来,可是有要事?” 都水使者轻笑:“小郎君想做高转筒车,用以解决柳叶村的问题,想寻一个善于制图的。你既然刚好在钻研此事,便同小郎君好好说说的。问问小郎君的高转筒车是个什么制法,快些为小郎君把图纸制作出来。” 李承乾幽怨的目光扫向都水使者:该你出面的时候不出面,不该你出面的时候你多什么嘴?你怎么这么烦! 都水使者:???他做错什么了?这不就是殿下前来的目的吗? 既然没法把姜照攥在手里,那就在太子殿下面前卖个好,也不会太亏。可太子殿下这神情怎么不太对劲呢? 姜照十分惊讶:“高转筒车?小郎君是已经想到解决之道了?” 李承乾没有直接回答,下意识看向他此前绘画的桌案,桌上摆着好几张设计稿,他挑了挑眉:“这画的是筒车吗?与目前民间所用的筒车不大一样。” 姜照点头:“是筒车,但做了些改动。目前的筒车提水高度不够,我想把它加大一点。这不是翻车改进失败了吗,所以想试试筒车。” 李承乾眼睛一亮:“能给我看看吗?” 姜照点点头,将筒车的设计图拿起来递给李承乾。 李承乾震惊了。眼熟吗?简直不要太眼熟。 这份图纸是半成品,还没有画完,但就目前画出来的部分跟梦里见过的高转筒车非常相似!是的,这还不是他所见的高转筒车模样,但已经有了初步的雏形,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了至少五六分的雷同处。 李承乾握着设计稿的手抖了抖:“你何时能完稿?” “不知能否完稿。”说到此,姜照十分沮丧,“我设计到此,便不知道该如何办了。已经想了好几日都没想到方法。哎。” 他又指了指旁边的废纸篓。 “这已经是我画的第九幅了。其他都不合适废弃了。便是这幅,许多地方我也还没想明白。” 李承乾蹙眉。 姜照却突然一改沮丧之态,目光炯炯望向李承乾:“小郎君可能与我说说你的高转筒车?” “我觉得不需要我说,你自己便能想到。”李承乾将手中图纸递过去,“你画的这些已有高转筒车的雏形,只是需要完善而改进一些地方而已。只需再给你些时间,你便能办到。” 姜照一顿,用十分不解的眼神看向李承乾:“你这人好生奇怪,你明明知道关键点,甚至知道整个东西该怎么制,为何偏要等我来想?” 李承乾张嘴,不知该如何说。他能说他知道的是梦里别人的成果,而眼前已经有个人摸到了门,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进来,他觉得至少在此刻,他不应该窃取对方马上就要成熟的果实吗? 曲辕犁那是因为没人做啊。他不弄出来,不知道何时才会出现。这期间百姓怎么办?有些东西可以等,但有些东西不能等,自是越早出现越好。 最主要是,那会儿没有一个会曲辕犁的站在他面前。如今有!面对眼前这个人,李承乾心虚啊! 姜照没等他开口,又说:“你怎知我一定能想到?” “从图纸便能看出,你已经有想法了,只是遇到瓶颈,突破瓶颈,就能得到成熟的方案。” “可若是我这个瓶颈一直无法突破呢?你怎知我一定能突破?突破瓶颈需要机遇。或许我明日就能突破,又或许我这辈子都突破不了。谁又能算得到呢?” 李承乾一顿,微微蹙眉。这点他倒是没想到。梦里父亲好像提过,高转筒车出现于晚唐。如今他们唐朝才建立多久,肯定不可能是晚唐。 他看看设计图纸,又看看眼前人。 所以这位最终并没有完成高转筒车的设计?那是什么原因导致未能完成呢?是瓶颈无法突破,又或是别的方面?更甚者是他做出来了,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得到推广与使用,从而渐渐遗失? “还是那句话,我不明白,你心中已有想法,比我如今不成熟的设想更好更完整,为什么一定要等我?” 姜照蹙眉:“你可知柳叶村靠人力双肩挑水浇地多久了?生生世世,祖祖辈辈。你又可知天下之大,如他们一般情况的村子共有多少?你可以等我慢慢想,不论这个时间是一天,一年,还是十年,或者几十年。但他们呢?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直等下去吗?” 李承乾哑然。 见他仍旧不动,姜照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拿起纸笔:“好了,有什么直接说,我来画,别磨磨叽叽的。你这小娃娃,怎么这么不干脆。” 李承乾:…… 他在大唐六年,惯常只有他骂别人磨磨叽叽的份,今日居然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磨磨叽叽。难得吃瘪,这滋味可真稀奇。 看他还不动,姜照瞪眼:“你到底说不说,不说你来找我作甚?要不你走,别打扰我!” 李承乾:!!! 行!说就说!谁怕谁呢!你神气个什么劲! “这里你觉得把这处轮缘设置成旁边高中间低,当中再做凹槽如何?这里还有这里,是不是可以这样?” 李承乾一一点出来,姜照连连颔首,浑身来劲,无比激动,两只眼睛都凉了:“我明白了。照你这么一说,这里还能再这样改。还有这里,这里……” 李承乾:好家伙,什么是一举反三,一点就透,他算是见识到了。姜照把这点发挥到了极致啊。 两人你来我往,不到半个时辰,姜照便将设计图改了出来。 李承乾捧在手里:“对,高转筒车,这就是高转筒车!” 姜照立马拍手:“怪不得叫高转筒车呢。这名字妙,就该这么叫!” 然后哈哈大笑,兴奋得手舞足蹈。 大约是受姜照的情绪影响,李承乾也高兴起来。要知道,他虽然在梦里见过博物馆的高转筒车,也从父亲的解说中了解到高转筒车的设计与运作原理,但若让他独自绘图,他是做不到的。 就像他之前与都水使者说的,他本打算找一个会此道的人,画个大概给他,然后与他详细解说每一步,让他来完成具体的设计稿。没想到遇上姜照。 这哪里是骗子!这不但是一流的精算大师,一流的手工达人,还是一流的设计强者!总结,这是个神人! 第75章 第 75 章 图纸做好,接下来便是制作模型实验。 姜照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立刻锯木头磨木头,忙得热火朝天。李承乾看得眼热不已,很想参与,可惜他不会,甚至连旁观都不行,因为天色渐晚,他要回宫了。 “姜先生,那我便先走了。” 姜照头都没抬:“快走快走。别挡着我做事。” 李承乾:……刚刚还拉着我探讨图纸呢,别提多热情了。转眼就嫌我碍事。又一个用完就丢的。哼。 李承乾依依不舍离开,回到马车上,还忍不住时时回望。抱春蹙眉:“这位姜照确有些本事,就是说话太不客气了些。怪不得都水使者担心他冲撞小郎君呢。” 李承乾无所谓摆摆手:“这有什么,我还经常跟阿耶这么说话呢。” “这如何一样。” 李承乾挑眉:“有何不一样?你也说了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有些脾气不是很正常吗?他有这个资本啊。更何况他也是想早点为柳叶村解决问题,不算冲撞。至少比我好多了。” 抱春:……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回到东宫,用了晚食睡了一觉,次日学完文武功课,李承乾又往宫外去,直奔姜照住处。此时,姜照已将高转筒车嵌入等比模型,控制着水流正在实验。但见筒车随着水流转动,将低处的水源源不断输送至高处。 “成了!成了!”姜照大喜,“终于成了!” 李承乾也欢呼起来。 姜照听闻声响回头:“小郎君?小郎君是何时走的,我昨夜将高转筒车的部件都做出来后,还想与你探讨下呢,结果发现你竟不在。” 李承乾眼神幽怨:“昨日傍晚便走了,还是你赶我走的。” 姜照坚定摇头:“不可能。小郎君如此大才,我恨不能日夜与你商讨交谈,怎会赶你走?小郎君是不是记错了?” 李承乾:…… 行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模型实验成功了,是不是就能进行实地实验? 答案:是的。 但姜照可以搞定等比模型,一个人却难以搞定偌大的实体。准确说,即便能搞定,耗费的时间与精力也非是一个简单的筒车模型能比。 李承乾做主,将都水使者唤过来,由都水监配合姜照行事。模型已经有了,只需要等比放大。当然或许中间还有一些细节与尺寸需要把控,但都有姜照在旁,不必太过担心。 至于其他,李承乾也没法时时盯着,只能一再嘱咐都水使者。 如此过了数日,高转筒车终于完工。 一行人来到柳叶村,姜照在前面指挥安装,并亲自上场整合与调试。李承乾站在后方等待。 村民们几乎全部出动,都跑过来看热闹,一个个激动万分。这可是关系他们往后世世代代农田灌溉之事啊。 “没想到这位小郎君跟姜先生认识啊。” “所以小郎君指的帮忙也是找姜先生吗?” “姜先生居然真的想出办法了。” 胖婶得意洋洋:“都说了姜先生可是厉害人物,他既答应下来,必定会做到。偏你们不相信,怀疑这怀疑那。也就是有我们家大勇在中间说和,要不然就你们这态度,姜先生早恼得不愿接咱们这档子事了。要我说,这是多亏我们家大勇。” 柳父柳母蹙眉,忍了又忍,到底忍住了,没出声。但总有瞧不惯她这副模样的:“现在说这话未免早了点,还不知道管不管用呢。咱们从前也不是没弄过筒车,不全都没成吗。” 胖婶横了那人一眼,没搭话。这话可不好搭,不到最后关头,谁敢保证一定能行呢?不怕立马被打脸吗? 众人聚精会神看着,连家里的活都不管了。 “安好了。安好了。” “姜先生在指挥人尝试呢。” “看,水里的轮子在转。动了动了,竹筒动了。” “往上了往上了。” “出水了!这么高的高度,竟然提上来了!” 啊啊啊啊—— 欢呼声此起彼伏,村民们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激动不已。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这代表什么?代表他们今后,包括他们的子子孙孙再不必辛苦下坡挑水,一寸寸浇地了。想到这些年的辛劳,不少人喜极而泣。 村长比他们更兴奋,对着李承乾与姜照连连跪拜,又对今日前来帮忙的人一个个鞠躬致谢,老泪纵横:“有水呢。我们柳叶村的田里终于有水了。我们村再也不必提桶挑水灌田了。我们也可以向别的村子一样用上筒车了。” “恩人,诸位都是我柳叶村的恩人呐。几位恩人这边请,忙碌一日,正当用饭之时,若不嫌弃,不如在我家用顿便饭吧。诸位已经大半日没用吃食了,定然腹中饥饿。” 李承乾张了张嘴,他没怎么出力,站在一边观摩,还有抱春的点心投喂,真不饿。但显然姜照等人已经疲累不堪,饥饿难耐。 咕噜,姜照的肚子非常合时宜地发出声音。他无奈笑道:“那就麻烦村长了。” “不麻烦,不麻烦的。家中已经准备好了,几位过去便能吃上。” 村长连连摆手,将众人领去自家。 留下的村民们还没从兴奋劲里缓过来,甚至有激动地,已经跑入筒车出水口,用双手去接:“水,是下面河里的水,真的提上来了!” 胖婶扬眉:“现在你们没话说了吧?” 众人一顿,纷纷喜笑颜开:“你说的对。姜先生是好人咧。” 原先回怼的人也不再多言,总归他们的问题解决了。这就是好事,捧捧胖婶又何妨。 “姜先生果然厉害。以往我们也请过别人,皆是一看我们水位与田地的高度就摇头说不成。” “谁说不是呢。这位姜先生真有本事,要不怎么人家能帮都水监的官人做事呢。” 胖婶眉飞色舞:“还不是有我们家大勇,要不是我们家大勇把人请过来,又几次求人家帮忙,人家会来吗?还不都是看在我们家大勇的面子上!” 众人点头,连连看向叶大勇:“大勇,你是怎么认识姜先生的?” “是啊,大勇,姜先生真厉害的人物,你如何跟他有来往的。” 叶大勇嘴角一扬:“我日日在外头跑,可不是白混的,交的朋友多,就这么认识了呗。” “大勇真能干。” “我就知道大勇不一般。别看他平日不下地。但地里那点活谁不会啊,干得好又怎么样,不还是跟我们一样,一辈子守着这点粮食。年成好还行,年成不好饭都吃不上。 “像大勇,认识的人多,谁指点一下找个别的营生岂不更好?若是能似姜先生那般帮都水监的官人们办事,那就更强了。” “那何止是强,不知比我们强上多少倍呢。” 胖婶越听越高兴,意味不明的眼神扫向柳父柳母一家:“所以啊,有些人没见识,就知道找地里干活狠的,还嫌我们家大勇天天只知道出去混。大勇那是去混吗?那明明是去闯。不拼一拼闯一闯,怎么给自己挣条路呢。看,若不是我家大勇,村里取水灌地的问题能解决?” 柳家人相视一眼,皆是摇头,不发一言。 总归旁人如何不重要,关键是过好自己的日子。 胖婶以为他们心虚,越发来劲:“可惜啊,现在后悔也晚了。现在我们家大勇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能配得上的。” 柳父柳母暗自翻了个白眼。 但总有愿意捧着的,笑嘻嘻说:“那是。大勇跟姜先生关系这么好,指不定过两日也能跟姜先生一样去给都水监的官人办事呢。办得好了,是不是也能谋个官身?那肯定不能再娶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不般配。怎么也得是个官家女子吧。” 胖婶也憧憬着,很是飘飘然,甚至转头开始询问叶大勇:“我觉得这话说得没错,你要不去跟姜先生说说,也在都水监混个活儿干?” 叶大勇脸上的笑瞬间僵硬起来,他瞄了眼热情吹捧的众人,悄悄拉了拉胖婶,及时转移话题:“大伯请姜先生他们吃饭呢,咱们也过去吧。” 本是想趁机脱身,终止话题,哪知这话一出,众人是不追问他给官家干活的事了,又将热情转移到另外一面。 “对,姜先生还没吃饭呢。我家还有一条鱼,在缸里养着,我去给姜先生送过去。” “村长那边什么都准备好了,用得着你送?” “你懂什么。这顿用不着,可以给姜先生带回去啊。虽说姜先生收了我们的钱,可你瞅瞅这筒车多复杂多大,用的木材跟匠人的工钱就不少了,今儿还请了好几个人来安置。前前后后忙活了大半天,更别提为了设计这个,姜先生还费了两个多月工夫。那点钱真不亏。” 众人恍惚回神:“是呢,早几年想请人做个筒车,没成功呢,还花了一笔。这个好歹成功了,不管花多少都值。” 胖婶笑逐颜开:“那你们之前还嫌银子给的太多太贵。” “这……这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担心成不了事吗?谁家出的不是辛苦钱。我们知道错了。错怪了姜先生,是我们不对。” “还错怪我们家大勇了呢。我们家大勇好心好意为全村,还被你们说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些人私底下怀疑是他跟姜先生合伙骗钱。现在呢?瞅瞅这筒车!要不是我家大勇,你们自己去请人,别说请不请得到,没个七八十两,人家愿意接这个活?” “对对对,是我们错怪大勇。你等着,待我们给姜先生送完东西,也给你们家送去。是要多谢你们家大勇。” “哎呦,我家里还有一筐鸡蛋呢。” “我也回家找找,看家里有什么能送的。” 叶大勇忙上前阻止:“不用了。姜先生既收了钱便不会要这些东西的。你们都回去吧。大伙儿也都没好好吃饭,都回去做饭吧。” “这怎么行,要送的,一定要送的。” 叶大勇还要再说,被胖婶一把拉住:“你是不是傻。她们嫌家里好东西多,就任她们送呗。姜先生不收岂不是更好。你收下啊。反正她们说了要感谢你的。” 叶大勇又气又急,焦躁起来。 他是不想要东西吗?没人比他更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能让这群人把收钱的事嚷出来。大伯那边也得去盯着才行。 “娘,你知道个屁!” 叶大勇一跺脚,转身匆匆往村长家去。 胖婶怔住,以为他要去阻止大家送礼,再次拉住他:“你这孩子怎么傻了,白送上门的东西还不要,不许去。” 双手将他拽得死紧,叶大勇抽了好几下都没抽出来。 叶大勇:!!! 等他终于抽出身来,赶到村长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人人手中拿着东西,鱼肉鸡蛋全都有。 “多谢姜先生呢。这些送给姜先生。” “辛苦姜先生了。姜先生厉害,这么多年,没人能解决的问题,竟让姜先生解决了。” 姜照连连摆手:“非是我解决的。我琢磨了两个多月一直未能成功,这高转筒车的法子是小郎君想出来的。” “小郎君?” 众人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李承乾。李承乾笑眯眯摇头:“也不是我。我不过出了个主意,图纸是姜先生制的。” “不不不。”姜照反驳,“若无小郎君的主意,我怎能画出高转筒车来?更别说,是小郎君请来都水使者全权配合我。” 众人更懵了:“啊?都水使者?” “是呢。”姜照点头,“这高转筒车之事从头到尾皆是都水监承办,由都水使者总理,我帮着协助而已。资费也是都水监承担。我可请不来都水监的官人,多亏了小郎君。” 都……都水监?资费都水监承担? 叶大勇暗自惊骇。 众人面面相觑:“那我们给的那四十多两呢?” 姜照不明所以:“什么四十多两?” 李承乾睁大眼睛:“咦?你不是收了柳叶村的银钱帮他们办事吗?我本想着农田灌溉乃都水监之责,还打算回去后同都水监说,让他们出银子作为奖赏发给你,请你把所收柳叶村的银钱还给他们呢。” 在他看来,后世外聘个工程师都得斥巨资呢。姜照这么大本事的人,收四十余两银子给柳叶村解决难题真不贵。问题在于什么都百姓自己解决了,要朝廷何用!朝廷的水部与都水监衙门是摆设吗! 所以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由朝廷分发奖赏给姜照,如此便不必要百姓的银钱了。 谁知…… 姜照一头雾水:“银钱,我没收银钱啊。” 村民也懵:“不是你说需要银钱买物品,需要辛苦费吗?我们凑了两三次银钱,共计四十三两呢。” “啊?我没说啊。我何时说了这话,又何时拿了你们的银两?” “这……哎,对,姜先生没亲自说过,每次都是叶大勇传的话,钱也是让叶大勇转交的。” 众人恍然醒悟过来,事情的关键在于:叶大勇。 李承乾:哦吼! 叶大勇自知事情暴露,撒腿就跑,胖婶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其又被几个村民抓回来。 “叶大勇,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姜先生明明没说要钱,你为什么撒谎,你把钱弄哪去了!” “合着全是你在里头搅和,还让我们误会姜先生。还钱!” “对,还钱!” 胖婶冲过来,护住叶大勇:“呸,刚刚还一口一个捧着我们家大勇呢,这会儿就喊打喊杀了。你们就这么信一个外人?他说什么,你们信什么?你们怎么知道他说的一定是真的? “他说没要银钱,我还说是因为这位小郎君请来了都水监的人,把所有资费都承担了,他不好收钱,又不想还,这才装不知道呢。关我们家大勇什么事!” 众人轻嗤:“你们家大勇要是清白,他跑什么?” “他哪里跑了?他肯定是有事。”胖婶赶紧将叶大勇抓过来,“大勇,你跟他们说,你没跑,你说啊。” 叶大勇一咬牙:“我没跑,我只是想去找个证人。我有朋友可以作证的。” 胖婶放心下来:“你们听到了,他是想去找证人。” 姜照蹙眉。 李承乾轻笑:“既是如此,那便带上证人一起去衙门说清楚吧。” “衙门?” 叶大勇顿住,面色大变,忙跑到村长跟前:“大伯,不如请里正吧。咱们这边但有官司,都是请里正解决。让里正前来,我与姜先生当面对质。” 村长与他眼神对视,察觉出他神色中的急切与求助,心下大骇。这孩子莫非真是这孩子骗取乡亲的钱财。 他让自己找里正,是知道自己与里正关系好,想请里正帮忙吗? 村长被自己这猜测吓了一跳,顿时不知该不该答应叶大勇。 答应吧,此事关系重大,他怎能犯这样的糊涂。不答应吧,到底是自己亲侄儿啊。 偏偏胖婶自觉儿子说的都对,一个劲道:“对,去什么衙门,那么远。请里正。我儿子可是有证人的,会怕他。定是他在说谎。 “不愿意还钱就不愿意还钱呗,偏要说自己没拿过,把罪名全推倒大勇身上。你这哪是什么好人,你的心根本就是黑的。亏你还是我们家大勇的朋友呢!” 姜照:??? 他跟叶大勇是朋友?他?叶大勇?朋友? “我与叶大勇不过偶然认识,一面之缘罢了,朋友远远谈不上。” 李承乾好奇心起,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姜照言道:“我出门吃午食,正巧听到他与人闲聊,言辞中论及家中情况,他说友人村中有筒车,取水灌田不成问题。不似他们,全需双肩来挑,而且那坡还很高很陡,每每提着水桶上下都十分辛苦,耗时耗力。反正他是干不了这个活的。 “我听得此话,好奇问了两句才知村中如此艰难是因为水低田高的缘故,忽而想起我家乡也有类似的地方。当时我就留了心,也有些想法。如今再碰上,便跟叶大勇说,想去他们村瞧瞧具体情况,看是否能解决。 “后来我忙于参考明经试,便与叶大勇说,得过些时日,待我科考完毕,还需再去他们村多瞧几遍,记录测算数据。他应了,还欢欢喜喜提出到时候仍由他来接待我。有何需求,只管找他便是。” 李承乾目光锃亮。 啧啧啧,这叶大勇居然是如此成为“中间人”的,借着“中间人”的身份瞒来瞒去欺诈钱财。 合着姜照好心好意免费当苦力给柳叶村想办法,却因为叶大勇的一系列操作平白背锅,非但成为拿钱办事的主,差点还被当成骗子。 呵呵! 胖婶叉腰:“屁话,我家大勇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家大勇说,你是他千辛万苦请回来的人!是他新交的友人!他是费了许多力气才让你答应帮我们的。请里正,赶紧请里正。让里正给我们做主。怎么会有这么能颠倒黑白的人!” 叶大勇蠕动着嘴唇,被胖婶拽着,自知已无退路,只能顺着胖婶的话一条道走到黑。他可以让友人帮忙作证,若大伯肯在里正面前美言几句,有里正撑腰,说不定就……就能顺利混过去了呢? 李承乾看向叶大勇,又看看胖婶。贼喊捉贼,这话说的可真不心虚。合着自家儿子什么样,你自己心里是真没半点数啊。 他缓缓勾唇:“里正怕是不行。姜照不日便要入朝为官,虽如今任令还未下来,却也是迟早的事,况且他本来便在都水监协助办事。因此现在怎么也算是半个官身。” 他的目光在叶大勇身上扫视:“你们各执一词,必有一人撒谎。若姜照撒谎,此等人品,朝廷自不能录用,且他这等作为,也属欺诈,当论罪。 “若你撒谎,既是欺诈,又属污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你口中说的那位能给你作证之人,若他所说为实情便罢,若他所说非实情,而是作伪,也当论罪。 “此等官司,与你们寻常所遇偷鸡摸狗之事不同,里正自然无法处理,当由长安府衙来管。” 李承乾目光幽冷,冷冷轻嗤:“是你自己走,还是我请人抬你去,你选一样。” 叶大勇不想选,不论哪条都是死路,让他如何选? 他环顾四周,想寻逃跑之机,却发现身边早已被人团团围住,又见李承乾的护卫上前,自知敌不过,身子一晃,瘫倒在地,连滚带爬跪行到村长面前:“大伯,大伯救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我不去衙门,我不能去衙门!” 众人:!!! 第76章 第 76 章 事情到此,谁人撒谎,真相如何,基本已经明了。 众人恍然大悟,这事确实有骗子,但骗子非是他们不了解的姜照,而是他们看着长大天天相见的叶大勇。越是如此,众人越是恼火。 胖婶浑身一震,不敢相信,她猛然上前抓住叶大勇:“你说什么?你不是说不是你所为,你还有证人可以作证的吗?既然如此,为何要认错。这怎么是你的错呢!不就是去衙门吗?我们去衙门。我们有人证,我们不怕他。” 她一再用力,想把叶大勇拽起来,叶大勇一把甩开她:“娘,你能不能别闹了。别逼我了行吗。你是想逼死我吗?去衙门?你想让他们把我抓起来?” “抓……抓起来?怎么会抓……把你抓起来?”胖婶摇摇欲坠,声音抖动。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她想的那样。她的大勇明明前一刻还是全村的恩人,怎么会瞬间就变成了全村的罪人呢?她不相信! “哼?怎么不会。你还没看明白吗?你们家大勇故意传假消息给我们,借姜先生的名义骗我们的钱!姜先生明明是一片好心,啥要求都没提。你们家大勇在中间说这说那,又是说要买东西,又是说要辛苦费。” 胖婶睁大眼睛看向叶大勇,希望叶大勇反驳回去,但叶大勇没有。叶大勇只是跪在村长面前连连祈求:“大伯,我只是一念之差。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村长怒火中烧,一脚将人踢出去:“你混账!怎能干出这种事!” 侄子幼年丧父,弟弟唯一血脉,他不免多照顾些。亏他还以为侄子是被拒亲后受到刺激,知耻而后勇,上进了想发奋图强了。谁知竟是一场骗局。 叶大勇哭哭啼啼,爬起来抱住村长的大腿:“大伯,我也是没办法,你救救我,救救我。” “呸!你没办法?你日子过得不知道多逍遥,天天外面混,吃的穿的都不用你操心,你能比我们难?” “丧天良的!都是乡里乡亲,大伙儿的钱你也敢骗!” “咱们村情况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家不是辛苦攒下来的血汗钱,这你也能下得去手。” “叶大勇,还钱!钱若是给了姜先生用作高转筒车,我没话可说。但给你,我不同意。你把我的血汗钱还给我!” “对。还有我家的。” 众人一窝蜂上前,你一拳我一脚,叶大勇连连讨饶:“别打,别打。啊啊,你们饶了我吧。娘,大伯,救我。啊,好痛。娘,大伯!” 村长脸色发白,但他即便身为一村之长,也不能肆意行事,更别说他如何能顶得住全村的怒火。 这事终归是侄子错了,大错特错! 一声声凄厉的喊叫传入耳膜,胖婶终于回过神来,到底舍不得儿子,奋力拨开人群,将叶大勇护在身下:“还!我们还钱,求你们别打了。” 听闻还钱二字,众人怒火消减了些,手上动作停顿下来:“那就快点,钱呢!” 胖婶忙扶起叶大勇:“你把钱放哪了,快拿出来给大家。” 叶大勇脸色发白,如丧考妣:“没了。都没了。” 胖婶大骇:“都没了?四十三两那么多,怎么可能这么快没了!你拿去干什么了!” “我……我输了。” “输?”胖婶反应过来,恨恨锤了叶大勇两把,“你去赌了?你居然拿大伙儿的钱去赌!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我没拿大家的钱去赌。我……我是赌输了,他们让我借钱翻本,我便借了。哪知道越借越多,我根本还不上。我没办法,我是真的没办法才想出这招的。我走投无路。他们说我再不还,要么砍了我的双手,要么把我卖去做苦工。 “他们那些苦工我知道,都在山旮旯里,每天得干十个时辰的活,吃不饱穿不暖,稍微多休息一下就会被打被骂。娘,我不能去,我不能去的。砍了我的双手就更不行了。娘,我真的是没办法。” 李承乾听得直翻白眼:你没办法便把主意打到别人身上,骗取别人的钱财?什么逻辑啊。 但村民们的重点似乎不在这。他们神色一顿,愣愣道:“用了?全用了?那……那是不是说我们的钱要不回来了?” “要不回来?” “那我们怎么办?”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李承乾提议:“这是欺诈,你们若是愿意,可以送他去见官。” 众人顿住,有人疑惑询问:“见官的话衙门官人会怎么判?我们的钱能回来吗?” “以目前的情况,叶大勇罪不至死,但会予以仗刑与徒刑。至于钱财,怕是追不回来了。但可以勒令叶大勇用家资抵债。” 仗刑?徒刑? 叶大勇脸色又白了两分:“娘,我不能坐牢,我不能坐牢的。” 胖婶又气又恨却又心疼不已,咬牙道:“还。我们砸锅卖铁也还。求你们别送大勇见官。” 有人嗤声:“你们家什么样我们能不清楚?把所有家当都卖了也凑不齐四分之一。你们怎么还!” “能还多少我们尽量先还多少,剩下的我们努力挣。我来挣,大勇也挣。往后我一定不会再纵着大勇出去胡混,必当压着大勇努力干活,早日还清大家的债。求求你们,饶了大勇这一次。你们也算是看着大勇长大的,请再给大勇一次机会。” 胖婶扯了把叶大勇,叶大勇连连磕头:“对,我以后一定努力干活,努力还钱。我会还的,不要送我去见官。求你们了。” “我们写欠条,签字画押。当初每家凑了多少银钱,我们挨家挨户按手印。我们不但还本金,还给利钱。利钱多少,你们说,全写进去,写进欠条契书里。这钱就当是我们借的,我们一定还。” 众人互视一眼,略有犹豫。 “若你们还不了呢?是不是得找个保人?” 这话的意味已经十分明确了,甚至有好几个人明目张胆望向村长。 村长一咬牙:“我来立契,我做保人。从今以后,我一定压着大勇努力做活抵债,让他还清欠款。他若敢有异议,再生歪心思,不必你们送官,我也饶不了他。” 既是保人,若叶大勇出问题,村长是连带责任,债款就变成村长的了。如此情形下,村长也容不得叶大勇再犯浑。 这般一来,倒也并非不可。众人想了想,最终点头。 李承乾蹙眉:“还有姜先生呢。叶大勇不只欺诈乡里,还污蔑姜先生。便是乡里不追究,姜先生也可以送他去府衙。” 胖婶与叶大勇忙又朝姜照磕头,声泪俱下。姜照何曾经历过这种架势,叹息一声:“罢了。” 李承乾:…… 虽然不太赞同他们的决定,但他懂得一个道理,不要用自己的标准去强求别人,尊重每个人的自主选择。于是他闭上嘴巴,未再插手。 可回程的路上,李承乾还是几次叹息,忍不住感慨:“你们也太好说话了。若是别人这般污蔑我,我才不原谅他呢,必要让他付出代价的。” 姜照轻笑摇头:“左右我也无甚损失,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当是为了那些村民吧。” 李承乾抿唇,没有损失是因为叶大勇被及时拆穿。如果没有呢?后果谁人能知? 他甚至怀疑,明明姜照已画出了高转筒车的雏形,可梦里父亲却说高转筒车出现于晚唐,这其中缘由是否与此事有关? 如果真是这件事导致姜照出现意外,或者引发别的问题没能继续设计,那叶大勇的罪过可就大了。 “小郎君不必如此义愤,便是我真送他去见官,也没多大用处。他虽污蔑我,却到底没污蔑成功。你故意提及我将入朝为官,特意给我加‘半个官身’,也只能吓唬一番叶大勇,在公堂之上是不管用的。” 李承乾挑眉:“谁说不管用了。我说你能入朝为官便一定能入朝为官,才不是为了吓唬叶大勇浑说的呢。你等着,我回头就帮你把任命弄下来。” 姜照:??? 说干就干,李承乾回到皇宫便跑去立政殿,李世民不在,他就一边等一边同长孙氏说话。将近日发生的事全部告诉她。 长孙氏是个非常棒的倾听者,总是笑盈盈看着李承乾,听得十分专注,既不胡乱插嘴,也不会如李世民一般动不动刺两句,总想打击他。 长孙氏偶有发言,也是温温柔柔地,对于李承乾做得好的地方会不吝啬夸赞,便是有不妥当之处,也会和煦引导,想办法一点点让李承乾自己发现问题。行为处事宛如春风入夜,润物无声。 因而李承乾喜欢阿娘多过喜欢阿耶,相比起来,他更乐意同长孙氏分享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喜怒哀乐。 长孙氏听完,笑着摇头:“他们不是好说话,也非是叶大勇母子求一求便心软,而是有自己的考量。” 李承乾:“自己的考量?” “就如那位胖婶所说,都是乡里乡亲,看着长大的。四十三两看起来多,但按柳叶村的人口,分摊到每家每户也不过一两多。虽然于他们而言仍旧是一笔大款项,却并不算把棺材本都压上去。所以为这些钱把事情闹得太僵不值当。此为其一。” “其一?”李承乾歪头,也就是说,还有其二甚至其三? 长孙氏莞尔:“承乾,若你是叶家人,你会希望族中出这么一个不孝子弟吗?” 李承乾一顿,转瞬明白过来:“这次受骗的也有叶家人。但他们就算再怨恨叶大勇,也不会想要送他去官府的。叶大勇一人之罪会累积全族的声誉。即为同族,便多多少少会受影响。谁都不希望族中出一个被官府白纸黑字盖章判定的犯人。” 长孙氏点头,又提醒:“柳叶村有两大姓,除叶家外便是柳家。柳家以往也是与叶家轮流居村长之位的。” 李承乾立即接道:“所以,同族同宗,村长还是叶大勇的亲大伯,叶大勇的事情势必会连累村长。柳家就能借机把村长的位子抢过来。而村长为了救侄子,也只能把位子让出去。” “还有吗?”长孙氏温声询问。 李承乾手撑下巴蹙眉深思。长孙氏也不催促,安静等候。 没过多久,李承乾便道:“叶家村长即便不做村长了,与里正的关系还在。柳家目的达到,也不会逼得太紧,会适当做出退让。 “一旦柳叶两家达成共识,其他三姓人家便是想要追究,也是力量微薄,反而可能因此得罪柳叶两家。更何况,就像柳家人顾忌叶家与里正的关系一样,村里人肯定也不想与叶家交恶。 “最关键的是,即便将叶大勇送去官府,钱财也追讨不回来。将叶大勇治罪只能泄愤,村里乡亲们最根本的目的却非是泄愤,而是要回银钱。 “若没了叶大勇,胖婶一个人赚取钱财自然吃力,这债不知要还到猴年马月。若叶大勇能成为还钱的主力,他一个壮年男子自是比胖婶要强。母子两人合力,债款还清也便不算毫无希望。” 长孙氏眉眼弯起来:“承乾看得通透。” 梦里也有类似情况的。譬如富二代危险驾驶撞死人,死者家中有老有小,条件困难。这时是坚持状告富二代,让其入罪;还是收下大笔赔偿,让活着的人生活可以轻松些呢?不论选择哪一种,都不是错。 柳叶村的人也是如此。 但李承乾仍旧有些丧气,长孙氏只是轻笑,静等他自己消化。世间之事便是如此,在律法之外仍有许多纠葛。非是每一个犯了罪的都能按照律法处置。也非每一个受害者都希望得到律法的结果。所以便是闹到官府,官府判案也会有诸多考量。 这点于柳叶村如此,日后放入朝堂亦是如此。 长孙氏纵容李承乾四处微服,便是想要他看尽世间百态,领略人情世故,让他知道法理之外还有情理。承乾的性子爱憎分明、嫉恶如仇,这点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好,但倘若处事过正、寸步不让,便会适得其反。 这并不是长孙氏想看到的。无论作为储君,还是作为帝王,需知铁腕手段外还需怀柔之策。 李承乾慢慢回转过来,言道:“便是我能做主掐断叶家与里正的关系,让村人不在顾忌叶家,甚至出钱弥补他们的损失,但终归不能替他们生活。柳叶村是多姓混居,若叶家就此跌落,往后唯有一姓独大,对村人未必是好事。 “生活是他们自己的,我是皇家人,更是太子。我确实能干预,而且能干预很多。甚至我的一点点干预都可以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变化。 “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需要谨慎,不能单以我的立场我的角度去看待问题、考虑问题,从而觉得他们的选择是软弱。有时候也需要想想,究竟怎么做对他们来说最合适。” 长孙氏点头,又道:“承乾这话说得很好,但是你记住了,是不能单以你的立场与角度去看待问题。不单以不代表不以。” “我知道。就好比叶大勇的事,他们想要的结果与我并无矛盾。我自然可以多为他们考量,选择由他们自行处理。但倘若他们想要的结果与我是矛盾的,那便要看是怎么个矛盾法,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另当别论了。” “承乾聪慧。” 长孙氏嘴角上扬,眼睛微眯,眸光中满是喜悦。屋外听了个全乎的李世民也缓缓露出点点笑意。 李承乾又是一叹:“难怪姜照会说是为了那些村民。原来他早就看明白了。道理我懂,可还是觉得小小一件事竟牵扯出这么多弯弯绕绕,做人真不容易,做平民更不容易。亏得我生在皇家。所以还是会投胎好。投胎这门技术活必须过硬啊。” 李世民&长孙氏:……你是怎么把结果想到投胎上的?这话题转得太快,他们一时跟不上。 李世民从外头走进来,轻呵:“你还知道自己能如此潇洒是因为生在皇家呢。若不是你这身份,能把都水监指使得团团转?” 他上下打量了一圈李承乾:“确实投胎技术好。” 李承乾瞪他一眼,“我会投胎我自己知道,不用你强调。别以为你夸我投胎技术好,我就不跟你算账了。” 李世民:??? 你觉得我说你投胎技术好是在夸你?这有什么好夸的! 还有找他算账?老子没跟你算账就不错了! “我跟你说,你有罪。有大罪!” 李世民嘴角抽抽,不想理他。 李承乾把高转筒车的图纸拍在桌上:“看,这可是个人才,大人才,你居然让这样的人才流落乡野,不是大罪是什么?”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将图纸拿起来:“这就是你这些天让都水监做的,能引水灌溉,提水高度比一般筒车要强的高转筒车?” 都水监这几日所做之事他是知道的,他也一直关注着,更在刚才就听到汇报,说高转筒车在柳叶村运转自如,尝试成功了。 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完整的高转筒车图纸。 李世民拿在手里,心情激动。柳叶村能行,大唐其他地区也一定能行。 “是啊。我跟你说,这位姜照真不是一般人。” 李承乾滔滔不绝,一会儿说姜照的绘图技术,一会儿说姜照制模能力,一会儿说姜照实干知识丰富,触类旁通。 李世民挑眉:“你对他评价倒是挺高。怎么,这回不替自己邀功,改替别人邀功了?” “这算什么邀功啊。我说的是事实。若不是我,这样的人才就跑了。这种人,你居然让他去参考明经科。你怎么想的啊,这不是胡闹吗!” 李世民:…… 他?胡闹? 他?让姜照去考明经科? 他知道姜照是哪根葱! “姜照这么大本事的人,你居然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呢。不知道也是你的错。谁让你科举就设那么几科能考呢?大家都盯着进士科与明经科,是因为都想考这两科吗?不是,是因为他们其中很多人没有其他可考的科目,只能考这两科。 “你知道这样会遗漏多少人才吗?譬如姜照,他没有通过明经科的考试落选了,是因为他能力不够吗?或许在帖经跟墨义上他确实有所不及,但他别的能力绝对屈指可数。譬如建造模型,测算地理,设计水利灌溉农器等等。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李世民蹙眉:“明经科较为容易。” 这个李承乾在知道姜照没通过后有特意了解一番,对比进士科似乎确实不算难,只需通读经书,背诵自如,了然于心,大多都能过。但通读不需要时间,背诵不需要时间?有这功夫,好好研究自己专长不行吗? “你也说了是较为容易,是对比进士科而言。”李承乾目光幽怨,“你让这种专业人才把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他们还搞不搞自己的学术了?术业有专攻,懂不懂啊。 “你让他们全去考进士科、考明经科。是觉得他们会读书、会诗赋、会帖经墨义就会治河会水利吗?他们把四书五经学出花来,诗赋写得再好,也不会治河与水利啊。 “相对地,懂治河懂水利的人,不会诗赋怎么了?不懂那么多帖经墨义怎么了?又不影响他们的专攻之道。 “你还说朝廷缺人才呢。就只会嘴上说,一点实际行动都没有。缺什么人才就找什么人才啊。就好比都水监这种,就算要考他们,也该考测算,而不是考帖经墨义与诗词歌赋这些。” 说到此,李承乾一顿,眼睛亮起来:“对!就是测算!你应该加个明算科。” 梦里表姐是不是说过这个话题来着?是不是有个明算科来着?似乎还有个明法科? “嗯,再加个明法科。算学好的,不但可以往水利方向培养,还可以去户部算账。律法好的可以审案断案,还能修正律例,整理法规条款,核查卷宗。看,专人干专事,多好。” 李承乾说到兴起,一拍桌子:“就这么办,先加明算与明法,把这两个列入常举科目,每年与进士科明经科一起考。以后我如果再想到别的到时候再加。” 李世民:……加两个常举科考类别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轻易决定了? 李承乾对上李世民的目光,蹙眉疑惑:“你看我作甚,记下来去干啊。明天上朝就跟群臣商议!” 李世民:……呵呵,你还知道这事要经过我呢。 一下子确定了两个科目,不知会帮到多少人。以后那些精于汇算或精于律法就不会再苦哈哈去考进士科与明经科了,而原本就需要考进士科与明经科的人也少了一批对手,不必担心更多人来跟他们抢名额。完美。 李承乾越想越是美滋滋,挑衅般看向李世民:“你若是早就定有明算科,姜照就不会去考明经。他要是考明算,绝对能过。” 就姜照这种能把地形地貌都等比缩小建模的本事,考个明算那必是手到擒来。 “我跟你说哦。姜照真的是个人物,你不用他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李世民挑眉:“所以?” “用他啊!像高转筒车,没有人比他更懂。你给个任令,召他进都水监,让他总揽此事,务必让大唐不适用寻常筒车而适用高转筒车之地全都用上。你不也常说,民生之本为粮食吗?有田才有粮。农田灌溉之事解决了,才能更好地产出粮食。” 李世民轻笑:“你既要增加明算科,说姜照必能通过,又让我立即召他入都水监。那你到底是想姜照自己通过明算科考入仕,还是现在就让他做官?” “当然是……” 李承乾顿住。在他看来,将明算明法纳入常举科目,以备日后选才;与此刻让姜照入都水监是两码事。但这是他的想法。 姜照呢?他愿意选择哪样?是想通过自己的能力,考明算入仕,还是通过他的举荐为官? 李承乾忽然发现,一切都只是他的计划,他并不知道姜照怎么想。 “那你先别下任令,等我消息。” 说完,转身跑了。 李世民:??? 他十分无奈,转头同长孙氏轻骂:“总是这样,也不知道做什么去,撂下一句话就跑。性子风风火火,想一出是一出。” 长孙氏摇头:“我倒觉得他的想法不错,值得商榷。” 言及此点,李世民脸上多了几分认真。 “明法一项,自汉时便有从此道来考察人才之先例,前朝试行科举取士,也有考虑过将明法纳入其中,只是后来因种种变故,未曾完全确立。 “最近我确实有此想法,也与房玄龄杜如晦等人谈论过。没想到承乾竟与我想到一块去了。至于明算,他倒是还想在我前头。” 李世民嘴角泛出点点笑意,别看他言语中总是嫌弃李承乾,但心里是高兴地。一个六岁的孩子能从姜照想到明算,又从明算想到明法,多难得啊。 长孙氏莞尔:“看来是否采纳承乾建议,二哥心中已有成算。” 采纳自然是要采纳的。至于纳入后的一应事项,考试内容以及选取方案,再议便是。总归,今岁科考已经结束,距离明年科考还有十个月有余呢。 李世民鼻尖轻嗤。还有一点,能不采纳吗?就小兔崽子刚才的语气,他要是不采纳,怕是会一张嘴叨叨叨死他。想到李承乾在两仪殿舌战群雄的场面,李世民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别了,他可不想体会当天于志宁的心情,这种滋味于志宁一个人感受就够,属实不必加上他。 于爱卿,顶住啊,看好你! 第77章 第 77 章 这厢,李承乾跑出去,本想问问姜照自己的意愿,却忘了天色已晚,宫门关闭。李承乾站在宫门口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无奈返回东宫,半路仿佛想到什么,步履加快,又重新去往立政殿。 “阿耶,我想到了。” 正与长孙氏闲聊完准备安寝的李世民:…… 你有没有点眼色!能不能有点眼色! 李世民压抑着怒气:“想到什么,快说!” 说完给老子滚! “阿耶,我想到一个既能让姜照通过自己努力获得官身,又能立即授予职位走马上任的办法。你快点把明算科开出来,过几日就安排考试不就行了。这样姜照就能顺利参加,顺利通过,顺利入朝出仕。两全其美,两边都不耽误。” 李世民:??? 你忒妈特意跑回来,打扰老子的好事,就为了说这个? 李世民鼻子哼气:呵呵,还两全其美呢,我看你是想得真美。 他刚才还与长孙氏言及今岁科考已过,便是将明算明法列入常举科目,也得明年才能正式实行。结果才一晃眼,李承乾就把他的计划直接提前到了现在。合着李承乾就是来打他脸的! 对此,李世民怒而瞪眼,本来因为李承乾突然闯入而不太美妙的心情更不美妙了。 “你当科考是你想开就开?如何设定考题?如何评定甲等?如何制定标准?这些你想过没有? “更别提就算立刻颁布这条诏令,旨意从长安传至各地需要多少时间?当地考生赶往长安需要多少时间?加之报名以及审核报名者资格需要多少时间? “这里面桩桩件件,哪件不必细细琢磨。还过几天就安排考试!你当是为姜照一个人开的科考?就你这样的行为也好意思说别人一摸脑袋就上头,想起一出是一出?” 把他跟当日两仪殿上说要全面禁止食牛的那群人相比? 李承乾怒了。 “我一摸脑袋怎么了?我又不像他们一样在朝堂任职,领着差事。我就是私下随便说说。私下懂不懂? “更何况我是跟自己阿耶闲聊,又不是臣子对皇帝奏本上书,你不要随随便便一张嘴就上升到这个高度好不好。 “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的。莫非我们父子私底下聊聊天还得三思后才能出口?那多累啊。” 说到此,李承乾一顿,眼神中带着一抹悠长的深意看向李世民,“难道你登基后只想当皇帝,不想当阿耶了?你要跟我只论君臣不论父子?” 李世民:!!! 我何时说要与你只论君臣不论父子。现在是谁一张嘴就要把事情上升到这个高度呢? 我要是只与你论君臣,你还能好好站在这跟我这么颐指气使说话? 李世民吹胡子瞪眼。哦,他如今没胡子,只能干瞪眼。 “我好可怜,我今后只有皇父,没有阿耶了。呜呜呜。”李承乾一边抹眼泪一边偷瞄李世民,而且偷瞄地明目张胆,毫不掩饰,瞄完继续哭唧唧,“都说天家无父子,果然如此啊。你当了皇帝就不想要儿子,只想要儿臣了。 “怪不得以前同我谈及阿翁的时候说人心易变。阿翁当皇帝的时候,好歹还把我当孙儿,没当孙臣。你……你比他易变啊。嘤嘤嘤。这可真真是……真真是……” 是什么呢? 李承乾突然卡了壳,想了半天想到一个可以代用的名家诗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吟毕,末尾还加了个十分深长的叹息:“哎!” 李世民&长孙氏:…… 李世民很迷茫,非常迷茫。为什么不管什么事,到李承乾这就会变了个样。 譬如“一摸脑袋就上头,想起一出是一出”,这话还是李承乾亲自怼于志宁等人的,当日可是怼得于志宁等人脸红脖子粗,气闷非常又莫可奈何。彼时他们的劝谏提议跟这会儿李承乾的“提议”差不多吧? 可他用此招来堵李承乾,李承乾却能轻松找到刁钻的角度反驳回来,并将此角度延伸,直戳他的心房。 长孙氏失笑出声:“这几句听着似乎是诗,何人所做,哪里听来的?” “不知道谁所作,梦里听表姐说的。” 李世民:……又是表姐!又是这个表姐!来人,给朕砍了这个表姐! 长孙氏摇头:“这几句诗可不是这么用的。” “是吗?”李承乾疑惑歪头,觉得不太重要,“反正总归是说人心易变就行了。阿耶易变啊。阿耶,你说是不是?哦,不对,父皇,你说是不是?” 李世民:……很好,你连称呼都改了。 “你都不要儿子,只要儿臣了,我哪还敢叫你阿耶,自然只敢称父皇了。” 李世民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但他不说,承乾就挑眉:“你不会连父皇都不让我叫,只许我叫你圣人吧?” 李世民:…… 眼见夫君已在暴怒边缘,长孙氏赶紧拉住李承乾:“你这般说真是冤屈你阿耶了。自他登基以来,与我们私下相处与往日可有差别?你见他何时对你我自称为朕?” 在被李承乾再三回怼刺激后,听到长孙氏这种话,李世民简直热泪盈眶。果然还是观音婢最懂他。哪像承乾这小兔子崽子,一张嘴不戳死人不罢休。 什么阿耶皇父圣人,什么人心易变,哪一句不是刺在他的心窝上。亏得这小兔崽子还是观音婢亲生的,观音婢的温和知意怎么半分都没学到。 李世民哼哧两声,无言提醒李承乾:小兔崽子,知道冤枉了你老子,你该怎么做?还不快来道歉认错。 认错?李承乾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瞄向李世民:“你既是我阿耶,那我与你闲聊几句怎么了?我才六岁诶。便是说的不太好,想不到那么全面也是很正常的。谁生来什么都懂。哪里不合适你告诉我就行了呀,做什么总是发脾气!” 李世民:!!! 现在是谁在发脾气呢! 李承乾指指点点:“养孩子怎能没半点耐心。你当孩子这么好养?发发脾气孩子就会自己长大,自己学会你所希望他掌握的东西?你怎么想得这么美呢。” 睨了李世民一眼,无奈摇头:“发脾气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而且总是这么怒气上火对身体也不好。你还是控制控制吧。做人不能太暴躁。都当皇帝了,怎么也得学会心平气和,学会冷静自持,学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要做个合格的善于控制情绪的好皇帝!努力!” 苦口婆心的表情,语重深长的语气,处处表现着他为李世民着想之心,看得李世民本已因长孙氏的话消减下去的火气忽然暴涨,蹭蹭往上冒。 “我暴躁?你怎么不想想我每次暴躁都是因为谁!是谁刺激的我!”李世民顺手拎起李承乾直接往外一扔,“滚!回你的东宫去!” 被摔在地上、屁股着地的李承乾缓缓爬起来,随着一声哐当响动,回头便见门扉已然关紧。 李承乾撇撇嘴:“果然暴躁。自己脾气不好还不肯承认,非把锅往我头上扣。啧,欺软怕硬。有这本事对付那群谏臣们去啊。对儿子不是怼就是骂,三不五时还棍棒相加,面对谏臣就只会自己憋屈生闷气,最后还得我出马。啧啧。” 不论是前一个啧,还是后两个啧,都可谓嘲讽意味十足。李承乾仰天感慨完,拍拍屁股迅速闪人。 门内听了个全乎的李世民:……他前世是造了什么孽,今生碰上这么个小冤家。 次日,李世民郁气还未完全消散,李承乾却已经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忘了,午食仍旧亲亲热热,一派祥和,仿佛昨晚的事情从未发生。 李世民再次感叹神奇。李承乾这本事,他可真是学不来啊学不来。 用完饭,做完一日的功课,李承乾再次出宫,又是去往姜照住处,姜照一见他,便将他拉至桌前:“正要去寻小郎君呢,小郎君快来瞧瞧。” 李承乾看向他所指的东西,是一份图纸,与高转筒车不同。 “这是翻车?水转翻车?” “小郎君果然知道!”姜照十分欣喜,“在下之前不是想从翻车入手解决柳叶村农田灌溉的问题吗?可做到一半后发现以柳叶村水流之湍急,翻车的水轮叶片是经受不住的,因此设计不得不停止。 “后来我又开始琢磨筒车,几经周转,终于在小郎君的帮助下完成。如今柳叶村的问题已然解决,我收拾这阵子的废稿,看到原来对于翻车的改进思路,忽然生出别的想法。” 李承乾眨眨眼:“翻车轮叶不适用湍急的水流,但可以适用不湍急的水流!” “对。目前已有龙骨翻车,但需踏轴人力或牛力带动。我在踏轴外端作一竖轮,竖轮之旁架木立轴,置二卧轮。其上轴适与车头竖轮辐支相间,乃擗水旁,激下轮既转,则上轮随拨车头竖轮,而翻车随转,倒水上岸。1如此便可实现水流运转,不必再用人力与牛力。” 李承乾拍手:“这个好!这个太好了!” 这个也是父亲梦里提过的,博物馆展览过。父亲还解说过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的区别与各自的特点。因而他在思虑高转筒车之前便想到了水转翻车,本打算等把姜照入仕的事情搞定,再说于他听,尽快搞出来。 没想到姜照已经自己设计出来了。 嗷嗷嗷。水转翻车,这可是水转翻车呀。父亲说这是宋朝出现的东西呢。他就算年纪小,没系统学过历史,但是唐宋元明清还是知道的。宋在唐之后! 也就是说这玩意,按照梦里的进展,需要许久之后才会出现。而现在…… 李承乾看向姜照,眼神更为炙热,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人啊!高转筒车他还稍微提点了几个关键处,水转翻车他都没提过,姜照就自行制作出来了,和他梦里所见无甚差别! 当然炙热的同时也更为疑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梦里所说的唐朝与他现今所处的大唐是呼应的。可若梦里是此时的千百年后,那为什么对于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的记载情况不同? 李承乾想到表姐跟他说的那些网文小说以及看过的电影电视剧。 莫非真像他之前猜测的一般,在原来的时间线里,没有他的介入,姜照出现了何等变故?那么这变故是什么呢?真的是因为柳叶村、因为叶大勇吗?不会吧,不会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叶大勇简直是万死难辞其咎。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万分庆幸自己有做梦与系统两大金手指。这俩金手指让他变得特殊,这种特殊又让他成为一只蝴蝶。在成为蝴蝶后又及时扇动了自己的翅膀,成功捡漏姜照这只大牛。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日与小郎君所谈论的重点虽然是围绕高转筒车,但言语间多有涉及其他水利灌溉农器的制作,你的话给了我不少启发,因此我再重新捡起这份没画完的翻车设计,瞬间便茅塞顿开了。当真是要多谢小郎君。” 李承乾:诶? 所以是因为他? 姜照又是一叹:“只是,依照在下的设计,虽然可行,却并不适用所有水势。所以在下想让小郎君看看,是否还别的办法,可以让它所能适宜的情况更多一些。” 李承乾接过图纸,仔细结合梦里信息进行对比,微微蹙眉。 姜照图纸上画的是卧轮式水转翻车。梦里父亲说过,水转翻车除卧轮式外还有立轮式。博物馆里虽然非是每个展品都有藏品实物,但至少都有模型,且模型旁边还有示意图纸。 按照模型与图纸,李承乾指着设计稿说:“若别置立轴,水激立轮,其轮辐之末复作小轮,辐头稍阔,以拨车头竖轮2,是不是也可以?” 姜照停顿一瞬,反应过来,尤为兴奋:“对对对!确实可以如此。这般一来,我们就可以视水势情况来选择是用卧轮还是立轮。这个办法好。 “再加上已经实验成功的高转筒车,若能将二者推广天下,凡是水流湍急之地都用高转筒车,水流缓慢之地用水转翻车,两者相加,几乎已能解决许多水源灌溉之地的问题。 “就算实在是两者皆不适用的,也可以选用原有的龙骨翻车与筒车。如此,大唐境内凡有水源之农田,至少大半以上就不必再忧心灌溉之难了。” 李承乾笑眯眯。他知道不止的,不止如此。 梦里父亲说过,水转翻车的效率是高转筒车的数倍,它不只能用于灌溉。但显然此刻刚做出翻车的姜照还没有想到这点。不过没关系,姜照想得到的姜照想,姜照想不到的还有他! 他激动地上前握住姜照的手:“先生真可谓大才呢!” 姜照推辞不敢受,满口说:“都是小郎君之功,若非小郎君,在下做不出高转筒车。同样的,若非小郎君,这水转翻车也不完美。所以与其说是在下做出了这两样,不如说是小郎君做出来的。” “不不不,我不过指点了你几处,雏形是你自己想的,图纸是你自己画的。” “但小郎君所指点的几处皆是关键。” 二人推来推去,一波商业互吹之后,身边传来一声轻笑,但见抱春言道:“你们再这般下去,怕是要拉扯到天黑了。” 李承乾&姜照:…… 李承乾这才恍然记起,自己来是有正事要办的。他将设计稿放下,直接说:“先不谈这个,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问。” 姜照点头:“小郎君请说。” “先生觉得朝廷若另加一门明算作为科考常举科目如何?” 姜照瞪大眼睛:“自然是好。” “那若是明算科确立,但最早也需明年科考才能实行。姜先生是愿意等到考试之期,通过自己的本事入选授官,还是此刻便由人举荐出仕?” 姜照浑身一震。由人举荐,这个“人”很可能便是眼前人。 他看着李承乾良久,数次深呼吸,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敢问小郎君可是太子?” 李承乾稍顿,好奇问:“你如何看出来的?” “能随意差遣都水监,且让都水使者恭敬有加的人并不多,此等人物身份必定不凡。而小郎君既懂得水利灌溉之器,言谈间更了解耕稼之事。试问哪位身份不凡的王孙公子会此道? “再有,若说向朝廷举荐人才,不少人都可以。但这么快便能决定为科考增加常举科目的,属实没几个。就算是能向圣人提议,也无法立刻得到确切回应。可小郎君说得极为笃定,且言及明年便会实行。 “综合此间种种,除了太子殿下,某想不出第二人。” 抱春看了李承乾一眼,见他不反对,笑着道:“你猜得不错,这位正是太子殿下。” 即便已然有猜测与心理准备,姜照仍然吃惊,他站起来跪拜行礼,动作规矩中又带了几丝慌乱与激动。 激动的不是他见到了当朝太子,激动的是太子懂他、懂水利、懂灌溉,更懂得擅于水利农事者不一定需要善读经书诗赋。他特意说服圣人,增加明算科目,便是给了他以及如他一样的人一条路。虽说科考之外仍有举荐,但并非每个人都有渠道被举荐。 他有幸遇到都水使者,甚至有幸遇到太子,别人呢?他们有这样的幸运吗? 李承乾此举可以说是给了那些没有他幸运,又无渠道被人举荐者一条出路。 “草民此前对殿下多有得罪,还望殿下恕罪。” 李承乾将他扶起来:“不碍事的,我没放在心上。先生不必拘礼,我是以友人的身份来见你,又不是以太子的身份。” “既知殿下身份,如何敢称是殿下友人,这先生二字更是僭越。” “什么狗屁逻辑,合着我当个太子还不能有自己的友人了?志同道合者皆为友,与身份地位有何关系?至于先生二字。孔子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测量绘图那么厉害,自然能当得起这句先生。” 姜照连称不敢。 见他如此,李承乾也没有勉强:“一个称呼而已,属实不值当如此。但你若觉得不妥,不习惯,我换了便是。” 李承乾笑眯眯:“咱们暂且不提这个,这个不重要。关于我之前说的两个提议,你如何想?可有决定吗?” 姜照再次跪拜,甚至没有过多犹豫,便说:“草民选举荐。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草民不想再浪费这一年的时间。 “虽然草民自信,进士明经两科若有不及,但明年若开明算,绝对可以通过,仍旧能入仕,但如今高转筒车已经试验成功,若水转翻车也试验成功,想必接下来,朝廷便会运用于民。 “草民可以等明岁科考,但朝廷不会等我,百姓也不能等。这两项草民费了诸多心血,不想错过。 “若无官身,便是都水使者让草民协助,也难以进入核心,事事参与;就算有殿下支持,办起来也终归名不正言不顺。再有,不论通过科考还是通过举荐,皆是入仕,又何必拘泥呢?” 李承乾十分满意。梦里他似乎听表姐说过什么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他没怎么听明白进士翰林内阁的关系。但他听明白一点,便是科考入仕与非科考入仕区别很大,上限差距也很大。 他很迷茫,觉得这个怕是不准确,至少在大唐不是这样的。可他清楚,即便现今不存在区别,但有些人有自己的行事原则,就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科考,不想依靠别人呢? 好在姜照没有这样的迂腐与固执。当然即便他有,李承乾也会尊重,但还是现在的结果更让他高兴。 他看着眼前的姜照,想到那天拉着他非让他说高转筒车的情景,忽然有点明白了都水使者说起他时,所谓的“平日为人和煦温谨,唯在专长上过于执拗,且容易激动”是什么意思。 嗷嗷嗷,这种平时为人处世没毛病,懂得变通,不拘泥于形式,但在专业上有自己的原则与钻研精神,且动手能力强,执行能力强的人,爱了爱了!简直大爱了。 李承乾笑眯眯让姜照等着,转身回宫就去找李世民。 “阿耶,你赶紧出任令吧,就让姜照入都水监。” 当朝太子想举荐一个人,实在算不得什么,李世民眼皮都没抬:“你想让他担任何等职位?” “随便。” “随便?” 李承乾点头:“你看着给就行。掌固典事都可。” 掌固与典事在都水监排名末等,李世民挑眉:“你费那么大劲,同我说了半天姜照多有才,甚至为他开出一个明算科,到头来竟只让他担个掌固典事?” “要不然呢?莫非我还能把原来的都水使者给撤了让他当?都水使者又没犯错,冤不冤啊。便是副使、丞、府的位子也都有人坐,就算额外增加一人来解决位子问题,但这么做岂不是公然宣告姜照是特别的? “他身后没有家世支撑,这般一来会成为众矢之的。我也不可能总看着他帮着他对不对?就算我能看着,他莫非要事事靠我吗?总是要靠他自己的。不如让他从底层做起。 “虽说官位低,但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是他绘制,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两项任务都可由他作为主干去推行。等差事办完,他的功绩也有了,便可顺理成章升官。 “他不是还懂河道疏浚、水利水渠吗?之后可以再让他去巡视河道,勘探运河。听说前朝连通的运河不太好,修得烂。” 关于这个烂,李承乾也不知道哪里烂,具体怎么个烂法。但既然梦里表姐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没错的。 “若他再有功绩,便可一点点稳步上升。”李承乾一拍手:“看,他明明可以凭自己的本事站到与之匹配的高度,还不会引来非议,我为何要横插一手,让他陷于流言呢。” 李世民听完,既欣慰又有股难言的酸涩。 欣慰在于李承乾竟能想得如此周到细致,酸涩也在于李承乾居然为区区一个姜照想得如此周到细致,再加上此前因姜照增设明算科,想让姜照入都水监还特意跑去询问他是想从举荐还是从科考。 这态度,跟自己一对比,差距太大了。 李世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十分不是滋味。 他比不过长孙氏,比不过青雀丽质,甚至比不过裴行俭也就算了,合着他现在连一介区区布衣,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草民都比不过? 越想心里越不美妙,李世民狠狠瞪了李承乾一眼:“若是都水监使者副使也便罢了,就一个掌固典事,这也值当我来下令?你自己吩咐去,滚滚滚!” 别在老子跟前碍眼。越看越心烦! 李承乾懵了一瞬,撇撇嘴,幽怨瞪回去:“前一刻还说得好好的呢,下一刻就发脾气,你这翻脸比翻书还快。都这样了还说自己不暴躁。明明就是脾气不好,喜怒不定,偏嘴硬不承认,还给我扣锅。哎。我去就我去,凶什么!” 转身离开,脚步轻快,一蹦一跳地,嘴里还哼着十分怪异的不知名曲调:我的家在长安,太极宫里啊,家里有个阿耶他喜怒无常他不但脾气暴躁,他还嘴硬不认啊,就想着给我扣锅,好狠的心肝啊哎 李世民:……不,我错了。我不心酸,我心梗了。 第78章 第 78 章 太子的身份很好用,不过一个都水监小吏,李承乾吩咐起来自然畅通无阻,尤其是在背后还有李世民明晃晃默许的前提下,事情进展得更为顺利且迅速。 第二天,都水监便多了个姜典事。这位姜典事甫一上任便接了个差事,转头就埋头如火如荼地干起来。七日通过模型实验和实体实验。十日网罗匠人做出一架高转筒车,一架水车。 一个月后,长安已有好几个村落用上了新式翻车与筒车。这两件东西如同前几次的新事物一般,很快引来各方诸多关注,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若有人说,他们村用上了水转翻车高转筒车,大家都会做惊讶状,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羡慕。 若有人说,他们村还在用传统的龙骨翻车与寻常筒车,那大概会等来一波炫耀,然后被告知:你们落后了。 银月村。 随着全国各地以及外邦销售路线的打通,如今的豆皮腐竹早已成了紧俏货,根本不愁卖,甚至有人为了省点钱,不给中间商赚差价,特意找到货源地直接寻求供货。做为最早制作售卖豆皮腐竹的村子,银月村接待的来往行商多不甚数。 村民们对此已然见惯不怪了,以至于今日来的几个行商,他们看都没多看一眼。这种事自有村长与几位村老接待安排。 村长可是做过郎将的人,村老当年在军中也多少是个小吏,哪个能力不比他们强?作为小兵,凡有令,令必行。至于无令?哦,那该干嘛干嘛去。 因此银月村与别的村子相比,有股子独特的气息。那便是村长武郎将具有极高的权威,在他的用心经营下,村里上上下下拧成一条绳,无法是退伍士兵还是家眷老幼,都十分团结,也十分讲军令会服从。 几个婶子如往日一般挎着篮子提着桶绕道篱笆外喊:“阿兰,去不去磨豆子。刚子他们几个已经用完了,水车那边的磨盘现在空下来,我们正打算去呢。” 阿兰在里头应了一声:“去去去,等我。我把泡好的豆子带上。果然还是如今的水车好使。以前我们磨豆子要费多少时间,如今可轻松多了。” 婶子们携拌而去,屋中的行商好奇起来:“水车?自入长安以来,这些天一直听人说水转翻车,可是此物?” 武郎将笑呵呵:“是。” 三五个行商立时侧目:“银月村现在也用上水转翻车了吗?” “长安好几个地方都用上了,我们银月村自然也不例外。”武郎将没说银月村是第一个用上的,还是试验地呢。 眼见几人神色,武郎将心念一转,言道,“收购豆皮腐竹的订单已经谈妥了,几位若是无事,不如去村里逛逛?先前只去晒谷场看了我们晾晒的豆皮腐竹,我们村子的其他景致还没看呢。” 这话简直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正中行商下怀。行商们连连点头答应。谁都知道银月村有什么景致可看?这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水转翻车也。 武郎将领头带着众人出门,取田埂小径而走,一边行一边介绍:“这边种的是稻子,那边去岁种的大豆,收成不错,后来又与其他村子签订契约,购买了许多,因而如今我们大豆有余,无需种植,今年便种了土豆。” “土豆?”行商脚步微顿,“可是传闻能亩产三五千斤的神豆。” “是呢。土豆此物是太子殿下去岁种出来的,今年新皇登基第一件便是命人将种薯送予百姓试种,还令官府里正熟悉种植方法,教授于民。不只长安,外地许多州县也都得了。” 行商万分遗憾:“可惜我们那边没得到。听闻隔壁县有,县令县丞还带着种植文书亲自下地示范呢。都说亩产三五千斤,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武郎将轻笑:“是与不是,等土豆收成不就知道了?” “那倒是。先不说土豆,说说水车吧。村长不给我们介绍介绍?我听说水车能一夜灌溉百亩良田?” 武郎将指了指眼前的农田:“咱们村的农田便是水车灌溉,一夜便可。” 行商放眼望去,好家伙,这怕是不只百亩吧。这……这……一夜灌溉?一夜! 众人震惊之时,已然来到水源旁。 但见一架高大的水车置于此处,一半位于水中,一半露出水面,水轮随着水流转动,将水输送上来。除能用以农田灌溉,还可以便宜取水供日常所需。 近旁设一棚顶,棚顶之下安放石磨,石磨与水车转轮相连,水流转动输送水源之际,亦可带动石磨运转。 “这……这石磨……水车还能推动石磨磨豆子?” 行商们震惊不已,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这一日能磨多少?” “水车运转不停,石磨亦可磨豆不停,若是需要,日夜可不间断。具体能磨多少,我们没仔细算过。但自从有了水车,我们再没用过牛力或人力驴力磨豆。每日磨豆量非但不比以往少,还高出两倍。这还是在石磨有限,大伙儿得排队轮流来的情况下。” 行商们深吸一口气,更震惊了。 武郎将继续道:“不只磨豆子,若把连接处稍作变动,将石磨换成舂臼,还能舂米呢。” 行商:!!! 一个水车,既能灌溉,又能磨豆,还能舂米?这是要逆天吗!哦,不。既然能连接石磨与舂臼,那是不是还能干别的?这……这已经不是要逆天,而是已经逆天了! 行商甲:“水车如此,高转筒车是否也可以?” “那倒没有。”武郎将摇头,“高转筒车比不得水车便利,效率上差一些,但也有自己的特点。譬如水源过低而田地太高,彼此差距较大且水流湍急之处,水车便不适用,而高转筒车却适宜。” 行商甲却并没有太遗憾:“便是高转筒车不能磨豆,但能将水提上这么高的高度,还适用于急流也已经很厉害了。” 众人纷纷附和,望向水车,发出感慨:“我老家不知能否有。” “有的,一定有的。”武郎将言语笃定,斩钉截铁,“圣人已经下令都水监承办此事,等长安这边的水车与高转筒车做完,便会让姜典事等人去往各地,令各地明府配合协理。” 行商们欣喜若狂:“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此事是太子主张,圣人首肯,旨意已出,还能有假?” 行商们欢欣鼓舞,连连叩拜圣人,又拜太子。 旁边银月村村民瞧见,一个个笑眯了眼。啊,就喜欢看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行商大叹:“长安真好,若我们是长安人,生在长安就好了。” 看,西红柿西瓜辣椒,腐竹豆皮,土豆曲辕犁,再加上如今的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哪一样不是从长安开始的。看看长安百姓过的日子,不论农户还是商户,都可见与外地的差距。 就比如他们,累死累活贩卖货物,走一趟赚得钱,扣除路费本金等支出,所剩能有多少?与银月村相比如何? 行商们看看自己,看看银月村,又想到这些时日长安各处见闻,以及那些红光满面的人群,沉默了。 啊啊啊,他们为什么没有生在长安!累死累活长途跋涉赚得那点还不如人家老老实实呆在家磨豆子!!!气人惹! 武郎将将几个人的言行举止看在眼里,神色清明,里头有些确实是行商,所说所言皆是真情实感,有些怕是不见得呢。 其他村民与行商接触少,可没有武郎将的敏锐,却也不以为然,眼睛笑眯眯。 这种现象已经不少见了,最近哪个看到长安之景,尤其看到他们银月村情况的没这么想呢? 是啊,生在长安,真好。 不,太子说了,会让大唐各地都用上筒车与水车,各地都种上土豆西红柿西瓜,要让天下百姓都跟长安人民一样。 太子…… 想想这两年来改变长安的一应事物,哪一样不是出自太子殿下之手? 太子啊,真厉害咧! 这事不独发生在银月村,其他几个村子皆有出现。也不只民间,就连朝堂与宫中也是议论纷纷,世家们更是频频侧目。 “这一年多来,长安的改变当真巨大,让人难以想象。” “谁说不是呢。高转筒车,水车,似姜照这样的人才怎么我们便没发现?” 若他们能早一步发现,将姜照收入世家门下,那他的功劳也便是世家的功劳,筒车水车如何运用自在他们掌握之中。而如今…… 许多人感慨时运不济,也有人轻嗤:“发现了又如何?若没有东宫那位,姜照也未必能设计出来。” 众人一顿,是啊,若无李承乾,姜照还能成为现在的姜照吗? 李承乾,一个六岁稚子,谁能想到他竟有这么大的能量。 当然从前他们并不是没看到李承乾的能力,但那会儿朝局的焦点在李世民与李建成,他们乐得看热闹,毕竟谁赢了都无所谓。他们世家还是世家。可李建成没了,李世民上位,朝局变化之后,再来看现今如日中天的李世民与李承乾,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他们很清楚,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最重要的两大原因在于占田荫客制与九品中正制。他们门下田地荫客无数,而九品中正制又等于让他们攥紧了大多数士人向上的通道。 可如今随着世事变迁,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取代,天下格局已然大不一样。以目前李唐朝堂的情况,权柄多数在于李氏一同建功立业打拼天下的人手里,他们世家的话语权大大被削减。 而占田制也慢慢变成均田制。这点在先前还不显,可自打前朝末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使天下人口锐减,导致李唐所面临的是一个土地多耕者少的局面,如此他们便能将大片土地重新分配。 若李承乾只是弄些西红柿西瓜等物也便罢了,他们看看热闹尝个鲜也行。可他还弄出了土豆,弄出了筒车与水车。 土豆促进产量,筒车水车提高效率。这两者作用不可谓不大。 别的先不说,单就提一条。世家名下便是有田,也是需要佃农耕种的。 如果天下百姓都有自己的农田,且这些农田所获取的粮食足够他们吃用,甚至能让他们衣食无忧,他们还会来为世家耕种,辛辛苦苦一年除了要交朝廷的赋税,还需给世家一部分,自己只能获取稀少的回报吗? 不会。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依附世家生存。他们有更好的生存环境。那么到时候世家空有田地又如何? 世家们面面相觑,同时发现这其中的偌大问题。 “要我说,你们也太杞人忧天。就目前的情况,还远不到这个地步,若真如你们所说那般严峻,我们名下田地为何还有人耕种,那些田里劳作之人莫非是你还是我? “现今李唐建立不久,朝中皆是开国功勋,自然显得世家在朝野话语权减弱。但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李唐想要治理好国家,保住天下基业,使得政权永固,代代相传,单靠这些开国功勋可做不到。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确实最重要两点在于占田荫客与九品中正,但没有这些。我们还有食客门客,还有数百年的底蕴积累以及浩如烟海之藏书。这点那些庶寒可比得过?更别提百姓了。百姓几人能识字,能帮李唐安邦治国? “天下有才能有学识之辈,世家占几何,庶寒占几何?如今李唐初立,功勋者众,世家不出才让人觉得我们弱上几分。 “李唐可用科举网罗人才,我们亦可收门生故旧。这些人是世家培养,自然要依附于世家而存。再有世家世代通婚,关系人脉盘根错节,底蕴磅礴,可不是这么点东西就能轻松击垮。 “更加之,土豆虽说亩产三五千,却唯有李承乾一人种出。即便是事实,但你我皆知,在一地能出成绩,不代表在处处都能出成绩。且看看吧。” 是啊。他们世家的底蕴犹在,怎是能轻易取代。且看看吧。 于是,众人的目光同时转向今岁种下的土豆田。 土豆分春种与秋种,今次春种也并非一起育苗,而是根据当地气候决定,最晚的在二月下旬移栽入土,而最早的在正月十五上元节之后,可说是李世民登基第一件做的事。如今过去三月有余,这批土豆已然迎来收成之日。 某村落。 一位中年婶子在门口浣洗衣物,刚好瞧见住后头的年轻媳妇背着个大箩筐走过来,:“婶子,你们家箩筐在吗?借我用一用。” “你背上这个挺大,一个不够?”嘴上问着,人已经站了起来,从屋内取出箩筐递给年轻媳妇,“给,这是做什么去?” “谢谢婶子,晚些时候来还你。这不是地里的土豆成熟可以收了吗。昨天收了三分地,还没收完呢。家里就一个箩筐,来回运太不方便了,就想着今儿借一个。” “那你这两个也不够。” “没事。我家刚子已经跟春婶借了一个过去了。婶子,听说你家土豆地收完了?收了多少?” 婶子竖起三根手指,笑得见牙不见眼:“三千多斤。” “我记得你家是种了八分地吧?八分地三千多斤,那可不少了呢。” “哎,这算什么。”婶子一指东边,“杨子他们家同样八分,收了四千呢。” 年轻媳妇摇头:“他们家壮劳力多,打理得好。” “你们昨天收了三分地有多少斤?” “一千五六吧。” “那不跟杨子他们家差不多?啧,你们还就两口子呢。你们夫妻俩真能干。我这阵子经常瞧见你们家刚子往田里去。伺候土豆地跟伺候娘老子一样。” 年轻媳妇叹气:“这也是没办法,我们家没别的营生,就靠地里的产出。这土豆可不容易得,咱们村还算好的,每家都分了些,我听说好多村子都没分到呢。像这样的神豆,既然有机会种,自然要精心,可不能有闪失。” “谁说不是呢。所以你们的付出现在看到回报了,小两口种出来的土豆收成能敌得过杨子他们家,顶顶强呢。都比我们家好。你们真厉害。” 年轻媳妇很高兴,却没有接受“厉害”之言:“这算什么,你是不知道有些村子据说亩产五六千斤。” “五六千斤?那不是跟太子殿下当初种的差不多?” “是呢。据说是之前种过大豆的地。” 婶子一拍大腿:“村长与里正也说了,要注意增肥,还得轮种,最好是跟豆子类的轮种。成,这批收成,我们之后也种大豆。大豆既能做酱做豆腐,还能做豆皮腐竹千张,便是咱们不做,还能卖给别的村子。我听说很多村子收。这样明年我们的土豆也能五六千了。” 另一个婶子走过来:“你们就知足吧。还五六千呢,但就现在的产量就已经很多了。别总想着跟别人比。你们想想,从前我们敢期望地里产出这么多粮食?别说什么三千多,四千斤,还只八分地。就是一亩地有个四百斤,我们都要偷着乐了。” 婶子与媳妇连连点头:“所以说土豆好啊,要不怎么说是神豆呢。” 二人这才瞧见对方手里提着一桶土豆:“你这是……洗这么多,吃得完吗?还得留种薯呢。你可别都给霍霍了。” “种薯留着呢,都按村长里正说的方法存着。今儿洗的这些可不是用来吃的,我打算做成土豆粉条。朝廷后来不是还教了用土豆做干粉条的方法吗?我试试。若做好了,还能卖。 “太子殿下还是中山王的时候不是在坊间弄了个办事处?那办事处还在呢,我们家那口子问过了,他们那收土豆干粉条。” 婶子与年轻媳妇一听也动了心思:“成,改明儿等你做好了来教教我们,我们也试试。就算不卖,自个儿也能吃。这土豆吃得次数多了有什么意思,弄成粉条加点醋也能换换口味。等辣椒熟了,还能添点辣椒了。” 于是三人话题一转,又说起土豆的吃法来。 无独有偶,随着土豆一波波收成,这样的事情不断在各个村落上演。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愉悦的笑容。但世家可就不那么开心了。 土豆丰收了,各地都丰收了! 这代表什么?代表他们最初的“且看看吧”不必再看了。 艹,真想爆粗口。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逆天的粮种,还偏偏被李承乾得到了呢? 此前劝慰他们的人说:“无妨,只是一个土豆而已。土豆虽然三个月可收成、产量惊人却不能持续耕种,对土壤肥力耗费较大,需得轮种。 “有这些限制,便代表土豆永远无法如稻麦一般。应对饥荒能行,平日偶做饱腹也可,但取代五谷,让天下百姓衣食丰足却做不到。况且最重要的不在土豆。” 确实如此。众人点头。 那么关键在哪?在世家的人脉关系,在世家的浩瀚底蕴,在世家的人才皆备。皇家有意打压他们,这点自李渊之时便可看出,而李世民上位后表现得越发明显。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端看最后博弈的结局谁输谁赢。 对此,李承乾一无所知。与他而言,刚刚年满六岁,即便梦里也才九岁,还没有完全接触历史,对大唐没有全貌了解,世家便是站他眼前,他可能也会疑惑:诶?你们谁? 所以这会儿他正躺在床上开心地打滚。 无他。自从百姓们的土豆开始收成后,他的系统后台就一直可见+1+2+3的经验值与金币值增长,虽然这些土豆他的参与度低,每次的涨幅都很小,但架不住每天的次数多,天天如此啊。 嗷嗷嗷,太美了,太美了。果然还是推广农物更赚钱。这可比他累死累活一颗颗挖土强上太多。 李承乾握拳,悟出一个真谛。以量取胜,辐射全国才是王道!当然,自己耕种这块也得时不时搞一搞,不能完全放弃。双管齐下,他的经验与金币才能更高。 于是,李承乾来到庄子上,亲自收土豆。在将庄子上的土豆收完后,终于看到他的后台金币突破了五千,甚至达到了六千。兴奋,激动,转圈圈。 眼见经验与金币还在涨,再想想全国还有那么多土豆没收,而且西瓜也马上就要成熟了。今年他不只推广了土豆,还推广了西瓜跟辣椒呢! 所以这六千金币……嗯,干吧! 李承乾打开幸运转盘,点击抽奖,双手合十许愿。来个粮种,再给我来个粮种。我可是答应阿耶,要帮他搞定粮草的。系统,你给我争气点,你要是这回满足了我,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垃圾系统了。 系统:…… 转盘转啊转,慢悠悠停在——红薯。 李承乾直接跳起来,系统终于让他如愿一次。是红薯,红薯啊!又一大高产神器。 ——叮,恭喜宿主抽中红薯种薯,奖品会在半个月内发放,请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 延迟满足,半个月,系统,不愧是你。 李承乾居然一点都不意外。经历过两次之后,他已经麻了。半个月就半个月吧,他又不是等不起。只是想到上回西瓜与土豆发放的形式,李承乾浑身一抖,这回……这回不会又闹幺蛾子吧。好怕怕。 系统,你正常点吧。就像辣椒一样,那样发放就很好,别搞太奇葩。我还是个宝宝呢,我怕我的小心脏受不住。你也不想你的宿主英年早逝……哦,不,幼年早逝对不对? 就在李承乾既期待又忐忑,胡思乱想系统还能有什么骚操作的时候,一道八百里加急军报传入京师:突厥来犯。 李承乾:!!! 第79章 第 79 章 消息一出,朝野俱惊。 李承乾直接懵了。 怎么回事?他粮草还没准备好,第二类亩产神器刚抽奖抽出来,一切都才开始,突厥就先打过来了? 李承乾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即便他年纪小,还不是十分了解天下格局,却也明白突厥是大敌,且是劲敌。 宫内宫外气氛犹自紧张。随处可见议论之声。 “突厥必然是知道圣人初登大宝,我唐皇权更迭,认为此刻有机可趁,故而南下。” “这里头指定少不了梁师都的怂恿。他梁师都就是根搅屎棍子,一味奉承谄媚突厥,俨然突厥的狗腿,巴不得突厥入侵中原,也不想想,他在突厥人眼里算个屁!” 梁师都乃隋末政权之一,建国号梁,在与大唐的交战中屡战屡败,武德六年更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若非突厥驰援,这会儿还有没有他在都不一定。可即便依靠突厥得以苟延残喘,也已是兵力益衰,形势日危。 他知道李唐已经基本达成一统,就算还有一些如他一般的势力,也完全翻不出什么浪潮来。他不甘心,那么不甘心能怎么办?唯有一个办法,那便是突厥铁骑纷沓而来,攻破李唐,让中原再次大乱,他便可乱中求谋。 “他奶奶的熊!” 暴怒汉子更是粗口不断,骂声不跌。 两仪殿中议了一天又一天。 李世民先是下令,由尉迟恭作为泾州道行军总管,抵达泾阳,防御突厥。尉迟恭也不负众望,在反攻战中取得小胜,击毙突厥千余骑兵,生擒阿史德乌没啜。 可捷报传来京师,众人眉宇只舒展那么一瞬又惆怅起来。因为他们皆知,此次围攻的是突厥先锋部队,其后还有突厥主力大军。 据前方奏报,突厥此次是有备而来,举精锐之兵入侵,足有二十万众。颉利可汗这般阵仗显然并不是以往那等小打小闹,他的目标是长安京师,且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 此等情形,尉迟恭就是再厉害,敌我力量悬殊,又如何挡得住? 便连李泰李丽质都感觉出了这份不同寻常,往日一家人用食总是欢声笑语,这阵子全都静悄悄,很是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 李承乾也收敛了自己的脾气,不再淘气,乖巧地不得了,一个劲给李世民夹菜。 多吃点,多吃点。阿耶最近好辛苦的。虽然他不是很喜欢阿耶总刺激他挤兑他看不惯他的“打击式教育”,但阿耶终归是他的阿耶啊。 平日里怼怼阿耶没什么,毕竟人与人相处并没有固定模式,父子间也并非一定要是什么模样。这便是他们的“父慈子孝”又有何不可? 然而现在情况不同。危急关头,他不能给阿耶添乱,让阿耶再增烦闷。若此刻他还不懂事,那就太不对了。身为人子,总归要学着体谅父母替父母分担。即便战事他帮不上忙,但生活上他可以啊。 譬如换着花样让尚食局把伙食搞好点,时不时给阿耶按按头,再就是管教好弟弟妹妹,尽量不让别的人别的事再叫阿耶烦心,为此他甚至把宫里庶出的兄弟姐妹们都总揽过来。有问题他来处理,有官司他来主持,反正不能让任何人闹到阿耶跟前去。 他的所作所为李世民桩桩件件看在眼里,十分欣慰,忍不住感叹:这儿子虽然有时候气人了点,但到底没白养。 一顿饭还没吃完,便有前方军报传来。李世民接过瞧了一眼,瞬间面色大变:“传令房玄龄、杜如晦、孔颖达、于志宁、魏征、秦琼、程咬金……入宫议事。” 李世民一口气把满臣文武都叫上,匆匆离去,甚至没来得及过多交待。李承乾立时察觉这封奏报必定与此前的军报都不同,内容更震撼,局势更严峻。 他心里有点慌,但还是按压了下来,等饭食吃完,就把李泰李丽质拉出去,哄着他们去午睡,回到东宫,自己却怎么都睡不着,只好把抱春遣出去盯着两仪殿的动静,转身铺了纸笔练字,可惜便是如此还是静不下来,总感觉一颗心是悬着的。 直到抱春回来,李承乾立时站起:“阿耶议完事了?” “是,圣人已回立政殿,此刻与皇后在一起。” 李承乾撒腿就跑,来到立政殿,还未进门便听到长孙氏惊叹:“二哥是说,突厥抵达渭水河畔,二十万雄兵列阵北岸,旌旗飘飘沿河绵延?” “是。” 李承乾浑身一震。渭水河畔,距离长安也不过数十里,这是打到家门口了啊。 “已有朝臣建议迁都。” 迁都?迁都! 李承乾瞳孔地震,忍不住冲进去:“不能迁都!” 李世民有些惊讶:“你不是回去午睡了吗?这会儿怎么来了?” “我睡不着。”李承乾拉住李世民的手,“阿耶,已经到这个地步了,非要迁都吗?可是在这种时候迁都,哪里是迁都,分明是弃都啊。” 李世民顿住,看,就连一个六岁的孩子都知道,这不是迁都,是弃都。那些群臣会不知?天下人会不知? 他审视着眼前的小豆丁,小豆丁尚且年幼,却是太子,还是个素来聪慧,注定不平凡的太子。现今战事危急,他势必要出京,那么有些事他就不能撇开太子。即便他还小,可万一当真出现最坏的结果,那么危急时刻,太子必须学着撑起来。 李世民指了指自己身边,让李承乾坐下:“你可知突厥此次兵力几何?” “我刚刚听到了,二十万。” “是。二十万或许不一定完全正确,但至少十几万是有的,数目上不会差太多。”李世民又问,“你可知我方兵力几何?” 李承乾摇头。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将京师全部兵力算上,再加上目前能调动且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赶来的人马,最多不过数万。” 李承乾睁大眼睛:“也就是说突厥兵力数倍于我们,敌我悬殊?” “对。” 李承乾咬牙:“我们打不赢,是吗?” “战事无绝对。” 话虽如此说,但李世民神色尤为严肃。李承乾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绝对打不赢,但希望渺茫,且十分渺茫。所谓“无绝对”期待地大约唯有“奇迹”。 虽然我方兵力强壮,可突厥亦非酒囊饭袋,全是精锐啊。 李承乾面色刹那发白。自他出生记事以来,大唐即便战事不断,但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威胁。不论别的地方如何战火喧嚣,他所居住的长安一直是安宁的、繁华的。 他活在温室之中,满目所见皆是和平。如今敌人突然打到家门口,他猛然被告知,他们对付不了,敌军的铁骑随时可能踏破京师,长驱直入。 李承乾未曾见过真实的战场,但他在梦中电视剧里见过许多国破家亡之景,那些被践踏的臣民,被折辱的皇族。 再有,陆德明孔颖达于志宁教过他史书。远的朝代先且不提,如今距离前朝灭亡不过数年。前朝末年,天下是何等情景,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而当年高高在上的皇室而今剩余几人,过得如何? 电视剧里的一幕幕刺激着李承乾的神经,而先生们以往同他说过的前朝之事又一句句震荡着他的耳膜。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言语都仿佛击打在他心间的重锤。 李世民静静看着他,看着他从面色煞白到浑身发抖。长孙氏想伸手给予一个拥抱安抚,却被李世民按下。承乾的恐慌害怕,长孙氏感受得到,李世民如何感受不到。长孙氏心疼孩子,李世民又如何不心疼。 但承乾是太子啊,尤其还在这等国家危难之际。他得成长,他也必须成长。 李世民没有催促没有逼迫,耐心等着。等到李承乾自己回过神来,即便仍旧恐慌仍旧害怕却极力控制,一点点让自己的心绪平缓下来,说:“我们打不赢便要弃都吗?我们跑了,长安怎么办?满城的百姓怎么办? “权掌天下的皇族跑了,守卫天下的将士护着皇族跑了。本该担起自身责任的人全都一逃了之。然后呢?这是赤裸裸将突厥的二十万大军留给城内惶惶的百姓!这些百姓要怎么办?除了任人宰割,他们能怎么办! “还是说,我们要寄希望于突厥的善心与人性,寄希望于他们会善待我们的臣民?我们自己都不为自己的臣民考虑,凭什么认为他们会为我们的臣民施之以仁。 “再有,逃了之后呢?突厥一来,我们便闻风丧胆,连都城都不要,只求苟命,此等作为,国家威望何在,帝王声名何存?我们的将士军心涣散,这般情景,他日我们要拿什么再来夺回今日丢失的城池,洗刷曾经蒙受的屈辱? “恐怕再难了。国家威望,帝王声名,将士军心,再加上万万百姓的民心,一旦失去,我大唐根基尽毁,往后要如何立国存世尚未可知,又何谈夺回城池,洗刷屈辱。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能弃都。” 李承乾双眼泛红,他缓缓跪下来,拉着李世民的手:“父皇,唯有突厥退,而我们不能退。先生教过,大夫死众,士死制,国君死社稷1。宁可死战,绝不弃都。” 他唤的是父皇,而非阿耶,不是如之前一样带着小心思的回怼挤兑,而是认真严肃以一个儿臣的姿态来上表请柬,如此做也是为了更有力量地展示他的心意与恳求。 不得不说,他的言语,他的行为都让李世民内心震荡不已。这大约是他得知突厥进犯的消息以来,最让他高兴的事情。 他的承乾,原来已经有了一个国之储君的风范与模样。 “如果兵力不够,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去。我虽然年纪小,但我力气大,我会武艺会射箭,虽然比不得军中将士,但总比一般的普通百姓要强。” 李世民眼中透出点点笑意:“不怕吗?” “我……”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心底的恐惧,语气郑重而坚定,“不怕!” 既然不能退,那便战。就算真死了,他这几年也活得足够潇洒恣意,勉强够本,不算亏。若无生死轮回,谁人最后不是一捧黄土?若有生死轮回,很好,凭他的投胎技术,来生又是一条好汉! 李世民哈哈大笑,伸手把李承乾举起来:“好!不愧是我李世民的儿子!” 他将李承乾抛到空中又稳稳接住,待李承乾挣扎落地,又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你能说出这些话,阿耶很欣慰。可见先生们平日没有白教。陆德明孔颖达于志宁当赏。” 李承乾:…… 你是怎么把功劳扯到先生身上的!我能说出这些话,不说先生们无功,但最大的功劳难道不是我自己?合着你亲儿子不赏就记着赏外人? 李承乾很无语,但这会儿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抬眼望向李世民:“所以阿耶根本没打算弃都是吗?” “是。你都能想到的事情阿耶如何想不到?这提议也不过是殿上争吵之时顺嘴一说,朝堂上多数人是不赞同的,我已直接驳回了。” 李承乾:……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早说,害我真情实感了那么一大堆。 算了,看在你最近又累又辛苦的份上,我勉强原谅你,不怼你了。 弃都的事解决了,但突厥犹在,京师的危局犹在啊。 “阿耶打算怎么办?” “我已下令亲征,明日便启程去渭水。”李世民这般说着,神色却望向远方。 长孙氏一秒看出来:“二哥是还有旁的顾虑?” 李世民点头,看了眼长孙氏,又看了眼李承乾,重新落座:“承乾可知突厥为何选择现在南下?” “因为阿耶刚刚登基?” “是。因为我刚上位,且是经历宫变上位。即便我诛杀了你大伯与四叔,但你大伯仍有旧臣在。” 李承乾明悟:“颉利可汗认为这些人一定会对阿耶不满,伺机而动。可是如今朝堂……” 现在朝堂有这种趋势吗?好像还好? 李世民摇头:“事情没有突厥想的那般恶劣,但我也不算完全没有顾虑。即便长安无碍,其他地方仍有些你大伯的随臣旧部。只是大局已定,你大伯四叔都已亡故,你阿翁更是明旨下诏退位,他们只能歇了心思。” 长孙氏接着解释:“你阿耶大度仁厚,自他上位以来,整肃朝堂,宽待敌党。似王珪韦挺魏征这等当年东宫心腹都得以重用,更是赦免薛万彻冯立,不计前嫌委以重任。此间种种,他们看在眼里。久而久之,自然会诚心效忠。但是……” 问题就在于这个但是。 李世民轻叹:“但此刻时日尚短,难保他们还念着旧主恩义。倘若京师无事,我皇权稳固,他们没有动的可能,也就不会生出祸心。可若是京师危难,再被有心人利用,那后果只怕不好估计。” 这个有心人是突厥的可能性有,但不大,更大的可能是谁不言自明。李渊。李渊非但能利用太子旧党,他执掌权柄数年,也不是蠢的,还有自己的一些势力。若有李世民一直压着还好,若李世民不在,他如果不甘心退位,再生出什么心思,那可就麻烦了。 这点不说长孙氏心领神会,就连李承乾也敏锐察觉到了。 他举起手:“我去。阿耶放心去渭水,阿翁那边交给我。大不了我搬去宏义宫住,天天跟着他,他去哪我去哪。就是睡觉,我也抱着他睡。他要是真有异动,我……我……” 李世民侧目:“你如何?” 李承乾一咬牙:“关起来,软禁。” 说这话时,李承乾内心有点点挣扎。不管李渊对别人如何,对他总体来说还是很不错的。如果可以,他实在不愿意这么对阿翁。 但阿耶已经这么难了,国家危难之际,不想着怎么一心抗敌,还在这为那点子权柄搞事,那就不能忍了。再是他阿翁也不能忍啊。所以虽有挣扎也不过一点点,瞬间便下定决心。 阿翁终归没有阿耶重要,再者家国大义又在个人情感之前。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李世民眉宇一点点舒展,眸中欣喜之色更甚,他肯定了李承乾的心意,却没有肯定他的办法。 李世民眸光闪动:“我去趟大安宫,与父亲详谈。” 先礼后兵。能谈妥最好,谈不妥那就来硬的。 刚站起身还没出内殿,便有内侍匆匆来报:“太上皇请圣人去宏义宫。” 在场三人尽皆一顿。 李承乾张大嘴巴:不会吧不会吧。阿耶刚说要去见阿翁,阿翁就派人来请,这也太巧合了。这人啊,果然不经说。阿翁,你不会真要搞事吧。 李承乾立刻拉住李世民:“阿耶,我随你一起去。” 若阿翁真犯糊涂,他还能帮帮阿耶。 李世民瞄了他一眼,没有反对。 父子俩来到宏义宫,李渊正端着茶看着内侍宫婢们整理东西,瞧见他们,站起身将茶具挪到偏殿。 祖孙三人依次而坐,李世民看着屋外忙碌的众人询问:“父亲这是在做什么?” “收拾收拾,趁入夜前搬到甘露殿去。” 李世民一顿,看向李渊。李渊瞄了他一眼:“你莫非不是这个意思?” 李世民哑然。这确实是他的意思。 承乾小孩子家想得还是简单了些,以为一时能跟着李渊,还能时时跟得住?即便宏义宫的密室密道早就被他封死,他也是不放心的。 唯有太极宫合适。此刻的太极宫可不是李渊住着时候的太极宫,宫里早就清理了一遍,甘露殿更是个个是他的眼线,李渊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关注范围内,加之宫中有他的亲信宿卫,还有长孙氏掌着宫权,可随时策应。如此才最为妥当。 没想到他还没说,李渊自己提出了。 “咱们父子多久没这般好好闲聊了。”李渊叹息,“突厥列阵渭水,若我猜得不错,不论是战是和,你都会亲去。” 李世民点头,没有否认。 “既然如此,我若不入宫,你可能安心赴前线?” 李世民挑眉,仍旧没有否认。他确实不安心。 “你我父子,虽有过隔阂,但到底比突厥这等外人要强。我还没有老糊涂,总不会帮着外人来害自家。就算是为了皇位权柄,也得这皇位权柄还在。” 李渊看向李世民,难得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姿态:“此去渭水,结果难料。但倘若长安生乱,你便会陷入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之境,彼时就算在渭水竭尽全力争取到最好局面也会一瞬间付诸东流、化为泡影。 “此等良机,突厥可会错过?二十万铁蹄足以踏平长安。那时我要这皇位何用?便是弃城逃离又如何? “我若起事,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倘若成功,最好的结果是你死在渭水,如此我才可有喘息之机,却还是要面临你留下的诸多旧部。 “一边是突厥虎视眈眈,都城不保;一边是你旗下旧部挣扎反扑,此等局面,我能撑多久?再有长安失守,李唐现今的一统局面必定破碎,天下再度纷乱,群雄趁势而起,我又要如何去应对? “倘若失败……”李渊深吸一口气,“如果失败,就更不必说了。” 失败就是纯属找死。所有不管怎么看,结局都不会比他如今当太上皇的日子好过。 李世民:……虽然是事实,但也不必说得这么直接。 他下意识看向李承乾。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老子最近是不是有点学这小子,说话毫无顾忌呢? 李承乾被盯着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但听李渊又道:“老二,你我终归是父子。” 李世民神色闪动一瞬,应下这话:“这是自然,血脉亲情是割不掉的。” 李渊松了口气。 李承乾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隐约觉得这两人话里有话,却没完全明白其中深意,还想听他们多说几句看能不能知道得多点,结果这两人居然不说了。李渊端茶谢客,李世民也从善如流带着他离开,仿佛已经达成某种默契。 李承乾:……所以他这一趟到底来干什么?就来听阿翁阿耶打哑谜? 哑谜这种事,没听到便罢了,听到了却没听懂,就像是有个小虫子一直在你心里瘙痒,让你很不舒服。 他直接开口:“阿耶,你跟阿翁到底什么意思?” 李世民挑眉:“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别糊弄我。我知道你们不只字面上的意思。” “哦。” 李承乾:然后呢?你就哦一声,没了? 李世民:“自己悟。” 李承乾歪头想了想,抿唇道:“悟不出来。” “接着悟。” 李承乾翻白眼:“接着也悟不出来。” “那就一直悟。” 李承乾:呵呵。行吧,不愿意说就不愿意说,提什么悟不悟呢。小爷不悟了。不就是一只虫子吗?小爷掐死它。 第80章 第 80 章 是日黄昏。 李渊入住甘露殿,李世民与长孙氏带着孩子亲自迎接,前前后后忙里忙外,伺候尽心,照顾妥帖,不论谁见了,都是好一派孝子贤孙之景。 晚间回到立政殿,长孙氏为李世民宽衣,李世民一一说着他对京师的安排以及同李渊的“默契”。 “虽说都是入住甘露殿,但父亲自己提出来,总比我出面要好。”李世民拉着长孙氏在床沿坐下,温声说:“父亲有顾虑,他怕我来硬的。” 要不怎么说是父子呢。李渊对他总归是有些了解的。他不就是抱着这个想法吗?这个硬干可以是捆了绑了关了软禁了,也可以是直接弄死。 李渊不确定他会选择哪一种。毕竟看似捆了绑了关了软禁了就行,但需知这般行事虽然也可,却总会让人担心,哪有死了一劳永逸? 即便此刻太上皇崩逝会让局面更加混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之法。譬如先下手,然后假做遮掩,秘不发丧,待渭水后再以“病逝”处理,或是想个法子,嫁祸给突厥。 李渊摸不准他的路子,唯恐他采取后者。 而事实上,若李渊真生出反扑之心,他也确实会这么做。 李渊不想死,所以提醒他,他们终归是父子。既是打感情牌,也是强调,他们虽有过隔阂,但血脉相连,某些方面立场还是相同的。 譬如他们都不希望李唐覆灭,都想看到李唐国祚绵延。 而此刻挑起内乱,对李唐有百害而无一利。李渊重重分析,便是想要说,即便成功了,迎来最好的局面,也是前景惨淡,不比如今做太上皇舒心。 李渊主动提出入住甘露殿,将自己送进李世民的监视圈,自愿处在重重软禁之下,便是为了给李世民吃一颗定心丸,以此谋得李世民放弃激进之举,达成双方和谐,“父慈子孝”的局面。 想到此,李世民轻笑出声:“他总算没有犯糊涂。” 长孙氏莞尔:“父亲耳聪目明,头脑清晰。” “是啊,头脑清晰。”李世民点头,把局势看得明明白白,脑子能不清晰吗? 不过李渊脑子清楚,不犯糊涂,对他来说是好事。李世民松了口气,牵过长孙氏的手:“渭水战事危急,长安风声鹤唳。我此番一去,长安就交给你了。” 长孙氏回握住他:“二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必不让二哥有后顾之忧。” 李世民想了想,又道:“可以考虑带上承乾。” 长孙氏应下:“好。” 次日清早,李世民离京奔赴前线。李承乾前去送别,回来后仍旧带着弟妹陪长孙氏用早食,大口咀嚼,努力进食。 长孙氏有些讶异:“怎么比平日吃得多,是饿着了吗?肚子受得住?” 李承乾拍拍小肚皮:“受得住的。我要多多吃饭,才能快快长大。” 长孙氏失笑:“你年岁摆在这,哪里是多吃点饭就能长大的。” “至少多吃点饭,身板可以高大些。就算年岁小,身材高大,也能跟着阿耶上阵杀敌。这样,阿耶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有我陪着他,帮助他。” 长孙氏顿住,心中万分感慨,她抬手揉着李承乾的小脑袋:“既这般挂念你阿耶,怎么从前与你阿耶说话那般刺人。” “那是因为阿耶说话先刺人啊。他总是讥我讽我嘲我,便是我做得好,想让他夸我两句,他偏不,就要刺我一刺。他让我不舒坦,我自然要还回去。” 长孙氏一愣,似乎确实如此。也不知这对父子怎么回事,明明心里都有对方,且把对方放在十分重要的位子,偏偏一个习惯性刺人,一个习惯性回怼。谁也不肯认输。哎。 “阿耶若是跟阿娘一样,我才不怼他呢。”李承乾不高兴地嘟嘟嘴,“这阵子他也好几次讥我,就昨日,同阿翁打哑谜不肯告诉我,偏让我自己悟。 “既嫌我不懂,又不愿仔细教。合着天下道理,当孩子的都能自己悟出来?那还要他这个阿耶作甚?就这,我看在他最近辛苦的份上都忍下来了,半个字没怼。我做的可比阿耶好。” 长孙氏十分无奈。想着他说的“哑谜”,深绝这事实在怪不得李世民。难道让李世民跟李承乾说,我想对付你阿翁,必要时不建议直接弄死,你阿翁为了保命以及保住太上皇的尊荣跟我低头,甚至不惜把自己送到我手里以表诚意吗? 这……确实不太好跟李承乾直言。 李渊就更不会提了。这种事他跟李世民心照不宣就行,实在没必要摆到台面上告诉孙子。他不要面子的啊! 李承乾撇撇嘴:“虽然阿耶教儿子的做法不太好,但我知道他总归是疼我的。所以我也敬爱他。我想同他并肩作战。我不想像今日这样,只能看着他孤身远行,独自去面对困难,独自去承担突厥的压力。我想分担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虽然李世民身边跟了许多人,孤身与独自两个词不太合适。但在李承乾看来,那些都是外人,是不一样的。 说到此,他有些丧气。因为他发现原来他什么都分担不了。哎,还是先多吃饭,长高高吧。 长孙氏扼制住他想要再进食的举动:“别吃了,按你以往的食量,该饱了。不必如此。承乾,你想帮阿耶,不一定要在战场上,别的地方也可以。” “别的地方?”李承乾歪头疑惑。 “如今正是土豆丰收之际,为了表示朝廷对土豆的重视,也为了庆祝大唐得此神奇粮种,阿娘决定亲去农田采收,承乾可要与阿娘一起?” 李承乾顿了片刻,眼珠一转:“是为了安抚民心吗?” 长孙氏点头:“突厥兵临渭水之事已经朝野皆知,长安风声鹤唳,百姓惶恐不安,此等情形不妥,不论渭水局势如何,至少我们要帮你阿耶把长安稳住。” “我明白了。阿娘亲自出宫采收,是想告诉百姓。看,皇家还有余力管别的事,各个部门仍有效运作。一国之母都能泰然处之,在这等时候还能出宫采收土豆为天下做表率,可见事情没有他们想得那么危急。而且这也是告诉他们。皇家还在,一切有皇家顶在他们前头。” 长孙氏脸上泛起点点笑意。 李承乾深呼吸,握拳:“阿娘,我去!” 于是皇后太子仪架出行,禁军随扈。 此事长孙氏早有规划,采收之地是特意挑选的,距离不远,人口繁茂,加之仪架所过之处,不少百姓追从而来,可说田地之外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李承乾收土豆收得很认真,这是他做惯的,所以手脚娴熟。长孙氏虽是闺阁妇人,却也非娇滴滴的大小姐,以往为秦王妃时便以皇家身份参与过类似活动,加之李承乾的关系,懂得不算少,不说比得过李承乾,至少动作利落。 他们撸起袖子干得十分卖力,态度也很亲民。百姓有些望而生畏的,逐渐也不太怕了。竟隔着一田之地窃窃私语起来。 “真的是皇后与太子。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然能见到皇后跟太子。” “隔这么远,前头那么多人,你看得清脸吗?” “看不清脸能看清人啊。反正知道那是皇后跟太子不就行了。你可真会挑刺。” “哎,你们说,皇后与太子在这种时候出宫采收,刚刚我听里正家小侄子的表姨的家婆说,皇后先前询问了里正这一块地区的土豆总体收成,说是皇家也种了一批,等选出优质种薯,秋季会发放给今春没有得到土豆种薯的村子。” “啊?那我娘家是不是能得了?他们今春这批就没分到。” “你就想到这个?你看看,皇后太子能若无其事出宫与民同乐,还关心我们的土豆,甚至连秋季的种薯发放都规划好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皇家很镇定。既然如此,战事是不是没这么严重?” “若是不严重,何须圣人亲征?” “倒也不能单凭圣人亲征来看吧。以前圣人不也四处征战?既然皇后太子在,皇家还在,我们怕什么?” 诶?好像是哦。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谁第一个说:“急有什么用,你还能去杀敌。既然皇后太子都在收土豆,我们也收土豆去。怎么你们是今春都没分到种薯,还是家里的土豆地收完了?干正事。别一天天劲瞎担心。学学皇后太子吧,干活去。” 众人:…… 这话没毛病,太没毛病了。行吧,干活去。 长孙氏与李承乾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头微松。忙碌了大半天,仪架终于能启程回宫。马车上,长孙氏歪靠头,已然疲累不堪,却仍旧强打精神。行至半路,马车突然停下。长孙氏蹙眉:“怎么了?” 禁军统领张士贵回禀:“宋威求见,说有大事,请皇后与殿下移步。” 移步也只是在附近寻了个足够宽阔的空地,禁军将其圈出来,团团围住。 长孙氏与李承乾略走几步,却看到宋威旁边跪着两个人,身边还跟着好几个,都是认识的,皆出自银月村,其中还有村长武郎将。 李承乾讶异地“咦”了一声。 宋威武郎将等人上前见礼,长孙氏抬手免去:“怎么回事?” “前些天小人发现前来银月村收购腐竹豆皮的行商里,有几个举止稍显怪异,在土豆与水车之事上表现的十分感兴趣,且问得很细致。他们的神色不似一般的好奇。 “彼时小人就留了心,让村中男丁盯着,果然发现他们与人来往,索要钱财。细查后才知是有人给了他们银钱,让他们打听长安的这些新事物,而给他们银钱的疑似是突厥人。” 长孙氏看向旁边被捆绑严实连嘴巴都被紧紧塞住的两人:“就是这两个?” “是。小人虽不十分确定他们的身份,却知道这其中必有端倪。尤其是在如今这等关头,小人不敢耽搁,立时带着村中男丁趁其不备,将他们逮住。 “经过审讯,发现小人猜得不错,他们确实是突厥人。小人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一面即刻让人去禀宋庄头,请宋庄头尽快禀报给皇后与殿下;另一面加强审讯。” 武郎将指向其中青衣男子,“另外一个的嘴不好撬,倒是从他身上问出不少东西。据他们说,他们一共来了二十余人,但因为长安城门守卫排查严密,无法全部入城,他们或假造番邦商贩身份,或躲藏于货物箱中,或用别的法子寻别的机会,如此化整为零,先后进来八人。” 李承乾有些疑问:“他们此来就为了打探我们的水车与土豆?土豆就算了,水车突厥也不适用吧?” 武郎将摇头:“此次他们前来,目的有三。其一,听闻土豆亩产奇高,且突厥境内部分地区也可种植,想来查清楚是否属实。至于水车,不过是入了城刚巧发现,顺带问问。 “其二,观察京师兵力情况,以便传信汇报给颉利可汗。其三,寻找机会,在突厥大军压境之际,作乱京师,使京师动荡,趁机行事,或可与突厥大军里应外合。” 承乾大骇,土豆先且不说,后面两个简直是令人惊悚。 但是…… 李承乾看向几人:“不说他们只有八人入城,便是二十余人都进来,凭这些人想要里应外合也绝无可能。” 长孙氏咬牙吐出两个字:“百姓。” 李承乾浑身一震。是啊。他们想作乱京师,如何作乱?以有限的人手,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力打力,在长安添一把火浇一捧油,让原本就恐慌的百姓更加恐慌,然后利用这些百姓达成自己的目的。 李承乾惊骇不已。他万万没想到,在他与阿娘努力安抚民心的同时,还有这么一群人不但要毁掉他们的成果,还要将事情极力往反方向拉锯。 他看向两个突厥人,眼厉如刀,好似能杀了他们般。 李承乾咬牙切齿:“他们一共八人,这里只有两个。也就是说还有六个藏在长安。” 武郎将低头:“是。八人,分成三队。这两人为一队,还有两队,不知在哪。” 李承乾死盯突厥人:“他们不肯说?” “他们说每队的藏身地点不同,彼此互不沟通,除非执事队长亲自联络,临时调派,令他们策应。” 长孙氏冷笑:“怪道招得利落。” 这两个突厥人负责的是土豆,没有另外两项紧要。况且他们被捕,就代表他们的任务已经失败。至于其他两队,左右他们知道的并不多,所掌握的信息,根本无法让李唐迅速锁定对象,即便后续能找到人,但这中间所需要的时间已经完全足够队友完成任务。 所以他们恐怕是带着小心思,干脆招供,以免除皮肉之苦。 武郎将言道:“圣人今早离京,他们必会趁这个时间尽快行动,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否则只怕就……” 话还没说完,但听前方有人策马急来,发现仪架对,迅速下马,上前跪下:“皇后,殿下,城内出事了。有人煽动百姓,聚众闹事。” 众人面色大变。 长孙氏双手握拳微微颤抖,她站出来:“走!” 俨然是要去现场。张士贵赶紧拦住:“皇后,此时百姓或许以被煽动,正是群情激动之时,您此刻前去不妥。今日大家都见过皇后与太子仪仗,恐怕仪架还没赶到,就会被冲撞。臣去吧,臣去抓了他们。” 长孙氏摇头,指了指传信之人:“若能抓,你以为官府不会抓?如果事情这么好解决,他来传信便不会说城内有人煽动百姓,而会说城内有人煽动百姓,现已被捕,送入牢狱,静候发落。” 少了后头几句话,意义大不相同。 传信之人低下头,态度已然说明一切。 “具体情况如何,需去了才知。走吧。” 李承乾挽住长孙氏:“那就换普通马车,普通衣物,也请诸位禁军与我们一起,全部把衣物更换掉,我们换装前往。他既然在煽动百姓,想来聚集的百姓众多,如此便不会惹人眼。” 也只能如此,张士贵看了长孙氏一眼,见长孙氏不反对,言道:“臣等倒是不必,脱掉外甲即可。” 而长孙氏李承乾下地后刚换过衣服,为了方便换的常服,看上去虽非普通百姓,但也可当成世家。而马车,宋威与武郎将为了拉人本就带了一辆停在道旁,很好,万事俱备。倒是省了不必要的工夫。 一切就绪,众人出发。 闹事地在最热闹的平康坊,此刻周遭已经挤满了人。看模样,不只平日在平康坊的商户与客人,还有许多其他坊的百姓,并且一直有人不断往此处而来。 长孙氏与李承乾随着人流往前,由扮做护卫的张士贵等人开路,仍是费了老大劲才勉强前行了一段,虽然与闹事地仍旧有些距离,却已经不远,再看旁边,巧了,就是醉仙楼。 李承乾眼前一亮,还没等他动作,便见骆履平从店内出来,顾忌场面未曾多言半个字,静悄悄将他们迎入贵宾厢房。厢房内已有两人在,一人是长安令,一人是李世民留下护卫京师的牛进达。 两人先行见礼,同时请罪:“臣等办事不利,未能在第一时间发现问题,及时扼制。臣……” 长孙氏抬手打断二人的话,站在窗前凭栏眺望,但见右前方一丈多远的地方,平地用食案架了个小台子,几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站在台子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双颊潮红,手中还捧着酒罐,显然已经醉得不轻。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军与突厥兵力相差数倍,突厥更是兵强马壮,我们根本打不赢。长安守不住,守不住懂否!” “朝中已经有人提出迁都。迁都?呵,这是要弃城,放弃长安。这代表什么,代表朝廷十分清楚这个形势,他们根本不会用全部兵力去打突厥。他们是要走的。” 满场哗然。 “朝廷要放弃长安,他们要走?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人人脸上尽显惊惧之色。 长孙氏与李承乾脸色瞬间沉下来:“这几个不像突厥人。” 长安令解释说:“他们是今岁来京师参加科考的。科考未过,但见长安繁华,新奇事物层出不穷,春季又种了土豆,后来更是做出新式筒车与水车,觉得有趣,便想多呆一阵,暂且在长安留了下来。身份户籍都已查清,没有问题。” 户籍这点李承乾信。突厥人能收买行商,为何不能收买读书人?哦,甚至不必收买,只需用些书人认定他们的说法,撩起他们的“正义之心”,自然就能成为他们书人,就能怂恿更多。也便是说,事情能在短时间内演变成这样,绝不单单是眼前这几个书生的“功劳”,恐怕还有未曾站上台,却同样已经被他们洗脑的其他人。 可见这些突厥人这几天一直没闲着,不断动作。只是他们做的谨慎,而在突厥兵临渭水的消息传来之际,朝廷震撼,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战事上,有所疏忽,未能及时察觉。当然也可能无法察觉。 因为外有强敌,京师百姓本就惶惶不安,这其中若有人出现些微与平常不一样的举动,实在算不得什么。以致于让突厥积累数日,一朝爆发。 瞧那几个书生醉醺醺的模样,显然已经喝得不少。谁将他们灌醉,让他们借着醉意闹事的?是无意还是故意,可不好说。 长安令又道:“臣发现不对,立刻让衙门出动,本来已经抓住了那几个书生,但突然冒出三个百姓,说官府不让这些书生说下去就是不让大家知道真相,也就代表书生们说的是真的。他们要知道实情,他们要让听书生说完。 “突厥大军压境,生死在于一线。百姓被刺激,跟着他们行事,有一人动手,两人动书人抓捕起来,反而自己被打被擒。” 李承乾挑眉:“三个百姓?” 长安令苦笑,牛进达咬牙:“哪里是什么百姓,分明是突厥人。” 牛进达指着书生对面压着被打的几位官差给书生镇场子的三个汉子:“突厥人与我们长相虽有差异,但区别不大,他们做了些乔装,因此并不明显。 “可是臣与突厥人打过交道,了解他们的一些习性。他们就算表面能装,骨子里的一些行为习惯却改不了。不说十成,至少八成是。” 李承乾看向武郎将,但见武郎将点头,就知道他也是借这点看出那几个突厥人有问题的。 若单凭长相只怕是难,不提牛进达说的突厥与我们长相差异不是特别大,便说京中尚有许多番商胡商,亦有身为中原户籍却带有胡人血统的。 牛进达接着说:“臣接到消息便过来了,已让卫队将此地团团围住,只是暂且未曾行动。” 长孙氏询问:“牛将军是有顾虑。” 牛进达点头:“如今百姓已然被煽动,单看那几个官差的情况就知,此刻若强行动手,必会与百姓直接冲突。若顾忌百姓,出手处处留情,只怕抓不到人,还会落得跟前头官差一样的下场。若无所顾忌,下手不留情,稍有不慎便会弄死几个,引得群情越发激愤。” 李承乾了然。此刻还只是演讲煽动,若闹出人命,局面恐会一发不可收拾。 “还有一点,臣以为此间之事必是突厥人幕后指使。台面上的几个书生应该是被利用的。而对方策划出这么大一场动乱,不可能只出动三个人。 “定然还有人藏在百姓之中,煽动众人情绪。或许还会有个主导者在暗处观望,以备根据当前情况,随时调整计划。” 长孙氏点头,让武郎将出面,将突厥人的计划全盘告知。 牛进达已顾不得其他,怒火中烧一掌拍在桌子上:“娘希匹的。果然如此。” 一共八人,抓住两人,引导百姓对付官差的三人,还有三人。 牛进达蹙眉:“也许不只。那两个突厥人不是说他们此番前来的一共有二十多个吗?明面上说八人入城,但剩下的十多人呢?他们莫非就在外头等? “这两天因为突厥大军压境,朝野的目光都放在战事上,城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即便城门戒严,也难保……” 难保什么,在场诸人都明白。难保他们不会借此良机再进来几个。需知突厥可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不缺有勇有谋之辈。 牛进达看向楼下人群:“他们此刻定然混在人群之中,要的便是我们忍不住出手,与百姓直接冲突。冲突之下或是我们杀了百姓,或是他们推一把让百姓撞向我们的刀口,只需闹出人命,他们就可利用这点将百姓的情绪拉到更高,使矛盾在瞬间迅速激化,从而引发暴/乱。” 李承乾恨恨握拳,真是可恶,居然用百姓来对付他们。 长孙氏看过去:“所以牛将军秘密围困,却不妄动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他们藏在暗处的人手。” “是,臣以为必须先把这些人控制住才能动手,否则便是中了他们的圈套。而暴/乱一旦开始,我们疲于应付百姓,到时捉襟见肘,哪里还顾得上他们。” 长孙氏回问:“牛将军发现了吗?” 牛进达低下头:“不曾。” 长孙氏叹息:“你到现在都还没找出他们的暗手,也便是说他们藏得太深,如此只怕不好找,短时间内难有结果。而下方几个书生,言语愈发激进,若让他们继续宣扬下去,局面恐更加僵持。” 一语中的。 但见下面书生再次放出豪言。 “说什么圣人亲征,圣人确实带兵离京了,可去了哪里,是不是往渭水走,是不是去对战突厥谁知道!” “说什么皇后带着太子亲自采收土豆。土豆都成熟几天了,怎么前几天不亲采,偏偏此时亲采。这不摆明了是做给我们看的吗?你们都说看见皇后太子的仪架出去,可谁人看见他们回来?她们若是已经走了呢?” 李承乾:??? 合着他阿耶冒着巨大风险亲征,他跟阿娘费尽心思摘土豆安抚百姓,到这几个人嘴里还成了罪名? 简直越说越离谱。但偏偏这么离谱的事情,下面许多人都信了。信了!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恐慌气氛逐渐加剧,而随着恐慌一起出现的,是绝望、是不安,亦是气愤、是怒火。 厢房内所有人蹙起眉头。形势越来越严峻,不能等了,必须动一动。 正当牛进达准备请缨率先出手的时候,李承乾环视人群,竟在里头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们的神色与其他百姓不同,明显对这些人的话不以为然,甚至愤愤不平。 他突然眼珠一转:“他们藏得深,是因为事情一直按照他们设想的方向发展。所以暗中的人手不必现身,只需静待时机就好。对不对?” 众人抬头看向他:“确实如此,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如果有人能破了他们的局呢?如果事情的发展脱出他们的设想,超出他们的预料呢?他们会惊讶,会意外,会震撼。计划乱了,而且是大乱,他们就会跟着乱。现身的那三个突厥人控制不住局面,书生的作用不在,深藏的暗手就一定会动。” 话说的没错,但问题是…… 破局?还是以一种不刺激矛盾,又能让事情完全脱离突厥人掌控的破局?哪里这么容易啊! 李承乾眨眨眼,不就是搞舆论战,搞关系对立吗? 这种事,梦里娱乐圈政治圈商业圈几乎每个圈子都有,当是多新鲜的手段呢。 来啊,小爷奉陪到底,谁怕谁! 第81章 第 81 章 “突厥想挑起我们与百姓的矛盾,将我们置于百姓的对立面,以彼此兵力的悬殊来让百姓恐慌,又假造荒唐之言,说我们弃城逃走来将这些无法平复的恐慌转化成愤怒。但他们忘了一点,要说对立,他们与百姓更为对立。” 长孙氏蹙眉:“这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李承乾点头,“就好比一个人遭遇亲友的背叛被亲友背刺所受到的伤害,总是比被敌人捅刀要大。因为敌人伤害的只有身体,而亲友伤害的是身心。但我们没有背叛啊。我们没有弃城,没有抛弃他们。” 长孙氏深吸一口气:“承乾说的不错。我们没有背叛,没有弃城,没有抛弃。我们应该站出来,让他们知晓。” 但见长孙氏转身,似已打算亲自出面平息舆论,牛进达张士贵吓了一跳,连忙挡住去路:“皇后不可。” 牛进达蹙眉:“殿下说的确实很对,可如今群情激愤之下,没人会冷静下来听我们解释。皇后出面,确实能证明皇家仍旧固守京都。但一定下面那群贼子曲解。 “或许说皇家是知道了此间之事才返回来,或许说便是皇家今日在,安能保证明日也在,或许其他。他们巧舌如簧,定有歪曲之法。再加上现在百姓情绪过于激动,皇后可能还没来得及说明原委,就会被他们……冲撞。” 牛进达顿了片刻,委婉选择了冲撞二字。说得已是十分温和了,但真实情况哪里是“冲撞”这么简单。长孙氏又如何不明白这点,但她不能坐视不管,即便有风险,她也一定要去。 “阿娘。”李承乾拉住她,“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们确实要出面,但不是现在。牛将军说,没人会听我们解释,但不听我们的,他们会听自己的。” 众人狐疑:“他们自己?” “自我唐建国以来,不论是阿翁还是阿耶,都很用心在经营天下,尤其是都城长安。他们想让百姓过得好,想让耕者有其田,黎民皆温饱。便是我,这一年也帮着做了许多事。我相信我们的努力不会白费,我们的用心会有人看到。 “武郎将,你们虽曾经是兵,但自离开军营之后,便是民。你们亦是百姓,跟他们一样的。我们出面恐刺激他们,但你们出面不会。” 武郎将站出来:“殿下想怎么做,只管吩咐。” 李承乾勾唇,这样那样好一通叮嘱。 武郎将一一应下,却很是担忧:“这样可行吗?” “单只你们几个自然不够。但你们看下面。百姓愚昧,容易被煽动,是因为大军压境,生死在即,被家破人亡的恐惧支配。 “他们没有读过书,见识有限,无法形成自己独立的思考,不知道该如何去辨别真伪,分析时局。所以他们只能跟着别人的思维走,受人蒙蔽,被人利用。 “但并不是所有百姓都这样,总有人能察觉到不妥。你们看,那两个是杨家村的,那个是柳叶村的,还有那个那个和那个,我认识他们。他们今春的土豆种薯是我亲自发放,如何栽种也是我亲自指导。你们瞧他们的神情。” 众人循着李承乾手指方向看去,果见这些人与其他百姓神色不同,他们频频蹙眉,甚至有几个数次欲言又止,想要开口驳斥书生,却被迫一次次按压下来。 “他们想说却不敢说,因为他们周遭都是已经被煽动的百姓,他们害怕此刻说出不一样的言论会成为众矢之的,会被众人谩骂围攻。他们心存顾虑。 “世上很多事就是这样,若无人站出来,便人人都不会站出来。可只要有一人敢于迈出这一步,定有共鸣者追随。他们需要一个先驱,一个引领者。我相信我自己,也相信他们。” 李承乾环视人群:“就算是这些已经被煽动的百姓,我也同样相信。相信他们心底多少会保有一丝感激。 “我们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们不是忘了,而是被家破人亡的恐惧笼罩,被有心人制造的迷雾遮蔽。只需破开这层迷雾,他们一定能看清。 “更重要的是,恐慌惊惧气愤怒火都救不了他们。在此时此刻,他们最需要的不是发泄不是对抗,而是希望。这份希望,台上的书生给不了,突厥人更给不了,能给的只有我们。” “所以,比起其他人,若是可以,他们更愿意相信我们。因为我们是希望。” 在场诸人皆是一阵,此话如同一道清泉灌入体内,宛如醍醐灌,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希望。希望! 长孙氏嘴角微微上扬,看向众人:“都听太子的。” 她握住李承乾的手:“阿娘把此间之事交给你了,你可能办好?” 被赋予重任,李承乾浑身一抖:“能,阿娘放心,我可以!” 长孙氏眸中泛出点点笑意。 李承乾握拳给自己打气,转身与武郎将又说了几句,比此前所讲更清晰,若说之前只提了个大概,那么这次等于将话术以及对方可能如何回答己方需要如何应对都大致点明了。 武郎将领着身后几个银月村男丁郑重应下。 李承乾又看向牛进达:“牛将军。” 刚开了口,牛进达已然会意,笑道:“殿下放心,若此计成功,突厥的阴谋尽毁,暗中的人必会异动。再有,依殿下的设想,彼时百姓不会再任他们怂恿,他们的反应必然与普通百姓不一样,臣定能把他们揪出来。” 牛进达眸中闪着厉光,暗暗咬着后牙槽,格老子的,娘希匹,欺负到家里来了。等老子逮住你们,让你们好看! 现场。 “怎么办?能怎么办,要么等死,要么……” “要么如何?”百姓赤红着眼看向书生,“你们倒是说啊。” “要么逃。皇家都要弃城走了,我们还留着作甚。” “可是……可是……”百姓极度慌乱之下身形晃动摇摇欲坠,只有这样了吗?只能这样了吗? 可是皇家跑了,带着金银财帛,带着兵马仆从,总有去处。可他们呢?他们的家在这里,他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在这里。长安是他们的根啊。而且怎么逃,拿什么逃? 突厥人假扮的百姓瞧着这局势,心下窃喜,面上作愤恨状:“怕什么,官差我们都打了,不如直接掀了衙门,能拿就拿,能抢就抢,拿完赶紧逃命去。” 啪! 一个鸡蛋凌空而来,飞跃过人群,砸在说话的突厥人脸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暴喝:“掀掀掀,老子掀你娘的棺材板板!” 啪! 又一个鸡蛋凌空而来,再次飞跃人群,正中书生之一。 “不就喝了几口马尿吗?就敢在这放你娘的狗屁!” 陡然的变故让现场沉寂了那么一瞬,转而又喧嚣起来。书生怒而将手中酒壶摔了,站在台子上环顾:“谁,谁砸的我。” 突厥人咬牙:“是不是官差又来了。你们三番四次阻拦,不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真相吗?可惜我们知道了!我们全知道了,别想再帮着朝廷蒙骗我们。你们就是朝廷的鹰犬。朝廷既然不要都城,不要我们这些百姓,你们还算个屁,你们……” 咻—— 再凌空飞来一物,这次却不是鸡蛋,而是石头,直接让突厥人头破血流。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官差吗?眼睛不要可以挖了,反正有也是闭着眼睛乱说话,要它有什么用。” 众人同时侧目,但见人群后头一个青年骑在令一个青年的肩膀上,很是鹤立鸡群。 被耸动想要动手的百姓身形一顿。有人认出了青年:“我认识他,似乎是周边村子的。” “我也认得,我见他给那头食肆送过腐竹豆皮等食材。” “他不是官差,跟我们一样,都是老百姓。” 若是官差自然可以出手,可不是官差,是跟他一样的百姓还动吗?不动了吧?都是苦命人,何必呢。 书生大怒:“你是什么人,说话行事如此粗鄙。” “粗鄙怎么了,老子就是个粗人。你不粗鄙,你高尚,你狗嘴里也没见吐出象牙来,说了这么多,没一句能听的。” “怎是没一句能听的?你是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对。莫非你要替朝廷说话?” 替朝廷说话,众人疑惑愤慨的眼神扫向青年。 “呸!”青年啐了一口,“怎么地,不帮你说话就是帮朝廷说话?你以为你是谁。老子帮自己说话行不行,帮咱们老百姓说话行不行。就你长着嘴,就你能说,别人都不能。你比天王老子还厉害。” 书生气得面红耳赤:“你既是帮自己说话,帮百姓说话,我也是,我们是一起的,为何要砸我。” “谁跟你一起,你看看你穿的,再看看我穿的。我们能是一起的吗?” 众人目光扫去,书生所穿衣物不论款式还是布料都不俗,而青年确实简单的粗布麻衣,与他们没甚区别。 这么一看,还是青年更让人亲近。似青年这般,想说什么说什么,言语粗鲁才是他们的日常啊。书生?书生咬文嚼字的,还时不时掉几个书袋,他们听得费劲。 青年冷哼:“至于砸你,你说得不对,为何不砸?” 书生咬牙:“我哪里说得不对,你指出来。” 青年挑眉:“行,你让我过去,我当面跟你掰扯掰扯。” 此话一处,人潮中的百姓虽有犹疑,但同为底层民众的亲切感还是让他们主动让出道来。 青年从另一人肩上跳下来,带着伙伴自人群夹道走进中心。 突厥人目光如炬,看着他身后跟着的人刚要说什么,青年率先怒斥:“看什么看,这都是我们村的。没看他们书生好几个,到时候说不赢他们直接揍我怎么办?我不得找几个人护着我点。” 说完,他又看向书生:“马尿喝了多少,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自己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嘴巴叨叨叨叨了半天,有一句能听的吗?说让我们逃,你倒是告诉我们,往哪里逃,怎么逃啊。” 书生愣住:“这……这……总归突厥的目标是长安,逃出长安就是了。” “我呸,说的简单,你逃过难吗?你知道逃难是什么情形吗?你没有,但我有。我有!前朝的时候,到处战乱,我就是逃难过来的。” 青年猛拍胸脯,神情愤慨,“我知道逃难是什么滋味,我们一家五口,最后就剩了我,就剩了我!” 这不是枉言,而是他早年的真实经历,也是因此他投了军,给自己找了条生路,如此活下来。但那些过往他没有忘,从不曾忘。因此说到这里,他无比激动。 “我娘,我妹子,我最小的弟弟一个个没了,最后是我耶耶,我耶耶是为了给我抢一份口粮被人打死的。你见过那等情形吗?你没有。你只会嘴上说。 “就是说,你都说不好。你说一句逃就行,你以为人人都能逃?我们可以,家里年迈的老人呢,病弱的亲人呢,幼小的孩子呢,他们怎么逃? “我们走了,把他们留下,他们活得下去吗?又或者带着他们一起逃,他们逃得动吗。逃逃逃,你一张嘴说得多轻松。可其中的艰辛只有逃过的人才知道。他们会死的,他们会在逃荒途中被活活拖死的。他们甚至都走不了多远,他们根本熬不住。” 青年猛汉落泪,痛彻心扉。 在场百姓无不动容。前朝覆灭距今不过数年,那些年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们之中也有逃过难的,便是没逃过,也经历过或亲眼见证过国破家亡之景。 青年的遭遇何尝不是他们的遭遇? 一时间,满场悲戚,哭声渐起。 书生讶然,竟不知该如何辩驳。 青年又道:“你说突厥的目标是长安。是,他们现在的目标是长安,但如果他们拿到长安之后呢?会不会想要别的地方?我们在前面跑,突厥在后来追。你也说了突厥是二十万大军,还兵强马壮,我们跑得过吗!” 书生蹙眉:“那……那莫非就认命等死吗?” “谁说我是等死?你说的这些都有个前提,那就是朝廷放弃抵抗,突厥大军一定会踏破长安。你说你说,所有东西全是你说。你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你说朝中有人提出迁都,谁敢保证真有此事?” 书生刚要说话,青年又道:“就算真的又怎么样。连我们这种小村子,遇上大事,还要把大伙儿聚一块商讨商讨对策。哪次不是你一言我一语,少说也得提七八个主意,真正能用的有一个就不错了。朝廷这么大的事,会不仔细琢磨琢磨,提了圣人就一定会采纳?没采纳算个屁。” 众人回忆自己村中族中的事,似乎确实如此? “你也别说我怎么知道没采纳。你瞎我不瞎。你说圣人确实离京,但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呵,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圣人早就走了,没去渭水,朝廷也放弃了抵抗。 “既然如此,突厥没了阻拦,岂不是眨眼就到。他们不是号称二十万大军吗?在哪呢,我怎么没瞧见!他们还没来,代表什么。代表朝廷在挡着。朝廷没有放弃。” 百姓恍然,是啊。突厥还没来,是不是代表他们想多了? 书生张嘴:“现在抵抗也不过是为了争取离开的时间,早晚……” “呸!”青年一大口唾沫吐过去,“闭上你的臭嘴吧。老子不跟你这臭虫说。你什么都不懂,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衣食不缺,又没有家人需要顾忌,你当然可以想走就走。 “你我不一样,我不信你,更不会听你的。我只信我自己,信我自己看到的,信我自己得到的,信我自己感受到的。 “我只知道,是当今圣人四处征战,荡平纷乱,让我有现在安宁的日子;是朝廷分配农田给我们耕种,让我们有活命的根本;是太子制作出腐竹豆皮教授我们,让我们有额外的营生。” “说得好!” 但听人群中一声大吼,是杨家村杨富贵与他母亲。 “让开!”富贵娘推开人群,走到中心,看向青年,“说得太好了。老娘早就想说了,不过老娘之前害怕,胆子不够。可老娘现在不怕了!” 她转身面向人群:“不光这些,你们自己数数,西红柿西瓜辣椒,连同最近丰收的土豆,哪一样不是朝廷给的。” 杨富贵附和:“不只,朝廷还在给我们做筒车和水车呢。” “是啊。这桩桩件件你们都忘了吗?我一介粗鄙妇人,别的不懂,但我知道做人得有良心。前朝的时候,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如今呢?这都是因为谁!因为朝廷! “要不是圣人四处征战,扫平威胁,我们能安稳呆在长安?要不是太子弄出这么多东西,我们能生活得像今天一样滋润?你们,你们,还有你们……” 富贵娘叉腰,一排排指过去:“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们。虽然不熟,但我知道,朝廷给的这些种子你们都得了。还有你们,都水监的官人刚给你们安了水车吧! “怎么着,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们自己摸摸自己的胸口,良心呢!你们的良心还在吗?被狗吃了吧。” 被点到的人一个个低下头,羞愧难当,却仍有极个别不承认:“现在说的是朝廷要弃城,这怎么一样。” 杨富贵直接把人揪过来就是一拳:“你脑子呢?你有没有脑子,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弃城这话是谁说的,是朝廷说的吗?不是,是他们几个书生说的。他们懂得屁。 “他们说朝廷要弃城你就信,那圣人还说他亲征了呢,你怎么不信?皇后跟太子还说今天是去亲自采收土豆,查看这一季土豆的收成情况,你怎么也不信。你非信他们说的没人瞧见仪架回城是吧? “皇后跟太子才出去多久,就算回来哪这么快。你猪脑子吗,猪脑子都比你聪明。畜生都知道跟在对自己好的人屁股后面跑。你呢?不信对你好的人,却去信那些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 杨富贵与富贵娘长舒一口气,总算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了,舒坦。之前听着这群人的话,一忍再忍,简直没把他们憋死。 一直帮着他们的小郎君虽然没有直接说过身份,但村长提点过。小郎君叫长孙官人表哥,长孙官人却没叫小郎君表弟,而是与他们一样称呼,对待小郎君的态度也不是寻常表哥对表弟。 长孙官人是皇后的娘家侄子,这点大伙儿都是知道的。那能教他表哥,还能让长孙官人这般对待的人能是谁? 更别说豆皮腐竹西红柿等等哪一样不是太子弄出来的东西,而小郎君每次都能首个拿给他们。这身份简直已经呼之欲出。 小郎君对他们那么好,他们怎么会不信小郎君,去信这几个狗屁书生王八蛋! “对!我们得了朝廷的土豆,我们的土豆刚收成,我们今天还吃了土豆呢” “是啊,朝廷对我们好,朝廷没说要弃城,他们没说,我们便不能轻信别人。” “要信也要信朝廷,信圣人,信太子。” “信圣人,信太子!” …… 就如李承乾所说,有一个人站出来,就有第二个,接着是三个四个五个……越来越多的人走出这一步,甚至许多本已被煽动的百姓也渐渐回过神来。这种现象就好似是多米诺骨牌,只需一个初始牌子,就能绵延一大片。 突厥人面色大变,他们心知此时只需再推一把,他们苦心筹谋的大好局面就会瞬间化为泡影。 而这一把也不难,长孙氏与李承乾回城既可。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此时,人群后方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皇后与太子来了。” 众人顿住。 皇后跟太子来了这里? 也就是说,皇后与太子回城了! 百姓纷纷回头张望,自发自觉让出一条道,张士贵等禁军将护甲重新穿上,护在两侧。李承乾挽着长孙氏的手一步步朝人群中心走去。 富贵娘握紧杨富贵的手:“你看到了吗?是……是小郎君。” “看到了,看到了。” 二人既欣喜又激动。 虽然他们早已猜到了小郎君的身份,但终归是猜到,即便有九成可能,总归还是存在意外的。 可今日他们得到了证实。原来小郎君真的是太子啊。 他们居然跟太子说过话,跟太子呆过一处,还给太子做过胡饼。这是多大的荣耀啊。老杨家祖坟冒青烟了。 富贵娘眼睛越来越亮,突然余光瞄到几个书生还站在台子上,好似傻了一般,嘴巴张大一动不动,十分嫌弃。 她上前直接一脚一个把人踢下去:“皇后跟太子来了,你们怎么好意思比他们站得高。还读书人呢,我看你们脑子里装的全是猪屎,书读再多也没用。” 杨富贵:?诶,我的娘啊,我才刚抬腿呢,你怎么动作这么快,好歹给我留一个啊,让小郎君看看我的神威。 他有点懵,几个书生比他更懵,实在是富贵娘这几脚来得突然,干净利落,直到摔在地上他们都没缓过神来。咋回事,他们怎么就下来了? 富贵娘笑着转头看向李承乾:“小郎君……哦,不对,是太子。” 哎呦,她一拍脑袋,赶紧拉着杨富贵跪下:“草民参见皇后、太子殿下。” 末了,还悄悄问杨富贵:“是这么行礼这么说吧?娘没做错吧?” 杨富贵:……我也没行过啊,你问我,我问谁去。 下一刻,百姓接连跪拜:“参见皇后、太子殿下。” “参见皇后、太子殿下。” 声音如浪,万民臣服。 被迫被周边人强行拉着一起跪下的突厥人:!!! 第82章 第 82 章 形势陡然转换。 长孙氏笑看李承乾:“去吧。” 李承乾点头,他答应阿娘会把此事办得漂漂亮亮的。阿耶不在,阿娘身边只有他,他当然要护着阿娘,不能让阿娘站在前面而他躲在后头。况且他说了要帮阿耶的。阿耶在外征战,他当然要守住后方。 李承乾握拳,抬步上前,一步步踏上台子:“诸位平身。此间之事我与母后已经知晓。” 李承乾冷眼瞄向书生又将目光收回来,接着说:“不知这几位自何处听说朝中有人提议迁都弃城。此事确实有,但已被父皇当即驳回。父皇此去渭水,带着诸多能臣良将。这一战父皇不会退,我与母后也不会退。” 这话宛如一记定心丸,百姓脸上缓缓浮现出释然的笑意。可就在这个时刻,人群中传出一个十分突兀的声音:“可是……可是如果突厥兵强马壮,且是二十万大军。便是不退,我们……我们能赢吗?” 李承乾眼睛眯起来,很好,一只虫子跳出来了。 这话仿佛是一个信号,近处假装百姓的三个突厥人眼珠闪动,立时开口:“是啊。太子殿下,若是赢不了,便是不退有什么用,长安迟早会城破。我军与突厥兵力悬殊。如此悬殊,要怎么胜!” 李承乾轻笑:“你从何处得知我军与突厥兵力悬殊?” 突厥人一愣,目光看向书生。 书生骇然:“我们……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 “听说?听何人所说?” 书生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不是他们不想答,而是他们也不知对方是谁啊。 人群中又一人出声:“太子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不是实情?那我方是不是比突厥强,一定能打赢他们。” 李承乾挑眉,哦,第二只虫子。 “比突厥强?可能吗。突厥可是二十万大军,我们哪来这么多人。没有的话,那岂不是说突厥人还是会入城。我们……我们怎么办?” 啧,第三只,而且还知道唱双簧呢。 他们每说一句,李承乾嘴角就上扬一分。这显然是突厥人见局势倒转,心急如焚,阵脚乱了。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于突厥人而言,如果这次计划失败,他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所以他们必须抓住今日的时机,不容有失。 而此时的情况,谣言已不能用,那么能抓的唯有突厥大军二十万这点。就算无法完美完成任务,让长安大乱,也至少要完成一部分,退而求其次,小乱也行。 近前的突厥人宛如下定狠心,不达目的誓不甘休,再度上前逼问:“太子殿下既已出面言明朝廷不会退,那能不能再同我们说说,我们与突厥到底相差多远?” 李承乾眼珠一转:“你在套我的话,你想从我口中得知我方兵力情况与战略安排?” 突厥人浑身一震:“啊?不不不,太子殿下误会了。我们只是想知道,我们究竟能不能赢。我们只是单纯害怕。” “害怕?你们刚才动手殴打官差不是很勇猛吗?你们还说既然连官差都打了,不如直接掀了衙门。打官差不害怕,掀衙门不害怕,面对突厥却怕了?” 李承乾冷嗤:“原来你们突厥都怕自己人的吗?” 自己人…… 突厥人身形一僵,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禁卫军已然出动,瞬间将三人擒获,撕拉,扯开他们的衣服,三人怀中匕首哐当落地。 兵器。竟是兵器! 寻常百姓怎会有兵器,又怎会随身携带。 到得此刻,还有谁不明白,这几人有问题。 杨富贵惊呼出声:“你……你们是突厥人。突厥的细作?”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突厥细作,他们竟跟着突厥细作一起质疑朝廷,一起殴打官差! 众人神色大骇,扑通再次跪下:“太子殿下,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跟他们可不是一伙的。官差我们本来也不想打的,是他们,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是被他们骗了。” “对对对,我们是被骗了。我们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再不好意思说出来。 李承乾轻笑:“不必如此,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突厥的阴谋,与你们无关。今日之事,不论是动了手的还是没动手的,朝廷都不会追究。” 众人悬着的心落了地,纷纷磕头谢恩,可在庆幸之余面上难免仍旧带着几分忐忑。李承乾自然知道这份忐忑是因为什么。因为正如突厥人所说,不退不代表会胜。弃城突厥会来,战败突厥也会来。 “兵力与战略布署乃军事机密,绝不可泄。我无法从这方面回答你们。” 众人连连摆手:“我们……我们没想知道这些。” 是啊,于百姓而言,这些重要吗?不重要。他们在意的不是兵力与战略,而是长安城会不会破,他们将何去何从。 “父皇曾与我说,战事无绝对,我不敢言这一仗一定能赢,但我们必会战至最后。”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其实他若是说我军与突厥差距不大必能获胜更能给众人信心。但是他不能。 其一,他不想欺骗百姓,如今欺骗得了一时,他日战败,突厥大军袭来,他们当如何?他要的是安抚民心,控制恐慌,而非让百姓活在虚幻的梦中。如此对百姓不好,对他们也未必好。 其二,谎言终究是谎言。梦里表姐说过反击舆论最重要的几点,里头有一项是揪对方的错漏。 譬如对方列举了一二三四五,不必各个击破,找出其中错漏的一两点放肆渲染,把声势弄大,再字里行间有意无意质疑一下其他几项。 如此大家就会觉得,一二是假的,三四五极有可能也是假的。什么,不是假的?怎么可能呢,没看一二这么假吗。 便是他人举出实证,证明三四五确实为真也不重要了。因为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吸引到一二上面来,他们会很自然地反问:就算这般又如何,一二呢,一二怎么解释。 今日他可以击溃突厥的流言,怎知他日突厥不会来击他。而他倘若撒下这个谎,便是亲自送到对方手中的把柄。 李承乾看向众人:“我知道你们的家在长安,根在长安。我亦如此,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这里的许多街道我走过,许多坊市我去过。我在这里出过力流过汗,我爱我的家园,爱这里每一寸土地。我对长安的感情不比你们少。” 百姓心头触动。是啊,为什么说故土难离,便是如此。这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根啊。太子……太子是懂他们的。 “突厥年年犯边,边关之地是何种情景,我不曾见,但我深知。突厥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怎么忍心看到生我养我的故土重蹈边关的覆辙,怎么能让突厥的铁蹄来践踏我苦心经营的家园。 “我不能!我不能让突厥来破坏我们的安宁,不能让突厥毁坏我们的城池,更不能让突厥伤害我们的同胞。” 同胞? “在场的每一位,我们共同生活在长安,有同样的肤色,说同一种语言,我们都是长安人,亦是大唐人。你我皆同胞,人人皆同胞。” 同胞,这是一个重逾千斤的字眼。他们何德何能,能与太子为同胞。 场中已有百姓面露激动,热泪盈眶。富贵娘握紧杨富贵的手,喉头哽咽,难以自已。 “你们担心之事,我通通知晓。国难当头,作为皇族,身为太子,本该为你们遮风避雨,挡灾去难,可是……我很抱歉,你们想要的斩钉截铁的承诺,我给不了你们,朝廷给不了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朝廷对不起你们。” 李承乾缓缓弯腰,郑重鞠躬。 百姓如何敢受,又如何能受。他们受不起,不单单是因尊卑,更是这一鞠躬是砸在他们心中的重锤,他们受之有愧啊。 众人再次跪下:“太子殿下!” 他们没有多少学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唯有声声呼唤,泣泪满襟。 李承乾也已哽咽难言,这场反击虽是他计划,这场演讲也是他筹谋,可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亦是肺腑之言。 他有幸身处两个世界,有幸受到两边的精心教育。虽然二者并不相同,且有许多矛盾之处,但也有不少共通之点。这些教育融合在一起塑造了他的魂。 没有哪一处,没有任何一个人教过他当逃兵。不论梦中还是大唐,他所接受的教育都告诉他,他需要保护自己的子民,他需要承担自己的责任,他需要像一个勇士一样敢于人先。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激荡之情,将喉头的哽咽稍稍缓和,才再度开口。 “我知道你们有顾虑,有惧怕,有慌恐,有不安。这些种种,我都知晓,也都理解。既给不了你们十分的安全,给不了你们想要的承诺,至少我能做到一点。 “我可以下令开城门,放你们出去。回去收拾行囊包裹,带上充足粮食,多烙些饼,多带挂面土豆粉条,一路往南走。我可能分不出太多人,但可以让一小队卫兵护你们前行。 “家中老弱病幼,若你们舍不得想带在身边,记得细心照料,与众人同行作伴,相互扶持,你帮我,我帮你,大家拧成一股绳,如此出事的概率也会小些。” 说到此,李承乾停下来,他刚刚听到了青年关于逃难的言辞,他知道电视里那些难民的惨状,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即便互帮互助,有些事情还是会发生。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么说,只能这么做。至少存活人数会多一些,几率会大一些,哪怕只多那么一点,大那么一点。 “若你们有困难有苦衷,无法将这些老弱病幼的亲人带在身边,也没关系,留下足够的粮食给她们。朝廷会联合各村各坊,组织人手照看。 “朝廷胜了,你们可以再回来,回到亲人身边。便是朝廷败了,我们也会想办法让灾祸不牵连她们。只需父皇不倒,我不倒,便不会让突厥人伤害她们一分一毫。” 明明是幼小的身影,伫立在那却仿佛有了伟岸的身躯,明明是稚嫩的奶音,说出的话却好似有着磅礴的力量,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位小男孩的言辞。因为这是太子啊。是说要让他们有谋生之能就教授他们腐竹豆皮;说要让他们人人吃饱就弄出土豆;说要让他们不必费力浇水灌田就做出高转筒车与水车的太子啊。 他们怎能去怀疑他的说辞。他说的桩桩件件,何曾食言过? 尤其他说他们都是长安人,说他们有同样的肤色,说同一种语言,说他们是同胞。在场每一个无不动容。他们眼眶湿润,内心震荡,双手颤抖。 “我不走。我们走了,太子怎么办?太子既不走,我们为何要走!” 不知是谁一声呐喊,众人回神,是啊,太子都不走,他们走什么? “前朝颠沛流离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就呆在长安哪也不去。太子说了,这是我们的故土,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根基。我就守在这,守着我的家我的根。离了家,离了根,我们要怎么活?我不走,我留在这,若真有那一天,长安城破,突厥入境,也是我的命。” “说的不错。就算走了又如何?走了能有好日子过?大伙儿谁没经历过前朝,前朝之时我们是怎么过的,你们都忘了吗?你们想放弃故土家园,重新去过前朝颠沛流离的日子吗!” “我们好容易摆脱前朝的苦难,日子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有盼头,如今才多久就又要回到从前了?这一切都是谁害的!” 谁害的?还能是谁。 人群中一声呐喊:“突厥!全是因为突厥!” “突厥不来的时候,我们过得多好,还在欢喜土豆丰收呢。突厥一来,我们这些天提心吊胆,可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太子殿下说朝廷对不起我们,您对不起我们。但我们知道,不是这样的。不是!我们的好日子是你给的,是圣人给的,是朝廷给的。想要毁了这一切的是突厥。这分明是突厥的错。” “对,太子殿下,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朝廷的错,要怪只怪那些杀千刀的突厥人!” “突厥自己的地盘不呆,就想着闯别人家来偷来抢,是强盗,是土匪。不,他们比强盗土匪还可恶。” 杨富贵面目激愤,他轻轻推开母亲,决绝站出来:“各位听我一言,我们相信圣人神勇。圣人打了那么多场仗,以前他能赢,这次也一定可以。更何况太子殿下说了他身边还有许多能臣良将。我们不一定会输,就算当真……” “当真战事危急,不就是兵力吗!将士不够,还有我们。老弱妇孺便罢了,我们男丁总能凑个数。在场的男儿,你们若是有血性的,就随我一起。我们投军去,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此话一出,立时有人附议:“其他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应你。如今的朝廷多好,我都存够钱能娶媳妇了,这样的好日子若是没了我们上哪再找去。反正前朝那样的生活我不想再过了。突厥要打,那就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是我赚了。” 紧接着是第三人:“那些读书人不常说大丈夫如何如何吗?要我说,大丈夫就该保护父母保护妻儿。便是为了她们,我也要战。我不逃。此战赢了,我们还能过回好日子;输了便如前朝一样,那跟死有什么区别。不如放手一搏!” 是啊。如今的和平与美好来之不易,他们十分珍惜。前朝的苦难犹在眼前,他们忘不掉,不忍回顾。 放眼身后,是刀山,走过去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放眼前方,是火海,但若能趟过去,是一路繁花似锦。该如何选择,几乎不必过多考量。更何况这条火海之路上,圣人一马当先,太子紧随其后。有此等明君国储相伴,又有何惧! 很快,出现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算我一个。我这么大块头,肯定不只杀他们一个两个,总能杀多他们几个赚够本。” “也算我一个。” “还有我!” “再加上我。” “为了父母妻儿,为了如今的好日子,为了圣人,为了太子,我们跟他们拼了!” “对,拼了!” “拼了!” ……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 李承乾耸了耸鼻子,双手微微握拳。他看向杨富贵,看向这些一一站出的每一个人。其中有些是他曾走访过的村落,帮助的人民,是他熟悉的面孔,而有一些是他不认得的。但他努力记住他们,记住每一个人的脸庞。 他坚信将心比心,坚信努力不会白费,付出必有回报。 他缓缓开口:“突厥人身强马壮,你们不怕吗?” 杨富贵笑起来:“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太子便不怕吗?太子为何要死守,为何不肯退!太子殿下,你说了,长安是我们的家,我们共同的。我们!” 他强调了一下这两个字,咬音特别重。 “既然也有我们的一份,为何要全靠圣人,全靠朝廷,全靠太子。我们不应该出一份力吗?不应该去护好我们自己的家吗?我们能肩挑,能手扛。我们种田搬物诸多苦活都干得,如何不能上战场。” 人群之中传来附议者:“这话说得好!铮铮铁骨好男儿,保家卫国真英雄!哪怕战死沙场,也不枉人间走一遭。他日族谱留名,传记书写,后世子孙亦有荣焉!” “太子殿下,让我们去吧。让我们出一份力。我们怎么能让太子站在前面,自己龟缩在后呢!” “说的不错。我们不仅要保护长安,还要保护太子,保护圣人!”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 他成功了。他成功了! 梦里说的“国不负民,民不负国”,就在这里,就在此刻。 他擦掉脸上的泪水,绽放出欣慰的笑靥:“好!我们一起保护长安。我在,你们在,我们同在!” “是!我们在,太子在,我们同在。” “我们齐心协力,保家卫国,众志成城,共抗突厥。” “齐心协力,保家卫国,众志成城,共抗突厥。” “齐心协力,保家卫国,众志成城,共抗突厥。” …… 他们挥舞着手臂,呼喊着口号。一声又一声,宛如浪涛滚滚,振聋发聩。瞬间,长安的上空被这些呐喊充斥,整个城内好似处处荡着回声。 突厥人夹杂在其中,宛如一个异类,这瞬间竟不知是跟着喊还是不喊。他们眼瞧着眼前的场面,一颗心沉入湖底,那些一句句“共抗突厥”的呐喊之声仿佛一把把刺刀扎在他们身上,百姓每说一句,他们面上便白上一分。 尤其被擒的三个更是满目惊骇。这些百姓眼中的恨意是如此明显,宛如能化为实质将他们杀死。每个人都下意识看向他们,脸上几乎全写着“先杀一个保本,之后所杀全是赚的”。 咚。 他们跌坐在地,面色灰败。 他们败了,彻底败了。本来计划煽动百姓,利用百姓的怒火与疯狂作乱京师,对付李唐。而如今李唐顷刻之间将局势扭转,不但破坏了他们的计划,还使矛盾瞬间变换,把这份怒火与疯狂转移到了他们身上。 张士贵立于李承乾身旁,双手不自觉微微颤抖。他跟随圣人打了不少仗,他见识过许多战场,亦见识过许多战地百姓的表现。 或许也曾有男壮相伴前来投军,也曾有老幼相扶前来犒军。但那不一样,那时的战地多是民不聊生之景,他们所为更多是因为走投无路,因为日子已然过不下去。 而现今的长安尚且安稳富余,他们其实还有退路可走,一来突厥铁蹄尚未破城,二来便是逃荒,有去岁一年的银钱积累,有现在丰收的土豆等物,比之前朝末年强上数倍不止。 再有,就算从前曾有投军犒军之人,却没有哪一次有眼前这样的声势。没有。 一整个城池的百姓都在呼应他们,自愿加入他们,与他们站在一起,并肩作战,共同抗敌。他们所求的除了希望,除了生存,还多了些别的东西。这个东西名字唤作家国。 他一直觉得圣人是英明勇武的,战场杀敌,所向披靡,给过他不少惊叹。但那些惊叹似乎都没有这次让人意外与动容。 眼前之景是他这一生都难以想象的局面。可它出现了,真实出现在他面前。他看到了一场战役中远离战场之外的震撼,看到了来自于人民,来自于百姓的庞大力量。 他嘴唇微翕,眸中含泪,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如何诉说。 放眼望去,旁边的禁军又有何人不是如此?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李承乾,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太子长大了,已经有了圣人的模样,却又与圣人并不完全相同。他们的目光中有些东西渐渐转变,变得炙热,变得欢喜。 这是太子,是他们的太子啊。 骄傲,自豪。 第83章 第 83 章 这场声势浩大的呼喊持续了许久,直到最后长孙氏与李承乾出面一再安抚,才将众人陆续劝离。 事情完美解决,李承乾给牛进达使了个眼色,牛进达自然会意,拱手道:“臣明白,殿下若让臣去对抗突厥二十万大军,臣胜不过,但就这么几个人,殿下都已经用计把他们钓出来了,若臣还抓不住,便是臣无能。” 事实上若不是有所顾虑,那几个人此刻已然被捕。没有立即出手,原因有二。 其一,他们藏身百姓堆里,不似另外三个突厥人能一招制服,恐他们挟持百姓抵抗,造成百姓伤亡。 虽则那时突厥人的阴谋已然暴露,即便真出现这等情况,也不至于闹出大乱子,却难免使得结局不那么美满。既然可以尽善尽美,何不忍一忍呢? 左右他们已经发现了那几人,也一直盯着,周遭更是明兵暗兵无数,他们便是插翅也难飞。 其二,他们此行一共二十余人,还有一部分尚在城外策应,这些人具体在哪,也要找出来。那便将他们当做诱饵,跟随前去,正好一网打尽。 牛进达领命离去,长安令上前询问:“这几个书生怎么办?” 书生神色大变:“我们是无辜的。我们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我们……我们喝醉了。” 李承乾嗤笑:“喝醉了,那现在醒了吗?” “醒了,醒了。事情发展成这样属实非我们所愿。我们跟其他人一样都是受人蒙骗。我们之前碰到两个人,穿着打扮都不俗,言语间似乎还提到很多朝堂之事。我们猜他们是家中有人在朝为官,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消息。 “他们针砭时弊,字字珠玑。我们就参与一起探讨,席上听了几句……听了他们几句话。今日也是他们请我们喝酒,酒钱饭钱都是他们给的。他们……” 书生环顾四周,其实他们已找了好几次,哪里还有那两个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现在看来,那两个只怕也是突厥人假扮的。他们是故意为之。我们是被他们利用了。太子殿下,你说过的,今日之事,不论动手的没动手的,朝廷都不会追究。” 李承乾点头:“我是这么说没错,但我此话只针对百姓。” “我们也是百姓。” “你们不配。你们跟他们比?他们愚昧,是因为他们没读过书,不知理法,不晓厉害,不辨真伪。但这不是他们愿意的,是他们没有条件没有渠道去读书去明理。 “你们呢?你们有条件有渠道能读书,却还是愚昧。说明什么,说明你们脑子天生不好使。别白费劲了,就你们这样,还科考呢?怪不得没通过。你们要是能通过,那才是对大唐科考最大的侮辱。” “殿下,我们……” 书生还想再求,李承乾直接挥手催促长安令:“带走带走,赶紧带走。” 他嫌弃得不得了,这种蠢人,谁想跟他们呆一起,不怕蠢也能传染吗?他这么聪明的小孩可不能被他们牵连导致智商下降。 长安令立刻示意衙役将几人羁押下去,又问:“他们今日所为,往轻了说是寻衅滋事,往重了说是意图谋逆、颠覆朝纲。不知殿下意欲如何处理。” 李承乾顿了片刻,终于明白了长安令的意思。 他很想从重,他觉得这几个书生罪无可赦,但想到若按谋逆将牵连一大片人,到底忍住了,犹豫再三后言道:“本人处斩,在其家乡建罪过碑,向所有人宣告他们所犯之事,直系三代不予录用。” 长安令愣了片刻。处斩与三代不录用倒没什么,可是罪过碑? “哦,对了,可以再做几个泥塑像,照他们的模样做,也不必讲究容貌十分相似,有个五六分就成,泥塑下方写上他们的籍贯姓名,以便辨认。记住,泥塑做双膝跪地的那种。让他们跪在罪过碑旁边,生生世世,千秋万代。” 就跟秦桧一样,遗臭万年,完美。李承乾笑眯眯。 长安令:……千秋万代是不是用在这不太妥当? 李承乾挑眉:“怎么,不行?” 长安令立马点头,行行行,殿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就是罪过碑,不就是泥塑跪像吗?这有什么不可以。他虽然不知道这主意殿下是怎么想出来的,但他大为震惊。这操作简直……嗯,简直太神了。 见他应下。李承乾满意了,又想到无辜被揍的几个官差,嘱咐道:“这属于工伤,给他们每人发一份补偿款,找大夫瞧瞧,医药费公中出。” 处理完此间后续事宜,李承乾与长孙氏回宫。 没多久,张士贵审问的结果便出来了。李承乾很是诧异:“这么快,他们嘴都这么松的吗?没一个硬骨头?” “非是如此,而是他们已经被捕,任务也已失败,再无成功的可能,说与不说都一样。便是如此,他们也只说了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但臣等也不是吃素的,自有手段,将他们分开审讯,严刑逼供,言语套话,总有些收获。” 李承乾了然。 张士贵继续说:“据他们说,他们入京后就一直在民间走动,专门寻愤世嫉俗,自命不凡,意志不坚,又容易糊弄的读书人。 “按照他们的计划,会利用百姓先攻击官差,然后攻击衙门。若这两样都成了,百姓便算是都已有了过错在身,成了暴民。一旦暴民的标签打上,百姓就是想退也退不了。 “他们再激一激,在愤恨恐慌与过错已经铸成的双重压力之下,就能带着这些百姓硬闯皇宫。到得那时,京师就大乱了。” 啪,李承乾一拍桌子:“好狠毒的计策。” “确实狠毒。不过好在他们虽以兵力之差煽动百姓,但其实并不清楚我们具体的兵力情况。京都兵力哪是这么容易打探。他们既进入不了朝堂也进入不了军营,也只能耍耍这等把戏。” 李承乾放心了:“如此便好。我就说他们肯定不知道,要不然也不会一再言语试探我,而且那几个书生反反复复说我们与突厥差距如何,一会儿八/九倍,一会儿十余倍,却始终说不出个定数。 “突厥若清楚这其中的具体情况,肯定会透露给书生。毕竟只有信息越详细越是准确才越能取信于人。书生不知便代表他们不知,所以他们妄图把这个差距往高了说,用差距之大来达到他们的目的。” 张士贵点头,转而指了指李承乾手中的证词:“殿下请看第二页。” 李承乾狐疑翻开证词,忽然一顿:“执失思力?” “对。”张士贵神色凝重,“臣也没想到竟套出这么大的消息。” “他们这次行事是执失思力指挥策划?执失思力是谁?”李承乾抬头看向张士贵,一脸迷惑。 张士贵怔住,猛然反应过来:“是臣没解释清楚。执失思力,复姓执失,乃突厥执失部酋长,颉利可汗麾下猛将。” 李承乾立时睁大眼睛:“在颉利可汗身边分量很重?” “极重。” 李承乾蹙眉:“这么重要的消息,武郎将抓的那两个突厥人不知道其他两队在哪也便罢了,莫非还不知道谁带队与他们一起来到这里的?可见他们有所保留。” 也是时间有限,武郎将来不及进一步审问。 李承乾握拳:“此事必须告诉牛将军。” “殿下放心,臣一审出这点便派人去给牛将军送信了。虽不知能不能赶上,但牛将军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人。不管这些人身份轻重,必会全部捉拿。” 李承乾看向窗外:“希望如此,一定不能让这条大鱼跑了。” 另一边。 三个突厥人绕过坊市,沿着干道一路向前,顺利通过城门,又转小道来到某处废弃屋舍。屋内尚有十一人,为首者正是执失思力。 见他们回来,执失思力面色一变,眉宇蹙起,已然察觉出事。因为按照他们的设想,这几个人既已进城便不会随便出城。 今日乃举事之期,若计划成功,以烟雾为信号,他们留下来的这些人会分成两路。一路主力入城相助,掌控动乱局势。一路小分队两人送信去给可汗,以便可汗同时出战,令大唐陷入绝境。 而现在他们没有收到信号,这几人却回来了。 “怎么回事?” 回来之人跪地,将事情经过一一复述。 执失思力大惊:“既然如此,你们为何回来?不是说好了,倘若失败,留在城中继续潜伏,再谋时机吗?” “此前说的失败,是指煽动百姓暴/乱之事不成功,可如今局势全然反转,以现在长安城的情况,我们再无行事的可能。我等不知该怎么办,想着再留于城中已然无用,便决定先来面见将军,请将军指示。” 执失思力翻掌拍桌:“愚蠢!你们以为李唐是如何抓出阿桑格几人的?你们认为他们站在明面上才会暴露,而你们躲在人群中就无事吗?你当李唐皇室全是蠢材,会猜不到百姓之中还有细作?更何况你们后续还表现地如此明显!” 几人一顿,神色犹疑:“不……不会吧?他们若真发现了我们,为何不出手,反而让我们顺利出……” 出城二字说到一半,恍然反应过来,面露惊骇。李唐都城守卫对出城入城之人查得十分严格,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费劲心力只进去了八人。可今日他们出城虽同样有排查,但显然没有以往那般严密。 原本他们以为是因为城内刚刚出事,守卫心神动荡所致,还隐隐窃喜自己未被发现顺利出来。但如果对方是故意的呢? 执失思力咬牙,他知道眼前几人并非全然愚蠢,若不然他也不会将他们放入城去执行如此重要之事。盖因李唐今日的反击过于惊人,百姓呼声过于震撼,让他们心慌了,心乱了,才会思虑不周,行事急躁,失了分寸。 然而此刻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走,立刻离开!” 执失思力当机立断,提刀而出。然而屋外四周已然全是唐军,将他们重重包围。 牛进达一声大喝:“上,太子殿下说了,这些突厥人,抓住一个有赏,杀死一个亦有赏!” 话音落,红缨长枪已挥舞而去。 厮杀开始。 唐军有备而来,突厥亦是个个身手不凡,尤其那青衣大刀之人,端得是勇武过人,且看其余突厥人对他的态度,这位是首领无疑了。牛进达眼前一亮,将对将,兵对兵,那就由他来对付此人。 牛进达长枪反转,偏了个方向朝执失思力而去。执失思力反应迅速,大刀横档,砰,兵器相撞,火花四射。 一招不成,第二招紧接而来,牛进达出手迅猛,招招狠辣。执失思力亦是下手无情,招招致命。两人打得难舍难分。 眼见局势胶着,突厥人心急如焚,他们如今虽然勉强还能撑住,但唐军人数众多,再这般下去,他们力竭,而唐军任由接力者。这可不行。 突厥的下属们互视一眼,已然有了主意,纷纷选择回护执失思力,至少他们要有一人杀出重围。而此间最有希望突围的是执失思力,身份最高的也是执失思力。那便倾众人之力送他逃生。 突然涌来七八个人,瞬间挡住牛进达的攻势。牛进达瞳孔一缩,立时明白他们的目的,大吼:“抓住他!” 唐军涌来,然而作为颉利可汗旗下猛将,执失思力又怎是普通人。牛进达出马还能与他战上一战,其他唐军小兵哪里是他的对手。他长刀挥舞,哗一下砍伤一片,随即转身跳上树干,再荡至另一棵树,顺势滚落坡下,爬起接着跑。 牛进达咬牙:“速战速决,这些都是小虾,逃走的那个才是大鱼!” 噗,长□□死挡在身前的突厥人,狂奔追去。 眼见执失思力逐渐拉开距离,牛进达灵机一动,立即抽出腰间短刀,飞掷出去。他的想法很简单,既是大鱼,活捉最好。但若不能活捉,杀死他比放走强。然而执失思力动作迅捷,横刀将短刀挑开,稳稳避开此击,即便如此却已然被阻住去势。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为牛进达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他脚尖蹬地再次提枪而上。眼见两人又要鏖战一番,异变陡生,一块硕大的岩石迎面砸来,正中执失思力,执失思力轰然倒地。 执失思力:!!! 牛进达:!!! 两人都懵了。执失思力想爬起来,却发现已然无法起身,非但如此,还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牛进达……牛进达的长枪猛然顿住,攻势停在半空,不上不下。 灌木丛里一个小少年冒出,抓住大岩石举起就要再砸,牛进达大惊失色,忙抓住他的手腕:“且慢。” 小少年动作微顿。牛进达看了眼口吐鲜血的执失思力,又看了看少年手中宛如水缸一般大的石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么个石头砸过来,真真要命呦。 他挑眉:“你是哪家的小郎君,如何在此?” “我是醉仙楼的伙计。今日在平康坊看见他们了,早察觉他们有些不对劲,后来又发现你们瞧瞧跟着去,就猜这几个说不定与被抓的一样都是突厥细作,便想跟过来瞧瞧。” 牛进达一边将执失思力捆绑,一边轻笑:“你倒是有几分机灵。” 小少年眼睛一亮:“那你看我能参军吗?你们会不会去渭水,带我去!我能杀敌。你看我都帮你抓到一个了。什么时候去渭水?我得先回去跟骆老板说一些,骆老板人很好,我不能不辞而别,他会以为我出事了的。” 牛进达:…… 他看了眼小少年脚边的石头,想到他刚才那宛如端个碗一个的架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多大了?” “十一。” 牛进达眼中闪过些许遗憾:“还小,回去多等两年,怎么也得十四五了才行。” 少年脑袋瞬间耷拉下来,十分失望。 牛进达失笑:“你帮朝廷抓了条大鱼,等着领赏吧。” 大鱼? 小少年看向执失思力:“怪道你不让我杀他,我还疑惑,既是突厥人,死了岂不活该。他若是大鱼的话,就能说通了。你不让我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他会不会知道一些突厥的兵力布署,能套出来吗?” 牛进达看了他一眼,被小少年的敏锐惊住。他没否认,带着执失思力当即返回战场。小少年想了想,抬步跟上,牛进达看了眼他仍旧举在手里的大石头,嘴角抽了抽。 小少年轻轻一笑:“我帮你们。” 然而到达之时,前方战况已然明了,突厥人不是被擒,就是被杀,已经没了小少年发挥的余地,他一声叹息,很是沮丧。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突厥人竟是趁乱装死,等待时机,忽然起身,自北面而逃。 不必牛进达下令,已有人追去。小少年眼睛亮起来,再次举起大石头,却被牛进达按住:“交给我们吧,用不上你。” 小少年蹙眉:“这个距离,我有信心可以砸中他,如此便不必追了。” 牛进达眸光微闪:“你给别人留条立功的路吧。”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话,真正的意图他怎会告知外人? 小少年蹙起眉头,略有迟疑,但最终还是将石头放了下来。 牛进达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人策马过来,跪下递上传信。牛进达看完,目光转向执失思力:“知道你是大鱼,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大的鱼。你们突厥可真舍得下血本。” 他哈哈大笑,当即命属下收拾战场,带着俘虏回去复命。 东宫。 眼见牛进达入内,李承乾站起身:“都抓到了?” “是。臣率领一队人马跟着他们出城,发现他们在城外的据点,一共十四人,抓获十三个。” 张士贵挑眉:“一人在逃?” 牛进达跪下来:“殿下,是臣自作主张,将此人放跑。” 也就是说不是能力不及,而是有意为之。 两军交战之际,放跑敌军细作乃是大罪,可李承乾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大笑起来:“让他走,但需派人跟着,一路追击,不能让他回长安,也不能让他往别处逃,将他赶去渭水,回他的突厥大营,见他的颉利可汗。” 牛进达面上露出讶异之色,没想到李承乾将他的意图说的清清楚楚,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逃跑之人绝不能是首领,只能是小兵。 他看向李承乾:“殿下英明。” 李承乾上前亲自扶起他,还不忘竖个大拇指:“牛将军也聪明!” 商业互吹之后,李承乾询问起执失思力来。 “他伤得有点重。虽是敌将,但也是铁铮铮的男儿,被那么大一块石头砸中都能做到闷声不吭,咬牙硬挺。臣敬他是条汉子。 “此人随颉利可汗征战多年,有勇有谋,是个人物。这等人物便是被捕也不应该受到折辱,再者他对我们或许还有用。因而臣为他请了军医诊治。” 对此李承乾并未反对,但他微微挑眉:“被石头砸中?” 这语气听着怎么里头有故事呢? “殿下不知,能顺利活捉执失思力多亏了一位半大小子。是他突然冒头,出其不意,执失思力全然没来得及反应,否则这么一个人物可不好抓。” “咦?”李承乾歪头,果然有故事。 牛进达将小少年之事娓娓道来。 “臣特意将人送去的平康坊醉仙楼,醉仙楼的老板确实说他是店中伙计。臣还安排了人去查他的身份户籍,并遣人盯着他。若他有不妥,即刻拿下。” 突然冒出的小子自是要防着点,若单纯是热心百姓,自该赏赐,若不是,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承乾听完,很是诧异:“薛礼!” 牛进达讶异:“那小子确实叫薛礼,殿下认识?” “认识的。他之前还帮我们破了窦三娘的拐卖案。” 牛进达哈哈大笑:“原来如此。” 是了,他怎么忘了殿下与醉仙楼的老板有些私交。醉仙楼他也去过,老板精明能干,可不是好糊弄的。若薛礼有问题,殿下时常会去,骆老板怎敢把这种人留下? 想到此,牛进达松了口气,对薛礼也更添两分欣赏:“这小子不错,回城之时一路追着我,让我带他去渭水,他要去打突厥。可惜年纪小了点,不然当真合适。” 张士贵也笑:“不只他,我们也遇到许多百姓询问,如今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子,只怕都恨不得立刻从军,与突厥死战。” 李承乾眯起眼:“先让他们等等。传信告诉阿耶,若阿耶在渭水需要,可以进行招募。若阿耶暂且能够抵挡,便先按下。” 如果不是已无别的办法,战场杀敌之事自该由军人负责,而非百姓。 “若此次渭水之危解除,来日我们与突厥也终将一战,后续我们可以详细计划,招募还是有必要的,却必须是真心想要投军,非一时冲动者。” 说到此,他激动站起身:“我先去给阿耶写信,把今日发生之事告诉他。我帮了他,还帮了这么多,他总要夸夸我。” 拍拍屁股,带着欢欣与雀跃蹦蹦跳跳离开。 牛进达与张士贵愣了片刻,转而会心一笑。 今日李承乾做出的种种,他的计策,他的安排,他的言语,都快让他们忘记这位太子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了。 以至于他们自己都没察觉,不论是审讯结果还是抓捕之事,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来东宫,而不是先禀报皇后,甚至在汇报之时,已带入了寻常面见圣人一般的姿态。 直到此刻他们才恍然反应过来。太子还是个孩子啊。他有着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聪慧与智谋,却也有着与其他孩子一样的天真与活泼。嗯,真好。 李承乾写啊写,写完便让人快马加鞭送去渭水。 忙完一切,李承乾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休息了。 另一边,城内的百姓也恢复了日常生活。此刻他们的脸上再无恐慌,有的是平静,是希冀,甚至是跃跃欲试。 朝廷在,圣人在,太子在,他们的家园便在。 太子说了,让他们不要急。朝廷若需要,他们提刀上战场,朝廷若不需要,那就安稳过日子。种地,浇水,做活,收土豆。粮食多的存起来。若前线告急,这些都是粮草! 于是李承乾便看到系统面板的经验与金币两栏再一次疯狂上演+1+2+3。数额一点点积累,终于在第二日达成了量到质的飞跃。 ——叮,检测到宿主经验突破阈值,农场升级,解锁新种子,奖励中级盲盒一个。 李承乾:嗷嗷嗷,历时一年多,系统终于再次升级,不容易啊。盲盒盲盒,先抽盲盒。 ——叮,恭喜宿主获得中级许愿福袋,请宿主许下你的心愿。 李承乾:? 他没记错的话,上次升级奖励的盲盒抽中的也是许愿福袋吧? 他戳了戳系统面板:你们这盲盒里面放许愿福袋的套娃操作我就不说了。老实回答,你们是不是百分之八十的盲盒里面都放着许愿福袋?不然为什么我两次都抽中同样的东西? 系统:……它能说是宿主运气奇葩吗? 李承乾撇嘴,哦,唯一不同的大概是等级?初级盲盒套初级许愿福袋,中级盲盒套中级许愿福袋?系统啊系统,你可真行嘞。 不过,等等,许愿福袋?他可以许愿! 李承乾恍然回神,瞬间支棱起来。 许愿许愿,必须许愿。 我许愿阿耶完美解决渭水之危。 ——叮,愿望收入福袋,检测到宿主愿望难度五颗星,中级许愿福袋孵化时间:十二小时。成功率:5。请宿主耐心等待。 李承乾愣住了,他就是怕成功率太低,都不敢许愿大败突厥,是求解决渭水之危,让突厥退兵。为什么只是如此,成功率还是低? 这样,他还不如许愿干死突厥呢。哼。百分之五的成功率,当他是欧皇吗! 李承乾气呼呼,将系统面板一关,直接在床上摆大字躺平。 爱咋咋地。果然系统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握拳,至少阿耶靠谱。相信阿耶。阿耶做得到! 宿主闹脾气,但系统内的福袋仍在孵化,次日清早,用过早食,李承乾再次收到系统提示。 ——叮,许愿福袋孵化成功,愿望达成,检测到宿主此前通过幸运转盘抽中的红薯种薯亦在发放中,现将二者结合,请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 成……成功了?居然成功了! 李承乾顿了一秒,下一刻嗷嗷嗷起来,内心宛如土拨鼠尖叫。但是,等等,什么叫做跟红薯结合?许愿解除渭水之危如何能与红薯结合? 李承乾很懵逼,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刻,周遭树木枝丫摇曳,飞鸟惊叫四散,天际缓缓出现一片黑雾,黑雾越来越大,遮天蔽日。李承乾抬头定睛一看,整颗心都提了起来,瞠目结舌,瞳孔地震。 系统,我只让你实现愿望,没让你搞这么大阵仗! 求求了,你正常点啊喂! 第84章 第 84 章 两日前。渭水之畔。两军隔岸对垒, 未曾出战,却叫骂不迭。 “我家可汗勇猛无敌,万夫莫当。我突厥大军二十万众, 个个精锐, 势不可挡。怎是你们区区李唐能奈何。” “我呸!你家可汗勇猛无敌,万夫莫当?我家圣人还所向披靡, 威震八方呢!有本事让你家可汗出来, 跟我们圣人比比,看谁能胜过谁。” “我家可汗是何等人物, 你们以为你们是谁,说出来就出来。你们配吗?” “我配你个头, 连站出来跟我家圣人比一比都不敢, 就这也敢称勇猛无敌。” “你们不必嘴硬。我告诉你们, 你们若是识相, 就看清现实。我突厥此次南下, 势在必得, 一路行来, 无往不利。踏平渭水,冲破长安指日可待。” “呦,无往不利?你们怕不是忘了在泾阳怎么被尉迟将军打得丢盔弃甲,就连你们的大将阿史德乌没啜都被生擒, 如今他还在我们这呢。你管这叫无往不利?” 突厥士兵咬牙啐了一口:“不过是小胜, 也值当你们得意炫耀。你们睁开眼看看清楚, 你们若厉害,能让我们顺利来到渭水?少在这逞口舌之利, 说得强硬有什么用, 得真本事强硬才行。” “行, 那就看真本事,来啊,打啊,你们真本事强,怎么列阵渭水不动。” “我们不动是因为我们可汗仁慈,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告诉你们圣人,让他献出长安,俯首称臣,我们可汗愿意放过你们,让你们李唐做我们的属国,年年朝贡。” “放你娘的狗屁,一个缩在龟壳里面装孙子,都不敢出来跟我家圣人比一场的可汗,也配我们俯首称臣!艹,娘希匹!格老子的!” 大唐军营传来一片谩骂之声,粗话脏话频出,直接翻出颉利可汗十八代祖宗。 此类骂战自两军对垒开始就没停歇过,双方言语极其激烈,但骂得再狠也只是骂,没有一方出战。 主帐中。 程咬金握紧双拳,手指关节咯咯作响:“他娘的,天天这么骂,还不如直接打一场痛快!照我看,干脆拼了。” 秦琼压住他:“不可意气用事。突厥这么做或许为的就是我们忍不住冲动出击。” 程咬金自然也明白这点,因而只是嘴上说说,未有实际动作。但道理归道理,他还是气啊。帐中又有谁不气呢! “不对。突厥有二十万大军,此番突然发难,火速南下,一路杀来,动作极为迅猛,何曾在某处多做逗留,有过半点多余的举动?他们直奔京师,目的之强可见一斑。 “既有这么强的目的与决心,为何偏偏到得渭水,距离京师已然不过几十里之地突然停下,不直接动手,而要如此迂回?” 众人侧目望向说话的房玄龄:“房公的意思是,突厥并非想刺激我们,而是有别的目的?” 房玄龄摇头:“刺激我们也是目的,但恐怕只是目的之一。” 既有之一,那么之二呢。这个之二是什么?房玄龄不知,也没法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凭空猜测。 所有人都蹙起眉来,杜如晦言道:“既然不知便暂且不论,单就说我们已知的目的。他们如此叫骂,我们忍得一日两日便罢,莫非要一直忍?这般做岂非让他们以为我们是怕了,是实力不济,兵力不强,所以唯有龟缩,不敢动手? “突厥此举既是刺激,又何尝不是试探?倘若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敢动,不能动。他们会如何?会更为猖狂,会更为嚣张,开战之心更为强烈。换位试想,倘若我们知道自己占据绝对优势,攻破长安宛如探囊取物,我们还会退吗?” 不会,绝无可能。这点众人皆知。 “再者,可一可二不再三,再三隐忍也会导致我军士气低落,倘若军心不稳,到时突厥猛攻而来,我们又要如何去战?”杜如晦拱手拜向上座,“圣人,我们不能毫无作为。” 可显然出战亦不行。突厥二十万众,而己方兵马不过数万,不足其四分之一。此刻还只是双方僵持,以叫骂攻击,一旦主动兵戎相见,突厥举兵袭来,他们挡得住吗? 既不能不动,又无法应战,那当如何? 李世民站起来:“朕去!” 尉迟恭秦琼程咬金等人立时跪下请缨:“臣等与圣人同去!” “不。”李世民抬手阻止,“朕只身前往,去渭水之畔会会颉利可汗。朕都已亲自出面,他总不会还龟缩帐中,不予露面。” 然而麾下诛将怎会让一国之君以身涉险。 “圣人不可。对面就是突厥大军,倘若他们不讲道义突然发难如何是好?圣人要去可以,臣等必须跟随,再带上我们的精兵良将。” 李世民摇头:“朕对颉利可汗也算有些了解,这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遇事总喜欢深思两分。倘若朕带着兵马前去,他恐不会在意;而朕若孤身前往,他反而会多忌惮几分。” 他看向众武将,“你们居于后方,多带旌旗,必要时举旗呼应。” 房玄龄身形微顿,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圣人是想用疑兵之计?” 旌旗是军中标志,旌旗越多也就代表兵马越多。当然单纯几面旌旗是骗不过颉利可汗的,但倘若再加上别的布置呢? 房玄龄言道:“疑兵之计可用,但过于危险。” 他们赌的是颉利可汗一定会生疑,可如果对方偏不呢?那么李世民此去危矣。 李世民态度十分坚定:“长安乃都城,为我唐根基,朕不能让他们踏过来。朕这些年四方征战,何等凶险不曾见过,也不差这一回。如今我军已陷入困境,与其左右为难,不如放手一搏。大敌在前,最忌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行,朕必去。” 这等道理房玄龄如何不懂,他没有再劝,撩袍跪下:“圣人要用疑兵之计,要攻颉利可汗之心,不便带兵马,却非不可带任何一人。臣请与圣人通往。” 紧接着是帐中众人一一跪下:“臣请与圣人通往。” 请缨者众,但这些人自然是不能都带的,甚至过分勇猛者都不能带,譬如此前刚杀了突厥上千骑兵,活捉敌将的尉迟恭。 李世民思虑再三,带上了房玄龄高士廉周绍范李孟尝安元寿,六人六骑,共赴渭水。 河畔。 李世民与颉利可汗隔岸相对,开口直斥:“我唐与可汗早有盟约,为何背信弃义,举兵来犯。” 双方都知,彼此确实有盟约,但这种盟约实在单薄,毫无分量。但此刻不妨碍李世民用这点站在道德正义面进行斥责。 颉利可汗毫不在意:“当年我们盟约之时,是你父亲在位,你兄长为储君。而今是你上位,情形完全不同,这盟约自然就不算数了。而且你李世民弑兄杀弟,逼父让位,此乃大逆不道,有悖人伦天理,十恶不赦。我不过是替天行道。” 李世民神色一沉,房玄龄立刻反驳:“胡说八道!当初乃前太子逼宫谋逆,圣人是带兵勤王,拨乱反正。是太上皇主动改立圣人为太子,也是太上皇主动让位。太上皇还在长安宫中呢。好你个颉利可汗,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污蔑圣人,其心可诛!” 颉利可汗轻嗤:“这种话骗骗别人就算了,实情如何,你我皆知。再有,李唐也不过是从杨氏手中夺取的江山,若说盟约,当年我们突厥与杨氏也是有盟约的。作为盟友,替他报个仇夺回江山又有何妨?” 此话一出,李世民等人都要气笑了。又是替天行天,又是为杨氏夺江山,你怎么不说你是正义之子呢。 李世民冷嗤:“朕此番前来,是秉承着仁善之心,欲建和平,不喜纷战,本想与可汗谈一谈,但显然可汗是不想谈了。” 颉利可汗未作回应。 其子叠罗支轻声道:“这有什么好谈的。长安即将到手,还谈什么。父汗,李世民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其中还非全是武将,尉迟恭程咬金等人更是一个都没见,这是个好机会,不如让儿子率一队人马过去,把他给杀了。国君身死,主帅已亡,唐军必定大乱。” 颉利可汗讥笑:“若让你只带几个人去往唐军阵前,你可会去?” “不会,我又不是疯了。” 两军对垒,带这么几个人前往对方的地盘,是不想活了吗?对方若是动手,必死无疑,我方大军就是前来援助都赶不及。 颉利可汗一嗤:“所以你认为李世民疯了?” 叠罗支顿住,瞬间低下头。 旗下大将纷纷侧目:“大汗是觉得李世民设了埋伏,此次前来是想引我们过去?” “那也可能他是故意如此,就是想让我们以为他有埋伏而不敢动呢?” 颉利可汗蹙眉:“故意如此?以自身性命来故意如此?” 众人哑然。是啊,此招过分凶险,一个不慎,有去无回。他们尚且心有顾虑,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国之君。 颉利可汗咬牙:“李世民必有倚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话音刚落,但听唐军军营传来响彻天际的欢呼之声,营地城楼以及高塔岗哨之人突然多出数倍。而李世民后方亦见无数旌旗陡然升起,哒哒的马蹄声震动大地,放眼望去,远处尘土滚滚,漫天飞扬。 突厥大将面色乍变,颉利可汗更是心中一沉。 是李唐援军,必定是李唐后援大军到了,所以李世民有恃无恐,才敢孤身而来,设伏相诱。 他果然有倚仗,这就是他的倚仗。 旗下大将纷纷请缨:“大汗,让末将前去迎敌。” 颉利可汗按住众人:“不,暂且不动。” 先前派往长安的人马一直未有回信,可见任务并不顺利,而今李唐又来了援军,看这声势,这批援军的人数不少。此等情形,想要再战,必定需付出较大代价。 那么这一仗他要不要打?是按照计划进攻,还是应李世民所说“谈一谈”?该如何办,他得仔细思量思量。至少……至少要先等长安的结果。 说曹操曹操到,正在此时,亲兵匆匆来报:“大汗,派去长安的探子回来了。” 颉利可汗神色一震,立时转身返回营帐。 这一动作,对岸的李世民等人收入眼底,互视一眼,都察觉出其中反常。不论颉利可汗是信了他的疑兵之计还是不信,出兵还是不出兵,都不该是这般甩袖就走,步履匆忙的状态。众人心中疑惑,但都按下不表,决定先行回营在做打算。 此刻,营地内不少士兵个个手握枝条、灰头土脸,为了制造“万马奔腾”的援军景象,他们把所有可用的马匹全部用上,不断鞭策,如此还不够,又用枝条横扫地面,掀起尘土滚滚。若不然,哪来颉利可汗所见之景? 尉迟恭程咬金等人早已等候在侧,瞧见李世民,立时迎上行礼:“圣人,不知颉利可汗表现如何,怎生反应?” 李世民正待开口,忽见斥候赶来:“长安派人急报。” 长安急报?所有人的心头一紧。没一会儿,长安信使已到眼前,双膝跪地,言道:“属下尊太子殿下吩咐前来给圣人送信。” 李承乾发来的急报?李世民接过信件,甫一打开便瞳孔收缩,神色一点点转变,从最初的愤怒惊骇到中间怔愣蹙眉再到最后的木然无语。 他看向信使:“此事原委如何,仔细说来。” “是。” 信使从长孙氏与李承乾出宫采收土豆回程路上自武郎将口中得知突厥人来京开始讲述,滔滔不绝,几乎三句话不离“太子殿下”,一会儿太子殿下说,一会儿太子殿下言。俨然已是李承乾骨灰级粉丝,无师自通“承乾吹”技能,且运用得淋漓尽致。 众人听得一边懵逼一边惊骇一边震撼,心中后怕不已。他们终于知道突厥骂而不战的另一目的是什么了,原来竟然在此。他在等长安的消息! 而房玄龄等人也同时明了,刚才颉利可汗为何举止反常,必是长安逃脱的那人已然到了渭水。 李世民握着信件的手寸寸攥紧,差点没忍住把信摔出去。好家伙,这么大的事,李承乾竟然就囫囵给他写了个大概,整整三页纸,就半页说的是正事,其余两页半全是自夸!自夸!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有点心梗。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点轻重缓急!要不是还有个信使可问,就信上这点东西,让他怎么全面掌握消息。 程咬金哈哈大笑:“太子殿下干得好!这要是让突厥人得逞,我们这一仗还怎么打!” 是啊,倘若突厥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太子殿下不但阻止了一场敌军的偌大阴谋,还使得满城百姓臣服,勠力同心,让他们有了坚强后盾。这不是干得好,而是干得太好了。 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笑容,信使更为高兴:“圣人,殿下说执失思力在他手里没用,已让人送来此地,由您处置。 “不过执失思力受伤在身,虽军医已稳住伤情,言无生命之忧,但殿下仍恐路上颠簸使其伤情反复导致死亡,特命押送之时小心谨慎。因而他们会慢些,约莫明早可到。” 李世民点头应下,遣退信使,嘴角勾起,将信件放置桌上,手指轻巧:“今日对质,观颉利可汗态度,当是已信了我们的疑兵之计,心有犹豫,再加上长安的消息,只会越发动摇。待得明日执失思力押送过来,我们再帮他一把,让他这个决定下得更快一些。” 众人了然。 突厥大营。 颉利可汗大惊:“你说什么,长安事败,执失思力被抓?” “是。”探子咬牙,“我们此行二十一人,除属下侥幸逃脱,其余人或战死或被擒,无一幸免。” 颉利可汗面色铁青,心中又气又怒又十分不甘心。 叠罗支言道:“父汗,还等什么,我们这就打过去,把阿史德乌没啜与执失思力救回来,杀入长安,杀他个片甲不留。” 麾下大将附议:“唐军如此嚣张,我们定要给他们个教训,让后悔莫及,跪下求饶。” 唯独突利二可汗几度犹豫,欲言又止。 颉利可汗看向他:“你不这么认为?” 突利低下头:“李唐现在援军已到,兵马定然不少,更有长安全城百姓誓死抵挡,反观我们,已失两员大将,此战不好打。” 其余人横眼:“即便没了阿史德乌没啜与执失思力,还有我们,还有二十万大军,有何不可打?” 突利摇头:“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非是不可打,而是不好打。若打也可以,毕竟我们兵力庞大,李唐就是援军再多,兵马再强,也绝对比不上我们。虽有满城百姓,但百姓战力如何能与将士相比?所以这一战,我们仍有很大胜率。只是就算胜,恐怕也会损失惨重。” 这话说到了颉利可汗的心坎里,他所虑何尝不是这些呢。 其余人咬牙:“我们举兵二十万南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长安。莫非因为这样就偃旗息鼓,打道回府吗?大汗,我们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需你下令。我等誓死冲锋。” 颉利可汗没有应允,只道:“我知你们武勇,可对面尉迟恭程咬金秦琼等人,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悍将。李世民手下何曾有弱兵。更别提李世民本人亦是半生戎马、战功赫赫之辈,轻忽不得。” 这点众人怎会不知,叠罗支一拳砸下:“与其这般左右为难,当初就不该等长安的消息,直接进攻便是。那会儿李唐的援军还没来呢。” 颉利可汗蹙眉冷哼:“那时我们怎知李唐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调来援军?唐军又当酒囊饭袋,便是援军不来,两三日工夫,我们想迅速拿下城池也无可能,总归他们能撑的援军到来之时,与此刻区别不大。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等长安消息?” 为何?不就是想用最小的损伤赚取最大的利益吗?想法是好的,可惜事与愿违。 众人虽然恼恨,但事已至此,总要有所决断,将士还想再劝,颉利可汗抬手阻止:“不可冲动行事,诸位回去后都冷静下来,细细思量一番,明日我们再议。” 然而到得次日,他们正打算进行商议,便出事了。 颉利可汗等人听闻斥候禀报后,来到渭水之畔,便见唐军将阿史德乌没啜与执失思力带上城楼。 “诸位突厥的将士们,我们知道这二人乃贵邦大将,勇猛过人。以往参加的战役不少,冲锋陷阵,立下过汗马功劳。此等人物,你们敬之,我们亦有惺惺相惜之心。故我等并不愿怠慢。可惜…… “可惜我唐与突厥本有盟约交好,奈何贵邦大汗撕毁盟约,行此等背信弃义之举,不但是毫无盟友之姿态,更让尔等千里迢迢,离乡背井,陷入今日困境。 “我们大唐非是小国小邦,若尔等要战,我们自当奉陪到底,什么俯首称臣,献上长安,这等天大的笑话便不必说了。你们自己心里也知,绝无可能。我们大唐可没有孬种。 “圣人征战四方,鲜有败绩,麾下诸将亦是勇猛之辈。今日能生擒尔等两位大将,他日只会生擒更多。哦,错了,此刻大战未开,我们尚能秉承仁善之心。大战开始,就莫怪我等手下不留情了。 “到时候即便对贵邦这两位大将深感佩服,也不得不拿他们祭旗。我知道你们之中许多人曾在两位将军手下做事,更对两位将军抱有敬仰之心,定不愿看到这一幕。 “不过也不要紧。反正战场生死乃平常,你们敬仰的将军死了,你们也会死伤一大片。都死了,也便不重要了。 “我们大唐不喜欢弯弯绕绕,今日便跟你们说清楚,要战的只管来。只是那时尔等落得个身死异乡的下场可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们自家大汗吧!若非他一意孤行,事情何至于此!” 话音落,突厥营内喧嚷声起。 颉利可汗与麾下大将尽皆色变。 李唐这话好深的心机。字字句句在乱他们的军心。 他们举兵二十万,怎是二十万人都甘愿南下,一部分是因为血性,一部分是因为军令。一路行来,他们势如破竹,胜利在望便罢;但此刻李唐援军倍增,又赫然拿下他们两员大将。这般情形,何人看不出来,他们已无可能轻易拿下李唐,必要付出惨痛代价。 这代价谁愿意付?尤其他们并非必须攻打长安不可,若不攻,代价本可以不需要付。这等情况之下,谁又愿意死呢?加之突厥至此千里之遥,谁人没有思乡之情。 李唐更聪明的一点是,他们虽带阿史德乌没啜与执失思力上城楼,不给二人说话的机会,却未有别的折辱。倘若他们举止过激,凌虐殴打或吊城门示威,或许会激起己方战士的怒火与反抗。 但他们没有,非但没有,还为二人换过衣服,举止温和,更是多有敬佩之言,这让营地的战士怎么想! 更别说他们几次有意无意提到颉利可汗之名,意图燃起将士对大汗不满的心思昭然若揭! 颉利可汗愤而回帐,抽出佩刀一挥,即刻将桌案劈成两半,又摔摔打打好一通发泄。然而发泄完之后呢? 颉利可汗胸中怒气任然未消,却不得不考虑现实,他将众人再次聚集起来。 “我们乃二十万大军,身为大汗,李唐若以为这点言语刺激就能让我军战士不尊我的号令,那本汗座下这个位子也不必坐了。” 叠罗支挑眉:“所以父汗的意思是战?” 颉利可汗摆手:“不。李世民搞这么多动作是为了什么,为了震慑我,为了让我退。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开战,我们虽然会损失重大,但李唐只会更惨烈。 “他们目前的情况要对付我们二十万大军,必须倾尽全力,到时候长安大概率仍旧守不住,就算勉强守住,也会成为一座空城,一座废城。所以比起战,他更希望和。 “他既要和,我便和。只是怎么和,可不是他们说了算,总要让我满意。正如诸位所说,我们此次南下一趟总不能就这么算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决不无功而返,和也要从李唐身上咬下一大块肉来。” 颉利可汗冷嗤一声,眸中闪烁寒光。 已有决断,他立刻手书一封,派遣使者,送去对岸。 大唐军营,众人看到这封手书再次炸开了锅。 使者却不卑不吭,不慌不忙:“大汗说此是大事,贵国君主不可能瞬间做下决定,可考虑一番,明日答复也不迟。” 放下此话,施施然离开。 他一走,帐中诸将诸臣再也忍不住。 “突厥可汗什么意思,他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这是要搬空我们整座长安城啊。” “他胃口不大谁胃口大?他率军南下本来不也是存的这个目的吗?” “不能答应,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怎能答应。” “不答应?你没听刚才使者说嘛?明日答复,颉利可汗这是还给我们设了期限呢。我们若不应,他势必出兵,只需出兵一战,他就会知我们的援军尚且未到,所谓大批兵马全是假的,到时候他会如何?你觉得让他知道此点,他还会和谈?” 关键就在于此,他们甚至都不是突厥以为的“两败俱伤”之局,他们根本没有抗衡突厥二十万大军的资本。 杜如晦上前言道:“圣人,臣记得太子殿下曾说过一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唯有忍下此辱,令突厥退兵,保得都城安宁才能筹谋日后。 “日后我们必卧薪尝胆,厉兵秣马,今日之耻必让颉利可汗亲身偿还,所赠财物也当连本带息数倍收回。 “不过和谈和谈,总要谈一谈,不能颉利可汗想要多少就是多少。此信中所言财物之庞大属实荒唐。臣请去往对岸,与颉利可汗亲议。” 房玄龄等文臣一一跪下:“臣也请往。” 李世民闭上眼,他深知颉利可汗是什么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若不让他拿到足够的好处,他绝不会罢手。他既然提出这些要求,那么便是谈,也谈不下多少。这些财物,一旦给了,这份屈辱,这份屈辱…… 李世民握紧双拳,咬牙道:“让朕想想。” 众人张了张嘴又一同闭上。左右明日答复,还有时间。这个决定确实不好做,他们也不忍再逼自家君王。 李世民枯坐案前,一动不动,低头看向颉利可汗的手书,目光几度变幻。 他试想着答应后,长安一扫而空,李唐举步维艰的场景;试想着不答应,突厥大军踏破京师,李唐风雨飘摇,甚至可能覆灭的场景;他想到自己,想到长孙氏,想到李承乾,又想到长安诸多百姓。 他就这般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天光大亮,众臣再度而来。 李世民这才艰难动了动已然酸胀发麻的身子,缓缓站起来,走向房玄龄杜如晦:“朕决议与颉利可汗和谈,只是这财物之数确实不妥,望两位爱卿竭尽所能,设法斡旋。长安城中府库便罢了,朕总不能去向百姓索取钱财,让他们为朕的决定捐献所有。” 房玄龄杜如晦立时明白。李世民的底线是府库,不能占用民脂民膏。而在府库金银财帛数目之内,能谈到什么地步,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二人齐齐下跪:“臣领命,定不负厚望。” 李世民张了张嘴:“朕送二位出营。” 君臣相携,刚走出去,忽然听程咬金指着天边言道:“圣人快看!” 众人抬头望去,但见天际突然出现一群飞鸟,以苍鹰鹞鹰为主,还有许多辨认不出的品种,但无一例外,体积都不小。他们聚众飞来,绵延一大半,直接占据眼前整片天际,如乌云蔽日,浩浩荡荡。 所有人尽皆惊骇。怎会有这许多飞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些飞鸟? 正值我军危难之际,若这群飞鸟再掀起何等变故,他们处境岂非更艰辛? 就在大家整颗心都提起来的时候,秦琼蹙眉:“那些鹰,他们爪子上是不是抓着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似乎确实有,但是什么呢? 啪! 正疑惑时,便有一只飞鸟没抓稳,爪中物事掉下来,程咬金伸手捧住,捧在手里捏了捏:“这是何物?看起来有点像土豆?颜色与形状不像,但捏起来的感觉很像。” 李世民接过,也是不解,这东西从未见过。 要将苍鹰鹞鹰许多种类的飞鸟聚集在一起本就已经十分稀奇,而且这些飞鸟竟然还非常和谐。它们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出现在渭水?怎么可能在渭水突然涌现这么多飞鸟。这不符合常理。 李世民一声令下,全军戒备,蓄势待发。倘若飞鸟有何异动,也能第一时间反应。 然而他们等啊等,眼看着飞鸟自他们上空飞过,径直往前而去,到得突厥军营,忽然将身上携带的不明物体纷纷掷下,对岸立时传来惊呼之声。随后不知又发生了什么,飞鸟纵身一跃,俯冲而下,遮天蔽日的飞鸟全部朝军营涌去。 惊呼变成了哀嚎,变成了惨叫。 李世民&众人:!!! 斥候急速来报:“飞鸟不知为何到得突厥营地,将携带之物全部抛下,砸伤许多人。有突厥将士恼火,拉弓射击飞鸟,没想到此举反而激怒飞鸟,与飞鸟结下仇怨,令它们愤恨不已。飞鸟齐齐开始在军营无差别攻击,如今突厥营内已经大乱了。” 大乱了! 众人眼前倏然一亮,每个人都反应过来,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尉迟恭程咬金等武将不约而同跪下:“臣请战!” 而李世民也未过多言语,唯有坚定有力的一个字:“准!” 趁他病要他命,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第85章 第 85 章 武将们带着人马来到突厥军营,等真正踏入营地,看到周遭的情形,他们才知道斥候所说的大乱是怎么个乱法。这是真大乱啊! 鹰鸟群的出现过于突兀且诡异,突厥大军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并且这群鹰鸟相当聪明,极通人性,他们并非毫无章法、盲目硬干,而是有着十分聪明的分工与合作。 譬如一个掩护,一个进攻;又譬如一个啄眼,一个抓喉。诸如此类,很是默契。它们甚至知道利用鸣叫来扰乱突厥的听力,攻击眼球来伤害他们的视觉。 若突厥反击,它们就回避。灵活的身影与能高低左右肆意飞翔的特性让它们在躲闪上占尽优势。它们通人性,在作战上有自己的章法,但这个章法又与人类不尽相同。突厥从未应对过。 他们在草原上或许猎过许多鹰杀过不少鸟,但瞬间遭遇这么多鹰鸟的围攻还是头一回,此生罕见,闻所未闻。这样的突发状况让他们第一时间陷入被动。 鹰群在迎头痛击的第一步取得胜利,令突厥懵逼后,又趁势头加大攻击力度,甚至四下乱蹿,带着突厥人到处跑,让他们疲于奔命,更是打翻烛台,引燃大火。 鹰鸟可以借助飞翔来逃离,突厥人可没这么幸运,尤其是还有庞大鹰群阻挠求生的情况下。 更兼之攻击士兵的鹰鸟多,攻击颉利可汗与几员大将的鹰鸟更多,主将们自身难保,根本无法站出来主持大局,麾下士兵群龙无首,成为一盘散沙,自然只能如无头苍蝇,到处乱蹿。 各项交加,乱局一步步加剧,颇有几分陷入恶性循环之态。越乱越急,越急越乱。 唐军到达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他们一个个睁大眼睛,老实说,这场面,他们的懵逼不比突厥人少。 因此他们没有轻易冒进,而是一边前行一边观察。 毕竟有突厥人的“前车之鉴”在前,他们想趁乱打劫突厥不假,却不想牵扯进突厥跟飞鸟的“恩怨”,免得没吃到羊肉反而惹来一身骚。 但很快他们发现这群飞鸟行事非常有原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它们坚定对付“仇家”突厥人,对唐军睬都不睬。 不论是高空投掷不明物体,还是俯冲而下用爪子抓、用尖嘴啄,对突厥人的出手果断决绝,堪称凶狠,但对于没惹它们的唐军,便是从其身边飞过,也未有任何动作,就连高空投掷也极有准头,不会误伤无辜。 这情形让唐军更是惊讶,再看惹怒鹰鸟,被它们当做仇敌的突厥。惨,好惨,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当然是上去再捅一刀,让他们更惨一点。 来啊,趁火打劫干起来! 很快突厥人就发现他们既被飞鸟大军攻击后,又被唐军偷袭了!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些唐军,绝对是故意的,狡诈! 唐军:兵不厌诈,了解一下。嘿嘿。 一场混战就此开始。 突厥大军陷入了一种另类的他们以往从未敢设想的焦灼局面。己方又要应对鹰群又要应对唐军,而鹰群与唐军呢?好似盟友一般,明明是三方势力却能做到互不干扰,非但如此,时不时还秉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帮上一把。 譬如鹰鸟抓伤了一人,唐军立刻补一刀;或是唐军砍伤一人,鹰鸟马上抓一把啄一口。突厥死伤无数,哀嚎不断,鹰鸟与唐军却打得兴致高昂,不亦乐乎。仿佛他们的哀嚎声越大,对方越兴奋。 突厥:!!! 不被打死,也气死了! 好在颉利可汗终归不是废物,他竭尽全力,与突利二可汗杀出重围,脱身出来,立刻让人吹响号角,布置指挥,重新列阵对战。 没多久,前方混乱的大军渐渐开始收拢,按军令而战,后方援军也已整肃赶来,眼见战局开始转变,己方优势不在,敌方呈现反扑之势。 鹰鸟大军十分机灵,当机立断,即刻四散,没一会儿就海阔天空,高飞而去;唐军呢?自然也跟着鹰鸟同时撤退,走得干脆利落,半点不恋战。 突厥:我艹&¥…… 他们甚至都没法去追。因为自家大本营已然一片狼藉,火势尚在蔓延,他们唯有先把家里稳住,至于其他,即使觉得生气也只能气着,觉得憋屈也只能憋着。 同一时间,长安。 李承乾虽未看到现场盛况,但他听到了系统播报音。 ——叮,宿主愿望已实施,后续发展检测中。 ——叮,鉴于红薯种薯在实施愿望过程中因系统操作问题造成一定数目的损坏,特予以额外发放,以补全种薯数目,现已全部到位,请宿主根据指引前往查收。 李承乾看着床头捡来的一个红薯翻了个白眼,在床上翻了个身,躺平摆烂,完全不想理。 ——叮,鉴于红薯种薯…… “别吵了,闭嘴吧你。你自己看看你指引地图上标注的种薯位置在哪,在突厥营地!你让我去突厥营地收种薯?你没事吧?没事吧?没事吧!没事就吃溜溜梅。” 李承乾呵呵:见过哪家系统送个奖励送去敌军军营的?别拿许愿说事,许愿你也有很多实现的办法吗?瞧瞧你用的奇葩方式。 行,就算你一定要用鹰群,那红薯呢?鹰群就鹰群,非得搭上红薯几个意思?有必要吗?必要在哪里! 系统啊,你们统的脑回路都这么惊人的吗?哦不对,你们统是不是都没脑子!你这都不是垃圾,你是垃圾中的战斗机。 哼,爱咋咋地,小爷很生气,小爷不干了! 系统:…… 突厥大营。 战后,整肃营地,扑灭火势。颉利可汗已然精疲力尽,然而还有一个个坏消息接连汇报到他面前。 “大汗,据目前大概统计,此战我方死亡人数不低于三万。” 颉利可汗大怒,不低于三万,这是什么概念?就今天这短短还没半天的功夫,就让他损失三万人?这还只是大概,不是具体数额,具体数额只会比正更高,尤其还没算上受伤人员。 颉利可汗咬牙切齿:“该死的李唐!” 禀报将士张了张嘴:“并不都是亡于李唐之手,有些是被鹰群杀死,有些是死于大火与烟雾,还有一些是在混乱中因鹰群蒙蔽视线,被自己人的利刃刺中。” 颉利可汗拔刀将已然变成两半的桌案又是一刀,分成不等的三块。 将士缩了缩脖子,无奈道:“那些鹰鸟专攻眼睛与咽喉,此二处,一个是视线,一个是命门。它们很聪明。” “聪明?你是说我们还没一群鸟聪明,被它们耍得团团转!” 将士低头,识时务地闭上嘴。 然而又一大将请见,颉利可汗大喝:“进来,说,什么事!” 大将知他此刻正在盛怒之时,但有些事不可不报,只能硬着头皮道:“营地多处失火,其中包括粮仓。” 颉利可汗瞬间瞪大眼睛:“你说什么?粮仓!火扑灭了没有,粮草救回来了吗?” “火已扑灭,粮草……粮草大部分烧毁,只抢救下一部分。” 颉利可汗咬牙:“一部分?” “约莫一小半,三成多些。” 啪。又是一刀,桌案分成四块。 三成,居然损失了将近七成,你管这叫一半?大军作战,粮草何其重要。就这么一天,他不但损失三万将士还损失众多粮草! 颉利可汗已然心梗,然而这还不算完。 又一人匆匆来报:“大汗,不好了,王子不见了。” “叠罗支?”颉利可汗再次震惊,也是此刻才从愤怒中回过神来,是了,战后他忙里忙外,竟未察觉叠罗支不在。 叠罗支不会在这种时候私自离营,就是被杀,也该在营地发现尸体,但他不见了,唯有一个可能,被唐军抓了。 颉利可汗挥刀将桌案大卸八块。 李唐敢尔!李唐该死! 大唐军营。 叠罗支正五花大绑被人押着跪在李世民面前:“你们李唐不是号称堂堂大国,不是自诩仁善正义吗?居然趁机偷袭,无耻!” 李世民心情倍好,哈哈大笑:“偷袭?奇袭乃兵家常事,朕不信你突厥没用过。你若连这点都不看透,倒枉为颉利可汗之子了。” 叠罗支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们莫得意,我方二十万大军,便是稍有损失又如何?待整肃过后,父汗一定会杀回来。” 李世民没再与他互放无意义的狠话,挥手让人押下去,转头看向程咬金:“程爱卿今日生擒叠罗支,立一大功。” 程咬金朗笑:“多亏老秦掩护,也多亏那群鹰鸟相助。” 说到此,他一顿,又感叹了句:“今日这群鹰鸟确实助我们良多。臣此生征战无数,却从没打过像今天这样的仗。” 尉迟恭秦琼等人连连点头,是啊,谁说不是呢。 今日这一战简直太魔幻了,他们至今犹在梦中,感觉不真实。 而其他将士又何曾感觉真实? 主帐外,营中。 参与出战的正与未参与出战的说着此战的过程与细节,无一处不让人称奇。 听众连连惊呼,大叹:“我怎么这么不走运,留下驻守营地,没能同你们一起去。这样的战役我若能参与,往后新兵入营,我能跟他们吹一辈子。” “谁说不是呢。”没能去的一个个哀叹。 不知是谁突然发问:“你们说今日这群飞鹰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你没听到吗?这群鹰鸟就是来帮我们的。要不然它们那么高投掷下来东西,怎么光砸突厥人,我们的人一个没砸?飞来飞去对突厥人又啄又抓又挠,却半点没对我们出手,还让我们长驱直入,杀了不少突厥兵?事都摆在眼前了,还不明白?” “啊?” 说话之人翻了个白眼:“你们怎么那么蠢呢。读过书没有?听过史没有?” “你不就是跟着军营里的文书学了几天,比我们多认几个字,多知道几个史书故事吗?有什么好嘚瑟的,赶紧说。” “嘿嘿,知道昆阳之战吗?当年光武帝刘秀对战新军,寡不敌众,得上天相助,降陨石而胜。史书记载夜有流星坠营中,昼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不及地尺而散,吏士皆厌伏。1就是说,天上掉大石头砸死新军一大片,让他们盲目窜逃,丢盔弃甲。” “呦,这听着跟咱们今天有点像啊。” “像什么像,根本就一样好吗!当年光武帝能得上天相助,我们圣人如何不可以?所以今天这事定是上天感念圣人英明,不忍见圣人陷入困境,特令神鸟相助。要不然那些神鸟怎么会这么帮我们。” “对,一定是这样。你们忘了圣人是天子吗?天子天子,天之子。你要是当人老子的,儿子被欺负了,你能无动于衷?” “没错,更何况咱们圣人还这么好,上天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圣人既然得上天认可,是天选之子,那我们这一仗还怕什么。我们肯定能赢。” “我们必赢,突厥必退!” “我们必赢,突厥必退!” …… 欢呼之声此起彼伏,一时间营中军心高涨,战士们个个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主帐之中,其余诸人已然退下,李世民唯独留下了房玄龄与杜如晦:“今日鹰鸟之事,两位爱卿怎么看?” 对于外面所谓“天降神鸟,天赐神迹,天助圣人”之言,李世民听之任之,这等神迹谁不想要。他心潮动荡,十分欣喜,但到底保有理智。此事太诡异了。 房玄龄轻笑:“圣人为何有所疑虑?若非上天相助,若非天赐鹰鸟神兵,还有什么可以解释?既然古有天降陨石,今日为何不能有天降神鸟。正如将士们所说,圣人比之光武帝如何?光武帝都能得上天庇佑,圣人自然也能。” 杜如晦附和:“圣人是天子,必是得天眷顾。此事已传遍军营,人人对此深信不疑,我方将士士气大涨。它也会传到长安,传遍天下,甚至传至对岸。圣人以为长安听了会如何,对岸听了又会如何?” 长安听了会跟他们的将士一样,会同样志气高昂,李世民将收获大片民心,从此成为天选之主,再无人敢质疑,更无人能以所谓“弑兄杀弟,逼父让位”之言来抨击。 对岸听了定会跟他们的将士刚好相反,士气低落,军心不在。试问敌方有一个能让上天派神鸟奇迹相助的君王,他们还怎么打?人或许能与人斗,但如何与天斗,如何与神斗! 李世民眸色闪动,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二人的意思他听明白了。此事是否当真“神迹”不重要。即便是“巧合”,他照样能将之往“天助神迹”上引,总归只需结果对他有利便好。光武帝能这般操作,他如何不能? 不过…… 李世民勾唇:“这种说法,别人也就罢了,颉利可汗只怕不会轻易相信。” 房玄龄杜如晦同时抬头看去。 李世民又道:“程爱卿他们不是说这群鹰鸟甚是聪明通人性且懂战术吗?与其说是野生鹰鸟,更像是被人豢养多年,秘密训练而成。” 房玄龄杜如晦立刻会意:“于颉利可汗而言,比起天助神迹,他会更愿意相信这是圣人豢养训练的禽兵。曾闻古有虎军象军,焉知世上不能有鹰军?” 李世民挑眉:“他既这么想,朕应下又何妨?” 君臣三人相视而笑。总归不论哪一种,都能让突厥忌惮不已,后者更为严重。若是神迹,有一难有二;但若是豢养训练的鹰军,那必定有二。 突厥大营。 对岸震天的呼声一波波传来,所谓“圣人乃天选之主,得天眷顾,天降神鸟,护佑圣人,护我大唐”的言语,不仅在大唐军营回荡,亦荡至突厥军营,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响彻天际。 营地之内,突厥士兵面面相觑,心有戚戚。 若说此前李世民的诸多举动最多是动摇一点军心,不足为惧,那么这会儿便已经动摇了大半。刚刚结束的那场诡异战役历历在目,营地虽然清整好,但仍旧处处可见狼狈之景。 谁没有认识的战友死去?甚至许多人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就连颉利可汗也未能幸免,脸上便有三道鹰鸟的抓痕。 如此情形之下,何人不心慌,何人不惶惶。 颉利可汗站在帐内,看着窗外战士们低落的神情脸色阴沉。 麾下大将气氛不平:“什么狗屁的天降神鸟,我呸。就他李世民也配称天选之主?若这世上真有天选之主,也该是大汗才对。我看李世民分明是故意传此流言,乱我军心。” “大汗,我看不如整肃军容,直接发兵,攻入城去。” “对,我们粮草损失大半,不能坐等下去,要不退兵,要不攻入城中,取城中粮草以用。” 颉利可汗转身:“攻入城?你们觉得我们能攻的进去?你们既不信李世民天降神鸟之说,那么就没想过今日这场战事有没有其他可能?” 众人一顿,突利抬头:“大汗是怀疑这些鹰鸟是李世民训练的?” “这……这不可能吧?便是熬鹰训鹰,哪训得了这么多?” 突利看过去:“既有熬鹰训鹰之道,一只可以,两只可以,为何这么多不可以?你我做不到,不代表天下无人能做到。需知中原能人异士众多,李世民旗下未必没有。” 众人面色大变:“这……若是这般……” 颉利可汗眸光锐利:“若是这般,我们发兵,李世民必定再派飞鹰军来攻。即便这次飞鹰军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再来一回,我们未必会似今日一般惨败,但结局如何谁人能断?” 众人哑然。这个结果还真是不敢说。 就在此时,斥候来报,李唐派使臣前来。 使臣言语不多,直接了当几句话:“我唐圣人仁善,不忍见战火喧嚣,战士枉死,秉持着两邦和平之念,确有和谈之心,但似乎可汗领会错了圣人所谓和谈的意思。既然如此,圣人便只能让可汗见识见识了。” 说完,同上回的突厥使臣一样,转身就走,完全不理会身后之人怎么想。 也是同样的,自他走后,突厥账内也如同前日的李唐一般炸开了锅。 “什么意思,他这话什么意思!” 颉利可汗愤而摔桌:“什么意思?还能什么意思!我们派使臣去要金银财帛,给他们一夜时间考虑,说明日答复,第二日,就来了飞鹰。而且是从唐军营地那边飞过来的。这还不清楚吗?这就是李世民给我的答复!” 也就是说,李世民认了那些鹰群就是他豢养训练! 众人神色大变:“如果……如果是这样,李世民为何不继续让飞鹰出战,继续打?” “你以为训练这些飞鹰容易吗?李世民不想自己辛苦养的飞鹰全部耗死在我们手里!而且这是在李唐国土,战事一起,不论输赢,以双方的兵力规模,必定祸及国土与百姓。他不得不考虑更多。” 颉利可汗浑身颤抖:“所以李世民想和谈,但他并不惧战,他的和谈不是想给我们送东西,是让我们给他送东西!”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不行,大汗,此举绝对不可。我们千里迢迢,举兵二十万南下,莫非什么都没得到,还得赔偿。” “大汗,是啊,这绝对不行。” “这若是答应了,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回国,回去后又要怎么向所有将士所有国民交待!” 颉利可汗将兵器架推倒:“你们嘴上强硬有什么用,你们告诉我,若是不答应,我们怎么办!口口声声说战,我们拿什么战?你们别忘了,我们粮草只剩三成有余。如何撑得起十几万众日日消耗? “李唐援军已到,以他们的人数与悍勇,已非我等能迅速能破。战事胶着,一天天熬下去,李唐有后方源源不断的粮草输送,我们呢?我们只能活活被拖死。更甚至李唐还会有其他援军陆续而来,我们也没有。 “更别说现在他们有那么多飞鹰相助。今日飞鹰是怎么帮他们的,你们看不见吗?我们死伤多少人?李唐呢?再有!” 颉利可汗将众人拉到窗前:“你们看看,看看我们战士现在的模样,你觉得我们能以这个状态去战吗?” 众人默不作声。可谓每一条每一项都对他们不利。 颉利可汗咬牙:“和谈,派人和谈!” 唯有和谈,他才能把剩下的十几万人顺利带回去,日后再寻机会一雪前耻。他不能耗死在这里。 于是,很快李世民就收到了颉利可汗重新写的手书,表示愿意奉上金银财帛若干,牛马三千匹。 李世民挑眉看向使臣:“你们大汗这回手书的财物与上回可真是天差地别啊。” 使臣面上讪讪,要不然呢?上回是让你们送我们,这回倒转过来,财物能一样吗。 “这个手笔对比上回,会不会小家子气了点?” 使臣仍旧讪笑不说话。说什么,他还能主动加? 李世民一叹:“别的倒也罢了。太子一直心念你们的牛马,这三千牛马倒是合适,好歹如了太子的愿,看在这点上,朕也不是不能接受。罢了,总归是曾有盟约之友邦,颉利可汗背信弃义,朕却不能不仁。” 使臣大喜,这是答应了?李唐居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正待他高兴之际,只听李世民又说:“和谈之事既已确定,不知贵邦那三位正在我们这边做客的大将,你们还要不要?” 使臣:??? 他不懂,房玄龄等人却懂了,很识趣地替李世民开口:“可汗手书上说的只是和谈财物,你们若想要叠罗支王子与另外两位将军回去,也不是不可,但是不是该另外用财物来赎?” 李世民点头:“朕也不为难你们,意思意思,牛马每人各加一千吧。” 使臣:!!! 就知道你们不会这么好说话! 第86章 第 86 章 突厥使臣将李世民的意思回禀颉利可汗,颉利可汗虽然不太高兴,但也没有过于恼怒,毕竟李世民所提的要求不算太过分,尚能接受,略微思量后答应下来。 和谈议定,双方都松了口气,彼此约好,突厥先贡献部分财物与马匹,大唐放突厥平安离开,突厥回程之时需小心谨慎,不能扰乱大唐境内百姓生活,不能践踏农田等。 大唐亦不能追击,不能在沿途州县设伏。待突厥回国,再送剩下的财物与牛马入境,大唐派人于边关收取,同时释放叠罗支三人。 这个方案得到了两边一致认同。毕竟这里不是突厥国土,让他们一下子把所有财物与牛马奉上他们也拿不出来。 突厥现今军心动摇,士气低落,只求及时止损,平安回家。而李唐呢?他们比谁都清楚己方的真实情况,懂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 本来求的就是突厥退兵即可,如今突厥不但退兵,还能宰上一笔,已是赚了。至于剩下的财物与牛马突厥反悔不送了怎么办?至少到手一部分,还有突厥一王子两大将在手,能杀了以儆效尤,不管怎么算都不亏。 眼见突厥离开,李世民命秦琼亲率一对人马去盯着,名为“护送”,实则“监视”。剩下将士负责打扫战场,清点突厥驻地留下的东西。 此时他们才发现,当日鹰群高空投掷下来的不明之物,突厥人全部聚拢成堆,可能是不知道如何处理,也可能是没心思整理,就那么放在一边,无人理会。 程咬金十分好奇,拿起碎成两半的一个握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还忍不住闻了闻,眼珠微微转动,取水洗掉上头的泥土,啪叽张嘴咬下去,诶?还挺甜。 他兴致勃勃走向李世民等人:“圣人,这似乎是能吃的,看,嘎嘣脆,甜丝丝,味道还挺不错。” 尉迟恭吓了一跳:“你虎不虎呢。这东西是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你就敢入口?还拿到圣人面前来让圣人吃!” 程咬金瞪眼:“我就是拿给圣人看看,何时让圣人吃了?我仔细瞧过,不像有问题,看着像土豆又像萝卜,闻着有清香之气,就试着咬了一口,不多,咬了一点点。入口脆爽甘甜,味儿是真挺好。” 李世民与房玄龄等人很是讶异,接过程咬金递来的东西深思起来。当日鹰群扔下的不少,如果这些全是能吃的,那岂不是说…… 正心下狐疑面面相觑之际,长安信使疾驰而来,勒绳下马:“圣人,太子让末将一路快马加急而来,说鹰群携带之物是红薯种薯,请您命人妥善收集保管,这是能种的粮食。” 众人怔住,程咬金睁大眼睛:“能种的粮食?都是种薯?那我这……我吃了,这是不是有点浪费。” “程将军不必担心。殿下说了,模样完好的可以种植,已有损坏的能做食用,不算浪费。” 程咬金放心下来,瞄了尉迟恭一眼:“看,我说能吃吧。” 尉迟恭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马后炮。 程咬金转头看了眼堆积如山的红薯哈哈大笑,眼中尽是狡黠:“你们说,突厥倘若得知他们视而不见,弃如敝履的东西竟是粮食,会怎么想?” 众人一顿,同时弯起眉眼。能怎么想,气死呗! 正如他们所料,回归突厥的颉利可汗从探子嘴里听闻这个消息,果然气得血脉偾张。 那是粮食?那居然是粮食!他们急着退兵,为此付出巨大代价,虽有多方面原因,但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什么,就是粮草被毁,粮食紧缺啊。倘若知道那些全是粮食。便是议和,他又怎会答应那等议和条件! 他暴喝麾下大将:“当时你们就没一个人看看鹰群扔下来的东西?没一个人去了解一下尝试一口!” 大将委屈,谁他妈能想到那是粮食。那么硬邦邦的,跟石头一样,还砸死了他们不少人呢。这样的凶器,谁会去跟粮食联系在一起?更何况那会儿营地死亡三万余,加上伤者共六七万,他们哪来的心情去研究“凶器”! 想到己方浩浩荡荡二十万中南下,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又得知那些竟是粮食,他们本可以再撑一撑,至少在议和条件上多谈一谈,然而…… 颉利可汗越想越气,噗,一口老血喷出来。 当然那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先说眼前,要问李承乾都已经摆烂不干了,为何又突然派人来让李世民去捡红薯,还得从几个时辰前说起。 眼见宿主撂挑子当真摆烂,系统急了。红薯摆在那没人管,只会损坏更多,这些都是要它来赔的!在一次次提醒查收得不到回应之后,系统只能低头求和。 ——叮,按照规矩,种薯份额已全部发放,其余损坏部分将替换成遮掩物,唯有外形样貌,并不具备任何红薯特性,不可食用。但鉴于此操作为系统失误,特此补偿,不以遮掩物替换,损坏之物仍为红薯,具备红薯一切特性,可食用。 李承乾眨眨眼,没说话。 ——叮,检测到宿主农场等级达标,现开放种植说明购买渠道。日后每种农场作物,宿主都可以自主选择是否购买培育种植/养殖说明。 李承乾再次眨眨眼,还是没说话。 系统深吸一口气。 ——叮,种植说明购买渠道初始开放,现免费赠送一份红薯种植说明,请宿主查收。 李承乾三度眨眨眼,仍旧没说话。 系统气急败坏:你还要怎样,你到底想怎样!我权限范围内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等级不到,我也干不了啊。小屁孩别太过分! 李承乾等啊等,等了许久,系统只把这三条反反复复说,没别的新内容了。李承乾终于确定它黔驴技穷,嘿嘿两声:“原来你是能够沟通的啊。” 系统:??? “早怀疑你了。要不然我被绑架不肯收土豆的时候,你也不会急。看,这回更急了,忍不住了吧。居然还会利诱我。来,既然能沟通,说句话呗。” 系统:…… 犹豫再三,系统发出通知音。 ——叮,宿主若有需要,可用金币开通与系统直接对话功能。未开通,系统只有播报功能。 李承乾挑眉:“你们什么公司出厂的,一个对话还是会员服务,不充值就使用不了?见过苟的,没见过你们这么苟的。行吧,既然要开通,那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跟你这种垃圾对话。” 系统:!!! 那你问个屁! 李承乾摊手,反正想薅他的金币不可能。这功能又不重要,谁稀罕呢。 他敲了敲桌子:“赶紧的,不是说给我开通说明购买服务,送我红薯种植说明吗?搞快点。你把承诺的三点都做到位,我就去收红薯种薯。要不然我不管了。” 系统愣了一瞬,这是答应了?赶紧开通,发放说明。 李承乾如愿以偿,哈哈一笑:“看吧,我不充值不跟你对话,也能沟通啊。你不还是得乖乖听话。所以你们这充值服务有什么必要?” 系统:你闭嘴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是不是在骂我?不用否认,我知道你肯定在骂我,但没关系,反正我听不到。看,又是一个好处。只能你听我的,而我不必听你的,还不花钱,多好。 “花钱充个,我还得听你骂骂捏捏唠唠叨叨,我又不是受虐狂。你们这项服务的设置就不合逻辑。这主意谁出的呢,他是不是傻?” 系统:…… 吐槽归吐槽,李承乾转头就唤抱春取来纸笔。做人得讲信誉,系统已经做到了它应承的,那么自己也该履行承诺,答应了的事要做到。 想到此,李承乾嘴角勾起。前方已然传来战报,突厥退了。突厥都退了,那对面就是自家地盘,取红薯还不简单? 所以在消息传来之际,他就已经动摇了。但大概是他这两天摆烂得太彻底,关于红薯的事问都没问上一句,系统沉不住气率先开口,白让他套出不少信息,捡了个便宜。啧啧啧。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掌握到扼制系统的密码了。以后系统要是敢作妖,他就摆烂,保管一捏一个准。这就是系统的死穴。 系统:……药丸。 李承乾越想越兴奋,眯起眼一边哼着歌一边给李世民写信。完好的红薯能种,给大唐增产,损坏的还能吃!烤红薯搞起来。 此刻,渭水营地。 李世民将红薯捡收整理之事安排下去,再转头询问信使:“长安也有鹰群飞过?” 李承乾有些特殊的经历,他认得红薯不奇怪,但要认出来也需见过才行。 “天降神鸟”之事或许已经传遍长安,但长安最多知道神鸟投下东西,他们并没有把东西送往长安去,长安如何有?既没有,承乾不曾见,怎么确定投下来的就是红薯?除非这些飞鸟曾飞过长安。 “是。长安百姓当日都见到一大群飞鸟经过,遮天蔽日,堪称奇观。但飞鸟在长安未作停留,只不小心落下两三个红薯,正巧被太子殿下捡去。当时太子殿下就惦记上了此物,但因飞鸟自长安而过后,便不见了踪影,也只能作罢。 “后来听闻圣人得天相助,天降神鸟退敌之事,众人才知原来当日鹰群是飞去渭水助圣人解围的。既然如此,那它们投下来的东西自然就是红薯。因而太子殿下命末将急来报信。” 李承乾,红薯,鹰群…… 李世民神色闪了闪,按压下来,表示知道了,随手挥退信使。信使却不曾走,犹犹豫豫。李世民蹙眉:“还有何事?” “不知太子殿下上回遣来送信的人可在?” 正问着,前头那位信使就听到消息匆匆赶过来,被后头的信使兜头质问:“你怎么回事,这都几天了你怎么还在这?殿下让你送个信,一直等着你复命呢。” 众人齐齐望过去,这信使是不是有毛病?送信不回,命都不复?呵呵,你怎么办事的。李世民也蹙起眉头。 信使觉得自己好冤:“不是属下不想回去复命,太子殿下早有交待,让属下务必带着圣人的回信回去。不拿到回信不许回。这……这……” 信使小心翼翼瞄向李世民:“这几天战局紧张,属下不敢叨扰圣人,便想着且等一等,待战事缓和再与圣人说。” 李世民:…… 在场的众臣听到,会意失笑,原来太子殿下不是等着复命,是等着圣人的家书呢。 程咬金更是朗声大笑,看向李世民:“如今突厥已退,万事皆休,圣人不如现在写?” 李世民:……行吧,写就写。李承乾这小子就是臭毛病多,就他当初那封信,写得什么鬼样子,是该回信说说他。 于是,李承乾等啊等,终于等到两位信使一同回归,等到李世民的亲笔手书,兴致勃勃接过来,前一刻还欣喜若狂,下一刻笑容瞬间消息,鼻子微酸,眼眶发红,好不委屈。 张士贵与牛进达见了,十分奇怪:“殿下怎么了?” “阿耶骂我。我阻止了突厥的阴谋,安抚了民心,主持抓捕了执失思力,我做得不好吗?” 二人摇头:“殿下做得极好。” “看,大家都说好,偏阿耶说我不好。” “为……为什么?” 张士贵牛进达都有些懵逼,若非是顾忌身份尊卑,简直要问一句,圣人是不是脑子坏了。这还不好啊?这要是算做得不好,那什么才叫做得好。圣人,你别太过分。 “为什么?我哪知道他为什么。”李承乾嘟着嘴,气呼呼,“我才六岁,已经这么厉害了,他还嫌我不好,也不想想他自己六岁的时候在哪玩泥巴呢!” 张士贵牛进达下意识想点头,好在及时反应过来,不对,这说的是圣人,他们不能点头。可看着眼前委委屈屈可怜巴巴的李承乾,二人不自觉燃起满腔心疼,彼此互视一眼。 快,安慰安慰。 你怎么不安慰? 我不会安慰孩子。 你不会,我就会? 两人眼神示意,来回数次,最终决定还是要开口,总得说点什么。他们刚张开嘴,只见李承乾又吸了吸鼻子:“我怎么摊上这么个混蛋阿耶,我怕不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吧。老天,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呜呜呜。” 张士贵&牛进达:咱们还是闭嘴吧,这话没法接。 李承乾将信丢在地上,还不忘踩上几脚泄愤:“我再也不要理阿耶了。我要化悲愤为食欲,今晚就吃土豆焖黄鳝!” 蹬蹬蹬跑走。 张士贵&牛进达:…… 晚食,尚食局果然做了土豆焖黄鳝,李承乾吃得心满意足,肚子被美食填满,胸腔那股委屈与闷气也少了许多,但对于李世民,哼,说了不理就是不理。 于是,两日后,李世民班师回朝,万人空巷,百姓夹道欢呼撒花。皇后与百官城门跪迎,李承乾呢?李承乾没露面,他包袱款款躲甘露殿,抱着李渊不撒手,美其名曰:“我要陪阿翁。阿耶回来第一时间必然是要来拜见阿翁的,我先替阿耶拜见,替阿耶尽孝。” 李渊笑呵呵将李承乾留下来。旁人见了能怎么说?只能直呼:太子殿下与太上皇感情真好,太子殿下真孝顺。 但是李承乾的小心思,能骗得过别个,哪骗得了自家人。李世民一来甘露殿就看出来了,倒也不必他费什么心思,李承乾简直把“我不高兴,我对你很有意见”写在脸上,明晃晃的,让他想忽视都难。 回到立政殿,李世民就问:“这小子又置什么气呢?” 长孙氏回视:“二哥当真不知?” 李世民一头雾水:“我应该知道?我这些日子都在渭水,见都没见到他,刚回来他就摆个臭脸给我看。这未必还是我闹得?” 长孙氏叹气。 李世民:??? 见此情形,长孙氏无奈,只能将前因后果说明:“承乾只是想你夸他两句。他等了好几日,怎知等来的不是夸,而是训,能不委屈吗?” 李世民哑然,仔细一思量,这事还真是他做的不地道。但身为老子,总不能他出面去跟儿子低头吧。让他道歉是不可能的,可让李承乾来给他台阶下必然更不可能,李世民磨磨后牙槽,最终想了个十分体面的办法。 他召集群臣,对此次突厥之事论功行赏,赏自然不会只赏去了渭水的这批,留在京师帮着稳定时局的也不例外,那么击碎突厥人阴谋、使全城上下一心的太子呢?自然更该赏。 牛进达张士贵率先出列为李承乾请功,随后许多人跟上,无一人反对。李世民表示很满意,顺水推舟颁下圣旨,一堆堆赏赐抬入东宫。 李承乾看着琳琅满目的赏赐睁大眼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阿耶居然这么大方?再看圣旨,全是夸他的话,嗷嗷嗷,好开心。 李承乾尾巴立时翘起来,这些时日对李世民的怒气一扫而光,屁颠屁颠跑去立政殿谢恩。李世民见他这副得意忘形的模样,嘴角抽了抽:“怎么,现在不命苦了?” 李承乾眨眨眼,眼珠子转悠两圈:“什么命苦?这话谁说的。我可是当朝太子,皇子皇孙,怎么可能命苦。我要是命苦,这世上就没命好的人了。” 李世民动作一顿,缓缓挑眉:“哦,那也不是垃圾堆里捡来的了?” 李承乾叉腰理直气壮:“你看我这眉眼,这五官,这脸型,哪点不像你不像阿娘。我这绝对是你跟阿娘亲生的,你不要信口雌黄,胡乱造谣。” 李世民:……是谁自己造自己的谣呢?行吧,他不跟亲儿子一般见识。 李世民哼哼两声,看在他这回确实立有大功的份上,没再出言挤兑。 李承乾讪讪笑了笑,走过去挽住李世民的手:“阿耶对我好,我知道。” “给你赏赐就是对你好?不给就是抠门,对吗?” “才不是呢。赏赐只是一部分,你要是不夸我,那也不算好。” 李世民:……你可真实诚。 李承乾眼珠一转:“而且我听说你跟突厥人要了一批牛马,你还说是为我要的。” 李世民:明白了,怪道你这么热情呢。 李承乾闪烁着两只大眼睛:“既是为我要的,是不是都归我处置?” 李世民瞠目结舌,怒而瞪回去:“你想得美。” 胃口怎么这么大呢,突厥后续的牛马还没送来,现在薅到手的可全都是战马。 李承乾撇撇嘴,对这个结果倒也不是很意外,却仍旧有点失望:“还说是为我要的呢,原来只是打着我的名义啊。哎。” 见李世民没反应,李承乾瞄了他一眼,又哎了一声。还没反应,李承乾只能再哎一声。 李世民:……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无奈道:“我只答应你,倘若他日打下突厥,牛羊任你吃,不是现在。” “要打下突厥,那得多久?” 李承乾嘟嘟嘴,有些丧气。想实现牛肉自由怎么这么难。不行,为了牛肉,他得努力点。握拳,红薯先搞起来。系统的种植说明提了,红薯可以夏种,如今正是时节。 想到此,李承乾腾一下站起来就往外跑,没多久又转回来。 “阿耶,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把进程加快点。” 李世民一边倒茶一边问:“什么法子。” 语气漫不经心,头都没抬。 “阿耶,远交近攻,离强合弱。如果敌人太过强大,我们一时无法从外部击溃,便设法从内部分裂。” 李世民动作顿住,眉眼上挑:“接着说。” 李承乾笑道:“先生说过,当年大父以一己之力离间突厥,使其分裂为二。既然大父能分裂一次,我们是不是可以设法再分裂一次?” 他口中的大父乃其外祖,长孙氏生父长孙晟,前朝重臣。所谓“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便是长孙晟提出。也是长孙晟多次出使突厥,更借送公主和亲之名在突厥逗留一年有余,在突厥几大可汗之间游走,挑拨离间,一举让庞大的突厥汗国分立东西。 李世民放下手中茶杯,认真看向李承乾:“你觉得此法可行?” “为何不行?” “那你觉得谁人合适?” 谁人?李承乾傻眼。 李世民轻笑:“法子可不可行,得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若有人能够胜任,办法自然是好办法。但若无人胜任,办法便只是空谈,再好也是行不通的。当年你大父能成功,不代表人人都能成功。 “你若真想早点打下突厥,吃上牛肉,不如好好想想,你所谓的离间分裂之法,该派谁去,谁能有你大父当年的孤胆勇武、足智多谋。” 李承乾懵逼。 李世民又道:“无妨,一时想不到,可以多想想。今日晚了,回去睡吧。” 李承乾晕乎乎被送出立政殿,返回东宫的路上突然顿住。 不对,他是不是被阿耶忽悠了。合着他主意都出了,办法都想好了,还得他来帮忙找执行的人?凭什么啊! 淦!阿耶果然奸诈,老想压榨他。他还是个孩子啊!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一个孩子。 呵,谁人合适?爱谁谁合适,这难道不是皇帝该思量的吗?关他一个早晚要辞职的太子什么事。 好悬差点被阿耶套进去,居然利用他想要实现牛肉自由这点来诱骗他,幸亏他反应得快。 李承乾拍拍胸脯:还好我聪明。看来以后对上阿耶一定要再警惕两分才行。果然做皇帝的都黑心,连亲儿子都算计。 第87章 第 87 章 立政殿。 李承乾走后,李世民笑着将一份奏本递给长孙氏,长孙氏看后直接愣住:“阿祥请缨前往突厥?” “承乾说得对,当年岳丈能分裂突厥一次,我们为何不能分裂第二次?东突厥这汗位当年可是始毕可汗的。始毕可汗死后,其弟处罗可汗继位。可惜处罗可汗上位不足一年亡故,这才沦落如今的颉利可汗。 “但目前的二可汗突利乃始毕可汗之子,他当真甘愿一直屈居叔父之下吗?更别说,处罗可汗也有儿子,他们就没有半点别的想法?这其中种种矛盾纠葛,野心野望都是我们的机会。就算不能完全将东突厥再度分裂,也能离间,使他们彼此戒备,然后令其内乱,再逐个击破。” 李世民低头,目光投向奏本,指了指上面长孙祥的名字:“这孩子有血性。” 长孙氏却是微微蹙眉:“年少轻狂了些,他当此事这么容易吗?” 李世民却不这么看,笑起来:“既然年少,哪有不轻狂。年轻人就该如此。你也莫认为他年轻就看轻他,当年岳丈送公主和亲前往突厥腹地之时,年岁上同他现在也差不多。他有此志,你应该感到高兴。” 他拍了拍长孙氏的手:“放心,他不是冲动行事。他与我说了许多。如何去往突厥,打算怎么做。虽说倘若当真入了突厥,情况多变,如今所说可能都对不上,但至少看得出他有想法,有自己的思路,也有强硬的决心。 “自去岁开始,他帮着承乾开拓商路,接触了许多番商胡商,短短一年时间将承乾所创的腐竹豆皮等东西销往各国各邦,打通错综复杂的商贩关系,甚至手中有连通高句丽突厥的贸易线,这等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或许他确实可以成为第二个岳丈。” 话说到这个份上,长孙氏想了想没再阻止,将奏本放下:“看来二哥心里已有计较。” 李世民沉默不语。是的。他已经基本同意了长孙祥的请缨。 一来是就上述所言,长孙祥确实有才,二来是因为长孙祥出自长孙一族的身份。 长孙一族不能唯有长孙无忌一人来撑,得有后继门庭者。长孙无忌的子嗣尚幼,往后能否有所作为暂且不知。其余后辈看来看去,也就长孙家庆与长孙祥最能拿得出手。 并且这二人与长孙氏血脉还算亲近,关系也融洽,更何况在李承乾为中山王时,他们便是李承乾的王府属官,如今亦是东宫属官。 李世民的态度已经明了,长孙氏抬眸:“二哥既然早有决断,为何还要承乾去想?” 李世民莞尔:“承乾很聪明,小小年纪就已能想到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他既然能想到岳丈身上,不如让他再想深一些。长孙祥就跟在他身边,当初打通商路之事还是他让人去做的。眼前便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他总不能看不到。” 长孙氏顿了会儿,微微挑眉,眸中藏着几分李世民看不清辨不明的光亮:“那也得他愿意看到。” 李世民:??? 数日后,李世民终于知道那天长孙氏眉目间的意味不明是什么意思。李承乾顺嘴提出一个想法,当场还答应得好好的说回头细想,转身就忘了。忘、了! 啊,分裂突厥的人选?那是什么玩意儿,李承乾表示干我屁事。李世民等啊等,一直等着他来回禀、为长孙祥请缨,让长孙祥的这份功绩以及与李承乾的渊源更深一些,以便这份同盟更牢固,结果……结果就是没有结果了。 李世民实在没忍住,前往东宫想看看这小兔崽子在做什么,却被告知“太子殿下去了司农寺”;李世民无奈,只能又派人去司农寺请,再被告知“太子殿下同司农寺卿与少卿等人下乡去了”。 李世民:……小兔崽子一天天地怎么比他这个老子还忙。 这话没说错,另一边的李承乾是真的很忙。根据系统所赠红薯种植说明上的记载,红薯可分为春种与夏种,而春夏两季种植接连在一起,时间上几乎没有什么间隔。 也就说,春种与夏种加起来,换算成大唐常用计时法,从最早的二月底三月初到五月底六月初,至少三个多月,全程都可栽种。如今正是四五月份交接之际,夏种最为合适。 唯一的问题是,红薯与土豆一样也会消耗较高的土地肥力,讲究固肥与轮种,且这个时节大多数地里都已种了东西或是刚刚收成,李承乾名下没有足够多的合适土地用于试种,唯有让司农寺出面,将条件写上,请符合条件的长安百姓自愿报名。 事情安排下去,李承乾本以为对于这类新式作物,人们总会观望观望,哪知衙门刚发出公示,消息便四散开来,前来报名者络绎不绝。 世家们议论纷纷。 “你们说这红薯又是何物?” “谁知道呢,见都没见过。西红柿西瓜、辣椒土豆,现在又是红薯,也不知道东宫那位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弄来如此多新作物。” “红薯可不是东宫弄出来的,是那群击退突厥的神鸟。突厥二十万军,眼看就要踏破京师了,突然飞来这么一群鹰鸟,这鹰鸟竟还带着许多粮种。你们觉得这事奇不奇怪?” 奇怪,怎么不奇怪呢? 有人感慨:“李家似乎真有点气运在身上,也不知道这回的粮种是什么,总不会也跟土豆一样吧?” 此话一处,众人心头咯噔一下。又一个土豆? 有人嗤鼻:“说李家有气运我是信的,若没点气运,如何能一掌天下。可要把那些鹰群说得神乎其乎,说是天降神鸟,我却不怎么信。你们不如先想想,这话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从彼时渭水的军营,从亲征那位的身边。 “自古以来,哪个帝王继位不想搞点祥瑞,以证明自己是上苍指定的天选之主。更何况几个月前那场宫变名义上是前太子逼宫谋反,实则如何,聪明人一眼皆知。 “甚至为了以防万一,当今这位手段何其狠辣,非但弑兄杀弟,还斩草除根。有这些事情在前,他只怕比任何人都希望有这么一场‘祥瑞’,把他干得这些事全都压下去。如今有了‘天降神鸟’,谁还会提他那些不光彩的过往?” 众人默然深思,岂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李世民好深的心计。 也有人蹙眉:“鹰群围攻突厥营地之事,可不是常人能做出来的假象。” “何须是假象?譬如我今日出门,碰巧守株逮了只笨兔子,我见人就说,老天对我多厚待,我刚感觉饿了,想吃只烤兔子,就给我送来,都不必费力气抓,它竟自己撞树上晕了,让我白捡。 “旁人听了会怎么想?会不会也觉得我运气确实好,得老天厚待?说得人多了,这么想得人多了,是不是也就越发像这么一回事了。你们怎知鹰群之事不是如此?” 那人深吸一口气:“我们都不在军营,具体情况如何,都是通过渠道打听,虽弄明白了大概,却未必足够详细。从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这群鹰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何而来,但可以看出他们是带着粮食迁徙的。 “突厥人是因为想射杀鹰鸟激怒了它们,从而引发群攻。结果害了自己,便宜了李唐。当然这是最浅显的,李唐在事后将鹰鸟塑造成上天派来帮助他们的使者。若往深处想,有没有另一种可能?突厥人为何愤而射杀鹰鸟?这里头是不是也有李唐的手笔?” 李唐瞅准时机,接住鹰鸟给突厥招祸? 这就纯属放飞思维阴谋论了。但越是阴谋论,越是有人相信。又或者说,阴谋论让他们更能相信,也更愿意相信。 “若是如此,那这红薯?” “谁知道这群鹰鸟哪里弄来的红薯?不过这不重要,你们想想,土豆这等高产作物,世所罕见,古往今来上千年也就出过这么一回。他李唐还能一碰碰俩?更何况你们前头也说了,东宫那位弄出来的东西不少。西红柿西瓜辣椒等等,唯有土豆有此能耐,其他都没有。” 众人恍然。是啊,其他可都没有呢。 有人勾唇,又道:“确实如此,红薯如土豆一般高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能说绝无可能。但我们当中都有人将它与天降神鸟联系在一起,你们觉得民间会否也这么想?” 大家互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红薯试种报名点。自辰时初刻,报名点官人还未上值,大门未开,门口便已聚集了许多人,满满当当,一眼望去,只见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诶,吴大娘,是你啊。你也来报名参加红薯试种,你报名多少田地?” “三分。” “啊,怎么就三分啊。” 吴大娘一拍大腿:“你当我不想多报点,我们家名下符合条件的只有这三分地,我能怎么办。对了,你们家呢?” “两亩。” 吴大娘睁大眼睛:“如何这么多?这都什么时节了,你两亩地竟然还没种上东西?” “这不是本来打算今春种植土豆吗?可我们村运气差,上一批土豆种薯只分到一点,我们家抽签没抽中。” 吴大娘不解:“既然没抽中,那也总要种点粮食吧,总不能就这么空着,这不是浪费土地吗?”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家人口多,分的地也多。其他都种了粮食,这两亩是专门为土豆留出来的。听说土豆有春种跟秋种,就想着春种没捞着,秋种总可以。 “而且我们早跟邻村说好了,等她们春种的土豆成熟,就跟他们买种薯,秋天直接种上。我们这么打算着,便决定先不种别的东西,也是怕先种了别的,会影响秋季栽种土豆。” 吴大娘懂了,却还是惊讶:“你们这也太冒险了点。既已打算好了,为何不等过阵子秋季种土豆,还来报名参加红薯试种。这土豆的收成是大伙儿都看得见的,红薯是个什么玩意儿,能产出多少还不知道呢。你若是地少也就罢了,两亩可得好好考虑清楚。” 旁听者中,不知是谁嗤了一声:“这位大娘,你就别替他考虑了。你这是纯属白担心,也不瞅瞅这红薯怎么来的。那可是天降神鸟带来的良种。神鸟知不知道!那是帮咱们打退了突厥的啊。 “神鸟是上天派来的,它们带的红薯自然也是天赐下来的。天赐的东西能差吗?不说超过土豆,怎么也不会比土豆差,指不定比土豆还强呢。” 众人一顿:“红薯能比土豆还强?土豆可是亩产三五千。” “老天爷给的东西能不强吗?看看神鸟多厉害。土豆能有三五千,红薯指不定能有五六千呢。” “五……五六千?这么多?”大伙儿张大了嘴巴。这是不是说他们来报名是最正确的选择?众人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那人笑睨了吴大娘一眼:“所以你就别劝这位小兄弟了,这样的大好事,少上一亩少几千斤的收成,你这不是挡人家的道吗?” 先前的汉子蹙起眉:“我觉得你这话不对。” 那人一顿。 汉子又说:“天降神鸟确实帮了我们,但若不是圣人本身厉害,突厥哪能因此就轻易退兵。神鸟是有功,但你把功劳全归于神鸟,而忽视圣人的努力,不好吧? “再说,就算全是因天降神鸟之故,为何会天降神鸟,还不是因为现在的圣人仁善,对我们百姓好,才能感天动地,让神鸟来助。那还不是圣人之故? “做人不能太贪心。神鸟已经帮我们这么多了,还给我们带来粮种。不管这粮种产量多少,情况如何,只需是粮种、能够吃,那就是大好事。你怎么能还奢求红薯一定要跟土豆一样呢?这不是那什么蛇什么象吗?” 旁边有懂点学识的悄声提醒:“人心不足蛇吞象。” “对,人心不足蛇吞象。”汉子指了指报名点门口的公示,“不知道你认不认得字。但你既然来到这,想来也是报名的。会来报名,就算不识字,应该也听了官人们口述的公示内容。这内容是太子殿下写的。太子殿下都说,红薯试种,结果不定,请大家慎重考虑。 “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子都不会那么贪心,拿到饼还嫌不够去想更大的饼。佛家还说什么贪嗔痴啥啥的呢,你这想法让神佛听了可不会高兴。” 神佛不高兴?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双手合十告罪神佛。 “各路大仙大神大佛,我们可没嫌弃红薯,不管产量多少,我们都不嫌弃。是这人嫌弃,对,全是他,不关我们的事。你们可千万别怪罪到我们身上。冤有头债有主。” 那人:…… “再说了,你们今天来报名点报名是冲着红薯能有土豆一样高产来的吗?你们若是这样,那也不配来了。” 众人:??? 诶?咋就不配来了。 汉子瞪眼:“你们自己想想,以往不管什么东西,哪样不是太子殿下身先士卒,全部试种成功了再给我们。西红柿西瓜土豆,这些种子种薯,朝廷收过一分银钱吗?没有。太子殿下忙来忙去,为的是谁,还不是我们。 “既然这利总归是我们得的,那如今用得上我们,我们为何不上?我们要是都不上,红薯怎么办?留到明年得等多久?太子殿下是想让咱们百姓早点多一份口粮,为此劳心劳力。甚至为了以防万一,还提出倘若收成不好,由朝廷给予一定补偿。 “太子殿下一片好心,方方面面都为我们考虑到了,但你们呢,一个个就想着红薯能跟土豆一样。那要是不能一样呢?到时候你们是不是还得怪神鸟给的不好,或者怪太子不该给你们试种?” 众人一个激灵:“你放屁,谁他妈怪神鸟,怪太子了。” “既然如此,你们说什么产量?说个屁。反正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是不看这个的。我阿耶说了,突厥人打过来那会儿,我们都没帮上忙。 “太子殿下以前捣鼓那些东西,试种不管成不成功,所有风险都他自己担了。好容易这回凑巧他不便利,用得上我们,我们不能推三阻四, “我们既然手里有符合条件的田地,那就该上。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认。只可惜我家符合条件的就这两亩地,不然便是让我们家把所有田地都压上,我们也愿意。 “不说别的。村里自打有了水车,不必像以前那般耗费劳力,我跟父亲兄弟几人地里不忙的时候,还能出去打打短工,或是去银月村等村子贩点腐竹豆皮来卖,总能赚点补贴家用。最多不就是损失这一茬收成吗?没什么大不了。朝廷既然需要我们,我们就上。” 吴大娘竖起大拇指:“你阿耶说得对,大气,就该这样。朝廷需要我们,我们就上。就是这句话。” 众人纷纷明悟:“对,这话说得好。我们今儿来这里,本也不是为了什么跟土豆一样的产量收成。朝廷照应,有需要,我们就来了。我们可没想那么多。” 汉子轻笑:“那就还这么做,不要想太多。” 众人点头:“是嘞是嘞。” 转念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对,看向最先把红薯与土豆对标的人:“咱们虽然一直在闲聊,但谁也没提收成产量,就你提了。你说,你是不是就盼着这点收成呢?” “呦,你不会是冲着这点收成来的吧?合着要是没有跟土豆一样的收成,你就不搞试种了?” “那你还是别试种了。就你这样的,心不诚,也配给太子殿下效力,给朝廷效力?想要收成,回去等秋季土豆吧,那个保险,凑什么热闹呢。走走走。” “对,我们这么多人等着报名试种,可不差你一个。快走。” 那人:…… 你们讲点道理,我可是在为你们说话。合着你们不想要跟土豆一样高亩产高收成吗?你们是不是傻,不知好歹! 众人:我不听我不听。 他们转头又继续闲聊起来。 “你不知道,我家那兄弟,长得人高马壮,还盼着投军去杀杀突厥人呢,结果没成,现在还懊恼着。如今听说朝廷需要借用我们的田地试种,二话不说当场就说要参加,一定要参加。更被说试种所出全部我们得,产量太差还给补偿。那就跟更不用考虑了。” “是啊。我们家也是。哎,我们家怎么只有五分地能用,我恨不得搞他个五亩八亩的。” 围观者连连相劝:“千万别,太子殿下说了,会派人考察是不是真的符合条件,你可别造假。” “我就随口说说,你们也当真。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给太子殿下添麻烦。这不是故意坏太子殿下的好事嘛。丧良心了才干。” 听众们一一点头,是嘞是嘞,是这个道理。 那人:……这波百姓有毒,带不动,带不动,完全带不动。 消息传入世家耳中。世家人人神色肃然。不是因为计划失败,而是因为他们深刻意识到,李唐现今的民心已是空前高涨,而这种趋势或许现在还只存在于长安一城,但随着长安事件的蔓延,必然会扩展到天下各地。 再有已然推广去南北的土豆与腐竹豆皮等物,以及即将要推广去的水车筒车。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倘若天下归心,万民拱卫。朝廷但凡有令,黎民无不尊崇,那他们世家的用武之地将越来越小。 不,现在还不至于。所以他们一定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 同一时间,天降神鸟,退兵突厥,赐下粮种一事也随风吹响各国各邦。不只大唐与东突厥这两个当事国在谈论。便是西突厥,高句丽,百济,新罗等也在谈论。 对此,西突厥哈哈大笑:“颉利可汗自诩英明,势在必得,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哈哈哈。枉他一直说自己多能耐,竟被几只鹰鸟吓住。嗤,窝囊!” 颉利可汗:那不是几只鹰鸟,那是一大波鹰鸟,成千上万,绵绵不绝! 西突厥:呵呵,这种现象我们突厥都不曾见,大唐会有?你说笑呢。怕不是你们自己怂蛋被吓懵了,就故意夸大其词吧。 高句丽与西突厥的反应相差不大,一致认为鹰群或许有,但是绝不会像传得那么神呼,什么成千上万,绵绵不绝,不知数量庞大无法估量,甚至还懂战略攻击等等。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颉利可汗啊,大丈夫战得起就输得起,输就是输,何必给自己找这种借口。退一万步说,你要找借口,也找个像样点的吧,别把我们当傻子。 颉利可汗:老子没找借口。老子说得句句属实!不信你们去打一场就知道了。 西突厥&高句丽:骗我们去给你冲锋陷阱,你好在后头坐收渔利,反过来抄我们老巢?阴险,狡诈! 颉利可汗气成河豚。 另一边的新罗与百济却非如此。 新罗。 真平王金白净正与众臣商谈此事。 “大王1,不论神鸟带来的红薯如何,至少土豆高产之事已然证实。听闻大唐又造出了新式筒车与水车,若能得蒙大唐传授制作之道,赐予土豆良种,我新罗受益匪浅。” “大王,此言有理。我们现今上有高句丽,左有百济,这两者皆非善于之辈。唐国已现蒸蒸日上之景,便连突厥亦可轻易退二十万军,可见其势力雄厚。我们唯有得到唐国支持,才能与二者稍作抗衡。 “若唐国肯援手帮助,我们便可利用土豆筒车水车,改善民生,存储粮草。他日对高句丽百济亦有反扑之机。” 真平王金白净若有所思,此时长女金德曼出列请缨:“父王,我们与那边一直有结交友邦之举,前朝隋室是如此。后来隋室纷乱,李唐夺取江山后,我们亦是如此,前些年,父王还派使臣前去大唐进献。 “我们有这个基础在。臣女想,只需我们表明态度,做到盟友之责,大唐不会拒我们于千里。臣女请亲去大唐,通两邦之友好。” 金白净大惊:“你亲去?” “是。既是要求大唐相助,便该派身份足够者,寻常使臣如何能胜任?再有,到得大唐,事情如何发展,尚未可知,寻常使臣只怕有些事情也做不得主,有女儿在,会便宜些,也更能显示我新罗之诚意。” 金白净蹙眉:“大唐土豆刚刚丰收,又刚刚做出筒车水车,此时前去,还是你亲去,会否目的太明显了些?” “父王多虑,大唐天子初登基,我们难道不该派人恭贺?更有天降神鸟之事,不论这个‘天降’的真相如何,大唐天子既然说它是神迹,那它便是神迹。大唐出此祥瑞,得此等上天眷顾之君主,更是一大喜事,是否更该恭贺?” 金白净想了想:“好。” 百济。 听闻新罗打算派使臣前往大唐,百济王扶余璋轻笑:“新罗这是打算去攀高枝,给大唐当小弟呢。” 百济也与隋唐有建立友邦,但这个友邦之下却同样藏着自己的小心思。 臣子提议:“新罗既要恭贺大唐新天子,恭贺祥瑞神鸟,我们是否也该去一趟?” 百济王凝眉思量。 新罗想依附李唐,用李唐做后援辖制他们,这点自是不能让其如愿的。再有,此去是不是也可以借友邦恭贺之名探探土豆与筒车水车的真实情况,顺便看看李唐如今到底发展到哪一步? 百济王扶余璋眼眸微闪,当即下令。去,新罗去,他们为何不去! 得知消息的高句丽:??? 你们怎么回事!听到点传言就坐不住了? 跟上跟上。这俩臭虫还不知道打着什么脏主意呢,他们既去了,我们绝不能落下! 第88章 第 88 章 场景拉回。此刻,长安。 由于长安民众对朝廷的空前信任,大家觉醒都很高,配合度更高,以至于省了司农寺不少麻烦,红薯的推广试种工作也进展得比想象中更为顺利,不过半个月工夫,李承乾就带着司农寺的人,分成好几批,把手里的红薯种薯全部栽种下去。 完成了一件大事,李承乾大舒一口气,他美滋滋自我夸赞一番,决定犒劳一下自己。怎么犒劳?当然是好酒好菜,美食佳肴啊。醉仙楼,走起! 诶,你问为什么不在宫里吃,尚食局的手艺难道不比醉仙楼强? 光手艺好有屁用,宫里有宫外热闹?在享受美食之余,不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宫里能有什么乐子?自然是宫外才有机会寻到啊。 李承乾带着这份心情来到醉仙楼,没想到甫一进门还真看到了一个“乐子”,或者说是一大奇景。 薛礼双手张开,一手端个菜盘,头上还顶着一个,两脚在堂内穿梭,步履极快,若迎面遇上别的跑堂或客人,还能闪身侧让,如此将左手菜盘给一号桌,右手给三号桌,头顶的给七号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三盘菜稳稳当当,连滴汁水都没洒出来。 堂内客人宛如看新奇景儿一般,欢呼叫好。 李承乾:!!! 他看向骆履平,目光震惊又疑惑:“他去拜师了?拜了个杂艺班子为师吗?” 不是说杂艺班子不好。梦里父母说了,人心有贵贱而职业无贵贱。但是……但是……他看好的,以为有望达到程咬金尉迟恭一样高度的人才,在一段时日不见后居然去了杂艺班? 这……这跨度是不是太大了点?不会是那天的街头卖艺,劈瓦片断木杆给了他灵感,让他对杂艺表演上瘾了吧?哦,不对,牛进达抓捕执失思力那天不是说薛礼还帮忙了,缠着牛进达带他去渭水吗?这是因为年纪小,从军的要求被拒,自暴自弃了? 骆履平轻笑:“哪有拜师。小郎君有两三个月没来了,自是不知道。那日你言及程将军与尉迟将军同样饭量大力气大,这小子便跟入了魔一样,口口声声说要同他们一样干出一番大事业。 “可惜他年岁小,暂且不够年龄参军,况且空有力气不知如何发挥,便是入了军营,也唯有一股莽劲。他寻不到可靠的厉害师父,又不愿意蹉跎时间,就想自己先练着。 “他听闻学武的人要练臂力练下盘练身板,就每日替醉仙楼挑水,先是双手平举,一只手一桶水,能做到不洒之后,又在头顶加了一桶。后来更是顶着个水缸砍柴。” 李承乾眼睛睁大:“才两三个月功夫,他便练成了?” “差不多了,水桶水缸偶尔还会出点小错,但端盘运菜已然能够行走自如。” “这也太厉害了!”李承乾发出感慨,真不是他大惊小怪,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两三个月,才两三个月啊!梦里都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薛礼就用了两三个月! 骆履平言道:“这小子天赋好,又有毅力,这阵子可谓日夜不辍,一有时间就练习,丝毫不怠慢。” 李承乾忽然想起他的食量:“那他饿着肚子这么练没问题吗?” 骆履平轻笑:“小郎君可还记得,你当初让他去净禅寺认人,教了他冰糖葫芦的做法,还许他这法子可以一直用。前阵子天气还没这么暖和,他就做了冰糖葫芦,在闲暇时去卖。郎君教的冰糖葫芦花式绝妙,品种繁多,很是吸引了一波客人,赚了一小笔。 “可惜这东西并不难仿制,他卖了些时日,很快就有眼红的试做出来跟着卖,生意就不那么好了。加之天气渐热,糖葫芦比以前容易化,已过了最好摆摊的时节。他就歇了此道,开始往衙门走。” 李承乾挑眉,很是不解:“衙门?他去衙门作甚?他这个年纪,想当差,衙门也不会收啊。” “不是当差。小郎君忘了此前他帮衙门提供线索认了人,得了赏钱?其实衙门还有别的案子也会发布赏金。他是想去寻这个机会。但这类案子不多,并不好办,但他却上了心,想着碰运气,若能抓住一两个,赏金比干活的工钱多。 “也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不好,正经的犯人一个没碰上,却阴错阳差帮朝廷抓了个突厥细作,得了笔不错的赏钱。” 李承乾眯起眼,执失思力,这个他知道的。 骆履平接着说:“再有我许他在醉仙楼用食只需支付本钱,砍柴挑水付工薪。最近他能够头顶菜盘运菜了,又让他跑堂。堂下客人爱看这个,其中有部分人便是为此而来,想多看两眼薛礼的能耐,甚至会特意多点两道菜。 “因着这点,这几日我这醉仙楼的生意都好了不少。我与薛礼说好,额外给他一份辛苦费。如此几项交加,他已经不再似从前那般窘迫,就算得精打细算,细水长流,不敢顿顿十分饱,七八分是可以的。” 李承乾连连称奇。 又卖糖葫芦,又帮官府抓犯人,又为朝廷逮细作,还得负责醉仙楼的劈柴挑水等杂活,在这之余更要练手臂练下盘练身板,这不只是个大力神者,还是个时间管理大师! 这么多事,每天不用睡觉的吗? 李承乾若有所思,正巧薛礼端着菜盘来给李承乾上菜,仍旧是两手一盘,头顶一盘,模样很是滑稽。 待将菜放下,李承乾叫住他:“你这会儿得空吗?” “啊?” 薛礼还迷糊着没反应过来,骆履平已道:“得空的。小郎君找他,自然随时得空。”说完,更是用手肘撞了下薛礼,薛礼立时附和:“小郎君找我做什么,只管吩咐。” 自那日突厥人阴谋煽动百姓,李承乾上台安抚民心之后,他已得知这位小郎君就是太子殿下。虽然从长安令与骆老板的言行中早就有些猜测,但恍然得到证实,薛礼还是被狠狠震惊了一把。 好在如今事情过于二十多日,他的心情已然平复大半,即便仍有激动,好歹能按压下来,不显得唐突丢人。 李承乾笑嘻嘻歪头:“你若得空,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薛礼望向桌上的菜:“现在吗?是否等小郎君用完餐再去?” 李承乾连连摆手:“不了,吃完就错过饭点了。带上,等会儿吃也一样。” 