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姝》 1、第 1 章 冬节将至,新雪初霁。 裴宅东侧抚仙阁西梢间主卧内,银霜炭盆还残有余温,昏昏烛影笼在大红色销金撒花鸳鸯戏水帐上,帐中美人如花娇靥,颠倒众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人间尤物。 林惊枝檀唇微启,半梦半醒中似有一团火置于她心口,眼尾娇红如胭脂般晕开,长睫处湿气未散。 她挣扎着想要离那东西远些。 亦是炙热…… 下一瞬只见她鸦羽般的睫毛细微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从混沌无边黑暗中抽离出思绪。 逐渐清明的视线对上了一双,幽深半敛,隐含欲色的漆眸。 “裴砚……”惊诧声变成了,她唇内不成语调的轻吟。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砚从她身上起来。 清冷眉目瞧不出任何情绪,修长指尖从被褥里,翻出同那绛红色鸳鸯交颈绣纹小衣,堆堆叠叠缠做一处的薄绸里衣。 镶滚了连枝花纹的里衣,裹着他强劲有力的臂膀,宽肩窄腰,一双长腿绷直有力,不见半点赘肉。 林惊枝记得,自己明明已经死了。 怎么会回到抚仙阁,裴砚房中? 苦涩在喉间蔓延,不禁有些失神,陷入回忆。 …… 犹记得那年冬至前夕,她从嫡母那得知,父亲为了攀附裴家高枝,已经把她许配给裴家那位谪仙清俊,性白如玉的长子。 作为豫章侯府庶女,生母在她七岁那年就没了,家中又姐妹众多,她并不得宠,自然是没有说“不”的资格。 更何况要嫁的人是裴砚,他可是整个河东郡,闺中待嫁娇娘的梦中情郎。 而她能被家族选中,自然是因为生了张,但凡男子瞧上一眼便会动心的琼姿花貌,才成为这场待价而沽联姻中,重要筹码。 却不知这门亲事,同样也是裴家主母瞒着家中长辈,擅自做主给裴砚定下的。 虽然在婚后,裴家上下都瞧不上她庶出身份,明里暗里总有些流言蜚语,说若不是因她一张狐媚脸,私下不知廉耻勾引裴砚,这才攀上了裴家的高枝。 好在裴砚与他们不同,对外头传言从未放在心上,对她也并无不满,平日相处更是体贴入微。 作为裴家不受待见的媳妇,在规矩严苛的裴家内,作为女子但凡没有征得长辈同意,是轻易出不得家门的。 但裴砚宠她,他会在春天,带她骑马踏青。 夏日时寻了借口,携她去极远极的庄子上避暑。 秋冬寒凉,也总会记得她的小日子,还曾亲自去山中猎了极其珍贵的红狐皮子,只为给她裁剪一身新斗篷。 这些都是她在豫章侯府那间四方大小的破旧院子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十多年,从未曾体会到的温暖和爱怜,她甘愿沉沦其中。 可惜天不遂人愿,林惊枝嫁入裴家三年,都不曾有孕。 就在今年,她好不容易怀有身孕,却在三日前,不慎小产了。 盛夏时节,焦噪蝉鸣声里,暴雨骤然而至。 林惊枝隔着朦胧雨幕,听得窗外的风雨檐下,贴身丫鬟晴山正与人起了争执,晴山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依旧断断续续传进了林惊枝耳中。 原来在她小产的前几天,婆母就送了两个身家清白的婢女到抚仙阁,裴砚的书房中,美名其曰给他贴身伺候。 长辈亲自送的丫鬟,他虽然收下,但也只是吩咐了在外院扫洒,并没有放在屋中伺候。 对于这点,林惊枝倒是放心的。 虽然裴砚只要在家中,夜里都会同她亲近,但他那方面的事情却是异于常人的克制,就算每次和她做,明明感觉他在情|-欲翻滚时,恨不得把她折腾一滩水,吞入腹中才好。 可到了最后关头,他却总能极其自律的停下来,从不放肆。 成婚这些年,裴砚除她以外,更是洁身自好到离谱的程度,就算是衣裳被府中丫鬟不小心碰了,他也绝不会再穿。 只是今日府中,似乎处处都透着奇怪。 窗外那妇人趾高气昂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她贴身丫鬟晴山的制止有所收敛,反而愈发大声朝里头道。 “夫人没了孩子日日呆在院中,恐怕还不知晓吧?” “家中郎君几日前,从边关带回了沈家嫡女,沈大姑娘沈观韵。姑娘是幼时陪郎君一同在汴京皇都长大的玩伴,更是当朝贵妃娘娘嫡亲的侄女,按照辈分,就算唤郎君一声表哥也不为过。” 林惊枝还在疑惑,沈家和裴家不曾沾亲带故,为什么沈姑娘要叫裴砚“表哥”。 那说话的李妈妈已经推开守门的晴山,自顾自的把人给请进来。 “老奴已经按照郎君的安排,把沈姑娘妥当安置在抚仙阁中,按照礼数,少夫人是该亲自出来迎接沈姑娘的。” 林惊枝靠在暖阁的美人榻上没动,隔着薄薄的八宝牡丹缠枝屏风,视线落外头在沈观韵交叠而握放在小腹处的手上,那个位置尤为明显,小腹已明显微微有些隆起。 她前几日才没了孩子,又怎么会不知,这分明是有孕的表现。 林惊枝只觉胸腔里梗着一口气,眼前阵阵晕眩。 外边沈观韵柔软嗓音,已经隐隐约约传了进来:“李妈妈,她既然不愿,也罢。” “表哥这些年刻意隐瞒,与我之间关系,自有他的理由。” “如今表哥已恢复燕北六皇子身份,按照旨意回宫继承太子之位,暂把我安顿在这抚仙阁,也是心疼我身子骨受不住路途劳累。” “……” 后来外头说了什么,林惊枝已没了印象,加上小产后身体虚弱,让她彻底陷入昏睡。 等再次醒来,就已身处于阴暗潮湿的地牢,被刺瞎双眼,秘密囚禁。 直到三年后,宫中赐下鸩酒,惨死在裴砚登基前夜。 想起过往种种,在烛花微爆声中,林惊枝压下心底所有疑虑,微喘着浊气。 冷汗已经湿透她身上半搭的衾被,身下一丝|-不挂,露在衾被外头像花苞般泛红的腰窝,还透着,他方才啃下的,若隐若现的绯色牙印。 寅时刚过,天色朦胧。 裴砚已起身去一旁耳房沐浴,按照往日相处,林惊枝就算是再累,也必定要起身亲自伺候他的。 里头静了一瞬后,水声响起,没过多久就是衣料穿戴的声音。 林惊枝闭眼,伸手扯下帐幔,遮了从槅扇外透进来的天光。 可没过多久,帐幔就被人从外头掀开。 李妈妈站在帐幔外头,一身姜黄色对襟窄袖长褙,外着深绿褂子,发髻梳得整齐,簪了对赤金簪子。瞧着不过四十上下还算和善,走进了却因五官紧凑,把整张脸挤得有些过于严肃。 她见林惊枝醒着,就赶忙端着汤药凑上前:“少夫人,这是郎君亲自吩咐奴婢给您炖的补汤。” 林惊枝慵懒翻了个身,丝毫不在意衾被下未曾遮掩的斑斑点点暧昧痕被人瞧去,连眼风都未落在李妈妈身上,而是高声唤晴山进来伺候她穿衣洗漱。 李妈妈站在榻旁愣了一瞬,讶于林惊枝今日对她的态度。 这位裴家少夫人,在嫁进裴家的大半年中,因她是裴砚乳娘的身份,对她可谓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行事上小心谨慎就怕踏错半分,更加惹得上头长辈不喜。 只是今日,怎么如同换了一个人般。 “少夫人,郎君体贴,这汤药还是趁热饮了才好。”李妈妈刻意加重语调,眼底显然十分不满。 林惊枝正在梳妆,闻言她回眸,玉白指尖点了点妆奁上方。 花瓣似的唇微抿片刻,语调听不出喜怒:“妈妈把药放下便可。” 李妈妈在裴家当差这么些年,又何曾被这般冷淡对待过,她眼下只能忍着怒意,端药上前。 却不料没注意脚下,被斜侧方凸出的高几绊了下,当场连人带着汤药狠狠摔在地上。 汤药是刚从药炉子端出来的,滚烫还冒着热气。 除了大部分泼在李妈妈自己身上外,还有小部分药汁溅,不甚在了林惊枝身上。 李妈妈痛得满地打滚,正要出声质问。 却见林惊枝已经被屋中丫鬟小心簇拥着站起来。 晴山反应最快:“少夫人,可是伤到何处?” 林惊枝慢悠悠撩开宽大袖摆,却见她那霜玉般娇嫩手腕,有一片红痕,好在冬日里衣裳穿得厚实,她倒不觉得有多痛。 上一世裴砚也是这般,每次同她房事之后,李妈妈必定亲自端上一碗汤药,看她饮下才行。 后来她被囚禁的那三年,才沈观韵口中得知,原来每次房事后,李妈妈端给她进补的汤药,其实是避子的毒药。 连喝多年,就算后来她好不容易怀了孩子,也保不住几日就会小产。 前世种种,化成了她眼底一抹暗沉的痛楚。 林惊枝视线从李妈妈身上划过,冰冷如锋刃:“李妈妈这般甩脸子,真是好大的架子!” 李妈妈才摔得七晕八素,下一刻,就听得女人媚媚软音问。 “晴山,我记得府中规矩向来严格。” “下人大不敬冒犯了主子,该如何惩罚。” 晴山虽不解自家姑娘脾性上突然的转变,但也立刻道:“回少夫人,轻则杖责二十,重则杖责五十送去庄子。” 李妈妈不可置信抬头:“你敢!我可是你们家郎君的奶娘,就连老夫人都要赏我三分薄面。” 林惊枝闻言,冷笑了声:“祖母赏你面子,那是因为你把主子伺候好了。” “而我罚你,也是按着裴家规矩来。” 一时屋里静的落针可闻,不多时响起李妈妈被拖出去的挣扎声。 这半年多相处,抚仙阁伺候的下人原以为少夫人性子顺从软和好拿捏,没成想她也会有这般惩治人的时候,赶忙收敛了心思,不敢如从前那样偷懒耍滑。 等到晚间,林惊枝沐浴时突然来了兴致。 前世她活着的时候,无论是家中还是嫁给裴砚,都是清汤寡水的素色装扮,只为了遮掩自己生来娇媚的容貌,以讨长辈欢心。 任劳任怨规矩守礼,未敢僭越半步。 就算这般,收敛所有的脾性与喜好,她也从未得到过半分尊重与体面。 如今重来一世,管它的规矩礼仪、长辈喜好。 她大不了破罐子破摔由着性子放肆活着,反正终究再不济,也不过是个“死”字。 如此一想,她当即吩咐晴山,从箱橱里翻出婚后这半年多裴砚为她置办的衣裳首饰,让丫鬟们七手八脚打扮起来。 不知不觉中,夜已深,天穹簌簌落雪。 裴砚从外头进来,身上银白的大氅被雪碎打湿。 林惊枝听到外头丫鬟行礼的声音,依旧站在铜镜前自顾欣赏自己的美貌,却并没有像往日那样,第一时间起身上前,为他递上干净巾子,替换衣裳,唤丫鬟婆子送热水吃食。 裴砚习惯性往暖阁一站,张开双臂等她上前伺候。 可始终不见她出来。 意外之下,抬步往里走去。 只见黄灯影下,有美人如玉。 一袭银红色绣牡丹花裙衫,玉肩上搭了条缬纹薄纱披帛,腰束明珠玉石宫绦,那弧度看起来盈盈一握,他一手就能掌控。 这般明艳妩媚,占尽风流的林惊枝,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裴砚毫无情绪波澜的眸内有了动荡,漆色眸底虽有疑虑,但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如同帝王巡视疆土般的打量。 林惊枝见他走进,内心暗骂了声,就要找借口避开。 因为她根本没想到裴砚今日会来,按照前世记忆,除了新婚前两月,后来他多数时间都睡在外院书房,少有连着来她这边过夜的时候。 毕竟裴砚一向克制寡欲,不会连日放肆。 没想到今日倒是让她倒霉撞上了。 她还在愣神时,裴砚已经走近,抬手握住她雪白皓腕,就要把人拉进怀中。 林惊枝一愣,下意识挣扎起来。 可裴砚的手像铁臂般结实有力,哪是她能轻易挣脱的。 拒绝不成的林惊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干脆心一横,牙一咬,一脚踹向裴砚。 两人离的极近,裴砚根本没料到他素来乖顺胆小的妻子,会有这般雄心豹子胆的时候。 他紧实的小腿,被她实打实,狠踹一脚。 一时间,屋中死静。 两人都愣住了。 2、第 2 章 夜凉如水。 窗外落雪纷纷,屋内伺候的丫鬟婆子,早就心惊胆颤退了下去。 沉默间,裴砚往前走了半步,他微俯下身,漆黑眸色落在她身上,似有重量般带着一种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 林惊枝心下微凛,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裴砚动作更快,清瘦冷白覆着了层薄茧的掌心,已握上她纤细柔软的手腕。 略微粗粝的掌心,无意擦过她烫得泛红的肌肤。 “痛。” 林惊枝本能轻哼,缩着手腕就要往身后藏。 可裴砚动作更快,修长指尖已经扯着她宽大袖摆自上而下撩起,露出一截玉似的皓腕。 只见白嫩雪肌上一抹刺红色烫痕,尤为显眼。 “怎么弄的?”他声音有些沉冷,似有不悦。 林惊枝有些抗拒的从他手中抽回手臂,语调疏离冷漠:“白日李妈妈给我送汤药时,伺候不周打翻了汤碗。” 她声音微顿了顿,继而补了句:“不过我也罚了她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裴砚闻言眉心微蹙,却也没再说什么。 而是转身往东稍间的书房里拿了几卷书册,不久后,起身离开抚仙阁去了外院书房。 林惊枝看着裴砚离去的背影,心里冷冷哼了声。 平时他但凡在夜里回抚仙阁,哪次不是要把她摁在身下抵|死|缠|绵。 现下知道她伤了手臂,不能让他尽兴,就转身离开,他果然是拿她身体当发|泄的工具罢了。 有了上一世同裴砚三年多相处经验,林惊枝可没有忘记裴砚这人,看着谪仙清俊,性白如玉,一副不沾人间烟火,高山仰止的模样。 实际上算计起人来,估计八百个心眼都不止。 晴山从外头进来,就见林惊枝靠正在美人榻上,愣愣出神。 “少夫人。” 晴山略有迟疑,但还是小声问:“少夫人和郎君这是怎么了,明明前几日奴婢瞧着还好好的。” 对上晴山关切目光,林惊枝心底涌起一片酸涩。 也不知上一世她死后,一直对她忠心耿耿的晴山落得个什么结局。 不过还好,现今一切都来得及。 “我无事,只是近来有些乏了。”林惊枝朝晴山摇头道。 晴山赶忙扶林惊枝起身,声音温和劝道:“既然乏了,那奴婢扶您去早些歇息。” “今儿没去请安,明日若再不去。” “只怕府里头长辈又要罚您立规矩。” 立规矩么? 林惊枝眼底浮着一层薄薄冷意,想到前世裴大夫人只要对裴砚不顺心,就喜欢装病或者立规矩来回折腾她,明明心里不待见她,又必须要求她日日去请安。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那些人能把她如何。 夜里,晴山灭灯烛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林惊枝却在没了光线,四周静下来的瞬间,她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蜷缩成一团,浑身涔涔冷汗。 没有尽头的黑暗就像巨兽的血盆大口,随时能把她吞回那座阴暗潮湿地牢深处。 蒲草生蛆的腐味在她鼻尖上若有似无,腹中翻涌,是被灌下毒药时那种要生生把五脏六腑绞烂绞碎的巨痛。 林惊枝张着檀口,像溺水的人,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有锋芒闪过。 她再次看着尖锐的匕刃狠狠刺入她眼眶里,血泪落下满脸都是,剜眼锥心,痛不欲生。 黑夜弥漫没有边际,迷迷糊糊中,有人给她轻轻擦去额间冷汗。 屋中好像重新亮起灯来,有丫鬟进来刻意压了步子的声音,但她依旧睁不开眼。 直到翌日清晨,卯时刚过,有斑驳光晕落进屋内。 林惊枝终于得以从噩梦中渐渐苏醒,愣愣盯着帐顶的承尘,心如擂鼓。 背后小衣已经湿透,眼眸干涩被外头的光一照就不自觉落下泪来,手腕处的肌肤火伴着一片清凉的黏腻。 林惊枝这才发现雪白的玉腕上,昨日烫伤的地方,被人细心上了膏药。 但她没有任何犹豫抬手,雪白指尖在伤痕处用力一掐,火辣辣的刺痛从手腕蔓延到全身,这种真实的痛感让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绞在一处几乎窒息的心口,聊以慰藉片刻喘息。 “少夫人。” 晴山见她醒了,忙递了暖怕给她擦脸,声音透着后怕:“昨夜您梦魇,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在梦里哭了许久。” “夜里若不是郎君恰巧回来,守夜的小丫鬟们都不曾发现。” 瞬间,林惊枝所有顾虑散得一干二净,连名带姓直问:“裴砚昨天回来了?” “是,夜里在屋中呆了一个时辰,天亮才走的。”晴山说道。 然后晴山转身从一旁桌案上拿了个玉瓶递给她:“这是郎君给奴婢的膏药,吩咐奴婢给您涂上。” 林惊枝盯着那小玉瓶,久不做声。 这东西她前世见过,据说是十分珍贵的去疤膏,去腐生肌,也只有宫里的贵人才用得上的东西。 但林惊枝不稀罕,她十分嫌弃随手搁在了一旁博古架上的角落处,摆明了就是眼不见心为静的态度。 等洗漱上妆穿戴整齐,她见时辰还早,就不像曾经那样每每最早到长辈房中请安,而是慢悠悠吃完早膳,才披上斗篷出门。 外头雪大路滑,林惊枝走的不快。 穿过长长檐廊,入了垂花门,就到了太夫人钟氏所住的万福堂。 打帘的小丫鬟看林惊枝走进,竟是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恰巧里面传来裴二夫人吴氏的声音:“母亲,可知道昨日砚哥儿抚仙阁里罚了下人。” “据说是砚哥儿媳妇,在砚哥儿那受了气,便狠狠罚了砚哥儿的奶娘,朝她撒气。” 吴氏好似说笑般,又朝周氏道:“大嫂,也是你太纵着砚哥儿媳妇了,难怪昨日称病,连请安都不来了,估计是对家中不满呢。” 这时,屏风那头传来一道娇娇笑声:“二婶娘这是说谁对家中不满?” “这倒是巧了,昨日我刚好被李妈妈泼了身滚烫汤药,今儿眼看好了不少,就急急来祖母这请安了。” 屋内霎时一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往屏风另一头看去。 只见林惊枝正解了身上雪白的狐裘披风递给小丫鬟,露出一身桃红色绣牡丹缠枝纹百褶裙衫,腰上束了条挂满彩色宝石的宫绦,头上戴的也是精致明艳的珍珠海棠花头面。 步态款款,楚楚动人。 就连冬日里开得最娇艳的花儿,都不及她此刻半分风华。 “孙媳给祖母和母亲赔个不是,昨儿实属伤得厉害,才耽误了请安。” 林惊枝朝太夫人钟氏和周氏各行一礼,粉润面颊上,带着浅浅淡笑,明艳得体动作上挑不出一丝毛病。 她还不忘适时露出被烫伤的小臂。 虽然并无大碍,但是她肌肤生来就娇贵异常,那点伤痕在玉臂上就显得格外严重。 吴氏像被人掐了脖子的山鸡,瞪大眼睛惊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夫人和周氏也有些惊疑不定看向林惊枝。 特别是太夫人,她对林家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是不满的。 奈何周氏瞒着自己同她那庶妹小周氏换了庚帖,定了小周氏的庶女,也就是林家四姑娘林惊枝。 打第一眼她就觉得这林家四姑娘,容貌过盛,偏偏是个性子乖巧软和压不住的,日后当了裴砚的妻子,那可不见得将来能顶得了大事。 她当时就想做主退了庚帖,偏偏裴砚瞧了眼后,出乎意料点头同意了。 事已成定局,太夫人就算再不喜,也只能由着周氏定下婚期,把人娶进门来。 今日林惊枝这般打扮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见她上前行礼,就也没有刻意为难,皱了皱眉道:“既然受了伤,就在院子里好好养着,我和你母亲又不是那般不近人情的长辈。” “祖母和母亲体贴是长辈们心善,孙媳作为晚辈自然不敢放肆。” “只是不知方才二婶娘说的那骄纵女子,可是哪个院子里的姑娘,莫非是训斥二房的姑娘?”林惊枝笑盈盈看向吴氏,明显是要逼着吴氏回答。 吴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方才什么心思,这屋里的人哪个不是一清二楚。 但要当着林惊枝的面承认,那不是丢她的脸面么。 当即她轻拍了下脑袋:“你瞧我糊涂了,不过是说句玩笑话罢了。” “砚哥儿媳妇怎么还较真上了。” “要说我,你们抚仙阁的李妈妈到底也是砚哥儿的奶娘,不过是不小心烫了你,你倒是狠心,打了人家二十板子,如今还起不得床。” “你是攀了高枝,嫁入我们裴府,但也不能只顾着自己,不考虑过砚哥儿在外头的脸面。” 林惊枝闻言心里冷笑了声,淡淡道:“婶娘莫非是昏了头,李妈妈不过是个伺候的下人,这些年照顾夫君有些情分罢了。” “这怎么还能关系到我家那谪仙般夫君的脸面,难不成家中但凡有些情分的下人,都成了主子不成?。” 太夫人虽不喜林惊枝,但她更由不得吴氏这边不知死活,拿个下人来计较,用裴砚的脸面说事。 当即沉着脸,冷哼声:“够了!吴氏!” “不过是个下人,伤了主子自然得罚,你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说这般蠢话。” “砚哥儿媳妇这次做得不错。” 吴氏脸上一僵,不敢再随便说话。 倒是林惊枝有些意外看了太夫人一眼,她以为今日这般打扮已经够令太夫人不满了,没想到太夫人竟有帮她说话的时候。 几人在花厅里说话,家中几个还未出嫁的姐儿过来请安,她们不由或明或暗,打量林惊枝几眼。 眼里有惊艳,也有不喜。 裴氏作为燕北世家大族之首,然家中最为讲究规矩,尤其是裴氏嫡系这一房,就连家中后院都是最干净的。 太夫人这辈子一共生了二子一女,以及裴老侯爷留下的一个庶出女儿养在名下。 所以如今裴家嫡系拢共两房。 大房周氏一子二女,裴砚生母不明,算是大房庶出长子,可他却深得太夫人宠爱,甚至是远胜大房嫡孙的程度。 二房吴氏,一子一女,裴二爷据说年轻时倒是风月场上混过一段时日,娶妻后也从未纳过妾室。 目前,除了裴砚娶妻,和大房大姐儿已经嫁人外,家中剩余小辈婚事,都还没个定数。 林惊枝不由把视线落在二姑娘裴漪怜身上,她记得裴家二姑娘上一世下场并不好。 应该就在明天开春时候,她被人唆使着和一个穷秀才私私相授定了婚约。 最后男方家拿着信物找上门来,毁了名声后,被一向规矩严苛的裴家以家法处罚,秘密绞了头发,送到庵子里去,过不了几年就病死了。 如今这般鲜嫩出现在林惊枝眼前的姑娘,不由令她觉得恍若隔世。 裴漪怜偷看林惊枝时,见她同样转过头看她,她似被惊到一般,不知所措垂眸。 林惊枝朝她善意笑了笑,在上一世,裴漪怜算是裴家上下,待她还不错的小辈。 若是可以,林惊枝自然想帮她一次。 裴漪怜双颊微红,有些羡慕盯着林惊枝的衣裳朝问。 “嫂嫂的衣裳比往日都好看,不知是哪个绣娘铺子里做的衣裳?我也想要娘亲给我做一身。”她声音不大,花厅里的人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话倒是把林惊枝给问懵了。 因为她根本就解释不了,为何穿衣打扮不过短短一两日功夫,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模样。 奈何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只得随口胡诌。 “这衣裳是你裴砚哥哥送的。” “他说喜欢我这般明艳打扮。” “作为妻子,我自然得顺了夫君的心意和喜好。”林惊枝话落,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薄茶,茶水润湿她的唇,越发衬得明艳肆意,偏生她还故作一副娇羞模样。 未曾想,出来混还胡说八道,迟早要还。 下一刻。 她不经意抬眼间,就撞上一双极深的狭长凤眸。 林惊枝:“……” 男人颀长清瘦谪仙般身影正立于屏风前。 一袭月色圆领宽袍,层层袖摆用银钱勾勒松鹤暗纹,劲腰上玉带紧束,无可挑剔的眉目,冷白清隽。 此间恰有天光从支摘窗沿透进花厅里,落在一旁鎏金飞花傅山炉上,云烟袅袅。 裴砚犹似雾霭中走出的仙人,掌控人间生杀予夺。 林惊枝面上忽有错愕。 她不知他在外边,究竟听到多少。 ..... 3、第 3 章 裴砚漆黑明亮的瞳眸,隔着流泻青烟,不含一丝情绪与她对视。 太夫人坐在主位上,见得裴砚站着不动,忙朝他招手。 “砚哥儿,那处风口,莫要凉了身子。” 裴砚这才收回视线,大步走上前朝太夫人行礼:“孙儿给祖母请安。” “你这孩子,让祖母好好看看,几日不见,怎么瞧着又清瘦了。”太夫人对于长孙的喜爱,众所周知胜过府中所有的孙辈。 自从裴砚进来后,裴大夫人周氏脸上神色就不如之前好看,她垂着眼眸,并不去看这个庶长子。 哪怕裴砚同她请安,她也只是神色淡漠点了下头。 裴砚陪太夫人说了一会子话后,起身越过众人,走到林惊枝身旁的位置坐下。 两人并未说话,偏生坐在一处,瞧着竟意外登对。 吴氏坐在一旁暗暗打量两人,她想起前头林惊枝让她丢了脸面的事。 当即冷冷酸了声:“砚哥儿,当初你母亲没替你定下五姓女为妻,婶娘还替你暗暗可惜。” “哎呦,如今瞧着,缘分这东西难说,你和林家四女成亲,竟也难得,夫妻恩爱。” 河东裴氏作为燕北第一世族,从李氏宗族败落后,成了现今新的五姓之首。 百年间,数次朝代更迭,也从未动摇过裴家在河东这片土地上的超然地位。 裴砚作为家中最受宠爱的长孙,未来不言而喻,他娶妻自然以娶五姓女为首选。 吴氏故意提出“五姓”这个话题,自然是为了内涵林惊枝出生不高,不配为裴砚妻子。 却不知,她这话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的甩在了同样非五姓出身的裴大夫人周氏脸上。 毕竟五姓嫡出子女世代联姻,家主不可外娶,而庶出的女儿用来外嫁以巩固家族地位,这是五姓内部心照不宣流传百年的做法。 燕北建国之初,五姓极盛时,就连帝王娶妻都以娶五姓女为尊。 当初先帝娶钟家庶女,也就是如今的钟太后时,就是奉以后位,亲自把她迎进慈元殿。 而周氏,她作为裴家历代家主中,唯一五姓之外的正妻。 就曾因不是五姓出身,在宗族内不知受了多少横眉冷眼,苦熬了多年才有如今地位。 所以在裴砚娶妻这件事上,她才会明知忤逆太夫人钟氏,也要给裴砚定下豫章侯府庶女林惊枝为妻,就因不愿裴砚风头过盛,抢了她嫡子的尊荣和日后的家主之位。 周氏不得不防,谁知裴砚那个不详身份的生母,会不会就是五姓之女,每每只要想起太夫人对裴砚独有的喜爱,她都如鲠在喉,夜不能寐。 周氏想到这里,狠狠剜了吴氏一眼,这个没点眼力见的东西。 吴氏后知后觉,才知方才那话触了周氏逆鳞,这会只能悻悻闭嘴。 恰巧这时候,管事妈妈从外头进来:“太夫人,姑太太回来了,人已到了内院。” 太夫人明显一愣,一叠声问:“哪个姑太太?”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现在才报。” 管事婆子跪在地上,嗫嚅道:“是汴京皇都回来的,嫁到建宁侯府秦家的二姑太太”。 二姑太太虽是庶女,但也是得太夫人宠爱的,因为她的生母刘姨娘,曾拿命救了太夫人的命。 二姑太太从懂事起就养在太夫人膝下,和嫡出女儿待遇如出一辙。 不一会儿功夫,外头传来脚步声,伴着一阵娇滴滴的咳嗽。 丫鬟打起帘子。 “母亲,女儿不孝,没能在母亲膝前尽孝。” 随着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声,一位风韵犹存的少妇,牵着一个才刚及笄的姑娘,满身素色从外头进来。 少妇直接扑跪在太夫人身前,膝行上前:“母亲,女儿命苦,又要让母亲为女儿操心了。” 太夫人微微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之前不是来信说,要等年后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带着云姐儿从汴京皇都回来看我吗?” 太夫人不开口还好,她一开口,母女俩竟是抱在一起呜呜的哭出声来。 “母亲有所不知,数月前我家郎君在花柳巷种和人争风吃醋,竟发生口角大打出手,不甚被推到池子里,活生生冻死了。” “夫君丧事办完后,秦家上下见我寡母孤女,这些年我肚子又不争气没能生个儿子作为倚仗。” “我那婆母就做主开了宗祠,改立了二房嫡子为世子,女儿无奈,怕死在秦家里头,只得先带着云姐儿一起回来了。” 太夫人闻言惊了一瞬:“可怜天见得,秦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般欺辱你。” “你既然在汴京,怎么不去找你大哥裴寂,让他给你做主。” “这般雪天回来,云姐儿身子骨出生时就弱,又怎么受得住这天寒地冻地奔波。” 裴月兰哭到几乎欲晕厥:“母亲,这怪女儿不争气,没能生下嫡子,女儿又有何脸面找大哥为女儿做主,大哥一向为官清廉正直,女儿不能为了这点事去劳烦大哥。” 太夫人抿唇不语,许久又问了句:“那个把你夫君推下池子的贼人可是找到了?” 裴月兰用帕子掩去眼角微闪的神色,痛心疾首哭着道:“那时候报了官的,奈何人早跑了。” “如今都过了数月了,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算了,你既然回来了,便在家中安心住下。”太夫人叹口气道。 她侧身朝长媳周氏吩咐:“大郎媳妇,你先安排了院落给姑太太和云姐儿住下,再去封信给在汴京的大郎,让他抽空去建宁侯府秦家走一趟,我们裴家嫁出去的姑娘可不是那般好欺负的!” “就算没有子嗣,那也该从二房过继过去,长幼有序哪有二房这般做派!” “是,母亲。” “儿媳这就派人去办。” 周氏走后,裴月兰母女俩也渐渐止了哭声。 太夫人怜惜秦云雪,把她叫到身旁坐着说话,又唤丫鬟端了热茶给她暖身子。 裴月兰坐在一旁,她视线在花厅里一扫,精准落在了林惊枝身上。 “母亲,想必那位就是砚哥儿刚过门半年的媳妇,豫章侯府四姑娘吧?” “生得真是好看,难怪砚哥儿被引得,非你不娶。” 吴氏一听来了兴致,赶忙搭腔:“我们什么样的人家,最讲究规矩端庄。” “也许不过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罢了。” “倒是你们家云姐儿,我瞧着就教养极好。” 裴月兰笑而不语,转而上上下下打量林惊枝,她推了推旁边的女儿道:“还不快些去给你表哥表嫂见礼。” “不是说从汴京带了东西要送给表嫂表哥,还有家中的各位妹妹吗?” 林惊枝心道,果然又惦记上她了。 上一世,裴月兰也是在夫君死了后,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想方设法让女儿同她亲近。 裴月兰看不上她,一直想自己女儿能嫁给裴砚,后来设计不成,便发狠把她推到池子里去,想活活冻死她,好让她给女儿让位。 那场落水导致的风寒,林惊枝差点病死。 这般想着,林惊枝眉宇间神色很是冷漠,不自觉捏紧手中绣帕,指尖因用力过度微微泛白。 裴砚低垂的视线,恰好落在她那双如银似雪的指节上,淡粉色修剪圆润整齐的指甲,紧紧揪着绣帕,似有不悦。 “你不觉得裴二夫人弦外之音是因为我勾引你,才能命好嫁进裴家?” “啧~也不知她是看不起你,还是太看得起我。”林惊枝微侧过身,借着绣帕遮掩,朝裴砚低声冷讽。 她眼中疏离神色依旧,却不再想着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裴砚身量颀长,坐姿端正,从太夫人那个方向看去,两人也不知说些什么,几乎贴在一处。 下一刻,只见裴砚素来清隽冷淡喜怒难辨唇角微抿。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而是冷然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谁敢胡言乱语,自然有族中家法处置。” 林惊枝:“!!!” 他懂不懂什么叫做夫妻悄悄话??? 花厅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 林惊枝用帕子摁着唇角,轻咳了一声,只能故作娇羞胡说八道。 “夫君的意思是,我不光贤良淑德,还美貌过人。” “你才娶的我。” “是吗?”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咬着唇憋出的。 裴砚略感意外看了林惊枝一眼,淡淡点头:“嗯。” 林惊枝桃花美眸,恰到好处泛起浅浅淡笑,慢悠悠扫过花厅里表情各异的众人。 她独独针对二夫人吴氏问:“婶娘如今可还有,别的高见?” “说来听听也好,刚好夫君也在。” 吴氏面上一僵,方才姑太太嘲讽林惊枝生得好看,她一个没忍住接了上去,忘了裴砚就在。 现在踢到铁板上被弄得骑虎难下,平时她可没胆子当着裴砚的面胡言论语。 主位上太夫人嘴唇翕动,半晌朝丫鬟憋了句:“我身子有些乏了,扶我去后头暖阁休息。” “云姐儿也来吧,陪外祖母说说话。” 太夫人一走,花厅里剩下的小辈也都各自找了借口,散的一干二净。 林惊枝扶着晴山的手站起来。 经过裴砚身旁时,片刻都不见停顿,头也不回往外走。 外头雪下的大,林惊枝走得不快,回了抚仙阁后,她直接去了屏风后头,让晴山解开被雪水打湿的披风,除了身上被寒风吹得凉飕飕的衣裙,和已经湿透的鞋袜。 浑身上下,只穿了条贴身小裤,和一件绣了缠枝并蒂牡丹花的银红色小衣。 小衣不过比成年男子的巴掌大上一些,紧紧裹着她胸前起伏,白如珍珠的背上,纤薄性感的两片蝴蝶骨若隐若现,小腰窈窕,不堪一握。 是令人移不开眼的绝美身段。 裴砚从外间进来,没料到她正在换衣裳,正巧看到眼前一幕。 他脚下步伐略微顿了顿,并没有要避出去的意思,毕竟他们是夫妻。 两人隔着一扇薄薄的屏风,美人躯体妩媚纤弱一览无余,更像一种无声中带着半推半就的诱|引。 裴砚一时顿在原地,眸色黑沉得厉害。 “我好看吗?” 不多时,林惊枝已穿戴整齐从屏风后走出。 她娇媚媚的嗓音,软软的从花瓣似的唇中溢出:“你们裴家上下,不就是觉得我身份低微,靠着这身段才私下与你有了苟合,得以高嫁进裴家?” 林惊枝理平衣襟上一丝皱褶,慢慢走向裴砚。 漂亮的桃花眸底蕴藏冷意,语调玩味:“裴砚,你娶我是为了什么?” 裴砚唇角动了动,终究是漠然不语。 暖阁内空气仿若凝滞。 只剩一片死寂。 4、第 4 章 林惊枝不再看他,转身去了西梢间,从妆奁里翻出一把白玉小梳。 纤纤玉指捏着奶白色小梳,她侧身对着铜镜细细整理发髻的模样,犹似雪中盛放的白牡丹,粉靥香腮,般般娇媚。 裴砚眸光漆深,视线落在她玲珑有致却孤傲惊人的倩影上,眉梢微挑掠过从未有的凌厉寒芒。 但不过片刻,他神色便恢复如常。 这时候外间一阵弱弱脚步声传来,伴着一阵有气无力的虚咳。 甜腻香风带着娇柔软弱的嗓音,一起落进屋内。 “表哥......” “母亲让我过来给表哥请安。” 秦云雪一身素色白绫棉裙,如墨乌发上只簪了几朵雪白的珍珠花,单薄身段怯生生站在门前,水眸泛光,一瞬不瞬盯着裴砚冷峻清隽的侧脸。 裴砚却是仿若未曾听见一般,眼眸微阖,冰冷视线落在了外头因坏了他的规矩,战战兢兢的丫鬟们身上。 他没说话,但外院伺候的丫鬟,已经面色大变,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至始至终裴砚连表情都没有多余的,他转身绕过屏风,朝里间的妻子淡淡说了声:“我去书房。” 林惊枝整理发髻的动作微顿,她放下手里握着的白玉小梳,装模装样起身走到裴砚身前。 从外间秦云雪的角度看去,两人身子几乎是亲密无间挨在一处。 林惊枝微仰头看向裴砚:“夫君勤勉是好事,但莫要劳累。” 娇媚缠绵,软得几乎能掐出水的温柔语调。 裴砚下意识垂眸望去,对上了一双清冷疏离,并没有任笑意的清澈眼眸。 他视线微顿。 “嗯。”平淡应了声后,大步离去。 “表哥,我......” 秦云雪远远看着裴砚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掌心里的香帕都快被她扯烂了。 不巧抬眸,就见到林惊枝一身淡紫色百蝶穿花洋缎窄裉袄,红唇高髻,步态盈盈从屏风另一侧走出来。 是那种直击人心,令人嫉妒的娇美。 秦云雪忙垂下眼帘,咬着唇朝林惊枝柔柔行礼问安:“表嫂。” 林惊枝没有上前,反而是似笑非笑望向秦云雪。 那种高高在上,如同打量一个婢女的视线,令秦云雪生出一股子形秽自惭的恼怒,就如同她心底所有算计恶意,在对方早已无处遁形。 但怎么可能! 不过是个裴家不受待见的孙媳妇罢了,还比得上她身份尊贵? 这样想着,秦云雪下压心底不屑,笑盈盈上前。 “云雪给表嫂请安。” “听说表嫂从未去过汴京,云雪就给表嫂带了份汴京时下最流行的香囊送给表嫂。” 她说着,看了眼身旁丫鬟冬草。 冬草会意,赶忙从袖中掏出个小木匣子递上前:“少夫人,这是我家姑娘亲自绣的香囊,香粉便装在香囊里头。” 林惊枝并没去接那木匣子,而是视线越过秦云雪,落在院外跪在地上的那几个丫鬟身上。 外人进抚仙阁无通报,这犯了裴砚的大忌的,方才还被裴砚逮了个正着。 林惊枝正愁着没有理由,整治抚仙阁里那些个吃里扒外的丫鬟婆子。 没想到秦云雪这一出,又撞在裴砚眼下,正好给她出手的机会。 她声音淡淡,神色疏离:“表姑娘是如何进来的?” 秦云雪一愣,不明所以。 丫鬟冬草一旁得意洋洋接声道:“我们家姑娘可是太夫人的嫡亲外孙女,外头丫鬟听了姑娘的身份后,自然恭恭敬敬迎接进来。” 林惊枝不紧不慢往外看了眼,朝地上跪着的丫鬟问:“那外头怎么不见人进来通报?” “郎君不允许外人随意入内的规矩,你们难道忘了?” 那几个丫鬟也没想到裴砚会在屋内,若只是林惊枝一人,她们自然不放在心上。 “真是没有规矩,也不知是如何教养的。” 林惊枝话落,秦云雪脸色骤然白了一刹。 冬草一见主子的神态,赶忙上前护道:“少夫人,我们家姑娘再怎么说也是裴家的表小姐,太夫人嫡亲的外孙女。” “怎么在少夫人眼中就成了外人呢?” 林惊枝眼眸微眯,唇角上扬冷笑:“怎么不算外人?” “按照我家夫君定下的规矩,抚仙阁中除了我与裴砚外,但凡进来的都必须要通报才行。” “难不成?你家姑娘还想着成这抚仙阁的女主人?” 被点破心思,秦云雪有慌乱闪过,却一副受了极大委屈泫然欲泣的神态。 她扶着丫鬟的手,摇摇欲坠慌乱解释。 “表嫂,云雪不是有意的。” “云雪并不知这是裴砚表哥定下的规矩。” “希望表嫂莫要怪罪云雪。” “云雪这就回去。” 她说着,匆匆朝林惊枝行了一礼,压着袖中那个未能亲自送出给裴砚的香囊,快步离去。 “少夫人。” 晴山捧着秦云雪留下的木匣子,递给林惊枝。 林惊枝冷眼瞧着木匣子里那香囊,她记得前世秦云雪也送了个香囊给她,她还欢天喜地带了许久,再后来有次观音庙上香求子的时候,遇到个懂药理的女师父。 女师父告诉她,香囊里放了影响女子受孕的红花和麝香。 想起曾经,林惊枝心口一窒,指尖发冷,离得近了只觉得那香囊里扑鼻甜香,令她作呕。 “这个香囊先找个地方,暂时收起来。” “是。”晴山应下。 “走吧。”林惊枝抬步夸出花厅,往落了雪的檐廊下走去。 晴山赶忙拿了油纸伞和披风跟上。 院落外,寒白雪地上。 丫鬟瑟瑟发抖跪在院子里,嘴唇冻得青白,她们见林惊枝出来,有胆子大的感觉膝行上前:“少夫人,我们知错了。” “少夫人慈悲,求少夫人帮我们说说,让郎君饶过我们这次。” 林惊枝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袖,不急不缓问:“剩下的人呢?” “回少夫人,守门的王婆子和主屋门前伺候的几位姐姐都嫌天儿冷,本该在外头伺候的,都到小厨房躲懒去了。” 林惊枝闻言,给晴山使了个眼神。 晴山会意,当即秀眉一拧,指着其中一人道:“那还愣着作何,还不去把所有人都叫来!” “少夫人有事吩咐。” 见人都来的差不多了,林惊枝依着记忆慢慢说了几个名字。 晴山手中拿了本早就准备好的名册,林惊枝每说一个名字,晴山就用红色朱笔在册上画上记号。 林惊枝说完后,晴山握着名册往前走了几步,开始面无表情开始念名字。 人很多,几乎占了抚仙阁一半的数量。 晴山念完最后一个名字后,刻意提高声量:“方才念到名字的人,现下就去收拾东西,少夫人的抚仙阁无需你们伺候了。” “什么?”所有人一惊,不可思议。 众人七言八语,有婆子高声朝林惊枝道:“少夫人莫不是没管理过院子,所以这般不近人情。” “不过是天儿冷,躲了会懒,少夫人也没吩咐我们伺候呐。” “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没有留人在院子里。” “少夫人若觉得坏了郎君定下的规矩,那也是先前几个丫鬟犯的错,郎君平日待我们素来温和,少夫人看不能因着李妈妈不在,就私自遣了郎君院子的下人。” 说话的妇人正是守院门的王婆子,她私下和李妈妈关系好。 林惊枝拢了拢身上披风,冷笑:“你也知是郎君定下的规矩?” “既然如此,那就按照规矩罚王婆子二十板子,再遣出去。” 王婆子是裴家家生子,祖上几辈都是在裴宅干活,仗着有几分后台自然是猖狂惯了,就不知如何收敛了。 更何况,她还是裴大夫人安排进抚仙阁伺候的,她自然不服。 须臾间。 只听得东梢间书房的支摘窗“吱呀”一声,被一只如银似雪的修长手掌推开。 有风雪顺着那洞开的窗子落进屋中,其中一片雪花恰好落在男人冷白的眉心上,转眼化成雪珠,从他凉薄冷厉的眉骨滑下。 仙人谪凡,人间无二。 他似乎只是嫌屋中炭火太旺,只是开窗散个气罢了。 惊鸿一现,却令整个院子的下人不寒而栗,鸦雀无声。 除了之前几个在外头伺候的丫鬟,谁也没有料到郎君竟然也在屋里。 王婆子盘子大的圆脸,刻满了惊恐,小腿发颤,抖如风中落叶。 她本能的全身匍匐跪在地上,不住裴砚开窗的方向磕头。 “郎君饶命!” “小的该死,小的不该冒犯郎君和少夫人,求郎君绕过小的。” 林惊枝虽有些意外,倒也没放在心上,本来她就是要借裴砚的势。 有王婆被惩治子杀一儆百,后续的事情,就比想象中容易多了。 无论是裴大夫人,还是二房吴氏,或者太夫人安排的人,林惊枝能想到的全都都让晴山叫出名字,全部遣走。 不过小半日,抚仙阁就足足少了一半的下人。 林惊枝又按照记忆提拔了两个分别管厨房、仆妇的婆子,以及把一个叫云雀的扫洒丫鬟,改名青云做贴身伺候的丫鬟。 按照世家大族的规矩来说,抚仙阁伺候的下人其实不多。 裴砚婚前大多数住在外院书房,他又不喜外人近身伺候,成婚后也就只有与他肌肤相亲的林惊枝能碰他。 而当初林惊枝嫁进裴家时,只带了晴山一个陪嫁丫鬟,就连个像样管事婆子都没有。 就算后来裴大夫人安排了人进来伺候,她也不见得能使唤得动,所以就慢慢变成李妈妈仗着裴砚奶娘的身份,在抚仙阁作威作福。 等人清理干净,林惊枝也累及了,她揉了揉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扶着晴山的手回到屋中。 等进去后,却发现裴砚墨发松松用白玉簪绾着,正抚膝闲适端坐在暖阁旁的美人榻上。 镶滚了连枝花纹样宽袖,裹着他劲瘦有力的小臂,干净雪白的指尖,握了卷书册。 寒眸半垂,似在看书,清冷的眸色却如同有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他缓缓翻了卷书页,语调淡淡。 “今夜,我睡抚仙阁。” 5、第 5 章 林惊枝明显愣了一下,不由顿足在原地。 她细长精致的眉头微蹙,那张只有巴掌大漂亮得惊人的小脸上,诧然的表情一清二楚。 “过夜?” 她许久才反应过来,裴砚今晚要与她同床而眠。 缩在宽大袖摆下软白指尖,不受控制发|-颤。 林惊枝了眼帘,掩去眸底沉甸甸戒备,距离小日子还有些许久,她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拒绝他的理由。 裴砚坐姿端方一丝不苟,眉宇间神色依旧淡漠。 “嗯。”他不知什么时候收了手中书册,修长冷白指节轻轻叩在书案上。 林惊枝压着心底慌乱暗自揣摩,以裴砚的自制自律,她若不愿,他应该不会强迫。 * 整个下午,林惊枝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外头天色只剩灰蒙蒙余晖,丫鬟进屋掌灯,昏黄烛火落在她纤长如鸦羽般眼睫上,投下一片朦胧暗影。 簌簌落雪声中,外头似有清浅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功夫,裴砚颀长身影已步入屋中。 他自顾脱了大氅,露出衣下修长舒展的身姿,宽肩窄腰,劲瘦腰身被玉带紧束。 裴砚看似清瘦,林惊枝却知道他骑射了得武力惊人,一手便能掐着她细嫩腰肢,把她巅在怀中,颤颤令她叫出声来。 林惊枝连忙止住上一世那些令人耳红心跳的画面,她身上盖着薄衾,小小一团缩在暖阁旁美人榻上。 握着书卷的白润掌心,发汗潮热得厉害。 裴砚似有所觉回过身来,狭长凤眼微眯,盯着近在咫尺的妻子。 静默了片刻,他转身去了侧间耳房,不久后里头水声响起。 两刻钟后,裴砚从耳房出来。 他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白月色里衣,松散衣襟下露出大片如羊脂玉般莹润胸|膛,发丝上沾着的水珠子,顺着他笔挺背脊滑至腰腹。 明明是谪仙般的男人,却因被水汽熏腾而泛红眼尾,染上了一丝丝邪魅妖气。 林惊枝见裴砚步步朝她走近,未着罗袜中的粉润脚尖不自觉蜷一下,握着书卷的指尖倏地发紧。 裴砚站在她身前,眸中滚着的欲|色不言而喻。 林惊枝却像没看到,朝他淡淡道:“妾身并不困。” 裴砚垂落的漆眸,藏着幽深情绪,似轻轻叹了声。 下一刻。 林惊枝只见他衣袖挥动,屋中烛火骤然熄灭,四周翻涌而起的暗色,令她刹那浑身僵冷,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慌乱神情。 在对于黑暗的恐惧漫上瞬间,裴砚滚烫指尖已箍上她盈盈一握的细腰,不容拒绝把她抱起。 林惊枝雪白掌心抵在他胸膛上,想做最后的挣扎,奈何裴砚臂力惊人,只是稍稍用力,她身小衣已被扯开落在地上,和他的里衣纠缠在一处。 他揽着她纤腰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要把她揉进血肉中。 炙热灼人,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独属于他身上特有的,雪后寒松般的旃檀冷香。 黑暗中,林惊枝鼻息急促,玉白手臂不受控制攀上他的后颈。 就在蓄势待发时刻。 院外响起一阵零乱脚步声。 裴大夫人贴身妈妈朱氏的声音从外边传来:“少夫人。” “大夫人夜里得了风寒,正是头痛脑热得难受,大夫人吩咐老奴,请少夫人去伺候一番。” 裴砚握着她起伏的掌心有瞬间僵硬,热汗从他凉薄眉骨落到鼻尖,最后滴在林惊枝眼睑下方,艳红如朱砂般泪痣上。 朱妈妈? 林惊枝脑中飞快闪过什么。 她压着砰砰乱跳的心脏,终于松松喘出一口气,从裴砚勾人的美色里清醒。 可这一刻林惊枝也惶恐的认知到,自己的身体恐怕已经拒绝不了裴砚触碰。 他哪怕只是隔着衣裳轻轻爱|抚,她也会在顷刻间瘫软、溃不成军。 这般想着,林惊枝推开裴砚,扯过榻上薄衾裹在身上,迫不及待唤晴山在外间等候。 也不管身后裴砚是个什么表情,穿戴整齐后带上衣物,没有片刻停留,一行人直接去了裴大夫人周氏的院子春华堂。 朱妈妈守在春华堂垂花门处,见林惊枝过来,一向严肃苛刻的老脸礼貌性笑了笑:“今夜又要辛苦少夫人守夜了。” 逃过一劫的林惊枝,笑得像朵花般动人:“不辛苦。” “母亲病了,我这个做儿媳的自然得好好照顾。” 朱妈妈不自觉软了语调:“老奴带少夫人进去。” “天冷路滑,少夫人小心脚下。” “少夫人来了。”朱妈妈推门进去。 周氏头戴抹额,靠在大迎枕子上闭目养神,闻言略点了下头:“让她进来伺候。” “是。” “儿媳给母亲请安。”林惊枝朝周氏行礼,那灵动娇软的模样,硬是把烧了炭火略显沉闷闷的卧房,衬得春光明媚起来。 周氏一愣,不由掀开眼帘打量她。 可不曾想,视线被林惊枝身后带着两个硕大包袱的丫鬟吸引,周氏语调都高了不少:“你伺候就伺候……” “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林惊惊明媚一笑,上前握住周氏的手,极孝顺到:“儿媳听朱妈妈夜里来说母亲病了。” “儿媳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干脆在母亲这边住下吧,这样也好日日给母亲侍疾。” “所以也没带多,就是带了七八日要穿的衣裳而已” “七八日?”周氏双眸睁大,满脸不可思议。 她略有些刻薄严肃的嘴角抿了抿,正要拒绝。 然而林惊枝早就预判了她的预判:“还请母亲不要拒绝,这是儿媳的一片孝心。” “再说外头雪大路滑,儿媳也就不回去了,今夜就在母亲这住下。” 周氏:“……”外头有狼在追她?她这般急切作何。 周氏对上林惊枝亮晶晶的眼睛,总觉一口气憋在胸腔,没病也要气病了。 但她拒绝不了儿媳的“孝心!” 朱妈妈站在一旁,同样神色古怪。 林惊枝就这样堂皇而之在春华堂住下了。 一连七日,端茶、喂药、穿衣,那是伺候得周氏就算再苛刻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谁成想本来没有病,一直装病的周氏,在后头几日竟然真的病了。 而且病来如山倒,她身子状况一日差过一日。 到第八日傍晚,周氏连饭都吃不下了,还出现了头痛的毛病。 朱妈妈不敢再拖下去,火急火燎差人去府外请了郎中。 没多久,周氏病倒的消息把太夫人钟氏都惊动了。 太夫人由丫鬟婆子扶着进来,一见周氏的蜡黄面色,当即唬了一跳。 “可怜天见,短短几天不见,你怎么病成这般模样?” 周氏病殃殃卧在榻上,连起床的力气都没了,她也是有苦说不出。 最开始也只是想装病教训一下裴砚媳妇,谁让裴砚媳妇好端端把她安排在抚仙阁全部的下人都打发走了,这不是落她的面子么。 可没想到她竟然就真的一病不起,也是晦气。 周氏虚弱道:“寒冬腊月里还要劳烦母亲特意过来,是儿媳的不是。” 太夫人拍了拍周氏的手:“等郎中开了方子后,你好好养,总归会好的。” 不多时,胡子发白的老郎中被朱妈妈引进屋中。 “太夫人安康。”老郎中先是朝太夫人行礼后,才上前给周氏把脉。 不想探了脉象后,老郎中眉头皱得愈发的深。 屋中人看着郎中的面色,心里不由同时一沉,难道周氏不行了? “可是有什么问题?”太夫人紧张问。 老郎中沉吟许久道:“老太君既然在,老朽就不妨直说。” “但说无妨。”太夫人说道。 老郎中道:“依老朽数十年的行医经验。” “裴大夫人这病,倒像是因中毒而引发的气血空亏。” “什么!” “怎么可能?”太夫人钟氏听了郎中的话,脸色一下子就沉了。 她苍老拉耸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中毒?” “你有几成把握?” 老郎中朝太夫人拱了拱手道:“至少九成。” “就是不知近来贴身伺候裴太夫人的是府中哪些人?” “依着脉象来看,裴大夫人本就有些虚症,所以才会短短几日功夫就变成这般模样。” 就在郎中话音落下瞬间! 春华堂内大部分人视线,都落在了一旁林惊枝身上。 因为能近身伺候的,除了周氏的心腹外,也只剩林惊枝,而且是她来后,周氏才开始病重的。 周氏心里头仿佛烧了团火,难怪她这七八留在春华堂不走,对自己更是贴身小心照顾,吃穿都经她的手,原来是歹毒心思想要弄死自己。 太夫人钟氏顺着众人的视线,略有浑浊的眼眸扫向林惊枝。 她拉耸着眼尾,十分不悦问:“砚哥儿媳妇,你来说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惊枝慢慢走上前,单薄的肩膀微微抖了下:“祖母,孙媳并不知道。” 太夫人狠狠一拍桌子:“你婆母都病成这般模样了,你怎么会不知?” “跪下!” “给我说实话!” 这时候,老郎中忽然轻轻“咦”了声。 他道:“裴太夫人,可否让老朽为裴家少夫人把个脉。” 太夫人钟氏沉着脸点头。 郎中探了脉象后:“方才老朽就发现少夫人似乎有些血气不足。” “依着脉象看,少夫人的确也是中毒,只不过她盛在年轻情况并不明显。” “但另老朽纳闷的是,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太夫人扶着婆子的手站起来,明显看得出她气急了。 “据老朽依着脉象观察,少夫人近半年来常喝避子的汤药,只是药物总有相克,少夫人所用的方子还格外凶险。” “索性时日尚浅,并未败坏身子。” “若是数年饮用,身子空亏后,恐会变成顽疾,寻常查不出来,但也再难受孕。” 春华堂里所有人面色又皆是一变。 太夫人握着婆子手骤然发紧,她凌厉眸光从周氏面上扫过,明显是起了怀疑。 林惊枝原本笔挺的背脊,也如同受不住般忽地一弯,她整个人晃了晃,幸好一旁晴山眼疾手快扶住她。 太夫人压着心口冷意问:“那老郎中可能查出,老身大儿媳的毒,是谁下的。” 她没问避子药一事。 老郎中常年混迹大宅院中,自然活得精明,他皱着鼻子闻了闻,视线忽然顿在林惊枝腰间挂着的香囊上:“这香囊,少夫人能否给老朽看看。” 听到“香囊”二字。 林惊枝袖中指尖微微一颤,她垂下眼帘,遮去眼中嘲讽。 解下香囊,让晴山递过去。 “老先生,可是这香囊有什么问题?” 老郎中闻了闻,又唤丫鬟端来茶水泡湿,不多时那香味愈发浓稠起来。 “太夫人,这香囊虽放的都是香料,但是里头掺杂了红花和麝香。” “裴大夫人中毒,也是由这两样东西一起引起的。” 红花和麝香在宅院阴私中,都是容易致使已婚妇人不孕或者滑胎的东西。 太夫人胸膛不住起伏,眼底冷得如淬了火一般,死死盯着林惊枝。 “砚哥儿媳妇!” “如今人脏俱获,你要如何解释!” 6、第 6 章 春华堂内。 老郎中被朱妈妈塞了厚厚的红封,恭敬送了出门外,屋里头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悄无声息退下去。 一片死寂下,只剩空气中弥漫苦涩药味,混着窗外凛冽风声。 屋里气氛冷得吓人,太夫人钟氏端坐在紫檀雕花椅上,面沉如水。 裴家作为百年世族,当今天下五姓之首,以严厉家风和规矩被世人敬仰,而钟氏作为内宅妇人之首,她可容不得家族中有这般丑事发生。 林惊枝顶着钟氏凌厉视线,扶着晴山的手慢慢走上前。 她视线落在朱妈妈手中托盘里,那个被冷水浸透,泛着一股甜腻脂粉香的香囊上。 缩在袖中指尖上修剪整齐的指甲,因用力过度折断,十指连心带来的剧痛,林惊枝像没有任何感觉一样,咬着牙,缓缓在太夫人身前跪了下去。 背脊笔挺孤傲如屋外冷松,再大的寒风暴雪也不能压垮她半分。 林惊枝抿了抿干涩唇角,她抬眸不闪不避与钟氏对视,双眼清澈透亮,并没有因被揭穿下毒一事而有丝毫慌乱。 钟氏冷冷盯着她:“说吧,为什么要毒害你母亲?” 林惊枝心里冷笑,面上却十分平静道:“如祖母所见,这个香囊在照顾母亲的八日中,孙媳一直挂在腰间。” 太夫人钟氏,捻着佛珠的手骤然一顿,厉声问:“那你是认下蓄意毒害婆母一罪。” 林惊枝摇头。 “孙媳不认!” “也不该认!” 她朝钟氏深深叩头,声音镇静:“请祖母为孙媳做主,孙媳和母亲一般,是同样的被人所害。” 林惊枝这番话直接让钟氏气笑:“被人所害?” “你倒是说说是谁要害你,香囊不就是日日挂在你身上么?难不成你这香囊被人换了?” “还是你觉得,这是你母亲故意拿身体做筹码,装病害你不成?” 周氏苍白如纸的脸,有一瞬间僵硬,最开始她的确是装病。 林惊枝仰头直直望向太夫人钟氏,她平和的眼眸里带着疑问:“那祖母为何不问问孙媳,这香囊,孙媳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平日孙媳的衣食住行,除了夫君送的,剩下的都是府中规矩每月送到抚仙阁的。” 太夫人钟氏心下一跳,似有不好的预感,但依旧问她:“那你说说,这个香囊是何处得来的。” 林惊枝紧抿的唇角,掠过一丝冷意。 她没有丝毫畏惧看着钟氏:“回祖母,孙媳这个香囊,是七八日前二姑太太的女儿,表姑娘送给孙媳的。” “孙媳见着好看,想着也是表姑娘的一片心意,就挂在腰间当个装饰。” 钟氏一听,整个人豁然站了起来。 她盯着朱妈妈手里托着的香囊,恨不得把东西盯出一个洞来才好,因为她怎么也料不到,这个东西是外孙女送的。 钟氏拉耸的嘴唇绷得笔紧,朝朱妈妈吩咐:“把东西拿过来,给我看看。” 朱妈妈捧着香囊小心翼翼上前。 只见托盘里香囊绣线精细工整,扎口处更是用极细的银线缝死,花样纹路都没有重新拆开过的痕迹。 钟氏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今夜这件事,现事关周氏,她不可能高高拿起再轻轻放下,敷衍过去。 钟氏无法,只得沉声吩咐一旁的朱妈妈:“你去把二姑太太和云姐儿一起叫过来,我有话要问。” 不多时,朱妈妈去而复还,身后跟着裴月兰母女俩。 裴月兰进来后,视线就转落在了跪在地上的林惊枝身上。 她当即眼珠子一转,红着眼眶上前行礼:“母亲,砚哥儿媳妇这可是犯了什么错?” “说来也是,前些日子云姐儿特意去给砚哥儿媳妇送香囊,也不知砚哥儿媳妇同她说了什么。” “回来不久后我那可怜的女儿就病倒了,夜里还噩梦连连。” “这会子过来给母亲请安,还烧着呢。” 裴月兰说着,扯了扯站在她身旁弱柳迎风满脸病气的秦云雪。 秦云雪柔柔上前,正要朝钟氏请安,眸色却忽然一僵,落在一旁那个被水打湿的香囊上。 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紧紧掐着袖中手帕,眼角余光朝林惊枝看去,不想却对上了一双冰寒嘲弄的清冷双眸。 太夫人钟氏把秦云雪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心底也渐渐坐实了几分拆测,她指着托盘里的香囊问:“云姐儿,这香囊,可是你送给砚哥儿媳妇的东西。” 秦云雪对上太夫人沉黑视线,心底无由一慌,声音虚弱乖巧道:“回外祖母,这香囊看着的确像云雪送给表嫂的那一个。” “那你说说,你在香囊里都装了什么。”太夫人忽然沉下脸色。 秦云雪心口砰砰乱跳,本就苍白的小脸,此刻白得跟纸一般,她双眼睁得大大是,透着无辜。 “外祖母,这……” “这香囊里不过是些汴京城中流行的香料,云雪觉得表嫂和各位妹妹们兴许都会喜欢,所以才绣了送的。” “那就派人把二姑娘和三姑娘的香囊也取来,对比一下绣线。”太夫人吩咐。 此时已到后半夜,外头风大雪大。 朱妈妈亲自跑了两处地方,身上袄子都湿了,才匆匆拿了香囊进来。 三个香囊样式一样,绣工也一样,除了颜色略有区别外,那股子甜腻腻的香味都如出一辙。 太夫人钟氏当机立断:“都剪了,把里头的东西翻出,找个懂药理的婆子来看看,都装了什么。” 香囊被剪开,除了林惊枝那个掺了红花和麝香外,其它两个只有正常的香料。 太夫人眸色沉沉盯着托盘里的东西,苍老浑浊眼眸中神色数变。 最后她一拍桌子,盯着秦云雪:“那云姐儿你说说,为何要在送给砚哥儿媳妇的香囊里,放红花和麝香?” 秦云雪单薄的身体晃了晃,一下子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她用帕子捂着唇,咳了许久,不敢相信眸光愣愣看向林惊枝。 “表嫂,云雪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惹得表嫂不满,表嫂竟要这般陷害云雪。” “云雪自小长在深宅大院,平日除了女红书画,又怎么可能弄到那般东西。” 秦云雪哭够了,才望向太夫人钟氏:“外祖母,云雪如今不过是和母亲孤苦无依,与表嫂也是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害她。” “云雪求外祖母明察,给云雪做主,云雪不能被这般白白冤枉。” 二姑太太裴月兰也哭着跪倒在太夫人身前:“母亲,云雪是个什么性子,你最清楚不过了。” “从小体弱多病,能活到这般年岁已经是老天爷庇佑,她又如何会去做害人的事呢。” 林惊枝意味深长看了秦云雪一眼,抬起雪白指尖指着那香囊,朝钟氏说:“祖母,听孙媳辩解一句。” “既然已经确认,这香囊就是表姑娘送孙媳的那个。” “不如让针线房里的婆子来看看,这香囊的绣线别致,束口还是用银丝勾死的,这里面放的红花和麝香,究竟是孙媳强塞进去的,还是这香囊里本就带的,相信以府中绣娘的能力一查便知。” 春华堂里静悄悄的,太夫人钟氏神情有瞬间僵硬。 秦云雪和裴月兰同时脸色发僵,赶紧掩去眼中慌张神色。 绣娘战战兢兢被带进来后,就见太夫人指着那三个香囊问她:“你看看,托盘上的东西,是否有拆过重新缝合的痕迹。” 绣娘把香囊凑到灯烛下,细细看了许久,摇头道:“回太夫人,这香囊针脚细密绣工平整布料平滑,并没有任何重新缝合的痕迹。” 随着她话音落下,姑二太太脸上那副吃人的表情,像是要把她活生生剜了一般。 秦云雪哭得几乎晕死在地上,她不住摇头:“外祖母,云雪不知,真的不是云雪做的。” “当初这香囊.....” 她不知想到什么,膝行上前攥着太夫人的宽大袖摆,可怜道:“外祖母,其实那香囊并不是云雪亲自绣的,云雪身子骨不好,为了躲懒让丫鬟冬草帮着准备。” “那里头的东西,可能是冬草放进去的,云雪也不知冬草为何要这般害我。” 太夫人钟氏听着秦云雪的话深深闭了闭眼,她心底已然失望透顶,但已经顾着平日的怜爱并没有戳穿。 钟氏再睁开时,眼中已没了往日慈色:“冬草呢,押了冬草过来,我亲自问问。” “母亲。”秦云雪面上慌乱一闪而过,忐忑盯着自己的母亲裴月兰。 裴月兰赶忙在太夫人发话前自告奋勇,带人去寻冬草过来。 丫鬟冬草进来时,头发散乱眼底还透着血丝,她左边脸颊不知怎么回事高高肿起,见到满屋子主子后,呆滞眸光里终于有了点色彩。 冬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当视线触及到秦云雪阴郁警告的眼神时,她浑身一抖直挺挺跪了下去。 “奴婢错了,奴婢该死。” “奴婢不该害小姐的。” 周氏扶着朱妈妈从榻上坐起来,看着冬草问:“那你可知,你在香囊里放了什么暗害主子的东西。” 冬草浑身僵硬,身子都要抖成筛子了,却说不出一个字了。 就在这时候,压着冬草的两个婆子忽然松手,冬草深深看了秦云雪一眼后,闭眼往一旁柱子,狠狠撞上去。 “咚”的一声巨响,鲜血四溅。 眼看,人是活不成了。 屋里霎时只剩秦云雪低低的哭泣声。 然后哭声一顿,她似喘不上气来,两眼一翻,直接晕倒在地上。 当即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丫鬟婆子忙着掐人中喂蜜水,可这人无论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这事随着丫鬟冬草撞柱而亡,秦云雪大病,后续的事情不了了之。 二姑太太哭天抢地,母女二人被送回了暂住的宜春院。 春华堂内,太夫人钟氏看着被丫鬟扶着站起来的林惊枝道:“今日委屈你了,回去好好歇着,明日就不用特地过来给我请安了。” “是。” 林惊枝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上一世秦云雪差点害死她时,才最终被钟氏送回汴京,香囊这一事,虽然触及了钟氏红线,但并没有到让她到失望透顶的层度。 但至少有了眼下这个教训,周氏日后肯定不会轻易装病找她立规矩,而秦云雪虽逼着丫鬟做了替死鬼,可这府里头的主子各个都是人精,这样明显的破绽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 等春华堂内所有人都散去,周氏用完药后,虚弱靠在大迎枕上。 她看着朱妈妈问:“今日这事,妈妈怎么看?” 朱妈妈是周氏身旁第一大管事妈妈,是周氏做姑娘时就在身旁照顾的,有些事自然不用避着。 “依着老奴看,用红花和麝香害你,的确不像是少夫人会做的。”朱妈妈斟酌道。 周氏深深一笑,讥讽道:“裴砚媳妇是否是恰巧带着香囊,我们暂且不论。” “但太夫人那般厉害的人,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香囊里东西是谁放的。” “当初林惊枝嫁进来时,她那嫁妆单子上,笼统我那庶妹小周氏也只七拼八凑给了不过二十台嫁妆,连个得力的管事婆子都没肯给一个。” “何况嫁妆里头进了裴家的东西,哪个不是里里外外都有婆子筛查过的。” “所以林惊枝就根本就不可能带不该带的东西进裴氏的门,再加上成婚这半年多,包括回门那次,她拢共就裴砚带着出过两次裴家大门,且次次都有下人跟着。” “红花和麝香这种暗害人的东西,寻常的药铺香铺也不会有,这种事我都能猜到,难道太夫人会猜不到?” 朱妈妈想了想:“难道夫人您的意思的,姑二太太要害少夫人,结果因少夫人过来照顾您,而间接连累了您。” 周氏点头:“如今想来,也只有这种巧合。” “那裴月兰母女打什么主意。” “不过是看中了裴砚的前程,想把自己的女儿塞到裴砚屋里,如果真能亲上加亲,太夫人估计要当成眼珠子护着。” 朱妈妈一惊:“怎么会,难不成还做妾?” 周氏嘴角翘了翘,满是讥讽:“你且看着,裴月兰那女人能甘心自己女儿做妾?” “她算计的,恐怕是正妻的位置。” 如果裴月兰的女儿想占正妻的位置,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林惊枝被休弃归家,或者是病亡! 朱妈妈往深一想,只觉背脊发寒,阴毒得可怕。 7、第 7 章 冬至前夕,夜深雪厚。 裴家宅院极大,从春华堂走回抚仙阁,要近小半时辰才能到。 林惊枝贴身伺候的丫鬟,就晴山和刚刚提拔上来的绿云两人,身旁连个力大的能搀扶的婆子都没有。 这些日来,她早就因在春华堂照顾病中周氏,身体劳累虚弱得厉害。 可偏偏雪上加霜,今日晚间又跪在冰冷寒凉地砖上许久。 双膝早就痛没了知觉,单薄身子上紧裹的披风,被鹅毛般大雪浸得像泡在水中湿透了的淤泥,又厚又重,奇寒透骨不见半点暖意。 哪怕有晴山和绿云两人同时搀扶,颗脚下的积雪没过脚踝,每一步林惊枝都走得格外艰难。 出了春华堂主院后,林惊枝再也支撑不住,膝下一软直直朝雪地里摔下去。 晴山冻得双眼通红,自己都站不稳了,还要咬着牙死死的搀扶着她。 带着哽咽的嗓音,沙哑道:“少夫人您再坚持坚持,就快到了。” “奴婢扶您回去后,让婆子烧了热水好好泡一泡,身子就暖和了。” 林惊枝动了动沉得像灌了铅的双腿,眸底压着冷色,撑着晴山的手努力站起来。 一旁的绿云同样冻得不轻,她手里提着的灯笼,被风雪吹得不住地摇晃,眼中的满满的不忿。 “晴山姐姐,少夫人在春华堂受了那样大的折辱。” “表小姐和二姑太太回去时,太夫人吩咐一群的丫鬟婆子护着,就怕她们着了半分风寒。” “可少夫人要回抚仙阁,无论是太夫人还是大夫人,竟没人吩咐外头伺候的婆子门路上帮衬一下。” “少夫人就是因为平日太和善了,才会被她们这般忽视。” 绿云年岁小,心思浅,想的什么就说了,自然藏不住事。 她话音落下后,才注意到晴山正朝她使眼色,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虽然少夫人在府中不受长辈待见,是裴家人尽皆知的事,可她这样直白说出来,不就是拿了刀子直捅少夫人的心窝子。 绿云懊恼不已,声音都带上哭腔了:“少夫人,奴婢不是诚心的。” “奴婢只是替少夫人感到委屈。” 林惊枝看着慌张不已的绿云,她想到了前世的自己,也是这般谨小慎微,生怕僭越半步,惹得长辈不喜。 可到头来,她们只会越发觉得她好欺辱。 林惊枝自嘲一笑,因寒冷而攥紧指尖,将细嫩掌心抠出重重红印,既然已无路可退,那就不必再小心翼翼,即便最后头破血流不得善终也无妨。 这般想着,林惊枝停下脚步,松开扶在晴山身上的手,就要解开身上碍事的披风。 晴山大惊上前制止:“少夫人,这披风万万解不得。” 林惊枝摇了摇头,淡淡解释:“这披风外边的毛料沾了雪,就化在上头,外头吸饱了水,厚重臃肿。” “我若不脱了,大家都走不快。” 晴山依旧不同意:“奴婢力气大,可以提着披风下摆,若是解了寒气入体那可得了。” 林惊枝扯唇笑笑:“脱了我们能快些,我病了不碍事,你们若是病了,抚仙阁还有谁来照顾我。” 晴山似被说服,不再阻止。 林惊枝巴掌大的小脸早就冻得不见任何血色,她抬起通红一片没了知觉的指尖,毫不犹豫解开披风上的绸缎软扣。 披风落下瞬间,朔风砭骨,刀尖似的碎雪落到她的身上,那种血肉被冻住,每走一步和每一下呼吸,都如同针扎一般的刺骨的寒。 而距离抚仙阁的那段路,依旧遥遥无期。 就在林惊枝一行三人,快被风雪埋没的时候。 小径风檐下,有一人,一身与雪同色的大氅,缓缓走进。 一柄青伞,一盏孤灯,漫天雪屑。 男人颀长身形似散在风雪中,又像落雪而来的九天仙君。 一眼,林惊枝就认出了,那人是裴砚。 她陷在风雪中的双腿僵冷在原地,挂着白霜的眼睫微微垂着,有些迟钝眨了眨,格外淡漠倔强的眼底透着一丝不解。 “郎君。” 晴山和绿云回过神后,两人同时一喜,朝裴砚行礼。 裴砚已大步走到林惊枝身前,他眉眼被风雪吹得愈发的凌厉凉薄,冷白的颌骨紧绷。 唇角抿着的弧度,令人不敢妄猜他此刻喜怒。 林惊枝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令她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毫无知觉的指尖在衣袖中微颤。 下一刻。 裴砚解开身上厚厚大氅抖开,不由分说直接裹在林惊枝身上,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不曾露出丝毫。 大氅内独属于裴砚身上的雪后青松般的旃檀冷香,伴着他身上的滚烫炙热的气息,林惊枝只觉天旋地转。 紧接着裴砚修长有力的手臂,已经穿过她冻得僵冷的腿弯,毫不费力把她打横抱起,护在怀中。 讶异从林惊枝那双带着一层氤氲寒气的乌瞳内一闪而过,她被大氅里暖和的气息一裹,紧绷了数日的心,不由自主渐渐松弛下来,似被安抚般,在裴砚怀中缓缓失去了意识。 只有那双带着抵触而挣扎出来的掌心,隔着衣裳无意识撑在裴砚胸膛上,胸腔震动,是他有力的心跳声。 裴砚垂眸,瞧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眸,落在林惊枝那冻得通红的指尖上。 双手微蜷的弧度,如白玉染上寒梅压出的花汁,三分娇媚,七分诱|引。 裴砚眉心紧蹙,往抚仙阁走的步伐不自觉加快。 这一夜,抚仙阁内注定不眠。 林惊枝是昏睡中被裴砚抱进耳房浴桶。 大氅垂地,衣裳扯落,脂玉般的娇嫩肌肤在昏黄烛光里,因受冻许久突然遇热,陷于缭绕水雾中平添几分妖冶绯色,她背脊是有花开,艳丽得令人移不开眼。 晴山和绿云从未有过的紧张,哪怕同身为女子,她们的视线都不敢轻易落在自家主子身上。 约莫一刻钟后,林惊惊渐渐有了意识,她纤长睫毛颤了颤,似要醒来。 裴砚眸色平和,淡淡从她背后扫过,遣了丫鬟出去,亲自用干净布巾裹紧林惊枝,然后抱回床榻暖着。 炭盆、地龙还有汤婆子都准备充足,哪怕早有预感,但到后半夜,林惊枝身体依旧烧得滚烫吓人。 她这一病,可畏是来势汹汹。 小厨房里炖着的汤药,连着几次汤药灌下去,也不见任何起色。 晴山守在床前,浸着冷水降温的帕子贴在林惊枝额头上,她烧得滚烫,约莫一刻钟就要洗了一个新的换上。 直到第三日晌午后,林惊枝才从昏沉中,渐渐醒来。 “少夫人。” 晴山略带疲惫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林惊枝眨了眨沉重眼皮,声音嘶哑虚弱:“我是怎么了?” 晴山喜极而泣:“那夜郎君抱您从春华堂回来后,你就一病不起。” “菩萨保佑,你终于醒了。” 林惊枝抬手揉了揉钝痛的眉心,哑声道:“晴山,扶我起来。” “哎。” 晴山赶忙扶她坐起,又在她腰后塞了个软垫。 林惊枝看着满脸疲色的晴山:“你唤绿云来伺候我,先去歇下吧。” “这几日可都是你日日守着,瞧着都不曾好好休息。” 晴山摇了摇头,正要否认,外头就有小丫鬟进来通报,说是裴大夫人身旁的朱妈妈来了。 晴山当即止住话头,起身去把朱妈妈迎进来。 “老奴给少夫人请安。”朱妈妈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丫鬟手里托着一个锦盒。 “夫人听说少夫人醒了,吩咐老奴来看望少夫人。” “这只百年红参是夫人给少夫人补身子的,夫人说了,若日后少夫人院子里还缺什么,只管去找老奴安排。” 朱妈妈打开锦盒,态度恭敬亲自拿了红参给林惊枝过目。 林惊枝略有诧异看了朱妈妈一眼,却也没多说,神色淡淡吩咐晴山收好。 朱妈妈陪着林惊枝说了一会子话,转达了一些周氏对于她的关心后,才恭敬退了下去。 朱妈妈走后不久,太夫人钟氏身旁的王妈妈也来了。 王妈妈一进来就笑着上前行礼:“老奴见过少夫人。” “太夫人听说少夫人醒了本是要亲自过来看看您,奈何近来雪大,老奴斗胆劝回去了。” “如今瞧着少夫人一切安好,老奴便可放心交差了。” 若说周氏吩咐人过来看望,林惊枝只当周氏心中有愧。 可是就连太夫人都第一时间派了身旁得力婆子王妈妈过来,林惊枝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成婚大半年以来,她是第一次这样被人看重,但她只觉讽刺,并没有丝毫感动。 府里的长辈对于她的态度,在林惊枝看来不过是打了一棒子,给个甜枣的,收拢人心的手段。 等王妈妈走后,果不其然二房吴氏也派人过来,比起周氏和太夫人送的珍贵补品,吴氏不过是吩咐丫鬟送了几盏品相寻常的燕窝。 二姑太太倒是没来,来的是她女儿秦云雪。 和秦云雪一起的,还有周氏的嫡次女,裴家二姑娘裴漪怜。 裴漪怜小脸红扑扑的走在最前面,一进来就欢欢喜喜朝林惊枝行礼。 “大嫂嫂身子可是好些了,我从外边回来,就听得丫鬟说大嫂嫂醒了。” 林惊枝抬眼望去,这才注意到裴漪怜穿戴厚实,身后跟着的小丫鬟手里还拿着她外出遮面的幕篱。 “今儿出门去了?”林惊枝笑着问她。 裴漪怜有些不好意的扣了一下手指,才小声答:“大嫂嫂病着,我本不该出去的。” “但嫂嫂昏睡三日一直不醒,我听云雪姐姐要和二姑太太去上香,就想着给大嫂嫂也求个平安绳。” 裴漪怜说着,从袖中荷包里献宝一样掏出了一根红绳递给林惊枝:“这是我够嫂嫂求来的。” 林惊枝接过红绳,吩咐晴山帮她系上,乌眸低垂,看似似漫不经心问道:“怜姐儿出门可问了母亲,母亲同意的?” 果不其然,裴漪怜红润的小脸上,紧张神色一闪而过。 她朝林惊枝悄悄道:“是我央求了云雪姐姐和二姑太太带我悄悄出去的,嫂嫂可别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了必定要罚我抄女戒。” 林惊枝眸色微闪,朝裴漪怜道:“这次我不和母亲说,那下不为例。” “好。” 见两人说完,秦云雪这才柔柔弱弱走到林惊枝身前。 她眼眶微微泛红,单薄肩膀颤着看向林惊枝:“表嫂。” “这是云雪和二妹妹在庙里一同求的平安绳,希望表嫂不要嫌弃。” 林惊枝靠在大迎枕子上,唇角微勾,眼底似笑非笑。 偏生就是不开口丫鬟去接那个平安绳。 屋中气氛僵冷得厉害,秦云雪眼中水汽弥漫:“表嫂,这是不愿意原谅云雪是吗?” “云雪真的不知那香囊里的东西。” 林惊枝举起纤瘦雪白系着红绳的手腕,慢慢道:“表姑娘的心里我心领了。” “平安绳一个就够了,剩下的表姑娘自己收好。” “免得心大,福薄,压不住。” 话落,秦云雪面色煞白,僵坐在凳上,藏在袖里双手已将绣帕扯烂,偏偏她不走。 因为只要留在抚仙阁,她就有机会见到裴砚。 裴漪怜见屋内气氛尴尬,她就招呼丫鬟过来,把今日出门买的东西一股脑拿出来给林惊枝看。 在一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里,林惊枝眼尖,注意到其中夹杂着本册子。 她抽出其中一本问:“这是什么?” 裴漪怜道:“云雪姐姐说是话本子,汴京城里流行的东西。” “我想着家中书阁里是不会有的,便好奇买回来看看。” 裴漪怜的话,不由令林惊枝心中一紧。 她想到了前世,裴漪怜会和人私定终身,就是因为憧憬话本子里写的那些神仙眷侣,而排斥周氏早早就给她定好的婚约。 难道前世,裴漪怜会毁了名节,凄凉而死,也和二姑太太母女二人关? 林惊枝不由心口狂跳,眼底寒芒闪过。 8、第 8 章 窗外簌簌落雪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寒凉冬风,携裹着一丝雪后松香,若有似无落在林惊枝的鼻息里。 “郎君。” 外间响起绿云上前行礼的声音。 林惊枝下意识抬眼望去,隔着屏风朦胧纱影,见裴砚一手端着汤药,另一只手解去身上落了雪屑的银灰色大氅。 他浑身透着冷意,眼底还有一抹掩饰不去的疲色。 随着脚步声响起,裴砚走进西梢间内,他微抬的漆眸看似平和,却又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色。 “大哥。”裴漪怜见状赶忙站起来,朝他行礼。 秦云雪抿着秀气的唇,站在裴漪怜身后,抬眼悄悄打量裴砚,嗓音柔柔跟着喊了声:“表哥。” 裴砚面无表情点了下头,算是应答。 林惊枝视线从秦云雪面上一扫而过,见她那双落在膝上不自觉绞在一起的双手,眼底嘲弄一闪而过。 “夫君。” 林惊枝朝裴砚扬起明媚笑容。 “嗯。”裴砚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见她鬓角一缕碎发贴在白净脸颊上,唇角含笑,眸光娇媚。 只是望向他时,裴砚细看她眼中笑意却不达眼底,那微抬起的下颌,含着一种不同于她面上乖巧的冷色。 屋内地龙烧得暖和,靠窗台的位置还添两个银霜炭盆,林惊枝并不觉得冷,只是在裴砚眸光落在她身上瞬间,不自觉指尖微蜷,把身上盖着的衾被往上扯了扯,遮去纤细脖颈上雪白无暇的肌肤。 她不由想到从春华堂出来的那日夜里,漫天大雪,她被他用大氅裹着护在怀中,有力臂膀平稳得没有一丝颠簸。 再后来隐约是耳房内烟雾朦胧的浴池内,有一道隐含灼意的视线落在她光洁无遮的背脊上。 林惊枝不禁双颊一热,赶忙止住脑海中画面。 抬眸就见裴砚端着汤药在她身旁坐下。 他没说话,修长指尖捏着淡青色汤匙,慢条斯理轻轻搅动,汤匙擦过玉碗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林惊枝见他手中端着的汤药,正准备唤晴山过来伺候,不料眼角余光落在秦云雪那双柔柔的眸子上,女人眼睛正借着遮掩,痴痴落在裴砚身上。 林惊枝心底冷笑,指尖慢慢摩挲着手腕上平安绳的纹路,略微犹豫后,她微侧过身体以极其亲密的姿态,贴着裴砚耳边问:“夫君,亲自喂我?” 她声音很轻,鼻息滚烫,那种柔软中透着娇媚的语调,不像是在耳语,反倒更像暧昧的低吟。 裴砚闻言,毫无情绪波澜的眸低似有暗色闪过。 他抬眼瞥向林惊枝那狐狸般透着狡黠的眸色,心下一愣,不由想到那深夜,凛冽雪雾中,她如暖房里精心养着的花,一折便断。 与今日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搅动的汤匙的修长指尖,不疾不徐舀了一匙漆黑药汁递至林惊枝饱满红润的唇边。 林惊枝垂眼看着汤匙,心底略有嘲弄,对于外他倒是愿意装成对她极宠,夫妻恩爱的模样。 汤药闻着苦涩异常,林惊枝用绣帕压着唇角,双颊粉润一副被丈夫贴心伺候小妻子的娇态,一小口一小口把裴砚亲自喂的汤药吞下去。 苦得缩在衾被里的双手扣着掌心,若不是她定力惊人,恐怕整张小脸都要皱在一处了。 一碗汤药见底,林惊枝咬着发麻舌尖,还得笑着朝裴砚道:“谢谢夫君体贴。” 下一瞬,一颗酸甜蜜饯被男人玉白指尖捏着送进她口中,唇瓣不经意擦过他带着薄茧的指尖,两人皆是一愣,装作不经意别过视线。 裴漪怜坐在一旁看着,她平日一向对这个清隽如神明,却从不苟言笑的长兄向来怕得厉害。 却没想到长兄对大嫂嫂却是这般体贴入微,当即看向林惊枝由衷道:“真是羡慕嫂嫂,哥哥这般体贴。” 林惊枝微笑,视线从扣着绣帕坐在一旁垂眸不语的秦云雪身上掠过,朝裴漪怜道:“妹妹作为裴家嫡出姑娘,母亲自然会给妹妹寻上一位千万般好的如意郎君的。” 裴漪怜霎时双颊羞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嫂嫂怪会打趣,谁知道日后嫁人会是好坏。” “你这是还怕日后受了委屈,没人为你撑腰?” “你不信我,总归信你大哥哥。” 林惊枝舌尖抵着口中酸甜蜜饯,扬起笑容还未及收回,干净眸底清澈明媚望向裴砚。 裴砚对上她眼中那一抹对他从未有过的明媚,莫名的心底生出一丝不快来。 他起身放下手中药碗,朝裴漪怜不带一丝情绪道:“你日后受了委屈。” “自会替你做主。” “现在……” “你该回去了。” 对上长兄严厉视线,裴漪怜就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兔子,忙不迭站起身来。 “是,妹妹这就回去。” “云雪姐姐,走吧。”裴漪怜扯了扯处于愣神中的秦云雪。 秦云雪受惊一般,起身没站稳,单薄瘦弱的身体晃了晃,朝裴砚身侧跌倒。 裴砚像是没看到般,借着俯身给林惊枝掖被角的动作,避开了秦云雪,令她结结实实一跤摔在地砖上。 林惊枝忍着笑,命晴山把秦云雪扶起来,曼妙视线剜了裴砚一眼,无辜道:“表姑娘身子虚,下回就莫来了。” “等过了病气,坏了身子,姑太太又要怪我和郎君的不是。” “表哥。”秦云雪仰着磕得有些红肿的额心,眼底是柔柔的控诉。 裴漪怜和晴山一起把她扶起来,不忘解释:“云雪姐姐莫要怪大哥哥。” “大哥哥除了嫂嫂能触碰他外,这府中所有人,包括祖母和父亲在内,是连大哥哥的一片衣角都不允许沾染的。” 裴漪怜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秦云雪那张脸白得跟纸一样,摇摇欲坠。 林惊枝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唇角微翘噙着掩饰不去的淡笑,目送两人离去。 裴砚回身,就见她已收了笑意,被晴山扶着躺下。 床榻宽大,她小小一只蜷缩在里头,玉白细软的指尖,扯着衾被几乎把她小半张脸都藏在下头。 不知不觉林惊枝睡了过去,等再次睁眼外头天色已然擦黑。 屋中一盏昏昏烛光寂静无声,幢幢暗影中,林惊枝以为晴山守在外头,便闭着眼睛哑声唤道:“晴山,水。” 片刻后,她被人托着后腰扶起,参了蜂蜜的温水贴着她红润唇瓣,小口小口喂进去。 一盏子饮尽,耳畔那道清冷如珠玉的嗓音淡淡问:“还要?” 林惊惊一口还来不及咽下去的蜜水,直接呛在了嗓子眼里,双颊咳得嫣红,眼底水雾朦朦。 裴砚也没料到她会这般大的反应,伸手把林惊枝半揽进怀中,宽大掌心轻轻拍在她瘦弱背脊上。 林惊枝足足咳了小半刻钟才喘过气来,她修长脖颈无力垂在裴砚肩上,眼尾低垂的弧度仿佛是摩挲般落在裴砚毫无防备的后颈上。 她轻轻的喘了一下,伸出舌尖舔了下唇角,忽然张口,一口咬在了裴砚侧颈上。 尖利贝齿咬破肌肤,猩红的血珠子顷刻间溢了出来,落得林惊枝满唇都是,像是涂了嫣红的口脂,她落嘴的位置更是刁钻,就算是冬日衣领厚重,那个地方也定是半遮半露,掩饰不去的。 林惊枝一口得逞,也不管裴砚脸色如何,咬着红唇慢悠悠道:“过几日就要冬至了。” “祖母大寿,府里头请宴,妾身想着夫君时常招人惦记,身上总该留下些什么才好。” “也让外头知晓我们,夫妻恩爱。” 她一双桃花美眸波光潋滟,嫣红唇瓣抿着诱|人的弧度。 裴砚略僵的手臂还箍在她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上,沉黑眸底像含着严冬的冰风雪肆虐。 下一瞬,他忽然笑了。 压着林惊枝细腰上的臂膀骤然用力,掌心扣住她双手手腕,一个翻身把林惊枝连带着衾被一起压在身下。 “裴砚。” 林惊枝瞪大眼眸,微仰着下巴看向他。 裴砚用膝盖压住她挣扎乱动的双腿,低垂乌眸内掠过一道意味深长的神色,滚烫掌心,抚过林惊枝雪白侧脸,最后视线在她带血的唇瓣上。 没有任何预兆,裴砚深深吻了下去,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吸走。 林惊枝本是试探裴砚底线,没想到虎口拔毛,撩拨起他隐忍多日的欲|色。 她一边挣扎,一边喘息道:“裴砚。” “我如今还病着.....” 裴砚箍着她纤细腰肢的掌心,越发收拢。 衾被不知何时掉落,堆堆叠叠散在春凳上。 林惊枝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紧闭的纤长眼睫轻轻颤着,那种如同醉酒般的肆意妄为,令她情不自禁呓语出声。 斑驳烛火下,两人衣裳缠绕落在地上。 帐幔层层,隐隐绰绰,投在纱帐上的影子好似重叠在了一处。 裴砚带着薄茧的指尖,从她艳红微张的唇瓣上擦过。 然后探身弯腰,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捡起堆叠在春凳上的衾被。 在林惊枝略有迷茫的视线中,裴砚抖开衾被,慢条斯理裹在她身上,不露一丝肌肤在外。 “裴砚...?”林惊枝有些不明所以,她连声音都带着不受控制的沙哑颤栗。 裴砚微俯下身,乌发凌乱在他劲瘦肩颈上,上头一抹小巧的齿痕格外显眼。 两人发尾相缠,林惊枝那张不过裴砚巴掌大的小脸红润无比,眼角泪痣似染了朱砂,妖冶夺魂。 偏偏这般极致妩媚中,她湿润润的瞳眸深处,清明中夹着一丝未曾满足的失落,实在勾人。 蓦地裴砚似被取悦般,唇角勾出一丝深深淡笑,眼帘微垂漆深瞳眸盯着林惊枝。 他性感的喉结滚了滚,一本正经的说。 “你还病着。” “若是想要,日后再说。” “……” 林惊枝张了张唇想要否认,偏偏她胸脯起伏气息不稳,连蜷缩起的脚尖都红透了,愣是恼得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此刻,裴砚那张清隽如璞玉般矜贵面容上,凉薄唇瓣微抿,一抹从未有过的戏谑淡笑,从他眼底溢出。 9、第 9 章 翌日,天色空濛,屋外隐隐有鸟雀捡食的声音叽叽喳喳。 林惊枝露在衾被外的软白指尖微动了动,从沉沉睡梦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眼中神色有瞬间迷茫,下意识朝身旁位置看去,裴砚已经不在,他睡过的被衾下一片冰凉。 忽地,林惊枝视线一颤,落在了床尾处帐幔旁那件桃红色水绣鸳鸯小衣上,小衣外还缠了件白月色亵衣,瞧着样式,是裴砚昨日夜里穿的那身。 唇瓣似有热意拂过,脑中画面似走马灯般一帧帧出现,清晰到连裴砚指尖从她颈骨上划过的余温,还隐隐留在她光洁如玉的肌肤上。 幸好房中无人,林惊枝略松了口气,眼底那一缕微不可查的波动,霎时归于沉寂。 她伸出未着|寸|缕的手臂扯开帐幔,视线落在窗外那隐隐可见未熄的灯烛上。 时辰还早,醒后便没了睡意。 林惊枝想到过几日就是冬至。 冬至那日恰巧是裴太夫人钟氏的寿辰,自从裴砚娶了她后,豫章侯府林家算是攀上了裴家这高门姻亲,到时她嫡母必定会收到请柬,上门来给太夫人拜寿。 前世,她嫁过来第一年的寿宴…… 林惊枝闭眼想了许久,却发现浑然不记得太夫人寿辰那日,家中是否有发生过什么,可隐隐她又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线索。 等屋外陆续响起丫鬟婆子扫洒走动的声音后,林惊枝才出声叫晴山进来伺候。 晴山带着绿云一同进来,后面还跟了个看着低眉顺眼十分面善的婆子。 那婆子神态恭敬,走上前后,不等林惊枝开口就朝她跪了下去:“奴婢孔氏,给少夫人请安。” 林惊枝微愣,不解望向晴山。 晴山朝林惊枝轻声道:“主子,这位孔妈妈是今日郎君出门前吩咐奴婢,等您醒后带来给您过目,若是满意,日后就伺候主子起居。” 孔妈妈? 林惊枝蹙眉,在她记忆中前世并没有孔妈妈这么一个人,她身旁贴身伺候的妈妈一直都是裴砚的奶娘李氏。 只是这一世她罚了李氏后,就不许李氏再近身伺候了,想到这里,林惊枝视线不由落到孔妈妈交叠在一起的双手上,那手骨节虽粗大但并不粗糙。 她身上的衣饰打扮,到是能看出来是个行事干净利落的妇人。 就是不知这位孔妈妈进抚仙阁,是处于何种目的。 数种念头在林惊枝心底飞快掠过,她像是忘了叫孔妈妈起身一般,抿着唇并不说话,眸底幽暗沉着连晴山都不敢轻易开口的冷色。 就在晴山以为孔妈妈要被打发出去的时候。 林惊枝忽然开口道:“孔妈妈就暂且留下。” “若是得用,日后贴身伺候也不是不行。”她嗓音低低,透着一丝刚睡醒时的沙哑,又让人听不出任何喜怒。 孔妈妈闻言,也是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她恭恭敬敬朝林惊枝磕了三个头:“老奴谢主子抬爱。” 而后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身契,双手托着恭敬递给林惊枝:“这是老奴的身契,日后少夫人便是老奴的主子了。” 身契黑子白字,摁着朱红色手印,林惊枝看着那薄薄的纸张,没有说话。 许久,她那双垂着的有些看不清情绪的黑眸眨了眨,缓缓道:“这身契,孔妈妈先自个收着。” 孔妈妈双手微僵了一瞬,她没敢看林惊枝,再次磕头行礼后,才把身契放进衣袖中小心收好。 * 早膳后,林惊枝见时辰还早,就吩咐晴山和绿云取来斗篷。 绿云不解:“外头雪大,少夫人这是要出去?” 林惊枝站在洞开的支摘窗前,鬓角青丝被风吹得抚在她娇美的面庞上,乌眸望着窗外漫天雪色,语调浅浅:“去万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晴山正在给林惊枝系斗篷上头的蝶形结,她闻言愣了下:“少夫人如今身体还未大好。” “前几日,太夫人和夫人房里都特意遣了下人来说,不必过去请安。” “不如好好在抚仙阁养病,等开春天气暖和再去,想必也是无碍。” 若是平时林惊枝大抵也就懒得去了,这般天寒地冻的出去走一趟,外头冷不说,下着雪路途又远,时间久了雪一化湿气进去,鞋袜还得湿透。 可随着冬至太夫人寿辰到来,她心中那股子不安越发的强烈起来,总觉得前世错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小半时辰后。 林惊枝带着晴山一行人穿过满是落雪的垂花门,到了太夫人的万福堂外。 打帘的婆子见她过来,赶忙上前行礼:“少夫人。” 那婆子恭敬态度,倒是让林惊枝略微有些诧异,这万福堂里伺候的下人向来都是捧高踩低的主,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低眉顺眼了。 虽这般想着,林惊枝脚下步伐没有丝毫犹豫,抬步跨万福堂内。 等走进了,花厅里隐隐有一道陌生的说话声传来,一旁鎏金飞花傅山炉中,熏的也是待客时才会用倒的沉檀凝香。 林惊枝解了斗篷交给丫鬟,绕过屏风缓步走了进去。 花厅里正在说话的几人皆是一愣,太夫人钟氏最先反应过来。 她捻了捻手里的碧青色的翡翠佛珠,朝林惊枝道:“好孩子,你这怎么过来了?” “天寒地冻的天气,你身子骨还病着呢。” 对上太夫人钟氏骤然变得亲热的神态语调,林惊枝抿了抿唇,神色自然上前朝她请安:“孙媳谢谢祖母关心。 “孙媳瞧着已经瞧着大好了,便想着来祖母这坐坐。” 太夫人闻言点了点头:“那快些去坐下。” “母亲。”林惊枝笑着在大夫人周氏身旁坐下。 “嗯。”周氏撩开眼皮,淡淡打量了林惊枝一眼,点了下头。 “想必这位就是府中大哥儿的娶的新妇?” “真的天仙一样的人儿。”同太夫人说话的陌生老妇,掩饰不住眼中惊色,深深打量了林惊枝许久。 太夫人钟氏垂眸抿了口茶,算是应答。 她对那老妇人的态度,并不热络,全程除了笑着点头应上几句,剩余也都是那老妇人在一旁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只是那老妇,林惊枝虽然没有见过,但隐隐从她面上见得几分熟悉。 她虽衣着华丽,满头簪子,细看却都是些寻常的金饰和不入流的玉石,衣着样式用的料子,也都是前些年的老旧款式,看着就不像是有底蕴的人家。 林惊枝有些不解,太夫人钟氏并不像与那老妇人有交情的模样,倒像是不得不应付的麻烦。 就在林惊枝百思不得其解,蹙眉出神的时候。 外头传来姑太太母女二人的声音。 “母亲,女儿今日倒是来迟了。” 裴月兰带着秦云雪从外间进来,她视线一扫见着太夫人身旁有些拘谨坐着的老妇人时,眼中喜色一闪而过。 虽然她掩饰得快,但依旧被暗暗观察的林惊枝发现了。 “这位是?”裴月兰装作疑惑的样子,看向太夫人。 对于裴月兰的反应,钟氏很是满意,她指着那老妇人道:“这是你生母蒋姨娘家弟弟的媳妇黄氏。” “你许是多年没回家,所以没印象。” “蒋姨娘去世后,你父亲怜惜蒋家,每年冬至前都会叫他们一家进府中请安,你父亲走后,我自然不能亏待蒋家。” 钟氏面上客气道:“要是按照外头叫法,你该叫她一声舅娘的。” 裴月兰这才像反应过来般,朝那妇人淡淡点下头。 随着太夫人话音落下,林惊枝心底忽然翻起滔天巨浪,她僵冷的指尖死死捏着袖中锦帕,背脊一阵又一阵的发寒。 原来上一世,二姐儿裴漪怜和人私私相授,被那秀才家带着信物找上门,全都是裴月兰母女俩的算计。 难怪她一开始就觉得,那老妇人有几分的眼熟。 只要一想到裴漪怜那般天真无忧,被周氏保护得极好的姑娘,最后落得失了闺誉,被绞了头发送到家庙里去做姑子,没过两年就病逝的下场,林惊枝眼底压着的冷色都快溢出来了。 这时她恰好听到那老妇黄氏朝太夫人道:“我家如今也就一个孙儿,剩下的都是姑娘,好在我那孙儿还算争气,如今已经考了秀才。” 孙儿再争气也比不过裴家任何一个孩子,于是太夫人随口问了句:“几岁了,可是成了亲?” 黄氏赶忙道:“我家孙儿明年就及冠了。” “我想着他能早些娶妻,他现下倒是一心读书,是个上进的好孩子。” 黄氏说着,视线扫过花厅好奇问:“怎么不见家中姑娘。” 太夫人淡淡压了下唇角:“雪天路滑,我心疼她们,这些日免了请安。” 以太夫人讲究规矩的脾性,怎么可能好端端免了府中两位姐儿的请安,林惊枝猜测恐怕是钟氏知晓今日会有客来,而这客人又上不得台面黄氏,自然不愿未婚姑娘轻易露面。 太夫人虽有下意识防着,却没料到蒋家胆大包天,连府中大丫鬟都不一定配得上的蒋秀才,打的却是府里头嫡出姑娘的主意。 半时辰后,钟氏寻了身子不适的借口,就让丫鬟扶着下去了。 钟氏一走,花厅里候着的丫鬟婆子自然要送客。 裴月兰拦了那在前头引路的婆子道:“你们下去吧,舅夫人我让人送。” 等出了垂花门后,老妇人黄氏见四周没人,当即沉了脸,她紧紧握着裴月兰的手道:“你舅舅家的事,你可得帮忙照顾。” “蒋哥儿能不能娶上高门媳妇,就看月兰你了。” 说着黄氏又压了声音:“你别忘了,当初你生母是为了救裴太夫人才没了性命。” “往高了说,裴家可是欠了我们蒋家一条人命,人命这般精贵的东西,嫁个姑娘来抵,还是裴家赚了呢。” 裴月兰想到去世的生母蒋姨娘,她眼中恨色一闪而过:“舅娘放心,蒋哥儿的婚事我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等冬至过后,我再寻了由头带云雪儿出门上香,到时把二姑娘也一起带去。” 黄氏闻言大喜:“这样最好不过了。” 等黄氏走后,一旁秦云雪眼神厌恶闪过:“蒋家这般人家,母亲怎么还不断了关系。” 裴月兰不满看了女儿一眼:“断什么关系?她们才是你正经的亲戚。” “你外祖母要是真的疼我,怎么会自己嫡亲的女儿嫁入五姓当宗妇,而我这个庶出女,就随便挑了个不入流的秦家。” “哼,她这些年不过是亏心罢了,若不是为了救她,我生母亲又怎会死的那般惨。” 裴月兰见秦云雪抿唇不说话,恨恨瞪了眼女儿:“你那表哥是个秀才,书读得又好,也不见得会配不上周氏的女儿。” “你别忘了,若不是周氏自身气血虚,沾了那香囊后身体出了问题,坏了你计划。” “你眼下也不必这般委曲求全。” 10、第 10 章 林惊枝从万福堂出来,带着晴山和绿云两人去了二姑娘裴漪怜住的竹香阁。 竹香阁临湖而建,雪后冬日隐在青翠竹丛中,美得像天上落下的玉盘,斑斑竹影,白雪皑皑。 林惊枝进去时,裴漪怜正端坐在暖阁临窗的书案前翻着一卷书册。 “嫂嫂怎么来了?”她见林惊枝进来,先是惊喜,而后想到什么,慌慌忙忙把手中一册薄薄书卷藏在了身后。 林惊枝眉梢微挑,她眼角余光瞧得清楚,却装着没看见的样子神态自然,拉着裴漪怜的手笑道:“今日去给祖母请安,想着几日不见你,就过来看看。” 裴漪怜双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衣袖上精致的花纹,小声道:“本该是我寻着空,去看望嫂嫂。” “没想成,竟劳烦嫂嫂来瞧我。” 林惊枝扶着晴山的手在裴漪怜身旁坐下,她笑道:“我左右闲着也无事,你这冬日景色寻常地方可比不了,我过来赏雪,顺道来瞧瞧你。” 裴漪怜闻言立马开心起来,她双颊微微发红,看着自家嫂嫂那张每一次瞧着都令她惊艳的侧颜,吩咐丫鬟上了茶,又翻找出她平日写的字帖以及绣花样子,和林惊枝细声细气说着近日在家中她都做了什么。 裴漪怜悄悄打量着林惊枝的神色,捏着茶盏的指尖不由用力发白,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开口问。 “嫂嫂和大哥哥感情那般好。” “嫂嫂觉得大哥哥娶你,是这天下不顾家族反对,一见倾心的爱吗?” 林惊枝没有料到裴漪怜会问出这样一番话,她愣愣注视着青玉杯盏内清澈茶水,直到那茶凉到没了温度,她才忽然端起,小口小口吞入腹中。 裴漪怜看着沉默不语的林惊枝,她心底渐渐有些不安,作为未出阁的姑娘,她方才问出的话实属大胆。 林惊枝放了茶盏,细白指尖下意识摩挲着皓腕上系着的平安绳,含笑望向裴漪怜。 “那自我嫁入裴家半年有余,怜姐儿觉得家中长辈待我如何?” 霎时,裴漪怜脸上神色变得霜白无比,她愧疚的垂下眼帘,错开林惊枝的视线,抿着的唇压出了一丝后知后觉的苍白。 她被周氏保护得好,但她并不笨,她这位生得极其明艳的大嫂嫂在家中并不受长辈的待见。 林惊枝抬手,指尖捏着裴漪怜小巧的下颌,视线对上她那双清澈如小鹿般不带一丝杂色的双眸,笑道:“嫂嫂在你这般年岁时,同样有过憧憬。” “可怜姐儿你别忘了,你是裴家嫡出的姑娘,是天下男子妄求娶为妻子的五姓女。” “你若真的不顾世俗一意孤行,门第之差,家族惩罚。” “你可想过。” 裴漪怜想着裴氏一族森严的家法,她浑身一抖,有种被人当头泼了凉水的清醒。 她咬着唇,慢慢翻出几本被她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书册,眼底泛红:“书中这般写,我实在好奇.....” “这些日,云雪姐姐常说汴京贵女,寻常都不会轻易接受家族定下婚事。” “哪怕就是大嫂嫂与哥哥这般风光霁月的人,也必定是背着长辈私下见过的。”说到最后,裴漪怜满脸羞愧,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林惊枝视线落在裴漪怜手中,那几本薄薄书册上,她不由气笑出声。 裴月兰母女俩可畏是煞费苦心,竟能找出秀才与世家千金私奔,最后秀才功成名就考取状元,扬眉吐气回到岳家,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的给裴漪怜看。 林惊枝伸手点了点裴漪怜的眉心,佯装生气:这书册,我收了,日后不许再看。” 眼看到了晌午,林惊枝就留在竹香阁用过午膳后,才带着丫鬟一同回了抚仙阁。 午后,落了半日的雪停了,但这一路上林惊枝扶着晴山和绿云的手依旧走得不快。 出来整整半日,她身上虽穿得厚实,但衣裙被寒风吹久了就泛着潮意,鞋袜也都湿透。 林惊枝一进门,孔妈妈就恭敬迎了出来。 “少夫人可用过午膳?” “老奴已吩咐小厨房里烧了热水,少夫人若是要沐浴,老奴这就派人把水抬进来。” 林惊枝在解身上厚重潮湿的斗篷,正要点头让孔妈妈把水抬进来。 她视线忽地一顿,落在东梢间小书房内端坐着的裴砚身上。 他应该是才沐浴不久,没有束冠,潮湿的乌发松散垂在肩上。 一身霜白色圆领宽袖绸袍,用银丝勾勒着祥云暗纹的衣袖下,是男人如银似雪的修长指尖。 他掌心微拢置于书案上,一双无可挑剔的眉目此刻浸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没了往日那种巨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林惊枝垂在袖中指尖微蜷,视线不受控制落在裴砚侧颈冷白的肌肤上,那里有一排细小的牙印格外显眼,是她昨日夜发狠咬的。 细软指尖下意识攥住斗篷上系带,轻轻一扯,系带松散。 孔妈妈赶忙上前接过。 “少夫人是要用膳,还是沐浴?”孔妈妈揣摩着林惊枝的神色问。 林惊枝脱了斗篷,垂眸避开裴砚视线,看着地上被雪浸湿的鞋尖,朝孔妈妈淡淡吩咐:“我已用过午膳。” “伺候沐浴吧。” 孔妈妈似抿了下唇,不敢看裴砚那个方向,僵直着背脊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就有力气大的婆子抬了热水进来。 耳房浴池白雾氤氲白雾,几乎弥漫整间屋子,林惊枝泡在宽敞的池子里,莹白肌肤透着娇花一般的粉嫩,她算着时辰泡了许久,才唤晴山进来伺候穿衣出去。 庭院外陆续又飘起鹅毛大雪,玉兰花枝被雪压垂,比不得花坛深处那几株红梅来得傲气。 林惊枝耳房沐浴出来后,经过暖阁时瞧着窗外景色有趣,心下一动,就吩咐晴山抱了厚厚的羊绒衾被放到窗前的美人榻上。 她连罗袜都不穿,赤着雪白玉足,惦着脚尖往榻上一滚,摊开的羊绒衾被严严实实裹在她身上。 林惊枝抬手推开一扇支摘窗,她也不怕冷,勾着腰就去够外头飞进来的雪沫子,凉风抚在她脸上,秀挺的鼻尖被吹得微微泛红。 这时候晴山端了热茶上前,林惊枝就倚在美人榻上,一边赏着窗外雪景,小口小口抿着特意加了蜂蜜的茶水,理所应当把在东梢间书房里坐着的裴砚当成了空气。 “少夫人。”绿云从耳房出来,怀里抱着几本书册走到林惊枝跟前。 林惊枝瞧见那书册,才想起是从二姑娘裴漪怜那里没收回来的“禁书”。 那书卷有好几册,除了第一册“秀才与世家千金私奔”裴漪怜翻看过外,后续瞧着都是未曾翻动的样子。 林惊枝纤长眼睫微微眯起一个冷然的弧度,她朝绿云抬手,正准备接过书册。 “郎.....郎君!” 绿云被不知何时走到林惊枝身后的裴砚,吓了一大跳。 她双手一抖,那几册书卷就哗啦一下,全掉在了地上。 裴砚站在美人榻旁,书册离他乌黑皂靴不过一掌宽的距离。 绿云哪有胆子去捡,小脸煞白朝裴砚行礼后,头也不回退了下去。 林惊枝只能眼睁睁看着裴砚俯下身,捡起地上的书册。 男人霜白如玉的掌心捏着薄薄几卷书册,当他视线凝在书封上的内容时,眸光似有片刻迟疑。 然后裴砚抬手,秀至腕骨在空气中划过凌厉弧度,他随手翻开了其中一卷书册,不过刹那,裴砚掌心陡然握紧,指节冷白。 一向毫无情绪波澜的漆眸深处,一抹诧异极快闪过。 原因无它,自然是书册夹层里,暗藏了一张春|宫|秘图。 图上姿势,大胆、且露骨..... 林惊枝正在暗暗打量裴砚。 下一瞬,就见他视线像有温度般落在她身上,微蹙的眉心,还压着一丝犹疑。 “你喜欢这种?”裴砚薄唇微抿,忽然开口。 他说这话时,嗓音低沉,微敛的漆眸暗色翻涌。 林惊枝不明所以,眨了眨纤长眼睫,只当裴砚向来严律克己,定不能接受她看这种垃圾书册。 偏偏重生后的林惊枝一身反骨,哪怕不看,也定要承认的。 她当即紧了紧身上裹着的羊绒衾被,慵懒妩媚像一只冬困的猫儿般,倚在美人榻上,媚眼如丝挑衅望向裴砚。 微勾的唇角,底气十足:“对,我就喜欢这种闲杂书册。” “夫君若是不喜,别看就是。” 裴砚忽然俯下身,微凝的眸色一瞬不瞬落在了林惊枝身上,他紧抿着的薄唇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探究。 这一刻,他骤然发觉,成婚半年多来,对于眼前的小妻子,他似乎有些不够了解。 两人对视许久,林惊枝丝毫不让。 “日后不许。”最终裴砚丢下这几字,没收了所有书册,转身走出扶仙阁,去了外院书房。 林惊枝看着裴砚离去的背影,暗暗松了一大口气,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手心紧张出了一层细密冷汗。 只是她心里依旧不解,不久几卷书册,他何必严肃成那般模样。 当日深夜,林惊枝让绿云在屋中留一盏灯烛,准备睡下的时候,晴山步伐匆匆从外间进来。 她双手捧了一卷佛经,递给林惊枝。 “主子,这是方才郎君吩咐奴婢一定要给主子看的。” “郎君说,他今夜睡在外院书房。” “而这佛经.....” “说是给主子,静心。” 林惊枝黛眉微蹙,视线落在佛经上。 只见上头墨迹并未全干,恐怕还是今日下午裴砚离去后,亲自写出来的。 “……” 可是,她为何要、佛经静心? 11、第 11 章 晴明冬至,吉无不利。「注1」 每年冬至前后,适逢裴太夫人钟氏的寿辰。 以河东裴氏在燕北世家大族心中的地位,不光是相互通婚的五姓内部会派家中嫡系来给太夫人过寿,就算是五姓之外,那些与裴家有过姻亲关联的新贵,也都会不辞万里,赶到河东郡给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祝寿。 甚至是有些时日久远,身份地位已攀不上裴家宴请的没落世家,同样会早早就准备好厚礼,派人眼巴巴地送到裴家。 今年寿辰恰好撞上冬至当日,这日一大早,林惊枝就和家中所有的女眷一同,早早就去了万福堂给太夫人钟氏请安,送上寿礼。 从万福堂回来不久,外间伺候的孔妈妈就匆匆进来。 “少夫人。” “豫章侯夫人,带着豫章侯府四姑娘,正往抚仙阁来了。” 闻言,林惊枝愣了一瞬。 老太太寿筵设在午间,但也没有谁家大清早就急不可待赶到主家赴宴的道理。 但她那嫡母既然来了,心里就算再不喜,明面上无论如何是不能怠慢的。 林惊枝垂眸眼中思绪闪过,低声吩咐孔妈妈先去抚仙阁的垂花门外候着,又让晴山、绿云二人收拾好花厅,备上点心茶水。 等豫章侯夫人小周氏带着嫡女林昭柔进来时,林惊枝已站在花厅的屏风前,丝毫挑不出一丝礼数笑盈盈候着了。 “母亲。”林惊枝朝小周氏行了一个万福礼。 小周氏顺着声音方向抬眼望去,只见明媚晨光里,她那位半年多不见的庶女,一身海棠烟色绣折枝堆花襦裙,配着同色的掐花对襟外裳。 盈盈细腰用长穗五色宫绦束着,望仙髻上簪着珍珠玲珑八宝簪海棠花簪,桃腮杏面娇艳逼人,哪里还是半分往日在府中懦弱的模样。 小周氏心底发酸,僵着一张脸,上上下下打量林惊枝许久,尖声道:“半年不见,六姐儿倒是出落得愈发美艳动人。” 林惊枝闻言,落落大方朝小周氏笑道:“谢谢母亲夸赞。” 小周氏又是一愣,她那庶女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 她印象里的林惊枝,还是那个豫章侯府中被她打压奚落,小心翼翼在手底下讨生活,却又不敢反抗的庶女。 待丫鬟端了茶水和点心上来,小周氏看着茶盏里价值千金的洞庭碧螺春,又抬眸四下打量着在抚仙阁内伺候的丫鬟婆子。 花厅里,随便个不起眼的摆件,瞧这都是寻常世家难以一见的宝贝,当初若是她自己的女儿嫁进来,那该多好。 裴砚就算是庶出,那也是裴家前途无量,曾被天子亲口夸赞的谪凡仙君。 小周氏抿着唇,眼底神色数变渐渐露出藏不住嫉妒,她捏着手里的绢帕,掩饰般擦了擦唇角,朝林惊枝道:“母亲有些个体己话要与你说说,你让丫鬟们先下去。” 林惊枝缓缓抿了口茶后,朝孔妈妈使了个眼色。 孔妈妈会意,悄无声息带着绿云等丫鬟退了下去,唯有晴山在一旁伺候。 见花厅里的人都退下后,小周氏这才慢悠悠坐直了身子,朝林惊枝端起嫡母架子,沉着嘴角开口训斥。 “枝姐儿。” “你怎么这副打扮,出嫁前我是如何交代你的?” “裴家是大族,最讲究端庄规矩,你这种身份能嫁进来全倚仗了我与你婆母的姐妹情分。” “如今你倒好,一副狐狸媚子打扮,哪里还有往日家中的半分乖顺。” 林惊枝暗藏冷意的眸色,落到喋喋不休的小周氏身上。 小周氏年岁四十出头,身上穿着翡翠色青缎掐花对襟袄裙,料子是极好的散花锦,可惜颜色有些重并不衬她。 端着茶盏的手腕上戴了一串成色还算不错的珊瑚手钏,面上涂了脂粉,唇上也压着口脂,可惜相貌平平,就算是满头珠翠精致妆容,也只是让她瞧着多了几分富贵味儿罢了。 同样坐在小周氏身旁的四姑娘林昭柔,通身娇俏的银丝绣百蝶度花裙,头上簪着赤金喜鹊珠花,勉强算得上小家碧玉的长相,但眉眼间总带着一副和她母亲如出一辙的刻薄。 此时的林昭柔正绞着手帕,恨恨盯着林惊枝看。 对上林昭柔眼中恨色,林惊枝唇角微嘲一笑。 前世从生母去世后,人人都说她长得娇媚不够端庄,嫁入裴家后也因长辈不喜,她就愈发拘谨不敢僭越半分。 然而重生一世,林惊枝忽然发觉,曾经那些对她冷嘲热讽指指点点的人,不过就是因嫉妒她的美貌,自己却长得丑罢了。 想到这里林惊枝淡淡掀了眼帘,看着小周氏问:“母亲可有何话要同我说?” 小周氏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庶女,刻意压低了声音:“你如今嫁入裴家,算是麻雀飞上高枝儿。” “你也该记得平时在家中,你四姐姐对你的好,你婆母周氏的嫡子,府里的二郎君裴琛不是还未成亲么?” “你想个法子,让裴琛和你四姐姐私底下见上一面,也不是不可。” 林惊枝霎时放下手中茶盏,细白指尖叩着桌面,深深看了小周氏一眼问。 “母亲难道要让四姐姐同外男私相授受?” 小周氏当即面色一变,喝道:“放肆!” “这如何叫私相授受!” “你别忘了,你如今裴家长媳的身份,可是你四姐姐让给你的。” “当初要不是你父亲点名选你去相看,嫁进来的人本该是你四姐姐才对。” “是么?”林惊枝似笑非笑瞥向小周氏,“那当初家中那么多姐妹,父亲为何偏偏选我?” 小周氏顿时失语。 她总不能说豫章侯府百谋千计,通过裴砚嫡母周氏得了这么一次相看机会,而林惊枝的美貌,自然成了家中长辈算计押宝的唯一选择。 见小周氏语塞,林惊枝伸手抚着袖口上缠枝暗纹,唇角微微一勾:“母亲何不找我婆母直接说明要结亲的想法。” “想来依着母亲与我婆母的姐妹情深,若是愿意,必定不会拒绝的。” 小周氏闻言霎时变了脸色。 林惊枝嫁进裴家后,她如何没有私底下去找她的嫡姐周氏。 当初周氏说服她,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许林惊枝嫁进裴家,就许诺日后四姐儿林昭柔和她嫡子婚事的。 可小周氏何曾想到,她这嫡姐不过是算计给裴砚娶个家世不显,又美貌惊人,令其沉迷的妻子而已。 越想越是不甘,小周氏狠狠瞪着林惊枝:“你……好大的胆子!” “你真当自己嫁进裴家,日后就不要娘家的倚仗了?” “不过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初你生母大着肚子被老爷接回府中,若不是我心善,这种外室打死也罢,还容得了你眼下这般猖狂?” 林惊枝听了这话,垂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 她的亲生母亲白氏,分明是被豫章侯强迫才做了府中妾室,而且她七岁那年生母病逝,也全因小周氏克扣银钱,又不肯寻了郎中看病。 想到当初生母的病,林惊枝忽然记起,为何前一世,她对钟太夫人这次的寿宴没有任何印象。 因为寿宴的前一日,她被裴月兰推到池子里,差点活活冻死。 这一病,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小周氏自然没有机会找她说林昭柔的婚事。 等她病好后,也就是开春不久,裴家又发生了二姑娘裴漪怜和秀才私奔的丑事,再后来裴家二郎君裴琛定下与钟家嫡女的亲事。 小周氏异想天开,想嫡女林昭柔嫁给裴家嫡子的心思,自然是不了了之。 如此一想,林惊枝唇角露出一丝讥讽冷笑。 那抹笑却像是彻底压倒小周氏的稻草,她满脸怒气站起来,抬手就朝林惊枝娇嫩的脸蛋上招呼去。 不想下一瞬,她的手掌被林惊枝身后的晴山握住,力气大得惊人:“夫人动手前,奴婢劝夫人好好想想。” “夫人是什么身份,奴婢家主子是什么身份。” “就算是豫章侯爷见了裴家郎君,也只有卑躬屈膝的份。” 小周氏只觉得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气得她浑身发抖。 她死死盯着林惊枝,咬牙切齿:“我倒是没想到,你们主仆二人原都是扮猪吃老虎的主。” “我是收拾不了你,但你等着,你父亲总有法子。” 看着小周氏受气离去,林惊枝心底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忘不了生母的死,更忘不了被家族当做待价而沽的物品,这辈子她只想好好活着,并不想成为豫章侯府攀附往上的垫脚石和工具。 小周氏走后,林惊枝看了一眼更漏的时辰,她也该去待客的花厅,在裴家那些长辈面前露个脸。 于是吩咐孔妈妈拿来斗篷,主仆几人准备出门。 才出抚仙阁院子,就见裴砚撑着伞从雪中檐廊下穿过。 他看见她,脚下步伐忽然一顿,就在原地停下。 林惊枝不明所以,抬眼看向眼四周。 却见裴砚朝她招手,声音泠泠。 “过来。” 林惊枝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一颤,她像是没听见般,驻足不前。 裴砚眸光盯着她,眉心微微皱了一瞬,下一刻大步朝她走去。 今日府中热闹,四周丫鬟仆妇人来人往,在外林惊枝还是得维持着乖巧恭顺模样。 见裴砚走近,她微微屈膝唤道。 “夫君。” 裴砚面无表情点了下头,却是站到了林惊枝身旁,举着的青伞轻轻朝她肩旁微微倾斜许多,挡了檐下风雪。 凉薄的唇抿了一下:“走吧。” 裴砚抬步朝前走去,见林惊枝原地不动,于是又停了下来,漆眸望向她。 林惊枝微愣后才反应,裴砚这是要和她同路。 只是从那日裴砚特地派人送了佛经后,他已经好几日没去抚仙阁,怎么好端端会顺道经过这里? 犹疑在心底一掠而过。 等夫妻二人,到了万福堂待客的花厅,花厅内已经坐满了各处前来贺喜的人。 外间伺候的婆子,小心翼翼打起帘子。 下一瞬,裴砚颀长清隽,如谪仙般身影就从外头走进来。 他进来后,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朝太夫人钟氏请安,而是回眸往身后瞥了眼。 众人顺着裴砚视线看去。 就见一花颜月貌的女子,正解了身上斗篷交给丫鬟,她站在裴砚身后,两人垂落的衣袖交缠在一处。 阳光正好,映着窗外雪色斑斑点点落在她的身上,像是明媚的春光,整个屋子因她的到来,刹那间熠熠生辉。 也不知道是哪个长辈惊于那千年难得一见的美貌,倒吸一口凉气。 侧身朝裴太夫人钟氏问:“这位便是你家中长孙,裴砚新婚的妻子林氏?” “真真是好一对般配的。” “观音座下,金童玉女。” 12、第 12 章 林惊枝顺着声音望去。 就见裴太夫人钟氏身旁坐着一位老夫人,鬓发如银精神十足,一身花青色缂丝福字纹直领对襟长裙子,手腕上挂着一串成色极好的紫叶小檀佛珠,瞧着慈眉善目。 倒是比一旁的钟氏,还年轻好几岁的模样。 “生得真俊。” 那老夫人朝林惊枝招了招手:“好孩子,上前来,给老婆子我好生瞧一瞧。” “这么些年了,除了我家观韵姐儿外,老身我就没瞧过比她生得更好看的姑娘。” “没想到,这回从汴京到河东来与老姐妹相见,就亲眼瞧见了。” 裴太夫人只当她说的是场面话罢了,当即唇角抿了抿道:“她辈分小,可经不得你这般夸。” “你们沈家大姑娘我前些年也是见过的,天仙一样的人儿,哪能一同比较。” 沈家?沈观韵? “轰的”一声,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 林惊枝直接愣在裴砚身后,她纤长睫毛低低垂着,袖中指尖不受控制发颤,只觉有一股寒气透过脚下青砖一股脑地,往她僵冷的四肢内窜去,深入骨髓血肉,如同再次置身地底那间幽暗潮湿地牢深处。 “裴砚媳妇,你还愣着作何?” “这孩子,还不赶紧上前来,给沈家的老祖宗请安。”太夫人钟氏见林惊枝突然呆愣愣站着,略有不满开口唤道。 刹那间,万福堂花厅里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林惊枝压着眼眸深处混杂了恨意的冷色,咬着牙才往前走一步,下一刻就觉得双腿软得厉害,指甲抠住娇嫩掌心,脑子里有片刻空白。 就在她要倒下瞬间,一只干燥有力的大掌,从她层层衣袖穿过。 带着薄茧的修长指尖,一根根掰开她蜷缩成一团,冷如冰凌的指节,用力握住。 林惊枝惶惶抬眸,对上裴砚沉黑视线,他眉心微蹙,探究眸色落在她身上。 此刻她小巧的玉手,被他宽大掌心包裹,有些艰难站稳,浑身重量几乎落在他的身上。 属于男人肌肤上滚烫体温,一点一点从她指尖渗入血液,传遍全身,终于将那股几乎淹没她的寒意,给逼退出去。 林惊枝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她清浅瞳眸深处已没了任何情绪。 “祖母。”她走上前,朝太夫人钟氏行礼。 而后又微微侧身,规规矩矩朝沈家太夫人屈膝,行了个万福礼。 “沈太夫人,万安。” 沈太夫人却是在林惊枝走近瞬间,视线扫过她的五官眉眼,眸色微凝,有一瞬锐利,却又极快压下瞳孔深处的一抹诧异。 她笑着朝坐在一旁的钟氏夸道:“你可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孙媳。” “这孩子,我看第一眼就觉得喜欢。” 裴太夫人悄悄看了眼裴砚,掩饰性用帕子压了压唇角,拉耸的眼尾透着一丝勉强。 她笑道:“可不是,这孩子我也是喜欢的。” “生得好看,性子又好,平日里规矩得体。” 林惊枝花瓣一样的唇抿着,低垂眼帘压着疏离冷意,她不卑不亢,并没有因为长辈夸赞有任何情绪波动。 钟氏夸她,不过是碍于面子。 至于沈太夫人,林惊枝猜不透她的心思。 “好孩子。”沈太夫人苍老眸子里含着笑意,竟一反常态十分亲近。 她拉过林惊枝依旧冰凉的手,语调温和:“你莫要拘谨,我与你祖母是自小相识的闺中姐妹,你嫁入裴家就是缘分。” “沈裴两家本就是世交,你若不嫌弃,就和沈家小辈一般,叫我一声祖母也无妨。” 随着沈太夫人话音落下,花厅里静了一瞬,所有人脸上神色都有瞬间愕然。 有人羡慕林惊枝命好,入了沈家老祖宗的眼,也有人满眼讥讽,愤愤不平。 裴太夫人也同样满眼不可思议,看向身旁老姐妹。 沈太夫人却像没看到一样,把手腕上那串带了大半辈子的小叶紫檀手串,不容拒绝戴到林惊枝霜白如雪的皓腕上。 她笑容不变,眼底透着慈祥:“我们沈家就观韵一个姐儿,剩下几房都是哥儿。” “可惜你被裴砚早早娶了。” “我瞧着你可人,日后就像沈家的孙辈一般,叫我声祖母,可是愿意。” 林惊枝愣住,喉咙却像是泥水堵住一样,张了张口,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她上辈子在地牢里受尽了沈观韵的折磨,最后凄惨而死。 就算沈家太夫人真心实意喜爱她,但这声“祖母”她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沈太夫人见林惊枝沉默,有些遗憾拍了拍她的手,温声细语安慰:“好孩子,我也不勉强你。” “这串佛珠子你收下,日后若去汴京,记得来沈府做客。” 林惊枝这才略松了一口气,恭恭敬敬收了佛珠,再次朝沈太夫人行了一礼:“是惊枝福薄,当不得老祖宗这般抬爱。” “心中惶恐,却是感谢。” 没人料到,林惊枝会拒绝攀上沈家这层关系。 花厅里霎时一静。 众人神色各异,坐在最末处的小周氏更是狠狠剜了林惊枝一眼,只觉她不知好歹。 秦云雪捏着手里的帕子,都快绞得稀烂,沈家老祖宗在汴京,那是连钟太后都要礼遇三分的存在。 林惊枝竟然拒绝了,秦云雪可以说是嫉妒得有些发疯。 能在花厅里坐着的,自然都是人精,不乏见风使舵的。 有人见林惊枝这般拒绝沈太夫人抛出的高枝,那位沈家说一不二的老祖宗,却是像一点也不生气依旧眉眼含笑,看得出来是极喜她的。 自然有机灵的客人赶忙换了别的话题,人开口又是对着裴沈两家一番奉承,不过一会儿,众人好似忘了刚刚发生过的事般,热热闹闹。 就在寿筳快开始前,有外院婆子躬身进来在裴太夫人耳边低声耳语道:“太夫人,方才外院来报,说蒋姨娘娘家亲眷,那位蒋秀才不知如何进了府中。” “这会子,正亲自带了寿礼说要给您拜寿。” 婆子声音压得低,林惊枝因跟着裴砚坐在太夫人身旁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 她当即眉头微皱,不动声色打量秦云雪母女二人,果然从她们脸上,看出一丝不寻常神色。 紧接着就听裴太夫人语调微恼,拉耸的唇角压着冷意,又不想在众人面前失态。 “既然来了,当着宾客的面也不能赶走。” “你让人盯紧点,就把人留在前院男客席,吃完后就请走,莫要吃了酒乱走,唐突了内院的女眷。” “是。”那婆子得了吩咐,赶紧退了下去。 众人又在花厅里,吃了茶,说了许久的话。 到了中午,等时辰差不多到了,有丫鬟婆子来请,大家才陆陆续续起身往宴席去。 女眷这处,四周垂了挡风的轻纱,又在各处放了烧得旺旺的炭盆。 临湖的水榭内还搭了戏台子,直接把汴京皇都有名的角儿千里迢迢来请到裴家来贺寿。 二姑娘裴漪怜和林惊枝关系亲近,她自然是跟在林惊枝身旁一同入座。 秦云雪是住在裴家的表姑娘,她来这些时日也时常去裴漪怜的竹香阁小坐。 虽然从上次书册事情后,裴漪怜待秦云雪不如原来热情。 奈何秦云雪是个身子弱的,时不时咳上几声,随时都能倒下的模样,裴漪怜可怜她身子,倒也没说重话明着拒绝她。 三个人坐在了一处用膳,表面上倒是瞧不出丝毫端倪。 这期间,林惊枝眼尖注意到,二姑太太裴月兰似乎悄悄离席一刻钟有余,她心下一紧,暗暗打量正拉着裴漪怜亲亲热热说话的秦云雪一眼。 果然,下一句就听秦云雪道:“听说花园里的太湖石,雪后别有一番景致。” “我身子骨弱,来了家中都从未好好在园子里逛过,等会子漪怜妹妹陪我走走可好。” 裴漪怜下意识想拒绝,不料秦云雪捂着唇低低咳了出来,煞白的脸蛋咳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红,加上她一身素服神色凄惨,总能令人心生怜悯 裴漪怜自小心善,加上是在府中内院,想了想也就点头同意了。 等裴太夫人寿筳散后,长辈们坐在暖房里吃茶说话,小辈们没了拘束自然三三两两园子里闲逛。 林惊枝唤了绿云悄悄跟着秦云雪和裴漪怜二人。 果不其然,不久后绿云悄悄跑来道:“奴婢一路上跟着,秦家表姑娘把二姑娘骗到了太湖石后头的小花园里。” “那里离前院男客的宴席,只隔着一道垂花门。” 林惊枝闻言,唇角划过冷色,朝绿云吩咐:“带我过去。” 等一行人来人太湖石后方的小花园,就见裴漪怜一人在凉亭下站着,神色有些紧张。 “漪怜。”林惊枝唤道。 裴漪怜回过头,微愣:“嫂嫂怎么来了?” 林惊枝没说话,而是上上下下打量她许久才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身旁跟着的丫鬟婆子呢?” 裴漪怜有些无奈:“方才走得好好的,云雪姐姐忽然就喘不过气,她身旁的丫鬟婆子又都没跟着,我就让我的丫鬟去找二姑太太。” “可后来她竟是晕了过去,外头雪大,我怕她冻坏身体,只得让身旁的妈妈把她快些抱回暖隔,我在这处等着。” 林惊枝看着裴漪怜清澈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抬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鬓角发丝,声音淡淡。 “外头冷,我让晴山和绿云先送你回去。” “后头表姑娘再来找你,你若觉得拒绝不好,就称病,最近莫要与她再见面了。” “主子。”晴山和绿云有些不放心看向林惊枝。 林惊枝却是摇了摇头:“我这有孔妈妈跟着,不碍事。” 等裴漪怜走后不久,身后垂花门果然有脚步声传来。 林惊枝顺着声音回头,就见一青衣儒生打扮,面白文弱的男人从后方花丛里走来。 他见着林惊枝的模样,整个人呆住。 赶忙手忙脚乱整理身上簇新的衣裳:“想必是漪怜妹妹吧?” “漪怜妹妹不知,那日上香,小生在远远地方见了妹妹一眼,不想今日这般缘分,又在此相遇。” “小生姓蒋,爱慕妹妹许久。” “不知妹妹可愿意……”说着蒋秀才突然往前,着迷般往林惊枝身前走。 孔妈妈沉着脸,喝了声:“放肆。” 蒋秀才吓得回魂,停了步伐,他一咬牙飞快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若妹妹愿意,小生等妹妹。” 林惊枝眼底冷笑,朝孔妈妈微不可查点了一下头。 孔妈妈会意,上前接过荷包,恭敬递给林惊枝。 蒋秀才见东西送出去,眼中惊喜划过,又怕被人发现,赶忙慌张离去。 此刻的小花园内,除了簌簌落雪声外,静谧得令人不寒而栗。 林惊枝心底无由一慌,好似发觉什么,背脊发寒本能往身后看去。 漫天大雪中,就见裴砚正站在不远处太湖石旁。 沉黑眸光一瞬不瞬,似碎玉泠泠,落在她身上。 眉宇间神情寡淡,人间失色。 13、第 13 章 裴砚修长身影,如雾凇般清冽,漆眸沉沉一瞬不瞬落在林惊枝身上。 那种悄然无声平和下,让人控制不住愈发紧绷的视线,林惊枝犹豫一下,还是咬着唇走上前,朝裴砚行礼。 “夫君。”她声音很轻,仿佛凛冽寒风,一吹就能散去。 偏生那双波光潋滟桃花美眸下,藏着的情绪,令裴砚不由自主想要撕开她的全部,一探究竟。 这般想着,裴砚没说话,只是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几乎与雪同色修长冷白的指尖,带着寒凉冷意捏住了林惊枝雪嫩小巧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仰头与他对视。 哪怕这般,裴砚站在她身前,依旧高她许多,不得不微俯下身与她对视。 时值傍晚,风雪漫天。 只偶有几丝昏黄的夕阳余晖,穿过云层落在两人身上,像镀了金辉一般。 林惊枝垂下眼帘,藏在袖中掌心渗着冷汗,握着荷包指尖不受控制蜷,只觉这东西,此刻就像是个烫手的山芋,丢不得,更不能让眼前男人瞧见。 各种思绪划过,林惊枝下意识抬眼,悄悄瞥了裴砚一下,不想被他抓个正着。 裴砚淡淡收回视线,下一刻松了捏着她小巧下巴的指尖,宽大袖摆不慎从她面颊上擦过,带起一丝雪后青松旃檀冷香。 离得这般近了,林惊枝才注意到,今日裴太夫人寿辰,裴砚该是饮了酒,眉眼间含着的疏离冷漠,似要比平日里淡上许多。 “夫君可是要回外院书房?” “妾身送您到院门处。”林惊枝抿了抿因紧张略有干涩的唇,主动开口体贴问道。 “不必。”裴砚唇角似乎微勾了一下,朝她淡淡道。 闻言,林惊枝心底当即一松。 她脸上终于露出笑来,那种雀跃的小表情,几乎控制不住露在脸上,微仰着脑袋朝裴砚福了一礼。 “那妾身就不送夫君了。” “天寒地冻的,夫君还是早些回外院书房安置。” 林惊枝转身朝孔妈妈道:“妈妈,我们也快些回吧。” 裴砚狭长凤眼微眯,盯着近在咫尺妻子单薄背影,慢慢往抚仙阁的方向看了眼。 “我何时说要去外院书房?”他眼底矜贵疏离,变成了薄唇上一道似笑非笑的戏谑。 林惊枝才往前迈了半步的身子一僵,被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的雪屑绊了下,当即整个人踉跄前倾。 下一刻,她的身体被一双劲瘦有力的臂膀稳稳扶住。 那手掌心宽大略有薄茧,灼人热意透过衣裳落在她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上。 林惊枝几乎大半个身体都靠在裴砚怀中,他的温热呼吸含着淡淡酒香,落在她白皙侧颈上。 身体被箍住瞬间,林惊枝不受控制有片刻僵硬,袖中指尖掐住掌心,她在他怀中挣了挣,裴砚终于松开手。 林惊枝敛了情绪,慌忙往身后退了几步,她不再看身后的裴砚一眼。 朝孔妈妈吩咐:“妈妈,扶我回抚仙阁。” 孔妈妈被裴砚瞥了一眼,只觉得寒意遍布全身,雪天路滑,林惊枝若不被人扶着,她根本走不快。 天已经快黑下来了,雪虽停了,可那风依旧刮得人脸颊生疼。 裴砚没有说话,而是走到林惊枝面前,伸手隔着衣袖握着她手掌心。 那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侧脸上,敛着令人窥探不得的幽深情绪。 这一刻,冷汗却是顺着林惊枝雪白后颈,没入她起伏的领口深处。 只因那枚小小荷包,就捏在她手掌心内,而她的手被裴砚握着,隔着冬日有些厚实的衣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 林惊枝几乎是提着心,不敢轻举妄动,前所未有乖顺被裴砚牵着手,带回到抚仙阁的。 “少夫人。” “郎君。” 晴山和绿云听到外间传来的动静赶忙上前行礼。 在丫鬟面前,裴砚终于松开林惊枝的手,他自顾去耳房换了被雪沾湿的衣裳,不多时里头有水声响起。 林惊枝站在屏风后头有瞬间失神,绿云帮着她解了身上厚重披风,又去箱橱拿了身云宝相花缎织的海棠锦衣给林惊枝换上。 她还未想到要把荷包藏到何处,裴砚已经从耳房沐浴出来了。 慌乱之下,林惊枝只能把荷包再次塞回袖子里。 裴砚视线,好似不经意往林惊枝衣袖上掠过一瞬,又淡淡移开,转身去了东梢间小书房内。 隔着屏风纱影,林惊枝迅速往东梢间小书房扫了一眼,裴砚一袭薄绸青衫,长身玉立,有淡淡的墨香传来,还有书写时笔尖划过宣纸细微的响声。 林惊枝踢了踢脚下有些潮冷的鞋袜,她想了想还是吩咐孔妈妈让人抬了水进来,她要沐浴。 抚仙阁自从整治后,下人基本不敢躲懒。 小厨房内,热水是十二个时辰都备着的,就怕主子来了兴致突然要沐浴。 所以孔妈妈出去没一会儿工夫,就有婆子抬了热水进来。 浴桶宽大,林惊枝一人泡在里头绰绰有余。 泡了半刻钟后,林惊枝就不禁有些走神,她视线忽然落在裴砚脱下还未收走的衣裳上,那衣裳宽大雅致,就搭在黄花梨木雕的架子上。 他方才沐浴时,林惊枝黛眉拧了一下,忽然想到裴砚并没有叫下人送了热水进来。 只是这般冷的天气……他为何还用冷水沐浴。 林惊枝心底翻起某个念头,终究是没敢往下深想。 前世她与他关系亲密时,并不是没有一同沐浴过,他看似寡欲,实则某些方向向来放肆大胆,总会提出一些令她脸红心跳却拒绝不了的要求。 林惊枝在浴桶中泡了许久,才唤晴山和绿云进来伺候穿衣。 等出去时,裴砚依旧在东梢间书房内,桌案上沾了字迹的宣纸已摆了数张。 林惊枝朝里看了一眼眸色微浅,抿唇唤晴山拿来汤婆子放进衾被里,又叫绿云去箱橱多拿一床衾被出来。 晴山看了眼还在一旁小书房练字的郎君,看着自家主子,她欲言又止。 世家大族中贤惠温婉的妻子,若是郎君在家时,定是要等郎君一同安置,没有先睡下的道理的。 可不知何时起,晴山发现自家主子变了。 不再对郎君嘘寒问暖,两人关系这半月以来,变得前所未有地疏离,晴山有些忧虑。 林惊枝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晴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扶我睡下,你和绿云也早些去休息。” 晴山点头应道:“是。” 等林惊枝躺下后,晴山又细心给她掖好被角,才带着绿云退了下去。 这是裴砚的规矩,他若在抚仙阁休息,夜里是不允许丫鬟在外间伺候的。 帐幔外,烛火深深,林惊枝抱着怀里的汤婆子,见裴砚在书房许久没个动静,她略微紧张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就在她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 昏朦烛影下,一只霜白如玉的手在半空迟疑片刻,修长无瑕的指尖终而缓缓挑开帐幔一侧。 顷刻间,撩人烛火,就像是星辰陨落时拖尾而出的碎芒,有淡淡光斑落在林惊枝纤长眼睫上。 她骤然从朦胧睡意中抽离,猛地睁开了眼睛。 床榻旁站着的是裴砚,他靠得极近,灼灼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比那烛火更为撩人。 林惊枝下意识卷着衾被往床榻内一缩,视线落在另一床衾被上:“夜里寒凉,怕扰了夫君,我们还是分开睡为好。” 裴砚看她一眼,转身就要去熄灯。 想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林惊枝微慌,朝裴砚道:“夫君,留一盏灯。” 裴砚回身看她,漆眸微抬问:“怕黑?” 怕黑是林惊枝重生后才留下的毛病,可她无法解释,只能垂眸不语,算是默认。 最终,屏风旁的窗前桌案上留了一盏豆大灯烛,虽不够明亮,但也足矣。 裴砚在林惊枝身旁躺下,属于他身上好闻的旃檀冷香若有似无弥在帐中。 林惊枝双眸紧闭,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许多。 可下一瞬,她身上衾被,被人不容拒绝缓缓扯开。 宽大掌心落在她纤薄背脊上,温热紧实的身体紧紧贴在她身后,在林惊枝反应过来挣扎之前,已经被裴砚搂进怀中。 “裴砚。”林惊枝慌乱下,连名带姓喊他名字。 可这一刻,裴砚手臂力气大得吓人,她根本动不了丝毫,只能在朦胧昏光里,恼怒瞪着他。 两人对望片刻,裴砚抿唇,温热气息喷在她耳畔上,说了一句什么。 “你不可以!”林惊枝骤然不可思议瞪大双眸。 裴砚冷冷盯着她,嗓音微哑透着一丝薄欲:“由你闹了许久,总归要有些惩戒。” 衾被下,林惊枝白皙娇嫩掌心已被他握住,摁下…… 她纤细指尖这一刻,像是被他晦暗不明的沉黑眸色灼烧一般,紧紧蜷着。 她手掌心细白软嫩,紧张时会带一点点湿|滑热汗。 裴砚早就想这样做了。 在万福堂握住她冰冷掌心时,在小花园里隔着衣袖也阻挡不了的滑|腻,或是更早的半年前成亲那日,□□凤花烛,她的手拢在烛光下就像盛开的牡丹仙。 可惜没有足够的理由。 现在终于有了。 裴砚视线隔着层层帐幔,落在那个被林惊枝藏在博古架后面的荷包上,眉目压着的冷色暗得吓人。 深夜,落雪。 主卧内,似有几声颤栗轻吟,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薄汗从林惊枝桃花般娇红的脸颊上落下。 子时刚过,更漏声响起。 林惊枝闭着眼,娇艳红唇抿着,显得倔强又可怜,她伏在枕头上,眼睑下那颗泪痣红如朱砂。 手腕娇红像盛开桃花,掌心沾着一丝黏腻腻的莹润,似被磨伤了肌肤。 裴砚从容起身,拿了湿帕慢条斯理给她擦手,葱白如玉指尖,一根根擦得细致,透着丝靡靡欲|色。 厚厚的衾被下,石楠花味若有似无,漫在空气里。 她就像他贡在佛前的娇花,除他之外,谁也别想染指。 14、第 14 章 寅时刚过半,抚仙阁西梢间主卧内。 昏朦烛影下,大红色销金撒花鸳鸯戏水帐,被一只霜白如玉的手从里向外缓缓挑开。 那手掌心微拢,腕骨秀致,修长无瑕指尖润如白玉。 裴砚起身,从林惊枝身下翻出镶滚了连枝花纹的里衣慢条斯理穿上。 穿衣时,他习惯抚了一下侧颈的位置,那处有些痒。 是三日前,林惊枝发狠咬下的牙印,如今已经掉了结痂,若隐若现一片小巧红晕,像吻|痕一样烫在他如羊脂玉的肌肤上,哪怕穿上紧束领口的衣袍也会隐约露出一丝淡红。 想到昨日夜里,她极气时,红着眼眶扭头恨恨瞪他。 那气鼓鼓的样子,倒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毫无攻击力可言,却意外令人心动。 裴砚莫名勾唇一笑,回身却见林惊枝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陷在绛红的衾被里,纤长卷翘的眼睫上还覆着一层朦胧水雾,眼尾娇红,应该是夜里被他被弄哭过。 这会子熟睡的模样,显得有些许可怜。 裴砚狭长凤眼微挑了一瞬,俯身轻轻给她掖一旁被角后转身大步朝门外离去。 他才出了抚仙阁正门,就见恭恭敬敬候在外边的孔妈妈。 “主子。”孔妈妈一犹豫,咬上走上前,悄悄打量裴砚一眼欲言又止。 裴砚沉着眉眼从袖中掏出一枚荷包丢在了地上。 瞬间! 孔妈妈大惊失色,一下子跪了下去:“主子,您听老奴解释。” 裴砚抿着唇,他脚上沉黑皂靴踩过落雪,撵在那不足巴掌大的荷包上,居高临下。 “孔嬷嬷不必解释,我既允你从汴京皇宫来河东裴家。” “那嬷嬷就该清楚,你来的目的就是,好好地把人给伺候好。” 孔妈妈呼吸一滞,浑身冷汗湿透,赶忙深深往地上一叩,惶恐道:“是。” “老奴省得,老奴记下了。” “在主子面前,老奴不敢妄有一丝僭越。” 裴砚眯着狭长凤眸,往身后抚仙阁瞥了眼。 他没再说话,淡漠转身离去。 裴砚离开不久后,林惊枝就醒了。 她浑身失了力气躺在床榻上,愣愣盯着帐顶那绣着各色福图的承尘,一截玉似的侧颈被瀑布般的青丝掩着,欺霜赛雪薄肩上,深深浅浅齿|痕难掩。 她迷糊记得夜里被他“气”晕过后,应该是被他亲手抱着去耳房洗过一回,眼下床榻有些凌乱,她睡前穿着的小衣也不知落在何处,微拧的眉梢带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慵懒春色。 “主子,该起了。”不多时,晴山声音从外间传来。 “嗯,你进来吧。”林惊枝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 等晴山和绿云扶着她坐起来的时候,她右手胳膊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指尖依旧透着润润的娇红色,好似昨日那黏腻腻的触感还残留在手上。 想到昨夜,林惊枝不自觉用力咬着唇瓣,眸底泛着娇怒。 她本是没有清早沐浴习惯的,可一想到裴砚昨日肆无忌惮握着她手腕的所作所为。 略微沉吟,朝晴山吩咐:“去小厨房说一声,我要沐浴。” 晴山微愣,不明所以,等她和绿云一同伺候林惊枝沐浴时。 见她手腕、香肩、背脊明艳动人的蝴蝶骨上,都开着桃花花瓣一样淡淡的绯色,那颜色落在她白如珍珠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两个未知人事的小丫鬟,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家主子为何要沐浴。 沐浴后,用过早膳,等晴山拿过披风要伺候林惊枝穿上时。 林惊枝外屋外走的步伐顿了一瞬,她抬眸往暖阁后方博古架的位置扫了一眼,想了想还是抬步走过去。 当她小心移开一旁的珐琅牡丹花瓶后,看着空荡荡的花瓶后方,有片刻出神。 她明明记得沐浴后,趁着裴砚不注意,悄悄把东西放在这了,怎么就莫名其妙不见了? 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但这会子时辰她又赶着去裴太夫人的万福堂请安。 林惊枝耽搁不得,只得压着心思,喊了晴山拿来斗篷系上,快步离去。 今日万福堂虽不如昨日人多热闹,但依旧能听到热闹说话声传出来。 守门的丫鬟打起帘子,林惊枝步伐盈盈走进去。 抬眼一看,昨日宾客除了沈太夫人崔氏还在外,剩下的女眷都已离去。 今日裴家各房女眷早早就到了,林惊枝因为找荷包耽搁了一会子功夫,倒成了来得最迟的一个。 “祖母万安。” “沈家老祖宗万安。” 林惊枝敛去眸中神色,上前朝两位坐在主位上的长辈行礼。她生得娇艳倾城,进来瞬间,花厅内仿佛春天百花盛开般明艳。 本拉着秦云雪的手说话的沈太夫人,见她进来,当即朝她招手。 “枝姐儿可算是来了?” “今儿一大早,裴砚就派了婆子来万福堂同你祖母说,你要迟些时辰过来。” “昨日夜里若是累了,就多睡会,你祖母又不是那般不近人情的长辈。” 沈太夫人说着,视线忽然落在林惊枝雪白侧颈上,那处有一抹连刻意戴上的狐裘围脖都遮掩不了的红痕。 她是过来人,又怎会不知小夫妻年少,像裴砚这般的郎君定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必然是累着娇滴滴的小妻子了。 她朝林惊枝深深一笑:“小夫妻感情好,裴砚瞧着是个会体贴疼人的。” “好孩子,过来,来我身旁坐。” 林惊枝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沈太夫人话中的深意。 她面上羞涩,心底却恼怒得紧。 裴砚面上看着无关风月的模样,背地里却把八百个心眼子都使在她身上,她至今还没想明白,昨日夜里裴砚虽然没做到最后一步,但为何要换了别的方式发狠“惩罚”她。 林惊枝被沈太夫人拉到身旁坐下,她这一坐,一旁秦云雪自然受到冷落。 秦云雪本就素白的脸,这会子更是白得没了丝毫血色,低垂着脑袋怯生生看林惊枝一眼,那表情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偏生沈太夫人像没看见一般,只是一个劲儿拉着林惊枝说贴心话。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林惊枝是她失散多年的嫡亲孙女呢。 二姑太太裴月坐在二夫人吴氏身旁,她眼底压着冷色,本想着若是秦云雪能得了沈家太夫人喜欢,嫁给沈家嫡系孙辈,何尝不是一门好婚事。 可偏偏沈家那老虔婆,表面上瞧着笑盈盈的叫谁都是宝贝、心肝儿,实际上连正眼都没瞧一眼秦云雪。 想到这,二姑太太裴月兰就气得咬牙。 以沈家与裴家素来亲厚的关系,谁知道沈太夫人这一趟过来是不是相看二姑娘裴漪怜的,她必须要在裴漪怜婚事定下前,想法子坏了她的名声才好。 昨日夜里,蒋家已经悄悄通过她暗中收买的婆子,往府中送了口信。 昨日大寿,裴漪怜已经在花园里见过蒋家哥儿,还接了荷包,下一步就是最好能快些带裴漪怜出府,再与蒋哥儿见一面。 裴月兰回想这几次对裴漪怜的算计,那些“禁书”,看来还是有成效的。毕竟少女怀春涉世未深的年纪,又被家中严厉世俗规训管教得严格,她就不信二姑娘不会对书中世界向往。 到时以私定终身,私相授受为由,毁了裴漪怜清白。 裴月兰就不信,裴太夫人还能豁出老脸,再把裴漪怜嫁入五姓高门。 恐怕最后裴漪怜为了嫁人,最好的归宿还不是得忍气吞声,嫁给她姨娘蒋家的哥儿。 裴月兰越想越得意,五姓高门,既然她嫁不了,那么这辈子她就算豁出去身家性命,也得想法子让自己女儿秦云雪嫁进去。 就在花厅里热闹的时候,忽然有一婆子匆匆从外进来。 落雪的天,她似乎连伞都来不及打,裤腿湿透,头上银簪也歪歪斜斜不成体统。 “二姑太太,不……不好了。”那婆子撞进花厅后,就直接跪倒在裴月兰身前。 这般没规矩尊卑的婆子,在裴家是可以拖出去打死的,可婆子是二姑太太裴月兰从秦家带回来的下人。 裴太夫人眉心一蹙,十分不满看向裴月兰:“你带回来的人,怎么这样没有规矩。” 裴月兰也被那婆子慌张模样唬了一跳,她咬着后牙槽问:“怎么回事,慌慌张张没个规矩。” 婆子脸上一白,赶忙磕头道:“回主子,蒋家少爷,今日在烟花巷内被人折断了手脚半死不活。” “可蒋家银钱实在不够,连个厉害的郎中都请不到。” “这会子……” “蒋家一大家子人,正、正跪在裴家大宅门前,求姑太太救命。” 随着婆子话音落下,裴月兰只觉浑身发寒,鬓角有冷汗滴下。 可她不敢有任何眼神变化,因为裴太夫人钟氏的视线已经落在她身上,像刀子般锋利,但凡她说错一句话,就能活生生剜了她。 花厅里瞬间刹死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裴月兰身上。 裴月兰用绣帕尴尬压了压唇角,对身前跪着的婆子恨恨道:“你失心疯不成?” “我们裴家是什么人家,蒋家又是什么人家,找我作何?” “若是闹得放肆了就让人轰出去,难不成就因为蒋姨娘当年和家中有那么一丝情分,蒋家就能不要脸皮赖着裴家?” 婆子浑身一抖,不敢再看裴月兰,准备慌张退下时。 “慢着。”主位上,裴太夫人冷冷拧着眉,视线落在婆子身上带着审视。 顷刻间裴月兰浑身僵冷,就怕婆子犯蠢,说错了话。 好在裴太夫人只是摆手道:“算了,你让人去账房包一百两银钱送去蒋家,告诉他们,往后我的寿辰就不用来裴府请安了。” “这一百两银钱,别说是河东郡,就算是去汴京寻一个好郎中也足够了。” 裴月兰一愣,暗送一大口气,却又不满钟氏用银钱打发蒋家,这与打发叫花子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花厅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裴月兰和那婆子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林惊枝低垂着眼帘,愣愣看着右手还有些红肿的手掌心。 她终于后知后觉猜到,那个荷包八成是被裴砚拿走,至于蒋家秀才被打的半死,那定也是裴砚吩咐的。 可为什么一直是她右手! 林惊枝忽然意识到,裴砚昨日夜里嗓音暗哑,贴着她耳说的“惩罚”为何意了。 就是因为她昨天,是用右手接过那枚荷包的。 裴砚! 这个八百个心眼的狗男人。 15、第 15 章 “府中下人管治不严,让你看笑话了。”裴太夫人借着端茶动作,垂下的眼皮掩去浑浊瞳孔内冷色,她侧身朝沈太夫人感叹道。 世家大族人多口杂,仆妇间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复杂难辨。 就算是规矩再严苛世族,依旧会有疏忽犯错的时候,沈太夫人崔氏治家多年,又怎么会不清楚其中道理。 她拍了拍多年老姐妹的手,淡笑道:“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们沈家那些破事儿,你又不是不知。” 说到沈家家事,裴太夫人不知想到什么,她抿了口茶水刻意压低声音看向沈太夫人问:“你家长子沈樟珩,近些年可是娶了续弦?” 沈太夫人长叹一声:“沈家几代满门忠烈,也就出了他这么一个痴情种。” “不娶妻不纳妾,房里连放个通房丫鬟近身伺候都不许。” “立了我家观韵母亲白氏的衣冠冢,进了沈家坟。” “前些年我还会说说他,这些年我年纪大了没个精力,也不再说他了,日后沈家的世袭罔替以及男丁香火,就由我那嫡次子沈傅舟继承。” 裴太夫人心下微动,看向沈太夫人问:“那观韵姐儿可是订了婚事?” “我记得小时候,我家砚哥儿、琛哥儿跟着他们祖父住在汴京时,几个孩子倒是一同玩耍长大的,我家琛哥儿也只比砚哥儿小一岁,还未娶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太夫人怎么又会听不出钟氏的话外之音,就连一旁坐着寡言少语的周氏,听得这话都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底闪着隐隐期待。 沈太夫人闻言摇了摇头:“我也不瞒你,我家唯一的姑娘观韵姐儿,自小被她父亲带在身旁,从知事起就是个有主意的。” “今年入夏前,刚与她嫡亲姑母,也就是宫中贤贵妃的长子,大皇子萧琂订了口头婚约。” “现今就等着年后陛下下了赐婚的圣旨。” 说到这里,沈太夫人语调不由骄傲,毕竟沈观韵与大皇子萧琂也算青梅竹马,知根知底,萧琂又对沈观韵十分爱慕。 现今更受陛下器重,是几位皇子中,最有机会被封为太子的不二人选。 裴、沈、钟、崔、李,五姓中,众所周知到了这一代,五姓中只有裴家女儿不曾入宫为妃,在小辈子女关系中,自然就少了公主皇子,这种皇室血脉作为助力。 可沈太夫人只顾着骄傲,并没注意到在她话音落下瞬间,裴太夫人眼神微闪,眸光不自然落在坐在一旁的林惊枝身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裴太夫人钟氏回过神后,她拉着沈太夫人的手亲热道:“如今天儿冷,你不妨在府中多住一段时日,你若是愿意等明年开春后回去也不迟。” “毕竟那,我们都到了知天命的年岁,日后便是见一回少一回。” 沈太夫人笑着点头:“我正有此意,汴京待久了,在河东郡多呆些时日也好。” 两人多年不见,总有说不完的话,过来请安的女眷们就算搭不上话,也得恭敬坐在一旁陪着。 直到外头太阳高升,眼瞧着马上就要午膳了,裴太夫人钟氏才朝女眷们摆手道:“我们也乏了,你们都各自回去吧。” 二姑太太心急如焚,率先站了起来。 她动作因慌忙急促,甚至都没注意到裴太夫人被丫鬟婆子搀扶着还未走远,她就已经头也不回跑出万福堂。 裴太夫人余光落在裴月兰背影上顿了片刻,她朝身旁的贴身婆子王妈妈使了个眼色。 王妈妈会意,赶忙不动声色悄悄跟上去。 林惊枝被晴山和绿云扶着,都快走到抚仙阁的垂花门外了。 就见不远处雪地上站了一位神色紧张焦急的小丫鬟,那丫鬟见到林惊枝后,赶忙跑上前朝她跪了下去。 “少夫人。” “奴婢是秦家表小姐身旁伺候的丫鬟冬菊。” “奴婢有事要同少夫人禀告。” 林惊枝慢慢停下脚步,视线落在跪于身前的丫鬟身上,眉梢眉微蹙。 冬菊朝林惊枝狠狠磕了一个响头:“少夫人,方才二姑太太出府前吩咐奴婢家主子,去竹香阁找裴二姑娘。” “奴婢并不知主子要做什么,但隐约听到二姑太太说,早些下手,以免夜长梦多。” 林惊枝心底有瞬间发紧,袖中掌心覆着一层冷汗,语调已经平缓,紧盯着丫鬟问:“你觉得,我为何会相信你?” 冬菊这才仰头抬起视线,那双和冬草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带着卑微哀求。 冬菊凄凉笑了笑:“少夫人,之前被表姑娘诬陷在香囊中放红花和麝香,撞柱而死的冬草,是奴婢的姐姐。” “我家表姑娘说了,冬草姐姐若不抵罪,就把奴婢卖到最下|贱的窑|子里服侍男人。” 林惊枝抿着唇,静静盯着冬菊许久:“我知道了。” * 竹香阁冬日的景致,依旧美得令人着迷。 翠竹覆着白雪,太阳斑斑碎金般的光影落在湖面上,湖上冰面被晒化了一小片,偶尔有锦鲤冒出红艳艳的脑袋,等换气后又“噗通”一下,钻到沉沉的湖水深处。 竹香阁外头伺候的丫鬟见林惊枝过来,赶忙上前行礼悄声道:“奴婢给少夫人。” “少夫人快些进去吧,秦家表姑娘这会子来了,欺负我家主子性子软和,不会撵她出去。” 林惊枝眼底情绪一淡,冷声问:“何时来的?” 丫鬟道:“天儿冷走得不快,表姑娘也是刚到不久,我家姑娘就愁没有借口请表姑娘离开。” “我知道了。”林惊枝眉眼淡淡,脚下步伐没有犹豫,抬步跨了进去。 她一进去,就见裴漪怜被秦云雪按在妆奁坐着,身后跟着两个婆子,婆子手上捧着两木盒子,里头装着各式各样的头面。 “二位妹妹,这是在作何?”林惊枝扶着晴山的手,笑盈盈问。 秦云雪见林惊枝悄无声息从外间走进来,她惊了一瞬,神态极不自然垂下衣袖,往后退了半步。 “嫂嫂来了?”裴漪怜眼中惊喜一闪而过,她急忙站起身,上前拉着林惊枝的手。 林惊枝视线却落在裴漪怜松散的发髻上:“好好的头发,怎么解了?” 裴漪怜指了指秦云雪:“云雪姐姐说从汴京带了许多时兴的发簪子要送我,不知我适合哪种,便说解了发髻,重新梳别的样式,一个个试戴。” “是吗?”林惊枝似笑非笑的视线落在了秦云雪身上,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秦云雪白着一张脸,林惊枝进来后就不时捂唇轻咳,弱柳扶风的模样,但凡男子见了都难免要心疼几分。 她眼中蓄满莹莹泪珠,怯生生看着林惊枝道:“表嫂莫要误会,我并不是独独送东西给二妹妹一人。” “只想着等二妹妹选好后,再拿了东西去表嫂的院子给表嫂挑选。” 林惊枝唇角勾起一个轻蔑弧度,她慢慢朝秦云雪走去,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蒋家秀才送进府中的荷包倒是精致。” “我记得表姑娘平日里不是荷包就是香囊,蒋秀才的荷包不会是你与他私相授受的物件吧?” 秦云雪无辜表情一下子僵在脸上,她锋利指甲猛地揪紧衣袖,眼底慌乱闪过。 “表嫂在说什么?云雪听不懂。”秦云雪抿着唇,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捂住心口,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林惊枝冷哼一声。 朝她带来的丫鬟婆子,寒声斥责:“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你们家主子送回去。” 秦云雪连声咳嗽,几乎说不出话来。 伺候她的婆子被林惊枝气场震慑到,不敢辩驳,赶忙把人扶着出了竹香阁。 见秦云雪终于走了,林惊枝拉过裴漪怜的手,视线落在她满头青丝上,细细观察许久,见并没有被秦云雪暗中剪去,她才缓缓松了一大口气。 前世二姑太太母女俩估计就是悄悄剪了裴漪怜的头发,佯装成信物送出府,后来蒋家带着裴漪怜的头发找上门。 裴漪怜断了一束头发,自然是百口莫辩。 可作为五姓嫡女,生来骨子里就带着的高傲。 裴漪怜又怎会自贱嫁入蒋家,以至于后来才会绞了头发去家庵中出家做姑子,两年不到就郁郁而终了。 想到上辈子,林惊枝心底一叹。 虽然她能早早预料到事情的走向,但蒋家和二姑太太母女几人,一日不解决,她依旧一日不得安心。 是为裴漪怜,也为她自己。 这一世,与命运天理作对,也不知举头三尺的神明,是否愿意善待她几分。 林惊枝压下各种纷乱思绪,朝裴漪怜问:“我要去母亲那请安,你可要与我一同。” 裴漪怜似乎猜到了什么,她眼中泛出紧张神色:“嫂嫂,你可是要去同母亲说秦家表姑娘和二姑太太送我‘禁书’的事……” 说到最后,她垂了脑袋,语调慢慢低了下去。 秦云雪三番两次找她,时常同她说一些离经叛道事情,若是没有林惊枝开导,裴漪怜估计会被秦云雪影响到。 这几日,她也一直纠结要不要和母亲如实报备,可就是怕“禁书”一事被抖落出来,以母亲的严厉程度,她必定要被罚了跪祠堂,禁足许久。 小姑娘的心思浅浅,林惊枝怎么会拿禁书一事吓唬她。 “书册的事我不说。” “我要与母亲说说蒋家秀才和二姑太太母女的事,让母亲也好早有个准备。” “是今日被打断了手脚的蒋家秀才?”裴漪怜清澈没有任何杂质瞳眸看着她问。 林惊枝怜惜地摸了摸裴漪怜毛茸茸的脑袋,心底一叹,幸好这一世,裴漪怜并没有真的见过蒋家秀才,也没有和蒋家任何人有过接触,她还是那个干净清澈没有任何烦恼的裴家二姑娘。 两人出了竹香阁,去周氏的春华堂要路过一处极大水榭,水榭旁就是二姑太太母女暂时居住的宜春院。 也不知是不是有丫鬟婆子提前通风报信,等林惊枝带着裴漪怜走到枯萎的荷花水榭旁时,秦云雪被婆子扶着,弱不禁风地走上前。 临近中午,水榭又四下无人,扶着秦云雪的两个婆子看着膀大腰圆,力气极大。 林惊枝视线扫过她们的瞬间,心底无由发紧。 “表嫂、二妹妹。” 远远地,秦云雪就朝她们行礼,她依旧是一副弱柳迎风凄楚不堪的模样。 可就在走近的刹那间,秦云雪忽然没站稳,直接朝裴漪怜身上倒。 若压实了,旁边就是泛着冰碎的荷花池,裴漪怜必将掉下去。 慌乱下,林惊枝去扯裴漪怜的手,她却没注意到,就在她分神瞬间,秦云雪身旁婆子朝她狠狠撞了过去,她脚踝涌起钻心刺骨的疼痛,眼看就要朝荷花池跌落。 意外就发生在瞬间。 “少夫人!”晴山和绿云大惊失色,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在林惊枝要掉下去的那一刻,她靠着本能把裴漪怜推开,匆忙之下扯住了秦云雪宽大袖摆。 心底抱着一股决然狠意,她就算掉下这池子,她也必定要拉着秦云雪一起掉下去。 耳旁似有风声响起,簌簌雪花从树上落下来,须臾间,林惊枝只觉腰间一紧,被搂进一个炙热胸膛内,属于男人身上特有的雪后青松的旃檀冷香,从她鼻尖擦过。 接着就是衣袖撕裂的声音。 “扑通。”有人落水,婆子惊慌失措的叫声。 “裴砚?”林惊枝望着从天而降的裴砚,被他紧紧抱着。 出于本能,她雪白掌心紧紧搂着他的脖颈,红唇恰好贴在前几日,她发狠咬下,留了疤的红痕上。 两人此刻,众目睽睽下,极度暧昧。 16、第 16 章 裴砚身上暖得厉害,他宽大掌心搂在林惊枝不盈一握的纤腰上,很快就将她方才吓出来的冷意,逼退大半。 “裴砚,你放我下来。”林惊枝说话时,嗓音还泛着一丝心有余悸的沙哑。 她沁着冷汗的掌心抵在他微灼的胸膛上,白皙脖颈微微往后仰着,漂亮的桃花乌眸深处,疏离淡漠情绪表露无遗。 裴砚眉头紧蹙,微敛的漆眸下压着一丝凛冽寒凉,深不见底。 “你确定能走?” 他视线垂落,淡淡瞥了一眼林惊枝穿着并蒂莲花绣鞋的玉足。 薄唇紧抿成一道冷厉弧度,沉黑视线压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林惊枝没说话,长而卷翘的眼睫轻颤,在眼睑下方落了一道薄薄暗影,可她掌心推着裴砚胸膛的力道却是愈发重了。 粉润指尖微蜷,骨节用极度用力而泛白,雪白贝齿咬着唇,脸上表情格外的倔强。 裴砚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从小更是自制力惊人。 可这一刻,他莫名有些生气。 漆深眼眸垂了一瞬,俯身把林惊枝放到地上,箍着她侧腰的手,力气却是大得惊人。 “唔...”落地瞬间,林惊枝本能痛呼出声。 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从她左脚脚踝蔓延至全身。 顷刻间林惊枝半边身体一软,跌入裴砚怀中。 她心想是之前和秦云雪撕扯时,被秦云雪身旁婆子狠撞一下,不慎扭伤的。 “晴山,过来扶着。”林惊枝勉强直起身,一只手还扯着裴砚衣襟,理所当然不远处的晴山招手。 晴山哪里敢轻举妄动,裴砚寒如碎冰的视线,不过是随便扫她一眼,那种上位者蔑视众生的威压,令她哪怕挪动一步都觉得困难。 “裴砚。”林惊终于服软,可怜兮兮望向他。 裴砚沉着脸,慢条斯理朝她伸出手。 他掌心宽大,指腹覆着薄茧,修长指尖骨节分明,极为好看。 林惊枝脚踝疼得厉害,无奈下,她只得把细白软嫩小手轻轻放在裴砚宽大掌心内,偏又压着脾气,侧过脸不去看他。 “知道痛就好。”裴砚没了脾气。 他俯下身把林惊枝打横抱起,搂进怀中,也不知他是存心还是无意的,两人依旧是最开始那种最为亲密无间的姿势。 这时候,秦云雪身旁伺候的婆子,惨白着脸跪倒了林惊枝和裴砚身前。 “少夫人、郎君。” “我家姑娘已经在荷花池里泡了许久,请少夫人求郎君开开恩,让奴婢叫人把我家姑娘捞上来吧。” “这天寒地冻的,再泡下去,我家姑娘非得在这满是碎冰的荷花池里活活冻死。” 林惊枝这时才注意到,水榭四周静得吓人。 除了荷花池四周围着几名身材高大,做小厮打扮的青年男子外,就连远处园子里打扫落雪的粗使婆子也不见踪影。 他们一动不动站在水池旁,若秦云雪游到岸边,他们就面无表情上前,站于她身前的岸边。 几人都是男子,荷花池虽不深,但秦云雪浑身湿透,加上池中挣扎身上冬衣吸饱了水,散开大半。 她为了清白,自然不可能站起来狼狈爬到岸上,只得远远游到池子中央,把整个身体都泡进阴寒冰冷的荷花池内,以保不被岸上小厮打扮的男人们看了身体。 地上跪着的婆子,脑袋那层油皮都磕破了,也不见林惊枝出声劝阻。 偏偏林惊枝还不忘指挥着裴砚站在荷花池边缘,伸手捂着他眼睛,故意娇滴滴抬眼,沉冷视线落在秦云雪透着恨意,冻得青白交错的小脸上。 林惊枝勾唇淡笑,慵懒妩媚趴在裴砚肩上,纤纤玉指指着秦云雪。 “传言中身子骨极为弱的秦家表姑娘,竟然会水?” “真是出人意料。” 林惊枝说完又冷笑看着地上跪着的婆子:“你家主子既然会水,那就让她自己又上岸。” “求我家夫君作何?” “我家夫君清清白白一男子,难不成还得下水去救她?毁了自己谪仙清誉?” 地上婆子听得林惊枝的话,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她们何时敢熊心豹子胆要求府上郎君救人,不过是求裴家郎君把站在荷花池旁守着的小厮给遣走。 毕竟这是女眷后院,若自家主子在池子里衣裳散乱得不成样子,若被岸上小厮看了身子,以后要怎么做人。 林惊枝算着秦云雪在荷花池里呆的时辰,也没真想要活活冻死她。 约莫半刻钟后,她暗中悄悄扯了下裴砚衣袖:“夫君,我们回去吧,妾身的脚疼得厉害。” “二妹妹也在,莫要吓着她。” “你若是因为秦家表姑娘差点把二妹妹推下荷花池,要为二妹妹出气,大可同母亲说一声。” 裴砚视线闪了闪,这才注意到被丫鬟婆子护在一旁的二姑娘裴漪怜。 方才他全身心都在林惊枝身上,哪会分心去关注其他人。 虽然这般想,但裴砚抿着薄唇,不屑出声同她解释。 “半个时辰后,再放她上岸。”裴砚抱着林惊枝,漆眸淡淡,冷声朝岸上守着的几名小厮吩咐。 抚仙阁西梢间主卧内。 林惊枝被裴砚小心放在床榻上,专看跌打损伤的女医已在里头早早等候。 褪下罗袜后,林惊枝脚踝已肿得像个发泡的馒头,虽并未伤及筋骨,但往后十多日她是别想好好走出抚仙阁一步的。 女医开了方子,又配了几副外用伤药。 到了晚间。 秦云雪落水这事,到底是惊动了住在万福堂的太夫人钟氏。 钟氏派婆子来传话时,林惊枝才在晴山和绿云的帮助下从耳房沐浴后出来。 裴砚靠在暖阁美人榻上,狭长漆眸微眯,眼底似有寒光闪过。 那婆子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规规矩矩站在裴砚身前,她见林惊枝出来,像是见了救星一般。 “少夫人。” 婆子用衣袖擦了擦脑门上生生吓出来的冷汗,战战兢兢道。 “太夫人吩咐奴婢叫少夫人去万福堂问话。” “秦家表姑娘在内宅的荷花池里落了水,据她身旁伺候的婆子描述,是为了救少夫人才不小心失足落水” “这会子人都烧迷糊了,二姑太太请进府中的郎中说,也不知能不能熬得过今晚。” 林惊枝静静听着,视线慢慢描摹着衣袖上的牡丹缠枝绣纹,闻言淡淡扯唇笑了:“我倒是不知她竟是因为救我才落的水。” “也好。” “祖母那我的确是该好好解释一番。” 林惊枝吩咐晴山拿了斗篷,她纤长白指粉润的指甲盖,缠着斗篷缎带,慢悠悠系了个蝶形结。 正要吩咐外头婆子,去寻一顶软轿抬她过去。 不想一直端坐在美人榻上垂眸翻看书册的裴砚,忽然面无表情站了起来。 他情绪深浅难辨,眉心微蹙。 下一,瞬却毫不犹豫俯下身,把林惊枝打横抱起,侧脸轮廓线条在幢幢烛光下肃冷得厉害。 “裴砚...”林惊枝那双漂亮得惊人的桃花眼眸,紧紧盯着他,柔软指尖下意识扯着他衣襟。 她有些不愿,虽然缩在他怀里,比那软轿舒适得多。 但就算她要与他在外人面前装作表情恩爱模样,但也没必要这般亲密,林惊枝心里想着种种可能,裴砚已经抱着她进了万福堂里间。 才进去,就听见二姑太太裴月兰撕心裂肺的哭声从碧纱橱里传出来。 恰巧裴大夫人周氏也带着二姑娘裴漪怜,从外间进来。 周氏眉眼僵沉得厉害,裴漪琳双眸红肿,显然方才是哭过许久。 这会子看见林惊枝,就可怜兮兮走上前,看着她依旧红肿着的脚踝,眼中含着自责。 “裴砚哥哥,嫂嫂。”裴漪怜乖乖朝两人行礼。 周氏倒是难得主动关心问:“我听漪怜姐儿说你伤了脚踝,郎中可是看过?” 林惊枝对于周氏忽然略显僵硬的热情,她缩在裴砚怀中呆呆半晌,才轻声道:“谢谢母亲关心。” “夫君已为儿媳寻了女医看了,未曾伤到筋骨,养段时日也就好。” 二姑太太裴月兰见林惊枝等人进去,她哭声愈发尖锐。 “砚哥儿媳妇,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我家云姐儿不过是好端端在湖边散个心,就掉湖里去了。” “这寒冬腊月的天气,你这难道不是要害她的命。” 林惊枝心底冷笑,玉雪无瑕的脸上透着淡淡嘲讽。 还未开口,一旁的周氏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林惊枝和裴砚身前。 她讥讽道:“二姑太太说的什么话?” “我家漪怜姐儿说了,是表姑娘撞了她,砚哥儿媳妇为救漪怜姐儿还扭伤了脚。” “表姑娘自己不长眼睛,才会跌到池子里去的。” 裴月兰见周氏出声帮腔,她扑通一下跪倒在裴太夫人身前:“母亲。” “女儿求母亲做主,我们娘俩不过是孤儿寡母寄人篱下,要是我家云雪没了,我日后还怎么活。” 周氏根本就不吃她这一套,冷嘲道:“二姑太太真是有天大的脸面。” “你家云雪的命就是命,我家裴家正儿八经嫡出姑娘漪怜的命难道不是命?” 裴月兰何时被周氏这般没脸过,她出嫁前,样样瞧不上非五姓出身的周氏,没想如今的周氏,竟然敢直接这般落她的脸面。 “够了!” “都给我闭嘴。” 裴太夫人钟氏终于看不下去,她锐利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滑过,最后落在了被裴砚抱在怀中的林惊枝身上。 “砚哥儿媳妇,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林惊枝清冷眸色,对上裴太夫人钟氏的视线:“恕孙媳伤了脚踝,不能给祖母行礼。” “如母亲方才所言,表姑娘自己没站稳身子,推了漪怜妹妹一下。” “等孙媳拉住漪怜妹妹后,表姑娘就自己跌下荷花池了。” 林惊枝说完,还不忘指了指面无表情的裴砚:“夫君恰巧从旁经过,亲眼所见。” “若不是夫君救我,估计我也被表姑娘拖下水池了。” 每个主子身旁至少都跟着一两位伺候的丫鬟婆子,怎么可能不小心掉下去。 裴太夫人唇角拉耸着,分明是不信。 可裴砚并没有出声反驳,显然是默许林惊枝方才的话。 林惊枝一点也不担心裴砚会揭穿她,毕竟是秦云雪要暗害她,结果自食恶果, 至于裴砚。 林惊枝内心毫无波澜想着,她夫君在裴太夫人面前,可是最好的挡箭牌。 现在不用,那留到什么时候用。 17、第 17 章 裴太夫人钟氏视线望向裴砚,她拉耸的唇紧紧抿着。 “砚哥儿,你媳妇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裴砚漆眸微敛,那张沉金冷玉的脸上,透着疏离冷漠。 他开口,嗓音极冷:“那祖母觉得,孙儿妻子是如何受伤的?” “她又有何种理由当着孙儿的面,胆敢在祖母这撒谎?” 林惊枝浑身上下都被属于裴砚的气息包裹着,听到裴砚口中的话,她有片刻的愣神。 难道他是在维护她? 不过片刻,脑海中想法又被林惊枝给快速否定了,也许裴砚只是因为二妹妹裴漪怜差点落水的事生气吧。 无论裴砚出于什么原因,裴太夫人却是因为他的话,失神许久。 这十多年中,裴砚自小养在裴家。 虽血脉上作为天子亲子,令她不得不敬。 但两人平日相处和亲孙儿无异,裴砚何时用这般漠然的语气同她说过这样的话。 裴太夫人不禁有片刻犹疑,难道他真的对林家庶女动了真情,现今已经到了不容人折辱半分的程度了? “砚哥儿!”裴太夫人嘴唇翕动,拄着拐杖的手颤得厉害。 她犹豫许久还是冷声道:“云雪姐儿虽比不得你嫡妻,但也是裴家正儿八经的表姑娘,你吩咐人下去救她一下又如何。” “我听云雪姐儿身旁伺候的婆子说,你反倒有意让小厮在荷花池旁站了许久,等小厮退去后,云雪儿被婆子拖上来时,冻得连气息都快没了。” “你媳妇不过是扭伤了脚踝,却连累得云雪姐儿连命都快没了。” 裴砚狭长凤眸微眯,面有不豫之色,他微勾的薄唇极快掠过一缕冷色。 “那祖母觉得孙儿该如何。” “吩咐小厮亲自下水去救她?” “你……”裴太夫人气了个倒仰,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外祖母,你不要怪裴砚表哥都是云雪的错。”秦云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她一张脸白得厉害,浑身颤着,也不知是冷还是怕。 带着哭腔的声音道:“是云雪身体弱,想到去世的爹爹心里难受,就让丫鬟扶着去荷花池边散心,未曾想外头风一吹,云雪站不稳。” “丫鬟婆子没能第一时间扶住,就往前摔了。” “云雪千不该万不该,撞了二妹妹,还差点连累表嫂。”秦云雪说完,就挣扎着要站起来朝林惊枝。 裴太夫人本就因蒋姨娘救命之恩,把裴月兰当嫡出的女儿疼爱,裴月兰现在死了丈夫,带着一个独女回来投奔裴家,对于这个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外孙女,裴太夫人同样是打心底怜惜几分。 她听得秦云雪这一番明明是受了委屈,要硬要忍下怯生生朝林惊枝低声下气道歉的模样,裴太夫人先入为主以为母女俩孤儿寡母在私下也不知是受了多少委屈。 她当即拍着秦云雪的手安慰:“又不是你的错。” “你身子骨弱,就住在外祖母万福堂里好好养。” “这是你母亲的娘家,你自然也是我们裴家正儿八经出身高贵的姑娘,哪里是外头人能比的。” 林惊枝攀附在裴砚脖颈上的指尖,借着袖摆的掩饰摩挲着裴砚侧颈上,她留下的牙印。 听得裴太夫人的话,林惊枝同裴砚极小声道:“你瞧瞧,正儿八经出身高贵的姑娘,我才是那个外人。” “我若是摔荷花池里冻死,夫君你说祖母会不会让秦云雪给你当续弦。” 林惊枝又冷笑声:“我想、夫君恐怕求之不得的。” 裴砚闻言,眼尾微微上挑,深不见底的眸光,仿佛有重量一般沉沉压在林惊枝身上。 他不说话时那种冷然,比说话时更令人胆颤。 暗中,借着衣袖遮挡,裴砚箍着林惊枝纤细腰肢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握住她右手掌心,男人带着薄茧的指腹,若有似无从她娇嫩掌心上摩挲过。 林惊枝掌心颤了一瞬,不由想到昨日夜里,他是如何“惩罚”不乖的她。 雪嫩掌心,又有湿汗不受控制沁出。 万福堂外,夜色浓稠,犹如墨泼了整片天空,一点星光月色不见。 极远的巷子外,似乎有隐隐约约犬吠声传来。 裴太夫人贴身婆子王妈妈悄悄从外间进来,她身上冬衣湿了大半,鞋子上也满是泥泞。 这会子见裴太夫人垂眸,眼中带着哀伤紧紧握着秦云雪的手安慰。 王妈妈眼底似有犹豫,不知该不该上前禀报,但这事已经在府外闹了起来,若是闹大了怪罪下来,给王妈妈十个胆子,她都担当不起。 “太夫人,老奴回来了。”王妈妈一咬牙,走上前去。 裴太夫人视线落在王妈妈身上,一愣:“你这是怎么了?” 王妈妈垂眸跪着上前:“太夫人,蒋家人现在又跪在了裴宅府门外,老奴不放心,亲自去看了一眼,雪天路滑走得急了,摔了一跤。” “蒋家?” 裴太夫人拧眉:“蒋家还来做何?不是让人送一百两银钱打发出去了吗?” “这是嫌钱不够?又来闹?” 王妈妈垂着脑袋,根本不敢去看钟氏脸色:“蒋家媳妇说,蒋家孙儿因被打折手脚伤得厉害,日后是要考取功名的不能瘸着。” “提出让太夫人把人接到府中照顾养伤。” “你说什么?”裴太夫人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满脸阴沉,声音不由高亢几分:“蒋家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把他们家孙儿,接到府里照顾?” “他们算什么东西,还真以为和我们裴家是正儿八经的姻亲?” 王妈妈跪在地上,地砖上冷气无孔不入,冷得她浑身都僵了。 “太夫人,蒋家还说了。” “还说什么?”钟氏眼底怒火都快扼制不住了。 王妈妈匍匐在地上,声音颤抖:“蒋家硕,他们家孙儿蒋秀才,在太夫人寿宴那日和我们府中的姑娘私下定情。” “已经收下了府中姑娘悄悄送出府的定情信物,就等着求娶姑娘为妻。” “还说……” “若是府中主子不同意,把蒋家孙儿接入府中照料,他们定要坏了姑娘的清誉。” 随着王妈妈话音落下,花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周氏眼底含恨,捏着绣帕的手,因为用力过度,骨节发白。 二姑太太裴月兰眼底喜色一闪而过。 她本以为自己女儿秦云雪落水,偷剪下的二姑娘头发,没能送出去。 没想到这事,最后还是成了。 这样裴漪怜跑不了必定是要嫁到蒋家去的,等裴漪怜嫁入蒋家后,她就可以把周氏那个清高做作的小贱人拿捏在手上。 到时候只要想办法,把林惊枝休出裴家,或者暗中弄死。 她的女儿不就是可以,以续弦的身份嫁给裴砚了么。 想到这,裴月兰眼角眉梢都是压制不住地得意。 并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秦云雪小脸煞白,死死盯着林惊枝,不知在想什么。 气压低沉的花厅里,只有裴月兰尖锐声音,十分突兀问:“蒋家说的是什么信物?” 王妈妈小心翼翼抬眼,望向面色阴沉的钟氏:“太夫人。” “蒋家信誓旦旦说,那相互定情的信物,是用荷包装着的一束,府中姑娘头发上剪下来的一缕青丝。” 裴太夫人豁然抬头,双目怒色再也控制不住:“蒋家可有说是府上,哪个姑娘?” 王妈妈迟疑不定往周氏身上看了眼:“蒋家说是家中二姑娘,漪怜姐儿。” 裴漪怜简直不敢相信,她满脸震惊望着王妈妈,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急忙躲到周氏身后,十分委屈道:“母亲,女儿没有。” “女儿从未见过蒋家秀才,他们是在乱说。” 裴月兰深深看周氏一眼,煽风点火:“有没有,解了头发一看便知,二姑娘也不用觉得委屈,家中长辈不过是为了你的闺中清誉着想。” 林惊枝小巧掌心被裴砚握着,男人带着薄茧的指腹,慢条斯理划过她渗着热汗的每一条掌心纹路,又痒又麻,她有些恼怒,偏偏这时候脸上不能带任何情绪。 林惊枝视线一扫,就看见秦云雪躺在床榻上,她似乎十分紧张,死死盯着裴月兰,想让她闭嘴。 奈何越着急,就越咳得说不出话来。 林惊枝心下微动,眯着眼睛,往秦云雪披散着的乌发看去。 下一瞬,就听得她婆母周氏冷笑:“二姑太太真是长了一对往外拐的胳膊。” “莫非你恨不得家中姑娘失了名声,好下嫁给蒋家?” 裴月兰认为这事,早就板上钉钉了。 她丝毫不惧,盯着周氏冷笑:“大夫人慎言,我也是为了漪怜姐儿的清白着想。” 裴太夫人表情阴晴不定,慢慢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怯生生缩在周氏身后的裴漪怜身上。 “漪怜姐儿,把头发解开,给祖母看看。” 裴漪怜揪着周氏宽大袖摆,大大的鹿眸透着失落:“祖母,就连你也不信漪怜了吗?” 钟氏深深闭眼,在睁开时透着严厉:“解开。” 裴漪怜终于对钟氏彻底失望,她朝身旁的丫鬟婆子点了点头。 满头青丝,从出生开始蓄发,如今已经长至脚踝,整整齐齐乌黑漂亮,并没有少一丝一毫。 “这怎么可能?” 裴月兰忽然站起身来,死死盯着裴漪怜的秀发。 周氏冷笑:“怎么不可能?” “二姑太太就这般笃定我家漪怜?既然如此,媳妇也斗胆说一句。” “府里的姑娘可不止我家漪怜一位。” “姑太太既然这般关系姑娘清誉,请母亲做主,那也让表姑娘解了头发瞧瞧,是否有少。” 秦云雪指甲掐着掌心,小脸煞白,缩在衾被下,身体抖得不成样子。 周氏身旁的婆子上前,不顾秦云雪挣扎,就把她给拉了起来。 就在她坐起身瞬间,昏昏烛火下,她耳边发梢位置,被剪断的一缕乌发,格外突兀。 “不可能。” “外祖母,这是有人要陷害我。” 秦云雪突然厉声大叫,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18、第 18 章 “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让她马上醒过来。” 裴太夫人钟氏拉耸的唇,抿着僵冷弧度。 她目光如刀,先是从秦云雪巴掌大的脸颊上滑过,最后落在满目惊慌不知所措的二姑太太裴月兰身上。 裴月兰再也受不住那目光,双膝一软直直朝周氏跪了下去:“母亲,女儿不知。” “许是丫鬟梳发时毛手毛脚,不小心绞断一缕,也是有可能的。”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给我闭嘴。”钟氏沉着脸,随手掷了黄花梨木桌上放着的茶盏,摔到裴月兰脚边。 白瓷碎片混着泡透的茶叶,溅得裴月兰满身都是,她却连躲都不敢躲一下。 幸好那茶水是早早就斟好的,早就凉透。 裴月兰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她彻底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偏偏心底又抱着一丝侥幸,只觉秦云雪的头发,不可能送到蒋家人手上。 碧纱橱内,婆子掐了半天人中,也没能让昏死过去的秦云雪醒来,有些束手无措看着太夫人钟氏。 钟氏当家几十年,什么阴私手段没见过,她冷哼一声,朝王妈妈吩咐:“你现在出府一趟。” “把蒋姨娘家弟媳黄氏,叫进来问话。” “若是问出荷包里装的头发,是府上姑娘的,夜里就让人置一定小轿,把人给嫁到蒋家。” 王妈妈小心看了眼床榻位置,果不其然,随着钟氏话音落下瞬间。 一直昏迷不醒的秦云雪忽然轻哼了声,幽幽转醒。 她先是躺在榻上,含泪哭了一会儿,见裴太夫人眸色沉戾得厉害,赶忙病恹恹坐了起来,咬牙下床,身形单薄跪在地上。 “外祖母,云雪真的不知为何会被人剪了头发。”秦云雪唇色惨白,她声音断断续续,咳得喘不上气来,不一会儿工夫,竟真的咳出血来。 但太夫人钟氏只是冷眼瞧着,不为所动。 裴砚在秦云雪从碧纱橱起身时,就抱着林惊枝退到了外间屏风后方。 外间不如里头暖和,烛光也异常暗沉,好在林惊枝这一晚都被裴砚抱在滚烫怀中,倒是不觉得冷。 唯一不好就是,丫鬟婆子都不在身旁伺候,她被裴砚禁锢着,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只能断断续续透过屏风,听到秦云雪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和二姑太太的哭喊声。 林惊枝听了一会,觉得没趣,就缩在裴砚怀中慵懒打了个哈欠。 檀唇微张,粉润舌尖一闪而逝,却不知自己这般模样,在裴砚眼中有多妩媚勾人。 他漆眸隐晦眸色,落在林惊枝的脸上,一寸寸如同君王巡视疆土,从她如银似雪的肌肤上滑过,哪怕隔空都令人觉得滚烫。 “我抱你回去。”裴砚忽然开口。 林惊枝微愣,没有丝毫犹豫拒绝:“夫君若是觉得内宅妇人间的事无趣,那夫君先行回外院书房吧。” “妾身作为贤惠的妻子,自是应该劝着夫君努力上进的。” 裴砚搂着林惊枝的双臂忽然收紧,覆着薄茧的指腹愈发放肆,从她微湿掌心,划到手腕,再往上就是除他外,谁也不曾见过的“春色”。 林惊枝一手压着衣袖,一手去推裴砚的手,她还要分心去听碧纱橱里传来的动静。 裴砚并不是真的想对林惊枝做些什么,只是觉得她竖起耳朵想听里间热闹,眼睛又瞧不到的模样,就像一只惦记着厨房鱼肉的馋猫,让他心底像被什么给轻轻挠了一下,想要存心使坏,引起她的注意。 不多时,万福堂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蒋家媳妇黄氏,被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给押进来,她头发散乱,目光慌张,不停地嚷嚷乱叫。 “太夫人,我是有定情信物的。” “这定情信物是府里的姑娘,亲自让她的丫鬟冬菊送来的,冬菊说了她家姑娘心悦我孙儿已久,期许有朝一日能和我家孙儿私奔。” “你给我闭嘴。”屋内有耳光声响起,伴着裴月兰凄厉的怒骂声。 黄氏本就是市井泼妇,她被裴月兰打了,自然要撒泼打滚一番。 她哭嚎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荷包递给王妈妈:“这荷包,说是府里姑娘亲绣的,绣的还是相思草的花样子。” “这不是定情,是什么。” 林惊枝一听“荷包”二字,连忙从裴砚怀中探头看去。 虽隔得远,只能透过屏风和暖阁的间隙窥得一丝,但她看得清清楚楚。 嚯! 那绣成香囊模样的荷包,不就是当初秦云雪来扶仙阁,暗搓搓要送给裴砚的东西么。 没想到竟然被送到了蒋家秀才手里,也是够缺德。 “拿过来,给我瞧瞧。”裴太夫人死死盯着那荷包。 看绣工和针脚的确是秦云雪亲自绣的,毕竟这些时日中,秦云雪可没少给裴太夫人送鞋袜、手绢等贴身之物。 钟氏大失所望,目光森然盯着跌坐在地上的秦云雪。 “我裴家百年世族,五姓之首,可容不得家中姑娘有这般不检点的作态。” “你们母女,要么明天就收拾东西,滚回汴京秦家。” “要么……” 钟氏声音一顿,忽地冷然道:“云雪姐儿若不想回汴京,那明日就嫁去蒋家。” “反正我瞧着,你母亲是认蒋家这门亲眷的,你嫁给蒋家表哥也算是亲上加亲,可与我们裴家没有任何关系。” 钟氏这话,对于一向好脸面的秦云雪而言无异于诛心之论。 蒋姨娘弟媳黄氏,却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忙不迭朝太夫人磕头行礼。 “谢太夫人成全。” “我们家能娶到月兰的女儿,那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虽然娶得姑娘并不是月兰口中的裴二姑娘,但云雪也是好的,除了瞧着身子骨弱些,不过这也不碍事,将来养一养,定能给我家孙儿生个大胖小子。” 秦云雪捂着心口,简直不敢相信,对自己十分喜爱的外祖母,竟然真的要把她下嫁到蒋家。 怒急攻心之下,两眼一翻真的晕死过去。 裴月兰把黄氏这老虔婆生吞的心都有了,偏偏众目睽睽下,她什么也做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妈妈派人把黄氏又完完整整送了出去。 黄氏得了准话,走得急,倒是把荷包忘在一旁。 裴月兰盯着王妈妈手里的荷包,跪在地上膝行上前朝钟氏道:“母亲,女儿求母亲救救云雪吧,定是丫鬟冬菊暗害主子。” “女儿记得冬菊是冬草的妹妹,冬菊肯定是因为冬草的死,怀恨在心。” “女儿错了,女儿不该猪油蒙了心与蒋家私下有联系,但女儿真的没想过要害漪怜姐儿,是那黄氏胡言乱语……” 裴月兰的话还没说完,周氏已经沉着脸上前,一耳光掴到她脸上,打得她脑袋一歪,脸颊霎时红肿一大片。 可见周氏这一下,是下了狠手的。 “你凭什么打我?”裴月兰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那种无地自容的羞辱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周氏冷冷盯着裴月兰:“腌脏下作的东西,你怀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胆敢算计到我家漪怜姐儿身上来,我还没死呢。” 裴月兰下意识朝太夫人望去,却见老太太目光森然,透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裴月兰浑身一抖,还想辩解什么。 钟氏面无表情朝婆子吩咐:“把母女俩都关到宜春院,不许踏出那园子一步。” “明儿一早,把嫁衣送过去,让表姑娘自己选,是回汴京秦家,还是嫁去蒋家。” “然后过些时日,把二姑太太送到裴家的尼姑庵去。” 裴月兰彻底慌了,她朝钟氏爬去:“母亲,看在这些年我对你孝顺的情分上,怜惜一下我可怜的母女俩吧。” “把二姑太太和表姑娘,一起拉出去。”钟氏冷冷盯着裴月兰,眼底是心疼、失望和无法言说的震怒。 有些事,只要不触及她底线。 她总是想着当年蒋姨娘救过她一命,对裴月兰多几分宠爱和容忍,可没想到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触及她的底线。 裴太夫人钟氏视线落在裴漪怜身上,她背脊微塌,没了往日精神。 沉默许久,呢喃道:“漪怜姐儿,是祖母错了。” “原谅祖母好不好。” 裴漪怜眼眸通红,怯生生躲在周氏身后。 她抿着唇看向钟氏,眼中带着不解:“祖母是因为孙女受了委屈,才罚了二姑太太母女是吗?” 钟氏朝她招手:“漪怜是祖母的心头肉,她们既然敢算计你,那祖母自然要狠狠惩罚她们,替你做主。” 裴漪怜缩在周氏身后并不上前。 她眼眶红得厉害,这会子声音带着哭腔:“祖母,那枝枝嫂嫂呢?” “嫂嫂在祖母心里算是什么?” “只是裴家的外人么?” “可是若没有嫂嫂三番两次救我,兴许今日被诬陷得身败名裂含恨嫁入蒋家,或是绞断头发当一辈子姑子的人,就变成了漪怜。” “漪怜是祖母的心头肉,难道枝枝嫂嫂这般心善的人,就不能成为祖母的心头肉吗?” 裴太夫人看向忍着委屈质,明明十分害怕,却依旧质问她的嫡亲孙女。 她视线微颤,落到屏风后方。 但那里坐着的裴砚和林惊枝,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裴太夫人唇角翕动半晌,也回答不上裴漪怜问出的话。 作为高高在上的五姓世族嫡女,钟氏如何看得上不过是没落豫章侯府庶出姑娘,何况林惊枝嫁的还是比她嫡亲孙儿更加尊贵不可一世的,天子亲子裴砚。 如今裴漪怜的话,当头一棒狠狠敲在钟氏心口,让她清醒,却又不愿承认。 * 抚仙阁西梢间主卧,丫鬟婆子早就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林惊枝熟睡在床榻上,裴砚垂眸褪去她身上的衣裳。 薄薄里衣,包裹着她曼妙身姿,巴掌大的小脸红扑扑的,梦里也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心蹙得厉害,哪怕睡梦中也极不安稳。 裴砚视线,缓缓从林惊枝脸颊,落在她红肿的脚踝上,手里捂着滚水烫过的巾帕,小心翼翼热敷在她雪粉色的脚踝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砚眸光渐渐往上,最后停在林惊枝粉润的唇上。 他漆黑没有任何情绪的眸底,此时透着一丝怜惜,一丝不解,还有隐忍克制的薄欲。 可惜她伤着,他是正人君子,是清隽谪仙,自然不可能做些什么。 裴砚想了想,对着她嫣红唇瓣,悄悄吻了上去。 …… 19、第 19 章 夜深,万籁俱寂。 睡梦中,林惊枝并不安稳。 她像无助溺水的人,纤细白皙的指尖紧攥着胸前衣襟,单薄瘦弱的身体蜷成了最无助模样,发丝被热汗浸湿,贴在娇如桃花的嫣红双颊侧。 檀唇微张,鼻息轻喘。 “枝枝...” 很远的地方,有一道低低嗓音在叫她,低沉喑哑如冬日里化在枝头的雪,又隔着如丝如缕的雾霭。 林惊枝努力睁眼,想要朝那声音走去。 可这梦中,她脚踝生疼,放眼望去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再无其他。 一种无可比拟的恐惧从心底弥漫而上,像肆意疯长的野草,占据了她全部的意识。 林惊枝控制不住全身发抖,仓皇无措,却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这梦魇中,如同前世阴暗潮湿的牢内她至死都摆脱不了的桎梏。 谁能救她? 林惊枝朝浩瀚无际的黑色中伸手,她喉间嘶哑,发出一声弱得几乎低不可闻的低喃。 “裴砚。” 下一瞬,她被冷汗浸湿的指尖,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稳稳握住,那手掌心干燥温热,带着燎原的火焰,把她心底弥漫的恐惧,顷刻间,烧得一干二净。 林惊枝缓缓睁开眼睛,漆黑主卧内,她对上了一双灿如星辰的漆眸。 “梦到了什么?”裴砚开口,低低的嗓音,有一瞬和梦中那道声音重叠。 林惊枝闭了闭眼,另一只缩在衣袖中的指尖,掐着掌心用力到骨节都微微泛白。 再睁眼时,眼中情绪已归于平和,朝裴砚摇了摇头。 “许是噩梦,但我忘了。” “是妾身不对,扰了夫君安眠。” 她声音一顿,接着道:“妾身觉得,夫君日后还是去外院书房安置为好。” “马上新年,父亲都要从汴京回家中,夫君还是自律上进为好。” 林惊枝垂着眼帘并不去看裴砚,她声音很轻,就像一个走了很远路途,疲惫归来的旅人。 裴砚抿着唇,没说话。 但他握住她指尖的掌印并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两人同在一床衾被下,隔着薄薄里衣,四目相对呼吸绞|缠。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砚忽然松手起身下榻。 不多时,一旁黄花梨木桌上立着的琉璃屏画宫灯,亮起了朦胧光晕。 裴砚站在灯前,微侧着身体,薄薄的白月色里衣,裹着他一双笔直劲瘦的长腿,宽肩窄腰,不见半点赘肉。 “怕黑?” “我记得你从前不怕黑的。” 裴砚忽然开口,昏黄的烛光,照在他那张沉金冷玉不见丝毫瑕疵的完美侧颜上,愈发显得眉目深邃凌厉,那微挑起的眉峰,拢着一丝疑惑,目光淡淡,一瞬不瞬落在林惊枝身上。 林惊枝闻言,呼吸倏地一窒,心如擂鼓,衾被下雪白指尖揪着衣袖,脚尖不受控制蜷着。 见林惊枝闭唇不答,裴砚也没真的打算逼她说出什么,修长冷白指尖拿起灯烛旁放着的白玉长簪,拨弄了一下灯芯。 那烛光暗了暗,只留下豆大一丁点。 既不会扰人睡眠,也不会让主卧陷入黑漆漆一片。 放下白玉长簪,裴砚走到榻前,骨节分明的指尖拉开衾被一角,淡淡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 下一刻,裴砚踩在脚踏上微俯下身体,薄热掌心落在林惊枝依旧红肿的脚踝上,他薄薄的唇压着,清冷漆眸敛着一丝令人瞧不出情绪的打量。 林惊枝没穿罗袜,小巧玉足白净得像雪中盛开的玉兰娇花,霜白无垢。 “裴砚,你放手。”林惊枝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绷直了脚尖想要往身后衾被下躲去。 然而,裴砚手掌心力道却是大得惊人。 他揽着她纤瘦不盈一握的细腰,半边身体侧坐在床榻上。 一双修长长腿,一只压在她膝上,另一只单膝跪在榻沿。 裴砚伸手,不知从床榻哪处暗格翻出一个淡青色玉瓶,他用指尖挑了里头姜黄色膏药,在掌心晕开搓热,揉在她白玉般脚踝肌肤上。 林惊枝闷哼一声,只觉那处火烧火燎,酸胀钝痛。 可她在裴砚手中无论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半分。 许久后,她脚踝上火辣辣的痛觉,变成了一股清凉,空气中漫着膏药的气味还带着一股薄荷脑的甘香。 林惊枝抬眸去看裴砚,正要开口道谢,却见他盯着她玉白脚背,眼底沉着一丝薄欲。 “我脚还伤着,不可以做那事。”林惊枝心头一颤,未曾深想,脱口而出。 裴砚还沾染着膏药的指尖,若有似无从她小腿的肌肤上摩挲往上。 他垂眸饶有兴味看向她,凉薄的唇角微微勾着,这一瞬眼角眉梢都带着似笑非笑的打量。 “你想要?” “也不是不可以。” “虽然伤着,但总有别法子样式,许你尽兴。” 他抿了抿唇,唇瓣就沾了水色,薄薄一层覆在上头,那股沉甸甸薄欲,令林惊枝几乎喘不上气来。 裴砚在外人眼里,是高不可攀的仙君,是燕北的神祇。 可当他脱下了充满仙气的衣袍,沾上凡尘的情|欲,他就成了能勾她魂魄的妖,她的身体根本拒绝不了他的美|色,只会失神然后沉沦,晕眩地陷入他交织出的陷阱。 “裴砚???” 林惊枝从未想过裴砚会用这般姿态,就算是上辈子,他也一向冷静克制,虽不至于一成不变,但也没有今日夜里的放肆。 震惊和慌忙下,林惊枝伸手去推他。 她声音哑得厉害,一直压抑着,就怕开口会情不自禁溢出轻吟。 屋中虽只有豆大烛光,但这一回,大红色销金撒花鸳鸯戏水帐上,纱幔层层叠叠,被裴砚刻意用金钩挂起。 恍然间,似有几声娇弱弱的呼吸。 顺着昏昏烛影,落在琉璃屏画宫灯豆大的烛芯上,印着烛光,淡如月辉,前一刻绷得笔直,下一刻又落在菱花格窗外玉白的雪屑里,悄无声息。 鸳鸯交颈,长夜慢。 直到外间天光朦胧时,裴砚才起身下榻穿衣。 莹润如珍珠般薄汗,从他白皙腹肌上滚落,劲腰内敛有力,身形颀长,他更像是战场上厮杀已久的战神,收敛光芒,杀人于无形。 而他身后帐下熟睡的妻子,烛光印在她宛若人间尤物的脸颊上,妩媚娇艳如同是星辰陨落时拖尾而出的碎芒,撕开裴砚表面上的克制寡欲,颠倒众生,不可方物。 清晨,林惊枝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的,特别的后腰和手腕的位置。 到底,她还是同他做到了最后一步,也不知他究竟哪里知道的这些大胆的东西。 “晴山。”林惊枝朝外喊了声。 她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厉害,昨夜也不知多少次,到后来她没了法子哭着求他。 可他只说,定然不会弄伤她的脚踝,有种克制不住地隐忍发狠。 “少夫人醒了?” 晴山进来,见林惊枝还躺在床榻,衾被拉至下巴,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她眼尾透着慵懒春色,占尽风流倾城绝色,晴山作为女子,都控制不住红了面颊,实在太美了。 “少夫人可要多睡一会儿?” “郎君说了,今儿早间不用去太夫人那请安,他已经差人去万福堂提前同长辈说过了。” 林惊枝有一瞬间气结。 如今沈家太夫人崔氏还在万福堂呢,她若这回不去请安,家中长辈又怎猜不出她昨夜和裴砚做了什么。 林惊枝羞恼哼了声:“扶我起身吧。” “昨日出了表姑娘那事,今日我自然不能不去请安。” 晴山和绿云赶忙上前把林惊枝扶了起来。 两人微微避开视线,不敢落在她浑身开了桃花一样的肌肤上。 从手腕到侧颈,再到单薄瘦弱的蝴蝶骨,就连雪白脚踝上都逃不开,盛放着粉润花瓣。 用过早膳后,林惊枝见时辰还早,她准备先去漪怜姐儿的竹香阁,再去万福堂请安。 可这时候,孔妈妈从外间进来,她手上端着一个檀木托盘,托盘玉碗中装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少夫人,这是郎君吩咐,给少夫人补身子的汤药,吩咐老奴伺候少夫人饮下。” 林惊枝起身动作霎时一僵,一股寒气混着薄怒从她心底漫了上来。 她视线先是落在黑漆漆的汤药上,最后又一寸寸落在孔妈妈的脸上。 “这是裴砚亲口吩咐的?”林惊枝问,她声音凉得像冬日湖水,含着碎冰。 孔妈妈微愣,恭敬道:“是郎君吩咐奴婢,亲自瞧着熬药,送来给主子饮下。” 林惊枝本以为惩治打发走,前世日日给她送滋补身体汤药,其实是“避子汤”的裴砚奶娘李氏后,裴砚应该就不会让人再送。 可没成想,终究是她妄想。 玉白指尖端着那汤药,她抿唇碰了碰。 瞬间汤药弥漫至整个口腔,也不知是不是时日过于久远,这药的味道和她前世饮了三年的汤药,似乎略微有所不同。 林惊枝朝孔妈妈道:“汤药太苦了,妈妈去寻些蜜饯来。” “是,老奴这就去。” 孔妈妈出去后,林惊枝面无表情反手就把玉碗中汤药,倒在了暖阁窗台高几上放着的,一小盆养得极好的雪松盆景内。 长而卷翘的眼睫,掩去她眼底敛着的凛冽寒凉。 20、第 20 章 琉璃瓦上冬雪皑皑,朝阳斑驳,有风卷挟着鹅绒般雪屑,从支摘窗外吹入。 林惊枝站在窗前,口腔内汤药苦涩依旧,寒风扑面犹如附骨毒虫,一寸寸蚕食她身体里仅剩不多的余温。 “少夫人。” “该去万福堂给太夫人请安了。”晴山道。 林惊枝闻言,侧头望了过去。 晴山抱着斗篷,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等她,还透着婴儿肥的脸颊,笑起时总会浮起一个甜甜的梨涡。 屋外玉兰花香淡淡,屋内银霜炭盆暖和,找食的雀儿,三五成群落在园子里小丫鬟特意准备的稻谷堆上,叽叽喳喳。 眼前的真实,令林惊枝抽回沉于过往的思绪,乌眸中翻涌的冷意,渐渐淡下。 “走吧。”她朝晴山点头,沙哑的嗓音透着一丝疲惫。 她脚踝处伤还未愈,虽然昨夜裴砚给她涂药后,已经好了不少,但林惊枝依旧走得不快。 主仆一行人穿过抚仙阁的垂花门,就见一小丫鬟匆匆跑上前朝她行礼道。 “少夫人万安。” “奴婢是大夫人身旁的丫鬟春杏。” “大夫人派奴婢过来,请少夫人快些去万福堂。” 林惊枝蹙眉想了片刻,朝丫鬟边走边问:“可是姑太太母女那,发生了什么事?” “回少夫人。”丫鬟道。 “清晨时,表姑娘和二姑太太禁足的宜春院,蜡烛不慎烧到帐幔走水了,虽然火势烧得不大,下人扑救也及时,只烧毁了东梢间旁的后罩房一小部分东西。” “但表姑娘和二姑太太,都有被烧伤。” “可算严重?”林惊枝心底隐隐有个猜测,以秦云雪的性子,她是能对自己下得了狠手的。 果不其然,丫鬟接着道:“表姑娘除了被烧了头发外,肩上也伤了一块,奴婢听郎中说,日后定是要留下疤痕。” “倒是二姑太太情况有些不好,被烧着的纱帐缠住,身上皮肉烧伤大半,这会子用百年老参吊着命。” 林惊枝心下一咯噔,二姑太太这种情况,估计是不太好了。 难怪她婆母吩咐丫鬟,寻她快些过去。 若是二姑太太治不好,人没了,那结局就是人死债消。 秦云雪只要把当初算计裴漪怜和她的事,全部往二姑太太身上一推,以裴太夫人对秦云雪的喜爱程度,估摸会因为心疼,再袒护秦云雪一回。 林惊枝眼眸微眯,还未走到万福堂,就隐隐听见哭声传来。 花厅里,裴太夫人钟氏沉着脸坐在主位上,被烧了大半头发的秦云雪衣裳单薄跪在钟氏身前,她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哭声压抑着,打一眼瞧去那模样倒是可怜。 大夫人周氏,冷着脸坐在下首,二房吴氏也来了,难得闭着一张嘴,没敢胡乱说话。 林惊枝进去后,几人的目光就同时落在了她的身上。 “祖母、母亲。” “二婶娘。”林惊枝缓缓吐了口气,只当没看到地上跪着的秦云雪,朝几位长辈行礼。 裴太夫人点了下头,神色淡淡。 林惊枝行礼后,在周氏身旁坐下。 裴太夫人钟氏唇角拉耸,直到王妈妈进来朝众人行礼,她才抬起视线看过去:“蒋家来了?” 王妈妈小心道:“太夫人,蒋家派人来了。” “问表姑娘是否准备妥当,他们迎亲的人已准备吉时就出发。” 秦云雪闻言,病得瘦如薄纸的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匍匐在太夫人脚旁。 她嚎啕大哭:“外祖母。” “求外祖母看在母亲伤得这般重的份上,留云雪在家中照顾母亲。” “云雪从未和蒋家秀才私相授受,之前的那些事,云雪真的一概不知。” 秦云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咬着后牙槽,忽猛地抬头盯着钟氏道凄厉道:“外祖母,云雪的头发是今日清晨被火烧掉的,蒋家荷包里的东西,分明就是蒋家随意拿来诬陷的。” “云雪没错,云雪不认。” 裴太夫人钟氏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般阴狠入骨的神色。 她被秦云这眸色震到,目光一滞,眼底有什么东西快速划过,拉耸唇角抿着打量秦云雪许久。 久到林惊枝身旁周氏神色有略微焦灼时,裴太夫人才缓缓道:“你起来,回宜春院躺着好好养伤。” “王妈妈,你去把蒋家人打发回去。” “告诉她们,二姑太太裴月兰今日早间因家中走水没了,表姑娘要给她母亲守三年重孝不宜婚配,蒋家若是等得起,就三年后以正妻之礼来娶;若是等不起,那就日后各自婚嫁。” “蒋家同意,就送五百两银子过去,让他们一家子闭嘴,若不同意就把人给轰出去。” 王妈妈一惊,赶忙躬身领命退下。 对于裴太夫人的决定,周氏捏着绣帕的手一紧,虽早有预料,但依旧咽不下这口恶气。 二房吴氏则是幸灾乐祸瞥了周氏一眼,满脸不以为然。 “谢外祖母成全。”秦云雪松了一大口气,朝裴太夫人磕三个响头,才被丫鬟扶着离开,谁也没注意到,她低沉着脑袋,整张脸因憎恨格外扭曲。 裴太夫人叹了声“都各自回去吧,我也乏了。” “今日和昨日的事谁也不许往外说,沈家太夫人是来我们裴府做客的,不是来瞧我们家笑话的。” “母亲。”周氏不甘站起身。 裴太夫人摇摇头,压了声音:“我知晓你要说什么。” “我不是存心要袒护她,她那模样和性子你也瞧见了,若真的放出外头,谁知道能掀起多大风浪,还不如放眼皮子下盯着安心。” “她母亲现在就是吊着一口气,熬不熬得过来都难说。” “可是……”周氏还想说什么。 裴太夫人打断她:“大郎媳妇,眼下马上就新岁了,沈家太夫人是要在府中过年的,别再惹出是非来。” “裴寂和裴琛过几日归家,今早砚哥儿就已启程去汴京路上接人,你不如把心思好好放在府中大小琐事上。” 周氏一愣,眼中划过惊喜:“母亲说的可是真的?” “夫君和琛哥儿要回来了?” 裴太夫人点了点。 林惊枝站在一旁,把二人对话听了个大半。 听闻裴砚去汴京接人,她心底微松一口气,至少他回来前这段时间,她能理一理思绪,不用再日日面对他。 回到抚仙阁后,林惊枝用过午膳,美美睡了个午觉。 闲暇时就和丫鬟们讨论花样子,绣些平日穿贴身衣物打发时间。 一连七八日,她除了早间去万福堂请安外,最多也就是去裴漪怜的竹香阁小坐一下。 可能是因为她救过裴漪怜,这一世,周氏对她不算亲热,但也不像前世那般疏离冷漠。 这日傍晚。 林惊枝从竹香阁回抚仙阁的路上,忽然被一个惊慌失措的陌生婆子撞了一下。 她脚伤还未痊愈,若不是晴山和孔妈妈眼疾手快,她差点就摔了。 孔妈妈冷眼盯着那陌生婆子:“你是哪个院子伺候的,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婆子慌忙跪在地上,抖着声音道:“主子赎罪。” “奴婢是沈大姑娘身边跟着的粗使婆子,方才跟着裴砚郎君和我们家观韵姑娘一同进府,府中太大,奴婢一个错眼就迷路了。” 婆子说完后,小心翼翼抬头。 当她余光扫到林惊枝那张脸的瞬间,宛如见鬼。 慌乱下,赶忙低下脑袋,浑身抖得厉害。 虽只是瞬间,但林惊枝还是看清了那婆子的长相,她脸上有一道从耳朵划过鼻子,几乎把她半张脸划开的伤疤,恐怖如恶鬼。 这张脸,林惊枝就算过几辈子不会忘,唯一不同的是,这婆子是能开口说话的。 “妈妈,我们回吧。”林惊枝握着孔妈妈的手,指尖凉得厉害。 她死死咬着唇,透骨冷意带着地牢底潮腐的臭味,正一寸一寸席卷过她全身。 耳畔嗡嗡轰鸣,至于那婆子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孔妈妈见林惊枝脸色煞白,以为是被那婆子的样貌给冲撞到了,自然不敢耽搁,赶忙和晴山一同扶她离去。 抚仙阁西梢间主卧,帐幔低垂,灯烛明亮。 林惊枝蜷缩着身体躺在床榻上,她鬓角被冷汗打湿,双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浑身滚烫,已深陷梦魇没了知觉。 初冬落雪,淡淡松香。 林惊枝眨了眨有些涣散的眼眸,黑漆漆一片,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冷潮湿的牢内。 外头“吱呀”一声,有人推开地牢厚重铁门,接着就是哑婆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 林惊枝空洞无光的眼眸眨了眨,侧头盯着某个方向,她记得看守地牢的哑婆,脸上有一道疤从耳根划破鼻梁止于眉骨,十分恐怖。 随着来人脚步声走进,一阵佩环微撞声,在离她不过十余步的地方陡然停了下来。 女人牵着一位,满身明黄云锦冬袍作皇子打扮男童,坠着硕大珍珠的兰花绣鞋,有些嫌弃地碾了碾地上发霉生味的蒲草。 她朝林惊枝悠悠开口:“三年了,本宫记得当初裴砚秘密囚禁你时,本宫才有身孕不久,他为了本宫与腹中孩子的安全,没办法,只能委屈你。” “真的可惜了你这个,他曾经明媒正娶的妻子。” “但在本宫看来,你于他而言不过是他当初被寄养裴家时的耻辱,是本宫的替身,你这个卑贱庶出的身份,当然不配生下他的孩子。” 女人见林惊枝犹如行尸走肉,不为所动,转而眸色微闪,冷笑道:“林惊枝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天子快死了,过几日裴砚将登基称帝,本宫和他的孩子会被立为燕北的太子。” 林惊枝呼吸一滞,骇然抬首。 灰暗无神的瞳孔,瞬间血丝密布,两行血泪顺着她眼尾流下,印在她薄若透明的肌肤上,就像莹白的梨花宣纸上覆着红梅,冶艳勾魂。 林惊枝唇角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可下一瞬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再睁眼,她依旧躺着床榻上,周围是淡淡的雪后青松般旃檀冷香,指尖紧收死死攥着衾被,那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眸深处,含着经年不化的霜色。 上天既给她重来一世的机会。 那么这笔账,她总要一一细算,谁都不会放过。 第21章 第 21 章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这声音落入林惊枝耳畔,惊得她一颤,紧攥着衾被的指尖慢慢松开些许,茫然而空洞视线落在屏风旁放着的琉璃屏画宫灯上。 烛焰摇曳,浮光掠影。 她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一时之间分不清现实与梦魇中的虚妄。 直到她指尖被一只修长干燥的手掌心握住,炙热体温,烫得她沁凉指尖微蜷。 林惊枝抬眼望去,眼底未来得及收敛的冷意,对上了一双幽深半敛,瞧不出任何情绪的漆眸。 “孔妈妈说,方才在园子里,你被外头陌生仆妇冲撞惊到。” “可还难受?” 裴砚抬手,玉白指尖在落在林惊枝额心瞬间,她哪怕已经极力克制,依旧没忍住微微侧过脸颊,躲了他的触碰。 苍白唇瓣紧紧抿着,清透桃花眼中不含半丝温度。 林惊枝没说话,愣神般一瞬不瞬盯着裴砚,妄想从他那张沉金冷玉人间少有的清隽容颜上,看出点什么。 可惜两人四目相对,同样含着审视的眸色深浅难辨,藏得极深。 “少夫人可在?”屋外朱妈妈的声音,打断了两人僵持不下的气氛。 片刻后,晴山推门进来,绕过屏风见林惊枝醒着,就上前行礼道。 “大夫人吩咐朱妈妈过来,请郎君和少夫人去前厅,府中给家主和沈家来的贵客准备了接风宴。” 林惊枝淡淡瞥了裴砚一眼,她指尖拉着衾被往上扯了扯,唇角勾着,瞧不出喜怒。 “沈家来了哪位贵客?”林惊枝问。 晴山恭敬道:“奴婢听王妈妈说,和家主一同来的是沈太夫人的心尖尖,沈家的大姑娘沈观韵。” “据说她为了接沈太夫人回汴京,才亲自来了。” 果然是沈观韵来了。 林惊枝忍着心底恨意,眼眸轻阖,轻攥着衾被的葱白指尖忽然用力,衾被直接把她不过巴掌大的小脸遮得严严实实。 她沙哑的嗓音从衾被底下传来:“晴山,你让朱妈妈和母亲说声。” “我方才在园子里被一面容丑陋恐怖仆妇冲撞,受了惊吓,这会子高热未退,晚间的接风宴我就不去了。” “是。” 等晴山退下后,屋里就只剩林惊枝略有压抑的呼吸声。 因前世失明的原因,导致她在完全的黑暗中不能久待,不过片刻林惊枝就匆忙掀开衾被。 月匈脯起伏,檀口微张,娇嫩双颊妩媚得像是胭脂在她薄薄肌肤上化开,额前碎发被冷汗打湿,几缕青丝沾在面颊上。 朱唇榴齿,风髻雾鬓。 这张脸,是能让人不敢凝视,一笑一颦就能翻云覆雨,颠倒众生的尤物。 掀开的衾被,下一瞬又回落到林惊枝脸上,被沿堪堪擦过她挺翘的鼻尖,只露一双眼睛在外。 “忽冷忽热,莫要再病了。”裴砚清冷嗓音几乎贴着她耳旁响起。 林惊枝愣了一下,抬眸看去。 裴砚就坐在她榻旁不远处,伸手就能碰到的花梨木交椅上。 一身白月色圆襟锦袍,劲瘦有力的腰上,用绛红色革带紧束,宽大袖摆隐约透出他结实漂亮手臂肌肉线条走向。 清雅蕴藉的五官,在幢幢灯影下,不染凡尘。 裴砚寒眸半垂,如银似雪指尖,握了卷书册。 似在看书,又好似在看她。 林惊枝呼吸一滞,正要将眸光收回,裴砚却起身走到榻前,淡淡眸光恍然间有片刻的凌厉,又极快被他掩去。 “夜里早些休息,我今日去外院书房安置。”裴砚忽然说道。 去接父亲,结果接了沈观韵一同回府,沈观韵进府第一日,就要去外院书房安置了? 林惊枝脸上表情淡淡,心底却在冷笑,衾被下的指尖收紧,指甲刺进雪白娇嫩掌心。 “夫君既然要去外院安置。” “不如就把抚仙阁中衣物也一并带去外院书房吧。” 林惊枝唇角勾着,那笑意却不达眼底:“这些时日来,妾身想了许久。” “以夫君在燕北的名誉尊荣,日后是要造福一方百姓的,自然不能耽于内宅中。” “如今父亲也回家中过年,夫君不如就此搬去外院书房安置,好好读书上进。” 裴砚闻言,漫不经心收了雪白指尖握着的书卷,居高临下打量林惊枝许久,沉黑眸底有暗波翻涌。 下一瞬,裴砚笑了。 “吾妻倒是贤惠。” “既然如此,我瞧着外院书房和抚仙阁两处,每日来回的确耽误不少时辰。” “过几日,我就让小厮把外院书房要用的东西,搬回东梢间小书房安置。” “这样夫人得空时,还能日日督促我努力上进。” 林惊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愣愣望向裴砚,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这个结果! 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可若要反驳,一时半会她脑子里竟是一团糨糊,找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理由来反驳裴砚。 就这样,含着乱七八糟思绪,林惊枝因喝了退热汤药的缘故,也不知什么时辰迷迷糊糊竟然睡着了。 翌日清晨,她睁眼时才卯时不到。 昼短夜长,放眼望去窗外灰蒙蒙一片。 晴山听得里间动静,推门进去:“主子可是醒了?” “嗯。”林惊枝慢慢伸了个懒腰,一夜好眠好,唇瓣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 晴山和绿云一起伺候林惊枝穿衣洗漱。 用膳时,林惊惊看晴山脸上神□□言又止,她捏着白瓷汤匙指尖一顿,淡淡道:“可是有事要同我禀告?” 晴山想了想还是同林惊枝如实道。 “少夫人,昨日郎君是在您睡着后,才离去的。” “可奴婢见郎君去箱橱里拿了厚厚大氅,衣裤也是利于外出的窄袖,瞧着并不像是去外院书房。” 林惊枝闻言,不由轻轻皱起眉头。 在她记忆中,上一世裴砚也是这样,时常出府行踪不定,数月不闻音讯也是常有的事。 裴砚在做什么,林惊枝无从猜测。 但这一世,林惊枝眼眸闪了闪,只要她有所准备,很多事情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林惊枝抬眸朝晴山道:“昨日冲撞到我那个婆子你可还有印象。” “你想法子,同沈家跟府中主子过来伺候的丫鬟婆子打听一下,那位粗使婆子的底细。” 昨天那个面容恐怖的仆妇,别说是林惊枝了,当时晴山和孔妈妈也是唬了一大跳。 府中伺候主子的都讲究容貌端正,像这般妇人,别说是在极为得宠的大姑娘身旁当粗使婆子,就是在世家大族中当个不露脸的倒夜香的下人,都不见得能成。 也不知沈家那位极得宠爱,金尊玉贵的沈大姑娘是如何想的。 晴山点了点头:“是,奴婢记下了。” 林惊枝用过早膳,带晴山和孔妈妈一行人去万福堂给裴太夫人钟氏请安。 她昨日家宴抱病,今日就到得早些。 进去时,除了钟氏外,只有周氏带着二姑娘裴漪怜坐在下首位置。 林惊枝收敛思绪,缓步上前。 “祖母、母亲万安。” 裴太夫人钟氏点了点头:“听你母亲说,昨日你被一仆妇冲撞,所以晚间病了?” 林惊枝垂眸恭敬答道:“是,昨日晚间见得一容貌恐怖的陌生仆妇,吓了一大跳。” “回去后身体不适有些高热,想着莫要过病气去,就同母亲告了假未参加府中家宴,望祖母赎罪。” 林惊枝去不去家宴,钟氏并未放在心上,令她颇有微词的是裴砚竟然也没去。 钟氏视线略有些沉,冷冷落在林惊枝身上:“那怎么昨日砚哥儿也没去,可是你生病耽误了他?” 林惊枝没想到钟氏会这般问,愣了一下,想到晴山说裴砚夜里是在她睡着后出府的。 于是抿唇道:“夫君昨日晚间出去了,孙媳并不知夫君去了何处。” 得到这个回答,钟氏脸上神色才好看许多,她朝林惊枝摆了摆手说:“去你母亲身旁坐着吧,若是身子骨不适,就早些回去。” “是。” 林惊枝慢慢走到周氏身边坐下。 “嫂嫂可是好些了?”裴漪怜坐在周氏身旁,小小声问: 林惊枝笑了:“我若是生病未愈,就远远走开不在你身旁坐了,免得过病气。” “漪怜才不怕呢,漪怜就是要粘着嫂嫂。” 裴漪怜清澈眼眸含笑,上前拉着林惊枝的手,却被她指尖寒意惊道:“嫂嫂的手怎么这般冷?” “许是外头吹了冷风,过会子变好了。”林惊枝软白指尖微蜷,语调平和道。 周氏抬眼瞥了林惊枝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朱妈妈倒是从后方塞了个精致小巧的手炉到她怀里,林惊枝不明所以。 朱妈妈压低声音:“这是夫人吩咐奴婢塞给少夫人的,少夫人收下就是。” 手炉融融暖意,透过她指尖,一点点渗进她身体里。 林惊枝抬眼望向周氏,真心实意道谢:“儿媳,谢谢母亲。” 周氏嘴角不自然压了压,淡声道:“不用。” 这时,外间有热闹的说话声传来,还有吴氏略带讨好的笑声。 丫鬟打起帘子,走在最前头的是沈家太夫人崔氏,崔氏身旁跟着一位碧玉年华的姑娘。 那姑娘一身青葱色百蝶穿花洋缎窄裉袄配八幅锦缎锣裙,梳着墨般的乌发上簪着累丝穿花戏珠镶白玉步摇,楚楚衣衫,盈盈十五。 那娇俏明媚模样,在这花厅里,除了林惊枝外,无人能及。 “裴家太夫人万安。”她扶着崔氏在主位上坐下后,步履轻盈上前朝钟氏等人请安。 “好孩子,快些坐下。”钟氏满眸都是笑意。 她看着沈观韵问:“昨日夜里可睡得安稳,早间吃食可合心意?” “若府中下人哪有伺候怠慢不妥,你尽管提出来。” “老祖宗说笑了,府中一切都好,倒是观韵的不该,恐怕要在府中打扰老祖宗许久。”沈观韵笑容得体,不卑不亢答道。 钟氏霎时被哄得心花怒放:“你这孩子,别说唠叨几日,就算是愿意,老婆子我恨不得你常来家中做客。” 钟氏又拉着沈观韵的手,说了许久的话,才依依不舍放她到沈太夫人身旁坐下。 沈观韵坐下后,眸色仿若是不经意从林惊枝面容上掠过,越发端庄得体,眼瞳深处压着谁都瞧不上的冷傲之色。 倒是沈太夫人崔氏听说林惊枝昨日病了,进花厅第一时间就把视线落在她身上。 这会子,笑着朝林惊枝问:“昨日我听说你被下人冲撞,受惊了?” “今日可还好?” 林惊枝起身朝沈太夫人崔氏,恭喜行了个万福礼。 “谢沈家老祖宗关心,晚辈今日已经大好了。” “昨日本不该缺席家中接风宴的,不过昨日冲撞了我的陌生婆子实属有些吓人。” 林惊枝说完,下意识捂着心口,依旧是一副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的模样。 “我们府中有这样的下人?”吴氏不出所料开口问。 林惊枝脸上晦涩不明笑了一瞬:“那婆子面颊上有一道从耳朵划过鼻子几乎把她半张脸划开的伤疤,我也是第一次在府中见到这样的下人,才会受惊夜里有些高热。” 她说完,眼角余光落在了面容有瞬间僵硬的沈观韵脸上。 这张脸,林惊枝前世小产不久时远远隔着屏风见过一次,再后来被关入地牢,她就瞎了。 本以为再次见到沈观韵,她会憎恨、会大惊失色。 可最终,林惊枝不过是笑盈盈站着,平和眼眸深处微起波澜。 那些恨和不甘,早就随着年深日久化进她血肉中,与其大张旗鼓不如和风细雨,总有一日,这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沈家大姑娘,必定出丑,身败名裂。 “观韵姐儿。” “你把你院里那个看管马厩的粗使婆子春娘,也带河东郡来了?”沈太夫人忽然抬眸,朝沈观韵问。 沈观韵咬了咬唇瓣,站起身似无奈叹气:“那春娘我的确带来了。” “她同我说老家就在河东郡某处村落,十多年没回了,想回家中看看。” “孙女可怜春娘的身世不易就一道带她来了,倒是未曾想到,春娘胡乱走动冲撞了林家姐姐,这事是观韵做得不妥。” 说着沈观韵走到林惊枝身前,朝她欠了欠身:“观韵给林家姐姐赔礼道歉,希望姐姐莫要往心里去。” 林惊枝唇角抿着淡笑,她并没有避开,而是理所当然受了沈观韵一礼。 从容不迫点了点头,语调轻轻:“观韵姑娘见外了,你是我府上贵客,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沈观韵捏着绣帕指尖有瞬间用力,她倒是没想到,这个因攀高枝嫁给裴砚的庶女,竟敢明目张胆受没有避开。 在汴京皇城时,就算是在宫里见了公主嫔妃,她也不必行礼,沈观韵忍着气,眸底压着不耐。 两人站得近,又都身形相似长相明艳,坐在一旁的吴氏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忽然开口来了句。 “莫说,我瞧着砚哥儿媳妇和沈家大姑娘倒是有些许相像,我记得砚哥儿媳妇的生辰是在冬月初六吧。” 沈太夫人崔氏眼中闪过犹疑,垂了眼帘笑道:“这也是巧了,我家观韵姐儿是冬月一日出生的,那算起来,她该叫枝姐儿一声妹妹才对。” 吴氏跟着笑了笑:“那还真是有缘分。” 众人在花厅里说了一会子话,等两位老祖宗都乏了,才各自起身离去。 林惊枝回到抚仙阁后,坐在暖阁旁的美人榻上垂眸沉思。 哑婆那张快要被疤痕一分为二的恐怖的面容,一帧又一帧地从她脑海挥之不去。 “春娘……?” 林惊枝呢喃自语,她觉得这个名字极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听过。 在豫章侯府时,府中伺候的老人时常说她长得和她生母白氏,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惜白氏去世得早,她的音容笑貌早就随着时间推移,在林惊枝心底变成了一个模糊倩影。 林惊枝深吸口气起身,推开了支摘窗,有风从外头扑入,带着鹅绒雪屑落在她洁白无瑕的面容上。 “晴山,寻个空置的箱笼给我。”林惊枝忽然开口,朝外头的晴山道。 “是。” 等晴山寻来箱笼,林惊枝打开箱橱,把里头属于裴砚的衣物通通整理进去。 然后就吩咐孔妈妈去外院书房,把裴砚的小厮云暮叫来。 云暮进来后也不敢乱看,垂眸行礼:“少夫人,不知少夫人有何事吩咐小的。” 林惊枝指着地上两个箱笼道:“这些都是你家主子的衣裳,还有平日用具,你把这些都抬到外院书房。” “等裴砚回府后。” “告诉他,好好上进日后就,睡在外院书房。” “少夫人,小的不敢。”冷汗就从云暮鬓角滑落,他直接朝林惊枝跪了下去。 “云暮求少夫人莫要为难小的,我家主子知晓这箱笼是我抬回去的,主子会打死我的。” 云暮跪在那里,哭得凄惨,那张还带着一丝孩子气的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 林惊枝有些气结:“那算了。” 云暮一喜:“小的这就退下。” 林惊枝冷哼:“你抬着,我亲自带人和你一同过去。” “……”云暮。 “少夫人,这不是和打死我没区别么。”云暮又要哭了。 林惊枝不再理他,一边吩咐晴山和孔妈妈跟着,一边朝云暮指了指地上箱笼:“你若不愿意,我也可以打死你的。” 书房前负责守门的是护卫苍山。 苍山见云暮带着林惊枝一同过来,先是一愣,赶忙大步上前行礼。 “少夫人。” 林惊枝指了指书房旁,裴砚平日休息的侧间厢房:“这我能进去?” “能。”山苍赶忙让开。 云暮恭敬把东西搬了进去,他不敢久留,火速退了出去。 孔妈妈和晴山守在门外,并不敢擅自进去。 林惊枝站在裴砚平日休息的厢房里,抬眸四望,干净整洁的桌案,除多宝阁上放着的满满当当书册外,只有一个箱橱,和一个小小的硬榻。 冬日冷,但里头没烧地龙,根本不像是夜里能睡人的地方。 这是两辈子里,林惊枝第一次踏进外院属于裴砚的领地。 她眼底有震色闪过,抿了抿唇,伸手打开裴砚平日放置衣物的箱橱,却不小心碰掉了里头放着的几本书册。 林惊枝眉心微蹙,俯身捡了起来。 她视线却顿在其中最醒目的一本《秀才与世家千金私奔》的话本子上。 这不是她当初从裴漪怜那里没收的,最后不慎被裴砚收走书册么? 可裴砚好端端的,把它藏在箱橱里作何? 林惊枝随手翻了翻,就见其中一本书册里,夹着几张薄如蝉翼,却还画着东西的宣纸。 这一瞬,心底有不好的预感闪过,最后林惊枝视线定格在那几张宣纸上,这不是传说中的春宫秘图么? 而且上头的姿势,格外地大胆放肆... 其中有一张动作,林惊枝越看越觉得眼熟,像极了前些日她伤了脚踝那次夜里,裴砚迫她做的姿势。 林惊枝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白皙双颊渐渐变成了粉润的红色,某些死去的记忆一股脑地冲了出来。 那日裴砚捡起书册时,好似有问过她。 “你喜欢这种?” 当初她是怎么回答的,以为是话本子上的内容,理直气壮应了。 “对,我就是喜欢,夫君若不喜欢,日后别看就是。” 现在想来,裴砚那欲言又止的语调,微凝的视线。 原来是问她,是不是喜欢春宫秘图上的姿势。 林惊枝微僵指尖,捏着手中薄薄宣纸似有千斤重,如果可以,她一定不会选择来裴砚外院的书房。 这会子,终于后知后觉。 那日晚上,裴砚为何要送她佛经静心。 第22章 第 22 章 外院书房,落于松风林深处。 午间凉风拂面,松香浅浅,地上冬雪被斑驳的暖阳捣碎,落在窗沿四处。 林惊枝白皙指尖捏着那几张薄薄宣纸,娇花一样的身影,失了魂站在裴砚放置衣物的箱橱前,压着情绪的眼尾,润得仿若沾了水晕开的胭脂。 “郎君。”屋外传来孔妈妈等人行礼的声音。 林惊枝蓦然抬眼,回身望了过去,冷然含着恼怒的眸色,没有任何预兆撞入裴砚眼中。 他一身银白的狐裘大氅配白月色圆领冬袍上,宽大袖摆层层叠叠。 裴砚负手立于门前,乌发用玉冠紧束,瞧不出情绪的乌眸,一瞬不瞬落在林惊枝身上。 等到裴砚走近,林惊枝才回过神来,慌忙间她赶忙俯身把箱笼中一叠衣物,一股脑抱于怀中。 藏在袖中纤细雪白指尖不自觉蜷着,檀口紧抿鼻息微喘,透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紧张。 “夫人,这是在帮我整理衣物?”漆黑眸色,似漫不经心从林惊枝怀中掠过。 “对,重新整理归置一番,免得夫君费心。”林惊枝垂眸,淡淡点了下头。 “夫人,当真是蕙质兰心。”裴砚勾唇笑了一下,长腿往前迈了一步,视线落在林惊枝怀中。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夫人把书房衣物都归置一下,全部带回抚仙阁,也省得日后再跑一趟。” 带回抚仙阁? 林惊枝骤然抬眸看他。 “不是。” “妾身是觉得夫君该日日上进,所以才把抚仙阁衣物给……” 她话还没说完,裴砚指尖已经落在她怀中紧抱着的衣物上。 只要轻轻一扯,她怀中抱着的东西必将散落在地上,想到那几张薄薄的,姿势大胆又放肆的春宫秘图,林惊枝说话声一顿,换了一个迂回方式。 “夫君不如去一旁歇着,妾身来整理就好。”她努力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强挤出一个温和得体的笑容。 “不用。”裴砚深深看了林惊枝一眼。 他似笑非笑,转身拿了箱橱里的衣物,亲自放进地上放置的箱笼内。 “我与夫人一同归置,也快些。” 这瞬间,林惊枝有种要把怀里的衣物,全部丢到裴砚那张俊美无俦脸上的冲动,但一想到那几张图,她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最终,林惊枝眼睁睁看着裴砚接过她怀中抱着的衣物,又慢条斯理把书房箱橱里本就不多的衣物,一件件放置到地上她带来的箱笼中。 等归置好后,裴砚还朝门外候着的云暮吩咐:“把东西,送去夫人的抚仙阁。” “是”云暮手脚麻利。 在林惊枝震惊的眼神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抱起箱笼,脚步快得像身后有鬼在撵他。 林惊枝心底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对于春宫秘图她又实在羞于启齿,并不想同裴砚敞明了说。 “夫君先忙,妾身这就先回去了。”林惊枝抿了唇,朝裴砚道。 她心里惦记着箱笼里那几张薄薄的春宫秘图,想早点把那东西毁尸灭迹了,才能安心。 可她没料到,裴砚闻言点了下头。 “也好,我与你一同回去。” 林惊枝眉头一拧,抬头看他。 裴砚却像是没注意到她眼中疑惑般,往前走了一步,又回头看她:“夫人?” 林惊枝压了眼中情绪,抬步跟上。 两人才穿过回廊曲折的松风林,就见不远处走来几人,身后跟着一大群伺候的丫鬟婆子。 “裴砚哥哥,嫂嫂。”二姑娘裴漪怜最先跑上前同林惊枝行礼。 她身后还有沈观韵和府中三姑娘裴漪沁二人。 “哥哥,嫂嫂。”裴漪沁跟在裴漪怜身后,她年岁小,胆子也小,说话时声音细细的,平日性子倒是和她母亲吴氏一点也不一样。 “砚哥哥。”沈观韵端庄得体笑着上前招呼。 裴砚视线极淡,并未说话,但他一向如此,裴漪怜和裴漪沁早就见怪不怪。 倒是沈观韵对于裴砚的冷淡,眸色有片刻的错愕,好在很快就恢复正常。 林惊枝眼角余光淡淡瞥了裴砚一眼,心里冷哼,脸上笑得格外的和煦:“沈大姑娘莫要往心里去,我家夫君对于外人,一向如此。” 林惊枝不说还好,这一说沈观韵脸上笑容霎时淡了几分。 她忍着不快,朝林惊枝淡淡笑了下:“林家妹妹也在。” 然后沈观韵看着裴砚,自然又熟稔道:“砚哥哥,今日观韵是来找砚哥哥借书的。” “我听祖母说,裴家藏书千万卷,而目前大部分都在砚哥哥的书楼里,不知观韵在府上这些时日,可否有幸去松风林书楼一观。” 裴砚闻言,终于侧眸扫了沈观韵一眼。 本是毫无情绪波澜的漆眸里,似微顿了下,他垂眸想了一瞬,淡淡道:“松风林内,我一向不喜外人擅入。” “沈姑娘若是想借阅,就写下书名交给松风林外的侍卫山苍,他自会给你去寻所要书册。” 说完,裴砚也不管沈观韵作何反应,骨节分明的指尖,落在林惊枝雪白细嫩的娇婉上,语调平静:“夫人,过午不食,我们该回抚仙阁用膳了。” 谁要跟他回去,他一个人待在外院书房松风林不好吗。 林惊枝莫名夹着火气,她下颌紧绷,皓腕处肌肤滚烫,她想要抽回手,奈何裴砚掌心力道极大。 直到被裴砚拉着走了极远,林惊枝还能隐隐听见裴漪怜的声音传来。 “观韵姐姐,你就该求惊枝嫂嫂帮忙才对。” “若嫂嫂开口,我家哥哥定会同意。” 至于沈观韵说了什么,林惊枝没听清。 回到抚仙阁,孔妈妈已提前吩咐小厨房将饭菜准备好了。 两人进去后,桌上摆放的都是林惊枝平日爱吃的食物。 可这一餐,林惊枝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她随意用了几口后,就放了筷子,雪白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一直在走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裴砚起身离开,不久后西梢主卧内传来声音时。 林惊枝才惊得回过神,等她匆忙进去时,地上放的几个箱笼早就空了。 裴砚指尖拿着一套亵衣慢条斯理叠着,见她进来晦涩不明的视线闪了闪。 “夫君,箱笼里的东西呢。” “你都归置好了?”林惊枝嗓音干涩,桃花美眸深处还带着些许侥幸。 裴砚从容不迫挑了一下眉梢,眸色落在林惊枝玉白面容那些细微的表情上。 莫名的,他忽然心头一痒,像被她细白软嫩的指尖,隔着空气轻轻撩了一下,想要逗弄她。 裴砚微微颔首,带着些许淡笑视线看向林惊枝。 “不知夫人,还想问什么?” 裴砚朝她身前迈了一步,林惊枝却是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两人一进一退,最终林惊枝退不可退,被裴砚轻而易举困于他胸膛和床榻之间,肌肤隔着冬衣贴着,彼此呼吸交缠,他能闻到她身上甜甜的淡香,十分诱|人。 “没什么。”林惊枝秉着呼吸,摇了摇头。 她力气不及裴砚,还被他困于怀中。 就怕他稍稍用力,就把她推入柔软的衾被内,为所欲为。 “是么?”裴砚指尖从林惊枝鬓角划过,把她散落的碎发勾于耳后。 “我以为夫人是在寻些什么,所以这般紧张。” “我没有,放开我。”林惊枝矢口否认,掌心抵着裴砚胸膛,眸色极淡。 裴砚并没打算真的做些什么,他松开掌心,垂了眸光突然道。 “祖母寿辰也过了,过些日子我带夫人去温泉庄子上小住几日。” “去温泉庄子?”林惊枝慢慢瞪大了眼眸。 她记得前世太夫人寿辰过后,她病了许久,后来裴砚是以养病的名义带她去温泉庄子上小住了一段时日,直到过年的前几日才回到府中。 还因着这事,她当时被附中长辈指责。 可这一世,她又没有病重,裴砚好端端带她去温泉庄子作何? 何况府中不是还有沈家贵客在,他好端端出门做何。 林惊枝眉心蹙了蹙,直接开口问:“夫君去温泉庄子做什么?” “难道不用在府中待客?” 成婚半年来,但凡出门,林惊枝从不过问。 这是她第一次好奇他的外出,裴砚眸色有瞬间冷然,垂了眼眸随口说:“去庄子上打几只红狐皮,给你新年做件披风。” 林惊枝闻言,冷哼了声,想到前世那三年,府中谁不说裴砚宠妻。 现在看来,估计裴砚都是以宠妻带她出府游玩的名义,做些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事。 他娶自己,也许除了美貌长相外,还觉得她能当个乖巧听话的工具,或者必要时候是个挡箭牌以及摆设。 整个下午,裴砚是铁了心待在抚仙阁内的东梢间书房。 午膳林惊枝用得不多,晚上有些饿了,加上心底想着事,不知不觉吃了一小碗冒尖儿的粳米饭。 可那一碗米饭下肚,到了晚间沐浴后,林惊枝就有些消化不良被撑到。 她本想在院子里走动,也顺便消消食,可因为今夜裴砚在抚仙阁休息的原因,晴山和孔妈妈等人掌灯后,早早就退了出去。 大半夜的,外头雪还落得大,林惊枝想着忍忍也许就过去了。 等裴砚沐浴出来,就见她捂着小腹,拧眉靠在暖阁美人榻上,红润唇角有些发白,单薄瘦弱身体微蜷着,平日里波光潋滟的眼眸,因为难受带上了一层浅浅的水色。 裴砚皱眉一想就明白过来,她估计是在晚间吃撑了。 “积食了?”裴砚走到美人榻一侧坐下,有力臂膀拉过林惊枝柔软的身体,在她回过神反抗前,温热掌心已置她小腹位置,轻揉|着。 林惊枝挣了挣,她清醒的时候,并不习惯裴砚这般亲密的触碰。 “别动。” 然而下一刻,胃部似有一道暖流躺过,林惊枝犹豫了一下,没再挣扎。 两人都刚沐浴后穿得单薄,屋里炭盆暖和,裴砚乌发还是湿的。 水珠浸透了他薄薄的单衣,显出他身上结实利落的肌肉线条,呼吸随着他每一下的胸腔震动,都热上不少。 不过片刻,林惊枝发现她被裴砚半搂在怀中,身上已带着潮潮的湿气。 两人乌发缠绕,一时竟分不出彼此。 “裴砚。” 林惊枝往前靠了靠,微侧过身体:“你放开我,我不难受了。” 裴砚低着头,薄热呼吸一下又一下喷洒在她雪白的侧颈。 衣料被人不容拒绝轻轻扯落,他一手就禁锢了她双手手腕,一双长腿压在她腿弯上。 “枝枝。” “可是,我难受。” 他嗓音又低又哑,似松风林里凛冽的风,漆眸内敛着锋芒和属于男人的薄欲。 林惊枝抬手推了他一下:“可是,我觉得我胃部又难受了,还未消食。” 裴砚闻言勾了唇,声音带着蛊惑:“那就适当运动,可以消食。” 烛光昏暗,暖阁美人榻上靠枕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砚起身,他怀中抱着人走西梢间主卧内,层层叠叠垂落的帐幔笼在昏黄的烛光里,似有泣声断断续续。 “裴砚,够了!” “再消食,我就饿了。” “是吗?”裴砚暗哑的声音,听着依旧十分克制。 到后来,林惊枝已连声说不出话来,贝齿咬着裴砚的肩膀,鬓角浸着热汗,眼尾泪痣红得跟点了朱砂一般,桃花眼中含着掩藏不住的春色。 翌日清晨,林惊枝从沉沉梦中醒来,身后依旧暖得厉害。 她一睁眼,就对上了裴砚漆黑深邃的凤眸。 裴砚见她醒了,掀开衾被起身下榻。 声音淡淡朝她道:“昨夜下了大雪,祖母已吩咐各院都不必去万福堂请安。” “你安心睡着。” 既然不用请安,林惊枝昨夜又累得厉害,她自然理所当然窝在榻上,视线却不受控制,落在裴砚那肌理分明,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上。 他也没避着她暗中打量,转身去了耳房沐浴。 等裴砚出来,一件件衣裳穿上,他又恢复成了那谪仙清隽,性白如玉的仙君模样。 “话本子里夹的图纸,在小书房桌案下方的匣子里,你若依旧好奇,就避开丫鬟悄悄去瞧。” “有些事情,我总得依着你的喜好。” “就像昨夜那般。” 裴砚语调淡淡说完,深深看了林惊枝一眼,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转身大步离开。 林惊枝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已经觉得天旋地转。 所以昨日书房,他早就看到她手里捏着的春宫秘图了,他一定以为她又好奇研究上了。 他昨夜才换着花样,用了新的姿势? 为什么他会觉得她喜欢? 林惊枝总觉得,分明是裴砚自己喜欢才对。 两人的关系,比起前世似乎鲜活不少,她不再规矩,他似乎也有些不同了,但不可否认,她心底已经恨他,虽然身体早就在前世三年的亲密相处中,不受控制沦陷,沉于他带给她的欢愉。 眼下她在裴家的处境,的确需要倚靠裴砚。 林惊枝深深叹了口气,眼底压着沉重思绪从榻上坐了起来。 她视线一顿,不由落到一旁博古架,她随 第23章 第 23 章 三日后,风雪停了。 万福堂花厅内,林惊枝和裴砚进去时,裴太夫人钟氏正拉着府中二郎君,也就是周氏亲子裴琛的手在说话。 裴琛也不知说了什么,哄得钟氏大笑。 周氏和其丈夫裴寂坐在一旁,她一向严肃的神情,也难得带了笑。 “父亲、母亲。” “祖母。” 裴砚和林惊枝上前,两人朝在座的长辈请安。 钟氏笑容一顿,指了指裴寂:“你成婚时,裴砚他父亲在朝中为官,未曾归家。” “去吧,去给他磕头行礼奉茶。” 前世林惊枝嫁入裴家三年,裴父一直在汴京为官,除了年节极少归家,在她印象中,只知这位公爹为官清廉,一向严肃不苟言笑。 林惊枝垂在袖中指尖,有些许紧张微微一缩。 丫鬟拿来软垫放于地上,林惊枝接过茶盏,规矩得体挑不出一丝错误,恭敬跪在软垫上。 “父亲,请用茶。”她声音缓缓,既不胆怯,也没有任何奉承。 花厅很静,只有众人刻意压着的呼吸声。 裴寂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有瞬间门变得格外凌厉。 这门婚事是周氏自作主张定下的,他得知消息时,两家早已换了八字庚帖,下了聘礼,只等豫章侯府林家六女进门。 所以哪怕后来府中早早给他递了长子成婚的消息,裴寂也没有归家。 这半年多来,问都没有向妻子周氏问一句林家新妇如何。 眼下恭敬跪着给他敬茶的长媳,虽与外头那些传言略有不同,但裴寂依旧十分不满。 毕竟以裴砚的身份,该娶的是五姓嫡出女儿才对。 就在林惊枝指腹被装着热茶的茶盏烫得发麻时,她只觉得身后一暖,似有带着冷香的暖风拂过身侧。 裴砚修长冷白指尖,拿过她手中的茶盏,撩起衣摆,在她身旁跪下。 “父亲,该用茶了。” 裴砚声音很淡,凉薄的唇微抿。 窗旁落进的光晕,斑驳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隽疏离的侧脸轮廓线条。 林惊枝用力按着烫得通红的指尖,她垂下的眼帘遮去乌黑瞳眸内,深浅难辨的神色。 四周静得出奇,裴寂端坐的身体有瞬间门紧绷。 就连周氏都难掩眼中震色,抬眸悄悄打量裴砚,婚事是她一手促成的,豫章侯府是个什么糟心情况她一清二楚,她不信裴砚会这般真心实意喜欢林家六女,哪怕林惊枝生得的确是绝无仅有的人间门绝色。 裴寂接过裴砚双手奉上的茶水,沾了沾唇,算是喝过。 他抬眸看了周氏一眼,周氏垂眸从袖中掏出一个备好的红封递给林惊枝:“你和砚哥儿都起来吧。” 林惊枝跪久了,膝盖有些发麻,起身时裴砚伸手扶了她一下,那种下意识护着的动作,令主位上坐着的裴寂看得眉心又是一蹙。 林惊枝敬茶这事不过是个插曲,不多时二房一家也来的,沈观韵扶着沈太夫人崔氏最后到的。 裴寂在近一年未归家,就在花厅里陪着钟氏多说了一会子话,说到嫡子裴琛在汴京国子监的学业,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一旁一直观察着丈夫一举一动的周氏,暗中悄悄松了一大口气,她就怕嫡子不上进,得不到丈夫的重视。 等裴寂叫了裴砚、裴琛还有裴弃三人去书房后,花厅内女眷说话的气氛才渐渐活跃起来。 林惊枝依旧话少,安安静静坐在周氏身旁,单凭美貌,就令人赏心悦目。 也不知是谁最先开口,提到了府外的温泉庄子。 钟氏笑着朝沈太夫人道:“本来这几日是要邀你们一同去府外观音寺旁的温泉庄子过冬。” “可今年雪大,我想来不安全,也就没提了。” 沈太夫人笑着点了点沈观韵的鼻尖:“你莫理我家这促狭鬼儿,她被她父亲宠得无法无天了,若得知哪里有新鲜东西总想去瞧一瞧。” 沈观韵温婉一笑,扑在沈太夫人怀中撒娇:“祖母莫要嘲笑孙女,孙女难得来一回河东郡。” 二房吴氏听得沈观韵的话,她眼珠子转了转,往前探了探身体朝钟氏道:“母亲没有安排么?” “可我听外院下人说,府中有主子吩咐早早就准备了马车炉子一应物件,过几日要去府外的温泉庄子。” 裴太夫人钟氏一愣,看向周氏:“大郎媳妇,你掌家,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裴砚要带林惊枝去府外温泉庄子小住这事,并没有瞒着周氏。 在周氏看来,新婚夫妻又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裴砚不把心思放在仕途上,也更合她意。 她自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同太夫人禀报,不想这事,还是透过吴氏的嘴,不知从哪处打到。 周氏抿了下唇道:“是砚哥儿明日要去温泉庄子上小住,命府中下人套的马车。” 钟氏浑浊眸子闪了闪,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砚哥儿媳妇也一同去?” 林惊枝站起身朝钟氏福了一礼,十分平静睁眼说瞎话:“孙媳不知,孙媳从未听夫君提过。” 钟氏这一拳就像打在棉花上,不上不下的。 “既然砚哥儿要去温泉庄子,刚好沈大姑娘想去庄子上看看,不如就让砚哥儿带沈大姑娘去温泉庄子看看。”吴氏开口提议。 三姑娘裴漪沁闻言,悄悄扯了一下母亲袖子,这话着实不妥。 没有长辈在,怎么能让裴砚哥哥和沈家大姑娘单独相处呢。 钟太夫人也冷冷瞪了吴氏一眼。 当初她担心二子媳妇出身过高,会压了长媳周氏乱了府中规矩,千挑万选才挑了吴氏这么一个虽非五姓,但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嫡女,没承想是个没长脑子的蠢货。 吴氏被钟氏一瞪,自然也发现自己犯蠢了,赶忙补充道:“那就把府里的妹妹一同带去,裴砚媳妇也一起去。” “祖母、二婶娘,漪怜就不去了。” “裴砚哥哥带嫂嫂去温泉庄子理所应当,漪怜在家中陪母亲。”裴漪怜坐在一旁乖巧出声道。 林惊枝略有讶异看了裴漪怜一眼,裴漪怜还不忘俏皮地朝她挤眉弄眼。 裴漪沁坐在吴氏身旁,她声音软和:“母亲、祖母漪沁也不去。” 吴氏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一半,裴漪怜不去就不去,可她要裴漪沁去啊,最好能和沈观韵拉近关系,若是能嫁给沈家的孙辈再好不过。 沈观韵袖中的手暗暗发力,她千辛万苦把话题扯到温泉庄子,没想到裴家两个姑娘看着没什么心思,却一个个都是护着林惊枝。 若这时候她还强行要去,那就显得十分不体面了。 沈观韵笑盈盈站起来,朝裴太夫人和沈太夫人行礼:“祖母、裴家老祖宗,观韵可不去。” “砚哥哥和惊枝妹妹正是感情好的时候,两位老祖宗不如疼疼我,让我在陪着你们。” 沈观韵这话说得大气又好听,不见丝毫勉强,反而最后落得吴氏里外不是人。 林惊枝闻言,眸色晦暗不明笑了下,语调温婉:“惊枝也不知夫君要去温泉庄子,夫君要何时去,要带谁去,这些都不是我该过问的。” “孙媳作为妻子,只负责帮夫君打理好内宅琐碎便可,夫君若是宠我带我一同,孙媳跟着就是。” 林惊枝一语双关,既讽了吴氏又不动声色落了沈观韵的面子。 更是把一副乖巧听话小媳妇模样,演得淋漓尽致。 还顺带告诉众人,裴砚愿意宠她,她又有什么错。 第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时。 一辆低调奢华马车从裴宅侧门出发,迎着细细碎雪,破开氤氲薄雾驶入官道,不多时就消失在了充满烟火味的街市中。 马车车厢里,林惊枝睡眼蒙眬,一手拉着松散覆在身上的羊绒厚毯,一手撑着脑袋离裴砚坐得远远的。 裴砚昨日从万福堂离去后,直到深夜丑时后才回的抚仙阁。 那时林惊枝正睡得熟,迷迷糊糊中被他吻醒,不管不顾箍着她的纤腰压在身下,直到更漏过了寅时才放过她。 在林惊枝印象中,裴砚一向克制,极少会有这样失控的时候,也不知裴砚和裴父在书房里说了什么。 马车摇晃,林惊枝夜里休息不好,白日就有些晕车。 裴砚不喜外人近身,伺候的丫鬟婆子自然都不在马车里。 林惊枝抿了下有些干涩唇瓣,波光潋滟的乌眸落在一旁茶盏上,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裴砚没说话,自知昨夜理亏,亲手端了茶盏喂至林惊枝唇边。 茶水温热,从她檀口滑进喉中,带着淡淡的甜香。 林惊枝纤长眼睫一颤,这并不是他常喝的君山银针。 裴砚修长冷白指尖,将茶盏往青玉案前一放,挑开竹帘视线落在窗外:“茶水是丫鬟准备的。” “嗯。”林惊枝闭眼假寐,没再看他。 她心底有恨,他娶她同样也存了别的心思,所以没有外人在时,貌合神离也是理所当然。 温泉庄子有些远。 加上林惊枝晕车,路上走得不快。 等到了温泉庄子,外头天色已暮色四合。 林惊枝怕黑,庄子四周哪怕点着灯笼,也不及府中明亮,她本能往裴砚身旁靠了靠。 孔妈妈拿了披风给林惊枝披上:“少夫人走慢些,庄子不及府中莫要摔了。” “我知道的。”林惊枝扶着晴山的手,掌心汗湿,整个背脊都透着凉意。 裴砚视线顿在她略微有些苍白的唇瓣上,他没料到林惊枝变得如此怕黑,眼中闪过一抹犹豫。 远远眺望几乎被白雪覆盖的山林深处。 裴砚视线顿了顿,侧身朝林惊枝道:“我要出去几日,你就和孔妈妈还是府中侍卫留在庄子里。” “主屋耳房内池子也引了后山的温泉水,你夜里若怕,就让丫鬟陪同。” 他说完,转身去里间门,不一会儿换了身窄袖圆领长袍,脚上皂靴也换成了特制的,包裹着一层小羊皮不易潮湿的长靴。 林惊枝见他动作极快,应该是赶着外出。 这一路上,若不是她晕车耽误,估计申时前就到庄子里,绝不会拖到太阳落山后。 在裴砚出门前,林惊枝忽然问:“夫君不在这几日。” “我若是想去庄子外围走一走,可行?” 裴砚踏出的步伐一收,骤然回头瞧不出任何情绪的漆眸牢牢锁在林惊枝身上。 她不闪不避,与他对望。 “除了庄子后方的山林不许去,庄子四周你若想走一走,就让孔妈妈和侍卫山苍陪同。” “我把山苍留下。” 林惊枝闻言垂了眼眸,视线落在裴砚腰间门配的长剑上,朝他盈盈福了一礼:“那夫君快去快回。” “莫要忘了妾身的红狐皮子。” 等裴砚离去后,林惊枝先吩咐孔妈妈和晴山等人把庄子里能点的灯笼都点起来,用了晚膳后,让晴山和绿云陪着,美美在耳房里泡足了一个时辰,她才晕乎乎起来。 屋里有烧地龙,还放了银霜炭盆,晴山怕她夜里冷,还塞了一个汤婆子进衾被里头,可到了半夜林惊枝依旧被冷醒。 等挨到天蒙蒙亮时,林惊枝就起来了。 “少夫人怎么起得这般早?”晴山一边给林惊枝梳头,一边有些不解问道。 林惊枝翻着妆奁放着的簪子,她难得挑了个素净的递给晴山:“今日戴这个吧。” “衣裳也挑一身素净不打眼的。” 晴山微愣:“主子,这是要出去。” “嗯。” 等林惊枝用过早膳后,侍卫山苍已经等候在门外了。 他见林惊枝出来,赶忙上前行礼:“小的见过少夫人,不知少夫人要去何处。” 林惊枝理了理身上披风,语调淡淡:“去庄子旁的观音寺。” 山苍呼吸一顿,语调有些生硬:“少夫人,观音寺到庄子一个来回至少要数个时辰。” “雪大路滑,若是少夫人不着急,不如等少主子回来后,一同去?” 林惊枝早有预料,她视线慢悠悠落在山苍身上,唇角勾着瞧不出喜怒:“你家少主子有他的正事,我自然不能耽误他。” “再说裴砚昨夜出门前,我也问了,能不能庄子四处走一走。” 一滴冷汗从山苍鬓角流下,他僵直站着。 “晴山你和孔妈妈带上东西,我们去观音寺。”林惊枝施施然转身,看也不看山苍朝伺候的丫鬟婆子吩咐。 山苍哪里敢让少夫人单独去观音寺,万一路上出了意外他就算长十个脑袋也不够抵。 马车从温泉庄子出发,赶在正午前在观音寺的山门前停下。 郁郁青翠的松林被积雪覆盖,寒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 林惊枝却像感觉不到般,扶着晴山的手小心走下马车,抬眼四望,这林间门古刹寂静无声,高耸立于天地。 前世母亲去世前,曾同她说,若是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就去观音寺寻寂白居士帮助,可到死林惊枝都未曾去过。 “施主。”山门前守着的小沙弥从林子里钻出来的,身上落满了碎雪落叶,小脸睡得红扑扑的,一看就是在旁边悄悄躲懒。 林惊枝瞧那小沙弥有趣,就让晴山从荷包里掏了几颗糖豆给他:“今日寺中可是方便。” 小沙弥吃了糖豆,不忍拒绝:“施主是要寻人,还是拜菩萨?” 林惊枝笑着道:“不拜菩萨,请问这观音寺中可有一位寂白居士?” “你找白姨?”小沙弥把口中糖豆咬得咔嚓咔嚓响。 他上前拉着林惊枝的衣袖,悄声道:“我师父说,昨日夜里寺庙中来了贵客,本是不接待外客的。” “但是姐姐是找白姨,我悄悄带姐姐进山,绝不让人发现。” 山苍一旁听着冷汗都下来了,四周静得连声鸟叫都没有,更不见上香的散客,真要进去,也不知能不能把少夫人平安护送出来。 马车停在观音寺的山门外的松林下,小沙弥带着林惊枝在极小的山道上,小心翼翼七拐八拐,穿过一片松林后,终于到了后院香客暂住的院落。 “姐姐先在厢房里休息。” “白姨今日下山给山下农家的妇人接生去了,小僧不知她何时能回。” 按照前世记忆,裴砚这一次至少得在外边待四五日,林惊枝一点都不着急。 她笑着同小沙弥道谢,又从荷包里拿了几颗糖豆分给他。 艳阳从高悬于天,到落到地平线以下,只留淡淡的余晖。 山苍守在门外,急得抓耳挠腮。 林惊枝用了斋饭,趁着屋外还有淡淡光晕,就带着孔妈妈和晴山在厢房外的小院里消食。 孔妈妈有些担心:“少夫人,今夜不回庄子,若是郎君知晓,必定要怪罪少夫人。” 林惊枝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神色冷淡:“孔妈妈放心,我定会在裴砚回庄子前回去的。” “孔妈妈若是觉得郎君那里不好交代,妈妈可以和郎君如实汇报,平日我做事也未曾瞒着孔妈妈你。” 孔妈妈闻言,霎时面色煞白,膝上一软跪了下去:“少夫人,老奴并不是这个意思。” “郎君对奴婢的要求,只要好好伺候您的起居。” “是吗?”林惊枝唇角勾着,十分不信。 但她没有要为难孔妈妈:“妈妈起来吧,地上寒凉,你万一病了庄子里谁来照顾我。” 这一等,林惊枝就等到了月落乌啼时分,她在睡梦中被晴山轻轻摇醒:“少夫人,寂白居士回来了。” “少夫人可要去见一见?” 林惊枝眼睫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眼角湿润,也不知睡梦中看到了什么。 竟愣愣呆坐在榻上,无法一下从那种厚重沉郁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回来了是吗?”林惊枝理了理微微有些凌乱的外衣,又用冰冷帕子敷了眼睛后,才起身去寂白居士住的厢房。 烛影幢幢,透着昏黄。 林惊枝一身鹅黄色绣折枝堆花小袄,同色撒花纯面百褶裙,巴掌大的小脸正是最娇艳的年纪。在她推门迈进去的瞬间门,屋中有茶盏落地的声音,十分突兀。 “殿下?”夫人沙哑如啼血般的声音。 林惊枝一愣,抬眸望过去。 只见一身居士打扮的中年妇人,已经是泪流满面看着她。 很快,她似乎回过神来,赶忙擦了擦眼睛:“枝姐儿吗?” “奴婢的小主子。” 寂白站在原地根本不敢上前,她哭得撕心裂肺。 林惊枝有些愣愣地还回不过神:“母亲去世前,让我日后若遇到难处,便来找您。” “我并不知您和我母亲的关系。” 寂白看了眼林惊枝身后站着的孔妈妈和晴山,不远处还守着的护卫。 林惊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侧身朝孔妈妈吩咐:“你们先在外头候着。” 晴山不放心,有些犹豫。 林惊枝朝她摇了摇头,晴山无法,只得依言退下。 “小主子,受奴婢一拜。” 林惊枝根本阻止不了,寂白已经朝她恭敬跪了下去,额心触地,行的是大礼。 “能同我说说母亲吗?”林惊枝坐在烛灯旁看她,眼中带着疑惑。 寂白擦了一下眼睛,陷入漫长的回忆。 “少主子,奴婢原是你的母亲,也就是月氏公主殿下身旁的侍女白寂。” “当年你母亲作为月氏公主与燕北皇室联姻,中途遭遇伏击十有八死,奴婢跌到崖底侥幸活了下来,等奴婢再寻到殿下时,殿下已经成了豫章侯府妾室,生下了小主子你。” 林惊枝有些出神听着,她浑身一颤回过神:“所以我母亲曾是月氏的公主?” 寂白点了点头:“是,奴婢是负责照顾她身体的医女。” “当时奴婢身份不明无法进去,就按照殿下的要求,回到了这处救我一命的观音寺,成了居士隐姓埋名生活。” 林惊枝指尖用力,几乎抠破掌心,她深深闭眼,从未想过她的母亲还有这样的身份。 若日后裴砚登基,那她是不是可以想办法逃去月氏,也不知日后是福还是祸。 林惊枝缓了许久的情绪,再抬眼时她眼眸前所未有的平和:“那白姨是跟我回府,还是暂居在观音寺?” 寂白想了想:“奴婢身份不能暴露,以免给小主子带去灾祸,小主子若有需要尽管来观音寺寻奴婢。” 林惊枝点了点头,她也不久留,转身推门离开。 寂白跪在窗前,目送林惊枝背影离开后,她久久凝视月氏的方向。 第二日清晨,林惊枝准备回温泉庄子。 小沙弥口中嚼着昨日的糖豆,笑得两眼弯弯:“姐姐要去殿中拜拜菩萨吗?” “小僧听师傅说,昨日的贵客已经离开,佛前拜一拜,世世都如意。” 林惊枝往外走的步伐微顿,转身望向高耸殿宇,慈眉善目的神佛。 她却没注意到,在一座极为高大的千手观音后方,站着两个身形高挑贵不可言的男子。 其中一人,漆黑眸色静静落在她身上,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紧张,此人正是裴砚。 另一年长男人,眸光戏谑瞥向裴砚:“朕听说沈家大姑娘来了河东郡。” “没想到一年多不见,沈家这位小姑娘倒是生得愈发好看。” 帝王颇有深意的视线,慢慢落在了林惊枝身上,抬手指了指,似笑非笑。 “不过是沈家长女而已,砚哥儿这般紧张作何?” 裴砚眸色一顿,很快掩饰过去,他抿着薄唇没有说话。 帝王继续道:“年少慕艾,人之常情。” “你若与沈家长女两情相悦,眼下也没必要这般把人叫来河东郡,再偷偷摸摸带到温泉庄子里藏着。” “不过是休妻另娶。” “也不知你半年前娶的那林家庶女容貌,可有眼下这位沈家嫡女半分?” 裴砚毫无情绪波澜的漆眸,幽深半敛。 视线再次落回林惊枝身上,语调淡淡,似真的带了几分爱慕:“她人,自然是没有眼前女子半分。” 第24章 第 24 章 林惊枝虔诚拜完殿中所有的菩萨,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又顺着进寺那条松林小道,悄悄回到观音寺的山门前。 “姐姐再见。”小沙弥清澈眼睛,依依不舍看着林惊枝。 山中孤寂,他又是寺中年纪最小的孩子,正是活泼闹腾的年岁。 林惊枝上车前想了想,让晴山拿了荷包装了些糖豆递给小沙弥。 她笑道:“糖豆省着吃,过些时日我再来瞧你。” 小沙弥乖巧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松林曲径深处。 “回庄子去。”林惊枝揉了揉有些发凉的掌心,看了眼天色,已快巳时了,也不知在午时饭点前能不能赶到庄子。 离开得越久,她心里不知怎么的,越发觉得隐隐不安。 山苍远远站着,也不知是不是冷的,表情有些僵硬。 林惊枝不及深想,走到马车前白皙指尖掀开马车低低垂落的竹帘。 瞬间,她瞳孔猛地一缩,惊惧下踉跄往身后退了一步,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口,巴掌大的小脸瞬间失了血色。 松林里的风,卷着寒凉无比的雪碎,呼呼地从四面八方灌进她衣袍里。 林惊枝僵在原地,袖中指尖不自觉用力攥紧。 “过来。”裴砚身上披着银灰色大氅,抚膝坐在马车里,带着寒意的视线不急不缓落在林惊枝身上。 他狭长凤眼危险地眯着,似笑非笑朝她招手。 林惊枝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跑。 可她身体还未做出动作,裴砚低哑嗓音从他薄薄的唇中溢出,听不出任何喜怒:“你若敢再往后退一步。” “日后就别想踏出裴宅半步。” “枝枝,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 “过来。” 林惊枝呼吸一滞,蜷缩的指尖扣入娇嫩掌心,贝齿紧咬着薄唇,压下内心胆颤,朝马车内走了两步。 裴砚忽然探出身体,覆着薄茧的掌心握在她手腕上,力气极大往怀中一扯,声音终于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怒:“林惊枝,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林惊枝跌入裴砚滚烫怀中,双手手腕被他冷白的掌心紧握着,哪怕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她依旧动不得丝毫。 “裴砚。”林惊枝仰头看他,红唇抿着,被他突然出现吓到的诧色还未完全淡下去。 “你出门前,我请示过了。” “你亲口同意的,可以在庄子附近走一走。” “庄子附近?” “观音寺距离温泉庄子一个来回要整整半日时间,你觉得这叫附近?”裴砚闻言不怒反笑,他微俯下身,薄唇几乎贴在林惊枝侧颈上,薄热气息贴着她衣裳间隙渗进肌肤里。 林惊枝格外怕痒,她“嘶”地哼了声,身体一颤,往后缩了缩。 “我记得来时经过观音寺,印象中离得近,也未曾多想就带人过来了。”林惊枝避开裴砚沉黑视线,绞尽脑汁努力辩解。 “是么?” 裴砚忽然直起身,松开了禁锢着林惊枝双手手腕的掌心,静静盯着她,压着的情绪难得外露。 他薄唇忽然颇有深意一勾,语调缓缓。 “我倒是没发现,我家枝枝竟这般的伶牙俐齿。” 林惊枝见裴砚松手,她刚想松一口气,就见裴砚滚烫掌心落在她的腰上,两人一坐一躺,他宽大有力掌心忽然用力把她翻了个身,摁在她后腰上。 不知想到了什么,林惊枝骤然挣扎起来,拿脚踹他:“裴砚,你放开我。” “啪”的一声,声音不大。 实实在在落在臀上的巴掌,裴砚没用任何力气,可却十分羞|耻。 可林惊枝浑身一僵,似被裴砚的动作给震懵了,不可置信抬眸看他:“你竟然打我?” “啪”又是一下。 裴砚漆眸半敛,一瞬不瞬盯着她,那张沉金冷玉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枝枝怕是忘了。” “昨日经过观音寺时,你正因为晕车,在我怀中睡得昏天暗地。” “何时就瞧见了,它在温泉庄子附近?” “难不成,是在梦中?” 林惊枝哑口无言,却气得想打他,纤长浓密眼睫颤着,眸底透着水光。 裴砚瞧着她的模样,有瞬间心软,可一想到方才空旷大殿里,在众神佛前。 当天子遥遥指她,把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时。 那一刻,裴砚几乎忘了呼吸。 父皇是怎样冷血无情的天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父皇知晓,眼前女人就是被他娶为妻子的林家庶出六女。 裴砚不敢保证,林惊枝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观音寺。 想到这里裴砚心头难免一悸,掌心重了力道“啪”的一下落在她臀上,这一下真的把林惊枝眼中含着的泪水和委屈,给震了出来。 不让她受些苦,她就越发的大逆不道不长教训,若是哪天他一个没护着,连累她被人害了…… 裴砚目光幽沉,低低叹了口气,不顾她的挣扎伸手把林惊枝抱进怀中。 撩开车帘朝外吩咐:“出发,回温泉庄子。” 回去的这一路,林惊枝冷着眼眸没再挣扎,也没说话,马车车厢内气氛僵冷得死寂。 直到在温泉庄子前停下,裴砚才掀开帘子朝外吩咐:“都退下。” 孔妈妈和晴山等人不知道马车里发生了什么。 当时只见到自家少夫人掀开车帘后,似被里头吓了一跳,转身要跑时,马车里传来了郎君的声音。 她们也不确定,郎君是何时进的马车。 等人都走远了,裴砚摊开大氅,不露一丝肌肤把林惊枝裹在怀中抱出马车。 他身形颀长,生得如同谪仙般的清隽面容上透着一股十分克制的冷色。 林惊枝被裴砚抱下马车后,只觉他走了许久,虽一路上不见颠簸,但不像是往卧房的距离。 她白皙指尖动了动,拉开大氅一角抬眼往外看去。 这一眼,颠得她连鞋袜中的脚尖蜷着颤栗一瞬。 这是一处位于松林深处的独栋小楼,大块青玉铺就的石阶蜿蜒往上,四周雾气氤氲弥漫,离得远了就瞧不清林间景致。 林惊枝瞪大了双眼,猛地瞪向裴砚:“放我下来,我要回屋。” 裴砚薄唇抿着推门进去,手上动作不紧不慢解开裹在她身上,不露一丝肌肤在外的大氅。 大氅解开,被裴砚随手丢在一旁的黄花梨木衣架上,林惊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进温泉池里。 温泉池又大又深,林惊枝连挣扎都没力气挣扎,胳膊死死攀着裴砚玉白的脖颈,巴掌大的小脸,被里头热气一熏,娇媚得如胭脂晕在肌肤上,吹弹可破。 等渐渐适应后,林惊枝在水中抬脚踢了踢,掌心推着裴砚胸膛,眼底依旧压着怒。 裴砚幽深眸色,好似带着灼人热意,一寸寸从她面颊到起伏不定的心口,在落在那羊脂玉般脖颈肌肤上,就像他覆着薄茧的修长指尖,不放过任何一处,摩挲往下。 又热又闷,男人眼中含着的薄欲,更是令林惊枝心惊。 “去观音寺作何?”裴砚松开禁锢着林惊枝的手,垂眸慢条斯理脱了身上被温泉水浸透的衣裳。 强劲有力手臂肌肉线条毫无瑕疵,莹润如珍珠般湿|汗从他鼻尖滚落,温泉水下的腰腹、长腿,透着紧致的绝美,不见半点赘肉。 林惊枝在他松手的瞬间,就往后方退去,衣裳贴在身上,线条起伏玲珑有致。 她没回答裴砚的话,而是双臂护着心口,冷冷质问:“那夫君去观音寺作何?” “昨日不是说,特意去山里头给妾身打几条做披风的红狐皮子么?” “观音寺是佛门清净之地,可不讲究杀生。” 裴砚凤眸微微眯了一瞬,他语调平和听不出真假:“我去观音寺中见一人。” 林惊枝闻言,鼻腔冷哼:“那真是说来巧了,妾身也是去观音寺中见一人。” 温泉池里,似有片刻的沉默。 林惊枝见裴砚似在愣神,也顾不得那么多,转身就朝岸上走去。 可下一刻,她手腕忽然一紧,男人透着湿气的掌心贴在她皓腕肌肤上,不轻不重一扯,她便落进他滚烫怀中。 他胸腔内格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如同雨点敲在林惊枝心头。 铺天盖地的吻,空气中无处不在都是他身上的气息。 林惊枝早就忍到了极致,不管不顾一口就朝他舌尖狠狠咬了上去。 甜腥血味骤然在两人口腔中弥漫开来。 裴砚清隽眉心微微一皱,丝毫不惧,下一瞬更是重重地吻了下去,连喘息的空隙都不留给她。 不知什么时候,林惊枝身上衣裳一件又一件落在温泉池底,她光洁如玉的圆润肩膀,消瘦妩媚的蝴蝶骨,头上簪子也不知落在了何处。 水声如溪涧浪花,一波又一波涌到岸上。 而林惊枝就像是离了水的鱼儿,檀口微张,唇瓣透着水色,乌发披散落在身后,纤薄瘦弱的背脊上齿痕难掩,如盛开的桃花。 林惊枝连午膳都没用,就在他发狠下,脱力晕过去。 等她再睁眼醒来时,屋外天色早已擦黑。 “醒了?”裴砚干净指尖握着书卷,坐在灯烛下,昏昏阴影下,他侧脸轮廓线条清隽凌厉,语调早已恢复往日的平静。 林惊动趴在枕上眼尾绯红,她有瞬间的迷茫,动了动酸涩不已的胳膊,纤细指尖捏着衾被就要起身。 下一刻,林惊枝才发现衾下的身体,竟不着寸缕,她蓦地抬眼朝裴砚看去。 裴砚慢条斯理翻了一页书,视线落在她起伏的臀上,语调淡淡。 “我瞧着红了。” “给你涂了伤药。” 他知晓她一身雪肌自来娇嫩,可也没预料到不过是轻轻碰一下就红了大片。 裴砚声音顿了顿,眼帘轻垂。 “下回要想去哪,你直接同我说。” “我会同意。” 第25章 第 25 章 林惊枝侧趴在榻上,青丝软软垂在瘦薄的雪肩旁,鬓角被热汗浸湿,微挑的眼尾如同染了薄薄胭脂,不笑时也含了三分娇媚。 可她并不理会裴砚的话,波光潋滟桃花眼中,带着明显不信神色,压着恼意的脸颊气鼓鼓的。 她明明是在毫不掩饰地生气,却不知自己此时不着寸缕只盖了衾被,纤长白皙天鹅颈连着肩颈半遮半掩的模样,在裴砚眼中是多么极致的引|诱。 他握着书卷的指尖,有片刻发紧,下一瞬垂眸起身去了耳房。 今日在那方面,他本不想克制的,可顾着她的身子还疼着,若是再要她,以她近半月来突然转变的脾性,裴砚不确定能不能把人给哄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下意识顾忌她的感受。 有时甚至觉得她生气时的模样,比平日谨言慎行的时,更加能引起他的注意,他总想着时不时逗一逗她。 裴砚去耳房做什么,林惊枝心里自然能猜到,她蜷在衾被下唇角慵懒勾着,听着耳房里的水声伴着屋外犹如碎玉落地的风雪声。 也不知这般天气,明日山林中积雪能厚成什么模样。 林惊枝又不由自主想到了前世,也是冬至太夫人寿辰后,那时的她病得重,裴砚以她病重要静养的借口带她来着这温泉庄子。 到温泉庄子不久,裴砚就消失了,留了奶娘李氏和晴山还有几个小丫鬟在照料她,直到四五日后的深夜里才回的,他的确给她带了做披风的红狐皮子。 也不知这一世,因为她私自去观音寺一事,是否在不经意间打乱了裴砚的计划。 林惊枝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心里恨着裴砚,但她并不想和那件狐裘披风过不去啊。 印象中那件披风是她前世极少有的色泽明艳衣物,既轻便又保暖,更是她每年冬天必不可少的防寒上品。 裴砚从耳房出来,就见林惊枝小小一只把衾被都圈在身上,不过他巴掌大小的脸蛋,各种神情变化,最后化成满满的可惜。 她在可惜什么? 可惜他今晚没有继续? 裴砚垂着的指尖轻轻一捻,指腹似还残留了几丝她雪肌上滑腻的触觉,眼中划过她受不住时指尖抠着他背脊,檀口微张,用断断续续的嗓音同他求饶时的模样。 这一瞬,裴砚性感冷白的喉结滚了滚,方才用凉水压下去的薄欲又涌了上来。 他晦涩不明的眼眸微深。 林惊枝浑身一僵,只觉有道不容忽视的滚|烫视线,如有重量般,一寸寸从她身上扫过,她攥着被沿的指尖下意识用力,蜷缩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睡吧。”裴砚声音有些哑,垂了眼眸,勉强定住心神。 他朝林惊枝走去,霜白色里衣挡不住他好看紧实的肌肉线条,修长指尖掀开衾被一角后。 他视线不由一顿,接着变得微深。 虽然屋中灯烛昏暗犹似轻纱笼罩,但在衾被掀开的瞬间,她浑身上下哪处不是他之前留下的痕迹,就连手腕内侧白皙肌肤上,都留着深深浅浅一片淡绯色。 裴砚垂着的凤眸幽深半敛,指尖用力扯着衾被一掀一裹,他人已经躺了进去。 他刚用过凉水,身体还不热但小腹翻涌的灼意,却令他箍在她绸缎般纤腰上的掌心慢慢握紧。 林惊枝背对他睡在床榻最里侧,呼吸微重。 到后来,她也不知自己的是如何睡着的。 裴砚刚躺下时,床榻温度骤降凉得厉害,不过也就是顷刻功夫随着他身体体温的升高,林惊枝即将睡着时,被他箍着的腰上都渗了层热汗。 半夜她迷迷糊糊还热醒过一次,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裴砚怀中。 两人垂落的发丝缠在一处,他里衣的衣襟松开许多,她掌心似乎还揪着他袖摆,林惊枝吓得慌忙松开手。 等她再次睡着后,裴砚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的漆黑凤眸中毫无睡意。 他起身穿衣,不一会儿屋外响起守夜丫鬟婆子行礼的声音。 这一觉,林惊枝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等到用午膳时,才注意到裴砚不在,林惊枝想了想朝孔妈妈问:“郎君去了何处?” 孔妈妈道:“回少夫人,郎君寅时就出门进山了。” 林惊枝搅着汤匙的指尖一顿,视线落在半开的窗外。 四下白茫茫一片,松林半点翠绿不见。 今日风雪大得都能迷了人眼去,天不亮就进山,能找得着路? 也不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逼着裴砚这般拼命,林惊枝心底不以为意冷哼,又让晴山装了小半碗山蔬鲜鸡汤慢慢喝着。 她一向怕冷,本来屋子后方特意从山上引下来的温泉,她该时不时去泡一泡暖一暖身体,可一想到裴砚昨日拉着她在温泉里做那种要命的事,林惊枝一想到温泉就禁不住想到昨日他有多放肆。 所以她宁愿把屋里地龙烧得暖和些,再添几个银霜炭盆,也绝不去温泉池里泡着。 外头的雪下了整整一日,林惊枝待在庄子里,除了正午用膳后裹着厚厚斗篷在檐廊下看了一会子雪景,就头也不回地缩回屋子里,半步都不踏出屋门,因为外头实在太冷了。 到了深夜,林惊枝沐浴后从耳房出来。 她乌发半湿,有水珠滴落,不过片刻雪白的里衣就被沾湿大片,里头穿着的小衣若隐若现。 等晴山和孔妈妈帮着她把头发绞干后,林惊枝扯了扯贴在肌肤上带着水汽有些寒凉的里衣,顺手从屏风后便箱笼里翻了一件新的出来,她正要换上。 门外传来丫鬟婆子行礼的声音。 “郎君。” 裴砚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气,就连浓黑眼睫上都落了霜白的雪花,他冒着风雪大步走进屋内。 修长指尖没有任何犹豫,解开身上沾满白雪的大氅。 晴山和孔妈妈见状,赶忙躬身退了出去。 “我回来了。”裴砚看着林惊枝,声音略带沙哑。 他手上动作不停,直到脚上湿透的裹了层小羊皮的皂靴,被他脱下丢在一旁,只穿了件薄薄里衣,绕过屏风走进里间。 说话时,漆眸内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语调更是冷淡。 “今日进山,猎了几只红狐。” “等过几日庄子里的下人处理干净后,我让人送过来给你。” 林惊枝眸光落到裴砚身上,被风雪浸得半湿的衣服上。 她蜷着脚尖站在屏风后方,白皙指尖还拿着方才从箱笼里翻出的衣物。 身上本该要换下的衣裳系带已经解,绣着缠枝并蒂牡丹的湘妃色小衣大半都露在外,贴身小裤下,她如银似雪的脚踝上,还能瞧见几许昨日留下的些许红痕。 此时,林惊枝正因为裴砚方才的话,表情有些许变化,久久回不过神来。 不顾大雪进山,真是只是为了给她猎几条红狐皮子做披风取悦她? 她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然后转念一想,也许他何尝不是为了博取一个沉于美色的宠妻名声,好让那些忌惮他的人放松警惕呢? 想到这里,林惊枝暗中悄悄松了口气。 她攥着干净里衣的掌心微微用力,往身后藏了藏,正准备若无其事拢紧身上被乌发滴落水珠子打湿的衣裳。 可下一瞬,薄瘦的肩上忽地一凉,紧接着裴砚薄热掌心已经落在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上。 覆在她肌肤上,绣着缠枝并蒂牡丹的湘妃色小衣完全露了出来。 不过是比裴砚巴掌大一些的布料,紧紧裹着她月凶前的波澜起伏,白如珍珠的背上,纤薄性感的两片蝴蝶骨若隐若现。 裴砚带着热气鼻息落在她雪白侧颈,掌心收拢。嗓音低沉沙哑。 “枝枝。” “都湿透了。” “换了吧。” 林惊枝微凉掌心抵在裴砚胸口往前推了推,她脑袋微仰着,漂亮的桃花眼底有波澜极快的闪过。 她垂眸,抿了抿唇道:“今日辛苦夫君。” “山里雪大寒凉,夫君早些沐浴换衣,莫要伤了身体。” 裴砚箍在她纤腰上手,没有挪动半分。 “一起?”薄烫呼吸贴着她耳畔,属于裴砚身上独有的雪后的那股冷松香愈发明显了。 林惊枝克制着,摇了摇头:“我已经沐浴过了。” 裴砚掌心用力一扯,林惊枝就骤然跌落他怀中,耳鬓厮|磨他透着凉意的唇,惩戒似的轻咬了一下她圆润的耳垂。 声音少有控制不住,含着一丝薄欲:“这次记下,日后再算。” 冬夜寒凉,等裴砚沐浴出来,林惊枝已经重新换了身衣裳。 她把自己裹得跟蚕蛹一样,躺在厚厚的衾被下,她闭着眼睛,怀里抱着的汤婆子烫人,可依旧觉得背脊有些寒凉。 烛火昏昏,落在她纤长浓密眼睫在眼睑下方,留下一片虚虚实实的暗影。 不久后,轻浅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林惊枝只觉得背后一暖,空气中铺天盖地都是裴砚的混着淡淡皂香的气息。 “睡吧。”裴砚自然而然伸手把她搂进怀中。 微哑的嗓音低低的,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撩拨,偏偏她又找不出证据。 这一夜,裴砚十分克制守礼,除了搂着她外,并没有越界半分。 直到翌日清晨。 温泉庄子外,天色才灰蒙蒙亮时,林惊枝被裴砚从睡梦中吻醒。 她眼中还带着刚睡醒时的迷茫,眼尾慵懒带着妩媚。 这种时候的她,眼中并没有清醒时才有的过分防备,纤细白皙的掌心遵从身体本能,攥着身下有些许凌乱的丝绸床单。 直到裴砚掌心撩开她的小衣,落在她起伏的心口上。 林惊枝不受控制,唇瓣无意识溢出一声轻吟。 下一瞬,她猛地睁开眼睛。 “裴砚?” 林惊枝眼眸慢慢睁圆,双颊透着淡淡红晕,眼尾处泪痣像点了朱砂。 裴砚神色自若松手,起身下榻,然后慢条斯理一件件穿上衣服,就转身出去了。 约莫半刻钟后,晴山和孔妈妈进来,朝林惊枝道:“少夫人,该起了。” “郎君说,等会子带少夫人去山里转一转,今日外头雪停了。” “去哪?” “山里?”林惊枝白皙指尖,揪着身上的衾被,本还含着一丝昏昏欲睡的乌眸,瞬间清醒。 她眸中带了几分诧色,面无表情拒绝:“外边太冷了,告诉郎君我不去。” “真不去?” 裴砚不知何时一身白月色圆领宽袖冬袍,站在暖阁外。 他嗓音低低,目光瞥向林惊枝。 虽隔着薄薄屏风,但林惊枝依旧一清二楚看见了他眼中压着的戏谑情绪。 “若是不去。” “我们不妨在屋中做些别的。” “枝枝,到时我就怕你会体力不支。” 林惊枝不可思议瞪大眼眸,一时半会不知是先开口让他闭嘴,还是先让屋子里伺候的晴山和孔妈妈下去。 晴山不经人事,自然听不出裴砚话中的深意,可孔妈妈老脸一僵,恨不得原地消失。 林惊枝气得声音都是抖的:“裴砚,你在胡说什么!” 裴砚眼底似有愉悦一闪而过,他慢悠悠走进屋中,看着她问:“一起去吗?” 林惊枝抿唇不答,半晌朝晴山和孔妈妈微微点了下头。 等穿戴整齐后,两人又一同用过早膳。 晴山从箱柜里翻出一件银灰色镶着雪白毛边的斗篷,严严实实给林惊枝穿上。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裴砚出门时他身上穿着的大氅,恰好与她的斗篷同色。 霜白无垢茫茫的雪地里,裴砚撑着一把浅青色油纸伞。 林惊枝小小的身体被他护于伞下,两人并肩而行。 今日风不大,只有细细的雪碎,偶尔从松枝上落下几粒,飘在人脸颊上,沾了温度,瞬间化成了水。 林惊枝无论是闺中还是婚后这半年多,她少有出门,拘在大宅院里,风不吹雨不淋,却也难见天地万物。 雪地湿滑,她走得也不快,还总分神四处眺望,两人也不知走了多久,裴砚时不时扶她一下,直到走到一处微陡的山道前。 林惊枝停了下来,她视线落在山道上。 庄子里的仆妇并未清理这处,上方堆积着厚厚落雪,她若一脚踩下去,估计鞋袜都要陷在里头。 裴砚指了指山道:“走上去,从上往下眺望,就能看见雾凇。” 林惊枝摁着因为体力透支,而有些微喘的心口,她摇头:“夫君去吧,妾身在山道旁等着。” 然而下一瞬,裴砚却忽然在她身前蹲下,语调极淡:“上来。” 林惊枝盯着裴砚清瘦笔挺的背脊,有些失神。 她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 就在林惊枝发愣的时候,裴砚已经站起来走到她身前,温热掌心握住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在俯身瞬间,拉着她的手腕,自下而上巅了巅。 等林惊枝回过神时,她已经被裴砚背在背脊上。 他力气极大,背着她走在陡峭的山道上,就好似无物一般,走得极快。 “看过山上的雾凇吗?” 裴砚背着她,语调淡淡问。 林惊枝下意识摇了摇头,见他看不见她的动作,她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涩涩的,声音闷闷:“没有。” “那我带你去看。” 裴砚说话时,好似勾唇笑了一瞬。 但那笑意极淡,等林惊枝蹙眉看去,他那张清隽冷白的侧脸上,只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贵。 山道小径看着不长,可爬上去林惊枝才知道,这山极高,到了后半段路程时更是险峻陡峭。 裴砚背着她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太阳即将高悬,四处随着水汽的蒸腾越发朦胧时,他们才到达顶峰。 山顶最后一级台阶往前,上有一座迎风亭。 亭子四处斑驳,看着年月久远。 裴砚看着地上厚厚白雪,就也没有把人放下,他伸手,修长指尖点了点远处某个。 从上往下眺望,目之所及都是水雾结成了冰晶,带着淡淡的乳白色,太阳出来后斑驳光晕落在冰晶上,泛着七彩色泽。 林惊枝一时看呆了,她檀唇微张,波光潋滟的乌眸有惊艳,但更多的是震撼。 忽然,林惊枝伸手指了个极远的地方,哪处有一座更高的雪山同他们脚下的山峰遥遥相对:“夫君,那处是哪里?” 裴砚狭长凤眸眯了一瞬,嗓音淡淡:“翻过那雪峰,便是与燕北遥遥相对的另外一个国家,月氏。” 月氏? 她母亲的故乡? 林惊枝浑身震颤,连指尖都是麻的。 原来,两地离得如此近。 难怪母亲在世时,时常喜欢寻了高些的地方,对着某个方向愣愣出神。 林惊枝压着心底翻涌的情绪,眼中含着的光华也渐渐淡下。 山林冬寒,不能久待。 小半时辰后,裴砚背着林惊枝原路下山。 下山速度比上山快上不少,林惊枝也不能像上去那般把整个手掌心都撑在裴砚的背脊上,尽量隔绝两人身体有亲密接触。 可这下山,她无论如何控制,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往裴砚宽阔肩上倒。 她手臂不得不搂在他脖颈上,耳边冷风阵阵,可想而知裴砚走得有多快。 然后慢慢的,林惊枝的视线忽然落在裴砚毫不设防的后颈上,有片刻,她目光忽而深深,眸底深处夹着极凉的冷意。 脑子更是冒出一个极为大胆的荒唐想法。 那种因为紧张而心如擂鼓,快从嗓子眼里震出来的情绪,虽然林惊枝努力克制,依旧掩不住,细白柔软掌心,悄无声音贴在裴砚喉结的位置。 只要她力气够大,或者袖中藏了锋利刀刃,她是不是可以…… 这种想法,也只是从林惊枝脑海中瞬间划过,可等她回神时,不知何时裴砚已停了下来。 两人四目相对。 裴砚眸光幽深暗沉,正蹙眉细细看着林惊枝。 此时她清寒的眸底,还夹着来不及收回的杀意。 林惊枝干涩喉咙悄悄咽了咽,整个身体僵硬紧绷。 她想要避开裴砚探究的视线,却发现此时整个人都趴在他的背脊上,他宽大薄热的掌心,托着她腰窝往下的位置。 “枝枝,在想什么?” 裴砚慢慢放缓了速度,语调似笑非笑,侧头看了林惊枝一眼。 就这淡淡的一眼,带着一种山林里特有的寒凉,像冰冷虫蛇慢慢顺着她露在外头的肌肤,一寸寸地往的她骨头血肉里钻。 林惊枝只觉浑身寒毛直立,搂着脖颈的掌心有冷汗渗出,控制不住微微发颤。 裴砚却像是没注意到的她异常一样,握着她腿侧的掌心,往上巅了巅,语调前所未有的温和。 “枝枝,若想做什么。” “不妨试一试。” 寒风扑面,四周温度骤降。 林惊枝不自在地动了动僵冷的身体,下山的小径已能看到尽头。 等下山后,裴砚轻轻把她放到地上,膝盖一软,她差点连站不稳。 勉强定了定心神,林惊枝眼帘微垂,没了赏雪的兴致,声音轻轻道:“夫君,我想回去。” “嗯。” 两人回到庄子,时辰刚好卡在午膳时分。 担忧了整整小半日的晴山和孔妈妈,见二人回来,悄悄松了一口气。 晴山打来热水,伺候林惊枝洗漱,孔妈妈则快速往厨房吩咐,让丫鬟婆子把一直热着的午膳,端到主屋的花厅。 洗漱间隙,晴山盯着林惊枝微微有些煞白的小脸:“姑娘可是身子骨有不适,在外边吹了冷风?” 林惊枝抿着唇摇了摇头,她总不能告诉晴山,她胆大包天盯着裴砚脖颈,想着如何弄死他时,被裴砚抓个正着吧。 用膳时,两人间气氛,有略微怪异。 林惊枝心事重重,勉强吃了几口,就端着小半碗甜汤慢慢饮着。 裴砚见她用得不多,夹了一块银丝卷放在她眼前的碟子里,突然朝林惊枝道:“我们在庄子里再停留五六日,就回去。” 比起裴家的宅院,和家中日日要应付的长辈,林惊枝更愿意待在温泉庄子里。 她听闻再过五六日,就要回去,也顾不得之前的害怕,眼中泛起失落。 裴砚冷白指节,叩了叩黄花梨木八仙桌的桌面:“明年这个时候,我再带你来庄子,我们多住些时日。” 明年吗? 林惊枝垂了眼眸,并没有把裴砚的话放在心上。 毕竟等到明年,谁知晓她还在不在裴家。 往后五六日,裴砚日日都规定林惊枝空闲,时就去庄子后方,松林小楼里的温泉池子泡一泡。 他在庄子时,就陪着一同去,他若外出不在,有孔妈妈和晴山护着去。 连着几日下来,林惊枝双颊红润,气色好像好了少。 五日后的傍晚。 华贵马车,划破暮色,车轮从雪地上碾过,悄无声息往河东郡主城腹地裴家大宅驶去。 至于林惊枝回去后,要面临什么。 恐怕现在的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第26章 第 26 章 夜半子时。 官道上积雪厚达寸许,一辆华贵沉黑的马车破开如鸦羽般的雪幕,缓缓停在裴家主宅正门前。 马车车壁上挂着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随着马车停下微微摇曳,昏黄烛火照出马车外守着的几名,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衣侍卫。 “主子,到了。”侍卫山苍伸手叩了叩马车车门朝里道。 “嗯。”风雪如碎玉落地,马车内男人的声音更似极巅上融化的冰川雪水,潺潺清润,却又隐隐间门透着贵不可言的冷漠。 垂落的竹帘,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掌缓缓掀开。 风雪中男人一身霜白色圆领宽袍,衣袖层层叠叠犹似仙羽,怀中抱着的女子,被他用大氅裹着,不舍露半丝肌肤在外。 “让暗卫都散了。”裴砚声音淡漠。 “是。”山苍躬身行礼,往身后做了个手势。 顷刻间门,所有的侍卫都悄无声息隐在了漆黑无边的雪夜里,不见踪迹。 裴砚抱着林惊枝走在茫茫大雪中,他双腿修长走得又稳又快,小厮云暮撑着伞跟在后方,小跑着都不见能追得上。 直到穿过垂花门,进了抚仙阁后,他才慢慢放缓脚步。 走主卧后,裴砚解开大氅,伸手摸了摸林惊枝有些冰凉的手掌心,带着薄茧的指腹,点了点她睡得红扑扑的面颊。 “枝枝,醒醒。” 林惊枝睡得极沉,这一觉并没有被噩梦惊扰。 裴砚似有无奈,抱着她缓步去了耳房的浴室。 外头天气寒凉,一路上虽护得小心,但就怕她不慎沾了风寒,夜里会身体不适。 裴砚垂眸一件件解了林惊枝身上的衣裳,小心翼翼把她放进木桶,直到身体沾了水后,她才浑身一颤,从冗长的睡梦中醒来。 “裴砚,我这是在哪?” 耳房浴室昏暗,林惊枝睁眼瞬间门,好似被惊了一瞬,嘶哑嗓音透着寒意。 直到她浴室时,紧绷身体才渐渐放松。 对于林惊枝下意识的身体反应,裴砚长眉微蹙,眼中极快的闪过一抹犹疑。 等两人沐浴出来,暖阁里的八仙桌上已摆放好吃食。 晚膳是加了冬枣熬得软烂的粳米粥,一碟子杏仁豆腐和一盘绿油油的鸡汤青菜,还有一道三鲜冬笋丝,都是以清淡为主,合着林惊枝喜好的菜色。 孔妈妈恭敬站在一旁:“时辰已晚,老奴想着少夫人身子弱,就怕吃了积食,自作主张吩咐小厨房做了些,清淡好克化的食物。” 裴砚朝孔妈妈极淡地点了下头,伸手牵过林惊枝的手腕坐下。 屋内安静,只剩窗外簌簌风雪声。 两人用膳没多久,外间门传来仆妇请安的声音。 不一会儿,裴太夫人身旁贴身伺候的婆子王妈妈隔着屏风朝林惊枝和裴砚请安。 “郎君。” “少夫人。” “此值深夜,郎君和少夫人才回府不久,老奴本不该深夜打扰。” “可在半时辰前,府中暂居的二姑太太殁了,太夫人说虽因秦表姑娘的原因秘不发丧,但好歹母女一场养了二姑太太多年,所以还是得请府中的主子都去万福堂一趟。” 林惊枝捏着白瓷汤匙的指尖有瞬间门僵冷,和裴砚出府前,她明明记得二姑太太据说那口气已经用百年山参保下了,兴许养个一年半载那伤也能好的。 可她和裴砚出府也不过七八日功夫,这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没了。 她和裴砚过去得晚,到万福堂时,花厅里已经坐了好些人了。 裴太夫人钟氏和裴父坐在主位上,两人面沉如水,不发一言,就连一向话多的二房夫人吴氏,都难得规矩坐着,连眼珠子都不敢随意乱瞟。 不多时,外间门传来小丫鬟的声音:“太夫人,家主,秦表姑娘来了。” 钟氏拉耸的唇角沉得愈发厉害,冷声道:“让她进来。” 秦云雪一身素白孝服,烧了大半的头发披在肩上,用一根雪白的缎带束了发尾,小脸苍白冻得发青。 “云雪给外祖母,给舅舅请安。” “求外祖母不如让云雪也随着母亲一同去吧,父亲没了,母亲也没了,日后还有哪处容得下云雪,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秦云雪跪在地砖上,单薄的身体瘦脱了形,她说话时肩膀抖得厉害,那声音断断续续,又透着一股楚楚可怜的哭腔。 钟氏侧过脸去不看她,语调却极为严肃问:“你说说,你母亲怎么死的?” “明明早上丫鬟在宜春院侧间门伺候时,郎中瞧着都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煎个药的工夫,人就没了。” 秦云雪缩在袖中的指尖紧紧一攥,她骤然抬首看向主位上坐着的钟氏。 那高高仰着的脖颈,瞬间门暴露在众人眼中。 花厅里灯烛明亮,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周氏离得近,清清楚楚瞧见秦云雪细长脖颈上青紫的淤血和痕迹,她瞳孔深深一缩,不动声色看了眼丈夫裴寂。 吴氏更是吓得原地站了起来,口中惊呼:“可怜天见,云雪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林惊枝坐得远,她听到吴氏的惊呼声,下意识朝秦云雪身上看过去,却被裴砚薄热掌心捂了眼。 他声音淡淡:“莫要瞧。” “你夜里都睡不安稳,瞧了夜里又要梦魇了。” 秦云雪含泪控诉:“外祖母难不成怀疑母亲是云雪弄死的?” “昨日云雪通宵服侍母亲,可母亲因为身体烧伤疼痛难忍,她便发了狠地使唤云雪,根本不同意丫鬟近身帮着云雪一起服侍她。” “到了今日晚间门,外头守着的丫鬟去小厨房熬药,母亲见屋中没人,忽然从床榻上起来,像招了脏东西一样,口中嚷嚷着要掐死云雪。” “云雪好不容易挣脱寻到下人。” “可等云雪回来,不久郎中都来不及叫,母亲就没了。” 钟氏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秦云雪那细弱得轻轻一折就能断的脖颈上,苍白肌肤,那痕迹瞧着尤为明显。 她眸色沉了沉:“那你母亲,好端端地掐死你作何?” “我听后来进来的丫鬟禀报,她死前口中一直喊着,让你闭嘴。” “难不成,你们母女俩还有事瞒着我?” 坐在主位上的裴寂把手中端着已冷看的茶水,往桌上轻轻一放。 他抬眸看向钟氏:“母亲,要不这事就算了吧。” “月兰已经死了,等年后让周氏做主,给云雪择一门亲事,也该嫁人了。” 钟氏心头微跳,皱起眉头:“裴寂你也有事瞒我?” 裴寂闭口不答。 秦云雪看着裴寂眼中冷色,她的婚事绝对不能被周氏握在手上,太夫人能信她的话是顾念着旧情旧事,可周氏却不会。 要是婚事被周氏拿捏了,她当初对裴漪怜做的那些事,周氏有的是法子让她嫁不好。 当初她会同意跟着裴月兰离开秦家,就因为看不上秦家门第,给她挑选不到好婚事。 可当下的境况,她还不如回秦家去。 至少是留在汴京,她还能有机会靠着手段搏一搏。 这般想着,秦云雪忽地一咬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钟氏的腿:“外祖母。” “是云雪不孝,未能劝住母亲。” “当初母亲逼着云雪从秦家离开,就是因为她和人私会被父亲撞到,后来父亲去找那贼人,却不慎被贼人推到池子里,活活冻死。” “可云雪真的没办法,她是云雪的母亲。” “这些年,云雪身子骨一直弱,又不是男儿身,母亲一直不喜云雪,回裴家后,也是母亲私自暗中和蒋家联系。” “母亲曾劝云雪嫁给蒋家秀才,云雪不愿,可没想到母亲竟使了手段,连云雪也骗了,坏了云雪的名声。” 秦云雪的话,真真假假参着,的确令人难辨真相。 林惊枝坐在裴砚身旁,闻言唇角微翘,心头冷冷一笑。 如今二姑太太已经死了,无论是病死的,还是被秦云雪使了手段弄死,就连她们母女俩做下的那些事,自然一概不落地被秦云雪推到周氏头上。 裴太夫人钟氏闻言,端着茶盏的手掌骤然一松,茶盏跌落在地上。 茶水混着瓷片碎屑,溅得满地。 她不可置信看向裴寂:“大郎,云雪说的都是真的?” “她真的顶着我们裴家女的名声,在汴京做下这种有辱门风的丑事?” 裴寂冷着脸,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裴月兰做得这等事,因秦太夫人本就不是秦家大郎的生母,她顾忌我们家的脸面,并未宣扬出去。” “儿子已经同秦商量好了,这事就此不提,就是不想让母亲知道了操心。” 太夫人钟氏想到这些年对裴月兰的好,她实在是受了打击,有些失魂落魄靠在椅背上。 许久,她朝秦云雪摆手道:“你也不必在此跪着,我既与你母亲算母女一场,真心疼爱过她多年。” “你出生后,我听说你身子骨弱,也常常记挂着。” “既然如此,你回吧。” “年后就回秦家去,我会以我个人的名义给你准备一份嫁妆,但日后,你对外也莫要与我们裴氏一族扯上任何关系。” 秦云雪霎时浑身一软,趺坐在地上。 她嘴唇翕动还想说些什么,恰巧屋外沈太夫人的声音,打断了秦云雪口中的话。 沈太夫人朝钟氏道:“我听外头说,府上姑太太病殁了,心里不放心你,就让韵姐儿扶着过来瞧一瞧。” 她声音一顿,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秦云雪身上,凝眸半晌才认出她来:“这不是府上的表姑娘么?” “怎么病成这般模样。” 秦云雪空洞视线忽然落在沈太夫人身后的沈观韵身上,两人悄无声息对视一眼,又极快错开。 钟氏用帕子摁了摁唇角,笑得有些勉强道:“之前你也听说了,府上走水,火势不大却烧伤了姑太太和表姑娘。” “这孩子性格软,又孝顺,这些日来一直衣不解带地照料她母亲。” “可惜这人拖了数月依旧没救回来,这会子正哭着要陪她母亲同去。” “我没了法子,只好把府中晚辈都叫来一同劝一劝。” “没想到,这半夜时分竟是扰了你好。” 钟氏这话,也算给秦云雪留了基本的体面。 沈太夫人点了点头:“我夜里一向觉少,听得外头动静,也就醒了。” “我记得月兰虽不是你亲生的,到底宠爱了许多年与嫡女无异,如今倒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莫要过于伤心,坏了身体。” 钟氏用沾了茶水的帕子,按了按眼睛,声音长长一叹:“我知晓的。” “她伤得重,也没办法。” 这时,搀扶着太夫人的沈观韵眼眸红了一瞬,看着钟氏道:“裴家老祖宗。” “观韵瞧着云雪妹妹可怜。” “不如带妹妹去观韵屋里坐一坐,也好好劝劝妹妹,莫要想不开。” “你这孩子。”沈太夫人见沈观韵垂泪,心疼不已。 拍着沈观韵的手解释:“让你们见笑了。” “我家观韵这苦命的孩子,出生时就没了母亲,最听不得见不得这些。” “从懂事起就跟着我念佛,平日里见了外头鸟雀、猫狗受伤都得救一救。” 钟氏本打算一直禁足秦云雪,等到年后,再把她送回秦家。 可现下沈观韵开口了,她自然没办法拒绝,只得含笑点头同意。 ,见沈观韵让丫鬟扶着秦云雪一同离去。 倒是裴砚,见被丫鬟扶着的沈观韵、秦云雪二人,他眸色微一沉,落在秦云雪脖子的伤口上若有所思。 下一瞬,他腰部紧实的肌肉忽然一痛。 林惊枝正淡笑勾唇看着他:“难不成,夫君也同样心善。” “见不得弱柳迎风病入膏肓的表妹,心疼上了。” 裴砚抿着唇,伸手握住林惊枝细软的指尖,把她透着凉意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小心些。” “莫要伤了指尖。” “我腰上的肉,有多结实,枝枝难道不知?” 第27章 第 27 章 府中在新年前出了这么一件事,裴太夫人钟氏有些被打击到。 万福堂花厅,钟氏被丫鬟婆扶着离去后,众人也都各自回去。 林惊枝和裴砚两人回抚仙阁不久,窗外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色,眼看就要天色大亮。 孔妈妈心细,小厨房炉子里早早就煮了姜茶。 等林惊枝和裴砚换了衣裳出来,孔妈妈就端了姜茶上前。 “郎君,少夫人。” “夜里雪大,用些姜茶去去寒气。” 林惊枝盯着玉碗中盛着淡黄色的茶汤,小脸微苦眉头紧皱着,只是这股辛辣的味道,她实在不喜。 孔妈妈忙道:“少夫人,老奴知晓少夫人不喜姜汁的辛辣味。” “老奴特地加了红糖和红枣,中和了一下,少夫人多少用一些。” 林惊枝正要摇头拒绝,裴砚已经端着玉碗走到她身前,修长冷白指尖捏着汤匙,漆眸瞧不出神色,语调却是不容拒绝。 “多少喝些。” 林惊枝迫于无奈接过玉碗,十分敷衍地用嘴唇碰了碰:“我喝了。” 孔妈妈:“……” 裴砚眉心微蹙,朝孔妈妈吩咐:“都退下。” “屋中不需要人伺候。” 孔妈妈一愣:“是,老奴这就退下。” 屋中霎时静得落针可闻,林惊枝满目警惕盯着裴砚,十分肯定强调:“我喝过了。” “再喝些。” “或是我亲自喂你?”裴砚抿唇道。 迫于无奈,林惊枝只好小小咽了一口。 裴砚眉心蹙得更深:“半碗。” 林惊枝疯狂拒绝,满脸抗拒:“我知道姜茶好,可是太辛辣了,我咽不下去。” 裴砚不知想到什么,他慢条斯理放下汤碗,漆黑凤眸盯着林惊枝颇有深意道:“方才在万福堂,我瞧着秦家那位姑娘脖颈上的伤,倒不像是掐出来的。” “不像是手掐出来的,那怎么来的?”林惊枝漂亮的桃花眼中,霎时都亮了一瞬。 裴砚狭长眼眸微眯,视线缓缓落在玉碗装着的姜茶上:“喝掉。” 喝掉姜茶就能知道? 林惊枝有些犹豫,她咬了下红艳艳的唇,讨价还价:“半碗可以吗?” “可以。”裴砚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林惊枝:“……” “只喝口行不行。”林惊枝小脸纠结。 裴砚冷笑:“那就全部喝掉。” 林惊枝小脸压着火气,勉强喝了半碗后,她脸颊一热,如胭脂晕开,双眼亮晶晶的似有星星在闪。 “夫君可以说了吗?” 裴砚冷白的指节叩了叩桌面,拧眉想了一瞬:“据我所知,二姑太太的双手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 “她力气不够。” “而且那伤,不像掐痕。” 既然不是姑太太掐出来的,那秦云雪脖子上的痕迹怎么来的? 林惊枝垂在袖中的指尖颤了颤:“夫君会去查吗?” “自然。”裴砚垂眸,端了桌案上剩下的大半碗姜茶,若无其事饮下。 冷白性感的喉结,随着他吞咽的动作滚了滚。 “你、”林惊枝看着裴砚手中姜茶,欲言又止。 …… 听雨小筑是沈观韵暂居的客院。 秦云雪被丫鬟扶着在侧间厢房坐下,丫鬟行了一礼后,恭敬退下。 秦云雪坐立不安站在厢房内,她等得焦急。 里头灯烛昏暗,垂着的纱幔浮动,一旁的窗子不知被谁打开,有凛冽寒风吹进屋中,呼呼作响。 “观韵姐姐,你在么?”秦云雪浑身不受控制发抖。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深夜,秦云雪感觉四处都有鬼影浮动,她不过是为了不被裴月兰拖累,才犯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又怎能不怕。 忽地一下,八仙桌上放着的灯烛,被窗外的寒风骤然吹灭。 秦云雪尖叫一声,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摔在了地上。 “你不要过来。” “我不是纯心害你的。” 门外一声冷笑,沈观韵举着明亮的宫灯,指尖托着一个托盘,走进屋中。 “云雪妹妹这是作何?怕成这般模样。” “我不过是伺候祖母睡下,耽误了些时辰。” “难不成这听雨小筑,闹鬼了?”她慢悠悠走进,蹲在秦云雪身前。 秦云雪像是寻到救星一样,苍白指尖紧紧攥沈观韵的袖摆:“观韵姐姐,我方才看到母亲了。” “她找我索命来了。”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其实由裴家择一门亲事,我还能在裴家出嫁,以五姓之首裴家表姑娘的身份出嫁。” “至少外祖母念旧情,还是能护我几分。” 沈观韵唇角压着淡笑,那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的情绪极冷。 手上动作却是温和,她慢慢扶着秦云雪起身,坐在一旁绣凳上。 从带来的托盘里拿了伤药,动作小心又温柔给秦云雪的脖子涂上伤药:“云雪妹妹有何错。” “你那母亲本就伤重至极,也拖不了几年,与其放在身旁拖累你,还不如早早送走她。” “是吗?”秦云雪眼中自责渐渐淡了下来。 沈观韵森森一笑:“可不是么,像妹妹这般心性和娇弱的美貌,自然有更好的去处。” “你想想,你会变成这般下场,究竟是谁害的?” “你若是自此放弃,你甘心?” 秦云雪透着凄弱神色的眼眸,慢慢带出了恨意,她瘦骨嶙峋的指尖死死握着,想到了当时裴月兰死后,沈观韵给她出的主意。 秦云雪浑身一抖:“观韵姐姐,可我再也不想像今日这般,以伤害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我不想死。” 沈观韵细软的指腹透着毒蛇般冷意,轻轻抚上秦云雪苍白脖颈上的伤痕。 这痕迹是秦云雪求她时,她亲自拿布条勒出来的,再用力些就能活生生把她勒死。 但这淤血斑斑,处处青紫的痕迹,却莫名取悦了她。 想无声无息逼死一个人,有千百种方式,更何况她有沈家为后盾,只要她够小心,就谁也别想发现。 沈观韵凉凉笑了声:“怎么会,我是在帮你。” “这几日来,瞧着云雪妹妹可怜,谁都能欺负一下,心生怜惜罢了。” 秦云雪有些不敢和沈观韵对视,她垂了眼眸,闷闷点了点头:“谢观韵姐姐垂怜。” 清晨太阳出来,各处的风雪渐渐停了。 然而今日的裴府,却没有往日热闹。 府中死了人,虽然不对外透露,但多少会从近身伺候的下人口中听得一些琐碎的消息。 加上今日清晨,裴太夫人的万福堂内叫了郎中进府诊脉。 据说是因忧思伤神,染了风寒。 林惊枝和裴砚夜里还没睡下就得了消息,作为晚辈他们自然要第一时间去万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林惊枝和裴砚进去,她见周氏和吴氏都衣不解带在太夫人身旁照料,她作为孙媳本该留下和婆母一同照料长辈的。 可太夫人不久丝毫犹豫朝林惊枝摆了摆手:“你不用留下来。” “本就之前病了几日,恐怕身子骨还虚着,你和砚哥儿回去,我有你母亲和婶娘伺候。” “我知晓你有孝心就行。” 林惊枝看了周氏一眼,见周氏朝她点头,她也不再久留,请安行礼后,就和裴砚一同回抚仙阁。 回去路上,晴山有些俏皮朝林惊枝眨了眨眼,小声道:“少夫人,估摸是您上回伺候夫人时,把夫人伺候病了事,给太夫人留下了阴影,所以今日才忙不迭让夫人和郎君快些回去。” 林惊枝闻言“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她伸出软白指尖,点了点晴山的脑袋:“小声些,莫要胡乱说。” “等会子传到太夫人耳中,小心太夫人撕烂你的嘴,我可护不住你。” 晴山声音压得更低了:“我这话只同少夫人说。” 裴砚看着同丫鬟笑成一团的妻子,他眸色微闪,印象中她就从未在他面前这般肆无忌惮明媚娇笑。 林惊枝对上裴砚有些暗沉视线,她笑容微顿赶忙收敛,朝裴砚语调淡淡:“虽然夫君晚间睡在抚仙阁。” “但白日还需要努力上进的,夫君快些去书房吧。” 裴砚深深看了林惊枝一眼,忽然道:“昨日夫人让我查的事,有些眉目了。” 林惊枝没有丝毫犹豫松开了晴山的手,步伐微快,上前拉住裴砚的衣袖:“我觉得马上就要午膳了。” “夫君不如用了午膳后再去外院书房吧。” “就算勤奋,也该劳逸结合。” 裴砚低声淡笑。 “夫人既然这般体贴,我自然不能辜负夫人的期望。” “我还是去外院书房吧。” 本已经走到抚仙阁门外的裴砚,转身要往外走。 林惊枝攥他袖摆的白皙指尖微微用力,眸底带着浅浅的娇色:“夫君。” “好。”裴砚点头。 抚仙阁西梢间主卧,林惊枝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同样换了衣裳的裴砚,正端坐在暖阁美人榻旁,干净指尖握着书卷,垂眸翻阅。 林惊枝小步上前:“夫君说吧,查到了什么。” 裴砚抬眼,视线落在她红润的双颊和沾着水色的唇上,他伸手,拉过林惊枝细软的手腕,嗓音略有些喑哑。 “早间我让人去查,秦家表姑娘从宜春堂出去后,消失过一段时间。” “具体去了何处,暂且不知。” “知道了。”林惊枝点头,然后慢条斯理拉开裴砚箍在她不盈一握纤腰上的掌心。 她面无表情起身,朝外头候着的孔妈妈吩咐道:“妈妈,你去厨房说一声。” “郎君要去外院书房。” “不用留他的午膳。” 裴砚闻言缓缓放了手中书卷。 一向淡然如仙的表情,这会子再也绷不住了,掌心用力,一把将人拉进怀中,薄热气息喷在她侧颈上,灼得人发颤。 “夫人这是,胆大包天?” 第28章 第 28 章 林惊枝穿了身海棠红缬衫子,配着淡紫色石榴裙。 玉足雪白未着罗袜,十分随意穿了双海棠花纹软底绣鞋,满头乌发只用一花簪松松绾着。 跌进裴砚怀中瞬间,花簪落地,乌发松散,杏面桃腮人间绝色,但凡男人见了必将心生妄念。 裴砚眸色微深,清隽如玉的脸上敛着极淡的笑,并未见生气。 林惊枝被他有力臂膀圈在怀中,她挣扎不得,只能避开裴砚视线,垂眸看向自己雪白细软的指尖。 两人都不说话,屋里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屋外不时传来丫鬟走动,仆妇扫撒院子的声音。 裴砚抿着唇,漆眸眼眸中不知在思量什么,细细打量怀中的妻子。 直到孔妈妈带着小丫鬟提着食盒进来,人影走动,暖阁内的黄花梨木八仙桌上,摆好了膳食。 林惊枝伸手推了推裴砚:“夫君,妾身该用膳了。” 裴砚没松手,他静静看着林惊枝许久,忽然伸手带着薄茧的指尖从她含着水色的唇瓣上划过,见她似有些抗拒地往一旁缩了缩。 “外头的事,枝枝还想知道些什么?”裴砚忽然开口问。 林惊枝似有瞬间的愣神,落在裴砚胸膛上的掌心微颤了一下,抬眸时眼底还透着来不及显示的诧色。 她想了想,仰头看向裴砚:“二姑太太在汴京的那些事,夫君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裴砚似没料到林惊枝会问这个,他箍在她腰上的手稍稍用力,语调缓缓道。 “那日我去汴京接父亲之前,我已经收到父亲的手书。” “依着父亲原本的打算,是等秦表姑娘从府中出嫁后,再寻个生病不治的由头,把二姑太太送到家庵里,这事也就算终了。” 林惊枝眼中神色极淡,她眼睛眨了眨道:“夫君早就知晓,那为何不同我说?” “二姑太太和秦云雪对漪怜百般算计,她们在府中一日,我就得提防一日。” “夫君若是把父亲的打算,早早同我说了,我也不用这般日日担惊受怕。” 林惊枝掌心用了力气推开裴砚,从他身上站起来,理了理微皱的袖摆,声音冷冷道:“夫君该去外院书房了。” “妾身可不敢耽误了夫君的日日上进。” 裴砚端坐着,一旁槛窗外有光细细碎碎落进屋中,他矜贵的侧脸轮廓线条清晰又俊逸,从眉梢到唇角都压着一股,无一不是精致无暇,微垂的漆眸内丝有淡淡情绪翻涌。 裴砚离去后,晴山和绿云进屋伺候林惊枝用膳。 孔妈妈见林惊枝胃口不佳,又赶忙去小厨房做了份甜汤送进屋中。 用燕窝红枣加了蜜豆莲子的甜汤炖得软烂,上头还撒了一层金灿灿的桂花蜜,瞧着的确是令人食指大动。 “倒是让妈妈费心了。” 林惊枝端着甜汤小口小口喝着,见孔妈妈恭敬站在一旁,她忽然随口问道:“瞧着妈妈做吃食的手艺是极厉害的,不知妈妈是哪里人士。” 孔妈妈垂在袖中的手掌微缩了一下,她垂着眼眸不敢与林惊枝对视:“回少夫人,老奴是汴京人士。” “奉郎君之命,过来河东郡伺候少夫人的起居饮食,之前的李妈妈,郎君已经把她远远地打发到庄子上了。” 孔妈妈想了想,一咬牙从袖中掏出一份身契,双手托着呈给林惊枝:“这份身契老奴日日带着,还请少夫人收下。” 林惊枝盯着孔妈妈手中托着那张薄薄的有些泛黄的契纸,有点冷淡的眸色沉了沉,她收敛情绪问。 “妈妈初来我身旁伺候时,给过一次身契。” “妈妈为何执着于,让我收下。” 孔妈妈哑声道:“回夫人,老奴在汴京中犯了罪事,是郎君收留了老奴。” “依着郎君之命,老奴这条命是归属于少夫人的,只有少夫人收下身契,老奴才能安心。” 在汴京犯了什么事? 林惊枝心下各种思绪闪过,前世新年过后,裴砚该和他父亲前往汴京的,前世却因周氏劝说和她的不安,最终不了了之。 所以这一世,她是否该去汴京看看,当年暗中害她的那些人,汴京城中应该不少吧。 林惊枝拢在宽大袖摆内的指尖微蜷,只觉一股子寒意,从空气中渗入。 她缓缓垂眸看向孔妈妈,唇角划过一抹深意:“既然妈妈是汴京人士,妈妈应该对汴京极熟吧?” 孔妈妈点了头:“是的,少夫人。” “老奴自小在汴京长大,再熟悉不过了。” “我知道了,孔妈妈起来吧。” 林惊枝伸手,接过孔妈妈手中呈着的身契,起身收进妆奁的暗格里。 桌上放着的甜汤有些凉了,林惊枝只用了小半碗而已,午膳她也没吃几口。 孔妈妈有些忧心:“少夫人,今日吃得格外的少。” “少夫人想吃什么,尽管吩咐老奴,老奴没别的本事,就是做得一手好吃食。” 林惊枝并不觉得饿,她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时,屋外传来绿云的声音。 “少夫人,郎君外院伺候的小厮云暮来了,说按着郎君的吩咐给少夫人送东西。” 林惊枝第一反应是准备让绿云拒绝,就说自己休息。 可她还没开口,云暮格外讨喜的声音从外头传进:“少夫人,云暮奉主子之命,给少夫人送前些日在温泉庄子后山里,郎君亲自猎的那几条红狐皮给少夫人。” 拒绝的话在林惊枝口中转了一圈,张口就变成了:“快些请云暮进花厅来回话。” “是。”绿云答道。 云暮恭敬走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膀大腰圆看着就力气极大的婆子,婆子把东西放下后,跟着云暮一同朝林惊枝行礼。 不就是几条红狐皮子么? 怎么好几箱子东西? 林惊枝心底疑惑一闪而过。 云暮行礼后,打开了最前头第一个箱子:“少夫人,这里除了主子亲自猎的红狐皮子外,还有几条上好的白狐皮,和雪狼皮子。” “都是主子吩咐给少夫人的。” 林惊枝伸手指了指,云暮身后另外几个大箱子:“那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云暮吩咐婆子打开剩下的箱子,一一介绍道。 “回少夫人。” “第二箱装的,全是主子私账的账本,全在里头了。” “至于第三箱,第四箱和剩下的五六个箱子,是最近主子给夫人添置的衣物,玉石珠宝和各色玩意,都是主子吩咐小的给少夫人送来的。” 林惊枝听着云暮的话,只觉很是疑惑。 视线缓缓从装得满满当当的箱子上扫过,最后顿在了那个云暮口中装了裴砚全部私账的箱子上,桃花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打量。 因为前世,裴砚根本就从未把私账交给她打理,她嫁入裴家三年多,除了那少得可怜的嫁妆外,也就是剩下一些府中每月下发的月例,平日除了打点上下外,她手头根本没有几个闲钱。 虽这般想着,林惊枝脸上却瞧不出任何惊讶的情绪,她眸色极淡地点了下头:“你回去同郎君说,我收下了。” 云暮见林惊枝点头收下,他暗中松了口气,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串钥匙恭敬上前呈给林惊枝:“这是主子私库的钥匙,主子吩咐云暮,同样交给少夫人保管。” 若是前面的那些东西,林惊枝只是略微疑惑外,云暮手中的私库钥匙的确是令她诧异了。 因为无论是私账还是衣裳珠宝各种玩意,不过是取悦人物件而已,瞧不到里头真正的东西。 可私库钥匙,那可是裴砚全部身家,里头也许还藏着许多不能见人的秘密,他就放心全权交给她? 林惊枝眼神诧色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压着情绪,点头让晴山接过云暮手中的私库钥匙。 “除了这些外,郎君还有什么交代的?”林惊枝把玩着晴山递给她的私库钥匙,细白指节叩了叩桌面,看向云暮随口问。 不想云暮真的点了点头道:“主子还交代小的。” “日后府中有什么消息,需要打探的,少夫人可以吩咐云暮让人去做。” “若少夫人不放心小的,也可以等主子得空在府中时同他说。” “是么?”林惊枝闻言,脸上神色变得有些冷,她长朝云暮摆了下手。 “我知晓了,若是没事便下去吧。” “告诉郎君,他的心意我心领了。” 云暮见林惊枝神色变化,他欲言又止。 最后恭敬行礼后,赶忙退了下去。 位于松风林深处的外院书房内。 云暮跪在地上,只觉背脊冷汗涔涔透着一股凉意,不敢抬眼看裴砚。 裴砚站在书房旁洞开的支摘窗前,负手而立。 他声音极淡,却透着一股令云暮胆寒的冷意:“少夫人只说了一句话?” “是。” “少夫人让小的回禀主子,主子的心意少夫人心领了。”云暮苦着一张脸道。 他话音落下,书房中静得只有檐廊外簌簌的雪落声。 裴砚闭了闭眼,语调低低:“派暗卫悄悄去观音寺一趟。” “去查查少夫人特意从温泉庄子去观音寺见的那名寂白居士,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是。”云暮暗中松了一口气,正要退下。 裴砚淡漠脸上忽然划过一丝冷然,他莫名想到林惊枝被人冲撞惊吓到那日夜里,口中惊恐的呓语。 继续朝云暮吩咐。 “除了观音寺外,再去查沈观韵带进府中那个,面上有刀疤的婆子身份。” 云暮虽不明所以,但也极快地吩咐下去。 等云暮离去后,裴砚视线渐渐从松风林外的雪,落到了他镶滚着缠枝牡丹暗纹的衣袖上,这件衣裳还是两个月前,林惊枝亲手给他做的。 可从冬至前夕开始,她性子渐渐变了不少,对他更是疏离。 他愈发不可控制想要探究,她转变的原因。 第29章 第 29 章 隆冬大雪,有碎玉声。 林惊枝在暖阁窗前站了许久,孔妈妈带着晴山和绿云在归类整理,裴砚吩咐云暮送来抚仙阁的那几大箱子物品。 晴山抱着东西上前:“少夫人,这红狐皮子您想做何种样式的斗篷,奴婢去和针线房的婆子说一声。” “若速度快些,应该能赶在年前制出来。” 林惊枝视线落在晴山怀中抱着的红狐皮子上,她不禁想起那日深夜。 裴砚从风雪中归来,一身冷气,就连浓黑眼睫上都沾了霜白雪屑,高大身影站在烛火前,声调沙哑,那沉黑滚烫的视线,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林惊枝眼底有波澜浮动,她垂眸摇了摇头,待心底那阵透着酸涩的情绪过后,朝晴山声音浅浅道:“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临近年关,想必府中四下都在裁制新衣,针线房的婆子真是忙碌的时候。” “等什么时候得空再送去也不迟。” 晴山见林惊枝忽然情绪不高,便也没再说什么。 等几人把满满当当几大箱子归置好后,才请林惊枝上前查看。 孔妈妈指着其中一个檀木匣子,笑眯眯道。 “应当是郎君不知少夫人喜欢何种花样的头饰,就送了一匣子珍珠、宝石。” “这样少夫人若屋中首饰带腻了,也可以把匣子里的东西送到银楼铺子去,好按着心意让工匠制出来。” 林惊枝视线落在匣子里放得快溢出来的各色宝石上,她心脏微微一跳,突然有了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衣裳、首饰若是裴砚吩咐的,他心里自有定数,就不方便流落外头。 可眼下这匣子珠宝,若是悄无声息分批散出去,那就是石沉大海,到时候折现成银两,至少能换五六百两银子傍身。 若真的按照前世的转折,她这次一定不会再拒绝,她会去汴京。 那手头就必须存一笔,没人知晓的银子,作为她日后不时之需时要用到的银钱。 想到这里,林惊枝视线一颤,落在孔妈妈身上。 这同样也是一个,试探孔妈妈忠心的绝佳机会,这一辈子她除了晴山外,恐怕再难相信任何人。 “孔妈妈,你走上前来,我有事同妈妈吩咐。”林惊枝朝低声道。 孔妈妈一愣,小步走上前,侧耳去听。 慢慢地孔妈妈瞳孔一缩,眼眸睁大,不可思议看着林惊枝。 “少夫人,您这是……” 林惊枝朝孔妈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妈妈只同我说,这事妈妈能不能办妥。” “若能办妥,这檀木匣子里的珠宝,我就交给妈妈去办。” “若妈妈没法子,也直接同我说,我定不会怪罪。” “不过这事,除了我和妈妈外,并不想让第三个人知晓。” 孔妈妈只觉心如擂鼓,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虽然不知林惊枝为何要这样做,但她还是咬牙点了点头应下。 “少夫人安心,这事交给老奴去办。” “定会妥妥帖帖。” 林惊枝垂眸淡笑:“那就劳烦孔妈妈了。” 夜深雪厚,寒风凛冽。 裴砚在内院外门落钥匙前,回到抚仙阁。 林惊枝早就用过晚膳,沐浴过后就倚在暖阁内的美人榻上,把纤瘦身体缩在厚厚的羊绒厚毯下,白皙指尖握着一本游记在看。 裴砚在外间脱了大氅走进里间,漆黑视线第一时间落在林惊枝身上。 林惊枝毫无所觉般,指腹划过书页掌心微笼,慢条斯理翻了一页。 那秀致的腕骨落在烛光想,就像风雪中高高枝头盛开的玉兰花瓣,美得惊人。 裴砚走近,在她身旁坐下,微微眯起的凤眼带着几分斟酌。 “最近几日请安时。” “父亲也许会提一事。” “如今想问问,夫人是如何打算的。”裴砚嗓音低低,侧眸看着朝林惊枝道。 屋内烛花微爆,面颊似有热风拂过。 林惊枝缩在羊绒厚毯下的雪白脚尖微蜷,终于抬眸看向裴砚。 “妾身,不知夫君说的是何事?” 裴砚抬手,霜白的宽大袖摆落在林惊枝身上,他修长有力指尖轻轻一扯,收走她手中握着的书卷。 漆如浓墨的眸光格外幽深,给人一种若是撞进里头,便难轻易出来的胆颤。 “年后,父亲要回汴京。” “依着父亲的意思,我该同他一起,换二弟琛留在家中。” 裴砚漆眸看着她问:“你愿意去汴京吗?” 林惊枝缩在衣袖内的细嫩掌心微微一缩,指甲抠进嫩肉,勉强维持脸上情绪。 她有些不自在拉了拉身上盖着的羊绒厚毯。 裴砚以为她冷,抿着唇没说话。 下一刻却是手臂用力,一把将她连人带着厚厚的羊绒毯子,一起搂进怀中。 这一刻,林惊枝有些许愣神。 前世这时候,裴砚并没有同她说过去汴京一事。 是后来周氏寻她,又说了许多去汴京的弊端,当时的她谨小慎微,在府中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既然周氏话里话外不愿,她自然也点头同意。 等年后裴砚问她时,她自然沉默着摇了摇头。 只是她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时她不愿去汴京留在河东裴氏孝顺长辈就是,可后来裴砚怎么也没去汴京。 “去汴京作何?”林惊枝压着眼中情绪,语调浅浅问。 裴砚指腹从她微潮的发尾上抚过,有片刻的沉默才缓缓道:“裴家祖训之一。” “裴世每一代,入朝为官的嫡系一脉只能有一人。” “当年祖父在世时,是祖父领着父亲步入朝堂。” “等到祖父仙逝后,父亲成了裴家之主,也扛下裴家整个家族命脉。” 林惊枝眼眸微闪:“所以夫君去汴京,是入朝?” 裴砚垂眸不语,薄烫胸膛贴在林惊枝薄瘦的背脊上。 一时间,屋内只剩两人有些压抑的呼吸声交缠。 “枝枝愿意去吗?”裴砚忽然朝她问。 林惊枝努力克制的眸色,在此刻有一瞬震荡,她白皙指尖无意识抠着衣袖上的宝相花绣纹。 “嗯。”林惊枝似笑非笑叹了口气,心底浮动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 果不其然,到了第三日清晨时,林惊枝和裴砚去万福堂给病中的太夫人钟氏请安。 她婆母周氏果然压了声音,把林惊枝叫到一侧偏僻的厢房说话。 周氏连着几日照料太夫人,整个人瞧着有些精神不佳。 这一世,估计是因为二姑娘漪怜姐的缘由,周氏对林惊枝的态度好上不少。 “母亲。”林惊枝朝周氏行礼。 “不知母亲有何事找儿媳?” 周氏脸上表情僵笑一下,拉着林惊枝的手:“你与我之间不用如此客套。” “你嫡母再怎么说,也算周家庶女,我的庶妹,若你不曾嫁给裴砚,也该唤我一声姨母。” “你嫁给大哥儿也算一桩缘分,我们母女俩今日就说些体己话而已,枝姐儿不用紧张。” 林惊枝不卑不亢坐着,并没有因为周氏突如其来的亲密态度,有任何情绪变化。 周氏语调微顿,看着林惊枝道:“枝姐儿,裴砚他父亲等年后就要回汴京去。” “汴京是燕北皇都,贵人无数。” “想来以枝姐儿的性子,定是不会适应那的。” 周氏说完,垂眸抿了口茶水,就等着林惊枝的回答。 林惊枝先朝周氏笑了笑,轻轻地点了下头。 就当周氏以为有希望的时候,林惊枝淡淡嗓音道:“传言中的汴京,儿媳从未去过,自然不想去。” 周氏笑了:“好孩子,这样最好不过了。” 然后林惊枝朝周氏摇了摇头:“儿媳不知夫君会不会去汴京。” “儿媳虽然不喜汴京,可夫君去哪,媳妇定是要跟着夫君一同去哪的。” “毕竟夫君平日的生活起居,那是离不开儿媳的照料的。” 周氏一口茶水僵在喉咙内,不上不下的,她本就很是严肃的脸上,这一下显得愈发的冷厉。 “你真的想去?”周氏沉着脸问林惊枝。 林惊枝满脸无辜道:“儿媳一切听从夫君的。” 这一刻,周氏只觉得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柔软的棉花上,心口憋着一股气,不上不下。 裴砚算什么,他虽是长子,可也是庶出。 他凭什么能代替自己嫡亲的儿子,和他父亲去汴京为官。 裴氏嫡系一脉,每一代中只能有一人入朝,裴砚去了汴京,她的裴琛留在河东郡,那日后不就是废了么? 周氏心口压着一团火,若不是这是太夫人的万福堂,她必须要克制着脾性,否则早就开口训斥了。 林惊枝从侧间厢房出来,发现孔妈妈和晴山已经等候在门外。 晴山上前:“少夫人,郎君在外头等您。” 林惊枝闻言点了点头。 绕出万福堂花厅,裴砚果然负手立在门外。 他见林惊枝出来,大步朝她走去,带着薄茧的指腹,先探了探她掌心温度,蹙眉道:“怎么这般冷?” 下一刻就把她微凉的小手,拢在宽大的掌心内,自然而去牵着她手。 “回抚仙阁后,让孔妈妈给你煮一碗姜糖红枣茶,去一去寒气。” 林惊枝霎时皱了眉:“不过是呆了小半刻钟而已。” “更何况母亲也没说什么。” 林惊枝从万福堂离去不久,周氏连太夫人都顾不得伺候,沉着脸吩咐丫鬟让裴寂来一趟。 周氏与裴寂两人,他们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不久后,周氏被贴身婆子朱妈妈扶着,面色苍白回了春华堂。 半日后,周氏病倒,府中再次请了郎中诊脉。 林惊枝作为媳妇,她得了消息,自然得第一时间去春华堂请安。 可她才走到外间,就遇到了沉着脸从里头出来的公爹裴寂。 “父亲。”林惊枝微微屈膝,朝裴寂行了个万福礼。 裴寂却在瞬间,眉头皱得更深。 他冷冷吩咐:“带上伺候的贴身婆子,随我来书房一趟。” “我有话问你。” 第30章 第 30 章 午间,雪停了。 暖黄的光晕捣碎乌云,从厚重的云层深处,轻轻浅浅漏下来。 林惊枝恭敬垂手站在春华堂东侧的书房里,四周槛窗大开,孔妈妈和晴山就守在书房外,一来是为避嫌,二来自然是根本不把她身旁仆妇放在眼中。 风卷着寒凉的空气从屋外涌入,吹得她脸颊生疼,浑身上下僵冷得快要没了知觉。 此刻书房内,裴砚的父亲裴寂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站在林惊枝面上,气氛凝重沉寂得令人胆寒。 “林氏,你知道我单独叫你来是为了何事?”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寂冷冷朝林惊枝问。 “儿媳不知。”林惊枝眼眸低垂,恭敬道。 “是么?”裴寂冷哼。 他凌厉的眸色,带着一种毫无避讳地打量,从林惊枝身上划过。 那种难以描述的,却令人皮肤骨肉都不禁胆颤的毫无隐藏的厌恶,逼得林惊枝不得不抬眸,最终慢慢对上裴寂的视线。 裴寂看了她许久,久到书房外守着的孔妈妈都忍不住数次抬眼观察屋内动静。 “琼姿花貌,占尽风流,也难怪能入了裴砚的眼得他几分宠爱。” “你们豫章侯府林氏,为了攀上裴氏这门富贵,可真是下了天大血本。” 裴寂并不掩饰他对林惊枝,乃至于包括整个豫章侯府的嘲讽之色。 林惊枝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方才乌眸中不经意流露出的震色,已渐渐平和。 她无声叹了口气,语调恭敬清浅:“儿媳不知何处做错,惹得父亲这般不喜。” “儿媳能嫁给裴砚,并不是儿媳强求,而是依着家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不是你强求?”裴寂冷笑一声。 “难道不是你林家百谋千计算来的。” “不过是欺辱周氏不知裴砚的……”裴寂的声音忽然顿住。 他常年握笔的指尖点了点桌案,朝林惊枝冷冷道:“年后裴砚要去汴京,也无需你照料。” “你今后就在家中陪着你婆母和太夫人,在两位长辈身前好好孝顺,你若是乖顺听话,裴家自然不会亏待你作为裴氏长媳的体面。” 林惊枝听闻裴寂口中的话,她眼睑轻轻一颤,心底是压制不住地冷笑。 原以为前世是周氏为了自己嫡子的前程,想把她和裴砚留在裴家,所以才劝说她不去汴京。可如今看来,倒是她这位公爹裴寂不愿她同裴砚去汴京,以防她损了裴砚的清名。 “父亲的命令,儿媳自然遵守。”林惊枝淡淡道。 “既然如此,你便退下吧。”裴寂一刻也等不得,朝林惊枝摆手道。 不想林惊枝却抿了抿唇继续道:“但是,若夫君要求儿媳陪着前往汴京,儿媳自然不得不从。” “若父亲想让儿媳留在府中伺候长辈,儿媳求父亲与裴砚说说,郎君的脾性,儿媳是不敢轻易惹怒他的。” “林氏!”裴寂忽然沉了声音。 沉沉视线带着压迫死死盯着林惊枝:“你这是大逆不道!” “你若是不听从,我自然能要求裴砚休你回豫章侯府,你当真敢如此放肆。” 林惊枝心底一颤,那双生得波光潋滟的桃花美眸,浅浅的目光没有一丝避讳看向裴寂。 “若夫君要休我归家,儿媳自然听从。” 随着林惊枝说话声落下,屋内气压凝重得令人几乎窒息。 裴寂终于收了眼中的轻视嘲讽,浅棕色的眼瞳里,似有寒光闪过。 “果真是小门小户出生,没有教养。” 林惊枝不明白裴寂对他的愤怒不屑出于何种原因。 按照她这一个多月观察下来,府中除了太夫人钟氏外和已经去世的裴太爷外,估计也只有她这位公爹裴寂知晓裴砚真实身份。 而且她嫁给裴砚为妻,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就算她不去汴京不也同样损了裴砚清名。 除非!! 林惊枝心下一动,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那就是,裴寂希望裴砚能在汴京另娶,无论是平妻或者是侍妾,若是她不慎病故,裴砚身旁女人,不也理所当然替了她的位置。 这般想着,林惊枝心底掀起阵阵寒意,她巴掌大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死死抿着的唇,差点就控制不住朝裴寂质问。 前世害死她的人,除了沈观韵外,是不眼前这位为官清廉恪守礼节的裴氏族长也参与了? 林惊枝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口腔内瞬间涌出一股子咸腥的血味。 她努力维持平静神色,唇角勾着压制不住的嘲讽:“儿媳的确是小门小户出生,不及裴氏五姓之首来得尊贵。” “日后自然会时时刻刻牢记着自己的身份。” 林惊枝说完,朝裴寂行礼后就要转身退下。 在她转身瞬间,鼻尖漫过一股淡淡的雪松冷香,她肩膀被一双宽大有力掌心轻轻拢住。 滚烫的掌心温度,灼得她身子不受控制一缩。 林惊枝抬眸看去,就见裴砚不知何时进来的,那张清隽冷白的面容上压着她从未见过的冷意。 好似寒潭底部的坚冰,又似松风里整个冬日都不会融化的雾凇。 裴砚也不去看裴寂,他脱下身上披着大氅拢在林惊枝身上,属于他的薄热体温更是瞬间扑面。 等给林惊枝披上大氅束好系带后,裴砚才缓缓抬眸看向裴寂:“儿子今日只想同父亲再强调一次。” “在儿子眼中,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日后孩儿的母亲。” “父亲若觉得她不配,儿子自然也配不上成为您的儿子。” 裴寂骤然抬眸,死死盯着裴砚。 这瞬间,他凉薄抿着的唇有片刻苍白,不敢置信望向裴砚,更不相信这话能从他口中说出。 “孔妈妈、晴山。” “送少夫人回抚仙阁。” 裴砚冷眸微抬,朝书房外吩咐道。 “是”孔妈妈和晴山忙不迭上前,小心翼翼扶着眼中同样含有震色的林惊枝,转身离去。 父子俩隔着书案,冷冷对望。 最终是裴寂沉不住气开口:“林氏女是什么身份,又如何配得上你?” “等过些年,恢复身份后,陛下自然会亲自为你赐婚,合该是汴京城中,那些金尊玉贵的嫡女。” 裴砚闻言冷笑:“什么是金尊玉贵?” “五姓嫡女么?” “那父亲想让我娶谁?” “裴家还是沈家?” “或是钟家?” 裴寂神色忽地一变,撑在书案上的手掌,骨节骤然发白,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 这瞬间,有暴风夹着雪花掠进书房,吹得桌案上宣纸乱飞,笔墨纸撒得满地都是。 裴砚沉冷眸色积压的威严,这一刻只令裴寂觉得胆寒。 此刻他才霍然发现,这个多年前被裴太爷抱进裴家暂养的孩子,已经长成了需要他仰视长存在,终有一天他必将展翅高飞,不受天子控制,自然也不会受裴家束缚。 冷汗顷刻间从他背脊渗出,转眼就湿透了他身上青竹色的冬袍,被风雪刮得凌乱的书房里,这个他名义上的长子,满身贵气眸泛寒光,冷厉的五官轮廓已渐渐有了天子当年的模样。 “你退下吧。”裴寂朝裴砚摆了摆手。 抚仙阁内,林惊枝撑着香腮靠在窗旁,从开了一丝缝隙的槛窗去窥探窗外的风雪。 她方才沐浴过,洗去了在春华堂书房沾染上的满身寒意。 脑中却是不由自主想着书房里裴砚说的话。 他的妻子? 他日后孩子的母亲? 他倒是说得出口,谁知日后他又会再娶哪个女人为妻。 “郎君。”屋外的孔妈妈和晴山行礼的声音。 裴砚进来了,缓缓走到林惊枝身后,视线似在她白皙后颈上停了一瞬,语调淡淡道:“汴京的宅子我早已置好。” “等会儿我让云暮送来单子,你先瞧瞧,若觉得还少了什么,就往单子上头添置便可。” 林惊枝泠泠眸色,依旧落在槛窗外的雪景上。 玉兰花已被压弯了枝头,光秃秃的树枝上,数十朵花苞依旧争相开放。 “枝枝。”裴砚哑着声音唤她。 林惊枝这才慢慢收回视线,她也不去看裴砚,垂眸落在袖摆上的祥云纹上,漫不经心道:“夫君做主便可。” “妾身能去汴京,不过这沾了夫君的光。” “依妾身瞧着父亲和母亲的态度,莫不是想悄悄在汴京给夫君娶一名妻子?” 说到这里,林惊枝忽而抬眸朝裴砚勾唇一笑,她又娇又媚:“若是妾身哪日莫名病逝。” “是不是家中有人想要害死妾身,给夫君身旁嫡妻的位置腾位?” “枝枝。”这一瞬间,裴砚声音忽然沉了,透着一股莫名的慌乱。 他伸手把林惊枝狠狠揽进怀中,手臂力气大得惊人,箍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玉白的手腕,被裴砚扣在滚烫的掌心里,他手背上更是有明显的淡青色经络浮出。 窗外起了妖风,吹得玉兰枝头积雪簌簌地往下落,那被压垮的花枝却是瞬间得了自由。 林惊枝娇娇地喘|着气,在裴砚看不见的地方,唇角勾着笑得讥讽又凉薄。 她娇红的唇瓣抿了抿,伸手去推裴砚,语调疏离冷淡:“妾身不过是开了个玩笑罢了。” “夫君怎就,这般大的反应。” 裴砚眼中眸色有片刻失神,脑海中瞬间掠过什么,头痛欲裂。 心底更是生出一股,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恐惧。 “枝枝。”裴砚沉黑眸色,一寸寸从林惊枝的眉眼上扫过。 他胸腔震动,说话时声音哑得厉害:“日后莫要再开这般玩笑好不好。” 林惊枝垂眸看向一边,抿唇不答。 裴砚就伸手去掰她的脸,只是指尖触碰到她肌肤瞬间,林惊枝忽觉他覆着薄茧的指腹,带着一股子不曾有过的寒意,凉得她浑身一颤,抬眸看他。 林惊枝才发现他眼尾压着的一抹暗红,都快透出肌肤,他眼底更是情绪翻涌。 第31章 第 31 章 因白日发生的事,二人情绪都有些压着。 裴砚午膳都不曾用,就被林惊枝赶去了外院的书房。 到了傍晚,晴山轻手轻脚进屋中掌灯后,就悄声退出外间。 林惊枝慵懒靠在暖阁美人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羊绒毯,细长浓黑眼睫垂着,在眼睑下留下一串浅浅的暗影。 她看似睡着了,可落在衣袖上的手,却轻轻捻着雪白腕上戴着的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裴砚回到抚仙阁经过暖阁时,步伐微顿,视线本能落在林惊枝身上。 她闭着眼,情绪不同白日里的沉冷,白玉无瑕的绝色容颜似带着淡哀色,本该娇艳妩媚的唇畔,此刻只剩淡淡的粉润。 裴砚下意识走上前,握住她细软雪白的指尖,果不其然入手冰冷,不见一丝热意。 林惊枝猛地睁开眼睛,如桃花般眼睛里含着经冬不化的冷色。 裴砚狭长凤眸微眯,伸手拢了拢林惊枝垂在耳边的乌发:“我抱你去榻上躺着,莫要着了寒凉。” 林惊枝长睫微颤,收回视线时眸中已不见冷色,玉指上握着的那一串沉黑的小叶紫檀佛珠,忽然一松,落在了地上。 那声音如珠玉坠地,震得了两人同时心头一颤。 林惊枝避开裴砚掌心,拢着羊绒薄毯站起身来,她摇了摇头语调浅淡:“不用,妾身自己会去。” 不一会儿,西梢间主卧内传来窸窸窣窣脱衣裳的动静,等裴砚进去时,林惊枝整个人陷在宽大衾被下,只露出一张不过他巴掌大的小脸。 新换的海棠红色织榴花带子帐幔,映着琉璃屏画宫灯,暖色光晕落在她脸上粉扑扑的,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妩媚。 裴砚心底有一瞬间的烦闷,他垂在身后的掌心微拢,冷白指腹克制着要落在她唇上的冲动,大步转身去了浴室。 三日后清晨,除夕当日。 府中四下一片忙碌热闹,各处院落都换了新绘门神红纸,钉桃符、贴春牌。 周氏带着人,忙不迭地准备明日新岁祭祀祖宗的各类供品。 每个院落小厨房里,都由交由管事婆子摆上供奉“灶王爷”祭品,祈求来年衣食无忧。 到了晚间,各房小辈穿戴一新,去太夫人万福堂用晚膳。 裴氏嫡系一脉人口并不多,加上沈家太夫人和沈观韵二人,也就刚好摆了两桌。 男女分席,由一道薄薄的乌梨木雕花屏风隔开。 周氏和吴氏作为太夫人儿媳,就一左一右坐在了钟氏身旁。 沈太夫人则是与沈观韵一道,等见得林惊枝进来,又笑眯眯拉着林惊枝的手,在她右手边坐下。 裴漪怜是粘林惊枝的,自然得和她坐在一处。 接着就是挨着裴漪怜坐的裴漪沁,以及坐在沈观韵身边的秦云雪。 裴太夫人病好后,人瞧着消瘦不少,面色也不如之前红润,好在精神还算尚可。 周氏因为前几日的不愉快,对林惊枝态度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晚间女眷这边的宴席,各类话题倒是一直停留在沈观韵身上。 沈观韵作为沈家唯一的女儿,据说他父亲把她宠得恨不得把天上的星辰摘下给她,她一向知道怎么讨得长辈欢心,席间逗得两位太夫人更是笑声不断。 桌子下,裴漪怜悄悄捏了捏林惊枝的指尖,朝她小声问:“嫂嫂,你可知道裴砚哥哥要随父亲去汴京之事。” 林惊枝淡淡点了下头:“嗯,那日我母亲同我提过,母亲告诉你的。” 裴漪怜轻轻摇了摇头:“是二哥哥劝说母亲不要为难大哥哥时,漪怜悄悄听见的。” 裴琛吗? 林惊枝对裴琛印象并不深,只记得是位生得十分儒雅的郎君,若年节时在府中遇见对她这位长嫂也格外尊敬,倒是没想到他会开口劝谏周氏。 可裴琛他作为周氏唯一嫡子,他难道真是如此不争? 林惊枝心里想着事,也没注意席间有谁悄悄换了她杯盏中茶水,宴席到了后半段时她整个人有些昏沉提不起精神。 在给长辈行了万福礼准备散去前,林惊枝只记得要悄悄塞了两个红封给裴漪怜:“这是嫂嫂给你们的压祟钱。” “你和漪沁姐儿,一人一个。” “谢谢嫂嫂。”裴漪怜声音十分快乐,清澈无忧虑的眼眸里,泛着浅浅的笑意。 林惊枝伸手揉了揉裴漪怜的脑袋,淡笑着没说话。 女眷这处散宴后,众人相继起身。 而府中男子们,则要跟着家主裴寂守夜,等到子时,去祠堂祭祀祖宗。 林惊枝扶着孔妈妈的手准备离去时。 “枝姐儿。”一旁的沈太夫人握着林惊枝的手,塞了个厚厚的红封到林惊枝手中。 她声音压得低:“老婆子我喜欢枝姐儿,新年新岁,这是给枝姐儿准备的压祟钱。” 林惊枝本有些晕乎乎的脑袋,霎时清醒了几分,眸光一颤,鼻尖有酸涩滑过。 她捏着那厚厚红封的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有些发白。 “沈太夫人。”林惊枝娇红的唇抿了抿,乌眸深处似有雾气震荡。 在林惊枝记忆里,自从生母白氏去世后,她就再没收过除夕夜一家团圆下,家中长辈给未婚晚辈的压祟钱。 可没想到,今日深夜,她会得到这样一份于她而言弥足珍贵的礼物。 林惊枝欠身,再次朝沈太夫人行了一个万福礼。 “好孩子,你住的院子离这极远,快些回去,路上莫要着了风寒。”沈太夫人轻轻拍着林惊枝的手,慈祥道。 夜深,寒风吹得人脸颊生疼。 林惊枝扶着孔妈妈的手,身后跟着晴山,主仆三人穿过了抄手回廊后,就见外头细细碎碎落了雪花下来。 “孔妈妈,我们走快些。”林惊枝伸手捏了捏眉心,她鼻息有些不对,含着一股淡淡的蜜桃酒香,握着孔妈妈的手更是滚烫得厉害。 主仆三人又走了一段路,就在这时候,拐角的花园里,忽有一人提着盏昏黄灯笼慢慢走近。 那人风雪中一身青衫,瞧着是十分儒雅的青年男子。 林惊枝眉心微蹙,有些犹疑看向来人。 青年男子似乎才发现林惊枝一行人的存在,脚下步伐倏地一顿,停了下来。 他朝林惊枝行礼:“裴琛冒昧,不知嫂嫂也在此。” 林惊枝视线从裴琛身上划过,眸色极淡地点了下头。 她没料到裴琛会出现在抄手游廊外的园子里,他还未成婚,一向住在外院,今日虽是除夕宴席要跟着裴父守夜,可这般时辰,他不该出现于此。 林惊枝心里划过数种猜测,她十分避嫌往一旁让了让,不想脚下踩到了一块十分滑腻的青砖,她虽被孔妈妈扶着,但也不禁身体微微一晃。 “嫂嫂,当心。” 裴琛手中灯笼落在地上,“啪”地一声骤然熄灭。 林惊枝并没有摔倒,她虽脑袋晕乎,可身旁伺候的晴山和孔妈妈都能第一时间扶稳她。 只是未曾料到,裴琛的动作实在过快,一下子就握住了林惊枝如羊脂玉般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 抄手回廊里,气氛一时间凝重得死寂,孔妈妈和晴山心惊肉跳惊骇不已,脸色更是煞白。 林惊枝也同样一僵,从裴琛掌心里挣脱出来。 “抱歉,是裴琛唐突了。”裴琛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并瞧不清他面上情绪。 林惊枝从袖中掏出绣帕,面无表情擦着被裴琛触碰过的手腕肌肤。 “妈妈扶我回去。”林惊枝看都没看裴琛一眼,扶着空妈妈和晴山的手,快步离去。 林惊枝离去后,裴琛依旧站在原地许久,他出神地盯着自己右手掌心,等手中灯笼用火折子再次点亮时,他视线落在抄手回廊某块青砖上。 随着灯笼的光线逼近,能清楚的瞧清,走道边缘的几块青砖上,被人暗中涂了滑腻油脂。 抚仙阁西梢间主卧,林惊枝已经沐浴过。 乌发松松垂在肩上,双颊红润得厉害,喝了孔妈妈去小厨房端来的醒酒汤后,林惊枝状态似乎清醒不少,但眼中依旧含着雾蒙蒙的水色。 只是今夜,她何时饮下的酒水,林惊枝心里没有任何印象。 她只记得分心同漪怜姐儿说话时,杯盏中茶水带着一股子蜜桃甜香,下意识以为是府中厨娘新研制的花茶,并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府中家宴,长辈家主皆在,能端上桌的东西自然有人细细检验过,不可能掺杂害人的东西。 今日夜深得像浓黑的墨汁,不见半点月辉。 直到子时过半,裴砚才从外间进来。 他脱了外衣后,大步走向西梢间主卧。 幢幢灯烛下,林惊枝还未睡,她声音带着水汽的娇娇软软,朝裴砚喊了声。 “夫君。” 裴砚步伐微微一顿,眉心拧着,看向垂手立在一旁就要退下去的孔妈妈:“少夫人,饮酒了?” 孔妈妈背脊发寒,恭敬答道:“老奴不知少夫人杯盏中茶水,何时被人换成了味道极浅果子酒。” 裴砚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见她看似清醒,实则醉得厉害的模样,漆色眼眸里含着极冷的暗色。 他朝孔妈妈微点了下头:“下去。” “是。” “枝枝。”裴砚走近。 “嗯。”林惊枝眨了眨水润润的眼眸,涩声应道。 她伸出玉白指尖,似想去抚摸裴砚鼻尖,在触上他肌肤瞬间,像是被烫到一般,闪电收回。 裴砚从袖中掏了红封,递给她,声音又哑又沉。 “压祟钱。” “压一压,万事安。” “给我的?”林惊枝娇娇笑了起来。 醉酒中的她,眼眸干净澄透,又含着经历□□的妩媚,林惊枝忽然道。 “裴砚,你讨好我没用。” “我不会原谅你。” “唔。” 这一瞬,裴砚视线落在林惊枝玉白手腕上,凝脂般柔滑雪肤上有一道格外刺目红痕上。 他狭长凤眸危险眯着,眼底情绪深浅难辨。 第32章 第 32 章 窗外,风雪凛冽,檐廊外头玉兰花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裴砚眸色有瞬间失神,下一刻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把林惊枝拉进怀中。 “枝枝。” 裴砚嗓音沙哑,心里翻滚的情绪被他狠狠压制着。 乌眸落在林惊枝镶滚着缠枝牡丹暗纹袖摆,那截如银似雪的皓腕上。 可她的手腕却因一道极重的绯色红痕,破坏了本该洁白无瑕的雪肤。 林惊枝缩在裴砚怀中,白皙指尖下意识攥紧他胸前的衣襟。 “夫君,在看什么?”此刻的她,语调格外娇软,带着一股子浅浅桃味的酒香,若有似无,眼尾水得宛若随时都能把魂勾去的妖物。 裴砚垂眸,视线撞进林惊枝那双桃花瓣似的,含着朦胧醉意,偏生清透得让他忍不住想要狠狠欺负,想要看她落泪的乌眸。 他没说话,而是伸手,带着薄茧的掌心缓缓落在林惊枝那一截皓腕上,干燥滚烫。 “枝枝这伤是怎么弄的?” 裴砚语调清浅,若仔细听像是哄骗小孩的语气。 醒酒汤的时效早就过了,加上这是林惊枝第一次饮酒,桃子果酿喝着察觉不出酒味,实则后劲极大。 她浑身失了力气软软倒在裴砚怀中,黛眉微微蹙,双颊鼓鼓的,想了许久才断断续续说。 “散席,小花园摔了。” “怎么摔的?”裴砚俯下身,薄唇轻轻吻着她玉白的手腕。 在那红痕上,不轻不重落下些许浅浅的齿痕。 林惊枝肌肤本就敏感娇嫩,更何况她现今是饮酒后醉得厉害的状态。 热意顺着手腕如玉般肌肤,瞬间传遍全身,衾被下脚尖不受控制蜷着。 软软的喉间,更是溢出娇娇的声音。 “裴砚...”林惊只能攥着他衣襟的软嫩手掌心骤然用力。 “怎么摔的?”裴砚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腕肌肤,力道很轻,但有些痒痒的。 “嗯。”林惊枝蹙眉慢慢回忆。 她语调断断续续说:“小花园。” “抄手回廊。” “孔妈妈扶着。” “我摔了。” “可那裴琛,哼,他偏要扯我的手腕。” 裴砚乌眸微沉,烛光落在他侧脸轮廓上,显得此时线条愈发凌厉深邃,危险十足。 林惊枝烧红的脸颊,轻轻贴在裴砚不知何时已被她玉白小手攥开了衣襟的胸膛上。 两人衣裳相缠,离得又极近,林惊枝身上的香味更是好闻。 裴砚握着她手腕的掌心已经松开,修长冷白,骨节分明的掌心,箍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掌心忽然用力,把她整个人换了方向,往上巅了巅。 下一瞬,林惊枝面对着裴砚跨坐在他怀中,下巴磕在宽阔肩上,纤细双臂紧搂着他。 “夫君不要。” 林惊枝虽在醉酒状态,但本能察觉到危险,小小声喊道。 乌发松散,披肩落下,帐幔里无处不在都是裴砚的气息,烫得她晕头转向。 裴砚的唇缓缓落在林惊枝雪白的侧颈上,里衣的系带缠着他修长指尖。 眼下裴砚只想深深地拥抱她,不想再忍。 夜色弥漫,落雪如玉碎,似有娇娇的猫吟。 直至天明。 林惊枝也不知被裴砚哄着,和她说了多少悄悄话。 到后来她就用贝齿狠狠咬他,用脚踹他,蜷在他怀中克制不住的娇泣声。 真到她眼中含泪落下泪时,裴砚心底一软,根本舍不得。 把人抱在怀里,哑声哄着。 宽大掌心,一下又一下安抚着她微微颤栗的背脊,掌心之下玉肤如绸缎光洁顺滑,妙不可言。 渐渐地,裴砚视线凝视在林惊枝背脊雪白的肌肤上。 大片团开盛放的娇艳牡丹,从她纤薄的如玉的肌肤上浮现,如梦似幻极其旖旎诱人。 帐幔中气息略有凝重,睡梦中林惊枝毫无所觉。 裴砚眼角堆积着疑窦,呢喃自语。 “我的枝枝,你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他眸光落在林惊枝已陷入昏睡的娇颜上,成婚半年有余,她身上哪处他没有细细看过。 可眼下灯烛摇曳,他冷白指腹不受控制轻轻刮过她光洁背脊上浮现的绝美牡丹花枝纹身,深深沉了眉目。 这纹身,一看就是某些古老世家大族深藏不露的秘技,不是一般人能留下的。 翌日黄昏,林惊枝才从床榻上缓缓睁开眼睛。 她脖间还落着湿汗,被孔妈妈和晴山扶着起身时,纤腰和双腿都软得厉害,身下缎面垫子虽夜里换过一次,现下依旧一片狼藉。 缠在她侧腰上的小衣,潮热热的,若是用力恐怕都能挤出水来。 “奴婢去耳房备水。” 晴山双颊微烫,垂着的视线根本不敢落在林惊枝身上,慌忙找了理由避开。 孔妈妈瞧着她身上痕迹很有些心惊,在她印象中郎君自来克制禁欲,就算之前少有的几次夜里叫水,终究也会顾忌着少夫人身娇体弱,没想到昨日夜里行事,只能说是十分纵欲。 “孔妈妈,去寻件宽大的外袍给我披上。”林惊枝声音还残存着颤色。 下一瞬,她指尖似乎碰到什么,从绣桃花椅枕下抽出两个红封。 其中一个记得沈太夫人悄悄塞给她的,可另一个是谁给的? 林惊蹙眉想了许久,也没有印象,脑子倒是不住掠过昨日夜里,裴砚把她压在身下,眼尾暗红,无论她怎么撒娇求饶,就不放过她的模样。 这般想着,林惊枝浑身一颤,衾被下是一阵灼过一阵的炙热,烫得她身下有薄汗渗出。 …… 沐浴过后,屋外天色已有些暗沉。 林惊枝坐在幢幢灯烛下,乌眸垂着,纤长如鸦羽般眼睫在眼睑下方落下淡淡暗影。 各种情绪,从她那双漂亮至极的美眸中划过。 新年第一日,她一直昏睡至傍晚,不曾去给府中长辈请安,也不知明日她该如何面对裴府众人。 虽然林惊枝早就不在意外头的冷嘲热讽,但她还是皮薄要脸面的,因那种事做到累及起不得身,也亏她的郎君是裴砚,就算肆无忌惮些,也没人敢说到明面上。 林惊枝慢慢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青玉案放着的红封上,她没想到沈太夫人竟然是给了整整一百两钱庄的银票,作为压祟钱。 打开时,林惊枝盯着那银票出神许久。 而第二个红封里,倒出的是一大捧小金豆。 有雕成牡丹花模样的,也有锦鲤、荷花、小猫、小狗,元宝,灯笼,雕工细腻栩栩如生。 林惊枝垂眸细细望去,每个金豆上,都用极小的簪花小楷刻了“枝枝”二字。 一共二十七颗,二十七种形状,而她的名字相加,正好是二十七笔画。 “喜欢吗?”裴砚不知何时进来的,他站在林惊枝身后,嗓音低低,犹被外头风雪撩过,格外凝涩得厉害。 “喜欢。”林惊枝如实朝裴砚点了点头。 这一捧小金豆,在她幼年记忆中,是豫章侯府太夫人每年新岁时常用来哄小孩的玩意。 虽没她如今手上的精致,但也是她每年眼巴巴等着,祈盼分得一颗的东西。 除了小金豆外,还有每年阿娘都会给她准备的压祟钱。 而今年的除夕,她两样都收到了。 林惊枝情绪起伏,心底酸涩,捧着小金豆的掌心颤得厉害。 她慌忙站起来,想去内侍箱橱里寻一个檀木匣子把金豆装进去,可起身瞬间,她骤然撞在了裴砚身上,手中金豆撒了,滚得满地。 看着落在地上的金豆,林惊枝再也压制不住情绪,她突然软身蹲下,双臂拢着膝盖,娇媚媚的桃花眼中,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地上。 她情绪来得突然,哭得撕心裂肺,好似要把前世和今生的所受的委屈,全都痛哭出来。 这一刻,裴砚漆眸一颤。他抿着的薄唇有瞬间僵冷。 林惊枝的哭声,犹如天地间最寒凉锋利的剑,夹着呼啸冷意,似瞬间刺破他的胸腔搅碎心脏。 裴砚捂着心口闷哼了声,他瞧不出任何情绪波澜的清隽面容,更是连血色都不见半分。 林惊枝哭累后,就被裴砚俯身小心翼翼抱回床榻。 她长睫闭着,眼角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子,睡梦中都在小小声地打着哭嗝,衾被下软软的身子被裴砚搂着,蜷缩成了最没安全感的一团。 “阿娘,想你……”林惊枝呢喃了声。 到了第二日清晨,林惊枝从梦中醒来。 昨日哭过,此刻眼尾还压着淡绯色,眼角泪痣如同朱砂点过。 屋里,晴山和孔妈妈压着脚步声,在轻手轻脚地整理衣物。 见林惊枝醒来,守在一旁绿云赶紧道:“少夫人醒了?” “距出发还有一个时辰,少夫人可再多睡半刻钟。” 林惊枝眼中带着迷茫:“出发?去哪?” 绿云点了点头:“今日初二,是郎君带少夫人回娘家豫章侯府是日子,少夫人忘了?” 林惊枝蹙眉想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前世裴砚的确会在每年初二带她回豫章侯府小坐片刻,但从不会久留过夜,所以并没有要带许多东西。 可抬眼看去,晴山和孔妈妈忙忙碌碌整理箱笼的模样,难不成,裴砚准备过夜再回? 林惊枝桃花眼微眯,下一刻她觉得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硌在她心口上。 等起身掀开衾后,她才注意到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檀木匣子,匣子上挂着一把纯金的小锁。 而她手腕上用红线穿着,同样挂了一把纯金的小钥匙。 这是什么? 好奇之下,林惊枝用钥匙打开锁扣,里头装着整整二十七颗小金豆,一颗不落。 难不成是早上丫鬟,给她都找出来了。 林惊枝抬眸看向碧云:“这里头东西,是谁帮着寻出来的?” 绿云摇了摇头道:“少夫人,奴婢不知。” “卯时郎君起身出门后,奴婢进屋给少夫人掖被角时,少夫人怀中就是抱着这匣子睡的。” “昨日夜里是奴婢外屋外值夜,除了郎君外,并未见晴山姐姐和孔妈妈去少夫人屋中。” 林惊枝抱着那不过是比她巴掌稍大一些的檀木匣子,因用力过度指节都泛白了。 孔妈妈和晴山整好外出所带的箱笼不久,裴砚从外间迈步进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象牙白圆领对襟,宽大袖摆薄纱层层叠叠,劲瘦有力的腰用革带紧束,眸色顿在妆奁前上妆的林惊枝身上。 他目光深邃,又沉得厉害。 林惊枝对视一眼,就赶忙垂眸错开。 两人一同用了早膳,裴砚陪她一起去万福堂给太夫人钟氏请安。 万福堂花厅内,周氏今日到得格外的早,她正站在一旁伺候钟氏用早膳,只不过周氏面色僵沉得厉害,林惊枝朝她请安,她也有些心不在焉的,随意点了下头。 裴太夫人钟氏视线落在林惊枝被裴砚紧紧牵着的白皙手腕上,她视线悄然打量许久,拉耸的唇瓣微抿着。 最终转头问裴砚:“砚哥儿可用过早膳?” “陪祖母一同。” 裴砚语调淡淡:“孙儿吃过早膳。” 钟氏点了点头:“既然用过那便算了,既是要去岳家拜会,记得早些回府。” “孙儿打算在豫章侯府歇上一晚,明日再回。”裴砚看着钟氏的眼睛道。 钟氏一愣,虽说按照河东郡的风俗,初二回娘家拜会岳家,大多数都是用过午膳便回。 也只有少有的,在家中的郎君婆母喜爱的媳妇,能在娘家睡上一晚。 钟氏眸底沉冷,捏着汤匙的食指微僵,看向林惊枝的视线就带上了不喜。 豫章侯府林家终究是多大脸面,能让她裴家长孙留下过夜,这林家六女虽看着乖巧稳妥,却也真的如外头所言,是个祸水。 不过短短半年,竟然真的勾得裴砚三道五迷了。 这般想着,裴太夫人视线冷冷扫向周氏,若不是周氏自作主张,林氏哪能嫁进来。 周氏正走神的时候,忽然被裴太夫人视线唬得,掌心僵冷,手中本握着的筷子“啪”的一下落在地上。 “大郎媳妇,你今日频频走神,怎么回事。”裴太夫人不再顾及周氏脸面,沉着脸开口训斥。 周氏再也维持不住,朝裴太夫人落下泪来:“母亲,昨日晚间琛哥儿回府后,小厮悄悄来禀告说琛哥儿折上了手腕。” “媳妇一问,他先是闭口不答,然后又说的大清早去骑马不慎摔伤的。” “这瞒了将近一日媳妇才知晓,后来找郎中再次瞧过,是伤筋动骨的重伤。” “说是要细心养上一年半载,才能养好。” 周氏脸色僵白,忍了又忍还是深吸一口气道:“琛哥儿伤得这般严重,又怎能跟着夫君去汴京入朝。” “这下好了,夫君也不用左右百般为难,到底是带着长子砚哥儿一同,还是该带嫡子琛哥儿。” “周氏,闭嘴!”钟氏忽然摔了桌上摆放着的茶盏。 浑浊眼眸压着寒冰,努力压着脾气朝裴砚摆手:“砚哥儿你们退下吧,明日早些回来。” 等裴砚和林惊枝走后,钟氏冷着脸慢慢站起来。 花厅里伺候早膳的丫鬟婆子,早就战战兢兢退到外头。 周氏还没开口说话,就忽然被裴太夫人钟氏一耳光,掴得半边脸偏了过去,嘴里当即涌出咸腥的血味。 不甘、愤怒。 周氏足足愣了半刻钟才回过神来。 她不敢置信伸手,捂着僵麻的脸颊,眼眸通红。 “母亲。” “儿媳就算拼着大不孝的名义,也要问一问母亲,琛哥儿难道不是母亲嫡出的孙儿么?” “平日里琛哥儿难道对裴砚不够尊敬?哪家附中庶子能高于嫡子,哪怕裴砚已经寄在媳妇的名下,那他也不过是个身份不详女人生的庶子。” “夫君对裴砚的重视和严厉,超过裴琛就算了,母亲为何也要这般偏心。” “以琛哥儿的骑射能力,会出现骑马这伤手腕这般蠢的事?” “琛哥儿受伤,唯一的得益者难道不是裴砚?” 裴太夫人钟氏垂在袖中指尖发颤,翕动唇角说出的话却彻底让周氏死心:“周氏,你只要记着,你的琛哥儿是裴家嫡出的长子长孙,谁也越不过他去。” “至于折伤手腕,绝对不可能是因去汴京这件事。” “你若笃定琛哥儿手腕,是裴砚折断的,那只有在别的事情上,他碰了裴砚底线。” “你下去,去万福堂后边的小佛堂抄写半日佛经再出来。” 周氏现在满脑子都是委屈和不甘的暴怒,哪里听得出钟氏话中有话,含着的深意。 等周氏退下,裴太夫人失神般跌坐在黄花梨木交椅上。 她心底开始后悔,当年同意宫中钟太后的提议,由裴家暗中教养裴砚。 若裴家不曾倾尽全族之力,教养裴砚,那么这天底下最网 第33章 第 33 章 新年,瑞雪。 小厮云暮恭敬候在马车前,见裴砚牵着林惊枝的手走近,赶忙掀帘行礼:“主子,一切安排妥当。” 裴砚淡淡点了下头,转身扶着林惊枝,让她先上马车。 不多时,山苍带着侍卫上前,恭声道:“主子,裴二郎君说要见主子一面。” 裴砚狭长凤眸微眯,眸色忽然凌厉:“不见。” “是。”山苍行礼退下。 等裴砚上车后,云暮一挥马鞭。 玄黑无光马车,撕开氤氲薄雾驶出裴宅,往豫章侯府所在的西街狮子巷行去。 林惊枝端坐在马车里,见裴砚进来,她稍稍往侧边让了让。 平放在膝上,半露在衣袖外边的白皙指尖微微用力,银红色暗花细丝褶缎裙当即被她摁出几道淡淡纹路。 裴砚坐下后,视线不由落在她那一截如银似雪的纤细指尖上,修剪精致整齐的粉润指甲盖,玉般肌肤。 她只要紧张时,掌心就会泛起潮潮的热意。 突然,马车剧烈地颠簸一下。 林惊枝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坐着,这下身体不受控制直接朝前跌去。 幸好裴砚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半扯进怀中,才没令她跌倒磕伤身子。 “主子,属下该死。” “有人擅闯,惊了马车。”云暮声音从车厢外传来,接着就是护卫拔刀的声音。 正值清晨,天色灰蒙,加上此处离裴宅不远,不过零星几个路人。 “大哥,我是裴琛。” “请大哥听我解释,那日小花园里是一场误会。” 裴琛穿得单薄,冻得唇都是白的,他也不知在外边守了多久,脸上神色带着几分忐忑。 折了的右手手腕,用竹片削成的小夹板固定,再以柔软的绵绳缚住,挂在脖子上。 林惊枝被裴砚半搂在怀中,马车外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 本就有些寒凉的指尖,经过方才马车一震,这会子更是没了温度。 “可吓着了?” 裴砚漆眸微沉,掌心轻轻揉着她雪白细嫩指尖,侧身从宽大车厢暗格里翻出一个缠枝牡丹翠叶小手炉,塞到林惊枝手中。 覆着薄茧的掌心,顺着她指尖滑至她雪白的,还带着浅浅绯色齿痕的手腕上,温度比缠枝牡丹翠叶手炉更加滚烫。 林惊枝指尖微蜷,纤长眼睫轻轻一颤,仰头看向裴砚。 “裴二郎君的手,是夫君折的?” 裴砚漆眸微敛,微勾的唇角带着一丝笑:“枝枝觉得,他也配?” 林惊枝抿了抿有些干涩唇瓣,垂了眼眸,没再说话。 下一刻,马车车窗上的帘子被裴砚撩开,他冰冷视线看向站在车厢外的裴琛身上。 裴琛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解释道:“大哥,裴琛从不曾僭越。” 裴砚没有说话,漆黑眼眸明明不见一丝情绪重重落在裴琛身上,直接压得他如芒刺背,喘不上气来。 裴琛嘴唇动了动,一咬牙道:“我与嫂……” “闭嘴。”裴砚低沉嗓音,突然变得冷厉。 漆沉的眸光扫向裴琛,语调冷如极巅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你记好了。” “若有下次,无论因果缘由。” “拿你命来抵。” 裴琛呼吸一窒,想到那日晚间他被人诱骗去府中花园,并不知会在园子里遇到大嫂林惊枝。 最开始,他以为给他递了密笺的人是她,所以才走上前。 不想这位半年多来,只在祖母的万福堂里见过两回的大嫂,倒是避嫌往一旁退了退。 她没站稳,慌乱之下他扶了她的手腕。 只是裴琛未曾想过,触手之下那肌肤滑腻惊人,竟让他惦记至今。 可自小父亲教育他要恪守礼节,当个正人君子,就像他的兄长裴砚那般。 就算这场和林惊枝的偶遇,以及意外存了一丝蹊跷,但裴琛知道自己已经起了邪念,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就算后来,他被裴砚的侍卫折了手腕,他也不敢和周氏说破,只能谎称是清晨骑马时不慎摔伤的。 裴琛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所有妄念,他急于解释,更显得自己在裴砚面前越发的狼狈。 他朝裴砚行了一礼,就在要转身离开前,抑制不住抬眸往车厢内飞快看了一眼。 这一眼,见她被裴砚护在怀中,稍稍露出的如云乌一角,发髻上簪着金丝八宝攒珠钗,精致华美。 那可如雪如玉般的绝色容貌,他却窥不得一丝。 裴琛不敢耽搁,快步离去。 因为后一刻,裴砚透着森然杀意的视线,已经落在他的背脊上,不甘和胆寒的情绪快要将他淹没。 一个时辰后。 玄黑无光的华贵马车,在豫章侯府正门前停下。 裴砚掀开车帘走下马车,自然而然朝林惊枝伸手。 守门的小厮一见那马车上刻着的族徽,当即面色大变跑进府中通报。 小周氏才陪着府中太夫人用完早膳不久,没忍住同太夫人抱怨。 林修远接连半月都睡在府中新进的姨娘房中,只因那姨娘眉眼,有几分早些年就已经去世白姨娘的模样。 对于自己嫡子什么德行,这么多年了太夫人还能不清楚,府中通房姨娘一茬一茬地纳进房中,不过是新鲜个三两月就没了耐性。 所以对于长媳小周氏的抱怨,太夫人捻着手中佛珠,当没听见。 自从长孙林顾宴出生后,太夫人对小周氏就纵容几分,谁让她肚子争气,生下了大房唯一的孙辈。 屋外,婆子匆匆忙忙跑进来,跪在地上道:“太夫人、夫人。” “六姑娘带着姑爷,正月初二回娘家来了。” “是真的?” 太夫人闻言大喜,扶着婆子的手忙不迭地站起来。 她不忘推了推还处在愣神状态的小周氏:“周氏,你愣着作何?” “六姑娘带着姑爷回府了,还不随我一同去迎接。” 小周氏这才回过神,有些尴尬笑了笑:“母亲莫不是听错了吧,林六在裴家又不得宠。” “能有这般大的脸面,让裴家那个谪仙般的长子陪着一起回娘家?” “莫要搞错了,倒是我们眼巴巴上去把林六迎进门,反倒给了她天大脸面。” 太夫人闻言,眼中也有踌躇一闪而过。 她视线落在地上跪着的婆子身上,不确定问:“可是真的?” 婆子十分肯定点头:“太夫人,老奴和守门的小厮亲眼瞧见的,六姑娘是被裴家郎君亲自扶着下了马车。” 太夫人扶着丫鬟的手一紧,急忙往屋外走,还不忘一叠声朝小周氏吩咐。 “对了。” “你派人去姨娘的院子,把老爷叫起身。” “告诉他,裴家郎君带着六姑娘一同上门。” 等太夫人带着小周氏出去时,裴砚和林惊枝已经被豫章侯府的丫鬟婆子带着,绕过影壁,进了府中二门了。 豫章侯府太夫人见了裴砚,脸上的褶子都快笑成了一朵花。 甩开丫鬟的手,自己大步走上前:“裴家郎君来了,老婆子我有失远迎。” 裴砚神色淡淡朝她颔首,牵着林惊枝手的掌心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小周氏抿唇站在一旁,有些刻薄的视线从林惊枝身上扫过。 一身明艳华服,就连鞋面上坠着的珍珠都足足有龙眼大小,身上再披着一件红缂丝镶红狐皮的斗篷,斗篷外边镶滚了一圈雪白毛边。 衬得那张不过巴掌大的小脸,朱唇榴齿,瑰姿艳逸,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绝色。 小周氏暗恨,只觉裴家钟鼎之家,书香之族,加之五姓之首泼天富贵,里头风水自然养人,可惜有那好命被选嫁进去的却不是她的嫡女。 两人进了府中待客花厅。 裴砚坐在林惊枝右手边,他神色极淡,丫鬟端上前的茶水连碰都不曾碰一下。 倒是这位豫章侯府太夫人,见林惊枝在裴家似乎很得裴砚宠爱,于是慌忙拉着林惊枝的手,又是心肝又是宝贝地喊着,那嘘寒问暖的架势,估计是连府中嫡出姑娘林昭柔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林修远从外头进来,不知怎么他一见裴砚就有些紧张腿软。 勉强打起气场,裴砚不过是一个淡淡眼神落在他身上,他面上一紧,唇角翕动半天才冒了一句:“我来迟了,是我来迟了,有失远迎。” 林修远来后不久,大房唯一嫡子林顾宴也来了。 跟着林顾宴一起来的,还有林昭柔。 林昭柔仗着府中长辈宠爱,肆无忌惮在小周氏身旁坐下。 几人在花厅里不咸不淡聊了许久。 全程都是豫章侯府一行人在说,话里话外绕不开对裴砚的称赞,裴砚偶尔点头应上几句,也算全了一家子的体面。 屋外,阳光渐渐高升,融雪的水声,一滴一滴顺着瓦檐落下。 林惊枝有些心不在焉坐在裴砚身旁,她的心早就飞到和阿娘住的那一处偏僻小院。 其实对她而言,新年初二郎君会不会陪着她回豫章侯府,她并无所谓,这一趟回来,她最大目的就是想回之前住的偏僻小院看看。 这时候,林昭柔的声音忽然落入林惊枝耳中,带着些许得意:“六妹妹。” “你应该还不知道吧,等再过些时候,父亲和母亲要带着我和祖母搬到汴京常住了,我家哥哥要去汴京当官了。” “汴京繁华,在我很小的时候,祖父曾带我去过,六妹妹应该没去过汴京吧?” 林惊枝略微一愣,礼貌性朝林顾宴道:“恭喜大哥。” 林顾宴有些尴尬瞪了林昭柔一眼,声音都不自觉低了:“没什么好恭喜的,是父亲想了法子,在朝中给我捐了一个九品太常寺奉礼郎的官位。” “家中本就在汴京有些产业,府中妹妹们婚事也到了相看的年岁,母亲才提议举家搬去汴京。” 林惊枝点了点头,淡淡视线落在林昭柔身上问小周氏:“四姐姐的婚事,还不曾定下?” 小周氏用帕子压了压唇角,顾忌裴砚在场,只能不轻不重道:“我还未相看到满意的,昭柔是嫡女,自然得慎重,不能随意就定下。” 林惊枝似笑非笑看了小周氏一眼,抿唇没再说话。 第34章 第 34 章 花厅里熏了苏合香,那香味带着些许甜腻,裴砚应当是闻不惯的。 只见他俊逸眉峰微微蹙起一丝,掌心微拢落于膝上,如银似雪指尖在宽大袖摆下露出少许凌厉弧度。 午膳设在府中接待贵客的惠风堂花厅,裴砚用得不多,席间也没人敢劝他饮酒,倒是豫章侯林修远自己把自己喝了个半醉,散席后就由太夫人吩咐丫鬟婆子,赶忙给扶了下去。 就怕拖久了,林修远万一醉得厉害闹起酒疯,那才是彻底丢了豫章侯府的脸面。 太夫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朝裴砚道:“你岳父许是见枝姐儿回府,过于高兴。” “说来从枝姐儿出嫁,父女俩也大半年未曾见过,做姑娘时枝姐儿可是咱们豫章侯府的心尖尖儿,上下都是宠着的。” 裴砚闻言表情极淡,眼角余光落在林惊枝脸上,看她不过巴掌大的小脸上嘲弄一闪而过,心底早已了然。 太夫人见他不答,有些尴尬用帕子压了压唇角,继续道:“裴家郎君,我让顾宴哥儿带你在府上园子逛逛,他正好也有些学业方面不懂的,正要请教你。” “枝姐儿就留在花厅,陪老婆子我和她嫡母说些体己话。” “夫君去吧。”林惊枝面上不见丝毫异样,笑着同裴砚点了点头。 裴砚站起身,抬眸看着她。 忽然抬手,宽大掌心落于她发髻上,轻轻拍了两下,漆沉眸中带着冷色看向豫章侯府太夫人。 “枝儿身子骨弱,不宜久待。” “平日里的脾性也被我宠得有些骄纵。” “若她有说错话的地方,也请府中长辈担待些。” 等裴砚和林顾宴出去后,一旁僵笑着的小周氏当即沉下脸,朝太夫人抱怨。 “母亲,你瞧瞧这成何体统。” “我们作为长辈的还未开口训斥六姑娘的,裴家郎君倒是护上了。” “枝姐儿,上前来祖母瞧瞧。”太夫人连眼风都没给小周氏一个,努力端着慈祥模样朝林惊枝招手。 “祖母。”林惊枝神色平静上前行礼。 太夫人睁大浑浊的眼眸,细细打量林惊枝。 她本就生得貌美,今日出门前还特意上了一层淡妆,朱唇榴齿、云鬓花颜,再加上衣饰精致华丽不再是豫章侯中那种素净打扮。 等走近了,当真是人间无二的倾城绝色。 太夫人心下赞叹林惊枝的美貌,面上却不露半分。 她拉着林惊枝的手,细线落在她小腹位置,看似语重心长叮嘱:“你嫁进裴家已半年了,肚子再瞧不见动静可不行。” 林惊枝由她拉着手没有吭声,纤长眼睫垂着,乌眸含着的情绪深浅难辨。 果不其然,太夫人下一句话就道出了她的心思。 “依着祖母瞧着,枝姐儿不如从家中带两个生得貌美的丫鬟回去。” “就算是能先诞下庶长子也是好的,你再乘机好好调理身子。” 林惊枝心底冷笑,一双如桃花般娇媚的眼睛微眯一瞬,装作十分为难道:“祖母也知夫君恪守规矩,性如白玉。” “加上府中规矩严苛,男子不能轻易纳妾,这丫鬟孙女恐怕是带不回去的。” 太夫人没料到在府中一向话少顺从的林惊枝,竟会找出这般理由来搪塞自己。 她当即眉头一皱,沉了面色,勉强压下怒意道:“既然丫鬟看不上,那就挑一个府中未曾定亲的庶姐儿,想法子带回裴家,以表姑娘身份暂居。” “你到时再好好安排一番,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偷腥的男子。” “枝姐儿听到了吗?”太夫人问。 林惊枝用力一挣,就从太夫人掌心里抽出手来,她唇瓣紧抿神色冷淡至极。 “祖母。” “孙女不愿。” 花厅里气氛霎时冷了下去。 一旁坐着的小周氏冷哼了声:“母亲,媳妇没说错吧。” “上回裴太夫人寿辰,她就这般落了儿媳面子的。” “咱们府上六姑娘那可真是攀了高枝了,脾性早就不同往日,哪能听从母亲的提议。” 太夫人闻言,浑浊眼眸更沉得厉害,她把手里捻着的佛珠,重重拍在手边桌案上。 霎时绳子断裂,檀木佛珠落得满地都是。 她冷冷盯着林惊枝道:“六姑娘,你要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你是我们豫章侯府百谋千计、千挑万选,嫁到裴家的姑娘。” “就算你貌美惊人,如愿诱得裴砚宠你几分又怎样?若我们豫章侯府落不着半点好处,你娘家没了底气,你以为裴家真的能敬重你不成?” 说到这里,太夫人又慢慢软了声音,那张已经气到铁青的脸,努力扬起一丝淡笑:“你若乖乖听话,祖母我自然不会做些什么。” “你若是不从,家中能因你容貌倾城把你送出去,自然有法子让你因容貌身败名裂,被裴家休弃。” “毕竟嘛……”太夫人鞋尖碾过地上摔得碎裂的檀木佛珠,朝林惊枝威胁道,“不能为家中带来长远利益的庶女,毁了也就毁了,你真当我会心疼?” 林惊枝垂在袖中指尖微微一颤,正要说话时,孔妈妈从外头走进来。 她朝太夫人和小周氏行礼后,沉声道:“太夫人,家中郎君命老奴来接我家少夫人过去。” “郎君在外边园子里,已经等急了。” “我家少夫人身子骨弱,可经不得这般站着回话。” 孔妈妈面无表情的模样实在唬人,太夫人被她说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一张刻薄老脸一下子僵住,嘴唇翕动许久才道:“我不过是和六姑娘说些体己话罢了,可不曾为难她,妈妈莫要误会。” 孔妈妈垂眸不语,恭恭敬敬走到林惊枝身前,小心伸手扶着她道:“少夫人,老奴扶您出去。” “郎君在翠玉阁等您。” 林惊枝朝孔妈妈点了点头,也不管太夫人和小周氏脸上究竟是个什么表情,走也不回走了出去。 穿过记忆中熟悉庭院,小半时辰后她站在翠玉阁的垂花门前。 这是一处偏僻又清冷的小院,院子里这半年中疏于打扫,早就杂草丛生,隐隐可见破败。 林惊枝视线从小院中一景一物滑过,鼻头微酸喉间含着涩意。 可惜阿娘早就不在了,翠玉阁也不再是她记忆中草木繁盛,打理得井然有序的模样。 林顾宴十分窘迫站在一旁,朝林惊枝解释道:“六妹妹,你这翠玉阁我不知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按道理,母亲是应该吩咐府中下人打扫的,许是这院子偏僻,下人躲懒的缘由。” “哥哥这个理由倒是想得巧妙。”林惊枝眸底嘲讽,毫不掩饰看向林顾宴道。 院子里,未曾打扫的冬雪堆积了厚厚一层,夹杂着枯黄冻死的植物,地上满是泥泞。 林惊枝却像毫无所觉般,脚下步伐深深浅浅走了进去。 推开落灰的房门,房间里漫着一股潮气,屋内东西并不多,但也摆放整齐,不过是剩了些她出嫁时不曾带走的大物件。 忽然林惊枝视线顿在白墙上那幅挂着的,还未收起的牡丹图上。 这是她阿娘亲笔画的,估计是当时出嫁前帮着收拾物件的小丫鬟未曾上心,遗漏了墙上这一幅画。 大片团开盛放的娇艳牡丹,如梦似幻,娇艳诱人。 林惊枝迈步走进屋中,她挽起衣袖,踮着脚尖,正要探身把墙上挂着的画取下来。 “我来吧。” 裴砚不知何时进来的,他语气淡淡,伸手扶着林惊枝单薄瘦弱肩膀,往一旁退远,修长指尖挑开画卷一角,小心翼翼从墙上取下。 他动作不大,可走进了已经有扑鼻灰尘,落得满身都是。 林惊枝眸色落在裴砚脸上,垂在袖中指尖蜷了一瞬,终究还是走上前,掏出袖中锦帕,踮起脚尖给裴砚擦去清隽冷白面容上的灰尘。 屋里没有点灯,视线格外昏暗。 可这一刻,裴砚眸色却亮得吓人,他握着画轴的掌心有瞬间用力,微微俯下身,能让林惊枝看得更细致些。 “夫君,我想回去。” “自从阿娘不在后,豫章侯府便也不算我家了。”林惊枝收了绣帕,往后退了一步,抬眸看着裴砚道。 “好。”裴砚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他上前牵着林惊枝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屋外积雪本就不曾打扫,这会子人多走动再和青砖缝隙里的杂草一混,越发的泥泞。 裴砚侧眸看了林惊枝一眼,俯身把她给拦腰抱起,走了出去。 林顾宴就站在翠玉阁外头候着,见裴砚抱林惊枝出来,赶忙走上前问:“六妹妹,这是怎么了?” 裴砚下颌紧绷着,一句话不说。 林顾宴就跟在后头追问:“六妹妹可是因院子的事生气了。” “等会子让母亲吩咐下人打扫后,自然也就好了。” “六妹妹和郎君今日是在府上过夜,府中自然安排了新的去处,六妹妹莫要生气了。” 裴砚双腿修长紧实,步伐迈得又大,林顾宴就是个文弱书生,最开始他还能小跑着勉强跟上,到后面就气喘如牛面白如纸,还结结实实摔了一跤,闹得整个院子人仰马翻。 直到两人上了马车,林惊枝从没从裴砚薄烫怀中回过神来。 她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画卷,低垂视线顿在裴砚秀致腕骨,和修长冷白大掌上。 “夫君。”林惊枝声音低低唤了一声,可“谢谢”二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裴砚垂眸看向她时,她却极快避开眼眸去,红唇轻轻抿着,眸色淡淡,也不知在想什么。 下一瞬,裴砚忽然俯身,在林惊枝震惊的眼神中,冷白掌心握上她的脚踝。 珍珠被绣鞋落在车厢里,接着是雪白的罗袜褪下…… 第35章 第 35 章 “夫君这是作何?”林惊枝蜷着足尖,往绣海棠花锣裙下缩了缩。 藏在袖中指尖,因紧张出了一层薄热湿汗,掌心潮热黏腻。 裴砚垂了眼帘,语调淡淡,听不出丝毫情绪:“翠玉阁外积雪未扫,你绣鞋罗袜都被浸得湿透。” “冬日寒凉,湿气入体,易感风寒。” 裴砚宽大掌心稳稳握住她小巧雪白玉足,脚踝纤细,肌肤犹如漆黑夜里悬于天穹的皎月,更似开在枝头摇摇欲坠的白玉兰,任人采撷。 裴砚眸色瞬间暗了数分,透出一种别有深意的薄欲。 这时马车压过路上石子,轻轻一晃。 裴砚顺着那股力道,拇指摩挲过白皙脚踝,掌心骤然用力把人扯进怀中。 “裴砚……”林惊枝惊呼一声,侧头回眸,小巧圆润下巴霎时绷紧,乌眸软得能溢出泪来。 盈盈檀口微张,呼声里还含着几分颤抖,像是被强行剥开最坚硬外壳的雏鸟,柔软脆弱。 林惊枝被裴砚抱在怀中,他胸膛炙热从衣料中透出,烫得她连足尖都暖了几分。 玉足蜷入绣海棠花锣裙下,纤细玉腰被他掌心勾着,她垂眸不敢看他,想要离得远些,可惜马车内空间有限,他不过是一探手就能轻而易举锁她入怀。 好在两人是马车车厢里,他也不会真的对她做些什么。 等出了西街狮子巷后,裴砚从马车暗格里翻出孔妈妈出门前就备好的鞋袜,微俯下身要给林惊枝穿上。 他应该是从未伺候过人,穿罗袜时动作小心却极不熟练,还因掌心用力,在她纤细雪白脚踝上,微微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粉红色印子,就像他前几日夜里与她做时,留下的深深浅浅齿印。 “夫君,妾身自己来。”林惊枝声音带着一丝浅浅的哑涩,仿若娇养在玻璃暖房里的牡丹花骨朵,含苞娇艳,还未彻底绽放,就已勾得人心痒难耐。 马车回府后,直接穿过二门进了内院,丫鬟婆子也不敢出声阻拦,最后在抚仙阁的垂花门前停下的。 裴砚修长指尖挑开车帘,视线落在地上扫雪后依旧有些湿滑的地砖上眉微蹙,虽只有几步距离,但也难免沾湿鞋袜。 这般想着,等林惊枝探出身子时,裴砚已理所当然上前长臂微探把她抱进怀中,大步往抚仙阁屋中走去。 “夫君,外边丫鬟婆子都瞧着呢。”林惊枝瞳孔微缩,攀在裴砚后颈上的掌心稍紧,语调不如往日镇定。 “就算瞧着,又如何?” “这一生,你是我妻。”裴砚垂眸看她,嗓音低低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林惊枝明显愣了一下,侧头避开裴砚视线,红唇抿着不再说话。 进了抚仙阁西梢间主卧,裴砚把林惊枝放下。 他应是外头有事要忙,马车还停在抚仙阁垂花门外,云慕和山苍都在外边候着。 裴砚没有停留,去屏风后头换了身干净衣裳,见孔妈妈去小厨房熬好的姜茶送来,他往外走的步伐微顿,又盯着林惊枝饮了小半碗姜茶后,才大步转身离去。 林惊枝饮了姜茶,身子一暖,就有些困倦。 今日回来,她晚上自然得去太夫人和婆母的院子里请安,就怕睡久了耽误时辰。林惊枝就让晴山抱了厚实羊绒毯放在暖阁的美人榻上,在榻旁加了个银丝炭盆,稍稍眯一会养足精神。 小半时辰后,暖阁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林惊枝睡得浅,长睫微微一颤,也就醒了。 屋外是裴漪怜的声音,仔细听去还带着浅浅的哭腔。 “晴山,让漪怜姐儿进来。”林惊枝刚睡醒,声音透着沙哑。 屋外说话声,霎时一静。 裴漪怜有些怯生生的声音传来:“嫂嫂,漪怜不是有意来打扰嫂嫂的。” “只是漪怜心里难受。” “进屋来吧。”林惊枝起身,她怀里抱着一个缠枝牡丹翠叶手炉,乌发松松用白玉嵌珠翠簪绾着,带着一丝睡醒时的慵懒。 绿云端了茶水和点心过来,又请了裴漪怜身旁跟着的丫鬟,暂去西厢房侧间小坐。 “漪怜姐找我,是要问什么?”林惊枝乌眸微深,落在裴漪怜身上。 “嫂嫂我……”裴漪怜攥着绣帕指尖倏地握紧,眸光颤了颤,才咬牙道:“这事漪怜本不该来问嫂嫂的。” “可是午间母亲和父亲吵了许久,父亲恼怒之下摔门而去。” “漪怜才知晓原来是二哥哥折断了手,伤得极重,母亲和父亲吵架时说是大哥做的。” 林惊枝桃花眼眸微眯,似有重量般压在裴漪怜身上:“那漪怜觉得是你大哥做的吗?” 裴漪怜霎时羞愧垂了眼眸,手心握着绣帕被她扯烂,指节泛白。 “两个哥哥漪怜都是极喜欢的,可若真是大哥哥让人折断了二哥哥的手,那漪怜该怎么办?漪怜做不到讨厌大哥哥,但漪怜也心疼二哥哥。” 林惊枝端着茶盏,不急不慢抿了一小口,茶是今年的新茶君山银针,绿云知晓她喜甜,特地添了一点蜂蜜在茶汤里。 林惊枝伸手拍了拍裴漪怜毛茸茸的脑袋,缓了嗓音问:“那漪怜有问过二哥哥是如何受的伤吗?” 裴漪怜点了点头:“哥哥说早晨出门骑马时,不小心折伤了手腕。” “已请了郎中医治,多养个一年半载定能痊愈。” 林惊枝将茶盏随手搁到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那声音不大,却震得裴漪怜指尖发冷,她声音透着慌乱:“嫂嫂。” 林惊枝笑着朝裴漪怜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温和:“既然漪怜姐儿问了二哥哥,你二哥哥也说是骑马摔了的,那漪怜为何不信呢?” “如此笃定是裴砚伤的?” “就因去汴京一事?” 说到这里,林惊枝娇软粉润指腹,漫不经心点了点桌案上不小心溅出的茶渍:“难不成漪怜姐心底早就下意识觉得,你大哥哥不该去汴京取而代之你二哥哥的位置。” “天下之大,优秀郎君数不胜数,而裴砚作为被天子亲自夸赞,被世人敬仰的谪凡仙君,汴京入朝一事,他若真要你与二哥哥一争高下。” “漪怜觉得,你二哥哥配与他相争吗?” 林惊枝这一番毫不留情的话,说得裴漪怜面色煞白,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她慌忙起身朝林惊枝行礼,眼眶通红含着湿泪:“嫂嫂,我、” 林惊枝放了茶盏后便不再说话,裴漪怜朝她行礼回去时,也只神色极淡点了下头。 室内屋中渐渐安静,落针可闻。 丫鬟小心退至外间,林惊枝玉手托着香腮,看着洞开支摘窗外簌簌落雪,神色莫测,浑身透着冷意。 外院松风林书房内。 裴砚负手而立临窗站着,下颌紧绷着,漆色眼眸里不含一丝情绪看着地上跪着的山苍。 山苍沉声道:“属下无能。” “属下并未查到任何关于观音寺寂白居士身份的任何线索。” “只知她是在十八年前,被观音寺僧侣所救,后来就一直暂居在寺中,会医术,这些年来除了行医积善专给妇儿治病外,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沈家那婆子呢?”裴砚语调淡淡问。 这瞬间,山苍只觉得浑身发凉,宛若浸在透骨寒潭中:“回主子。” “沈家那婆子叫春娘,据属下探查是十七年前冬月不久出现于沈家。” “最初时这春娘并未毁容,是以沈家大姑娘贴身妈妈的身份在府中伺候许久。” “再后来,在沈观韵七岁那年,春娘带着外出进香时路上遇到山匪,她为护沈家大姑娘安危,才惨遭毁容。” “在这之后,春娘就不在沈大姑娘身旁伺候,被远远打发去了马房喂马。” 山苍说完,根本不敢抬头看裴砚。 因为无论是观音寺的寂白居士,还是沈家的婆子春娘,这两人身份看着毫无破绽,可细查下去,竟然一丝真实底细都查不到,实在令人心惊。 屋中是良久的沉默,裴砚不可窥探的漆眸深处有寒光闪过,他冷白指节叩了叩窗沿,寒声道:“少夫人好奇的那事,可有结果?” 山苍拧眉一想赶忙道:“之前少夫人问的,秦家表姑娘脖子上的伤痕。” “属下派人在附中细细查过了。” “二姑太太死后她才从屋中慌忙出来。” “脖子上那伤,据暗中审问的下人交代,是她从沈大姑娘暂居的听雨小筑出来时才有的。” “看着更像是用柔软绸缎勒在脖子上,活生生勒出来。只是这种方式极为狠辣,勒轻了痕迹不明显,若是下手重了,就可能活生生勒断颈骨,当即死亡。” 裴砚闻言脸上神色不见任何变化,他朝山苍颔首:“起来吧。” “若少夫人问你,你如实回答就可。” “出发汴京前,你去暗卫营选人,挑个聪明讨喜的安排给少夫人当贴身丫鬟伺候,必须是死士。” 山苍当即心下一震,面上神色变得极为严肃:“是,属下遵命。” 裴砚看了一眼书房外松风林下的天色,他心底微暖,正要转身出去。 侍卫山苍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道:“主子,属下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裴砚微不可查点了一下头。 山苍当即从袖中掏出一个比巴掌还大些的匣子,双手恭敬呈给裴砚。 “主子。” “这匣子里头的东西,是属下无意间发现孔妈妈暗中带出府外,拿去当铺、金银楼,分次换成钱庄的银票。” “属下知晓孔妈妈是汴京安排到府中的人。” “可属下不确定,是不是孔妈妈私自背主。” 说到这里,山苍声音一点点低下去。 裴砚闭了闭眼,视线落在山苍打开的檀木匣子上,满满一檀木匣子都快溢出来的珍珠、宝石。 正是新岁前他送她的礼物。 檀木匣子里装着的每一颗珍珠、宝石,都是他千挑万选,亲自给她寻的。 第36章 第 36 章 日暮西沉,屋中还未掌灯。 裴砚站在槛窗前阴影下,无可挑剔的五官轮廓,越显深邃凌厉。 他语调淡漠,朝书房外守着的云暮吩咐:“让孔妈妈来松风林书房见我。” 云暮神色一凛,也不敢多问,当即领命出去。 这个时辰,孔妈妈正在抚仙阁伺候林惊枝用膳。 云暮躬身站在屋外,恭敬道:“少夫人。” “郎君请孔妈妈去外院松风林的书房一趟。” 林惊枝正拿了汤匙喝汤,她听闻外头云暮声音,白瓷汤匙往碗里轻轻一搁,发出细微的声响。 “郎君可有说是何事?”林惊枝声音淡淡问。 云暮赶紧答道:“郎君并未说明是何事,只吩咐小的来抚仙阁请孔妈妈去外院书房一趟。” “少夫人。”孔妈妈抬眸看向林惊枝。 “既是郎君找,那妈妈就快去快回。” 林惊枝端坐在暖阁前的金丝檀木小圆桌前用膳,琉璃屏画宫灯清晰明亮,落在她雪白无瑕的侧脸上,阴影交错更显她明艳旖旎,修长脖颈向下延伸的雪白肌肤,也不知藏着如何令人沉沦的春色。 孔妈妈小心翼翼跟在云暮身后,她数次欲言又止,直到松风林外书房,也不曾把想问的话说出口。 “老奴给主子请安。”孔妈妈站在书房门外,朝裴砚恭敬行礼。 屋中已经掌灯,但并不明亮。 裴砚站在昏暗灯烛前,幢幢烛火落在他漆沉眸底,冷峻中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冰冷。 孔妈妈心中忐忑,只觉松风林内潮冷,朔风砭骨无孔不入灌进她皮肉骨缝深处,不过是短短半刻钟,就手脚冰凉,没了知觉。 “孔妈妈近来做了什么?”裴砚语调淡淡,看似漫不经心问。 孔妈妈心口猛地一跳,背脊冷汗霎时溢出,她想到了什么,但她不能承认。 最终咬牙道:“回主子,老奴平日除了悉心伺候少夫人外,便无其它。” 孔妈妈说完,并不敢抬头去看裴砚,垂在袖中的手掌微微颤抖着,四周寒意沉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这时候,“啪嗒”一声。 是木盒落在书案上的声音,还伴着玉石碰撞的清脆声。 孔妈妈瞳孔倏然一缩,震惊之下,抬眼看去。 就见裴砚慢条斯理打开书案上那个不过比巴掌大些的檀木匣子,匣子内珍珠圆润硕大、宝石琳琅满目。 正是她这段时日来,找机会出府,陆陆续续卖出去换了银票的珠宝。 孔妈妈再也坚持不住,膝盖一软,浑身失了力气朝裴砚直挺挺跪了下去,浑身抖如筛子。 “主子。” “老奴该死,这都是老奴一时猪油蒙了心,做的错事。” 裴砚深深看了孔妈妈一眼,他凉薄唇瓣勾着:“孔妈妈做的这事,少夫人可知晓。” 孔妈妈勉强抬起头,朝裴砚道:“回主子,老奴做的这事。” “少夫人并不知晓。” 裴砚闻言,他忽然笑了,那种低哑的,透着嘲弄的冷笑。 凉风扑面,吹得他鬓角发丝翻舞。 “妈妈倒是忠心护主。”裴砚垂眸,居高临下看着孔妈妈讽刺道。 “主子。” 这一刻,孔妈妈彻底慌了神色。 她跪在地上,朝裴砚祈求道:“一切罪行老奴一人承担,老奴甘受责罚,只求主子不要把老奴撵走。” “除了这匣子珠宝外,孔妈妈还换了什么?”裴砚冷声问。 孔妈妈浑身一抖,她整个人跪着匍匐在地上,明明已经害怕到了极致,却依旧抿着略有拉耸的嘴角,一字不说。 “山苍。” “随我出府一趟。”裴砚忽然朝身旁的暗影中吩咐。 “是,属下遵命。”漆黑夜色中,传来侍卫山苍略有刻板的声音。 语罢,裴砚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孔妈妈,他大步转身朝松风林外走去。 等裴砚身子彻底消失在风雪中后,云慕咬了咬牙悄悄上前,朝孔妈妈道:“主子既然未曾开口责罚,孔妈妈不如先回抚仙阁伺候少夫人。” 孔妈妈抿了抿煞白嘴角,朝云暮摇头:“主子虽没开口责罚,但老奴也应得主子回来再做定夺。” “这事,老奴是万万不能连累少夫人的。” 云暮见孔妈妈眼中神色坚定,他也就不再出声相劝。 深夜,落雪泠泠。 抚仙阁西梢间主卧内,银霜炭盆还残有余温,银红色暗织榴花帐幔低垂,轻纱层层叠叠落在地上。 裴砚步伐轻缓,从外间进来。 他肩上落着洁白雪碎,眼角眉梢透着毫不掩饰的冰冷。 林惊枝若是贤惠体贴的妻子,她本该在屋中等待丈夫回来的,可这个时辰她早早就已睡下。 屋中只留一盏豆大灯烛,微微摇曳,四周静谧无声。 裴砚进屋后,先去耳房沐浴换衣,等一切收拾妥当后,才眉目微蹙,大步走到榻前。 昏朦烛影下,他霜白如玉的掌心在半空中有迟疑片刻,最终微蜷指尖,缓缓挑开帐幔一侧。 顷刻间,烛火撕开帐中浅淡暗色,露出帐下女子张颠倒众生,宛若尤物的绝色睡颜。 “裴砚你放开我。” 林惊枝从睡梦中睁眼,就发现自己趴伏在攒金丝弹花软枕上,浑身不着片|缕,眼尾娇红如胭脂沾水晕开。 而裴砚薄烫覆着薄茧的掌心,轻摁在她纤细雪白不盈一握的蜂腰,另一只手则禁锢着她滑如丝绸的双手手腕。 他见她嘤咛从睡梦中醒来,并没有像往日深夜突然要她时,那般出声安抚。 反而发了狠的像是要给她一个深刻教训,让她连断断续续的求饶都说不出口。 檀口微张,只剩细细的抽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裴砚停下来。 他凉薄唇,落在林惊枝白皙单薄的雪肩上,咬|得她眼尾湿润,纤长眼睫如春日里沾了露水的青草,娇嫩勾人,一口下去芬芳草汁。 帐幔里,烛光越发昏暗。 林惊枝就算努力睁大眼睛,也瞧不出裴砚脸上究竟是什么神色。 那种说不上的,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紧盯着的猎物,加上浑身酸软,她根本没有力气挣扎反抗。 靡靡灯烛下,一片昏色里,裴砚长臂微伸,从床榻的暗格里掏出一个檀木匣子,放在林惊枝眼前。 “枝枝。”裴砚嗓音微涩,透着一丝危险。 见到那熟悉的檀木匣子瞬间,林惊枝立马心虚的移开视线,贝齿下意识咬着娇红唇瓣,被裴砚掌心禁锢着的双手开始挣扎。 “夫君。”她覆着一层粉如桃花色泽的面颊,蹭了蹭床榻上铺着的柔软绸缎,似求饶,更似撒娇,透着浅浅的缱绻朝裴砚唤道。 面对她事到临头的刻意讨好,裴砚戏谑一笑:“我家枝枝到是,能屈能伸。” 可今夜,裴砚是铁了心的要好好让她长些教训。 他桎梏着她手腕的掌心,没有任何要松开的意思,淡漠漆眸,一寸一寸从她光洁无遮的雪肤、背脊滑过。 他虽不见生气,但这般似笑非笑模样,才最令人胆寒。 果不其然,裴砚伸手打开檀木匣子。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匣子倾倒,里头装着的宝石、珍珠散落满榻,就像撒了碎星的银河,奢靡至极。 裴砚指腹捏起一颗圆润珍珠,视线落在林惊枝还带着水色的红唇上。 他哑着嗓音问:“匣子里的东西,枝枝不喜欢?” 两人离得近,这日夜里他不知要了她多久,□□余韵散在身体四处,裴砚只要一贴近,她连足尖都不自觉绷直,想要蜷着的身体,被他禁锢在榻上动不得分毫。 “喜欢的。” 林惊枝猜不透裴砚心思,却也知道此时的他格外危险,只能顺着他回答。 就在她话音落在瞬间,裴砚满意一笑。 淡淡笑声,透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深浅难辨的乌眸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裴砚不疾不徐对林惊枝道:“既然枝枝喜欢。” “作为夫君,自然要如了妻子的意愿。” “不必了。”求生欲让林惊枝大脑还不及思考,就火速拒绝。 可裴砚修长指尖已慢条斯理捡起榻上一颗打磨光滑的红宝石,放于掌心把玩。 下一瞬,透着冷意的红宝石落在林惊枝雪白如丝绸的背脊上,冰得她浑身一颤,连呼吸声都是抖的。 “裴砚,那宝石太凉了,我怕痒。”林惊枝被摁着趴在床榻上,双颊通红,细软指尖攥着身下绸缎软垫,骨节泛白,可见用力至极。 裴砚轻笑一声:“枝枝既然喜欢宝石、珍珠。” “那用着匣子里的东西,在枝枝背脊上拼出一副牡丹图,这才配得上枝枝的喜爱。” 一副牡丹图? 那得多久? 他这心思简直是坏透了。 明明把她从梦中撞醒的是他,可现下他衣裳整齐不见半点狼狈,她热得连脖颈都是潮|热香汗。 林惊枝越想越气,这时候连雪白脖颈都透着羞耻的粉润,眼眸湿软,是那种被欺负狠了的委屈。 漏更滴答,碎玉有声。 就在林惊枝羞得要哭出声时,裴砚终于拿起床榻上最后一颗珍珠,漆眸压着薄欲,落在她诱人的蝴蝶骨上。 “欺上瞒下,大逆不道。” “下回还敢么?” 林惊枝浑身细细一颤,背脊上珍珠宝石已被她体温暖透,漂亮的桃花眼眸带着控诉狠狠瞪向裴砚。 她抿着唇,眉梢都是倔强,眼尾泪痣红如朱砂。 “枝枝,回答我。”裴砚刻意加重了嗓音。 林惊枝后颈一酥,想到裴砚的手段,只能不情不愿点了下头。 裴砚见她不过巴掌大小脸上的细微表情,眼底有无奈闪过,覆着薄茧的指腹缓缓从她羊脂玉般背脊滑过。 最终,宝石珍珠一颗颗被裴砚丢回檀木匣子里,他再抖开衾被把林惊枝裹在进去。 复杂难辨的眸色,盯着她看了许久。 “若有下回。” “严惩不贷。” 林惊枝蜷缩在衾被下,一身反骨,闭着眼睛挑衅般朝裴砚冷冷哼了声。 第37章 第 37 章 “啪。”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裴砚宽大掌心也只是隔着衾被拍在林惊枝臀上,没使任何力气,却比在她光洁背部用宝石、珍珠贴花,来得更令她羞|耻恼怒。 上回在温泉庄子,她私自溜出去,触了他的底线,他也是这般惩戒她。 “裴砚,你又打我。” 林惊枝当即气疯了,她柔软指尖攥着他宽大掌心,乌眸含着控诉,长睫毛湿得厉害。 微张的檀口,气鼓鼓得双颊,还能看见雪白贝齿后方粉润舌尖,她用尽全身力气他手背狠狠咬下。 顷刻间,锋利牙齿划破肌肤,咸腥的血透过皮肉渗出。 林惊枝仰着头,长睫被水雾浸湿,他掌心肌肉硌得她牙齿微微发酸。 裴砚没动,任由林惊枝咬着,他作为天子抱以期待,被严厉教导的幼子。 这双读书习字、骑马射箭,同样也杀过人的手,他若真的不愿,她又如何能咬伤他。 等林惊枝终于咬累了,裴砚才长臂一伸,轻松把她箍在怀中,压着她胡乱挣扎的双腿。 干燥掌心,贴在她绸缎般光洁雪肤上,腰肢纤细不盈一握。 “你若再闹。” “枝枝,我不介意再来一次。” “等会莫要再哭着求我。” 裴砚语调缓慢,嗓音低低,薄唇贴着林惊枝耳边雪白侧颈肌肤,鼻息渐烫。 林惊枝霎时不敢再动,衾被下只隔着裴砚身上的衣物,她依旧感到他身上某处灼热无比...。 “裴砚,我没闹了。” 林惊枝咬着唇往后挪了挪,奈何裴砚掌心力道重,方寸之地,她也挪不了几分距离。 裴砚似乎笑了一下,含着薄欲的漆眸落在林惊枝脸上。 两人离得近,她避无可避。 “为什么要让孔妈妈去私下给你换银票?”裴砚乌眸深深看向她。 林惊枝心口莫名咯噔一下,垂眸错开裴砚视线,小声解释:“夫君不是准备去汴京。” “我想着东西太多,也不一定都能带去,就……就吩咐孔妈妈去把一些暂时用不到的东西,换成银票最为安全。” 裴砚唇角似浅浅勾了一下,眸光冷冷,似笑非笑道:“枝枝聪慧。” “孔妈妈护主。” 林惊枝骤然抬眸,含情的桃花眼中压着急色:“裴砚,你惩治了孔妈妈?” 裴砚抿着唇没说话,他掌心抚过林惊枝雪白后颈,微往上抬了一瞬,薄唇突然压下,那种铺天盖地透着冷松味的旃檀香,令林惊枝头晕目眩,只能仰着头被迫承受。 到最后,裴砚松手。 林惊枝早就体力透支,气喘吁吁靠在裴砚怀中,嫣红唇瓣带着一层润润水色。 裴砚眸色在她花瓣般唇上微顿,没忍住,又蜻蜓点水碰了碰,更像是无声安抚。 “你把孔妈妈怎么了?”林惊枝盯着裴砚。 “枝枝。”这一刻,裴砚眸色极深,含着林惊枝看不透的缱绻。 “那日我让云暮给你的,个人私账以及私库的钥匙,便是允你随意使用的。” 林惊枝猛地抬头,眸中有震色。 裴砚似未曾察觉,拢了拢林惊枝被汗水沾湿的乌发,淡淡道:“孔妈妈已经让人扶下去休息。” “不生气,好不好。” 裴砚话落瞬间,林惊枝眸色狠狠一颤,脑袋低低垂着,很久很久之后,她才透着鼻音轻轻“嗯”了声,之后捂着发涩的心口,再没说话。 此刻已值深夜,丑时过半。 再过一个时辰,外头天就要亮了。 林惊枝被裴砚发了狠折腾一夜,她想着心里的事,眼皮渐渐沉重,没一会功夫就倒在裴砚怀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林惊枝睡着后,裴砚轻手轻脚松开她娇软身子,起身下榻。 不一会儿,耳房内响起沐浴的水声。 裴砚出来时,身上只穿了件薄薄里衣。 他手里端了个铜盆,盆里放了热水和干净巾帕。 裴砚视线落在林惊枝睡得红扑扑的脸颊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而后掀开衾被一角。 衾被下很热,但潮气未散。 身上小衣服和那檀木匣子珠宝,全都被推到了榻尾的角落,珠宝撒出,像是黑夜中,她眼底泛出的星辰。 睡梦中,林惊枝翻了个身,衾被扯落半边,露出她雪白背脊,上头浅浅红痕,像开出的桃花瓣。 灯火幢幢,帐中美人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人间尤物,看上一眼便是亵渎。 裴砚拧干巾帕,眸底含着暗色。 他小心翼翼俯身,动作轻柔给林惊枝擦净身上薄汗。 夜沉,雪大。 直到翌日晌午,林惊枝终于从昏昏梦境中醒来。 她身下干爽,身上穿着的小衣也是新换上的。 屋里,有阳光透过菱花格槛窗落了进来,屋外细碎雪声犹似碎玉。 林惊枝慢悠悠伸了个懒腰,朝外头喊:“晴山。” 进来的却是绿云:“少夫人醒了。” “孔妈妈昨日夜里得了寒凉,晴山姐姐不放心,去给孔妈妈熬了一副汤药送过去。” “病的可是严重。”林惊枝问。 绿云小声道:“少夫人放心,郎君开恩,已请了府外郎中给孔妈妈看诊。” “据郎中说,是受了惊吓加风寒入体,过几日便好了。” 孔妈妈年岁大了,昨日估计被裴砚吓得够呛。 林惊枝想了想从暗格里翻出钥匙,递给绿云,吩咐道:“拿了这钥匙,去库房里寻一只百年山参,给孔妈妈送去。” “告诉她好好养病。” “是。”绿云接过钥匙,赶忙下去。 几日后。 林惊枝去万福堂给裴太夫人钟氏请安。 钟氏见林惊枝进来,一反常态透着几分熟稔道:“砚哥儿媳妇来了?” “前几日,你从豫章侯府娘家回来后的第二天,砚哥儿派人来说你病了。” “天可怜见、菩萨保佑,快来给我瞧瞧,是不是瘦了些。” 林惊枝垂着眼眸走上前,钟氏保养得宜但依旧藏不住老态的手掌拍了拍林惊枝:“好孩子,瞧着的确瘦了些。” “也不知从河东郡这一路前去汴京,数月功夫,你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住。” “祖母一想到你病了,便心疼不已。” “若你嫌路途遥远,不如在府中多陪我些时日,等砚哥儿安顿好后,再来接你也不迟。” 林惊枝先是一愣,才渐渐回过神来,她稳着情绪朝钟氏笑了笑:“孙媳谢祖母关心。” “夫君一向体贴孙媳,是一定会顾着孙媳的身子的。” 钟氏被林惊枝堵了个哑口无言,她本是想找借口,把林惊枝留在河东裴氏,无论裴砚回汴京是否会恢复身份,只要拿捏着林惊枝,于裴家而言就是百利无一害。 万福堂花厅,众人脸上神色各异。 也只有沈太夫人崔氏朝林惊枝真心实意笑道:“枝姐儿去汴京后,可别忘来府中看老婆子我。” 林惊枝朝沈太夫人行礼,笑着点头应下。 花厅一角,秦云雪无声无息坐着,她小脸苍白,被烧断的乌发上带着假髻,清冷视线,若有似无从林惊枝面上划过,她藏在袖中的手,已恨得快把绣帕绞烂。 她在汴京时没了父亲后,处境如丧家之犬,可偏偏这个她一开始就瞧不上的林家庶女,要去汴京了,秦云雪心底怎能不恨。 恰在这时候,裴砚从外间进来给裴太夫人钟氏请安。 周氏脸上瞬间变得僵冷,眼底眸色沉着恨意。 “祖母。”裴砚朝钟氏行礼。 钟氏笑眯眯地朝裴砚点头:“不是说今日要专心处理手上事务,怎么得空来给祖母请安。” 裴砚视线有一瞬落在林惊枝身上,他凉薄唇瓣微抿,只是淡淡朝钟氏道:“孙儿今日恰巧有空。” 钟氏当即被哄得欢喜异常,脸上褶子都快笑成了一朵花,一叠声夸赞裴砚孝顺。 裴砚垂眸,在林惊枝身旁坐下,宽大袖摆不经意从她雪白手背撩过,两人指尖相碰,一触即分。 “砚哥哥。”坐在沈太夫人身旁的沈观韵,笑着看向裴砚。 “我与祖母明日就准备出发回汴京,既然砚哥哥也要去汴京,想来我与祖母多等几日也无妨,这样路上多个相伴。” “不必了。”裴砚语调清冷,没有丝毫犹豫。 沈观韵眼眸含着的笑意微僵,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手中绣帕:“砚哥哥是怕这路上,我与祖母身子薄弱,叨扰砚哥哥的行程么?” 花厅里有瞬间安静。 裴砚抬手,修长大掌,握着林惊枝透着些许冷意的指尖:“我家枝枝身子骨向来薄弱,我作为夫君自然得体贴疼惜。” “冬日寒凉,不宜远行。” 裴砚说到这里,眸色一顿,起身直接忽略沈观韵,朝沈太夫人抱歉道:“沈家老祖宗,等开春后,晚辈自然带着枝枝去府上给您老请安。” 沈太夫人崔氏朝裴砚点了下头:“你们会来,我便高兴。” “我家观韵姐儿会这般着急,想必也是顾念着我的身体,她方才的话,若有唐突,裴家郎君莫要往心里去。” 裴砚漆色眼眸不含一丝情绪,他伸手如银似雪指尖理了理林惊枝鬓角垂落的发丝:“沈太夫人放心,我家枝枝向来大度,沈大姑娘那话,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裴砚这番话,可算是肆无忌惮打了沈观韵的脸面。 林惊枝坐在一旁听着,也愣了许久。 她拿眼角余光悄悄瞥了裴砚一眼,却没想被他逮个正着,握着她指尖的掌心微微用力,覆着薄茧的指腹借着衣袖遮挡,暗暗摩挲她向来敏感的掌心。 林惊枝怕痒,看花厅里人多,她不能表现任何不妥。 只觉得一股热意,顺着她娇嫩掌心传遍全身,连绣鞋中藏在罗袜下的足心,都稍稍绷紧。 第38章 第 38 章 万福堂花厅。 有阳光从隔扇投进,被分割成无数光影落在一旁的鎏金飞花博山炉上,掺杂着炉里升腾的青烟,氤氤氲氲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忽明忽暗。 裴砚方才的话,不算客气。 甚至是当着沈太夫人的面,毫不犹豫落了沈观韵的面子,所以此刻花厅内就连空气里弥漫的熏烟,都显得有几分凝滞。 裴太夫人钟氏僵着脸用绣帕摁了摁唇角,佯装头痛模样,朝沈太夫人尴尬笑了笑:“我如今身子骨不行了,不过一会儿时辰,就精神不济,头痛的毛病真是一日比一日严重。” 沈太夫人从善如流回答:“人这年纪大了,哪能没点什么毛病。” “你好好照顾自己,我汴京等着,你得空去看看。” “这一年一年的过去,你多少年没去汴京了?” 裴太夫人闻言,浑浊眸底也有感慨一闪而过。 当年她做姑娘时,是钟家嫡系一脉最受宠爱的掌上明珠,从一出生就和裴家定下姻亲。 后来开国先皇选妃,瞧中的是她,可她不愿意,瞧不上那个武夫出生的粗鄙男人。 五姓世族虽不可替代,但也不能公然反驳皇权。 于是钟氏向父亲提议,从家族一众庶出姑娘里,选了自己的庶妹,那个本已和青梅竹马定下婚约,半年后就要出嫁的庶出妹妹。 家族把她强行送进宫中,和先皇结下婚约。 从那以后,庶妹身份随着先皇治国的手段,一路水涨船高,裴太夫人钟氏为避其锋芒,只能被迫离开汴京。 至此,已经整整四十年未曾踏入汴京一步。 想到过往,裴太夫人钟氏眼中有感慨,也藏了深深的无奈,到底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如今她那庶妹成了钟太后,被世人誉为燕北的定海神针。 当今天子虽不是她亲子,却是她一手严苛教养出来,虽非母子,却亲如母子。 而作为嫡女的她,虽也如愿嫁入裴家,现下却是为了维持五姓世家百年的传承,在苦苦支撑。 去汴京? 钟氏摇了摇头,朝沈太夫人道:“汴京我就不去了。” 钟家嫡庶两女之间几十年结下的梁子,沈太夫人自然是知晓的,她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扶着沈观韵手起身道:“明日相送,你就莫来了。” “这次一见,下回可能就是遥遥无期。” “我可不想瞧着你这老婆子落泪。” 钟氏也不气,她拍着沈太夫人的手道;“你这老婆子,你当我想送你呀?” “不送。” 两人又压着声音说了一会子体己话,才让下头陪着的小辈都散了。 林惊枝和裴砚往抚仙阁走,她娇软指尖,被裴砚宽大掌心握着,肌肤相贴,滚烫体温,路上若遇到伺候扫撒的婆子,也都远远的行礼避开。 午间两人用了午膳,裴砚去外院书房,林惊枝则坐在暖阁的槛窗下,整理那日裴砚让云暮交给她的私账账册。 时间过得极快,不过是一眨眼功夫,就到了掌灯的时辰。 明日沈太夫人崔氏和沈观韵回汴京,除了她们外,一同去的还有裴家家主裴寂。 所以无论是她还是裴砚,都得早起相送的。 夜深,落雪纷纷。 林惊枝沐浴后靠着大迎枕子继续看了会儿账册,夜里她何时睡着的竟没了个印象,等翌日清晨醒神时,她已是在裴砚怀中。 两人衣裳都薄,衾被下烫得厉害。 裴砚也不知醒来多久,漆眸静静落在她面容上,有浅浅的欲色划过,又透着一丝林惊枝看不懂的暗色。 两人关系看似亲密,实际上依旧貌合神离,只除了床榻上裴砚要她时,她无法拒绝的沉沦外,清醒时眼中总透着淡淡疏离。 时下却也是林惊枝最为满意的状态,毕竟她暂时脱离不了这段关系,但也不想引起裴砚怀疑,他能给她几分信任是最好不过,就像云暮送来的私库钥匙和账册。 但若他把太多心思放在她的身上,她日后真要走时,恐怕就会苦难重重。 这般想着,林惊枝避开裴砚视线,拢了拢松松垮垮衣襟,就要起身下榻。 帐幔里光线有些昏暗,林惊枝又睡在里侧,她若想要下榻,自然得从他身上跨过,裴砚不让她离去自然有千百种法子。 林惊枝小心翼翼避开裴砚手脚,眼看还剩最后一步的时候,裴砚忽然长腿一钩,林惊枝连惊呼都还未发出,就被裴砚勾在怀中。 滚烫胸膛,潮热鼻息混着他身上冷松般的旃檀香,从她脸颊拂过。 林惊枝侧脸贴在裴砚心口位置,耳中是他胸膛内,一阵阵极其浑厚有力的心跳声。 “再不起,就该迟了。”林惊枝微仰着脸,轻颤的长睫跟着裴砚微微起伏的胸膛,像是蝴蝶扇动的翅膀,妩媚又迷人。 裴砚眼底似情绪波动,他薄唇轻抿重,在无声涌动的暗流下,箍着她腰肢的掌心一颤,渐渐松开。 林惊枝没有任何犹豫,从裴砚身上翻身而起,穿衣下榻。 等去了隔间后,就唤了绿云和晴山进去伺候洗漱。 清晨。 裴宅门外,除了裴太夫人钟氏没来外,裴家大小主子都站在府门外相送。 林惊枝和裴砚相伴而行,两人今日同色衣裳,从远处走来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沈太夫人笑着林惊枝招手:“枝姐儿来了。” 林惊枝笑着上前,给沈太夫人请安。 裴砚父亲裴寂见到林惊枝,眉头微不可察皱了一瞬,直到对上裴砚略显凉薄视线,才慢慢松开。 周氏就站在裴寂身后,林惊枝朝他们行礼时,周氏僵着脸点了点头。 “大哥、大嫂。”裴家二郎君裴琛,垂着眼眸朝林惊枝和裴砚行礼。 林惊枝出于礼貌,淡淡点了下头。 浅浅眸光落在裴琛被折了的右手手腕上,瞧着伤势依旧严重,用柔软绵绳缚住竹制的夹板,可怜挂在脖子上。 裴砚站在一旁,神情很是冷淡,情绪收着,漆眸下隐着的眸光复杂难辨。 这时候沈观韵走上前,先朝长辈们行礼,然后才吩咐丫鬟拿了东西上前,托盘里一共放了六个匣子。 其中三个匣子装的是雕工细致,品相上乘的玉镯。 就连样式颜色,都也只有细微差别,规规矩矩挑不出问题。 沈观韵笑着道:“这是给裴二姑娘漪怜、三姑娘漪沁,还有惊枝妹妹的礼物。” “近日多有打扰,也劳烦妹妹们诚心相待。” “观韵感激不尽。” 林惊枝眉梢微挑,见裴漪怜和裴漪沁收下后,她也只朝晴山点头示意。 沈观韵见丫鬟晴山接过玉镯,她上前一步朝林惊枝颇有深意道:“希望妹妹这好福气,能伴随妹妹一生。” “我在汴京,静待妹妹到来。” 沈观韵说话时,语调软软的,眉眼弯弯带着浅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平日和林惊枝的关系有多么亲密。 林惊枝闻言,慢条斯理握住裴砚掌心,似害羞般垂了眼帘:“那就请沈大姑娘静候佳音,我到时定与夫君去府上拜访。” 沈观韵眼中阴郁极快闪过,等抬眸时眼底清澈,她看向裴砚:“砚哥哥。” “这是观韵给你的谢礼物,叨扰多日深感抱歉,希望砚哥哥不要拒绝。” 丫鬟手中托盘里还剩三个瞧不出任何区别的匣子,匣子里头放着的三本书。 沈观韵应该是怕裴砚不收,也怕独送一份,招人非议。 她除了裴砚外,也给大房二子裴琛和二房长子裴弃准备。 只不过,她送给裴砚的书册是独此一份的孤本罢了。 裴砚视线落在丫鬟手中的托盘上,语调极淡:“不必了。” 他话落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僵冷异常。 沈观韵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矜骄淡然,捏着绣帕指尖倏然发紧,眼眶有瞬间淡红,那泪珠子含在眼中,要落不落的模样,就连裴寂都不由皱眉瞪向裴砚。 “砚哥儿,过犹不及。” 裴砚抬眸,瞥了裴寂一眼,然后朝小厮云暮冷声吩咐:“替我收下。” “把东西送到父亲书房。” 裴寂被裴砚的话,堵得心口一阵闷痛,碍于有长辈沈太夫人在场,他忍了又忍才把那股极怒的情绪给压下去。 气氛僵成这般,沈观韵自是不会多留。 她上前扶着拉着林惊枝手说话,并未注意这边动静的沈太夫人上马车后,就不再露面。 裴寂也冷着脸翻身上马,朝身后队伍打了个手势。 “出发,回汴京。” 十多辆马车,浩浩荡荡,裴寂握着缰绳的手,骨节泛白,儒雅眉眼压着重重心事。 马车已经行了很远距离,忽然某一辆马车车帘被人从里掀开。 一张瘦得脱了形的脸,脸上还有一道从耳朵划过鼻子,几乎把她半张脸划开的伤疤。 那张恐怖如恶鬼,正慢慢朝后看去,冰冷眸色似乎含着若有似无杀意,落在林惊枝身上。 这瞬间,林惊枝浑身一颤,一股寒意顺着背脊,撞进她胸腔血骨,连被裴砚紧握在滚烫掌心的指尖,都霎时没了温度。 她猛地抬眸看去,对上了马车车厢里探出来的那张脸,那个叫春娘的仆妇。 “妈妈在看什么?” 车厢里,是沈观韵淡淡声音。 春娘放了帘子,低垂着脑袋,有些嘶哑声音:“没什么。” “小姐快些回沈太夫人马车去吧,等会儿子太夫人寻不到你,又得忧心。” 沈观韵闻言勾唇笑了笑:“妈妈在看林家六女吧?” “妈妈是不是觉得她长得像我?” “观韵也觉得极像呢。” “这样六七分相似的脸蛋,她容貌更胜我一筹,幸好我是父亲的亲女,自小就出生在沈家,母亲只是难产而亡。” 沈观韵呢喃自语,好似只为了说服自己。 她语调一顿,忽然幽幽叹道:“妈妈替我想想法子,杀了她好不好?” “毕竟打从第一眼,我就极不喜那个林家六女。” 裴寂等人离去后,裴砚牵着林惊枝的手,去了松风林内的书房。 书房清冷,没有烧地龙,裴砚就吩咐山苍多端几个银霜炭盆进来。 林惊枝眼中带着不明所以,看向裴砚。 裴砚忽然伸手,指尖挑着林惊枝玉一般白皙莹润的下巴,轻轻抬起。 漆眸极深,晦涩异常:“枝枝,方才心不在焉。” “好似和沈大姑娘马房伺候的婆子有些仇怨。” 林惊枝眸光一震,极快掩饰过去:“不过是那婆子生得丑陋些,上回又吓到我,我就多注意几分罢了。” “是吗?”裴砚分明不信。 下一瞬,他忽然莫名其妙吻了下去,薄唇压着她红艳艳唇瓣,声音嘶哑:“可方才,你还看了裴琛一眼。” 话题跳得太快,林惊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被裴砚吻得喘不上气时,她才断断续续控诉。 “裴砚,你瞎吗?” “幸灾乐祸的眼神,你看不出来?” 裴砚冷笑:“那你就当我瞎吧。” “刚好书房没人,里头还有硬榻也不是不可以。” 林惊枝气得拿牙齿去咬他舌尖,乌眸瞪得滚圆。 她明知裴砚这话是逗她,书房寒凉以她身子骨绝对受不住的,但依旧很是生气。 第39章 第 39 章 早春寒凉,暖阳斜斜悬在蔚蓝无云的天穹。 官道旁乌泱泱的山林碧色隐现,抽出嫩绿细芽的枝头覆着白雪,摇摇欲坠。 “少夫人,山苍侍卫去山里寻了些野山楂,老奴已经清洗干净。” “可要用些?”马车车厢外,传来孔妈妈有些忧心的声音。 林惊枝浑身无力靠在裴砚怀中,她纤长浓密眼睫微微一颤,慢慢睁开眼睛。 车厢竹帘,用金钩挑起一丝,孔妈妈恭敬站在外边的身影,隐隐可见。 林惊枝摇了摇头,声音略带嘶哑:“妈妈我不用,你和晴山她们几人分了吧。” 孔妈妈点了点头,躬身退下。 不过是说了一句话而已,林惊枝就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唇,小声咳嗽。 裴砚伸手端过一旁紫砂小炉里温着的蜜水,先抿一口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失了血色的唇边。 “谢谢。” 林惊枝浅浅饮了一小口,就摇头不要了。 裴砚锋利眉心始终蹙着:“可还是晕得厉害?” “距离下个住宿驿站还有半日路程。” “你若受不住,今日就原地休息一夜。” 林惊枝看得出来,裴砚这一路行程紧迫,她并不想让他觉得为她付出多少,于是咬了咬唇道:“夫君不必如此。” “一路上已经耽误许久。” “早些赶路,等到汴京就好了。” 裴砚看着她,虽瘦得厉害,但那模样越发的楚楚怜人。 此刻她乖顺躺在他怀中模样,香软异常,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轻轻抓了一下,又麻又痒,止不住的越发怜惜。 从上回去温泉庄子时,裴砚就注意到林惊枝有晕车的问题。 但他没想到,这路上他千防万防,止吐止晕的汤药带了不少,却因为从陆路换到水路,江面风大,一场风寒导致林惊枝夜里起了高热。 就算后几日养好了,可身体终究是虚弱空亏,后续路程无论是晕车还是晕船,一日更胜过一日。 她本来就纤瘦的身子,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裴砚带着林惊枝出发汴京,是在沈观韵一行人走后的第三日。 也就是一个月前的某个漆黑深夜,裴砚直接用大氅裹着还在睡梦中的她,没有一丝耽搁上了马车。 一行人轻车简装,从河东郡裴家老宅出发,行程隐秘,换了数次马车,再由陆路换到水路,直到距离汴京皇都还余五六日行程时,才下船换成马车。 上辈子,林惊枝是没坐过船的。 初春的江面化冰不久,水路虽快,但也因为冰面还未全化,偶尔遇到极寒的天气也会耽搁几日功夫。 至于江面上风景,林惊枝就算是有心欣赏,奈何身上也没有多余力气。 等到下了商船后,他们就换成现在这辆马车。 林惊枝猜测,裴砚深夜出行避开众人视线,多半是和裴家或者是汴京宫中,脱不了关系。 不过唯一可惜的是,裴砚动作实在太快。 别说当初沈观韵以及裴家所有人,被裴砚所谓因顾及她身子虚弱,要待开春后再出发这个理由给忽悠搪塞过去,就连林惊枝自己都没有任何准备,就被裴砚无声无息带离河东郡。 就不知观音寺的寂白,要何时才能探听到她已离开河东郡,去了汴京的消息。 林惊枝靠在裴砚怀中,闭着眼睛,脑中各种纷乱思绪划过。 马车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后,再次出发。 三日后,日暮黄昏,树影斜斜。 一行人,悄无声息进了汴京皇城。 玄黑无光马车,最终在一处瞧着十分低调宅院前停下。 一直跟随马车左右的几十名黑衣侍卫,在马车停下瞬间,眨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几名衣着平平,面容普通的跟车小厮,以及伺候林惊枝生活起居的仆妇。 裴砚用大氅裹着她,直接抱进宅院内。 比起裴宅抚仙阁的院子,这处位于财神庙东街后巷的宅院。 闹中取静、柔和雅致,没了裴家那种世族规矩压制下的刻板,四周簇新,连草木都生长得更为肆意些。 孔妈妈带着晴山、绿云,去小厨房准备吃食和热水。 等林惊枝从耳房沐浴出来,房中已没有裴砚身影。 她浅浅喝了小半碗燕窝牛乳羹,眼皮就如压了重铅,再也撑不住汹涌而出的困意,昏昏沉沉,不一会儿就被孔妈妈和晴山扶着去床榻休息。 深夜,宅院书房灯火通明。 云暮和山苍守在门外。 裴砚端坐在书案前,唇角勾着似笑非笑弧度,黑沉视线落在不远处两个年岁与他差不多的男人身上。 楼倚山病恹恹靠在书房里的紫檀木椅子上,一边咳嗽,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密信交给裴砚:“你让我查的东西。” “当年那事,沈家上下做得隐秘,查不到多少。” “不过这些年,沈樟珩一直在暗中寻人,据探子交代,这事他应该连沈太夫人都瞒着的。” 裴砚闻言,淡淡颔首,玉白指尖点了点桌案,朝楼倚山道:“放下东西,你可以走了。” 楼倚山一见裴砚那嫌弃动作,他当即咳得差点一口气直接喘不上来。 煞白唇瓣,被他咳出了几分唇红齿白的模样,慢吞吞换了个姿势继续瘫着:“听说嫂夫人病了。” “需不需要,本神医给嫂夫人算上一卦?再诊一个平安脉。” 这时候另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道:“你当神棍就好好当神棍,当什么郎中,经你手治病的人,你倒是说说,还活着几个?” 楼倚山面对何留行的冷嘲,他像是没听见般,依旧看着裴砚:“殿下真的不需要?” 裴砚漆眸敛了一瞬,极冷声音道:“暂时不用。” 楼倚山有些可惜叹了口气:“殿下一直把人藏着护着也不好,既然都把人带来了汴京,总要见一见的。” 裴砚白皙指节叩了叩桌面,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道:“还不到时候。” 何留行倚在窗前,窗外有寒风吹入,凉得厉害,夜风也把他声音吹得有些飘忽:“殿下最开始并不打算带嫂夫人来汴京。” “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裴砚骤然抬眸看向何留行,冷白下颌瞬间绷紧,眼中凌厉视线一闪而过。 何留行本以为他不会回答。 下一瞬,却听到裴砚声音极淡道:“带在身旁瞧着,最为安全。” 可裴砚这话却透着两种意思。 到底是带着身边盯着、防着安全? 还是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护着她的安全? 何留行也没再问,他渐渐从最初吊儿郎当样子,恢复了几分正色:“你回汴京这事,想必也瞒不了多久。” “出不了几日,无论是裴家,还是陛下必定会派人来这寻你。” “你离京多年,可要先进宫?” 裴砚眼中冷色一闪而过,忽然看着楼倚山问:“大皇子和沈家联姻,宫中有下旨的意思吗?” 楼倚山长眉一皱,轻咳着道:“按照年前陛下和宫中娘娘的态度。” “若要下旨,我们司天监就该早早测算良辰吉时,可年后宫中一反常态没了动静。” “我瞧着,这圣旨一时半会,估计下不了。” “不过说来,沈大姑娘和大皇子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大皇子这些年,心思全都在如何讨好沈家身上。” “好在沈家家主沈樟珩倒是个拎得清的,虽然沈家女眷和后宫娘娘关系紧密,他在朝中,这几年就像个透明人,从不站队,加上又没儿子,陛下对他是放心。” 书房里说话声音不大,裴砚眸底仿佛蒙了层阴晴不定幽色。 他看了一眼窗外时辰,忽然慢条斯理起身:“你们也该回去了。” 何留行莫名其妙:“你哪次找我们谈话,只说半个时辰,便送客赶人的。” “天色还早,不如叫山苍寻些酒水、山橘,拿小炉温着,边吃边说。” 裴砚连眼风都不给何留行一下,面无表情大步迈出书房。 “哎哎……六哥、”何留行小跑跟在后头,边喊边追。 好在楼倚山眼疾手快,他看似病恹恹的,力气却极大,拉着何留行的衣袖就骂:“蠢货。” “他是成亲了的郎君,夜里不陪嫂夫人,陪你饮酒说话?” “我看你是疯了吧?” 何留行冷哼:“你懂什么。” “外头成了亲的男子多不胜数,你瞧哪个是会日日归家的?” 楼倚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何留行:“嫂夫人能一样吗?” “裴砚都把嫂夫人带到汴京了。” “你也不想想嫂夫人日后的身份。” “你真当裴砚把她带在身旁,是为了防她?” “你别真的蠢到,被外头传言迷了眼。” 何留行抿唇不语,他眼中压着的淡色,分明是没有重视这位嫂夫人的。 屋内,晴山在林惊枝身旁守着。 见裴砚从外间进来,赶忙行礼退下。 林惊枝睡得眼尾娇红,乌发松松落在枕上,衾被下一截玉般脖颈,白得惊人。 裴砚伸手,干燥掌心碰了碰她额心温度,又伸手往衾被下摸了摸她的手心,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去耳房沐浴。 这日深夜,裴砚难得失眠,睁眼直至天明。 林惊枝醒来时,就见他沉黑视线一瞬不瞬落在她的脸上,浅浅的又带着某种深意。 “醒了?”裴砚嗓音低低,透着一丝喑哑。 林惊枝有些迷糊点了点头:“嗯。” 裴砚继而拍了拍她纤瘦背脊,语调浅浅:“再睡会。” “日后我们都住在这,也不用去给长辈请安。” “你不必早起。” 林惊枝眼皮沉沉,并没把这话放进心上。 自从顺利到达汴京后,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能微微松上一丝。 因为眼下一切,终于和前世不再一样。 第40章 第 40 章 漫长冬季,在第一缕嫩芽抽出枝条时,便是积雪走向消融,万物复苏的孟春时节。 林惊枝和裴砚所住的宅子,位于财神庙东街后巷内,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足足有五进三跨院之大。 宅院门前的牌匾上,只龙飞凤舞写了“惊仙”二字。 黄昏,天边残阳穿透厚重云层,细细碎碎落在人间。 林惊枝临水榭而坐,玉手托着香腮,白皙透粉的掌心里握着一把鱼食,神色百般无聊,时不时往水榭旁的金鱼池里扔上几粒。 引得池中肥硕锦鲤,争相夺食。 “少夫人。” “孔妈妈做了你最喜欢的玲珑酥,可要用些?” 晴山端着精致瓷盘小步上前。 林惊枝闻言,随手丢了鱼食,接过绿云递上的温热巾帕净手,再从晴山手中端着瓷盘里,挑了颗捏成牡丹花模样的酥点。 “郎君是几时出的门?”林惊枝咬了口玲珑酥,瞥了眼水榭外的天色,语调淡淡问。 绿云面色微僵,晴山端着瓷盘的指尖也泛起一丝苍白。 林惊枝慢悠悠回眸,笑着看向晴山问:“怎么不说?” “难不成,我是那种因为郎君多日不归家,便自怜自怨,要闹性子的女子。” 晴山微弯着腰,忙朝林惊枝答道:“少夫人赎罪,是奴婢多虑了。” “郎君是前日寅时出门。” “至今未归。” 三天前么? 林惊枝略想了想,也没放在心上。 毕竟前世时,裴砚数月不见消息,行踪成谜也是常有的事。 她到汴京已有半月,除了前几日,因不适应汴京气候、水土再次小小病了一场外,等她病好后,裴砚就开始早出晚归,多半时候不见踪影。 若是可以,林惊枝心底盘算着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和裴砚分院而居。 毕竟现下他们单住在外头,宅中又没有长辈盯着,在她看来,貌合神离不如早些分开。 刚好现下春日,可以用宅子久未住人,四下驱虫晾晒的借口,把两人的物品再分类归整一番。 想到这里,林惊枝打定主意,只等寻一个日头极好的天气开始整理。 反正裴砚日后肯定时常不在府中,她还不如先斩后奏。 正值傍晚,水榭寒凉。 孔妈妈怀中抱着林惊枝的狐裘披风,步伐极快走上前,柔声道:“少夫人,水榭寒凉,快些回屋吧。” 林惊枝微微一笑,接过孔妈妈递上前的披风,绿云在旁伺候她穿上。 “妈妈我这就回去,在宅院里闷得无聊,就想着水榭旁坐坐。” 孔妈妈上前扶起她,欢喜道:“等再养几日,身子痊愈了,老奴带少夫人去汴京四下转转。” “少夫人无论是想吃什么,玩什么,老奴都能给您拿个主意。” 想到宅院外的世界,林惊枝眼中露出向往之色:“那就劳烦孔妈妈了。” 主仆一行人,穿过水榭旁的小花园,正准备回屋的时候。 不想在廊庑处,和迎面着急走来的云暮,差点撞到一处。 “少夫人。” 云暮见到林惊枝连行礼都顾不得,语调极快道:“请少夫人,先回屋避一避。” “外头无论发生什么事,少夫人都不必理会。” “只管等郎君回来。” 日暮昏黄,廊庑下挂着灯笼。 夜风掠过,光晕摇曳,四下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幢幢光影下,林惊枝幽幽眸色,落在那一群向她走来的内侍身上。 这样打扮的人,是前世地牢中,端来御赐鸩酒的人吗? 林惊枝不知道,因为那时候她已经瞎了。 “传太后懿旨。” “宣豫章侯府林六姑娘林惊枝,进宫觐见太后娘娘。” 打头宣旨的是位中年男子,面白无须,眉眼极俊。 虽是太监打扮,但浑身上下不见半点令人反感的阴柔,笑起时,更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错觉。 他视线越过众人,没有一丝停顿落在林惊枝身上。 微微欠身行礼道:“林六姑娘,请吧。” “太后娘娘听闻裴家郎君的妻,貌美如花,来了兴致就想要见上一见。” 灯影合着暮色,透过草木花枝斜洒而下,落在林惊枝如玉般娇美的侧颜上,阴影交错,谁也瞧不清她低垂眼帘下藏着的冷意。 云暮暗暗压低了声音道:“少夫人,您先回去。” 孔妈妈也本能上前,一向沉稳脸上,少了几分血色挡在林惊枝身前。 “不知公公怎么称呼。”林惊枝唇角微抿,抬眸时,眼中再不见任何情绪,视线轻轻落在为首的内侍身上。 “咱家姓贺,贺松年。” “林六姑娘若不嫌弃,就叫咱家一声贺公公。” “那请公公在前带路。”林惊枝捏紧手心绣帕,她看似从容,实际上有多紧张,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惊枝上车后,贺松年亲自驾车。 不起眼的深褐色马车,渐渐融进黄昏暮色,也借着暮色遮掩,转眼消失不见。 马车摇晃,林惊枝有些晕车,等马车停下,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夕阳不见,只剩明月高悬,繁星点点。 朱红的宫墙,巍峨高耸。 林惊枝屏气凝神跟在贺松年身后,太后居住的宫殿极远,她走得久了,便微微有些喘息。 这小半月来,好不容易养得好一些的身子骨,恐怕今夜凉风一吹,回去后又得病上一回。 林惊枝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咬牙跟上贺松年的步伐。 慈元殿。 钟太后坐在高位上,远远就见得跟在贺松年身后梳着妇人头的少女。 云鬓花颜,娉婷袅娜。 等走进后,哪怕只是寻常华服珠翠,依旧照得满室亮堂,连宫灯都不及她半分明艳模样。 钟太后心底微微一叹。 这天下美人无数,单单天子后宫就占了半数,她不得不承认,裴砚这妻子,单论模样确实是万里挑一的人间绝色。 “臣妇,拜见太后娘娘。” “娘娘万福金安。”林惊枝端庄柔顺朝钟太后跪下行礼。 她无论是仪态,还是说话的声音语调,这殿中,就算是最苛刻的女官,都挑不出半分不妥。 到不像传言中那般说的,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庶女,不懂礼数。 “抬起头。” “上前来,哀家瞧清楚些。”钟太后声音幽幽从正上方传来。 “是。” 林惊枝起身缓步上前,在离钟太后极近的地方,又缓缓跪下。 她微微仰起的小脸,略有一丝苍白,桃花眼中情绪,看似胆怯,却也压着不卑不亢的清澈。 “模样倒是俏丽,只是身子骨弱些。”钟太后淡淡说了一句。 她朝林惊枝抬了一下手:“起来吧。” “赐座。” 不一会儿,便有宫人端来小凳,林惊枝又行礼谢过,才小心翼翼坐下。 “你裴家祖母,身子骨如何?”钟太后面容并不见威严,说话时,语调慢悠悠的,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 林惊枝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钟太后和裴太夫人钟氏之间,是同父异母嫡庶姐妹的关系。 当即她声音恭敬道:“回太后娘娘。” “臣妇离家前,祖母身体健康,谢太后娘娘记挂。” 钟太后闻言,点了点头:“健康就好。” “哀家还想她活着来汴京来见见哀家,可别死在河东郡,给哀家添堵。” 钟太后这话,林惊枝是没法接的。 她作为臣妇,又是家中孙媳。 这是上一代长辈的矛盾,她但凡说错一个字,于裴家是不孝,在钟太后面前拿就是大不敬。 见她垂眸抿唇不答,笔直的背脊始终绷着。 钟太后侧头和旁边一温婉明丽的宫装女子道:“你瞧瞧。” “果不其然,是个胆小的。” 那宫装女子扑哧一笑:“母后,你可就别为难她。” “女儿瞧见她的模样,都难免心动。” “可惜女儿是女子,若是男子,准把这林家六姑娘娶进宫中藏起来不可。” “毕竟林六姑娘,可是连母后听闻其美貌,都要亲自瞧一瞧的绝色。” 钟太后顿时被哄得大笑,伸手点了点宫装女子的脑袋:“萧初宜,你这个促狭鬼。” “可别把宫里的孩子们都带歪了性子,我不应把你留在身边的,该早早嫁出去才好。” 长公主萧初宜是太后唯一活着的亲子,在宫中极其受宠。 她不但不怕,反而还撒娇般往钟太后怀里靠了靠:“母后,舍不得的。” “女儿这辈子都不嫁。” 母女俩看似说笑,心思却依旧放在林惊枝身上。 见她端庄柔顺坐着,双手垂放在膝上,不贸然出言,也不四下打量。 这般年岁,又是第一次见宫中贵人,能有这样的定性,已是极为难得。 钟太后微抿了下唇,正想说什么。 这时候贺松年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太后娘娘。” “裴家郎君求见。” 霎时间,钟太后捏着佛珠的指尖,骤然发紧。 她眸光微微一闪,先抬眸扫了眼林惊枝后,这才缓缓出声。 “宣。” 裴砚一身白月色对襟圆领宽袍瞧着极为单薄,抿着的薄唇,压出浅浅冷色。 “臣给太后娘娘。” “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萧初宜似不经意间侧身,侧身避开裴砚这一礼。 钟太后则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唇角翕动,数次想叫裴砚上前,奈何殿中有外人在场,裴砚身份隐秘,她终究是沈吸口气,忍了下来。 最后只得把话题落回林惊枝身上。 “哀家听闻裴家郎君的媳妇,貌美如花。” “宫中无情,正巧宣进宫中给哀家瞧瞧。” “裴家郎君不会怪哀家多事吧?” 裴砚往前走了一步,宽大掌心落在林惊枝肩上。 他眼帘垂着,长长的眼睫毛落下一片深深暗影:“臣,自然不敢怪罪太后娘娘。” “能得太后娘娘和长公主的喜爱。” “是臣家妻子的福气。” “只不过,内子近来路途疲惫,已伤身久病,不宜劳神。” “臣斗胆,接内子出宫。” 随着裴砚话音落下,慈元殿内静得像碎冰落入湖中,丝丝寒意漫过水面,空气冷凝得每一次呼吸,都透着寒意。 林惊枝拢在袖中掌心,也瞬间握紧。 她早知裴砚身份,却没想到裴砚会为了她,同太后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第41章 第 41 章 慈元殿内,静得可怕。 殿中伺候的宫人,也都惴惴不安立在一旁。 钟太后似也没料到裴砚会这样回答,她虽年岁已高,但眉眼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也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微微一愣后,她苍老眼尾眯着,朝裴砚笑了笑:“人年纪大了,总会想看些新鲜事物。” “当年先皇去钟家迎娶我时,也如同你今日这般紧张。” “当时哀家还与长姐调侃。” 想起过往,钟太后情绪泛着极淡的低落。 她朝裴砚摆了摆手:“算了。” “夜冷风寒,哀家也不多留你们。” 钟太后说完,便不再看裴砚,她扶着萧初宜的手缓缓站起来:“哀家乏了,抚哀家下去休息。” “对了。”钟太后又忽然回头看了林惊枝一眼,“年纪大了,总记不住事。” “初宜,你把哀家准备的匣子,拿来给裴砚媳妇。” “既然瞧了人,总该赏赐些东西,否则就显得哀家小气了。” “是,母后。”长公主笑着应了声。 等把钟太后扶去寝殿后,怀里抱着一个黄花梨木匣子出来。 既然是太后赏赐,林惊枝自然得站起身,再次恭敬跪下。只是她膝盖还未着地,就被长公主萧初宜给双手扶着站了起来。 萧初宜嗓音低低,眸色柔和看着林惊枝笑道:“母后赏赐你东西,可不是为了让你再跪一次。” 林惊枝冰凉掌心被萧初宜握着,指尖不受控制微微一颤。 直到冷硬的黄花梨木匣子塞到她掌心,她才骤然回神,朝萧初宜微微屈膝行礼:“臣女,谢过长公主殿下。” “你可不必谢我。” 萧初宜笑着看向林惊枝身后的裴砚,颇有深意道:“宫中冷清,太后娘娘平日身旁也就我陪着。” “林六姑娘若愿意,就时常进宫来陪着说说话。” 林惊枝一愣,慢慢垂了眼帘,她声音淡淡,既没同意,也没拒绝。 “臣妇记下了。” 裴砚单手接过林惊枝怀中抱着的黄花梨木匣子,另一只手牵过她霜白皓腕,微深眸色带着警告般的冷色,沉沉看了眼萧初宜,带着林惊枝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直到裴砚出了慈元殿宫门,萧初宜依旧在原处站着,眼底数种情绪变化,最后化成一声无奈长叹。 贺松年缓步走到萧初宜身后:“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萧初宜点了点头,朝贺松年冷声吩咐:“劳烦松年公公去送送裴家郎君。” “免得在宫道上,被不知死活的人给冲撞了。” “是。”贺松年赶忙行礼下去。 出了慈元殿后宫门,裴砚渐渐缓下步伐来。 此时正值深夜,月黑风高,前后也没跟着提灯引路内侍宫婢。 四周黑灯瞎火,林惊枝越走越怕。 她额间渗出冷汗,唇色白得吓人,若不是裴砚握着她手腕的掌心,滚烫依旧,她几乎觉得自己被沉如浓墨般的黑色包围,随时可能拖入深渊,有一种溺水般的窒息。 “难受?”裴砚忽然停下脚步,微深眸色,一瞬不瞬落在林惊枝身上。 “嗯。”林惊枝白着脸,轻轻点了下头,她双耳轰鸣连站着都极为艰难,也不再逞强。 “拿着。”裴砚把手里拿着黄花梨木匣子又往林惊枝怀中一塞。 就在她本能接过,不明所以的时候,裴砚忽然俯身把她抱了起来。 林惊枝跌在裴砚怀里,檀口微张,捂着砰砰跳动乱成一团的心脏,玉腰纤细得只堪堪一握。 她因怕黑胆颤,加上夜里凉风一吹,巴掌大的小脸,眉眼间压着一股楚楚可怜的妩媚。 可林惊枝顾不得这些,她一手勉强抱着黄花梨木匣子,另一只手本能去推裴砚胸膛。 这是宫中,黑暗中不知有多少魍魉魑魅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别动。”裴砚忽然压着嗓音低喝一声。 “我抱着你,快些。” 他进宫匆忙,身上穿得单薄,只能用宽大袖摆勉强挡着林惊枝的身形,以极快的速度朝宫门方向走去。 林惊枝被裴砚抱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等从某个不起眼小门出示令牌出去后,云暮和山苍早已驾着马车恭敬候在外头。 云暮见到裴砚,眉目中羞愧神色一闪而过。 山苍面上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等裴砚抱着林惊枝上马车后,马车没有任何犹豫往财神庙东街后巷那处宅子驶去。 林惊枝依旧被裴砚紧紧禁锢于怀中。 这时候,她才闻到他身上除了淡淡雪松的冷香外,还混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裴砚,你受伤了?” 马车车厢内,一片死寂。 林惊枝不见裴砚回答,她赶忙丢了怀中的黄花梨木匣子,挣扎着起身,抬眸去看他。 他垂着眼帘,乌眸沉得厉害。 那种又深又重的目光是林惊枝从未见过的,他一向克制,情绪更是少有外露,能让人猜测出喜怒的时候。 可这一眼,却巅得林惊枝如坠深渊,撞进去后,连喘息都由不得她。 “是。” “受伤了。” “听闻你进宫时。” 裴砚抚膝靠在车厢上,说话时连嗓音都压着寒意。 “枝枝可要看看?”裴砚眸光忽而一颤,极为认真落在林惊枝煞白的小脸上。 他朝着她的方向,往前微微俯下身,凉薄唇缓缓勾起一抹令人胆寒的淡笑。 一手探向前,忽然握住林惊枝雪白皓腕,撑在车壁上,另一只手拉开衣襟,露出胸膛锁骨下方的刀伤。 应该是匆忙间敷了伤药包扎过的,但此时刺目鲜血渗出雪白巾布,随着他的呼吸,一下又一下,愈发鲜红刺目。 林惊枝似乎被吓到,蜷着的指尖往身后缩去。 她觉得裴砚应该是在生气,可又猜测不到他生气的缘由。 裴砚狭长凤眸微眯一瞬,之前他总觉得她若不出格,他惯着就好,她也不会分散他太多心思。 可他骤然发现,有些人是不能惯着的,越惯着就越得寸进尺,而他却连惩罚都舍不得。 就像现在这样,她只要眸光盈盈看他一眼,叫一叫他的名字,他竟连生气都得小心翼翼克制着,就怕伤了她去。 “枝枝。”裴砚重重眸光落在林惊枝身上。 他忽然抬手,宽大掌心遮去她的眉眼,禁锢着林惊枝手腕的那只手,忽然用力,把人往怀中狠狠一扯。 “裴砚……”林惊枝回过神,声音细细叫他,那种带着涩涩鼻音的语调,尾音似能勾人。 裴砚顿时浑身紧绷,掌心发紧,语气却发了狠:“你不听话便不听话吧,我也没苛求你有多听话。” “惊仙苑想来是拦不住你的。” “你也没真到逼我,要打了细细银链,把你一辈子锁着的想法。” “只是日后若没我的同意,不许进宫好不好?”裴砚握着林惊枝雪白软嫩,如绸缎般的掌心往胸膛伤口一按。 也不知是为了惩罚她,还是给自己一个深深警醒。 林惊枝顾忌着他身上伤口,根本不敢用力挣扎,两人鼻息都喘得厉害。 林惊枝更似被灼了一般,浑身一颤,眼神有瞬间的茫然,骤然望向裴砚,她檀口微张,想要说什么。 课下一刻,裴砚滚烫气息,没有丝毫犹豫铺天盖地落下。 林惊枝只觉得唇瓣一痛,被他深深吻住。 因宫中寒凉而冰冷的身子,在被裴砚宽大掌心下,逐渐起了热意。 马车疾驰,他也不知吻了她多久,林惊枝渐渐喘不上气来,小脸通红衣裳凌乱。 直到马车在宅院前稳稳停下。 云暮和苍山早就退远,四周守着的暗卫也不见身影。 只有孔妈妈带着晴山和绿云抱着宽厚大氅在寒风中候着。 直到马车里传来裴砚清冷微哑的声音:“拿衣来。” 孔妈妈抱着大氅赶忙躬身上前。 不多时,裴砚抱着被裹在大氅里浑身不露一丝皮肤在外的林惊枝大步往屋中走去。 昏黄灯烛,帐幔垂落。 裴砚轻轻把林惊枝放在床榻上,他垂着眉眼,侧脸笼着一层浅浅暗影,显得他五官轮廓在这一刻格外凌厉,却又瞧不清他乌眸情绪。 “枝枝。” 裴砚修长冷白指尖,忽然捏着大氅一角,用力一扯。 比月色更为迷人的雪肤,没有任何遮挡落进他眼中,细润如脂。 “你受伤了,裴砚。”林惊枝浑身一颤,伸手就要撤了床榻上衾被去遮。 “嗯。” 裴砚俯身,摁住她白皙纤细的双手手腕,语调缓缓,眸色更是含着欲念的晦涩不明。 “枝枝,竟还有心思注意些别的。” 裴砚忽然勾唇,笑了笑。 这一夜直到天明,林惊枝终于明白,裴砚眼神含着深意的淡笑是什么意思。 他受不受伤,和他做不做,没有任何联系。 因为只要他愿意,他就能逼着她哭泣着,用软软的声音求他。 平日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话,他总能逼她一遍又一遍的说。 逼着她答应他不再去宫中,逼着她认错,逼着她承认做这事她也是喜欢的。 外头天色已露出淡淡鱼肚白色,裴砚起身从一片潮热的衾被下,翻出和藕荷色小衣缠作一团的里衣慢条斯理换上。 又去耳房端了热水,给林惊枝浑身上下都擦拭一遍,再帮她换上干净衣物。 等一切整理妥当之后,裴砚伸手理了理林惊枝被热汗浸湿的鬓角,转身推门出去。 “主子,楼大人来了。” “云暮跪在书房前,等主子责罚。” 山苍从暗影中走出,连着几日未睡,他眼底也透着一层青色。 裴砚颔首,冷声吩咐:“让楼倚山去书房等我。” “叫云暮跪到寝居前的廊庑下,等少夫人什么时候醒了,他就什么时候去领罚。” 说到这里,裴砚声音忽然一顿,极淡道。 “当着少夫人的面责罚云暮,动静大些。” “少夫人既不愿听话,那就责罚她身旁伺候不周的人。” “总要长些教训。” 第42章 第 42 章 春。 细雨蒙蒙,杳霭流玉。 惊仙苑外院书房,静得如同被雨雾深藏,琉璃色飞檐翘角,不时有豆大水珠坠下,滚入廊下抽出嫩芽的草丛中。 裴砚端坐在书房桌案后方,干净白皙掌心握着一册游记,看似漫不经心,一页一页翻过。 楼倚山撑着一把深褐色油纸伞,银灰色大氅胡乱裹在身上,发髻乱了半边,怀里还抱着一个比他双肩还宽的沉重药箱,上气不接下气走进书房。 “我听暗卫传的消息。” “你受了重伤。” 楼倚山扔了油纸伞,放下药箱,按着心口一边咳嗽、一边喘气。 他眼下青影厚重,一看就是刚睡下不久,就被逼着从榻上起来。 裴砚慢条斯理放了手中的那本游记,端过桌案上茶盏慢悠悠抿了一口。 碧青色茶汤内青叶浮动,入口先苦后甘,像是他昨夜不顾她求饶要她时的滋味。 虽身上伤口痛得厉害,可到最后,她哭得一颤一颤地睁着湿软眼眸瞪他,红唇不受控制溢出他名字时的模样,也是如此甘甜。 想到这里,裴砚微蹙着的眉心略有松泛。 他抬眸,沉冷眸色看向楼倚山道:“死不了。” 楼倚山霎时松了一大口气,胡乱擦了擦还沾着雨雾的雅致苍白面颊。 有些嘀咕道:“既然死不了,你天没亮就把我搞来作何?” “我连着三日跟你外出办事,连整觉都不曾睡过一回。” “方才刚睡下不久,山苍那厮是拿刀翻墙进的我府中。” 裴砚玉白指节叩了叩书案桌面,眉间多了一丝淡淡戾色:“宫中昨日趁我不在,派人来惊仙苑,把人接走。” 楼倚山脸上懒懒散散的模样,霎时一收:“你叫我来,是为了嫂夫人?” 裴砚薄唇微抿着,他没说话,看向楼倚山眼神里压着的冷意已经不言而喻。 楼倚山悄悄打量一眼裴砚,虽没直白说出,但他已明白裴砚意思。 宫中那些贵人,若是想杀一个人,能折腾出千百种法子。 天子可以随口把一个小小庶女赐死,而后宫宾妃只要赏些茶水点心,逼着吃下。 见血封喉、微毫伤人的毒药,虽不多见,但并不是没有。 等到事后再往宫婢内侍身上,或是相互争宠的嫔妃那一推,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这么一想,楼倚山背上忽然冒出冷汗来。 他有些不确定看向裴砚问:“是宫中。” “那位主子,李夫人要见她?” 裴砚闻言垂下眼帘,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蓦然冷笑声:“不是她。” “钟太后身旁伺候的内侍贺松年,把人带走。” 听到是贺松年,楼倚山眉头渐深:“在后宫中,他的确有几分能耐。” “对了。” 楼倚山忽然想到别的事,朝裴砚问:“那日回汴京时,我交给你的那封信,你可有看?” “嗯。”裴砚视线落在书案上随手扔下的那本游记上面。 书卷封面上“月氏游记”这四个字,印在他漆眸内,似有沉沉疑重。 书房内没人伺候,楼倚山也不见外,自己从窗旁的檀木桌下搬个圆凳,在裴砚书案前坐下。 略微一思索道:“如果按照那封密信内查探到的消息。” “十八年前,月氏大乱,不得已与我们燕北皇氏联姻。” “那年沈樟珩作为接亲御使,途中遭遇刺杀导致整个队伍基本全军覆没,月氏公主也死在那场刺杀中。” “之后沈樟珩失踪,整整一年行踪成谜。” “等亲卫找到他时,他身上明显又添了新伤,回到沈家后足足昏迷半年,而现在他身上腿上的旧疾,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信中说他这些年,暗中依旧和月氏有联系。” 说到这里,楼倚上深吸了口气:“殿下觉得,沈樟珩是否通敌卖国?” 裴砚覆着薄茧的指腹,缓缓从那本游记封面,“月氏”二字上划过。 