转身又与骆履平吩咐,令其多准备些菜品与主食,按照薛礼当日放开肚皮吃的量,怎么也得先来个两份,哦不,三份打底。 骆履平&薛礼:??? 这是要干嘛? 李承乾眼睛忽闪忽闪亮晶晶,眸光中藏着一股子狡黠。倘若李世民长孙氏在这,必定知道,这是又酝酿什么鬼主意呢,绝对有妖气。这种时候必须是能闪则闪,否则谁被逮住谁倒霉。 可惜骆履平与薛礼不懂。他们一个兢兢业业去准备吃食,一个跟在昂首挺胸的李承乾身后出门,乘着马车一路左弯右拐,来到宿国公府邸。 彼时,程咬金与尉迟恭正打了一场,酣畅淋漓。刚放下兵器,便见夫人孙氏急匆匆过来:“太子殿下来了,是专程来找你的。听闻尉迟将军也在,便说一起见见。” 程咬金&尉迟恭:??? 二人都有点懵,一路往外走,来到前厅,便见李承乾坐在上首端着茶盏小口抿茶,瞧见先进来的程咬金十分热情地挥手打招呼:“程将军府上的茶真好,只用水泡,不放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才是正道!” 程咬金哈哈大笑:“当日在两仪殿听了殿下说的,回家便试了试,果然好用。比以前放些姜蒜花椒的都甘甜。吃过这等纯正的茶水,始知以往那些是何等荒唐。此后府上便一直这般用,没再似从前那样煮过。” 李承乾连连点头:“对对对,就该这样。以前跟煮汤一样,太荒唐了。茶的味道全没了,简直是在浪费茶叶,暴殄天物。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跟脑子有坑一样,完全不能理解,怎么喝得下去啊。喝那等茶汤还不如直接喝汤呢。” 程咬金颔首表示赞同,顺势跪下行礼。后脚进门的尉迟恭自然也不例外。 “尉迟将军倒是巧,也在程将军府上做客吗?” “是。臣与宿国公刚切磋了一场。” 李承乾眨眨眼:“那二位用午食了没有?” “还未。正打算用。殿下可食用过了?要在府上吃吗?臣这就吩咐厨房准备。” 李承乾听得前两个字一双眼睛已然亮了,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带了吃食。这顿我做东,我请两位将军吃。” 程咬金:??? 太子殿下突然跑到他府里来,还自带吃食,请他吃饭? 尉迟恭也同样懵。 下一刻,一群人鱼贯而入,搬食案的搬食案,摆盘的摆盘,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不一会儿功夫,厅内就被食案填满,食案上满满当当全是吃的,菜式主食品种多达二三十样,数量惊人。 程咬金尉迟恭同时看向李承乾:“殿下这是?” 李承乾眯眼望向二人,觉得自己贼明智,亏得他抱着程咬金的食量许比薛礼要大且有备无患的心思,让骆履平多备了一些。来之前他哪知道尉迟恭也在啊。嗷,这也是个大饭量大力怪呢。正好凑一块了,完美! “我听闻两位将军食量大,阿耶说你们还曾比拼过谁吃得更多,还是阿耶做的见证人。可惜那会儿我不在,没能瞧见盛况。今儿我也想跟两位将军比一比。” 程咬金&尉迟恭:…… 两人忽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股子嫌弃。 殿下啊。能别提比拼食量这档子事吗?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摸头就比了。事后每每想起都觉后悔。比臂力比功夫比骑马,比什么不好,非得比两人谁更大饭桶?简直不忍回视! 还有圣人啊圣人,你参加的战役那么多,我们一起参加的也不少。那么多可说的东西你说点什么不好,非跟殿下说这个? 更让他们觉得幻灭的是。听听,听听,刚刚殿下说什么?堂堂太子殿下特意自带吃食跑到他府上要跟他们比食量? 比食量……比、食、量! 荒唐,荒唐,太荒唐了。这比刚才所言煮茶当煮汤放一堆乱七八糟调料的事要荒唐十倍不只! 不,一定是他们的耳朵出问题听错了,这绝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李承乾又说:“咱们就在这里比,可好?” 程咬金&尉迟恭:……很好,确定了,耳朵没问题! 程咬金不死心又问了一遍,李承乾斩钉截铁,我就是要比。 程咬金与尉迟恭面面相觑,同时看向李承乾那豆丁大的小身板。 李承乾挑眉:“不过我不亲自上场,而是由别人代替我。” 他一指薛礼,将其拉上前。 薛礼很懵,整个人都是木的。小郎君带他见的人竟是程咬金与尉迟恭?小郎君让他跟程咬金尉迟恭比食量? 三人齐齐看向李承乾,一字未言,可脸上表情却无一不在说:殿下,你认真的吗? 李承乾连连点头:认真认真,我可认真了。 他甚至一手拉着程咬金一手拉着尉迟恭开始撒娇:“我就是好奇啊。阿耶只说你们当天吃了很多,没提具体多少,我问,他便说不记得了。再问他最后谁赢了,他也说不记得了,似乎是平手。” 李承乾撇嘴翻了个白眼:“哪有他这样的,讲故事讲半截,这不是存心挠得我心痒痒吗。两位将军反正顿顿都要吃饭的,就让我亲眼瞧瞧,也算了了我一件心愿,好不好?” 程咬金与尉迟恭互视一眼,尽显无奈。 于是在李承乾一顿撒娇卖乖、巧舌如簧式劝说(怂恿)之下,这场大胃王的现场吃播比拼大赛正式开启。 李承乾一拍薛礼:“努力!拿出你最大的实力,不要怂,就是战!” 李承乾的表情十分严肃,语气十分激昂,薛礼瞬间被感染,握紧双拳。对,他是为了小郎君而战,他不能怂。来啊,谁怕谁!撸起袖子就是干! 程咬金&尉迟恭:……就吃个饭你们为什么要摆出与敌方对战十万大军的架势? 李承乾将右手举起、挥下:“开始!” 三人双手并用开吃。 李承乾坐在一旁,手上拿着个鸡腿边啃边做解说员。 “现在我们看到程将军已经抢先吃下第一口胡饼,很好,尉迟将军立马跟上了,二人互不相让啊。还有我们的新人小将薛礼,同样不甘示弱,一个,两个,他吃第二个了。他竟然超了两位将军半个馒头。好样的,你已经挤进了第一赛道,努力保持住!” 程咬金&尉迟恭:!!! 二人动作同时顿住,什么鬼,搞得他们连吃饭都不会了! “好的,现在我们看到两位将军不知什么原因同时停止了进食,可能他们正在思索战术吧。而我们的小将薛礼,他很聪明地抓住了这个机会,赶超了一个馒头!现在他开始吃腐竹了。” 程咬金&尉迟恭:…… “诶,两位将军是战术想好了吗?他们开始进攻了。嗷,杀回来了,杀回来了。程将军与尉迟将军不愧是食量界的老牌战将,他们很快调整了方案,瞬间追赶了上来。齐平了齐平了。他们已经与薛礼持平了。 “哦,薛礼再次发力,又一次多了三分之一个胡饼。诶,两位将军又赶上了。看来三人战局追得很紧啊。那么到底最后谁能获胜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程咬金&尉迟恭:……我麻了。 抱春望天望地望窗外就是不忍看眼前的场景。 随行侍卫:我们是专业的,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第89章 第 89 章 伴随着李承乾慷慨激昂的解说,大唐第一届现场吃播大赛落下帷幕。 别看薛礼年纪小,但正因为他处在这个年纪,是长身体的时候。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因而其食量非但不逊色于程咬金与尉迟恭,反倒比目前已然过了食量巅峰期的二人要高一些。 结果出来,李承乾瞬间站起:“好样的!赢了赢了!最后竟然是我们十一岁的小将薛礼,以微弱的员兼本朝太子殿下颁发奖杯。” 奖杯是啥?那不重要。 李承乾随手抓起一只大鸡腿塞入薛礼手中,带头鼓掌:“恭喜我们的小将薛礼!” 众人:……你高兴就好。 程咬金与尉迟恭很给面子地看着薛礼微笑点头:“你小子确实不错,能吃。” 薛礼脸上笑得十分克制,但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将军夸他了!虽然夸的是食量,但也是夸啊。从前对于他的食量,旁人只会嫌弃与嘲讽。可来到长安后,他发现并不是这样。骆老板是个好人,对他帮助良多。 太子李承乾非但没有嘲讽嫌弃,反而对他大是赞赏,如今就连程将军与尉迟将军都给予肯定。薛礼心情十分激动,差点热泪盈眶。 李承乾适时道:“他不只跟两位将军一样能吃,还跟两位将军一样力气大。” 程咬金与尉迟恭讶异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太子为何要带这么一个小子来与他们比拼食量,原来是存着后续呢。 李承乾将薛礼往前推:“不如再比比?” 比比?程咬金与尉迟恭瞬间浑身一紧,不祥的预感刚刚升起,便听李承乾说:“我还负责解说,包你们解说得生动有趣,紧跟赛局。如何?” 程咬金&尉迟恭:……不如何。确实生动有趣,但大可不必。 二人嘴角抽动了两下,抢先开口:“单比力气没什么意思,走,我们去后面演武场。” 比是不可能再比的,却可以换个别的方式。 几人来到演武场,程咬金一句话不说,提起一把长槊直接扔过来,薛礼下意识顺手接住,轻轻松松。程咬金微微挑眉,就连尉迟恭也颇有些惊讶。 这把长槊乃程咬金的常用武器,是经过特制的,重量非一般的长槊能比。多少成年男子拿起来都费劲,薛礼能稳稳接住不说,还接得轻轻松松,仿佛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他甚至闪亮着眼睛看了眼长槊,欣喜而又羡慕地在手中转了个圈。单看他运转自如的动作,若非早知长槊的重量,还以为他舞的是根烧火棍呢。 薛礼眼神炙热,这把长槊不是一般武器,他一入手便感知到,心中喜爱,却知这不是自己的东西,唯有遗憾而不舍的双手捧举,恭恭敬敬奉回给程咬金。 程咬金没接,转身抽出武器架上另一把长槊直击过去,薛礼下意识用手中的兵器格挡。两把长槊相撞,砰,声响传来,李承乾只觉得空气都为之震荡。薛礼虎口吃痛,手中一松,长槊差点脱落,好悬又稳住了。 程咬金再次挑眉,挥舞长槊又是一击,薛礼大骇,迅速退后几步,长槊擦过薛礼的脚尖砸在地上。程咬金再上,薛礼再逃,如此数次险死环生,薛礼后惊不已。 但见程咬金的长槊第五次袭来,这回薛礼未曾躲过,手中长槊被程咬金挑起,上抛至空中,最后稳稳落在尉迟恭手里。 尉迟恭见猎心喜:“我来试试你!” 薛礼已没了武器,尉迟恭也没有让他再选,随手将长槊抛还给程咬金,撸起袖子,赤手空拳而上。兵器程咬金已经试过了,那他就试点别的。 一拳砸向薛礼面门,薛礼下腰躲过;一脚扫向薛礼下盘,薛礼后跳避开;侧肘击向薛礼胸前,薛礼偏身闪走。数招之后,尉迟恭一掌拍向薛礼,薛礼被击退数步,最终右脚撑地稳住了身形。 尉迟恭收回架势,没再出手,笑着打量薛礼:“臂力强劲,下盘稳当,反应灵敏。不错。” 这个不错与此前夸赞食量时所说的“不错”明显已经不是一个量级,其语气中的意味更为沉重。 程咬金笑呵呵询问:“小子哪里学的?” 薛礼摇头:“未曾学,自己瞎练的。” 李承乾举手表示这点他可以证明,然后将骆履平的话复述了一遍。程咬金与尉迟恭更绝讶异。若没有经过系统学习,单凭自己私下的锻炼就能有这般身手,那就更难得了。加之这小子才十一岁啊,潜力巨大,前途无量。 程咬金打心底里发出感慨:“是个好苗子。” 力气大是天赋,肯刻苦是毅力,能坚持是恒心。这等天赋毅力恒心都不缺的人何其可贵,非但是好苗子,还是首屈一指的好苗子。 李承乾笑眯眯:“程将军既然也觉得他好,不如让他跟在你身边学几招?” 程咬金一顿:“殿下想让我收他为徒?” 李承乾摆手:“收不收徒不重要,程将军若是愿意,让他跟在你身边多看看,你得空的时候偶尔指点一下就行。” 程咬金挑眉,说得轻巧,这意思跟收徒也没什么两样了。 尉迟恭爽朗大笑:“这样的好苗子都送上门了,你不要不如给我。我可稀罕得紧!小子叫薛礼是吧?来,过来我这边。” 程咬金一顿,瞬间拉过薛礼,目光戒备:“我何时说不要了?在我眼皮底下抢人,尉迟敬德,你是不是还想跟我打一架!” 尉迟恭轻哼:“打就打,来!谁赢了这孩子归谁!” 程咬金咬牙瞪眼,气势半分不让,但就是不应战,一动不动。倒不是他怕尉迟恭,而是他心里很明白,他虽然不一定会输,却也不一定能赢。这种没把握的事,他可不赌。更何况这是他府里,肥肉都送到他嘴边了,凭什么输了就让他吐出去。不干不干,就是不干。 程咬金眼珠骨碌碌转动,看向李承乾:“殿下问的是我,这孩子是送到我面前的,不是你。你不过是刚巧在我府上做客碰上了。尉迟敬德,你要点脸。既然是客人,就该有客人的自觉。要打架,我随时奉陪。但谁赢了孩子归谁的规矩,你问问殿下答不答应?” 李承乾:诶?跟他有什么关系?程将军这是在拿他挡枪? “程将军误会了。你跟尉迟将军我都一样敬仰看重,但薛礼只有一人。我想着醉仙楼距你府邸比距尉迟将军府邸要近,所以先来了你这。本想着,若碰不上你,再去找尉迟将军。正值饭点,你们两个,我总能碰上一个吧。没想到运气还不错,一来碰俩。” 这话一出,程咬金愣在当场。尉迟恭笑得前俯后仰:“原来不过是占了点距离的便宜。” 李承乾摊手指向薛礼:“所以这事我就是牵个线,结果如何得你们双向选择。两位将军若是都有意收下薛礼,便看薛礼的意思,让他来选。” 薛礼满目震惊。程咬金尉迟恭是谁?是国之砥柱,是他的信仰,他的目标,他所仰望的存在。现在两个人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任他挑选? 这……这是他可以选的吗? 可以说李承乾这话不但让薛礼懵了,程咬金也懵了,但他反应迅速,瞬间动作,一脚踢向薛礼后膝窝,薛礼猝不及防,啪叽一下双膝跪地,程咬金直接压着他的头磕下去,然后望向尉迟恭挑眉:“他已经磕头拜师了。” 那意思很明白:都拜师了,你还好意思来抢? 尉迟恭:……你还能更无耻点吗? 李承乾:……程将军,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程将军。 见尉迟恭吃瘪,程咬金才回头问薛礼:“你愿意跟着我吗?” 薛礼哪会不应,自然点头如捣蒜。 尉迟恭&李承乾:你现在才问不觉得迟了点?难道不应该先问了再让人磕头吗? 程咬金却觉得没毛病,好苗子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把名分定了再问也不迟。他哈哈大笑,拍着薛礼的肩膀道:“很好,你比处默大不了几岁,往后便随处默一起同我习武。” 一锤定音,半点不拖泥带水。 薛礼也知道这是难得的机遇,并不矫情,连连拜谢师恩,又转头谢李承乾。他知道是李承乾给予了他这样的机会,若非李承乾,他怎能得到程咬金尉迟恭的欣赏。李承乾给了他一条路,甚至是一条通天大道。 想到往后有机会上阵杀敌,建功立业。薛礼满腔热血瞬间沸腾。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尉迟恭也没再插手,说实话,他欣赏薛礼,却也不是非得跟程咬金争,不过是二人太熟络,习惯性抬个杠。 结局明了,薛礼高兴,程咬金高兴,李承乾也很高兴,屁颠屁颠跑回立政殿,滔滔不绝与长孙氏诉说。 末了还跟李世民再三强调:“薛礼绝对是个响当当的将才,日后不输给程将军尉迟将军他们的。” 怕李世民不信,还特意加一句:“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两位将军也这么认为。” 李世民挑眉,“所以你想跟姜照一样,也举荐他给个官儿做?” 李承乾摇头:“他才十一岁,这会儿做什么官,跟在程将军身后学学,过两年能力大了,再让他上。” 李世民:? 那你现在提的这么热情是几个意思呢。 李承乾歪头:“虽然他还小,现在暂且用不上,但你得记下,往后我们大突厥,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刚过去一个姜照,又来一个薛礼,你可真会为别人谋前程。” 这话让李承乾不太高兴,他很不赞同:“他们跟我什么关系,是我的谁。我替他们这么费心作甚,我做这么多,还不都是为了你!” 李世民:? 他没听错吧?臭小子是为了他? “你是皇帝,是一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承担着整个大唐的社稷。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什么最重要?人才!各行各业的人才。国与国之间的竞争说白了就是人才的竞争。人才是兴国之本、富民之基、发展之源。为政之要,唯在得人。” 嗯,梦里新闻就是这么说的。表姐期末考试前几天,还熬夜背了好几宿呢。他住在表姐隔壁,顺耳听了好多遍。 “姜照是怎么来的,我外面寻来的;薛礼怎么来的,也是我外面寻来的。如果没有我,这俩人才就错失了。你知道错过一个是多大的损失吗?国家有损失就代表你这个皇帝不称职。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大唐?” 李承乾撇撇嘴,继续说:“所以你得支棱起来啊。对于人才,就该想尽一切办法去网罗。这次多亏有我帮你兜底,把姜照和薛礼给留住了。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哎。” 李世民:……很好,听懂了,你的重点是我不能没有你,没你我不行,对吧? 李世民又觉好气又觉好笑:“你可真是能耐!” 李承乾笑眯眯翘起自己的小尾巴,拍拍胸脯:“那当然,我能耐大着呢。” 李世民:……你能不把反讽当真话听吗? 李承乾才不管是不是反讽,反正在他看来,他就是能耐大,这点没错,简直太对了。他转过身,又与长孙氏说起食量比拼的事来,绘声绘色,描述得让人身临其境,就连解说之词也一个都没漏下。 长孙氏身形直接僵住。 李世民张着嘴,好半天吐出一句:“亏得义贞与敬德愿意陪着你胡闹。” 义贞与敬德正式程咬金与尉迟恭的字。 长孙氏附和:“两位将军大量。” “两位将军确实大量。”李承乾点头,转而望向李世民,“但你说我胡闹就不对了。我怎么就胡闹了。我解说得可好了。”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问题是你解说的好不好吗,问题难道不是你的解说本身? 李承乾可不觉得这是问题,他甚至心思已经活泛起来,有了点别的想法。这次“吃播大赛”让他感受了一把梦里的娱乐氛围。仔细一项大唐的娱乐项目还是太少了点,跟梦里没法比。 所以他要运作起来,吃播大赛费得食物太多,而且参与人群限制性太大,不够条件进行推广,推广出去也没太大意思,那么有什么是可以全民进行又更有意思的呢? “蹴鞠!”李承乾一拍桌子,“我想到了,就蹴鞠。我要把兄弟姐妹们都组织起来,建个蹴鞠队,等我们练出来了,就搞个蹴鞠大赛。我既能上场打比赛,又能下场做解说。简直是双向型人才。” 越说越觉得这事可行,李承乾高兴跑出去,他得先去确定一下宫里的兄弟姐妹们哪些愿意参加,哪些不愿意,甚至想着指不定哪天他还能办个世界杯,到时候把其他体育项目也抓起来,再搞个全运会啥的。 嗷嗷嗷,要真能那样,可就太棒了。 李世民扶额同长孙氏轻斥:“没点体统,都六岁了还是这般,风里来雨里去的。” 骂完又仔细思索起李承乾的话来,转而想到程咬金尉迟恭对他的纵容,暗自失笑,承乾的脾性倒是与他们相投,行事果断,该怼就怼,干脆利落,性情爽朗随和,不拘小节。不管哪一条都是武将们喜欢的。可文官就不一样了。 譬如在于志宁这波人看来,就是又爱又恨。爱承乾足够聪慧能力出众,恨承乾性格张扬行事无忌。 李世民无奈叹息,转而似是想到什么,心中思量着,次日在朝会后留下程咬金,君臣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即一道诏令颁布:命程咬金兼任太子左卫率。 何为太子卫率?太子卫率宿卫东宫,亦可领兵出征。如此李承乾能与程咬金来往便利,又不影响程咬金参与战事调遣。 程咬金是谁?圣人爱将,军事要员。 此举代表什么?代表圣人给了太子兵权!给了一个六岁的太子兵权! 众人:!!! 李承乾:!!! 90. 第 90 章 你爸爸还是你爸爸。 此令一出,满朝皆惊。朝野上下,物议沸腾;宫内宫外,谈论纷纷。 沉香殿。 小丫头们一边洒扫一边闲聊。聊得也是这个话题。什么兵权不兵权的,她们不懂。一个六岁的太子,要这兵权有何用?但这不妨碍她们看得出来,圣人对太子是真好。 “你们这不是废话吗?圣人对太子好,还需要从这点来看?以往零零总总一桩桩一件件不够看吗?不说别的,就说太子的几个老师,哪个不是朝中重臣。就这,圣人一给就给了仨。敢问其余皇子,何人有这待遇?再说了,太子两岁开蒙,三岁便能背会诵,也当得起啊。” “是呢。我听说太子的课业进度已达世家子弟十多岁的标准了,好生厉害呢。” “这算什么,太子在农事上那才叫天赋异禀。” “还有还有,你们忘了,太子前阵子才揭穿突厥人的阴谋呢。你们说,圣人此举是不是对太子的奖赏?” “奖赏?当时不是论功行赏过了吗?” “这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听他们说圣人这份诏令有深意。管他的,总归也与我们不相干。” 正说着,拾翠从外面回来,蹙眉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手中的活不干,竟妄议起圣人与太子来了。” 小丫头们神色大白,慌忙跪下:“拾翠姐姐误会了,我们何曾妄议,不过是如今宫里都说,跟着聊两句。手上的活却是半分不敢懈怠,。更是万万不敢有置喙圣人太子之心。圣人英明,太子聪慧,我们唯有警服崇拜,我们……” 拾翠眉宇蹙得更厉害:“还说不是,连一个字,知道拾翠又是一顿厉声斥责,骂完了命她们退下,她们才如释重负。 待小丫头们都走了,拾翠进屋,看见杨妘正坐在窗前塌上,窗外望过去,正对着方才小丫头打扫之地。她一颗心都提了起来,面上却仍旧轻笑着:“主子怎么起身了,不是在午歇吗?” 再看她揉额角的动作,又道:“可是那几个不省心的吵着你?” “不过是近日总觉得有些乏罢了。与她们无关。”杨妘指了指旁边的绣墩,“你坐,如今没外人,我们主仆好生说说话。” 拾翠不明所以,却还是听命坐下。 杨妘缓缓开口:“我将提红放出去,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拾翠连连摇头:“婢子明白提红的性情不适合深宫,若主子还是前朝公主便罢,可如今时移世易,提红这般只会害了自己,也害了主子。 “主子放她出宫,是为她着想。何况主子给她钱财,为她筹谋开店,帮她安身立命,还为她择婿成家。主子对她的好拾翠看在眼里,怎会有想法?” 杨妘知道拾翠是个明理的,比提红看得清,能明白自己的苦心。但聪明人也会有当局者迷的时候。 “你既清楚这些,那么可有想过自身?提红是口无遮拦,你呢?” 拾翠顿住,有些没明白过来杨妘的意思。她说话做事一向谨慎,怎会与提红一般? 杨妘指了指窗外已然走远的小丫头:“为何发这偌大脾气,将她们撵走?” 拾翠愣住。 杨妘摇头叹息:“拾翠,你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些吗?那些小丫头不明白,我们却是知道的。一个六岁的太子便是能接触兵权,拿着暂且无用。圣人谋得不是现在,而是日后。这是在给太子铺路。 “然而圣人不过将将登基几个月,太子年岁又摆在这里,此时这么做实在太早了些,所以才引得各方震惊。此举过于让人诧异,宫里宫外难免议论,但有皇后执掌宫廷,便是议论,也不过几句闲聊,控制得当,倒也出不了乱子。 “那几个丫头也是如此,她们所说全是夸赞,未有出格之言,你说上两句便好,何必非得大发雷霆,训斥轰走?你可曾想过如今宫中何处不在说,若唯独我宫里不许,且稍有涉及便草木皆兵,不论好话全要论罪责罚,传出去旁人会怎么看?” 拾翠猛然惊醒,神色大骇:“婢子……婢子处事不当,差点给主子招来祸患。婢子只是……只是……” 杨妘轻叹:“我知道。提红是因言语无忌被赶出宫,你的心乱了,所以对言语之事抓得最严,却不知此等作为岂非是走了另一种极端?” 拾翠紧了紧双手:“是奴婢的错。” 见她看清问题所在,杨妘舒了口气,轻轻将她扶起来:“你能及时醒悟过来便好。你与提红不同,比她聪慧比她谨慎,只需记得莫谨慎过了头便是。不说这些,咱们说点开心的。提红的亲事如何?” 杨妘做主在宫外给提红寻了门亲,男子二十多岁,早年父兄也是官身,后来家道中落,父兄亡故,就成了破落户。好在还有点学识。他原本娶过妻子,妻子难产而亡,孩子也没保住。如今求娶提红,也存着几分走捷径的心思。 “查过了。没什么问题,虽有些小心思,但为人还算厚道,学识也有。今岁考过了明经科,被分配了个地方官,但官品略末,且较为偏远。他不大愿意,想了个法子没去,欲谋个别的差事留京。” 杨妘松了口气:“有小心思不怕,大丈夫谁不奔前程,只需不是小心思太多,连做人的原则与底线都没了就好。他若能好好待提红,别的官职我替他寻不来,但恪儿如今是汉王,名下可有属官。 “改明儿我同圣人说一声,让他先做个王府侍读。他既能过明经科,学问不说多好,至少大差不差,敦促着恪儿些,在先生教导之余,为其答疑解惑总能胜任了。” 至于先生,自然是要寻别人的,他还不够格。 杨妘想了想:“你再观察观察,若没别的问题,提红也愿意,这亲事便办了吧。” 拾翠点头应下。 与杨氏这边还扯出一堆官司不同,其余人等的反应就简单些,或羡慕、或嫉妒、或不明所以、或暗自揣测,总归都是震撼的,唯独当事人李承乾很懵。 他的想法跟那些宫女们差不多。他要这兵权何用?他又不去造反。就连太子之位早晚也是要卸任的,造反作甚?是吃饱了撑的嫌日子过得太好,还是脑子坏了跟自己过不去? 什么铺路不铺路的,他还小,联想不到这点,眼下只觉得这事怎么瞧怎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他也懒得自己绞尽脑汁去琢磨,吭哧吭哧找到李世民,十分干脆地开门见山:“阿耶,你实话跟我说,你这么做是何目的,肚子里藏着什么坏水!” 李世民:???我好心为你打算,你居然怀疑我有坏水? 他鼻尖一嗤,立马就想脱口而出你爱要不要。转念一想,他要真说了,李承乾大概就真不要了。那可不行。因此好悬忍住了,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最终选择无奈抚平怒气,好整以暇开始狡辩,哦不,解释。 “你不是总想着让程咬金尉迟恭等人来教你习武吗?他们都有要职,专司教你习武是不可能的,但如今程咬金担了这个职位,日常来往东宫,你让他指点指点岂不便宜?这不是如了你的愿吗?” 李承乾一顿,对哦。这样,他就能经常让程将军陪他练武了。虽然程将军善用的不是弓箭,但他虽然选的主要兵器为弓箭,别的兵器也需了解啊。再说兵器之外还有拳脚身手呢。而且老裴选的是长槊。老裴肯定喜欢。 “再有,薛礼已正式拜入程咬金门下,有这层关系,我再给个特许,他也能随程咬金一起出入东宫。” 李承乾眨眨眼:诶,这是还附赠了一个薛礼陪他们切磋过招。 “程咬金膝下有个儿子,名唤程处默,比你略长一两岁。你若想组建蹴鞠队,宫里合适的兄弟姐妹少了些,可以考虑多拉些人。程处默就合适。他也在同他父亲习武,还可同薛礼一样同你切磋。” 李世民每说一句,李承乾眼睛就亮上一分,但他仍旧保持着两分机警,神色中带了几分狐疑:“当真如此?全是为了我?没有别的了?” “自然。”李世民脸不红心不跳,完全不觉得亏心,毕竟他是为了承乾吗?当然是。虽然这个“为了”与承乾理解的“为了”可能有些出入,但也是为了承乾啊。 他喝了口茶:“我骗你作甚。莫非你觉得此事对你有什么害处不成?” 害处?李承乾歪头想了想,有吗?嗯,好像真的没有。反正他想不到。既然如此,那就不想了,就这样吧。 他阿耶虽然总喜欢打击他刺激他挤兑他,可好歹是亲父子,他知道阿耶还是疼他的。所以为了满足他那么点小小的愿望有如此举措,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他晃晃头,不能把阿耶想得太坏。这样不对。 既然没有问题,李承乾喜滋滋应下来,欢快表示:“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裴。” 看着他远走,李世民松了口气,瞧见旁边长孙氏顾虑良多的神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你的担忧,安心,有我呢。” 他看向李承乾渐行渐远的背影:“我这两日仔细思索承乾的话,他那番关于人才的理论着实精妙,可谓字字珠玑。为政之要,唯在得人。这话说得好。难得的是他不但会说,还会做。 “前有姜照,后有薛礼。承乾善于发现人才,也有一颗为国取才之心。他将姜照收入都水监,又把薛礼送去程咬金身边,为的都是给大唐培养国之砥柱,未来栋梁。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虽看不上太子之位,但不论突厥细作煽动百姓当日的举止,还是对农事的喜爱,亦或网罗姜照与薛礼等人才的心思,桩桩件件都已经在用太子的身份做事,站在储君的角度思考问题。 “如此天长日久,潜移默化,当这种行为变成习惯,他自会认清自己的位子,慢慢接受,便是想逃也已逃不掉。再有,承乾是个重情义的,倘若他身边跟了一群人,日后便是他自己想退,这些人也不能让他退。” 这点李世民深有感触。他为秦王之时不就是如此吗?当然那会儿他从没想过要退,他的野心容不得他退,他的人生中也没有退这个字。但换个角度考量,就算他要退就能退吗?他退了,身后这些人怎么办?他若一意孤行,又置他们于何地? 李世民握住长孙氏的手:“我们都明白这个储君非承乾莫属。未来的帝位必须他来担,也唯有他来担。但我们也同样知道,他虽然答应当太子,私下却藏着许多小心思。要想强硬打掉他的小心思恐会适得其反。因此我唯有另辟他径。” 一则潜移默化的训导,二则为他加码,让他退无可退。 加码之事由他来,他已经想好了,程咬金只是第一步,此事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随后再观时机一点点进行才好。另外程咬金等人到底是他秦王府的人,如果给予东宫,虽然分量够,但情义与牵绊不够。承乾还需有自己的班底。 譬如姜照,譬如薛礼。他们被承乾亲自挖掘,有这么一段渊源也是缘分。除此之外,朝中重臣膝下有子嗣的,与承乾年岁相当,脾性相投,都可以作为考虑。 至于潜移默化之训导,就要靠长孙氏了。 “你对承乾的教导,一步步的循循善诱,做得极好。比我强太多,在这点上,我远不如你。” 长孙氏莞尔摇头:“二哥这话说的不对。承乾的性子若一味似我这般顺着行事并不好,正需要二哥时不时压一下他的气焰才行,否则他的小尾巴只怕要翘上天了。咱们两个一张一弛,一松一紧,正好相辅相成。” 这话说到李世民心坎里,让他听得无比高兴,脸上笑意逐渐再深:“你说得对。承乾的性子合该如此。那往后便咱们两个一起,相辅相成,好好教导承乾。” 长孙氏微笑应下,虽然心中仍有顾虑,却并没有开口替李承乾请辞。因为她还存着一点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 她害怕承乾的“加码”太多,会引来忌惮,导致父子相疑。但承乾不是普通孩子,更不是普通太子。他的光芒那样耀眼,往后还会更耀眼,甚至有朝一日会超过李世民。若李世民当真会生出忌惮之心,没有“加码”便不会了吗?仍旧会的。 到时候没有“加码”的李承乾要如何去抗衡能力卓越手段狠辣的李世民?若有一日,父子俩真走到这一步,如今的“加码”或许反而会成为承乾的后盾。 她知道这样想不好,但有玄武门的宫变在前,她不得不做最坏的设想。 长孙氏轻轻靠在李世民肩头。当然,这并不代表她怀疑李世民此刻对承乾的良苦用心,她知道至少现在,李世民对承乾是疼爱有加,只想着为他计深远。因此难免会为自己有这样的心思,滋生几分愧疚之感。 她握住李世民的手,但愿……但愿她担心之事永远不会发生。 对于长孙氏的担忧,李世民的“算计”,李承乾一无所知,倘若知道,恐怕会骂一句:好你个老奸巨猾的李世民,你这都不是心黑,而是一颗心堪比煤炭了。算计儿子也就罢了,居然还对儿子使用温水煮青蛙这套,想要驯化儿子。果然人心险恶,帝王之心更险恶。 李世民勾唇:小兔崽子,你以为不去想离间突厥的人选就完了。嘿嘿,不干就不干。老子依旧有的是办法让你钻进老子给你设的套。跟老子斗,你还嫩了点。老子终会让你知道,你阿耶还是你阿耶。.请牢记:,. 91. 第 91 章 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 此刻,李承乾尚且年幼天真,屁颠屁颠十分开心,欢欢喜喜把好消息告诉裴行俭,又告诉李泰跟李丽质。 裴行俭:激动,但我努力克制。 李丽质:激动,但我努力克制。 李泰:激……不! 李泰瞬间惊悚,我不激动,我……啊啊啊,我要疯! 但显然他一个人的想法并不重要,李承乾是个行动派,程咬金刚一上任,就将他拉到了习武场。程咬金本就佩服这个六岁的太子,又喜欢他的性情,再加上李世民背后授意,答应得十分爽快。 于是,所谓太子左卫率又多了项兼任,那就是太子的武学老师。 自此,东宫习武场就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 李承乾裴行俭兴致勃勃,争当第一,乐此不疲;李丽质摇旗呐喊,紧随而上,立志不落人后;李泰顶着一张苦瓜脸,浑身低气压,好不惨兮兮,武课完毕就跑回去拉着长孙氏哭唧唧。 李世民很不理解:“拳脚功夫、骑马射箭,都非必须,你若喜欢,自可精专;你若不喜,稍会一些便可,何必为难自己?” 李世民的想法很简单,承乾是太子,教养上自然会严格些,但其他孩子,只需能读书明理,不堕性情,别的方面实在无需强求,根据自己的喜好来就很好。 他一叹,将李泰拉过来:“大哥是大哥,你是你。不必你大哥如何,你便要如何。就算如你大哥所说,太胖了对身体不好,你如今不也已经瘦下来了吗?” 李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这几个月的努力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他已经摆脱胖乎乎的身材,也不再是跑一跑就气喘了,更能自己骑马在武师傅的牵引下慢慢踱上两圈。 所以这是不是说如果大哥他们要出京,他完全能追在他们身后,最多是没法一起并肩作战、打抱不平,但也不至于跟不上步伐成为累赘?那是不是其实就像阿耶说的,他不必如此努力习武? 李泰疑惑纠结犹豫,陷入思索。 李世民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神色动了动,早在之前李泰忽然对习武之事转变态度的时候,他就怀疑这里头有事。如今只觉得果然如此。 他勾唇,温声诱哄:“来,告诉阿耶,为什么不喜欢还要勉强自己?阿耶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难处,有你必须这般的理由。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还小,能力有限,很多事情因为你办不到所以觉得是难处。可你办不到,不代表阿耶办不到。你告诉阿耶,阿耶帮你,如何?” 李泰抬头:“说得容易,也得你确实能办到才行啊。” “阿耶是皇帝,天下在手,有什么办不到的。”李世民轻笑,完全没把小孩子的这点“难事”放在眼里。 李泰撇嘴:“那你能让大哥事事听你的吗?” 李世民愣住,就这么一瞬间的停顿,李泰已经了然,沮丧叹气:“就知道你不行。” 李世民:…… 他嘴角抽了抽:“我是他老子,怎么不行。你只管说。” 李泰脸色犹疑,显然对这种说辞不太信任。 李世民咬牙切齿:“你想想,这些年是不是总归还是你大哥听我的时候多,不听的时候少,那还是我性子好,不跟他一般见识。我要真想教训他,他能躲得过?” 李泰微愣,细细思量。好像,是哦。阿耶虽然没法让大哥事事听他的,但还是能让大哥大多事儿听他的的,更何况…… 李泰回忆着以往阿耶揍大哥的场面,他觉得这么看,似乎他能信一信阿耶? 见他神色松动,李世民再此蛊惑:“你不说,怎么知道阿耶帮不了你呢。更何况,你不说便只能自己为难、自己辛苦。你说了,指不定阿耶就帮到解决了。那你是不是就轻松了,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李泰点头,对,是这个理。所以他要试一试。于是将“真相”全盘托出。 李世民震惊无比,怒火中烧,差点没把桌子给掀了。 好你个李承乾,小兔崽子,我只当你有点小心思,不太愿意做太子,谁知竟还琢磨着离家出走,周游天下,仗剑江湖呢!不但要自己去,还想把弟弟妹妹全带出去。你可真能啊! 李世民气得两根眉毛都快竖起来,他冷笑:“放心,有我在,你大哥出不了京。他要敢私自出京,我打断他的腿!” 李泰:??? 诶?他是想让阿耶命令大哥出京游玩必须带上他,不是让阿耶不许大哥出京啊。这这这……不过,如果出不了京的话,是不是代表他不用那么努力习武了?这样的话,他的为难也算解决了? 嗷嗷嗷,李泰想了想,忽然觉得他又可以了。 李承乾敏锐察觉李泰最近对武课的态度又松懈下来,开始想法子偷懒,甚至颇有几分摆烂之态。 与此同时李世民莫名其妙给他的东宫宿卫加了一波人,这几天看他又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李承乾直接抓住李泰,稍微一诈就把原委给诈了出来。 李承乾睁大眼睛:“李青雀,你是不是缺心眼!我琢磨着你排行第四,也没排行第二啊,怎么这么二呢。难道说是因为四是二的双倍,所以你是双倍的二!” 李泰不服:“我哪缺心眼了,我不就是跟阿耶说了下吗。那是阿耶,又不是外人。” 裴行俭无奈扶额。 李丽质翻了个白眼:“你就不想想,阿耶本来不知道我们的计划,我们往后还能开溜。你这么一说,让阿耶提前警惕,我们本来有机会也成没机会了。这还不是缺心眼?” 李泰:…… 突然心虚,他好像坏了大事。 “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 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好意思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口。 李承乾哪有不明白,就是不想习武,满脑子只想着怎么解决自己眼前的难题,完全没考虑其他呗。呵呵。 他冷哼两声,不打不骂,气了一小会儿就罢了,说都是同胞兄弟,不计较了。等李泰心头这块石头落下来,转头就组织了一场蹴鞠赛。不但把宫里庶出的兄弟姐妹叫过来,还邀了房玄龄的长子房遗直,杜如晦的次子杜荷,程咬金的长子程处默等。 一群小子年岁上都相差不了几岁,蹴鞠的水平也就那样,规矩定得十分松散,但这不妨碍他们玩得兴致勃勃,酣畅淋漓。赛事结束,年纪略小的“皇子队”毫无意外地输给了“臣子队”。 但这不重要,李承乾开开心心将所有人都夸了一遍,一个都没落下。 最后竟还拉着李恪的手说:“我们以往一同蹴鞠的时候少,竟不知道你玩得这样好。你是不是还没开始习武啊,你若是习武了,能更好的掌控身体平衡与力度,肯定玩得更好。要不,你来东宫同我们一块习武吧。” 李恪有点懵:“我……我……” 李承乾摆手:“不用急着做决定,回去想想。我就是问一句,愿不愿意在你。你若是愿意就来,若是不愿意也无妨的。便是不一起习武,我们还能继续一起蹴鞠啊。像今天这样的蹴鞠活动,我们可以隔阵子来一场。” 待众人散去,李泰揪住李承乾:“大哥为什么叫三哥来东宫习武?” “习武而已,总归我们日日在学的,他若愿意,加进来又有何妨。”李承乾摸了摸他的头,“都是自家兄弟,别这么小气嘛。” 李泰不高兴:“大哥以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跟丽质同他们不一样。” “那当然啊。你、丽质与我是一母同胞。他们又不是阿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如何一样。”李承乾顿了下,“你是不是担心我对他比对你好?” 他笑着轻轻敲了敲李泰的额头:“傻不傻呢,怎么可能。我是那种拧不清的人吗?放心,他就算跟我们一起习武一起蹴鞠,也不过是寻常的兄弟情分,绝对越不过你跟丽质去。” 虽是这么说,李泰也相信李承乾不会看重李恪多过他,但试想一下,李恪若与他们一起习武,总能跟上大家的步伐,甚至武艺或许还不俗,越发得李承乾欣赏,唯独他落在后面…… 虽然以往他也是最后一个,比不得裴行俭,甚至比不得李丽质。可裴行俭是养在阿耶阿娘身边的,跟他们一块长大,丽质更是他的亲妹妹,如何一样。 他怎么能被别的庶出兄弟比下去。虽然只是一方面,虽然大哥妹妹绝对不会仅仅因为单单这一个方面就把他排后头去。但他还是不想。他就是不想! 李泰突然萌生出一股危机感。而另一头的李恪却完全不知道他这么多的心理活动,高高兴兴跑回去与杨妘诉说着今日的蹴鞠赛,眉宇间尽是欢喜之色,随后说道李承乾邀他去东宫习武,神色十分踌躇。 杨妘颇为讶异:“恪儿想去吗?” 李恪犹犹豫豫。杨妘失笑:“太子哥哥不是说了吗,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 李恪支支吾吾,只道:“我……我不知道。” “不急,太子哥哥不是说让你想想?那便好好想。” 李恪应下来,第二日又与他身边新上任的侍读说起。这位侍读名唤宋清,正是已出宫宫女提红的新任夫婿。上任李恪的侍读不过数日,但因其与提红的关系,而提红又是看着李恪长大的。李恪对其颇为亲近。 加之宋清本身学识不错,言语风趣,答疑解惑深入浅出,短短时日便已获得李恪的喜欢,愿意将自己的琐事说与他听。 “宋侍读觉得我该不该答应?” 宋清轻笑:“小郎君,此事没有该不该,端看小郎君自己的意思。小郎君是想随太子一起习武,共用太子的武师傅,还是想要属于自己的武师傅?” “属于自己的武师傅?”李恪抬头。 “小郎君六岁了,早已到了武学启蒙的年岁。” “可是阿耶……” “这是小事,圣人不会不答应。圣人未安排不过是无人提及,他政事繁忙,一时想不到罢了。” 无人提及便想不到吗?可太子的事情,四弟的事情,不必别人主动提及,阿耶也能想到啊。李恪眸光有点点晦暗,神色落寞。 宋清看在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他温声道:“小郎君,属下曾听闻太子说过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对圣人的崇敬也好濡慕也罢,都要想办法让他知道。有些事情,若圣人太忙一时想不起来,你可以自己提。 “圣人子嗣不少,往后还会更多。圣人掌一国要务,天下民生,自然不能在这些儿女小事上一一顾及。你得学会自己争取。” “自己争取?”李恪微微握拳,他可以吗? 宋清上前,目光鼓励:“为什么不可以?去试试吧,就从这次武师傅的事开始。” 李恪深吸一口气,他……他要试试。他也想有自己的武师傅。完全的,属于自己的。太子哥哥人很好,武师傅也很强,甚至还有程将军时时指点。可他还是想要个专属于他的武师傅,哪怕差一些。 下定决心,李恪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杨妘。杨妘也不阻止,任由他自己去跟李世民说。果如宋清所言,这种小事,还是儿子想学习的事,李世民完全没有反对的必要,几乎没做考虑,顺口答应下来。 这次的成功让李恪十分高兴,不只高兴有了专属于自己的武师傅,更高兴于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阿耶就答应了,还答应得非常爽快,甚至夸他长大了,知道懂事上进了。 这份喜悦萦绕在李恪心间持续了许久,让他好几天都美滋滋的。 他高兴,杨妘更高兴,忍不住开库房亲自选了两样东西让拾翠赏给宋清,感叹说:“是个会说话,会劝导人的。” 宋清说得没错,帝王的儿女那么多,怎能顾得过来,若自己不争取,那就只能沉寂下去,被别人赶上。 杨妘此前费心费力给李世民敲耳边风,替李恪寻先生为了什么,不就是想李恪好吗?她没想过那些不该想的,却也盼李恪与李世民父子亲近,感情和睦。不与嫡出相比,只需在庶皇子中,李恪能做到排前的那个,往后长大分封就藩,封地总不会差。 另一边。 听闻李恪有了自己的武师傅,不来东宫与他们一起习武,李泰稍稍松了口气。为什么说是稍稍?因为转眼李承乾就说:“这样也挺好。大家各学各的,每年来两场切磋,看谁学得更好。或是一块骑马狩猎,看谁的猎物更多,也挺有意思。” 李泰:!!! 好家伙,意思是李恪跟阿兄丽质切磋,他在旁边干看着;李恪跟阿兄丽质狩猎,他在旁边慢悠悠骑马晃荡? 不,不只如此。现在还只有李恪,但以后呢?文武皆是大事,同等重要,阿耶都很看重。虽说阿耶从没强迫他习武,却也没不许别的兄弟们学啊。有阿耶这么个武艺高的榜样在,谁不想讨阿耶欢心?到时候必然多数是要学的。 那……那岂不是人人都能跟阿兄丽质切磋狩猎,就他不行? 凭什么! 李泰内心的危机感再度燃起,并且比之前更加高涨。不行,他必须跟阿兄丽质站在一起,绝对不能被别人夺了他的位子。哪怕只是这一个方面,哪怕仅仅只在切磋狩猎之时,也不行! 于是在懈怠了数日后,李泰又把落下的武课给捡了起来。 对此,裴行俭瞥了眼李承乾:“你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我这不都是为了青雀吗?虽说他现在是瘦下来了,但就他那管不住嘴还迈不开腿的性子,胖回来也是早晚的事。凡事贵在坚持,怎能半途而废。” 裴行俭呵呵:“就这么简单?” “当然。”李承乾郑重点头。 当然啊,当然……更多的不能说。 他可是盼着青雀做候补的,虽说没人规定当太子当皇帝一定要文武双全,但他又不是要青雀一定学得多好,可总得会点,至少强身健体需要吧。 太子是储君,以后是皇帝。看他阿耶就知道,这是个累人的活。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个好身体,上位后怎么办?他是想让青雀顶替上他的位子,不是想把青雀累死在这个位子上。 所以预备工作从“本钱”开始。 哦,还有一项至关重要。那就是必须给青雀多扎十七八个心眼子,七八十个更好。免得再被阿耶一忽悠,就又缺心眼了。 想到此,李承乾就很生气,心中暗骂李世民奸诈。转头就去李世民面前晃悠,不断诉说李泰最近习武多努力,多刻苦,多厉害,多棒棒哒。 言外之音非常分明:你有本事让青雀不学,我就有本事让青雀再学。来啊,咱俩比比,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谁怕谁。 李世民:…….请牢记:,. 92. 第 92 章 老奸巨猾的李世民。 成功扳回一局,李承乾心情倍好,转头继续学文习武,闲暇顺便在大臣圈子里瞄几眼,看能不能再拉几个好苗子进蹴鞠队。生活过得无比欢快。 欢快着欢快着,姜照前来辞行。长安城以及附近周边的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事宜已基本安装完毕,他要出京去往外地继续督办了。 此次辞行,一来是感谢李承乾的提携之恩,一来是将他屋中那些已经不太用得上的模型送给李承乾。本还有点离别愁绪的李承乾看着面前的模型,眼睛瞬间就亮了。 姜照果然是好人咧! 这样的模型让人格外眼馋,不搞一个简直心痒难耐夜不能寐。他早想要了,就是不太好意思开口索取。没想到姜照这么上道! 嗷嗷,试问后世哪个男孩看到惟妙惟肖的军工模型不想要一个。这个虽然不是军功,却也差不多了。精致程度简直一绝。 李承乾整颗心瞬间被模型占据,直接将模型摆在殿内,天天下课就往屋里跑,爱不释手。见谁都要显摆显摆,还拉着蹴鞠队的所有成员去参观,甚至特意端到李世民面前炫耀,那个嘚瑟劲,看得李世民直皱眉。 这些都罢了,李世民忍。但他竟无意间听到李承乾拉着李泰李丽质裴行俭悄咪咪计划:“等姜照往后做得模型多了,我都买过来,日后定居洛阳,在那开个农具博物馆。我做馆长,你们做副馆长和干事。” 李泰李丽质裴行俭不解:“为什么是洛阳?” “因为长安在阿耶眼皮子底下啊,离得太近了,他那么烦人,我们怎么逍遥?而除长安外,便只有东都洛阳最是繁华。我肯定得选个繁华的地。而且我听说洛阳花卉一绝,每年春日还有各种赏花宴呢。” 李世民:…… 这能忍?就问,这能忍! 小兔崽子,琢磨离家出走仗剑江湖还不够,又琢磨着去东都自立门户过逍遥日子了! 李世民咬牙切齿,差点没当场把李承乾抓过来教训一顿,顾虑着李承乾的性子,怕越是手段强硬,越是让其叛逆反弹;更何况李世民总觉得,若当面开口拆穿李承乾的小心思,李承乾恐会直接摊牌,连装都不装了。 犹豫再三,他最终忍住了。但回头看到李承乾一屋子的模型,越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丫丫的,暂且没法完全扼杀你的小心思,还不能给你找点不自在了。呵呵。 于是,这天下学后,正手脚麻利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去玩模型的李承乾被于志宁等人叫住。 于志宁率先开口:“听闻殿下得了几个水利灌溉农具模型,不知可否让臣等瞧瞧?” 李承乾一顿,诶?要瞧他的模型?这是羡慕了?嗷嗷嗷,瞧瞧瞧,给你们瞧。让你们羡慕死。于是兴致勃勃带着几人来到寝殿。 模型就摆在殿中,十分精巧,还是水循环模式,水车一边将水流输送上来,水流经洞口流下,又入水源。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水车转动之时,旁边的迷你石磨也跟着缓缓旋转。 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瞬间被镇住,现今出来的水车,他们是见过实地实物的,但他们没有想到这等东西还能做成模型,而模型几乎等同于还原了实物,简直匪夷所思。 “三位先生觉得这模型如何?是不是特别棒,每天都想多瞧几眼?要不是太大太重还有水不方便,我都想天天抱着睡呢。” 三位先生齐皱眉。 于志宁叹道:“制作精细,巧夺天工。这位姜典事果然大才,不怪殿下如此看重他。只是听闻殿下最近十分喜爱此物,吃饭睡觉都得看着。这怕是不太好。殿下需知,玩物丧志。” 李承乾微顿。 诶?这群人不是来参观他的“新宠”吗,怎么忽然又扯到说教上来了。一句话把李承乾高高兴兴炫耀“新宠”的心情扫了个干净。 他蹙着眉:“我没有玩物丧志。我每日都有认真听讲,认真习武,先生们布置的功课也都完成了的,未有错漏。我只是在闲暇时瞧一瞧,玩一玩。 “玩物丧志虽然不好,但那是指在极度‘玩物’而堕落‘志向’的前提下,我心志不堕,只在闲暇时玩玩有何不可,怎能相提并论呢?” 于志宁愣住,一股熟悉的感觉萦绕心头。 他其实很疑惑,他一心想教导好太子,掰正太子一些不好的作风,将恶习扼杀在摇篮里。可为何每每都事与愿违,太子总能找到论点来反驳他,偏偏反驳的话竟还让他无法反驳。是他错了吗? “殿下说的也对,但所谓“玩物丧志”何人不是从偶尔玩玩开始?若不在萌芽之时制止,往后越演越烈又要如何矫正?” 对此李承乾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说思想维度不一样,两人不在一个频道上。 他感叹:“于先生,你注重的是学习,可是在学习之外,还有生活呀。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生活,我是人,不是神,所以我也需要。更何况这是模型,不是玩物。” 于志宁摇头:“虽是模型,但与玩物也无甚差别。” “差别可大了。玩物只是玩物,但模型不同。你看看它,这个水车是立轮式。立轮式是我提出来的设想。每每看到它,我就会想到这段时间与姜照一起搞出来的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会想到一者对百姓之功,对大唐之功。 “想到如今臣民的日子越来越好,我瞧着心里就欢喜。我心情好了,学习也更有动力。这也能督促我往后更用心弄出更多对百姓有利的东西来啊。所以,先生,这等惠利天下之举,你们不应该说教我,而应该夸夸我才对。” 李承乾觉得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的功劳无人可以反驳,提到这点,于志宁总没话说了吧。哪知于志宁担忧更甚。 太子殿下素来喜夸不喜贬,好听奉承恭维之言。闻得夸赞便洋洋得意,闻得批判便怒气冲冲。这点最是让他们担心。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作为帝王,更该如此。李承乾虽非帝王,却是储君,日后是要承继大统,登顶皇位的。如此做派,他日岂非容易被谄媚之人左右,变成宠信奸佞小人的昏君? 想到此,于志宁又忍不住了:“筒车水车之事,殿下做的确实不错。但万不可自觉做出了一点成绩,有利于民便骄傲自满。殿下为储君,当时时自省,谦虚谨慎,见社稷百姓放在第一位。今日做好了,该想是否能做得更好。” 李承乾:??? 于先生啊,我不就说了个让你夸夸我?你夸我两句会死吗!你是怎么又拐到说教上的! 李承乾已经服气了,他居然产生了“于志宁,不愧是你”的感觉,大约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对此居然一点都不意外。 陆德明孔颖达就更不意外了,他们甚至暗自点头,十分赞同于志宁所言,似李承乾这一有点功绩便大肆夸耀,趾高气扬的性子,他们也是看不惯的。这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也便罢,可这是储君啊。这怎么行! 一人张了张嘴,正打算接上于志宁的话语,李承乾已然抢了先。他嘴角一勾望向于志宁,行吧,本来还打算看在你是我先生,每次功课教导也算用心的份上好好跟你说话。但你既然不想好好说,那就别说了。 “于先生,请问何为一点成绩,何为很多成绩?若我为百姓所做只是一点成绩,那何人是很多成绩?古往今来,哪个太子做到了?于先生从前与我说的那些贤能者有吗?” 于志宁张着嘴,突然哑声。 因为他发现,不论是高转筒车还是水转翻车,都可说一句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更别提土豆更是千万年难遇,能活万万人,说句是天下百姓的活菩萨也不为过,若再加上此前推广于民,成为百姓一计谋生的西红柿与腐竹豆皮等物…… 更别提,殿下前阵子才智斗突厥人,一举戳穿突厥人的阴谋,安抚百姓,使全程民心所向。 试问这等政绩,别说古往今来的太子,还是只有六岁的太子,便是将天下众多帝王全部算上,又有几人能有?贤能者?谁比得上他贤能? 对于这些,于志宁是钦佩的、欢喜的,更是欣慰的、自得的。这样的太子是他的学生啊。是他于某人的学生啊。往后史书传笔,太子是千古一帝,他就是千古一帝的帝师。 也正是因此,正是因为李承乾不一般。他们做老师的更应该严格教导,务必不能让其变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是大唐未来的日月之光啊,怎么能出一丁点差错呢? 所以凡是会让太子懈怠,会使得太子走上歧途的东西他们都需要制止,将一切不好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绝对不能让太子沉迷玩物,更不能让太子沉浸在自己的功绩里,自命不凡,只愿意听奉承谄媚夸赞之言,而听不得劝导规训与批评。 若太子稍有闪失,若太子养成恶习,毁了大唐这么一个万丈紫微星,便是他们这些做老师的失职,他们万死难赎其罪。 李承乾却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的心理,眯眼道:“看,先生也数不出来是不是?所以若我都只能算一点成绩,那这天下可还有许多成绩?先生,明明自己的成绩只有五分,却觉得有十分才叫骄傲自满。而我,成绩十分,我自觉十分,这种不算自满,而算自我认知清晰。 “适当的谦虚叫做谦虚,过分的谦虚不叫谦虚,叫做虚伪!就好比你刚刚当众举起一块五百斤的石头,旁观者人人夸赞,你却说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就跟大家每日拿桶提水一样,人人都能做到。所以没什么了不起。 “你猜旁观者听到你这么说是什么心情?他们会觉得你在谦虚吗?不,他们只会觉得你在阴阳怪气,在言语反讽嘲笑他们。 “举起五百斤石头怎么可能跟提桶水相提并论?还什么人人都能做到,若是如此,那他们这些做不到的人算什么?连人都算不上了吗?这不是骂他们不是人吗! “所以我也一样。我若只做了十分,谦虚一下说九分还行。但我现在做了十分的十倍,也就是一百分那么多,却要表现出我只做了五分?” 李承乾一连震惊看着于志宁,很想给他回一个黑人问号脸,这种谦虚谨慎?这叫谦虚谨慎!你是在耍我吗? 他撇撇嘴:“当然我是太子,旁人肯定不会觉得我在嘲笑他们,因为我不需要以这种方式来嘲笑。但这样问题更大了。因为他们也不会觉得我是谦虚谨慎啊。不是谦虚,不是嘲笑,那是什么?自然会私底下怀疑我是不是脑子有疾!毕竟这跟事实差距太大了不是吗? “而且我才六岁啊,我已经这么厉害了,你让那些跟我同龄,哦不,不只同龄,那些比我大的孩子怎么办?他们已经这么难了,我若是再谦虚一下,表现的这很平常,没什么了不起,他们会不会疯?于先生,你行行好,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这不但是为别人家的孩子考虑,也是为我们老李家的子孙后代考虑啊。不然像我这样的老祖宗,功绩巨大都谦虚为怀,他们呢?他们往后是不是不管干出什么政绩,只要比不过我,就连自我肯定的资本都没有了?毕竟我都没这么自我肯定呢,对不对? “那他们岂不是一辈子要活在我的阴影之下?多惨啊。于先生,那都是我们老李家的艳阳,我们老李家的花朵啊。你是想我们老李家的艳阳都下山,花朵都焉掉吗?” 于志宁:!!!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哎,所以啊。于先生,我如今自满一点是应该的。其一我有这个自满的资本。其一我这是在告诉往后老李家的子孙后代。我这个老祖宗所做的一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人难及。他们不用跟我比,做好他们自己就可以了。” 于志宁≈孔颖达:……你可真是为老李家的后代着想。 李承乾笑眯眯昂首扬眉:就是就是,我就是。为了老李家的子孙,我可真是操碎了心。 他咳嗽两声,重新将话题拉回来:“于先生常教我要自省吾身,对此我有点不能理解,敢问于先生如何才能做到自省吾身? “都说言传身教。先生,有些道理你不能只是说,你得做给我看,我才能体会到其中真意。若先生都办不到,让学生如何相信你说的道理当真有理呢?” 于志宁:啥?啥玩意?他什么东西做不到了? 李承乾转身,在殿中巡视一圈,从架子上取出一只黄牛造型摆件放置在水车边,知道让他们自己醒悟是不可能的,唯有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从前,龙骨翻车需要人力或牛力,推磨研磨需要人力牛力或驴力,现在呢?” 他再将牛拿掉,捻在手中摆弄:“没有牛,它们照样可以运转。那么多出来的牛是不是就可以用作别的途径?譬如运输,譬如耕地。如此是不是也能挪出来一部分牛,适当的在一定范围内缓解牛力不足的问题呢?” 陆德明≈于志宁:!!! 他们若是这会儿还没明白李承乾究竟想说什么,那这几十年人生算是白活了。 好家伙,绕这么大一个弯居然就是为了当初由耕牛短缺而引发的劝谏之事。都过去多久了呢,太子殿下,你怎么还记得。 李承乾:……我也不想翻旧账。这不是被你们逼得吗? 他笑眯眯望向于志宁:“于先生,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于志宁:……他能说不对吗? 他看了看水力运转的水车,在水车推动下拉动的石磨与舂臼,好像不太能。 但是!早知道他总有“但是”,眼见于志宁张开嘴,话还没出口,李承乾再次抢先一步:“当然了,如此能释放出来的牛力也只是很小一部分,终归有限,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于志宁:……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所以接下来就要靠于先生了。” 于志宁脑门的问号更大了:啥?靠我? “先生说的对,耕牛短缺、牛力匮乏的问题确实需要重视,身为太子,我尽量想办法释放牛力,虽然贡献小了点,但总归聊胜于无。阿耶也尽力与突厥协商赔偿的时候加上了牛,但突厥的牛并非全都适合在中原生存以及耕种。因而牛力的问题仍旧存在。 “大唐想要繁荣昌盛,想要国强民富,需要上下一心,君臣共力。我与阿耶已经做出了我们的努力,那你们呢? “距离当日两仪殿辩驳已经过去数个月了,先生想了这么久,心里恐怕已经想到办法,有成算了吧。不知先生想到的法子是什么,先生能与我说道说道教教我吗?” 于志宁:…… “哦,先生还没想出来啊。不要紧,慢慢想就是了。先生不论是在我与阿耶面前,还是在两仪殿上,都能说得慷慨激昂,头头是道。可见先生是有能耐的人。而且作为学生,我都能解决一小部分问题,先生的能力肯定在我之上。 “我相信,只要给先生时间,先生一定可以的。你只会比我干得更好。毕竟你是我的先生啊。所谓言传身教,不就是如此吗? “你既觉得我有许多不好,我还这么小,你光是说,我也理会不了那么多是不是?你不妨费点心,做个榜样给我瞧,如此我便能更直观地明白了。” 李承乾侧身端起模型塞给于志宁:“先生,这个就送给你了。望你每日床头瞧见,都能记得自省己身,早日想出更妥善更有效的解决之道。若能实现,那可真是我李唐的大功臣大榜样呢!我一定天天告诫自己向你学习!先生,努力哦!” 于志宁:……他能拒绝吗? 然而李承乾压根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将模型塞入他怀中,那掰出他的双手环住模型:“于先生,小心点,抱紧了。” 转头又看向陆德明与孔颖达,眼睛更眯了一些:“陆先生与孔先生是不是也想要啊?我这还有好几个呢,不如我送你们一人一个?” 陆德明孔颖达摇头摆手拒绝三连:“不不不,不用了。多谢殿下的好意。我们……” 话没说完,怀里已经被眼疾手快的李承乾一人塞了一个。 “两位先生不用这么客气嘛,你们都一般是我的先生,我一样敬重。绝对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你们放心。我知道,于志宁想的也是您所想。我相信于先生,也相信你们的。努力!” 陆德明孔颖达:……并不是很需要你这种一视同仁。 三人被李承乾送出东宫,都有些恍恍惚惚。他们互视一眼,看着自己怀里的模型,又看着对方怀里的模型,陷入深思。 虽然事情的发展方向不太对,但他们把太子的“玩物”拿走了,是不是也算变相起到了劝诫作用,不负圣人重托? 但是…… 三人同时低头,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种被作为每日自省己身之“物证”存在的模型,还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别扭? 稳坐立政殿等消息的李世民听闻此事也沉默了,忽然觉得这个结果有点意外,却又不是很意外。他抹了把额上不存在的汗水,暗自庆幸自己聪明地忍住了,没有亲自出马。要不然“物证”就是他的了。 啧,于爱卿陆爱卿孔爱卿,辛苦你们了。 有你们挡在前面,真好。 想到此,李世民眯起眼,心中突然萌生出别样念头。承乾的许多作为他看不惯,于志宁等人更看不惯。譬如这回,他不过稍稍表达了下对于李承乾迷上模型的担忧,于志宁等人便会自告奋勇,鼎力劝谏。 嗯,如此这般,是不是以后都可以由于志宁等人出马,压压那臭小子的气焰?至于被臭小子怼回来什么的,于志宁这帮人有时候嘴也挺碎的,怼怼似乎也挺好? 所以要不于志宁等人纠正承乾的小毛病,要不承乾驯化于志宁等人,不管结果如何,他貌似都不吃亏?坐收渔利,岂不妙哉! 李世民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他觉得自己掌握了对付于志宁等人与李承乾那小兔崽子的新方法。那就是借力打力,乾坤大挪移。 再扒拉一下,朝中像于志宁这种人还有好几个呢。改日找机会都给承乾送过去? 李世民微闪着眸光笑眯眯。很好,就这么办。.请牢记:,. 93. 第 93 章 看不惯上书请奏阿耶废太…… 另一边,李承乾还不知自己又被“老奸巨猾”的阿耶算计了,高高兴兴把位先生送出去,哼着小曲回来,一眼瞧见原本摆着模型的地方空空荡荡。 李承乾一秒回神。诶,不对,他怎么把模型送出去了?送、出、去、了! 他那么大那么美个模型呢! 都怪那个于志宁!被于志宁一刺激,他脑子一懵,居然为了挤兑于志宁把模型给送出去了!果然冲动是魔鬼。 李承乾:我现在追上位先生,把模型要回来还来得及吗? 于志宁≈孔颖达:…… 李承乾:啊啊啊,不行!这种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好没面子呀。他怎么能干这么丢份的事情。 不就是个模型吗?他李承乾损失得起。大度点,至少模型送出去,给人添堵的目的达到了。这么一想,李承乾内心勉强好受了点,却也只是勉强。但很快他就没心思关注模型了。 继姜照辞行后没两日,长孙祥也来辞行。李承乾这才得知,原来李世民选定执行离间突厥计划的人是他。 送走长孙祥,李承乾又迎来了一点小伤感。倘若他们大唐实力强劲,能稳压突厥,哪里需要表哥这般辛苦,冒着生命危险深入敌国腹地,这期间的艰辛与所承担的压力和巨大风险谁人能知? 之前他觉得系统许愿得来的“天降神鸟”之举过于浮夸,动静太大,可现在他却恨不得多来几次。最好直接送他一群听话的飞鹰大军。 诶?听话的飞鹰大军? 李承乾神色一顿,瞬间把目光落在阿鸢身上。 阿鸢:……瑟瑟发抖。 然后李世民与于志宁等人在听闻李承乾迷上模型之后,转头又迷上了玩鹰。 李世民:??? 于志宁等人:??? 太子啊,你可是古往今来难得一遇的太子,你消停点,专心学习,努力治国,勤政爱民不好吗?你的能力绝无仅有,你的未来不可限量,大唐的偌大社稷全在你身上。你怎么能如此荒唐呢。 于是几人斗志昂扬,再度激情澎湃入东宫,还没开口呢,就被李承乾猜了个全乎,怼得哑口无言,又一次怀疑人生。 他们一走,李承乾便找上李世民。 “阿耶,你上哪找的于先生,居然还跟了你那么多年。就这脾气,你是怎么受得了的。你总说我听风就是雨,我看真正听风就是雨的人是他吧。 “听到点风声,就认定我迷上玩鹰了。问都不问一句。就算是先生,就算要管教学生,好歹也先把事情了解清楚,问一问缘由目的吧。哪有一上来就喷的。” 李世民下意识蹙了蹙眉,感觉膝盖中了一箭。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就他这种做法,亏得他不是呆在刑部,不然还不知道搞出多少冤假错案。凡是只看表面,半点不懂什么叫做透过现象看本质。” 李世民:很好,又中一箭。 “我那是玩鹰吗?我那分明是在训鹰。当日突厥列阵渭水,突袭对方营地的那群鹰鸟多厉害,我们若能训练出这么一群鹰鸟,岂不是可以直接打上突厥去。” 李世民顿住,缓缓挑眉:“你最近让人给你搜罗苍鹰鹞鹰,是为了熬鹰训鹰?”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要不然呢?我闲得慌我去玩鹰?我要玩有一个阿鸢就够了,要那么多作甚?” 李世民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曾怀疑过当日的鹰群同李承乾有关,毕竟似这类诡异的事情唯有在李承乾身上发生过。可后来发现有点奇怪。那群鹰鸟虽从长安路过,却未曾在长安停留,甚至不曾同承乾打过照面。而彼时李承乾身边的阿鸢也一直在,没有离开皇宫。 再便是,李承乾身上虽有许多特殊之处,却从未有过这么特殊的“奇异”之象。更何况现在李承乾的表现也不像。 李世民按压下心底的心思,大约那天当真是巧合,是天佑大唐吧。 “说什么我异想天开,那日的鹰鸟是神迹,不可能靠人为训练出来。不说其他,就是抓这么多鹰都抓不了。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什么都不尝试,就只会张嘴不可能闭嘴不可能。合着往后靠他们一张嘴去打突厥吗? “就算没法重现当日的鹰群神迹,但训练出一只规模小点的飞鹰队总是有可能的吧。譬如用来作为侦查,或者用来作为传信。祥表哥孤身入突厥,周遭都是敌邦之人,不论做什么都不那么方便。 “不谈别的,单就说若是能有一只飞鹰队,能帮他探听一些情况,或者助他与我们之间信息来往,也已经很好了。这不比用人传信或者用飞鸽传信更便利更安全?” 李世民顿了片刻,略一思忖,看向李承乾:“便是训到这种程度,也十分不易。” 李承乾勾唇:“别的我不敢说,但这点我还是能的。我让人抓了两只鹰,先让阿鸢训着去。它要是办不到,我把它的头拧掉!” 不是说系统出品,绝对精品吗?系统出品的鹞鹰,不说亲自给他勾/搭几只亲朋好友,总不能他把“亲朋好友”弄过来了,它还留不住吧。那也太没用了。 李世民:…… 阿鸢:…… “对了。我回头得跟阿娘说,把我身边的人查一查。” 李世民:??? “查一查?查什么?你觉得你身边的人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了。我才刚让人去抓鹰,训鹰的事还没完全开始呢,于先生他们怎么知道的?他们是在我身边安了个耳报神吗?” 李世民:……莫名心虚。 “咳,那个……也不一定是身边人有问题。可能……可能就是他们日日教导你功课,从你的神情举止观察到的呢。”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呵呵两声,半点不信。他又不傻,在经过前几天的模型之事后,还能什么都写在脸上,尤其是当着于志宁等人的面? 李世民讪讪摸了摸鼻子:“突厥这回还算守信,将后续的财物牛马都送了过来。里头有些比较有意思的匕首珠宝,你可要瞧瞧?那些牛暂且有用,不可妄动。但你若喜欢马,可以让你挑两匹。” 李承乾顿住:“随我挑?” “嗯,随你挑。” 李承乾挑眉,目光幽幽看着李世民,上下打量了好几圈:“你何时这么大方了?” 李世民:??? “往常都抠抠搜搜的,唯一一次大方还是上回我立了大功,但那是事出有因,你大封群臣,人人都有赏。我自然不能落下。这回什么事都没有,作甚这般大方?你确定你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梦中电视剧里,如果男人在外面干了坏事,自觉对不起老婆,回家就会想办法买礼物讨好,以掩盖自己的心虚,抵消心里的那点负罪感。 那情形跟他阿耶现在的模样怎么这么像呢? 李世民:!!! 他身形微僵了一瞬,但好歹是当皇帝的,半生戎马,经历种种风云,转眼恢复如常,泰然自若:“合着我给你东西还给出毛病来了?呵,你爱要不要。” 态度十分坚定,起身甩袖就要走,谁知被李承乾眼疾手快一把拽住。 李世民暗自哂笑,看,小样儿,还不是……诶,不对,你这表情怎么回事? 本以为李承乾会欢呼表示“要要要”,然后危机解除,可低头一瞧李承乾的神色,显然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阿耶,你知道你现在这模样像什么吗?活脱脱一个恼羞成怒!”李承乾眯起眼,“一般犯了错又不想承认的人就像你这样,被对方指出疑点,眼见要被戳穿,便佯装大怒,虚张声势。妄图以此先发制人,压制对方。 “说一些类似于‘你居然不信任我’‘我对你好还好处毛病了’‘你怎么能这么想我’的话,成功让对方产生‘是我误会了’的错觉与自愧,从而退让,主动把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揽在身上,而真正犯了错的人自然危机解除,甚至还主动站在道德最高点。” 李承乾冷嗤:典型的pua举止,我信你个鬼! 他好整以暇看着李世民,目光如炬:“别狡辩了,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李世民:!!! 臭小子,你才六岁,才六岁,你要不要这么敏锐,要不要这么敏锐! 李世民咬牙:“胡说八道,谁恼羞成怒了。我们亲父子,我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那可不一定。亲父子怎么了,亲父子才更要警惕。世上有坑爹的儿子,就有坑儿子的爹。你别想拿父子大旗说事。你都说了咱俩亲父子。亲父子谁不知道谁呢。就你那点心思,于先生他们是顽固,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你……” 李承乾突然一顿,睁大眼睛:“我知道了。我身边的耳报神是你吧?是你跟于先生说我玩鹰,是你让他们来劝谏我、教训我?是你,原来是你!” 李世民心头大跳,还没等他开口解释两句,但见李承乾怒目龇牙,双眼通红:“奸诈,无耻!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阿耶!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李承乾转身跑走,关闭东宫,谁也不见,爱玩玩爱吃吃,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连每日的文学武课都不上了。于志宁等人着急忙慌前来进谏,一个个血脉偾张,激情澎湃。 李承乾喝着奶茶当戏看,末了扔下一句:“我就这样,你们爱咋咋地。看不惯?看不惯上书请奏阿耶废太子啊。” 于志宁等人:!!! 李世民:!!!.请牢记:,. 94. 第 94 章 承乾不要 他这个阿耶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李世民的作为让李承乾十分生气,所以他摆烂了。什么等几年后卸任,等个屁。没有太子的身份,他还有皇子的身份呢。农场系统能搞的他照样搞。就算不行,大不了这系统他不要了,反正就一个垃圾系统,丢了也不是不可以。 系统:……这事跟我没关系,你别迁怒我。 李承乾冷哼,于先生也好,阿耶也罢,不都说“你是太子,你当如何”吗?那若他不当这个太子了呢?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是有本事,但他有本事就活该受这份气?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李承乾不吃这一套。这大任谁爱挑谁挑,他不干了。 这么做的直接结果就是,于志宁几人不停往东宫来。 “臣等不知殿下因何生气,但殿下乃储君,怎能如此随意耍性子,甚至因此连课业都不管了。如此做法,实在荒谬。” 李承乾点点头:“对对对。我荒谬,我这么荒谬如何堪称太子,赶紧去请奏废太子吧。” 于志宁等人:…… “殿下!臣等好言相劝,殿下何必此等态度。臣等承担对殿下的教导之重,便该尽职尽责。臣自认不过尽一个老师的本分。但看殿下的态度,恐怕并不这么想。殿下可是怨臣等说得太多太过,不愿意听,不想要臣这等老师?” 李承乾:“诶,原来你们心里都清楚啊。我就是不想要,不想听啊。” 于志宁等人面红耳赤,手指颤抖:“殿下……殿下……” “听得见,别老殿下殿下地叫,我不聋。”李承乾换了个姿势,继续喝果汁。 “殿下!臣等虽为臣子,但好歹也是殿下的老师。殿下怎可如此……怎可如此!” “呦,觉得我挑战了你们老师的权威,觉得我不够尊师重道,觉得我叛逆不听管教?你们也说了上行下效,我这么不服管,怎么配做太子,快点去弹劾我,让阿耶废了我吧。” 于志宁等人:…… “殿下,忠言逆耳,殿下便是不愿意听,臣等也要说,臣等是圣人亲自给太子选的老师。圣人对殿下寄予厚望,对臣等更是耳提面命,令臣等务必好生教导殿下。殿下今日之举,可曾想过会带来何等后果,会如何伤圣人之心?” “他伤心?我看他高兴着呢。一天天没事干,就想着跟儿子过不去。” “殿下!殿下怎可如此指摘圣人。臣不知殿下与圣人发生什么,但圣人是君是父,殿下是臣是子,该体谅圣人的难处,怎可反过来怨怪圣人。” 李承乾再点头:“对啊,我居然怨怪君父,岂不是目无君父。看,我多不堪多忤逆,大唐怎能有一个忤逆的太子,所以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去请奏废太子?” 于志宁等人:…… 李承乾一改往日条条框框反驳回去的举动,半句多余的话没有,全盘接受。反正对方怎么说,都是“对对对”“是是是”“你说得全正确”“我就是这样,所以我不配做储君,赶紧废太子吧”。 数次下来,于志宁等人终于回过神来。太子是故意的。太子不是闹小孩子脾气使小性子,他是真不想干了!天下居然还有不想当储君不想当皇帝的人! 猛然意识到这点,于志宁等人面面相觑,同时紧张起来。 虽然他们看不惯太子的某些作为,时有规劝,但这不代表他们愿意换太子啊!以李承乾的聪明才智,以李承乾的斐然功绩,这个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换太子?换哪个?不说圣人现今的子嗣,就是把李家所有宗室全部算上,谁人能达到李承乾的高度?谁能比李承乾更能担此大任? 没有,绝无仅有! 所以,这个太子不能废,绝对不能废! 于志宁等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决定全当没听过“请奏废太子”这句话,同时更为头疼。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死谏,死跪,太子不改他们不起,有用吗? 显然没用。因为他们刚有这趋势,李承乾就开始打哈欠,询问旁边的抱春:“记清楚了吗?记清楚了回头整理一下呈给阿耶。” 于志宁等人:记清楚,记啥? “哦,当然是记先生们对我的不满啊。性子张扬,行事无忌,喜好奢靡,做派铺张,不敬师长,目无君父是吧。就这些吗?先生们想想还有没有漏掉的。哦,对了。” 李承乾看了几人一眼:“抱春,再加一条,不听管教,逼得先生们死跪不起而无动于衷。这么多条罪名,怎么也够废太子了吧。明天我就写成折子呈上去,废了吧。” 于志宁等人:!!! 这还怎么跪得下去! 几人恍恍惚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东宫的。对于李承乾,他们实在没办法了,唯有转道找上李世民。李世民听闻始末,唬了大跳,直奔东宫:“李承乾,你耍耍脾气就行了,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李承乾没理他,吭哧吭哧继续写折子,写得正式自请废太子的折子。李世民大惊,将折子一把夺过来:“闹够了没有,当我不敢揍你是不是!” 李承乾瞄他一眼,直接趴下:“你敢,你怎么不敢。以往又不是没揍过。来吧,揍啊,揍死我直接换太子,连废的过程都省了,多好。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揍死我,你不用一直瞧着我不顺眼,我也不必在你手里受罪,也算互相成全。” 李世民顿住,很是莫名其妙:“我何时不喜欢你,瞧你不顺眼了!” “你喜欢我?喜欢我你见不得我好?于先生他们是什么性子,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没你支持都得有事无事谏一谏,你还在后面推波助澜,他们岂不更猖狂了。 “你自己没被他们谏过吗?那种滋味好不好受你自己不知道吗?我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你要故意让他们来对付我?你这是喜欢我? “我知道,你就觉得我哪哪都让你不满意。你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你喜欢青雀,喜欢丽质。往后或许还会喜欢别的弟弟妹妹,就是不喜欢我。” 最开始李承乾是说气话的,可说着说着,越发觉得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李承乾从前也不是没置过气,没哭过。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难过,伤心,甚至是痛彻心扉。 这一刻,不得不说,李世民很诧异,也很慌,这个发展超出他的预料,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青雀做什么都可以,你事事纵着。我好不容易让他自愿习武,你不说帮忙,还一个劲拖后腿。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让他继续坚持下去吗?你不知道。你根本不在乎。反正青雀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都答应。偏我不行。我什么都不可以,做什么你都要训我。” 李世民哑然,对上李承乾雾水萦绕的眼眸,心脏阵阵抽痛:“我不是,我没有。青雀跟你不一样,你是太子,他……” “怎么不一样?都是你跟阿娘的孩子,哪里不一样。若只因为我是太子,便要承受这些。那我不要当这个太子了。这个太子原本也不是我想当的,是你非要我当的。你立我当太子的时候,也没想过我愿不愿意啊。 “你打吧。打死我好了。死了我就可以重新去投胎了。我这回一定擦亮眼睛,绝不投胎到你家。我不要你当我阿耶了。我要投胎去梦里。梦里父亲跟你一样,比你好多了。” 李承乾越哭越凶:“梦里父亲不会偏心,梦里我做得好,父亲会夸我,会给我奖赏。便是我做得不好,也不会胡乱骂我,会好好跟我讲道理。梦里父亲会陪我一起玩,会亲自教我写功课。 “梦里,老师说我做错了,但我若觉得我是对的。他不会骂我,会耐心听我说完。觉得我确实没错,还会去帮我跟老师说理,为我据理力争,让老师来同我道歉。他跟你不一样,不一样。” 李承乾已经满面泪痕,却仍旧止不住的控诉:“你永远只会打压我,不管我做得多好,都舍不得夸我两句。可你对青雀跟丽质明明很大方,总是夸他们。 “我是豁达我是看得开,但不代表我不会难受啊。我有心的,我也是有心的!可你没有!你没有心! “我知道你辛苦,我想帮你。所以我努力搞土豆搞红薯,甚至想训鹰,哪怕只能训出几只,也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出力,你被于先生等人骂了,我给你怼回去。 “可你呢?你帮过我一次吗?哪怕一次!没有。不但没有,你甚至故意撺掇他们来骂我。我只是想训几只鹰,只是想早点打败突厥,只是想帮帮你而已。你扪心自问,如果是青雀跟丽质,你会让于先生他们这么做吗?你不会。 “所以,你就是偏心,就是不喜欢我。既然这么不喜欢我,觉得我这么不好,生我出来做什么!” 李承乾已经哭得歇斯底里。 李世民第一次如此直面客观地感受李承乾的委屈,那份磅礴浩大辛酸苦楚与难受伤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承……承乾……”李世民想伸手抱抱李承乾,却被李承乾躲过去。 他张了张嘴:“承乾,不是这样的。阿耶……阿耶没有不喜欢你,没有觉得你不好。” “没有不喜欢我,为什么总想对付我,自己对付不够,还让先生们一起?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那些先生,你明明知道于先生他们有多固执。你明明都知道。全都知道。 “可你还是这么做了。说明什么。说明你不在乎,你根本不在乎。你不在乎我的感受,不在乎我会不会难过,不在乎我承不承受得住。你这么做跟别人要捅我,你在旁边递刀有什么区别?” 跟在旁边递刀有什么区别? 递刀,有什么区别? 李世民心头大痛,嘴唇一张一翕,突然失去言语。在生出那点心思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一点点小举动对承乾的伤害这么大。 “承乾,你别这样。阿耶没有不在乎你,阿耶只是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这是小事,以为这不重要?还是以为我大大咧咧,心性豁达,有本事也有能力怼回去可以自己处理?所以我就活该承受这一切? “凭什么!凭什么我能怼我就该。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是肉做的,不是铁做的,它也会痛。你没有想过。你甚至没有想过自己做的事情有多恶劣。哪怕如今被我戳穿了心思,你仍旧觉得是我在闹,说我没完没了。” “承乾!” 李世民再度上前,李承乾又一次偏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你还揍我吗?要揍快点!揍死了,说不定我就可以一直呆在梦里了。” 李世民的双手伸在半空突然顿住。他怎么揍得下去,他怎么可能还揍得下去!他只是想抱抱承乾,单纯想抱抱他而已啊。 见他不动,李承乾嗤笑:“你要是不揍,我便睡去了。睡着了就能回梦里。一直睡着就一直在梦里。我真想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醒来了。” 说完决然转身。 李世民站在原地,呆呆的。 一直在梦里,不醒来了…… 承乾喜欢梦里,喜欢梦里的阿耶。承乾宁可活在虚妄的梦里,也不愿意有他这样的阿耶。承乾希望能再次投胎,再也不要投到他的膝下。 他这是伤得承乾有多深,才让承乾有此等想法啊。 李世民眼睁睁看着李承乾离去,感觉有什么东西好似要从他手里流逝。他急切想要抓住,下意识伸出手,却只触到李承乾的一抹衣角。 李承乾回头望向他,双眼仍旧红红的,但目光里的水雾已经散去,甚至连委屈与怨怒都看不见了,唯有平静、失望、陌生、疏离。 只这一眼,将李世民钉在原地,双脚宛如灌了铅一样,明明想要追上去,却怎么也迈不开腿;明明想要呼喊,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承乾不是普通的孩子。他可以待你至真至诚,满心满腔都是你。可你若对不住他,他也同样可以全部收回,决然割舍。 承乾…… 此刻的承乾好像就是如此。承乾不想要他,或者准确点来说,是已经决定不要他这个阿耶了。而他却连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他确实对不住承乾啊。 这个认知宛如一把利刃刺入李世民的心口,让他心痛如绞,寸寸滴血。.请牢记:,. 95. 第 95 章 太子殿章下昏迷不醒了。…… 立政殿。 李世民坐在室内,一动不动,久久不语。 吱呀—— 房门响动,自门缝中探出三个小脑袋。是裴行俭与李泰李丽质。 “阿耶,我们可以进来吗?” 李世民缓缓回神,打起精神笑了笑:“进来吧。” 三人入内,李泰李丽质顺势坐在李世民左右两边,裴行俭端着托盘,将饭食一一摆放:“义父,义母尚在东宫陪着承乾。她说您未用晚食,特地让我们送过来。” 李世民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却没什么食欲,并未动筷子。 李丽质挽住李世民的胳膊:“阿耶把手给我。” 李世民没做多想,下意识将手伸到李丽质面前。李丽质迅速抬手在李世民指腹扎了一针,指腹瞬间冒出红色血点。李世民十分讶异,不解地看着李丽质。 李丽质歪头问:“阿耶痛吗?” 李世民神色迷茫,不明所以。 “阿耶身经百战,受过许多伤,哪一次的伤都比这次重。这个针点与那些相比算不得什么,你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即便如此,你还是能感觉到痛的,对吗?” 李世民顿住。 “所以即便阿兄豁达,即便阿兄看得开,即便阿兄不往心里去,他也会痛的。”李丽质伸手拍了拍李世民的心口,“不仅受伤的地方会痛,这里也会痛。” 李丽质将手上的针放下,随手拿起旁边的毛笔当做刀剑刺了刺李世民:“阿耶,如果敌人刺你一刀,你会怎么做?是不是爬起来直接砍回去?那如果是我或者四哥刺你一刀呢?” 李世民神色一变。 “阿耶,你看,道理就这么简单。你不会在乎敌人给予的伤害。因为那是敌人。你们本就不死不休,你死我活实属平常。但亲人不一样。亲人应该是可以相互依偎、相互扶持、相互帮助,甚至是可以托付性命,交付后背的存在。” 李丽质用笔戳了戳李世民的后腰:“背后捅刀是会更痛的。” 李世民恍然。 李泰拉了拉他的衣角:“阿耶,你以后对阿兄好一点,行不行?” 李世民身形再次顿住,讶异地看向李泰:“你觉得阿耶平日对你阿兄不好?” 李泰抿了抿双唇,与李丽质互视一眼:“阿耶要听真话吗?”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这神情已然说明一切,但他还是点点头:“真话。” 李丽质蹙眉:“我觉得阿耶对阿兄凶凶的。” 李泰附和:“阿耶对我跟丽质比对阿兄好。” 李世民哑然。承乾是他的长子,更是他与长孙氏的第一个孩子,是他满含希冀诞生的孩子。他对承乾的期待,在承乾身上付出的心血是其他孩子不能比的。不说别的庶出子女,便是李泰与李丽质都比不得。可显然李承乾不这么觉得,就连李泰李丽质也不这么觉得。 “阿耶有时候对我和四哥太好了,阿兄会有点点不开心。但他从没有怪过我们,更不会把这份不开心转移到我们身上。他说这跟我们没关系,不是我们的错。阿兄一直护着我们,对我们很好很好。” 李泰点头:“阿兄什么都想着我们,只需他有的,必定会给我和丽质留一份。而且留的要不是我们各自喜欢的,要不就是一模一样的。 “我们若有什么想吃想玩的,他也会尽量满足我们。怕我们耽误功课惹您惹先生们生气,他还会看着我们写。若有不会的,他亲自教,直到我们学会为止。 “我其实知道他在想方设法让我习武,我虽然不是很喜欢习武,但我明白他是怕我太懒怠又肥胖起来,恐我肥胖伤身。 “刚刚习武的时候,我总会手酸脚痛。阿兄会跟太医署要药膏给我揉。我跟不上进度,他会陪我一遍遍重新来重新跑。” 李泰拉住李世民:“阿耶,阿兄很好,真的很好。” 李丽质更是环住他:“我很感谢阿耶待我好,我希望阿耶继续对我好,可我也想阿耶对阿兄好。阿耶,阿兄他值得的。如果…… “如果阿耶待阿兄不好,那么也请阿耶对我和四哥不要这么好。我们天天在一处,你对我们如何,阿兄都看得到。我不想阿兄不开心。我想阿兄开开心心地,我想我们大家都开开心心地。” 李世民恍然失神,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心思与孩子们的认知完全不同。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那么看重承乾,明明对承乾的栽培与期望比谁都要大,明明…… 他看向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裴行俭:“你也这么认为吗?” 裴行俭定定看着他没有回答,可沉默本身已经是种答案。 李世民双唇颤抖,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十分不是滋味。 裴行俭望向他:“义父,承乾经常说旁人待你真心还是假意,对你如何,你是可以感受到的。” 李丽质点头:“对。阿兄对我好,我能感受到。阿耶对我好,我也能感受到。可阿兄……阿兄虽然没说过,但我觉得对于阿耶疼不疼他,他或许有时候感受得到,有时候感受不到。” 李世民愣住,喃喃道:“有时候感受得到,有时候感受不到?” “嗯。我好几次听到阿兄自己跟自己说话,告诉自己,阿耶是疼他的,很疼他的。” 李丽质有些迷茫,不是很懂李承乾为何要这么做,裴行俭却一语道出关键:“若他一直能感受到义父对他的疼爱,又何须如此告诫自己呢。 “前阵子突厥退兵,义父封赏功臣,颁布圣旨夸赞承乾,给予赏赐,承乾高兴了许久;后来义父命程将军兼任东宫卫率,答应承乾,可让程将军指点他的武艺,他也高兴了许久。 “从前在宏义宫的时候,承乾从不会这样。义父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李世民被问住了,为什么?他哪里知道为什么! “因为在宏义宫时,义父对承乾虽也严格,但总会落下关爱,尤其是在承乾与李承道或是与已废尹德妃张婕妤产生冲突之时,你会不遗余力站在他身边。他能感受到你的疼爱,体会得到你的用心。 “可自打你登基,承乾成为太子,便是李承道与尹德妃张婕妤等人都已不在,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让承乾不喜之事,譬如于先生等人时不时的训导劝谏。然而如今你再不会支持他,像以往一般站在他身边。你甚至会站在他的对立面,与先生们一起指责他。 “你对他严格愈甚,而关爱愈少。所以偶尔落下的温柔与认可才会让他觉得如此珍贵如此欢喜。他需要借助这些来安慰自己,不断告诉自己,你没有变,你还是那个疼爱他的阿耶。” 这些话语裴行俭说得轻声轻气,可听在李世民耳朵里确实如此的振聋发聩,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击打在他心间的重锤,让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义父应该知道承乾不太愿意做储君,那义父可又曾想过,承乾为何不愿做?” 为何不愿做?李世民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一直当是承乾的性子使然,但看裴行俭的意思,好像并不这么简单。 裴行俭一叹:“承乾说过,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储君之位看似权力极大,风光无限,但肩上挑着的是千万百姓民生,是天下社稷重担。想要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并不容易。但承乾担忧的从来不是这些。 “承乾不怕责任过重。他有爱民之心,他有天下公义。他希望大唐的子民都能过上好日子,家家有余粮,人人有衣穿。他愿意为之努力,哪怕这条路不好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荆棘遍布。他也不惧。 “但他害怕被禁锢。他害怕太子的身份会成为一条坚韧的铁链、一个巨大的牢笼,锁住他困住他,让他这辈子再不得自由。他害怕自己在这个牢笼里失去鲜活,甚至失去自我。他想要做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自我性格自我喜好的‘人’,而不是一个标准的储君。” 李世民恍惚,做一个“人”吗? 裴行俭又道:“义父,我日日与承乾一起学文习武。承乾的先生也是我的先生。他们对我也算用心,却不会如对待承乾一般。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个臣子,我偶有玩闹之处,只需不太出格便无碍。 “但这个东西放在储君的身上,他们就会将之放大化,激烈地想要用一切手段将之扼杀在摇篮里。可明明大半年前他们虽然对承乾也同样严格,却还不至于此。大半年前,你还未登基,承乾也还不是太子。 “大半年,仅仅大半年就有这么大的变化,你让承乾怎能不怕?你们人人都想要承乾做一个标准的储君,甚至是一个完美的储君。因为你们觉得承乾有潜力,你们认为承乾能做到,你们对他有太多的期待与厚望,可你们谁都没有想过这么做的代价。 “按照你们的要求,若要成为你们心目中完美的储君,就等于承乾要抛弃从前的自己。义父,你真的想杀死承乾吗?杀死从前那个有血有肉至情至性至真至诚的承乾。” 李世民身形一晃,杀死承乾……他怎么会想杀死承乾呢!不!他没有! “若是不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大半年来,先生们所做的一切,你所做的一切,哪一步不是朝这个目的出发?你们都想杀死从前的承乾,塑造一个全新的符合你们要求的承乾。 “承乾最初答应做太子时想法很简单。他不是为了薅你那点好处答应的。他是知道圣旨已下,尘埃落定,他就算闹得再大也没用,你绝对不可能收回成命。 “他没有办法,他没得选。既然不管怎样,闹到最后还是得接受,他便只能看开点,在有限的条件内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但那时承乾绝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让他无法招架,始料未及。若只是先生们过于严苛也便罢了。承乾不怕,他觉得只要有人站在他身边,只要有人懂他,他就可以应付。 “可不是这样。先生们磨刀霍霍想要摧毁从前的他,塑造一个新的他。他正在斗智斗勇为保护自己而战的时候,猛然发现先生们的刀是你给的。你不但没有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并肩作战,还成了那个递刀的人。这让他无法接受。 “他不想当太子,想上奏自请废太子,是因为他看到了这条路上不仅仅是刀山火海荆棘遍布,还有亲人背叛、孑然一身。他已经预见到了可怕的未来,让他深深恐惧,无法承受的未来。 “他寄希望于废了太子之位,一切就能回到最初。那会儿,先生们虽然略显严厉却不会如此咄咄逼人;更重要的是那会儿你还是处处为他着想为他出头的阿耶,没有偏心青雀与丽质。他想你们回到最初,他想你待他与待青雀丽质一样。” 裴行俭抬头,对上李世民的眼睛:“义父,承乾不愿杀死自己,他想保护那个曾经的自己,他不想看到事情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他试图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自救。他只是想要自救,想要你给予的一份平等的爱,可你只觉得他在闹,觉得他没完没了。 “义父,有些人困守自身无法豁达,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豁达,而是他们遭受的事情让他们做不到豁达;而有些人能够豁达看得开,也不是他们天生如此。很多时候是因为他不得不看开,不得不豁达。 “只有如此,他才不会那么难过。只有如此,他才能够坦然面对人生。只有如此,他才能保护自己,把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他也想有人能为他遮风挡雨,让他不需要豁达也可以不必去承受那份委屈与难过。” 裴行俭站起来,转而拜下:“义父,今日是我多言了。但恳请义父好好想想这些话,想想你到底是想要一个储君,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儿子。你真的忍心杀掉从前的承乾吗? “你们都说承乾是太子,他该如何不该如何。可他还也才六岁,不过比青雀长一岁罢了。你们觉得青雀与丽质还小,可以任性可以放纵。为何却觉得只比青雀大一岁的承乾什么都不可以? “太上皇六岁的时候是怎样的,义父六岁的时候又是怎样的。行俭斗胆问一句,义父可觉得自己如今不配为君吗?若义父觉得自己没有经历这些,仍可做明君,为何又觉得承乾必须经历这些才能成为合格的储君呢?” 将要说的说完,裴行俭再起再拜,然后带着李泰与李丽质悄然退下,独留李世民一人面对空旷的宫室,裴行俭李泰李丽质的话语交错着在耳边不断回响,宛如雷霆,振聋发聩。 面前桌案上的饭菜已然凉透,却仍旧没有吃上一口。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缓缓回神,尝试着挪动了下身子,慢慢站起来往外走。 他要去看看承乾。他要去告诉承乾,他疼他爱他,他不是故意伤害他,更加从没想过要“杀死”他。 他要让承乾知道,他是他最重要的儿子,与青雀丽质是一样的,不,甚至比青雀丽质还要重要。 他还想告诉承乾…… 蹬蹬蹬。急切的脚步声响起,内侍疾跑而来,扑通跪在李世民面前。 “圣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昏迷不醒了。” 李世民懵了一瞬,神色大骇,拽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太……太子殿下自睡过去后,至今已有一夜,却仍未醒来,并且怎么叫都叫不醒。仿佛……仿佛已然昏迷。” 李世民身形一晃,啪叽摔倒在地,转瞬又爬起来,推开内侍,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往东宫跑去。.请牢记:,. 96. 第 96 章 殿下愿不想醒,不愿醒。…… 东宫。 李承乾躺在床上,李世民扶着长孙氏站在一边,太医署的医官不论职位高低几乎都被宣了过来,看了一轮又一轮。 每看完一个,李世民便上前询问缘由,但每个人都同他说:“殿下脉象平稳,并无异常,未查出任何病症,好似……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李世民雷霆大怒:“什么叫脉象平稳没有异常?没有异常承乾会醒不过来?睡着了?谁睡着了会叫不醒!谁睡着了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反应!你睡一个给朕瞧瞧!庸医,全是一群庸医。” 医官能怎么办。医官心里苦。他们已经前前后后,每个人都诊了不下三遍,每次的结果都是如此,他们也觉得很邪门很纳闷。面对李世民的暴怒,他们毫无办法,不知病症,他们甚至连药方都没法开,只能跪伏在地,低头承受李世民的怒火。 然而他们越是如此,越让李世民清晰地认知到他们无能为力,内心也便越是焦灼。 “滚,全都给朕滚!医术不精就去学,去翻医书,去查古方旧例。给朕听好了,朕要承乾无事,朕要他无事!还杵在这做什么,赶紧去想办法!” 医官们硬着头皮应是,一一退下。可即便如此,李世民却并没有得到半点安慰,他转头看着床上的李承乾,心里越发恐慌。 长孙氏握着李承乾的手,脸色已然惨白一片,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 “是我的错。昨夜明明是我亲自哄着承乾入睡的,我陪了承乾一夜,我就在他身边却没发现他……他……” 眼见长孙氏声音哽咽,身形摇晃,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李世民慌忙上前扶住她:“不怪你。不是你的问题。太医署所有医官都说承乾就跟睡着了一样。他没有任何异常,你没有察觉也是常理。观音婢,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全是因为我。” 长孙氏缓缓摇头。不是的。 诚然李世民有错,但她真就没错吗?她有。 她或许确实没有如李世民一样“偏心”,也没有如李世民一般背后“递刀”,但她的错半点不少。承乾平日有些没心没肺,不论是难过还是伤心,总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如常。所以她忽略了,她从不知道原来承乾如此在意。 她不仅是昨夜没能看出承乾的异常,她还没有及时发现承乾这大半年来的心理变化,没有及时察觉承乾独自承受的一切。这些都是她的错。 并且李世民与李承乾这对父子间有问题,李世民自己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却是看出来了的。她没有直接说出口,是不想过于直白地去驳斥李世民这位帝王,打落李世民作为父亲与帝王的权威,她带着诸多顾忌。 她从没想过放任不管,她以为有她在这对父子之间转圜,事情不会太糟糕。她以为她有许多时间可以去制造机会,去寻找契机,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来处理。 她想两全其美,既不落李世民的脸面,让他自己认识到错误,又不损害承乾的感情。 她以为…… 她跟李世民一样,全是自以为,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样那样,而忽视了这其中可能出现的变数。长孙氏心头苦涩,她不该事事想要周全的。她后悔了。昨天就后悔了。所以她留在东宫守了李承乾一夜,她想给承乾温暖,给承乾安慰。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这么做。没有什么比她的承乾更重要。然而世上并无后悔药可以吃。 长孙氏满面凄苦,双手紧握着承乾,摇头不语。 李世民无助地抱着她:“观音婢,这跟你无关。是我。是我让承乾伤心了。承乾说他要回梦里去,再也不要醒过来。他想一辈子呆在梦里。” 昨日承乾便是这么说的。 他更喜欢梦里。他说梦里的父亲比他要好。他甚至说下辈子投胎都不要再做他的儿子。 他知道承乾特殊,他知道承乾会做梦,但他一直以为梦终归只是梦,是虚妄。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呆在梦里不苏醒。然而现在…… 如果早知道承乾睡过去便不会醒,他昨日一定不会走,不会任由承乾离开。他还有好多话想要跟承乾说,好多事想要告诉承乾。但承乾似乎已经不想听了。 李世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一样,四肢冰凉,手脚颤抖。他勉力支撑着床沿站起来,咬牙道:“来人,去请孙思邈。” 他抓住长孙氏的手:“别怕。还有孙药师,他是医术大成之人,还是承乾的师父,他不会放任承乾不管的,他一定有办法。 “还有……还有李淳风。他说不定也会有些办法。不,不是说不定。他们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再说了,还有袁天罡,我们可以让李淳风去给袁天罡传信。所以一定可以的,承乾一定没事的。” 他不断重复着“一定”,不知是在安慰长孙氏,还是在安慰自己。索性孙思邈与李淳风来得很快。二人将李承乾反反复复看了个遍,得出结论:不是病。 不是病,又是什么呢? 李世民颤抖着声音问:“难道……难道当真是活在梦里了吗?” 李淳风蹙眉:“就怕不单单是如此。” 李世民愣住:“什么意思?” “圣人可还记得数年前殿下不足两岁,梦魇数月,时有惊厥?” 记得,怎会不记得。彼时他请遍宫内宫外的圣手名医,全都束手无策,最后是袁天罡出手才解决了问题。 李世民下意识回头看向李承乾:“你是说承乾跟数年前一样?可数年前他梦魇十分严重,惊愕不断,甚至说些听不清字句的胡言乱语。但是这次他睡得很平静,并无任何异样。他……” 仿佛是为了验证李淳风的猜想,话未说完,但见床上的李承乾忽然惊厥起来,面容痛苦,神色不定,额头大汗淋漓,嘴巴一张一翕,却发不出声音。 李世民与长孙氏大骇,恍然想到数年前的情形,面色煞白一片。当年承乾便是如此,一模一样。 长孙氏忙上前抱住李承乾,孙思邈立时拿出银针,飞速在李承乾手指,额头,耳后等诸多穴道扎下,好一通忙碌,李承乾终于缓缓消停下来,重回平静。 还没等李世民长孙氏松口气,孙思邈叹道:“此举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二人一颗心立马悬了起来,李世民咬牙:“那就治本,像当年一样。你们可以的,是吗?” 孙思邈轻轻摇头,李淳风苦笑。 李世民瞪住李淳风:“那就传信给你师兄,让你师兄来。他当年做过一次,再做一次便是。” 李淳风仍旧苦笑:“圣人,师兄当初应该说过,殿下乃生而知之者。但生而知之古书记载皆是传闻,谁都不知道是怎么个生而知之法,是生来便伴随有记忆,还是后续梦中教授,亦或其他。 “殿下的情况有些特殊。我们不知道这梦魇具体是什么,却可以看出一定不是好东西。殿下害怕它,恐慌它,对它有深切的惧意。 “当年师兄是强行将梦魇记忆封印,让殿下只记得喜乐之事,忘却所有灾厄,才使得殿下苏醒,平安长大。可封印终究只是封印,不是消失。它一直存在殿下的记忆深处。这回不知什么原因触碰到了,让它再度闪现。” 李世民握紧双拳:“不能让它消失?” “不能。” “那就再封印一次。” 李淳风摇头:“只怕不行,就算师兄在也做不到第二回了。圣人,玄门手段看似神秘,但其实我们所能做的少之又少。玄门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干预他人。 “当年是因为殿下尚小,命格初现却并不稳定,梦魇也并未完全复苏,师兄才能有机会出手。而如今,殿下年岁渐大,这些年又常有做梦之事,两方记忆纠缠过深,已经不是外人能够插手的了。” 长孙氏身子一晃,瘫倒在地。 李世民看着床上的李承乾,心中陡然生出许多无助与迷惘。他发现自己身为帝王,坐拥天下,可在儿子的事情上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他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儿子会处于如今这种情况还是他造成的。是他,是他啊! 每每想到此,李世民都宛如心尖被人捅上一刀,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 长孙氏拧着帕子一点点为承乾擦拭汗水,又让抱春取过汤食来喂给李承乾。好在李承乾虽昏迷着但还能勉强吞咽。 一碗汤喝完,长孙氏略微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并没有放松太久,晚间,李承乾又惊厥起来。孙思邈再一次飞速下针,及时缓解。可翌日清晨又来。 如此往复,数次之后,长孙氏撑不住了。她紧握着承乾的手,一点点抚摸着他的脸庞,目光疼惜而眷恋。她微微张嘴,努力良久,终于开口:“二哥,我们放过他吧。” 李世民回头:“什么?” “我们,放过承乾吧。” 李世民一头雾水,愣愣看向长孙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自床边站起,走向孙思邈李淳风,拱手大拜。 孙思邈李淳风如何敢受皇后此等大礼,自是偏身躲过,跪伏拜回:“皇后!” “还请两位先生想想办法,救救承乾。只需让他不被梦魇所扰便好。只要他能远离梦魇,便是……便是放他回归梦中,我也甘愿。” 甘愿二字带着极大的颤音,长孙氏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将其说出来。她篡紧双拳,想要凭此努力扼制浑身无法自控的颤抖。 “观音婢!” 李世民猛然抬头,隐约察觉她的意图,有些不敢置信。 长孙氏又道:“承乾说过,在梦里,他有家人有父母。父母家人都待他很好很好,比我们……比我们要好。我们……” 她偏过头,几度深呼吸,即便如此也还是没法控制哽咽,泪水滴滴落下。 她缓了好一阵才能勉强开口继续,她望向床上的李承乾:“看,在没有梦魇的时候,承乾很平静,很开心。他的嘴角是笑着的。他喜欢梦里。既然……既然如此,便如了他的愿吧。” 李世民上前扶住她:“观音婢!” 长孙氏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道:“二哥,你忍心看到承乾一直被梦魇所困吗?你忍心让承乾一直这样受苦吗?二哥,放过承乾吧。我们放过他吧。只要能救他,只要没有梦魇,让我怎么样我都愿意,哪怕……哪怕失去他。哪怕他再也不会回来。 “是我们做得不好,此生是我们对不住他。他不要我们也是应该。梦里的亲人父母待他好,便放他去吧。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开心快乐。” 长孙氏握住李世民的手,眸中带着无尽恳请与哀求。李世民张着嘴,千言万语不是该如何诉说。他不想让承乾走,他不愿意失去承乾。可是……可是如果留下他是折磨他呢?如果放手才能救他呢? 李世民身形晃动,摇摇欲坠。这个决定太难了,宛如剜他的心一般。他犹豫挣扎,心中万般不舍,可承乾被梦魇所困的煎熬一幕幕在眼前划过,他几度启唇,最终艰难吐出低哑暗沉的一个字:“好。” 仅仅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浑身所有的力气。 长孙氏再度看向孙思邈与李淳风:“还请二位想想办法,我们不求承乾醒过来了,只求他远离梦魇。请二位帮帮忙,救救他,只要能救他就好。总要试一试的,请试一试。” 李淳风很是为难,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啊。 孙思邈望了眼殿外天空:“之前确实不行,但或许现在真的可以试一试。” 李淳风顿住,转头望去,顿时愣住。 李世民长孙氏不明所以,他们除了看到漫天星辰闪烁,没有其他。 李淳风解释:“是愿力,是万千星辉愿力。有人在为殿下祈福。” 李世民眸光一闪:“祈福有用?那朕命……” 李淳风摇头:“圣人,愿力不是可以人为制造的。这不是一人祈福,是千万人祈福。并且是他们发自内心,自甘自愿,甚至主动拿出自己的东西,譬如寿命,譬如气运等等来交换的祈福。” 他与孙思邈对视一眼,嘴角扬起清浅的笑意,同时说道:“是百姓。是长安城的百姓。” 如他们所想,确实是百姓。两日前,李承乾陷入昏迷,帝后无暇他顾,宫内气氛紧张焦灼。消息宛如长了翅膀般飞出太极宫,飞到民间。 太子染疾,昏迷不醒,太医署所有医官都束手无策。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太子那么小,怎么会染上这么古怪的病。” “是啊,太医署的医官们那么厉害,如何会束手无策呢?” “太子……小郎君平日看起来那么康健,怎么会,怎么会!” “老天爷不公平,为什么是太子。太子那么好,” 是啊。太子那么好,种出西红柿西瓜辣椒,种出土豆,做出腐竹豆皮,做出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如今地里还有将要成熟的红薯。若无太子,他们哪来如今的好日子。可这么好的太子,怎么就不行了呢。 有人悲恸,有人惋惜,有人哭泣。 大家都跟长孙氏李世民一样心焦着,关注着来自皇宫的消息,他们希望听到喜讯,听到太子转危为安。然而没有,一直没有。 银月村杨家村等村子的人甚至连饭都不想吃了。 三娃最先站出来:“我去拜佛寺拜道观拜城隍,我去求他们,求他们放过小郎君,把小郎君救回来。如果……如果一定要带个人走,带我吧。小郎君对我们有大恩。若不是小郎君,我跟哥哥不说修缮房子做新衣服,只怕早就饿死了。” “是啊。小郎君对我们全村都有大恩的。我们不能坐视不管。虽然……虽然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总要试试吧。” “对,总要试试的。我也去。” “我们一起。” 第一批人站出来,就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他们的举动传出去,越来越多的人自动加入其中。他们没有别的本事,不懂行医治病,唯有祈求上苍。 他们去寺院,去道观,去城隍,甚至连村口的土地庙也不放过。他们点烛火,点长明灯,点河灯,点一切他们能想到的可以用来祈福的东西。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请还太子殿下健康,让他平安苏醒,信男/信女愿用寿命来换。哪怕一年,两年,三年…… 一人的愿力是微弱的,但千万微弱的愿力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束光亮冲向天际,与紫微命星的功德之光相互缠绕,照耀整个星空,亦照耀在东宫之上。 孙思邈与李淳风点灯,燃香,画符,施针,结印。 做完一切,退出床边,已然脱力。 李世民与长孙氏急切询问:“如何?” “不知道。不知道能否压制梦魇,不知道能压制几分,不知道事情会往何处发展。圣人,殿下这等情况,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最关键在他自己。后续如何我们皆无法预料。我们如今能做的只有等。” 只有等。 这三个字如此轻巧,却又如此残忍。 李世民从没有哪一刻感觉像现在这样无力。当年太原起兵时没有,四方征战时没有,被李渊与李建成联合打压时没有,逼迫李建成发动宫变时也没有。唯有现在,唯有此刻。 他甚至不敢去想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一个简单的举动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让他始料未及,甚至承受不能。 他如今能做的竟然只是与长孙氏一起守在床边,守着李承乾。 一天,两天,三天…… 时间缓缓流逝,李承乾没有醒,唯一的欣慰是梦魇惊厥也没有再出现。 孙思邈每日无数次看诊把脉,无数次摇头,最终化为一叹:“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按理他已无事,可以醒的。一直未醒,只有一种可能,他自己不想醒,不愿醒。” 不想醒,不愿醒吗? 长孙氏苦笑:“至少他不必受梦魇之苦了,如此也好。承乾这般特殊,你们都说他是生而知之者。我想或许他本是梦里的人,因缘际会与我们有段子女缘分,可惜这段缘分我们没能抓住,所以他回去了。” 回去了? 回、去、了! 李世民浑身一颤,他看向床上平静安宁,嘴角还带着笑意的承乾,心头钝痛。明明已经答应长孙氏,明明已经决定只要承乾不再受苦,哪怕让他回归梦里也无妨。可真的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他还是会心痛,还是会不舍。 不想醒,不愿醒…… 这六个字深深扎进李世民的心里,鲜血直流。.请牢记:,. 97. 第 97 章 苏醒。(小修 ) 李承乾做了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世界他不是第一次来,但这次呆得时间似乎格外久。梦里,他与父母亲人在一起,他们一块游戏,一块玩耍,一块旅游。这期间迎来了表姐的十八岁成人礼,也迎来了他的十岁生辰。 这回父亲送他的不再是一套精装绝版《说唐全传》,而是乐高。父亲还带他去游湖,去玩皮划艇,信誓旦旦说不需要教练陪同,这玩意儿他以前玩过,自认技术不错,完全能够胜任。 结果两个人困在湖心转圈,怎么都到不了岸,最后不得已只能打电话让人开着电动小艇把他们接回去。父亲尴尬挽尊:“太久没玩,生疏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正常,正常。下次我多练两回再带你来。” 李明乐:……你还是别下次了。 李承乾猛翻白眼,就无语。但他还是很高兴,李明乐也很高兴。这经历虽然“丢脸”了点,却很奇特,不是寻常能有。 不知道是不是这阵子梦里的生活太欢快,以至于乐极生悲。 生日当天晚上,他就被梦魇镇住了。 不,准确来说是李明乐被梦魇镇住了。他跟随李明乐来到梦境。在这个梦中梦里,他看到了自己,一个比他现在年岁大一些的自己。 他看着“李承乾”登上太子之位,被寄予厚望;看着“阿耶”为其选定许多名臣老师;看着这些老师严格教导。他们自认为“兢兢业业”“用心良苦”,用一切手段来规划储君的人生,防止储君出错,却不知这一切都是在逼“李承乾”抛却自我,扼杀天性。 他看着“李承乾”一天比一天压抑,一天比一天消极。这个“李承乾”似乎并不懂什么叫做pua,也不知道该如何跳出怪圈反怼回去。他曾试图求助“阿耶”,却发现“阿耶”很赞同“严师出高徒”的原则。 甚至“阿耶”也被这些人谏来谏去,他们的劝谏在某些方面确实对“阿耶”有所帮助,防止了“阿耶”做出一些错误的决定。当然也有许多不重要的劝谏,“阿耶”会生气会恼怒,但总能自我调节。 “阿耶”是个明君,是个有宽广肚量,能海纳百川的明君。他广开言路,善待谏臣,崇信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同样的,他也希望“李承乾”能成为如他一样的帝王。 所以他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李承乾”,并不觉得先生们的规劝教导是什么重大问题。他不断为“李承乾”加码,一批一批的重臣名师不要钱似的往东宫送,往“李承乾”身边送。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阿耶”能接受能容忍,是因为他是成人,有着强烈的自我认知与自我调节能力。但彼时“李承乾”还小,他不能啊。 “李承乾”就这样被困在其中,一点点从迷茫懵懂到自我怀疑。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真的不行,是不是自己真的不够好,所以先生们才在他身上找出各种缺点。他好像总在出错,不断出错。 但很快他发现不是这样。因为“李泰”的先生并不会这么对他,“阿耶”亦然。“阿耶”对“李泰”十分疼爱,十分纵容。 他费劲心力做出点成绩只得来“阿耶”一句“再接再厉”,而“李泰”的成绩即便不如他,也能让“阿耶”开怀大笑,夸赞不已。 不论是先生还是阿耶,他们的严格似乎都只针对自己。他发现“阿耶”对“李泰”越来越好,所有他百般渴望而不能得的东西,“李泰”总能轻而易举的得到。 这样的认知让他无法接受,逐渐开始失控,滋生出许多叛逆的心思,一步步走向荒唐。而这样的荒唐并没有引来先生与“阿耶”的关爱,只得来他们的训诫。越是如此,他表现得越是激烈。 他开始疯狂嫉妒“李泰”,而“李泰”也在嫉妒着他,甚至不甘心明明自己才是“阿耶”最疼爱的孩子,只因为晚出生一年,就得不到太子之位。 他们开始处处较劲,暗中斗法。 这期间,他遇到了“称心”,一个身份低微的太常寺乐童。但就是这样一个乐童给了他希望。 在所有人都说他不好的时候,唯有称心说他好。称心懂他所有的苦楚,懂他压抑在心底的不安。他说:“殿下,你太难了。” 只这一句,他竟热泪盈眶。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是能够理解他的。 除此之外,称心还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极他,像从前那个张扬肆意,无忧无虑,没有被先生与阿耶的期望压垮的他。 他在找到世上唯一的知己后,又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称心本来的名字叫什么他不知道不记得,自打跟在他身边后,他便为其取名称心。 他希望自己不能称心的事情,对方可以做到。他想尽办法对称心好,宛如对自己好一般。 他希望自己能够解救称心,就像在解救曾经的自己。他钻入了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虚幻之中,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他将称心当做自己所有的精神寄托,当做汪海中的一块浮木,深潭下的一根稻草。 可最后东窗事发,“阿耶”认为是称心带坏了他,杀了称心。称心死的时候,他的世界好似崩塌了。世上唯一懂他的人没了,世上另一个“自己”没了。他把自己代入称心,宛如经历又一次死亡。 是的,又一次。那个曾经的自己在先生与阿耶的“厚望”之中已然死过一次,如今又死了一回。 偏偏此时,没有人为他哀悼,没有人给他安慰。他得来的只有先生们的指责以及“阿耶”的训斥。 那一刻,他才恍然发现,原来世界之大,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原来太子之尊,看似荣华,但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 他只是想要一份理解,想要一份安慰,想要一份救赎,想要一份弥补。为什么这么难,这么难! 然后他走进死胡同,陷入癫狂,走向崩溃,最终孤注一掷,起兵谋反。 再然后他失败了,就此被废,贬为庶人,碾落成泥,抑郁而终。 李承乾从前便已经从各大电视剧以及表姐的吐槽中约莫知道了大唐史上那个“李承乾”的结局,但这个梦境的内容与过程更为详细。最奇异的是,醒过来后,梦里的画面明明开始模糊,可那种身临其境之感却如此强烈,仿佛他就是“李承乾”。 李明乐也是如此。这个梦既让他茫然无措又让他深深恐惧。并且此等梦境自当夜出现开始,后续又数次闪现。 李明乐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在他知道求助,也有关爱他的求助对象。父母知晓后,开始询问前因后果,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会跟他聊天,为他疏导,还会辅以催眠疗法。李承乾本以为催眠之后,梦境记忆会更为清晰,但是并没有。梦里的场景越来越模糊。他慢慢开始记不住梦境的内容,他逐渐遗忘梦里的一些东西。 另一边的李明乐似乎也是如此,渐渐地,梦境于他们而言只剩一个简单的轮廓。那些细节与经过一点点虚化。 但是在这期间,李明乐对梦还是有了初步的认知,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他坦然接受了这件事。他不再惧怕不再恐慌,他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只是在闲暇时,他偶尔会感到好奇,他开始对科幻感兴趣,会去看一些有关的电视电影或者小说以及科普知识,他也会下意识地去搜索那个时期的历史,搜索关于“李承乾”的信息。 然后李承乾就看到。 史料记载,他患上足疾,瘸了腿。 史料记载,他与青雀夺嫡之争,互下杀手,不死不休。 史料记载,贞观十年,文德皇后长孙氏薨逝于立政殿。 文德皇后长孙氏……薨逝…… 阿娘,是阿娘啊!阿娘死了,死在阿耶登基后第十年,彼时她才三十多岁。 李承乾满目惊愕,瞳孔地震。 阿娘那么年轻,怎么会早死呢。阿娘,阿娘,那是他的阿娘。 李承乾心潮动荡,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忽然一股失重感传来。李承乾只觉得自己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吸进去,再醒来竟置身于一片缥缈星空。 周遭空无一人,唯有繁星点点。漫天繁星之中,出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骆履平,有武郎将,有三娃,有杨富贵,有富贵娘,有银月村与杨家村的诸多村民,有长安城的千万百姓。 求苍天开眼,保太子平安。 求神佛庇佑,护太子康健。 吾愿舍寿命/富贵/来生,换太子灾厄尽去,喜乐常伴。 他听着他们的每一句祈愿,看到他们燃香火,点河灯。那些微弱的星火之光缓缓升空,化作满天星辰。 李承乾不自主湿润了眼眶。是百姓啊。是他真心帮过助过的百姓。 他曾说,国不负民,民不负国。 他曾说,努力总会有回报。 他曾说,只需自己真心为民,民总有一日会将这份真心回馈大唐,回馈于他。 他曾想让天下百姓都不必再忍饥挨饿,想让万千同胞都过得好。 他不希望那些锦衣华服,玉馔珍馐只存于自身,存于贵族皇室。他希望普罗大众都能幸福美满。他想让家家有余粮,人人有衣穿。他想世上再无杨家村,再无杨三娃。 他想…… 他想得很多,希望得很多。可他做到了吗?没有。他所做的还远远不够。 他明明只做了那么一点点,可在这些百姓的眼里却仿佛拯救了他们的世界。 他们为他祈福,甚至愿意付出寿命气运与来生,他们不曾负他。可他呢?他有负于他们啊。 “阿兄,你醒醒好不好。” “阿兄,阿耶阿娘说你回梦里了。梦里就这么好吗?梦里有我这么可爱的妹妹吗?” “阿兄,你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承乾,你说过要跟我做一辈子异父异母的好兄弟。可我们才做了两年多。两年多,就是你说的一辈子了吗?” 李承乾仰头,星幕中影像转变,是青雀丽质和老裴。他们眼睛通红通红,已然肿成核桃一般。 “承乾,你在那边好吗?如果,如果你在那边过得很开心,那……阿娘可以放你走。” “承乾,是阿耶不好。阿耶错了。阿耶以为阿耶也可以放你走。可阿耶还是舍不得。阿耶……你能再给阿耶一次机会吗?阿耶一定反省自己,好好待你。如果……如果不能,至少告诉阿耶,你在那边确实是幸福的。至少让阿耶知道。阿耶的放弃值得。” “承乾,你醒过来吧。醒过来,阿翁的宝库任你挑选。你想要什么,阿翁都想办法给你弄来。就算你想出京,你阿耶不许,阿翁带你去。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里都行。” 是阿娘与阿耶,以及阿翁。 李承乾看到阿翁为他再次搬入太极宫,看到阿耶阿娘不眠不休守在自己床前,看着他们从满怀希望到一点点绝望,看到他们即便万般不舍还是忍痛做下放过他的决定。 李承乾低下头,泪如雨下。 他不仅有负于民,还有负于他的亲人。他不想呆在梦里了,他想回去,他要回去,回去属于他的世界,属于他的大唐! 东宫。 李承乾昏迷的第十三天。 太子一直不醒,但帝后的职责还得做。长孙氏尚且可以让韦贵妃等人协理宫务,只掌大局,将事情分摊下去,令众人各司其职。李世民却仍需上朝,只能在朝后前来东宫。 他们知道承乾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醒,他们的生活总要重回正轨。但此刻他们真的做不到抛下承乾,去做该做的事情。 看着长孙氏眼底的乌青,敛秋犹豫再三,开口劝道:“婢子在这看着,主子去睡会儿吧。这些日子你都没怎么睡,只偶尔在殿下床边歪一歪打个盹,这般下去如何受得住?” 长孙氏摇头:“承乾这般模样,我怎能睡得安稳。” 敛秋蹙眉,道理她都懂,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主子熬坏了身子呀。她张着嘴,正要再劝,猛然从内室传来一声惊呼:“阿娘!” 长孙氏顿住,这声音怎么像是承乾?是她幻听了吗? 转而又传来抱春打翻瓷盏的声音:“殿下!” 呼唤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欢喜。 长孙氏立刻起身,还没来得及往内室去,就见一个身影跑出去,撞入她怀里:“阿娘!” 承乾,是承乾,是他们的承乾! 长孙氏下意识抱紧承乾,喜极而泣。 “承乾,是你吗?你回来了!你愿意回来了!” 看着长孙氏如星幕中一样憔悴的面容,李承乾心里非常不是滋味:“阿娘,对不起,是我让你担心了。” 长孙氏又哭又笑,连连摇头:“不是承乾的错。是阿娘不好。都是阿娘不好。是阿娘想得太多,没能好好保护承乾。” “不是的。阿娘很好,跟阿娘没关系的。” 李承乾抱紧长孙氏。母子俩哭了一场,敛秋抱春偏过头擦掉泪水,上前提醒:“皇后,殿下还赤着脚呢。” 长孙氏低头一瞧,承乾何止赤着脚,还只穿着里衣。李承乾缩了缩脚趾头:“我跑得太急,忘记了。” 他牵着长孙氏的手回到内室,应长孙氏要求坐回床上,盖好被子,乖巧至极。听闻消息的裴行俭李泰李丽质全部赶过来,将其团团围住。 “阿兄,你终于醒了。” “阿兄,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们了。”李丽质紧紧抱住他的腰不撒手,“阿兄,阿耶不好,我们不理他就是了。你别生气,别离开我们好不好。阿兄,我舍不得你。” 李承乾看着眼前的众人,不论长孙氏还是裴行俭亦或李泰,眼眶都泛着红丝,藏着泪水。他们的眸中里满是担忧。 这一刻与星幕中的影像一点点重合,李承乾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应该了。他错了,他不应该因为与阿耶个人一时的矛盾而如此任性的。 李承乾紧紧回抱住李丽质:“阿兄也舍不得你们。是阿兄不好。阿兄答应你,阿兄不会离开,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李丽质这才放下心来。长孙氏与李泰裴行俭都各自舒了口气。 李承乾嘴角微微勾起,什么狗屁阿娘早逝,他与青雀互下杀手。才不会呢。他的阿娘这么好,一定能够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他的青雀这么可爱,与他感情这般要好,他们怎么会对彼此下杀手呢。 李承乾将李泰拉过来,与丽质一起靠在长孙氏身边。