他朝楼倚山缓缓摇了摇头:“沈家满门忠烈,沈樟珩不太可能卖国。” “但他失踪的那一年,的确是关键。” “山苍。”裴砚忽然站起身,朝书房外头吩咐。 “主子。”不过片刻,山苍大步走进屋中行礼。 裴砚凌厉眉头忽有冷色掠过:“你去查,寂白十八年前在观音寺后山被救时,是否和月氏国公主的联姻队伍有联系。” 山苍身上一凛,赶忙躬身应道:“是。” 楼倚山不明所以看着裴砚。 裴砚也不解释,漆黑眸色有数种疑色滑过,最后他划过书页的手掌心微微一顿,脑中骤然划过一张眸色空洞,却留着血泪的娇颜。 有风卷过书房,似天地间最锋利的刃。 裴砚呼吸蓦地一窒,心口涌出一股锥心刺骨的钝痛,那张瞧不出任何情绪波澜面容,忽然就失了血色。 “六殿下!”楼倚山慌忙走上前,就要给裴砚探脉。 裴砚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在书案上,朝楼倚山摇了摇头:“我没事。” 楼倚山哪里信他的话,开了药箱就翻出一堆瓶瓶罐罐来:“先治伤。” “剩下的事,伤好再谈。” “嫂夫人若知晓你伤得这般重,定要心疼的。” 林惊枝她会心疼么? 不知道怎么的,裴砚十分笃定,她应该是不会心疼的。 裴砚忽然自嘲一笑:“不过是小伤,她心疼我作何。” 楼倚山忙着倒腾手中瓶瓶罐罐在配药,他头也不抬道:“姑娘家都是心软的。” “若殿下伤得极重,哪有不心疼的道理。” “我看宫中那些个娘娘们,但凡陛下有个头痛脑热,哪个不是上赶着送汤送药的,有些个分位不够见不着陛下的。” “还时常愁得暗自落泪。” “呵”裴砚冷冷笑了声,分明是不信。 楼倚山就举例道:“别的不说,就拿沈家那位沈大姑娘来说吧。” “在汴京城中可是出了名的心善。” “又得太后娘娘和宫中贤妃的喜爱,听闻有次大皇子习武时不小心受了伤,沈大姑娘瞧着大皇子手腕上的伤口,足足落了三回泪,才勉强止住。” 沈家那位? 沈樟珩的女儿? 裴砚眸色有瞬间凌厉闪过。 他忽然抬眸瞥向楼倚山,语调平静得有些可怕:“沈大姑娘芳龄几何?” 楼倚山错愕:“你可是娶了妻的人,打听沈大姑娘年岁作何?” “说。”裴砚语调冷冷。 楼倚山想了想:“听闻沈大姑娘年方十七,是冬月出生的。” “冬月么?” 裴砚忽然就笑了,他紧绷的唇瓣抿着冷意,眸色深深:“按照沈大姑娘的年岁算。” “沈樟珩十八年前失踪一整年,被找回府时又重伤昏迷半年。” “他最初回府的时间是十七年前的猛秋七月。” 裴砚神情似笑非笑。 楼倚上眼睛睁大,顾不得手里的瓶瓶罐罐,屏住呼吸道:“沈大姑娘十一冬月就已出生。” “那沈大姑娘根本就不可能如传言那样,是他府中已娶的,据说身份不详出生不高的妻子,难产留下的孩子。” “那时候沈樟珩根本就不在沈家。” “不愧是沈家,有沈老太夫人坐镇,果然做事滴水不漏。”楼倚山苍白唇色,因为激动抿出几分血色。 他把手里配好药的瓷瓶,往裴砚书案上一放:“这里头是我新配置的金疮药。” “你寻常也不许人近身。” “那伤你就自己想法子处理后,再让嫂夫人帮你换药包扎吧。” “姑娘家都心软,嫂夫人瞧了必然心疼几分。” “沈家的事,我得查清楚才行。” 楼倚山留下伤药,抱着地上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外头下着小雨,山苍见他出去,赶忙举了油纸伞上前:“楼大人,您的伞。” 楼倚山一手抱着极为沉重的药箱,另一只手接过伞,轻轻松松一点不像体虚病重的模样。 山苍脑子怪异一闪而过,随口道:“楼大人,今日瞧着身子骨好了不少。” 楼倚山当即撕心裂肺咳了一声,那伞在他手中霎时变成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恶狠狠回头,朝山苍道:“怎么可能。” “我这从出生就有的旧疾,常年病得厉害,近来更是病得命悬一线。” “我身体不太好的。” 春风化雨,这一落,就是细细碎碎连着几日。 林惊枝睡醒时,已快接近晌午。 孔妈妈和晴山小心伺候她起身去耳房里沐浴许久。 等穿了衣裳,梳好发髻时,林惊枝浑身软着,昨夜被裴砚撞得不剩一点力气的四肢,才渐渐缓和过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裴砚似爱极了她如银似雪的背脊。 每每与她做时,总要在她背脊上留下浅浅的,如桃花般绯色|靡|艳的齿痕。 昨日的齿痕顺着她漂亮精致的蝴蝶骨往上,透出衣襟连那白皙后颈,都不可避免带上几许红痕。 好在春日寒凉,又接连下着雨,林惊枝就起身去箱橱里挑了个,雪白狐裘皮子做的围脖,压在白皙脖颈上,遮着下头绯色红痕。 绿云提着食盒进来,动作小心又谨慎,午膳就摆在暖阁旁的黄花梨木八仙桌上。 “少夫人,该用午膳了。”孔妈妈和晴山伺候的动作,比起平时,今日多了几分拘谨。 林惊枝略感怪异,接过孔妈妈递给她的小半碗什锦鸡丝粥,拧眸问。 “可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瞧着晴山和绿云今日都不太对。” 孔妈妈浑身一僵,只得轻声劝道:“少夫人先把午膳用了。” “用了膳后,老奴同少夫人禀告。” 林惊枝捏着汤匙指尖微微泛白,她抿着唇没说什么,心底忽然一动,当即放下瓷碗站了起来。 没有一丝犹豫,抬步就往屋外走去。 廊庑下,春雨细碎随风飘摇,云暮白着脸就跪在那里。 他本就年岁不大,再加上骨架瘦小,生了张唇红齿白格外讨喜的娃娃脸,这会子狼狈模样,震得林惊枝豁然抬眸,看向孔妈妈。 “怎么回事?” “云暮犯了何错?” 孔妈妈僵着身体道:“回少夫人,是郎君吩咐的。” “昨日云暮伺候不周,没能阻止少夫人进宫,按照府中郎君定下的规矩,自然得受罚。” 林惊枝白皙指尖微蜷,她嗓音极冷:“云暮跪了多久?” 这瞬间,廊庑下静得落针可闻,只剩孔妈妈微微发紧的声音。 “从昨夜开始,直到少夫人睡醒。” 林惊枝眸光震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暮跪着朝林惊枝行礼道。 “少夫人不要怪主子,是云暮伺候不周。” “等云暮领了罚,就回去。” 林惊枝胸口起伏,显然是气狠了。 她冷冷扫了眼院子四周屏声静气,躬身立于一旁的下人。 “郎君现下在何处?” “让他来见我。” 第43章 第 43 章 院子里,丫鬟战战兢兢立于角落,就连孔妈妈都不禁垂下眼眸。 在这新宅内院,除了林惊枝从河东裴氏带来的孔妈妈、晴山还有绿云三人外,剩下的都是汴京新置的丫鬟婆子,都是早早挑选好,早些年就由专人开始严苛教导规矩的下人。 她们不可随意打探裴砚行踪,打探者死,这是裴砚定下的规矩。 院子里,这一刻静得惊心,只有偶尔几声水珠从檐上坠下时,砸出的声音。 林惊枝眸光沉沉,慢慢扫过廊庑四周站着的下人。 “少夫人饶命。” “奴婢不知。”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哗啦啦一下子,婆子丫鬟跪倒了一片。 “少夫人,郎君在书房。” 内侍山苍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带着人,小跑着上前朝林惊枝行礼:“请少夫人稍等片刻,郎君在处理事务。” 林惊枝见到山苍,沉冷的眸色略有缓和。 她伸手指着依旧在地上跪着的云暮:“我也不必等裴砚来。” “请把云暮扶去休息。” “我既已醒来,云暮也不必在廊庑下跪着。” 林惊枝提出的要求,并没有为难人的意思。 不想山苍却朝林惊枝摇了摇头,拒绝道:“少夫人,属下抱歉。” “按照主子的要求,云暮要领完罚才能回去。” 林惊枝袖中捏着绣帕指尖有瞬间发紧:“不是跪了一整夜了?” “裴砚他还想如何惩罚云暮。” 山苍面无表情道:“坏了主子定下的规矩,念及初次,罚二十鞭以儆效尤。” 林惊枝闻言,原本带带着几分粉润血色的面颊,瞬间苍白。 她豁然抬首,眼眸中震惊神色不言而喻:“让裴砚来见我,现在就来。” “是。”山苍朝身后跟着的侍卫低声吩咐,马上有人行礼快速离去。 可林惊枝心口压着的一口气,还未松完,就见山苍已经从袖中掏出一条漆黑无光的鞭子。 那鞭子应该是提前用凉水泡过的,看着像阴冷恐怖的毒蛇,不过是一眼就让人心生恐惧,背脊发寒。 “山苍,你敢!”林惊枝见山苍手中动作,不由往前踏了一步,厉声呵斥道。 山苍不光是暗卫,更是只忠心裴砚一人的死士,这也是裴砚刻意派山苍来行刑的原因。 若换做其他人,可能因为林惊枝的身份,会出现犹豫,达不到最佳效果,但山苍他绝对不会。 “啪。” 漆黑鞭尾划过空气,在半空中凌厉旋了个圈,没有任何停顿直直抽在云暮背脊上。 一鞭子下去,只听得云暮闷哼出声,跪着的单薄身体霎时摇摇欲坠,微微侧向林惊枝那个方向的背脊,不过片刻就渗出鲜红的血水来。 院子里,跪着的丫鬟婆子没人敢动。 除了鞭声外,只有死寂般的沉默,每个人面上神情慌乱到极致。 孔妈妈还算镇定,她站在一旁,扶着气得浑身微微打着冷颤的林惊枝。 从未见过这般情形的晴山和绿云两人,早就膝盖发软,浑身失了力气跌坐在地上。 一连五鞭子下去,云暮苍白面颊上浮了一层冷汗,整个后背一片血肉模糊,看着的确十分恐怖的模样。 等到山苍举起手,准备第六鞭时,廊庑尽头传来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 山苍高举在半空中的手臂微微一顿,慢慢放缓了落下的速度。 果不其然,下一瞬,是林惊枝怒气冲冲的声音喊道:“裴砚。” “你让山苍住手。” “去宫中是我自己要去的,云暮作为下人,他如何能拦住我。” “你心里要因这事生气,你罚了云暮,还不如罚我。” 林惊枝被孔妈妈扶着,极快朝裴砚那个方向走,她提着裙摆的掌心微微抖着,就连说话语调都透着颤音。 裴砚先朝山苍摆了摆手:“先停下。” 然后才缓缓垂眸,沉黑视线一瞬不瞬落在,林惊枝气得有些鼓鼓的双颊上。 他微微俯身,薄唇贴着林惊枝珍珠般莹润的耳垂。 用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哑声问:“我昨夜,如何没有罚你?” “难道,枝枝觉得那是奖励,不生我的气?” “我自是不介意多来几次。” 裴砚话落刹那,林惊枝双颊通红,漂亮得惊得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 “裴砚。” “你无耻!”林惊枝眸中压着讽刺,冷冷道。 “是么?” 裴砚似笑非笑,声音透着一丝沙哑,然后他慢条斯理抬手,在沉冷空气中比了个手式。 “啪。”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尖锐声,犹如在林惊枝耳畔响起。 那是山苍手中皮鞭,抽在云暮背上的声音。 林惊枝浑身一抖,猛然回头看向裴砚。 这时候,她声音已经因为焦急带上了浅浅的哭腔:“你让山苍住手。” 裴砚定定看着林惊枝,忽然抬手,玉白指尖从她朱砂般娇红的眼尾痣上划过,覆着薄茧的掌心擦过纤长浓密眼睫,带上了一缕湿气。 “你哭了?”裴砚嗓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他沉黑乌眸深处,似有一抹极端情绪划过,近乎凛冽,不带任何温度。 林惊枝颤着指尖,想推开裴砚掌心。 可他眸光含着的冷意,实在令林惊枝心惊胆战,又沉又重,撞进去是能把她卷入深渊的。 “没有。”林惊枝抿着唇摇头,声音有些闷闷的。 她避开裴砚视线,垂下眼帘继续道:“你虽然是云暮的主子,能决策他生死。” “但这事确因我而起。” “裴砚。” “我并不想因为自己而牵连无辜的人,这样会令我愧疚和难安。” “是吗?”裴砚似乎笑了一声,他笑声透着压抑。 “罚了几鞭?”裴砚瞥向山苍,声音淡淡喜怒难辨。 “回主子,十鞭。”山苍平静道。 裴砚微微颔首,他也不看云暮那个方向,只是面无表情吩咐。 “先把人带下去,上药安置。” “是。”山苍恭敬道。 当即有黑衣侍卫上前,小心扶着云暮站起来,极快速度把人带了下去,地上落下的血水,不过转眼也清理不见任何痕迹。 “都退下。”裴砚冷眼扫向众人。 霎时,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们,如蒙大赦,极快退了下去。 檐外,春雨如雾如烟。 带着潮湿的空气里,有暗流在无声涌动。 林惊枝见众人退下,此刻她并不想同裴砚独处,才勉强压下的怒意依旧在心底翻涌。 “既已无事,妾身也回屋去。”林惊枝抿了抿唇,语调已经恢复以往的平静。 裴砚静静站着,微风吹起他宽大袖摆,清隽冷白的面容含着一丝异样的情绪。 “枝枝。” 裴砚慢慢朝林惊枝走了一大步,伸手就要牵过林惊枝纤细雪白的手腕。 这一次,林惊枝早有准备,她抿着唇一言不发,却抬手避开裴砚宽大的手掌心。 “我与夫君没什么可说的。” “云暮你今日也罚了。” “至于我……”林惊枝忽然冷笑一声,“夫君昨夜罚得可是尽兴?” “我能嫁给夫君,从最开始本就是家中算计和高攀。” “夫君当初虽是被逼着娶我,但这大半年相处,我同样感激夫君对我的偏袒和照顾。” “如今已到汴京,家中也没有长辈坐镇。” 说到这里,林惊枝抿了抿唇,把心里头隐隐翻涌而上的“和离”二字又给压了回去。 现在的她,初到汴京,还是需要借靠裴砚,并不是最好时机,而且她寄回河东郡给裴漪怜信中,夹了一封求裴漪怜帮忙带到观音寺的信件。 周氏和裴太夫人都是观音寺的香客,裴漪怜总能找到机会跟同。 林惊枝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她缓慢又坚定的安排自己日后退路。 就像她昨日会同意和贺松年进宫一样。 前世她不曾去汴京,当然不可能见宫中那些贵人,可她的死,必然也和宫中有关。 在确定要见自己的贵人是太后钟氏后,林惊枝立马有了决断,才会拒绝云暮好意,没有任何犹豫跟贺松年进宫。 “所以今日,妾身便开门见山同夫君说了” 林惊枝压下脑中纷乱思绪,抬眸看向一言不发的裴砚,继续缓声道。 “我与夫君本就貌合神离,也不必装作那人人称赞羡慕的金童玉女。” “想来夫君到汴京,是有重事要忙,日后自然不必分心照顾妾身,妾身日后也会低调小心。” “同样也希望夫君不要干预妾身自由。” “妾身觉得,为了互不打扰,我们还是分开院子各自居住为好。” “枝枝真是这样想的?” 裴砚慢慢往前迈了半步,俯身薄唇凑到林惊枝白皙侧颈旁,微凉鼻息拂过冷意。 平静漆眸下,藏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对。”林惊枝蜷着已被冷汗浸透的掌心,缓缓点了下头。 “原来如此。”裴砚好似笑了笑,可那笑意并不达眼底。 廊庑下一片死寂,连淅淅沥沥的雨声都停了。 林惊枝屏住呼吸,站得有些发麻的脚尖,在裙摆下紧张动了动。 她忽然觉得很冷,四周空气夹着蒙蒙水雾,沾在身上,一股子寒意,顺着衣裙鞋袜,慢慢地往她皮肤里渗。 “妾身告退。”林惊枝朝裴砚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才走出两步,林惊枝手腕一紧,被人紧紧握住。 “可我并不这样认为。”裴砚声音嘶哑,他情绪有片刻的失控,眸光蓦地一沉,手臂用力把林惊枝扯进怀中。 铺天盖地的旃檀冷香,随着裴砚的吻落在林惊枝身上。 他又急又狠,连喘息机会都不留片刻,那种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中的力道。 林惊枝被禁锢着双腕,只能发狠地去咬他。 第44章 第 44 章 裴砚似感受不到疼痛。 他有力双臂,紧紧揽着林惊枝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高大身体带着凌厉逼人的气势。 唇间声音又哑又急:“枝枝。” “你怎知我不愿?” 林惊枝没说话,花一样的唇瓣,还沾着裴砚唇角渗出的鲜红血珠子。 吻得久了,这会子她檀口微张,鼻翼翕动,气息喘得格外厉害,连眼角眉梢都含着毫不掩饰的冷色。 那双波光潋滟的浅浅漆眸,带着毫不掩饰的恨色,狠狠瞪向裴砚。 下一瞬。 林惊枝只觉眼前一暗,裴砚修长有力掌心覆在她双眸上,挡着她全部视线。 “枝枝,你不要这样看我。” 裴砚嗓音低沉,似料峭凉风拂过,涩得厉害。 廊庑下,风起雨落。 日头渐西,春雨越下越大。 视线被遮挡,沉于黑暗,林惊枝只觉浑身不受控制僵冷,垂在宽大袖摆下的指尖微微发颤。 “枝枝,不生气。” “好不好。” 裴砚弯腰,把下巴磕在她雪白的肩颈上。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语调发软。 裴砚心底,不得不承认。 这时候,他在妥协。 他见不得林惊枝生气的模样,他宁愿她对自己又咬又踢,也受不住,她眼中那种压着淡淡恨意的眸光,瞪向自己。 她每看他一眼,他的心就像被人活生生剜去一块,没有任何缘由,却能令他痛不欲生。 “裴砚,放开手。” 林惊枝伸出寒凉冷白指尖,想去扯裴砚覆在她眼睛上的大掌。 她浑身上下凉得厉害,四肢力气也随着视线被完全遮挡,逐渐流失,眸色空洞洞的。 “枝枝!” 这瞬间,裴砚浑身一震,瞳孔骤缩。 他顾不得多想,俯身把突然就软软靠在他怀中的林惊枝打横抱起,转身走进室内。 “山苍。”裴砚厉声喝道。 不过片刻,山苍出现,单膝跪在门外:“主子,属下在。” “立刻去把楼倚山找来。”裴砚闭了闭眼,寒声朝门外吩咐。 “是,主子。” 林惊枝浑身无力,也不过是片刻而已。 在视线恢复正常后,她就已渐渐缓和过来。 她并不高台几上放着的,一小盆看着有些枯黄的雪松盆景上,这盆雪松,是她特意从河东郡千里迢迢带来汴京的。 “可是身体不适。”裴砚坐在榻上,林惊枝就被他抱在怀中。 一俯身,就能触碰到她白皙略有苍白的唇瓣。 两人离得近,衣袖相缠。 林惊枝只觉白皙侧颈一阵灼热气息拂过,阵阵冷松香中,夹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你昨日的伤,可包扎过?”林惊枝收回落在雪松盆景上的视线,抬眸看着裴砚。 裴砚箍着她纤腰的指尖蓦地一紧,喉咙滚了滚,即将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不甚在意的语调。 “昨日的伤,已经好了。” 林惊枝抿着唇没说话,她抵在裴砚胸膛的指尖蜷了一瞬。 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浓郁,方才在廊庑下,有风有雨并不明显,可现下屋中,那血味分明是从他身上散出的。 他应该是不信任她吧,昨日在马车里,虽是匆匆一瞥,但应该是伤得极重的。 “夫君,事务繁忙。” “还是快些去书房要紧,妾身不过是一时有些眩晕,现下已无事。” 林惊枝伸手推了推裴砚,语调极淡,透着疏离。 “还在生气?”裴砚指腹,轻轻从林惊枝眼睑下擦过。 他动作温柔,语调缱绻,嗓音低低压着。 林惊枝侧过头,避开裴砚指腹,抿唇不语。 房中气氛有些冷凝,两人都没说话,只是裴砚抱着林惊枝的双臂,暗暗发紧。 “我让山苍寻了郎中。” “等给你瞧过后,我就去书房。”裴砚漆眸微敛,缓声道。 “好。”林惊枝闻言点了下头,没再拒绝。 不多时,屋外传来有些凌乱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剧烈咳嗽,和嘀嘀咕咕的抱怨声。 “主子。” “楼大人来了。”山苍声音从门外传来。 裴砚起身,把林惊枝抱到暖阁的黄花梨木椅上坐下,又拿了架子上放着的羊绒厚毯盖在她膝上。 这才朝外吩咐:“让楼倚山进来。” 房门被人从外朝内推开,楼倚山抱着药箱走进。 他也没往裴砚那看,抱着沉重药箱也恰好挡住部分视线。 “我才睡下,一刻钟都不到。” “山苍又是拿刀翻墙寻我。” “我问山苍,你是不是病得要死了?” “山苍那张嘴,蹦不出一个字来,非得火急火燎拉我过来。” “六哥,你又不是不知我体弱多病,再折腾下去,小命迟早要交代在你这里。” 裴砚指尖叩了叩桌面,语调透着一丝不耐:“别废话。” “过来把脉。” 楼倚山连忙放下药箱,一抬眸却看到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的林惊枝。 “这这这……?” “这是?”楼倚山看着林惊枝,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砚长眉微蹙,眼底沉沉:“怎么,不会叫人?” 楼倚山赶忙朝林惊枝抱拳行礼道:“嫂夫人。” 这郎中的模样,瞧着并不像是会治病的人,林惊枝微微一愣,不明所以看着裴砚。 “楼倚山。” “占卜算卦的。” “有几分医术。”裴砚掌心落在林惊枝消瘦的肩上,语调随意,介绍楼倚山的身份。 两人一站一坐,瞧着十足的登对。 楼倚山也不介意裴砚这样介绍他,笑眯眯地朝林惊枝道:“这次来得匆忙,不曾给嫂夫人带礼。” “下回补上。” “日后有事,六哥若是没空,嫂夫人只管吩咐楼某。” 林惊枝朝楼倚山温婉笑了笑,大大方方:“那就先谢过楼大人。” “不谢,不谢。”楼倚山慌慌张张摆手。 “诊脉。”裴砚嗓音冷冷,突然道。 楼倚山赶紧从药箱内翻出一方崭新丝帕,递给裴砚。 裴砚摊开,覆在林惊枝雪白的手腕上。 “嫂夫人,得罪了。”楼倚山往前走了一步,指腹隔着丝帕,落在林惊枝手腕上。 林惊枝知道自己的身体除了有些虚脱,并无大碍,她方才在外头会突然失力,是因为前世的心魔所致。 楼倚山垂眸探查许久,眉峰微拧,微闪眸光轻轻瞥了裴砚一眼。 等他抬眼时,眼底已恢复之前含笑模样。 他收了脉枕,站起身朝裴砚道:“嫂夫人不过是脾胃略虚,无大碍。” “我这有一食补的方子,我等会儿我去书房,写了给你。” 裴砚敛眸没说话,深深看了楼倚山一眼。 “既然无事,楼某就先回了。” 楼倚山轻咳几声,他快速收了药箱就忙不迭准备离开。 “楼大人,先等等。” “还有一事,需耽误楼大人片刻。” 林惊枝开口,朝楼倚山道:“我家夫君,昨日不小心受了外伤。” “不如麻烦楼大人,帮他处理一下。” 楼倚山一愣,看向裴砚:“我给他开过……” “呃。” 楼倚山后面的话,被裴砚泠泠如冬冰的视线,硬生生逼了回去。 “是吗?” “外伤?” 楼倚山火速打开药箱,瓶瓶罐罐一阵折腾,新配了一瓶伤药没有任何犹豫放在桌案上。 “嫂夫人,这是我给六哥配的金疮药。” “麻烦嫂夫人给六哥换上。” “楼某告退。” 林惊枝看向桌上放着的淡青色瓷瓶,和一卷干净布巾。 等收回视线,准备开口劳烦楼倚山帮忙换药时,只见楼倚山扛着极大药箱,火速消失在蒙蒙春雨中。 她眸光一顿,带着些许怀疑看裴砚:“楼大人当真医术了得?” “连伤口都不用查看,就能开方配药?” 裴砚垂眸,视线一瞬不瞬落在林惊枝眉眼上。 她眼睫长而浓密卷翘,思考时会像蝴蝶扇动翅膀那样,微微震颤,漂亮得惊人。 “治不死人。”裴砚淡淡道。 “那夫君自己……”林惊枝拿了药瓶和布巾,伸手递给裴砚。 不想裴砚已经在她身前面无表情脱了上衣。 高挑紧实的身躯,宽肩窄腰,腹部不见半点赘肉,肤色更是如羊脂玉般莹润。 只是他胸膛锁骨下方的刀伤再次裂开,刺目鲜红的血从伤口渗出。 应是耽搁时间过久,昨日又洗澡沾湿了水汽,这会子看去,愈发的狰狞恐怖,上头伤口皮肉交界的地方还有些红肿腐烂。 林惊枝握着淡绿色瓷瓶的手心发紧,僵在原处,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枝枝。” “帮帮我,可好。”裴砚站在林惊枝身前,凉薄唇瓣透着苍白。 林惊枝想出声拒绝。 可裴砚突然朝她蹲下身体,离得近了,她指尖从他额前擦过,有些烫,也不知他这样多久了。 “枝枝。”裴砚声音含着颤抖,沙哑撩人。 林惊枝指尖紧缩,眉心蹙着,想避开裴砚视线。 裴砚却忽然伸手,带着灼意的指腹从林惊枝眉头上抚过,嗓音艰涩:“你若不愿,我也不逼你。” “站在一旁,需要时,帮帮我就好。” 这次,林惊枝没再拒绝。 她起身去耳房,不一会儿功夫打了热水出来。 把手中干净巾帕,递给裴砚。 裴砚单手接过,他如同没有痛觉一样,面无表情清洗伤口。 擦净血痂脏污后,伤口就露了出来,应该是刀伤,伤口不大却极深。 若再往下半寸,就到达心肺位置,显而易见要伤他的人,下手有多少狠毒。 裴砚用烛火撩过的匕首,慢慢地,一下又、一下刮去伤口上发红肿烂的腐肉。 他应该是疼的,只不过咬牙忍着,额心出了一层冷汗。 林惊枝想要侧眸避过身体去,可他们离得近,他每一下动作,那轻微声音,无孔不入落入她耳中。 许久。 裴砚丢了手中匕首,声音里压着几分颤抖:“枝枝。” “帮我上药。” 淡绿瓷瓶内装着的药粉,随着林惊枝指尖抖动,一点一点落在裴砚胸腔前的伤口上。 半盏茶后,鲜血止住。 林惊枝拿过桌上放着的布巾,小心翼翼替裴砚包扎。 她应该是从未处理过这些的,玉白指尖颤得厉害,却咬牙忍着,明明包得不好,可那生怕伤着他的模样,实在令人喜欢。 裴砚在林惊枝看不到的地方,有些享受地闭了闭眼。 他狭长凤眸,压着谁也探究不到的沉色。 这样的伤,于他而言不过是小伤,若是平时,他就算不上药,也能咬牙忍过去。 可这一回,裴砚没有。 他想到了楼倚山昨日的话。 姑娘家都是心软,会心疼的。 那他就把鲜血淋漓伤口,当着林惊枝的面撕开。 他要她心疼,要她心软。 要她的一颦一笑只属于他独有。 第45章 第 45 章 “好了。”林惊枝声音平淡。 她放下手中握着的小巧铜剪子,干净布条绕过裴砚前胸,在他肩膀处打了个蝶形结。 裴砚站着,他身形高大颀长。 乌眸微垂,视线就落在林惊枝雪白无瑕的脖颈上,再往下是她胸前玲珑起伏的轮廓线条。 为方便给他包扎,她宽大袖摆用襻膊束紧,露出她一小截如银似雪的手臂,玉腕上不见金玉饰物,只系了一根朱红色平安绳。 这根平安绳是在河东郡时,裴漪怜亲自去寺庙中求的,裴砚有印象。 只是这红色衬得她白皙手腕,愈显妩媚。 裴砚眸光一颤,他脑中止不住地想,红绳若是再长些,换成银链或腰带,紧紧束着她白皙纤细手腕,再禁锢在榻上,等到受不住时,她必然是要哭的。 就像她昨夜那般,娇颤颤软如花瓣的唇微微张着,哭着软在他怀里,哑着语调求他。 也只有在榻上做那事时,她极致愉悦,才会对他卸下所有的防备。 “枝枝,你是心疼我的。” “对不对?”裴砚嗓音低沉,语调微微上扬。 他伸手,冷白指腹捏着林惊枝下巴轻轻抬起,晦暗不明的眼眸里含着薄薄的欲念。 带着侵略的视线,一寸寸从她身上掠过,极为磨人,就算极力忽略,身体也控制不住地略有僵硬。 “已经包扎好。” “夫君该去书房了。”林惊枝往后退了一步,平淡眼眸里压着冷色。 裴砚薄唇抿着,没有说话,他伸手捡起之前仍在黄花梨木椅上的上衣,一件件穿上。 屋里气氛,格外压抑。 就在林惊枝以为裴砚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裴砚忽然朝她走去,冷松香夹着苦涩的药香骤然逼近,他宽大掌心握上她雪白的手腕,炽热灼人。 “你还想我做什么?” 林惊枝长睫一颤,她没再挣扎,只是眸色冷厉扫向裴砚。 裴砚握着林惊枝手腕的掌心纹丝未动,嗓音却哑得厉害:“枝枝,你的手脏了。” 林惊枝顺着裴砚沉黑视线,落在自己雪白的指尖上。 混了鲜血的姜黄色药粉,已经凝结贴在她薄薄的皮肤外,应该是方才包扎伤口时不小心蹭上的。 “我洗洗就好。”林惊枝声音冷淡,想要抽回指尖。 “我帮你。”裴砚背脊挺得笔直,掌心力气不见分毫放松。 林惊枝顾忌着他刚刚包扎好的伤,没敢用力挣扎。 此刻,天色已渐渐暗下,只余薄薄一层日辉留在天边。 裴砚半边身体都落在晦暗的暮色里,锋利眉头轻轻蹙起一丝,他拉过林惊枝手腕,走到铜盆前。 温热的水,缓缓漫过她手掌,裴砚覆着薄茧的指腹,从她指尖摩挲而过。 他洗得细致,就连掌心手腕位置都没放过。 “好了。”裴砚拧干巾帕,慢条斯理擦净林惊枝雪白肌肤上沾着的水渍。 林惊枝垂着眼眸,一句话没说。 许久后,裴砚声音淡淡响起。 “我去书房。” “晚上不用等我。” 他离去前,转身收了八仙桌上放着的铜盆和剪子,视线从淡青色瓷瓶以及一旁放着的白色布巾上扫过,眸光微一顿,把这两样东西留了下来。 林惊枝看着裴砚离去背影,指尖烫得厉害,感觉之前沾了他掌心温度,此刻却甩不开了。 她猜不透裴砚心中想法,也疲于算计他的心思。 他日后要争的是权高位重,万人之上。 她对他而言,也许不过是眼下勉强入得了他眼的美色,最终也许会沦为是无足轻重的物件。 天色已暗,孔妈妈进屋掌灯。 才绕过屏风,就见林惊枝一动不动站在暖阁窗前,眉间笼着一层薄纱般的暗影。 “少夫人,可要用膳?”孔妈妈小心走上前问道。 林惊枝听到孔妈妈的声音,这才陡然回过神来,压下心底涌起的烦闷,她朝孔妈妈摇了摇头:“倒是不觉得饿。” “告诉小厨房也不必温着晚膳。” “今日就不吃了。” 孔妈妈当即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少夫人。” “多少用些,若是夜里饿过了头,容易伤了脾胃。” “不如老奴去小厨房,给少夫人蒸一碗牛乳羹,放些蜂蜜金桂淋在上头,暂时用上半碗也是好的。” 林惊枝对上孔妈妈带着关心的眸色,不想拒了她的好意,只得淡淡点了下头:“那就劳烦妈妈了。” 孔妈妈笑道:“少夫人客气。” “少夫人愿意吃老奴蒸的牛乳羹,是老奴的福气才对。” 林惊枝疲惫笑了笑没再说话,等孔妈妈退出去后,她走到高几上放着的那盆有些枯黄的雪松盆景前,柔软指尖轻轻从松枝上擦过,视线落在盆景乌黑湿润的泥土上,透着一丝古怪的情绪。 惊仙苑外院书房。 楼倚山抱着药箱靠在黄花梨木交椅上,眼下泛青,嘴唇苍白,看似在勉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睡去。 门外传来一阵清浅的脚步声。 接着是山苍行礼的声音。 楼倚山半眯的眼睛猛地一眨,丢了怀里抱着药箱就跳了起来:“你总算是来了。” 裴砚颔首,情绪不明,冷冷瞥看向楼倚山:“说吧。” “方才探到的脉象,可是有问题。” 楼倚山面上懒散神色骤然一收,他极为认真看向裴砚:“对于嫂夫人。” “在殿下心中,能占几分重要程度?” 裴砚沉着脸,冷白掌心撑在桌面上,因用力过度,微微泛白,却没有回答楼倚山的话。 楼倚山轻轻叹了口气:“那我今日斗胆问殿下一句。” “殿下可想过,日后会与嫂夫人生下你们共同的孩子?” “问这个作何?”裴砚目光霎时有些重,带着威压。 “因为嫂夫人的脉象,的确有些问题。”楼倚山苦笑一声。 心里的迟疑也只持续了瞬间,楼倚山浅棕色的眼眸,极为凝重看向裴砚:“方才我探脉时。” “发现嫂夫人应该是一直有服用避子药,从脉象看,那药应该在她体内断断续续留有半年之久。” “而且那药性极烈,若再如此长久下去,不出两年,便会彻底亏空坏了身子,再难有孕。” “那药,可是殿下有意而为下的?” 随着楼倚山声音落下瞬间,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住一般,裴砚面沉如水,眉宇间似有冰霜凝结。 “不是我。” 裴砚声音沙哑,冷冷盯着楼倚山:“你确定足有半年?” 楼倚山没有任何犹豫点头:“瞧着脉象应是服用半年有余,就算后面停了那药,但毒性已堆积在她体内。” “按照时间算,应是婚后才开始服用的。” 裴砚凉薄的唇失了血色,紧紧抿着。 一向克制淡漠的他,眼中撩起毫不掩饰的杀意,被他掌心撑着的书桌,骤然裂开,碎成无数块散在地上。 “能治吗?”裴砚看着楼倚山。 楼倚山神色略沉点了点头:“目前只要精心调养,应是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就算是治好了,子嗣方面估计也比不得身体健康的女子来得容易。” “殿下若真想要子嗣,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裴砚乌眸淡淡看向楼倚山,“这事,你先不要同她说。” “我会去查。” 楼倚山虽不知裴砚为何要瞒着林惊枝,但他依旧应了下来,毕竟只要涉及子嗣就是大事,是他不能轻易越界做主的事情。 “那治疗方子,我已经写了一份出来,殿下想法子熬了汤药骗嫂夫人服下?” 裴砚凌厉乌眸微微眯起,他想到林惊枝对他的防备和眼中的拒绝,眸色骤然一变,沉声对楼倚山吩咐。 “方子,你想了法子开给她服用。” “只说是补身子的东西。” 楼倚山略有些意外,他从袖中掏出之前写好的方子递给裴砚:“那这药方,你留一份。” “嫂夫人那边,我尽力而为。” “若能无事,我先回去了。” “嗯。”裴砚唇角绷得紧紧的。 等楼倚山走远后,裴砚面色骤然苍白,他捂着心口猛咳一声,唇角竟然溢出鲜血来,心口像被人捅了一把钝刀,慢慢折磨绞着他的胸腔。 夜深,雨大。 裴砚连伞都没撑,一路从书房走到主屋门前。 昏黄烛火,从菱花窗格里溢出,朦胧灯影下隐隐见得一个身形妩媚精致的倩影。 裴砚轻轻落在屋门上的掌心微顿,眼底沉着暗色。 恰巧在这时候,一旁传来孔妈妈的声音。 “郎君回来了。” “少夫人方才沐浴过,还未睡下。” “这会子饿了,吩咐老奴去小厨房给她炖了些燕窝羹。” 灯影恍恍,屋门被一双洁白如玉的指尖,由内向外推开。 林惊枝一愣,眸色随着屋中烛火落在裴砚被春雨淋湿的外衣上。 月白色圆领对襟长袍已经湿透,春日依旧寒凉,他却连大氅都未穿,胸前淡淡血色,想必是从伤口溢出来的。 林惊枝神色略有迟疑,终究还是朝裴砚点了下头:“进来。” 然后她伸手接过孔妈妈手里端着的燕窝羹,笑了笑:“妈妈先下去吧,今日不用人在外头守着。” “是。”孔妈妈连忙应了声,赶忙退了下去。 屋内,万籁俱寂。 林惊枝转身去衣橱里寻了干净巾帕和里衣出来,递给裴砚。 她语调极淡:“耳房内有热水。” “夫君先去沐浴,沐浴后妾身再给夫君换药。” 裴砚一贯冷静自持,此刻情绪压着,乌眸从林惊枝腹部极快掠过。 很突然的,他心底忽然冒出想要和她有一个共同血脉的孩子的想法,如果他们日后有了孩子…… 裴砚闭上眼睛,心底竟难得生出一丝期待来。 就像枯竭干裂的土地,突然被雨水滋润,抽出新芽。 第46章 第 46 章 裴砚从耳房沐浴出来时,林惊枝手里拿着一卷书册,她靠在暖阁里的美人榻上,漫不经心翻着。 手边桌案上放着淡青色小瓷瓶,黄铜小剪子,还有一卷白色巾布。 “脱了吧。”林惊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伸手点了点身前位置,忽然开口朝裴砚道。 裴砚捏着衣襟的指尖一顿,被水雾熏得有些漆沉的眼底情绪难辨。 他大步走上前,慢条斯理脱下里衣,紧紧攥在掌心里。 屋里,烛火摇曳。 林惊枝放了手里的书册,起身净手后,才拿起淡青色小玉瓶,把里面姜黄色药粉轻轻倒在裴砚胸前,被热水泡得微微有些泛白的伤口上。 第二次处理外伤,林惊枝动作显然熟练不少。 就连伸手给裴砚缠白色布条时,也没有白日里那种紧张,却不知两人离得极近,她雪白后颈毫无遮挡暴露在裴砚视线中。 他炽热鼻息落在她肌肤上,那一块皮肤早就粉润娇艳,漂亮得让人想轻轻咬上一口,留下浅浅的印记才好。 屋内,琉璃画屏宫灯明亮。 林惊枝用剪子剪断布条后,心底悄悄松了口气,乌眸微抬看向裴砚:“夫君若下回再淋雨弄伤。” “妾身便不管了。” 说完林惊枝收了东西,没有任何犹豫,走出暖阁去了西梢见到主卧。 裴砚站在暖阁里许久没动,幢幢烛火落在他清隽冷白的侧脸上,显得轮廓线条凌厉沉冷。 深夜,风凉。 裴砚闭了闭眼,忽然伸手推开一旁的支摘窗,晦暗眸色落在夜色里,扑面而来的湿凉水气落在他脸上,又冷又急,他却像感觉不到般,足足过了半刻钟后,才转身关窗,朝西梢间主卧方向走去。 林惊枝已经睡下了,盖着厚厚衾被,朝里侧躺只露出一张不过巴掌大的娇媚小脸,小小的一团,蜷缩在床榻最里侧。 裴砚视线先从林惊枝卷翘微颤的睫毛上滑过,然后落在她一截雪白无瑕玉颈上。 微俯下身,指尖捏着衾被一角稍稍用力。 下一刻,裴砚掀躺了进去。 他方才吹了冷风,这会子身上还透着凉意。 躺下瞬间,能明显感觉到身旁睡着的林惊枝身体刹时绷紧。 “枝枝。”裴砚忽然侧身,一双手揽过她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将人紧紧抱在怀中。 林惊枝红唇抿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裴砚忽然幽幽一叹,慢慢收紧双臂,宽厚胸膛隔着薄薄里衣,贴在林惊枝漂亮如蝴蝶般的肩胛骨上,指腹安抚似的轻轻拍着她僵硬背脊。 “我不做。” “就这样抱抱你。” “好不好。” 林惊枝长睫轻轻一颤,她没同意,也没拒绝。 “睡吧。”裴砚哑声道 翌日清晨,裴砚起身时林惊枝骤然睁眼。 她透着睡意的乌眸含着慵懒春色,衣襟半解散了大半,白皙香肩若隐若现,再往下就是海棠红色绣着并蒂牡丹内里的小衣,也略松了一些。 裴砚站在榻前穿衣,眸色倏然一暗,落在林惊枝饱满的浑圆上,喉结微微滚了一下。 “时辰尚早,你再睡会。” “到了时辰,孔妈妈会叫你。” “嗯。”林惊枝睡眼迷蒙,也不管同她说话的人是谁,娇娇应了声后,玉白指尖往上拉了拉衾被,再次沉入梦中。 直到日上三竿时分,孔妈妈声音从屋外传来。 “少夫人。” “该起了。” “若再睡下去,夜里就该失眠了。” “嗯。”林惊枝慢悠悠伸了个懒腰,终于精神饱满醒来。 孔妈妈和晴山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进屋伺候。 等到用膳时,已是午间。 “少夫人。” “郎君早晨出门前,同老奴吩咐。” “叫少夫人午膳不用等他,但夜里郎君回屋中。” 孔妈妈站在一旁给林惊枝布菜,小心开口道。 林惊枝捏着汤匙微顿了一瞬,抬眸看向孔妈妈,语调极淡:“劳烦妈妈下回告诉他。” “我从未想过要等他用膳。” 孔妈妈霎时面色一抽,朝林惊枝点头道:“少夫人话,老奴记下了。” “若郎君问起,老奴就算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也一定会如实回答。” 林惊枝满意朝孔妈妈笑了一下。 下一瞬,她眉心微微一蹙:“对了。” “云暮昨日被罚,背上的鞭伤可是有好些?” “有请郎中看过么?” 孔妈妈手里握着银筷,给林惊枝桌前的碗里添了一块玫瑰莲蓉糕后,才缓缓道:“老奴知晓少夫人必定会问起云暮的事。” “大清早,老奴就亲自去云暮歇息的院子问了。” “郎君昨日已经请了楼大人给云暮治伤,还赏了上好的膏药,少夫人不必担心。” 林惊枝小小口吃着玫瑰莲蓉糕,唇角浅浅的勾了一下,看似在笑,眼底却透着深意。 “云暮那伤,妈妈觉得多久能好?” “我瞧着山苍是下了重手,十鞭下去,都皮开肉绽流了许多血。” 孔妈妈眸色微闪,脑中忽然想起她之前伺候贵人时,见过的无数种惩人的手段。 因苍老略有点拉耸的唇角,压了压,如实同林惊枝说:“少夫人恐怕不知。” “其实这刑罚也是颇有讲究的。” “汴京许多高门深宅,会专门养一批负责行刑的婆子小厮。” “若想要一人死,就算是不见血,也能打得那人筋骨断裂脾脏破碎而亡。” “若只是稍加惩戒做个样子,明面上可以瞧着下了重手,鲜血淋淋,实际不过是破了点皮肉,根本没伤着根骨,过不了几日就能好全。” 孔妈妈这番话,虽说得有些委婉,林惊枝却听明白了其中暗藏的深意。 所以云暮那伤,多半是瞧着恐怖,实际上并不见得有多严重。 行刑的那个侍卫山苍,无论做什么只听裴砚一人吩咐,所以昨日那十鞭子,八成是得了裴砚授意的。 想到这里,林惊枝心底忽然冷笑一声,乌眸中压着不快。 她想了想,朝孔妈妈吩咐:“劳烦妈妈拿了钥匙,去库房挑一根百年的老山参送到云暮养伤的屋子里去。” “告诉云暮,是我亲自吩咐你送过去的。” 孔妈妈一愣,赶忙应下:“是。” 三日后,外院书房里。 裴砚端坐在椅上,云暮身形笔挺跪在地上。 他身上的伤,短短三日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会子云暮背脊发凉,额心透着一层冷汗。 “主子,这山参是三日前,少夫人吩咐孔妈妈亲自送来的。” “小的不配,请主子收回。”云暮双手举过头顶,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子,匣子里装的是一颗成色极好的百年山参。 “呵,既是少夫人赏赐,你寻我做何。”裴砚忽然冷冷笑了一下,他漆眸落在云暮身上,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可云暮却被他这一声莫名其妙的冷笑,吓得汗毛直竖,只觉自己这回才是真的大难临头。 明明平日里最好说话不过的少夫人,近来几日,却像是故意针对他一样。 除了这只百年山参外,还特地派身旁的丫鬟婆子来嘘寒问暖过好几回,搞得云暮胆战心惊,就怕被自家主子的眼神杀死。 “主子,小的觉得上回那十鞭,少夫人应是看出门道来了。” “毕竟有孔妈妈在少夫人身旁伺候把关,什么东西能逃得过孔妈妈的眼神,少夫人多半是知晓,我和山苍不过是合谋演了一出卖惨的戏。” 裴砚不紧不慢端了桌案上茶水,缓缓抿了口,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云暮:“所以这事,你寻了机会和山苍去认个错。” 云暮霎时露出一个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可是这事,明明是主子吩咐的。” 裴砚凤眸,十分危险眯了一瞬:“若办不好,那就别在我身旁伺候了。” “是。”云暮苦着脸,躬身退了出去。 时间转眼半个月后,林惊枝汴京已有月余。 午后,春光融融,天气已转暖不少。 孔妈妈从边头进屋,笑着朝林惊枝笑道:“少夫人,裴二姑娘从河东寄给少夫人的信,方才云暮送了过来。” 林惊枝先是一愣,紧接着匆忙放下了手中用来打发时间的书册。 伸手接过孔妈妈递上前的书信,书信用漆蜡完好封着,并没有打开的痕迹。 林惊枝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拆开,她视线落在薄薄的信纸上。 裴漪怜零零碎碎在信中说了许多,她离去后河东郡发生的事。 府中三姑娘裴漪沁定了亲,开春时裴太夫人还病了一回,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好。 林惊枝猜测,多半是因为裴砚连夜带她离开河东裴氏,这件事给气的。 后来等太夫人病好后,裴漪怜就趁着陪周氏去观音寺还愿的那次,找了借口跟同,给寂白递了信。 看到这里,林惊枝才松了一大口气。 等再往下看时,她眸色又忽地一顿,眼中压着诧色。 因为裴漪怜在信中说,等过些日子,天气再暖些,她要跟着周氏还有养伤的裴琛一同去汴京。 在林惊枝前世记忆中,裴漪怜出事后,周氏受了极大打击,就渐渐不理会外边事务。 只是上一世,在她死前,周氏都没离开过河东郡。 在汴京跟在裴家家主裴寂身旁入朝为官的,一直都是裴琛。 可眼下,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了。 裴漪怜好好活着,周氏也即将离开河东前往汴京,就连三姑娘裴漪沁都早早定了亲事。 事态走向,好像因为她不经意的一些决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林惊枝捏着薄薄信纸的指尖,有瞬间僵冷,她站起身走到点燃的灯烛前,小心翼翼烧了信件。 娇艳唇角明明勾着浅浅的淡笑,眼神却冷得厉害。 第47章 第 47 章 三月春。 檐上燕雀鸣,屋前杏花香。 因汴京的惊仙宅并没有长辈盯着,裴砚又时常连着三五日不见归家,左右宅中没人管束,林惊枝反而就越发的随性散漫起来。 她也不出门,只是让人从外头买了些寻常的话本子打发时间,或是找孔妈妈问些汴京城内,各家宅院的小道消息。 倒是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意思。 这日清晨,天色蒙蒙。 早起扫洒的丫鬟婆子,都尽量避开主院的位置,脚步声清浅又刻意压着,自然不会惊扰还在睡梦中的林惊枝。 裴砚迎着潮潮凉风,穿过垂花门入了主院。 “郎君。”孔妈妈守在门前,见裴砚回来,赶忙上前行礼。 “夫人可醒了。”裴砚声音透着清晨的冷意。 孔妈妈有些担忧道:“少夫人才睡下不久。” “夜深里癸水突至,腹痛了许久。” 裴砚眉心当即一拧,脚下步伐不禁加快,等进了主卧后,裴砚解了身上大氅,在熏炉旁站了足足半刻钟,等到浑身上下都暖了,他才轻手轻脚走到榻前。 几日没见,她瞧着竟是瘦了些,巴掌大的小脸透着憔悴。 裴砚轻轻掀开衾被一角,缓缓躺下。 他动作极轻,身上衣物刚熏过,烫得厉害。 林惊枝饮了汤药睡下,有些迷迷糊糊的,只觉身旁暖得厉害,那味道也是她熟悉的,就下意识滚进裴砚怀中。 裴砚闭着眼,似满足般叹息了一声,搂着林惊枝的手臂用力,把她带进怀中。 林惊枝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裴砚冷白清隽的侧脸。 他哪怕睡梦中深刻凌厉的眉峰也微微蹙着,眼睑下透着淡淡青影,凉薄的唇上还有一层浅浅的青茬,也不知他在外头究竟是连着几日未睡。 他宽大掌心恰巧覆在她隐隐坠痛的小腹位置,掌心炽热,比起汤婆子的温度更为舒适。 只是这般躺着实在过于亲密,林惊枝轻轻动了动身体想要起来。 她一动,裴砚就醒了。 修长紧实的手臂放在她侧腰上,透着烫意的呼吸拂过她雪白侧颈。 裴砚薄唇,碰了碰林惊枝小巧圆润的耳垂。 “腹中可还难受?” “我让孔妈妈去寻个女医来瞧瞧可好?”他刚睡醒,声音格外低沉。 林惊枝一愣,想到裴砚问的是什么,她在他怀中挣了挣,想要退远些,他却不依不饶收紧手臂,恨不得把她整个身体都揉|进怀中才好。 两人在床榻上躺着,直到快晌午了才起来。 林惊枝去屏风后方换了干净衣裤,裴砚起身后,直接去耳房沐浴。 自从云暮被罚那事之后,林惊枝对于裴砚态度就越发冷淡,加上裴砚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两人相处时的疏离,就连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瞧出了不对。 “少夫人。”孔妈妈提了食盒进来。 午膳摆上桌,林惊枝也没有要等裴砚的意思,她朝孔妈妈点了下头,就自个先用了。 裴砚沐浴出来,换了身白月色绣着祥云暗纹的圆领对襟长袍,劲瘦腰身用革带紧束,宽肩窄腰,一双腿修长笔直。 他见林惊枝垂眸用膳,也没多说什么,自个拿了桌上摆着的碗筷,在林惊枝身旁坐下。 午膳才吃完,屋外就传来了云暮的声音。 “主子。” “家主来了。” “在待客的书房,等着主子过去。” “我知道了。”裴砚放下手中筷子,又亲自打了碗甜汤递给林惊枝,才起身出去。 他走得不快,清隽的脸上笼着寒色。 “父亲。”裴砚进去过后,并未朝裴寂行礼。 裴寂本就有些严肃的面色,见得裴砚这般态度,一时间更显表情难看。 他冷冷盯着裴砚许久,眸中神情数变,最后化成一声无奈叹息。 “砚哥儿。” “我虽不是你生父,但这些年我一直按着陛下要求,帮你当做亲子严格教养。” “当年你祖父受钟太后所托,把你养在裴氏作为家中长子,就连裴琛都不及你半分。” “你年后从河东郡出发回到汴京,又何必避我到如此地步。” 裴砚淡淡看了裴寂一眼,唇角勾着:“父亲多虑了。” “儿子提前从河东出发自然有儿子的打算,祖父在世时对于儿子的教养,儿子同样感激不尽。” 裴寂闻言静默许久,裴砚如今的态度令他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半丝。 “我已经向宫中举荐你入朝之事,不多时陛下就会下旨宣你入宫。” 裴寂说着,颇有深意看向裴砚:“你母亲过些日子,会随裴琛还有你妹妹,一起来汴京。” “你如今尚未恢复身份。” “那还依旧是我裴家长孙,既然你母亲也来了汴京,合着你该和那林家六女,一起搬回家族在汴京的宅子居住才对。” 裴砚闻言,似笑非笑看着裴寂。 “原来我三书六礼娶进家中的妻子,在父亲眼中不过是一句林家六女。” “依我看,也不必回去。” “这处宅子就挺好的。”裴砚嗓音平静,却又透着连裴寂都胆寒的威压。 书房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裴寂看着像怒到了极点,却又尽力克制的。 裴砚继续道:“如今朝中摘选新的官员,院试已过,马上就是天子殿试,父亲作为朝中宰相,深受陛下信任,自然应以国事为重。” “天色不早,父亲也该回了。” 这一刻,裴寂再也控制不住,他面色铁青,豁地抬眸看向裴砚。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裴砚修长指尖,理了理并不见任何皱褶的袖摆。 “山苍,送客。”裴砚朝书房外冷冷吩咐。 “是,主子。” 裴寂离开不久,宫中就来了宣旨的太监。 “裴家郎君,陛下口谕。” “宣裴家郎君入宫觐见。”说话的太监不是别人,正是上回把林惊枝带到太后慈元殿的贺松年。 裴砚面无表情,瞥了贺松年一眼。 贺松年只觉背脊骤然窜起一阵冷意,他笑着朝裴砚解释:“今日陛下刚好在太后娘娘的慈元殿用膳。” “奴才舔着老脸,向陛下求了这个差事,希望裴家郎君莫要怪罪。” 裴砚抿着唇没有说话,乌眸含着冷意。 贺松年躬着身体,朝前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自从得了钟太后青睐,贺松年已经多年没有用这般低微姿态同人说话,就连宫中嫔妃,都得恭敬称他一声贺公公。 可是这位传言中的裴家长子,那浑身气势,却逼得贺松年不得不低下姿态。 惊仙宅内院小书房里。 林惊枝正坐在槛窗旁的书桌上,抄写佛经。 这时外头有声音传来。 “少夫人。”云暮站在外头。 林惊枝玉白指尖握着的笔一顿,随手放在砚台旁的笔架上。 她抬眸看了云暮一眼:“什么事。” “回少夫人,我家主子方才被陛下宣进宫中,不知何时会回。” “主子让云暮同少夫人交代一声。” “知道了。”林惊枝点了点头。 云暮继续道:“主子说,近来天气尚好,也不像之前那般寒凉。” “少夫人若想出府走走,可以随时吩咐小的。” 林惊枝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勾唇笑了。 她本以为那次私自进宫一事,和裴砚闹了一场后,日后要出府必是极难,没想到裴砚竟然自己同意了。 这一个多月来,她早就在惊仙宅的院子里憋坏了,一想到能出府,林惊枝当即站起来,走到窗前望向云暮:“我明日若要出府。” “你能安排妥当吗。” 云暮想到裴砚的吩咐,他赶忙垂下眼帘道:“少夫人放心。” “云暮一定能准备妥当。” 林惊枝道:“我听孔妈妈说,汴京的西霞寺十分灵验,那就明日安排去西霞寺上香吧。” “是,小的这就去准备。” 当日夜里,裴砚果然未曾归家,就连第一天清晨,林惊枝出门时也不见裴砚身影。 马车停在宅院一门处。 孔妈妈扶着林惊枝上了马车,绿云和晴山则留在宅中。 云暮亲自驾车,马车绕过影壁出了财神庙东后街巷子,往位于汴京近郊的西霞寺去。 汴京皇城,天子脚下贵人无数。 西霞寺庙虽在近郊,但依旧香火旺盛。 她是刚进京的女眷,又没长辈带着,林惊枝就戴上幕篱,遮了容貌才由孔妈妈扶着,下了马车。 因为云暮带人全程跟同,为避人耳目,林惊枝先去了大殿烧了香烛,又恭敬在佛前跪了许久,等孔妈妈添了丰厚香油钱后。 林惊枝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向云暮提出要在西霞寺用了斋饭再回。 女眷有单独用膳歇脚的院落,云暮等人作为男子,自然是不方便进去,只能带人守在外头。 云暮当即就慌了:“少夫人,主子吩咐,云暮不能离开少夫人身旁半步。” 林惊枝往里走的步伐一顿,她慢慢转身似笑非笑看了云暮一眼:“可我有些乏了,自然要用膳小歇。” “就算你们主子知晓了,最多也是十鞭子,瞧着见血恐怖,却没伤半分。” “你说是不是?” 云暮当即哑口无言。 他一直以为少夫人是个好说话的,没想到她竟如此记仇。 林惊枝收回视线,扶着孔妈妈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女眷休息的厢房走,只留云暮一行人在外边干着急。 进了院子,里面别有一番天地。 林惊枝还未细细打量,就看见一个十分可爱的小沙弥跑向她。 女眷休息的院子里,有专门负责待客的小沙弥。 林惊枝先是一愣,然后认出他来:“你怎么也来了?” 小沙弥甜甜笑着:“白姨带着一同来的汴京。” “姐姐,我和白姨都等你许久了。” “我带姐姐去见白姨。” 林惊枝跟着小沙弥走到休息的厢房门外,她脚步微顿,转身朝孔妈妈道:“劳烦妈妈在外边稍等片刻。” “是。”孔妈妈躬身应了。 林惊枝推门前,从袖中掏出一袋糖豆递给小沙弥:“去玩吧。” “我同你白姨说一会子话。” 小沙弥乖巧点了点头。 林惊枝这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她视线一扫就见寂白一身素衣跪在蒲团上。 寂白听见脚步声,豁然转身抬眸:“小主子。” “白姨,许久不见。”林惊枝朝她笑了笑。 寂白先是一动不动,然后连手腕上的佛珠都握不住,哗啦一下掉在地上。 寂白站起来,恭敬朝林惊枝行礼。 她上上下下打量林惊枝许久:“小主子,瞧着瘦了许多。” “可是路途劳累。” 林惊枝看着寂白眼中忧色,拍了拍她的手道:“白姨不用担心。” “不过是来汴京路上,我不小心感了风寒,如今养了近一个月已经大好了。” 寂白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小主子,可想好日后如何打算。” 林惊枝纤长眼睫微微一颤,她看向寂白:“我日后定会离开燕北。” “只不过有些事情,我得查清楚了,才能离开。” 说到这里林惊枝叹了声:“我母亲虽是月氏公主,可十八年前月氏内乱,间接导致我母亲死亡。” “而且我听说,这十多年间,月氏一直乱着。” “白姨,母亲在这世间除了我外,可还有别的亲眷?” 寂白深深吸口气道:“当年皇后娘娘除了生下你母亲外,还有一幼子。” “当年公主和亲时,那孩子已有七岁,和公主感情极好的。” “不过奴婢离开月氏许久,这些年都在隐藏身份,并不知小殿下是否还平安活着。” “小主子若是愿意,奴婢想法子回月氏一趟。” “不可。”林惊枝直接否认了寂白这个提议。 “我现今并没有准备好离开,而且按照白姨你的说法,当初月氏大乱时,母亲的弟弟还是幼子。” “这么些年过去了,母亲早就不在了。” “我是母亲的女儿,可和他却是没有任何情分的。” “不过我近来,想在汴京开些铺子,少一个打理管事的婆子。白姨若是愿意,不如等我铺子开好后,给我当个管事更方便隐藏身份。” 寂白一愣,笑道:“若小主子不嫌弃,奴婢自然愿意。” “不过奴婢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小沙弥阿豆,他虽叫我白姨,却是我在观音寺山下农庄,收养的父母双亡的弃婴。” “这些年来,阿豆一直跟着奴婢,若小主子不介意,奴婢想把阿豆带在身旁,就不送回观音寺了。” “阿豆聪慧,奴婢还想他读书习字。” 林惊枝看着寂白道:“这孩子是白姨的孩子,白姨自己决定就好。” 一个时辰后,林惊枝从厢房离开。 孔妈妈见林惊枝出来,赶忙迎上去。 “少夫人。” “可要用了斋饭后再回去?” 林惊枝摇头低声道:“时辰太久了。” “若再用膳,云暮必定要起疑,我们先出去。” “今日的事希望妈妈忘在肚子里,谁也不能提起。” “是,老奴谨记。”孔妈妈恭敬道。 果不其然,云暮见林惊枝进女眷院子用膳后,半天没有动静,已经悄悄准备翻墙进去一看究竟。 好在林惊枝带着孔妈妈及时出来。 云暮这才松了一大口气:“少夫人。” 林惊枝颔首,朝云暮吩咐:“我已上完香,可以回去了。” “是。” 马车从西霞寺山脚下离开,经过某个岔路口时。 云暮忽然放慢车速,朝林惊枝问:“少夫人,今日街市热闹。” “等过几日宫中殿试之后,还有状元游街。” “只是不知这一回殿试,陛下选出的状元、探花和榜眼,会是何许人。” “少夫人,要不要趁着今日人不多时,四下逛一逛?” 林惊枝在屋里闷坏了,她听得云暮提议,也没深想:“那就去街市上转一圈也可。” 云暮得到林惊枝肯定,当即朝某处暗暗打了个手势。 不过片刻,跟车的九名侍卫,悄无声息消失了一个。 马车出了西霞寺山道,上了官道,逐渐往热闹的街市驶去。 林惊枝是晕车的,虽然好奇外头街景,但也不能就看,看久了她会觉得眩晕。 就在她准备闭目养神的时候,马车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是怎么了?” 云暮道:“少夫人稍等片刻,马车卡到碎石,马上就好。” 这是一处不算清冷的巷子,却又没有外头街市热闹。 马车车厢外,似有厉喝声传来,还伴着小姑娘细弱的哭声。 林惊枝下意识掀开车帘,往车窗外看。 原来是一个牙婆,带着一群年岁不大的小丫鬟从一旁经过。 其中一个看着格外瘦小的丫鬟,面黄肌瘦,应该是体力不支,摔在了地上。 她应该是走不动了,脚上连双鞋子都没有,衣服也破破烂烂。 牙婆手中鞭子,没有任何犹豫抽在那小丫鬟身上,是下了死力的。 可摔在地上的小丫鬟,却一动不动。 林惊枝注意到,小丫鬟生了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像刚出生般小狗那样清澈,不带一丝杂质。 两人四目相对,小丫鬟抿了抿干涩的唇,看向林惊枝。 “救救我。” 声音很虚弱,风一吹就能散得干净。 牙婆手上鞭子不停落下,周围的人都冷漠看着,没有一个有要帮她的意思。 若是不救,必定要被活生生打死了。 林惊枝咬了咬唇,朝外冷声喝道:“住手。” 牙婆手中长鞭,在空气中骤然一顿:“哟。” “原来是遇着心善的菩萨了。” “夫人要买下吗?” “不贵,给一十两白银就行。”牙婆朝林惊枝方向笑得讨好。 林惊枝乌眸冷冷看着那牙婆,冷哼了声:“云暮,付钱。” “是,主子。” 云暮果断掏钱,递到牙婆手中。 只是没人注意到,牙婆和云暮对视一眼后,果断错开视线。 第48章 第 48 章 “孔妈妈,把人抱上来。”林惊枝伸手撩开车厢前的竹帘,声音低低朝外吩咐。 “是。”孔妈妈赶紧走上前,俯下身就要把那小丫鬟给抱起来。 小丫鬟见得孔妈妈的动作,身体有瞬间紧绷,她像无助的幼兽般微微一颤,近乎哀求地看向林惊枝:“奴婢身上脏。” “奴婢身份低贱不敢唐突姑娘,只求姑娘让奴婢跟在马车后头就好。” 林惊枝娇红唇瓣轻轻抿了一下:“劳烦妈妈寻张厚实的毯子,把人包好,抱上来。” 孔妈妈冲地上躺着的小丫鬟慈祥笑了笑:“你也莫要紧张。” “我家主子心善。” “既然开口让你上马车,就定然不会觉得你有所唐突的。” “嗯。”小丫鬟垂了眼,咬牙从地上爬起来。 她见孔妈妈怀里抱着的羊绒薄毯朝她走进,怯怯往后退了一步,极小声道:“奴婢自己来。” 马车再次启动,云暮驾车,他握着缰绳的掌心发紧。 直到马车回到财神庙东后街巷子,进了惊仙苑后,云暮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林惊枝由孔妈妈扶着下了马车,晴山和绿云赶忙迎上前。 她们见孔妈妈又转身回到马车,从里头抱出一个浑身都裹在羊绒毯里,一看就是身形极为瘦小的女子下来。 “少夫人。” “这是?”晴山犹豫一下,开口问道。 林惊枝由晴山和绿云扶着,慢悠悠往主屋的方向走,语调淡淡:“路上遇到的小丫鬟。” “看她差点被牙婆活生生打死,我于心不忍,便救了下来。” 林惊枝伸手摁了摁眉心,朝绿云吩咐:“你与孔妈妈说。” “人先安排在下人的后罩房里暂住,再请了郎中给她治伤。” “但也多注意些,毕竟是来历不明的人。” “是。”绿云得了吩咐,退了下去。 出门大半日,加上晕车的原因,林惊枝早就有些筋疲力尽。 等孔妈妈处理完小丫鬟的事回时,林惊枝已经简单吃了些东西,又洗过澡换过衣裳,小小一团蜷缩在床榻内侧,沉沉睡去。 外院书房内。 裴砚应是从宫中回来不久,他身上外衣还沾着潮潮水汽。 云暮跪在地上,神色严肃:“主子。” “暗卫营的死士已经安排好,少夫人也已把人带进府中。” “我知道了。”裴砚垂着眉眼,看不清神色。 但他负在身后的掌心,瞬间紧握。 宽大袖摆下,能隐约看到他手背有淡青色经络浮出,显然是用了极大力气克制。 “派人告诉她。” “若想留下伺候,就好好保护少夫人安全。” “若是她不能做到……” 裴砚眸色极冷,却没往下说。 云暮瞬间明白他话中深意,当即心下一凛:“是,属下明白。” 深夜寒寂,有凉风吹过。 树影斜斜,模糊灯下一个极为俊逸的清隽身影缓缓走过。 “郎君。”绿云恭敬行礼。 “少夫人可是睡下?”裴砚声音淡淡。 绿云道:“少夫人在暖阁看书,说是有些饿了,孔妈妈去小厨房给少夫人蒸牛乳羹去了。” 裴砚推门进去。 林惊枝靠在美人榻上,后腰靠着玫瑰色大迎枕子,屋中地龙烧得热,还放了银霜炭盆并不会冷,所以她穿的极少,一双白如玉兰花般双足上,连罗袜都未着,粉润脚尖从裙摆下悄悄露出。 此时已值深夜,林惊枝再看一会子书,就准备睡下。 她根本没料到裴砚会突然回来,所以才穿得这般清凉随意。 “怎么不多穿些?”裴砚走近,视线从她雪白脖颈滑过,顿在她玲珑如珍珠的耳垂上。 听见脚步声,林惊枝以为是孔妈妈回来了。 不想转头,却看见裴砚站在离她极近的地方。 她吓得玉白指尖微僵,朦胧烛影在她眼底披上一层浅浅阴影,纤长眼睫颤了颤,不动声色收了手中的书。 “夫君回了。” “可要沐浴。” 裴砚视线,漫不经心从林惊枝掌心里握着的书上扫过。 薄唇抿了抿:“你癸水还未干净,莫要熬夜伤身。” 林惊枝咬唇,朝裴砚点了点头,她起身动作自然瞧不出意思刻意,把手里捏着的书卷,随意塞回一旁的博古架上,换了本寻常的话本子随意翻开。 “妾身不过是闲着无趣,随意翻看些书籍罢了,并不会劳神。” “倒是妾身有一事,还未同夫君说,便私自做主把人给带回宅子。” 裴砚看着林惊枝窈窕妩媚的背影,他漆眸里情绪极深,又全都掩饰在那深不见底的瞳孔内。 他掌心微拢,捡起桌案上放着的玉簪挑亮灯烛,声音低沉:“方才听云暮说,你买了一个丫鬟。” 林惊枝转身看了裴砚一眼:“嗯。” “瞧着实在可怜,就从牙婆手里买下了。” “不过夫君放心,等那小丫鬟伤好后,她若有归处便给了身契放她离开,若没有归宿,就给她在庄子里寻个差事,也算了了这副善缘。” 裴砚垂下眼帘,捏着玉簪的指尖修长有力,很是好看。 “家中内宅事务,夫人做主便可。” “无论是给了银两打发出去,还是留在内宅伺候,都看夫人心意。” 林惊枝蹙眉,从云暮那次之后她就起了防心,今日遇到的小丫鬟实在过巧,本想着裴砚若是不同意府中随意留人,那顺理成章打发出去。 可裴砚却由她做主。 林惊枝想了想:“那就等过些日子,养好伤后送她离开,我身旁有孔妈妈晴山她们,也不缺人伺候的。” 裴砚点头:“好。” 这时候,孔妈妈刚好端着牛乳羹进来,她见裴砚也在,正准备躬身退下。 裴砚玉白指尖叩了叩暖阁矮榻上放着的青玉案几,看着孔妈妈道:“放这。” “是。” 牛乳羹是刚炖好的,上头撒了一层金桂又淋了蜂蜜,奶香十足。 “过来。”裴砚端起牛乳羹,朝林惊枝伸手。 林惊枝的确饿了,但她并不想离他太近。 他此刻坐着,乌发用玉冠束起,眉眼深邃,举手投足间隐隐已有万人之上的贵气。 林惊枝目光顿了顿:“这牛乳羹是味道极好的。” “夫君吃了吧。” “妾身该去睡觉了。” “你不尝尝,怎么就知是味道极好的。”裴砚音色烫人。 极快伸手拉过林惊枝手腕,把她扯进怀里。 他动作来得突然,林惊枝惊呼一声,纤细胳膊已经下意识搂上裴砚脖颈。 他宽大掌心里端着的牛乳羹依旧稳稳当当。 “用些,再去睡。” “莫要饿着。” 林惊枝咬着唇,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眼中有小小的纠结。 裴砚见她表情,唇边笑意微微加深,连紧绷着的眉心都略有放松。 白瓷汤匙被他指腹捏着,雪白的牛乳羹挂着蜂蜜还点着金桂,已递到她唇边,扑鼻的牛。 林惊枝下意识张嘴,含了进去。 嗯。 比她想象中还好吃不少,顺着喉咙滑下,暖暖的落入腹中。 “好吃吗?”裴砚嗓音烫人。 林惊枝又张嘴吃了一口,漂亮的桃花眼眯着很是满足,嘴唇沾了蜂蜜显得格外水润。 一碗牛乳羹下肚,林惊枝睡意也就上来了,她伸手推了推裴砚胸膛。 “请夫君自便,妾身要去休息了。” 裴砚笑了,眼眸深邃:“这牛乳羹。” “方才你叫我尝尝。” “可我一口没吃。” 林惊枝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抿了下唇:“夫君若饿了。” “妾身吩咐孔妈妈再去小厨房蒸一份送来。” 裴砚摇头:“倒是不必这样麻烦。” “我浅尝便可。” 裴砚忽然低头,轻而易举衔住林惊枝柔软唇瓣。 他力道不重,可是说是十分温柔,只不过箍着她纤腰的手臂,像铁般坚硬,她挪动不得半分。 “裴砚。”林惊枝推不开她,就开口喊他。 不想被裴砚得了机会,吻得更深。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惊枝双颊艳红,渐渐喘不上气来,脑中霎时糊成一片。 烫人的鼻息,两人唇舌都是牛。 结束的时候,林惊枝鬓角被热出薄汗,指尖失了力气,未穿鞋袜的粉润脚尖微微蜷缩绷紧。 “枝枝。” “味道的确极好,令人食髓知味。” “念念难忘。” “裴砚你……”林惊枝嗓音还透着薄烫软软的,眼角娇红,如遇水化开的胭脂。 “嘘。”裴砚哑声笑了。 双臂用力,一下子把林惊枝抱起,走到榻前轻轻放下。 “我去沐浴。” “你睡吧。” 不一会儿,耳房内有水声响起。 就在林惊枝即将睡着时,只觉背上一暖,男人手臂圈过她纤腰。 他应该是用冷水洗的澡,指尖冷意还未散去,胸膛却极热,只不过腰后有什么东西硌得她有些难受,林惊枝想要往里挪动身体。 身后却传来裴砚浅浅的轻哼:“枝枝,别动。” 她娇软的小手,被他宽大掌心握在手中,鼻息炽热。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 林惊枝从梦中热醒。 她只觉仿佛被烤在炉子里,背脊、鬓角含着湿气,玉腰上似有重量压着,她动一下都觉得手臂酸麻。 “醒了?”裴砚嗓音低沉,透着烫意。 帐幔低垂,光线有些昏暗。 林惊枝掌心撑在衾被缎面上,长发大片散落,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反趴在床榻上,以为是来癸水的缘故,身下有些难|耐。 小小的身体微蜷着,昏昏暗色中,男人眼眸亮得镶嵌在漆黑夜里的宝石。 “难受吗?”裴砚突然开口问她。 林惊枝眨了眨眼睛,刚开始有些不明所以。 裴砚似极其愉悦地轻笑了声,抬手碰了碰她水润唇瓣:“等会子莫要生气。” “你再睡会,我该起了。” 裴砚松开箍在林惊枝侧腰上的掌心,伸手掀开衾被,起身下榻。 明亮烛光从撩开的帐幔落进榻中,林惊枝这才发现衾下,她上身未着衣物。 手腕内侧,落着浅浅的齿痕。 而睡前贴身穿着的海棠红色鸳鸯交颈绣纹小衣,和她的里衣卷在一起。 应该是沾了湿润的东西,脏了,被丢在床榻一角。 裴砚已穿上袖口镶滚了连枝花暗纹的薄绸里衣,宽肩窄腰,回过身时,眸光顺着林惊枝的视线落在角落的小衣上。 他薄唇微抿,淡淡道:“夜里你睡得极熟。” “我怕吵醒你,只小心纾解过一次。” “等会子你若觉得掌心疼痛难受,我已准备了膏药,就放在你平日梳妆的妆奁上,记得涂上一些。” 裴砚话音落下良久,林惊枝才回过神。 这一瞬,她气息似有不稳,撑在锦缎面被上的掌心烫得厉害,乌粼粼的眼睛睁着,红唇水润,眼尾的泪痣像朱砂点出来的。 两人都没说话,屋中气氛略有凝滞。 裴砚无奈叹了口气,衣裳穿戴整齐后,他去耳房打了热水,拧干巾帕在榻前坐下。 他动作还不算熟练,但却擦得极为认真,指尖被水浸湿,是羊脂玉色。 “我就知你对于这事,你必会生气。” “你来癸水,我需顾及你的身子不能做。” “但枝枝你要明白,我是成年男子,虽克制禁欲,却也有克制不住的时候。” 林惊枝被裴砚握在手中的指尖颤了一下,她侧头避开裴砚视线:“若夫君克制不住。” “不若,我给夫君纳两房美妾。” “妾身向来大度,出嫁前家中长辈也是这般教导,夫君若是愿意,妾身明日就让孔妈妈安排下去。” “当然,夫君若有心仪的人选,尽管带回……唔、” “啪”一声轻响。 却是裴砚在林惊枝掌心上,重重打了一下。 此刻他神色极为严肃,像平日家中训斥人时,极为严厉的长辈。 林惊枝应该是被打痛了,不光是手掌心,连带着心口都是火烧火燎的疼痛。 她抬眸,楚楚眸光看向裴砚,眼神倔强。 裴砚忽然俯身低头,牙齿轻轻磨过林惊枝白润指尖。 他垂眸看着她,视线落在林惊枝粉红的掌心上:“很疼对不对?” 林惊枝指尖冰凉,他方才咬过的地方有些尖锐的刺痛,可依旧不及掌心那一下火辣辣的,就像是在书院里,被先生手中的戒尺,抽过。 她抿唇不答,想要避开裴砚的视线。 可裴砚本就离得近,他忽然欺身上前,透着薄茧的指尖捏住林惊枝软嫩的下巴。 “我从未想过纳妾。” “枝枝,你若敢把那些女人带进家中。” “我便让山苍当着你的面,把她们活生生打死。” 裴砚说完,他忽然松手。 漆眸内依旧含着,令林惊枝觉得心惊胆颤的冷色:“前日进宫面圣,陛下已下旨,赐下大理寺卿一职。” “平日我若不在府中,你要出门就找云暮安排。” “府中大夫人周氏过些日也会到汴京,带着漪怜姐一同,若周氏提出让你回裴家在汴京的宅院居住,你直接以我不同意为由,拒绝就好。” 裴砚语调一顿:“关于癸水腹痛一事,过几日我让楼倚山过来开方子” “时辰尚早,你再睡会儿。”裴砚伸手,似乎习惯性想给林惊枝掖一下被角,但他又生生忍住。 直到裴砚离去很久,林惊枝才骤然回过神来。 她看着自己红润异常的掌心,也不知是不是裴砚夜里纾解时弄的,还是刚才那一下他拍出来的。 林惊枝垂着眼眸,她心口难受得厉害。 加上身上出了汗,再睡她也睡不着了,索性就开口叫了孔妈妈进来,伺候她沐浴更衣。 孔妈妈带着晴山进来。 晴山伺候林惊枝去耳房沐浴,孔妈妈则收拾凌乱不堪的床榻。 林惊枝来癸水的事,孔妈妈是知道的,裴砚但凡在家中,就从未和林惊枝分开睡过。 好在孔妈妈检查一番后,只是林惊枝的小衣上沾了东西,应该是用了别的法子,孔妈妈暗地松了一口气。 巳时,太阳高升。 时值春末,杏花开得盛大。 今日没下雨,难得的好天气。 林惊枝抱着一册地方志在翻阅,只是她几次走神,视线不由落在自己娇嫩掌心上,总感觉掌心依旧沾有裴砚那东西,是洗不干净的。 几次走神后,林惊枝也不看书了。 她起身推开支摘窗,朝屋外守着的孔妈妈喊道:“妈妈,昨日救下的那丫鬟,请郎中看后。” “郎中是怎么说的。” 孔妈妈转身进屋道:“昨日老奴亲眼去瞧了,整个人瘦得厉害。” “郎中说应该是许久没吃上一顿饱饭,加上身上有许多伤,有些地方好了结痂了,有些地方都发脓生了蛆。” “不过倒是个烈性的,老奴让丫鬟给她处理伤口换药时,一声都没吭。” “只是天可怜见,有些高门大院或者牙婆虐待下人,老奴这些年也常有耳闻,到没见过这般厉害手段。” “她若没遇见少夫人,就算不被牙婆打死,估计也撑不了几天。” 林惊枝看着孔妈妈又问:“可问出是哪里的人。” “怎么落到牙婆手里的。” 孔妈妈见林惊枝手边茶盏空了,给她添了些茶水后才道:“老奴全都一一问了。” “也劳烦云暮去外边好好打听那小丫鬟的身份。” “今儿一早,云暮同我说,身份和之前伺候的地方都一一对上了。” 林惊枝闻言笑了一下:“妈妈也别怪我多心。” “劳烦妈妈避开云暮再私下打听一下。” “也问一问她,是要拿了身契和银两去寻家人,还是留在宅中,给她在庄子里安排些事情。” “哎。”孔妈妈点了点头,“少夫人想得没错,确实是要多查一下底细。” “等会自老奴就问一问她,养好伤后有何打算。” 林惊枝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劳烦妈妈多跑几趟,多查查她的身份。” 第49章 第 49 章 元贞三十二年,孟夏四月初。 惊仙宅主院,林惊枝端坐于东梢间小书房窗前,洞开的支摘窗外紫藤花开如云。 暖风夹着花香,抚过她耳旁松松用玉簪绾着的如云乌发。 几缕细碎青丝,顺着白如羊脂玉般诱人雪颈延伸向下,玲珑曲线惊心动魄,春色难掩。 “少夫人。” 孔妈妈穿过垂花门,站在东梢间书房外朝林惊枝行礼。 林惊枝放下手中宣笔,抬眸看向孔妈妈。 她今日穿了身绀青色对襟窄袖长褙,外罩深蓝色褂子,满脸笑容喜气盈盈的。 林惊枝含笑问:“妈妈近日可是得了喜事?” 孔妈妈一愣,眼中便沁出几分思念来:“少夫人瞧出来了?” “是老奴娘家的侄媳妇,前些天给家中添了个大胖小子,前日侄子派人来宅中递了口信。” 家中添丁的确是喜事,孔妈妈一生未嫁,这位娘家侄子在她心中定是与亲子无异。 林惊枝想了想,拿了书案上宣笔,写了一张单子递给孔妈妈。 “既是娘家添丁,妈妈就拿了这单子去库房拿了东西,给家中送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孔妈妈看着手中单子,先是一愣,然后连连摆手:“少夫人的心意老奴知晓。” “但这单子上的东西,是万万不能收的,老奴能留在少夫人身旁伺候,已是极大的恩情。” 林惊枝见孔妈妈不收,她也没强求:“我平时在家中,寻常也无事。” “那就妈妈寻一日天气好的时候,告假一两日回家中看一看新出生的孩子。” 人年纪一大,就难免惦记下边孙辈。 孔妈妈已多年未归家,听林惊枝开口提出这事,她当即感动湿了眼眶。 “老奴谢过少夫人。” 林惊枝点了点头,视线慢慢落在窗外紫如云絮的紫藤花树上。 初来汴京时,她并不觉得院子里的紫藤花树有多出彩。 那时候天气冷,乌压压的一片长藤,无叶又不生花,打一眼瞧去怪是丑陋。 没想到,等初夏时节百花开尽,紫藤倒是显出了它别具一格的妩媚多姿来,灿烂不止,整个惊仙苑都笼这片淡紫色海花中。 孔妈妈见林惊枝看着紫藤花树,有些出神的模。 她当即笑着解释:“少夫人恐怕不知。” “惊仙苑中这颗紫藤,已活了百余年了。” “当初李家在汴京落根时,太祖爷选址,就因其夫人喜爱紫藤,费尽人力物力建了这处宅院。” “李家?”林惊枝一愣,微微眯了眼睛。 “妈妈口中的李家,可是五姓之一的李氏?” 孔妈妈话才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她有些踌躇看着林惊枝,面庞发僵微微点了下头:“是。” 林惊枝唇角微翘,像是没有注意到孔妈妈的失态般,语调缓缓道。 “李家也是五姓之一,虽这些年在燕北沦为五姓之末,但也不至于会把这处宅子卖出吧?” “依着妈妈话中的意思,这处宅院,也算得上是李家当年的祖宅。” “那我夫君和李家,是什么关系?” 偌大书房里,空气仿若凝滞,静得落针可闻。 孔妈妈站在书房门前,膝下一软跪了下去。 林惊枝眸色微凝,玉白指尖撑在书案桌面上微微泛白,乌眸透着冷色一瞬不瞬落在孔妈妈身上。 “说。” 孔妈妈后背被冷汗打湿,面庞刷的一下血色全无。 她看着林惊枝小心翼翼开口:“郎君的生母,是……是李氏的姑娘。” 林惊枝端坐在书案后方的黄花梨木交椅上,眸底掠过几缕难以捉摸的情绪。 她并没有再开口问什么,去为难孔妈妈,指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道。 “我知晓妈妈来伺候我前,定是伺候于汴京贵人身前的得力婆子,我虽不知妈妈犯了何错,被撵出汴京,最后由裴砚安排,留在我身旁伺候。” “但我也希望妈妈知晓,那日我既接了你的身契,便是信任于你。” “郎君的身份我可以不再过问,我也不追究妈妈之前是在何人身旁伺候的。” “但我希望妈妈,莫要辜负我的信任。” 林惊枝不欲多说,有些疲惫朝孔妈妈摆了摆手:“下去吧,我需要静静。” “是。” 直到晌午,林惊枝午膳都没吃几口。 她一觉醒来,时辰已到未时。 日头偏西,凉风习习。 晴山见林惊枝醒来,赶忙上前端了温热蜜水喂她喝下,又拧了软帕给她净面。 “少夫人可还记得,前些日在街市从牙婆手上救下的小丫鬟?”晴山有些犹豫问道。 “嗯。”林惊枝微微点了一下头。 晴山继续道:“方才少夫人午睡时,小丫鬟寻了绿云想给少夫人请安。” “被绿云拦在外边。” “这会子,她就在屋外的廊庑前跪着,说是一定要见少夫人一面。” 林惊枝眸色淡淡,朝晴山道:“那就把人带进来,我见一见。” “是。” 不一会儿功夫,晴山带人进来。 小丫鬟穿的应该是惊仙宅中扫洒丫鬟的衣裳,她身量小又瘦,瞧着有些宽大,就显得更为单薄瘦弱。 “少夫人。”小丫鬟恭敬跪在地上,朝林惊枝磕了三个响头。 “你叫什么?”林惊枝问。 “回少夫人,奴婢叫青梅。” “青梅么?这个名字倒是好记。”林惊枝笑了笑,“你是想留在庄子上谋个差事,还是拿了银钱和身契自行离去。” 青梅小心抬眸看了林惊枝一眼,又极快低下头去:“少夫人,奴婢斗胆。” “奴婢想留在少夫人身旁伺候,哪怕是做个扫洒的粗使丫鬟也行。” 林惊枝闻言皱了皱眉头:“我当初救你,不过是于心不忍见你被牙婆打死。” “你我间只算一场善缘,我留你作何?” “再说我身旁也不缺伺候的丫鬟婆子。” 青梅摇了摇头,跪在地上颤颤发抖:“少夫人救奴婢一命,奴婢这条命日后就是少夫人的。” “奴婢只求少夫人收留,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行。” 晴山一旁听得撇了撇嘴,只觉得这青梅心大,当初自家主子也许不该救她。 “不必了。”林惊枝理了理衣袖,慢悠悠起身,她不再看地上跪着的青梅一眼。 转眼天色渐暗,晴山轻手轻脚进屋中掌灯。 见林惊枝靠着暖阁的美人榻上闭眼睡着,她拿了羊绒薄毯小心走上前,正要给林惊枝盖上。 不想瞬间,林惊枝猛然睁眼,眼中含着来不及压下的冷漠。 “少夫人。”晴山吓得一抖,手中羊绒薄毯掉在地上。 “什么时辰了?”林惊枝抿了抿唇问。 晴山答道:“已经戌时,夫人可要用膳。” 林惊枝手撑着身后的大迎枕子坐起身:“让小厨房炖一碗牛乳羹送过来即可。” “那小丫鬟青梅可曾离去?” 说到青梅,晴山眼里透出恼意,她有些愤愤道:“少夫人不知,她依旧在外边跪着。” 林惊枝神色不免冷了几分,她慢悠悠起身推开槛窗,一眼就看到跪在地上的青梅。 夜里风有些大,应该是会下雨的。 雨一下,就是透骨的凉意。 林惊枝收回视线,不急不缓朝晴山吩咐:“她要跪着,那就让她跪着吧。” “时间久了,也就知难而退了。” 槛窗半推,屋内琉璃屏画宫灯有几缕光晕,透过菱花窗格落在屋外。 灯影昏昏如纱似雾,显得有些清冷。 林惊枝站在窗前,她视线忽然微闪,落在一道从极远处走来的清隽身影上。 月色冷白,空气里盛了凉凉晚风和淡淡的紫藤花香,斑驳树影落在裴砚发间,他步伐一顿,极快抬头,精准往林惊枝站着的窗前扫了一眼。 这瞬间,林惊枝只觉身上一重。 裴砚视线像是有温度般,正慢慢从她身上滑过,那种令她指尖发麻,背脊像是被他指尖抚过的错觉,令她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从三月末那日争吵,至今已有七八日未见。 林惊枝根本没想到裴砚今日会突然归家,她骤然转身关窗,从衣橱里寻了件厚实外衫披在身上。 恰在这时,晴山有些兴奋声音传出:“少夫人,郎君来了。” “晚膳可要叫小厨房多添置些?” 林惊枝摇头,朝晴山道:“你下去吧,屋中不必伺候。” 裴砚穿过垂花门,顺着廊庑,连书房都没去,灯火映在他身上,显得他面部线条越发的凌厉深邃。 “主子。”青梅见裴砚走近,白着脸,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 裴砚身影如风般冷然,他步伐极快,没有丝毫停顿。 青梅垂着眼眸根本不敢去看裴砚,背脊衣裳在就在裴砚出现瞬间,就已被冷汗浸透。 “枝枝,开门。” 裴砚站在屋门前,伸手推了推,才发现房门被林惊枝从里面锁上。 林惊枝在屋中并不理会,她披着外衣,再用羊绒薄毯裹了一层,就慵懒靠在美人榻上,漫不经心翻着一册书卷。 下一瞬,窗旁传来轻微轻响。 林惊枝下意识抬眸看去。 只见一个出尘如飘逸身影,划破夜色,骤然从窗户外翻入室内。 林惊枝吓得想要站起来。 可裴砚速度极快,他已走到她身侧,长臂一伸就把林惊枝揽进怀中,压|在胸膛上。 他的气息极具侵略性,性感冷白的喉微微一滚,在一片烛光里,沉黑眼眸里,压着林惊枝看不懂的情绪。 “还在生气?”裴砚嗓音低沉,垂眸看向被他强行按在怀中的娇妻。 林惊枝抿着唇,并不答话,只觉侧脸贴在他心脏位置,听着他胸膛里强有力的心跳声,每一下呼吸都是他身上的味道。 只不过,冷冷松香中又含了股铁锈和皮革的气息,更像是淡淡的血腥味。 林惊枝伸手去推他。 裴砚却是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宽大掌心箍着她细软腰肢,温度炽热,呼吸若有似无拂过她雪白莹润的耳垂。 “手还疼不疼?”裴砚眸光微微往下,落在林惊枝撑在他胸膛娇嫩无比的手背上。 林惊枝指尖微蜷了一瞬,她不由想到那日他竟趁她梦中,用她手心做那般羞恼的事,她依旧有些很气。 明明前世,他偶尔也会有放纵的时候,却不像如今这般任由着想法,做那事时总趁她失神沦陷,就换了新的姿势。 “在想什么?”裴砚抬起一只手,指腹擦过林惊枝微微抿着的红润唇瓣。 他心想着,上回应是真的打痛她了,这会子还气着。 可她根本就不该提纳妾之事,他在她心底,她究竟把他当成了什么。 林惊枝眸色微颤,避开裴砚探究的视线,她想推开他,奈何两人力道悬殊,她根本动不得分毫。 “我一个时辰后,就要出去。” “不生气了好不好。”裴砚嗓音烫人,透着许久没睡的沙哑。 林惊枝这才注意到,他身上衣裳有些皱着,眼底也透着淡淡青色,估计是连着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过。 “你受伤了?”林惊枝眉心渐渐皱了起来。 裴砚一愣,摇了摇头。 他这才稍稍松手,往后退了些:“熏到你了?” “我以为换过衣裳就闻不出来了。” “不是我的血。” “不要担心。” 林惊枝紧抿的唇角露出一丝冷意,她伸手去拍裴砚依旧放在她侧腰的手背,是用了力气的。 本以为裴砚会躲开,没想到他没躲。 软软的掌心,一下子落在他手背上,那声音极响,林惊枝掌心也同样钝痛不已。 两人站在灯前,烛影落在他们身上。 影子交融在一处,就像最为亲密的交颈鸳鸯。 屋外。 惊雷声响起。 毫无预兆,暴雨骤然而至。 第50章 第 50 章 屋外,天色浓黑如墨。 雨水扑打在窗边,狂风摇曳,庭院中紫藤花瓣吹落满地。 裴砚视线从被林惊枝打得微微有些发红的手背上离开,半张脸沉入阴影,紧绷的下颌骨线条透着凌厉。 “我去沐浴。”裴砚淡淡说了声,转身去了耳房。 孔妈妈冒雨提着食盒进来,她见林惊枝站在窗前发愣,半开的窗子有湿冷雨水飘进,落在她额前发丝上,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被风吹得有些泛白。 “少夫人。”孔妈妈赶紧放下食盒,关了窗子。 她朝屋外看了眼:“青梅还在外头跪着,少夫人可是于心不忍?” “不如让人把她直接打发出去,也免得在眼前晃悠,惊扰到您。” 林惊枝看了眼窗外,眼底情绪有些沉,娇红唇角微抿了一下,她犹豫再三。 最终还是朝孔妈妈道:“算了。” “她愿意跪在那,就让她跪着吧。” “那处廊庑多少有点遮挡,这大半夜的打发出去,万一又着了歹人更不妥。” 不多时,裴砚沐浴出来。 屋里搁着银霜炭盆,并不觉得冷。 他只穿了薄薄的里衣,清爽的皂香混着松香,已经洗去身上那股铁锈混着皮革的血腥味。 孔妈妈见裴砚出来,摆好晚膳后,就赶忙退开。 屋中幽静,显得庭院外暴雨倾盆,如天穹被划破一道极深的口子。 裴砚身上还压着差事,他也不能耽搁久。 在林惊枝身旁的黄花梨木八仙桌前坐下,自个儿取了碗筷,也不用她布菜,就极快吃了起来。 他吃相斯文,速度却不慢。 林惊枝才喝了小半碗甜汤的功夫,他一大碗冒尖的粳米饭已经下肚。 裴砚搁下碗筷,见林惊枝已经慢慢喝着甜汤,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比起刚成婚那半年,她似乎瘦了很多,盈盈细腰是一手就能折断的模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眼中没了娇羞,对他疏离淡漠,两人单独相处时,她就从未真心实意朝他笑过。 心底忽然漫上一股极度不甘的情绪,裴砚心口发紧,方才咽下去的食物堵在他喉咙里,苦涩得厉害。 他还有许多事未做,哪能把心思都花在她身上。 就像他当初娶她,也是权衡利弊后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她实在乖巧顺从,又没有厉害的母族护着。所谓的豫章伯府,不过是得了祖上荫封的没落世族。 比起日后娶了宫中安排的女子,或者裴家深思熟虑后送到他身旁的女人,裴砚更愿娶,因周氏嫉妒而阴差阳错定下的豫章侯府六姑娘。 近一年相处,裴砚极不愿承认,他起了贪念,对她动了心思,他想要她更多。 那种从心底生出的恐怖占有欲,裴砚眸色微变,咬牙忍下这一刻要把她狠狠搂进怀中的冲动。 “你早些休息。” “我走了。”裴砚站起来,去里间换了一身衣裳后,就推门出去。 林惊枝坐在桌前,漂亮的桃花眼压着漠然神色,见裴砚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暴雨中,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孔妈妈轻手轻脚进来撤了桌上已经凉透的晚膳,又小心扶着林惊枝去主卧内休息。 翌日,天还未亮,林惊枝就从梦中猛地惊醒。 她捂着撞如雷鼓的心脏,唇瓣失了血色,愣愣盯着帐顶上那绣的祥云纹花样的承尘,浑身被冷汗浸湿,手脚冰凉不见一丝温度。 “少夫人。” 晴山见她醒来,赶忙端了蜜水喂她喝下,又拿了大迎枕头垫在林惊枝的后腰上,手里握着的巾帕已经换过好几轮了。 “我夜里又梦魇了?”林惊枝喝了蜜水后,看着缓过来不少。 晴山有些忧心道:“郎君离去后不久,奴婢听得房中有声音,就进屋看看。” “不想您又做了噩梦,如何都叫不醒。” “只得和孔妈妈轮流守着您,就怕您夜里会起了高热,伤及身子。” 梦里梦到了什么林惊枝根本就记不清了,她只觉得心悸得厉害,梦中的画面,应该是令她极度难受的。 “什么时辰了?”林惊枝问晴山。 晴山小声道:“寅时刚过,若是没下雨的话,再等会太阳就该出来了。” “您再睡会儿,奴婢辰时再叫你起身?” “不必了。”林惊枝摇了摇头。 “青梅还在外边跪着?”她忽然抬眸问。 晴山闻言,也有些无奈点头:“是。” “一直在廊庑下跪着,夜里雨大浑身都湿透了,孔妈妈不忍心就拿了一把油纸伞给她,她也不撑,倔强盯着少夫人你主屋的方向。” 林惊枝有些吃惊,雪白指尖描摹着透着温热的茶盏边沿,她垂下眼睫,想了许久。 最终还是对朝晴山吩咐:“你去把青梅的身契找出来给我。” “告诉她日后就在院中当一扫洒的粗使丫鬟,没有我的同意,不许踏进屋中半步,她若是抱着别的什么心思,倒是就按照附中规矩,犯了大错打死不论。” “是。” 晴山出去不久,就带着浑身湿透的青梅过来。 青梅不敢上前进屋,她就跪在房门外,朝林惊枝行礼。 一张瘦得脱了形的小脸煞白如纸,结结实实朝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奴婢,谢少夫人收留。” 林惊枝神色冷漠点了下头:“带她下去,收拾干净。” 到了下午,孔妈妈行色匆匆进来,略透着严肃的脸庞上神色僵冷。 “少夫人,今日外头送来了好几份请柬。” 林惊枝疑惑看了孔妈妈一眼,视线落在她双手托着的请帖上,打头一张放着的竟然的钟太后亲女,长公主萧初宜的帖子。 林惊枝犹豫一下,伸手接过帖子。 入手竟然是厚厚一叠,除了萧初宜外,还有沈家大姑娘沈观韵的帖子,以及秦家、李家、清河崔家,还夹带着汴京城中几个她从来没有接触过家族。 上一世的林惊枝,哪有如今这般待遇。 孔妈妈见她皱眉沉思,以为她是疲于应付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少夫人莫要紧张。” “这些帖子,除了初宜长公主外,其他人少夫人若不愿露面直接拒绝了就是。” “不论她们是因为郎君如今大理寺卿的官职,或是裴家长子的身份,想要与少夫人交好,少夫人不必过多理会。” 沈家沈观韵的帖子,林惊枝自然不会去。 但清河崔家,林惊枝记得裴家大姑娘裴漪珍,也就是裴漪怜的嫡亲姐姐。 她嫁的是崔家长孙,而崔家现今的当家主母裴月斋,是裴太夫人钟氏唯一的嫡亲女儿,也就是裴漪珍的嫡亲姑母。 林惊上一世并未见过裴月斋,只听说这位长姐身子有些不好,出不得远门。 所以裴太夫人几次寿宴,她都从未出现。 林惊枝眸中几种情绪闪过,如玉指尖捏着请帖,眉间紧锁,片刻后才朝孔妈妈道:“你去回了初宜长公主。” “三日后赏花宴,我定会到场。” “至于其他几家。” 林惊枝抽出崔家的帖子:“你同崔家的管事婆子说声,崔家的花宴我就不去了,等过些日我得空时再亲自上门拜访,顺便帮我同崔家少夫人裴漪珍道声安好。” 孔妈妈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少夫人这般安排最好。” “这些府邸若一家家去,难免疏漏得罪了人。” “不如就去了初宜长公主的赏花宴,等过些日子再去有姻亲关联的崔家拜访,最妥帖不过。” “嗯。”林惊枝漫不经心应了声。 转眼就到了三日后,初宜长公主赏花宴那日。 清晨,薄雾弥漫。 连下数日的暴雨停歇,空气里透着雨后潮潮的泥土芬芳。 马车已早早地准备妥当,云暮亲自驾车。 孔妈妈扶着林惊枝上了马车,晴山和绿云单独一辆跟在后方。 今日的林惊枝是刻意打扮过的,娇艳脸庞涂了薄薄的一层脂粉,特地带了幕篱,单单是提着裙摆上车时,宽大袖摆下不经意间露出的一小截皓腕,修长无瑕干净指尖,透着润白的羊脂玉色。 四周仆妇皆纷纷垂头,没人敢私自看上一眼。 初宜长公主虽未嫁人,但因受太后和天子宠爱的缘故,她在三十岁那年得了天恩,天子于宫外赐下公主府邸。 所以萧初宜常年生活在宫外,每月再抽出部分时间,进宫中陪伴太后钟氏。 “裴少夫人可算是来了,老奴家殿下一早就念着少夫人。”林惊枝才走下马车,公主府前立马就有得脸的嬷嬷迎接上前。 “老奴姓赵,裴少夫人若不嫌弃,唤老奴赵嬷嬷便可。” 这个时辰不早也不晚,公主府门前,华车美衣,四周都是人。 能得林惊枝这般待遇的少之又少。 更何况这是初宜长公主亲自下帖子办的赏花宴,汴京城内宅的妇人,但凡能攀上关系的,自然是削尖了脑袋也想要参加。 林惊枝带着幕篱,身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是生面孔,所以并没有人认出她的身份。 倒是赵嬷嬷在前边引路,视线悄悄落在扶着林惊枝的孔妈妈身上,见孔妈妈看向她,她嘴角抿了抿,赶忙慌乱垂下眼皮,显然是十分忌惮孔妈妈。 一行人绕过影壁,缓缓走进了层楼叠榭回廊曲折的长公主府内。 公主府中已来了不少人。 其中最为打眼,被人众星捧月围着的,自然是沈国公沈樟珩唯一的孩子,在家中受尽宠爱的沈观韵。 沈观韵看似在笑,她含着冷意的视线已没有任何停顿,落在了林惊枝身上。 只是一眼她便认出那个哪怕带着幕篱,也依旧美得惊人的女子是谁。 两人隔着幕篱薄纱,遥遥相望。 “林六姑娘,许久不见。” 沈观韵率先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她语调看似含笑,成功让在场贵女都把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 “林六姑娘是谁?” “我记得汴京林氏可没有行六的姑娘。” “可惜幕篱遮挡了容貌。” “……” 四周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 林惊枝眸色平静从在场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忽地她视线一顿,眉梢意外扬了扬。 秦云雪也来了,她就站在沈观韵身后。 不过让林惊枝惊讶的是,她竟梳了妇人的发髻,簪着嵌着珍珠掐成花状的宝石金簪,极素的衣裳,依旧是弱柳扶风的模样,不过气色比起离开裴家前好了不少。 秦云雪也同样看着她,眼底的阴郁没有减少半分。 听说有人好奇在问林惊枝的身份,秦云雪唇角嘲讽笑了笑:“她是豫章侯府庶出的六姑娘。” “豫章侯府?” “我自小生活在汴京,可从未听过豫章侯府。”有人不解地问。 秦云雪用帕子压了压唇角:“你们可莫要误会,林六姑娘是河东郡豫章侯府的庶六姑娘,她从未来过汴京,各位妹妹们自然不识。” “我和观韵姐姐也是去岁前在河东郡小住时,与她见过几面。” 秦云雪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人群里就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初宜长公主是什么身份,能请小小的庶女参加赏花宴,莫不是拿了假请帖,混进公主府的吧?” 一群人围着沈观韵叽叽喳喳讨论林惊枝身份。 沈观韵眼中带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明明是她先出言带出的话题。 庭院格外热闹,贵女之间声音也没压着,但凡经过的人都能听上几句。 赵嬷嬷闻言,眉心拧成了一道褶子,只觉得汴京城中这些贵女,越发的没有尊卑教养。 “裴少夫人……”赵嬷嬷正准备开口安慰林惊枝几句。 “是枝枝吗?”一声带着惊喜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好孩子,你什么时候来的汴京,怎么也不与我说上一声?” “我这日想夜想的,终于是把你盼来了。”沈太夫人连忙拍开扶着她丫鬟的手,笑盈盈朝林惊枝走去。 林惊枝也是愣了一下,赶忙脱了幕篱,屈膝朝沈太夫人行了一个万福礼。 “沈家老祖宗,万安。” 她一袭海棠红石榴裙,玉肩上搭了条缬纹薄纱披帛,纤腰用明珠宝石宫绦束紧,明艳妩媚,是那种千年难寻,令人失神的人间绝色。 热闹庭院,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沈太夫人面容平静,朝身后一群贵夫人介绍林惊枝:“这孩子,生得好看吧。” “我本以为我沈家的观韵姐儿,已经是汴京明珠无人可及了。” “枝枝这孩子,竟然比我家观韵更美上数分,难怪裴家郎君把人娶回家中后,恨不得当宝贝疼爱。” 沈太夫人一开口,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弱了下去,连带着赵嬷嬷也暗中松了一大口气。 只有沈观韵脸上的笑容微僵,捏着绣帕的指尖暗中用力,尖锐指甲抠在娇嫩掌心上,也毫无所觉。 林惊枝嫣然含笑,朝沈太夫人身后的贵夫人们一一行礼,她神态不卑不亢,礼数动作更是挑不出一丝毛病。 有人碍于沈太夫人面子,夸了林惊枝几句,也有人真心实意喜欢如她这般长得好看,又格外讨喜的姑娘。 霎时间,庭院里变成林惊枝如众星捧月,被各个府上的贵夫人围着,等有人打听出她就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裴砚嫡妻时,那种热情程度不亚于长公主萧初宜出现。 “真的好生热闹。”众人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从庭院旁的玻璃花房里传出。 长公主萧初宜扶着宫婢的手,明艳宫装,慢悠悠从玻璃暖房里走了出来。 她也不知在里头待了多久,那花房瞧着并不隔音,众人心思各异,赶忙上前朝萧初宜行礼。 萧初宜眼中含笑,她已三十多岁,但保养极好,瞧着不过二十出头花季少女的模样。 她是先皇的遗腹子,出生时新皇刚登基不久,膝下又没有孩子,四五岁前都是宫中独宠。 更是被大师批了,有护国昌盛的极贵命格。 “裴家少夫人。” “上前来,陪我说说话。”萧初宜笑着朝林惊枝招了招手。 林惊枝下意识侧眸看了沈太夫人一眼,那种本能地寻求长辈帮助的眼神,让沈太夫人心底一暖,伸手拍了拍她手背:“你莫慌。” “初宜长公主这孩子一向是好说话的,她若喜欢你,是好事。” “日后若遇着什么麻烦,也能多个助力。” 林惊枝顿了片刻,才缓步上前朝萧初宜行了一礼。 萧初宜挥退左右伺候的宫婢,亲自亲昵拉过林惊枝的手,也不管后头那些贵妇贵女震惊神色,一路拉着她走进玻璃花房里。 “长公主殿下,可是有事要单独同臣妇交代?”林惊枝悄悄看了一眼萧初宜,有些不明白问。 萧初宜扑哧一笑,美眸微抬看着林惊枝:“你还是这般紧张。” “就像母后宣你进宫那日,真是个妙人。” “我不过是瞧着喜欢,单独寻你说说话罢了,你不必紧张的。” 林惊枝依旧有些放不开,她对宫里的贵人们,无论是谁都下意识地排斥。 萧初宜也不勉强,寻了玻璃花房里挂着的金剪子,剪了朵白鹤卧雪的牡丹簪在林惊枝如云乌发上。 她上上下下打量许久,感慨道:“这牡丹,还是剪下簪在发髻上好看。” “你生得妩媚明艳,最适合簪花。” 玻璃花房里,哪朵花不是花匠精心培育出来的,价值千金的名贵品种,萧初宜倒是说剪就剪。 两人在花房里,也没有刻意聊天,林惊枝恭敬跟在萧初宜身后。 “裴砚平日对你可好?”萧初宜忽然停下脚步看向林惊枝。 林惊枝一愣,抿了抿唇道:“家中郎君待妾身极好的。” “是么?” 萧初宜拿帕子掩了唇角,视线不由落到林惊枝平坦的小腹上,颇有深意道:“你也该让裴砚努力些,你生下孩子后,日后地位才能稳固,谁也越不过你去。” “我这话,你得记在心里。” 林惊枝垂在袖中指尖霎时僵了一下,她装作害羞模样,垂头掩去眸中冷色。 萧初宜以为她年岁小,又新婚不到一年,眼下是害羞了,就没再提孩子的事,而是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一个令牌递给林惊枝:“这是公主府的令牌。” “你日后遇着困难,有事要寻我,只管吩咐丫鬟拿了令牌来公主府。” “我就算不在府中,也有人第一时间会给宫中递消息。” 令牌触手冰凉,林惊枝望向萧初宜含笑双眸,她依旧不解。 从小生活在豫章侯府,让她早早就明白,这天底下就没有平白得到的好处,长公主萧初宜这般对她,实在令她觉得十分怪异。 萧初宜见林惊枝微微蹙着的眉心,她不禁想到三日前,裴砚在公主府有事求她的模样。 萧初宜当时还以为的天要塌下来的大事,逼得裴砚都开口求人了,没想到裴砚只是让她多照顾几分,刚刚进京,有些胆小的妻子。 这么多年了,萧初宜可没见裴砚这样求过人。 当裴砚被她逼得,叫她姑母时的模样。 萧初宜只要想起,一整年的心情都是好的。 第51章 第 51 章 “好了,你自个儿去玩吧。” “我不过是疲于应付外头那群夫人贵女,才早早躲在花房里。” “你什么时候玩累了,同赵嬷嬷说声,就可以归家去了。” 长公主萧初宜慵懒靠在玻璃花房中心放着的一张美人榻上,她百无聊赖朝林惊枝摆了摆手,一副随时都会睡过去的模样。 林惊枝心底含着疑惑,望向初宜长公主,眼中神情|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问,紧紧抿着唇瓣退出玻璃花房。 林惊枝走后不久,花房某处不起眼的暗门被人由外朝内推开。 声音很轻,萧初宜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朝那边看去。 “呵。” “舍得出来了?”萧初宜冷冷笑了声。 裴砚眸光淡淡,更显得一种不动声色的矜贵。 他往林惊枝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朝萧初宜道:“立夏前,我要亲自去月氏一趟。” “我不在汴京的数月,就劳烦你护好她。” 萧初宜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美眸微抬看向裴砚,端着十足的长辈姿态:“保护没问题。” “不过砚哥儿该叫本宫什么?” 裴砚冷白的下颌骨瞬间门绷紧,透出凌厉弧度,眉宇压着淡漠神色,就连语调也是冷的:“小姑母。” “嗯,六郎不愧是个好孩子。”萧初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裴砚冷哼了声,甩袖离去。 公主府的热闹,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前。 长公主萧初宜虽然只露面一两次,但她在府中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又特地把公主府前院规划出来,允许众人四下走动游玩,已算是极给面子。 林惊枝从玻璃花房出来后,她就被一群还未成婚的小姑娘拉着,叽叽喳喳问了她许多东西。 也不知是沈家太夫人的喜爱,还是初宜长公主对于林惊枝亲昵举动,无形中撑了腰。总之这些个本该瞧不起她的贵女们,一个个倒是恨不得在她身前低服做小。 待久了,林惊枝倒是觉得分外无趣。 她寻了更衣的借口,带着孔妈妈还有跟着一路伺候的赵嬷嬷,避开众人视线,走到一处偏僻的花丛后方。 “今日让赵嬷嬷费心了。” “劳烦嬷嬷同初宜长公主殿下说一声,臣妇准备归家去了。”林惊枝停下步伐,朝赵嬷嬷笑了笑。 赵嬷嬷满脸慈祥:“那老奴送裴少夫人出府。” 林惊枝实在不好意思麻烦赵嬷嬷,她摇了摇头:“方才进公主府时,我有记着回去的路。” “应该是从这处小径穿出去,就到垂花门外,嬷嬷不必担心。” 赵嬷嬷想着给萧初宜复命,也没有勉强,当即点头道:“花丛多刺,裴家少夫人小心些。” 林惊枝带着孔妈妈和晴山,绕过花丛小径,避开人群,往公主府外走。 就在要出垂花门,花丛里忽然跳出一人。 “沈家妹妹。” 那人朝林惊枝的背影喊了一声,就要伸手去牵她雪白的手腕。 “放肆。” 事出突然,孔妈妈想都没想,就把林惊枝护在怀中。 林惊枝也是被吓了一大跳,被孔妈妈和晴山一同护在身后。 来人见林惊枝转过身时的模样,他也愣了许久。 先是眼中惊艳神色一闪而过,又极快收敛情绪,垂眸往后方退了一步。 “抱歉,是在下唐突。” “错把姑娘认成了家中的表妹。” 孔妈妈看清男子长相后,瞳孔骤然一缩,极力压着心中翻涌的震色。 林惊枝神情还算镇静,漆眸从男人面上掠过,悄然往后方退了一步,避开男人视线,由孔妈妈和晴山护着,往长公主府外走去。 等顺利回到马车后,林惊枝依旧有些惊魂未定。 孔妈妈从绿云手中接过蜜水,喂林惊枝喝了小半盏子,这才拍着心口道:“少夫人。” “方才在小径花丛里,突然冒出来的男子,是大皇子萧琂。” “宫中贤妃的儿子,深受陛下宠爱。” 林惊枝皱了皱眉,刚才那人把她背影错认成沈观韵时,她多少就猜到一些。 大皇子萧琂和沈观韵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就等着宫中圣旨赐婚。 “长公主设宴,款待的是女眷,大皇子这是偷偷溜进公主府中,寻沈大姑娘私下见面?”林惊枝问。 孔妈妈点头:“八成是了。” “大皇子在宫中被贤妃宠着,贤妃又极得陛下喜爱,这些年朝堂数次提出贤妃教养大皇子有功,要立贤妃为后的言论。” 林惊枝白皙指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贤妃是沈家家主,沈樟珩的妹妹?” 孔妈妈从马车厢案几上放着的攒盒里,用银签挑了个蜜饯递给林惊枝。 她略微思索道:“按照老奴知晓的,贤妃该是沈家家主,一母同胞的姐姐。” “两人出生,只差了半个时辰。” “在沈家,除了沈家大姑娘沈观韵外,沈樟珩对贤妃也算是有求必应。” 马车在惊仙宅前缓缓停下,孔妈妈等人先下了马车。 林惊枝用玉勾挑开马车竹帘,自然而然朝外伸手。 昏黄夕阳仰,她的手忽然被一只宽大修长的掌心紧握。 下一瞬,林惊枝还来不及惊呼,就跌进裴砚怀中,扑鼻而来都是,他身上特有的气息。 “公主府的赏花宴。” “可还好玩?”裴砚音质低沉问。 有外人在,林惊枝还算给裴砚面子的,她摇了摇头如实道:“不好玩。” 裴砚笑了一下,他一路抱着林惊枝,并没有要放下的意思。他步伐极快穿过廊庑,却没去主屋,而是去了外院书房。 在书房门前,裴砚把林惊枝小心翼翼放下。 伸手亲自给她理了理裙摆,这才推门进去。 书房里点了灯烛,窗旁的花黄梨木交椅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捂着心口猛咳,有些尴尬笑了笑站起来:“嫂夫人。” “楼大人又来作何?”林惊枝眉头皱了皱。 其实楼倚山也是没了办法了,才求到裴砚这。 当时裴砚给了他任务,要想办法给林惊枝治她身体里残留的余毒。 可足足半个月过去了,楼倚山除了第一次把脉后,只要林惊枝在府中,他是连惊仙宅的大门都不配正儿八经进去的。 因为林惊枝根本就不吃他开的方子,无论是美容养颜、还是强身健体的各种理由,她一概不理。 简直就像他不是来给她治病的,而是来给她下毒的。 裴砚抿着唇没说话,牵过林惊枝的手腕,轻轻放在脉枕上,从怀中掏出雪白帕子,盖在她的手腕上。 炽热掌心用了力气,林惊枝动了动,发现挣扎不得半分。 “嫂夫人,得罪了。”楼倚山朝林惊枝道。 他拧眉探脉,许久后,才朝裴砚轻轻点了点头。 林惊枝面无表情盯着裴砚:“夫君到底想干嘛?” 她眼中尽是防备神色。 裴砚微微松手,视线落在林惊枝手腕。 他手劲大,她皮肤又格外娇嫩,转眼就红了一大片。 楼倚山见两人间门气氛不对,赶紧写了药方放在书桌上用镇尺压着,收了东西脚底抹油跑了。 书房里,两人静默无言,气氛僵凝。 林惊枝瞥了眼桌上药方,冷冷哼了声:“妾身的身子,没有任何问题。” “夫君就不要想了法子,逼迫妾身喝药了。” 裴砚欲言又止,林惊枝眼中冷漠让他心慌,只觉得有些事,也许说出来会越描越黑,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好。 就像是婚后在她身旁伺候的,他曾信任的奶娘李妈妈一样。 林惊枝只要不知道李妈妈奉宫中贵人的命令,在她每次同床后喝的补汤里,添了避子药的成分,他把她治好,她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受过这样的伤害。 而那些因他疏忽而发生过的事,他自然会给她讨回公道。 裴砚嗓子干涩,对上林惊枝透着冷意的眼眸:“这药,是对你身体好的东西。” “你必须要喝。” 他说完,就拿过桌上的方子,朝屋外守着的云暮吩咐:“按照方子上的药材,把东西配出来。” “告诉小厨房里的人,每日必须用小炉温着汤药,以准备少夫人随时要用。” 林惊枝冷笑,想到她嫁给他半年时间门,每次同房后都要喝的那些东西,她心中又恨又痛。 用力甩开裴砚的手,面无表情往书房外走去。 穿过廊庑,回到卧房。 孔妈妈和晴山见林惊枝从裴砚书房回来后,神色就一直冷着,两人也不敢问,只能极力小心伺候。 夜里。 林惊枝沐浴后,正坐在暖阁美人榻上熏发。 裴砚在外间门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步走了进去。 他手上端了碗浓黑汤药,扑鼻药味,离得近了,就算不喝闻着也极为苦涩。 “郎君。”孔妈妈和晴山慌忙站起来,朝裴砚行礼。 裴砚颔首:“退下。” 他音色透着冷意,漆色眼眸瞧不出喜怒。 孔妈妈和晴山有些紧张看向林惊枝。 林惊枝淡淡点了下头,接过孔妈妈手中握着的帕子:“你们退下吧,我自己来。” “是,少夫人。” “喝掉。”裴砚站在林惊枝面前,他身形高大,面无表情时给人一种极为凌厉严肃的模样。 林惊枝眼眸闪烁,极深的眸底情绪极为剧烈翻涌,她袖中指尖紧紧攥着绣帕,漠然看向裴砚。 “我不喝。” 裴砚伸手,指腹擦过她粉润唇瓣。 他舍不得逼她,她身体里的余毒却不能久拖。 加之他立夏前要出发月氏,有数月不在汴京,他宁可现在狠心一次。 裴砚随手把汤药放在博古架上,他长腿一迈,伸手就轻松牵制了林惊枝纤细的双手手腕。 他把她逼到书架与他胸膛之间门的方寸地方,长腿微曲,她就动不得分毫。 林惊枝也是气急了,她张口就去咬裴砚白皙如玉的侧颈。 尖锐贝齿咬破他肌理分明的肌肤,猩红血珠子一下子就滚了下来。 裴砚却像是没有痛觉一样,伸手端过博古架上放着的药碗。 “枝枝,乖些。” “不要让我逼你喝下。”裴砚喉结滚了滚,音色烫人。 林惊枝偏头避开他的视线,眸色倔强得厉害。 霎时间门,房中只有两人略压着,又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 “枝枝,是你逼我的。” 裴砚忽然淡淡叹了声。 他抬手,覆着薄茧的拇指和食指指尖,抚上林惊枝沾了血后,显得格外红艳的唇瓣。 指尖用了巧劲,撬开林惊枝的贝齿,探|进她娇润的唇中。 裴砚缓缓低头,饮了一口汤药,再强迫林惊枝仰头。 她檀口张着,就算用了全身力气向下咬,咬着的也是裴砚的食指和拇指,她根本闭不了口。 他垂眸,微敛的漆眸里含着缱绻,吻上她。 汤药顺着两人唇瓣,一点点哺进去。 林惊枝扭头想要拒绝,奈何裴砚摁着她的手力气极大,衣裳在两人拉扯间门,早就乱成了一团。 褐色汤汁,透着苦涩药香,顺着林惊枝微仰的雪白脖颈流下,一直渗入曲线玲珑起伏的春光深处。 雪白香肩,薄若透明的肌肤,就像莹白的玉兰纸上,揉碎了牡丹混着珠宝,冶艳勾魂。 “裴砚,我恨死你了。” 林惊枝的声音,带着淡淡哭腔,都哑了。 她朱唇榴齿,小兽般眼眸含着怒与恨色。 那种湿湿的,又格外委屈的视线,逼得裴砚几乎发疯。 一碗汤药,半碗都撒在了林惊枝和裴砚的身上。 许久后,裴砚离开她的唇,冷声朝门外吩咐:“云暮,叫孔妈妈再去厨房里端一碗汤药,送过来。” 林惊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砚,我喝了。” 裴砚冷着乌眸,指腹从她漂亮浓密的睫毛上滑过,最后点在她眼睑下方娇红的泪痣上。 “我自然知道你喝了。” “但方才从你唇瓣溢出来多少?喝少了那药就没效果了。” “自然得补上。” 林惊枝闻言,抬腿就踢他,用了全身力气,可裴砚依旧不为所动。 “枝枝,你拒绝不了我的。” “无论任何东西。” 果不其然,门外响起孔妈妈胆战心惊的声音:“少夫人,郎君。” “端进来。” 孔妈妈僵着手脚,站在门外。 裴砚冷笑:“孔妈妈今日若不送药进来,我明日就把妈妈遣回去。” “你自己选择。” 孔妈妈无法,只得颤着手推门进去。 她视线落在林惊枝和裴砚身上,先是一愣,然后慌忙掩去眼眸中惊慌,方向药碗后,忙不迭退了出去。 因为孔妈妈怎么也没想到,裴砚不过是喂个药,少夫人怎么就头发凌乱衣裳半|解,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做别的事情。 林惊枝盯着裴砚手中,浓黑的汤药。 裴砚冷着脸,语调是说一不二的严厉:“这次你自己喝。” “或者。” “还是我喂你。” 第52章 第 52 章 裴砚明显能感觉到,被他圈在怀中娇软的身体一颤,水润的桃花眼中含着惊怒交加的神情。 “我自己喝。” 林惊枝唇瓣抿了抿,嗓音夹着微微发颤的细软哭腔。 裴砚心口一窒,有种灼烧般的痛感从他身体里划过,端着药碗的掌心却稳不露半丝端倪,缓缓递到林惊枝唇边。 一碗汤药不多不少,林惊枝喝了一半之后,裴砚就端开药碗。 他微凉的指尖也不知从哪儿掏了颗蜜饯出来,轻轻放进林惊枝被他吻得格外红润的唇中。 蜜饯酸甜,一下中和了那股苦涩至极,令她觉得恶心的药味。 林惊枝含着口中蜜饯,漫着水雾的眼眸带着没有任何温度的霜色,看向裴砚。 那股冷意,似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裴砚目光垂下,平静眸底微闪。 他忽然仰头,冷白微突的喉结滚了滚,碗中剩余的半碗汤药,当着林惊枝的面饮下。 “到你身体彻底康复为止,我每日陪你。” “若我不在府中,也会有人同我汇报,你是否饮下汤药。” 裴砚语调极淡,他缓缓松开禁锢着林惊枝双腕的掌心。 在林惊枝愣神的瞬间,他突然俯身,舌|尖滑过她雪白小巧的贝齿,卷出她口中含着的蜜饯。 凉薄唇瓣沾染上水色,深邃眉宇间凌厉化成温柔,一闪而过,快到让人以为出现了错觉。 屋外又下起了雨,四下窗子都关着,让人心底生出一股烦闷。 林惊枝白皙指尖,拢了拢从香肩垂落的衣裳,这时候她才发现两人间都狼狈得厉害。 褐色汤药洒在衣上,衣物湿透贴在身上,若隐若现。 而裴砚本该白皙无瑕的侧颈上,有个十分明显的小巧牙印,鲜血已经结痂。 他逼迫她喝药,她就狠狠咬他,用尽力气。 若不用药,估计以后会留下疤痕。 想到他的身上,还是那般显眼的地方,一辈子留下她咬的齿痕,林惊枝觉得有些怪异。 “去沐浴。” 裴砚看着林惊枝的眼睛,神情淡淡。 耳房浴室里,早有婆子放好热水。 裴砚抱着林惊枝大步跨进宽大浴桶中,水声哗啦,他手里拿着雪白巾帕,小心从她背脊上擦过。 光线昏暗,水雾朦胧。 林惊枝闭着眼,她并没有拒绝裴砚的伺候。 白日赏花宴,夜里又被逼着喝了一回药,情绪剧烈波动加上汤药的作用,她有些昏昏欲睡。 …… 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榻上的,林惊枝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等再次睁眼,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屋外,日上三竿。 隐隐能听见廊下有丫鬟婆子刻意放轻脚步,经过的声音。 “孔妈妈。” 林惊枝闭着眼睛朝外喊了声。 不一会儿,孔妈妈带着丫鬟进屋伺候。 一觉好眠,夜里有没做梦,林惊枝今日难得心情好。 等午膳用到一半时,绿云从门前进来:“少夫人,沈家派了婆子,送来这个。” 林惊枝垂眸看过去,请帖上沾了股礼佛时的檀香,看字迹应该是沈家太夫人亲笔写下的。 打头‘枝枝’二字。 笔迹很重,能看出犹豫很久才落的笔。 沈太夫人是好人,对她更是照顾,可惜沈家有沈观韵,林惊枝就不可能对沈家有任何亲近之意。 “你告诉送请帖的婆子。” “我昨日赏花宴回家后,不慎着了凉风病了,等日后病好,再去沈家做客。”林惊枝收回视线,眼中泛着一股疏离冷漠。 “是。”绿云恭敬道。 “孔妈妈。”林惊枝没了胃口。 她搁下汤匙,看向站在身后为她布菜的孔妈妈。 “我若想在汴京开个药铺,妈妈觉得如何?” 孔妈妈愣了一下,想了片刻才道:“少夫人怎么会想开药铺?” “依老奴的经验,开药铺的话,铺子里若有个医术厉害的郎中,那应是不愁生意的。” 林惊枝笑了下:“我在观音寺时,认识了一位居士。” “妈妈应该是有印象的,如今那位居士恰巧也在汴京,正落脚于西霞寺中。” “她是女子,又擅妇科,若我们把药铺也做成和汴京一些上等银楼,或是成衣铺子、胭脂水粉阁那般。” “前堂卖药,后院只接待女眷瞧病,单独的厢房,既保证私密性,又能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孔妈妈脸上表情有瞬间愕然,然后她有些激动地朝林惊枝道:“少夫人这个想法好。” “若那位居士真的擅妇科,铺子又只针对女眷,定是不愁生意的。” “毕竟对女子而言,总有些难以启齿的病症,汴京大多瞧病的又都是郎中,会医的女子极少。” 林惊枝点了点头:“我也是如此想的。” “不过还有一事,恐怕得劳烦孔妈妈替我跑一趟。”她缓缓从袖中掏出一份早早就准备好的,封了火漆的信件。 “前些日孔妈妈娘家不是添丁么?不如就这几日告假回家中看看吧。” “也顺便去汴京郊外的西霞寺一趟,把这信交给寺中的寂白居士。” 孔妈妈盯着林惊枝白皙指尖上捏着的薄薄信件,她只觉那封信件似有千斤重。 今日她只要接过,往后那就是,再无退路可言。 “孔妈妈难道不愿?”林惊枝软软的嗓音,偏偏透着一股令人心惊胆颤的威严。 “老奴明日就出发。”孔妈妈躬着身体上前,双手恭敬接过信封。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透。 财神庙东街后巷内,一辆十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从惊仙苑后宅角门缓缓驶出。 孔妈妈坐在马车里,神情严肃,袖中藏着的密信更是令她感到忐忑。 她这次因家中添丁,告假回家,是宅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大大方方带着林惊枝赏赐的东西出府,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就连一直负责惊仙苑安全的山苍和云暮两人,也没有刻意去关注孔妈妈归家之后,又去了哪里。 在孔妈妈离府第二日,惊仙来了不速之客。 花厅里。 周氏端坐在主位上,朱妈妈站在周氏身旁伺候。 裴漪怜有些紧张坐着,怯怯眸色,望向林惊枝欲言又止。 “林氏。” “按照规矩,在我到汴京裴府的第一日,你就该主动过去给我请安。” “你却好,逼得我亲自来见你。” “你可还有对长辈的礼数和教养?”周氏开口,严肃面色格外僵冷,眼中已不见任何亲昵之意。 林惊枝站在周氏身前,她手里端着要递给周氏的茶盏,周氏并没有接,而是端着一副婆母要给媳妇立规矩的姿态。 茶盏温热,她指尖皮肤格外娇嫩,端久了难免有些烫手。 林惊枝见周氏今日是铁了心想要折腾她,心底冷笑一声,缓缓站直身体,慢条斯理放下茶盏。 她笑着看向周氏:“母亲说的是什么话。” “媳妇心中自然是日日惦记着母亲,不过是近来入夏雨水颇多,导致出门不便。” “才不曾去给母亲请安。” 周氏见林惊枝那漫不经心的模样,当即心底生出一股无名的火气,她嫁入裴家后最讲究的是端庄规矩,哪容得下别人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作态。 特别是她的嫡子裴琛,是被裴砚折断了手腕。 虽然精心养了数月,但依旧伤势未愈,连骑马时那只手,都是握不住缰绳的。 “林氏,你大胆。” 周氏面色铁青,胸口堵得像是压了石块,喘着粗气冷冷盯着林惊枝。 林惊枝扶着晴山的手,慢悠悠往身后退了一步。 “母亲若觉得儿媳做得不对,大可去找我家夫君理论。” “夫君就算因此事要休弃儿媳,儿媳也绝无二话。” 周氏盯着林惊枝,想到出门前丈夫裴寂的交代。 她深吸口气,僵着脸道:“那行。” “从明日开始,不管你家郎君会不会裴家在汴京的宅子住下,你都必须回去,在我身旁尽孝。” “我家琛哥儿还未娶妻,身旁也只有你一个媳妇,我想着也是离不得你的。” 周氏态度忽转,莫名说出这么好听一番话来。 林惊枝倒是不好明目张胆地拒绝了。 她也收起眼中冷色,也朝周氏温婉笑道:“母亲身旁自然不能缺人尽孝。” “等夜里夫君归家后,儿媳会与夫君请示。” “若夫君愿意,儿媳自然不敢有二言。” 周氏心底窝着火,她用绣帕压了压唇角,直视林惊枝道:“你若明日没来。” “我便大张旗鼓带着丫鬟婆子上门,请你回裴家。” “砚哥儿媳妇,望你三思后行,毕竟这是汴京天子脚下。” 林惊枝倒是没料到,周氏能说出这一番夹枪带棒,恩威并施的话来。 以她对周氏的了解,倒像是有人刻意这么教她说的。 这瞬间,林惊枝想到了裴家家主裴寂,那个严肃不苟言笑,对她却厌恶至极的男人。 花厅里,气氛瞬间僵沉。 掰回一局的周氏,终于平复怒意。 只有裴漪怜坐立不安,大大眼眸含着水色,随时都能哭出来的模样。 想到裴寂,林惊枝眼中露出冷色,忽地她眸光一顿,落在隔扇外淡紫如云烟的紫藤花上。 前世周氏就一直对裴砚的生母耿耿于怀,林惊枝不由想到,前些日孔妈妈无意中提到的紫藤花和李家的渊源。 周氏若知道裴砚的生母,就是五姓之一的李氏,不知她还能不能心平气和面对裴寂。 毕竟在周氏眼中,裴砚就是裴琛的敌人,极有可能取代她唯一的嫡子裴琛,成为裴家下一任家主。 既然裴寂想暗中使绊子,逼她回汴京的裴宅,那她必须得给裴寂送一份大礼才行。 林惊枝抬眸,笑着看向周氏:“母亲方才说的话,儿媳认真想了想。” “觉得母亲说的没错。” “母亲今日难得过来一趟,儿媳也该好好尽孝,不如就带母亲在外头庭院逛一逛,等留在宅中用了午膳后,母亲再回去可好?” 周氏见林惊枝忽然软了态度,她想了想也就没有拒绝。 夏初,阳光尚好。 连拂面而过的微风,都带着甜丝丝的紫藤花香。 她们三人身后跟着丫鬟婆子,才从廊庑穿过,视线忽然一亮,就被庭院里一株巨大的,开得像云朵般的紫藤花吸引。 二姑娘裴漪怜睁圆了眼睛,拉着林惊枝的袖子道:“嫂嫂,这紫藤好美。” “瞧着都快比屋脊都高了,哥哥是从哪处寻来的,我在河东从未见过。” 林惊枝唇边压着的笑容更深了些,她抬手,指尖点了点裴漪怜的鼻尖:“我听院中伺候的妈妈说,这颗紫藤已活了上百年。” “这处惊仙宅的前身,还是当初李家在汴京落根时,因李氏太祖爷的夫人喜爱紫藤,才费尽人力物力建了这处宅院。” “也不知我夫君是如何手段,能从李家人手中买下这处宅院,重新修缮改名‘惊仙’。” “哪个李家?” 周氏闻言面色大变,她眸光一下子就冷下来。 林惊枝像是没有注意到周氏神色不对,笑着解释道:“听说是五姓之一的李氏。” “李氏女子,尤爱紫藤,难道母亲不知?” “李氏?” “五姓之一的李氏?”周氏脸色当场就变了。 那种气得浑身哆嗦,又得咬牙忍着避免自己失态,周氏死死捏着手中帕子,她氏恨不得现在就回裴宅,寻了裴寂质问。 当年她就因为裴寂和太夫人对裴砚超过所有人裴家子孙的宠爱程度,怀疑过裴砚那个身份不明的生母,会不会是五姓女。 她每每只要一想到丈夫对于裴砚生母,缄口不言的模样。 周氏就如鲠在喉,夜不能寐。 可刚刚林惊枝无意间那一番话,像当头一棒,也点燃了周氏所有的怒火。 李家祖宅、百年紫藤。 李氏这一代,虽早已没落,但裴砚要不是李家的血脉,李家会这宅子留给裴砚? 除非李家人都疯了。 “朱妈妈,我有些累了。” “你扶我回去吧。”周氏掩去眼中怒色,努力缓和语调,朝一旁伺候的朱妈妈道。 “母亲这是怎么了?” “可要请郎中?”裴漪怜忧心问道。 周氏伸手,怜惜摸了摸裴漪怜柔软的脸颊,她尽量温和声音道:“你嫂嫂这处宅院漂亮。” “瞧着你也是喜欢这里的。” “不如你就在嫂嫂这边玩上一日,等明日我再派朱妈妈来接你回去。” “好不好?” 裴漪怜有些意动,但她依旧担心周氏身体。 好在朱妈妈看出事态不对,也在一旁劝了几句,裴漪怜这才点头同意。 周氏这一口气,足足忍了二十一年。 裴砚的生母若真的是五姓之一的,李氏女。 那在周氏看来,她用半条命给裴家生下的嫡子裴琛,就是个笑话。 第53章 第 53 章 “嫂嫂。” 周氏离去后,二姑娘裴漪怜有些紧张地站在林惊枝身旁。 她双手指尖绞在一起,干净清澈乌眸里盛着不安。 林惊枝看了眼裴漪怜,知她性子就是如此,因从小被周氏保护胆子极小,好在她并不蠢笨,也不见任何骄纵,是个讨喜的。 庭院连着一处水榭,虽已到初夏时节,但逛久了风里还是夹着一丝冷意的。 林惊枝朝裴漪怜招了招手,柔声道:“我带你回屋中,莫着了风寒。” 裴漪怜乖顺道:“谢谢嫂嫂。” 屋里放了银霜炭盆,暖阁的地上铺着柔软的垫子,比起裴宅过于严肃刻板的装饰,林惊枝这里,处处透着随意,却又不失精致与讲究。 裴漪怜双手端着温热茶盏,规规矩矩坐在暖阁的软榻上。 她身前的青玉案几,放着晴山准备了糕点、蜜饯,还有一筐子金灿灿的枇杷。 “二姑娘若有想吃的零嘴,只管吩咐奴婢,奴婢都能给姑娘寻来。”晴山朝裴漪怜笑道。 “谢谢晴山姐姐。”裴漪怜有些害羞道。 林惊枝就坐在裴漪怜对面,她手中握着一册书卷,腰后垫着厚实的大迎枕,头也没抬对裴漪怜说。 “今夜你就在东边厢房安置,我夜里让晴山陪你睡。” “明日等朱妈妈来接你时,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裴漪怜略带些婴儿肥的脸颊浮出两团小小的红晕,她憋了许久,才看向林惊枝问:“嫂嫂和大哥哥是不是,日后都不会回汴京宅子住了?” 林惊枝指腹从书册上划过,她慢悠悠翻了一页:“漪怜姐儿既然猜到了,为何还问。” 裴漪怜局促垂下脑袋,鼓起勇气道:“我知道母亲不喜欢嫂嫂。” “因为母亲一直不喜欢大哥哥。” “虽然嫂嫂在河东郡时,帮我躲过二姑太太母女和蒋家的算计,可后来母亲一直认定是大哥哥为了和父亲去汴京为官,才折了二哥的手腕。” “因此更厌大哥哥入骨,同样也连累了嫂嫂。”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嘴唇咬得煞白:“虽然因为二哥哥的事情,我无法改变母亲的想法。” “也猜不透父亲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可我一直都极喜欢嫂嫂的。” 瞧着裴漪怜十分紧张模样,林惊枝觉得有趣,她放下手中的书,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不必这般紧张。” “至于你大哥哥和二哥哥之间的矛盾,让他们自己处理就好。” “你是姑娘家,又不入朝议事,何必徒增烦恼。” 林惊枝生得明艳,笑起时更是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裴漪怜似被她笑容感染,也渐渐不那么拘束。 她捧着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 纠结许久后,裴漪怜小心往前探了探身子,靠近林惊枝耳边,轻声问:“嫂嫂你可知道,表姑娘秦云雪嫁人的事?” 林惊枝用银签扎了个蜜饯放进口中,眨了下眼睛道:“几日前,长公主府上办赏花宴,我远远地见过她一回,瞧着梳了已婚妇人的发髻。” 裴漪怜往撑开的支摘窗外看了眼,见四下无人,她才刻意压低声音告诉林惊枝。 “我是到汴京后,悄悄听到父亲和母亲的谈话才知道的。” “据说秦家在表姑娘从河东郡出发前,就已经给她敲定了一门亲事,但表姑娘嫌弃那人太穷酸,家中没几个银钱又是个死读书的,就没同意。” 林惊枝来了兴趣,笑吟吟看向裴漪怜:“最后是秦家逼着她,嫁进去了?” 裴漪怜摇了摇头,小脸都快皱成一团了:“秦家怎么也没想到,和男方家八字庚帖都没来得及交换。” “秦云雪竟然悄悄和人苟……苟合上了。” “那人据说是永昌侯嫡子,在户部当差,先夫人刚死不久,留下一个岁的女儿。” “秦家碍于秦云雪是我们祖母的外孙女,没真敢把她送到庵子里去,恰好永昌也派了正儿八经的媒人上门提亲,于是就拒了之前口头定下的亲事,和永昌侯府结了亲。” “连六礼都来不及纳,火速把人给嫁了出去。” 林惊枝眼中露出震惊之色,然后又缓缓抿嘴笑了。 她记得前世,因为户部和兵部有官员勾结,贪墨了国库中上万两纹银,震动整个燕北朝堂。 其中的主谋,首当其冲就是永昌侯府一家。 如果是秦云雪自己主动勾的人,那她真是给自己选了个好去处。 林惊枝慢悠悠喝了口茶问:“那被秦家悔婚的那户人家呢?” 裴漪怜道:“我后来听说,其实那位郎君已经过了今年的春闱,就等着殿试。” “可秦表姑娘就是嫌他身份不够,配不上她。” 说到这里,裴漪怜双颊微红看向林惊枝:“嫂嫂,据说再过几日,殿试的前三甲,陛下会亲自挑选出来,到时有状元游街。” “到了那日,嫂嫂能不能带我去外头瞧一瞧。” “我只有很小的时候从奶娘口中听说过,但从未见过。” 林惊枝见裴漪怜眼里含着满满的期待,她虽然并不十分感兴趣,但还是点头同意:“若那几日我得空,我派孔妈妈去府中接你。” “谢谢嫂嫂,嫂嫂果然是对我最好的。”裴漪怜终于不再拘谨,十分活泼朝林惊枝撒娇。 傍晚,裴砚从外边归来,风尘仆仆。 他还未走近,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如云如烟的紫藤花树下,放了两张藤椅,桌上有点心、蜜饯,紫砂泥炉里还温着茶水。 “大哥哥。” 裴漪怜见裴砚过来,她赶忙站起来朝裴砚行礼,表情紧张不已。 林惊枝慢慢收了笑容,语调淡漠朝裴砚喊道:“夫君。” 裴砚视线从林惊枝身上掠过,他淡淡点了下头:“摆膳吧。” 林惊枝根本就没有让小厨房准备裴砚的晚膳,可漪怜姐儿在场,她又不好拂了裴砚脸面,只得暗暗朝晴山使了个眼色。 晴山会意,赶忙急急往小厨房去。 等到晚膳端上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裴漪怜战战兢兢坐在林惊枝身旁,她吃得也不多,只敢伸手去夹自己面前的两盘菜。 林惊枝下午零嘴吃多了,也没有什么胃口。 裴砚沉黑视线微闪,然后他抬手夹了一个虾仁水晶饺,放进林惊枝碗碟中:“多吃些。” 席间,三人话都不多。 裴漪怜用完膳后,就赶忙跟着晴山出去休息。 屋里灯影摇晃,惊得落针可闻。 裴砚眉心笼着倦色,他看向林惊枝:“今日周氏过来了?” 惊仙苑中的大事小事根本瞒不过裴砚,林惊枝点了点头:“嗯,辰时刚过就来了。” “我本是要留母亲在府中用了午膳,可不知怎么的,母亲突然说身体不适,就先行离去了。” “单独留了漪怜姐在府中小住一日。” “嗯。”裴砚伸手按了按眉心,语调依旧极淡,“无论周氏同你说什么,你不用理会。” “若处理不了,就吩咐云暮去寻我。” 林惊枝眸色微闪,她并没有告诉裴砚,周氏已经被她无意间掀出来的惊天秘密,给震得五脏六腑都碎了一遍。 这会子估计正和裴寂对峙呢,至少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周氏根本不会有心情来折腾她的。 想到这里,林惊枝唇角翘了翘,眼底滑过一丝愉悦。 只是她的心情,勉强维持到入睡前。 就被晴山屏气凝神,端进屋中的漆黑汤药破坏得一干二净。 晴山放下药碗后,她也不敢停留,马上退了出去。 林惊枝蜷着衾被,靠在床榻上了。 裴砚沐浴出来,视线落在汤药上,他薄唇抿着没有说话,冷白指尖端着汤药走到床榻前。 “枝枝。” 林惊枝往衾被下缩了缩,很是拒绝看着裴砚手中的汤药。 这次的药碗比前几日大些,裴砚先喝了半碗,这才递到林惊枝唇边。 汤药苦涩,林惊枝根本拒绝不了,就连如同在河东裴家那样,偷偷把汤药倒进窗边的雪松盆景里也不行。 也不知裴砚使了什么法子,她但凡少喝一口,他都能知道。 她若敢趁他不在府中,拒绝喝药,他是能连夜赶回惊仙宅中,用唇再狠狠|喂|她一次。 林惊枝想到他对于她喝药这件事的执着,虽然心底发寒,但依旧只能屈服,忍着翻滚的苦涩,把剩下半碗汤药喝掉。 裴砚伸手,塞了一个蜜饯进她软软檀口中。 等林惊枝咬完蜜饯,裴砚又去桌上端了茶水给她漱口。 屋中灯烛,不过豆大,林惊枝喝了汤药不久,就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裴砚冷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今日怎么不见孔妈妈?” 侧躺着的林惊枝猛地睁开了眼睛,所有的睡意霎时退得一干二净,她衾被下蜷着的指尖微微地发抖,只觉裴砚呼吸拂过她白皙后颈,浑身寒毛炸起。 偏偏他音色炽热,是令她没法忽略他的存在。 “孔妈妈娘家侄儿添丁,同我告假几日,归家去了。”林惊枝尽量平静声音道。 裴砚略带粗粝的指腹,从她娇嫩的耳垂抚过,他鼻息又逼近了一些:“是么?” “家中添丁的确是喜事。” 林惊枝咬了下唇:“嗯。” 好在裴砚没再问什么,可这一整夜,林惊枝怎么都睡不安稳,夜里噩梦连连,她又不敢随意翻身,僵躺了一晚上的身体,终于在天蒙蒙亮时,才勉强睡过去。 翌日,等林惊枝睡醒时已接近晌午。 “晴山。” “老奴在。”推门进来的却是孔妈妈。 孔妈妈带人进屋伺候林惊枝洗漱,等给她梳头时才压低声音道:“少夫人交代老奴的事,老奴已经办妥了。” 林惊枝点了点头:“家中侄孙如何?” 孔妈妈松了一口气,欢喜道:“虽是头胎,却是个厉害的小子,生得胖实,好养活的。” 孔妈妈说着,从袖中小心掏出个荷包,有些不好意思道:“少夫人赏了那么多东西,家中也没有什么能送给少夫人的。” “侄媳妇亲手绣了个石榴花样子的荷包,里头装了花生、瓜子、莲子,希望带一带喜气,少夫人能早日怀上和郎君的孩子。” 沾喜气这种做法,无论是百姓之间,还是世家贵族里头,都是极为流行的。 前一世,林惊枝为了求子,更是不知试了多少法子。 她视线落在孔妈妈手中的荷包上,心底苦笑一声,大致这辈子,她是不可能再有孕了。 此刻却又不想辜负孔妈妈的好意,和那位侄媳妇月子中给她绣的荷包。 林惊枝轻轻垂下眼帘,挡去眸中冷意,随口道:“那就麻烦孔妈妈,随便找一处放着。” “是。” 林惊枝却没料到,孔妈妈直接把荷包挂在了床榻最显眼的金帐勾上,晚上裴砚回来时,冷白指尖捏着那荷包,敛眉打量许久。 也不知上头绣着的花纹,和荷包里装着的东西,会不会让裴砚误会是她在求子。 林惊枝蜷在袖中指尖颤了颤,她想了想,为了避免越描越黑,还是闭口不谈比较好。 可等到深夜,她才躺下不久。 裴砚忽然伸手,结实的手臂把她纤瘦的身子抱进怀中:“你现在在喝药。” “我们必须禁房事。” “等你身子骨调养好后,孩子总会有的。” 林惊枝的身体明显一僵,连唇色都白了几分。 她死死咬着唇,忍着喉间苦涩,明明是他让人给她喝的避子汤,他现在却告诉她日后定会有孩子。 林惊枝只觉得嘲讽,她闭着眼睛装作已经睡着的模样,并没有理会裴砚。 等到第二日清晨,裴倚怜早早就来惊仙宅中寻林惊枝了。 “嫂嫂,你可让人定了酒楼?” “我听外头说,今日殿试后,陛下会敲定前三甲。” “状元、榜眼还有探花,到时会骑着白马从宫中出发,绕着汴京城游行一圈。” 林惊枝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那日你与我说后,我就早早派人去定了酒楼雅间。” “不过回家时,你可别说今日我带你出府去玩了。” 裴漪怜眼中带着羞涩点了点头:“我自然不会说的,母亲若是知道了,那还不罚我跪小佛堂。” 林惊枝留裴漪怜在房中说了一会子话,她时辰也差不多了,就带着孔妈妈和晴山准备收拾东西出门。 一行人才穿过廊庑,走到惊仙宅门前,就恰巧遇到裴砚带着山苍叶同样往外走。 山苍朝林惊枝和裴漪怜行礼。 “少夫人和二姑姑娘这是要出门?” “今日殿试,等会子街上人多,可要属下多派几个侍卫保护少夫人。” 裴漪怜心虚地往林惊枝身后缩了缩,她根本不敢去看裴砚。 裴砚微冷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淡淡问:“夫人准备去哪儿?” “瞧着今日天气尚好,带漪怜姐儿去外头逛逛。”林惊枝说完,也不管裴砚是如何反应,牵过裴漪怜的手,面无表情转身上了马车。 裴砚盯着离去的玄黑马车,语调极冷朝山苍吩咐:“派人跟着。” “随时汇报少夫人的去向,事无巨细。” “是。” 等林惊枝带着裴漪怜等人,坐在花重金定好的雅间内时。 裴砚端坐在书房中,手上也握着一叠密报。 打头一份,写着“月氏-白玉京”几个字。 裴砚却没看,而是慢条斯理抽出最下边一张,白纸上用蝇头小楷详细写了林惊枝出府后都做了什么。 当裴砚一目十行看到,探子汇报她这次出去的目的,竟然是和怜姐儿去看状元游街。 裴砚那双望不见底的漆眸中似有乌云攀升,极快闪过眸中压抑着的情绪:“云暮。” “属下在。” “随我出去。”裴砚嗓音像被风霜撩过,冷得有些吓人。 云暮心头一凛,赶忙抬步跟了上去。 包厢内,她们用过午膳不久,外头的街道就开始热闹起来。 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街上有许多头戴幕篱的女子,也有神色莫名紧张的丫鬟婆子打扮的仆妇。 林惊枝靠在窗旁坐着,从上往下瞧着有趣。 裴漪怜就坐在她身旁,清澈明亮的瞳眸睁得圆圆的:“嫂嫂觉得状元会生得好看吗?” 一旁站着的孔妈妈笑着接话:“二姑娘,老奴听说过一则趣事。” “当年先皇还在世时,曾亲口封过一个有状元之才的学子,为探花。” “为什么?”裴漪怜不解。 孔妈妈继续道:“就因为这位探花郎,生得实在是好看。” “二姑娘若是想择婿,不如等会儿子多看看探花郎。” 孔妈妈打趣的话闹得裴漪怜羞红了脸,她的婚事迟迟未定下,来了汴京后难免好奇,才会央求着林惊枝带她出来看看。 几人正在说笑,热闹街市忽然安静下来。 林惊枝下意识抬眸,往外看去。 却见裴砚带着一群黑衣侍卫骑在高头大马上,他穿了一身白月色对襟圆领宽袍,腰系正红色宫绦,两端挂玉。 深邃眉眼,好似藏了天穹的星辰,让人不敢轻易对视。 偏偏又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端方姿态。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高喊了声:“是河东裴郎。” 街道上有开始沸腾,不知多少怀春少女,把袖中香帕往裴砚身上丢。 裴漪怜目瞪口呆,看向林惊枝:“大哥哥怎么也在?” “他往街道上转一圈,这世间还有哪个女子有心思去欣赏状元郎啊,世间女子的心思都被大哥哥勾走了。” 果不其然,等真正领头的状元、榜眼以及探花从皇宫太和门,跟着礼乐出来时。 街上虽然有人,但比起最开始的模样,安静不少。 这时候,包厢外传来轻响,孔妈妈都来不及拿出幕篱给林惊枝带上,山苍已从外头推开了门。 裴砚负着手,大步走进包厢中。 他似笑非笑盯着林惊枝问:“不知,枝枝觉得是状元郎生得好看。” “还是你夫君生得网 第54章 第 54 章 林惊枝有些恍神,因为她根本没料到裴砚会突然出现。 她下意识伸手,把吓得面色煞白的裴漪怜护在身后。 “枝枝。” 裴砚迈步走近,音色烫人,他幽深眼瞳下,心思难测。 四月孟夏,柳絮浮动。 洞开菱花格窗外,天光烂漫,随着状元郎打马而过的礼乐,风吹柳叶声沙沙不绝。 林惊枝深深吸口气,再抬眼时,冷静平和的乌眸中不见半点波澜。 “夫君怎么来了?” 她回身淡笑,微仰着小巧精致的下颌,望向裴砚。 裴砚俯下身来,漆眸内锐利神色一闪而过,冷白指尖轻轻抬起她娇嫩软腻的下巴,温声问:“状元郎可生得好看?” 林惊枝红艳艳的唇抿了抿,淡淡笑出声来。 她微偏了一下头侧过脸去,软白掌心拍开裴砚的指尖,盈盈一握软腰往窗旁靠了靠。 说话时,语调缓缓,透着点漫不经心。 “方才没看清楚。” “容我再仔细瞧瞧,外头状元郎生得好看,还是夫君生得好看。” 林惊枝说着,她真的就俯下身,抬眸往窗外看去。 高头白马,状元郎一身绛红的状元吉服,内搭花青色对襟长袍,肩上侧披着缠枝莲蝠纹喜字披红,腰束深褐色双铊尾革带。 乌帽簪花,是眉清目朗,玉树临风的极俊郎君。 林惊枝一愣,她倒是从未想过,状元郎真的生得这般好看,那模样足足碾压一旁以貌美出名的探花郎,不止一星半点。 随着白马走近,马背上的状元郎忽然抬眸。 他的眼瞳就像秋天麦田里结出的硕果,盛着满满的希望与人世间的悲悯。 不锋利逼人,也不见浓烈明艳,像是墨在水中化开。 令人心惊,见之难忘。 两人四目相对。 林惊枝出于礼貌,朝高头大马上的男人弯着唇角,浅浅一笑。 男人俊秀侧脸,似有一瞬的错愕。 握着缰绳的掌心,骤然攥紧。 白马已被人群簇拥着,从窗下经过。 状元郎百里疾仰头朝身后看,薄唇抿了抿,似乎想开口朝楼上的女子说些什么。 然而下一瞬间,一只冷白透着寒意的掌心探出,腕骨秀致,修长掌心拢着凌厉弧度,把倚在窗旁往下看的人,一下子揽了进去。 大开的菱花格窗内,男人颀长身影立于窗前,眸光泠泠。 微风拂过他白月色衣袍,用银钱勾勒松鹤暗纹像是要展翅高飞,劲腰玉带,无可挑剔的清隽眉目。 是生来就高高在上,掌控人间生杀予夺的凛然。 两个成年男人隔窗对视,不过是电光火石间,就不动声色错开来。 林惊枝被裴砚有力手臂揽着,撞进他怀中,扑鼻都是他身上冷然的气息。 “好看吗?” 裴砚长眉拧着,似有情绪在眼底激烈波动。 他凌厉指尖轻轻点在林惊枝眼睑下,那颗红得滴血的泪痣上,嗓音低沉问她。 “好看。” “妾身倒从未想过状元郎能生得这般的好看,就连一旁的探花郎都不及他半分俊俏。”林惊枝也不挣扎,她语调软软笑了声。 眼角眉梢都带着挑衅神色。 因为林惊枝笃定,有外人在,裴漪怜又是未曾出嫁的姑娘。 裴砚是君子,在外人面前他需要内敛自制,不敢真的对她如何。 “很好。”裴砚怒极反笑。 他慢悠悠松开箍在林惊枝纤细腰肢上的掌心,眸光锐利,语调极冷。 “孔妈妈,带二姑娘去楼下的马车里等着。” 孔妈妈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裴漪怜紧张站在一旁,乌眸怯生生的。 “带出去!” 裴砚嗓音忽然一沉,带着凌厉气势。 他一向克制得极好,从未在外人面前有过失态的时候。 裴漪怜是被孔妈妈给拖出去的,晴山、山苍等人,更不敢有丝毫停留,火速退到外边。 看着瞬间变得空荡荡的雅间,林惊枝纤长的睫毛颤了一下,她屏住呼吸小心往身后退。 “枝枝。” “依旧觉得状元郎生得好看么?” 裴砚狭长凤眼微微眯起,他唇角勾着笑,拉长的尾音似藏了狂风暴雨。 林惊枝心如雷鼓,捏着绣帕的指尖用力握紧,她有种预感,今日要是不能顺利抚平裴砚的怒意,裴砚非得好好让她长一回教训不可。 “夫君是君子,应当心胸宽广。” “状元郎虽生得好看,但在妾身心中,那是不及夫君半分的。”林惊枝能屈能伸道。 “是么?”裴砚冷冷哼了声,眼底透着戏谑神色,看向林惊枝的小动作。 她以为自己隐藏极好,却不知在他眼中只觉有趣。 林惊枝悄无声息退到门边,她眼眸一颤,忽然伸手掀翻椅子,转身就往外跑。 “林惊枝。” “你去哪儿!”裴砚已经站在窗旁,薄唇一字一句,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那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严,逼得林惊枝脑袋空白,根本就来不及多想,抬腿要迈出去。 可下一瞬间。 她身子突然僵硬在原地,因为包间的门,竟然不知被哪个该死的从外朝里给锁死了。 林惊枝娇嫩掌心狠狠拍在门上,巴掌大的小脸上终于有慌乱闪过。 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人握住。 裴砚掌心用力,一下子就把她给扯进怀中。 “裴砚。”林惊枝喘息着,眼眸睁得大大的。 裴砚抿着唇没说话,凌厉眉峰蹙起一丝。 忽然,他一口咬住林惊枝雪白圆润的食指指尖,是用了力气的。一下子把她咬得,眼尾溢出雾一样的泪花来。 炙热的唇|舌,从她白皙柔软的侧颈肌肤上滑过,他又不像是真的要吻她。 他知道她身上所有敏|感的地方,他的唇和掌心就像是绵密不绝的雨,根本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铺天盖地。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又撩|拨得她背脊湿透,就连那算倔强得厉害的桃花眼眸,也悄然软了下来。 林惊枝微仰着纤细雪白的脖颈,朱唇榴齿,鼻息颤着。 起伏的胸膛内,心脏跳得一次比一次更为剧烈。 “枝枝。” “我拿你没了法子。” 裴砚叹息一声,狠狠吻上林惊枝的唇,双手托着她软软的身体,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 这瞬间,林惊枝失神的眼睛像盛着一汪,无与伦比的春色,双颊潮|红,不知何时攥着裴砚袖摆的掌心,早就被薄薄热汗浸透。 不知过了多久,裴砚松开唇|舌。 他覆着薄茧的食指指尖,轻轻抚了抚,林惊枝还微微颤抖,娇声低吟的唇。 “我带你回去。”裴砚伸手取下架子上挂着的披风,语调淡淡。 林惊枝喘得厉害,眼角泛红,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 裴砚用披风裹着她微微发颤的身子,抱着她大步离开。 马车车厢里,裴依怜白着一张小脸,拘谨坐着。 她见裴砚面无表情抱着林惊枝跨进马车车厢,更是浑身一震,战战兢兢缩在角落里,恨不得原地消失才好。 “大哥哥。” 裴漪怜见避无可避,只能声音细若蚊蚋,朝裴砚喊了声。 裴砚侧眸扫了裴漪怜一眼,冷声朝外头吩咐:“等会儿把二姑娘送回裴家。” “是。” 马车在惊仙苑外停下,就在裴砚抱着林惊枝准备下车时。 裴漪怜忽然鼓足勇气,朝裴砚道。 “大哥哥。” “今日去看状元郎游街是漪怜央求嫂嫂带着去的,并不关嫂嫂的事。” “希望大哥哥不要责怪嫂嫂。” 说完,裴漪怜垂下了脑袋,只觉愧疚。 裴砚准备下车的动作一顿,他终于抬眸认真瞥了裴漪怜一眼。 “我知道了。” 得到肯定回答,裴漪怜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惊仙苑西梢间主卧,裴砚轻轻把林惊枝放到榻上,解开把她裹成蝉蛹的披风。 “内外衣裳都湿了,让孔妈妈进来伺候你换一身。” “莫要感冒。” 裴砚伸手理了理林惊枝有些凌乱的发丝,语调温和道。 林惊枝瞪了裴砚一眼站起身,她也不叫孔妈妈和晴山进来帮忙,而是自己从橱柜里翻了干净衣物,走到屏风后方。 “你若累了,就先睡会儿。” “用膳时,我再叫你。” 裴砚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视线落在林惊枝若隐若现的美人躯体上,黑沉沉的眼底暗流汹涌。 他应是几日未睡,清隽的眉间还拢着倦色。 林惊枝换好衣裳,从屏风另一头走出来,她本以为回到汴京的裴砚分不出太多心思管她,所以进来就有些肆无忌惮些,没想到她不过稍微出格些,他定能逮到她的错处。 “主子。”云暮恭敬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应该是有急事汇报,不然这种时候,云暮绝不会出现在内院。 “说。”裴砚语调极冷。 “回主子。” “大皇子方才派人来给主子递话,说请主子今夜去琼芳楼吃酒。” “据属下打听,大皇子除了请主子外,还请了状元郎,以及探花郎和榜眼。” 琼芳楼这名字虽取得雅致,却是汴京城最有名的花楼。 千金一掷,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裴砚闻言,眸色微顿,缓缓落在林惊枝身上。 外头的事情,他并不想让她知道太多,而且他向来洁身自好。 云暮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着,林惊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她娇红的唇角翘了翘,毫不在意:“琼芳楼是好去处。” “既然是大皇子宴请,夫君还能拂了皇子的脸面?” 他本不打算去的,但她既然这么说,裴砚当即板着脸,白皙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上。 “告诉大皇子。” “我定准时赴宴。” 裴砚口中的话,是对云暮说的,漆黑视线却一瞬不瞬落在林惊枝的脸上。 林惊枝:“……” 第55章 第 55 章 琼芳楼临河而建。 入夜后,河水如流萤,水面上轻舟画舫,灯火璀璨恍如白昼,一如既往温柔醉人,笑语生春。 “在座的各位,都是父皇的臣子。” “本殿下今日叫诸位相聚,不过因惜才之心。” 大皇子萧琂一袭玄色锦袍,手里捏着一把精致香扇,衣冠楚楚,也算是俊逸不凡的男子。 可惜他身边坐的是,今日天子在明堂上钦点的状元郎百里疾。 相比之下,大皇子萧琂的容貌,霎时变得逊色起来。 这时候,珠帘被人挑开,阴影交错间门,只见一个沉金冷玉的身影抬步跨了进来。 雅间门里,霎时烛光都显得明亮些。 所有人眸光一顿,下意识看了过去。 “河东裴郎。” 大皇子饮茶的动作一收,放下茶盏,就要起身相迎。 可下一瞬,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轻咳一声,又坐了回去。 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而裴砚只是个受天子赏识,而亲封上任的大理寺卿,他怎么能起身相迎。 “殿下。” 裴砚语调极淡,朝萧琂颔首算是见礼。 雅间门内,并没有人会觉得他行为不妥,好似他生来就该如此。 百里疾握着茶盏的手微僵,不动声色往裴砚身上看了眼。 不过浅浅一眼,却被裴砚逮了个正着。 两人隔着昏昏灯火,相互打量。 大皇子萧琂目光,在两人面上转了一圈:“二位,相识?” 状元郎百里疾,抿唇不语。 裴砚单手端着茶盏,似笑非笑,眸色落在杯盏随着滚水上下翻涌的,碧螺春嫩芽上。 “今日有幸,见过一回。”他语调漫不经心。 大皇子萧琂抚膝拍掌,笑道:“原来二位,还有如此缘分。” “那今日可要不醉不归才好。” “来人。”萧琂外拍拍手。 雅间门的某处暗门被人朝内推开,老鸨带着一群少女鱼贯而入。 燕瘦环肥,各有千秋。 虽然是楼里的姑娘,但每个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萧琂笑着抬手,指向老鸨身后:“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姐儿,挑个满意的作陪。” 百里疾僵着脸坐在原处,他应该是不习惯这种场合。 裴砚慢条斯理饮了一口茶水,眼皮都没抬一下。 席间门也有人怕拂了大皇子的面子,他也不敢细看,随意抬手点了一个。 “探花郎倒是好眼光。”萧琂忽然笑了声。 只见那被点了名的粉衣女子,垂着头恭恭敬敬走到探花郎身后坐下。 她竟然未穿罗袜,雪白的脚尖,指甲上涂了红艳艳的蔻丹,每走一步,那红若隐若现,实在是勾人,偏偏又生了一张清纯至极的脸。 “琼芳阁的姑娘,都是汴京的极品。” “诸位不喜欢?” 萧琂眸色先是落在裴砚身上。 裴砚抿唇笑了笑:“臣已成婚。” “家中小妻善妒,臣可沾不得外头的脂粉。” 大皇子萧琂明显一愣:“不过是外头陪着吃酒作乐的姑娘罢了,又没有真的如何。” 裴砚笑而不语。 大皇子萧琂继续道:“不过是些寻常乐子。” “我早就听闻你们河东裴氏规矩严苛,没想到连娶的妻子都是这般厉害。” “想来你也是心软的,一个庶女也能管到你身上去。” 裴砚闻言,面上表情不见任何波澜,他端着茶盏的掌心晃了晃,语调却有些冷了。 “内子娇气,臣自然得纵着些。” 萧琂听了不以为然,他点了几名少女:“去各位大人身后,坐着伺候。” “是。” 有女人上前给裴砚行礼,待她想走近斟酒,却被裴砚极冷眼神一扫,也就不敢有任何动作。 状元百里疾和榜眼祝清舟,同样僵坐着。 这回陛下钦点的前三甲,都是寒门出身,一朝鱼跃龙门,却还未适应这突然而来的功名利禄。 萧琂宴请,本就存了拉拢的心思。 虽然他自信,他被父皇重用,日后成为太子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依旧想使些手段把人拉拢才安心。 却没想到,这回竟请了一堆木头来琼花楼热闹,就算姑娘卖力讨好,半天不见成效。 他当即连喝酒的心思都淡了。 宴饮过半,萧琂劝了半天,裴砚不过是用茶水沾了沾唇。 他只当他是五姓长子,高傲些也理所当然。 萧琂搁下筷子,伸手接过一旁侍女递上的热帕子,擦了擦手,视线看向百里疾。 “不知百里兄,是哪里人士。” 百里疾没料到大皇子会问他这个,略微一停顿才道:“臣是河东郡人士。” “河东郡?” “河东裴氏,那个河东郡?”萧琂道。 “对。”百里疾轻轻点了点头。 大皇子看看裴砚,又看看百里疾:“你们倒真是缘分。” “河东裴氏不愧是百年书香世族,本殿下听闻裴家的书院堪比汴京的国子监。” “状元出河东这话,果然是名不虚传。” “殿下赞缪。”裴砚望了眼窗外,语调疏离。 琼芳楼外,小舟如织,有璀璨灯影,映在他侧脸凌厉的下颌线条上,狭长凤眸微眯了一瞬。 萧琂饮了一口酒水,又把话题落到百里疾身上。 “你虽姓百里,名倒是取得古怪。” “可是有寓意?” 百里疾握着茶盏的掌心有瞬间门僵硬,他垂了眼眸,干涩声音透着几分嘶哑:“臣出生那一年。” “村子闹了瘟疫,几乎全死了。” “臣的母亲生下臣后,想着取个贱名,也许能活下。” “才取了,人间门疾苦的‘疾’字。” 百里疾的人生,也如同这个‘疾’字一般。 未出生时丧父,四岁丧母,孤苦伶仃沿街乞讨,与狗争食。 后来在他要死的时候,他遇到了心软的小菩萨。 小菩萨给他取字,给他银钱,把他从最脏的黑泥里救赎出来。 他已长成有着傲骨的青竹,而那个救过他的小菩萨却消失了,直到昨日他游街,隔着菱花格窗,和她遥遥相望。 她却没认出他。 大皇子咂了咂嘴,更是觉得手中杯盏内盛着的美酒,没有任何滋味:“那百里兄可有取字?” 百里疾僵冷的侧脸,似乎一瞬间门柔和下来,语调缓缓:“回殿下。” “臣的小字‘逢吉’。” “取自逢凶化吉。” 萧琂瞟了他一眼:“你这小字取得倒是有趣。” 百里疾,迟疑了一下,微敛的瞳眸里盛着温柔:“是当年臣遇难时,救了臣的姑娘,给臣取的。” “臣当时就想,臣一定要好好活下来。” 百里疾话落,裴砚冷冷压着唇角,雅间门空气莫名有寒意掠过。 琼芳楼宴饮,一直持续到深夜。 在侍女搀扶着萧琂离去后,醉醺醺的探花郎也被人扶下去休息。 祝清风朝裴砚和百里疾点了点头后,快步离去。 百里疾饮了酒,双颊微红,他站在窗前吹风,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得厉害。 裴砚眸中含着冷色,他负在身后指尖拢着凌厉。 两人谁都没开口说话,空荡荡的雅间门里,气氛凝滞。 “寺卿大人是何时娶的妻?”百里疾揉了揉被寒风刮得微痛的双颊,抬眸看向裴砚。 裴砚骤然回眸,狭长深邃的凤眸里,含着深浅难辨的冷意。 惊仙苑主卧。 自从裴砚出门去了琼芳楼后,林惊枝心底就压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火气。 她先是觉得晚膳不如平日可口,定是小厨房换了婆子,然后又嫌弃暖阁临窗放着的美人榻硌人,躺着身上酸涩,坐着呢又腰疼。 往日看得津津有味的地方志和话本子,她今日也觉得无趣得很。 夜里孔妈妈见她没吃多少,就特地去小厨房炖了牛乳羹送来。 林惊枝才吃了两口就摇头不要了,因为她嫌弃今日的牛乳羹,没有往日香甜可口。 孔妈妈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语调斟酌道:“少夫人可是不满郎君去琼芳楼饮酒?” 林惊枝微微一愣,然后扯唇笑了声:“他是男子,又是大皇子宴请,我怎么会不满。” 更何况她与他情分,前世早就尽了。 这一世,在林惊枝与他最多算是,露水情缘,各取所需。 孔妈妈细细观察林惊枝脸上细微变化的神情,她也不出言点破,只是走到床榻旁整好衾被后,再小心翼翼伺候林惊枝躺下。 榻尾放着的汤婆子有些热,林惊枝脚尖微蜷了一下。 “妈妈,那日我让你寻的铺子,可是有眉目。”林惊枝躺着,她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孔妈妈神色柔和:“少夫人吩咐的,老奴已经拜托娘家侄子去寻了。” “昨日来信说,瞧中了一个铺面原也是买药材的,还连着一个极为清雅的后院,正准备出手。” “老奴本是想等家中侄儿确定了消息后,再同少夫人禀报。” 林惊枝点了点头:“铺面找好后,您家侄儿要是愿意留下来,就在店里当个掌柜,寂白留在后院,我并不打算她露面。” “毕竟汴京人多眼杂,她医术好,没成婚又带着个孩子。” “难免引起同行注意,招来不必要麻烦。” 孔妈妈笑着朝林惊枝点了点头:“若少夫人看得上我娘家侄儿,他自然愿意留下的。” “之前一直在外头跑一些商货,是因为家中没有孩子要顾及。” “如今娶妻又生了孩子,能留在汴京是最好不过。” 林惊枝脑子想着铺子的事,又拉着孔妈妈说了许久的话,才渐渐有了些睡意。 等她迷迷糊糊就快睡着的时候。 外间门传来响动,有丫鬟行礼的声音。 林惊枝忽然觉得脸颊上一痒,有淡淡的酒香拂过。 她下意识伸手去推,掌心一下子摁在裴砚炽热的薄唇上。 痒痒湿湿的,掌心微痛,像是被人轻轻咬了一口。 林惊枝骤然睁眼,就见裴砚高大身影负手站在榻旁,有些复杂的眸光轻轻落在她的身上。 “花楼里的小娘子可是好看?”林惊枝眼底还笼着睡意。 等话说出口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她又不喜欢他,她问这个作何,倒是显得像是她在吃醋一般。 林惊枝干脆侧过头,避开裴砚视线。 “琼芳楼里的姑娘生得好不好看,我没看。” “不过走近了瞧那状元郎一眼。” “的确是生得俊逸。”裴砚语调淡淡。 林惊枝微愣,这才反应过来,他还在耿耿于怀她白日出门去瞧状元游街这事。 她都没嘲讽他去琼芳楼喝酒,他倒是好,还惦记着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 就算她看了状元郎,觉得状元郎生得好看,他又能如何。 本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脾气,一下子又翻了起来。 林惊枝深吸口气,对裴砚道:“下回夫君再去琼芳楼时,不如顺便带上妾身一同。” “妾身也想近距离瞧瞧,状元郎是否如夫君形容的那般俊逸。” 裴砚忽然板着脸,大步走进,冷白指尖捏着林惊枝下颌。 他冷笑:“想都别想。” 这一刻,裴砚想到百里疾说那话时,男人眼底盛着的那种爱慕,他心底就涩得发慌。 虽然裴砚不能确定。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想到但凡有一丝可能,他都嫉妒。 那种无由渗出的惶恐,让他生出了种,想要一辈子把她藏起来的想法。 夜深,林惊枝渐渐睡着。 她如今日日饮药,夜里总睡得极沉,卧室内除了她身上暖融融体香外,还夹着一股苦涩药味。 裴砚仰头躺着,睁眼闭眼都是她对他冷然的模样。 一夜未眠,直到屋外天色蒙蒙亮时,裴砚轻手轻脚起身,去了外院书房。 幽暗烛火,他端坐于桌案前。 冷白指尖捏着毛笔,写的是一卷金刚经。 这一刻,也只有经文能让他冷静。 “主子。”书房门外响起暗卫的声音。 裴砚捏着毛笔的指尖一顿,豆大墨汁就落在雪白的梨花宣纸上,形成一团浓黑的污渍。 微蹙的眉峰冷冽一闪而过。 “说。” 裴砚收了笔,语调淡淡。 暗卫恭敬跪在外头:“回主子。” “宫中李夫人犯了病,此刻正闹着要见主子。” 裴砚眸色极冷:“告诉她,不见。” 暗卫浑身一僵,鼓足勇气道:“李夫人割了腕,虽没有性命之忧,但陛下也在李夫人那。” 裴砚垂在袖中掌心蓦然一收,眉梢拧着凌厉。 永宁宫,空荡荡的寝殿内。 “陛下。” “砚哥儿都归京许久,你怎么还不认回他六皇子的身份。” “妾已经时日无多,拖着这缠绵于榻的身体,就想着有朝一日能瞧见我家砚儿能名正言顺,成为您的孩子。” 帝王坐在床榻上,怀里轻轻搂着一个瘦得极为厉害的女子。 依稀能瞧出来,这名女子年轻时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 “我们的砚儿才归京,还不是时候。”帝王一身明黄色常袍,他整张脸藏在阴影后方,并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李夫人、陛下。” “殿下来了。”殿外是暗卫的声音。 不一会儿,裴砚大步走进空荡荡显得格外冷清的永宁宫中。 “父皇、母亲。”裴砚行礼。 被帝王紧紧搂在怀中的李夫人,忽然就撑着身体坐起来,她有些浑浊的视线落到裴砚脸上。 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你还知晓回来。” “砚哥儿,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你回汴京后,只不过瞧了我一次,就因林家六女一事与我生分了。” “我是你母亲,她不过是个勾人的妖精。” 裴砚沉黑的瞳眸掠过晦暗莫名之色,他视线一顿,落在李夫人被白布条包扎的手腕上,隐隐有鲜血渗出。 “母亲又这般不爱惜自己。”裴砚眸光淡漠看着李夫人道。 “六郎!” “她再如何,那也是你母亲。” 帝王语调冷冷,看向裴砚。 裴砚薄唇抿了抿:“不知母亲深夜,把儿子叫来,是为了何种事?” 李夫人眼中恨色一闪而过:“你若不想逼死我。” “你就给我休妻。” “反正那林氏女日后也生不了孩子,你身份尊贵,合该娶的是五姓女才对。” 裴砚眼底似有什么情绪涌了出来,他冷冷看着李夫人:“母亲除了这个,还想对儿子说什么?” “若是没有,儿子该回去了。” 李夫人被裴砚的话,震得唇瓣煞白,一下子喘不过来,直到角落跪着的一个宫女,慌慌张张从袖中掏出一颗安心丸塞进她口中。 才渐渐好转,沉沉睡去。 帝王起身,伸手轻轻抚了一下李夫人消瘦的脸颊,探究眸光落到裴砚身上。 “那林氏女,你若觉得有几分满意想留在身旁,那就留着吧。” “你母亲会吩咐李妈妈给她下药,做法虽然有些偏激,却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她的身份又如何能般配你。” 裴砚冷冷看着自己的生父。 这个天底下最为尊贵的男人,他给母亲许下江山和后位。 却让她从李家的掌上明珠,变成了藏在后宫里,见不得光的李夫人。 五姓李家,从五姓之首败落。 虽没有被除名,可活在世间门的李氏嫡脉,除了出嫁的女子外,竟无一男子。 等再过几十年后,李氏女一死,再无嫡出,李家就可以从天下除名了。 裴砚觉得嘲讽至极。 因为他母亲到现在还未曾想明白,她深爱多年的男人,这些年究竟是爱她,还是觊觎她身后的李氏。 李氏若灭,剩下的裴、钟、崔、沈,步的就是李氏的后尘。 至于他父皇口中,尊贵至极的五姓女。 不过是因天子草莽出生,想要天下人认可的尊贵血统罢了。 就连裴砚他自己,这些年来,也不过是这个男人精挑细选,掌控一切,严苛养育出来,没有丝毫感情的继承人而。 他的父亲,百谋千计,用尽手段。 而他,作为他的亲子。 也许同样无情。 第56章 第 56 章 裴砚出宫时,外头已天色大亮。 他背影清孤冷傲,眸光凛冽,晨雾在他眉间门留下霜色,仿若天地间门已无了他的归处。 “主子。”山苍单膝跪地行礼。 “回惊仙苑。”裴砚声音极淡。 “是。” 惊仙苑西梢间门主卧内,林惊枝醒来已近晌午。 她睁眼看去。 就见裴砚修长指尖握着一卷书册,身体靠坐在榻中,腰后垫着她常用的那个大迎枕子,笔直有力的双腿搁在春凳上方。 有光透过隔扇落到裴砚身上,他下颌绷着微微仰起,薄唇抿出一丝冷意,身上有股淡淡的紫藤熏香,并不是昨夜沐浴后的,含着桂油的皂香味。 “醒了?”裴砚指腹擦过书卷,语调淡淡问。 林惊枝眼中还带着一丝迷糊,只觉这个时辰,裴砚不应在家中才对。 她贪睡,宅中又没有长辈不需要日日晨昏定省,她自然随心所欲,睡到自然醒为止。 “孔妈妈。” 林惊枝慢悠悠伸了个懒腰,朝屋外喊道。 “少夫人。”孔妈妈早就算着时辰在外边候着了,听见林惊枝的声音,立刻带着伺候的丫鬟们鱼贯而入。 “郎君。” 孔妈妈应是也没料到裴砚在屋中,她端着铜盆的指一紧,进来伺候穿衣洗漱的小丫鬟也格外紧张。 昨日下午,清河崔氏又派人给林惊枝递了请帖。 崔家宴请,两家还算是姻亲关系,林惊枝自然不能再拒。 而且裴家大姐姐裴漪珍,她是没见过的。 这般想着林惊枝也确实该去崔家一趟,也就让孔妈妈同那传话的婆子说了,今日必定会按时赶到。 所以林惊枝在妆容打扮上就不能如在家中随意,她让晴山给她梳了个花冠,戴着整套的点翠珍珠簪头面。 全身涂了香膏后,又在脸上涂了层淡淡的脂粉,等孔妈妈给她点上口脂,就显得愈发明艳动人。 裴砚全程都在一旁看着,第一次觉得原来女子上妆这般有趣。 等两人一同用午膳时,林惊枝见裴砚依旧无所事事留在了屋中。 她难免出声问:“夫君今日不忙?” 裴砚夹了一颗珍珠丸子到林惊枝碗中:“今日休沐。” 林惊枝点了点头,便不再理会。 “平日在家中待着,可会觉得无聊?”裴砚忽然开口问她。 林惊枝一愣:“夫君要带妾身出门?” 裴砚似乎笑了笑:“今年开春没能找机会带你出门踏青。” “等到了盛夏,汴京极热时,我带你去庄子上避暑。” “你若觉得宅中不热闹,可以像初宜长公主那样,下帖子叫人来宅中游玩,办个花宴,或与各处的夫人打打叶子牌。” “我那私库账册和钥匙都让云暮交给你了,就算牌技不好,输上一些也无伤大雅。” 林惊枝拧眉深深看裴砚一眼,这些话倒不像他会突然说出口的。 “夫君还有什么话想说。” 裴砚搁下手中筷子,修长冷白指尖从林惊枝娇红的泪痣上滑过。 她乌眸明艳,含着波光潋滟的水色,聪慧迷人。 “过些天,我要出门一趟。” “归期不定。”裴砚音色极淡道。 林惊枝抿了抿唇,前世他不是也时常出门归期不定么,她有什么不适应的。 “嗯,妾身知道了。” 林惊枝眸色平静,极淡瞥了裴砚一眼。 可她这种毫不在乎的神情,落在裴砚眼中,令他心底生出些许不甘来。 明明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出远门,她难道不该关心他一些。 “枝枝。” 裴砚喊她,眸光灼灼。 林惊枝接过孔妈妈递上前的茶水漱口,又拿温热毛巾净手,没有一丝犹豫站起来。 对于裴砚要出远门这事,她毫不关心。 “妈妈,你同云暮说声,我们该出发去崔氏府邸了。” 说完,林惊枝好似无意间门回眸:“夫君还有什么要交代妾身的?” 裴砚一口气,莫名梗在胸腔里,不上不上,堵得他十分难受。 “我送你过去。”裴砚抿了抿唇道。 “那有劳夫君了”林惊枝没有拒绝。 等马车在清河崔氏的宅邸前停下,林惊枝撩开马车车帘,扶着孔妈妈的手,正准备下车。 裴砚微凉掌心忽然握着她的手腕:“傍晚我来接你回去。” 林惊枝忽然就扯唇笑了,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依旧含着浅浅的疏离。 “谢谢夫君。” 裴砚眸光微闪,缓缓松开握着林惊枝手腕的掌心,扶她下了马车。 等林惊枝走远,裴砚指尖捏了捏罩着倦色的眉心,朝车厢外吩咐:“去暗卫营。” “是。”山苍神色一凛。 崔家府邸极大。 林惊枝下马车不久,立马就有婆子笑着上前迎接她。 “少夫人可算是来了。” “我们家夫人日思夜想,自从听说您来汴京就念叨着,好不容易才把你给盼来。” 林惊枝唇角压着浅浅的笑:“应是我的不对。” “我该早些来看大姐姐的。” “只因来汴京后病了许久,才耽误下来。” 那婆子是裴家大姑娘裴漪珍身旁极为得力的刘妈妈,不光有奶大裴漪珍的情分,后来更是一直跟在裴漪珍身旁,一路做到管事妈妈。 而裴漪珍从小身子弱,是所有人都知晓的。 若林惊枝真的带着病气上府探望,那才会落了外人的话柄。 刘妈妈闻言,当即亲昵朝林惊枝道:“少夫人有心了。” “老奴这就带您进去见家中主子。” 林惊枝跟着刘妈妈进去后,她才发现今日崔家宴请,可不单单是女眷那般简单。 刘妈妈见着她眼中疑惑,当即也笑着压低声音解释道:“今日除了女眷外,家主那边恰巧也叫了男客。” “到时用膳男女分席,不过这会子都有长辈在场,也没有什么大防的必要。” “崔家的姑娘和郎君也有好些都到了适婚的年纪,所以就按着太夫人的意思,在园子里热闹一番。” 刘妈妈这话虽说得委婉,林惊枝还是听出了那么一丝意思。 原来这是打着赏花宴的名义,在府中相看呢。 穿过廊庑,很快就到了裴漪珍住着的院落。 “主子,少夫人来了。”刘妈妈朝屋里恭敬道。 “让砚哥儿媳妇进来。”屋中传来裴漪珍有些中气不足的声音,还伴着淡淡的咳嗽声。 林惊枝抬步进去,她一愣。 好巧不巧,原来大夫人周氏也在。 周氏见她进来,表情微僵。 “母亲。”林惊枝走上前,先朝周氏行礼。 不过是短短几日不见,周氏整个人瘦得都有些脱形了。本就不算精致娇美的脸庞,这会子竟生出了一股子老态来。 林惊枝看了微微心惊。 但也收敛情绪,侧身看向美人榻上靠着的瘦弱女子:“大姐姐。” “上前来,我瞧瞧。” 裴漪珍朝林惊枝笑了笑。 等林惊枝走上前,裴漪珍便开口夸道:“砚哥儿媳妇,果真是倾城绝色。” “你成婚时,我因身子不好,没能回去,如今一想到心里就有些遗憾。” 这般说着,裴漪珍朝刘妈妈使了个眼神。 刘妈妈会意,转身去了内室拿了个精美的匣子出来。 裴漪珍看着刘妈妈手中捧着的匣子:“这礼物,我本该在你成婚时给你的。” “好在你来汴京了,我亲手给你,也算是弥补了之前的遗憾。”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套十分精美的满绿翡翠头面,价值连城不说,也算是世间门罕见的宝贝了。 周氏看着匣子里放着的翡翠头面,她嘴角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了下来。 林惊枝看着匣子中放着的东西,她也惊了一瞬。 这头面,要说是日后裴漪怜成婚时,裴漪珍送给她当压箱底的添妆,她能理解,毕竟是嫡亲姐妹。 可她不过是个嫁给裴砚的庶女,最开始时在府中还不得宠,说破天去,裴漪珍也不可能准备送这套翡翠头面给她的。 林惊枝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大姐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裴漪珍朝林惊枝摇了摇头:“这翡翠头面配你刚好,留在我这不过是一件死物罢了。” “就算以后二妹妹成婚,我也给她准备了其它的东西,翡翠这种宝贝,漪怜的性子可压不住。” “今日宴会人多,我等会子让刘妈妈亲自给你送家中去。” 裴漪珍说到这里又狠狠咳了数声,她唇不见一丝血色,周氏坐在一旁,心疼得眼眶都红了。 “大姐儿,莫说了,快些去休息。” 裴漪珍朝周氏摇了摇头:“母亲不碍事的。” “砚哥儿媳妇生得好看,我瞧着也喜欢,如今不好好说一些话,也许往后就没机会了。” 裴漪珍拉着林惊枝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她累了,闭着的眼睛又努力睁开看向林惊枝:“日后我若不在了。” “漪怜姐儿就要劳烦你帮我护着了。” “在河东郡的事,母亲都与我说了。” “我母亲的性子一向如此,她嫁入裴家是高嫁,虽然已经成了裴家的当家主母,可她心底就是过不去那道坎,她把琛哥儿看着像眼珠子似的护着,难免会连累了你。” “好在我母亲性子不坏,也不曾做下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之前的事你若不往心里去,就原谅她。” “若已经记在心里呢,那也就算算了,毕竟犯了错的人,总该是要吃些苦头的。” 林惊枝握着裴漪珍的手,她手枯瘦,也没什么力气。 她并不恨周氏,她若是恨周氏,那重生后也不会帮裴漪怜避开那场祸事。 周氏的可怜,她比谁都清楚。 等裴漪珍睡着后,林惊枝站起身看向周氏:“母亲。” 周氏神色依旧僵硬,眼眸极红,应该是不久前哭过:“我陪着大姐儿,你去外头玩吧。” “漪怜姐儿方才被支开出去了,你也可以去园子里头找一找。” 林惊枝点了点头,扶着孔妈妈的手转身出去。 她前世未曾见过裴漪珍,在长辈口中那些零零碎碎话语中,对裴漪珍最大的印象就是聪慧。 大抵是如裴砚一般,自小被裴家老太爷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都不会太差吧。 可惜裴家老太爷早早去了,如今的裴家家主裴寂单论心胸,也许不如裴家老太爷十分之一。 林惊枝脑子里想着许多有的没的,一刻钟后,她果然在一片银杏林中看见了裴漪怜。 “漪怜姐儿。”林惊枝远远地朝她喊了一声。 裴漪怜骤然回头:“嫂嫂怎么来了。” 林惊枝伸手拍了拍,语调淡淡道:“来瞧瞧你大姐姐。” 想到裴漪珍,裴漪怜霎时红了眼眶:“大姐姐自从到汴京后,就病得愈发厉害了。” “她生哥儿时又伤了身子,平时往河东寄的信都只挑好的说。” “若不是母亲来了汴京,恐怕我们都不会知道,父亲也从未提起” “前日,母亲还因为我的事情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因为你?”林惊枝一愣。 她以为周氏消瘦成如此模样,是因为裴砚的生母,那个传言中不知生死的李氏嫡女。 裴漪怜抿了抿唇:“母亲有意和沈家联姻,把我嫁给沈家二房的长子。” “可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虽然林惊枝因为沈观韵对沈家印象并不好,但沈家的确不错,毕竟只要有沈太夫人在,漪怜姐嫁过去,基本是不会有多大委屈。 难道裴寂有更好的人选,或是想将裴漪怜嫁给皇子? 裴漪怜摇了摇头,清澈眼瞳中含着水雾:“父亲说大姐姐的身子,不知哪日就会突然不好了。” “沈家虽跟着先帝打过江山,掌着兵权,满门忠烈,但这些年手中兵权基本被天子架空,唯一只剩沈家在军中的威望。” “沈家家主除了一女外,又没有嫡子,二房长子虽是长子,可现下还不是世子。” “所以还不如和崔家保持着姻亲。” “父亲是想着哪日,等大姐姐不行了,就把我嫁到清河崔家当填房。” 林惊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父亲真的是这么说的?” 裴漪怜红着眼眶:“是的,母亲才因这事和父亲大吵。” 林惊枝心底惊骇不已,她终于明白裴漪珍为什么要把裴漪怜托给她,而周氏为什么会被裴漪珍给劝住。 因为整个裴家上下,除了裴砚之外,谁也不可能与裴寂作对,而她在外人眼里是被裴砚娇宠至极的妻子,若是她点头同意,那么裴砚那边自然好说话。 可前一世,裴漪珍虽然体弱,但是她并没有病成这般。 林惊枝印象中,哪怕三年后,裴漪珍都活得好好的。 眼底各种纷乱思绪闪过,林惊枝伸手掏出绣帕,给裴漪怜擦了擦眼泪。 “嫂嫂,你说我该怎么办?” “总会有法子的。”林惊枝拍了拍裴漪怜的手背。 “莫要哭,这是在崔家宅院,你这会子哭得眼眶通红,留下话柄不好。” 林惊枝为了安抚裴漪怜许,就避开人群沿着银杏林幽静的小道愈往深处走。 就在她们要穿过整片银杏林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低低的哭泣声,那声音还略有些熟悉。 林惊枝抬眼望去,就见一身素衣,娇弱如柳絮的秦家表姑娘秦云雪,娇娇软软的扯着一个郎君的衣袖。 而那个郎君。 林惊枝拧眉一想,不就是前几日状元游街时,状元郎身旁不苟言笑的那位年轻榜眼么。 裴漪怜轻轻拉了一下林惊枝的衣袖。 “嫂嫂。” “这个郎君,就是当时秦家给表姑娘定下亲事的那户人家。” “当时秦表姑娘觉得祝家郎君并瞧不上她。” 林惊枝闻言,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她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秦云雪见有人来,极快松了拽着祝清舟衣袖的指尖,含着恨色眼眸冷冷扫向林惊枝。 “原来六姑娘和漪怜妹妹也在。” “真是巧了。”秦云雪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祝清舟赶忙扯回衣袖,朝林惊枝和裴漪怜道谢:“多谢二位姑娘。” 他说完后,火速离去。 秦云雪恨恨跺了一下脚,朝祝清舟追上去。 林惊枝看着秦云雪走远了的背影:“她不是给自己嫁了个好人家么?” 裴漪怜道:“我听院子里的丫鬟们私下闲话。” “她嫁的那个永昌侯嫡子,是个风流郎君。” “才把她娶回家没几日,就开始腻味了,房中更是丫鬟小妾无数。” 林惊枝笑了笑,她并不会同情秦云雪。 毕竟这都是她自己做下的孽。 崔家宅院极大,请的人也多,虽有丫鬟婆子跟着,林惊枝却不敢带着裴漪怜走远。 她们沿着银杏林逛了小半时辰,就回到了人多的地方。 周氏已经从裴漪珍的院子出来,脸上重新覆了脂粉,人虽然瞧着瘦了许多,好在面上的表情还算自然。 林惊枝被周氏带着去给崔家太夫人行礼,行礼后又见沈家太夫人也在,她又被沈太夫人拉着说了好一会话。 崔家儿郎多,这会子这种打着相看名义的宴会,来的贵女自然不少。 沈太夫人就拉着林惊枝的手,基本把整个汴京的贵夫人和姑娘们都介绍了一遍,身旁又有得力的孔妈妈妈帮衬,林惊枝倒算是应付自如。 等到夕阳余晖洒满天空时,她从崔家告辞。 崔家门前,云慕恭候在马车旁。 见晴山和孔妈妈扶着林惊枝出来,赶忙迎上前:“少夫人,主子已经在车中等候多时了。” 林惊枝点了点头,提着裙摆准备上车。 下一瞬,车厢里伸出一只冷白如玉的手,那手修长骨节分明,生得十分的好看。 “过来。”裴砚哑声道。 林惊枝手腕被握住,她被裴砚扯进怀中。 同一时间门,崔家宅院门外,另外一辆玄黑的马车里。 沈家家主沈樟珩猛地掀开马车车帘,漆深眼眸有震色闪过。 他一向冷静的面容瞬间门泛白,后牙槽死死咬着,双眸刺红一片。 “怎么了?”沈太夫人崔氏看着沈樟珩。 沈樟珩压下眼眸里的震惊,朝沈太夫人摇了摇头:“许是我看错眼了。” “方才以为看到了观韵的母亲了。” 沈太夫人伸手,狠狠戳了一下自己嫡子的额心:“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观韵母亲都死了多少年了。” “当初程春娘把观韵抱到沈家时,你还在昏迷。” “是个女子,又抱着她家主子生下的孩子,我自然不能把人赶出去。” “后来不久你醒了后,无论如何都要去查观韵母亲的下落,不相信她死了。” “十几年一晃过去,你不成婚我也不逼你,你想把白氏悄悄放到沈家祠堂当主母供着,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大白天你搞什么失心疯,还能见鬼不成?” 沈太夫人最容不得儿子因为一个早就死了十多年的女子,在自己面前犯浑。 更何况,沈樟珩这些年,来来回回都不知道查了多少次。 却偏偏还是不信那女人,早已消香玉损。 第57章 第 57 章 “今日崔家宴会。” “枝枝可觉得有意思?” 裴砚炽热掌心箍在林惊枝纤细软腰上,他语调有些哑,眉心微蹙起一丝。 林惊枝趴在裴砚怀里,他应该刚沐浴过,身上是她沐浴时爱用的那款加了桂油的皂香。 桂香混着清冷松香,格外好闻。 说到清河崔家这场宴会,林惊枝不由想到大姐姐裴漪珍病到已经脱了形的身体。 她不知道因为自己的重生,无意中促成什么,前世裴漪珍虽也病着,但也只是体弱而已。 “我今日去看裴家大姐姐了。”林惊枝有些累,她闭着眼睛难得乖巧被裴砚搂着。 “夫君知道大姐姐为何身体一直病弱的事吗?” 裴砚轻轻“嗯”了声,语调淡淡:“裴大姑娘是周氏长女,生来就带着胎中弱症。” “祖父曾说她是慧极必伤。” “可惜了。” 林惊枝抿了抿唇:“我今日去瞧大姐姐,见她病得十分厉害。” “能不能求夫君,让楼大人去崔家给大姐姐诊脉。” 这是林惊枝第一次开口求裴砚,她声音不大,但很软,闭着的眼睛纤长卷翘睫毛轻轻一颤。 裴砚冷白的指尖勾着她鬓角一缕碎发,沉黑乌眸近乎覆着如碎星般的清冷釉色。 楼倚山的确擅医,但他只对外伤和制毒解毒,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手段。 裴漪怜是女子,生得还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 裴砚想告诉林惊枝,楼倚山救不了裴漪怜的命,可一想到她若满眼失望神色,当下呼吸一窒,不忍拒绝。 于是语调极淡道:“我明日叫楼倚山来惊仙苑,你同他说。” “嗯。” “谢谢夫君。”林惊枝眼中亮晶晶的,极认真朝裴砚道谢。 可在裴砚眼中,她对他的态度疏离得就像是个陌生人,明明他们是夫妻,她有事寻他帮助,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 裴砚心底莫名压了几分憋屈,霜白指尖轻轻捏着林惊枝的下巴,向上抬起。 “枝枝。” “看着我。”他音色在狭窄的马车车厢里,暗哑滚烫。 林惊枝鸦羽般长睫一颤,缓缓与他对视。 这一刻,裴砚的眸光深邃得能把她卷进去一样。 “枝枝,大姑娘生病,你需要楼倚山去诊脉。” “我与你之间,我们……” 裴砚的话还没说完,林惊枝忽然仰头吻了上去,虽是一触即分,却也令裴砚十分震惊。 在他的印象中,她从未这般主动过。 哪怕是在床事上,她被他撩|拨得都快受不住了,她也依旧是死死咬着牙,从不主动。 林惊枝实际上是会错了裴砚的意思,她以为他帮了她,总要交换些什么好处。 所以她才会主动吻了他一下,算是给他的好处。 这一刻,马车车厢内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古怪。 林惊枝闭着眼,装作睡着了的模样,裴砚浑身炙热却不敢随意动一下,他怕自己会克制不住。 她还在用药,虽有别的法子,但他不想再惹她生气了。 毕竟这种事,他是希望她同样能觉得快乐。 马车在惊仙苑前停下。 裴砚伸手把林惊枝抱下马车,朝林惊枝道:“你先去休息。” “我去书房。” “好。”林惊枝轻轻点了点头。 外院书房。 裴砚端坐在书案后方的黄花梨木交椅上,冷冷盯着恭敬站着的山苍。 山苍面色微凝:“主子。” “据暗卫汇报的消息,从崔家离开时,悄悄跟在我们马车后方的人,是沈国公府的侍卫。” “已经全部处理干净。” 书房内,静得有些吓人。 裴砚冷白指尖端着书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慢慢抿了口:“今日去清河崔家的花宴,沈家去了几人。” 山苍道:“今日只有沈太夫人去了,崔氏是沈太夫人的娘家。” “当初崔家想娶沈家大姑娘为长孙媳。” “后来不知怎么的两家婚事作罢,所以沈大姑娘今日称病没去。” 山苍语略微一思索,继续道:“不过今日沈太夫人回府时,沈家家主沈樟珩有亲自上崔家接人。” 裴砚眸色冷得厉害:“我们暗中探查沈家的事情,被沈樟珩发现了?” 山苍心中一紧,慌忙跪了下去:“属下不知。” “但属下所管辖的暗卫营死士探查沈家,并未出现失误。” 裴砚放了手中茶盏,起身走到窗前。 这时候,书房外的天色已经黑透,廊下灯笼摇曳,四周都冷得厉害。 “继续暗中关注沈樟珩,是否和月氏白玉京还有联系。” “若有不妥,立马汇报。” 忽然,裴砚心下一动:“沈家那个婆子,近来可有怪异之处?” 山一愣,赶忙道:“沈家养马的那个婆子,从回到汴京后,并没有任何不妥。” “沈大姑娘,除了骑马出门会去马房一趟,私下不见她和婆子联系。” “嗯。”裴砚挥手让山苍下去。 他负手站在窗前,近来脑中又总是出现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场景,每每梦中浮现,他一睁眼又什么都没了。 不时心口痛的毛病,却一日比一日更为严重。 私下也找楼倚山看过,并未中毒,楼倚山还嘲讽他也许是心病。 夜里。 裴砚回去时,林惊枝已经用过晚膳睡下。 自从用了那药后,她常常嗜睡。 孔妈妈见裴砚进来,浑身透着冷意。 鼓起勇气问:“郎君可用了晚膳。” 裴砚视线落在林惊枝睡得有些粉扑扑的脸颊上,本下意识想要否认的他,朝孔妈妈点了下头。 “未曾。” 孔妈妈愣住,少夫人和郎君之间的相处,看似亲密,却始终有着隔阂。 孔妈妈在林惊枝身旁也伺候了大半年了,从未见过她亲自伺候裴砚穿衣,连荷包绣帕都没亲手绣过,更别说给他留晚膳,或者是嘘寒问暖了。 “老奴去小厨房,给郎君做些吃食送来?”孔妈妈小声问。 裴砚想了想吩咐道:“我记得你们少夫人,夜里总要喝一小碗牛乳羹再去睡。” “孔妈妈给我准备一碗同样的牛乳羹就可。” “是。” 孔妈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裴砚并不爱甜食,牛乳羹撒了金桂和蜂蜜,香甜可口还带着牛。 裴砚吃了一口,微微有些蹙眉,并不像那日从她口中尝到的味道那般甜美。 好在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吃完后,便起身去了内室。 孔妈妈收拾了碗筷后,也不敢过多停留,当即小心退了出去。 沐浴后,裴砚站在林惊榻前。 他伸手摸了摸她身上盖着的衾被,果然透着些凉意,若是冬日时他不在她身旁,她这般怕冷,夜里还能睡得妥当? 裴砚想到这里,不由反思,他平日该多陪陪她的。 林惊枝只觉得睡得迷迷糊糊时,身后覆上来一个滚烫的身体。 她怕冷,就本能往身后紧实的胸膛靠了靠,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又再次沉沉睡去。 次日,林惊枝醒来。 她心里装着事,所以醒得比平日早些。 孔妈妈进来伺候她穿衣洗漱,笑着道:“少夫人用了膳后,就快些去郎君的书房吧。” “方才云暮来禀报,楼大人已经在外院书房等着少夫人了。” 林惊枝闻言,赶忙催促孔妈妈:“那妈妈快些,我先见了楼大人,再回来用膳也不迟。” 孔妈妈加快手里头的动作,语气有些无奈:“郎君估摸是猜到姑娘不用膳。” “特地吩咐过,只等姑娘用膳后,才能过去。” 林惊枝闻言抿了抿唇,脸上神色收着,并瞧不出喜怒。 一个时辰后。 林惊枝带着晴山一起去了外院书房。 裴砚不在,楼倚山见她过来,赶忙起身行礼:“嫂夫人。” 这一回林惊枝难得对楼倚山笑脸相迎,上回诊脉喝药的事,她是记了许久的。 “可能要劳烦楼大人一回。” 林惊枝扶着晴山的手,朝楼倚山道。 楼倚山点了点头:“六哥已经跟我提过,我身份敏感,到时只能乔装打扮进去。” “嫂夫人拜托的事,楼某自然尽力。” “只不过楼某比较擅长的是外伤,和毒物。” “妇人的病症,楼某只能说尽力而为。” 林惊枝捏着绣帕的掌心骤然一紧,她不由想到裴砚逼着喝的那药,又想到在河东裴氏时,奶娘李氏给她下的避子毒药。 那裴砚找楼倚山强行给她诊脉,为的是什么? 无由的,林惊枝只觉心底泛出一股冷意。 脸上表情依旧挂着端庄淡笑:“无论结果如何,都劳烦楼大人一回。” “嫂夫人客气了。” 楼倚山也不久留,问清楚裴漪珍在崔家的情况后,就转身离开。 等楼倚山走远,林惊枝忽然身体一软,小脸煞白。 晴山惊呼:“少夫人。” “您这是怎么了。” 林惊枝朝晴山摇了摇头,死死地抿着唇:“无事,我只是有些头晕。” “莫要惊呼。” 三日后。 惊仙苑书房里。 楼倚山接过云暮端来的茶水,没有犹豫咕咚咕咚喝完整整一盏。 他本带着病气的脸颊,因为情绪激动,难得泛着一丝血气。 裴砚端坐在交椅上,眸光冷然看着楼倚山:“出什么事了?” 楼倚山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道:“我是带着幕篱去崔家诊脉的,用的是嫂夫人寻的神医的身份。” “崔家少夫人虽防着,但好歹是同意了。” 说到这里,楼倚山深深叹了口气:“我本以为是寻常妇人家的病着,包括胎里带来的弱症。” “可我没想到,崔家少夫人中的竟然是毒。” “通过脉象,这毒不算久,但却极为厉害,已经涉及心肺。” 说到这里,楼倚山朝裴砚摇了摇头。 裴砚眼中神色霎时变得锐利无比:“什么毒?” 楼倚山从怀中掏出一个匣子,匣子里放着的是一串十分精致的佛珠。 佛珠子是用羊脂玉雕成的,打一眼瞧去,看不出任何怪异。 楼倚山指着佛珠道:“这毒虽不算厉害,但用得十分的巧妙。” “是算准了崔家少夫人常年礼佛,这珠子只要沾染了檀香,通过人体温,就会慢慢从每个佛珠的孔洞里渗出来。” “悄无声息。” “要不是我去那日,崔家少夫人正巧在礼佛,估计就算是我也查不出什么来。” 裴砚幽深视线从那串佛珠子上扫过,眉宇间蹙着一道极深的折痕:“这串佛珠,你可有问清楚。” “是谁送的?” 这一刻,楼倚山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崔家少夫人亲口承认。” “是沈家太夫人崔氏,从河东回汴京不久后,送给她的生辰礼。” 楼倚山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裴砚:“这事,要同少夫人说吗?” 裴砚第一反应是不告诉林惊枝。 因为沈太夫人对她喜爱,是众所周知的事,而裴家长姐她应该也是喜欢的,这佛珠又是出自沈太夫人的手。 她因为这事,必定要费很多心神。 他并不想让她把心思放在外人身上,哪怕是裴漪珍也不行。 可若是不说。 裴砚眼神微闪,沉沉眸光里,也不知掩了多少波澜起伏的情绪。 他沉默许久,拿了楼倚山手中握着的匣子:“我会同她解释。” 楼倚山点了点头,又看着裴砚问:“我们何时出发月氏。” “你可有想好真的要去?” “毕竟你不在汴京,若是天子圣命,就算是长公主也不一定能护得住嫂夫人吧?” 裴砚下颌骨微绷,负在身后的掌心瞬间紧握。 然而他眸色,却是坚定得有些吓人:“十日后。” “我已吩咐云暮和山苍都留下保护。” 楼倚山微叹,没再说话。 他转身翻窗而去,那身手利落得根本就不像是,病入膏肓命悬一线的人。 夜深。 裴砚端坐在书房,四周寂静,窗外守着数个身穿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暗卫。 不知过了多久,裴砚忽然起身,大步走出书房外。 惊仙苑主卧,林惊枝才用了晚膳。 见裴砚进来,她动作微顿,出于礼貌问了声:“夫君可用膳。” “未曾。”裴砚语调淡淡。 “呃……”林惊枝没想到裴砚真的没用晚膳。 虽然桌上几道菜她吃了几口后,就搁下筷子,但都是她吃剩下的。 一时间林惊枝表情有些许尴尬。 “我让孔妈妈去下厨房,给夫君再做些菜来?” 裴砚一掀衣摆在林惊枝身旁坐下,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他也不嫌弃,直接拿过来用了。 “用你的就好。” 饭厅里,孔妈妈战战兢兢退出去。 林惊枝有些紧张揪着手中帕子,视线落在裴砚笔挺清瘦的背脊上,又霎时挪开,他面上神情真的不见任何勉强。 屋外起了风,风里带着阵阵水汽。 忽地,惊雷炸响,大雨倾盆。 林惊枝换忙转身去关窗。 “枝枝。”裴砚搁下筷子。 漆眸缓缓落在林惊枝身上:“今日楼倚山来见我了。” “嗯,楼大人怎么说的?”林惊枝关紧窗子后,回眸看向裴砚,眼底难得带着淡淡笑意。 “过来。”裴砚忽然朝她招手。 林惊枝因为去关窗子,双手都被外头的雨水打湿了,衣袖也沾着水汽。 因为是裴漪珍的事,林惊枝没有拒绝,抬步走向裴砚。 裴砚伸手,把林惊枝拉进怀中,从袖中掏出雪白的帕子,一根一根指节帮她擦手。 他语调沉哑:“你裴家大姐姐她。” “中的是毒。” “楼倚山已经开了解药,但拖不了多久。” 林惊枝身体瞬间僵住,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瞬间睁圆。 “夫君?” “楼大人是不是诊错了?” 林惊枝看向裴砚,眸底带着一层水雾,她极力忍着, 裴砚掌心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从身后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串精美的羊脂玉佛珠。 林惊枝下意识伸手要去接。 “枝枝,别动它。” “上头有毒。” 屋中一片死寂,林惊枝只觉得背后寒毛直竖,心脏像被人握住狠狠一缩。 “为什么会中毒?” “大姐姐不该中毒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惊枝呢喃自语,她指尖攥着裴砚衣袖,巴掌大的小脸惨白一片。 裴砚知道林惊枝喜欢二姑娘裴漪怜,但他没想到她对裴漪珍反应如此大,明明她们基本没有交集。 裴砚闭了闭眼,他有些想不通,只当她是心善,或许爱屋及乌。 “楼倚山别占卜算卦可能出错,但中毒,他绝对不会错。”裴砚看着林惊枝等你眼睛,一字一句道。 林惊枝视线落在佛珠上:“这东西大姐姐可有说,是谁送的?” 裴砚眼神微微闪烁:“是沈太夫人。” 林惊枝一愣,声音有些尖锐:“不可能。” 因为这个结果,比裴漪珍中毒,更加令她不能接受。沈太夫人是极好的人,她怎么会好端端给裴漪珍送带毒的佛珠。 再往深说,沈太夫人的母族是崔家。 崔沈两族同为五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除非其中,还有什么她下意识忽略了的东西。 毕竟前世,裴漪怜出事后,裴漪珍虽受了打击,却并没有出现中毒,坏了身体的消息。 第58章 第 58 章 “夫君。” “我心里难受。” 林惊枝被裴砚抱在怀中,她有些恍神,浑身不受控制微微发颤。 这是她第一次,在裴砚眼前表现出自己的无助与惊慌。 那种就像被夜色笼罩,如何也逃脱不了的恐惧,早已深深埋在心底,她虽想改变前世那样的悲惨结局,却也不想连累任何与她无关之人。 所以当听到裴漪珍中毒极深,只能靠汤药拖着续命那一刻,林惊枝心底先是掀起巨大的惊涛骇浪,紧接着就是深深的自责。 她护下了裴漪怜,却无意中改变了事情的走向,连累了裴漪珍。 裴砚手臂用力,把林惊枝抱起来,放在柔软的衾被上。 冷白指尖在空气中微微一顿,秀致腕骨最终往下压了压,覆着薄茧的指腹落在泛红的眼皮上。 “枝枝。” “不哭好不好。” 裴砚音色极哑,漆眸在幢幢烛光下,里头藏着的凌厉像冰遇水忽然就化开来,变成了一汪令人不敢探究的温柔。 林惊枝在裴砚炙热指腹落下瞬间,纤长的眼睫不受控制猛地一颤。 这才发现自己双眸水雾雾的一片,竟是不自觉间哭了。 林惊枝娇嫩的掌心撑在光滑的绸缎被面上,指尖微蜷,慌忙间垂下眼眸,避开视线不去看裴砚。 他一向敏感,她和大姐姐裴漪珍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她怕他从她眼中看出一些别的东西来。 “也许是一时震惊。” “想到漪怜姐若知晓大姑娘被这般暗害,我想着心里难免跟着难受。” 林惊枝嗓音嘶哑,朝裴砚淡淡解释道。 裴砚忽然俯身,不带一丝情|欲,吻了吻她的眉心,温声道:“我已经让楼倚山配了解药,好好调理也许能撑过半年。” “这事,我会让人同裴家说。” 裴砚语调微顿,深深看了林惊枝一眼:“枝枝就在宅中好好等消息,裴家会查,我也会查。” 林惊枝蜷着的指尖发紧,喉咙苦得厉害。 她朝裴砚微点了下头:“妾身知道的。” 裴砚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声道:“睡吧。” 这一夜。 林惊枝睡得十分不安稳,梦里一会子是刀疤婆子春娘的脸,一会又变成那一座阴暗潮湿的地牢,到处都是血,还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叫她。 “啊……”林惊枝低呼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有明亮的光透过隔扇落进屋中,裴砚一袭白玉色宽袍,干净掌心执着一册书卷,另一只手被她紧紧握着,正坐在床榻旁垂眸她。 “醒了?” 裴砚放下书卷,指尖从她有些干涩的唇瓣划过,语调淡淡。 林惊枝只觉红唇上一阵麻痒,她没忍住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瓣,不想刚好从他有些粗粝的指腹上滑过。 她眼眸一颤,避开裴砚视线,安静点了下头。 “孔妈妈。” “进屋伺候。”裴砚沉声朝屋外喊了声。 没一会儿,孔妈妈身后跟着一群丫鬟,推门而入。 两人一起用完午膳后,裴砚又在内院小书房抄了一会儿经书,直到外头山苍恭敬声音传来,裴砚才搁下笔,大步走了出去。 林惊枝见裴砚离去,她缓缓松了一大口气。 丢了手里握着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话本子,朝孔妈妈吩咐道:“让人去给沈家太夫人带个话。” “我今日若上沈府看她,她可有空。” 孔妈妈动作微僵,她小声劝道:“这事若郎君知晓。” “必定会责怪少夫人,私自做主。” 林惊枝眼中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裴家就算知道会查。” “可裴漪珍的命已经是药石罔效的程度。” “燕北五姓,同气连根。” “以裴家家主裴寂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同时和沈家、崔家翻脸。” “就算沈太夫人真的下了毒药,妈妈别忘了她的娘家是崔氏。” 孔妈妈一愣又是一惊,只觉得背脊汗津津的,她这才反应过来若裴漪珍死意味着什么。 燕北五姓,百年传承。 裴氏掌控天下书院,学子无数。 沈氏有战神,平定天下之功,在燕北军中威望无人可及。 崔氏和钟氏两族看着低调不起眼低调,却分别掌控了燕北的车马船运,和无数矿山。 李氏是行商,名声上不如前四姓来得清高,却是五姓中最为富有的。 李氏没有因通敌叛国的罪名败落,所有商行被收归燕北国库前,李家才是五姓之首。 毕竟先皇打江山,李氏为萧家平定燕北,捐出了足足一半的家财。 若裴漪珍死在崔家,无论是谁动的手,裴漪珍的死就是隐在五姓中一颗隐而不爆的雷,谁都有可能获利,但也都逃不过被牵连。 这些东西,林惊枝能想到,裴砚自然也能想到。 不管这事与沈太夫人有没有关系,沈家这一趟,林惊枝定是要亲自去的。 一个时辰后,有婆子回复,沈太夫人听说她要上门做客,已经早早在花厅里等着了。 林惊枝也不犹豫,让晴山从库房里寻了上好的山参、燕窝、鹿茸出来,漂漂亮亮包好后,才悄悄从惊仙苑角门出去。 穿过财神庙东街后巷,又外边绕了一圈,马车才往沈家驶去。 “枝枝。” 林惊枝才扶着孔妈妈的手走下马车,沈府门前就有个惊喜的声音在喊她。 沈太夫人满面红光,被沈府伺候的丫鬟婆子簇拥着,显然是心情极好。 林惊枝微愣在原地,她没想到太夫人会亲自出来迎她。 心下酸涩滑过,她赶忙提着裙摆上前行礼:“您怎么亲自出来了。” “您这样,让我心下难安。” 沈太夫人满目慈祥,拍着林惊枝的手道:“我寻思着在府中也是无趣,不如就多走走。” “你愿意来沈家看我这老婆子,我心里头比什么都快乐。” “也不知怎么,我见你这孩子第一面,就打心里头喜欢得不得了。” “您喜欢我,是我的福气。”林惊枝温婉笑了笑,鼻头一涩,努力控制着情绪,被沈太夫人握着掌心,渐渐软下来。 两人被丫鬟婆子簇拥着,一路慢慢穿过庭院走到沈家待客的花厅里坐下。 林惊枝四下一扫,不见沈观韵的身影。 按照她最开始的猜测,她若来沈家,以沈观韵的性子,必定会出现。 沈太夫人拍了拍林惊枝的手,朝她眨了眨眼睛,笑着道:“观韵姐儿今日和家中的兄长,去京郊骑马去了,不在府中” “枝枝姐儿与我家观韵姐儿有些不对付,是不是?” “你们两个孩子,别以为藏得深,我就看不出来。” 林惊枝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垂了眼眸。 沈观韵是她嫡亲的孙女,她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沈太夫人无所谓拍了拍林惊枝的掌心,长叹一声道:“观韵性子有些骄纵,不像我,也不像她父亲。” “这些年她作为长房独女,更是被宠得有些无法无天。” “再说了,你们都是生得好看的姑娘,互相看不对眼也是正常。” “当年我与如今的太后娘娘钟氏,可没少当着长辈的面闹性子,这么些年过去了,不也是这般过来了。” 林惊枝看着沈太夫人慈祥的笑容,微有些出神。 她指尖狠狠捏了一下,在娇嫩掌心留下一排月牙一样的印子。 “您真好。”林惊枝垂下眼帘朝沈太夫人笑了一下。 “你这孩子。”沈太夫人一把把林惊枝搂在怀中,笑着道,“我家中姑娘少,一个个生的都是小子,我这一辈子连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到了观韵这一代,女娃娃也就她一个独苗苗。” “所以我你这般的姑娘,总难免宠爱几分。” 林惊枝陪着沈太夫人说了许久的话,在准备离开沈家时,才有些不好意思朝沈太夫人问:“太夫人。” “你可记得今年我裴家大姐姐寿辰时,您送她的那一串羊脂玉佛珠?” 沈太夫人朝林惊枝点了点头,笑着道:“你不说我倒是差点忘了,自然是记得的。” “那珠子是去年我长子樟珩送我的一大块羊脂玉,我就让工匠全部拿去车了珠子,穿成了好几串佛珠手串,拿去西霞寺,在菩萨面前开过光,准备送给家中小辈。” “刚巧遇到崔家长孙媳寿宴,也就随着礼单一同送出去。” “你喜欢吗?” 沈太夫人说着,就朝外头的婆子一叠声吩咐:“你去小佛堂里,把那一串供在观音像前的羊脂玉佛珠手串拿来。” 不过一会儿功夫,立马有婆子取来羊脂玉佛珠手串,双手恭敬递给沈太夫人。 沈太夫人笑眯眯取过佛珠手串,套到林惊枝纤细雪白的手腕上。 “太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惊枝慌乱拒绝道。 沈太夫人伸手理了理她微微有些凌乱的鬓角:“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这一串手串,本就是准备送你的。” “好孩子,西霞寺的观音极为灵验。” “你这一串,和漪珍还有观韵的佛珠不同,我供的是送子观音娘娘,女子在高门大族不易,砚哥儿又属人中龙凤,希望你早些有孕。” 林惊枝愣愣盯着手腕上的佛珠,她的手串的确和大姐姐裴漪珍的不一样。 她记得裴砚昨天给她看的佛珠手串,挂着穂子的佛珠是雕刻成了平安结绳的样子。 而她手腕上这一串,则是预示着多子多福的一颗小花生。 林惊枝掩去眼眸里的情绪,垂下眼帘,朝沈太夫人恭恭敬敬道谢:“枝枝谢谢太夫人。” 沈太夫人伸手摸了摸她娇嫩的脸颊:“快些回去吧。” “等天色晚了,你再回去,我又得担心。” 林惊枝抬眸,看了眼外头天色。 夕阳西下,淡金色的余晖洒满天穹。 廊庑外有风,带着花草树木的清香,在远处水榭里金鱼浮出水面,碧绿的荷叶抽出枝条,莲花已隐隐约约结出了花骨朵,再过些时日就是盛夏了。 沈家有沈太夫人在,应该不像裴家那般讲究规矩,也不像豫章侯府林家那样,事事充满算计。 林惊枝深深吸了口气,起身朝沈太夫人告别。 孔妈妈扶着林惊枝,视线落在她手腕上挂着的羊脂玉佛珠上,欲言又止。 两人在沈家丫鬟婆子的带领下,穿过廊庑绕过水榭,走出垂花门,却在沈家府门的影壁前和一个生得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迎面撞上。 只见中年男子一愣,瞳孔骤缩,视线死死落在林惊枝身上。 “少夫人,我们快些走。”孔妈妈心口一跳,不动声色扶着林惊枝走远。 过了许久,那中年男子才回神,拧着眉大步朝林惊枝离开的方向走去。 沈家府门前停着一辆玄黑色马车,驾车的婆子不知去了何处,恭恭敬敬站在马车前的是裴砚的小厮云暮。 林惊枝往前走的步伐一顿,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知道裴砚迟早会发现她出府,没想到速度来得这般的快。 “上来。” “枝枝。” 裴砚嗓音极沉,冷白指尖挑开马车垂着的竹帘。 他半张连都藏着阴影下,瞧不出喜怒,却格外令人胆颤。 林惊枝抿了抿唇后,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缓缓走进马车车厢。 下一瞬,裴砚忽然探出身体,没有任何犹豫,略有些粗暴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整个人给拉了进去。 “回去。”裴砚朝外边声音极冷吩咐。 “是。”云暮一甩马鞭,马车扬长而去。 沈樟珩才夸出沈府大门,眼睁睁看着那辆在清河崔家见过的马车,从家门前离开。 上回他不是没有派人跟踪,可他派出去的侍卫,跟着那马车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方才那女子是谁?” “怎么会出现在沈家?” 守门的婆子一愣,赶忙道。 “是今日府上的贵客。” “太夫人极喜欢的姑娘。” 第59章 第 59 章 沈樟珩僵在沈府门前,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高大凌厉。 他不笑时,那种常年混迹军营,从骨子里就带着铁血杀气的眸光,令人不寒而栗。 “太夫人呢?” 沈樟珩冷冷朝那婆子问。 婆子早就被这气势震得小腿肚打颤,战战兢兢道:“太夫人这个时辰,应是去了内院小佛堂礼佛。” 沈樟珩眉心一蹙,按在腰间刀柄上的大掌收紧,大步流星往沈府内院走去。 “母亲。” 沈太夫人正跪在小佛堂的蒲团上念佛经,冷不伶仃被身后突然出现的沙哑声音,吓了一大跳。 手心里捻着的佛珠抖了抖,“啪”的一声,掉在了蒲团上。 “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就在外头直说。” “也不让丫鬟通报一声。” “吓我做何?”沈太夫人拧眉看向面色僵冷,站在身后的长子沈樟珩。 沈樟珩抿了抿唇,脸上神情古怪得厉害:“儿子听外头守门的婆子说,方才府上来了一位贵客,母亲是极喜欢的。” 沈太夫人想到林惊枝,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是个小辈。” “是河东裴氏的长孙媳妇,在河东做客时,我就极喜欢她。” “今年开春和她夫君来了汴京,今日上门瞧我,是个事事贴心乖巧的好孩子。” “河东裴氏的长孙媳妇?”沈樟珩死死地咬着后牙槽,面若寒霜。 他分明瞧得清楚,那张脸和他的妻子白玄月一般无二,怎么可能会是河东裴氏的长孙媳妇。 “可我瞧她像极了观韵的母亲,白玄月。” 沈太夫人闻言细细打量沈樟珩面上神情,顷刻间她苍老脸庞凌厉一颤,唇角翕动。 她盯着沈樟珩厉声道:“你又犯了什么失心疯。” “那孩子才及笄没两年,你莫要魔怔把她当成别的东西,你想想你那妻子都死了多少年了,裴家长孙媳妇可是和你观韵姐儿一般的年纪。” 沈太夫人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沈樟珩的脸上。 沈樟珩浑身僵冷,瞳孔极速一缩,有些失魂落魄站在原处。 小佛堂内,檀香笼着青烟袅袅升腾,落在莲花桌案上慈眉善目的菩萨身上,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 “母亲,儿子心里真的难受。” 沈樟珩就像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他宽阔肩膀,瞬间塌软。 再也坚持不住,双手捂着凌厉脸庞,情绪崩溃跪倒在沈太夫人身前。 “儿子也不想这样。” “可是她死的时候是在外头,难产生下观韵姐儿,又被月氏王族追杀。” “这么多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儿子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心里总藏着一个惦记,也许玄月还活着也不一定。” 沈太夫人苍老的掌心落在沈樟珩微微发颤的肩膀上,她长长的叹息了声:“不想了,都过去了。” “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有一两个生得相像的也许是巧合罢了。” “你想想你家观韵,你不也说她无论是表情动作,还是平日的穿衣喜好都和她母亲极为相似么。” 沈樟珩有些绝望地摇了摇头,喉咙苦涩得厉害。 沈太夫人看着从小到大从未哭过的长子,今日竟这般哭倒在她身前,心底也同样难受得厉害。 可惜沈家男人,个个痴情,性子更是倔强的几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抿了抿唇,沉声道:“枝枝不是你那妻子玄月,她自小出生在河东郡的豫章侯府,是个庶出的女儿,一切生活轨迹都有迹可循。” “你若心底难受,就把她当作普通小辈,汴京就这么大的地方,来来往往总要见的。” 长久的沉默后。 沈樟珩深吸口气,慢慢站了起来:“儿子知道的。” 他声音一顿,继续道:“儿子原打算等观韵姐儿成亲后,再告诉她,她母亲玄月的身份。” “如今儿子想了想,观韵心大,又被儿子宠得不知天高地厚,若再知晓她母亲的身份,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所以儿子决定把这个秘密,暂时永远藏下去。” “她想嫁给大皇子,想成为燕北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儿子自然会替她做到。” 沈太夫人闻言,点了点头:“你有顾虑是没错。” “沈家不比另外五姓,沈家的荣耀,是沈家儿郎拿命铺出来的路。” “程春娘那边,你确定她没告诉观韵姐儿?” 沈樟珩唇角微翘,讥讽一笑:“她不敢说的。” “这些年她一直被月氏追杀,她不识字又只是个侍女,身旁都有人盯着。” “观韵那性子,若是知道了自己母亲的真实身份,肯定要闹。” 沈太夫人点了点头,垂眸看着手心里的佛珠。 她眼眸依旧慈祥,语调极淡:“既然如此,就把那妇人给毒聋毒哑去。” “远远丢到庄子上,一辈子不要出现在观韵姐儿面前。” “免得惹生是非。” “是,儿子知道。”沈樟珩点头道。 “你出去吧,我有些累了。”沈太夫人不再看沈樟珩,跪在佛前闭眼念经。 沈樟珩才从小佛堂出去,就见沈观韵和一群沈家儿郎从府外归来。 她穿着男装,唇红齿白,眉宇间神色肆意飞扬。 虽美得格外灵动,但莫名的,沈樟珩竟突然觉得沈观韵和她母亲生得一点也不像。 “父亲回来了。”沈观韵上前朝沈樟珩。 见沈樟珩有些愣神的模样,她眼中疑惑一闪而过:“父亲?” 沈樟珩回神,勉强笑了笑:“京郊骑马可是好玩?” 沈观韵点了点头,然后不经意问:“今日家中可是有客?” 沈樟珩一愣,脑中极快闪过一张脸,他抿了抿唇:“听说你祖母请了客人,我倒是没见过。” 沈观韵这才垂下眼眸,朝沈樟珩撒娇道:“下回京郊骑马,父亲陪着一同去吧。” “上官家那嫡女,总是不给女儿面子,回回赛马都要赢女儿一局。” 沈樟珩宠溺拍了拍沈观韵:“你去玩吧。” “我去书房。” 沈樟珩走后,沈观韵转身去了自己的小院。 她才进去不久,就有丫鬟进门悄声朝她耳语。 “姑娘,今日裴家少夫人来了,和太夫人在花厅里说了许久的话。” “奴婢不敢近前,却见太夫人让人去小佛堂里拿了一串羊脂玉佛珠,送给了裴家少夫人。” 沈观韵眸色微闪,朝丫鬟吩咐:“你想办法让春娘来见我。” “是。” 丫鬟赶忙躬身退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程春娘弯腰从外头进来。 她瘦得厉害,就显得面上的疤痕愈发的狰狞恐怖,进门后恭恭敬敬朝沈观韵行礼。 “姑娘。” 沈观韵深深打量程春娘许久,才问:“那串送到崔家的佛珠,你确定不会被查出什么问题?” 程春娘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若是寻常郎中,自然发现不了。” “若是遇到擅长用毒的,老奴不敢保证。” “只是老奴想不明白,姑娘为何要对崔家长孙媳下手?”程春娘小心翼翼问道。 沈观韵霎时淡淡笑出声来,她眼角眉梢都拢着冷色:“燕北五姓,大皇子与我定亲本就是板上钉钉子的事。” “裴家二姑娘既然想同我们沈家联姻,那就必须让他们断了与崔家的姻亲关系。” “妈妈可别忘了,宫中德妃崔氏虽不得宠,可同样生有一子,若裴家长房只有裴漪珍那一个病恹恹的嫡女,迟早要死,我也就不放在眼里。” “但大房还有位嫡出的二姑娘,听说极得宠爱。” “可惜我不是男子,我若是男子……”沈观韵眼中凌厉一闪而过。 “那毒药,你可还有。”沈观韵突然朝程春娘伸手。 程春娘缩在袖中的指尖发紧,慢慢掏出了一个瓷瓶递给沈观韵:“老奴只有这些,是当初……当初老奴的母亲交给老奴的。” 沈观韵视线落在程春娘苍老无比的掌心上,她薄唇微抿,用绣帕抱着掌心接过那瓷瓶。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我若有事找你,会让柳儿去马房寻你的。” 这一刻,程春娘看着沈观韵娇美的脸庞欲言又止。 “程妈妈还有什么想说的?”沈观韵声音微冷问。 程春娘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又硬生生被她忍了下来。 她存着私心,宁愿沈观韵一辈子不知道,那个供在沈家祠堂里,牌位上刻着“白氏”二字的女人,究竟是何种高贵身份。 不然只会更显她的肮脏与丑陋。 程春娘闭了闭眼,恭恭敬敬朝沈观韵行礼,退了出去。 她步伐略有蹒跚,还未走到马房,就突然被几个浑身黑衣的侍卫,捂着口鼻给拖了下去,速度快得如同鬼魅闪过,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小佛堂里,沈太夫人捻着手心里的佛珠,那珠子却莫名其妙断了线,落了一地都是。 她心头一跳,沉声朝外间吩咐:“让人去问一问,上回送达到崔家,给崔家少夫人祝寿的东西,是派哪个婆子送去的。” “是。”丫鬟应了声,恭敬退下。 汴京官道,玄黑的马车车厢内,林惊枝被裴砚揽着纤腰,禁锢在怀中。 裴砚眸色冷得厉害,薄唇紧紧抿成一道凌厉弧度。 “枝枝。” “为何不听我的话?” 林惊枝垂眸,避开裴砚视线。 “回答我。” 裴砚伸手,冷白指尖捏着她白皙娇嫩的下颌,用了力气,霎时她那处肌肤就红了一片。 林惊枝在他指腹覆上肌肤的瞬间,她觉得浑身上下都泛起冷意。 裴砚盯了林惊枝许久,他眼底情绪有瞬间剧烈波动,又被硬生生压下。 “你若不回答。” “裴漪怜日后若嫁入崔家当继室,我不会插手。”裴砚声音格外平静。 霎时间,林惊枝心口一颤,骤然抬眸瞪向裴砚。 “说。”冷冷的一个字,令人心颤。 林惊枝屏住呼吸,艰涩开口:“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不是沈太夫人做的。” “裴家不会去问,你也定不会去问。” “你们在乎的只是事情的结果,和最终的利益置换。” 林惊枝微微仰着巴掌大的小脸,漆眸眼瞳压着令人心悸的愤怒。 “而我,我只想知道,那位令我从心底尊敬佩服的长辈,到底是不是她。” “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外,再也没人会这般真心对我。” 说完后,林惊枝讽刺一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眼眶酸涩得厉害,那种令她孤独无助的情绪,像是随时能把她淹没一般,令她在崩溃边缘徘徊,而脚下是万丈深渊,退无可退。 裴砚眼中错愕一闪而过,他忽然抬手把林惊枝死死搂进怀中:“那我算什么?” “枝枝……” 林惊枝看着裴砚,委屈不甘都在瞬间涌上心头,她用尽全身力气推他打他:“裴砚,你混蛋!” “你凭什么不允许我去。” “你只会威胁我。” 裴砚眉心蹙着,任由她在他怀中发泄情绪,骤然他视线一顿,落林惊枝她雪白手腕上那一串羊脂玉佛珠上。 “让楼倚山去书房见我。”裴砚冷声朝马车外吩咐。 回去路上,两人没再说话。 等下了马车后,裴砚抖开大氅把林惊枝娇小的身体,严严实实在包裹进去,没有丝毫犹豫往书房方向走。 楼倚山早就等在书房里,见裴砚抱了一个人进来,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裴砚解开林惊枝手腕上的佛珠,递给楼倚山。 楼倚山双手接过,用白帕包着看了许久,才朝裴砚道:“这一串珠子,没有任何问题。” 裴砚狭长凤眸微眯,朝楼倚点了点头,抱着怀里的人走出书房。 惊仙苑西梢间主卧内。 林惊枝裹着大氅,坐在榻上,雪白掌心紧紧握着羊脂玉佛珠。 裴砚站着,漆色眼眸里窥探不到一丝情绪。 “枝枝。”他哑着声音喊她。 “夫君还有什么想说的?”林惊枝垂下眼帘,语调疏离。 裴砚叹了口气,在林惊枝身旁坐下,他伸手想给她理一理有些凌乱的发丝,可在触到她冰冷眸色的瞬间,他指尖僵在半空中。 “为什么不信任我?”裴砚艰涩问。 林惊枝摇头冷笑:“那夫君把大姑姑娘中毒一事,告诉父亲后,父亲是如何打算?” “父亲是不是觉得,没必要对崔家追查到底,也没必要找沈家的麻烦。” “毕竟日后无论是崔家还是沈家,漪怜姐儿都要二选其一嫁进去,只有这样裴家才能稳住燕北五姓之首的位置。” “反正大姐姐身子骨虚弱,在崔氏家族中,也是一枚废棋。” 裴砚深邃的瞳孔,泛着冷色。 林惊枝继续暗讽道:“那夫君是怎么想的?” “夫君也觉得不用给大姑娘讨回公道么?” “日后再看着漪怜姐儿,嫁进崔家当填房?” 裴砚蓦然抬手,手臂用力,把她整个人给摁进怀中。 炙热的唇,狠狠压在她唇瓣上。 他吻她,她就用尽全身力气咬他。 直到最后,林惊枝再也受|不住,趴在他怀中颤着双肩,无声流泪。 裴砚这才声音缓缓道:“枝枝你为何不信任我?” “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漪怜不会嫁入崔家。” “漪珍的毒自然也要给她做主。” 裴砚伸手,逼迫林惊枝看着自己:“我在枝枝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林惊枝神色恍惚看着裴砚,前世他带给她太多的痛苦,这一世他虽对她极好,但她心底从未觉得他是个好人。 帝王家的薄情,是生来骨血中就带着的。 他作为燕北六皇子,自小放弃身份忍辱负重,只为一飞冲天,他的心定是比谁都狠。 所以裴砚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过是林惊枝想方设法想要逃离,永远不可能得到她信任的人。 林惊枝眨了眨眼,避开裴砚视线:“妾身不知道。” “天下人说夫君是怎么样的人,夫君便是什么样的人。” “妾身只希望夫君能遵守今天的承诺,漪怜姐不会嫁入崔家,也希望夫君能给大姐姐做主。” 说完林惊枝不再理会裴砚,起身去耳房洗脸。 裴砚含着冷光的视线,顺着她远去的背影微微一顿,大步离开西梢间卧室去了书房。 书房内,楼漪山还在,见裴砚进来朝他点了点头:“大姑娘的身体,我尽力了,最多能拖一年时间。” “这事崔家还不知,但方才暗卫来报,沈太夫人已经开始去查下头的婆子。” “你确定真的如同嫂夫人说的那般,不是沈太夫人做的?” 裴砚朝楼倚山点头:“我相信她说的。” 楼倚山冷笑了声:“原来六哥也有因嫂夫人一句话,鬼迷心窍的时候。” “那沈家除了沈太夫人外,也只剩沈樟珩了。” “沈樟珩这老狗难道除了和月氏有暗中联系外,他还真想把五姓这潭水搅浑?” “他是嫌弃李氏这个前车之鉴不够刺激?” 裴砚沉思许久,朝楼倚山否定:“不至于是沈樟珩,他若真想做些什么使不出这样下作的手段。” 书房内幽静异常,楼倚山烦躁走来走去:“那还能是谁?” “崔家有什么好贪图的,德妃崔氏在宫中又不得宠。” 裴砚忽然勾唇冷笑:“崔贵妃是不得宠,可裴家在天下读书人心中地位,不亚于沈家在军中威望。” “裴家若支持崔氏所生的二皇子,你觉得会不会威胁到大皇子的地位。” 楼倚山简直不敢相信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 “那些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而且你们裴家不是有意把二姑娘嫁入沈家么?” 裴砚微嘲了声:“二姑娘不管嫁不嫁沈家。” “只要毁了裴崔两家的姻亲关系,最好的两家交恶。” “裴家在宫中没有血脉,也只能选择有皇子血脉的家族支持。” 楼倚山听得半晌回不过神。 “若是真的。” “这 第60章 第 60 章 夜深,四周寂静。 冷月悬在浓如稠墨的天穹上,不见半点星辉。 书房没点灯,裴砚站在窗前的幽暗里,只有清冷月辉薄薄一层洒在他身上,拉出一道清瘦修长的影子。 茫然间,他脑中各种纷乱思绪闪过,最后定格在林惊枝那张哭得惨白的小脸上。 白日她说的那些话,像一道魔咒,一直盘旋在他脑中。 他是世人眼中的君子,在她心里却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裴砚忽然自嘲一笑,他的确是个小人。 当初娶她时,不就是看中她没落的家族和乖巧听话的性子。 豫章侯府林家百谋千计把她推入他的视线,而他娶她不也是权衡利弊后,存了八百个心眼计策。 “山苍。”裴砚声音泠泠如寒冰。 “主子。”山苍声音在书房门外响起。 “你去告诉周氏,裴大姑娘在崔家中毒的事。” “再告诉她裴寂的决定。” “她若想给裴漪珍出这口恶气,让她明日去崔家闹,闹到人尽皆知,由崔家做主去沈家讨要说法。” “是,属下遵命。” 裴砚唇角压着冰冷无情的笑,挥手让山苍退下。 如林惊枝所言,他的确冰冷无情,机关算尽。 就连哪怕答应她会给裴漪珍、裴漪怜做主,他也同样处心积虑,把沈、崔、裴,三姓都算计其中。 夜色沉沉。 裴砚慢悠悠穿过廊庑,最终在惊仙苑主卧门前停下。 孔妈妈恭敬站在门前,见裴砚走进,赶忙躬身行礼:“郎君。” 裴砚微微颔首:“少夫人晚膳可用了?” 孔妈妈无奈摇了摇头:“少夫人只把日日必吃的汤药喝了,就去榻上休息,也无需老奴在旁伺候。” 裴砚皱了皱眉,朝孔妈妈吩咐:“那去小厨房蒸一碗牛乳羹,端进来。” “是。”孔妈妈行礼退下。 裴砚推门,刻意放轻步伐走进主卧。 屋中豆大灯烛,并不明亮,林惊枝小小一只蜷缩在宽大的床榻中央。 裴砚走进,只见她纤长的睫毛颤得厉害,娇软掌心微微攥着衾被一角,这是她紧张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没睡?” 裴砚慢慢在林惊枝身旁坐下,他宽大的炽热的掌心,轻轻拍在她背脊上,语调格外温柔。 林惊枝浑身一颤,抿着唇没有说话。 裴砚也不恼,修长的手指轻轻从她散在苏绣软枕上的乌黑发丝滑过。 “枝枝。” “我让孔妈妈去小厨房蒸了牛乳羹,等会子我喂你吃些可好?” 林惊枝蜷着的指尖动了动,她依旧侧身躺着,但能隐约看见她纤长眼睫眨了眨,睁开了眼睛。 “我不吃。”林惊枝缩在衾被里,声音闷闷道。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裴砚俯下身体,滚烫鼻息落在林惊枝白皙侧颈上,有些麻痒,她动了动身体想往床榻里面挪去,下一刻却忽然被裴砚箍住了纤细柔软的腰肢。 “用了牛乳羹。” “我明天带你去崔家?” “好不好?”裴砚音色极烫。 林惊枝一愣,骤然从床榻上坐起来。 她起得很急,一下子撞到了裴砚的下巴。 两人撞在一处,裴砚下巴磕在林惊枝发旋上,磕得她泪花都出来了,整张小脸皱成一团,显得格外的可怜兮兮。 “可是痛了?”裴砚伸手把她揽在怀中,小心翼翼用掌心揉着。 此时已是夏日,她穿得少,被他一楼,里衣就松散得乱七八糟的,隐隐约约露出里头银红色的水绣鸳鸯小衣,包裹着她的圆润饱满。 林惊枝骤然一慌,伸手去扯身上的衾衣。 裴砚冷白的喉结不动声色滚了滚,漆眸幽深,贴在她侧腰上的掌心滚烫得厉害。 “少夫人,郎君。” 恰好这时候,孔妈妈的声音外屋外响起。 裴砚视线顿了顿,身体往后退开些:“我去端来,你莫要起身。” 等裴砚亲自给林惊枝端了羊乳羹进来,发现她已经去箱橱里拿了一件厚实的外裳披上。 巴掌大的小脸粉润娇红,眸光颤颤,不敢同他对视。 裴砚心情莫名变好:“你坐在榻上就好,我喂你。” 林惊枝摇头拒绝:“妾身自己来。” 她依旧下意识不想同他亲密。 裴砚端着羊乳羹的指尖有瞬间发紧,但很快就恢复正常:“好。” 羊乳羹就放在屏风旁的紫檀桌上,烛光有些暗沉,裴砚拿起桌案上放着的玉簪挑亮。 林惊枝吃东西的模样,格外斯文秀静,那规矩礼仪就算是宫里最严苛的嬷嬷,也挑不出半丝不妥。 一小碗牛乳羹,她慢慢吃了小半时辰。 还剩最后一口时,林惊枝朝裴砚摇了摇头,表示吃不下了。 裴砚也没勉强,主动收了东西,才去耳房沐浴。 等从耳房出来时,林惊枝已经蜷着衾被,睡得整张小脸红扑扑的。 这时候,裴砚视线一顿,忽然落在床榻帐幔钩子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荷包上。 荷包布料不算上乘,但好在针脚精致,绣着预示多子多福的石榴花,里面装的是一把晒干的花生。 这种荷包裴砚见过,这是后宫里向菩萨求子的宾妃最喜欢用的东西,当然民间求子的妇人间也常常这般,求个好兆头。 裴砚深邃视线从荷包上滑过,落到林惊枝面颊上。 他有些粗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饱满的唇瓣,心底低低叹息一声。 她应该也想和他有个孩子吧。 想到孩子,他心脏突然剧烈一痛,失落填满他整个胸腔。 裴砚呼吸变得急促,唇瓣也瞬间失了血色。 但心底又像是突然多了道软肋,他们若是有了孩子,她是不是就会对他更亲近些,不会像现在这般排斥? 裴砚深深吸了口气,掩去瞳孔中含着的深意,动作轻柔掀开衾被,伸手小心翼翼把林惊枝搂紧在怀中,满足叹了口气,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 林惊枝眨了眨眼睛,从梦中醒来。 这一觉,她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慢悠悠伸了懒腰后,才出声喊孔妈妈进屋伺候。 直到午膳后,裴砚才派云暮过来传话。 没多久,一辆极其不起眼的马车,从惊仙苑角门出发,山苍驾车,暗中无数黑衣暗卫跟随。 马车有些小,林惊枝被裴砚抱着坐在怀中,两人姿势亲密,随着马车的抖动她能清晰感觉到,他小腹下方的变化。 “夫君。”林惊枝嗓音微微发抖。 裴砚箍着她纤腰的掌心也同样覆着一层薄热湿汗,但让他放开她,他是不愿意的。 “嗯。”裴砚垂眸,清隽冷白的面颊,瞧不出任何的动情的模样。 林惊枝抿了抿唇厚,在裴砚怀中小心动了动,想着换一个舒适姿势。 不想裴砚突然浑身一僵,宽大掌心用力掐了一下她的侧腰。 他身体的变化更加明显了。 他们已经许久没做,她在用药,他近来极为克制。 “枝枝。” “别动。”裴砚鼻息很热,伴随着他身上清冷的松香。 林惊枝霎时不敢乱动。 半个时辰后,马车已经在崔家府门前停下。 裴砚冷白指尖撩开马车车帘。 林惊枝抬眼望去,崔家府门外站着一群人。 打头的竟然是周氏,周氏身后跟着一群裴家的小厮仆妇。 “夫君。” “这是?”林惊枝捂着唇,小声问。 裴砚乌眸冷厉一闪而过,不带丝毫感情盯着周氏背影:“周氏准备把裴家大姑娘接回裴家养病。” “崔家不同意。” 林惊枝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出嫁的姐儿,就算生病了,也没有回娘家养病的道理。 更何况在崔家人觉得,裴漪怜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若真的让周氏把人接走,他们崔家就要落得一个苛待儿媳妇的名声。 崔氏作为五姓之一,哪能容许裴家上门打脸,说什么也不同意周氏把人接回去。 这一闹,就从清早僵持到了傍晚。 最开始崔家还算有耐心,好声好气劝着,到了后面崔家也来了火气,只觉得周氏得了失心疯。 直到周氏说,裴家大姑娘在崔家生的病不是病,而是在崔家遭了黑手,被人暗害算计。 崔家当场就不干了,他们自认对作为长孙媳妇的裴漪珍极好,周氏血口喷人,她们绝不会承认。 人群里,也不知是谁出的声。 扬言要请郎中诊治,或者请宫里的御医入府。 但凡查出裴大姑娘中毒,崔家定会给个说法,若是没有查出来,那就需要裴家低头道歉。 直到宫里的御医真的被崔家太夫人请来,又请了许多汴京城有名的郎中后,周氏这才冷着人被崔家人迎进去。 林惊枝见周氏进去,指尖紧紧攥着裴砚衣袖,她小脸白得厉害。 仰着头,有些无助看着裴砚。 “御医若是检查出那串羊脂玉佛珠,和裴家大姐姐中的毒,是一样的。” “而且东西是沈太夫人送的。” “那沈太夫人要怎么办?” 裴砚一叹,轻轻拍了拍林惊枝的背脊。 他淡淡道:“不管是不是沈太夫人送的。” “佛珠都是经由她的手送出去。” “沈太夫人作为沈家老祖宗,以她的手段,她自然能查出是谁借她之手促成这样结果。” “枝枝。”裴砚声音又沉又冷。 “如果那个做坏事的人,哪怕沈太夫人知晓,也愿意沾得满身脏水,要舍命相护?” “你该如何?” 林惊枝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裴砚。 她眸光颤得厉害:“夫君是话是什么意思。” “妾身不明白。” 裴砚却是缓缓笑了:“枝枝这般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我话中的深意。” “你那日贸然去找沈太夫人求证,就因为她是你心中极为重要的人。”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事是沈家人借由她手做的。” “你说沈太夫人若是知晓,裴大姑娘是毒,是沈观韵下的。” “枝枝觉得,沈太夫人是会护着她嫡亲的孙女,还是站所谓的天理人心?” 林惊枝闻言,许久回不过神来。 她攥着裴砚衣袖的指尖,没了知觉,漆黑视线死死盯着崔家大门:“所以,周氏去崔家这般闹。” “其实是夫君授意?” 裴砚并没有回答林惊枝的话,而是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睑,舌|尖从她如血一般嫣红的泪痣上滑过。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注1] “周氏为了裴大姑娘能这般,同样的,沈太夫人为了沈观韵,她恐怕能做得更多。” “枝枝明白吗?” 裴砚说话的时候,声音十分温和。 可从他喉咙里溢出来的每一个字,却如滚烫的铁水,烫得林惊枝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我不信。”林经枝在裴砚怀里摇头道。 裴砚也不逼她,深邃眼中压着一丝林惊枝看不懂的深意,似笑非笑。 第61章 第 61 章 初夏傍晚。 晚风席卷暮云,金色余晖埋入荒野,黑暗奔涌。 崔家内院,裴漪珍头戴抹额靠在榻上,小脸煞白,唇上不见任何血色,眉间发青病气极重。 崔家太夫人李氏僵着脸,站在裴漪珍榻前,拉耸的唇瓣压着怒意,冷眼盯着周氏。 周氏近来瘦得厉害,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极为显老,就越发显得她面相刻薄,脾气怪异。 崔太夫人的声音有些许尖锐:“漪珍姐儿,你倒是说说,你嫁我崔氏七年,诞下一子一女。” “我崔家何不是把你当作家中明珠疼爱,就连子嗣一事,也都顾及你的身子,并未给你施加任何压力。” “好端端的,你家母亲带着裴家的仆妇小厮在我崔府门前胡闹,周氏她不要面子,我崔家可向来注重面子的。” 裴漪珍紧紧抿着唇,眼眶里泛着雾气一样的泪花,视线避开崔太夫人,冷冷落在窗外显得格外惨寂的夕阳上。 周氏忽地冷笑一声,眼中盛满怒意,挡在裴漪珍身前,盯着催太夫人李氏道。 “府外的郎中请了,宫里的御医也请了。” “我家漪珍近来身体变成这般模样,究竟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还是因为在你们崔家府上照顾不周被人暗害。” “让郎中和宫中御医诊了脉便可知晓。” 崔太夫人见周氏底气十足,她先是一愣,然后心底涌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但是郎中和御医都已经候在外头,若这会子她不同意人上前诊脉,更显得崔家有鬼。 崔太夫人朝一旁站着的婆子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外头走进来个郎中打扮的男人和两个穿着官袍的御医。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每个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 前两个郎中诊脉许久,然后朝崔太夫人摇了摇头:“小人医术不精,除了诊出少夫人先天体弱外,并未查到别的原因。” 崔太夫人闻言心底缓缓松了一大口气。 等到第位郎中,那郎眉头一动,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扎破裴漪珍指尖。 霎时,涌出一股黑血,落在雪白的帕上。 屋中所有人面色都变了。 崔太夫人盯着那血,只觉得心口发慌,抱着侥幸的心思问:“这是因弱症造成的?” 郎中摇头:“老朽不知,瞧着不像是身体的弱症,却也不能确定是否是毒物造成的。” 崔太夫人听了这话,顿时脸上就露出惊诧的神色来,她浑身紧绷面色极为难看道:“会不会诊错了?” 周氏眸光淬着冷意,像冰冷的蛇信子一样勒在崔太夫人李氏身上:“五姓崔氏,就是这般做派?” 崔太夫人被这般羞辱,霎时再也忍耐不住,朝周氏冷喝道:“周氏!”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就算是你婆母钟氏见了我,也得对客客气气。” 周氏仿若未觉,指着裴漪珍指尖上那一滴稠黑的血,看向宫中来的两位御医。 裴漪珍忽然捂着心口猛咳起来,她双颊透出一抹极其不正常的红晕。瘦得只剩骨头的身体蜷着,若不是身旁有丫鬟搀扶,她估计连坐都坐不稳。 崔太夫人见裴漪珍咳成这般模样,也是一阵心惊,又见屋中四下窗子都是关着,就拧眉朝丫鬟吩咐:“去多抬几个银霜炭盆进来。” “再把隔扇旁的槛窗开上一点透风,这屋里檀香味这般重,你们这些伺候的人也不知上点心。” 等丫鬟端来炭盆,又开了些窗子通风,裴漪珍咳嗽的声音忽然一顿,她软软倒了下去,极瘦手腕上戴着的那串羊脂玉佛珠,骤然从手腕垂落,掉在地上,碎了一颗。 “少夫人。”屋中有丫鬟的惊呼声。 裴漪珍幽幽一叹,腰后垫着厚实的大迎枕子,努力朝崔太夫人笑了笑:“祖母,是孙媳身子骨不争气,让家中担心。” “也请祖母莫要怪罪我家母亲,她爱女心切,遇着我这病难免慌乱,就爱胡思乱想。” 裴漪珍声音嘶哑,雾蒙蒙的眼中带着哀求的神色。 崔太夫人李氏素来喜爱这个长孙媳妇,知书达理性子温顺,做事更是面面俱到,跟家中妯娌相处也是极好,从不让她费心,只是除了生子骨差些,好在也给长孙生了两个哥儿。 裴漪珍见崔太夫人面上神色微松,心底轻轻一叹,忍着那股令她眩晕的恶心,朝一旁的丫鬟招了招手:“素儿,你把地上的羊脂玉佛珠捡给我。” 丫鬟素儿慌忙捡起羊脂玉佛珠,双手托着递给裴漪珍:“少夫人,这佛珠方才磕碎了一颗。” 裴漪珍就要伸手接过。 “等一下!” 屋中,一直默不作声的两位御医,同时变了脸色,视线陡然落在地上那颗,碎裂了的羊脂玉佛珠上。 “怎么了?” 崔太夫人一下子捏紧手中绣帕,胸腔里一口气提着,连呼吸都忘了。 两个御医从药箱了找出丝帕,用丝帕包裹着掌心,拿起丫鬟素儿手中托着的羊脂玉佛珠,细细观察许久。 “劳烦崔太夫人让丫鬟去打一盆滚水来。”其中一个御医出声道。 崔太夫人心底惊涛骇浪,努力平缓声音朝丫鬟吩咐:“还不快去。” 滚水端来,佛珠丢到水里一泡,屋中便泛起一股淡淡的苦香。 御医取了银针,往那滚水里一试,银针不过片刻变得乌黑无比。 屋子里,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崔太夫人身旁的贴身婆子,极有眼色,让人把屋里伺候的大小丫鬟都遣了出去。 御医撒了一把药粉到铜盆里,盆中的水极快变了颜色。 “这毒瞧着像是钩吻。” 周氏目光像是能吃人,死死盯着崔太夫人质问:“你们崔家倒是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家漪珍手腕上戴着的佛珠,怎么会有毒?” 崔太夫人看着铜盆里沉着的佛珠,一阵心惊肉跳,颤着唇问裴漪珍:“漪珍姐儿,你这串佛珠是从哪处得来的?” 裴漪珍眸色有些呆滞看向崔太夫人:“祖母难道忘了,是我寿辰那日,沈家的太夫人送我的生辰礼。” “说是放在佛前开过光,保平安的东西。” 崔太夫人当场倒吸一口凉气,手脚冰凉,身体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若不是婆子眼疾手快扶着,估计就摔在地上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崔太夫人视线落在裴漪珍屋中伺候的丫鬟婆子身上,分明是起了杀意的。 这时候,周氏冷笑一声。 “我家漪珍身旁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是从裴家陪嫁到你们崔氏府上的,你莫不是觉得是,我们裴氏在贼喊捉贼?” “李氏,你可别忘了,你们崔家是答应过要给我裴家一个说法的。” 裴氏作为目前的五姓之首,自然不是好惹,加上周氏态度强横,又闹得人尽皆知。 崔太夫人理亏之下,只能一不做一不休,干脆把这祸事往沈家身上引。 不管是不是沈家做的,能先把崔家摘出去就是好事。 想到这里,崔太夫人朝身旁婆子吩咐:“派一个手脚利索的,现下就去沈家。” “把沈太夫人请到崔家里。” “若沈太夫人要问缘由,那就把事情如实相告。” 等婆子退出去,崔太夫人抿了抿唇,似想缓和气氛。 然而周氏垂眼坐在裴漪珍榻前,连眼角余光都不分给她半丝。 屋里,气氛凝重。 廊下候着的丫鬟,大气不敢喘一下。 郎中已经被有眼色的婆子,封了厚厚的红包请了出去。 宫中的两位御医倒是留在府中,毕竟等会沈太夫人要来,这事也得有个见证。 一个时辰后。 黑如浓墨的漆夜里,沈家马车悄无声息停在崔府门前。 沈太夫人被丫鬟婆子扶着,脚步匆忙往裴漪珍的院子走去。 崔家府门外,林惊枝和裴砚依旧在那辆不起眼的马车里。 马车内空间狭小,加之裴砚身形高大,林惊枝无论怎么小心,只要略微一动,就难免撞到他身上。 她已经在裴砚怀里睡了足足小半时辰,这会子被裴砚滚烫唇瓣吻醒。 男人深邃眸光落在她身上,语调烫人:“枝枝。” 林惊枝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她顺着裴砚冷白掌心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沈太夫人被人扶着进了崔家宅子。 林惊枝心口像是被人堵了一样,连喘息都觉得万分吃力。 “枝枝,我们不妨赌一赌。” “沈太夫人会怎么做?” 裴砚唇角勾着笑,指腹慢条斯理擦过林惊枝嫣红的唇瓣,炙热嗓音落在她耳畔上,带着酥|酥的麻痒。 林惊枝紧紧抿着唇,偏过头避开裴砚有些粗粝的指腹。 “难道枝枝不敢?”裴砚俯下身,薄唇一下子衔住她珍珠般,莹白圆润的耳垂。 马车内空间实在太小,林惊枝避无可避,她受不得痒,只能抿着唇瓣呜|咽出声。 “枝枝,好不好?” 裴砚不依不饶。 林惊枝浑身一颤,冷白指尖微蜷,脖颈透出淡淡的粉色,她眼角娇红如同晕开的胭脂。 她实在怕痒,只能勉强同意。 沈太夫人进崔家半个时辰后,崔府门来了一个被仆妇压着,五花大绑的婆子。 那婆子不住地挣扎,压着她的仆妇却力道极大。 林惊枝倏地睁大眼睛,眸光颤得厉害,她的一颗心,却是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那婆子进去不久,沈太夫人就被丫鬟扶着走了出来。 一同跟着出来的人,除了眼眶通红的周氏外,还有一直把两人送到门外的崔太夫人。 林惊枝本能按着心口,指尖冰凉很快就没了知觉。 四周空气都透着凉飕飕的冷,她不由自主往裴砚怀里缩了缩,心口猛地一阵痉挛跳动。 “枝枝,好像是输了。” “是不是?” 裴砚指尖微微挑起林惊枝的下颌,盯着她因为难以置信而透着失神的双眸。 他眼底神色微闪,却没有丝毫的心软。 “山苍。” 裴砚伸手朝马车外打了个手势。 山苍立马扬起马鞭,驱车往前。 两辆马车在一处极不起眼的巷子中相会,裴砚缓缓撩开车帘,冷笑了声。 “沈太夫人安好。” “晚辈裴砚。” 在裴砚声音落在瞬间,沈家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两个马车不过相隔数寸,昏昏夜色里,也能把对方面上的神情瞧得一清一楚。 “裴家郎君。” 沈家马车上,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有些粗粝的声音。 如蒲扇般宽厚的大手撩开车帘,露出了一张面庞如同刀削斧刻,眼眸幽深坚毅,凌厉异常。 男人瞧着四十上下的年纪,背脊宽厚结实,不笑时浑身都带着铁血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他这种冷厉气势,不过是持续了一瞬,就骤然顿住,漆沉视线死死落在,被裴砚圈在怀中的林惊枝身上。 林惊枝被那眸光一盯,只觉露在外头的皮肤,寒凉到刺痛,本能往裴砚怀里缩了缩。 乌眸颤了颤,落在马车内,中年男子身后的沈太夫人身上。 沈太夫人崔氏脸上微微有些发白,整个人依旧处于恍神的状态,直到林惊枝看她时,她才骤然回神,眼中带有惊色:“枝枝姐儿怎么在这?” 林惊枝被裴砚铁一般有力的手臂揽在怀中,她动不了,只能微微点头朝沈太夫人行礼。 “太夫人安好。”她嗓音柔软,带着失落。 沈太夫人心头猛跳,表情有些不自然看着林惊枝,抿着唇,没再说话。 林惊枝指尖紧紧攥着裴砚宽大的袖摆,鼓起勇气问。 “太夫人,我听说我家大姐姐病了,还是中的毒。” “您可找出了暗害我家大姐姐的凶手?” 深夜,空气犹如凝固。 沈太夫人看向林惊枝。 而裴砚眸底压着冷意,却是盯着沈樟珩。 四人间气氛格外怪异,沈樟珩眼神同样冷得,犹如塞北的风霜一般。 “太夫人,您可是有难言之隐?”林惊枝笑了笑,可惜那笑意并不达眼底。 沈太夫人偏头,再次避开林惊枝的视线。 她嗓音略微沙哑道:“凶手已经找到,是沈家一个伺候我的陪嫁老妇。” “她孙女在崔家伺候,因趁着你大姐姐去年生产坐月子时,想勾引崔家郎君,被你大姐姐知道后,寻了由头撵出崔家。” “所以她怀恨在心,才在给崔少夫人送礼时,往那串羊脂玉佛珠里参了毒。” “这事情因我们沈家而起,我们沈家欠着你们裴家一个天大人情,我会做主给裴家一个交代。” “而且那老妇,方才已经撞柱,畏罪身亡。” “是吗?”林惊枝指尖冰冷,没有丝毫热意。 她清澈视线一寸寸,从沈太夫人本该慈祥温柔的眉眼上扫过,像是说服自己,也像是无声的绝望。 “今日是枝枝无礼,扰了太夫人的清净。” 沈太夫人喉咙苦涩异常:“枝姐儿还有什么想问的。” 她还能问什么?林惊枝缓缓垂下眼眸。 下一瞬,她视线微颤,落在手腕上那串,串了一颗花生的羊脂玉佛珠上。 心底也不知为何会涌出这样可怕的想法吗,在裴砚要放下车帘瞬间,林惊枝猛地往前探了探身体。 紧紧盯着沈太夫人问:“如果中毒的不是我家大姐姐漪珍。” “而是我。” “您也是这个答案。” “是吗?” “傻孩子。”沈太夫人慈祥朝林惊枝笑了笑,略有些泛黄的瞳眸,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朝林惊枝点头:“是。” “山苍,回府。”裴砚寒眸微深,搂着林惊枝的手臂用了力气。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林惊枝满眼都是失魂落魄。 慢慢的,她动了动指尖,伸手脱下雪白玉腕上戴着的佛珠,收拢在掌心里。 “夫君怎么知道下毒的是沈家的大姑娘,沈观韵?”林惊枝仰头看着裴砚。 裴砚眸光微闪,却不能告诉她除了最开始的猜测外,他近来一直有派暗卫探查沈家人的动向。 更何况,昨日深夜,沈太夫人审了家中下人就差不多发现真相,她找人抵罪时,暗卫已经提前给他汇报了具体的消息。 裴砚抿唇,并未回答,箍着她侧腰的掌心忽然用力。 把她给压在格外坚硬的马车车厢内,深深吻下去。 唇瓣炙热,湿|腻的舌|尖卷着她,属于他身上的成熟男人气息铺天盖地,他力道极大,恨不得把她揉|进怀中。 这一刻,林惊枝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是奢望。 但是这一次,她并没有拒绝。 双手紧紧攥着裴砚的衣襟,微仰着的脑袋方便他吻得更|深。 她心里压着悲愤和无奈,必须要狠狠发泄出来。 沈太夫人于她而言,就像是无边暗色中突然出现的一道光,虽然令她惧怕,却又令她深陷温暖。 这个给了她生活希望的长辈,却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狠狠捅她一刀。 抛弃和孤独,令她绝望窒息。 在林惊枝崩溃时,裴砚却强势得不容她拒绝,取代了沈太夫人在她心里的位置。 就算裴砚让她从心里排斥防备,可人在最绝的时候,总会不自由自主想伸手抓住点什么。 鼻息交|缠,空气里泛着热意,她整个背脊潮湿一片。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林惊枝紧紧抓住裴砚宽大有力的掌心,用了全身力气,仰着白皙脆弱的脖颈,轻吟出声。 暗沉马车车厢,在林惊枝看不到的地方,裴砚凉薄唇瓣抿着,缓缓勾起一丝极深的淡笑。 他有力臂膀抱着怀里,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的人儿,沙哑嗓音低沉诱人:“枝枝。” “我带你回家去。” “好不好。” 林惊枝眨了眨有些空洞的眼眸,缓缓点了点头。 她没再拒绝。 第62章 第 62 章 惊仙苑西梢间主卧内,林惊枝乌眸含着水色,眼睫湿得厉害。 裴砚的唇,从她白皙指尖擦过,牙齿轻轻咬了下她柔软的手掌心。 林惊枝白皙纤细脖颈微微仰起,肌肤上笼着一层玉色。 下一瞬,她眼尾泛着红痕,声音娇娇,漂亮的桃花眼中雾蒙蒙一片。 “裴……砚……” 林惊枝从衾被下伸出手臂,透粉的手心在半空中狠狠抓了一下,她想抓住点什么。 光滑无瑕的手臂,在昏黄烛光下,像是落进水中的珍珠,风吹过泛起阵阵涟漪,盛满春光。 “不要。” 林惊枝紧紧盯着裴砚,抿着唇朝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里夹着一丝细微的哭腔。 许久。 她双颊泛红,鼻尖渗着薄汗,细白的指尖,遵循本能紧紧揪着身下光滑的绸缎薄被。 指尖骤然用力,又软绵绵的松开。 微张的檀口,透着香气的鼻息,她没了力气。 “枝枝,累吗?” 裴砚单膝跪在榻前,修长劲瘦的身体略微前倾,他半张脸藏在昏光里,深邃瞳眸笼着深浅难辨的暗欲。 林惊枝控制不住,浑身一抖,眸光盈盈。 脸颊红晕遍布,虚弱地点了点头:“累。” “累就睡吧。”裴砚笑了笑,他眼中情绪藏得极深,冷白微突的喉结不动声色滚了滚。 “嗯。” 林惊枝只觉得自己思绪依旧飘着,极致愉悦后,身体疲惫得厉害,而且他给她不止一次,虽然他并没有真的要她。 坠了沉重铅块一样的眼皮,缓缓下垂。 林惊枝抿了抿微有些发肿的唇,不过片刻,她就陷入极深的梦乡里。 等林惊枝睡着后,裴砚动作小心给她换了身上早已被热汗浸透的衣裤,又从暗格里掏出一个小玉瓶,给她身上略有红肿的地方上了膏药。 夜凉,风吹枝叶,簌簌作响。 裴砚站在榻前许久,直到林惊枝微微蹙着的眉心缓缓松开,他才转身去了耳房。 浴室内洗漱的铜盆前,裴砚指腹轻捻,冷白指尖上沾着湿滑的水,犹如带着她身体的温度,连带掌心都格外烫人。 方才她像猫儿一般,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水雾蒙蒙眼中藏着无尽春色。 那妩媚的模样,像掌心里盛开的牡丹,挂着春天的露珠,娇娇|颤颤。 裴砚眸色瞬间变暗,掌心泡进冷水中许久,他缓缓叹了口气,才拿了巾帕一根根擦净指尖上挂着的水珠。 裴砚换了一身干净衣袍,抬步往屋外走。 孔妈妈守在外头,见裴砚出来,赶忙行礼:“郎君。” 裴砚没有回头,语调极淡:“夜里照顾好少夫人。” “老奴知道。”孔妈妈点头。 不一会儿,裴砚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夜幕笼罩下的惊仙苑内,有无数暗影涌动。 裴家在汴京的宅院内,今夜灯火通明,注定不眠。 属于裴寂的外院书房。 周氏双眸刺红死死盯着他,控诉道:“你年轻时也是风光霁月的郎君。” “为何如今,却连自己亲女的性命都不顾,难道漪珍姐儿身子骨不好,就不是你裴寂的亲女了?” 裴寂表情僵冷站在书桌前,他双手负在身后,严肃的面庞上同样泛有怒容。 “漪珍如何不是我的亲女。” “她若不是我的亲女,我会费尽心思帮她谋划嫁入崔家,成为崔家嫡出高高在上的长孙媳?” 周氏冷笑:“好一个帮她谋划。” “裴寂你扪心自问,你帮漪珍嫁入崔家,究竟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裴家好?” “你若真的疼爱她,怎么会让她远嫁汴京,把她留在河东郡,就在眼前护着难道不行?” 书房有片刻的沉默。 裴寂嘴角压着冷意,冷漠回望周氏:“无论是为了裴家,还是为了漪珍,这一切都是为了裴氏家族。” “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而且漪珍在崔家这些年,崔家上下哪个不是把她当做掌上明珠宠爱,吃穿用度、地位荣宠,哪样不是压着崔家府中其他妯娌。” “整个崔家上下,无论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难道这样还不够?” 周氏心口起伏,气得浑身发抖:“什么叫为她好?” “如今漪珍被人下了钩吻之毒,连命都要被人害去。” “而沈家只是轻轻飘飘推了个无关紧要的婆子出来,以死谢罪。” “你竟然不找沈家麻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难道这就是你对漪珍的宠爱?” 裴寂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平静得不见半丝波澜。 “漪珍的命自然是命。” “但她从出生就带了胎中弱症,诞下哥儿、姐儿后身体早就一日不如一日,一直用珍贵汤药撑着,能不能活到她的孩子成年都难说。” “她身子骨本就撑不了几年,你不如就当她提前两年罢了。” “要说心痛我也心痛,可家族百年基业,总不能因她,裴家没有任何证据去与沈家和崔家为敌吧?” 周氏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盯着裴寂,指尖掐进掌心里,整个脑袋痛得像裂开一样。 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滚了下来,声音尖锐无比:“漪珍是你的女儿,不是裴家的物品。” “你瞧不起豫章侯府林家,瞧不起林家庶出的女儿,但裴寂你如今的德行,和豫章侯府有什么区别?你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够了!” 裴寂被周氏戳到痛处,他脸色沉得可怕。 “我确实不如当初你嫁我时那般风光霁月,也确实对不起漪珍,但家族总要有人牺牲。” “李氏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剩下的四姓不能再乱,况且用漪珍两年换沈、崔对我裴氏的亏欠,这又算得了……。” “啪。”周氏闻言,眼前阵阵发黑。 再也控制不住,抬起胳膊,一巴掌掴到裴寂的脸颊上,抽得他半边脸颊一歪,脸颊霎时火辣辣一片。 裴寂没料到周氏竟然敢动手打他。 耻辱和羞恼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许久才回过神,冷冷盯着周氏。 周氏毫无畏惧看着裴寂,嘴角扬起一丝嘲讽至极的笑:“这一耳光,是你欠我家漪珍的。” “你就算要休了我,我也绝不后悔。” 裴寂身体晃了两下,那张儒雅清润的脸,一下子就高高肿起半边,可见周氏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周氏,你闹够了没有?” “因你在崔家大闹,已经毁了漪怜姐嫁入崔家的可能,沈家因这事,自然也不会与我们裴家结亲,如今唯一能平衡家关系的只有沈、崔两家对漪珍的愧疚。” 周氏一双眼睛血丝遍布,她忍不下这口气,伸手还想打裴寂。 却被身后漠然走近的男人,狠狠抓住手腕:“母亲别闹了。” 裴琛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周氏身后,他右手手腕上骨伤还未好全,只能用左手死死抓着周氏。 周氏骤然回眸,脸色铁青瞪着裴琛:“你为什么拦我。” “我至今连要暗害我家漪珍的人是谁都不知,沈家要护着,你父亲也不再追究。” “难不成,你也觉得你父亲做的没错,你大姐姐合着该如此牺牲?” 裴琛偏头避开周氏沉冷的视线,并不敢与她对视。 书房里,惊得吓人。 周氏哀嚎一声,终于再也压不住情绪,哭得撕心裂肺。 她已经从裴琛面上神色,看透一切。 这个她一向觉得骄傲的唯一嫡子,他眼中的躲闪与逃避已经说明一切。 “原来你也是这样想是,原来你大姐姐在你心里是这般模样。” “你倒是说说,沈家许了你什么好处,崔家又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丧尽天良,连你亲姐的性命都不顾了。” 裴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底虽有羞愧,却不足以填平他的野心和贪婪。 书房里,没人注意到裴漪怜孤零零站在外头的廊庑里。 她大而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不敢相信。 在她心中伟岸高大的父亲,能为了家族毫不犹豫牺牲长姐,而她最为信赖的二哥哥,却是个这般懦弱的男子。 只有平日看似刻板严厉的母亲,哭干了眼泪,父亲和兄长也不为所动。 裴漪怜不敢相信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声音还抱着一丝希望问:“大哥哥,我母亲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裴砚站在裴漪怜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唇角含笑,淡漠无情:“这是都二姑娘亲耳听到的。” 裴漪怜眸光一闪,抬眸看向裴砚,她抿了抿唇问:“那大哥哥,为何要让我知晓这些?” 裴砚忽然就笑了,他深深看了裴漪怜一眼:“因为我看着你嫂嫂的面子上。” “你若再出事,想必你嫂嫂心里要更加难受。” “我让你知道,就是希望你好好保护自己,大姐姐的事,有朝一日我自会替她做主。” 裴漪怜静静点了点头,她虽然胆子小了些,但并不傻。 见裴砚毫不停留转身离去,裴漪怜恭恭敬敬朝他离开的方向,行了个万福礼。 “漪怜,谢谢大哥哥。” 黑暗中,只有呼呼风声传来。 沈家。 沈太夫人崔氏的小佛堂内。 沈观韵身体笔直跪在慈眉善目的玉雕观音前,少女身姿柔美,唇色粉润,漂亮的脸上不见任何慌乱。 “观韵不知祖母为何罚孙女跪在佛前。” 沈太夫人苍老的脸上是憔悴无比的神情:“观韵姐儿,你给我说实话,崔家少夫人那串手串,是不是你换的。” 沈观韵一愣,缓缓眨了眨眼睛,很是无辜看着沈太夫人:“祖母问的什么事,观韵不知。” 沈太夫人身子微晃一下,略带浑浊的眸光,沉沉落在沈观韵的面容上:“你确定你真的不知?” “那为何那日前往崔家送礼的仆妇说,只有你叫人拿了礼单去检查。” 沈观韵拧了下眉头,点头道:“孙女听说是送给崔家的东西,刚巧碰到,又觉得那婆子做事毛手毛脚的。” “也就打开礼盒看了眼。” “孙女不过是看了眼,能做什么?” “孙女是什么性子,祖母难道不知?” 沈观韵说着就忽然落下泪来,她楚楚可怜看向沈太夫人身旁同样冷脸站着的沈樟珩:“父亲难道帮女儿辩解几句么?” “女儿平日是什么样的人,父亲心中也是清楚的。” 说到这,沈观韵垂眸掩去眼中神情:“祖母方才去崔家事,不也处置了婆子,是那婆子因为孙女勾人不成,怀恨在心,才惹下的祸事。” 沈樟珩这人,是把沈观韵当做眼珠子来疼爱,一见她哭,她哪里还受得了。 当即朝沈太夫人求情道:“母亲,这事来得蹊跷,平白无故没有证据。” “虽然崔家少夫人中毒有些来得莫名其妙,但我们崔、沈两家,也同裴家交换了条件。” “这事不如就算了,观韵姐儿不过是看了一眼礼盒里装着的东西,她能做什么。” “都回去吧,我有些累了。”沈太夫人朝两人摆了摆手道。 等沈观韵离去后,沈太夫人跪着小佛堂里念了许久的佛经,这时候她身后有婆子悄悄走上前,朝她耳语道。 “太夫人。” “大姑娘身旁的柳儿已经抓下去审问了,她一个字都不肯说。” “目前已受不住刑罚,晕过去几次了,可还继续要审。” 太夫人闭着眼,捻着佛珠的指尖没有任何停顿,声音极淡道:“那就继续审,若是一直不说。” “审到死为止。” “是。” 婆子心下一凛,就要退下去。 “等一下。”沈太夫人骤然抬眸,“观韵姐儿那串羊脂玉佛珠,你拿了没有。” “有的。” 婆子慌忙从袖中掏出一串珠子递给沈太夫人。 “你可以下去了。”沈太夫人挥手让婆子出去。 等人都走干净后,灯火通明的小佛堂内,有檀香袅袅。 沈太夫人站起来,苍老却保养得宜的手指一颗一颗摸过佛珠,突然在其中一颗珠子上顿住。 她捏着那颗极小的珠子,凑近烛光,在羊脂玉佛珠上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地方,刻了一个只有芝麻粒那般大小的字。 明亮的烛光下,‘珍’字,清清楚楚印在沈太夫人眼里。 那种从脚下往心口窜上的寒意,一下子就把她淹没了,沈太夫人捂着心口猛吸一口气,白着脸一下子瘫软跪坐在蒲团上。 昨天审问府中丫鬟婆子时,她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 哪怕林惊枝在马车里,小心又谨慎问她时,她都下意识护着沈观韵。 这一刻,林惊枝的话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沈太夫人闭了闭眼,咬牙站起来,没有丝毫犹豫把手里握着的那串羊脂玉佛珠,丢到一旁焚着炭火的熏炉内,起身离去。 在她离去后不久,小佛堂内悄然闪出一道人影。 悄悄打开熏炉,取走佛珠。 再无声无息,离开沈家。 第 63 章 山雨欲来 深夜,汴京皇宫。 宫灯明亮,御书房里帝王夙兴夜寐,惟日孜孜,无敢逸豫。 内侍总管王九德小心上前添了第三次茶水后,帝王萧御章终于放下手中朱笔,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可是有话要说?” “一晚上像瞎了眼的耗子一样,在朕面前晃来晃去。” 王九德瞧了眼外头天色,语气越发恭敬道:“陛下,此时已三更天,陛下该去休息了。” 帝王身材高大,身姿挺拔,线条分明透着几分冷厉的脸上,有着一股坚毅沉稳的气势。 可能因为常年勤勉,少有外出的原因,他肤色偏浅淡,双唇会不自觉抿着,眉宇间透着说一不二的威严。 “有事就说,没事就滚去外头伺候。” 王九德这才小心翼翼上前低声道:“陛下,外头探子来报,说崔家内宅出了些事儿。” “不过是些妇人之间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奴才怕污了陛下的耳朵。” 萧御章摆了摆手:“宣进来。” 浑身黑衣的探子,恭敬跪在地上。 黑布之下,他只露出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露在外边。 “得了什么消息。”萧御章提笔,慢悠悠在折子上批了几个字。 暗探从衣袖中掏出匣子,匣子里装着一串羊脂玉佛珠。 “这是奴才从沈太夫人小佛堂熏炉里,翻出来的。” 暗探跪在地上,把这一两日来裴、沈、崔三家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萧御章闻言,丢了手中朱笔,霎时笔尖上沾染的朱砂溅了出来,落在地板的青砖上,像飞溅的血珠子。 帝王缓缓往前走了一步。 他步伐迈得不大,却十分的稳,一身明黄色常服,不见任何肃杀。 却压得地上跪着的暗探背脊生出冷汗来,低垂着头颅,浑身僵硬。 “王九德。” “奴才在。”内侍总管王九德赶忙小跑着上前,双手接过暗探手中托着的檀木小匣子,细细检查一番,才恭敬递到帝王眼前。 是一串本该精致无比的羊脂玉佛珠,因为被炭火灼烧过的原因,大部分珠子都泛着密密麻麻蛛网一样的裂纹,沾了炭灰,基本瞧不清本来的模样。 萧御章把珠子凑近烛火细细打量,发现其中一颗佛珠上模模糊糊能看清,用楷书雕刻了个不过是比芝麻大一点的“珍”字。 “这沈家送给崔家孙媳的?” “倒是有些意思。”萧御章唇角弯着一抹笑,指腹轻捻着佛珠上的刻痕。 “陛下,是否需要派人去沈家一趟。”王九德托着匣子,小心问。 萧御章眉心皱得极深,伸手用指节轻轻敲了敲身侧的书案。 他挥手让暗探退下,把指尖捻着的羊脂玉佛珠,随意丢到王九德双手掌心托着的匣子中。 “不必让沈家人进宫。” “既然裴家愿意忍下这口气,就裴家忍着。” “至于沈家大姑娘和崔家以及裴家之间的官司。” 萧御章忽然深深抿了下唇,那张看不出喜怒的面庞嘲讽一闪而过。 他朝太监总管王九德吩咐:“磨墨。” “朕要下两道圣旨。” “是,奴才这就来。”王九德收了匣子,恭敬走到书桌前。 不同于汴京皇宫里的灯火昏黄,惊仙苑外院书房,只余一盏豆大烛火。 裴砚高挑挺拔的身影,站在阴影交错的烛火后方。 “佛珠送出去了?” 裴砚声音很低,几乎微不可闻。 黑暗中有个极为恭敬的声音回复道:“是的,主子。” “东西已经按照主子的要求,送到陛下眼前。” 过了好久,裴砚才淡淡扯了下唇,他冷白指尖从那火舌上滑过,漆眸里藏着令人心惊的难辨情绪。 “过些时日我不在京中。” “沈家若有异动,你汇报至山苍,由他全权处置。”裴砚沉默许久才出声淡淡吩咐。 “是。”黑夜中声音说道。 天穹乌云翻涌,不见半丝月辉。 裴砚离开外院书房后,他连灯笼都不打,独自一人慢悠悠穿过廊庑,走到惊仙苑主卧前。 四下守着的丫鬟婆子见他回来,赶忙躬身行礼,再恭敬退了下去。 裴砚掌心落在房门上,微微用力,推门而入。 屋子里静悄悄的,隐隐约约的烛光从室内透了出来,裴砚下意识放轻步伐,慢慢走到榻前。 林惊枝睡得很熟,巴掌大的小脸如同染了胭脂,唇还有些许红肿,乌发撒在攒金丝弹花软枕上,手腕内侧有一点红红的,他之前咬下的齿痕。 望着那齿痕,裴砚眼中含着的戾色,一下子软了下来。 他先去耳房沐浴,确定身上没有任何血腥味后,才在林惊枝身旁轻轻躺下。 可能是刚洗过冷水澡的原因,身上带着些许凉意,林惊枝浑身一颤,迷迷糊糊就醒了。 她下意识往床榻内侧挪了挪,就想避开裴砚的亲密。 裴砚长臂一伸,把她整个人给拉进怀中,鼻尖埋在他修长雪白的侧颈,滚烫的嗓音有些低哑。 “不怕,是我。” “睡吧。” 林惊枝玉指攥着他胸口的衣襟,往他怀里钻了钻,显然还是属于半梦半醒的时候。 裴砚叹息一声,轻轻拍着她背脊,低声轻哄。 长夜漫漫,林惊枝睡得并不老实,她熟睡后掌心总是要下意识揪着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 裴砚身上烫得厉害,正要睡去时,忽然被她柔软的掌心握住。 那种直冲天灵盖的触感,让他不由闷哼出声。 浑身一震,睁眼后睡意全无。 他几次想要去耳房沐浴,又怕她中途醒来,只能打消这个想法,一整夜都在忍着。 清晨。 林惊枝醒过来,她缩在裴砚怀中,散落乌发和他的缠在了一处。 “醒了?”裴砚看她。 林惊枝眨了眨眼:“夫君今日不用去大理寺?” 按照这个时辰,裴砚早就不在惊仙苑中了。 “不急。”裴砚笑了笑,小心挪了下胳膊,慢慢坐起身来。 他也不用人伺候,自己去了耳房,不一会儿里头有水声传来。 林惊枝不由有些耳热,她想到了昨日。 从崔家回来后,她就被他褪去衣裳,蜷缩在衾被下。 贴身衣裤缠着鸳鸯水绣小衣,堆堆叠叠散床榻角落。 而他指尖却不容拒绝,探过她身体的每一处地方。 本以为那些能逼疯她的失望,经过昨日夜里的发泄,林惊枝竟难得感觉有几分轻松。 唯一不好的就是,她现在全身上下酸软无力,就算是面对裴砚,都不好意思对他冷脸了。 林惊枝伸手揉了揉略有发红的脸颊,听得耳房里水声一顿,她也不敢耽搁,慌忙起身下榻穿衣。 她就怕等他沐浴出来,他见她依旧是未着寸缕,也不知能做出什么令她羞恼的事情来。 两人一同用膳,裴砚替她夹菜,她没拒绝。 孔妈妈站在不远处伺候,眼中笑眯眯的,是十分欢喜的模样。 林惊枝吃得不多,只用了小半碗粳米饭后,就放下筷子。 裴砚眉心微拧,又伸手打了碗乳鸽汤给她,冷白指尖点了点桌面:“再喝半碗汤。” 林惊枝愣了一下,伸手端起汤碗,小口小口喝着。 他们都是极有规矩的人,用膳时基本不说话。 裴砚吃得快,林惊枝小半碗乳鸽汤下肚,裴砚也同时放了筷子。 他就算再不忙的时候,最多也就晨间陪她几个时辰。 等裴砚离去后,林惊枝寻了本地方志,又窝在暖阁的窗旁,一页一页极为仔细认真地看着。 有时候,她会一个人在小书房里,在宣纸上写下一些东西,认认真真记下后,又悄无声息拿火烧了。 孔妈妈从外间进屋,朝林惊枝问:“少夫人。” “方才郎君派云暮来禀报。” “说是沈家太夫人今儿晨起时就病了。” “病得有些厉害,往宫里头请了御医,郎君问可要陪着少夫人去沈府瞧一瞧。” 林惊枝握着书卷的掌心,瞬间发冷发紧。 裴砚若是不提,这个事经过昨夜之后,她就会像没发生过的人一样,把它埋在心底,烂掉。 烂得一干二净。 可裴砚的话,把她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剖开来,要把伤口里腐肉通通挤出来,把那一块脏了的皮肉活生生割掉一样。 林惊枝打了个冷颤,心口发紧,鼻尖酸涩得厉害。 “少夫人。”孔妈妈低下头,小声喊她。 林惊枝慢慢放下手中握着的书籍,起身推开暖阁旁的窗子。 今日阳光极好,花草树丛茂盛青翠。 林惊枝微微踮起脚尖探身出窗外,深深吸口气。 “妈妈,你去库房里包一份补品,亲自送到沈家宅院。” “我不去沈家探望了。” 林惊枝说完朝孔妈妈弯嘴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并不达眼底。 她神色柔和,妩媚娇嫩的脸庞有光落在上头,羊脂玉般肌肤莹润无暇,那种由内而外从身体里散出来的气质,更显矜贵。 “是,老奴这就下去准备。” 一个时辰后,沈太夫人收到了由惊仙苑送出,孔妈妈亲自送到沈府的礼。 鹿茸、百年老参、燕窝花胶,都是些千金难买的滋补品,瞧着华贵,实际上规规矩矩,一点儿也不像亲近的小辈,费了心思精心挑选的。 沈太夫人头上戴着抹额,她看着恭恭敬敬站在身前的孔妈妈,扯唇笑了笑:“枝姐儿可还好。” 孔妈妈规规矩矩笑了下:“谢谢沈太夫人关心,奴婢家中少夫人安好。” 沈太夫人抿了抿唇,没有再问,她本含着期待的眸光渐渐谈下去,朝孔妈妈摆手道:“你回去吧。” “枝姐儿的心意,我收下了。” 孔妈妈回惊仙苑后,一五一十朝林惊枝回禀。 林惊枝只是点了下头:“我知晓了。” “妈妈准备些东西,用过午膳后,我们去崔家看望裴家大姐姐。” 孔妈妈想了想,出声道:“少夫人不如明日再去崔家府上探望。” “毕竟今日沈太夫人生病,你作为她极为喜爱的小辈,您没有亲自上门探望本就落人话柄了。” “若是这会子,还亲自去了崔家,只怕外头若是有心,还不知要怎么样编排你呢。” 林惊枝脸上平淡:“那就依着妈妈。” 孔妈妈一拍脑袋:“老奴还有一事忘了同少夫人说。” “方才老奴回府时,经过街市遇见了老奴家侄子。” “铺子已经商谈妥帖,侄儿媳妇也和寂白居士见过。” “她刚生产不久,寂白居士就顺便给她开了方子,用了几回,那药是极为灵验的。” “少夫人若是无事,不如出趟门,把铺子的事谈妥,地契文书全都准备妥帖,就差少夫人签字。” 一想到外头的药铺,林惊枝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昏昏睡意也消得一干二净。 她让晴山和绿云去外院转了一圈,确定云暮和山苍都不在府中后,才悄悄让人套了马车。 从惊仙苑角门出去,往位于朱雀大街的铺子驶去。 林惊枝带着幕篱,又难得穿戴素净,被孔妈妈扶着下了马车就进了铺面的内宅。 孔家侄子和侄媳妇见了人,慌忙上前行礼。 事情办得比想象中还顺利不少,铺子的主人应该是着急离开汴京,林惊枝用比市场价还低一成的价钱,买下这个铺面,而且孔家侄子是个做事麻利细致的。 从头到尾,林惊枝除了出门一趟外,并没有费多余的心思。 安顿好寂白和小沙弥阿豆后,林惊枝怕被裴砚发现,并不敢多留,火速赶了回去。 夏日渐渐炎热,不过是出门一会子时间,她就感觉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黏腻腻沾在身上。 林惊枝回到惊仙苑,第一件事就是去耳房沐浴。 等她沐浴出来,裴砚已经坐东梢间的小书房内,他有些出神看着窗外景色,漆眸闪过深浅难辨的情绪。 听见脚步声他慢慢回眸,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 “好端端的,怎么去沐浴?” 林惊枝还握着巾帕擦发的指尖骤然发紧,她侧身避开裴砚视线,用平静的语调道:“今儿天热。” “方才用膳后在廊庑外走了一圈,身上出了些汗。” 裴砚起身,迈步走向她。 林惊枝心底略有慌乱,小步往身后退了几步。 他的眼眸实在太沉,令她害怕和心惊。 然而裴砚也只是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雪白的眉心,修长掌心拿过她手里的巾帕,慢条斯理帮她擦着发丝上的水珠。 他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看上去一切正常。 偏偏他越是这样,就越让她隐隐觉得不安。 这种不安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夜里。 入睡前,林惊枝坐在床榻上喝着每日必喝的汤药,裴砚忽然俯身吻走她口中含着的药汁。 “枝枝。” “等我回来。” “停了汤药,我们要一个孩子。” “好不好?” 他音色低沉,漆色瞳眸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本被吻得有些昏昏沉沉的林惊枝,骤然睁眼,浑身僵硬,紧抿着的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和他还会有孩子? 裴砚他在做什么痴心妄想的美梦。 林惊枝伸手推了推,避开他的亲吻,眼尾泠泠如寒霜。 “枝枝不愿?”裴砚凤眸微眯。 “夫君会错意了。” “妾身怎么会不愿。” “只是子嗣一事,妾身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若命里没有,就不该强求。” 林惊枝垂下眼帘,她的话似藏有深意,可她语调实在太过于平静。 裴砚除了略觉怪异之外,并没有听出有任何不妥。 他箍在她纤腰上的掌心用力,把她整个娇软的身体揽在怀里。见她精神不济昏昏欲睡,也没闹她,只是轻轻给她盖上衾被,起身去了外间。 裴砚走后,林惊枝躺在榻上,眼眸睁得大大的,她娇软的掌心下意识放在小腹的位置。 曾经这个地方,也有过一个孩子,她也期待过那孩子的模样。 只可惜,终究是镜花水月,妄念一场。 林惊枝自嘲一笑,却没了睡意,等外头天色蒙蒙亮时,就叫孔妈妈和晴山伺候起来。 用了早饭,她直接去了崔家。 裴漪珍院子里,裴漪怜和周氏都在。 “枝枝来了。”裴漪珍眼中含着淡淡欢喜,朝她招了招手。 林惊枝笑着向前,先给周氏行礼,才朝裴漪珍道:“今日我可是要来大姐姐这叨扰许久。” “大姐姐莫要烦我才好。” 裴漪珍握着林惊枝的手,轻咳几声:“你日日来都行,怎么算叨唠。” 几人在屋子说了一会子话,这时候外头有匆匆脚步声响起。 来人是裴家的婆子,那婆子朝周氏的贴身妈妈小声耳语了几句,朱妈妈面色巨变,挥手让婆子下去。 朱妈妈僵着脸上前:“夫人,家主让夫人现在就回去。” “宣旨的公公已经候在裴宅中。” “怎么回事,你直接说。”周氏看着朱妈妈,心口砰砰乱跳。 朱妈妈颤着声音道:“陛下方才下了圣旨。” “给家中二姑娘赐了婚事。” “赐的就是崔家娘娘德妃生的二皇子萧钰。” “所以内侍在府中等着,二姑娘回去接旨谢恩呢。” “什么?”周氏手里端着的茶盏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她豁然站了起来,不可思议盯着朱妈妈再问了一遍。 “你确定没听错,陛下下旨给漪怜赐婚。” 朱妈妈深吸口气:“夫人,千真万确。” 随着朱妈妈声音落下瞬间,周氏眼前一黑,软软跌坐在地上,她面色煞白,嘴唇颤得厉害。 她没想到,千方百计只想给二女儿一个和顺平安的生活,竟然被天子一道圣旨,打乱所有。 二皇子虽不得宠,那也是皇子。 日后若夺权争位? 裴漪怜日后怎么办? 第 64 章 圣旨 周氏带着裴漪怜,匆匆离开崔家。 林惊枝愣愣坐在裴漪珍榻旁的绣凳上,有些回不过神。 她前世远离汴京,一直生活在河东郡,除了一些震惊朝堂世人皆知的消息外,剩下的也就是后宅琐事。 对于宫中几个皇子、公主的婚事,她没有任何印象。 不过林惊枝倒是听人说过,二皇子书读得并不好,更喜欢耍刀弄枪,所以并不得天子宠爱。 “枝姐儿在想漪怜姐儿和二皇子的婚事?”裴漪珍接过丫鬟端上前的汤药,慢慢饮着。 汤药极苦,林惊枝坐得远,都觉得那味道苦涩难咽。 裴漪珍却没觉得有任何不适,端在手里,更像是在品味什么上好的珍馐美馔。 林惊枝浅浅点了下头:“不知这圣旨,于漪怜姐儿来说,是福是祸。” 裴漪珍咽下最后一口汤药,把药碗递给丫鬟,等丫鬟走远了,她才用极淡的声音道。 “若漪怜能嫁给二皇子,在我看来其实是不错的选择。” “只不过以母亲的性子,必然是不能接受的,至于父亲……” 裴漪珍勾唇笑了笑,笑中带着一丝嘲讽:“父亲估计也不太能接受,毕竟在他眼中二皇子不得宠,又不喜朝堂政,整日混迹军营,活脱脱是个粗鄙的男子。” “就算日后封王最多也是个闲散王爷,并不能为裴家带来什么。还不如把二妹妹嫁给五姓世族的嫡子。” “更何况……” 裴漪怜眸色微闪,浅浅看了林惊枝一眼,却没有再往下说。 她用了汤药后,唇瓣恢复几分血色,看着是健康了一些。 林惊枝点了点头,眼中隐含忧虑。 “大姐姐。”她欲言又止。 裴漪珍笑着看向林惊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是不是想知道我到底甘不甘心,我中毒这事裴家高拿轻放,崔家雷声大雨点却小。” “就因为那手串,是沈家太夫人崔氏送的,涉及颇广。” “若真闹大了五姓家都下不得台面,本就摇摇欲坠的五姓关系,谁知道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土崩瓦解埋下祸根。” “沈家不愿供出幕后真凶,崔家左右都不想得罪,而我父亲那里,凡事都是家族利益优先,怎么会为了我这个本就活不了几年的女儿坏了家族基业。” 林惊枝心底酸涩蔓延,她咬了一下唇看着裴漪珍:“大姐姐,其实我知晓那下毒的人就是……” “嘘。” 裴漪珍冷白的指尖,点在林惊枝粉润的红唇上。 她眼底含笑,平和眼瞳深处似有波澜泛起:“我知道的,你不要说。” 所有的话,一下子卡在喉中,林惊枝攥紧指尖握着的绣帕,眼眶红了一圈。 裴漪珍朝她摇了摇头:“这话,不该是你开口告诉我。” “我要的真相天理和世道公平,我自己会想办法争取。” “只是日后我若不在了,倒是要劳烦你多费些心思,护一护我留下的儿女。以我夫君的性子,他定会娶继室的,你若可以插手,就帮着选一个心善的女子吧。” 裴漪珍话中有话,林惊枝只当她病得厉害,并没有往心里深想。 她从崔家回到惊仙苑,整个人累得厉害。 孔妈妈站在一旁伺候,斟酌许久问:“少夫人可是担心裴家二姑娘的婚事?” 林惊枝轻轻点了下头。 孔妈妈深吸口气,小心道:“据老奴所知,二皇子虽不得陛下宠爱,可在宫中是极得太后娘娘喜欢。” “等日后天子立下太子,二皇子左右也能封个王爷。” “婚后出宫建了府邸,其实以二姑娘嫁给二皇子也未尝不可。” 林惊枝闻言点了下头,只是她依旧猜不透,天子好端端的为何赐婚。 “在想什么?” 林惊枝出神的时候,裴砚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孔妈妈已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林惊枝抬眸,视线落在裴砚身上,她眸色微微一闪道:“妾身想不明白陛下为何给二姑娘赐婚。” 裴砚眉梢微扬,眼底带着笑意,他慢条斯理在林惊枝身旁坐下。 长臂揽过她纤细腰肢,呼出的热气就落在她耳边,带着麻痒。 林惊枝下意识想挣扎,伸手去推他:“夫君。” “陛下一共下了两道圣旨。”裴砚音色浅浅道。 林惊枝霎时就不动了,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看着裴砚:“为何是两道圣旨?” 裴砚笑着看林惊枝,抿唇不说。 他想到那日崔府门前的马车车厢里,她求他让楼倚山给大姑娘诊脉,因会错意,而主动吻他的那一下。 眼下她想知道一些事,他从她身上得些好处,也是天经地义。 “枝枝。”裴砚喊她,音色滚烫。 林惊枝纤长睫毛一颤,掌心渗出汗来,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在裴砚含着淡笑的视线中,林惊枝缓缓仰头吻上他凉薄的唇,一触即分。 裴砚却突然俯身,加深这个吻。 直到她气喘吁吁,软了腰肢倒在他怀中。 他才语调淡淡道:“陛下给沈家也下了一道圣旨。” “也是赐婚么?”林惊枝第一反应是这个。 裴砚捏了捏她细软的指尖:“不是赐婚。” “是赐封沈家大姑娘为昭元郡主。” 异姓郡主? 林惊枝愣住。 在她记忆中,前世沈观韵并没有被天子赐封为郡主。 她急于想知道些什么,就情不自禁伸手抓住了裴砚的衣襟。 夏日穿得单薄,林惊枝本就靠在裴砚怀中,扭动间衣裳难免有些松松垮垮,这会子被她指尖一扯,就露出了他脖颈下方大片胸膛。 林惊枝毫无所觉,只看着裴砚问:“夫君可知道,陛下为何要赐封沈大姑娘为郡主?” “在河东裴家时,妾身听说沈大姑娘不久就要和大皇子定亲。” “若赐封了郡主,那这亲事……” 林惊枝眼眸一颤,喉咙像堵着什么,她没再往下问。 因为她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 若是沈观韵这一世也如前世那样,并没有嫁给大皇子,那么最后,沈观韵取代的,是不是就是她的位置,所以帝王才迟迟不赐婚。 裴砚低头看林惊枝,见她本明亮如星辉的乌眸,一下子似笼着乌云般的沉色,揪着他衣襟的细白指尖也渐渐松开。 “想什么?” 裴砚手臂用力,把她整个人往怀里颠了颠,语调压着不解。 林惊枝敛去眼中的冷意,轻轻摇了下头:“没什么。” “方才是妾身僭越了。” “皇子间的婚事哪是妾身能随意打探的,夫君只当妾身没问。” 对于林惊枝突然的态度转变,裴砚乌眸中不解一闪而过,他伸手轻轻捏着她雪白下颌,用了些力气,迫使她仰头看他。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气上了?” 林惊枝偏过脑袋:“妾身并没有生气。” “是么?”裴砚带着探究的眸光落在林惊枝身上,带着重量。 裴砚吻了吻她依旧湿润的唇,轻声道:“瞧着像是生气了。” “陛下赐沈家大姑娘为郡主,目前来看,是为大皇子造势。” “把以书香世家闻名于世的裴家嫡出次女,许给一心耍刀弄枪的二皇子,再抬高沈大姑娘的身份。” “你觉得最不甘心的会是谁?” 林惊枝愣愣问:“谁?” 裴砚缓缓勾唇笑了:“天子一共有六子、一女。” “皇子和四皇子是双生子,为淑妃钟氏所出,已经早夭。” “大皇子和五皇子同为贤妃沈氏所出,一个不得宠的二皇子萧钰日后要娶裴家嫡次女为妻,大皇子与沈家婚事也算板上钉钉。” “枝枝觉得同为贤妃沈氏所出的五皇子,他能甘心?” “所以陛下,又是赐婚又是封郡主,是想一母所生的大皇子和五皇子之间出现内斗?”林惊枝小声问。 裴砚笑而不语,指尖摩挲着她软软的指腹。 林惊枝任由他把玩着手掌,口中好奇问:“那为何五皇子不能娶钟家或是崔家的女儿,妾身记得崔二姑娘的年纪就正好。” 裴砚勾唇一笑:“崔家有二皇子,怎么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五皇子。” “至于只有一位公主的钟家,更不可能嫁女给五皇子,当年皇子、四皇子早夭,就是因为贤妃沈氏送的一碟子点心,被活生生噎死的。”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林惊枝只觉得背脊发寒,身体僵冷得厉害。 她忽然抬眸盯着裴砚,淡淡问:“那六皇子呢?” “夫君不是说天子一共六子吗?” 裴砚极认真看了林惊枝一眼,湿|润的舌|尖从她掌心滑过,语调沙哑:“六皇子为李氏李夫人所生。” “出生就有顽疾,身子骨弱,天子并不喜欢,满月后就被送到京郊庙中养着,至今未回去。” 林惊枝掌心绷紧,他炙热的唇吻上她指尖,用锋利的牙齿轻轻含着。 “枝枝还有什么想问的。” 裴砚牙齿一点点下移,却又不给她一个痛快。 林惊枝心里想着事,又不得不分神去应付他,急得连脚尖都绷紧了,伸手推他,掌心又被他再次握住。 “若是没有。” “我该收一收方才那些消息的好处了。” “什么好处。”林惊枝脸上带着诧色。 裴砚目光渐渐幽深,含着她指尖的牙齿用了力气,留下浅浅的牙印:“你说呢。” 林惊枝倒吸一口凉气,慌忙伸手推开裴砚,拢了拢滑落肩膀的衣裳就要站起来,裴砚箍在她侧腰上的手掌心却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 直到外头传来云暮小心翼翼的声音:“主子。” 裴砚眸色一沉:“说。” “山苍找主子有事回禀。”云暮站在廊下道。 裴砚狠狠亲了林惊枝一下:“方才欠的,夜里再还我。” 他说完起身换了一身衣裳,才大步出去。 林惊枝靠在暖阁榻上,漂亮的眼睛里不时闪过各种情绪,最让她不解的是,这一世裴砚和沈观韵之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联系。 而且她还能从裴砚眼中看到,每每提及沈家大姑娘时,那种一闪而过的冷色。 外院书房内。 山苍跪在地上:“主子,一直暗中盯梢的沈家刀疤婆子,突然失踪了。” “已翻遍沈家,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裴砚端坐在书房后方,漆眸极深。 “什么时辰失踪的。” 山苍垂首道:“昨日夜里忽然失了踪迹。” “但失踪的前几日,就有些不对劲。” 裴砚狭长凤眸眯起,冷冷盯着山苍:“罚十鞭,下不为例。” “是。” 山苍浑身一震,躬身退下。 六日后,深夜。 林惊枝还在梦中,忽然被裴砚闹醒。 屋中灯烛大亮,裴砚一身玄黑的窄袖长袍,乌发用玉冠紧束,眉眼含着她瞧不懂的情绪。 “唔……”林惊枝伸出软白指尖去推他。 裴砚的吻又深又急:“枝枝。” “嗯。”林惊枝看他眼中泛着血丝。 “我要离开汴京一些时日,等会就走。”裴砚哑声道。 林惊枝对他要出远门这件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长长的眼睫一颤,无所谓道:“那夫君快些去吧。” “莫要耽搁了时辰。” 她的话没有一丝惦记和不舍。 裴砚闻言,眉心蹙起眼底压着无奈:“枝枝难道不会想我?” 林惊枝眼睛依旧睁不开,伸手拉过身上盖着的衾被:“夫君去吧,妾身要睡了。” 林惊枝这般态度,裴砚心里那股不甘心又开始作祟了,他抿着唇,伸手一下子把她从衾被下扯了出来。 狠狠吻了她至少半刻钟,把她吻醒后,还不忘在她白皙如玉的侧颈上咬上一口。 用了力气,虽然没有见血,但钝痛终于让林惊枝彻底清醒。 她揉着眼睛看裴砚,也有些恼了:“夫君有什么不满的。” “你要出门,妾身又没拉着扯着你,耽误行程。” 裴砚盯着林惊枝气鼓鼓的脸颊,他没有出声,神情也瞧不出喜怒。 林惊枝往床榻内侧缩了缩,也不再说话。 屋内气氛凝滞,林经枝面无表情扯回衾被,准备再次睡下。 裴砚气极反笑,可他拿林惊枝没有任何办法:“你一个人在汴京,若要出门,记得带上云暮和山苍。” “汴京寻常宴会就不去了,京郊也莫要去,有解决不了的事,你就去找裴家大姐姐或者初宜长公主也行。” 裴砚垂下眼眸,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可一抬眸竟然发现林惊枝蜷在衾被下,已经睡着了。 若是可以,他真想褪了她衣裳,让她好好清醒一会。 她总有法子能让他心软的时候,生气又无奈。 翌日清晨。 林惊枝醒来时,裴砚都已经出了汴京地界,一路往北去。 孔妈妈伺候林惊枝洗漱后,她本是打算戴好幕篱出门,毕竟今日是药铺开业的日子。 可穿衣时,林惊枝发现脖颈上有一个极为明显的牙印,又红又深,还青了一小块。 天气热,穿得单薄,就算带上幕篱,林惊枝也不可能这样出去见人,要等牙印彻底消掉,估计要七八日才行。 所以裴砚离开汴京的第一日,林惊枝没出门,第二日也没出门…… 一连五六日她基本没踏出房门半步,每日除了看书,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些字画。 裴砚一路快马加鞭,在汴京与月氏接壤的一处溪边,他眼底含笑,看着手中封了火漆的密信。 信件写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林惊枝每日做了什么,见她真的乖巧待在惊仙苑里没有出去,裴砚稍稍松了一口气。 四个月时间太久,把她一个人独自留在汴京,看似安全,实际上危险重重。 因为他也不能保证,他不在时,会有人对她下手,哪怕他把云暮和山苍都留了下来。 但有些事。 裴砚闭了闭眼,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在她身上花费太多心思,哪怕他如今是极喜欢她的。 转眼过了十日。 林惊枝脖颈上的齿痕,也好得差不多,她吩咐云暮套上马车,直接往崔家去。 崔家守门的婆子见了林惊枝,恭敬上前行礼。 有相熟的丫鬟亲自在前头引路,带她去裴漪珍的院子。 自从周氏在崔家府门前大闹一次后,汴京世家圈子里多少都听说裴漪珍病重的消息,只不过中毒一事,被有意隐瞒下去。 “大姐姐。” 丫鬟打起帘子,林惊枝笑着走了进去,她含笑的眸光一顿,渐渐变冷。 “真巧。” “林六姑娘也来了。”沈观韵眼中含笑,姿态是高高在上的模样。 裴漪珍靠在床榻上,面上病容依旧。 她朝林惊枝招手:“枝枝,过来坐。” “这是沈家大姑娘沈观韵,枝枝在河东时应该是见过的。” 林惊枝慢慢走到裴漪珍身旁坐下:“大姐姐今日可是好些了?” 裴漪珍点头:“好上不少了,你莫要担心。” 她眸色平静,可握着林惊枝的掌心却冷如寒冰,借着宽大袖摆遮掩,微微颤抖。 屋里燃着熏香,屋外有阳光穿过隔扇,细细碎碎落在地上。 不知道是不是裴漪珍一直喝药的原因,屋中除了淡淡的药味外,还透着一丝极冷的寒气。 沈观韵唇角含笑,深深看了眼裴漪珍:“我听说崔家少夫人病了,本该是家中祖母亲自来崔家探望的。” “可惜祖母也同样病得厉害,只能我替祖母亲自走一趟。” “也不知会不会打扰了崔少夫人的清净。” 裴漪珍用绣帕掩着唇,咳了几声:“沈大姑娘说的什么话。” “大姑娘能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扰了清净。” “还没来得及恭喜大姑娘,被陛下封为昭元郡主。” “素儿。” “快去把我给沈姑娘准备的贺礼拿来。” 裴漪珍笑着朝丫鬟素儿吩咐。 第 65 章 以牙还牙 素儿从屏风后方的博古架上,取下一个刻鸟兽花草纹样的紫檀匣子,小心翼翼递到裴漪珍手边。 裴漪珍伸手接过,含笑朝沈观韵道:“这祝贺的礼,本该是我亲自送过去的。” “可惜我病得厉害,身子不便出不得门。” “说来也巧,沈家妹妹亲自来了,我正好亲手交给你。” 沈观韵目光落在裴漪珍双手握着的匣子上,她也不伸手去接,而是装作不经意问:“不知漪珍姐姐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裴漪珍用绣帕捂着心口咳了数声,才缓缓道:“我恐是病糊涂了。” “竟忘了告诉妹妹里头装的是什么。” 裴漪珍苍白指尖微微用力,打开紫檀匣子。 匣子里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豆青色小玉罐子,看着像是装膏药的容器。 “这是我花重金得来的雪肤香膏,据说有美肤的奇效,沈家妹妹生来天生丽质,这滋润肌肤的香膏最适合妹妹不过了。” 裴漪珍微笑着,就要拧开香膏上的玉盖,让沈观韵试一试。 沈观韵瞳孔微缩,神态自然掩唇淡笑:“姐姐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妹妹收下就是。” 她说着,朝一旁伺候的丫鬟春莺使了个眼色。 春莺赶忙上前,双手接过。 又坐了半刻钟后,沈观韵扶着春莺的手起身,慢悠悠朝裴漪珍道:“家中祖母病着,我也该回家去。” “观韵等着姐姐养好身子后,来沈家做客。” 裴漪珍像是没听出沈观韵话中的冷嘲,端庄大气朝她微笑点头。 “就借观韵妹妹吉言。” “妹妹路上也小心些,莫要出了意外才好。” 等沈观韵扶着丫鬟的手走远,裴漪珍猛地用帕子捂着唇,咳得撕心裂肺,眼尾红了一圈,等那帕子拿开时,上头沾着红梅一样刺目的血点子。 “少夫人。”丫鬟素儿惊慌失色,就要转身去叫人。 “素儿莫要去,我没事。” “不过是气急了,心口难受罢了。”裴漪珍拉住素儿的手,喘息得厉害。 林惊枝起身去外间放着的紫砂小炉里兑了些温水,亲自喂裴漪珍喝下,又在她身后加了一个稍薄些的靠枕。 “沈家女下回再来,大姐姐就让家中长辈接待,莫要再亲自见她了。”林惊枝垂下眼眸,小声道。 裴漪珍侧头,淡淡扫了眼屋外午间明艳的太阳,就好像是在呢喃自语:“她下回,不会再来了。” 林惊枝眼中疑惑闪过。 裴漪珍拍着林惊枝的手,语气温和:“你莫要多想。” “往后一段时日,你少出门。” “砚哥儿如今不在京中,也有护不住的时候。” “素儿,快把屋子里放着的冰给清理出去,冷死我了。”裴漪珍打了个寒颤,她终于想起屋子里还放了冰的事。 “是,少夫人。”素儿动作快,进屋几趟,从各处角落里,抱了好几个冰盆出去。 “大姐姐,这些冰是作何用的。” “这会子天气虽热,但还未到用冰的时候。”林惊枝握着裴漪珍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眼中带着不解。 裴漪珍笑着伸手,理了理林惊枝微有些凌乱的鬓角。 “你莫要担心,我不过是觉得喝了药,身体有些热,所以在屋中放了些冰。” “这会子觉得有些冷了,就让素儿撤了下去。” “大姐姐,可要我把楼大人再请到府中,给您换个方子。”林惊枝想了想,极为认真问。 裴漪珍忽然就被她的模样逗笑了,眼眸弯弯:“不用再麻烦楼大人,他开的那方子极好,我喝着比之前好了许多。” “外头日头大,你也莫要耽搁,快些回去吧。”裴漪珍半眯着眼,朝林惊枝微微一笑。 林惊枝回到惊仙苑,她连午膳都没心思用,一直坐在窗子前凝眸沉思。 总觉今日裴漪珍举动有些怪异,特别是屋里放冰这事,有着说不出的突兀。 “少夫人,若是没胃口老奴给您蒸一碗牛乳羹,垫垫肚子。”孔妈妈有些焦急站在林惊枝身后劝着。 林惊枝回头看孔妈妈一眼,拧着的眉心依旧没松开:“妈妈难道不觉得,今日裴家大姐姐的举动,有些怪怪的。” 孔妈妈一愣:“若说怪异,就是还没到盛夏时节屋中放冰,她身子还虚弱得厉害,伺候的丫鬟也不见劝着。” “老奴觉得有些怪异。” 林惊枝点了点头:“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妈妈你去外院,让山苍来见我。”林惊枝想了想,朝孔妈妈吩咐。 不一会儿,山苍穿过廊庑从外院进来。 他远远地朝林惊枝行礼,低着脑袋也不敢走近:“不知少夫人寻属下,有何吩咐。” “我需要你瞧瞧去沈家一趟。” “暗中注意一下,沈家今日可有发生何事,特别是沈家大姑娘沈观韵。”林惊枝声音平静朝山苍吩咐。 “是。”山苍没有任何犹豫,起身离去。 而半个时辰前,独属于沈观韵的辆奢华马车内。 沈观韵沉着脸,坐在里头,她保养得极好的指甲深深陷进肉中。 她会亲自上崔家探病,不过是想见一见裴漪珍的狼狈。 可沈观韵没想到,裴家这位生来就是病秧子的裴大姑娘,是个心思极深手段厉害的,那笑眯眯的样子,更是让她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姑娘。”丫鬟春莺恭恭敬敬从袖中掏出一个紫檀匣子,放在沈观韵身边的桌案上。 “可以奴婢把这东西丢了。”春莺揣摩着沈观韵的心思问。 沈观韵冷冷瞥了春莺一眼,吓得她慌忙低下脑袋。 “主子的事,用你多嘴。” 沈观韵举起手,一耳光就朝春莺脸上抽去。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直接把春莺抽得脑袋一偏,磕在坚硬的马车车厢上,脸颊和后脑勺同时肿了起来。 春莺连声音都不敢发出一声,跪在沈观韵身前,浑身颤抖。 “拿过来给我。”沈观韵冷哼了声,吩咐道。 春莺不敢耽搁,双手恭敬举着紫檀匣子,递到沈观韵眼前。 豆青色玉罐子,也只比鸡蛋大上一点点,扁扁的只有指宽的厚度,外头雕花,十分精致。 沈观韵心底冷笑一声,裴漪珍真当她是汴京城里那些上不得台面,又家中姐妹众多,需要放下身段去的贵女? 就算是千金难换的雪肤香膏又如何,她收下后,难道还会真的去用。 若是想在香膏里添些东西害她,更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沈观韵伸出软白的指尖,缓缓拧开豆青色小玉罐子的盖子。 正值中午,马车又在崔家门前晒了许久,沈观韵坐上马车后便觉得有一丝热,不久鼻尖上就覆着一层薄薄的热汗。 她在拧开青色小玉罐的瞬间,似乎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下一瞬,白中带着青色的火焰从小玉罐里冒了出来。 火焰温度极高,沈观韵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就被瓶子里的火烧伤了掌心,小玉罐掉在她衣裙上,连着衣裙一起燃烧起来。 “啊……”马车骤然停下,有黑衣侍卫不顾一切冲进马车。 火虽然灭了,但沈观韵身上除了烧伤,衣裳因为挣扎和侍卫的灭火,也散开少许,整个香肩露出了大半。 整个沈家得到消息后,鸡飞狗跳。 沈观韵是被沈樟珩用大氅裹着,抱进沈府的。 沈太夫人本就病得厉害,等听说沈观韵好端端被烧伤的消息后,更是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夏季昼长,落日将天边大朵大朵的云,染成了血红色。 如同碎金的阳光,被菱花格窗子分成无数块落在屋中的玉砖上。 山苍恭敬站在屋门外,平静的声音听不出半丝情绪。 林惊枝愣愣坐在窗前,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直到孔妈妈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她才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朝山苍问:“你是说沈家大姑娘的马车快到沈府时。” “突然着火发生了意外,沈家大姑娘被烧伤了。” 山苍点头:“是的。” “沈家离崔家有些远,属下赶到时,她马车刚好着火,被人救出。” “属下趁乱,从车厢里顺走了这个东西。” 山苍从袖中掏出一个,烧得漆黑出现裂纹的豆青色小玉罐。 林惊枝眸光一震,慌忙朝孔妈妈点了下头。 孔妈妈上前接过山苍手里的东西,用帕子包着,恭敬递给林惊枝。 “少夫人,这是之前崔少夫人送给沈家大姑娘的,装有雪肌香膏的小玉罐。” 林惊枝点了点头,她拧眉细细看去,却发现罐子里别有洞天。 站在外头的山苍认真解释道:“少夫人恐怕不知。” “这青玉小罐里镶了用于制作火镰的火石,火石内部掏空塞了极纯的磷粉,青玉小罐的盖子是用燧石做的,未打开时密不透风。” “沈大姑娘,开了罐子,又是马车里,正午时候温度极高。” “封闭车厢内,燧石与火石摩擦,就引燃了罐子里的磷粉。” 林惊枝胸腔里的心脏,像擂鼓一样狂跳。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裴家大姐姐好端端的要在屋子里放冰,这东西恐怕极难制作又难保存,若是没控制好,还容易自燃。 林惊枝垂眸想了许久:“这东西你可在哪处见过?” 山苍摇头:“属下只是听说过,并未见过。” “但火镰却常见的东西,就从未有人能做得这般精细。” 说到这里,山苍好似笑了笑:“不过依属下看,这东西最多造成些许烧伤,若真要伤人性命,恐怕是做不到。” “磷粉这东西极其少见。” “若要寻到极纯的磷粉,恐怕只有手中握着无数矿山的钟家有。” 林惊枝再次把视线落在豆青色小玉罐上。 沈观韵受伤,沈家必然咽不下这口气,若要找裴大姐姐的麻烦,不管崔、裴两家会不会护着她,她估计早就做好了拿命去抵的准备。 林惊枝长吁一口气,把帕子里包着的青玉小罐递给孔妈妈。 她朝山苍吩咐:“把这东西处理干净,莫要让沈家人发现证据。” 山苍垂首应下,不着痕迹退了出去。 孔妈妈有些忧心:“少夫人,郎君不在府上,若沈家寻少夫人的麻烦,这可如何是好。” “毕竟那日,少夫人也在崔家府上。” 林惊枝面上挂着淡笑,冷白指尖慢慢从窗台旁,放置的一盆含苞待放的牡丹上滑过。 她冷冷笑了一声:“沈家找我?” “他们能有什么证据。” “不就是沈观韵自己不小心用火烛烧了衣裳,能怪得了谁。” “就像大姐姐寿辰那日得的佛珠一样,是下人歹毒,同沈家主子有什么关系。” 第 66 章 反击 夜幕渐沉。 素儿进屋中掌灯,榻上不时有隐忍的咳嗽声传来,白日裴漪珍的三个孩子由奶娘带着,在外间门远远地朝她请安后,就被人哄着带出去,因怕传染病气。 这会子,屋里除了她的咳嗽声外,静得有些吓人。 忽然烛影一晃,素儿只觉背脊僵冷,她慢慢扭过头,发现身后站了个玄色衣袍,五官藏在面巾下的男人。 素儿吓得手腕一抖,仿若见了鬼的模样,张嘴便要叫喊。 山苍朝素儿抬了抬手,他指尖寒光闪过,素儿就睁着眼睛软软倒在地上,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大姑娘,小的是山苍。” 山苍隔着屏风,朝着靠坐在床榻上的女子,恭敬行礼。 裴漪珍咳嗽声一顿,她听见山苍的声音愣了愣,语调带笑:“没想到裴砚竟然把你留在汴京,可见对枝姐儿是费了心思的。” 山苍垂眸:“小的只听主子的吩咐,不敢妄议主子。” 裴漪珍咳得脸都红了,她撩开床榻帐幔,看了眼恭敬立于灯影下的山苍。 “那好端端的怎么过来了,可是惊仙苑出了事?” 山苍摇了一下头:“回裴大姑娘,是少夫人吩咐小的给您送信。” 一封薄薄的书信被山苍从衣袖中掏出,恭敬用双手托举,呈在手心里。 “素儿,取过来。”裴漪珍吩咐。 素儿小脸煞白,身体抖成筛子。 她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接过书信递给裴漪珍。 林惊枝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薄薄信纸上,寥寥数语,不乏关切。 千叮咛万嘱咐裴漪珍要静心休养,若沈家无礼,不必理会。 “那东西,枝姐儿让你处理干净了?”裴漪珍瞥了一眼山苍问道。 “是,少夫人已经吩咐小的把东西处理干净。”山苍点头。 裴漪珍长长叹了口气:“枝姐儿聪慧,她若是没发现端倪,也不会让你跟着沈观韵的马车。” “东西销毁便销毁罢,也省得牵连到钟家。” 说了一会子话,裴漪珍就精神不济,她强撑着吩咐素儿把林惊枝的信件烧干净,朝山苍摆手道:“你回去。” “告诉枝姐儿,我会好好保重身体。” 山苍离去后不久,裴漪珍才由素儿伺候着躺下,庭院外头就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不用说,也知道来人是谁。 整个汴京城谁不道,沈樟珩是把唯一的嫡女当做眼珠子疼爱,如今嫡女从崔家离去不久,就半路出事被火烧伤。 若是沈樟珩不来,裴漪珍才会觉得怪异呢。 “素儿,扶我起身穿衣。”裴漪珍声音极淡朝丫鬟吩咐。 素儿不敢耽搁,手脚麻利拿出衣裳替裴漪珍换上。 外边脚步声越来越近,才穿好衣裳,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还夹杂着崔太夫人李氏的惊呼声。 沈樟珩一张如同刀削斧刻的面庞,泛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凌厉眸光从室内扫过,最后一顿,落在了坐在窗子旁檀木交椅的女人身上。 “你就是裴氏?”沈樟珩声音粗粝,大步朝裴漪珍走去。 那种浑身压着的铁血杀戮,令人不寒而栗。 裴漪珍只是笑了笑,端端正正坐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一双漆眸如墨轻轻柔柔落在沈樟珩身上。 “您是将军。” “您从不杀老弱病儒是吗?” 沈樟珩眼底的杀气一顿,接着涌出的是残忍如野兽般嗜血的冷色。 “你很聪明,我的确不是杀老弱病儒。” 沈樟珩冷笑:“但对于有罪之人,我就算杀了,那也是替天行道。” 裴漪珍用雪白帕子捂着唇角,撕心裂肺咳了许久。 等她放下帕子,唇角已经沾了红梅一样刺目的鲜血。 “不知在沈大将军眼中,我又犯了何种罪?”裴漪珍冷冷一笑,乌眸不见任何惧意平静盯着沈樟珩问。 她因为中毒加上身体先天不足的原因,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着骨头。 昏黄的烛光落在她惨白的面颊上,泛白的唇瓣不见任何血色,病入膏肓,只能一口气加之汤药吊着性命。 沈樟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因为那串从沈家送去的羊脂玉佛珠的时候,他知道裴漪珍中了毒,但听说她依旧活着,以为没有性命之忧。 可眼前这个女子,瘦弱苍白,除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外,不见任何生气。 沈樟珩捂着刀柄的掌心,渗出了一层冷汗。 裴漪珍忍着心口翻滚的灼痛,眼底不见半分波澜:“沈大将军,三更半夜兴师动众,晚辈倒是不知何事得罪了沈家。” 沈樟珩面上微僵,但一想到被烧伤的嫡女,他心口再次怒意翻涌:“沈某今日只想弄清楚一事。” “为何我家观韵,从崔家离去后,半路上会突然出现意外。” “而她才崔家,只来了你的院子。” 裴漪珍唇角的笑意却是突然加深,她慢悠悠撩起眼帘,看着沈樟珩一字一句说。 “沈大将军问的这话,倒是有趣。” “沈大姑娘来家中看我,我自然感激不尽,可她出了崔家后发生意外,那与我何关。” “难不成就因为来了崔家一趟,我崔家就要蒙上如此不白之冤。” “希望沈大人明白,做任何事都要讲究证据。” 沈樟珩的确没有任何证据,沈观韵昏迷前说是裴漪珍送的香膏有问题。 可是家中侍卫翻遍了整个马车,除了找到一个紫檀匣子外,哪里还有什么香膏的踪迹。 沈樟珩面色忽然变得铁青,宽大掌心握着的刀柄如何也抽不出来。 他忽然就想到裴漪珍中毒那日,在沈太夫人的小佛堂内,跪在地上面上凄楚的嫡女,她眼中只有无辜。 沈家死了一个婆子,依着沈太夫人的意思,没有继续往下追究。 而裴、崔两家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同样选择隐忍。 可眼前女人,眸光平静得吓人,因沈家所累,命不久矣。 他却连最基本的证据都没有,沈樟珩盯着裴漪珍的双眸,忽然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回去。”沈樟珩阴沉得可怕,他朝身后的人挥手。 气氛凝重的屋子里,没人敢有意见。 随着沈樟珩大步离去,裴漪珍再也坚持不出,身体一软,大口大口鲜血从唇角溢出。 “漪珍。”崔太夫人李氏大喊,慌忙吩咐婆子去府外请郎中。 整个崔家上下乱了套。 而沈樟珩从崔家离去后,并没有回沈家,他握着缰绳的掌心发紧,一抽马鞭竟是拐了个方向,往财神庙东街的去。 东街后巷,惊仙苑前,马儿的嘶鸣声彻响夜空。 沈家一群人以沈樟珩为首,就想往惊仙苑内闯。 蓦地,黑夜中有无数黑影闪过。 山苍面无表情拦在沈樟珩身前。 “不知沈大将军深夜打扰有何要事。” 沈樟珩眼中戒备神色闪过:“让你们裴少夫人出来回话。” 山苍冷笑:“沈大将军真是好大的口气。” 沈樟珩面色一沉,猛地抬腿踹向山苍,握着刀柄的掌心用力,锋利刀剑擦着山苍发梢滑了过去。 山苍偏头避开,矮身扫向沈樟珩□□的战马。 战马受惊,一声嘶鸣。 两人都没留手,一触即分,却都见了血。 “我倒是小瞧了裴家。”沈樟珩偏头用拇指狠狠擦净嘴角的血沫。 山苍忍着心口翻涌的气血,硬生生把涌出喉咙里的血咽了回去,目光戒备。 “让你们家少夫人出来。”沈樟珩知道自己今日必是踢到铁板上,但沈家不是崔家和裴家,沈家的男人就不可能忍气吞声。 山苍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木头桩子一样,带着人守在惊仙苑前。 就在双方人马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道浅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知沈大将军到来,晚辈有失迎接。”林惊枝扶着孔妈妈的手,她走得不快,声音也格外轻柔。 朦胧灯影下,她一身浅紫色绣牡丹缠枝百褶襦裙,镶嵌着五彩宝石的宫绦紧束细腰,如云乌发用珍珠牡丹簪子绾着,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沈樟珩整个人呆住,愣愣看着林惊枝,眼前女人和他记忆中妻子的模样深深重叠。 他不由瞪大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对着这张脸,别说是动刀,就算是冷言冷语他都做不到。 沈樟珩只觉心口像压着巨石,眼前阵阵晕眩。 林惊枝一愣,眼中极快掠过一丝不解:“沈大将军?” 沈樟珩闭了闭眼,勉强稳住心神:“沈某今日只有一事想问清楚。” “今日在崔家时,崔少夫人可给过我家观韵一罐香膏?” 林惊枝慢悠悠理了理衣袖,语调极淡:“原来沈大将军,深夜这般唐突竟是因为家中爱女。” “沈大将军不愧是位爱女如命的好父亲。” “晚辈也有一事不解,想劳烦沈大将军替晚辈解惑。”林惊枝眯了眯眼,眼中含着泠泠霜色。 沈樟珩皱了皱眉:“你说。” 林惊枝忽然就笑了,慢悠悠朝孔妈妈点了一下头。 漆黑乌眸微敛,视线落在沈樟珩身上:“听闻沈大将军是非分明。” “晚辈无意间门也得了沈家一串羊脂玉佛珠,不巧发现一件趣事。” “正想着寻沈家长辈解惑。” 孔妈妈恭敬从袖中掏出一串羊脂玉佛珠,双手呈着恭敬递给沈樟珩。 “这是?”沈樟珩不解。 林惊枝弯了弯唇:“这串佛珠也是沈太夫人送给晚辈的,听太夫人说和我家大姐姐那串佛珠一样,是同一块料子上取的珠子,一起在菩萨前供过。” “只是不知这羊脂玉佛珠上,刻的小字,是只有我一人这般,还是你们沈家长辈送礼的偏好。” 沈樟珩闻言瞳孔骤缩,他忽然想到了沈太夫人送礼的习惯。 若是一般无二的礼物,他母亲一般会让工匠用特殊的手法,在物品上刻下不同的小字,以免混搅。 但沈太夫人这个习惯,除了他外,并没人知晓。 所以她究竟想说什么,沈樟珩心口猛跳,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林惊枝垂眸淡笑,只不过笑中带着不掩饰的轻蔑。 “山苍,把东西给沈大将军好好瞧清楚,也省得我再去沈家一趟。” 山苍往前迈了一步,掌心托着一个檀木匣子,匣子里放着一串,已经碎了一颗珠子的羊脂玉佛珠。 这串佛珠是裴漪珍收下的那串。 灯笼靠近,明亮火光落在珠子上,其中一个珠子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地方,用楷体刻了一个不过芝麻大小的“韵”字。 沈樟珩面色僵硬,背脊紧绷,心底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崩塌。 “希望沈大将军明白,什么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你沈家嫡女不过是烧伤而已。” “我家大姐姐没的可是性命。” 林惊枝说完,不再看沈樟珩,扶着孔妈妈的手,转身进去。 夜凉,风起。 倾盆暴雨毫无预兆从天穹深处落下,沈樟珩翻身上马,在暴雨中犹如没有归宿的孤魂野鬼。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他当成眼珠子疼爱的嫡女,会是这般恶毒心性。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深夜,沈府内院。 小佛堂内灯火通明,沈太夫人脸上病容依旧,她却像是罪人般跪在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前忏悔。 屋外狂风暴雨,走出一人。 丫鬟慌张取了干净毛巾要递上前,被沈樟珩挥手推开。 “母亲。”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哑声的声音从佛堂外传来。 沈太夫人捻着佛珠的指尖一顿,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拉开小佛堂的大门。 风夹着冰凉的雨水落在她苍老的脸上,手中佛珠被她反复握紧,最终无奈朝沈樟珩微微点了下头。 “那母亲为何不同儿子说。”沈樟珩浑身巨震。 沈太夫人抿了抿唇:“观韵那孩子突然变了性子,我要如何同你说。” “你平日像护着眼珠子一样的护着她,十多年了你心底依旧惦记着她的母亲,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眼前,以弥补你对她母亲的亏欠。” “我纵容庇护她,就当是我一人做下的孽。” “难不成我告诉你后,你能狠下心让她受到处罚?” 狼狈从沈樟珩眼中闪过,他垂在袖中的掌心颤抖得厉害,那种压制了十多年的挫败再次涌上心头。 沈太夫人朝沈樟珩摆了摆手:“去瞧瞧她吧,宫里来的御医说伤得有些重,治好了也会留下疤痕,这事她暂且还不知。” “其中一只手,日后怕是不能弹琴了。” “就当是她做下的孽,她自己偿还,你也不要去为难崔家和裴家。” “是,儿子知道了。”沈樟珩浑身湿透,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沈观韵居住的摘星阁里。 丫鬟婆子屏气凝神,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喘一下。 春莺脸颊依旧肿得厉害,她战战兢兢端了汤药上前,准备小心伺候沈观韵饮下。 “滚下去。” 沈观韵伸手掀翻汤药,漆黑的眼底的恨意如萃了毒一般。 滚烫药汁翻在春莺身上,春莺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你先下去。”沈樟珩大步走进屋中,朝丫鬟春莺道。 春莺如蒙大赦,一刻都不敢耽搁,退了出去。 沈观韵还含着恨意的乌眸一颤,她忽然就眨了眨眼,再睁眼时,眼中只有无辜和难过。 “父亲。”她语调娇娇。 沈樟珩点了下头:“可有好些。” 他不问还好,一问沈观韵又落下泪来:“父亲,女儿心里苦得厉害。” “只是女儿不同,女儿为人善良,从未做错什么,裴家大姐姐为何要那样对女儿。” 沈观韵说着,咬牙从榻上站起来:“女儿求父亲给女儿做主。” “女儿作为沈家嫡女,委屈可不能这样白受,这可是关乎整个沈家的脸面。” “我会给你做主,你把药吃了才对。”沈樟珩想伸手,揉了揉沈观韵的脑袋。 他举起的手,却僵在半空中,如何也落不下去。 眼中的女儿,突然变得十分陌生。 “再端一碗汤药来。”沈樟珩避开沈观韵视线,朝屋外吩咐。 不一会儿,就有婆子重新端了一碗汤药进来。 沈樟珩也不怕烫,端在手里等凉了才递给沈观韵,让她喝下。 她其中一只手伤得十分厉害,用雪白的巾布缠着,用了上好的膏药的原因,现在并没有什么痛感,所以沈观韵一直以为是烫伤,不久就能完好如初。 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知晓沈观韵的脾性,谁也不敢主动开口告诉她。 沈樟珩见她饮下汤药后,才抿了抿唇道:“韵姐儿,过些日我去宫中求一道你和大皇子赐婚的圣旨。” “我家观韵姐儿也到了该成婚嫁人的年纪。” 沈观韵一愣,她其实并不想这么早嫁给大皇子。 毕竟大皇子还不是太子,她现在嫁过去不过是以大皇子妃的身份。 若大皇子是太子,她嫁人就是太子妃的身份。 虽只有一字之差,享受的尊荣却是完全不同。 所以沈观韵朝沈樟珩摇了摇头:“父亲不必着急。” “等大皇子被封为太子后,让姑母再求陛下赐婚也不迟。” “表哥心里眼里,只有女儿一人,女儿是不着急的。” “只是女儿不知身上这伤,宫中御医说什么时候能好,女儿还想着端午宫宴时献曲。” 沈樟珩脸上神情以僵,又很快掩饰过去:“你只要好好养,自然能好。” 沈观韵只觉得自己父亲的笑容有些不对,一股不好的预感压在心头。 等沈樟珩离去后,沈观韵死死盯着手腕上的缠着的巾布条,伸手砸了一旁放着的药碗。 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春莺赶忙躬身进屋:“姑娘。” 沈观韵眼底阴郁一闪而过,指着麻木没有知觉的手腕:“你说说。” “诊治时,宫中御医是怎么说的。” 春莺面色巨变,膝盖一软,朝沈观韵跪了下去。 “奴婢不敢说。” 67. 第 67 章 端午佳节 沈观韵去崔家探望重病的崔少夫人,回府路上受伤的事儿闹得大,压根就瞒不住。 整个汴京城,议论纷纷。 更有好事者,下了赌注,就等着爱女如命的沈樟珩,大发雷霆去找崔氏和裴氏的麻烦。 可出乎意料,这一回沈家上下竟没有一人出声,要为沈观韵讨回公道。 这位在沈家受尽宠爱,更是被天赐封为昭元郡主的沈家嫡女,沈樟珩以静心养病为由,把她送到了京郊外的庄子暂住。 而汴京城中各种传言,也因沈家始料未及的沉默,渐渐淡了下来。 转眼到了盛夏时节。 裴砚离京也有数月,林京枝从沈观韵出事以来,除了时常去崔家探望裴漪珍外,汴京城勋贵圈中给她下的各种赏花帖子,她都以身体不好为由婉拒。 她开在汴京城朱雀大街的药铺,因寂白医术了得,又是擅妇科的女医,生意超乎寻常的好。 寂白的名声,也渐渐世家贵女圈中流传起来。 内宅女子,相互之间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手段,寂白在世家后院行走过了,也渐渐探得一丝风声。 当然这也是林惊枝同寂白开药铺的目的,有些事她能问云暮和山苍,但有些事却不能问,也不能从他们口中打听出来。 例如五姓中,嫡系一脉基本全部覆灭的李氏,或者是世家大族中某些夫人贵女不为人知的喜好,再者他们的药铺还和可以和常年行走各地的药商,换取一些消息。 林惊枝和寂白私下往来很是谨慎,就算她有什么消息要送出去,也会麻烦孔妈妈让后院不起眼的烧火婆子,把东西给送到药铺,然后寂白抓了药材,把回信混在里面,让婆子带回。 婆子最多只以为,孔妈妈私下买些补身子的药而已。 五月初,端午前夕。 御书房外,贤妃沈氏款步姗姗,身后跟着一群宫婢,宫婢手里提着食盒走近。 内侍总管王九德弯着腰,老脸笑出了深深的褶子。 他赶忙迎上去:“娘娘怎么亲自过来了?” “娘娘有什么要紧事,您吩咐一声,奴才哪敢耽搁。” 贤妃沈氏看着不动声色拦在御书房前的王九德,她不敢硬闯,只得提高声音道:“本宫给陛下炖了汤,想着陛下辛苦,就劳烦王公公给陛下送进去。” “娘娘有心了。” 王九德恭敬伸出双手就要接过,御书房内却传来一个淡漠威严的声音。 “让贤妃进来。” “是。”王九德不敢再拦,躬身推开。 贤妃沈氏聪慧又有野心,更会审时度势,加之用点小聪明,她又有两个儿子傍身,进宫多年依旧盛宠不衰。 所以就算是御书房,只要得了帝王的首肯,她也是能轻易进的。 “陛下。” “妾身今儿天不亮就起身,就为了给陛下顿一盏合口味的乳鸽汤。”沈氏提着食盒,盈盈走到帝王身旁行礼。 萧御章见她进来,当即搁下手中朱笔,接过小太监递上前的热帕净手,这才抬头看向沈氏。 “端来,朕尝尝。” “是。”贤妃姿色倾城,若有意讨好,但凡男人都会为她心软几分。 乳鸽汤炖得雪白,放了百年老参,汤里头撒了枸杞,一看就是用了十分的心思。 帝王一碗热汤下肚,精神看着好了不少,抬眸时就见贤妃沈氏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汤盅里升腾的热气将他五官模糊,萧御章眼中神色晦暗莫测,语调却听不出任何不满。 “爱妃,可是有事要与朕说。” 贤妃心中放着事儿,有些走神,忽然听见帝王的声音,慌得浑身一抖,勉强稳住心神。 “妾身方才想到端午宫宴的事,有些走神的” “恳请陛下饶恕。”她说着就要下跪行礼。 萧御章皱了下眉,朝沈氏挥手:“不过是小事,无须你跪。” “可是端午宫宴有什么令你为难的?” 贤妃抿了一下唇:“往年端午佳节宫宴是太后娘娘负责。” “今年太后娘娘身子骨不适,交由妾身负责,不过那宴请的名单,妾身有些拿不定主意,想请陛下帮着斟酌一二。” 年年宴请的名单,大抵如此,怎么会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沈氏说得委婉,不过是想在名单上动手脚,又想从帝王这过个明路罢了。 帝王掌心拢在书案上,狭长的凤眸微眯一瞬,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拿来给朕瞧瞧。” 贤妃沈氏从宽大袖摆中掏出早早就准备好的名单,双手恭敬递给帝王:“这本该是妾身的职责,却劳烦陛下费心。” 萧御章目光从名单上一扫而过,忽然顿了顿,指着其中一个陌生的名字道:“这妇人,是哪家府上的。” 贤妃沈氏唇角抿着一丝温柔淡笑,极其自然道:“陛下难道忘了。” “就是陛下新任命的大理寺少卿,河东裴砚的妻子,豫章侯府庶出的六姑娘。” 萧御章眉头微微一皱,似有些不满。 贤妃沈氏连忙道:“若陛下不喜,觉得这庶出的女子上不得台面,臣妾把她划出名单就是。” “算了,留着吧。” “不过是一女子,见见世面也好。”萧御章脸色平静,瞧不出喜怒。 他掌心里捏着薄薄的名单,走到书案前,提起朱笔在名单最下方,又添了一小行字。 贤妃在瞧见那名字时一愣,脸上的笑霎时有些僵:“陛下,怎么忽然就想起禁足在内宫中的李夫人?” 萧御章搁了手里的朱笔,半晌没说话。 贤妃沈氏心底忽然变得忐忑不安,伴君多年,这位帝王心思却是最难以揣测的。 “老六的年岁,也该成亲了吧?”萧御章忽然开口问。 贤妃声音干涩道:“听闻二十有一,同臣妾的琤儿一般大的年岁。” 帝王凝视着窗外的微有些出神:“那的确是该接回宫中。” “李家我虽不喜,但老六也放在外头养了多年,说到底虽然身子骨弱,却是朕的孩子,总要回宫的。” 贤妃沈心底波澜起伏,脸上依旧笑着:“陛下说得是。” “六皇子和五皇子一样,也都到了该选妃的年纪。” 帝王端坐在龙椅上,眼底情绪深浅难辨,朝贤妃沈氏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如今宫中无后,既然太后信任你,把端午宫宴交由你一手打理,你自然得做妥当。” 因六皇子要不久后要回宫,本心底有些五味杂陈的贤妃,一下子又欢喜起来。 既然宫中无后,端午宫宴又交由她一手打理,淑妃钟氏虽得太后宠爱,但是无字,崔家那位德妃又不得宠,儿子也不争气。 若日后要赐封长子为太子,是不是她就能登上那个位置。 想到这里,沈氏心底一阵激动,柔声笑着朝帝王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贤妃沈氏退出去后,内侍总管王九德轻手轻脚上前添茶。 萧御章冷笑一声,冷白指节点了点桌面:“听说沈家长女前些日子出了事?” 王九德看出帝王有话要问,当即放下紫砂壶,恭敬上前道:“听说是从崔家回府时,路上出了点意外,被火烧伤了。” “当日夜里,沈大将军去了崔家和裴的惊仙苑。” “沈樟珩讨回公道了?” 王九德摇头:“沈大将军是怒气冲冲去,憋着一肚子火气回的沈家,这事两个多月过去了,沈家上下出奇的安静,竟没有一人出声。” 萧御章神色冰冷,眼中含着嘲讽:“沈家长女手段倒是狠辣,也难怪能拿捏住萧琂。” “朕怎么听说沈家从宫中请了御医后,她也没在家中静养多久,就被沈樟珩给送到京郊外的庄子里去了?” 王九德赶忙低下头:“回陛下。” “听说是知道伤势后,心下难平,虐死了两个婢女。” “这事被沈樟珩知道,为掩人耳目寻了理由就把她给远远送到京郊庄子禁足。” 萧御章闻言竟缓缓勾了唇,他心情瞧着不错,朝王九德吩咐:“你去同贤妃说声。” “沈大姑娘秀外慧中,蕙质兰心,端午宫宴可别忘了她。” “奴才这就去。”王九德不敢耽搁,小跑着出了御书房。 在端午节五月初五的前一日,林惊枝收到了宫中内侍送来的宫宴帖子。 孔妈妈站在她身后跟她捏肩,视线落在宫宴帖子上,眼底有忧色一闪而过。 “少夫人,郎君不在,这宫宴少夫人若是能拒了,不如拒了吧。” “就算得罪了宫中贵人,等郎君归家后,再去请罪也不迟。” 林惊枝朝孔妈妈摇头:“避不开的。” 若有人存心想逼她入宫赴宴,她就算这次抱病避开,那也有下次。 而且前世她落得那般凄惨下场,除了裴氏外,估计和汴京皇宫里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也脱不了关系。 既然重活一世,那她离开汴京前,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 “妈妈莫要忧心,给我准备明日进宫赴宴的衣物吧。”林惊枝笑着朝孔妈妈吩咐。 孔妈妈在林惊枝身旁也伺候快一年了,知晓她虽是个看着软和好说话的,却也是个聪慧有主见的。 “那少夫人今日就不带晴山和绿云,让老奴陪您一同去。” “她们年岁小,遇事慌张,老奴不放心。” 宫宴能带进宫的丫鬟婆子都是有定数的,林惊枝出生本就不高,人带多了难免打眼。 林惊枝想了想点头道:“那明日妈妈随我一同进宫赴宴。” “晴山和绿云就留在惊仙苑中有个照应。” 两人才说着话,绿云就从外间恭敬走来进来:“少夫人,豫章侯夫人,带着林四姑娘一同来了。” 林家? 林惊枝视线从桌案上一扫而光,心底有了几分猜测。 偏厅内,小周氏一改往日的趾高气扬,一进门就朝林惊枝笑道。 “一段时间不见,枝姐儿瞧着越发的好看了。” 小周氏的嫡女,豫章侯府四姑娘林昭柔,也不情不愿上前朝林惊枝行礼:“六妹妹。” 等丫鬟端来茶水点心,小周氏握在手里也不喝,欲言又止看向林惊枝。 自从来了汴京后,私下里小周氏不止找过林惊枝一次,哪次不是趾高气扬。 后来小周氏发现,她只要私下找林惊枝一次,她宝贝疙瘩一样看重的唯一嫡子,就会莫名其妙被人揍一次,渐渐地小周氏也品出味来了。 估计这是裴家长子裴砚私下找人做的。 在河东郡时就有传言裴砚宠妻,这回小周氏算是见到什么叫不声不响地宠,她自然也就不敢再上惊仙苑打扰。 至于长子在汴京捐的九品太常寺奉礼郎的官职,倒是平平无奇并没有整出太大幺蛾子。 豫章侯府林家虽然没落,但也算大族,家中祖产丰厚,平日吃喝不成问题。 若不是她丈夫数年前因为丁忧回河东郡,她也不用这般憋屈。 想到这里,小周氏用帕子压了压嘴角看着林惊枝道:“你也知道你父亲当年你祖父离世而丁忧辞官,至今未恢复官身。” “你昭柔姐姐年纪也大了,一直没有定下一门好的亲事。” “我想着明日端午宫宴,你兄长的官位自然是不够格,听说你这也接了宫中送的端午请帖。” “能不能把你昭柔姐姐也一同带着去。” “我也不求她能被那些世家大族的长子嫡孙看上,只求能得宫中贵人的一句夸赞。” “日后能说一门好亲事。” 前世林昭柔的确嫁得不好,她年纪被拖大了,最后的匆匆嫁人。 那人虽是世家嫡子,但却不举,林昭柔被他折磨得上吊自尽,这事才闹出来。 林惊枝抿了抿唇,淡淡视线落在小周氏身上。 小周氏被她这么一看,膝盖一软,吓得差点原地给她跪下:“枝姐儿……” 林惊枝收回视线,朝小周氏轻轻点了一下头:“我能带四姐姐进宫参加端午宴会。” “但是……”她语调一顿,一双眼睛却透出了冷意,“四姐姐必须全程听我安排。” “若是进宫出了幺蛾子,连累父亲和兄长,那您就不要怪我束手旁观了。” 林惊枝语气平静,声音软软的不见任何威严,却震得小周氏腿肚子打颤,连连点头应下。 林昭柔也变了脸色,有些怯怯地看着小周氏:“母亲,要不女儿就不去了。” 小周氏恨铁不成钢狠狠地瞪了林昭柔一眼:“你说的是什么蠢话。” 等小周氏母女俩离去后,孔妈妈才走到林惊枝的身侧问:“少夫人怎么突然答应下来?” 林惊枝笑了笑,扶着孔妈妈的手起身:“宫中贵人要为难的是我,左右也落不到她身上。” “带她进宫她若是乖巧顺从那也就罢了,她若是想自己找死,我自然也不会拦着。” 孔妈妈垂眸往深一想,霎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小周氏心思虽不歹毒,但该有的心眼和嫉妒一样也不少,再加上豫章侯林修远,一个个女子往家中纳,她对于那些妾室庶女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但也没出手害了她们性命。 所以今日小周氏因为宫宴的事求到林惊枝这里来,林惊枝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汴京皇宫又哪里是那么好进的地方,林昭柔若真的在里面犯了错连累家中,那也是她自己找死。 翌日清晨。 林昭柔便由家中婆子驾车,把人给送到惊仙苑,再由惊仙苑出发,跟林惊枝一同进宫。 宫宴设在申时,她们却从大清早就要开始沐浴洗漱准备衣裳发饰,然后再到宫门外静候。 盛夏时节,昼长夜短。 辰时一过,太阳高升,檐廊下没了遮挡的地方站久了就热得难受。 林惊枝和林昭柔已经各自下了马车,身后跟着的只有孔妈妈一人。 林昭柔最开始还有些怯生生的,等时辰一久她就开始不耐烦了,看着来来往往被宫中内侍迎进去的贵夫人和姑娘,却独独没有到她们时。 她忍不住拉着林惊枝的衣袖小声问:“为什么比我们还晚到的,都被内侍宫婢迎进去,我们却要一直在宫门候着?” 林惊枝冷冷瞥了林昭柔一眼:“你若不愿意等,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那种平静却隐含威压的神情,令林昭柔彻底说不出来的。 已经过了快正午了,等进宫后还要穿过长长的宫道,徒步往里走。 她们现在站的位置也不好,没有遮挡,午间太阳又晒,内侍宫婢就像是有意为难她们一样。 林昭柔急得脸颊通红,精致的妆容也被汗水湿了大半。 偏偏林惊枝不见任何慌色,润得像珍珠一样光滑的皮肤,就算是不涂脂粉,也同样国色天香。 这时候,一辆华贵无比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最先被婆子恭敬扶着下车的是沈家太夫人崔氏,崔氏之后丫鬟小心翼翼扶着的是沈观韵。 沈太夫人视线一顿,落在明显已经在宫门外等了很久的林惊枝身上。 “枝姐儿。” “沈太夫人。”林惊枝朝沈太夫人恭敬行了个万福礼。 她语调虽软软的,但再也不见往日的半点亲昵。 沈太夫人只觉心口莫名一痛,满目慈祥看着林惊枝问:“枝姐儿,外边日头大。” “不如不同我一起进宫,不必在宫外等着。” 林惊枝神色淡漠摇了摇头:“沈太夫人的好意枝枝心领,就不劳烦太夫人了。” “哼……”沈观韵站在太夫人身后,扶着丫鬟的手居高临下打量林惊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不多时,宫中有嬷嬷躬身出来,谄媚道:“太夫人和沈大姑娘久等了。” “奴婢按着贤妃娘娘的吩咐,给太夫人和沈大姑娘抬了软轿,免得路程远,天气又热,劳累了两位主子。” 沈观韵被宫中嬷嬷小心翼翼扶着上了软轿,沈太夫人无奈看向林惊枝,嘴唇翕动,终究是无奈摇了摇头。 等人走远了,林昭柔愤愤不平道:“六妹妹是傻了么。” “外头太阳这般大,明明沈太夫人好心邀请六妹妹一同去。” 林惊枝忽然垂眸,似笑非笑看了林昭柔一眼:“那四姐姐怎么不上赶着去,我方才又没拦着四姐姐。” 林昭柔霎时缩了缩脖子,用极小的声音道:“方才沈太夫人又没叫我。” 林惊枝从袖中拿了条干净帕子递给林昭柔:“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林昭柔接过帕子擦了擦鼻尖上的汗,霎时不说话了。 “少夫人,咱家给少夫人行礼了。”朱红的宫门内,走出一位面白无须,眉眼极俊的中年男子。 他笑起时,更给人一种如沐浴春风的柔和。 林惊枝纤长眼睫微微一颤,轻声道:“贺公公。” 贺松年笑了笑:“是咱家的福气,少夫人竟然还记得咱家。” “咱家得了太后娘娘的吩咐,亲自来接少夫人进宫。” “方才是下头的太监宫婢狗仗欺人,咱家会让人好好处理。” 贺松年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一丝笑,莫名的林昭柔就突然白了脸,战战兢兢缩在林惊枝身后。 有宫人抬着软胶在林惊枝身前矮下身,贺松年伸手朝林惊枝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林惊枝屏气凝神,带着林昭柔一同上了太后娘娘赐下的软轿。 朱红宫墙,巍峨高耸。 一直把林惊枝拦在宫门前使绊子的,内侍宫婢已经被人给悄无声息捂着嘴,拖了下去,至于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软轿有轻纱,抬轿的宫人走得又稳又快,倒是不觉炎热。 孔妈妈和贺松年一左一右站在软轿旁,贺松年淡淡瞥了眼孔妈妈,眼底露出一抹深意。 贤妃沈氏把端午宫宴设在章华台。 章华台临着水榭,有一个极大的湖。 到时候除了泛舟游玩,赛龙舟外。 沈氏为讨天子欢心,还找了一群容貌上佳,身姿玲珑的美人儿,要在湖面漂浮的青竹上,翩翩起舞。 68. 第 68 章 宫宴 慈元殿。 钟太后坐在高位上,见林惊枝跟在贺松年身后进来,她朝身旁站着给她捏肩的宫装美人,笑着介绍:“这就是哀家上回同你说的,我朝大理寺卿裴砚家中那位倾国倾城的媳妇儿。” “淑儿,你可觉得好看。” 淑妃钟氏杏面桃腮,眉目如画,生得一张明艳大气的美人脸。 她闻言勾唇轻笑,抱着抬手钟氏的手臂撒娇道:“淑儿怎么敢质疑姑母的眼光,这孩子自然是一等一的绝色。” “你这孩子。”钟太后被她哄笑。 林惊枝走近,恭敬行礼。 钟太后也只是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这会子天气热,我让宫中小厨房炖了清火的绿豆莲子汤,用冰镇着,你用上一小碗再同哀家一起去章华台赴宴。” “去端来。”钟太后朝一旁候着的宫人挥手。 不一会儿,有人端来一小碗绿豆莲子汤,恭敬上前。 林惊枝和林昭柔伸手接过,就连站在外头候着的孔妈妈,也有细心的宫人给她端了一碗。 孔妈妈眼眶微微泛红,差点落下泪来,她远远朝钟太后望了一眼,又赶忙掩去眼中情绪。 林惊枝呆呆看着手里的一小碗绿豆莲子汤,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在宫外晒了足足小半日,她的确渴得厉害,可在一众宫人和贵人面前,吃东西实在不雅。 钟太后眼神温和看着林惊枝:“你放心吃。” “哀家的慈元殿向来没那么多规矩讲究。” 钟太后身旁站着的宫装美人也跟着笑了声:“大理寺卿家的妻子果然有趣,难怪初宜也常惦记着同臣妾提过好几回。” 萧初宜是太后独女,受尽宠爱,淑妃又是太后嫡亲的侄女,淑妃是看着萧初宜一日日在宫中长大的。 林惊枝小口小口吃完绿豆莲子汤后,有宫婢上前拧了温热毛巾给她擦手。 钟氏见她动作优雅,进退有度,满意地点了点头。 慈爱的视线一顿,落在林惊枝身后有些胆怯束手束脚的姑娘身上:“这位是?” 林惊枝朝钟太后福了一礼道:“回太后娘娘。” “是我家嫡姐,豫章侯府四姑娘,林昭柔。” 林昭柔这会子胆子极小,跟着林惊枝行礼,却不敢抬头。 钟太后出身五姓名门,略带威严的眼眸微眯起:“今日怎么跟着你一同来了?” “哀家记得她父亲闲赋在家,豫章侯府也就家中兄长林顾宴,在朝中捐了个九品太常寺奉礼郎的官职。” “若是赴宴,她是不够格的。” 林昭柔霎时就吓得白着脸,跪了下去。 林惊枝心口一跳,面上丝毫不显:“回太后娘娘。” “家中嫡母昨日求了我。” “四姐姐还未定亲,想带着进宫见见世面,也不求有世家郎君青睐,若是能得宫中贵人的一句赞赏,日后倒是不愁嫁人的。” 太后见林惊枝有心思也不藏着掖着,反倒大大方方说了。 当即眼神更为温和的瞧着她:“好孩子。” “你倒是个愿意说实话的。” “贺公公。” 钟太后朝一旁站着的贺松年点了下头:“你去寝殿,把我妆匣子里头放着的梅花簪子中,挑一枚小巧精致的出来。” “是。”贺松年躬身下去,不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握着一个梅花簪子。 立马有宫婢走上前,双手接过。 钟太后淡淡视线落在地上跪着的林昭柔身上:“起来吧。” “哀家宫里赐下的簪子,可比宫里贵人的一句话有用多了,这梅花簪子就赏给你玩了。” “谢谢太后娘娘。”林昭柔双手接过簪子,极小声道。 “好了,也是时候过去了。” 钟太后扶着淑妃的手站起来。 她从林惊枝身边经过时,笑着看了她一眼:“一同跟上,随哀家去章华台看看。” 章华台离太后的慈元殿不远,这会子的日头也没有正午那般炎热,太后也就没用轿撵。 一刻钟后,她们来到章华台。 贤妃沈氏眼尖,一见到太后连忙上前行礼:“这般炎热天气,您怎么也不让宫人抬个轿撵。” “是儿媳的错,今日都没能顾得上您。” 钟太后微笑着避开沈氏想亲昵挽着她手臂的掌心,似笑非笑:“不过是这会子的太阳,哪比得上正午宫门外的毒辣。” 贤妃沈氏面上一僵,她早就听宫人禀报,太后宫里的贺松年把林家那个小庶女接到慈元殿去了,没想到太后竟然为了那个小庶女当面嘲讽她,若说不是淑妃崔氏搞的鬼,沈氏才不信。 一想到家中兄长唯一的孩子,竟被人毁了左手,就算伤好后,手上也会疤痕不如之前灵活,再也不能弹琴。 沈氏就气得两眼发黑。 恨不得找人去宫外,把裴家长女和林家那个小庶女一起弄死才好。 贤妃沈氏忍下怒气,笑盈盈道:“是外头内侍宫婢不懂事,因怕带违禁的东西进宫就检查仔细了些,没想到耽搁了外头等候的夫人姑娘,是臣妾做得不对。” 太后钟氏也不会真的因为这点事和沈氏撕破脸皮,闻言朝她问:“陛下还没来?” 贤妃笑道:“已经让王九德去请了,估摸着就快到了。” “这回端午宫宴,不光是请了各府的女眷,臣妾还把状元郎和汴京青年才俊一同叫来了,到时吟诗作对,母后会喜欢的。” 沈氏聪慧,会顾着钟太后的喜爱,却又不会过于打眼,压了天子的风头。 这吟诗作对,是合了她心意的。 “你有心了。”太后朝贤妃点头道。 端午佳节。 章华台四处挂了艾草与菖蒲。 纸鸢、香囊、五色丝线还有笔墨纸砚,也都在一旁的台子里备得足足的,等会宴饮过后,众人四下散开,也能在章华台附近随意玩耍。 “陛下到……”随着内侍略有些尖锐的声音,只见一袭明黄的身影大步走来,内侍总管王九德小跑着跟在后方。 朝臣女眷慌忙朝那明黄的身影,跪了下去。 燕帝萧御章坐在章华台殿中的龙椅上,威严无比的眸光,扫了一圈后,才朝众人抬手。 “都起来吧。” “今日也算佳节,不在乎这些虚礼,章华台倒是布置得漂亮,辛苦贤妃了。” 众人谢恩后起身,又朝燕帝身旁坐着的太后钟氏行礼。 林惊枝带着林昭柔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她生得貌美,无论坐在哪处总有不经意打量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 长公主萧初宜来得晚,她就坐在太后左下手的位置,还不忘朝林惊枝眨眨眼睛。 周氏和裴漪怜也来了,裴漪怜巴掌大的小脸上海抹了脂粉涂了口脂,有些拘谨坐在周氏身旁。 林惊枝略微一想就明白了,今日的宫宴,宫中几位皇子必然在场,德妃崔氏身体一直不好,但必定要私下见一眼未来的儿媳。 忽然,沈观韵侧头冷冷扫过林惊枝,她唇角勾着冷笑,黑瞳如淬了毒般。 宫中讲究节俭,端午宫宴菜色不多,夏日以凉菜为主。 林惊枝除了用筷子沾了沾唇外,矮桌上的东西她一概不动,林昭柔见她谨慎,自然不敢多吃一口。 男女眷分开,中间隔着一道极薄的屏风。 宴饮过后,燕帝萧御章放下酒杯,率先走到章华台外的水榭前赏景。 贤妃沈氏站了起来,落后帝王半步,也走了出去。 水榭外的湖中有礼乐声传来,然后就见几根青碧色不过婴儿手臂粗的长竹,从水上飘来。 每根长竹上站在一位身姿妖娆的女子,翩翩起舞,长竹随着湖水飘荡,竹上站着人身姿摇曳,别有一番风味。 燕帝萧御章当即龙心大悦,朝贤妃道:“爱妃果然是心思巧妙。” “重重有赏。” 沈氏娇笑一声:“您喜欢,是臣妾的福气。” 竹舞过后,就是赛龙舟表演。 原一开始不见的皇子们,这会子都在龙舟上。 大皇子、二皇子还有五皇子,三人打头,各占着一条龙舟。 朝臣和女眷见得这情景也发出阵阵惊呼。 大皇子和五皇子都是沈氏所生,二皇子是个粗人不讲究算计,所以沈氏要把皇子安排去赛龙舟取悦帝王,是轻而易举。 连钟太后见得龙舟上的几位皇孙,笑开了怀:“倒是有趣。” “也不知三个孩子,谁会拔得头筹。” 贤妃闻言抿了抿嘴,她早就安排好了,拔得头筹的自然是她的长子萧琂。 三位皇子都鼓足了力气,就在三架龙舟快接近终点的时候,五皇子萧琤的龙舟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撞上了大皇子萧琂的。 然后二皇子萧钰莫名其妙捡漏,夺取了第一的成绩。 场间的欢呼声骤然一静,贤妃沈氏的笑容也僵硬在脸上。 二皇子萧钰朝太后钟氏挥手:“皇祖母,孙儿运气好,孙儿得了第一。” 燕帝萧御章冷哼一声,看似恼怒,实际上此时心情不坏,嘴角隐隐含着淡笑。 只有大皇子萧琂沉不住气,僵着脸,狠狠瞪向二皇子萧钰。 贤妃沈氏捂着心口,缓了才扯出一个笑来,看着天子和太后道:“既是端午佳节,母后不如同陛下一同乘船永湖?” “也算一趣事。” 萧御章深深看了贤妃一眼,笑着朝太后问:“母亲可是愿意?” 天子都开口了,太后哪有不应的道理。 他们因为不是亲母子,所以相处时,得更加用心。 “萧初宜站在一旁看热闹。” 沈观韵忽然笑吟吟道:“陛下和太后娘娘,不如一同带上初宜长公主。” 萧初宜不想去,但兄长视线已经落到她身上,她不得不跟着上船。 在这期间,林惊枝一直谨慎小心,不挤人群,也不往水榭边站,林昭柔同样被她搞得有些紧张。 可是防不胜防。 一个端酒水的宫女,忽然脚下一滑朝林惊枝身上摔去。 孔妈妈哪怕已经极力阻拦,但大部分的酒水还是洒到了林惊枝身上。 贤妃唇角一翘,笑眯眯问:“这是怎么了?” 又转头训斥宫婢:“毛毛躁躁不长眼的东西,还不赶紧下去。” 酒水味重,夏天衣裳还有些薄,大半都打湿在她裙子上,就算不换都不行。 贤妃十分贴心道:“不如就去本宫那换一身干净的。” 一旁站着的孔妈妈忽然出声:“方才奴婢家主子是从太后慈元殿过来的,不如就求娘娘开恩,让奴才家少夫人去慈元殿换一身衣裳。” 贤妃眼底寒光一闪而过,随手点了两个宫婢吩咐:“还不快些把人带去慈元殿,再去寻一套干净衣裳送过来。” “是。”宫婢小声应下。 “六妹妹,我跟你一起。”林昭柔紧张拉着林惊枝衣袖,她袖摆上也沾着酒水,但是不多。 林惊枝朝她轻轻摇头:“你去找裴家二姑娘,若是她们先行出宫,你就跟着一起回去。” “六妹妹。”林昭柔欲言又止。 “快去。”林惊枝压低了声音,语气严肃。 贤妃看着林惊枝离去的背影,她眼尾冷意闪过。 方才若不是沈观韵提点,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生得极美,还隐隐给她几分熟悉的女子,竟然是她家观韵姐儿口中那,个歹毒无比的林家庶女。 “你方才又做了什么?” “观韵姐儿也不见了。” 自从大病一场,沈太夫人身体极差,吹不得风,就没往水榭旁走。 这会儿,被婆子扶着从章华台大殿走出来。 贤妃眸光闪了闪:“母亲怎么不在里头休息。” “方才是一个年轻媳妇,不小心洒了酒水,女儿让宫婢带她下去换一身衣裳。” 沈太夫人拧着眉,许久无奈叹了一声。 “你如今的身份也够了,这后宫宾妃里,谁都比不上你风光无限。” “安安心心等着琂哥儿以后登上那个位置,你莫要再去争了。” 贤妃长长的眼睫,掩去她眼底的落寞,低声道:“女儿知道。” 她争什么,她不过是和一群女人,争那个男人的宠爱罢了。 章华台后方,两个宫婢恭敬在前头引路。 忽然。 林惊枝和孔妈妈同时停下脚步,冷冷盯着宫婢。 孔妈妈不屑冷笑:“你确定这是去太后慈元殿的路?” 宫婢垂眸道:“裴少夫人第一次来宫中,自然不熟悉。” “这是另一条去太后娘娘慈元殿的路,比之前近些,这样才不会耽误少夫人的时间。” 孔妈妈冷笑,抬手就朝其中一个宫婢脸颊抽去,响亮的耳光声,抽得那宫婢偏过头,唇角出了血。 “放肆东西。” “在宫中伺候,也敢这般阳奉阴违。” “这分明是去冷宫偏殿的路。” 两个宫婢眼中慌乱闪过,她们没想到这位裴少夫人身旁,竟有一个会认路的婆子。 两人咬牙,从袖中掏出锋利的匕首。 孔妈妈惊骇不已! 69. 第 69 章 睚眦必报 “少夫人,您先走。” 孔妈妈想都没想,张开手臂护在林惊枝身前,苍老的脸庞上显出几分焦急之色。 宫婢握着匕首,慢慢逼近,她们同样不敢掉以轻心。 这处地方位于章华台后方的花园小径,再往前走就去冷宫偏殿。 燕帝萧御章并不好女色,他的后宫嫔妃不多,且基本是五姓女子。 就算这些年里有宫婢入了他的眼,最多也就几日恩宠的福分,从未有身份低贱的女子能诞下他的子嗣。 萧家人草莽出身,根基薄弱,自然明白只有靠五姓氏族百年传承的底蕴,才能让萧家的孩子,一代比一代优秀。 林惊枝深邃瞳孔,幽光一闪而过,轻轻落在不远处的茂盛青翠的树丛里,她笃定那里定还藏有其他人。 就在她抿唇准备开口的时候,身后的小径深处,突然走出一男子。 玉冠革带,配以宝蓝色对襟锦袍。 这样重的颜色,偏偏衬得他眉清目朗,玉树临风。 男人柔和的视线,浅浅落在林惊枝身上。 宫婢见状不对,举起手中匕首就往林惊枝身上刺去,孔妈妈护在前面挡了一下,被划破衣袖。 男人抬步上前,手中折扇犹如锋利钢锥,扇柄斜扫同宫婢手中的匕首撞在一起。 他手腕一翻,手肘微曲,往身前狠狠一推就把两人震出数米之外。 “可有受伤?”男人眼底凝结着和煦的温柔。 林惊枝朝他摇了摇头,又慢慢福了一礼:“谢状元郎出手相救。” 百里疾眉心轻微蹙起一道褶子,掩去眼底的黯然:“姑娘认得我?” 林惊枝缓缓弯唇笑了笑:“说来也巧。” “那日您骑马游街时,我刚巧从酒楼上幸得一见。” 百里疾欲言又止,最终只朝林惊枝抱拳道:“宫中这处并不安全,姑娘要去何处,可需我相送。” 林惊枝被酒水打湿了裙摆,她站在孔妈妈身后。 这里的确不适合说话,状元郎是外男,她是已经成亲的女子,这样私下相见也不好。 另一处花丛深处。 山苍一身内侍装扮矮身蹲着,眉头紧锁,眼中有犹豫神色。 他身旁还蹲着一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后娘娘身旁的第一红人,内侍贺松年。 贺松年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山苍:“听说你家主子可是日日等着你汇报的信件。” “不知今日发生的事,山苍大人要如何汇报?” 山苍僵着脸:“方才不是你拖着我,我早就出去了。” 贺松年冷笑:“咱家只说等一个最好的时机,谁能想到被人先登捷足。” “真是可惜。” 贺松年压着声音幽幽一叹,理了理有些皱褶的衣裳,微笑看向山苍:“山苍大人就好好待着吧。” “是该咱家出马的时候。” 林惊枝谢绝了百里疾相送的好意,视线落在那两个被打晕的宫婢身上,微微一顿。 扶着孔妈妈的手,正准备离去。 远远传来一个声音:“少夫人,咱家来迟了。” “咱家该死。” 林惊这眼瞳微闪,露出些趣味之色,淡淡的视线落在贺松年身上,却没说话。 贺松年走到林惊枝身前,恭敬行礼。 身后立马有小太监恭敬送来披风,贺松年亲自抖开,就要伺候林惊枝披上。 他是太后娘娘身旁的第一红人,这些年除了伺候太后娘娘一人外,贺松年何曾有这样伺候过人。 孔妈妈却上前一步,挡了贺松年的动作。 她从贺松年手中接过披风,小心披在林惊枝身上。 百里疾见已有宫中内侍前来,他自然不再停留,朝贺松年方向轻轻扫了一眼,正准备离开。 贺松年认得他,笑着喊道:“逢吉大人。” “今日实属劳烦逢吉大人了。” ‘逢吉’是他的字,朝中同僚都是这样称呼他。 逢吉? 百里逢吉? 林惊枝一愣,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骤然抬眸。 她花瓣般的唇抿了抿,想说什么,百里逢吉眸光依旧温和清润,却朝林惊枝轻轻颔首。 地上被击晕的两个宫婢,贺松年已经吩咐内侍用绳索困紧,拖了下去。 “少夫人,咱家给您引路,去太后娘娘宫中换件衣裳。” 林惊枝含着心思,纤长如鸦羽般的眼睫,遮去眼底的光华。 她朝贺松年笑了笑:“有劳贺公公了。” 这里距离太后的慈元殿不算特别远,贺松年在前边带路,还不时介绍一下四处的景致。 就在远远能望到慈元殿的华丽的建筑时,侧边走来一位头发发白的嬷嬷。 老嬷嬷腰板挺得笔直,极瘦的身体拢在空荡荡的衣袍里,拉耸着眼下,一双眼睛锐利无比。 “贺公公。” 贺松年脸上的笑,明显僵了一下,不动声色往林惊枝身前挡了挡。 孔妈妈面色同样沉冷得厉害。 “老奴家主子李夫人听闻林家六姑娘美貌冠绝汴京,正巧今日林六姑娘入宫,便想请她过去小坐。” 霎时间,林惊枝漂亮的乌眸深处蒙上了一层极冷的霜色,她忽然就想到了那个婚后一直在她身旁伺候的,裴砚奶娘李妈妈。 李妈妈和眼前这位婆子长得略有几分相像,就不知这两人是何种关系。 那位一直幽居在后宫的李夫人,竟然亲自派人来请。 贺松年知道拒绝不了,只能笑着看向林惊枝:“奴才陪着少夫人一同去,少夫人可愿?” 林惊枝垂在袖中指尖缓缓用力握紧,朝贺松年点点头:“劳烦贺公公前边带路。” 永宁宫,是一座冷宫。 灰败萧条,四周空荡荡的并不见宫人。 等寝殿宫门被人从外朝内推开时,一股子扑鼻而来的苦涩药味霎时漫在空气里。 殿外明艳的夏阳像是被隔绝了一般,殿中阴冷潮湿,就算四周都放着银霜炭盆,依旧有一股凉意从透过鞋袜,往身上窜。 林惊枝抬眸看去,那位孔妈妈无意中提过的,裴砚的生母,是李家金枝玉叶的嫡女。 此刻,这个传言中的李夫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靠在榻上。 她生得极白,是常年从未晒过阳光的苍白,双颊凹陷,瘦得厉害,与林惊枝想象中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但若只细看,还能隐隐看出,她年轻时定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林惊枝压下心底翻涌的思绪,朝李夫人行礼问安。 她动作恭敬,一丝不苟。 然而床榻上靠坐着的女人,眼中神色并不友善,深陷的眼窝下,瞳眸里血丝遍布,她的眼神凌厉又厌恶。 “你就是林家六女?”李夫人透着病气的声音,冷冷问。 林惊枝跪在地上,背脊笔直:“是。” 李夫人唇角含着讥讽:“生得确实是好看。” “不过是仗了一副好皮囊,哪比得过正儿八经的五姓血脉。” “听说你在太后娘娘的慈元殿,她赐了你一碗绿豆莲子汤?” “今儿天热,我这宫里的酸乌梅汤倒是可口,也赐你一碗。” 李夫人说完,用绣帕捂着唇,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垂下的衣袖,露出了手腕上一道极深的疤痕,像是用利刃割出来的,数道叠加在一起,伤口掉了结痂,新的皮肉长出,格外狰狞,倒像是不过数月的新伤。 李夫人见林惊枝目光落在她手腕上,她也不遮掩,大大方方露了出来,朝林惊枝森森一笑:“六姑娘可能不知。” “本宫给陛下诞了一个孩儿。” “可那孩儿常年不着家,本宫若是想他了,就拿利刃割腕,等本宫要死的时候,总能逼着他来见本宫。” “毕竟在本宫的孩儿心里,本宫才是全天下,他心中最重要的女子。” 盛夏的太阳,落在青石板上不久就是烫人的温度。 然而这座永宁宫寝殿中,冷得令林惊枝背脊发麻。 不一会儿有宫婢从外头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漆黑无比的“乌梅汤。” 李夫人眼中,愉悦闪过,她指着那东西低低一笑。 “这乌梅汤,可是加了上好的陈皮、甘草、白茅根、洛神花。” “熬了数个时辰,才熬出来的好东西。” “林家六姑娘可不要辜负本宫对你的赏赐。” 林惊枝抿了笑了笑,墨一般的眸光却落在宫婢端着的那碗“乌梅汤”上。 这东西她每次同裴砚做完后,次日清晨李妈妈都会端来一碗,哄她服下。 虽然记忆久远,但多少还是能记得这个味道。 林惊枝眯了眯眼,笑着接过宫婢端来的汤碗。 贺松年和孔妈妈两人同时面色大变,还来不及阻止,林惊枝忽然松手,手中端着的“乌梅汤”重重落在地上,砸得稀碎。 “真的臣妇的不是,竟然辜负了夫人您的好意。”林惊枝唇瓣抿着的笑渐深。 在李夫人震惊的眼神下,林惊枝慢悠悠站起身,朝床榻上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的李夫人行了个万福礼。 “太后娘娘还在慈元殿等臣妇。” “臣妇就不在李夫人您这耽搁了。” “不然太后娘娘怪罪下来,不是我与夫人能承受得起的。” “放肆!”李夫人气得心口气氛,眼底阵阵发黑,揪着帐幔的指尖,几乎把帐幔撕碎。 林惊枝扶着孔妈妈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贺松年跟在林惊枝身后。 慈元殿里,林惊枝换了一身新的衣裙,外头的宴会早就散了,她就由贺松年亲自带人送出宫去。 宫门前的马车旁,云暮见林惊枝出来,身上的衣裳还换了一身,眼中冷色一闪而过。 “少夫人。” 云暮掀开车帘,等林惊枝上了马车后,他一刻都不敢耽搁,驾车往惊仙苑去。 林惊枝端坐在马车里,眼角眉梢都含着冷色。 而汴京皇宫,太后的慈元殿内,此刻灯火通明。 贤妃沈氏跪在下方,她也不知跪了多久,整个身体摇摇欲坠,漂亮的脸蛋上也是一片苍白。 “母后,章华台发生的事,儿媳真的不知。” 钟太后冷笑:“你聪慧体贴,又给哀家诞下两个孙儿,哀家素来疼你一些。” “可今日,你竟在哀家的眼皮子下折腾这些幺蛾子,你当哀家死了不成?” 贤妃浑身一震,嘴唇煞白:“端午宫宴是臣妾办的,章华台也是臣妾布置的。” “那时臣妾瞧着大理寺卿的妻子林林氏,被酒水沾了衣裙,出于好心随手指派了两个伺候的宫婢,带她去换衣裳。” “母后,臣妾在您身旁伺候多年,臣妾是什么性子,您还不知?” 太后钟氏唇角便露出几分冷笑来:“贺松年已经在审。” “你莫不是因为宫外,你沈家姑娘出了些乱子,就惦记在大理寺卿媳妇身上了?” 沈氏浑身一震,蜷在袖中的指尖死死扣着掌心,努力露出个笑容来:“母后误会了。” “臣妾家中大姑娘出事,家中母亲和兄长已经同臣妾说了。” “是观韵姐儿煮茶时,丫鬟毛手毛脚打翻紫砂壶给烫的,同崔家和裴家两位少夫人可没有任何关系。” “好端端的,臣妾又怎么会怀恨在心。” 钟太后深深看了贤妃一眼:“这可是你说的。” “哀家可没逼你这般说。” 贤妃一愣,还没回过神,贺松年已经从殿外走入。 他衣袍上还沾着鲜红的血点子,笑起时的模样依旧儒雅:“主子。” “奴才已经审问清楚了。” “那两个宫婢是,德妃崔氏宫中伺候的,前儿不久,从宫外挑进宫的人选。” 太后闻言点了点头,视线再次落在沈氏身上:“既然是哀家误会了你。” “你起来就是,有什么好哭的。” “不就让你跪了两个时辰,你难道还怨哀家?” 沈氏哭声霎时僵住,她垂眸死死咬着唇,这才反应过来被太后摆了一道。 她既承认沈观韵的受伤与其他人无关,那么日后沈家再也不可能因这事寻任何人的麻烦,她家观韵姐儿的手算是白费了。 只是沈氏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林家六女不过是小小的豫章侯府庶女,就算攀了高枝嫁给裴家长子,难不成身份还能尊贵过宫里的皇子皇女,需要钟太后这样护眼珠子一样护着。 她最开始是想着,用德妃崔氏宫里的暗桩,对林惊枝下手。 就算出了意外,死了个并不重要庶女,这事捅破天去,宫中对她最多也是一句办事不力的苛责,等安抚好裴家,大不了再给他赐个高门贵女,家族之间最看重的不就是利益来往么。 至于被她陷害的德妃崔氏,在宫中被救不受宠爱,那两个丫鬟又是新进宫的,就算往下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可沈氏没想到,太后竟会因这事,大发雷霆。 先不问缘由罚她跪了两个时辰,又逼她说出那一番沈家嫡女受伤与任何人无关的话。 想到这里沈氏眼中阴沉一闪而过,脸上的神情却是越发的恭敬:“妾身不敢。” “妾身怎么会怨母后,今日章华台出了事,的确是妾身办事不力。” “好了,你回去吧,哀家乏了。” 钟太后朝沈氏摆了摆手,侧头朝贺松年吩咐:“贺公公,你去把德妃叫来问话。” 贤妃离开慈元殿后,并没有回她的长秋殿,而且转身去了燕帝萧御章的御书房外。 深夜,宫中寂静。 沈氏满肚子委屈,跪在御书房外求见。 王九德悄悄往殿外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走到正在批阅奏章的燕帝身前:“陛下,贤妃娘娘……” 萧御章连眼皮都没撩一下,语气淡漠:“她爱跪,那就让她在外头跪着。” 霎时,王九德就不敢再说话。 德妃崔氏被人请到慈元殿时,她才睡下不久。 贺松年亲自来请,德妃自然不敢耽搁。 命宫人伺候她洗漱穿衣,又涂了层薄薄的脂粉,见双颊气色好些,这才去慈元殿见钟太后。 “母后。”德妃朝钟太后行礼。 钟太后摆手:“你起来吧。” “今日宫里出了点事,松年查出来是你春华殿的宫婢犯的事。” 崔氏一愣,脸上一下子就没了血色,朝钟太后跪了下去:“这事,儿媳并不知晓。” “今日儿媳也只出去见了裴家二姑娘一回,就回春华殿礼佛了。” 钟太后细细观察德妃的神色,半晌她点了点头:“哀家知道这事不是你做的。” “但既然发生在你宫里,便是你管束不利,你也不要怨哀家,就禁足三月以示惩戒。” 德妃没有任何意见,别说是三个月了,就算是半年她也无所谓,平时除了给太后晨昏定省外,她几乎是不出宫门的。 至于争宠? 她更是丝毫不在乎,她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二皇子萧钰。 想到萧钰,德妃脸上露出一丝温婉淡笑。 钟太后命人搬来绣凳,等德妃坐下后,她才问:“今日见到裴家二姑娘,可是满意?” “听说那孩子是个性子极其柔顺的好孩子。” 德妃点了点头,苍白的双颊,恢复几分红润:“儿媳见过了,如母后说的一样,是个好孩子。” “钰儿的亲事,劳烦母后和陛下费了心思。” 德妃身体虚,在慈元殿呆了小半刻钟,就由宫人扶着回去。 经过御书房外的宫道时,见御书房点前跪着一个窈窕多姿的倩影。 崔氏苍白的唇角抿了抿,只淡淡扫了眼,就轻轻移开视线。 端午宫宴发生的事。 就像汹涌波涛下掀起的浪花,微不足道。 贤妃在一夜之间忽然失了圣心,德妃被太后禁足三月,淑妃却在半个月后,由宫中御医查出有孕。 林惊枝依旧安安静静生活在惊仙苑中,除了每隔三日出门去看一次裴漪珍外,她看似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孔妈妈暗中派婆子去药铺买药的次数,却渐渐多了起来。 70. 第 70 章 郎君裴砚 五月,小暑刚过。 漆黑夏夜,屋外虫鸣焦躁。 在汴京城远郊一处不起眼的庄子内,有极浅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四周暗卫把守,就连天上飞过的鸟儿,都有冷箭给射下来,更别说活人,休想随意进出。 “楼大人,主子可还好。” 问话的人是山苍,他从夜色中走出,昏黄灯火落在他有些刻板的脸庞上,眉头蹙着,鬓角还带着热汗,显然是从极远的地方匆匆赶来。 楼倚山从袖中掏出巾子,擦了擦脸颊上的热汗,深吸口气:“你主子,死不了。” “左侧肩胛骨上方中了一箭,直接穿透,伤口已经给处理干净,不过他受伤后,莫名其妙从马上摔下。” “磕了脑袋,这会子还没醒。” 山苍一愣,最先反应是:“箭上有毒?” 楼倚山摊了摊手:“箭没毒,你主子就是莫名其妙摔的。” 因为按照裴砚的身手,别说是中一箭了,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不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 山苍心里掠过一丝疑窦,认真想了想:“庄子条件不如汴京。” “如果主子伤势不重的,属下想把他暗中送回惊仙苑,毕竟庄子上什么都不方便。” 楼倚山仰天长叹一声:“你以为我不想把他送回汴京。” “他昏迷前,交代的最后一句话,是怕受伤吓着你家少夫人,要留在庄子上休养。” 山苍霎时不说话,他袖中还藏着一封密信,交代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本来该由暗卫快马加鞭送出汴京,却接到了裴砚已经回京的消息,只能带着密信匆匆前来。 山苍还想说什么,忽然静谧的主屋内,传来裴砚咳嗽的声音。 “主子。” 山苍浑身一震,赶忙恭敬推门走进去。 “醒了?”楼倚山同样大喜过望,跟着山苍进去,眸色却是突然一顿。 裴砚靠坐在榻上,肩上包扎的地方已经被鲜血渗透,他眸色沉得有些吓人,眉宇鬓角都覆着一层薄汗,苍白的唇紧抿,压出一道冷厉弧度。 他眼底似有霜气凝结。 怎么看着,都比之前还伤得重? 楼倚山第一反应,裴砚中毒,因为他医术不精没有探查出来。 他伸手摸了裴砚的脉搏,只觉得那脉象震荡得厉害,像是心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你这是……”楼倚山眼中透着不解。 裴砚忽然闭眼,掩去乌眸中情绪,声音哑得厉害:“无事,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 他没说是什么梦,也没人敢问。 “少夫人近来可好?”裴砚再睁眼时,眼中已不见任何情绪。 山苍莫名浑身一僵,单膝朝裴砚跪了下去:“主子不在汴京的这些时日,是发生了一些事。” 裴砚扬了扬眉:“说来听听,少夫人可有受伤。” 山苍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了火漆的密信,双手恭敬呈给裴砚。 “少夫人并未受伤。” “只是发生了一点事。” 裴砚冷白指尖接过薄薄信纸,纸张上用蝇头小楷,细细记着每一日发生的事。 满满当当六页信纸,事无巨细。 “状元郎、百里逢吉?” 裴砚忽然掀开眼帘,瞥了山苍一眼。 那种清冷而沉静的眸光,带着如有实质般的锐利压迫,令山苍不由自主垂下头去:“是属下办事不周,未能及时出手相救。” 裴砚眉心蹙起,他似乎笑了一下,可那笑意未达眼底,眼中压着深深的思索。 屋子里,空气凝滞,烛花爆出声音。 裴砚冷白指尖点了点信纸,用掌心揉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脑海中飞快闪过梦中的各种画面。 这一刻,他心脏如同炸开般的痛,昏黄色烛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徒添一丝哀伤。 “去惊仙苑。” “把少夫人带到庄子上。” “告诉她,我重伤,生死未卜。” 裴砚语调极淡,每说一个字,四周气压就沉一分。 垂着的眼睑下藏着不可对外言说的心思,夜里的梦,梦中断断续续的画面,真实得犹如他亲身经历过一般。 虽然只是细细碎碎的一些片段,但也足以让他震惊和心痛。 他虽不信鬼神,却也不相信只是单纯的梦魇。 “是,属下这就去。” 山苍一刻也不敢耽搁,转身退出去。 楼倚山定了定神,走到裴砚身前:“你这是?” “突然得了失心疯?” 裴砚皱眉看了楼倚山一眼,忽然出声,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何留行嫡妹的亲事定下了?” “定的是沈家三郎,沈俞瑾?” 楼倚山糊里糊涂地眨了眨眼睛,看看裴砚,又看看屋中幢幢灯烛:“白日才定下的婚事。” “我都没来得及跟你说,你不是昏迷了,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还能做梦、梦到?” 裴砚的眼瞳浓黑如墨,阴影落在他侧脸上,形成了一道利落分明的线条,他目光忽然变得复杂难辨。 他勾唇淡笑:“的确是做梦、梦到的。” 楼倚山只当裴砚是在开玩笑:“你就诓我吧。” 裴砚笑而不语,只是笑容里带着一丝沉痛。 惊仙苑,西梢间主卧。 林惊枝早就睡下了,屋中只留了一盏豆大灯烛,孔妈妈睡在外间守夜。 忽然,屋外传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那声音顿在门前,接着就是山苍恭恭敬敬的声音:“少夫人。” “属下山苍。” 林惊枝猛然睁开眼睛,她愣愣盯着帐幔承尘上绣着的花纹,半晌才回过神。 “什么事?”是孔妈妈起身的声音。 下一瞬门开了,孔妈妈压低声音和山苍说话。 晴山和绿云听见动静,已经进屋伺候。 林惊枝换了衣裳,又在外边披着件披风,才抬步走到门前。 “少夫人。” 山苍垂下眼眸,不敢同林惊枝对视:“郎君在外头受了重伤,已经被暗卫接到汴京庄子,重伤昏迷,生死未卜。” 孔妈妈脸色煞白,晴山和绿云野同样僵在原地。 只有林惊枝,她脸庞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纤长的眼睫快速眨了眨,整个人有些放空。 “少夫人。”山苍见林惊枝半天不说话,小心翼翼抬头看向她。 “我知道了。” “你们去套马,我现在过去。” 林惊枝尽量平静声音,她手脚有些发软,但不至于让她六神无主的程度。 “晴山你和绿云守在惊仙苑。” “孔妈妈同我一起过去,随便拿两身衣物,也不用特地收拾,现在就过去。” 林惊枝语调淡淡,听不出丝毫慌色。 山苍带着暗卫,一路护着林惊枝出了惊仙苑,往汴京郊外偏僻的庄子去。 马车速度有些快,林惊枝被颠簸得难受,孔妈妈收拾东西时,特地拿了一小匣子蜜饯,这会子小心翼翼塞一个到林惊枝口中。 她低声安慰道:“少夫人,郎君他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度过的,少夫人莫慌。” 林惊枝口中含着蜜饯,不觉得甜,只觉得喉咙里漫出来的滋味,苦涩异常。 明明已经不爱他,可她却非木石,又岂会没有感觉,不过是吞声踯躅不敢言说而已。 马车在黎明前,于庄子外的篱笆前停下。 山苍下车,掏出令牌,暗卫查验过才同意放行。 林惊枝扶着孔妈妈的手,下了马车,她脚下一软差点没站稳,幸好孔妈妈眼疾手快。 四周寂静,却四下都挂着灯笼。 林惊枝一脚深,一脚浅的,往裴砚睡着的主屋走去,她掌心凉得厉害,整个指尖都没了知觉。 烛光昏暗,她推门进去时,勉强看清床榻上靠坐着一个人影。 高大劲瘦,结实的肌肉…… “枝枝来了。”裴砚喊她,黯哑的嗓音,应该是许久没喝水的原因,十分干涩。 林惊枝眸光一颤,落在他赤着的上半身上,原地驻足,却不再往前走。 “过来。”裴砚下颌微绷冷厉,漆眸含着令林惊枝心惊的欲|色。 “山苍不是说你生死未卜么?”林惊枝缓缓往身后退了一步,她觉得今夜的他,格外的危险。 裴砚忽地哑笑一声:“之前昏迷,你来了我就醒了。” 林惊枝才不信他的鬼话,转身就要离开。 “别走。”裴砚顾不得身上的伤,起身大步走向林惊枝。 他长臂一伸,就把她给拉进怀中。 “为什么要走?”裴砚凤眸微眯。 林惊枝死死地咬住唇,忍着即将滚下的湿泪,偏过头并不看他。 他没束冠,墨发披散在身后,身上除了浓重的药味外,还伴着扑鼻的血气。 林惊枝想伸手推开他,视线却顿在他缠着层层白布的肩膀上,掌心顿住。 裴砚知道她一向心软,只要他稍稍示弱。 他指了指左侧肩胛骨上方的位置,声音滚烫:“一支冷箭。” “从这里穿透。” “再往下一寸,我就死了。” 他也会死吗? 林惊枝愣愣回不过神,视线落在他受伤的肩上。 裴砚却乘着她愣神刹那,狠狠朝那微微张开,柔软无比的檀唇吻了下去。深深的,恨不得扫净她口腔里所有气息的程度。 “裴砚……”林惊枝呜咽一声,没忍住伸手捶他。 裴砚眉心蹙着,却是自虐般也不反抗,随她发泄。 似乎她每捶一下,眼前时常浮现的那些令他窒息的画面,会淡下去一分。 梦里潮湿阴暗的地牢,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那些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东西,令他痛彻心扉。 “枝枝。”裴砚唤着林惊枝的名字,手臂用力,恨不得把她揉进怀中。 林惊枝被抱着,她挣扎不开,捶累了松开手,才发现他左肩上包扎着的布条已经被鲜血浸透,渗了出来。 她掌心微湿,沾着血腥味。 “夫君深夜把妾身带到这处庄子,是为了什么?”林惊枝冷冷看着裴砚。 她听到他生死未卜重伤时的那股酸涩情绪,已经被她深深藏起。 “枝枝,我想要你。” 裴砚漆眸微深,声音里透着几分颤抖,他乌瞳中含着的情绪却前所未有的认真。 林惊枝眼皮一跳,撑在他胸膛上的指尖骤然一缩。 裴砚再次朝她吻下。 盛夏时节,虽是京郊外偏远的庄子,但屋中未曾放冰,依旧热得厉害。 裴砚动作很轻,掌心却用足了力气,禁锢着林惊枝双手手腕,缓慢却不容她拒绝。 “你疯了……”林惊枝怒瞪向裴砚。 裴砚摇了摇头,将她纤细的手腕握得更紧。 他性格素来霸道,只是自小养成的制止力,能令他克制。 可今日,裴砚却疯了一般,不管不顾。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她是活着的,是活生生的枝枝,而不是梦里那个…… 林惊枝抿着唇,黛眉紧皱,白皙背脊上都是汗水,脖颈缠着被热汗打湿的乌发,娇唇红艳,漂亮的锁骨上印着桃花般的痕迹。 到后来,她整个都有人迷迷糊糊的,他哑着声音喊她,她若不应,他就重重的一下。 撞|得她声音娇|颤。 等到事后,裴砚背对着林惊而坐,他解开左肩上缠着的布巾,晦暗烛光下他肩胛骨上有一个明显的皮肤撕裂的狰狞伤口,鲜血从里头渗出。 他没让林惊枝帮忙,自己勉强涂了药粉,换了新的布巾包扎。 身前铜盆的温水,给林惊枝擦净身体后,他擦了皮肤上的血,清水已经被血水染红,泛着腥气。 裴砚依旧面无表情,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 慢条斯理扎好伤口,又把铜盆端远,这才掀开林惊枝身上盖着的衾被,缓缓在她身旁躺下。 “睡吧,枝枝。”裴砚声像刻意压着,是在哄她。 林惊枝极累,微眯的视线从他眉眼滑过,最后落在他微突性感的喉结上。 她想伸手碰一碰,但又忍了下来。 这一刻,她眼中并没有任何怜爱,冷冷如釉色的瞳眸,平静冷漠,还有疏。 对于他,也许只是美色的欣赏。 梦中,她并不是这样的。 虽然小心翼翼,但是每每看到他时,总有那种不舍和依恋。 裴砚偏过头,视线落在已经大亮的屋外,语调缓缓:“我们暂时不回汴京。” “你好好休息。” 不回汴京,他们去哪? 林惊枝眼皮逐渐沉重,等再睁眼时,她已经处于一辆十分华贵宽敞的马车车厢内。 “醒了?” 裴砚在看书,听见声音侧眸看她。 这是? 林惊枝眨了眨眼睛,伸手撩开马车的帘子,已经到了夕阳西下时分,就等于是她整整睡了一个白日。 从庄子到马车,她没有半点察觉。 裴砚又恢复了平日里性如白玉,清隽矜贵的模样。 一身白月色对襟长袍,劲瘦腰身用革带束着,头戴玉冠,冷白指尖缓缓翻过书页。 林惊枝揉了揉眼睛,刚睡醒嗓音透着哑意:“我们要去哪?” 裴砚慢悠悠放下书册,端了一盏子温热蜜水递给她,语调极为平和道:“我说过。” “盛夏时,带你去避暑。” 至于去哪,裴砚却是一字不提。 71. 第 71 章 预谋 避暑的庄子,藏于松林深处。 庄子外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溪,溪流顺着山道往下,山脚下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林惊枝被裴砚用大氅裹着下了马车,她只来得及看一眼庄子四周的青翠松林,就被抱进屋中。 孔妈妈紧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屋中,烛光明亮。 裴砚伸手解开大氅,露出大氅下她未着寸|缕的身子,玲珑曲线,在烛光下泛着如同羊脂玉般的光泽。 “裴砚,你出去。” 林惊枝又惧又恼,伸手就要拉过床榻上的衾被,盖到身上。 裴砚却突然伸手,粗粝指腹摁着她的指尖轻轻捏了一下,眸光一寸寸从她白皙肌肤上滑过,那种像是要把她吞入腹中,压着占有欲和渴望神色,渐渐逼得林惊枝喘不过气来。 避无可避,也退无可退。 她蜷着的脚尖下意识绷紧,双颊滚|烫,全身都泛起一层粉润的娇色。 裴砚最终只伸手揉了揉林惊枝有些凌乱的乌发,他动作轻柔,薄唇印在她微凉娇红的唇上,一触即分。 “好好休息。” “我让孔妈妈进来伺候。” 不一会儿,孔妈妈从屋外端了热水进来,她先给林惊枝擦身,又寻了干净衣裳给她换上。 眸光触及她身上遍布,连脚踝上都没放过的吻痕,孔妈妈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 “郎君近来也太过于放肆。” “这些话原本老奴不该说的,可为了郎君和少夫人的身体着想,该让郎君克制些才好。” “少夫人也莫要次次都顺着郎君。” 林惊枝眸光一颤,她抿着唇没说话。 她想到和寂白那边的计划,加上裴砚受伤,她就有些由着他。 在床事上也不如之前那般拒绝,就想着他只要得到满足,总归是不会分心思去察觉别处的异动。 他们是前日晚间从汴京郊外庄子出发,至于到了哪里,林惊枝根本不知道,白日马车里他突然来了兴致,半哄半骗要了她。 怕她受不住,车厢里的冰盆被端了出去,可盛夏天气实在炎热,他不过是要她一回,她身上连小衣都湿得能拧出水来。 不过是趁着他给她擦汗时,她用湿答答的眼眸看了他一眼,便被他握着双手手腕,唇抵在她雾蒙蒙的眼睑上,又凶又急,让她呜|咽着吞下所有的娇吟。 又要了她一回。 孔妈妈见林惊枝换了干爽衣裳,再次闭眼陷入梦乡,她轻手轻脚收拾东西,退到外间。 正准备转身出去的孔妈妈,忽地瞳孔骤缩,她余光瞟到裴砚悄无声息坐在后方的抱夏厅里换药。 “郎君。” 孔妈妈想到刚才劝说林惊枝的话,霎时只觉背脊寒凉得厉害。 裴砚缓缓抬眸,眸光黑沉使人不寒而栗。 孔妈妈蓦然膝盖一软,朝裴砚跪了下去:“老奴不该多嘴。” 裴砚没说话,紧抿的唇压着冷意,手里的巾布早就被血水浸透。 连着一两日赶路,他又伤得厉害。 因顾着林惊枝的身体,马车里大多数时候都不放冰盆,他左肩上的箭伤反反复复被汗水浸湿,四周本该结痂的地方皮肉生腐发脓,若不挑开伤口挤出,早晚会烂得更严重。 所以裴砚才避开林惊枝,一个人躲在抱夏内,悄悄处理伤口。 “孔妈妈。”裴砚刻意压低的声音,冰冷淡漠。 那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威严,令跪在地上的孔妈妈慌了神色。 “我听说宫里有一种秘法,在不伤身体的前提下,能快让人快速有孕。” “前些日子淑妃钟氏诊出喜脉,便是用了这法子。” 五月末,盛夏。 孔妈妈浑身发抖,竟不知是抱夏内放了冰盆,还是因为地上青砖湿寒,她背脊的冷汗一层一层渗透衣裳,手脚发凉没了知觉。 “是。” “老奴当年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时,听太后娘娘提过。” “是钟家算子嗣的秘法,按照女子癸水的日子和天数,加以推算最合适的时机行房事,若是要像淑妃娘娘那般一次得以受孕,可以再提前七日饮用钟家秘药。” 裴砚有片刻失神,一双眼睛带着令孔妈妈觉得胆颤心惊疯色。 “若是不用药呢?”裴砚目光落在孔妈妈身上,威压如千斤巨石。 孔妈妈浑身紧绷,声音干涩道:“若是不用药,就要看女子的体质,是否容易受孕。” “按钟氏的法子算着时日,的确受孕的可能性大些。” 裴砚收回视线,朝孔妈妈挥手:“我知道,你下去。” “是。”孔妈妈忙不迭退了出去。 裴砚继续用匕首挑开伤口,面无表情刮掉腐肉,重新涂上药粉,才慢慢把伤口包扎起来。 他动作很慢眉心轻蹙,鬓角有汗水滚落,唇色泛白,瞧着痛极了,却偏偏一声不吭。 马车在庄子落在的第七日傍晚,林惊枝早早用了晚膳,趁着太阳还没落山,裴砚今日又不在庄子里。 她就和孔妈妈一起,沿着庄子外面铺了青石板小道慢慢走着消食散步。 她平日极少出门,对庄子四周一切都格外好奇,加上这半年多来,她打着沉迷话本子的借口,看了无数的地方志。 山川、河流、地势走向,还有穿过河东郡往西的路线,她早就牢牢记在心里,但一切都还是纸上谈兵。 忽然,远处有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原来是庄头家的媳妇子带着几个孩子,在庄子旁的小溪里抓鱼。 林惊枝自小养在闺中,从未见过这般情景,好奇心驱使下她带着孔妈妈走近。 清澈见底的溪流,几个垂髫年纪的孩子,卷起裤腿,手里拿着竹编的篮子,在溪水里网鱼。 庄头家的媳妇子在前头赶鱼,孩子就拿着竹篮子在后方围堵。 林惊枝瞧着有趣,就蹲下身来用指尖沾了沾,溪水清凉,忽然有只拇指大小的鱼从她指尖“刷”地一下,扭着尾巴游过去。 “呀……”林惊枝眼睛睁得大大的,慌忙站起身,漂亮的桃花眼中的满满当当的愉悦。 她想了想,又蹲下身子去,把袖子里的丝帕四角缠成结,做成小小的网状,去溪水里捞。 可惜丝帕娇贵,不过几下就变了形状,软塌塌地缠在一起。 “夫人。”庄头媳妇是粗人,可没见过这般娇美的贵人。 以为是孩子的玩闹惊扰了贵人休息,赶忙叫孩子上岸,又远远的带着几个懵懂的垂髫稚童,朝林惊枝行礼。 林惊枝抿唇笑了笑:“你们不用管我,我不过是觉得溪流有趣。” “孩子们该玩就玩。” 庄头媳妇这才战战兢兢地朝林惊枝点点头,拉着几个孩子往远一些的地方走去。 林惊枝想了想,解下腰间一个荷包递给孔妈妈:“里头是糖豆,你拿过去,给几个孩子分了。” 林惊枝嗜甜,牛乳羹、桂花蜜、蜜饯、糖豆,都是她常惦记的东西,所以身上经常放一个小荷包装着一些零嘴,偶尔偷偷吃上一些。 孔妈妈双手接过荷包,招手让几个孩子上前,一人分了几颗。 糖豆是汴京有名的糖坊制的,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 几个孩子见庄头媳妇点头,才双手托着小心翼翼接过。 其中有个胆子大的小姑娘,提着竹篮子朝林惊枝行礼:“等晚上回去,母亲做了炸鱼,我们也给夫人送上一些。” 林惊枝没往心里去,笑着朝她点头。 这时候,山道上有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抬眼望去,只见有一行人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为首的男子眉目清隽,沉金冷玉。 “夫人,是郎君。” 孔妈妈话音刚落,裴砚已经拉紧缰绳,在林惊枝身前停下。 裴砚俊逸的脸庞上带着些许薄汗,深邃漆眸想藏着斑驳碎星的黑夜。 “牵回去。”他把缰绳和手里的乌金马鞭丢给身后的侍卫,抬步朝林惊枝走去。 孔妈妈一见裴砚神色就小心翼翼退了下去,庄头媳妇也极有眼色,带着几个孩子也悄悄走远。 林惊枝捏着手心里泡了水后,拧成一团的帕子,掌心微湿,他的眼神硬生生把她定在原地。 “怎么出来了?”裴砚上前,牵过林惊枝的手。 却注意到她宽大的袖摆湿了大半,娇嫩的手心里紧紧握着一个帕子,揪成了一团。 “想玩水?” “还是想抓鱼?”裴砚目光从林惊枝袖摆移开,落在她漂亮的脸蛋上。 他声音很轻,尾音含着缱绻,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沙哑。 林惊枝纤长的眼睫一颤,视线落在清澈的溪水里,有鱼游过很是活泼,方才鱼尾滑过她之间,那种自由自在的触感实在令她心动,但她不会开口承认的。 裴砚伸手,覆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她微微颤着藏着小心思的眸光,就落在了他眼中。 “我带你去。” 裴砚笑了一声。 他紧紧握着林惊枝的掌心,牵着她慢慢沿着溪流往松林走。 松林下的溪水更为清澈,游鱼也多,而且松林高大,能挡去外人探究的视线。 裴砚撩开衣摆,在一块巨石前坐下,朝她招手,语调带着几分强势。 “过来。” 林惊枝盈盈目光一颤,缓缓抬步走到他身前,视线却顿在他腰间革带上用红绳挂着的平安扣上。 她之前没注意,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的。 这平安扣是她婚后不久送给他的东西,那时候藏了些小女儿心思,他是收下,在河东郡时却没见他带过。 等林惊枝走近,裴砚伸手把她扯入怀中,娇小的身体带着些许僵硬,腰身不盈一握。 “裴砚,你在做什么?”林惊枝有些惊慌。 裴砚褪了她的绣鞋,掌心握着她小巧的玉足,缓缓褪下她的罗袜。 “枝枝难道不是想去溪水里抓鱼?”裴砚音色炙热黯哑,温热呼吸喷在她耳后根,又麻又痒。 “可是脱袜,不……”她雪白宛若玉兰花的脚尖微蜷。 “不会有人看到的。”裴砚轻声道。 褪下鞋袜后,裴砚抱着她,轻轻把她放到水中。 溪水被太阳晒了一整个白日,并没有想象中寒凉,还透着一些暖意。 林惊枝因为紧张,双手紧紧揪着裴砚衣襟。 “不怕,我会护着你。” 裴砚脱了靴袜,就站在林惊枝身后,她每走一步,他就护着她往前一步。 溪中游鱼受了惊扰,惊慌失措在水流里猛窜,有几只不小心撞到林惊枝的脚踝,吓得她慌张往裴砚怀中躲。 那种出于惊吓,下意识地投怀送抱,令裴砚心底莫名生出愉悦。 他把梦中的狼狈和秘密深深掩埋,贪婪无比。 他想要拥有她,不光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一颗真心。 渐渐适应后,林惊枝在溪水林踩来踩去,她对什么都好奇,当一群游鱼从她脚下游过时,她猛地伸手去抓。 鱼儿灵动,哪是她这种娇娇贵女能徒手抓到的东西。 “想抓鱼?”裴砚出声问。 林惊直不禁仰头看他,乌黑的眼瞳里亮晶晶的。 “好。” 裴砚笑了笑,抬步上岸,折了三枝松枝,抬手撕下外裳衣袖宽大的袖摆。 袖摆扯开,分成子。 夏天衣物薄,自然透水,袖摆又宽大,往溪水里一放,总能网到几尾游鱼。 林惊枝见他麻利的动作,慢慢睁大的眼睛。 她忍不住问:“夫君怎么会做这些东西?” 裴砚眼帘半阖着,眼底微光淡淡:“小时候祖父带着我和裴琛还有裴家大姑娘,时常在这处溪流抓鱼。” “祖父对我的管束,并不像父亲那般严厉,倒是寻常寻了机会带我出来。” “有一次裴琛在溪里摔了一跤,摔伤了腿,周氏把他接回河东,裴漪珍也因身体日益不妥,极少出门,便不再来了。” 裴砚语调微微一顿:“后来祖父离世,我回了河东裴氏,由父亲教养,便再也没有这般玩耍过。” 裴砚的这些过往,林惊枝从未听说过。 她以为他一定是少年老成,一直都是这种不染凡尘的性子,裴家养他,除了苛刻严厉和与天子的利益交换外,并无其他。 “枝枝。”裴砚喊她。 林惊枝就见他挽着裤腿,在溪水里赶着游鱼,慢慢朝她走进,鱼儿被拦在手中握着的简易渔网上。 林惊枝没经验,抓到的鱼不过是拇指长的小鱼,她又不忍把鱼带走,抓了几次,又全部放了。 直到夕阳西沉,天边只有一束淡淡微光,裴砚伸手把林惊枝打横抱起,语调轻声哄着:“我们回去,好不好。” 林惊枝轻轻点了点头。 水珠子沾在足尖,风吹过有些凉。 裴砚把她抱在大石块上坐下,掌心握着她的精致小巧的脚心,单膝跪在地上,用衣摆小心翼翼擦净她玉足上的水珠,再拿了罗袜给她穿上。 他掌心滚|烫,仿佛要将她融化。 林惊枝红着脸浑身一颤,双腿发软,伸手推他:“我自己来就好。” 裴砚从未这样照顾过人,他动作不熟练,乌眸里的神情却认真得吓人。 穿好鞋袜,裴砚把她抱下去,自己随意套上靴子,这才牵着林惊枝的手回庄子里。 林惊枝早早就用过晚膳,并不觉得饿。 孔妈妈端来膳食,小心翼翼放在外间的八仙桌上,她手里还单独端着一个干净,却并不精致的青瓷碟。 “少夫人,郎君。” “方才庄头媳妇的孩子,眼巴巴端来这一碟子炸小鱼,说是要给少夫人尝尝。” 裴砚眯眼盯着那青瓷小碟许久,外边的东西不干净,就算是庄子里弄出来的,他也不放心。 正要开口拒绝,林惊枝却笑眯眯朝孔妈妈点了点头:“妈妈,端上来我尝尝。” “是。” 鱼很小,裹着面粉和蛋液,炸得金黄松脆,香极了。 林惊枝就算在吃食不讲究的豫章侯府里,也没有吃过这种山野里才有的东西。 她拿起桌上放着的玉筷,夹了一个送进口中。 骨头都炸酥脆的鱼儿,竟出人意料的好吃。 裴砚一碗冒尖粳米饭下肚,见林惊枝已经在吃第三条炸小鱼。 他眉心蹙着,薄唇抿了抿:“这炸物,夜里吃多了积食。” 林惊枝抬眸,瞥了他一眼,一口咬掉筷子上夹着的小鱼,又去夹第四条。 裴砚:“……” 他想纵容她,却不想她伤了身体。 于是那青瓷碟里的炸小鱼,全部进了裴砚的肚子,气得林惊枝一个晚上没给他一个正眼。 到了次日午膳,裴砚并在,孔妈妈端了膳食进来,脸上笑眯眯的:“少夫人。” “今日午膳有炸小鱼,少夫人今日得多用些饭才行。” “据小厨房的厨子说,这鱼是郎君早晨出门前,亲自去溪里给少夫人抓的。” “先炸了十条,剩下的养在缸子里,晚上再炸十条。” 林惊枝听到孔妈妈的话,忽然间就愣住了。 她视线落在精致碗碟里装着的炸小鱼上,庄子的大厨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比昨日庄头媳妇那份,更加令人食指大动。 只是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每一下呼吸都带着针扎一般的痛意。 她迟早要离开,他突然对她这般好作何? 炸小鱼在她眼中,忽然就失去了美味的模样。 林惊枝语调极淡朝孔妈妈吩咐:“告诉厨房,下回不用特地准备,我并不爱吃,只是昨日瞧着新奇罢了。” 十条炸小鱼,林惊枝一口没动,粳米饭也只吃了小半碗,就没有胃口搁下筷子不吃。 孔妈妈在一旁干着急。 裴砚收到庄子里递出的消息时,他正在宫中。 他疏离的目光落在暗卫悄悄送来的纸条上,微微一顿,又浅浅离开。 原来他亲手抓的,她一口也不愿吃。 裴砚眸底有沉痛闪过,凌厉的侧脸却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72. 第 72 章 月氏、白玉京 裴砚带着林惊枝在松林深处的庄子,一共停留十余日。 马车再次启程出发。 车厢里,林惊枝神情迷蒙,双颊酥红,她午睡刚醒不久,就被裴砚压在身下吻了许久,他身下反应明显,却又克制。 他肩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留在庄子的十余日,裴砚虽会时常吻她,梦中把她吻醒,却从没有过界真的要她。 “枝枝。” 裴砚喊她,声音含笑。 林惊枝眼中似笼着云雾,长睫湿润,眼尾泪痣嫣红。 “嗯。”她睁眼看他,却见他唇上沾了她的口脂,本如仙一般的男人,这会子透着股妖艳魅惑的味道,像是在引|诱她。 裴砚霜白的指尖,缓缓挑开车帘。 林惊枝这才发现马车已经缓缓在官道旁停下。 盛夏,有风。 空气里漫着热意,车帘撩开时,林惊枝下意识眯眼避开阳光。 “这是汴京城外的官道,沿着官道再往前三十里,就是出京后的第一个驿站。” 裴砚突然凑近林惊枝,滚烫手心落在她白皙无瑕的侧颈上。 林惊枝一愣,心底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她脸颊上努力浮出一个淡笑:“夫君同我说这些作何?” “妾身是闺阁女子,平日出门也都有丫鬟婆子跟着,了解官道出行和驿站作何?” 裴砚掀唇一笑,粗粝指尖在她眼尾的泪痣上亲昵地点了点:“平日瞧着夫人,小书房里虽以话本子居多。” “但夫人也时常翻阅《舆地图》、《括地志》这类书籍。” “我以为夫人是对外头事物感兴趣。” “想着恰好出门在外,不如被沿途的官道、驿站、细细同夫人介绍才好。” 车窗外,蔚蓝的天空飘着大朵大朵的云,蝉鸣聒噪。 风卷着热浪,扑面而来。 林惊枝却觉得一股冬夜特有的冰寒,顺着窗外的风,慢慢地渗进她骨子里。 她眼底极快闪过一抹惊慌失措,努力笑了笑,垂眸避开裴砚视线。 “妾身只是在家中待着无聊,平日吩咐婆子出去买的书,婆子买的什么妾身就看什么,寻常打发时间的东西。” 裴砚忽然笑了声,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枝枝聪慧。” “既是无聊。” “那这路上,我就教枝枝辨方向,认驿站,还有判定风雨阴晴,枝枝若能学了一二,那就是汴京城中,无人能及的小娇娘。” 林惊枝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她极力避开裴砚视线,但他漆黑眸中压着的神情,总有一种令她说不上来的危险,寒意慢慢从她背脊漫上,湿透身上穿着的贴身小衣。 “不过是教些寻常的东西,枝枝怎么紧张成这般模样。” “夫君我又不是那种素来严厉的先生。” “好不好?”裴砚忽然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林惊枝娇嫩无比的耳垂。 湿润的热气,笼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那种令人呼吸急促的酥|麻,林惊枝顿时心神一晃,明明与他什么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她依旧受不住他的刻意撩|拨。 “唔……” “好。”她低呼一声,冰凉指尖捂上滚烫的耳垂。 一路上,裴砚真的在事无巨细教她。 最开始林惊枝还有些担心,裴砚是不是早就发现她暗中的一些小动作。 可裴砚教得极其认真,若是她哪里不懂的地方,马车还会刻意停下来,原路返回,去方才经过的地方再仔仔细细看一眼地势,直到她记下为止。 后来林惊枝渐渐放下防心,胆子也大了起来,会主动拉着裴砚问一些问题,不光是陆地上的,就连船舶水路她都会把问题打碎,分成几次去问他。 他们路上走了整整一个月,改换成商船走水路。 “我们是去河东郡?”某一日,林惊枝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她忽然转身看着裴砚问。 裴砚笑着用指尖,亲昵点了点她精致挺翘的鼻尖,缓缓出声道:“是河东郡,也不算是。” “那究竟是去哪儿?”林惊枝不解。 裴砚忽然俯身吻她,掌心箍在她的腰上,因为克制而微微发颤,把她狠狠抱紧在怀中。 “我们只是经过河东郡。” “然后去燕北和月氏交界,乌依江渡口。”他眼神平静无波,语调却极沉。 月氏? 去月氏做什么? 林惊枝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红唇霎时失了血色,长睫也颤得厉害。 “夫君去月氏作何?” 裴砚抿唇淡笑,冰凉指尖缓缓从她脸颊摩挲过:“去见一个人。” “然后再办点事。” “枝枝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林惊枝浑身紧绷,连呼吸都小心谨慎,她努力装作好奇的模样,歪了歪脑袋:“妾身只是好奇而已。” “妾身听说月氏这近二十年间,极其混乱,离得近了,发生危险。” 裴砚深深一笑,乌瞳深处盛着凌厉的目光渐渐软下来。 他掌心落在林惊枝纤细的背脊上,轻轻拍了一下:“不会。” 夏末,北边的空气已经透着寒凉冷意。 林惊枝被裴砚用大氅裹着,抱下商船。 山苍和云暮紧随其后,孔妈妈因在船上不小心吹风染了风寒,就留在船上养病。 晴山和绿云,被林惊枝留在汴京的惊仙苑,这会子就变成了当初去庄子时,被林惊枝顺手带上做些粗活的粗使丫鬟,青梅跟在林惊枝身旁伺候。 青梅话不多,做事稳重麻利。 她在惊仙苑短短小半年内,倒是像脱胎换骨,个儿长高不少,身上的疤痕全都好了,皮肤不白却是那种健康的,极浅的小麦色,平平无奇的五官,因为一双像猫儿一样清澈的大眼睛,显得有几分灵动。 自从孔妈妈生病后,出门在外也不方便再找牙婆买丫鬟,青梅顺理成章暂时成了贴身伺候林惊枝的小丫鬟。 下了商船,再换成马车。 终于在傍晚时分,一行人来到了燕北与月氏交界的乌依江渡口前。 燕北与月氏并不算和睦,当年两国联姻,月氏公主却被刺杀,死在路途中,而燕北同样折损无数将领,每到冬季时,两国之间依旧摩擦不断。 却也因宽阔江面的阻隔,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关系。 在严寒的冬季里,乌依江的江面会结上厚厚的冰,车马牛羊能顺利通行,等到夏日融冰时间,只有固定的几处渡口能顺利渡江。 若是遇到盛夏暴雨季,江水高涨,就要一直在渡口持续等下去。 裴砚算着时间,他们到达时刚好是夏末,江面风平浪静。 宽阔的乌依江江面,就像一条被夕阳熨烫平整的浅金色披帛,美得令人窒息。 林惊枝缩在裴砚怀中,宽阔的大氅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她小心翼翼抬眼,有些好奇朝江对面的月氏方向看去。 极远的江对岸,同样站了一群人。 为首的男子,虽然瞧不清面容,但能看出来他身形高挑,气场独一无二凌驾众生。 “枝枝在看什么?”裴砚垂下眼眸,浓黑视线与林惊枝眸光撞在了一起。 林惊枝骤然屏住呼吸,眨了眨眼睛,极小声道:“没看什么。” “是吗?”裴砚微挑了一下眉梢。 冷白指尖,指着江对岸为首的男人,语调轻缓:“那人,即将成为月氏的新皇。” “月氏先皇的幼子,白玉京。” “我与他做一场交易。” “我助他登基。” “他许我一事。” 裴砚忽然在林惊枝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说出白玉京的名字。 林惊枝闻言,眼眸微微瞪圆。 大氅下,发凉的指尖蜷着,她半晌才找回声音:“他许了夫君何事?” 裴砚的声音,被江面的风吹出几分凉意,落在她颈间的呼吸却滚烫炽热。 “现在还不能告诉枝枝。”尾音如同呢喃。 两人说话间,白玉京已经乘着渡船靠岸。 他独自一人前来,显然是做出最大的诚意。 “月氏白玉京。”男人朝裴砚颔首。 “燕北裴砚。”裴砚淡漠道。 白玉京似笑非笑:“久仰大名。” 两人都是风华绝代的男子,白玉京笑起来时,眉眼似山水冷淡,又含着如同浓墨散开的端雅。 他视线落在裴砚怀中,大氅下只微微露出精致发髻一角的女子身上。 微微一顿,又自然而然移开。 “我答应你。”白玉京承诺。 裴砚朝一旁站着的山苍,点了一下头。 山苍立马抱着怀中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走上前递给白玉京。 白玉京打开匣子,漆冷眸光慢慢打量匣子里的东西,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离开。 “记得你许诺过的事。”裴砚看着白玉京背影冷冷道。 林惊枝等白玉京走远了,她才轻轻掀开大氅一角,悄悄看过去。 寂白曾说过,她阿娘有一个嫡亲的弟弟。 当年阿娘从月氏前往汴京和亲时,白氏皇族最小的嫡子白玉京,那时才七岁。 她若是回到月氏,能寻得他的帮助? 林惊枝抿了抿唇,思想渐渐飘远。 等回过神时,裴砚已经抱着她去了早早就订下的驿站内。 “今夜将就在这睡一晚。” “明日一早,我们去河东郡。” “夫君千里迢迢一趟,就为了送一匣子东西?”林惊枝拧眉不解。 裴砚笑了一下:“东西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与他之间的诚意。” “那夫君为何助他?”林惊枝问。 裴砚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烫得厉害,语调却透着凉薄:“最开始时,只是觉得有趣。” “再然后……” 裴砚声音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 漆黑视线紧紧盯着林惊枝:“枝枝。” “我并不希望有那么一日。” 73. 第 73 章 她的不同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 玄黑低调的马车,悄无声息从乌依江渡口的驿站出发。 林惊枝娇软的身体蜷缩着,身上盖着衾被,背脊滚烫,靠着的是裴砚宽阔的胸膛。 “醒了?” 裴砚抚膝坐在马车车厢里,指尖把玩着一束她绸缎般顺滑的青丝,含着冷香的鼻息,缓缓落在她毫无遮挡的白皙脖颈上。 天色尚早,夏末秋初时节,风都带着几分凉意。 林惊枝半个身子都缩在裴砚胸膛上,竟还觉得有几分燥热。 “嗯。”林惊枝又再次闭上眼睛,轻轻点了下头。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的?” “寅时。”裴砚伸出玉白指尖,替她扯了一下从胸口滑落的衾被。 寅时么? 那时天都没亮,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被他抱着带到了马车里。 乌依渡口离河东郡并不算太远,他们在晚间太阳落山前,赶到位于河东郡的裴家老宅。 早就有人快马加鞭往裴家禀了消息,所以当裴砚扶着林惊枝的手下马车时,留在裴家老宅陪伴裴太夫人的二夫人吴氏,早早就在门前候着了。 吴氏见裴砚下了马车,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等视线落在被裴砚小心扶着,走马车的林惊枝身上时,她眼里的笑意霎时淡了下去。 吴氏愿意站在大门相迎,是以为裴砚一人前来。 毕竟裴砚是裴家长房长子,得到的宠爱更是压过嫡子,如今在朝中当差,还是大理寺的官位,吴氏自然是想要尽量讨好,但她没想到,林惊枝也在马车了。 “二婶娘。”林惊枝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朝吴氏行了个万福礼。 吴氏紧紧捏了一下手心里捏着的帕子,勉强笑了一下:“原来砚哥儿媳妇也一同回了。” “都快些进屋去,老太太已经在花厅里等得着急,都催了我四五回。” 裴砚牵着林惊枝的手,视线淡漠从吴氏身上瞥过。 梦中好像也是这样,他的妻子在裴家并不得长辈喜爱,他在时,她们对她的态度尚可。 可是梦里那些画面,他时常数月不在家中,而家中长辈除了对她冷言冷语外,还会寻些由头,要刻意给她立规矩。 盛夏的艳阳天里,让她去请安,就让她在屋外站足了时辰。冬日更别说,往往她是最早到的,却是最迟进屋的。 裴砚心脏像被一只冰冷无比的手握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一样的痛感。 “夫君……” 裴砚眸光一颤,渐渐回神,他才注意到,他牵着林惊枝手腕的掌心,不自觉用了力气,她皮肉娇嫩,被他捏痛了。 “是我不好。”裴砚眸光隐含心疼,轻轻抬起林惊枝的手腕,吹了许久,也顾不得吴氏在场,薄唇在她泛红的手腕上,小心翼翼吻了几下。 裴家家风素来古板严厉,吴氏嫁入裴家二十多年何曾有同丈夫如此亲密的时候,她震惊得瞪大了眼珠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裴砚动作神情十分自然,就像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一样,除了林惊枝双颊微微透出几分粉润。 “二婶娘可是有什么问题?”裴砚视线落在吴氏身上,忽然变得冷厉。 吴氏不敢说话,僵小一笑,扶着身旁婆子的手,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砚哥儿。”老远的地方,裴太夫人钟氏就等不及亲自相迎。 丫鬟婆子簇拥在她身后,就怕她走太快摔了。 “祖母。”裴砚带着林惊枝一同朝裴太夫人行礼。 裴太夫人眸光闪了闪:“砚哥儿媳妇也一同回了?” 她语气虽平和,但说话的模样不见任何亲昵。 裴砚冷漠视线望向裴太夫人,声沉如水:“孙儿听着祖母的语气,似乎并不喜欢枝枝回来。” 裴太夫人一愣,脸上神情数变,才努力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砚哥儿说的是什么话。” “她是你妻子,我如何会不喜欢。” 林惊枝也有些诧异看了裴砚一眼,他什么时候在乎过这种小事,裴家人对她态度如何,他之前并未在意过这些细节的,今天倒像是吃了炮仗一样,见谁谁不爽的模样。 最终裴太夫人好说歹说,才留裴砚在花厅里说了一刻钟的话,裴砚就面无表情拉着林惊枝起身,往他们在裴家时居住的抚仙阁走去。 这一路上,丫鬟婆子见了裴砚赶忙行礼,又不敢近前,远远避开。 抚仙阁虽然半年多没住人,但日日都有丫鬟婆子打撒,不见灰尘,四周整洁,拿了干净衾被就能睡下。 虽乌依江是出行的目的地,但河东郡裴家也是裴砚非来不可的地方。 有些东西他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如梦中那样,因为梦中有些事情,现实却没有发生。 就像如今的抚仙阁大致还是他梦中的模样,但家具小玩意的摆放却和梦中大不相同。 在他的梦里,他的妻子时常一身素净颜色,说话的声音不大,性子软和,但凡与她对视都会羞涩垂下眼眸。 无论是暖阁还是小书房,或者耳房沐浴的地方,她都不会随意动他摆设的东西,也不会随意添加自己的东西。 而现实中的抚仙阁内,博古架上摆着她喜欢的明艳珊瑚礁石,小书房里零零散散放着许多打发时间的话本子,还有她练字画画的宣纸,就连暖阁的青玉案上,也是她平常的小玩意。 至于他的东西,她只要看不顺眼的就会寻个空置的箱笼装起来,直接给送到他外院的书房。 哪会像梦里那样,小心翼翼地讨好取悦他。 “枝枝。”裴砚眸光一颤,不动声色落在林惊枝的衣橱上。 “我记得枝枝初嫁我时,喜欢穿素净的衣裳。” 林惊枝不知他忽然问这话是何意,但依旧谨慎道:“妾身在豫章侯府时,的确喜爱素净的衣物。” “可嫁给夫君后,夫君时常给妾身置办新的衣物,妾身觉得明艳大气的装扮也极适合妾身的,也不想辜负了夫君的好意。”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裴砚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因为梦里并不是这样的。 他时常出现的梦境里,他也给她置办了许多衣裳,她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未穿过,那时他以为她不喜欢。 裴砚疑心重,心里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他就会想方设法去查证。 就像他查沈家、查寂白、查程春娘。 裴砚带着林惊枝,夫妻二人在裴家待了三日。 三日后,他们准备出发回汴京。 此时林惊枝正踮着脚尖,在内院的小书房中,要把一幅挂在墙上的牡丹图取下。 这幅牡丹图,正是之前裴砚陪着林惊枝回豫章侯府拜年那次,在她阿娘居住的院子里带回来的东西。 上次去汴京,林惊枝是在梦中被裴砚抱走的,她没来得及把图取下。 下一瞬,林惊枝手腕一烫,被裴砚握住。 他生得极高,她踮着脚尖都有些费力的地方,他轻而易举抬手帮她取下。 “怎么不叫我帮你?”裴砚俯下身,一只手亲昵地搂在她腰上,眸色漆黑似有重量,带着一种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 林惊枝心下微凛,下意识想要推开他。 然而裴砚动作更快,清瘦冷白的掌心,用力把她往怀里一带,她就整个人撞进他宽阔的胸膛上。 “枝枝,为什么不要我?”裴砚不依不饶。 林惊枝偏过头,避开裴砚视线,抿唇不答。 裴砚垂眸盯着她许久,那种藏着深意的,让她心惊不已的视线令她有些心慌。 她就像是被他盯上的猎物,无路可逃。 …… 两个月后。 马车沿着汴京官道,缓缓驶入汴京皇城。 孔妈妈的风寒虽然早就好了,但青梅也留了下来。 青梅那双眼睛生得讨喜,林惊枝又是容易心软的人,从河东郡回汴京的路上,她伺候得细致,力气更比寻常丫鬟大些,林惊枝想了想就把青梅留在身旁伺候。 秋末的清晨,树枝带着白霜。 风一吹,人冷得都能缩起脖子,四肢发僵。 林惊枝缩在暖融融的马车里,青梅在给她捶腿,孔妈妈安静坐在一旁,也不出声打扰。 至于裴砚。 裴砚一个时辰前,接了密报,下了马车后,就骑马先行离去。 汴京城门前,林惊枝马车停下,守门的士兵就算看见她马车车厢上的标识,依旧仔细巡查。 进城不久,车厢外响起一道温和又透着不确定的声音:“可是大理寺卿的夫人。” 这声音? 林惊枝伸手挑起车帘子,漂亮的乌眸含笑,连唇角都带着欢喜:“逢吉?” 状元郎百里逢吉没想到林惊枝会直接挑开车帘,他整个人有些愣愣的。 林惊枝眼中笑容明媚娇俏:“多年不见,若不是那日宫中贺公公叫了你一声‘逢吉大人’,我到底是认不出了。” 路上人多,若是马车停下,自然不妥。 百里逢吉慢慢驱使身下马匹,同林惊枝的马车保持水平距离。 他的话不多,语调温和眉眼含着柔色,脸抬眸都是微微侧开,不敢去看林惊枝的眼睛。 只是她问什么,他就一丝不苟回答。 两人年少相识,她无意中救了他一回 他记了一生。 “汴京入城,怎么变得如此严查,可是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林惊枝想了想,弯眸看着百里逢吉问。 百里逢吉一愣:“您难道不知?” 林惊枝倒是没有发现他表情的异常:“我离京数月,倒是不知京中发生了何事。” 百里逢吉缓缓说:“今日是月氏新君,带着使臣来访的日子。” “为了不再出现十八年前的惨剧,所以整个汴京城戒严,直到月氏新君离去为止。” 月氏新君? 白玉京? 林惊枝握着绣帕的指尖忽然发紧,心脏怦怦乱跳。 现在是秋末,马上就要入冬。 若是冬日乌依江冰封之后,就算不用渡口和渡船,也能通往月氏。 …… 74. 第 74 章 怜悯众生 “主子。” 山苍骑马,跟在裴砚身后。 他们在离林惊枝马车不远的岔路口旁,山苍只觉四周空气凝滞着冷意,他根本不敢去打量裴砚的眼神。 之前回汴京路上,裴砚接到消息,去了皇宫。 等在宫中处理好事情,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策马疾行,就想着能赶在林惊枝到家前,他亲自送她回去。 寒凉秋末,他穿得单薄,鬓角却透着热汗。 可这一刻,裴砚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因为他从未见过林惊枝这般喜悦的模样。 就算在床事上,她受不住那愉悦,小死过去,看他的眼神也不是这样的。 裴砚握着缰绳的掌心发紧,他想策马上前,想弄死百里逢吉,可梦中那些画面却让他眼底掠过狼狈。 “回去。” 心脏被人活生生撕裂的痛,让他嗓音泛出一丝颤抖。 山苍一愣,并不敢多言,跟着裴砚悄无声息调转马头离开。 林惊枝玉白的指尖,拉着车帘一角,笑吟吟趴着车窗前,就像小时候那样同逢吉说话。 而百里逢吉骑马跟在她车旁,不敢有任何僭越的举动。 他进退有度,语气恭敬。 自从他知道自己悄悄藏在心里,救了他一命,心善高贵的小菩萨已经嫁人,他就悄悄藏起了所有的念想。 他不贪婪,也不妄求。 人生有得有失,他寒窗苦读,勤耕不辍。 上苍曾怜悯过他一回,他这一生,除了她外,剩下的注定要用来回馈众生。 “您过得可好?”百里逢吉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令他百般纠结的问题。 林惊枝愣了愣,又朝他点头笑了笑,平和的眼眸隐含神光。 百里逢吉这才放下心来,他朝林惊枝浅浅一笑:“您过得好,我便安心。” “既然入朝,我会像当年同你说的那样。”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1」 “怜悯众生。” 林惊枝看着百里逢吉离去的背影许久,她缓缓放下车帘,看着睁大了眼眸,欲言又止的孔妈妈。 林惊枝抿唇笑了笑:“妈妈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孔妈妈不敢看林惊枝的眼睛:“老奴有些好奇。” 林惊枝伸手拉了拉盖着身上的薄毯,漆黑乌眸带着回忆。 她有些失落地笑了笑:“我五岁那年,娘亲还在世时,我们随豫章侯府太夫人出门上香,在庙中小住。” “路上我偷偷救了一人,把他藏在我的衣箱中,后来又藏在寺庙厢房的榻下。” “每日的素斋我会把我的那份分他一半,他在山里受了很重的伤。” “我那时年岁小,并不懂事,胆子倒是比现在大了不少,夜里还会趁着丫鬟睡着,偷偷和他说话。” “在庙里一共住了七天,我因为把饭都分了他一半,没吃饱晕了过去,等再醒来时,我已经被娘亲带回豫章侯府了。” 孔妈妈没想到,燕北堂堂状元郎,日后要平步青云的男子,竟会有这般的过往。 难怪那日在宫中,百里逢吉会突然出现相救。 林惊枝纤长眼睫眨了眨,朝孔妈妈调皮笑了笑:“妈妈恐怕想不到,状元郎百里逢吉。” “‘逢吉’二字,是我年幼不知事时给他取的。” “逢凶化吉,百里逢吉。” 取字这般亲密的事情,虽然是幼年不知时。 孔妈妈倒吸一口凉气,刻意压低了声音:“少夫人。” “这事,您还是莫要让郎君知晓为好,老奴觉得郎君平日的醋性极大。” “就算是平日里奴婢们伺候您沐浴更衣,若不小心多瞟了一眼,郎君那眼神都能杀人。” 两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在惊仙苑缓缓停下。 云暮恭敬撩开车帘,孔妈妈先下了马车后,小心翼翼扶着林惊枝下车。 晴山和绿云早就等着迎了上去,等见青梅一身二等丫鬟装扮上前朝两人行礼,两人都同时一愣。 林惊枝伸手指着青梅,朝晴山和绿云道:“日后她同你们一般在身旁伺候我。” 晴山自小伺候林惊枝,两人主仆情分不一般,谁都不能越过,绿云是河东裴宅林惊枝亲自选的,同样也知进退。 所以对于突然升为二等丫鬟的青梅,两人并没有任何不满,惊仙苑丫鬟本就少,她们二人加上孔妈妈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林惊枝进了惊仙苑内院,见山苍匆匆从外头廊庑走过,她眉心微蹙。 一个时辰前,山苍和裴砚不是先行骑马离开了么? 苍山怎么在惊仙苑? 林惊枝来不及多想,伸手推门,正准备踏进屋里。 就见裴砚负手而立,站在暖阁的槛窗前。 “夫君?”林惊枝下意识喊了声。 裴砚回眸,他脸上没有表情,沉黑视线就带着一丝凛冽。 林惊枝被他盯得浑身僵硬。 “枝枝。” “你与百里逢吉。” “如何相识?” 裴砚虽是质问的语气,他声音极淡,并没有很强烈的波动。 林惊枝却觉得这瞬间门,她身上的血液都凝住了,不会流动。 “枝枝告诉我。” 裴砚往前迈了一步。 林惊枝僵在原地,她眼帘低垂,红唇紧紧抿着,出于对危险的察觉她并不想让他知道。 裴砚突然欺身上前,握住林惊枝双手手腕,把她抵到墙角。 他眉眼终于压制不住,泛起了冷意:“我本不该问的。” “但是,枝枝。” “我不允许任何人惦记你,哪怕看一眼也不行。” 林惊枝狠狠瞪他,唇角含着嘲讽:“裴砚,好端端的你在做什么?” “我和百里逢吉之间门,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你何须做无端的猜测?” 裴砚眼底忽然慢慢爬上一抹痛色,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在疯狂嫉妒,但他又不想承认。 “枝枝,告诉我。” 林惊枝气得抓他,咬他,他依旧不为所动。 近来他的举动,格外怪异。 有时半夜会忽然惊醒,伸手去摸她的脸颊,摸她的脉搏。 林惊枝忽然心烦意乱,她闭了闭眼,声音嘶哑:“裴砚,我告诉你,告诉你又如何!” “我同他自小相识,他的命是我救的,‘逢吉’二字,是我亲口取的。” “你满意吗?” 虽然裴砚早就知晓这个答案,但听到林惊枝亲口承认,就像有无数利刃狠狠插进他胸膛。 他在梦里感觉魂魄始终飘着,百里逢吉处处同他作对,每每见到他都要破口大骂,问他是否对得起自己的妻子? 他前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裴砚忽然松手,泛白的指节软软垂了下去,清隽的侧脸痛色一闪而过。 “我知道了。” 对于裴砚的反应,林惊枝觉得十分捉摸不透。 但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裴砚身上。 等裴砚失魂落魄离去,她立马吩咐孔妈妈寻个婆子驾车,她要悄悄去药铺一趟。 药铺后院,寂白给林惊枝端来温热蜜水,等她喝下后,她才声音愉悦道:“小主子。” “奴婢已经听说了,月氏使臣来了汴京,是新君为了以示诚意,亲自前来。” “新君是小主子的嫡亲舅舅,奴婢只要同他取得联系,小主子就算要离开汴京回去,想必不是问题。” 院子里极静,林惊枝端坐在椅子上,她眉心依旧有犹豫闪过。 她和这位舅舅并没有见过,虽然听说阿娘和他关系极好,但是十七年过去,世事难料。 于是林惊枝朝寂白摇了摇头:“先莫要轻举妄动。” “他若亲自来燕北汴京,自然有他的目的。” “若他是寻找我母亲当年出事的真相,我们再去寻他不迟。” “若他这次来,只是寻求燕北皇室的帮助,那他自身难保,必定不会为了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辈,而放弃长久的利益。” 寂白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 林惊枝的话,就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所有的热情。 好在寂白不是过于莽撞的人,她想了许久,认同林惊枝的想法。 林惊枝离开惊仙苑不久,裴砚就收到了暗卫送来的密报,他缓缓捏开封蜡的字条,眸光极冷。 暗卫恭敬跪在地上:“若少夫人要暗中和白玉京相见,可要阻止?” 裴砚微微眯起眼眸:“无需,以她的性子不会莽然相见。” “派人按照原计划,让白玉京同沈家先接触,告诉沈大姑娘,沈家祠堂里供奉的白玄月的真实身份。” “下去吧。” “是。”暗卫不敢有片刻犹豫,恭敬退了下去。 书房寂静,楼倚山坐在角落里。 他依旧是病恹恹的模样,用帕子捂着唇,长叹一声:“你不准备让嫂夫人知道她真实的身份?” 裴砚沉默许久,凉薄的目光透着落寞:“现在并不是时候。” “有些事,我得一件件弄清楚。” 楼倚山摇头:“我倒不理解,你有什么事需要弄清楚的。” “嫂夫人认回身份,对你而言百利无弊,她按照身份是沈家嫡女,月氏若是册封,一个郡主的分位绝对跑不了。” “你萧家一脉,从你皇祖父开始,不就是为了覆灭五姓,得以权利的集中?” “你娶的妻子是月氏皇族,身份尊贵,就算是沈家血脉,但沈家并没有养过她一日。” 裴砚垂眸看楼倚山,他微掀的唇角压着一丝嘲讽:“你知道我当初娶她是为了什么?” 楼倚山不知道。 裴砚抿唇,也没打算继续往下说。 秋凉,风从洞开支摘窗吹入,落在裴砚眉心上,他捂着心口,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冷白掌心,撑在桌案上,乌眸似有浓雾翻滚。 “楼倚山。” “若哪日她有求于你,无论任何事情,你只管答应。” 75. 第 75 章 秋猎 秋末,寒凉。 燕帝萧御章难得起了兴致,要在汴京西郊的皇家猎苑,举行秋猎,无论是朝中臣子,还是汴京世家女眷都得了皇家御赐的请帖。 秋猎最开始,是燕北立国之初,先帝为彰显军中儿郎善战能力,以及为了稳固军心拉拢五姓,而设立的盛大庆典。 从燕帝萧御章继位以来,他勤于朝政,并不贪图享乐。 等到燕北边关太平,收回了沈家大部分兵权后,宫中已多年未举办秋猎这一盛典。 今年秋猎,月氏新君白玉京,会带使臣到场。 这自然也成了汴京城中诸多未婚少女争相斗妍,翘首以盼的趣事,毕竟传言中的那位月氏新君,还不到而立之年,生得十分俊逸,后宫空置无一女子。 林惊枝不会骑马,她对秋猎并不感兴趣,最多也就坐在女眷堆里,安安静静打发时辰,但她对这位月氏新君,她母亲的弟弟白玉京有着极大的兴趣。 到了秋猎那日,林惊枝出于应景,也换了一身胡服。 胡服多为贴身窄衣样式,淡紫色的开襟翻领长袍,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精致的纹样,镶嵌珠宝,纤腰用革带紧束,挂着香囊和装饰用的精致宝石匕首。 长裤、革靴,再配上一顶尖锥形的胡帽,帽上配以轻纱,恰好能遮挡住她瑰姿艳逸的容貌。 孔妈妈扶着林惊枝上马车。 裴砚玉白指尖挑开车帘,目光落在她身上,轻轻一顿。 胡服紧窄,恰好把林惊枝曼妙身姿丝毫不落的勾勒出来,若不是她戴着的胡帽薄纱够长,遮到她脖颈以下的位置。 裴砚无法想象,他会不会控制不住,逼得她回去换一身衣裳才好。 两人自从百里逢吉一事之后,已经多日未好好说话。 林惊枝闹着性子,哪怕日日同枕而眠,她也绝不理会他一句,倔强得厉害。 后来几日,裴砚夜里甚少回屋。 若实在想她,最多也是等林惊枝睡着后,他悄悄回去看一眼,在她醒来前悄悄离去。 孔妈妈瞧着两人间的淡漠相处,时常欲言又止。 云暮驾车,马车从财神庙东街后巷出发,穿过朱雀大街,再顺着官道出城。 十月金秋,天高云淡。 汴京城中人头攒动,络绎不绝,都为目睹燕帝出行,或是月氏新君白玉京。 林惊枝和裴砚所乘的马车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在半道上,他们后方还堵着好几辆世家府邸的马车。 清晨出门,直到日头渐高才到达皇家猎苑的围场。 各家府上都按着身份位份,宫中早早就安排了各家休息的帐篷。 帝王陪着太后在属于皇家的帐篷里休息,贤妃和淑妃二人作陪,并未露面。 因为宫中贵人还未路面,世家府中来参加此次秋猎的贵女、夫人们,也相对自在些。 “嫂嫂。”裴漪怜笑着朝林惊枝招手。 属于裴家的帐篷里,裴寂也在,裴寂身旁坐着裴琛。 裴琛见裴砚走近,有些慌忙站起来,目光低垂不敢放肆抬眸:“大哥。” 裴砚并不理会他,只是神色疏离地朝裴寂颔首:“父亲。” 裴寂瞳孔微沉,脸上勉强扬起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五姓中除了李氏之外的四家,都由宫中分配了最好的四个位置。 裴家的帐篷恰好与沈家遥遥相对,沈家几个儿郎众星拱月般,把沈家唯一的嫡女沈观韵围在中间,沈观韵也不知说了什么,沈家帐篷里有人侧眸,冰冷视线忽然落在林惊枝身上。 胡帽帽檐上缀着的薄纱挡去了林惊枝脸上的面容,但挡不住她妩媚倾城的气质。 这时候,崔家派了丫鬟小前来,恭敬送上一碟石榴:“少夫人,这是奴婢家主子吩咐奴婢拿过来的。” “今年庄子里的石榴生得格外的好,主子吩咐,一定要给少夫人尝尝鲜。” 林惊枝认得这丫鬟,是裴漪珍身旁伺候的大丫鬟素儿。 青梅上前接过石榴,林惊枝让孔妈妈给了赏银。 薄纱下,她唇角含笑:“今日大姐姐也来了?” 素儿点头:“我们家夫人吃了楼大人私下开的方子,身子瞧着有些虚,但气色好了不少。” “秋猎已经多年未举办,主子央求太夫人带着一起出门。” “左右都是待在马车里,下了马车后就让婆子把人抱进提前备好的帐篷了,炭盆和汤婆子都备好的,也见不着风。” “既然大姐姐来了,那我随你一同过去。” 林惊枝也不理会一旁的裴砚,她扶着孔妈妈的手站起身,朝素儿道。 素儿闻言感激看了林惊枝一眼,赶忙行礼:“劳烦少夫人了。” “嫂嫂。” “我随嫂嫂一同去。”裴漪怜也不想在帐篷多待,赶忙扯着林惊枝的衣袖,小声道。 两人带着丫鬟婆子,也不管面色铁青的裴寂,直接往崔家帐篷走去。 崔家的帐篷与沈家相连,沈家那几位围着沈观韵的郎君,见林惊枝走近,当即有人往前跨了一步,拦在林惊枝和裴漪怜身前。 “你就是裴家那位少夫人?” 男人生得和沈家家主沈樟珩有两三分相像,浓眉大眼,浑身铁血的肃杀之气,若是寻常女主被这么一恐吓,早就走不动路了。 林惊枝只是伸手把裴漪怜护在身后,平静目光透过薄纱落在男人身上。 她唇角隐含嘲讽:“我听闻你们沈家家教严苛,从不仗势欺人。” “不知,今日拦我,仗着什么理由?” 林惊枝声音很轻,偏偏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而拦下林惊枝的人,正是沈家二房长子沈云志,沈家日后继承沈樟珩爵位的人。 他得了长房的好处,自然是把沈观韵当做嫡亲妹妹护着,方才见林惊枝走近,当即就忍不住已经压了数月的怒火,失了理智。 “咻!”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沈云志还未反应过来时,冷箭已经擦着他脖颈,带着一抹血光射进沈家的帐篷,不偏不倚钉在沈观韵的鞋尖上。 若再偏半寸,估计今天能废掉她一只脚。 “啊……”沈观韵尖声惊叫。 沈云志抬手一抹,侧颈肌肤多了一道血线,若偏半寸,他也能当场毙命。 林惊枝诧异回眸,瞳孔猛地一缩落在裴砚身上。 裴砚慢条斯理收了手中长弓,眼中带着戾气,落在沈云志身上。 沈云志当然也不是好惹的,他冷笑一声,朝裴砚威胁道:“猎场上,刀剑无眼。” “若等会狩猎时,我一个不留神,误伤了谁,也请裴家郎君莫要怪罪。” “咻。”又是一箭。 这一箭毫不留情,朝沈观韵面门射去。 沈云志面色大变,来不及多想就拔刀去挡,箭尖与刀刃相撞,竟震得沈云志虎口发麻。 足以见得裴砚这一箭他并没有留手,是下了杀心的。 “裴砚,你敢!”沈云志下颌紧绷,死死盯着裴家方向,握着刀柄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过度咔咔作响。 “滚!”裴砚眸中杀气升腾,他抽出第三箭。 沈云志眼中不甘一闪而过,他僵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沈裴两家,闹出的动静极大,看热闹的人更是不少。 沈家太夫人和沈樟珩,终于被这边的动静惊到,唤了丫鬟前来询问。 裴砚收了长弓,长腿一迈,大步朝林惊枝走去。 林惊枝只是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侧眸朝裴漪怜道:“走吧。” “我们去看你大姐姐。” 裴砚脚步,驻足在崔家大帐前。 “你们怎么来了?”裴漪珍有些虚弱的朝林惊枝和裴漪怜笑了笑。 周氏见林惊枝进来,她慌忙擦了擦脸上泪痕。 “母亲。”林惊枝上前朝周氏行礼 周氏装作若无其事样子,轻轻点头。 方才裴家和沈家的动静闹得极大,崔家怕帐篷里进风,吹坏了裴漪珍的身体,所以在外边围了厚厚的布帘,并瞧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外头发生了什么?”裴漪珍好奇地问。 裴漪怜小声把刚才发生的事描述一遍,轻轻扯了一下林惊枝的袖子:“大哥哥对嫂嫂的极好的。” 裴漪珍也露出笑容来:“裴砚倒是恨不得把你当眼珠子护着。” “沈家儿郎多,等会子狩猎的时候,也不知会不会朝他暗中使绊子,你记得提醒一下,万事小心。” 林惊枝垂下眼眸,她不好违了裴漪珍的意愿,轻点了一下头。 几人在帐篷里,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外头传来内侍有些尖锐的声音。 休整的时辰已过,众人要出去给天子和太后行礼。 素儿拿了厚实披风,披在裴漪珍身上,又在她怀里塞了个暖炉。 裴漪怜和周氏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扶着她,站起来。 燕帝萧御章坐在最上首的龙椅中,他左手边坐着一名俊逸非凡的青年男子。男人眉眼似山水冷淡,又如同浓墨散开,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万人之上的高位,却不见任何凌厉气势。 太后钟氏坐在萧御章右手边,钟氏身旁依次往下是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逐渐显怀的淑妃,接着是沈氏贤妃。 再往下,就是宫中几位皇子。 最出人意料的是,那位传言中身体病弱从未出现过的六皇子,今日的秋猎竟也来了。 他脸上戴着面具,瞧不出容貌,但无论是身形还是气场,瞧不出半点病弱,更是几位皇子中身量最高的。 众人跪礼完,等萧御章抬手免礼后,才依次回到自家大帐前的位置坐下。 林惊枝目光隔着薄纱,悄悄落在那所谓的“六皇子”身上。 她细细打量几眼,又不动声色收回,转而眼眸微闪,落在对面裴家帐篷前端坐着的裴砚身上。 山苍不在,今日伺候的人是云暮,若按照正常情况,山苍负责安全,不可能离开裴砚身旁。 裴砚似有所感,他目光猛地一眯,准确无误撞进林惊枝视线里。 两人隔着薄纱,四目相对。 这时有侍卫扛着笼子上前,特制的笼子里关着一只极为漂亮的梅花鹿。 梅花鹿的鹿角上绑着彩绳,是今日秋猎的赌注。 等会会有人把梅花鹿放到已经围堵好的猎场中,和其余野兽混在一起,而在今日能获得梅花鹿的人,便是拔得头筹,天子会另行赏赐。 燕帝萧御章大笑一声,朝内侍摆手:“放到围场去。” “今日谁猎得这鹿儿,朕重重有赏。” 不一会儿,林子里传来鸟兽飞掠的声音。 白玉京坐在萧御章身旁,他勾唇一笑:“没想到燕北的秋猎,这般有意思。” 萧御章自豪道:“朕的燕北,以文治国,以武平战。” “天下太平。” 白玉京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忽然他侧眸看向坐在沈家帐篷里的沈樟珩:“听说沈家儿郎最为英勇善战。” “沈樟珩更是守着燕北国门的神将。” 帝王将头一偏,目光落在沈樟珩身上。 沈樟珩只觉背脊僵冷,恭敬起身朝上首的两人道:“神将称不上,臣自当为燕北太平,鞠躬尽瘁。” “好个鞠躬尽瘁。” “沈大将军果真是舌灿莲花,文武兼具。”白玉京蓦地站起身,眼中带着彻骨杀意,慢慢朝沈樟珩走去。 “那本君今日倒是要问一问沈大将军!” “当年我月氏公主前往汴京和亲路上,为何遇袭身亡,而你作为迎亲的使臣却活得好好的!” “沈大将军不如给本君一个解释?” 沈樟珩整个人僵在原地,自从听说月氏白玉京要前往燕北,他就已经做好被他质问的准备。 可当这个男人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问他为什么没能保护好公主的时候,沈樟珩心底生出无数的愧疚,嗓子如被泥沙糊住,无法开口。 电光火石间,白玉京抽出腰间悬挂的长剑,剑尖抵在沈樟珩的脖子上。 他冷笑:“沈大将军,既然办事不力,今日不如以死去祭奠吾家长姐九泉之下的亡魂。” 沈樟珩瞳孔骤缩,下一瞬又颓废闭上了腌渍,他毫无反抗站在白玉京面前,艰涩道:“当年的确是我护卫不周,没能保护好公主的性命。” “你若要杀我,我无话可说。” 皮肉被剑刃划开,鲜血不断地往外涌出,猎场里静得吓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高座之上帝王目光里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沈家不敲打不行,但沈樟珩不能死,燕北的军心还需要他,萧御章正准备开口缓和气氛。 沈家帐篷里忽然传出一道含娇细语软音,接着走出一女子。 “请您刀下留人。” “放我父亲。” “当年的事我虽不知,但依旧求您不要伤害他。” 一身胡服将女人的身段勾勒得极致曼妙,她步态盈盈上前,朝白玉京行礼。 “观韵你回去!”沈樟珩面色微变。 沈观韵微仰着脑袋,使白玉京能更好地看清她那张脸。 她十分自信,凭着这张脸,月氏的新君一定能猜出她的身份,毕竟她今日无论是穿衣还是打扮,就连神情动作,都是按照小时候程春娘教她的那般,一颦一笑都在模仿沈家祠堂供着的那个女人。 她不光是沈家嫡女、燕北昭元郡主,她更渴望拥有月氏皇族血统,这些东西都将成为她往上攀爬的助力。 可现实却是出乎沈观韵的预料,白玉京带着嘲讽的眼神从她身上掠过,没有丝毫停顿。 “什么玩意。” 白玉京冷哼一声,面无表情收了手中利剑,转身离开。 那种避之不及的模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不该是这样子的! 沈观韵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个响亮无比的耳光,她僵在原地,四周如同有幻觉一样,有无数的声音在奚落嘲讽她。 “父亲……”她不敢相信,看着沈樟珩,欲言又止。 沈樟珩却避开沈观韵视线,狼狈拉着她回到沈家大帐中。 “观韵,你莫要再如此鲁莽,不顾身份体面。”沈太夫人脸上,不满的神情也十分明显。 而白玉京脸上又恢复了最开始的淡笑,朝燕帝十分抱歉道:“是我莽撞,打扰了你的兴致。” 萧御章双眸凌厉幽深,盯着白玉京一瞬,渐渐透出些笑意来:“当年沈家的确是办事不力。” “你若要追究,朕无话可说。” 白玉京一开始就在试探御章的态度,萧御章也同样在试探他。 少年脾性,性子急躁些,总好过城府过深、手段过狠,会给燕北带来威胁。 所以萧御章宁可眼前的男子是个莽撞的君主。 两人暗中相互打量,约莫半盏茶功夫后,围场里传来锣鼓声。 这预示着那头梅花鹿已经跑远了,围猎可以开始进行了。 内侍总管王九德恭敬呈上绑着金穗的长弓,由帝王射出第一箭。 接着宫中皇子先行出发,再是各府上的青年儿郎。 林子里惊鸟不断飞起,还有野兽的嘶吼声。 众人分成几队,策马前行。 白玉京并没有参加狩猎的打算,浅淡如琉璃般的眼睛,忽然顿在崔家帐篷头戴胡帽用轻纱遮面的林惊枝身上。 林惊枝感受到那凌厉眸光,心口一跳,不动声色垂下眼眸,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长公主殿下。” 在林惊枝走神的时候,崔家帐子外有丫鬟行礼的声音响起,等她回过神,萧初宜雪白的指尖已经落在她娇嫩的下巴上:“枝姐儿在想什么?” “这般好看的面容,好端端遮起来作何?” 萧初宜说着,就伸手要掀。 林惊枝慌忙阻止,她生得和她母亲十分相像,她不敢保证白玉京若是见了她的面容,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得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殿下,前几日臣妇脸上生了疹子,有些丑陋,不想惊扰殿下。” 萧初宜只好作罢,继而缓缓道:“太后娘娘方才念着你,这会子和淑妃还有贤妃单独在皇家帐篷里坐着也是无趣。” “吩咐我过来叫你去陪着说会子话。” “还有裴二姑娘爷一同过去,太后娘娘等着见一见未来的二皇子妃呢。” 裴漪怜第一反应是不想去,可是萧初宜已经拉过她的手。 “大姐姐。”裴漪怜朝裴漪珍求助。 裴漪珍温婉一笑,朝她摆手:“快些同殿下过去,莫要耽搁了。” 皇子大帐里。 林惊枝和裴漪怜朝钟太后行礼,没想到本该去围场狩猎的二皇子萧钰也在。 不过二皇子的性子自由散漫惯了,就算帝王训斥,他也能丝毫不放在心上,去不去全凭心意。 裴漪怜双颊通红,搅着绣帕不知如何是好。 太后见她紧张,让宫人赐座后,朝她招手:“裴家二姑娘。” “快些上前来,给哀家瞧清楚。” 裴漪怜只能乖巧上前,她生得温婉,因着长姐裴漪珍在汴京城名声极好,所以钟太后对她的印象是未见着人,就已经生出几分喜爱。 钟太后没有犹豫,从手腕上脱下一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戴到裴漪怜手上:“好孩子,哀家这镯子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当年哀家出嫁时,哀家的母亲给的一对,哀家今日给你一只。” 林惊枝看着裴漪怜手腕的镯子上,她心底微惊,因为她也有一个,是第一次被贺松年带着去慈元殿给太后请安时,太后赏她的那匣子珠宝首饰中的,其中一件。 她当时以为只是寻常赏赐,没想到这般珍贵。 “娘娘,月氏新君来给您请安来了。”贺松年的声音在帐子外响起。 “太后娘娘这里。” “倒是比别处更热闹些。”嗓音清冷,语调带笑。 林惊枝背脊微僵,侧头往身后看。 白玉京竟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的位置。 口中的话虽是朝钟太后说的,视线却落在她身上,幽深异常。 76. 第 76 章 沈大姑娘 “你倒是不嫌弃哀家这个老婆子。” 钟太后笑着朝白玉京招手:“哀家听闻你们月氏皇族,容貌俊美,不似凡人。” “果然传言不假。” 白玉京虽是月氏新君,但在钟太后这里他却像个讨喜的晚辈:“您若不嫌弃,晚辈就在汴京多留一段时日。” “晚辈自小没了亲人,还不知被长辈疼爱是什么感觉。” 钟太后闻言一愣,被他的甜言蜜语哄得笑出了声:“那你可要多留几日才好。” “你的年岁和哀家宫中的几位皇子相仿,哀家的二皇子萧钰今日正巧也在这,不如让他带着你四处转转?” 白玉京含笑点头:“那就有劳。” 萧钰视线一直落在裴漪怜身上,这会子钟太后暗中狠狠掐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憨笑着点头:“新君要去哪,同我说一声就可。” 白玉京不甚在意笑了笑,深邃眼神光忽然落到林惊枝身上:“不知这位夫人是?” “这位是大理寺卿裴砚的内人林氏,哀家喜欢这孩子,所以常叫到身旁陪着说话。”说到林惊枝,钟太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她主动帮林惊枝解释:“不过今日你可见不得她模样,她脸上不小心起了疹子,这会子还没好透呢。” “原来是大理寺卿家的内人。”白玉京唇角勾起细微弧度,眼底似有诧色闪过。 林惊枝硬着头皮起身,朝白玉京行礼。 白玉京也没多言,陪着钟太后说了一会子话,就在二皇子萧钰的陪同下离开。 淑妃全程含笑,倒是贤妃虽也努力笑着,但脸上表情有些僵硬。 贤妃一直想着,若萧琂能和月氏的新君交好,日后也多一份助力,却没料到白玉京好端端会自降身份来给钟太后请安,可现在她两个孩子都在围场狩猎,就算要叫人去唤回来,也来不及了。 二皇子萧钰同白玉京离开后,裴漪怜悄悄松了一大口气。 方才萧钰看她的目光,就像带着火似,烧得她半边脸颊通红。 钟太后轻轻拍了拍裴漪怜的手:“你莫要理那混小子。” “他是个蠢的,整天只知耍刀弄枪。” “就是个木头嘎子,日后他若是欺负了,你只管找哀家给你做主。” 裴漪怜垂着头,低声细语:“谢太后娘娘喜爱,臣女记下了。” 大帐外渐渐有马蹄声响起,伴着少年郎的欢声笑语。 钟太后朝贺松年使了个眼色,贺松年挑开帐子躬身出去,不一会儿他回来道:“娘娘,今年秋猎的头筹已经出来了。” “是谁?” 贤妃急不可耐,心底虽笃定有沈家在,头筹必然是大皇子萧琂所得。 贺松年小心看了一眼贤妃,才接着道:“回各位主子,今年夺得头筹的郎君是大理寺卿裴砚。” “不过猎场外围骑马的小女郎们,也收获颇多。” 贤妃气得眼前发黑,死死揪着手心里的绣帕。 贺松年声音顿了顿:“还有一事,老奴尚未禀报。” “沈家郎君沈云志,在秋猎时不小心摔断了腿,已由侍卫抬回沈家帐篷里,陛下也宣了御医去诊治。” “什么?”贤妃只觉晴天霹雳,身体摇摇欲坠。 “母后,臣妾担心沈家那孩子的伤势,臣妾想去瞧上一眼。”贤妃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脸上努力维持着端庄得体的笑,朝钟太后跪了下去。 “沈家的孩子受伤,你也该去看看,哀家身旁不用你伺候。”钟太后应允道。 贤妃才走出皇家大帐,就立马沉下脸来。 沈云志做事一向冲动,性子暴躁,狩猎前她听说因为观韵姐儿的事,还和裴家长子裴砚发生了争执。 裴砚在朝中平步青云,尤得燕帝喜爱。 沈云志无端惹出的这些祸端,也不知会不会让帝王厌恶沈家。 贤妃越想越觉得心慌,她有两个儿子,明明对太子之位是胜券在握,可自从那个李夫人生得并不得宠的六皇子回宫后,她心底就隐隐泛出一股子不安。 沈家帐篷。 沈樟珩沉着脸,盯着沈云志小腿上的伤。 沈太夫人脸上神色同样不算好看,而沈观韵被丫鬟扶着,白着一张小脸,独自垂泪。 “这是怎么回事?”贤妃由贴身宫婢扶着,从外边进来。 “姑母。”沈云志疼得脸色泛青,太医正在帮他正骨。 “贤妃娘娘,臣给娘娘行礼。”沈樟珩神□□言又止。 “兄长。”贤妃走上前,有些焦急道,“好端端,云志怎么伤成这副模样?可是被人蓄意伤了?” 沈樟珩狼狈别过脸去,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太夫人冷冷看着沈樟珩:“你也别瞒着贤妃娘娘,观韵姐儿自己犯下的事,有什么好瞒着的,沈家重规矩,要脸面。” “我们全家上下把她当做眼珠子一样护着,她倒是好,越来越放肆,谁知道日后会不会惹下弥天大祸。” 沈樟珩忍得额头脑青筋直跳,许久后他道:“娘娘,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劳烦娘娘移步。” 沈樟珩带贤妃走到一处,空旷没有遮挡的凹地,缓缓道。 “云志之所以会折断腿,全都是为了救观韵姐儿。” 贤妃一愣:“好端端的,观韵姐儿怎么会去猎场内围?” 沈樟珩僵着脸:“她求大皇子带着一起去的。” “她自以为骑术了得,有沈云志相护定能夺得头筹,结果因冷箭惊马,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云志为了护她,被马蹄踢断了小腿。” 贤妃掉吸一口凉气,活生生被马蹄踢断了腿,那得有多痛,她眼中闪过不满:“这孩子,近来做事越发的莽撞,平日她同人赛马,难道不知大家都是看着沈家和皇家的面子,有意让着她。” “她再这样肆无忌惮下去,本宫如何放心让琂儿把她娶进宫中。” 