这些都是他的亲亲家人啊。他们一家人一定可以永远亲近和睦。 正处两仪殿的李世民陡然听闻李承乾苏醒的消息,愣了一瞬,直接罢朝,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东宫,便看到李承乾拉着长孙氏的手,与几个孩子一起叽叽喳喳,有说有笑。 是承乾,是睁着眼睛会哭会笑会说话会动弹的承乾。李世民立时湿润了眼眶,心中无比欣喜。他的承乾回来了,真好,真好! 但李承乾瞧见他就不那么高兴了,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即便星幕中李世民同样十分为他担忧为他心疼,李承乾心头有那么些无法控制的触动,但这不表示他能轻易原谅阿耶。 他撇撇嘴往床上一躺,裹上被子蒙住头:“我累了,要休息了。” 前一秒跟后一秒的态度堪称天差地别。 李世民张了张嘴,无奈道:“那你好好休息,阿耶……阿耶不打扰你。” 他如何不知承乾是不想见他呢。 只要承乾回来就好,只要承乾无事,不想见那便暂且不见吧。只需承乾还在,他就还有机会去挽回,去弥补。 只需承乾还在…… 这点比什么都重要。.请牢记:,. 98. 第 98 章 小8郎君现在仍旧不信命理…… 太子苏醒,转危为安,长安城的百姓都欢呼起来,李世民更是下旨大赦天下为太子积福。 各宫各府都送礼物递牌子表示要进宫探望,但礼物入了东宫,人李承乾却一个也没瞧见。不必他出面,全被李世民一一挡了回去。 因此醒来好几日,除了李渊,李承乾连后宫嫔妃都没见到。 对于李世民而言,长孙氏青雀丽质与裴行俭他是不能挡,李渊他是没法挡,这几个也便罢了,其他人凭什么?凭什么他都没法跟承乾说话,他们就能? 尤其是于志宁等人,呵呵,朕是有错,但你们难道就没错。滚,赶紧滚!哪凉快哪呆着去! 这几日,李承乾安静疗养身体,过得十分舒心,李世民却刚好相反。 自那日之后,他时不时找机会来东宫。 第一天,李承乾让抱春端着许多折子出来:“殿下说,圣人这些时日为了他,将奏折挪至东宫批阅,积压了许多政务。如今他已无恙,自不能再让圣人为他而荒废朝事,请圣人以国事为重。” 第二天,李承乾与青雀丽质一起学习,让抱春出来回话,殿下说功课要紧,请圣人略等一等,待他们将功课做完。结果这一等便没了下文。 第三天,李承乾与李渊下棋,还是抱春出来回话,殿下正在太上皇面前尽孝,与太上皇的棋局未完,请圣人体谅。 第四天,李承乾身体恢复,与裴行俭小练了一会儿武,仍旧让抱春出来回话,殿下一身汗臭,恐熏着圣人不便面见。 第五天,这回有点不一样,不再是抱春出面,而是李渊直接对上他,只说承乾歇了,然后好整以暇看了李世民半天,笑眯眯道:“老二啊,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当年朕就说,没你这么当人阿耶的,忒不会做爹。被朕说中了吧。” 李世民慢悠悠直视回去:“我不会做阿耶是跟谁学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怪谁?” 李渊:……懂了,怪我。 呸,明知这个儿子心狠手辣,不是省油的灯,他多什么嘴呢。 李渊讪讪离去。李世民呵呵两声,承乾怨他怪他便罢了,李渊凭什么嘲讽?他有什么资格。他那阿耶当成什么鸟样心里没数吗! 李世民磨了磨后牙槽,觉得自己怎么着也比李渊强,绝不会输给李渊。不,呸,他跟李渊比什么。他应该把目标放大点,做一个儿女心目中公认的好阿耶。即便……即便现在不是,但他可以努力,往后总会是的。 于是李世民带着满腔的“雄心壮志”回去,第六天过来时,便被告知:“殿下听闻他昏迷这阵子,孙药师曾入宫为他悉心诊治,太史局李先生也多有出力,今日带了厚礼出宫前去拜谢二位了。” 李世民:…… 行吧,没事没事。出宫而已,总会回来的。 李承乾先去找的李淳风,到得府上却扑了空,被告知李淳风不在,只能将谢礼留下,转道前往药庄。 如今的药庄不但药园繁茂,人员也颇为鼎盛。在孙思邈的传信号召之下,徒子徒孙纷纷响应而来。所以李承乾不只多了个师父,还多了两位师姐五位师兄以及十几个师侄。 甫一入庄,李承乾便被这些人团团围住。 “小师弟可有阵子没来了,听闻小师弟昏迷,我们都恨不能入宫去,偏偏师父不许,谁也不带,孤身前往。” “小师弟无事便好。都传太子殿下转危为安,可我们没亲眼瞧见,总归不放心。” “今日瞧着小师弟气色红润,病症全无,该是大好了。” “虽大好了,但小师叔总是大病一场,伤了元气,该补补。” “我给小师叔备了一份药膳方子,这就给小师叔拿去。小师叔让太医署与尚食局斟酌着做,吃上一阵子,保管小师叔生龙活虎。” …… 众人太过热情,李承乾很有些招架不住。 药庄他虽时常会来,但次数并不算频繁,可这些师兄师姐乃至比他低一辈的师侄都很喜欢他。 有时候李承乾也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真奇妙。这些师兄师姐与师侄加起来二十多个,没有一个因为师父收了个关门弟子,关门弟子还吊儿郎当,醉翁之意不在酒,半点不专心学医药而吃味生气,反倒处处护着,让他很是享受了一把团宠的滋味。 他忽略了,这些人待他好,他又何尝待对方不好呢?他让孙思邈将大家聚集起来,制定标准,不光每月发月钱,还设置奖赏制度。更重要的是,他虽身份尊贵,却从不将眼睛放在头顶上看人。 他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尊重,也给予了他们极大的自主。在知道各人精专方向后,从没轻蔑过任何一个,总是真诚夸赞。不论谁钻研上有需要,他都会倾尽全力去解决。 甚至他每回携礼物过来,师父孙思邈自然是占最大份,但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也全有,谁都没落下。他的性子也活泼,擅于融入,尤其嘴巴还甜,总能夸得别人心花怒放。 这样的孩子,还是他们的小师弟小师叔,谁能不爱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间不动声色望闻问切,一个个全都给李承乾薅了把脉,又上上下下检查个遍,确定没问题才作罢。 李承乾笑盈盈配合,任由他们动作完才问:“师父呢?” “师父在后院内室,与李先生一处。” 李先生?李承乾眨眨眼,合着李淳风府上的人说他出门访友去了,访的就是师父这个友啊。 李承乾来到内室。果然见到孙思邈与李淳风对面而坐,休闲饮茶。 李承乾拱手拜礼:“我昏迷这阵子发生的事,抱春都已告诉我了。多谢师父与李先生出手助我。” 孙思邈与李淳风皆是一愣,对视一眼,转而笑盈盈看向李承乾:“小郎君这次醒来,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李承乾轻轻一笑,没有反驳,他走过去,开口询问:“师父跟李先生知道袁师兄的联络方式吗?我想写信给袁师兄道歉。当初我说他是神棍,我……我还说了很多话。 “如今想来我当时过分了些,很是不该,我想跟他说句对不起,也想对他说句迟来的谢谢。我近日才知道,原来我一岁多时便有过梦魇,且持续数月,是他救了我。 “袁师兄是我的恩人,可我对他的态度却并不太好。是我的错。” 听闻此话,李淳风很是惊诧。孙思邈莞尔失笑:“看来这次入梦,小徒儿收获颇多。” 李承乾点点头,心情尤为复杂。 系统简介说它是高维生物。有它的存在,李承乾一直以为自己的梦境与现实是两个平行前进的不同时空。 他以为由于系统的特殊性,让他以系统为媒介获得了在两个时空交错的能力。而梦中历史上的大唐与眼下大唐的许多雷同性也属于平行世界的信息重叠,属于同样事物在某些支点的不同分流。 但这次入梦,他发现这种认知并不正确,或者说并不完全正确。 平行时空或许存在,却并非他以为的平行发展。他不是在两个世界穿梭长大。梦中的李明乐是他的过去,而梦魇里的“李承乾”也是他的过去。 他先是“李承乾”,再是李明乐,然后是如今。 这种情况与其说是时空交错重叠,不如说是他两次投胎的孟婆汤都掺了水。接连两次吃到孟婆的假冒伪劣产品,也是没谁了。这个发现对于在梦中接受了多年唯物主义科学价值观的李承乾来说十分炸裂。 “师兄云游四海,居无定所,并未留下可靠的联络方式。小郎君不论是想道谢还是道歉,都可以留待日后。师兄归期不定,但总会有累了倦了想要停下来的时候。只是……”李淳风笑着望向李承乾,“小郎君如今还坚持当初的观点,不信命理之说吗?” 李承乾顿住,低眉思索了一瞬,扬起笑脸坚定回答:“不信。” 李淳风眉眼上挑,颇感讶异。他明明已经探寻到了命运的因果关联,摸到了玄门的内里,为何仍旧不信呢? 李承乾言道:“李先生误会了,不管之前还是现在,我说不信命理,都非是不信它存在的可能性,而是指不论其是否真实存在,都当它不存在,不去纠结,不予理会,不被困扰。” 这是梦中父母告诉他的。梦里他经历梦魇之后,父母放下工作,陪了他许久,跟他说了许多。 梦中世界一直存在两种观点。一种是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一种为玄学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科学。所有的非自然现象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若有暂时无法解释的,那也是因为我们目前的科学没有达到相对的高度,或许千百年后,我们终将迎来答案。 父亲是农业科学家,是后一种观点的支持者。但他从没有全盘否定过第一种观点存在的可能性。不是他有多信这种观点,而是他秉持着“万事皆有可能”的原则。 而他的观念他的教导也深深影响着李承乾。 父亲说,若真有宿命因果,轮回转世。我们或许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故事,如同其他许多的寓言故事一样。我们可以从中学会一些东西,获得一些道理,以此为镜。但绝不能去相信,更不能将它放入心底,正如我们从不会把一则普通的寓言故事放入心底一样。 李承乾抬头看向李淳风,继续道:“当你相信命理,将它放进心里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成为了命运的信徒,从而成为它的俘虏、它的奴隶、它的傀儡。你此后所有的决定都会不自觉去想,这么做会否改变自己的命运。 “你会被命运所支配,从而影响你的规划。你此后的人生走向何方,将不再是你主导,而是命运推动你的结果。所以我不信它,我更信我自己。 “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我要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出自我的真心,而非是为了顺应命理或者躲避命理;我要活出自己的精彩,而不是一辈子都在迎合好的命理或者避免不好的命理。 “比起命理说我会如何,我更在意自己的想法,相信自己的决定,尊重自己的努力与付出。哪怕这么做最后的结果并不一定好,但至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走出的每一步。” 李承乾眼睛微眯,嘴角上扬。 他约莫明白自己就是“李承乾”,却并不认为自己仍旧会成为“李承乾”,更不觉得阿娘还是那个阿娘,阿耶还是那个阿娘,甚至青雀还是那个青雀。 他会像父亲教导的那样,将“李承乾”的人生当做一个故事,与梦中他听过的千千万万的寓言故事一般,无甚差别。 从前他怎么活,往后他还会怎么活。他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坚守初心。 便是……便是日后出现某种变故,他与青雀仍旧走向梦魇的结局,那又怎样呢? 至少这是他的人生,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人生,而不是被梦魇裹挟,被命运支配的结果。 孙思邈与李淳风听懂了。不信不是否认存在,而是一种态度。孙思邈欣慰大笑,李淳风勾起嘴角:“挺好。小郎君果然还是小郎君啊。” 李承乾扬眉。那当然了。 他就是他,或许他曾是“李承乾”,或许他也曾是李明乐。但他又都不是他们。他不是“李承乾”可以替代,也不是李明乐可是替代。他是世上唯一,绝无仅有。 这是他新的人生,全新的开始。 李承乾起身对二人拱手再拜再谢,然后笑着走出去,迎面撞上七师姐。 “小师弟与师父叙完话了?” “嗯。听闻师姐这月不曾入宫给阿娘请平安脉?” 这话是有前提的。自这些师兄师姐到来,还知道两位师姐都专长女子之症后,李承乾便请两位师姐轮流入宫为长孙氏请脉,每月至少一次。而每次的看诊脉案,师姐都有详细记录。 按照师姐所说,阿娘身体略有亏损,但并不严重,悉心调养自可恢复,不必过于在意。 事关阿娘身体,他不觉得在有大国手一般的师父以及这么多师兄师姐师侄的前提下,阿娘还会早逝。他不会因为梦中的事情去困扰自身,但他也不会为了标榜自己不被困扰,就故意不理不睬。 阿娘的脉案,他从前就委托了师姐,如今会继续委托。从前就有时常问询,如今仍旧会问询。 “前些时日小师弟昏迷,皇后日夜照看,师父怕她面色不好,恐她伤身,为其把过脉了,也更改了太医署的药膳疗养方子。师父回来后与我和五师姐交待过,我们都记录在案呢。小师弟放心。” 李承乾一顿,立时问:“阿娘照顾我多日,可有碍吗?” “有师父在呢,自是无碍的。非但如此,看目前的情况,皇后已然调养得差不多了。说不定过阵子就能让小师弟如愿,多个弟弟妹妹呢。” 李承乾愣了片刻。弟弟妹妹啊。 曾经他想要弟弟,想要雉奴出现,是想多一个替补。但现在,他觉得似乎不重要了。 在星幕中看到的一切,长安百姓为他所做的努力,那些祈福的话语,一字一句刻印在他的心里。他恍然明白,太子不只是一个位子。 他割舍不下与百姓的牵绊,不忍有负对他们的承诺,更无法抛却自己的设想与理念。他想把自己的那些希望播种到大唐的每一个角落。 他扬起脸笑看七师姐:“弟弟妹妹随缘就好。关键不在我想不想要,而在于阿娘想不想要。” 七师姐一愣,随即莞尔:“小师弟长大了呢。” 李承乾点头。他知道他成长了,他还会继续成长。 轰! 突然一声大响,宛如天降巨雷,又宛如地龙翻身,脚下大地为之震动。 李承乾一个踉跄,啪叽,摔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来,但见与他一起摔倒的七师姐快速爬起来,满是无奈翻了个白眼:“大师兄又炸炉了。” 李承乾:!!!.请牢记:,. 99. 第 99章 章 父子交心。 药庄的人全被惊住了,纷纷朝声响处而去。 李承乾赶到之时,但见屋室房顶坍塌,门窗掉落,室内更是狼藉一片。大师兄与小师侄站在其中,浑身脏污,一个额头流着血,一个手臂被砸伤,凄凄惨惨。 孙思邈表情严肃:“说了多少次,小心小心,你怎么就记不住。” 小弟子缩了缩脖子:“师祖,这回不是师父。是……是我。我不小心加多了硝石。” 孙思邈瞪了他一眼,继续骂大师兄:“徒弟失误也是你的错,你不是在旁边看着吗?看着也能失误,不是你的错,谁的错?” 大师兄低着头不说话,等孙思邈骂完了,才舔着脸认错赔罪。师兄师姐纷纷出来打圆场,孙思邈勉强作罢。生气归生气,但到底是自己的徒子徒孙,终归是疼惜的。待训斥完毕,又让人取来药箱亲自给二人诊治上药。 李承乾蹲在炸毁的丹炉边,沉默不语。 大师兄承袭的是师父的丹道,这点他清楚。最开始他以为是电视剧那种,类似徐福江充的存在,后来才知道不是,大师兄学的是正经丹药,以药为主,能治病救人的。 李承乾也听说过大师兄偶会炸炉,但亲身体会还是第一回。从前他没觉得如何,但现在他仔细想想,梦里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似乎最初就是道士炼丹时发现的,甚至梦里制作火药的方法是师父发明的! 李承乾双眼大亮,腾一下跑过去:“丹炉会炸是因为放多了硝石?” 大师兄没察觉他的心思,眼皮都没抬,点点头:“是啊。” “那是不是可以尝试着调整比例,让爆炸的威力再大些;或者尝试用什么方法,让它会炸却又不会马上炸,可以存留下来,等待合适的机会引爆?” 大师兄顿住。 孙思邈大惊:“你是想有目的地去制造此等武器。” “武器?”大师兄睁大眼睛,看向被炸毁的丹炉,转而不可置信般看向李承乾,“你你你……不过就是炸了一炉药,你是怎么想到这上头来的?” 李承乾有点懵,这话说的。这都炸了,不是很自然想到火药爆炸?还要怎么想? 大师兄哑然,尴尬摸了摸鼻子,他觉得他就想不到,他只想到自己这炉丹药废了。啧。 他瞄了孙思邈一眼,咳嗽一声,又说:“你可知道若这种东西做出来会有何种后果?” 李承乾愣了片刻,恍惚明白过来:“大师兄是担心此物威力远胜刀兵,一旦出世,会引得生灵涂炭?” 大师兄以沉默回应。 李承乾指了指炸废的丹炉:“请问师兄,此等炼炉之法取自何处?可是自创?” “不是。此是魏晋《正统道藏》所书十六水法,天下诸多从道人士都如此炼丹。” “那除师兄外,可还有旁人炸炉?” 大师兄轻笑:“自然。是否炸炉主要在于硝石的用量,稍有不慎便会出错。因而炸炉之事常有。” “既然炸炉之事常有,那么耳闻或眼观炸炉之事者也常有。师兄以为世间唯有我会想到以此为器吗?” 大师兄顿住,这显然不可能。他想不到是因为他的心思全放在丹药上,旁人可不会如此。今日李承乾能想到,他日自然也有别人能想到。 “既然总归有人会想到,我们为什么不做那个想在前头的呢?”李承乾勾唇,“还是大师兄觉得阿耶是好大喜功之辈?” 大师兄愣愣闭嘴。这话有指摘圣人之嫌,让他怎么答? “阿耶不是。阿耶征战良多,戎马十余年,是因为天下有战事需要他征伐,而非他想要征伐。若江山稳固,海晏河清,阿耶又何需起战事?师兄,阿耶不是不顾百姓死活,只求自身的帝王。” 大师兄轻笑点头。他知道,当今圣人不是,而太子亦不会是。 “师兄觉得此器若成,远胜刀兵。可曾想过世间第一件刀兵利刃出世之时是何等情况?孟子里有一篇《寡人之于国也》,里头说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可这真的是兵器之过吗?不是,是人患。兵器没有错,它落在坏人的手里是行恶的工具,落在好人的手里亦是自卫与救人的资本。我只是想用它守护大唐。 “如今的大唐看似祥和,却仍有内忧外患。我知道若想要大唐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必须将这些忧患去除。我不希望突厥二十万大军兵临渭水,危及京师的场面再次出现。 “世人都说天佑大唐,派神鸟奇兵相助。但说句实话,我们都知这种事情有一没有二。若突厥再来一次,我们不会再有这个幸运,到时候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看向北方:“突厥南侵大唐之心从来未死。便是盘踞东北的高句丽现今明面上对我们的态度还算恭敬,但他们当真心悦诚服吗? “如果我们手中有这样一份神器,就能花最小的代价解决问题,就能减少许多将士的牺牲,挽救将士背后的无数家庭,护住境内万万子民。 “当然,我也知道这或许会给他国将士与百姓带来灾难,但我做不到如此高尚,做不到在我国居危、我们的将士面临生死、我们的百姓可能迎来战火的时候去怜悯别国的将士与子民。 “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想大唐盛世太平,百姓和乐安宁。” 李承乾看向大师兄,又看向孙思邈:“请师父与师兄助我。” 大师兄咳了一声,目光落在孙思邈身上:“师父,我觉得小师弟说得有理。” 孙思邈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大弟子压根没那么多心思,什么远胜刀兵,什么生灵涂炭等等,皆是为他而问,恐他心有芥蒂。 他翻了个白眼:“硝石只需使用过量便会入炉而炸,要想留存它的习性,却又避免它当场爆炸,只怕不那么简单,不是调整用量比例能够解决,还需寻其他方法。非一日之功。” 这便是答应了。 李承乾咧嘴笑起来:“无妨的。我可以等。多久都等。谢谢师父,还望师父多多费心。此事若是成了,师父便是大唐的功臣。我替阿耶,替无数将士,替千万百姓感谢你。 “师父,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吧。庄上的果子吃完了吗?我让人再给你送一车来。身子乏不乏,我给你捏捏肩捶捶背啊。” 一如以往的狗腿,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大师兄摇头失笑。孙思邈勾唇莞尔,对李承乾的奉承讨好来者不拒,全盘收下。 得了小徒弟的“谄媚”,小徒弟所求,怎么也得尽心帮他解决啊。 有孙思邈的鼎力支持,李承乾十分开心,在庄子上呆到傍晚才启程,李淳风也很自然地起身表示想搭个顺风车。李淳风与他而言亦师亦友,李承乾自然无有不应的。 马车上。 李淳风言道:“小郎君今日与孙老及其大弟子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李承乾懵了一瞬,蹙眉道:“你先不要告诉阿耶,此事还未有定论呢。我想等做成了再告诉他。” 李淳风点头:“小郎君想给圣人惊喜?” 李承乾撇撇嘴不说话。 李淳风笑起来:“看来小郎君还是挂心圣人的。” 李承乾哼哧:“我才不挂心他呢。我就是……就是单纯不想现在告诉他而已。” “小郎君想让孙老与师兄研究神器,难道不是念着圣人为突厥之事发愁?” “当然不是!我……我是为了大唐,为了天下百姓。跟阿耶有什么关系,谁念着他了。” 见他俨然有炸毛之势,李淳风连连点头:“好好好,都是为了大唐,为了天下百姓,不是为了圣人,与圣人无关。是我误会小郎君了。” 话没什么问题,可那什么眼神,什么表情。活脱脱似是在说他此地无银百两。李承乾咬咬牙,很是憋屈,鼻子哼哧两声,偏过头,不说话了。 李淳风一叹,温声道:“小郎君,你昏迷的十多日,为你心焦难耐,为你心急如焚,恨不能以身相替的人,又何止是皇后呢? “你醒来之时,未曾看到圣人在身旁,非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他不能。他是天子,他再是心疼你,亦不能弃天下苍生于不顾。 “你昏迷之初,他罢朝数日,后来群臣进谏,朝务积压,他不得不管。便是如此,他每日除上朝外所有时间都呆在东宫,守着你,未有离开半步。皇后不眠不休,他又何尝不是?” 李承乾顿住。他知道的。他在星幕中都看到了。 “小郎君,你说圣人非是只求私欲而枉顾百姓之人。那你可觉得圣人是一意孤行,不管子女所求之人吗?” 不是的。阿耶不是这样的。李承乾在心中呐喊。 “小郎君,圣人疼爱你,这点毋庸置疑。只是或许他在某些方面自以为疼爱的方式与你想要的需要的并不相同。但你可以告诉他。他不懂,你可以试着让他懂。他不明白,你可以努力让他明白。” 李承乾缓缓低首,默然不语。 李淳风没有步步紧逼,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安静给予李承乾充分的思考时间。马车经过宅邸,李淳风下车,李承乾仍旧往皇宫而行。 到得东宫不过小一会儿,李世民便来了。顾虑着李承乾的心情,他没有直接入内,而是让人来问承乾如今可得空,言下之意不过是问承乾愿不愿意见他。这几日,日日如此。 素来只有儿子见老子,臣子见帝王需请示与禀报。到得李世民与李承乾这,如今倒是调换过来。若非是李世民甘愿,若非李世民纵容,李承乾又怎能呢? 李承乾没直接说见与不见,只是看向抱春:“你这些时日总拐弯抹角问我梦里的事情,尤其问我梦中父母如何,可是阿耶让你问的?” 抱春身形一僵,糟糕,被发现了。 她觑了眼李承乾的面色,讪讪回话:“皇后也想知道。” 一个也字已然说明一切。 李承乾轻叹:“请阿耶进来吧。” 抱春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李世民更是如此。他已做好准备,承乾仍旧不愿见,他便自个坐会儿再走。至少不能让外人知道东宫内里的情况,不能让别人指摘承乾。他得在面子上帮承乾圆过去。 这几日他也都是这么做的。本以为今日亦是一样,结果他听到什么?承乾愿意见他了!李世民不敢置信,以至于转入内室看到承乾,人都是懵的。 惊喜来得太突然,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李承乾倒是接受良好,其实他虽然生气,却也没有别人想的那么怨怪阿耶。诚然阿耶有错,但他难道就没错吗? 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他气阿耶做法伤人,气阿耶不懂他不理解他。但他有与阿耶长谈过吗?有告诉过阿耶他心里的想法与真正的需求吗?或许他曾说过那么一些,但都流于浅表,并未深论。 他自己都没有强烈表达过,转瞬抛却,又怎能怪别人没将他偶尔的话语放在心上呢? 就如同梦魇里的“阿耶”与“李承乾”,诚然那个“阿耶”错得离谱,但“李承乾”其实也有许多机会可以去与“阿耶”诉说的。诉说他的苦楚,诉说他的压力,诉说他内心的孤寂与不安,诉说他的无助与绝望。 可他没有,或许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又或许是他没有那个勇气,也或许他带着诸多顾虑害怕说了非但得不到谅解还会引来“阿耶”的训斥与不喜。 因而他从未与“阿耶”开诚布公,袒露心迹。 因而他与“阿耶”注定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如今,他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李承乾倒了杯清茶递给李世民:“我亲自泡的,阿耶尝尝吧。” 李世民颤抖着手接过来,受宠若惊,时不时偷瞄李承乾,承乾真的愿意见他了?承乾该亲手给他泡茶了。这真的不是他在做梦吗? 他抿了口茶,什么味都没尝出来便开始张嘴夸赞:“好喝好喝。” 又觑了李承乾好几眼,小心翼翼问:“你……你原谅阿耶了?” 晾了李世民好多天,眼见李世民这些日子的行为举止,为他做的一切,李承乾心里的气已然消散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横眼,仍旧保留了几分嘴硬:“勉勉强强,一点点吧!” 便是如此,李世民仍旧很高兴。原谅一点点也好啊。 今天一点点,明天一点点,日积月累,很快就会完全原谅他了。 李世民喜形于色,再喝茶,觉得杯中的水泡的不是茶叶,而是蜂蜜,甜滋滋地。 “我想给阿耶讲个故事,阿耶愿意听吗?” 李世民顿住,察觉李承乾严肃的神色,心陡然提起来:“听,听,你说什么阿耶都听。” “从前有个君王,还有一个太子。太子很聪慧,君王对他寄予厚望,给他找了许多许多的老师,每一个都是名臣大儒。” 李承乾语速平稳,不疾不徐,仿佛真的在说故事。可这个几乎不加掩饰的开头已然让李世民神色变幻。 “老师们总能找出太子的错处。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以至于后来太子自己都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为什么自己做什么都是错。他开始怀疑自己。 “他本以为老师都这样,也觉得阿耶会这般是性格使然。但后来他发现不是。老师对弟弟不这样,阿耶对弟弟也不这样。甚至他们对其他人都不这样,唯有对自己。只有自己。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觉得所有人好像都不喜欢他。” …… “再后来,他患上足疾瘸了腿,他很痛苦,不单单是身体上,还有心里的。君王或许也明白瘸了腿的太子会落入怎样尴尬的境地,所以他又给了太子一批分量极重的辅臣,借此告诉众人,太子即便有足疾,还是太子。 “可太子需要的不是这些。太子只想他如同小时候一样抱抱自己,告诉自己,别怕,有阿耶在,一切都有阿耶在。但君王没有,他做了他以为能做的一切,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用心,却唯独忽略了他真正要关注的对象。 “他以为他在对太子好,却连一个拥抱一句夸赞都尤为吝啬。自太子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好像就失去了拥有天性的资格。自此后,太子甚至不能再向以前一样做君王宠爱的孩子,他只剩了一个身份,叫做储君。 “太子在身体与心里的双重折磨下没有等来君王的拥抱与安慰,只等来一个个辅臣的教导与规劝。 “他们不停在告诉太子,你该如何,你不该如何,甚至会因为太子多吃几道菜,多做几件衣服而说他穷奢极欲;会因为太子想盖个房子建个园子说他劳民伤财,更不啻于将其比作秦二世。 “太子很痛苦,感觉自己每日都在煎熬。他希望君王看到他的艰难。可君王没有。君王好似对其余嫡子嫡女都尤为宽容,唯独对太子十分严格。 “太子只能眼睁睁弟弟妹妹们欢声笑语,看着他梦寐以求而不能得的东西,弟弟妹妹们唾手可得。” “太子……” 李承乾已经不太记得梦魇里的具体过程与细节了,但他还记得大致轮廓,记得李明乐查到的那些资料,最重要是他记得梦魇中那份身临其境,宛如亲身体会的真实感受。 他将这些综合起来,挑挑拣拣,把部分内容剪切掉,只说自己想让李世民知道的情节。 李世民双手颤抖,感觉已然握不住掌中的茶杯。他张着嘴,抖动询问:“后来呢?太子后来怎么样了?” 李承乾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太子郁结于心,抑郁而终,享年二十六岁。” 郁结于心,抑郁而终,享年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 啪嗒。李世民手中茶杯跌落,身形摇晃,跪坐不稳。 “承乾,这是……是你的梦魇吗?” 李承乾昏迷的时候多次梦魇惊厥,虽然前两日发不出声音,但后来是隐约有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语的。 “阿耶,救我。” “阿耶,为什么青雀可以,我不可以。为什么你能那么疼青雀,却不肯疼我半分。” “阿耶,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 彼时,李世民只以为李承乾梦里也还在生他的气,如今想来,一字一句都可在“故事”里找到对应之处。所以是梦魇吗?这就是李淳风说的让承乾害怕恐慌乃至无比惧怕的梦魇吗? 李世民看向李承乾,李承乾回望过来,淡淡点头:“是!” 李世民下意识抱紧他:“别怕,承乾,这不是真的。这只是梦,只是一个梦而已。阿耶……” 李世民想告诉他,梦里的君王不是他。他想斩钉截铁告诉承乾,他不会这么做。李世民也确信自己不可能如此。但话到嘴边突然顿住,不知为何他竟有些说不出口。 反倒是李承乾回抱住他:“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我跟阿耶是不一样的,我们不会这般。” 可他的否定却没能让李世民安心,只让他更加愧疚。 不论真假,退一步说即便只是一个梦,承乾为何会做这种梦,不也说明承乾心里的不安吗?终归是自己不好,是自己做得不够。否则承乾怎会如此呢。 更何况,结合承乾的叙述以及梦魇的情景,真的只是梦吗? 李世民有些不确定了。 感受到他的变化,李承乾双手用力,又将其抱紧了两分。 “阿耶,我们是不同的。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记住这个梦魇。我只是想把我昏迷这段时间的经历都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我内心所有的想法。 “我想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个梦,不喜欢它的过程也不喜欢它的结局。而在这个梦之外,在现在,我也不喜欢于先生他们动不动就规劝来规劝去,不喜欢你动不动就打压我刺激我挤兑我。 “虽然我表现得豁达,但我其实很在意。我想我做错的时候你可以指出来,而我做得好的时候,你也能不吝啬夸赞。 “我不喜欢你待我跟对待青雀丽质是两个模样。我会不开心,会羡慕,更会嫉妒。你从前跟我谈阿翁的时候,我说若有一日他变了,我也可以变。我说得轻巧,可我发现真到了这一步,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洒脱。 “阿耶,我敬你爱你信仰你崇拜你,所以我做不到。我的心会痛,它很痛。阿耶,我知道自己是太子,我记得我的责任与使命,记得我需要承担的一切。我会努力长大,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努力对得起你的栽培,对得起天下臣民。 “也请你记得,我在是太子是储君之外,还是你的孩子。在某些时候,在私底下,请让我仅仅做你的孩子。 “我希望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以在我身边,在我想你拥抱我的时候你可以给我宽广的胸膛,在我遇到困难险阻的时候你能成为我坚强的后盾。 “阿耶,可以吗?” 李承乾抬头,李世民低头,二人四目相撞,看着李承乾眼底的希冀与期盼,李世民如何说得出不呢。更何况李承乾想要的如此简单甚至如此卑微。他只是想做自己的孩子而已啊。他所说的这些难道不是自己这个父亲原本就应该做的吗? “当然可以。从前是阿耶不好,是阿耶错了。阿耶会反省会改变,谢谢承乾没有放弃阿耶,愿意再给阿耶这个机会。” 李世民将李承乾再次拥入怀中,紧紧地。承乾昏迷这段时间,他想了许多。只要承乾能醒来,只要承乾还愿意回来,愿意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怎么样他都可以。 “阿耶答应你,阿耶会努力学着去做一个好父亲,做一个承乾心目中的好父亲。但阿耶或许并不是很知道该如何办。所以如果日后阿耶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承乾要指出来告诉阿耶,如同今天一样。好吗?” 李承乾心里欢喜起来:“好。” “承乾既然愿意与阿耶说你的梦魇,那么能不能再同阿耶多说点梦里的事情?” 李承乾:嗯? “承乾说梦里的父母很好。阿耶想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好,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你阿翁没有给阿耶做一个好的示范与榜样,阿耶总要有个学习之处,对不对?” 李承乾眨眨眼,心里更欢喜了,他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他就知道他阿耶没有那么糟糕。梦里父母是很好,但他的阿耶也不差呢。阿耶会聆听他的心声,接受他的想法,并愿意为他改变。 没有人生来就会做子女,也没有人生来就会做父母。 他们可以携手并行,共同进步。.请牢记:,. 100. 第 100 章 殿下的先生都有病吧!…… 夜色渐深,李世民仍旧舍不得离去,直接宿在东宫,与李承乾同塌而眠,促膝长谈。当然大多时候是李承乾在说,李世民听着。 李承乾说梦里学堂测验,有道题他的答案与标准答案不符被判定错误。父母会问他为何这么做,当他说出原因,而父母认为他的选择没有问题后,不会强迫他必须按标准答案来更改,而是会肯定他的想法。 父亲会告诉他,有时候同一事物的正确答案不只一个。我们应该发现事物的多样性。标准答案是对的,你的答案也是对的。标准答案的“标准”只说明它的普适性,不代表唯一性。分数固然重要,但我们不能被分数禁锢了思维。 父亲会去同老师沟通,将他这道题的判决改过来。 李承乾还说有次父亲做实验,闭关许久,幼儿园的所有活动都没空参加,也没法接送他上下学。班上有人便说他没有爸爸,他反驳说自己爸爸是很厉害的科学家。别人嘲笑他撒谎。 后来父亲出关,亲自带他去学校,一个个询问这话是谁传出来的,找到罪魁祸首令其道歉,又带了礼物分给班上的小朋友,一个个去帮他解释。他有爸爸。他的爸爸真的是科学家。他没有撒谎。 李承乾又说他与同窗打架被请家长,本来没多大的事,老师觉得双方都动手了且是他先动手的,既然对方不追究,那么互相认个错道个歉也就好了。可他不愿意。他认为自己没错。老师问他为什么。 他说他是看到对方抟了个大雪球想去砸前面滑滑梯的女同学才上去推开对方的。对方不承认,说自己只是抟雪球玩,他突然冲过来推自己,自己才还手,然后两人打起来。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女同学背对着他们,没瞧见不敢乱说。具体起因为何除了他们自己,谁都不清楚。老师为难,对方家长也被闹得心烦,便说算了。 父亲却没有“算了”,父亲查看了打架的地点,发现在学校围栏边,而围栏外正对路口的监控。于是他打电话报了警,请求警方调取公共监控,查实确实如他所言。 当时老师与对方家长都十分惊讶,觉得这么点小事叫警察很没必要,认为父亲小题大做,斤斤计较。可父亲没有理他们,坚持如此。 诸如此类种种,还有许多许多。 李承乾一件件说着,李世民越听心情越是复杂,也越是能体会到梦中父母待承乾的用心,体会到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差距。 梦里的父母会经常跟承乾谈心,会主动去了解承乾的想法。他们永远将承乾的感受与需求放在第一位。若承乾做得不对,他们也会严厉教导,会训斥会惩罚。 但倘若承乾是对的,他们会无条件相信承乾,站在他这边,为他争取。哪怕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哪怕这么做会引来异样的眼光,哪怕不被理解甚至会遭受指责。 他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在乎承乾怎么看。 李世民转头看着旁边李承乾熟睡的脸庞,轻轻替他掖好被角,陷入深思。 他自认十分疼爱承乾,可与梦中的父母一比,他的疼爱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若易地而处,他能做到似他们一样吗?他想说能,但他说不出来。 他反反复复琢磨李承乾的话语,琢磨他言辞里梦中父母的言行,想要从中找出自己比他们强的点,然而找了半天,他惊讶地发现,没有。似乎真的没有。不说别的,至少在养孩子这方面,他真的找不到任何自己能胜出的地方。 李世民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床帐,良久,良久。 次日。李世民没有急着上朝,留在东宫陪承乾用早食。长孙氏与孩子们似乎也知道父子俩刚刚和好,遂十分一致地没有现身,给他们留足单独相处的空间。 李世民一边给李承乾夹菜一边说:“你若不喜欢现在的先生,阿耶给你换掉好不好?” 李承乾顿住,抬眼看过去。 李世民又道:“你觉得魏征如何?” 李承乾:……你可真会挑人。虽然梦魇里的事情他记不太清了,可李明乐查到的资料里,魏征可是谏臣中的翘楚。当然现在的魏征或许还不是,他现今刚从李建成的阵营转投过来,且帮着阿耶收服了一批前太子党。 见他不说话,神色微妙,李世民有点疑惑:“你觉得魏征不行?那张玄素呢?” 李承乾差点没被噎死。好家伙,又一个此间翘楚。而且这个是直接针对“李承乾”的,与于志宁孔颖达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世民蹙眉:“张玄素也不行,那……” “打住,赶紧打住!” 李承乾抢先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又说出一个更“厉害”的人物来。 李世民:??? 李承乾轻叹:“你觉得这是换老师能解决的事吗?” “为什么不是?”李世民的想法很简单,现在的老师不好,承乾不喜欢,换了就是。换了怎么不能解决? 李承乾撇撇嘴,仔细回忆梦魇内容以及李明乐查找的资料,想到那一长串的太子辅臣名单,觉得李世民挑来挑去都跳不出这份名单。毕竟那份名单实在太长太惊人,如果全部剔除,他应该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了。 李承乾歪头直视李世民:“你确定重新指派的老师不会如现在的老师一样。” 李世民有一瞬间的愣神,会吗?不会吗? “阿耶,问题不在于老师是谁,问题在于这样的风气要不得,这个头不能开。与其换先生,把如今于先生几人做的事情再来一遍,不如维持现状。 “毕竟于先生几人虽然在劝谏的事情上固执了点,平时讲课授业没什么问题。只需给他们来一记重锤,把他们这动不动劝谏规训的毛病给改掉就成。” 李世民面露狐疑:“改掉?” 他想了想于志宁孔颖达的脾气,难掩担忧。 李承乾眨了眨眼睛:“这事我已经有想法了,阿耶放心,我心里有数的,保管给他们来个大的,让他们记忆深刻,这辈子都忘不了。” 李世民眼珠一转,有点好奇:“要不要阿耶帮忙?阿耶该怎么做?” “不用。我来安排,阿耶只需等着看好戏就行。” 李世民:…… 瞧承乾这胸有成竹的狡黠模样,他是不是该替于志宁等人默哀? 转瞬李世民神色一肃。呸,默哀个屁。应该拍手喊活该! 李承乾勾唇,他知道梦魇只是梦魇,他会将梦魇与现实区分开来。他既然不觉得阿耶会是那个阿耶,自然也明白如今的于先生也不是那个于先生,同理,陆先生孔先生也一样。 他不会带着梦魇里的情绪去对待他们,这是不公平的。但这不妨碍他就他们之前的行为给予一个教训,让他们能够牢记一生。 饭毕,李世民去处理朝务,李承乾转头与抱春神神秘秘吩咐一通。没两天就再次安排起出宫之事来,无他,时值金秋,红薯成熟了。 这回的红薯非是种植在庄子上,而是试种在家家户户百姓自己的农田里。李承乾断定种植最多的一个村,先来查看过,确定情况后与村长交涉,定了全村采收的日子,就在三日后。 红薯是新作物,这回还是首次收成,消息传出,关注者众。 如李承乾所料,到得当日,不只本村,长安各地人士都陆续赶过来观看。不必他如前次一般主动邀请,众人自发前来,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官员亲属以及世家旁支。 李承乾吩咐下去,还是按亩采收,采收的红薯分开挪放,以便计算亩产。虽然麻烦了些,但全村人都来出力,甚至许多看热闹的也忍不住搭把手。众人拾柴火焰高。没多久,红薯就全部收完。 看着场地上罗列成堆如山一般的红薯,众人惊呆了。 这……这架势怎么感觉有点像土豆那会儿的盛况? 不会吧。土豆可是亩产五千斤。这样的神豆,自古以来也就这么一种。怎么可能时隔一年又出来一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但是看着眼前的红薯山,众人没法将这个“不”字宣之于口。 称量工具拿来,李承乾还没发话呢,大伙儿已经迫不及待开始称重,自觉分工合作,一人装载一人称量一人计数,然后将数目相加算出亩产。 “我这里亩产五千一百斤。” “我这四千八。” “我这五千三。” “我这四千八百七。” …… 报数出来,全在五千左右,每亩都在五千左右,毫无例外。 咚,惊倒一个。 咚,又倒一个。 人群中有人神色倏变,也有人惊愕万分。不敢置信,这太让人不敢置信了。在短暂的懵逼之后,反倒是村民们先回过神来。 “神薯,这是神薯,是继神豆后出现的神薯。太不可思议了。这亩产与神豆差不离呢。” “有神豆有神薯,再有年年栽种的五谷,我们不愁吃了!我们再也不用愁地里的粮食了!” “不只如此,不只如此的。你们想想土豆是什么时候种的?土豆可以秋季种植,能熬住冬天。红薯则可以夏季种植,能熬过整个夏天。这代表什么?” 代表一个不畏署,一个不畏寒。代表他们若规划得当,可以不畏时节产出粮食。而且殿下教了他们储存之法。土豆与红薯只需方法得当,都是耐存耐放之物。更别说他们都能做成干粉条,做成食粉。如此保存时间就能更长。 这是好东西,是世间难得的好东西啊。 有些村民欢天喜地,有些村民已然抱着红薯哭起来,还有人畅想着自己红薯地的收成。看这个情况,看这每亩几乎都有五千左右的架势,他们的亩产也不会差,绝对不会差的。他们又能收获一大批粮食了! 村长激动得几乎站不住,让人搀扶着走向李承乾:“太子殿下,殿下大恩,草民……草民不知如何感谢,草民给太子殿下磕头了。” 他这一动作惊醒了其他村民,纷纷对李承乾跪拜道谢。 李承乾忙将众人扶起来:“我没做什么,此事是阿耶决定的,红薯是朝廷发放的,我不过是揽了点事而已。” “不,圣人要谢,朝廷要谢,太子殿下也要谢的。” 李承乾摇头:“不必如此,真要说起来。该我谢你们才对。前阵子我大病一场,昏迷不醒。你们日日为我烧香点灯祈福,这些我都知道的。我能醒过来,多亏了你们帮忙。前阵子一直在休养身体没来得及。” 李承乾站直身子,郑重拱手弯腰拜礼:“今日,承乾在此多谢诸位。” 众人受宠若惊,连连偏身摆手:“不不不,太子殿下能醒过来是皇天护佑,吉人天相,与我们……与我们不相干的。” “如何不相干,你们的心意上苍收到了,我也收到了。” 众人挠了挠头,很是不好意思:“太子殿下莫打趣我们了。我们……我们也没什么本事,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能祈求上苍。我们不希望太子殿下有事。索性老天还算开眼。” “是啊,老天还算开眼。”李承乾笑起来,“我们别推来推去了,诸位快起身吧。我这次苏醒,也算因祸得福,想通了许多东西。我如今虽还是太子殿下,但还请诸位日后少这般唤我吧。毕竟这太子,我只怕当不了多久了。” 众人:???!!! “我知道是我不够好,所以先生们才那般说我。他们……阿耶……我想通了,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既人品才能不够,当不得这个太子,那不当也罢。 “我……哎,不说了。说这些不开心的做什么。我来与你们说说这些红薯都能怎么做怎么吃吧。它跟土豆一样,吃法多着呢。” 随后滔滔不绝说起红薯的各种烤炸焖煮之法来,再没有提前面的话,仿佛只是不小心失言说漏嘴。可在场听到的人哪里能不在意。 大伙儿震惊懵逼,宛如晴天霹雳。 什么叫做先生们都那般说“我”?太子殿下的先生觉得太子不好,认为太子德不配位? 什么叫做这太子“我”只怕当不了多久?太子殿下的先生因为觉得他不好所以想请圣人换太子吗? 还有什么叫做大病一场想通了,不当也罢?这意思是太子前阵子的病是这些事情引起的? 什么玩意!这么好的太子说人家不好。太子殿下的先生都有病吧。这绝对是有点子大病吧! 谁,太子殿下的先生都是谁,就问你们,是不是不想做人了! 丫丫的,好气哦,气炸了!.请牢记:,. 101. 第 101 章 于志宁脸色发白,冷汗…… 李承乾“不经意”的几句话迅速在民间流传开来,宛如巨石投河,激起浪涛万千。百姓众说纷纭,义愤填膺。他们忍不住去打听太子殿下的先生都有谁,年龄多少,任何职位,宅邸在哪,模样如何。 而对于这些,没有“下基层”习惯的于志宁等人尚且一无所知,他们只觉得这两天家门口多了好些张望之人,鬼鬼祟祟,很是可疑。于志宁心有担忧,嘱咐完家丁,又特意去同长安府打招呼,令他们多注意多探查,莫让宵小闹事。 长安令看着他数次欲言又止,神色微妙,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点头承诺会吩咐官差办事。 从长安府出来,于志宁感觉怪异,却没多想,转身离开,途径坊市,突觉腹中肚饿,就近找了个摊位要了碗面食,摊主笑呵呵应了:“好嘞,客官先请坐,我这就为你下面。” 就在摊主转身取挂面之际,旁边卖胡饼的妇人匆匆走到摊主面前,两人神神秘秘,窃窃私语,其间还不忘偷瞄于志宁。 于志宁心中怪异之感更大了,他隐约听到对方些许话语。 “你确定是他?” “就是他。” “没看错?” “看错个屁。前日我跟邻里结伴蹲他家门口瞧的,特意过去就为看他长什么狗样,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化成灰我都认得。” …… 于志宁:??? 啥玩意儿,这说的是他吗? 正在他疑惑之际,摊主脸色一肃,面上早已没了对待顾客的善意与殷勤,臭着一张脸,活像看见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这位客官回吧,挂面没了,卖不了你。” 于志宁迷茫指了指一旁摊位上成堆的挂面:“这不是有?” “有什么有,我说没有就没有!”摊主瞪眼。 于志宁:??? 买胡饼的妇人翻了个白眼:“可够没眼色的。说了不卖你就是不卖你,还不明白吗,咱就是不做你生意。” 摊主推搡着于志宁往外去:“走走走,一边去,我这摊子不欢迎你。” 连遮掩的借口都不找了,直接表明态度。 于志宁一头雾水:“你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不白吃,我给钱的。” “给钱?”摊主冷哼,“有钱了不起?我差你这桩生意的钱?就是差,我也不做。我怕做了你这种黑心肝的人生意,老天能砸个雷把我劈死。走走走,快走,别在这碍我眼。” 于志宁差点被推搡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蹙着眉头很是不悦:“你……你胡说八道,简直蛮横无理!” “蛮横无理?呦,知道你一张嘴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不就是没做你生意吗,这就蛮横无理了?你以为你是谁呢。我自己开的面摊,按规矩买卖按规矩缴纳赋税,朝廷律例可没说谁来了我都得做谁生意,怎么着,你想强买强卖!” 卖胡饼的妇人呵呵两声:“他是谁?他是太子老师,威风着呢。管天管地管太子。好不能耐呦。胡老三,人家可是朝廷命官,你悠着点,小心他告你,让衙门的人把你抓去。” 表面似是为于志宁说话挤兑面摊摊主,然而言辞间对于志宁的嘲讽之意十足且不加掩饰,连傻子都听得出来。 “我又没违法犯罪,凭什么抓我。就因我不卖他汤面他就要抓我,还有没有天理了。”胡老三大声嚷嚷起来,“来来来,大家都出来看看,就是这位姓于的,仗着是太子的老师,好大的官威,我不过是今日累了不想干了不做他生意,他就要让人抓我。” 胡老三往地上一坐,“他这是不给我活路啊。我要是被抓走了,我一家老小怎么办。当官的就能为所欲为,我们老百姓就只能眼睁睁被人欺负吗!没天理,没天理啊!” 周遭店铺食肆纷纷响应:“胡老三,怕他做甚。你不做他生意,我们就会做他生意?他有本事抓你一个,有本事把我们全给抓起来。” “对,就他这样黑心肝的东西,能在咱们坊间买到东西,我头砍下来给他当凳子做。” “别说咱们坊间,就是整个长安城他也休想。他要借这个抓人欺负人,来啊。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把全城都抓走。” 于志宁惊讶万分,他指着众人,怒不可遏:“刁民,刁民!全是一群刁民!” “呸!说我们蛮横无理不够,现在还给我们扣刁民的帽子。你怎么不干脆说我们是反贼得了。这样就能顺利把我们全部抓走弄死。” “来啊,来抓啊。我不信这世上没有王法没有公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别听他臭嘴浑说,圣人英明,才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任他胡作非为。想把我们都抓起来,也得看看圣人答不答应,长安令答不答应!” …… 言辞越说越极端,满目望去,坊间人员全部出动,将于志宁团团围住,一个个怒目而视,凶狠非常。于志宁瞪大眼睛,心头颤抖,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抓不抓,不抓就给我滚!” “对,滚出我们这里!” 于志宁踉踉跄跄,被众人一步步推出坊市,等出了坊门,胡老三最先啐了一口唾沫:“真是晦气,让他在我面摊前呆了这么久,污了我的面摊,我得回去洗洗。” “何止污了面摊,咱们坊间都被他给弄脏了。这地也得洗洗。” “对了,他还去了哪里,经过何处,全都洗洗,赶紧洗洗。洗干净些。这种人出门做什么,呆在家里不好吗,尽出来恶心人,膈应。” 于志宁:!!! 他很是恍恍惚惚,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变了模样,他一路走一路想,还没想明白,就撞上两个同样恍恍惚惚惊魂不定的人,正是陆德明与孔颖达。 彼此一看对方,好家伙,全是衣衫褶皱头发糟乱,孔颖达甚至连鞋都丢了一只。 “你们这是?” “你们这是?” “你们这是?” 三人异口同声,发现问的问题都一样后,面色有些讪讪地。于志宁蹙着眉道:“碰上几个刁民。” 孔颖达一顿:“我也是。” 陆德明:“我也是。” 三人互视一眼,于志宁先开口,将自己的遭遇一一说来,孔颖达十分讶异:“我也如此。”然后两人看向陆德明。 陆德明缓缓摇头:“我跟你们有点不一样。我去买纸,店家没有与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是直接问我姓甚名谁,是不是姓陆,名元朗,表字德明。我答是。然后就被人给扔出来了。” 于志宁与孔颖达同时沉默:……他们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只是被推出来,没有直接被扔?哦不,看大家的狼狈程度都差不多。他们就算只是被推的也没好到哪去。 孔颖达低头看了看自己只剩一只鞋的双脚,再看陆德明好歹鞋子完整,敛下眉宇,看来还是自己惨一点。 陆德明心念微转:“这事不对劲。” 何止不对劲,简直太不对劲了。到得此时,几人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些人就是针对他们,嫌弃他们,厌恶他们。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三人对视,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今日之事需好好查查,仔细查查,务必先弄清楚原委。 道别过后,各自回家,于志宁来到内院,想吃个饭垫垫肚子,他实在饿得慌,却发现桌案之上唯有一碟腌菜。 他满脸困惑看向夫人:“今日府中厨房未做菜食?” 于夫人淡淡瞄了他一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要做,也得有食材才行。” 于志宁:??? 没食材?他们家已经穷得买不起菜了吗?他们于家世代为官,勋贵出身,又非贫苦之户,怎么可能!夫人,你在开什么玩笑呢。 “有银钱买也得别人愿意卖。” 于志宁一顿,恍然想起今日坊市的场景,莫非…… 于夫人又道:“如今长安城内的菜农佃农,还有谁愿意卖东西给我们?不只如此,坊间那些做生意的,不论是食肆酒肆,还是布庄绣坊,又有谁愿意给我们一个好脸色看。 “郎君素日只管朝堂不理俗物,怕是到现在还不知道吧。如今除了我们自家的产业或是与我们相熟的人家,其他人……” 于夫人一声嗤笑:“郎君将就着吃吧,明日我看能不能借旁人的名义买些东西,不过此法到底治标不治本,不是长久之计。百姓也不全是愚民,多来几回,总有人发现我们冒名购买之事,那时这法子恐怕就不好使了。” “怎么会!他们的东西卖谁不是卖,我们又不少一文钱,为何偏不卖我们?”于志宁十分震惊也非常不解。 于夫人哦了一声:“倒也不只我们,陆家与孔家也一样。” 于志宁睁大眼睛:“为何?” 于夫人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为何为何,你倒好意思问。你自己瞅瞅,你、陆德明、孔颖达,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太子的老师,事情还不明白吗!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没数!” 她撩开衣摆坐下来,看向于志宁:“我是真想问问你,你脑子是不是有坑。以如今太子的功绩、民心与威望,皇室子孙谁人能及,你说他德不配位?你说他不堪为太子?那你觉得谁能做!你想让圣人换谁!于志宁,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这么能耐呢!” 于志宁惊愕万分:“我说太子德不配位?我要换太子?我何时说过这话!” 于夫人冷哼:“若不然呢?现今坊间都在传。说你与陆德明孔颖达对太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总说太子这不好那不好,对太子诸多不满。你有没有?” 于志宁哑然,他真没有说太子德不配位,也没想过要换太子。但是……但是…… 于夫人叹气:“于志宁,你要不要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出门问问,随便逮个人问问,看他觉得太子好不好?西瓜辣椒,腐竹豆皮,筒车水车,土豆红薯,哪样不是太子的功劳。这样的太子尤觉不好,那你觉得如何才算好? “你可知如今天下百姓对圣人对太子对朝廷有多拥戴?尤其是长安的百姓。前阵子太子昏迷,多少人为他心焦,多少人为他祈福,你是看不到吗? “现在让他们得知太子病倒是因为你们,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他们心里怎会没气。未曾堵在家门口,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就该偷着乐了。” 于志宁双目瞪圆:什么玩意,太子前阵子昏迷不醒是因为他们? 他咬咬牙,问道:“除了这些,坊间还传什么?” 于夫人横了他一眼:“这还不够,你还想传出什么?太子说了,他既当不得这个太子,不当也罢。到时候求圣人给他一块封地,他就藩去,去封地研究农事。 “这两年太子弄出多少东西,虽说都会推广全国,但长安到底占了首利。长安百姓皆是得利者。更别提眼下红薯才刚刚收成,百姓正自高兴之际。此刻猛然得知太子当不得太子了,还要离开长安,往后这些东西再不是长安的荣耀,你觉得他们会愿意?” 正说着,忽然瞥见门口的于立正与于慎言。 于夫人瞬间闭了嘴,慢慢恢复和颜悦色,招手将两人叫进来:“怎么这个时辰过来,先生的课业学完了?” 于立正摇头:“先生说明日会亲自向父亲请辞,他教不得我们了。” 于志宁讶异:“怎么突然请辞,可是先生家中有事?” 于立正看着他,神色犹豫。 于夫人猜出几分:“先生不愿教?” 于慎言抿唇:“先生说父亲连太子都教的,我们自然用不着他来教。还说……还说……” 他偷偷瞄了于志宁一眼,声音减弱了两分:“说他耻于父亲为伍。” 于志宁:!!! 于慎言揪着于夫人的衣角,鼻子一酸,闷闷道:“阿娘,如今小伙伴们也都不理我与阿兄了。他们问我,父亲在家是如何教导我与阿兄的。问我与阿兄每日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身边仆从婢女几何,平日可会玩乐。接着又问及父亲。 “他们说,父亲既自己吃用精细,闲暇之余也多有玩乐,喜好不少;同时也许我们吃用精细,许我们闲暇之余自主嬉戏,有所爱好,为何偏偏不许太子如此。他们说父亲是不是在针对太子。故意挑刺。” 针对太子。故意挑刺…… 这罪名不可谓不重,于志宁面色煞白,身子一晃,瘫倒在地。 于立正与于慎言都有些懵。于夫人看了于志宁一眼,心疼地一手牵起于立正一手牵起于慎言:“走吧,阿娘去与你们先生说。” 母子三人走出去,于立正于慎言很是不安,频频回望:“阿娘,父亲……父亲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摔一跤而已,还是摔在软垫上,能怎么着!” “那我们不管他了吗?” “管他作甚。如今府中孤立无援,事情一大堆,何处不需我来处理,这都是谁闹的。让他一个人呆着,好好想想。我看他就是好日子过腻了,纯属闲的。” 于夫人气怒难当,心气十分不平。府中麻烦一大堆,让她焦头烂额也就罢了。她最不能忍受的是还牵连到孩子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顿觉心脏抽痛。她不好过,凭什么惹出这一切乱子的“罪魁祸首”能好过?于志宁这死脑筋,合该治治他。 于志宁呢? 言说太子德不配位,意欲请圣人改立太子,致使太子重病昏迷,针对太子、故意挑刺…… 等等言语一遍遍在其耳畔回响,于志宁脸色寸寸发白,冷汗淋漓。 102. 第 102 章 臣弹劾于志宁不配为师…… 流言逐渐愈演愈烈,不只坊间百姓,便是官员亲属家眷以及世家嫡支旁系也都参与进来,此事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刚刚收成的红薯的热度都被盖了过去。 比起思想单纯,只觉得李承乾受了委屈想给他出气的百姓,其余人的想法更多些,质疑、探究、议论、抨击,不一而足。 其中文人的嘴最是犀利,没几天,流言已经从“针对太子,故意挑刺”变成了踩着太子来成全自己不畏皇权、刚正不阿的谏臣良师之美名。 当然也有觉得此事发展迅速,来势汹汹,颇为猫腻的。但那又怎样呢? 在满城百姓的愤慨之下,在如同浪涛席卷的民心裹挟之下,在大多数人已然站在同一阵线的情景之下,他们要不随波逐流也加入进来;要不装傻充愣不加入也不站对立面,把自己的观点掩埋。 便是偶有敢于直抒己见的,提出种种疑点,也终归被主流声音所淹没,泛不起半点涟漪。尤其你若是说此事最初是从太子口中说出来了,那就更是捅了马蜂窝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太子故意的?” “太子才几岁,孩子受了委屈,你还不让人说了。” “你是不是跟于志宁一伙的。” …… 众怒一犯,何人能挡。这些人只能灰溜溜败退,偃旗息鼓。 等于志宁三人了解到全面情况时,惊讶地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到他们无法控制的地步,这让他们既愤怒又心惊,还没等他们商议出合适的解决之法,局势再度变幻,异变陡生。 两仪殿。 “臣弹劾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三人私心过重,对太子吹毛求疵,随意指摘,言辞针对,有故意构陷太子之嫌。太子乃国之储君,储君教养绝不能托于此等人物之手,望圣人严查严惩。” 于志宁三人目瞪口呆,懵,很懵,非常懵。 往日只有他们弹劾别人,如今竟遭他人弹劾,还是这般严重的罪状,这等罪状若是落实,他们也不用活了。 “你胡说!我们何时指摘太子,构陷太子!你这是污蔑!” 那人瞥他一眼,举起手中奏折:“是与不是,臣奏折中桩桩件件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圣人只要一阅便知。更别说如今此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圣人,现今长安百姓都在看着呢。他们都在等朝廷出面,等您的一个态度。” 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神色肃穆,陡然一惊,不约而同,齐齐跪下来:“圣人明察,臣等冤枉。” 那人嗤鼻:“冤枉?那你们说说何处冤枉。你们没有说太子性子张扬,不够谦虚,非储君典范?你们没有说太子做派铺张,玩物丧志,非储君所为?你们没有血脉偾张,义正严词上疏批判太子?” 于志宁咬牙:“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那是什么?你想说你们没说过这些话?好,那就请太子上殿,与你们当堂对质如何?你们说这话的时候,也非是没有旁人在场,人证全都带上来,你们可敢!” 于志宁哑然。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他们说这些话时本不是这个顺序,也不是这个样子,但话确实是他们说的,一旦上殿他们根本说不清,只会越发坐实了他们的“罪证”。 “哼,不敢?你们平日说太子不是厉害得很吗?你们甚至还想以死跪来威胁太子,以至于太子被你们逼得不得不自请废太子。 “太子自请废太子的折子还在圣人案头放着呢,为此事,太子郁结于心,大病十数日不醒。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你们该庆幸太子吉人天相,平安无事,否则你们便是大唐的罪人,是天下的罪人,万死难辞其咎!” 于志宁面色大变,扑通重重跪在地上:“圣人,冤枉!臣等万万没有此心。圣人令臣等教授太子,臣等自知这是委以重任,也知太子聪慧过人,非一般孩童可比,因此他的教导必定比过往所有储君都要重要。 “臣等知道自己比不得圣贤,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太子在臣等手上走歪,因而每每授课必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面对太子之事总是琢磨琢磨再琢磨,不敢说呕心沥血,却也是兢兢业业,唯恐有半点差错。” 陆德明孔颖达也紧随其后,接连跪下。 “是啊,圣人,臣等对太子教导之用心,苍天可见。自成为太子老师以来,从给太子开蒙第一堂课至今,每次教学内容臣等都是精心选择,严格规划。” “臣家中还有为太子课业进展的规划调整,上面每一个字都倾注臣的心血心力。太子每日功课作业,臣亦是挑灯批改,评言指点每张每页摞起来,如今已堆满桌案。” 他们字字泣泪,句句呕血,诉说着自己平日对太子的教学是如何用心。 “臣等从未因此自得,亦未有邀功之意,但现今被人说对待太子心思过重,指摘太子,故意挑刺,甚至是意图构陷。臣等是万万不敢认的。” “臣不知这些流言从何而起,但臣绝非这种人。圣人当初令臣教授太子,便已给过旨意,教的非仅仅是书本知识,还要教太子文治武功,教太子为人处世,教太子立身自正。” “这些年来,臣等念及圣人重托,日日不敢望。太子年岁尚小,偶有出错,臣等如何能视而不见,任其荒唐,不加指正?”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涕泪横流,声声泣血。 李世民眉宇紧蹙,几次想要开口斥回去,又思及今日这场戏是承乾设计的,承乾提前叮嘱过他,让他坐着观看就行,什么都不用做,因而一时踌躇,一边怕乱了承乾的策划,一边又怕承乾的策划有误,应付不过来。 见他不说话,于志宁磕头再拜:“圣人,太子口腹之欲极重,食不厌精烩不厌细,餐餐顿顿丰盛至极,甚至耗费心血多番研究饮食之事,此等作为,臣如何能不说? “太子喜好玩乐,高调组建蹴鞠队不说,还令人广为搜集飞鹰用以熬鹰训鹰斗鹰,这般举止,臣如何能不说? “太子喜听夸耀,每每听闻赞美都洋洋自得,笑脸相迎,听得批评训诫便神色颓然,面露不喜,如此态度,臣如何能不说? “臣是恐太子染上恶习,堕了心性啊。试问,这等铺张之风,玩乐之行,张扬之道,可是储君能为?臣心心念念不过是令太子改正而已。臣身为老师,若见学生行差踏错而不闻不问,那才是枉为人师。 “只是臣怎么都没想到,臣一片赤诚,结果却……却得来这样的结果。指摘太子,构陷太子,威逼太子,此间种种,无论哪一项,臣自认都没有,臣怎么敢,又怎么会!因此,臣不认,死都不会认。” 于志宁是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也是明白一旦认了就是身败名裂。而即便不认,如今也已经面临身败名裂之局,所以他必须坚持,必须破局,哪怕手段激进些,哪怕就是死,他也不能留下身后骂名! “如今面对千夫所指,是臣始料未及。臣愿一死以证清白。” 于志宁猛然起身,朝殿柱撞去。 众人惊愕万分,就连陆德明孔颖达也怔住了。李世民一颗心提起来,满目惊恐,于志宁不能死,更不能以这种方法死去。 “拦住他!” 李世民高声呵斥,说是迟那时快,在他出言之前,程咬金似乎早有准备,已然动作,瞬间抓住于志宁,阻止了他的行为。 于志宁如何干得过身经百战的程咬金,被其牢牢禁锢住,动弹不得,唯有不断挣扎,言语呵斥:“放开我,我不惧死,我要自证清白。” 程咬金眉目蹙起,十分不悦。就在众人诧异错愕,恐于志宁固执,今日之事难了的时候,一道浑厚的声音自殿外响起:“放了他,让他撞!” 众人顿住,转身望去。李渊一步步走入殿内。 所有人都愣了。自李渊退位至今已有九个月,这期间李渊不问朝事,一心享福,从未有再次染指政务之举。搬入大安宫后,太极宫都已少入,除突厥进犯以及太子昏迷两次,重回甘露殿居住了几日外,再未有来,两仪殿更是不曾踏足。因而他今日现身属实让人讶异。 但他到底是太上皇,他要入内,谁人赶拦? 而殿内诸人,连同李世民在内,都得起身行礼。 李渊看向于志宁:“不是要撞柱吗?撞啊,朕看着你撞,让朕瞧瞧你的骨气!” 此话一出,于志宁懵了,非是因他觉得每个人都会阻拦他,他压根死不成。他说不畏死是真的不畏死。但李渊的神态是他从未想过,这个发展让他有点没反应过来。 殿内众臣皆劝:“太上皇,不可啊。” 李渊摆手制止众人的话,转头斥责李世民:“你是死的吗?人家都欺负到你儿子头上来了,你就干看着,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他们今日敢在朝会以死相逼,他日是不是敢在我们的坟头蹦跶!这你也能忍?” 以死相逼,坟头蹦跶…… 言辞之激烈让于志宁满面惨白,他咬牙跪下:“太上皇,臣……” 李渊懒得听他废话:“你是不是想说你没有,你绝无此意,你只是想自证清白?呵,什么清白必须以死来自证。你总说太子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以免上行下效。还给太子说什么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让太子牢记身份,一言一行都需三思。你呢? “今日若当真让你一死了之,就此算是证明了你的清白。那么刑部判案还要讲究证据作甚?谁不服谁有没有罪,不看证据,只看对方敢不敢以死证明清白就行。只要对方有这个胆量,那就是清白的。 “你是不是想扰乱天下秩序,让天下罪犯都来学你?你可真是给他们做了一个好榜样啊!于志宁,你好,你真好!你是这个!” 李渊竖起大拇指,但话语确实从牙缝里蹦出来的,那个咬牙切齿的劲,谁人看不出来。 于志宁满面惊骇,他不过是想一死以证清白,怎么就成给天下罪犯树立榜样,扰乱律例秩序了? “亏你是名门出身,幼承庭训,熟读圣贤之书。朕看你这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你此举与市井泼妇有何区别?说不过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用自己的性命来让他人畏惧,只要不想背上逼死你的罪名,就必须得退,你就如意了得逞了是吗? “朕告诉你,你这手段对老二或许管用,对承乾或许也管用,朕可不吃你这套。朕就算不是皇帝了,也还是太上皇,是太子祖父,圣人父亲。孝道在前,他们也得听朕的。朕今日把话放这里,你想撞只管撞。 “血染两仪殿,好一出大戏,此等大事,史书如何能空缺。今日你不论撞没撞死,都可在史书留名。上面就写,于志宁继针对太子,威逼太子,以致太子病重后,东窗事发,不思自省改过,为保全自己清白名声,于朝会之上,文武百官面前,以死要挟,行逼迫圣人之事。 “你也别说是朕故意令史官污你。你自己说说,你所做所为,哪一项不是如此?朕知道你或许不这么觉得,但你觉不觉得不重要,你大可问问满朝文武是不是这样觉得,最重要是问问长安百姓,乃至天下百姓是不是这样觉得! “今日之事,朕会原原本本昭告天下,让天下人来评说。你撞柱而死,是因为清白,还是行得逼迫之事,全由他们说了算。你觉得如何?你可满意!” 如何…… 于志宁恍然发现,倘若昭告天下,于千万百姓而言,或许真会如李渊所说,并不会觉得他清白。史官顺应民心而写,何人敢说不是史实。到时候他…… 于志宁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满意…… 这结果他怎能满意,怎会满意! 程咬金适时松开手,于志宁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他不惧死,若一死能保住名节骨气,他并不怕。但若是即便死了也无法洗清污名,反而使名誉尽毁,情况更为严重呢?这般局面,他还如何能死。他不能,绝对不能。 李渊轻嗤一声:“不死了是吧。既然不死,那咱们就说道说道。你若在理,理只会越辨越明。若你觉得冤屈,该做的是与众人抗辩,以此证清白,而不是以死证清白。清白与否看得是事实,而非敢不敢死。今日朕把这话撂这里,也望在场诸卿牢记。” 众臣跪拜,声声请罪,连称不敢,必定记在心间。 李世民嘴角勾起,他算看明白了。今日弹劾于志宁的人是承乾授意,这点他早就知道,毕竟人还是他帮忙选的。但显然除此之外,程咬金与李渊也在承乾的计划之内。 承乾在下棋,下一盘大棋。 承乾若心中已有筹谋,那他按约定做一个观棋不语真君子又如何? 103. 第 103 章 于志宁吐出一口老血。…… 李渊再度看向于志宁:“听闻你也为家中子嗣请有先生。你请先生是否花了银钱,作为先生,既占了老师的名分,又拿了束脩银钱,是否该履行自己的职责与义务?” 面对李渊目光灼灼,于志宁不能不答,低头道:“是。” 李渊又看向陆德明孔颖达。二人也纷纷回答:“是。” “既然如此,你们说什么为太子讲课授业,为太子规划学习进度,为太子批阅功课作业。这些难道不该是一个合格的老师该做的? “更别提食君之禄,忠君之忧。老二将承乾的教导交托于你们,你们就该尽心尽力,为君王分担。 “再有,每每承乾学业有所进步,老二可有对你们表示褒奖,可有给予肯定,可有颁下赏赐?俸禄你们没拿,嘉奖你们没收,赏赐你们没接?全都到手了,你们兢兢业业难道不是应当应分?” 这……三人低头,都没法否定。 李渊再道:“你们说没有威逼承乾,那当日在东宫说太子若不正视就长跪不起的人是谁?这若不算威逼,什么才算威逼。你们走后,当夜太子便陷入昏迷,你敢说与你们没有半分关系? “你们说承乾喜好玩乐,朕就问问,在场诸位,谁人没个喜好。就说于志宁你,你没有喜好吗?你若没喜好,你家中那些名画字帖算什么。你说怕承乾玩物丧志,承乾在玩乐上花费多少时间,你呢?比一比,你可比他少? “再有,承乾不论玩乐什么都做出了成绩。他喜农事,弄出土豆;喜农具,弄出高转筒车与水车;喜飞鹰,也不过是为了训练它们,想重现渭水天降神鸟之景。但你们呢?你们的喜好做出了什么于国于民有利的东西? “至于你们说承乾喜听夸赞,呵呵,你们扪心自问,承乾不足七岁,以他如今的功绩,该不该夸?莫非你们觉得该夸的时候也不当夸,只能压抑本心,一味打压吗?于志宁啊于志宁,你这般教的不是储君,是六根清净心无旁骛的圣佛。 “以你所说,天下谁人能做到,孔圣人都不敢站出来说自己可以。那么你们呢,你们行吗?” 于志宁陆德明与孔颖达都张着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其实这些话以往李承乾并不是没怼过,或许因为他总有些“歪理邪说”,让于志宁等人习惯了,觉得他在“狡辩”,又或许因为他不如李渊今日的言辞犀利,未曾得到重视;因而于志宁等人并没有吸取到教训,总是好上一阵子,转头就跟失忆了一样,再度“犯贱”。 可现在不同,李渊气势逼人,这些话也非是私下对于志宁等人而言,是摆在朝堂之上,摆在众人面前,将他们的话语一一反驳回去。这意义是不同的。 李渊微微舔了舔嘴唇,旁边就有人递上茶盏。李渊一看,竟是李世民,眉宇轻挑,老二难得这么上道,他顺手接过抿了几口润唇,这才继续。 “剩下便是所谓的铺张。承乾不过是爱吃了些,他确实食用精细,但你们食用就不精细?承乾除了在吃食上讲究些,其他花销并不重。” 他朝身边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会意,将手中纸张递给于志宁一份,又给其他朝臣分发了几份,让众人传看。 “这是东宫的花销单子,以这个数目,你们认为是奢靡铺张吗?” 百官传看完毕都愣住了,这个单子,这份数额别说对比其他皇子,便是对比寻常世家嫡支也算得上是节俭了吧。这都算铺张?铺张! 有些本来虽然没有完全站出来,但隐约猜到此事有李承乾手笔,是李承乾气恼于志宁等人才闹出这一幕的人,心底其实对于志宁等人略有同情,觉得太子如此针对老师略有微词的,如今也开始狐疑。 他们本觉得于志宁等人对太子的劝谏总有几分道理,可现在一看,就这,就这?就这,你也还意思口口声声说太子铺张? 他们看向于志宁等人的神情慢慢转变。 李渊轻笑:“已看过东宫的花销单子,再来看看于府的吧。” 他一个眼神,内侍再次将另一份单子传下去。 于志宁拿在手中,十分懵逼:这是他家的花销单子? “没错,确实是你家的。这还仅仅是朕所查到的你家近几个月来的花销。时间紧急,朕没工夫也没那份心去查你府中的细账,只将流于表面,能轻易得知的开销记录在案,旁的都不管。单就这些,已是东宫数倍。于志宁,你怎么好意思说承乾铺张?” 于志宁讶然,他……他平日花了这么多吗? 可眼见单子上的桩桩件件,似乎好像确实是他府上花的? 再看东宫,怎么会这么少?太子平日要这要那,做派何等奢靡,怎么会才这么点? 他忘了,承乾要这要那,要来的东西都不是花的,而是私库存的;真正的花费之处少之又少。更别提他还是个孩子,用钱的地方有限。于志宁有妻有妾有子,府中人员不少,花销自然大。 便是不论妻妾子女,单就个人。于志宁在吃穿上一直听夫人安排,自己没管过。但对笔墨纸砚的要求不低,更是喜好字画。读书人,还是有追求的读书人,哪能不耗钱呢。 于志宁对比着单子,十分惊讶,完全不能理解。以往他从不觉得自己奢靡,甚至一直认为自己并不热衷享受。但结果却与他认为沉迷享受的太子差距如此之大。 这个单子可谓有些颠覆了他的认知。 陆德明孔颖达陷入深思,于志宁花了这么多,他们呢?他们是不是也花得不少?虽然太上皇没查他们,只选了于志宁做典型,但这不代表他们没花啊。 众臣也在思索,他们依照单子进行对比,越比眉宇蹙得越深,看于志宁等人的目光也更为微妙。 呸,这忒妈还同情个屁。太子都这么节俭了,你还说铺张;太子为黎民社稷玩乐出种种利国利民之物,你说他玩物丧志;太子功绩斐然,你不夸赞还想着打压。 就问这不是针对太子,什么是针对太子。这不是构陷,什么是构陷。 淦! 李渊又喝了杯茶,冷冷扫了三人一圈,又瞄了眼李世民:“哦,朕忘了。老二的花费胜过你们,而朕大安宫的花销恐还在老二之上。若承乾算奢靡铺张,你们算不算,老二算不算,朕又算不算?或者说……” 李渊停顿片刻,轻轻一嗤:“你们不会是另有目的吧?毕竟以承乾东宫的花费数额,跟铺张半点不沾边。若他都算铺张,在场众卿有一个算一个,全逃不过。倘或如此,岂不成了笑话? “而你们又不承认自己故意挑刺,口口声声喊冤,那朕就只想到一种可能了。便是你们在含沙射影,用承乾来指桑骂槐,你们真正想说铺张的是老二,还是朕?” 他将茶盏重重一放:“你们不是有骨气吗,不是有胆量有气节吗?既然如此,何须指桑骂槐。借太子指桑骂槐,你们把太子当什么,当工具吗? “既然你们的目标是老二或者是朕,那就当着我们的面说,直接冲我们来,欺负承乾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把一国储君、自己的学生当含沙射影的工具,你们可真是好臣子,好老师啊。这就是你们说的兢兢业业,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用心良苦? “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于志宁三人已然深受打击,精神大震,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怎会还看不清楚。李渊话语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花销单子便是实据,以这个单子来算,言指太子铺张实在说不过去。因而他们要么承认自己针对太子、故意挑刺,要么承认自己将太子当做“指桑骂槐”的工具,若两者都不是,便需承认自己别有用心。 那么这个用心是什么?他们答不出来。因为不论怎么答,似乎都逃不过利用太子将太子当做工具这点。 再加上之前李渊一一驳斥回来的几点,那些言语中所谓玩乐弄出的各项利国利民之物,那些不仅值得夸赞还值得大夸特夸的政绩,那些…… 于志宁等人身形摇晃,已然跪不住,只能以手撑地强挺着。 他们目光在场中众臣脸上一一扫过,眼见本就在此事上不喜他们的越发厌恶,而原来对他们略有支持的也无不动摇,面露怀疑;又回想起世家文人间的议论,想起长安城的百姓,想起那日被所有百姓驱逐的狼狈与羞辱。 同僚,文坛,百姓,没有任何一方站在他们这边。 他们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孤立无援。 他们输了,输得彻底。他们的名声,他们的名节都不复存在。 咚,陆德明晕厥过去。 咚,孔颖达晕厥过去。 噗,咚。 于志宁吐出一口心头血,也跟着晕厥过去。 李渊说话算话,将近日殿上之事,事无巨细一字一句,不加修饰地让人传出去,放任众人议论,让众人评判。 众人能怎么说? 筒车水车、土豆红薯尤在眼前;突厥细作扰乱京师,太子一己之力摧毁突厥阴谋,护卫长安,生擒敌方大将之事历历在目;那场演讲声情并茂,言辞恳切,更是人人都无法忘却,尤其当日在场的诸多百姓;再有宛如“铁证”一般的花费单子。 所有一切都在诉说太子无过,那有过的是谁? 是于志宁,是陆德明,是孔颖达。 世家子弟,文人书生议论纷纷。 “你们觉得于志宁几人到底在做什么?” “针对太子,故意挑刺?他们是太子老师,以现今太子表现出来的能力,他日必是千古一帝,能做此等储君的老师,还有什么不满意?多少人争破头都得不来这样的机会呢。他们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 “莫不真是在指桑骂槐?” “呵,这你也信?太上皇多宠太子天下谁人不知,当初在位时便护得紧,现今便是退位了,身份尤在,威势尤在,如何能眼见最疼的孙儿被人欺负至此。这话明显是恼怒之下脱口而出,是不满于志宁等人,在给太子出气呢。” “也对。于志宁几人若真觉得圣人太上皇过于奢靡铺张,当会直谏,这点骨气总是有的。若他们当真不敢直面圣人与太上皇,只敢拿太子作伐子,那可真是丢尽了谏臣的脸面,也丢尽了我们读书人的脸。”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莫非当真别有用心?怕不是真的想踩着太子成全自己的美名吧。” 众人愣住,若说此前只是大家议论之下,话赶话发散思维的胡乱猜测之一,那么此刻这个“猜测”仿佛得到了某种印证一般,让大家更为确信。 “要说成全自己不畏皇权敢于直谏的美名,太子到底只是太子,去谏圣人岂不更好?” “圣人倒是也有谏的,只是没有这般频繁。” “与圣人相比,太子年岁小,还在成长之中,能谏的地方敢谏的地方多,这是其一。其二他们是太子的老师,劝谏太子更为便利。 “因而对于太子的劝谏自然更多。但你们怎知这不是对圣人的一种试探。若他们在太子身上屡试不爽,且圣人也支持,之后会否将此法施展在圣人身上?” “还有一种可能。你也说了太子年岁小,即便比寻常孩子聪慧,总归还是个孩子,尚在成长之中。他们若是此法用得好,太子没反应过来,一步步跟着他们走,会如何?”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借此掌控太子?” “指不定呢。你们敢说这种可能并不存在?” 那可不敢。一切皆有可能。 哦吼,若是如此,试图掌控太子,掌控下任帝王,这罪名就更大了。 那么还有其他可能吗?自然是有的。 众人兴致高涨,积极运转自己的大脑,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一种猜测比一种猜测惊悚,罪名一个比一个大,到得最后竟然变成了于志宁意图借太子染指朝纲,做幕后帝王,谋权篡位的程度。 荒唐吗?荒唐。他们不知这其中有些猜测不太符合常理,属实荒谬吗?知道。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去猜啊。猜猜怎么呢,不是就不是呗。 他们无所谓,可被猜的三位当事人就没法无所谓了。 当种种猜测传入耳中,本来没有吐血的陆德明与孔颖达也吐出一口鲜血来,而吐过一次血的于志宁再次吐出一口血,三人刚醒没多久,又再次陷入晕厥。 竖子,竖子!这群竖子是要亡他们于家/陆家/孔家啊! 104. 第 104 章 太子仁善宽厚之名远扬…… 东宫。 朝会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于志宁人被送回家,李渊笑眯眯同李承乾吃了顿饭也走了,如今室内只剩李世民。 “今日你阿翁在殿上说的那些话是你教的?” 虽是疑问句,确是陈述的语气。答案几乎摆在明面上,那等言语完全不是李渊能说出来的,明显句句藏着承乾的影子。 李承乾点头承认,毫不避讳。 李世民轻笑:“倒还知道先跟程咬金打招呼,让他时刻注意于志宁的行为。” 若非如此,于志宁动作突然,程咬金反应不会那么快,尤其他们还隔着一段距离呢。当时那等情况,若非承乾早有准备,待他们反应过来,于志宁已经撞上去了。 李承乾咧开嘴:“我不只跟程将军打了招呼,我还跟尉迟将军秦将军都打了招呼。毕竟于先生他们个人,若同时发难,我怕程将军顾及不来。一人看一个,最是完美。” “你早就猜到他们会如此?” “没有。就是防着点,有备无患。” 梦里电视剧中这种死谏撞柱的好多呢,他怎会没半点准备。 李世民莞尔,他看了眼李渊离开的方向,叹道:“承乾,其实你阿翁说的那些话,阿耶也可以说。你为何选阿翁而不选阿耶,阿耶说过会帮你的。你可是仍旧不信阿耶?” “不是的。”李承乾亲昵挽住李世民的胳膊靠过去,“我早就不气阿耶了。” “那你……” “阿耶,阿翁今日那些话十分不客气,对于先生等人,甚至对整个朝堂的文臣冲击都会很大。这些话可以说,但不该由你来说。不管怎么样,于先生他们自秦王府时便跟着你,这一路走来,帮你良多,助你良多。 “若他们当真犯了不得了的事,你自可依法处置。然而他们没有。他们对我的劝谏也好,打压也罢,都可说是教育方法不当。有不妥却非大罪。至少目前不算大罪。即便我认为有挑刺找茬之嫌,但别的确实言辞过重。” 李承乾很清楚如今的于志宁不是梦魇里的于志宁,陆德明与孔颖达也不是。他们远没有梦魇里那么“恶劣”。现在的他们,李承乾愿意相信或许真的只是教育方法与思想理念的冲突与碰撞。 再有,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 他们心里具体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怎么做。或许梦魇里他们着实可恶,但此刻一切尚未发生,就算有些东西初现端倪,也仅仅只是端倪,远不到那个程度。 他不能用他们或许会犯但还没有犯的事来定罪。单以目前他们表现出来的几次不合适的劝谏就让他们承担身败名裂,千夫所指之后果,委实过了些。 “阿耶,不论是流言而是今日在殿上的弹劾抨击,我都尽量将于先生等人所为往严重了说,但事实如何,总有人看清,总有人心里明白。他们或许会认为于先生等人行为不妥,却未必不会认为我们同样动作太过。 “所以,这些话不能由阿耶来说。阿耶不能寒了文臣之心,尤其不能寒了一路跟随你的人之心。如果在这个棋局里面一定要有一个‘恶人’,这个‘恶人’为什么不能是阿翁呢?” 李世民一顿:诶?这是故意让李渊在前面当盾牌? 李承乾轻笑:“阿翁如今日子过得未免太逍遥太闲适了些,总要给他找点事干。他从前不会做阿耶,亏欠儿子良多,现在我给他机会,他是不是该弥补一点。更何况是他自己说了最疼我,要帮我出气的;还说我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他提。 “他的身份足够,威势足够,他要上殿无人敢拦,他要指着于先生的鼻子骂无人敢驳斥,便是言辞过激又如何?他都是太上皇了,没有什么可失去就没有什么好害怕,无所谓的。所以他出马最为合适。” 李承乾又眨眨眼:“最重要一点,唯有阿翁把这个恶人先做了,我们才能躲在后头当好人啊。” 李世民挑眉:把李渊当工具?这想法怎么这么妙呢!他的承乾果然机灵。 “阿耶,我知道于先生他们其实有才华也有能力,你还有许多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你其实私心里并不是很愿意瞧见事情发展到过于严重的地步,致使不好收场。 “但是对于我一路设局的行为,你没有阻止,还给予帮助,甚至你都没有将你的‘不愿意’宣之于口,因为你怕说出来后我会有种种顾虑,因为你疼我,你不想再伤我的心,不想我不高兴。 “这些我都知道的。所以我更不能让阿耶去当这个恶人。阿耶还要与他们君臣相得呢。阿耶放心,我既然设了这个局,便一定会妥善收尾。” 李世民哑然,张了张嘴,叹道:“承乾,你不必如此。” 李承乾摇头:“并不只是为了阿耶,我本也没想让于先生等人身败名裂,更没想逼死他们。位先生是我的老师啊。他们即便有不对之处,但至少在讲课授业方面,他们十分用心。 “抛开动不动就劝谏的行为不谈,他们才华横溢,能力出众,经史子集顺手捏来,教导我良多,令我受益匪浅。” 有一说一,如果于志宁几人改掉动不动劝谏的毛病,李承乾觉得他们是个好老师,待他学业尽心尽力,这点毋庸置疑。 “我虽气他们固执却也念着他们的好。而且原本是他们做得不妥,可若我出手太狠,便是我的不对了。所以我设这个局,并不是想将他们怎么样,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往后不再挑刺,不再找茬;让彼此能够求同存异,找到最舒适的相处方式。 “还有一点,于先生代表文臣。文臣劝谏实属平常。就算谏得不妥,可以稍加教训但不能出手过重,否则只怕会让旁人心惊,从而影响以后的谏臣上疏进言。 “朝廷需要文臣,更需要谏臣。就算再是明君,明君也是人而不是神,总会有出错之时。朝堂内需要有这么一群人,不畏皇权、不惧生死、不惜前程,敢于在帝王懈怠的时候及时鞭策,敢于在帝王走歪的时候及时规正。 “我从来不讨厌敢于直谏之人,相反我非常钦佩他们。这世间门需要他们的存在。我们不能让于先生的事情成为一个信号,阻断了往后言官的劝谏之路。 “即便阿耶圣明,都需谏臣言官从旁提醒,谁又能保证李家每一代的君主都贤德、不会出不肖子孙呢?到得那时,他们更需这些敢于直谏甚至是敢于死谏的臣子来掰正不正之风,使他们成为君王的一面镜子,让君王有所忌惮有所醒悟。 “所以我们不能打击谏臣言官的谏言之心,我们需要保留并绝对认可他们的果敢与骨气。阿耶广开言路不也是考虑到这些吗?” 李世民微微点头,目光中透着满满笑意,心中无限感慨又无比骄傲。他原以为承乾此举只是想出一口气,却没想到他竟想了这么多,将朝堂格局、文臣言官之事都考虑进去了,甚至还思及到了子孙后代。 他的承乾长大了。 “阿耶的想法本是好的,也可见你海纳百川之胸怀。但凡是总要有个度。帝王给予文臣言官上疏直谏之权,不以言获罪,是出于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出于自律,也是出于对臣子的信任,可这不能变成臣子用来刷业绩博美名的工具。” 李世民一愣,蓦然想到近日对于志宁等人的种种流言,其中便有这点。他脸上笑容缓缓收敛,陷入思索。 “阿耶,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话不假,可是‘兼听’不是让他们什么都说,也不是让君王什么都听。若这些谏臣们大事小事甚至芝麻绿豆的事都要谏,君王全都要听,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偏听’呢? “这不是对臣子的信任,而是对他们的纵容,也非是对自己的严格要求,而是给自己设置的牢笼。阿耶想落到这个地步吗?” 李世民猛然想到承乾提过的梦魇,他们若敢太子谏来谏去,稍有不妥便言辞激烈,甚至将之比作秦二世,那么对他这个君王会毫无动作吗?不会的。 他神色一肃,他想落到那个地步吗?自然不想。 “阿耶,如果不想,就不能给他们机会。你是君,他们是臣。既然为君臣,就应该有君臣该有的边界感。阿耶当知若事情发展到一定地步,即便身为君王,即便有心,也有力所不能及。所以我们必须趁早,趁事情尚有可为、一切刚刚开始之际将苗头扼杀。 “皇权在我们手中,规则当由我们制定,而不由他们规划。我们应该让他们知道。他们可以上疏直言,但需是值得劝谏之事,不能尽挑细枝末节,故意在帝王或储君身上找可以上疏的点,将这当成政绩你追我赶,争当谏臣第一。” 李承乾觉得,梦魇中以及李明乐查找到的资料里会出现谏臣良多,劝谏频繁的疯魔情景,有谏臣们把君王当业绩刷的缘故,也是君王纵容之过。 他不知道那个阿耶后续有没有后悔,但他认为倘若阿耶一开始没有给予他们这么高的自由度,没有什么都听什么都宽容以待,事情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要做的想做的一直不是针对于志宁陆德明与孔颖达人,而是从源头扼制这种局面,抹杀此等情景重现的可能。 李世民稍顿,转而笑着摸了摸李承乾的头:“承乾真厉害,想得比阿耶还透彻,有些东西是阿耶不够周全,忽略了。承乾的意思阿耶明白,阿耶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承乾扬起小脸:“那接下来的事就交给阿耶了。” 之后数日,于志宁等人仍旧休养,不曾上朝,但李世民没有闲着,百官也没有闲着,朝会仍旧进行,且这些天的朝会十分热闹,每日都有人进言劝谏,甚至还不只一个。 然而李世民对这些人的态度不一。有些劝谏他听了反思了还夸赞劝谏之人说得好,给予褒奖,夸他是君王明镜;有些劝谏他却怒气交加,当场驳回,厉声斥责,不假辞色。 众人仔细回味,发现前者劝的都是该劝之事,后者……后者属实有点不太必要。再联想前阵子于志宁等人的风波,所有人恍然大悟,懂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李世民忙忙碌碌的时候,另一边的李承乾也没闲着。第一步从百姓开始,第二步朝堂弹劾,第步阿耶做戏,第四步就该他出面收尾了。 抱春送上调查来的资料,李承乾扫了一遍,眨眨眼:“这么看来于夫人当是明理之人。” “约莫如此。” 李承乾眼睛一眯:“既然这样,那就找个机会同她说说吧。走,我们去于府。” 随即带着许多药材,还带了个太医署医官前去看望于志宁。与以往不同,平日出门都是微服、十分低调的李承乾,这回破天荒高调的一次,摆着太子仪架来到于府。 于府众人出来跪迎,其中甚至包括于志宁。他被于夫人搀扶着,神色憔悴,身体虚弱,显然大病未愈。 李承乾忙上前阻止其下拜行礼:“于先生,我今日是以学生的身份来看望老师的,而不是以太子的身份到访。先生快请起,万不可如此。 “来之前我不是让人来报,不必迎接,就当日常访友吗?先生怎还这般逞强。若因我导致先生吹了风,病情加重,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他亲自将于志宁扶起来,不动声色占了于夫人的位子,冲抱春使了个眼色,搀着于志宁往屋内去,亲力亲为将他送到床上,让好生躺着:“于先生今日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于志宁看着李承乾,心头十分不是滋味,他如何瞧不出近日之事是李承乾的手笔呢,但他能说呢?他能揭穿吗?他能斥责吗?不能。有些东西是明明知道却无法宣之于口的。他只能横梗着胸间门的气闷言道:“多谢殿下关心,臣并无大碍。” 李承乾微微颔首,令医官上前诊脉,得知确实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 “于先生,近日之事我已全都知晓了。是我不好,我没想到自己一时失言,与百姓略微闲聊了两句就被人传成这样,害得先生至此,全是我的错。 “先生教导我时日不短,此间门用心我是知道的。我明白先生不是流言中传的那般。先生的冤屈我都理解。先生请安心养病,待病好了,我带先生亲自去同众人解释。 “此事是因我而起,便该由我来终结。我是先生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自然不会眼看着先生陷入此等困境。不过当务之急先生还是要先把身子养好,我还等着先生为我讲课授业呢。” 俨然一副刚知道此事的无辜模样,于志宁头一回发现这个小学生竟还有这等本事,他张着嘴,万千言语卡在喉头,最终只化为一句:“多谢殿下记挂,叫殿下费心了。” 李承乾笑着说应该的,又劝了几句,神情关切,言语体贴,举止殷勤。待汤药端上来,亲自喂给于志宁,更提出留下来照顾于志宁。 “弟子侍奉先生,乃是应当应分。” 话是这么说,但李承乾跟于志宁是寻常弟子与先生吗?不是啊! 于志宁怎敢,于府众人又怎敢,自是再劝阻,李承乾这才颇为遗憾地表示算了,起身告诉,于夫人亲自送他出府,到得门口,李承乾转身,面带歉意。 “师母,事情发展到这个模样,牵连于府上下非我所愿。这些日子委屈你和师兄们了。我送来的东西除了给先生的药材,还有些吃用之物,希望能解于府燃眉之急。” 于夫人行礼谢恩,又道:“殿下心意臣妇已然明白,抱春娘子与臣妇说的,臣妇都记住了,臣妇知晓郎君在某些方面有些执拗,臣妇会尽己所能劝说他。” “辛苦师母了。劳烦师母好好照顾先生,府中若有何需要,只管派人知会我。”李承乾望向院内,“我也不希望此事继续下去,越闹越大,波及愈广。所以,还望先生能尽快好起来。” 话说的隐晦,于夫人却听明白了。他要的哪里是于志宁好起来,而是于志宁好起来后的表态与配合,让这件事以他设想的方式完美落幕。 于夫人深吸一口气,其实,莫说太子,事情发展到现在,最不愿意继续下去越闹越大的人是他们啊。因而她微微篡紧藏在袖中的双手,下定决心:“郎君平日身子还算康健,待休养几日,很快会好起来的。” 李承乾点点头,眸中透出几分满意之色,和聪明人交流就是省事。 他转身离去,上得马车,又转道前往看望陆德明与孔颖达,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遍。从最后一位孔颖达的府上出来,天色已近傍晚。李承乾启程回宫,马车上轻笑着问抱春:“今日多少人看到我的仪架?” “太子仪架何等耀眼,自殿下一出宫门便有人瞧见了。这一路都有百姓跟随,只是知道殿下此行是有要事,恐惊扰了殿下,不曾吵闹不曾呼喊罢了。殿下,现如今全长安城都知你亲自探望位先生。” 李承乾托着腮笑眯眯:“我在几位先生府中做的事也挑拣着让人传出去了吗?” “是,都按照殿下的吩咐悄悄透给百姓了。” 李承乾笑着点头,没再言语。 没多久,全城再次传出言论,都在说太子仁善,宽厚大度,对老师恭谨有加,非但不计前嫌,派遣医官照料,送上珍贵药材,还亲奉汤药,事事叮嘱,言辞关切。太子待先生,可真是一片赤诚之心啊。 身体已然好转些,不必躺在床上,改为半靠在塌上休息的于志宁:??? 说什么他踩着太子成全自己的美名,他成全了吗?成全个屁。这明明是太子踩着他们博得了仁善宽厚之名! 105. 第 105 章 于夫人的劝说。 于夫人为他送上汤药:“听到这些,心里不舒坦?” 于志宁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感叹道:“是我小看了太子。” 语气中没有褒贬,算是一种陈述,却带着难以自抑的苦涩。 “与其说你小看了太子,不如说你从未看清太子,更从未了解太子。” 于志宁顿住,缓缓转眸看向于夫人。于夫人接着说:“外面都在传,你是踩着太子为自己博美名,太子此举是在告诉你,你若真有此心,他有的是办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你自尝苦果。” 哗啦,于志宁将药碗砸在地上,胸中气怒不平:“我说了我没有。” 于夫人看着碎裂的瓷碗并无惧意,神色淡定:“你若没有,那太子的行为便算是一种提醒。提醒你如今没有,往后也不要再有;也是提醒你,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今时你不愿承受之苦他日也不要加诸他人。” 于志宁哑然,心情更为复杂。 “太子这场棋局下得当真漂亮,属实精妙啊。” 听着于夫人的赞叹,于志宁张着嘴,即便胸中闷气也无法反驳她的观点,精妙,确实精妙,怎能不精妙呢。只是…… “郎君,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但学生是太子,便还需加上一项。那就是智计谋算、帝王心术。太子能居幕后,随意拨弄几下就可推动事件发展到今日局面,说句运筹帷幄也不为过。 “太子不满七岁,已有此等手段,郎君身为老师,该感到欣慰自豪才是。郎君内心不舒坦,不过是觉得太子将这些手段用在你这个老师身上,难以接受罢了。 “但郎君需知太子是储君,你是臣子。太子长成,所学之道,所悟之术,终将用于天下、用于朝堂,而你亦是朝堂一员。因此这些手段总会有加诸己身之时。这点我以为你在教授太子之初便应该想到。” 于志宁蹙眉:“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于夫人反问,“现今也不过是把时间门提前了些而已。何处不一样。郎君可是想说,太子断章取义,择句衔接,给你灌输罪名? “郎君是否到此刻仍不觉得有错,所以你认为是太子因为几句进言故意设计,且出手狠辣,毫不留情?郎君,你当真觉得自己毫无过错,在看过那些花销单子之后,仍然如此认为吗?” 于志宁张着嘴,好半天挤出一句:“就算太子不曾铺张,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呢?但是其他犹在。其他指哪些?玩物丧志,还是只喜夸耀不听规劝?想到李渊说的那些话,他不太能说出口,却也无法完全认同。 “郎君当日在两仪殿想要撞柱时是怎么想的?” 于志宁一顿,瞬间门明白了于夫人的意思,立时反驳:“我从未想过要借此行逼迫之事。” “是,你确实没有。你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不想背负这样的恶名。在你看来,你的名声胜过你的性命,所以若能清洗你的冤屈,让众人看到‘真相’,你愿意用性命去换。 “因而你从未想过其他,没有想过这么做会给太子给圣人带来怎样的后果;没有想过你一旦撞柱成功,他们是否就会背上逼死良臣的污点。你全都没有想过,因为你想到的只有自己,唯有自己。 “你甚至没有想过家中妻儿,没有想过这府内上上下下,老老小小。” 这一句,于夫人声色间门已经带上哭腔。于志宁转头,对上她怨怒泛红的双眼,一时间门不知所措:“我……我当时……” 当时怎样呢?于志宁无言以对。他当时确实满脑子都是,他不能背上这样的罪名,其他什么都没想。 他……他对不住夫人。 于志宁低下头,无法言语。 于夫人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对于这点,她不是不生气的,但她明白此刻不是跟于志宁置气的时候,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当日你与陆德明孔颖达想在东宫长跪不起,想得也只是用一切手段让太子接纳你们的劝谏,全然没想过此事传出去,会给太子带来怎样的声名。旁的暂且不论,单凭这两件事,说你们是私心过重有何不对?你们没有吗?” 于志宁颤抖着双唇,瞪大眼睛,浑身开始哆嗦,他一直站在自身的角度去看问题,却未想过夫人所说的这些。若按这么说,若是如此,他们……他们…… “世人皆有私心。私心没有错。但既然存了这么重的私心,便不必再标榜清正,标榜忠心,标榜自己全是为了圣人为了太子。你们若当真一心为君,大公无私,甘愿付出一切,便该是宁可自己污名满身,也要为帝王为储君留一世清明。 “郎君,你存着私心待人,却要人觉得你诚心为他,旁人察觉真相不愿如此,揭露内里,你又如同受害者般哭诉冤屈,你觉得这样妥当吗? “郎君常说人要自省,你如此教太子,也如此教儿子,但你自己呢?在家中养病的这些天,你可曾自省?郎君,太子的老师并不只有你跟陆德明与孔颖达啊。” 听得最后一句,于志宁才猛然想起,是呢,还有个李淳风。 “郎君心中郁结,为太子出手对付自己感到寒心,可有想过同为太子老师的李淳风?可曾思考过为何你与陆德明孔颖达落得这般地步,李淳风却非但能够幸免,还与太子亲厚有加?” 于志宁懵了,他没想过,从未想过。 于夫人轻叹一声,将准备好的册子递过去:“这是我查到的一些有关李淳风与太子的相处。郎君平日与陆德明孔颖达相交甚深,但同李淳风却关系一般。他教授太子的是算学,与你们并无多少交集,但同为太子老师,总归对彼此是有些了解的。 “郎君该知道李淳风非是谄媚逢迎之辈,他能得太子喜欢靠的绝不是讨好。从这些调查来的资料中也可看出,他凭的是一颗真心。比起你们口口声声说一心为太子,他所做的更像那个真正一心为太子的人。 “郎君,你们教授太子,是按自己的意愿去教,把自己摆在主位。李淳风则刚好相反,他是将太子放在主位。他虽明面上教的只有算学,但他常与太子讲说奇闻趣事,将人生道理藏在其中。若遇想法冲突之时,他会与太子论道。 “他会去倾听太子的想法,尝试着去了解去反思去接纳,所以他能与太子亦师亦友,深受太子喜爱。郎君,李淳风也有劝谏太子之时,譬如当初太子欲将腐竹豆皮之技教授于民,吩咐下去后便不管了。 “你们都想让太子尝试着亲自掌管此事,但你们是如何做的,李淳风又是如何做的?你们只会告诉太子,你该如何不该如何。李淳风是站在太子的角度,以太子的需求来引导太子自己发现,自愿去做。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地方,李淳风都是如此。所以太子不是听不进劝谏,也不是不能与老师和睦相处,彼此亲近。郎君该学着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而非总是数落别人的不对,自以为自己无错。” 于志宁一页页翻看着手中的资料,越看越是惊讶,越看越是迷茫。 从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心为太子好的,也是一心忠于圣人的。可于夫人的话让他恐惧,若真如他自认为的,将圣人与太子放在第一位,他为何会在“长跪不起”与“殿前撞柱”之时只想到自己,完全没有想过这样做会将圣人与太子置于何等境地? 于志宁恍然发现,原来他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好。原来他所谓全是为了太子,与李淳风所做对比是这般截然不同。 他低下头,手中字里行间门处处可见他与李淳风的差距。 他,真的错了吗? 于志宁心中升起巨大的疑问。 “这几日郎君虽未上朝,但也时有朝堂上的消息传来。近日之事太子能将你们逼到这个地步,必有圣人默许。而这些□□堂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劝谏之情也证实了这一点。 “圣人与太子的态度已经十分鲜明,不是想阻断劝谏之路,更非不许你们劝谏。是想让你们在劝谏之前先想清楚,此事是否当真值得上疏进言。它是否当真会造成你们口中所说的后果。” 于志宁微微蹙眉:“圣人与太子是帝王与储君,和常人不同。常人染上恶习,性情走偏,毁得不过自身,害得仅是一家。若圣人与太子昏聩,毁的是大唐基业,害的是千万黎民。” “郎君觉得当今圣人昏聩吗?太子昏聩吗?” “我知道现今圣人贤明,太子聪慧,但正因为如此,正因为本可连有两代不世出的君主带领大唐创出天下盛世,才更不能让此等局面破灭。诸多恶习都是从微小处开始,若不在最初……” 于夫人深吸一口气,打断他的话:“郎君,任何事情发生转变都不会是突然出现。” 于志宁顿住。 于夫人接着道:“就好比一个九十斤的人不会一夜间门长到两百斤,一个两百斤的人也不可能一夜间门瘦到九十斤。这中间门必定有一个过程,过程之中种种表现都有迹可循。 “郎君要做的不是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就拿大刀将其斩断,若是这般,太子便什么事都不必做了。毕竟玩物可能丧志,喝水可能呛咳,吃饭可能噎喉,走路也能摔伤,不是吗? “郎君莫觉得我举例极端,世间门之事皆有两面,任何东西若是沉迷过度都会导致坏的结果。抛开这些例子不提,郎君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于志宁不说话了,他没办法否定这个“理”。因为这个“理”确实存在。 于夫人指着地上药碗碎裂后散落的药汁残渣:“郎中大夫看病抓药都有讲究。一个方子,其中每味药的剂量都不能多,亦不能少。恰巧合适能治病,可若过量就成毒了。人生许多事情亦是如此。 “郎君觉得某件事情某样东西有成毒的可能,所以想将这种可能扼杀,就宛如把方子中的这味药剔除,可曾想过剔除后,这个方子还合理吗?还能治病吗? “太上皇说得对,只要是人,谁又能脱离得了喜好?适当的喜好玩乐可以愉悦身心,劳逸结合,这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郎君若有担忧,便去关注去了解,世事变幻总有个过程,若太子有‘过度越线’之兆,你再规劝也来得及。而若太子不曾越线,事情一直处在可控范围之内,又有何要紧呢?” 于志宁蹙起眉头,陷入深思。 “郎君还不知道今日朝堂上的事吧。” 于志宁抬头:“今日朝堂又有事发生?” 于夫人将消息递过去。 上头写着,太子上疏力呈自己的过错,说是自己言辞不当导致他人误解,令三位先生落入难堪境地,被众人讨伐,蒙受屈辱。 他没有说任何先生的不对,也没说是百姓擅自揣度以讹传讹,只说他当日的言语确实有歧义之处,旁人误会也是理所应当。这非是听者之过,而是他这个说者之错。 他把一切揽在了自己身上,洋洋洒洒奏疏好几页,将传播流言的百姓摘出来,更无一字指责先生。 于志宁心头越发复杂。 于夫人叹息:“郎君,太子已经拿出了他的态度。不论是亲临探望,还是上疏进言,都是在告诉你们、告诉所有人,他并没有想对你们下狠手。 “他的心中有师生之情、亦有君臣之义。他念你们是朝中良臣,亦敬你们为自身师长。他在布局收尾,也在为你们撇清冤屈,给你们台阶下。 “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你与陆德明孔颖达若还不能自省,还想做些什么,便是你们不懂事了。” 于志宁默然不语,何止如此。若说之前那些猜到原委的人或许私底下还会觉得太子手段有些过,那么现今他们这种想法也都没了,反而会觉得太子果然大度宽厚。 他们非但不能做什么,若还想撞柱自证,便真成了实打实的以死相逼,就算是他们因病休养多日,恐也会传成故意为之。 良久后,他望向于夫人:“你今日所言可是太子授意?” 这些话可不像夫人的手笔。 于夫人坦然承认:“是。” 于志宁看了眼手中的资料:“这些资料也是太子给的?” “不是。今日与郎君所言确有太子授意,但有关李淳风的调查是妾自己所为。事情愈演愈烈,妾也担心无法解决。妾发现太子四位先生,唯独李先生在这件事中独善其身,便觉得或许可以从他身上找出问题关键,因而派人调查。 “但妾能力有限,调查的虽是李淳风,却是有关太子之事,因而其中必有阻碍。妾本以为或许调查不出多少东西,不料一路畅通无阻,李淳风与太子相处,事无巨细都让妾查了个全乎。妾想这其中该有太子故意为之,而李淳风也暗中配合的缘故。 “即便如此,调查之事却是千真万确,如假包换。李淳风与太子非是独处,均有他人在场。郎君若不信,可自己再探。” 于志宁微微摇头,他并非不信这份资料的真实性,他轻轻握住于夫人的手:“多谢你,这段时间门让你担心了。” 看他的表现,神色间门已然没有了最初的执著,于夫人松了口气:“妾与郎君夫妻多年,纵有争吵,但感情犹在,牵绊至深。十数年里,我们非是没有遇到挫折坎坷,都一路扶持,不离不弃。妾待郎君之心,郎君当有感知。妾总归是想要郎君好的。 “郎君说,作为臣子,该忠于君王,却不能一味纵容君王。若君王出错,当及时指出。同样的,郎君若出错,妾也不能依之顺之,装聋作哑,一味讨好郎君,而该出面点醒。 “郎君,今日所言虽是太子授意,却也是妾之肺腑。但盼郎君不要再固执己见,用心对待妾今日话语,认真思虑,严格自省,想一想自己到底有无过错,又错在哪里。” 于志宁不无感动,有贤妻如此,是他之幸。 “郎君,太子的态度已经摆得明明白白,剩下便看你们的了。” 于志宁张了张嘴:“我明白,我会好好想,认真想。” 于夫人微笑点头,弯腰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碗片,打扫清残渣药渍便退出去,还细心地为于志宁掩上房门。 屋内。于志宁一页页翻看着手中的资料,仔细琢磨着上头记录的点点滴滴,李淳风所为与他们的种种不同,耳畔不断回响着于夫人的言语,又念及太子此局环环相扣的精妙设计,陷入深思,良久,良久。 直到日落月升,于夫人重新端着汤药入内,他才缓缓回神,看向与他夫妻十数载,为他付出许多的妻子,终于做下决定。 106. 第 106 章 李世民,你要点脸。…… 次日,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纷纷奏疏请罪,痛陈己过,没有承认自己“针对太子,构陷太子”,却承认了自己教导不当,身为老师,在储君的教育上并没有用对合适的方法,起到良好的作用,反而差点桎梏太子,造成不好的后果。 他们有愧于太子,有愧于圣人,自请辞去太子老师之职,称储君教导非比寻常,自己无法胜任,请圣人另择贤能。 李世民没有批,并出言挽留。 三人再辞,李世民再挽留。 三人又辞,这回李承乾从东宫出来,走上两仪殿,与李世民一同挽留。李世民言及于志宁等人种种功绩,又提到他们在太子学业上的种种用心,肯定了他们的教学之功。 李承乾更是历数过往课堂上的桩桩件件,将师生之情展现得淋漓至尽,说到深处,双眼泛红,水雾满眶。 于志宁几人也同样说着自己的各项不当,差点害了太子,却得太子宽厚,仍旧礼遇,内心感动之余也觉惶恐,涕泪横流。到得最后竟是君臣师生抱头痛哭。 接着李世民当即拍板表示于志宁三人作为太子老师,虽有错却也有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如今知晓错处,往后改了便好。从前种种不必再说。太子老师仍旧由他们担任。 这次于志宁三人没有再拒,齐齐跪下叩谢圣恩。 第二日,李承乾又依言微服出宫,带着于志宁几人去此前的面摊吃面,同百姓一一解释,说当日是他失言,老师们都很好,什么所谓废不废太子的,是他误会了等等。 百姓们会如何?当然是听李承乾的了。 于他们而言,此事有没有人布局,是谁的手笔,真相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高兴他们就高兴。更重要的是太子还是那个太子,他不会被废,不会去封地,他仍旧会在长安研究农事,惠利于民。 因而有太子出面安抚,他们立刻换了副面孔,不再待于志宁等横眉冷对,而是笑脸相迎,高高兴兴煮了四碗面端给太子与三人,还大方表示:不就四碗面嘛,我请。 太子能来吃他的面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咧,怎么能收钱呢。 李承乾笑嘻嘻点头没说话,走的时候却仍旧让抱春偷偷留下面钱。 摊主看着碗底压着的铜钱,心头触动,遥望李承乾离开的身影湿润了眼角。太子给了他们那么多,却连一碗面都不肯收。太子当真是难得的好太子呢。 哎,还说什么,努力干活吧。太子说了,他们过得好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 又一日,两仪殿上“三辞三请”之事传出,众人都道:好一段君臣佳话。 世家文人轻笑感叹:“前几日我还道事情发展成这样要如何收场,结果……呵,咱们这位太子小小年纪,好漂亮的手段。” “谁说不是呢?但这手段恐怕也唯有当今太子能使。别人是不管用的。” “此话怎讲?” “别人有太子这样的民心与威望,能三两句话就使得全程百姓同仇敌忾、争着抢着为他出头?” 想到现今长安城百姓对圣人对太子的拥护,众人沉默,那必然是不能的。 “于志宁三人想岔了。咱们这位太子可不是一般的太子,年纪虽小,却功绩斐然。人们对于这类不世出的天才总会多几分包容。 “试问倘若有人能令天下安稳,百姓臣服,人人得饱暖,世上无饥冷,谁又会在意他在私德上有些许瑕疵呢? “太子能力这般出众,耀眼如星辰,别说他私德没问题,那些劝谏过于挑刺,即便他当真奢靡铺张,即便他当真喜好某物入迷又如何?只需大节不失,谁会在意? “更何况若非太子身份碍着,换做别人,以他的功绩,封侯拜相,金银财帛千万,日日珍馐供给难道不是应该?莫非他这两年做出来的种种累加在一块不值当这点吃用喜好? “于志宁几个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哎。” 众人失笑摇头:“好在他们还不算完全昏了头,总归为这段‘君臣佳话’出了份力,也是他们的荣幸。” 文人学子还在说着,世家们一颗心却缓缓往下沉。 不论如何,于志宁三人都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再是储君,师生名分终归是在的。倘若换一个人,指不定一开始就得背上个不敬师长的罪名。可偏偏太子非但没有,还在其中博得了仁善宽厚的美名,成全了一段所谓“君臣佳话”。 从前只道太子在农事上颇有天赋,能做出曲辕犁筒车水车,种出辣椒西瓜土豆,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的智计谋算。 若说太子此前就功绩斐然,民心所向,声望如鼎,那么这次的事情便算将他推到了更高点,使他的威望愈甚。 再想到刚刚收成完毕的红薯。那些让众人瞠目结舌,完全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能与土豆一般高产的红薯。世家深吸一口气,眸色幽深。他们恍然发现,这个不足七岁的小儿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长到他们无法忽视更不可估量的地步。 若再加上战功赫赫,平定天下,为百姓迎来前朝末年混战后难得安宁的李世民,加上他宛如神助,天降飞鹰,仅靠千余精锐斩杀敌军三万,退兵二十万的辉煌战绩,加上他自此后俨然成为所有百姓心目中真正“战神”与“天选之子”的荣光。 这对父子的民心与声望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而他们还在继续升高。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审视起眼下的严峻局势。 他们世家该何去何从? 他们中许多坚信世家不败的人心中不免出现一二动摇。他们真的可以吗? 另一边。 李承乾笑眯眯与李世民提出自己的建议。 李世民十分讶异:“你是说,让青雀与恪儿同你一起学习?” “对啊。阿耶你想,你儿子好几个,虽然目前到学龄的唯有我青雀与三弟,但往后还会有很多。人人都要读书进学,人人都要分派专属自己的老师,朝中这些重臣哪分得过来。” 李世民无语,承乾与青雀的老师需得严格挑选,非名臣大儒不可为也就罢了。其他儿子,他怎么可能个个都给名臣大儒。承乾脑瓜子里想什么呢,重臣分不来,随便挑几个还是可以的。 “与其这样,不如多挑些人把他们聚集起来,大伙儿一块教学。阿耶,学习也是需要伙伴的。我一个人学多没意思,多几个人和我一起,彼此竞争,有对手才有冲劲啊。” 李世民撇嘴:“小俭不是你的伙伴?” 李承乾一噎,开始耍赖:“那反正有老裴了。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多添几个也无妨是不是?” 李世民挑眉:“一群羊?多添几个?” 就算加上青雀与李恪也不过俩,瞧承乾这话显然目的不在他们。 李承乾眼珠子骨碌碌转悠,抿着嘴不说话。 李世民嗔了他一眼:“到底想干什么,如实说。” 李承乾摸了摸鼻子:“我想办个皇家学院,作为皇家子弟与功臣良臣家子孙的进学之所。挑几个厉害的做主讲授业老师,譬如我现在的三位先生,以及阿耶此前提到的魏征张玄素。由他们坐镇,再另选一些人作为侍讲,互相轮值,如此也不必花费于先生等人太多时间。 “除此外,学院还可以负责校验整理皇家藏书,此事也能由几位主讲老师负责,侍讲与学院学子都可辅助帮衬。” 李世民顿住,看了他半晌:“你是想给这些先生找点事做?” “对,他们才学那么好,委实不必浪费在劝谏我之上。设学院,老师多了,每个人轮值的时间就少了,他们见到我的时候也就少了。若学院学子众多,都是他的学生,为人师者,他总不能只管我不管别人,如此一来,他也不会只盯着我一个人。 “况且令他们负责校验整理藏书也是虑着一来此事确有必要,二来是想告诉他们,他们的眼光可以放远点,才能应该用在该用的地方。世上书籍万千,不论是校验整理,亦或编撰立著,都是对文坛的一大贡献。 “再有天下还有那么多足够聪慧也身怀抱负、想读书却没有条件读书之人。看看他们,再看看我。我就一个人,却有好几个老师围着我转,为我劳心,对比之下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尤其三位先生教授的课业皆差不多,着实没这个必要。更何况先生们都是能臣重臣,他们应该在更重要的地方去发光发热,而不是将教导我作为他们毕生所愿。 “阿耶,我知道经过此事之后,于先生等人该不会再动不动劝谏了。但若他们对我期望过重也有不好。我不想背负他们强加给我的压力。我不想成为他们的完美作品,或者说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作品。我只想做我自己,做一个如其他弟子并无二致的普通学生。 “还有一点,如果学院成立,我希望将三位先生家中年龄合适的子孙招进来。” “嗯?”李世民怔愣。 “我知道这回的风波很大程度上累及了先生家眷,甚至于先生的儿子还被人言辞攻击,这点是我没有料到也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如今事情已经解决,风波过去。于成人而言,自然明白该怎么做,不会对三位先生如何。可年纪小的或许悟不到这一层,他们可能还带着风波里的余韵,被先前的流言所扰,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来。我不想让先生的子孙去承担这些。 “倘若将他们招入学院,还是我亲自招的,那些人就都会明白,他们是有我看护的。而且入学院者都是我的同窗。单凭这个身份,旁人待他们也会多几分善意。他们便不必去承受本不该他们承受的东西了。” 李世民点头:“还有吗?” 还有? 李承乾眨眨眼:“暂时就这些。” 暂时,也就是说日后还会有? 李承乾耸耸肩:“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他们校验整理各类藏书怎么也得花费一二年工夫,如今谈这些还早着呢。反正现在没了。” 李世民无奈失笑:“行,阿耶应了。” 随后大笔一挥,在东宫设崇文馆,掌东宫经籍图书,教授诸生。 此令一出,朝野再度哗然。 在东宫置崇文馆,形同弘文馆,圣人认真的吗?你知不知道,如此一来,日后崇文馆出来之人都可称东宫门生,全是太子党羽? 圣人,崇文馆非是不能设,却不能设在东宫辖下,还给予这么大的自主权啊。圣人,知道你想给太子铺路,但太子才多大啊。你这手笔会不会太大了点?你要是被威胁了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李世民:…… 李承乾:…… 后者除无语外还有点懵。说实话他让李世民开崇文馆确实有点自己的目的,但他从没往培养党羽方面想过啊。你们是怎么想到这上头来的! 席间,他一边吃菜一边吐槽:“这些人心怎么这么脏呢。我不过是想弄个学院,居然扯到这上头去。果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黑见心黑。阿耶,你可千万别被他们忽悠了,我才没有这样想呢。” 李世民轻叹:“阿耶反倒希望你真是这么想。” 李承乾:??? 他立刻站起来:“阿耶,你不能这样。我还不到七岁呢。我虽然答应你会记得太子的责任,但也是长大后的责任。我还小,还想要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你不能毁了我的童年。” 见他急得面红耳赤,李世民十分无奈,只能满口应承:“行行行,长大后再说。” 李承乾勉强松了口气,却尤觉得不太保险:“要不崇文馆我不要了,你拿回去?” 李世民:!!! “圣旨已下,我怎么拿回去!” “简单啊。那群人不是说你这么做不妥吗?你就应他们说的,崇文馆仍旧设立,但不居东宫辖下就好了呀。我本来也只是想办个皇家学院,没想把它设在东宫辖内。是阿耶你自作主张,多此一举的。” 李世民:??? 我“自作主张”?我下令之前还同你说过呢,那时你怎么回答的。你拍手叫好,说放在东宫于你来说更便利。合着这才过去没两天呢,就说是我“自作主张”了。你是失忆了吗! 李承乾略有些心虚地转了圈眼珠子:“那……那会儿我只想着放在东宫,就设在丽正殿以西,我抬脚就能到。平日不论是学习上课、与诸生一起玩耍还是监管藏书校验整理之事,都十分方便。我哪想到这些啊。” 他撇嘴,对李世民投以幽怨的眼神:“我想不到,你也想不到吗?我不信。” 李世民:…… 他能说什么?他想到了,但他就是存着这个心思,确如那些人所说,就是想为承乾培养羽翼。 李世民轻咳一声,反正让他收回成命,把崇文馆拿回来是不可能的。朝令夕改的事情他不会干,所以他决定还是别说话了,埋头吃饭吧。 李承乾:…… 呦,你装鹌鹑呢?李世民,你要点脸! 107. 第 107 章 李承乾整个人都傻了。…… 在李世民装聋作哑之下,崇文馆仍旧在东宫按部就班建立起来。对此李承乾也没有太闹,只翻了个白眼表示接受了。 不然还能咋地?崇文馆的名是阿耶取的,但主意是他自己提的;设在东宫辖下是阿耶所为,却也跟他说了,经过他同意的。就算里头有超出他预料的东西,那又怎样呢。怪他自己没想到呗。 再说,什么门生什么羽翼,摆在那也得他愿意收才行。总归他还小呢,这些全是日后的事,如今倒也不必急。经过这次昏迷,经过再厉梦魇,经过星幕回望,现今的他已经没有那么抗拒做太子了,甚至他更清晰的懂得了太子身份背后真正的意义。 他很清楚自己往后的路在哪里,所以他明白阿耶此举确实是在为他考量,是一片苦心。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的路,他会坚定走下去。因而对于李世民的“装聋作哑”,他也不过哼唧了两声便接受了,转头就与李世民馆的具体事宜来。 譬如设置学士、直学士几人,学生几人,其他各类校书令史等有配置又设几人,零零总总,看着李世民拿过来的单子,听着他一个个官职介绍与规划,李承乾懵,很懵,非常懵。 “这……这么麻烦?” 李世民瞄了他一眼:“不然呢,你以为张张嘴就行?” 李承乾眼神飘忽,有些心虚,转瞬又觉得不对,狐疑的目光看向李世民:“不对吧。若是设置别的官署,全是从零开始,具体细则确实繁琐。 “但你不是说崇文馆比照弘文馆吗?弘文馆的官职品阶,各司何职都摆在那,直接搬过来稍作调整删减便是。 “阿耶,你怎么说的好像一切都是重新建立,官署官位全为新添新置一般?抄作业这种事至于吗?还是说你又在套路我?” 李世民身形一僵,强作镇定挪开目光,轻咳一声,将细则单子放置一边言道:“那就先不说这些了,说说你都想拉哪些人入馆吧。” 李承乾:……你这话题转移得还敢再生硬点吗?真硬转啊。啧。 他翻了个白眼:“哪能我想拉谁就拉谁,总要对方同意的。” 李世民顿住,满面疑惑看向李承乾,李承乾更疑惑:“你不会已经下旨让人家进来,完全没问人家愿不愿意吧?” 李世民:……那,那倒是还没有。他与承乾说的详细,是想让承乾了解内里,让他对朝中官署,事项任命有大致了解,至于其他,他还没来得及呢。再说,主意是承乾出的,招进来的全是要与承乾共读数年的同窗,怎么也得承乾乐意才行。 李承乾松了口气:“没有就好。先遣人去探探口风,愿意的,你再开口给予恩典。” 李世民微微蹙眉,这还有不愿意的?崇文馆学士直学士全是名臣大儒,这样的老师配置,但凡有几分向学之心的,谁不是做梦都想要?更别提来了便可算是太子同窗! 再有,崇文馆学子可辅助学士校验整理宫内藏书,此事一成,学士们占主公,学子们多少也都有一份功劳在内。 三者相加,李世民觉得能得恩典入馆的人怕是梦里都能笑醒。这种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谁会不愿呢? 李承乾横他一眼:“甲之蜜糖,乙之□□。别拿你的想法加诸在别人身上。每个人的思想不同,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也不相同。我们不能强逼别人,更没必要强逼别人。 “毕竟就像你说的,入崇文馆好处多多,定然不少人愿意来。这个不愿,我招那个就好,只恐崇文馆学生位子不够,不愁招不来人的。 “既然如此,多问一句又有何妨,免得真招到不想来的人,反而心底生出憋屈怨怼,那多没意思。我们冤不冤呢,犯不着的。” 李世民撇嘴,觉得李承乾属实多此一举,不是很能理解,却也没有开口阻止,无奈翻了个白眼:“行吧,你爱怎样怎样,自己折腾去。” 李承乾果然折腾去了,最先问的是李泰,李泰会不愿意?那必然是不能的。还没等李承乾说完,他就迫不及待举起双书了。 要不是阿娘之前说他进度跟不上阿兄,他早去了。如今好啊,崇文馆主讲老师多,侍讲老师也多,可以根据大家的学习进度进行规划,简直不要太棒。 他这边搞定,李承乾随后又在蹴鞠活动之时对蹴鞠队的全体人员都询问了一遍,也没让他们立时回答,而是令归家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定。 至于目前未曾进入蹴鞠队的,譬如于志宁的儿子于立正与慎言等,李承乾便没有亲自问了,而是交由抱春处理。 把话撂下去,李承乾便不管了。这些人会如何选择,他压根不在意。就像他同李世民说的,他又不愁没人,这个不行就那个。他只是想要建个皇家学院,想要一批与他一起学习并进的同学,至于这些同学是谁,并不重要。 他不知道,他不在意的事情已经在被询问的这些人身边掀起一阵程度大小不一的浪涛。 沉香殿。 杨妘看着桌上的几份资料怔怔出神。这些资料每一份上头都写着一个人的生平履历,才学几何。一共五份,五个人都是她为李恪精心调查来的老师备选。 现今李恪身边已有一位教导学业的先生,还是在宏义宫时李世民安排的。彼时李恪尚且年幼,幼龄开蒙不必太挑剔,李世民对他也没对李承乾李泰那般上心,便在文学馆中指了个人。 虽与于志宁等人没法比,但能入文学馆的,不会是庸才,学识总是有的,教导幼儿绰绰有余,因而杨妘也不觉得如何。 只是现今李恪年岁渐大,所学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这位先生虽暂且还能胜任,但杨妘总要顾念以后,也觉得一位先生少了些。太子能得四位,卫王亦有三。杨妘没想与二者齐平,但为李恪再添一个,总可以吧? 因而她费劲心力挑了五个备选,想从中择一个,哪知尚在犹豫,便传来崇文馆的消息。 这件事完全打乱了杨妘的计划,让她有些无措,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将资料搁置一边,盈盈笑道:“崇文馆的学士、直学士皆是圣人钦定,无一不是朝中重臣,士林典范,可比我挑的这些强多了。” 瞧瞧,除已然为太子师的三人,还有魏征,岑文本,张玄素等,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人物。皆是她备选中没有也不敢有的。 拾翠一边为她挽发一边言道:“主子不觉得白费了自己的心血?” 杨妘失笑:“心血?不过是调查几个备选,稍费了些工夫罢了,哪里就谈得上心血。便是心血又如何,比不得恪儿重要。若能入崇文馆,对恪儿来说自然更好。” 拾翠瞄了她一眼,犹豫着问:“主子希望小郎君答应太子?” 