贤妃失望摇头:“琂儿本就是鲁莽性子,本宫还想着观韵姐儿能在旁提点,稳一稳他的性子。” 沈樟珩斟酌道:“娘娘这事,臣本不该主动向娘娘提出的。” “但母亲昨日与臣聊了许多,母亲和臣一致觉得,大皇子的婚事,娘娘不如从汴京城另择贵女。” “臣担心观韵现在的性子,会连累到大皇子日后,更会让娘娘费心。” 贤妃愣住:“兄长说的这是什么话。” “虽然观韵性子从受伤后变了许多,但是本宫是看着她长大的,本宫从未想过要让大皇子娶别的贵女,更何况沈家是本宫的外家,大皇子日后的助力。” 沈樟珩坚定摇头:“娘娘多虑。” “无论大皇子日后娶谁,沈家都是娘娘的助力,娘娘只管放心。” 贤妃皱眉沉思,却也没有一口回绝:“这事,日后再说,你若真的不愿,本宫自然不会勉强。” 沈樟珩无奈道:“是臣教女不严,让娘娘费心。” …… 沈家这边鸡飞狗跳,贤妃同样心事重重。 林惊枝带着裴漪怜从太后帐篷出来,两人一同回到裴家的帐中。 周氏眼中难得有了些笑意,朝裴漪怜招手:“漪怜姐儿。” “你大哥哥今日猎得的鹿,过来瞧瞧。” 林惊枝和裴漪怜同时看向帐中放置的笼子。 鹿腿上有伤,却是活的,往年秋猎,极少有作为头筹的猎物能活下来,毕竟多方争抢,若不射死,又怎么能摘得鹿角上绑着的五彩绳。 “大哥哥,我可以摸一摸吗?”裴漪怜小心看向裴砚问道。 林惊枝同样好奇,但她倔强抿着唇,眼神根本就不朝裴砚身上看。 “枝枝。”裴砚喊她。 林惊枝不为所动。 裴砚抬步上前,宽大掌心握着林惊枝手腕,轻轻放在梅花鹿的鹿角上。 毛茸茸的,带着温度。 林惊枝摸着小鹿的脑袋,问裴砚:“之前秋猎,猎得的鹿会怎么处理?” 裴砚俯下身,薄唇贴在她耳廓上,用极低的声音道:“往年都是由帝王赏赐,然后烤制给众人分食。” “分食?”林惊枝一颤,指尖僵冷,她根本想象不到那个画面。 “求我。” “我救下它。”裴砚呼吸炽热,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帐篷里还有别人,她怎么求他? 林惊枝说不出口。 裴砚却哑声笑一笑:“夜里求我也行。” “你求我,我就救它。” 林惊枝不敢轻举妄动,他身体高大,把她严严实实挡在身下,帐子里还有别人。 被逼着没了法子,她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裴砚终于满意点头,悄无声息吻了一下她雪白的脖颈:“枝枝真乖。” 秋猎结束的当天夜里。 属于贤妃的长秋殿,灯火通明。 大皇子萧琂垂着脑袋,站在贤妃身前:“母妃,儿臣错了。” “儿臣不该带表妹去围场内部。” 贤妃指尖揉着抽痛的太阳穴,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本宫知道你与观韵姐儿自小感情好,她说什么,你都由着她。” “但猎场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带着她去。” “若真闹出命来,你该怎么收场?” 萧琂脸上一阵青白,辩驳道:“儿子也不想带她去。” “可她拿沈家威胁儿子,儿子没了法子才带她去的。” “她说她若是能亲自猎到那鹿,陛下定会高看她一眼,她也能压过汴京所有贵女的风头。” “而且儿子发现,她好像对月氏那位新君,格外关注。” 贤妃愣住:“你说是她威胁你?” “是。” 萧琂点头,极恨道:“若不是她被冷箭惊下马背,儿子又如何会错失了时机,被裴砚得手。” “我原也不想带她,可她就是那舅舅家威胁儿子,儿子知道,她是沈家的掌上明珠,儿子日后还得靠着沈家,儿子不敢得罪。” 说到这里,萧琂忽然鼓足勇气,朝贤妃道:“母妃。” “可现在儿子并不想娶沈家表妹为妃。” “自从她左手伤了后,性子大变不说,手上那疤痕,儿子无意中看过一次,儿子恶心得好几日吃不下饭。” 贤妃眼神茫然看着忽然朝她跪下的长子,声音发颤:“你真的不喜欢她了?” 萧琂眼中厌恶一闪而过,狠狠道:“若不是因为舅舅家还掌着燕北部分兵权,儿子是绝对不会娶她为妻的。” “这几年下来,儿子早就受够她了。” “沈表妹,明面上看着大度温婉,可实际上极为善妒。” “儿子年前不过是睡了个雏儿,她得知后,硬生生划烂了那花楼雏儿的脸蛋。” “她以为她做事谨慎,儿子不知晓,可宫中每个皇子父皇都给我们配了两名死士、两名暗卫,她得手后立马有人给儿臣禀报。” “母亲想想,她日后若做了儿子的妃子,又仗着沈家的关系,儿子难不成日后只娶她一人?” 贤妃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死死攥着手中锦帕,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了血色:“你说的都是真的?” 萧琂点头:“千真万确。” “母妃若是不信可以让人去查。” “而且儿子从暗卫那得知,沈表妹之所以会被崔家和裴家联手伤了左手,是因为她借着外祖母的名义,给崔家少夫人送了带毒的佛珠,被人拿捏了把柄,她受伤纯粹是自作自受。” “什么!”贤妃惊得猛地站了起来。 她表情有些许狰狞:“你说什么?” “沈观韵朝崔少夫人下毒,被抓了把柄?” 萧琂点头:“是,儿子是在无意中得知。” 贤妃心如擂鼓,难以平静。 当初端午宫宴,沈观韵可不是这样跟她说的,她为了给沈观韵报仇,还不管不顾对裴家少夫人下手。 若真是那样,这些时日来帝王好端端冷落她就有了缘由。 贤妃只觉得寒气从脚底窜到身体四处,这种事,她家萧琂能查出来的事,燕帝那边知道的一定更多。 所以天子对她的冷漠,是不是认为她与沈家合谋。 如果是这样,那萧琂就算娶一个寻常女子为妻,也绝对不能娶沈观韵了。 后宫不能参政,她们暗中小打小闹,帝王大多数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给崔家少夫人下毒,这种事往深了说,就是逼着裴家战队大皇子,当初沈家想让沈云志娶裴家二姑娘裴漪怜,还是她朝周氏抛出的橄榄枝。 想到这里,贤妃手脚冰凉,捂着心口半晌都喘不上气来。 她死死盯着长子萧琂:“从今往后,你莫要再同沈观韵私下来往。” “就算是沈家,你舅舅那边也少联系。” “你父皇疑心重,不能再惹出事端。” “既然你不愿娶她,本宫想法子给你相看别的贵女。” 77. 第 77 章 求他 深秋,凉夜。 惊仙苑主卧,屋里烧着地龙,四个角落各放了银丝炭盆。 林惊枝身上盖着厚厚衾被,怀里抱着手炉,她抚膝坐在床榻上。 晴山和绿云站在榻旁,手中拿着干净巾帕,正给她绞干头发上的水珠。 林惊枝的头发乌黑浓密保养得极好,晴山和绿云两人,小心翼翼给她擦了小半时辰,才把发丝绞得半干。 这时候,孔妈妈从外间进来,她把手上拿着的汤婆子塞到衾被下,温声叮嘱:“少夫人一到冬日,夜里总是手脚冰凉。” “您下半夜若是觉得冷,记得唤丫鬟过来给你换新的汤婆子和手炉,莫要冻坏了身子。” 林惊枝笑着朝孔妈妈点了点头:“我自小这般,让妈妈操心了。” 孔妈妈有些无奈:“您可别心疼我们夜里起来,奴婢们就怕少夫人您夜里冻坏身体。” 林惊枝夜里就算觉得冷,她也少有折腾丫鬟的时候。 毕竟冬秋末寒凉,她身子一直都是这样,就算用汤婆子暖着,也热不起来,若真的要这样子折腾下去,孔妈妈绿云几人,夜里都别想睡好。 而且晴山和绿云的年岁虽不算大,但也到了能嫁人的时候。前世她不在后,晴山大抵是没什么好下场,这一世,她想在离开前,帮晴山和绿云都相看一个殷实的人家,这样两人日后就算不在她身旁,但日子能有个保障。 想到这里,林惊枝抿唇朝晴山和绿云问:“我记得晴山在府外是没有家人了,绿云在府外可有亲眷?” 晴山和绿云同时愣住,不知自家主子这话何意:“少夫人……” 林惊枝给她们一个安抚的眼神:“你们也莫要惊慌。” “我想着你们的年岁,也到了可以相看的时候。” “免得日后年岁拖大了,不好找人家。若是你们有心仪的人选,也早点同我说,我孔妈妈给你们掌掌眼。” “主子。”晴山一下子白了脸,朝林惊枝跪了下去。 “主子,晴山不想嫁人,当年得主子青睐,选了晴山在身旁伺候,若是没有主子,晴山早就被牙婆给发买不知死在何处。” “晴山只想一辈子跟随主子。” 林惊枝没料到晴山是这样的回答。 孔妈妈日后有孝顺的娘家侄子帮着养老,青梅年纪小,在她身旁伺候没几日,也无需她担心。 只有晴山无亲无故。 若带晴山一同去月氏,林惊枝却怕连累晴山。 林惊枝朝晴山温和笑了笑:“你莫要慌,我只是随口一问。” “那绿云呢,可有心仪的人选?” 林惊枝转头看向随晴山一同跪下的绿云:“你的年岁虽比晴山小些,但也到了可以许配的时候了。” 绿云面上微微泛红,小心翼翼看了林惊枝一眼,抿着唇却不敢说话。 林惊枝心下一动,顿时明白,绿云心里估计是有人的。 果不其然,绿云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道:“奴婢有一表哥,奴婢老娘子离世前,把奴婢许给了表哥。” “表哥做些小本买卖,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林惊枝点头:“你那表哥现在在何处?” “若是方便,寻个时日,让孔妈妈见一见人?” 绿云羞红着脸小声道:“全凭夫人做主。” 问完两个丫鬟的想法,林惊枝心底轻轻一叹,雪白指尖拢了拢从肩膀上下滑的衾被,朝两人吩咐:“你们先下去休息,孔妈妈陪着我就好。” 等人走远了,孔妈妈一边帮林惊枝捶腿,一边疑惑道:“依老奴看,绿云和晴山年岁都不算大,就算在留个两三年也是使得了,少夫人怎么这般着急?” 林惊枝苦笑一声,朝孔妈妈摇头:“我想着早些许人家也好,免得拖大了,而且现在相看,若是不好也能再寻别的。” 孔妈妈满目慈爱看着林惊枝:“老奴的主子哟。” “你这哪是嫁丫鬟,就算是寻常府上的姑娘嫁人,也不见得有这般上心。” 林惊枝眼中柔色而过,她眸光平和看着孔妈妈:“晴山和绿云她们出嫁有嫁妆,日后妈妈养老,我也悄悄给妈妈备了养老的银钱。” 孔妈妈先是一愣,接着红了眼眶,哽咽道:“是老奴的福气。” “老奴这辈子能遇见夫人,老奴已经没什么好奢求的。” 林惊枝慌忙寻了巾帕,要给孔妈妈擦泪。 孔妈妈用衣袖,慌乱擦了擦眼睛:“少夫人这可使不得,您金尊玉贵,怎么能给老奴擦泪。”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的时,屋外传来脚步声,还有丫鬟行礼的声音。 孔妈妈有些惊慌失措站起来,她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泪痕。 裴砚从外间进来,漆眸含着冷意,打量的目光从孔妈妈身上掠过,带着深意。 孔妈妈朝裴砚行礼:“郎君。” 裴砚薄唇压着凌厉弧度,忽然开口朝孔妈妈吩咐:“让人抬了热水去耳房,我要沐浴。” 孔妈妈略有些吃惊,因为她印象中,就算是寒冬腊月,裴砚少有用热水沐浴的时候,除非…… 她往深一想,赶忙垂了视线,不敢往林惊枝身上看,弓着身子快速退出去。 “枝枝。” 裴砚伸手,碰了碰林惊枝微粉的脸颊:“今日秋猎,枝枝答应过,今夜会求我的。” “枝枝可还记得?” 林惊枝被他冰冷的手指惊得颤|栗,唇瓣低哼了声,蜷着衾被就要往后退。 裴砚不费吹灰之力,宽大掌心握住她雪白的脚踝,长腿微微曲起,一只手撑着坐在榻上,居高临下俯视林惊枝。 “我没忘。”林惊枝指尖紧紧攥着衾被,眼神躲闪。 所谓‘求他’是什么意思,两人心知肚明。 林惊枝也只有在床事上,受不住时才会开口求他。 只是她一想到那头可爱的梅花鹿,她就狠不下心不管,而且他们现在还是夫妻,就算是做这种事,她与他也不是第一次了,她不愿,他有的是手段撩拨她。 不一会儿,有婆子抬了热水进来。 耳房里氤氲白雾,就算褪了衣裳也不会觉得冷。 林惊枝踌躇站在门前,有些不敢走近。 她抿着唇看裴砚:“可我不想在这里‘求你’。” 裴砚狭长凤眸微眯,眼底光华潋滟:“枝枝若不愿,我从不勉强枝枝的。” 而他却在昏黄的烛光和朦胧雾气中,慢慢褪下身上的衣物…… 白皙结实的背脊,劲瘦的腰腹,还有不带一丝赘肉,笔直的长腿,明明穿衣时看着瘦,可褪了衣物后,浑身肌肉感的力量,让林惊枝浑身紧绷,怯怯不敢上前。 “枝枝。”裴砚勾着唇回眸看她,幽深乌瞳含着隐秘薄欲。 不过是一眼,林惊枝差点软了膝盖。 她垂下眼眸,咬牙往前走。 才洗过的乌发用玉簪绾着,身上穿得单薄,被水雾一熏,玉肌泛粉,占尽风流。 裴砚沾着水的指尖,落在林惊枝娇艳的红唇上:“枝枝今日伺候沐浴如何?” 这种事? 就算是成婚的前半年,她都未做过,何况是现在。 裴砚知她不愿,倒也没勉强,哑笑了一声,有力臂膀箍着她纤细腰肢,往宽大的浴桶中一扯,林惊枝落进他怀中。 “夫君……?”林惊枝双颊通红,颤抖的眼睫蒙了一层水汽。 “枝枝以为是如何伺候?” “自然是我伺候你。” 裴砚俯身,吻着林惊枝珍珠一样的耳垂。 他温柔哄着她。 水花声渐大,林惊枝慢慢失了理智,修剪得平整的指甲抠进裴砚结实的背脊肌肤。 她死死抿着唇,让自己不发出羞|人的声音,那些不能宣泄于口的低吟,只会让他兴奋。 “枝枝。” “永远不要离开我。”裴砚音色忽然一沉,带着某种偏执的阴郁。 林惊枝脑中一片浆糊,她缩在他怀中不受控制,语调是带着哭腔的低泣。 卧室烛光昏黄。 她求他,求了足足一个时辰,他才勉为其难放过她。 裴砚抱着林惊枝出来时,她早已筋疲力尽昏睡过去。 身上换了干爽的衣裳,乌发却湿了大半。 裴砚小心翼翼把人放进衾被中,又转身去橱柜中拿了干净巾帕,慢条斯理帮她绞发,他动作并不熟练,但格外的轻柔小心。 直到五更天后,裴砚轻手轻脚上榻,抱着林惊枝满足叹息一声,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午间。 孔妈妈带人进屋伺候。 “少夫人,您再不起身,夜里又该睡不着了。”孔妈妈知晓她昨夜定累得厉害,这会子动作格外的小心,端了蜜水扶起林惊枝喝下。 “什么时辰了?”林惊枝睡眼迷蒙。 “巳时刚过,再耽误下去,少夫人就过了午膳的饭点了。”孔妈妈道。 晴山和绿云拿了衣物上前,两人都垂着眼帘,极力避开林惊枝身上的红痕。 好在天气寒凉,不比夏日,林惊枝在脖颈上围一条兔毛围脖,就能挡去一些羞人的痕迹。 等穿了衣裳,林惊枝坐在镜前梳妆。 孔妈妈语调带笑朝林惊枝道:“早间,宫里的奴才按着陛下的旨意,抬了郎君昨日猎得的那只鹿到惊仙苑。” “那盛况,汴京城百姓都围在惊仙苑前,就为了一睹鹿儿的真容。” 林惊枝眼中露出了笑:“妈妈,那只鹿儿可是关在哪处?” “等会儿用过膳后,我得亲自去瞧瞧。” “要交代宅中的下人,好好照料。” 孔妈妈一边帮林惊枝选珠簪,一边笑盈盈道:“不用少夫人吩咐,老奴已经交代下去了。毕竟这鹿,可不是一般的鹿。” “往年先皇在时,年年都会举办秋猎,若猎场上捆了五彩绳的鹿能活下来,那就是一年中一等一的好事。” “是吉兆,陛下就会命宫人把鹿带回宫中圈养,有专人伺候。” “只是没想到,这次郎君竟然求了陛下的旨意,让内侍把鹿送来,养在园子里。” 林惊枝霎时有些回不过神,她眼眸睁得大大的看向孔妈妈:“妈妈的意思,若是秋猎猎得的五彩鹿是活着的。” “陛下就会专门把鹿养在宫中,而不是煮了分食?” 孔妈妈慌忙去捂林惊枝的唇:“奴婢的少夫人,您小声些。” “那鹿儿也是吉祥物,哪能煮了分食,被人听了去,那可还了得?” 好个裴砚,又在忽悠她。 林惊枝当即又气又恼,她想到昨日沐浴,她求他。 他什么要求她就尽量满足,就算平时不愿意的,昨日都满足他了,结果这个鹿根本就不会死,他昨日却骗她说要杀了分食。 孔妈妈见她神色不对:“少夫人?” “可是老奴方才说错话了?” 林惊枝深吸一口气朝孔妈妈摇头:“不关妈妈的事,妈妈莫要自责。” “不知昨日,沈家公子受伤一事,沈家今日有何举动?” 孔妈妈对沈家的事并没有过于关注,她摇了摇头:“老奴瞧着,沈家对长子秋猎折断腿一事,倒是息事宁人了,并没有闹出动静。” “不过老奴听今日送鹿的小内侍说,宫中有意和月氏皇族联姻。” “可老奴不解,宫中目前除了初宜长公主外,也只有淑妃娘娘一个未及笄的小公主,年纪都不匹配,如何联姻?” “月氏联姻?”林惊枝眼神闪了闪,“是月氏新君主动提出的?” 孔妈妈摇头否认:“老奴听内侍说,是那位身份神秘的六皇子今日上朝时提出的。” 六皇子? 别人不知道六皇子是谁,林惊枝心里最清楚不过。 秋猎场上,扮成六皇子模样的人极有可能的许久不见的山苍,若朝堂上直接开口,不管是山苍还是裴砚本人,定都是裴砚授意的。 裴砚如果要让白玉京和燕北联姻,燕北并没有适龄的公主,那么最有可能从各家府上,未成婚的闺阁女子中挑选。 如果是这样,裴砚的目的是什么? 长长的眼睫,遮挡住林惊枝眸中思索的神色,前世裴砚成了太子,那么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大皇子。 要让大皇子失势,最有可能从沈家入手! 若是这样,林惊枝长睫一颤,她想到了当年沈观韵是被他从关外接回河东裴氏的。 沈观韵会去关外,那么最大可能就是联姻! 所以! 裴砚现在提出燕北与月氏联姻…… 想到这里,林惊枝只觉得坠入冰窟,感觉一切事情好像都开始不受她的控制,全部都提前。 若是这样,那她被关押被折磨的下场,是不是也会提前发生? 林惊枝呼吸一下子顿住,只觉窗外的秋风寒凉入骨,死亡的阴影压得她喘不上气。 “少夫人。” 孔妈妈握着林惊枝瞬间变得冰冷的指尖:“可是觉得屋里冷?老奴吩咐丫鬟再添个炭盆?” 林惊枝勉强笑了笑,摇头道:“妈妈不用担心,我只是心里忽然想到一些事。” “劳烦妈妈吩咐下头的婆子套好马车,我要出门一趟。” 78. 第 78 章 算计、抉择 汴京皇宫,朝堂。 当有大臣在探讨如何稳固雁北与月氏关系时,那个全程都不做声,戴着面具的六皇子竟提出了“联姻”。 大殿内先是一静,接着有人提出质疑:“若是联姻,宫中并没有合适的公主,六皇子未免想得过于理所当然。” “莫不是殿下,在庙中待久了,对于汴京局势从未了解。” 提出质疑的官员,自然是属于沈家大皇子派系的。 不想那位传言中身体病弱的六皇子,只是冷冷哼了声:“本殿下何时说过需要宫中的公主联姻?” “臣觉得,六殿下所言甚是。”裴砚站在一旁淡淡开口。 “若真要两国联姻,陛下挑选一位郡主,从宫中出嫁,同样身份尊贵。” “裴砚你!” 沈樟珩瞳孔骤然一缩,朝裴砚冷了声音,他眼中带着杀意。 就算这样,沈樟珩也克制着,不敢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放眼望整个燕北,有郡主身份又与白玉京年岁相当的,也只有沈樟珩唯一的嫡女沈观韵。 可外人不知道,沈樟珩心里明白,白玉京那可是沈观韵的亲舅舅,两人如何能联姻。 这不就是乱了三纲五常么! “陛下,臣认为联姻一事万万不可。” “燕北是大国,兵强马壮,从未惧怕过月氏,我们何须地下身段同他们联姻。”沈樟珩僵着脸,朝高位上坐着的帝王道。 金殿上,燕帝似笑非笑看了眼沈樟珩:“爱卿说的这什么话。” “联姻一事迫在眉睫。” “月氏新君能亲身入燕北,就已说明他诚意十足,我们燕北自然也得表现出我们最大的度量。” “众爱卿觉得,朝中哪位大人家的嫡女,适合联姻?” 裴砚漆眸,泛着幽幽海光,再次落在沈樟珩身上:“陛下,臣认为沈家嫡长女为首选。” 随着裴砚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沈家和大皇子的关系,人尽皆知。 而沈家嫡长女日后嫁给大皇子萧琂本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裴家怎么好端端的,和大皇子作对? 一开始,六皇子提出联姻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大皇子萧琂只觉得他是个蠢货,宫中有没有适龄的公主都不清楚。 没想到,六皇子竟和裴家郎君一唱一和,最终目的是把沈观韵送去联姻。 虽然大皇子萧琂已经不准备娶沈观韵为妃,但是那种一开始就放在他碗里的东西,他不吃的一回事,若有人要强行让他吃不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萧琂轻轻眯起眼睛,后牙槽紧咬。 “父皇……”萧琂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被燕帝眼中寒光逼退。 他不禁想到母妃对他的叮嘱,现在若他开口帮沈家,那就是坐实了他与沈家心怀不轨,想到这里,萧琂避开帝王视线不敢再说一字。 大皇子萧琂的动作,沈樟珩看在眼里,他难免觉得失望。 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时候,朝中观望的大臣不少。 这些年,裴家在五姓中从不站队,因为裴家没有女子入宫为妃。 可没想到,一向不站队的裴家,竟然没有任何犹豫站到了传言中的六皇子身后,这做法实在令人深思。 众人不禁怀疑,以燕帝的深沉心思,这会不会本就是他暗中授意,沈家与月氏联姻,沈家嫡女成了月氏的皇后,沈家就必须避嫌,交出全部的兵权。 没了兵权的沈氏,就是没了牙齿和利爪的老虎,根本就不足为惧。 朝堂内,刹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燕帝依旧含笑坐在高位上,一双沉黑的眸子,如同藏了风霜,唇角的淡笑让下头的臣子心惊胆战。 “既然无要事,那就退朝。” “众位爱卿好好想想,如何才能稳固和月氏的关系。” 内侍总管王九德赶忙躬身上前:“陛下小心些。” “奴才扶着您。” 等燕帝萧御章离开,整个朝堂就像泼了滚水的热油。 有人忧心忡忡,也有人兴奋不已。 状元郎百里逢吉深深看裴砚一眼,转身离去。 百里逢吉出生寒门,在朝中并不合群,独来独往的样子反而令人耳目一新,引得汴京城里的小娘子,胆大包天带着丫鬟婆子去堵他的马车。 沈樟珩下朝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且往后宫递了折子,求见贤妃沈氏。 出乎沈樟珩的预料,贤妃这次竟没有见他,如同避嫌一样,就算派来传话的内侍,都是不是她的贴身之人。 沈樟珩压了满肚子的话,准备同贤妃交代,却被内侍恭恭敬敬又疏离无比的话,堵得满口苦涩。 “沈大人,娘娘身子抱恙,不便相见。” “大人请回吧。” “是么?”沈樟珩冷笑一声,眸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内侍活生生剖开。 内侍不敢停留,战战兢兢弯着身体,退了下去。 “沈大将军真是好兴致。”裴砚也不知是去哪,慢悠悠从沈樟珩身旁走过,他乌黑的眼眸,宛若遍布冰霜的深潭。 沈樟珩眼睛微抿,心底杀意涌动,他握着的双拳因为用力过度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裴家郎君真是好算计!” “我沈家与你无冤无仇,就算当初崔少夫人中毒就算是我沈家所为,但沈家嫡女已废了一只手臂,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你裴家还想如何?” 裴砚无情的俊脸上,嘲讽一闪而过:“沈大将军,自以为是的毛病,倒是从未改过。” “你那嫡女算个什么东西。” “也配与裴家女眷相比。” 沈观韵就是沈樟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的眼珠子,他如何能忍,有人这样形容他心尖尖上的掌上明珠。 当即眼中杀意再也压制不住,狠狠往前踏了一步:“裴砚,你莫要得寸进尺!” “我家观韵自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放眼望去就算身份同公主相比也比得。” “你若觉得沈家和大皇子联姻坏了你裴家的利益,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沈观韵不与月氏白玉京联姻,沈家女绝对不会嫁给大皇子。” “你裴家若支持六皇子,只要六皇子愿意,沈家女可以嫁给六皇子。” 裴砚唇角微勾,沉冷的眸光上上下下打量沈樟珩许久:“沈大人果然是个蠢货。” 沈樟珩脸上神情,霎时一阵青一阵白,牙齿忍得咯咯作响。 “沈大人好自为之。” “今日这番话,希望沈大人好好记在心里,日后莫要后悔才好。” 等裴砚离开许久,沈樟珩才平复情绪。 …… 而沈家属于沈太夫人的小佛堂里。 沈观韵脸上没有半丝血色,跪在沈太夫人身前。 她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苍白指尖死死拉着沈太夫人的袖摆,柔弱道:“观韵求求祖母。” “救救观韵。” “观韵已经知晓了母亲是月氏公主的身份,只要父亲承认他和月氏公主当年的事情,观韵就不必去月氏联姻。” “燕北和月氏的关系,只要有观韵在,便能数十年的稳固下去。等日后观韵嫁给大皇子,诞下嫡子便是拥有着月氏和燕北萧氏血脉的皇孙。” 沈太夫人站在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前,冷眼瞧着沈观韵。 她苍老眸光中含着的淡漠神情,令沈观韵的一颗心冷得下坠:“祖母。” “观韵究竟做错了什么?祖母要这般对观韵?” “观韵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沈家。” “观韵没错。” “闭嘴!”沈太夫人凝视着沈观韵,眼底全是失望。 “你还敢说!” “我和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你给崔家少夫人下毒,这事你也做得出来?” “你若真的手段厉害,不要把被人抓着把柄,不要让我和你父亲知晓,这也就算了。可你偏偏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我送你的珠子,你竟以为真生得一样,换了你自己的给裴漪珍,你这不是上赶着作死吗?” “祖母……”沈观韵张了张嘴,有些不敢相信看着沈太夫人。 她满目悲凉,却每一个字都在质问沈太夫人:“那祖母是不信任孙女?” “所以要悄悄在送给孙女的东西上都做了记号?” 沈观韵眼中没有忏悔,只有深深的哀怨。 沈太夫人终于气得受不住,捂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你这个黑心肝的孽障。” “沈氏满门忠烈,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障。” “你入我沈家整整十七年,我和你父亲因对你母亲的亏欠,把你当明珠捧着,我给你的东西那样没有记号,就怕贵重的被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婆子贪了去,才做的记号。” “整整十七年东西,你都没注意到的细节,当初我不过是送了枝姐儿一串佛珠,她就知晓了我的心意。” “林惊枝?” 沈观韵失魂落魄笑出声来:“林家庶出的六姑娘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同我比。” “当初那串佛珠就我就不该送给裴少夫人,该用祖母的名义送到惊仙苑,给那个贱人才对。” 沈太夫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她再也忍不住怒意,抬手一耳光狠狠掴在沈观韵脸上。 “啪。” 响亮的耳光声,抽得沈观韵一下子偏过脸去。 她整个人愣了许久,忽然膝行上前,抱着沈太夫人的膝盖嚎啕大哭:“祖母,观韵错了。” “观韵再也不敢了。” “求祖母饶过观韵,观韵不想被关在小佛堂里。” “只要父亲承认他当年与月氏公主的关系……” 后面沈观韵还说了什么,沈太夫人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见沈观韵哭着认错,本来一下子软下来的心,瞬间冷硬。 沈家上辈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会得了这么一个嫡女。她难道不知,若她的父亲承认了与月氏公主的关系,会给沈家带来什么样灭顶之灾? 燕帝萧御章,正愁没有理由收回沈家全部的兵权。 若这事捅出去,沈家还能保得住? 79. 第 79 章 绝路 “你们都把人给看好了。” “绝不许大姑娘踏出小佛堂半步。”沈太夫人崔氏沉着脸,朝小佛堂门前守着的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吩咐。 婆子虽不知沈家近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沈太夫人铁青绷着的脸色,她们就不敢有丝毫大意,几人唯唯诺诺点头。 小佛堂的窗子,已经从外面钉死,等沈太夫人出了小佛堂后,立马有婆子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大锁,把小佛堂的门也给锁上。 沈大姑娘的哭喊声,隐隐从屋里传出来:“祖母。” “观韵错了,祖母……” 可外头守着的人,没人敢说话。 渐渐地那哭声低下去,最后变成一阵阵无力的泣声。 沈太夫人崔氏才走出小佛堂,穿过廊庑时她眼下一黑,就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伺候她的丫鬟婆子被吓得面无人色,好不容易七手八脚把人给扶到屋里,婆子慌慌张张正准备去请郎中,沈樟珩眉头紧锁从外边进屋。 “怎么回事?” 伺候沈太夫人的张妈妈白着脸,朝面色僵沉的沈樟珩跪了下去:“回将军。” “太夫人方才怒急攻心,在出了小佛堂后,在廊庑里晕了过去。” “老奴,正要去府外请郎中进府。” 霎时,沈樟珩脸上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大步走到榻前:“母亲。” 沈太夫人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我无碍,已经缓过来了。” “莫要再惊动外头。” 沈樟珩阴沉着脸,眼睛里蒙了一层冷意,他转头朝赵妈妈吩咐:“你拿了我的名帖,去把宫里的御医请来,就说太夫人怒急攻心晕了过去,顺便派人往宫中贤妃那儿传一声。” 沈太夫人来不及阻止,赵妈妈已经跑了出去。 “我不过是老毛病了,方才在小佛堂里,被观韵那个孽障气得,你又何须惊动宫里?”太夫人叹了声,幽幽朝沈樟珩道。 沈樟珩眉心蹙了蹙:“母亲好端端的,去看那孽障做何?” “胆大包天,秋猎时敢唆使着大皇子带她去内围狩猎,害得沈云志折断了腿。” 沈太夫人摇头,眼底神色失落:“樟珩啊。” “今日朝中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要瞒着。” “你归家前,就有小厮来报,说裴家和六皇子合谋,要让观韵姐儿嫁到月氏联姻。” “是不是有这回事?” 朝中今日发生的事,沈樟珩原是准备瞒着沈太夫人的,他顾虑沈太夫人的身体,没想到竟然早就有人来沈家报了消息。 沈樟珩犹豫半天,才缓缓开口:“儿子并不是有意要瞒着母亲,只是联姻这事,就像是一把利刃,直接往沈家的面门上捅,我们沈家无论答不答应,都是一条绝路。” “但观韵姐儿是儿子和她的女儿,儿子这一生已经对不起她,儿子如何能把观韵推入火坑,儿子当初瞒着她母亲的身份,本就希望她这辈子无忧无虑地过。” 沈太夫人双手撑在榻上,咬牙坐了起来。 她狠狠地喘了口气,脸上依旧苍白:“你是痴情心软,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观韵姐儿早就知道这事了,你瞒着她不说,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的模样忽悠着你。” 沈樟珩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母亲,绝对不可能。” “程春娘已经毒哑毒聋了,被儿子关在不为人知的庄子了,她又如何知道?” 沈太夫人看着沈樟珩的表情,她捂着心口咳了出来:“你就是太相信她的,太护着她了,她从小到大肆无忌惮,犯了错事都有家中给她兜底,更是被养得心高气傲无法无天。” “不管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今日我去小佛堂瞧她时,她口口声声承认的。” “叫我劝你去陛下面前承认当年的事,这样她能与月氏新君相认,就不需要去月氏联姻。” 沈樟珩不敢相信自己捧在掌心里宠着的女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惊骇得嘴角翕动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太夫人嘲讽一笑:“那孽障怎么会如此自私。” “她就没想过,若这事捅到陛下那,她是不用联姻,日后是月氏高高在上的郡主,而我们沈家一门若往严重地说,那是的要下狱诛九族的欺君之罪。” 沈樟珩瞪着一双眼睛,只觉遍体生寒。 沈家百年传承,怎么能毁在他手上,若沈观韵不是他嫡亲的女儿,说出这样话来,他恨不得把人一刀毙命才好。 “观韵是不能在留在汴京了,若你不想她去月氏和亲,那这几日就给她定下一门亲事,远远地嫁出去。”沈太夫人苦笑朝沈樟珩吩咐。 沈樟珩眼底藏着幽光,握着沈太夫人的手:“其实今日退朝后,儿子有往后宫递折子,想求见贤妃娘娘。” “娘娘并未与儿子相见,派了陌生的内侍来说身子抱恙。” 沈太夫人神情复杂看着嫡子:“樟珩啊,观韵做的那些事,本就是纸包不住火。” “你妹妹避着你,自然是知道了观韵之前做下的蠢事,她在宫中也不容易,要争夺帝王的宠爱,又要与你避嫌,之前她为了观韵姐儿,在端午宫宴事,还差点害了裴家郎君的媳妇。” “她若不再避嫌,等淑妃生下孩子,她在陛下心里还能有几分宠爱。” 一说到裴砚,沈樟珩眼中止不住地泛起杀意。 他咬牙道:“我求见贤妃娘娘,是想着让大皇子娶了观韵,就算是侧妃也罢,这样不光能避开沈家的灾祸,也能给观韵姐儿一个好归宿。” 沈太夫人皱眉:“这事你不用再劝我,观韵留在汴京就是隐患,她野心太大。” “你出去吧。” “我累了。” 沈太夫人不再看沈樟珩一眼,往上拉了拉衾被,躺回床榻上。 沈樟珩无奈,只得起身退了出去,他也不敢走远,吩咐婆子在内间守着,直到宫中御医前来诊脉,开了方子,亲自喂沈太夫人喝了药后。 沈樟珩才大步离去。 沈家太夫人病重,到宫里请了御医这事,自然惊动宫中。 贤妃沈氏听着内侍小心翼翼回禀,她皱着的眉心,就没有是松开的时候。 可一想到自己的长子,还有近来帝王对她的冷淡,她就压下了往沈家递消息的想法,也没悄悄派宫人去沈家问候。 贤妃得了消息,钟太后那自然也有消息。 宫婢正蹲着帮钟太后捶腿,见贺松年上前,宫婢极有眼色,赶忙退了出去。 “什么事?”太后眼皮都没抬一下。 贺松年恭声道:“娘娘,奴才方才听说沈家太夫人病了,往宫中请了御医。” 太后冷哼一声:“沈家不愿嫡女和亲,所以连着沈太夫人都病了?” “还是沈家觉得月氏的后位,比不得燕北,依旧想着把沈大姑娘嫁给大皇子?” 钟太后脸上浮着一层嘲弄神色:“蠢货。” 贺松年恭敬站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见太后站起身,赶忙上前伸手扶她:“娘娘这是要去哪里,奴才让人给娘娘准备轿撵。” 钟太后想了想:“去陛下的御书房,哀家有事同陛下说。” 钟太后这一辈子,先帝在时她后宫独宠,倒是常常在御书房伴驾左右,等到先帝去世后,她再也没踏进御书房一步。 燕帝并不是她嫡出,她只得一个公主萧初宜。 养子心思慎,更是多疑,母子间虽然感情好,但钟太后一直进退有度,从不插手朝中政事,却又用非常手段震住后宫,稳定前朝,更是被称为大燕的定海神针。 所以这次,是先帝去世后,钟太后第一次踏入御书房。 “母后怎么来了?”燕帝萧御章正在批改奏折。 听见御书房外有脚步声走近,却没有听见王九德的通报声,萧御章眉心一拧正准备训斥,不想被内侍小心扶着走进来的女子,竟然是太后钟氏。 钟氏怀念神色,慢慢从御书房内一景一物扫过,她眼底温和慈祥:“你这孩子。” “你父皇留在书房里的东西,怎么都还在这。” “哀家以为你都让人收起来了……”说着钟太后就红了眼眶,这是她没想到了。 萧御章放下手中朱笔,亲自上前伸手扶她:“儿子想着母后年轻时长伴父皇左右,儿子那时不懂事,时常在书房中捣乱。” “后来父皇走后,御书房里的东西儿子舍不得置换,也就留了下来。” “若不是父皇,儿子哪有今天。” 钟抬手叹了口气,拍了拍帝王的手:“你是个念旧情的。” “哀家今日不过是突然兴起,过来看看。” “方才听说沈家宣了御医,沈太夫人被气病了,哀家与她也算一起长大的姐妹,她倒是个糊涂的。” “免得拖久了生出事端,陛下不如早些把事情定下。” 说到最后,钟太后忽然这么加了一句,燕帝萧御章又如何听不出其中意思,联姻是裴家提的,钟家现在也表了态,崔家是个软骨头早就不如之前。 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把沈观韵嫁给大皇子,而且沈家的女儿从一开始的结局就是联姻,不然他也不会突然封她为昭元郡主。 有沈观韵在,白玉京的后宫日后就别想平静,这是燕帝从一开始就打的主意,他太明白后宫的稳定,对于朝堂稳定能带来多大的好处。 萧御章勾了勾唇,亲自把钟太后送出御书房后,他冷声朝一旁候着的王九德吩咐:“让沈樟珩进宫见朕。” 王九德一惊,不敢耽搁匆匆出宫。 等沈樟珩进宫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秋末,极寒的天气里。 沈樟珩满身冷汗,神情僵得厉害跪在御书房外的地砖上:“陛下。” 萧御章丢了手中的笔,大红的朱砂溅落在地上,像是人咳出的鲜血。 “沈爱卿,考虑得如何?” “沈家嫡女嫁去月氏联姻,朕封给她加封为公主,以燕北公主的身份,嫁过去自然是月氏的皇后,尊贵无比。” 沈樟珩垂着眼睛,下巴紧紧绷着,撑在冰冷地砖上的掌心,因为用力过度,指尖泛白。 他那张僵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得比哭还难看的神情:“陛下。” “臣这一生只得一女,女儿被臣娇惯性格骄纵愚笨,配不上陛下和天下百姓的期待。” “臣请陛下另选其他贵女。” 萧御章冷哼一声,缓缓抬步朝沈樟珩走进。 明黄的龙靴立在沈樟珩眼下,居高临下打量他的神情:“沈爱卿。” “朕今日倒想问一问,爱卿是舍不得唯一的嫡女,还是看不上月氏的后位?” 这瞬间,沈樟珩只觉得背脊像被巨石压着,整个人喘不上,冷汗津津,跪在地上的双膝没了知觉。 他咚的一下,以额触地,脸色发白。 大颗大颗冷汗顺着他刚毅的脸庞滑了下来:“臣该死。” “但臣从未有过别的心思。” “陛下只要准了臣的恳求,臣立马把嫡女远远嫁出汴京,不再回京半步。” 沈樟珩说得诚恳,帝王眸色微微一眼,有疑虑闪过,却没有表现分毫。 他不耐烦地朝沈樟珩一挥衣袖:“给你三日时间回去,好好想清楚。” “再给朕一个,朕想要的答案。” “是。” 沈樟珩躬身站了起来,等走得极远时,他才捂着心口猛咳出声来,一抹殷红的鲜血,顺着他唇角留下又被他面无表情擦去。 “沈大人。”前方带路的内侍,慌张开口。 沈樟珩朝他摆了摆手:“无碍。” 出了皇宫后,沈樟珩翻身上马,僵沉的脸上挂着寒霜,如刀锋般的眉心拧着凛冽冷气,浑身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铁血杀戮。 “将军,我们这是去哪?”沈樟珩的随从,看他调转马头,不由出声问道。 沈樟珩瞳孔泛着血丝,脸庞逐渐狰狞,他咬牙吩咐道:“去惊仙苑。” “老子今天非杀了裴家那个长子不可。” 随从惊慌,想要阻止,就怕自家将军怒到失控,惹出事端来。 可随从还未开口,沈樟珩已经冷笑:“都给老子闭嘴,今日谁敢劝老子,老子非宰了他不可。” 随从不敢妄动,只能悄悄往身旁的人使眼色。 这会子,估计除了病中的沈太夫人能止住他外,沈家就没其他人能镇压住沈樟珩。 惊仙苑门前,暗卫见沈樟珩杀意腾腾骑马而来,早已有所准备握紧刀柄,也第一时间派人去书房通知。 “裴砚呢?”沈樟珩坐在马上,冷冷盯着下方站着的护卫。 山苍不在,为首的领头侍卫并不答话,只是冷冷抽出长刀,不带一点情绪的眼睛里只有杀意。 沈樟珩一惊,以他丰富的经验,不过是一眼,就认出眼前的侍卫并不像寻常人,更像是大家族暗中培养出来的死士。 只是裴家裴砚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的死士。 但沈樟珩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在下马瞬间,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翻手抽刀,企图凭着出其不意的速度,把阻挡他的护卫捅个穿透,一刀毙命。 但事与愿违,惊仙苑里里外外可不止一名护卫,而且个个都是死士。 沈樟珩的招数是年轻时战场上搏杀出来的,而护着的招数却更为刁钻,他们根本就不管自己的死活,同样刀刀刺向沈樟珩的要害。 “住手。”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惊仙苑门前传出。 护卫一见来人,即刻收刀:“云暮大人。” 云暮朝沈樟珩点头:“沈大将军,随小的进去,家中主子有请。” 沈樟珩僵着脸,身上被砍了两刀,虽然不重,但周身漫出的血气,更加重他身上的杀戮之气。 外院书房。 裴砚站在书桌前,神情冰冷淡漠看着浑身是血从外边进来的沈樟珩。 他慢条斯理端着手里的茶盏,饮了一口,冷笑:“沈大将军今日真是狼狈。” 沈樟珩握着刀柄的手一紧,脸颊肌肉绷着,一双乌黑眼瞳四周泛着血丝,闪着杀意死死盯着裴砚。 “裴家究竟想要如何?我沈家一退再退,裴砚你莫要逼得我鱼死网破。” 裴砚脸上笑容不变,微眯的狭长凤眸里,凌厉视线却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沈大将军多虑。” “裴家从未想过要沈家如何。” “沈家同月氏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沈将军心里难道不清楚。” 沈樟珩当场面色巨变,脖子上青筋暴起,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冷汗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大吼一声,往前踏出一大步:“裴家小儿,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沈樟珩抽出长刀,没有留一手朝裴砚的面门刺去。 沈樟珩抽刀的速度快,裴砚挡的速度更快。 不过用两指捏着一枚青色茶盏,掌心一翻,就挡住了沈樟珩用了浑身力气刺向前的一道,茶盏碎裂,四周劲气却把书桌上摆放的书籍震得满地。 沈樟珩虎口被震得发麻,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鲜血从胸腔里喷出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裴家长子竟然会有这般厉害的身手,裴家擅文,沈家擅武,他一开始就没有把裴砚放在眼中。 “你究竟是谁?”沈樟珩死死盯着裴砚,这样的身手根本就不可能是裴家养出来的人。 裴砚眼角眉梢都含着冷意,眸光落在震碎了的青色茶盏上,一双含着霜色的凤眸,看向沈樟珩时,同样带着杀意。 “沈家要么去向陛下认罪。” “要么就把人嫁到月氏。” “沈大将军好好考虑。” 沈樟珩死死咬着后牙槽,忽然他视线一顿,如同见了鬼一样,落在裴砚身后那扇被劈成了两半的屏风后方。 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娇艳盛开,美得惊人的牡丹画卷。 他声音发颤,痛苦中夹着难以置信:“墙上那幅画!” “你究竟是谁?” 80. 第 80 章 她的阿娘 裴砚垂眸,用脚尖狠狠碾碎地上的瓷片,微眯凤眸内有嗜血的杀意闪过。 他唇角勾着冷笑:“你配么?” 沈樟珩视线剧烈地一颤,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魂魄。 他变得一片空白的脑子,根本无法正常思考,只用泛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裴砚,声音干涩。 “我再问一遍。” “这幅画,你究竟是哪里得来的?” “告诉我!” 沈樟珩说话时,脸上僵硬的神情狰狞起来,刺红瞳孔内涌出一股无处宣泄的情绪,整个人像困在笼中的野兽,处于暴怒的边缘。 裴砚朝他轻蔑一笑,语调又轻又慢:“沈将军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迟了吗?” 书房内,死寂。 沈樟珩面无人色,握着刀柄的宽厚掌心,颓然一松,整个人往后晃了晃差点跌坐在地上。 他惨笑一声,声音哑得像是在啼血:“你让她出来见我。” 裴砚慢条斯理往前走了一步,碎瓷被他碾在皂靴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没有要回答沈樟珩的意思,乌眸神色深不可见。 “裴砚、”沈樟珩抬头看着裴砚,声音里竟然带出几分低微的祈求,“让我见见她,这画的主人。” 裴砚笑了,那是报复成功却不然丝毫情绪的冷笑:“你沈氏,如今配吗?” 沈樟珩一怔浑身巨震,铺天盖地的愧疚和愕然让他头晕目眩。 他是武夫,但也不是真的蠢到极致。 就在沈樟珩恍惚时候,他面前走来一道身影,拄着拐杖被丫鬟搀扶着,那人朝他说话,他双耳嗡响,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紧接着好像是丫鬟的惊呼声,他听见了响亮的巴掌声钻进他耳朵里,接连数个,脸颊忽然疼得厉害。 “啪。”又是响亮的一耳光。 沈樟珩悚然一惊,浑浊的视线渐渐清明起来。 “母亲?” 沈樟珩惊叫一声,僵冷的身体再也站不稳,‘咚’的一声,朝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里的沈太夫人跪了下去。 “孽障!” “跑裴家来闹,你自己犯下的好事你能怪得了谁?你不觉得丢人?” 沈太夫人崔氏被丫鬟扶着,妆发也不如以往精细,苍老的脸上不见半点血色,明显是在病中得了外头小厮报的消息后,不敢耽搁,匆匆换了衣裳前来。 沈樟珩跪在沈太夫人身前,双手无力撑在青砖上。 “跟我回去。”沈太夫人冷冷朝沈樟珩吩咐。 “母亲,儿子想……”沈樟珩的话还没说完。 沈太夫人气到没忍住,抬脚就朝他心口上踹了过去。 她捂着心口不断咳嗽:“孽障,这是裴家,不是沈氏,由不得你作死。” “你若真舍不得你那嫡女,老身明日进宫一趟,就算跪死在御书房前,我也求了必须把她赐婚给大皇子。” “这样,你可愿意消停点?” 沈樟珩心口受了一脚,本就勉强撑着的身体颓然摔在地上,他抿了抿唇,声音颤抖得厉害。 “母亲,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儿子之前从宫中出来的确是因为观韵的事感到愤怒,可是现在儿子只想见林家六姑娘一面。” 沈太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没再看沈樟珩一眼,反而抬眸看向裴砚:“今日是沈家犯浑,冒犯了裴家郎君。” “老身家中这长子平日爱女如命,今日受刺激得了癔症,才做出这般蠢事。” “郎君房中损坏的一切东西,沈家都会原样赔偿,妄求裴家郎君宽容。” 沈太夫人把姿态放到最低,她不想把事情闹大,沈家的事闹大了,出丑的只能是沈家人,而且沈观韵的身份,若被人知晓,捅到天子眼前,沈家必将遭难。 裴砚站在窗前,夕阳余晖落在他身上,俊美异常的侧脸上,带着矜贵不容冒犯的威压。 他垂眸看着沈太夫人,居高邻居,平静的黑瞳内带着玩味神色:“十八年前的事,沈太夫人真的以为,能瞒天过海?” 沈太夫人心底霎时一惊,她怎么会听不明白裴砚话中的意思。 她打理沈家近五十年,这些年数次的风浪里,她的每一个决策都异常重要。 最开始,她原以为裴家和六皇子提出让沈观韵联姻月氏,只是为了斩断大皇子和沈家之间的姻亲关系,现在她终于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联姻究竟是为了什么。 恐怕是裴家和六皇子早就查到,沈樟珩当年和月氏公主白玄月之间的事情,而联姻从头到尾不过是个幌子。 最终目的是逼沈家,主动向帝王承认当年沈樟珩犯下的欺君之罪。 到那时,沈家为了自保,自然要主动交出全部兵权。 而沈观韵作为燕北和月氏皇室的血脉,以帝王的猜疑多思,定然不可能再嫁给大皇子。 一箭双雕的计谋,不过一个联姻,就能把沈家拖下万丈深渊。 想到这里,沈太夫人身体晃了晃,冰冷的视线扫向裴砚。 “裴家郎君,好厉害的手段。” “你这是逼我沈家自断一臂。” 说到这里,沈太夫人眼底慢慢浮出一抹悲凉的情绪:“五姓之间百年来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沈家败落,你裴家日后能有几年好前程?” “难不成,当年李氏一族的教训,还不足以让剩下的四姓自省?” 裴砚唇角戏谑勾着,眼底藏着令人看不懂的深意,他冷声道:“沈太夫人不如好好想想。” “眼下沈家该如何自处。” “我给沈家的选择,并非绝路。” 沈太夫人崔氏再也压制不住火气,扶着丫鬟的手往前迈了一步,神色凌厉:“好个狂妄的裴氏郎君。” “老身没死,沈家没到被人逼着做选择的时候。” “沈家侍卫何在?” “把你们家主扶走,跟我回去。”沈太夫人勉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再停留,面无表情朝书房外站着的两个沈家侍卫吩咐。 沈樟珩面如死灰,被侍卫扶着站了起来,他看着自己的母亲,数次欲言又止,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才踏出书房不久,就见不远处廊庑,林惊枝带着丫鬟婆子匆匆从外头回来。 “枝姐儿。”沈太夫人情不自禁朝林惊枝喊道。 林惊枝被孔妈妈扶着,稍稍往后方退了一步。 她语调平静,朝沈太夫人行了一个万福礼:“晚辈给您请安。” 恭敬疏离,不见半点亲热。 沈太夫人心口痛得厉害,她没忍住开口问:“枝姐儿,之前的事,你不愿原谅沈家是吗?” “可沈家的观韵姐儿已经废了一只手臂,也算是极为严重的惩罚了,难不成你要了她的命才能如愿?” 林惊枝纤长的眼睫低垂遮去眼底的黯然,客气朝沈太夫人笑了笑:“太夫人要我如何原谅?” “是去沈家上门求情?” “还是如端午宫中那样,最好以命相抵。” 沈太夫人霎时哑口无言,愣愣站在原地:“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惊枝温和朝沈太夫人笑了笑:“恕晚辈放肆,也感觉太夫人对晚辈的喜爱。” “只是沈家与晚辈非亲非故,沈家有要护着的娇花,而晚辈也不是随意让人欺辱的。” “晚辈告退。” 林惊枝把话说完,扶着孔妈妈的手正打算避开他们,转身离去。 沈太夫人身旁,从林惊枝出现开始就呆滞站着而沈樟珩,他着急往前迈了一步。 “枝姐儿……”紧紧绷着的脸上,各种情绪不断转变。 林惊枝被他说话声音,吓了一跳。 而沈樟珩就如同魔怔,抬步朝她走去。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林惊枝开始,他脑中第一反应是妻子白玄月,可沈樟珩从未往女儿那个方向想。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宠爱多年,当眼珠子疼着的嫡女,而林惊枝最多不过是妻子魂魄转世。 直到今天裴砚书房那幅,他一眼就认出来,妻子亲手绘制的牡丹画卷。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牡丹是月氏的传承,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十七年前入沈家的女婴,根本就不是他的女儿。 “枝枝。”沈樟珩又喊了一声。 他脸颊一侧红肿不堪,身上四处都是伤痕血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上,偏偏露着一抹怪异的柔色。 就在沈樟珩要走到林惊枝身前的时候,凛冽的杀意从他脖颈滑过,四周涌出无数黑衣侍卫。 他直接被裴砚毫不留情一脚,踹倒在地。 “夫君。”林惊枝巴掌大的小脸煞白,出于本能和对于沈家的排斥,她被裴砚当众搂过,也没有反抗。 裴砚挑衅看着沈樟珩,笑声低沉压着无尽嘲弄:“请沈将军,自重。” 沈樟珩踉跄站起来,眼神几番变化,刀削斧刻脸庞尽是茫然无措,他死死盯着被裴砚搂在怀中的林惊枝。 “好端端的。” “枝枝怎么出去了?”裴砚低低笑了声,朝林惊枝耳语。 林惊枝闻言,双手不安揪着掌心的绣帕,神情柔顺朝裴砚道:“前些日子,在万宝阁定了簪子,我闲着无事就去取了。” “是吗?”裴砚眉梢一挑,并没戳破林惊枝的谎话。 他当着沈樟珩杀人的目光,轻轻一吻落在她侧脸位置。 “我带你回屋去。” “好不好?” 林惊枝不想和沈家人有过多接触,而且他们今日来惊仙苑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沈观韵联姻月氏,找裴砚的麻烦。 但这关她屁事,沈家日后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 “好。”林惊枝轻轻点头。 见两人要走,沈樟珩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大喘了一声,压下胸腔里翻滚的血气,声音嘶哑干涩盯着林惊枝背影:“林六姑娘。” “沈某有一事相求。” “请问林六姑娘的生母,可叫白玄月?” 本不予以理会的林惊枝,霎时扭头,漂亮的桃花眼透着厌烦:“沈将军想问什么?” “我知道自己与沈将军的嫡女沈观韵,生得有几分相似,但我同样出生微寒,高攀不上沈家。” “也请沈将军自重,我阿娘早已亡故,沈将军作为外男,如何能提我家阿娘的名字,大将军若是要替自己的掌上明珠感到不甘。” “今日我也同大人说一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你沈氏嫡女废一条手臂已经是最轻的惩罚,我家大姐姐日后没的可是性命,沈家作为百年传承的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儿,实在令人难以苟同。” 林惊枝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像锋利的乌金长鞭,一寸寸抽在沈樟珩的背脊上。 要抽烂他的皮肉,拔去他的筋骨,痛到他不能呼吸。 沈樟珩捂着胸口,口中鲜血涌出,愣愣站在原地。 沈太夫人面色大变,慌忙朝沈家侍卫喊道:“把你们主子给架回去。” “让人去宫里请御医来。” 她吩咐完这些,抬眸不满看着林惊枝:“林六姑娘,我们沈家的确有错在先,但我那儿子就是这个脾性,方才我也放下身段恳求你们原谅。” “他不过问一句你生母的名字,你竟然如此……” 沈太夫人声音猛然一顿,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苍老拉耸的眼睛瞪圆:“你方才说什么?” “你的阿娘是白玄月?” 林惊枝指尖收紧,垂眸避开沈太夫人震惊的眼神。 沈家知道了什么? 她阿娘的身份已经守不住了是吗? 毕竟随着月氏新君白玉京入燕北汴京,那个十八年前失踪生死不知的月氏公主,白玄月又被人再次提起。 她阿娘当初藏身于豫章侯府林家,知她阿娘真名的人寥寥无几,只当她阿娘是貌美妾室,被豫章侯林修远偷偷养在府外。 可沈家人不同寻常的表情,令林惊枝越发的安。 裴砚搂在她侧腰上滚烫掌心,时刻在提醒她的一举一动。 林惊枝抿着唇,沉默朝沈家太夫人点头。 81. 第 81 章 镜中花 廊庑外秋风寒凉,卷着金色的夕阳余晖落在林惊枝身上,她因为精神高度的紧张,攥着绣帕的掌心泛出冰凉的潮汗。 裴砚手臂微微用力,把她整个身体搂紧在怀中,宽阔背脊挡住了沈太夫人震惊不已的目光。 “枝姐儿……”沈太夫人唇角翕动,还想说什么。 裴砚冰冷淡漠的声音,朝廊庑外吩咐:“云暮,送客。” “没有我的允许,沈家人不许踏入惊仙苑半步。” “是。” 沈太夫人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云暮恭敬又强势请了出去。 林惊枝回屋后,依旧被裴砚抱在怀中,小脸上神色紧张。 “夫君。” 她一向敏感,无论是沈家人脸上的表情,还是裴砚忽然出声打断沈太夫人话,都令她心底隐隐不安。 裴砚俯下身吻她,薄唇滚烫炽热,箍着她腰的掌心用了力气,把她身体侧了一个方向,变成跨|坐在他腿上。 “裴砚……” 林惊枝瞪大眼眸,颤着声音喊出声来,发髻上簪子摇晃颤栗,脖颈因为亲密姿势红了半边。 “枝枝想问什么?”裴砚狭长凤眸隐含幽色。 林惊枝不敢与他对视。 见她不说话,他又低下头吻她,恨不得把她揉碎了,吞下腹中。 林惊枝被他吻得有些恍惚,捏着绣帕的指尖松开,没了力气靠在他胸膛上,任他为所欲为。 渐渐林惊枝紧绷的身体软下来,她眼睫湿软,朱唇榴齿,娇得勾人。 裴砚咬着她耳垂,用极沉极缓的声音道:“枝枝,想问什么?” “问沈家?” “还是问你的阿娘?” 林惊枝狠狠摇晃一下脑袋,鸦羽般长睫轻颤,撑在裴砚肩上掌心的热汗润湿了他的衣裳。 她不敢看裴砚的眼睛,小声道:“我想问沈家。” 裴砚勾唇深深一笑,沙哑的声音带着某种恨极了的语气:“沈家十七年前得了一女,取名沈观韵。” “沈观韵其实是由一位叫做程春娘的仆妇,从府外抱进沈家的,而沈家那位据说因生子难产而亡的沈夫人,恰巧姓白,与你阿娘同名同姓。” 林惊枝冷冷抬眸看着裴砚,只觉整个喉咙干涩异常:“与我阿娘同姓?” 裴砚点头:“是。” “十八年前沈樟珩作为燕北与月氏和亲的使臣,前往月氏迎接公主白玄月,在归途迎亲队伍出了意外,月氏公主下落不明。” “一年后,沈樟珩忽然现身,却在即将到达汴京时遭遇伏击,重伤昏迷半年,那年十一冬月沈家莫名多了一个据说是出生不高正室夫人生的嫡女,取名沈观韵。” 林惊枝透过裴砚的话,她已经猜到了什么。 她从寂白那已经知晓自己的阿娘是月氏公主,可她从未想过,她会是沈家嫡女。 好在林惊枝理智尚存,努力朝裴砚笑了笑,装作好奇问:“所以沈观韵是沈樟珩和月氏公主的女儿?” “是吗?” 裴砚垂眸看她,粗粝指尖摩挲着她被他吻得水润红肿的唇,箍着她纤腰的掌心用力:“枝枝真的是这样想吗?” “枝枝也觉得,沈观韵才是月氏公主的女儿。” 林惊枝心里头难过得要死,可她并不认可与沈家之间的关系,她阿娘的身份,是她逃离裴砚的底牌。 她若是现在戳穿沈观韵的身份,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林惊枝闭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枝枝,怎就不愿同我说实话?”裴砚冷白指尖捏起林惊枝娇嫩的下巴,漆眸紧紧盯着她,语气有些冷。 林惊枝伸手去推他:“那是她的身份,我有什么好说的?” “啪。”令人羞愤欲死的轻响。 裴砚掌心高高抬起来,轻轻落在林惊枝的臀部。 他慢条斯理解开腰上束的革带,三下两下就捆在了她雪白如玉的双手手腕上。 “枝枝总是这样欺瞒我。”裴砚在笑,每一个子都说得极慢。 林惊枝瞪大眼睛望向裴砚:“你要做什么?” 刚才那一下,他根本就没有用一丝的力气,却隐含着的羞意令她恼怒。 “枝枝,既然不愿承认。” “不如,破了枝枝的防心,等枝枝神魂颠倒时,我再问一次。” 他在逼她。 林惊枝避开他的视线:“那夫君有什么证据。” 裴砚漆眸微闪,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暗中查她许久,那些所谓的证据只会令她生气,她现在对他的防范,无异于仇人。 眼下,只有她背脊上那个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牡丹刺青,能让她承认。 只是刺青要显出,实在有些麻烦。 裴砚指尖从林惊枝侧脸滑过,落在她的脖颈,然后是漂亮的锁骨上:“枝枝想知道?” 林惊枝笃定他拿不出证据,轻轻点了一下头。 “好。”裴砚起身出去,不一会儿他端了一壶酒水走进屋内。 林惊枝皱着鼻子闻了闻:“酒?” 裴砚慢慢倒了一杯给她:“喝下我就告诉你。” 杯中是梅子果酒,入口酸甜带着微微的辛辣,并不难喝。 林惊枝喝完,她眼神透着水色盯着裴砚,倔强得厉害:“夫君,该告诉我了吧?” 裴砚慢慢放下酒杯俯下身,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到时你莫求我。” 喝下酒不过片刻,林惊枝就有些醉了,她抬脚去踢裴砚,刚好一脚踹到他小腹上:“你再不说,我就让孔妈妈把你赶出去。” 帐幔落下,帐子上挂着多子多福的石榴花荷包,随着床榻轻摇。 林惊枝仰着脖子,只觉得身上|烫|得厉害。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幔重新掀开,裴砚双手托着她,走向她平日梳妆的妆奁前。 妆奁上镶嵌着打磨格外光滑的铜镜,把人照得一清二楚。 裴砚音色低沉嘶哑,粗粝指尖从林惊枝雪白的,显出牡丹刺青的背脊上划过。 他咬着她耳垂,指尖捏着她下巴,迫使她侧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枝枝好看吗?” 林惊枝眨着水润的眼睫,语调带着哭腔:“裴砚。” “我背上是什么?”那个牡丹花纹样,她只在她阿娘的画上见过。 裴砚笑了声:“枝枝背脊肌肤上的牡丹花纹,月氏的皇族的腾图。” “美吗?” 林惊枝慌乱摇脑袋,她胸|脯|起伏,喘息厉害。 如此羞人,他方才口中的话,还有在榻上时他做的那些…… 下一瞬,妆奁上放着的东西,被裴砚扫到地上。 林惊枝只觉背脊一凉,贴在镜面上,她被他放到了妆奁上跨|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开始时她还会咬他反抗他,后来只是一味睁着湿哒哒的眼眸,四肢没有半丝力气…… 他今日如同疯了一样,根本不知疲倦。 …… 沈家大宅。 沈太夫人回到沈家,再次晕了过去。 宫中御医把脉后开方子,也不敢多言,手里药箱小心退出去。 沈樟珩换了一身衣服,身上的伤口重新包扎。 他在沈太夫人病床前坐了许久,等沈太夫人幽幽转醒时,他才暗松了一口气:“母亲。” “樟珩。”沈太夫人挣扎着要从床榻上坐起来。 “母亲,御医说您不能再动气。”沈樟珩道。 沈太夫人根本顾不得这些,她苍老的掌心紧紧握着沈樟珩的宽大的手掌:“你告诉我,是不是弄错了?” “枝姐儿的母亲,怎么会是白玄月?” “这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数不胜数,怎么会是枝姐儿?” 沈樟珩颓然垂下视线,看着躺在床榻上垂泪的母亲,他喉咙微哽:“母亲,没有错。” “今日儿子去找裴砚质问时,看到了他书房屏风后面的那一幅画,那画上的牡丹图,儿子一眼是认出了,是玄月的亲笔,是月氏皇室传承的牡丹图。” “裴砚此举,不光是逼我们在和亲上做抉择,更是逼我们与枝姐儿日后生分。” “若是认下枝姐儿,沈家必定会被天子怪罪,若是不认,只能观韵以沈家嫡女的身份去和亲。” 沈太夫人双眼通红,眼底含着憎恨:“那观韵算什么?” “这下年,我们沈家上下对她的宠爱又算什么?” 说到沈观韵,沈樟珩竟不知要如何开口。 林惊枝是他的女儿,可沈观韵他足足宠爱十七年,就算是现在,他依旧狠不下心。 想到这里,沈樟珩站起来朝沈太夫人道:“儿子去看看她。” 他也不等沈太夫人回答,就狼狈走了出去。 此时外头天色擦黑。 关押沈观韵的小佛堂,佛龛前的供桌上,烛火明亮。 沈观韵一整日没有吃东西,她盘腿坐在蒲团上,眼神沉得能滴出水来。 “大姑娘。” 佛堂外有婆子朝她恭敬喊了一声:“将军来了。” 沈观韵闻言,浑身一震,她一下子从蒲团上爬起来,赶忙跪好。 一阵响声后,佛堂的门从外打开。 凉风卷着寒意扑到沈观韵背脊上,她柔柔朝沈樟珩转身,嘴唇煞白,摇摇欲坠,的确是让人心疼的模样。 “父亲”二字喊出,她就再也坚持不住,朝地上摔去。 按照以往,沈樟珩怎么会看着她摔倒,定是连忙把她扶起来,各种关心。 他见她委屈,大抵火气也就消了一半,她再软声软气认个错,也就没有什么事了。 可这一次,沈樟珩根本没有管她。 沈观韵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浑身狼狈。 “父亲……” 沈观韵眼中泪珠子,一下子就滚下来,楚楚可怜看着沈樟珩:“您不要女儿了吗?” 沈樟珩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只有冷色:“后日上朝,我会同陛下言明,沈家同意与月氏联姻。” “在出发月氏前,你就暂住在小佛堂内,不许离开半步。” 沈观韵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父亲!月氏的新君是观韵的嫡亲舅舅。” “观韵如何能与他联姻?” “难道父亲对女儿这十七年的宠爱,对母亲一辈子的亏欠,都不及父亲和家族的万分之一?” 沈观韵压着声音,哭得可怜。 可她不提白玄月还好,她一提沈樟珩本来动摇的神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他冷漠盯着沈观韵,语调带着警告:“日后你莫要再提她,你不配。” …… 82. 第 82 章 那个秘密 沈观韵愣愣跪在原地,看着沈樟珩大步离开的背影。 “父亲,就连您也不要观韵了吗?” “观韵究竟做错什么?”她呢喃自语,眸底忽然涌出骇人杀意,猩红的眼瞳映着佛堂里昏黄烛光,蒙着一层阴郁冷色。 沈观韵深深闭眼,她明白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 以秋猎时月氏新君白玉京对她的态度,若沈樟珩闭口不承认她与月氏公主的关系,白玉京不会相信她,她若是疯闹,只会被当成傻子关起来。 等联姻的时日一到,就把她送到月氏。 沈家有的是办法,让她生病数月开不了口,就算到了月氏她身体恢复正常,外人最多以为她是路上劳累。 她在沈家长大,自然不会小瞧沈家的手段,沈家有沈太夫人在,沈樟珩不可能被她说动。 想到这里,沈观韵眼中恨色一闪而过。 她冷冷抬眸,看着佛龛内慈眉善目的观音佛像,眼神慢慢变得狠厉无情。 沈家既然能为家族利益放弃她,那她自然也能为自己而毁了沈家,月氏新君不承认她的身份,并没有关系,只要帝王萧御章承认她,就算拿整个沈家去祭献,她也不在乎。 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她不能一忍再忍。 “都该死。”沈观韵扯着唇角,阴恻恻冷笑。 沈宅,某处偏僻小院下方,地底阴暗潮湿的地牢内。 沈家刀疤婆子程春娘被侍卫捆了手脚丢在地上,沈樟珩凌厉的脸庞上尽是快压制不住的怒意。 程春娘之前被沈樟珩毒聋毒哑,秘密关押在京郊一处偏僻的庄子里。 当时她本以为是当年替换孩子的事,被沈樟珩发现,为了报复要慢慢折磨死她,可她没想到,送到庄子后,虽然外出受限,但依旧有吃喝伺候,并没有要她性命。 后来她渐渐反应过来,估计是沈樟珩不想她说出白玄月身份,才把她毒聋毒哑,以绝后患。 本以为逃过一劫的程春娘,再次被捆了送到沈家地牢,她就猜到当年的事恐怕东窗事发,那些秘密再也瞒不下去。 好在她已聋哑,沈家就算是用了酷刑,为了她的女儿,她也绝不会多说一字。 沈樟珩并没有对她动,而是找来了当年沈家给沈观韵找的奶娘王氏。 地牢潮湿腐臭,毒蚁虫蛇尸体带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奶娘王氏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侍卫一松手,她就浑身瘫软跌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看着沈樟珩:“大将军。” “不知大将军找婢子来,是为了什么?” 沈樟珩大马金刀坐着,视线落在程春娘身上:“你好好看看,她是谁?” 王氏被程春娘脸上的刀疤,吓了一大跳,她一下子没认出这人是谁,战战兢兢看了许久才犹豫问:“大姑娘的管事妈妈?程氏?” 沈樟珩垂着眼皮,杀气在眼底翻涌,他盯着王氏极为严厉问:“当年你同程氏一同照顾大姑娘。” “我记得,是因为大姑娘不吃你的奶水,你偷偷挤掉,被丫鬟发现,府中以为你暗中苛待姑娘,才把你赶出府的。” “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宁愿被赶出去,也不替自己辩解一句?” 奶娘王氏闻言,浑身颤抖如筛子,死死咬着唇不敢说话。 “动手。”沈樟珩忽然朝一旁的侍卫吩咐。 只见侍卫毫不犹豫,抽出长刀,直接砍下程春娘一根食指,鲜血喷涌出来,溅到王氏脸上。 程春娘痛得深吸一口气,嘴巴张得老大,又发不出半点痛呼声,双目瞪得滚圆,在地上蠕动打滚。 王氏尖叫,被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然后她被地牢里的侍卫用夹着碎冰的凉水泼醒。 “你说不说?” 沈樟珩慢慢站起来,黑色皂靴踏地上,慢慢踱步上前。 审问人,他自有一套手段,只要不死,就没有不开口的人。 王氏牙齿发抖上下打颤,蜷缩在地牢肮脏的地板上,她咽了咽口水,正在犹豫。 沈樟珩朝那侍卫,再次抬了抬手。 “咔嚓。”程春娘才次被剁下一根中指,她面目狰狞盯着王氏,不住摇头。 “我说、我说。” “婢子不敢隐瞒。” 王氏匍匐在地上朝沈樟珩磕头,她实在怕得厉害。 沈樟珩目光森然,眼底杀意闪烁。 王氏脱了力跌坐在地上,抖着声音道:“十七年前,婢子被沈太夫人挑中,和另外两位妇人一同给大姑娘当奶娘。” “另外两个妇人,接连出现意外被府中辞退,后来婢子发现大姑娘同样不爱喝婢子的奶水,并没有消瘦。” “婢子留了心眼,夜里悄悄起身观察,才发现是程氏悄悄给大姑娘喂奶。” “婢子没想到程氏也是生了孩子的妇人,只是婢子不敢过问,那时程氏被太夫人和将军您看重,婢子只好悄悄将奶水挤去倒掉。” “后来被丫鬟发现,以为是婢子不愿喂奶,苛待大姑娘,婢子不敢指认程妈妈怕连累家中孩子,才被赶出沈家。” 一口气说完后,奶娘王氏脸上苍白,低垂着脑袋不敢再看沈樟珩。 潮湿幽暗的地牢里,这瞬间空气凝滞低沉,寂静无声。 沈樟珩眼神瞬间变得刺红,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发出令人头皮发麻咔咔声。 “送王氏回去。”半晌,沈樟珩找回声音朝侍卫吩咐。 程春娘浑身是血,蜷缩在地上,她不敢看沈樟珩的眼神,心脏狂跳。 沈樟珩缓缓走到程春娘面前,用刀尖挑起她的下巴,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恐怖的笑声:“原来我沈家上下宠爱了十七年的沈观韵,竟然是你生下的脏东西。” “当年你是怎么说的?” “拿着玄月给的信物,千里迢迢来到汴京沈家,告诉我母亲玄月拼死生下孩子,已经出血而亡。而你们在逃亡,你带不回她的尸首,只能按照她的遗愿把孩子送到沈家。” “我醒来后不信,还特地派了侍卫去你说的那个地方,树下的确埋了一个快腐烂成泥的胎盘,虽没有找到玄月的尸体,但我也信了半分。” 说到这里,沈樟珩口中涌出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他眼底积压的怒气,就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 程春娘用自己的孩子替换了白玄月的孩子,这是谁也料不到了,当年沈观韵送到沈家时,极为瘦小脆弱,一看就像不足月的孩子。 可程春娘一口咬定,是因为自家主子身体虚弱的缘故,沈家当时本就鸡飞狗跳,也没人多想。 沈樟珩恨不得立马杀了程春娘,但他知道哪能杀了她那么容易,她该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才好。 程春娘听不到声音,但她看沈樟珩嘴巴一张一合,也大致猜出来他究竟在说什么。 只要她不承认,她的观韵还有一线生机。 她若是承认,观韵就算不死,但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当年月氏和燕北联姻,月氏王朝动荡不堪。 加上宫中太子年幼,月氏君王圣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联姻是月氏的权宜之计,是为了得到燕北皇室的支持,稳固月氏的江山。 为了这事,月氏从各大世家千挑万选,好不容易选了一个和月氏公主白玄月生得相像的女子作为滕妾身份,准备和月氏公主一起送到燕北皇宫。 只为日后争宠,若是玄月公主不方便服侍帝王的时候,能让如同替身一样的程春娘继续服侍帝王,月氏这事做得隐秘,外人并不知晓。 所以当时沈樟珩作为特使迎亲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一直藏在马车里的程春娘。 后来归途中,公主车队遇袭击,大部分人死伤各自走散。 程春娘也不例外,她被一山野村夫所救,那村夫无妻,程春娘为了活命,无法选择的情况下只能委身村夫的身下。 等她养好伤,寻到机会逃跑,顺着月氏公主留下的特殊记号,和几名侍卫婢子,一同找到了白玄月,那时候的白玄月已经怀有身孕。 程春娘在山野生活许久,整个人营养不良消瘦得厉害,加上孕吐脸色蜡黄,所以沈樟珩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任何和妻子相似的地方。 白玄月有孕后,沈樟珩决定前往汴京,向天子认错,他在回京路上遭遇伏击,昏迷半年之久。 白玄月腹中孩子七个月时,沈樟珩迟迟没有消息。她只得让程春娘和另一个丫鬟,拿了银钱去汴京沈家相寻。 从河东郡到汴京沈家,路上至少连三个月的路程,程春娘心里慢慢的生出了别的心思。 她太了解月氏公主高傲的性子,若是她被告知沈家不愿承认她和孩子的身份,沈樟珩根本没有消失,只是不愿相认,白玄月绝对不会死缠烂打。 所以程春娘出发不久就弄死了同行的丫鬟,等快到汴京城时,她用催产药去赌,早产生下了孩子,拿着白玄月给的信物,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了沈家。 她自称白玄月的丫鬟,沈樟珩也见过她在白玄月身旁伺候,所以程春娘理所当然在沈家留了下来。 只是日子久了,她因生产和悄悄哺乳变得面黄肌瘦的体型,日渐丰满恢复。 等沈观韵五六岁时,她骤然发现自己被沈家养得极好,脸上隐约又能瞧出和亲前的美貌。 如果这样,她迟早会被发现。 所以程春娘脸上那道伤疤,一半是因为意外,一半也是她刻意为之,毁了面容,日后就谁也不能看出来,沈观韵和她生得才是相像。 想到当年的事情,程春娘裂开嘴角,她像在笑又像在哭。 下一瞬,她猛然后仰,用尽浑身力气朝沈樟珩手中握着的锋利刀尖上撞去,眼看脆弱的脖子就要被刀刃贯穿。 “想死?” “你当真以为有那么容易?”沈樟珩瞳孔骤缩,一脚踹到程春娘心口,把她踹了出去。 他面无表情朝看守地牢的侍卫吩咐:“看好她,别让她死了,也不许她好好活着。” 侍卫神情一凛,不敢有片刻犹豫:“是,将军。” 沈樟珩从地牢出来,外头天色已经泛着一层灰蒙蒙的鱼肚白色,眼看就要天亮。 这个地牢废弃已久,少有人往这边走。 若不是程春娘实在可恨,沈樟珩绝对不会把她关在这处。 “大将军,不好了。” 忽然远处有婆子满脸焦急,朝他跑来。而属于太夫人的小佛堂那个方向,隐约有火光伴着青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升起。 沈樟珩心口莫名一跳,死死盯着婆子:“大姑娘出事了?” 婆子满脸乌黑烟灰,双手估计是救火时被烫伤,起了一层的水泡。 “将军,小佛堂走水起火,奴婢们冒死进去寻找,并没有看到大姑娘的身影。” “太夫人得了消息后,晕了过去。” “请将军责罚,奴婢怕大姑娘有个三长两短。” 沈樟珩眼眸神色冷得厉害,他大步朝小佛堂那个方向走去:“太夫人可叫了郎中?” 婆子点头:“郎中已经进府,开了安神汤的方子给太夫人灌下去,太夫人醒来后,但奴婢不敢告诉太夫人,大姑娘可能还在小佛堂里面,就怕太夫人受不住。” 沈樟珩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眼里杀意在一阵翻涌,就算已经确定沈观韵的身份,但若要亲手杀了她,沈樟珩下不了手。 他足足养了她十七年,所有的宠爱和温柔都给了她,若她不慎烧死在小佛堂,他大致还是会以沈家女儿的身份安葬她,但若不是…… 一个时辰后,已经烧了大半的小佛堂内的水终于扑灭,好在火势及时控制,并没有连累到沈太夫人居住的主卧和东边厢房。 沈樟珩大步走进,烧了大半黑漆漆的小佛堂内。 佛龛里的白玉观音像,被浓烟熏黑,白玉被高温灼烧,观音像上出现了鱼鳞一样的裂纹,本该慈眉善目的观音竟显得有几分狰狞。 这里并没有沈观韵的尸体,倒是其中一扇封死的窗户,有被人撬开的痕迹。 暴戾杀气在沈樟珩眼底翻滚,他觉得终究是对沈观韵过于心软,而这个肮脏东西,迟早要给沈家惹下祸端。 “吩咐下去。” “都给我找!” “就算掘地三尺,翻遍汴京城!也要把沈大姑娘找出来。” 沈樟珩说完,没有停留大步走出小佛堂,边走边和身边跟随的侍卫吩咐:“给我备马。” “想法子给宫中的贤妃娘娘递个口信。” “告诉她,她若在避着不见我,沈家出事她在宫中也别想好过。” 沈樟珩声音凉得像冬日湖面结出的碎冰,冷冷一眼扫过,都让人心神巨震。 清晨的汴京皇城,因为沈大姑娘忽然失踪,被沈家闹得翻了天。 83. 第 83 章 他在害怕 沈家大姑娘沈观韵,是天子亲封的昭元郡主,更是沈家全家宠着的心尖尖。 她失踪消息一出,自然在汴京皇城引起轩然大波。 宫中御书房后方的寝殿里,五更天不到,外头天色灰蒙蒙的。 内侍总管王九德小心伺候燕帝萧御章穿衣,端来温水伺候他洗脸,小心翼翼试探问:“陛下。” “奴才这有一趣事,不知该不该同陛下禀报。” 萧御章冷冷抬眼,扫了王九德一眼,压迫冷厉的视线惊得王九德飞快垂下脑袋,不敢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燕帝萧御章丢下手中用过的蚕丝巾帕,负手走到御书房的桌案前,拿起朱笔准备批改奏折:“有事说事。” “没事就滚出去。” 王九德当即一躬身子,笑着觍着脸小步跑上前:“奴才听闻昨日夜里,沈家出了一些乱子。” 萧御章当即眉头一拧,没了批改折子的兴致,指尖揉着眉心:“沈氏?” “是的。” “据暗探禀告,沈家悄悄从庄子里提审了一个婆子,不久后沈太夫人的小佛堂忽然走水失火,被关在小佛堂里的沈大姑娘失踪了。” 沈家从联姻开始,这麻烦简直是接二连三地出。 萧御章多疑,他不由怀疑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 王九德小心翼翼观察帝王脸上神情变化,他语调一顿又继续道:“探子还报。” “沈大姑娘失踪,是被大皇子的人带走。” 帝王骤然抬眸,微微眯起的黑眸深处压着的冷色,一下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你是说大皇子,把沈家嫡女带走了?” 王九德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许久后,又试探问:“陛下,可要奴才吩咐宫中侍卫,寻大皇子过来?” 萧御章忽然就笑了,深深看了王九德一眼:“不用。” “那孩子爱折腾,就让他继续折腾。”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王九德心口一跳,这些年他一直御前伺候,是萧御章身旁第一红人。 但帝心难测,他并不敢过多试探。 可渐渐他也看出来,燕帝萧御章表面上看着,极喜欢和宠爱贤妃所出的大皇子,可实际上对他的有几分真心,恐怕还不如不宫中不受宠的德妃崔氏所出的二皇子萧钰。 沈家一直笃定,大皇子日后必然登上那个位置,可现在的情况,还有那个身份神秘的六皇子,沈家这一回恐怕是赌错了。 汴京最大最豪华的青楼,琼花楼顶层,天字号雅间门。 大冬日里,沈观韵一身花楼姑娘打扮。 她身上衣裳半褪,受伤的左手用薄纱遮掩,雪白的背脊上还留有嫣红的吻痕,眉眼也透着几分春色。 而她身旁,睡着的是悄悄从宫中出来的大皇子萧琂。 萧琂上半身连衣服都没穿,把玩着沈观韵乌黑的发丝。 “沈妹妹,之前你传信与我说的。” “可都是真的?”他才发|泄不久,声音懒散透着几分沙哑。 沈观韵垂眸掩去眼中厌恶,娇笑着躺回大皇子怀中:“都到了如今,表哥还不愿信我?” “你既不信我,为何还派人救我出沈家,这些年我对表哥一片真心。” “父亲和祖母为了沈家前程,却想着拆散我们。” 沈观韵说着,眼睛一眨就落下泪来。 她娇滴滴模样,实在讨人喜欢,萧琂喉咙一滚,又想再要她一次。 沈观韵伸手攀上萧琂的脖颈,呵着热气,语调难得带了几分令萧琂觉得舒畅的讨好:“表哥,明日还要带观韵进宫,你若再要下去,观韵身上可没了力气。” “皇表哥日后可是要成大事的男子,如何能耽误在观韵的美色上?” 萧琂眼中欲念一收,难得正经了神情:“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是十八年前,月氏和亲本该进宫嫁给我父皇的那位公主,和我舅舅生下的女儿?” 沈观韵娇笑一声:“我今日把身体都交给表哥了?” “骗你作何?” “我现在已非处子之身,日后除了嫁给表哥,难道还能嫁给别人?” “日后表哥娶了我,就等于得了月氏的助力,等到夺嫡时,就算沈家废了,表哥一样能成为燕北的太子。” 萧琂渐渐被沈观韵说动,他视线落到她身下压着的那一方雪白方帕上,想到了他们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心里的排斥渐渐被怜爱取代。 半个时辰后,萧琂起身穿衣,朝沈观韵温和道:“你先好好待在琼花楼,今日休沐,明日上朝时我想法子带你去见父皇。” 沈观韵伸手拉着萧琂的袖摆,可怜兮兮:“表哥,你舍得留观韵一人在这?” “以我父亲的性子,定要进宫同贤妃姑母禀告。” “你若回去,姑母寻你,你该如何说?” “以姑母的性子,她会眼睁睁看着沈家因欺君被连累?” 萧琂准备离开的动作,霎时一顿。 沈观韵的话确实说到他对沈家的猜忌和防范上,他母妃为了沈家百年传承,一定会在他舅舅面前妥协。 虽然他因沈观韵左手受伤后,就歇了娶她的心思。 可是她现在主动投怀送抱,又被他破了身子,日后真的要嫁娶,大不了给她一个侧妃的名分,到那时候,沈家上下绝对不敢跳出来指责他什么。 想到这里,萧琂眼中精光闪过。 他缓缓坐回榻上,搂过沈观韵的细腰,那滑腻触感,不由令他再次心猿意马起来。 …… 惊仙苑,林惊枝从榻上幽幽醒来。 昨夜喝了酒,又被裴砚压着闹得厉害,她眨了眨纤长睫毛,正要开口叫孔妈妈进屋伺候。 男人修长冷白指尖,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语调有些清浅:“可还是难受。” “枝枝,昨夜你饮酒后的模样,我控制不住。” 林惊枝双颊一红,想到昨日深夜,被他抱到妆奁坐着,她不着寸缕的雪白背脊上,渐渐显出的牡丹花刺青。 她受不住那种羞涩,哭喊着求他。 可他只是垂眸吻她,吞下她所有呜咽。 想到这里,林惊枝下意识伸手去摸背脊,她眸光微颤,视线落在自己带着浅浅牙印的手腕内侧。 裴砚盯着她眼尾朱红的泪痣,音色低沉暗哑:“这牡丹刺青,只有你饮酒后,剧烈运动才会显现出来。” “你若不信,我抱你去看。” “不用。”林惊枝慌忙用衾着身体,防范盯着裴砚。 她身上的刺青,应该是阿娘在她极小的时候用月氏的秘法留下的。 阿娘当年连自己的身份都未曾告诉她,何况的背脊上的牡丹刺青,但从小就有严厉告诉她不许饮酒。 想到这里,林惊枝眼眸一颤,轻轻抬眸看着裴砚:“夫君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她背上的秘密,裴砚为何要告诉她? 林惊枝看向裴砚,表情格外认真。 裴砚背脊骤然绷紧,修长指尖轻轻从她泛着胭脂色的眼尾滑过,身上的冷意却一点点地泛上来。 无论是月氏还是沈家的身份,他本不愿告诉她的。 可每到深夜,那些零零碎碎拼凑始终不完整,却令他痛彻心扉的梦境里,她一直都是林家庶女的身份。 眼下,他一想到沈家人的做派,想到汴京城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人。 就算他不愿她身份曝光,可那些暗中觊觎她,想要害她的人。 心底的不甘,和对她疯狂的占有欲,让裴砚选择亲口告诉林惊枝的身份,也不愿她从沈家或是其他人口中知晓。 因为他才是这世界上唯一的,能和她分享喜悦欢乐,她最亲密的丈夫。 想到这里,裴砚眼神格外温柔看着林惊枝。 “枝枝。” “我要把你高高举起。” “你该高贵无比俯视燕北,乃至人间门。” “所以。” “不要怕我好不好。” 裴砚沉冷的眸子,缠着缱绻,他指尖轻轻摩挲过林惊枝略微红肿的唇瓣。 林惊枝身子不受控制一颤,偏头避开裴砚的视线:“夫君在说什么?” “我何时怕过夫君?” 裴砚笑而不语。 他起身,从橱柜里拿出衣物,不容林惊枝拒绝,单腿跪在床榻上,动作些许生疏,却一丝不苟伺候她穿衣,然后吻她的脸颊。 他把她搂在怀里,漆眸隐晦透着深浅难辨的探究:“枝枝,你想回沈家吗?” 想到沈家,林惊枝本能排斥。 她终于明白,前世她为何会被沈观韵关在地牢里折磨至死,恐怕沈观韵从程春娘那得知了她的身份,才恨她入骨。 想到过往,林惊枝嘲讽一笑。 “夫君可莫要再提沈家,沈家与我何关,我阿娘是白玄月没错,但我不需要父亲。” “一开始没有,以后自然也不会需要。” 裴砚闻言唇角微扬,眼底温柔夹杂着疯色。 他把下颌轻轻刻在林惊枝白皙的脖颈上,似满足叹息一声:“枝枝不愿,那我们就不回。” “沈家不要也罢。” 林惊枝这一刻被裴砚搂着,只觉得他近来情绪奇怪得厉害。 好在这一世,已和前世完全不同。 至于沈观韵的身份被抽丝剥茧真相大白,为何会被查到,除了她下意识的推动外,林惊枝不信这里没有裴砚的手笔。 等用过午膳,裴砚离开后。 林惊枝才从孔妈妈口中沈家黎明时失火,沈家嫡女失踪了。 到了傍晚,沈家竟派人来寻她。 那婆子由孔妈妈做主,带进惊仙苑。 林惊枝冷冷看向恭敬站着的沈家婆子,慢悠悠抿了一口茶水,冷笑问:“你说沈太夫人病了?” 沈家婆子赶忙应道:“太夫人近来病得厉害,更是一直叨念您,希望少夫人能回沈家一趟。” 林惊枝扯了下唇角,冷嘲道:“究竟是沈家惦记着我?还是沈家怕我惦记你们沈家的身份” “沈家就算现在知道当年我被替了身份,你们沈太夫人,也从未想过要揭穿沈观韵认下我吧?” “毕竟认下我,无异于承认当年的欺君之罪。” “你尽管回去告诉沈太夫人。” “我现在不会和沈家扯上关系,日后也不会同沈家扯上关系,请她尽管放心。” 婆子不敢说话,面色煞白离开。 不久,裴砚就匆匆从书房过来。 他含着威严视线冷冷扫向孔妈妈:“我不是吩咐过,不许沈家入惊仙苑半步?” 孔妈妈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林惊枝也不看裴砚,慢慢喝着茶水:“是我吩咐孔妈妈把人带进来,夫君若要责怪,那就怪我。” 裴砚见林惊枝眉头拧着,他霎时没了脾气,只是神情依旧紧张不已。 林惊枝慢慢放下茶盏,抬眸打量裴砚许久。 她感觉他在害怕,害怕她和沈家恢复关系。 只是,他究竟有什么好怕的? 84. 第 84 章 真相大白(捉虫) 正逢初冬时节,朔风砭骨。 细碎雪屑从灰蒙蒙的苍穹深处坠下,白了碧瓦朱甍的燕北皇宫。 此时天色尚早,陆续有大臣冒雪赶到早朝所在的宣政殿。 早有宫中内侍冒雪候在殿外,备了滚烫茶汤,大臣进殿前喝上一盏,能消除身上的寒意。 这是每年入冬后,由宫中太后赐下的天恩,从先帝在位时沿袭下来的传统,本该由中宫皇后所赐,只是燕帝登基至今,未曾立后。 卯时刻,随着殿中内侍的尖锐声音响起。 萧御章从宣政殿后方内殿走出,迈向殿中金碧辉煌的龙椅。 宣政殿中等候的朝臣,动作整齐不敢有丝毫怠慢,朝地上跪伏下去,高呼万岁。 高位上,这个万人之上的男人,透着威严的漆黑视线缓缓掠过下方,最后在沈樟珩身上一顿,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都平身。”萧御章坐在龙椅上,语调低沉。 “谢陛下。” 众人谢恩,陆续起身。 “今日可有要事上奏?”帝王轻轻挑了一下眉梢,目光意有所指落在沈樟珩身上。 沈樟珩浑身一震,只觉背脊发凉,粗粝手心瞬间冒出冰冷汗液,僵冷视线一抖,他眼角余光落在裴砚身上。 裴砚作为大理寺卿,极得圣恩,恰巧就站在他身旁。那寒霜漆眸,一瞬不瞬落在他,泛着令他难堪的深意。 “陛下,臣有事要奏。” 沈樟珩咬牙,朝殿中迈出一大步。 他双膝微曲,朝帝王方向缓缓跪下去,拢在宽大袖摆下的指尖颤得厉害。 萧御章一笑,眼神晦暗莫测,随即道:“沈爱卿,有何事?” 沈樟珩嘴唇动了动,就算沈家已经知晓林惊枝的身份,哪怕是这般境地,但依旧不能光明正大把她认回。 若不顾一切认回林惊枝,无异于变相承认他十八年前与月氏公主白玄月的秘情,只他一人下狱,他甘愿受此惩罚,但他身后还有整个沈家。 就像昨日夜里,他跪在沈太夫人病榻前所求。 “母亲,您真的不打算认下枝姐儿?” 沈太夫人靠在大迎枕子上,伸手接过丫鬟递上前的汤药,挥手等丫鬟退下后,才深深看着沈樟珩问:“认下枝姐儿?” “你觉得该如何相认?” 沈樟珩喉咙一梗,霎时说不出话来。 “这一切,就是命。”沈太夫人幽幽一叹,放下手中药碗。 她看着沈樟珩继续道:“我方才已经派赵妈妈去了惊仙苑,这会子也该回来了。” 沈樟珩闻言浑身发凉,他父亲跟着先帝打天下时,被斩杀马背。他母亲一生六子一女,在父亲死后虽信佛慈悲,但沈氏一族,几十年风雨飘摇,都靠她一人扛下,但凡大事,她总能为了沈家狠下心来。 “母亲派赵妈妈去惊仙苑作何?” 沈太夫人苍老的唇,紧紧抿着眉眼藏着几分冷色:“那孩子心思虽单纯善良,但我并不知她如何想的。” “有些话,我想当面同她说。” “也希望她能明白,沈家也有苦衷和身不由己。” “你但凡与她相认,就会牵扯上月氏,对沈家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沈樟珩不敢相信抬眼,看向沈太夫人,语调艰涩:“所以您派赵妈妈过去,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些?” 这瞬间,似有冰霜凝结在太夫人眼底,她浑浊的眸子带着戾色:“你要清楚,她现在的身份不光是你的女儿,她同样是裴砚备受宠爱的妻子。” “沈家被逼到如此境地,是她的夫君裴砚一手促成。” 沈樟珩嘴角抿了抿,还想再说什么。 恰巧这时候,屋外传来婆子赵妈妈请安的声音。 “太夫人,奴婢回来了。” “进来。”沈太夫人应道。 赵妈妈白着脸从外间进来,见沈樟珩也在,她慌忙行礼。 “枝姐儿是怎么说的?”沈太夫人眸光还算平静,看着赵妈妈。 赵妈妈有些勉强笑了一下:“回主子。” “老奴并未开口,少夫人已经明白老奴的意思。” “她吩咐奴才告知两位主子。” “她现在不会和沈家扯上关系,日后也不会同沈家扯上关系。” 赵妈妈说完,垂着眼睛,不敢看沈太夫人脸上的神情,战战兢兢立于一旁。 沈太夫人脸色渐渐僵冷,转头冷冷看着沈樟珩:“这话,你也是听着的。” “她若不愿相认,那也就算了。” “都是命,是沈家的命,也是她的命。” “往深了说,的确是我们沈家对不起她,但我们也不亏欠她什么。” “好了,都出去吧。”沈太夫人难受摆了摆手,闭眼不再看沈樟珩。 赵妈妈不敢说话,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沈樟珩却站起来缓缓朝太夫人跪了下去,他素来凌厉的眼中带着祈求:“母亲,儿子不甘心。” 沈太夫人冷着脸,语调嘲讽,声音里带了几分恨:“你不甘心,我如何能甘心?枝姐儿那孩子打从在河东裴氏见到的第一眼,我恨不得把她当成嫡亲的心肝。” “可你别忘了,当初崔家少夫人中毒那日,她就当面问过我。若中毒的是她,我该如此决策。” “我当时不忍骗她,承认同样会选观韵姐儿。” “现在想起来,恐怕那时候裴砚就已经查清楚了她和沈家的关系,借着时机让她与我生分,等的就是眼下这一日。” “裴氏郎君,好个百谋千计。” 沈樟珩跪在地上,只觉寒意从背脊漫上渗进骨头里,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凉的。 …… “沈爱卿。” “不知爱卿要奏何事?” 燕帝萧御章透着深意的声音,拉回沈樟珩渐渐走神的思绪。 他心口一窒,撑在地上的大掌缓缓捏紧成拳,如斧刻刀削的脸庞痛色一闪而过,他不能违背沈太夫人的意愿,弃整个沈家不顾。 “陛下。” “陛下赐臣的嫡女昭元郡主,联姻月氏一事,臣觉得郡主的确是独一无二人选。” “臣、谢陛下厚爱。” 初冬十月,殿外落雪纷纷。 沈樟珩嘴唇紧抿,跪在地上的身体僵硬,宛若雕塑,他耳畔有轻笑声传来,带着无尽的嘲讽。 “极好。” “不愧是朕的爱卿。” 燕帝萧御章轻挑了一下眉毛,抚掌大笑,随即对王九德吩咐:“你去把月氏新君白玉京请来,朕有事要宣。” “是。”王九德不敢耽搁,小跑着出去。 不一会儿,白玉京大步从殿外进来。 立马有宫人搬来交椅,就放在燕帝萧御章身旁往下一点的位置。 白玉京也不坐,眸光在殿中慢悠悠扫了一圈:“不知燕北陛下寻本君来,可有事?” 萧御章微微一笑,眼神幽深,饶有兴致落在白玉京身上:“燕北与月氏联姻,宫中并无年岁合适的公主。” “新君觉得,沈家长女,朕亲封的昭元郡主如何?” 白玉京神情慵懒,好似早就猜到,微垂目光落到跪在地上的沈樟珩身上。 “十八年前,本君的长姐,联姻死亡,沈将军有护卫不当之责。” “沈将军愿嫁女于月氏联姻,也算是以命抵命。” “就不知,沈家可是心甘情愿?” “沈家,心甘情愿。”沈樟珩跪在,口中的每一个字,语调低沉隐忍至极。 白玉京眸光冷如瓷釉,缓缓落在他背脊上,像冬日结了冰的凉水。 此刻沈樟珩早已被逼到绝路,但他不能做任何反抗。 这是沈氏的选择,也是他对沈太夫人的屈服,等沈观韵嫁入月氏后,他再想办法,尽他毕生所有,去好好补偿他的女儿。 但白玉京对沈樟珩的回答并不满意,他脚上玄黑靴子已踏至沈樟珩眼前,居高临下,依旧在挑衅。 宣政殿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帝王修长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慢慢敲着,他并不急,似乎在等待什么。 “陛下。”宣政殿外,传来王九德惊惧的声音。 他慌张小跑至龙座下,低声朝萧御章禀道:“沈家嫡女,沈观韵这会子正跪在宣政殿的白玉阶上,说要拜见陛下。” “奴才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避开侍卫巡逻,跑到了这里。” “是奴才该死。” 王九德声音刻意压低,但沈樟珩耳力过人听得一清二楚,蓦地他面色大变,不敢相信抬首,透着杀意的视线落在裴砚身上。 沈樟珩不信以大皇子的能力,能逃过宫外沈家布下的天罗地网把沈观韵顺利带进宫中,除非有人避开他的人,暗中做了手脚。 有这等实力的人,眼下除了裴砚,沈樟珩想不到其他人。 宣政殿是朝堂议政的地方,哪能由女子胡作非为。 帝王萧御章沉冷的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殿中恭谨站着的大皇子萧琂身上。 萧琂只觉背脊僵冷,自己父皇那深浅难辨眸色,像锋利刀刃,刺得他生痛。 “陛下。” “小女放肆,是臣家教不严,臣现在就派人把她带下去。”沈樟珩鬓角被冷汗湿透,深深吸了口气,朝萧御章道。 萧御章笑了笑,指尖慢条斯理从绣着龙纹的明黄袖口滑过,若有所思看向沈樟珩。 “沈爱卿。” “朕若没记错,沈家最开始是不愿联姻的,朕以为是爱卿爱女如命,舍不得女儿远嫁。” “可现在看来,沈氏女费尽心思,哪怕冒着欺君之罪跪在宣政殿外,就为了见朕一面,想必是有难言苦衷。” “再怎么说,沈氏女也是朕金口玉言亲封的郡主。” “王九德你去把人宣到殿门外跪着,朕倒是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不多时,沈观韵步伐盈盈走到宣政殿门前,她抿着唇,朝殿中龙椅上坐着的男人,缓缓跪了下去。 “臣女沈观韵,拜见陛下。” 虽是初冬,但下着雪碎。 沈观韵身上衣裳单薄,肩上还落着白雪,雪触到人体的温度,融化湿透了她身上的裙袄,更显得单薄。 病弱中带着娇俏的模样,好似稍稍用力就能捏碎,但凡定力不高的男子,必然会忍不住心生怜惜。 “沈氏,你有何事要禀?”燕帝萧御章眼中透着玩味。 沈观韵一双含着郁色的眼瞳,先是扫向面色灰败的沈樟珩,然后又缓缓落到似笑非笑的白月京身上。 “父亲。” 沈观韵低低的哭出声,柔弱无助深深自责:“请父亲饶恕女儿不孝,欺君是大罪,但女儿觉得父亲所犯之罪,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对陛下有所隐瞒。” “父亲作为沈家家主,怎么能只听祖母的片面之词,而牺牲女儿。” 说到这里,沈观韵用衣袖抹泪,挡去唇角边含着的冷笑,再抬眸时,她眼中只有大义凛然:“陛下,臣女要禀之事是。” “臣女之所以不愿同月氏新君联姻,是因为臣女的母亲,其实是月氏的公主白玄月。” “按照血脉,月氏新君,该是臣女的嫡亲舅舅才对。” 沈樟珩在沈观韵出现在宣政殿外,就已料到最坏结果。 他失了力气,眼下藏着气愤和失望。 这就是他沈家宠了十七的女儿,果真如沈太夫人所言,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此刻的宣政殿,一片死寂。 朝臣先是瞪大眼睛,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沈樟珩身上,然后又十分隐晦地看向燕帝。 若这事是真的,就等于是沈樟珩作为特使迎亲,睡了本该是燕帝女人的月氏公主。 这事往深了说,治沈家一个欺君之罪,连带整个沈氏嫡系,也不是不可以。往小了算,沈樟珩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一开始,萧御章也没料到,沈观韵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轻轻敲在龙椅扶手上的指尖,骤然一顿,眸中神色瞬息数变。 “沈氏,你说的可是真的?”就算是这种时候,龙椅上的帝王依旧瞧不出喜怒,只是眉心皱褶略深了些。 沈观韵抬眸,不躲不避看向萧御章含着冷色的目光。 她深吸一口气道:“臣女所言,千真万确。” “陛下若是不信,沈家祠堂还供着我母亲的白玄月的牌位,派人一查便知。” 沈樟珩跪在地上,他的身体绷得像弦一样,鬓角全是冷汗。 萧御章坐直身躯,往前微俯着身体,居高临下盯着沈樟珩:“沈爱卿。” “你们沈家,好个大义灭亲。” “不知,你可有要辩解?” “陛下,臣……”沈樟珩语调发颤,能从他紧绷的背脊看出他极力在忍着什么。 而帝王萧御章终于没了一开始的耐心,他烦躁朝王九德挥手:“你派人去沈家祠堂。” “看清楚了,究竟有没有供着白玄月的牌位。” 宣政殿死寂一片,没人敢擅自开口。 沈观韵唇色苍白跪在殿外,她的身体摇摇欲坠,透着几分可怜的视线轻轻落在白玉京身上,带着几分哀求,几分期待。 白玉京从头到尾,就像没看见沈观韵一样。 他慢条斯理转身在燕帝下首的交椅上坐下,暗沉眸光不露声色落在裴砚身上。 两人视线短暂交汇,又火速错开,殿中谁也没注意到。 半个时辰后。 王九德喘得粗气跑进殿中,朝帝王行礼。 “陛下,已经查出来,沈家祠堂内的确供着名叫白玄月的牌位。” “因进沈家祠堂,沈太夫人已被惊动,由宫人扶着就在殿外,求见陛下。” 王九德的话才出口,地上跪着的沈樟珩,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宣进来。” 萧御章冷哼一声:“朕今日倒要看看,沈家这葫芦里,究竟是买的什么药。” 沈太夫人崔氏的身份,可不是一个小小的沈观韵可以相比的,她由内侍扶着,直接进了宣政殿中。 “陛下。” “容陛下息怒,老婆子带着这把老骨头,给陛下请罪了。”沈太夫人缓缓朝萧御章跪了下去。 她的身份,与宫中太后同辈。 燕北以孝治国,按理说她是看着萧御章长大的,已多年没朝萧御章行过如此大礼。 萧御章高坐在龙椅上,深邃的目光泛着冷色:“今日之事,沈太夫人还有何要说。” 沈太夫人,深深吸了口气:“陛下。” “樟珩十八年前所犯的罪行,老身并不替他辩解。” “当年迎亲遇袭,他为了守护玄月公主,犯下的错事,十八年来,他没有一天不觉得亏欠。” “老身只求陛下看在沈氏数十年如一日,战战兢兢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心下,能饶他一命。” 沈太夫人手脚冰冷,她忍着心底慌乱,揣摩帝王心思。 忽然,白玉京抽出腰间长剑,剑刃擦着沈樟珩脖颈滑过,直割破皮肉见了血,没有一点要手下留情的意思。 “沈太夫人倒是好算计,拿着沈家几十年的狗屁忠心,和对燕北的功绩威胁。”白玉京说话时,勾着唇,淡笑中含着十足的嘲弄。 “燕帝若觉得难办,不如把沈大将军交给本君。” 沈太夫人被白玉京毫不讲理的举动,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死死咬着后槽牙微微哆嗦:“请月氏新君剑下留人。” “他就算是犯了弥天大错,但他的女儿,该喊新君一声舅舅。” 果不其然,随着沈太夫人话音落下,白玉京神色微变。 殿外跪着冻得发颤的沈观韵,眼中泛起希冀,望向白玉京。 只要白玉京认了她的身份,就算没了沈家,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贵女。 能保护她的婆子春娘失踪,最得力的丫鬟柳儿也死了,现在的她只有不择手段往上爬,才能维持高高在上的身份。 沈观韵没料到,白玉京剑尖遥遥指向她:“你是说地上跪着的那个脏东西?” “我可不是那脏东西的舅舅。” “我是谁的舅舅,想必沈太夫人心里比谁都清楚。” 白玉京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体,锋利的剑沿着沈樟珩心口位置,极为缓慢地捅进去,像是一种悠闲的享受。 沈太夫人看在眼里目眦尽裂,她泪流满面朝燕帝恳求:“陛下,老身求陛下开恩。” 萧御章眼睛眯了眯,不急不缓从宣政殿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当年月氏与燕北联姻,月氏皇族的血脉的确让他心动。但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只要五姓在,那位月氏的公主别想顺利入主汴京皇城。 果不其然,迎亲队伍出了月氏后,就在河东郡遇袭。 其中的弯弯绕绕,萧御章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那时候,裴砚已经出生,交由裴家代养。 李氏虽摇摇欲坠,但依旧掌控着整个燕北的金钱命脉,若白玄月入汴京后宫,只要诞下皇子,无疑会坏了李氏最后的筹码。 所以十八年前那场刺杀,据萧御章后来所查,五姓的掌权人中,除了刚好失去皇子与四皇子的钟氏外,以李氏为主导的四姓全都有暗中参与。 这就是为什么,沈樟珩作为迎亲特使,却让公主惨遭身亡,而作为天子的他却没有降旨怪罪的原因。 五姓,是萧家皇室如鲠在喉的那根刺。 这也是为什么,李氏会第一个被他暗中除去,哪怕李夫人是裴砚生母,他都不容许她亲自养育一天。 就是怕母子有了情分,坏了他的计划。 这也是萧御章把裴砚养在裴家,却不娶裴家女儿为妃的原因,若娶了裴家的女儿,裴家定会生出私心,怎能一心一意教养他的皇子。 裴砚是他费尽心思养出来的继承人,虽有五姓血脉和五姓的底蕴传承,却从未与五姓有任何亲密关系。就算日后要立后,他也绝不许那女人出自五姓,最好是皇后不能生养,再由五姓妃子诞下皇子,以维持后宫和前朝的平衡。 想到这里,萧御章朝殿外挥手:“来人。” “把沈樟珩押入大理寺,待证据充足后,再由大理寺卿,按照朝律审理。” 一句“大理寺卿”像是把沈家最后的希望推入深渊。 因为眼下的全部局面,就是由这位大理寺卿裴砚一手造成。 沈太夫人遍体生寒,捂着心口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陛下,此案不能交由大理寺卿审理。” “老身还有一事未曾禀明。”沈太夫人膝行上前,声音嘶哑如啼血,“当年沈樟珩虽犯下欺君之罪,但是那个由玄月公主殿下生下交由沈家的孩子。” “因公主身旁丫鬟起了贪念,用自己孩子,替了沈家的孩子。” “沈家真正的嫡女,该是豫章侯府庶出的林六姑娘,而林六姑娘恰巧是大理寺卿裴砚的妻子。” “老身觉得大理寺卿,理该避嫌才对。” 沈太夫人的话,犹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 宣政殿,所有人的表情都乱了。 沈樟珩浑身被冷汗浸湿,脖子上鲜血直流,被白玉京捅了一剑的胸口,伤口虽不深,却也让他失去起身的力气。 沈家,终究还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外祖母,你在说什么?”大皇子萧琂不敢相信,往前迈了一步,他眼睛透着诧色,不可置信盯着沈太夫人。 沈观韵跪在殿外的地上,她双耳嗡响,根本回不过神。 为什么是她! 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女人。 龙座上,萧御章漆黑如墨的眼目光,沉沉落在裴砚身上,有些冷,含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威压。 裴砚背脊笔挺,矜贵无比站在殿中,丝毫不惧。 “裴砚。” “沈太夫人说的,可是真的?” 萧御章声音很轻,瞧不出任何生气的模样,只有裴砚明白,他这个万人之上的父皇,究竟在隐忍了多大的怒意。 裴砚笑了笑,眼眸平静与萧御章对视:“回陛下。” “臣家内子的阿娘,的确是月氏白玄月。” “但内子说过,她没有生父。” “请沈家,不要自以为是。” 85. 第 85 章 寒木春华 夹着雨雾的雪碎,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大片大片如同鹅毛一样的雪花,晦暗的天穹,如同覆了一张巨大的网。 宣政殿,气氛沉重凝滞。 沈樟珩怒目圆睁,被殿外进来的侍卫死死按着,滚烫的血液在他身体里沸腾,不甘和羞愤几乎令他失去理智,眼中的毫不掩饰的杀气:“裴砚!” 裴砚冷笑,轻佻挑了一下眉梢:“不知,沈将军还有何指教。” 沈樟珩涨红了脸,胸口宛若巨石压着,如何也喘不上气来,他嘴唇颤抖得厉害,死死盯着裴砚:“就算我沈家再对不起她,但我依旧是她的父亲。” 嘲讽从裴砚眼中闪过,他慢悠悠往前走了一步,皂靴毫不留情碾在沈樟珩撑在地上的指尖上,目露鄙夷:“那又如何?” “生下她的是她母亲,养大她的是豫章侯府。” “而今,她是我裴砚的妻子。” “沈家算什么东西。” 沈樟珩呼吸急促,内疚涌上心头,是痛彻心扉的悲哀。 “来人,把他押入大理寺。”萧御章微微眯起眼睛,尖锐目光从沈樟珩身上扫过,显然对于沈家他已经没了最开始的耐心。 沈太夫人跪在地上,手脚冰凉没有半点知觉,从青砖上泛上来钻入她骨头里的凉意,像是野草藤蔓一样疯长,每一次的挣扎都显得徒劳。 但被拖走的人,是她的长子,沈家未来的希望。 沈太夫人如何能坐以待毙,她匍匐在地上,额前已肿了大片:“陛下,沈家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教子无方,寒了陛下的心。” 龙椅上高座上,萧御章嘴唇紧紧抿着,眼底神色数次变化,就在沈太夫人已经觉得无望的时候,万人之上的天子冷冷垂眸道:“朕不会要他的命。” 沈太夫人心口一口气还没送完,就听得萧御章慢悠悠道:“死罪可免,但你们沈家活罪难逃。” “来人,送沈太夫人回沈府,也请太夫人好好想清楚,究竟是你们沈家,还是你的长子。” 沈太夫人被内侍搀着,出了宣政殿。 她脚下一踉跄,苍老的指尖死死掐着内侍的手臂,像是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我要见太后娘娘。” “帮我去太后慈元殿通报,我要见她。” 除了太后钟氏,她已经想不到,还有谁能左右帝王的心意。 宣政殿这一次如同闹剧般的早朝,终于在临近晌午时结束。 王九德略带尖锐声音喊出退朝,殿中站着的臣子在帝王甩袖离殿后,才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百里逢吉深深看了裴砚一眼,转身时独身孤影,脸上神色淡得厉害,只是他往外走的步伐不见往日从容,稍稍显得有几分急切。 “大理寺卿,陛下让奴才请您去御书房回话。”去而复返的王九德,小步走到裴砚身前,态度愈发恭敬。 裴砚心里装着事儿,他慢慢收回落在百里逢吉背脊上的视线,面无表情跟着王九德离开。 雪大,天寒。 哪怕已经正午,依旧冷得厉害。 燕帝萧御章同先皇一样讲究节俭,御书房里还没到烧地龙的时日,只在四角各放了银霜炭盆,比起殿外稍稍带了几分暖意。 “陛下。” “奴才带着大理寺卿来了。”王九德站在御书房外小声道。 “裴砚,进来。” 萧御章站在书桌后方冷笑一声,丢了手中握着的折子。 裴砚没有犹豫,抬步跨进御书房中。 王九德跟在身后,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以他在帝王身边伺候多年的经验,比起沈家,萧御章更恨的是同样也把他玩弄于股掌间的大理寺卿。 毕竟一开始,联姻这一提议,就是大理寺卿和六皇子一起提出的。 “跪下。”萧御章冷冷盯着裴砚,极为严厉出声。 但他语气并不如何恼怒,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不满。 王九德心口一跳,眼皮跟着同样跳得厉害,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缩着肩膀立于一旁。 “出去。”帝王瞳孔泛着幽光,沉沉落在王九德身上。 王九德不敢有犹豫,心如擂鼓退到门外。 随着关门声响起,裴砚一掀衣摆,缓缓朝天子跪了下去。 萧御章冷笑一声,半阖的眼帘下漫出一丝危险的幽光:“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连着朕也一同算计进去。” “说说吧,林家六女的身份,你是从什么时候知晓的?” “还有沈家,沈家的事又是什么时候。” 裴砚背脊如青松笔挺,清隽冷白的脸上不见半分惧色:“儿臣在入京前,就已大致猜到,只是一切尚无证据。” “入京后,儿臣也探沈家祠堂,才渐渐确定此事。” 裴砚唇角抿着,漆眸虽深却令人窥探不出半点情绪。 萧御章居高临下看着他,眼底的厉色逐渐变成了满意,这就是他百谋千计,费尽心思教养出来的继承人。 他优秀冷静,更是心思深沉,沈家经过此一事,再无可能回到从前,五姓除一,剩余的三姓只要慢慢蚕食,便不足为惧。 心里虽这般想着,但萧御章脸上神情并没有表现出来半分,他双手慢慢翻开手中的奏折,折子上正写着劝他立贤妃为后大皇子为太子的请求。 萧御章指尖微冷,把折子丢到裴砚眼前:“砚儿,你也到了该回来的时候。” “朕立你母亲为后,你就是正儿八经的嫡出太子,至于太子妃朕心中已有合适人选,你若舍不得林家六女,大不了一同带进宫中,封个侧妃便是。” 裴砚垂在身侧的指尖一颤,漆眸含着冷色,不避不闪看着萧御章:“父皇。” “儿子自娶她那天开始,儿子就已经决定,儿子身旁的太子妃只能是她。” “这是儿子对她的补偿和亏欠。” 萧御章唇角压着嘲弄,目光一点一点冷了下去,“朕给你的是燕北的江山,是萧家的千秋万代。” “你却和朕说补偿和亏欠?” “朕不管她是什么身份血脉,她的出身以及她母亲的身份,她就不配为燕北的太子妃。” “你若是狠不下心,朕会替你出面。” 这一刻,御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裴砚掌心骤然握紧成拳,低垂的眼帘遮挡了眼底的冷色,他紧抿的唇角动了动,蓦然抬眸看着萧御章。 “父皇。” “儿子不知,这些年中,母亲在父皇心中到底算什么?” “是燕北皇室的生育工具,还是被父皇禁锢在笼中的金丝雀。” “若十八年前,月氏公主顺利入京,儿子是不是同样也是被父皇抛弃的试验品。” 萧御章瞳孔骤然一缩,眼中有戾色划过:“孽子,太过放肆。” 王九德守在御书房外,隐约有声音传来,并听不太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忽地一静,御书房想起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就是帝王的咆哮声。 “孽障。” “给朕滚出去!” 王九德眼眸倏忽瞪圆,他心口乱跳,以为这位极得圣宠的大理寺卿,触了圣怒,必将落难失宠。 然而御书房的门,被一只冷白的掌心,由内朝外推开,裴砚沉着脸大步从御书房内跨出,没有犹豫朝出宫的方向走去。 王九德服侍燕帝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模样。 他连滚带爬走了进去,慌忙断了温水上前伺候萧御章服下:“陛下息怒。” “大理寺卿正值年轻,难免有冒犯的时候。” “陛下若怒意难消,奴才这就找了人,把他拦在宫门前,打一顿板子可好。” 萧御章抿着唇,半晌没说话。 冷冷转眸,眸中有怒意但更多的是杀意,只是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杀意,又被他强大的制止力压了下去。 惊仙苑。 林惊枝用过午膳,正在暖阁里打盹。 云暮轻手轻脚站在屋外,直到半个时辰后,孔妈妈上前轻轻推醒林惊枝:“少夫人,该醒了。” “再睡下去,夜里又该失眠了。” 林惊枝有些迷糊睁开了眼睛,她眼底还透着几分冷色,方才她又在做梦了,重生后一直反反复复做的那个梦魇,本以为身体已经渐渐适应了,不想最近这段时间又开始了。 许久,她才彻底醒过神,接过孔妈妈递上前的温热巾帕,擦净脸颊后,拢着身上的衾被坐了起来。 孔妈妈连忙拿了大迎枕子垫在林惊枝身后,又端了一盏子温水递给她,才小声道:“少夫人。” “云暮在少夫人午睡时,已经候在外头了,说有事要禀。” 林惊枝轻轻颔首:“让他进屋回话。” 云暮进了屋内,也不敢四下乱看。 恭恭敬敬垂着眼眸,朝林惊枝道:“少夫人。” “主子让小的和少夫人说一声,今日他会晚些回来,少夫人不必等主子,先行用膳。” “虽然林惊枝从未等过裴砚,可这数月来,倒是裴砚变得格外黏她。” 她听云暮回禀,也没有要揭穿裴砚的意思,轻轻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见云暮要退下,林惊枝视线一顿,出声道:“今日宫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瞧着你神色也不太对劲的模样。” 云暮犹豫半天,才缓缓道:“今日早朝,沈家大姑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出现在宣政殿外,向陛下指认沈家当年与月氏玄月公主的事情。” “陛下震怒之下,沈将军已由侍卫押入大理寺听候发落,之后就是沈太夫人为保下沈将军,当着陛下和朝臣的面,承认了沈家十七年前被婆子替换孩子的事。” “现今,汴京城都已知晓少夫人您才是沈家嫡出,更是月氏公主的女儿,沈家原先的大姑娘,已由沈太夫人带回了沈家关在房中。” 云暮说完,忐忑不安站在一旁,他不敢去看林惊枝的脸色。 良久,他听见她冷冷哼了一声,唇角微微翘着,漂亮得惊人的脸上泛起几丝愉悦。 她是不想认下沈家,但对于沈家眼下的一地鸡毛,她更不会同情。 沈太夫人最开始对她的喜爱是不带任何利益的,可后来随着她与沈观韵之间的矛盾加深,她要守护的是整个沈家的利益,林惊枝并不怪她。 只是后来,一切真相大白,沈太夫人让婆子给她带话。 这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对沈家那仅剩不多的心软。 就像那日夜里裴砚要|她时,咬着她背脊雪白肌肤上的牡丹花文身,又急又狠。 那时他就有问过她,若是沈家出事,她可会心软? 那夜,林惊枝虽醉着酒,她笑得像朵羞涩的娇花,白玉一样的手臂|攀|着裴砚脖颈,第一次如此主动。 她呵气如兰,咬着他耳垂,声音娇得能滴出水来。 “夫君。” “妾身要沈氏女。” “生不如死。” 86. 第 86 章 她… 惊仙苑暖阁,寂静无声。 孔妈妈双手紧握,眸光压着几分小心翼翼,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林惊枝。 “你退下吧。”林惊枝笑了笑,朝云暮挥手。 “是,少夫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的。”云暮行礼,恭敬退了下去。 云暮离去不久,就有守在惊仙苑的外婆子小心上前,同孔妈妈一阵耳语。 孔妈妈先是一愣,然后朝那婆子摇头。 婆子不敢质疑,万分谨慎行礼离去。 “少夫人。” “外院粗使的婆子,同老奴回禀,说沈家太夫人的马车就停在惊仙苑外,要求见夫人一面,被云暮大人拦在了门外边。” “老奴自作主张,同外院粗使婆子吩咐,去外边说声夫人病了,不见外客。” 孔妈妈说完,有些不安垂下脑袋。 林惊枝依旧靠在美人榻上,动作慵懒,她的心情好像不受半分影响。 闻言,只淡淡朝孔妈妈点了下头:“日后沈家的事,孔妈妈尽管做主,也劳烦孔妈妈告诉云暮,我不想见沈家任何人。” 孔妈妈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是。” 比起惊仙苑的风平浪静,汴京沈氏则是山雨欲来。 沈太夫人在惊仙苑前等了许久,直到孔妈妈出面替林惊枝亲自拒绝后,她终于心灰意冷,由府中丫鬟婆子搀扶着上了马车,回到沈家。 整个沈家,愁云惨淡。 丫鬟仆妇屏声静气,谁也不敢这种时候再闹出乱子。 赵妈妈在小厨房煎了汤药,亲自伺候沈太夫人服下,又拿热帕给她擦脸,换了干净衣裳。 一通折腾下来,沈太夫人终于缓过一口气。 但她年纪大了,这半年里接连病了好几回,身体早就不如从前健朗。 但她依旧撑着一口气,并没有躺下休息,而是看着赵妈妈,冷声问:“沈观韵呢?” “她出宫后,去了何处?” 提到沈观韵,赵妈妈根本不敢去看沈太夫人的眼神,她嘴唇一颤小声道:“据府中的丫鬟回禀。” “姑娘由宫中内侍遣出宫后,一个人回到了沈家。” “这会子正躲在她之前住的院子里,也不出来见人。” 沈太夫人气得额角上的青筋都浮现出来,她苍老的唇角抿着凌厉弧度,朝赵妈妈吩咐:“你带几个力气大的婆子过去,让她过来见我,她要是不愿就捆了带过来。” “我今日倒是要好好问一问,沈家究竟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 赵妈妈不敢耽搁,慌忙推门出去。 约莫小半时辰后,沈观韵由几个高大的婆子拧着双手反抗不得,踉踉跄跄推到沈太夫人房中。 “祖母。”沈观韵双眼哭得红肿,宛若核桃,身上还落着雪,人又瘦弱,露在衣袖外的左手疤痕,狰狞恐怖。 沈太夫人见着她如此狼狈模样,就算心里再恨,但还是不由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沈家尽全族之力,由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自从程春娘破相被赶去马房伺候,沈观韵就是和她同吃同住好些年。 就算是现在,她屋里的暖阁和碧纱橱,无论冬夏,都会放沈观韵常用的物品在里头。 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沈太夫人现在只要一想起,心口就像是被刀尖刺穿一样,锥心的痛。 “你不要叫我。” “我不是你的祖母。”沈太夫人声音艰涩道。 沈观韵呆呆跪在地上,她保养得宜的指甲早就因为挣扎根根断裂,有些断到肉里,伤口极深,有鲜血溢出来。 沈观韵像感觉不到一样,她朝沈太夫人膝行上前,疯狂摇头道:“祖母,观韵不信。” “定是有人胡言乱语,观韵怎么会不是沈家的孩子呢,明明观韵小时候,父亲常说观韵和母亲极像。” 沈观韵不提沈樟珩还好,她一提沈樟珩,沈太夫人心里压着的火气,就气势汹涌翻了上来。 “你还有脸提他?” “他被关入大理寺,可是你做的孽。” 沈太夫人没忍住抬手,一耳光朝沈观韵脸上抽去,扇得她脸颊一偏,跪着地上的身体摇摇欲坠。 “你想想你白日在宣政殿的所作所为,沈家为了你的身份,已经决定不认下枝姐儿,你以沈家唯一嫡出姑娘的身份嫁去月氏联姻。” “你去了月氏,就算当不成皇后,高低也是个贵妃。” “我狠着心,连我嫡亲的孙女都不认,但你看看你做下的好事,现在沈家完了,你这个肮脏的心思的东西能有什么好下场。” 沈太夫人冷笑,眼底含着幽光嘲讽瞥向沈观韵。 沈观韵捂着被抽得发肿的脸颊,她先是愣愣的,等慢慢回神后,眼中柔弱渐渐褪下去,变成了极冷的郁色。 她雪白还沾着鲜血的指尖,慢慢整理着方才被婆子弄得凌乱的外衣,泛白的唇忽然勾出冷笑。 “那祖母觉得我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如今的下场不就是沈家说了算么?柔弱女子,没了沈家庇护,还能如何?” “就算事到如今,难道您舍得亲手杀了我?” “祖母莫要忘了,观韵可是您一日日看着长大的姑娘,您舍得沈家教养出来的女孩流落街头,沦为娼妓?” 沈观韵嘲讽冷笑:“观韵知道沈家要脸,祖母更看重脸面。” “陛下就算知晓观韵是被黑心婆子换到沈家的孩子,可沈家若因这事,就能把自小当成明珠养大的姑娘,弃之不顾。那么沈家在燕北的百姓心中,还是那个从不残杀老弱妇孺的沈家?” “祖母你莫要忘了,沈家这些年给了观韵多大荣耀和高高在上的资本,那么日后沈家为了撑下这个名声,祖母觉得沈家应当如何?” “观韵是大义灭亲,但观韵并未欺君。若因揭发一事,沈家苛责于我,请祖母好好想想,陛下又会如何看待沈家,朝臣和天下学子会如何看待沈家。” 沈太夫人直接被沈观韵的话,气得胸口起伏,脸庞阴沉得都能滴出水来。 赵妈妈站在一旁,吓得连大气都能不敢喘一下。 “孽障。” “沈家从未苛刻你半分,整个沈氏上下谁不是帮你当成明珠捧着,我倒是要问问你,你如何能做出这种昧了良心的事来?” 沈观韵她冰冷目光望向沈太夫人,她忽然就扯唇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大,笑到最后她又如同疯子一样呜呜地哭出来。 “我如何不能?” 沈观韵因为瘦,显得她一双眼又大又黑,透出几分狰狞:“祖母。” “因为观韵,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并不是沈家的孩子。” 屋中,骤然安静。 沈太夫人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说什么?” 沈观韵笑得十分诡异,朝太夫人嘲弄道:“程春娘那个贱婢,受父亲的威胁不敢告诉我,我虽不知沈家祠堂里白氏的身份,但从小到大,程春娘看我眼神,我又如何感受不出来。” “从懂事开始,那个贱婢就要求我模仿那个死去女人的一颦一笑,模仿她的动作打扮和各种喜欢,后来渐渐地,那贱婢竟然生出了私下让我喊她母亲的野心。” “虽然她从未承认,但我早就从她的一举一动中猜到,也许我并非沈家亲女,是被那贱婢换进沈家的。” 说到这里,沈观韵十分茫然的看着沈太夫人:“祖母,我能怎么办?” “随着一天天的长大,我竟然惊恐地发现,我的脸竟和程春娘那个贱婢的脸越发相像,我提心吊胆,惊慌失措。我在恐惧的阴影中,只能事事做到最好,永远是你们喜欢的模样。” “我就怕有一日,我会被沈家抛弃。” “好在儿时那次意外,程春娘为了救我,被伤了面容毁了那张脸,我才慢慢放下心来。” “祖母,你难道不能原谅观韵吗。” “这世间谁不是一样,都被逼无奈。” 沈太夫人只觉得沈观韵的笑,令她寒毛直竖,像是地狱里来的恶鬼,是朝沈家索命来的,就像十八年她们沈家和李家合谋的那事一样。 “因果、都是因果报应。”沈太夫人指尖颤抖,唇色泛白。 “太夫人。”赵妈妈惊呼一声,就见沈太夫人软着身体,没有任何知觉倒了下去。 屋里,霎时大乱。 沈观韵笑着站起来,阴沉目光从沈家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带着浓浓的恨意。 若不是沈家,她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但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为什么是林惊枝,为什么是她? 沈观韵宁愿沈家嫡女,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她也不愿是林惊枝,那个第一眼就让她觉得厌恶的女人。 那个出身低微,却能靠攀高枝嫁给裴砚,轻轻松松一步登天的女人。 凭什么她是月氏公主的女儿! …… 沈太夫人这一病,显然是被气得很了,郎中诊出了中风的迹象。 沈家上下,谁也不敢大意,汤药一碗一碗地灌下去,直至折腾到半夜,沈太夫人僵了半边的身子,才渐渐有了起色。 沈观韵冷着脸,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回了自己的院子,晚上丫鬟送来饭食,她竟不敢吃,要等丫鬟全部尝过后,才敢下肚。 而汴京皇宫里,大皇子萧琂从午间下了朝后,就被贤妃沈氏禁足在殿中。 身旁跟着贴身伺候的宫人,也全都捂了嘴,被捆下去审问。 如今的沈家,就像当年的李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一步步走向了衰败。 整个汴京皇城,平静的面纱下是云波诡谲。 大皇子失宠,连带着五皇子都受了冷落,从未得宠的二皇子依旧如同局外人一般,反而是最为神秘的六皇子,悄无声息得了圣心。 87. 第 87 章 桂花糕 冬夜。 庭院树梢积雪簌簌落下,昏黄烛光落在隔扇上,映出林惊枝玲珑曼妙的身姿。 孔妈妈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竹篮,步伐小心穿过垂花门走进内院,进屋前她仔细拍去身上落雪,笑着朝林惊枝道。 “少夫人,老奴给您带了些糕点。” “您若喜欢,不妨用一些。” 林惊枝靠在暖阁的榻上,她刚沐浴过,发尾还带着些水汽,走近后,身上有一个好闻的桂香,浅淡怡人。 她视线落在孔妈妈手中提着的竹篮上,微微一顿,眼底眸色透出了几分意外。 “孔妈妈这篮子,是从哪处得来的。” 孔妈妈握着竹篮的指尖因为紧张稍稍泛白,她嘴唇动了动,垂下眼帘不敢看林惊枝的眼睛。 “篮子里的糕点,是逢吉大人亲自送来的。” “按理老奴本不该私下带进府中的,可今日老奴见少夫人都没吃什么东西,便起了私心,应了逢吉大人的请求。” 孔妈妈说完,就要朝林惊枝跪下。 林惊枝平和的乌眸里,终于露出几分浅淡的笑,她朝孔妈妈伸手:“逢吉给妈妈这小竹篮里,装的可是桂花糕?” “是的,少夫人可要尝尝?” 孔妈妈打开竹篮,篮子里用青花瓷碟装着一份小巧漂亮的桂花糕,米香混着金桂淡香,的确是令人怀念的味道。 林惊枝外头打量了一下,朝孔妈妈点头。 孔妈妈当即拿了干净帕子包了一块,双手托着递给林惊枝。 小小一口咬下去,口舌生香。 孔妈妈见林惊枝吃得开心,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试探问:“可要老奴吩咐小厨房,明天也给少夫人备些桂花糕。” 林惊枝吃完一块,手里捧着茶盏慢慢饮着,她视线在桌案上放着的精致小竹篮上,朝孔妈妈笑着摇头:“妈妈不必麻烦厨房的婆子。” “府中做出的桂花糕虽精致美味,却做不出府外的味道。” 桂花糕并不算如何精贵繁琐的东西,用糯米粉加以白糖金桂,上锅蒸熟便能做出。 林惊枝见孔妈妈眼中有疑惑闪过,她伸手从竹篮里捡了一块出来,缓缓咬上一口,弯着唇角笑了笑:“我救了他的那七日。” “我们在寺庙里,日日食素,最期待的就是寺庙中每日都有的小点心桂花糕。” “那时候我年岁小,吃得也不多,寺庙里讲究节俭,最多也就分得两块,少的时候才得一块,每回我都舍不得吃。” “等夜里婆子睡熟后,再悄悄与他分了。” “我没想到他一直记得,就连装糕点的篮子,也同寺庙里的一样。” …… 林惊枝和孔妈妈在暖阁里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回来,站在门外的裴砚。 裴砚手中提着精致的掐丝珐琅食盒,盒子里装着宫中御膳房刚做好的芙蓉酥。 芙蓉酥精贵,寻常百姓家别说是吃了,听都没听过。每年在朝花节时,会由宫中太后娘娘,赐下一些送到得宠的朝臣府中。 裴砚提着食盒的修长指尖用力,他眉眼漆沈瞧不出情绪,有光影落在他挺拔劲瘦的背脊上,清隽脸庞略显绷紧。 青梅站在他身后,低垂着脑袋,不敢有任何动作。 “处理干净。”裴砚唇角抿了抿,放下手中食盒,眼底含着冷意从丫鬟青梅身上扫过。 “是。” 屋外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清浅的脚步声,夹着屋外簌簌落雪声。 “郎君。”孔妈妈微惊,口中声音不由高了几分。 裴砚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孔妈妈身上,带着数分令孔妈妈心惊担颤的冷意。 慌乱从孔妈妈眼中一闪而过,她视线不受控制落在桌上放着的小竹篮上。 林惊枝见裴砚从外边进来,她托着桂花糕的指尖一顿,脸上神色不见半分慌乱,小口小口把帕子里包着的桂花糕吃完。 她才抬眸看向裴砚:“夫君怎么回来了。” 裴砚眼中复杂情绪一闪而过,垂着的指尖不受控制握成拳头,从胸腔里漫出来的那股锥心的疼,令他喉咙发堵。 “孔妈妈我吃饱了,收了吧。” 林惊枝垂着眼眸,用锦帕仔细擦着指尖上的糕点碎屑,语调淡淡朝孔妈妈吩咐。 孔妈妈如蒙大赦,轻手轻脚上前收了桌上放着的竹篮,恭敬退了出去。 房门一关,屋中霎时死寂一片。 沉默间,裴砚往前走了一步,他微俯下身,漆黑眸色从林惊枝红润的唇瓣上滑过,如果有重量一般。 “枝枝觉得,桂花糕。” “好吃吗?” 林惊枝心下微凛,捏着绣帕的指尖微蜷透着几分紧张。她纤长眼睫颤了颤,眼底藏着令裴砚心口发涩的淡漠。 “尚可。”林惊枝往身后大迎枕子上靠了靠,淡淡道。 “是么?”裴砚声音沉冷,眉心皱着带了几分不悦。 “那我也尝尝。”裴砚单膝跪在榻上,炙热掌心抚上林惊枝白皙无瑕的后颈,压着她的身体往前。 透着凌厉弧度的薄唇,吻在她粉润的唇瓣上,舌|尖不容拒绝从她贝齿上滑过,铺天盖地,如同要把她整个人吞入腹中。 直到林惊枝被他啃咬得喘不上气来,裴砚才松手,往后退了一步。 桂花的香味很浓,混着她口中的|津|液,带着丝丝甜味儿。 裴砚如同自虐般,用舌尖舔了舔,喉结滚动,漆黑瞳孔沉着晦涩不明的冷意。 林惊枝带着水色的唇瓣抿着,眼尾晕着红痕,似笑非笑:“夫君觉得,妾身口中的桂花糕如何?” “尚可么?” 裴砚叹息一声,压下心里泛出的那股难言的不安,伸手把林惊枝搂到怀中:“枝枝。” “我明日带你见一人,好不好?” 林惊枝仰头盯着裴砚,心中蓦然一紧,她已经猜到他要带她见的人是谁。 按照计划,她本该私下和白玉京见面后,等白玉京离开燕北时,她同他一起离去。 她的身份,哪怕是扮成他身旁的侍女随从,也不会过多引起注意。 可是无论是裴砚的推波助澜,还是沈家的自私自利,她如今的身份已真相大白,她若是要悄悄跟着白玉京逃离汴京,必将难上加难。 想到这里,林惊枝不由咬紧了唇瓣,冰凉指尖撑在裴砚的胸膛上,透着几分抗拒。 “夫君要带我见谁?”林惊枝装作不知的模样,眨了眨眼睛。 裴砚笑了笑:“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我都让云暮与你说了。” “以枝枝的聪慧,难道真的猜不出明日要见的人是谁?” 林惊枝听了这话,就伸手去推他,用了极大力气。 裴砚无奈,只能软了声音去哄她:“明日我带你去见,月氏的新君白玉京好不好?” 林惊枝冷笑:“夫君这会子愿意同妾身说月氏新君了?” “妾身也不知夫君的心思,究竟藏了多少弯弯绕绕。” 裴砚抱着林惊枝手臂,有略微的僵硬,他沉默垂下眼帘,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偏过视线不敢去看林惊枝的眼睛。 林惊枝脸色疏离,伸手去推裴砚的手,见他用了力气,她就气得去咬他,在他冷白的手腕上咬出鲜血淋淋的牙痕,裴砚不阻止也不松手,等林惊枝咬累了,就把她搂进怀里。 什么都顾不得,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吗,他脸色泛白,心口痛得令他身体有些止不住的发抖。 她说的没错。 他就是心思阴暗,不知藏了多少的弯弯绕绕,就像那些零碎的梦境里,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受的那些苦。 夜深,雪凉。 林惊枝不知什么时候,在裴砚怀中睡着的。 等她醒来时,屋外已经天色大亮。 孔妈妈推门进来,伺候她穿衣洗漱,趁着林惊枝用早膳的功夫,她小心翼翼看了林惊枝一眼,欲言又止。 林惊枝笑着朝孔妈妈眨了眨眼睛:“昨夜的事,妈妈尽管安心。” 孔妈妈霎时松了一大口气。 林惊枝才用完早膳,裴砚从外面回来,他也不嫌弃,直接在她身旁坐下,配着煮得软烂的小米粥,把她吃剩的早膳吃完。 裴砚吃得快,不过是一刻钟时间,他起身去屏风后方换了一件新的外裳:“云暮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我带你出去。” 裴砚自然不过去牵林惊枝的手。 林惊枝借着整理袖摆的动作避开裴砚指尖,转身跨出外间。 裴砚掌心在半空中僵了片刻,他也不生气,抬步跟在她身后一同走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 马车稳稳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下,云暮声音传来:“主子,少夫人到了。” 裴砚挑开车帘跳下马车,马车有些高,今日又没有带丫鬟婆子。 林惊枝乌发,只能把手搭在裴砚伸过来的宽大掌心上,他牵过她的手,就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白玉京早就派人在门前候着了。 见两人下车,立马有小厮打扮的男人恭敬上前:“君主已等候多时。” 林惊枝被裴砚牵着的手心,因为紧张渗出冷汗。 这处院子瞧着不起眼,绕过影壁后,里边却是别有洞天。 冬日落雪的庭院里,雪白一片,只有待客的花厅里房门洞开,隐隐站着一个好似水墨一样清润的身影。 “枝枝。”白玉京转身,清浅目光落在林惊枝身上,不见半丝冷漠,是满满的怜爱。 林惊枝一愣,也不只是出于什么心情,她鼻尖发涩,眼眶酸胀得厉害,她想挣脱了裴砚的手,走上前去,裴砚却紧紧握着她的掌心,下颌紧绷僵冷得厉害。 “怎么不叫舅舅?”白玉京见林惊枝愣愣站着不动,他大步朝她走去。 也不管一旁裴砚要杀人的视线,伸手就把她搂进怀中,轻轻拍了拍她消瘦的背脊。 林惊枝能感受到,搂着她双肩的手臂,颤抖得厉害,白玉京的情绪,并没有她表面上看得那般平静。 “舅、舅。”林惊枝也不挣扎,静静被白玉京搂着,小小的声音,却叫红了白玉京的眼眶。 “好枝枝,是舅舅来迟了。” “枝枝无论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舅舅给枝枝做主。” 白玉京虽是林惊枝母亲白玄月的弟弟,但姐弟俩年岁相差极大,白玉京从出生起就是白玄月带着乳母一同养大的。 他七岁以前的记忆,除了病重的父皇,为护着月氏费尽心血的母后,也只有温柔的长姐的宫殿,才是他依赖和惦记的地方。 七岁后,父皇病故,长姐为了稳固月氏的局面,与燕北联姻。 不久后月氏大乱,他流落到宫外,要不是长姐早早就安排好一切,他也活不到现在,抢不回属于他的江山。 这些年,白玉京除了与月氏外戚斗争外,他也没有停止寻找白玄月的下落,又是分身乏术硬生生靠着一口气撑着。 直到一年前,他顺着线索摸到了暗中也在查找线索的沈家,还有燕北裴家的长子裴砚,后面就是裴砚和白玉京达成了某种合作,而沈家成了他们一致对付的目标。 “枝枝,舅舅带你回去,回月氏好不好。” 白玉京沉冷的目光,猛地和裴砚直接对上。 然后他眸色微闪,慢慢落在林惊枝依旧被裴砚握着的,纤细雪白的手腕上。 林惊枝同样没有想到,白玉京就如此直接提出了这个问题。 她第一反应,是点头同意。 可捂着她掌心那只覆着薄茧的滚烫手掌,时刻在提醒她,裴砚还在,她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林惊枝慢慢往后退了一步,抿着唇淡淡笑了笑:“舅舅莫要忘了。” “枝枝已经嫁人了。” “如何能跟舅舅回去。” 白玉京似笑非笑:“嫁人算个什么。” “枝枝若是愿意,明日就去和离。” “等回了月氏后,枝枝若是觉得寂寞,月氏生得好看的郎君无数,枝枝养几个在府中,闲暇了打发时间而已。” 林惊枝微仰着头看白玉京,他清润明亮如上了一层瓷釉的眼睛,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方才的话没有在开玩笑。 一旁裴砚脸色沉得厉害,冷冷盯着白玉京:“你当我死了?” 白玉京冷哼:“枝枝无需怕他,舅舅给你撑腰。” 林惊枝霎时就笑了,她淡淡瞥了裴砚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裴砚手背紧绷,漆眸压着一抹猩红,凉薄的唇泛着凌厉弧度,他有些后悔主动带林惊来见白月京了,一开始他只想着能哄好她,让她开心些。 可他从未料到,白月京作为血脉相连的嫡亲舅舅,对于林惊枝的维护。 若是可以,裴砚宁愿林惊枝一辈子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把她藏着,如同琉璃房里的娇花,盛放成只有他一人能见的模样。 这个世间,除他外,谁也别想觊觎她的美丽。 88. 第 88 章 别路在春色,故人云梦中…… 花厅里烧着地龙,四周摆了银霜炭盆,就连林惊枝身下坐着的椅子,都有丫鬟体贴放了柔软的垫子。 白玉京不知道林惊枝喜欢什么样的茶水,来来回回折腾宅中伺候下人,端了足足七八种茶水给她挑选。 裴砚只得一盏子清茶,还是凉的。 裴砚也不生气,当着白玉京杀人的视线,伸手端过林惊枝才抿了一口的热茶,慢条斯理饮了一口,漆眸透着挑衅,竟显得有几分不属于他平日冷厉的幼稚。 冬日衣裳穿得厚实,裴砚伸手时,宽大袖摆下不慎露出他手腕上冷白肌肤,带着深深浅浅的小巧牙印,有些还是见了血,结着暗红的血痂。 白玉京眼中讶异一闪而过,微顿的眸光落在裴砚手腕内侧肌肤上。 对于他的打量,裴砚也不避着,反而大大方方往上拉了拉宽大的袖摆,露出手腕上新鲜啃咬的齿痕。 意有所指:“夫妻间感情好,内子有些小癖好理当得纵着,新君还未成亲,自然少见多怪。” 林惊枝恨不得伸手去捂裴砚的嘴。 那痕迹和夫妻感情好有什么关系,分明是她昨日夜里闹性子时,发狠下咬的,结果却变成了他宣称感情好的齿印,也亏他能理直气壮说出口。 林惊枝桃花一样的眼眸含着冷笑,瞥了裴砚一眼,粉润唇瓣抿着,也不屑开口揭破他的话。 白玉京修长指尖把玩着手中茶盏,他透着深意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滑过,笑而不语。 按理,裴砚该陪着林惊枝在白玉京这用了午膳,夫妻俩再一起回惊仙苑。 云暮的出现,却打乱了裴砚的计划。 “主子。”云暮恭敬站在花厅外,表言又止。 裴砚黑沉的眼眸,霎时蒙上一层冷意。 云暮作为在他身旁伺候多年的小厮,行事一向是进退有度,会在这种时候贸然找他,定是发生了棘手的事情。 裴砚起身,走到花厅外。 “说。” 云暮不敢耽搁,用极低的声音回禀:“主子,宫中传来消息,李夫人自缢。” “虽然人已经救回来,但陛下派人召您回宫。” 裴砚幽深瞳孔一缩,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不屑冷笑了:“召我回宫?” “他在怕什么,怕我反了他?” 云暮只觉周身空气凝滞,他垂下脑袋,不敢去看裴砚脸上的神情。 “枝枝。” “我送你回去。” 裴砚在林惊枝身旁坐下,伸手握住林惊枝娇软的指尖。 他虽已极力克制,但林惊枝依旧从他眼底看到一闪而过的森然冷色,骨节分明的手背有青筋隐现,是从未见过的凌厉弧度。 林惊枝朝裴砚轻轻摇头:“夫君有事要忙,您就先去。” “妾身陪舅舅说会子话,有侍卫跟着,又在汴京城中,夫君没什么好担心的。” 裴砚握着林惊枝手腕的掌心,瞬间发紧。 他狭长凤眸微眯,的目光慢慢染上一层如薄纱般冷釉色。 “好。” 裴砚没再耽搁,出了花厅冷冷朝云暮吩咐:“走。” 庭院外的雪,下得有些大,花厅里寂静。 林惊枝坐着,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披风,还是去年深冬去温泉庄子过冬时,裴砚亲手给她猎的,她有些出神。 “枝枝。”白玉京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前。 他清润眼底带着浅淡的温柔,目光落在她脸上,更像是想要从她的面容,窥得一丝曾经故人的音容笑貌。 “那些年,你阿娘过得可好。”白玉京声音有些艰难开口。 林惊枝一双美眸映着庭院洁白的落雪,眼底有细碎的光晕闪过,她轻扯了一下唇角:“阿娘在我七岁那年深冬离世。” “她因忧思过度,生下我后身体一直不太好。” “加上当年她被豫章侯林修远带进府中,早已怀了身孕,是以外室的身份进的豫章侯府,自然没有什么尊贵体面。” 说到这里林惊枝闭了闭眼:“我小时候,总不理解豫章侯林修远那样的人,沉迷女色,府中妾室无数,但他对我阿娘,最多也就在院子里坐一坐,从未在阿娘那留宿。” “如今想来,他就算不知阿娘的真实身份,但也只我并非他孩子,只是他一向风流惯了,豫章侯庶女极多,也不差我这一口饭食。” “就是不知林修远私下,同我阿娘达成了何种协议。” 林惊枝眨了眨略显湿润的眼眸,避开白玉京的视线,如呓语般道:“舅舅带我离开吧,我带上阿娘,回到她的故土。” “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偏安一隅。” “好。”白玉京伸手揉了揉林惊枝的头发,他也没问她要离开的缘由。 在白玉京看来,林惊枝是他阿姐留在这世间唯一血脉,她离开燕北回到月氏,理所应该。 至于最开始和裴砚达成的协议,白玉京冷冷一笑,他何时说过他是正人君子。 …… 从白玉京的住处离开,林惊枝并没有回惊仙苑,而是顺道去了崔氏府上。 裴漪珍因中毒亏空的身体,从秋猎后就渐渐不太行了。 哪怕重新找楼倚山开了新的药方,私底下也让寂白去看过,两人诊出的结果都一样,只能一日日拖着,总归是时日不多了。 素儿见林惊枝过来很是欢喜,小声道:“少夫人能来,奴婢家主子定是高兴的。” “主子这些日来,连汤水用得都少了许多,奴婢求少夫人能劝劝主子,多少用上一些才好。” 林惊枝朝素儿点了点头,推门进去。 屋中烧着地龙格外暖和,只是四下窗子都关着,苦涩汤药味经久不散,整个屋里透着沉沉暮气。 裴漪珍靠在榻上,唇瓣白得不见半点血色。 她手边放了药碗,碗中已不见热意。 素儿上前,用指腹试了试碗沿的温度,有些不赞同摇头:“奴婢给主子重新换一碗热的来。” 林惊枝见素儿端着药碗退下,她在裴漪珍身旁坐下,目光落到她消瘦的指尖上,鼻尖一涩,差点落下泪来。 “大姐姐。”她语调微微发颤,连呼吸都压抑几分。 裴漪珍被林惊枝紧握的掌心,一下子用了力气,她有些勉强弯了弯唇角:“枝姐儿来了。” 林惊枝点头,用绣帕给她擦了擦鬓角渗出的冷汗。 这大半年来,也不知裴漪珍是如何熬过来的,她乌黑的长发竟夹着雪白银丝。 “那汤药,姐姐该饮了才是。”林惊枝偏过头去,悄悄擦了眼泪。 她声音带着哽咽,颤得厉害:“我还未给大姐姐报仇,你如何能这样放弃。” 裴漪珍笑了笑:“你这傻孩子。” “我这条命,不过是一日日拖着,拿汤药吊着。” “沈家眼下已经这般模样,你还要如何给我报仇。” 林惊枝伏在裴漪珍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泛出恨意。 “沈观韵都没死。” “她该生不如死才对。” 她说话时,整个身体哆嗦着,竟比裴漪珍的还凉上几分。 裴漪珍纤长的眼睫眨了眨,有些发散的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她长长叹了口气,又捂着心口咳了许久,眼中不忍一闪而过。 “枝枝。” “我悄悄告诉你一个裴砚的秘密好不好?”裴漪珍悄悄朝林惊枝耳语道。 林惊枝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看着裴漪珍。 裴漪珍略有些涣散的双眸,像是有光泛出,她用极低的声音朝林惊枝道:“当年祖父临终前告诉我。” “裴砚其实是天子亲子,只是暂由裴家代为教养。” 林惊枝看着裴漪珍,她晦涩不明的乌瞳中溢出浅浅淡笑,她冰冷的掌心轻轻拍着裴漪珍的背脊。 “大姐姐,其实我很早就猜到了。” 裴漪珍先是一愣,然后声音嘶哑笑出了声音:“你不喜欢砚哥儿,是不是?” 林惊枝眉心微皱,她音色透着一丝玩味:“我喜欢他。” “但我更恨他。” “枝姐儿,身为女子嫁到裴家的这些年,一定很苦吧,就像我母亲那样。” “走了也好,若是可以我绝不生在五姓。” 裴漪珍眼尾泛着湿泪,苍白无血色的脸颊,因为情绪波动泛出了几丝红晕:“身为女子,我这一生有太多了身不由己,那些我再也看不到的山林河川,日后就拜托你替我多看看。” 林惊枝含泪点头。 裴漪珍伸手推她:“既然你已决定要走,日后莫要来了。” “裴砚心思重,你出府次数多了,他没有不发现的道理。” “走吧。” “莫要来了。” 林惊枝出了崔家,本打算去药铺一趟,可半路冤家路窄,巧同沈观韵的马车狭路相逢。 街市热闹,四周都是商贩。 驾车婆子朝林惊枝汇报,说是沈家马车堵在路中间,林惊枝还沉寂在之前的悲伤里,有些愣愣反应不过来。 还是孔妈妈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轻声道:“少夫人。” “奴婢方才撩开帘子瞧了,是从宫中回沈家的方向,奴婢猜测,沈大姑娘估摸是去宫中求见贤妃。” 孔妈妈冷哼:“她还当自己的沈家金尊玉贵姑娘,要少夫人的马车给她让路。” 林惊枝闻言,眯起的眼底卷着冷意,微沉的小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劳烦妈妈下去一趟。” “让她好好清醒自己是个什么玩意。” “是。” 孔妈妈挑车帘,满眼轻蔑之色看向对面的马车,她带丫鬟青梅一起下车。 沈观韵并不知对面玄黑马车里坐着的人是林惊枝,她仗着自己带的人多,平日在府外霸道惯了,出门在外依旧我行我素,觉得汴京城的贵女还会如往日那样避开她。 孔妈妈走到沈观韵的马车前,冷笑了声:“沈家真是好大的脸面。” 沈观韵一听孔妈妈的声音,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掀开马车,带着冷意的视线死死落在孔妈妈身上,声嘶力竭:“刁奴。” “来人,把她捆了。” 沈家护卫没人敢动,因为他们已经认出来,那个裴家少夫人的马车。 汴京城如今谁不知晓,裴家少夫人才是正儿八经的沈家嫡女。 “你们……”沈观韵咬着牙,神色有些狰狞。 她话还没说完,下一瞬竟然被孔妈妈直接给伸手拖下了马车,摔在地上。 “青梅,按着她。”孔妈妈发话。 青梅瞧着瘦小,但一双手力气大得恐怖,沈观韵挣扎不了半分。 孔妈妈蒲扇般的手掌高高抬起,眼看就要落下。 沈观韵尖声叫道:“贱婢,你敢。” “本郡主可是陛……” 她话还没说完,孔妈妈手掌已经抽到她的脸上了,用足了力气,连着数十个耳光。 热闹街市,有一瞬间的安静,也不知是谁气得头,竟然接连传出鼓掌的叫好声。 汴京建国数十年,可真没见过有那个贵女,是被仆妇摁在市井街头抽巴掌的,沈观韵最开始还知道挣扎反抗,慢慢的她被抽得眼前发昏,硬撑着一口气没有晕死过去。 “孔妈妈,我们回吧。” 四周声音倏忽一静,鹅毛般的飞雪中,林惊枝的嗓音婉转,含着令人不敢轻易亵渎的贵气,让人心头一震,让人本能往玄黑马车的方向看去。 半撩开的车帘,层层轻纱后方隐约露出一个牡丹般娇艳的侧脸。 风夹着雪碎,隔着轻纱拂过她耳边松松成髻的墨发,几缕细碎乌丝落在犹如脂玉般雪色|诱人的侧颈上。 隐约身影,偏偏又窥探不得。 孔妈妈和青梅同时松手,沈观韵就如同一摊烂泥,跌坐在地上。 沈家仆妇慌忙挪开马车,给林惊枝让道。 沈观韵终于两眼一黑,怒急攻心晕死过去。 她被沈家仆妇手忙脚乱抬上马车,灰溜溜往沈家去。 街市上发生的闹剧,在沈观韵没进府前,沈太夫人就得了消息。 赵妈妈站在沈太夫人身前,手里端着滚烫汤药,正要喂她喝下。 沈太夫人朝赵妈妈摆手:“枝姐儿心里,恐怕是恨极了沈家。” “她瞧着性子软和极好说话,可骨子里倔强的脾性,不就是和她父亲如出一辙么。” “当年陛下选他作为月氏的迎亲特使,我就不该同意。” 赵妈妈垂着眼眸不敢说话。 沈太夫人幽幽道:“等那孽障回来,你派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把她关在院子里,不许她再随意出府了。” “她向陛下揭发有功,沈家是不能要了她的命,但也别让她再出去丢人现眼。” 沈太夫人说完,这才伸手接过赵妈妈手里端着的汤药,喉咙苦涩得厉害,如同呢喃自语:“十八年前,我恐怕就错了。” “若不是在宫中,深得陛下宠爱的贤妃求我,我又如何会答应。” “可如今,她却见也不愿见,沈家派去的人一面。” 贤妃沈氏回绝沈观韵的求见后,她软软躺在榻上,宫女跪在地上帮她揉着抽痛的太阳穴。 这会子,有宫婢轻手轻脚上前同她道:“娘娘永宁宫那位李夫人听过自缢未成,被太医救了回来,陛下已亲自过去了。” 贤妃垂在衣袖里的指尖忽然一紧,倏地抬眸,目光落在宫婢的脸上,声音极冷问:“六皇子过去了?” 宫婢双膝一软,慌忙朝贤妃跪了下去,她想到刚才看到的,令她心惊肉跳的一幕。 宫婢大着胆子,咬牙说了出来:“回娘娘,永宁宫偏殿,奴婢没有看到六皇子,但是奴婢看到了裴家郎君裴砚。” 贤妃双手忽然紧握,保养得宜长甲折断流出血来。她都没有任何感觉,她声音尖锐:“裴家郎君?” “你确定自己没看错?” 宫婢不敢撒谎,白着脸摇头:“奴婢不敢胡言乱语。” 这一刻,贤妃沈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脸色惨白。 “扶我起来。”贤妃沉声吩咐。 “娘娘。”宫婢内侍战战兢兢上前,小心翼翼把她扶起。 沈氏也衣裳都来不及换,匆匆披了件斗篷就要往永宁宫去。 年纪长的嬷嬷在一旁出声劝着:“娘娘,既然皇上在永宁宫您不该去才对。” 贤妃哪里还听得进去宫中嬷嬷的话,她死死抿着唇,心动是震惊更是恐惧,她若不能得到答案,日后必将寝食难安。 想到那个可怕的想法,贤妃沈氏只觉自己脚下的每一步路都是刀尖,鲜血淋漓、万丈深渊。 永宁宫。 白雪皑皑,一如既往的萧条冷清。 裴砚不在,燕帝萧御章负手立在榻前,冷冷地看着李夫人。 “够了,你莫要再闹了。” 李夫人眼中透着从未有过的慌张,她空洞的乌瞳里只有眼泪像是流不尽的珠子,干瘦的指尖紧紧攥着男人明黄的袖摆:“陛下,是不是只有妾身死了,陛下才愿恢复我儿的身份。” 萧御章避开李氏的视线,他想伸手帮他擦泪,可掌心顿在半空中如何也落不下去。 “你究竟在怕什么,朕许过你,日后燕北的太子只能是我们的孩子砚儿。” 李氏一张惨白的脸,朝萧御章哀求般摇了摇:“陛下正值千秋鼎盛,我儿年岁已经渐长,妾身听说钟家淑妃有了身孕,还是一个男胎。” “陛下若愿意,完全可以再培养一个继承人出来。” 萧御章神色微惊,凌厉的指尖终于从袖中掏出明黄的帕子,给李氏一点点擦去脸上的泪水,他动作不算温柔,却格外的认真。 李氏空洞眸光不见半点波澜,瞳孔深处就像是连光都照不进去的深渊:“妾身年轻时是天真过。” “想着陛下心中一定是爱我的,哪怕娶了其他五姓女子,那也是为了平衡后宫前朝被逼无奈。” “后来妾在冷宫待的时日久了,自己生下的孩子与我没一日情分,更别说整个李氏,反而被送到没有皇子的裴家教养。” “现在想想,陛下应该只是想要一个血脉优秀的继承人吧。” “几个皇子的年岁都相差无几,陛下不过是从众多五姓血脉的孩子中,挑选出了最优秀的孩子。” “陛下爱的并不是妾,只是妾的命好,砚哥儿托生在妾的腹中。” 说这些话,李氏像是用了所有的力气。 她干瘦指尖扯着萧御章的袖摆没有松手,因为自缢而显得青紫的脖子格外狰狞。 萧御章静静看着李氏,眼底终于慢慢溢出了几分温柔:“你尽管放心,燕北的天下,萧氏一脉,除了砚哥儿外,朕不会把皇位传给其他人。” “如今的砚哥儿虽已经不受朕的掌控,可看他越优秀,越反抗,朕的心里越满意。” “你要明白,李家没了,裴家没了帝师,这天下除了砚哥儿,朕不可能培养出比他更优秀的孩子。” 帝王声音顿了顿,喉间似含着血腥味:“等你走后,朕就封裴砚为太子。” “封你为后。” “你可愿?” 李夫人眼睛骤然睁大,她满是惊愕看着萧御章,脸上带着病态一样的浅笑:“陛下再给妾身一些时日。” “妾身再陪砚哥儿过最后一个新年。” “好不好?” 萧御章没回答,因为裴砚已经面无表情从殿外进来。 空荡荡的寝殿,脚下每一步都带着回音。 李氏侧头,视线落在裴砚身上,她尽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砚哥儿。” “你愿意来看我了?” 她自杀过很多次,每次想裴砚时又见不到人时,她就会想方设法自虐,只有这样她的孩子才会出现在公众。 裴砚眼中神色,浓烈得宛若有实质的寒冰,他静静站在李夫人榻前:“母妃。” 李氏只看着裴砚,一句话也不说。 “母妃想同儿子说什么。”裴砚背脊笔直,疏离冷漠目光看着李氏。 李氏朝他轻轻摇了摇头,视线从萧御章脸上一闪而过,只是笑着道:“我只想见见你而已。” “可你每次都不愿见我。” 裴砚心底泛出一股难言的苦涩,极其认真看着李氏道:“儿子的确不愿。” “因为母亲伤了儿子心爱之人。” 李氏难以自信看着裴砚,她从未想过他会亲口承认,他不愿见她。 胸口像是有刀在里面搅动一样,痛得语调发抖:“就因为那些避子汤药?” “我又没要了她的性命。” 裴砚眼底是再也掩饰不住地厌恶,音色彻骨寒凉:“母亲如何没有!” 永宁宫死寂一片,只有李氏艰难的喘息声。 下一瞬,裴砚锐利目光,落在殿门外。 贤妃沈氏由宫婢扶着,踏进寝殿中,她看着空荡荡寝殿,唯一床榻上躺着形同枯槁的李氏,那个她爱惨了的帝王,正动作轻柔帮她擦脸。 裴砚站在萧御章身旁。 这时候,贤妃才骤然发现,裴砚的眉眼,和燕帝萧御章生得略有几分神似。 “陛下……” 贤妃的声音在抖,牙齿打颤。 萧御章像早就料到一样,漆眸不见半点波澜落在沈氏身上,带着杀意。 89. 第 89 章 为者常成 永宁宫寝殿,寂静无声。 殿外鹅毛大雪,阴冷冬风打着旋儿卷进殿中,落在贤妃身上,就像寒潭的水,湿冷蚀骨无孔不入往身体渗入。 “陛下……” 贤妃面无人色,嘴唇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颤抖。 萧御章皱了皱眉,极冷的眸色慢慢瞥向她,透着几分不耐烦:“出去。” 贤妃先是一愣,然后嘶喊出声:“陛下,裴砚是谁?” “你告诉臣妾,裴砚他到底是谁?” 萧御章对贤妃的耐心,显然已隐忍到了极致。 按照他暗中的部署,宫中根本就没有人能轻易到达永宁殿,出发是有人想借由沈氏的手,让她撞破一点什么。 萧御章嘴唇紧抿抬眸扫向裴砚,眼底有戾气闪过。 贤妃沈氏被宫婢扶着,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她想到这几日中沈家发生的事,想到沈观韵联姻环环相扣的算计。 若裴砚是六皇子,那帝王对她长达十几年的盛宠不衰又算是什么,她是沈氏妖妃,是天下文臣提起都不屑一顾的后宫女子,她害了淑妃钟氏的一双儿子,她更是从来没把久居冷宫的李氏放在眼中。 从长子出生起,她就盼着她的儿子,有朝一日能登上那个位置,她这些年来一次次地算计,在他面前一次次的枕边风。 到头来,结果她才是一场笑话。 贤妃失魂落魄,怒极反笑,泪水顺着她保养得宜的脸颊滑落声音如啼血:“陛下,那妾这些年在陛下心中究竟算什么?” “陛下给妾是一次次希望,一次次承诺。” “妾的皇儿,您亲自教他握笔写字,教他骑射,他在陛下眼中究竟是什么东西?” “都说帝王家薄情,陛下给妾的那几分情谊,在陛下眼中可是施舍。” “陛下瞧不上寻常贵女的出身,却又要防着五姓对萧家江山的染指。” “哈哈哈哈……五姓女、五姓女……原来每一位五姓出生的女子,在陛下眼中不过是有几分利用价值的工具。” 燕帝听到此处,像是被人无情揭开了遮羞的巾布。 他突然勃然大怒,朝贤妃何时:“沈氏!滚出去,你给朕闭嘴。” 贤妃看着眼前一心一意爱了数十年的男人,她又笑又哭,还想挣扎着说什么的时候。 萧御章一挥衣袖,面露狰狞朝殿外站着的侍卫吩咐:“来人。” “把贤妃带回长秋殿,没有朕的旨意,贤妃不准踏出宫殿半步。” 贤妃沈氏因为挣扎头发散乱,她死死盯着萧御章:“陛下扪心自问,陛下难道不觉有半点愧疚?” “拖下去。”萧御章看贤妃的视线,就像是看某种恶心讨厌的物体,他生平最恨,就是五姓从对萧氏的轻视。 裴砚慢悠悠往前走了一步,嘴角微翘朝萧御章道:“父皇,儿臣回去了。” 萧御章含着怒意的眼底布满幽光,他深深看着裴砚,既有欣慰又有他不再受他控制的慌乱。 这个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上些许,用尽他所有心思,培养出来的继承人。 他的目光极深,像冰封许久的寒潭,只要目光撞进去,就能把人给溺毙在里面,那种让萧御章觉得心惊的寒意,令帝王不得不心生警惕。 …… 惊仙苑,深夜。 西梢间主卧,地龙烧得暖和,屋中四角放了银霜炭盆。 裴砚解开身上大氅,又走到熏炉旁暖了手,才悄悄走到床榻前摸了摸林惊枝身上的温度。 她像一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幼兽,小小的一只蜷缩在宽大的榻上,身上盖着厚厚衾被,怀里还抱着一个汤婆子。 可睡梦中的她,身上依旧冷得厉害,背脊和双脚冰寒一旁。 裴砚无奈叹了口气,他先去耳房沐浴,等换了干净衣裳身上不见半丝血腥味后,才小心翼翼上榻把林惊枝搂进怀里。 裴砚没忍住,俯身轻轻地吻她,那种不带任何情|欲,只有缱绻怜惜的吻。 裴砚指尖忽然僵住,他从林惊枝双眸划过时,昏暗烛光里发现自己抹了一手湿泪,她沉在梦魇中,哭得厉害。 “枝枝。” 裴砚眸光骤缩一下,哑着声音喊她。 林惊枝浸在梦里,口中发出如同小兽般的呜咽声。 她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至极的事情,裴砚颤着掌心把她冰凉的身体搂进怀里。 下一瞬,林惊枝忽然开口咬他,咬在他白皙修长的侧颈上。 裴砚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似有血光闪过,屋中的纱帐变成了阴冷潮湿的牢内。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地牢厚重铁门。 裴砚顺着声音抬眸,才发现自己被铁链禁锢着手脚,这个并不是他的身体。 他眨了眨眼朝远处看去,地牢外走来一个脸上有一道疤,从耳根划破鼻梁止于眉骨的婆子。 看到婆子的瞬间,裴砚浑身一震,沈家程春娘。 接着是一阵佩环相撞的声音,一个华贵宫装打扮的女人缓缓从程春娘身后走出,她正是沈家女沈观韵。 沈观韵朝裴砚的方向阴郁扯唇笑了笑,慢悠悠掏出袖中匕首,递给程春娘:“剜了她的眼睛。” 程春娘指尖一颤,有些恐惧往后退了一步:“姑娘,林家六女已经这般模样,这辈子不可能再有机会逃离,不如就算了吧。” 画面一转,是观韵挥手,甩了程春娘一耳光,她冷冷笑着:“林惊枝这贱人,她不瞎我如何能甘心。” 然后裴砚眼睁睁看着沈观韵举起手中匕首,朝他眼瞳刺去,他双拳紧握想要挣扎,才发现手脚被捆,如何也挣扎不动。 下一瞬,钻心的灼痛伴随着刀尖入眼的森然声音,透过他的眼眶传遍全身,眼前的画面,在顷刻间消失,只有剧痛蒙蒙的黑暗。 床榻上,裴砚猛然睁眼。 他依旧躺在榻上,薄唇张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因为疼痛他脸上没有半丝血色,方才那个梦……真实到就像在他眼前发生。 那个梦里,她究竟被关了多久,受了多少非人折磨。 裴砚漆黑的双眸血丝密布,两行泪顺着他眼尾滑下,是淡淡的粉色,透着一丝血的腥气。 这一世,他连她红一丝皮肉他都要心疼好久的,在那个梦里却被人活活剜了双眼。那些连他都难以忍受的痛苦,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究竟被关了多久。 裴砚只觉眩晕,心口每一下呼吸都带着针扎一样的痛,手背青筋泛起。 “夫君。”林惊枝不知什么时候醒来。 拥着衾被坐起身,乌瞳含着润润的水色,黛眉轻蹙看向裴砚。 “枝枝。”裴砚根本不敢看林惊枝,他颤抖着双臂小心翼翼把她搂进怀中,音色带着一丝尤为明显的哽咽。 林惊枝半夜被他惊醒,这会子还有点蒙,只觉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她后颈有些痒,湿湿的液|体滑落到小衣内,比他的体温更加的滚烫。 裴砚手臂用力,把林惊枝整个人抱紧在怀中,她巴掌大的小脸压在他胸膛上,除了他微微有些发哑的声音外,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 视线被挡,加上屋中烛光昏暗,林惊枝身体有些不受控制抖了抖。 裴砚伸手拉上从她肩膀滑落的衾衣,声音轻轻地哄着她,伸手把榻外的帐子撩开些,让更多的烛光漏进帐幔中。 “枝枝,不怕。”裴砚呢喃哄她。 林惊枝渐渐软了身体,在裴砚怀中睡去,她细软的指尖下意识攥着他松开的衣襟,长睫卷翘红唇水润,是他爱极了的模样。 昏暗的烛光下,裴砚彻底没了睡意。 他乌沉的视线,一瞬不瞬落在林惊枝巴掌大的小脸上,他眉头紧皱,眼中是无尽的愧疚,渐红的眼眶酸涩发胀。 他碰一下都觉得心疼的人,梦里的他,或者是上一世的他,究竟做了什么。 虽然从去年冬至开始,他就发现她不对劲的地方,但裴砚并没有往怪力乱神那方面想,直到他到了汴京后时常有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从脑海中极快掠过。 后来中箭重伤,因为那些画面他身体僵冷从马背跌落后,他梦里的那些东西,开始随着时间线渐渐完整。 很多与前世相同又不同的人,但他依旧不敢断定她同样如此。 因为他心里在下意识地排斥,他不愿接受梦中的每一件事,在她身上有真真实实的发生过,裴砚感到了一阵痛彻心扉的无力。 他寒凉轻颤的指尖,轻轻从林惊枝紧闭的眼皮上滑过,恐惧像藤蔓一样在他心口蔓延生根。 她从冬至之后,对他态度的极大转变。 现实在鲜血淋漓地告诉他,他的枝枝不要他了。 总有一天,他会被她抛弃。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结果。 裴砚顿住呼吸,伸手把睡梦中的林惊枝搂在怀中,他绝不放手。 …… 汴京,诡异的平静下是风起云涌。 帝王最宠爱的贤妃娘,据宫中传言,她已经被燕帝禁足在长秋殿,大皇子和五皇子同样失去了宣政殿前听政的资格。 六皇子不常出现,帝王对于裴家长子裴砚的宠爱,却是一日盛过一日。 这日林惊枝在暖阁午歇的时候,孔妈妈匆匆穿过廊庑进到屋内。 “少夫人。”孔妈妈试探性地喊了声。 “嗯。”林惊枝才醒不久,她闭着眼睛正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孔妈妈轻手轻脚上前,从袖中掏出一个封了火漆的密信递给林惊枝:“少夫人,这是药铺传来的消息。” 林惊枝白皙指尖接过密信,她慢条斯理拆开,是寂白给他的消息。 自从药铺走上正轨后,寂白因为神秘,加上只为妇人姑娘诊脉,她医术又极好,加上诊脉需要提前告知安排时间,和极好的保密性,不过半年就已经在汴京城贵妇圈中形成了极好的关系脉络。 密信中的内容很简单,只是告诉林惊枝沈家沈观韵有了身孕,按照寂白的消息,基本断定是她失踪那几日,和大皇子睡后怀上的孩子。 林惊枝捏着信件的指尖,忽然用了捏紧,薄薄的信纸被她揉成一团丢在茶水里,融成了一团字迹模糊的废纸。 “孔妈妈,你同云暮说声,让他套好马车,我要去沈家一趟。” 孔妈妈有些不明所以:“少夫人是去沈家?” “对。” 林惊枝眼底,拂过冷冷的笑意。 一个时辰后,从惊仙苑出发的马车稳稳地停在沈府门前。 守门的婆子一见马车上,被婆子扶着下来的女子竟然裴家少夫人,忙不迭地去内院朝太夫人汇报。 沈太夫人得了消息,明明还是养病的时候,却根本来不及多想,让李妈妈服侍着她换了衣裳,梳了发髻,一刻也不敢耽搁,去了花厅。 林惊枝端坐在上回来沈家时,坐的那个位置。 数月不见,沈太夫人明显苍老许多,被丫鬟婆子簇拥着,步子也不如往日矫健。 “枝姐儿。”沈太夫人眼中泛着柔色。 林惊枝神色极短地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 她站起身朝沈太夫人行了个万福礼,动作疏离表情冷漠,对沈家仅剩的尊重,也只剩骨子里的教养。 沈太夫人见她表情动作,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苍老的嘴唇翕动,勉强笑了笑:“不知枝姐儿今日寻我,可是何事?” 林惊枝唇角弯了弯,笑容不达眼底:“小辈听闻沈家即将添丁,前来恭贺。” “不过……”她慢条斯理瞥了沈太夫人一眼。 “晚辈有些好奇,日后沈家添的这孩子,算是个什么身份。” 沈太夫人有一瞬的回不过神,沈家孙儿都未娶妻,家中儿媳们早就过了还能生孕的年岁,谁能给家中添丁? 忽然! 沈太夫人只觉得浑身血液,慢慢冷了下去,她苍老但保养得宜的指尖,死死地抠着桌面,语调发颤。 “枝姐儿你的意思是,沈观韵腹中怀了孩子?” 她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等视线对上林惊枝嘲弄的眸色时,怀疑变成了难以置信。 当初沈观韵被关在小佛堂,佛堂着火,她失踪了三日。 而这三日,那个孽障是和大皇子萧琂在一起。 萧琂的孩子? 沈太夫人只觉天旋地转,她长子还在狱中,贤妃彻底失宠被禁足,若是陛下知道沈家养女腹中怀了大皇子萧琂的孩子,无异于火上浇油。 林惊枝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泛着冷光,看向沈太夫人目光只有淡淡的讥诮。 “您知道该怎么做,对吗?” “毕竟您明白,什么才是对沈家最有利的选择。” 林惊枝扶着孔妈妈的手起身,深邃乌眸泛着深浅难辨的波澜,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90. 第 90 章 宁为玉碎 寒冬的傍晚,乌泱泱枝丫上簌簌白雪坠地,鹅绒般蒙蒙雪雾下,草木拉耸透着死气沉沉的枯败。 林惊枝离开许久,沈太夫人依旧愣愣坐在花厅里。 她手脚冰凉,身旁炭盆的热气,一钻到身子里,霎时变成令人发颤的寒气。 李妈妈眼中不忍一闪而过,轻手轻脚上前握住沈太夫人的手:“主子。” 沈太夫人浑身一抖,无力垂下的眼角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心灰意冷:“那孽障的肚子里,真的怀了琂儿的孩子?” 李妈妈掌心同样抖得厉害:“太夫人,这要请了郎中诊脉才知。” 沈太夫人急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眉头紧紧皱着:“可要真的狠心一碗落胎药灌下去,你说我如何舍得,那孽障就算再恶,也是我看着长大,像明珠一样捧在手里的心肝肉。” “就算是只阿猫阿狗养得久了,都会有感情,何况那孽障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枝姐儿让我做选择,不就是心里恨着当初崔家少夫人那事。” 李妈妈心底,无由打了个寒战:“奴婢知道您难做。” “可大姑娘这般境况,除了太夫人您念着与她的情分,她可从未念过半分沈家的好,她若真是个好的,在朝堂上就不该揭发将军。” 一想到宣政殿发生的事,沈太夫人现在想起来都是心惊肉跳,她知道自己没得选,就算是剜了她的心口肉,她也得咬牙咽下去。 “你去府外,悄悄找郎中开好落胎的方子。” “再带几个力气大的婆子一同过去,她若不愿自己喝,就摁着手脚灌下去。” “动作快些,免得夜长梦多。” 沈太夫人说完最后一字,藏在宽阔袖摆下的手掌,骤然握紧,颤得厉害。 她苍老的眼眸里,有泪水涌出,沈观韵再如何不堪,那也足足叫了她十七年的祖母。 寂静深夜,惊仙苑。 林惊枝伏在东梢间门小书房桌案上抄写佛经,眉心微蹙,霜白指尖透着凉意。 裴砚不知何时进来,他伸手小心她揽进怀中。 “枝枝。”男人带着些许青茬的下颌,轻轻磕在她消瘦肩头。 林惊枝握着笔的指尖一顿,桃花般眼眸里盛满冷意,她手上动作没停,只是语气极冷轻轻“嗯”了声。 “夜里寒凉,我抱你去床榻休息好不好。” “佛经,明日再抄?” 裴砚落在林惊枝纤腰上的双臂紧了紧,他试探开口问。 “妾身今日做了一件恶事。” “佛经若不抄完,妾身心下难安。”林惊枝轻轻摇头,娇红的唇瓣弯了弯,音色透着几分冷意。 裴砚站着,一动不动,微闪的漆眸压着一抹怪异的酸涩。 她虽没说做了什么,但惊仙苑有侍卫,会第一时间门向裴砚汇报一切。 他狠狠咬了一口舌尖,疼痛能让他保持冷静,他梦中的那些记忆里,她嫁给他多年一直未有孕。 裴砚呼吸一滞,想到孩子他心口莫名钝痛,梦中那些零碎的画面惊得他背脊发凉,他有一种感觉,再过不久,所有的真相都将浮出水面。 半个时辰后,林惊枝收笔,她动了动酸涩的肩颈。 下一瞬,男人滚烫的吻,落在她白皙的后颈上,属于他身上特有清冷的雪松冷香萦绕身侧,有些麻痒,令她分神。 林惊枝侧头,疏离视线望向裴砚:“妾身并不想与夫君亲密,请夫君自重。” 裴砚冷白的手背上有青色筋脉浮动,他凉薄的唇抿得紧紧的,隐忍至极。 两人都不说话,像是一种无声的,互相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林惊枝一声浅浅的轻哼。 书桌上,雪白的梨花宣纸落在地上,银红色水绣鸳鸯小衣缠着镶满珍珠宝石的宫绦。 笔洗里的水,晃出一圈圈的水波,摇曳生姿…… 裴砚掌心的动作,格外温柔。 他没要她,连身上白月色的外裳都没乱半分。 “裴砚。” 林惊枝鬓角有潮热的湿汗,掌心撑在檀木书桌上,指尖纤细透着淡淡的粉色。 “枝枝。” “你的身体永远比你诚实,你需要我。”裴砚泛着润润水色的指尖,轻轻挑起林惊枝白嫩的下巴,他乌眸沉黑,嗓音喑哑。 林惊枝侧头避开他的视线,眼底情绪倔强。 “夫君莫要自以为是。” “妾身并不需要夫君。” “枝枝,我不知该如何哄你。”裴砚叹了口气,伸手解开外衣,动作轻柔把她羊脂玉般的身子,裹进去。 林惊枝泛着雾气的长睫颤了颤,任由裴砚把她放到床榻,拉过衾被盖在身上。 良久,裴砚俯身,在林惊枝眉心上落下一吻。 “你好好休息,我去书房。”他漆黑不见半点波澜目光,落在林惊枝巴掌大的小脸上,按照的计划,新年后不久,宫中会恢复他的皇子身份。 可她现在对他的态度,若他现在告诉知他的真实身份,裴砚不确定林惊枝恼怒之下,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梦里的那些画面,裴砚心口闷痛,喉咙涌出腥甜的血味。 修长冷白指尖,轻轻给林惊枝掖好被角,确定汤婆子和榻上放着的手炉都还热着,裴砚才起身离去。 外院书房。 许久不见的侍卫山苍,恭敬跪在地上:“主子。” 裴砚半眯的凤眸深处,有冷光划过:“事情办妥了?” 山苍点头:“按照主子的吩咐,已经把沈家养女送到暗卫营,关进死牢。” 裴砚站在窗前负手而立,颀长身体隐在暗影中,眸底泛着骇人杀意,他闻言唇角翘了翘,冷声吩咐:“别弄死就行。” 山苍点头:“是。” “只是属下不知,属下可还要继续假扮主子六皇子的身份,出现在公众。” 裴砚眉头微凝,沉默了好一会儿:“无需。” “是,属下知道了。” 沈观韵在被灌下落胎药的第二日清晨,忽然从沈家消失不见。 沈太夫人满脸病容靠在榻上,看着孔妈妈:“这可如何是好?” “有让云志派侍卫去查吗?” 赵妈妈双颊冻得通红,身上也格外狼狈,她朝沈太夫人摇头:“奴婢带着府中丫鬟婆子,里里外外都找了,就是没找到人。” “沈家的几个郎君,也都带着人悄悄出府,若有消息定会第一时间门告知府中。” 沈太夫人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你做事我放心,就是不知那孽障去了何处。” 可沈观韵的离奇失踪,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溅起半朵水花。 转眼两个月过去,沈家上下并没有寻到半丝线索,她就像是一夜之间门人间门蒸发了。 最开始,沈家还对外瞒着,可渐渐地不知哪里传出了风声,说沈家嫡女和大皇子苟合,腹中已悄悄怀上大皇子的孩子。 所以沈家悄悄把沈观韵藏起来,对外宣称失踪,就等她腹中孩子顺利出生。 各种小道消息越传越离谱,也不知什么时候传到了皇宫里。 “太后娘娘。”沈太夫人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满肚子委屈竟百口莫辩。 “你糊涂。”太后长长叹息一声。 “起来吧,落雪的天儿,我本不该叫你来,但这毕竟是你沈家蒙羞的事,陛下问你不妥,便由我出面问一句。” “你养的那孙女,是真因为怀了大皇子的孩子,被沈家藏起来,还是的确失踪了?” 沈太夫人拒绝宫婢的搀扶,依旧跪在地上,她一颗心仿佛跳到嗓子眼里,声音艰涩道:“回太后娘娘,沈家那孽障,确定不知去了哪里。” “至于她腹中怀着的孩子,老妇在知晓的第一时间门,就已命人给她灌了落胎的汤药,处理干净了。” 太后眯着眼睛,视线落在沈太夫人身上:“你确定她腹中的东西,处理干净了?” 沈太夫人含泪点头:“老妇不敢欺瞒娘娘。” 问清楚后,钟太后也不留她,有些烦闷朝沈太夫人挥了挥手:“哀家知道了,你回去吧。” “你沈家养大的那孩子,哀家也算瞧着她长大的,终归手段和度量都上不得台面,没了也就没了,对外宣称说死了就好。” “不过你也该想想,如何把你长子从大理寺救出来。” “陛下为了军心万民,虽不会杀他,你当真要让他一辈子关在牢里,就这样耗着?” 沈太夫人浑身一震,跪在地上佝偻的身体摇摇欲坠。 沈家一直没提,交出兵权一事,她还抱着一点侥幸的心思,可没想到被钟太后当场戳破。 想到牢里的儿子,沈太夫人不禁想到被禁足在长秋殿的贤妃,她看向太后钟氏,欲言又止。 钟太后身体往后靠了靠,眼神冷了下来:“多余的话你也不必同哀家说,贤妃禁足,是陛下的旨意,你别指望哀家替她求情。” 沈太夫人离开慈元殿出宫后,命驾车婆子去了一趟惊仙苑。 惊仙苑门前,马车被云暮拦下:“太夫人,恕小人无礼。” “年关繁忙,少夫人不接待外客。” 沈太夫人两颊一僵,虽没指望林惊枝会见她,心中依旧失落难掩。 她吩咐婆拿出早早就备好的匣子:“这是沈家给枝姐儿备的新年礼,希望她能收下。” 四四方方的匣子有些沉,由婆子抱在怀中递给云暮。 云暮略微犹豫,还是接过匣子进了内院。 林惊枝刚午睡醒不久,孔妈妈站在身后帮她盘发,云暮进来前,两人正谈论绿云的婚事。 “少夫人。”云暮在门外行礼。 林惊枝恰巧坐在窗边,视线透过半开的窗子,落在云暮身上。 云暮捧着手中匣子,朝林惊枝道:“回少夫人,沈太夫人亲自送来新年礼,小的擅自做主接了过来,少夫人若是不喜,小的命人送回去。” 林惊枝神情极短地怔了一下,看向云暮手中的匣子。 “先打开看看。” “是。” 匣子打开,孔妈妈上前接过,里面装着一个厚厚的红封,以及小巧的白玉如意、纯金的长命锁,还有及笄时才有的华贵簪子。 除红封之外,一共十七件东西。 孔妈妈一愣:“少夫人,匣子里装着的好像是,每年的礼物。” 林惊枝皱眉,双眸微凉,朝孔妈妈挥手:“让云暮拿下去,送回给沈家。” 她有些生气,沈家何须弄这些玩意,逼着她心软。 云暮不敢耽搁,抱着匣子慌忙退了下去。 “少夫人可是生气了?”孔妈妈继续拿起玉梳子,动作轻柔帮她梳发。 林惊枝秀白如葱段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她朝孔妈妈勉强笑了笑:“沈家想拿捏的,不过是我的身世。” “十七年前,她们认错了孩子。” “十七年后,她们有无数次能同我亲密的机会,可偏偏选的依旧是那个女人,现在沈家落难,又何须求到我头上。” 孔妈妈点了点头:“少夫人说的没错,的确是这个理。” “少夫人对沈家已算仁至义尽,沈家若再这样糊涂下去,就是不知好歹。” 林惊枝视线落在窗外,霜白的雪地上,唇瓣勾出浅浅的笑:“之前妈妈同我说,今日已经见过绿云的表哥是吗?” 孔妈妈见她终于笑了,也就悄悄放下心来。 “之前少夫人有嘱咐过老奴,寻了机会见一见绿云的表哥。” “今日恰巧来了府上,老奴在外院亲自见了人,是个不错的男子,在汴京开了一家米铺,做些寻常生意,模样生得好,对绿云不错。” 林惊枝静静听着,许久她叹了口气:“绿云若是愿意,妈妈也觉得是个不错的男子。那就在新年前把亲事定了,绿云也无需在府中陪我。” 孔妈妈闻言,惊了一瞬:“少夫人。” “怎么这般着急,就算有合适的,以绿云的年岁在身旁多留两年也不耽搁,就算要挑选小丫鬟,那也不是一两日能有合适的。” 林惊枝抿了下唇,朝孔妈妈摇头:“我身旁也不缺人伺候。” “绿云若是有心仪的男子,我自然不能一直留着她,嫁妆和身契我都准备妥当了。” “劳烦妈妈喊绿云过来,我问问她。” 孔妈妈心底掠过不安,但她又不能违背林惊枝的命令。 “少夫人。”绿云有些不安从外间门进来。 林惊枝笑了笑:“我听孔妈妈说,今日她见了你家中表哥,人瞧着是个好的,也够勤奋上进,不如在新年前挑个好日子,把亲事办了?” 绿云愣住,她虽然和表哥感情好,也等着到了年岁求了少夫人放出府去,可她没想过这么快离开。 “少夫人,奴婢可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令您不喜。”绿云白着脸,朝林惊枝跪了下去。 林惊枝眼中有无奈闪过,她笑着朝绿云摇头:“傻姑娘,你没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 “我只是觉得身旁伺候的丫鬟到了年岁,又恰好有心仪的男子,早些成家才好。” “你出府的嫁妆和东西我早早就准备好了,我让孔妈妈取出来给你看看。” 上好的黄花梨木匣子,里头装着一副掐丝纯金头面,还有用红封包着的银票,足足一百两。 绿云不知所措:“少夫人,奴婢……” 林惊枝伸手,柔软的掌心轻轻拍了拍跪在身前的绿云:“我知晓你的心意,你就别哭,我给你的东西也不算多,在府外买个二进的宅子,过平常日子也勉强富余。” 绿云哭得说不出话来,被孔妈妈哄着搀扶下去。 静悄悄的屋里,丫鬟婆子都依吩咐,守在屋外。 林惊枝闭眼靠在软榻上,眼尾透着些许湿润。 “主子。”晴山咬牙走进屋内,在林惊枝身前跪下,她眼眶红得厉害。 林惊枝指尖一颤,骤然睁开眼眸:“好端端的,你跪着作何?” “主子,您是不是一直有事瞒着奴婢?”青山声音发抖。 有慌乱从林惊枝眼底闪过,她不敢去看晴山的眼睛。 晴山用衣袖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道:“晴山和主子一同长大,主子的喜好脾性,晴山一清二楚。” “主子,您是不是也打算不要晴山了?” “可晴山除了主子,什么都没有了。” 林惊枝指尖不安地攥着衣袖,掌心有湿汗渗出,她垂眸想要否认,勉强笑了一下:“你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不要你。” 晴山膝行上前,通红一片的眼睛,祈求望向林惊枝:“主子近来许多事,都是悄悄吩咐孔妈妈去处理。” “主子是不是怕,日后会牵连到奴婢,而孔妈妈本就是郎君放在主子身边的人,就算孔妈妈因主子牵连落罪,郎君也会看在孔妈妈多年伺候的情分上,饶过孔妈妈。” 林惊枝轻咬了一下唇。 其实晴山的话,也不算全对,她之所以会把事情交给孔妈妈暗中处理,就是因为猜到孔妈妈之前恐怕是在宫中伺候的嬷嬷,身后有贵人撑腰。 就算她逃跑事发,裴砚就算再恨,也不至于会要了孔妈妈的性命。 林惊枝心里想着事,沉默很久。 眼见瞒不下去,她从怀中掏出绣帕,帮晴山擦去眼泪,把身前跪着的丫鬟颤抖着的身体搂进怀中。 “这是你的身契,和五百两银票。” 林惊枝往晴山手里塞了一份东西,用极低的声音继续道:“我若哪日突然消失,你不必惊慌,找机会离开惊仙苑,去找裴家二姑娘。” “我在漪怜姐儿那,也给你留了东西。” 晴山呼吸一滞疯狂摇头,她不敢哭出声音,上气不接下气,无助看向林惊枝:“姑娘,晴山只想同姑娘一起。” “姑娘不要丢下晴山好不好。” 林惊枝苦笑一声,坚定朝晴山摇头:“路上不安全。” “我若真的在月氏安顿好,就寻机会让人接你好不好?” 林惊枝不能带晴山一起冒险,虽然白玉京对她很好,但她不确定回到月氏,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除非她确定月氏安全,她才能想办法把晴山带走。 但是她必须在裴砚恢复太子身份前离开,远远地逃出去。 主仆俩谁也没有说话,晴山压抑的哭声渐渐停了。 寂静暮色下,有冷风透过半开的窗子吹进屋中,晴山忽然打了个寒颤,慌忙从地上站起来。 孔妈妈送完绿云回来时,晴山除了眼睛有些红肿,看不出任何不妥,孔妈妈只当晴山舍不得绿云,并没有往别处想。 惊仙苑临近新年,仆妇扫洒,四处挂起了灯笼。 裴家长房一家,回河东郡配家中太夫人,裴漪怜因为得了宫中太后娘娘的喜爱,被太后留在宫中小住,一同过年守岁。 新年前一日,林惊枝笑着给孔妈妈塞了红封,又寻了各种理由,允她去侄子家中过年。 除夕夜当日。 小厨的婆子,费尽心思做了一桌子菜,林惊枝每样尝了几口后,搁下筷子。 她和裴砚都没说话。 落雪的年夜,就显四周更加寂静无声。 晚膳后从耳房沐浴出来,林惊枝发现床榻旁放了一个红封,红封里沉甸甸的,从里面倒出一捧小金豆。 金豆雕成各种讨喜的模样,还用簪花小楷,在金豆上刻了“枝枝”二字。 和去年一样,一共二十七颗,二十七种形状。 也是她名字笔画相加,二十七画。 林惊枝起身,走到博古架前,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匣子,匣子里已经装有二十七颗形态不一的小金豆,是去年新年时裴砚送的。 除了小金豆外,还放着一枚质地上好的白玉平安扣。 是上个月她生辰当天,裴砚亲手系在她的腰上,用红绳穿着,后来被她解下顺手放到了匣子里。 除夕寒凉雪夜,裴砚独自一人端坐在外院书房的窗前,没有点灯,只有一点月光薄如轻纱落在他瘦削的背脊上。 不安从他四肢百骸渗出,随着梦境变多,裴砚发现自己越发不敢面对她。 那种来自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自责与悔恨,是绞烂他心口,鲜血淋漓的切肤之痛。 直到月上中天,书房外隐约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 丫鬟青梅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主子。” “少夫人已经熟睡。” 裴砚这才起身,大步去了内院。 他在房门外站了许久,才轻手轻脚推门进去,修长指尖轻轻挑开帐幔,露出帐下她娇花一样的睡颜。 裴砚忽然眼眶泛红,喉咙苦涩异常,这种突然出现的情绪,让他像是克制的疯子,只想把她搂在怀中,一辈子也不愿松手。 翌日清晨,天色蒙亮。 林惊枝眼睫一颤,从梦中醒来,她小小的身体蜷在裴砚臂弯里,夜里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抱着她睡得很沉。 林惊枝轻轻动了动手腕,正打算从裴砚怀中离开。 睡梦中的男人蓦地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 “枝枝,别走。”那种下意识,透着惊慌的嘶哑声音,从他喉间门溢出。 林惊枝若有所思看向裴砚,他唇色苍白,眼睑透着青色,落在她腰上的手臂依旧有力,只是整个人好像忽然瘦了许多。 “夫君怎么了?”林惊枝语调淡淡问。 裴砚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努力平复情绪:“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是么?夫君竟然醒了,那快些起身吧。”林惊枝手腕从裴砚掌心里抽出,他握得紧,她雪白的皮肤微微有些泛红。 今天是新年第一日,府中没有长辈,无需请安。 晴山摆好膳食,轻手轻脚退到外间门。 裴砚给林惊枝夹了一筷子挑了刺的鱼肉:“多吃些。” 林惊枝垂着眼眸,没说话,瓷碟里的鱼肉好歹是吃了的。 裴砚唇角刚扬起一丝淡淡笑容,就见窗外山苍极快穿过廊庑,跪在屋外。 他肩上还落着白雪,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 “主子。” 山苍深吸一口气,艰涩道:“永宁宫李夫人,半时辰前,自缢身亡。” “奴才请主子回宫。” “哐当。”是瓷片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裴砚久久回不过神。 91. 第 91 章 天地之大 裴砚冷白指尖颤得厉害,长久的沉默和威压,令跪在屋外的山苍全身血液凝滞,宛有冰山压在背脊上。 “枝枝。”裴砚忽然轻轻一叹,他周身冷意一点一点消退下去,嘶哑的尾音还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眸光落在林惊枝身上,有痛苦从眼底掠过,竭力平稳呼吸:“陪我进宫,好不好?” 林惊枝抬眼看着裴砚,乌眸含着冰冷釉色,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裴砚狼狈偏头,避开林惊枝的视线。 永宁宫死了的那个李夫人,是他的亲生母亲,可无今生还是梦中那些画面,他的母亲都用恶毒至极的手段,暗害过他的妻子。 眼下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陪着他一起进宫,送她最后一程。 他知道,她在恨他。 裴砚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着,每一下呼吸像是针扎一样的钝痛。 他看着林惊枝,深浅难辨的漆眸努力泛出淡笑,音色听不出半丝慌乱:“我进宫一趟。” “枝枝乖乖在家等我,好不好?” 林惊枝轻轻搁下手中玉筷,透着冷意的眉眼在瞬间犹如冰雪消融,弯起浅浅淡笑。 她起身上前,葱白指尖落在他肩上,轻轻理平他衣领上的一丝皱褶,还不忘踮起脚尖在男人冷白的下颌落下轻轻一吻。 “夫君有事就去忙,妾身等夫君夜里归家。” 林惊枝眼神从未有过的温柔,妩媚桃花眼眸泛着水一样的润色,似有碎光浮动。 这样的她,如和梦中温婉的模样如出一辙。 像是蛊惑一样,裴砚紧皱的眉心渐渐松开,他唇角抿了抿,伸手把人搂进怀里。 “你要等我。” “我从宫中回来,把一切都告诉你。” “好不好。” “嗯。”林惊枝温柔笑着点头。 裴砚离开不久,林惊枝火速从箱橱最底层,翻出一个早早准备好的紫色蝴蝶风筝。 风筝很大,紫色又是极为明显的颜色,林惊枝就像寻常无事那样,身后跟着晴山,怀里抱着手炉在庭院闲逛。 因为新年,她给府中大部分下人放了年假,只留厨房做饭的婆子和庭院扫洒的两个丫鬟,以及贴身伺候她的晴山和青梅二人。 惊仙苑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碎雪落入草地,溅出的簌簌声。 “青梅上前来。”林惊枝朝丫鬟招手。 “少夫人。”青梅行礼。 林惊枝笑着问:“可会放风筝?” “回少夫,奴婢会的。”青梅恭敬道。 新年第一日,雪停了,阳光暖和。 从惊仙苑冉冉升起的风筝,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紫色蝴蝶,隔得老远都能看清。 林惊枝唇角牵起一个温柔的笑:“,青梅,再放高些。” 青梅见林惊枝心情好,自然把风筝放得高高的。 蝴蝶风筝是林惊枝和白玉京之间的暗号,线轴上的线是特别制作过的,达到一定高度后,风筝线会自己断裂。 林惊枝站在庭院下方,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披风,桃花眼微眯看着越飞越高的蝴蝶风筝。 忽然,有大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刮过,蝴蝶风筝的线突然就断了,风筝被风卷着,霎时不知飘到了何处。 “少夫人,奴婢该死。”青梅小脸煞白,不知所措朝林惊枝跪了下去。 林惊枝垂眸掩去眼底浮出的淡笑,心情极好地朝青梅摆手:“不就是一个风筝么,不碍事的。” “你起来吧。” 青梅跪在地上,神色慌张。 林惊枝朝晴山使了个眼色。 晴山上前把青梅扶起来,又拍了拍她身上的雪屑,轻声安慰:“夫人既不怪罪你,你又何须跪着。” “去换身衣裳,洗个脸再来伺候。” 青梅才退下去,白玉京就带着人来惊仙苑寻林惊枝了。 今日白玉京出行阵仗颇大,他又是月氏新君的身份,云暮不好把跟在他身旁伺候的宫婢拦下。 除了宫婢外,还有不少内侍打扮的男子。 两人一组,抬着硕大的样子,足足七八个大箱,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白玉京。 内侍本不该进内院的,但惊仙苑伺候的人都不在,暗卫又不好贸然现身。 云暮无法拒绝,只能跟在白玉京身后,以避免出乱子。 “舅舅。”林惊枝上前行礼。 白玉京笑着指着花厅内堆得满满的箱子:“这些都是我给你带的礼物,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有喜欢的就留下,若是没有,那就赏给下人也行。” 箱子很大,就算要把活人装在里头,也没有任何问题。 云暮等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他暗中检查过没有问题,这才躬身退到花厅外。 林惊枝挨个箱子都看了看,伸手从一个装满头面首饰的箱内,拿了一套珍珠点翠头面出来:“舅舅,头面好看,我去换上。” 白玉京含笑点头。 林惊枝由晴山扶着,去了后方的屋子梳发,白玉京身边一个伺候的丫鬟,悄无声息跟在她身后进去。 云暮一直在花厅外,透过隐约的屏风,听着里头动静。 过不久,林惊枝被丫鬟簇拥着出来。 她和白玉京在说话,声音轻快,还有丫鬟端茶,走路的声音。 “少夫人可是乏,奴婢扶您下去休息。”是晴山的声音。 “好。”林惊枝应了一声。 云暮见晴山扶着林惊枝,穿过廊庑往主屋去的背影,无论身形还是打扮都一模一样,云暮没有过多怀疑。 而白玉京被一群丫鬟簇拥着,从他身旁走过,离开了惊仙苑。 热闹庭院一下子安静下来,裴砚不在宅中,云暮不敢掉以轻心。 惊仙苑门前,白玉京由一个宫婢打扮的女子,扶着一同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离。 林惊枝坐在车厢里,一身侍女打扮,脸上贴了东西,她若不说话,根本就看不出她原本的模样。 白玉京端了温水递给她:“今日有些匆忙,也幸好府中没人。” “若是再多耽搁一会子时间,指不准云暮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你这惊仙苑简直就是铜墙铁壁,除了智取,我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带你硬闯。” 林惊枝唇色泛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她轻咬了一下唇看向白玉京:“舅舅,那个装扮成我模样的丫鬟,她会不会有事?” 白玉京笑了笑:“你放心,她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等会再换成府中其他丫鬟的模样,悄悄溜出去就好。” 林惊枝这才松了一大口气,一颗高悬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 马车出了汴京皇城后,立马改道往与月氏相反的方向,绕路行驶。 最开始,林惊枝和白玉京的计划,是寻找裴砚进宫的机会,白玉京想法子把裴砚耽搁在宫中,风筝是信号。 白玉京会第一时间带人来惊仙苑,把林惊枝替换出去。 只是谁也没料到,新年第一日,就遇上永宁宫李夫人自缢身亡。 李夫人是裴砚生母,裴砚进宫绝对不可能那么快回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只要搞定云暮,骗过府中所有暗卫。 所有的一切,比想象中顺利不少。 若没有李夫人自缢乱了裴砚心神,林惊枝想悄无声息离开惊仙苑,难于登天。 汴京皇宫。 属于李夫人的永宁宫内一片素白。 “来了。” 帝王站在李夫人榻前,他表情平静看向殿门外大步走来的裴砚,只有负在身后微微颤抖的手掌,暴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裴砚眉眼夹着风雪,周身冷气翻涌,漆冷视线落在萧御章身上。 萧御章静静看了裴砚许久,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朕会宣称你母妃病故。” “因诞下皇嗣有功,下旨立她为燕北皇后,是朕唯一的皇后,而你……” 萧御章抬手指着身旁弯腰站着,双手捧着托盘,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王九德:“换上属于你的太子朝服。” “随朕去宣政殿。” 裴砚站在原地没动,淬了冰一样的视线,看着萧御章。 “父皇。” “她死了,是你逼死了她,而我同样是那个作恶的刽子手。” “她这一生,包括整个李氏,全都赌在父皇的身上。” 萧御章眸光变得锐利,落在裴砚身上:“你给朕闭嘴。” “够了!” “朕从未逼迫她。”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朕说了会封她为后,朕已经说到做到。” 裴砚觉得讽刺极致,他缓缓在李氏的榻前跪下,冷眼看着萧御章:“母妃对内子做的那些事,儿子从未原谅。” “但她如今已亡故,最后一程,儿子该亲自相送。” “萧砚!”燕帝萧御章再也控制不住眼底盛怒,对裴砚咆哮。 王九德心中骇然,他不是没有猜过裴砚的身份,但他从来不敢想,帝王的心思竟深沉到如此境界。 把李夫人生下的六皇子,找了个身体不佳的缘由送出皇宫,转手就光明正大交由裴家代养。 难怪五姓女中,燕帝唯独不娶以诗书才学出名的裴家女为后宫妃子,因为裴家教养的是燕北未来的太子。 萧御章冷冷盯着裴砚许久,然后他勾唇笑了笑,看着裴砚:“你自己想清楚。” “你别忘了,这世间能让你分出心思惦记的女子,也不止你母妃一人。” “燕北的皇权,生来就是你的。” “去宣政殿。”萧御章朝王九德冷冷吩咐,“传朕口谕,叫汴京朝臣来宣政殿,朕有事要吩咐。” “是,奴才这就去。”王九德不敢耽搁,把手中托着的太子朝服,轻轻放到床榻旁。 萧御章带人离去不久,山苍悄无声息从一旁角落走出。 “主子,惊仙苑暗探传来消息,家中一切安好。” “少夫人因为身子不适,今日早早就已睡下,睡前喝了一碗小厨房送的牛乳羹。” 裴砚闻言,蹙着的眉心松了些。 想着萧御章刚才对他的威胁,裴砚目光落在榻上双眼紧闭,已换上属于皇后吉服、凤冠、朝珠的女人,她就像睡着一样,脸上妆容精致,瞧着气色竟比生前还好。 这是他的生母,他对她却没有任何的感情。 从他懂事起,他身旁除了伺候他的奶娘李妈妈外,剩下的都是河东裴氏的婆子。 他第一次见李氏,还是三岁的时候,因为害怕躲在李妈妈身后不敢出来。 再后来,他随着裴氏离开汴京去了河东郡,每日睁眼除了习武就是读书,日复一日,就像没有任何感情的物品。 等他逐渐长大些“祖父”去世,他学会了反抗和组建自己的势力。 想到过往,裴砚忽然冷笑,呢喃自语。 “母妃。” “这辈子,儿臣恐怕是无法活成母妃期待的模样,至于下辈子……” “儿臣应该不会有下辈子了。” 裴砚朝李氏,磕了三个头,他慢慢站起身,视线落到那套属于太子的朝服上。 只有争到手的东西才是永远属于他的,他要这天下,要万人之上,要把她留在身边。 宣政殿,朝臣陆续冒雪赶到。 宫中早已封笔,等过了上元节才会上朝,所以每位朝臣眼中都透着浓浓的不解,无论官职大小。 “陛下。” “都平身吧。”萧御章坐在龙座上,王九德手上捧着两道圣旨。 “今日匆忙把各位爱卿叫来宫中,朕有要事吩咐。” 萧御章指尖敲了敲龙椅:“王九德,念。” “念完退朝。” 王九德握着圣旨的双手,抖得厉害,他有些艰难往前走了一步,看着下方黑压压的朝臣。 “陛下有旨。” “宫妃李夫人温婉淑德,娴雅端庄,上承宗鹢之重,内凭辅佐之勤。” “立后之规,建国所系。” “中宫后位空悬数十年,夙著懿称,宜膺茂典,宫妃李氏因生孕六皇子有功,今特遣奉金册、金宝、立为朕之皇后,钦哉。” 王九德的声音不大,可落在每个人耳朵里,像是有数万只蜜蜂嗡鸣。 又像巨石落进平静无波深潭,骤然涌出澎湃水浪。 就在所有人都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王九德接下来的第二道圣旨,犹如惊雷,更是令朝堂中每一个人心惊。 第二道圣旨的内容,竟然是立六皇子为太子? 为什么是六皇子? 在众人愣神时,宣整殿外传来一道清浅的脚步声。 裴砚一身明黄|色太子朝服,眉梢含着风雪,缓缓走进殿中。 “父皇。”裴砚朝萧御章行礼,他动作随意自然,就像生来就该属于这个位置。 “平身。”萧御章冷冷看着裴砚点头。 “陛下……这、这不是裴家长子?他怎么会变成六皇子殿下?”有朝臣质疑。 萧御章唇边压着的淡笑渐渐隐去,锐利视线落在那位礼部大臣身上:“朕的六子萧砚,何时成了裴家长子,裴家长子不是裴琛吗?” “爱卿在说什么胡话。” “这……” “这简直太过荒谬。”礼部大臣是个倔脾气。 帝王笑着朝王九德吩咐:“御前不敬,拖下去打十板子,以儆效尤。” 嗡嗡吵闹的大殿,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开口质疑裴砚的身份。 这时候他们终于记起来,燕帝萧御章年少时,可是跟着先帝在马背上打过天下的男人,现在的他不过是藏了利爪的老虎,若真不知死活虎口拔须,帝王看似温和,却是能伤人性命的猛兽。 “既然无事。” “那就退朝。”萧御章透着威严的视线慢悠悠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他虽笑着,却有一股莫名的寒意落在朝臣身上。 退朝不久,宫中就敲响了皇后薨天的丧钟声。 速度之快,令人侧目。 这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萧御章会立李夫人为后,那是因为李夫人可能立后前就已经病亡,或者是赐死了。 燕帝的手段和心思,令众人不再敢生出别的心思。 本该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就这样风平浪静解释。 沈家得到消息时,沈太夫人直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这是她从未料到的结局,因为林惊枝日后与沈家再怎么不亲,最多也只裴家儿媳的身份,可现在裴砚成了太子,那么沈家错失的可是嫡出的太子妃,和未来的中宫皇后,沈家如何能不慌。 沈太夫人一想到裴砚对沈家的态度和算计,她觉得像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架在她脖颈上。恐怕从开始,到眼下的一切,全部都是裴砚的算计和目的,若是这样,这个男人的心思实在深沉得可怕。 宫中丧钟过后,就是皇后葬礼的开始。 皎月如纱,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裴砚连身上的太子朝服都来不及换下,就快马加鞭往惊仙苑方向赶。他想要第一时间告诉她一切,想要求得她原谅,想要她陪他一辈子。 离惊仙苑越近,裴砚心底愈发不安,他紧紧握着手中缰绳,凉薄的眉眼下透着急切。 “主子。”汗血宝马在惊仙阁前停下,云暮上前行礼。 裴砚唇角紧紧抿着:“少夫人呢?” 云暮紧张道:“回主子,少夫人身子不适,在屋中休息,小的不敢打扰。” “可用晚膳?”裴砚问。 云暮想了想:“未曾。” 裴砚把手中缰绳丢给山苍,大步往惊仙苑内走,穿过空荡荡廊庑,行至屋前,就见林惊枝贴身婢女守在门前。 她看他到来,眼底有惊慌闪过。 “郎君。”晴山朝裴砚行礼。 “少夫人可在屋中?”裴砚冷冷盯着晴山。 晴山缩在漆黑夜色里,怕得浑身发抖,努力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回郎君,少夫人今日癸水不适,已提前睡下。” “郎君不如明日再来。” “是么?”裴砚不置可否,凉薄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森然的语气。 屋中没有点灯,她夜里怕黑,她怎么可能一个人待在里头。 “让开。”他声音裹着寒霜 晴山咬牙不动。 “滚开!”裴砚眼中有疯狂神色闪过,他往前迈了一步,浑身气势逼得晴山再也站不稳,骤然往身后跌去。 屋内漆黑一片,不见半点烛光。 裴砚嗜血的目光从空荡荡的西梢间主卧一寸寸扫过,眼底杀意翻涌:“少夫人呢?” 晴山跪在地上,垂着眼颤声道:“奴婢不知。” “好个不知?”裴砚笑了,笑容里盛着杀意,他缓缓抽出腰间悬挂的利剑,架在晴山的脖子上,只要微微用力,就能使她人头落地。 裴砚却突然收刀,保持了最后的理智。 他就算再怒,也不能动这个婢女,林惊枝若知道他杀了她的婢女,她不会原谅他的。 梦里那些事,她一直在恨他。 但裴砚想不到,一向乖巧的她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要逃离他身边。 他从未想到,这个胆小如猫儿只会小心试探的妻子,平日就算再不喜欢他,却连和离都不敢提出的妻子,竟然会连夜逃跑。 寒凉月色,男人站在空荡荡的宅院内。 他用极低的嗓音,宛若漫不经心的呓语。 “跑了?” “把她追回来,拧断腿。” “一辈子锁在身侧才好。” 他是疯子,是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她的疯子。 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她手中。 “山苍。” “吩咐整个暗卫营,全体出动。” “务必在三日内找到少夫人,必须毫发无损。” “是。”山苍不敢耽搁退了下去。 云暮白着脸,跪在廊庑下:“云暮请主子责罚。” “滚去找人。”裴砚冷冷从云暮身旁经过,他没停留,极冷声音落在云暮耳中,如蒙大赦。 黑夜,永远是最好的保护色。 裴砚并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第一时间出城乱找。 他先派人去了林惊枝私下开的药铺,铺子还在,只不过那位女医寂白早已没了踪迹。 至于孔妈妈家的侄子和侄媳妇,更是一问三不知。 紧接着,裴砚又连夜去了崔家,见了崔家少夫人裴漪珍。 裴漪珍已经快不行了,她瘦得厉害,勉强睁开眼看着裴砚:“你来了?” “枝姐儿跑了是不是,所以你来寻找我?” 裴漪珍勉强笑了笑:“可惜,我也不知枝姐儿去了哪里,你寻我又有何用?” 裴砚沉着脸在裴漪珍床榻前坐下,寒霜一样冷的目光落在裴漪珍手腕系着的平安绳上。 “大姐姐,孤今日要问大姐姐借一样东西。” “希望大姐姐不要生气。” 裴砚话音落下瞬间,挑开了裴漪珍手上的平安绳。 这绳子是裴漪怜从寺庙求来,送给林惊枝的,在裴漪珍重病时,林惊枝把平安绳送给了裴漪珍。 寻常物件,对三个相互帮助的姑娘来说,却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砚哥儿!”裴漪珍声音透着几分哀求,“放过她吧,让她远走高飞。” “你如今已是燕北的太子殿下,你又何必拘她一人自由。” 裴砚唇角抿出一丝笑,偏执固执:“可大姐姐不知,天下女子,我只对她一人念念不忘。” “我如何能放她远走高飞。” “就是不知,我家枝枝,听到大姐姐病重的消息,可愿跟我回来见您最后一面?” 裴砚无情的漆眸内,只有疯狂。 裴漪珍闻言,骤然睁大双眸,她不敢相信看着裴砚:“你卑鄙无耻。” 裴砚笑了,没有反驳。 92. 第 92 章 余生再无倾城色 惊仙苑四下禁行,草木皆兵。 裴砚沉默坐在书房内,沉着的脸,眼中盛着汹涌怒意,好似随时会爆发出来。 青梅和云暮跪在书房外的雪地上。 “今日放了风筝?”裴砚声音极冷。 他眼前的书桌上放着两个东西,是暗卫营的人在惊仙苑花丛,和宅子外的街巷寻到的。 折断了翅膀的紫色蝴蝶风筝,和缠着风筝线的木质线轴,线轴断裂处诡异,带了细微的痕迹。 青梅跪在地上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一下,额头上布满冷淋漓汗。眼前实力深不可测的主子,她从未见过他控制不住情绪,发怒的模样。 这是第一次。 “回主子。” “今日少夫人吩咐属下放了风筝,属下该死,并未察觉出任何不对。”青梅上下牙不听使唤,轻轻发抖,说话的声音更是不受控制发抖。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昏烛,阴影交错,裴砚周身暗影布满凌厉冷意,沉得能泯灭所有光芒。 闻言,他唇角弯了弯好似在笑,语调却令人胆寒。 “白玉京何时来的惊仙院,带了多少人。” 云暮一颤,喉咙干涩:“回主子,月氏新君在主子离去不到半个时辰内就来了,正巧是少夫人的风筝,断线不久后。” “他带了六个婢女和十来个内侍,一路被人簇拥着进来。” “少夫人带着丫鬟在花厅招待新君。” “因为带了许多东西,都是少夫人喜欢的,小的候在花厅外,不敢离去,后来小的听少夫人和晴山吩咐,要去换发簪,等少夫人换了簪子不久,就说乏了,月氏新君起身告别。” 云暮说完,垂首跪在地上,他不敢抬眼看裴砚脸上的神情,这全都是因为他的疏忽才出的纰漏。 下一瞬,是书桌裂开的声音,裴砚撑在桌面的掌心蓦然用力,冷白的肌肤下用青色筋络浮现。他冷冷地笑出声来,清隽冷白的面容含着几分诡异:“平日孤还是对你们太好。” “就算犯了错,少夫人时常替你们求情,孤估计着她的情绪,少有重罚你们的时候。” “等少夫人回来,你们向她请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青梅和云暮跪着,廊庑外呼呼寒风落在他们背脊上,从衣领袖口灌进去,全是冷意。 “主子。”山苍弯腰从外间门进来。 他在外边跑了一整夜,身上玄黑的夜行衣早就被雪水和汗水浸透,冷的吓人,山苍不敢有任何耽搁:“根据暗卫营传来的消息,少夫人和月氏新君的马车,出了汴京城后消失了。” “已有人顺着月氏方向去寻,目前没有任何踪迹。” 裴砚双手撑在书桌上,缓缓站了起来,他沉冷眸光落在窗外纱一样的雪地里,难辨情绪的声音沙哑干涩:“让人去找。” “顺着月氏的反方向去寻,不光是官道,还有水路和深山老林。” 说到这里,裴砚语气微顿,薄唇掀起冷笑:“让人把暗卫营养了许久,楼倚山新培育出的那批猎犬放出来。” “顺着这东西上面的味道去寻。” “四人一组,昼夜不息,找到人为止。” 裴砚从腰间门扯出一个香囊丢给山苍。 香囊是楼倚山配的方子,去年在汴京裴砚第一次做梦后,暗中吩咐楼倚山弄出来的东西,因为他怕搞丢她,他就费了极多的心思。 那批猎犬是用香囊里的方子养出来的东西,只要林惊枝身上带了这味道,哪怕再浅都一定能嗅出来,更何况…… 她日日和他同床共枕,香囊是他时常放在身上的东西。 裴砚眼中疯色闪过。 还有她冬月生辰时,他亲自系在她腰间门的那块羊脂玉平安扣。 那块羊脂玉裴砚让人拿香囊里的汤药泡了数月,再雕成平安扣的模样,他就怕把她搞丢,才在每个细节上都用了手段。 裴砚垂下眼眸,顺着昏黄的烛光凝视冷白的掌心,有鲜血从他掌纹幽深繁杂的肌肤下渗出,一条和血同色的平安绳被他紧紧握着,是今日夜里,他从裴漪珍那强抢的东西。 就算她再恨他,他也要逼她回来。 “吩咐下去,一个时辰后,在惊仙苑集合出发。”裴砚闭了闭眼,挥手让人退下。 他沉默转身去了内院,换掉身上明黄的太子朝服,大步离开惊仙苑,翻身上马,去往汴京皇宫。 风起,雪落。 鹅毛一样的冬雪,纷纷扬扬落得满地都是。 马背上,裴砚忽然一口鲜血涌出,眼前闪过她在地牢中的画面。 她瞎了,瘦得脱了形。 苍白如纸,许久没有照过太阳的肌肤下是青色的筋脉,忽然林惊枝仰头,好似是往他那个方向笑了笑…… 画面一闪,竟然变成了她毫无生机的尸体。 裴砚只觉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从马背上跌落在地。他死死咬着牙关,握着缰绳的手掌心,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咔咔咔的骨声。 “枝枝。”裴砚伸手抹去唇瓣沾着的鲜红鲜血,轻声呢喃。 她的确该恨他,原来她至死,他都没救出她。 裴砚惨笑一声,纵马疾驰冲进了汴京皇宫,宫墙外守着的侍卫,根本来不及阻止,就见一道人影骑着马,嚣张至极闪了进去。 “放箭”二字还没说出口,男人身后跟着的暗卫,如鬼魅一样往侍卫手中塞了一块金色的,属于燕北太子身份的令牌。 侍卫面色一变,不再敢有任何异动。 慈元殿。 太后钟氏在睡梦中被贺松年轻声叫醒:“太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太后有些迷糊:“太子?” 贺松年把声音放得更低:“回娘,是砚郎君求见。” “裴砚?”太后拧眉,不解地看着贺松年,“这孩子,雪夜寒凉,好端端来宫里找哀家作何?” 贺松年悄悄往前挪了一步,靠在太后钟氏耳旁轻声道:“奴才听闻,惊仙苑住着的裴少夫人失踪了,太子殿下大怒,已经派人深夜去寻。” 钟太后这才彻底清醒:“枝姐儿失踪了?” “嗯,和月氏新君一起。” “你扶哀家起来。” “叫宫婢嬷嬷过来伺候哀家穿衣洗漱。” 钟太后一迭声命令吩咐下去,沉寂的慈元殿霎时灯火通明,值夜的宫婢嬷嬷也都赶忙上前伺候。 半刻钟后,太后钟氏由贺松年扶着从寝殿走出。 她苍老视线一下子就落在裴砚身上,颀长高挑的身躯被一身玄黑色圆领对襟长袍包裹,连大氅都没有披,乌发上落着雪,眼神竟带着苍凉。 钟太后一惊,眨了眨眼,慌忙走向裴砚:“砚哥儿,怎么回事。” “皇祖母。”裴砚冷白的指尖一颤,他极快隐去眼底的情绪,往钟太后身前迈了一步。 “皇祖母。” “孙儿今日有一事相求。” 钟太后神情极短的怔了一下,她抿了抿苍老的唇瓣:“因为你媳妇?” 裴砚唇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声音干涩嘶哑:“孙儿要去寻她。” “寻到为止。” “所以宫中母后的葬礼,孙儿需劳烦皇祖母替孙儿看顾。” “孙儿不孝,耽于儿女之情。” “可若逼孙儿放手,孙儿不愿。” 钟太后先是一愣,然后眼中闪过唏嘘。 萧氏一族,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萧家男子从来都是无情的,怎么萧家到了这一代,好端端出了这么一个情种。 钟太后苍老眼眸带着丝丝回忆,她朝裴砚摆手:“也罢。” “你放心去吧,陛下那哀家会替你瞒着。” 裴砚垂在身侧的冷白掌心暗暗攥紧,他忽然抬眸看向太后:“皇祖母,父皇那您无须同他替孙儿瞒着,孙儿绝不后悔。” “这天下皇位,萧家的权势,孙儿会自己争取。” 钟太后慈爱看着裴砚,走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耽搁,寻到人,就接到东宫去住着。” “你这孩子的性子,比你皇祖父和你父皇都好,不愧是你祖父裴怀瑾亲自养出来的孩子。” 裴砚狼狈避开钟太后的慈爱的目光,整个胸腔都泛着苦涩。 他是流着萧家血液的孩子,像萧家所有男丁一样,肮脏自私早就烂透了。就像那个梦里,他一辈子到死都活在忏悔中。 裴砚从慈元殿离开不久,燕帝萧御章冒着风雪,从御书房过来。 “母后。”萧御章看着太后钟氏。 钟氏没有睡,她似乎早就料到萧御章会来,手里端着提神的浓茶,慢慢饮了口:“陛下来了。” “母后为何要应了那孩子的请求?明日是他母后葬礼的第一日。” “他为了一个女子,半夜发疯,只会让朕觉得不耻。” 钟太后手里捻着佛珠,眉头微凝看向萧御章,她不赞同地摇头:“哀家倒是觉得砚哥儿这孩子是真性情。” “天下已经大定,陛下的和先帝的心愿也即将成功,就算因为儿女情长耽搁一些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萧御章薄唇抿了抿,冷哼一声:“母后总是向着他。” “萧氏江山未来的主人,就不该在女人身上耽搁过多的感情。” 随着萧御章话音落下瞬间门,钟太后细细叹息了声:“陛下。” “容哀家说句陛下不爱听的,陛下难道真的希望那孩子,是如你一样的孤家寡人?” 萧御章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紧握,他脑海中骤然闪过皇后李氏的音容笑貌。 他年少初见,就一眼喜爱上的女子,他说许她后位,许她儿子成为燕北的太子,唯独他从未许多一生一世。 曾经的许诺,他做到了。 可若想要更多的东西,他不能给。 萧御章闭眼,心口有瞬间门钝痛,但并不多,不会影响到他的理智。 慈元殿内是长久的沉默,他的一颗心,如同宫殿外的雪,没有半分暖意。 孤家寡人不也挺好,他这一生要奉献的是,萧氏的江山和他的子民。 萧御章恍惚的视线,撞进钟太后苍老的眼眸中,他浑身一僵,像被人剥开华贵外衣,露出了皮肉下是自私与肮脏。 