杨妘摇头:“我希望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恪儿想不想。” 拾翠皱眉:“现今崇文馆之事备受关注,太子明着说各凭自愿,但倘若真的拒了,会不会……” “不会。”杨妘语气肯定,“我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他性情如何总有几分了解。太子行事坦荡,他既说凭自愿,那便是真的凭自愿。” 她看了眼旁边的资料,嘴角上扬:“无妨。恪儿若愿意,自能去崇文馆随名师大儒学习,是好事。若不愿意,我这份资料也算能派上用场,如你所言,没白费我的心血。无论哪种选择,都不差。由恪儿做主吧。” 杨妘将资料收入木匣,算是将这个话题划上了个句号。 可看着她眼底的落寞,拾翠心底难免酸楚。 从前主子为公主,在炀帝膝下长大,炀帝亲自为她开蒙,后来再大些,更是为她择选名师,其中哪个不是才学渊博之辈?只需她说一句,哪怕想要的老师是朝中肱骨,炀帝也能答应。 倘若炀帝犹在,隋室仍存,她不论嫁给谁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个。她所出子女父亲也会爱屋及乌,想要为子女寻个好先生,动动嘴皮子就能轻松获得。何至于似现在这般,需费劲心力,诸多算计,还只敢在次一等的人选里挑,太厉害的怕提出来惹了圣人不喜。 好容易有机会能被名师大儒教导,还是沾了太子的光。 想到此,拾翠心绪纷乱无比,却又不能表现出来,让主子跟着伤怀,只得将心酸苦楚全部咽下。 另一边,宋清看着李恪,略微讶异:“崇文馆能人辈出,小郎君为何不愿意?” “我知道阿耶任命的崇文馆学士直学士都很好,但再好也是太子哥哥的,不是我的。我……我想要自己的,就跟当初的武师傅一样。宋侍读当初不是说,我有想法都可以同阿耶说吗?我想让阿耶为我安排个属于我的先生。” 李恪抬头看着宋清,眸光中有些不解。怎么好像宋侍读更想让他去崇文馆呢? 宋清失笑:“小郎君想岔了。崇文馆虽居东宫,但其内学士直学士非是太子老师,而是崇文馆诸学子之老师,便是太子现今的几位老师,除李淳风外,也都挪入了崇文馆。” 李恪一愣,好像是哦。 宋清又道:“小郎君若不愿去崇文馆,可曾想过要选何人为师?” 李恪蹙眉,这点他没想过。他抿抿唇:“阿娘似乎有在为我择选老师。” “可现今圣人已将朝中大部分要臣兼任去崇文馆,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再来独教小郎君的。小郎君若要选,只能选次一等的。小郎君需知,文武不同。武学更在于自身训练与坚持,而文之一道,则更需要先生授业解惑。” 李恪再次愣住。 宋清勾起唇角:“小郎君觉得现今与你一块去东宫玩的那批蹴鞠队之人会怎么选?” 李恪思索了会儿:“大约都会去崇文馆。” “如此一来,日后他们与太子学习在一处,玩乐在一处,唯独小郎君不在,久而久之,会否蹴鞠时便不特意来叫小郎君了?毕竟崇文馆还会加入许多学子,都可入蹴鞠队。蹴鞠队人员会越来越多。他们不仅是队员,还是同窗,蹴鞠时彼此会更有默契,而小郎君……” 宋清欲言又止,适当留白。李恪瞪大眼睛,一颗心提起来。他其实还挺喜欢这项蹴鞠活动,也挺喜欢这群队友的。 想到往后会失去他们的可能性,李恪内心动摇起来,他微微张嘴:“宋侍读的意思是我该去崇文馆?” 宋清眸光闪烁了一瞬,摇头道:“以小郎君自己的意愿为重,属下只是帮小郎君分析罢了。” 李恪低头,陷入沉思。 宋清也不催促。几个月相处,他已对李恪性情有所了解,观他神态便知,自己的话是有用的,因而结果已然分明,又何必画蛇添足呢。 对于李恪与其他被问询到的人或纠结或兴奋的心情,李承乾一无所知。此刻时间缓缓进入十月,长安陆续分批试种的红薯也已全部收成完毕。李承乾正盯着看系统新涨的金币与经验,乐得笑开了花。 上次系统升级奖励的盲盒福袋用于解除渭水之危,当时朝局紧张,他也没心思去管同时解锁的商城中新作物,后来一看,竟是牛蛙。 虽然去岁庄子上培养了一批田蛙,但田蛙跟牛蛙的差距还是很大的。在作为食用这一点上,显然牛蛙比田蛙更合适。尤其因为没有养殖经验,李承乾按照梦中记忆给予的东西缺漏太多,许多地方不清不楚,导致田蛙养殖失败告终。 因此当突厥退兵,悬在头顶的利剑移开,李承乾立刻腾出时间用金币购买了一批,顺带购买了养殖说明。有了这份说明,就不怕再失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承乾的“威逼”起了作用,还是系统本身商城购买的东西发放方式没有幸运转盘转出来的那么奇葩。牛蛙的送货可说十分正常,竟然是主动发放到当初备用的田蛙养殖基地。 难得系统良心一次,李承乾差点不敢信。随后他“趁热打铁”又抽了次幸运转盘,结果居然抽空了。五千金币抽空了。尤其是在圆形转盘一共十个位子,空白栏只占不到三十分之一面积的情况下。 彼时,李承乾几乎不敢置信。 想来想去,他只能怀疑,约莫他的欧气全用在解除渭水之危的许愿上了。毕竟当时系统鉴定许愿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概率实在太低。能够愿望成真必定要付出一些代价。根据能量守恒定律,代价大概就是他往后抽奖的运气了。 此前西瓜辣椒全部收成攒了一批金币,加上现在红薯的,勉强又凑够了五千金币,可以再次抽奖。李承乾兴致勃勃打开幸运转盘,指腹点击。 转盘转啊转,由快到慢,最后定格在面积占比第二小,堪堪胜过空白栏的问号栏之上。 李承乾亦是满脸问号,什么玩意,问号是几个意思? ——叮,恭喜宿主抽中随机作物,系统会在仓库中随机选取物品,并在两个月内发放。 李承乾:…… 你怎么还冒出个两个月了?两个月!你可真敢! 而且随机?呵,根据梦中各大电商卖家的操作逻辑,一般说是完全随机,但其实也是有挑选的,这部分可被随机的仓库放的多是稍微次一等的东西,或是颜色不好卖或是款式不好卖等等。总有它被选中“随机”的理由。当然也有例外的,但这类情况不多见。 李承乾无语望天,只能在心里想,至少比抽空要强。跟空白栏一比,次一点就次一点吧,不管随机的东西是什么,都要比五千金币全部打了水漂要好不是。 如此自我安慰一番,李承乾心情又飞扬起来,然而刚高兴没多久,便从李世民嘴里听到一个重磅消息。高句丽、百济、新罗要派遣使团前来朝贺。 李承乾:!!! 不是吧,不是吧。 上回前脚抽中红薯,后脚突厥大军逼临京师;这回刚抽中随机奖品,就有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来贺? 李承乾宛如晴天霹雳,整个人都傻了。 “系统,你给我出来!我先说好。随机我接受,两个月我也可以接受,唯有一点,送货方式正常点,最好跟牛蛙一样,你要敢再搞那些奇葩操作,我弄死你!你敢送我就敢拒收,不信你试试。大不了咱们一拍两散。” 系统:……弱小,无辜,可怜。 108. 第 108 章 大唐太子,你认真的吗…… 李承乾看着三国上书有些懵,再瞧其中具体内容,更为疑惑:“诶?他们说要前来庆贺大唐新皇登基,庆贺我们天降神迹,庆贺阿耶为天选之主?可是阿耶登基都快一年了,退兵突厥也已半年有余,这会儿才来?” 不觉得晚了点吗?李承乾满头问号。 李世民失笑:“邦国使团来贺,怎是说来就能来。便是早有决定,其间也有诸多细则需要规划,再者……” 他停顿片刻,招手令李承乾凑近些,指着桌上的舆图道:“你且看看这个。” 李承乾挪了挪屁股坐过去,瞧见的是一副半岛地图,上面三国鼎立,上方面积最大的是高句丽,下面左为百济,右为高丽。 李世民继续说:“除高句丽外,新罗百济并不与我大唐接壤,他们若要前来朝贺,陆路而行需横穿整个高句丽。” 李承乾秒懂:“高句丽不让他们来?” 李世民又将一封上书递给他,上书来自新罗百济,这俩强烈谴责高句丽,说高句丽封闭关口道路,阻拦他们前来向大唐朝贡。 李承乾眨眨眼:“阿耶,既然他们认我们当大哥,那就都是小弟。小弟们有官司,大哥自然要出面调解。就像下头弟弟妹妹们发生矛盾,告到我面前,我得出来主持公道一样。再有,他们阻拦新罗百济前来朝贺我们,也是在损害我们的利益。” 李世民莞尔:“阿耶已经申斥过了,但你以为新罗百济当真会坐以待毙,等着我们协调?” 李承乾稍顿,目光再次看向舆图:“走水路?” 海上风险虽不可定,但以高句丽和百济新罗的关系,横穿其境,说不得还不如海上安全。 “再有,三国这回派遣的使团主使都不简单。”李世民点点头,认可了李承乾走水路的猜想,示意其继续顺着三国上书往下看。 高句丽此次使团主使为高句丽王的弟弟高大阳,百济主使为百济王长子扶余义慈,新罗主使为新罗王长女金德曼。 好家伙,全是王室,还全是有分量的王室。 高句丽国的王位是可以兄终弟及的。现今高句丽王高建武就是继任的哥哥的王位,高建武膝下子嗣病弱,没有堪当大任者。高大阳这个王弟的身份并不低。1 再有,除他这个主使外,第一副使为渊盖苏文。其出身高句丽顺奴部,父亲为高句丽大对卢,相当于中原的宰相,手中握着高句丽的军政大权。 若非高大阳占据王室身份,单凭渊盖苏文一人,担任主使已然绰绰有余。 再说百济,扶余义慈身为长子,幼年便孝名远播,被誉为“海东曾子”,是妥妥的王世子,百济下任继承人。 新罗的金德曼虽为女子,但新罗王金白净无男嗣,她的地位直线拔高,这几年是被新罗王当做儿子培养的,若无意外,也是下任继承人。 李承乾十分疑惑:“这三国此前也不是没派过使团,但都是大臣出使,这回怎么个个都这么大手笔。这怕不只是为了来朝贺吧?” 朝贺需要这么大手笔?打死他都不信。 李世民轻笑一声:“自然不是。他们是为了曲辕犁,为了筒车水车,更为了土豆与红薯。” 李承乾顿了半秒,瞬间支棱起来。之前说的其实他都不是很感兴趣,带着无所谓的态度听一听,但说起这些农物与农具,他立马不困了,眼睛亮闪闪:“阿耶,找个谈判厉害的,宰他们一笔,多宰点。” “交给你如何?” 李世民笑意盈盈,李承乾有点懵逼。 “这些东西都是你弄出来的,你有处置之权。阿耶暂且找不出其他合适人选,莫非你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弄出来的东西交到他人手里,却被埋没了,没能发挥出它最大的价值?” 李承乾蹙眉,那必然是不想的,再想到刚在系统抽到随机种子紧接着三国来贺,这情形跟突厥那会儿实在太像了,由不得他不多想,所以他还是得看着点,不能让系统再闹幺蛾子。 于是李承乾一拍板:“行,交给我就交给我,我办事,你放心!” 见他豪气万千,李世民弯了弯嘴角:“承乾办事,阿耶自然放心,那这接待三国使团的任务,阿耶就交给承乾了,若有何事,你只管吩咐鸿胪寺卿唐俭,让他帮你。” 李承乾扬眉点头:“好嘞!” 待出了立政殿,他才恍然回过味来。 等会儿,他不是来问阿耶功课的吗?自上回他与阿耶交心深谈之后,阿耶听了不少梦中父母的事情,也在一点点改变,向梦中父母学习,譬如只需有空都会亲自辅导他功课。 今天他本也是如之前一样带着功课去阿耶身边写的,结果写完阿耶跟他聊天,顺手拿了旁边的折子给他看,与他说高句丽三国之事,说着说着就给他安排了个差事?而且最开始他答应的难道不是负责谈判吗?怎么最后变成他负责全程接待事宜了? 李承乾:…… 他是不是又被套路了? 李世民,你果然奸诈! 淦! 他猛然发现阿耶对他的方式虽然改变了,不再打压他,经常夸赞他,陪他的时间也多了不少,还非常注意端水,绝不让他有“阿耶偏心”的感觉,更愿意与他交流闲聊,更懂得倾听他的意见与想法。 这些都很好,但是,但是阿耶总想套路他,让他接活,给他加码的行为一点没变!尤其是在他答应会做好太子,不再随时抱着“废太子”的思想后,这种行为似乎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李承乾咬咬牙:李世民,你这是雇佣童工,无耻! 三国说要来,却也不是立马来,他们到的时候时间已近十一月,那么凑巧,三波使团还是一起来的,几乎前后脚抵达长安。 彼时,天空下着雪,整个长安城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李承乾并没有去亲迎,只让鸿胪寺卿将使团带到鸿胪客馆。 鸿胪客馆,馆如其名,隶属鸿胪寺辖内,为接待外事来宾住宿之处。馆内有诸多院落,高句丽,百济,新罗被安置在不同院落,且不算邻近,互不打扰。 鸿胪寺卿唐俭忙上忙下,将三队人员全部安排好,已至黄昏,又命人端上膳食:“这些都是太子殿下根据贵国饮食习惯让人准备的,诸位请放心食用。 “另外,思虑到诸位远道而来,殿下恐诸位水土不服,特令人熬了些汤药,若有需要,可吩咐馆内侍者去取。 “今儿天色已晚,诸位风尘仆仆,必然疲累,馆中时刻备着热水,待食用过后不如沐浴泡个暖水澡解乏。明日圣人在宫中设了国宴招待,席上多是我唐饮食,诸位也可尝尝我们的食物。” 说完,唐俭拱手作揖就要退出,不料被高大阳叫住:“听闻大唐对于外宾有不同的接待等级,不知如今接待我等用的是何种等级。请不要误会,我纯属好奇。” 唐俭轻笑:“自我唐建国以来,高句丽王前后两次派遣使臣修好,其心可见,因而对于尔等使团,我们必会以礼相待,用的自是高等级。” 是高,而非最高。 高大阳看了眼门外:“那两边呢?” “自然也一样。” 眼见高大阳蹙眉,唐俭又道:“高句丽、百济、新罗俱是我唐臣属藩国,近年来礼仪不少,朝贡不缺,自该一视同仁。” 高大阳眯着眼,没有说话。 唐俭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再次作揖:“本官便不打扰诸位用食了,用完食,还请诸位早些歇息。客馆旁便是鸿胪寺,本官这些时日会在鸿胪寺休憩。诸位若有何需要,馆内侍者做不了主,可以让他们来同我说一声便可。本官告退。” 他一走,高大阳脸上的笑容就垮下来,抬眼看向百济新罗院落方向,神色冷凝:“这些年,我们给大唐送了多少东西,他们送了多少,这如何能一样,更别提,我们国力比百济新罗要强许多,什么一视同仁,他们也配!” 他转头望向渊盖苏文:“你说大唐此举是不是故意为之,是在警告我们?因为我们阻了百济新罗前来朝贡之路?便是如此,他们不还是来了吗?我就说百济新罗不老实。 “明明早就计划好从海上走,偏摆出一副因为我们封了路而焦急愤恨的模样来迷惑人。亏得我们动作快,紧赶慢赶,总算没迟。若让他们先到几日,先与大唐谈妥,那我们就被动了。” 高大阳其实并不是很想来这一趟,千里迢迢,水土不服,这般辛劳,他傻了才放着国内舒舒服服的好日子不过来受这份罪。若是往常,再是要觐见要朝贺,选个重臣即可,怎么也用不着他。 但这回不同,新罗百济出动的都是下任继承者,他们若就单单派个臣子,与前两者对比太明显,会否让大唐觉得他们敷衍? 国内倒也并非没有别的王室。可有新罗百济的继承人做对标,真派别人前往,待其功成回国,地位必然大大提升。诸多考虑后,高大阳终是将这事揽了下来。 渊盖苏文言道:“阻止新罗百济朝贺,便是阻止大唐接受藩国拜见,阻止大唐收受朝贡,涉及他们的国威与利益,他们生气也属正常。这点在当初阻止新罗百济之时,我们便已有预料。” 为什么还是这么做呢?因为他们料定大唐即便生气,也不会如何。他们与百济新罗三国不合,大唐一清二楚,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他们内部问题,大唐或许会申斥,会在别的方面给予些许警告,但不会有大动作。 事实也确实如此。 因而渊盖苏文全然没有高大阳的愤怒,反倒吃得津津有味,还劝慰起来:“膳食不错,很符合我们国内口味。单从这点来说,唐国算是用心了。大人2尝尝?” 高大阳吃了几口,却如渊盖苏文所说,不错,脸色略微好了些,却仍旧蹙着眉头:“我们早有递上国书,言明要来。这一路也一直在给大唐报告行程。 “按理大唐该早就规划好接待标准与接待人员才是。我们此来,使团人员身份皆属贵重,按理大唐怎么也该派个皇室宗亲才对。就一个鸿胪寺卿?再是臣属,我们国力犹在,身份犹在,这未必也太瞧不起我们了。” 更何况这个臣属他们目前趋于种种考量,可以认。若出现何等变故,也能不认。 他们不愿惹上大唐给自己添个敌人,更不愿见大唐与新罗百济联手,但大唐难道就想把他们逼到对立面,不怕他们倒向突厥吗? 这点让渊盖苏文夹菜的动作一顿,脸上也露出些许思索来,他没有回答,只道:“等朴申宇回来便知。” 朴申宇是高句丽方的译语官3之一,擅唐语,自入长安后,渊盖苏文便让他悄悄借用身份与大唐各官员攀谈闲聊打探消息去了。 没多久,朴申宇回来,确实得到了些消息。其一,土豆与红薯确实高产,每亩均可在五千斤左右,这点非是虚传。长安百姓都可作证。 其二,明日设宴款待的宴席是大唐太子殿下张罗,席上皆是大唐食物,据说多是这两年大唐开发的新品菜色,每道都美味绝伦,其中便有土豆红薯所做菜品。 听闻土豆红薯,高大阳与渊盖苏文的眼眸同时闪了闪。 朴申宇又说:“大唐天子将此次我等与百济新罗三国的接待事宜全权交给了太子殿下。因而不只明日宫宴,我们如今落脚之地以及随后的各项安排也全出自这位太子殿下之手。” 高大阳蹙起眉头:“我若没记错,这位太子不足七周岁?” “年岁虽小了点,但太子之尊足够,比旁的皇室宗亲要强上许多。况且名义上是太子负责,却有鸿胪寺诸多官员辅助,倒也不用他费多大心力。” 翻译过来就是,摆个架子,表示一下对他们的重视就行。他们要的只是大唐的一个态度,接待事宜是否真是这位主理并不重要。 只是…… 渊盖苏文疑惑询问:“既是太子全权负责,今日为何不见其人?” 三国使团都已经来了,你一个主要负责人不见踪影,怎么回事呢? 朴申宇将头拉低了两分,偷偷瞧了眼高大阳与渊盖苏文的脸色,无奈道:“据说是因为昨夜大雪,今日雪仍旧未停,太子殿下临时让人报鸿胪寺说不来了,命鸿胪寺卿唐俭迎接。” 渊盖苏文凝眉:“为何不来,可是因为雪地湿滑出了意外,还是天气冷寒受凉不适?” 他想得很简单,若太子因他们的事受伤或身病,他们明日觐见当有所表示。 哪知朴申宇抿抿唇,略有些艰难地回道:“并非如此,太子派人传话说,雪大风大,他不想出门了。” 高大阳:…… 渊盖苏文:…… 大唐太子,你认真的吗! 109. 第 109 章 自己儿子自己宠。…… 太子年幼,可能是任性不懂事,可能是思虑不周全。但大唐天子呢?他也任性不懂事,他也思虑不周全?太子耍性子不出门,他就不劝不骂不命令? 高大阳与渊盖苏文同时变了脸色,神情凝重。大唐此举究竟何意?是与申斥一样,对他们此前封闭道路阻止新罗百济朝贺的进一步警告,还是有别的想法? 渊盖苏文眼睛眯起来,若是前者便罢,若是后者,他们必须清楚大唐真正的态度。 新罗与百济国力弱,没有那么大的底气,自然也明白不能摆太高的架子,得看清自己的位置。更别说,此行他们是有求于大唐的。因此他们并无高句丽表现出来的在意,更无不悦,吃饱喝足,舒舒服服泡澡睡觉。 当然,对于他们的反应,李世民与李承乾全然不知。倘若知道,李承乾大约或给他们翻个大白眼:“你们想得真多。” 李世民大约会觉得十分无语:朕要说承乾这么做不是为了警告你们,单纯是为了警告朕,你们信吗? 高大阳≈渊盖苏文:……你猜我们信不信。 李世民心里苦。谁能想到承乾这么做真的只是在对于他套路其当“劳力”的行为小小报复一下,给他个警告呢? 哎,他能怎么着? 李世民无语望天,自己儿子自己宠,自己做的孽自己背呗。 次日,天气转晴,阳光和煦。 鸿胪寺卿唐俭引领三国使团入朝觐见。虽是三国一起,但谁在前谁在后也是有讲究的。高句丽排第一,其次是百济,最后是新罗。见此,高大阳与渊盖苏文眸中总算带了些许满意。 高句丽与百济觐见过后,各自送上贡品,整个过程按部就班,平平无奇。待到新罗,金德曼上前行礼:“属国新罗公主金德曼见过大唐皇帝陛下!” 一开口,竟是大唐语言。 李承乾眨眨眼:“你会说唐话?” 金德曼嘴角轻扬:“自决定前来朝贺,我就有随译语官学习,然不过半年有余,说得不太好,望陛下与太子不要见怪。” 李承乾拍手:“才学半年,你已经说得很好了。” 这是实话,金德曼的话语并不流利,咬字也略显生硬,就如同后世外国人说中国话,有点蹩脚,但已能达到寻常沟通的程度。再联想半年时间,可说是下了番狠功夫的。 新罗国小,国力不如高句丽,贡品数量与珍贵程度也比不上,她们唯有另辟蹊径,从微小处出发,让大唐看到她们的诚意。 不得不说,这招效果不错。李承乾难得多瞧了她几眼,李世民更是哈哈大笑,夸赞不断。 朝见之后,便是客宴。 菜品都是李承乾安排的,甚至他还贴心地为三国使团安排了解说,每上一道菜品,就会有译语官为其讲解这道菜品的用材与吃法。 其中至少七八道是与土豆红薯有关,三国使团吃得尤为认真,频频点头,就连场中的歌舞表演也没兴趣看了。但谁也没有多问。毕竟能来出使的都不是蠢人,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 一场国宴,吃得宾主尽欢。 曲终席毕,李世民适时开口收尾散场,仍旧由鸿胪寺卿唐俭送众人回客馆歇息。 第二日,李承乾终于出面做向导,带着使团走遍长安。 美其名曰:诸位客人远道而来,必要好好体会一番大唐的风土人情才能不虚此行。我是长安出生的,往日最爱微服。长安哪里有好玩的,哪里有好吃的,没有我不知的。我带你们体验长安的快乐,保管让你们满意。 三国使团本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其中必有别的安排,哪知他所谓的玩真的只是玩。 其后六七天,带着他们在长安城到处瞎转悠,什么梅林,什么寺院,什么雪景等等,另有各色美食名酒,美人歌舞,好不热闹。差点让使团们以为他们真的是来游玩的。此前还算沉得住气的人许多也开始焦躁起来。 就在他们心思浮动,耐心即将耗尽之际,第八日,李承乾终于有了动作,不再闲逛,而是带着他们去看筒车看水车看民间储存的土豆红薯,甚至让人在客馆当着他们的面做膳食。 与当日国宴作为菜色烹饪不同,这次土豆红薯的做法更简单,或是直接切片煮熟,若是熬一锅粥,或是做成烤红薯烤土豆等,还有加工成干粉条煮的一碗鲜香粉。 每一道都可做主食饱腹,且味道不赖。 可只是如此,仅仅如此,你以为李承乾是要和你谈相关事宜了?并不。他就纯纯展示一下大唐的“科技”与“特产”,绝口不提其他。 什么作为宗主国对臣属国的回礼,什么作为谈判的物品,他一字不开口,便是三国使团中有人忍不住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他也能不动声色绕过去,你要再掰回来,他就装听不到。 三国使团:…… 展示完毕,李承乾心满意足吃了个烤红薯,笑眯眯起身告辞,并表示我都带你们逛这么多天了,该玩的玩了,该看的看了,该吃的吃了,接下来就自由活动吧。大家可以自己去长安各处转转。 然后潇洒离开,徒留使团众人懵逼。 大唐太子,你这会不会太随性了点? 唐俭也有这般担忧,李承乾却撇撇嘴睨他一眼:“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上赶着的不是买卖。做生意呢,要争做甲方,不能做乙方。” 唐俭:……啥甲方,啥乙方,什么意思? 酒楼。厢房。 高大阳蹙眉:“大唐什么意思,我们此来何意,他们当真不知?前几日带着我们瞎逛,后来倒是带我们看了下筒车水车与土豆红薯,但对于进一步之事只字不提,耍我们吗?” 渊盖苏文喝了杯酒:“大人当知他们为何不提。” 高大阳沉默,他当然知道。大唐不提是等着他们提,想让他们给出一个满意的价格。可按照惯例,臣属国觐见朝贡,宗主国也该保有自己的大国风度,给予回礼。他们明明已经奉上了诸多贡品,不过换他们些土豆红薯与农具技术,大唐莫非觉得还不够吗? 若是如此,这事就难办了。毕竟他们可不愿意出高价做冤大头。 渊盖苏文又道:“便是前几日,大人当真以为太子带我们游览长安真的只是在瞎逛吗?” 高大阳张了张嘴,瞪了渊盖苏文一眼,又闭上了。 另一边厢房。 金德曼正与婢女喝酒闲聊,扶余义慈不请自来。金德曼倒也没有拒绝,礼貌邀请入座:“多谢世子此前派人报信。” 金德曼说这话是有前提的,高句丽非但封路阻止他们过境来唐,朝中还有人建议故意留出破绽,引他们入内,然后行刺杀之事。国储生变,百济新罗必定会出现争权动乱。他们再出手把水搅浑,自能从中获利。 此计不可谓不毒。 扶余义慈摇头:“我便是不说,公主当也有自己的渠道得知消息。再有,高句丽虽有此等提议,却未必会实施。” 这点不只扶余义慈清楚,金德曼更清楚。 虽则高句丽野心勃勃,一直想吞并新罗与百济,但新罗百济能固守国本数百年,也非全然无反抗之力,更有大唐态度不明,杀害两国继承人,便等于同时向两国全面宣战。 到时候新罗百济必定结盟报仇雪恨。若再有大唐横插一脚,高句丽未必愿意看到这等局面。 所以此事对高句丽有利,也有弊。利弊权衡之下,以静制动会更好。 因而对于扶余义慈的话,金德曼微笑回应,没有否认。 扶余义慈轻叹:“这般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当不得公主谢言。” 金德曼命婢女为其斟酒,言道:“世子此来当不是单纯与我说这件事的。” 扶余义慈点头:“对于这些时日大唐太子的行为,公主怎么看?” “太子虽年幼,却不可因年幼而小看了他。他这几日对我们的安排,哪一步都不是废棋,都藏着深意。” 扶余义慈亦有同感:“久闻中原风光,更听说大唐之长安与前朝不可比,那时我并无多大感触,这几日闲逛可谓震撼颇多。长安的繁荣强盛比百济强数倍,尤其是长安的百姓。” 这是最让他们惊讶的,那些百姓绝大多数识得李承乾,与其攀谈宛如邻里,对其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几乎每道一处都有想邀他留饭的,甚至以能让他接受自己的吃食为荣。 这不是能刻意装出来的。尤其他们不蠢,是不是装,他们不会分不出来。 所以李承乾的“玩”不纯是“玩”,李承乾在向他们展示了一个强大繁华的长安,一个包容和睦的长安,更是一个天下归心的长安。 而长安的面貌又代表大唐的面貌。这是他们人人向往却可望不可即的存在,是他们或许奋力追赶却一生无法拥有的存在。 倘若百济能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这也是金德曼的想法,倘若新罗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扶余义慈看向金德曼,又瞄了眼身旁婢女,欲言又止。 金德曼失笑:“世子若有何话,直言无妨。” 这便是告诉她,身边婢女以及门外侍卫,都是心腹。 既然如此,扶余义慈也不矫情,开门见山:“我听闻过公主贤能之名,亦知公主之志。公主此来大唐,不只是想为新罗寻求庇护,也是想为自己谋算。 “大唐虽强,却到底与我们隔海相望,先不谈他们态度如何,便是应了,也有鞭长莫及之时。而百济与新罗比邻,又有相同的威胁,我们本可以成为盟友。” 金德曼眸光闪动了一瞬:“世子的意思是?” “公主的英姿风度我已见过,不知公主的几位妹妹是否与公主一样?” 金德曼抬头看向他,扶余义慈仍旧笑盈盈:“公主可以好好想想,若公主愿意,其他条件我们都可谈。” 说完起身行礼退出。 婢女蹙着眉问:“殿下万不可听他之言。” 金德曼点头:“我明白。父王虽无男嗣,但新罗亦无女子继位之先例,我若想要上位,还有许多阻碍,这条路并不好走。他想与我结盟,让我选个关系亲近的妹妹嫁过去,令百济新罗结姻亲之好。如此既能共抗高句丽,有百济支持,我的大业也能顺利些。 “看似处处为我打算,但身为百济世子,为何要处处为我打算?高句丽野心勃勃不假,但百济对我们便无野心吗?我们与百济早有恩怨,亦有利益矛盾,便是结盟,又能牢靠几时?更何况他怕是还打着借与我新罗王室联姻,借支持我上位来染指我国内政。 “我若真答应他,便是与虎谋皮。我是想上位没错,王位我志在必得,可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王权将新罗置于险地。如果要这样我才能安稳坐牢王位,那这王位,我宁可不要。” 婢女微怔,说实话她劝说金德曼只是下意识觉得百济不可信,百济世子亦不可信,却从未想过对方一个简单的提议,其中竟藏着这么大的阴谋。 婢女听完,想想公主如果答应的后果,已是吓得冷汗淋漓。 见她如此,金德曼失笑:“不必自己吓唬自己,你主子我不蠢。从他用无可无不可的消息来示好之时,我便知道他必定还有下一步。果然。百济举动在我意料之中,无需在意,不予回应便是。如今我们最重要的是拿到大唐的态度。” 说到这点,婢女又蹙起眉来:“这段时日,我们已经拿出了所有我们能拿的诚意,即便国力比不得高句丽,但贡品亦是精挑细选,况且对于大唐这些时日的安排与款待,我们都是第一个附和,第一个配合,第一个支持。可大唐……大唐仍旧对三国一视同仁,并无偏向之举。” 金德曼眸中满是笑意:“你错了。我虽不愿贬低新罗,但不得不承认,与高句丽对比,我们国力确实有着不小的差距。在这种情况下,大唐的一视同仁、没有偏向何尝不已经是另一种形式的偏向呢?” 婢女一顿,脸上却又升起担忧:“可我们所求不只如此。” 是啊,他们所求是大唐接受他们的依附,出手扶持,而不是这等偏向。这点偏向远远不够。 金德曼看向对面高句丽的厢房,其实两边厢房门都关着,她什么都看不到。可她知道高句丽的主使与第一副使都在那里,同在这一酒楼之中。 “我们看得出大唐一视同仁,高句丽如何看不出?高句丽素来觉得高我们一等,你难得没发现正是这份自入长安以来潜藏在各方各面的一视同仁,让他们并不太高兴吗?更何况我们想要大唐的态度,他们便不想要?他们恐已经等不及了。我猜,他们必定很快会有动作。” 高句丽厢房。 高大阳咬咬牙:“不行,得想个办法试探一下才好。” 渊盖苏文看向窗外街市,随意指了指:“大人瞧那位女子,穿着朴素,衣料看起来十分普通,手上头上也无缀饰,购买吃食还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 高大阳淡淡扫了一眼:“大唐普通百姓不都如此,有甚出奇?” 渊盖苏文笑起来:“她长相清丽。” 高大阳一顿,再看女子,发现确实五官周正,相貌秀美,或许称不上沉鱼落雁,却也是小家碧玉,秀丽端方。 他又转头看渊盖苏文,察觉他眼中的深意深吸一口气:“你是想……” “大人不是想试试大唐的态度吗?一个平民,不会惹出大乱子,用来作为试探的棋子正好。” 高大阳蹙眉想了想,拿起酒壶一饮而尽,又在身上浇了些许,借着酒劲下楼而去。 110. 第 110 章 谁在狗叫! 立政殿。 李承乾正与家人用食,边吃边与李泰计划:“咱们下午再组织场蹴鞠赛吧。我已经好些天没同大家蹴鞠了。” 李泰抬头:“阿兄不必去接待使团来宾吗?” “不用,我都带他们玩好几天了,让他们自个玩会儿。若全程都是我们安排,还有什么自由。再说,我都忙多久了,还不能让我歇会儿不成。” 说这话时眼珠子横向李世民,李世民笑着给他夹了个鸡翅:“承乾确实辛苦,多吃点。承乾这回做得很好,饮食住宿、招待介绍安排得有条不紊,充分为三国使团展现了我们大唐的强盛风采。特别棒。” 李承乾小脸扬起来,面上的气恼不再,换成几分得意:“算你有良心。” 可真好哄。长孙氏暗自失笑。李世民松了口气,他说的是真心话,承乾这次的差事办得确实漂亮,处处可见小心机,唯一的不好就是过于稚气随性了点,却也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李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略有些担忧:“不是说高句丽素来不太安分吗?就这么让他们自由行动,真的没问题?” 李承乾哼哧一声,手掌轻轻拍在李泰脑袋上:“想什么呢,他们再不安分,这也是在我们的地盘,不是他高句丽国内。即便有什么心思也得全部给我憋回去。 “再说,只是我不安排行程,不代表咱们完全放手。你与其操这些闲心,还不如想想下午想跟谁一队,打什么位子呢。” 李承乾兴致勃勃说起蹴鞠之事来,全然不觉得使团们在大唐都城有什么好担心,然后他很快就被打脸了。 刚吃完饭回到东宫,就有人来报:“高句丽主使高大阳被人在头上开了个瓢,晕过去了。” 李承乾:!!! 蹴鞠到底没蹴成,李承乾紧急带着太医署医正赶往鸿胪客馆。他也明白,外国来使在我国受伤意味着什么,伤势若轻,还有转圜余地;伤势若重,恐怕问题就大了。 此时鸿胪客馆中,百济新罗避而不出,高句丽的院子里却已然乱成一锅粥,还未入内便听闻七嘴八舌的吵闹声,多是高句丽方在宣泄着他们的愤怒,见李承乾前来,众人暂且歇了言语。 高大阳靠在一边,已经醒来,头也做了初步处理,然而纱布上的血迹仍旧清晰可见,整个人恹恹地。李承乾神色沉重,自然先让医正诊治,敷药把脉开方,轻声同李承乾耳语:“伤势虽不能说轻,倒也不算重,卧床休息几日,好生照料,按时换药便可。” 李承乾微微点头,心中略松了口气,这才看向高句丽使团:“不知贵国高大人今日去了何处,如何受的伤?” 这是一句简单的问候,却令高句丽使团炸开了锅。 “怎么受的伤,太子殿下怎么不问问你大唐的子民!” “大唐太子殿下,你前几日带我们四处闲逛,领略大唐风土民情,还给我们展现了长安百姓的和睦亲善,朴实淳厚。他们待太子那么好,宛如近邻,我们还以为……还以为……谁知这才过去两日,便出此刁民,直接伤了我国主使的脑袋。” “高大人出自王室,为大王亲弟,这回是运气好,卧床休养几日便可,倘若运气不好,倘若那一下砸得再重些呢?高大人……高大人若是出了何等意外,我们如何有脸回国,如何有脸面见大王。” …… 使团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李承乾头疼,见火候差不多了,渊盖苏文出列,制止了几人的吵闹行为,恭敬与李承乾行礼,示意译语官同步翻译。 “太子殿下,我们抱着友善敬仰之心而来,奉上金银珠玉、奇珍异宝,是为两国交好,为双方子民安稳,我想大唐亦是如此。 “听闻中原有句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因而一位百姓之过不代表大唐之过。我们也不愿此事影响两国邦交,但我国高大人身负重伤,总要有个说法。” 渊盖苏文指向院中角落,“他们便是行凶者。当时情况紧急,我们一来恐他们再伤了大人,二来也是见他们竟胆敢对大人动手,心生愤怒,便先且将他们抓起来。 “这等事情若放在我国,这二人早已魂归天外。我们没有直接动手,是念在这是大唐,他们再是可恨,再是有错,也是大唐的子民,长安为大唐都城,不论如何,当由大唐处置。若让我们动手,便有越俎代庖之嫌。 “还请殿下知道,我们对大唐之诚心天日可鉴,绝无半点私自行刑,损伤大唐国威之意。这二人可由大唐带走,还请大唐能妥善处置,给我们一个交待。” 李承乾朝角落望去,这才看到那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彼此依偎,紧紧抱在一起。他女子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男子面上很是慌乱,却仍旧将女子牢牢护在怀里。 唐俭上前道:“殿下,先押回去吧。此事究竟如何处置,还需圣人裁决。” 听到押回去,男子面色大变,他将女子挪到身后,朝李承乾跪下来:“你们押我去,人是我打的,跟我妹妹没关系,她没有动手,不关她的事。” 此刻他也算听明白了,他打的是高句丽王室,更是此次使团主使。若只是个寻常无赖,他或许还有活路,可偏偏对方身份如此贵重,他还有什么生机。 可即便早就知道,他依然会出手。他不能让妹妹出事。 男子深吸一口气,已然做下决定,谁料身后的女子一把推开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跟我哥哥无关,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踉踉跄跄爬过来,爬到高大阳面前:“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我都给你。你们放过我哥哥,不要抓他。我求你,求求你。” 一边说一边磕头。 男子吓了一跳,忙将她拉开:“莺莺,你在做什么,我不许你这么做。” “哥,我知道你不愿看着我出事,可同样的,你让我怎么眼睁睁看着你有事。我不能。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一定要有个人来承担罪责。我来。” 她看向李承乾:“你是太子,你说了算对吗?那你抓我吧。抓我一个就够了,别抓我哥。” 眼中是那么绝望,可就是这绝望之中还带着无尽恳求。恳求他只祸及自身,不要牵连兄长。 李承乾微微蹙眉:“到底怎么回事!” 女子有瞬间门的懵逼:“什么?” 男子最先反应过来,言道:“我们……我们不是长安人,昨日才入京的,花了些银钱借宿在旁人家中,今日是出门买吃食。买完之后,我妹妹见附近卖东西的胡商铺子新奇好看,便多逛了会儿,然后就……就……” 男子看向高大阳:“他突然跑过来,对我妹妹胡言乱语,动手动脚,还拉着我妹妹要将她掳走,嘴上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一时情急,这才随便在铺子里摸了个木棍打了他一棍子。我……我……” 男子咬咬牙,一狠心拉着女子跪下来,“殿下,我们真的是逼不得已。我只想救人没想伤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欺负我妹妹毁了我妹妹的清白。” 李承乾一张脸瞬间门垮下来,本以为是有人伤了高大阳,他还有些愧疚心虚呢,合着竟是高大阳想要当众强女干! 李承乾转头,目光凌厉望向高句丽使团:“是这样吗?” 高句丽使团怒气上涌:“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此事为我们之过?” “高大人身为国内王室,想要什么女子不能有,非得要她一个平平无奇的贱民!” 李承乾一眼扫过去:“你们当时在场,看到全程了吗?” 使团众人一顿。 李承乾冷哼:“既未在场,凭什么断定当时情景!” 他瞄了高大阳与渊盖苏文一眼,转身吩咐身边侍卫:“此事发生在西市,西市人流涌动,在场之人必定不少,全都找过来。” 渊盖苏文蹙眉:“太子想做什么?” 李承乾眯眼轻笑:“你不是让我给你们一个交待吗?既然要交待,我总得把事情原委了解清楚吧。你放心,我绝不会听取这兄妹俩一面之词。” 言下之意,也不会听取你们一面之词。 渊盖苏文神色一沉,高大阳摸着头哼唧起来,一会儿喊疼一会儿喊晕。 李承乾只让医正处理,分毫不退,渊盖苏文立时给高大阳使了个眼色,高大阳揉着头道:“他们说得虽是实情,但这里面有误会,我那会儿喝多了,以为是在高句丽我的府上,将她误认成我府中姬妾。更何况,我不过调笑了两句,并未做出什么。” “并未做出什么?你没做出什么,是因为你没来得及做便被人家哥哥打晕了,若人家身边没哥哥护着呢?若他哥哥没本事敲晕你呢!你现在只怕什么都做成了。” 李承乾咬牙切齿,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自己犯罪未遂还怪人家自主防卫?要点脸! 他翻了个白眼,呵呵两声,转头将兄妹俩拉起来:“走,此事非你们之过,你们是受害者,不必承担责任,我送你们离开。” 唐俭很是惊讶,忙上前去:“殿下!” 刚开了个口就被李承乾瞪过来:“你若支持我便听我的;你若想劝我,那就不用说了,把你的话咽回去。反正说了我也是不会听的,何必白费唇舌。” 唐俭:…… 但见李承乾当真转身就走,高句丽众人又惊又怒。 “大唐太子殿下,什么叫做他们是受害者,你的意思莫非是我家大人才是罪魁祸首?你看看他们,再看看我家大人,一个毫发无伤,一个头破血流,这等情况,你反而觉得他们无辜,认为我们为祸首?” “太子殿下,大人就算有不对,也是喝醉了的缘故。殿下年幼,当还未沾酒,不知喝酒过量之人脑子会糊涂。醉鬼的言行哪里是能受自身控制的,这并不是我家大人的本意。” “大人只是误将这位女子认成了府中姬妾而已,若大人当真做了什么,自是我们理亏,该让大人负责,便是纳了她也无妨。可如今大人什么也没做,她半点事都没有,反倒是我家大人,受伤晕厥了好一阵,到得现在仍旧头晕头痛,无法起身。” “这般情况,殿下仍要揪着这点不放,而无视我家大人所受之罪吗?这就是你们大唐的待客之道,是你大唐的解决之法,是你们给予的交待吗?殿下是想将此事就这么算了?” 李承乾脚步停住,缓缓转身:“确实不能就这么算了。” 高句丽译语官松了口气,原话复述给使团诸人,就在使团众人神色略缓之际,但见李承乾将抱春唤过来耳语吩咐了一番,又命人去取酒。 待酒拿来,李承乾便接过酒壶闻了闻:“我确实年纪小,还未沾酒,说来我也挺好奇的。经常听人说喝酒误事,现今你们又说喝醉了无法自控。酒这东西当真这么厉害吗?” 高句丽众人:??? 现在是好奇酒的时候吗? 他们看向唐俭,你们大唐是不是有毛病,即便再是太子,身份再贵重,也还是个孩子,这么大的事,你们就让一个孩子出面,由他做主?瞧瞧,瞧瞧,你说动他说西,跟玩儿似的,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 唐俭心里苦,他倒是想做主,但他的身份做不了主,只能先安抚再请圣人定夺。可偏偏来了个李承乾,这位是他能管得了的主吗!不是! 眼见李承乾脸色不对,唐俭就暗道不好,早就偷偷派人去宫里请圣人。他不知李承乾要做什么,但总感觉他的眼神他的语气都十分危险。而试想满城上下,估计也只有圣人能制得住了,否则谁人来了都没用。 可惜这边请“救兵”的人还没回来,李承乾就眯起眼睛,咕噜灌了好几口,辣得他呛咳半晌,然后笑嘻嘻大喊:“哎呀,真的好晕啊,你们说的果然没错,这玩意会让人无法自控。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哗啦,随着话音落,酒壶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稳稳落在高大阳头上。同一时刻,李承乾直冲过去,将高大阳撞击在地,骑在他身上,啪啪一顿乱揍。 嘴上还不忘道:“诶,这里怎么有只狗啊,好大一只臭狗。”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变化来得太快,李承乾又是攻其不备,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因而一击必中。至于高大阳?若说之前在西市是假装晕倒,那么现在被酒壶一砸又被李承乾一撞,直接后脑着地,是真的晕了。 他晕了,李承乾手下却未留情。 高句丽众人回过神来,眼中冒火,纷纷上前。李承乾这一年多的武艺也不是白学的,麻溜躲过,又有护卫上前护着他,他越发有恃无恐,呀呀大叫:“呦,原来还有这么多只狗啊,还会叫呢。诶,怎么它们叫得这么凶!” 李承乾神色一怒,再次上前,抓头发、过肩摔、拳脚并用,也不管什么招式章法,一通乱打。除了渊盖苏文以及几个侍卫,其他使臣武力值并不高。偏偏前者大多被大唐护卫绊住,便是有那么一二个能应对的,也碍于李承乾的身份,不敢下狠手。 李承乾却毫无顾忌,大杀特杀,没一会儿,使团诸人几乎一大半都挂了彩。 “李承乾!” 熟悉的声音响起,李承乾回头便看到眉头紧锁,嘴角猛抽的李世民,他也不惧,反而兴奋高叫:“阿耶快来,我抓到几只狗,黑色的白色的蓝色的青色的都有了。他们还凶我。叫得可凶可凶了!” 然后回头踩在一只青色狗,哦,不,一位着青衣的高句丽使臣身上:“哼,就算是畜生也得有点眼力见啊,也不看看你小爷我是谁,敢朝我凶叫,今天就让你知道你爷爷的厉害!” “李承乾,你给我住手!” 李承乾扬起小脸摊开手:“我的手没动。” 李世民:……你的手没动,但你的脚没闲着啊。 他走到近前,才发现李承乾情况不太对,面色潮红,眼神涣散,身上还带着酒味。李世民一愣:“你喝酒了?你才几岁,喝什么酒,你这是喝了多少!” 李承乾一张脸十分无辜:“我不想喝,那些高句丽使团让我喝的。诶,对了高句丽使团在哪呢?刚才不还在同我说话呢,怎么屋子里只有狗,他们去哪了?” 高句丽使团:……好气哦,肺都快气炸了! 李承乾哼哼两声,耍酒疯嘛,当谁不会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梦中电视剧里耍酒疯的还少了不成! 他拍拍手,挽住李世民,结果抱了个空。再抱,又抱了个空。 李承乾蹙眉:“阿耶,你躲我干嘛!” 李世民:你忒妈抱哪呢,老子在这! 李承乾晃了晃脑袋,拼命眨眼睛:“阿耶,你怎么学会分身了,一、二、三……天哪,居然有五个阿耶!阿耶,你牛批!哪学得分身术,快教教我。” 他再伸手一抓,这回终于抓到了李世民:“阿耶,我……我好……头好……” 晕字还没说出来,身子往前猛地一栽,落入李世民怀里,彻底晕了过去。 是真的晕了。晕之前心里犹在想,这酒后劲真大。 梦中电视剧跟小说里还提过古代的酒度数低,醉人性低呢。这忒妈叫度数低,他才喝了小几口。果然电视剧小说误他。他这往后不会是个一杯倒吧。啊啊啊,男人一杯倒,好没出息的! 李世民又生气又无奈,咬咬牙将李承乾打横抱起来,直接回宫,哪还顾得上其他。 高句丽使团:…… 大唐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111. 第 111 章 跟你爷爷我叫板?来啊…… 李承乾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东宫,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已经没有了,却仍旧有些许轻微的不适,他坐起来,一睁眼就看到床边脸色黑沉如水的李世民。 李世民也不客气,鼻尖冷哼,言语间阴阳怪气:“现在知道不舒服了,之前拿着酒壶咕噜灌的时候不是很豪气吗?你还知道自己没沾过酒呢,就你那豪气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千杯不醉呢。那么烈的春日醉你也敢喝。” 李承乾顿住:“春日醉很烈?” 她看向抱春,抱春低下头:“殿下当时只说要酒,没说要哪种酒,婢子便没吩咐,让人随便取。婢子不知殿下是用来自己喝的。” 李承乾眨眨眼:“也就是说,我是因为年纪小,喝了烈酒才会如此。等我长大些,多训练几回,寻常的酒应该能够适应,不至于一杯倒?” 李世民:…… “你闯下这么大的祸,现在就只想到这些?你就不想想你把高句丽使团打成那样,他们会不会恼怒生气,就不想想此事要怎么收场!” 李承乾撇撇嘴不服气:“他们欠揍,活该!” “便是他们有错,就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非要你出手,如此冲动鲁莽,全然不顾后果,你可曾想过倘若高句丽不依不饶,态度强势,会迎来何等局面?” 李承乾缩了缩脖子,是有些心虚的。他那会儿只觉得对方该揍,想揍便揍了,确实没有考虑太多。但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干。他撇撇嘴,十分坚持:“反正不能把无辜百姓交出去。” 李世民瞪眼,差点被他气得心梗。这孩子平日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关键时候反倒糊涂了。 他就没想过这事究其根源属高句丽无理在先,原本是可以操作一番保下那对兄妹的。可他这么一闹,大唐太子公然殴打高句丽使臣,事情性质直接转变,如今再保就不那么容易了。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他将使团接待的差事交给李承乾,是为了锻炼他,也是为了给他添功劳。本来此前虽有点小性子,总体上来说还是做得挺好的。这些都代表太子的能力。 可现在呢?高句丽使团大半挂彩,高大阳更是直接昏迷了,以他们的德性能善罢甘休? 承乾这是等于亲手将把柄送给高句丽,若处理不好,引得两国交战,便会成为承乾的“污点”,不管如何,他都不能让承乾背上这个罪名。他得让承乾清清白白地全身而退。 内侍匆匆来禀“朝臣请见”,不用问也知道为了什么。想到即将要面对的事情,李世民太阳穴突突直跳,磨了磨后牙槽,恶狠狠瞪了眼李承乾:“你就在这呆着,给你老子安分点!” 随后转身离开。 见他的身影出了殿,李承乾才悄咪咪将抱春唤过来:“那对兄妹安顿好了吗?” 揍人之前他没料到自己会晕,却也想到这架打起来,结果如何谁也不好说。他恐殃及兄妹俩,便事先交代抱春,让她在“战局”发生之际把人送走。 “如殿下所料,当时场面混乱,众人无暇他顾,谁也没心思去管兄妹俩,等圣人抱着殿下回宫,高句丽使团再来找兄妹,已然不见人了。婢子按照殿下的吩咐,把人送去了醉仙楼,骆老板知道该怎么办。” 李承乾点头:“我醉酒昏睡期间,阿耶有没有什么举动?” “圣人一直守着殿下,宣太医署医正为殿下诊过,确定殿下只是醉酒睡着了,这才放心。唤了鸿胪寺卿唐俭过来询问了一番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大约猜到那对兄妹在殿下手里,便问婢子人在何处。” 李承乾顿住:“你说了?” 抱春跪下:“是。” 李承乾蹙着眉,他也明白,阿耶询问抱春不能不答,欺瞒阿耶罪同欺君,抱春如何敢。 “阿耶知道后呢,可有做什么?” “不曾,圣人只点点头,便让婢子退下了。” “宫外也无消息传来?” “没有。” 李承乾听完,嘴角上扬,微微松了口气。 骆履平虽是一介布衣,但在京师人脉宽广,处世圆滑,又拿着他的令,一般人前去要人,他自然是不会给的。以他的手段,四两拨千斤,应该都能应付。除非极具分量之人上门逼他交人,即便如此,他扛不过,也有办法拖延时间给东宫报信。 东宫没收到信,也就代表骆履平那边暂时安全,同时代表阿耶要知道兄妹俩的下落是为了掌控事件全貌,为了不出纰漏,为了避免事情走向极端后逼不得已时能交得出人,但更多地也体现出他私心里并不是很愿意交出“凶手”来平息高句丽的怒火。 若非如此,他可以直接出手将人带走,而不是仅仅单纯问一句了事,什么都不做。 想到这点,李承乾眯眯眼,略放心下来,他朝抱春挥挥手:“去小厨房给我拿点吃食过来,我饿了。” 饭食拿来,李承乾不疾不徐,按照正常速度吃完,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站起来:“走吧,去帮阿耶。” 他可没忘记阿耶是被谁叫走的,百官肯定会各种建议各种争吵。他惹出来的事,不能让阿耶一人挡在前面,而他躲在后头当乌龟。那是懦夫所为。 现在吃饱喝足有力气了,干架去! 两仪殿,如李承乾所料,此刻殿内众臣意见不一,已然吵成一锅粥。 “圣人,高句丽使团大半数人都受了伤,主使高大阳更是头部几次受创,如今重伤卧床,不能动弹。高句丽使团十分愤怒,渊盖苏文更表示会立刻传信告知高句丽王,此事高句丽定不会轻易罢手。” “太子殿下这回委实冲动了些。” “倒也不能全怪太子,太子年幼,知晓自己人被欺负,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太子不懂事,行事莽撞也就罢了。唐俭,你也不懂事?你当时不是在场吗,也不知道劝着点殿下。” 唐俭有苦说不出,只能受着。 “现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么好的机会,高句丽怎会放弃。他们必定会借着这点大肆渲染。” “这是自然。他们已经这么做了,说他们诚心朝贺,却换来我们拳脚相加,随意侮辱,指责我们背信弃义,根本没打算与他们结友好之交,更说我们此举是轻视他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是意欲挑起两国战事。” “呵,这不明摆着是在用战事威逼我们让我们退步,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吗!” “高句丽虽然可恶,但战事确实不宜起。高句丽国力不弱,更别提还有突厥虎视眈眈,这二者不论哪一国都不好对付,若他们联手,局面对我们更为不利。” “说来说去,此事还是得妥善处理。圣人,不如先将那对兄妹交出去,让高句丽看到我们的诚意,再谈后续。”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冲进去:“放你娘的狗屁!” 众人蹙眉,李世民斥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安分点,回去!” 李承乾偏不,面向提议交人的官员:“那对兄妹做错了什么,要被你推出去做牺牲品。” 官员轻叹:“殿下,这世上许多事有时并不是看对错的。殿下需知,我们有突厥强敌在侧,绝不能再惹高句丽。以目前大唐的情况,远不足以抵挡突厥与高句丽两国之军。殿下,逼不得已,我们得学会适当低头,以谋他日。” “他日?你是指他日国力强盛我们再来一雪前耻吗。可你的耻洗了,我们的耻洗了,那对兄妹呢?这次将他们推出去,他们必死无疑。他们还有他日吗?他日他们能活过来吗?再有……” 李承乾嗤笑着扫视一圈:“是你们傻,还是你们当我傻?说了这么多,你们就没想想为什么会出这种事。我接待了三国使团数日,高大阳几乎顿顿饮酒,更别提国宴当天他喝得最多。那次你们都在,你们就没发现高大阳酒量惊人? “一个酒量这么好,在我们跟前喝得再多也没酒后失德的人,自个去酒楼喝个酒就醉了。骗鬼,鬼都不信。既然没醉,为何要去街上强抢民女,对民女动手动脚。他就这么好色这么耐不住吗。 “好歹是个高句丽王室,在本国地位不低,平日想来也不缺女人,他便是有这个心思,也多的是心甘情愿的人。长安平康坊不是有很多从事这行的吗。再不济,他不愿意去那种地方,随便让其他使臣向我们透个口风,我们找不来合适的人选满足他? “本可以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完美解决,他为何非得强抢,还是在西市这样热闹非凡的场所,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间。你们是觉得他脑子坏了吗? “再有,那对兄妹之中的哥哥即便是男子,但不通武艺毫无身手,体魄也不及高大阳。他一棍子就把高大阳给砸中了,高大阳就这么容易让他得手?即便高大阳不防备,盖苏文是死的吗?他们身边跟着的人是死的吗? “处处疑点,这些疑点连我一个小孩都看得出来。你们会全然不知?” 众人默然。半晌后,魏征才出面道:“高句丽是故意这么做,想要借此试探我们的态度。高大阳是王室亦是主使,他此来代表的是高句丽王,甚至代表整个高句丽。他在我大唐境内被人所伤,此事不论缘由为何,只要他们想,都可以借此闹上一闹。 “我们若不愿与之发生冲突,必会将‘凶手’严惩,甚至因此退步,奉上丰厚回礼,以显交好诚意。” 李承乾点头接着说:“高句丽要的便是如此。凶手不过一介平民,他认为平民位卑而命贱,我们不至于为一个平民大动干戈。 “只要我们松口,他们自然会委婉提出以土豆红薯等物作为回礼。用一点破伤换高产粮种,哪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退一万步讲,即便我们在回礼上达不到他们的要求,至少惩治了凶手,也算摸出了我们的态度。 “再退一万步,当时那位娘子的哥哥怂包了些没有打这一棍,高大阳是妥妥的欺辱我国女子,那又如何?就好比今日高句丽使臣说的,一个平民女子,高大阳乃王室,能看上她是她的福分。 “只需高大阳出面表示愿意纳女子为妾,此事迎刃而解,或许大家还会反过来觉得这女子好运气。甚至搞个更大的。高大阳提出愿意借这女子来结两邦姻亲,你们会如何? “呦,这可是大喜事,又不是嫁真公主真郡主,一个平民女子,不过随手封个名头而已,就能用她一人来交好高句丽,稳住两国友好之势,如此喜事,这还不高高兴兴应对方所求嫁过去。至于什么街头强辱,谁还在意? “而于高大阳而言,他非高句丽王,亦非正经储君,娶的女子虽是平民,却终究是大唐封的公主郡主,面子足够,还能借此与我们搭上关系。正妻之位摆在那,又不影响他莺莺燕燕。他不亏。 “看,高句丽算得多精明,横竖不论怎么着,都是他们得利,这笔买卖他们是稳赚不赔。但我们呢?我们就得忍下这口恶气?还是说,你们当真觉得给那娘子封个郡主公主就行,这是她的福分,是她的荣幸!” 李承乾目光凌厉扫视全场:“来,谁觉得这是福分是荣幸的,站出来,我把这福分这荣幸给你,你要不要!把你们送给高大阳行不行。 “你们若是不愿意,凭什么认为人家愿意。别跟我谈什么男女不同,你怎么知道高大阳喜女不喜男,人家指不定男女不忌,或是更喜欢男的呢。” 众臣:……殿下,你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李世民咳嗽一声,眼神瞪过去:“胡言乱语!”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哼哼两声,倒也没再继续什么男女,将话题扯回来:“你们既然知道高句丽的目的,知道他们的心思,为何还提出这种建议?” 他瞄了那位建议的官员一眼:“我猜你是觉得一介平民,牺牲他若能平息高句丽的怒火最是划算,是吗?可你觉得事情当真如此简单吗?今日本就是高大阳挑事,结果我们不指责,反倒为他们惩处了受害者,这在高句丽看来代表什么? “代表我们不敢跟他们翻脸,代表我们对他们有所忌惮。今日让一步,明日让十步,然后得一夕和平,怎能长久? “更何况既然已经让高句丽见到了兔子,他们怎会不撒鹰。一计成功,他们会再生一计,由浅入深,一步步试探我们的底线,甚至一步步逼退我们的底线。到时候我们的尊严何在,我们的国威何存!” 见官员又要张嘴,李承乾抢先道:“你可千万别说今日让了,他日不让便是。呵,你今日能因种种顾虑而让,他日就不会了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些口子是绝不能开的。 “我们不能退,相反我们要告诉高句丽,我们不怕他,不惧他,他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我们表现得越是软和,他们只会觉得我们越是可欺;我们唯有表现得越是强硬,他们才能有所忌惮。” 程咬金大笑起来:“殿下说得好,早看高句丽那群人不顺眼了,大不了干他娘的!” 许多文臣瞪过去:“干,拿什么干?程将军,你莫非以为我们若与高句丽打起来,突厥会袖手旁观,他只会趁火打劫!” “莽夫莽夫,能不能别添乱!” 程咬金翻了个白眼,却也没再进一步请战。因为他也明白这战不好打,不能打。至少此刻不能打,如今非是征讨高句丽的好时候。别人斥他莽夫,他又怎是真正的莽夫。战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他会不知? 于志宁看向李承乾摇头劝道:“殿下说得都对,问题在于突厥虎视在侧,我们确实没有惹怒高句丽燃起战事的底气。” 李承乾轻呵:“你们没有,不代表我没有。别把我算进去。” 于志宁:??? 众人:??? 啥,啥意思? 李承乾并不解释,笑盈盈走到李世民身边:“阿耶,让我们对高句丽服软,交出百姓求和,我是不同意的。此例不能开。况且高句丽现今指责讨伐的重点应该已经不在那对兄妹身上了,而在我身上。毕竟那对兄妹哪有我给他们造成的伤害大。” 李世民撇撇嘴,心下冷哼:你小子还知道呢。可真有自知之明。 “我承认我出手的时候是带了点意气用事,没有想太多,但我也不是完全什么都没想。我敢不管不顾是因为我知道,我有底牌。此事既然是我惹出来的,便由我来解决。” 李世民眼睛微眯。 李承乾抓着他的手眨眨眼:“阿耶,你信我,给我点时间,我给高句丽安排一出好戏,让他们不管现在言词有多嚣张,此戏之后都只能给我乖乖闭嘴。” 李世民挑眉:“你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李承乾态度坚决,十分笃信。李世民想了想,思忖片刻,言道:“好,阿耶信你。” 众人:…… 圣人你认真的吗?信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你当是嬉戏呢。如此大事,是能拿来陪太子嬉戏的吗! 诶,不对,等等。太子虽然不满七岁,是个孩子,但这个孩子与众不同啊。想想他以往做出来的一桩桩事情,或许他真有这个本事? 也不对,他的天赋不是在农事上吗,现今的局面跟农事有屁关系? 所以,这……这真的行吗? 李承乾挑眉,行,怎么不行。 他转头望向鸿胪客馆方向,嘴角上扬。 嘿,跟你爷爷叫板,爷爷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吓死你们。 等着给爷接招吧! 112. 第 112 章 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 鸿胪客馆。 高句丽使团叽叽喳喳,愤愤不平。 “大唐什么意思,事情发生两天了,皇帝不出面,太子更是打完人就躲起来,半点解决问题的态度都没有。就派个鸿胪寺卿来说什么让我们再等几日,几日后他们会再设宴席款待,请我们看场表演,表演完,我们自会得到满意的交待。” “呵,他们若真想给交待,何时不能给,何须等到几日后,这分明是托词。更何况,仅是一句传话,连个有分量的人都不出现,任何赔礼没有,便是一字半句道歉的言语都无,这像是要给我们交待的样子吗?他们莫非当真不怕两国开战?” 砰,有人一拳砸在桌案上。 “这般姿态我们还呆在这做什么,我看不如直接回国,报于大王,该打就打。那小太子好大的威风,将我们揍了个遍,还骂我们是狗,当我们听不懂,译语官也听不懂吗。如此嚣张,怎能容忍!” “是啊,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们当我高句丽是什么?以为我们是百济新罗这等小国,只能任人欺辱吗!未免也太小看了我高句丽!” “即便前朝之时,我们与隋室多有不和,但自李唐建国以来,我们派遣使臣,奉上贡品,哪点做的不好,可他们呢?当初太上皇在位之际还算像个样子,如今这位登基……哼!” 一个哼字,未完之言什么意思,全场皆知。 李渊在位那些年,李唐初立,天下割据,江山未稳,一统未定,可说是内忧外患,局势严峻,对于高句丽此等强邦自然要以安抚怀柔为主,不愿再添劲敌。 高句丽派遣使臣交好,李唐求之不得,亦派使臣回访。高句丽送上贡品,李唐亦回送厚礼。总归高句丽没吃过亏。因而高句丽乐得与李唐保持友好邦交,面上称个臣也无妨。然而如今不同。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权更迭不只影响国内局势,也影响对外态度与政策。因而高句丽此次前来,虽有一部分是因新罗百济的缘故,却也有一大部分是鉴于自身。他们也想要知道,现在的大唐天子对高句丽是何等姿态。 可惜试探的结果似乎并不如他们所愿。众人神色冷臣,纷纷看向渊盖苏文。渊盖苏文饮下杯中酒:“他们既说几日,等上几日又何妨。” 他转头看向床上的高大阳:“便是要走,大人现今的伤势也无法长途跋涉,还需多养上几日。大人以为如何?” 高大阳能如何,他头伤犹在,似渊盖苏文所说,根本走不了。他咬咬牙:“按你说的办。但这几日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传信回国告知此间情况,另外对大唐的谴责不能停止。” 使团就这么些人,直接跟李唐干架不可能,唯有言语谴责,以此施压。 可惜有李世民的强硬态度在,他们的谴责与施压宛如泥牛入海,半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高句丽:…… 内心的愤怒与日俱增,同时他们也有了另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便是大唐的反应不寻常,太不对劲了。为何会如此?总不可能是因为“天降神鸟”吧。 且不说天降神鸟是否为真,即便当真出现过,这等神迹能有一次还能有第二次?难道他李世民真是所谓的天选之主,能沟通天地为他助力,他想有就能有?这不搞笑吗,说什么神话呢。 至于说神鸟奇兵为李世民驯养。呵,那就更是别逗了。驯养能驯养得了多少?那么点飞鹰队战局能有几分作用。传闻中那样的鹰群,呵呵,人人翻了个白眼,总归是不信的。 但既然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又是什么呢?带着这份疑惑,众使臣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几日后。 这天,天气出奇得好。旭日东升,万里无云。这天,高大阳也已恢复大半,只需不动武不做剧烈运动不策马狂奔,并不影响日常了。 于是李世民一声令下,由皇家车架打头,后面跟着三国使臣队伍,百官队伍,再加上负责安防的禁卫军,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自城门出,一路往郊外而行,至得约莫距离长安十多里外的偏僻荒山才停下。 一行人下车,使团们十分不满。 “不是说设宴款待,安排表演?为何出城这么远,来此处作甚。这里荒凉至极,有什么好看?” 李承乾眨眨眼:“让你们来此,自然是有必须来此的理由。长安到处都是人,在长安表演定是不合适的。 “需得找偏僻无人之境,还得有广阔平台,以便在此搭建高台遮棚,设置宴会坐垫食案以及表演舞台。为此我可费了好一番工夫搜山呢,就怕有所纰漏会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这场地布置妥当,只差上场表演了。” 使臣与众臣皆是一头雾水:??? 啥玩意?你款待客人安排表演跟这些有什么关系,怎么还扯上人员伤亡了? 高句丽使臣冷嗤:“不就是吃顿饭看场歌舞吗,哪里不行,非要来此,太子殿下莫不是故意折腾人?” “我可没说表演是歌舞,这表演啊,演出来,吓死你!”李承乾嘴巴张大,双手张开做老虎状,“嗷呜!” 使臣:…… 李承乾也不管他们怎么想,挽着李世民往前走。李世民扫了眼身后一脸懵逼的使臣,轻轻敲了敲他的头低语:“淘气。” 李承乾吐了吐舌头不说话。 一行人上了高台,按次序落座,自有仆婢奉上杯碟瓜果与酒菜。一切就序,李世民开口致词,宴会开始,前方空阔场地出现了歌姬舞女,乐声起,舞姿动。使臣们嗤笑一声,还说不是歌舞,这不是歌舞是什么。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不是,真的不是。 台上出现了帝王储君大臣装扮之人,出现了贩夫走卒百姓民生,出现了各行各业繁荣景致。这一幕幕缓缓过场,转而开始出现外族之人。外族人的装扮与高句丽并不完全相同,却有五六分相似。 这些人虽有张嘴,却未发出任何言语,但他们的一举一动张力十足,各色表情也非常到位,不必言语也能完美表达,让在场所有人看明白整个故事。 百济新罗睁大了眼睛,高句丽更是蹙眉。 李世民转头好奇询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实景舞台剧?” “对。阿耶觉得好看吗?” “是不错,挺有意思。这种形式倒是前所未有,从未见过。只是他们为何不说话?” 李承乾耸肩:“因为时间紧,我只策划了大纲剧情,不想费工夫写台词了。而且舞台剧重在表演的张力,如果哑剧也能清晰传递完整剧情,那么不要台词也无不可。 “反正这出舞台剧主要是给使团看的。有台词他们也听不懂,还得译语官翻译,多麻烦。像现在这样,没台词也不影响观看,那要台词干嘛。搞这些我也是很累的好不好。” 李世民:……行吧。 父子俩说话的功夫,场上剧情再度发展,外族来贺,太子接待陪同游玩,外族使臣当众欺辱女子,变故突起,双方争吵。 一幕幕都与前些时日发生之事一一对应。每演出一幕,高句丽使团的脸色就黑上一分。很快剧情发展成两国没谈拢,边关战事起。 哒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而近,台上出现了一群骑兵,还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骑兵。紧接着是步兵,同样是训练有素的步兵。 两方交战,彼此厮杀,形状惨烈。 高句丽使臣冷眼嗤笑,彼此低语:“大唐太子心思确实巧妙,竟能安排这么一场表演,着实让我等大开眼见,也算让我们见识到大唐的兵强将猛,可太子莫非以为在表演中赢了,真正打起来也会如此?未免太孩子气想当然了些。” 高句丽方人人摇头,眸中浮出几分轻蔑之色。 不会吧,不会吧。大唐不会傻成这样吧。以为舞台上演出他们输得有多惨,他们就会害怕?开什么玩笑呢! 之前搞得神神秘秘,还以为大唐会有什么大动作,结果就这,就这?简直浪费他们那么多时间。亏他们还想了一大堆对应之策,呵呵,这大唐啊就是…… 轰! 一声巨响传来,只觉一阵地动山摇。使臣们跪坐不稳差点摔了,好容易稳住身形抬起头,他们发现了什么?前方山头被砸出一个大坑,坑内硝烟滚滚? 这…… 他们不就闲聊笑话了大唐一会儿吗,就这么点工夫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再看舞台,两军交战中的“唐军”一方不知打哪挪来好几个投石器,但投石器中投的不是石头,而是他们不知道的某样黑色物体。 但见唐军将黑色物体点燃引线放入投石器,在用投石器投入被当做“敌军国土”的山体。 轰! 与之前一样的巨响再次想起,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前方山头再次砸出一个大坑。 使团众人瞪大眼睛。 这……这是什么,这怎么可能! 轰,轰,轰—— 接连好几声巨响,席间之众人人坐立不稳,食案上的杯盘哐当作响,甚至不少碟碗被震落在地,哗啦碎裂。而前方山头,已然被移平大半。 不过几个投石器,几个不知名的黑色物体,顷刻间几乎移平一座山,虽然这是小山,并不大。可看着被移平的山头,看着山上断裂的树枝,看着山腰巨大的断口,看着连石头都爆裂成数块的残骸,使团诸人深吸一口气。 石头尚且如此,山体尚且如此,若是人呢? 他们脸色黑沉,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颤抖,杯中酒水摇摇晃晃,尽数洒落。 大唐……大唐怎么会有这种神奇的东西。那到底是何物,为何要有这么巨大的威力! 那每一下的巨响砸的何止是前方山体,更是他们的心啊。 怪道大唐如此硬气;怪道大唐对他们的谴责与施压丝毫不看在眼里;怪道太子想出手就出手,完全不管打伤了他们会有何等后果;怪道…… 舞台上,场景再度变幻。唐军赢了,他们开始庆祝。篝火燃起,将士们围着篝火欢快吃肉喝酒,也围着篝火开口唱和。 唱词是李承乾给的,经太常寺乐人重新谱的曲。十分简单,来来回回就一句话。 “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火药。” 使团们始知:火药,那东西叫做火药。 这句话是对整个舞台剧最后的收场唱词,亦是对他们的警告。 是做朋友,还是做敌人,告诫他们要小心思量,莫因一时意气做错了决定,要想想这个后果他们是否承担得起。 高句丽使团人人篡紧了拳头,一口老血涌上喉头却又无法喷出,只能强忍着吞回去。 吞、回、去! 113. 第 113 章 高句丽持续憋屈中。…… 至此,众人终于明白,为何一场设宴一场表演,偌大的皇宫不行,偌大的长安城不行,偏要选在此等人迹罕至之地;也终于明白李承乾此前所说“特地搜山,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是怎么回事。 诧异、骇然、震撼、惊悚…… 各种情绪席卷而来,充斥着每个人的心腔。 不得不说,这场生动活泼、形式新颖的舞台剧给予大家的冲击是巨大的,不只是对于高句丽使团,对于百济如是,对于新罗如是,对于大唐自己亦如是。 除了少数几个有李承乾提前透底的人外,其余在场者皆是瞳孔地震,心神动荡。他们沉浸在“舞台剧”传递出来的偌大信息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唯一不同的是,使团内心升起的最大感受是骇然与惊悚,而大唐官员最大感受是震撼与激动。 火药,这所谓的火药是他们的,是他们大唐的! 有此神器,何愁大唐不兴。 甚至有好几个人下意识站起来想朝李承乾走去,却又顾忌场面,不得不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坐下,一双眼睛望向李承乾,带着询问。 是真的,这是真的吗? 李承乾没说话,报以真诚笑靥。 但就是这无声的微笑已然给予众人坚定的答案。 此举宛如在他们心底砸下一颗惊雷。是真的,这就是太子殿下说的底牌啊。 他们开始坐立不住,激动到嘴唇面皮都在颤动,即便尽力控制仍旧无法自已。文臣们看向李承乾的目光越发炙热,而武将们看向高句丽的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喜色,双手磨搓,跃跃欲试。 高句丽:……瑟瑟发抖。 终于舞台剧结束,演员们退场,李世民笑着看了看众人食案上几乎已经被震得七零八落的碗碟缓缓开口。 “太子年幼,排演舞台剧目光讲究剧情好看,场景震撼,气势磅礴了,未能测算出完全的安全距离,扰了贵客们用餐,是太子考虑不周,为我们的不是。来人,给贵客重新端酒上菜。贵客们远道而来,可不能怠慢了去。” 使团:…… 大唐皇帝陛下,你这是赔罪吗?嘴上说着是太子考虑不周,语气中满是骄傲;言语中说是“我们的不是”,脸上却没半点歉意,满面炫耀,目光中还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震慑与警告。 你这……求求了,你还是别赔罪了。这种赔罪,我们心脏受不起。 酒菜重新上齐。 李世民抬手举起酒杯:“来,咱们接着吃,接着喝。” 使团:……谁他妈现在还吃得下! 他们心里苦,但李世民与李承乾可开心了,一个喝酒喝得悠闲自得,一个吃菜吃得无比欢快,还一个劲吆喝大家快吃快喝,朗声笑语,其乐融融,亲身演示了一遍什么叫做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差点没把高句丽使团气死。 偏偏此时,新罗公主金德曼站出来:“陛下,太子,此来大唐让我受益匪浅,这些时日,我看到了大唐的强盛,看到了长安的繁荣,今日这出戏更是别开生面,叫人叹为观止。陛下,德曼钦慕大唐,只恨出使期限太短,唯能匆匆观望而不可切身领略。 “德曼对唐国之向往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因而在此恳请大唐皇帝陛下同意我国使团回归,而让德曼留下。德曼欲长住京都,体会大唐风情,学习大唐文化。望大唐陛下成全!” 长住京都,久留长安? 这一提议让所有人愣住,非但大唐君臣惊讶,百济亦是懵逼,于高句丽而言,更是令他们雪上加霜的一记重锤。 本来火药的表现就已经足够他们心惊肉跳了,金德曼再来这一手。这代表什么?说得好听点是留在长安学习,不好听点就是变相的质子。 金德曼在国内身份超然,她甘愿留在大唐为质,是在对大唐表忠心,告诉大唐,新罗以大唐马首是瞻,绝无二心;更是告诉大唐,大唐若有所差遣,新罗义不容辞。譬如倘若大唐与高句丽宣战,那么新罗定会全力以赴。 前有大唐战火喧天,后有新罗背后捅刀,哦,不只捅刀,若真遇此等情景,大唐必会给予新罗火药支援,到时高句丽便是腹背受敌,还是火药这等神器天敌。 他们要如何稳得住,又如何能稳得住! 高句丽使团众人相觑一眼,面如死灰。至于百济会怎么选择,已经不重要了。大概率也是会选择大唐的,那么他们战败得会更快一些。即便百济袖手盘观,他们的处境也不会好。 至于说百济帮他们?那是想都不用想。在火药的威力之下,百济怎会明知是死路还往坑里跳?扶余璋与扶余义慈又不是傻的! 想到此,高句丽诸人神色颓然,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嚣张气焰。 再看扶余义慈,他望向金德曼,眼中满是惊讶。他瞬间明白了金德曼的意图。他当日让金德曼考虑考虑,这便是金德曼考虑后的结果。 她拒绝了与自己的合作,而选择大唐。留在大唐就意味着她能有更多时间来获取大唐的支持,只要大唐愿意扶持她上位,即便新罗自古未有女王又有何妨? 可即便如此,扶余义慈仍旧一时难以置信。因为此事是带着巨大风险的,身处唐国,本国境内风云变幻就望尘莫及了。倘若新罗王突发恶疾,其余王室率先夺得王位,那金德曼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毕竟与大唐而言,谁为新罗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新罗王对大唐的态度。倘若新的新罗王如金德曼一样听话乖觉,对大唐心悦诚服,马首是瞻。大唐并不一定非得帮金德曼。 扶余义慈摇头一笑,若换成是他,他没有这等魄力,做不出这个决定。是他输了。 短短一瞬,各方都将心思转了千百个圈,李世民将所有人的表情收入眼底,哈哈大笑,对于金德曼的提议没有同意也没反对,只说:“公主能喜欢大唐,朕很高兴,至于久居长安学习之事,不急一时,容朕考虑考虑。” 金德曼也没有再坚持,欣喜应下,退回座位。 李世民继续劝酒:“来来来,喝喝喝!” 新罗使团第一个回应,举杯共饮,随后百济也举杯,唯独高句丽,手中酒杯宛如有千斤重,怎么都举不起来。 可惜李承乾并不会放过他们,任由他们蒙混过关。 李承乾眨眨眼:“贵客怎么不吃啊?可是菜色不合口味?” 高句丽使团心头一惊,连连摆手:“不不,很……很合口味。” “既合口味,为何不吃,而且你们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会是被刚才的舞台剧吓着了吧。哎,那就是场戏,是假的。戏曲戏剧纯属虚构,不要当真。 “我大唐人才济济,兵力百万,怎么可能才舞台上这几个人。这些不过是我调用了少许东宫宿卫罢了。也是程将军疼我,愿意陪我玩闹。 “再有那火药,也不过是为了剧情需要。真上了战场,这□□有什么用,那肯定得用威力更大的。今日见的这些都是小把戏,也就舞台上使使罢了。所以委实当不得真的。” 高句丽使团:……呵,呵呵。你那剧情就差没在演的人头纯属虚构?而且什么叫做这些火药都是小把戏?你这当不得真比当真还可怕。 一句话说得高句丽使团心梗脑梗,一个个嘴角抽搐得好似下一刻就要发病。 李承乾又道:“哎呀,不是吧,不是吧。你们不会真吓到了吧。莫非你们真的打算跟我们开战?” 高句丽使臣吓了大跳:“不,不,太子……太子说笑了,我们……我们绝无此意。” “那你们为何感觉惊吓?你们若没这心思,咱们邻里邻居的,日常和平共处,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多好,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是。太子说得对。” 高句丽使臣不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只能堆笑,他们能说不是吗! 李承乾装作如释重负:“这就太好了。我这些时日为了安排这出舞台剧忙忙碌碌,无暇他顾,隐约听说诸位骂我无礼欺辱你们,要与我们开战来着。我琢磨着不应该啊。 “那日我确实无礼了些,但那不是喝醉了吗。喝醉了的人行为不受控制,这点贵国主使最是深有体会,定能理解我,不会怪我的。 “所以我想大概是双方语言不通,译语官中间传话传错了,或是旁人误解了,你们说对不对?” 被点名的高大阳:…… 他很想骂回去,但眼见前头仍旧硝烟滚滚的山体,那触目惊心被削去大半的山头,他只能硬着头皮咬牙道:“对,太子误会了。我们此来是为结两邦之好,怎会随意开战,破坏和平。” 李承乾满意点点头:“既是误会说开了就好。来来来,都是朋友,大家喝酒,喝酒。都喝酒啊!” 李世民哪会不知他那点小心思,瞧着高句丽一个个憋屈得宛如便秘般的脸,宠溺地将李承乾的酒杯拿走:“那日喝酒后的教训还没吃够,想再难受一回?” 李承乾嘟嘴:“这次不一样,里头是果酒,我问过了,女人小孩也能喝,不醉人。” 李世民瞪眼,强行把酒倒掉,换成茶水。 李承乾撇撇嘴,也没有闹着非要,干脆接过茶水看向高句丽使臣:“我年纪小,那日尝过一次酒后醉了许久,滋味可真不好受。因而今日便不用酒了,我以茶代酒,与诸位共饮。诸位不会介意的吧。” 高句丽使团:…… “不介意,不介意。” 他们哪敢介意。 李承乾又笑眯眯劝高大阳:“醉酒伤害,高大人也注意些,千万莫再醉酒了,免得再闹出不受控制的事情来。” 高大阳:……我已经尽量降低存在感了,你为什么还要提我。 “说来也是我不对,父皇将接待诸位之事全权交给我,我却忘了告诉你们最重要的一点。那便是我大唐有大唐的律例。 “不论是否大唐国民,不论从何处而来,只需入了我大唐境内,就要守我国规矩,尊我朝律法。若有违者,理应惩处。 “相对的,若我国臣民去往别国,也当遵守别国律例,倘或违反,亦该付出代价。不知对于这点,贵国以为是否应当?” 高句丽使臣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说得有理,自然应当。” “那便好,贵客们既然认同,还望记在心上。酒这东西味道也就那样,适可而止便好,万不可贪杯,这一醉若是又忘了怎生是好?需知大唐律例是不管你醉没醉酒的。所以诸位还需注意着些。” 高句丽使团:……你还能再阴阳怪气点吗? 李承乾眨眨眼:你们想的话也不是不能。 高句丽使团:不,不,我们不想。 李世民咳嗽一声,李承乾见好就收,端起茶水:“来,美食当前,怎可辜负,我们快吃快喝。” 一时间,场面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及至宴席散,队伍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回城。大唐这边仍处于兴奋激动之中,高句丽的气氛却十分沉重,乃至回到下榻的鸿胪客馆,心头的憋屈愤恨依然横亘胸腔,无处发泄。他们就那么坐着,沉默着,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鸿胪寺卿唐俭来访,说是应太子之命前来送礼,送的是几本书,发给高句丽使团人手一份。高大阳等人拿在手里,很是莫名其妙,直到译语官黑着脸解释:“这是大唐律例。” 高句丽使团:!!! 唐俭脸上无愠无怒,无悲无喜,也无看笑话的讥讽,神色淡淡,语气平和:“太子殿下说席上忘记了,好在回宫后及时想起来便让本官亲自为诸位送上门。 “诸位或许不知,在我大唐境内当街欺辱女子是大罪,要从重惩处的。好在高大人当日被人一棍子打晕了,没有铸下大错。说来也是庆幸,高大人以为此举是对你不敬,实则是救了你,否则以大唐的律例,高大人只怕……” 唐俭适时留白,转而又道:“不过殿下说了,各国律法不同,在我国为重罪的,或许在贵国高句丽反而是一大街头特色,因而诸位习惯了,便也在大唐效仿,此乃因两国律例规矩不同之过,既是殿下没有言明在先,就不能全怪在贵客身上。 “但此事也让殿下及时醒悟自己的过错,因而特意命本官前来。高大人身体尚未痊愈,诸位还需在大唐境内呆上些许时日。既然如此,还需多多了解大唐律例为好,若有看不懂不清楚的,随时可以来询问本官。” 说完,行礼告退。 唐俭人一走,高句丽使臣就黑着脸将律例重重摔在地上。寒风吹来,拂过律例,正好翻开折着的那页,页面上早有人用笔将条例划出来,正是女干淫欺辱妇女之项。 使臣们脸色更黑了几分,纷纷站起来,暴跳如雷:“欺人太甚,大唐简直欺人太甚!”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故意排那么一出戏给我们看,宴席间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咄咄相逼,这些还不够,如今又送律例过来,还把这条款特意圈出!” “明明是我们大人被百姓打了,还被太子打了,他们什么损伤都没有,到头来还得我们来背这个罪名,我们来受这个罪!这……大唐这么做未免也太侮辱人了些!” “不行,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 渊盖苏文挑眉看去:“咽不下去,你当如何?” 那人哑然。如何,如何?是啊,他能如何! 他要紧牙关:“火药之威或许是夸大其词,未必是真的。” 渊盖苏文轻嗤:“就算大唐太子所言真正用做战事的火药威力更甚这话是夸大其词,今日演示的火药呢,也是夸大其词?” 使臣们尽皆沉默。 渊盖苏文挑眉:“我们亲眼所见,历历在目,如何夸大其词?不必威力更甚,只需有今日的威力就足够了。” 使臣们蹙眉极力隐忍,终究不甘心,言道:“我们可以联系突厥,集两国之力,或许……” “或许?”渊盖苏文看过去,“你认为我们加上突厥就能抵挡得住火药?你别忘了,今日新罗是怎么做的。只需火药在手,不说大唐,新罗都能让我们国土沦陷。” 使臣们身子一晃,摇摇欲坠。 高大阳神色严肃:“我们如今怎么办?” 渊盖苏文深吸一口气,瞄了眼地上的律例:“暂时要先弄清楚一件事。得去火药砸中的山头查一查,我们的坐席与山头是有段距离的,我们所见不能代表山头的具体情况,火药到底有大威力还需进一步查实。” 使臣们眼中又渗出点点亮光:“对,要去山头看看才知道。或许……或许火药并不如我们所想呢?或许大唐是用什么巧劲做的障眼法呢?” 渊盖苏文翻了个白眼,心底轻嗤。做什么白日梦呢。什么障眼法能做到这种地步?他提议实地考察,是担心火药的威力不只他们看到的那般。至于这群人所抱的幻想,他是不敢抱的。 但他并没有开口打破他们的美梦。他很明白其实这群人并非真的傻,并非真的不知道所谓障眼法的说辞有多可笑。他们只是不甘心,不愿意接受。他们想要推翻现今的局面,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们也想去抓住。 他又何尝愿意呢?但形势逼人,之前他们想以势相逼让大唐低头,如今他们反倒成了不得不低头的那个。 渊盖苏文叹一口气,无奈闭上眼睛。 这次出使,他们败了。他们此前的目的注定一个都达不成,甚至他们将输得彻底。 114. 第 114 章 论从太子过渡到太上皇…… 宣政室。 李世民把玩着手中的火药弹,李承乾在旁边解释:“丹经《三十六水法》中有关于硫磺水、雌黄水、雄黄水的炼制丹方,丹方中对硝石用量极为讲究,用量过大,猛火加热便会爆炸。 “既然能爆炸,我们就能利用这个爆炸,唯一的问题在于如何保留爆炸的特性又能在炼制的过程中避免爆炸。这就需要一些手段了。 “师父与大师兄绞尽脑汁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最终根据过往道士炼丹的原理,琢磨出两种伏火之法,以达到让硫磺改性的目的,从而获得如今的□□。 “就是阿耶手里这个。阿耶要小心些,虽然现今这些火药按理都需要点火才能引爆,但总归危险。” 李世民点头,将火药轻轻放下,转头询问:“这种伏火之法目前都有谁人知晓?” “除了师父与大师兄,便只有我跟阿耶。药庄其他人都是不晓得的,甚至他们连师父大师兄在研究这些都不知道。师父对此很是谨慎,十分注重保密。 “他不希望火药方子流入民间,更不希望落入歹人之手。他说越少人知道越好。愿意帮我研究,是因为我说我的初衷是想维护大唐的安稳,守护大唐的百姓。 “我答应了他不会肆意挑起战火,不会令天下生灵涂炭。我保证只会在该用的时候用,不会滥用。我也承诺了会看着阿耶。” 李承乾双眼直视,目光灼灼。李世民哪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又觉欣慰又有些失笑:“嗯,你看着阿耶。阿耶必不滥用。” 李承乾挽住他的胳膊:“我相信阿耶。阿耶,师父与大师兄亦是心怀大义,有原则有底线之人,也请你相信他们,他们不会外传的。” 李世民笑而不语,信不信孙思邈二人他不知道,但他信承乾。 “阿耶会派人设立专属部门全权负责火药制作与研发之事,此后药庄那边,让他们别再做了。” 李承乾应下:“这是自然,师父也是这个意思。师父说,制作之法他已交出来,但火药事关重大且颇为危险,因此按他的意思,让大师兄以云游入世之名离开药庄,手把手教我们的人一阵子,以便我们能妥善掌握正确安全的方式方法。 “另外我们还得找一些擅长此道之人,不能单靠师父与大师兄。虽则现今火药弹初步研发成功,但仍有改进之处。我们得培养这方面的人才,让火药发挥出更大的威力,使用起来更为方便。 “譬如现在的火药弹都需用火引爆,是不是有另外的方法可以制作成碎裂引爆,或是拉闸引爆等等。若是研制成功,我们就能将之运用更广,也能避免身上有火药而无引火,白白错失机会的情况。” 李世民莞尔:“承乾想得周道。” 李承乾昂首扬眉,十分高兴,火药之事说完,又问起金德曼来:“阿耶打算让她留在长安吗?” 李世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承乾以为呢?” “我觉得可以留,但不是很必要。” 李世民看过去,示意他继续说。 “金德曼提议留下是为表诚意,是想进一步促进新罗与大唐的合作。但倘若合作本就能顺利达成,她是否留下就不重要了。以新罗的情况,他们需要大唐的支持为他们抵御高句丽的威胁,而我们也需要新罗来掣肘高句丽。本就可以达成双赢的事情,为什么不呢?” 李承乾指了指火药:“这玩意儿虽好,但制作不易,需要时间,需要原料,需要成本。战争也并非是拥有神兵利器就可以,还需要粮草补给,需要兵马供应。 “战事上的耗费巨大,因而仗不是说打就能打。我们要去除外患不假,却不能因此拖垮国内经济。突厥与高句丽都非弱国,即便我们占据火药之利,想要同时对抗二者也需付出不小的代价。 “会有许多将士牺牲,会有许多边境子民陷入战乱,而中原也会因为要供应战事军需及火药制作等诸多耗费陷入疲软。” 他望向殿外:“阿耶,我们花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精力才让长安呈现繁荣兴盛之景,我们还要让这等盛况遍布大唐每一寸土地,我们不能毁了它。” 李世民斜眼:“你既认为我们不能同时对战突厥与高句丽,为何对高句丽还那般强硬。”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哼哧一声:“谁让他们犯贱呢。我们是不能让突厥与高句丽联手,但不代表我们行事就得软趴趴啊。阿耶,我有分寸的。我才不是任性报复。高句丽想设计试探我们的态度,我们也可以借机摸索他们的底线。总要知道他们会忍到哪一步。” 李世民怔住,他本以为李承乾是小孩子心性,看不惯就得把这口气还回去,谁知他此举背后还有这等深意,可说属实是现学现用,把高句丽的手段给玩明白了。 李世民眉眼弯起,面上笑意更甚。 父子俩正说着,内侍来禀朝臣求见,李世民失笑:“就知道他们坐不住,能忍到现在恐怕已是极致了。让他们进来吧。” 好家伙,这一进就进了许多人,长孙无忌,程咬金,秦琼,尉迟恭,魏征,于志宁等皆在。 “圣人,殿下,这火药究竟是何物,竟这般神奇!” “有此等利器在手,咱们何时发兵,管他突厥还是高句丽,有火药在,何愁拿不下。” “不知现今我大唐火药库存多少,制作难度几何,所需原料可能轻易获取,耗费成本大不大?” …… 叽叽喳喳,一开口就是诸多问题,武将们关心着火药能不能够让他们去跟突厥高句丽硬刚,文臣们关心火药的来源、制作是否可靠、能否长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无数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冒。李承乾听得头皮发麻,不待他们说完,当机立断站起来:“阿耶,你与诸位大臣有要事相商,我就不打扰了。承乾告退。” 转身麻溜就跑,根本不给李世民反应的机会,但李世民回神唤人,李承乾早就出了殿离得远了,全当听不到,脚踩风火轮似的一路狂奔回东宫。 众臣:…… 诶,不是,太子。你是火药的主导者,你跑了,我们谈什么! 李承乾:我不听我不听,反正该说的我都告诉阿耶了,你们找他去。 此刻他只想舒舒服服躺床上盖被子睡大觉,要知道为了选址演示火药效果,还得兼顾排演舞台剧,这些天他简直累成狗了。不行,他得缓缓,必须缓缓。 一觉醒来,已是晚膳时分,李承乾来到立政殿与家人一同用餐。长孙氏与青雀丽质都在,唯独不见李世民。 他往宣政室的方向瞄了一眼:“阿耶还没忙完吗?” “是,还在谈呢。火药之事非同小可,归属哪部管辖,何人总揽,场地设在何处等等都需细化。你阿耶与众臣们都想尽快落实,因而仍在商议。我已派人送了膳食进去,咱们吃咱们的,不必等他。” 李承乾落座,忍不住感叹:“幸亏我跑得快。” 语气中竟然带了几分劫后余生之感,长孙氏忍俊不禁。 等晚食吃完,李世民仍旧未归,李承乾啧啧叹气:“果然皇帝不好当啊。” 李泰转头:“可是阿兄你以后也是要……” 李承乾立马捂住他的嘴:“呸呸,童言无忌,小孩子家家不会说话就别说,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阿耶肯定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泰委屈:“我又没说阿耶如何。阿耶便是身体康健也能退位啊,就跟阿翁一样。” 李承乾:…… 他怔住,蓦然想到这种可能,瞪大眼睛,浑身打了个哆嗦,目光凌厉瞪向李泰:“快,把你刚才说的话吞回去。” 李泰张嘴,想问说出去的话怎么吞回来,就见李丽质往空气中一抓,然后强行捂住他的嘴塞进去。 李丽质拍拍手:“好了,阿兄,塞回去了。” 李泰:……你们玩儿呢,幼不幼稚啊。 李承乾终于满意了点,但这个话题,尤其李泰说的这种可能性还是破坏了他的好心情,没精打采趴在桌案上:“若是能做一辈子的太子就好了。” 刚巧走到门口的李世民:……别人都是嫌太子做得太久,恨不能立刻上位,你怎么刚好相反呢! 李世民不解,李泰也不解:“当皇帝不好吗?我瞧阿耶做得挺开心啊。” 李承乾瞄他一眼:“那是他喜欢受虐,我又不喜欢。你看我做太子,想揽事的时候揽一揽,不想揽事的时候直接撂挑子。往后我爱上朝就上朝,不爱上朝就在床上睡大觉。想微服了就换个行头出去玩。多自在。 “当皇帝,我撂挑子给谁去,不想上朝行吗,不得被那些朝臣喷死。再说微服,别说当皇帝的微服不便,就说朝堂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大堆,总有人拿事来找你,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微服。一点都不自在,简直惨兮兮好不好。” 这么一听,李泰深觉有理:“是挺惨兮兮的。仔细想想,阿耶自从登基后,确实比以前忙碌许多。那阿兄你还是别当皇帝了,让阿耶当去。” 李丽质点头附和:“对,让阿耶当去。就算受累也是他受累,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呢,碍不着我们。我们仍旧可以每天开开心心地,悠闲自在。” 李世民:??? 合着你们阿兄受累不行,你们阿耶受累就无所谓是吧。有你们这么对阿耶的吗,你们可真是我的好儿女! “阿兄,你放心,阿耶身强体壮,肯定能长长久久的。你不是学了五禽戏教阿耶,让阿耶时时练习吗?这可是神医华佗所创,孙药师也说了,五禽戏经常耍,确实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再说孙药师医术高强,你那些师兄师姐也各有长处,不仅擅药物,还擅养生,擅食补。如今不只阿娘每月都会接受你两位师姐的平安脉,阿耶不也用着养生方子吗? “更何况你还让太医署分批按期轮流去药庄学习,太医署的医术肯定会得到显著提高,可以更好的服务于皇室,服务阿耶。阿耶定能一直在皇帝位子上呆着,你就能一直当太子了。” 李世民:…… 想到此前药庄刚刚建立,孙思邈的徒子徒孙才到长安的时候,李承乾忙上忙下,这也安排那也安排,为他与长孙氏的身体操碎了心,他还当孩子是孝顺他,挂念他的安康呢。现在看来,孝顺挂念或许有,但是不多。那会儿怕就已经打上这个主意了。 李丽质握拳表忠心:“就算阿耶要退位,我们也会帮你按住他的。你不点头,坚决不许他退。” 李泰抿抿唇:“倒也用不着吧。” 李丽质冷眼瞪过去:“你说什么?好啊,居然不帮阿兄帮着阿耶,你这个叛徒。” 李世民:??? 什么意思,帮着他怎么就成叛徒了! 李泰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看阿耶跟阿娘成亲有了我们。阿兄长大肯定也是要成亲的。成亲后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就像阿耶有我们一样。” 完全没有成亲概念的李丽质有点懵。 李承乾灵光一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惊坐而起:“你的意思是说,等我有了孩子,让阿耶培养我的孩子,然后跨过我直接退位给孙子?” “对啊。到时候阿耶当太太上皇,阿兄直接当太上皇。就像阿翁一样。” 李丽质也回过神来:“阿翁现在多自在,全长安,不对,全天下就没有比他过得更舒心的了。想干嘛干嘛,身份摆在那里,不论衣食住行,哪样不精细。 “想要什么,只需开口,下面人都会给他弄来。天天只要想怎么给自己找乐子就行,别的一概不用理。就算半点正事不干,玩出百种花样来,也没人说他。简直快活似神仙。” 李承乾一把抱住李泰:“青雀,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李泰不好意思得挠挠头:“我……我就是想着阿耶总会老会累,这样阿耶也能歇歇。” “对对对,阿耶也能歇歇。” 李承乾与李丽质连连点头。 李世民:……真没看出来你们是想让我歇歇。就这一点都不走心的语气,呵呵,我可真是谢谢你们嘞! 李承乾招手:“来来来,咱们来密谋一下,多搞几个方案,多管齐下。” “好嘞。” “第一方案,做一辈子太子;第二方案,说服阿耶直接退位给孙子。咱们先把这俩记下来,往后再想第三方案,第四方案。 “明儿把老裴叫上,让他也一起想。人多力量大嘛。反正我还小呢,时间多得是。我不信这么多年我想几十百把个方案,没一个行得通的。” 李承乾突然找到了另一条“生路”。反正他只答应了阿耶不会再上蹿下跳闹着要废太子,会当好这个太子。但他可没说一定会当皇帝。 李承乾摸下巴。昏迷后,他虽然仍旧没有解锁关于“李明乐”的全部,却已然成长了不少,有了更多的感触,更深的心境。 他约莫也清楚自己之前意图被废的想法过于单纯,废太子的下场可不一定会好,尤其还是他这么个功绩卓著的废太子。所以被废不太妥当。 但不论是当一辈子太子,还是直接跨过皇帝当太上皇都可以完美避开“被废”这个问题。至于他想要为百姓做的事,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二者都可以实现。 他负责搞事整活,阿耶或者他孩子负责完成。完美,棒棒哒。 李承乾握拳:“嗷嗷,我一定要向阿翁看齐。阿翁是我的终极目标。哪天能过上阿翁那样的日子,就是人生的巅峰了!” 李丽质李泰同样握拳:“对,我们一起向阿翁看齐,争取早点走上人生巅峰。” 李世民:……不是密谋吗?你们不觉得你们这密谋也太明目张胆了点吗? 还有,你们才几岁了,这就考虑成亲,考虑从太子直接到太上皇,让我再升一级到太太上皇了?是,人确实得有远见,可你们这“远见”是不是也太远了点! 再有!!!为什么全都向你们阿翁看齐,你们阿翁一个退位的老头有什么好,他…… 李世民顿住,想到李渊现今的潇洒生活,再想到李承乾的话语,李世民居然有些找不出话语来反驳。但是……但是…… 但是个屁啊。李渊忒妈的真是全天下没有比他过得更舒心的了。这话一点都没错! 想到这,李世民心里突然堵得慌,再低头看着手中经过几个时辰集君臣群策群力商讨出的有关火药的一应事项安排,莫名觉得这等吊炸天的神器也不那么香了。这一瞬间,李世民猛然理解了孩子为什么这么想。原来都是李渊惹的祸! 殿内李承乾三人越说越兴奋,殿外李世民越听越心塞。 李渊,你这辈子就是专门来克我的吧!从前我累死累活给你打天下,还得遭你忌惮被你打压。如今你退位了还不消停,搁这带坏我的儿子女儿! 115. 第 115 章 阿耶牛批! 李承乾很高兴,及至回到东宫躺在床上,仍旧笑眯眯的。全然不知有个人来了又走,已然将他们的“密谋大计”一字不漏听了去,并且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毁了他们的谋算。 李承乾不急,他认为自己还小,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密谋”。好巧,李世民也这么想,孩子还小,他有大把时间可以想办法毁了对方的“密谋”。因而父子俩谁都没有急着出手,全都按下不表。 第二天,又是个阳光和煦的冬日。 一大早还在吃早餐呢,李承乾便听闻宫外送来的消息,高句丽使团借着游逛的名义,悄悄溜去了昨儿炸平的山头。抱春颇有些担心:“要不要派人阻止?” “阻止作甚,让他们去。只有实地看了他们才会不再妄想。”李承乾喝下最后一口粥,“之前不是定好两家设宴吗?就今日吧,让他们上门请百济世子与新罗公主去玩玩。你也去玩玩。” “是。婢子明白。” 李承乾满意颔首,放下碗筷,站起身前往崇文馆。 鸿胪客馆。 高句丽回来时已至傍晚,实体考察过后,可谓个个身心疲惫,神色凝重,偏偏他们前脚入馆,后脚百济与新罗一起回来,还是被人客客气气、亲亲昵昵送至门口的。 高大阳蹙眉:“今日大唐有宴请?” 渊盖苏文摇头:“我们未曾收到消息。” 译语官蹙眉招了个侍者前来询问,侍者躬身解释:“乃私人宴请,非朝廷相邀。主家亲自来客馆,本是三国使团都邀请了的,不巧贵客们不在,便唯有百济与新罗赴宴。” 高句丽:…… 本是都邀请的?呵,谁家宴会说办就办,邀请贵客不得提前准备提前告知吗?趁他们不在故意上门,分明是早有预谋。 高大阳与渊盖苏文相视一眼,脸色同时沉下来,又问:“不知今日设宴的是哪家?” 侍者答了。 皆是皇亲宗室。这下使团脸色越发不好看了。侍者却没有理会太多,见他们没有别的需要便躬身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明白,这恐怕不是普通的宴请,谁知道他们在宴席上聊了什么说了什么,是否已经交换了何种消息,亦或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呢。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唯剩叹气。局势对他们十分不利啊。 良久后,渊盖苏文站起来,重新捡起被塞进床底下的大唐律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慢慢翻开。 众人齐齐看齐,目露惊讶,又带了几分诧异。 渊盖苏文感受到他们的视线,并未抬头,轻声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众人:…… 东宫。 李承乾看着桌上的“赔礼”失笑。 唐俭汇报说:“高句丽使团言明,殿下送去的律例他们已仔细瞧过了。高大阳亲口表示自己当日行为确实孟浪,冒犯了那位小娘子。他们愿意奉上厚礼,当是给小娘子赔罪,请我们代为转交。” 李承乾轻嗤一声,没说话。 唐俭继续道:“高句丽副使原本姓名中有个字与太上皇重了,他今日上书圣人,言是自己未曾注意,有所疏漏,向圣人请罪,并主张将此字去掉,往后都叫盖苏文。” 李承乾嗤笑更大了几分。 渊盖苏文的“渊”字确实犯了李渊的忌讳,是要规避的。但他非是大唐子民,高句丽虽表面上为臣属国,实际差不多是平等相交。李渊在位时一直如此。因而渊盖苏文在本国一直这么叫,只是大唐众人提起他时会自觉将渊改个音或是直接去掉。 现今渊盖苏文主动提出避上讳,是想借此告诉大唐。他们认可高句丽的臣属地位,以大唐为尊,甚至认可臣属国子民亦是大唐子民。 这是一种服软,一种示弱,一种低头。 李承乾嘴角弯起来:“还以为他们头有多铁骨头多硬呢,原来也不过如此。果然还是火药的威力大。都说正义在刀锋之上,真理在火炮射程之内,这话一点都不错。” 唐俭一顿,仔细回味这句话,越品越觉得有道理,眸中浮现出于李承乾同样的讥嘲。 李承乾转头,漫不经心查看着赔礼:“只让我们转交,而不亲自去给平民当面道歉,大概就是他们最后的倔强了。” 唐俭颔首,又问道:“不知殿下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你把赔礼和高句丽的话都带去给那对兄妹,问问他们怎么想,是否愿意接受。” “是。” 唐俭离去,随后传来消息,兄妹俩接受了。 李承乾不置可否,伸了个懒腰往床上一趴,睡觉。 他觉得事情到这个地步,基本算是尘埃落定了。高大阳试探不成,偷鸡不成蚀把米。以现今的局面,几乎已经没什么必须他出面之事。换句话说,他可以躺平休息了。欧耶! 说躺平就躺平,此后李承乾果然没有再插手,该吃吃,该喝喝,该学习学习。闲了跟同窗来场蹴鞠赛,要不就是去监督一下阿鸢训练那几只鹰鸟的进展。日子重新快活起来。 但他不管不代表“两耳不闻窗外事”,消息还是源源不断传入耳中。 听说百济与新罗表示对我国土豆红薯以及筒车水车的强烈兴趣,并言明可以用本国的东西来交换。譬如珍宝牛羊等,给出的数目还算不错。 听说高句丽耳闻后,不甘示弱,紧跟着也表示有兴趣,愿意用东西来换。 购买这个字眼是没人提的。不论大唐还是新罗百济与高句丽,都默契的选择以物换物,将其当成一场促进两方邦交的友好“互赠”。 唐俭每天都会来汇报并请示,李承乾都唯有一句:“你做主就行,你若是拿不准,就去问阿耶。” 言外之音:反正别来烦我。 数次之后,李世民忍不住找过来,彼时李承乾正在后头喂阿鸢,挥手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训鹰。 李世民抽了抽嘴角:“你倒是悠闲。之前不是说要跟三国使团谈个好价钱薅他们一笔吗?怎么如今事情进入正轨,你反而成甩手掌柜了,什么都交给唐俭,倒是心大。” “我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以如今的情形,咱们占尽优势,还用得着我来?杀鸡焉用牛刀啊。我好歹也是一国太子诶,跟使团去谈价这么点事也得我出马,给他们脸了是不是! “唐俭身为鸿胪寺卿,还是历经阿翁与你两任,被你们俩共同认可的鸿胪寺卿。就现在的情况,随便在朝堂上抓个人都能把价格往上谈,怎么都不会差,你觉得唐俭办不到? “你是想说唐俭没用,你跟阿翁眼瞎看错人;还是认为我这个太子不值钱,芝麻绿豆大的事也得我来?” 李世民:……这要算芝麻绿豆,那你这芝麻绿豆未免也太大了些。 李承乾眼神横过去:“别没事找事啊。说很多遍了,我才七岁,不要总想着剥削我。接待三国使团的差事怎么到我身上的莫以为我不清楚。 “我小小地使了个性子不是因为我只能使这么个小性子,是我不想太为难你。但我懂事,你也得懂事吧。你要不懂事,我还能更不懂事呢。” 鼻尖哼哼,意思分明:比不懂事?谁怕谁呢。反正我年纪小,不懂事是应该的。 李世民:……行,行吧。不然还能咋地。 于是李世民雄赳赳来,灰溜溜走。没办法,之前确实套路了李承乾,心虚咧。 没多久,李承乾便听闻与三国使团的“交易”已经谈成,大唐给予粮种并派遣专人给予技术指导,三国付出相应代价。李承乾稍稍瞄过几眼单子,这代价是真的不错,唐俭没白费他打下的基础。 但让李承乾惊讶的是,李世民答应了金德曼的请求,让她留了下来。 李世民笑问:“不理解?” 李承乾有些迟疑。 李世民拍了拍身边的位子,让他坐过来:“你说得不错,若只看目前,我们已经感受到新罗的诚意,决议与新罗合作,她留与不留,意义不大。可是我们不能只看现在,还需看得更宽更远。 “承乾,我们与突厥终有一战。若战事起,高句丽始终是个隐患,即便他们现在被我们的火药所震慑,却仍旧不得不防。” 李承乾面露迷茫:“阿耶是觉得将金德曼留在大唐,对高句丽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告诫他们,若他们为突厥背刺我们,新罗也能背刺他们?” “是。所以阿耶这回与高句丽百济谈的交换之物唯有土豆红薯及筒车水车,但与新罗谈的还有火药。” 李承乾双目瞪圆:“阿耶把火药给新罗了?” “给了一部分,数量不多。为这些火药,新罗可谓大出血。” 听到前一句,李承乾眉宇蹙起微微有些不赞同,可当后一句出口,李承乾神色瞬间缓和。李世民十分无奈。李承乾却已约莫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与新罗陆地隔着整个高句丽,海上隔着大片海域。因而她们即便手握火药也对我们构不成什么威胁,更别提我们的火药更多更猛。 “阿耶将火药交予她们,是想让她们利用火药来牵制高句丽。留下金德曼,则是为了让新罗更加听话,让他们明白,火药付予他们,他们不可滥用。必须用在我们认为该用的地方该用的时候。” 李世民点头:“这只是其一。” 李承乾顿住。 李世民继续:“其二,承乾,金德曼留下是为了获得大唐的支持,让她的上位之路更加顺利。相应的我们也可以借此观察,看她是否符合我们的要求。 “一个人可以装一天,一个月,但未必装得了数年。我会在长安为她赐下府邸,府中可以用她带来的人,却不可能唯有她带来的人。 “其三,承乾以为高句丽的野心可会因为火药而消散?” 李承乾摇头:“不会。他们现在的屈服是出于逼不得已,出于不得不为。但他们心里是不甘的是不平的。” “所以若他们一直老实也就罢了。若他们不老实……”李世民眸中闪过一丝寒芒,“我们需确定百济与新罗,谁更可用。” 李承乾感觉到李世民神色里的深意,开口问:“那还有其四吗?” 李世民嘴角勾起:“自然有。承乾,你该明白,创天下盛世、做九州霸主,令万国来贺是每个君王的毕生所愿。阿耶也不例外。 “阿耶不仅想让新罗皇室来大唐为质,还想让所有臣属国都派人为质。承乾,你说过每个孩子最初都是一张白纸,他会长成什么样的人,或许有两分天性使然,但八分在于后期的教育引导与环境塑造。 “那么倘若这些人自小在大唐生活,在我们的教养下长大呢?阿耶希望大唐的臣属国越来越多;希望每一个臣属国下的继承者都出自大唐之手。” 李承乾怔在当场,瞠目结舌。 打遍天下,将所有国度都纳入大唐版图,归大唐管辖是不太现实的。 一来许多国家与我们暂无矛盾,也无纠纷,肆意发起战乱引来民不聊生实在不妥。况且侵略从来不能磨灭一个国家与民族的意志。侵略带不来臣服,只会带来仇恨与反抗。 二来就算大唐把这些地方全部打下来了,也没有足够的能力与精力去掌控这么大的摊子,掌控不利,会油然而生各种各样的问题,会导致大唐疲于应付,从而拖累中央。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自己治理自己,而大唐从另一方面入手,驯化他们的“继承者”,从而通过“继承者”影响他们的子民。 这是用温水煮青蛙的手段来进行融合与同化。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一片卧槽,心里宛如一万匹草泥马在奔腾。 他一把抱住李世民:“阿耶,你牛批!你简直太牛批了!嗷嗷嗷,你可真敢想。不过我喜欢。阿耶,我支持你!你一定可以的!” 他阿耶不愧是他阿耶,服了服了。他的目标尚且只是让大唐百姓家家有余粮,人人有衣穿。他阿耶居然已经想到这么远了吗? 李承乾莫名有种他尚在第二层,他爹已经在大气层的感觉。 对此,李承乾是震惊的,也是神往的。 如李世民口中那样的境况,想想就让人心动啊。 心动着心动着,三国使团走了。李承乾猛然回神。 不对,使团都走了,他的随机种子呢?他抽到的奖品呢?说好两个月内发放呀,再过两天就超时了。 淦! 系统,你给我出来,你还我种子。 就在李承乾怒气冲冲,骂骂咧咧的时候,抱春进殿回禀:“殿下,你安置在醉仙楼的那对兄妹托人传话说要见你,言有东西进献。” 李承乾:!!! 116. 第 116 章 随机作物葵花籽已发放…… 醉仙楼,厢房。 李承乾坐在上首,下方跪着两个人,正是那对兄妹。哥哥名唤沈安,妹妹名唤沈宁。他们磕着头,口中不断感谢着:“多谢殿下。殿下虽然不说,可我们知道的,若不是殿下,我们只怕……只怕是……” 他们依偎在一起,即便事情过去,使团离开,仍旧心有余悸。 李承乾摆摆手:“你们都是大唐的子民,此事错不在你们,朝廷自会相护。本就是我们应当做的,” 兄妹俩点点头,满面感激。 李承乾又道:“说正事吧,你们来自定襄郡?” “是。我们原本生活在定襄郡辖下的一个小镇,那里地域较偏,生活并不富裕。但努力劳作,日子也还过得去。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偏偏……” 沈宁偏过头,面露悲戚,“偏偏我有次入城买东西时遇上一位郎君,被他看中了。他托管事上门说和,言明想纳我做妾。我不愿意,我不想与人为妾。” 沈安抱紧沈宁,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接过话头替她说:“耶娘不在了,就剩我与妹妹相依为命。我们同村就出过一个给富贵人家做妾的,后来……后来不知道怎么地被主家娘子给卖了。 “我怕妹妹也会向她一样。更何况那位主家郎君我去打听过,后院女子不少,郎君纳了人只图一时新鲜,劲头过去,就又去找新人。这般情况,阿宁若入府能得什么好。” 沈安咬了咬牙:“明知是火坑,我怎能答应。我拒绝了,管事的脸色很不好看,之后又派别人来劝。我……我们实在害怕。听说这位主家还是太原王氏的旁亲,我担心能拒绝一次两次,拒绝不了三次四次,更怕得罪他们后惹火上身。 “思来想去,我跟妹妹整理了家中所有细软,带上盘缠准备离开。也不知是不是我们幸运,整理时发现其中竟有一袋不知名的种子。阿耶在世时在医馆帮忙,会在家种些药材。我们本以为是阿耶留下的药种,仔细查看后发现不是。 “我们隐约察觉到这或许是阿耶生前淘来的新奇之物。我们曾听游商说过太子殿下在长安设有办事处。办事处言明,只需进献特殊种子就能获得金银赏赐,若不要赏赐,可求殿下一件事。” 沈安扯了扯沈宁,二人跪下来:“我们知道殿下重农,办事处所说的种子当是农物种子,我们……我们手里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或许并不是农物,未必符合条件,更或许藏在箱底的时间太长已经不能用。但我们还是想来试一试。” 李承乾点头:“拿上来吧。” 沈安大喜,连忙举起双手,捧出布袋。 与此同时。 ——叮,随机作物葵花籽已发放,请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怔住。葵花籽?向日葵?啧,果然随机都是次一等啊,这跟土豆红薯这类高产粮食相比可差多了。但是!但是!这可是葵花籽啊。 嗷嗷嗷,他以后能有瓜子嗑了。不然平日听八卦看戏,嘴里没点嗑的,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这东西好啊,不错! 李承乾看着布袋,眼神炙热起来,但他稳住了没动,眼神示意抱春。抱春上前接过。 系统:??? ——叮,随机作物高等品种葵花籽已发放,请宿主注意查收。 系统:丫丫的,你不亲自收,也不确认收货,几个意思,几个意思! 李承乾不理它。抱春打开袋子:“确实不曾见过,但是否算新奇种子,能否可用,还需让专人看过才知。” 李承乾摆手:“不必了。这东西叫葵花籽。” “殿下认识?” 李承乾撇撇嘴没回答。认识,他当然认识了。向日葵的种子就是果实。但凡在梦中世界生活过的人,谁还没嗑过瓜子。 他是不知道葵花籽要怎么挑选良种,不知道眼前的葵花籽好不好,但既然系统盖了章高等品质,那就不会出错。 他看向沈安沈宁:“你们可是想求我帮你们解决那位郎君纳妾之事?” 沈安与沈宁相视一眼,同时摇头。 “殿下,我们……我们不想回去了。我们想留在长安。” 李承乾点头:“那我赐你们金银。” 二人连连摆手:“不,不。我们不要赏赐。高句丽给的赔礼很丰厚,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们……我们想留在殿下身边,为殿下做事。” 大约是怕李承乾误会,二人说完,又解释道:“殿下,如今许多人都知道高句丽给了我们赔礼。我们听说过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害怕守不住这些钱财,还会惹来灾祸。可若是能得殿下庇护,便不一样了。 “听闻殿下名下有药庄,药庄里有位名满杏林的孙药师,还有女医师。阿耶曾经在医馆做过学徒,阿宁幼时跟着学过一些。 “阿耶说阿宁很有天赋的,可惜后来阿耶去了,阿宁再没有机会。我想给阿宁求一份前程。不必让阿宁做学徒,让她在药庄当个打杂的,有机会接触跟着自学就行。” “求殿下成全!” 沈安重重磕头,期待地望着李承乾,眸光中透着恳求与忐忑,还有些许羞愧。 因为他很清楚,所谓怀璧其罪其实是可以通过舍弃这些钱财来保平安的。但他们不愿意。他们想荣华富贵,想守住这笔不菲的钱财,还想借此搭上太子的关系,他们想日后的生活是一片坦途。 兄长打拼家业,做大做强,妹妹在太子师父手下做事,整日相处的皆是太子的师兄师姐,这等关系,谁人敢欺! 这点算计如何瞒得住在场之人? 但李承乾并不介意,他看向沈宁:“你想习医术,做女医?” 沈宁眼中透出璀璨亮光,转瞬想到什么又一点点熄灭:“是,我想学医,可我是女子,没人愿意收我为徒。从前阿耶在世,跟在医馆先生身边,经常得空便会教我。 “奈何阿耶资质有限,能教我的东西也很有限。我并不能学到多少医术,只囫囵懂得些微皮毛,后来阿耶病逝,我便更没了途径。” 李承乾看了她一眼,突然觉得两位师姐是幸运的,她们得遇师父,能学有所成,成就自己的一番本事。有多少人是空有一身天赋却被迫埋没了呢。 他低头看向沈宁:“我可以让你入药庄,但是能如愿顺利拜师,还是一辈子都只能做个药庄杂役,得看你自己。” 沈宁一顿,万万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喜极而泣,连连磕头谢恩。 从醉仙楼出来,抱春犹豫着开口提醒:“这对兄妹有些小心思。” “有小心思很正常,毕竟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想一步步往上爬。若能富贵荣华,谁愿意吃糠咽菜?这是人之常情,非诟病之处。” 说完这句,李承乾停住,眉宇微微蹙起。 抱春狐疑:“殿下可是怀疑他们另有所图?” 定襄郡分属边塞,临近雁门关,雁门关外便是突厥,很难不让他多想。 但李承乾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办事处是我设的,既然定了规矩,他们所求全在规矩之内,不违律法不悖道德亦是我能力所及,我便该守诺。 “君子无信不立。我是太子,更不能失信。我失信,却等于朝廷失信。对皇室对朝廷名誉有损。况且遇到新种子前来进献的,谁不是有所求?若求而不得,立的规矩宛如虚设,他日谁还会来进献? “应了他们也无妨。左右药庄那边如今该撤的都撤了,已没什么要紧,派人去提个醒,让师父与各位师兄师姐注意些就好。另外让人去定襄郡查查。” 抱春一一应下,又问:“那这些种子?” “你收着吧。” 系统:!!! 叮叮叮的播报提示音接连响起,不断催促他收货。李承乾打了个哈欠置若罔闻。 第二天,李承乾仍旧置若罔闻。 第三天,还是如此。 系统欲哭无泪。 ——叮,请宿主尽快确认收货并妥善保存葵花籽,以便开春后种植。 李承乾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案:“早跟你说了,发货方式正常点。你敢闹幺蛾子,我就敢拒收。” 他伸了伸懒腰,上床睡觉。至于系统?诶,垃圾系统关他什么事。 系统心里苦,却毫无办法。 李承乾明显能感觉到它一日比一日焦躁,但它并没有退让,更没有如上回一样用利益弥补让步来获取他低头。 这种情况,李承乾基本就知道它的情况了,叹了口气:“啧,果然。你的手只能伸到系统商城,幸运转盘的东西,你插不了手。权限这么低,你可真无能。” 系统:…… 李承乾嫌弃地确认收货,将葵花籽放入系统存储服务,又购买了一份种植说明。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差点没把系统感动哭了。它都以为宿主真的要拒收了嘤嘤嘤。宿主真好,果然宿主还是有良心的。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呵呵两声。拒收?瓜子这么重要的东西拒收是不可能的。至于发放方式奇葩这点,就目前而言也没有奇葩到完全不能接受。再说李承乾心里清楚奇葩的事情并不是因为“发货”而存在,是他们本就会出现,系统不过是借用了这点。 搞定葵花籽之后,随着年节的到来,三国使团的回归,大唐身负火药神器,可天降惊雷的消息也一点点四散开来,各方反应不一。 大唐,某院落。 男子神色阴沉,低低呢喃着:“火药,火药……” 闵崇文安慰道:“关于火药之事,还未有定论。传言毕竟只是传言。主公不必太担忧。” 男子深吸一口气,双手成拳,将长安传信捏成一团,手指关节点点泛白。 倘若火药为真,他们本就已经十分艰难的道路会更加艰难。 高句丽。 群臣肃穆:“他们居然给了新罗火药!” “据探子从新罗传来的消息,应当是真的。” “大唐这是什么意思,给新罗火药,又让新罗的金德曼住在长安,这是防着我们吗!” 所有人心知肚明,答应显而易见。有人蹙眉:“若火药当真这么厉害,大唐怎会轻易给予新罗?火药的威力会不会过于夸大,就好比当初突厥所谓的碰上神鸟鹰群一般?” 使团冷哼:“我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你们莫不是以为我们故意胡编乱造吓唬你们?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有必要吗!” 是啊,不太必要。一人被大唐收买叛国,难道整个使团全都叛国?更别说,这么说的不只是他们的人,百济新罗亦如此。 有人看向使团:“你们当时不是与新罗同住客馆吗,新罗与大唐交易了火药,你们不知?” 使团气呼呼。这点也是他们郁闷之处。鬼知道新罗跟大唐什么时候交易的火药!倘若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如何,趁早毁了火药?那是火药。他们若动手,只怕是火药先毁了他们。 淦,想到这点,更气了。 盖苏文眼珠一转:“火药威力只是一方面,如何生产、原料是否易得、大唐库存几何才是关键。” 众人顿住。是啊。倘若火药弥足珍贵,大唐手中并没有多少,那么在战场上的作用就很有限。问题来了,大唐究竟库存几何。 “大唐既然能与新罗交易一部分,想来不会太少。” “倒也未必,倘若大唐手上火药量大,完全可以直接开战。但他们对我们只是震慑,并未直接出手,这是不是说明点什么?与新罗交易会不会是迷惑我们之举?” 有可能,但不一定。 众人蹙眉:“火药这等利器,大唐必定严防死守,制作方式、难易程度以及库存储量怕是不好打探,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试一试。” 试一试?呵呵,主动开战试一试?这确实是个能立竿见影知道大唐储量的办法。但万一赌输了呢,试试就逝世吗?这个险他们冒不起! 盖苏文微微挑眉:“或许确实可以试一试。” 所有人目光扫过来:你认真的吗? 盖苏文嘴角轻扬:“你们觉得最不愿见李唐强大的除了我们,还有谁?而在大唐看来,谁又是他的最大敌人。” 众人神色了然:突厥。 盖苏文勾唇:“这么重要的消息总该传个信告诉突厥。” 至于突厥知道了后会怎么做,就看突厥的了。突厥绝对比他们更想知道火药的具体情况,也比他们更不能眼见李唐做大。突厥必有动作。 所以他们只需等着看突厥的结果就行,何必自己出马呢? 突厥。 收到高句丽传书的颉利可汗神色闪了闪,叠罗支蹙眉:“这么大的事便是高句丽不特意来信告知,我们又怎会不晓?大唐本就是敌,更有渭水之辱在前,我们对大唐怎会毫无关注。” 此前三国使团浩浩荡荡前往长安朝贺之时,突厥便以心生警惕。高句丽这个国家,大唐不愿其与自己为盟,他们又怎愿见大唐与之亲近呢。可惜他们距离长安太远,鞭长莫及,能做的有限,还失败了。 叠罗支不无失落,叹了一声:“父汗,高句丽亲见火药之危,又有新罗据火药以摄高句丽,高句丽只怕不会再答应与我们合作。” 颉利可汗点了点手中的传书:“何止不会与我们合作,还想让我们去做出头鸟,帮他们探路呢。” 叠罗支轻笑:“明知高句丽险恶用心,我们如何会轻易上当。只是大唐……” 他顿了片刻,无奈道:“火药的具体情况确实得探一探才行,可惜此等利器,大唐必定严防死守,恐怕不好办。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们对大唐腹地的掌控弱了些,长安无可用之人。好不容易送过去的,目前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不过……” 他看向颉利可汗:“父汗,你说当初主动与我们联系,给我们提供信息以便李代桃僵的人在大唐能力如何?” 颉利可汗抬眸:“你想与对方合作?” 叠罗支默认。 颉利可汗摇头:“对方身份不明,你也敢?当初我愿意用他们给的信息是因为即便有诈也不过损失两个探子,没什么要紧。但这些人藏头藏尾,更深的交流便不必了。” 见叠罗支还要再说,颉利可汗厉眼扫过去:“你便不怕这是大唐设的圈套,合作后故意诱导我们,让我们决策失误?” 想到这种可能,叠罗支猛然惊醒,吓出一声冷汗。 颉利可汗抬手挥退儿子,靠在一旁闭上双眼,陷入深思。 大唐,火药,高句丽,新罗…… 种种信息在心头一一闪过,每多思量一分,脸色便冷上一分。 117. 第 117 章 揭穿细作。 长安。 年节过后,大地复苏,春暖花开,又到了新一年的播种时节。 每逢春播秋收都是李承乾最忙碌的时候。不但要分配几个庄子的种植安排,还需巡查指导百姓对新作物的培育与掌握情况,再有便是刚到手的葵花籽。 李承乾开辟了一片葵花地,位于长安城外,自城门两道绵延。等花开之时,便可见大片向日葵于夹道向阳而生,亦是一大亮眼风景,想来每个出入长安的人都难以忘怀。更别提待葵花籽成熟,不仅可以炒各种口味的瓜子,还能榨油! 对,榨油!现在大唐大多用的是动物油,植物油颇为少见。也是因可榨油的植物,譬如大豆、花生,皆是粮食,它们都有自己更重要的用途。专做榨油并不妥当也不现实。 但葵花籽不同,它与大豆花生这类粮食不能比,在其他用途上可有可无,也就是做个零嘴,作为榨油原料倒是十分合适。 油乃百姓日常所需,自然是多多益善。况且物以稀为贵,只有将数量提上去,才能压下它的价格,让所有人都吃得起,甚至一步步过渡到轻易吃得起。 柴米油盐如是,笔墨纸砚如是,还有许多许多……同样如是。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民生基建,任重道远啊。 回到东宫,李承乾略休息了几天,缓解这阵子连续辛劳的疲惫。之后他便听闻了一个消息:突厥细作在长安,且在三国使团朝贺之际就来了。 李承乾眨眨眼:“那我差不多知道是谁了。” 李世民挑眉:“那对被你救了的兄妹?” 李承乾点头。 李世民嘴角勾笑:“不是已经派人去定襄郡查过,没有问题吗?” 前阵子去往定襄郡的人回来,将沈安沈宁的生平过往查得一清二楚,与兄妹俩所说全都对得上,并未发现何处不符。 李承乾眼珠一转:“查的是‘沈安沈宁’,‘沈安沈宁’没有问题,不代表他们没有问题。” 李世民眸光闪动,眼底笑意如涟漪扩大。 那对兄妹出现的时机太巧,又入了药庄。即便药庄现在只是药庄,但孙思邈犹在,他不可能对药庄毫无布置,更不可能对承乾身边的人事毫无布置。 因而非但承乾查了那对兄妹,他也查了。他隐而不发,一则是因为那对兄妹所有行动皆在他掌控之下,翻不出大浪;二则既然承乾已有怀疑,那么交给承乾解决又何妨。 “既然知道他们有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李承乾耸肩:“这得看阿耶什么时候需要。阿耶现在需要吗?” 李世民顿住,父子四目相对,李世民率先笑出声:“差不多是时候了。” “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李承乾点头,转而又露出几分迟疑,“阿耶,细作的消息是祥表哥传回来的吗?” “是。” “三国使团朝贺距今已有数月,即便表哥得知此事是在细作已经到达长安之后,且突厥王都距离长安遥远,也不该费这么久时间。除非表哥处境不太好,不敢贸然传信。” 李世民摇头:“你还说漏了一点,突厥地广人稀,到处都是外族人。他不可能让突厥人给他传信,便是消息在手,想要传回来也需要时机。时机难寻。这并不能代表他处境一定不好。” 李承乾怔了会儿,抬头道:“即便如此,我们一旦发兵,而他身份暴露,危矣。不能让他回来吗?” “我有让人传话,令他速归。他拒绝了。” 是传话,而非传旨。便是将主动权交给长孙祥本人,让长孙祥判断自己身处的环境是否能够继续,又是否有必要继续,甚至是否愿意继续。 长孙祥选择了是。 李世民叹道:“承乾,你要理解一个男人的血性,理解他建功立业的决心,理解他的志向与抱负。现今突利二可汗与颉利可汗之间矛盾越来越大,便是颉利可汗身边心腹康苏密与其也已生出间隙。不论哪边都有长孙祥的手笔。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他若现在回来,功绩十分有限,而没有他在中间把控,因势利导,现今突厥各怀鬼胎的局面或许会出现变故,那么他此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各人有各人的理想,李承乾明白。既然没有办法让祥表哥回来,那么就尽最大努力保证他的安全。以阿鸢为主,培训了一年的飞鹰队,可以派上用场了。 李承乾眼珠一转:“阿耶,我明白。” 将飞鹰送去给长孙祥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解决“沈安沈宁”。 药庄。 师兄师姐与师侄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李承乾被众星捧月,投喂了一堆瓜果糕点,吃得肚子圆滚滚才作罢。又同孙思邈请教了几个医药问题,目光时不时瞄向屋外。 “今日初六,沈宁的哥哥每月逢六都会来看她。”孙思邈抬头望了眼天色,“他们现在应该在沈宁的屋子里。” 李承乾一顿,目光看向孙思邈。 孙思邈呵了一声。 李承乾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笑呵呵竖起大拇指:“都是人老成精,师父厉害咧,什么都瞒不过你。” 孙思邈翻了个白眼:“去吧去吧。你在医术上着实没什么天赋,我收你为徒也不是因为你在此道能有什么造化。要为这个,就你那点天赋,怕是连我的徒孙都看不上眼。” 他将医书一丢,“行了,干你的正事去。” 李承乾舔着脸又恭维了几句,从善如流站起身,径直前往沈宁屋舍。 沈安与沈宁急忙起身拜见,李承乾摆摆手免礼,十分随意地往主位上一坐,望向沈安道:“不必拘礼,我来看师父,刚巧听闻你也在,就过来瞧瞧。 “沈宁现在算我半个师侄,不出意外,过阵子就可以被师姐正式收入门下,成为我的正经师侄了。我来药庄时常能见到沈宁,但你却是好些时日没见了,你现今过得如何?” 沈安腼腆笑着:“是。托殿下的福,草民过得很好,比在家乡强多了。” “这阵子忙着春种,有阵子没去醉仙楼了。听沈宁说,你目前仍在骆老板的醉仙楼帮忙?” “对。草民原先想得简单,一心求赚钱,因而想做生意。后来才发现长安各行各业都有,便是有本钱也不是都做得来的。草民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草民知道要跟有本事的人学。骆老板能把醉仙楼开得这么好必然有他的手段。草民是想在醉仙楼跟他学学。” 李承乾点点头,不置可否。 沈宁恭敬为李承乾奉上茶,李承乾看了她一眼:“师姐说你近日在研究糕点与香薰?” “是。听庄上各位先生提到药材的作用不只是开方熬煮,还能做膳食调理,混入糕点,或是结合用作制香,各有其道。民女便想着若能做成后再教给哥哥,待哥哥学会怎么做生意了,便能去开个糕点铺子或是熏香铺子。” 李承乾笑意盈盈:“确实是个不错的营生路子,那你研制成功了吗?” “失败了一些,但也有成功的。” 沈宁起身,将一份糕点与一份熏香奉上:“知道殿下不缺,但这是我亲手做的,也是一份心意,殿下若不嫌弃,可以试一试。倘若不喜欢,留着赏人也是民女的荣幸。” 李承乾笑意更深了几分,等抱春接过,他脸上笑意瞬间消失,突然发难,抬手将茶杯一摔,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大唐太子!” 沈安沈宁一脸懵逼,同时色变:“殿……殿下……” 还没等她们回过神来,护卫们已一齐上前,将两人死死按住。 沈安沈宁不得动弹,只能看向李承乾:“殿下这是何意。不知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不是有意的,还望殿下恕罪。殿下……” 李承乾轻嗤:“别演了,装什么傻呢,真以为我们这么好骗?” 这等情形,沈安沈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暴露了。 沈安神色难看:“你们是何时发现的?” “一开始就知道。” 沈安沈宁怔住,目露惊讶。 “你们的叙述没有问题,神色情绪也在极力嵌合进你们所说的事件。言及被权贵人家的郎君看中时,表现出该有悲戚与不忿;言及耶娘不在时,表现出该有的哀伤与怀缅;言及想要学医之时,表现出该有的希冀与向往。 “但什么都是‘该有’的。人的情绪是很复杂的东西,每个人在遇到事情时的表现都是不一样的,而且事情发生当时与已经时过境迁之后也会不一样,哪有那么多‘该有’? “我当时只觉得你们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却说不出来这股怪异在哪里。后来我仔细回想发现了问题,因为你们太刻意,表演用力过猛,‘演’得痕迹明显,很不自然,很违和。” 这还多亏梦中表姐对电视剧演员随口吐槽,点醒了他,让他瞬间悟出关键。 沈安沈宁蹙着眉,没想到他们居然有这么大的破绽。 “还有。你们一个弱质女流,一个普通男子,体力一般,脑力一般,处处没有出众之处。从定襄郡到长安,路途不算近,你们却走得平平安安,没有半点事发生?” 李承乾看向沈宁:“你这张脸不说倾国倾城,也是秀色可餐。既然在家乡能有郎君看中,在长安也被高句丽主使瞧上,这一路就没人注意你?若说路上你有注意保护自己,遮掩容貌,那么到长安后就不遮掩了?” 沈安沈宁低着头不说话。 李承乾轻叹:“所以你们是故意的。故意出现在西市,出现在高句丽使臣面前。就算高大阳不借酒行凶,你们也会想办法撞上去,对吗? “当日在鸿胪客馆,你说愿意委身高大阳恐怕不是被逼无奈,是真有此想法吧。但你不是为了让他们放过你哥哥,而是为了近身高大阳要他的命。 “高句丽大张旗鼓前来朝贺,还派出分量不小的王室为主使,更有掌控本权之家的盖苏文做副使。这是你们不愿看到的结果。你们不想高句丽与大唐亲近交好。倘若高大阳死于大唐之手,高句丽必会大怒。届时你们就可装好人拉拢高句丽,联合讨伐。 “只是你们没想到我这么硬气,半点没打算把你们交给高句丽处置,还直接打了高句丽使团。虽然你们错失了刺杀高大阳的机会,但我的举动同样会让高句丽恼怒。因此你们觉得可以先观望,再伺机而动,便没有急着出头。 “可惜你们没料到会出现火药这等变故。火药一出,高句丽摄于火药之危,必不会妄动。而你们此后也再未找到合适的时机,致使计划毁于一旦。” 沈安沈宁咬牙怒视李承乾,李承乾便知自己猜对了。 他上下打量二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话半点不错。去岁你们南侵之时也有派细作入城,却因为身上有脱不掉的草原生活习惯而暴露。这回你们倒是知道规避了。 “从长相到习惯,你二人都与大唐子民一般无二,看不出什么区别。说吧。你们是早年流亡去突厥的中原百姓,还是身负两国血脉,亦或者你们是安义公主或者义成公主当年带去的人之后代?” 沈宁嗤鼻:“都不是,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啊。” 李承乾“哦”了一声:“本来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如果都不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颉利可汗从突厥千万人里挑中长相最偏大唐子民的,然后进行训练。若是如此,训练的人里不会只有你们二位。但目前用上的只有你们。” 沈宁神色一垮,万万没料到自己不过一时意气嘲讽了一句,就被李承乾发现了秘密。她愤怒至极,只能恶狠狠瞪过去。 这种目光伤不到李承乾分毫,李承乾并不在意。 他语气沉重问道:“真正的沈安与沈宁……他们还在吗?” 沈安语气冷淡:“死了。他们不死,我们如何取而代之?若留他们活命,等他们来到长安,我们岂不是直接暴露?” 砰。 李承乾一脚踹过去,将其掀翻在地:“你们该死!” 沈宁嗤笑:“又不是我们的同族,不过是立场不同,各为其主罢了。你若觉得我们该死,怎么早不杀了我们?你全都知道,甚至从一开始就知道,为何一直不出手,留我们到现在?” 李承乾忍着怒气,篡紧拳头:“因为之前时机未到,如今时机正好。” 沈安沈宁一顿,蓦然想到刚才李承乾的喊叫,谋害大唐太子。他当时说的是大唐,而不是当朝。这本就是已经将他们放在突厥的位子上所言。 沈安大惊:“你们要借此发兵?” 李承乾冷哼不语。突厥与大唐是有盟约,言明互不侵扰的。虽然谁都知道这份盟约薄弱得很,并没有多大效力。但若能不落人口实,站在道德之上,为什么不呢? 他们不仅要战,还要师出有名。 沈宁神色倏变:“你无耻,你这是污蔑,我给你倒的茶水里根本无毒。” 李承乾冷眼:“我确实砸了个茶杯,但我什么时候说茶水有毒了。” 沈宁急道:“我给你的糕点与熏香里也无毒。” 李承乾朝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从沈安怀里搜出好几袋熏香。 沈宁咬牙:“这是我给哥哥的。” “我知道。但你敢说这里面无毒?你为什么一定要进药庄?因为你知道我与庄内之人关系亲厚,并且两位师姐还承担着给阿娘诊平安脉之职。你若能入两位师姐之眼,就能找时机跟随她们入宫。 “你哥哥为什么一定要呆在醉仙楼?因为他知道我与骆老板交往已久,经常会去吃东西。你将熏香交给你哥哥,难道不是让他趁机在我去醉仙楼的时候,放入贵宾房的香炉里点上吗? “这香不致命,甚至闻一两次并不要紧。可闻得次数多了,难免会出现脑子混沌不清的情况,这时候你们再使点手段,未必不能从我口中套出火药的秘密。” 沈宁面色大白,睁大的眼睛看着李承乾:“你……你……” 李承乾嗤笑一声:“你不是说我全都知道吗?我既然都知道,怎会不清楚这些。在精英环绕的药庄之内,在我师父的眼皮子底下玩这种手段,你不会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又不在庄子里使用就没人晓得吧?” 沈宁抖动着双唇,不言不语。她如何不知即便她再小心也是有风险的呢。可她等不起。他们不能一直拖下去。拖得时间太久,对突厥越是不利。他们必须想办法速战速决。 若能套出火药的制作之法当然最好,若不能,也要找到火药存放之处,付之一炬。 可惜,她失败了。这个结果她不是没有料想过,甚至她天天料想过,可真到了这一步,她仍旧有失落有不甘。 李承乾满目怒火:“残杀大唐百姓,谋害大唐太子,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事实,我哪里冤枉了你们? “我会把你们的罪行公告天下,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突厥背信弃义,违反盟约在先。我会让人将你们的尸体仍回颉利可汗的王帐。他自己做的主,下的令,就要有本事承担后果。” 李承乾握紧双拳,恨不得直接把这俩细作给嘎了,但他不能。这二人是师出有名的“名”,不能就这么死。况且大唐还需要他们来祭旗,来威慑突厥。可这不代表他完全不能动手。 李承乾实在没忍住,又一人给了几脚,他力气本就大,别看只是几脚,已然让二人口吐鲜血。 周遭护卫没一个上前阻拦,李承乾发泄完了,这才恶狠狠说:“带回去,我们走!” 118. 第 118 章 出兵突厥。 长安再出突厥细作,残杀大唐百姓冒充身份接近太子,下毒谋害。此事一出,朝野哗然,宫内宫外骂声迭起。 “突厥贼子,果然就没一个有良心的。这些年几乎年年犯边还不够,就为了能以大唐百姓的身份入京就朝无辜人下手,现在还敢毒害太子。简直十恶不赦,天下间死人那么多,他们怎么不死!” “太子殿下这么好,他们居然下得去手。” “太子殿下好是对我们而言,突厥可不会愿意看到我们有个好皇帝好太子。” “去年发兵逼京,今年谋害太子。什么盟约不盟约的,他们根本没把我们之间的盟约当回事。既然他们不当一回事,我们为什么要遵守。” “对,这还遵守个屁啊!打他丫的!去年就想打了,没打成,现在打也一样。” “说得好!什么盟约,家国大事我不懂。我只知道,谁欺负我们,谁伤害太子,我就跟谁拼命!” “突厥抢我边境多少东西,害我边境多少百姓,早该打了。” …… 民间百姓义愤填膺。朝堂之上,张公瑾奏疏六条向突厥出兵的理由,隶属突厥数大罪状。随后群臣进言,上书折子如雪花般压在李世民案头,直接将理由从六条扩到十二条,甚至十八条,并持续增加。 沉香殿。 宋清看着李恪笔下写的东西很是惊讶:“小郎君这是……” “我在写请战折子。如今朝堂市井都在谈论此事,崇文馆也是天天在议,大家恨不得直接开战。太子哥哥便说,阿耶允所有人发表看法。我们若有此意,也可上书。虽说崇文馆进学的多是臣子,身上无官无职,没有上书的资格,但太子哥哥说,他可以代为呈交。” 宋清顿了片刻,轻笑起来:“所以小郎君是想写好后托太子交给圣人?” 李恪摇头:“不是啊。我又不是臣子。太子哥哥说,我是阿耶的儿子,父子俩想说什么,不论用嘴巴用纸笔都可以直接对话,不需经过他人。 “更何况我还是汉王,并非无官无品。我可以自己交给阿耶。太子哥哥说他都已经写过几次折子了,我们也可以。这次不只我,四弟与五妹亦会写。” 宋清略为惊讶,不仅惊讶于李承乾居然主动给予李恪这样的机会,引导他去李世民面前表现自己;更惊讶于这里头还有李丽质。 “五娘子也写?” “太子哥哥说五妹与我们一般都是阿耶的子女,去岁还被封为长乐公主,我们可以,她自然也可以。” 宋清想说这如何一样,但话在舌头打了个转,好悬忍住给咽了回去:“自入崇文馆后,小郎君与太子殿下的关系渐长。” 李恪笑起来:“是啊。从前接触少,了解不多,现今几乎日日见面,才发现原来太子哥哥极好。” 听得此话,宋清心绪很是复杂,犹豫好一会儿,感叹道:“也好。” 李恪转头:“什么也好?” 宋清恍然回神:“微臣是说小郎君能与太子殿下亲厚,极好。” 话毕,他话锋一转:“小郎君不是一直好奇火药吗?” 那场针对使团的大型实景舞台剧,宫中李世民唯独携带了长孙氏与李承乾,便是李泰都没有带,更别提李恪了。他们都是从朝臣的口中得知,听得越多越觉稀奇。宋清都如此,李恪一个小孩儿自然更不例外。 宋清轻笑:“小郎君与太子关系好,或可央太子殿下寻机会带你去瞧瞧。” 李恪哀叹:“我提了,四弟也提了。太子哥哥倒是愿意,可阿耶不许。太子哥哥也没办法,说我们还小,等我们大些,再给我们找机会。” 宋清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转瞬恢复笑意:“小郎君现今确实年岁小了些,火药危险,不可轻碰。” 李恪虽有些遗憾,却也不那么在意,埋头继续写折子,写完满意吹干,才同宋清说:“宋侍读觉得,阿耶会答应出战吗?” “会。” 宋清看向窗外,当然会。李恪或许不知,但他怎会看不出来,李世民造这么大的势,不过是想激起全民义愤,从而推动出战之事,甚至那两个突厥细作的忽然暴露亦是他做的局。 宋清眼睑低垂,眉宇微凝。 如他所料,朝野请战声音不绝于耳,全民情绪已经被不过去。 数日后,李世民调兵十余万,任命李靖、柴绍、李勣等为行军总管,分六路率军出发。 大唐与突厥之战正式开启。 前线战火喧嚣,硝烟四起。即便对火药早有耳闻,但到底未曾亲眼见过,再有用作展示与震慑的“舞台剧道具”所及范围有限,怎是真正用于战场时可比。因而一波火药砸过去,对突厥冲击是十分震撼的。 火药所过之处,方圆将士纷纷倒地,血肉横飞。目光所及之地,皆是火光硝烟,断肢断手随处可见,甚至有些人炸没了半边脸还未死,神智迷离中下意识抱住同胞的腿低沉呼救。 再是久经战场的士兵看到这一幕也无法全然镇定。惊惧,骇然,可怖在他们的眼底一一划过,更有战马受惊嘶吼狂奔,场面瞬间混乱。 敌军乱象生,便是大唐时机起。 唐军趁势杀过去,势如破竹,很快拿到了第一战大捷。 突厥营地。 长孙祥四肢被缚,口唇被堵,无法动弹。他并没有慌张,而是一点点挪到角落,故意撞翻灯台,利用碎裂的瓦片反手割破绳索。 束缚解除,长孙祥揉了揉手腕,刚站起身,便听闻帐外喧嚣声起,他面色微动,走出帐就看到一片兵荒马乱,不远处还有火光显现。 正在思索眼下情形,一个士兵已经提刀冲过来,长孙祥侧身躲过,反手抓住士兵手腕,另一只手勒住对方脖子用力一扭,士兵倒地。 然而又有三五个人冲过来,长孙祥弯腰捡起刚死士兵的兵刃刺过去,再杀一人。 他虽是李承乾王府属官出仕,却是文武双修的。这几个人还要不了他的命,但随着过来的突厥士兵越来越多,长孙祥到底势单力孤,很快就捉襟见肘,被突厥人四面围困。 长孙祥边战边退,瞅准时机弯身跳出三人的包围圈,快速横砍一人,又反身刺穿一个。然而此时第三人的利刃已经尽在眼前。长孙祥甚至来不及抽回兵器,只得后仰倒地,接着顺势一滚,勉强躲开致命一击。 突厥人一招不曾得手,一招再来。 此刻长孙祥身上已然受伤,手中更无兵器,正以为将命丧于此之际,突厥人在身前猛然顿住,一把长槊自其胸腔贯穿而出,鲜血喷溅长孙祥满脸。 突厥人倒地,露出身后救命恩人的面孔。长孙祥怔住:“你……” 对方伸出手:“薛礼。” 长孙祥握住他的手爬起来,言道:“多谢。” 薛礼摇头:“不必。我奉太子之命来接你回家。” 长孙祥再次怔住,转而看向火光之地:“所以那是……” “不是我们的主力军,是我请将军允我带人奇袭制造的混乱。” 薛礼看向他肩头的伤:“严重吗?” “不严重。” 薛礼扫了眼周遭的战局,横七竖八躺着的近二十具尸体,眼中露出敬畏之色:“若不严重,我们便走吧。” 话音刚落,又有脚步声起,长孙祥脸色一变,抓住薛礼的手及时退后,躲藏入一间空帐。 薛礼抓住他:“我送你出去,只需与我们的人会合,你就安全了。” 长孙祥却掰开他的手,将一块羊皮放置他掌心:“这是颉利可汗准备的退路。你走,把它带回去。我记得你。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已经拜入程将军门下,可出入东宫。” 薛礼点头:“是。我们在东宫见过两面。” “程将军信任你,太子信任你,我便信任你。你在东宫日久,必然知道太子的飞鹰队。太子给了我四只。我让一只跟着薛延陀部首领夷男,一只跟着突利,剩下两只都跟着颉利可汗,其中一只还是阿鸢。阿鸢性灵,好食肉。” 长孙祥点了点羊皮:“按这上面的路线走,必能伏击颉利可汗。若遇变故,阿鸢会告诉你们。” 薛礼蹙眉:“你不走?” “我还不能走。” 薛礼急道:“你都暴露了,还留在这做什么,找死吗?” 长孙祥神色闪动:“我是暴露了,但你觉得突利发现了我的身份,把我抓起来,为什么只派亲信看管,既没有直接杀了我,也没有告知颉利可汗,将我送去颉利可汗身边,作为反制大唐的棋子。” 需知大唐便是用的探子为出师之名。“沈安”与“沈宁”是探子,他亦是探子。这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薛礼顿住。 长孙祥轻笑:“因为突利有自己的心思。你以为不过是吃了败仗而已,我们并未全赢,他也还未全败,为何此时就想好了退路,打算事有不可违就规避我们的锋芒,从退路而走,以谋日后?因为薛延陀部阳奉阴违,已经不怎么肯听他的使唤。” 薛礼猛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你是想……” 他刚开口,长孙祥已然点头:“我知道火药威猛,但我军火药不是无穷无尽的。况且你觉得火药毁灭的只是敌人吗?不,它还会毁灭物资,毁灭粮草,毁灭牛羊,毁灭土地。历经战火的土地,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再起生机。 “我们无法控制火药只砸向敌军,那么这些就不可避免。我看着太子长大,我了解他,他必不会愿意看到这种局面。 “突厥有广袤的草原,有成群的牛羊,都是太子所求。薛礼,我们不能让打下来的突厥变成一片废地。这场战役的目的从来不是消灭一个敌人,而是开疆扩土,获取我们需要的疆域与人口。 “疆域可以用来种植与畜牧,人口……” 长孙祥轻笑了一声:“太子曾说每个人口都是劳动力,每个劳动力都是国家的财富。朝廷的每一项建设都需要他们。中原自前朝混战之后,人口锐减,至今未能恢复。若能将突厥人口纳入,一部分留在突厥,一部分便可内迁。他们可以是突厥子民,亦能是我大唐子民。” 薛礼愣在当场,他不由得想起大军出发之际,圣人携太子来誓师送行。 彼时太子曾对六路行军总管说:火药是利也是弊。它给予我们强大的力量,可过分强大的力量也会让我们放松警惕,甚至放弃谋划与思考。 它能给我们带来胜利,亦能带来毁灭。突厥的王庭有错,但突厥的将士并非都有错,突厥的百姓更无错。 此战我们为的是战胜突厥,令它为我们所用,而不是摧毁突厥,让它全部湮灭。 所以恳请各位慎用火药,你们都是出类拔萃的将帅,请保留你们的智谋与策略。 这些话与长孙祥的言语不谋而合。 长孙祥继续道:“太子曾说,我们应该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果,而不是用最大的代价换取最小的成果。” 薛礼蹙眉:“可太子也说,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我们不能因此就将你置于险地。如今两军开战,势如水火,你留下,风险太大。况且你并不一定能……” “不,我能。请相信我的能力,也请相信我的判断。我在突厥一年,这一年里我一直在努力,不然你以为突厥为什么会出现如今这种情况。我付出了这么多,绝不会在临门一脚时畏惧退缩。所以我不会走,趁现在营地混乱,你快离开。” 见他态度坚决,薛礼实在没办法,一咬牙,将羊皮塞入怀中,转身出帐。 唐军营地。 李靖看着羊皮哈哈大笑:“好,有了这个,咱们就能事半功倍。” 薛礼询问:“李将军,我们是否现在出兵?” 李靖看向他,目光横扫,上下打量,并不直接回答:“你叫薛礼?” 虽是疑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显然李靖心里有数。但薛礼还是恭敬回答:“是。” “听说过你。太子亲选的千里马,程咬金的爱徒,就连尉迟恭都对你颇为赞赏。能带百人奇袭两万兵马的突厥营地,火烧帅帐,还能全身而退,确实不错,对得起他们的看重。你今岁多大?” “十二,虚岁十三。” 李靖失笑:“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年纪,程咬金也敢把你放出来,让你单独出任务?” 薛礼低头,有些不好意思:“程将军本是不肯的,说大唐有从军的年龄标准。我是求了太子殿下,拿了太子殿下的特批,程将军便无话可说了。” 李靖:……太子特批在手,程咬金还真没办法。 他再次看向薛礼,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身有反骨,知道用太子来压人。他抽了抽嘴角,叹道:“少年人,前途无量啊。只是到底嫩了些。你在程咬金身边不过一年有余,程咬金应该只教了你武艺,还未教你兵法战略吧。” 薛礼颔首:“李将军英明,见微知著,我确实还未正式修习兵法战略。” 未正式修习,不代表没有接触。但那点接触很显然李靖是半点不放在眼里的。在他看来,这点接触等于没有,完全不必算在内。 他轻笑:“既然程咬金还没来得及教,那么我今日就替他来给你上第一课。” 薛礼顿住,瞬间惊喜:“请李将军不吝赐教。” 李靖将羊皮在桌案铺开:“突厥兵力强盛。去岁南侵便是二十万众,再加上留在本国的人马,十分庞大。 “且不说长孙祥能否成功,就算他成功,薛延陀部的夷男与突利反水,颉利可汗身边仍旧能留有十多万众。这批人可不是能轻易歼灭的。 “好在我们已经知道颉利可汗的谋划,便能早做准备。但这个准备并非是我们一定要跟着他的谋算走,为何不能利用他的谋算,引敌深入?” 薛礼眼前一亮:“李将军的意思是?” “你过来。”李靖指向羊皮,“按颉利可汗的想法,若不敌我们,会过沙漠,取得九姓铁勒的庇护。我们有六路兵马,大可以分兵狙击。柴绍的兵马可至浑河,李勣的兵马可至白道,经历这两场大战,颉利可汗的人马锐减,更是身心俱疲。此时将他引入阴山。” 薛礼眸光闪动:“我们率先在阴山设伏,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等其余各路人马赶来,再行合围之势,颉利可汗插翅难逃。” 李靖眼带笑意:“聪明!” 他一拍桌子:“走,我们去阴山,传信各路总管,彼此配合,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119. 第 119 章 灭东突厥。 长安。 有关前线的军情传入京师。 听说长孙祥策反了突利与夷男;听说柴绍与李勣在浑河与白道大杀颉利可汗的主力军;听说叠罗支与颉利可汗在逃跑途中走散,叠罗支部众被薛礼生擒;听说颉利可汗败走阴山,遭李靖围困。 一封封捷报纷沓而来,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朝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李世民让李承乾看完军报,又将他叫到近前,指着墙头悬挂的舆图,点出阴山之地,问道:“以如今的战况,你觉得颉利可汗会怎么做?” 李承乾愣住,转头看向李世民。李世民眼含鼓励,李承乾知道这是想考他,托腮看着舆图想了许久。 “突厥将士先是被我们的火药震慑而心慌,再有突利与夷男接连倒戈,浑河白道纷纷战败,重重打击之下,军中必定惶惶不安,人心浮动,士气低迷。此等情况,颉利可汗想要力挽狂澜,转败为胜十分艰难,更遑论阴山之地已被李将军牢牢掌控。所以……” 李承乾顿了片刻,抬起头:“我猜颉利可汗或许会派人前来请罪投降。” 李世民神色闪动:“请罪投降?” 李承乾眨眨眼:“假降。身为可汗,一国首脑,颉利不是孬种,他有自己的血性,绝不可能轻易向我们低头,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他也会坚持到底。 “更何况百姓可以降,将士可以降,群臣可以降,唯独君王不能降。颉利可汗怎会容忍自己屈居人下,尤其他目前还不到山穷水尽。所以他可能会借假投降之名来降低我们的戒备之心,迷惑我们,从而伺机突围。” 李世民点头:“不错,那你觉得我们当如何?” “既然明知他是假象,我们怎么会中计,当然是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呀。” 李世民轻笑:“不,李靖会在颉利可汗动手之前,先派人去劝降。。” 李承乾:??? 他懵了一秒,转瞬明白过来。这叫做什么,我预判了你的预判,并利用你的预判抢先下手,将计就计? “啧,果然都是老狐狸。” 李承乾扁扁嘴,再次感受到自己跟阿耶的差距,忽然觉得手中的西瓜汁都不那么香了。他暗暗在心里警醒自己,“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他阿耶就是老姜中的翘楚,所以他往后应对阿耶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务必避免再被套路。 他虽然不是颉利可汗,但不代表阿耶的手段不会用在他身上。毕竟皇帝都黑心,他阿耶还那么狗,连他这个童工都不放过,总想剥削压榨他的剩余价值。因而他一定不能懈怠,必须坚持立场,守住本心,势与万恶的封建资本抗争到底! 李世民:…… 八月,前线再来战报,果如李世民所料,李靖派人劝降,故意给颉利可汗机会,令颉利可汗携百余轻骑向西窜逃,而自身率兵在途中等候,将颉利可汗擒获在手。 此消息一出,突厥剩余大军全体哗然,宛如一盘散沙,四下遁逃,被大唐会合的数路大军联合击溃。 这场战事终于落下帷幕。 邻近诸国满目惊骇。 西突厥,吐谷浑,高句丽等纷纷睁大双眼,不敢置信。这结果,谁敢信呢。 需知东/突/厥之强盛,他们全都为之忌惮,便是大唐亦如此。 去岁颉利可汗可是率兵二十万直捣长龙,打到渭水,差点就拿下长安了。若不是有一群鹰鸟迁徙路过,与东/突/厥将士发生冲突,让大唐趁虚而入捡了个漏,此刻长安在谁人手中,李唐皇室何去何从还未可知呢。 然而现在呢?才过去一年,李唐便能出兵反击,还反击的如此漂亮,不但一举击溃东/突/厥,还生擒了颉利可汗与其麾下大将。尤其是这场战事从开启到结束只用了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就将一年前差点弄死自己的强大敌人打得丢盔弃甲,给天下表演了一幕什么叫做逆风翻盘。 就问,怎能不惊讶! 去岁渭水之危,今岁亡其汗国,这反转太大了,实在太大了。 火药。这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奇军器第一次用于战事、踏上历史舞台就展现出它的骇人威力,让所有国家心惊胆战。 不,不只火药。需知大唐此战可没有处处用火药,相反,这三个多月大大小小数十次交战,大唐应用火药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他们靠的是自己。 他们的强兵猛将,他们的兵法谋略,他们的上下一心,他们的骁勇果敢同样让人无法忽视。 所有人将目光转向大唐。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国家,这个建立不到十年却已经让他们感到害怕的国家,这个冉冉升起如同烈日般灼灼生辉的强大帝国。 不论是西突厥还是吐谷浑,亦或者高句丽,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承乾恐怖如斯,李世民恐怖如斯,大唐恐怖如斯! 与他们的惊惶不同,此刻大唐境内,举国同庆,全民狂欢。 九月,大军凯旋,李靖押着颉利可汗等一行人入京献俘,百姓闻信,自发前往城门,两边夹道,欢声雀跃。 李世民与李承乾在皇城口等候,亲迎大军。李世民脸上的笑意从始至终就没一刻落下来过,可见其有多高兴。李承乾也很高兴,但对比李靖等主力将军,他与长孙祥薛礼更为熟悉,主动走过去:“表哥,去岁你走的时候说要效仿外祖,你做到了!” 长孙祥莞尔躬身:“还要多谢殿下送过来的飞鹰。” 李承乾转而看向薛礼:“听说你亲手抓了叠罗支,还协助李将军擒获了颉利可汗。厉害咧!” 薛礼摇头:“是李将军用兵如神,末将不过是听令行事。李将军才是真的厉害,有长孙兄的密报在手,将颉利可汗的每一步都谋算在内,更是一箭将颉利可汗射于马下。” “李将军厉害,你也厉害。” 旁边的俘虏颉利可汗:……你们这么明目张胆在我身边讨论这个话题,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李承乾又与二人寒暄了几句,仿佛这才想起李靖还带了分量极重的俘虏来,双目扫过去:“哪个是颉利可汗?” 薛礼与长孙祥为他指明。李承乾踱步走过去,伸出手:“我与可汗虽不曾见面,但也算久仰大名。认识一下吧,我叫李承乾,大唐太子,不知可汗是否听说过我。 “你应该知道土豆红薯吧,这两样可是为我大唐的粮草做出了大贡献,恩,我种出来的。还有我们的首要军器,火药,虽说不是我研发,却是我主导的。 “对了,去年你让执失思力率十余人潜入长安意欲煽动百姓□□的阴谋也是我捣毁。哦,还有,那两个假冒的沈安与沈宁同样是我拽出来。 “所以你看,我们是没见过面,但却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算神交已久了吧。恩,认识一下呗。” 颉利可汗看着眼前七八岁的稚子,眼神怨愤,岿然不动。 李承乾也无所谓,耸耸肩将手收回来:“啧,亏我还特意留着那两个探子的命,等到了突厥再杀。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回归故土,也是为了把他们送还给你。太早啥,等运到突厥,蛆都不知道多少了。对了,你收到了的吧?你要是没收到,那必是薛礼差事没办好。” 李承乾看向薛礼,薛礼笑道:“殿下嘱托,臣怎敢不尊。那二人的尸体是臣亲自送入颉利可汗牙帐的。” “这便好。”李承乾满意点头,重新回望颉利:“可汗,咱们中原有句话,叫做礼尚往来。我这么为你着想,发现你的人还特意给你送回去,结果你竟然不领情,连个手都不同我握,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 长孙祥≈薛礼:…… 颉利:……你忒妈是不是有病!我可谢谢你为我着想。还有,你是不是瞎,你没看见我被拘押,双手束缚,我怎么跟你握手! 李承乾挑挑眉:干我屁事。 颉利咬牙切齿,气得整个胸腔都要炸了。 土豆,红薯,火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眼前这个稚子,若不是他,若无他这些东西,大唐怎敢突然发兵,他怎会败得这么惨! 如果眼神能杀人,颉利此刻恨不能将李承乾用目光绞死。然而不能,所以他唯有憋屈着。 可是李承乾却没打算这么放过他:“当日那两个探子曾问我,既然早知他们是细作,为何此前不处置,而等数月后再来处置。我回答他们,之前时机未到,如今时机到了。不过可惜,那会儿他们深陷囵圄,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未能明白我的深意,但是……” 李承乾抬眸,对上颉利可汗的目光,面上似笑非笑:“我想颉利可汗一定明白的,对吧?” 颉利可汗猛然一惊。 去岁冬,时机未到,数月后,时机到了。 这其中有什么变故,是什么导致的“时机”?大唐境内并无其他事情发生,突厥也没有,土豆红薯更是在此之前,那么是什么呢。 火药!唯有火药! 去岁冬日,火药刚刚出世之时,或许它的制作方式并不完善,又或许其库存远远不够与他们交战。所以大唐一直再等,等着火药足够,等着…… 颉利深吸一口气。若是如此,若真是如此,那么如果当时他当机立断,率先发兵,彼时唐朝火药尚无法应付,是不是代表他们就有机会?那时他们未必会输,那时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可惜颉利可汗慑于火药之威,不敢轻举妄动,错失良机。” 这话几乎等同于承认了颉利的猜想,颉利睁大眼睛,怒目而视。 李承乾眨眨眼又道:“哦,不对,我说错了,东/突/厥覆灭,你成为阶下囚,这可汗之名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是我叫错了。口误口误,对不起哦。” 对不起哦。 哦字后面拖着悠长的尾音。你这是道歉?是道歉??? 淦! 颉利可汗怒火中烧,一股闷气充斥整个胸腔。他想到土豆红薯,想到火药,想到李承乾所谓的“时机”,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来,咚一声栽倒在地,当场晕厥。 动静太大,所有人的目光扫过来。李世民微微蹙眉:“你做什么了?” 李承乾满脸无辜:“我啥也没做啊,我就跟他聊聊天,说了几句话。” 李世民挑眉:“你说了什么?” 李承乾如实相告。 李世民:…… 众人:……你这叫什么都没做?殿下啊,你是懂杀人诛心的。 薛礼犹豫了会儿,言道:“不怪殿下,颉利可汗胸口中了一箭,自马上摔下来,后又在逃亡时几度受伤,未曾痊愈便被带入长安,是他自己身体不好,与殿下无关。” 李承乾重重点头:“对,是他自己身体不好,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走上前挽住李世民的手:“阿耶,咱们快入宫吧,别让诸位将军在此吹冷风。。” 李世民瞄了李承乾一眼,眸中闪过无奈与宠溺,点头应下,挥手让人将颉利带下去安置,然后牵着他的手率众入宫。 父子俩相携而行,李世民轻声耳语:“承乾,颉利身为东/突/厥可汗,身经百战,英勇彪悍,即便被俘,我们也应该给予基本的尊重,可杀不可辱。” 李承乾不服气:“我哪有折辱他,都说了只是和他聊聊天而已。” 李世民无奈摇头,点明道:“承乾,我军俘虏的不只是颉利可汗,还有其麾下大将。颉利可汗于我们来说还有用。” 李承乾顿了一瞬,微微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李世民松了口气,好在颉利可汗虽然确实伤势未愈,但此番晕厥属一时急怒攻心,并无大碍, 次日李世民便带着人前往太庙祭告俘获,又在顺天楼陈列仪仗侍卫,令士民前来观望。当众历数颉利可汗数大罪状,然后言明:“朕本可以杀你,但你不仁朕不能全然无义。渭水之盟你忘了,朕没有忘。因此,朕决定封你为归义王,赐住太仆,于长安安享晚年。” 颉利心头冷嗤,归义王1。归义二字其意自明:归顺之义。 他若归顺才有此“义”,若不归顺,哦,他没有不归顺的资格。现今局面是他归顺也得归顺,不归顺也得归顺。 无法反抗,颉利可汗又不愿低下高贵的头颅去俯首称臣,感谢李世民的不杀之恩。他只能闭上眼,不发一言。 但这已经足够了,对李世民而言,颉利怎么想不重要,他只要安静呆在那就行。重要的是李世民借由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事后,李世民将李承乾带到宣政室。 “是不是疑惑阿耶为什么这么做?” 李承乾摇头:“约莫猜到一点。” “说说看。” “这回突厥或归降或被俘的有几大猛将,譬如执失思力,勇武过人,能力卓绝,阿耶想将之收为己用。 “虽则颉利可汗若死,他们失去旧主,必然也需要为自己考虑。但倘若阿耶不杀颉利可汗,而是衣食无忧供着,更能体现阿耶的仁义与慈善,更能消除他们心底的犹疑与惶恐。此为其一。” 李世民点头:“执失思力等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能用之,不可杀之。正确。既有其一,必有其二。其二呢?” 李承乾继续:“此次与东/突/厥一战,我们向世人展示了我们的实力,火药更是威震四方,令众人惊骇。这份惊骇中必然还藏着对我们的深深忌惮。 “我们要的是成为大邦强国,让他人不敢来犯,而不是让所有人都畏惧。我们可以强势,却不能过于狠辣。 “狠辣会让他们心生恐慌,担心我们借助火药大杀四方,担心自己成为东/突/厥第二。一旦出现这种局面,他们很可能把我们当成共同的敌人,联合对抗。若是如此,即便我们手握火药,也将陷入困境。 “阿耶善待颉利可汗,甚至重用突厥大将,都是在告诉所有人。我们打东/突/厥是因为东/突/厥犯我们在先,我们是在反击。而即便如此,我们对其也留有余地。 “所以那些与我们无冤无仇的不必担心,与我们从前有仇怨,但日后不再犯的亦不必担心。大唐以仁为本,非好战之邦。我们愿意敞开国门接纳所有真心交好者,甚至我们愿意施以援手,助其发展。” 李承乾抬头看向李世民:“阿耶想成为天下共主,而非天下霸主。” 共,为和,为拱。 霸,为独,为孤。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李世民稍顿,转瞬眼眸透出点点笑意,他伸手摸了摸李承乾的头:“不错。可还有其三?” 李承乾点头:“有。其三,打下东/突/厥从来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创业容易守业难。这么大的疆域这么多臣民,我们如何管辖如何治理,才是难中之难,重中之重。 “战争伤的从来不只将士,更有百姓。我们此次出手猛烈,致使东/突/厥国灭,唯有举国依附。东/突/厥的百姓是何等心情?忐忑,不安,恐慌,彷徨。他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更不知道我们会怎样对待。 “留下颉利可汗,甚至归还其家眷,优容待之,亦是做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我们既能容得下生死仇敌的君王,就能容得下无辜可怜的百姓。我们能善待颉利,就能善待他们。 “只有让他们相信我们,发自内心的臣服我们,他们才能越快被同化,真正成为我们的子民。不论是在草原畜牧,发展牛羊产业;亦或令其内迁,与中原融合,助中原建设,都不可能单凭蛮横强力。 “我们需要得到他们的认可,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但有能力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也真心诚意想助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李承乾顿了片刻,笑看李世民:“阿耶也可以不必这么麻烦,但阿耶是有远大理想的君王,你要的从不是眼前的利益,你想做天下共主,便要建华夷一家。” 是啊,华夷一家。 李世民微微眯眼,朝李承乾伸出手:“所以,承乾愿意帮助阿耶,与阿耶一起吗?” 李承乾将手放上去:“当然。” 这个当然说得无比轻松,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李承乾并没有过多思考。此刻的他以为自己只是表达了下对李世民远大抱负的赞同与敬佩,却不知道这是一个承诺。承诺说出,便成了李世民套路捆绑自己的武器。 华夷一家,别看仅仅四个字,可要实现这四个字便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别的不说,光李承乾想的收纳东/突/厥百姓,在草原发展畜牧,内迁人口彼此融合这两个项目就耗费了三年。 整整三年! 李承乾:……说起来一时爽,做起来火葬场。 120. 第 120 章 三年后。 贞观五年冬1。 腊月的天气十分寒冷,但这并没有阻挡长安人民的生活热情。无论东西二市,还是各大坊间,各色商铺鳞次栉比,来往行人川流不息,叫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十一二岁小娘子的脸,眉目清秀,娇俏可人,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显示着对街市的种种好奇。 她转身询问旁边的少年:“八哥,我瞧见好几个胡人。” 少年轻笑:“你又不是没见过胡人,怎地这般稀奇。” 女子摇头:“胡人我虽见过,却不曾见过这么多。光这一路走来,我已瞧见五六个。” “这里是都城长安,近年来,朝廷建设发展之中心。自与别处不同。”少年话语一顿,“不过数年前我曾来过长安一回,那时长安的胡人并没有这么多,如今景况,盖因三年前那一战。” 女子了然。 三年前,朝廷出兵,覆灭东/突/厥。这场战役举世瞩目,其结局非但东/突/厥自己完全没料到,西突厥、高句丽等大感意外,就连他们世家亦是极为震惊。 这一仗直接奠定了大唐在周边诸国的无上地位,让他们不得不重新确定对唐政策。 最先做出选择的是南蛮东谢与南谢,两族酋长入朝臣拜,此后圣人下诏以东谢之地为应州,南谢之地为庄州;再是牂牁、党项内附;更有伊吾城主献七城归降;西北各族君长皆入长安请圣人称“天可汗”。 这还不算,便是西突厥、吐谷浑等也全都夹紧了尾巴,周边各国皆派遣唐使而来,朝见岁贡不断,就连隔海相望的倭国也不例外。 太子不仅主张边民内迁,汉夷混居,更主张与各邦各族互通有无。 想到此,女子微顿,再看周遭胡人,眼中惊讶之色悄然散去,颇有几分理当如此之感。 她摇摇头,大唐非但坐拥火药之利,还怀抱土豆红薯等诸多秘宝,国内新奇事物层出不穷,外邦恨不能重金求买。有如此优势,长安的胡人怎会不多。倒是自己一时想岔了。 少年感慨:“上回来时,长安虽好,却远不如现在繁荣,数年不见,长安变化之大,我都不敢认了。” 少女轻笑起来:“八哥想想,这些年晋地改变就不可谓不大,东都洛阳更是一片昌盛之景,更遑论京师长安呢?” 她指向车窗外:“八哥瞧,那可是春风茶坊?听闻春风茶坊和太子颇有渊源?” 少年远眺前方,确认为春风茶坊:“是。听闻太子好美食,早年是醉仙楼的常客,与老板骆履平颇有私交。这春风茶坊也是骆老板的产业。” 见少女一双眼睛满是期盼,少年失笑:“可是想去瞧瞧?” 少女点头。 少年莞尔:“那便进去喝杯茶吧。” 兄妹俩入内。 茶坊一楼设讲台,台上坐着位中年先生,一手端茶一手惊堂木,口若悬河说着故事,抑扬顿挫,绘声绘色,讲台之外为堂座,二楼则为雅座与包间。 茶博士领着二人直入厢房,少女眼珠子不断往台上瞄:“没想到春风茶坊还有这布置,骆老板心思果真巧妙,怪道生意这般好,比别家都要强。” 茶博士看了她一眼:“二位是外地来的吧?” 少年挑眉:“怎这般问?” “二位若是本地人,不会不知道说书先生。这说书先生虽然出现的时间不长,也有半年有余,长安各大茶楼茶坊都有配置,非咱们家独有。” “说书先生?” 兄妹俩目露讶异。 茶博士解释说:“便是台上说故事的人。故事有古今传说,亦有请人写的话本子。一日一出,或几日一出。 “熟客若不喜欢今日的故事,可以问我们要节目单,凡是上面写的,说书先生都能说,客官额外花钱留能点喜欢的听。当然需是在这一出说完之后,否则现今听故事的怕是会不高兴了。” “你刚才说,说书先生长安的茶楼都有?” “对。也就外地人看个新奇,本地人早就习惯了。虽则如此,却也有不少喜欢听故事的,时常来。其实你们也不用急,最多翻过年,各地也会有的。就如先前的茶楼茶坊一般。” 兄妹俩默然,少年点了一壶茶,又点了几样糕点。茶博士笑着记下,指着墙上的拉绳说:“客馆点的东西马上送到,若无其他需要,茶坊不会来人打扰客官,客官如有其他吩咐,可以拉这个绳。一绳一铃,铃铛连接茶坊后台,我们能听到也能看到。” 茶博士退出,兄妹俩认真听起说书来。 少女托着腮透着窗户看向说书台:“与从前的大曲和歌舞戏区别甚大。我从未想过故事还能以这样的形式传播。还挺有意思的,果然长安新奇的东西多。” “谁说不是呢,茶坊三年前也是没有的,都是自长安传至各地。” 大唐以往有酒肆食肆,唯独没有茶楼茶坊。盖因从前唯有煮茶之道,在茶里依据个人口味放置葱姜蒜并胡椒花椒等各色调料,后来李承乾提议清水泡茶之法,一经推广,喜爱者众,甚至有不少人自主开发出雪水泡茶、山泉泡茶等许多花样。 茶道自此远扬。现今大唐言说喝茶,必是指泡茶之法。调料煮茶已然鲜有人用了。 少女抿了口茶水,清香醇厚,茶味浓郁。这才是茶啊。从前那般放一堆东西,哪里还尝得出茶香之美。怪道自三年前长安第一间茶坊出世之后,许多商家纷纷效仿,茶楼如雨后春笋,瞬间遍布全国。 少女又看向说书台。 说书不比开茶楼,不但得有言辞语气掌握到位的说书先生,还需有吸引人的“话本”,非是立时能模仿,但半年之久,时间也很是足够了。正如茶博士所言,恐怕年后,各地便会响应起来。 少女端着茶杯细听了一会儿,突然顿住,惊讶看向少年:“这说的是平阳昭公主?” 楼下说书名目为《女将军》,朝代虚化,人物虚化,但其事迹生平,桩桩件件都有平阳昭公主的影子,说不是都难。 少年颔首:“约莫是的。这故事虽言明虚构,但应是以平阳昭公主为原型所写。当今圣人广开言路,并不禁止民间议论。只需非是言辞过激,不恭不敬,话语委实不妥者,朝廷都不会出手。 “所谓茶楼茶坊,品的是茶,听的是书,却亦是文士寒庶畅所欲言之地。上到朝堂政策,下至市井民生,都可在此抒发自己的见解。” 也便是说,茶楼并不仅仅是卖茶之地,亦是高谈之所。 少女眼眸微动,看向台上说书人的目光又深邃了两分。 一节书目说完,说书人退场休息,楼下听客们纷纷议论起来。 有人感慨“女将军”的才能,一己之力招募数万兵力,建娘子军,行军作战,兵法谋略,样样不落,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 亦有人感叹若非遇上乱世,“女将军”本可以相夫教子,富贵安稳一生,不必如此辛苦,劳累半生,英年早逝。 此话一出,少女喝茶的动作一顿,杯子挪到嘴边又放了下去,就在这时,旁边厢房一女声响起:“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女声婉转,听音色,年岁应当不大,语气闲适,不见喜怒,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仪。 楼下说话者抬头。女声又道:“试想一下,一只被人圈养在笼中的家雀,有一日遇见一只翱翔而来、落在窗前歇脚的鸿鹄。 “二鸟闲聊,家雀得知鸿鹄的生活,心生怜悯,同鸿鹄说:你可以像我一样,找个主人,这样便能如我一般住漂亮的笼子,日日餐食有人喂养,不必自己天天在空中扑腾翅膀,抓捕食物,那样多辛苦啊。你觉得鸿鹄会怎么想? “当然这不是说家雀有错。家雀习惯于安稳平淡,甘被圈养,无错。但鸿鹄崇尚自由,不屈于人,亦无错。 “个人追求不同。这份追求只需不违律法不背道德不伤他人,便无对错之分。但请不要以为自己的追求便是所有人之追求,甚至为此露出怜悯之态。你要知道,你的怜悯别人或许根本不需要。 “正如圈养之家雀与翱翔之鸿鹄,鸿鹄会怎么想呢。现在我来告诉你。鸿鹄会想,这家雀委实……” 女声微顿,缓缓道出两个字:“傻、逼。” 傻逼二字有些新鲜,但其中意思众人都领会得到。 少女噗嗤一声,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楼下的“家雀”就不太高兴了:“小娘子此话何意?我不过是不忍见女将军因此伤了身子,早早去世罢了。她本可以儿女绕膝,尽享天伦,含饴弄孙,安度一生,可惜……” “家雀”连连摇头。 厢房中女声又道:“她此生虽短,却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她二十余年人生精彩绝伦,波澜壮阔,即便没能长寿,也已不枉世间走一遭。她的名字写于史书,流传千古。她值了。” “家雀”蹙眉:“一介女子,要什么写于史书,流传千古,那是男人该做的事。” 女声咬牙,声色中明显带上了几分气怒:“何为该,何为不该?你的意思莫非是说平阳昭公主不该做这些事?她不该招募勇士,不该上马征战,不该为太上皇创业经营,不该助圣人一同攻下长安?” “家雀”猛然一噎:“这……这如何一样,彼时境况不同,怎能相提并论。再有,如平阳昭公主这般的女子,世间也有几何?” “古有花木兰,今有平阳昭公主,你怎知不会有后来者。似她们这等人物,怎能以家雀养之,亦怎能以家雀之心度之?” “家雀”冷笑:“小娘子的口气不小,这是觉得自己便是后来者吗?” 女声傲然:“你怎知我不是?” “家雀”轻嗤:“呵,行,那我拭目以待。” “好,你等着。” 砰。 李丽质将窗户关上,气呼呼坐下:“他们不信我,瞧不起我。” 李承乾赶紧摸头安抚:“你管他们信不信,大哥信你。” 李泰拍拍胸脯:“对,我也信你。我们都信你。” 李丽质倒也不是真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就是为那人口中对女子的不屑有些气愤,她昂起头哼哼两声:“待过几年我长大些,定做出一番成绩来,狠狠打脸他们。姑姑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李承乾李泰连连点头。 啊,对对对。妹妹说什么都对。 姑姑虽然厉害,但是妹妹也很棒的呢。总之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能做到,那就一定能做到。若是做不到,就想方设法帮她做到!这是身为兄长的基本素养,必须的! 这则小插曲过去,楼下的人已然换了话题。 “明日太子殿下是不是要在沁园蹴鞠场办蹴鞠赛?这还是沁园建成后的第一场蹴鞠赛吧?” 所谓沁园是李承乾这两年新修的园子,面积不算很大,除一些少数现今普通园林的观赏花卉与假山楼台布置外,多是建的体育场馆。蹴鞠场就是其中之一。 沁园上个月才全部完工,如今正好可以使用。 “听说不禁众人观看,你们说……” “嗤,你做梦呢。就算是允许他人观看,也不可能是个人都放进去,得是有身份的。同我们有什么相干。” “这倒也是。不过无妨。太子殿下说了,沁园是会对外开放的。里面不但有蹴鞠场,还有马球场、射箭场、竞渡场等等,非是供他一人之用。平日无论是皇室权臣,还是民间组织,若有需要都可以与沁园管事练习。咱们总能找到机会去耍耍。” “嗯,这是往后的事了。先且不提,说回明日的赛事,你们觉得哪队能赢?” “那定是太子殿下。” “这话不对吧。这回似乎是太子殿下与蜀王各领一队,双方队员由抽签决定。我知道太子殿下厉害,但这蹴鞠水平在他组建的蹴鞠队内似乎算不得数一数二吧。听闻从前的蹴鞠比拼,太子殿下便输了蜀王好几回。” …… 厢房内。 李丽质轻笑:“大哥虽然输过好机会,但也有赢回来的时候。所以我觉得这回赢的会是大哥。我还押了大哥一百文呢。” 李承乾自组建蹴鞠队后,前前后后拉了许多人进来,崇文馆的学子几乎全在其中。每回比赛,有能上场的,有没轮到上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没能上场的会私底下赌一赌哪方赢,后来宫中皇子皇女也会加入其中。 李承乾最初担心这股风气不好,但见他们赌的不大皆是意思意思找点乐子,有时候赌的甚至不是银钱,而是谁事后作诗一首、写赋一首等,便没有过多阻止。 似李丽质这般赌一百文的已是能赌金额的上限了。 李泰看过去,眼神幽怨。无他,楼下议论声中的蜀王为李恪。其原本为汉王,后来李世民改封的蜀王。这回他抽签正好抽在李恪一队。李丽质押了李承乾,没押李恪,也就等于没有押他。 李丽质眨眨眼:“我也押了你跟三哥的,押了五十文。” 五十文对一百文。好家伙,你是懂区别对待的。 李丽质半点不心虚:“你要是不乐意,嫌弃我押的少,那我让人把你那四十文取回来。” 李泰狐疑:“不是五十文吗?” “还有十文是给三哥的啊。” 李泰:…… 很好。原来他不是五十文对一百文,是四十文对一百文。他是不是该安慰自己,好歹他有四十文,李恪才十文? 李泰抬头望天,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121. 第 121 章 李雉奴与李元婴。 从春风茶坊出来,李承乾特意打包了一份茶坊的特色点心小食,沿路又买了糖葫芦与糖画。李泰与李丽质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是给谁准备的。 这几年李世民给他们又添了好几个兄弟,但能让李承乾这般费心的唯有一母同胞的李治。 眼见李承乾手里一模一样的两份,李泰李丽质一顿。哦,不对,或许还可以捎带着加上一个李元婴。李元婴是李渊的老来子,柳宝林所出,与李治几乎前后脚出生。 因着这点,李渊打着“怕李治没有同龄玩伴会孤单”的旗号,经常把李元婴丢宫里来给李治“做伴”。其实不提他们几个,五弟只年长李治一岁,六七八弟更是与李治同年,这个“没有同龄玩伴”的说法实在站不住脚。 李渊的心思人尽皆知,但上至李世民长孙氏,下至李承乾李泰等,都默契地没拆穿他。 三人回宫,自嘉福门而入,先往东宫。无他,李治与李元婴自会走开始就把东宫当成根据地,这会儿必在东宫无疑。 果不其然,三人刚入内,便见两个小豆丁站在丽正殿前,奶凶奶凶双手叉腰:“你们居然还知道回来啊!” 李治圆嘟嘟的小脸满是怒气,伸手指指点点:“出宫不带我,三个叛徒!” 李元婴瞄了他一眼,有样学样:“三个叛徒!” 李承乾面不改色:“不是不带你们。我们出宫前叫了你们的,你们睡太死,起不来。不信问你四哥和五姐。” 李泰李丽质连连点头:“我们还叫了好几声呢。” 李治不以为然:“少糊弄我。我可不是一两岁的小孩子。你们分明是故意趁我睡觉的时候偷溜,当我不知道呢!” 李元婴点头:“对,少糊弄我。” 一个刚过三岁生日的孩子说自己不是一两岁的小孩? 李泰李丽质噗嗤笑出声来。李治更为生气了,双目瞪圆:“笑什么笑,严肃点,不许笑。” 李泰李丽质互视一眼,纷纷偏过头用咳嗽来遮掩。 李承乾挑眉,笑着捏了捏他的肉脸:“小家伙还挺聪明呢。” 啪,李治拍掉他的手:“不许碰我。我聪明我知道,不需要你告诉我。我警告你,我现在很生气。” 他撞了撞李元婴,李元婴端起架子:“我也很生气。” 李承乾李泰李丽质:……你们搁这复读呢。 噗。又一声嗤笑。 这回不是李泰李丽质,而是旁边的抱春。 李治李元婴怒目而视。抱春连忙低头:“婢子只是想到四殿下与五娘子小时候,也最是喜欢这般学太子殿下说话。” 李泰李丽质:……笑容消失。看破不说破。黑历史求别提! 抱春恍若未觉,瞅了瞅李治:“九殿下倒是很有几分太子殿下幼时的风范。” 李承乾一顿,看向李治,李治十分高兴,满脸傲娇,察觉李承乾看过来的视线,将喜色收起来,立马道:“别以为你让抱春说几句好话我就会原谅你。这点手段我才不会上当呢。”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将准备好的点心小食递过去。 李治眼前一亮,转瞬又扼制住,装腔作势挑眉:“不是什么事都能用点吃食解决的。” 李承乾认同点头,将糖葫芦递过去。李治眼前再次一亮,仍旧端着架子:“哼,我才没有这么好……” 话没说完,面前又出现一个糖画。 “哦,你刚才想说什么?你没这么好哄是吧。那算了,这些东西还是我吃吧。” 李承乾作势收回来,李治发挥出一万分的手速,一把将点心糖葫芦糖画全部夺过:“大哥听错了,我说谢谢大哥,我很喜欢。”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呵呵两声。 李治也不计较他神色间的讥嘲,一口咬住糖画,满脸喜滋滋,顺手将糖葫芦递给李元婴。李元婴没接,转头看着李承乾。 李承乾将一模一样的另一份递给他。李元婴立时喜笑颜开,脆生生跟着说:“谢谢大哥。” 李承乾≈李丽质:…… 三人尽皆沉默。李丽质好心纠正:“跟你说几遍了,不是大哥,是侄儿。你是小叔叔。我们可以叫大哥,你不能这么叫。” 李元婴懵懵懂懂,转头看了眼李治:“雉奴叫大哥。” “你跟雉奴不一样。” 李元婴蹙眉,对李丽质的说法有些不悦:“一样的。雉奴说他的就是我的。” 言外之意:他大哥就是我大哥。 李治猛点头,豪爽表示:“对,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 李元婴十分高兴,挑衅般看向李丽质:“看,雉奴说的。” 李丽质:…… 李泰眨眨眼,失笑出声:“雉奴的大哥是你大哥,那雉奴的阿耶呢?” “当然也是我……”李元婴顿住。不对,雉奴的阿耶他叫什么来着,阿兄?那那…… 李元婴有一瞬间的迷茫,但也就是一瞬间,转眼当机立断做出决定:“我以后不叫阿兄了,跟雉奴一起叫阿耶。” 李泰懵逼:“那你自己阿耶呢?” 李元婴嘴里含着半块糖葫芦,囫囵道:“雉奴叫阿翁,我也叫阿翁就好了。” 一副多大点事的表情。 众人:…… 李泰差点没被他噎死,已然无话可说。他与李丽质转头看向李承乾寻求帮助。李承乾看天看地表示束手无策。当他没纠正过李元婴吗?纠正一回,下回又忘。哎,算了,毁灭吧。 李承乾耸耸肩往殿中去。 李治李元婴忽然一顿,仿佛同时想到什么,相视一眼,拔腿就跑。 李泰李丽质一脸懵逼,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听殿内传来李承乾的暴喝:“李雉奴!李元婴!” 两小儿不自觉抖了抖,脚下步伐更快了两分,但他们人小腿短,哪里是李承乾的对手,还没出东宫就被追上。李承乾一手抓一个,先将李元婴交给抱春,然后提起李治直奔宣政室,兜头仍给李世民。 李世民本在批阅奏折,突然被人丢过来这么大一崽子,十分懵逼。抬头就见李承乾怒气冲冲:“你能不能有点做阿耶的自觉。自己儿子自己管懂不懂。一天到晚把人仍东宫是怎么回事,有你这么当人阿耶的吗!” 李世民立刻明白局势,怒瞪怀里的李治:“你干什么了?” 李治心虚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我……我就是……就是闯了一点点小祸。” “一点点?小祸?”李世民蹙眉。 李治拼命点头:“我……我玩了会儿大哥作画用的工具。” 李世民松了口气,只是玩了会作画工具而已,不打紧不打紧。 李承乾冷嗤:“你敢说得更清楚点吗?” 李世民青筋一跳,好悬刚松下去的这口气又给提了起来,将李治提到一边:“说实话!” 李治苦着一张脸认命道:“我……我也不想的,我们就是玩得太入迷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大哥内殿已经被颜料丹青弄脏了。” 李承乾瞪眼:“那叫弄脏了吗?整个屋子地上墙上,哪儿哪儿都是。我都没落脚的地了。” 哼哧一声,李承乾看向李世民:“你就说你儿子闯的祸,你管不管。” 李世民:!!! 他一咬牙:“管,我当然管!” 李治感知极其敏锐,发现不对,第一时间动作,知道自己跑不过,能被抓住一次就能被抓住第一次,因而他鸡贼得冲到室外,抱住大树往上爬,扯着嗓子大喊:“阿娘!” 李承乾呵呵:“爬,你接着爬。我告诉你,你现在玩的这些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关公门前耍大刀,你以为你很能?” 李世民一顿,莫名想到当年的情景,默默看了李承乾一眼。李承乾偏头躲过,招手让人搬来坐垫桌案,摆上茶水瓜果,一边翘着一郎腿嗑瓜子一边招呼李世民:“茶香味的,你要不要来点?要不奶香味的?” 李世民:……并不是很需要。 李承乾耸肩,行吧。不吃就不吃。 他抬头望向树上的李治:“咱们看谁耗得过谁,有本事你别下来啊。” 反正他有吃有喝,舒服闲适,他不急。 李治直接傻眼,他不舒服他急啊。 他这会儿比之李承乾当年还小,爬树的技术没那么好,手劲力道也没那么强。他自认为爬得不错的高度在他人眼里也就是个半树腰,随便来个成人垫脚就能够到。然而在场没一个敢帮忙。 李治便只能这般勉力用四肢抓牢树干,拼命维持着,扯着嗓子喊阿娘喊得越发大声,然而立政殿那边不见任何动静。 李承乾似笑非笑:“喊,使劲喊,喊破喉咙都没人理你。” 李治顿住,目露怀疑。不应该啊。阿娘这个时辰应当在的。阿娘那么疼他,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不动作。这不合常理。 李承乾吃掉一把瓜子,重新又抓了一把,慢条斯理出声解释:“我当年能靠阿娘得救,是因为站在我这个位置的人是阿耶。阿娘当然会出面。 “可惜你很不幸,如今站在这的人是我。咱兄弟俩的事,阿娘向来秉持只要不出大乱子,一概由我们自己解决,她不插手的原则。” 李治哇一声哭出来:“阿娘,你不疼我了吗?大哥欺负我,你也不帮我。嘤嘤嘤。” 哪知他一哭,李承乾也哭:“阿娘,雉奴仗着年纪小欺负我,你要我受委屈吗?呜呜呜。” 李治哭声一滞,更懵逼了。他低头看向李承乾,只见李承乾眉宇间全是戏谑得意之色,哪有半点哭泣的模样。 李承乾直接挑明:“谁还不是个宝宝了。都一般是阿娘的孩子,谁比谁高贵呢。我告诉你,你这招也是我当年用剩的。就你这点手段,比我当年差多了。” 李治没办法,只能咬牙可怜巴巴望向李世民,眼神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李世民双脚动了动,好悬瞧见李承乾瞥来的目光又打住了。 “呦,就这么一会儿便心疼了?当年我在树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模样,那时你凶恶得很呢。” 李世民蹙眉:“承乾,雉奴还小。” “合着我当年就不小?” 李世民噎住。 李承乾转而一叹:“行吧,你要救便救好了。谁让他是你的小心肝呢。怪只怪我不够可爱不够体贴不是你的小心肝,不招人疼呗。” 嘤嘤嘤,直接偏过脸去,肩膀一耸一耸。 李世民:……不是,你都十一岁了,还当自己是五六岁的孩子呢,做此等小儿状,你要点脸啊!这副模样给谁看呢! 哦,给他看的。 淦! 李世民十分郁闷,明知李承乾是故意的,装模作样,装腔作势,但他就是没法再去帮李治怎么办! 他只能朝李治投去歉意的目光:雉奴啊,真不是阿耶不想救你,是阿耶不能啊。你自求多福吧。 李治:!!! 懵逼,很懵逼,非常懵逼。 阿耶,你到底能不能行了。 李治扁扁嘴,终于认清现实。阿娘不会来,阿耶更指望不上。所以他该怎么办? 下去肯定会被揍一顿。不下去,他也不好受啊。 要不还是下去算了,揍一顿就揍一顿吧。疼一疼就过去了。 不,不行。这不只是被揍一顿的问题。他下去就等于认输等于低头,那他刚才杠那么久算什么?不行,他得坚持,说不定阿娘等会儿就来了呢。他不信阿娘真会不管他。 局面就这么僵持下来。但也没有继续太久。李治毕竟年幼,没一会儿就有些支撑不住了,双手双脚微微颤抖,好似立时就能从树上摔下来。 毕竟是亲弟弟,李承乾也不是真要把他怎么样,眼见此等情形,觉得惩治差不多了,终于松口,随手点了两个侍卫把李治接下来。 李世民松了口气,刚想上前将李治揽过来安慰,就见李承乾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壳瓜子皮,直接将李治提溜过来,抬腿就走。 李世民蹙眉:“你带他去哪儿?” 李承乾回头:“送人!” 李世民:??? 啥?啥玩意儿? 李承乾拍了拍李治不断蠕动的身体:“老实点。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为了过几天安生日子罢了。就你跟小皇叔俩混世魔王,天天在东宫当钉子户,把东宫当大本营。我房子都快被你们拆了。要怪只怪你有个不作为的阿耶。你阿耶要是作为点,何至于此。” 李治目光扫向李世民,眸中带了几分幽怨:别的不提,确实不作为,这点没错。 李世民:……李雉奴,你有点脑子。你大哥口中的“不作为”不是你以为的“不作为”,甚至都是“不作为”,但你俩的“不作为”代表意义刚好相反。 老子要是依着你大哥有作为,你这回屁股已经开花了! 李治:……我不管我不管。反正阿耶不帮我,就是不作为。 李世民:……淦!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122. 第 122 章 梦里他是已经死了吗?…… 所谓“送人”,当然不可能是真送人。李承乾转头拎上李元婴,将二人打包一起带去了大安宫。 李渊一瞧便知根底,直接将李元婴拉过来训斥一通,又命他同李承乾道歉。 柳宝林已经端了茶水瓜果进来,招呼李承乾与李治食用。 “是奶酪!” 李治李元婴双眼瞬间亮起来。柳宝林笑着给他们一人一盅。 李元婴耸着鼻子闻了闻:“是牛奶酪,不是羊奶酪。” 柳宝林轻嗤:“就你挑剔,只喜食牛奶,不食羊奶。” 李元婴不服气,指向李治:“雉奴也不食羊奶。” 李治点头:“羊奶味道重,不好吃。牛奶比羊奶好。” 柳宝林眼珠一转,摸着李元婴的头询问:“你既如此喜欢牛奶,可知这些牛奶是从何而来?” 李元婴微微仰头,有些迷茫。 身为太上皇的幼子。太上皇宠着,圣人惯着,太子护着。不论在大安宫还是太极宫都是一霸。自出生就锦衣玉食,众星捧月,要甚有甚,喜欢吃什么张嘴就有,哪会去计较每日所食从哪里来? 那是他需要关心的事吗?他不是只需要知道吃就行了? 李治举起手,一脸骄傲:“我知道。是大哥。寻常黄牛水牛产奶量少,是完全不够供给我们饮食所需的。大哥前两年发现了奶牛,养了大批的奶牛才有我们现在能肆意食用的牛奶。而且奶牛所产牛奶营养丰富,味道也更好。” 说到这,李元婴就懂了:“不只营养跟味道。牛奶还可以做好多东西。能做奶酪,能做布丁,还可以做蛋糕,都很好吃!” 众人:……你懂的点似乎不太对。 怕他越说话题越偏,柳宝林只能及时开口把重心拉回来:“不只牛奶,还有你们以往吃的草莓、玉米等物亦是太子殿下寻来研究种植的。” 李治双眼锃亮,仿佛干这些的是自己一般:“对,都是大哥。大哥超厉害!” 李渊失笑:“既知你喜食的东西大多出自你大哥之手,怎么还好意思总是去东宫捣乱?” 又指了指李元婴:“你也是。” 李治李元婴同时一顿,看了看眼前的奶酪,又看了看李承乾,一起低下头。 李承乾笑起来,李渊的处理方法可比李世民让他满意多了。他想了想说:“阿翁,让小皇叔回大安宫住些时日吧。” 李渊愣住:“可是元婴吵着你了?” 李承乾摆手:“不是因为这个。阿翁,你要不要问问小皇叔叫我什么?” 李渊一头雾水看向李元婴,李元婴不明所以,开口就喊:“大哥!” 李承乾嘴角抽了抽,指着李渊对李元婴说:“那你叫他什么?” “阿……”耶字在嘴边转了一圈又改了口,高高兴兴蹦出两个字,“阿翁!” 李渊眉头一跳,整个人都呆住了:“你叫我什么?” “阿翁!” 柳宝林:…… 她蹙着眉纠正:“这是阿耶。” 李元婴很不高兴:“雉奴也这么叫。我要跟雉奴一样。” “雉奴是侄儿,你是雉奴的小叔叔,怎能与雉奴一样?” 李元婴腾一下站起来:“才不是。我跟雉奴是好哥们好兄弟。” 李渊:??? 柳宝林很是疑惑:“元婴,只有同母或同父的才可称兄弟。” “阿娘胡说。”李元婴看向李承乾,“他跟裴行俭也是兄弟。雉奴说了,这叫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李渊≈柳宝林:…… 李承乾:? 合着问题出在他这里? 李承乾咳嗽两声遮掩住自己的尴尬,同李渊商议:“阿翁,你看。小皇叔的辈分认知还是得纠正一下。我觉得我阿耶应该不太想要这么个便宜好大儿。” 李渊嘴角抽搐,他把李元婴送进去与李治一起养,是为了让其与李承乾李世民培养感情。他年岁大了,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元婴还这么小,他在时便罢。若有一日他不在了,元婴怎么办? 他是想给李元婴铺路,让其在自己去后也可以一辈子逍遥自在。但这不代表他愿意乱了辈分,让李元婴管李世民叫阿耶,管自己叫阿翁啊。 李渊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把按住李元婴:“行,元婴这阵子住大安宫。” 李承乾适时将李治往前一推:“那雉奴也留下吧。他俩日日吃在一块,睡在一块,若是见不到怕是会闹的。以后可以让他们宫里住一阵,大安宫住一阵,轮换着来。” 李渊略思索了下,深觉此举甚好。李治是嫡幼子,李世民的心尖尖,还是自出生便混在李承乾身边长大的。跟李治处好了,等于跟李世民李承乾处好了。 如此他能达到目标,又能时常留元婴在身边享受天伦。妙哉。 于是当即拍板:“好,就这么办!” 李承乾眯着眼点头,觉得自己贼精明。既满足了李渊的需求,又顺带着甩了李治这个烫手山芋,东宫终于清净了。完美! 目的达成,李承乾起身告辞,谢绝了柳宝林相送,自己出去,行至半路,听得假山另一方的声响。 “呦,李元方,上午你便在蹴鞠,怎么这会儿还在练?” “一个人练有什么意思。谁不知道蹴鞠是讲究团队配合的。李元方,你以为自己练得好,便能进承乾的蹴鞠队吗?你以为承乾会收你?” 李承乾脚步一顿,下意识隐入假山之后,透过缝隙看过去。 李元方抱着蹴鞠低头不语,李元亨挡在他身前,其余诸人将其团团围住。这些人李承乾也是认得的,李元景李元昌李元礼,皆是李渊之子。虽是叔叔辈,但与他的年岁都差不离。 前些年他组建蹴鞠队,李元景最先提议加入。李承乾无可无不可,便答应了。此后李元昌李元礼等也加入进来,蹴鞠队伍越发强大。他们平日在蹴鞠队表现尚可,李承乾素来没关心过他们私底下什么样,不料今天碰上这一出。 “要不要我提醒你。你们阿娘当年给皇帝二哥下了多少绊子,你们连同李承道和承乾起过多少冲突。如今竟还想着让承乾不计前嫌,带你们一起玩?做什么白日梦呢。” “呵,想蹴鞠啊。来呀,咱们兄弟比一比。” 李元亨怒目而视:“你们别太过分!” “过分?不过是兄弟们切磋一番蹴鞠而已。他李元方不是想和我们一起蹴鞠吗。我们如他的意还不好,怎么就成过分了?李元亨,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宠冠后宫的德妃之子吗?” “你都自身难保了,以为能护得住李元方?” “今儿哥哥若是定要与你们蹴鞠,你们待如何?” 口口声声说是蹴鞠,语气却半分不客气,很难让人相信这真的只是一场简单的蹴鞠。 李承乾微微蹙眉,没有直接出面,而是给抱春使了个眼色,故意退后几步让距离隔得远些,状似无意开口:“抱春,阿翁代小皇叔给我的赔礼我忘拿了,你去取来。” 身后众人动作皆是一顿。李元景等人互视一眼,权衡利弊,到底不想这种事情被李承乾碰见,狠狠等了李元亨李元方一眼,四散离去。 而李承乾也没有特意回头,只当自己全然不知假山另一方发生的事,抬步前行。 在马车上等了没多久,抱春便归来:“按殿下的意思,已将事情告知宇文昭仪。” 宇文昭仪是李渊的妃子,虽则要说得宠,现今柳宝林才是李渊身边第一人。但她身份到底低了些,自李渊退位后,其身边的妃嫔都不曾再升过位分。因而目前大安宫的后院内务归宇文昭仪掌管。 抱春又道:“当年废尹德妃与废张婕妤宠冠后宫之时没少压制其他人,似目前大安宫这些仍旧陪着太上皇的妃嫔,无论位分高低,大多当初都受过些气,连带着膝下子嗣也遭过许多委屈。” 李承乾立时明白。 这是李元亨与李元方生母留下的债,或许还有他们自己造的因。毕竟从前尹德妃张婕妤盛宠之时,二人可是李渊的心肝宝贝眼珠子,其余庶子全得退后三舍。若有矛盾,李渊那会儿绝对是帮着李元亨李元方拉偏架的主。 李承乾嘴角抽了抽。李渊一惯是这种人。宠时是真的宠,而今不宠了也是真的不宠。这些年他虽没有因为尹德妃张婕妤迁怒李元亨李元方,但那份疼爱之心没了,也便不在意了。 这两个儿子自此与其他不受重视的庶子无甚差别。即便他们身份不变,甚至封号爵位尤在,但境况到底大不相同。对比从前,其中落差可想而知。 再思及目前被李渊放在心尖尖上,想尽办法为其筹谋的李元婴。李承乾的心情十分复杂。 又一想自家阿耶以及宫中那一串庶出兄弟姐妹。这心情就更复杂了。 他阿耶在这方面跟李渊算是半斤八两,没好到哪里去。他该庆幸自己是嫡出,与青雀丽质雉奴一般是被偏爱的存在。除他们外,剩下诸人也就那么零星几个能得到李世民少许疼爱,余者偶尔想起来了李世民会问上两句关心一下,想不起来也就罢了。 李承乾闭上眼,胸中生出些微烦闷。 抱春误以为他是在为之前的事不高兴,言道:“宇文昭仪是明事理,拧得清的人。殿下既派婢子去告知,她便会警醒。昭仪说她日后会注意,万不会闹出乱子来。” 李承乾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就他本人而言,对李元亨李元方并无怨怼。实际上,若非今日偶然撞见,他都快忘记这两个人了。但他能坦然,一来是因为他与二人未曾有多大仇怨,皆是小儿家的意气之争,对方有错,他也不见得全对。 唯一大点的委屈约莫就是那回李元方误食辣椒,可那也不是李元亨与李元方故意设计,而是阴差阳错被尹德妃张婕妤利用顺水推舟。 二来是因为他现今是胜利者,站在胜利者的立场上,他什么都有了,赢了许多,从前那点子不顺心也不在乎了。 可他并不知道李元亨李元方与李元景等人之间有过怎样的官司。或许严重,或许不严重,他通通不知。因而他不能自以为是要求李元景等人大度,更不能出面斥责令李元景等人难堪。 他也不能真当没看见,什么都不管。万一闹过火了,出了乱子怎生是好?所以转告宇文昭仪是最妥当的办法。李渊后院的事还是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吧。 其实说来说去,说白了还是女人太多,子女太多的缘故。男人啊,呵。表姐说得没错,就是大猪蹄子。 李承乾靠在车窗,忽然有点想念梦中世界了。 梦里一夫一妻,梦里他的父亲对母亲始终专一,梦里他没有任何庶出兄弟姐妹,梦里…… 李承乾手指微微弯曲,若没记错的话,他已经三个多月不曾做梦了。这不正常。以前便是也有过梦境间歇性休息的时候,却从未间隔这么久。 最后一次梦境是什么情形呢? 是李明乐十九岁,大二那年暑假,拿到了成年后家族给予的第一笔分红资金,被表姐连哄带骗一起投资了档选秀综艺,赚得盆满钵满。表姐打电话叫他去庆祝,他开车前往的路上被人追尾。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晕过去前,他迷蒙中似乎能感受到汽车的安全气囊弹出。本以为有安全气囊,他的情况不会太严重。可现在…… 三个多月梦境不在出现,这是说明他死了吗?十九岁,英年早逝? 虽然在发觉自己不是在两个时空意识穿梭,而更可能是转世重生后,李承乾就已有了心里准备。毕竟人唯有死了才会转世重生。 他成了李承乾,也就代表梦里的那个李明乐注定会死。 可他从没想过李明乐会死的这么年轻,死的这么突然。 若他当真是这次车祸便死了,那梦里的父母会怎样?白发人送黑发人。李承乾心头一滞,心脏蓦然一阵抽痛,眸中透出哀伤之色。 123. 第 123 章 蜀王与周王一起落水了…… 次日,沁园。 此刻蹴鞠场的看台上坐满了人,有未能参赛的蹴鞠队成员,有与之交好的亲朋,有通过各种关系与手段前来围观的权贵世家子弟,更有今日要上场的成员家属。就连李世民长孙氏并李渊也很给面子的前来捧场。 正因如此,今日的蹴鞠场禁卫林立,防守森严。 场中。 李承乾与队友正做着热身。虽则昨日怀疑梦中“李明乐”已死,略微有点伤感,但他到底是心胸开阔,乐观向上之人,并不会一直沉迷于负面情绪。 梦里是否死亡并未确定,退一万步说,属于“李明乐”一生确实已经结束。那么他更加要珍惜属于“李承乾”的一生。 所以睡了一觉起床,李承乾良好地调整状态,再度元气满满。 反倒是另一侧的李恪,显得有些不大对劲。 李承乾上前拍了拍他:“别紧张,就跟我们平时比赛一样。从前我们怎么玩,今日还怎么玩。” 李恪猛然回神,扯出一丝笑容:“我知道。” “太子殿下确定让我们如以往一般玩?” 说话的是个女子,名唤高宝珠,是高句丽送过来的质女,在长安两年,如今大唐官话已经能流畅应对。半年前加入蹴鞠队,这次抽签在李恪一队。 李承乾歪头看过去:“此话何意?” 高宝珠眨眨眼:“以往我们可赢过殿下好几回,今日这么大阵仗,若仍旧赢了殿下,殿下可别生气。” 李承乾还没说话,杜荷已然嗤声笑出来:“你当殿下是什么人?殿下最忌打假球的。只管发挥出你们的实力来。殿下赢得起就输得起。再说,平日训练,你们是赢过几回殿下不错,可殿下也赢过多次。咱们彼此彼此,今日谁胜谁负,犹未可知呢。” 高宝珠看向李承乾,李承乾莞尔以对,没有反驳,便是赞同杜荷之言。 高宝珠眼睛一亮:“行,殿下海量,我们明白了。” 李承乾嘴角微抽。一场蹴鞠而已,至于吗,就算输了又如何?他又不是靠蹴鞠厉害当上太子的。唯有样样都不行的人才会因为某个方面输于他人而耿耿于怀。他出类拔萃之处那么多,需要在意一个闲暇消遣的蹴鞠项目? 不过,他可以输,却不会轻易认输。体育精神发挥起来! 李承乾扯了把杜荷:“走,我们再商量商量战术。” 另一边,宋清走过来,将手中茶水奉给李恪。李恪看到他,面色倏然微变。宋清好似没察觉一样,余晖观望了圈四周,用唯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小郎君该尽快平复心绪,不能让旁人看出异样来。” 李恪咬牙瞪回去:“我知道该怎么做,不用你教我。” 对于茶水碰都不碰,转身叫上队员离开。 望着李恪的背影,宋清无奈叹气。拾翠悄悄走过来,一语说出关键:“你告诉他了?” 宋清默认。 拾翠咬牙:“他翻过年也才十一岁,你猛然告诉他真相,可想过他受不受得了?” “要不然呢?”宋清反问,“这几年他与太子相处如何你也看在眼里。你难道想让他在这份手足情谊中越陷越深?时日越久他知道后就会越难接受。这样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拾翠哑然。 宋清苦笑:“他总要知道的。前几年不说是因为他年岁尚小,怕他不知轻重漏了痕迹。如今他也有十一岁,该懂的都懂了。我相信目前的情绪只是他一时之气,等他冷静下来,他会看清局势,明白利弊。” 他跟在李恪身边数年,看着这个孩子长大,若是可以,他如何不希望李恪无忧无虑的长大。可是不行。有些事情需要李恪来做,他们的计划需要李恪来执行。李恪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宋清看向拾翠:“你若当真心疼你一手带大的孩子,当真为你誓死效忠的公主着想,如今要做的就不是质问我,而是帮我一起劝慰小郎君,引导小郎君。” 拾翠低头咬牙:“我知道。” 她转身重新回到杨妘身边。杨妘笑着问:“同宋清说什么呢?” 拾翠面不改色:“问问他最近提红的情况如何。” 听此,杨妘坐直身子:“宋清怎么说?提红现在应该已经显怀了吧。前阵子恶心想吐的症状可好了些,胃口如何?若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开口问我要。” 拾翠失笑:“宋清说提红一切都好,过了前三个月,已不怎么恶心想吐了,胃口不错。宋清有俸禄,家中还有些产业,亏待不了提红去,主子便放心吧。” 杨妘松了口气:“这就好。提红如今身子重,就不要入宫来给我请安了。你让宋清转告她,让她好好养胎。等她生了,我给她备洗三礼。” 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下方蹴鞠场立刻沸腾起来。 杨妘也不再与拾翠闲聊,聚精看起赛事来,一双眼睛笑意盈盈跟着场中的李恪转。 “这边,把球传给我。” “杜荷,你往左,我往后。” “殿下,看球。” …… 场上众人热火朝天,一群年岁相仿的小子们挥洒着汗水,此刻他们之间没有君臣,没有尊卑,没有长幼,只有共同的青春与年少。 场外,观众们呐喊欢呼,响声震天,热闹非凡。 角落里,少女与少年也看得津津有味,这二位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春风茶坊的兄妹。 少女询问少年:“八哥,这场中还有女子。” “是。太子殿下的蹴鞠队不挑男女。不过寻常女子也进不去。如今在其中的皆是太子的姐妹,除此之外,唯有一人,乃高句丽公主高宝珠。” 少女一顿:“高句丽?当年三国使团朝贺之后,余者皆回,唯独新罗大公主金德曼留了下来。后一年,圣人灭东/突/厥,此战震惊内外。此事过后,诸国纷纷表态。百济送了一位王子过来,高句丽送的却是公主,但非是一位,而是两位。” 少年点头:“不错。还有一位在看台之上,圣人与皇后座下一排,从左至右分别是新罗金德曼,百济扶余瑾,高句丽高宝珍,与高宝珠是亲姐妹。金德曼扶余瑾高宝珍年岁都较大,太子殿下的蹴鞠队只招收与自己年龄相仿者,因而这些外邦之子中,唯有高宝珠合适。” 说到此,少年语气中带了几分嘲讽:“高句丽是最后送人过来的。不论是新罗的金德曼还是百济的扶余瑾,都是有继承权的。唯独高句丽这两位,非但无继承王位的可能,还是庶出。 “一大一小两位公主,高宝珍今岁十九,高宝珠今岁十一。高句丽此举打的什么主意,当谁不知呢。明着是送质子,实则是存着和亲之意。或是圣人看中了高宝珍,或是太子纳了高宝珠,只需成全其一,他们的目的就算到了。” 少女看向场中恣意奔跑的高宝珠:“圣人历经风雨,阅美无数,宫中妃嫔不算少,纵有得宠者也不过尔尔,谁也越不过皇后去。高宝珍即便入宫,亦只是其中一员,自困于后宫,所能发挥之地有限。 “太子不同。太子尚且年少,若成为他情窦初开之际瞧中的第一人,即便做不得太子妃,也定是他的心尖尖。若能令太子捧在手心,可发挥的作用更大,能为高句丽争取的利益也更多。” 少年眼中带笑:“妹妹聪慧。” 少女眸光闪了闪,压下心头思绪,又看向李恪:“从昨日茶坊众人的谈话中来看,蜀王蹴鞠技术似乎比太子要强一些,可今日瞧来好像不是这般。” 少年也有些疑惑:“茶坊众人都这么说,且这点还是长安百姓的公共认知。那么想来蜀王殿下在蹴鞠一道上确实是不错的。今日这般定有缘由。” 那厢,李承乾等人也都察觉到了问题,上半场赛事结束,中间休息。李承乾便跑到李恪跟前:“你怎么了?” 原以为只是有点紧张,但显然不太像。 李恪脸色微变又瞬间恢复:“没事,许是昨夜受寒了,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可找医正瞧过了?” “没……没有。我自己感觉还行,应该问题不大,就想等蹴鞠比赛结束再说。” 李承乾蹙眉,一把拉过他的手腕三指搭在脉关之上。李恪心头一惊,下意识想把手缩回来,好悬忍住了。 李承乾跟孙思邈学了几年,深层的东西没学会,但稍微把个脉看个小感冒还是能的。 “确实是风寒之症,虽说目前确实不严重,但也得注意。举凡大病,多是小病拖出来的。这样吧。你别上场了,让候补上。你歇歇,回头就让太医署开方早些喝药。” 李恪缓缓将手收回来,回想起自己昨夜睡不着在窗口站了一夜,当是那会儿受寒的。他松了口气,点头应下李承乾的话。 李承乾转头重新安排上场之人,又嘱咐李泰,让其顶替李恪队长的位子,与高宝珠这个副队长配合协商。 另一边。 李元方站在李元亨身边。眼见不论是李承乾李恪,还是李元景等,人人身边都围着一群人为其呐喊助威,嘘寒问暖,唯独他们周边空阔,略显寂寥。 李元方眼中本因赛事而燃起的热血一点点冷却,眸光逐渐暗淡。 李元亨安慰道:“没关系,你喜欢蹴鞠,哥哥陪你。” 李元方摇头。与其说他喜欢蹴鞠,不如说他是不想被丢下。他想要跟大家一起玩耍,他不想被人排挤,不想忍受冷落,不想格格不入。但是…… 砰。 一个鞠球砸过来,正中李元方脑袋。李元方下意识拉住李元亨勉强站稳,转头就见李元景李元昌迎面走来。 “哎呀,九弟,你没事吧?”李元景顺势捡起鞠球,“哥哥不是故意的,就是今日没抽到签,不能上场,又脚痒忍不住,便在旁边练练,没想到失手误伤了你。” 李元昌嬉笑:“六哥也是不小心,九弟又没什么事,肯定不会生气的,对吧。” 李元方咬牙,李元亨怒目而视:“什么不小心,你们分明就是故意。” 李元景耸肩,很是无所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有本事你们跟阿耶告状去啊。你们以前不是最喜欢找阿耶告状吗?屁大点事都得告一状。去啊,现在就去。怎么不动了?” 李元亨篡紧双拳,无法言语。 李元景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拉着李元昌离开。 眼见李元方眼眶通红,委屈不已。李元亨勉强把自己的眼泪逼回去:“没事,再忍忍吧。等过几年,我们再大些,就可以去求二哥放我们去封地。等到了封地,远离长安就好了。” 李元方只是摇头。几年,几年后即便真的能去封地,可这几年他要怎么熬过去。 “是。我承认我们曾经多多少少欺负过他们一些,但这些年,他们也都加倍还回来了,还不够吗?”李元方抓住李元亨,“八哥,从前阿耶很疼我们的。为什么……为什么全都不一样了。 “从前阿耶那么喜欢阿娘,现在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从前他那么疼我宠我,现在也是说不疼就不疼了。他好狠心。” 李元亨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瞧了眼四周无人才放心:“别胡说,有些话不能出口的。阿耶始终是阿耶。是阿娘她们做错了事,与阿耶无关。我们不能对阿耶心生怨怼。” 李元方咬紧下唇:“八哥,我不想过现在的日子。不说那些兄弟,连个下人都看不起我。八哥,我好难过,我好怀念从前。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回到从前吗?” 李元亨哑然。 李元方眸中希望熄灭。 他知道,其实他都知道的,不可能了。但他仍旧会存着一线希望,不,准确来说,是一线幻想。 可是幻想是成不了真的。李元方深吸一口气,缓缓放开李元亨,转身离去。 李元亨微讶:“你去哪?” “我不想在这里看着属于他们的热闹。” “那我陪你回去。” 李元方摇头:“不,八哥,我想静静,想一个人静静。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好?” 望着李元方眸中的哀求,李元亨抿抿唇,终是点头。 中场休息结束,赛事重新开始,场上又沸腾起来。 李元亨看着李元方孤寂离开的背影,耳边听着身后喧闹的声响,突然觉得两者对比是如此强烈。李元方难过,他又何曾好过呢。可除了忍,他还能做什么?忍到长大,忍到去封地,或许是他们所能期待最好的结果。 但这个最好的结果真的能实现吗? 李元亨呆呆置身于满场与自己无关的热闹之中,很是迷茫。 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可没有人关注他的心情他的举动他的状态,大家的目光都放在赛事之上。 很快,下半场结束,赛果出来,李承乾队获胜。 众人纷纷前来道喜。 李承乾摆手:“若不是三弟病了,状态不佳,上半场几次失误,让我们轻松拿下两球,单凭下半场的势均力敌,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这场委实算不得数。改日三弟病好了,咱们再来一次。” 杜荷第一个支持:“殿下说得对。今日确实有些胜之不武了。咱们改日再战,不论输赢,都得公平公正,明明白白。不如下回还用今日的分队,咱们重新比过?” 李承乾同意,其他人也没意见。唯剩李恪不在,未曾发言。 “三弟呢?” 李承乾扫视一圈,都没瞧见,正要派人去找找,便听内侍慌慌张张跑过来禀报:“不好了,蜀王殿下与周王殿下一起落水了。” 李承乾:??? 蜀王李恪,周王李元方,这俩怎么碰一块的,还一起落水?怎么回事! 124. 第 124 章 李元方之死。 李世民与李渊都惊住了,众人匆匆赶往现场。 彼时,李恪已经被救上来,浑身湿透,头发凌乱还滴着水。腊月的天气本就寒冷,湖水更是冰凉透骨。李恪小脸惨白,双手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神色惊惶不定。 杨妘唬了大跳,直奔过去抱住他:“恪儿,你怎么样?你没事吧。你如何会落水?” 她一边问着,一边把自己暖手炉递到李恪怀里,解下身上的披风给李恪裹上。李恪呆呆地,仿佛受了惊吓,整个人有点傻愣愣的,口中呢喃呼唤着:“九叔,九叔……”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出事的还有一个李元方。转头看去,另一侧,宋清已经将人从湖中拖上了岸。可李元方躺在草地上,人事不省。李元亨拼命呼唤、摇晃、叫喊,都没有反应,顿时神色大变,慌慌张张跑到李渊身边跪下:“阿耶,你救救九弟,你救救他。” 李渊微微蹙眉,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即便过往宠爱不在,李渊也不会希望对方死,刚要开口。长孙氏早已在第一时间做出决断。一边让人去请随行医官,一边让人将李恪李元方挪到室内。沁园各馆都有供主子小歇之处,皆可使用。 室内,挪被褥,添炭火,烧热水。 李恪洗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擦干头发,抱着暖炉缩在被窝里,一系列操作过后,情况终于好了些,虽然人还是呆呆地,但面上的血色逐渐恢复。杨妘一颗心缓缓回落。李世民刚要松口气,便见内侍急匆匆过来禀报:李元方没能救回来,已然去了。 哐当。 李恪手中暖炉摔在床边,脸上倏然重回煞白,满目惊愕。李世民急匆匆出门,来到几步之外的另一间房。 此刻,房内的气氛十分压抑。李元亨伏在李元方床边,低声哭泣。李渊坐在一侧,面露些许哀伤。 发生这么大的事,还闹出人命,这人命还是皇室,自然不可能不了了之。该查的要查,该审的也要审。 殿内。李渊李世民长孙氏三大巨头居于上方,在场所有侍卫与宋清跪在下面,就连李恪也被请过来,不同的是,他不需要跪,可以裹着厚厚的衣服坐在旁边听。 最先开口的是宋清:“微臣到时,周王殿下与蜀王殿下已然在水中。微臣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只想着先救人要紧,便跳下水。 “原是想两个一起救,但后来微臣发现自己的能力根本做不到。尤其周王殿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落水太过慌乱,抓着微臣手脚并用一直在乱动。” 众人眉宇一蹙,都明白其中关键。落水之人恐慌下的举动不可控,甚至可能因为想要求生将施救者当成活命稻草,不断抓紧攀附。可他越是用力,越是动弹,越会影响施救者的行为,甚至可能将施救者一起拖下水底。 “微臣另一只手还托着蜀王殿下,恐僵持下去我们三人都会葬身湖底,无奈之下只能放开周王殿下,想着先救一个再救一个。 “微臣水性算不得上佳,加之自己凫水与救人凫水差距巨大。微臣从前并未在水下救过人,没有经验,又在周王殿下身上耗费了太多精力,因而救助蜀王殿下时已有些吃力。 “微臣只能努力将蜀王殿下的头托出水面以便呼吸,一边往岸上游,一边试图呼救。微臣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侍卫赶来。微臣见侍卫游过来抱住了蜀王殿下,便将蜀王殿下交托给他,转身游回去救周王。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李恪低着头,听着宋清的供词,神色晦暗不明。正在此时,李世民看过来:“恪儿,是这样吗?你为何会去湖边?” 李恪浑身一震,整个人开始绷紧。 杨妘以为他死里逃生仍处于慌乱之中,心疼地抱着他:“别怕,你阿耶只是想问清楚情况,毕竟你九叔……事情到底如何,你如实说便好。” 如实说…… 可他怎么能如实说! 李恪深吸一口气,双手藏在厚实披风里篡紧拳头,余晖瞄了宋清一眼,立即收回来。 “我……我有些不舒服,蹴鞠场太闹了,吵得我脑仁疼,让我更不舒服,便想出去走走缓一缓。” 杨妘蹙眉:“你想出去走走,为何不让人跟着?” “我让人跟着的。有婢子跟着我。但外头风大,她怕我吹了风不好受,便回去给我取披风了。” 宋清适时道:“微臣正是听闻蜀王殿下不适,连蹴鞠都不上场了,有些担心,想问问殿下的情况,得知殿下嫌场内闹腾出去了,恐殿下在外头吹了风更难受,便出去找人。半路遇上殿下身边的婢女。婢女为微臣指明方向。微臣赶到时就看到殿下与周王在水里。” 这点婢女亦可作证。她是在回去取披风的时候碰见宋清的。 众人又看向李恪。 李恪咬咬牙:“我走到湖边,就见九叔坐在凉亭的栏杆上。那里太危险了,我急忙冲过去想抓住他,结果没抓住,反而自己被带下去了。” 杨妘紧紧抱着他,一遍遍轻抚着他的背以示安慰。 这一层说清楚了,还有侍卫。 侍卫统领言道:“今日沁园的主场在蹴鞠场,其余场馆并不开放。太上皇圣人皇后并各宫所有主子都在蹴鞠场,因而蹴鞠场是重中之重,微臣将大部分兵力都集中于此,以保主子们安全。其余各处另派了几组小队进行巡防。” 李世民微微点头,这方面他是知道的。侍卫安防方案在此之前就向他报备过,也经由了他的同意。这样的布置在情理之中。他们都在蹴鞠场,兵力不集中蹴鞠场,想放去哪? 最先到场的侍卫说:“臣被安排在蹴鞠场外围,是听到求救的声响才赶过去的。” 李世民蹙眉:“一听到声音便赶过去了?” 蹴鞠场距离落水之地虽然有段距离,却不算远。不会水之人落水后在水下沉浮,是很难完整发音求救的,但宋清会水,他可以。配合宋清的证词,若在宋清呼救后第一时间赶往,李元方应该能及时被救上来才对。 侍卫一顿:“臣……臣不敢确定。” “不敢确定?什么叫做不敢确定!” 侍卫低头,匍匐在地:“蹴鞠场内十分喧闹,声响很大,臣不确定呼救之声具体是在何时出现,但臣确实在听闻之后就立刻赶了过去,并未迟疑。” 李世民脸色一沉。今日蹴鞠场的声音确实很大,盖过别的声音,没能及时听到也属正常。 宋清跪在下首,低着头,手指微微蜷曲,面上没有半分慌乱。这点在他的意料之中。 李世民蹙眉:“然后呢?” “臣赶到之时,见宋侍读抱着蜀王殿下正往岸上游,没来得及多想,直接跳下水。等将蜀王殿下救上岸才发现水中还有周王殿下。” 这是第一个侍卫的供述。第二个侍卫的供述差不多,都是听到呼救赶过去,但他到达时,看到的是侍卫托着李恪,而另一边宋侍读托着李元方,一人救一个。他要帮只能帮一边,很显然,他选择了李恪。 毕竟李元方是被李渊李世民忽视的存在。李恪不同,若不算嫡出,他是李世民的庶出之长。诸多庶出子女中,李世民对他算是关注最多的,更别提他与李承乾的关系也不错。 两相比较,选择李恪几乎是第一反应,也是一种权衡本能。 赶到的第三个侍卫选择的倒是李元方。毕竟李恪那边已经有两个人,且已经快到岸边了。唯有宋清托着李元方还在水中。于是他下水与宋清一起将李元方救上岸。随后巡防队赶来,救援的人更多,可已经晚了。 众人沉默。 自事情发生之后,从湖边开始,每个人就已经被长孙氏控制住,更是一个个分开审讯。证词全都能对上,而他们的选择又都在情理之中。真相仿佛就是如此。目前唯一还未查清的就是李元方为什么会在那里。 李恪是因为不舒服嫌蹴鞠场太闹太吵,李元方呢? 李元亨冲过来:“我知道。是六哥,是因为六哥他们。” 李元亨红着双眼,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他应该跟过去的。他应该跟着李元方走的,即便李元方说不需要,即便李元方想自己静静。 “我以为,我以为他真的只是想静一静。是我没发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是我没有坚持。如果我始终跟在他身边,他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我没想到,没想到……” 李元亨后悔不迭,泪流不止。 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呢? 众人蹙眉。李元方到底是因为受不了欺凌起了轻生的念头,落水之后又被死亡的恐惧笼罩开始后悔挣扎;还是真的心情不好神色恍惚之际掉下去。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李元方自己,已经无人得知。 李渊怒不可遏,立时让内侍去请李元景等人前来询问。李元景等人哭哭啼啼,不断辩解,一会儿求饶一会儿又觉得委屈。他们只是想给李元方一点教训,没想过要他的命。 几人生母也都跪下求情,宇文昭仪接连请罪,毕竟她掌管大安宫宫务,没能及时控制住孩子们的争斗事态,尤其还是在前一日有李承乾特意派人说明的情况下,她有责任。 李渊与李世民长孙氏这才始知,原来几个孩子的问题早有存在,且一直存在,还被李承乾撞见过。 身边熙熙攘攘,哭闹之声,求饶之声,说情之声,请罪之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充斥着李恪的耳膜。他置身于这样的喧嚷之中,看着眼前的一幕幕,脑海中想的却是李元方惨白的面容以及湖边真正的“真相”。 慌乱,彷徨,迷茫,无助,绝望,挣扎,惊惧,恐慌,愧疚,自责…… 各种各样的情绪汹涌而来,盈满心腔。他勉力站起来,似乎想要逃离眼前杂乱的场面,甚至想要逃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情景,可他刚起身,便觉眼前一黑,咚,栽倒在地。 昏迷之前,只听到杨妘焦急的呼喊。 阿娘,阿娘。阿娘待他那么好,疼着他宠着他事事为他。可他呢?他都为阿娘做了些什么?他什么都没为阿娘做,还要将阿娘置于尴尬难堪之险境。他对不起阿娘,他不配做阿娘的孩子。 可是他要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没得选啊。一切在他得知真相的时候就注定了。不,或许更早,或许在他出生,在他来到这个世上,来到阿娘身边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从未出生,也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备受煎熬。 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 125. 第 125 章 大业未成,我怎么甘心…… 李元方之事最终以意外结案。当然李元景等人少不得被训斥惩罚了一顿,几人生母亦受了些牵连,就连宇文昭仪都吃了挂落。李世民下令礼部主持李元方的殡葬事宜,各项规制可在其品级之上略加一等。 至于李恪。据医正诊脉说,其本就患有风寒,落水后受凉,寒上加上,使得病症愈重,又兼惊吓过度,这才导致晕厥。虽然并无大碍,却还是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两天才完全清醒。 李承乾带着李泰等人前来探望,见他除了精神有点恹,其他都还好,放下心来,宽慰道:“好好养病,我们蹴鞠队还等着你呢。” 李恪扯出一丝微笑,眉目间却透着郁色。李承乾皱眉:“我听说了,这两天你总梦呓叫九叔。” 李恪心头一紧,但听李承乾又道:“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看到,但这不是你的错啊。没能拉住他不是你的错;你们一起落水,最后唯有你得救更不是你的错。 “你若觉得自己有错,那我是不是也有错。毕竟是我主张并一手操办的蹴鞠赛。沁园还是我修的呢。我若不修沁园,不举办蹴鞠赛,九叔便不会出事。” 李恪连连摇头:“这跟大哥没有关系。” 李承乾一拍手:“你既觉得与我无关,那为何自己放不下呢?” 李恪哑然,愣愣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李恪抿抿唇,张着嘴,不知如何言语。 拾翠适时敲门而入,与众人行礼,将药碗奉给李恪:“小郎君该吃药了。” 李承乾也站起身告辞:“你先吃药,吃完药好好休息,多歇几日也无妨。崇文馆那边先生教了什么,青雀可以都帮先你记着。” 馆内学子年岁不同,教学进度也并不相同。李承乾属第一梯队。李泰与李恪同属第一梯队,所学内容一致。 李泰立即表态:“对,我给三哥先记着。” 李恪轻笑:“多谢。” 几人离开不过片刻,宋清就来了,拾翠悄悄退到殿外,为一人掩好门扉,李恪脸色顿时沉下来。 “看到小郎君无恙,臣便放心了。” 李恪轻嘲:“你竟还在意我的死活吗?” 宋清神色一变,撩袍跪下来:“望小郎君明白,臣奉命来到你身边,是为了教导你,保护你,从未想过伤害你,亦不会伤害你。当日令小郎君落水是被逼无奈。李元方听到我们的话,他必须死。他若不死,我们无一人能活。 “可他再是失势,也属皇室贵胄,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湖中,必会引来诸多审查与探究。唯有小郎君也落水,制造你们一人同时出事的假象才能将其掩盖过去,也唯有你的证词最能取信于人,最能让大家不再追究,令此事尽快结案。 “臣知道湖水寒冷,但臣就在身边,只需及时将小郎君救上岸,小郎君不会有事。臣是确信这一点才敢出此下策。臣……到底是臣让小郎君病了这一场,是臣的不是。小郎君生气,怨怪于臣也是应当。臣愿受责罚,不论小郎君想如何惩处,臣都毫无怨言。” “惩处?”李恪咬牙,锐利的目光扫过去,“那若是我说,我想你死呢?” 宋清一愣,转而闭上眼:“君要臣死,臣受着便是。” 君要臣死。 君…… 这个字用在李恪身上,却并不怎么让李恪高兴,反而令他更为愤怒。这更是提醒了他这群人的意图。他突然暴起,将宋清扑倒在地,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李恪是真的起了杀心。他手中力道越来越大,眼见宋清呼吸困难,面容口唇开始变色,李恪内心无比挣扎,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百般犹豫后最终慢慢放开。 宋清大口喘息,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开口言道:“多谢小郎君饶臣不死。” 饶他不死? 李恪哂笑。他何曾想饶宋清不死。他放手不过是知道宋清之死无用而已。宋清死了,还有无数个“宋清”在。杀了宋清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引来诸多猜测与怀疑,给自己再添麻烦。 宋清看着他:“臣知道小郎君心里不好受,但小郎君便是再气也按照臣的提议,说了伪证,可见小郎君其实……” “滚!” 宋清一顿:“小郎君。” 李恪双目赤红:“我说让你滚,别让我说第一遍!” 宋清无奈,只能退下。 李恪就这坐在地上,怔怔失神。拾翠缓缓走近:“小郎君,地上凉,莫呆在地上,婢子扶你去床上吧。” 李恪抽出手躲开她的搀扶:“没想到你也是他们的人。” 声音是拾翠从未听过的冰冷。 “你是故意在我与大哥说话的时候进来送药的吧?是怕我冲动之下跟大哥说漏嘴吗?你居然还给宋清守门望风。”李恪扯了扯嘴角,“你是什么时候成为他们的人的,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甚至当年的事,你也是参与者之一?” “不,不是。”拾翠拼命摇头,“婢子是在宋清与提红成亲后才得知的。此前婢子什么都不知道。倘若婢子当年就知晓,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婢子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李恪转头,眼厉如刀,“就算当年不知,可现在呢?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主子是谁!” “婢子记得,婢子当然记得。婢子对公主之忠诚,日月可鉴。” 是公主,而不是妃。这个称呼已然说明一切。李恪嗤笑起来:“好一个忠诚。原来这也算忠诚。” 拾翠跪下来:“不论小郎君信不信,婢子绝不会伤害公主,亦不会伤害你。婢子从始至终只想让公主好。” “好?阿娘现在不好吗?” “可是公主本可以更好?她可以不用屈居他人之下,不用看圣人脸色行事,不用压抑自己的本性。公主年少时亦是张扬恣意之人,她应该有更璀璨更潇洒的人生,可现在呢?我亲眼看着公主怎么一点点转变,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只希望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回自己。” 李恪死死盯着她,“所以你在知道一切后什么都没做,反而顺从他们的意思,为他们所用。我是阿娘养大的孩子。你觉得若能帮他们成事,助我上位。阿娘便能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此后她就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是吗?” 一语中的。拾翠确实带着这样的心思。 “拾翠,枉阿娘这么信任你。你以为你在尽忠,可你有没有想过,阿娘需不需要你这样的‘忠诚’。你以为的为阿娘好,真的是阿娘想要的吗?” 李恪深吸一口气。他觉得不是这样的。 阿娘曾经搂着他与他说过前朝。 她说炀帝对她千好万好,但确实对不住黎民百姓,对不住天下社稷。所以她偶尔会怀念父亲,怀念那个爱她如珠如宝的亲人,却无法辩解他留下的恶。 她说国破家亡罪在杨氏,而非李氏。天下江山本就是能者居之,杨氏自毁根基,丢失其鹿,四方共逐,这是常理。 她说给阿耶做妾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甚至是她耍了些心计谋来的。阿耶虽不怎么爱她,但还算宠她,给了她阿耶这些年待她不薄,皇后亦是宽厚之人,从未有刁难之举,更曾多次援手帮扶。 她说:恪儿,如今阿娘只盼着你平安长大。你是皇子,往后总能得个王爵,享有一块封地。瞧太子的性格,是个宽仁有容量的。恪儿若是有本事,自然能施展拳脚,有一番作为。若是平庸也无妨,守着封地过自己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阿娘,到时候去求个恩典,或许能与恪儿一起去封地安享晚年也未可知。若行,咱们带上拾翠,再带上提红一家子。岂不美满?便是不行,呆在这太极宫中,上有皇后贤明,下也不会有低位妃嫔胆敢无礼。阿娘自得清闲潇洒,轻轻松松,享一辈子富贵荣华也尽够了。 她没有想过要做回从前的隋室公主,也没有想过要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这点拾翠不会不知道,她怎会不知道呢! 拾翠摇头:“不是的。公主她只是不敢也不能。她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处境,让她连想都不敢想了。她只能求平安。如果可以,如果能选择,谁愿意放弃更好去退而求其次呢。” 李恪嗤笑:“你若真这么认为,你若真觉得阿娘会这么选,为何不告诉阿娘?” 拾翠神色大变,慌忙抓住李恪哀求:“小郎君,不能告诉公主,倘若公主知道,她会受不了的。她是一个母亲啊。你让她怎么接受。她会惶惶不安,提心吊胆。她会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小郎君,你也不想看到公主这样对不对?求你,别告诉公主。” “你怕她难过,怕她受不了。那我呢?我就不难过,我就受得了?”李恪语气中不自觉带上无法自抑的哭腔。 “婢子……婢子也不想这样。小郎君亦是婢子看着长大的,更是婢子一手带大的,婢子怎会忍心将你置于此种境地。可是没办法,我们没办法。 “宋清说,你跟太子殿下终归是对立的,他不能眼见你与太子感情越来越深,到时候你只会更难过。 “他说当初建议你去崇文馆,是因为崇文馆内学士、直学士都是渊博之人,更是朝中重臣,而入馆学子亦是权臣勋贵之后。进入崇文馆你不但可以有优秀的先生教导学业,还可以结交诸多人脉。” 李恪轻哂:“还有一点你忘了说吧。与太子一系处得近,也更方便以后我按照你们的要求行事。可他没有料到太子待庶出也这般宽厚,没有想到我们能处得毫无芥蒂,对吗?” 拾翠默然。 李恪深吸一口气,仔细打量她半晌。 阿娘曾说拾翠与提红同她一起长大,是她最看重最信任,也是这天下间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最不可能背叛?瞧拾翠现在一口一个宋清说,显然已经陷入了对方给她规划的“美好未来”,并甘愿沉迷。 拾翠,靠不住了。 李恪张了张嘴:“你是如何得知的,提红告诉你的吗?” 拾翠愣住,转瞬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摇头道:“不是。婢子是无意间发现的,与提红无关。此事提红并不知晓。” 李恪颇为讶异:“提红身为宋清的枕边人,竟然不知?” “提红心思不够细,言行举止也不够谨慎,宋清担心若让她知晓会泄露痕迹,因而一直瞒着她。” 李恪神色闪了闪,想问什么张开嘴后又闭上了,没有再问,只道:“你也出去吧。让我静一静。转告宋清,这阵子不要来找我,我不想看见他。” 拾翠出门就看到等候在不远处的宋清。 “小郎君怎么样?” 拾翠摇头,将李恪的情况如实告知。 宋清蹙眉,担忧地望向殿内。 拾翠抿唇:“你回去照顾提红吧。小郎君这边,我会慢慢劝的。” 宋清颔首,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千里之外,某院落。 闵崇文放飞信鸽,将取下的信息展开递给身后的青年:“到底只是个十岁余的小少年,突然得知这么大的事,有些情绪是难免的。他确实需要静一静,更需要时间去消化。 “即便再如何生气,他仍旧按照宋清所说做了伪证,没有半分要说出实情的意思。可见这其中的利弊他是明白的。属下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清楚,会听主公的话。” 青年微微点头,刚把纸条放下就剧烈咳嗽起来。闵崇文急忙取来药粉用温水化开伺候青年服下:“还望主公多多保重身子。” 青年摆手,慢慢缓过来,轻笑道:“我知道。大业未成,我怎么甘心死呢。” 转而神色又落寞下来,看向远方:“他现在岁数确实小了些,倘若可以,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逼他。但我的身子如此,恐再拖几年,便来不及了。我想要亲眼看到一切尘埃落定的那天。” 大夫说,以他的情况,左不过就这两年了。所有事情必须在他活着的时候去完成。他很清楚,如今这批仍效忠隋室之人,矢志不渝,是因为有他在。 倘若他去了,这些人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誓死效忠?没了他在幕后主持大局,李恪又会不会按照他所留下的布置一样样去执行?他都不知道,算不准。 甚至于待他去后,很可能一切都会失控,他生前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灰烬。这是他无法接受的。所以他没有办法再等了,他必须在生前完成全部计划。 青年深呼吸,双手握紧。 他一定要做到,也一定能做到。 126. 第 126 章 他要先确保那个孩子的…… 长安。 李元方的葬礼办得四平八稳,顺顺当当,没有再出什么风浪,更未激起多少波澜。各方按制送了奠仪有所表示后便完了,仍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好似李元方在他们的生命中无足轻重。当然,也确实无足轻重。 这个认知让李元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纵观天下,真正会为李元方之死感到伤心的人寥寥无几。那么他呢?等他死后是不是也会这样? 思及此,李元亨神色有些落寞。 尹德妃,哦,不,如今只能称尹氏了。尹氏端了餐食入内,近前劝道:“九郎故去,阿娘知道八郎心里难受,但饭总是要吃的。你难得进宫来掖庭一趟,今日便陪阿娘吃一顿吧。” 李元亨努力收拾好心情入座,瞧见尹氏的菜食微微愣住。两菜一汤,虽然不见珍稀食材,却也有荤有肉,还挺新鲜,卖相不错。 “阿娘,这……” 尹氏轻笑:“八郎放心,不是因你要在这吃,阿娘才额外费银子换来的。我与张妹妹如今的日子好过不少。天天如此。” 李元亨稍顿片刻,转瞬明白关键。 李元方的死给他们换来许多关注。有皇后二嫂下令,阿娘与张姨娘在此的生活虽仍旧算不上太好,却比从前强许多,不会太难捱。而他,阿耶发了一通火气,李元景等人受了罚后也再没有来找他麻烦,甚至跑来与他说对不起,说没想过要李元方死。 可这有什么用呢。元方已经死了啊。 只是元方的死…… 李元亨蹙眉:“阿娘,我总觉得九弟的死不对劲。” 尹氏颇感讶异:“什么不对劲?” “旁人与九弟素无来往也便罢了。可我与九弟关系亲厚,总是比别人要多了解他几分的。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因为受不了兄弟们的欺凌起了轻生的心思。但即便如此,他在死前,总会想见张姨娘一面吧。 “他知道张姨娘还等着他的,他怎么可能这么狠心。就算他不在乎我,不在乎阿娘,那么张姨娘呢,他也不在乎了吗? “况且死法千百种,他若真想死,应该把事情做得更激烈些,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自己一个人悄悄跑去跳湖。偷偷跳湖有什么用,如今还算结果好的,二哥二嫂亲自审查,问明缘由。可李元景等人也不过受了顿训斥糟了点惩罚,既不伤筋也不动骨。 “我知道九弟对李元景他们是有恨的。既然有恨,那么即便要轻生,他也会选择更合适的方法。譬如死在他们面前,或者设计死在他们手里,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这般一来,李元景等人必会被重惩。即便死了也总算是报复了回去。可他现在这么做算什么?” 尹氏眉头一跳:“或许元方并不是想轻生,他只是失足了。” “失足?”李元亨眉宇间的褶皱更深,“他怎么会去湖边呢?上个月他才差点落入大安宫的水池里,是我拉住了他。我当时就告诫他,不会水不要往水边去。他答应了,他答应得好好的。他答应了啊!” 尹氏手中汤勺落入碗里,一把抓住李元亨:“八郎,这话你都跟谁说过?” “我不知道该同谁说,也不知道能同谁说,因此只在今天与阿娘提了。” 尹氏松了口气,目光锐利起来:“八郎,你记住。九郎就是落水了,是他自己不小心落水了。” “可是……” “没有可是!”尹氏音量拔高,吓了李元亨一跳。 察觉过来自己激动了些,尹氏深呼吸略作调整:“八郎,虽说你提醒过他,但你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一定会完全照办,对不对?况且九郎当时心情不好,或许他没有想到这点,或许他把你的话忘记了呢? “再有,你说他可以选择别的死法,用自己的死去报复李元景。但是八郎,你要知道,报复一个人也是需要勇气的。九郎或许被他们欺负得很了不敢呢?” 李元亨抿唇,还想说什么,尹氏一把保住他:“八郎,别想了,别再想了。此事已经定案,就让它结束吧。八郎,阿娘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阿娘只有你。元方已经出事,阿娘不能让你再出事。” 她抱住李元亨,小声道:“你要明白,当日落水的不只有李元方,还有李恪。元方是自己落水,这话是李恪说的,也是他亲眼所见。” 李元亨眼中划过惊异。 阿娘是在提醒他,如果元方的死有蹊跷,那么说这话的李恪就有问题。 “元方与他并无冲突也无关联,他为什么要……” 尹氏摇头:“世人都有秘密,鬼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管因为什么,都不是我们能够探究的。八郎,阿娘不想你掺和进别人的秘密里,得知他人秘密的人不会有好下场。阿娘是想你平平安安的。阿娘知道你与元方关系好,你若觉得对不起他,那么就替他照顾好张妹妹。” 李元亨一顿,转头看向另一间屋子。那里住着李元方的生母张氏。自从得知李元方的死讯之后,她就疯了。每日恍恍惚惚,不是喊着李元方的名字四处寻人就是抱着枕头当李元方哄,偶尔清醒的时候一个劲哭。 “阿娘如今能靠的只有你,张妹妹能靠的也只有你。八郎,听阿娘一句劝。好好生活,不要去理会多余的事,不管这事是什么,总归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要不掺和进去,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能安稳太平。 “如今已是年节,翻过年你就十一了,再过几年,年岁到了,你就能找个机会求圣人放你去封地。若是之前或许会有点难办。但现在元方的死让你阿耶态度宽和许多。皇后也对我们多有照料。可见圣人亦不会太揪着从前的事。 “到时候你去求一求皇后,得她几分怜惜,让她帮帮你。把我与张妹妹接出去奉养。我们与你一起去封地。八郎,事已至此,你得想想阿娘,想想你张姨娘。倘若你再有何意外,你让阿娘怎么办,让你张姨娘怎么办!” 李元亨嘴唇几度开合,想说什么,面对尹氏哀求的眼神最终败下阵来:“好。我答应阿娘。” 尹氏松了口气:“这么做是对的。毕竟你说的疑点只是你以为的疑点,你没有任何证据,别人不会轻易相信。而且你非是百分百确定事情一定有蹊跷。 “如果查清楚是你想多了,你此举就等同是在给李恪泼脏水。李恪即便是庶出,也是当今圣人的庶出,还是庶出里的头一份,不是现在的你能构陷的。八郎,你要明白,时移世易,我们如今谁都惹不起。” 李元亨深吸一口气,无奈点头,可低首看着面前的菜食,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如今能不受欺凌,阿娘能比从前过得好,都是李元方用命换来的啊。李元方如若当真死得不明不白,他们享有这一切却不闻不问,真的能够心安吗? 李元亨陷入迷茫。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年关过去,上元节至。 大唐实行宵禁制度,每年唯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天会暂驰宵禁,上元节便是其中之一。这日长安会举办灯会,难得夜间比白日热闹的时刻,全城灯火通明,行人如织。不但平民百姓会去游玩,勋贵世家与皇室子弟也是期待已久。 李恪躲着众人,七弯八拐,来到一间院舍内。这是宋清的住处,亦是提红的住处。 提红看到李恪显得十分高兴:“小郎君怎么来了?可是找郎君?今儿街上热闹,郎君出门了。” “我不找宋侍读,只是刚好出宫,想着许久不见提红姑姑,便来瞧瞧。” 提红轻笑:“难为小郎君还记着婢子。” 李恪神色微动:“姑姑已经出宫,夫君乃朝廷命官,可自称臣妇,不必再称婢子。” 提红一愣,转而摇头:“即便身份变了,可对于主子与小郎君来说仍是一样的。婢子还是婢子。” 李恪眸光闪烁了一瞬:“姑姑还是这样。怪不得阿娘总说能得你和拾翠姑姑相伴是她之幸。” “小郎君这话言重了。能伺候主子是婢子的荣幸才对。小郎君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是不是有心事?” 李恪没有直接回答,继续说:“阿娘这几日同我提起你们之间的趣事。她说你从前傻傻发誓要一辈子伺候她。阿娘回答你往后若遇见意中人只怕就不会这么想,还会求着她开恩了。你说你不要臭男人,只想跟在阿娘身边。没想到如今……” “是啊,没想到如今我亦会成亲,还有了孩子。”提红低头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神色很奇怪,并不是简单的欣喜,似乎有些复杂? 李恪看在眼里,问道:“宋清待你好吗?” “好的吧。” 李恪怔住。好就是好,什么叫做好的吧? 提红深吸一口气,莞尔笑起来:“他对我嘘寒问暖,事事顺着,自然是好的。譬如今日,我不想出去逛,他便说要在家陪我。我不愿让他错过外面的热闹,装作嘴馋想吃李记家的元宵,他便答应给我带回来。他对我一直是好的。” 李恪侧目看过去,提红说得温婉,始终带着笑意,但他总觉得对方的语气与神色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分辨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 “小郎君为何这么问?” 李恪犹豫良久,开口道:“从前对你来说,阿娘是最重要的。我想知道现在还是不是。” “当然。婢子对主子从未改变。” “对比宋清也是吗?” 提红顿住。 李恪进一步说:“倘若让你在阿娘与宋清之间选其一,你选谁?” 提红瞳孔一震,眸中浪涛闪过,垂在袖中的双手微微收紧:“小郎君这话什么意思,可是宋清做错了什么,犯了事,惹主子不高兴了?” 李恪张了张嘴,目光扫过她的肚子,按压下来:“没有。我不过听阿娘提了些你们之间的旧事,说你们多是忠心,为了她什么都可以抛却,因而好奇问问。你别多想。时间不早了,我是趁兄弟们自由活动之际过来的,还得去醉仙楼与大哥会合,告辞。” 起身刚走出两步,却被提红追上来抓住手腕:“小郎君,你告诉婢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关于主子的对不对?倘若事关主子,倘若会对主子造成伤害,请你不要瞒着婢子。” 她的语气急切,手上力道逐渐加重。 “小郎君,婢子知道自己没有拾翠聪明,没有拾翠做事稳妥,但是请你相信婢子,你告诉婢子,是不是宋清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是不是……” 正说着,吱呀一声,门扉打开,宋清推门而入。 提红言语顿停。 眼见李恪到来,宋清很是惊讶:“小郎君。” 李恪瞥了他一眼:“我来看看提红,这便走了。你好好照顾提红吧。” 说完就抬步出门,宋清赶紧跟上,缀在后头:“小郎君同提红说了什么?” 李恪脚步停下:“你以为我跟她说了什么?” 宋清蹙眉:“小郎君,此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提红性格不如拾翠谨慎,不宜知道太多。” 李恪笑起来:“原来你也明白她不能知道太多。这么大的秘密,我总要清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一无所知,否则我怎么确定事情不会在她这里出现纰漏?” 原是来试探提红的深浅,试探提红知道多少。 宋清松了口气:“小郎君能想到这点臣很欣慰。小郎君放心,臣很谨慎,提红确实不知情。有臣看着她,你不必过多顾虑。” 确实不知情? 李恪神色闪了闪,警告道:“最好如此。” 转而又问:“那个孩子呢?” 宋清愣了片刻,言道:“小郎君放心,他很好。” 很好?他们会好好待他? 李恪不太相信,他深深望了宋清一眼,也没有再问,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转身离去,一边前往醉仙楼,一边思索。 他今日确实是来试探提红的,但试探的目的却非是宋清想得那般。 人人都说提红没有拾翠聪明,认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观她今日的反常表现,好似并非如此。 也是,就连拾翠都能发现宋清的不对劲,身为枕边人的提红当真会一无所知吗? 虽然拾翠能够得知很可能是宋清看中了拾翠的性格觉得可以利用,所以故意漏出破绽,让对方察觉,从而引她入局。但提红嫁给他数年啊。数年的时间,朝夕相处,怎么可能半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从今日提红的反应来看,李恪觉得自己猜对了。提红肯定察觉了些什么,即便不知全貌,她应该也已经有所怀疑。 不然她不会在听闻动静,看到宋清回来后,立刻闭嘴,甚至下意识松开他,非但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再做出任何让宋清疑心之举。 由此看来,说她行事不谨慎,倒也没有那么不谨慎。人都是会成长的。从前有阿娘处处护着她,她当然可以天真一些单纯一些。可现在不同,如果身边有个豺狼,如果身处危局,她还会一如既往的天真与单纯吗? 李恪手指蜷曲起来。 不急,不能急。他不可以慌。提红究竟态度如何,是会因为孩子与宋清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还是会如拾翠一样甘愿被对方利用还认为这是对阿娘好,犹未可知。 他得再观望观望。 他不能随意妄动。他得稳住宋清,稳住所有人。至少他要先保证那个孩子的安全,最好能让他离开狼窝。当然,这很困难。可他总要试一试。 李恪深吸一口气,暗自思量这自己的计划,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还没等他相处确凿的对策,变故来临。 提红小产了。 127. 第 127 章 李恪的选择。 院子里。 李恪赶到之时,正好看到拾翠在质问宋清:“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让她知道,你说你会护好她,现在呢?她小产了!你知道小产对女子的伤害有多大吗?你就是这么护的!” 宋清蹙着眉:“我没想到她会跟踪我,甚至故意灌醉我套我的话,更是趁我醉晕之际,翻箱倒柜找到我藏起来的东西。她在怀疑我,所以才会给我设套。” 说这话时,宋清转头看了李恪一眼。 李恪没出声,更不反驳。 拾翠咬咬牙,恨恨跺脚走进屋子,不用想也知道,劝人去了。 李恪这才开口:“你觉得是我当日与提红的言语让她起了疑心才会导致今日的结果?你在怪我?” 宋清低头:“臣不敢。臣只是担心提红知道此事且反应激烈,我们会很麻烦。” 李恪默然,不再说话。 没多久,屋子里就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以及提红怒不可遏的谩骂:“你滚!你这个叛徒,主子待你那么好,那么信任你,你居然背叛她。你简直不配为人!你滚,滚出去。我怕你呆在这脏了我的地!” 拾翠被轰出来,发髻凌乱,衣服湿了大片,上头还沾着茶叶。 宋清眉头蹙得越发厉害,神色很是挣扎。李恪心里却略微放松了些许。她连好姐妹拾翠都打,就证明她心里其实并不认可拾翠的做法。 眼见宋清眸光闪烁不定,脸色越来越青,李恪适时开口:“我去和她聊聊。” 宋清不同意:“提红现在情绪激动,行为不定,恐会伤到你。” 李恪轻嗤:“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你进去只会让她更激动,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恐怕就是你。” 宋清哑然,却仍然坚持:“臣要保证小郎君的安全,提红现在不可控。” “所以呢?你要像杀死李元方一样杀死她吗?” 此话一出,拾翠心头大跳:“不行,那是提红。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宋清,你若真对她下手,我不会饶过你。” 宋清苦笑:“一日夫妻百日恩,更别说我们夫妻数年。但凡……但凡……我怎么会愿意走到这个地步。” 但凡后头的话语没有说出来,可李恪很清楚他什么意思。 “你们离远点,别让她看到你们更不高兴,最好去外头守着,别让人察觉这里的动静,我去劝劝她。” 怕宋清再阻止,李恪轻嘲:“她刚小产,身体虚弱,我一个学了好几年武的人,会被她所伤?我们谁都不想让局面闹到无法收拾,所以,现在,你们听我的。离远点,守着些。” 近乎命令的语气与口吻让宋清宛如见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主公,下意识脱口而出:“是。” 待回过神来,连自己都有些惊异,却又有些欢喜。小郎君有了上位者的威严,有了如主公一般的威仪,是好事。 他想了想,拉着拾翠往外走了几步,选的位置十分讲究。既看得到屋外的情况,可以望风,又能警醒屋内的状况,一有不对就能立马冲进去,还十分符合李恪所说的“离远点”。 李恪将他的心思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径直入屋。 提红躺在床上,面容苍白,看起来十分憔悴。 “你也是来劝我的?” 李恪摇头:“我跟你一样也才知道此事不久,约莫比你早一个多月。我很清楚这件事情有多残忍,多难以接受。与我如此,与你更是如此。” 毕竟对提红来说,中间还夹杂着夫君,夹杂着孩子。 孩子…… 李恪目光扫向她用被子包裹着的腹部:“我很抱歉。那天我确实有试探你之意,但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和孩子。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我考虑不周,我不该在你有孕的时候对你说那些话。对不起。” 提红苦笑:“与你无关。在你之前我便已经有所怀疑了。你以为上元节这么热闹我为什么不出门,又为什么要哄宋清出门?我是发现他在家里藏东西,想把他支出去翻来看到底藏的什么。我觉得他不对劲。所以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去查。至于这个孩子……” 提红颤抖着手抚上腹部,眼角落下一滴泪:“怪只怪他投错了胎吧。但愿他能重新找个好人家,也免得出生后做一辈子的孽种。” “孽……孽种?”李恪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你……你不会,孩子是……” 提红轻嗤:“是啊。孩子是我故意弄掉的。那又怎么样?我不想爱他吗?我不想他出生吗?可谁让他父亲是宋清呢!宋清该死,这个孩子也不能留。我不会给一个伤害主子的人生孩子,永远不会。 “但凡我生了,便是我背叛主子的证明。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主子。我如今只庆幸,庆幸是在孩子出生之前得知真相,看清宋清的真面目。” 李恪大感震惊,他的双手微微握拳,心脏点点收紧。他原本只是想知道提红在杨妃与宋清之间会选择谁。哪知对方如此果决,不说宋清,为了杨妃,她连孩子都可以不要。是他小看了提红。 望着提红眼底的愤怒、怨恨以及坚定,李恪深吸一口气:“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提红神色闪烁,“宋清既已发现我得知一切,我还能有机会怎么办吗?” “如果有呢?如果没被宋清发现,你本打算怎么办?” 提红蹙眉,看着李恪,心生犹豫。 李恪继续:“知道真相后,若是想要直接捅出来,你是有机会的。就算你进不了宫,去不了衙门,也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闹。长安是京都,只需你闹出来,不管真假,都会有官家知道,会传入阿耶耳朵里。但你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提红低头,没有回答。李恪替她回答:“因为你害怕这么做会给阿娘带来伤害,给那个孩子带来伤害,也给我带来伤害,对吗?” 就算不是真正的小主子,可毕竟是提红看着长大,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东窗事发,李恪就没有活路了。 李恪叹息:“你是对的。不能说出来。不谈我会怎么样,就说那个孩子。阿耶是皇帝,你认为阿耶知道真相后会如何?你以为他会在乎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庶出血脉? “到底是亲生子,能救他自然会救,但救孩子不是他的第一目的。若在救孩子与铲除前朝余孽之间择其一,你认为他会怎么选?” 提红脸色又白了两分。毫无疑问,李世民会选后者。 “对阿耶来说,嫡出才最紧要,其余庶出不过尔尔。他不会为了一个庶出且还没有任何相处、毫无感情的孩子去破坏自己的计划。他会以彻底歼灭前朝余孽为主,必要时,甚至不吝于牺牲那个孩子。那么对于他们而言呢?” 李恪透过半掩的门扉看向宋清,“如果阿耶知晓,并有了举措,跟他们正面打起来,作为阿耶的亲生子,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他?到那时,他还会有活路吗?” 提红浑身大震。 “提红,所以只有我们在意那个孩子,只有我们会把他摆在第一位,只有我们能不惜一切也要保他。” 提红神色惊讶,眸中满是诧异:“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跟你是一边的。” 提红瞄了眼远处的宋清拾翠:“你……你跟他们……” “他们认为我没得选,所以觉得我再怎么置气,气消了终会答应他们,按他们的要求去做。因为他们很明白,我的身世摆在这里,除了跟他们合作,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因为其他任何一条都是死路。可是……” 李恪转头看向提红:“你可以为阿娘不要孩子,甚至可以为阿娘赴死,我为什么不可以?阿娘养了我十余年,待我不薄。虽然她是以为我是她的亲儿子才如此。可十余年的付出是真的,我所享受的她的疼爱也是真的。她为我费尽心机,呕心沥血,我怎能对不住她。” 说到此处,李恪眼眶泛红,鼻子发酸。他偏过头努力将泪水憋回去。 “提红,你信我吗?” 提红含着泪说:“当然。” “那我能信你吗?” 提红再次点头。 李恪松了口气:“提红,我身边人手不多,我需要你。这件事,我们靠不了别人,只能靠自己。” 提红有些不忍,她抓住李恪:“小郎君还小,我们告诉主子吧。主子年岁比你我长,比你我经历得多,她或许会有办法的。她说不定可以保住那个孩子,也可以保住你。” 李恪摇头:“没有办法的。不能告诉阿娘。” 提红疑惑,不能告诉李世民她理解,可为何不能告诉主子? “我知道主子倘若知道真相一定会很伤心很难过,但早晚要知道的。主子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我明白。阿娘需要知道,也一定会知道,但不是现在。我们得先确保那个孩子的安全才能告诉阿娘。否则,他们手中握着阿娘的亲骨肉,阿娘即便知道真相,你让她怎么选?她能告诉阿耶吗?不能。” 问题回到之前,这就跟他们不说出来,不让李世民知道的原因一样。这是其一。其二,告诉李世民,等于出卖李恪。李世民会容忍这个鸠占鹊巢让自己白养了十余年的孩子吗?这个选择杨妘坐做不下的。这对她太残忍了。 “如果不告诉阿耶,阿娘也不过是跟我们现在一样。我们已经这样了,何苦把她拉入泥沼。让她跟着一起替反贼遮掩隐瞒,故意欺骗阿耶,。若东窗事发,单凭这点便已是罪过。你认为到时候阿耶会怎么看她?她会落入何种境地?” 提红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倘若如此,主子的结局恐怕好不到哪里去。即便李世民念在她是逼不得已,网开一面,不予惩处,也再不会给予恩宠。