他有些恼怒避开了钟太后目光,嘶哑声音,透着嘲讽:“母后如此,是不是心中依旧惦记着已经死去的裴家太爷,朕的老师裴怀瑾。” 钟太后先是一愣,然后白着脸骤然站了起来:“御章!” “你同哀家说的这是什么话。” “虽然哀家入宫前,定下婚事的的确是他。” “但哀家嫁给你父皇后,哀家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钟太后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一手养大的帝王,她当年喜欢的人,的确是裴氏郎君裴怀瑾,也就是裴砚口中的祖父,帝王萧御章的老师。 但是她嫡姐取代她嫁给裴怀瑾,把她送进宫中。 在燕北后宫的这一辈子,她与裴怀瑾无数次在宫中相遇,她守度,他守礼,从未僭越。 她嫁给先皇后,第一个儿子,胎死腹中。 第二个儿子,生下来才一日就突然暴毙了,至于怀上的第三个胎儿,不过三个月,就因意外小产。 直到后来怀了萧初宜,还是先帝的遗腹子。 怀萧初宜时,她年纪大了,又在脉案上做了手脚,没人怀疑她身体不适胃口不佳是因为有孕,她悄悄地藏了数月,直到后来再也藏不下去了。 她跪在先皇病榻前,求他让她留下这个孩子。 无论男女,毕竟萧御章已长大成人,钟家不可能拿她肚中孩子做文章。那时候病中的先帝,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终于点头默许。 萧御章这一辈,除了他外,他下头的兄弟没有一个活过成年。 其中手段不用说也知道,是帝王对于外戚的提防。 想到过往,钟太后不禁红了眼眶,她抿着唇冷冷盯着萧御章。 萧御章也知道方才的话,捅了钟太后的心窝,触了她伤心往事。 他是萧家长子,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所生,他出生时他的父亲还没登上帝位,燕北的江山还属于姓氏分裂的阶段。 所以他成为帝王后,才会疯娶五姓女为妻,因为他觉得只有五姓底蕴养出来的孩子,才是世间门最优秀的郎君,就像他的养母,钟家女那样的五姓。 所以他费尽心思手段,以裴家为契机,教养裴砚。 “母后。” “儿子错了。” 萧御章起身朝钟太后走去,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弯腰伏在钟太后的膝头,语调沮丧:“儿子这些年只是按着父皇临终的遗言,儿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儿子想要的是萧氏的江山,朕的臣民,千秋万代。” 钟太后透着哀伤的眸光,落在慈元殿幢幢灯火中,她长长一叹,苍老保养得宜的掌心,轻轻落在燕帝御章肩头,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 苍老的声音幽幽道:“陛下没有错。” “哀家和太子也没错。” “只是我们每个人,生在人世间门,所站的立场和要守护的目标不同。” “夜深了,陛下该回去了,哀家累了。” 萧御章背脊一僵,缓缓站起身,他没有说话,也没再停留。 踏出慈元殿,风雪吹得他宽阔的袖摆咧咧作响,王九德撑着伞小跑在后方。 寒风冷厉,风雪中的夜归人,再也没了去路。 萧御章鬼使神差,在永宁宫殿门前停下,这是皇后李氏生前住的宫殿。 他自嘲笑了一下,宛若呢喃自语:“朕忘了,你已成了朕的故人。” 翌日清晨。 一队人马穿过冻结成厚冰的河面,伴随着马儿嘶鸣和犬吠声,像一道闪电冲进了山林深处。 “主子。”山苍眼睫冻着雪白冰晶,狠狠喘出一口热气,骤然拉紧缰绳朝裴砚汇报。 “暗卫营五百暗卫,已经按照地毯式搜寻,目前大致确定了少夫人离开的方向。” “主子已经两天一夜未曾休息,可要先休息片刻。” 裴砚一身玄黑骑装,为了方便骑马,他连大氅都没有披。 乌发用玉冠紧束,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凄冷的眼眸遥遥望向对面山的方向。 他似乎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仿若有寒霜冻结,没有半点温度。 “无需。” “按着这个速度继续往前,告诉暗卫营,管好手里牵着的猎犬,不要吓着少夫人。” “是。” 没有人敢耽搁,按照裴砚的部署,往山林四面八方涌去。 入夜后,白玉京的人驾着马车,以极快的速度在山间门林道上行驶。 虽然他们一行人已经离开汴京两日,但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只要没出汴京地界,渡过乌依江渡口,被裴砚追上拦下的机会都极大。 马车跑得快,林京枝因为晕车,这两日她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加上丫鬟婆子都不在身旁,就算白玉京细心照料,但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好些了吗?”白玉京手里端着蜜水,递给林惊枝。 她只喝了两三口,就朝他摇头。 煞白的小脸,脆弱得像松枝上结着的雾凇,一碰就碎,十分脆弱。 白玉京无奈叹了声:“我本是打算开春后带你离去,直接走水路,从河东郡的背面穿过,再暗渡乌依江。” “可这次李氏病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未曾料到你如此晕车。” 林惊枝朝白玉京轻轻摇头,勉强笑了下:“这事不怪舅舅。” “舅舅为了我,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两人在车厢里说话,忽然外头传来尖锐的鸟鸣声,伴着无数的犬吠声。 漆黑夜空,忽然有火光划过。 “主人。” “裴砚亲自带人追来了。” “属下没有料到,他的速度能如此之快,我们带来的人,已经和他暗卫营的人对上。” “舅舅。” 马车里,林惊枝朝白玉京惨笑了下:“我恐怕是不能随舅舅离开燕北了。” 白玉京眸色冷得厉害,以他的手段,他没料到砚这么快就能精准无误地追来。 明明已经换了数次路线,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按照他预料的时间门,裴砚要找到他的踪迹,至少是一个月后,最坏的情况下在乌依江渡口,背水一战。 除非这里面还有什么,是他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在山道上狂奔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白玉京掀开车帘,沉冷目光朝外扫过,他的人马已经被裴砚暗卫营的人包围。 松林里,犬吠声震天。 犬吠? 白玉京瞳孔一缩,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声音急促问:“枝姐儿,你身上可带了什么东西?” “香囊荷包?” “或是他送你的什么首饰,香帕?” 白玉京话音才落下,视线就顿在了林惊枝侧腰上挂着的一枚平安玉扣上。 羊脂玉的质地,莹润漂亮,却带着一股若有似无,极难嗅到的冷香。 “这个是谁给你的?”白玉京喉咙发紧。 林惊枝背脊僵冷,她离开时鬼使神差把冬月生辰那日,裴砚送她的平安玉扣挂在了腰间门。 她颤抖着手,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眸。 白玉京朝她摇头,声音透着凉意:“不光是平安扣。” “你日日与他同床共枕,他身上带着那种香囊,就算你换过衣裳,但是你身上是饰物,贴身的衣物,都是从惊仙苑带出的,多少都沾染上气味。” “他养的猎犬,顺着气味找到你,只是时间门问题。” “枝枝,不要怕,舅舅带你杀出去。” 白玉京掀开车帘,跳下马车,眼底涌出杀意。 林惊枝孤零零坐在马车内,她慢慢蜷起身体,眼眸倔强。 她袖中藏着一把匕首,若是他要带她回去,她宁可死在他眼前。 “枝枝,出来。” 裴砚就站在马车外,凉薄语调伴着凛冽的杀意,加上林子里刀剑相撞的声音,宛若从地狱传来。 裴砚在笑,嘶哑的笑声里带着低低的叹息声:“枝枝。” “你若不想连累白玉京,让他死在孤的剑下,就给我乖乖出来。” 马车外厮杀的安危,每个人短兵相接,不敢随意放箭,就怕伤了车厢内的女子。 忽然,尖刀入肉的声音刺破林惊枝的耳膜,她听到了白玉京叹息了一声,空气里是浓重的血腥味。 “舅舅。”林惊枝慌忙伸手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她眸光顿住,落在裴砚被白玉京长剑穿透的臂上。 她以为受伤的是白玉京,没想到是裴砚。 裴砚深邃五官含着温热至极的笑:“枝枝,你终于愿意出来见我了。” 他手臂在流血,他却如同没有痛感朝林惊枝走近,眼底杀意渐渐被温情缱绻取代。 “枝枝。” “大姐姐已经快不行了。” “枝枝真的不愿跟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裴砚伸手,他冷白的掌心上落着一条带血的平安绳,是她送给裴漪珍的那条。 林惊枝面无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裴砚。”她泛着细碎寒光的瞳眸,带着决绝。 眸光从白玉京带血的长刀上划过,最后落在裴砚满是鲜血的手臂上。 林惊枝咬牙抽出了袖中匕首。 匕首泛着冷光,被高高举起…… 93. 第 93 章 世中逢尔(修) “枝枝。” “不要。”裴砚瞳孔骤缩,目眦尽裂。 他根本来不及多想,肌肉在瞬间绷紧,快如一抹闪电往前扑去,冷白掌心护在林惊枝纤瘦白皙的脖颈上,他抱着她,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覆着白雪的松林地面,霎时拖出了一道鲜血淋漓的长痕,裴砚把林惊枝护在怀里。 滚烫鲜血,顺着他手背割裂的肌肤,淌在林惊枝雪白的脖颈上,就像雪中盛开的娇艳牡丹。 她要当着他的面自杀,就算是死也绝不同他回去。 所以刚才那一刺,林惊枝用尽全身的力气。 她有些空洞的眼神落在裴砚脸上,煞白唇瓣抿了抿,眼底透着决绝:“为什么。” “裴砚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放过我。” 裴砚心脏急剧跳动,背上的骑装被冷汗浸湿。 林惊枝手中锋利无比的匕首,就插在他右手的手背上,捅穿了,刀尖在她脖颈正中留下了一个鲜红的血点子。 他若再慢上一丝,或者她手腕力气再大些,裴砚不敢往下想,那些令他窒息的画面,如同钝刀割肉般的折磨。 “不要离开我。”裴砚颤着指尖要给林惊枝擦去脸上泪水,却发现整个掌心都是鲜血。 他像受伤无助的猛兽,跪在林惊枝身前的雪地里,以极其卑微的姿势俯身去吻她,泪水咸涩滚烫,他唇舌触及就像是致命毒药,绞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枝枝。” “你不能不要我。” 裴砚喉咙滚了滚,面无表情拔掉手背上插着的匕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落在林惊枝颤抖的睫毛上,在她眼尾的泪痣旁,划出一抹鲜红血痕。 林惊枝挣扎起身,想离他远远地。 可裴砚受伤的掌心落在她纤细腰上,滚烫鲜血浸湿她的衣裳。 他深浅难辨的乌眸,含着令她心悸的缱绻:“枝枝,跟我回家。” 裴砚指尖微微动了动,手臂用力抱着林惊枝站了起来,他像从地狱杀出的鬼魅,清隽的俊脸上透着疯的神色。 林惊枝眼瞳含着的泪,像断线的珠子,簌簌滑落。 她蜷着的掌心猛地抬起,用尽全身力气一耳光落在,裴砚那张沉金冷玉没有任何瑕疵的侧脸上。 “啪。”巴掌声不大,却清清楚楚落在松林内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一刻,飞鸟走兽以及林子里的人,骤然寂静。 林惊枝在笑,唇角扬起嘲讽冷笑:“裴砚。” “你放我离开。”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禁锢我的自由,我早该同你和离。” 她说着,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落下去。 裴砚俯身,带着极重血腥味的吻,落在她唇角上,声音嘶哑透着纵容:“枝枝。” “手疼不疼?” “我会心疼的。” 林惊枝目光凝滞,高高举起的掌心再也落不下去。 “我带你回去,去见裴漪珍最后一面好不好。” “漪珍快不行了。” 裴砚的话,戳破了她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林惊枝知道,她跑不成了。 白玉京要带走她,恐怕会损失他全部的侍卫,这些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却又因她受伤或者是死亡。 林惊枝看着裴砚,突然嚎啕大哭。 那种再也压制不住的情绪,铺天盖地让她崩溃。 “你为什么不愿放过我。” “为什么……”她哭得浑身颤抖抽搐,不能自已。 “睡吧。” “睡醒就回去了。”裴砚朝她温柔笑了一下。 林惊枝的哭声渐渐软了下去,她努力眨了眨沉重的眼皮,脑中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告诉暗卫营的人。” “收队。”裴砚用脸颊贴了贴林惊枝哭得发红的脸颊,滚烫唇一点点吻净她脸上的泪。 他被她打了,侧边脸颊略有些红肿,身上玄黑的骑装已经被鲜血浸透,颀长的身影,如同神明垂眸俯视,依旧高高在上。 “今日我必须要带走她。”裴砚抿着唇往前迈了一步。 白玉京握紧手中剑柄,剑尖上还在滴血。 “裴砚,你该死。”白玉京一手攥住裴砚的衣襟,他朝他脸上就是一拳。 裴砚没躲,清俊的下巴顿时青了一大块,舌尖扫过唇上沾着的血,他笑得像个疯子:“有什么为什么?” “枝枝是孤的妻,孤带她回去是天经地义。” “白玉京你算个什么东西,她受苦时你没寻到她,她嫁给我时你也没寻到她。” “这一生,我纵她、宠她,把她娇滴滴的养着,凭什么你一来就要带走她,就因为你是舅舅?你若真有心,早干什么去了。” 白玉京一开始只是觉得裴砚的质问有些可笑,可听到后面,他渐渐沉默,寻不出反驳的理由。 他前半生,除了寻找长姐的踪迹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复仇上。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叫他“舅舅”的女孩存在。 他对林惊枝所有的好,不过是源于他的自私和他对于长姐愧疚。 裴砚冷冷看着白玉京,嘲讽哼了声:“现在还无须你保护她的时候。” “孤当初去乌依江渡口,交还月氏玉玺给你,并不是因为你是他舅舅。” “白玉京,你不要忘了,你和孤之间的交易。” “当年月氏公主为何会被月氏余孽追杀,你心里最清楚不过。因为她联姻时,带走的是月氏的玉玺,为了等到你成人那天,她可是费尽心思。” 白玉京下颌紧绷,握着剑柄的掌心发抖。 “主子。” 山苍垂眸上前,单膝跪在裴砚身前:“队伍已整合完毕,随时归京。” 裴砚抱着林惊枝,直接上了白玉京的马车。 冷白指尖挑开车帘,面无表情吩咐:“出发。” “是。” 直到马车离开许久,白玉京像是回过神一样,他捂着心口忽然喷出一口血。 他与裴砚交手,明面上是他占了上风,重伤裴砚。 实际上裴砚肩膀的剑伤并不严重,暗中给他的那一下,却差点要了他半条性命。偏偏裴砚就是用了这样的手段,逼得林惊枝下了马车。 “君主。” 侍卫小心翼翼看着白玉京:“可要把公主殿下的孩子抢回来?” 白玉京摇头,薄唇轻勾冷笑:“暂时不用,他总有求我的时候。” 他擦去唇上沾着的鲜血:“回月氏。” 大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马车悄无声息穿过长长的宫道,扑簌雪花打着旋儿,落在朱甍碧瓦燕北皇宫上,马车车轮碾压过雪地,发出极细微的“嘎吱”声。 “太子殿下。”是宫婢内侍行礼的声音。 寂静无声的东宫,霎时灯火通明,没人敢有任何懈怠。 林惊枝被裴砚带走后,她昏昏沉沉少有清醒的时候,只记得马车走得并不快,每过驿站裴砚会停下来,抱她去洗漱。 一到夜里她就烧得厉害,迷迷糊糊也不知说了什么。 这个强迫他回去的男人,视线没有一刻不是落在她身上的。 “枝枝,喝药。”是裴砚喊她的声音。 林惊枝长长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一处明亮的寝殿,华贵床榻,四周挂了薄纱放着屏风,她身上干爽,空气里还带着熟悉的冷香。 有一抹炙热落在她脖颈上,有些粗粝,在林惊枝愣神的时候,裴砚饮下一口苦涩药汁,贴着她唇,缓缓喂进她口中。 林惊枝冷冷盯着裴砚,忽然狠狠朝他舌尖咬去。 两人口中都是浓稠咸腥的血腥味,他不退让,她也不松口。 “你滚出去。”林惊枝挣扎的时候,挥手打翻了一旁矮桌上放着的汤药。 裴砚怕烫着她,伸手把她护在怀里,两人身上都沾了药汁,很是狼狈。 “殿下,不如让奴才来伺候。”是孔妈妈的声音。 裴砚凛冽的漆眸,透着杀意。 他只有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那一刻,周身的冷意才会一点一点淡去。 “裴砚。” “你滚。”林惊枝淡淡扯了一下唇角。 裴砚眼中有狼狈闪过,他唇瓣紧抿起身去后方衣橱拿了干净衣物,不发一言要给她换上。 林惊只能伸手推他,张口咬他,像只暴怒的小猫,他依旧不为所动。 直到她累了,挣扎渐渐停止。 裴砚温柔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眼睛里满是缱绻隐忍。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眼下这种局面,梦中那些渐渐完整的记忆,已经清清楚楚告诉他。 但是要他放手,那还不如杀死他。 汤药了含了催睡的成分,林惊枝渐渐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裴砚见她睡熟,是柔顺乖巧的模样,才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去。 孔妈妈和晴山还有青梅,就守在寝殿外。 裴砚经过,脚下步伐没有停顿:“照顾好太子妃。” “若还发生之前的事,你们都不用活了。” 三人一凛,知道他的话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 裴砚离开不过一个时辰,东宫就闹了起来。 孔妈妈和晴山面色煞白,看着林惊枝握在掌心里的,不知什么时候藏的瓷碗碎片。 “姑娘,奴婢求您,不要。”晴山不知所措跪在地上。 孔妈妈苍老唇瓣颤抖得厉害:“太子妃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有气。” “但您有什么要求,奴婢让人把殿下寻来好不好。” 林惊枝惨笑朝孔妈妈和晴山的方向摇头,她只想逃离他的身旁,就算是死。 可下一瞬,她手腕剧痛,忽然被人从身后握住。 “枝枝。” “我觉得我还是太过于纵容你了。”裴砚声音凉得像是从地狱传来。 他根本不顾林惊枝的挣扎,指腹用力一拧,她就因为疼痛松开了指尖,掌心里握着的瓷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裴砚动作有些粗鲁地把林惊枝揽进怀里,他语调极寒,带着从地狱吹来的阴风:“今日在殿中扫撒伺候的是哪个宫婢,为何会遗落瓷片。” “让山苍带下去好好审问。” 林惊枝不敢相信抬眼盯着裴砚,她声音发抖:“裴砚。” “关宫婢什么事,瓷片是我打翻药碗时,自己藏的。” 裴砚双臂收紧,忍着心脏急剧的痉挛绞痛,俯身狠狠地吻她。 他不顾她的挣扎,也不顾有丫鬟嬷嬷在场,直吻到她不能呼吸,才缓缓离开她的娇红的唇瓣。 “为什么不关宫婢的事。” “你若受伤,她们就该受到惩罚。” “枝枝你莫要忘了,整个东宫内,但凡有谁伺候不尽心让你磕伤碰伤,孤会按宫规惩罚。” 林惊枝眸光发抖,因为呼吸困难,双颊通红。 她掌心被瓷片划破口子,还渗着血珠子。 在对他没了任何办法后,她满肚子火气,只想发泄。 这样想着,林惊枝带着血珠子的掌心落在裴砚脸颊上,鲜艳的血痕滑过,带起一声不大不小的巴掌声。 “啪。” 孔妈妈吓得脸色大变,晴山同样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 殿中所有伺候的宫婢内侍,当场跪了一地。 裴砚脸上表情不见任何变化,他只是微微偏偏头,缠着绷带渗着鲜血的掌心,轻轻握住林惊枝的手腕。 他声音沉哑,还透着几分无奈:“手疼不疼?” “我说了,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他说完,低头吻了吻林惊枝粉润的指尖,滚烫舌尖一点点舔净她掌心鲜血,然后亲自给她清伤包扎。 林惊枝就像是一个被他被操控着的木偶,他对她的好,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惧。 “裴砚。” “放过我好不好,我累了。”林惊枝愣愣看着裴砚,语调透着哀求。 裴砚没说话,只是沉默吻着她的指尖,用牙齿轻轻地啃咬,力道不重却让她发慌。 “裴砚。” “算我求你。”林惊枝说着,忽然就落下泪来,她哭得颤抖,霜白的微仰的脖颈上,有一点如同芝麻般大小的红痕,是她前几日刺破裴砚掌心留下的痕迹。 血痂已经掉了,可那红色的痕迹,就像渗进了的皮肉,带着让她永远忘不掉的回忆。 裴砚垂眸吻她,一下又一下,那吻轻得像是羽毛一般。 “枝枝。”他笑了一声,在林惊枝看不到的地方,他猩红的双眼此刻泛着的是极端的偏执:“孤怎么可能放过你。” “孤这一生。” “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枝枝手中。” “枝枝若想逃开,那就找机会杀了孤。” 裴砚看她哭,眼泪落在他身上,灼得他心口像被人捅烂般的痛。 “睡吧。”他微颤的掌心,抚了抚林惊枝后颈,肌肉紧绷的手臂揽着她纤细的腰,林惊枝忽然软软倒在他怀中。 等她再醒来时,殿中已是深夜。 “娘娘。”晴山跪在榻前的脚踏上,正在给她掌心的伤口换药。 林惊枝愣愣看了晴山许久,喉咙涌出一阵苦涩:“我逃出惊仙苑后,他有没有为难你?” “可有被罚?” 晴山握着药瓶的指尖发紧,轻轻朝林惊枝摇头:“太子殿下并没有为难奴婢。” “不过,云暮大人和青梅妹妹,在您回来的那日夜里一起受了刑罚。” 林惊枝眸光一颤:“他罚了他们什么?” 晴山想到那日深夜殿外的鲜血淋漓的场景,她依旧觉得恐怖。 喉咙发紧,晴山用干涩的声音道:“是郎君亲自动的手。” “乌金鞭子,青梅妹妹被罚了十鞭,云暮大人罚了二十鞭。” “后来奴婢给青梅上药,青梅的背脊都抽烂了,郎君这次是下了重手。” 林惊枝呼吸变得急促压抑,她才换好药的掌心内全都是冷汗。 她想起初到汴京时,她被太后娘娘请到宫中的那一回,云暮没能阻止她。 进宫触了裴砚的逆鳞,云暮受罚,她被裴砚搂在怀中看着云暮跪在庭院下,苍山行刑,一共鲜血淋漓的十鞭。 后来她知道,那次裴砚并没有下重手,只是吓唬她而已。 可是林惊枝没想到,因为她这一回的逃离,竟然会直接连累青梅和云暮两人。 云暮有失察之责任,青梅恐怕是因为帮她放了那个蝴蝶风筝。 寂静夜里,林惊枝能清楚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有力的鼓动声,她手脚冰凉深深吸了口气,想要起身下榻。 就在她掀开衾被的时候,她听到床榻上传来铃铛轻响。 她目光猛地顿住,落在雪白脚踝上,在烛灯下闪烁银光的链子上。 链子极细,连着榻尾,有个锁扣着,只要她一动,链子会跟着她的动作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是什么?”林惊枝浑身发抖。 晴山垂着眼眸不敢看她,声音艰涩道:“这是太子殿下亲自给你戴上的银链。” “没有他的同意,宫中伺候的人,谁也解不开。” 林惊枝胸口起伏,掌心被修剪平整的指甲抠出了极深的月牙痕:“叫他过来。” “现在就过来。” 林惊枝震颤目光,从寝殿各处扫过。 她发现,不光是脚踝上的银色链子,整个寝殿所有锋利的瓷器,摆件都已经被人收起来。 裴砚就是个疯子,自以为是的疯子。 他总能这样轻描淡写,逼她恨他。 裴砚进来时,林惊枝坐在床榻上冷冷盯着他。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挑起她雪白的下颌:“枝枝是想我了?” 林惊枝偏头避开,伸手扯过床榻上的枕头,用尽力气往裴砚身上砸去。 裴砚也不躲,慢条斯理在林惊枝身旁坐下,唇角含着淡笑。 “生气了?”他怜惜吻了吻她眉心。 语调一顿,继续道:“等枝枝睡醒,孤明日带枝枝去崔家,看漪珍好不好。” “裴砚,你让我觉得恶心。”林惊枝握着枕头的指尖哆嗦不止,她视线落在雪白脚踝上的链子上。 裴砚单膝跪在床榻上,俯身在她纤细雪白的脚踝轻轻落下一吻,他唇角依旧勾着浅笑,像个无药可救的疯子:“枝枝难道觉得不好看?” “孤觉得这银链配枝枝最合适不过。” “枝枝若不喜欢,孤再给枝枝换一条如何?” “疯子。”林惊枝伸手锤他,哭个不停。 裴砚像是没听见一样,慢慢脱了衣裳上,在她身旁躺下,伸手搂过她纤细的腰,长长叹了口气:“枝枝,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这一辈子,就算这样,你怨我恨我,我也不愿放你走。” “要恨,那尽管去恨,恨到你找机会杀死我。” 殿中只要她隐忍的哭泣声,有风吹过,银链轻响,东宫是囚|禁她的牢笼。 林惊枝是怎么睡着的,她没有任何印象。 第二日醒来时,寝殿外已经天色大亮。 裴砚早就起了,冷白掌心握着书卷坐在她身旁,衣冠楚楚,本该如谪仙一样的男子,眉梢却挑着丝丝邪气,让人有种不敢直视的凛冽无情。 “醒了?”裴砚笑着问她。 他也不叫宫婢嬷嬷伺候,自己亲手挑了衣物给她换上,只等梳头时才叫孔妈妈进来。 林惊枝发现,那银链子极长,只要她不出寝殿,并不会影响她日常的行动。 等吃了午膳要出门,裴砚从侧腰挂着的荷包里掏出一个极小的钥匙,俯下身在她脚踝锁扣交接的地方,轻轻摁了下。 挂着铃铛的银链落在地上,而她脚踝上那根东西就像是饰物一样,纤细的链子有鞋袜遮挡,并不明显。 她被裴砚拦腰抱起,坐上轿撵出宫。 宫人行礼,对她异常恭敬。 林惊枝恍若未觉,极凉目光缓缓从宫道上滑过,落在朱红的宫墙上。 出了汴京皇宫,上了马车往崔家去。 崔家人应该早就得到了消息,林惊枝被裴砚抱着下马车时,崔太夫人李氏带着人,已经在门前等了许久。 “老身给太子殿下问安。”崔太夫人恭恭敬敬朝裴砚行礼。 只是目光落在林惊枝身上时,微微一闪,不知如何开口。 因为宫中陛下并没有下旨立林惊枝为太子妃,虽然按照太子要求,东宫伺候的下人不敢有任何非议,但崔太夫人并不想因为自己的举动,得罪帝王。 裴砚冷哼:“崔太夫人莫不是老糊涂。” “为何不朝太子妃行礼。” 他的声音极冷,浑身威压落在崔太夫人身上。 林惊枝闻言冷笑:“崔太夫人还是免了,你这福礼是要折了晚辈的阳寿的。” 她说完,面无表情往裴漪珍的院子里走。 院子中迎接她的依旧是丫鬟素儿,除了素儿外还有一个男子的背影极快离开。 林惊枝视线落在那背影上:“那是何人?” 素儿脸上表情带了几分怒,用极小的声音道:“回少夫人,那人是奴婢主子的夫君。” “自从主子重病不治,他极少前来探望,每回就算是来了,也待不了一刻钟就要离开。” “这会子过来,奴婢听过他都已经物色好继室的人选,就等着奴婢家主子离去。” “孝期一过,那个女人就要娶进府中。” 素儿说到这里,眼中含了泪水,有些狼狈用袖子擦了擦:“这话奴婢本不该同少夫人您说的。” “但奴婢替家中主子感到不值。” 裴漪珍和家中夫君感情淡漠,林惊枝是有听说过的。 两人虽青梅竹马长大,但崔家这位长子就是个不服管教的,根本不愿娶五姓女为妻,就算成婚两人有了孩子,他对裴漪珍的感情也是冷淡。 裴漪珍是个聪慧的女子,她虽不能反抗家中让她嫁人,但是她婚后也没有把心思放在丈夫身上,除了出行受限外,她极力争取一切自由。 “大姐姐。”林惊枝推门进去。 裴漪珍紧闭的长睫颤了颤,努力睁开眼睛。 在见到林惊枝的瞬间,似乎有些回不过神。 “是枝姐儿吗?” 裴漪珍忽然哭了,没有一点看到她的欣喜:“我不是叫你不要回来了,你回来作何?” “我不过是一条烂命,你见了我最后一面又能如何?”裴漪珍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说着。 她枯瘦的手,紧紧握着林惊枝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抬眸看着她:“既然走远了,就别回了。” 林惊枝竭力忍着心里的难受,轻轻回握裴漪珍的手,她有些艰难开口:“可我一想到连大姐姐最后一面都见不了,我心里难受。” 林惊枝鼻头酸涩:“大姐姐,我恐怕不能代你去看看汴京城外的风景了。” “我这一辈子,恐怕再也逃不开他的身旁。” 两人在屋里说话,裴砚没有进去。 林惊枝小心从袖中掏出那根带血的平安绳,重新系在裴漪珍手腕上:“大姐姐,对不起。” 裴漪珍视线落在手腕的平安绳上,她努力咽下从喉咙里涌上来的血,勉强笑了一下:“枝姐儿。” “我帮你求了一件事。” “等我死的那一日,你出宫吧,为我守灵,我让崔家郎君送你出去。” “他已经答应我,这也是他欠我的,哪怕用崔家的荣宠来换。” 林惊枝眼神凝滞许久,她无由打了个寒颤。 裴漪珍已经从床榻下掏出一张很早就准备好的图纸,塞进林惊枝手中:“枝姐儿。” “最后一次。” “逃得远远的,离开这里。” “等我死那一日,就是你的机会。” 裴漪珍说完,整个人无力倒在床榻上,她掌心还紧紧抓着林惊枝手腕,长睫有泪水滑落。 林惊枝失魂落魄被素儿送出去,她被屋外的凉风一吹,身体晃了晃差点晕过去。 裴砚眼疾手快,把她给抱进怀里。 “我带你回去。”他声音很轻,透着小心翼翼。 林惊枝紧紧闭着眼睛,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落下,她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裴漪珍的话,能逃得出去吗? “枝枝在想什么?”裴砚漆眸轻轻落在她身上,带着令人无法窥探的深邃。 林惊枝浑身一颤,蓦然睁开了眼睛,垂在袖中握着图纸的掌心,止不住地发颤。 “裴砚。”她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让裴砚恍惚的温柔。 “妾身一人在东宫待着有些烦闷,能让宫外的人,来东宫陪妾身说说话吗?” 裴砚眉心蹙着,他有些想不明白她突然的态度转变,但只要是她开口求的,他自然会尽力去满足。 闻言,他唇角微抿,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这是东宫的令牌,你若想宣谁进宫,就让云暮拿着令牌去宫外接人。” 林惊枝僵冷指尖,从裴砚掌心里接过令牌。 马车已缓缓在宫门前停下,林惊枝换上轿撵回到东宫,银色带着铃铛的长链,重新扣在她脚踝的银链上。 裴砚离去前,温柔吻了吻她:“你若想我,就让孔嬷嬷去寻。” “不要再想着逃跑。”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林惊枝侧头避开他的视线,闭眼在床榻上躺下。 裴砚离开后,林惊枝朝晴山吩咐:“叫云暮过来,我有事寻他。” 不过一会儿,云暮出现在寝殿外。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 林惊枝扶着晴山的手,站在殿门前:“那日连累你了。” 云暮垂下脑袋恭敬道:“卑职受罚与太子妃娘娘无关,是卑职该受的。” 林惊枝从晴山手中接过金疮药,递给云暮:“拿去,好好养伤。” “我再吩咐你办件事,你吩咐东宫侍卫去办就好。” “劳烦拿这个令牌,去把状元郎百里逢吉带来,我有些想念他做的桂花糕了。” 云暮闻言,面色大变。 他知道自家主子给了林惊枝令牌,但他没料到,她要寻的人竟然是状元郎百里逢吉。 “怎么?” “不行?”林惊枝问。 云暮弯着身体,有冷汗从他鬓角滑落:“卑职这就去。” “主子。”云暮没有第一时间出宫,他心惊胆颤去寻了裴砚。 “奴才不知该不该去。” 裴砚凉薄眉眼,沉得厉害,他掌心攥紧,掌心因为用力有鲜血渗出。 “既然是她的要求,孤亲口答应她。” “去把人接去东宫。” “孤倒是要看看,百里逢吉能有几个胆子。” 94. 第 94 章 似曾相连在前生 东宫寝殿,隔着一扇薄薄的花鸟屏风。 百里逢吉玉冠革带,配以宝蓝色对襟锦袍,他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竹篮朝林惊枝行礼。 “臣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娘娘万安。” 眉目清朗,玉树临风,还是那天她从窗户无意窥见他时,他骑在白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从未变过。 林惊枝靠在美人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衾被,视线透过屏风落在百里逢吉身上,她指尖紧紧攥着绣帕,眼中有纠结闪过。 林惊枝深吸口气,朝百里逢吉柔声道:“我本不该宣你进宫,但突然想念儿时桂花糕的味道。” “上回你送我的,我觉得极好。” 百里逢吉提着竹篮的掌心发紧,他抬眸想要透过屏风,看清她眼中的情绪。 “娘娘……”百里逢吉喊了声,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下一刻他硬生生止住步伐,把视线落在一旁伺候的孔妈妈身上。 “劳烦嬷嬷拿给太子妃娘娘,臣进宫前,匆忙蒸出来的,不知是否合适。” 孔妈妈接过百里逢吉递给她的竹篮,打开细细瞧了,又用银针试过,才双手接过恭敬递给林惊枝。 桂花糕带着糯米粉和桂花的清香,林惊枝用绣帕包着,小小咬了一口,甜滋滋的,一如既往是那个令她怀念的味道。 “逢吉,谢谢你。”林惊枝隔着屏风,朝百里逢吉笑了笑,透着哀伤的眼眸,有细碎微光。 “娘娘客气,逢吉惶恐。”百里逢吉恭敬站着,他看着屏风那头的倩影欲言又止。 桂花糕林惊枝只用了半块,就伸手搁到一旁瓷碟上。她指腹轻轻抚过包扎着雪白巾布的掌心,结痂的伤口周围渗了汗有些痒,她拇指轻轻抠了抠。 “逢吉,桂花糕很好吃。” “我有一个姐姐,崔家的少夫人裴氏,我记得她也极爱桂花糕,如今她病重在榻,姐姐她想来是喜欢这个味道。” “逢吉若是得空,替我去崔家一趟可好?” 寝殿空荡,四周伺候的宫婢早就被林惊枝遣到殿外,只有孔妈妈在一旁伺候。 百里逢吉闻言,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听出来了,她有事求他帮忙。 她眼下的状况,恐怕并没有他想得那样好。 “臣知晓。”百里逢吉指尖动了动,声音恭敬克制。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您也该保重身体才对。” 林惊枝攥着衾被指尖僵冷,她想像儿时那样朝他微笑,却发现眼中泛起的是说不尽的酸涩。 隔着花鸟屏风,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殿外有清浅的脚步声响起,男人高挑颀长,身着明黄的太子朝服,逆着光步伐缓慢走进殿中。 裴砚在百里逢吉身旁停下,清冷视线先是透过屏风落在林惊枝身上,顿了顿,缓缓侧身看向百里逢吉。 “百里大人。”裴砚唇角弯着,声音含着深浅难辨的沙哑。 百里逢吉只觉瞬间,他周身空气凝着霜一样的冷意,背脊发寒:“太子殿下。” 他朝裴砚行礼,裴砚只冷冷睨着他,唇角勾着的暗影似笑非笑。 这时候,屏风那头响起一阵清脆好听的铃铛声,林惊枝扶着孔妈妈的手绕过屏风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着明艳大气的海棠红宫装,华贵衣饰把她衬得娇媚动人。 百里逢吉瞳孔骤然紧缩,他看见她脚踝上系着一个极细的银链,随着她的走动,链子上挂着的铃铛,发出阵阵清脆声响。 “娘娘,您……”百里逢吉只觉喉咙干涩得厉害,后面的话他再也问不出口。 因为裴砚带着杀气的视线,如有重量落在他身上。 殿中寂静,落针可闻。 林惊枝努力扬起一个温柔的笑:“今日劳烦逢吉。” “桂花糕我很喜欢。” “逢吉大人回去吧。” 百里逢吉紧紧攥着拳头,努力控制情绪,下颌紧绷朝林惊枝点头:“臣告退。” “嗯。” 百里逢吉走后,林惊枝眼中温和淡笑霎时变为极冷的嘲弄,她瞥了裴砚一眼,转身就要绕过屏风走去。 这瞬间,裴砚眼中有疯色闪过,他往前迈了一步,掌心紧紧握住林惊枝纤细雪白的手腕:“枝枝。” 林惊枝抬脚就踢他,语调带着冷漠:“殿下难道要出尔反尔?” “寻人进宫中解闷,可是殿下您亲自点头同意的。” “殿下莫不是觉得,我这般有失妇德?” “若是这样,大不了与妾身和离,或是赐死也行。” 裴砚握着林惊枝手腕的掌心轻轻地颤着,她每说一句,就像锐利无比的匕首,往他心口捅上一刀。 他明知她有意惹怒他,他心口依旧痛得快喘不上气来。 林惊枝说着,用力甩开裴砚的手,视线落在瓷碟上那一块她只吃了两口的桂花糕上,伸手拿起,当着裴砚的面缓缓咬上一口。 粉润的舌尖从唇瓣舔过,雪白的糯米粉碎沾在她唇角,像是引|诱,更是挑衅。 这糕点,是百里逢吉亲手做的。 裴砚捂着突然缺了一块的心口,双眸刺红,他被她气到理智全无,疯了一样上前一把把她揽进怀中俯身吻她。 根本不顾她的撕咬推挠,双手掌心用力,拦腰把她抱起,丢到柔软如云的床榻上,接着是宫装撕裂的声音,林惊枝白皙的肩膀落在空气里,微微颤抖。 她满手都是桂花糕碎屑的掌心撑在他的胸膛上,冷冷盯着他:“裴砚你除了这样,你还能拿我如何。” “你看你如此卑鄙狭隘,偏偏又舍不得伤我半分。” 裴砚落在她腰上的掌心霎时僵住,瞳眸颤抖看着她,胸腔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气血翻涌堵在喉咙,满嘴都是血腥味。 林惊枝冷冷盯着裴砚,继续道:“你现在舍不得我。” “可你当初娶我时,不过是觉得我家族卑微如蝼蚁,而我是唯一属于你的,你能操纵掌握命运的东西。” “你是裴家的养子,是天子隐姓埋名的六皇子,可你被天子掌控被裴家监视,那时娶我,不过是你对家族和天子的反抗。” 林惊枝口中的每一个字,像是泼进热油的滚水,翻滚炸裂,撕掉了裴砚当年娶她时所有的伪装与算计。 裴砚唇角抿着,他想开口反驳,想告诉她并不是这样子的,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因为就算现在不是这样,但当初他点头娶她时,抱的就是这样的想法。 “枝枝。” “对不起。”裴砚眼中有慌乱,双臂紧紧抱着她,一遍遍朝她道歉忏悔。 不光是当年娶她,更是那些梦中的所发生的一切。 林惊枝惨笑一声:“裴砚我不属于你。” “现在你大权在握,已是燕北说一不二的太子殿下,你又何必执着于我一人身上。” 裴砚之前被她咬破的唇,因为用力,猩红的血珠子滚在她唇瓣上,他眼中盛着满满的狼狈。 他有苦难言,垂着眼眸避开她的视线,额头抵在她眉心上,声音嘶哑:“枝枝,原谅我好不好。”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就像梦中那些没了她之后的漫长岁月,他如行尸走肉活着,梦中是她模样,睁眼只有空荡荡的宫殿。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早已成了他的心魔。 梦中的他,因为犹疑和自大错失了她。 这一世,就算她再恨他,他也绝对不会放手。 裴砚眸色发颤,受伤的右手因为用力过度,骨头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被捅穿的掌心伤口再次裂开来,他任由鲜血溢出,追悔莫及的痛苦折磨得他喘不过气。 “枝枝,原谅我。” “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裴砚虔诚跪在林惊枝身前,他俯身吻她。 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瘦薄的蝴蝶骨上,双手掐着她纤薄的侧腰,知晓她身上最为敏|感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林惊枝透着恨色的乌瞳,渐渐被失神取代。 她冷厉的质问声,变成了娇娇颤着的轻吟。 她指尖抠着他的肩膀,哪里有白玉京留下的剑伤,他却像毫无知觉,动作极尽温柔。 他最终还是要了她,用了些手段,但她眼中片刻的温柔,于他而言是疗伤最好的解药,他是个病入膏肓的疯子,这一辈子,他绝不会松手。 傍晚,林惊枝从沉沉梦境中醒来。 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皮,发现指尖被一个温柔娇嫩的掌心握着,殿中带着一股像太阳一样清爽的香味。 林惊枝侧眸看去。 “嫂嫂。”裴漪怜坐在她榻旁的绣凳上,双眸通红如兔子,应该是哭过。 林惊枝见她,弯唇笑了笑:“漪怜姐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再过些时日,就要同二皇子成婚了。” 裴漪怜伸手接过孔妈妈递上前的蜜水,小心翼翼喂林惊枝喝下:“嫂嫂。” “是我求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做主把我送来的。” 林惊枝软绵无力的双臂撑着床榻坐了起来,她身上已经换了干爽衣物,应该沐浴过,还带着浅浅桂花油的清香。 “太后娘娘做主?” “这东宫就算是你们也不能随意出入了?” 裴漪怜点头:“如今东宫是禁地,没有大哥哥的允许,擅闯东宫者死。” “大哥哥和陛下在朝堂上闹翻了。” “嫂嫂离开汴京,大哥哥去寻你的这几日,大皇子殿下重新得到陛下的宠爱,虽然贤妃娘娘因为沈家的事,依旧被陛下禁足在冷宫。” “可大皇子殿下,却得了陛下赐给他管辖宫中禁军的权利。” 说到这里,裴漪怜语调顿了顿。 她看着林惊枝小心翼翼道:“嫂嫂还有一事,漪怜不知该不该同嫂嫂说。” 林惊枝伸手,温柔理了理裴漪怜鬓角的碎发,她努力笑了一下:“你还有什么不能同我说的。” “我如今的模样你也瞧见了,你大哥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裴漪怜略微纠结一下,才咬牙道:“嫂嫂。” “在您离开汴京的那日,沈大将军从大理寺出逃,已经许久没了踪迹。” 林惊枝闻言,先是一愣,背脊霎时有寒气漫出。 陛下重新宠爱大皇子萧琂,沈樟珩又顺利从大理寺出逃,沈家还握着朝中部分兵权,而萧琂得了宫中禁军的支配权。 这究竟是帝王和裴砚圈的一盘棋,还是只是帝王用这样的手段,来削弱裴砚在朝堂的权利。 东宫禁严,擅自出入者死。 前世,他并没有这样在她身上费这样多的心思,而且这一世的他。 林惊枝脑中慢慢想着过重生后和裴砚相处的画面,究竟是因为她的重生改变,出逃触了他逆鳞,导致他这般,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另一个恐怕想法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林惊枝眼神凝滞,不敢再往深想下去。 “大姐姐,这几日状况可还好?”林惊枝眉宇间闪过迟疑,望向裴漪怜。 裴漪怜眼眶瞬间红了一瞬,她摇头:“大姐姐这几日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已极难咽下汤药。” “楼大人去过几次,也改了好几回方子,但是效果已不如之前,只能用上好的补药拖着。” 裴漪怜轻轻咬了下唇,朝她压低声音道:“嫂嫂不要觉得有负担。” “嫂嫂当年救了漪怜,漪怜会保护好嫂嫂。” “桂花糕很好吃,大姐姐叫我替她谢谢你。” 林惊枝心底翻涌的情绪差点控制不住,她朝裴漪怜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心照不宣交换了一个视线,裴漪怜笑着换了话题:“嫂嫂可还记得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去年秋猎前诊断有孕,如今腹中胎儿已经七八月大了。” “娘娘她身子不便来探望嫂嫂,她让漪怜也给嫂嫂带了东西。” 除了淑妃送她的东西外,还有长公主萧初宜给她的小玩意。 她无论同淑妃娘娘还是长公主萧初宜,在她刻意的疏离下,与她们关系不算有多亲密,但两人的善意,却让林惊枝干枯心划过一道暖意。 根据裴漪怜的消息,眼下的汴京皇城恐怕很乱。 因为太子同帝王的关系僵持,大皇子又借机复宠,朝中隐隐传出了帝王想废了六皇子,立大皇子为太子的风声。 而且太子潜邸时娶的妻子,也就是如今沈家真正的嫡女,因出逃被太子抓回东宫拘禁,之后就一直对外宣称养病。 而沈家家主沈樟珩从大理寺越狱,沈家所有人都被牵连,被震怒的天子禁足在沈宅,除了每日仆妇采买之外,谁不能踏出沈家宅子半步。 时间转眼小半月过去,冰雪消融,桃柳抽芽,隐隐能窥得几分春天的气息。 半月内,裴砚只回过东宫一次,还是深夜林惊枝睡熟后。 他哪怕沐浴过,身上也依旧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颤着手臂小心翼翼把她抱进怀中。 林惊枝累极了,她连伸手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紧紧闭着眼,他吻她时,她也毫无动静。 在这期间,太后钟氏有来东宫看她一次。 钟太后被贺松年扶着,震颤眸光落在她脚踝的银链上。 太后好像也没料到裴砚会这样对她,苍老的目光中满是心疼:“好孩子,你和砚哥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砚哥儿那夜去寻你,同哀家说是舍不得你,哀家以为你是被月氏新君强行带走的。” 钟太后说到后面,声音在发颤。 林惊枝浓密睫毛,掩去眼中的苦涩,笑容有些勉强看着钟太后:“如太后娘娘您亲眼所见。” “妾身与他,并不像外人瞧见的那般恩爱。” 钟太后深深叹了口气,扶着贺松年的手,有些生气道:“哀家去说他。” “他实在是过于放肆。” 慈元殿,许久不见的裴砚,站在钟太后身前。 钟太后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裴砚:“砚哥儿这就是你对枝姐儿的爱?” “你这样对她,除了让她心里难过,把她越推越远外,你还能如何?” “那孩子娇花一样的人儿,她脾性像极了哀家当年,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裴砚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喉咙被苦涩填满,有苦难言,因为这都是他曾经犯下的错,现在的他不愿放手,只能强行把她禁锢在东宫。 不光是为了她的安全,更是因为他的自私。 “皇祖母。” 裴砚狭长凤眸,压着一丝钟太后看不懂的讳莫如深:“孙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剩下的话还没说完,云暮的声音从慈元殿外传了进来:“主子。” “青梅来报,太子妃娘娘突然晕过去了。” 裴砚再也绷不住面色大变,转身就往东宫的方向大步离去。 “叫楼倚山进宫诊脉。”裴砚边走边吩咐。 他并不相信宫里那些御医。 半个时辰后,东宫一处隐蔽的书房,裴砚大脑一片空白僵愣在原地。 他好像站不稳,往前趔趄一下,勉强用手撑着桌面。 “你确定?”裴砚第一次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知所措看着楼倚山,脑海里交杂着喜悦和无数的酸涩。 楼倚山点头:“嫂夫人的确有了身孕,脉象有些浅,还不足半月。” 裴砚撑在桌面上冷白的手背,因情绪不稳青色筋脉浮现,他第一反应是她有了孩子,她能不能看在他们孩子的份上,原谅他。 可他喜悦还来不及从眼中溢出,就被楼倚山一大盆冷水,兜头泼下。 “裴砚。” “按照嫂夫人现在的心情,还有她的身体状况。” “她腹中孩子要保住,并且顺利生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别忘了,她服了半年的避子汤,虽然身体余毒已经清除干净,但是多少还是对她身体造成过不可逆的损伤,而且她的生产,也会比寻常妇人更为危险。” 裴砚脑子里有根弦像是断了,瞳眸骤缩,脑海中是尖锐的痛楚,孩子带给他的喜悦,霎时被恐惧包围。 楼倚山长叹一声:“虽然我不知你和嫂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但你想孩子顺利出生,至少你得让她心情一直保持愉悦。” “她现在的脉象,的确不适合生产。” “若是强行如此,就算是十月怀胎,也不见能顺利。” “除非你不要子嗣,保她性命。” 裴砚心跳骤停,脸上不见半分血色。 他身体再也站不直,干涩唇瓣渗出血来,艰难看着楼倚山:“我会考虑清楚。” 深夜,直到林惊枝熟睡,裴砚才轻手轻脚回到了她住的寝殿。 她还不知道自己腹中有了身孕,只当是心情不好,导致的胃口不佳。 裴砚林惊枝身旁躺下,滚烫手掌心轻轻放在她平坦的肚子上,她闭眼睡着,被他搂在怀中,只有小小的一团。 孩子的事,他不敢告诉她。 她这样恨他,如何愿意生下他的孩子。 “枝枝。” 裴砚只有在她熟睡时,才敢肆无忌惮看着她的面容,随着脑中那些梦境变得愈发清晰,他却是连见她一面,都会觉得心痛。 连着几日未睡,裴砚闭着眼,只有在她身旁,他才能寻得片刻的慰藉。 沉沉梦中,有惊雷声响起。 盛夏时节,焦噪蝉鸣声暴雨从天而落。 裴砚瞳孔猛地一缩,他发现自己在河东裴氏老宅抚仙阁内。 这时候,一声丫鬟的惊呼声,让他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去。 林惊枝被晴山扶着回到抚仙阁,一个时辰后,郎中进府诊脉,不久屋中响起她极致痛苦的哭声。 丫鬟婆子一盆盆清水端进去,端出来的却是一盆盆血水。 裴砚这才明白,原来他不在裴宅时,她怀过他的孩子,在不足三月时小产了。 可这些事,那个梦境里她从未告诉他,裴家府里的那些长辈,也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 裴砚像是一抹飘荡在抚仙院的孤魂,从她满心欢喜嫁给他,到她被家中长辈嫌弃,到后来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窗前流泪。 她也曾对他满心爱慕,日日期待着他的归来。 可那时候的他,心中只有父皇的命令,一切都想做到最好,从未真的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 觉得她乖巧听话,觉得她柔顺至极,觉得她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在他完成任务后疲惫归家时,她会尽情安抚他,满足他的所有需求。 梦中的那些年,都是她在维护他们夫妻间的亲密。 他只觉得,给她最优质的生活,送她昂贵的首饰,自律克制,就是对她最好的爱。 可她眼里的光,一日日地淡下去,她对他不再满心欢喜,也不会去抚仙阁的垂花门前迎接他,给他做衣裳鞋袜也渐渐少了许多。 但裴砚从未发现他的变化,只觉得自己的妻子贤淑温柔,就算他日后成为燕北太子,她当他的太子妃也是极为合适的。 梦里反反复复出现她小产后的情景,那竟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这是他的前世…… 裴砚骤然睁开眼睛,满身冷汗,不敢相信。 95. 第 95 章 雨落花折 漆夜伸手不见五指,寝殿中烛火颤颤,勉强支撑最后一点豆大的昏黄。 梦境里那些画面,在裴砚眼前掠过。 原来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她也曾满心欢喜爱慕着他,在她失去孩子被关在地牢中的时候,他究竟去了哪里。 裴砚头痛欲裂,僵硬的身体弓成一个痛苦弧度,喉咙腥甜,胸口似有大石压住。 他颤抖着手,悄悄地把沉睡在梦中的林惊枝搂紧在怀里,胸腔震动心如擂鼓,落在她背脊上的掌心,根本不敢用力。 有咸腥泪水从他脸颊滑落滚至唇瓣,苦涩异常。 这一刻,他只觉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喉腔内每一下的喘息,都有如钝刀割肉。 有风从寝殿刮过,捣碎桌上最后微弱的烛光。 万籁俱寂中,林惊枝忽然痛苦嘤咛一声,她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发颤。 裴砚目光凝滞一瞬,他小心从她身下抽出手臂,想要起身气把桌上的灯烛重新点燃。 他知晓她极度怕黑,黑暗生出的恐惧,会令她喘不过气。 可才轻手轻脚掀开衾被起身,下一瞬裴砚衣袖被一只娇嫩小手紧紧的握住,林惊枝双目紧闭,眼角红得厉害,攥着他衣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陷于梦中,呢喃呓语。 “裴砚。” “为什么不救我。” “别丢下我……” 裴砚浑身打了个寒颤,他再也绷不住,双臂紧紧抱着林惊枝。 这是他曾经失去过,被他深深伤害过的妻子。 本该高高在上,连窥探一眼都觉得亵渎的人儿,她的一生却受了无数的折磨。 最该死的那个人,是他才对。 林惊枝细白指尖,依旧紧紧攥着裴砚的衣袖。 他双臂肌肉绷紧微微颤着,低头吻她的眉心。 起身时伸手扯过床榻上的衾被,把她裹紧抱在怀中,连人带着衾被一股脑抱起,他走到屏风后方,静静站在桌前。 凉夜,屋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裴砚把用衾被裹着的人,放到曲起的腿上靠坐着,单手去探桌上灯烛。 四周空气冷凝成霜,银丝炭盆内,炭火通红,他却感受不到半分热度。 火折子,如甩尾而过的星辰,在裴砚凉薄的眉眼上落下一抹极浓的暗影,烛光重新点燃,满室昏黄,他心底生出一股追悔莫及的无力感,整个手心都是泠泠潮汗。 他亏欠她太多,无法弥补。 可他偏偏不愿放她离去,宁可这般相互折磨。 裴砚垂眸,视线轻轻落在林惊枝身上,她纤长眼睫颤了颤,忽然睁开眼睛,眸光里有迷茫的神情闪过,见被他抱在怀中,身体就开始下意识挣扎。 他抱着的手臂稍稍用了力气,语调祈求:“枝枝。” “别动,我这就抱你回去。” “方才寝殿中烛火熄了,你怕黑。” 林惊枝秀眉微拧,乌眸泛着淡漠疏离冷冷落在裴砚身上,清醒之后的她,眼中对于他的厌恶更是毫不掩饰。 裴砚一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握住,紧缩钝痛。 春夜寒凉,他不敢耽搁,打横抱起她往怀里巅了巅,大步朝床榻走去。 等林惊枝重新躺下,裴砚伸手帮她掖好被角,粗粝指腹碰了碰她因害怕而渗了冷汗的鬓角。 “我去打热水。”他站起身,语调极轻,克制隐忍。 林惊枝伸手拉过衾被,往下缩了缩,垂眼没有理会。 裴砚转身出去,殿外响起了宫婢嬷嬷走动的声音。 就在林惊枝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有人推门从外间进来,身后还跟着端了两个炭盆的宫婢,放下东西也不敢,火速退了出去。 裴砚轻轻放下铜盆,盆中是滚烫的热水,他眸色晦暗落在林惊枝身上。 林惊枝不发一语,只冷漠盯着他。 “枝枝。” “换一身干爽的衣裳再睡,好不好。”裴砚用手拧干盆里放着的巾布,声音低沉透着几分讨好。 林惊枝衾下的身体,轻轻一颤,她闭着眼睛假装睡着。 她身上衣裳,确实被冷汗浸得湿透,潮潮地沾在身上十分难受,但她不想与他这样亲密,哪怕他语调足够卑微,在祈求她。 裴砚见林惊枝不理,只垂下眼眸低低长叹了一声,温热巾布轻轻落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衣领被他极为小心地解开,里衣落地,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她身体不受控制想要蜷成一团。 “马上就好。” 他轻声哄她,视线落在她之前受伤,现在留了细小伤疤的手心上。 林惊枝很累,脑海中一片混乱,雪肩上是他滚烫的呼吸,他炽热掌心托起她的背脊,她靠在他怀中,不着寸缕,冷白的蝴蝶骨轻轻颤着,他在帮他换里衣。 下一瞬,她只觉掌心一烫,抬眸看去。 他竟单膝跪在床榻上,虔诚地吻她掌心,空气里黏稠的缱绻直逼得她有些喘不上气,大脑一片恐怕,心情却格外的低落。 她指尖蜷了蜷,抬手避开裴砚的轻吻。 “枝枝。” “原谅我好不好?” 裴砚眼角慢慢红了一大片,喉咙哽得厉害,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颤抖。 林惊枝垂眸躺着。 良久,她侧头避开他的注视,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却没有吭声。 “睡吧。”裴砚把她轻轻放在床榻上,伸手要去拧铜盆里的毛巾,大半个月过去,他被她捅穿的右手掌心依旧没好,只要用力便会渗出血来。 就在林惊枝快要睡着的时候,裴砚带着薄茧的指腹从她脸颊上轻轻拂过,然后十分小心地在她身旁躺下。 林惊枝有些抗拒地往床榻里侧,缩了缩身体,避开裴砚怀抱,蜷紧泛着湿汗的掌心,暴露了她此刻心情的不平静。 夜深,雨水渐大。 裴砚没了睡意,他沉黑眼睛睁着,昏暗烛光能让他勉强看清她的睡颜。 渐渐地,他眼前的画面变了。 漫天黄沙,高悬于天际的烈日,是尸骨成山的战场。 梦里那个他,身上穿着铠甲,铠甲上还带着厮杀过后的碎肉,猩红的血液溅得他满身都是。 “主子。”是山苍的声音。 山苍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女人发髻凌乱,嘴唇煞白。 她从山苍身后走出,砰地一下跪在他的脚边,声音透着慌乱,一双极美的眼眸让他想起了在家中的妻子,但也只是略微相似而已。 “裴家郎君。” “小女是沈家嫡长女沈观韵,求裴家郎君顺路带我归京。” 他拧眉看着沈观韵没说话,他一向心狠,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能让他心软片刻。 山苍的声音在一旁解释:“主子,这沈家嫡女本该去月氏联姻的。” “可不知什么原因,月氏新君不管不顾朝燕北发起进攻,联姻途中沈将军估计是为了嫡女的安全,把联姻的队伍劫下,带进了营中。” 他依旧没有说话,头痛得厉害。 沈观韵膝行往前挪了一步:“求郎君发发善心,小女肚中已怀了大皇子的孩子,臣女不可能去月氏联姻,之前陛下了赐婚圣旨,是因为父亲不在京中,小女是被家中祖母逼着去的,若是父亲知晓定不会同意。” 他目光落在沈观韵的脸上,梦里他虽不愿代她一同,但为了安抚稳住沈家,他依旧把他送到了河东裴氏,这样可让裴氏安排她马车回京。 把沈观韵送到裴家后,因为月氏与燕北在乌依江渡口的战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必须马不停蹄归汴京。 沈家五姓之一,帝王心中不得不除一根刺,可现在边疆起了战事,沈家不能再动。 梦中的他离去前,回抚仙阁看了林惊枝。 听丫鬟汇报她在午睡,便只隔着屏风站了一刻钟,转身离去。 再后来。 他每三月给她寄一封家书,裴家长辈也时常书信告知她在裴家安好,对于她是否会回书信,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是男子,日后是天下的君王,怎么能因为妻子分心。 他理所当然,忙于战争,忙于同沈家争权,更是心安理得觉得她在裴氏应该过得安好。 直到后来,他后知后觉渐渐发现不对。 可陷于沈家与月氏之间战事,他根本分不出心思,只能安排下属寻。 那时他依旧觉得她最多只是被关起来而已,他们若要拿她威胁他,定不敢动她分毫。等他好不容易平息一切,掌控了整个燕北军权,他回到汴京。 他才知晓,她失踪已久, 而且她的失踪,是他的父皇和五姓的联合,造就的阴谋。 可那时的他,就算已经手握燕北半壁江山,可他要对付的人却是五个庞然大族和他冷血无情的父亲。 就算如此,他心里依旧存着一丝侥幸。 …… “枝枝。”裴砚声音沙哑像溺水的人,猛咳一声,醒了过来。 他双目通红,嘴唇颤抖得厉害。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下子把她搂紧在怀中,滚烫的吻落在她脖颈上,发凉的指尖,隔着里衣落在她的背脊上。 林惊枝瞳眸闪了闪,她疏离伸手去推裴砚:“滚开。” 却发现裴砚双臂紧收,她根本就推不动他分毫。 良久,裴砚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僵着身体坐了起来,他深邃沉黑的眼瞳带着一丝令人不解的苍凉。 “孔妈妈。” 林惊枝是被裴砚吓醒的,她蹙着眉,叫孔妈妈进屋伺候她穿衣洗漱。 今日早膳除了她平日爱吃的几样菜色外,还多了一盏子撇去浮油的乳鸽汤。 林惊枝用得不多,乳鸽汤她也只饮了一口,就拧眉推开。 孔妈妈站在林惊枝身后布菜,她正开口想劝,就见裴砚亲手端起那盏子被林惊枝嫌弃的乳鸽汤,音色柔和哄她:“再用一口好不好。” 林惊枝瞥了一眼裴砚,面无表情扶着孔妈妈的手站了起来,转身去了内室。 随着她的走动,脚踝上的铃铛叮叮当当。 裴砚每天要应付的事情很多,她留在东宫,有整个暗卫营的人守着,他多少能放心些,就算限制她的自由,他也必须如此。 等裴砚离开,林惊枝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握着书卷的指尖颤得厉害。 裴砚近来的怪异之处,她看在眼里。 这样的他,根本就不是她印象中矜贵高傲的模样,令她不得不往某个可怕的想法怀疑。 若前世的他也回来的话,林惊枝感到一阵眩晕,突然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自从被他拘禁在东宫,她精神一日差过一日,从前几天开始更是嗜睡。 但林惊枝知道自己喝过有毒的避子药,她身体早就毁了,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的,所以她一直没有往有孕去怀疑,只当自己情绪不佳,而影响到了身体和精神。 这时候,晴山从外间进来,捂着心口小脸煞白一片。 “出什么事了?”林惊枝平复情绪,看向晴山。 晴山快步走到林惊枝身前,压低声音:“方才奴婢打听到了东宫外的一点消息。” “今日清晨,淑妃娘娘被五皇子养的狗儿冲撞了,导致提前生产。” 才八个多月的身孕,就提前生产。 林惊枝藏着宽大袖摆下的掌心,一下子握成拳头。 晴山手掌心里全都是汗:“奴婢听宫婢说,孩子已经顺利生下,但因不足月的原因,有些不太好,得精细养着。” “淑妃娘娘生的是一个小皇子,也算母子平安。” “是吗。”林惊枝悄悄松了一口气,她不知自己紧张的情绪由何而来。 “那五皇子呢?” 晴山小声朝林惊枝道:“五皇子养的狗被陛下赐死了,五皇子也被陛下禁足在宫里。” “奴婢听说,大皇子和五皇子从去年端午龙舟宴后,就起了间隙。” “大皇子同五皇子本是一母所生,本该关系极好才对,可贤妃娘娘被关在冷宫,兄弟俩更是闹得不可开交,而且五皇子冲撞了淑妃娘娘的狗儿,是大皇子之前送的。” 皇宫里步步都是危机,哪有真正的亲情,而且帝王家的薄情,更是生来骨子里就带着的东西。 林惊枝掩去眼眸中冷色,视线落在推开一条缝隙窗外。 春已到,她却像一只被折断了羽翼的鸟,目之所及,只有宫墙下四方大小的天空。 她脚尖有些烦躁地踢了踢,银链叮叮当当,只有绝望和崩溃。 午膳,一向忙碌的裴砚难得回来。 孔妈妈布好菜,就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林惊枝垂眸吃饭,并不搭理裴砚,男人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听闻淑妃娘娘,母子平安诞下了一名男婴,是个要精细养着的孩子。”林惊枝吃了一口青菜,忽然开口。 孩子二字,像一把锋利尖刀,刺进裴砚心口。 他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四周空气仿若凝固,僵冷的指尖一抖,玉筷落在地上,断成了数节。 裴砚眼中极快掠过一抹慌乱,狼狈垂下眼眸点了点头:“嗯。” “是七皇子。” “有些小,但哭声响亮。” 林惊枝细细观察着裴砚脸上的神情,她忽然笑了笑:“你去瞧过。” 裴砚第一反应是否认,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样做。 勉强点了点头:“出生时,我刚巧经过,就顺便去瞧了一眼。” 口中说的是顺便,其实根本不是,他听闻淑妃生产,鬼使神差过去,只想知道生产时妇人要注意什么。 当时他就在想,若是他和枝枝有了孩子,那孩子一定生得极为好看。 有冷汗从他鬓角滑落,裴砚呼吸一顿,喉咙滚了滚看向林惊枝,他小心翼翼开口问她:“枝枝今日想不想去看望淑妃。” 林惊枝握着筷子的掌心收紧,心底竟生出了隐隐的期待。 良久,她朝裴砚点头:“好。” 裴砚轻轻松了一口气,漆眸划过一抹温柔的浅笑。 他伸手亲自端了小半碗红枣鸡汤递给林惊枝:“你今日吃得少。” “喝完,我带你过去。” 比起难以下咽的鸡汤,淑妃的宫殿对她有莫大的吸引力。 半碗鸡汤,林惊枝只喝了几口,她皱着眉头朝裴砚摇头。 裴砚也没有勉强,他起身在她身旁蹲下,解开她脚踝上的银色链子,伸手把她揽入怀中:“屋外落了雨,我抱你过去。” 春雨并不大,细如牛毛,拂在人的脸上透着凉丝丝的寒意。 由宫人抬着轿撵,半个时辰后,裴砚站在殿外,林惊枝带着孔妈妈和晴山去了淑妃殿中。 上午才生产完的淑妃,唇色苍白,好在精神尚可。 她见林惊枝过来,先是一愣,伸手牵过她的手腕:“你这孩子,我有孕时就听说你身子近来不太好,怎么瘦成这般模样。” 淑妃语调一如既往的温柔,孩子由乳母抱着,皮肤发皱红红的,头发也稀少得可怜,并没有她想象中好看。 林惊枝把准备好的礼物交给淑妃:“本该我来看望娘娘才对,这段时日劳烦娘娘记挂。” 淑妃闻言,忽然就笑了:“哪有什么记挂不记挂的。” “我不过是瞧着你喜欢。” 林惊枝陪着淑妃说了一会儿话,就起身告退。 晴山和孔妈妈扶着她出去时,她抬眸就见裴砚负手站在殿门前,他身形高大,背脊笔挺。 只是他对面,站了一个稍微比他矮了半分的男子,明黄色袖摆若隐若现。 林惊枝往前走的步伐,不由一僵。 裴砚转身,大步朝她走来。 同一时间,燕帝萧御章的目光也同时落在她的身上,威压中带着一股厌恶,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嫉妒。 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竟然在嫉妒她? 是觉得她抢了,他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 林惊枝只觉可笑。 “你就是林氏?” 燕帝萧御章不愿承认她的身份,语调极冷。 “你见了朕,怎么不跪下行礼,林氏你好大的胆子。” 林惊枝被孔妈妈扶着,威压逼得她双膝发软。 下一刻,裴砚伸手把她搂进怀中,滚烫的掌心贴在她侧腰上,冷厉目光回望帝王:“父皇何必为难儿臣的妻子。” “她今日身体不适,父皇若要逼着她行礼,儿臣代她就是。” 裴砚拦腰抱起林惊枝,头也不回走出了淑妃的寝殿。 他们身后,是燕帝萧御章的咆哮声:“萧砚你放肆。” 裴砚步伐没有一点停顿,直接置之不理。 回到东宫,林惊枝就因精神不济睡下了,就连晚膳也只勉强吃了半碗牛乳羹。 今夜,极寒雨夜。 林惊枝睡梦中,白皙饱满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她睡得十分不踏实,殿门外好像一直有匆匆脚步声响起。 她听见孔妈妈的声音,还有山苍刻意压低的嗓音。 林惊枝挣扎着要破开沉重的梦魇,睁开眼睛,她睫毛颤得厉害,可她有人轻柔拍着她的背脊,在哄她入睡。 她必须醒来,紧绷和僵冷,逼得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怎么醒了?” “再睡一会儿?”裴砚笑着看她。 林惊枝紧紧攥着裴砚衣袖,语调急促:“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裴砚含着冷意的眸光,瞥向屏风后方站着的孔妈妈,孔妈妈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裴砚,你告诉我。”林惊枝手心里全是冷汗,脸色苍白。 裴砚不敢看她的眼睛,僵冷的指尖从一旁春凳上拿起她的衣裳,一件一件替她穿上,唇瓣抿着凌厉弧度:“枝枝。” “漪珍不行了。” 林惊枝猛地抬头,犹如五雷轰顶,她身体不受控制颤抖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眼眶内滚落。 “裴砚。” “你带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裴砚沉默,手上动作没有停下半分。 片刻后,他起身去衣橱拿了斗篷给她披上,眼中有迟疑闪过。 “山苍已经备好马车。” “我带你去。” 裴砚伸手抱起林惊枝,从晴山身旁经过的时候,眸光一顿,莫名开口吩咐:“你也跟上。” 除了晴山外,跟林惊枝一同出去的还有丫鬟青梅。 春雨寒凉的深夜,崔家宅院灯火通明。 裴漪怜双眸通红站在周氏身旁,周氏枯瘦的身体,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嫂嫂。”裴漪怜看着林惊枝,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裴砚就站在林惊枝身旁,崔太夫人带着崔家的仆妇朝他们行礼。 不久,裴漪珍的贴身丫鬟素儿,走到林惊枝身前,她声音发抖:“娘娘,我家主子想见您最后一面,也请太子殿下允了奴婢家少夫人最后的心愿。” 裴砚薄唇紧抿,没有说话,寒凉春雨落在人身上,是刺骨寒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 山苍从崔家宅院外大步走进,朝裴砚行礼:“殿下。” “宫中急令。” “大皇子殿下和沈大将军,合谋逼宫。” “陛下请太子殿下,即刻回宫。” 阴冷的风,刮在每个人心头。 四周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96. 第 96 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 裴砚清隽冷白的脸上,沾着雾蒙蒙的春雨,双目幽幽含着戾色。 春雷伴着冷白的闪电划破天际,撕开了崔家宅院中,凝重死寂的空气,裴砚紧紧盯着林惊枝,下一刻,竟动作带着几分粗鲁上前,把她给揽进怀中。 “枝枝。” “记得回家。”他闭着眼睛声音嘶哑干涩,心脏痛得像是被人活生生撕开。 林惊枝紧咬着唇,冰凉的脸颊紧紧贴着裴砚的胸膛,耳畔是他如擂鼓般的心跳,他所有的深情和祈求都来得太晚了,他要她如何原谅。 想到他的神情动作,林惊枝心里再也压不住那个恐怖的想法,心底漫出寒意,掌心都是湿润润的冷汗。 她强行稳住情绪,抿唇朝裴砚点头,避开的视线却暴露了她此刻心底的慌乱。 裴砚缓缓松开箍在林惊枝纤腰上的宽大掌心,俯身吻了吻她透着凉意的眉心,一颗心又酸又苦,连说话的尾音都微微发颤。 “我走了。” 裴砚转身,胸膛下呼吸急促,握着剑柄的手背上还缠着绷带,伤口因为掌心用力过度而有鲜血渗出,他微突的喉结滚了滚,拧眉咽下口喉咙里汹涌漫出的腥甜鲜血。 直到裴砚离去许久,林惊枝浑身一颤,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样。 她伸手抹了抹脸颊上浮着的雨水,掌心湿润,也不知是不是混了泪水。 雨水越下越大,崔太夫人李氏已经被丫鬟扶到后院处理府中琐事,周氏由裴漪怜搀扶着,神情有些呆呆愣愣。 崔家上下虽早有准备,但依旧丫鬟婆子相互奔走,一片忙乱。 “娘娘,您同奴婢一同进去。”素儿在前面带路,林惊枝身旁跟着晴山和青梅一人。 木门推开的吱呀声,混着淅淅沥沥的春雨。 林惊枝深吸一口气抬步迈入静悄悄的屋内。 烛光明亮,把房间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裴漪珍躺在榻上,她换了新的衣服,发髻也梳得整齐,脸上细细涂了脂粉和口脂,勉强睁眼看着林惊枝的方向。 “是枝姐儿吗?”她声音弱得低不可闻,脸上已经没有生气,胸膛勉强微微有些起伏。 “大姐姐。”林惊枝走到裴漪珍的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 裴漪珍眨了眨眼睛,她眼中的景物一片模糊,在林惊枝握着她掌心的瞬间,她缓缓抿唇笑了:“是枝姐儿来了,我记得枝姐儿身上的味道。” 林惊枝勉强朝她笑了一下,双膝发软跪伏在她的榻前,声音带着哭腔:“大姐姐,对不起。” 裴漪珍勉强伸出手,摸了摸林惊枝渗满泪水的脸颊:“有什么好哭的。” “我这身子骨就算是不中毒,也坚持不了几年,不过是早些时日罢了。” 裴漪珍声音不大,说话声断断续续,本已经没有什么生机眼睛,在看到林惊枝时像是回光返照一样:“枝姐儿。” “方才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看见漪怜姐儿被毁名声,坏了清白,被裴氏宗族送到家庙,没几年就死了。” “裴砚去了战场,枝姐儿你不见了,受了很多苦难。” “我倒是多活了几年,可若梦里的一切真实发生……”裴漪珍声音顿了顿,凉薄笑出声来,“还不如用我的死,换漪怜平安,换你离开。” 林惊枝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她眼神呆滞看着裴漪珍,仿佛身体里的魂魄被人硬生生抽出。 “原来姐姐梦见了?”她伸手轻轻整理裴漪珍有些凌乱的鬓角,眼中含着细碎泪光。 “大姐姐看到的,恐怕并不是梦,而是我和漪怜的前生。” “漪珍姐姐对不起,你梦中的事情,其实都有真真实实发生过,若不是因为我的强行改变,你也不会受此苦难。” “一开始的因果,就出现在我的身上,是我的大意连累了你。” 裴漪珍神情极短的怔了一下,然后缓缓笑了,勉强抬眸看着林惊枝,唇瓣抖得厉害:“傻孩子,我本就多活不了几年。” “你救了漪怜,漪怜马上就要成婚了,这一生也就够了。” “而我这一辈子,为裴氏、为崔氏,身不由己,也累了。” “你走。” “莫要回来。” 裴漪珍说完,握着林惊枝的掌心,渐渐松开,没了力气。 屋里,骤然响起素儿的哭声:“主子。” 林惊枝的身体好似冻住了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带你出去。” 崔家世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身材高大,是那种长相凌厉透着威严的男子,他小心翼翼俯下身,把裴漪珍搂进在怀里吻了吻,语调嘶哑艰涩:“珍儿,等我回来。” 他看了一眼站在林惊枝身后的晴山和青梅,沉冷的声音吩咐:“还不快些,扶上你们主子,跟我离开。” 晴山已经猜到林惊枝准备做什么了,她煞白的唇一抖,回过神赶忙扶起林惊枝:“奴婢扶您出去。” 青梅眼中有犹豫闪过,她发愣的时候被晴山狠狠推了一下:“青梅,你还愣着做什么,与我一起快些带主子离开。” 崔家做的本就是燕北车马行、驿站还有船舶水路的生意,若要离开的确有法子能尽量避开裴砚的眼线。 素儿见林惊枝要走,突然从怀中掏出了一包粉末,撒在林惊枝身上。 她压着声音:“少夫人,这是奴婢家主子之前替你寻来的除味的药粉。” “能掩去你身上的冷香。” 素儿缓缓朝林惊枝跪下,磕了三个头:“奴婢家主子不曾看过去过的地方,日后就拜托少夫人了。” 几人从裴漪珍的屋中穿过一扇暗门,避开裴砚守在屋外的暗卫,再沿着一条极为狭长的隧道,出现在崔家一处极为不起眼的花园里。 花园外连着的地方,平日只有婆子出门采买偶尔才会走的角门。 出了角门,清冷街道上停着一辆玄色马车。 “交给你了。”崔世子朝驾车的车夫点头。 “好。” 车夫戴着斗笠,身上灰白的长袍,早已被春雨浸湿。 “姑娘。” “逢吉送姑娘离开。” 车夫修长的指尖往上抬了抬斗笠一角,他笑着看向林惊枝,冷风下的男人眉目清朗,意气风发的模样从未改变。 蓑衣草鞋,一身粗布衣裳,依旧是立身于天地的男子。 “逢吉?”林惊枝慢慢睁大眼睛,看着百里逢吉。 百里逢吉跳下车辕,沾着雨水的掌心往身上擦了擦,略微一犹豫后,他朝林惊枝伸手:“请姑娘上车。” 他干净清澈的眼眸,只有温暖的笑。 马车划破夜色,往汴京城永宁门方向行驶去。 林惊枝由晴山和青梅扶着,勉强稳住身体。 百里逢吉清浅的声音,透过微风传进林惊枝耳中:“今日大皇子突然带着手中禁军围攻御书房,而且沈大将军带人由永宁门城门,破门而入。” “小的现在就带着姑娘从永宁门离开。” “太子殿下的人马,已经被大皇子和沈大将军的兵马缠住,只要崔府不发裴大姑娘出丧的消息,就能够多拖延数个时辰。” 马车速度很快,寒凉的春雨从马车两旁被凉风拂起的帘子吹入车厢里,林惊枝手脚冰凉没了一点温度。 但她想不明白,为何沈家要选这个时候攻城,就算大皇子是个蠢货,可沈樟珩作为身经百战的将军,他不该选择这种时候的。 就算裴砚被他拖延,但逼宫一事,根本不可能成功。 禁军就算再厉害,但也打不过裴砚手里暗卫营的人马。 忽然,夜空中传来马儿嘶鸣声,极快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预想中被冲破的永宁门城门前,堵着一队黑衣骑兵,骑兵为首的领头将军,正是裴砚的贴身护卫苍山。 “太子妃娘娘。” “恕属下无礼,请娘娘跟属下回去。” 苍山驱马上前,他手中握着冰冷的长刀,面无表情看着逢吉的方向。 林惊枝巴掌大的小脸不见任何血色,身体被冰冷湿寒的空气裹着,肩膀不受控制抖个不停。 百里逢吉紧紧握着手中缰绳,他忽然一抽马鞭,调转马车的方向,低沉的声音同样凝冷:“姑娘坐稳了。” 林惊枝笑了一下,她明知百里逢吉看不见,还是轻轻点了下头:“好。” 春雨越下越大,惊雷伴随着冷白的闪电,在云层里翻涌咆哮,像是逃出牢笼的猛兽,随时能把他们的马车吞噬。 山苍带着一队人马,缓缓朝包围姿势前进。 他们并不敢向前紧逼,因为裴砚的命令是,不允许她受到任何伤害。 所以山苍带着人,并不敢轻举妄动。 马车离开永宁门官道,穿过清冷的朱雀大街,经过了沈家宅院门前,然后是她在汴京住了许久的京仙苑财神庙东街。 渐渐熟悉的街景,汴京皇宫,朱红的宫墙,在夜色中已隐隐可见。 林惊枝看着马车行驶的方向,她袖中手紧紧握着:“逢吉,为什么是去皇宫的方向。” 逢吉应该是笑了一下,只是小声极低:“姑娘。” “永宁门已没法出城,逢吉今日任务就结束了。” “逢吉只能送姑娘到此为止,接下来的路,将由沈家大将军送您离开。” 逢吉说话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哀伤。 马车在燕北皇宫门的宫门前缓缓停下,四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火光伴着厮杀声,响彻整个皇城。 百里逢吉跳下马车,缓缓伸手握紧腰间系着的长刀。 他是从苦难中攀附而上的状元郎,朝中同袍知晓百里逢吉书读得极好,却没人知道他使得一手好刀法。 凄冷的夜色下,裴砚一人站在宫墙下,他眉眼凉薄看着停在不远处的玄黑色马车,声音低得好似在呢喃自语。 “孤的枝枝。” “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听话。” “孤竟不知要拿枝枝如何是好。” 裴砚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忽然拔出腰间挂着的长剑,没有一丝犹豫朝百里逢吉刺过去。 刀剑相交替,在黑夜中碰撞出刺目的火星子。 两人都没说话,锋利的兵器相撞的声音,仿佛砸在林惊枝的心口上。 “少夫人。”晴山大惊,见林惊枝掀了车帘就要下去。慌忙拉住她的衣袖。 林惊枝坚定朝晴山摇头,她声音苦涩:“大姐姐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害逢吉。” 马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住,晴山缓缓松了手,她垂眸朝林惊枝笑了笑:“无论姑娘做什么,晴山都听姑娘的。” “若是姑娘不在了,晴山会陪姑娘一同离去。” 林惊枝没说话,抬手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她垂在袖中的掌心微微发紧,含着冷意的眸光缓缓扫过,宫门城墙下是一滩滩被雨水浇成粉红色的血水,尸首不知去了何处。 今夜大皇子和沈大将军逼宫,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本该被纠缠在宫中,保护天子的裴砚,不知何种原因出现在了宫外。 百里逢吉被裴砚一刀捅穿腹部,长刀撑在地上,他勉强朝林惊枝笑了笑:“姑娘。” “逢吉以后恐怕不能再给姑娘蒸桂花糕了。” 刀尖再也撑不住他身体重量,他骤然倒在血泊中。 “逢吉。”林惊枝分不清脸上沾着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想也没想,就朝百里逢吉倒地的方向跑去。 可下一瞬,她忽然被男人滚烫掌心揽过纤细腰肢,死死圈在怀中。 “枝枝。”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裴砚染血的指尖,摩挲着林惊枝白皙后颈,他似乎站不稳,步伐踉跄往前靠了靠,没有一点力气的右手,一点点垂下。 他看着瑟瑟不安缩在宫墙下的小妻子,眼中笑得疯狂偏执:“告诉我,为什么要逃?” “为什么就不愿听我的话?” 林惊枝跌坐在地上,被他浑身戾气吓得缓缓后退。 “裴砚,你是疯子。” “疯子?”裴砚瞳仁蓦地一颤,他声音凛冽,步步逼近,仿若从地狱而来。 林惊枝颤颤巍巍举起手中握着的匕首,她哭得整个人都在抽搐。 “枝枝,你是不是想杀我?”裴砚俯下身,他咬着她耳尖哑声问。 林惊枝握着匕首的掌心,根本没有任何力气。 她想告诉他,祈求他,放她离去。 可下一瞬,刀尖入肉,滚烫鲜血喷了她满身都是。 裴砚握着她的手,锋利匕首已没入胸膛。 林惊枝眼眸瞬间睁大,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单膝跪倒在她身前的男人,语调发颤:“为什么?” 裴砚抬手,覆着薄茧的掌心,温柔为她擦去脸上沾着鲜血的泪。 “枝枝,是我错了。” “前世的债我拿命还你,好不好?” 他深邃乌瞳内,是毫不掩饰的爱。 97. 第 97 章 春风知别苦 林惊枝瞳孔骤然一缩,苍白小脸上的情绪瞬间凝住。 她彻底呆住,失了反应。 虽然这个可怕的猜想,曾无数次从她心间划过,但都被她下意识避开来,不光是因为匪夷所思,更是因为她在逃避。 林惊枝怔怔看着裴砚,她眼睛酸涩得厉害,心底压着一团火,握住匕首被他大掌紧紧包裹着的指尖,掀起一阵颤栗。 “枝枝。” “我拿命还你好不好?”裴砚唇角有鲜血涌出,极深的眼睛里,藏着令林惊枝心悸的情绪。 她哭得狼狈,因为恐惧和害怕,身体控制不住微微发颤。 “你拿命还我?” “裴砚,你怎么拿命还我?” “我瞎了眼睛,被关在潮湿腐臭的地牢足足三年,最后被你一杯鸩酒赐死在你登基之日。” “你怎么还?” 林惊枝心乱如麻,握在匕首上的掌心想要松开,却被他紧紧握住,他的血混着淅淅沥沥的春雨,落在她身上,黏腻滚烫。 裴砚掌心把她死死地扣在怀中,压抑的嗓音带着震惊和浓浓的哀伤,他极力克制:“鸩酒,并不是我赐下的。” “等我寻到你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的。” 她死在地牢里的画面,是他不愿意想起的。 他声音透着冷厉:“枝枝。” “我是疯了。” “我同样该死。” 林惊枝眼睛通红,一颗心痛得快要跳出胸口,她想要敛去情绪,可断线一样落下来的泪珠子,依旧是出卖了她。 “裴砚你发现自己错了,你后悔了。” “但那又如何?” “我不过是你精心谋取的一个略得你心意的玩物,你的前世,除了天下谋略和万人敬仰至高无上的权利,你可有半分把心思放在作为你妻子的我身上?” “我失踪三年,你都不曾寻到我。” “裴砚你扪心自问,我在你心里真的比得上你对权利的争夺和野心?”一口气把心底藏了两辈子的话说完,林惊枝喉咙堵得厉害,苍白紧抿的唇透着冷漠。 她伸手去推他,想要把被他握着的指尖从他掌心里抽出来。 深夜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皇宫里的火光和砍杀声依旧,周围的空气却像突然凝固住一样,绝望一股脑地从裴砚心底涌出,他像被人摁在深潭里无力挣扎的囚徒,握着匕首和她掌心的手背青筋浮现,万念俱灰。 裴砚定定地看着林惊枝,脑袋嗡鸣,插着匕首的胸膛痛得厉害,他咬牙隐忍:“枝枝。” “我错了。” “你就不能……”裴砚被林惊枝极暗的眼睛盯着,后续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的他,如何能配得上那般美好干净纯粹的她,娇花一样的人儿,嫁给他后,本该盛放的年纪,却已凋零。 “裴砚,放手吧。” “放我走,也放过你自己的执着和愧疚,我不想再同你这样彼此消耗下去,这一世的我,已经不再爱你,我不想因为恨和枷锁,变成我厌恶面目可憎的模样。” “算是我求你。”林惊枝朝他淡淡扯了一下唇角,伸手去掰裴砚握着她指尖的大掌。 他发颤的指尖被她用力掰开,无力垂下,心口绞着无尽的悔恨和不甘几乎将他淹没,压抑眉目含着求而不得的沉痛。 “枝枝。” “我知道我不配再求得你的垂怜和原谅,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后悔,我的余生都在无穷无尽的悔恨中度过。” “若是有如果,我希望好好爱你。” 裴砚伸手,似乎想轻轻抚摸林惊枝的脸颊,但他带着血的指尖,也只是在微凉的空气中顿了良久。 “能遇见你,能娶你为妻,是我这肮脏的人生里,老天爷对我最大的心软。” 火光映在裴砚深邃的瞳底深处,他眼中蒙上一层冷冷如釉的孤寂,他凉薄的唇紧紧抿着。 忽然裴砚伸手,用力拔出整根没进胸膛里的匕首,匕刃擦过骨头是令人牙酸的声音,伴随着大股大股的鲜血,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 受伤最忌讳的就是,没有止血的情况下突然拔刀,更何况裴砚捅得极深,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林惊枝愣愣跪坐在地上,她一双手都是他的血,浑身冰凉。 “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要怕。”裴砚抬眸,似乎想朝她笑一笑,奈何眼前阵阵昏暗,那张沉金冷玉的脸,沾着他胸膛里溅出的鲜血,苍白如春日枝头开出的玉兰花瓣,随时能随雨落尽。 生机在渐渐消逝,身体渐冷,所有的热意随着胸口的鲜血外涌。 这的确是他欠她的。 裴砚努力眨了眨眼睛,缱绻温柔的视线,轻轻落在林惊枝身上:“对不起。” “殿下!”黑影从暗夜中骤然窜出。 山苍面无血色,眼中有慌乱闪过。 他单膝跪在裴砚身前,伸手撕掉外衣袖子压成一团,用力摁在他的心口上。 “快去,把楼大人寻来。”山苍朝夜里中喊了声。 下一瞬,有无数的暗影闪过。 裴砚重伤,这已经是超出所有设想外的突发情况,若楼倚山不来,山苍不确定裴砚这样重的伤,还能不能活下,伤口就在左侧胸腔的位置。 暗卫营的人,像黑夜里的鬼魅,悄无声息从后方包围上来,宫里火光和厮杀声渐渐淡了下去。 林惊枝像被人抽了魂的提线木偶,空洞视线落在裴砚胸口上,依旧大股涌出的鲜血上。 “枝姐儿。”一道沉冷苍凉的声音,在林惊枝身后响起。 沈樟珩骑在马背上,从浓稠如墨的暗夜里冲出,掠过雨雾,浑身寒凉。 他拉紧缰绳,跳下马背。 高大凌厉的身形,透着那种常年混迹军营,从骨子里就带着铁血杀气的威压。 他没有犹豫俯下身,小心把跌坐在血泊里的林惊枝抱了起来,男人厚重的须发挡住了他刚毅的面容以及神情,只有微微颤栗的臂膀,透出他情绪的克制。 “我送你离开。”沈樟珩看着林惊枝哑声道。 “殿下?” 山苍见裴砚唇角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他赶忙俯下身去听。 裴砚努力眨了眨变得模糊一片的视线,沈樟珩宽阔的背脊挡住了林惊枝的身体,只有她垂落的白皙掌心隐隐可见。 根根如玉的指尖上,沾了他的鲜血,像是明珠蒙尘,他又弄脏她了。 裴砚朝山苍摇头,勉强开口吩咐:“不要阻拦。” “暗中保护她。” 山苍一愣,眼中有不解,但依旧没有任何犹豫点头:“是,属下遵命。” 林惊枝被沈樟珩抱着,往停在宫墙不远处的马车走去,忽然她眸色骤缩,落在匆匆从夜色中赶来的楼倚山身上。 她眼尾红得厉害,泪痣如同染血,林惊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沈樟珩怀中挣扎下来。 “楼大人且慢。” “嫂夫人。”楼倚山叹了口气,远远地朝林惊枝行礼。 林惊枝虚弱笑了笑,声音发软:“他会死么?” 楼倚山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沾着的雨水,他摇头:“伤及心脉我不确定。” “也许会吧。” 长久的沉默,林惊枝深浅难辨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阵悲凉,她朝楼倚山福了一礼:“请你,救一救逢吉大人。” 状元郎百里逢吉? 楼倚山忽然想到许久之前,裴砚在书房里极为认真对他交代的话。 “楼倚山。” “若哪日她有求于你,无论任何事情,你只管答应。” 楼倚山一双手稳稳抱着药箱,他垂眼帘没有拒绝:“好。” 一片混乱中,马车车帘被人从里朝外挑开,晴山和青梅跳了下来,她们一左一右扶着林惊枝道:“奴婢扶您上去。” 沈樟珩朝夜色中吹了一声尖锐响亮的口哨,哨响,骏马嘶鸣。 “云志你负责驾车,送你妹妹出汴京皇城。” “我断后。” 沈家二房长子沈云志,朝沈樟珩点头。 他握紧手里的马鞭狠狠朝空气中一抽,霎时马车冲破沉沉笼着浓厚血腥味的漆夜,不过片刻,马车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范围内,没人敢阻止。 春夜,像是没有尽头的黑暗。 直到两个时辰后,天空才隐隐漏出一缕鱼肚白色。 林惊枝靠在马车里,只觉得心口发胀,小腹也隐隐有几分作痛,她唇瓣苍白无血色,被晴山扶着。 青梅从铜壶中倒出还透着一丝丝温度的蜜水递给林惊枝:“太子妃娘娘,您多少喝一些。” “这会子已经平安出了汴京城了。” 林惊枝吸了吸鼻子,只觉空气里还透着一缕许久散不去的腥气,她捂着口鼻差点吐了出来。 晴山和青梅面色大变,林惊枝朝她们摆了摆手:“日后还是唤我姑娘吧。” “我已离开汴京,不再是他的妻子。” 林惊枝视线凝滞片刻,落在青梅的身上:“我同晴山说过,要离开燕北去往月氏。” “背井离乡,远离故土,你可是真的愿意?” 青梅没有犹豫朝林惊枝点头:“奴婢无父无母,更无牵挂,奴婢愿意跟随主子一同离开。” 林惊枝点头没再说话。 这时候马车缓缓在一处隐蔽的山路旁停下,后方传来沉稳有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大伯。”沈云志跳下马车朝沈樟珩行礼。 沈樟珩视线落在马车车厢瞬间,视线模糊了一瞬,他眼睛微微泛红。 “枝姐儿。” “我让云志带着沈家护卫送你去月氏,崔家那边的马车和商船都已经安排好,不要担心。” 四周很静,落针可闻。 灰蒙蒙的天色,眼看又要下雨。 沈樟珩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潮湿,语调发紧。 良久,林惊枝忽然伸手掀开车帘,她走出马车,轻抿着的唇角透着疏离。 “为什么?”她沉黑的视线,冷冷看着沈樟珩。 “你明知带着大皇子那点禁军和沈家的兵马逼宫,绝对不可能成功。” “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沈樟珩狼狈避开林惊枝的视线,他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 “您是觉得亏欠吗?” “对不起阿娘,亏欠于我?”林惊枝扶着马车,往前走了一步。 她周身透着冷意。 沈樟珩眸光震颤,苍凉的眼睛泛起波澜:“枝枝,不光是因为你和你的阿娘。” “十八年前的错误,不该再继续延续下去。” “当年你阿娘会发生意外,除了月氏皇族的刺杀,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五姓除了钟家外的四姓,他们为了阻止她入宫为后,而暗中加害。” “包括我的家族,沈家。” “燕北立国想要强盛,皇权必须得到集中,五姓存在,世家大族牵制着皇权,早该消除。这是沈家的命,也是沈家百年来被养大的野心,已经忘了沈家最开始,该是为国为民的族训。” “沈氏不破不立,十八年前沈家犯下的错,就由我偿还,在我这里结束。” “逼宫不过是用极小部分的牺牲,换得天下长久的太平,白玉京救我出大理寺,而我护你回月氏,月氏与燕北保持两国和平。” 林惊枝愣愣看着沈樟珩,她一开始就料到他逼宫真正目的不在权势,但没想到沈樟珩会做到如此地步。 可逼宫是谋逆,牵连九族的死罪。 沈太夫人之所以不愿交出兵权,换得沈樟珩自由,就是还抱着沈家可以一搏的心态,估计太夫人也料不到,自己最骄傲的长子,竟然来了个釜底抽薪,险之又险地走了眼下这一步棋。 沈家是死是生,日后将不再由沈氏掌控,而是明堂高座上的天子。 沈樟珩眼中灌满慈爱,他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摸了摸林惊枝微微有些凌乱的脑袋:“我不能把你母亲活着送回故土,枝枝你代我送她回去,去看看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你舅舅白玉京会在乌依江渡口等你。” “云志送完你后,随你一同留在月氏,你若有事大可寻他帮助。” “去吧,莫要耽误时辰。” 沈樟珩说完,没有任何留恋翻身上马,他朝林惊枝摆了摆手,声音哽咽:“愿吾枝儿日后,平安百岁,云阔万里。” “无需记挂。” 林惊枝看着沈樟珩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姑娘,莫要寒凉了身子。”青梅跳下马车,手里拿了一个极厚的斗篷,轻轻披在林惊枝的肩头。 林惊枝心底泛着酸涩情绪,眨了眨眼睛努力压下眼底的湿润,朝青梅点了点头。 马车再次启动,乌压压的林子里,伴随着幢幢的树影,暗中有数个身影悄然闪过,无声无息。 三月的春,四下湿漉漉一片。 在第一缕朝阳从松林枝头一跃而出的时候,汴京皇宫一桶桶清水泼下去,已经冲淡了那浓稠不散的血腥味。 宣政殿,燕帝萧御章高坐在龙椅上,殿中死寂。 大皇子萧琂被人用绳索捆着五花大绑丢进殿中,他头发凌乱眼角还肿了一大块,说不出的狼狈。 “父皇,儿臣错了。” “儿臣不该听从舅舅的忽悠,不知死活想要夺去裴砚的太子之位,那不是儿臣该惦记的东西。” “求父皇绕过儿臣这一回,儿臣再也不敢了。” 天子眼中神情说不出的嘲讽,他凉薄的唇角翘了翘:“你还知道错?” “朕以为你不知死活。” 宣政殿中站着的朝臣战战兢兢,没人敢开口说话。 因为就在半个时辰前,但凡给大皇子求情的,或者与沈家沾亲带故还不知低调的朝臣。 帝王没审问任何缘由,直接召来禁军,把人捆了用巾帕堵着嘴巴拖出去,鲜红的血沿着白玉朝阶蜿蜒而下,落在每个人眼中,是极具震慑的警告。 “王九德。”萧御章指着地上趴着的像蠕虫一样的大皇子萧琂。 萧琂闻言面色大变,惊叫一声:“父皇。” “父皇儿臣真的错了,求父皇绕过儿臣。” “陛下,沈樟珩求见。”宣政殿外响起内侍询问的声音。 “宣。” 萧御章微微一笑,眼神幽深,饶有兴致落在从殿外走进来的沈樟珩身上:“沈爱卿,真是许久不见,让朕挂念。” 沈樟珩重新梳洗过,换了干净衣裳,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和胡茬,也打理得干净整洁。 他朝萧御章跪下去:“陛下。” “臣有罪。” “求陛下赐罪。” 萧御章修长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慢慢敲着,似笑非笑:“你同朕说说,你有什么罪。” “臣带着大皇子逆谋,以及臣十八年前做下的那些蠢事。” “今日求陛下,赐臣一死。”沈樟珩说完,匍匐在地上,宽阔的背脊依旧笔挺。 萧御章霎时就笑了笑,那笑容里带了几分深意,他朝外抬手:“先由禁军押下去,打入天牢,日后在议。” 沈樟珩没有反抗,只是经过大皇子萧琂身旁的时候,脚下步伐微有片刻停顿。 萧琂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珠子,他死死盯着沈樟珩离去的背影,本还想着若是舅舅活着能整合沈家手中掌控的兵权,就算不能逼入汴京,至少能救他一命。 可他怎么也料不到,沈樟珩竟然就这样子认罪,连辩驳一句都不愿,那他当初唆使他谋反是为了什么? 那他算什么? 萧琂只觉有冷汗从背脊滑落,一股寒气顺着地上的青砖,疯一样地往他骨缝皮肉深处钻去,身体不受控制抖入筛子。 “父皇,为什么?” 后知后觉的萧琂猛然抬头,盯着高座上的帝王:“到底是为什么?” “父皇为什么要忽然宠爱儿臣,给儿臣希望,给儿臣禁军,却又要忽然放弃儿臣。” “难道父皇做的这一切,就是等着儿臣谋反,成为裴砚登天立威的垫脚石是吗?” “可这些年,儿臣做错什么?” 大皇子萧琂撑在地上的大掌缓缓捏紧成拳,他眼中是浓浓的不甘。 这一刻,他宁愿他这个万人之上的父皇,是像厌恶不喜二皇子那般不喜他,至少这样不用给他所有的希望,把他高高捧起,又把他踹下深渊。 可他所有的疑问和不甘,注定等不来一个答案。 萧御章厌恶瞥了一眼地上跪着大皇子:“王九德。” “拖下去,关入天牢。” 伴着大皇子琂凄厉的呼喊声,他被宫中禁军拖了下去。 宣政殿,朝臣低垂着脑袋,没有人敢抬眸去探究萧御章眼中的情绪。 帝王心思之深,手段之狠,连自己亲生的儿子从能往深算计,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经过此事,五姓中沈氏一族也算是完了,就算不株连九族,但也活难逃牵连,同样那些暗中一直支持大皇子的家族,也在这一次的逼宫中,全被连根拔起,不留余地。 “退朝。”一夜未睡的萧御章,在处理完朝堂琐碎后,他狠狠一咬舌尖,掩去疲惫站了起来。 他心里记挂着的,永远只有裴砚,他费尽心思手段培养出来的继承人。 东宫,寝殿。 空气里浓重药味透着令人心慌的苦涩。 楼倚山洗干净手,给昏迷不醒的裴砚重新包扎伤口后,又让人熬了浓浓的凝血药,用木棍撬开他的嘴巴,灌了大半碗下去。 鼻息极弱,身上体温也凉得厉害,看着就像快死一样的人,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毅力,支撑着他最后一口气。 “陛下。”宫人婢女皆下跪行礼。 楼倚山站起身,也要跟着跪下行礼。 燕帝声音冷冷道:“你忙你的,无需管朕。” “太子情况如何?” 楼倚山指着宫婢端出去的一盆血水,疲惫叹了口气:“臣已经熬了药给太子殿下灌下,被匕首刺穿的心脉附近,也施了针。” “这几日若能止住血,还能有醒来的机会。” “若是不能。” 楼倚山一掀衣摆,朝萧御章跪了下去:“臣希望陛下有一个心理准备。” “臣只能尽力而为。” 萧御章目光凝滞了一瞬,沉默许久没有说话,他负在身后的掌心抖得厉害。 许久,他咬着牙关恨铁不成钢,忍着心口急剧的绞痛骂道:“孽障。” “为了一个女人,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爱之深,责之切。 楼倚山垂眼,沉默无言。 寂静无声的东宫寝殿,萧御章眸色闪了闪:“朕记得你是司天监监正。” “跟随吾儿多久了?” 楼倚山不敢隐瞒:“回陛下。” “太子殿下跟随裴家太爷裴怀瑾在汴京读书时,臣是太子殿下儿时的玩伴。” “是吗?原来你也是裴怀瑾的学生,难怪。”萧御章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出了东宫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可没走几步身体忽然晃了晃,差点站不稳。 “陛下,奴才扶着您,您当心些。” 萧御章摇头,仿若是自言自语:“听说他昏迷前,派了整个暗卫营,护她出燕北。” “这是何必。” “难不成他还怕朕暗中派人,杀了他心爱的女人?” 帝王看着空荡荡的宫道,和退避址果冻小说网 98. 第 98 章 怀中礼 月春末,草木繁盛。 透着寒凉的细雨,却没完没了下着,裹挟酝酿了整个春天的湿润,汴京许久不见半丝暖阳,就像东宫伺候的下人,战战兢兢不敢有片刻松懈。 “楼大人,殿下好像醒了。” 山苍声音微微发颤,他像一阵风,顾不得殿外雾一样的雨水,冲进了楼倚山暂住休息的偏殿。 寝殿布置,依旧是林惊枝离开前的模样。 窗台上摆着的牡丹,暖阁青玉桌案她随手放着的书卷,就连掉落在贵妃榻上的耳珰,都没人敢轻易妄动。 春雨淅淅沥沥,殿中四下角落生了银丝炭盆,地龙也烧得暖和。 悄寂无声的寝殿内,只有云暮守在一旁。 裴砚闭着眼睛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衾被,被下塞了暖脚的汤婆子,他就算昏迷,唇角依旧下意识抿着凌厉弧度,嘴唇苍白不见半点红润,下颌胡茬泛青薄薄的一层。 下一瞬,只见他微突的喉结动了动,嘶哑的声音从薄唇内溢出,低不可闻。 “枝枝。”裴砚浓黑眼睫轻颤。 云暮紧张上前,跪在裴砚身前:“主子,属下是云暮。” 这昏迷的一个多月里,裴砚时常会梦中呓语,就当所有人以为他会醒来的时候,他又再次陷于昏睡。 这一次,只见裴砚张了张唇,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隙,有些涣散的眼神在看到纱帐外亮光的瞬间,又本能闭上。 “殿下。” “山苍去请楼大人过来了。”云暮身体往前靠了靠,用尽量轻的声音朝裴砚说。 “嗯。” “孤昏迷了多久?”裴砚闭着眼睛,声音干涩嘶哑。 “回殿下。” “您足足昏迷了,一个月零天。”云暮屏住呼吸,垂在身侧的手掌因为激动微微颤抖。 “寻个厚实的巾帕来。”楼倚山大步走入寝殿,他没有停顿,一边走一边朝殿外值守的内侍吩咐。 厚实的巾帕被楼倚山折成一个长条,盖在裴砚的眼睛上,他又从药箱里掏出银针,落在他心口周围的几个穴位上。 “你昏迷太久,这会子突然见光,恐怕会坏了眼睛。” “所以先用帕子遮一遮,要慢慢适应。” 楼倚山给裴砚诊完脉,确定他身体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这才松了一大口气:“你再不醒来,这东宫上下伺候的,估计都得给你陪葬。” “太医院那些老头,这一个月来,都不知秃了多少头发。” 楼倚山笑了笑:“殿下先躺着,我让人去御书房汇报禀报陛下。” 裴砚躺得太久,他身体还不能大动,只是勉强朝楼倚山站着的方向偏了偏头,哑声问:“她怎么样了?” 他口中这个“她”究竟指谁,殿中贴身伺候的几人,心知肚明。 楼倚山看了眼山苍。 山苍大步走至榻前:“殿下。” “太子妃娘娘已到了登州郡,登州郡的郡守,是裴家太爷裴怀瑾在世时提拔的旧人,属下已做主派人给登州哪里的人递了消息。” “登州?” “怎么突然停在登州?”裴砚皱眉,他声音不大,却透出一股威严。 山苍被他一问,背脊顷刻湿了一大片,努力平静声音回道:“太子妃娘娘半路身体不适,沈云志在路过驿站时,寻了游医给她诊脉,已经确诊有孕。” “所以才暂时停留在登州郡,等身体稳定后,再由登州的运河乘沈家商船离开。” 裴砚衾被下的手一抖,指尖紧紧握着,挡光的巾帕遮去了他眼中的狼狈。 他苦笑一声:“她腹中孩子,她可愿……” 剩下的话,裴砚问不出口。 眼中阵阵黑影闪过,他受伤太重,也就勉强撑着一缕心神保持清醒,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昏睡。 山苍小心翼翼看了裴砚一眼,才压着声音道:“根据青梅传回的消息,娘娘知道有孕时怔了许久。” “后来娘娘遣了她和晴山出去,一个人在屋中哭了足足一个时辰。” “第二日沈云志就按照娘娘的要求,暂时在登州郡落脚,说是等腹中胎儿稳定一些后,再动身前往月氏。” 裴砚心口受伤的地方忽然痛得厉害,一张清隽的脸苍白无血色,瘦削的下颌骨紧紧绷着,他似乎想要坐起,奈何微微一动,整个胸腔绞着如同痉挛一般。 一向冷静自持的男人,巾帕下的眼睛渐渐红了一圈,透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 楼倚山面色大变,双手下压把他死死摁在床榻上,声音严厉:“裴砚。” “你个疯子” “你这一刀捅得有多深,你知不知道,就差一点点你就没命了。” 裴砚闭着眼睛,胸膛起伏悔恨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手脚麻木冰凉动弹不得,他喉咙一甜,喉腔里蓦然涌出一大口刺目的鲜血。 整个人渐渐失去了力气,闭眼软倒在榻上。 “殿下。” 寝殿内霎时大乱,楼倚山顾不得骂人,慌慌忙忙从药箱里抽出银针,又写了止血的方子让云暮去抓药。 直到一个时辰后,楼倚山用衣袖去擦脑门上因为紧张渗出来的冷汗,他朝山苍长叹:“放心,你家主子死不了。” “既然人已经醒了,后续只要好好养着,不轻易作死,康复是时日问题。” 山苍手脚发软,料峭寒春的天气,他背脊都被汗水浸透了,风一吹那寒意顺着皮肤钻进血肉骨头,像是要把他钉在地上。 燕帝萧御章沉着脸站在裴砚榻前,视线落在楼倚山身上,透着冷厉:“听宫人禀报,今日太子醒了一刻钟,又因为情绪波动吐血昏迷了?” “朕问你,太子下次多久能醒来?” 楼倚山能明显地感受到,帝王周身上下忍着一股极致压抑的怒,偏偏他又不能发作出来。 他赶忙垂下眼睛,恭敬回答:“陛下。” “臣给太子殿下换了新的方子和伤药,眼下就算是昏迷也时常会醒来,但要以静养为主。” “殿下的身体亏空伤及心肺,但要恢复往日的行动自如,至少得好好地养上一年半载才行。” 一年半载的时间能够做很多事情,萧御章闻言乌眸深处有漠然的神情闪过,他略有些粗重的鼻息落在昏黄的夕阳碎光里,透着几分可怜的孤寡寂寥。 “精心伺候。”萧御章侧脸紧绷,冷漠丢下几个字,就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王九德小跑着跟在萧御章身后,他也不敢开口去劝。 自从太子重伤昏迷不醒,这个城府极深勤勉自律的帝王,竟渐渐露出了几分老态,他被玉冠束紧的乌丝内,夹杂几根并不显眼的银发,王九德看在眼里格外心惊,却又不敢声张。 大皇子萧琂和沈大将军沈樟珩依旧被关在天牢内,帝王迟迟没有下圣旨落罪,朝中大臣虽蠢蠢欲动却不敢放肆,毕竟一个月前,宣政殿外被鲜血染红的白玉宫阶,依旧历历在目。 太子重伤昏迷,据说太子潜邸时娶的发妻,沈氏女入了东宫后,也因身子病弱没了消息,当然不乏有大胆的猜测,认为是因为沈家支持大皇子逼宫一事惹怒太子,导致发妻也受了牵连。 这消息一出,宫外部分家中嫡女貌美的大族,也渐渐起了歪心思,认为那位沈家血脉的女儿,失宠是迟早的事,若是趁此机会能把自己的女儿推入宫中,就算是做个良娣,日后太子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宫妃。 毕竟沈家败落,大皇子再无希望复起,至于五皇子和并不得帝王宠爱的二皇子,还有出生不足两月的七皇子,就更没有任何机会。 于是在裴砚昏迷的这段时日,汴京传出了要给太子冲喜的声音。 燕帝萧御章端坐在御书房内,冷冷看着桌案上都快堆成小山一样的折子,心中冷笑。 不过都是些贪心不足的东西,当初他千方百计,就算狠心逼死李氏,又封李氏为皇后,就是为了裴砚能以嫡出的身份被封为燕北储君,名正言顺。 可眼下,什么阿猫阿狗都惦记着他精心教养出来的皇子,十分令萧御章觉得愤怒。 就像年前,他听闻裴砚娶妻那样,娶的还是名不见经传豫章侯府庶出六女,若不是不想暴露裴砚身份,当时极为愤怒的萧御章,恨不得一道圣旨,赐死林家六女才好。 登州郡,一处香火并不算兴旺的深山寺庙禅房。 林惊枝午睡刚醒,晴山端来热水拧干巾帕给林惊枝擦脸,而后又接过青梅端来的蜜水,喂她小口小口喝了一些。 “姑娘,可要用些吃的东西。” 一想到食物,林惊枝下意识捂着心口,干呕一声。 在逃离汴京半个月后,林惊枝就发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 因为晕车嗜睡就算了,她胃口却一日差过一日,到了后面但凡闻到一丝半点油腥味,她就要吐得昏天暗地,加上癸水迟迟不来的原因,林惊枝不是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只是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太可能怀上孩子,再加上她第一次逃跑,被裴砚拘禁在东宫寝殿,那几个月,她和他之间关系格外冷淡,他只有一回被她惹怒,气得忍无可忍要了她一回而已。 直到在登州郡一处古寺落脚,沈云志又不知从哪里请了游医给她探脉,才确诊有孕。 那一刻,林惊枝瞳眸发颤,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处。 她被晴山和青梅格外小心扶着,在床榻上躺下,她身体里那一缕好似被人强行抽离出去的魂魄,渐渐回归。 惊喜伴着随之而来的恐慌,她前世失去的孩子虽然回来了,但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前往月氏路途遥远,她不确定自己虚弱的身体,能不能平安生下腹中失而复得的孩子。 犹豫不过是持续片刻,林惊枝就已下定决心。 她起身擦了擦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努力缓和情绪,朝房门外候着的晴山吩咐:“你去请沈云志过来。” “我有事同他商量。” 沈云志进屋前就猜到了林惊枝的想法,他不赞同朝她摇头:“你既已离开汴京,就没必要生下他的孩子。” “日后去了月氏,以你在月氏的身份,就算再嫁也有无数青年才俊愿意娶你为正妻。” “可若有了孩子。”后续的话,沈云志并没有说出口。 林惊枝微蹙的眉心渐渐松开,她柔软的掌心,轻轻放在小腹的位置,声音坚定。 “这个孩子与他并无任何关系,他只是我一人的孩子。” “这是上天,还给我的礼物。” 良久的沉默过后,沈云志微绷的侧脸掠过一道柔软,他抬手像兄长那般揉了揉林惊枝的乌发:“既然想要,那就生下来。” “月氏日后有我,有你舅舅,不过是一个孩子,谁若敢说你什么,我自然会打到对方闭嘴为止。” 林惊枝垂着脑袋,胸膛里一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像太阳、也像绽放的春花,蓬勃盛大,有着无尽的生命力。 她茕茕孑立的人生里,就这样突如其来多了条软肋,日后与她血脉相连,她不再是孤独一人。 林惊枝和沈云志一行人,在登州郡古庙足足歇了两个多月,才再次启程前往月氏。 仲夏五月,她们登上了停靠在登州运河港口的崔家商船。 林惊枝孕吐依旧明显,但随着离汴京越来越远,她的心情渐渐好了许多,脸上能见得些许红润色泽。 午膳后,她饮了一小碗不加冰的酸梅汤,懒洋洋靠在船舱里小歇。 晴山心灵手巧,在缝制小孩子出生后穿的衣物,青梅就靠在船舱门前,警惕盯着外面甲板上不时走过的人,手里头心不在焉地打着络子。 夏日的风,透着闷闷的热,还有河面岸上青草泛出的清香。 林惊枝腹中的孩子,已略微有些显怀,她和沈云志装扮成前往月氏经商的商人夫妇,带着两个丫鬟和几个护卫,并不算特别打眼。 只不过夏日衣裳略微有些薄,就算带了幕篱,也遮不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就算是行商会带妻子一同上路,但也极少携带孕妇的。 所以林惊枝只会趁着早晚没人的时候,在商船甲板待上一盏茶时间,就匆匆回到船舱。 虽然她这一回出逃,出奇的顺利,可她心底依旧隐隐透着些许不安。 毕竟以她对裴砚的了解,他不可能不派人追来,除非他的伤势,已经严重到无暇顾及她的程度。 林惊枝视线落在自己干净雪白的指尖上,她如何也忘不了数月前的雨夜,他紧紧握着她和她手里的匕首,发狠捅入胸膛的模样。 他乌黑瞳仁透极冷的冷釉色,身上溜出来的滚烫的鲜血落了她满身都是,而他沙哑同她道歉忏悔的声音依旧在午夜梦回,萦绕心头。 林惊枝不得不承认,裴砚机关算尽,就算拿命相抵,也绝不放过她。 就像现在一样,无论他是死是活,捅进他心口的匕首,同样在她内心烙下不可磨灭印记。 他成了她,无论爱恨,这辈子都不可能抹去的记忆。 99. 第 99 章 念念难忘 三个月后。 裴砚靠在床榻上,脸颊苍白毫无血色。 云暮端来煎得浓浓的汤药,裴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伸手接过仰头喝完。 汤药是楼倚山开的方子,也不知他存心使坏,还真只是巧合。 云暮每日煎药时,都被炉子里那股苦涩药味熏得睁不开眼睛,他不知裴砚是如何做到,一日三次足足喝了三个月的汤药,依旧能做到面不改色。 “今日暗卫营探子传的消息可到?”裴砚一身月白棉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重伤的数月,他身体瘦削得厉害,指腹捏着一根朱笔,在批复一旁春凳上放着的堆成小山一样的折子。 自从他醒来后,燕帝虽不管不问,父子之间看似生了间隙,可御书房的大部分折子却要日日送到他这里,由裴砚做好批复和规整,再送往御书房交由燕帝萧御章。 萧御章没把裴砚当作需要安心养病的儿子,裴砚自己也没有把身体当一回事,每到深夜云暮想劝,却也明白自家主子的性子,不敢轻易开口。 自从裴砚的身体勉强能下榻活动后,除了亲自回了一趟惊仙阁,把之前秋猎时送给林惊枝小鹿,带到东宫养着,唯一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因为宣政殿上朝,有朝臣再次提出要求病重的太子娶妃或是纳良娣冲喜的提议。 而那位朝臣,被传言中重病不起的太子殿下,一脚从宣政殿踹出,连翻几个跟头摔至汉白玉阶梯下,足足断了三个肋骨,口吐鲜血,差点就一命呜呼。 经此一事,关于太子娶妃纳妾一事才算作罢,没人再敢拿命去赌,因为所以人都发现,燕北帝王萧御章和太子萧砚,这父子两就是一对疯子。 但凡触碰逆鳞者,非死即伤。 “主子。”山苍从袖中掏出用火漆封住的密信递给裴砚。 这是暗中护送林惊枝前往月氏死士,隔三日就会往东宫传回的书信。 不过巴掌大的纸条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一整页,裴砚目光落在书信的内容上,他看得仔细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才打开手边的檀木匣子,小心翼翼放进去收起。 “孕吐依旧明显,青梅可有仔细照料?”裴砚紧绷的情绪,渐渐放松,他有些失神的眼瞳映着一抹微不可察的红痕,虽极力克制情绪,但他捂着心口的手背青筋浮现,暴露了他内心情绪波动。 山苍点头:“青梅自然不敢怠慢太子妃娘娘。” “只不过是因为天热,又是赶路的时候,用的吃食自然就少了一下。” “不过按照书信传回的时间算,今日估摸着娘娘已经到了乌依江渡口,准备登船了。” 随着山苍话音落下瞬间,寝殿内静得落针可能。 山苍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才好,他真是忙昏了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上赶着往太子殿下的心口上戳刀子么。 “主子,属下该死。”山苍面容苍白,侧脸落了冷汗,无措站在原地。 裴砚闭着眼睛,受伤还没痊愈的心口,泛起一阵酸涩钻心的绞痛。 他下颌紧绷竭力忍耐,刀割般凌迟的苦涩从喉咙里泛上来,伴着咸腥的铁锈味。 “要登船了是吗?” “近来乌依江江面上的风浪可大?”裴砚不动声色咽下喉咙里泛上的血沫子,声音虽有些沉闷,却听不出任何不妥。 山苍略想了一下:“眼下这个季节,风浪还好,渡江的风险并不高。” “暗卫营之前早早安排下去的,那些识水性的护卫都已经准备好了,殿下无需担心。” 裴砚点头,极淡视线重新落在手边放着的折子上。 他对于林惊枝的事情,就像是突然想到随口一问而已。 但是身旁贴着伺候的下属们,心里都明白,这位心思深不可测的燕北储君,在他心里太子妃的重要程度,恐怕早就胜过世间一切。 半个时辰后,裴砚伸手敲了敲桌案,看着山苍问:“百里逢吉现在何处?” 山苍一愣,赶忙垂下眼帘:“百里大人自从重伤后,就由楼大人做主,留在东宫偏殿养伤。” “他伤得比殿下您还重几分,是楼大人答应过太子妃娘娘,一定救活百里大人。” 裴砚记得他之前对楼倚山的交代,若有一日林惊枝求楼倚山帮忙,无论是什么事,楼倚山都得答应。 只是裴砚他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却是他深爱的妻子,为了救另一个令他嫉妒万分的男人,而求了楼倚山。 裴砚唇角紧紧抿着,眸光透着凛冽的冷意:“把人叫进来,孤有话要问。” 山苍不敢耽搁,赶忙出去。 不过一会,百里逢吉从殿外进来。 “不知殿下叫臣过来,可是已经想好要如何惩治臣?”百里逢吉没跪,只是静静盯着裴砚。 裴砚凤眸眯着,凌厉目光落在百里逢吉身上,透着一丝丝并不掩饰的杀意:“百里大人,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可是孤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你也敢。” 百里逢吉抿唇笑了笑:“臣只知,她是求助于臣的弱女子,是救了臣一命心怀慈悲的小菩萨。” “臣无愧天地,更无愧于心。” 裴砚冷笑,一针见血:“百里逢吉,你敢对天地起誓,你从未对她生出半分别的心思?” 百里逢吉脸上的神色霎时一僵,他感到了一阵眩晕,被裴砚一剑捅穿的肺部,在这一刻痒得厉害,他没忍住,喉咙里咳得都是咸腥的血味。 裴砚笑了,笑得格外的嘲讽。 他冷白指尖缓缓敲着手边的矮桌,凉薄音色隐含怒意:“真是令孤嫉妒。” “凭什么你先于孤认识她。” 百里逢吉抬眸,静静看着裴砚许久:“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孤是燕北储君,可孤手中缺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刀。” “百里大人可明白孤的意思?” 百里逢吉瞳孔骤然一缩,抬眸盯着裴砚:“太子殿下为何觉得我可以。” 裴砚笑了,笑容中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落寞:“因为只能是你。” “你是寒门难出的贵子,是心怀悲悯的当朝状元。” “你想万世开太平,想要世族寒门平等,而孤需要一个强大稳定,世族臣服的燕北。” 百里逢吉心下骇然,紧紧盯着裴砚:“殿下就不怕握不住手中的刀,遭到反噬。” 裴砚勾唇,语调极冷:“不听话的刀,孤大可折断。” 没人知道百里逢吉悄悄在东宫养伤的时日,发生了什么。 自从他伤好后,他就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百里状元,而是令朝堂臣子闻之变色的百里“屠夫”。 他成了裴砚手上的一把刀,鬼神皆杀,人魔可除。 裴砚重伤的第四个月,由他做主处置了大皇子萧琂。 萧琂被贬为庶民,流放漠北,而上回逼宫起了重要作用的沈氏,则是全族削官罢爵。 当然不知是天子顾及情分,格外开恩,还是因为太子潜邸时的发妻是沈家血脉嫡女。 天子传了口谕,念及沈太夫人年纪且大,特许沈家太夫人在世时,沈家全族依旧可以暂居在汴京,只等沈太夫人离世,沈家必须全族迁至漠北苦寒之地,没有帝王亲召不许归京。 大理寺地牢内。 沈樟珩跪在地上,他看着裴砚,刚毅的脸上透着不解,他都已经做好被斩杀保全族人性命的打算,可没想到裴砚竟然保下了他的性命。 裴砚似笑非笑看着沈樟珩:“不杀你们沈氏,不是因为孤心慈手软。” “你能活下,全因孤的枝枝,孤并不想手中沾了她亲眷性命,犯杀生罪孽。” 沈樟珩不可置信抬头,他太久没说话,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萧砚,她已经回了月氏,你怎么还不愿意放过她。” “如今你的东宫,早就没了太子妃,你又何必瞒着,宣告世人。” “宣告世人?”裴砚忽然厉声打断沈樟珩的话。 眼中夹着冰霜般呼啸风雪,杀意如同有重量落在沈樟珩身上。 他慢条斯理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看着沈樟珩,哑声低笑,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悄悄道:“沈大将军恐怕还不知,枝枝腹中已怀了孤的嫡子。” “枝枝她只能是孤的妻子。” “她要自由,要远离孤,哪怕要了孤的性命,孤都愿意。” 沈樟珩心如擂鼓,倏然睁大了眼睛,显然不信。 裴砚冷冷瞥向沈樟珩,胸膛上的伤疤绞痛,脸上不显露半分,只是语调淡漠朝大理寺内看守的侍卫吩咐:“看好沈大人,他若还有机会逃出大理寺,你们也不用跟着孤了。” 裴砚转身,眸色在瞬间沉下,他心中不甘,愤恨。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百里逢吉,还是沈樟珩,这些人总能和他的枝枝扯上关系。 百里逢吉是她的童年。 沈樟珩是她的生父。 而他却是她一纸休书,就能毫不犹豫休弃的丈夫。 可就算这样,就算痛苦万分裴砚依旧甘之如饴。 无论是爱是恨,至少她心里不曾忘记他。 裴砚冷白的脸颊,浮出一抹潮红,他凉薄唇瓣抿着凌厉弧度,燕北想要稳定,五姓世族不除不行,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裴砚深吸一口气,大步离开大理寺的地牢,眼中敛着情绪,克制异常。 在林惊枝离开汴京的半年后,裴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在裴漪怜与二皇子成亲后的第一个月,裴大夫人周氏和她的夫君裴寂和离了。 和离后的周氏,并没有回到河东郡,而是直接在汴京城买了一个四进的院子,直接搬进去住。 因为这事,裴寂找裴漪怜劝过周氏。 当时裴漪怜笑盈盈看着父亲,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动人犹如枝丫上盛开的玉兰花:“父亲,女儿同夫君二皇子都一同劝过母亲。” “女儿和夫君觉得,母亲和离开没有错,毕竟像父亲您这样的人,连自己嫡亲女儿都能舍弃的男子,哪里需要母亲同你白头偕老。” “父亲当年迎娶母亲时,说得情深似海,眼下看来,父亲并不是真的对母亲深情,不过是早早就明白陛下对五姓世族的防范,所以才退而求其次选了五姓外的周家。” 裴寂被裴漪怜的话,气得一口鲜血哽在喉咙里,当天深夜起夜时,莫名其妙摔了一跤,结果直到早上,伺候的丫鬟才发现。 叫了郎中一瞧,人已经中风偏瘫了。 虽也有人说裴寂并不是中风而是中毒,但这没有证据的事情,孝顺的二皇子还请了宫中御医给老丈人看过,的确只是中风偏瘫。 裴寂一中风,裴家霎时就乱了。 当初为了隐瞒裴砚的身份,裴琛虽然是嫡出长子,但是裴家一直没有给裴琛请封世子,眼下裴寂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又如何请封。 而且裴琛没有入朝为官,连面圣的资格都没有。 某日深夜。 裴寂躺在屋子里,豆大烛火微闪,只见一道身影裹着夜色缓缓走进屋中。 “父亲,许久不见。” “不知如今这般叫您,您可还担得起孤这一声‘父亲’。” 裴砚颀长的身影被夜色包裹,他手里握着长剑,剑尖上还滴着鲜红滚烫的鲜血。 裴寂躺在床榻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咔咔咔的怪音,伸手用力捶着衾被,试图发出声音,引起守夜的下人注意。 这一刻,裴砚像地狱走出来的恶鬼,眼中是极致疯狂。 他冷冷看着裴寂,薄唇含笑,眼中有血光:“父亲猜一猜,孤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杀你的?” 裴砚手中的长剑,缓缓划过裴寂的皮肤,连皮带肉削下一片。 “父亲应该是不知道是,不过您的确该尝尝凌迟的滋味。” “孤上辈子可是血洗燕北五姓,裴氏全族,无一幸免。” “今生,父亲该感谢孤对裴氏,心怀慈悲。” 100. 第 100 章 拨雪寻春 元贞三十三年。 秋已近末,凉风瑟瑟。 惨白月辉下,遍地斑驳树影,乌压压的枝蔓上混着从地底涌上的潮气。 犬吠彻响深巷,裴砚一袭白衣手握长剑,步伐悄无声息犹如鬼魅,从死寂一片的裴氏大宅离开。 他身上血腥味浓重,凉薄的唇紧紧抿着,有猩红色血点子落在他霜白的手背上,犹如开在深冬的红梅,妖冶勾魂。 “殿下。”山苍双手托着干净的巾帕,递上前。 “都处理干净了?”裴砚接过巾帕,语调沉冷。 山苍点头:“暗卫营死士已按照殿下吩咐,没有遗漏。” 雪的巾帕,慢慢在他掌心里揉成一团,空气中透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裴砚凌厉眉峰微微皱起一丝,眼中含着不耐神色,因为四溅的鲜血染红他的指尖,并且擦不干净,这令他觉得十分恶心,就像燕北的五姓世族。 簌簌秋风从裴砚身上吹过,透骨的凉意,忽然漆如稠墨的天穹,大雨倾盆。 雨水夹着米粒一样的雪碎,秋末第一场雪就这样悄无声息落得满地惨白。 裴砚静静站在雨雪中,他不避不退,任由阴冷秋雨混着雪碎浸湿他的外袍,雪雾沾在乌发上凝结成水珠子,从他深邃寒冽的眉骨淌下。 良久,他身上那股萦绕不散的血腥味,终于被雨水冲刷干净。 “殿下,该回了。”山苍担忧裴砚还未痊愈的身体,他大着胆子上前开口劝。 裴砚抬眸,看了眼天色,乌云翻涌隐约听得街巷深处有更声传来,他才往外跨出一步,含着戾气的乌瞳骤然往侧边看去。 “出来。”裴砚声音透着杀意。 百里逢吉从黑暗中走出,他怀中抱着长刀,隔着雨水两人平静对视:“臣竟不知,太子殿下是这般嗜杀之人。” 裴砚冷笑,长腿迈过地上一滩混了血的水洼:“百里大人管的可真宽?” 百里逢吉盯着裴砚:“清除世族,本可以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孤要的是速战速决,请百里大人收起你那些悲天悯人的心思。”裴砚声音冰冷。 百里逢吉目光一颤,落在寂静无声的裴宅内,他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回宫。” 裴砚翻身上马,马蹄声沉重有声,撕开夜幕,消失在街巷尽头。 第一日清晨,凄厉的惨叫声穿透晨雾,落在睡梦中每个人的耳中。 原来的是昨日深夜,居在汴京的裴家嫡系遭遇匪人掠杀。 而裴家家主裴寂,被人从房中找到时,他除了一张脸还完整能认出身份外,身体上已不见半丝皮肤。 人还活着,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鲜血淋漓躺在榻上,像是被扒了皮的恶鬼在勉强蠕动,偏偏口不能言。 裴寂唯一的嫡子裴琛,昨日因去花楼吃酒留宿,反倒逃过一劫,等他被人寻回家中时,看着变成这般模样的父亲,直接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等被人七手八脚唤醒,竟然变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天子脚下,出了这般残忍的凶案,帝王当然震怒。 震怒之余他给太子下了死令,一定要查出真凶。 那日的宣政殿早朝,极少上朝的储君,一身明黄太子朝服,眉目如玉,凉薄唇瓣微微翘着显然心情极好,他没有任何犹豫应下帝王的吩咐:“儿臣一定会加紧排查,争取早日抓到凶徒。” 散朝后,裴砚慢慢从宣政殿中走出,百里逢吉隔着极远的距离跟在裴砚身后:“太子殿下。” 裴砚回头,神色冰冷。 百里逢吉从裴砚身旁经过,用极淡的声音:“殿下莫要忘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五姓裴氏,就算裴寂死了,裴琛疯了,可裴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数分支。” 裴砚垂眸,浓黑长睫掩去他眼中情绪,他笑了笑:“若孤等的就是五姓谋反呢?” 百里逢吉背脊发凉,这是他从未料到的答案,他沉默了一会儿:“既然殿下知晓,那臣也就无需多言。” 汴京,从五姓裴氏出事开始,就没有一日太平。 连一向低调的五姓崔氏,近日都传出崔家太夫人和长孙崔世子闹不和的消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崔世子竟然带着人从崔氏离家出走了,搞得整个崔氏鸡飞狗跳。 比起燕北的暗流汹涌,远在乌依江对面的月氏,就显得格外平和。 新年前夕,林惊枝挺着孕肚靠在廊庑下嗮太阳,脸上盖着薄帕,她临近产期,手脚略微水肿由丫鬟轻轻揉着。 如今她是月氏千娇万宠的玉姝公主,住的是阿娘曾经住过的公主府邸,更是月氏君王最宠的外甥女。 白玉京虽久居宫中,但公主府内有宫婢内侍,伺候得尽心尽力,沈云志也时常给她送些山里河里寻来的新奇东西。 “殿下安胎的汤药,就按照新的方子去抓。”寂白收起脉枕,写了一副新的方子递给晴山。 “稳婆、奶娘还有产房以及孩子的小衣可都有准备周全。” 晴山点头:“您交代的东西,奴婢都准备妥帖。” “稳婆和奶娘各请了三个,已经安排在公主府后院的偏房暂住,等着公主发动生产,就能派上用场。” 寂白点头,拍了拍林惊枝的手:“殿下只管安心,有奴婢在您一定会平安生产。” 林惊枝眼神温和,朝寂白笑了笑:“眼下都快新年了,也不知这孩子是新年前出生,还是等到新年后。” 寂白眼神慈爱:“殿下好福气,孩子无论新年前后,定然都是大吉的节日。” 比起月氏公主府温馨和谐的氛围,裴砚才从战场下来。 自从他开始大刀阔斧动了五姓利益后,表面上看着十分平和的燕北,暗中已经爆发力数回动乱。 而这次,是驻守燕北边界曾属于沈家麾下的士兵闹出的乱子。 “殿下,马匹和行囊已经准备妥帖。”山苍上前回禀。 “嗯。”裴砚匆匆去军帐内换了衣裳后,直接翻身上马离去。 深冬,风雪盛大,马蹄声阵阵。 一队人马穿过艰险的山道,速度之快,犹如闪电。 裴砚紧握缰绳的掌心冻得通红,他眉目极寒,已连着几日未曾好好休息,他此刻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因为他只想快些再快些,赶在她生产前到达月氏。 林惊枝发动那日,正是除夕的清晨。 她用过早膳,由晴山和青梅扶着,在已经扫净雪的廊庑下活动消食。 自从怀孕,寂白就千叮咛万嘱咐她,每日一定要多走动,日后生产时才不至于遭受大罪。所以每日三餐饭后,她都会沿着廊庑花园散步半个时辰。 今日林惊枝才绕着廊庑走了一刻钟,就感觉腹部抽痛,厚实的冬衣下忽然有一股热流涌了出来,腹部坠坠抽痛,最开始时就像是来了癸水那样。 “晴山。” 林惊枝紧紧握着晴山的手,语调发颤:“快去把寂白女医寻来。” “我恐怕是要生了。” 晴山闻言,吓得腿都软了,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关键时刻依旧慌乱。 “是。” “奴婢这就去。” 林惊枝痛得有些站不稳了,被青梅半抱半扶搀进早早就准备好的产房。 公主府伺候的婆子宫婢,一听玉姝公主要生产,立马就有条不紊忙碌起来。 林惊枝才躺好,寂白就从外间匆匆进来。 她见林惊枝羊水已经先破,就拿了柔软的枕头先垫在林惊枝后腰上,又命人去煎了浓浓的参汤,让厨房的婆子准备一些好吞咽的糖水,以备产妇体力不足时吃上一些。 产房就安排在公主府东边的厢房内,厢房后面还连着一片罩房。 与产房只有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阴影中悄无声息坐着一个男子。 男人背脊笔挺,俊逸的侧脸僵硬紧绷落着冷汗,他应该是匆匆赶到,肩上还落着来不及拍去的白雪,深邃乌眸内情绪隐忍克制。 本该在千里之外的裴砚,出现在月氏玉姝公主的府邸内。 白玉京背着手,慢条斯理进屋,他嘲讽视线落在裴砚身上:“哟,什么风把燕北的储君都吹到本君的月氏国来了。” 裴砚没理他,放在膝上握成拳头的掌心,是汗涔涔的凉意。 下一瞬,林惊枝压抑的呼痛声从一墙之隔另一间屋子传来。 裴砚僵冷的身体一颤,下颌微绷。 白玉京看着裴砚模样冷笑:“太子殿下何必在本君的面前装这般情深,你若真的爱她,她会拼着不要性命,也要离开你?” “等枝姐儿腹中孩子生下,本君就为枝姐儿选新的夫婿。” “你这个已经早死的孩子爹,是没资格出现在枝姐儿的孩子面前。” 裴砚冷冷抬眸盯着白玉京,周遭空气仿佛凝滞。 随着林惊枝忽痛的声音越来越大,裴砚落在膝上的掌心一点点攥紧,生生忍下想要过去,把她搂进怀中的,喉间腥甜的血气翻涌,唇角尽是苦涩。 产房内,孩子迟迟不出来,林惊枝握着晴山的手,因为疼痛她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晴山,我是不是不好了?” 晴山用力摇头:“姑娘,没有的。” “寂白女医说您是第一次生产,产程长些也是正常。” “您腹中胎儿不算大,胎位也是正的,只是要多拖些时辰,您尽管安心。” 晴山眼中带着泪,掌心抖得厉害,她看见林惊枝身下大股鲜血涌出,催产药和参汤已经喂下去,偏偏那个孩子就是不愿出来。 除夕,从清晨一直熬到晚上。 林惊枝渐渐使不上力气,她身子虽然养得精细,依旧不算好,难产好像成了早就预见的结局。 “枝枝。”恍惚中有一道缱绻的声音,在喊她。 林惊枝忽然看到纷纷扬扬大雪,雪中有人浑身被鲜血染透,如同鬼魅。 只是那双眼睛,她一眼就认出来。 那人是裴砚。 101. 第 101 章 貌美的面首 林惊枝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天上飘荡的孤魂,漫无目的跟在裴砚身侧。 看他在她死后杀尽五姓,看他漫漫长夜里孤零零坐在御书房内,直至天明。 他在世族眼中残暴冷血,却又是比任何人都勤奋的君王,燕北在他的统治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兴盛。 而且他在臣民眼中更是深情至极的帝王,元妻死后他并未再娶,膝下养育的孩子,也只是先皇在世时淑妃钟氏留下的七皇子。 他虽然杀了七皇子的母族,但却亲自教养孩子,只是与七皇子并不亲近。 时间如同奔涌的长河,转眼十五年一晃而过,林惊枝骤然发现裴砚变老了,明明四十不到的年纪,他用玉冠紧束的长发,已经不见半点黑色。 他茹素修身,日日在佛前叩首。 夜里常常在窗前一坐,就是直到天明。 林惊枝一直跟在裴砚身旁,看他在御书房认真写下传位遗诏,沐浴更衣,他怀里抱着一件令她觉得有几分眼熟的狐裘披风,走在空荡荡的燕北皇宫。 狭长宫道,只有他的脚步声回荡,单薄瘦削的背脊,衣袖随风鼓动。 裴砚走到一处偏殿,殿中灯火通明,神案上供奉着唯一一块牌位,牌位前还放着一盏长明灯。 林惊枝瞳孔骤缩,因为牌位上刻着的,正是她的名字。 他看着牌位,掌心轻轻抚过,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 “枝枝。” 他嗓音嘶哑,喊着她的名字。 “有没有想我?” “我的枝枝一向胆小,一个人孤零零在下面定是害怕的。” 他笑了笑,继续道:“我这一生。” “不负燕北江山百姓,不负父皇托付。” “唯独负了我的枝枝。” “七皇子已经长大,天下安定,我该去陪着你了。” “枝枝。” 他说完,从食盒里掏出一壶酒和一份桂花糕,小心翼翼放在牌位的神案前。 漫天风雪,呼呼啸声。 裴砚俯身,温柔吻了吻林惊枝的牌位,而后抚膝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昏黄烛影在他身上笼着一层淡淡哀伤。 林惊枝不受控制伸手,奈何掌心从他身体穿过。 接着她感觉有人在叫她,黑暗中有股力量,要把她扯进深渊。 “裴……砚。”林惊枝张嘴,发现喉咙堵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砚已经解下腰上挂着的长剑,锋利剑刃泛着冰冷寒光。 他慢慢仰起脖颈,泛红的眼眶没有泪,只有极深的悔恨与深情。 他说:“枝枝。” “不怕。” “我来陪你了。” 有风吹灭了神案上点着的长明灯,鲜血从他喉结冷白的肌肤涌了出来,裴砚握着长剑的指尖没有任何要松手的意思。 他好似不觉,怀中放着一件火红的狐裘披风,是新婚第二年,他亲自去松林深处给她猎的狐皮。 “裴砚。”林惊枝感到一股撕裂的剧痛朝她袭来,双目紧闭着,声音颤得厉害。 耳旁是孩子的啼哭声,产婆惊喜的声音。 “陛下,公主殿下生了个小世子。” “母子平安。” “抱过来,给本君瞧一瞧。”这是白玉京的声音。 除夕夜已过,新年第一日。 太阳从天边升起,清晨第一缕光洒落大地,伴着不知从哪处传来的鸡鸣声,公主到处都是贺喜的祝福声。 孩子由产婆抱下去清洗,等抱到林惊枝身旁的时候,她只强撑着精神看了一眼,又昏睡过去。 血腥味极重的产房内,泛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 与产房一墙之隔的屋子里,裴砚独自一人枯坐一夜,一旁的矮桌上放着早已凉透的饭食和热水。 白玉京得意洋洋,他怀里抱着一个软软的婴儿,十分炫耀。 裴砚眼眶发红,瞳孔深处的情绪克制着,他有些踉跄起身,盯着白玉京:“让我再看一眼她。” 白玉京冷笑,正要嘲讽几句,却见裴砚唇角沾着鲜血,也不知受了多重的内伤。 屋中死寂,就在裴砚以为白玉京会拒绝他的时候,白玉京朝身后跟着的侍卫打了个手势。 下人全都遣到外间,有细碎的光,透过隔扇落进产房。 林惊枝闭着眼睛,鬓角汗津津的,唇瓣苍白。 比起离开汴京前,她胖了一点点,眉心轻轻蹙着,唇角抿成一个愉悦的弧度。 裴砚忍着眼中湿意,轻轻掰开她蜷紧的指尖,放在掌心捏了捏。 他伸手,好似想摸了摸她的脸颊,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枝枝,对不起。” 裴砚起身,在她眉心上落下一吻,他没敢久待,在林惊枝醒来前他必须要离开。 “劳烦你照顾。”裴砚看着白玉京,认真道。 白玉京冷嘲:“你也别说劳烦。” “本君的月氏,讲究的是去父留子。” “太子殿下你可不是孩子他爹。” “等我家枝姐儿出了月子,本君给小世子认七八个野生爹爹,可没你什么事。” 裴砚垂眸看了一眼孩子,头发很多,小脸红红的,哭起来的声音特别大,虽然现在还看不出像谁。 但是这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小手给轻轻握了一下,又疼又酸。 就算再舍不得,他也要走了,因为他不敢保证她醒来看到他,恼怒下会做出什么来。 刚生下孩子,她得静养,就是往后她一辈子不愿见他,那也是他应得的惩罚。 “回燕北。”裴砚神情因隐忍,显然格外痛苦。 白玉京见裴砚离开,他这才轻手轻脚把孩子放到睡着的林惊枝身旁。 别看他抱孩子熟练,这会子早就因为紧张,背脊被冷汗浸湿了,但在裴砚面前,白玉京就得端着他作为长辈高高在上的架势。 寒风裹着鹅毛大雪,落在人的脸上像锋利的刀刃,刮得生疼。 裴砚连着数日不眠不休,终于赶在第五日清晨穿过已经结冰的乌依江江面。 新年,作为燕北太子,他本该在宫中同帝王一同庆贺。 可裴砚却在半个月前平息叛乱时对外宣称重伤,不眠不休百里加急赶往月氏。 他想见见她,已经分别太久,他快疯了。 一个月后。 汴京皇宫,御书房。 帝王坐在书桌后方冷冷看着自己最为满意的儿子:“萧砚,整个一月不见,你去了哪。” 裴砚面色平静站在萧御章身前,薄唇轻勾,语调疏离:“这是儿臣的私事,不必告诉父皇。” 萧御章胸口起伏,他盯着这个既令他骄傲,又令他无奈的儿子不由软了声音:“砚儿,你为何就不愿与朕说实话。” “月氏那个女人,就这样令你连江山都不顾?” “逼宫那日你胸口一刀,楼倚山不敢明说,你的侍卫也不敢告知朕,但朕没死,朕有眼睛自己会去看。” “她究竟有什么,能值得你拿命去求她原谅?” 裴砚垂下眼睑,声音嘶哑,一字一句:“父皇当然不能理解,因为父皇这辈子,从未为了谁付出过性命。” “她是儿臣的命。” 萧御章不可思议看着裴砚,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亲手养出来的,本该断情绝爱的皇子,竟然是个痴情种。 内心涌出一股无力发泄的怒气,萧御章死死盯着裴砚:“燕北的江山与她,你选谁?” 裴砚没有犹豫,他笑声带着无尽的嘲讽:“她是儿臣的命,若这世间没有她,儿臣要燕北的江山有何用?” 萧御章一口鲜血堵在喉咙里,他声音凌厉:“萧砚朕竟不知,萧氏出了你这个痴情种。” 裴砚冷笑:“比不上父皇的‘痴情’。” 他说完,大步甩袖离去,极冷的乌瞳内透着疯狂。 只有燕北太平,他才能无任何后顾之忧,只有这样才配去月氏求她原谅。 时间犹白驹过隙,转眼三年。 林惊枝在元贞三十四年,新岁初一生下的孩子,已经三岁。 因为是初一所生,所以奶娃娃的小名就叫初一。 初一是个被教养得极好,性子活泼的小家伙。 他从小在月氏皇宫长大,被作为皇帝的舅爷爷白玉京宠着,但并没有养成骄纵的性子。 “皇舅爷爷。”初一乖乖跪坐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一块桂花糕,吃得满嘴都是雪白的糯米粉。 “什么时候能回公主府寻阿娘?” 初一扯了扯白玉京宽大的袖摆。 白玉京在低头批折子,今天他给初一的任务是练习五张大字:“你阿娘好不容易得了心仪的面首,你过段时日再回去,等你阿娘同面首们处一处。” 初一闻言,小小的眉头轻轻拧起:“面首是什么?” “是初一的后爹爹吗?” 白玉京用笔头戳了戳初一肉乎乎的脸蛋,笑了笑:“除非你阿娘纳了他,他入赘公主府,你若是愿意叫他一声爹爹也不是不行。” 初一泄气:“喜欢阿娘的人好多啊,阿娘要是每一个都纳了,初一是不是有很多爹爹。” “爹爹太多也不好,每个爹爹给初一一块糖糖,阿娘知道了又要罚初一写大字。” 白玉京气笑。 林惊枝生的这个儿子,别看什么都好,偏偏像极了她爱吃甜食的坏习惯。 所以无论是宫中,还是宫外的公主府,伺候宫人被下了死令,绝对不能给初一糖吃。 七天只能得一块糖的分量,时常馋得初一两眼泪汪汪,可他不能哭,因为云志舅舅说过,男孩子是不能哭的。 一个时辰后,白玉京批改完奏折,他起身抱起初一:“皇舅爷带你去御花园扑蝴蝶好不好?” 初一不过是三岁的孩子,一听到扑蝴蝶眼睛都亮了,开开心心搂着白玉京的脖子点头:“初一还要放风筝。” “好。” 白玉京把初一托在肩膀坐着,指着宫外公主府的方向:“等你阿娘俏上了面首,初一就有新爹爹了。” 盛夏时节,玉姝公主府花园里。 林惊枝有些犯困,她靠在葡萄藤下放着的藤椅上,脸上盖着绣帕,昏昏欲睡。 晴山轻手轻脚走到她身旁蹲下,轻声道:“殿下。” “陛下给殿下您赐了两个貌美的面首。” “殿下可要看看?” 102. 第 102 章 面首萧砚 盛夏。 滚烫的空气里不时传来廊下少年爽朗的笑声,植物疯长的季节,有喜鹊落在琉璃瓦上,叽叽喳喳。 “唔” “晴山拿个冷帕给我。”林惊枝躺在藤椅上,慢悠悠伸了个懒腰,刚睡醒的人儿眼尾的薄红如胭脂在水中晕开。 “殿下,可要奴婢去拒了那两个新来的面首?”晴上拧干湿帕递给林惊枝。 林惊枝没有立刻点头,反而愣了一下:“前些日舅舅不是已经送了两个少年郎君来府中,怎么今日又送?” 晴山也有些无奈,笑了笑:“奴婢听宫里的嬷嬷说,前些日您把那两个面首拒了,陛下以为您不喜少年,这会子送来的是一位如璞玉的郎君,还有一位少年。” “嗯,听说都十分迷人。” 林惊枝把手里巾帕揉成一团,红润唇瓣抿了抿。 她到月氏已经四年,自从儿子初一出生后,白玉京就起了给她介绍青年才俊的心思,林惊枝实在拒绝不了,就随口寻了个理由,说自己不想嫁人,还不如一辈子当月氏的公主,在公主府中养些面首来的快活。 没想到白玉京竟然把她随口胡诌的理由当真,隔日就送来了数位俊美无比的少年郎君,让她随意挑选。 这几年来,公主府后院住着的那些面首,除了一些自愿离开的,剩下的也足足有十多人,可白玉京依旧热情不减,隔三差五就差宫人来问可要添人。 “拒了吧。”林惊枝把手里已经捂热的帕子递给晴山。 她见晴山欲言又止,心下一动:“真的生得好看?” 晴山笑了笑:“殿下您亲自瞧一眼就知晓了。” 连晴山都这么说,倒是让林惊枝勾起几分好奇,反正眼下也是闲着,儿子初一在宫中小住,她也不用操心。 “那就叫进来我瞧瞧。” “是,奴婢这就去。” 不多时,晴山身后跟着两名身形高挑的郎君,单薄衣袍,一黑一白。 白袍郎君没有束发,沉黑的视线极为大胆落在林惊枝身上,十分放肆,倒是黑衣青年显得有些害羞,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两人走到林惊枝身前,朝她行礼:“奴,给玉姝公主殿下请安。” “抬起头来。”林惊枝懒洋洋缩在藤椅上,她没穿罗袜,裙摆下露出一小截雪白脚尖,贝壳一样的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甚是勾人。 两人同时抬起头,其中黑衣打扮的面首令林惊枝呆住:“颜公子?” 颜如玉生了一张十分精致的娃娃脸,他朝林惊枝笑:“殿下不如收了我吧。” “就算殿下不愿嫁我,我已经说服我家老子,我作为颜家幼子,可以入赘公主府的。” 颜如玉是月氏首辅颜恒儒的幼子,从白玉京给她挑选夫婿开始,颜如玉就闹死闹活要尚公主,什么手段都使过了,林惊枝不同意,没想到这回竟然直接把自己面首送到公主府了,难怪方才晴山的表言又止。 林惊枝有些头痛皱了皱眉,正要招呼嬷嬷把颜如玉给丢出去,没想到颜如玉的速度更快,他往前一扑,拉着林惊枝的裙摆:“公主殿下您就收了我吧,就算不入赘,当个面首也行啊。” “我保证,绝不争风吃醋,一定和公主府其他郎君好好相处。” 林惊枝目光垂下来,用手里的小扇柄狠狠敲了一下颜如玉的指尖:“我让侍卫去寻首辅过来。” 颜如玉根本就不怕疼,他往前挪了挪,咧嘴一笑:“殿下尽管去寻,我父亲已经同意了。” “……”林惊枝。 下一瞬,颜如玉被人摁着脖子,反扣手臂压趴在地上。 “殿下,奴帮殿下处理掉,胆敢冒犯殿下的东西。”男人的声音透着几分沙哑,语调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 男人背脊笔挺跪在地上,白衣宽大袖摆下五指白皙有力,微微松开的领口,还能看见上头结实不带一丝赘肉的胸膛。 他的目光落在林惊枝的脸上,有些重,藏着令她心悸的晦暗幽深。 林惊枝忽然心口一窒,竟是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朝青梅招手,语调极淡:“把人带到东边的院子,暂时住下。” 颜如玉闻言大喜:“殿下这是收下我了?” 林惊枝无奈捏了捏眉心,有些烦躁挥手:“先带下去安置。” 公主府伺候的下人不敢怠慢,赶忙把新来的面首带离。 “殿下在想什么?”晴山走到林惊枝身后,帮她轻轻捏着肩膀。 林惊枝笑了笑:“初一在宫中住了多久了?” 晴山答道:“有十二日了。” “你告诉宫里的嬷嬷,夏日炎热就让初一在宫中多住些时日,不用来回跑。” “是,奴婢记下。” “不知殿下今日可要招个郎君陪着一同吃膳,也好打发时辰。” “等会子午膳就摆在园子的葡萄架下,多叫些人伺候。”林惊枝把玩着掌心里捏着的白玉小扇,语调慢悠悠吩咐。 “本宫不为难一下颜家的郎君,看他是不愿意走的。” 到了午膳的时候,公主府伺候的宫婢果然在园子的葡萄架下摆了桌子,还贴心放了冰盆,安排了两三个生得极为秀气的少年郎,跪在一旁打扇。 夏日阳光明媚,一群人犹如众星捧月簇拥着她,格外热闹。 颜如玉和同伴被宫婢请过来,两人视线同时落在林惊枝身上。 她一袭淡紫色单薄夏裳,玲珑身段更显妩媚,这会子正垂着眼帘,用雪白的巾帕在擦手,一颦一笑皆可入画。 晴山站在林惊枝身后,指了指一旁的矮桌:“请两位郎君,帮公主殿下布菜。” 颜如玉笑呵呵地往林惊枝身旁一坐,拿了筷子就要给她夹菜。 却被林惊枝用小扇柄敲了一下手背,她声音幽幽:“颜家郎君,伺候本宫可不是这样的。” “如要知道如何看本宫的脸色行事。” 颜如玉有些委屈,他看着林惊枝,满眼不解。 林惊枝不再理他,伸手指着落后颜如玉一步的白衣男人:“你叫什么?” “可知道如何伺候人?” 男人笔挺的背脊一下子绷紧,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极淡却自有一股忽略不了威压:“萧、砚。” “萧砚?” 林惊枝红唇轻抿,视线从男人清隽的侧脸落到他挺翘的鼻梁,再到凉薄的唇上。 外表模样生得并不像他,身形瘦得厉害,白皙下颌有一层浅浅的淡青色胡茬,漆黑视线并不躲闪落在她身上。 只是为何这么巧,他也叫萧砚? “过来伺候。”林惊枝掩去眼中沉思。 “是。” 萧砚很会伺候人,用膳时并不用林惊枝出声吩咐,她视线只要落在哪里,他就能准确无误夹一筷子她喜欢的食物,递她手边的瓷盘上。 动作恭敬克制,绝不会做出僭越的举动。 这一顿午膳,林惊枝虽用得不算多,但胃口是难得算好的一次。 用完膳,晴山端来漱口的茶水。 林惊枝本要伸手接过,不想萧砚的速度更快,他接过茶盏,小心翼翼递到林惊枝唇边。 他看着她,眼底有浅浅的光:“殿下请用。” 方才接过茶水谁,他指尖却是不小心,碰到了她雪白的掌心。 园子里有瞬间的安静,就连打扇的郎君们,都紧张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看着萧砚,有兴灾惹祸也有同情。 因为玉姝公主府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公主殿下并不喜欢和人过于亲近,就算是面首,若是过于放肆,也会被赶出公主府。 公主虽然脾气极好,但是个极讲究规矩的主子。 “放下。” “跪倒一旁去。”林惊枝静静看着萧砚,脸上神色冷了下来。 炎夏,正值正午,葡萄藤架旁的花园,阳光极晒。 萧砚跪着,背脊如松竹笔挺,汗水打湿他的衣裳,隐约透出他肌理分明的极好身材,他乌发披散垂在身后,瘦削中带着一股子,入韧劲和克制。 直到傍晚,林惊枝用了一小碗酸梅汤,才想起来那个被她罚跪在园子里的面首,她看着晴山:“可是把人遣出公主府了?” 晴山摇头:“萧郎君不愿走,依旧跪在园子里,说是要等公主殿下醒来。” “已经跪了足足三个时辰。” 林惊枝推开窗子,浅浅眸光停顿在外面园子一抹突兀的雪白上,垂眸跪着的男人,似有所感,猛地抬眸看向她。 两人的目光隔着金灿灿的夕阳,一触即分。 那双眼睛却令林惊枝恍了神,她闭眼靠在贵妃榻上,胸脯起伏胸腔里心脏跳得极快。 直到太阳落山,夜幕渐沉。 林惊枝用了晚膳后,吩咐青梅挑一人进屋伺候。 她自从离开汴京后,就患上了失眠的毛病,寂白说是心魔新病无药可医,只能靠她自己走出来。 四年过去,她的失眠却是一日比一日严重,后来她发现叫人在屋中陪着她说说话,或者的念些话本子给她听,时间久了她勉强能睡上几个时辰。 所以她只要入睡困难,就会叫面首进屋伺候,隔着屏风。 今夜晴山去挑人的时候,颜如玉一听侍寝,他迫不及待自告奋勇,可最后来的却不是颜如玉,而是面首萧砚。 “颜如玉呢?”林惊枝靠在床榻上,冷冷看着跪在她身前的萧砚。 萧砚左手指腹摁在右手掌心的疤痕上,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殿下,颜公子过来时,不小心在园子里摔了一跤,奴见他摔得厉害,都走不了路,就替他过来伺候殿下。” “这么巧?”林惊枝笑了,瞥了一眼地上恭敬跪着的男人,她纤细指尖挑起男人鬓角的一缕长发,漫不经心把玩着。 “知晓如何侍寝?” “侍寝”二字从她口中说出,就像一把利刃,毫无预兆插进了裴砚心口,令他眼神有瞬间凝滞。 “不知。” 林惊枝抬眼,眸光落在男人身上,语调透着几分玩味:“衣裳脱了。” 裴砚跪在地上的身体骤然一僵,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僵冷的指尖落在雪白的衣襟上,单薄的夏裳缓缓落在地上。 昏黄烛光,映在他莹润如同羊脂玉的胸膛肌肤,林惊枝看着他心口的位置,雪白无瑕不见半点疤痕。 她指尖指腹从他心口的位置,带着几分挑|逗轻轻地抚过,如同羽毛。 地上跪着的男人,身体一颤,下一瞬竟有滚烫的汗珠顺着他白皙脖颈落下。 胸膛这个地方,她清楚记得,他握着她的手用匕首刺了一刀。 可眼下这个男人的胸膛肌肤并没有痕迹,她不敢用力,也可能不是他吧,不然何必费尽心机,这般自我责辱。 林惊枝抬手:“你去屏风后面,那里有书卷话本子,随便挑一本。” “读到我睡着为止。” 她说完闭着眼睛不再出声。 萧砚沉默良久,他点了点头:“是。” 花鸟屏风透光,只要一抬眸就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紧窄的腰身,还有跪坐在地上笔挺的背脊。 男人身上落了一层朦胧光雾,更显诱人。 林惊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去的,耳边一直是他低沉嘶哑的声音。 夜里她应该是做梦了,她的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搂紧,一双宽大有力的掌心,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耳边伴着低沉的呢喃,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松香。 失眠多年的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柔柔安抚,这一觉林惊枝一直睡到午膳前,才醒来。 床榻的帐幔垂在地上,林惊枝眨了眨眼睛,伸手掀开纱帐, 下一瞬,她眸光蓦然顿住。 那个屋中侍寝的男人,背脊光衤果不着寸缕,他背对着她,肌肤是莹润的霜白色,劲瘦腰身隐隐可见极其性感的腰窝。 雪白亵裤包裹着他修长结实的大腿,乌发如墨披散在地上,透着极致的引|诱。 林惊枝眸光一颤,竟觉得有几分口干舌燥的悸动,地上的男人应该是听见她醒来的声音,已经慢慢坐了起来。 林惊枝眯着眼睛,纤长浓密眼睫眨了眨,打量他许久:“进来伺候前,晴山没告诉过你,等我睡着后你可以自行离去,不必在屋中陪着。” 男人垂着眼眸,半晌才哑声道:“忘了。” 林惊枝眸中内藏着极深情绪,她声音有些冷:“你出去,唤晴山进来伺候。” 萧砚低着头,撑在地上的掌心骤然一蜷,他小心翼翼开口:“我可以伺候殿下穿衣的。” “放肆。” “滚出去。” 屋里霎时一静,林惊枝阖上眼皮不再理他。 不一会儿晴山从外间进来,她见林惊枝面色红润,笑了一下:“奴婢瞧殿下昨夜睡得好,也就没进屋打扰。” “倒是这个面首萧砚,读了一整夜的书册。” “天蒙蒙亮时才睡下。” 晴山说完,见林惊枝眉心蹙着,她有些不确定问:“殿下可是不喜欢?” “殿下若不喜,奴婢明日就同宫里的嬷嬷说一声,让人把他送回去。” 要送回去吗? 林惊枝指尖动了动,压下别的情绪朝晴山摇头:“暂时不必,就留在公主府使唤吧,不过夜里读书的人,日后不必唤他。” 林惊枝虽然不再唤萧砚,也避免同他接触,可自从他来后,那些只要深夜能入她房中的面首,第二日清晨回去时,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出一些意外。 有摔伤腿的,也有折了手臂的,或者连着十多日上吐下泻。 不过一个月功夫,公主府后院养着的面首直接全军覆没,没有一个能正常行动,公主府自然有人怀疑是唯一没事的萧砚,他暗中做了手脚,可是却找不到任何证据。 因为每一次出事,萧砚都老老实实待在房中,并没有离开其他人的视线。 忍了七八日都不能好好入睡的林惊枝,无奈之下只能再次让晴山去把萧砚来。 可萧砚还来不及生出一丝高兴,就被眼前的场景激得心脏骤停,昨夜被他伤了手腕的颜家小公子颜如玉,这会子也在林惊枝房中。 林惊枝手里拿着一个淡青色的瓷瓶,玉白的指尖从瓷瓶内抠出一点膏药,极为温柔给颜如玉的手腕涂药,明明有丫鬟伺候,她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萧砚眼中有疯色,疾快闪过。 “公主殿下。”颜如玉跪坐在脚踏上,一张娃娃人很是俊俏,就像是乖巧的奶狗扯着林惊枝的衣袖撒娇。 “殿下今日就准许我留下侍寝吧。” 林惊枝慢悠悠抬眸瞥了萧砚一眼,似笑非笑:“本宫今日可不能留你伺候。” “你瞧瞧,萧砚来了。” “你回去好好养伤。” 等把颜如玉哄走,林惊枝靠在榻上,她往上拉了拉身上盖着的薄衾,似笑非笑看着萧砚。 “郎君愣着作何?” 萧砚没动,垂着的掌心已不自觉攥紧成拳,拇指指腹摩挲着食指关节,他一颗心快被嫉妒和不甘吞噬。 林惊枝也不催,冷冷盯着他。 良久,男人转身走到屏风后方,接着是书卷翻开的声音响起,他今日念的是平心静气的《金刚经》。 夜深,林惊枝眼皮渐沉,她身子一歪靠倒在床榻上。 屏风那头声音一顿,戛然而止。 男人丢了手里的佛经,宽大炙热的掌心微微颤抖,落在她纤细腰肢上:“枝枝。” “孤该拿你如何。” 裴砚闭着眼睛,凉薄的唇轻轻吻在林惊枝微蹙的眉心上,一滴珍珠一样的泪,从他长睫上滚落,滴在她眼尾鲜红的朱砂痣上。 他快要被嫉妒折磨和逼疯。 翌日清晨,林惊枝醒来,她下意识拉开帘子,抬眸朝床榻外看去。 男人果然如上回一样,侧身躺在她床榻下,不过比上回的位置近些,她一抬手就能抚摸到他雪白的后颈,和乌黑的发丝。 “怎么不回去。”林惊枝眯着眼睛问他。 萧砚不敢看林惊枝,规矩地垂下眼帘:“我见殿下夜里睡得不安稳。” “想陪着殿下。” 林惊枝才睡醒,雾气蒙蒙眼中还透着几分困倦,却不妨碍她眼底露出的嘲弄:“陪着本宫?” “你算什么东西。” “你不过是舅舅送我面首罢了。” “滚出去。” 她脾性来得突然,裴砚瞳孔发颤,他只想多陪陪她而已。 林惊枝见男人不动,当即冷笑一声:“本宫让你滚出去。” “本宫的公主府,可不是你算计撒野的地方。” “好。”萧砚声音沙哑,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温柔。 林惊枝闭着眼,落在小腹上的掌心不受控制轻颤,她不由想起难产时做的那个梦,这些年只要失眠,就会反反复复出现的画面。 他在她灵牌前自刎,滚烫血落在她的灵牌上,就如同落在她的心口,炙热的温度让她颤颤不安,避无可避。 明明是她再也不愿想起的人,四年了,却无论如何都忘不掉。她可能真的要听舅舅的话,寻一个如意郎君嫁了,或者挑一位府中的面首好好宠幸,无聊的日子总要做些事把自己填满,不然总有不想回忆起的人,令她分心。 开始林惊枝还有些排斥萧砚,后来她发现只要他在时,她夜里失眠的情况肉眼可见的好转。 渐渐地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萧砚每日夜里过来给她读话本子,等第二日清晨她醒来后,他再自行离去。 他只坐在屏风后方,无需近身。 就这样,三个月时间一晃而已,夏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就在夏天结束前,林惊枝忽然某天白日,让晴山叫来萧砚。 她靠坐在抱夏的窗旁,懒洋洋的模样,手里捏着一把白玉团扇轻轻摇曳,一袭浅绿色薄纱,落在她身上,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林惊枝冷白指尖把玩着团扇上挂着的流苏,清冷眸光落在萧砚身上,她语调缓缓。 “萧砚。” “明日本宫让人送你回宫中。” “本宫日后无需你在身旁伺候了。” 萧砚愣住,他瞳仁骤然紧缩,忍着钻心的痛:“为什么?” 林惊枝抿着唇:“没有什么为什么,你就当本宫腻味了,白玉京是从哪里寻的你,你就回到哪里。” “本宫不需要你了。” 裴砚往前走了一步,音色薄烫:“是我没有伺候好殿下?” 林惊枝笑了,笑得肩膀轻轻颤抖,用冰冷的扇柄挑起他的下颌,稍稍往上抬了抬,声音幽幽:“只是本宫觉得你容貌,竟然有几分像本宫一位故人。” “啧” “太像了,只会让本宫觉得厌恶。” 萧砚竭力忍着心口抽痛,透着灼人温度的掌心轻轻落在林惊枝侧脸上,他音色变了调,低沉嘶哑。 “殿下真的厌恶吗?” “殿下的故人对殿下日思夜想,早已病入膏肓。” “无药可医。” 103. 第 103 章 身受、救赎 林惊枝没动,仍旧由裴砚滚烫掌心抚在她侧脸上,攥着衾被的指尖蜷紧,抬眸凝视他。 “你贵为燕北储君,这般自降身份,又是何必。”林惊枝冷嘲了声,尾音压着明显是在克制某种情绪。 她泛着泠泠釉光的目光,在落在裴砚身上瞬间以肉眼可见变得冷冽。 “真的不能原谅了吗?”裴砚眼尾泛红,说话时掌心微微颤抖,往日凌厉薄唇没有半点血色。 林惊枝看着他,扯出一点笑:“太子殿下还是从什么地方来,回什么地方去吧。” “月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男人一身白衣单薄瘦削,敞开松散的领口露出他雪白胸腹,薄薄的皮肉覆在骨骼肌肉上结实有力,因为瘦反而给他添了一丝勾人的邪气,凤眼轮空深刻,哪怕经过伪装也改不了他生来的矜贵高傲。 最开始林惊枝只是略有怀疑。 可后面长时间的相处,她渐渐发现眼前的男人实在太像他了。 就算数年不见,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遮了真实面容和胸膛上的伤疤,但他愤怒时会下意识用拇指指腹摁着食指微曲的关节,看她的眼神,透着那股子如何也掩饰不了的占有欲,以及身上那若有似无,总在无声引|诱她的冷香。 他的一言一行,在这兜兜转转的两世里,早就刻进了她记忆深处,怎么可能忽略。 她怕黑,哪怕是白日屋里也必须点着灯烛,冷冷的眯着眼睛,打量视线不经意撞进男人眼瞳深处,被他目光缠着,竟一时移不开眼。 “枝枝。”男人眸光中带着祈求。 他想要求她原谅,可曾经的那些苦难,又有谁来救赎她。 林惊枝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拍掉裴砚抚在她脸颊上的掌心:“你别叫我。” “裴砚,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求我原谅。” 裴砚张了张嘴,嗓子却是哑的,他像是被打痛了一样,僵在半空中的掌心骤然缩了一下,手臂无力垂下。 林惊枝整个胸腔闷得厉害,像是被东西堵着,喘不上气来。 “滚出去。”她抬手,冷白指尖指向门的方向,淡漠盯着裴砚。 裴砚唇角扯出一丝苦笑,他伸手似乎想再次揉揉她的头发,奈何林惊枝受惊般往后缩了缩身体,提高了声音朝寝殿外喊道:“晴山。” “你叫个人,现在进宫。” “告诉陛下,就说他送的面首有个刺客,我十分不满。” “叫陛下过来把人送走,还有把颜家那位郎君也一起打发出去。” 她声音不大,但能听出明显的怒气。 晴山听到“刺客”一字,大惊:“殿下,可要奴婢进来。” 林惊枝道:“无需,让陛下把人带走就行。” 寂静的寝殿内,谁都没说话,只隐约有清脆的鸟鸣声传进里头。 裴砚轻轻叹了口气,沙哑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 “枝枝。” “真的没办法了吗?” 林惊枝别开脸,并不打算理他。 有朦胧的光晕透过隔扇,漏进寝殿中,大半光影落在裴砚身上,明暗交错衬得他脸上轮廓比之前更为凌厉,唇色苍白恍惚中带着几分病气。 没过多久,宫中来了人。 内侍站在寝殿外朝林惊枝行礼:“公主殿下,陛下说的确是宫中的疏忽,不小心在面首中混了不该出现的人,扰了公主殿下的好心情。” “陛下吩咐奴才,现在就把人给带回去。” 林惊枝视线沉入明净的湖水,却也同样冷漠,她避开裴砚的注视。 “现在就把人带走。” “本宫不想再见到他。” “是、是、是,奴才回宫一定转告陛下。”内侍忙不迭应下。 “阿娘。”一个小小的团子,从外头冲进屋中,小胳膊小腿肉乎乎的煞是可爱。 林惊枝没想到初一会同内侍一起回公主府,一时间愣住,她第一反应就是把初一抱走藏起来,不能让裴砚看见。 可初一已经哒哒哒地绕过屏风,跑进了抱夏里。 他在经过裴砚身旁时,停了下来,大大的眼睛里透着好奇:“咦?” “这阿娘要给初一找的新爹爹吗?” 初一扑入林惊枝怀中,悄悄侧过身体去看裴砚。 林惊枝慌忙伸手,捂住初一的脸。 可裴砚依旧看清了,他眼底情绪剧烈波动,心脏像是要爆裂开来。 林惊枝把初一搂在怀中,侧过身体避开男人的视线。 她声音透着戾色:“愣着做什么。” “还不把人带走。” 裴砚眼底透着血丝,哪怕极力克制,喘息依旧沉重。 他仿佛回到了四年前那个雨夜,他握着她的手,把匕首插进自己胸膛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悔恨和无可奈何,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但他不能再惹她生气了,她不愿见他,他自然得顺着她的意思离开。 这一生,他活着本就是赎罪。 数年不见,思念已经快把他活生生折磨死。 他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疯子。 如果可以放手,保留他仅剩的一点尊严,默默看着她平安喜乐过完一生,裴砚怔怔出神,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阿娘。”初一拉着林惊枝的袖摆,藕节一样雪白的小手透着几分。 “刚才那个是爹爹吗?”孩童乌黑清澈的眼睛里,只有浓浓的好奇。 林惊枝只觉得眼眶一烫,对上初一的目光,她差点落下泪来,勉强笑了笑,朝初一摇头,音色发颤。 “初一认错了,他不是初一的爹爹。” “宝贝是不是忘了云志舅舅告诉过你,初一没有爹爹,因为阿娘还未成亲,只有阿娘成亲了,就能帮初一娶一个爹爹回公主府。” 初一有些纠结,他捏了捏自己肉乎乎的小手,认真问林惊枝:“那阿娘什么时候成亲?” “是成亲了初一就有爹爹了是吗?” 林惊枝望向初一那张和裴砚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小脸,有些勉强笑了笑:“阿娘等初一再长大些,就给初一找个爹爹好不好。” “因为初一现在太小了,有云志舅舅和你皇舅爷爷带你骑马也是一样的。” 初一睁着漂亮凤眼,疑惑道:“可是刚刚那人,他身上有爹爹的味道呢。” “之前梦里,爹爹也是同初一说,初一现在太小了,等长大些爹爹就会回来。” 初一说完,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他有些紧张垂着脑袋,不敢去看林惊枝。 林惊枝抱着他的掌心一颤,她把初一放在地上,神色凝重:“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少有这般严厉语气说话的时候,初一霎时委屈得红了眼睛,抽抽搭搭道:“初一不记得了。” “但是他身上的味道和爹爹一样。” “爹爹梦里就是这样告诉初一的。” “说等初一长大,爹爹就回来了。” 林惊枝心脏像是被人拽着,骤然坠落深渊。 她以为自己已经藏得很好,孩子也是离开后才发现有孕的,没想到这四年里,他竟不是来了多少回月氏。 是不是,他早就知道初一了存在了。 林惊枝一想到裴砚可能早就知道初一的存在,她脸上霎时没了血色。 这个孩子是她的全部,她自私的不想初一和他有任何联系。 初一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有些委屈:“阿娘是不是不喜欢他。” “阿娘若是不喜欢,初一下次努力不梦见爹爹。” “下回爹爹若是要在梦中同初一说话,初一不理他。” “傻孩子。”林惊枝被初一逗笑,她温柔抚摸儿子毛茸茸的发顶,“明日阿娘带你去行宫避暑好不好。” “可以让云志舅舅带你去溪里摸鱼,去山上抓兔子,还能去马场骑马。” 初一一听不光能骑马,还能玩水,他霎时把爹爹的事抛在脑后。 他绕着林惊枝跑了两圈,扑进她的怀里:“阿娘最好了,初一最爱阿娘。” “等初一长大了,初一也要带阿娘骑马。” 去行宫避暑,是林惊枝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她怕裴砚会找回来,也怕再次面对他,还不如让白玉京出面,帮她解决这个麻烦。 行宫玩一个月,也足够他离开了,这样还能避免他和初一见面。 当天下午,玉姝公主带着公主府的侍从和宫婢,十分低调去了皇家行宫暂住,美其名曰避暑。 等呆足一个月后,在夏天末尾快要入秋时,林惊枝才带着有些晒黑,但瞧着又长高了一点点的初一回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门前,内侍见林惊枝回来,笑着上前行礼:“公主殿下,可算是回来了。” “奴才得了陛下的吩咐,等着公主殿下入宫呢。” 林惊枝眼中透着不解:“陛下寻本宫?” 内侍低着头小声道:“陛下一个多月前就寻殿下了,不巧殿下去了行宫避暑。” “所以日日派奴才在公主府门前候着,是因为不想打扰了殿下避暑的雅兴。” “一个多月前?”林惊枝更加不解。 内侍笑道:“可不是么。” “一个多月前殿下不是往宫中送了一名刺客,陛下想着那刺客好说也是公主府伺候过殿下的面首,怕贸然把人杀了,殿下会心疼。” “就让奴才日日来公主府门前等殿下回宫,问一问殿下的意思。” 林惊枝眉头越皱越深:“陛下没把人放走?” 内侍摇头。 长久的沉默,林惊枝的心,像是平静湖面被人强行掷下一枚石子,波澜起伏。 她把怀里抱着的初一递给丫鬟青梅:“我进宫一趟,你照顾好世子。” 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跟着内侍进了宫。 “枝姐儿来了?”白玉京在批改奏折,他笑着搁下手里的朱笔笑眯眯道。 “舅舅。” 林惊枝朝白玉京行礼,语调却是有些生气了:“我把人送还给舅舅,就是不想再管,舅舅怎么不放他离去。” 白玉京装作满脸不解,唇角翘了翘:“枝姐儿说什么?” “泥把人送回宫,说的可是刺客。” “既然是刺客,那自然要好好算账,我把人关到水牢了,枝姐儿可要去瞧一瞧?” 林惊枝垂着眼睛,沉默许久,她没敢看白玉京的眼神。 不过一眼,白玉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带你过去。” “你也说是刺客,那就不必心疼。” “朕记得枝枝可是恨极了,这位偷心的刺客。” 林惊枝抿着唇跟在白玉京身后,捏着绣帕的掌心很是紧张。 秘密关押的水牢,位于月氏皇宫一处隐蔽的地宫内。 夏末,天气不算冷。 可林惊枝跟着白玉京踏入地底水牢刹那,她就因为那扑面而来阴寒潮湿的空气,胳膊上的肌肤寒毛直竖,身体不自觉抖了抖。 “怎么这么冷?”林惊枝问。 白玉京意味不明笑了一下,从内侍手里接过披风亲自披在她肩头:“这处水牢,连着宫中夏日存冰的地窖,终年寒气不散,水牢自然奇冷无比。” “现在是夏日还算好的,等到入秋后地牢内部会结冰。” “那才是能活生生地把人给冻死。” 林惊枝喉咙发痒,眼底掠过一道难以察觉的慌乱,她被水牢里吹上来的阴风一吹,双眼酸涩差点落下泪来。 她站在高高的石阶上,颤颤目光落在水牢内部,那个手脚被铁链拴着,瘦削身体大半都泡在浑水中的男人。 他脸上的伪装已经被人卸下,被水泡得惨白的胸膛上,有一道特别明显的泛红伤疤。 清隽的侧脸依旧好看,薄唇紧紧抿着,唇上还沾着用牙齿硬生生咬出来的血痕。 男人眉宇笼着淡漠,目光从白玉京身上缓缓划过,最后温柔看向林惊枝。 他应该是想朝她笑一笑,奈何伤得重,那笑容透着几分苍凉:“枝枝。” 白玉京笑了声:“看来枝枝是不喜欢的,朕让人把他处死算了,等过几年你再给初一找个更好的爹爹。” 林惊枝修剪平整的指尖抠入掌心,她目光垂下,落在男人的手腕上,秀致冷白的腕骨已被铁链磨破,渗出的鲜血泡在水里,泛着淡淡的粉色,伤口泛白深可见骨。 “虽是此刻,但一张脸生得不错。” “舅舅还是让我把人带回公主府处置,好不好?”林惊枝纤长睫毛抖了一下,她声音不大,干涩异常。 男人骤然抬眸,他不可置信看着林惊枝,眼眶渐渐红了一大圈。 他知道,她一向心软。 林惊枝避开他视线,竭力平静声音:“听说颜首铺家的幼子,对我一片情深。” “舅舅不如让宫中钦天监选个黄道吉日,下了赐婚的圣旨。” “我想着的确是该给初一找个爹爹了。” 白玉京愉悦笑出声来,他慢悠悠往前踱了一步,挑衅看着被他关在水牢中并不反抗的男人:“不就是颜家的小公子么?” “明天就给你赐婚。” “毕竟初一都已经三岁,是要有个宠爱他的爹爹,带他一同玩耍。” 104. 第 104 章 姓萧,名玄玉 公主府寝殿,裴砚闭眼躺在榻上,他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里衣,身上大小不一的伤口,也由宫中的御医上药包扎。 林惊枝站在侧间小书房桌前,拧眉看着寂白,她深浅难辨的瞳眸深处压着让人猜不透的情绪。 “奴婢看燕北太子殿下身上的伤,的确足足在水牢内关押了一个多月,折腾出来的。” “而且除了外伤外,他应该是受过极为严重的内伤,这几年来一直在内耗身体,根本就没有好好静养恢复。” 说到这里,寂白声音顿了顿,叹口气继续道:“公主殿下若是怕燕北的太子死在半路,最好还是等伤养得差不多了,再把人送回。” “毕竟路程颠簸,秋汛涨水乌依江也不太容易渡。” “而且奴婢发现燕北太子身上应该是中过极重的毒,或是长期服用某种药物压制,已经导致身体亏损伤了根基。” 林惊枝闻言,她闭着眼,撑在桌面上的掌心颤得厉害。 她想到那个关于前世的梦里,他自刎在她的灵牌前的模样,心口发紧,胸闷得快喘不上气来。 本以为借着避暑的名义带着初一逃去行宫,极为宠她的舅舅白玉京能暗中处理好一切,可她没想到白玉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真的当做了刺客给关进水牢里,旧伤又添了新伤,直接把人给弄得半死不活。 更何况以裴砚的手段,他要是反抗,白玉京根本就动不了他,只是他为何要这般? 逼她心疼? 现在裴砚落在她手里,就像个烫手山芋,就算想立刻马上把人送走,但是又怕他死在半路。 林惊枝觉得身心疲惫,更难于去揣摩他的心思。 他总是这样,霸道不容她反抗,就算她逃离燕北,他一样能寻到她。 但她已不愿当那个被他藏在手心里,看似被宠着,实则一直依附于他的娇花。 这几年中,她跟着白玉京带着初一,看遍了月氏的山川河流,同样明白作为女子并不一定要依存于后宅。 透着阵阵苦涩药味的空气里,裴砚闭眼躺着。 他觉得鼻尖上都是她身上甜甜软软的味道,身上盖的是她盖过的衾被,他的身体就像是被包在云絮里,干渴枯竭的心得到了雨水的滋养。 “你是爹爹吗?”奶呼呼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裴砚垂在床榻旁的有着薄茧的掌心,就这样毫无预兆被一只软软的小手轻轻握住。 奶娃娃葡萄一样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瞳里含着浓浓的好奇。 是他的孩子。 裴砚漆眸骤缩,眼底情绪剧烈波动。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哑得厉害,努力克制着声音:“你怎么知道,我是爹爹?” 初一小短腿一蹬,勉强半个身体趴在榻上。 他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你应该是我爹爹。” “我悄悄告诉你,我梦中闻过爹爹身上的味道,是像太阳一样的冷松香,和你的一模一样。” “而且阿娘说了,日后我有了爹爹,我就不能跟阿娘一起睡,但是阿娘后院养了很多郎君,郎君们都想当我的爹爹,但是没人能睡阿娘的床。” 初一童言无忌,像一把刀刺进裴砚心口,痛得他说不上话来。 原来他那些如坠深渊般无法安眠的夜里,他悄悄来看他,在他熟睡时悄悄把他抱进怀里,他的孩子初一都知晓的。 “你叫初一,是不是?”裴砚笑了笑。 初一点头:“因为府中的姐姐们说,阿娘生我时是除夕的清晨,可我不愿出生,就一直拖到了新年的初一。” “阿娘就给我取了小名,初一。” 裴砚伸手,托着初一的屁股把他小心翼翼放在床榻上,他指腹轻轻碰了碰初一胖乎乎的脸颊。 他并没有多想,只是好奇孩子是会姓白,还是和她姓林或者沈。 “初一的大名叫什么?” 初一小心往外间看了一眼,他纠结咬了咬手指,软软的身体横趴在裴砚的心口上,小声说:“阿娘不让初一说的,这是个秘密。” “但你是初一的爹爹,可是睡阿娘的床,所以悄悄告诉你好不好。” 裴砚微笑看着初一:“好。” 初一软软的小手抓着裴砚的衣袖,笑起来时有甜甜的酒窝。 他生得像裴砚,眼尾一颗血红泪痣,却和林惊枝一模一样。 “我姓萧,名玄玉。” “萧玄玉。” “但阿娘只叫我初一。” 初一说完,紧张攥着裴砚的掌心。 他是趁着林惊枝和寂白聊天的间隙,悄悄溜进寝殿的,初一可不想被阿娘发现。 姓萧,名玄玉。 玄玉,正是砚的一种代称。 裴砚瞳孔震颤,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蛹而出。 他掌心盖在眼皮上,胸腔震动,鼻子不受控制地酸了,孩子姓萧,是他从不敢想的事。 四年了,她这是原谅他了吗? 不然他们的孩子,为何要叫玄玉。 裴砚咬牙从床榻上坐起来,他伸手轻轻把在他怀里打滚的初一,抱起放在衾被里,柔声道:“爹爹去找阿娘。” “初一等爹爹回来好不好?” “好。”初一乖巧点头。 可能因为是父子,生来就有的血脉羁绊,初一对裴砚尤为亲近。 外间的书房寂静,寂白已经离开了,只有林惊枝独自坐在窗前,她手边放着一盏早就凉透的茶水,透着心事的目光有些空洞落在窗外。 下一瞬。 “枝枝。” 裴砚颤抖的掌心,小心放在她的肩头。 他不敢用力,也不敢近前,隔着些距离。 只是那只本该无瑕完美的手掌,手背上有一道捅穿的狰狞伤痕,因为在水牢泡久了,疤痕泛白能看出恢复得并不是很好。 林惊枝背脊骤然僵硬,长长的睫毛轻颤,慌张之下她失手打碎了一旁的茶盏。 茶盏砸在地上,溅起满地碎瓷。 林惊枝下颌绷紧,身子轻轻颤抖,用不轻不重的声音缓缓道:“太子殿下养好伤,就早些回去。” 她不敢抬眸去看他,笼在袖中的掌心紧绞着,她能感受到他有如实质的漆黑眸光,落在她的身上,炙热异常。 正准备起身,避开他出去。 裴砚伸手,有些粗粝的指尖毫无预兆从她咬紧的唇瓣上轻轻抚过,不带任何情|欲摩挲一下。 “枝枝别咬。” “你一紧张,不是绞手心,就是咬唇。” “咬坏了,我心疼。” 林惊枝极力控制情绪的眼睛一颤,抬眸看他。 几年不见,他瘦了很多,但更为成熟冷冽。 就算是那些时日装作面首,极为卑微地跪在她的身前,他克制得极好,她依旧忽略不了他身上凌厉的气场。更何况是现在,他拧着眉,语调克制压着,视线紧紧落在她身上。 林惊枝恍神,心脏跳得厉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的怨恨不再是前世他三年未曾救她。 她已经想不起,她究竟在恨他什么。 可能是生初一的时候,她变成魂魄看见他自刎在她的灵牌前,或者是这一世,他一开始对她的隐瞒。 当初她的初一周岁时,她下意识写下了‘萧玄玉’三个字。 林惊枝眉心皱着,她疲于去应付更多东西。 当初她带着所有人的希望逃出燕北,那么眼下,她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 想到这里,林惊枝往身后退了一步。 可裴砚却往前走进一步,玄黑皂靴踩过满地的瓷盏碎片,抬手把她扯进怀里。 他声音低沉克制:“枝枝。” “告诉我,为什么初一要叫玄玉?” “为什么?” 裴砚紧紧盯着她,眼角泛红,声音发颤。 他目光落在她咬得泛红的唇瓣上,但不敢有所动作,只能无声叹气。 林惊枝没动,她僵着身体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林惊枝嘴唇颤抖,眼眶红得厉害,她忍着泪水狠心道:“没有为什么。” “就因为本宫的后院面首中,恰好有位郎君姓萧。” “不过是随意挑的一个姓氏,等本宫给初一找了新的爹爹,初一愿意姓什么,那就姓什么。” “只要初一开心。” 裴砚显然不信她的话,胸腔鼓动,嘶哑的声音极力忍着:“枝枝。” “我不会再勉强你什么。” “我来月氏,没有想过要带你回去。” “只是太过想你。” 林惊枝无力摇头,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推他:“裴砚。” “我不管你是什么心思。” “你养好伤,我就让人送你回燕北。” “这一世你已不欠我什么,你也无需要自责和忏悔。” “因为上一世的林惊枝已经死了,死在了你救她之前,死在了折磨她三年的地牢内。” “我们都各退一步,让上一世的过往。” “尘归尘,土归土。” “你不必来,也没必要见初一。” “你回燕北,当你的明君,而我留在月氏,有舅舅,有初一,我这一生足矣。” 裴砚抱着林惊枝,他不敢用力,但也没放手。 “枝枝。” “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 林惊枝笑了,乌眸浅浅:“你不愿那也是你的事。” “我狠心,也是我的选择。” “我与你再无关系。” 裴砚松手,狼狈撇开视线。 他的确不能逼她,因为现在的他,也没资格这样做。 105. 第 105 章 求而不得 裴砚能听到自己胸腔内,血液流动,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细微的疼痛。 她离开的这四年,心魔成了执念,他也只敢暗中来月氏悄悄看她和孩子一眼,就得连夜离开。 燕北汴京到月氏堰都,他就算不眠不休百里加急,也要整整十八个日夜. 四年里,他甘之如饴。 慢慢攥紧拳头,拼命咽下所有的绝望与苦涩,微微泛红的眼眶内,他瞳仁震颤。 这种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 哪怕是再次卑微祈求她的原谅也好,可裴砚喉咙被无尽的痛苦堵着,张了张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阿娘。”初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间走出来。 干净透彻如一汪清水一样的凤眼,睁得大大看着林惊枝:“阿娘怎么哭了?” “是被欺负了吗?” 初一的声音软软的,透着一丝丝甜呼呼的奶味,他踮起脚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小巧绣帕,要给林惊枝擦眼泪。 奈何身量实在太小,努力举起小胳膊也只到林惊枝腰间系着宫绦的位置。 下一瞬,他小小的身体,被一只大手高高托起,放在怀里。 裴砚抱着初一,往林惊枝身前举了举:“初一,给阿娘擦擦,叫阿娘不哭了好不好。” “是爹爹错了。” 初一眨着眼睛,转头看了看裴砚,他举起手里的帕子轻轻给林惊枝擦眼泪。 “阿娘不哭,初一给阿娘呼呼。” 林惊枝本只是浅浅的红了眼眶,偏偏初一那软软的透着心疼的声音,她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十分不争气滚落而下。 她并不是容易哭的人,前世的眼泪已经流尽,可这一世遇到他,他总能用最软的话,最深情的眼神,逼得她溃不成军。 林惊枝接过初一的手上的小帕子,哭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双手紧紧绞着,大脑清醒地告诉自己该拒绝他,让他滚出月氏,可是她的身体僵在原地,双肩抖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要心软。 这一刻,她恨极了自己。 “阿娘。” “是爹爹欺负你妈?” “如果是爹爹欺负阿娘,初一就不喜欢爹爹了,初一让皇舅爷爷给初一换一个新的爹爹。” 初一被裴砚单手抱在怀里,他往前扑,却伸手去抱林惊枝的脖子。 林惊枝怕初一摔着,就伸手去托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裴砚的掌心。 她仿佛被烫了一下,赶紧收回手,指腹的皮肤灼灼,连带整个手掌心和手腕上皮肤都烫起来。 这一刻,她心脏跳得很快。 裴砚漆眸望着她,抱着初一的手臂肌肉紧实有力。 他手背上还有涂抹伤药后结痂的血痕,每一处伤口鲜血淋漓,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林惊枝仓惶避开视线,她红着眼睛不敢看他手臂上的伤痕。 裴砚往前迈了一步,小心翼翼把初一放进她怀中。 “一直都是我不对,你如何生气和怨我都是应该的。” “枝枝,我不求你的原谅,也不求曾经犯下的错能得到你的宽恕。”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允许我来月氏看看你和初一。” 林惊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一下子滚了下来,她唇瓣微微发抖:“裴砚。” “我曾经把心刨出来,完完整整的送给一个人,我无数次想过,抱着期待,觉得他一定会来救我。” “因为我嫁的郎君是天底下最俊逸优秀的男人,他心怀天下万民,无所不能,我作为他的妻子他怎么会把我忘了。” “可是我最终到死,我都没等来他。” “现在我不敢了,我怕了,挖心的滋味实在太痛,我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林惊枝情绪有些激动,帕子都湿透了,她就胡乱用衣袖去擦。 初一见她哭得厉害,大大的眼睛里同样含着一汪眼泪。 虽然云志舅舅跟他说过,男子汉不能哭,但初一还是没忍住,抱着林惊枝的脖子,抽抽搭搭哭出声来:“阿娘别哭。” “初一不要爹爹了。” “爹爹是坏蛋。” “不喜欢爹爹,呜呜呜呜。” 裴砚心口像被无数尖锐的刺扎着,那些追悔莫及的回忆犹如钝刀割肉,痛得喘不上气,眼前视线一片模糊。 他极力忍着,垂在身侧掌心紧紧握成了拳头,骨节泛白,青色筋脉从他冷白的肌肤浮现。 “阿娘不哭,初一也不哭。” “阿娘让晴山给你蒸一碗多放些蜂蜜的牛乳羹好不好?” 林惊枝轻声哄着初一,冷冷转身朝寝殿外走去。 裴砚见她离开,感觉整颗心都在滴血。 他微突的喉结滚了滚,连忙端过桌上放着已经冷透的茶水,努力把喉腔里涌上来的气血,伴着茶水吞咽下去。 灯影落在他背脊上,像一道起伏的峰峦,又高又冷,不知压了多沉的过往。 林惊枝把初一抱到他自己的院子,等晴山把多加一勺蜂蜜的牛乳羹端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乖乖不哭了。 这时候正抱着林惊枝的手在撒娇:“谢谢阿娘,初一最爱阿娘。” 林惊枝哭久了声音有些哑,伸手点一下初一精致的小鼻头:“吃吧。” “在宫里皇舅爷爷可有监督你写大字。” “这些日子,可有去哪里玩?” 初一才不足三周岁的年纪,一说到皇宫,他兴奋得有一箩筐话要和林惊枝说。 林惊枝吃得不多,喝了一碗汤,吃了几根碧绿青菜,最后勉强吃了半块芙蓉酥,就没了胃口。 她认真听初一说话,见他碗里的菜吃完,就亲手给他添一些到碟子里。 把宫里的趣事说完后,初一眨了眨眼睛,悄悄看了林惊枝一眼:“阿娘,真的不喜欢爹爹吗?” 林惊枝一愣,轻轻咬了一下舌尖,她不敢看初一清澈的眼睛,垂下眼帘:“为什么这么问?” 初一放下手中握着的汤勺,端端正正坐着,有些纠结地拧着眉头:“爹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之前梦里爹爹答应过初一的事,爹爹都做到了。” “初一的草编蟋蟀就是爹爹给的。” 林惊枝记得半年前,初一也不知从哪里得了一个用草编成的蟋蟀,日日当作宝贝一样放在怀里,就算后来被他玩得有些松散了,他也不忘藏在他的宝贝匣子里。 所以那个蟋蟀是裴砚送的? 良久,林惊枝转过脸避开初一的目光,她慢慢红了眼尾,伸手揉了下初一毛茸茸的脑袋。 她声音有些哽咽:“阿娘不喜欢爹爹了。” “初一可以偷偷地喜欢,不用让阿娘知道就好。” “初一是个好孩子,爹爹现在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阿娘累了。” 初一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从桌子上拿了一个芙蓉酥,认认真真包好用双手托着。 “初一可以悄悄藏一个芙蓉酥,送去给爹爹吃吗?” 林惊枝温和笑了笑,没有拒绝。 裴砚是初一的父亲,她并不能拒绝孩子和他的亲近,而且这几年尽管再远他都偷偷来看过,而且她希望她的孩子初一,能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 初一趁着林惊枝去耳房洗漱,就悄悄溜出偏殿,去了裴砚休息养伤的寝殿。 那里本是林惊枝的卧室,当时兵荒马乱来不及多想,就让内侍把裴砚安置在屋中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想叫他换个地方就显得有些故作姿态,林惊枝干脆让丫鬟晴山和青梅收拾了东西,搬到了初一平时居住的院子暂住。 “爹爹。”初一小胳膊小腿跑得飞快,笑眯眯进了裴砚住的地方。 裴砚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唇色泛白,鬓角被冷汗湿透,看着像极力忍受身体上的痛苦。 听见初一的声音,他一下子睁开眼睛,猛地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 “初一怎么来了?”裴砚坐起来,声音嘶哑。 初一仰起头,蹬着小短腿就要往床榻上跑:“阿娘沐浴去了。” “初一悄悄来看爹爹。” 裴砚干渴枯竭的一颗心,像是有暖流淌过,他伸手粗粝指尖想落在初一的脸上,想了想改成低头用额心碰了碰初一的脸蛋。 初一捂着脸蛋,眨巴眨巴眼睛:“好烫呀。” “爹爹是发烧了吗?” 裴砚眉心皱了皱,他在水牢关了一个多月,日日都泡在冷水中,就算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刚出来的时候可能身上寒气太重,积压的病症并没有一下子爆发出来。 这会夜里,他身上应该是起了高热。 身体有太多伤痛积压,高烧对他而言不过是小病。 但裴砚怕把病气传给初一,身体往后靠了靠:“爹爹没有发烧。” “初一莫要担心。” “嗯嗯”初一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颗他用手帕包着,已经被压得稀碎的芙蓉酥放到裴砚宽大的手心里。 “这是初一给爹爹悄悄藏的。” “爹爹可用过晚膳。” “阿娘喜欢的芙蓉酥,好吃。” “爹爹尝尝。” 裴砚愣住,漆眸深处似有雾气弥漫:“好。” “谢谢初一。” “初一是个好孩子。” 这是初一第一次被爹爹夸奖,他开心极了,扭着软乎乎的身体就要往裴砚怀里靠:“那爹爹一定要吃完。” “阿娘等会儿沐浴出来发现初一不见了,阿娘会责怪的。” “初一要回去了。” 初一说完,手脚麻利跳下床榻,哒哒哒地跑了出去。 裴砚看着手里的碎成一团的芙蓉酥,下垂的长睫上有一滴晶莹泪水,像是珍珠落在他手背上,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当初他放她离开,明知难舍和不甘能把自己逼疯,却偏偏要装成深明大义的模样。 她离开后,他像个疯子一样地折磨自己,没日没夜地处理朝政,报复五姓。 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表面上能维持着的仅存一点的尊严。 每到夜深人静时,他就像是把自己困在牢笼里的疯兽。 求而不得。 夜不能寐。 106. 第 106 章 爱之深,恨之切。…… 林惊枝沐浴出来:“初一呢?” 青梅在铺床,闻言手中动作一顿,小声道:“回殿下,初一小主子悄悄去找太子殿下了。” 林惊枝闻言沉默许久,有些失神盯着摇曳烛火。 她容颜娴静,娇媚眼尾微调,慵懒坐在妆奁前,雪白的指尖握着玉梳从还挂着水珠的乌发上梳过。 “阿娘。”初一从屏风那头小心翼翼探出一个脑袋。 他有些可爱的吐了吐舌头,小短腿哒哒哒的跑上前,抱着林惊枝的胳膊撒娇:“阿娘,我是悄悄去看爹爹的。” “阿娘不生气好不好?” 林惊枝又怎么舍得生初一的气,伸手格外温柔拍了拍初一的脑袋,指着耳房方向:“快些去沐浴。” “这个时辰你该睡觉了,明日五更天得起床跟着你云志舅舅习武。” 习武比练大字更辛苦,特别的冬日晨间,有时候天都没亮。 初一很乖,他点点头,自己拿了丫鬟准备好的放在春凳上的换洗衣裳,就去二房沐浴。 林惊枝对他十分宠爱,但也不乏严厉。 初一这个年岁,正是小孩子贪玩的时候,但他该书的书和学的本事,一样都没落下。 半时辰后,初一洗得香喷喷出来。 “阿娘。” “今晚陪初一睡是吗?” 林惊枝接过晴山递上前的干净巾帕,坐在初一身后,动作轻柔帮他擦发丝上的水珠。 闻言,她轻轻点头:“嗯,今日阿娘和初一一起睡。 初一的头发乌黑浓密,发根很硬,和裴砚一模一样。 林惊枝看着从掌心穿过的发丝,纤长睫毛颤了一下:“你去看爹爹,他可用了晚膳?” 初一想了想:“我给爹爹送芙蓉酥,发现爹爹身上烫得厉害,但是爹爹不承认。” “晚膳放在外间,初一走的时候,爹爹一口都没有吃。” “阿娘要不要请寂白婆婆过来,再给爹爹瞧一瞧。” “初一听云志舅舅说,生病久了不看郎中、不喝药药,会死掉的。” 林惊枝掌心一抖,眼底情绪波动得厉害。 她勉强稳住声音:“今日你寂白婆婆有给他看过。” “等会阿娘叫宫婢再送些汤药过去,好不好。” 初一摇头,有些可怜兮兮看着林惊枝:“初一怕爹爹死掉。” “阿娘不如去看看,爹爹第一次来府中睡觉,也许晚上一个人会怕怕的。” “初一让晴山姐姐在外间陪着,阿娘去陪陪爹爹。” 林惊枝无奈叹口气,把初一抱在怀里。 她不能理解究竟是因为血脉相连,还是因为裴砚时常偷偷来见他,初一对裴砚生病的事情格外上心,她并不想寒了孩子的心。 “好。” “初一睡着后,阿娘就去爹爹。”林惊枝把初一抱起来,轻轻放在榻上,扯过衾被帮他盖好。 初一乖巧闭眼,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林惊枝站起身,接过晴山递给她的披风,独自一人,提着一盏被风吹得微微有些晃动的宫灯,往裴砚暂住的地方走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婆子守在门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林惊枝再门前驻足许久,才深吸一口气,抬步迈进屋中。 裴砚在她踏进屋中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她步态轻盈,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却连出声都不敢,屏住呼吸,因为疼痛也夹杂了紧张,衾被下的手臂轻轻的颤抖,鬓角有冷汗,喉咙干涩。 “裴砚。” “我知道你没睡。” 林惊枝站在离裴砚还有步的地方,突然停下。 她声音有些冷,一张明媚娇艳的小脸,比起曾经更多了几分初为人母的柔美,纤腰隐隐一握,曲线更显玲珑,多了一丝韵味。 裴砚睁开眼睛,双手手臂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枝枝。”他哑着声音喊她,漆眸藏着碎星一样的微光,缱绻深情。 林惊枝仿佛没有看见一样,避开他的视线,面无表情伸手,冷白的掌心落在他额头上,却被他的体温惊得指尖一蜷,连呼吸都重了。 “我去喊寂白过来。”林惊枝浅淡的眸光,映着两道清冷如皎月的疏离。 裴砚伸手,覆着薄茧的掌心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腕,声音虚弱:“别走。” “求你。” “就陪我一会儿。” 他应该是烧迷糊了,瘦削的背脊靠在大迎枕上,一双漆眸深深盯着她。 林惊枝往外走的步伐一踉跄,整个人没站稳就直接倒在他的怀里。 他宽大掌心,并不敢去搂她的腰,只是隔着衣裳虚虚放着:“我没生病,只是在水牢里泡太久了,睡一晚就好了。” “枝枝,陪陪我,就一会儿。” 裴砚的声音祈求,含着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谨慎克制。 林惊枝没有动,垂下眼帘任由裴砚抱了她一刻钟,才伸手去掰他的掌心:“我让寂白过来。” 裴砚心底慌乱,但他不敢用力,轻而易举就被她掰开手指。 林惊枝转身出去,空荡荡的寝殿,除了她身上残存的甜香预示着她曾经来过外,并没有留下什么。 裴砚有些绝望闭着眼睛,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病糊涂了,所以才出现了她过来的幻觉。 像他这样过分又强势的男人,她怎么还愿意来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脚步声。 霎时,昏暗的寝殿被灯烛照得透亮。 林惊枝身后跟着寂白,她拧着眉,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枝枝。”裴砚一愣,蓦然掀开衾被起身。 寂白往前走了一步,拦在林惊枝身前:“太子殿下,您身上的伤极为严重,还是去榻上躺着为好。” 林惊枝抿着唇没说话,只是目光平静看着他:“躺回去。” “好。”裴砚带着倦意的面容,努力朝她笑了笑。 寂白把脉开方,又从药箱了翻出新的伤药:“殿下。” “这伤药需要涂在皮肤上,轻轻揉进去。” “可能要麻烦殿下费些心思,或者叫内侍来帮太子殿下换药。” 林惊枝接过药瓶捏在手里,等寂白写好方子吩咐青梅拿下去煎。 众人退了出去,只剩她和裴砚。 “把衣服脱了。” 林惊枝捏着药瓶的掌心发紧,冷冷看着裴砚。 他们曾经是夫妻,他身上每一寸,她看过无数回来,可现在她依旧觉得紧张。 裴砚透着晦涩的眼眸眨了眨,愣愣看了她许久,然后抿着的唇道:“你若是不愿,我可以自己来的。” 林惊枝静静看着裴砚,却没有要让他自己来的意思。 沉默中,两人盯着对方都没说话,最终裴砚败下阵来,他起身脱了身上的衣裳,露出他白皙瘦削的背脊。 他身上的伤很多,有点结痂了,有的泛红发腐,肩膀上还有大片青紫的痕迹。 在水牢的一个月,他手腕上被铁链磨破深可见骨的肌肤,那些已经好了的疤痕,泛白狰狞并不好看。 他身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伤,林惊枝眼底情绪震颤,目光落在他肩膀上,有一道穿透了他肌肉的对称疤痕。 她记得那个地方的伤,是她第一次逃跑,在松树林里,他为了引她下马车被白玉京失手捅穿的。 雪白的里衣褪下,落在地上。 他心口几乎贴着心脏的疤痕尤为明显,已经过去四年,皮肉生长依旧狰狞。 裴砚背脊紧绷,他能感觉得林惊枝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下一瞬冰冷的膏药伴着她指尖温度,令他一颤,肩胛骨不由自主绷紧。 涂了药的地方很痛,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偏偏她的动作温柔,裴砚闭着眼睛,脖颈微微仰起,微微突起的喉结滚了滚。 寂静的屋子里,林惊枝开口,声音冷漠:“太子殿下觉得当面首可好玩?” 裴砚心跳得很快,垂着的长相骤然紧,他竭力平静声音:“只要你喜欢。” 林惊枝冷笑一声:“你怎么说服白玉京的?” 裴砚先是一愣,然后无奈叹了声:“我没有说服他。” “只是来的时候听宫里的内侍说,他又要给你送面首,我有些生气。” 他声音顿了顿,小心看了林惊枝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又继续道:“我就打晕了其中一个,代替了那人的位置。” 两人因距离太近,都能清楚的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无孔不入。 林惊枝皱眉:“用了易容的法子,遮了面容和身上的疤痕。” 裴砚把身体俯得更低下,方便林惊枝的动作,他鼻息落在她脖颈上:“嗯。” “楼倚山和山苍想法子弄到的东西,之前月氏有个扮成你模样的婢女,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被山苍抓了后,想法子从她手上学的。” 那应该是她第一次逃跑的时候了,林惊枝有些印象,她还特地同白玉京打听过,听说是受了些小伤,但是被完完整整放回月氏,他的人并没有真的为难那个婢女。 想到之前逃跑,林惊枝就有些走神了。 她娇软的指腹,无意识划过他胸口那道匕首刺出来的伤痕,忽然听到他闷哼一声,紧握成拳的掌心颤抖得厉害,雪白的脖颈泛着粉色,在极力隐忍。 林惊枝眸光一颤,落在裴砚滚动的喉结上。 她骤然往后退了一步,放下手里的药瓶,强撑着冷漠模样:“已经涂好了。” “等会有人会送来熬好的药,你喝掉。” “好好养伤。” 她说完,敛去有些慌乱的神色,就要转身离开。 “枝枝。” “你还爱我,对不对。” “恨之深,爱之切。” 林惊枝瞳孔骤然一缩,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上气,忍着眼底酸涩,牙齿死死咬着唇,就要当做没听见,头也不回往外头。 下一瞬,她白皙手腕被人紧紧握住,男人未着寸缕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声音沉闷。 “枝枝。” “给我一次机会。”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107. 第 107 章 奈何惊鸿入我心 屋内,烛火摇曳。 林惊枝慢慢转身,晦暗的眼眸平静得令裴砚心碎,他恍神,凝滞的空气中脉搏像是要停止跳动。 慌乱和不安弥漫,他眼中带着小心的克制。 良久,林惊枝用手去推他的胸膛。 娇软的掌心覆在他心口的疤痕上,他不敢用力,因为紧张手心里泛着一层薄汗:“枝枝。” “给我一次机会。” “我罪不至死,就算是刑罚,那也该有期限。” “不是因为我们的孩子初一,也不是因为曾经的悔恨。” “只因我心悦于你。” 裴砚声音哽咽,肩膀抖得不成样子。 眼前的他,是林惊枝从未见过的模样,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啊,什么时候为她而卑微成这个样子。 林惊枝的心在这一刻,陡然一抖,眼前划过那个梦里,他自刎于她的灵牌前,痛彻心扉。 “裴砚。” “前世我死后,你做了什么?” 林惊枝仰头,泛红的眼尾泪痣鲜红如血。 裴砚浑身一震,有些狼狈避开她的视线,握着她纤细手腕的宽大掌心,骤然无力松开。 他笑得勉强,努力平静声音:“燕北太平兴盛,百姓安居。” “处理五姓,提拔寒门,我成了百姓称颂的千古明君。” “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有你。” 林惊枝往前迈了一步,挺翘的鼻尖差点撞到他冷白的胸膛上,透着些许喑哑。 “那你活了多久?” 寝殿中空气,透着初秋的寒凉萧瑟,裴砚僵在原地,冷厉的唇抿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裴砚,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是吗?” “这就是你的忏悔,你的祈求?” “你真的是希望我过得好?” “我同你成亲,嫁你数年,作为你亲密无间门的枕边人,我却是连你真实的身份都不知晓,一辈子那么长,你总是这样以为我好的名义,瞒着我一切。” “你既然向我忏悔,想求我原谅,那你为何不能把事情开成公布说出,那些误会和折磨,你真的觉得,只是你一个人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林惊枝伸手狠狠推他,用了力气。 她从他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后,狠着心,头也不回转身要离开。 “枝枝。”裴砚猛然上前,有力手臂箍着她盈盈一握的纤腰,把她死死搂紧在怀中。 他俯下身,下颌磕在她肩膀上,滚烫湿润的泪水浸湿了她霜白的肩颈。 “不要走。” “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 “不要走,好不好。” 裴砚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抱着林惊枝走到一旁坐下,他手臂抖得厉害,眼眶通红。 “你前世死后……” “我疯了,我一年之内杀光五姓,提拔寒门,教养七皇子。” “我是世族眼中的疯子暴君,却是百姓心里的明君,我在七皇子十五岁那年,立下诏书传位于他。” 说到这里,裴砚声音一哽,眼中有笑意也有苦涩。 他闭着眼睛,不敢看她,尾音颤得厉害:“传位给七皇子那日深夜,是寒冬,落了极大的白雪。” “我自刎于你灵牌前。” “枝枝,我不痛的。” “那一世,我带着悔恨和不甘,我临死前看到了你。” “你哭着喊我,你说你原谅我了。” “那时候,我就向佛祖许愿,若有来世,哪怕是当牛做马我只要能回到你身边就好。” 裴砚眼角通红,浓密的长睫上挂着水雾,他小心翼翼抬手,粗粝指尖像是试探一样理顺她鬓角凌乱的碎发:“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 “我不会逼你,就算是等一辈子,我也愿意等到你心甘情愿再嫁我为妻的那一天。” 林惊枝软软的掌心,覆在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上,她挡住他透着缱绻深情的视线,不敢看他。 “裴砚,若等一辈子,你都等不到我的心甘情愿再嫁给你。” “你后悔吗?” 裴砚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发紧,他发颤的声音没有犹豫。 “不后悔。” 林惊枝再也绷不住,在他怀中委屈得嚎啕大哭。 为前世,也为今生。 她爱他数年,也恨他数年。 终于对曾经释怀。 裴砚手足无措,把她紧紧抱着,他想吻一吻她,却没了年少的勇气,只能用衣袖轻轻擦过她娇嫩的脸颊,尽量放低声音,去哄她。 “是我不好。” “不要哭了,好不好。”裴砚像是抱孩子一样,把她抱在怀里,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直到林惊枝哭累了,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嘴唇红润饱满。 裴砚把她放在床榻上,拉过衾被轻轻给她盖上,却不敢睡在她的身旁,只是盘腿抚膝坐在榻前的脚踏上,静静看着她足以。 夜里林惊枝惊醒了两回,又被裴砚哄着沉沉睡去。 多少年了,他感觉今日就像是做梦一样。 因身上有伤,他放松的心神渐渐撑不住,靠在床榻边缘沉沉睡去。 清晨,林惊枝醒来时,发现掌心被人紧紧握着。 那手温度滚烫,不像是正常的体温,她才轻轻一动,裴砚猛地睁开眼睛。 “醒了?” “可要用早膳。”他声音嘶哑干涩,掌心紧紧握着她的指尖,不肯松开。 林惊枝睡眼惺忪,有些茫然看着他,一时间门还想不起来他为何有这样大的胆子,出现在她的寝殿内。 “枝枝。”裴砚声音透着几分忐忑。 林惊枝视线落在桌上放着,早就凉透了的汤药上,记忆像碎片一样回到她脑袋里。 “昨天晚上,你没吃药?” 裴砚其实想解释她夜里一直拉着他的衣袖,他根本不能离开床榻,但又怕她不喜,只能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林惊枝只当他不愿喝药,想着等下回让晴山在汤药里放些蜂蜜,也许他就会喝了,毕竟初一就是这样,每回生病,除了蜂蜜外还要求多加一颗蜜饯。 “阿娘。” “是在爹爹这里吗?” 在林惊枝走神的时候,初一小朋友已经哒哒哒地跑进屋中,像一阵风。 初一见林惊枝躺着床榻上,裴砚抚膝靠坐在脚踏上,有些奇怪眨了眨眼睛:“阿娘不是会只去看一眼爹爹吗?” “怎么还睡在爹爹屋子里?” “阿娘可是要娶爹爹进门了?因为初一听云志舅舅说过,阿娘除了初一外,只有成亲才能跟爹爹睡。” 小孩子童言无忌,只当林惊枝夜里不回去,一定是要娶他爹爹进门,有些开心往裴砚身上靠了靠,大着胆子去拉他的衣袖。 “爹爹眼睛好红,是开心哭了吗?” “特别开心能嫁给我的阿娘,因为初一听云志舅舅说,全月氏的郎君都想娶阿娘为妻,因为阿娘是月氏第一美人。” 裴砚伸手把初一抱了起来,克制的眼眸林泛着柔情:“爹爹开心哭了,初一说的没错。” “爹爹等着你阿娘娶我进府门。” 林惊枝垂眸没说话,她从榻上起来,回到暂住的屋子梳妆打扮。 虽然昨日哭得狼狈,可是清醒后她又藏起了所有的情绪,没有拒绝裴砚留在公主府,但也没有同他过分亲密,就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裴砚养伤的日子,就在林惊枝的公主府暂住下来。 他住她的寝殿,天气好时会带初一去山林里骑马,也会带他在有些寒凉的溪水里摸鱼。 亲手给他扎风筝,教他写大字,还会用菖蒲草编可爱的小动物。 除了这些宠爱外,他对初一的教养比白玉京和沈云志都来得严格,因为这个孩子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就算不会回到燕北,他也希望初一足够优秀。 林惊枝若是心情好,会带着丫鬟婆子随他们一同外出,若精神不佳,就一个人懒洋洋在公主府休息。 若初一去宫里上课,林惊枝就待在屋子里,极少露脸,初一在时,一家三口也会一起用膳。 一个月时间门,眨眼就过去。 秋高气爽,林惊枝看着在公主府花园内带着初一放风筝的裴砚。 她压下眼里的情绪,朝父子俩招手。 “阿娘也要玩是吗?”初一骑在裴砚的脖子上,小手高高举着。 “裴砚。” “你该回燕北了。” “一个月,你的伤也差不多好了。”林惊枝看着裴砚,声音低低,温柔的语调像锋利无比的刀,撕开了所有风花雪月的伪装。 裴砚手里拿着的风筝线轴骤然落在地上。 风筝没了控制越飞越高,狂风一卷风筝尾线断裂,本已经快消失在半空中不见的风筝,又被风带着,像折断羽翼的燕雀,颓然掉在公主府的花园里。 “枝枝。”裴砚侧脸僵冷得厉害,他伸手小心把坐在他脖子上的初一抱到怀里。 其实在半个月前,宫中就已经传信让他回去,国不可一日无君,他的父亲像前世一样,已经到了油灯枯竭的时日。 裴砚抿着唇,凌厉晦暗眸光闪了闪,他没有犹豫。 “等我处理完事情,再回来。” 林惊枝望向他,微仰着头:“山高路远,你的身体并未康复。” “你若想初一,你就给他写信吧。” “初一认的字虽然不多,但我若得空,我会教他回信。” “枝枝。”裴砚愣愣看着林惊枝。 他把怀里抱着的初一放到地上,有力臂膀搂过她纤细的腰,声音含着哽咽和激动,他想吻她,却不敢放肆,只能克制用鼻尖碰了碰她。 “谢谢你对我的心软。” 她和他呼吸交缠,鼻腔里全都是他身上特有的冷松香,过往那些亲密犹如决堤,朝她汹涌而来。 “等我。”裴砚只留下两字,慈爱摸了摸初一的脑袋,没有犹豫离开。 秋末寒凉,苍鹰翱翔于天际。 初一有些回不过神,他眼里蓄着一汪热泪,想哭又忍着不愿哭出来:“阿娘。” “爹爹怎么就走了?” “爹爹还说,等冬日要带初一去山里猎红狐的皮子,给阿娘做披风。” 林惊枝俯身,有些吃力地把他抱起来。 初一养得好,虽然生下来时小小的,但现在已经长得比同龄小奶娃娃高上一些,身子骨也重,裴砚在公主府养伤的一个多月,初一日日缠着裴砚,她已经很少抱他。 “你爹爹是燕北的储君。” “日后是要成为你皇舅爷爷那样的无所不能的明君,自然不能日日陪着初一,等初一长大会骑马了,初一若是想爹爹,就自己带着护卫去燕北寻爹爹好不好?” 林惊枝伸手,温柔擦去初一脸上的泪水。 初一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他双手紧紧地搂着林惊枝的脖子,抽抽搭搭低声哭泣:“呜呜呜,初一不要去燕北,初一要阿娘。” “初一要阿娘和爹爹一起。” 林惊枝有些哭笑不得,看着怀里的儿子心软成了一片,她温和道:“那初一要好好学写字,等爹爹回到燕北,初一给爹爹写信好不好?” 初一哭声一顿,懵懵懂懂看着林惊枝:“是像皇舅爷爷那样的,用火漆封起来的密信吗?” “嗯。”林惊枝点头。 初一这才不哭,用肉乎乎的掌心擦了擦眼睛,又有些不好意思亲了亲林惊枝的脸颊。 他格外乖巧道:“阿娘对不起。” “初一不是故意的,初一就是心里难受忍不住。” “云志舅舅说过,爹爹也说过,男孩子不能哭,初一长大了是要保护阿娘。” 林惊枝伸手点了点初一的鼻尖,吩咐丫鬟打来热水给他净脸,抱着他回屋中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再用一块桂花糕,和一块糖酥哄好初一。 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子也一天天滑过,就在林惊枝以为初一已经把裴砚忘记掉的时候。 某日午膳后,初一轻轻拉了一下林惊枝的袖摆:“阿娘。” “都快一个月了,爹爹怎么还没有给初一写信?” 林惊枝伸手摸了摸初一的脑袋,声音低低地:“你爹爹他的父皇离开他了。” “虽然他们关系并不亲密,但你爹爹心里肯定是难受的,等过些时日你爹爹把朝中的事情处理完,得了空闲自然会给初一写信。” 