而在宫里,一个不被皇帝待见的妃嫔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还是好的情况。不好的话,李世民大怒,似李渊早年的尹德妃张婕妤一般打入尘埃没入掖庭也不是不可能,甚至李世民的火气更大一点,结果会更惨。 而李世民会有多恼火,谁也不知道。 提红瞬间明了局势:“你是想让主子蒙在鼓里,这般一来,如果圣人有一天知道真相,她也是完全不知情的那一个。” 李恪点头:“只有这样,阿娘才是完全清白无辜的。阿耶虽然最是爱重皇后,对阿娘却也并非半点情意也无。只要阿娘是绝对清白无辜的,他就算迁怒,就算有气,也总会留有一丝情面。气消了便好了。 “如此,阿娘即便仍旧会受些冷落,可结局总归不会太差。更何况,如果那个孩子懂事,阿耶说不定还会对他生出一丝怜惜与愧疚之情。” 提红深呼吸:“我明白了。你想让我去那个孩子身边?” “对。我若派别人去,一来没有合适人选,二来他们也不会同意。但你不一样。你是宋清的娘子,有这层关系,他们会同意你前往,对你的防备也会少一些。” 提红咬牙,忍着对宋清的恶心道:“好,我去跟宋清说,就说我想通了,我愿意为他们做事,但我要亲眼看到那个孩子的安全。” “不。”李恪直接否决,“你不能这么说。宋清是个很谨慎的人,作为枕边人的你都是最近才发现异常。你以为拾翠凭什么能早几年就知晓?” 提红微愣:“你的意思是,宋清故意让她知道。” “对,因为他觉得拾翠可利用。但你认为他为什么坚决不肯让你知道?夫妻数年,就算不是完全了解对方,多少是懂一些的。他不这么做,说明在他看来,你不是拾翠,你跟拾翠不一样。 “你比拾翠单纯,越单纯就越认死理。所以你没那么多自己的思想,你只认你的主子。这点在他看来具有十分重大的不确定性,他没把握能说服你。” 正是因此,让李恪觉得提红比拾翠可靠,因而起意试探。 提红眼珠转动:“所以小郎君觉得我若这么快服软,甚至走拾翠的路子,做拾翠一样的决定,非但不能取信于他,还会引来他的怀疑?” “是。”李恪想了想,又问,“孩子是你故意拿掉的,宋清知道吗?” “暂时还不知道。” 李恪轻笑:“那就被让他知道。你要努力让他以为,孩子是因为他与你争执,与你推搡之间没的。你要让她对你心生愧疚。 “至于提议去往那个孩子身边的事,不能由你开口,我来说。你目前最重要的是注意休息,早点把身子养好。就算要走,也要等你身体复原没有问题之后。” 提红摇头,挣扎着想起身:“我可以。” 李恪一把按住她:“别逞强。你若亏了身子,还怎么继续我们的计划?别因小失大。况且你还需要时间在宋清面前表现。你要表现出既不忍背叛阿娘,又不忍揭穿他看他去死。你要表明你再主仆情谊与夫妻情谊之间两难抉择。” 提红听懂了,这是让她以情取信宋清。只需宋清信她对其有情,那么他们也会信。提红想了想,点头答应:“好。” “你去了之后,只管照顾那个孩子,别的事什么都不要管。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尝试与我传递消息。你的任务是保证那个孩子的安全。若有可为,带他脱离他们的控制。” 李恪目光锐利,字字着重,“你记住,保证安全是第一位,带他逃脱是其次。不能因为其次而忽视首要。没有什么比他的性命更重要。所以你一定不能急。你需要时间去获取他们的信任,也需要时间去获取那个孩子的信任。你一定要沉住气。” 提红应下:“我明白。” “还有,你要观察那个孩子的性格。你要仔细判断这个孩子心性如何。若他是个聪明的,你不妨把实情告诉他,如此他既能更好的配合你,你们也可以有商有量。但如果他不太聪明,被对方养废了,或是一颗心都在他们那边。” 李恪话语顿住,这是最艰难的局面。若是如此,这个孩子即便被救出来,回到阿娘身边,对阿娘来说也未必是好事,还可能成为危害阿娘的祸患。 但他终归是阿娘的亲骨肉啊。他不能因为这点就轻易放弃对方。 李恪握紧拳头:“若是如此,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你得教他,你要努力把他的思想纠正过来。” 提红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李恪站起身:“暂且就这样吧。” 见他要走,提红拉住他:“那你呢?小郎君,你说了这么多,全是在为主子,为那个孩子考虑,你自己呢?你……你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 李恪很迷茫,他确实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不知道自己的归途在何方。他哂笑一声:“走一步算一步吧。” 提红不忍心,还想再问,李恪已道:“提红,如果那个孩子在他们手里,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唯有他彻底安全,我们才能不被人牵着鼻子走。选择只有在有的选的时候才能选。 “所以下一步该如何,等我们有选择的权利之时再说吧。你只需要确定一点,我与你一样,不管如何都希望阿娘好,希望她美满,希望她能事事顺遂,不受伤害。” 杨氏李氏并没有那么重要,拾翠的心思不能说完全错误。但其中风险太大了。这个风险不是阿娘可以承受的。 李恪闭上眼,平复好心绪才迈步走出去。宋清与拾翠同时上前:“提红怎么样?” 李恪没有直接回答,只对宋清说:“让她走吧,离开长安,去你的主公身边,去照顾那个孩子。” 宋清与拾翠同时愣住。 李恪目光扫过拾翠:“她不是你,做不来你这样的选择。” 又扫过宋清:“可她又与你夫妻恩爱数年,同样做不到亲手推你去死。所以她才会如此痛苦,难以接受。与其让她留在长安,两边为难,日夜煎熬,不如放她离开。” 宋清蹙眉。 李恪又道:“她若不能如拾翠一样,留下终究是个隐患,你们认为我们承受得起这样的隐患吗?” 宋清拾翠尽皆低头,那必然是不能的。 “莫非你们真想杀了她?” 宋清拾翠面色大白。 李恪继续:“我们人,一个是她打小带大的,一个与她情同姐妹,一个与她夫妻数载。谁愿意走到这个地步?谁愿意看着她死,还是我们来动手?你们下得去这个手吗?” 拾翠无法言语。宋清神色越发挣扎。提红不愿意亲手推他去死,他又怎会愿意呢。可是事关主公的大业啊。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去后方,有我们的人看着,她出不了乱子。对她来说,阿娘是她最在意的人。爱屋及乌,那个孩子也是她最在意的人。让她去照顾那个孩子,她不会拒绝。 “唯有如此,才能既保住她的命,又能给予她一点慰藉,让她不必那么煎熬难受,我们也可以避免被暴露的风险,对双方都好。” 宋清认真思索起来。提红知晓真相已成事实,而她也确实不是拾翠,做不到似拾翠这般。那么如果不想亲手杀了她,李恪所说似乎的确是最佳方案。 他沉默良久,最终点头:“好。臣会尽快安排,亦会传信告知主公。” 李恪松了口气,但听宋清又问:“小郎君可想亲手与主公写信?” 李恪眸光微闪:“不了。你转告他。阿娘视我为心头肉,待我千好万好,他若真疼爱我为我着想,但盼他看在这一点上,不要为难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身上终归留着一半杨家血脉。” 宋清叹息点头:“小郎君多虑了。那个孩子,主公一直好吃好喝养着。” 李恪看过去,眸色锐利。宋清忙低下头:“小郎君既有吩咐,臣定会把你的话带到。” 李恪收回视线,满意了。 128. 第 128 章 他还有机会去看看这个…… 沉香殿。 杨妘唉声叹气:“提红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离我这么远,我竟有些舍不得。” 拾翠轻笑打趣:“主子忘了,提红都出宫数年了。” “这怎能一样?此前便是出宫,到底是在长安,我知道她就在那里。若是想她了,还能偶尔召进宫来见见。现今她去那么远,想见面就难了。” 拾翠安抚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宋侍读家乡尚有老母,老太太一个人在那边,虽有仆婢照顾,终归比不得亲人在旁。从前宋侍读也不是没提过将她接到长安奉养。老太太顾念死在家乡的郎君与长子,不肯离开老宅。宋侍读亦无法强求。 “如今老太太年岁大了,身子不比以往硬朗,几次传信都说时有病痛。宋侍读有官职在身,不便远行。只能让提红回去看看,这也是孝道。不过宋清答应不会让提红一直呆在那边,等过个一年半载,与老太太相处融洽了,寻个时机劝动老太太来京,就更妥当了。” 当然这个说辞是针对杨妘的。提红走了,还不是短期内能回来的,总要跟杨妘有个交待。真实原因不能提,便只能假借托词。 杨妘蹙眉:“提红嫁于宋清数年,好容易有孕,结果却……这时候回去,一来我担心她的身体,二来也是担心老太太会对她有微词。” 拾翠一顿。 李恪顺势道:“阿娘多虑了。提红身子已经恢复,这还是你委托太医署医官去瞧过的呢。太医署医官的话你也信不过?更别说此去又不急,不必赶路。提红可以慢慢走,也能少些劳累。至于说老太太……” 李恪轻笑:“老太太不管心里怎么想,总归要念着儿子的。她儿子的前程还在我们手里呢,怎敢对提红苛责?况且,以提红姑姑的性子,阿娘莫非觉得她是个只会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怂包吗?老太太真要做的过火了,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杨妘愣住,转瞬释然:“这倒也是。” “阿娘若担心,不如多准备些吃的用的,再添些药材让提红带过去。” 杨妘应下。 见她不再纠结,也未追问。李恪与拾翠都松了口气。 千里之外。 提红看到眼前的青年时很是震惊,即使她早已知道对方还活着,也仍然止不住面上的讶异。 青年倒是显得十分淡定:“提红,没想到多年不见,你我还能再会。怎么这副表情,可是不认得我了?也是。当初为了脱身用的秘药,药性猛烈。这十余年我日日汤药不断,现今更是已经走向末路,形容不比当年。你一时间认不出来也是应当。” 提红好容易收起脸上的惊讶,低头行礼:“陛下。” 是的。陛下。青年正是隋室之后,炀帝亲孙,元德太子杨昭三子,曾被李渊拥立为傀儡的杨侑。可惜只当了半年的皇帝,炀帝就在江都被叛军所杀。随即李渊觉得时机已到,将他踹下皇位,自立为帝。 听闻她的称呼,杨侑眼眉含笑:“这称呼倒是不必,你既已嫁给宋清,便随宋清唤我主公吧。” 提红从善如流:“主公。” “小姑姑这些年还好吗?” 提到杨妘,即便提红努力告诉自己要隐忍也耐不住眼眶微红,她尽量控制情绪:“主子现在尚且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好的。” 知道后就不一定了。 杨侑放下茶杯:“提红,我也是逼不得已。那是我小姑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伤害她。你应该明白我的身份。李唐或许容得下小姑姑,容得下杨氏其余宗室族亲,但不可能放过身为前朝太子血脉的我,尤其我还坐过帝位。 “我的存在会影响前朝旧臣真正归附李唐,会影响李唐的皇权正义。李唐即便明面上封我为酅国公,又如何会允我一直存活?王世充为何要杀二哥,不就是如此吗?” 当年,王世充也与李渊一样立过傀儡皇帝。立的是杨侗,也是杨广之孙,元德太子杨昭次子,杨侑的亲二哥。 后来王世充称帝,也曾如李渊一样封其为国公。但最后为了断绝隐患,终是一杯毒酒毒死了他。 杨侑叹息:“试问古往今来,诸多谋朝篡位者,谁会放过前朝末帝?我的身份注定我没有退路。我若不自己早做打算,等李唐动手,便只会如二哥一般埋入黄土,成为枯骨。我总得为自己求一线生机。 “可是在长安,在李唐的眼皮子底下,这线生机哪里那么好求。我想假死,也得能骗过李唐的眼睛才行。所以我只能用秘药。秘药一服,我或许确实能成功脱身,但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子嗣了。我得在此之前给自己留条血脉。” 提红抬眸:“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主子身上?” “脱身之后,前路如何,我不知道。李唐会否后续发觉不对我也不知道。我不能让孩子跟着我颠沛流离,东躲西藏,被人追捕截杀。这是我能想到唯一可以让孩子安稳长大的办法。况且,我也需要给杨氏留一点希望。 “倘若李唐赢了王世充窦建德等人,倘若李唐达成一统,倘若李唐势力庞大不能从外部撼动,那么这个孩子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我们的后手。” 提红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以现在大唐的国运局势,杨侑想要复国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想办法让李恪夺嫡胜出。只需李恪登基,占据皇位的仍旧是杨家人,江山也还是杨家的。 甚至李恪手腕狠点,打压下李唐宗室,收拢培养自己的朝臣,政权在手,大局在握,重新举杨氏大旗也不是不可能。当然这个过程非一时之功。但若是费上个一二十年布局呢? 提红双手微微蜷曲。但是,这跟主子有什么关系!关主子什么事!凭什么他不忍自己的孩子受苦,就要主子的孩子受苦?凭什么他想光复隋室就要拿主子和主子的亲骨肉当木仓!凭什么! 心头怒火冲天,可提红却不能表现出来。她不能惹怒杨侑。她带着哭腔问:“那主子呢,主子怎么办?” “我会记得小姑姑的付出。恪儿是小姑姑抚养长大的。你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恪儿。如若恪儿上位,小姑姑自然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那……那个孩子呢?” “他很好。我虽不喜欢他父亲,可到底是小姑姑所出。恪儿说得对,他身上终归有一半杨家血脉。等我们大事一成,他也可以与小姑姑团聚。恪儿如今就已知道派你来护着他,可见往后不会亏待他。” 提红一顿,目露惊讶:“你知道小郎君……” “恪儿的心思我怎会猜不到呢。他与小姑姑感情深厚,不能亲眼来见这个孩子,总想要个自己人跟在其身边才能放心,我理解。” 杨侑眼底透出淡淡笑意,“还知道同我耍心机了,打着解决隐患的法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错。” 在他看来,李恪有心机手段是好事。 提红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并不生气,还有几分喜悦与欣赏,内心松了口气。看来对方并不知道李恪真正的目的,只以为自己是单纯来替李恪照看那个孩子的。转而一想又觉得他的反应实属常理。 毕竟在他看来,李恪是他亲儿子,即便有些自己的小心思终归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更何况李恪的身份也注定了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因此他不觉得李恪能脱出他的掌控。 这点与李恪的猜想一致,如此他们的阻碍也会稍微少一点。 提红深吸一口气:“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个孩子?” 杨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可以依了恪儿,让你照顾杨安,甚至可以让你主管他身边大小事务。但你得知道轻重,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提红顿住,杨安,是那个孩子的名字吗?为之冠姓以杨,取名为安,是想让其平安,还是想让其安分点别给自己添乱? “杨安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懂我的意思吗?” 杨侑目光如炬,神色凌厉,提红一颗心蓦然提起。 杨侑又叹:“我不是信不过安儿,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此事关系重大。一着不慎,走漏半点风声。我们远离京师尚且有机会逃。可在长安的宋清便唯有死了。” 提红脸色倏然大白。 杨侑眸中划过一丝满意,接着道:“恪儿也逃不掉。便是小姑姑亦会受牵连。” 提红脸色又白上几分,身子止不住颤抖:“我……我懂,我懂了。我……” 她咬牙偏过头:“你放心,我只是照顾他,我不会做别的。我不想他有事,不想主子有事,不想小郎君有事,也不想……不想宋清有事。我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杨侑满意地收回视线:“会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他转头吩咐人去请杨安。提红将眼底的泪花撇去,眸中透出期待。 杨安来得很快,看到屋子里居然有外人,愣了一瞬,转而低着头走到杨侑身边:“父亲。” 态度恭敬而拘谨。 提红看着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小少年,双唇颤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杨侑用手指点了点她:“往后她会在你身边伺候你。” 杨安犹豫道:“父亲,儿子身边伺候的人足够,并不……” 未等他说完,杨侑接着道:“你带她下去吧,让你院中的兰姑安置她。往后她会与兰姑一起总揽你院中的大小事务。” 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杨安深吸一口气:“是,儿子知道了。” 杨侑挥挥手:“行,那就带她去吧。” 杨安躬身告退,一边领着提红往后院去,一边打量她。 “这位姑姑怎么称呼?” 提红一顿:“姑姑?” 李恪也经常叫她姑姑。 杨安轻笑:“父亲说你会与兰姑一起总揽我院中事务,那便是说你与兰姑地位相同。我唤兰姑一声姑姑,唤你也该如此。” 提红敛眉:“婢子名唤提红。” 杨安点头:“提红姑姑。我听姑姑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提红抬眸,有些怔愣。 杨安又道:“提红姑姑的腔调有些像长安官话。父亲也会长安官话,连同父亲身边的闵先生以及派去长安的宋先生,皆是如此。” “宋先生?宋清?” 杨安疑惑:“姑姑认识宋先生?” 提红扯了扯嘴角:“宋清是婢子夫君。” 杨安脚步停顿了一瞬才重新前行,眼中似乎有什么光亮暗了又灭,灭了又暗,闪烁不定。 提红还想说点什么,很快到达目的地,兰姑出来将她迎进去。提红只能压下种种心绪跟着兰姑走,听她说着院中的布置,杨侑的规矩。 是的,杨侑的规矩。兰姑一口一个主子说。这里头的主子是杨侑,而非杨安。 提红敏锐察觉出其中不同。杨安自己的院落,一应规矩都是杨侑定的,不是杨安。杨安可以决定的事情少之又少。不说杨安已有十一岁,便是宫中四五岁的皇子皇女都可决定自己身边许多人事了。 思及此,提红又想起杨安面对杨侑时过分恭谨的态度和不敢有一丝忤逆的神情,心脏一点点抽疼。 兰姑的声音不断传进提红耳朵里。提红明白兰姑是故意带她把院中各个角落都走到,故意同她说起杨安的日常寝居与饮食。 兰姑想让她知道。杨安衣食丰足,样样精细。他们没有亏待他。 可这就够了吗?这就是好吗?就是杨侑与宋清口中说的孩子很好吗? 提红强忍着心酸走进对方给自己安排的房间,直到兰姑说让她自己先收拾收拾,悄然离去才止不住无声低泣。 在来之前,甚至在见到杨安的前一刻,她仍旧抱着希望。即便宋清说得真真切切,可她还是会想,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没有调包,会不会李恪就是李恪。 可在见到杨安之后,她终于明白那些都是自己的妄想。 若说李恪与杨侑眉目间都有三分肖似已故的元德太子杨昭是巧合,是因为杨妘亦属杨家血脉,是外甥似舅,那么杨安的五分肖似圣人要怎么解释? 提红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但这个认知也更让她愤恨。 主子怎么也是杨侑的亲姑姑。作为姑侄。主子从始至终没有对不起杨侑半分!甚至二人关系一直都还算不错。要说唯一的矛盾,大概就是得知主子委身于圣人后,杨侑曾私下前来询问是不是李唐逼迫,得闻是主子自愿后,激烈反对,并加以指责。 可那日的激动过后,杨侑冷静下来,也道歉了,说理解主子。哪知……哪知他不是真的理解主子,他是存了借主子这层身份为自己谋划的打算。 呵,呵呵。 何其可笑。 杨侑这是在报复主子吗?是在报复主子当初的选择吗?可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 主子委身圣人是逼不得已。不给自己找个退路,主子要怎么办?杨侑莫不是想让主子殉国才行? 他自己都没殉国呢!他自己当年被李渊扶持做傀儡皇帝不也做了,后来李渊让他禅位不也禅了,甚至封他为酅国公,他也照样接受了! 他自己都知道形势所逼之际需懂得低头,凭什么对主子所为不耻?凭什么去换主子的亲骨肉为自己的孩子铺路。换了不算,还如此对待主子的亲生子。 凭什么! 提红双手握紧,指甲一点点嵌进肉里,深处丝丝血痕,却仿若未觉,上下牙关紧紧咬合,恨不能对杨侑饮血啖肉。 屋外。 杨安站在院中,看着远处提红紧闭的房门,心念百转。终归是他想多了,好不容易来个新人,还是十分正宗的长安口音。他还以为……却谁知竟是宋清的娘子。 宋清。杨安犹记得幼时宋清是教过他功课的,教了也有两年。时间不算短,但说实话,师生关系流于表面,十分淡漠。 他一直知道宋清对他并不用心,不,准确点来说,是父亲待他并不用心。虽然他吃喝不愁,锦衣玉食,甚至他想要点什么东西,只需不是太难办,父亲都会弄来给他。但他心里明白,疼不疼爱用不用心不只是看这些的。 杨安深吸一口气,想到宋清对父亲的忠诚,那么宋清的娘子…… 哎。也是。若非确定对方不会坏事,父亲怎会让她来到自己身边呢。 杨安轻轻一叹,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颓唐与失望。他转头看向高高的围墙。前些年他还能偶尔出去逛逛,可随着年纪渐大,父亲总盯着他这张脸皱眉,即便父亲极力遮掩,他还是能感觉到父亲的不喜。 他已经两年不曾出过家门了。 他,还有机会去看看这个世界吗? 129. 第 129 章 李治:天下怎么会有这…… 长安。东宫。 李承乾刚从宫外回来,就见李泰与李丽质浑身是汗,笑问:“这是做什么去了?” “跟三哥玩了场蹴鞠。” “赢了吗?” 李泰撇嘴:“输了。我瞧着三哥最近水平下滑,还以为可以趁机多赢他几回,压一压他呢。没想到被他大杀四方。” 李承乾哈哈大笑。 李泰不悦瞪眼:“我都输了你还笑。” “为什么不笑,谁让你做事不厚道,欺负人家幸存者综合征。” 李泰李丽质很是迷茫:“幸存者综合征?” “嗯,换种说法,也叫幸存者内疚。” 李泰李丽质:??? 什么意思? “就是他看到了九叔落水的过程,潜意识里想要阻止悲剧发生,认为自己作为亲人,还是在场唯一目击者,有义务拉住九叔,也应该拉住九叔,结果没拉住,导致九叔还是落水了。 “并且在自己也和九叔一起落水后,他认为九叔比他更需要救助。可结果是大家都选择先救他。 “他潜意识里或许会想,如果那两个侍卫没有优先都选择他,而是分出一人去帮九叔,会不会结果不一样。因此他会感到愧疚与自责,认为是自己的幸存抢走了原本属于九叔的机会,认为九叔的死有他一部分责任。 “这就叫幸存者内疚,因为他是幸存的那一个。” 李泰恍然大悟,李承乾挑眉看着他:“你说你趁人家幸存者内疚,不在状态的时候,拉着人家比,借此赢人家,你是不是不厚道。胜之不武懂不懂。” 李泰生出几分歉意:“我不知道他会这么在意这件事。我……我找机会同他道歉。” 李承乾摇头:“他今日能赢你,可见已经恢复状态。既已从内疚中走出来,你就不要再提了。不必太刻意,如以往一般相处就好。过分刻意反而不好。” 刚好走到门口的李恪脚步微顿。 幸存者内疚?原来他们不是没看出他最近的反常,而是将他的反常当成幸存者内疚。 可他哪里是幸存者内疚呢,他哪有这么高的道德标准。他不是什么幸存者,他是罪魁祸首啊。李元方虽非他亲手所杀,却是宋清杀的,还是因他而死,与他杀也没多大区别了。 李恪压下心绪走进去。 李承乾笑着打招呼,看了眼他身边一左一右两个混世魔王眼含疑惑。 李恪解释说:“我正好瞧见他们在池边玩水,还想跳池子里去,跟着的内侍宫婢劝不住反倒被他们骂了一顿。我恐他们真会下水,便将他们领了过来。” 李治嘟着嘴,被人扰了玩乐的兴致很不高兴。李元婴更是直接,横了李恪一眼:“没想到你也是承乾的狗腿子。” 众人:??? 李承乾蹙眉:“你说什么?” “别以为你摆脸色我就怕你。”李元婴叉腰,“雉奴说了,你坏得很,老是欺负他,处处管着他。你还特别霸道,就连一兄一嫂也奈何不了你。青雀丽质全是你的狗腿子。” 一指李恪:“他也帮着你,当然也是你的狗腿子。” 好家伙,几句话将在场所有人都得罪了个遍。李承乾怒瞪:“李雉奴!这些是你说的?” 李治缩了缩脖子,还没回话呢。李元婴十分义气地将他护在身后:“凶什么凶。我告诉你,雉奴怕你,我才不怕呢。阿耶同我说了。你不是我大哥,是我侄儿,我是你叔叔。比你长一辈。一整辈儿!” 最后四个字咬音极重,拼命强调。 李承乾冷哼:“所以呢?” 李元婴拍拍胸脯:“我是叔叔,是长辈。你是侄儿,是晚辈。我问过我身边所有人了,他们都说,在家中,晚辈就得听长辈的。所以,我命令你,不许欺负雉奴。”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就说他纠正了好几次都没把李元婴的辈分纠正过来,李渊怎么短短时日就成功了,原来是李元婴突然发现长辈的谱可利用啊。 “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欺负雉奴,我揍你哦。”李元婴握着小拳头在李承乾面前晃了晃,“叔叔教训侄儿,天经地义。” 李承乾呵呵两声:“叔叔教训侄儿,天经地义,那么兄长教训不听话的弟弟是不是也天经地义?” 李承乾顺手将李治从李元婴身后揪出来:“我告诉你,我不只能揍他,我还能揍你。” 李元婴不解:“为什么。我是叔叔,你不可以欺负我。晚辈打长辈是不对的,是忤逆。” 李承乾挑眉嘚瑟:“因为我还是太子啊。我再是侄儿也是储君,你再是叔叔也是臣子。我就行,怎么地?” 李元婴顿了片刻,满脸疑惑,蹙着眉道:“这点阿耶没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要回去问阿耶。” “那你去啊!” 李元婴顺从点头,拍了拍李治:“雉奴,你等着。待我问过阿耶再来救你。” 又横李承乾一眼:“我回来之前你不许动。我很快回来的。” 然后转身带着人走了。 众人:…… 李治也很无语。诶,不是,你还真现在去问啊,你就不能过会儿?等你问回来还来得及救我?你以为你让大哥不动他就不动?你是不是没脑子啊! 李治气结,转头就对上李承乾似笑非笑的眼眸,浑身一个激灵:“大……大哥……” 李承乾眯眼:“我特别霸道?” 李泰李丽质同样眯眼:“我们是狗腿子?” 危险,危险,特别危险。李治想哭又不敢哭,一张脸挤成苦瓜状看向旁边的李恪:“三哥。” 没办法,嫡兄嫡姐靠不住,只能求助庶兄了。哪知李恪耸耸肩:“你忘了我也是狗腿子?” 李治:……救命,那话是李元婴说的,不是他! 他四目望去,周遭内侍宫婢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全都装瞎看不见。于是在举目无“亲”之下,李治被迫挨了顿混合三打。李承乾李泰李丽质一个也没手软。当然他们都很有分寸,全往肉多的小屁屁上招呼。 很快李治屁股就肿了,痛得他两股战战,嚎啕大哭。 偏偏李丽质打完还甩了甩手:“揍得我手疼。” 李承乾李泰纷纷安慰:“下回我们换工具,戒尺树根木棍都成。” 李泰哭得更厉害了。这还是人吗!这真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嫡兄嫡姐吗! “你们没人性,我要去告诉阿耶,告诉阿娘!” 李承乾无所谓:“你去啊。” “我还要告诉阿翁!” 李承乾不但不怕还积极怂恿:“去去去,快去!” 李治:……他悲催的发现,似乎告诉谁都不管用。他大哥就不是个别人奈何得了的主。老天爷,你是没长眼睛嘛!天下间还有没有人可以管管了。越想越心塞。 李治干脆趴地上耍赖:“嗷呜呜,没天理了。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大哥。你就是霸道,就是□□,我说错了吗!不然怎么连阿耶阿娘并阿翁都管不了你。我……我怎么这么倒霉,投胎成你的弟弟。你就知道欺负我。呜呜呜!” 只要他闹得足够大足够伤心,就不信阿耶阿娘当真无动于衷。 那点小心思,李承乾一眼看穿。他没做声,任由李治哭闹,转头吩咐人搬了桌案笔墨宣纸出来,摆在殿前,又招呼李恪李泰与李丽质。 “咱们把他这一幕画下来,多画几张,妥善存着,等他长大了成亲的时候,挂在喜堂上,让大伙儿都看看。” 李泰李丽质眼睛一亮,纷纷拍手叫好:“这个主意不错,我来!” 李治:!!! 你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魔鬼! 哭声戛然而止,腾一下速度站起来,闭着嘴不嚎了,唯独瞥向李承乾的目光中犹自带着杀气。 李承乾故作惊讶:“咦,你怎么嚎了,我还没开始画呢。” 李治瞪眼,杀气更重了。 李恪看看他,又看看李承乾,偏过头紧紧抿唇,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笑出来,但抖动的双肩还是出卖了他。 李治眼神横过去,无差别扫过眼前所有人,咬咬牙吩咐随身伺候的内侍:“我们走!” 忍着疼痛,挺直腰背,一瘸一拐慢慢自己走出去已然是他能维持最后的骨气。他不能让他们看扁了,绝不。 待出了东宫,李治立马拐到墙后,浑身气势一泄,两条腿都抖起来,拼命抓住内侍哭唧唧:“快,抱我。疼死我了。抱我去立政殿,我要找阿娘。” 虽然告诉阿耶阿娘或许知道也不会将哥哥姐姐怎么样,但好歹会心疼他怜惜他啊。受了欺负能不能还回去暂且不论,但受了欺负憋在心里不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晚间,李承乾过来的时候,仍旧可以听到殿内李治凄凄惨惨的诉苦声。他撇了撇嘴角,问了内侍,脚步拐了个弯,直接去往宣政室。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你又欺负他了?” “怎么是欺负呢。他不听下人劝阻非要和小皇叔跳池子里玩水被淹了怎么办?不该打吗?这要搁我小时候,你早动手了。” 李世民动作顿住,目光扫过去。李承乾直视回去:“我说的不对?我小时候你可没少揍我,也没见你心疼,下手可狠了,好几次痛得我一整日下不来床。他都还能走呢,这才哪到哪,可见我比你有分寸。” 李世民:…… 无声叹息:“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 李承乾耸肩:“谁让你这么多子女,就揍过我呢。” 李世民愣了会儿,仔细一想,好像真是如此?倒不是说别的子女没惹过他生气,但让他亲手揍的确实只有承乾。 李世民蹙眉:“你的意思是怪我咯。你怎么不想想,宫里这些兄弟姐妹,也没谁有你这么皮啊。爬树爬房顶,你哪样不干。雉奴就玩个水,你不只玩水,你还玩火呢。要给你装对翅膀,你能上天去!” 李承乾抬头挺胸:“那是。论调皮淘气,我认第一,没人敢认第一。” 李世民瞪眼:“合着你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吧?” 李承乾拍拍胸脯:“那必须的。整个太极宫就没有我没折腾到的地方。太极宫一霸说的就是我。雉奴现在玩得这些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想超过我,下辈子吧。” 太极宫一霸…… 还真好意思说! 李世民无语望天,总觉得命运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他跟观音婢怎么就会生出混世魔王来呢。他瞥了眼李承乾,耳畔又听着李治隐约传来的哭诉之声,心头更梗了。 一个大的不够,现在还来个小的。雉奴……雉奴现在也很有承乾当年的趋势。青雀丽质最初倒是挺可人的,后来跟承乾混得多了,说话做事也越来越呛人。 因着有这俩“前车之鉴”,自雉奴出生后,他明明已经很注意教养,尽力避免他被承乾带“歪”了。偏偏雉奴就是喜欢大哥多过喜欢耶娘。每每承乾“欺负”他,都回来哭唧唧,可转头又好了伤疤忘了痛,一个劲往东宫跑。 老天呦,你怎么就不能赐朕跟观音婢一个软软糯糯贴心耶娘的小可爱呢! 如今这四个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来讨债的。 李世民咬牙切齿。 罢了,朕就没那个命! 130. 第 130 章 你所谓更重要的活就是…… 李承乾将瓜子盘拉过来,一边嗑瓜子一边问:“最近朝堂上又有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李世民转头投去疑惑的眼神:你从哪看出来的?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你脸色臭臭的,若说是因为我们同雉奴的官司,你最多只会无奈与头痛,不至于这副表情,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字‘我很生气别来惹我’了。所以定有旁的事,不是朝堂也是别处。” 既知不能惹我,你还来惹? 李世民嘴角抽了抽,转身将侧案上的一本书递过去——《氏族录》。 去年初,李世民曾下令让高士廉等人修著《氏族志》,这事李承乾是知道的。但氏族志这等各家各氏各族的事迹记录,初步草拟一百余卷,想要成书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三年不可为,五年或可成。 那么眼下这本《氏族录》是怎么回事?氏族志,氏族录,一字之差,意义近同。 李承乾翻了翻,微微蹙起眉来:“这《氏族录》看上去应当还未完稿吧?” 李世民点头:“这只是第一册草本。世家所修,如今已在整理校对,并同时着手刊印,想来很快会发放入市。” 世家啊。李承乾啧了一声,觉得倒也在意料之中。李世民修《氏族志》,不用想都知道必然会以李姓为尊,长孙次之,而后才是其他。借此奠定李家的皇权地位,也是想用以压一压世家气焰。 世家知道消息,立马着手著《氏族录》,以博陵崔氏位列氏族第一,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居于其后,再后才是李姓皇族。更是赶在朝廷成书之前出第一册,紧急刊印发放。其司马昭之心,简直路人皆知。 李承乾将书册放下,懒洋洋道:“阿耶应该高兴才对,做什么生气?” 李世民:??? 我还高兴呢?我这怎么高兴得起来! “放眼史书,往前翻数百年,五胡十六国,南北朝。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中土大地历经长期混乱,诸国林立宛如雨后春笋,政权更迭好似月升日落。 “北魏,北齐,北周,南宋,南齐,南梁……过往朝代何其多,皇室姓氏亦是不断变幻,而今何在?唯有世家长存。所以说句‘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一点不为过。”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话虽不好听,确实事实。李世民脸色瞬间门沉下来。 李承乾继续:“这也是世家傲气的来源。不但能在混乱喧嚣的历史长河里得以留存,还能在过往诸朝诸代留下自己的辉煌事迹,确实有底气。 “但阿耶觉得,倘若往前数几十年或上百年,甚至更久,那时的皇家会如我们一般主持修著《氏族志》吗?会将世家排后吗?而世家会在知道后着急忙慌赶出第一册吗?” 李世民一顿,还没等他回应,李承乾已然自问自答:“不会。世家恐怕只会私下翻翻白眼,给个轻蔑的眼神,压根不会有大动作。因为《氏族志》只是《氏族志》。 “世家大族的声望在于众人的集体认知,在于高士阶层的庞大力量,在于寒庶门第的向往追逐。这些不会因为一本《氏族志》而轻易改变。 “或许在这本书出来之际,人们还会嘲讽皇家此举荒谬,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显得小家子气,失了风度。” 李世民:……我觉得你在说我,但我没有证据。 李承乾瞥他一眼:“如今不同。我李唐建国至今不过十多年,去除最初征伐的时间门,真正统一唯六年有余。 “可仅仅是这六年有余,变化已然巨大,便是与前朝最为安稳繁荣之际对比,亦属天差地别。谁都看得出来,我李唐与前朝不同,与过往数百年所有昙花一现的政权都不相同。 “我们的强大亘古未有,我们的繁华史无前例。更重要一点,皇室,也便是我们李家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无可替代。我们做到了此前所有当权者都未及的天下归心,万众臣服。 “我们在蒸蒸日上,在蓬勃发展。那么世家呢?” 李承乾嘴角一勾:“世家在纷乱的政权更迭之中,确实没有消弭,存活下来,且保存了一定实力,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损耗。他们的损耗并不小。 “从前他们手中握着巨额土地与佃客。现在我们重新划分土地制度,努力让人人有其田。即便世家仍旧拥有可观的土地与佃客,但其能量与以往已全然不能比。加之我们给予佃客诸多选择,他们并非世家不可。 “从前他们有部曲,而今部曲之名犹在,但已与寻常看家护院无异,也就抓个小偷打个盗贼了。不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近乎名存实亡。 “从前他们有门生,人们大多需要通过世家入仕获取前程,现在我们给予大众向上的通道,求贤若渴,不问出身。 “从前他们有故吏,凡受推举保荐者皆承私恩,奉命于皇族,名为国臣,实为家臣。而现在,我们已打破这种局面。 “如今,我们又要修《氏族志》。不说出台后影响几何,单就这个举措本身已经说明我们的态度。我们不容世家占据主流地位,我们要维护皇权的至高无上。我们很明确在一步步打压世家。世家啊……” 呵。 李承乾轻笑:“他们急了。这说明我们这些年做得很好,让他们感受到巨大恐慌。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赶在我们之前把书弄出来?除了想抢先一步,占据先机之外,是不是还有另一层考量? “书是皇家主持,是朝廷官方刊印。若等书面市,他们再出个《氏族录》,将排名颠覆,便是公然驳斥皇家,与皇家打擂台。而倘若在此之前出书,他们可以装作不知道我们也在修书,装作不知道我们的意图排名。 “这种做法是对我们的反击,却也是对我们的忌惮,说明他们不敢全然违逆皇家。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确实如此。 李世民瞄了他一眼:“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 李承乾扬眉:“那是当然。” 李世民勾唇:“既然这样,想来对于此事你已有主意,那便交给你了。” 李承乾:!!! 喂,不是。我只是发表下自己的看法没说要接活! “我刚忙完春种呢!” “忙完了?那不正好?” 李承乾:……你就看不得我闲着是吧。还让不让人歇会儿了,每年春种有多累你不知道吗?你还是人吗! 刚想拒绝,就听李世民又道:“你当年说崇文馆诸人都是朝廷培养的栋梁之材。既是栋梁,如今也大都十多岁了,总该试试他们的本事,检验一下这几年教学的成果。 “再有当年的话本与现今的说书,便是打崇文馆开始兴起,由崇文馆一手推广的。你将此道传播出去,还严格把关众人的话本质量,甚至自己出手写了两本,应该不只是想给自己找个乐子。” 李承乾撇撇嘴,想了想,将《氏族录》揣在手里:“行,给他们练练手也成。” 回到东宫,李承乾就紧急将身边人召过来组织开会。由李恪负责记录,李泰负责补充。其余成员包括长孙冲、程处默、杜构、杜荷、房遗直等,皆是李承乾近年来玩得较为亲近者。 众人看着眼前的《氏族录》有点懵逼。 长孙冲蹙眉:“朝廷所撰《氏族志》不能出世于此录之后。” 李承乾点头:“我问过了。我们第一册也可以整理弄出来,即便无法赶在世家之前,但绝对能与他们同时刊印发放,绝不会落后。” 这便好。 李承乾手指敲了敲桌案:“两书同出是理所应当,但这不是解决之道,我们还得加把火。现在长安说书正火,不论文人还是百姓,不论高士还是庶寒,都喜欢去听。况且说书一道已然不只存于长安了。” 在座都是聪明人,闻弦音知雅意:“殿下的意思是从话本与说书入手?” “嗯。世家枝叶繁茂,总会出几个不孝子弟。况且世家势大,又自视甚高,即便有些人正直中和,也难免会有仗势欺民之辈。你们想办法多做调查,找几件比较典型的事情,以此为蓝本撰写。” 长孙冲言道:“就如《女将军》一般?” 李承乾肯定:“如《女将军》一般。” 《女将军》即便虚化了朝代背景,还夹带了不少私货,但仍可看出那是平阳昭公主。李承乾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让人能瞬间门联想到原型的结果。 李承乾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于杜荷身上停留半秒,于房遗直身上停留一秒,转瞬移开:“谁负责调查,谁负责拟定大纲,谁负责填充剧情,谁负责发印传播,你们自己商量一下。” 说完李承乾起身离去,李恪李泰懵了会儿,赶紧追上:“大哥。” 李承乾停下脚步吩咐:“你们回去,此事由你们把控全局。” 李恪李泰同时一愣:“我们?” “对,就是你们,有问题吗?这种事咱也不是第一回干了。《女将军》那会儿不是挺顺利的吗。你们都瞧过一遍了,难道还不会?” 李恪李泰摇头:“我们懂。” 李承乾拍拍手:“这不就结了,我跟你们说,你们也没比我小多少,该学着独立了,别总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李恪李泰:…… 李恪犹豫了下,问道:“大哥,房遗直生母出自范阳卢氏,杜构杜荷有位堂姑嫁的荥阳郑氏。” “所以就看他们怎么选了。” 李恪微愣,转瞬明白:“大哥是故意跳出来,将此事交由我与四弟负责,便是想看他们会怎么做?” 李承乾眨眨眼不说话。 李恪仍有担忧:“大哥便不怕他们会毁了你的计划?” 李承乾轻嗤:“那又如何?此计便是崔卢郑王四家得知又怎样?他们能耐我何?有些招数我用得他们用不得。我想搞他们,何止这一种手段。况且你们莫非以为单凭这一种手段就能完全压住世家,令世家低头?” 言外之音再简单不过,他是有后手的。 “再有。”李承乾挑眉看向不远处的“会议室”,“即便与卢氏郑氏有姻亲,也总归只是姻亲。他们到底是姓房姓杜,而不姓卢不姓郑。我相信他们知道该怎么选。” 毕竟他只是想打压世家气焰,击落世家地位,并不是想让世家族灭。 李恪了然:“我懂了。大哥放心,我们会好好办的。” 李泰:……你懂什么懂!你这应的也太快了。 虽然李承乾说得很有道理,但李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狐疑望过去:“事情我们都做了,你做什么?” 李承乾挑眉:“都说了我有后手,我当然是有更重要的活干。你们回去继续讨论吧。我先走了。” 快步离开,待得脱出二人视线,李承乾才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 嗷,转手把任务派发出去,完美。 哈,好困哦。李承乾打着哈欠往内殿去。于是在李恪与李泰同众人商量好完整计策,分配好各自任务,把会议刚要记录清楚,转回来想给李承乾过目的时候,就被抱春告知:“殿下歇息了。” 李泰:合着你所谓“更重要的活”就是睡觉? 李承乾:怎么不是呢?睡觉怎么就不是“更重要的活”了?人生在世,谁能躲得过吃喝拉撒睡?你是铁人,你不睡啊! 李泰:淦!合着你还知道我们也要睡觉啊。你要点脸! 李承乾:我也不想啊,这活我本来没想接。阿耶应塞的。你不服你找阿耶去。 李世民:…… 131. 第 131 章 好戏还在后头。 五月初五,端阳节。 春风茶坊的说书先生接连说了几个新故事,都是近日各大书局才开始卖的新话本。与此同时,世家所著《氏族录》与朝廷所著《氏族志》也几乎同时面市。所有事情交织在一起,讨论者众。 “一个《氏族志》,一个《氏族录》,世家这是公然想跟皇室打擂台?” “倒也不算吧。我看氏族录说的挺好。五姓七望,百年大族,正该以博陵崔氏,清河崔氏为首。皇家……皇家确实不错,只是陇西李氏的底蕴到底比不得崔卢郑王。” “噗,你说这话可不可笑呢。李为皇姓,他们不占第一谁占第一,崔家想做第一,是想谋反吗?” “这……这怎么是谋反呢。世家自古有之,留存数百年,你们不知道别乱说。” “你别当我什么都不知,我也是读过书,学过史的。现今的崔卢郑王皆属山东士族。山东士族崛起于北魏孝文帝。彼时,山东士族之中可不是如今博陵崔氏的二房为第一等。 “更何况天下除他们外,还有江左士族、关中士族、代北士族。这些士族谁家不曾风光过?就说王姓。当年琅琊王氏兴盛之时,谁又知太原王氏呢?更有陈郡谢氏,但凡读过书的,谁不曾听过他们家‘子弟皆芝兰,风流满晋书’之名。 “敢问彼时,现今的崔卢郑王何在?数百年?你若拿留存数百年来说事。似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等士族可还没死绝呢。” 这话意思很明白,如果只看留存多少年,古早所有士族,只需还有后人,还有门第在的,都得算上。 先前那人胀红脸,很是不悦:“那如何一样!” “如何不一样。你若论古,多的是在崔卢郑王之上者,你若论今,皇室坐拥江山,谁又比得过他们?或者说是博陵崔氏想要比得过?” 有人大笑:“想要比过,那不就是想造反吗?” 在场支持《氏族录》之人纷纷变脸。 反驳之人又道:“时代变迁,世事沉浮,从前种种都不必再说了。但就现今而言,皇家平内乱除外患,让我们得以生活安宁;种土豆种红薯种玉米,让我们得以温饱不愁;制豆皮制筒车制风车,让我们得以农事便利。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不胜枚举。皇家待天下百姓之心,昭昭日月。而世家呢?世家在其中做了什么?他们凭甚自称第一等?是凭他们这些年的毫无作用,还是凭他们世代联姻的庞大脉络?” 众人嗤笑:“反正除了他们几家的姻亲裙带关系,我们是没听说他们还做出过什么具体贡献来。就算有,与皇家比如何?” “《孟子》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世家坐拥资源万千,以家世地位为傲,却毫无爱老之情,更无怜幼之心。不思回报社会,只将家世底蕴当做自得的资本,又怎堪称世家?” 又有人道:“什么孟子不孟子的,我没读过书,听不懂。但我知道,太子殿下说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不是说每个大能力者都必须站出来,挡在所有人面前,做出一番大成绩。 “他拥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他可以没有那么强的责任感,却不能毫无社会责任感。至少在需要他的时候,在他举手之劳的事情上,他应该有所表示。我觉得这跟孟子的话差不多。” “没错。天下兴亡还匹夫有责呢。世家既然不愿用自己的能力造福社会,又凭什么处处标榜自己的底蕴?” 有人翻了个白眼:“造福社会?他们不添乱就不错了。你们没看这阵子的话本,没听这阵子的说书吗?欺负良民,侵占田地,他们哪一样没做?” “别把话本跟现实混为一谈,话本都是虚构的。” “虚构个屁。那些事件写得清清楚楚,茶坊里当时还有从博陵从清河等地过来的外乡人了。他们可都在当地听说过。这还能有假。就好比《女将军》,说不知道说的是平阳昭公主?” “行,就算其他都是假的。那么在定襄郡中意人家小娘子呢?就因为喜欢沈家小娘子姿色就想方设法要得到,明面上说是托人求纳,可人家再三拒绝不够,还不断去求,言语更是不客气,行着询问之举,却妥妥是逼迫之实。 “若非因此,沈家兄妹俩怎会被迫离乡,怎会被突厥细作盯上,冒充身份,还让细作混到了太子殿下身边?当初那俩细作的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这总是真的了吧!” 便有人辩驳:“这又不是世家干的,不过是个郑氏小郎君侍妾的娘家人罢了。” “呸!是,想求娶沈家小娘子的确实是妾室娘家,但他们打的是谁的招牌,是荥阳郑氏。他们在当地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了,十多年时间,荥阳郑氏当真一无所知?就算此前不知道,但在细作暴露,所有事情全部牵扯出来之后呢?还能不知? “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有做出惩处吗?没有。那家人可还好好地生活在定襄,在当地照样作威作福,处处以荥阳郑氏姻亲自居呢。放任亲眷逞凶,不闻不问,甘愿当保护伞,与亲自干有什么区别?能做出这种事的,自己没干过?我不信。” 众人纷纷符合:“确实如此。他们都能一而再再而三容得下一个妾室娘家用自己名义这般行事了,要说他们自己清清白白,我也不信。” “什么欺负良民,侵占田地,逼良从妾都罢了。各位可还记得数年前圣人刚刚登基,突厥二十万大军南下,列阵渭水时,京师发生的那件事。” “记得,如何不记得。那回生死攸关,谁能睡得着。都是放着镰刀菜刀在枕头下面安寝,一有不对,就能提刀自卫。” “是。谁能忘得了那般场景呢。京外大军压阵,京内细作动乱。若不是太子殿下及时压住场子,揪出细作,后果……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那人点头,又问:“那你们可还记得当时被突厥人怂恿,当街煽动百姓,意图造成百姓暴/乱的四个书生?” “自然也是记得的。我听说太子殿下下令严惩,不仅四人死罪,三代不录用,还立罪过碑塑跪像,以警世人。” 那人轻叹:“没错。正是如此。但你们恐怕不知道。其余三人都立了罪过碑塑了跪像,将事迹写入当地县志,遗臭万年。唯有一人例外。这人姓崔。乃是博陵崔氏的旁支。” 轰。 这一句宛如巨石投河,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立时炸开了锅。 楼上,听得津津有味的李承乾微微挑眉。 说实话,这事他也是最近调查才知道的。当时他将事情交给长安令后就没再管了。长安令也有来报备过进展,但他不耐烦,见李世民已从渭水归京,便全部推给了李世民,自己拍拍手完事。 李世民知道此事,但碍于刚刚继位,朝堂事多,又兼突厥虽退却仍旧虎视眈眈。多方考虑之下,觉得当时情景不宜对世家逼迫太过,暂且压了下来。 李承乾挑眉看向旁边的李恪李泰:“你们觉得当年的事可与崔氏有关?” 李泰摇头:“不太像。世家或许会想要给我们添点堵,但还不至于跟突厥合谋。再说这事阿耶当年曾下令彻查。倘若真有崔氏手笔,即便时机不佳也绝不会轻轻放过。” 李恪看法差不多:“那位书生只是博陵崔氏的旁支,还是旁支中庶出之庶出,血脉偏远。况且他行事过激,有些小聪明,却又不够聪明,难当此等大任。如果真是崔氏授意,不会派这么个人出面。所以他应该与其余三人一样,都是被突厥人利用。” 李承乾眨眨眼,指了指楼下:“我也觉得与崔氏无关,但他们未必都这么想。” 果然,但见楼下暴怒声起。 “我艹他娘的博陵崔氏。这不就是卖国求荣吗?卖国求荣也好意思称世家,好意思把自己排第一?脸呢,脸呢,脸在哪儿!” “不能这么说,当初那四个书生也是被利用。” “被利用?啊呸!太子殿下都说了,我们被利用情有可原,毕竟我们没读过书,没见识。他们不是自傲于世家底蕴吗?不是自得于饱读诗书吗?就这,也能被突厥人三两句话牵着鼻子走?不是蠢就是毒,也可能又蠢又毒。反正不是啥好货色。能教出这种人的家族能是好家族?” 有人惊跳而起:“不是吧,居然几年前就勾结突厥了?那你们说当初沈家兄妹被细作顶替的事,不会也是荥阳郑氏故意设的局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愣了许久,缓缓回神:“你是说……你们是谁崔氏与郑氏……” “谁知道呢。要不然怎么就这两次大的细作事件,每一次都跟他们有关系。” “对了,你这么说,我记起来一件事。我之前听人说起过,突厥人手没那么长,他们就算能派细作入城,又是怎么从定襄那么多百姓里选中沈氏兄妹的?这可是要花大工夫探寻调查的。据说是有人给突厥报的信。” 轰,有一个惊雷砸下。 “这个报信的人是谁?把这种信息泄露给突厥,这不是故意让突厥细作取代沈家兄妹接近太子吗?得亏太子警醒,吉人天相,及早识破,若是慢上一步,若是慢上一步……”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太子是谁?是在世菩萨,是与圣人一样让他们信仰膜拜的存在。要害太子,比要还他们还让人愤怒。这能忍?这怎么能忍! “诶,我说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不至于吧?” “不至于?你说不至于就不至于啊。也就是圣人跟太子厉害,把东/突/厥直接打下来,让他们全体内附,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解决了这个大隐患。但东/突/厥没了,不代表就全然安全。说书里不是说,那人后来又跟别的外族联系上了吗?” “别越说越离谱。你也说了是说书,是虚构。当年的书生全被处斩了,哪还能冒出来在于外族勾结?” “呵呵。”前头那人翻了个白眼,“当年的书生死了没错,但会不会有第二个崔书生,第三个崔书生。你们看,他们都嚣张到直接做《氏族志》把自己排在前头,让皇族靠后了。还有什么不敢?” “有道理,确实可能。” “什么可能不可能。你们简直……” “我们简直怎么样?我怎么看你这么不对劲呢。就你们几个一直在替崔氏替郑氏等人说话吧。你们莫不正是崔氏郑氏之人?或是与崔氏郑氏关系亲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一窝老鼠?” “噗,那叫一丘之貉。” …… 帮世家说话之人:神他妈一丘之貉。你们别太离谱! 但舆论这种事,有时候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 没多久,话题就从“世家不顾家国,毫无大义”演变成“世家妄图取代皇室”。 厢房里,将此间言论字字听在耳中的兄妹脸色阴沉。无他,这二人亦出自王家,正是去岁冬刚入京的王八郎与王九娘。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眸中看出事情的严重性。 不提后续众人离谱的各种阴谋论。但就前头“欺负良民,侵占田地”两项就已足够让人心生不喜;再有荥阳郑氏纵容妾室父兄逼良为妾,致使细作有机可趁,让人更为厌恶;最后数年前崔氏旁支被突厥利用在京师煽动百姓之举可谓将此事推上高峰。 至此,世家名誉岌岌可危。 王九娘严肃道:“舆论发酵如此之快必有人幕后推手。” 她没有明说幕后推手是谁,但兄妹俩都知,脱不出皇家。 “以对方的策划,此等情景很快会出现在全国各地。我们必须立刻传信回本家,令本家早些得知。” 王八郎点头:“我这就去写信。” 另一厢房。 李承乾美滋滋看了一出戏,心满意足,提出回宫。其余人都随他而去,唯独李恪意兴正高,说还想再听一会儿,留了下来。当然这是对李承乾的托词。真实情况是,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宋清,而宋清也发现了他。 李承乾等人一走,宋清便寻机进入厢房。 “原来这些时日小郎君忙碌的便是此事。小郎君该早些告知臣。” 李恪不以为然:“告诉你?然后呢?” 宋清顿住:“什么?” “告诉你,你想如何?让我不要接这个差事,还是让我从中使坏?你觉得我能吗?” 宋清哑然。是啊。不能。此事是太子指派。没有李恪,仍有李泰并崇文馆一众人员。李恪参不参与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影响,反而会引人生疑。至于使坏,那就更不必想了。 “既然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按照太子的要求去做,事前告不告知你又有何区别?” 宋清蹙眉。当真没有区别吗?不,是有的。至少告知他,代表李恪信任他。而不告知,便可窥见李恪对他的不满。宋清心下微臣。 “此事是崇文馆负责。房遗直杜构杜荷连房玄龄杜如晦都没有告知,我怎能告知你?”李恪回身,目光锐利,“宋清,你要明白。我必须按照过往性格来行事。而对于过往的我,不会拒绝这次行动,更不会在明知要保密的情况下,将实情外泄。” “宋清,我不能漏出破绽,哪怕只是零星半点。因为那样的后果,我承受不起。” 宋清心头一凛,垂眸低首:“是臣误会小郎君了。” 李恪暗舒一口气,转而指向楼下:“你觉得今日之局如何?” “效果显著。山东士族自北魏孝文帝在位时崛起至今,恐怕还没人能用舆论威逼至此。” “是啊。没有人。因为此举太子用得,旁人用不得。”李恪神色微闪,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没有哪朝哪代的皇族能拥有这样的民心,没有哪朝哪代的百姓能如此甘愿被皇族引导着往前走。你觉得他们之中当真没人明白此事是皇家设局吗? “不,不论哪个阶层都有聪明人。但他们即便猜到了,也愿意配合。为什么?因为朝廷需要他们,太子需要他们,他们就去做。 “如今皇家拥有的民心是空前的,积累的威望亦是空前的。这些都是今日之局能轻松成功的基础。” 这话是事实,却听得宋清心里不太舒服。他反驳道:“今日楼下众人,七成为平民,唯有两成为寒庶,另外一成乃高门士族。” 李恪了然:“你是觉得要想真正对四大世家造成影响,还得看后两者?” 宋清点头承认:“世家的地位是读书人认可的,而非平头百姓。” 李恪轻嗤:“宋清啊宋清,你其实心里都明白,却不愿接受此等现实。因为你害怕当今皇室的这份力量。但事实就是事实。 “敢问世上平头百姓几何,读书人几何?倘若被平头百姓全面抵制,世家凭借底蕴,可能完全招架?更别提,你莫非以为,舆论至此,读书人会向着世家走?” 他转头:“宋清,你可有仔细去听楼下众人今日的言论。你可曾发现他们口中不断出现的几个词汇?” 宋清茫然:“什么?” 李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问:“你该明白茶楼说书是去年兴起,在说书之前,话本形式的文体书籍已经存在三年。这三年里,许许多多的话本故事出现。你可都曾看过?” 宋清更茫然。 “你不曾看过,当然也不知道,不论何种话本,不论故事怎样,每一个话本故事里都潜藏着四个字,也是今日楼下众人频繁提到的四个字:家国天下。” 宋清惊愕不已:“小郎君的意思是说,太子,或者说圣人,在数年前就已开始布局,将家国天下的字眼一步步嵌入所有人的内心? “话本出世之后,许多读书人争相抢购。皇家是想借此一点点驯化他们的思想,引导他们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所以这次世家会面临巨大危机?” 李恪没动,他看着宋清,良久良久。直到宋清不明所以:“小郎君?” 李恪勉强收回目光,心底五味杂陈,有些失望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看,他都这般提醒了,宋清想到的还只是“这是皇家的手段”。他完全没有思考过,家国天下四个字背后承载着什么样的意义。 如今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都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家国大义的思想,有着对“家国天下”的朦胧认知。可宋清呢?又或者说,远在千里之外,一心复国的他那位生父呢? 李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无限思绪,淡淡回应:“不会只是如此。” 宋清蹙眉:“什么不只如此?” 李恪勾唇,笑盈盈侧目:“世家的危机远不只如此,好戏还在后头。” 132. 第 132 章 这是前世五百次回眸的…… 此类说书话本如星星之火,自长安而起,瞬间燎原天下。而似春风茶坊这般的场景也在各个地方陆续上演。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读书人都参与进来,争相议论。 文人墨客,有学之士虽有偏帮世家者,但仍有大多数人即便原本思想者残存着旧式氏族观念,可在舆论的引导下,在众人的推动下,也一点点开始变化。 甚至于对比普通百姓,他们更愤慨。 无他,所谓欺负良民,侵占田地着实可恶,但如果只是这些倒还罢了。他们或许会犹豫,会想世家或许是清白的,这只是部分旁支子弟不肖。 可“逼良为妾”之事,他们无法说服自己荥阳郑氏一无所知。更别提崔家还出了个牵扯进突厥细作,曾有煽动百姓暴/乱之举的人了。 宋清说得不对。李承乾确实在话本中潜藏有各种“家国天下”的情怀,却并非为了“驯化”,而是为了“同化”。 李承乾想让所有人同化他的思维与观点。想让所有人明白“家国天下”的意义,想要所有人认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原则。他想团结大家的民族凝聚力,也想塑造大家的民族自豪感。 大唐的强盛绝不能仅仅在于政治与经济上,还应该在于文化与精神上。 并且他潜移默化的影响并不只在话本中,而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可以说,它无处不在。 比之百姓,读书人知识更丰富,更有思想,他们一旦认可了“家国天下”,只会比百姓更加难以容忍崔氏之举。因此他们的情绪更为激烈。 世家?氏族?呵呵,他们除了引以为傲的所谓底蕴以及人们心中残存的旧式观念,还有什么? 这等世家,怎堪为世家,又怎堪为氏族之首呢。 不,这不是世家,这是社会之毒瘤啊! 四大士族怎么都没想到,他们本想赶在朝廷之前作出《氏族录》,稳定世家大族的地位,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一个月余,街头巷尾便传遍了对他们的抨击、斥责、怀疑、谩骂。 四大士族纷纷黑了脸,家中东西砸的叮当响。 “好个李氏,好个皇族,简直欺人太甚。自我山东士族崛起至今,哪朝哪代皇室对我们不是礼遇有加。偏他李氏!偏偏他李家人。” “著《氏族录》本是想试探皇家态度,可现在看来,皇家这是铁了心要对付我们啊。” “士族不可辱。皇家手段如此狠辣,这么做摆明了就是想逼我们低头,让我们不得不舍弃世家地位。可是崔卢郑王四家立世数百年,地位尊崇,若没了这点,我们与诸多没落士族何异?家威一旦衰落,便会泯然于众。” 他们不是不想以皇族为尊,不是不愿效忠朝廷。但皇族不愿被世家左右,不容世家坐大,千方百计想打压世家力量,削弱世家影响,甚至想挫败世家气焰,将世家塑造成与所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芸芸众生一般无二。 这与他们所求是相悖的。 崔卢郑王四家掌权者聚集在一起,心情尤为沉重。 不知是谁最先开口:“事情还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我们四家连成一脉,姻亲势力庞大,只需我们团结一致,皇家想单凭这点舆论将我们击垮,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话不错。别看李唐现在如日中天,但等现在这批与之打天下的朝臣老迈之后呢?朝廷需要新鲜血液,需要更多人才。寒庶门第能有多少藏书,能出多少贵子,关键还得看我们高门士族。 “现在有些书生群情激奋不过是被人牵动了心绪,冲动之下未及思考。待他们冷静下来,终会明白,想要有更多学识,想要更进一步,终归需要我们。唯有依附我们,唯有成为我们的门生学子,才能接触更多书籍,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才能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有人挑眉:“既然如此,那么就该有人去提醒提醒。” 众人会心一笑,心情稍稍缓和了些许,但也只是稍稍。 又有人道:“当然,对于现在的形势,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世家大族枝叶繁茂,谁敢说没几个不孝子弟。拿这种事大肆宣扬抨击我们,当他们皇家便人人立身刚正吗? “就说东宫太子,不也常有放狗逐鹰之举?京中蹴鞠马球之风是如何盛行的,还不是太子带动?说到这个,不得不说沁园。完工不到半年,现今又说要建房子。谁家建房子需要圈地上顷?这能是简单的房子? “此等作为,莫非因为他在其他事情上功绩高,就不算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了?” 众人相视一眼,纷纷明白其意。 “那便先这么办,暂且给他们找点麻烦,让我们缓缓。至于外头那些甚嚣尘上的各类流言,暂且不宜硬碰硬。先稳住文人墨客。摆出谦虚认错的姿态,规束族中子弟,不可在此等风口惹事添乱。 “待风头过去,再伺机多行几项善举,炮制皇家之法,宣扬出去,在配合传几件皇家子弟的恶劣行径,众人自然会明白现在所说我们之罪状都是旁支所为,不过尔尔,与本家终究是有别的。不可以偏概全。若再有文人支持,如今损失的声誉便不过只是一时,早晚能回来。” “不错。正该如此。” 长安。 被人说大兴土木的李承乾确实在大兴土木,建的是房子,当然也确实不是普通的房子。至于是什么,不论谁来,李承乾都眨眨眼说:“等落成你就知道了。” 于是众人乘兴而来,悻悻而归,心底更好奇了。 不过这“房子”倒也不是眼下才开始建的。土地是年初便选址定下,经由李世民同意。自看到《氏族录》的那一刻起,在李承乾安排李恪李恪负责舆论之际就已着手动土。 没错,这就是他所说的“更重要的事”,也是他准备的最强有力的后手。 只是“房子”动工已有两月,此前一直风平浪静,最近突然冒出些许不合时宜的言论。之所以说是些许,是因为言论刚起,就被百姓自动自发堵了回去。 “什么劳民伤财!不懂就别乱说。就你能,张嘴便胡来。哪怕你稍微打听一下都不至于说出这种话。不论是之前的沁园还是现在的‘房子’,太子都是公开招工,前来做活者都是自主自愿。而且太子还给了比市面高出一成的工钱。这么好的事,不知道多少人抢着来做呢。你知道光是全程帮着修沁园那一年,我赚了多少吗?” “就是。多亏了这个工程让我攒够本能娶媳妇。你张口就是劳民伤财。这话若真传出去,闹到上面,让圣人太子不高兴怎么办。我还盼着这种好事多来几次呢。” “你们哪家的,自己吃喝不愁,银钱受用不尽就觉得人人跟你们一样?太子明明是主动给我们老百姓找营生,让我们多条赚钱的路子。怎么到你嘴里就成劳民伤财呢。我可去你娘的劳民伤财!” “还大兴土木呢。你是瞎的吗?看不到我们大唐现在多繁荣多昌盛?这么繁荣昌盛的国度,盖个园子怎么了?别说一个两个,就是十个我们也盖得起。” “屁话。谁不知道沁园是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为了讨好太子,听闻太子提议想办个集蹴鞠马球竞渡等所有运动事项为一体,可举办赛事又可游览观光的场所后,主动提议出资给太子建的。朝廷在沁园上面除出了几个主管监督之人,可没花半毛钱。” “如今这‘房子’听闻确实是朝廷出资。但朝廷说了,这是要用之于民的。别跟我说什么一个房子怎么用之于民。这不是还没建成吗。都说了落成后就能知道。你是快死了,活不到房子落成吗,现在就跳着脚一个劲狗叫!” “呸!滚滚滚,能说出这种话,你不是脑子有病就是故意。快,来几个人帮帮忙,大伙儿把他抓去衙门。指不定又是细作。细作这种事,宁可抓错不能放过。就算不是细作,大不了衙门查清后再放出来就是了。” 被世家派去散播流言之人:!!! 事情传到宫里时,流言已经被民众压得死死的,一点零星火光都见不到。 宋清心情十分复杂,他更为深刻地理解了李恪那句“此举太子能用,旁人不能用”的含义。 李承乾眯着眼,在心里为百姓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受他影响多年,被他思想熏陶的人,棒棒哒。 转头便询问长孙冲:“还有别的吗?世家就这点手段?” 长孙冲将世家的谋划一一告知,言道:“舆论刚起之时,抨击斥责世家者众,其中不乏有识之士,但现在有些人虽仍旧愤慨,说世家此举乃借机要挟,十分不耻。但也有些人心存顾虑,渐渐退却。” 李承乾点头:“可以理解。毕竟这本就是皇权与世家的博弈,不该由他们来承担后果。我也从未想过让他们为我们担责。你接着说。” “另外,世家应该已经查到了些皇室宗亲的事迹,但暂且没有动作。” 李承乾了然:“现在不是反击的好时候,他们在静待时机。可惜,他们算错了。我是不可能给他们这个时机的。” 他顿了顿,问道:“都是些什么事知道吗?” “世家具体都查到哪些,我们暂时没探听到,不过我们也召集人手调查了一下。”长孙冲将册子递过去,“能查到的全在上面了。因太子极恶皇室子弟欺压百姓违反乱纪之事,这些年有你压着,他们不敢有太大动作。多是些纨绔之举,并不恶劣。” 李承乾松了口气,他眼珠一转:“听说太原王家嫡支的小郎君小娘子在长安?” “是,王家小郎君排行第八,小娘子排行第九。都是主家血脉。王八郎是来长安游学的。近几年长安变化巨大,他是想来感受长安的盛世风光。王九娘乃嫡出,在家中颇为受宠,又与王八郎感情亲厚,闹着一起跟过来。 “二人是去岁冬入京,在京中置办了座小院。根据查探得来的行踪。他们入京后第一次闲逛去往春风茶坊听说书,彼时殿下就在隔壁厢房。后来沁园蹴鞠赛,他们也在场。更甚至我们推动舆论之际,殿下曾亲往茶坊观望,他们亦在。” 李承乾呦了一声:“这可真是缘分啊。” 长孙冲愣住:“缘分?” “是啊。是我跟王八郎王九娘的缘分咧。” 长孙冲不明所以:“殿下并未与他们会面。” 李承乾眨眨眼:“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没有会面怎么了,我跟他们擦肩而过了三次啊。这说明前世我们有一千五百次回眸。这还不是缘分?” 长孙冲:…… 李恪李泰李丽质眼中也都带着迷茫。 李承乾笑眯眯又问:“王家在长安置办的宅邸在哪,你知道吗?” “知道。” “那就行。把地址给我。”李承乾站起身,点了点李恪,“不宜带太多人,所以就我跟丽质去吧。你留下替我监工,长孙冲负责帮你。务必保证他们按照我给的图纸建造。这东西可马虎不得。” 李恪应下,李承乾又吩咐李泰:“虽说没查出皇室子弟特别恶劣的事情,但为防万一,你回宫跟阿耶说一声,自己再去给他们敲个警钟。让他们都给我安分点。” 转头牵上李丽质:“跟大哥走。去买个风筝,今儿天气正好,咱们去王家附近放风筝。” 长孙冲顿住,下意识望了眼天。炎热酷暑,烈日当空,平静无风。你管这叫天气好?这适合放风筝?你怕不是在逗我。你要不是在逗我,那就是…… 念头升起,长孙冲带着万分疑惑看向李恪李泰,凑过去低声询问:“殿下说什么缘分,还提到前世今生,什么佛说什么回眸,现在还专门跑王家附近去放风筝。殿下莫不是年少心动,看上王九娘了?” 李恪李泰身形微顿,唰唰回望长孙冲,神色微妙。 长孙冲怔住:“不……不是吗?” 李泰翻了个白眼:“我虽然不知道大哥要做什么。但他都没见过王九娘,何来看上之说?再有,我们现在正跟世家斗法呢,你觉得他会在这个档口去跟一个世家女娘谈情说爱?是你脑子坏了,还是我大哥脑子坏了,这么拎不清?” 长孙冲:……行……行吧。那必然是他脑子坏了,绝不可能是太子殿下。 李泰:呵呵。 133. 第 133 章 太子就为了来拿几本书…… 王家在京中置办的宅子是个二进院落,面积不大,但住两个小主子并几个伺候的仆婢已然足够。院中有个葡萄架,枝叶繁盛,藤蔓蜿蜒,为主人家遮蔽出一片阴凉。 架下安了桌案凉塌,王八郎王九娘对面而坐,一边喝着果汁冰饮一边闲聊,说的还是《氏族志》引发的种种舆论。 虽则家中长辈已有安排,但王九娘仍旧忧心忡忡:“也不知太子殿下这回建的‘房子’究竟是作何用处,我总觉得不简单。” “我前两天去施工地转了转,远远瞧了几眼,没瞧出什么端倪来。”王八郎宽慰道,“”太子爱玩爱闹,沁园不就是如此吗?如今建的约莫也同沁园差不多吧。” 王九娘提醒说:“这是朝廷出资,费用均来源于国库。自与沁园有别。太子确实爱玩爱闹,却从未曾有过动用国库来满足私欲喜好之举。沁园乃属藩国上贡。 “此次因是太子全权负责修建,更是亲临督工,与沁园之时一般,因而大家下意识觉得亦是太子私好之所。但倘若不是呢?太子曾言,这是要用之于民的。太子从不会无的放矢。” 王八郎顿了顿:“沁园也允许外人使用,也算用之于民。” 王九娘蹙眉:“八哥!” 王八郎一叹:“八哥知道你是担心太子此举是针对我们世家的。但你认为凭他建的是什么,园子也好,房子也罢,亦或其他,一个建筑要如何针对我们?” 王九娘怔愣,陷入迷茫。是啊。一个建筑如何能针对他们?莫非是她想多了? “即便你担心的事情确实存在,但我们连他建的是什么,要做什么全然不知,该如何防范?更何况,现今长安唯有你我二人。你认为我们可有这个能力去对抗皇家?九妹,听八哥一句,家中既然已有打算,我们静候便是。莫胡思乱想。” 王九娘哑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嬉戏声。 “大哥,在那里,快点,我们得追上,不然就看不见了。” “大哥,它掉下来了。” 掉下来? 王九娘正疑惑,就见一只风筝飘飘摇摇落在自家房顶上。 随即敲门声起。 管事前去开门,顿时惊住了:“太子殿下?” 王八郎与王九娘动作一顿,转头看去,站在门口的不是李承乾又是谁?而他身边跟着的正是李丽质。 王九娘恍然,怪道刚才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过呢。 李承乾歪头:“你认识我啊。” 管事脱口而出的话证明他已经认出了李承乾,此时此刻,院中众人连同王八郎王九娘都不得不自报家门,上前见礼。毕竟皇家终归是皇家,还是权柄在手,武力强大,民心所向的皇家,世家再傲气,也不可能正面对抗。尤其这还是在院门口,前方街道不乏行人经过。 “哦,太原王家?” 王八郎心头一紧,言道:“是。” 李承乾点点头没说什么,指着房顶的风筝道:“实在抱歉,并非故意打扰。纸鸢飞得太高断了线,我们是追着它来的。” 王八郎忙吩咐管事架梯子去取。李承乾没反对,而是笑嘻嘻借着空档与王八郎闲聊起来:“早就听闻世家嫡支子弟教养不凡,芝兰玉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近日有些流言我也听说了。你们不必自困,不过是几个旁支罢了。 “树大分家,人大分支,既已分了出去,便与你们无甚干系。一缸子红豆难免会有几个坏的。谁家大家族没个纨绔子弟,等过阵子,众人冷静下来,自然能明白。” 王八郎≈王九娘:……你这是在安慰吗?呵呵,你还是别安慰了,事情不就是你捅出来的,现在对我们说这种话,不觉得是猫哭耗子吗? 可即便知道李承乾是故意这么说,二人却不能发作,只能笑嘻嘻附和,借机转移话题。 管事取了风筝送过来,李丽质接了,李承乾却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四下打量起宅子来:“布置得倒也雅致。可容我参观一番?” 王八郎:……他能说不吗? 不能。 所以王八郎只能压下满心的不情愿,领着李承乾参观院舍。李承乾倒是半点不客气,反而走在王八郎前头,这儿瞧瞧,那里看看,就这样一步步来到书房。 此处只是京中的一处别舍,因此书籍虽有,却不多。李承乾随后拿起一本翻了翻:“这书有点意思。” 王八郎言道:“不过是寻常的地域志罢了。” “都说世家以诗书传世,族中藏书千万。这几本我还没读过呢,可能借我看几日?” 王八郎莫名其妙:“殿下,这些书皆非珍品,亦非孤本,虽说不是常用的四书五经,却也不算特别难寻,宫中必然有。” 不说太子以聪慧渐长,所学渊博,涉猎宽广,未必没看过,即便当真如此,也委实用不着借。 可李承乾好似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就借几日,待我看完便差人送还,可行?” 一双眼睛分外明亮,态度坚决。 王八郎能怎么办,只能扯了扯嘴角:“不过几本书罢了,莫说借,殿下若喜欢,送予殿下便是。” 李承乾将书本一抄,心满意足,笑嘻嘻告辞离去。 唯剩王八郎王九娘一头雾水。 “八哥,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要说今儿这天气能放风筝有可能,但风筝能飞那么高,断了线还一路掉到他们宅子里就有点过于巧合了。况且如果真的只是巧合,李承乾拿了风筝就该走,而不是这么个发展。 这点王九娘明白,王八郎也明白,但他同样猜不透,目光扫向原本放着书籍现在已经空了的桌案:“总不会是故意来拿几本书吧?” 就算是世上难得的珍品孤本也不值当一国太子干这种事,更何况是些对皇家而言算得上普通的书籍? 王九娘王八郎对视一眼,更加迷糊了。 另一边的李承乾却十分高兴,将书籍随后丢到一边,又风风火火去监督施工了。 半个月后,“房子”落成,李承乾又花费了十来日将所有书籍整箱整箱运进去,按照不同分类摆放列柜,然后挂上门口由李世民亲题的牌匾——《皇家图书馆》,并宣布规则。 图书馆内藏书千万,不论四书五经、还是地域志异、亦或算学医术,应有尽有,且全部对外开放。只需是大唐子民,都可入内查看,也可借阅回家。 于馆中阅读者,需遵守馆中事项,譬如保持安静、不得寻衅滋事、不得涂抹毁坏书籍等;借阅归家需留存押金,若无银钱抵押,可用物品,物品也无,户籍亦可。但一次不得借阅超过三本,每本不得超过三日。同样的也不可涂抹损毁,若不慎损坏,需照价赔偿。 凡借阅书籍,都可自行誊抄留本,到期前将原本归还即可。若要在馆内抄录也行,可以自带笔墨纸砚,亦可在馆内商店购买。 此事一出,全民哗然。最为欣喜的便是读书人。 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书。他们为何会在世家“提醒”之后诸多顾虑,也是因为书。 他们有聪明才智有刻苦勤奋,靠自己的努力已有所学,但他们寻常能接触到的不过是普通书籍,许多典藏珍本,许多深奥学识,他们是接触不到的。这些东西都在高门士族的手里。 诚然高门士族不只有崔卢郑王,但现今唯有此四家声望最高,底蕴最厚。所以他们不得不再三思量,踌躇犹疑。然而现在他们不用了。 对比一下,世家自傲底蕴,利用他们的向学之心来威胁。可皇家呢?皇家放出了所有藏书,不论是寻常书籍,还是深奥孤本,全都刊印,供众所阅。 两厢比较,高下立见。 众人本就偏向皇家的心越发朝皇家倾斜,更有人直接将心里话说出来,刚巧被李承乾听到,摇头道:“不能这么说,高门士族何其多,几家所为不代表诸家所为。世家枝叶繁茂,旁系林立,有纨绔不肖的,也有心系于民的。 “旁人如何,我不清楚,但太原王家的王八郎就很好。这图书馆中还有几本难得书籍是他捐赠,我才能得以刊印呢。” 所有人愣住:“王家?太原王家?” 李承乾肯定:“对。” “哦,难怪了。此前说崔卢郑王如何,但崔氏郑氏行事确实恶劣,卢家也多有不当之处,可王家却是没传出什么不正之事,偶尔那么两件,也最多是子弟纨绔,没有伤害他人之举。” 由此,人们对太原王家渐渐改观。但这点却并没有让王八郎王九娘感到高兴,反而面色大变,神色惊悚起来。二人好容易逃脱前来交好赔礼的人,匆匆离开,第一时间门便是提笔研磨,传信回家。 世家再聚。 哗啦。 “东宫太子好厉害的手笔。图书馆,竟然是图书馆!谁能想到他建的‘房子’竟是图书馆。他居然搜罗了所有藏书以作刊印。” “据长安来信,皇家图书馆地方不小,书架林立,其中藏书浩如烟海。这么多书不是短期内能刊印出来的。从皇家的《氏族志》出台,从针对我们的话本说书流传开始至今不过三个月,这点时间门远远不够。” “东宫辖下有崇文馆。崇文馆成立之初便不仅仅是教导馆内学子,还承接整理校队宫中藏书之事。” 众人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这件事在崇文馆建立之初,圣人以及太子就在规划了。而崇文馆是何时成立的?贞观初年。至今已有五年。 五年,圣人与太子用了五年的时间门来布局。一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釜底抽薪之计。 “太子公然说出世家与世家,子弟与子弟需分开来看,如此,我们之前准备的东西,许多都用不上了。” 有人轻嗤:“别说那些,但就目前的情形而言,图书馆一出,我们此前的计划还有用得上的吗?” 众人一愣,是啊,不是许多用不上,而是全都用不上了。他们只觉得心口发堵,胸中憋闷,却无法排解。 此局要如何破,暂且商讨无果,四家分别,只能等后续再议。 回到家中,崔氏卢氏郑氏都纷纷将自家各房掌事者唤过来。 “今日与三家会面,王家怎么说?王八郎怎会去给太子捐书。他既捐书,必然是提前知道图书馆之事,既然知道,为何不告知我们?” 崔家家主脸色沉重:“王家家主说,王八郎不曾捐书,这是太子的离间门之计。” “离间门?”有人轻嗤,“我们四家同气连枝,若非调查清楚,如何会因太子的一句话去怀疑质问。长安发过来的消息,王八郎王九娘去年腊月就到了长安。不但多次与太子同在春风茶坊,彼此厢房邻近,还特意去看了太子的蹴鞠赛。 “后来太子更是上门拜访,这事许多人亲眼瞧见,难道还能有假。况且这也不是我们一家查到的内容。郑家卢家所查消息与我们一致。如果说我们查的有误,难道三家分开查的,会同时有误?王家这是把我们当傻子吗!” “三叔的意思是,王家早已投诚?” 三叔挑眉回视:“谁知道呢。你们可别忘了,此前舆论之事,我们崔家所受抨击最甚,郑家次之,卢家再次。可他王家,却没多少人骂。” 没多少人骂是因为王家没传出多恶劣的事,战火自然都集中在前者的身上。但都是山东士族,凭什么王家能例外?莫非王家就没不孝子弟,还是说皇家查得到他们三家之事,查不到王家之事?怎么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么原因为何?结合现在的情况,未尝不是王家早已投诚,所以皇家故意放他们一马。 有人深思:“若王家真倒向皇家,不应该只派王八郎与王九娘二人入京。王八郎今岁不过十五,王九娘更是只有十二。” “那又如何,王家是没派有分量的长者,却派了有分量的管事。陪同他们的管事在王家地位可不低。你们当真相信只是王家所言的为了照顾王八郎王九娘?更何况,你们想想,王八郎游学何必非要带上王九娘?” 众人愣住:“你的意思是……” “王八郎王九娘都是王家嫡支。太子今岁十一,与王九娘年岁相仿。圣人宫中还有几位公主。你们别忘了,圣人曾透过结亲之意。” 众人眼睛猛然睁大。 两年前,李世民确实透过欲与世家结亲的心思,没有下旨,没有正面询问,只是稍微传了点口风出来,略有试探之意。 彼时他们自恃高门。崔卢郑王乃望姓世家,望姓自需配望姓,李家算什么?所谓的陇西李氏也不过是皇家为了给自己抬轿贴上去的,真要论起来,李唐之李可算不上陇西李氏之李。因而他们自然看不上,不回应便是拒绝。 但现在…… 太原王氏祖上也是出过几位驸马并几位皇后的。如今他们在四姓中排最末,会否想依靠此举来升一升排名,甚至压他们崔氏一头,成为魁首呢? “嫁去王家的女娘,可以书信问问他们,王家究竟是何等情形,怎生想法。” “问确实要问,但既然王家家主如此回复我等,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更何况,女生外向。既入了王家门,便是王家妇。王家若真有此意,在事情未成之前,自是要防着些的。若是你们,你们会轻易告知家中王氏妇吗?” 自然不会。 众人心头又是一沉。 崔家家主神色冷了冷:“此事还需与郑家卢家商量。四家一体,不可轻易生隙。” 不可轻易生隙是真,但说出与郑家卢家商量之语,便已是起了疑心。商量什么?自是商量王家之事他们怎么看,王家所言是否属实,王家是否还可信。若当真全然信任,又何需商量呢。 134. 第 134 章 集贤书院。 长安。 再次见到李承乾,王八郎与王九娘的神色瞬间门沉下来。两人心里暗自咬牙,若不是从小到大的教养勒令他们稳重自持,不允许他们撒泼骂街,他们这会儿只怕什么脏话都能说出来。 自打当日太子为他们“说话”之后,他们这座清静院落就热闹起来,可谓门庭若市。王八郎与王九娘各自收到许多来自各方的邀约帖子。 其他人他们还能找各种借口推拒,闭门谢客。但太子呢?李承乾数度登门,他们怎么敢!实在没办法了,王八郎只能称病告罪。偏偏李承乾是个混不吝,当时是走了,转头就把太医署的医官带了过来,美其名曰关心王八郎的身体。 这一番操作下来,又是储君亲临,又是太医署医正诊脉,又是赠送药材。声势浩荡,闹得满城皆知。 王八郎王九娘彻底后悔了,这还不如让李承乾直接进门呢! 兄妹俩相顾无言,唯余叹息。 谁能想到李承乾这么狗呢。一国太子,居然这么苟!这到底是什么太子!真是见过苟的,没见过这么苟的。 而现在他又来了!他竟然又来了! 你一个太子,天天这么闲,没事干的吗! 淦! 李承乾好似看不到王家兄妹便秘一般的脸色,笑嘻嘻询问:“八郎身体好了呀。” 王八郎深吸一口气:“多谢殿下挂心,已然痊愈。” “不错不错,年轻人就是好,病不过一日,第二天就精神抖擞了。” 王八郎嘴角抽搐:我要是仍不好,鬼知道你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没等二人邀请,李承乾自顾自入内,很不客气的坐在主位上,宛如老友一般随意,闲谈了几句,见王家兄妹只嗯嗯哦哦的敷衍也失了兴致,端起水杯扫了二人几眼:“你们现在是不是很恨我?” 王家兄妹神色大变:“太子说笑了。” 李承乾缓缓放下水杯:“自从知道王家有嫡支血脉在京,我便猜你们一定用得上。所以最初调查四大世家族中子弟之时,我故意让人抽出了一部分王家的资料。” 直言不讳,还真是有恃无恐。 王八郎目光灼灼看着李承乾:“所以太子的意思是,你承认一切都是你设计,你故意与我们制造偶遇,故意借由风筝上门取书?” “偶遇不是,那是巧合,但风筝那次并之后数次都是。” 王八郎心头一沉:“太子不怕我说出来吗?” 李承乾挑眉,没有回答,表情却很明白。如今屋内没有外人,到时候双方各执一词,大众会相信谁? “四大士族世代联姻,关系亲密,太子以后单凭这些手段便能令我们反目吗?” “联姻只是联姻。谁有都不如自己有。若是自己能居第一,你愿意让姻亲占首位吗?即便这个姻亲与你家关系亲厚。” 王家兄妹顿住。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自然是不愿意的。 “至于反目?”李承乾轻笑,“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反目。我只需要在你们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就行了。” 王家兄妹抬眸,不明所以。 李承乾继续道:“就目前我们之间门发生的种种偶遇以及外人皆知的我对你们的亲近态度。你们觉得其余三家即便表面上仍旧如常,可心里会完全毫无芥蒂吗?他们当真没有疑心过,哪怕一瞬?只需他们心底藏着这么一根刺,就不会在对你们王家一如既往。” 王家兄妹暗自咬牙。确实如此。 据家中长辈传信,此事之后,四大世家多次集会商讨对策,其余三家言谈间门都略有保留,甚至他们查到。三家额外进行过一次会议,将王家人排除在外。可见他们的同盟已然出现裂痕。即便如今裂痕不大,尚且不会造成严重影响,焉知日后呢? 王九娘苦笑:“我们就不该来长安。” 李承乾转头:“你们可以走。当然,你们走的那天,我会去送行的。” 太子送行,又是一出大戏。王九娘成功心梗了。王八郎亦如是。 见他们面色越发难看,好似随时要晕死过去,李承乾终于“良心发现”,不再言语刺激,而是提醒:“你们怨我恨我是因为觉得我利用你们,把你们当做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你们认为是我毁了你们的结盟,是我让你们王家被人生疑,是我将你们置于尴尬境地。但你们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呢? “换个角度。我抽出了你们的一部分资料,使你们免受许多舆论侵扰;而后言明图书馆有你们的捐书,更是助你们从这场世家声誉的漩涡中脱离出来。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得利方不是吗? “而我此番设计,为什么一定要看做是利用呢?为什么不能是给予你们的一个机会?” 王八郎王九娘猛然明白李承乾的意思,双目瞪圆。 “图书馆不会只有长安这一座。” 王八郎王九娘身形一晃。不会只有一座。意思是图书馆会遍布全国?这么大的手笔? 李承乾回眸,神色锐利:“我李唐绝不可能受制于世家,亦不会让朝中臣子多出自世家。若是如此,那么这个朝廷是我们李家的朝廷,还是世家的朝廷? “你们之所以能成为世家,能被人艳羡追捧,是因为你们垄断着知识。而知识是一切向上的根源。倘若知识的垄断局面被打破,你觉得世家还会存在吗?” 李承乾喝了口水润润唇:“就算没有我的离间门,你以为你们王家逃得过?我是在给你们机会,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你们应该明白,如今的大唐不是过往任何一个朝代。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宁静。他们许多人已经不愁吃不愁穿,家中还攒了些余钱,也想学习想上进,只是缺乏途径。 “而这个途径,朝廷会不遗余力去解决。朝廷这些年的发展有目共睹,每年各藩国的上贡也不少,甚至我们还借用农具农物等与倭国换取了两个银矿的开采权。所以,朝廷国库丰盈,皇家更不缺钱财。” 意思很明确,朝廷有底气有实力,很多事情只需朝廷想去做,就一定能做到。 李承乾站起身:“我知道,我今日所言有些突然,你们一时做不了决定也属常理。我不急,我现在忙得很。你们也清楚,图书馆是竣工了,但我还有别的东西没修完呢。你们可以好好想想,慢慢考虑。但是倘若被别家抢了先……” 李承乾没把话说完,可王八郎王九娘已经了然。若被别家抢了先,他们的优势也便没有了。 李承乾走后,王八郎王九娘面面相觑。但二人都明白,李承乾一直说“你们”,其实指的并非他们兄妹,而是他们身后的长辈。这个决定他们是做不了的,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李承乾的意思传回去。 接到二人家书的王家长辈都沉默了,他们的目光都放在了一句话上——“我还有别的东西没修完呢”。 别的东西…… 李承乾当初圈地面积不小,建了图书馆,还留存许多。几乎是这边刚竣工,那边就马不停蹄接着干。这事崔卢郑王四家是知道的。他们也曾讨论过,太子这是又在做什么。 已有一个图书馆,如今施工地就在图书馆对面,与其临近,不可能还是图书馆。但这回没人再敢小瞧轻视,都觉得李承乾的举动必有深意。 而李承乾对王八郎王九娘所说的这句话简直是他们此前猜想的佐证。这新修的建筑不简单,即便不是图书馆,其作用也绝对不会亚于图书馆,并与图书馆一样,必然对世家冲击极大。 王家众人心头一凛:“家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家家主深呼吸,这个决定确实不好做。如果应了皇家,便等于背叛士族;如果不应皇家…… 王家家主沉默良久,咬牙道:“太子不是说给我们时间门考虑吗,那便先看看。看看太子目前所建的究竟是何物。另外,让人盯着其余三家的动静,我们只需保证若要投诚,赶在他们前面就行。” 是啊。若要投诚,只需是第一个就行。那就暂且看看吧。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施工上,不只王家人如此,崔家卢家郑家如此,天下人亦如此。 他们等啊等,又是三个月过去,秋老虎的余韵逐渐消退,天气由热转凉,又转到初冬的寒冷。建筑终于落成,这次不是一座巍峨的图书馆,而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平房,布局十分讲究,周围一圈石墙,院口立有一方牌楼,牌楼顶挂着块匾额,上书:集贤书院。 书院?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李承乾宣布。集贤,乃集天下贤才之意。书院,非藏书之院,为读书之院。本院面向所有大唐百姓招收愿意向学之人,无论士庶高寒,皆可报名。 此事一出,宛如砸下一颗惊雷。全国人民都沸腾了,而几大世家更是瞠目结舌。 书院,读书之院。竟是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说什么“无论士庶高寒”,书院内老师八成是通过明经科入仕。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明经科不算难考。对于他们这种士族高门来说,家底丰厚,有更好的先生可以选择,自是看不上。因而士族高门不会去,也没必要去。 所以明着说“无论士庶高寒”,实则是为庶族寒门,平民百姓准备。 崔家众人面色大变,摇摇欲坠。他们以为图书馆就已经足够釜底抽薪,不料皇家竟还有此等更狠辣之举。 “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年明经、进士、明算、明律各科选取人数年年增加,许多通过科考之人都没及时安排职位,皆选入崇文馆或弘文馆学习辅教。 “我们当时还疑惑过,朝廷这番举措有何意义。崇文馆弘文馆哪里用得上这么多人,而且说是辅教,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原来是为的今日,原来如此!” 众人满面苦涩。是啊。谁能想到,彼时谁能够想得到呢! 蹬蹬地脚步声响起,是崔家最得利的管事。 崔家众人齐齐站起身:“说,可是打探到详细消息了?” 对上一双双急切而炙热,焦躁又惊骇的目光,崔家管事心头猛地一跳,慌忙跪下:“是。” “是什么是,你倒是快说啊。” “太子说,若在集贤书院表现优异者,可被推举进入国子监,甚至崇文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国子监皆是贵族子弟,崇文馆更不必提,俱是权臣宗室之后。令平民庶寒以集贤书院为跳板进入这两处,很明显,是想打破天下向学多出贵门的现状。 朝廷不只想让平民寒庶得以有求学之路,还想让他们成为勋贵之外的又一股强大势力,为己所用。 “另外,集贤书院公示院规,设月考,季考,半年考,年考。只需连续三次考核都名列前十,就可免除半年束脩。在半年考、年考中表现突出者另有奖赏。” 众人脸色又黑上一分。集贤书院的束脩本就不高,再有各类奖赏以及免减措施,平民寒庶求学所需花费也就更低的。而此法非但能减轻学子的负担,还能激励学子努力向上。 “还有……还有……” 管事支支吾吾。众人又气又急:“关键时刻,你结巴什么,说!” 管事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开口:“圣人下达三条旨意。其一,扩建地方州学府学县学,增加各类教谕之职,改革州府县学制度,一切规章比拟集贤书院,同样面向所有大唐子民招生,不但设有同样的奖赏减免制度,还另设助学借款。 “若有成绩未能排进前十,却也不差,自己又肯踏实努力的,根据当地官员审查,如其家境着实困难,可以申请助学借款。” “助学借款?” 什么玩意。众人面面相觑。 管事解释道:“就是由学子向官府与朝廷借贷所需束脩银子用以求学,朝廷记录在案,他日成年后,依照金额返还朝廷,不收取任何利钱。最高可借贷五年。” 想了想,管事补充道:“当然这中间门还有诸多细则划分,具体文书,随后应当可在朝廷邸报看到。” 崔家家主强自镇定:“你说圣人下达两条旨意,这只是其一,其他呢?” “其二……”管事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出,“圣人鼓励民间门有学之士开办私塾与书院,广收学子,为国家培养更多人才。并说,会每年选取优秀私塾与书院,钦赐嘉奖。所谓优秀,不仅看学子学识,也看学院学风,以及看先生是否真正做到有教无类。” 有教无类? 众人敏锐察觉到了这四个字的言外之音。 果然下一刻就听管事说:“所谓有教无类,有好几项,其中最大的一项便是庶寒平民学子在私塾与书院中的占比。” 众人神色大震,崔家家主咬牙问:“其三呢?” “其三,圣人欲将图书馆推广全国,在各州各府各县设立当地图书馆。并鼓励地方书局纸坊等如有意愿,可与朝廷合作,共印图书馆所需书籍。” 先是舆论打压世家声望,让世家陷入名誉危机,使民众对世家失去信任;再下狠手创图书馆,开书院,设置一系列政策缓解庶寒平民求学压力;鼓励民办私塾,欲将书院与图书馆遍布大唐。 一套组合拳,打得他们眼冒金星。 在场诸人个个脸色铁青,他们都明白,朝廷这一波大动作下来,或许二十年,或许十年,又或许更短,全国人才辈出,阶层跨越,而似他们这般的世家,终将泯灭在历史里的洪流里,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 崔家家主气急攻心,眼前一黑,晕厥倒地。 135. 第 135 章 李承乾不是人! 崔家家主醒来之时已是一天后。 见他情况好转,身边守着的亲人都松了口气。 “郎君无事便好。郎君放宽心,我们还没有完全输,你先将身体养好要紧。崔家还得靠你。” 崔家家主在搀扶下坐起来。崔家还得靠他是真,但“没有完全输”几个字却是纯粹的安慰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若还不算完全输,怎样才算? 见他神色不好,崔夫人只能又道:“一家图书馆容易,一家书院也容易,可要这二者遍布全国却是难上加难。朝廷这些年便是增加了不少科考名额,总共也才多少。能满足集贤书院的教学,又如何能满足全国的州学府学县学呢? “再说图书馆。那么多藏书便是与民间纸坊书局合作,也非易事。说白了,此事谈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似四书五经这等常用书籍还好,对于别的丛书呢?更别提与民间合作是怎么个合作法? “光是长安一个皇家图书馆便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与钱财,想遍布全国,单是掐指算个大概,便不知要付出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即便朝廷现今国库丰盈,也还有许多旁的用处,不可能全摊在图书馆上。 “因此,我倒觉得这事郎君无需过于着急。圣人的旨意虽下,想要达成还不知要用多少年光景呢。我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想办法,说不定过几日便有转机呢?” 崔家家主摇头叹息:“若是早前我或许会这么想,可现在怕是不可能了。圣人与太子这一局布了五年,不说十足的把握,至少要有八成才会这么大动作。 “开工没有回头箭,他们此举已然同我们撕破脸。若是失败,非但无法彻底压下我们,还需承担我们的反扑,让我们踩着他们给的台阶更上一层楼,这等局面,他们怎会愿意看到。 “所以我猜,他们手里应该还有别的倚仗。他们的牌还没完全出尽。” 这也是他越发担心的地方。 旁边的崔家大郎闻言,几度欲言又止,都被崔夫人眼神阻止。近在眼前的眉眼官司,崔家家主如何看不到,心头一颤:“可是又有别的消息传来?” 崔夫人刚要张嘴,崔家家主已抢先指向崔大郎:“我不问你,我问他。你来说。” 崔大郎一时犯了难。崔家家主神色严肃:“你只管说,我身子受得住。我乃一家之主,你们也说了,还有许多事要靠我。若我无法掌控全面信息,如何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对?此乃我崔家生死存亡之际,半点马虎不得。” 崔大郎对上崔家家主凌厉的视线,低下头去:“有消息说,太子研制出了新式造纸法与新式印书法。” 崔家家主浑身一震,面色又白了两分,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有消息说?从何得来的消息。” 昨日管事才把打探到的事情告知他,才过去一天时间,长安不会这么快又来新消息?不太可能。所以这个消息八成不是出自他们崔家。 崔大郎知瞒不过,又有崔家家主先头的话在前也不敢再瞒,老老实实回答:“是王家。” “王家?” “是。昨夜王家派人传信,送信的人是王家家主身边的心腹管事。本是要亲自送到父亲手里的,奈何父亲彼时昏睡未醒,儿子只能出面接下。” 崔家家主深吸一口气:“可知这新式之法是什么?” “王家说不知。” “信上还写了什么?” 崔大郎嘴唇一张一翕,不知如何开口,踌躇半晌才再崔家家主的目光催促下硬着头皮道:“王家说他们已决定向皇家投诚,配合皇家开办书院与建造图书馆。” 哗啦。 崔夫人刚送到崔家家主手边的药碗摔了个粉碎。 崔大郎低眉顺手,半点不敢抬头,只将怀中书信掏出来递上去:“父亲,王世伯说,不论你信与不信,在此之前,王家从无背弃之举,未与皇家达成任何交易,王八郎王九娘在京中种种皆是一出局。他们亦只是旁人棋局上的棋子。 “但现在投诚皇家却是他再三斟酌后决定。事情至此,已可见大局将定。我们便是坚持,亦不过挣扎数年,改变不了结局。身为一家之主,他得为全族考量。 “自古以来世家无数,比咱们强的也比比皆是,如今安在?而今我们所倚仗的资本不再,若还与皇家僵持,数年后,恐也会落入此等下场。不如尽早服软,表明态度,全心效忠。如此,便是世家地位不在,总还能保有贵族体面,不至于走向落魄。” 崔大郎悄悄抬头看了崔家家主一眼,见他脸色虽难看,却没有发病的情况,又继续道:“王世伯说,看在过往姻亲与世交的面子上,在王家已有决定后告知我等,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太子手中握着的新式造纸法与新式印书法究竟是什么,他确实不知。但从图书馆同书院便可窥见一二。世伯是想提醒我们,莫抱有侥幸之心,盼我们不要过于执著。” 执著? 这哪里是执著!他们坚持了数百年的世家地位,难道就要这样轻易放弃吗!崔家先祖打下的基石,一砖一瓦替崔家垫起的堡垒,莫非就要毁在他手里? 这个决定一做,他便算是毁了崔家祖上所有的心血,成了崔家的千古罪人啊! 可是如果走向落魄,如历史上诸多已然泯灭的世家一般,他亦是罪人。 他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崔家家主闭上眼睛,脸色灰败一片。 长安。 李世民的案上摆放着十多种纸,纸的厚薄质地各不相同。 李承乾言道:“阿耶也知道,自崇文馆成立以来,我招收了许多纸匠,崇文馆下设有造纸坊与印刷坊。 “我让熟纸匠改进造纸术,主要从两个方面。其一是制造工艺,譬如打浆程度。以往的打浆程度最高不过七成,现在我们已经可达八成。如此造出来的纸白度提高、表面更光滑、结构更紧密,纸质也更细薄。 “其二是制造原料,从前我们基本以楮皮、桑皮、藤皮并麻类为主。现在我让他们尝试不同的原料。譬如竹子、稻麦秸秆等,也可以混合不同原料尝试。另外还能收集故纸重新打浆回槽再造。如此便能废物利用,将成本降到最低。 “阿耶你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一排。都是。” 李承乾一一指过去:“其中竹纸的表现最佳,经实验,也是结合成本、落墨情况、细腻程度等多方面而言性价比最高、最适合用来印制书籍的。当然除此之外,诸如竹麻、竹楮等混合材料的表现也十分突出。甚至是回槽纸……” 李承乾停顿片刻,拿起桌上几张纸:“这几张都是故纸回槽重造出来的,是不是完全看不出来?” 李世民一一比对,甚是惊讶:“确实看不出来。都很不错。图书馆中所印书籍用的是那种?” “图书馆用了好几种纸,这些新制的合适的种类都有用到。” 李世民嗯了一声,又指向旁边的三套装备:“这些呢?” “这是用来印刷的。现今书局里的书要分为三类。手抄本,拓印本,木刻本。手抄费时费力更费人,不但要求抄写的人识字,书法还得工整。拓印本在拓印时讲究颇多十分麻烦,唯木刻本相比起来,较为便利些。 “但木质刻版容易损毁,印的次数一多就没法用了,需要重新制作刻版。如此一来又需耗费一波时间与成本。另外刻版的方式过于单一,印刷全部文字的书籍还行,可若需印刷带有图画的,就没办法了。 “所以我在刻版的基础上让人改进做了雕版,方式与刻版相同,但尝试着增加了不同材质做底,并让人雕撰画图。另外还利用多种颜料,使其能做到彩印。 “最后是活字印刷。将一个个文字单独拧出来雕刻铸造模型,需要时再拿出来排列成序进行刊印。雕版可以用来印刷量大的书籍。活字可以用来印刷量小的书籍,如此便不用额外做版了。 “甚至活字也能采用不同的材质。譬如泥活字,木活字,铜活字,陶活字等等。我都试验过,效果都不错。”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眸中光亮闪烁:“有了这几样,我们就能更多的印刷书籍。市面上的书籍越多,种类越广,有学之士就会显著增加。” 李承乾眨眨眼:“这也代表朝廷可用人才越来越多,我们的选择越来越广。” 选择越来越广,世家的作用便会越来越弱。 李世民眼中光亮又胜了几分,他看向桌上的纸张与印刷套具:“你打算用这些换取与民间纸坊印坊的合作?” “对。朝廷即便掌握技术,也无法承担全国图书这么大的量。所以我想着,我们提供给他们技术,他们无偿帮我们印刷需要的书籍。当然印刷的量可以根据纸坊印坊的规模大小进行调整,设定一个他们能够承受的范围。” 李世民笑起来:“这法子极好。新式造纸法与印书法出炉,若彼家有了此家没有,那么要不了多久,此家便会逐渐衰落。只需我们的要求在合理范围内,为了自家产业能够延续,他们必会答应。” “对。”李承乾点头,“更何况,我还做出了花纸,譬如用木芙蓉皮添加花汁,如此制出来的纸便带有花香。其他花木亦可。这类纸造价不便宜,售价也高。寒门庶民买不起,但士族高门,权贵富户定会喜欢。如此,纸坊也可赚上一笔。 “至于印坊书局,有了这等印刷术,各类话本都够他们赚不少了。选择与我们合作,非但能让产业延续,还有利可图;不合作,只会被市场淘汰。如此一来,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李世民眼神闪烁:“王家已经表态,崔卢郑三家也不会远了。” 李承乾挑眉。是啊,不会远了。毕竟能成为世家者,谁会是傻子呢? 李世民站起来,走到廊下,双目远眺,看着宫门之下:“长安,又能热闹一阵。” 诚如他所说,改进造纸术与印刷术的消息一经流出,全民再次沸腾,岂是热闹二字可言?街头巷尾议论者众。茶馆酒楼食肆,处处可闻探讨之声。每个人的声音中都透着难以言说的激动与欣喜。 此前朝廷说要在各地办学建图书馆,要“有教无类”,要让高寒士庶都读得起书。他们虽然高兴却也担忧。 但凡接触过知识的,不论才学多少,全都明白其中不易。似图书馆,还是全国图书馆这样的大工程,好是好,但真的能够实现吗? 他们内心不是没有怀疑。毕竟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的例子比比皆是。他们在高兴之余也有顾虑,倘若此举不成呢?如今希望多大,他日失望就有多大。所以此前他们虽然欢喜,却是克制着的。然而现在不同。 有了新的造纸法与印刷术,他们知道此事一定会成功。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曙光。他们欢呼着,雀跃着,喝酒唱词写诗作曲。通过一切手段去抒发自己的激情。 一时间,不论朝廷还是市井,不论长安还是外地,全国上下的文人,又或是接触过读书、憧憬过读书的人都难掩喜色。他们日日挂着笑脸,神采奕奕,仿佛浑身充满了力量。 与之相反的,崔卢郑三家不少人齐齐犯病,皆是急火攻心之症。三家好一通兵荒马乱。 但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因而等这些人病愈之后,家中长辈齐聚再度议会。议会怎么开的,李承乾不知。但他知道结果。因为没过多久,李世民就收到了三家的不同“诚意”。 譬如他们承诺,自家旗下纸坊书局均会配合朝廷行动,并主动要求承担印刷量比寻常人家多一成;譬如他们承诺,派遣族中有学子弟入州学府学县学辅助教谕;譬如他们承诺,会开办书院,“有教无类”,其寒庶学子占比不会少于四成。 诸如此种,等等等等。并且每一项都自愿接受朝廷监督。表示他们愿意为朝廷培养“国臣”,而自身之“家臣”。 说实话,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在朝廷强势、民心所向,而世家示弱、民心匮乏的对比下,即便世家想借此招揽家臣,也是收效甚微的。 因此,李世民与李承乾完全不担心这方面,即便真的出现。一个已经被他们釜底抽薪,根基底气不在的世家,有何可惧?抬手就能覆灭。所以,对于他们的表态,李世民很满意,李承乾也很满意。 长安一片欢天喜地,千里之外小院中的青年可就不那么高兴了。 杨侑看着最近从京师不断送来的信件,看着上面一件件全部可称“惊雷”的消息,面沉如水。 闵崇文心底也是五味陈杂:“世家地位存续数百年,李唐居然能在短短一年里将其颠覆。若不是亲眼所见,当真难以置信。图书馆、书院、新式造纸法、新式印刷术……他们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些的。当今太子……李承乾……” 他咬着牙,说出话来。心里却嘀咕着,世上真的有这种人吗! 土豆红薯玉米,哪样不高产! 筒车水车灌溉,哪样不重要! 更有火药成为国之利器,今又出造纸法与印刷术。这是人吗!就问这是人吗!他怎么能什么都会! 恐怖如斯,简直恐怖如斯啊! 这怕不是哪座山里走出来的妖孽! 杨侑闭上眼睛深呼吸,又缓缓睁开,双手成拳,咯咯作响,压抑良久最终话为一句叹息:“可惜了,怎么不是杨家的孩子。倘若是杨家子……” 倘若李承乾为杨家子,他们何愁大业不成。 但不是就是不是。 杨侑没忍住再次陷入剧烈咳嗽,好一阵才缓过来:“最近杨安那边如何?” 看着杨安那张脸,杨侑每每都觉得好似看到李世民。他实在不愿看下去,加之最近又一次急病,不能再受刺激,便以此为由,不怎么去杨安那边了。杨安倒是每日都会来,多是在床边问候几句,便被杨侑用各种借口赶走。 杨安院中之事,除原本的兰姑等人外,便全交给了闵崇文。 闵崇文一边为杨侑递上温水一边回答:“小郎君还是老样子。就是或许太久没出门的缘故,性子越发沉闷。兰姑说,他大多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里,偶尔在院中歇一歇,转一转。 “提红十分殷勤。也不知是不是太殷勤了,小郎君对她的态度并不算好。兰姑常听他发脾气骂提红。不过提红倒是一点都不介意,不管小郎君何种态度,待小郎君依旧如初,还从兰姑手里接了许多活,恨不得与小郎君有关的所有事都亲力亲为。” 杨侑对这些不甚在意:“只需盯着他们没有异动,别出去就行。其余随他们吧。” “是。” 杨侑将温水喝下,有转了话题:“之前大夫不是说,若用猛药,能让我暂时好转吗?” 闵崇文听出他的言外之音,十分难受,很是不忍:“主公!” 杨侑摆手:“不必再劝。便是好生将养,处处妥帖也不过多活一二年。似这般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们还有大事未成,我这个样子,如何主持大局?” 闵崇文低头。这就是现实。若想成就大业,就必须让杨侑好起来。而想让杨侑短暂好上那么两三个月,就必须用猛药。用了猛药之后,身体会急速衰败。 杨侑望向窗外,神色坚决:“长安那边,让他们开始准备吧。我们选的螳螂该用起来了。” 闵崇文无奈应是。 天不假年,主公的情况确实拖不起。他们隐忍十多年,布局这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136. 第 136 章 承乾还没开窍呢。…… 长安。有世家与民间的加入,很快,大唐第二座图书馆与第二座书院几乎同时在洛阳落成。消息传出,洛阳百姓激动万分;长安百姓激动万分;全国百姓亦激动万分。 需知此时距离长安集贤书院成立不到三个月,洛阳两大建筑所花费时间仅仅是一个冬季。诚然这里头有太子早就在长安书院未定之际便已于洛阳选址,且有长安的“模板”在,洛阳只需抄作业的缘故,却也同样表明朝廷的竭诚用心。 朝廷所言从不是一句空话。他们在努力将圣人的政令落到实处,在尽最大的努力去推动此事。 这让他们觉得自己离“曙光”又进了一步。洛阳已经有了,其他地方还会远吗?当然比之更快到来的是新年的脚步。 这一年里,朝廷动作不断,惊喜之事一件接着一件。人们尤处于激动兴奋之中,准备起年节的事宜来也十分有干劲。所以这个春节比以往都要热闹。上元节的街市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李承乾约莫估算了下,这人海程度怕是比去年要多一两成。 抱春笑着解释:“自皇家图书馆与集贤书院落成,前来长安之人就日渐增多。便是书院名额已满进不去,也都可入图书馆瞧一瞧。有需要借阅求书者,也有稀罕好奇者。” 李承乾点头,懂了。 这就跟后世一样。图书馆与书院既是求学之所,亦是景点。没想到啊,他搞教育的同时居然还促进了长安旅游业的发展。不错不错。不管实业还是服务业,能带动经济,提升gdp就是好事。 “殿下,好巧。” 李承乾转头便瞧见王八郎王九娘:“你们也来赏花灯?” “是。刚在前面玩了会儿,略有些肚饿,见这边美食小吃许多,就来瞧瞧。” 李承乾眼睛亮起来:“我也正要去选东西吃。” “既如此便更巧了。殿下若不介意,不如随行可好?” “好呀。”李承乾无可无不可。在他看来,世家气焰已然不在,目前都还算乖觉。王家更是懂事,听得进他的话,没有冥顽不灵。若非王家抢先倒戈,其余三家虽然最后也会服软,但动作必不会那么快。 单就这点,李承乾觉得,既然碰上了,一起逛逛,给点面子无妨。 几人一起往前去,刚到美食坊门口又碰上房遗直带着卢家的小郎君小娘子,紧接着是崔家与郑家。同行队伍不断扩大。 李承乾:……你们世家是都来长安了吗? 哦,懂了。但凡出来个网红景点,最先动作的必然是有钱有闲那一波。而世家的公子女娘就属其中翘楚,既不差钱也不差时间。 李承乾眯起眼,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穿戴不俗,荷包鼓鼓,不错不错。 于是他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兴致勃勃给众人当向导,介绍长安的美食华服各类珠宝并绫罗绸缎等等等等。沿着街市走一遭,成功让崔卢郑王四大世家同行之人全部荷包空空。 李承乾见差不多了,问道:“今儿时辰不早了,就到这吧。你们预备在长安呆多久?” 小郎君小娘子们眼珠转动:“出行不易,既来长安,自然要把好玩的都玩了,好吃的都吃到。” “这话不错。要玩就玩够本。长安好吃的好玩的多着呢,哪是几日工夫便能体验完。你们若不急着走,可以在长安多住一阵子,慢慢来。长安各色店铺都有,新奇物件不少,你们若喜欢可以多买一些,给家中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也准备一二。 “我跟你们说,别听长辈们说什么他们不需要家里都有。家里有是家里的,怎么比得上你们送的。你们给的不仅仅是礼物还是一片赤诚孝心。即便有些长辈嘴上说你,心里可高兴着呢。” 小郎君小娘子纷纷点头:“殿下说的是。” 孺子可教。李承乾心满意足,回到宫中还不忘同李世民长孙氏吐槽:“这些世家果然有底蕴,出手好生大方。今儿那几个小郎君小娘子,每人都买了不少。 “几乎是我一说这家店好或是这个东西不错,他们就买,都不带还价的,给银钱给得相当爽快,不论金额高低,就没眨过眼。 “多亏是我领着,去的全是良心商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否则就他们这样的,怕不是被坑了还帮人数钱呢。” 说到此,李承乾露出疑惑的眼神:“世家子弟都这么单纯的吗?” 李世民长孙氏:……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因为他们单纯,而是他们在刻意迎合你? 李承乾歪歪头:“也对。我忘了,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身边仆婢成群。寻常买东西约莫都是遣了婢子小厮前去,自己是少有亲自购买的。怕是日常用的东西什么价全不清楚呢,自然对这方面没有概念。只当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怪道他们今日买得那么高兴。那些个小郎君还好,小娘子们看到那些东西的眼睛都直了,闪闪发光。我之前还疑惑他们怎么一个个跟没见过市面似的,现在倒是理解了。购物嘛,遣别人去购有什么意思?当然得自己买才畅快。” 就跟梦里女性shoppg一样,表姐每次逛街血拼都好兴奋。都是女性,这些世家的小娘子估计也是如此。比方说,丽质不也这样吗? 李世民长孙氏嘴角抽了抽:你确定小娘子们眼睛闪闪发亮是因为看到了喜爱的东西,而不是因为东西是你推荐的? 长孙氏轻咳了一声:“承乾今日与他们玩得似乎挺开心?” “开心啊。就他们今天花的钱,够让那些摊贩店铺的老板赚到以往至少一两个月的费用了,花的最多的那家店,估摸着能赚一年。看,经济啊,还是得靠这种有钱人来带动。 “我琢磨着抽时间再陪他们玩两天,让他们真实体会到长安的好。回头去他们各自的圈子里说道说道。似他们这样的出身,身边亲朋故旧、世交好友也多,彼此家世背景大差不差。若这些人都来长安,长安百姓就有福了。” 李承乾突然一顿,眼珠骨碌碌转悠好几圈,打了个响指:“我想到了,我们可以做个宣传册子。介绍下长安的景点美食,再推荐一些靠谱的店家,建议购买的纪念品等,交给这些小郎君小娘子们。先以长安为试点,若成功,再做洛阳宣传册,扬州宣传册,杭州宣传册……。 “虽说寻常百姓出行不易,但世家望族子弟还是很可以的。全是肥羊,皆可宰。让他们多走动多购物。他们享受到了游乐的乐趣,百姓赚到了所需的钱财,当地获得了经济增长。三全其美。” 说着,李承乾拉上李泰往外去,边走边说:“我们去商量一下,你来执笔。” 眼见孩子们渐行渐远,李世民长孙氏相视一眼,长孙氏无奈失笑:“只怕今日那些小娘子们都要失望了。” 可不是要失望了吗?但见李承乾一路热情,脸上笑嘻嘻的,她们还当李承乾欢喜她们呢,哪知李承乾是想把她们当肥羊宰。 李世民轻啧了一声:“当年我透出口风,欲与世家结亲,四大世家趾高气昂,瞧不上。不知道彼时他们有没有想到,今日会上赶着来求。” 长孙氏给他倒了杯茶:“二哥如今的意思是?” “太子妃是将来的一国之母,不可轻忽。总要选个各方面都好,还能得承乾欢心的。承乾啊……”李世民顿了片刻,无奈摇头,“都十二三岁了,仍不开窍。” 这便是暂无从世家中为承乾选妃的打算。这点在长孙氏意料之中。既无选太子妃之意,就只剩选驸马了。 果听李世民又道:“世家既然识趣,我也不想手段太狠,免得他们触底反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上表了诸多诚意,我们也总要给些安抚。” 正所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世家要压得死死的没错,却不能让他们过于绝望。 李世民握住长孙氏的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丽质还小。世家若还是从前的世家,尚算算配得上,如今的世家,还妄想我下嫁嫡女?呵。” 从前是世家嫌弃皇族不够望姓,现在轮到李世民嫌弃人家了。当然这话里头还藏着李世民那么点小小的记仇。 “我们俩的孩子日后婚事必是要慎重的。不但要家世门第够得上,人品性情、才学能力一样都不能少,还需与丽质志趣相投,能迁就丽质的脾气喜好,家中亦要清白刚正,没有腌臜之事。最关键是要丽质自己愿意。” 长孙氏轻笑:“天下哪有四角俱全的人。” “怎生没有?全天下这么多男人,莫非还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了。倘若没有,不嫁也罢。” 长孙氏微微转身,抬眸似笑非笑看着他。那意思很是分明,你就嘴硬吧。到时候只怕急的还是你。 李世民尴尬蹙眉:“这可不是我说的,承乾说的。” 长孙氏:……拿儿子挡枪,你好意思吗?不过李世民这话虽有拖李承乾下水之嫌,倒也确实是李承乾会做的事。又一想日日与李承乾混在一起,也沾染了他许多“习性”的李丽质,长孙氏终是一叹:“丽质还小,过几年再说吧。” 李世民点头:“对。丽质还小,不急。襄城与汝南的年岁却是刚好。这事还得辛苦你。现今世家许多小郎君在长安,你都查一查,挑个最好的,看配襄城合适还是汝南合适。” 襄城与汝南都是李世民的低位妃嫔所生,现今都已十四,都到了议亲之龄。 长孙氏应了,又道:“比起驸马,世家会更想出一位太子妃。即便公主驸马的婚事定下,那些世家小娘子也不会这么快回去。” 毕竟驸马与太子妃不冲突。 李世民轻嗤,半点不担心:“就承乾那个性子,高宝珠在他身边晃了三年多,为了他努力学习四书五经,骑马射箭,就连蹴鞠马球都不落下。既入了崇文馆也入了蹴鞠队,你看承乾对她可有半分另眼相待? “那些世家女能有高宝珠耐心?能有高宝珠这样的机会?怕是连与承乾见上一面都得想方设法。近水楼台的高宝珠都没法让承乾心动半分,她们拿什么去争。就算承乾真看上了谁,那又如何?” 李世民是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担心,大不了就是东宫后院多个人。若能让承乾开窍,指不定还是件好事。 不过高宝珠…… 提起她,李世民眉宇蹙起,神色微动。一个高宝珍,一个高宝珠。高句丽这两个公主自入京为质以来,表现得还算妥当,未有异动之举,但李世民知道,这二人绝非表面那般温良恭谨、和善无害。 李世民眸中锐利闪过。 她们不动便罢,若动,正好给他出兵高句丽的理由! 137. 第 137 章 不做棋子,做执棋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一个时辰前。灯会街市。 高宝珠看着远处李承乾与各家世家女娘嬉笑的画面怔怔出神,旁边婢女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 “公主今日应该一早邀请太子殿下同游,如此也不会给了那些世家小娘子们机会。” 高宝珠神色闪动,一言不发。 婢女继续说:“都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公主与太子殿下相处三年多,为太子殿下学文习武,迎合太子殿下的喜好,想来也不希望自己多年付出被她人拦截。太子殿下为大唐储君,日后身边必不会只有一人。但倘若不是那个心尖上极为重要的存在,便也没什么要紧。” 高宝珠眼睫动了动,眸中忽明忽暗,嘴唇轻抿却仍旧不说话。 婢女蹙眉:“世家女娘齐出动,这等时刻,公主当更努力才是。现在这般莫不是想放弃,让自己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吗?” 高宝珠瞄了她一眼,转过身走上马车,吩咐车夫:“回府。” 婢女怔了片刻,急切跟上:“公主这是何意?” 高宝珠回眸:“我知道该怎么做,用不着你来教我。” 婢女脸色一沉:“婢子非是想教公主做事,而是……” “你若还知道我是公主就该闭嘴。” 婢女迎面对上高宝珠的目光,这才发现,高宝珠一双眸子深邃锐利,让她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字来。 高宝珠冷笑一声,放下车帘。 既是长住,便不好再安置鸿胪客馆或四方馆这类外宾接待会所。因此李世民为高句丽百济新罗赐下府邸,临近皇城,倒也便利。 回来之时,高宝珍正站在二楼卧房的窗户旁,静看长安灯火通明,繁花似锦。 听到声响,高宝珍转身迎上去,瞧见高宝珠神色不对劲,微微愣了一瞬,笑着问:“怎么了?今儿上元节,多热闹的日子。往年你可最喜欢上元节了,今日玩得不开心?” 高宝珠缓缓摇头,欲言又止。 高宝珍瞥了她身后婢女一眼,约莫猜到些什么,开口让婢女退下。 婢女十分犹豫,高宝珍又说:“出去。” 婢女眉头紧锁,却还是退走。 高宝珍心下一松,这才抱住高宝珍安慰:“是不是她说什么了?姐姐说过,她们这些人的言辞,你可以不用什么都听,不必事事都往心里去。” 高宝珠摇头:“我知道。我不是因为她。我只是……阿姐,我很努力了,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李承乾不喜欢我,他就是不喜欢我。 “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我好累,我不想继续了,我不想满腔热情一直被人辜负,我不想趟着热脸一直去贴别人的冷屁股。我不喜欢这样。” 高宝珍轻轻拍着她的背:“不喜欢便不做。” 高宝珠一顿,转而摇头更厉害:“不行的。这是他们的要求,不能不做。阿母……阿母还在国内,还在他们手里。况且,如果我不行,就只能姐姐了。圣人后宫那么多妃嫔。他只在意皇后。他不在意姐姐,姐姐一辈子困在后宫要怎么办? “就算能得一二年新鲜,新鲜劲过去之后呢?就譬如父王,身边女人那么多,可被遗忘的,不得宠的,过得是什么日子。阿母不就是如此吗?我不能让姐姐步阿母的后尘。我……” “宝珠!”高宝珍一声高喊打断了她的话。 她与高宝珠是同母姐妹,母亲是高句丽王的女人,曾经也受宠过,可后来卷入宫廷争斗,成为“罪人”。她与高宝珠的生活也一落千丈。 高句丽欲派人来长安为质,其他人都不愿意。远离故土,去做一个“阶下囚”,即便大唐强盛,即便长安繁荣又如何,终究不是自己的家,不得自由。寄人篱下总是要看人脸色的。但在高句丽不同,他们可以作威作福。 所以最后她与宝珠来了。因为只有她们没得选,况且这也是她们的一个机会,一个难得的机会,或许也是这辈子唯一的机会。 想到此,高宝珍神色闪了闪,压下万千心绪,温柔抚摸着高宝珠的头问道:“那你呢?就算李承乾现在喜欢你,难保日后不会变心。到时你也一样,同阿母一样。” “不是的。李承乾不一样。我讨好他三年多,跟他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对他总有几分了解。若能被他喜欢,他一定会护着宠着。即便日后变了心,也会给予尊重,会妥善处理。就算……就算……” 就算如何,高宝珠没有说出来。可高宝珍明白。就算李承乾当真如此,她宁可自己陷入泥沼也不愿受伤害的是姐姐。 高宝珍叹息一声,将她抱入怀中:“宝珠,你可知道阿姐为什么想让你去抓住李承乾的心?” 高宝珠有些疑惑,不明白姐姐为何这么问,却还是乖巧回答:“因为李承乾是大唐太子,如果有他帮助我们。我们就不用这么难了。 “我们可以不必受国内的牵制,说不定还能借李承乾的手找机会把阿母接过来。就算不行,只需我能得李承乾喜爱,国内那些人就会有所顾忌,会善待阿母。” 高宝珍眼眸浅笑:“是也不是。” 高宝珠迷茫。 高宝珍笑意更深了两分:“你说的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阿姐觉得这样做对你好。你可以借此摆脱控制,做你自己。可现在阿姐发现自己错了。永远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更不能寄托在心意多变的男人身上。宝珠,你若不喜欢就算了。” “可是阿母……”高宝珠咬牙,别的她们都可以不在乎,但阿母不能不在乎。那是再苦再难也要护着她们的阿母啊。 高宝珍站起身,取出一封信交给她:“刚收到的。” 高宝珠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国内传来的。每次传信不是催促她们,就是骂她们没用,至今未能得手。 她本以为这回也一样,不过是如往常一般的申斥与要求。可打开信看完先是愣住,转而浑身颤抖,眼泪一滴滴落下来:“阿母……他们每次来信都说阿母很好,说给阿母搬了新宫室,换了新伺候的人,说在为阿母调养身体。骗子,骗子。全是在骗我们!” 高宝珠哭得不能自已。 高宝珍深吸一口气:“这是我留在国内的人探听到的消息。宝珠,我们应该庆幸,阿母还活着。” 高宝珠咬牙:“是谁?到底是谁!” “还能有谁?阿母早年也曾被父亲放在心上过的。如今我们前来大唐为质,父亲还要靠我们来为他做事,多少会给阿母点颜面。 “她们是担心父亲对阿母旧情复燃,也怕我们一旦成功,得了势会翻出当年的旧账。当年她们诬陷阿母,诬陷外祖,使得外祖一家全部覆灭。她们怎么能容忍我们出头?” 高宝珠双拳篡紧:“所以她们想除掉阿母,除去隐患?”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高宝珍握住高宝珠因担忧与愤怒而不断颤抖的双手:“别怕。阿母已经被救下了,我的人也想办法来到阿母身边,阿母没事。父亲还需要利用阿母来控制我们,如今既已被他察觉端倪,便不会再让阿母出事。我们可只有阿母这一个软肋呢。他怎么能失去?” 高宝珠眸光闪过:“父亲知道……” “不知道。她们找了替罪羊。” 高宝珍神色平静,对这个结果一点不意外。高宝珠瞬间回神。是啊,她在期待什么。期待那个男人会一查到底,会替阿母做主为她平冤吗? 嗤,不会的。别说那个男人没有心,情爱于他太过稀薄。就算他真的彻查发现真相又如何?他会为了阿母去责怪王后,甚至为此牵连世子吗? 当年说阿母谋害王嗣便是王后设计,而外祖家的罪名也是王后一族编织。 高宝珠偏头,心头一阵冰冷:“幸亏阿姐当年在国内留了一手,否则只怕阿母被人欺负死了我们姐妹还被蒙在鼓里,傻傻给人当棋子。只是阿母早年为了护着我们本就伤了身子,再遭此难,怕是……” 高宝珍也不瞒她:“阿母底子损毁,虽然救回来,但寿数也不久了。差不多也就半年。” 高宝珠脸色大白。 “宝珠,我们身在大唐,别说半年,便是一年,我们也回不去。我们可能连阿母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除非……”高宝珍狠狠咬牙,“阿姐不想阿母孤零零地走,不想见恶人逍遥,亦不想满心怨愤无处发泄。阿姐不认命,阿姐想赌一把。” 赌一把?高宝珠不明所以。 高宝珍没有明说,而是看向灯光投射在门扉上的身影。高宝珠知道那是林溪。这样的距离,她们姐妹说话声音虽不大,却也是能够听到一二的。但高宝珍防着其他人,却没有防林溪。因为比起她们从高句丽带来的那些人,林溪更可靠一些。 林溪是唐人。当年她们入京为质,在来的路上遇上林溪。 林溪是个苦命人。她原本家中也算小富,是独女。因为无嗣,父亲过继了族中一个孩子,充当林溪的兄长。想着如此一来林家有后,林溪也有人可以依靠。嗣兄最初对林溪很好,父母很满意。可随着父母接连去势,嗣兄接管林家所有产业,对林溪的态度每况愈下。 嗣兄不但借着“生恩”将亲生父母接过来,还一再偏帮原来的兄弟姐妹,俨然忘了自己已经过继,拿着林家的钱财一味贴补。林溪自然恼怒,与嗣兄争执过两回。嗣兄怀恨在心,转身给她寻了门婚事,把她嫁出去。 夫家选得也很讨巧,明面上看也算门当户对,旁人挑不出错,却谁知是个在房事上时行时不行的。不行的时候居多。因着这点,性情十分暴戾,寻常在外还会遮掩。一旦床上越不行越折腾人。怕林溪说出来,还把她软禁起来。 嗣兄明知这点,却全作不知。这种态度越发让夫家毫无顾忌。 她们见到林溪之时,林溪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她是费了许多工夫,装了一年的乖巧才让夫君放松警惕,寻到机会逃出来的。后面还有夫家与嗣兄派来的人在追。她拼着最后一丝机会冒死闯进她们的队伍。 后来她们救林溪出火坑,帮她报复了夫家与嗣兄,可彼时家产已经被嗣兄一大家子挥霍得差不多了。林溪万念俱灰,甘愿为奴为婢报她们的救命之恩,自此跟随她们一同来到长安。 高宝珍神色闪了闪:“宝珠,你觉得倘若当初林溪父母不曾过继嗣子,而是好好教导林溪,替她打点人脉关系,为她铺路,让她掌管林家,承接门户,结果会如何?” 高宝珠愣住,细细想着,觉得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比现在差。现在是林溪幸运撞上了她们,而她们也愿意出手。倘若那日林溪没有遇上愿意救助她的人呢?被抓回去很可能被活活打死。就算当时没死,早晚也会折磨死。 高宝珍又道:“同在长安数年,你觉得金德曼如何?新罗王年纪大了,身体不比当年,若我所料不错,今年金德曼会回国,新罗会派新的质子过来。金德曼回去,很快就会继位。到时候,她就是新罗的女王,坐拥整个新罗。” 说到此,高宝珍眼中迸发出丝丝亮光。 又是林溪又是金德曼,高宝珠怎还会不明白高宝珍的意图:“阿姐是想效仿金德曼?” “新罗可以有女王,我高句丽为何不能有?宝珠,我们历经多少苦难,你还没看清楚吗?权势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最可靠。谁有都不如自己有。金德曼若不是女王,你觉得她会如何?而倘若她是女王,又会如何?” 不是女王。公主的命运是可以被王操控的。而做了女王,她不但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还能操控别人的命运。 高宝珠眸中闪过憧憬:“阿姐想投诚大唐,让大唐助我们?” 高宝珍一嗤:“我的傻妹妹,你怎么想得如此简单。大唐助金德曼,不必耗费任何心力,只需摆出个支持其上位的姿态就可以。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高宝珠并非蠢笨之人,这点她还是清楚的:“因为新罗王无男嗣,本就在培养金德曼继位。新罗国内有新罗王为其铺路,金德曼有一批追随者。即便不靠大唐,金德曼也能上位。得大唐支持,不过是让自己的上位之路更顺利些,更能轻易压住某些宵小的反对之声而已。” “不错,她不是必须依靠大唐,只是大唐的支持能够让她以最小的代价得偿所愿。那你觉得我们呢?” 高宝珠哑然。她们与金德曼的情况截然不同。她们除了一大堆的阻力,似乎什么都没有。即便阿姐在国内留了些人手与布置也少得可怜,起不了多大作用。 高宝珍一叹:“宝珠,扶持金德曼,大唐只需要付出一个态度。但扶持我们,他们需要付出的太多了。而且他们完全可以用五分代价在王室血脉中选个听话的男嗣,为何要花十分代价选我们? “宝珠,你要知道,大唐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倘若他们当真答应援助我们,必然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你觉得这个利益是什么?到时候只怕高句丽便不是属国,而是属地了。如此,我们上位又有何用?更何况……” 高宝珍稍顿,眸光闪烁一瞬,接着说:“我不愿成为大唐的傀儡,不愿付出全部只为大唐做嫁衣裳。所以,我们得靠自己。” 高宝珠看着她:“阿姐是有计划了吗?” “差不多吧。”高宝珍嘴角勾起。 高宝珠不解:“差不多?” “宝珠,我们要想成功,第一步必须带着大功回国。除此之外,我们还要有自己的杀手锏。阿姐需要先确定一件事。只有确定了这件事,我们才能实施计划,才能有所为。否则,一切都将成空。” 当然高宝珍非是无的放矢,事情虽然未完全确定,但她已然有八成把握。 杀手锏,关键。高宝珠约莫猜到了些,张着嘴还没说出口,高宝珍已然察觉:“我的宝珠真聪明。所以,宝珠,李承乾那边,你随心就好,不必为难自己。不需要了。” 不必为难自己。 高宝珠心头一动,阿姐说了这么多。她知道阿姐想赌一把,是因为阿母,因为自己,也是因为她。 高宝珠伸出手,紧紧抱住高宝珍:“阿姐,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不想做棋子,我也不想。那我们就赌一把,做执棋人!” 高宝珍笑起来:“好,我们来做执棋人。” 138. 第 138 章 我才十二岁,别来祸害…… 沁园。李承乾又组织了一场比赛,不过这回不是蹴鞠,而是马球。围观者没有上回那么多,却也不算少。 赛场上一片喧嚣,场内众人策马奔腾,场外世家小郎君小娘子们呐喊助威,沸反盈天。 李承乾接球、疾奔、一杆进洞,以一球之差赢得比赛。场外喝彩声迭起。众人下马走出内场,就被人群团团围住,尤以小娘子们为先,当然她们最主要的目标是李承乾。 “太子殿下真厉害。” “刚刚那一球打得着实漂亮,英姿飒爽。” “太子殿下是如何做到一招决胜的。你那一招委屈关键,无人拦得住。”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李承乾眉眼上挑:“你们会不会看球?球是我进的不错。但是高宝珠传给我,队友们一起帮我牵住了对方。一队人群策群力帮我排除万难,一对一看人防人,人都被看得死死的了,当然无人能拦啊。” 众人:…… 她们只能扯着嘴角,笑嘻嘻将整队都夸了一遍,然后又道:“殿下的蹴鞠队马球队人才济济,果然不同寻常,怪不得大家都想进呢。不知我等有没有这个机会?” “人才济济是真。但不同寻常倒也未必吧。长安组建了好几只队伍都很不错啊。至于说机会……”李承乾抬头迷茫看向世家之人,“你们不是来长安玩的吗?不打算回去了?” 众人:…… 仍有小娘子不甘心,娇俏说:“原来马球这般好玩,看得我都心痒难耐了。我也想学打马球。太子殿下马球打得这般好,不知可能传授一些经验?” 李承乾满脸疑惑:“你们世家都没人玩马球的吗?” 小娘子愣住:“这倒不是。家中有些兄弟平日倒也会玩,只是他们打得没有殿下……” 话还没说完,李承乾已道:“既然兄弟会玩,你怎不找兄弟们学?你跟家中兄弟关系不好吗?” 小娘子:…… 好似不论小娘子们说什么,李承乾总有本事一句话把天聊死。几次下来,小娘子们一个个闭了嘴,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谁都不敢再开口。 最终还是世家的小郎君们出面,找了借口告辞,将小娘子们拉走。实在是不走不行,这场面谁还呆得下去啊。 旁边的高宝珠偏头失笑。自打跳出这些年的“执著”,再来看这种场面,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当然若自己还在局中,身为当事人,那滋味可就不太美妙了。 待围观者全都走了,唯剩队员,李承乾好奇看向房遗直:“你平日跟范阳卢氏相处可多?她们这些世家小娘子都这么聒噪的吗?场外叫得比我们场内还热闹。一场马球打下来,我就听见耳朵里嗡嗡嗡了。我瞅着其中有两个甚至都不懂马球,居然也这么起劲。” 房遗直:…… 房遗直深吸一口气,犹豫着开口提醒:“殿下不觉得这些小娘子长相都不错吗?或靓丽,或明艳,或娇俏,各具特色,赏心悦目。” 李承乾目光斜过去,“房遗直,你这就不对了。她们确实好看我承认。我也明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你稍微看两眼就够了,怎么能总盯着人家女孩子瞧呢,多不礼貌。而且什么赏心悦目的,你把她们当花吗,还品头论足。太没风度了,不是君子所为。” 房遗直浑身顿住,差点没被他噎死。 李承乾突然身形一滞,不知想到什么,惊讶地看向房遗直:“你不会是思春了吧,所以才盯着人家小娘子看?房遗直,少年慕艾我理解。可你就算瞧上心仪的女娘也该禀明房公,让房公去提亲啊。私底下盯着人家瞧算什么!” 说着他眨眨眼勾勾手指:“来来来,告诉我,你看上哪家女娘了。你要不好意思告诉房公,我帮你去说!” 房遗直:!!! 杜荷忍俊不禁,看着脸色跟便秘似的房遗直又瞧了眼一脸看好戏状态的李承乾,清了清嗓子:“殿下,我想房遗直的意思是你也到了选妃的年纪,那些小娘子们年岁与你相配,圣人或许会有此意。” 李承乾懵了一瞬,瞳孔地震:“不可能!我才十二岁好吧,你别来祸害我。你们从哪得来的小道消息,也不核实一下就瞎说。亏我反应快。想到既是为我选太子妃没道理我这个当事人不知道,反而你们先知道的。一准不可能。差点被你们吓死。” 杜荷:??? 怎么就是他们瞎说吓人了? 李承乾谴责的眼神横过去:“是不是最近崇文馆先生们功课布置的太少了,你们居然这么闲,满脑子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好少年,不思报效家国,只顾情情爱爱算怎么回事!我觉得我有必要去跟先生们谈谈。” 目光锐利扫过杜荷又扫过房遗直:“当然,我也会去跟房公杜公好好聊聊的。” 房遗直≈杜荷:……你是太子了不起啊! 淦!简直无妄之灾。 房遗直杜荷纷纷侧过头给自己一巴掌,让你多嘴! 李承乾哼哼两声,转过身就见高宝珠走过来:“有件事想恳请殿下帮忙。我生母早年身子亏损,这些年情况一直时好时坏。最近收到传书说她又病了一场,双腿寒疾复发,一遇刮风下雨便疼痛难耐。 “听闻殿下的药庄有擅调理身体之人,也有擅按摩揉捏之人。我想派个婢子前去学习,待学成之后,送回国去服侍阿母。不知殿下可否通融。” 这不算什么事,李承乾答应下来:“药庄本就有招收女学徒的。” 他指了指抱春:“你选好人,同抱春说,让抱春带过去就行。” 高宝珠大喜,福身谢恩。 李承乾摆摆手无所谓,转头吩咐各回各家,又问李泰李恪:“我去坊间转转,你们要一起吗?” 李泰自然随行,李恪却是拒绝了,只说有点私事要办。李承乾从无过问他人私事的习惯,只点点头表示知晓,就此分道扬镳。 李恪独自骑马来到净禅寺山下,仰头眺望前方的寺院半晌,翻身下马,将马栓在旁边草棚,给了看守的小厮赏钱。再往前不便骑马,只能步行,好在距离并不远,李恪抬步拾阶而上。 没多久,宋清同样出现在山下,看着李恪向上的背影,轻叹一声,跟了上去。 等二人身影都已瞧不见了,李元亨才从远处的树影里走出来,微微蹙眉,脚步几度抬起最终放了回去,没有继续跟,而是重新找了个合适的位子躲起来。 李元方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不能跟得太近。这一年来他夜夜辗转反侧,实在没办法明知其中有猫腻却无动于衷,所以才几次找机会查李恪与宋清。毕竟当日之事,他们都是亲历者。若有端倪,必出在他们身上。 可他也明白,阿娘说得对,如今阿娘与张姨娘只剩他了。他不能出事。所以他得谨慎谨慎再谨慎。宁可听不到他们的话,宁可不知道他们入寺做什么,也绝不冒进。 寺中。 住持躬身谢过李恪的香油钱:“小施主有心了。当日敝寺不过给予了令堂一时方便,没想到令堂记这么久。十多年来,令堂未有一年忘记添香火。承蒙令堂与小施主照看,敝寺感激不尽。” 李恪轻笑:“大师说哪里话,若要感谢,也该我与阿娘谢你们。当年阿娘在寺中突然发动欲要生产,是你们及时处置,又去请了临近的稳婆才让我们母子平安。救命之恩,自该记一辈子的。” 住持摇头:“令堂在寺中发动,敝寺自然有援手之责。小施主与令堂是贵人,得皇恩庇护,便是没有敝寺,也能平安。” 两人客套了一番,李恪上了炷香,又看了住持一眼,到底没再说什么。有些事问一两回就够,问得多了痕迹太重。 他轻笑:“大师不必接待,我来此许多回了,处处都熟,我自己闲逛就好。” 住持道了一声佛,目送李恪出殿。 没走几步,李恪就停下来,看着眼前来人,神色不定。 二人默契离开,出了佛系,一路往西,至十里亭驻足。 宋清感叹:“小郎君想知道当年之事可以询问微臣,微臣知无不言。” 李恪将目光转向他:“你很清楚?” “清楚。微臣生母便是当年的稳婆,是为小郎君接生之人,亦是小郎君这一年来一直在找的人。” 李恪双目瞪圆,无比震惊,可很快又冷静下来,往石凳上一坐:“好,既如此,你说吧。” 这般姿态让宋清有些意外却又颇为赞赏,能在转瞬间调整好情绪,毫不露怯,实属不易。 “主公死遁之前假造了一阵重病之相,为的是蒙蔽李唐,使自己的死亡更加顺理成章。彼时李渊称帝不过一年,天下群雄割据,李唐国祚并不算安稳。正巧王世充毒杀二殿下的消息传来。” 李恪神色闪烁:“杨侗与他处境类似。王世充想做之事未必不是李唐想做之事。因而杨侗之死传出,刚巧他就病了。谁都会怀疑此病不是真病,而是李唐下的手。国祚刚立,内忧外患。这等流言对李唐十分不利。所以皇家必定会采取措施以证清白。” 宋清点头:“不错。李渊派出大半个太医署的人前来诊治。一则是想营造浩大声势,向所有人展示出他对主公的重视,展示他想让主公痊愈的决心;二来便是想知道主公是否真病。主公用的秘药,太医署的人自然查不出东西来。 “李渊确定主公的病没有蹊跷后,便是表现仁义的时间。先后遣隐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上门探望。李世民带上了公主,随后又让公主前去寺院为主公祈福。 “他们倒是会算计。若皇家祈福,未免过于抬高主公,降低李家的身份。而公主不同,彼时她已入秦王后院,属李家人,亦属杨家人。身为主公姑母,为主公祈福求康健,再寻常不过。既能显示他李家的用心,又不会有损皇家的脸面。” 李恪蹙眉:“那会儿阿娘已孕七个多月。” “是啊。七个多月,身子笨重。可李唐只想拿公主做面子,谁人在意这点呢?” 语气中讽刺之意十足,李恪轻嗤:“这一步步难道不都是你们谋划好的吗?每一步的时机都恰到好处。尤其是假病之时。” 假病之时正好是杨侗被毒杀的消息传来之际,若非如此,李唐何需做戏。当时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应当也有他们的手笔。 宋清默认。 李恪眼睑低垂:“阿娘在寺中突然发动不是巧合吧。” “不是。是我们制造的诱因。我们没办法,当时你生母情况不太好,必须提前生产。你们需差不多时间出生,才能瞒天过海。” 李恪深吸一口气:“怎么做到的。” “你应该查到了。公主在寺中发动,身边并无可接生之人。寺中知道离此不远有户孕妇,家里一直备着照料的接生婆,便让人去请了过来。” 宋清转身,双目远眺,看向前方一座视之微小却依然可见的废弃宅邸。宅邸距离十里亭有段距离,若从十里亭绕去佛寺自然远,可若从另一边前往就较为便利了。 根据查到的零星线索,李恪早有预料,此刻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那个接生婆是你娘。而那个孕妇便是……便是……” “对,是你生母。你生母养胎的宅子是精挑细选的,第一要求就是要在佛寺附近,来往便利。自从她怀孕后便是我娘照顾。我娘时常会来寺里上香,同寺里的人说起她服侍的主家娘子有孕,想为娘子求生子求平安。” 李恪了然:“去得多了,说得多了,寺里的人便记住了她。” “没错,如此一来,公主发动无人可用之际,寺中诸人很自然会想到她。她会挽着篮子前来。彼时情况复杂,形势紧张,所有人都只想着让稳婆快点进去助公主生产,谁会去仔细检查她篮子里的东西呢。谁能想到篮子里除了接生的物件还有一个熟睡的刚出生男婴?” 李恪怔忪,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就这样躺在篮子里被送到阿娘身边,而阿娘的孩子被放入篮子里带了出去。好一招偷天换日。但婴儿可能哭闹,不好控制,为了以防出现意外,他们必定还用了些手段保障婴儿不会醒来。 李恪手指缓缓蜷曲,逐渐握成拳头,眼中眸光忽明忽暗:“你们怎么确定一定能产下男婴。若是个女娘呢?你们的计划岂不是功亏一篑?” 宋清轻笑:“怀孕的不只你生母。” 李恪顿住,恍然明白关键:“那其他孩子呢?” “没有其他孩子。” 李恪蹙眉。 宋清叹道:“确实没有其他孩子。主公宠幸了好几个人,让她们全都有孕才罢手。生男生女我们无法完全掌控,所以只能以量应对。几个人怀孕,只需一个能生子就行。 “谁知事情并不如人意。这些女子先后流产,最后只剩你母亲与另一人。另一人五月上就胎死腹中。唯余你母亲。 “你大概不知道,我娘从前是给人看病的,后来才专职给人接生。她有门绝活,是祖上传下来的。若怀胎至五六月,她可以通过摸肚诊脉以及观察孕期情况孕妇状态等情况来判断腹中胎儿性别。并非十分正确,但也有七八分。” “那个胎死腹中的是男胎,你母亲也是。当我娘说你母亲腹中是男孩时,主公终于松了口气。本以为坎坷总算过去,谁料意外又现。 “你母亲怀胎后期身体越发不好,开始见红。我娘知道等不得了,只能用药催产。若不这么做,你母亲很可能会如之前那位一样,胎死腹中。索性用药后结果不错。” 李恪终于明白在提及杨妃七个多月诱发生产之时宋清为什么要说没办法。可不是没办法吗。总不能这边生了,那么还没动静。 李恪掩下万般心绪,将目光再次投降废宅:“当年宅中失火,无人生还。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这个结果谁都不想看到。” 李恪轻嗤“顾左右而言他,答非所问,这就是你说的我都可以问你,你都会告诉我?” 宋清有些尴尬,无奈道:“小郎君,换子计划已经成功,主公也顺势‘病亡’,他不得不走。而你母亲虽然成功生下你,但因为用了催产猛药,情况很不好。她走不了。” “所以你们就放火?” “臣知道小郎君怀疑什么。若只是想灭你生母的口,我们大可以在生产时就出手,不必等到之后,直接说难产而亡不好吗?” 李恪愣住,狐疑看向宋清。 “你别忘了,无人生还。宅子里不只有你母亲。院子里一共十三口,其中包括我娘。”宋清眼眶泛红,泪水缓缓渗出,“宅子里的仆婢是为了对外遮掩买的。毕竟我们用的游商与其妻妾的名义,还是颇有家底的游商,宅中不能无人伺候。 “这些人不知内情,但在宅子里伺候你娘好几个月,尤其生产之际还在外头帮忙,难免会察觉些什么。我们不能留有隐患。 “你母亲与我娘都是为了大局,为了助主公成就大业。她们害怕成为主公的拖累,她们想最后为主公铲除隐患。所以……所以她们是故意为之。她们用自己的命灭了那些人的口。” 宋清抬眸看向李恪:“小郎君,我们都是受主公大恩之人,愿为主公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复国大业怎会没有牺牲。为大业而死是我们的荣耀。你母亲是,我娘是,我亦是。” 他的眸子中仍带着些许泪水,可目光却透着十分的坚定,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宛如宣誓。 他坚信他的母亲是自愿,为此骄傲,以此为荣,甚至把这当成自己的信仰。若有需要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从来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的母亲或许想活,当年的火或许是他的主公想解决一切隐患故意为之,并非出自他母亲本意。 毕竟若只需要灭口仆婢,下药放火就够,他娘与那个女人是有机会离开的。况且如果主公想让她们活,自然会派人协助灭口之事,不会把这种事交给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刚刚九死一生产下孩子。 二对十一。“二”中的一个或许还发挥不出任何作用,甚至会拖累队友,这怎么玩? 那位主公当真这么放心,难道没想过这两个女人搞不定那十一个人会出篓子吗?在那等重要关头,他赌得起吗? 所以“另一种可能”更符合逻辑,也更符合“他”的处事作风。 “他”派去了人。“他”本就没打算让宅子里任何知道秘密或者可能知道秘密的人活下去,包括为所谓主公生下孩子的女人。 甚至派去灭口的人也仅仅只知道要干这么一场杀人的事,并不知道为何要杀。 李恪望向宋清,这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当年也不过如他一般的年纪吧。被他的主公带在身边,细心教导,培养成一条忠诚的犬,一把锋利的刀,并沉迷其中,甘之如饴。 李恪张着嘴,想要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他就这样与宋清四目相对,看着他眸中对主公的崇敬,对大业的癫狂,心绪复杂难言,一时竟不知是自己可怜些,还是宋清可怜些。 不,比起自己,应该还是宋清的。毕竟自己虽然被迫卷入这场荒诞闹剧,可这些年已经拥有了很多。宋清呢?真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却又可恨。相当可恨! 139. 第 139 章 千万别犯傻。 李恪与宋清离去后,李元亨来到十里亭,站在他们驻足过的地方,眺望他们眺望过的废宅,惊讶、狐疑、不解等等情绪一一闪过,眉宇紧皱,久久不语。 回到大安宫后好几天他都没有再出门,也未再跟踪李恪与宋清。 他躲在屋子里辗转反侧,一遍遍回想所有事情的经过,翻看这一年来查到的零星资料。那些线索就藏在资料里,藏在他查到的种种不合时宜不符常理的事件当中,似乎只需要一根绳,他就可以把这些全部串起来。 可这根绳是什么,它在哪里呢? 李元亨神思不定。他知道自己已经隐约摸到了法门,只差一步就能窥探真相。而这一步或许并不难走,只需他再跟李恪宋清几次,只需他查得再深两分可能就会成功。但他却犹豫了起来。 机遇往往与风险并行。这一步他真的要走吗?他真的能走吗? 一边是已死的李元方,一边是他始终无法放下的阿娘与张姨娘,李元亨心内百转千回,无法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资料揣进怀里,往大安宫正殿而去。刚走近,还未入内便听闻里头传来欢声笑语。是柳宝林与李元婴。 李元亨眉头蹙起,脚步微顿。 这几年阿耶早不管事,除对李元婴格外宠爱外,旁的子嗣感情都一般。李元景等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个已死的李元方。 阿耶当真愿意重新从幕后走出来去趟这一潭浑水吗?若他的猜测为真便罢,若是假,只怕会让阿耶与二哥表面上好不容易缓和的父子关系又生裂缝。阿耶当真甘愿冒这样的风险吗? 李元亨神色闪过挣扎,双手颤了颤,最终退了回来,转身前往太极宫。 站在虔化门外,李元亨站立良久,往前是立政殿,往右是东宫。犹豫再三,他转了个弯,向东宫而去。 此时。李承乾正在与弟妹们泛舟。 太极宫有四池,分别为东海西海南海北海。东海在东,其余三海在西,且紧密相连。李泰与李丽质坐在船尾,李治趴在船头玩水玩得不亦乐乎,李承乾怕他栽下去,一只手始终环在他腰间。 船只靠岸,李治意犹未尽,还想再游一遍,被李承乾单手拎下来:“够了啊,都陪你玩三圈了,还想怎样,瞧你这一身的水。” 李治不甘心,想再争取,还没开口,就被李承乾扔给旁边的仆婢:“带他下去换身衣服。” 见李治不肯,李承乾冷眼扫过去:“你若是不听话,往后都别想我带你玩了。不论游湖还是蹴鞠马球,亦或其他,阿鸢你也别想再见。” 李治悻悻然闭了嘴,转身同仆婢下去,等换好衣服再回来,李承乾已经在湖边摆好烧烤架,与李泰李丽质烤起肉来。 肥嫩嫩的五花肉在烤盘上滋滋冒油,撒上胡椒孜然等调料,香味扑鼻而来,李治没出息的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巴:“我也要。” 李承乾头都没抬,指了指旁边的食箱:“想吃什么,自己去选。选好让婢子们帮你烤。” 李治不客气地挑了一大堆,李丽质满脸讶异:“这么多你吃得完吗?可别像上回一样贪吃闹得半夜肚子疼,折腾一宿。” 李治将食材用手一分为二,指指左边:“这是我的。”又指指右边,“这是给小皇叔的。” 李泰轻笑:“你倒是什么都记着他。” 李治拍拍胸脯:“那当然了。他也什么都记着我啊。” 这倒也是。 李治一叹:“可惜今天游湖他不在,他可喜欢游湖了,还喜欢吃莲子莲藕。” 一边说着一边眼珠子不停往李承乾瞄。那点小心思当谁不知道呢。 李泰李丽质忍俊不禁。李承乾但觉好笑:“如今天气虽然回暖,比冬日强上许多,却仍旧有几分春寒。我看你一个已经够辛苦了,再来一个他,你们俩在一块能把船给掀了。算了吧。” 此话一出,李治脑袋立时耷拉下来。 李承乾莞尔:“等夏日天气热起来,我教你们凫水。” 李治拍手叫好,立时高兴起来,随手抓了串李承乾烤好的鸡翅大快朵颐,边吃边说:“我觉得没有裴哥哥烤得好。” 李承乾动作一顿,转头看过去:“你还记得老裴呢?” 四岁的孩子记忆力这么好? “当然记得,他烤的鸡翅可好吃了。当然他烤的牛排更好吃。” 李承乾嘴角抽抽,很好,不是记得裴行俭的人,是记得裴行俭的烧烤技术。 李治眨眨眼看向李承乾:“上回裴哥哥捎了批风干牛肉入京,我都吃完了,还有没有啊?他不是在突厥那边吗,那边有好多牛羊呢。” 李承乾瞪回去:“再多牛羊也经不起你这么造!” 李治不服气:“胡说。你休想骗我。我人小,食量小,才吃多少?阿耶说了,现在突厥的牛羊多,中原经过几年的繁衍与引进,已经不缺耕牛了。 “虽说耕牛仍旧不可宰杀,但牛也是分品种的,突厥还有许多无法耕种的牛可供食用。阿耶说了我想吃就吃,要多少有多少。” 李承乾咬牙切齿。果然老爹爱幺儿。从前他吃个牛肉被先生指着鼻子骂,还闹到两仪殿去。李世民拿他挡枪去怼群臣。现在李世民居然跟李治说,牛随便他吃。 即便知道这是彼此情况不同的原因,李承乾也难免有那么一丢丢吃味。合着就他吃牛肉被骂是吧。就他累死累活帮着打下突厥,在突厥大力发展牛羊业是吧。他花了这么多心思,结果全便宜李治这小兔崽子了。 还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淦!突然有点心里不平衡咋办。 李丽质听着李治的话,蹙眉道:“裴哥哥离京也有一年多了,是不是该回来了?” 裴行俭离京是李承乾吩咐的,本是去帮着处理突厥百姓内迁后遗留的一些问题,也帮李承乾看看那边的畜牧业发展情况,瞧瞧奶牛牧场,顺便尝试制些奶制品。 按照他们的计划,快则半年,慢最多一年也就回来了。但谁知裴行俭准备归来之际发现了些东西,以至于一路查过去,到现在还没归京。 不过此时裴行俭的人可不在突厥。根据他前两天的传信推测,他这会儿应当已至江南。 当然对于这点,唯有李世民与李承乾清楚。 李承乾没有说出实情,只囫囵道:“应该快了吧。” 但他心里盘算着,只怕不会太快。 李泰轻笑:“他不在这段时日可错过许多精彩之事。” 李治瞄了他一眼:“四哥,你怎么不说裴哥哥躲过了崇文馆许多功课。” 李泰顿住,对哦。所以他到底在幸灾乐祸什么?人家这会儿指不定哪里逍遥着呢!淦! 看着几人相谈甚欢的模样,李元亨步履踌躇,犹豫良久才走上前。李承乾十分讶异,但还是与弟妹们一起打招呼:“八叔。” “八叔,我们弄了烤肉烤素菜,可要坐下来一块吃?” 李元亨摇头,心思全然不在烧烤上,两只眼睛紧盯着李承乾:“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我……我有些事想和你谈。” 李承乾不明所以,按道理他跟李元亨幼年不睦,此后关系也一直疏远,实在想不到两人有什么好谈的,却还是礼貌点头:“你说。” 李元亨看了看周遭,支支吾吾:“可以和你单独谈吗?” 见李泰李丽质同时蹙眉,李元亨忙道:“不是不相信你们,只是……只是……” 只是半天没只是出来。李承乾一叹,站起身,眼神安抚住李泰李丽质,走入旁边的临湖殿,让抱春在殿外守着,开口道:“说吧。” 李元亨将怀中资料递过去,李承乾一一翻看,看一页脸色就变上一分,待全部看完,他已是面沉如水,静默良久,他抬眸看向李元亨:“你找我,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些?” “是。” “我知道了。三弟与宋侍读那边你不必再查,”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手中的资料,“这些东西有备份吗?” “没有,只此一份。” “那就好。你手上不宜藏备份。” 李元亨抬头看向他,李承乾挑眉:“这些东西并不能实际证明什么。你没有把它交给阿翁,也没交给阿耶,而是来找我,不也是顾虑这点吗?” 顾虑他所查种种都只是端倪,而非“证据”。即便依照这些端倪,对于李恪与宋清的种种不寻常他心中有无数猜测,但他无法确定。 东西若直接交给李世民,事情必然会闹大,闹大后会如何发展他无法预料,为了以防出现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他需要找一个能够交托之人。这个人就是李承乾。 而对于这点李承乾也清楚。 “你既然做出决定把东西给了我,此事就不要管了。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若有人问起今日之事,你就说是想请我跟阿耶说说,让你可以早些去封地。” 李元亨与他同年,十二岁,不大不小。就藩虽稍显早了些却也不是完全不行。这个理由十分恰当,合情合理。 见李元亨不说话,目光一直盯着他手中的资料,李承乾明白,他是怕自己交出所有却得不到任何结果。 李承乾一叹:“你来找我,就代表你相信我。” 李元亨身形一顿,是啊。他来找李承乾不就是因为觉得李承乾是最合适的人选吗?既然如此,他又在担心什么? 李元亨低下头:“你会查清楚,对吗?” 李承乾点头:“我会查清楚,并且我也知道你在乎什么。九叔已死,但我可以答应你,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努力说服阿耶,放你去封地,也会想办法让你生母与九叔生母随同前往。” 李元亨浑身一震,再次抬眸,眼中露出点点湿润亮光,他跪拜下来,向李承乾行君臣大礼:“多谢。” 李元亨离开,李承乾却迟迟没有从临湖殿出来,李泰看了好几眼,见李治仍旧没心没肺吃得欢脱,扯了扯嘴角,交待李丽质看好他,自己起身入内,见李承乾看着手中一堆文字发呆,既疑惑又担忧:“大哥,怎么了?” 李承乾倒也不瞒他,将资料递过去。 李泰的表现几乎跟之前的李承乾一模一样,神色一点点变化,最后睁大双眼,不敢置信:“这这这……八叔怀疑九叔是三哥跟宋清合谋杀害的?怀疑九叔是听到了不该听的才被灭口?三哥与宋侍读之间能有什么不该听的?” 李泰皱起眉头:“寻常秘密总不至于闹到要人命的程度,更别说是一个皇室的命。莫非是三哥想要夺嫡?” 他惊愕抬头看向李承乾。若是如此,那么李恪的目标直冲李承乾啊。 李承乾扯了扯嘴角,不答反问:“你想夺嫡吗?” 李泰头摇得宛如拨浪鼓:“不想。大哥,你别开玩笑。朝中那些老顽固虽然被你狠狠制了一回,在劝谏上没那么激进了,可也不温和好吗。他们这种人就你制得住,我不行的。我夺嫡是夺过来给自己找罪受吗?我是有多想不开。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你一个嫡次子都不夺,他一个庶出夺个鬼?而且你观他这些年的所行所为可有半点想要往这方面走的意思?” 李泰哑然,再次低头看向资料:“那是为什么?还有什么叫做三哥经常去出生的净禅寺,尤以这一年最为频繁。什么叫做三哥几次去查那所宅子。那所宅子有什么问题?” “三弟是在寺院出生的,为他接生的稳婆最初是这所宅子雇佣来照顾主家妻妾的。彼时主家娘子也刚好有孕生产。”李承乾深呼吸,“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可能什么,李承乾最终没说下去。因为这个可能性影响太大太颠覆了,不可轻易出口。想了又想,李承乾按压下来,看向李泰:“大哥请你办件事。” 李泰明了:“大哥是想让我去查清楚八叔给的这些东西是否为真?” “对。不仅要查,还要一条条查。着重查那所宅子,包括关于宅子的一切。所有行动必须谨慎,避着些人。” 李泰听出他最后一句言外之意,有些讶异:“大哥不打算告诉阿耶?” 李承乾叹息:“不是不说,而是想先缓一缓。事关重大,我不想贸然将三弟置于难堪境地。至少我们要先确定八叔资料上所说是真实的。” 李元亨跟他们的关系实在不咋地,总不可能李元亨一给他们东西,他们就直接呈上去,也不管真假,便火急火燎对李恪指点抨击,将他放在嫌疑人的位子上。这种做法委实不可取。 再有与李元亨相比,李恪这些年与他们相处更亲近,他们更愿意相信李恪。但愿意相信不代表盲目相信,有疑点就针对疑点去弄清楚,这是必要的步骤。 李泰理解,将资料收起来:“大哥放心,我会办好。” “不要独自行动,虽说是秘密调查,但这个秘密不代表事事都需要你亲自出面,只能你一个人行动。八叔畏首畏尾不敢深入是因为他孤军奋战,无人可用。但你我不是。” 作为太子,以及作为太子胞弟、被圣人疼宠的嫡次子,他们手上不但有自己的属官还有自己的势力。总有些可以放心使用的人。不谈人员多少,总归查这么点东西是够用的。 “我明白。”李泰点头应下来,又问,“调查之事交给我便好,只是三哥那边,大哥打算怎么办?” 李承乾顿了顿,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到廊下,眺望着沉香殿的方向。 李恪,不论你是谁,千万别犯傻。 140. 第 140 章 李承乾等他许久。 李泰的动作很快,没几天就把调查结果带了过来,其中还有一份明显纸张泛黄,墨迹褪色,还有许多压痕折印,一看就十分有年代感的卷宗。 李承乾一一翻看着,大多数东西与李元亨所说差不多。他的手指在字里行间缓缓划过,突然在某一行上顿住:“宅子失火,死者十六人,消息确定吗?” “确定。这资料我是让人从衙门的档案卷宗中翻出来的。” 李承乾微怔:“衙门?” “对,衙门。”李泰坐下喝了口水继续说,“大哥,当年大火之事闹得很大,死亡十多人。附近邻里流言不断,有说是宅子风水不好的;有说是被冤魂索命的;还有说是遭遇匪徒的。 “不管是哪一种,总归是灭门惨案,官府自然会派人调查。说实话,十几个人,如果是意外失火,不可能没一个逃出来,这不符合常理。” 李承乾点头:“主子仆婢十几个人不可能全在一个屋,火势也不可能瞬间遍布整个宅子。” “对。仵作验尸后发现,其中两人身上还有利刃伤口,余者应该也被下了药,所以她们逃不了,无人生还。并且宅中财物有许多翻动痕迹,官府根据这些最后定性为匪徒劫财害命。 “大哥也知彼时阿翁继位不过一年,天下还处于前朝末年的动荡之中。百姓为了生存,落草为寇者众,杀烧抢夺者众。盗匪反贼无数,更有诸多割据势力,彼此针对,大小动作不断。长安并不如现在安稳。” 确实。以那时的情况,说是匪徒谋财害命完全行得通。 李承乾指了指档案上的文字:“十六具尸体,明面上的十四人。十三个大人,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另外还有两具不足月的男婴是埋在院中的。对吗?” “对。卷宗是这么写的。衙门的卷宗,应该不会有错。” 李承乾手指在十六具尸体上轻轻敲了敲,十六,数目不对。他又问:“这份卷宗都有谁查过?” “无人查过。”李泰轻笑,“大哥也看到这份卷宗是什么样子,你觉得这像是被经常整理维护的吗?这是灭门惨案,还是与匪徒相关。因而当初主要负责此事的是刑部而非长安衙门。 “卷宗是存放在刑部的。刑部卷宗不是谁都有资格查看。况且刑部的卷宗不少,以三年一个区间。武德元年与武德三年的所有卷宗放在一块。这一块的卷宗按性质严重程度以及牵扯人员身份等进行分类。 “这份,大概觉得死的是几个平民,而且早已结案定性,被放在最里面。那里一堆卷宗,全是不太重要的。也没有很好的整理,全部囤在一起。还因为常年无人管,积压了许多灰尘。我们费了许多工夫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 李泰摊手:“大哥觉得就这种情况,可能被人查看过吗?而且倘若他们当真看过,大概会如我一样把卷宗拿走,不会扔在那里。毕竟这样陈年堆积的卷宗,偷偷顺走一份,并不会引起他人注意,或许都不会有人知晓。” 李承乾点头:“宋清他们的人没有查阅的权利。八叔只敢把疑点告诉我,不敢深查,便也不敢去翻看。从他给的资料可以看出,他的消息都是自宅子附近百姓口中得来,并不完全正确,与真实情况有出入。而三弟……” 李泰一叹,接着道:“或许是因为心虚,或许是怕漏了痕迹,他同样不敢去。” 不论李元亨还是李恪,都与刑部毫无交集,贸然去刑部查卷宗,必然会惹人眼。李泰不同,他是拿着李承乾的令牌去的。 李承乾从十岁上就开始被李世民带着理政了。各个衙门都接触了一遍。找个名目派李泰前往,只说帮李承乾办点事,并不突兀。而那些官员看在太子令牌以及李泰的身份上,也不会一直盯着他。 他不但能名正言顺的进入,自由度还很高,比李元亨李恪都要有优势。 李泰看向李承乾:“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承乾重新翻看卷宗,一遍一遍又一遍,良久,他合上所有资料:“我还有些疑点。这些东西主要查的是宅子,你再帮我查查寺院。另外,我去找阿翁与阿娘聊聊天,旁敲侧击一下,看能不能发现点别的信息。” “好。”李泰应下,却又有些犹疑,“还是不告诉阿耶吗?” 李承乾顿住:“青雀,自从九叔过世之后,三弟一直在照顾九叔生母,或用自己名义,或用杨妃的名义,想着法子给她送吃的用的,病了还给她请医问药。” 李泰点头:“当年大哥说他是幸存者内疚,现在看来只怕不是。” “不管是不是幸存者,至少内疚是真的。并且去岁我们做了那么多事去对付世家,每一步都有他参与。他若真有异心,不是没有搞鬼的机会。 “从内部破坏也好,提前给世家通风报信也罢,他多的是机会。但他没有。我交待的每一项任务,他都尽心尽力,完成得非常好。” 李承乾抬眸:“青雀,我相信我一手打造的崇文馆;我相信崇文馆这些年的教学没有白费;我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我相信我的心感受到的东西。 “我相信一个会自责会内疚有原则有底线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更何况或许他并不坏,他只是陷入了困境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青雀,阿耶对他虽然尚可,但远比不得你我。在阿耶看来,阿娘所生子女与其他妃嫔所生子女是不一样的。若我将此事直接捅到阿耶面前,你觉得阿耶会如何? “对于自己不那么在意的人,不那么在意的事,阿耶的处理方式向来简单粗暴,他不会顾忌太多,只求达到目的。到那时,他就没有退路了。此事必然不能瞒着阿耶,总归要捅出来的,但我希望这个人是他自己。” 李泰明了:“可是如果他真是……如果……阿耶会放过他吗?生死选择,说了就是死,他会说吗?” 李承乾轻笑,起身拿出一本书:“这几日你在调查真相,我也没有闲着。我写了则话本。” 李泰:??? 什么玩意儿?我耳朵没出问题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调查的事情全交给我,我还以为你有更重要的计划呢,结果你告诉我你写了则话本子?人干事!大哥啊大哥,你还不如不告诉我呢。 李承乾将话本递过去:“我想给他看看。” 李泰将话本接过来,满心狐疑:“你写得这么隐晦,确定他能懂?” “当然要写得隐晦些,我总不能直接写狸猫换太子吧。什么真假公子,真假千金的话本我倒是一气儿能写七八十个,但若这么写出来,不就谁都知道了。 “即便半点都不知情的人想不到这块,你觉得宋清会想不到,他背后的人会想不到?写得隐晦没关系,我们配合得好就成。” 李泰:……行吧。 于是,次日李承乾就双管齐下,一边去查疑点,一边让太常寺根据话本排戏,吃着瓜子看着戏不亦乐乎,一连两三天如此。宫中上下都知道太子这几日令太常寺排演新戏的事,自然也吸引了崇文馆一众人等的好奇,追着过来看。 但剧目还没排完,大家看了半段,看得半懂不懂,狐疑询问:“这说的什么?” 李承乾适时将话本抛出来,让众人传阅。 “说两户人家有世代仇怨,互不对付,经常彼此算计,两边你来我往,手段频出。乙家输了几回就开心耍阴招,抓了甲家府里一个贴身伺候主子的婢女家人,威胁这个婢女为他窃取甲家的消息。婢女自幼在主家长大,不想背叛主家,却又担忧家人,两边为难,夜不能寐。 “后来她想了个法子,利用假消息欺骗乙家,借此接近,欲自己救出家人。可惜她能力有限,最终被乙家识破,怒而杀了她的家人。至亲死在眼前,她爆发潜力,趁乙家郎君不备,与其同归于尽。” 从简介来看,就是一个歌颂婢女即便面临两难选择也依旧忠诚于主家,誓死不叛的故事。 李承乾非是想把李恪比作婢女,他本来写的是养子,或是流落在外的亲子,却又怕这样的身份与事实太符合,太直白,过于敏感。 他的目的是点醒李恪,而不是打草惊蛇。只能涂涂改改,删删减减,部分桥段必须具备联系性,无法去除,便只能在身份和框架设置上动手脚。只有身份差距越大,越不相似,才越不会引起宋清与其幕后之人的注意。 所以他不但把主人翁改成下人,还把性别定成女。 众人听后唏嘘不已:“这女子虽然身份低微,倒也有骨气。” 杜荷轻嗤:“她的命当年都是主家救的。主家这些年也没亏待她,她若真背叛主家,那还是人吗?” 李恪眼睫颤了颤,抬眸看向台上饰演婢女的乐童怔怔出神。 一个婢女都知不能忘恩负义,他如何能呢?更何况婢女背叛,结果或许只是一家消亡,而他若背叛,后果就大了,家国天下可能都会沉沦。 耳边众人的议论还在继续。 “难得有这样的忠仆。可惜忠确实算忠,就是傻了点。对方抓了她家人威胁她,她不会报官吗?” “不是说乙家权势不小,与当地官府有牵扯?许是因为这点她不敢报,也怕会因此触怒乙家,反而害了家人。毕竟家人在对方手里,她投鼠忌器。” “确实如此,但她还可以告诉主家郎君啊。若她向郎君坦诚呢?” “这倒是一个法子,但她或许是不敢赌。毕竟主家善待仆婢是因为主家心善,甚至更多是因为主家娘子心善。可再怎么样,仆婢终归只是仆婢。郎君若知道真相,大概第一想到的是如何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扳倒敌人,就此一劳永逸,未必会全然顾忌她家人的性命安全。” 李承乾用木签子一边叉水果吃一边说:“那她一个人深入虎穴去救人就安全了?她一个婢女,不清楚自己能力多大吗?报官她有顾忌,告诉主家郎君也有顾忌,自己单枪匹马上阵就没顾忌了?” 他一叹:“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她没有办法怎知别人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这种时候,我们应该学会求助。 “所谓主家郎君的首要目的与她不同,或许不会把她家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只是她所想,郎君会否这么做,她没试过怎么知道呢? “再有即便郎君不能让她放心如实相告,那么娘子呢?娘子若不行,小郎君小娘子呢?还不行,她在府里十多年,总有几个相知的姐妹吧? “府中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她可以全心全意去相信,或者说试着去相信的了吗?自己孤身去救人,成功的几率多少;寻求帮助,即便有风险,但成功的几率又是多少,她有算过吗? “主家会救她,会善待婢女,可见主家是有良心之人。话本里也说了许多主家待她的好,她在主家服侍多年,对主家有情,怎知主家对她就没有呢?她应该勇敢点,给自己多点信心,也给主家多一点信心。” 李承乾目光流转,不经意扫过李恪,慢悠悠道:“府上这么多人,总有一个是她能够求助,并且也愿意尽自己所能给予她帮助的。” 李恪浑身一震,神色变化莫定。 该说的都说了,李承乾站起身来:“散了散了。一个话本子而已,我就是闲来无事消遣消遣,当故事看就行,不必太较真。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再不回去,宫门要上锁了。” 太子都亲自赶人了,谁还敢留,自是一一告辞。 李恪走在最末,犹豫许久,开口道:“大哥这话本子可借我瞧瞧吗?” 李承乾瞄了他一眼,无所谓般将话本丢过去:“给你。” 李恪抱着话本宛如抱着千斤重的石头般回到沉香殿,一页页翻看着。李承乾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 府上这么多人,就没一个她可以相信,或者试着去相信的吗?总有一个是她能够求助,并且也愿意尽自己所能给予她帮助的吧。 有吗?李恪眸光闪烁不定。不,或许是有的。 如果说这宫里有谁是他最能去求助,而最能让他抛却所有顾忌去相信的人,唯有李承乾。 可李承乾会吗?他会相信自己的诚意,会帮他为阿娘筹谋,为那个孩子筹谋吗? 李恪紧紧攒着话本,将书角揉成皱巴巴一团。 沉思,犹豫,挣扎…… 良久后,他站起身,将话本收入怀里,大步走出门,一路向前,经过数道宫墙,最终来到东宫,伫立许久,深呼吸鼓足勇气踏进去。 抬头便发现李承乾正站在廊下望着他,嘴角带着笑意,仿佛早知他要来,又仿佛等了他许久许久。 141. 第 141 章 瓮中捉鳖。 第141章 这一天,李承乾遣走了所有内侍宫婢,与李恪说了什么,无人得知。于旁人而言,这就是一次简单的兄弟相处,与以往许多次相处并无不同。 这一天后,李承乾还是那个李承乾,李恪还是那个李恪,彼此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唯有李恪明白,这场剖心的会谈对他有多重要;唯有他知道,这一天他的心情跌宕起伏,经历了多少高山峡谷,最后又峰回路转;唯有他清楚,这夜他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宿。可哭过之后,他终于睡了这一年来唯一的一个安稳觉,没有惶恐不安,没有忐忑惊惧。 时光瞬逝,转眼半月过去。 二月,草长莺飞,杨柳醉春。 朝廷出了两件喜事。其一,圣人指婚襄城公主与太原王氏嫡支王八郎。其二,昭应县明府层层上报,说是在骊山发现一快天降瑞石,上书二十三字太平天子李世民,受命于天,造福于民,大唐国祚,盛世永昌。 前一件喜事波澜不惊,毕竟这点在世家小郎君小娘子们齐上京之时就有许多人猜到了,并不意外。只是心里难免会嘀咕一二,世家怕是更想要小娘子入主东宫。可惜啊可惜。 但没有太子妃,驸马也不差。毕竟族中子弟并不是各个都能成才。驸马占据皇家之利,只需品性不差,脑子拎得清,不必有什么才华,照样可以荣华一生。 后一件喜事则是真正的震惊全国,在朝野掀起巨大浪花。一时间庆贺恭维之声不绝于耳,李世民笑得合不拢嘴,立即下令派人去把“瑞石”从骊山挖出搬上两仪殿。 李承乾 神忒妈天降瑞石,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鬼。 于是李承乾破天荒头一回十分积极地上早朝,可等它看到“瑞石”之时,傻眼了。就一块普普通通的黑色石头,约莫一米高,半米宽。上面确实有二十三个字,与上报奏疏所言一致。但他左看右看,横看竖看,也就是块寻常石头。至于上面的字,那不是谁都能刻吗 但殿中众臣已经欢欣鼓舞指着“瑞石”对李世民一顿夸赞,歌颂其文治武功。言语之激动,用词之华丽,赞誉之高昂,若撰写下来,感觉每个人每一篇都能载入课本,名传后世。 这情景,李承乾突然悟了。 他都能看出来的问题,这群人精会发现不了必然不能。他们如此定有深意。 而这深意 李承乾抬眸看向龙座上的自家阿耶。 好你个李世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皇帝 待得众人散去,殿内没了外人,李承乾才投去哀怨的目光“阿耶,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你若早同我说,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他看着“瑞石”颇为嫌弃“就这么大点的石头也太掉份了,要搞就搞个大的。擎天巨石,一半栽土里,一半外露,与地形浑然天成那种。 “要不就换个方式。我跟你说,当年为了揭穿吴峰,我学了不少戏法。我能让石头一点点从土里自己冒出来,你信不信。 “还有啊,找钦天监算一算什么时候有天降陨石,配合天降陨石的时间与地点使用更符合天意。 “若近期没有天降陨石,那咱们就造一个。用火药,平地一声雷,炸出一个陨石。这动静不比现在强百倍吗。现在这么一个灰扑扑的石头,啧,你这手笔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点” 李世民 听明白了,这是说“天降瑞石”是他搞出来的,还嫌弃他手笔不够大气。 淦 李世民怒目瞪过去“我会这么无聊,搞这种把戏” 李承乾摊手耸肩,怎么不会呢。 梦里史书上可说了,“李承乾”谋反被废,李世民欲再立太子,彼时,凉州都督上奏,凉州天降瑞石,上面篆刻字迹,合一百一十字,其中就有“千年太平天子李世民”“千年太子李治”等字句。 再看现在瑞石上写的,虽然没李治什么事了,字数也少了四分之三,可“太平天子李世民”这几个字却是一样的。 史上的瑞石,李承乾一直觉得要不是李世民授意,旨在给李治造势;要不就是支持李治的人所为,但必然也有李世民的默许,或者李世民乐见其成。 这次应当也一样。 李世民差点没被他那眼神给气死“若是我,我至少也得把你这个太子给加进去。” 李承乾打了哆嗦。不,还是别了,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种石头上。感觉怪怪的。他不需要这种祥瑞,真的不需要。 李世民咬牙“你觉得我就需要” 李承乾额,似乎也不是很需要。毕竟都有一个天降神鸟了。天降神鸟这等事情再前,来一个瑞石不觉得多此一举吗而且这个瑞石真的有点掉价。 但是谁会嫌祥瑞多呢不过看自家阿耶的神情,好似不太像 李承乾歪头“真不是你” 李世民没回答,只脸色又黑了两分。李承乾赶紧举手投降“好了好了,不是你就不是你嘛。别生气呀,怪吓人的。” 不过既然不是自家做的,就是别人。至于你说这是真的天降瑞石,天赐箴言。呵呵,他脑子还没坏。 李承乾感叹一声站起来“你早知道你早不告诉我,害我今天起个大早来上朝。困死了。我回去歇会儿。” 李世民 又两天,天马携瑞石箴言下凡的消息传遍长安,街头巷尾,议论不绝。 “大唐国祚,盛世永昌。这是不是说我们的好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那当然了。没看上天都这么说了吗。还说圣人是上天选的。这可是天马带来的瑞石,一定不会有错。天马你知道吧。通体雪白,额上长彩色独角,那可是神仙的使者呢。 “我跟你说,我堂姑的嫂嫂的表叔的儿子就住在骊山那边。他说发现瑞石的时候,天马就在旁边,见有人来了,天马才跑的。后来入山采药与打猎的人中也好几次看见天马,就是没人能追上。” “马我知道,可这通体雪白,独角幻彩的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切,都说了那是神仙使者,天上来的,你哪能见过。天马是神使化身,只有遇到千古明君与万代盛世才会出现。” “也就是说天马是为圣人来的” “要不你以为怎么那么多见过天马的,没一个能追上。天马啊,可不是谁都能得到的。唯有圣人才行。” “既然如此,它为什么不直接出现在长安城内,或者直接出现在皇宫” 先前说话的人被问住了,旁边一小哥轻笑出声“这我倒是可以为你们解惑。你们可知骊山为何叫骊山” 众人摇头。 “那你们可听说过女娲补天” 众人点头“这倒是听过一些,不甚详细。” “女娲补天之事是早有流传的,便是列子汤问与淮南子览冥训中亦有部分记载。此事就发生在骊山,当然那时还没有骊山之说。女娲携天马来到此地,见天塌地陷,灾难频发,心有不忍,欲取五彩石补天救世。 “但炼制五彩石的时候出了意外,火焰越烧越旺,眼看有吞灭万物之势,天马为护女娲,纵身扑火,被火灼烧,哀鸣倒地,身躯化作山脉,这就是骊山。 “女娲补天成功,感叹于天马的牺牲没有立时走,而是在骊山建屋舍住了下来,又在此捏土造人,因此那边现今还有女娲村与女娲沟。据说后来女娲是等到天马重新聚魂有了形体之后,才带着它返回天庭的。” 众人似懂非懂“也就是说骊山既是补天之地,与天接壤,又是天马前世身躯所化,故而此番下界现世也出现在此” “当然。” “啊,如果这么说,那可是女娲娘娘的使者啊。难道别人都追不上。” 厢房。 听全乎的李承乾扯了扯嘴角“倒是挺会选地方,骊山此地有根有据有典故,还距离长安不远,不必大张旗鼓,劳师动众。若选个千里之遥的,阿耶恐就不会去了。 “故事编得也挺好,将已有的神话传说稍加改动,夹带点自己的东西重新传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女娲使者,天马携瑞石降世,为明君而来,旁人全都追不上 每一步都在往“圣明天子”身上引,唯有圣明天子可得天马。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李世民必定要有所动作。 李承乾转动着水杯,看向李恪“阿耶是什么意思” 李恪神色怔忪“此等祥瑞,天降箴言,天子受命于天,自该亲迎天使。” 意料之中,李承乾啧了一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李泰轻笑“这话有点不好听,大哥可以换个词。譬如将计就计,瓮中捉鳖。毕竟你也说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李承乾站起来“行吧。正好来场春狩。我好久没打猎了。上回跟阿耶一起狩猎还是两年前呢。那会儿我才十岁,自然干不过他,现在可不一定。到时候带上我的小狮子跟落日弓,咱们一起,包抄了他。哈哈。” 李泰举手表决“好” 李恪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李承乾拍了拍他“别怕,一切都有我们呢。我知道你心中仍有许多疑问。无妨,等此间事了,贼人全部落网,我们一一问清楚。” 李恪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些。我” “我知道你在担心那个孩子。” 李恪抿唇“他们已经在布局,准备动手。一旦举事,我怕” 李承乾反问“你觉得他们为何当年不杀了他,以除后患” 李恪心头一紧“为了阿娘。” 是。为了杨妃。 杨侑留下那个孩子的命绝不是因为心软,他是想给自己留个底牌。当然这个底牌不是针对李世民。毕竟他不会蠢到以为这个孩子能掣肘李世民。李世民也绝不会为这个孩子妥协。 他所针对的是杨妃。母子连心,当初生产之际杨妃即便中途晕了过去,鬼知道她后续会不会发现什么。倘若她生出疑心,查出真相。他们也能用这个孩子威胁杨妃,让她闭嘴。此乃其一。 其二,如果到了必要时刻,说不定还能利用这个孩子干点什么,或者以此让杨妃为他们干点什么。 世上虽有不慈之父母,但大多数母亲总是难以割舍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的。 “他们还需要你,甚至可能还需要杨妃,所以他们暂时不会动手,至少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会。” 尘埃落定后就不一定呢。 若杨侑赢了,会如何对杨妃与那个孩子不好说;若杨侑输了,绝对不会让这个孩子活。他必然一早就留了话,告诉留守的人该怎么做。 但不论如何,至少尘埃落定前,那个孩子是安全的。 李承乾神色严肃“只能看老裴了。” 李恪微顿“裴行俭” “对,他在江都。” 李恪十分讶异。 李承乾轻笑“当年杨文干造反,其谋士闵崇文消失无踪;彼时都以为他是窦氏的人,可窦氏覆灭之际,并未找到他;吴峰死得不明不白;再有把沈安沈宁的信息递给突厥,让突厥可以李代桃僵的人又是谁 “东突厥国灭后,阿耶查过审过问过,但对方未曾现身,行为鬼祟神秘,颉利都不知对方是谁。这里头桩桩件件透着诡异,你不会以为阿耶过去了就忘记了,就此放任不管吧 “阿耶一直在暗地里调查。可惜自从摆在明面上给他们当先锋的窦氏覆灭后,他们很懂韬光养晦,一直没有动作。他们不冒头自然难以发现线索。” 说到此,李承乾看了李恪一眼“确实没冒头,但并非完全静默,只是我们灯下黑。” 感叹了一下,李承乾继续回归正题“老裴这次去突厥,也是阴错阳差发现他们在定襄有据点。再结合当初沈安沈宁就生活在定襄,也就能够佐证他们为什么对这二人的信息如此了如指掌了。 “老裴盯了他们半个多月,发现他们以商队的形势在打通关内到突厥的路线。自突厥并入大唐,边关贸易盛行,这种举动不算突兀。但老裴怀疑他们通商是假,真正的目的是保留退路。倘若大事不成,而他们有幸逃生,可以从这条线出关,再往西突厥或高句丽都行。 “狡兔三窟,定襄虽有他们的据点,却不是唯一的据点,更非他们的大本营。老裴发现他们经常有货物去往江都。” “江都。”李恪呢喃,“原来竟是在江都。” 宋清很谨慎,没有告诉过他杨侑的藏身之处,但他还是从宋清的言语信息中推测出一些东西,得知他大概在江南。只是江南那么大,他不敢确定。 没想到竟是在江都。 李承乾眉眼弯起“是啊,那是杨广身死之地,是骁果军反叛之地。谁能想到他的孙子竟然会选择藏匿于此。” 他看向李恪,勾唇轻笑“我信老裴,也信阿耶。老裴已在江都,他身边跟着我养的飞鹰,跟着阿耶派去的卫队,还有阿耶给的令牌,能调动官府随时策应。我相信他能找到对方的老巢,把人救出来。即便一时找不到” 李承乾稍顿,神色坚定“我也相信以老裴的能力,他有本事布局设计,引蛇出洞,或是营造假象,让对方不敢妄动。 “长安虽与江都相去千里,但阿鸢一日便可到达。我此前就已让阿鸢给老裴送信,将此间消息全部告知他,并嘱咐他,一切以那个孩子的性命安危为重。他会知道该怎么办。” 李承乾眸光闪烁“江都交给老裴,长安就交给我们了。一局定胜负,我们必须把这个瓮做好一点,让鳖无处遁逃。”, 142. 第 142 章 江都之事。 江都。 兰姑坐在对面廊下,一会儿低头绣两针绷子一会儿抬头望向前方。此处正对杨安卧房的窗户。窗口,提红拿着水壶伺弄着窗台上的几株盆栽,不时有杨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这些盆栽都是我精心养育的,你好生伺候,仔细着些,手脚轻点,别弄坏了它们。” “院前那片地,你也整理整理,清出个花圃来,再让人给我去买点花种,不拘什么花,适合这个时节栽种的都行。” “算了,花种麻烦,还是买花苗吧。” “还有我午食想吃三汁焖锅,别让厨房做,你亲自做。他们没你做出来的有味。” 作为小主子,吩咐仆婢做事本属寻常,但杨安的语气可不太好。兰姑挑了挑眉,低头继续绣绷子。她从小伺候杨安,自然明白杨安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聪明懂事,和善贴心,便是对他们下人也总温声细语。 或许是这几年被关得狠了,性情逐渐转变,之前还只是越来越沉闷,这一年里逐渐转为暴躁。倒也不是只对提红一个人暴躁,其他人亦是如此。 当然对她这种身份不一般的管事,杨安是不敢的,面对闵先生就更不敢了,至于主公,自是唯唯诺诺,也就只能拿下面不知其身世内情的人撒撒气。 不同的是,旁的下人即便当面不敢如何,私底下难免抱怨。唯有提红不论杨安怎么作都受着,甘之如饴。久而久之,其他人都避着杨安,不揽事不做事。反正提红会上赶着抢活干,他们乐得轻松。 这般一来,到得如今,杨安身边的事,八成都是提红一人亲力亲为,也是怪累人的。就这还得不来一句好话。啧。 兰姑耸耸肩,反正累的不是她。她只管依照主公的吩咐,看着两人不生事就行。至于二人之间门那点官司,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管它呢。 却不知,在屋中她目之不能及处,杨安一边高声“作践”提红,一边小心翼翼挪着床,偶尔压低声音道“我挖了好几个月,总算把床底的青石板凿开,挖出一条道。只剩薄薄的一层土壤。我们俩一起,很快就能捅穿。” 提红瞄了眼远处的兰姑,侧身低头“小郎君的意思是今天之前不是说就算不能把宅子里的人全部放倒,也至少要把就近伺候的兰姑几人搞定吗否则,我们便是逃出去,恐怕也很快会被她们发现。” “来不及了。我们手上的东西太少,远远不够。” 自从与提红摊牌,彼此知道彼此的根底,他们就在开始计划。这些时日,他们借着生病与与学医认药的名义,找各种方法偷藏药材,可惜兰姑太谨慎。他们花了许久也只能搜集到那么一点。 若东西足够,倒是可以让提红借着经常往来厨房给他做吃食的便利下在对方的饮食中。但东西不够,用不得。若药倒一部分,另一部分没药倒,反而打草惊蛇。 杨安一叹“若是时间门宽裕,我们倒是可以慢慢来。但现在不行。” 提红不解,现在不行,为何 “他身体不好,鲜少出门,除非是有要事需要他处理。可如今他们已经走了许多天,至今未归,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只怕不是普通的要事。” 提红脸色大变“你是说他们” “若我猜得不错,他们已经开始行动。立嫡立长。皇后有三位嫡出皇子在,没有旁人上位的可能。他们想扶持李恪,除非嫡出死绝。并且”杨安深吸一口气,“他们想要的应该不是东宫之位,而是天子之位。” 提红身形不自主晃了下。也就是说,他们要杀的不仅仅是圣人嫡子还有圣人。是啊。嫡子没了,皇后尚在,身体康健还能再生。就算不生,距离圣人百年还有那么久,变数太大。 唯有圣人与嫡出皇子全部遇难,李恪才能成功。毕竟到那时,他不仅占长,还是目前诸多庶出皇子中心性能力最强的。 杨安抬头,对上提红惊骇的目光“所以我们要尽快出去,想办法把消息告诉朝廷,不能让他们得逞。” 提红心头一紧,自然明白此间门之事的严重性,微微点头,不再多言。好在说话间门,杨安已经将床铺挪出约莫两尺之地,掀开盖在上头的青石板砖,露出个差不多能让一人进入的地道来。 杨安与提红相视一眼,扬起声音道“现在离午食还有一个多时辰,不必这么早去准备。你来给我研墨,我要练字。” 提红躬身应是,放下水壶走近。 对面,兰姑瞄了一眼,见提红离开视野,但有杨安的话在前,倒也没怀疑。毕竟这种情况以前出现过无数次。杨安与提红做了无数场戏,为的就是今时今日。 两人先后钻入地道,杨安一人之力有限,还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因而地道并不长,出口就在墙外不远。 两人捅破土层钻出来,这才发现周遭是一片荒野山林。提红蹙眉“往哪走” 她没出过宅子,来的时候都是蒙着眼的。哪个方向通向城镇全然不知道,怎么走 杨安神色镇定。杨侑狡兔三窟,他跟着换了好几个地方。虽然同样没出过宅子,对附近情况一无所知,但平日未曾听见周围任何邻里动静,更不闻行人往来,便已猜到几分。 他望了望四周,指向前方“顺水源而行。水流之地必有人家,一般城镇村落都在水源下游。” 两人疾步在山林穿行,不敢有半分停歇,只希望快些到达城镇。可惜天不遂人愿,没多久,身后便传来犬吠以及微弱的人声。 虽不知道对方说什么,但两人都明白是他们发现并找过来了,面色瞬间门大白。 提红咬牙“小郎君,这样不行。我们分开走,我去想办法引开他们。” 杨安摇头,不太愿意。他活了十几年,就遇到这么一个真心诚意待他的人,此生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他不能眼看着对方去送死,还是为自己而死。他做不到。 见他不动,提红心急“小郎君,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唯有你安全,主子才有希望。你快走。” 杨安没走,他忽然站定环视四周,将怀中的火折子递给提红“趁他们还没追来,多捡些干草细枝点燃。” 提红满头雾水“听声音,他们与我们应该还有段距离,想寻过来总需要些时间门。我再想办法引他们往另一边去,小郎君就还有机会逃生。可如果放火生烟,他们必会发现,立刻就能赶过来。” “我知道。但他们人多,完全可以兵分几路,你一个人引不开的。并且你没听到吗他们还有狗,可以闻着人气味儿搜寻。我们逃不了。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放火生烟不是给他们看的。你照做。快点,没时间门了。” 杨安一边手捧干草细枝,一边催促提红。待提红加入,他才退开在地上搜索着什么,一边找一边问“会潜水吗” 提行不懂他要做什么,却还是依言回答“会一点,以前学过游水,能稍微憋一会儿气。” 杨安嗯了一声表示明白,待提红成功点火,烟雾升起,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拿着。” 提红这才发现那是根藤管,不知道是什么藤,但中间门是空心的。 杨安指了指旁边的河流“我们躲里面去,唯有藏在水里才能掩盖我们身上的气味。” 两人刚入水,不久后兰姑就带着一群人赶来,看到草木烟雾蹙了蹙眉“扑灭它。” 又环视左右,指向下游“他们必然会往城镇跑,顺着这条路去追。” 听着众人离去,提红欲要出来,却被杨安用手按住。果然,不一会儿,兰姑去而复返,见四下无人面露失望,重新吩咐“分成两队,你们几个往上游去搜,其他人跟我去下游。” 又是一阵离去之声,这回杨安仍旧没急着出水,耐心等了好一阵,确定兰姑不会再度回来,才与提红爬上岸,匍匐在地大口喘息。 提红大惊“小郎君不懂水,没学过憋气” 杨安苦笑。提红恍然。是啊。小郎君一直活在杨侑的监视之下,哪有机会学习这些。还好,还好有那根藤管。可即便如此,对于全然不会水没学过憋气的人而言,藤管细小,那点空气也只能是勉强维持,是不太够用的。自己都尚且艰难,更何况是他呢 “小郎君。” 提红越发心疼起来。 杨安却已缓过劲,站起身走到草堆旁边。兰姑的人还算谨慎,火已经没了,但因为刚灭,空气中还有烟雾缭绕。杨安想了想,重新捡来干草细枝,再次点火,尽量控制火势,只留零星火点,唯余烟雾上升。 “小郎君这是” “做成他们没有扑灭干净的样子,不过也不能存留太久,不然他们还是会察觉,会返回来再扑一次,那时自然会发现我们的手段,猜到我们的踪迹。 “所以我堆的干草细枝不多,还是在水边。等把这点东西烧尽也就没了。他们只会以为是刚才的烟雾剩余。我想让烟雾存留时间门稍微长点。哪怕只长一会儿,也能多一分希望。” 提红不解。杨安却没时间门多解释,又问“上游下游都有他们的人,甚至满山都有他们的人在搜,你觉得我们该往哪里去” 提红脸色微沉。是啊,他们能去哪 杨安一叹,指向来时路“若说还有哪里是暂时安全的,唯有这。他们一路从此而来,这边已经全部搜索过。” 搜索过便不会再搜,至少暂时不会再搜。至于后面他们没找到人,进行二次搜查,那也是后面的事了。这中间门的时间门差,足够他们想办法。 于是二人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对策。然而变故再次出现。没走出多远,兰姑便带着人现身,挡住他们的去路。 兰姑冷冷扫视他二人,见他们浑身湿透,瞬间门明白了关键,冷嗤“还挺聪明。我就说今日之事怎么这么奇怪呢。幸亏主公同我说,你或许已经知道了真相,让我看紧了。你房间门持续一刻钟没有动静传出,我便进屋查看。随后一路牵着狗带人搜山追寻。 “差点被你们骗了。好在我往下游找了一段就觉得事情不对。从你们逃走到我来追,这中间门的时间门不长,你们两个对周边都不熟悉,按理绝不会这么快逃出我们的掌控。一定有什么我忽略了的地方,因而及时带人返回来,果然堵到了你。” 兰姑看向杨安,目光锐利“放心,主公交待,事成之前不会动你。你是自己跟我回去,还是我来动手。” 杨安面色铁青,默然不语。兰姑给的两个选择,他一个都不想选。 提红挡在他身前,护犊子的目光恨不能杀死兰姑。 兰姑冷嘲“怎么,你们两个手无寸铁之人,莫非以为还能从我们手上逃脱吗” 提红怒目“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你伤害小郎君的。” 杨安按住她,将她推到一边,直视兰姑“你说事成之前不会动我因为你们留着我还有用,是吗让我猜猜,是因为李恪,还是因为我娘或者都是” 兰姑挑眉“是又如何你有的选吗” 杨安轻笑,没有回答她的话,拉起提红转身就跑。 既然暂时不会动他,那他怕个屁啊 “抓住他们。”兰姑大怒,“小郎君怕是想错了。主公说不会动你,这个动是指杀。” 也就是说,不代表不能伤害。 杨安一路狂奔,无动于衷。那又如何他再也不要做囚徒。比起伤害,他更怕回到那个宅子里,被困一生。哦,不,不会有一生。她说的是事成之前。也就是说事成之后,杨侑没打算让他活。而倘若事败,那就更不可能留他性命了。 既然早晚都是死,他又有何惧。 杨安奋力疾驰,可到底年少,杨侑允他读书识字,却不曾教他习武。他的体力本就比不得兰姑这些会功夫的人,更加之自出宅子后一直在奔跑,中间门还躲在水里许久,已然体力不支,提红亦是如此。 追兵越来越近。兰姑轻蔑一笑,捡起一块石头仍向前方,击中提红左肩。提红闷哼一声,摔在地上。而杨安也因为一路拉着提红的手也被带倒。 两人爬起来想要再跑,可哪里来得及,兰姑的身影已至眼前,这回不是堵住去路,而是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团团围住。 兰姑慢慢走近“小郎君,主公应该告诉过你,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安警铃大作。代价代价 他忽然想起,年岁还小的时候,他并不是天天被关在院子里,偶尔也是可以出去玩玩的。但必须得杨侑允许,也必须有人跟随,而且不能走远,只能在家周围。 那时他们还不住在这里。那天他在家门口踢毽子,听闻前面有杂耍吆喝,就求跟在身边的小厮带他去看。按照杨侑的规矩,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杂耍之地已经超出了他划定的活动范围。 但那小厮是个好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世,只以为他是主公亲子,觉得主公过于严苛,见他可怜,又想着就是出巷子口的地方并不远,且他一再恳求并承诺只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于是小厮满足了他。 可就是这一眼杂耍,让小厮送了命。 杨侑知道后,没有骂他没有打他,只冷冷看着他说“任性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然后让人把小厮带过来,按在椅子上,当着他的面活活打死。 他就这样看着板子一次次落下,看着小厮被堵着嘴喊都喊不出来只能嘶哑闷哼,看着他嘴里的那块布染成红色,鲜血一点点往外流,然后看着他失去生机。 往事回现,杨安倒吸一口凉气,立时明白了兰姑的意思。果然,兰姑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身边人抽出佩刀,朝提红砍来。 他们是暂时不能杀杨安,却并非不能杀提红。 杨安及时出手,纵身上前抓住提红滚落在地,刀刃擦着杨安的臂膀而过。提红大惊“小郎君小郎君何苦呢。提红的命不值钱,不值当你这么做。” 杨安不言不语。 身边人的大刀再来。然而这次杨安早有预料,抢先抓起一块瓷片抵在自己脖颈“住手。你们若要杀她,我就自尽。” 那瓷片是经过处理的,前端十分尖利,确实能痛快要人性命。 兰姑脸色阴沉“你以为这样便能救她主公虽说暂时不杀你,可没说非常时刻也不行。左右你死在江都,长安也不知道。我们仍旧可以假装你还活着。” 杨安轻笑“如果能这样,你们早就做了,不会留下我这个隐患。你们没这么做必定有理由。我娘不蠢,不论你们是想让她为你们所用,还是让她闭嘴不要揭发你们,在不确定我还活着之前,她都不会如你们所愿,对吗 “还有李恪。他是我娘带大的,对我娘的感情不一般吧。不然他也不会特意让提红来照顾我。你们顾忌李恪,便不能让我死。尤其你们举事在即,肯定不希望在这个关头节外生枝。” 兰姑脸色又沉了两分。确实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即便她有九分把握能处理妥当,也担心那一分的意外。没有什么比主公的大业更重要。 见她神色松动,杨安又道“放过提红,我们跟你回去,今日之事咱们揭过。你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如何” 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仍按计划进行,倒也不是不行。 兰姑思量了片刻,正要开口答应,提红已悄然挪到她身边,左手环住她,右手握着另一块尖利瓷片抵在她的喉头。 瓷片是他们早前准备的,用摔碎的瓷碗打磨而成。兰姑等人不许他们有利器,但他们不能没有反击的东西,这是他们能接触的唯一可用的物件。 兰姑瞬间门反应过来。杨安用自己的性命要挟,是为救提红,更是为给提红创造机会。他作势自尽,她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杨安吸引过去,谁还会注意提红 提红轻斥“都退开,放小郎君走,否则,我宰了她。这瓷片可锋利得很,我劝你们不要小瞧了它。” 兰姑一张脸黑得能滴出水“我的命算什么。你们想用此举达到目的,怕是打错了算盘。再有,真当我是这么好劫持的吗” 她面色一肃,袖中匕首滑落手中,反手插进提红腹部。身边人同时动作,朝杨安抓去,誓要将他死死按住。 就在此时,一支羽箭凌空而来,正中离杨安最近之人。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一连五支,例无虚发,瞬间门五人倒地。 兰姑面色大变“什么人” 一组卫队自林中走出,为首之人正是裴行俭。, 143. 第 143 章 取名李悦。 卫队人数不少,个个全副铠甲,身姿笔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肃杀之气,气魄摄人。 兰姑立时明白他们的身份。这是朝廷的人,还是上过战场手中不知沾过多少血的军人。她感知敏锐,反应迅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思考,转身之间门手持匕首逼近杨安。 因为她已经看清局势,硬刚她们必然打不赢,唯一的生门在杨安。 杨安可以让提红劫持她,那她便也能劫持杨安,不管有没有用,劫持了再说。倘若没用,杀了也能拉个垫背。更何况,在李唐人的面前杀了他们的皇子,亦算是给了李唐一击,怎么算都不亏。 可惜裴行俭既已赶到,又怎会给她这个机会。就在兰姑的匕首靠近杨安脖颈之时,又是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其手腕,将掌心匕首直接打掉。兰姑吃痛,直接被震退两步,面色骇然。 箭矢擦着杨安的发丝划过,兰姑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浑身不自觉一颤,还没反应过来,一条长鞭卷上腰际,鞭子那头强拉之力袭来,下一刻他便脱离兰姑等人的阵地,被带到马上。 耳边传来身后少年的轻声安抚“别怕。是圣人麾下的神箭手,箭术超群,目标精准。太子耳提面命护你周全,这是此行之人都知道的。他既然敢出箭,就代表他有把握不会伤你。” 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直视前方,神色一肃“张勇赵强,保护小郎君,其他人随我战” 话音毕,翻身下马,大刀挥舞而上,直刺兰姑。 李世民派出的人个个都是好手,加之还有神箭手暗中相助,形势瞬间门逆转,战局结果可想而知。 厮杀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落下帷幕。 对方死了许多,唯余两三个还有气儿的,也重伤在身,动弹不得。兰姑勉力支撑着一点点用身躯在地上挪动,挣扎着靠上树干已是气若游丝,她强撑着将手伸到身后,想做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做成就被裴行俭一脚踹翻。 裴行俭蹲下,看着原本她身躯遮挡的树干底部,那里有一个细小的抠了一半没能抠完的符号。 裴行俭心中了然,转头对上兰姑的双眼,那双眼睛已经被血水糊了一半,却仍旧可见其目光中的愤恨与不甘。 裴行俭缓缓勾唇“想给你的同伙留讯号传信呵。” 他轻蔑一笑,转瞬神色肃穆起来,立时吩咐周边人“一个个查看他们有没有留后手,将这里的痕迹全部清理掉。” 卫队们一一应下。 将后续工作交给众人,裴行俭才抽出身走向杨安。 此时杨安半跪在地上,赵强正给他包扎手臂的伤口,不时询问他的情况,想知道是否还有别处受伤。杨安却好似未闻,不言不语,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前方。 前方,提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已然昏迷。非常时刻,张勇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小心撕开她的衣服处理伤口,微微蹙眉“不在要害,只是伤得有点深,血流不断,止不住。再这样下去,只怕赶不到下山救治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他每说一句,杨安脸上血色就去掉一分。尤其是说道失血过多而死之时,杨安浑身颤了颤。 裴行俭快步走近,从怀中取出两个药瓶递给张勇“用这个。” 张勇将药倒出来,两个药瓶,一个是红色药丸,一个是白色药粉。 裴行俭言道“药丸用水送服,药粉外敷。” 张勇点头,取下腰间门水囊依言照做,好在药丸不大,提红也还能吞咽。见此,张勇松了口气,再将药粉撒下,血一点点止住。杨安眼神动了动。 裴行俭上前解释“这药是孙思邈特制的,比寻常药物都要好用。提红伤得既然不是要害,那么只需止住血就还有希望。更何况吞下去的那颗药丸可保她一时生息。我这就派人送她下山去医馆。” 张勇赵强立时会意,躬身领命。 见此,杨安心下微松,张了张嘴,言道“多谢。” 他的目光落在裴行俭身上,不动神声色审视着,犹豫了会儿又道“我听他们叫你裴小郎君,你姓裴” “对。” 杨安环视一圈,看着场中在清理战场的众人“这些人个个身手了得,彼此配合默契。” 裴行俭听出他的言外之音,直言不讳“他们都出身玄甲军。” 玄甲军。杨安心念转动。即便他一直被关着,也是能与府中众人交谈的,更能读书识字,且只需不是密文,杨侑都允他翻阅,自然知道玄甲军为何。那是当今天子还是秦王时组建,陪他一起征战四方,立下汗马功劳。 这天下能调动得了玄甲军的人不多。若这位姓裴的本就出自玄甲军,是玄甲军的首领也就罢了。可显然他不是,并且他年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杨安神色闪了闪“提红曾跟我提过皇家之事。她说太子有位关系十分亲近的异姓兄弟,也是圣人义子,名唤裴行俭。” 一步步试探。裴行俭轻笑起来“没错,我就是裴行俭,你口中所说的圣人义子。此行我也是奉义父与义兄之命而来。” 说到此他停顿了会儿才继续道,“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我的义父义兄也是你的父亲与长兄。你可以叫我的名字,若愿意也可以叫我一声裴二哥。我在裴家行二。宫中比我略小的皇子皇女,或叫我裴哥哥,或叫我裴二哥。” 裴哥哥,裴二哥 杨安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不是不愿意叫,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裴行俭也明白他需要时间门,并不催促,转而说起别的来“是你故意燃火放的烟雾” “是。我想着或许可以借烟雾引起外人注意,甚至引起官府注意。只需有人注意到,我们就多一分希望。” 不仅如此,被兰姑堵住后的逃跑、以命威胁、乃至提红劫持等等都是在故意拖延时间门。他想能拖一会是一会。如果运气好,或许他可以拖延到官府的人发现烟雾派人前来查看;如果运气不好,结果差不多也是一样,并无多大区别。 裴行俭轻笑,拿出一个酒壶,拧开塞子,将里头写满字迹的绢布取出来“这也是你做的” 杨安再次点头,他将杨侑想要杀害李世民与李承乾等人的事写在上面,藏在酒壶里。又在塞子上缠了红绳,吊一方玉坠子。 一个酒壶或许没人关注,但玉坠子值钱,只需有人发现,有人拾起,想取下玉坠,就要打开塞子。打开塞子就能发现里面的绢布,看到上面的内容。 他发现水源之后,就把酒壶扔下水,让其随水漂流。就是防着如果自己没逃脱,至少可以往外送个信,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我不知道此法有没有用。我也想过,或许酒壶不会被人发现,或许不会有人拾起,即便有人捡起来,或许也不识字,把绢布当垃圾扔了。种种情况都可能存在,但我仍然想试一试。总要试一试,多做一份准备。” 裴行俭眸中的笑意更深了,他赞道“聪明。你放心,杨侑的阴谋,义父与义兄全都知晓,他们早有防备。” 杨安松了口气,转瞬又蹙起眉头“他们应该有分出人马搜山寻我。我不确定一共分了几队,但至少上游还有一队,并且此地是他们老巢,宅子里必然还有留守之人。不能让他们察觉不对,更不能让他们” 裴行俭嘴角勾起,接道“更不能让他们找到机会给杨侑传信。” 杨安点头,正是如此。 裴行俭亦懂其中厉害。若杨侑得知此间门变故,或会伺机逃亡,或会调整计划,不论他怎么做,都可能影响李世民与李承乾的捉鳖行动。他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裴行俭眼中寒芒闪过,神色冷冽“他们分开抓你,我们自然也有分批搜寻。我带来的人可不只这些,还调动了本地官府与驻兵。我会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论是山上搜你抓你的人,还是宅子里留守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走近,收敛眸中锋芒,温声道“你做得很好,做到了你能做到的所有。你已经很厉害了。今天折腾一天,累了吧。我让人送你去衙门。此地明府我已打过招呼,他会尽心照顾你。你好好歇歇。剩下的事交给我,等我都解决了便带你回家。” 杨安怔住“回回家” “对,回家。我此来的任务,抓捕前朝余孽只是其次,主要目的是接你回家。你的父母亲人,兄弟姐妹都在家里等着你。” 他的父母亲人,兄弟姐妹 他们都在等他回家吗 原来他也是有家的啊。有属于他的家,属于他的真正的亲人 长安。 鹞鹰自远方而来,在太极宫上空飞过,落入东宫。李承乾取出系在它脚踝的信管,看到上面的内容,嘴角微微弯起,随后将东西收入怀中,招手唤来抱春,让她去给李恪报信,自己则揣上本说文解字出门。 沉香殿。 杨妘恹恹躺在塌上,拾翠忙前忙后,十分殷勤,可杨妘瞧在眼里只觉心中堵得慌,本就不太舒坦的身子越发不舒坦。 “主子这阵子总没精神,也没什么胃口,总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多请几位太医署的医正看看” 杨妘压下心底憎恶与怨愤,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自然“一点小事何必劳师动众。之前不是有医正来诊过脉了吗我好好的呢,没什么事。我琢磨着或许是春困秋乏吧。如今正好春日,人有些困顿,刚巧前阵子还病了一场。约莫是这个缘故。” “正是因为病了一场才更要谨慎些,让医正好生瞧瞧,别是病还没好全,落下根子。”拾翠满脸关切,倒是没有怀疑她病倒的原因。 毕竟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再说前阵子那会儿天气委实有些乱,正午过热,早晚太冷,温差较大,宫里为此生病的不少。因为她的病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杨妘正要答话,就听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少年的关心“阿娘,拾翠姑姑说得对,身体不适可大可小,万不能轻忽。拾翠姑姑,劳你去太医署请一下医正吧。” 直接吩咐,不给杨妘拒绝的机会,杨妘对上他带有深意的眸子,眼睫动了动,脸上浮现出宠溺的笑“好好好,听你的。拾翠,你去一趟,也好让小郎君放心。” 拾翠不疑有他,点头告退。 她一走,房间门内没了外人,李恪跪下握住杨妘的手“阿娘,阿鸢回来了。” 杨妘瞬间门坐起“他他” “他很好,逃出来了,现在很安全,不日就能入京。” 杨妘抿着唇,喜极而泣“这就好,这就好。” “阿娘可以放心了。裴二哥的传信说,他很聪明。他没有被那些人养废,也没有受那些人影响至深。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判断。他是个好孩子。” 杨妘哭着点头,看着李恪,忍不住伸手抱住他“你也是个好孩子。对不起。是阿娘不好,阿娘应该早点发现你的不对劲。这一年,每天被这个秘密折磨,你很不好受吧。” 李恪摇头“与阿娘无关,是我藏着掖着瞒着没同阿娘说。我应该早点告诉阿娘的。阿娘,我我” “我知道。你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是想给我留条退路。”杨妘站起来,望向门口,那是拾翠刚刚离开的方向,“恪儿,你也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不该让你一个人来承担。” 杨妘的声音很低,如以往一般的温柔,却藏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恪猛然察觉他的意图,第一反应就是阻止“阿娘,不行” “没什么不行的,你都可以,我为何不行”杨妘握住李恪的手,“恪儿,你得明白,他们既然当年就存着留下那个孩子若有一日能在我身上用得着的想法,那么如今就一定会用上。” 李恪脸色一白,联想到宋清这些时日的表现,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杨妘倒是接受良好“举事在即,他们怎会容我全然置身事外。更何况,你怎知他们不会用我做后手呢恪儿,我逃不掉的。” 既然逃不掉,就迎难而上。 如今孩子已经安全,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杨侑,宋清,拾翠,这些人害她伤她,她必不能放过 宣政室。 李承乾笑眯眯说“如果不是他自己想办法自救,还放烟雾讯号,老裴指定没那么快找到他。不愧是我们李家的孩子,就是聪明。” 李世民目光扫向他,不说话。 李承乾又道“即便未曾与我们见过面,可他心里还是念着我们的。若不然也不会自己深陷囵圄,不知前路何方,还想方设法给我们报信,告诉我们杨侑的阴谋。” 李世民仍旧看着他,不说话。 李承乾眨眨眼“阿耶,他真的好棒棒呀,你说是不是” 李世民但觉好笑,从进来到现在,两刻多钟了,嘴巴就没听,字字句句帮那个孩子说话,当他不知道这臭小子那点小心思呢。不就是怕他顾虑那个孩子是在杨侑身边长大,心里有芥蒂吗 李世民一叹,说实话,他对这个孩子的心情确实有些复杂,李承乾的担忧并非不存在,但到底是亲子,尤其想到裴行俭所说经过,想到那个孩子的经历与所作所为,李世民心中难免触动。 李承乾蹭过去挽住李世民“阿耶,杨侑待他不好,过往十几年,他过得很辛苦,很不容易。我们不要再让他苦下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好好待他。从前十多年他没有享受过的,我们都补给他。好不好” 李世民轻笑,眸中划过欣慰之色。既是欣慰那个孩子的作为,更是欣慰承乾的心性,他勾起唇角“好。” 李承乾高兴起来,将说文解字往他面前一拍“那就先给他取个名字吧。他原本名安。安这个字本可寓意平安,倒也不错。可偏偏是杨侑取的,杨侑哪里是想他平安,分明是警告他要安分点,自然不能再用。阿耶重新给他取一个,取个好的。” 李世民哭笑不得,倒也认真翻起字典来。 一个个划过去,说一个,李承乾驳回来,再说一个,李承乾又驳回来。直到选到第五个,李世民脾气都上来了时,李承乾才道“勉勉强强还行吧。” 然后嫌弃的目光扫过来“阿耶,不是我说你,你这取名能力也太差了些。瞧我们兄弟姐妹们的名字,就没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 李世民 “李恪这种我就不说了。李泰李治普普通通,丽质还行,但那是阿娘取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最无语。合着我在承乾殿出生,便叫承乾了是吧就没见过给儿子取名这么随意的,也太不走心了。” 李世民怒瞪“你的名字是你阿翁取的,不是我。”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那你也没反对。别甩锅了。阿翁可以取,你也可以反对的啊。再说了,青雀雉奴都有小字,偏我没有。这你怎么说合着小字你也能甩到阿翁身上,总不至于是阿翁不让取吧。” 李世民你都多大了,就为一个小字,你当年不是闹过了吗,怎么现在又翻旧账 承乾哼哧“我大名这么随意,你还不给个好听的小字补偿一下。果然没有心。” 李承乾瞥他一眼“你不是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小字叫明乐吗还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小字了,说你取的那是天下第一,绝无仅有。”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你也知道那是我自己取的啊。呵呵” 鼻尖哼一声,站起来,带上李世民亲自挑选亲自书写着名字的那张纸转身就走。 李世民 江都。 看着眼前白纸,杨安有些不明所以。裴行俭说这是长安传过来的信,可上面只有一个笔锋锐利的字悦。 杨安抬头看向裴行俭,面带疑惑。裴行俭笑着解释“封号封地之事需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慢慢议,但你的名字是可以现在新取的。” 杨安一震“这这是” “这是义父亲笔所书,亲自为你挑选的名字,李悦。是想让你明白,得知你的存在大家都很高兴,希望你往后余生,随心自在,喜乐常伴。” 简简单单两句话,竟让杨安浑身颤抖,热泪盈眶。 不。杨安握紧纸张,从今往后,他不叫杨安了,他叫李悦。 随心自在之悦,喜乐常伴之悦。, 144. 第 144 章 一把短刀迎面而来!…… 长安。 在幕后主使努力宣扬,李世民故意放纵,李承乾暗中推动之下,坊间门关于“祥瑞”的传言愈演愈烈。 随着传言中看到“天马”的人逐渐增多,“天马”的存在越发真实,此前明显不信的人群也开始慢慢动摇。民众对于圣人亲迎天使的呼声与期待也越来越高。 众人议论着,憧憬着,都觉得天马是为圣明天子而来,在等待圣明天子前往,自会跟随圣明天子出山。 终于在舆论到达顶峰之际,李世民传出旨意,摆驾骊山狩猎。毕竟江都之事解决,李悦平安脱困也算去了一层后顾之忧,对方布局了这么久,他们也耐心等了这么久,火热正好,是时候收网了。 三月初。御銮启程,后妃伴驾,百官随行,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出发前往骊山。 李承乾骑着小狮子与李泰李丽质等人策马奔腾,即便李世民勒令不许离队也不妨碍他们的热情,跑向前又跑回来,来来回回,好不欢快。嬉笑打闹之声从队伍那头传到队伍这头。 队伍中段,高宝珠掀开车帘望向前方,青涩少年,鲜衣怒马,真是让人羡慕。可惜她不能。非是不能跑马,而是不能似他们这般畅快淋漓。 她没有这样的幸运。 没有幸运地出生在幸福的家庭,没有一对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父母。母亲倒是想,可能力有限,自身难保。至于父亲,非但不曾护着她们半分,还成为她们遭受风雨的最大根源。 她自懂事起就一直在忍受饥饿、忍受寒冷、忍受欺辱、忍受压迫。在大唐的这几年是她人生最松快的时候,但这个松快也仅仅是相对而言。因为阿母,因为国内的各种“要求”,她心中一直压着块大石,活在桎梏当中,从没有一天真正轻松过。 高宝珍看了她一眼,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李承乾等人,叹道“宝珠,我们如今走的是条不归路,无论成败,都不可回头。” 高宝珍握住高宝珠的手“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就像姐姐之前说的那般,姐姐秘密送你走,倘若事成,姐姐自然会去接你。倘若不成,你便忘了自己是谁,当个普通人,好好活下去。” 高宝珠摇头“阿姐,这话你之前便说过了。我当时没有答应,现在也不会答应。” 高宝珍欲要再劝,高宝珠又道“阿姐,其实待得阿母去世,他们就没了要挟我们的东西,我们便不必再受他们摆布,可以过自己的人生,也算是一种解脱。但你为何不愿意,反而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去赌呢” 不等高宝珍开口,高宝珠自问自答“因为你放不下阿母。你想快点回国,不但是想见阿母最后一面,还想让阿母安享最后的时光,给予她在弥留之际足够的尊荣。 “因为你忘不掉从前的仇恨与屈辱,你不愿让那些人在阿母死后仍旧逍遥自在,好似世间门唯有我们轻贱,唯有我们活该。当然更因为你不甘于平凡。 “阿母若死,他们确实没法再要挟我们,同样的,他们也不会再寄希望于我们。对我们无所谓,便也不会给予我们应得的,哪怕是公主的身份。不被本国承认的公主,在大唐能活得好吗 “或许大唐不会杀我们,但给予质女的一切优待恐怕也没了。到得那时,我们与这天下芸芸众生有何异即便岁月长久,可余生平淡,又有什么意思你想为自己求一个轰轰烈烈,焉知我不想呢” 高宝珠转头,直视高宝珍的双眼,目光坚定。更重要的一点她没有说,她不能让阿姐一个人去闯,她得陪着阿姐。阿姐需要她。 高宝珍张着嘴,无法反驳。她自己不愿的又如何强求妹妹 她双目远眺前方“我只是怕你会后悔,怕你舍不得,怕你会难过。” 见高宝珠想反驳,高宝珍按住她“你我同胞姐妹,日日相处,我怎会不了解你。你追求他数年,虽是因为父王的要求,可这些年里,你为他做了那么多,怎会没有半分真感情更何况他原本就那么耀眼,耀眼到足够吸引所有目光。你便是真心喜欢上他也很正常。” “那又如何” 高宝珍一顿,但听高宝珠又说了一声“那又如何。阿姐,即便如此,那又怎样呢他必须死。唯有他和大唐天子都死了,大唐才会乱,我们才有机会。” 李世民与李承乾,若只去其一,大唐有另一人在,仍旧可御万敌,震天下,不会有任何改变。唯有二人都死了,唯有大唐同时失去圣明天子与贤能储君,剩余皇子的本事比之都差一大截,重重纷乱,帝位争夺,皇权不稳,才有他们喘息的时机与崛起的可能。 高宝珠轻笑一声,看向李承乾的背影“他或许会是个好夫君,也或许会是个好朋友。可他不喜欢我,也不会属于我。 “阿姐,我分得清内外,也分得清轻重。我承认我对他或许确实产生过某种旖旎心思,但这世上还有许多东西比情爱更重要,也有许多人比他更重要。” 譬如阿母,譬如阿姐,譬如她自己。 她难过痛苦,不想再去追求与讨好,并非只是不愿意再被父王指使,还因为她不想作践自己。 所以当阿姐告诉她,她不必再继续的时候,她是高兴的。如释重负的高兴。就算仍旧忍受国内的控制与威胁,但至少她不用再作践自己去卑微地祈求对方的怜悯。 高宝珠反握住高宝珍“阿姐,我活了十三年,难得有几件自己能做主的事。这件我能。” 高宝珠神色坚定,不容置疑。 路是她自己选的。箭已在弦,绝不回头,亦不后悔。 长安距骊山不过数十里,即便御驾队伍走得慢,正午时分也到了。李世民下令,入住行宫整顿休息。 此行宫非唐所建,最初本是周天子所造的休养之所,其后历经秦汉整修扩建,至隋又倒腾了一遍,现在渐成规模。 要说这里什么好山清水秀,苍松翠柏,殿宇林立,壮丽辉煌。这些都不算,最难得的是此处的天然温泉。 李承乾一进来就惦记上了,拉着长孙氏与兄弟姐妹们一块泡。男人一屋一池,女人一屋一池,虽彼此隔开,不能互视,但一方说话,另一方都能听到。李承乾就这么叽叽喳喳聊起来。 泡完温泉,午食也做好了。吃完饭,李承乾又拉着众人一边参观一边消食,这样那样,好一通折腾,以至于到得晚间门,宋清才寻到机会,找上与大家分离、独自回屋的李恪。 不必他开口,一瞧他的面色,李恪便知他来意,脚步缓下来,让他顺利跟上,低声开口“他到了” “是,主公已至。只是此间门都是李唐的人,主公没办法潜进来与小郎君会面。” 李恪眼睫动了动,没有说话。 宋清忙道“小郎君,血脉相连,哪有父亲不想见儿子的。当年留下你,本就是迫不得已。若是可以,主公恨不能插上翅膀来见你。骨肉分离十几年,主公没有一刻不念着你。 “小郎君,你是不知道主公这些年有多苦。好在如今大事在即,只需我们成功,就能苦尽甘来。小郎君再忍一忍吧。明天,胜败就在明天。明天,你就能与主公父子相认了。” 李恪神色闪了闪,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他你不是说他身体不好,近两年病情越发严重吗那现在一路舟车劳顿,还得为计划劳心劳力,他他还受得住吗” 听他关心杨侑,宋清十分欣慰,嘴角不自觉勾起笑意。果然主公说得对。血浓于水,生恩大于天。即便分离十多年又如何,只需给小郎君时间门,他总会想通,总会接受,总会牵挂。 “主公用了药,虽然”宋清顿了片刻,最终没忍心告诉李恪杨侑将死的事实,只道,“主公现在很好,情况还不错。” 李恪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宋清又说“小郎君明日跟在李世民李承乾身边,千万要小心,切记保护好自己。不论什么时候,小郎君的身份都不能暴露。小郎君必须是李世民的儿子才能顺利登基,唯有小郎君登基,我们才能谈以后。 “所以还请小郎君时刻以自身安危为重。主公已经谋划好了,到时候该死的都会死,但会留下一部分人的性命,假造小郎君是侥幸逃生的假象。如此便是之后大家知道是前朝复仇,致使天子太子及一众嫡出陨灭,也与小郎君无关。” 说完,宋清问道“前两日给小郎君的东西,小郎君可收好了” 李恪心头一跳“收好了。” “那就好,还请小郎君明日静待时机。” 李恪颔首应下,待宋清告退,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脸色瞬间门垮下来,阴沉如水。 翌日,晨光熹微,朝露清新。 发现瑞石之地距离行宫有段不小的距离,在昭应县明府的带领下,李世民等人一路前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目的地。 此刻瑞石已经不在,被搬入太极宫了,地上唯余一个坑,委实没什么好看的。 明府禀道“此地偏僻,鲜有人至。那日是衙中官差追捕一名犯人。犯人慌不择路逃窜到此,官差便也追到此处,才发现这块瑞石,也不知是何时出现的。” 李世民不置可否,这点他早就知晓,当初上疏奏报瑞石的折子里就写清了原委。他蹙着眉“官差呢” 明府忙挥了挥手,不一会儿,后头就有三个身着衙役服侍的人上前跪拜,一一说着当时的情况。与明府所言并无出入。 李世民又问“当时天马在何处” 三位官差一同指向左前方数丈外之外“在那里,当时他头上的独角闪闪发光。天下哪有长角的马,我们十分惊讶,还没回过神来,天马就扬蹄长鸣一声,转身跑得不见踪影。” “每次都出现在此” 明府摇头“不是。自从天马下凡赠瑞石箴言的消息传开后,许多人好奇往这边来。倒也有些人言之凿凿见过天马,但据他们所说,地点都不相同,不过全在附近,距离不算远。” 李世民眸光微敛“带路” 这是要一一查看天马出现过的所有地方。 明府领命,继续往前,还没走出多远,便听一声啸天长鸣。众人脚步一顿,不知是谁惊讶出声“看,是天马” 李承乾抬眸望去,但见前方一处夹道,两旁岩壁高耸,峭壁之间门,夹道中央站着一匹马,虽距离远了些,却仍可见其通身雪白,头与后脖鬃毛细长,乃五彩之色,飘飘飞舞。额头之上生一长角,亦是五彩之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与传闻一般无二。 马儿回望了他们一眼,转身跑入夹道。 李世民眉头一跳,缰绳一甩,紧随而上。 夹道并不长,通过之后,视野重新开阔起来,但这一开阔众人愣住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两匹天马。一匹想左奔跑,一匹向右。 嘈杂私语之声不绝,仿佛都在疑惑,皆传有天马,可谁也没说天马不只一匹啊。 李承乾转头看向李世民,李世民刚巧也看过来,父子俩四目相对,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李世民勾唇笑道“不是总叫嚣着要赢我吗前阵子还密谋着要包抄我。就凭你们几个” 李承乾一听就不高兴了“就凭我们怎么了我告诉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李世民轻笑“行,你既要比,我给你机会。倒也不必等之后的围猎了。咱们就以天马为目标,一人负责一匹,谁先抓住谁赢,如何敢不敢” “如何不敢” “好咱们父子今日来一场,你带上你的人,我带上我的人,咱们端看谁胜谁负。” “我选它”李承乾指向左方天马,一拉缰绳,朝李泰李恪等自己的小伙伴们一招手“跟我走” 一马当先,直接追去。李世民神色闪了闪,亦挥鞭去追右方那匹。 天马速度很快,好在李承乾坐下的小狮子也不是凡品,紧紧缀在后头。就在二者距离越来越近,眼见就要追上之时,忽然自土里蹿出一根绳索,绑在两树底部。天马不察,直接撞上,咚,直直摔出丈许。 紧随其后的李承乾瞳孔微缩,立马用力勒住缰绳,小狮子本是疾跑之势,被这一带动,立时前蹄扬起,脖颈后仰,整匹马成直立状,差点没把李承乾掀翻下去。好在他骑术不差,一人一马相处多年也算有点默契,拼命拉动缰绳,总算勉强逼停。 然而未等他完全稳住,但觉脑后利刃破空的微弱罡风拂过,一把短刀自身后而来。, 145. 第 145 章 高宝珠败。 说时迟,那时快。 李承乾好似后脑长了眼睛一般,弯身匍匐马背,手掌在马脖子轻轻一拍,小狮子立刻明白主人的意思,默契地四脚跪地。短刀扑空,砍在旁边树干之上。 同时,李承乾已然坐立而起,拉动缰绳,小狮子转了个弯,退后数步,李泰等人也疾奔追上,来到李承乾身侧。一行人与对面的高宝珠不过相隔两三丈,却已是泾渭分明,再不见昔日朋友之义。 房遗直杜荷语长孙冲尽皆怒目而视“你疯了吗你看清楚,这是殿下,是太子殿下” 三人不知内情,还当高宝珠是那个追着李承乾跑处处投其所好的“和亲公主”,见此情形十分惊讶。 “她没有疯。她早就想着要在这场狩猎动手。”李承乾神色淡定,目光看向高宝珠手上的短刀。这把刀十分锋利,削铁如泥,但观方才树干的砍痕便可见一斑。若那一招他没有躲过,此刻定然已经身首异处。 这点在场诸人都看得分明,脸色微变。 房遗直言道“若我看得不错,这把刀是两年前那场狩猎之时,你表现上佳,圣人赏赐的。而如今,你拿着圣人赐的刀要杀太子” 身为不同国家的人,彼此立场并不一致,往日在崇文馆做同窗时如何不重要,面对家国,自是要做出选择。这点他们能够理解。高句丽近些年虽然表面安分,但内里一直蠢蠢欲动,他们也都明白。所以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也回转过来。 可你但凡换把凶器都让人没这么愤恨。拿着人家亲爹赏的兵器去杀人家儿子人干事 高宝珠轻笑“正因为如此,才特意选的它。” 李承乾了然“寻常狩猎多携带弓箭,除随行护卫,鲜有佩饰其他刀兵者。你若带了,会引人注意。而此刀不同,它的来历可以成为你最好的理由。不论是想以此讨个狩猎佳绩的好彩头,还是用以表达对阿耶赏赐之物的看重与喜爱,都算名正言顺。” “不错。可惜你太敏锐,刚才那招我没能得逞。” 李承乾神色闪烁,对于敏锐二字没有反驳。 杜荷开口谴责“自你和你姐姐入唐以来,大唐一直以礼相待,不曾亏待半分。你” “那又如何”高宝珠打断他,“大唐再好也不是我的母国。不必多说,我既然已经出手,今日便不会放你们活着离开” “开”字落音,数十人从林中蹿出,个个手持利刃,身着草披,如若不动,自是与附近灌木草丛融为一体,无人察觉。 同时但闻轰隆隆地震天声响。众人齐齐看去,就见远处尘土飞扬,山石滑落。 长孙冲面色大变“那是那是夹道方向。” 夹道是来此的必经之地,对方在山顶埋伏了人,算准时机滚落山石,借此堵住夹道,便是堵住了援兵的来路。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唯有身边带着的这些人,以及圣人身边的人。而圣人 对方既然敢对太子动手,恐怕同样不会放过圣人。圣人那边或许现在正遭遇他们同样的情景,甚至那边的敌人会更多。若是如此,也便是说,他们能靠的唯有自己。 对比两边人数战力,房遗直杜荷倒吸一口凉气,正思量刚如何办之时,对方已然动作,高宝珠手一挥,麾下之人抡起兵刃猛攻而来。 程处默到底是程咬金长子,当机立断“几位殿下先走,其他人跟我上。” 随后一马当先,带着众人与侍卫奔入战局,瞬间建立起对方冲向李承乾的防线。 刀兵交接之声,厮杀叫喊之声萦绕耳边。 李恪与李泰立于李承乾左右“大哥,快走。” 可是高宝珠怎会给他们离开的机会,手腕一翻,将短刀挽出漂亮的刀花,策马袭来。 李承乾嘴角一勾,非但不退,反而迎面而上,手朝马腹一侧伸去,不知打哪猛然抽出一把唐刀。 高宝珠瞳孔震动一瞬,电光火石间已来不及思想,也没有退路,唯有将行动进行到底。短刀与唐刀相击,蹦出星星火花。李承乾力道十足,高宝珠被震退半步,虎口开裂,渗出点点血迹。 趁热打铁,李承乾策马再战,持刀横劈过去,高宝珠身体后仰,勉强躲过,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李承乾第三招已至。 高宝珠心中一紧,知晓自己臂力不如李承乾,武艺不如李承乾。若攻其不备,或是对方没有兵刃而自己占据短刀之利或可一战。但现在情况明显不是这样,她知道不能硬刚,忙驱马后退。 然而李承乾速度迅猛,唐刀直冲面门而来,即便高宝珠已然及时反应,仍旧慢了一步。唐刀擦身而过,待高宝珠站定才发现,右侧头发被割去一大截,而脖颈也被划出一道口子,若再近一点,便会血溅三尺。 高宝珠刚才偷袭李承乾大致就是这个位置,如今李承乾还了回来。 李承乾立于马背之上,脚尖借力跃起,跳到上空,双手握住唐刀一个下劈。高宝珠连忙将短刀横抬格挡。 谁知李承乾刀锋调转,下劈到一半转为横劈,直接削掉她的头冠,右腿一踢,将其踢下马背,送入“草人”队伍之中,随后脚踩马头借力,转身再次跳回自己的坐骑,大喝“所有人,跑” 交战的“草人”队伍忽然迎来一个庞然大物,直接被撞到。当然撞到的唯有那么两三人,可也足够让其他人微微愣神,即便仅仅是愣神了一瞬,立马就反应过来。可这么一瞬的时间,凭借不俗的马力,已让李承乾等人狂奔出数丈有余。 高宝珠从地上爬起来,顶着一头乱发狠狠跺脚,重新爬上马背“追” 己方马力不俗,敌方也不差。彼此胶着,高宝珠一时没能赶上,李承乾也逃不开安全距离,对方还人多势众,总会再呈包围之势。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出力的李泰与李恪速度稍缓,落在最后,待己方人马全部走过,同时提起马背上的袋子往空中一扔,无数豆子自袋中洒出,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便听闻身后数声马鸣嘶吼,砰砰,一下滑到三四个,而这三四个又带累后面四五个由于惯性没来得及勒马的。没等他们爬起来,咻咻,无数密集羽箭袭来,又有好几个直接命中要害,当场倒地;另外好几个虽未正中死穴,却也中箭受伤。 全部队伍被箭雨阻挡,不说前去追敌,自身都已难保,而箭雨之外,是林中突然冒出的无数铠甲卫队。 为首者高宝珠非常熟悉,正是李承乾一手提拔的千里马,十二岁初登战场上阵杀敌就俘虏了叠罗支,并辅助李靖活捉颉利可汗,此后又数次立功,现任郎将之职,宿卫东宫的薛礼。 远处,战局之外。 李承乾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厮杀,神色一派淡定。 房遗直瞥了他好几眼,忍不住询问“殿下方才是故意往这边走,将高宝珠引入薛郎将的埋伏地” “嗯。” “高宝珠行刺之事,殿下早就知道” “嗯。” 房遗直深吸一口气,看看李泰李恪,只一眼就收回目光。没啥好看的,就这俩刚才撒豆子时的默契,不用看也知道是知情者。 他转过头看向杜荷,看向长孙冲,又看向程处默。前两位与他神情一致,唯独程处默翻了个白眼“按计划,倘若薛礼这边出现状况,便由我,他亦是知道的。房遗直杜荷长孙冲同时沉默了。 偏偏程处默还十分没眼色“除我之外,我阿耶知,你们阿耶亦知。” 房遗直aa杜荷aa长孙冲 我的个亲爹诶你们好歹跟亲儿子通个气啊,但凡你们透那么零星半点的口风,你儿子今天也不至于吓得够呛,差点以为要壮烈牺牲了天知道那一刻他们是真的存了拼了性命也要护殿下突围的心思。 行吧。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其身。这道理他们懂。他们忍了不忍还能咋地。 几人说话间,前方战局已然结束。薛礼疾步走来“启禀殿下,死十三人,伤十二人,余者全部被俘,包括高句丽宝珠公主。” 李承乾点头下马,道了声辛苦,抬步走向高宝珠。高宝珠此时被捆绑着丢在地上,头发糟乱,衣服划破,身上多处伤痕,形容十分狼狈。 她怔怔看着李承乾“你早知我们的计划” 李承乾不语。但高宝珠已经有了答应。其实在李承乾抽出唐刀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正如她若配别的兵刃会引来关注与怀疑一样,李承乾若单单只是狩猎,也不必带唐刀。 他将唐刀用活匣装着,置于箭筒之内。她一直以为里头放着的是弯弓与羽箭,谁知竟还有唐刀。谁都知道弓箭只可用于远攻,近战是没什么用的。李承乾准备唐刀便是为了不时之需,而他也确实用上了。 这么说来,他能躲过自己的偷袭,并非因为敏锐。不对,准确点说敏锐有,却不单单是因为敏锐,还因为他早有预料,早有防范,甚至从一开始就很注意与自己保持距离。所以当自己甫一靠近,他就知道了。 可惜她明白此点时太迟,已经来不及了。 高宝珠低下头“是我们输了。” 我们,而非我。因为她明白,李承乾带着这么些人都能将她轻松拿下,更遑论李世民英勇不凡,身边跟着那么多能臣武将,个个骁勇善战。她们原本就是打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心思,可如今看来,对方早知一切,这点优势没了,阿姐拿什么去赢 不可能的。她们输了,彻底输了。 神色间有些怅然,却不绝望,好似这个结果并非不能接受。 房遗直很不理解“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这么做。刺杀圣人与太子,倘若失败,高句丽危矣;倘若成功,确实可以让大唐暂时陷入混乱,但也仅仅只是暂时。 “待得新皇确立,必会举兵反扑。隔着圣人太子被害之仇,此战力度必不会小。我军占据火药之利,移平高句丽只是时间问题。 “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就为了这么点混乱的时间吗一年,半年,三个月,甚至更短,这么点时间够你们做什么难道你们想趁这个时机入侵” 杜荷摇头“这也不对。就算国内暂时混乱,可一旦高句丽入侵,我们定会一致对外。毕竟不管彼时朝局如何,高句丽与我们都算是已经结下生死大仇,必需铲平,火药一出,高句丽入侵等于送死。” 李承乾轻嗤“你们错了,这么点时间确实不够做别的,但足够产出一批火药。” 火药 房遗直等人震惊,纷纷转头看向高宝珠“你们偷到了火药方子这不可能,火药制作坊乃最高机密,至今不曾往外泄露半分,便是我等亦是不知的。” 高宝珠讥笑“火药制作坊确实是机密,我们潜伏数年都没摸到门路,但谁说想知道火药制作方法必须从制作坊” 此话一处,房遗直等人愣住,敏锐察觉到其中隐秘,聪明地没有再问,而是打断她“所以高句丽是想刺杀圣人与太子,令大唐朝局混乱,民众恐慌,人心涣散,借我们稳定局势的时间制造出属于自己的火药。只需高句丽也有火药,就有了可以一战的资本,也有了可以谈判的资本。” 李承乾摇头纠正他“不是高句丽,是她们。” 众人怔愣,李承乾进一步说“是她与她姐姐高宝珍。刺杀成功,她们就有了巨大的功劳,带着这样的功劳回国,高句丽臣民必然会多重视几分。她们再好生利用手上的火药方子,便能拉拢震慑一大批人,从而开启夺权之路。 “当然对于火药以及令我国陷入混乱、扰乱民心,高句丽朝堂上大多数人约莫也是想要的。所以她们利用这点,利用高句丽无法拒绝的野心,从中作梗,骗取高句丽国内部分人的支持。否则单以她们两个,如何集齐得了这多人” 众人睁大眼睛,十分讶异,看向高宝珠“你们想夺权,做高句丽女王” 高宝珠回视“我们不过是不想再过被人控制身不由己的日子。我们要掌控自己的命运。” 房遗直蹙眉“你们就没想过,一旦失败,高句丽会成为第二个东突厥” 高宝珠哂笑“那又如何” 众人不解。 高宝珠轻嗤“我们在高句丽并不受宠,国内唯一在意者唯有阿母。可阿母日子已经不多了,就算你们不出手,她一样会死。至于其他人呵。我们失败必然没有活路,阿母也无活路,凭什么他们能有” 房遗直张大嘴巴“你你是想” 高宝珠挺直脊背“没错。若成功,我与姐姐会回国共谋大业,成就属于我们的辉煌。若失败,也有高句丽一国给我们陪葬。试问天底下谁人能有这样的陪葬品” 覆灭一国为陪葬品,确实古往今来,从未有之。 “哈哈,如此我们过往十多年的仇也算是报了,还报得干干净净。你们猜,那些陷害我们、欺辱我们、威胁我们、利用我们的人,知道自己被我们摆了一道,因我们而国灭身死会如何” 众人那必然是十分不好受的。 高宝珠仿佛看到了那样的场景,看到了那些人得知真相后宛如彩虹般变幻多姿的神情,嘴角不自觉勾起真诚笑意。 “既报了仇,还得一国陪葬。我们活了一辈子,前十多年一直卑微,却能在人生最后时刻轰轰烈烈一场,便是死也值了。更何况万一我们赢了呢所以你看,左右都不亏,还赚了许多,不是吗” 是的。站在高宝珠与高宝珍的角度,以她们的思维来说确实不亏,还大赚特赚。众人突然理解了她们这么做的原因。 她们求的并不是一定要成功,她们并不怕失败,失败于她们而言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成功,所以她们义无反顾。 这样的大胆,这样的癫狂,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疯子,这是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杜荷犹豫再三,问道“你现在把这些说出来,就不怕我们不让你如愿” 高宝珠翻了个白眼,对其投去蔑视的讥讽目光“你们当年是如何出兵灭东突厥的不就是打着东突厥行刺太子的旗号吗 “如今我们把现成的出师之名摆在你们面前,甚至比当年应对东突厥还要更正当正义,你们会不用就为了不让我与姐姐如愿,放弃覆灭高句丽的大好机会” 杜荷哑然,那必是不可能的。 高宝珠笑出声“若真如此,能左右大唐的决定,亦是我与姐姐的荣幸。没想到我与姐姐还有这样的分量。不亏,不亏,也不亏了。” 杜荷竟让人无言以对。 李承乾挥了挥手,众人会意,纷纷退下。李承乾这才开口“你们是怎么发现火药与药庄有关的” 事到如今,高宝珠也没什么好隐瞒了,坦白道“查的。火药第一次出世是在六年前,我国与百济新罗使团一起来贺之时。当日用来震慑我国的所谓舞台剧是你亲自负责,包括用于剧情的道具火药。 “我们查不到火药作坊,便想从你身上入手。让你自己说出来必然不可能,但你作为当初的主导者,身上一定有线索。 “火药何时被发明制作出来的,我们不知道,但我们认定距离那场舞台剧不会太远。因为你们若早有这样的东西,当初突厥率二十万大军兵临渭水之时,就不必靠天降神鸟来退敌,大可以让突厥有来无回。 “所以我们重点查了突厥来犯之后到舞台剧之前,你的行踪。然后发现三国来贺那段时间,你多次出入药庄。虽说你平时也去药庄,偶尔无事去的次数并不少,但都没有那阵子频繁。 “然后我们又查到孙药师除是医者外,还修道,甚至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道士。他的大弟子承袭他的丹道,经常炼丹,也经常炸炉。 “炸炉的威力虽与火药不可相提并论,但炸裂本身有相通之处,于是我们把目光放在药庄众人身上,尤其是孙药师与其大弟子。 “接着就查到在火药出世前,孙药师与其大弟子曾闭关数月,对外称是研修医术难题,可最终没说这难题是什么,闭关研修的结果如何 “这位大弟子随后还离开药庄去云游了一阵子,去的时间刚好是火药出世之后,而归来的时间正好是出兵之前。这段时间应该就是你们制作储备火药的时间,是不是很凑巧” 李承乾没有反驳,谨慎调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从细节中抽丝剥茧,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说实话,这份本事李承乾是欣赏的。但是 “所以你假借为生母调理之名把林溪经过我的手送入药庄,一来是为了找出线索证实你们的猜测,二来是想让她潜伏在药庄,以备日后掳走我师父与大师兄。若我猜得不错,今日你们行动之际,亦是那边出手之时,对吗” “没错。我们不能提前动手,一动药庄就会打草惊蛇,唯有一起动手。计划本来是这样。”高宝珠抬头对上李承乾的双眸,“可现在变了。你们既然对我们的行动早有预料,那么药庄那边应该也有布置。” “我们确实有布置,不过”李承乾轻笑,“你们当真以为林溪若得手,我师父与大师兄最后会落到你们手中吗你们就没想过自己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什么”高宝珠怔住。 李承乾转身离去,半点没有要为她解惑的想法,心中反而升起几分好奇。一直生活在泥沼里被人当做棋子的姐妹终于做了一回执棋人,不论成败,对她们来说,这其中的意思都是重大的。 棋局之上,执棋人或胜或败都属常事。因此她们能坦然行刺,能坦然面对成功,亦能坦然面对失败。因为成与败都在她们设想之中,都是执棋人的命运。 可如果她们得知自己从没有做过真正的执棋人,所谓的执棋只是他人蒙蔽她们的表象,她们一直是棋子,只是从一个执棋人的手里换到另一个执棋人的手里,但棋子的命运从来没有改变过呢 李承乾眉眼微弯,他很期待,到时候这对姐妹会是什么表情,能否维持此刻的淡定,能否仍旧如讽刺杜荷时那般得意与嚣张。, 146. 第 146 章 最后一只鳖出来了。…… 此间门事了,李承乾走出去便叫来薛礼,命他押好俘虏,又留下几个人清点战场,然后翻身上马,带着众人再度挥鞭疾奔,去的是刚过夹道之际李世民所选方向。 待他赶到时,战局好似刚刚结束,现场一片狼藉,目之所及,血液四溅,断肢横陈,惨烈程度比他们那边不知要高上多少倍。 几位将军带着人正在捆绑俘虏,打扫战场,清点伤亡。李世民居于高处,不知是谁找来一方平整大岩石,让他坐在上面。他拿着水囊一边饮水一边俯视全局,神态自若,悠然自得,与下方血肉横飞的尸体以及重伤哀鸣的俘虏形成鲜明对比。 李承乾走过去,指了指现场的残局,又指了指自己身上押着的高宝珠“我赢了。” 分开前二人说比试比试,这话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比是真的比,但比的非是表面上所说谁先追到“天马”,“天马”是个局,这点他们很清楚。但看到两匹“天马”,且方向正好相反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对方是想打散他们,然后再个个击破。 既然如此,他们便将计就计。所以,他们真正比的是谁先结束战局,谁先抓住首脑。很明显李世民这边刚刚结束,而李承乾不但结束,还已经带着俘虏过来会合了,自然是他赢。 见他一脸得意,李世民但觉好笑,大方承认“对,你赢了。” 当然这所谓的赢,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两边兵力局势等情况并不相同的缘故,但那又怎样呢李世民半点没提,输就是输,他又不是输不起,更何况是输给亲儿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音落,果见李承乾眉飞色舞起来,尾巴就差翘天上去了,李世民抿着嘴角,忍俊不禁,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其坐过来,父子俩互道经过。 高宝珍与高宝珠不愧是姐妹,言辞态度思维几乎一模一样。对此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啧啧两声,不做评价。 忽闻下方嘈杂之声,房遗直等人挤在一团切切私欲,好似对着什么东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李承乾站起身,伸着脖子观望。李世民无语“想看便去看。” “好嘞” 李承乾立马跑下去,李世民无奈,也后脚跟上,来到人群处才发现,地上躺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两匹“天马”。 长孙冲解释说“经过高宝珠这一闹,我们差点都忘了天马之事。幸亏薛郎将还记着,让人挪了过来。约莫是那一下摔得太重,已经没气了。另一匹也一样。” 李承乾点头,刚才李世民已经说了,他们这边的情况差不多,都是一样用天马的意外做局,然后借机偷袭。天马纯纯是牺牲品。 他蹲下身瞧了瞧,发现果然如他所料,马匹身上鬃毛的五彩颜色是人为刷上去的,而额上的“独角”亦是人为制作。“独角”表面镶着宝石,非但颜色艳丽,还能反射日光,怪不得谁见了都说“闪闪发光”。 最关键一点,“独角”不是绑在额上,也不是黏在额上,大概是觉得这两种方式都不牢靠,容易脱落,对方直接将“独角”烙在额上,嵌入血肉。着实残忍。 即便长“独角”的不是自己,李承乾也好似觉得额头隐隐生疼,眉宇不自觉蹙起来。 长孙冲叹息“可惜了这么好的马。” 虽说去除“独角”与五彩鬃毛,这就是一匹普通的白马。但从这阵子的传闻以及它们一路狂追时的情况来看,白马速度与耐力都十分不错,并且它的行动举止应该都曾被人训练过。 自身能力本就好,还能被人训练到这个程度,就更加可贵了。若不是被利用作为“引诱”的工具,它本可以用在别的地方,发挥更大的作用,甚至可以上战场,岂能耐定然也不输任何战马。 想到此,李承乾亦是感慨“好生安葬了吧。” 李世民自然没有任何意见,挥手让人将天马待下去处置。 房玄龄走过来请示“圣人,夹道那边的情况已经了解清楚,滚落的山石过多,一时无法处理,但这么大的动静,我们留在行宫的人已有察觉,更别提我们已发出烽烟讯号,想来那边很快会派部众过来。 “这边程将军也带了人手过去,大家众志成城,集两边之力,我们还有火药可用,能将体积过大不易搬运的石块炸开。如此应当能在半天内将道路清出来。 “当然,据明府说可以一路往前,还有一条路能够下山,只是略远了些,可能要绕好一天一夜,且不利于马匹通行。不知圣人的意思是” a计划与b计划优劣太明显,李世民自然不可能抛下马匹去走崎岖山路,还走好一天一夜,夜间门山中并不安全,因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做出选择“既然半日工夫就能清道,那就先且等着吧。” 房玄龄也知这个选择更佳,一早准备的便是这项,指了指前方“那边发现一处山洞,臣已让人清整出来,圣人与几位殿下不如先去山洞歇歇。” 李世民点头,招手让李承乾跟上,又四下去找李泰与李恪,这俩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全然不见人影。 李承乾轻笑“阿耶,如今已至午后,早过了午食,因着高宝珍高宝珠的事,大家都还没吃饭呢。我让人吩咐下去,休整烧火做食,总要都填饱肚子才行。 “不过虽说我弄出了不少东西,现今不论谁去到野外都会带点腌菜挂面之类的以备不时之需,但口味自是不能与宫中相比的。青雀说前头有条小溪,溪里或许有鱼虾,带着人捉去了,若能捉到,也能给阿耶加餐。” 李世民点头表示了然,看向李承乾“你没去” “我去了谁陪阿耶啊。”李承乾走上前,亲昵挽上李世民的胳膊,“往日都是我照顾他们,今儿也轮到他们照顾照顾我,我等着吃现成的,也享受下弟弟们的伺候。” 李世民失笑。 另一边。 李恪与李泰带着一群崇文馆的小伙伴们在溪水里欢快戏耍,一边抓鱼虾一边打水仗,玩得不亦乐乎。 溪水对面林子里,杨侑藏身树影中,远眺此处的情况,目光追随着李恪转动,眸子里满是柔情。 “他都长这么高了。” 闵崇文在旁边附和“小郎君今岁十二,身量已快赶上主公了。” “是啊,都快同我差不多高了,可惜我都没能好好抱抱他。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住他,不曾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如今还让他去做这般危险之事。” 听出杨侑语气中的遗憾,闵崇文开口安慰“主公也是不得已。倘若我们自己能行,又何需小郎君出手呢。可是以现在的形势,唯有小郎君最有机会,也唯有他下手最能趁人不备,一举成功。 “主公别担心,小郎君很聪明,他并没有自己单独行动,而是带着一群人,其中还有李泰。如此一来,即便出事,也不会立马怀疑到他身上。更何况我们还留了后手。 “我已准备好了几尾鱼,那鱼未经特殊处理是有毒素的。让宋清带给小郎君的药便是用此物炼制。二者同出一源。举事之后我会让人趁乱混入他们吃过的残羹之中。 “如此事后李唐的人追查原委,不论认为是我们做的手脚,还是人为是李泰等人不知情将有毒的鱼捞了上来,或是其他,总归不会有任何线索指向小郎君。”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把鱼放进河里,一来恐有人认出来,二来恐煮食吃用之际出乱子,误伤李恪。 杨侑微微点头,认可了这个方案,忽然浑身一震,嘴唇颤抖。闵崇文愣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是李恪发现了他们,二人四目相对,同时惊住。 李恪双手不自觉哆嗦了下,鱼儿呲溜滑入水中,趁机逃走。溅起的水花拍打在脸上,李恪瞬间门反应过来,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装作继续摸鱼,一颗心却碰碰直跳。那是杨侑。即便他从未见过对方,却莫名知道,那人是杨侑,他必定是杨侑。 想到这点,李恪再度抬头,却发现方才的地方已然空无一人。他不见了。李恪蹙起眉头,眸光忽明忽暗,转瞬又掩藏下来。 对面。 闵崇文拉着杨侑躲起来,叹道“幸好是小郎君发现的我们,不是别人。主公,你刚才” 杨侑摇头“我知道,是我疏忽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本是不会被溪流那边察觉的,是他看到李恪,没忍住前进了两步,走出了对方的视野盲区。 幸好,幸好。正如闵崇文所说,幸好发现他的是李恪,李恪必不会宣扬出来。亦幸好闵崇文反应及时将他拉了回来,否则这等紧要关头,只怕就要节外生枝,使得满盘计划毁于一旦。 杨侑微微握拳,是他太不谨慎了。 闵崇文张了张嘴,怎忍心怪罪主子,忙给他找借口“主公也是过于思念小郎君,也多看小郎君两眼,看仔细些,属下明白。” 杨侑回神,透过树叶缝隙望去。是啊,他也是因为思念。亲生父子,无奈分离十多年不得相见,他如何会不思念呢。 他这辈子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李恪是他仅有的血脉。他筹谋许久,计划许久,是为自己,又何尝不是为李恪 他想尽一切办法将李恪扶上那个位子,是为自己的私心,亦是为了让李恪成为天下主宰。唯有如此,他才能一生顺遂,随心而为,不惧任何人,不惧任何事,权掌天下,荣耀尊贵,自在逍遥。 这是他唯一的子嗣,他当然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他,亦想他当面唤自己一声“阿耶”。 杨侑双手微屈,嘴角勾起。快了,很快了。只需今日事成,即便明面上李恪仍旧无法恢复杨氏子的身份,但私底下他们可以相见,可以相认。 对,相认。他们父子终于要相认了 轰。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杨侑猛然一震,循声望去。闵崇文言道“似是夹道方向。高句丽的人滚落下来的全是巨石,想要清道,必用火药。” 他眼神闪了闪“李承乾对付高宝珠并未用到火药,李世民这边虽用了,却只是少许。但夹道的巨石不少,想来会耗费许多,若能耗尽便是最好。” 便是不能耗尽,应该也不会剩太多。这些他们都是计算过的。更何况 闵崇文眉眼弯起“程咬金带了一批人去清道,此处兵力骤减。夹道据此还是有些距离的,只需我们动作够快,就能赶在程咬金发觉不对回援之前得手。” 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到火药被消耗殆尽,等到对方药效发作,那时就是他们的最佳时机。 另一边。 众人已经抓了足够的鱼虾,装了好几篓子,收获满满。从溪流中上岸,李恪李泰走到前头,拿着东西走到烧火做饭处,递给伙夫“鱼虾不少,阿耶与我们吃不了这么多。可以分出一些做成鱼汤,供大家食用。” 伙夫应下。 李恪看了眼身边饭食的进度蹙起眉头,招手将小伙伴们叫过来“都来帮忙吧。” 伙夫唬了一跳,连忙阻止“哪能让小郎君们做这些。” 李恪按住他“今日大家都累了。我知道你们必然是先顾着阿耶与我们的。但我们肚饿,随行官员就不饿吗将士们不饿吗” 伙夫忙不迭摆手“我们不饿,我们可以忍的。” 李泰轻笑“行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啥都没吃,你们还打了一仗,怎么可能不饿。放心吧,我们虽然厨艺不咋地,但平日跟大哥出门野游,也是自己做过野餐的,还能凑合。这样吧。你们去做你们的,阿耶的我们来,也算我们的孝心。至于他们” 李泰看向房遗直等人“他们也有自己的阿耶呢。都当尽孝了。” 都说到孝心了,伙夫自然不能在阻止,于是一行人热火朝天干起来。 说实话,似房遗直这群人的身份,往日也是个“君子远庖厨”的,房玄龄等人难得吃到儿子亲手做的吃食,无不感慨万千。 山洞内,李世民更是欣慰,即便面煮坨了,也不影响他吃得干干净净,并觉得此为人间门美味。无他,这可是青雀亲自煮的啊。 就他那个乐颠颠的模样,李承乾简直没眼看,索性专注吃面,不看了。人吃饱了就容易困,面食入肚,李承乾就开始精神萎靡起来。以往这个时候,他早舒舒服服午歇了,今日山洞条件不行,他只能靠在岩壁上,将就着打盹,倒也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但闻嘈杂之声传来,李承乾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没回过神来,便见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几人挣扎着摇摇晃晃走近山洞“圣人,出事了。” 李世民面色大变,立时起身,却又摔了回去,这才发现自己竟四肢发软用不上力。 外面刀兵厮杀声再起,李世民眉头紧皱,努力撑着岩壁站起来,有在房玄龄等人搀扶下慢悠悠走出洞口。李承乾李泰李恪挣扎着跟上。 但见洞外将士们瘫倒一片,他们手握刀兵撑在地上奋力想要爬起来,却因浑身无力而失败。往日里英武勇猛的军中好手如今一个个全成了软脚蟹。唯余少部分人保有体力,正与贼人奋战,却因寡不敌众,且战且退。 再看远些,对面贼军之地,为首者正是杨侑。 李承乾眸光闪烁。捉鳖计划,这最后一只鳖终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