初一有些懵懂点头,他还不懂大人口中的“离开”,很可能就是一辈子再无归期。 心底依旧期待着裴砚给他的回信。 萧氏皇朝的第二任帝王,萧御章长眠于元贞三十七年、年末。 他死在了太子回汴京的第五日清晨,抱着遗憾和某些无法言说的愧疚, 在萧御章薨天的前几日,裴砚风尘仆仆回到汴京皇宫,他沉默接过宫人递上前的帕子,净手后才走到萧御章病榻前。 “父皇。”裴砚看着他,声音低沉疏离。 萧御章抬起浑浊眼眸,静静看了裴砚许久:“砚儿,你愿意回来了。”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门,萧御章像换了一个人,他身体消瘦厉害,头发全都白了,五十不到的帝王眼中透着沉沉暮气。 裴砚颔首:“是,儿臣回来。” “是送父皇最后一程。” 裴砚漆沉探究不出丝毫情绪的目光,落在萧御章身上。 他见萧御章咳得厉害,也不用内侍帮忙,伸手把他扶起,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又端了热茶和汤药亲自喂他服下。 作为一个儿子该做的事,他都一丝不苟地做了。 但除了这些,他同萧御章之间门没有一丝身为父子该有的亲密。 萧御章喝了汤药后,终于缓过气来,他冷冷盯着裴砚:“砚儿,你是不是不愿原谅我?” 裴砚看着男人有些涣散的眼神,他摇了摇头:“这二十多年,儿臣感激不尽的是父皇对儿臣的精心教养。” “儿臣并不怨恨父皇。” “若说怨恨,儿臣该怨恨的是儿臣自己。” 萧御章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看向裴砚:“为什么?” 裴砚抿着唇,动作轻柔给萧御章盖好衾被:“没有为什么。” “有些事站在父皇的角度,为了天下百姓和萧氏的千秋万代,不得不做。但站在儿子的角度,却只有悔不当初。” “就像当年父皇对母后做的那些,父皇夜深人静时,不会感到寝食难安吗?” 萧御章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从裴砚眼中的苍凉,仿佛看到了也曾悔恨过的自己。 裴砚见萧御章又昏睡过去,他拿了巾帕给他擦净手脚,悄无声息退去寝殿。 “砚哥儿。” “你真的不打算同你父皇说枝枝和孩子的事吗?” “你如今这个年岁,未再娶妻、也无子嗣,一直都是他的心病。” 钟太后见裴砚出来,她忧心往前走了一步,明显是等他许久。 裴砚避开钟太后的目光,视线落在殿外不知何时下起的白雪上。 他轻轻摇头:“皇祖母。” “孙儿并不想让父皇知晓。” 因为裴砚心里默默想到。 前世林惊枝的死,同样也有他父皇参与,今生他虽不能弑父,但是他不愿让他知道初一的存在,这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他会做个明君,为天下百姓。 但他绝不会成为萧御章那样的人。 …… 入冬后的第二个月,初一收到了来自燕北的第一封信,是用火漆封着的,像是在悄悄传递着一家三口间门的秘密,每一页信纸,都透着淡淡的温情。 信件有五六张纸,随着信件一起送来的,还有裴砚亲手做的风筝。 “阿娘。” “爹爹信中说了什么?”初一睁着大大的眼睛,满是好奇。 林惊枝视线落在裴砚笔锋凌厉的字迹上。 “枝枝亲启。” “见信如面。” “多日不见,对于枝枝和初一甚是想念。” “……” 他在信中和她说的都是生活琐碎,只字不提他登基时的艰难,信件的字句有时会出现停顿,又被他划去,更像是连着几日断断续续写下内容。 他同她述说,萧御章去世后的燕北,也毫不避讳朝堂私密。 “鹿儿已大,被孔嬷嬷养得极其肥美,我给初一挑选了一匹小马驹,等开春时让人送入月氏……” 林惊枝想到了当年秋猎时,她央求他救下的鹿儿,想到了他也曾对她体贴细心。 他说东宫不知哪位宫人偷偷养的野猫,已下了一窝猫崽儿,可惜燕北距离月氏路途遥远,猫崽儿娇气,怕路上不妥,就不能送给初一了。 “阿娘?”初一看着林惊枝渐渐红了的眼眶,小心扑在她怀里,眼中透着不解。 林惊枝吸了吸鼻子,抽出最后一张信纸递给初一:“这是你爹爹单独写给你的。” 初一认的字不多,所以裴砚就画了一幅画送给初一,画里有一头漂亮的梅花鹿,还有一窝猫崽崽,场景就是东宫的花园内。 他书画都好,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每一处细节栩栩如生。 初一看懂了,他指着信纸上的画:“阿娘。” “爹爹说有鹿,有猫儿。” “爹爹想初一了。” 东宫的花园里,蹲着一个小小的孩童,打扮和长相和初一一模一样。 初一像是得了宝贝,十分郑重地把裴砚给他信藏在他放各种宝贝的小匣子里,然后又央求着林惊枝教他写字,他要给裴砚回信。 当信件从月氏从发,寄往汴京的时候,裴砚已经在前往月氏的路上。 暗卫营的人截了信件递给裴砚,不过是一张薄薄的信纸上只有初一会写的寥寥几语,他却像是宝贝一样反反复复看了数遍。 除夕当夜,林惊枝带着初一在宫里陪白玉京吃完家宴,回到公主府。 银装素裹的玉姝公主府门前,林惊枝看见一人静静站在雪地里,漆夜也挡不了他眼中的缱绻情深。 “枝枝。” “岁岁安康。”男人风尘仆仆,肩上落着白雪,凌厉眉眼轻轻落在她身上。 林惊枝坐指尖挑着车帘,眼底情绪剧烈波动,许久回不过神。 她从未想过裴砚会来,毕竟的先皇刚去,他又是新皇登基,要忙的事肯定比她想象中还多。 这样忙碌,他怎么能有空来月氏。 “你怎么来了?”林惊枝觉得鼻尖酸涩得厉害,眼中朦胧一片。 裴砚大步上前,伸手轻轻把她抱进怀里,有些克制吻了吻她的眉心:“我明日就走。” “等陪初一过完他的四岁生日,我就走。” “就一晚上好不好?” 他下颌落在她肩膀上有些痒,青色的胡茬挂着她脸颊有些疼。 林惊枝把怀中抱着的已经睡着了的初一,递到裴砚怀中,她笑了笑:“初一方才还念着你什么时候会给他回信。” “明日见到你,他定会开心。” 裴砚接过初一小小的身体,另一只手顿了顿,鼓起勇气搂过林惊枝的腰,把她抱下马车。 新年第一日。 初一小朋友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心心念念的爹爹,就坐在身旁椅子上看书,而他娘亲还在睡着。 裴砚抬眸,朝初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初一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光着脚扑到裴砚怀中,漂亮的凤眸眨了眨,用极小的声音问。 “爹爹怎么来了?” 裴砚亲昵揉了揉初一毛茸茸的脑袋,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来给初一过生辰。” “这是父皇给初一过的第一个生辰。” 初一开心在裴砚怀里打滚撒娇,父子俩一直等到林惊枝睡醒,才敢发出动静。 夕阳落山前,裴砚离开玉姝公主府,赶往乌依江渡口。 他带着对她克制的爱和愧疚离开月氏,当然也怀着对日后的期待。 岁月流逝是悄寂无声的,转眼又是一年。 刚过完五岁生日的初一,脱离了奶娃娃的稚气,已经有英俊少年的轮廓。 这个生辰,他的爹爹曾在信中说回来月氏陪他,这个从未对他食言的男人,第一次骗了他。 初一不生气,他只是担忧和不安。 待到三月孟春时节,玉姝公主府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男人,男人是裴砚的贴身侍卫山苍,除非裴砚出事,不然山苍不可能贸然前来。 “属下山苍给娘娘和殿下行礼。”山苍单膝跪在林惊枝身前。 “娘娘山苍本不该打扰,陛下重病却不愿好好养着,日日劳累,属下没了法子才求到娘娘这里。” 初一愣住,在他的印象里,他的爹爹神马射箭武功极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怎么回生病。 山苍语调艰涩道:“娘娘,属下冒犯。” “但这些年陛下一直都藏着一块心病,他为了不错过殿下的成长。” “从娘娘离京的这些年,基本是没有一日游好好休息的,更是常年保持着在月氏与燕北之间门,来回奔波。” “属下斗胆,请娘娘带着殿下回宫,去看看陛下吧。” “陛下的身体就算再强壮,但也经不住常年无休这般折腾,更何况陛下身上一直有旧伤未愈。” 林惊枝袖中指尖紧紧握着:“可每回我都会让寂白诊脉,脉象并无异常。” 山苍垂下眼眸,道出一个事实:“因为陛下知道娘娘关心陛下的身体,他到月氏前,会事先吃下楼大人给他配的药。” “那个药,能暂时压制他的内伤,脉象除了楼大人外,无人能发现异常。” 林惊枝呼吸一窒,垂在袖中的手不受控制颤抖:“他身体这个状态多久了?” 山苍只能实话实说:“从元贞三十三年冬,陛下重伤那次,身体就时好时坏。” 林惊枝想到了裴砚的父皇和祖父,萧家男人都是早亡,她不敢往下想。 “阿娘。”初一伸手紧紧握着林惊枝的掌心。 乌黑的凤眸里透着伤心:“初一已经会骑马了,初一想去燕北见见爹爹。” “等爹爹的身体好了,初一就回来。” 林惊枝心底不受控制涌出一阵恐慌,她有些累,也有些想他。 她离开燕北已近五年整,就像裴砚当初说的一样,他罪不至死,再重的惩罚也该有期限。 “阿娘随你一同,阿娘也想你爹爹了。” 林惊枝伸手,把初一搂在怀里,她有什么好怕的,她长初一已能为她遮风挡雨,是时间门最优秀的小少年。 她该同过去告别,努力朝前走,不回头。 108. 第 108 章 【正文完结】得她原谅…… 当日深夜。 林惊枝去了月氏皇宫。 有料峭春风,从南窗吹入御书房中,吹翻起御案上摆放整齐的白月梨宣纸。 “舅舅。”林惊枝朝白玉京行礼。 “想通了?”白玉京放下手里的朱笔,用镇纸压着御桌上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的宣纸。 看似很重要的东西,其实都是这些年来,初一在御书房写写画画的纸张,有印着他小小手掌的墨印,也有他初学大字时的写写画画。 后来他的字迹渐渐工整,到了如今已经初具锋芒。 白玉京眼中感慨一闪而过,他走近前,微微俯身像是对待初一那样,揉了揉林惊枝的脑袋:“我本一直想着,你若不愿回燕北,我就下旨立初一为太子。” “毕竟我没有孩子,初一是我看着长大的,待如亲子。” 林惊枝愣愣看着白玉京,她眼底蓄着湿累:“舅舅,为什么要对我这般好。” 白玉京笑了笑:“枝枝,我并不是因为对你母亲的亏欠,而是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血脉关联的亲人。” “他对你不好,你大可回来。” “好。”林惊枝重重朝白玉京点头,就在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白玉京又忽然叫住了她。 “枝枝,还有一事我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才对。” 白玉京站着,像是透过林惊枝的脸看到了自己的阿姐,压着对过往的怀念,他抿了抿唇:“你生初一那一日。” “裴砚就在产房隔壁的厢房。我看他整整枯坐一日,却又不敢近前。” “从你离开燕北回到月氏的数年里,他无论冬寒夏暑,不远千万里只为看你一眼。” “我曾想过让他死心,所以总给你府上送了许多貌美的面首,可后来我发现你时常出神,并没有我希望的那样快乐。” “我想啊,不能像我一样,等彻底失去了,才骤然发觉后悔。” “若是所有的执念,变成了悔不当初,就会化作魔怔。” “当年我还不知你身份时,他就用月氏遗落在燕北的玉玺同我交易。乌依江渡口前,他同我说,若燕北大乱五姓谋反,他会将他的妻子送入月氏,寻求我的庇护。” “恐怕那时候,他就已经暗中查出我同你的血脉关联,才会提前做出这样的布局。” “枝枝,你一直都爱着他对吗?” 白玉京温柔伸手,用明黄的袖摆轻轻给她擦去眼眶里即将滚落的泪水。 “去吧。” “回到他的身边,世族寒门,还有那些像你大姐姐一样被困于内宅的女子,当你站在不一样的高度,你就会有不一样的使命。” “造福苍生万民,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二月春,才停了几日的白雪,又纷纷扬扬落得满地都是。 晴山和青梅一左一右扶着林惊枝,语调关切:“殿下小心些,今儿雪大路滑,奴婢瞧着可能还要连着下些许日子。” 林惊枝抬眼,看着远处朱红的宫墙,霜白的雪花,黑压压的沉夜。 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侧眸平静视线落在青梅身上:“当初裴砚把你安插在我身边。” “是费尽了心思对吗?” 青梅背脊霎时窜上一股寒气,她扶着林惊枝手臂的掌心,不受控制抖得厉害:“殿下。” “奴婢……” 青梅垂下脑袋,战战兢兢跪在雪地里,她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当初裴砚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她是死士,她的存在就是保护林惊枝的安全,月氏这几年,自从过了乌依江渡口,林惊枝安全之后,裴砚就没有再要求她给月氏传递什么信息。 但是她的确是那个尊贵无比的男人,安插在他妻子身旁的暗卫。 青梅看着林惊枝被晴山扶着,已经走了极远的背影,她连起身的勇气都没有。 宫灯被风吹的晃动摇曳,林惊枝停下脚步,她回头语气轻轻柔柔:“跪着作何?” “还不快跟上。” “是。” …… 漆夜,一辆玄黑无光的马车,由百人组成的队伍护送,由月氏公主府出发冒着风雪前往乌依江渡口。 春日天气渐渐暖和,江面已经融冰。 林惊枝坐上第一批渡船渡江,前往燕北。 已经五岁的初一,骑在属于他的白马上,鬓角的碎发被凛冽风霜吹起。 林惊枝撩开车帘,看着初一:“外头太冷了,进来歇会。” 初一摇头:“阿娘,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男子汉是要保护阿娘的。” 林惊枝被他哄笑,也没有继续劝他。 初一的身子骨养得好,年岁极小的时候,寒冬腊月就被白玉京和沈云志带着在雪地玩耍,一点不见娇气。 这一路上,林惊枝不敢耽搁。 本该是两个月的行程,硬生生被她缩短到一个多月。 进汴京城那日傍晚,春末金灿灿的余晖下,林惊枝靠在马车里,经过财神庙东街惊仙苑门前时,她眼眶一热仿若隔世。 逃了五年的地方,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这一次,她不再逃避过往,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东宫,寝殿。 云暮手里端着煎好的汤药,见外间候着的小内侍六神无主脸色苍白,木愣愣站着。 “陛下可是旧伤发作了?”云暮声音发紧。 小内侍急得都快哭出声来:“云暮大人,皇上方才又吐血了。” “雪白的帕子染红了一大片,奴才想要劝陛下多休息,可是陛下重病这般模样,却还在批改奏折。” 云暮心口堵得厉害,他知道自己主子为何要这般拼命,因为重病已经让他错过初一小主子的生辰,主子这般着急,可能是想能尽快去月氏。 “你去喊人,叫楼大人和百里大人现在进宫。” “是,奴才这就去。”小内侍不敢耽搁,赶忙退出去。 “陛下。”云暮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入寝殿中。 他目光落在堆满折子的春凳上,裴砚身上披着衾被,春色苍白,绷紧的下颌有一层淡青色的胡茬,瘦削虚弱。 云暮忍下酸涩,轻手轻脚上前:“陛下。” “趁热把汤药喝了,奴才让人给陛下再换两个汤婆子,春末依旧寒凉,陛下该爱惜龙体才对。” 裴砚薄唇抿着凌厉弧度,俊逸眉心微微蹙起一道褶子,受过伤的右手掌心,随着天气变化,特别是湿寒的冬春两季,他掌心的骨头缝隙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从掌心传遍全身。 “不过是些陈年旧伤,等天气再暖和些就好了。” “汤药你先放着,朕等会儿再喝。” 云暮站着没动,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他往前迈了一步:“陛下就算自己不爱惜龙体,奴才也求陛下替娘娘和小主子想想。” “娘娘虽远在月氏,这几年也时常给宫里孔嬷嬷寄过信件,嘱咐我们这些下人要伺候好陛下的身子。” “孔嬷嬷因为陛下的旨意,不敢在信中严明您的身体状况。” “但陛下这般,实属不该。” 云暮说完,不等裴砚出声就双手捧着药碗,跪了下去。 寝殿内,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云暮以为裴砚会让他滚出去的时候,裴砚伸手接过云暮递上前的药,一饮而尽。 “朕多久没去月氏了?”裴砚看着云暮问。 云暮垂下眼眸,低声道:“陛下已经归京,两月零十日。” “若是算上月氏回来的时辰,已经三个多月了。” 裴砚喝了汤药后,喉咙苦涩得厉害,他抬眸望了一眼窗外的夕阳余晖,对云暮吩咐:“你让暗卫营的人准备一下。” “再通知百里逢吉进宫。” “朕三日后,去月氏。” 云暮大惊,才站起的身体又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陛下,万万不可。” “娘娘若是知道了,定会责怪您的。” 裴砚极冷的目光骤然落在云暮身上:“出去。” “朕睡半个时辰。” “你让百里逢吉在御书房等候。” 云暮看着春凳上堆着满满当当的折子,他心里不断祈祷,希望山苍能说服娘娘,快些回到燕北。 汤药里应该是添了助眠的东西,裴砚这一觉睡得极沉,他睁眼时惊觉外头天色已经擦黑,寂静无声的寝殿里,除了晃动的人影外,床榻旁还站着一名高挑瘦弱的男子。 是楼倚山。 他来做什么? 裴砚伸手撩开垂落在地上挡光的帐幔,眼底压着火气,只觉近来云暮这些伺候的宫人愈发的放肆。 “别动,别动。” “手上还扎着针呢。” 楼倚山慌慌张张出声,制止裴砚的动作。 裴砚冷着脸不打算理会楼倚山,他伸手就要拔掉手背上的银针,极冷的声音道:“什么时辰了。” “百里逢吉可在御书房等候。” 安安静静,一直近身伺候的云暮并没有回答他,楼倚山也在火速收拾药箱,一副事毕准备跑路的模样。 裴砚心底莫名涌起一阵怪异,忍着喉咙里要咳出的声音,正要沉声唤人进来伺候。 “我先撤退。”楼倚山朝裴砚眨了眨眼睛。 灯火昏黄的寝殿内,配饰叮当,风中带着一股让他恍惚的软香。 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光缓缓走进,如花娇靥,颠倒众生。 是他在午夜梦回时,心心念念的人儿,更是他小心翼翼不敢有片刻松懈的奢求。 “原来妾身不在时,你就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陛下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妾身。” 林惊枝从屏风后方走出,隔着昏黄烛火看着裴砚。 “枝枝。” “你怎么来了。” 裴砚瞳仁骤缩,落在膝盖上的掌心紧握成拳,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紧盯着她。 生怕自己只是陷于梦中。 林惊枝抬眸看他,眼中含着淡笑:“听说陛下身体欠安。” “我想着,这些年都是陛下来月氏看望我和孩子。” “这回换作我来看看陛下。” “裴砚,你已经往前迈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换作我来吧。” 裴砚根本顾不得手上扎针的银针,他踉跄站了起来,再也无法抑制朝她走去。 “枝枝。” “谢谢你,对我的宽容和饶恕。”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微微颤抖。 林惊枝主动伸手,纤细的手臂轻轻绕过裴砚劲瘦的腰,用了力气,把脸埋在他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一道深入骨髓的伤痕,是他的决心,也是她仅存的勇气。 裴砚拔掉手上的银针,把林惊枝抱起来。 滚烫的吻,像雨点一点落在她脸颊上,这五年多里,他不敢有丝毫僭越之举。 现在抱着在怀中瘫软得不成样子的身躯,裴砚感觉心口有热流往下,像是要爆裂开来。 “枝枝。” “行不行。” “我想要你。” “近五年,从你离开至今,已经一千七百零八天。” “我想你,快被疯了。” 林惊枝看着裴砚,眨了眨眼睛,虽哭得厉害,但还是坚定朝裴砚摇头:“楼大人说了,你身体内伤未愈。” “要禁|欲修养。” 裴砚气得只能吻她,冰凉的唇落在她娇红的唇瓣上,她身体轻轻颤|栗着,明明同样受不住他的撩拨,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搂着他的脖颈。 “枝枝。” “嫁给我,重新嫁给我。” “我以皇后之礼,燕北江山为聘,迎娶你入宫。” “好不好?” 林惊枝说不出话来,她满脸泪痕,用鼻尖蹭了蹭裴砚的鼻子,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深夜,春风温柔。 裴砚睁着眼睛,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她睡得极熟,软软的指尖揪着他的衣襟。 他不敢睡去,他怕一睁眼,她又不见了。 这一世,上天对他,终是格外开恩。 这一辈子,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他能对她更好,等初一再长大些,他就把天下交给初一,他带着她去草原沙漠,去山川湖海,去看那些她从未见过的风景。 “枝枝。” “我爱你。” 裴砚闭着眼睛,终于在天蒙蒙亮前,沉沉睡去,他宽大掌心拦在她极细的纤腰上,唇角含笑,眼尾有一层浅浅的湿润。 林惊枝轻轻睁开眼睛,朝他怀里靠了靠,指尖顺着他鼻梁眉心唇角轻轻划过,最后落在他心口的位置。 他瘦了,本该乌黑的发丝不知从何时开始竟生出了银发,她不在燕北时,他一个人,应该过得很苦吧。 林惊枝眼眶渐热,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悄悄滚了下来。 她仰头,红唇轻轻问了一下他带着青色胡茬的下颌,用只有自己的能听到的声音说:“裴砚。” “我原谅你了。”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原谅你了。” “若是有下辈子,你要早些寻到我,我们从青梅竹马开始。” “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 “好。”睡梦中的裴砚,喉咙里滚出一声低低的轻吟。 他这一生,躺着冰凉刺骨的阴谋算计出生,曾经一生孤苦,茕茕孑立,无止境的黑暗里,他终于得到救赎。 他的枝枝,他一生所爱,世世所求。 功德圆满。 109. 第 109 章 玉姝公主 春末,冰雪消融。 裴砚几乎一整夜没睡,只在鸡鸣前浅浅眯了一下。 今日要早朝,再不起就晚了。 他视线落在蜷在他怀中,缩成小小一团的林惊枝身上。 夜里虽然她因顾及他身体拒绝,但他依旧把她摁在怀中吻得娇|喘连连,这会子看去,她红润唇瓣微微有些发肿,眼角一抹俏红如胭脂晕开。 他才一动,她就醒了。 “嗯。”林惊枝伸手揉了揉眼睛,声音沙哑,“夫君?” 分明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裴砚一整颗心都快化了,伸手拦着她纤细的腰往胸膛靠了靠:“饿不饿?” “我让孔妈妈给你送吃的来。” 林惊枝迷迷糊糊点了点头,她从月氏来燕北汴京,一路上晕车晕船基本没怎么好好休息过,这会子放松下来,整个人就没什么精神。 “那再睡会。” “等我下朝。” 他音色黯哑,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林惊枝把脸靠在他怀里,满足地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裴砚轻手轻脚起身去了外间,云慕已经候在外头。 “陛下。”云暮垂着眼,有些惴惴不安站子裴砚身旁,他手里端着铜盆和一应洗漱的用具。 “山苍呢?”裴砚唇角抿着,透着几分凌厉。 云暮强作镇定指了指外头:“回主子。” “山苍自知有错,不该去月氏打扰娘娘的生活,他昨日回来后已经会在殿外的廊下,听候处置。” “让他滚进来。”裴砚声音不大,却透着令云暮胆寒的威压。 “是。” 没多久,山苍瘸着腿从殿外檐廊走进殿中,不敢看裴砚,有些不安在他身前跪下:“属下该死。” “听候主子的处置。” 裴砚冷冷横一眼山苍:“这主意是谁出的?” 山苍垂眸,抿唇不敢说话。 裴砚冷冷哼了声:“楼倚山?” 这时候,云暮往前迈一步,手里还端着东西,他朝裴砚跪下:“主子。” “和山苍还有楼大人无关,寻去月氏寻娘娘的主意是奴才出的。” “您身子伤得实在太重,您自个儿又不爱惜,奴才没了办法,才让山苍去求娘娘回来的。” 云暮说完,眼眶红得厉害,有点委屈但更多是对裴砚身体的担心,因为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不行这样操劳,更何况他身上一直有暗伤。 伺候的侍卫胆敢自作主张,明明裴砚想狠狠罚他们一回,让几人好好长一次教训,可一想到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心底所有的怒意,霎时烟消云散。 裴砚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山苍和云暮二人:“自作主张,朕本该罚你。” “但娘娘回宫,朕就当你们将功补过。” “都起来。” “跟着伺候。” “是,谢主子。”山苍和云暮赶忙站起来,两人伺候裴砚换衣洗漱,准备上朝。 五更天,即将初夏时节,天色亮得早。 一行人出了东宫寝殿后,穿过花园里,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扎马步。 裴砚一愣,朝小人儿的方向喊了声:“初一。” “爹爹?”初一笑着跑上前,给裴砚行礼。 裴砚伸手揉了揉他透着汗的脑袋:“怎么这么早起。” “累不累?” 初一其实有些累的,但是他朝裴砚摇头:“不累。” “云志舅舅说,男子汉不能说累。” 裴砚闻言开怀一下,他伸手把初一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父皇带初一去上朝好不好,父皇的太子殿下。” 初一刚过完五岁生日,他阿娘已经抱不动他了,没想到被自己爹爹轻而易举抱起,更何况花园里还有宫婢内侍。 初一有些不好意思看着裴砚道:“爹爹,初一已经会骑马,是大孩子了。” “阿娘若是看见爹爹抱初一,阿娘会笑话的。” 五岁的人儿,脸上的婴儿肥已经退去,初具俊秀少年郎的模样,害羞时脸颊浮出两团红晕,眼尾泪痣嫣红的朱砂色。 裴砚俯身把初一方向,伸手牵过他小小的掌心:“父皇不抱你,父皇带你去上朝。” “也该让他们见一见,朕的初一了。” 初一不太懂,他乖乖被裴砚牵着,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打量他,初一并不怕,他生于玉姝公主府,长在燕北皇宫,生来就决定了他万人之上的身份。 宣政殿。 朝臣看裴砚亲自牵了一位瞧着不过四五岁的孩童进来,所有人先是一惊,然后骤然安静下来。 没人敢怀疑孩童的身份,单单就凭他那张和帝王缩小版的脸,就能断定孩童的帝王的孩子。 只是一直听说他在潜邸时娶的那位元妻,身子并不好,这孩童是什么时候生下来的,没人敢开口质疑询问,因为这些年裴砚作为帝王的威严早就深入人心。 龙椅宽大,挤两个成年男子绰绰有余,何况是个幼童。 裴砚坐下后,他也不避讳,亲自就把初一抱起,放在身旁坐下。 初一朝他甜甜一笑:“谢谢爹爹。” “陛下,这、这不合礼仪。”有人出声反驳。 裴砚冷冷瞥了一眼那朝臣,他记得之前重伤时,就是他提出另娶冲喜,然后被他踹断了两根肋骨的东西。 “朕唯一的儿子,燕北的太子。” “和朕同坐有什么不合礼仪?” 朝臣双腿抖了抖,见裴砚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就感觉自己肋骨位置隐隐作痛。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灰溜溜退到一旁。 初一很乖,被林惊枝教得很好。 虽然懵懵懂懂,但整个朝会足足快两个时辰,他也能坚持背脊笔挺乖乖坐着。 裴砚暗中满意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下方继续道:“除了立太子一事。” “朕还有一事要宣布。” “朕已朝月氏下了聘礼,准备迎亲月氏的玉姝公主为后。” “至于封后大典,由礼部和钦天监主持,挑一个最近的黄道吉日。” 这个消息,就像是平静湖面投下了巨石,轩然大波。 谁也没想到,天子登基后,后宫一直空置,就这样突然说要立后了,娶的还是月氏的玉姝公主。 除了百里逢吉外,所有人都被这道消息惊得回不过神。 “爹爹,他们好像不希望爹爹娶阿娘。”初一扯着裴砚的衣袖,用极小的声音道。 裴砚微微垂眼,笑了一下:“你要明白,帝王权术。” “并不是他们不愿,我就不娶。” “你是太子,你生来高于万民,但也必须少年有志,为国为民。” “因为终有一日,父皇会把天下江山交到你的手上。” 初一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他早膳只吃了一块桂花糕和一盏蒸牛乳,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会子有些饿了。 到底是孩子,能坚持两个时辰已经很不容易了。 裴砚抬手,随意朝众人挥了挥:“退朝。” 初一是被裴砚亲自抱着,一路上昏昏欲睡回到东宫的。 这时候林惊枝才刚起身,她见裴砚抱着初一回来,扑哧一笑:“陛下,初一这是怎么了?” 裴砚皱了皱眉,小心把初一放到暖阁的榻上,伸手揽过林惊枝的腰,薄唇落在她眉心上,有些许不悦:“枝枝。” “‘陛下’二字太过疏离,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夫君’。” “或是‘砚郎’。” 他声音很哑,又十分低沉。 炙热的鼻息落在林惊枝白皙的侧颈上,有那么几分撩人的味道。 林惊枝也不挣扎,软得不像样的身体靠在裴砚怀中,她有些不好意思,水润润的眼睛里透着一抹娇媚。 “枝枝。” “我想听。” 林惊枝伸手推他,放低了声音:“初一在外头睡着。” “你是天子,总要有些威严。” 她刚睡醒不久,穿得闲适,乌发只用玉簪松松绾着。 裴砚身后,指尖从她墨发上穿过,玉簪落在他掌心,乌丝绕着他指尖,一圈又一圈。 “我身体已经大好了。” “枝枝,实在太久了。” 林惊枝摇头,指着桌上已经放的温度正合适的汤药:“方才我让孔妈妈煎的,按照楼大人的医嘱,一日三回。” “楼大人傍晚会来给你的手继续针灸。” 裴砚无奈俯身,轻轻将额头贴在林惊枝雪白的眉心上:“枝枝。” “能不能不喝。”他声音透着些许不安。 林惊直摇头:“不能。” 说完这话,她又温柔踮起脚尖,甜软的声音落在他耳畔:“夫君。” “砚郎。” 裴砚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呼吸也变得很重,握着她侧腰的掌心不自觉用了些力气。 苦涩汤药从喉咙咽下,并没有压下他小腹燃起的灼灼热意。 裴砚克制往后退了一步,下一瞬凤眸一眯,滚烫的吻狠狠地落在她唇瓣上,林惊枝鼻息粗重却不敢发出声音。 足足一盏茶时间,两人才结束了这场深吻。 裴砚伸手,揽过林惊枝的肩头,带着薄茧的指腹从她艳红的唇瓣摩挲过:“枝枝。” “初一在月氏时,你和白玉京还有沈云志把他教得极好,但是现在他是燕北的太子,他要学的东西不止眼前这些。” “我想给初一寻个老师。” “嗯。”林惊枝点点头。 “夫君可有合适的人选?” 裴砚伸手,轻轻捏着林惊枝雪白的下颌,认真道:“我想让百里逢吉当初一的老师。” “燕北自上而下,我斟酌许久,依旧觉得百里逢吉最为适合。” 林惊枝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裴砚会选逢吉。 “因为逢吉出生寒门吗?” 裴砚垂眸:“我是被五姓世之首裴氏养大,而初一生来就已经注定了他的职责。” “五姓的底蕴帝王的权谋之术我会亲自教他,但是人间百姓的疾苦,只有百里逢吉,他对初一而言是最好不过是老师。” “好。”林惊枝轻轻点头。 就算五姓已除,但世家和寒门的矛盾并不是一两日就能彻底消除的,需要的是长久的潜移默化,世世代代。 两人说着话,初一已经醒了。 他绕过屏风跑进屋中,一下子扑到林惊枝怀里:“阿娘。” “今日初一在宣政殿听爹爹说,要娶玉姝公主为后。” “是不是阿娘愿意娶爹爹了?” 在初一从小就形成的观念里,她的阿娘可不是嫁人,是娶夫。所以初一第一反应就是,阿娘终于点头,爹爹可以嫁给阿娘了。 林惊枝有些尴尬咳了一声,之前裴砚在月氏是面首的身份,她又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自然随初一胡说。 可是现在裴他是燕北的帝王,初一的声音不大不小,外头守着的孔妈妈和云暮几人应该都听得一清二楚。 裴砚伸手拍了拍初一,他也不生气,笑着看向林惊枝道:“你若不愿。” “娶我也行。” “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的皇后。” 林惊枝被他缠在指尖的那抹乌发,就像缠在了裴砚的心上,那种沉甸甸的用语言无法表达的深爱,让他丝毫不顾及任由她为所欲为。 林惊枝抬眸,看着他眼里的纵容,软软的掌心轻轻牵过他的手:“砚郎娶我吧。” “娶砚郎为夫的聘礼,除了初一外,妾身是拿不出其他东西的。” 裴砚被林惊枝哄得大笑:“初一就够了。” 初一不明所以,一会儿看看爹爹,一会儿又看看阿娘。 孔妈妈带着小丫鬟提着午膳进来:“娘娘,该用膳了。” “小太子殿下这会子该饿了。” 初一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用力点头:“嬷嬷说得没错,初一的确是饿了。” 一家三口,坐在暖阁里一起用膳,初一习惯很好,不挑食也不娇气,裴砚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就算吃饱了也乖巧坐着,手里拿着一块芙蓉酥小口小口啃着。 林惊枝吃得慢,吃得不多,还格外挑食,裴砚拧眉,也不知她平时的怎么教养初一的,能把他养得如此优秀。 父子俩,一大一小神态动作基本同步看着林惊枝:“枝枝该多吃些,瘦得厉害。” 初一点头:“阿娘挑食。” “云志舅舅也拿阿娘没有法子。” “寂白婆婆说,初一不能学阿娘,不然就长不高的。” 林惊枝被裴砚逼着喝了一小碗乳鸽汤,又吃了半块点心,她实在吃不下了才轻轻摇头。 裴砚无奈,虽然哄着,但胃口也不知一两日能养好的,只能叫宫里的御膳房多费些心思,她若吃得香了,重重有赏。 半时辰后,裴砚该去御书房批折子了,初一作为太子,自然得跟同。 裴砚担心林惊无趣,悄悄亲了一下她软白的指尖:“你若想我,就叫人用软轿送你过去。” “我已经在书房里放了你的桌案和字画用的工具,不用担心外头怎么说。” “过些日子,裴漪怜会和齐王一同回汴京。” 林惊枝温柔朝裴砚笑道:“妾身知晓。” “妾身等会子,准备去给太后老祖宗请安。” “好。” 裴砚没有久留,喝了云暮端来的汤药,牵着初一的手去了御书房。 因为百里逢吉还在御书房里等着。 110. 第 110 章 粥可温,立黄昏。 汴京皇宫,御书房内。 百里逢吉负手站在廊庑下,碎琉璃一样的光晕落在他的侧脸上,愈显得他俊雅的侧脸清冷锐利。 裴砚牵着初一的手,顺着长长的白玉宫阶,迈入那间属于燕北权利中心的宫殿。 初一年岁小步子不大,所以走得也不快,但小小的少年,已隐隐能从他身上看出几分稳重。 裴砚走到百里逢吉身前停住,他抬手朝初一指了指:“元贞十年状元郎,百里逢吉。” “日后他就是初一的太傅。” “叫人。” 初一乖巧往前走了一步,睁着大大如葡萄般的眼睛朝百里逢吉行礼:“太傅。” “学生萧玄玉给太傅行礼。” 百里逢吉微愣,不解目光落在裴砚身上。 他在很早的时候,就从这位年轻的君王口中得知初一的存在,但是百里逢吉从未想过,裴砚会让他当初一的老师。 百里逢吉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初一的肩膀,他看着裴砚。 “臣是孤臣,生于寒门,除了元贞十年得幸,被先皇亲指为状元郎为,臣并没有显贵架势,百年底蕴。” 裴砚极深的眸光落在初一身上,他扯唇笑了笑:“朕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世族地位来自血缘联姻还有门第,积蓄百年,不可能消失于朝夕之间。” “而你出生寒门,你的经验和见解,是太子最好的老师。” 百里逢吉沉默许久,他俯身在初一身前蹲下,保持同他平视的蹲姿:“太子殿下。” “臣一生清苦,殿下成了臣的学生,臣只会严厉教导殿下。” “殿下可是愿意。” 初一还不懂世族和寒门不可避免的矛盾,但他乖巧点头:“初一愿意的。” “云暮。” 裴砚朝外喊了声,不过片刻,云暮端着早就准备好的茶盏上前。 “去给太傅敬茶。” 初一双手接过云暮手中的茶水,恭恭敬敬呈给百里逢吉:“太傅。” 百里逢吉清冷的眼睛里,情绪压得极深,他垂眸接过初一的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负在身后的掌心颤得厉害。 年少的初一并不知道,这个叫做百里逢吉的男人,将带给他的是什么翻天覆地的改变。 但是今日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正在悄无声息发芽茁壮,他作为少年太子,有志气,如高山,即使暂时辛苦,但他的人生滚烫炽热,有无限的勇气。 慈元殿。 有宫人轻手轻脚走到太后身旁禀告:“太皇太后娘娘。” “皇后娘娘过来给您请安了。” 太皇太后钟氏眸色一闪,出声道:“扶哀家起身,哀家亲自去迎。” 贺松年往前走了一步,伸手轻轻扶起钟氏:“请娘娘进来就好,您何必亲自去迎接。” 钟太皇太后轻轻摇头:“枝姐儿那孩子,哀家已经多年不见。” “也不知她会不会怨哀家,毕竟陛下前些年做的荒唐事,哀家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心慌。” 贺松年知道钟氏口中的荒唐事是指哪一件事,当初皇后娘娘还是太子妃时,裴砚为了防止她再次逃跑,拿了银链锁扣在太子妃脚踝上的事。 “皇祖母。” “孙媳给皇祖母请安。”林惊枝笑盈盈看着太皇太后钟氏。 “你这孩子,好狠的心。”钟氏才由贺松年扶着走到门前,林惊枝一句‘皇祖母’软得她差点落下泪来。 “快些过来,给哀家瞧瞧。” “多年不见,怎么瘦成这般模样。”钟氏心疼拉着林惊枝的手,眼眶红得厉害。 当年她初见林惊枝,只觉是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姑娘,她爱屋及乌,想着裴砚疏离冷漠谁也不亲近的性子,就对林惊枝多了几分喜爱。 相处之下,钟氏越发喜爱这个孩子。 渐渐的从多几分照顾,变成了想当眼珠子护着的宝贝。 后来林惊枝离开燕北皇宫,回到月氏,钟氏虽然心底失落,但又透着几分她自己无法形容的由衷祝福。 林惊枝鼓起所有勇气的逃跑,让她看到了曾年少时不敢做的放肆举动,她也曾想过轰轰烈烈大胆反抗,但一切都败在了现实和她的脆弱下。 “皇祖母,是枝枝不孝,为能在皇祖母身旁伺候。”林惊枝眸光柔和,白皙指尖任由钟氏握着,语调浅浅的。 “哀家听说你生了砚哥儿的孩子,取名叫初一。” “可是个乖巧的,好带的?” 林惊枝点了点头:“嗯。” “是个从小就会体贴人的孩子,今儿本该带着来给您请安的,方才膳后,陛下带着初一去御书房批折子。” “妾身等晚膳后,再叫他来给您请安。” 太皇太后钟氏点头:“好孩子。” “不忙慌,你们也才将将回宫,事儿多,等都理顺了再带初一给我瞧瞧也不迟。” “倒是你回来,砚哥儿可有为难你。” 太皇太后有些不放心看了林惊枝一眼:“哀家说句实话。” “萧家男人都是疯子,砚哥儿看着性子淡漠,实际上他比他祖父和父皇更为疯狂。” “哀家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枝枝姐儿,人这一辈子也就寥寥百年不足,若你真的原谅了他,哀家希望你们好好的。” “若你是被他强行留在燕北的,哀家说什么也要替你做主。” 林惊枝轻轻摇头:“皇祖母。” “我是自愿回来的。” “就像皇祖母说的一样,人这一辈子不过是寥寥不足百年,我还想同他有好好的未来。” 太皇太后钟氏闻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伸出苍老的手,轻轻把林惊枝护在怀中:“哀家不如你。” “哀家的嫡女初宜也不如你。” “你才是榜样。” 林惊枝沉默垂下眼眸,她想到了大姐姐裴漪珍,那个被后宅困了一辈子的女人。 她心里压着事,眉心不自觉蹙起,不禁想到了那日深夜,离别时白玉京对她说的话。 “你回到他的身边,无论是世族,还是寒门。” “这世间有无数像你大姐姐一样,被困于内宅的女子,当你站在不一样的高度,你就会有不一样的使命。” “造福苍生万民,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林惊枝纤长眼睫颤了颤,她的确是该做出一些改变。 钟氏看了眼慈元殿外的天色,她笑着拍了拍林惊枝的手:“等会子该用晚膳了,快些回去吧。” “初一年岁还小,身旁可离不得你。” 林惊枝恭敬起身,再次朝钟氏行礼,在她即将抬步跨出去的时候,太皇太后唇角动了动,还是没忍住出声:“枝姐儿。” “这些年,沈家太夫人一直病着。” “沈氏一族,那些受不住打压谋反的嫡支旁系都已下狱流放,沈家如今能在汴京城住着的不过几人,你若是得空……” 后面的话钟氏没有继续往下说,她会主动开口提沈太夫人,不过是人到了这个知天命的年纪,难得会想起儿时的旧情。 她闺阁时,同沈太夫人也算是亲密无间的姐妹,五姓败落,她虽依旧贵为燕北太皇太后,但难免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林惊枝往外走的身体微微一僵,回眸时已经压下眼中泛起的情绪,她沉默许久,才朝钟氏温婉点下头:“孙媳若是得空。” “会去沈家走一趟。” “皇祖母,孙媳告退。” 林惊枝回到东宫后,先去花园里逗了逗裴砚信中那只被养得极胖的梅花鹿,然后在牡丹花丛中寻到了宫猫一家子。 经过裴砚首肯,被宫人养得毛光水滑的猫儿,懒洋洋倚在花丛里晒着太阳。 林惊枝就用宫绦上的穗子去逗猫儿,猫儿看着穗子也只是懒洋洋抬了抬爪子,翻个身继续换一个姿势晒着太阳。 下一瞬,她侧腰一紧。 裴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俯身靠着她,趁她分心滚烫的吻落在她的耳垂上,鼻息有些中。 花园里伺候的宫人早就悄无声息退了下去,林惊枝朝四周看一眼,双颊红得娇俏:“裴砚。” “这是在花园里。” 裴砚长叹一声,语调透着闲适的慵懒:“枝枝,真好。” 他目光灼灼,大胆又放肆,眼底欲色丝毫不遮掩。 林惊枝被搂着,脸颊溢出了薄薄一层胭脂色,她有些无奈。 她发现自从回来后,他就格外缠着她,夜里更是时常惊醒,只为确认她是不是睡在他的身旁。 林惊枝明白,她虽然同意留下,但他依旧在怕,那种患得患失,无法克制的恐惧。 “初一呢?”林惊枝轻声问。 裴砚抿着唇,眼中是生来就有的骄傲:“百里逢吉带他出宫了。” “夜里会把人送回来。” “好。”林惊枝把初一教得很好,她并不担心这个孩子能惹出什么麻烦来。 两人牵着走,在夕阳的黄昏里,绕着园子慢悠悠散步。 林惊枝往前走的步伐,轻轻顿了顿:“裴砚。” 她仰头看着他,金辉落在他白皙如羊脂玉的肌肤上,能看到他微微突起的喉结,浅浅的一层胡茬,还有被风吹乱的鬓角上,残留点点热汗。 他应该是从御书房忙完后,跑来见她的。 那种迫不及待的喜爱,如同还未及冠的少年。 真的不像一向严厉自律的他,能做出来的时。 “嗯。”裴砚垂眸,眼中无限温柔。 林惊枝轻轻眨了下眼睛,藏着眼底的涩意:“等夫君得空时。” “夫君带我去京郊的别院避暑吧,带初一去溪里摸鱼,妾身记得有点炸小鱼的极香的,妾身要吃夫君亲自网的。” 前世的过往,他心中依旧藏有心结,她同样如此。 他在小心翼翼爱她,她同样也努力敞开怀抱接受他对她的宠爱。 夫妻俩在夕阳沉落最后一点余晖时,回到寝殿。 林惊枝用了晚膳后,有些昏昏欲睡,裴砚就像抱着孩子一样,一手抱她,一手执着一卷书册。 这时候宫人禀报:“陛下。” “太子殿下已经回宫,你陛下和娘娘安心。” “唔。”睡得迷迷糊糊的林惊枝点了一下头,蜷着小腿往裴砚怀里缩。 孔妈妈端来汤药,轻手轻脚放下一旁的书桌上,不敢耽搁赶忙退了出去。 闻到苦涩的汤药味,林惊枝轻轻皱了皱鼻子,她咕哝一声,就像是梦中呓语一样:“夫君。” “喝药。” 裴砚失笑,俯身轻轻的碾过她红润饱满的唇瓣,放下书卷伸手端起药碗仰头喝下。 苦涩药汁在他唇间弥漫,整个喉腔都是苦涩的,但这一刻,裴砚一颗心却如裹了蜜糖香甜。 他抱着林惊枝站了起来,动作轻柔把她放到床榻上,盖上衾被,唤晴山和孔妈妈进屋伺候,他颀长的身姿,出了东宫后,渐渐被凉夜笼罩。 初夏的空气,还透着寒凉。 裴砚一身黑衣,身后只跟着山苍一人,他们出宫一刻不停留赶往京郊别院那处坐落于山间松林的庄子。 翌日清晨。 林惊枝睡醒时,裴砚已经起身去上早朝。 初一也不在,寝殿里只有满脸笑容的孔妈妈和坐在绣凳上绣帕子的晴山。 “娘娘醒了?”晴山放下针线,上前伺候。 “嗯。”林惊枝慢悠悠伸了个懒腰,睡眼迷蒙。 “太子殿下和陛下一同上早朝去了,估摸要一个时辰后才会回来,娘娘可先用些早膳。”晴山轻声说着。 林惊枝点头:“太子可有说昨日逢吉是代他出宫去了何处?” 晴山拿了湿帕给林惊枝擦手:“说是去了米铺子,然后又去了田间看秧苗。” “殿下回来时很高兴,还带了几颗种子,今儿一早就种在瓷盆里,说等着发芽长出大米来。” 林惊枝目光一顿,落在窗台上放着的那个光秃秃的青釉小花盆上。 这时候,孔妈妈端来早膳。 东西不多,一碗熬煮得软烂的薏米莲子粥,配着一碟子酱菜,还有一碗用鸡汤吊出来的青芽菜,以及十只炸得金黄酥脆炸小鱼。 “这是?”林惊枝眼中透着不解。 孔妈妈献宝一样指了指炸小鱼:“这是陛下昨日深夜出宫,给娘娘亲自网的鱼儿。” “一共抓了数十条,早膳时,太子殿下吃了五条,陛下也吃了五条。” “方才奴婢吩咐厨房给娘娘炸了十条,剩下的鱼儿放在瓷缸里养着,能养上许久。” 林惊枝鼻头酸涩,眼角热热的,她忽然想到多年前。 裴砚曾带她去庄子避暑,某日早膳时,他也亲自给她抓了小鱼,炸得金黄酥脆,她却闹着性子不愿意吃。 林惊枝忽然有些后悔,她用玉筷夹起一条小鱼,放在口中小小地咬了一口,满嘴鱼香,新鲜酥脆。 胸腔里一颗心,被一股热流包裹,就像那个小心翼翼学着如何爱她的男人。 宣政殿散朝后,裴砚牵着初一的小手,慢悠悠地往东宫走。 路程才过半,他就看到林惊枝一身红裙蹁跹飞扬,她像夏日里明媚的花儿,一下子扑进他的怀中。 “枝枝。”裴砚尾音发颤。 林惊枝轻轻抱紧裴砚的手臂,语调轻轻:“夫君。” “妾身接你下朝。” “炸小鱼很好,妾身喜欢。” 裴砚笑了一下,伸手揽过她的肩膀:“等天气再热一些,我带你出宫。” “父皇?”初一轻轻扯了下裴砚的衣袖,睁着大大的眼睛。 “父皇带阿娘出宫,那初一呢?” “初一也想和阿娘一起。” 裴砚伸手揉了揉初一毛茸茸的脑袋,理所当然道:“那父皇让百里大人带初一去玩吧。” “初一的大孩子了,父皇得陪着你阿娘才对。” 初一闻言,觉得裴砚的话有些问题,但他仔细想了许久,又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 好像他爹爹同阿娘一起,是理所应得的,而他只能丢给百里太傅。 初一霎时觉得有些委屈。 因为他在月氏时,阿娘还能偶尔陪着他睡,可自从有了爹爹后,那就是爹爹一人霸着阿娘,他夜里除了一个布老虎抱着,连阿娘的睡前故事都没有了。 封后大典在即,钦天监和礼部共同举办,悬在了入夏的第二个月。 封后大典前,林惊枝带着晴山还有青梅,出了一趟宫。 低调华贵的玄黑马车,穿过和财神庙东街,绕道朱雀大街后方,马车在沈家的宅院前停下。 裴砚并没有没收沈家的祖宅。 守门的小厮看见林惊枝,先是一愣,然后恨不得插上翅膀往府里跑。 “太夫人。” “大小姐来看你了。” 下人口中的大小姐,自然是沈家嫡出血脉的林惊枝,只不过她并不认可这个身份罢了。 沈太夫人的病是心病,一直拖着时好时坏,沈宅如今人丁凋零,府中只住了她一位主子。 她有点回不过神:“大小姐?” “哪个大小姐?” “观韵姐儿?还是枝姐儿?” 整个沈太夫人整理衣裳的李妈妈闻言,压着声音道:“您可千万别病糊涂了。” “如今的沈家,哪里还有观韵姐儿,当然是枝姐儿来瞧你来了。” 沈太夫人这才有些糊涂点了点头:“年纪大了,有些事忘了就想不起了。” “观韵姐儿去了哪里?” “这孽畜怎么这么久都不来寻我?” 孔妈妈惊得冷汗都出来了,她用巾帕仔仔细细给沈太夫人擦脸,又把她头发梳理整齐:“等会子见到惊枝大姑娘,您可千万别胡说。” “虽然奴婢听说陛下要重新立后,立的还是月氏国某位被君王千娇百宠的公主。” “若真的是这样,就算大姑娘生了太子,她身份日后依旧要被月氏的公主压一头的。” 李妈妈想了想,又道:“也不对老奴听说大姑娘也有月氏皇族血统,她阿娘就是月氏公主,若她回去再怎么说,也是个郡主。” “只是不懂陛下藏了大姑娘这么多年,一直对外宣称大姑娘身子骨不好,可如今的太子殿下又是何时生下的。” 已经病得有些糊涂的沈太夫人,她才不管李妈妈究竟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等换了衣裳打扮好后,她由丫鬟婆子扶着挪到暖阁里坐着,身上盖着厚厚的衾被,满头白发不见半点黑丝。 “太夫人。” “晚辈给您请安。”林惊枝扶着晴山的手走向前。 沈太夫人有些浑浊的眸色,忽然一颤,她朝林惊枝伸手,忽然就落下泪来:“枝姐儿。” “原来是枝姐儿来了。” “你这孩子,多少年了都不来看我。” 她认识林惊枝,却记不清别的事了。 林惊枝看着沈太夫人的动作神色,侧眸看向李妈妈。 李妈妈苦笑一声:“奴婢家主子,次从沈家败落后就有些糊涂了。” “常常记不得事,又常常想起一些早就过去了的事,府中郎中太医都请了,汤药喝下去也只能勉强维持偶尔的清醒。” 林惊枝抿着唇,往前走了一步:“您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沈太摇了摇头,转而又轻轻点头:“怎么会不认得。” “我最喜欢的枝姐儿。” 沈太夫人说着,就掀开衣袖,她苍老的手往手腕上一摸,发现手腕空荡荡的,那里本该带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她想脱下来送给林惊枝。 “李妈妈,我的佛珠呢。” “那串跟了我许多年的小叶紫檀佛珠。” 李妈妈一愣,她张了张嘴,正想说当年在河东裴氏时,她就把佛珠送给林惊枝了,但是李妈妈喉咙堵得难受,她不知如何开口。 “您说的是这个吗?” 林惊枝从衣袖中掏出一串佛珠,动作轻柔套在沈太夫人手腕上:“你曾说过,这佛珠吉祥平安,能给我带来好运。” “如今我把佛珠还您。” “您要平安。” 林惊枝伸手,轻轻理平身太夫人鬓角凌乱的发丝,这个曾经也给过她短暂温暖的长辈。 “枝姐儿?” 忽然,沈太夫人眼中落下泪来,她静静盯着林惊枝,苍老的眼眸中恢复了些许清明。 “对不起,枝枝。” “是祖母不好。” 林惊枝往外走的步伐没有停顿,眼中情绪压着,她并不接受沈太夫人的道歉。 但她原谅了曾经那个耽于温情的自己。 马车缓缓,穿过夕阳,回到了汴京皇宫。 这个粥可温,共黄昏。 情深能与共白头的男人身边。 她在一点一点地同过去告别,也同上一世的自己告别。 111. 第 111 章 恩爱两不疑 玄黑马车,落在地上的影子,被夕阳拉成了一道长长的,透着灿灿金边的摇曳光斑。 马车在宫道尽头停下,林惊枝由晴山和青梅扶着下了马车。 “娘娘。”又宫人恭敬用双手捧着披风递上前。 晴山接过,给林惊枝披上。 夏初的天气,夕阳渐沉后,风里还是卷着几分寒意。 廊庑蜿蜒曲折,天色还不算太黑,但裴砚知晓她怕黑的毛病,宫中四下都点着灯笼,宫婢内侍见她走近,就躬身避退到一旁。 林惊枝才穿过廊庑,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低沉有力。 “枝枝。”裴砚喊她,声音低沉沙哑。 林惊枝转身,见他手里提着一盏青纱明灯,金乌已沉入天际过半,裴砚踏着忽明忽暗的夜幕而来,昏黄的柔光落到他身上,阴影交界下他侧脸轮廓线条凌厉,深邃眉骨下那双眼睛,好似藏了斑驳的碎星。 “陛下万岁。”宫人跪在地上行礼,然后躬着身体退了下去。 她们明白这位年轻君主的习惯,和娘娘独处时并不喜欢有人在身旁伺候。 裴砚眼底含着浅笑,伸手揽过林惊枝纤细的腰,灼灼眸光透着令她心悸的滚烫缱绻。 林惊枝眨了眨眼睛,被他揽着,一张不过他巴掌大的小脸,压在他胸前,满鼻都是他的气息,胸腔里心脏有力跳动,透着无法言说的安全感。 “裴砚。”林惊枝脸颊透着如胭脂般的粉润,她知道宫人都已退远,但依旧压不住有些害羞,前世她虽爱慕他至深,但那时候的他十分克制,两人之间少有这般肆无忌惮亲密的时候。 裴砚唇角扯出极深的笑意,滚烫眸光落在她一截雪白的长侧颈上。 “枝枝。” “真想今晚就要了你,狠狠折腾,直至天明。” 这般大胆露骨的话? 林惊枝双颊爆红,想远离他一些,奈何她被披风紧裹着的身体,只要稍稍往后退些,他就能越发得寸进尺。 小腹贴在他身体上,烫得厉害。 “一同用膳?”裴砚薄唇在她眉心轻轻点了一下。 林惊枝指尖轻轻颤抖,他眸光极重仿若有实质,令她不得不抬眸看他。 晚膳,御膳房做了一只荷叶蒸鸡,十条炸得酥脆的小黄鱼,还有她喜欢的牛乳羹,和清炒三鲜,还有几道量不算特别多的小菜和小锅煮的雪白的鱼汤。 她与裴砚同食,这个量是刚刚好的。 只是林惊枝浅浅的眸色忽然一闪,看着面前瓷碗里冒尖的粳米饭,林惊枝摇头:“太多了,我吃不完的。” 裴砚看着她纠结的小脸蛋,不由笑出声:“特地让孔妈妈给你打的饭食,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吃不完剩下的给我。” 他如今已贵为燕北帝王,依旧节俭,对于她吃剩的,他再食用,好似理所当然。 林惊枝不再说话,垂眸吃了一口冒尖儿的白米饭。 裴砚笑着夹了一条炸得焦黄酥脆的小鱼到她身前的瓷碟里:“你若喜欢,我隔七日给你去庄子里抓一回。” “但也不能吃多了,每日尝尝鲜便好。” 林惊枝轻轻点了下头:“夫君也不必太过辛苦。” “妾身明白夫君的心意。” 裴砚笑得温和,偶尔说些逗趣的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也算是想方设法,哄着她用了半碗粳米饭,比平日用得多些。 用完晚膳,裴砚都不待林惊枝起身,又伸手抱过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打横把她抱了起来。 林惊枝眼中慌乱一闪而过,以为裴砚会对她做些什么:“夫君,您的身子。” 裴砚的确想做些什么,但又怕太过强势了她不喜欢,极度克制着,只是轻轻把她放在床榻上,薄唇含着她柔软的舌|尖,慢慢吮|吸,直到林惊枝喘不上气来,他才勉为其难松开她。 她乌眸盛着莹润水色,朱唇榴齿,心口起伏喘得厉害。 林惊枝冷白的指尖,紧紧攥着身下的衾被,足尖绷直,所有的拒绝成了鼻息略重的喘息,她在他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枝枝。” 裴砚深深看着她,眼中克制只剩最后一条防线。 “我去书房批改奏折。” 裴砚微突的喉结滚了滚,想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哄着,更想把她揉进骨血里,他中毒至深,疯狂而贪婪想要摄取更多。 裴砚有些狼狈从林惊枝身上退开,他凌厉颀长的身姿,渐渐消失在殿外昏暗无比的廊庑外头。 她知道他在逃避什么,因为再过分下去,他会忍不住要她。 但他不想做任何令她不悦的事情。 林惊枝躺在榻上,白皙手臂盖着眼睛,纤长眼睛轻轻颤着,柔嫩掌心下被汗水浸湿。 半个时辰后,云暮恭敬声音从寝殿外传出:“皇后娘娘。” “陛下唤奴才同娘娘说一声,今日折子有些多,请娘娘先行休息。” 林惊枝丢了手里的书卷,她心软想允他一回,但她又怕两人都克制不住。 “本宫知晓了。”林惊枝声音平静道。 一个时辰后,裴砚以为林惊枝应该是睡着时,他才冒着夜色回去。 不想推开门,却见她困倦躺在榻上,明明困意排山倒海,但她只是眨着眼睛极力忍着。 “夫君。” 林惊枝听见声音,长长的眼睫一震一颤,看向裴砚。 “怎么没睡?”裴砚大步上前,把她搂到怀里。 他应该在偏殿沐浴过,身上是她喜欢的清浅桂香,乌发还透着水汽。 “夫君这些年,一直如此吗?”林惊枝抬手,指尖擦过男人朝她微微俯下的眉心,眉心长有一道极浅的痕迹,是时常皱眉才会留下的。 林惊枝指尖用力,把那道印记抹平。 裴砚单膝跪在床榻上,粗粝掌心轻轻握住林惊枝的指尖,他语调哑得不成样子,却又不想骗她。 “这些年,我就想着要早点把燕北的问题解决,早点除去那些暗中隐患。” “就算那时候你已离开,我依旧想着,有朝一日,只要你愿意回来,燕北是被我牢牢控制的燕北,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 这一刻,林惊枝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指尖从裴砚深邃眉骨划过:“可是我已经回来了。” “陛下为何还要如此不顾自己的身体。” 裴砚握着她的手腕,把她整个掌心都贴在自己凌厉的侧脸上:“我不想辜负枝枝,也不想辜负天下百姓。” “等初一长大,我给他的是太平盛世。” “结发夫妻,我要与枝枝一辈子才对。” 他说完,拦在她侧腰上的掌心用了力气。 林惊枝主动仰头,艳红唇瓣忽然就落在裴砚冷白的下颌上,她柔软指腹有些紧张攥着他衣襟,她眼帘垂着不敢看他:“夫君。” “让我看看你。” 这般大胆的话,裴砚只觉得‘轰’一下,一股热流涌出丹田。 他微眯上挑的凤眸,透着再也压不住的欲色,指尖落在雪白的侧颈上,小巧香肩若隐若现,初夏穿得不算后,但也隔着好几层,但林惊枝依旧感受到他身体上尤为明显的变化。 “枝枝。” “可以是吗?”裴砚鬓角有热汗滚下,乌眸刺红,像已忍到崩溃边缘。 林惊枝轻轻咬了一下唇瓣,大着胆子扯了一下裴砚的衣襟:“妾身想看看夫君。” 衣裳一件件褪下,堆堆叠叠落在地上。 昏黄的烛火下,他背脊覆了一层犹如羊脂玉般的莹润,林惊枝身上衣裳微微有些了凌乱,她跪坐在他身后,指腹轻轻从他背脊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上划过。 裴砚声音透着颤抖:“枝枝。” “伤痕丑陋,不再看了,好不好?” 林惊枝倔强轻轻摇头,目光一寸寸从他背脊和胸膛刮过,鼻尖酸涩厉害:“都是怎么伤的?” 裴砚掌心扣在她纤细的腰上,漆眸微敛,回避她的视线。 “这是白玉京伤的。”林惊枝指尖指在裴砚手臂上,一道因为被捅穿而有些对称的剑痕上。 然后缓缓上划再往下,她落在了他心口的位置:“这处是妾身伤的。” 裴砚摇头:“不怪你,是我自己伤的。” 林惊枝每指一处,裴砚便说出一个缘由,他身上大大小小十几道伤痕,从儿时训练到后来被先皇暗中指派任务,那些刀□□命鲜血淋漓的暗杀,像是锻炼他的能力,又像是逼着他走一条冷血无情的帝王路。 “唔。” “枝枝。” 裴砚忽然掌心握拳,脖颈微微仰起。 他似想避开,又沉沦在感官上的至极温柔中。 林惊枝一手搂在他腰上,另一只手攀在他的脖颈上,柔软的唇和略微锋利的贝齿,在轻轻啃|咬他胸口的疤痕。 她力道不大,偏偏炽热舌|尖轻轻扫过时,那滚烫微涩的触感,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从疤痕开始,到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她眼里透着水色,不敢看他,指尖用力力气。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大胆的模样,就算是醉酒时,她最多也就任他为所欲为而已。 “裴砚。” “脱了。” 林惊枝视线落在他的亵库上,软软的语调,软软的小手,她就这样跪坐在他身前,视线落在他起了变化的地方。 “枝枝,真的可以?” 林惊枝抿唇笑了一下,她鼻息喷洒在裴砚耳廓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淡淡道:“可以适可而止。” “撕拉。”衣物被人硬生生撕裂的声音。 林惊枝乌眸瞪得大大的,伸手就要去压襦裙的裙摆,奈何她力气哪里能比得过他。 他像是豹子,像雄狮,一下子就能把她扑倒在柔软的床榻上,唇堵着她艳红的唇,滚烫指腹从她脚踝往上。 指尖顺着薄薄的小衣钻了进去,抚|上柔软。 林惊枝浓密眼睫一颤,眼底的水色更盛,她紧紧咬着唇,努力克制不发出声音。 因为她明白,眼下的裴砚就是一只饿过头失去了理智的孤狼,但凡她还敢不知死活引|诱,他定能把她连皮带肉,连着骨肉拆了吃干抹净。 皎月悬于天穹,有猫儿一般嘶哑的声音隐隐约约,分明已经在极力克制,但她无论做什么,都会使自己变得更加诱人。 林惊枝脚尖绷得笔直,乌发垂了满背都是,随着床榻上挂着的穗子摇曳生姿,犹如狂风暴雨。 “裴砚。” “求你。” “放过我。” 林惊枝声音已经带了淡淡的哭腔,一字一字从她娇红的唇瓣溢出,她已累到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裴砚理智尚存一丝,箍着她腰的双手力气极大,抱着她往上颠了颠。 “好。” “等这次结束。” 他口中的结束,那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林惊枝从头到脚连头发丝,软得像醒发的面团,吸饱了汁水,任由裴砚搓圆捏扁,时间愈久,面香就愈发浓郁。 天蒙蒙亮时,林惊枝终于一身干爽被裴砚抱着重新躺回床榻上,她一沾枕头立马睡去,只是梦中身体还透着芬芳的余韵时常轻颤。 今夜,素了多年的裴砚,勉强吃了个三分饱,他指尖把玩着林惊枝乌黑浓密的发丝,唇角勾着淡笑,把她搂紧在怀中,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林惊枝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她动了动酸涩四肢,喉咙沙哑:“晴山。” “娘娘。” 晴山就守在外间,她听见林惊枝身体,一刻不敢耽搁走进去,她手里还端着一盏一直在炉子里温着的蜜水,小心翼翼喂林惊枝喝下。 “娘娘可觉得饿?” “小厨房准备了许多清淡好克化的食物,奴婢给娘娘端来?” 林惊枝轻轻摇了下头:“等会子吩咐御膳房,按照孔妈妈给的方子,蒸一碗牛乳羹就行。” “陛下呢?” 晴山道:“陛下下朝后,今日没批奏折,带太子殿下在花园里放风筝呢。” 初夏风大,天气又好,风筝能放得高高的,初一精力充沛,她在月氏时偶遇也会带初一放风筝,但都是由府中面首去放,而她牵着初一远远在一旁看着。 现在裴砚能把初一托在肩上,带着他一起放风筝,初一别提有多高兴了。 等初一玩得满头大汗进屋,他先饮了一盏茶水,又接过宫婢地上的湿帕,等把自己身上整理干净后,初一才跑到林惊枝身前,像献宝一样举起自己的风筝。 “阿娘,这是爹爹给初一做的风筝。” “风筝的尾巴是初一自己沾上的,爹爹说算是初一和爹爹一起做的风筝。” “今日放得可高了,比云志舅舅带我玩时,放得还高。” 裴砚落后初一一步进屋,他漆眸轻轻落在林惊枝身上,她侧颈上有一个吻痕,哪怕涂了脂粉也遮掩不掉,是他动情时留下的。 所以今日她寻了一件领子略高的夏裳穿在身上,袖口绣着娇艳牡丹,像极了她在他身|下盛开的模样。 “枝枝。”裴砚轻咳一声,怕昨日过分惹她恼怒,所以语气透着几分小心。 林惊枝假装没看到裴砚进来,侧眸看着初一:“今日夜里,阿娘陪初一睡在侧间好不好?” 本以为初一回会开心同意,没想到初一有些纠结摇了摇头:“阿娘,初一是大孩子了。” “爹爹说,他从未和自己的阿娘一起睡过。” “所以初一不能再粘着阿娘一起睡了。” “初一长大了,是要保护阿娘的。” 林惊枝狠狠瞪了一眼裴砚:“那初一教爹爹陪着睡吧。” “初一是男子,可以和爹爹一起睡的。” 初一依旧摇头:“爹爹说了,要爹爹陪着睡觉的初一是不能成为男子汉保护阿娘的。” “所以初一日后都要自己睡了。” “不用爹爹,也不用阿娘陪着。” “夫君。”林惊枝看着裴砚。 “初一虽是孩子,但是你也不能……” 林惊枝话还没说话,她就被裴砚轻轻捂住唇,她气得用牙齿咬他,他倒是不怕痛,任她啃咬。 裴砚伸手,轻轻抚过她鬓角的碎发,轻声哄她:“明日休沐。” “我带着初一和你一同,我们去有松林、有溪的那处别庄小住两日好不好?” 林惊枝霎时没了脾气,有些心动轻轻点头,但是她又忍不住抬脚,轻轻踢了一下裴砚的膝盖:“今日陛下一人独睡吧。” “妾身极累。” 裴砚当然知道林惊枝口中的极累是什么意思,他昨夜要她的确是要得有些过分,天蒙蒙亮时,他还给她那里涂了药。 今日自然不能做什么,他就算是再想她,但是也得顾忌着林惊枝的身体。 晚膳后。 初一乖乖回到自己睡觉的屋子。 裴砚犹犹豫豫,最后提出让宫婢在地上铺一个软榻出来,这个折中的法子,林惊枝差点被他气笑。 他现在是燕北帝王,若是传出去她还闹性子,让他睡在地上,这像什么话。 林惊枝可不想还未真的册封,就落在妖后的名声。 她最后无奈,只能同裴砚约法三章,他七日内不准碰她。 裴砚觉得七日有些长了,然后林惊枝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加到了十日,裴砚这才不情不愿应下。 翌日清晨,天色朦胧。 一辆玄黑马车从东宫出发,悄无声息驶出宫门到了充满人间市井烟火的街巷中。 初一每日要习武,本就起得早,只有林惊枝依旧睡眼蒙眬被裴砚用大氅裹着抱在怀里。 一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在松林的半山腰一处庄子停了下来。 这会子林惊枝已经醒了,背脊笔挺靠在你裴砚身旁。 初一倒是没注意父亲和阿娘之间的小动作,从东宫出来后,他就轻轻挑起车帘一角,小屁股撅着趴在车窗上,津津有味看着外边。 他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从山脚下的田野入山道时,他指着一头黄牛问裴砚:“爹爹。” “这是牛吗?” “宫里能不能养一个?” 等会儿他又指着绿油油的水稻叽叽喳喳:“爹爹。” “这是粮食,逢吉太傅有和初一说过,初一放在窗台的花盆里,还种了几颗种子,孔嬷嬷说种子已经发芽了。” 裴砚笑着揉了揉初一的脑袋:“宫里不能养黄牛。” “因为你已经有一窝猫崽子,和一只你阿娘的梅花鹿了。” “你若是喜欢,爹爹就在庄子里多住几日,你日日去瞧瞧黄牛也不错。” 初一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要的年纪,裴砚宠他,但从来不是那种什么奇奇怪怪要求都能满足他的父亲。 他会潜移默化培养初一自己去争取,用合理的手段,就像他成年后就会接手的燕北江山一样。 林惊枝从袖中掏出绣帕,给初一擦了擦脸:“等会儿让你爹爹带你去溪里摸鱼。” “好不好?” 初一点点头:“好。” 马车在半山腰的庄子停下,庄头夫妇站在门前迎接。 两人住在庄子里,可能山好水好的原因,样貌上并没有多大变化,倒是之前给林惊枝送小炸鱼的姑娘,生得亭亭玉立,十多岁的模样。 她没忘记林惊枝,站在父母身后朝她笑得甜甜的。 初一由裴砚抱着下了马车,好奇的往四处看去。 清澈的溪水绕过庄子,有蜻蜓飞舞,还有浅浅的虫鸣鸟叫声。 一行人进了庄子,林惊枝和裴砚住的还是之前那间厢房,里面的摆设原封不动,初一被安排在他们隔壁的屋子。 林惊枝唇角含着浅浅的笑,小小的掌心被裴砚握着。 “枝枝。” “我带你去见一人好不好?” 裴砚声音很低,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林惊枝眼中不解一闪而过,她想不出来裴砚只是带她来避暑的,还有谁能见。 一刻钟后,林惊枝看见一身粗布衣打扮的沈樟珩,他头发白了许多,身体依旧高大挺拔,衣裳难掩他曾作为将军的凌厉气势。 “枝枝。” 沈樟珩微颤的视线看向林惊枝,他眼眶微微发红。 林惊枝彻底愣住,她没想到会是沈樟珩。 这个曾经让她无法原谅,但是又亲自送她逃离燕北的男人。 “我听说你回来了。” “本不该来见你的,但又忍不住想见见你和初一。” 林惊枝被裴砚握着的掌心微蜷,眼尾发红,极力忍着某种情绪。 她无法原谅沈太夫人,不止是因为沈太夫人的选择,还有沈太夫人曾经对林惊枝好,她只要一想到,心里难受到发胀。 被人好好呵护过,又变成弃子,一颗心鲜血淋漓。 但她对沈樟珩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她不恨他,对他有疙瘩。 不光是她的阿娘,更多来自这个男人,他曾是沈观韵的爹爹。 上辈子,她临死前身体上所有的苦难源于沈观韵,自从沈观韵失踪,林惊枝不是没打探过她的下落,但是这个女人就像是人间蒸发。 她想要狠狠报复,却无从下 112. 第 112 章 我想你,裴砚。 林惊枝被裴砚牵着的掌心轻轻一颤,她看着沈樟珩,努力压下乌眸中的情绪。 “您如今过得可好?” 沈樟珩点头,大掌紧握成全,嘴唇翕动却哽咽至说不出话来。 两人平静对视,沉默许久。 林惊枝从裴砚宽大的掌心里抽出指尖,往沈樟珩身前走了一步:“想见见我的孩子初一吗?” “当年离开燕北时,谢谢你。” 沈樟珩猛地抬眸看着林惊枝,他的确想见见那个孩子,当初被裴砚关在大理寺时,他最担心的就是她的身子会受不住路途劳累。 沈氏谋反是他亲手断送的,不单单是为了成全林惊枝一人,更多的是不破不立,为了燕北稳固,为了天下百姓。 林惊枝不等沈樟珩说话,她朝外吩咐道:“晴山。” “你去把太子殿下带过来。” “是娘娘。” 初一牵着晴山的手,清澈眼眸带着浓浓的好奇:“晴山姐姐,我阿娘找我何事。” 晴山蹲下身用干净帕子给初一擦了脸上的薄汗,又给他理了理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裳:“娘娘要带殿下您见一人,殿下快些进去吧。” “好。”初一点头。 “过来。”林惊枝朝初一招手,她眼尾嫣红,唇角带着一缕温和淡笑。 “阿娘,想初一了是吗?”初一哒哒哒地跑到林惊枝身前,小小的脑袋仰着,纯黑眼眸忽闪忽闪。 林惊枝温柔摸了摸初一毛茸茸的脑袋,看了一眼有些紧张站在不远处的沈樟珩。 “去给外祖父问安。” “你外祖父曾经是战场上最厉害的将军。”林惊枝轻轻拍了一下初一的肩膀。 初一十分乖巧走到沈樟珩身前。 他生得像裴砚,十分俊秀,脸颊上还有一点肉乎乎的婴儿肥,说话咬字已经很清晰了:“外祖父。” “我是初一。” “是阿娘和爹爹的宝贝初一。” 沈樟珩霎时红了眼眶,极沉的情绪在他眼底荡开,他俯下身大手一托把初一抱起。 眼泪再也止不住流了出来:“好孩子。” “外祖父喜欢初一,初一也是外祖父的宝贝。” 初一开心极了,他被沈樟珩抱得高高的:“阿娘。” “初一也喜欢外祖父。” 林惊枝轻轻点了点头,朝初一道:“初一和外祖父出去玩吧。” “等用膳时,阿娘让丫鬟喊你们。” 等沈樟珩抱着初一离开,裴砚伸手把林惊枝轻轻揽在怀中,他声音有些哑:“枝枝,让你伤心了。” “我想解开你的心结。” 林惊枝红着眼眸任由裴砚把她抱在怀中,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伤心。” “我知道,夫君知晓沈家是我一辈子也解不开的心结。” “如今我虽没有原谅他们,但也不恨。” “我虽不喊他父亲,但初一喊他外祖父也是一样的。” “沈家已经散了,沈太夫人也忘了许多,我也该看开些,不是原谅而是对曾经的救赎。” “裴砚。”林惊枝压抑哭着,肩膀颤得厉害。 “谢谢你。” 裴砚俯身轻轻吻住她唇,吻掉她脸颊上的泪水:“不哭了。” “我的枝枝,不哭了好不好。” “嗯。”林惊枝鼻音轻轻哼了一声。 午间,沈樟珩带着初一去田间游玩,等回来时初一手里牵了一只小黄牛。 他兴奋朝林惊枝招手:“阿娘。” “这是外祖父送初一的礼物。” “外祖父说可以养在这里,得空时,初一再出宫看小黄牛。” 林惊枝有些哭笑不得,今日进庄子前,他在马车上心心念念想养的黄牛,虽然裴砚不同意养在宫中,但沈樟珩满足了初一小小的愿望。 傍晚,四人在园子里一起用了晚膳。 时蔬、稻鱼,还有地窖里保存着的冬笋,炸得金黄的小鱼,鲜嫩的鸭汤和松林里的蘑菇。 是寻常的食物,不比宫中御膳房做得精致,但林惊枝难得用了一小碗粳米饭,吃了倒是比宫里多了些。 裴砚瞧在眼中,心里暗暗记下,往后的日子他希望她能过得快乐些。 夏夜。 裴砚和沈樟珩坐在庄子的篱笆墙下,两人都压着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 林惊枝和初一躺在主屋的床榻上,她手里握着一把团扇,轻轻地摇着。 初一今日在松林田间疯玩了一天,这会子刚沐浴过,正拉着林惊枝的手和她细细地说,今日他都玩了些什么东西。 说到后面,初一的声音停了停,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林惊枝问:“阿娘。” “外祖父是什么,是阿娘的爹爹是吗?” “嗯。”林惊枝点点头。 初一轻轻抱住林惊枝一只胳膊:“今日外祖父和初一说,他和他的家人曾经做了对不起阿娘和外祖母的事情。” “阿娘是这样吗?” 初一已经五岁了,小小少年郎已经是只善恶辨是非的年岁,他以后要走的路,注定不同于寻常少年,林惊枝自然不会瞒着初一。 她捏了捏初一软软的掌心,温和声音道:“你外祖父和沈家的确做过错事,这些事阿娘不能原谅他们,但是初一不一样的。” “外祖父是心疼初一的。” “等初一长大些,母亲再告诉初一好不好?” 初一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是像父皇那样的男子吗?” “对,像你父皇一样。” “天下之主。” 初一眼皮渐重,软软的手拉着林惊枝的袖摆,陷入梦中。 不多时,裴砚从外间进来。 他饮了酒,乌眸深邃宛若一汪深潭。 “枝枝。”男人指尖轻轻落在林惊枝的脸颊上,瞧不出情绪的瞳仁轻轻颤着。 不同于往日表现得那般寡欲清冷的模样,反而动作透着几分强势霸道。 这是他骨子里生来有带着的脾性,这些年月氏和燕北奔波,还有沉痛悔恨,已经深深磨平了他的凌厉,至少他在她面前,越发谨慎克制。 林惊枝轻轻站起来,正准备开口唤丫鬟进来把初一抱出去,不想下一瞬,裴砚俯身动作轻柔抱起初一:“我抱他回去。” 看他模样,明明眼尾都红了,却瞧着又不像醉得厉害。 初一迷迷糊糊睁眼,看到抱着他的是裴砚,伸手揉了揉眼睛后,咕哝一声,又靠在裴砚怀中沉沉睡去。 裴砚回屋时,林惊枝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醒酒汤:“给夫君准备的醒酒汤。” 裴砚点了点头,冷白指尖端起醒酒汤,喉结微滚一饮而尽。 “枝枝,我去沐浴。”裴砚乌眸克制着,他记得林惊枝说过,时日内他不准碰她。 他喝了酒,身体就分外燥热。 有些被他压制的情绪,排上倒海涌了出来。 林惊枝见裴砚抬步走向耳房,她在外间坐了一会,垂眸走了进去。 沐浴的地方比不得宫中来得大,但这处庄子估计是曾经裴砚外出常住的地方,耳房比别处修建得精致些。 雾蒙蒙水汽中,林惊枝看见男人冷白的背脊,透着水汽的乌发,暖黄灯火落在他凌厉俊逸的侧脸上,他应该是醉得厉害,脸颊被水汽一熏,浮出胭脂般的薄红。 裴砚听见脚步声,骤然抬眸看去。 在看到林惊枝的瞬间,他眼神一下子柔和下来,有些紧张抓着手中巾帕,冷白的拳头上能看出因为用力克制而浮现的青色筋脉。 “枝枝。”他声音低沉。 林惊枝一步步走近,努力平静声音道:“给夫君搓背?” 裴砚闻言,下颌微绷,目光极重落在林惊枝身上:“枝枝确定要如此?” “我不确定我克制不住时,会做出什么事来。” 林惊枝抿唇看着裴砚,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精致绣着牡丹花的帕子,抬手遮在裴砚挡住他的视线,温柔的嗓音嫩勾人魂魄:“若是夫君瞧不见我,是不是能好些克制。” 在她话音落下瞬间,柔软指腹落在他白皙肩颈上轻轻按压,她力气不大,那手法像是猫儿挠痒,每一下都是对他意志力的考验。 “枝枝。” “我真的会克制不住的,虽然我答应过你许多,我也尽量做到,但我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 林惊枝笑了声,忽然低头吻住了裴砚已经充血的耳廓,她用虎牙轻轻地咬了一下,软嫩舌|尖若有似无滑过。 只听见裴砚一声压抑厉害的喘息,低沉嘶哑,前日那场□□并不能满足他整整五年的苦苦等待。 裴砚忽然从浴桶中站起身。 他大掌掐着林惊枝纤薄的腰肢,把她拉进怀中,滚烫胸膛贴着她的身体,身上水珠沾湿了林惊枝身上的夏裳。 夏天衣物单薄,沾了水后贴在身上,越显得她躯体令人血脉喷张的玲珑。 小衣上绣着的鸳鸯已经隐隐透出轮廓,他只要指尖用力,扯开她身上的衣饰就能看到更多的春色。 裴砚略微一犹豫,俯身朝她吻了下去。 淡淡的酒香,混着他身上的冷松香,林进枝指尖蜷紧,她少有主动的时候,今日这般,只是心疼之下贸然的决定。 她被他大掌托着,半个身体都悬空了。 “枝枝。” “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裴砚的吻,封住了林惊枝喉咙内全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耳房里渐渐溢出浅浅的轻吟,水声阵|阵,像是大鱼穿过江河,越进龙门。 “枝枝是喜欢这样的对吗?” 裴砚用力力气,那种生来骨子里就透着的强势再也无法遮掩。 他要她所有,要她跟着他一同失控沉沦。 “裴砚。”林惊枝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眼尾泪痣红如朱砂,她掌心抠着他背脊,因为忍受不住用了极大力气。 她红唇长着,好像想说什么。 可下一瞬,她因为极致的情绪,忽然在他怀中哭出声,背脊失控不住轻颤。 “我想你的。” “裴砚。” 林惊枝巅峰过后,昏迷过去前,声音嘶哑道。 113. 第 113 章 岁月浅浅 初夏的夜晚,虫鸣声阵阵,略显闷热的夏风悄无声息落在檐下。 林惊枝缩在裴砚怀中,身上盖着薄薄的衾被,□□后还未消散的余韵连带着她身子轻轻颤着,将醒未醒,她下意识用脸颊蹭了蹭裴砚结实的胸膛。 “喝水。”裴砚端着温热蜜水,轻轻将林惊枝扶,方才在浴室里他闹得太过,她愈求他,他就越发克制不住,声音都喊哑了。 林惊枝迷迷糊糊抿了几口,又软绵绵靠在裴砚怀中睡了过去。 裴砚的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他低头轻轻吻了一下林惊枝的额头:“睡吧。” “嗯。”林惊枝迷迷糊糊点了点头,闻着裴砚身上那股莫名令她安心的冷松香,娇软得像盛放不久的花苞,娇嫩脸颊贴在他胸膛上,唇角含笑。 翌日清晨。 林惊枝从睡梦中醒来,裴砚难得没有早起,而是懒洋洋靠在床榻上批改连夜从宫中送来的奏折。 “醒了?”裴砚俯身吻她。 林惊枝脸颊娇红,伸手推了推:“妾身还未洗漱。” 裴砚霎时笑了,完全不在意地吻了吻林惊枝娇红的唇:“我抱你去。” 他不光抱她去耳房,还亲手帮她穿衣净面,之前那里被他弄到红肿的地方,也涂了药凉凉的,林惊枝不由绷紧腿肚,眸光水润看着裴砚。 裴砚笑了一下,乌眸深邃黑沉,他克制着并没有更过分的举动。 用了早膳后,裴砚牵着林惊枝的手在溪边散步。 夫妻俩还能听见,松林边缘传来初一笑闹的声音:“外祖父冬日真的会带初一去松林里打红狐皮子吗?” “初一要给阿娘做斗篷。” “当然会。”这是沈樟珩的声音。 裴砚笑了笑:“冬日我带你和初一去皇家别院过冬吧,那里也有一处温泉池子,你身子虚寒该多泡一泡才对。” 林惊枝轻轻点了点头,眼尾露出一丝笑容来:“都由夫君安排。” 到了中午,太阳高升,空气热了起来。 裴砚叫山苍唤来初一,他俯身亲手抱起初一,然后又牵着林惊枝的手,往松林深处的溪旁走去。 “爹爹,这是要带初一和娘亲去抓鱼吗。” 裴砚点头:“这是爹爹小时候,曾经玩耍的地方。” 初一似懂非懂点头,他看见山林中溪水清澈,提前用几扇屏风隔好。 一旁还摆了桌椅,清茶还有干净的巾帕,伺候的宫人都早早悄无声息退远。 裴砚带着初一下了溪水,网鱼的网子是特制的,拿在手里很轻。 裴砚顺着溪流把鱼群往初一那边赶,初一先是惊慌,然后就十分开心地笑出声来。 林惊枝只脱了鞋袜,坐在岸边早已经放好的软垫上,用脚尖拍打溪水,初夏的溪流对她而言还是有些寒凉。 初一网了许多鱼,又跟着裴砚晚了水,回去路上他已经累倒在裴砚怀中睡着了,心里还惦记的晚膳要吃炸小鱼。 林惊枝和裴砚带着初一,就像寻常夫妻那样,在庄子里生活了三天,明明是粗茶淡饭林惊枝的胃口却比在宫中好了不少。 三日后。 玄黑马车乘着清晨朦胧的白雾,悄无声息离开庄子回到了汴京皇宫。 因为三日的耽搁,回去之后朝中大小事都压在裴砚身上,虽然他不在时有百里逢吉担着,但御书房里的奏折依旧堆成了小山。 裴砚连着几夜睡在御书房内,林惊枝习惯了他在身旁,他不在时,她反而有些失眠。 第五日深夜,裴砚终于得空回到东宫寝殿时,发现屋内灯火通明林惊枝还未睡下。 “怎么不睡?”裴砚从耳房沐浴出来,轻轻把林惊枝连人带着衾被一起揽进怀中。 林惊枝眸光落在裴砚瘦削的下颌角,指腹从他唇角擦过:“夫君瘦了许多,妾身瞧着心疼。” “在御书房这几日,夫君可有按时吃药,楼大人可说你身上受的内伤,是需要时日精细养着的。” 御书房忙于政事的那些时日,虽然山苍和云慕劝了又劝,但是裴砚依旧没能按时用药,就连楼倚山三日一回的针灸,都已经许多日没调理了。 裴砚垂下眼眸,抿着唇:“有时会忘记,不过不碍事的。” “我身上的那些暗伤已经好了很多。” 林惊枝看着他披散在身后的乌发,漆黑中夹着几缕刺目的银发。 “夫君这样不顾身体,妾身看在眼中,心里难受。”林惊枝眨了眨微微有些泛红的乌眸,她声音不大,落在裴砚耳中又酸又涩。 “我知道的。”裴砚垂眸吻他,克制着不敢用力。 他这些年每日超负荷运作,身体操劳过去,加上身上大伤小伤不断,他知道她在害怕。 他的父皇和皇祖父,都死在五十不到的年岁,萧家男人短寿,他却想陪她白头百年。 裴砚手臂用力,把林惊枝搂紧在宽阔字啊怀抱中,他声音嘶哑:“我会陪着你的,陪着你一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 林惊枝轻轻点头,酸涩情绪渐渐淡去,她软软的掌心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夫君说好的。” “嗯。” 从那以后,裴砚虽然依旧忙碌,但是不再拿命操劳,该喝的药一样不落,楼倚山每三日一次的针灸,也改成了隔日一回。 随着封后大典的临近,远远镇守边关的齐王曾经的二皇子带着妻女回京。 裴漪怜和齐王有了孩子,是裴砚亲封的小郡主,是个闹腾无法无天的性子。 齐王对女儿萧昭昭的宠爱程度,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的年岁只比太子初一小一岁。 初一喜欢这个妹妹萧昭昭,所以他若是得空时就会时常带着萧昭昭玩耍。 某日傍晚,初一陪同裴砚在御书房里批折子。 他忽然轻轻拉了裴砚依旧一下:“爹爹。” “初一喜欢妹妹萧昭昭,爹爹和阿娘可以给初一生一个妹妹吗?” 裴砚握着朱笔的指尖一顿,若是有一个长得像林惊枝的女儿,裴砚只会比齐王更为宠女,但这个想法也只是在他心底一闪而过,就被裴砚否决了。 裴砚伸手温和揉了揉初一的脑袋,他看着初一极为认真道:“你阿娘身子骨不好,生初一时就吃了极大的苦头。” “爹爹觉得有初一就够了,因为爹爹不想你阿娘受苦。” 初一认真点了点头:“初一知道了。” “那初一不要妹妹了,初一只要阿娘了爹爹。” 这几年,林惊枝在月氏经过寂白几年的调理,她之前因为避子药受损的身子,已经好了差不多了,而且她与裴砚是一夫一妻。 她只要和裴砚做那个事情,有孕是迟早的事。 但裴砚能这样笃定和初一说,只要初一一个孩子就够了,那是因为裴砚暗中让楼倚山开了事前避子的汤药,毒性不重,算是温和,是他自己吃的。 这样子,他就能保证在不伤害林惊枝身体的情况下,避免她再次有孕。 孩子于裴砚而言,有初一足矣,他不想她因为生产孕期受苦,当年她生初一时,他坐在一墙之隔的屋子里,听着她疼痛难忍的□□,他咬得满口鲜血。 这辈子能得她,是他所有苦难中的万幸,他不想去赌生产是会发生的意外。 夜里回去。 初一去了自己的屋子,裴砚进屋时间林惊枝正在灯下给她缝制贴身衣物。 她针线不算好,但十分用心。 前世他的里衣、荷包还有罗袜都是她亲手缝制的,现在在宫中,有针线房的宫人,根本无需她动手,她却愿意为他做这些。 裴砚心下感动,轻轻走上前搂着林惊枝纤细的腰,低沉的声音尾音勾人:“别伤了眼睛。” 林惊枝笑了笑:“我做得不多,料子是找宫女裁剪好的样式,我最多就是缝几针,不伤眼睛的。” “再说妾身也不长做,偶尔给夫君和初一做一两身,看你们穿在身上,我也喜欢。” 裴砚长叹一声:“我知道。” 林惊枝放下手中针线,轻轻抚过裴砚的鬓角:“夫君去沐浴吧,耳房放好了水,等会子再把小炉里暖着的汤药喝了。” 裴砚点点头,他也不耽搁,转身去了耳房。 林惊枝收好针线,轻轻叹了口气,她自从见到箫昭昭后她喜爱得紧,她和裴砚近来□□也算是频繁,但是她的肚子迟迟没有任何动静,寂白明明说她身子骨已经痊愈,日后不会受孕艰难。 她视线落在竹筐里孩子的小衣上,除了裴砚和初一的,她还做了一件孩子的。 她想要一个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宠爱。 114. 第 114 章 身为女子 裴砚沐浴出来,轻轻从身后搂住林惊枝的腰,鼻息喷在她脖颈上,又烫又痒。 林惊枝肩膀轻轻一颤,抿着唇没出声,小巧精致的耳廓红得厉害。 裴砚里衣的衣襟半敞,白皙劲瘦胸膛隐隐可见,才沐浴过绞得半干的发丝,发尾还带着潮气。林惊枝伸手从他掌心里抽出巾帕,侧过身体,柔软的掌心轻轻按在他的发丝上,小小擦拭。 裴砚乌眸深邃,目光落在她身上灼灼炽热,眼底透着的心思不言而喻。 他虽克制,但近来只要身体允许,他就像是要把前五年禁欲的错失的那些填补回来,总挑得她俏脸娇红,半推半就也就从了他。 林惊枝紧张得手心渗出热汗,她心里装着事情,眼角余光不由自主落在小竹篮里堆着各色丝线的小衣上,小孩的衣裳不大,所以并不起眼。 裴砚顺着林惊枝目光看向小竹筐,他忽然一顿,搂着她腰的掌心有片刻的僵硬,他垂眸看她:“怎么忽然做起了孩子的衣裳?” 林惊枝眼瞳深处温柔一闪而过,她也不瞒着裴砚,软了身体靠在他胸膛上:“妾身的身体,这些年经过寂白的调理已经大好了。” “妾身想着初一也大了,他之前间门漪怜姐家的女儿萧昭昭喜欢得不得了。” “他应该会喜欢家中有个妹妹。” 裴砚下颌微绷,他声音透着几分哑涩,俯身吻了吻林惊枝的脸颊:“初一还小。” “也不急这一两年。” “等你身子骨再养好些,行不行?” 林惊枝被裴砚拦腰抱起,朝寝殿内走去。 他把她小心翼翼放在床榻上,薄薄的小衣在灯下若隐若现,他身体烫得厉害,但这一夜他身上明明有些反应,却克制着没有碰她。 林惊枝翻了个身,妩媚的桃花眼微微眯着,视线落在裴砚紧紧握着拳头的手掌上,她能看得出来,他虽然没有拒绝她,但是他并不想再要个孩子。 “裴砚。”林惊枝知道他没睡。 她软软的指腹从他深邃凌厉的眉骨上轻轻划过,最后落在他性感的薄唇上,轻轻点了点。 裴砚睁眼,静静看着她,落在她腰上的掌心把她纤细的身体往怀里带了带。 “嗯。” “你喜欢初一吗?”林惊枝一瞬不瞬望着他。 裴砚叹了口气:“初一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 “枝枝,再过些年。” “等初一大些。” 林惊枝眼中失落闪过,她知道不能逼他,他和她一样,心里依旧有疙瘩未曾解开。 眼下他的爱,太过卑微,她不想他这样,她宁愿他能强势些,不是都事事顺着她,因为她的脾性这些年早就被他宠坏了,总会有做得不对又胡乱骄纵性子的时候。 裴砚手臂把她揽得更紧些,极重的呼吸落在她身上,他却没再说话。 这一夜,两人各怀心事。 林惊枝迷迷糊糊不知何时睡去的,等她醒来时裴砚早就起身上朝,只有晴山和青梅守在外间门伺候。 十日后。 由礼部鸿胪寺主持,钦天监选的吉日。 婚礼繁复,林惊枝不想浪费过多东西在繁冗的礼节上,只选了几日,祭拜天地后,由裴砚亲自出宫在惊仙阁迎娶了一身皇后朝的她。 马车所过之处,遍地红绸,宫人撒的喜糖全都是宫中御膳房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 她被裴砚亲自抱着,穿过燕北皇宫,迈上白玉石阶,站在宣政殿前享受百官的跪礼。 虽然不符合祖宗留下的规矩,但没人敢说什么。 因为这时候,众人才发现,帝王主动开口说要求娶的女子,那个传言中备受月氏新君宠爱的玉姝公主,竟然就是天子潜邸隐姓埋名时娶的元妻。 封后大典后,接着就是册封皇后所诞的嫡子,萧玄玉为太子。 林惊枝成了燕北皇后,不乏有好事者蠢蠢欲动。 皇后是宫中独宠,而且她身上留着的可是沈氏的血脉,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沈氏会不会再次复起。 但也有小道消息传言,皇后虽是沈氏嫡女,但和沈氏关系并不好,当年皇后可是被丫鬟换了身份,假的沈氏女入了沈家,得了沈太夫人和沈将军足足十七年的宠爱。 若说感情,可能皇后同豫章侯府林家的关系来得更好一些。 皇后同豫章侯府林氏关系好的小道消息,就像一阵风,传遍了汴京城。 而豫章侯府夫人小周氏,得了这个消息后喜得跟什么似的,当日就让人想办法往宫中送了帖子说要给皇后娘娘问安。 不想豫章侯府千方百计送到林惊枝手上的东西,连个水花都没有溅起来,过了小半月都没得到任何动静。 正是盛夏时节,蝉鸣焦躁。 豫章侯夫人小周氏终于得了首肯,进宫拜见皇后林惊枝。 宫门前她下了马车后,本以为会有软轿迎接,不想出来候着的内侍外,别说软轿了连个伺候的宫婢都没有。 等周氏冒着六月太阳一晒就能冒火的天气,足足走了快一个时辰才走到皇后住的大明宫。 林惊枝封后,搬离东宫。 她和裴砚同吃同住,并没有迁至本该皇后住的坤宁宫,而是去了帝王所住的大明宫。 小周氏跪在地上,整整半日她一口水都没喝,已经被太阳晒到眼冒金星。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中才传来一道软绵绵的声音:“宣进来。” 小周氏如蒙大赦,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一进去,还不等孔妈妈开口,就朝林惊枝喊道:“枝姐儿。” “可是好狠的心,这般大的日后,竟也不愿派个软轿来接我。” 小周氏本就是个碎嘴的人,见林惊枝笑盈盈看着她,就胆子越发的大起来了。 “我们豫章侯府,好歹也养了你许多年,你父亲林修远从丁忧后一直闲在家中,也没得个一官半职,你兄长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当初捐的九品芝麻官。” “枝姐儿,你如今贵为皇后,我们豫章侯府,就算没有生恩,那也有养恩,枝姐儿应该记在心里才对。” 等小周氏一口气说完所有,林惊枝懒洋洋朝孔妈妈抬了抬手:“让她长长记性。” 孔妈妈沉着脸上前,一句话也不说,抬手就扇了小周氏数个耳光。 小周氏直接被扇蒙了,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孔妈妈:“你这是做什么。” “当初皇后是林家庶女时,我可是她的嫡母。” 孔妈妈没有任何犹豫,又连着数巴掌下去,小周氏一张脸肿成了猪头,软趴趴跌坐在地上。 林惊枝终于正眼看向小周氏,眸光平静,却含着极深的威严:“本宫宣你入宫,自然是惦记了几分当年豫章侯府庇护阿娘和本宫的情分。” “但本宫和阿娘从不欠豫章侯府什么,因为本宫的阿娘当初身子骨不好时,可是被府中克扣汤药的银钱,在本宫七岁时,她就因病离世。” 小周氏闻言,全身被冷汗浸透,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饶命。” “娘娘饶命。” “是臣妇该死,臣妇不知好歹。” 这时候,因养女成为燕北皇后冲昏头脑的小周氏,终于清醒几分。 林惊枝冷笑:“本宫没有找豫章侯府麻烦,豫章侯府就该好好夹着尾巴做人。” 小周氏身体颤如筛子,一张肿胀的脸双颊通红,嘴唇却白得不见丝毫血色。 林惊枝朝孔妈妈吩咐:“把人丢出宫去。” “告诉豫章侯,我记着他当年算是救过我母亲一回的恩情,没有逼林氏以命相偿,莫要贪婪为好。” 小周氏离开燕北皇宫不久,林家得了宫中传递的皇后口谕,竟是半刻也不敢耽搁,连夜离开了汴京皇城,回到河东郡祖宅。 林家唯一留在汴京的族人,只有当初得了太皇太后一根梨花簪,嫁得还算不错的林昭柔。 林惊枝没有为难林昭柔,林昭柔与她没有仇恨,豫章侯府林家一脉,因为小周氏的自作主张,也算彻底断送官途。 好在豫章侯林修远,就是个吃喝玩乐的主,回到河东郡后半点没把事情放在心上,小周氏回到河东郡后,却是被林太夫人百般刁难,不多久就因为失足落水病得起不得身,也算是得到了报应。 深夜。 林惊枝从梦中醒来,她看着帐幔外摇晃烛火,轻手轻脚起身走到窗前。 有皎洁的月光从隔扇落进寝殿中,像是一层薄纱。 些许燥热夏风,吹进屋中,落在帐子上透着几分夏夜特有的芳香。 裴砚不知何时走到林惊枝身后,有力臂膀轻轻揽过她纤细的腰:“怎么不睡?” 林惊枝目光落在布满了碎星的天穹上,她纤长睫毛眨了眨:“夫君。” “我今日让孔妈妈惩罚了小周氏。” “豫章侯府已经连夜离开汴京,可我并没有任何报复得逞的欢喜,整颗心空荡荡的,反正有些迷茫。” “五姓虽不可能一夕之间门连根拔起,但都要全部遭受重创四分五裂,许多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是我心里依旧想着大姐姐离世前,她叫我走的神情。” “舅舅也说过,回到燕北当我站在高高的权力巅峰时,我该想想做些什么。” 林惊枝回身,踮着脚尖把雪白的下巴磕在裴砚肩膀上,她语调极软:“你说我若兴办女学呢?” “学识眼界,都是一个人不可或缺的东西,我不希望燕北有多少心怀抱负的女子,因为内宅后院而埋没自身的才华和志向。” “为什么天下的男儿能骑马射箭奔赴沙场,能志高远大考取功名步入朝堂,而我们身为女子却只能相夫教子呢?” “这世间门千千万万女子,像漪怜大姐姐、皇祖母、嫁给先皇的淑太妃,还有我阿娘。” 林惊枝说到最后,她声音微微哽咽。 她想的这些东西,无异于胆大包天,也许日后留给后世的只有她的恶名,但林惊枝依旧想去做。 因为当年她逃离燕北,带着裴漪怜的希望,不是离开而是争取作为女子的自由和平等。 115. 第 115 章 主动。 时间一晃而过,八月中旬,宫中颁发新政,由皇后全权主理大长公主萧初宜协助,兴建了等同于太学,但是专门给女子设立的女学。 女学教女红刺绣,也教骑马射箭,男子所学的理论书文朝中政事,也由皇后出面请了朝中大儒教学。 女学是初立,又是一所有几分离经叛道的书院,就算能请得学识丰厚的女先生进行授课,但也比不得太学那些大儒的。 就在大家以为皇后会一筹莫展的时候,元贞三十三年状元百里逢吉,如今的太子太傅。 他跪于大明宫前给皇后请安,只为求得一席能在女学授课的职位,皇后自然应允,如此一来在百里逢吉的带动下,朝中不知多少大儒想去女学给那些女学生上课。 林惊枝本以为兴办女学朝中会有不少反对的奏折,不想除了少数朝臣反对外,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不语。 大明宫待客的大殿内。 今日是休沐,百里逢吉一身寻常棉布长衫,乌发用一支墨簪紧束,他身旁坐着乖巧的初一。 林惊枝坐在主位笑,朝百里逢吉笑了笑:“逢吉,女学一事,本宫要谢谢你出手相助。” “还有当年离宫,同样谢谢你。” 她说着,不顾皇后之尊,朝百里逢吉轻轻一拜。 百里逢吉起身避开,他清澈眸底含着浅笑:“娘娘不必如此。” “娘娘能兴办女学,正也是陛下和臣所想,只是如今时机正好,臣还得谢谢娘娘当年大恩。” 当年大皇子逼宫那日,百里逢吉被裴砚重伤,若不是林惊枝求楼倚山一定要保下他的命,他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而且在他伤好之后,当年还只是太子的帝王并没有因此埋没他的才华,反而重重提拔他,让他成了燕北第一的天子近臣。 当年他曾对她许下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至今不敢松懈半分,无论是朝他之上,还是教育太子。 百里逢吉眼神渐渐温和下来,朝林惊枝笑了笑:“娘娘。” “娘娘极爱的那道桂花糕的方子,臣已抄给陛下。” “为天地、为百姓、为万世太平,臣这一生足矣。” 林惊枝漂亮的桃花眼中浅笑温柔,她点了点头:“本宫记得。” 初一葡萄一样的眼眸睁得大大的,看看林惊枝又看看百里逢吉,等百里逢吉牵着初一的手退出大明宫时。 “逢吉太傅。”初一仰着头,轻轻扯了一下百里逢吉的衣袖。 “嗯?”百里逢吉温和眼眸,看着初一。 “太傅是不是喜欢过我的阿娘。”初一眼中的神色十分笃定。 百里逢吉先是愣了一下,沉默许久轻轻点了一下头:“不瞒太子殿下。” “臣年少时,的确爱慕过皇后娘娘。” “娘娘是这世间最为纯真善良的女子,又有谁能不喜欢。” 初一也不生气,他理所当然点了点头:“学生也这么觉得。” “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就像当初在月氏时,月氏的少年郎谁不喜欢初一的阿娘。” “可惜阿娘的心只有一颗,全都给了我的父皇。” 百里逢吉伸手,轻轻揉了揉初一毛茸茸的脑袋:“你阿娘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子,这世间也只有你父皇有能力保护好她。” “太傅当时年少。”百里逢吉语调顿了顿,却没再继续往下说。 当时年少,最黑暗的岁月里,有人对他伸出了软软的小手,把他扯出泥潭。 他感恩不敢相望,是心底藏着的珍宝,是一步步往前走的动力,可等他成为燕北的皇权之下第一近身大臣时,他明白曾照亮他一整个少年时期的月亮,她早已不属于他,而他有更重要的使命需要完成。 百里逢吉带着初一离开不久,裴砚就从御书房回来,他步伐走得有些急切,眼底透着隐隐的焦急。 一步跨进寝殿中,他看见林惊枝懒洋洋倚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握着书卷看得认真。 “枝枝。”裴砚俯身吻住她娇艳红唇,舌|尖|探|入她温热的唇内,唇舌相交,他用了力气、 直到林惊枝被他吻的小脸通红喘不上气来,他才松开她。 林惊枝眨了眨桃花一样水润的眼眸,白皙掌心勾着裴砚的后颈,逼得他只能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看着她。 “夫君。” “想我?” “还是担心逢吉大人。” 裴砚抿了抿唇,乌眸翻涌着情绪看着林惊枝。 她本以为他不会承认,不想裴砚沉默许久后,蓦然朝她轻轻点了一下头:“都有。” “朕嫉妒百里逢吉与朕的皇后自小相识,有着朕比不上的情谊。” “朕但凡离开枝枝身旁片刻,朕的一颗心都是抓心挠肝的想念。” 裴砚少有在林惊枝面前自称“朕”的时候,除非他在极其严肃认真地说一件事情。 林惊枝搁下手掌心里握着的书卷,用雪白指尖轻轻挑起裴砚的下颌,在他耳旁呵气如兰:“可是本宫只有一颗心。” “本宫的一颗心,早就在上一世掏给了夫君您。” “夫君可有收到。” 她掌心摁在他胸膛上,潮热的指腹划过他明黄的天子朝服衣襟,大着胆子解开他腰间革带,用力往下一侧。 冷白胸膛,结实有力不见半丝赘肉的腰腹,几个月的休养生息,他比之前稍微壮了一些,愈发显得诱人。 林惊枝顺着他微微敞开的衣襟,指尖大胆滑过,停留于某处。 只听见裴砚不轻不重哼了一声,音色撩人:“枝枝。” “你等会儿会受不住的。” 林惊枝玉臂勾在他脖颈上,含着甜香的鼻息落在裴砚的侧颈上,她娇媚含笑:“什么叫受不住?” “这样吗?” 她指尖继续往下。 大明宫寝殿内,自从裴砚回来后,殿中伺候的宫婢早就由晴山和青梅带着退远,林惊枝就算是更放肆些,这里除了裴砚外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对他做了什么。 林惊枝从美人榻上站起身,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镶嵌白玉的革带,动作有些不熟练用革带捆了裴砚的双手手腕。 她笑得娇甜:“妾身知晓夫君是个醋性大的。” “但妾身从未想过夫君竟然有这般大的醋味。” “妾身同逢吉大人相识,不过是场意外,当初月氏时,夫君看着妾身府上那些面首,可是作何感想。” “是想这样,把妾身狠狠压下吗?” 裴砚脸上神情反而平静下来,任由林惊枝动作。 看她大胆放肆,看她娇媚无比。 象征着他至高无上权势地位的龙袍,被她踩在玉足下,看她明明害羞却动作大胆撩拨,裴砚唯一担心的是,龙袍革带不一定能束缚得住他。 若是他真失了理性,克制不住,只怕会伤了她去。 自从林惊枝提出想给初一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后,裴砚就一直克制着,能不与林惊枝同房就尽量避免,他不想暴露自己偷偷喝了避子药一事。 可他就算是寻了朝堂忙碌的借口,在御书房待到深夜才归,她却以退为进比平时更为主动一些。 裴砚被林惊枝扯着手腕,轻轻推到在榻上。 他没有挣扎,也不敢用过多的力气,因为隐忍双颊微微浮出胭脂一样的薄红,双眸刺红。 林惊枝俯身,有些锋利的牙齿轻轻咬着裴砚耳廓,用娇艳红唇慢慢抿着,偏偏又不让他尽兴。 “夫君。” 林惊枝指腹落在裴砚烫人的胸膛肌肤上,他眼中有隐忍,却不挣扎任她摆弄。 忽然,林惊枝站起身,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件宽大外裳披在身上,她走远并不理他,他手腕连着革带被她扣在拔步床精致雕刻的床柱上。 林惊枝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包用帕子包着的药渣,丢到裴砚身旁:“夫君不如同妾身好好解释。” “御膳房小厨房里,你吩咐云暮悄悄熬制的避子汤是怎么回事?” 裴砚一惊,眼中所有的欲|念霎时消失殆尽,他垂眸避开林惊枝的视线,他想要否认,但直到她已经查出所有,难怪她今日偏偏宣了百里逢吉进宫,又同百里逢吉待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足以超出他的耐心极限,他自然会来大明宫寻她。 他偷偷喝药的事,她恐怕早就有所怀疑。 裴砚眉梢微挑,长长叹了声:“枝枝。” “我们有初一就够了。” 林惊枝却坚定摇了摇头:“裴砚,我直到你在怕什么。” “女子生产无异于鬼门关前走一遭,初一的确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但我依旧希望这世间,初一除了你我之外,他能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弟弟或者妹妹。” “人世艰苦,初一虽自小在爱的包围下长大,但他这孩子实在过于懂事,妾身并不想他日后孤独。” 裴砚沉默了,他深深看着林惊枝。 手腕的结实的革带根本束缚不住他,他手臂用力一挣,只见革带瞬间断裂,掉在地上。 “枝枝。” “是你说的。” “朕希望枝枝不后悔。” 裴砚话音落下,林惊枝已经被他拦腰抱起,丢在床榻上。 帐幔落下,是满室春色。 116. 第 116 章 有孕 元贞三十八年,金秋九月。 皇后由宫中御医诊出有孕,只是月份尚浅不宜操劳。 大明宫寝殿,林惊枝由裴砚抱在怀中,小脸煞白唇也失了血色。 比起当初怀初一时,她这一胎感觉更为艰难些,才短短十多日她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就连饮下去的汤水也不过片刻就能因恶心吐出来。 裴砚身上衣袖上都沾了污渍,他也不嫌,透着薄茧的指腹从她带着水渍的唇角擦过,深邃乌眸含着满满的心疼。 “都怪我。”他俯身吻了吻她,声音透着自责。 林惊枝纤长浓密睫毛颤了颤,朝裴砚轻轻摇头,她虚弱得厉害,娇软掌心轻轻抚在小腹上,眼底泛出温柔。 “阿娘。”初一站在榻前,小心伸手扯住林惊枝的衣袖,“初一听楼大人说,阿娘腹中有了妹妹。” “初一想要妹妹,但初一不知道有妹妹是这样辛苦的事。” 初一大大的眼眸里满是自责。 一大一小,几乎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上,都是同样的自责,林惊枝霎时被逗笑了。 她温柔伸手,揉了揉初一毛茸茸的脑袋,又用脸颊碰了碰裴砚胸膛:“不要自责。” 大明宫安静,宫婢内侍小心翼翼伺候。 孔妈妈煮了酸梅汤送来:“娘娘。” “这是楼大人开的方子,楼大人叮嘱可以加些乌梅下去一起放在药炉里炖,这样汤药好入口些。” 裴砚接过孔妈妈递上前的汤药,轻轻抿了一口,见温度适合才小心递到林惊枝唇边:“味道尚可。” “你尝尝如何,若依旧恶心不适,我让楼倚山开新的方子。” 林惊枝小小抿了一口,眉心微蹙,不算好喝但因酸涩勉强压下胸腹翻涌的恶心感。 一碗汤药她只喝了大半碗,就朝裴砚轻轻摇头。 裴砚抱起她,小心翼翼放到床榻上:“可有什么想吃的?” “我去御膳房给你蒸些桂花糕来?” 他是燕北至高无上的帝王,却能为她屈尊去御膳房,那只握惯了刀剑和御笔的手,丝毫不在意擦去她因为孕反吐出来的污渍。 孔妈妈和晴山拧了干净巾帕递给裴砚,裴砚先给林惊枝擦了脸颊和手,才垂眸去擦拭自己身上的污渍。 林惊枝自从诊断有孕后,裴砚变得越发小心谨慎,他平日除了上朝外,就连御书房的折子,也都由云暮和山苍送到大明宫的书房内。 他一颗心全都在她身上,只要听见榻上传来动静,他第一期间上前。 凡事都亲力亲为,对于林惊枝关切程度已经处于恍若魔怔的状态。 深夜。 林惊枝从睡梦中醒来,她下意识往裴砚怀中钻,不想却翻了个空,衾被里一片冰凉,他也不知离开多久了。 “裴砚。”林惊枝浑身一颤,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娘娘。”晴山听见声音进来,她手里端着灯烛,明亮烛火一下子把昏黄寝殿照得亮堂堂的。 “陛下夜里有事出去了,娘娘先睡,云暮大人已经去唤陛下了。”晴山声音很轻,透着几分瑟瑟寒意。 林惊枝缩在暖和的衾下,她如今两个多月的身孕,夜里时常想来,平日第一时间裴砚都会轻声哄她再次睡下。 半个时辰后,林惊枝在床榻上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外间传来沉着有力的脚步声。 “枝枝。”裴砚伸手掀开帐幔。 林惊枝怀了抱着初一儿时夜里哄睡才会用到的布老虎,纤长眼睫轻轻颤着,明显没有睡熟。 帐子撩开不过片刻,他才脱下外衫准备把她搂进怀中,林惊枝就醒了。 “夫君去哪了?”她声音娇娇像月下的一汪清水,软得不成样子。 裴砚一双漆眸含着还未曾压下的森冷,目光落在林惊枝身上时,霎时软了。 他垂眸危险:“方才去御书房处理了一些琐事,枝枝睡吧。” 他声音暗哑温柔,宽大掌心动作轻柔把林惊枝拦进怀中。 林惊枝在裴砚靠近瞬间,拧着的眉心蹙得更深了些,她精致小巧的琼鼻皱了皱,还透着几分迷糊的目光落在裴砚身上。 夜里睡前,他明明沐浴过,穿的也不是这身衣裳。 可现在的他,分明重新沐浴过,乌发上海透着潮潮的湿气,因为有孕的原因,她嗅觉比寻常人敏感许多,裴砚身上分明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 林惊枝伸手推了推他,虽然没有用力,但眼中抗拒表现得十分明显。 “枝枝,怎么了?”裴砚搂着她纤腰的手臂霎时一僵,语调发紧。 林惊枝用掌心捂着口鼻,忽然就忍不住吐了出来,晚膳好不容易吃下的食物,沾在她已经里衣上,大半都吐到了裴砚身上。 裴砚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眸深处有波澜翻涌,声音压着自责,极冷朝寝殿外喊了伺候宫婢进来。 皇后娘娘以为有孕,胃口不佳是全皇宫都知道的事,帝后二人感情极好同吃同睡,更是人人称道。 只是裴砚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皇后娘娘就这样不管不顾吐到他身上,伺候的宫人依旧心惊胆颤,就怕娘娘触怒帝心。 “陛下,沐浴的水已经备好了。”有宫婢恭敬上前道。 裴砚沉着眉眼,也顾不得身上污渍,俯身温柔吻了吻林惊枝的眉心:“可还难受。” “抱你去沐浴好不好?” 林惊枝轻轻点了一下头,逼着眼睛没说完,揪着裴砚衣襟的掌心却颤得厉害。 净室里烟雾缭绕,林惊枝自从有孕后格外敏感,裴砚帮她褪去身上沾了污渍的衣裳时,她颤得厉害,一截细腰莹润白皙,把他宽大手掌扶着,愈显娇柔妩媚。 林惊枝羊脂玉一样的身体,沉入热水中,裴砚随之褪了身上衣物没入水中。随着他高大挺拔的身体沉入,浴桶里水花翻涌,哗啦啦地落在净室的青砖上。 裴砚动作轻柔,握着雪白巾帕的掌心,因为克制有青色经脉浮现。 最后,林惊枝是被裴砚用宽大巾布裹着凝脂一样的身体,跨出净室。 等裴砚把她小心放到床榻上后,一番折腾下来,林惊枝累得厉害,一沾枕头就陷入梦中,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抗拒裴砚的接触,娇软身体缩在他胸膛前,全身心的依赖。 裴砚修长指尖轻轻抚平她鬓角翘起的碎发,无奈吻了吻她侧脸,想到夜里他去地牢做的事,他眼神渐渐透出凌厉的寒意。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自从她回了燕北后,他看似逐渐正常,对她温柔体贴百依百顺,以至于无论是宫中还是朝堂,有人开始逐渐忘记,曾经他的皇后不在燕北时,他无论是储君还是后来作为新帝时的狠辣拒绝。 所以今天深夜,裴砚才会乘着林惊枝睡着后,起身悄悄离开大明宫寝殿。 山苍带着暗卫营和禁军的人马,包围燕北汴京皇宫。 那些睡梦中的朝臣被凶神恶煞的禁军叫醒,连带着那些深闺中娇养的贵女。 侍卫手中举着的火把照亮宣政殿前的白玉石阶,裴砚一身明黄色常服,眉眼凌厉凉薄,冷冷看着那些战战兢兢站在不远处的人群。 “不知陛下深夜叫臣及其家眷,来宫中可是有要事吩咐。”有胆大的朝臣,往前走了一步,弯着腰不敢抬头玉阶最上方,尊贵不可亵渎的天子。 裴砚冷笑:“既不知何事,那朕恰好有一事要吩咐。” 说完他朝山苍的方向,微不可察点了一下头。 山苍会意,躬身退了下去。 不多时,山苍带着暗卫营的人押了七八名貌美小宫女,丢在地上。 女人口中用白布堵了个严实,身上受过刑,扑鼻的血腥味散在空气中,透着森然杀意。 裴砚慢条斯理往前走了一步:“不知各位爱卿可有觉得眼熟的。” 玉阶下方静得落针可问,有人脸色煞白面如死灰,也有人浑身抖如筛子,面入绝望。 自从宫中诊出皇后有孕的消息后,朝中不然有不少人生出了别的心思。 历朝历代哪有帝王独宠皇后一人,不纳妃寻妾的道理。 所以自然有人,觉得皇后有孕是往帝王前边安插人的绝佳机会。 那些貌美的宫女,就是朝臣想方设法塞进宫中的,或者是重金收买的。 裴砚笑得凉薄,眼中是满满的厌恶:“处理干净。” 随着他话音落下瞬间,暗卫营侍卫抽出腰间长刀,手起刀落七八个圆滚滚的人头滚落地上。 裴砚袖摆上沾了鲜红的血,皂靴碾过地上的骨碎,唇角微微翘着:“各位爱卿觉得如何?” “可满意朕的处理方式?” “朕的皇后怀着朕的孩子,正是辛苦的时候。” “不要逼朕大开杀戒。” 裴砚视线落在那些满眼恐惧站着,已经被吓破胆子的少女身上。 杀意如有重量,落在每个人心头。 “陛下。”云暮小跑走到裴砚身旁,他压低声音道,“娘娘醒了,寻不着陛下。” 裴砚透着杀意的视线一顿,乌眸微敛,冷冷扫向众人。 他没有犹豫,朝山苍吩咐了声,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裴砚入大明宫寝殿前,还特意沐浴过,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没想到林惊枝依旧闻到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还因为孕反吐了出来。 等他亲力亲为给她梳洗干净,寝殿外的天色已隐隐露出鱼肚白色。 裴砚轻手轻脚上榻,把林惊枝软软的身体搂进胸膛,他长长叹了口气,她若知道他依旧是个疯子,可会后悔跟他回到燕北。 因为就算他伪装得再好,他骨子里生来就有的疯狂不可改变。 裴砚闭着眼睛,掌心轻轻放在她温热小腹上,不敢用力。 117. 第 117 章 亲缘血脉 杀意如林惊枝醒来时,已是巳时过半,殿外是宫婢内侍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听着有些忙碌。 孔妈妈们轻手轻脚从外头进来,见林惊枝醒了便笑着上前:“娘娘醒了。” “今儿御膳房的厨子研制出了一种加了酸枣泥和梅子酱的糕点,娘娘可要尝尝?” 林惊枝任由孔妈妈扶着她坐起身,轻轻点了一下头:“午膳时可以端一些来。” 说到这里,林惊枝的声音微微一顿,眼中透着一抹狐疑看着孔妈妈:“昨儿夜里是发生了什么事?” “夜里总觉不踏实。” 孔妈妈浑身一抖,想到昨夜被鲜血然后的宣政殿前白玉石阶梯,她努力克制微颤的声线:“娘娘多虑,昨夜宫中并无大事发生。” 林惊枝点头,视线却落在孔妈妈因为极度害怕而紧握,发白的手指骨节上。 她极快速掩去眼中情绪,才梳好头发,裴砚就牵着初一从外头进来。 “阿娘。”初一松开裴砚的手,朝林惊枝跑去,在离她还有四步距离时慢慢停了下来。 他小心走上前,软软的手掌心轻轻地放在她的小腹上,葡萄一样清澈的眼睛忽闪忽闪:“阿娘今日可会难受?” 林惊枝笑着朝初一摇头,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饿不饿?” 初一诚实朝林惊枝点头。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晨五更天前就必须起身在他住着的东宫小花园里,习武小半时辰,等用过早膳后,就要去宣政殿上朝。 他年岁虽小,但裴砚对他的教养是亲力亲为,等下朝用过午膳,午睡后他就跟着百里逢吉念书,晚上裴砚定会考他的功课。 等宫婢内侍在外间门摆好午膳,裴砚亲自夹了一筷子金桔姜丝蜜放到林惊枝桌前的小瓷碟里,林惊枝小口尝了个味儿。 初一有些紧张看着:“阿娘觉得如何。” 极酸的金桔丝又拌了些蜂蜜,有些开胃。 见林惊枝点头,初一才松了一大口气,这是他上回跟逢吉太傅出宫时私下打听来的一个方子,又由宫中厨子改良后,更为可口。 除了这道菜外,还有一道用山枣泥和山药泥混合的酸甜口糕点,林惊枝也小口小口吃了一块。 这是有孕两个多月来,她午膳用得最多的一次。 今日因为皇后娘娘午膳用得多,宫中御膳房上至掌勺的厨子,下到烧火的老嬷嬷,人人都得了赏赐,至于昨日夜里宣政殿前发生的那场屠杀没人敢多说一句,被鲜血染红的玉阶,早有内侍提着一桶桶清水冲刷干净。 十日后,寂白由云暮接进宫中。 她在两个月前得知林惊枝有身孕的消息,就得了月氏君主白玉京的命令前往燕北,奈何遇到乌依江秋日潮汛,被拦在江岸前足足小半月,寂白才带着人顺利渡江。 寂白进宫后,她和楼倚山重新探讨改良了方子。 “娘娘脉象是极好的。”寂白收了脉枕,笑着朝林惊枝道。 林惊枝当即悄悄松了一大口气。 之前无论是宫中御医还是楼倚山给她诊脉,说的也是脉象稳定,但林惊枝想到当初怀初一时的艰难,她依旧有隐隐的不安。 当年初一能平安生产,寂白的医术占了极大部分。 在林惊枝有孕的第个月,正是初冬时节,天穹有白雪漂亮,渐渐从雪碎变成了鹅毛大雪。 五更天不到,沈家宅院的婆子想方设法往宫中递了消息。 原因无他,沈太夫人年事已高,这五六年里接连的几次打击,她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如今她弥留之际,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想再见皇后一面。 传递消息的宫人战战兢兢跪在殿外,裴砚已经醒了,身上披了外衫,幢幢光影落在他凌厉侧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夫君。”睡梦中林惊枝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已经醒了。 裴砚见天还未亮,又是下着大雪,他伸手把林惊搂在怀中轻声哄着:“无事,你再睡会。” 林惊枝纤长睫毛颤了颤,下意识往他怀里钻去,却触到他冰冷透着寒气的外衫的瞬间门,突然清醒过来。 怎么会无事,他若不是在殿外站了极久,身上也不会冷得这般厉害。 林惊枝伸手揉了揉眼睛,声音娇媚带着刚睡醒的浓浓鼻音:“外头可是有事?” “夫君不要瞒着我。” 裴砚墨一样的眉峰微拧,眼底涌出强势,他沉默许久才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沈府太夫人不太好。” “沈家想方设法往宫中递了消息,说想见你一面。” 林惊枝渐渐恢复清明的眼中有思索一闪而过,她往裴砚怀中缩了缩,良久长长叹了声:“初一他外祖父可去了?” 裴砚点头:“嗯。” “夫君让人去唤初一起来。” “同妾身一同出宫吧。” “这一次,妾身该去的,无论好坏。” 林惊枝会去沈府本就在裴砚的意料之内,她性子虽倔,骨子里却是善良的。 这最后一程,就算是风雪交加,她怀着身孕,但她也一定会去相送。 一个时辰后,玄黑华贵的马车在清冷无比的沈家正门前停下,早有婆子开了府门,把帝后和太子殿下迎进去。 裴砚用厚厚的大氅,把林惊枝从头到脚裹着,身旁跟着撑着一把小伞的初一。 一行人进了沈府后,有婆子在前边带路,穿过垂花门进了院子,还未进屋就能闻见隐隐苦涩药味混着寒凉的空气,落在每一个身上。 “枝姐儿。”沈樟珩眼眶微微泛红,见被裴砚抱在怀中的林惊枝他垂在身侧掌心颤着。 初一朝沈樟珩轻声叫道:“外祖父。” 沈樟珩伸手摸了摸初一的脑袋,俯身把他抱了起来,拍去他发丝和肩膀上的雪花。 直到进屋,林惊枝才被裴砚放下,她捂在大氅里小脸通红,毕竟发丝微有些卷曲。 沈太夫人靠在大迎枕子上,身上衣服整洁干净,头发也重新梳过,只是一双眼睛失了色彩浑浊空洞。 “枝姐儿来了是吗?”沈太夫人在见到林惊枝的瞬间门,眼中有亮光闪过。 她努力伸手,朝林惊枝方向招了招手:“枝姐儿。” 她枯瘦的手腕上戴着的是林惊枝还给她的那串小叶紫檀佛珠,随着她的动作佛珠晃动,上头挂着的流苏在空气中荡漾出好看的弧度。 林惊枝往前迈了一大步,在沈太夫人榻前停下。 她眼神平静看着沈太夫人,语调微涩:“我来了,祖母可有什么想对我交代。” 沈太夫人好似想伸手去拉她,可掌心却在半空中顿住,她捂着心口轻轻地喘了一口气,眼中带着一丝希冀:“枝姐儿。” “我马上就要去了,你如今贵为皇后,陛下独宠你一人。” “只是……”她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只是枝姐儿你能不能去寻一寻观韵的下落?” “她没了孩子,大皇子又被流放漠北,等我一死沈家全族就要离开汴京,流放漠北。” “所以祖母临死前能不能求求枝姐儿,寻一寻观韵的下落,若寻到她把她送去漠北,总比流落在外头强。” 林惊枝好似早就料到一样,她眼中不见任何波澜和恼怒,漆眸微眯浓密的眼睫挡去她桃花眼中真正的情绪。 “本宫知晓您心疼沈观韵,毕竟她才是您养了十七年,您心疼了十七年的姑娘。” “这一生,要您在她与我之间门选择,您心底依旧会毫不犹豫选择她,所以本宫一开始就从未想过要原谅您。” 林惊枝握着裴砚掌心的指尖,用了极大力气才克制下眼中的嘲讽,她冷冷笑了声:“您放心。” “本宫会替你寻到她,把她的骨灰送至漠北,了您的遗憾。” 沈太夫人骤然瞪大眼睛,她想说不是骨灰,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中走马灯一样闪过她的一生,那些画面中沈观韵每一帧画面渐渐变得模糊,她竟然想不起沈观韵的容貌。 卯时刻,有鸡鸣声响起。 沈太夫人长眠于沈府,小佛堂里那一尊之前被火烧过出现了蛛网一样裂纹的观音像,忽然毫无预兆碎了,碧绿的玉片映着烛光,像是人一生的终点。 林惊枝柔软掌心捂着小腹,唇色泛白。 下一瞬,她被裴砚打横抱起,快步离开沈家。 太阳出来时,林惊枝已经回到大明宫寝殿,寂白给她诊脉,楼倚山和宫中御医都在。 寂白松了口气:“只是微微有些动了胎气,娘娘这胎怀得好,胎位也正,等会子奴婢写了方子,服日汤药便无碍了。” 等寂白离开,裴砚眼中依旧泛着戾气,他小心抱着林惊枝,声音发紧:“下回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去了。” 林惊枝垂眸,指腹从裴砚微突的喉结上划过:“夫君,没有下回了。” “尘归尘,土归土。” “我从未想过同沈观韵比什么,她从小由沈太夫人养大,其实有些视线,亲缘和感情其实更重于血脉。” “沈太夫人会惦记着沈观韵,本就在我预料之内。” 裴砚吻她,唇色滚烫。 掌心紧紧箍着她的纤腰。 118. 第 118 章 苦尝(已补) 林惊枝趴在裴砚怀中,水雾雾的眼眸微抬,看向他。 裴砚伸手,指腹从她微微发红的眼睑下方擦过,他不敢用力生怕伤着她。 林惊枝觉得有些痒,浓密眼睫眨了眨,乌发散落垂在身后,衬得那张巴掌大小脸犹如凝脂滑嫩,柔弱无骨的身体,柔顺趴在他怀中。 她这般模样实在太美,那种全身心对他的依恋,就像是戒不掉的毒药,裴砚抚在她侧腰上的掌心用了力气眼前情绪虽克制着,但身上明显起了反应。 林惊枝怀孕后,身体同样变得异常敏感,沈家太夫人一事,林惊枝虽早就看开,她不是沈太夫人膝下养大的姑娘,就算沈太夫人再喜爱她,最终她都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虽然心里明白,但林惊枝心里多少有点发涩。 可能是沈太夫人这一生见过了太多的生死离别,血脉反而看得淡些,她这一生儿子众多,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贤妃沈氏,后来大皇子夺嫡失败被贬为庶人,流放漠北,贤妃也在先皇去世后,被送到了皇陵为先皇守墓。 物以少为珍,沈观韵作为沈太夫人亲手养大唯一孙女,当眼珠子疼了多年,沈太夫人对她终究是恨不起来。 林惊枝伸手去拉裴砚的手,娇软指腹从他覆着薄茧的掌心划过,他掌心纹路深微有些凌乱,因常年握刀执笔,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裴砚时不时吻她一下,动作至极温柔。 林惊枝扯了一下裴砚衣袖:“夫君今日该去上朝了。” 朝堂的事,他出宫前就吩咐了百里逢吉,初一回宫后就直接被百里逢吉接走去了宣政殿。 今日朝堂没有要事,要处理的折子也不多,初一作为他的长子,这天下江山迟早是他的,哪怕他现在年岁极小,把他一个人丢在宣政殿龙椅上,裴砚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至少有百里逢吉在,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威压,没人敢为难他。 裴砚伸手扯过衾被把林惊枝裹在里头,他把她搂得紧紧的,语调含笑:“我陪着你。” “再睡一会儿。” 林惊枝想催促他快些去上朝,奈何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他声音温柔哄她许久,她再也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裴砚等林惊枝彻底熟睡,他才起身掐了不起眼角落里点着的安神香。 孔妈妈带着晴山和青梅进来。 裴砚前一刻还含着温柔的目光彻底冷下来,他连大氅都没有穿,面无表情走出大明宫,风雪掩去他高挑颀长的身影,白茫茫的宫道上,只有鹅毛一样大的落雪。 燕北皇宫,永宁殿后方某处不起眼的地牢内,裴砚面沉如水迈了进去。 昏黄火光下,有铁链响起的咚咚声。 “主子。”朝裴砚行礼的是暗卫营的侍卫。 “还活着?”裴砚声音极冷问。 “属下按照山苍大人的吩咐,人不敢弄死了,隔三日会请楼大人诊脉一回,用楼大人开的药方,一时半会死不了请主子放心。” 裴砚负手而立,他没说话,眼里的森然杀意却在这一刻达到最高。 随着裴砚走近,地牢里的铁链声越来越明显。 昏暗潮湿的地牢里关了两个女人,一个是脸上有一道刀疤的恐怖婆子,她被毒聋毒哑,一双手不知受了多重的酷刑,肿胀腐烂,像一具枯瘦尸体跪在地上,浑身上下也就一双眼珠子能动。 她见裴砚走近,虽不认识,但依旧怕得厉害。 因为她心里明白,这个满身贵气的男人,恐怕就是关了她和她女儿沈观韵的幕后黑手。 只是程春娘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年的事她做得隐秘,明明这个秘密已经被她藏了十七年,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 当初她被沈樟珩关在庄子里时,她以为她这一生完了,不想沈樟珩好吃好喝给她提供,就是不许她出庄子,那种从鬼门关前走一遭的胆寒,反而逼得程春娘意外地怕死。 再后来,她被沈樟珩关到了沈家地牢,她能看得出来沈樟珩恨不吃饮她的血,吃她的肉,偏偏忍着没有杀她。 她在沈家地牢关了半年多,每天看守她的人只给她提供极少的食物,贪生怕死下程春娘为了不被饿死,只能悄悄抓了地牢的虫蚁来吃,有时候夜里运气好,她连老鼠都生吃过。 就这样,程春娘被沈樟珩关了近半年,直到某日深夜,她被人带走。 程春娘以为是沈观韵派人来救她,可没想到,在黑布掀开瞬间,她看见了犹如一滩烂泥痛苦蜷缩在地上的女儿沈观韵。 可惜她口不能言,耳朵也听不见,她除了用尽全力把沈观韵抱在怀里程春娘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候,程春娘发现沈观韵的眼睛瞎了,身上大部分骨头被人活生生折断,却又用上好的汤药吊着沈观韵的命,不让她死去。 程春娘枝觉得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插在她心口上,不停搅动着,痛不欲生又束手无措。 沈观韵是她费尽心机送到沈家的,她为了自己的女儿能成为人上人,永远高人一等,就算自己毁容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结果她吃尽苦头给女儿换来的荣华富贵,一朝成过眼烟云,程春娘如何不心疼。 “咔咔咔……”程春娘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朝裴砚方向不住磕头。 她知道,那个冷漠犹如神祇的男人,掌控了她和沈观韵的生死。 裴砚神情冰冷盯着跪在地上的程春娘,他唇角勾着笑,目光森然无比。 他虽偏执疯狂,却很少有恨极了一个人的模样,前世他的枝枝受尽了无数痛苦,他屠杀五姓时沈观韵带着程春娘逃亡月氏,他费尽心思手段才得以把人给杀掉。 这一世,他说什么也不会轻易让她们死去,他要让这对母女尝遍世间苦楚,身体受尽折磨,死无葬身之地。 沈观韵蜷着身体,躺在地牢潮湿的稻草上,她眼睛虽瞎了耳朵却变得格外灵敏。 “春娘。” “是不是他来了,那个魔鬼来了。”沈观韵摸索着往前爬了爬,因为疼痛五官扭曲狰狞,她那张瘦得脱了形,五年多没有见过太阳的脸苍白如纸,哪里还能看得出曾经贵为沈家嫡女高高在上的模样。 她疯了一样往程春娘身后瑟缩,身子颤抖如筛子。 沈观韵至今都想不明白裴砚对为何会有这样大的仇恨,就算她替了他妻子的身份,害了许多许多的人,可她从来没有要过林惊枝的命,他为何要这样折磨她。 她只要一想到,身上大部分骨头被人一块块拧断,然后又寻了医术厉害的了郎中把她接好,等骨头差不多长好后又继续拧断。 这五年多内沈观韵生不如死,可就算能这样活着她就抱着一线希望,她相信沈家相信沈太夫人定会想办法救她。 那个养了她十七年的祖母,她清楚沈太夫人的性子。 瞧着狠厉无情,实则对她格外心软。 当初她若真的恨她,觉得她替换了沈家真正嫡女的位置,早就应该一碗药下去弄死才好,可沈太夫人依旧允她用沈氏女的身份生活在沈氏宅子,要不是大皇子那个废物不争气,她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有脚步声走进,沈观韵瑟缩着往程春娘身后藏了藏,裴砚从头到尾一句话没对沈观韵说,只有漆眸里含着无限杀意。 “杀了我吧。”沈观韵听见离她极近的脚步声忽然走远,她不管不顾往前爬,朝着声音的方向声音嘶哑喊道。 裴砚往外走的脚步一顿,慢慢停了下来。 沈观韵心中燃起希望,往裴砚那个方向努力仰头道:“杀了我吧。” “我不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令你如此恨我。” 裴砚笑了,清隽的侧脸神情冷若冰霜,视线从程春娘身上落到沈观韵身上:“想死?” “做梦。” 沈观韵如遭雷击,她知道等这个男人离开地牢后,她要面临的究竟是什么,骨头会被看守的人再次折断,然后用汤药补品吊着她的命。 她不想再这样了,可她盼了五年多,沈家的人怎么还不来救她。 寒风卷着棉絮一样的大雪,裴砚离开地牢后先去偏殿沐浴,冰冷的水浇在身体上,他像感觉不到寒凉一样。 等身上血腥味和地牢内的腐臭味终于被凉水冲散,裴砚才用干净巾帕擦尽身上水珠。 进屋时,林惊枝还在睡,小脸红扑扑的,唇角带着放松满足地淡笑。 裴砚伸手,把她搂入怀中,俯身吻了吻她眼尾的泪痣,正打算掀开衾被陪她睡会时,林惊枝忽然就醒里。 她往他胸膛靠了靠,语调透着一种刚睡醒时的慵懒。 精致小巧的鼻子皱了皱:“夫君怎么沐浴了?” 裴砚视线落在林惊枝攥着他衣襟的小手上,眼中的冷厉被无尽地温柔取代,他笑着道:“方才在御书房不慎打翻了砚台,墨水脏了衣裳就顺道换了。” 林惊枝点了点头,她没深想,但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以裴砚稳重端方的性子,他怎么可能打翻砚台,御书房上下都有伺候的,就算砚台翻了换了衣裳就好,如何要重新沐浴。 林惊枝抿了抿唇,没再问,缩在裴砚怀中,再次沉沉睡去。 只不过,她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她又开始梦到前世,只不过地牢里的她,变成了沈观韵的模样。 119. 第 119 章 一个秘密 林惊枝怀孕五个月时,宫里闹出了一场风波。 原是伺候李夫人的一个老嬷嬷,在李夫人病逝后,就由宫中总管安排在偏殿做些伺候花草的杂货也不算劳累。 其原因不过是李夫人是先帝亲封的皇后,新皇是李夫人亲子,宫人自然不敢苛待曾经伺候过李夫人的下人,事事都做得体贴妥当。 可这老嬷嬷却不是记恩的,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奶娘李氏惨死一事,就暗中做了许多下咒的稻草人娃娃,娃娃身上穿着的白衣上,写了皇后娘娘的生辰八字。 这事是由特地去偏殿伺候老嬷嬷的一个小宫婢发现的,宫婢大着胆子把事情捅到了天子近卫山苍大人那里,当山苍得了东西,禀报给裴砚的时候。 裴砚面沉如水,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他声音带了些戾气:“把人叫进来。” 进殿中跪在御书房地上的是个年岁瞧着才十一一岁的小宫婢,小脸泛白瑟瑟发抖,她不敢看威严冷厉的帝王,只把看到的事情,如实复述了一遍。 裴砚听完,只冷冷瞥了一眼,沉声朝山苍吩咐:“把人押过来,朕要亲自审问。” 老嬷嬷同样姓李,算是当年五姓李氏的家生子,而之前被李夫人派去河东裴氏伺候林惊枝的奶娘李妈妈,则是这位李嬷嬷同父同母的妹妹。 李妈妈惨死,李嬷嬷心中暗恨却寻不到机会,等李夫人一死她没了主心骨,整个人就有些疯疯癫癫的,她被押在御书房跪在地上,半点不见害怕。 裴砚冷笑一声,手里捏着的那几个草娃娃,丢到李嬷嬷身前:“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李嬷嬷被那股威压逼着身体摇摇欲坠,干瘦如树皮一样的脸却是带着浓浓恨意:“陛下。” “您如今贵为天子,天子无论恩罚,都是对老奴的恩。” “老奴的主子不在了,老奴的妹妹也因犯了错,被陛下惩罚死无葬身之地,老奴今日只求陛下赐老奴一死。” 裴砚走到李嬷嬷面前:“你要恨,该恨的是朕。” “朕的妻子,她从未有过任何错,你不该诅咒她。” 李嬷嬷笑了,眼中那股不甘犹如实质:“陛下贵为天子,是萧氏最优秀的血脉,老奴如何能诅咒陛下。” “但皇后娘娘就不一样了,虽然是月氏尊贵的公主,但养在林氏不过是个生辰八字轻而易举。” “陛下想想,这天底下有多少恨透了陛下的人,他们没办法对您做些什么,但对皇后娘娘不也一样。” 裴砚阴森盯着李嬷嬷,她每说一个字,裴砚的眸色便沉一分,眼中渐渐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陛下觉得那座冰冷宫殿后方关着的人,皇后娘娘知道,她会如何想陛下。” “心底阴郁变|态的屠夫?” “还是疯狂无情的萧家男人?” “奴婢伺候了李夫人一辈子,奴婢也算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同您的父亲祖父,并没有任何区别,陛下只是更善于控制情绪,伪装和掩饰。” 裴砚闻言,忽然笑了。 他缓缓抬步走到李嬷嬷身前,无情的目光俯视嘲讽看着她:“所以你在为朕的母亲感到不值?还是替朕的皇后觉得不值?” “千方百计做出这样的事,真的只是为了见朕一面,说出这一番话?” “朕把你安排在冷宫,让你好好活着,不过是在提醒自己当年李家犯的错,朕不想再犯一次,朕的母亲和父皇落得的结局朕不能同他们一般。” “既然如此想死,朕成全你也不是不行。” 李嬷嬷是被裴砚赐死的,李氏一族在这世间最后活着的证据,从此泯灭。 可李嬷嬷死后不久,也就是新年前夕,李嬷嬷住生前住的那个偏殿,据说是闹了鬼,半夜总传出猫儿嘶叫。 林惊枝听到这个传言时,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身旁伺候的丫鬟晴山据说从哪经过就被吓了一回,还病了整整三日,林惊枝就派了孔妈妈和青梅去查了。 裴砚在御书房得到消息,自然是猜到李嬷嬷在她活着的时候,定是在偏殿里留了什么东西,而燕北皇宫极大,现今住着的主子,除了太皇太后外,也就他和林惊枝一家三口。 空置的殿宇多不胜数,宫里伺候的人,也因主子减少而削减人数,自然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三日后,暗卫营的人终于查到缘由。 原来是那座宫殿有一口枯井,李嬷嬷往井里放了四五只猫,日日会往井里投放食物,李嬷嬷一死,没人喂东西,加上冬日天气极冷,太阳落山后猫儿又饿又冷,就开始嘶叫以及相互残杀,被杀死的同伴自然成了食物的来源。 所以那猫叫声,听起来格外的阴森恐怖。 本以为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可那日孔妈妈却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孔妈妈虽然是在河东裴氏时,裴砚从太皇太后那里求了去照顾林惊枝的,但多年感觉她早就认了林惊枝为唯一的主子。 林惊枝挺着孕肚靠在软榻上,后腰垫了厚厚的大迎枕子,青梅在帮她捶腿,殿中烧了地龙又放了银丝炭盆格外暖和。 “娘娘老奴心里有一事,想同娘娘禀报,不说出来老奴不踏实。”孔妈妈站在林惊枝身前,双手不安搅着帕子。 林惊枝今日精神尚可,她手里握着书卷,时不时翻上一页。 她闻言,轻轻朝孔妈妈点头:“妈妈尽管说就是,有什么不能同本宫说的。” 孔妈妈声音透着几分不安:“回皇后娘娘。” “老奴那日和青梅去查宫中闹鬼一事时,虽然最后发现是李嬷嬷在枯井里放了数只猫儿。” “但是老奴发现那宫殿后方好像还有一个暗道,重兵把守。” “老奴记得那里曾经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地牢,先皇在位时就没用过那处了,还是老奴曾经伺候太皇太后时见过一回。” 林惊枝闻言,握着书卷的手骤然一紧,她想到了裴砚有时会趁她睡着后消失不见,她和他有共同的秘密,他们都有两世记忆,有着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林惊枝轻轻抿了下唇,朝孔妈妈吩咐:“这事你不必对外说。” “我心中有数。” 孔妈妈赶忙点头,便不再多言。 深夜。 林惊枝沐浴后,由裴砚抱着轻轻放到床榻上,夜里寒凉,他身上滚烫她到了冬日就喜欢缩在他的怀里。 五个月的身孕,她自从不再孕反后,身上肉眼可见胖了一些,被裴砚照顾得极好,巴掌大的小脸,因为才沐浴过双颊粉润如盛开的娇花。 林惊枝软软的指腹,轻轻从裴砚皱着的眉心上抚过:“夫君是不是在担心妾身。” “我身边有寂白和楼大人在,以及宫中无数御医,夫君该安心才对。” 裴砚垂眸,轻轻吻了一下林惊枝的眉心,伸手轻轻把她搂在怀中,长久地沉默他没有说话。 随着林惊枝月份渐大,临近明年的产期,她发现裴砚时常发呆,虽极力掩饰不让她发现,但他夜里却常常彻夜未眠。 她知道,他是怕再次失去她。 “睡吧。”裴砚扯过衾被盖在林惊枝身上,声音微涩。 两人闭眼躺在床榻上,林惊枝尽量调整呼吸,保持鼻息平静的同时,也尽量不让自己睡得太死。 约莫两个时辰后,林惊枝听见身旁传来极轻的起床声,不多时一道极轻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她伸手摸了摸,裴砚已经出去了。 林惊枝闭着眼睛,依旧躺在床榻上不动,等了一盏茶后,她才出声喊守着的晴山和青梅进来伺候。 晴山轻轻把林惊枝扶起来,语调透着几分不确定:“娘娘,您真的要过去看?” “若陛下知晓大雪天的,娘娘不在寝殿好好休息,跑到冷宫后方偏殿,陛下定要生娘娘的气的。” 青梅同样欲言又止,她曾经是暗卫还是死士,自然观察力异于常人。 林惊枝坚定点了点头:“本宫今日必须去。” 晴山见她神色坚定,那也不敢过多耽搁,转身就去拿了厚厚的披风把林惊枝从头到脚裹上,又寻了四个力气极大的嬷嬷,抬了软轿过来。 才出了屋子,林惊枝就被殿外风雪一吹,冷得脸颊生疼。 晴山和青梅一起扶着她,一行人数盏灯笼,冒着风雪往冷宫偏殿的方向走去。 风吹得灯笼摇摇欲坠,林惊枝缩在软轿里,浑身包得厚实只露了一瞟漂亮的桃花眼在外面。 半时辰后,软轿在冷宫后方一处不起眼的殿门前停下。 果不其然,门前守着侍卫,打头站着的就是多日不见的山苍。 山苍应该也是没料到林惊枝回来,一向少有表情的脸,忽然瞪大了眼睛:“皇后娘娘!” “陛下呢?”林惊枝冷冷看着山苍。 山苍刹那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他声音发紧:“属下不知……” “本宫问你,陛下呢。”林惊枝冷了嗓音,她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话。 山苍背脊发寒,脸色苍白,他依旧抿着唇不敢说。 林惊枝冷哼一声:“既然你不说,那就让本宫进去!” 山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牢里的那个关于陛下的秘密,他第一反应是不能让皇后娘娘知道,因为地牢里的天子是疯狂不堪令人害怕的,而皇后娘娘这样善良的,如何能接受。 风雪渐大,林惊枝掌心紧紧握着暖手炉,但她依旧冷得厉害。 山苍垂下眼眸:“娘娘,属下派人送您回去。” 林惊枝扶着晴山和青梅的手下了软轿,她往前走一步,山苍就膝行退后一步,他不敢拦,却又不想林惊枝见到这般模样的帝王。 120. 第 120 章 烟消云散 “滚开。” 林惊枝扶着晴山的手往前迈了一大步,山苍不敢拦,他身后跟着的侍卫怕撞伤皇后娘娘,只能慌忙往后方退去。 风雪盛大,寒气翻腾。 林惊枝一步步迈向地底牢房深处,她的一颗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看似宽大的宫殿后方连着一大片险峻高山,山体被掏空,沿着一条蜿蜒狭窄的石阶梯,深不见底。 林惊枝挺着孕肚,走得有些艰难,两边石壁上凿开许多深浅不一的大洞,洞内镶嵌火把或者放置了油灯,昏黄的火光照往地牢深处,反而透出了几分令人心颤的森然。 越往里走血腥味越发浓重,随着林惊枝脚步逼近,裴砚背对着她,极冷的声音喝道:“没朕的允许,擅自闯入。” “滚出去。” 林惊枝原地驻足片刻,无奈长长叹息了声:“夫君,是妾身。” 随着她声音落下瞬间,地牢内霎时沉如死寂。 她能明显感觉到,裴砚背对着她的背脊忽然僵住,男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像是不敢面对她一样,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枝枝。” “你先出去好不好。”裴砚声音发苦,嘶哑道。 林惊枝朝他的背影轻轻摇头:“不好。” “夫君有什么,是妾身不能见的。” 林惊枝松开被晴山和青梅搀扶的手,抬步一步步朝裴砚走去,她淡淡视线落在裴砚身前不远处的牢房内。 牢房里一共关押着两个人,一个跪在地上不住地朝裴砚的方向磕头,另外一个拖着血肉模糊身体躺在地上,像一条被人碾烂的蠕虫,浓烈血腥味蓦然涌出,几乎令林金枝作呕。 她认出来力,那个跪在地上磕头的老妇,就是曾经换了她和沈观韵身份的婆子程春娘,而地上鲜血淋漓躺着的那个人自然不言而喻,恐怕就是和大皇子苟合有孕后,消失多年的沈观韵。 可能是因为怀了身孕的缘故,看着无论前世今生都恨极了的人,她眼中有惊骇一闪而过,步伐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裴砚僵硬的身体,就像是被她惊了一样,骤然转身漆眸一瞬不瞬落在林惊枝身上,眸光颤得厉害:“枝枝。” “这样的我,阴暗疯狂,是不是让你觉得十分恶心?” 裴砚自嘲一笑,垂着的双拳淡青色经脉鼓起,他却没有朝她走近的勇气。 林惊枝轻轻摇了一下头,想要否认却发现自己嗓音干涩发不出声音,她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伸手要去拉裴砚宽大袖摆,却被他避开:“我身上脏。” 他白月色的外裳上沾了鲜红的血点子,应该是方才不小心溅上去的。 沈观韵四肢的骨头都断了,她瘫软在地上,瞎了双眼耳朵却变得格外敏锐。 在林惊枝和裴砚说话时,她听见林惊枝的声音,忽然尖叫一声:“是你?” “你怎么来了?” “是不是你求了陛下,我才落得如此下场。” 沈观韵蠕动躯体,努力往林惊枝的那个方向爬去,她五指扭曲肿大,指腹生着暗疮有浓黑的血水渗出,看着十分的恐怖。 程春娘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咔咔咔”的怪音,她眼中充满了恐惧。 因为此时挺着孕肚站在她身前的林惊枝,像极了当年月氏公主白玄月的模样,程春娘吓得两眼一翻险些晕了过去,然后立马被牢房里守着的侍卫,用凉水泼醒。 “裴砚,我冷。”林惊枝朝裴砚伸手,白皙纤细的指尖在阴森的地牢内,像盛开出的洁白无垢的雪莲花。 裴砚如同被蛊惑一样,朝她迈了一大步,伸出颤着的双臂把她娇小的身体轻轻揽进怀中。 林惊枝尽量放松靠在裴砚怀里,她微微仰头看着他:“夫君。” “夫君这样折磨她们,是因为我吗?” 裴砚想要摇头否认与她无关,却又发现自己犹如陷在执念的魔怔中,他想要报复,更需要发泄所有的戾气和不安。 随着她腹中孩子月份渐大,他时常深夜难眠,去地牢看着那两人受尽折磨,好像就能减轻他前辈子对她的亏欠一样。 林惊枝见裴砚沉默,她也没逼着他问,而是再次把目光落在了沈观韵身上。 她不禁想到前世,她被关在潮湿阴暗地牢内,双眼皆瞎,那时候的沈观韵就是这样挺着孕肚,高高在上站在她身前,用充满得意的声音告诉她,裴砚已是燕北太子,而沈观韵她自己腹中怀了裴砚的嫡子,即将临盆。 造化弄人,林惊枝想不到有朝一日,是她挺着孕肚站在沈观韵身前,她被裴砚宠爱着是燕北皇后,是被他高高捧着的女子。 林惊枝笑了笑,伸手握住裴砚腰上挂着长剑的剑柄,她用了力气要往外抽出,裴砚泛着冷汗的掌心轻轻落在她手背上:“枝枝。” “我来。” 林惊枝垂下长睫,掩去乌眸中沉着的情绪:“夫君,让我自己来。” 长剑有些重,林惊枝抽出来用了力气,她往前迈了一步,冰冷剑尖抵在沈观韵的脖颈上,沈观韵像感受到什么,她尖叫一声蠕动身躯艰难往身后退去。 “不要杀我。” “林惊枝我求求你,给你为奴为婢也好,求你不要杀我。” “沈家那样疼我,祖母我宠我,你杀了我,祖母若是知晓,你就算的她嫡亲孙女,你要她如何想你。” 林惊枝神色冰冷,握着长剑的手稳得不见半丝颤抖,她冷嘲了声:“你被关在这里五年。” “沈太夫人已病逝,沈家夺嫡失败,流放漠北。” “你觉得你还有什么机会。” 沈观韵唯一能活动自如的脖子,狠狠地抽搐起来,她空洞的眼眸骤然瞪圆:“你骗我。” “怎么可能。” “沈家是五姓之首,怎么可能会流放漠北。” “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 “你怎么不死,若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你一开始就该死……” 沈观韵歇斯底里尖叫,随着她不甘扭动像烂泥一样的身体,她身上更多的鲜血涌出,林惊枝受不住那股血味,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厉害。 “噗。”随着一声刀尖捅进喉咙里的声音,沈观韵尖锐是叫骂上骤然停了下来,她身体不住抽搐,口鼻中有鲜血流出。 林惊枝丢了掌心里握着的长剑,她转身朝裴砚走去,方才有鲜血溅到她的鞋尖上,冷白的指尖上也沾了几滴。 林惊枝看着裴砚,苍白的小脸上眉眼弯弯:“夫君,你看。” “妾身同样章得厉害。” 裴砚死死盯着林惊枝,上一刻还含着戾气的脸庞上,下一瞬所有的神色顷刻间软了下来,他垂下眼眸,用袖摆擦去林惊枝指尖上沾染的鲜血。 这还不够,他忽然单膝跪在地上,白月色袖摆从她鞋尖上抚过,动作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仰头看着她,眼底的情绪终于慢慢释怀:“不脏了。” “我带你回去。” “好。”林惊枝点头。 裴砚把林惊枝打横抱了起来,地牢石阶狭窄她走得不快。 程春娘看着倒在地上,口吐鲜血的女儿,她缓缓抽出沈观韵脖子上的长剑,对着自己的脖子狠狠一捅,下一瞬倒在了沈观韵的身旁。 沈观韵感觉自己要死了,但是她却又像一抹孤魂在天空上漂泊。 今生一帧帧画面从她脑海中闪过,然后忽然画面变成了阴暗潮湿的地牢,她大着肚子站在林惊枝面前,前世种种像回忆,又像古怪的画面从她脑海中不停滑过。 她终于明白,裴砚为何要如此恨她,林惊枝为何从头到尾都瞧不上她。 原来无论前世今生,她沈观韵都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沈观韵眨了眨眼睛,风雪渐大,她灵魂飘荡在雪中,被寒风越吹越薄,渐渐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抹青烟消失不见了。 地牢入口的宫殿前,山苍带着侍卫跪了一地,他们渐裴砚出来,怀里还抱着已经睡着的皇后娘娘。 山苍朝裴砚请罪:“属下该死,没能保护好陛下行踪,被娘娘发现。” “回大明宫。”裴砚冷冷吩咐一声,面无表情走了出去。 他用大氅裹紧林惊枝,步子迈得极大,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风雪中。 前世的过往,随着沈观韵和程春娘的死亡,他渐渐放下,那些仇恨再也不能轻而易举控制他。 林惊枝醒来,已经是翌日清晨。 裴砚上朝,她身上在昨夜已经重新沐浴过,换了干净衣裳。 孔妈妈和晴山听见声音进来伺候:“娘娘,可要起身?” “嗯。”林惊枝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想到昨夜的地牢,沈观韵死了被她亲手了结了她的性命,前世今生那些仇恨总该要烟消云散。 不光是她要往前看,裴砚也该同样如此。 她和他有更美好的未来,为天下苍生,造福百姓,迎接属于他们的燕北盛世。 121. 第 121 章 小月亮 早朝过后,裴砚回来,身旁跟着规规矩矩牵着他宽大掌心的初一。 “阿娘。”初一朝林惊枝行礼,清澈无垢的漆眸深处被温暖充斥。 裴砚悄悄看了林惊枝一眼,他松开初一的手,往前迈了一步借着宽大袖摆遮挡,一下子紧握林惊枝柔软的手掌心,动作小心谨慎,生怕她拒绝。 昨夜地牢内发生的事,两人谁也没提,但裴砚一颗心犹如被巨石压着,连喘息都带着沉重的苦涩。 他隐藏得再好,终究是让她看见了他最不堪的模样。 三人一同用了午膳,午膳后初一去书房学习,裴砚则静静看着林惊枝,他薄唇抿得有些紧,不知该如何开口。 “枝枝。”裴砚欲言又止,眼中有慌乱闪过。 林惊枝主动走到裴砚身前,伸手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掌心轻轻去拍他的背脊。 “夫君,都过去了。” “就像妾身原谅了夫君,夫君也该与前世的种种做个了断,上天垂怜我们这一世,总该要往前看才好。” “我们是夫妻。” 裴砚紧张而绷紧的背脊,渐渐放松下来,他不敢用力生怕伤到她,只能克制吻了吻她浓密的发旋。 伸手轻轻揽过林惊枝把她放在床榻上,裴砚垂下的眼眸里全是爱意。 前一世,他弄丢了她,而今生她成了他所有的救赎。 沈观韵死了,程春娘自杀,五姓嫡出也被他搅得翻天覆地成了一团散沙。 到了如今,他不该再有太多的仇恨才对,因为他余生所有的时间,应该用来爱他的枝枝。 裴砚双眸微润,一颗心火热滚烫,努力眨了眨眼,把眼中湿意逼回去,拉过被衾盖在林惊枝身上:“睡会儿。” “午间我不走,就在榻上批折子。” 林惊枝睡了不过一个时辰就醒了,裴砚果然没走,一旁春凳上批改过后的折子已经堆得像小山一般,云暮孔妈妈轻手轻脚进来,给他手边的茶盏添了热茶后悄悄退了下去。 林惊枝躺了半晌,侧身往裴砚身旁靠了靠,眼中含着浅笑,柔和目光落在裴砚的侧脸上。 他依旧俊美,和少年时的容貌并无区别,只不过眉宇间多了几分身为天子的冷漠。 元贞三十九年春末,皇后在大明宫诞下小公主萧玉蝉,因为是十五那日出生,所以小名就叫“小月亮”音同“萧月亮”。 小月亮出生那日,皇后深夜突然腹痛,因为临近产期,宫里早就安排了值夜的稳婆和御医,寂白更是直接搬到了大明宫偏殿安置。 裴砚作为天子一贯稳重克制,可他那一夜白着一张脸站在产房外,听着林惊枝压抑的痛呼声,几乎失去理智。 好在生小月亮时,林惊枝也算有些经验,比起生初一的时候并不算难熬,等到天蒙蒙亮时,小月亮嘹亮的啼哭声,大明宫所有伺候的人都心头一震,霎时松了一大口气。 孔妈妈抱着已经洗干净用襁褓包裹着的孩子,递给裴砚看:“恭喜陛下。” “皇后娘娘生了一个小公主。” 裴砚只匆匆看了眼孔妈妈怀里抱着的女儿,头也不回大步跨进产房内,他也顾不得避讳,紧紧捂着林惊枝都是冷汗的手掌心,眼眸刺红:“枝枝。” 林惊枝朝他虚弱笑了笑:“听接生的嬷嬷说,是个小公主,夫君可曾看过。” 裴砚点头:“看了一眼,比当年初一出生时,快了三个时辰,也算是个省心的。” 林惊枝累得厉害,不多时她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她醒来已是下午,初一和裴砚父子俩一大一小坐在她的床榻旁,一旁放了个精致的摇篮,小月亮就在摇篮里乖乖睡着。 林惊枝眨了眨眼睛,她一动,裴砚立马就回过身:“醒了?” 他说着拉了一下手边挂着的铃铛,不多时孔妈妈提着食盒从殿外进来。 裴砚孔妈妈放下食盒,等孔妈妈出去后,他亲手打开食盒,又搬过矮桌等布好膳食后,他才看着林惊枝问:“我喂你吃些?” 林惊枝轻轻点了下头。 刚生产过后,按着寂白提出的意见不宜突然大补,所以今日的膳食还是以清淡为主。 林惊枝只吃了小半碗就摇头不要了,裴砚也不勉强,本着少食多餐的医嘱,他俯身轻轻把摇篮里睡着的孩子抱了起来:“可要看看。” “都说长得更像你些。” 小月亮刚出生,五官还未长开,但多少能看出几分林惊枝的影子来,她被林惊枝抱在怀里,睡得格外的香甜,小小的嘴巴里还吐着奶泡泡。 一旁踮着脚尖看着小月亮的初一,一颗心都快化了,他轻轻扯了一下裴砚的袖摆:“爹爹。” “初一长大后,除了要保护阿娘,也要保护小月亮。” “小月亮是和阿娘一样重要的人。” 裴砚伸手给林惊枝整理好被角,眼角眉梢都是温柔:“嗯。” “所以初一要快些长大。” 林惊枝逗弄了一会儿小月亮,又由裴砚喂了几口温水,再次睡了过去。 等林惊枝睡着后,奶娘抱了小月亮去隔间喂奶,裴砚则去一旁的小书房抄写佛经,只要他的枝枝生产平安,他曾悄悄向佛珠许诺,要抄写整整一年佛经。 在他尽力准备好一切的时候,他除了像向神秘祈求,他已别无他法。 小月亮虽然不大,但比起当年的初一更好带一些。 平日不哭不闹,除了饿了和拉臭臭时会哼哼两声外,其他时候乖巧得不像刚出生的婴儿,裴砚和林惊枝逗弄她时,她还会极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某日,初一下学回来,眼眶红红地站在林惊枝身前。 林惊枝一愣,她少有看到初一难过委屈的时候。 “怎么了?”她伸手轻轻擦去初一眼角挂着的泪珠子,心疼地把初一揽进怀中。 最开始,初一抿着唇不说话,眼眶依旧红得厉害。 林惊枝朝奶嬷嬷吩咐了声,等奶嬷嬷把人抱走后,林惊枝拧了干净巾帕给初一擦了脸,又端了一杯温热蜜水给他。 林惊枝已经出了月子,今年盛夏比往年都热上许多,裴砚顾及她生产不久的身体,虽然出了月子但寝殿内除了宫婢打扇,并没有额外放置冰盆。 初一从外间进来,身上透着薄汗,满脸委屈的模样,更是令林惊枝心疼。 “阿娘。”初一喝了蜜水,情绪也平复下来了。 他小心翼翼看了林惊枝一样:“方才儿子从御花园经过时,听见两个小侍在讨论。” “他们说,阿娘和父皇有了小月亮后就一定不会喜欢初一了。” 初一说到这里,又觉得委屈,乌眸里含着的泪珠子要落不落,看着令人心疼。 “初一觉得,你爹爹和阿娘真是会有了小月亮后,就不喜欢初一吗?”林惊枝哭笑不得看着初一问。 初一用力摇头:“不会。” “爹爹和阿娘对初一严厉,因为初一是太子,是日后燕北的帝王。” 林惊枝轻轻点头:“初一既然明白,那为什么还要难过呢?” 初一这才觉得十分委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抽抽搭搭看着林惊枝:“因为初一记忆里,爹爹虽然也时常来看初一,但是那时候爹爹并没有陪着初一长大。” “虽然初一有舅舅,有皇舅爷爷,可初一一想到爹爹,初一心里依旧难过,阿娘对不起,初一不该这样的,可初一听到那些内侍说的话,初一就觉得委屈。” 林惊枝长长叹息了声,她以为那时候初一年岁还小,不懂事并不会往心里去,没想到他却记了这么久。 她用力抱起初一,亲了亲他的眉心,用帕子把他脸上的泪水擦干净:“那初一现在呢。” “现在还难受吗?” “阿娘和爹爹有了小月亮,初一长大后要保护的人也多了一个。” “可是初一你想想,有了小月亮,这个世界上与你血脉相连的人,爱你的人是不是也多了一个?” 初一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是像阿娘爱爹爹那样吗?” 林惊枝失笑:“不是像阿娘爱爹爹那样,初一长大后也会遇到爱你陪你一生的女子,但是小月亮能陪着初一长大,在初一难过是时候能悄悄安慰初一。” “阿娘和你爹爹,并不会因为小月亮的出生不爱初一。” 初一点了点头,他难过只是一会儿就止住了。 他其实心里明白,爹爹和阿娘对小月亮和对他是一样的,只初一看着成熟他还是小小的孩童,偶尔有些小小的委屈,也是情有可原的情绪发泄。 等裴砚从御书房回来时,初一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只不过眼眶略微有些发红罢了。 裴砚眉心轻蹙,他不动声色看了林惊枝一眼,并没有开口问初一,而是伸手把他抱起来放在膝上,另一只手熟练抱起还是襁褓中的小月亮。 他对初一虽然宠爱有加,但自从回燕北后,就极少有这样亲密的时候,初一先是一愣,然后伸手抱住裴砚的脖颈,有些委屈往裴砚怀里靠了靠:“爹爹。” “嗯。” 裴砚笑了笑,他问了初一今日学的功课,又问了他吃了什么,早晨可有认真练功,初一回答后,悄悄抬眼看了裴砚一眼。 初一小小声道:“爹爹,对不起,今日初一好像闹了脾气。” 裴砚眼神柔和,并未责怪:“嗯,你既知晓认错,我自不会怪你。” “你要记得,小月亮是朕的公主,可你不光是朕的皇子,你更是燕北的储君。” “我和你阿娘能给你们兄妹同样的爱,但你们注定生来就是不同的身份和责任。” 122. 第 122 章 现世安稳 元贞三十九年,盛夏。 玉蝉公主满月这日,自从先皇离世就变得格外冷清的燕北皇宫,也算难得热闹了一回。 娶了裴家嫡次女裴漪怜为王妃的齐王萧钰,不远千里带着妻女在萧玉蝉满月的前三日赶到汴京,就连远在月氏的君主白玉京也不顾宫中臣子的反对,带人从月氏一路快马加鞭往燕北汴京城赶。 这位生来就得了无尽宠爱的玉蝉公主,瞧着是个极其乖巧的女娃娃,实际上的性格却像极了裴砚。 宫中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大长公主萧初一,但凡能见上玉蝉公主一面的长辈,都送了重礼。 沈家太夫人去世后,沈樟珩随沈家人去了漠北,虽然林惊枝让人去劝过,让沈樟珩留在汴京教初一习武,但他离去的心意已决,她自然不能强求。 因为沈樟珩与她和裴砚不同,他没有前世,只能徒留今生无限悔恨。 夏日天气闷热,怕孩子着凉屋里并未添置冰盆,屋里人一多,自然更比不得人少时的凉爽。 才一个月的小月亮,浅淡漂亮的小眉头轻轻皱着,吐着舌头往林惊枝怀里钻,见一身明黄的裴砚朝她走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咿咿呀呀地朝他招手。 裴砚看着小月亮的模样,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朕来抱。” 林惊枝笑了笑,把孩子递给裴砚。 不想裴砚才接过,小月亮就直接在裴砚怀里尿了,这一幕直接吓得一旁跟着伺候的奶娘脸都白了,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明明一刻钟前她才给小公主换了尿布,怎么好端端的就尿了呢。 裴砚手臂僵硬抱着萧月亮,想把孩子递给伺候的嬷嬷,可小月亮软软的手指轻轻扯着他的衣襟,葡萄一样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白玉京才赶到燕北皇宫,不想才绕过屏风进屋就看到如此场景,当即得意挑了一下眉梢:“想不到你堂堂燕北新君也有今日。” “当初本君带初一那孩子时,初一可是极喜欢我的,从不舍得尿本君。” 白玉京这信口开河的话,惹得林惊枝直笑。 当初他带初一时,这样的场景也是时常发生的,有一回他来了兴致,竟然带着才六个月的初一一起上朝,结果被初一尿到身上,偏偏他要维持一国之君的气度愣是没表现出办法。 等散朝后,他火急火燎把初一递给殿外候着的嬷嬷,这才发现龙袍上的污渍已经捂干了。 裴砚怀里抱着小月亮,本要往外递给嬷嬷的手臂又往怀里一收,装作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冷看着白玉京:“你倒是不远万里也要过来一趟,朕可没让人给你请柬。” 白玉京唇角一翘浮出几分笑来:“本君是长辈。” “你既娶了本君的枝枝为后,按着礼制和规矩,你该喊本君一声舅舅才对。” 裴砚闻言也不生气,抱着孩子微微侧身,挡了白玉京往他怀里偷瞄的视线,他眼尾泛着温和淡笑朝林惊枝道:“朕带孩子下去换衣裳。” 林惊枝听了,眼角弯弯忍着笑:“陛下快些去,莫要耽搁了孩子的满月礼。” 等裴砚抱着小月亮离开,渴了一路的白玉京接过宫婢递上前的茶水,连喝了两盏子才算喘过气来。 他这一路上,为了不耽搁,别说是住宿用膳了,就连夜里都在马背上,实在困了悄悄眯一盏茶就要立马醒过来,当年被追杀时他都没有累成这个样子。 好在紧赶慢赶,终于在小月亮满月宴当日赶到燕北皇宫。 “给舅舅请安。”林惊枝起身朝白玉京行了个晚辈礼。 白玉京也不谦虚理所当然受了,然后朝外头招了招手,立马有内侍抬了数个大箱子放到殿中。 “这些都是给小月亮的礼物。” “我难道来燕北一回,所以就暂时先准备这些,若是小月亮长大了不喜欢,我再给她添置新的玩意。” 那一个个箱子打开,丝绸布匹,整匣子的宝石,还有用整块檀木雕成的瑶瑶椅子,快半人高的红珊瑚树。 只要小孩子喜欢的,看着亮晶晶的东西,什么都有。 小半时辰后,换了新衣裳的小月亮由孔妈妈抱着出来见人,她这回不尿了,被太皇太后抱在手里逗弄了一会儿,又换到了齐王也就是曾经的二皇子萧钰手中,然后齐王妃裴漪怜抱在怀里许久,又被大长公主萧初宜接过去。 白玉京眼巴巴看着小月亮在每个人怀里转了一圈,最后等他要接手的时候,已经换了衣裳出来的裴砚抬腿往前迈了一大步,又把小月亮抱了回去。 “本君还没抱孩子。”白玉京伸手就要和裴砚抢,奈何裴砚动作更快些。 小月亮看看裴砚又看看有些陌生的白玉京,她眨巴眨巴眼睛咯咯咯的笑出声来,有力的小胳膊狠狠地挥了一下,显得开心极了。 半个时辰后,等得望眼欲穿的白玉京终于如愿以偿从林惊枝怀里接过小月亮,孩子生得好看,皮肤已经长开了,白得像奶豆腐一样,一张肉乎乎的脸蛋,能看出长大后定同她阿娘一样好看。 满月宴办的热闹,请的人并不算多,都是些相熟的亲眷。 等宴席散时,太皇太后钟氏扶着贺松年的手离开,长长叹了一声:“宫中自从御章驾崩后,已经许久没这样热闹了。” “当初先皇不能许哀家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御章那孩子也许诺不了李夫人的承诺。” “没想到砚哥儿做到了。” “这天下男子千千万万,又有几人能像砚哥儿这般。” “松年,哀家老了,等过些时日哀家同陛下说声,你觉得哪里山清水秀不如也找些做个打算,你这大半辈子都用来陪着哀家,足够了。” 贺松年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扶着太皇太后的手抖得不像样子。 他屈膝朝太皇太后跪了下去:“皇太后娘娘,奴才不走。” “当初贺家遭难,若没您出手相救如何还有奴才贺松年。” “等日后太皇太后娘娘您仙去,奴才会求陛下开恩,奴才去给您守皇陵。” 闷热夏风从钟氏苍老的脸颊上刮过,她不禁想到她幼年时战乱不断瘟疫横行的燕北大地,她狠狠摇了摇头,她终究是没有应下对贺松年的承诺。 “你若不愿离宫,等哀家仙逝,你就去萧初宜的公主府伺候吧,初宜那孩子心善,定会不计前嫌把你留在身旁。” “皇陵太孤寂,不适合你。” 贺松年浑身一震,撑在地上的双章紧紧握成了拳头,他眼眶温热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世人都知道燕北的大长公主一辈子未婚嫁,那是因为有太皇太后娘娘的宠爱,可没人知道萧初宜也曾被指婚过,但她拿着锋利匕首抵在自己雪白的脖颈上,宁愿以命相搏也绝不嫁人。 因为她也有喜欢过的温润如玉的男子,可惜身份地位悬殊,她能求自己的娘亲保他一命,但这辈子嫁给他是所求无望的。 “日后哀家若不在了,你还年轻,一定要好好照顾好初宜那个孩子,她活得骄纵肆意,这一生也就为了你受过两回委屈。” 多余的话,太皇太后没再说,贺松年又恢复了往日清润模样,除了微微发红的眼眶,眸底神色瞧不出任何波动。 凉夜。 裴漪怜和齐王萧钰在裴漪珍墓前站了许久。 裴漪珍的陵墓坐落于山清水秀的一处峡谷里,朝着东边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在不远处,有一个收拾得整洁精致的院子,篱笆做的栅栏后方升起隐约的炊烟。 雨后山间门,雾蒙蒙一片。 有一个身着粗布衣的男人,从极远的山林深处走出,他怀里抱着一束刚摘下的鲜花。 男人看见裴漪怜和萧钰丝毫不显惊讶,俯身轻轻把花放在裴漪珍墓前,看着两人问:“午膳可要一起?” 裴漪怜和萧钰每年都会回汴京祭拜裴漪珍,所以理所当然朝男人点了点下头:“劳烦了。” 这位曾经崔家的世子,自从裴漪珍死后就消失了踪迹,谁也没想到他把裴漪珍葬在了此处。 他朝两人轻轻点了一下头:“皇后娘娘和陛下每年也会带着太子殿下来看望漪珍。” “我会好好陪着她,用我的余生。” 裴漪怜视线落在裴漪珍墓碑前放着的小玩意上。 有月氏玉潭渊深处捞出来的夜明珠,也有从松林里折下晒干的松塔,雪山巅上带下来的平平无奇的石块,风干的玉兰花,用玉石雕刻的小物件。 林林总总,有珍贵的,也有寻常的东西。 每一样放在裴漪珍墓碑前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们所有活着的人,在世间门每一个角落行走,回到这里时都不会忘记给裴漪珍带回一件礼物。 裴漪怜站了许久,眼眶红红的靠在萧钰的肩头上,她从怀中掏出一瓶用玉瓶装得的女儿红轻轻放在地上:“大姐姐身子骨一直不好,还未饮过酒吧?” “今年漪怜给你带了家中自己酿的女儿红。” ……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人在道别,也有人重新相遇。 林惊枝抱着小月亮半梦半醒间门,她看到了河东郡裴家的宅子,还有在月氏生活的爱娘。 在另外的世界,她的阿娘会像她一样过得很好,很幸福。 她一动,裴砚就醒了。 裴砚先把小月亮放到床榻旁的小摇篮里,然后再伸手小心翼翼把林惊枝揽进怀中。 “睡不着?”裴砚轻声问她。 林惊枝轻轻摇头,蜷着身子往他胸膛靠了靠。 “夫君。” “这一生,我不后悔。” “若有来世,夫君一定要先找到我。” 123. 第 123 章 找到她 元贞二十二年,孟春三月。 惊雷划破天际,蓝色闪电照亮漆黑如墨的夜空,倾盆暴雨从天穹深处落下。 “枝枝。”裴砚从黑暗中猛地睁开了眼睛,声音沙哑,浑身冷得像冰水中捞出一样。 他记得分明前一刻,孤灯寒夜他自刎于林惊枝的灵牌前,鲜血从他喉间涌出,无论是十八层地狱还是魂飞魄散都是他应得的结果。 可他竟然没死。 裴砚愣愣盯着屋中摆设,博古架上整齐摆放的书籍,桌案上燃了一半的灯烛,规矩摆放的笔墨纸砚,宣纸上有一行小字“元贞二十二年,三月初三。” 暴雨哗哗声令裴砚头痛欲裂,他极冷的视线扫过房中每一处,这里分明是裴家老宅松枫林深处他的书房。 只是前一刻他还在燕北皇宫,怎么会忽然就回到河东裴氏。 裴砚冷白掌心撑着桌案站起来,忽地他目光蓦然一顿,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双手根本就不是成年人的手掌,骨节分明的手背肌肤光滑细腻,并没有后来在战场上拿几年里受的那些狰狞伤痕。 “主子。”书房外传来云暮和山苍的声音,只不过两人语调稍显稚嫩。 裴砚有些不相信狠狠咬了舌尖一口,咸腥的鲜血让他骤然清醒,疼痛告诉他眼前一切并不是他死后的幻觉。 他回到了河东,那他日思夜想的妻子枝枝呢? 恍惚也不过是瞬间,裴砚就已经迅速冷静下来。 他微微发颤的指尖,拉开书房木门朝廊外问:“现在什么时辰。” “回主子,丑时三刻。” “备马。”裴砚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朝山苍吩咐。 大半夜的备马? 山苍不明所以,却从小不是话多的暗卫,只有云暮喋喋不休在裴砚身后劝着:“主子。” “外头暴雨又是深夜,主子如果有什么要事要办,不如吩咐小的去。” “夜里寒凉,主子才病好不久,小的知晓裴太傅走了主子心里难受……” 云暮还想说什么,裴砚却突然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那种举手投足毫不掩饰的贵气冷漠,压得云暮背脊发寒,白着一张脸后面的话一字也说不出来。 裴砚盯着沉沉夜色,一双眼睛却亮得如星辰一般。 春雨落在他身上,冰凉的水珠从他深邃眉骨滑落,双手掌心紧紧握着缰绳,马蹄声彻响幽静街道。 他只想再快些,恨不得立刻见到他在枝枝。 半个时辰后,他策马在豫章侯府林氏门前停下。 裴砚身上单薄的衣裳已经被雨水浸透,用力就能拧出水来,可跟在他身后的云暮和山苍二人谁也不敢说话,谁也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 裴砚翻身下马,也不管山苍和云暮震惊的表情,只冷冷吩咐:“外头候着。”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翻了豫章侯府的高墙,身形利落霎时就消失在雨幕中。 云暮找了一个地方躲雨,悄声朝山苍道:“主子今夜有些怪异。” 山苍点头,接着又轻轻摇了摇头:“主子做什么有主子的道理,并不是我们能猜测的。” 林惊枝夜里被暴雨声吵醒,她轻手轻脚下了床榻,孤零零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坐在屋前的檐下,愣愣看着从天空上坠落的雨雾。 十日前,她阿娘病亡,豫章侯府主子草草办了丧事,对她就不管不顾,好在府中还有个平日受了她阿娘恩惠的老妈妈,时常会对她照料些,平日也只有晴山与她相伴。 林惊枝一想到她阿娘,不禁又红了眼眶,大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就连哭她都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悄悄低泣。 裴砚悄悄翻进豫章侯府后,他靠着曾经的记忆找了林惊枝住的偏僻小院落,好在这处足够便宜,他就算肆无忌惮些也不会被人发现行踪。 才穿过高大的牡丹花丛,他就看见廊下抱着双膝孤零零坐着的小姑娘。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全身悲伤与不安。 裴砚浑身僵冷,连暴雨什么时候停了都不知道,他张了张嘴想要喊她,可这一刻骤然发现自己多么的颓然无力。 他日思夜想的枝枝,现在年岁还小,而且根本就不认识他,他如果就这般贸然出现必定会被人当成登徒子,失了心中初见的美好印象,可就要这样子离去,他又不甘心。 这一刻,就像是老天爷也软了心要帮他一样,忽然有只猫儿从雨雾中窜出,浑身湿答答叫了一声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可林惊枝还是被猫叫声惊了一下,往裴砚站着的花丛深处看去。 “谁?”她声音软软的,因为害怕有些发颤。 裴砚想了想,咬牙往前走了一步。 他有些狼狈,不敢看她:“你别怕。” 林惊枝一张小脸霎时就白了,她檀口微张想要喊人,可立马又反应过来她住的这处院子偏僻,就算闹出极大动静主院那边伺候的下人也不一定能听得见。 裴砚垂眸朝她走去,阴影交错,昏暗烛光下渐渐能看清他清隽俊逸的侧脸,紧抿着的薄唇透着一丝的紧张:“我、我迷路了。” “不是有意打扰姑娘。” 兴许是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少年郎君生得过于好看,也可能是林惊枝总觉得这张脸虽然没见过,但她隐隐有些熟悉。 她看着裴砚,指尖蜷着眼中带着戒备,却没有叫醒屋中睡着的晴山。 “顺着园子,左拐直走,再穿过花园有个角门出府。” “你快些走。” “我不叫人。” 林惊枝抬手指了个方向,起身往后退了半步。 裴砚狠狠晃了一下脑袋,甩去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怕吓跑她不敢再近前,努力朝林惊枝扬起一个温柔至极的微笑。 “不知姑娘可否能赏我口热茶,实在冷得厉害。” 林惊枝眼中戒备依旧,她瞧清他的模样,也看见了他腰间挂着的玉饰,这般打扮就算豫章侯府她嫡出的兄长,也不一定能寻得这样一块好玉,估计是雨夜落难的少年,因为他双眼清澈没有任何恶意。 眼下这种情况,他若不走真的心怀不轨要抢夺财物,她同样毫无招架之力,还不如顺了他的意思。 “稍等。” 林惊枝朝他点了一下头,转身去了屋内,等出来时,她手中果然端着一盏热茶。 裴砚接过茶水,指尖尽量克制不粗碰到她的肌肤,一连饮了两盏子茶水才算作罢。 两个隔着些许距离都没说话,林惊枝看了一眼已隐隐露出鱼肚白的天色:“我已给郎君指了路,郎君为何不走。” 她只要紧张,就会下意识轻咬下唇,这是林惊枝的习惯。 裴砚忍下要告诉她把她揽进怀中的冲动,她还小,而他同样是少年郎的模样,若是如此冲动只会吓到她,令她从一开始就疏远他。 于是裴砚点了点头:“好。” “今日谢谢姑娘。” 他走的时候看似潇洒,实际上等走远了确实一步三回头,站在花丛后方见林惊枝一人独自发呆到天明,他才转身离去。 豫章侯府外等得着急的云暮和山苍见裴砚出来,两人赶忙小步跑上前:“主子,可有什么要吩咐小的去做。” 裴砚沉着脸没说话,翻身上马时还不忘深深看了一眼豫章侯府的院门。 在她及笄后,他要娶她为妻,眼下还有八年! 这八年时间,他一定要让自己变得强大无所不能,这样他才能好好地护她一辈子。 就这样,裴砚回到裴家老宅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白日刻苦努力,除了必要的事情基本不出松枫林书楼,而到了夜里则是一身漆黑夜行衣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必定悄悄守在林惊枝的屋外。 若是豫章侯府小厨房的吃食不好,他会暗中悄悄给她换掉,平日府中那些庶女,谁敢欺负他的枝枝他必定暗中悄悄教训。 半个月后,林惊枝终于发现不对了。 她吹灭灯烛装作已经睡熟的模样,小半时辰后以极快的速度起身下榻猛地拉开书桌旁的窗子。 果不其然,外头的廊下靠着一个一身玄衣的少年郎君,他眼中惊色同样未消,那张熟悉的脸正是她半月前雨夜在牡丹花丛下遇到的少年。 “我……”裴砚张了张嘴,见林惊枝转身就要叫里头睡着的晴山。 惊慌之下,裴砚也顾不得那么多,翻窗进屋后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就捂住林惊枝的嘴巴,压低声音无奈道:“不喊好不好。” “我不是坏人。” 哪有半夜翻窗的人说自己不是坏人的,林惊枝张嘴狠狠朝裴砚手心咬去,她用了全身力气,霎时咬破他手心皮肉,咸腥的血落进她口中。 她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眸瞪得大大的,见他眉心微微蹙起一丝,声音清润温和:“你小心些,莫要伤了牙齿。” 他难道不会痛? 林惊枝脑海中有疑问闪过,也渐渐松开了牙齿上的力气。 她冷冷盯着裴砚,伸手去推他。 裴砚根本就不敢用力,怕被她讨厌,也怕伤了她。 他无奈叹了口气:“我这就走,你不要生气。” “我只是想看你过得好不好。” “枝枝。” 他喊她的名字,声音透着缱绻,像阿娘活着的时候叫她时的温柔,又像一个从很远很远地方来的故人,林惊枝心底莫名涌出一股酸涩,若是阿娘在就好了,因为这种时候阿娘会告诉她该怎么做。 124. 第 124 章 看她长大 林惊枝枝感觉一股凉气从软底绣鞋内窜了上来,这一瞬间,她巴掌大的小脸血色褪尽,浑身上下犹似被春夜寒风撩过,冰寒彻骨。 眼前这个时常半夜出现的少年究竟是谁,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小名? “你出去。”林惊枝伸手,狠狠朝他推了一下。 “哐当”一声闷响。 裴砚没站稳,踉跄往后退了一小步,却顺着那股力道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窗子上,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姑娘怎么了?”里屋传来晴山窸窸窣窣地穿衣下榻的声音。 林惊枝呼吸霎时一顿,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努力压下发颤的声音朝晴山道:“无事。” “方才口渴我喝了一盏子水,你先去睡。” “嗯。”晴山年岁还小不算警觉,加上又正值深夜,她应了一句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林惊枝眼中含着防备望向裴砚,却发现对方同样一瞬不瞬盯着她,那双深邃深冷的漆眸像一望无际的夜空,含着碎星一样的点点光斑,一眼就会让人控制不住陷进去。 “你走吧。” “若是有下回,我该叫人了。”林惊枝努力平静声音。 裴砚深深吸了口气,他为方才自己的冲动懊恼,想必是吓到她了。 可这日思夜想的人儿,若让他数年不见,比杀了他还难受。 就在两人都相对无言的时候,林惊枝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响声,突兀的声音打破了深夜窗前的寂静。 “饿了?”裴砚温和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声音试探问道。 今夜林惊枝没吃晚膳,白日她在府中犯了错被长辈责罚,晚膳就由管理大厨房的婆子扣了下来,她和晴山只吃了些偷偷藏起来的干涩糕点,以及喝了点温热蜜水。 林惊枝垂下眼眸没有理会站在窗下不远处的少年,她咽了咽发苦的喉咙,准备转身走进室内:“你快些走,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认识你。” “你等等我。”裴砚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他忽然翻出窗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林惊枝听见他离开的动静,蓦地侧头只来得及瞧清他玄色衣摆从清冷月色下划过一道漂亮弧线,刹那消失不见。 裴砚离开后,林惊枝膝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方才她表面上看着镇定自若,实际则怕得厉害,衣裳被冷汗浸透贴在背脊上,洞开的窗外有风吹进屋中,冷得手脚瞬间失去了知觉。 林惊枝冷白娇软的掌心撑在墙面上,胸腔内心脏震如擂鼓。 可她一口气还来不及完全松去,她就听在檐廊外花丛里传来低沉有力的脚步声。 他又回来了! 这是林惊枝的第一反应。 林惊枝僵着背脊她不敢动,窗外站着的少年明显呼吸急促,说话声都显得有些不稳:“枝枝。” “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将就吃吃好不好?” 他嘶哑的声音里含着毫不掩饰的温柔,一句话说出来像是用足了他全部的勇气。 “是干净的。” “我方才在西街的糕点铺子里买的。” 糕点扑鼻的香气,在凉夜更显诱人。 林惊枝肩膀轻轻一抖,缓缓朝裴砚转过身。 墨一样的天穹像一望无边无尽的寒潭,上头有冷月高悬,缎带一样的碎星组成了闪烁星河,少年额间是汗水,三月春末夜里空气依旧冷得厉害,他也不知用多快的速度才能折腾出这样一身薄汗。 “你尝尝。” 他抬手,修长臂膀从洞开的槛窗伸向她,糕点用油纸包着,他当她的面打开,漂亮得像桃花一样的造型,还冒着热气,看着像刚出炉不久。 而少年那张清隽的脸庞,在薄纱一样的月下,精致无比的五官轮廓,独一无二俊美无俦。 林惊枝饿得厉害,她像是被蛊惑一样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拿过油纸包上的糕点送入口中轻轻咬了一小口。 甜滋滋地散出一股红豆的香甜,还加了春日特有的杏花酱,很好吃像阿娘在世时在小厨房里悄悄给她做的那些甜点,是她平日在府中并不能时常吃到的东西。 林惊枝垂下眼眸,小口小口用了一整块糕点,她看见裴砚手掌心托着的油纸包里还剩四两块,她从袖中掏出帕子,大着胆子看向他:“能不能再给我两块?” “我的丫鬟晴山今夜也没吃晚膳,照料院子的婆婆自从阿娘离世后时常照顾我,我想明日给她也带一块。” 林惊枝语调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紧张。 裴砚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疼痛酸涩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他唇角微弯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把手里的油纸包都递给林惊枝:“这本就是给你买的。” “你想给谁都行。” 他伸手把油纸包重新包好,放到窗台上,夜深她明日还有早起给长辈请安,他不能再打扰。 现在以他的能力把她带出豫章侯府虽然他能做到,但未免太过打草惊蛇,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慢慢在豫章侯府中安插一些人,好好地把她保护起来。 “晴山,醒醒。”晴山因为太饿,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林惊枝轻轻摇醒。 “姑娘,可是身上难受?”晴山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她身上有伤,今日为了保护林惊枝手臂上挨了两棍子,这会子衣袖滑落,红红的还有些发肿。 不过是因为府中嫡出四姑娘失足,差点跌倒池塘里,林惊枝和晴山好心救了四姑娘,却被府中其他庶出姐姐说是她推了四姑娘。 虽然嫡出的四姑娘最后有解释缘由,但是豫章侯府的太夫人依旧罚了林惊枝在廊庑外跪了一个时辰,还罚了晚饭。 “晴山你先吃些。”林惊枝双手捧着糕点,像是宝贝一样递到晴山眼前。 这个时辰,屋子里热水早就凉了,晴山饿得眼前阵阵发昏,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狼吞虎咽吃了一块。 等半饱缓过神后,她才有些紧张看着林惊枝问:“姑娘,这糕点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若是被太夫人知晓姑娘偷偷藏了这吃的,定会罚了姑娘的。” 林惊枝抿唇笑了笑,朝晴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也不知道是谁,悄悄给我送的。” “你莫要说出去,不会有人知晓。” 晴山认真点头:“姑娘放心,奴婢不会说的。” 林惊枝又塞了一块糕点到晴山手上:“你再吃一块,剩余的两块我留一块给一直帮我们的婆婆,剩下的我们明早一人一块。” …… 裴砚从林惊枝住的偏僻小院离开后,他沉着脸回到了裴家松枫林深处的书房,漆沉冰冷的视线落在跪在他身前的山苍身上:“豫章侯府今日发了什么事,为何没有上报?” 山苍一张脸煞白,不敢抬眸看裴砚:“主子。” “属下该死。” “暗卫营的探子和属下认为那只是豫章侯府发生的小事,没必要回禀主子耽误了主子的正事。” 裴砚眉心微蹙,凉薄的唇勾起一道凌厉弧度:“那暗卫营觉得什么才是我的正事?” “自作主张,瞒而不报!” “我身边可不养自作聪明的东西。” “滚出去。” 山苍从未料到小小豫章侯府一个不起眼的庶女,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被裴砚放进心里。 而这件事因为他的自大猜测,山苍背脊僵着跪在地上动也不动,他艰难仰头看向裴砚:“主子,属下知错了。” “求主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裴砚眯了眯眼睛,修长冷白的指尖上把玩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他慢条斯理俯身阴郁的视线里含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山苍。” “你跟了我多久了?” 山苍浑身一震:“回主子。” “属下从知事起就跟着主子,裴太傅离世前叮嘱过属下,日后属下是要成为主子身旁第一暗卫的。” 裴砚笑了,他指腹握着刀柄,匕首锋利的刀尖挑起了山苍的下颌,裴砚只要用力就能捅穿他的喉咙。 “那么我今日告诉你。” “豫章侯府六姑娘林惊枝,日后我若为太子,她就是我的太子妃,我若为燕北天子,她就是燕北皇后。” “但凡她在豫章侯府受了一丝一毫伤害,暗卫营若敢瞒而不报,你山苍没有第二次机会。” 山苍脑中刹那掀起惊涛骇浪,他不可置信抬眸看着裴砚:“主子。” 裴砚笑了一声,他丢了匕首,双手撑在桌面上:“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我身边不缺伺候的人。” 山苍指尖抖得厉害,他伸手捡起地上的匕首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是,属下明白。” 裴砚不再说话,朝山苍摆手:“退下。” 寂静幽暗的书房内,裴砚双眼通红伸手狠狠揉了一下被泪水润湿的眼睫,他从重生到现在,情绪一直压抑忍着,终于在听闻林惊枝在豫章侯府被长辈责罚,而他身旁下属并未禀告后,他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来。 前世,他自刎于她灵牌前时,脑中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她梦中对他的质问,他没有好好护住她。 这样的事情,他再也不想发生第二次,就算是她受一点点小伤也不行。 她是他的命,是他追悔莫及后,日日夜夜不能入眠时的救赎。 裴砚瞳仁里蒙着一层水雾,他从匣子里翻出上好的金疮药,乘着夜色再次悄悄离开裴家去了豫章侯府。 林惊枝已经熄灯睡着了,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衾被下,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只不过身上盖得单薄床垫子也不够华贵。 裴砚轻轻卷起她的裤腿,动作小心克制,给她红肿破了一层油皮的双膝上了药后,才在天亮前轻手轻脚离开。 这一生,他所是护她长大,娶她为妻。 125. 第 125 章 吾心安处是归途 林惊枝一觉醒来,窗外雨声清脆,灰蒙蒙的天光下晴山艰难端了一盆热水从外间进来。 “姑娘醒了?” “奴婢伺候姑娘洗漱,等会子还要去长房给夫人和太夫人请安。” 晴山动作麻利拧干帕子递给林惊枝,水是温热的,窗台的桌子上放了个她之前没有见过的食盒,晴山脸上难得带了几分轻松淡笑。 林惊枝伸手接过晴山递给她的巾帕,冰凉的指尖霎时有了几分暖意,掀开衾时她发现膝上昨日罚跪留下的伤痕好了不少,破了一点点油皮的地方已经结痂,没有她想象中会有的青紫红肿。 等林惊枝洗漱后穿好衣裳梳好发髻,晴山端来食盒,食盒里放着炖得软烂的红枣燕窝粥,一碟子切成薄片的蜜汁火腿、煎得金黄的蛋丝儿,外加几个可口小菜。 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豫章侯府会有的早膳,林惊枝垂下眼眸捡了些吃了,她吃得不多举手投足间礼仪却极好,一点都不像豫章侯府其他的姑娘。 等林惊枝用完早膳,晴山垂着脑袋欲言又止。 “姑娘,这早膳是府中一个奴婢从未见过的小厮,他不小心撞翻了奴婢去大厨房领的食盒后,跟奴婢换的。” “方才屋里的热水也是小厮帮奴婢去大厨房提来的。” 林惊枝住的院落偏偏,她阿娘去世后,豫章侯夫人把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都遣了,只留晴山一人照顾她。 冬日天儿冷,府中丫鬟婆子常常躲懒,晴山还能早早去大厨房打了热水给她洗漱,可如今这春夏交替的季节,躲懒的丫鬟婆子少了,大家起得都早。 所以晴山时常等不到洗漱的热水,可能她领了早膳再回去时,已经没水了。 好在天气渐热,就算用凉水洗漱也不至于会立马生病,挨一挨也就过去了。 晴山却没想到,今日被人撞翻早膳后,还补了新的早膳和热水。 林惊枝静静看了晴山许久,她年岁还小,伺候她的晴山比她更小了半岁。 主仆两能在这偏僻小院里勉强安生度日已经算是极为不易,就算每月发下的那些少得可怜的月钱,她们也得省着以备不时之需。 林惊枝忽然想到昨夜那个给她送糕点的什么少年,她不敢往深想,也比不得大人的心思,可能吃了他的糕点他对她又没有任何恶意,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主仆两人冒雨去给豫章侯夫人请安,等进了院子才知今日因雨大,府中长辈已经免去了下头晚辈近今日的晨昏定省,因为林惊枝住得偏,通知的婆子躲懒昨日并没有告诉她。 晴山盯着那说话趾高气扬的婆子,气得浑身发抖,林惊枝垂下眼帘转身牵过晴山的手,把她拉走了。 “姑娘。” “府中仆妇这般欺负姑娘,她们就仗着姑娘的生母走了,日后没个护着的。” “奴婢就算挨一顿板子,也得替姑娘争这一口气才对。” 林惊枝掌心用力,紧紧握着晴山有些粗糙的指尖,低垂的眼帘挡住她眼中极深的寒意:“晴山。” “阿娘走了。” “院中伺候阿娘打点好的仆妇也被发买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豫章侯府庶出姑娘多不胜数,就算死了一个也闹不出什么动静。” “何必逞一时的脾气。” 晴山满腔怒火像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她有些稚嫩的脸蛋上霎时没了血色。 “姑娘。”晴山声音发抖。 林惊枝伸手,冰凉无比的指尖轻轻把晴山鬓角的头发撩至耳后,她声音很轻,却透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与透彻:“晴山。” “人这一生,死是何其容易。” “难的是要如何活下去,就算是有一丝希望我也要好好活着,哪怕艰难些、卑微些,因为我不想像我阿娘那般悄无声息病死在府中,最终成了尘土和我心里填得满满当当的回忆。” 晴山低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死死攥着衣袖大滴大滴泪珠子从眼眶里滚下,她压着声音:“姑娘。” “奴婢知道了。” “奴婢会谨记,日后绝不冲动。” 两人冒着雨回到了院子里,屋里有些潮身上衣裳都湿透了,冷得厉害。 晴山顾不得自己,先帮林惊枝换了干爽的里衣,又扶她躺到床榻上,没有炭盆就只能从衣橱里翻出厚厚的冬被盖到她身上。 等忙完一切,晴山稍稍松了一口气,都来不及换下自己身上湿了的衣物,就准备去大厨房等今日的午膳。 她才跨出屋子走到廊外,就见极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走进。 晴山认出来了,是早上不小心撞翻她食盒的小厮。 “晴山姐姐。”小厮笑着上前。 “小的云暮,今儿实在冒犯了晴山姐姐您。” 他说着献宝一样举了举手上的食盒:“今日午膳小的已经帮晴山姐姐领来了。” 晴山皱眉,她想拒绝这个叫云暮的小厮的好意,可食盒里装着的东西香味实在太诱人了,光是闻那味道就知道一定好吃。 等林惊枝一觉睡醒后,就见晴山笑眯眯朝她道:“姑娘。” “今日午膳有炖鸡丝粥、芙蓉虾球、一碟子水晶饺子、豆沙小花糕还有一碗牛乳羹。” 林惊枝盯着桌上放着的食物,拧眉深想:“又是晨间撞翻了你食盒的小厮送来的?” 晴山点头:“是的。” “不光是午膳,还悄悄送了热水以及上好的银霜炭。” “今儿雨大,姑娘虽不用去主院请安,但能有个炭盆也好些。” 林惊枝小口小口喝着粥,满肚子疑惑。 等到深夜,晴山睡着后林惊枝悄悄起身推开屋门静静站在檐廊下头,看着天穹上方下个不停的雨幕。 下一瞬,她只觉肩头一暖。 少年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还带着他身上体温的大氅轻轻落在她肩头。 他应该是怕吓着她,一触即分并不敢离她太近。 林惊枝纤细指尖紧紧攥着大氅,漂亮的眼睛透着疑惑盯着裴砚:“今日那些东西是你让人送来的吗?” “为什么要护着我?” “因为我阿娘吗?” 裴砚本不知如何回答林惊枝的问题,可当林惊枝说到她生母时,裴砚心口一跳,避开她的视线,用极轻的声音道:“嗯。” “枝枝就当是我欠的恩情好不好,你阿娘让我好好护着你?” 他本以为林惊枝不会相信,没想到她竟然朝他淡淡露出一丝笑:“我就知道是阿娘。” “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阿娘外,没有人会对我这般好。” “你从哪里来,是观音寺吗?” “阿娘说,我若在府中待不下去可是去找寂白居士,可惜阿娘走后,我有许多次想悄悄离开,却连府中的大门都出不去,观音寺那般远我恐怕是找不到的。” 裴砚一颗心酸涩沉痛,他想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可如今他却不敢。 “想去观音寺是吗?” “我找机会带你去好不好?”裴砚问。 林惊枝沉默良久,她摇了摇头,然后朝裴砚的方向走了一步:“我若不去观音寺,你能护我多久?” 她眼神极软透着如同小兽般的乖顺,只是一双攥着大氅的手颤得厉害。 裴砚目光落在林惊枝脸上,略有些恍神,他一颗心脏跳得又快又急,那些不曾告诉她的话此刻恨不得脱口而出。 “枝枝,我能护你一辈子。” “说到做到。” 裴砚身量高,两人离得近,他垂下的视线能看清林惊枝浓密纤长的睫毛,她知道她的性子善良倔强,明明聪慧至极却因过于善良常常被人欺负。 就像现在,她明明在怀疑她,明明怕得厉害,可当他听到他愿意保护她一辈子时,就就会试探的放下防心,小心翼翼朝他迈出一步。 前世,他明明可以更好的保护她,可他却没有做到。 裴砚伸手捂着心脏的位置,掌心从腰间扯下一块白玉坠子递给林惊枝:“你若遇到事,我不在你身边。” “你想法子让人把这个东西送给河东裴氏守门的小厮,什么都不必说,自然会有人替你寻我。” 林惊枝目光落在他霜白的手掌心上。 他手心纹路深却十分凌乱,预示着生命的那条线像是从中间断了一截,又重新连起来。 他应该常年读书写字,漂亮根根分明的修长指尖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茧,阿娘生前对她严厉,她也写了很多字,练了很多画,可一双手依旧白嫩好看。 也不知他比她努力多少倍,才能练成这般模样。 裴砚见林惊枝伸手接过玉佩,他才暗暗松了一大口气,唇角勾出一抹浅浅的淡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这是西街铺子新出的花生酥,你尝尝。” 花生酥裹了黄豆面,还加了芝麻,吃进嘴里格外香甜。 晚上林惊枝吃得不少,裴砚递给她的点心她就吃了两口就用油纸包起来,想着明天留给晴山。 晴山对她极好,她实在孤独,和晴山两人虽不是亲生姐妹,却比亲生姐妹更为亲近。 裴砚也没说什么,站在檐廊外,等林惊枝进屋后他才离开。 深夜寂静,他一颗归无定所的心,终于生根落地,有了归处。 126. 第 126 章 定亲 元贞二十九年冬,临近岁末。 林惊枝所住的偏僻小院难得多了几分热闹,因为要裁制新年的新衣,她就算是庶出不得宠的姑娘,但总归也是府上的主子,自然有府中负责针线的婆子过来测量她衣裳的尺寸。 料子是府里其他姑娘挑剩下的,裁制衣裳的婆子也并不是那些手艺顶顶好的,好在这些年里林惊枝不争不抢,除了晨昏定省偶尔露个脸外,她平常又穿得素净,在府中就像是个透明人一样。 “姑娘若有什么喜好尽管提出,奴婢会按着姑娘喜欢的样式去改进。”婆子收了手里握着的裁衣尺,像是说场面话一样,朝林惊枝笑着问道。 冬日昼短夜长,外头天色早已擦黑,林惊枝蜷着双膝靠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身上盖了个厚厚的羊绒厚毯,她闻言朝婆子微挑起眉梢,脸上笑容美得像烛光下突然绽放的娇花:“妈妈按照你觉得不错的样式裁制就行,我并无什么喜好。” 她一截羊脂玉似的脖颈隐约露在冬衣外头,巴掌大的小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但无论是身段还是五官,浑身上下都精致得无可挑剔,已隐隐可窥见日后必将倾国倾城的美貌。 裁制衣裳的婆子小心抬眸看了林惊枝一眼,不想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神,霎时一惊,背脊泛出冷汗来。 这些年,府中一直在传言,这位不得宠的六姑娘,恐怕会被豫章侯府的长辈想法子送出去攀附河东郡的权贵,好在不争不抢是个听话的,倒不像府里那些冒尖出头的庶女,因为得罪豫章侯夫人被随随便便给嫁了。 等裁制衣裳的婆子一走,前一刻还弯眉笑着站在林惊枝身旁的晴山顿时垮下脸来。 她朝婆子离去的方向冷哼一声:“布料是最次的,来的时辰也是最晚的,今日耽误了姑娘的晚膳不说,这会子再去大厨房,估计连热水都没有了。” 林惊枝无所谓慢悠悠伸了一个懒腰,纤长眼睫颤了颤朝窗子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去。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个提着食盒的清冽深夜从暗夜中走出。 他一身玄色冬衣,肩上还落着白雪,霜白的指尖握着食盒朝林惊枝走进,漆眸如墨带着晦暗不明的神色:“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林惊枝皱了皱鼻子,抬手朝裴砚指了指:“闻到味儿了。” 这几年里,晴山早就习惯了两人的相处,她见裴砚从外间进来,当即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林惊枝娇软的身子蜷缩在宽大的交椅上,她也不动,理所当然往毯子里缩了缩。 裴砚走上前,从食盒里拿了碗筷,又摆好膳食,俯下身把她连人带着羊绒厚毯一起抱了起来,轻轻放到八仙桌前的绣凳上。 “先吃点东西。” “别饿久了,伤了脾胃。”裴砚声音温和,动作小心又克制。 他从她七岁时找到她,用了将近八年时间,一点点接近她,到如今她对他全身心的信任和依赖,在无数个不眠的日夜里,他就像沙漠中枯竭求水的囚徒,她每一次的欢喜和信任,让他胸膛内那颗干枯碎裂的心,渐渐有了生机。 林惊枝接过裴砚亲手递给她的乳鸽汤,小口小口喝着,等喝了小半碗身上渐渐有了热气后,她放下碗筷,雪白指尖忽然握着裴砚宽大袖摆。 “你是不是又受伤了?”她看着他,那双透着几分忧心的眸子,软得令裴砚心颤。 他想摇头否认,可她指尖已经抚摸上他肩胛骨的位置,那里在昨日清晨中了一箭,虽然已经包扎上了金疮药但已经能看出包扎的地方,隐约同别处不同。 “不是很严重,已经上了药,过些时日就好了。” “我不在的这两个月,你在府中可有被欺负?”裴砚稍稍往后退了些,避开林惊枝柔软的指尖。 他带着曾经的记忆,她如今还小又没长辈在身旁教导那些事情,这几年又被他护着,她对他依赖,他却不敢过于亲密怕吓着她。 林惊枝见裴砚往身后避开半步,她眼中有极小的失落一闪而过,粉润娇红的唇抿了抿,许久才道:“我除了晨昏定省,寻常都不出院子。” “你安排在院中的丫鬟青梅和外院伺候的小厮云暮都在暗中护着我,也没有谁能真正欺负我。” “只是……”林惊枝手中握着帕子,紧紧攥着,双颊泛出一抹薄红。 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抬眸看着裴砚:“我听府中丫鬟说,男子及冠前该早就定下婚事了。” “你日后娶妻吗?” “娶妻后还会像当初说的那样一辈子护着我吗?” 林惊枝被裴砚护着的这几年,早就被他宠出了脾性来,胆子也极大,平日瞧见的事物读的书籍都是裴砚精挑细选出来的。 受了委屈有人暗中给她出气,三餐都是厨子精心调制再由人悄悄送到府中,有时他还会想法子让她假装生病,然后带她出府小半月。 她去过与河东郡隔着乌依江的月氏,登过极高的雪山,在夏夜里他带着她去松林骑马,冬日去温泉庄子小住。 林惊枝见过了太多与众不同的风景,她的见识和胸怀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豫章侯府能容下的,当然她还有更多的是被裴砚潜移默化中纵容出来的骄傲。 “要娶妻。” “娶妻后也一辈子护着你。” “枝枝。” “等你及笄后,娶你为妻。” 裴砚目光垂下来,落在林惊枝紧紧握在一起的雪白指尖上,他伸手,宽大掌心包裹着她娇小的双手,然后用力握紧。 “我要娶你的,从初见你时就抱着这样的目的。”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只能是我裴砚的妻子。” 林惊枝愣愣看着裴砚,她虽极力克制情绪,但一双桃花眼眸中依旧蓄满了泪水。 她本不想哭的,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一颗心又疼又酸,就像积压了无数年的求而不得的遗憾突然汹涌而出。 她情绪莫名其妙有些低落,伸手紧紧抱着裴砚,缩在他厚实温暖的怀里嚎啕大哭。 裴砚任由她抱着,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他曾经做错了许多事,也错失了许多,可瞧见她哭得可怜的模样,一颗心就像被人揪住,喉咙哽得难受。 元贞三十年夏至那日,豫章侯府林氏发生了一件震惊河东的大事。 据说是裴家长子裴砚,亲自带着媒人和家中长辈去了豫章侯府提亲,只为求娶林家女为妻。 豫章侯府不过是个得了祖宗留下的家业,早就没落的世族,别说是三媒六礼的求娶,就算是纳妾也不是不行。 可裴家那位长子裴砚,铁了心要求娶的姑娘并不是正室所出的四姑娘,而是妾室生的六姑娘。 当林家上下得了这个消息时,四姑娘直接气哭足足两日滴水未进,但豫章侯府的太夫人却比谁都开心些。 因为她觉得六姑娘听话,比起四姑娘更好管束。 两家换了庚帖后,结婚的日子就定在三月后。 这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就像是裴家生怕了林六姑娘跑了一样。 林惊枝同裴砚定了亲事后,她这处偏僻的小院自然也热闹了起来。 那些寻常见不上的长辈,一个个都想了各种各样的法子想同林惊枝见上一面,再说些体己话。 不过短短半日,她院子里闹哄哄的到处都是人。 林惊枝烦不胜烦,干脆往床榻上一躲直接对外称病。 这七八年中,她每年都要病上几回,而且一病就是小半个月,所以也不会有人认为她是在装病。 白日她不出去门,夜里裴砚就想法子翻墙见她。 反正他轻车熟路,也些年里也不知翻了多少回。 “枝枝。”裴砚嗓微哑,朝林惊枝喊道。 “嗯。” 夏日闷热,屋里没放冰,所以她穿得有些薄。 乌发像瀑布一样垂在肩上,长睫轻颤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裴砚:“你得想法子让豫章侯府的人别来烦我才对。” “我祖母今日找我,还想在我身旁安排两个貌美的婢女一起嫁过去。” 林惊枝说到这里有些生气,黛眉轻蹙,双颊红润像胭脂染过。 裴砚当即笑了,他伸手扯过薄衾轻轻盖着林惊枝的肩头上,视线尽量避开她的身体:“我知晓。” “明日我就想法子让她们闭嘴。” “至于林家太夫人想给你塞丫鬟,你收下就是,等成亲路上我山苍把人丢回豫章侯府,不过是件小事。” “枝枝。”裴砚声音微顿,他深深吸口气,“成婚后,我可能会立马带你去汴京。” “我们不会在河东裴氏就住。” “因为汴京有更重要的事。” 林惊枝一愣:“去汴京?” “嗯。”裴砚点头。 他压低声音朝林惊枝说出了他隐瞒许久的身份。 “我不想吓到你,但是我觉得你有知道的权利。” “其实我并不是裴氏的亲子。” “我母亲是汴京皇宫的李夫人,我生父是当今圣上,而我是被天子寄养在裴氏的皇子。” “你嫁给我,就是皇子妃。” “日后的太子妃和皇后。” 裴砚一口气说完,他并不敢看林惊枝的眼神。 一开始时,他怕吓到她。 可现在他觉得她该是知道的时候了,若她不愿意入汴京,他就算带她隐姓埋名离开燕北,他也毫不犹豫。 127. 第 127 章 娶你 裴砚离开,直到许久林惊枝都没回过神来。 原来他不光是裴家郎君,更是天子亲子,他日后要成为燕北的太子,未来的天子。而她嫁他为妻,是他的太子妃,他未来的皇后。 林惊枝辗转反侧,在她第三次翻身时,晴山终于忍不住从外间进来:“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晴山,我睡不着。”林惊枝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薄衾下,小小声朝晴山道。 晴山转身端了温水喂林惊枝喝了些,捡起一旁春凳上放着的团扇,握着手心里轻轻给她扇风。 “可是裴家郎君今夜同姑娘说了什么,奴婢瞧着姑娘眉宇间都是忧思。” 林惊枝索性翻身坐起来,她朝晴山招手:“你过来陪我。” 晴山脱了鞋,被林惊枝拉着在床榻上坐下。 “我马上就要成亲了,裴砚他说婚后并不住在裴氏老宅,他会带我直接去汴京。” “晴山,你想嫁人吗?” 林惊枝握着晴山的手用了力气,她笑容里带了些酸涩和无奈:“你年岁比我还小些,但我希望你能脱离奴籍嫁一个好人家。” 晴山抿了一下唇,朝林惊枝坚定摇头:“姑娘。” “晴山不嫁人的。” “当初主子留下晴山时,晴山就想一辈子留在姑娘身旁伺候。” “晴山就算脱离了奴籍,最多也就认得一些字,会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儿,还不如一辈子留在姑娘身旁伺候姑娘,姑娘去哪儿奴婢就跟着去哪儿。” 林惊枝只当晴山年岁还小,她也没多说,等到了汴京若是有合适人选,也自然也会暗中留意。 跟晴山说了一会子话,林惊枝渐渐有了睡意,等她睡着后晴山轻手轻脚起身,推门出去。 盛夏,檐廊外的风带着几分凉爽。 晴山伸手揉了揉泛红的双眼,她进府伺候前差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买到青楼里当未□□的小丫头养,而她娘亲是被生父活活打死的,就因为在外头输了钱又吃了酒。 她被林惊枝母亲所救,后来就一直留在小院里伺候,这一生她就算是遇到再好的男子也不会嫁人,等日后到了年岁梳了头发当个管事妈妈,也比嫁给外头那些男子好。 时间过得快,转眼就到了林惊枝嫁人的日子。 婚期定得紧,豫章侯府准备匆忙,林惊枝的嫁衣都是匆匆裁制的。 等小周氏带着府中姑娘过来添妆时,她发现林惊枝身上穿着层层叠叠繁重嫁衣,明显不是她准备的那一身。 她先是一愣,声音尖锐了些:“枝姐儿,我给你准备的衣裳呢?” 林惊枝垂眸也不看小周氏,只是语调淡淡道:“前些日,裴家送了新的嫁衣来,您准备的那一身就暂时留了下来。” 屋子里人多,随着小周氏的声音,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林惊枝的嫁衣上。 这衣裳只要是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瞧得出来,就算是顶尖的绣娘连夜赶工也不可能三个月时间绣出一身嫁衣来,倒像是按着林惊枝的身量早早就准备好的。 可是令人不解的是,这个在她们眼中时常重病数月下不得床的庶女,为什么偏偏就入了裴家长子的眼,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就算家中长辈不许也要把人娶进门。 等添完妆,喜婆说了许多吉利话儿,外头就已经渐渐热闹起来了。 “姑娘。” “裴家郎君来了。”青梅笑眯眯从外头走了进来,往林惊枝宽大袖摆里塞了一个用帕子包了几层的糕点,一摸那温度还是热乎的。 她起得早,早膳只略略吃了一些,等会子轿子要绕着河东走上一圈,兴许要耽误足足小半日工夫,她若在轿子上不吃点东西,就怕等下轿子后身体撑不住。 裴砚带着人到了豫章侯府门前,该全的礼节他也都没落豫章侯的面子,只是那双漆眸炙热无比盯着被丫鬟婆子扶出来的林惊枝。 大红盖头,上头用金线绣了吉纹又坠着流苏,能隐约看到她精致小巧的下颌,羊脂玉一样的指尖垂在喜服下。 裴砚喉咙滚了滚,拇指指腹狠狠按了一下掌心,他忍着心里翻涌的情绪一步跨向前,紧紧握着林惊枝的双手。 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她因为紧张,柔弱无骨的掌心微微发颤,掌心湿润透着些许薄汗,她在紧张。 “枝枝。” “不怕。” “我来娶你了。”裴砚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哑声道。 “好。”林惊枝点头,柔软掌心回握住他覆着薄茧的指节。 下一瞬,裴砚忽然俯身把林惊枝整个人打横抱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根本就顾不得接下来的礼仪,抱着林惊枝头也不回地往门口的花轿走去。 “姑爷……” “姑爷还未带着新娘子一同拜别父母和长辈。”是喜娘的声音。 裴砚抱着林惊枝,骤然停下脚步,他略微侧身两道目光透着森冷无比的凉意落,缓缓从豫章侯府众人身上扫过。 他冷厉薄唇抿着,虽没说话,但豫章侯府所有人都霎时心底一空,谁也不敢说话。 喜轿沿着河东城绕行一圈,到达裴氏老宅。 裴砚下马,冷白指尖撩开喜轿一角,唇角微微翘起,漆眸在这一刻仿若含有神光。 “枝枝。” 林惊枝伸手,软白玉手放在裴砚掌心上。 两人拜堂行礼后,林惊枝由丫鬟扶着送去了喜房,裴砚则留在外边待客。 林惊枝才坐下不久,裴砚就从外边进来了。 他揭开林惊枝头上盖着的喜帕,又有丫鬟端来合卺酒,裴砚一口饮尽,林惊枝只是略略沾湿唇瓣,剩下的酒水,裴砚却是当着众人的面,从她手中接过去脖颈微仰,把她的也一同喝尽。 屋子里站在裴家女眷,见得这一幕,有人不禁瞪大了眼睛,也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河东裴氏谁不知家中长子自小就洁癖严重,平日除了个侍卫苍山外,就连近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平日家中长辈就算是裴太夫人钟氏也轻易碰不得他身上的东西。 林惊枝垂着眼眸,乖巧坐在床榻上。 她没什么感觉,这几年裴砚时常夜里陪她一同用膳,为了哄她能多吃些东西,他不知用了多少手段。 平日碗碟里,她吃剩的东西,他从不嫌弃。 作为裴氏当家主母的周氏也在一旁看着心口狂跳,当初裴砚主动向她提出要娶豫章侯府庶女为妻,她喜得恨不得去周家祖宗灵牌前上三柱高香才好。 这婚事她是欢欢喜喜接下的,用了十分的心思办得热热闹闹,就想着庶子娶了个母族上不得台面的女子,日后她的嫡子一定要好好争一口气才对。 可眼下见了裴砚这行为,周氏心底无由不安起来。 “大哥哥快些去吧。” “我同大姐姐一同陪着嫂嫂。”站在周氏身旁的小姑娘裴漪怜轻笑一声朝裴砚道。 裴漪珍同样点了点头:“你快些去,枝姐儿这有我和漪怜。” 裴砚有些不舍看了林惊枝一眼,他走上前,声音温柔:“你若饿了就先用些,无需等我。” “嗯。” 裴砚离开后,喜房里一同热闹的妇人也陆陆续续跟着周氏一同离开。 裴漪怜和裴漪珍一左一右坐在林惊枝身旁。 裴漪怜活泼,她从未见过比林惊枝更漂亮的女子,当即拦着林惊枝的手,一口一个嫂嫂叫得亲密。 裴漪珍看着稳重些,她亲自端了热水递给林惊枝温和了声音道:“这一路上累坏了吧。” “你先用些温热蜜水,我已经吩咐厨房的婆子准备些好克化的食物,等会子就端来。” 定亲后,裴砚就已经和她细细说过裴家嫡系人口。 裴家不纳妾,就算一两个通房也是暗地里不会放在明面上,所以裴氏在五姓中算得上是人口简单的。 眼下裴漪珍和裴漪怜两人,是大夫人周氏嫡出的女儿。 裴漪怜年岁小,还未到说亲的年纪,而裴漪珍年岁比裴砚还大上半岁,原先是定了婚事的,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崔家世子主动解除了婚事。 裴漪珍也就这样子被耽搁在家中,虽然周氏一直想重新给裴漪珍说一门好的亲事,却一直不是很顺利。 一年一年拖下来,裴漪珍眼下都十八了还未出嫁。 只不过这几年,周氏急得不知哭了多少回,裴漪珍却不慌不忙,一点都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她出生时身子骨就不好,郎中看过许多都说只能用药养着,倒是这两三年随着年岁渐大,她身体却慢慢好了,就算到了冬日也不再会发病。 林惊枝脑中想着各种事,小声同裴漪珍和裴漪怜说着话,她能看出来,裴家长辈恐怕对她有些成见,但裴氏两姐妹却是对她极好的。 一个时辰后。 裴砚回来了,他漆眸微闪似有碎星,身上带了些酒气,却看不出是否有喝醉,只是平日冷厉的薄唇,这会子泛着红润,紧紧抿着,滚烫视线一瞬不瞬落在林惊枝身上。 裴漪珍拉着陪漪怜起身,两人都不敢说话慌忙退了下去。 “枝枝。” 裴砚往前迈了一步,俯下身双臂撑在床榻上,炽热呼吸落在林惊枝雪白的脖颈旁,逼得她想躲却无处可藏。 整个屋子,霎时热了许多,林惊枝想要往后退躲远些。 下一瞬。 她被裴砚揽住了不盈一握的纤腰,用力摁进怀中。 …… 128. 第 128 章 花烛 “裴砚……”林惊枝这些年虽依赖他,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亲近。 铺天盖地混着些许淡淡酒香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男人炙热的吻落在她衣襟外白皙的侧颈上,铺天盖地连给她反应的时间门都没有。 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早就悄无声息退了下去,林惊枝只觉得他宽大掌心隔着喜服的料子落在她身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手臂微微发颤,目光落在她脸上似有温度,她不自觉瑟缩一下心如擂鼓。 “枝枝。”裴砚喉咙里溢出的嗓音,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放纵。 他薄唇勾着眼尾泛红,握着他纤腰的掌心用了力气:“让我看看你。” “好不好?” 这一瞬间门,林惊枝觉得他眼神有些可怕,那种属于成年男子的侵略性的目光,几乎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这些年,他一直在压抑克制着,加之前世那些记忆,他在她面前是如月辉般高风亮节的君子,可实际上他早就疯了偏执极端,而她就是这世间门唯一能束缚住他的逆鳞。 在林惊枝因为他的话愣神的时候,裴砚灵巧的指尖已经以极快速度解开她身上繁琐的嫁衣,吻顺着她白皙脖颈一路往下…… “裴砚。” “我怕。” 林惊枝双手紧紧攥着他有些松散的衣襟,身体不受控制颤得厉害。 她知道要嫁给他后,想过很多以后和他要一起做的事,唯独没想的就是洞房花烛。因为从未有人告诉过她,原来嫁人是要做这般羞人的事情。 出嫁前,小周氏有让婆子给她塞了一册只有巴掌大小的书册,她当时不知随手翻了一页,吓得如同被烫了一样,把那册子往地上一丢,面红耳赤。 婆子当时也没多说,笑眯眯捡起册子又重新递到她手中:“六姑娘,这事情婚后总要经历的。” “这册子老奴已经送到,至于该怎么做册子里也说得清楚,六姑娘趁着没人的时候好好看看才对。” 等那婆子离开后,林惊枝把册子藏在了床榻的暗格里,就把这事丢到脑后了。 直到裴砚饮了酒,从外头回来,她才反应过来今夜恐怕是要做册子里的事的。 “枝枝。” “现在可不是走神的时候。” 裴砚的呼吸落在她白如羊脂玉的肌肤上,越来越烫,她的身体被他结实有力的手臂箍着,她紧张得脚趾都不受控制微蜷。 林惊枝下颌被裴砚粗粝的指腹捏着,微微抬起,他侵略性十足的视线从她发颤双肩一路往下。 帐幔垂落,里头的空气因为他的靠近又潮又热,她哪受得了他存了心思的撩|拨,不过片刻就用一双含着水汽的眼眸瞪着裴砚,羞涩中又夹杂着浓浓的控诉。 “不怕。” “再忍忍。” 他说话的时候,能看见他霜白的脖颈上有经络浮出,大地莹润的汗水从他深邃眉骨滑落,顺着他结实不见半点赘肉的小腹落在她身上。 林惊枝仰头,一口咬在他肩上用了全身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伴着猫儿一样软软的哭泣声,还有男人无奈的轻哄声,渐渐安静在凉夜里。 裴砚抱着林惊枝,视线落在帐子外燃烧整夜的花烛上,他强壮手臂紧紧把她嵌在怀里,衾被已经换了新的,她也重新沐浴过,身上清爽干净。 裴砚吻了吻她雪白的香肩,桌上放着的醒酒汤早就凉透,他一口未饮。 外头那些人怎么敢灌醉他,他装作醉酒回来模样只是为了掩饰眼底的情绪,他怕自己吓到她。 人一旦有了念想,就会不顾一切去争取,更何况他像一个疯子一样等她长大。 若不是怕伤到她,今日怎么可能就轻易放过她,不过是来日方长,她和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门。 裴砚见林惊枝熟睡后,他起身去了侧间门书房。 书桌上放着抄写了一半的佛经,他提笔继续抄写。 这些年他能坚持下来,不过是自虐一样地把所有的精力放在朝堂上。 如今的他已日具威严,暗中布置了不计其数的棋子,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他同样不介意去强夺。 翌日清晨,林惊枝是被裴砚吻醒的。 她睁眼时,已是巳时过半,别说是早膳了,再耽搁一会子府中只怕是该吃午膳了。 按道理,进门第一日她作为新妇该早起给家中长辈敬茶,然后再认一遍亲眷,等午膳时要立规矩陪太夫人了周氏一同用膳的。 “晴山。”林惊枝张了张嘴,喉咙沙哑。 裴砚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已经起身给她拿了准备好的衣物。 屋外静得厉害,一个人都没有。 林惊枝僵着身体,衾下的她□□,可晴山半天不见进来,青梅也同样不知去了哪里。 “你莫要怕。” “不过是敬茶和人亲眷,让府中的人等着就好。” “我的枝枝何其尊贵,她们能等你那也是她们的福气。” 林惊枝双颊再也控制不住一片通红,她伸手推了推裴砚想让他避开,她还要穿衣下榻。 可裴砚就像是看不出来她的窘迫一样,俯身吻了吻她红润唇瓣:“我伺候你也一样的。” “能伺候枝枝,也是我的福气。” 林惊枝慌乱伸手去捂他的唇,裴砚却坏心思伸出滚烫舌尖舔了一下她娇嫩手掌心。 “我看看,还有有没有伤着?” “昨日瞧着有些红肿,你睡着后给你用了药。” “今日再用些,应该差不多就好了。” 裴砚指尖从她脸颊上抚过,每一个字从他喉咙里滚出,都羞得林惊枝恨不得找个地儿躲起来。 她想要挣扎,却被他掀了衾被摁着后腰趴在榻上。 他伸手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精致的小玉瓶,单膝半跪在她身旁,衾被下她雪□□嫩的脚踝被他握住,她想挣扎却使不出力气。 “枝枝。” “别动,我怕伤着你。” 冰冷的膏药,他指尖温度却十分烫人。 林惊枝感觉自己像是要被融化,双眼紧紧闭着睫毛轻颤,死死抿着唇就怕发出某些令她觉得羞愤欲死的轻哼。 “好了。” “还难受吗?”裴砚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垂眸认真细致帮她穿衣。 她巴掌大的小脸似着了火,根本不敢抬眸看他。 一个时辰后,晴山得了吩咐进屋给林惊枝梳发,青梅从小厨房里端了早膳过来。 食盒里装着的是一碗鸡丝银耳面,点缀了小葱很是可口,再配了几道小菜,都是她喜欢的东西。 林惊枝昨日夜里累得厉害,肚子早就饿了,一碗面她难得吃了小半碗下肚。 裴砚满意点了点头,牵起她的手语调温和道:“我带你去见人。” “除了裴家两位姑娘外,其他都不相干的人,你不必放在心上,三日后我们去汴京。” 林惊枝已经知道裴砚身份,但她猜不透他为何对裴家如此冷淡,不过他既然说了是不相关的人,她自然是听他的不必放在心上。 万福堂花厅,太夫人钟氏一大早就起来了,就等着孙媳敬茶,不想这一等裴家所有的长辈都到了,而昨日嫁进门的孙媳院子里竟然半天没有一点动静。 太夫人忍着火气,派人催了几回。 每一次派出去的婆子是直接被拦在垂花门外,连进去通报的资格都没有。 皇子隐瞒身份寄养在裴氏,对裴氏而已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可自从裴家老太爷去世后,裴砚对裴氏的关系就开始渐渐疏远。 近些年尤其明显,可现在的裴家却没有回头路可言,虽然裴氏作为五姓之首,但是裴砚却是被天子暗中定为燕北储君来培养的,那些知晓秘密的人,谁也不想得罪日后的太子殿下,时间门久了只能安慰自己就算他冷漠些也理所当然。 林惊枝被裴砚牵着进来裴太夫人的万福堂,有丫鬟放了软垫在地上。 “不必跪了。”裴砚淡淡开口。 他淡漠视线从裴氏众人一张张脸上扫过:“今日带枝枝给太夫人敬茶,也算是全了这几年的养育。” “三日后,我会带枝枝回汴京。” 裴砚伸手端过茶水,往前迈了一步,看似随意的步伐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裴太夫人钟氏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砚哥儿,你在说什么?” 裴砚冷笑,漆眸微深:“太夫人,您觉得我在说什么?” 花厅里一片死寂,没人敢说话。 裴漪怜不明所以看着裴砚,小脸煞白,周氏站在太夫人身旁脸色铁青,她想说什么,却被裴漪珍拉了一下衣袖。 周氏看了长女一眼,霎时紧紧抿着唇,不敢轻易开口。 “太夫人若不愿喝这茶,我也不会勉强。”裴砚似笑非笑道。 太夫人钟氏怎么会不明白裴砚话中的深意,他是皇子,他娶的妻子自然是尊贵无比的皇子妃,又怎么能下跪给她敬茶。 只是这一刻,裴太夫人觉得十分不甘。 裴砚倾尽全族之力教养裴砚,最终目的是想养育一个和裴氏亲近的皇子,明明最开始时还是好好的,自从裴家太爷离世后,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按照裴家期待的发展。 这一场豪赌,没有人会甘心,也没有人会轻易放弃。 129. 第 129 章 一辈子,很长。…… 新年前夕,裴砚带着林惊枝离开河东裴氏抵达汴京。 财神庙东街后巷一处低调的五进院落,林惊枝被裴砚抱在怀里下了马车。 簇新的院子,哪怕冬日里草木依旧生长肆意,还有一颗极高紫藤花树,现今光秃秃一片乌黑藤蔓缠绕,若等到春夏之际,紫藤花开也不知会何等盛大。 “再睡会儿。”裴砚声音温柔,吻了吻林惊枝眉心,抱着她进了主卧。 惊仙苑,负责管事的妈妈姓孔,生得十分面善,对林惊枝更是十分尊敬。 裴砚一手扶着林惊枝的首要,另一只手端着一盏温热牛乳,视线落在跪地行礼的孔妈妈身上。 “孔妈妈原是宫中太后身旁伺候的管事嬷嬷,现今暂理惊仙苑,枝枝若觉得好用就留下,若觉得不行我再给你寻其他人伺候。” “等过几日宫中下了圣旨,我带你去见太后娘娘。” 林惊枝喝了小半盏温牛乳,乖巧朝裴砚点了点头。 她能看出来,孔妈妈估计是裴砚千挑万选出来伺候她的婆子,看衣着打扮就显得格外干净利落,更何况提到宫中太后时,孔妈妈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神色不见半丝异样。 孔妈妈得了林惊枝首肯留在惊仙苑伺候,晴山和青梅是她的贴身丫鬟,外加前院伺候的小厮还有负责裴砚大小事务的山苍和云暮。 新年前三日,裴砚得了宫中圣旨带着林惊枝进宫拜见太后钟氏。 钟太后和她想象中并不一样,是个眉宇温和的长辈,精致慈祥的面容,年轻时定也是名震四方的美人儿。 “快些起来吧,好孩子走近了给哀家瞧瞧。”钟太后朝林惊枝招手。 “是。” 两人都是女子,虽然年岁相差极多,但有太后亲女长公主萧初宜在一旁陪着说话,气氛倒是十分融洽。 这一趟进宫,除了去慈元殿见太后外,裴砚并没有带林惊枝拜见帝王和他的生母李夫人,虽然林惊枝略感奇怪,但她并没有多问。 她能感受得出来,宫里关系十分紧张,进宫一趟后就连惊仙苑看守的侍卫也多了一倍不止。 倒是出宫路上遇见了贤妃沈氏所处的大皇子萧琂,萧琂冷冷盯着裴砚,眼中的毫不掩饰的敌意。 等萧琂带人离开,林惊枝没忍住小声问:“大皇子是知道夫君是身份了吗?” 裴砚神情平静,覆着薄茧的指尖捏了捏林惊枝软软的掌心,乌眸深处有杀意一闪而过:“我与你回汴京后,就从未想过要隐藏身份。” “他知道也好,不知晓也罢。” “不过是毫不相干的东西罢了。”他语调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杀气,却能听出萧琂这人,虽是皇子身份却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对手,并未被裴砚放在心上。 新年一过,宫中就降旨恢复了裴砚燕北六皇子的身份,虽然还未被封为太子,可明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位身份神秘被裴氏暗中养了许多年的六皇子殿下,实力不容小觑,就连帝王恐怕都对他十分忌惮。 只是唯一令人不解的是,千方百计娶的妻子却是豫章侯府林氏不起眼的庶女。 裴家长子成了天家六皇子这事还未掀起波澜,汴京城又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据说裴家家主裴寂在新年后回汴京路上遇到暴雪,马车失去踪迹,等人找到时已经在雪地里冻了整整一夜,虽然活着却坏了身体得了偏瘫,浑身上下除了眼睛能眨一眨外,竟连说话也困难。 河东裴氏以为裴寂的意外,明显宗族内部起了争执,而裴寂那所谓的嫡子裴琛在裴寂受伤不久后,因意外坠马摔断了腿,能不能治得好这还要另说。 裴氏祸不单行,屋漏又遭连夜雨,眼下更是乱作一团。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裴氏内斗时,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位传言中与崔家世子退婚后就婚事格外不顺的裴氏长女裴漪珍,力挽狂澜压下了裴氏所有反对的声音,以极其冷厉的手段成了裴氏史上最为年轻的掌权人。 当然这其中的运作少不了裴砚帮忙,等到阳春三月裴家的事才告一段落,沈家那位受尽宠爱的嫡女沈观韵,本作为指定大皇子妃的不一人选,被天子萧御章一道圣旨送到了月氏和亲,可在和亲路上横渡乌依江时却遭遇翻船生死不知。 沈家太夫人崔氏知道这个消息时,据说双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沈樟珩更是连夜出京寻找沈观韵的下落。 书房里,裴砚听着山苍的汇报他唇角微翘,漆眸深邃让人猜不透里头情绪。 “人呢?” 山苍背脊发寒,赶忙回到道:“沈氏女已经暗中交给了月氏新君白玉京。” “新君说,想见夫人一面。” 裴砚沉默许久,冷白指尖点了点书案上早已凉透的茶水。 就在山苍以为裴砚不会同意的时候,忽听见桌案后方隐在暗影中的男人,声音淡漠:“允了。” “要见可以,让他来汴京。” “是。” 山苍退下,裴砚起身去了内院。 春末,夜里依旧寒凉,林惊枝靠在暖阁里翻阅信件。 她嫁给他后,虽然只在河东裴氏住了三日,但和裴家两位嫡女关系却格外的融洽。 林惊枝听见裴砚的声音,她慵懒往羊绒厚衾下缩了缩,晃了晃手里薄薄的信件:“漪珍大姐姐给我回信了。” “说过些日子会带着漪怜妹妹一同来汴京,只是大姐姐信中有一烦恼,据说崔家那位催世子如今还在河东缠着她。” “我听大姐姐的意思是,她有意避开,可是崔世子不依不饶。” 裴砚伸手接过林惊枝递给他的信纸,快速一眼扫过,他乌眸微深却抿着唇没说什么。 前世裴漪珍最后是病死了,按照楼倚山的说法就是太早嫁人生孕,而且她本身子骨弱就是打娘胎带出来的病症。 这一世,裴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暗中毁了裴氏长女和崔家世子的婚事,反而帮了裴漪珍一回,她的身体随着年岁渐大,竟然慢慢痊愈了,虽终究不及正常人身子骨硬朗,但也绝对不过过早病亡。 只是崔家这位世子,倒是比他想象中难缠。 他心里想着事,眼神就显得沉冷,直到林惊枝冰凉的指尖从他眉梢划过:“夫君在想什么?” 裴砚一愣,赶忙收敛情绪,俯身把林惊枝搂进怀里,他身上体温极高就算掀开厚衾她也不会觉得冷。 孔妈妈已经带人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裴砚手臂用力把林惊枝抱了起来,他声音嘶哑透着些许他自己也说不明道的晦涩:“枝枝。” “过些日子,月氏皇族会来人。” “我带枝枝去见见好不好。” “枝枝一直以来不是都好奇你阿娘的不同之处吗?” 林惊枝软软的指尖紧紧攥着他的衣襟,闻言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在我还小的时候你说过,等我长大了就告诉我。” “裴砚,你是要同我说了吗?” 裴砚垂眸轻轻吻了吻她的唇瓣,像春日盛开的桃花红润娇软,他十分克制,只是轻触。 “枝枝的阿娘是月氏的公主,十七年前为了稳定月氏的内乱前往燕北和亲。” “可她路上出了意外,有了你。” 关系沈家的事裴砚并没有细说,他对沈家是发自内心的排斥,他能接受月氏能接受白玉京,唯独不能接受的只有沈氏。 沈观韵失踪,沈太夫人重病,沈樟珩疯了一般寻找那个女人的下落,他却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感。 当沈氏拼尽全力,最终发现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他们沈家嫡女,他期待那一日,这是沈家该受的惩罚。 裴砚垂眸掩去瞳孔深处藏着的疯狂,他雨点一样的吻落在林惊枝身上,撩|拨得她心神俱乱哪里又受得了他的手段。 成亲数月,他要她的次数并不多,一来回京路上耽搁,一来她身子青涩,容下他的并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他哪里又舍得她受半点伤害。 所以每一回,裴砚都要用尽所有的心思,百般撩拨怕她痛又怕她受不住,哪怕忍得手臂青筋浮现,也慢慢由着她的忍耐程度。 夜深,猫儿一声的娇吟声渐止,裴砚抱林惊枝去沐浴,孔妈妈带着婆子进来收拾,等翌日清晨林惊枝醒来时,早就过了早膳的时辰。 她睡得双颊红扑扑的,香肩上是桃花一样深深浅浅的吻痕,虽然手脚酸软提不起力气,但那里他昨夜应是给她用了药,并不觉难受。 “姑娘。” “过些日可要去外头走走。” “奴婢听孔妈妈说,三日后殿试,陛下会钦点状元探花,到时状元游街很是热闹。” 林惊枝依旧有些昏昏欲睡,听到‘状元游街’几字,她也觉得有趣,于是朝晴山点头:“那你同孔妈妈说一声。” “裴大姐姐和漪怜妹妹这几日也会到汴京,若是她们恰好能赶上,我们就一同去。” “是。” 晴山摆好午膳,林惊枝才刚喝完小半碗乳鸽汤,裴砚就从外间门进来。 他刚下朝不久,是快马加鞭回来的,鬓角乌发有些许凌乱,眼中却是笑意不减。 “夫君。”林惊枝轻声细语朝他喊了声,想到昨夜他的孟浪,双颊不受控制泛红。 “……” 裴砚低低笑了声:“听说枝枝过些日,要去看状元游街?” 130. 第 130 章 他明明是赎罪 元贞十一年,初夏。 林惊枝和裴漪珍还有裴漪怜人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在一处位置极好的酒楼雅间内,踮着脚尖往外看去。 礼乐声渐近,远远就能瞧见状元郎骑在高头骏马上,一身绛红的状元吉服,配以搭花青色对襟长袍,宽阔的肩上侧披着缠枝莲蝠纹喜字披红。 劲瘦的腰用深褐色双铊尾革带紧束,乌帽簪花。 远远不过一眼,男人眉清目朗,极俊的眼瞳深处,含着不同于寻常人的坚毅,就像秋天麦田里结出的硕果,盛希望又饱含悲悯。 他不同裴砚的清冷出尘,更像是山涧清溪中晕开的水墨,润物无声。 “枝枝。” 裴漪怜轻轻地拉了一下林惊枝的袖摆,用极小的声音道朝她耳语:“状元郎好像在看你?” 随着裴漪怜话音落下,几人身后突然传来茶盏子磕在桌面上极闷的声音,林惊枝慌忙伸手朝裴漪怜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高头骏马上那个如水墨般并不明艳却端方有礼的男人,虽然多年未见,但林惊枝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当年救过的少年。 姓氏百里,字为逢吉。 若是平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今日出门时,这段时间里一向忙碌的裴砚竟突然说得空陪她一起看状元游街。 所以此刻,人虽带着丫鬟婆子跟随,雅间的屏风后方坐着的男人却是当今的六皇子。 裴砚冷白掌心捂着茶盏,刚添过滚水的盏中有水汽腾空,薄纱的一样弥漫的水雾遮去他清隽眉目,微挑的眉梢勉强能看出透着几分不悦。 百里逢吉裴砚如何会没有印象,前世在她死后的那些年,这个燕北王朝的孤臣,以一己之力处处同他作对,那时候他才调查清楚。 原来他的枝枝在很小的时候曾救过百里疾一命,“逢吉”二字,是她亲口给他取的字。 初夏天气尚好,中午阳光细碎。 裴砚明知百里逢吉一眼就能认出林惊枝,他却没有阻止。 因为裴砚明白,百里逢吉是可遇不可求的能臣,而林惊枝日后只会是他裴砚的皇后,高高在上,万民敬仰。 礼乐声渐远,骑在高头骏马上的状元郎已经被人群簇拥着,渐行渐远。 难得出门,等人群走远后,林惊枝和裴漪珍、裴漪怜一行人又去逛了银楼铺子,胭脂水粉。 裴砚骑马不远不近跟在马车后方,他眉眼深邃,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当目光落在林惊枝身上才会露出那种温和淡笑。 深夜。 林惊枝沐浴后从耳房出来。 屋子里放了冰,晴山坐在一旁替她打扇。 林惊枝来了兴致,摆弄着今日外头买的胭脂水粉还有几件首饰。 这时候青梅进来朝她轻声道:“主子。” “夜里大皇子宴请,据说宫里的几位皇子都去了,陛下钦点的前甲也一同去赴宴。” “大皇子宴请的地儿,是汴京城出了名的琼芳楼。” 琼芳楼是汴京城有名的花楼,裴砚成为皇子后,就算有请柬宴请他也是极少出面的,这回去琼芳楼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林惊枝指尖捏了簪子上镶嵌的玉珠,突然就有了莫名其妙的情绪。 垂着没有许久不说话,就连回禀消息的青梅都微变了脸色:“主子若是不喜,奴婢这就去同府中侍卫说声。” 林惊枝轻轻摇了一下头,她知道裴砚对她就像是百世难求的珍宝,他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既然的大皇子宴请,他会出面那定是有他的理由。 一个时辰后,裴砚从府外回来。 他应该是吃了酒,眸色比平日更为深邃,见林惊枝还未睡,冷白指尖从她娇嫩的下颌抚过,走进了林惊枝能闻到他身上带着一股极淡的酒香,胭脂水粉味倒是不见一丝。 “怎么还未睡?”裴砚俯下身,薄唇红润,他应该是想吻她的,却因为吃了酒怕她不喜。 “晴山,你去小厨房把准备好的醒酒汤端来。”林惊枝朝屋外吩咐。 不一会儿,晴山端了醒酒汤进来,然后又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林惊枝抬眸示意裴砚:“夫君先喝了,再同妾身说出。” 她话音才落下,就感觉到裴砚滚烫的舌尖忽然从她耳廓滑过,然后轻轻咬了一下。 裴砚眼神微暗,仰头喝了碗中的醒酒汤,转身去了耳房沐浴。 林惊枝愣在暖阁的榻上,双颊泛红,她嫁给他半年多了,那种事情他一向克制,可就在方才的瞬间,她感受到了他隐忍克制着的强烈欲|望。 他若是真的顺从心意为所欲为,她应是受不住的。 直到耳房里水声渐停,裴砚穿着单薄的白月色里衣从里头出来,林惊枝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样,慌忙起身就要避开裴砚朝床榻走去。 可她才绕过屏风,男人有力的手臂就从后方抱住她,呼吸落在她侧颈上,温润炙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冷香。 “今日大皇子宴请,不光请了几位皇子,五姓嫡系来了不少。” “在沈家他请不动沈樟珩,却请了沈家二房长子沈云志,与沈云志一同的还有崔家世子崔鄞州。” 裴砚把她抱着怀里,呼吸滚烫,口中说的却是酒楼里发生的事。 林惊枝一心二用,既有些怕他夜里饮酒后的情|欲,又好奇大皇子今日宴请抱的是什么心思。 “枝枝。”裴砚哑着嗓音笑了一笑,有力的掌心掐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崔鄞州他竟然求我,他想娶裴家长女裴漪珍为妻。” “可他并不知晓当初他和裴漪珍退婚,是我暗中动了手脚。” “大皇子自以为有沈家在,我如今还未被立为燕北太子,他终究有一搏之力。” “裴砚。”林惊枝伸手推他,她被他吻得喘不上气来。 裴砚力气哪里是她能推得动的,下一刻她纤细的双手手腕被他紧紧握住,不费吹灰之力。 衣裳褪下落在地上,他滚烫的唇从她指尖一根根吻过,还不时轻轻咬上一下:“枝枝。” “你跟我说说百里逢吉好不好?” 林惊枝先是一愣,然后终于明白他今夜情绪为何变得如此。 她本还有些生气,心里想着好端端怎么接受大皇子宴请去了琼芳楼,原来他自始至终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大皇子,而是今日的状元郎百里逢吉。 他用衾被裹着她,漆眸似有重量,手中动作渐止。 她明白,此时的他至少还有一丝理智在。 而且她和百里逢吉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救他一命,收留了他七日,然后给他取了“逢吉”二字。 “裴砚。” “你在吃醋是吗?” “因为我认识他,早于你。” 林惊枝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裴砚。 她总是连名带姓叫他,按照世俗显得十分不敬也毫无尊卑可言,他却爱她这样喊他的名字,计算是有时他惹了她恼怒,她生气咬他,他也只是垂眸闷笑。 若说要有什么她受不住的惩|罚,那也只有婚后做那事的时候,他总喜欢她用娇媚媚的嗓音,又哑又急语调发颤喊他名字求饶。 她若不愿意,他总有法子让她出声。 裴砚狠狠地吻住林惊枝的唇,她身上裹着的衾被滑落在地上,他目光发狠却不是对她,那双透着看不透情绪的漆眸,有些狼狈避开她的视线。 “枝枝。” “我承认,我嫉妒百里逢吉,为什么我不能更早些认识你。”裴砚语调颤得厉害。 林惊枝不明白他那种夹杂了痛苦的情绪由何而来,清隽的眉心蹙起一道淡淡的痕迹,她伸手轻轻抚平,伸手从裴砚背脊上抚过。 “夫君。”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在我阿娘离世后,你就像从天而降的神祇,在我已经准备好要卑微弱小过完一生时。” “你的出现,带给了我未曾见过的颜色。” 裴砚眼尾泛红,他撑在榻上的掌心慢慢握紧,他明明是赎罪,她怎么就这样轻易原谅他,这样更显得他的前世罪无可赦。 这一刻,裴砚薄唇抿了抿似乎想说什么,可他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惊枝眼底含着,主动仰头蜻蜓点水一样吻了吻裴砚紧抿着的唇。 她动作生涩,学着他只对她做的那些。 裴砚喉结滚了滚,晦暗的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一寸寸地碎裂开来,他低吼一声像是要把心底那点不甘、酸涩,还有这些年铺天盖地折磨他的悔恨撕碎撕烂。 “枝枝。” “我教你,好好学。” 蓦地,林惊枝双唇被他咬住,他一只掌心从她后颈穿过用力托起。 她乌发铺得满床都是,他跪在上方,虔诚地吻落在她身上每一寸肌肤上。 这是第一次,裴砚没有克制。 他狠|狠地要|了她,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直到天色微微露出鱼肚白色。 清晨,裴砚起身出门。 他明明一夜未曾睡,可身上瞧不出半丝疲惫。 孔妈妈早早就候在门外,见裴砚出来也不惊讶,赶忙上前行礼:“殿下。” “半时辰前,云暮大人在外院传话,说大皇子昨日琼芳楼饮酒后与人回宫宠幸了一个婢女,却因为热酒后用凉水沐浴。” “这会子,也只有一口气吊着了。” 裴砚好似一点都不惊讶,他淡淡看孔妈妈一眼,随即问:“太后那边可知。” 孔妈妈点头:“太后娘娘那已经得到消息。” “娘娘虽说不宠爱大皇子,但也是天子血脉,今日早膳因为大皇子这事只随意吃了几口粥,说是精神不济。” 裴砚闻言,抬眸望了一眼天色,大步离开惊仙苑带人去了燕北皇宫。 早朝宣政殿气氛比起往日有些沉闷,燕帝萧御章目光从众人脸上划过,最后有些重地落在裴砚身上。 裴砚像是感受不到一样,薄唇微挑,肆无忌惮抬眸回视高座上的天子。 “陛下,臣请陛下彻查此事。” “大皇子定是被有心之人算计躲命。”沈樟珩前往月氏寻找下落不明的沈观韵未果,已经回到燕北。 只是他未曾料到,在他回汴京上朝的第一日,他要面对的竟然是大皇子出事。 裴砚见沈樟珩眉目阴郁,勾唇笑了声:“沈大将军想如何查?” 沈樟珩张了张嘴,他想说大皇子是被有心之人算计谋杀的。 可他忽然心底一沉,看向似笑非笑的裴砚。 昨日琼芳楼宴请是大皇子做主,吃完酒回宫后,大皇子来了兴致睡的宫女也是贤妃沈氏宫里伺候的,夜里宫中御医诊治也说了,并未中毒。 说难听点,就是大皇子不知克制,虽然现在吊着一口气,但等他一蹬腿,谁不知他是死在女人身上的。 而他沈樟珩一回汴京就嚷嚷着,大皇子死于算计谋杀。 燕北成年皇子里,大皇子最大的对手除了裴砚外,并无其他人。 若真的要查,这不是逼着天子去查六皇子么。 想到这里,沈樟珩背脊上冷汗滚落,他方才一番话无异于是挑拨天子与六皇子的关系,而天子把六皇子养在沈家是什么举动,分明一开始就是作为储君培养的,他们沈家作为大皇子的外戚,只要一个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沈樟珩当即垂下眼眸,往前走了一步跪地朝天子道:“陛下。” “方才是臣鲁莽。” 萧御章冷哼了声,他朝内侍总管王九德吩咐:“大皇子既然出事是在宫里。” “那就从宫里开始查。” “让御医同样把宫中四处都查一遍。” “至于昨夜同大皇子喝过酒的,也都去审一遍。” 天子看似极怒,实际不过是吩咐王九德去查,至于最终能查出个什么来,不过是天子一句话的事情。 宣政殿散朝后,沈樟珩走到裴砚身旁,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臣总觉得,六皇子殿下对臣和沈家总有些敌意。” “臣不知何时得罪过殿下。” “臣记得当年殿下作为裴家长子年少时,臣还指点过殿下习武。” 夏日炎热,就连风都带着几分闷热。 裴砚脚下步伐未停,闻言淡淡瞥了一眼沈樟珩,似笑非笑却并未回答沈樟珩的话。 就在沈樟珩以为裴砚要无视他的时候,一道淡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就像是一道惊雷。 “沈大将军,不如好好查一查十七年。” “你们沈家嫡系做了什么。” 沈樟珩先是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半晌后他像是想到什么一样,严厉的面颊上霎时变得面无人色。 因为十七年前,正是他作为特使迎月氏公主白玄月回汴京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带着公主一路躲避追杀,到最后只有他苟活。 他的家族,沈家做了什么? 131. 第 131 章 只有你 早朝过后,日头渐高。 空气中透着阵阵炙热,焦躁蝉鸣声里,乌云压顶暴雨毫无预兆倾盆而下。 沈樟珩策马回到沈宅,他身上衣裳已经被暴雨浸透,长袍下摆有蜿蜒水珠滚落,那张历经生死犹如刀削斧刻般的面颊上,此刻透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冷厉。 “大将军。”守门婆子瞧见他脸上神情,双膝不受控制一抖。 “太夫人呢?”沈樟珩连伞都没撑,雨水从他深邃的眉峰上低落,神情严肃。 “太夫人在小佛堂礼佛,可是要老奴去通报一声?” “你退下。”沈樟珩抬步往小佛堂的方向走去。 因为沈观韵和亲路上失踪,沈太夫人病了许久,这会子刚能下地走上几步,她就一直跪在小佛堂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前,看似在为沈观韵祈福。 外头雨声渐大,伴随着一阵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下一瞬,沈樟珩推门走了进去。 他沉沉视线落在沈太夫人身上,声音发涩:“母亲,儿子今日有一事不解,希望母亲如实回答。” 沈太夫人朝身旁伺候的小丫鬟挥了挥手,等人都退下了,她才细细打量沈樟珩脸上的神色。 她已经许多年未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当年他父亲死在战场上他年岁还小,哭得撕心裂肺,后来他心爱的女人白玄月传来病死的消息,他已经学会了隐忍克制。 可眼下,她最为骄傲的嫡子,死死地咬着后牙槽面若寒霜,眼底分明有怨气。 沈太夫人不由微惊,捻着佛珠的手掌心发紧,随即朝沈樟珩露出一抹笑:“我们是母子,有什么不能问的。” “大皇子如今可还好,我一直病着,听小丫鬟说大皇子昨夜醉酒宠幸了宫女伤了身体。” 沈樟珩垂下眼眸瞳孔急速一缩,用沙哑的声音问:“母亲。” “十七年前,月氏公主在燕北被追杀,有一事儿子一直不解。当初五姓做了什么?而我们沈家在其中扮演的又是何种角色?” “是不是从一开始,天下五姓包括陛下本人都明白,这场暗杀是避免不了的。” “因为月氏公主一旦嫁入燕北皇室,五姓之女腹中诞下的孩子,谁也别想成为燕北的储君。” 这一刻,小佛堂内犹如死寂。 屋外的风一吹,佛龛前檀香笼着青烟袅袅升腾,落在桌案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萨身上,眉眼霎时朦胧,恍惚连菩萨的面容都泛出几丝戾色。 沈樟珩往前迈出一大步,他像是被困牢笼数年的猛兽,明明想要张牙舞爪地质问,可在这瞬间他宽阔肩膀像是被压垮,眸光震颤死死盯着沈太夫人:“母亲。” “回答我。” “当年沈家究竟做了什么?” “这些年你对观韵姐儿的好,究竟是因为亏欠,还是因良心难安。” 沈太夫人怎么也想不到瞒了近二十年的秘密,有朝一日会被沈樟珩发现,她抿了抿唇,想要否认。 可当抬眸对上长子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瞳时,沈太夫人浑身一僵,面色苍白。 “我承认,十七年前发生的事,的确是由沈家主导的。” “当时你妹妹已经诞下天子长子,又是宫里头独宠的妃子,崔家虽然同样有孩子傍身可惜是个不受宠的,那孩子书读得也不够好,至于李氏和钟氏我们沈家更是没有放在眼中。” “可我千算万算,我从未想过你会爱上月氏的公主,舍命相救。” “后来程春娘把孩子送到沈家,我一开始是出于亏欠和愧疚,可时日久了观韵也是你的血脉,她自小聪慧讨喜,我又怎么会不喜欢。” 说到这里,沈太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可能这就是沈家的报应吧。” “你与我终究要因为这事母子缘尽,而观韵姐儿也因和亲出事,生死不知。” 暴戾的情绪在沈樟珩眼底翻涌,眼前面容苍老的女人是他敬佩了半生的母亲,眼下她说那些明明鲜血淋漓的过往,她却能依旧风轻云淡。 沈观韵的死,她只觉得这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报应。 那他沈樟珩算什么,他这一辈子拼了命也要守护的沈氏又算什么。 沈樟珩惨笑一声,像是报复一样盯着沈太夫人,一字一句道:“母亲恐怕还不知道吧,什么才是真正的报应来临。” “昨日大皇子吃酒后又宠幸宫女,偏偏他不知节制坏了身体,皇家为了颜面对外宣称得了风寒。” “可实际上眼下也就是一口气吊着,最多不过三日,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沈太夫人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她苍老眼眸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沈樟珩:“你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那可是你妹妹的孩子。” 沈樟珩放声大笑,有泪水从眼角滑落:“贤妃娘娘的孩子就是孩子?” “那我的孩子呢?” “天子提出让观韵去月氏和亲,母亲明知月氏新君实际上该是观韵的舅舅才对,你为了家族拿命逼着我同意,我本想着等观韵到了月氏后再与那新君如实相告。” “可人在半路上就死了。” “难道观韵的命就不是命吗?” …… 三日后,燕帝萧御章曾经明面上最宠爱的长子萧琂病逝于宫中,贤妃沈氏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偏偏所有人都知道萧琂的死有蹊跷,就是查不出一丝半点的线索。 倒是随着调查的深入,萧琂暗地里做的那些下作事情,一件件被人无情地翻出,若再往下查下去,别说大皇子的名声,恐怕就连沈家也会被牵连出来。 贤妃被逼到不得不跪在御书房前,求帝王停手。 但这些事情,一旦有了开始,哪里又能随随便便停手,连带着五皇子萧琤在宫外做的丑事也被一件件翻出。 等到盛夏的时候,贤妃已经彻底失宠,五皇子也被帝王发配至边关磨炼,沈家那位一向护短的舅舅,这回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沉默。 深夜,屋外的风吹得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林惊枝慵懒靠在碧纱橱内,她身后靠着大迎枕子上,发尾还带着些许水汽,裴砚手里握着一方洁白巾帕,正垂眸细细帮她擦拭。 今日晨间,有人送了一筐葡萄过来,白日林惊枝用了些觉得味道不错,分了些给长公主萧初宜,还有住在汴京城中的裴漪珍和裴漪怜姐妹。 林惊枝特意留了一碟子拿冰块镇着,等裴砚夜里从书房回来。 “夫君。”林惊枝指尖捏着一颗晶莹剔透剥了皮的葡萄。 她手雪白,沾了些许葡萄的汁水,正高高举着递给他。 裴砚眸色忽然一深,俯身用舌尖卷走葡萄,唇瓣却含着她细软指尖用力些力气。 林惊枝先是一愣,然后双颊不受控制晕开如胭脂般的红色,纤细脖颈微仰,喉咙内发出闷哼声,她肩膀不受控制微颤。 “继续剥。”裴砚哑笑了声。 他手中动作不停,炙热鼻息却像有重量一样落在她松开的衣襟前,下一刻她的唇被他含住,滚烫舌尖从她檀口中滑过,带着葡萄的清香。 林惊枝手心里还握着剥了一半的葡萄。 随着裴砚的吻渐渐深入,掌那颗葡萄被她捏成了汁水,落在他背脊上。 “枝枝。” “你不该主动撩|拨我的。”裴砚音色滚烫,夹着几分控诉。 林惊枝浅浅喘息,缩在他怀里不忘仰头否认:“我没有。” 裴砚低低笑出声来,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把她沾着香甜葡萄汁水的指尖送到唇瓣前,轻轻吻了上去。 他一手勾住怀中人儿的腰肢,另一只手轻轻松松禁锢住她细白的双腕,一寸寸吻过她因羞涩而蜷缩的指,唇舌扫过,他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正逢盛夏,隔扇外有些许凉风拂进屋中,槛窗半开,孔妈妈和晴山她们就守在外头,如雨点般的吻落在她的肌肤上,浑身骨头发软已快受|不住。 林惊枝背脊被裴砚掌心抚过的肌肤似有火在烧,可她却死死抿着艳红的唇,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不多时她身上薄薄里衣就被香汗浸湿,眼尾泛着水色覆着薄薄一层朱砂红。 裴砚爱极了她这般羞涩的模样,狭长凤眸微微眯着,手臂忽然用力把她抱起来朝内室走去。 帐幔层层叠叠垂在地上,她如猫儿般细细地抽泣声。 裴砚眼瞳深处泛着浓烈的欲|色,他一想到她这一世对他的依赖,她眼中无论何时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枝枝。” “我爱的枝枝。” 裴砚手臂将她紧紧抱住,恨不得把人给揉进身体里,喉咙里溢出的嗓音透着缱绻深情。 这一夜,林惊枝拒无可拒任他百般爱怜。 这一世,于裴砚而言是得偿所愿,对于没有曾经记忆的林惊枝来说,又何尝不是。 等屋内浅浅的鼻息声渐停时,屋外早就天色大亮。 今日休沐,裴砚难得没有早起。 昨日夜里应是有些过了,她这时候哪怕在睡梦中,身子都时不时微颤,红润的唇发出软软的哼声。 林惊枝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晌午时分,才幽幽醒来。 她眼睛眯着,下意识喊道:“晴山,什么时辰了。” 屋里是男人愉悦的轻笑声,裴砚修长指尖握着一册书卷,他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处理事务,外头静悄悄的,丫鬟婆子只敢远远候着。 林惊枝双颊透着健康的红润,眼眸内含着些许慵懒春色,她懒洋洋在床榻上翻了个身,然后朝裴砚伸手。 “我饿了。”林惊枝小声嘟囔道。 裴砚伸手拿过一旁早就准备好的衣裳,他耐着性子一件件给她穿上,又俯身捡起地上的绣鞋,小心翼翼套进林惊枝比他巴掌还小些的玉足上。 林惊枝看见孔妈妈已经带着晴山在外头布膳,隔着屏风又离得极远,她明知孔妈妈她们瞧不见,依旧有些羞涩往身后躲了躲。 裴砚神情自若,语调透着几分玩味:“连鞋都不愿给我穿了?” 林惊枝纤长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她小小声道:“夫君日后的要成为太子的。” “亲自服侍妾身,传出去不好。” 裴砚丝毫不放在心上,他伸手把林惊枝抱起步伐轻缓走至外间。 孔妈妈知晓林惊枝是被六皇子放在心尖尖上宠着的,可她实属没想到裴砚对林惊枝的宠爱已经到了闻所未闻的程度,当即心下微惊,赶忙垂眸悄无声息退出去。 两人用过膳,又一同在书房里练了会字,直到夕阳西下时分裴砚才起身去了书房。 “主子,宫中李夫人方才又派了嬷嬷给主子递了口信,李夫人想见您一面。” 裴自从回到汴京表明身份后,他这半年多时间里数次进宫,从未见李夫人一面。 李夫人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她也试探从惊仙苑林惊枝这边入手,可是整个惊仙苑被裴砚把控得如同铁桶一般,别说是个人了,就算是一只鸟从上方飞过,也一定会被暗卫营的人给射下来。 裴砚眉眼间的神色瞬间冷了数分,他乌眸晦暗莫测:“告诉李夫人,我并不得空。” 山苍单膝跪在地上欲言又止,他悄悄看了裴砚一眼,最后还是咬牙道:“主子。” “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李夫人因为见不着你,已经自杀过多次,每次都被宫中御医险之又险地救了回来。” 裴砚良久没有出声,落在书桌上的掌心却紧握成拳,手背上有青色的经脉浮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冰冷无比的杀意一闪而过。 最后,他站起身眼底的情绪却渐渐散去:“既然想见。” “那就见吧。” 西沉的太阳像燃烧的火球,一寸一寸往群山深处沉下。 朱红宫墙,沾了夕阳余晖,红得如同泼了鲜血。 永宁宫位置偏僻,哪怕盛夏宫殿四处依旧透着森森冷意。 李夫人满脸病容靠在床榻上,她手腕上有伤,看着像是刚包扎不久,这会子还有鲜血渗出。 “主子。” “六皇子来看主子了。” “可要奴婢给主子换一身衣裳,再重新梳个发髻。” 女人浑浊的眼底似有亮光闪过,她伸手指甲抠入宫婢手腕皮肤,声音发抖:“可是真的?” “那快些,给我上妆,再重新换身衣裳。” “外头热,去拿些冰来。” “还有……” 李夫人的话还没说完,裴砚已经大步走进永宁宫寝殿。 “母亲。”他深黑的视线从李夫人神色掠过,透着令她痛心的疏离。 李夫人勉强笑了一下,她朝裴砚招手:“砚哥儿,你怎么与我如此生分了。” “当初我就不该把你送去裴氏。” 她说着忽然就哭了起来,生气凄厉像藏着无尽的委屈。 她以为她同裴砚是血脉相连的母子,他就算对她疏离,终究是会对她心软的,可裴砚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上前同她行礼。 李夫人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想到他不顾她的反对娶了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人,她只能安慰自己,也许裴砚只是被那个女人用了手段迷了心窍。 裴砚视线落在李夫人包扎完还渗着血的手腕上,他乌眸不见任何变化,只是声音平静朝她道:“母亲想要见儿子,如今也见了。” “时候不早,儿子该回去了。” “萧砚。”李夫人眼中闪过一道极深的阴郁,她声音不由尖锐,“是不是那个女人给了使了的手段,我当年拿命生下了你,眼下你对我就是这样的态度。” “那母亲想要儿子如何?”裴砚扯唇笑了,下颌紧绷,深邃的视线夹着某种凉意终于落到李夫人身上。 多年不见,这一时半会李夫人也摸不清裴砚的性子,她以为他终究是顾念亲情的,眼底划过一丝惊喜。 当即软了声音道:“方才是我急切了,不该这样说你。” 裴砚没有说话,依旧眸色深深看着李夫人,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她虚弱朝一旁伺候丫鬟挥手:“你去让李嬷嬷过来,还有那个小丫鬟也一并带来。” 这一世,李妈妈还未出汴京裴砚就已经重生了,所以她并没有机会在河东裴氏伺候,李夫人也没寻到机会把她安插到林惊枝身边。 可命运就是这样奇怪,哪怕兜兜转转一圈,李妈妈还是被李夫人给推了出来。 裴砚扫了李妈妈一眼,一身暗绿色对襟窄袖长褙,发髻梳得整整齐齐,瞧着算是和善,但眼中往深了看就藏着许多精明和算计。 她还算识大体,并没有表现出令人厌烦的谄媚。 只不过李妈妈身旁站了一位丫鬟打扮的妙龄女子,她含羞带怯悄悄看了裴砚一眼,等李妈妈行礼后女子也赶忙朝裴砚行礼。 李夫人面上神情终于带了几分柔和:“李妈妈是我身旁伺候的老人了,你住在外边身旁也没个管事的婆子,恰好李妈妈是个能干的,府中的事也能跟着帮衬些。” 语罢,她指了指站在李妈妈身旁的丫鬟:“丫鬟你也一同带回去。” “我听宫人说,你平日出入宫里跟着的都是侍卫,连个丫鬟都没有又怎么说得过去。” 裴砚笑了,低低笑出声。 他终于朝李夫人的方向迈了一步,他的笑声甚至有些压抑:“母亲你想如何?” “母亲是觉得避子药的方子厉害,还是你指定的丫鬟能引诱我?” “你口口声声说拿命生下我,我儿子听说当年御医诊脉时你听说腹中怀的是女胎,是动了要舍弃的心思的。” “但是因为那时候贤妃沈氏同样有了身孕,你为了争宠才生下我。” “索性是个男胎,没有辜负你们整个李氏的期待。” 裴砚缓缓抬手握住剑柄,他猛地抽出锋利长剑,冰冷的刀刃以猝不及防的速度从李妈妈脖颈划过。 眨眼间,大股的鲜血涌了出来,落得满地都是。 李夫人被吓傻了,她方才几乎以为裴砚那一剑是要捅向她的。 李妈妈瞪大双眼,不敢相信捂着脖子倒在地上,她喉咙发出古怪的声响,到死都不明白六皇子为何好端端要杀她。 “萧砚,你疯了吗?”李夫人披头散发,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干瘦的指尖指着裴砚,身体抖得厉害,永宁宫寝殿伺候的宫婢战战兢兢跪得满地都是,许是碍于裴砚的气场,竟是所有人都吓傻了,没人敢上前阻止。 “今日母亲想见儿子也见了。” “母亲既然身子不适,那就好好养病吧。” 裴砚并不掩饰眼中的杀意,大步转身离去。 永宁宫发生的事,不过片刻就传到了帝王耳中。 燕帝听到内侍王九德的禀告,握着奏折的手先是一紧,然后往下压了压唇:“六皇子呢?” “回陛下,六皇子从永宁宫离开后就直接回了惊仙苑。” 王九德躬着身体,他心惊胆战看了帝王一眼,没敢往下说。 因为惊仙苑的防守,别说是普通侍卫,就是宫里的暗卫也打听不到里面半点风声,至于裴砚回去后,他做了什么没人知道。 帝王搁下还在批改的折子,冷哼一声:“这些年,他倒是越发的放肆。” “算计他兄长,算计沈家,如今竟然胆敢当着他母妃的面杀人。” “简直是无法无天。” 王九德以为燕帝会生气,可是出乎预料他那双锐利的眼瞳里是满满的骄傲,除了骄傲外还带着些不受他掌控的忧虑。 这样的裴砚,的确是他精心培养的继承人,甚至比他期望中更优秀千百倍,只是萧御章已经猜不透这个在他控制下长大的皇子,究竟还想做什么。 他站起身,朝王九德示意:“随朕去永宁宫一趟。” …… 裴砚回到惊仙苑已经深夜,林惊枝白日睡多了,这会子还未睡下。 她听见屋外脚步声,赶忙跑出去连鞋都来不及穿。 “夫君。” 裴砚推门进来,忽然被她抱了个满怀,小小的身体靠在他胸膛上,用软软的声音喊他。 “枝枝,我身上脏,沾了血。” 林惊枝伸手从他眉眼轻轻抚摸过,眼前的男人成了她孑然一身里唯一的牵挂,她怎么又会嫌他脏呢。 她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 学着他之前吻她的样子,轻轻用齿尖去咬,一点点地摩挲。 裴砚心底那些无处发泄的戾气,不过是被她轻轻触碰就顷刻消失殆尽。 在永宁宫时,他就像是地底深渊绝望的孤魂野鬼,无尽黑暗中孤独行走,却找不到属于他的归路。 他饱受折磨已千疮百孔的心,只有她在他身旁,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人。 裴砚紧紧搂住林惊枝,他心脏剧烈跳动。 “枝枝。” “我只有你了。” 132. 第 132 章 她的身份 元贞三十一年,金秋。 月氏新君白玉京,携使臣抵达燕北汴京皇都。 因中宫无后,曾如日中天的贤妃沈氏,被大皇子一事牵连已彻底失宠,导致五姓沈氏在燕北的声望也不如曾经。 宫宴之事一再耽搁,最后由天子萧御章敲定,设在汴京西郊的皇家猎苑,举办停了多年的秋日狩猎活动。 林惊枝作为六皇子妃,就算裴砚把她护得再好,不容许任何琐事惹她烦心,但月氏新君到访,当太后提出让林惊枝一同跟着时,裴砚斟酌许久,勉强点头应允。 到了秋猎那日,林惊枝虽不骑马,但也听了太后的提议,穿了身胡服。 胡服在百年前就已传入汴京,为了骑射方便多为贴身窄衣样式。 她今日穿了件淡紫色的开襟翻领长袍,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精致的缠枝花纹样,袖口的花蕊用珠宝镶嵌,纤革带把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紧束着,身上挂着香囊和装饰用的精致宝石匕首。 长裤、革靴,胡帽配以轻纱,既能遮挡住她瑰姿艳逸的容貌,又能遮挡猎场里扬起的风沙。 当林惊枝跟在太后钟氏身后出现时,正在同白玉京说话的裴砚,目光蓦地一顿,那双暗藏神光的漆眸深处掀起波澜。 他不禁想到前日夜里,她娇|吟的模样,软着语调求他莫要在她雪白脖颈落下吻印,因为这几日她要同太后一起打理秋猎琐事,不能在长辈面前失了庄重。 但是裴砚从未想过他爱极了的妻子,竟会以这般模样出现,紧窄的胡服勾勒出她曼妙身姿、楚楚动人。 裴砚眸光逐渐变得有几分危险,他无法肯定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住,哄她回去换一身衣裳才好。 猎场有风,秋日阳光和煦落在林间,映在裴砚深邃漆黑的眸底,熠熠闪光。 他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一步,顾不得太后打趣的神色,伸手牵过林惊枝垂在身侧的掌心,用极低的声音朝林惊枝道:“枝枝,今日好美。” 林惊枝先是一愣,下一瞬红了脸颊。 她掌心被裴砚握着,想抽出手,却发现他用了力气。 猎场四周,除了伺候的宫婢内侍外,汴京城有头有脸的勋贵都来了,这些人同样或是好奇,或是嫉妒悄悄打量她。 白玉京藏着宽大袖摆下的掌心微微一颤,他努力克制的情绪,只是轻轻扫了林惊枝一眼,然后就垂下眼睫盯着脚下的土地发愣。 不是不看,而是根本不敢看,那张脸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如此相似。 “冷不冷?”裴砚往侧边迈了一步,用宽阔背脊挡住了身后犹如有实质一样的视线。 林惊枝朝裴砚微微一笑:“今儿日头好,不冷。” 太后瞪了裴砚一眼:“等会子要进围场狩猎,你小心些。” “可别伤了各自的和气。” 太后的叮嘱也不是没有道理,裴砚在汴京如日中天已是既定的太子人选,宫中皇子虽不多,但各个都成年,难免会发生些许摩擦。 裴砚笑了一下,朝太后点头:“孙儿自然知晓。” “等会儿枝姐儿,倒是要劳烦皇祖母费心护着了。” 太后哭笑不得瞪了裴砚一眼:“哀家知晓你这媳妇是当宝贝疙瘩疼的。” “等会儿枝姐儿就跟在哀家身旁,哪儿也不去。” “这下,你总归要放心了。” 林惊枝一双桃花眼清澈无比,裴砚和太后说话也并未压着声音,她闻言脸颊红得厉害,裴砚宠她从未瞒着众人。 平日她也都待在惊仙苑里,除了裴漪珍和裴漪怜陪同外,她基本不会独自出门。 小半时辰后,围猎开始。 云暮跟着裴砚翻身上马离开,山苍留下负责保护林惊枝。 炉子里烧着茶水,雾气腾腾。 林惊枝陪着太后坐在帐子里,不过是聊些寻常话题,一旁还有裴漪珍和裴漪怜,以及长公主萧初宜作陪,贺公公候在大帐里头亲自伺候。 等宫婢从檀木匣子里翻出叶子牌,几人准备打发时间的时候,帐子外传来了请安的声音。 钟太后拧眉一听,这声音竟然是沈家太夫人崔氏的说话声。 她朝贺松年摆了摆手:“唤进来吧。” “哀家许久未见她了,自从沈家那位嫡女失踪,听说病了小半年了,这会子猎场既然来了,哀家见见她也好。” “是。” 不一会儿,帐子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宫婢掀开大帐,沈太夫人崔氏竟由沈樟珩搀扶着走进帐中。 钟太后一愣:“沈将军怎么也来了?” 沈樟珩扶着沈太夫人的手掌心发紧,他神情有些僵硬,一瞬不瞬落在林惊枝身上,竟半晌回不过神。 直到他手臂一痛,才发现沈太夫人在暗中狠狠掐了他一下。 沈樟珩眼底有慌乱闪过,赶忙开口道:“回禀太后娘娘,臣母亲身子弱,猎场人多丫鬟婆子跟着臣也不放心,索性就陪着母亲一同过来给太后娘娘您请安。” 方才沈樟珩的模样分明是失态了,太后瞧得清楚,她也不出声点破,只把目光落在沈太夫人身上:“你身子弱,你我一同长大,这里也没有外人。” “快些坐下。” 对于太后一如既往亲近的态度,沈太夫人先是一惊,然后有些欢喜应了声,由沈樟珩搀扶着在太后身旁坐下。 她今日趁着秋猎的机会见太后一面,其实是想打听宫中嫡女贤妃的境况,自从大皇子病亡,五皇子也同样失宠后,贤妃也沈家联系竟然渐渐断了,沈太夫人多次往宫里传递消息,可次次都是石沉大海有去无回。 沈太夫人有这个心思,太后如何会瞧不出来。 她笑吟吟让人上了茶水,态度和善,却闭口不提宫里的事。 直到沈太夫人沉不住气,红着眼眶在太后面前哭了起来:“太后娘娘,您也知道臣妇家中也就观韵一个孙女,如今因为去月氏联姻,生死不知。” “臣妇能否求娘娘开恩,帮着问一问月氏新君,这半年内可有寻得我家观韵姐儿的下落。” 沈观韵都失踪半年了,沈太夫人心里自然清楚,沈观韵估计早就香消玉碎,成了白骨一堆,她眼下会主动提起无非是想利用天家那仅剩不多的同情心,为沈氏谋取最后的利益。 可沈太夫人错判了钟太后对于沈观韵的同情程度。 钟太后闻言也只是垂眸笑了笑:“哀家知道你心里难过,可在乌依江翻船是意外,你家观韵姐儿同样是哀家瞧着长大的,哀家心里同样也难受。” “但你不能因为观韵是在乌依江出的事,就让哀家去责怪月氏那位新君。” “落真的要论个生死,当年月氏长公主前往燕北汴京联系,在路上丢了性命,你觉得月氏该怪谁去?” 沈太夫人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当年五姓中四姓想要联手杀掉月氏公主,唯独钟氏没有出手,所以眼下钟太后能肆无忌惮拿当年的事来压沈家。 钟太后不提这事还好,她一提,站在沈太夫人身后的沈樟珩沉冷的脸颊上,同样有戾气一闪而过,他手背青筋鼓起,腮帮子死死咬着。 “哀家乏了。” “你退下吧。” 钟太后冷了语气朝沈太夫人摆手,疏离的模样,令沈太夫人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失了圣心,沈家血脉的幌子又统统废了,日后沈家在燕北再有威望又如何,只要燕北不乱沈家再无出头之日。 沈樟珩扶着沈太夫人,母子俩才走出帐子,被林子里的秋风一吹同时打了个寒战。 “母亲。” “事到如今,您难道还看不清沈家的处境?” “那日小佛堂李儿子已经同母亲表明了态度,沈家不再妄想夺嫡,到了如今境地沈家想要长久走下去只能蛰伏低调,母亲还拿观韵姐儿的事去威胁太后,母亲难道不觉得可笑至极?” “当初刺杀月氏公主时,母亲可有想过会有如今的下场。” 沈太夫人身体晃了晃,她捂着心口猛地咳嗽,薄唇紧抿面色铁青:“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沈家,而你这个逆子。” “当初你若没有遇到月氏长公主白玄月,好好娶个妻子和五姓联姻,我们沈氏至于是眼下这般被动?” 沈樟珩身体僵硬,他不由抬眸望向太后帐子的方向。 他之所以会陪沈太夫人去给太后请安,就因为一直跟在太后身旁的六皇子妃,沈樟珩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六皇子妃那张脸,像极了他妻子的模样。 只是他不相信,这世间会有这般相像之人。 当年他但凡防备些,他心爱的女人也不至于最终与他阴阳两隔,沈樟珩宽大手掌紧握成拳,眼底充斥着悔恨与不甘。 沈太夫人声音骤然一顿,她发现沈樟珩根本就没在听她究竟说了什么,这个她视为骄傲的长子,恐怕已经同她离心。 一时间,她心里被各种无奈和酸涩填满:“樟珩,你究竟想要如何,我方才说的那些话……” 沈樟珩一震,回过神。 他伸手摁了摁隐隐作痛的眉心,深吸一口气后,转身往前迈了一大步。 “母亲,儿子让人送你回去。” “儿子有事要处理。”沈樟珩松开扶着沈太夫人手臂的掌心,朝外头候着的婆子吩咐。 “送太夫人回沈家的帐子。” 沈太夫人冷冷盯着他的背影,声音生硬嘶哑:“沈樟珩,你要去哪里?” 沈樟珩却充耳不闻,大步朝太后钟氏大帐方向走去。 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他必须搞清楚一切,那个身份神秘被裴砚当做眼珠子护着的六皇子妃。 就算因为鲁莽和冒犯被降罪,他也在所不惜。 133. 第 133 章 沈氏 太后大帐内,林惊枝掌心端着的茶水冒着氤氲热气,她视线不动声色从沈樟珩背影扫过,直到他扶着沈太夫人走远了,她才收回视线,神色自然朝太后钟氏温婉一笑。 婚后裴砚告诉她阿娘的真实身份时,并未瞒着沈家的事。 林惊枝经过深思熟虑拒绝同沈家相认,所以后来她哪怕在汴京生活,在裴砚的暗中操控下,沈家的人并没有机会见到她。 太后垂眸用茶水润了润唇,拍了拍林惊枝的手提点道:“沈氏一门虽不是五姓之首,但沈家百年也算是满门忠烈。” “只不过这些年,沈家胃口被养刁了,瞧上了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们沈氏的东西。” 太后说话,并没有避着裴漪珍和裴漪怜两姐妹,大帐里一片寂静,似乎连秋日落叶的沙沙声都被隔绝了。 说到这里太后声音微顿,忽然瞥向不声不响规矩端坐在角落里的裴漪珍:“哀家听说沈家二房长子沈云志,倒是有意娶裴二姑娘为妻。” “沈家郎君这些年哀家瞧在眼里的确是个好的,不过这亲事倒不是十足的般配。” “贺松年。” “你去把哀家匣子里装的那一对龙凤玉佩拿来。” 裴漪怜不明所以,裴漪珍悄悄和林惊枝对视一眼,两人都瞧见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果不其然,太后接着道:“哀家瞧裴二姑娘喜欢,是个文静乖巧的孩子。” “正巧同哀家宫中那位不成器的二皇子般配,今日就由哀家做主赐下这门婚事。” 二皇子萧钰,生母德妃虽是崔家嫡女,但在宫中并不受帝王宠爱,加上二皇子从小就学问不行,又喜欢舞刀弄枪,更是成年皇子里最没有存在感的。 但这门婚事从长远看,于裴漪怜而言也算是顶顶好的姻缘,因为二皇子不参与夺嫡,封王后会前往封地,上头没有婆母需要伺候,二皇子这些年也从未传出任何不好的风评。 直到那玉佩由太后塞到裴漪怜手中,她才回过神,眸光微颤起身朝太后行礼:“臣女,谢太后娘娘厚爱。” 大帐里,裴漪珍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笑,裴漪怜因为长公主萧初宜的打趣双颊通红。 沈樟珩闯进来时,太后正拍着林惊枝的手,准备说什么。 “太后娘娘,臣有一事想要求证。” “请娘娘宽恕臣今日的放肆举动。” 沈樟珩躬身站在帐帘处,并不敢近前。 钟太后视线瞬间门变得凌厉无比:“你倒是胆大,连哀家的大帐也敢闯。” 沈樟珩抬眸,目光却落在了太后身旁的林惊枝身上,他嘴唇翕动一时间门竟不知要如何开口。 林惊枝避开沈樟珩的目光,她神色极淡,漆黑的眼瞳里只有浅浅的疏离,并没有因为沈樟珩的举动有任何情绪波动。 大帐里透着一股死寂的沉默,沈樟珩只觉得脊骨上似有大山压着,堵在喉咙里的说不出口的疑虑令他无比狼狈。 “臣斗胆。” “臣想知晓六皇子妃……” 他话还未说完,背脊上忽然重重挨了一脚。 白玉京眼中带着彻骨杀意,似笑非笑盯着沈樟珩:“沈大将军想问什么?” “本君还未质问大将军,当年我月氏长公主前往汴京和亲路上,为何遇袭身亡,而你作为迎亲的使臣却活得好好的!” 沈樟珩身体霎时僵硬,他瞳仁发颤,却连最基本的解释都做不到。 因为白玄月会在燕北出事,沈家从一开始就是主谋,只不过他是唯一一个被隐瞒真相的人。 白玉京眼睛微眯,语调嘲讽:“本君倒是不知你何来的脸面,问那些你不该问的事。” 沈樟珩苦笑,但眼中依旧不甘。 白玉京抽出长剑,剑尖抵在沈樟珩的脖子上,他并不打算留手,不过转眼鲜血顺着他脖颈滑落,浸湿了衣襟。 裴砚也不知在帐外站了多久,他伸手挑开大帐的帘子信步闲庭走了进去,温和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祖母,枝姐儿胆子小,可受不得这般惊吓。” “孙儿带她回去。”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根本就没有把白玉京和沈樟珩放在眼里。 太后也是被裴砚的举动气笑,她朝他摆手:“快些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哀家要抢你媳妇。” 裴砚似笑非笑瞥了沈樟珩一眼,解下身上大氅裹在林惊枝身上,直接俯身抬手把她整个打横抱起,大步离去。 沈樟珩瞳眸刺红,他想追上前质问,奈何白玉京寸步不让。 “沈大将军,方才你想问哀家什么?”太后扶着贺松年的手站了起来,一步步朝沈樟珩走近。 沈樟珩瞳孔骤缩,颓废朝太后身前跪了下去,他闭了闭眼:“是臣荒谬。” “臣只觉得六皇子妃,像极了臣家中难产而逝的嫡妻。” “有些魔怔了。” 沈樟珩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当年月氏公主遭遇刺杀身亡,的确是我办事不力,你今日要杀我,我无话可说。” 大股鲜血顺着沈樟珩被划破的皮肤渗出,他仰起脖颈往前,并不打算反抗。 白玉京视线是毫不掩饰的冰冷,落在沈樟珩侧颈上的剑却往后一收一递,顺着沈樟珩心脏下方的肋骨捅了进去。 冷白指尖折断剑尖,他算留了手并没有要杀沈樟珩的打算:“这一剑,是你欠她的。” “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本君留你一命。” 大帐溅了满地鲜血,钟太后也没了游玩的性子。 当年月氏公主殒命在燕北,如今新君带着使团前来,她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一事,好在白玉京看着年轻,行事粗中有细,落得只是沈氏的脸面,与皇家无关。 林惊枝被裴砚一路抱到停在猎场外围的马车内:“夫君。” 她伸手攥住裴砚衣袖,语调透着几分无奈:“夫君。” “方才沈家人估计是认出了我的模样。” 她乌眸内透着几分抗拒:“夫君同我说当年阿娘出事,沈氏为主谋,虽然沈将军也受了重伤,他一直被沈家瞒着,也算无辜。” “可我并不想同他相认。” 裴砚揽过林惊枝的腰,掌心用了就把她搂进怀里,语调透着几分沙哑:“枝枝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林惊枝有些紧张,她习惯咬了一下唇瓣:“以沈家目前的野心,我若与沈氏相认,日后夫君成了储君,我作为夫君的妻子,身后自会被打上沈氏的标签。” “五姓不除,等给他们足够时间门休养生息,绝对会成为燕北繁盛最后的阻碍。” 说到这里,林惊枝声音渐渐冷了下来:“所以对于沈家,夫君不必顾忌我。” “这一生,我被夫君护得很好。” “我的命是我阿娘给的,沈家养的是那位联姻失踪的嫡女,所谓恩情孝道,与我并无关系。” 裴砚喉咙发紧,他不光是掌心就连瞳仁都在发抖,心脏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开了一样,那些被他深埋的已经发腐生蛆的不堪,遇着她眼中的光,渐渐消失。 “枝枝。” 他不停喊着她的名字,这一世明明机关算尽,到了眼下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在惊仙苑前停下,林惊枝小小缩在一团睡在裴砚怀中。 没人敢出声打扰,孔妈妈带着丫鬟婆子退远,山苍隐在暗中守护。 直到月上枝头,凉秋的冬夜,寒风簌簌,林惊枝才眼皮一颤从裴砚怀中醒来,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还在马车里,外头天色早就漆黑一片。 “怎么不叫醒我?”她刚睡醒,声音有些发现。 裴砚只是轻笑,语调宠得厉害:“怕惊你的好梦。” “不过是等你睡醒,无妨。” 比起惊仙苑的温情脉脉,沈家宅中可谓是鸡飞狗跳。 因为白玉京折断了剑尖,虽然能阻止鲜血涌出,但想取出被嵌在胸膛上的剑尖并非易事。 “你这孽障,白玉京就算是月氏新君,你也不该由他刺你一剑。” “月氏那位公主都死了多少年了,就算你当初保护不周,他也不应如此荒谬逼你一名相抵。”沈太夫人急红了眼。 奈何沈樟珩抿着唇,自始至终只冷冷回了句:“那我欠她的,也是我们沈家欠她的。” “他能留我一命,就是对沈家天大的恩情。” 沈樟珩瞳眸微闪,他脑海中划过六皇子妃林惊枝那张脸,又细细揣摩白玉京话中的深意,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过往各种疑点就像决堤的河水,澎湃涌出。 沈樟珩脸色泛白,眉峰拧成了一团。 他再也听不进沈太夫人的话,等御医给他换好药包扎好伤口手,沈樟珩闭眼语调疲惫:“母亲。” “儿子累了。” “母亲回去吧。” 沈太夫人一愣,她眼前阵阵发黑:“樟珩,你我之间门嫡亲的母子关系,何时变成了这般?” 沈樟珩冷嘲了声:“可能从母亲为了沈家百年基业,不顾一切开始。” “也可能从十七年前,母亲就错了。” “儿子不可能原谅母亲,儿子心里过不去那个坎。” 屋子里浓重药味混着血腥味,一种死寂的凉意不知从哪处洞开的窗子涌进。 沈太夫人冷冷打了个寒战,这一瞬间门她像是老了许多,可要强了一辈子的她,又怎么会承认。 134. 第 134 章 只愿她好 沈太夫人苍老的脸上,透着绝望。 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被丫鬟婆子扶着,阴沉目光死死盯着沈樟珩:“你作为我的亲子,却无法原谅我。” “那我呢?” “我作为沈家宗妇,自从你父亲离世后,肩上重担一日沉过一日,若沈家败在我的手中,我死后又如何面对你父亲和沈家的列祖列宗?” 沈樟珩躺在榻上,受伤的左胸下方肋骨虽用层层巾布包扎,依旧有鲜血渗出。 他逼着眼睛,只声音虚弱朝沈太夫人说:“母亲回去吧。” “沈氏若有一日真的败落,那也是儿子的报应,与母亲无关。” 沈太夫人离去很久后,沈樟珩咬牙从榻上起身,他额心上全是冷汗,唇色苍白如纸。 屋中伺候的小厮微惊:“将军。” “这伤口伤得深,御医说至少要静养半月才能下榻活动。” 沈樟珩毫不在意朝小厮摆手,漆黑的眼睛里有数种情绪涌动,他深叹了口气:“扶我去书房。” 小厮一抖,不敢出言反驳。 灯火昏暗的书房内,沈樟珩从多宝阁最高处拿下一个檀木匣子。 匣子打开,里头装着一身婴儿穿着的小衣,还有一块质地上好的玉佩,玉佩上的穗子因为时日久远已经退了颜色,穗子上还沾染了些许如今瞧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这是当年程春娘抱来的孩子身上穿着的小衣和信物,最开始他并不是没有怀疑过程春娘话中的真假,后来他也有暗中找人调查过,始终找不到白玄月的下落。 随着沈观韵长大,这个孩子聪慧,平日行事举动总带给他几分神似白玄月的模样,他也就渐渐信了。 想到这里,沈樟珩捂着心口猛烈咳出声来。 程春娘在沈观韵前往月氏联姻前,为了以防暗中生变他早已让人把程春娘秘密关押,沈樟珩掌心紧握成拳冷冷朝书房外吩咐:“把程春娘带过来。” 程春娘是在睡梦中被暗卫带走的,她战战兢兢跪在书房地砖上,明明沈樟珩什么都没有问,她身子已经控制不住抖如筛子。 沈樟珩拿过檀木匣子里装着的小衣裳丢到程春娘面前:“你说话,沈观韵究竟是谁的孩子?” 程春娘眼中含着深深恐惧,她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这个秘密她本以为能守一辈子,但自从得知沈观韵要去月氏联姻后,她就已经预料必有一日谎言会败露。 她小心抬眸望向书案后方坐着的男人,他眼中透着杀意锐利如刀。 “将军,沈大姑娘是奴婢费尽千辛万苦保下来的孩子,千真万确是将军你的嫡女。”程春娘咬牙道。 沈樟珩忽然冷笑了声,朝外头的暗卫点头:“把人拖出去,打到说为止。” 他根本不想多费口舌,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不管沈观韵身份真假,而程春娘不过是个低贱奴才,至于是死是活沈樟珩根本不在乎。 鞭子落在程春娘身上,最开始她还能咬牙不认,可渐渐地她身上布满鲜血只剩下微弱鼻息。 一番刑罚下来,暗卫手中动作霎时一顿,面色微变躬身上前朝沈樟珩耳语道。 书房一片死寂,程春娘躺着地上,身上的肉都被活生生抽烂了,她咧开嘴朝沈樟珩十分恶意笑道:“将军如今知道了观韵的真实身份又如何。” “自从观韵认清大皇子争不过裴氏养出来的六皇子后,联姻一事沈太夫人最开始也是不愿的,是观韵主动去求了沈太夫人。” “她已经去了月氏,无论是月氏新君把人认为白玄月的嫡女,还是娶为妻子,你沈家难道还真敢昭告天下,你与月氏公主的私情?” “我的关韵无论是何种身份,只会过得比沈氏所有人都好。” 沈樟珩死死盯着地上扭曲如同蠕虫的程春娘,他双眼刺红,后牙槽紧紧咬着。 那张时刻都透着严厉的脸颊,此刻充斥着惊愕和怒火,心口像是被绞烂一样的剧痛。 “把她拖下去。” “剁碎了。” “喂狗。” 沈樟珩喉咙里有鲜血涌出,顺着他苍白的唇角流下。 就在程春娘被暗卫拖着即将远去的时候,他像是嘲弄一样朝她道:“你是不是觉得沈观韵去了月氏,而我为了沈家不可能主动与月氏公主的过往,所以你替换的女儿就能一世无忧了。” 腥甜的血沫子粘在他唇上,他无比讽刺看着程春娘:“忘了告诉你,观韵横渡乌依江氏,翻船落入江中,生死不明。” “贱婢,你觉得这算什么?” “是老天爷给你犯下惩罚。” 等程春娘被拖下去,沈樟珩双眼一黑朝身后倒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的清晨。 沈太夫人坐在他病榻前,也不知多久未睡,她见沈樟珩醒了连忙吩咐婆子递来热水,又吩咐丫鬟去小厨房端了一直热在炉子里的汤药。 “醒了?” “都连着睡了三日了。” “你再不醒来,你是要逼死我?” 沈樟珩目光扫过低头站在外头不敢近前的小厮,小厮身上带了伤,瞧着像是被人用了刑。 “母亲。” “你做了什么?”沈樟珩心口莫名一跳,涌出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沈太夫人苍老的眸子里带了几分笑容:“之前秋猎时,我瞧你看六皇子妃的眼神就不太对劲。” “那日帐子里,我也暗中细细打量了几眼,瞧着与观韵有几分相像,只不过生得比观韵更精致漂亮。” “也难怪会被六皇子当成宝贝疙瘩一样宠着。” 说到这里,她紧紧盯着沈樟珩:“你昏迷不醒前,让人去河东郡查到的消息,还有程春娘死前说的那些话。” “我也问清楚了。” “是不是,一开始观韵就不是我们沈氏的孩子?” 沈樟珩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他声音干哑盯着沈太夫人:“所以母亲趁我昏迷时,私下审问了我的人?” 沈太夫人见他神色紧绷,鼻息极重,知道应是触了沈樟珩的底线,已把他惹怒。 但她一想到,六皇子妃才是沈家亲女,她一颗本已死寂的心瞬间变得滚烫火热。 沈观韵生死不明她的确心痛难忍,可若能与六皇子妃相认,只要不暴露出她生母的身份,等六皇子成为储君,沈家还愁没有前路? “方才我已经给六皇子暂住的惊仙苑递了帖子,六皇子妃虽受宠,但应该也想有个有力的娘家当作靠山。” “虽然那孩子不是在沈氏长大,但终究是个女子,只要相认了,我们对她好些,日后好好补偿又没有深仇大怨,时日久了也就渐渐亲近了。” 沈樟珩此刻只觉得十分荒谬,他猛地攥紧身上盖着的衾被,声音嘶哑:“母亲还是死了这个打算。” “我不会与六皇子妃相认。” “从一开始沈家害了她的母亲,而她身为我的女儿却流落在外受苦多年,眼下好不容易成亲嫁给六皇子,儿子只希望远远看着她的一世无忧。” “若说日后六皇子萧砚对她不好,儿子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会带她离开。” “眼下她被如珠似宝的宠着,母亲又何必如此小人算计。” 沈太夫人闻言瞪圆了眼睛,她双掌掐着,不可思议盯着沈樟珩:“你失心疯了不成?” “眼下沈氏风雨飘摇,天子是铁了心有了免去五姓心思。” “李氏和裴氏都完了,崔家势弱,钟氏只要太后娘娘活着一日,钟氏就能苟活一天,而我们沈氏有什么?” “燕北建国,沈氏多少儿郎死在战场上,就为了帮着萧氏一统天下,可最后我们沈氏出来你父亲叔父死去的性命,到头来还剩下什么?” 沈太夫人周身透着冷意,她越说越激动,到了后面再也控制不住捂着唇猛咳起来。 沈樟珩眸光震颤,他眼中闪过痛苦,最后渐渐被坚毅取代。 他面无表情看着沈太夫人道:“不光是沈氏,五姓的错误不该再继续延续下去。” “母亲莫不是忘了,我们沈氏百年来立身立本的族训,该是为国为民。” “沈氏不破不立,也到了斩断累赘釜底抽薪的时候。” “母亲若真想保留沈氏的延续,儿子劝母亲莫要痴心妄想,若是母亲一意孤行,就莫要怪儿子不孝。” “沈家是死是生,日后将不再由沈氏掌控,而是明堂高座上的天子。” “孽子。”沈太夫人气到浑身发抖,若沈樟珩不是她亲生的,她恨不得他死了才好。 母子二人最终因为立场不同,不欢而散。 …… 惊仙苑外院书房。 沈家送来的请柬直接由云暮送到了裴砚手中。 薄薄的纸张上,是沈太夫人亲笔写下的帖子。 她并没有直接言明林惊枝的身份,里头寥寥几句皆是问候,就像是一位和善至极的晚辈。 裴砚眸色冰冷,请柬被他随手掷到火盆里,沈家这些日来发生的事,早就有暗卫事无巨细汇报给他,就连沈樟珩和沈太夫人的每一句对话的每一个字,都有人一字不差写在密信上汇报。 唯一让裴砚敬佩几分的,也只有沈樟珩的态度。 若沈樟珩像沈太夫人一样,抱着其他心思,他绝对会亲自灭了沈氏全族。 林惊枝自从与白玉京相认后,时常被白玉京带着在汴京城四下游玩,裴砚除了派人跟着保护,也不拘着她。 “夫君。”这时候,书房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 “你看看我今日和舅舅出门,给夫君带了什么?” 秋末,天气渐凉。 林惊枝小脸跑得红扑扑的,她手里握着一串绛红色的糖葫芦,像献宝一样朝裴砚高高举起。 “方才舅舅送我回来的。” “山苍侍卫说夫君在书房,我就来寻你了,可会打扰到夫君。” 林惊枝嘴上问着会不会打扰,动作却极其自然地往裴砚滚烫的怀里缩去。 他的书房是禁地,平日除了云暮和山苍,并不允许外人进入。 桌上放着宫里王九德亲自护送来的折子,一旁用镇纸压着一叠密报,林惊枝举着糖葫芦等裴砚咬了一口后,她有些期待看着他。 “好不好吃?” “我觉得外头的糖衣有些甜了,更喜欢里面的山楂。” 林惊枝朝着裴砚咬过的地方,大大咬了一口,开心得双眼轻轻眯了起来:“平日我不觉得山楂好吃,可今日舅舅买的这个糖葫芦格外的好吃。” 裴砚闻言,眼神微闪。 他有些不确定,因为她年岁还小,他并不想她过早生孕,所以就算是做那事,也是问了女医,避开每月的日子。 “夫君……”林惊枝有些不解看着裴砚。 裴砚垂眸轻轻吻了一下她红润唇瓣,冷声朝外吩咐:“叫御医来。” “就说六皇子妃,身子不适。” 135. 第 135 章 初一和十五的月亮…… 秋日天凉,夜里细雨夹着米粒一样的碎雪,淅淅沥沥落得满地都是。 虽是深夜,宫中御医却不敢耽搁半分,就连一向同六皇子亲近的楼倚山也都在睡梦中,被侍卫山苍叫醒带到惊仙苑。 书房内点了明亮灯烛,云暮轻手轻脚把所有重要密信都收了起来,一直被视为禁地的书房,外头孔妈妈为首带着丫鬟婆子有些紧张候在外头,只等着里边主子的吩咐。 糖葫芦被林惊枝咬了大半,她嫌朱红色的冰糖外衣太甜了,就撒娇让裴砚给她咬去大半,喜滋滋吃着细竹棍上串着的酸山楂。 平日裴砚摆放宫中奏折和各种密信的书桌上,这会子放了用火腿吊出来香味来的老鸭汤,不见一星半点儿油花香味扑鼻,还撒了切得细碎的葱末。 还有山药羹、藕粉桂花糖糕、燕窝冬笋烧鸭丝、金灿灿的蜂蜜果子干露……足足十二道菜,满满当当摆在桌面上。 裴砚把林惊枝抱在怀里,亲手给她盛了碗孔妈妈在小厨房里炖了数个时辰的老鸭汤。 “喝些可好?”他眼尾含笑,语调温柔得不像话,冷白指尖端着淡青色玉碗送至她唇边。 林惊枝小小抿了口,就朝裴砚摇头:“我不喜欢这个味儿,油腥味太重了。” 裴砚无奈,自己端着喝了一口,汤里一点油腥不见。 他掌心箍着林惊枝纤细的腰,不算胖,是他这□□年中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他可舍不得她瘦下去。 十几道菜,林惊枝只挑了些酸甜可口的点心,吃了一些。 至于那些荤腥油腻的,她看久了就觉得有些反胃。 裴砚见她吃得差不多,算着时辰宫里的御医估摸着也快到了,就吩咐孔妈妈带人把晚上撤了下去。 “枝枝。” 裴砚炙热掌心贴在林惊枝平坦的小腹上,他目光变得格外郑重:“枝枝,你这个月的癸水是不是还没来?” 林惊枝先是一愣,然后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吃食讲究,就算生病用药都有裴砚的人盯着,所以就算后来癸水初来,也并不会特别难受。 所以就算是有时候推迟几日,她也没把这事放在身上。 这会子一算,癸水竟然已经推迟许久了。 “应是迟了六七日了。”林惊枝缩在裴砚胸膛前,双颊泛红乌眸水润,她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咬了一 下唇瓣,并不敢抬眸去看裴砚。 两人的对话被书房外的脚步声打断。 “殿下,太医院的御医来了。” “楼大人也来了。” “请进来。”裴砚瞥了眼书房外恭敬站着的人。 楼倚山与裴砚私交甚好,他自然无需像外头御医那般顾忌。 当即抬步迈进书房,朝林惊枝行了个抱拳礼:“嫂夫人好。” “在下楼倚上,勉强会些医术。” 楼倚山的脸色在烛光下透着几分病态苍白,唇也没什么血色,好在人生得高大。 林惊枝不解朝裴砚眨了眨眼。 裴砚压低声音朝林惊枝耳语:“楼倚山就职于钦天监,占卜医术都会些,让他给你诊脉。” 林惊枝能听出来,裴砚对楼倚山的信任。 丝帕遮在白皙无瑕的手腕上,楼倚山放下药箱后往前走了一步,指尖隔着丝帕诊断。 一刻钟后,楼倚山朝裴砚轻轻点了一下头:“月份还小,日后我每隔十日,来府中诊个平安脉。” “殿下觉得如何?”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裴砚依旧许久不能回过神。 前一世,她活得辛苦,受尽苦难。 他们成婚许久一直没有孩子,后来他才知道是他的亲生母亲让贴身嬷嬷在她调养身子的汤药里下了极其阴毒的避子药。 这一世,他估计她年岁小,所以尽量小心也用了法子避开那些易孕的时候,没想到这个孩子就像是突然的惊喜,毫无预兆的来了。 楼倚山诊脉后,开了一副安胎的食补方子就退了出去,书房外等候的御医这才一个个上前诊脉。 等夜里回了正房,林惊枝别说是下地走路了,她哪怕喝一口蜜水,裴砚都要嘱咐她小心些。 沐浴后,她躺在床榻上,裴砚手里拿着干净布巾把她擦拭乌发上沾着的水珠。 林惊枝嫌屋里地龙烧得热,用脚踢了踢被子。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想法,有些可怜兮兮看着裴砚道:“夫君。” “我有些想吃糖葫芦,夜里吃剩的最后一口,当时让孔妈妈给收走了。” “这会子突然间想得睡不着。” 裴砚伸手搂过林惊枝的腰,他不敢用力,好声好气哄着她:“我让府中厨子给你做,但只能吃一口,夜里吃酸,等会子要闹肚子睡不着的。” 现在可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林惊枝看似乖巧地点了点头:“我要用细竹棍穿着的一串,等会子只咬一口。” 她说话的时候,湿润润的瞳眸似藏着神光,又像有碎星在闪烁。 裴砚出声唤来口妈妈,把林惊枝的要求吩咐下去。 孔妈妈也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欲言又止退了出去。 等头发擦干,小厨房厨子做的糖葫芦也送进屋中,一样的竹签,朱红色的糖衣,抱着酸甜可口的山楂,林惊枝看得眼睛都亮了。 裴砚指了指糖葫芦:“只能吃一口。” 林惊枝当然知道吃多了酸的,夜里估计得闹肚子。 等裴砚递给她时,她啊呜一口直接咬了一整颗糖葫芦下了,把两颊塞得鼓鼓的。 裴砚无奈,又不忍心重声说她。 只能惩戒一样,狠狠吻了吻她饱满的唇:“说好的一口的,我的枝枝怎么出尔反尔?” 林惊枝红唇水润,可怜兮兮看着裴砚,小声道:“一大口,也是一口。” “我一向说话算话的。” 两人气息都有些重,裴砚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深邃的眉骨下,纤长眼睛透着几分朦胧的薄欲。 他不动声色端了一旁已经凉透的茶水,喉结滚动一口饮下。 深夜,等把林惊枝哄睡后,裴砚起身去耳房沐浴。 他身体滚烫,一桶桶冰冷的冷水泼下,许久他深深叹了口气,才勉强克制住。 惊仙苑夜里请了宫里御医,这事自然瞒不过帝王的眼睛。 燕帝萧御章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裴砚早就羽翼丰满,他就算不喜裴砚娶的妻子,却也只能忍下。 御书房,灯烛燃烧过半,帝王依旧在桌案前批改奏折,他年轻时跟着先帝打下了燕北的江山,自然是受过重伤,身体留了隐患的。 天气一冷,腿脚疼的毛病就会一日胜过一日。 王九德小心翼翼上前在帝王的杯盏中添了热水,斟酌道:“陛下,如今天儿冷,也该早些休息。” 萧御章冷哼一声:“说吧,有什么事要禀的。” “今夜就见得你窜得比冷宫里的耗子还勤快。” “方才听说六皇子请了宫里的御医过去,就连钦天监那位楼家幼子也叫走了,可出了什么事?” 王九德动了动唇,悄悄观察了一下帝王的神色,才尽量克制着语调回禀:“回陛下。” “方才暗卫从太医院得到了确切消息,六皇子妃诊出了喜脉,还不足一月。” “啪。”是御笔掉在桌面上的声音。 萧御章一身明黄的圆领宽袍,负手站在书案后方,透着些许疲惫的面容僵着,许久都不曾回过神。 “你说什么?” “是砚哥儿要有孩子了是吗?” “可没诊错?” 王九德恭敬跪在帝王身前:“陛下,这可是千真万确,奴才怎么敢欺骗陛下。” 萧御章眼中有淡笑一闪而过,又被他极快掩去。 他瞧不出情绪的目光落在书房上溅了朱砂的奏折,眼中各种思绪闪过,最后化成一声长叹:“王九德,磨墨。” “朕要写圣旨。” 天才将将透亮,宫里由帝王亲自书写的圣旨由宫中内侍送到了永宁宫寝殿。 李夫人看着手捧圣旨的王九德,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先是惊恐然后又变成了彷徨。 “王公公。” “不知这圣旨,写的是什么?” 王九德颇有深意一笑:“娘娘接旨吧。” “等奴才念完,娘娘就知道了。” 李夫人由丫鬟婆子扶着起身,跪在地上。 她身体抖得厉害,本就带着病气的脸上,这一刻透出一种苍白濒死的青色。 王九德深吸一口气念道:“陛下有旨。” “宫妃李夫人温婉淑德,娴雅端庄,上承宗鹢之重,内凭辅佐之勤。” “立后之规,建国所系,李氏因生孕六皇子有功,今特遣奉金册、金宝、立为朕之皇后。” “钦哉。” 竟然是立后的圣旨。 李氏被巨大的惊喜给冲昏了头,她双耳一阵嗡鸣,双手死死抠着宽大袖摆,一时间似笑非笑,一双通红的眼睛泪珠子不停涌出。 “这是真的?” “是真的吗?” 她因为巨大惊喜,竟然在一个内侍面前失了态。 王九德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李氏的视线。 他再次从袖中掏出了一份圣旨,同情道:“娘娘。” “奴才这还有一份旨意,是陛下吩咐奴才私下交给娘娘的。” “陛下希望娘娘能好好考虑。” 136. 第 136 章 万事一场梦 永宁宫寝殿。 李夫人浑身瘫软跪在地上,她就像要被窗外涌进殿中的寒风吞噬一般,因为惊恐,青白的指尖死死地握住王九德方才递给她的圣旨。 她不敢去想圣旨中究竟写的是什么,浑身血液凝滞,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两团特别不自然的红晕。 “皇后娘娘。” “陛下的旨意,奴才已经送到。” “恕奴才无礼,奴才该回去同陛下禀报了。” 王九德朝李夫人弯腰行礼,那双时常带着些许阴柔的眼睛里,透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感叹。 在王九德踏出永宁瞬间,立刻有内侍上前,双手端着托盘颤抖厉害。 “娘娘。” “这……是陛下赏赐给娘娘的,娘娘选吧。” 李夫人猛然抬头,她全身汗毛直竖,一双刺红的凤眸死死盯着托盘上放的三样东西。 打头的是极小的玉瓶,瓶身上清楚贴了“鸩酒”二字的封条,其次就是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绫,以及一块代表皇后身份的玉玺。 她还有得选择吗? 李氏抱着怀里的圣旨开始不停地哭泣,哭到最后她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牙齿不听使唤上下打颤,一双失去了光泽的眼睛,空洞盯着托盘上的东西。 “你回去告诉陛下,本宫知晓了。” “本宫还有的选吗?” “本宫没得选。”李氏扶着一旁宫婢的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应是知晓自己生命已到尽头,她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你去,告诉陛下。” “两个时辰后,让陛下来永宁宫再见我最后一面。” 李夫人看着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她嘴唇动了动应该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最后化成一声长叹。 垂眸对身后的宫婢道:“扶我去洗漱。” 李氏畏寒,永宁宫耳房的热水是十二个时辰都备着的,李氏去洗漱并不耽搁时间,不过半个时辰她就由宫婢嬷嬷扶着走了出来。 她并没有穿和圣旨一同送来的,代表皇后身份的朝服,而是穿了那身当年她嫁给萧御章做妃子时,穿的那一身婚嫁吉服。 脸上涂了脂粉,瞧着倒是健康了些,只是她垂在袖中的手掌颤抖得厉害。 当年她被萧御章纳入后宫时,是家里最得宠的嫡女,春风得意恃宠生娇,她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般丑陋狭隘的模样。 李氏一族如今名存实亡,她唯一的孩子也与她不再亲近,若没嫁给萧御章她应该也是被夫君宠着,肆意过完一生的天之骄女。 想到这里,李氏目光平静从一旁的皇后朝服上扫过,透着几分嘲讽:“我从懂事开始,就盼了一生的东西。” “到头来……。” “不过是一场空梦。” 最终,李氏并没有打开用明黄色棉绳捆紧的圣旨,而是端起托盘上的鸩酒,眼中带着慢慢的失落一口饮下。 “都是报应。” “若有来世,宁为山涧石,雪巅花,世间万物皆可,不为帝王妻。” 李氏闭着眼睛,软软倒在了床榻上。 大红的新婚吉服,早已退了颜色。 她捂着腹部,呼吸渐弱,眼睛、鼻子、口中有鲜血流出,渐渐没了声息。 “娘娘。” “皇后娘娘。” 永宁宫渐渐响起凄厉的哭声,所有人都慌了神,口中不停叨念:“皇后娘娘宾天了。” 其实王九德并没有走远,等永宁宫传出声音后,他不敢耽搁大步往帝王的御书房跑去。 王九德双颊渗着冷汗,朝御书房书案后方端坐的男人低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宾天了。” 萧御章明明就早有心理准备,他闻言端着茶水的手腕一抖,滚烫的茶水霎时倾倒在明黄的龙袍上,留下大片水渍,他却像是感受不到一样,蓦地站起身,大步朝永宁宫的方向走去。 哭声起起伏伏的寝殿里,萧御章静静站在李氏的床榻上。 宫婢已经整理过她的遗容,眼鼻带血的地方都已经仔细用巾帕沾了水擦干净,又重新上了妆容,瞧着竟比之生前更加好看一些。 她怀里抱着未曾解开的明黄圣旨,退了色的嫁衣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一旁的托盘上,少了那瓶他赐下的鸩酒。 “陛下。”王九德惊骇瞧见,帝王眼中似乎掉下一滴泪,就像是不可能是错觉。 他暗中狠狠掐了自己一下,颤抖着声音道:“陛下,六皇子来了。” “就在殿外。” 萧御章缓缓抬眸,视线轻飘飘落在殿门外:“来了?” “进来吧。” “她入棺椁前,你也该瞧她最后一面。” “砚儿,朕不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朕如此疏离,但朕当年对你的允诺,朕并没有食言。” 裴砚眉眼夹着风雪,周身冷气翻涌,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父子两人,远远对视。 萧御章从裴砚俊逸清隽的面容上,隐隐能瞧出几分李夫人的神态,那双眼睛生气的时候,的确像极了她。 良久,帝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朕今晨已封她为燕北皇后,三日后再对外宣称她突然病故。” “她先为后,你是她唯一的孩子,自然是燕北王朝名正言顺嫡出皇子。” “你是燕北的储君,朕的太子,你藏在惊仙苑里那个女人,你要是喜欢,朕看在怀孕有功的份上,封她为太子侧妃也不是不可。” 裴砚淬了冰一样的视线,看着萧御章。 “父皇。” “儿臣累了。” “儿臣有野心,但儿臣并不想同父皇这般,成为作恶的刽子手。” “儿臣这一生,只娶她一人为妻,父皇若不愿,燕北的江山儿臣会自己去争取,并不需要父皇施舍。” 萧御章漆黑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锐利无比,重重落在裴砚身上。 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双眸通红咆哮道:“够了,你给朕闭嘴。” “朕告诉你,你别怨朕,你母亲朕从未逼迫她。”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朕并没有辜负她。” 萧御章伸手扯出李氏死后一直握在手中的圣旨,当着裴砚的面狠狠扯开。 圣旨是空白的一字未留,雪白的纸面上却盖上了象征帝王身份是玉玺印章。 “朕给了她机会,让她自己选。” “可她不信朕。” 空白圣旨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李夫人生前,她但凡对帝王还抱有期待,她打开圣旨去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她也不至于落得选了鸩酒这个下场。 死寂一片的永宁宫寝殿,帝王脸色泛白胸口不住地起伏。 …… 元贞三十一年,年末。 才被册封为皇后不久的李夫人在宫中病逝,尊其遗言丧事一切从简。 在皇后病死的一个月后,也就是元贞三十二年初春,六皇子萧砚被帝王亲封为燕北太子,太子妃自然是他当年在河东裴氏娶的妻子,林氏惊枝。 李皇后丧事办完后,看似一切尘埃落定。 太子妃也在不久后对外宣布已怀身孕的好消息,似乎给死气沉沉的燕北皇宫带来了一丝鲜活气息。 林惊枝搬入东宫已经半月有余,比起惊仙苑她依旧觉得这里陌生得紧。 裴砚下朝归来,就见她呆愣愣靠在窗沿上看着窗外洁白落雪出神。 他先伸手摸了摸她的指尖,又碰了下一旁杯盏的温度,见她手脚暖和,伺候的下人也尽心,这才浅浅松了口气。 他伸手把穿着厚厚冬衣的林惊枝抱进怀里,哑着声音问:“可会冷?” 林惊枝眨了眨眼睛,轻轻摇头:“不冷。” “就是觉得这东宫虽华贵,四下又格外清冷,今日我瞧着外边庭院雪景有些别致,倒是看出神了。” 裴砚垂眸,轻轻吻了一下林惊枝雪白的后颈:“枝枝,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林惊枝抿了一下红润唇瓣,她没有承认,却也没出声否认,她静静低下头往裴砚怀里缩了缩,许久才用软软的声音说道:“夫君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因为有我的地方,才是夫君的家呀。” “枝枝。”裴砚心脏急速跳动,他薄唇滚烫,覆着薄茧的掌心轻轻揽住林惊枝已经微微显怀的小腹。 漆黑深邃的目光里,盛着满满当当的爱:“这一生,我能遇见你,娶你为妻。” “是我的福分。” 翌日清晨,林惊枝从梦中醒来。 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睡的床榻并不是东宫的寝殿,而是她在惊仙苑住着的寝屋。 银霜炭盆还残有余温,朦胧烛影笼在大红色销金撒花鸳鸯戏水帐上,挂帐的金钩上挂着她亲手编织的穗子香囊,晴山守在不远的地方,正抱着小框子在缝制小孩的衣物。 林惊枝以为自己在做梦,睡前明明在东宫,被裴砚抱在怀里。 怎么一觉醒来,她怎么回到惊仙苑了。 “主子您醒了?”晴山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端了蜜水上前喂林惊枝喝下。 她刚睡醒,身体有些重,人也迷迷糊糊的:“嗯。” “怎么出宫了?” 晴山笑了,朝林惊枝眨了眨眼,轻声道:“昨夜太子妃娘娘您睡着后,太子殿下传了出宫的口谕。” “日后您与殿下还是在惊仙苑常住。” “应是殿下瞧出了您不喜欢东西的生活。” 林惊枝心口暖暖的,她的确不喜欢东宫,伺候的人太多,宫殿又大四下清冷,就算有人进宫与她说话来回都麻烦。 惊仙苑就不一样,坐落在闹中取静的财神庙东街后巷,在园子里散步时还能听到外头卖货郎的叫卖声,四处的丫鬟婆子不多,但都是相处习惯的人。 林惊枝伸手轻轻抚摸着小腹,唇角微微勾起。 她这一生,就像是一场沉睡不醒的美梦,甜到令她沉醉。 137. 第 137 章 吾妻枝枝 元贞三十二年,初春。 今日恰逢休沐,林惊枝晨间在裴砚怀中醒不久,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因为初期孕吐吃不下东西的原因,她肉眼可见消瘦许多。 裴砚怜惜轻轻吻了一下林惊枝的眉心,他被封为储君后,每日的时间都被宫中事务和折子塞得满满当当,也只有休沐时,能十二时辰都待在惊仙苑里。 春寒料峭,冬日的冰雪还未消融,外头早已天光大亮。 屋外传来脚步声,孔妈妈轻手轻脚走进屋,隔着屏风朝屋中轻声道:“殿下,沈太夫人在惊仙苑外,想见殿下和太子妃一面。” 这已经不是沈家第一次登门拜访了,之前数次裴砚不在时,山苍做主把人给拒在外边,可数次这般,谁也不知哪日林惊枝恰巧出门要和沈家人撞个正着。 沈家若不解决掉,放着也一个麻烦。 裴砚唇角噙着的淡笑霎时就冷了下来,他不敢用力,动作极轻把林惊枝放下,起身时又给她整理好身上盖着的衾被。 “外间守着,若是醒了寻我,你尽管让人去书房禀报。”裴砚换了衣裳,浑身上下透着冷意,朝孔妈妈吩咐。 孔妈妈作为曾在宫里伺候太后娘娘的嬷嬷,她擅长会观言察色,眼下自然瞧出裴砚在忍着极大的怒意。 外院书房。 沈太夫人由身边伺候的婆子扶着,已经在寒风里站了近一个时辰。 她唇色冻得青白,人也快站不稳了。 “太夫人。” “依奴婢瞧着,殿下许是不会来了,奴婢扶您回去吧。”仆妇小心翼翼观察着沈太夫人的脸色,试探开口劝道。 今日沈太夫人却是铁了心要见裴砚一面,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今日就算是冻死在这里,我也要见太子殿下一面。” “太子妃作为我沈家嫡女,还未认祖归宗,怎能流落在外。” “好一个认祖归宗。”裴砚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的,他站在沈太夫人身后,冷冷盯着她嘲讽道。 沈太夫人微惊,赶忙上前行礼。 男人皂靴撵着地上的碎雪,唇角勾着冷笑往前迈了一步:“沈太夫人不愧是沈氏的定海神针,孤的太子妃,也成了你惦记的东西。” 极寒的天气里,裴砚身上透着些许热汗,他像是从外边赶回来的,宽大掌心上还留着一道缰绳勒出来的红印。 沈太夫人对上他极为凉薄的眉眼,只觉心口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上的,嘴唇翕动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反驳的话来。 许久,她狠狠喘了一口气,咬牙道:“殿下。” “血脉亲缘这些都是不可磨灭的,沈家当年家中出了内贼,用自己的孩子换了沈家的嫡女,如今沈氏已经查明流落在河东豫章侯府的那个孩子,如今的太子妃娘娘才是沈氏的嫡女。” “娘娘同沈家认祖归宗,于殿下而言,沈氏同样是殿下的助力才对。” 裴砚垂眸,慢条斯理抚了抚微微凌乱的宽大袖摆,似笑非笑看着沈太夫人道:“太夫人想要什么?” “孤的许诺?” “还是沈家重掌兵权?” “既然太夫人承认吾妻是沈家嫡女,那沈太夫人可知吾妻的阿娘是何人?” 沈太夫人心口一跳,隐隐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就听到裴砚慢悠悠道:“吾妻的阿娘,是已故月氏公主白玄月殿下,沈将军觊觎了本该和孤父皇联姻的女子。” “太夫人可有想过,如今的沈氏,可受得住天子的之怒?” 天子之怒? 沈太夫人身体不受控制颤抖,当年沈观韵到沈家后,她早早就做了布置,自认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没想到眼下裴砚轻飘飘一句话,却能断送沈家所有。 她深吸口气,努力保持镇定:“殿下说的什么,老身听不得。” “沈家嫡女只是老身那不争气的长子,同一位小门小户出身的清白女子所生的孩子,怎么会和月氏的公主牵扯上关系。” 裴砚也不点破,只是冷冷盯着沈太夫人:“那真是不巧。” “孤见你前,先抽空去了沈家见了沈樟珩一面。” “沈樟珩已亲口对孤承认。” “太夫人若真的有什么想要解释,就去宫里同孤的父皇解释去吧。” 裴砚的话对沈太夫人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怎么也料不到,她带着丫鬟婆子战战兢兢在书房等了近一个时辰,就是想靠着裴砚对林惊枝的宠爱,攀附太子的势力。 从未料到,裴砚竟然先行一步,直接去找了她的长子沈樟珩。 沈樟珩是什么性子,沈太夫人最清楚不过。 她面上神色骇然,手脚不听使唤抖着,眼前一黑竟是怒急攻心直接晕了过去。 “太夫人。” 沈府跟着的丫鬟婆子乱作一团,裴砚嘲讽瞥了地上一样,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沈氏的马车里,沈太夫人猛然惊醒,她死死捏着婆子的手:“大将军呢?” “你们可有派人去寻大将军?” 婆子早就慌了神,颤着声音道:“太夫人。” “出了惊仙苑后,奴婢就派人回了先行回了沈家,后来府中小厮来报,大将军一时辰前就进宫了,至今未归。” 沈太夫人捂着心口猛咳,上气不接下气苦笑道:“造孽。” “这都是造孽,天要亡我沈氏。” …… 燕北皇宫,御书房内。 沈樟珩背脊被冷汗浸湿,神情僵得厉害跪在御书房外的地砖上:“陛下。” “臣有罪。” “臣其罪当诛,臣只求陛下能饶过沈氏一族。” 萧御章丢了手中的御笔,大红色朱砂溅落在地上,像是人的鲜血。 他少有发怒的时候,对于沈氏虽一直想除之而后快,却没想到十八年前,沈樟珩竟有这般大的胆子,与月氏公主私下有染。 萧御章下颌紧紧绷着,沉冷的脸颊上透着铁青之色:“沈樟珩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当年那月氏公主,可是朕迎娶之人。” “用你一人的命,放过沈氏?” “你难道不觉得,这番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朕作为燕北的帝王,你要朕的脸面往哪搁。” 沈樟珩跪在地上,掌心撑在冰冷地砖上,因为用力过度指尖泛白,他露出了一个笑得比哭还难看的神情:“陛下,臣已穷途末路别无选择,只求陛下开恩。” “开恩?” “你求朕开恩?” “那朕所丢的脸面,你沈氏该如何负责?”萧御章往前迈了一步,垂眸俯视沈樟珩。 他的声音沉着怒气,偏偏又平静得厉害。 一时间,沈樟珩也摸不出此时的帝王究竟是什么心思,他想到裴砚在沈府中对他说的话和提醒,沈樟珩一咬牙从怀中掏出沈家所有的另外半块兵符:“陛下。” “沈氏愿将兵符归还陛下。” 兵符是沈氏的,从当年萧家先祖打天下时就定下的规矩,天子不能强抢,若沈氏愿意归还。 萧御章食指指腹轻轻从扳指上摩挲过,他视线深邃,眉心微皱出一道褶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当沈樟珩以为所求无望时,萧御章不紧不慢开口道:“朕念你沈氏当年一统天下时立下的功劳。” “朕不会要你沈家人的性命。” “但死罪可逃,活罪难免。” “沈家既交出兵权,日后军中事务沈家不必参与。” “朕不治罪,但沈氏族人,十年内不得入朝为官,十年之后,那就看太子萧砚的是否愿意你沈氏入朝。” 十年期限,看似不久。 却绝了沈家五姓的地位,交出兵权的沈氏就像是没了锋利牙齿的猛兽,已不足为惧。 当日夜里,沈太夫人听到从宫里传回来的消息,她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口中絮絮叨叨呓语,却在半夜时突然有了中风的征兆,人也变得有些糊涂起来。 沈樟珩没回去,他再次去了惊仙苑。 惊仙苑外的护卫见了他翻身下马,并不惊讶,恭敬行了个礼:“沈大将军,随小的进去,家中主子等候多时。” 沈樟珩僵着脸,眼底血丝遍布也不知多久没睡。 “太子殿下。” 沈樟珩冷冷盯着裴砚:“殿下的要求,臣全都做了。” “殿下可否让臣见她一面。” 裴砚慢条斯理端着手里的茶盏,饮了一口:“枝枝睡了,沈大人明日再来吧。” “沈氏虽从未教养过吾妻一日,但孤念在你的份上,孤回饶沈氏一命。” “至于十年之后,那就要看你们沈氏有如何造化了。” “日后燕北,孤的朝堂可不养闲人和废物。” …… 元贞三十二年,六月初一。 太子妃林惊枝在惊仙苑平安诞下皇孙萧玄玉,小名取‘初一’二字。 皇太孙自小聪慧,生了一张与太子萧砚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更得天子喜爱。 元贞三十六年,冬。 天子萧御章重病不治,在新年的前一月驾崩于宫中,裴砚作为天子亲封的储君,三日后继承大统,成为燕北史上最杰出的明君。 在裴砚继位的第二年,皇后林惊枝生下公主萧玉蝉。 因为玉蝉公主的生辰是十五中秋那日,天子亲自取了小名“月亮”,比起太子萧玄玉,天子对于萧玉蝉的宠爱,可以说是十分放纵的地步了。 帝后在位时,一直恩爱有加。 皇后这一生,像是被帝王辛苦寻到,然后好好守护。 自遇到他后,她从未受过委屈,无论是皇权争夺,还是五姓暗中的厮杀,林惊枝被她的夫君好好守护,无病无灾。 “枝枝。”每日睡前,裴砚都会轻轻吻一下林惊枝的眉心。 他动作虔诚,就像每活着的一日,都是老天爷对他最大的善意。 林惊枝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却被他宠得如同孩子,笑着缩进裴砚怀中。 两人都没说话,但早已彼此心意相通。 今生,倾其所有,不再遗憾。 【吾妻枝枝】 【if线完结】 138. 第 138 章 百里逢吉-初见 【百里逢吉-初见】 元贞二十一年,秋十月,桂子香。 接连下了数日的雨,天气终于放晴,秋阳甚好厅堂内四下隔扇都开着,金灿灿的光斑落在地上,有玩心甚重的婢女,踩着那斑斑点点的光晕,从一块块地砖上跳过。 “哐当。”是茶盏跌落地上,摔碎的声音。 这瞬间,小丫鬟脸都白了,慌了神色往四周看去。 丫鬟名唤‘谷雨’是豫章侯太夫人身旁新上位的婢女,在众多婢女中她年岁尚小,好在生得一张圆圆鹅蛋脸,唇红齿白嘴儿也巧,眉眼又与太夫人年轻时夭折的幼女略有几分相像。 近些日来,谷雨极得太夫人的喜爱,就从院外伺候的婢女,变成了太夫人贴身伺候的丫鬟。 没承想她得了主子喜爱,才当值半月不到就因为贪玩闯了祸。 眼下谷雨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又想不出法子来躲过责罚。 恰巧这时候,林惊枝步伐小心翼翼从花园里走出来,身旁跟着一个看着同样年岁极小的小丫鬟跟在她的身后。 谷雨眼珠子一转,‘哎哟’一声在林惊枝面前摔倒在地,还不忘顺带推了一下林惊枝身旁跟着的小丫鬟晴山。 结果林惊枝被晴山一扯也没站稳,三人跌坐一团,地上摔碎茶盏上沾着的茶渍也弄脏了三人的衣服。 林惊枝还好,有些回不过神被晴山扶着站了起来。 这时候,屋里伺候的婆子听到廊下的动静,赶忙跑出来一看究竟。 当即那婆子就嚷嚷出声道:“哎呀~这是怎么了,六姑姑娘哟,怎么好端端摔脏了衣裳,老奴记得这衣裳的料子可是过年时府中大夫人赏下的好料子,六姑娘虽然年岁小,但也不该不知珍惜。” 林惊枝垂眸,视线落在裙摆上沾着的茶水上,她软软的红唇抿了抿,正要开口反驳。 不想小丫鬟谷雨却一咬牙朝那名婆子哭诉道:“王妈妈,方才六姑娘身旁的丫鬟晴山不长眼,撞了奴婢,连带太夫人每日清晨醒来必饮的茶水‘仙芽’给撞翻了。” “就连六姑娘也因为晴山的莽撞,跌了一跤。” 姓王的婆子霎时沉了脸,冷冷扫了眼晴山问:“谷雨说的可是真的?” 晴山紧紧握住林惊枝的手腕,胆小的她鼓起勇气朝王妈妈摇头,抬手指着谷雨道:“妈妈,奴……奴婢方才带六姑娘过来给太夫人请安,分明瞧见是谷雨分心跳廊下的青砖格子,跌倒摔了太夫人的茶水,还连带撞了六姑娘和奴婢。” 晴山入府不久,是被林惊枝的阿娘救下的,无父无母十分可怜,白玄月使了银钱让晴山留在府里,也算给林惊枝找了个年岁相同的玩伴。 谷雨眼珠子一转,想到豫章侯府太夫人这几日来对她的喜爱,当即委委屈屈垂着脑袋朝王妈妈道:“妈妈,晴山撒谎,分明是她撞了我。” ‘仙芽’珍贵,现在的林家早就不如从前,太夫人年轻时过惯了汴京皇城的富贵生活,如今年纪大了脾性也差,若知道自己被摔了一盏金贵茶水,也不知要发多大脾气。 王妈妈头皮发麻,这事她可担不起责任,还不如捅到太夫人面前,让她自己定夺,也省得殃及她们这些无辜的下人。 院子外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到屋里,太夫人等了许久迟迟不见早膳前那盏必喝的‘仙芽’,她脸色没了晨起时的和颜悦色,掌心狠狠拍了一下桌面:“外头究竟是怎么回事,人都死哪去了?” “今日的春芽呢?怎么还迟迟不来。” 贴身伺候的刘妈妈知道太夫人耐心不佳,悄悄朝角落里的小丫鬟招了招手,指了指门外。 小丫鬟轻手轻脚退了出气,不一会儿回来朝刘妈妈一阵耳语。 刘妈妈先是一惊,然后偷偷瞥了一眼太夫人脸色,她大着胆子上前道:“太夫人,今儿去小厨房端仙芽的是丫鬟谷雨,说的在园子外头被六姑娘的丫鬟撞了一下,不小心摔碎了那盏子仙芽。” “六姑娘的丫鬟却一口咬定,是谷雨事先摔了仙芽,才撞她一起摔的。” 林太夫人闻言大怒,把桌子排得哐哐响:“这是要翻了天了。” “都叫进来,我倒是要看看是谁胆大包天。” 谷雨得意瞪了晴山一眼,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林惊枝轻轻拉了一下晴山的手腕,用极轻的声音朝她道:“让她先去。” “我们不急。” 果不其然,谷雨才推门进去就被屋子里掷出来杯盏砸中了脑袋,破了皮肉当即有鲜血流出,落在眉骨上显得有些渗人。 “太夫人,是奴婢是谷雨。”谷雨嗓子里的哭声一下子卡住,战战兢兢往地上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林太夫人发起脾气来,就算是亲儿子也照砸不误,何况就是个看得顺眼些的小丫鬟。 “都给我跪下。” “也不瞧瞧是什么地儿,大清早都不让人顺心。” 林惊枝拉着晴山稍稍落后了一步,除了被林太夫人狠狠瞪了一眼外,实际并没受什么折腾。 王妈妈白着脸,把园子外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接着道:“太夫人,那时候老奴隔得远树丛高大茂密,并没有瞧见具体发生了什么。” 林太夫人语调中透着几分不耐烦:“既然没瞧清楚,那就全都罚了吧。” “丫鬟拖出去,每人打十板子,六姑娘就去小佛堂跪一个时辰。” “总归东西总有一个人摔碎的。” 谷雨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她年岁小身子骨都没长成,若挨十板子就算不死,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毛病,若是残了她以后还如何留在太夫人身旁伺候。 “太夫人,真的不是奴婢。” “您要相信我。” 晴山跪在地上,因为害怕极寒的秋日里,她整个背脊湿透衣裳汗津津贴在皮肤上,这一刻晴山害怕极了。 她怕死,更怕被人活活打死。 浑身剩下没有一丝温度,除了那只被林惊枝紧紧握住的手腕。 “晴山,不要怕。” 林惊枝轻轻拍了晴山一下,深吸一口气,她微微仰头看向林太夫人:“祖母。” “孙女作证,是丫鬟谷雨先摔了祖母的仙芽茶水,才故意撞到晴山的。” “若孙女有半句虚言,那十板子祖母便罚我吧。” 对于这个孙女,林太夫人一向喜欢不起来,平日除了晨昏定省外,也不像府中别的姑娘那样想着法子往她跟前凑。 林太夫人本以为六姑娘是个胆小上不得台面的,没想到竟有几分骨气。 她抬眸不甚在意扫了林惊枝:“空口无凭,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谷雨冤枉你的丫鬟?” 林惊枝侧身,纤细指尖指了下外头花园的位置,轻轻瞥了一眼谷雨:“屋外小花园离祖母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路程,谷雨若是去小厨房给祖母端仙芽,该从廊庑经过才对,怎么会出现在小花园。” “难道不是谷雨玩忽职守,去了花园外的青砖小道玩耍?” 林太夫人目光往外一瞧,眼底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外边的路,众人平常走习惯了,并不会去纠结哪条路更适合,几人撞在一起,谷雨又信誓旦旦指责晴山,才会让她钻了空子。 经过林惊枝这么一说,若谷雨端了太夫人每日必饮的仙芽直接回屋,绝对不会经过廊庑下的小花园的。 花厅里陆陆续续来了人,众人虽不解但也不敢轻易出声。 良久,林太夫人轻飘飘朝刘妈妈摆手:“把谷雨拖出去,打十板子再寻了牙婆卖出去,我身旁可留不得这种不尽心的废物。” 谷雨被力气大的婆子拖了出去,声音凄厉,落在年纪尚小的林惊枝耳中犹如厉鬼哀鸣,她回去后因为这事连着做了好几日噩梦,夜里发了高热,等到了秋末才渐好。 秋日第一场碎雪,无声无息从天穹飘落。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林惊枝由晴山扶着去给林太夫人请安,才进屋中林太夫人难得对她露出一丝笑。 “半月前我听说你病了,没想你身子这般娇,竟病了足足大半月。” “既然好了,那也是好事。” “明日你与你生母一同,跟着大夫人去庙里祈福吧,府中你那些姐姐们今年都出门游玩好几回了,你生母也是整日深居简出,省得要说我苛待你,明日你也一同出府走一趟。” 林惊枝记事以来,她出府的次数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她阿娘在府中不争宠,也不可以讨好众人,林惊枝自然少有能出去的机会。 她还孩子,就算再沉静,那也是玩心重的年纪,虽然只是出门去庙中祈福,但也令她平静无波的内心掀起欢喜。 …… 豫章侯府女眷出行,带着丫鬟仆妇自然不少。 豫章侯夫人小周氏带着嫡出四姑娘林昭柔乘坐一辆马车,林昭柔脾性大非得要白氏与她一起,让林惊枝孤零零一人跟着晴山。 她们坐的那一辆有些半旧不新的青帷马车内,方面了装衣物的箱子,两个小小的人裹着一块厚厚的羊绒毯子缩在一块。 这时候,马车车轮震了一下突然停了下来,车身下传来轻微的异响。 外头风大,驾车的婆子冷得厉害,也就装作没听见并没有停下马车去检查一番。 在太阳落山快到霞栖寺前,众人停下休整。 林惊枝吃了点热乎乎的食物,被晴山小心翼翼扶着爬上马车,她一掀车帘,就发现马车里蜷缩着一位骨瘦如柴的少年。 这是她和燕北传奇最为传奇的孤臣百里逢吉第一次见面,她是不受宠爱的庶女,他是命悬一线的少年。 她救赎他于深渊,而她成了他永远的求而不得。:,,. 139. 第 139 章 百里逢吉-小菩萨 少年发髻有些许凌乱,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白色粗布棉衣,鬓角几缕乌发散落垂在眉骨上,更显得他的五官凌厉分明。 “你是谁?” 林惊枝伸手放下车帘,清澈不见一丝杂质的乌眸里盛着些许惊讶,她微微侧身,极快捂着了张嘴就要惊呼的晴山,指尖抵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晴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软软跌坐在林惊枝身旁小脸发白。 车厢里动静闹得小,驾车的婆子也未曾察觉到异样,马车速度飞快,车厢里塞了满满的衣箱,百里逢吉靠在衣箱上抿了一下干涩嘴唇:“我姓百里,单名疾,原籍宜州人。” “今日冒犯,实属无奈。” 林惊枝虽然年岁还小,出门机会也少之又少,可十多年前宜州闹瘟疫饥荒,那是人尽皆知的事。许多村落因为瘟疫灭村不在少数,再加上饥荒,就算是朝廷派了粮草救济也无异于沙石入大海、杯水车薪。 宜州十室九空,路上尸骨堆积成山,是燕北建国后遇到过最大的困境,计算如今,世人提到宜州只会和瘟疫饥荒挂钩,如今的宜州基本成为荒芜之地。 林惊枝下意识用衣袖捂着口鼻,有些戒备看着百里逢吉。 百里逢吉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当初宜州瘟疫的确是令人谈之色变的程度,更何况眼前的小姑娘看着已经足够镇定。 “等马车停下后,我便离去。” “方才冒犯,只是因为最后的这辆马车只是拉运物件罢了。” 林惊枝乘坐的这辆马车的确破旧,瞧着也不宽敞,比起打头小周氏带着四姑娘的那辆,眼下马车的确寒酸得有些可怜。 这时候,林惊枝目光一顿,她视线落败百里逢吉微蜷的脚踝上,那上面沾了血迹,瞧着是受了严重的伤,他脸色瞧着更像是失血过多的模样。 林惊枝心口莫名一跳,她来不及多想小声开口问:“你因为受伤,才上了我这辆马车?” 百里逢吉也没有否认:“伸手点了点脚踝的位置,之前在山林里寻找食物被捕兽夹伤的。” 他说话速度很慢,又带着一种极度的认真,衣袍虽破旧但瞧着并不脏,漆如沉夜般的一双眼睛,带着某种林惊枝从未见过的坚韧。 她抬眸认真打量他许久,忽然伸手指了指其中一个箱子道:“你躲进去,我带你进寺庙。” “姑娘不可。”晴山轻轻拉了一下林惊枝的衣袖。 她语气透着几分焦急:“姑娘好不容易能出门一趟,若是家中长辈姑娘悄悄藏了陌生的郎君,姑娘会被责罚的。” 林惊枝年岁小,还没有到要同男子避嫌的时候,百里逢吉瞧着同样也只是个半大少年,但晴山的担心并无道理。 像是冥冥中注定一样,因为晴山提醒林惊枝心底泛起一丝犹豫,因为她并不想因为自己连累了阿娘,偏偏这时候,马车已经穿过了霞栖寺的山门,直接往女眷单独居住的禅房小院驶去。 等马车停稳,林惊枝下车后自然有仆妇要把行李搬运到禅房里。 林惊枝也管不了哪里多,她伸手推了一下百里逢吉:“快。” “你先躲进去。” 衣箱不算大,好在百里逢吉他身子瘦林惊枝的衣物也不算多,他能勉强藏在里面。 林惊枝下马车后,就同晴山一同朝大夫人小周氏行礼,小周氏人不算特别坏,但特别喜欢沾酸吃醋,自己嫡出的女儿平日宠得性子也傲,是不愿意同林惊枝同吃同住的。 所以林惊枝这回来寺庙小住,她和她的生母白玄月两人,比起府中也算清闲,只要每日给小周氏请个安,就能一整日待在禅房里,就算的用膳也是各自分开,会有仆妇送每日斋食。 林惊枝陪着白玄月用了午膳,她见白玄月精神不济,等一旁婆子伺候她休息后,也就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只是离开前她不忘用帕子包了几块没吃完的点一同带走。 百里逢吉缩在衣箱里,他眼皮犹如坠着铅块一样沉重,但是并不敢睡过去,舌尖已经被咬烂满口鲜血,他里藏着的那一丝期待,由时间推移并没有变弱,反而像一束光照进了他生来就昏暗无边的漆黑世界里。 下一瞬,衣箱被人从外打开,伴随着一道软软的声音:“你还好吗?” 百里逢吉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睛。 突然的光亮,晃得他双眼刺痛,他却不敢闭眼,怕眼睛一闭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象,他生来极苦,温暖并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林惊枝露出一个极为娇俏的笑,朝百里逢吉道:“午膳我同阿娘一起吃的,吃剩下的东西丫鬟婆子已经收拾走了。” “我悄悄藏了两块糕点,你先吃些。” 寺庙吃得都是斋饭,此时恰逢秋末,桂子飘香的季节,所以最近寺庙中的糕点以较为常见的桂花糕为主。 百里逢吉像是生来就带着苦难的人,他就算是最为普通常见的桂花糕,这也是他第一次吃。 桂花很香,甜滋滋的,像是他曾慕而不得的蜜水,也像落雪冬日里好不容易盼来的太阳。 两块桂花糕下肚,他终于有力气从衣箱站起来,脚踝肿着虽然已经止血结痂,但是他依旧行动不便。 林惊枝伸手指了指屋中摆放的椅子:“我只能暂时收留你几日,过些日子我要随府中回去的。” “你也不必觉得我对你是恩情。” “就当萍水相逢,我做了回善事。” 百里逢吉垂眸没应,他一切一拐走到椅子前站了许久也没屈膝坐下,反而极为认真看着林惊枝点了点头:“好。” 林惊枝生得雪□□嫩,她看着年岁稚嫩,行事却克制有度,并没有这个年岁该有的贪玩。 百里逢吉静静站着,两人都不说话,晴山从箱子里翻出笔墨纸砚一一摆在桌上:“姑娘还是快些写吧。” “太夫人虽然口中说着怜惜姑娘许久未出远门,实际上心里大致是记恨姑娘为了护着奴婢,顶撞她一事。” “庙中七日小住,却给姑娘布下任务,要抄写十卷佛经,若没写完姑娘定会被太夫人找缘由责罚的。” 豫章侯府林太夫人出了名的脾气暴躁且小心眼,当初她主动提出让林惊枝跟着小周氏去庙中礼佛小住,林惊枝就猜到她并不是个如此心善的人。 果不其然等她出府后,就有跟随的婆子带了林太夫人的口信,要求她在庙中诚心祈福抄写十卷佛经。 抄写佛经需要极大的耐心,对林惊枝来说并不算难事,但她阿娘身子不好,白天她得抽空陪着,时间就显得有些紧迫。 等到夜里,林惊枝轻轻打了个哈欠,她这才想起来百里逢吉要怎么办? 晴山睡在外间守夜,可外间时常会有丫鬟婆子进进出出,若让百里逢吉睡在哪里,估计不出半日他就会被发现,可若睡在里间。 屋中除了几个蒲团外,并没有能躺下睡觉的地方。 秋日寒凉,禅房内除了取暖的火盆外,并未烧地龙。 “你……”林惊枝还没开口。 百里逢吉应是看出了她的难处,指着窗旁的椅子道:“我靠在那里就行,不必担心。” 可那里并不是水人的地方,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伤。 林惊枝稚气未脱的脸,轻轻皱起些许纠结,最后她视线落在脚踏的位置:“你用蒲团垫着,睡那里吧。” “若是有丫鬟婆子进屋的声音,你就藏到床下。” “不要被发现了,不然我会被家中责怪的。” “好。”百里逢吉的回答依旧简洁明了,他明明落魄却有一身傲骨。 夜里,林惊枝睡不着,她悄悄往外挪了挪,轻轻侧过身体看向规矩平躺在脚踏上的少年。 不想少年同样没睡,漆黑的双眼忽张,两人对视又尴尬错开。 “谢谢你救我。”百里逢吉眉眼像晕染开的水墨,唇角微抿,声音略哑那语调更显认真。 林惊枝轻轻摇头:“我阿娘常同我说,力所能及的帮助,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我说过你不必谢我。” “宜州瘟疫你能活下,这次我就算不救你,你也未必会死。” 百里逢吉心中苦笑,他的确死不了,只不过会更加狼狈些,却会更加坚定顽强活下去,人间疾苦他已尝遍,就算更多些也无妨。 可这回,上苍难得对他发了回善心。 有人救他于危难,也有人会给他悄悄带一块甜滋滋的糕点,原来这充满苦难的人间,真的会有温暖的光束照亮黑暗。 长久的沉默里,林惊枝轻声问:“百里疾,你姓百里,是吉祥的吉吗?” 百里逢吉摇了摇头:“是人间疾苦的疾。” “因为我出生那年村子闹了瘟疫,全村人几乎全死了,我母亲想着取个贱名好养活些,才取了疾苦的疾为名。” 林惊枝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她没想到随口一问,却戳了他最不堪的伤口。 情急之下林惊枝脱口而出:“那你可有取字?” “未曾。”百里逢吉道。 “小字叫逢吉好不好?” “逢凶化吉的逢吉。”林惊枝小声道。 她只是想缓和气氛,‘逢吉’二字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没想到百里逢吉没有丝毫犹豫点头应下。 林惊枝笑了,眼中像是有神光一般:“既是逢凶化吉,那你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呀。” “不要再受伤了,受伤很痛的。” “好,我会好好活着。”百里逢吉一瞬不瞬看着林惊枝语调轻柔缓慢。 他生来就在最脏的泥潭里,今夜他得到了神的救赎,是一位心善的小菩萨。 140. 第 140 章 百里逢吉-执念 第二日清晨,林惊枝从睡梦中醒来。 屋中有淡淡的桂花清香,混了墨水的温柔的书卷纸香,百里逢吉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他拿了外间桌案上的纸和笔,修长的腿屈着坐在地上,脚踏上整整齐齐放了许多他认认真真抄写好的佛经。 字迹整洁干净还透着几分稚气,林惊枝定眼一看,纸上赫然是她的字迹,就连她自己一时都分不清,究竟是她写的,还是他写的。 “逢吉。” “你识字?”晨间有些冷,林惊枝慢吞吞不愿起来,就蜷缩在被窝里,探出一个睡得毛茸茸的脑袋往外看。 “嗯。”百里逢吉握笔的姿势很稳,不急不躁,漆黑墨汁落在纸上,举手投足竟隐隐有几分不同于少年人的凌厉。 “我阿娘曾经在富贵人家中做婢女,勉强能读书识字,在阿娘去世前,她日日都有教我识字,后来我孑然一身时并未忘记阿娘的叮嘱,但凡有机会我都努力读书。” 说这话时,他眼中似有神光,熠熠生辉。 林惊枝目光落在他瘦白的指尖上,唇角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那逢吉可有想过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男子?” 百里逢吉收笔,眉眼皆是温柔,他唇抿着似含有淡笑:“我想入朝,想为官。” “想要穷人有饭吃,困苦的孩童有书读,女子不再低贱,想要一个盛世。” 一个盛世说来容易,但又何其苦难。 燕北建国前,天下已乱了百年,就算到了如今也依旧是战乱不断。 林惊枝年岁小,轻轻点了一下头,认真看着逢吉问:“我相信逢吉日后定会成为太阳一样耀眼的燕北臣子,为了你心中的盛世。” 逢吉唇角带笑,却难得沉默了许久,他抬眸朝林惊枝摇头:“四姑娘。” “谁都想成为太阳或是明月,但逢吉生来低贱,哪攀得上皎月旭日,日后若能入朝为官造福一方百姓,我当星星就好。” “虽不够炙热、也不够明亮,但遍布天穹,俯仰苍生。”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1] “足矣。” 林惊枝闻言久久沉默,少年男子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在她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坚定道,这个姓为百里出身贫寒的男子,他日后定会成为燕北名臣,为了他心中的万世太平。 寺庙里,每个人的早膳都有定数。 林惊枝虽是跟着白玄月还有大夫人小周氏一同,但小周氏这次出行的目的是求子,她自从生下四姑娘后已经多年未孕,虽有府中唯一的嫡子傍身,但作为内宅女子,她自然是想趁着年轻身子健康能再次有孕的。 白玄月身体一直从不太好,这回出门若不是林太夫人点名要林惊枝一同出府,以她的身体状况是万万不会轻易出门的。 早膳是熬得软烂的白米粥,配了一个雪白的馒头,还有一小碟腌制的豆腐。 这些东西林惊枝一个人吃,当然是吃不完的,但她若要同百里逢吉平分明显又是不够的。 更何况百里逢吉腿上还有伤,身体也不如之前灵活,自然不能轻易出门去寻吃的。 一整个馒头林惊枝只用冷了的茶水配着,吃了一半,剩下的米粥和半块馒头,她朝晴山低声耳语道:“我去隔壁给阿娘请安,你叫逢吉过来用早膳。” “就说我平日吃得少,已经吃饱了。” 晴山欲言又止。 林惊枝朝她轻轻摇头:“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阿娘那也有点心,我不会饿的。” 等林惊枝走远了,晴山才小步上前道:“百里公子你先休息,有你帮忙我家姑娘的佛经定能在回府前抄完。” “姑娘出门去了,公子先用膳吧。” 百里逢吉昨夜只吃了两块桂花糕勉强撑着,早上醒来时他早就饿了,好在这些年来他时常挨饿受冻,心性坚韧异于常人,从他脸上神情根本看不出什么。 米粥香甜,白面馒头也比他吃过的任何馒头都好吃,百里逢吉用完早膳乘着屋里没人,他再次在窗前坐下,他心里想着快些帮她写完佛经,她也能轻松些。 林惊枝过去时白玄月刚起身不久,她的早膳比林惊枝多了一小碟绿豆糕,屋里还有淡淡药香。 “阿娘。” 林惊枝趴在她怀里撒娇,巴掌大的小脸精致漂亮,和白玄月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多了几分幼儿的稚气。 “我的枝枝这是怎么了?”白玄月伸手点了点林惊枝的眉心,她声音很轻,带着病气,就算刚睡醒脸色也不见半丝红润,反倒多了一丝令人心慌的苍白。 林惊枝想到被她藏在屋里的少年,她不想阿娘担心,纠结许久终究是没把少年的事情说出来,而是乖乖坐在屋子里,等白玄月吃过早膳用了汤药后,因为精神不济由婆子扶着去榻上休息,她才轻手轻脚走出门去。 寺庙茹素,餐食定量,林惊枝为了多分百里逢吉一些吃的,她就尽量少吃些。 好在她每日都打着去长辈那边用膳的名义,百里逢吉除了夜里睡觉也少有会踏入内间,倒是连着几日都瞒了下来。 但林惊枝也是长身体的时候,她连着五六日这般就有些头晕眼花了。 明日是第七日,算一算时间,大夫人小周氏该带她们回府了,而百里逢吉自然是不能跟她一同的,好在他腿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 “晴山。”林惊枝伸手换来晴山。 她怀里抱着一个匣子,匣子里放了一些碎银子,还有她平日戴的发饰,她身为豫章侯府庶女,就算再不受宠,比起府外那些穷困人家,她身上衣物饰品也算精致,若是拿去也能换些银两。 她就把出门时带的这些东西都拿出来装在一个荷包里,都是她喜欢的,但送给百里逢吉林惊枝并不心疼,这个心怀天下苍生的少年,她总要尽些微薄之力。 第七日,林惊枝知道自己用了早膳后就要回府的,回府后不会挨饿,所以她这日早膳一口没吃,全部留给了百里逢吉,带着些小小的失落去给白玄月请安。 荷包里装的东西她已经交给晴山,离开前她再亲自交给百里逢吉,她还要告诉他,日后若有困难,就想办法去豫章侯府找她,她虽是姑娘,但总能给他一些帮助。 可林惊枝才走到白玄月住的屋子,她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她已经回到了豫章侯府常住的那方小院。 白玄月双眸泛红,坐在一旁紧紧握着她的手心:“枝枝。” “你这孩子,你知不知道,你吓死阿娘了。” 林惊枝愣愣有些回不过神:“阿娘?” “我怎么回来了,不在寺庙里?” 白玄月伸手把她小小的身体,紧紧搂紧在怀中:“你在禅房里晕过去,用了许多法子就叫不醒。” “我没办法,只能去修了大夫人,早些回府。” “好在是虚惊一场,只是诊治的郎中说你是因为脾胃虚弱,五谷少食导致的体弱。” “可是寺庙素斋不合胃口?” 林惊枝有些心虚朝白玄月摇了摇头:“没有的,许是我许久未曾出门有些紧张,只顾抄写佛经了。” 白玄月那双永远含着心事的漆眸轻轻落在林惊枝身上,眸光透着无尽的温柔:“枝枝。” “你听阿娘说。” “要是有朝一日阿娘不在了,你在府中过得并不顺心,你就去观世音找一个叫寂白的居士好不好,寂白会替阿娘护着枝枝的。” 林惊枝软软的手心不由一颤,她指尖紧紧攥着白玄月的袖摆,眼中泪水如珍珠般滚落:“阿娘说好的,要陪女儿一辈子的。” “阿娘不能骗人。” 白玄月抬眸,目光望向属于月氏国的方向,她犹豫过是否告诉林惊枝自己的真实身份,可如今月氏战乱摇摇欲坠,她的皇弟生死不明下落不知,但凡被月氏杀手知晓她们母女的下落,必死无疑。 现今林惊枝还年幼,她只希望她的幼年是无忧无虑的,过早告诉她的女儿那些血淋淋的血海深仇,她只怕影响林惊枝的心性。 怀中小小的人儿哭声渐止,林惊枝在白玄月怀中再次昏睡过去。 等她醒来,已是深夜。 屋里静悄悄的,还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晴山。”林惊枝哑着嗓子喊了声。 “姑娘,奴婢在的。”晴山端了温水上前,服侍林惊枝喝下。 “姑娘先用些糕点,奴婢去大厨房看看还有没有热的吃食,给姑娘端一些来。” “等等。” 林惊枝拉住晴山的手,声音焦急问:“我们离开时,百里逢吉可还好?” 晴山悄悄望了眼屋外,见守夜的婆子已经睡下,她才压低声音道:“姑娘晕过去后屋里乱成一团。” “匆忙下奴婢没法同百里郎君多说些什么,但有把姑娘准备的荷包交给百里公子,荷包里奴婢私自做主,在里头添了些奴婢私下攒下的碎银。” “姑娘不必担心。” 林惊枝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怕没把东西给他,有了银钱他可以买书,可以有笔墨纸砚,他说他要成为燕北的能臣,寒门子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科举,他这样的人在很多年后,应该会考取功名成为状元郎那样优秀的男子吧。 想到这里,林惊枝唇角勾起浅浅的淡笑。 …… 林惊枝一行人离开后,空荡荡的禅房里,百里逢吉握着手中似有千斤重的荷包。 荷包绣着漂亮的花鸟图案,上头染了他掌心的温度,多少年了,他在最无助时,也曾无数次向神明祈求,哪怕一丝垂怜。 书上说,神爱世人。 他早已不信神。 可今日之后,他茹素,读经,心底藏了一位小小菩萨的影子。 这个荷包,也成了他这一生,视若珍宝的东西,在苦难中快要坚持不下去时,他总会拿出来看看。 元贞三十二年,百里逢吉成了天子萧御章亲封的今科状元。 状元游街那一日,他骑在高头白马上乌帽簪花,眉目清朗。 街道上百姓簇拥,而他心里想的却是多年前河东郡内的寺庙中,有个姑娘救他一命,分了他一半的食物,最终连道别都来不及。 她像一场镜花水月,他窥探不到半分,除了他怀里日日放着那个已经摩挲褪色的荷包。 高楼上,有人推开了窗子。 有香风拂面。 百里逢吉下一瞬抬眸,朝窗子的方向看去。 隔着菱花格窗子,他看到了一双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眼睛,漂亮的桃花美眸,双颊粉嫩,那张脸比他想像中更加美好。 百里逢吉眼瞳的神色,就像秋天麦田里结出的硕果,盛着人间慢慢的希望又透着悲悯,只是与她对视的一瞬间,他眼睛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了,剩下的只有她浅浅含笑的模样。 “小菩萨。”百里逢吉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下一瞬,那个如同神一样的少女,被一个有力手臂揽进怀中,男人眼角眉峰透着冷意。 两人对视,微风拂过楼上男子白月色衣袍,衣襟上用银线勾勒松鹤暗纹,是生来就高高在上,掌控人间生杀大权。 不过电光火石,百里逢吉避开视线,他被人群簇拥着渐行渐远。 背脊被汗水浸透,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过度麻木快没了知觉。 原来,他的小菩萨已经成亲嫁人,百里逢吉心底的失落像是冬日的初雪,一点点地积蓄泛滥,最后把他淹没。 但这种情绪也只是困扰了他三日,他并不是那种极端的男子,也不贪婪。 情深缘浅,他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在寺庙中同她许下的诺言,他该做到的。 心底存留的那抹对她的妄念,总会随着时间消失殆尽。 这一生,天下为首,而她只要过得顺心顺意,他便别无所求。 春去秋来,他成了天子近臣,而那个得到他心底小菩萨的男子,却是天子隐姓埋名养在裴氏赋予莫大希望的六皇子,未来的燕北储君。 百能逢吉能看出来,六皇子萧砚对他唯一的妻子很是宠爱,而对他似乎也抱着小小的敌意,但百里逢吉并不在意,他一生光明磊落,曾经的过往,并不可耻。 就算身为皇子的萧砚知道他的妻子在年少时救过他,那也是年少早已经发生的事情,无从改变。 他这一生,献给是献给燕北的百姓才对。 生来有怜悯的一颗心,那就努力往前,永不回头,永不后悔。 为他心中太平一方盛世。 141. 第 141 章 百里逢吉-桂花糕 元贞三十三年,燕北第一世族裴氏败落,沈家自身难保更因天子之怒沈樟珩被押入大牢。 看似平静的朝堂内部,随着裴氏长子裴砚恢复天子亲子身份,更是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深夜,秋风瑟瑟,惨白月辉下遍地树影斑驳,百里逢吉负手立于朱红的宫墙旁,如水墨般的眉眼透着几分戒备。 “不知太子殿下深夜寻臣。” “是有何事?” 宫墙外,隐约有犬吠声响起,一片死寂的宫道暗影深处,裴砚步伐缓缓走出。 他漆黑的视线落在百里逢吉身上,透着几分凛然杀意:“百里状元。” “孤到不知,你竟和孤的妻子自小相识。”男人语调嘶哑,身上泛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凉薄的唇紧抿含着一抹浅浅的嘲弄。 百里逢吉对上裴砚视线,不躲不避:“太子殿下。” “臣不否认,年少时太子妃娘娘的确救臣一命。” “臣能有如今的一切,若是没有娘娘当年救臣,臣什么都不是。” 秋风从两人身上掠过,透骨的凉意,漆如浓墨的天穹深处忽然大雨倾盆,两人站在暴雨中谁也没动,任由雨水冲刷,雨雾结成水珠子从男人极深的眉骨上滑过,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裴砚抬步朝百里逢吉走进,握着剑柄的掌心用力,手背上有青色静脉浮动:“百里逢吉,你什么心思孤心中清楚。” “若是这世间没有孤,你必会想方设法得到她,你同孤是一样的人。” 裴砚口中的‘她’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百里逢吉并不否认裴砚的话,这些年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一步步走上权力之巅,想要万人之下,除了那位曾救过他的小菩萨外,并无其他。 但他不会开口承认,因为他所求是她喜乐平安,这一生就算她早已忘掉他也无妨。 “太子殿下。” “臣知道殿下在担心什么,宫外那些传言臣同样听说一二。” “你对太子妃娘娘宠爱至极,可娘娘对于太子如何,想必殿下心中也清楚。” “太子殿下今夜拦臣于此,可是因为太子妃娘娘的事。” 十日前,百里逢吉曾被林惊枝宣到东宫,她什么都没同他说,只要求他进宫前带了一碟子桂花糕。 桂花糕是当年寺庙中常吃的点心,后来他专门请教了负责厨房的师傅,认真学了。 等到了东宫后,百里逢吉发现林惊枝比之前更瘦了,唇色苍白神色也不好,只是朝他笑得模样一如从前,巴掌大的小脸,弯弯卷翘的长睫,漂亮的桃花眼干净透彻。 那日她用柔柔的声音喊他:“逢吉。” “你来啦。” 百里逢吉不知是林惊枝和太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吃完桂花糕后,她悄悄给他留了一句话,要他去崔氏寻崔家少夫人裴漪珍。 想到这里,百里逢吉直直看向裴砚:“太子殿下。” “你若做了令她不开心的事,臣就算拼了这条命,臣也会换她自由。” “臣这一辈子,一愿天下太平;二愿她平安无忧。” “臣并不贪心。” 百里逢吉不贪心,可贪心的人却是裴砚,他只想一辈子把她留在身边,哪怕用银链锁着,可裴砚心里清楚,她寻到机会总会逃的,从他身旁逃跑,永世不见。 秋雨依旧在下,淅淅沥沥的雨水中还夹着细沙一样的雪粒子,秋日一过,深冬就在眼前。 裴漪珍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了多久,若裴漪珍离世,他总要放她出去的。 这是林惊枝的机会,也同样是上天给他的机会,他明白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想要放手,放她离开,除非他身死。 他死后,宫中还有七皇子。 有百里逢吉和楼倚山在,太后身子健康至少能撑到七皇子成年,就像他的前世那样,在他自缢后燕北一样是萧氏的燕北,天下有人安定,只是不及他手段狠厉,但那又如何。 想到前世,那些记忆就像锋利刀刃搅在他心脏里,每一下呼吸都是痛苦。 百里逢吉看裴砚朝他走近,声音嘶哑:“孤知晓你为何去崔氏见了崔家少夫人裴漪珍,她也算是孤名义上的长姐,对孤的妻子枝枝极好。” 两人平静对视,裴砚声音继续慢慢道:“裴漪珍死的那一日,她必会想法子带孤的枝枝离开,孤想知道。” “在这里,百里状元想要做什么?” “同孤的妻子一起离开燕北,逃往月氏吗?” 百里逢吉盯着裴砚:“殿下。” “世族未除,燕北江山还未彻底安定,臣不会走,臣的一生,献给的是燕北的百姓,而非儿女情长。” “既然殿下手段通天,臣也不瞒着。” “臣的确是会送太子妃娘娘离开,离开殿下是娘娘的心愿,臣定会尽力。” “是吗?”裴砚冷笑一声,声音里透着几分杀意。 “就算孤要杀你,你也在所不惜?难不成百里状元的心里,天下也比不过孤的爱妻的一个心愿。” 百里逢吉闻言笑了,他一向克制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少有的肆无忌惮:“臣心中清楚。” “太子殿下是燕北的未来的天子,殿下不会杀臣,因为臣能成为殿下最有力的左膀右臂,殿下要臣杀人,臣能杀人。” “臣出生苦寒,没有世族牵扯,臣这一生只会献给燕北朝堂,殿下要稳定燕北的江山,需要臣这样孑然一身的人。” 良久,因为雨水的冲刷,裴砚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逐渐淡了,他接下来的话却令百里逢吉心惊,干净的眼瞳里闪过不可置信。 “若真有朝一日,孤与你因为孤的枝枝到了刀剑相向的程度。” “希望百里状元不必留手,若能杀了孤也是好事。” “至少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孤的枝枝才能得到真的自由,不然孤活着一日,孤就不可能放手。” “孤这一生,只欠她一人,就算以命相抵,也死不足惜。” 百里逢吉眸光微颤,盯着裴砚久久不语。 天际有惊雷炸响,倾盆暴雨不知要下到何时。 他唇紧紧压着,温润眉眼中惊涛骇浪,许久他朝裴砚语调淡淡道:“殿下是吩咐,臣一定办到。” “也希望殿下不必留手,若到了那日,就当做是臣对她最后的不甘心。” …… 七日后。 崔家少夫人裴漪珍病危,在她弥留之际往宫里递了消息。 寒风凉夜,百里逢吉装扮成车夫模样停留在崔氏大宅不起眼的角门处,等到夜半时分落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还伴随着隐约哭声。 今夜不光是崔家,沈家同样有所动作。 百里逢吉心里明白,沈家鼓动大皇子逼宫,一来是为了六皇子名正言顺,二来也能铲除那些暗中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今夜是清洗也是逃亡。 天下平定,总有人要死,用少数人的死亡,换取长久的安静,从古至今,一将功成万骨枯。 三更天时,林惊枝由她的贴身丫鬟青梅扶着上了马车,马车穿街过巷子,却被裴砚的贴身侍卫苍山堵在了城门前。 漆黑不见五指的雨夜,百里逢吉紧紧握着缰绳,手掌心一片湿润也分不出究竟是冷汗还是刺骨寒凉的秋雨。 他不敢回头,怕看见林惊枝眼中的失望,只能声音苦涩朝她道:“姑娘。” “逢吉恐怕只能送姑娘到此为止,接下来的路,会由沈大将军送您离开,逢吉这就送姑娘过去。” 马车掉头往燕北皇宫的方向,最后停在了火光漫天的皇宫正门前。 百里逢吉面无表情跳下马车,他缓缓伸手握住腰间的长刀,他是从苦难中走来的读书人,朝中同袍知晓他书读得极好,也知晓他有一个已经摩挲褪色的荷包。 但没人知道,他刀法更好,要是不读书他可是习武,只是他不愿而已。 冷白的月色下,雨水被鲜血浸红,那位生来就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一人站在朱红的宫墙下,漆眸一瞬不瞬盯着他身后马车的方向。 下一刻,裴砚抽出腰间长剑,没有一丝犹豫朝百里逢吉刺了过去。 “太子殿下。” “臣今日得罪了。” 百里逢吉没有犹豫,长刀与剑相撞,在黑色雨夜中擦出凌厉的火星子。 四周空气仿若凝固,厮杀声渐止,只剩二人没有任何保留地厮杀。 不过片刻,两人已交手数十招,都没有留手的打算。 裴砚锋利的剑从百里逢吉手臂上划过,霎时血珠子飞溅,百里逢吉同样屈膝一脚踢向裴砚心口。 “殿下。”百里逢吉看着裴砚,他唇角有鲜血流出,似乎在笑,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丝落寞。 “臣不是殿下的对手,可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好。” “臣祈求殿下,放她离开吧,就算是数年的自由,也好过眼下殿下如影随形的逼迫。” 下一瞬,百里逢吉突然收刀。 裴砚长剑来不及收回,捅穿了他的腹部。 大股鲜血从百里逢吉的腹部流出,他就像是濒死的人,眼中神光渐淡。 他抬眸,朝林惊枝的方向勉强笑了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朝她呢喃自语:“姑娘。” “逢吉以后恐怕不能给姑娘做,您最爱的桂花糕了。”:,,. 142. 第 142 章 百里逢吉-求仁得仁…… “逢吉……” 百里逢吉眼皮如坠铅一样沉重,被重重昏暗包围前,他听到了小菩萨透着哭腔喊他名字的嘶哑语调。 “这辈子,就算是死,也值得。”百里逢吉沾染鲜血的红唇动了动,心底长长叹了声。 她救过他的命,是他昏暗人生里唯一的光,而今也为了流过泪。 这一生,如此就好。 他不贪,也不配去贪。 被鲜血染透的掌心,紧紧握着一枚已经摩挲起了毛边的荷包,荷包浸了鲜血也沾上他指尖的温度,最后百里逢吉手指松开,荷包掉在地上。 就像是同曾经年少时光的告别。 “枝枝。” “再见了。” 百里逢吉心底默念道,然后他神志一松,彻底陷入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逢吉猛然睁开眼睛,五感回归小腹的疼痛伴随着屋里浓重苦涩的药味,他眼神渐渐聚焦,视线落在华贵的帐顶承尘上。 这不是他平日所住的小院,屋中摆设无一不是精贵,昏黄灯珠下,四周静得有些吓人。 他耳畔只能听到自己略有些浓重压抑的呼吸声,余光所见是屋中摆件被烛光拉长的倒影。 “唔。”百里逢吉闷哼一声,捂着小腹的位置就要起来。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殿外早就漆黑一片。 “百里大人。”外头守着的内侍听见动静,赶忙推门进来。 他恭恭敬敬朝百里逢吉行礼:“小的是东宫当值的内侍随风。” “大人可有哪里不适,小的这就去寻楼大人过来给您诊脉。” 东宫? 这里是东宫? 百里逢吉握着衾被的掌心,猛然攥紧。 他死死盯着恭敬无比垂手立于床榻前的内侍,声音透着几分冷意:“我为何会在东宫?” 随风小心翼翼抬眸看了百里逢吉一眼,他想到半月前那场宫变,当太子殿下握着太子妃的手,把匕首刺入自己胸膛时,整个暗卫营的侍卫无不面色巨变。 虽然太子殿下昏迷前下来禁令,但凡多说一字者死,可就算时隔半个月,想到那一幕随风依旧觉得脚下的青砖有寒气涌出,顺着他的鞋底渗入他的四肢百骸中。 随风不敢多说一字,他恭敬朝百里逢吉道:“请大人稍后,奴才这就去找楼大人过来。” 百里逢吉看着内侍微变的脸上,他心中一悸,不由猜到恐怕他昏迷濒死时,还发生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可究竟是什么,能让东宫伺候的内侍想而色变,不敢多言一字。 约莫一刻钟后,楼倚山匆匆推门而入。 “醒了?” “还好还好,总算醒了一个。” 楼倚山跑得急,初春寒凉的天气里,他竟是满头汗水,却又有一种松了一大口气的错觉。 百里逢吉水墨一样的清润的眼瞳里,有疑惑闪过。 他还未曾开口,楼倚山已经急急忙忙走近前,先给他诊了脉,又重新写了方子交给后头跟着的内侍随风。 等偏殿中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后,楼倚山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半晌,他咂了咂嘴,深深看一眼百里逢吉笑道:“我知道百里大人想问什么。” “没错。” “如你所想,这里的太子殿下的东宫,太子妃娘娘已经由沈大将军护送离开燕北前往月氏。” 听到林惊枝已经顺利离开,百里逢吉心底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可楼倚山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眉头一蹙,本就苍白的侧脸更是不见半分血色。 “太子殿下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我是按照殿下昏迷前的吩咐和太子妃娘娘的命令,救你一命。” “百里大人,不是你们赢了,而是殿下放手。” “殿下用命给太子妃娘娘赔罪,放娘娘离开,也放过他自己。” “因为殿下曾同我说过,若是有朝一日,娘娘无论向我提什么要求,我尽管答应就是。” “太子殿下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只要活着他绝不可能放娘娘离开燕北,那一刀殿下并没有任何留手,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 这一瞬,偏殿很静,落针可闻。 屋外有雨水落地的声音,春风顺着窗子的缝隙涌进殿中,蜷着衾被也依旧冷得厉害。 百里逢吉垂眸,浓黑眼中深处涌着不可窥探的情绪波动,语调发紧:“太子殿下,眼下情况可好。” 楼倚山有些恨铁不成钢叹了声:“命的勉强保住了,能不能醒来一切都不好说。” “大皇子已经由陛下下旨押入大牢,因为太子殿下昏迷不醒,朝中也是人心惶惶。” 百里逢吉再也压抑不住,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他眼角似有泪花子涌出,声音嘶哑:“我既已醒,不知道殿下可还有其他要交代我的。” 楼倚山冷哼一声:“哼。” “你倒是聪慧。” “明明我什么都没说,你竟能猜到殿下有事要我交代你。” 楼倚山从袖中掏出一份封了火漆的密信递给百里逢吉:“在沈家与大皇子合谋逼宫前,殿下早已写好密信,叫我交给你。” “你留在这偏殿好好养伤,等殿下醒了,对你是要罚要杀,自然由殿下说了算。” “百里大人该好好养病才是。” 说到这里,楼倚山似笑非笑看了眼百里逢吉:“日后百里大人这条命,欠的可是太子殿下一人的。” 百里逢吉不是裴砚的对手,裴砚若没有手下留情,那一剑恐怕可以直接绞烂他的五脏六腑。 等楼倚山离开后,百里逢吉拆开信件。 薄薄的信纸上盖着裴砚专属的私印,寥寥数语却令他心神震荡。 裴砚对百里逢吉只有两个要求。 其一,他若还活着,那么百里逢吉日后必须是只听命他一人的燕北孤臣。 第二,他若死了,七皇子必定会成为燕北储君,他希望百里逢吉能好好教导七皇子。 至于第三条,裴砚只写了个‘她’字,又被他匆匆划去。 百里逢吉只感觉手中看似薄薄的信纸,仿若有千斤重,说到底他终究不如裴砚,这个被天子被世家精心教养如同九天神明一样高高在上的男人。 三月的春,细雨淅淅沥沥。 小半月前那场宫变,洒在宫道上的血水和腥气,早就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记忆是会消退了,也许再过些时日,人们就会开始慢慢淡忘。 可对于百里逢吉而言,那一夜,是他全部的信念,是他唯一一次同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也不会后悔。 春末,青翠的嫩芽已长成繁盛的枝叶。 可今年燕北的雨依旧断断续续不见停歇,足足酝酿了一整个春天的湿润,如同东宫里低沉压抑的气氛一样,令人战战兢兢不敢有片刻松懈。 百里逢吉站在偏殿前的廊庑前,静静看着天穹落下的春雨。 这时候有宫人匆匆前来:“百里大人。” “太子殿下醒了。” 这一瞬间,百里逢吉紧绷的背脊一下子松懈下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连往回走的步伐都轻快不少。 三个月后。 燕北汴京城已进入盛夏。 随着裴砚醒来,百里逢吉也搬离东宫。 逼宫一事,他为送林惊枝离开燕北也算间接参与,但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子都像是不知道一样,从未提及他的罪责。 只是他时常被裴砚唤进东宫,一住就是数月。 原因无他,裴砚时常以称病为由,往返燕北和月氏之间,而百里逢吉作为裴砚的左膀右臂,自然要负责帮他处理朝中琐事。 开始前一年还好,因为边疆动乱裴砚领兵打仗去了,可渐渐地百里逢吉发现,裴砚就算是在汴京也时常不见身影。 后来他实在被堆积如山的折子忙昏了头,逮着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云暮恶狠狠质问。 云暮这才支支吾吾老实交代。 原来是元贞三十四年新年初一,太子妃娘娘在月氏诞下了小皇子初一。 太子殿下自从为人父后,自然恨不得日日都待在燕北,哪怕是偷偷摸摸隐藏身份也甘之如饴。 一向好脾气的百里逢吉得知真相,他难得一次罢工了,虽然只罢工了短短三日。 新年过后,裴砚终于回到燕北汴京皇宫。 一向冷脸的太子殿下,难得脸上有了一丝表情。 这日深夜,百里逢吉被裴砚拉着在殿中饮酒,一向克制少有情绪外泄的储君,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他漆眸如有神光,伸手在空气中比画两下,朝百里逢吉道:“孤的长子,生得像孤,性子到不像孤那般冷漠,更像吾妻枝枝。” “孤有子嗣了。” “是枝枝和孤的孩子。” 百里逢吉默默饮了一口酒,朝裴砚举杯:“臣恭喜殿下。” 他语调平和,眉宇笼着淡淡的笑意,温润的眼瞳内不见半丝酸涩,对于那个当年求而不得的小菩萨,他似乎早就释然。 裴砚看着窗外月色,他眼眶泛红,语调都是颤的。 离开她不过短短二十三日,他又开始疯狂想她。 百里逢吉安安静静看着裴砚,许久他长长叹了口气:“殿下醉了。” “臣让云暮伺候殿下休息。” 灯火昏黄的东宫,四周静谧,连园子里的花香都失去了味道。 百里逢吉起身正要退出去,裴砚嘶哑的声音缓缓从他身后传来:“百里逢吉,你甘心吗?” “孤不甘心。” 百里逢吉身形一顿,唇色微微泛白,他垂在袖中指尖轻轻发颤,掌心握着的依旧是那个已经极旧的荷包。 他缓缓转过身,一瞬不瞬盯着裴砚:“太子殿下。” “臣只是仰望,不敢有所奢。” “与甘心与否无关。” “殿下若真不舍,那就去求娘娘回京。”:,,. 143. 第 143 章 百里逢吉-不悔 百里逢吉一句“那殿下就去求娘娘回京”。 裴砚眼中终于有了浅浅的神光,他不是求她回京,而是求她原谅。 春去秋来,终于在元贞三十八年春末,林京枝带着她在月氏生下的孩子萧玄玉悄悄回到燕北汴京皇宫。 那日正值深夜。 有料峭春风悄悄从南窗吹入拂进大殿深处,百里逢吉正在御书房东面的偏殿帮着病重的裴砚批改奏折,这时候有小内侍悄悄近前哑着声音道:“百里大人。” “山苍大人吩咐小的同大人禀告,娘娘带着小皇子回宫了。” “这会子正往陛下一直暂居的东宫去。” 百里逢吉先是一愣,然后猛地站了起来。 他手里握着的朱笔来不及放下,笔尖上浸着大滴朱墨滴落溅在奏折上,霎时污了他认真批注的字迹。 “百里大人?”随风压下眼中震色,把身子躬得更低了。 在他印象中,状元郎百里逢吉是天子从太子时期就信任的左膀右臂,虽不及云暮和山苍那样自小跟随,可天子对他却是格外的信任。 百里状元当年为太子妃林惊枝能成功出逃燕北汴京,同还是太子的裴砚执剑相向,就算这样,百里逢吉依旧活着,成了燕北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孤臣。 百里逢吉也知晓今日他在内侍随风面前失了态,但一想到她回来了,他心里依旧泛起一阵淡淡喜悦,不是因为年少对她的爱慕,而是对她出走后的归来感到快乐。 裴砚爱她至深,她也不是薄情之人,若误会能解除,她这一生能得偿所愿,何尝不是同样能令他愉悦之事。 “夜深了。” “同陛下说声,今夜我该回了。”百里逢吉丢了手中朱笔,轻轻弹了一下衣袖慢条斯理站了起来。 今夜他无需担心,裴砚就算病得再重,小菩萨回来了,他只会慢慢自愈,而他自己作为臣子实属不该在今夜打扰。 朱红宫墙,雪白的霜雾,黑压压沉夜。 都春末了,夜里依旧冷得厉害。 百里逢吉裹紧肩上的玄色大氅,瘦削的背影提着一盏孤灯,慢慢消失在长长的宫道尽头。 他这一生。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 封后大典后,天子身子渐好,皇后林惊枝在月氏诞下的孩子萧玄玉被天子亲封为燕北储君,小太子虚岁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百里逢吉负手站在廊庑下,随琉璃一样的光晕落在他温润的侧脸脸颊上,不同于裴砚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厉,他浑身气度更显儒雅。 他乌眸一颤顺着大殿外长长的白玉宫阶,视线落在被裴砚牵着如玉一样精致的小小人儿身上。 小小年纪看着稚气未脱,可眉眼间已渐渐有了那种生来尊贵的稳重。 “陛下。” “小太子殿下。” 百里逢吉朝玉阶下的人行礼。 裴砚颔首,指了着他语调温和朝身旁小小的人儿道:“元贞三十三年状元郎,百里逢吉。” “日后就是初一的太傅。” “叫人。” 百里逢吉猛地睁大双眸,他有些不可置信看向裴砚。 他从未想过以他的出身,会被帝后选为太子的老师。因为无论是从出生还是从个人因素上谈,在他自己看来,他并不是太子太傅的最好人选。 百里逢吉不解的目光落在裴砚身上,许久他勉强稳住心神,语调发涩问。 “为什么是臣?” “臣是孤臣,生于寒门,除了勉强学识充沛些,臣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更不会有世族的百年底蕴。” 裴砚伸手宠溺拍了拍初一的毛茸茸的脑袋,薄唇勾出淡笑:“因为朕觉得天下之大,太子太傅非你莫属。” “百年来,世族地位的稳固来自血脉联姻和门第之见,朕的初一不需要一个出生世族的太傅……” 裴砚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眸色深深看向百里逢吉。 天子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百里逢吉不过是瞬间便想清楚其中缘由。 裴砚作为裴氏费尽心思养大的长子,世族那一套规矩裴砚自然比谁都清楚,而他不一样,他出身贫寒见过众生贫苦,熬过战乱瘟疫。 所以这一生,他知敬畏,懂谦卑。 前半生困苦不曾乱过他的心中信念,后半生的坦途,他更加不敢妄念。 见过天地众生,也见过自己心意,明途坦荡,宽容豁达。 百里逢吉沉默许久后,长长叹了声,他慢慢在初一身前蹲下,保持同他平时的姿势:“太子殿下。” “臣一生清苦,殿下成为臣的学生,臣只会比陛下和娘娘更为严厉教导殿下。” 初一一双如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他先是认真看了百里逢吉许久,然后又伸手去扯裴砚的衣袖:“爹爹。” “百里大人的爹爹给初一选的老师吗?” 裴砚笑了,薄薄唇勾着,有暖阳落在他下颌上,眼角眉梢都温和下来:“爹爹只是引荐,是你阿娘选的。” “初一若愿意,我就吩咐云暮端茶过来。” “行了拜师礼,就算百里状元对你再严厉,爹爹也不会介入。” 初一认真思考了许久,然后朝裴砚乖巧点头:“初一愿意的。” 不多时,云暮端着早就准备好的茶水站在初一身前:“太子殿下。” 初一双手接过云暮递上前的茶水,恭敬呈给百里逢吉:“太傅,学生萧玄玉。” 百里逢吉垂眸,长长的眼睫遮去他眼中藏着极深的情绪,端茶的指尖微微发颤,杯盏中青碧色的茶水泛起涟漪。 他喉微滚,一口饮尽。 初一成了百里逢吉的学生后,他本以为作为燕北最渊博的状元郎会给他安排很多功课,然而百里逢吉什么都没做。 他先带着初一出了燕北皇宫去了热闹的街巷市井,还给他买了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逛完街巷,他们又乘坐马车出城。 他们从一望无际的农田穿过,又去了临近燕北城郊的河流岸边,所过之处无论是什么,百里逢吉都能指着一样东西朝他细细讲解。 这些东西都是初一在月氏皇宫,或者是阿娘和爹爹身旁从未听到见到的学识。 等入夜后,他们更是随意找了一处客栈安置。 没有内侍宫婢跟随,初一一切的衣食住行都要他自己独自完成。 一个月后,百里逢吉带初一归京。 两人瞧着都黑了不少,初一看着还长高了些。 “爹爹。”初一朝裴砚招手。 少年明媚的笑容,如他日后的人生,滚烫炽热。 “回来了。”裴砚朝百里逢吉点了点头,伸手把初一抱了起来。 初一瞧着黑了瘦了,裴砚把他抱在怀里掂了掂,发现体重并未有变化。 “一个月后,臣再带太子殿下出城。” “殿下先回宫好好休息。”百里逢吉朝裴砚行礼后,然后转身出了燕北皇宫。 他住的宅子位于财神庙西街一处不起眼的巷子里。 宅子还是他高中状元郎那年先帝所赐,后来他嫌宅中伺候的下人太多,就都全部遣散出去,只留下一对手脚略有些残疾的夫妇,帮着在宅子里做些扫撒的粗活。 “大人回来了。”随风站在宅子前朝百里逢吉行礼。 他之前在东宫偏殿伺候身受重伤濒死的百里逢吉,后来百里逢吉病好出宫后,随风由裴砚所赐,也就一直跟在百里逢吉身旁伺候。 “嗯。”百里逢吉朝随风轻轻点了下头。 正值深夜,百里逢吉沐浴出来,屋里已经放好晚膳。 按照他平日饮食习惯,一碗冒尖的粳米饭,三小盘素菜就是一顿。 可这时候,用膳的偏厅里端端正正坐了个小小的少年。 “太傅。”眉眼清隽的小少年从高高的凳子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到百里逢吉身前,朝他行礼。 百里逢吉霎时愣住:“太子殿下?” “殿下不是由陛下接回宫中,好端端怎么出宫了?” 初一手里提了个不大的食盒,献宝一样在百里逢吉面前打开,里面放了一笼还透着热气的蜜糖包。 “太傅。” “学生在宫中陪父皇和母后用了晚膳,这是宫中御膳房新研制出的点心,里头内馅用的是春日采摘的杏花酿成的蜜酱。” “这蜜糖包还热着,太傅尝尝。” 百里逢吉俯身接过初一手里的食盒,心中长长叹了口气:“深夜出宫,就为了特地给我送点心?” 初一诚实点了点头。 他小手紧张攥着百里逢吉的衣襟,声音还透着几分稚气:“学生知道太傅茹素,用晚膳时便想到了太傅。” 百里逢吉把初一轻轻放在交椅上,取了热帕子亲自给他擦了双手,又吩咐随风取来新的碗筷:“若是饿了,不妨用些。” 桌上粳米饭已经凉了,一碟香煎豆腐、一小份姜汁白菜再配上一小碗烤得喷香人芋子,论吃食,因为茹素他比寻常百姓吃得更加普通些。 初一从小习惯就好,就算不喜欢吃的东西,夹到他碗中他也不会浪费,他乖乖吃了一块豆腐,半颗烤芋子,然后抱着食盒里自己从宫里带的蜜糖包小口小口啃着。 “太傅为何要日日茹素?” “在宫里,初一只见过太祖母每逢十五礼佛时,才会茹素一日,太傅是要日日礼佛么?”初一眸光清澈,语调带着几分好奇。 因为他跟同百里逢吉游历的一个月,百里逢吉虽会亲自猎了野兔烤了加餐,但自己从来不沾荤腥,若露宿野外就吃些干粮或是野果。 被初一灼灼目光看着,百里逢吉清润如水墨般的眼睫一颤,那些快要被他忘却的记忆,像是潮汐泛涨的水,从心底一涌出。 那种情绪如今想来也同样复杂,既有欢喜也有失落,好在他所求所愿皆是那位梦中的小菩萨,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我年少时曾向菩萨许愿。” “无论愿望成真与否,我日日茹素。” 百里逢吉唇角抿出一丝淡笑,伸手摸了摸满目不解的初一:“初一也许现在不懂,但日后长大了,某天发现自己拥有全世间最心爱之物,你便会懂了。” 初一似懂非懂点头:“太傅的愿望,一定像太傅心中的燕北盛世一样重要。” “那如今太傅的愿望成真了吗?” 百里逢吉看着初一的眼睛,他轻轻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改为点头。 “嗯。” “我的愿望成真了。” 因为从一开始,他便不敢奢求,注定成为过客。 初一似乎从百里逢吉眼下捕捉到一抹哀伤,只是那情绪散得极快,只剩一层浅浅的温润淡笑:“等会儿我让随风送殿下回去?” 初一摇头:“学生出宫时和父皇说了,父皇允我明日早朝时同太傅一起回宫。” 时值盛夏,屋里没有放冰有些闷热,百里逢吉轻轻咬了口初一特地给他带的蜜糖包,是有淡淡的杏花香,应该还混了豆沙馅,的确是他极喜欢的味道。 初一见百里逢吉吃了蜜糖包,他用双手撑着脸颊,小小的少年语气极为认真道:“太傅若是喜欢,学生日后出宫,再给太傅带些。” 百里逢吉本该拒绝的,但对上初一清澈不见任何杂质的乌瞳,声音在喉间一顿:“好。” “那就劳烦殿下了。” 等把初一哄睡,百里逢吉轻手轻脚退出主卧,园子里虫鸣沙沙声,他站在屋外廊庑前静静看着天际悬着的那抹皎月,久久出神。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做过一个梦。 那是一哥虚虚实实、断断续续的世界。 他在元贞三十三年,成了燕北天子萧御章亲封的状元郎,只不过他心心念念的小菩萨却死于天启三十六年的深冬。 至于是什么原因,梦境里百里逢吉不得而已,他只记得那场梦他和燕北新君裴砚的关系并不好,那个男人登基后用了比这一世更为铁血残暴的手段,血洗五姓,而燕北的战乱也足足持续三年之久。 再之后,就是七皇子成年,裴砚暗中把七皇子托付于他,而后自缢身亡。 只是梦境里那些东西实在太过虚无缥缈,加之这梦一直断断续续,这些年他虽偶尔想起,到没有真的往心里去。 所以今夜初一问他,茹素后向菩萨许的愿望实现了吗? 百里逢吉才会先是否认,然后又认真点头承认。 无论梦中那些画面发生在哪里,至少眼下一切,他的所求所愿,功德圆满。 若多年后有人问他,是否后悔当初的抉择,毕竟从未争取便已结束。 百里逢吉绝对能风轻云淡回答:“这一世,从未后悔。” “若有来世呢?” “来世?” “无需来世,这已是我生而为人,最好的一生。” 144. 第 144 章 裴漪珍-if前世今生 凉夜,淅淅沥沥的雨不知连着下了几日,四下潮得厉害。 屋里放了炭盆,窗子开了一丝缝隙,却又怕风雨过大,另外拿了轻薄的绢丝在窗缝上蒙了一层。 “素儿……”帐幔中低低的咳嗽声,伴着一声浅浅的呓语。 裴漪珍努力睁开眼睛,朦胧视线落在不远处八仙桌旁一盏豆大的烛光上。 漆黑中,只留一抹微弱昏黄,如同她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 “醒了。” 崔鄞州也不知在床榻旁站了多久,他立于黑暗中,宽大掌心握着裴漪珍枯瘦的手腕,看不出情绪的目光一颤,声音嘶哑。 裴漪珍猛地睁开了眼睛,胸口急促起伏着,愣愣盯着崔鄞州许久。 她视力已不如之前,眼睛看到的只有一团雾蒙蒙并不真切的虚影,但她确定那人就是崔鄞州。 “你来。” “是为了送我最后一程?” 裴漪珍努力仰起头,声音微哑看着他问。 “漪珍。” “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到了眼下这一步。”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崔鄞州掌心骤收,握紧裴漪珍的手腕。 他双眼刺红,嘴唇干涩,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一开口连声音都是不受控制地哽咽。 裴漪珍掌心冰凉,她想挣开崔鄞州的手,可身上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她就像沉入了冰凉的湖底,身上唯一热源只有男人握着她手腕的宽大掌心。 过了许久,裴漪珍终于有了些力气,她努力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略有些空洞的视线一眨不眨落在崔鄞州身上。 其实太不太清也好,至少她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情,目光也能更为大胆放肆些。 其实她也想知道,明明青梅竹马也曾相许一生,她和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疏离冷淡形同陌路。 隔着雾蒙蒙的一团,裴漪珍指尖一颤,猛地推开崔鄞州,然后是剧烈地咳嗽。 “珍儿。”崔鄞州手足无措,紧紧把她搂进怀里。 他再也控制不住,通红一片的眼眸里,大滴大滴泪珠子从他眼眶滚落,砸在裴漪珍的手背上。 泪珠像是壶里沸溢出的滚水,她指尖蜷缩身体颤得厉害。 明明早就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爱了,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她早就是必死之人,又何必抓着那点过往互相折磨。 心口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痛到不能呼吸。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裴漪珍口中涌了出来,她倒在崔鄞州怀中,本能握着他宽大的手掌:“鄞州。” “我怕是不行了。” “你记得你答应过我的。” “对孩子好些。” “护枝枝离开。” 裴漪珍说完,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浓黑长睫眨了眨,眼睛里光芒渐淡。 崔鄞州颤抖着手,情绪临近崩溃边缘:“裴漪珍,为什么。” “自始至终,你心里除了家族大义,你还有什么,这些年我在你心中可有半分位置。” “你不要我了,却连最后心里记挂着的都不是我。” 春夜里的凉风吹开了蒙在窗缝上的轻纱,吹灭了屋中那一抹豆大烛光。 崔鄞州目光凝滞,唇齿颤抖,俯身轻轻吻了吻裴漪珍冰凉的唇。 这一刻,他才发现那些曾经不能轻易割舍的东西,相对妻子的死亡而言,是有多么的无足轻重。 裴崔联姻,本结的是两姓之好,双方却因不相同的立场渐行渐远。 春雷炸响,冷白的电光划破天气,淅淅沥沥的雨变成了倾倒而落的水幕,崔鄞州低吼一声,心口像是被人挖空,曾经那些误会若能说清,他能多体贴她些也不至于如今下场。 “素儿。” “去往宫里递信,少夫人走了,太子妃娘娘该来送她最后一程。” 丫鬟素儿早就哭成了泪人,她跪着地上恭恭敬敬朝裴漪珍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咬牙站起来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崔家大宅外头乱得厉害,这个时候丫鬟仆妇本该进来给裴漪珍换上衣裳梳洗干净的,可崔鄞州却像疯了一样不容人踏入屋中半步。 春夜漫长,不光是生离死别,余生只剩不复相见。 崔鄞州按照之前答应裴漪珍的允诺,送前来送别的林惊枝离开崔家宅院后,他却带着裴漪珍从崔家失踪了。 崔鄞州去了哪里,崔家人无从知晓。 他少年丧母,也曾跟着裴家太爷读过一段时间诗书,最开始时他不服管教,立下誓言绝不娶五姓女为妻,只因他的母亲生于五姓李氏,一生不得宠爱,最终被家族逼迫身亡,成了年少时他心底不能提及的伤痛。 他从未想过,终有一日,他和那个他也曾悄悄爱慕,藏着莫大欢喜娶进家中的妻子,最后也落得同样的结局。 …… “漪珍,你所谓的自由,究竟是什么?” “是死亡?” “还是逃离?” 茂密松林深处,崔鄞州站在裴漪珍那方小小的坟前,呢喃自语。 有风从林间席卷而过,吹乱崔鄞州鬓角的青丝,他已不知在裴漪珍的坟前守了多久,可他心底期待的那个答案,永远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了。 “漪珍,时间过得真快。” 崔鄞州长长叹了声,他视线慢慢从裴漪珍已开满鲜花的坟前扫过。 有从遥远月氏送来的一束已经干了的腊梅,也有从河东郡带回的一捧黄土,惊仙苑开得正好的紫罗兰,乌倚江底的打捞上来的石头。 她看似走了,可活着的人依旧记得她,他们所过之处或者每一次远行,都会记得给她带一件礼物。 这些都是裴漪珍从未见过的山川湖泊,是归途又是远行。 崔鄞州守着她,却成了那个被困于方寸之地的人。 “鄞州。” “鄞州……” “你这孩子,愣着做什么。” 崔家大宅花厅里,崔太夫人伸手推了推有些发愣的崔鄞州,表情透着一丝无奈:“祖母知道你心里不愿意。” “可你是崔家长房嫡孙,是你父亲唯一的独苗苗。” “你若是娶了寻常女子为妻,日后五姓崔氏要如何。” “我们崔氏本就是五姓之末流,沈家有兵、李氏掌财、裴氏宗族天下学子,就连钟氏宫里也有钟太后镇着手中握着无数矿脉轻易动不得。” “你姑姑在宫中也不得宠,你又如此犟脾气,你要老婆子我怎么办?” 崔鄞州愣愣看着手里的婚书,指尖颤抖得厉害,身体血液像是在刹那间有了温度,他端坐在椅子上,要不是双腿软得厉害失了力气,这会子他定是要失态站起来的。 崔鄞州明明记得前一刻他还站在裴漪珍的坟前,可一眨眼他竟然变成了少年模样回到了曾经的崔府。 崔家虽是五姓,却比不得另外四姓,之前靠着河运车马和做生意的李氏一向是密不可分,也仰仗李氏。 可如今李氏已经败落抄家流放,天子为了安抚唇亡齿寒的崔氏,封了个镇安侯的封号,崔鄞州虽是世子,实际上与汴京那些人家又是格格不入的。 “祖母。” “这婚书,裴氏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崔鄞州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深深吸了口气,鼻尖酸得厉害。 他记得那年裴家同样送来了两姓联姻的婚书,他并不知裴氏嫡女裴漪珍就是他曾悄悄爱慕的少女,反而拒了婚事,更是亲自修书一封告诉她,他心中另有所爱。 可这婚事,却不是他们小辈能擅自决定的,他虽不愿着婚事一样定了下去,等裴漪珍及笄后,会立刻加入崔氏。 那个时候她的祖母只是沉浸于两姓联姻的欢喜中,并不知晓裴漪珍身体不好不宜生养,更是不知道裴家会嫁女入京,实际上是抱着长女要沦为质子的目的。 天子把亲自送入裴氏,裴是若不交出点什么让天子放心,自然要被怀疑忠心不够。 崔鄞州垂眸小心翼翼把婚书折好收进袖中,他俊逸的眉峰微微拧紧:“祖母。” “崔裴联姻,结的是两姓之好。” “孙儿并不知晓裴家大姑娘的意思,孙儿想亲自去河东裴氏一趟,以显诚意。” 崔太夫人闻言,当即就不愿了。 她脸上的热情一下子冷了下来:“裴家是嫁女。”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作为女子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崔鄞州闻言他沉默许久,没有反驳崔太夫人的意思,同样也没有点头应允。 可当日深夜,崔鄞州收拾了东西,乘着夜色暗沉悄悄溜出了崔家,没有任何停留往河东裴氏的方向赶去。 从一开始,他就该表明诚意。 他和她不该是前世那样的结局。 可崔鄞州这时候并不知道,同样回到少年时光的,并不止他一人。 …… 裴漪珍愣愣看着帐顶的承尘,她嘴唇不见半分血色,声音也虚弱得厉害:“母亲,我这是怎么了?” “我不是……”裴漪珍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大夫人周氏猛地捂住。 她把裴漪珍抱在怀里,声音都哭哑了:“娘的好孩子。” “你这究竟是在说什么胡话?” “昨儿还好端端的,夜里丫鬟来说你烧得不省人事。” “这会子竟说自己已经死了?” “可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 裴漪珍依旧有些回不过神,她有些涣散的目光慢慢从周氏脸上掠过,她发现自己的母亲周氏比她记忆中年轻不少,屋里的摆设也是她未出阁前住的地方。 她这是死后,回到了还未出嫁的时候? 一时间,裴漪珍心底不知是喜悦还是伤感。 年轻的身体比她回忆中更好些,心口堵着酸涩,眼中的迷茫渐渐被喜悦所取代。 裴漪珍放松身体轻轻靠近周氏怀中:“母亲。” “许是女儿夜里烧糊涂了,这回子醒了,便不会说那样的胡话了。” 周氏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你好了,我就放心了。” “依我说,你父亲就不该给你这般早早定下婚事,我听说崔家长孙虽是个上进的,也在你祖父那里念过几年书,可惜大房一家,他母亲前些年没了,父亲也糊糊涂涂不知能熬几年。” “你日后嫁过去,崔家里里外外不得都压在你的身上,你身子骨又弱,哪能撑得住。” 裴漪珍笑容僵在脸上:“崔家?” “定亲?” “已经送了婚书了吗?” 周氏点头:“瞧着崔太夫人挺满意的,就不知崔家世子如何想的。” “我家漪珍这样漂亮的姑娘,想必没人会拒绝的。” 裴漪珍想到前世,崔鄞州不光拒绝了裴氏,他还亲自修书一封告诉她,他心中早就有所爱之人。 想到这里,裴漪珍冷笑一声:“母亲。” “若是崔世子拒绝了婚事,母亲求父亲不要勉强女儿,女儿不愿意。” 这是裴漪珍第一次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长辈对她一切的安排。 这一世,所谓的家族大义,在她眼中就如过眼烟云,她日后只为自己而活。 145. 第 145 章 裴漪珍-if再逢 她唇角带着一丝冷笑,十分平静看向周氏。 “女儿不愿嫁入崔氏。” “女儿只想留在河东郡,陪在母亲身旁尽孝。” 大夫人周氏一时像是失了神看着裴漪珍,她嘴角翕动许久才用干涉的声音问:“可是那崔家世子不好?” “你若不愿我同你父亲说去。” “一开始我也是不同意的,汴京太远,你身子不好,可你父亲劝我说你定会同意。” 裴漪珍心底冷嘲了声,她的父亲裴寂是怎么样的人,在前世她早就看清他口中的家族荣辱,百年传承,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妹妹漪怜,都是家族能用来牺牲的工具。 “女儿谢谢母亲。”裴漪珍声音有些哑,攥着周氏衣袖的指尖用力极大的力气。 眼下一切还来得及,她笃定崔鄞州会拒了这门婚事,只要母亲站在她这边,她暂且能有一线生机。 周氏坐在裴漪珍床榻旁,她忽然有种错觉,觉得眼前的嫡长女竟然令她觉得十分陌生,明明一日日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会忽然间陌生呢。 “你先休息,等会子你妹妹下了学堂,我让她过来陪你说说话。” “好。”裴漪珍笑了笑,神情一如既往体贴温婉。 只是等周氏走后,她蜷着身上衾被无声无息哭了许久,才用衣袖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朝屋外喊。 “素儿。” “姑娘,奴婢在的。”素儿轻手轻脚推门进屋,她裙摆沾了些泥,唇色也是白的。 裴漪珍淡淡扫了眼:“被罚了?” 素儿有些委屈轻轻点了下头:“是的。” “姑娘无故发烧,昨夜大夫人认为是奴婢伺候不周,所以罚了奴婢。” “只是跪了许久,并没有责打。” 素儿说得轻巧,裴漪珍心里却清楚,她虽然一直护着素儿,但因为她身子虚的原因,只要她病得厉害,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必受惩罚。 以后不会了,裴漪珍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不光是对素儿,也同样是对她自己说。 此时正值元贞二十四年的孟春月,裴漪珍年芳十二,是定亲的最佳年纪。 她和崔鄞州的婚事,在她九岁那年由崔家提出,可后来崔家大夫人也就是崔鄞州的生母暴毙身亡,这事也就由此搁置。 此次重新提起,是因为崔鄞州已经过了年孝期。 这一病,裴漪珍足足养了半个多月,清晨她打起精神去万福堂给裴太夫人钟氏请安。 崔家那边迟迟不见动静,裴漪珍以免夜长梦多,她今日请安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求得钟氏护她,而是想借此机会见裴砚一面。 与其讨好府中长辈,不如和裴砚联手,他日后成为天子五姓覆灭,除了李氏外,裴家首当其冲。 她若把整个裴氏当作筹码,拱手相让,她不信裴砚会不顾她的死活。 若是可以,她更希望这一世裴砚能早点和枝枝相遇,对她好些,那些被深藏的爱意,该早些宣之于众。 可这次请安却远远出乎了裴漪珍的意料。 裴砚身旁站了位少年郎君,他腰间别着长剑,风尘仆仆却不见丝毫狼狈,那双眼睛更是漆黑如墨,令她呼吸凝滞,有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渗入她的四肢百骸。 裴漪珍不明白,为什么!崔鄞州会在河东裴氏。 他如今是少年模样,眉眼间带着谁也忽视不了的意气风发,只是看向她时眸光好似一颤,宛若有实质般‘咚’的一声砸在她的心口。 差点就令她,当场魂飞魄散了。 “珍儿姐。” “好孩子,快些过来。” 裴太夫人钟氏笑眯眯朝裴漪珍招手:“今儿也是巧了,你这病才好,崔家孩子就亲自来府中登门拜访。” “等会子,你带着怜姐儿跟着裴砚、裴琛在园子里小坐,有客人来了,也该招待一下。” 崔鄞州会亲自来河东裴氏,在裴太夫人钟氏眼中这门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虽说得隐晦,让裴漪珍同裴砚一起招待客人,可花厅里请安的晚辈谁听不出来钟太夫人话中的深意。 裴漪珍能感觉到崔鄞州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哪怕有长辈战场,他依旧显得十分放肆。 …… 花园里,两人站在廊庑旁的葡萄藤架下。 崔鄞州声音哑涩,藏在袖中的掌心紧紧握成拳头。 “好久不见。” 裴漪珍看着他,目光一触又极快避开,她克制着要转身逃跑的冲动,朝他露出一个算是得体的笑容。 当年他们虽一起跟着裴太爷念书,但崔鄞州并不知道裴漪珍的真实身份,加上她身体不好,性子冷淡,等她回了河东裴氏后,两人就算彻底断了联系。 “好久不见。” “崔世子。”裴漪珍恍神,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涌入心脏,她猜不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崔鄞州视线垂下来,落在裴漪珍紧紧绞着绣帕的雪白指尖上,他知道她身体不好,廊庑下风有些大,当即决定速战速决。 “漪珍。”他鼓起勇气,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的都没发现的紧张。 “崔裴两姓联姻,我不知你想法。” “但我觉得这事应该慎重些,我的心意,我该亲口告诉你才对。” 崔鄞州声音有些沉,目光紧紧盯着裴漪珍,就连语气都不自觉放轻。 可裴漪珍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她冷冷往后退了半步,疏离又淡漠:“崔世子的心意,我知晓。” “两姓联姻,不光的家族利益,也讲究双方是否有意。” “漪珍与崔世子并不相熟,更是无意。” “今日是漪珍的不是,劳烦世子不远千里来到裴氏。” 崔鄞州直接愣在原地,这和他所想完全不同。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他不远千里表明心意,可她怎么就偏偏拒了他。 廊庑下犹如死寂,裴漪怜不明所以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站在裴砚身后,手心里紧紧攥着裴琛衣袖的袖摆。 “大姐姐怎么哭了?”裴漪怜童言无忌,盯着裴漪珍看。 众人这才发现裴漪珍眼眶红得厉害,崔鄞州面无人色僵在原地。 十多年夫妻,他们对彼此最熟悉不过。崔鄞州不过瞬间就反应过来,裴漪珍为何会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她和他一样,她也回来了。 “漪珍。” “我……” “联姻一事不必再提,我不会同意的。”裴漪珍看着同样回到过去的崔鄞州,她身上的担子像是忽然就轻了。 这半个多月来的不安和焦虑,像是白雪遇着暖阳,缓缓消融。 这样更好,彼此陌路,他们都可以拥有各自想要的人生。 想到这里裴漪珍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准备离去。 可就在下一瞬,她纤细的手腕忽然被一只有些粗粝的掌心,紧紧握住。 崔鄞州薄唇抿着,漆眸死死盯着裴漪珍不发一言。 可下一瞬,他背心一痛,胸腔里那股郁气连带着不甘,喉咙一痒竟是咳出一口鲜血来。 裴砚隔着裴漪珍的衣袖,把她拉至身后丢到裴琛怀中,冰冷眸光落在崔鄞州身上含着杀意:“崔鄞州,今日你僭越了。” 崔鄞州目光坚定望向裴漪珍,喜悦不甘交杂,最后化成了无尽温柔:“你放心,我不会逼你。” 他说完大步跨进园子里,不过片刻就消失在裴宅郁郁青青的树丛中。 裴漪珍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双膝一软倒在裴琛怀中。 “扶我回去,不要告诉父亲母亲还是祖母。” 这日深夜,裴砚的松风林书房外。 云暮声音轻轻道:“主子,裴大姑娘已经在松林外等了一个时辰了,可要奴才把人请进屋中?” 裴砚唇角微翘,手心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荷包。 这东西是他前几日,哄着林惊枝给他绣的,他怕她伤眼睛又想要她亲手做的东西,就只允许她每日绣几针,足足绣了一个月才勉强绣完。 裴砚视线落在昏暗无光的林子里,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的是裴漪珍和崔鄞州今日的对话。 以他对裴漪珍的了解,依着她的教养,她今日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而且崔鄞州在前世这时候并没有上了裴家,是在信中拒了和裴氏的联姻。 种种不对劲之处,让他想到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同他一样,回到了过去。 若是这样,今夜裴漪珍寻他。 裴砚已经大致猜出裴漪珍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如果是这样的话,裴砚忽然意味深长一笑,朝云暮吩咐:“请裴大姑娘进来。” 这一夜,裴砚先是见了裴漪珍,然后又裴山苍给崔鄞州送了密信,他虽不在汴京,但汴京这盘棋局该早些搅乱,他要裴漪珍和崔鄞州成为他手中锋利无比的刀,由内而外搅翻它。 …… 裴漪珍同崔家的婚事,虽然长辈口头定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就此耽搁下来,一直拖到裴漪珍及笄那年,裴崔两家才松口就此婚事作罢,由崔家世子崔鄞州亲自出面解除了婚事。 可这时候,裴漪珍的年岁已经拖大了,加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出她身子不好,不利生养的谣言,本就不太容易的婚事,就显得越发的艰难。 裴漪珍却是像没事的人一样,白日协理周氏打理裴家大小事务,夜里看些账册然后暗中帮助裴砚处理事务。 慢慢地,她以女子的身份在裴氏立足,声望已在不知不觉中压过了裴家嫡子裴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婚事“坎坷”的裴漪珍不再隐于暗中,她从最开始的乘轿子马车出行,到后来一袭男装,肆无忌惮鲜衣怒马。 到了裴砚与林惊枝成亲的那年,裴漪珍已经十八岁了。 她身体养得极好,按照楼倚山的说法,她娘胎里就带了弱症,但并未过早嫁人生孕,反而随着年纪渐大慢慢痊愈了。 虽不及正常人身子骨硬朗,但这一世,裴漪珍绝对不会过早病亡。 裴漪珍选择了自己的自由,看似早已同崔鄞州形同陌路,可有些时候兜兜转转,她发现崔鄞州比她想象中的更为隐忍难缠。 …… 当年崔鄞州从河东裴氏离开后,最开始的一两年,他还会突然出现在裴漪珍面前,装作偶遇的模样,到了最后几年,就算裴漪珍掌控裴氏,偶尔从崔家正门经过她也从未见过崔鄞州的身影。 她听人说,他去了大漠,也听人说他离开了燕北消失在乌依江畔。 这些年,裴漪珍偶尔也会想起崔鄞州,她和他前世并无世仇,只是因为失望和误会渐渐离心,她想飞出深宅大院,而他却一意孤行。 崔鄞州去了哪里,除了裴砚本人,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元贞十年,金秋十月,月氏新君白玉京携使臣前往燕北汴京皇都。 在随行人员中,十分突兀跟着一名戴着面具的玄衣男子。 男人腰悬长剑,背脊如松,淡漠眉眼又苍凉划过,周身萦绕着一丝淡淡血腥味,正是从燕北消失多年的崔家世子崔鄞州。 崔鄞州话不多,自从队伍进入河东郡裴氏地界后,他朝白玉京轻轻点了下头,就消失在人群里了。 当日深夜,裴漪珍从府外归来,她身上披着火红的披风,双颊泛着淡淡薄红,呼吸间还透着酒香,由丫鬟素儿扶着,步伐盈盈身姿摇曳。 “那是什么?”裴漪珍白如冬雪般的玉指往廊庑下方指了指。 素儿目光一顿,下一瞬猛地瞪大了眼睛:“姑娘,那里好像躺着一个人。” “人?” “活的?死的?”裴漪珍吸了吸鼻子,丝毫不在怕的。 毕竟喝酒壮胆,她今夜虽喝得少,但她酒量奇差,这会子早就醉得一塌糊涂。 146. 第 146 章 裴漪珍-if僵持 寂夜,凉风。 裴宅后院四下静悄悄的,不见伺候的下人。 素儿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有些吃力扶着裴漪珍,声音微颤:“好像是活人。” 她明显有些害怕,但依旧咬牙挡在裴漪珍身前,眼中带着浓浓的戒备。 可惜裴漪珍今日醉得实在厉害,怕是不觉得怕的,只是感觉廊庑下方那么劲瘦背影瞧着有些熟悉。 “素儿,你扶我去瞧瞧。”裴漪珍泛着一层薄薄水雾的乌眸像是有星光溢出,她双颊微红,如玉似的脖沁着热汗,多了几分平日少有的妩媚窈窕。 素儿脚下步伐一顿,紧紧握着裴漪珍的手臂,小声道:“姑娘,今日奴婢瞧着有些不对劲。” “不如奴婢扶夫人去外院,外院有管事、守卫。” 裴漪珍微微眯起眼睛,软软的嗓音从唇溢出:“不去外院,我要瞧瞧廊庑下那人。” 她明显是醉得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挣开素儿的搀扶,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缓缓蹲下。 男人哪怕闭着眼睛,凌厉的眉峰依旧藏着几分戾气,侧脸清隽如云雾散尽的山峰,唇色却是苍白的,像是受了极重的伤。 “崔鄞州?” 裴漪珍目光一顿,慢慢抬眸看向素儿:“姑爷怎么睡在廊庑?” “家中伺候的下人呢?” “姑……姑爷?”素儿狠狠摇了一下脑袋,声音都不连续了,“姑娘可是醉糊涂了?” “姑娘还未成婚,裴氏府中哪里来的姑爷?” 裴漪珍歪头去看躺在地上的崔鄞州,冰冷指尖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颊,唇齿间是淡淡的酒香:“有的。” 院子里光线昏暗,瞧不清裴漪珍脸上的神情,她伸手指尖缓缓从崔鄞州脸颊上抚过,醉酒后混乱记忆酸涩得像是整个胸腔要炸开来一样。 裴漪珍一抹脸颊,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哭了,滚烫泪珠子顺着她光洁无瑕的面颊,一滴滴落在崔鄞州的眼睑上。 滚烫泪水,灼得崔鄞州心头一窒,他再也装不下去,猛地翻身坐起伸手把裴漪珍揽进怀中。 “姑娘。”素儿捂着嘴,惊呼一声,脸上刷的一下没了血色。 崔鄞州前些年到访河东裴氏提亲时,素儿有见过他,后来在汴京陆续和她家姑娘也有过几次偶遇,只是眼下实在不合礼数。 素儿鼓起勇气往前迈了一步:“崔世子。” “这是裴宅后院,还请世子自重。” 裴漪珍看看素儿,又看看崔鄞州,直接用命令的语调吩咐:“崔鄞州我乏了,抱我回去。” “好。” 崔鄞州没有犹豫,有力的双臂把醉酒中的裴漪珍给抱了起来,大步朝内院她住的闺房寄春阁走去。 这一刻,裴漪珍很乖,乌瞳里的冷淡褪去,像只孤零零被抛弃许久的小兽。 “姑娘这……”素儿还想说什么,可接着却是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 “带下去,好好安顿。”崔鄞州朝漆黑夜色冷冷吩咐了声,他抱着醉酒的裴漪珍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最开始,他想被她捡走,悄悄接近。 可世事难料,成了眼下这般模样。 崔鄞州目光垂下来落在裴漪珍沾着泪痕的脸颊上,他与她不过咫尺,她身上的就像混着胭脂水粉的女儿香,若有似无仿若无形的撩拨。 裴漪珍眨了眨眼,她知道崔鄞州在看她,目光滚烫放肆。 眼下她却是不怕的,朝他抿唇淡淡一笑:“郎君瞧着面生?” “可是皇后娘娘说要送我的,貌美郎君?” “嗯?” 最后一个字,她是用鼻音哼出来的,那双迷蒙的眼睛无辜极了。 崔鄞州前一刻还十分愉悦的心情,一下子跌至谷底,他微微皱眉,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貌美的郎君?” “皇后娘娘?” 空气仿若凝滞,凉风飕飕。 裴漪珍点头:“嗯。” “娘娘说生得貌美,怜姐儿备了名册,我还未瞧见,没想到郎君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崔鄞州看着裴漪珍,目光从她脸颊上仔仔细细掠过,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一丝她还记得他的痕迹,就像刚刚她忽然喊他名字时的模样。 可惜,什么都没有。 崔鄞州勉强扯出一点笑,声音清润像是诱哄看着裴漪珍问:“珍儿,今夜和谁喝的酒?” 前世她身体不好,别说吃酒,就算夏日里冰窖镇过的刮过她也不能沾半点,不过是几年不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连饮酒都学会了。 裴漪珍闻言,抬眼看他,掰着手指头用软软的声音说道:“漪怜、皇后娘娘,还有初宜大长公主。” 崔鄞州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几年,他隐姓埋名接替了沈氏在军中的威望,暗中帮着天子处理事务,虽一直有留心裴漪珍的一切,但比起之前在汴京时的数次偶遇,他已经许久没离她这般近了。 也不知她清醒后,发现他们这般亲密,会闹出怎样的情绪。 他想吻她,疯一般地想,可单单只是把她抱在怀中,他空荡荡的胸腔就被她的一切填得满满的,眼里只剩她一颦一笑的模样。 进了寄春阁崔鄞州轻手轻脚把她往床榻上一放,想想自己也脱掉了外裳,单膝跪在榻上把她软软的身体圈在怀中,声音嘶哑哄着她说话。 裴漪珍明显精神不济,崔鄞州无论问什么她只点点头,或者认真摇头。 这模样倒是乖巧得令人心疼,一点都不像外头传言那般,她手段狠厉。 “珍儿,睡吧。” “好不好?”崔鄞州声音轻哄。 裴漪珍闻言点头,想了想又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毕竟睡前总要洗漱沐浴。 衣带拉扯松散开,外裳松松垂落,好在秋日穿戴厚实,那些藏于衣裳下的春色并没有显露半分。 崔鄞州眸色微深,下一瞬拉起衾被裹在她身上,声音明显在隐忍克制:“珍儿,就这样睡吧,你若乱了衣裳,明日醒来你必会恨极我的。” 这句话他说得艰难,心口起伏瞳仁刺红一片。 裴漪珍发髻乱了,双颊绯红,她看着崔鄞州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什么呢喃自语:“崔鄞州。” “我不要你,我要貌美的郎君。” “嗯,貌美的……”她话还没说完,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崔鄞州长长叹了声,他掌心在腹部狠狠按了一下,竟在下一瞬间拔出一根被砍断箭尾,沾了血的箭头。 他出现在裴宅,虽未真的昏迷,但确实是受了重伤,本想借着受伤一事得裴漪珍心软,未料到最后成了他把醉醺醺的她抱回了寄春阁。 崔鄞州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伸手轻轻揽过裴漪珍,等再次睁眼已经到了翌日清晨。 他醒了,她却依旧睡着。 前世他的记忆中,她少有睡懒觉的时候,就算身子弱也每日风雨无阻去上房给长辈请安。 接近午膳时分,裴漪珍人还没清醒眉心就已微蹙,紧接着,滚烫的指尖落在她双颊太阳穴上,动作不轻不重给她揉着。 裴漪珍纤长眼睫眨了眨,正要开口唤素儿,没想到一睁眼,眼前跪坐在她床榻前的男人竟是多年未见的崔鄞州。 “醒了。”崔鄞州看着她。 裴漪珍恍神看着他,昨日记忆如潮水般涌进她脑海中,心脏跳动犹如擂鼓,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屋里犹如死寂。 “珍儿。” “六年了。” “好久不见。”崔鄞州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炽热无比。 裴漪珍狠狠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可事实就是这个男人活生生出现在她的面前,他和她一样有着同样不可告人的秘密。 “昨夜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不该出现在……。”裴漪珍话还没说完,就被崔鄞州突然捂住了唇。 他粗粝掌心贴在她娇嫩的脸颊上,略有些刺痛:“珍儿。” “我们都各自朝前走一步,好不好?” 裴漪珍看着崔鄞州,忽然冷笑一声:“那为什么不能各退一步?” 为什么不能? 崔鄞州喉咙干涩,他想告诉她,因为他退无可退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前世她走后,他带她从崔氏消失。 前一生,他唯一欺骗她的就是,亲口答应过她会按照长辈要求另娶继室,他不愿也不会。 “漪珍,我已无路可退。” “六年前我知道是你同样回来了,我不知有多开心。” 裴漪珍指尖蜷紧,有些恍惚看着崔鄞州:“为什么?” “这一世,我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自由,而你同样脱离了崔氏,随心所欲。” “为什么你一定要同我如此纠缠。” 崔鄞州眼中有狼狈闪过,他仰头努力把眼涩意憋回去,他眉宇间透着困倦,心底空荡荡的,他以为六年足够久,久到她能再次接受他。 可见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以为是,可就这样他实在不甘。 崔鄞州犹如孤注一掷,一瞬不瞬盯着裴漪珍:“不是纠缠。” “是因为我爱你。” “从开始到结束,爱的只有你漪珍一人。” 这一瞬,裴漪珍明显愣了一下,她从未想过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在她面前何曾这样卑微过。 五指收拢紧紧攥着衾被,她明明已经酒醒,可眼下却觉得自己醉得厉害。 她不该同他这般亲密待在同一个屋子里,空气中无所不在都是他身上的气息,他的乞怜中透着强势。 “崔鄞州。” “我累了,你回去吧。”裴漪珍明显是在逃避。 崔鄞州看着她,似乎想要伸手触碰她的眉心,可下一刻他身体狠狠一晃,重重地朝着裴漪珍身上倒去。 他浑身滚烫,衾被下露出的小腹左侧明显有鲜血渗出。 147. 第 147 章 裴漪珍-if烈日 “都下去。” “这里无需伺候。”裴漪珍的声音平静,淡淡朝屋中伺候下人吩咐道。 郎中忙不迭收了药箱,恭恭敬敬退下去。 素儿站在外间看着裴漪珍欲言又止:“可是……姑娘。” 裴漪珍知道素儿想说什么,她是未成婚的女子,如今又掌着整个裴氏,家中长辈除了嫡母周氏外,其余皆已不在,这些年外头难免有风言风语传出。 “无碍的,母亲哪里你想法子先拦下。”裴漪珍声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素儿自小在她身旁伺候知她性子如此,一旦做了决定,谁也别想改变。 屋里虽点了烛,但依旧有些昏暗。 崔鄞州额上覆着冷水浸泡过的帕字,双眸紧闭,一时半会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所以裴漪珍打量他目光就显得肆无忌惮些。 他虽还是她记忆中少年清隽的模样,但深邃眉峰间隐含戾色,已隐隐有了股成年男子的凌厉。 他身上的伤不算重,但因长时间未得到治疗,伤口腐烂造成高热昏迷。 裴漪珍伸手指尖从崔鄞州有些干涩的唇上抚过,她想了想,正准备起身倒些温热蜜水给他喂下去。 可下一瞬,一只手牢牢握住他的手腕。 “珍儿。” “别走。”崔鄞州因为高热,声音嘶哑低沉,掌心炽热。 他握着她,用了身上全部的力气。 裴漪珍浑身一紧,像是被烫到一样掌心蜷紧,她没想到他这边快能醒来,本能想要起身逃离。 但来不及了,他已经咬牙坐了起来,双手将她牢牢扣在怀里:“别走,好不好。” “求你。” 他明明昏昏沉沉病得厉害的模样,此时力气却是大得惊人。 裴漪珍心脏跳得很快,被他滚烫的胸膛抵着,心底仅剩那点抵触溃不成军。 “崔鄞州。” “你先松手。” 崔鄞州没动,声音却微微颤抖着:“可我松手,我怕你不要我。” “这些年,我也曾努力想忘掉你,可最后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那比要我的命还痛苦。” 崔鄞州鼻息落在她雪白的侧颈上,呼吸急促,语速极快,似乎怕她根本就没有耐心听他说完所有的话。 裴漪珍只觉心口酸胀,被他紧握着的手腕渐渐失去了力气不再挣扎。 这一刻,她知道,她完了,恐怕再也逃不开他。 “你放手。” “我不走。”裴漪珍垂眸声音缓缓道。 也不知是她声音过于平静,还是因为崔鄞州真的怕惹她恼怒,她话音落下瞬间,他一点点松开指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眼巴巴望着裴漪珍。 裴漪珍没看他,转身走到屏风后方端了蜜水都给他:“喝了,躺下。” 崔鄞州嗓子一阵发酸,他不敢问她茶盏里装的是什么,默默垂下眼眸喉结微滚,囫囵吞下。 她要他做什么都行,只要别再不要他了。 裴漪珍见他乖乖躺下,下意识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 崔鄞州喝了蜜水后,眼皮沉如坠铅,但他不敢再睡,口中舌尖都咬烂了,满口的血腥味涌在喉咙里,眸光依旧一瞬不瞬落在裴漪珍身上。 方才的蜜水里,裴漪珍融了一颗安神的药丸,她见崔鄞州依旧强撑着不睡,有些无奈叹了声:“我不赶你走。” “再睡会,好好养伤。” 崔鄞州心脏像是要跳停,竭力控制要起身的冲动,因为被角是她方才平平整整掖好的,他不想搞乱。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崔鄞州眼前像是蒙了一层薄纱,那纱愈发厚重他渐渐陷入昏睡。 裴漪珍在屋里坐了会儿,指尖略微用力像是要把崔鄞州轻蹙的眉心抚平,空气中药香混着他身上淡淡血腥味。 她恨过他吗? 其实从来没有。 因为那时候的他们,年轻又倔强,再加上不同的身份立场和家族利益,等真的后悔时所有的一切已经太迟了。 她忍着不甘和痛苦,对他恶语相向,逼他在她死后另娶续玄。 他同样骨子里执拗,白日丫鬟在身旁伺候她时,他从不出现,只有等到夜深人静她迷迷糊糊睡着时,才会轻手轻脚进屋守在她身旁直至天亮。 前一世,她身不由己过得实在苦,这一世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潇洒肆意,心里却一直有一块地方空荡荡的。 裴漪珍伸手揉了揉泛红的眼睛,忽然抿嘴笑了一下,呢喃自语。 “算了。” “崔鄞州我原谅你。” “也原谅前世的自己。” 整整六年,她从未像今日这般轻松过。 裴漪珍走出寄春阁后,长长舒了口气,她想了想抬步往生母周氏的院子走去。 这时候周氏正在气头上,素儿垂首站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好在周氏气归气,这些年脾气收敛了许多。 “母亲。”裴漪珍推门走进去,朝周氏行礼。 周氏冷冷盯着裴漪珍:“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母亲?” “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郎君好端端会出现在你的闺房里。” “虽然现在还没有传到坊间,但这世间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府里明目张胆请了府外的郎中,伺候下人都瞧见了,你这般肆无忌惮没了好名声,日后还怎么折良婿。” 裴漪珍看着周氏,她不知道崔鄞州的身份,许是想错了。 一贯冷淡的语气里含着几分无奈:“母亲。” “你可是想诧了?” “觉得女儿婚事一直未成,所以自暴自弃在府外养了男子?” 周氏见裴漪珍毫无顾忌说出来,她一愣,然后点点头:“可不是么。” “不然你好端端的深夜吃醉了酒,还带一个男子回府住到自己闺阁里要怎么解释。” 裴漪珍知道这事无论如何同周氏都解释不通了,说多了只会越抹越黑,干脆直接同周氏道:“那男子也不是别人。” “是六年前亲自来裴氏求娶女儿的崔家世子崔鄞州。” “崔家世子?”周氏惊呼,“不是说崔家世子早些年同崔太夫人李氏闹翻,离开崔家不见踪迹多年。” “不会这些年都是偷偷被你养在外头吧?” 裴漪珍张了张嘴,发现果然不能过多解释。 只得安慰周氏:“母亲安心便是。” “女儿不会乱来的,至于那崔家世子……” 裴漪珍的话还没说完,屋外就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丫鬟大着胆子进屋朝裴漪珍禀报:“姑娘。” “姑娘屋里的那位郎君醒来见姑娘不在,硬撑着坐起来,屋外守着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裴漪珍没敢耽搁,转身就往寄春阁的方向走,丫鬟跟不上她的步子,只能小跑跟在她身后,可见是有多着急。 崔鄞州光脚站在榻前,丫鬟婆子想劝他躺下,却又碍于他冷厉的眸光不敢近前。 直到裴漪珍推门进屋,他才像是有了情绪一样眸光震颤看着她。 “珍儿。” 裴漪珍见他雪白的里衣上有鲜红的鲜血渗出,唇色也白得厉害,额间沁着的冷汗从他眉骨滑过落在鼻尖,明明不是眼泪,她却看得心酸。 裴漪珍只静静看着崔鄞州,许久她才道:“不是说好好养伤吗?” “怎么才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了?” 裴漪珍缓缓走上前,弯腰去掀他的衣摆。 包扎的白布已经被血浸透,里面敷的伤药也得换上新的。 她无奈叹气,侧身朝身后跟着的素儿吩咐:“去把郎中叫来。” “就说伤口裂开了,要重新敷药。” 素儿恭敬道:“是。” “你先躺下。”裴漪珍垂眸避开崔鄞州滚烫的视线。 然而崔鄞州却没动,只静静看着她,眸光像是含着极重的情绪落在她身上,灼得裴漪珍背脊发麻,不得不抬眸望向他。 “崔鄞州。” “躺下。” “好。”崔鄞州点头。 他身上伤口不深,可皮肉腐烂,当初伤药时郎中用锋利匕首刮去了那些腐肉,伤口的创面倒是极大。 一连串动作下来,加上他本来身上就高热未退,崔鄞州痛得额间渗出冷汗。 裴漪珍从袖中掏出锦帕,动作轻柔帮他擦去滴落在眼睑上方的汗水:“等会儿郎中就来了。” 崔鄞州唇角牵动,不甚在意摇了摇头:“是小伤,我没事的。” “珍儿,你真好。” 裴漪珍鼻头一酸,她哪有什么好的,无论前世今生,她对他都不算好,他却是偏偏认定了她。 郎中来得算快,满头大汗被素儿几个丫鬟簇拥着进屋。 伤口换了药后,郎中又重新开了方子,等离去时还不忘意有所指地提醒裴漪珍:“裴大姑娘,老朽知晓姑娘不同于寻常女子。” “可郎君身上伤势严重,若是动作大,且会牵扯到伤口的事,姑娘还是要慎重些。” ??? 慎重些? 她对崔鄞州做了什么? 明明是他倔强,非要下榻扯伤了那刚愈合的地方。 裴漪珍想到这里,恼怒抬眸想瞪崔鄞州一眼,可对上了男人水润含情像小狗一样无辜的眼神。 眼中情绪可怜又真诚,加上里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像极了被她欺负惨的小可怜。 在她记忆里,他何曾有过这般模样,裴衣珍的心当即一悸,像是漏了半拍,双耳嗡嗡直响,等到屋里的人全都退了出去,她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指一蜷紧紧握着手里的锦帕避开崔鄞州的目光。 “珍儿,陪陪我。”崔鄞州躺在榻上伸手去拉她的衣袖,语调可怜。 裴漪珍只觉手背那片无意中被他指尖触到的肌肤吗,像是被烈日灼过,滚烫炙热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 “我不走。”裴漪珍昨日一夜未睡,眉间透着倦意,语调轻柔看着崔鄞州道。 崔鄞州依旧没什么安全感,他伸手隔着衣袖虚虚握住裴漪珍的手腕,那小心又谨慎的模样,令裴漪珍愈发的自责。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烛光忽然晃了一下,‘啪’的一下骤然灭了。 崔鄞州坐起身,双臂用了把已经睡着的裴漪珍搂进怀里用衾衣裹紧,他不敢用力,掌心落在她纤细的腰上,鼻尖抵着她眉心,长长叹了声:“明明身子骨大好了,怎么还瘦得这般厉害。” “我不在的这些年,你一定又没好好吃饭。” 裴漪珍睡梦中往他胸膛靠了靠,她离得近,身上独属于她的淡香一阵阵往崔鄞州鼻腔里钻,暮色低沉屋里勉强能看清她漂亮精致的脸颊轮廓。 崔鄞州痴痴看着,喉咙滚了滚,此刻他贪心想要更多,好在理智尚存,没敢有更过分的举动。 若是她日后原谅他,重新开始。 那他一定会主动些,那些前世的时光还有无尽的悔恨与不甘,在这一生,都成了他的信念与勇气。 148. 第 148 章 裴漪珍-if我等你来 清晨,满室柔光。 裴漪珍纤长睫毛颤了颤,幽幽睁开双眼。 她侧躺着蜷缩在崔鄞州怀中,鼻尖是他身上那种如樟木一样的淡香,还混了点微涩的药味儿。 裴漪珍一时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表情呆呆的,嫣红水润的唇瓣微张,露出一小排雪白漂亮的贝齿和粉嫩舌尖。 “醒了?”崔鄞州不动声色伸手搂过她,声音淡淡问。 裴漪珍在被他揽进怀中瞬间清醒过来,她眨了眨眼睛,怕压到他腹部的伤,就想挣扎着从他怀中离开。 “珍儿。” “别动。” 崔鄞州轻‘哼’了声,下颌抵在裴漪珍雪白的侧颈处,呼吸有些乱了,声音也哑得厉害。 他手边搁着一卷书册,是晨间醒时为了打发时辰,随手从一旁架子上拿的,这时候被他随意丢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裴漪珍以为是压到了他身上的伤口,更加焦急想要坐起来。 本能伸手去摸他身上包扎的地方,只想确定是不是伤口崩裂流出血来。 霎时,崔鄞州腹部肌肉绷紧,揽着她纤腰的掌心用了把她摁向怀中,喉间滚出的声音也变了调。 像是酿了多年的琼浆,低沉醇香。 “珍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漪珍先是一愣,目光落在崔鄞州骤然渗出热汗,由雪白变得通粉的脖颈上,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他为什么会有这般大的反应。 他受伤的位置靠左下,加上她侧躺被他搂在怀中,她方才去触摸他的伤口时,衣袖不慎由下往上滑过,总会不经意碰到某些地方,虽然隔着秋日略厚实的里裤,但依旧感觉明显。 裴漪珍何曾有同他这般亲密过,就算是前世她还未病重时,对于那事他总顾及她的身体,并不过有过分的举动。 当即她双颊不受控制火辣辣一片,连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了:“你、” “你莫要误会。” “我并不是有意的。” “伤口若是出血,你同我说,我让下人去请郎中进府。” 她紧张的模样实在可爱,软软的声音没有任何威慑力,眸光震颤独独不敢看他。 崔鄞州哪受得了这般的她,心里那股怜惜伴着些许酸楚,忽然从心里涌了出来,再顺着他那双漆黑无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我不痛。” “伤口很好。” “只是想你了,珍儿。” 裴漪珍听得清楚,可她依旧垂着眼帘不敢看他,微微泛红的眼周,能看出她此刻心底的情绪并不平静。 “漪珍。”崔鄞州伸手,冷白的指尖轻轻挑起裴漪珍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抬眸看他。 眼前这张脸,比起前世多了些凌厉的锋芒,薄唇明明抿着却给裴漪珍一种会随时朝她吻下去的错觉。 “姑娘可是醒了?”好在这时候外头传来素儿小心翼翼的声音。 裴漪珍猛地打住脑中各种纷乱想法,慌张朝素儿道:“进屋伺候。” 她说着伸手扯下床榻挂着的帐幔,自己却赶忙穿鞋站了起来。 素儿身后跟着平日伺候她洗漱的丫鬟婆子,众人见帐幔垂落,慌忙避开视线,根本不敢露出丝毫好奇之心。 洗漱换衣梳好高髻,裴衣珍用了早膳,脸上神色又恢复成了裴氏族人眼中清冷高傲不苟言笑的家主。 她白日要处理的事务多,加上时常外出,所以并不是能时时刻刻陪在崔鄞州身边的。 好在她离开前,回身走到内室,隔着薄薄纱帐朝崔鄞州道:“你好好养伤。” “等会儿郎中会来换药。” “夜里我若未归,你也不必等候,早些安置。” 裴漪珍声音温婉,对他说话的语气没有过分的亲密,但也不算疏离,崔鄞州抚膝坐在帐中望向她朦胧的身影,一时间竟猜不透她此刻的想法。 唯一令他稍稍松口气的,好在她信守承诺并未出言赶他离开。 秋已近墨,严冬将至。 白日郎中给崔鄞州换了伤药,又细细叮嘱了许多禁忌之事,而后崔鄞州闲来无事,就在寄春阁院子的廊庑下慢悠悠散步。 他也不避着众人,大大方方走过裴漪沈这处院落的每一处地方,丫鬟婆子见了他恭敬行礼,却不知如何喊他。 说来也好笑,崔鄞州倒是觉得自己像裴漪珍悄悄藏着的宠妾,得了怜爱却又不能光明正大。 这里夜里,崔鄞州在寄春阁的小书房练字,果不其然裴漪珍派丫鬟素儿给他传了话。 “崔世子。” “奴婢家姑娘说了,世子不必等姑娘,姑娘今夜有事夜里就不归寄春阁了,在外院书房安置。” 崔鄞州看着素儿,微微眯起眼睛。 “外院书房在何处?”他声音有些冷,眼中不见半点温柔。 素儿腿肚子一抖,只觉空气中有股威压,凉风从肩头吹过毛骨悚然。 她从未想到这个在自家主子面前乖如小犬一样的郎君,竟然会有这般冷厉的一面。 “在哪儿。”崔鄞州又慢悠悠重复一句。 素儿战战兢兢,她不想回答却又怕崔家世子自己找过去,毕竟裴宅就算再大也只是个宅院,非些时辰总能找到,这样还不如她主动说出。 “奴婢带世子过去。”素儿紧张道。 书房安静,裴一珍写了密信用火漆封好,就听见书房外传来清浅的脚步声。 “世子可是睡下了?”裴漪珍头都没抬,声音浅浅问。 下一瞬,她指尖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掌心紧紧握住,男人低沉嗓音从上方传来:“没睡。” “因为你郎君我,孤枕难眠。” 裴漪珍先是一愣,然后猛地抬头。 她没想到他回来。 然而眼前这个能时时刻刻牵动她心神的男子,此刻正笑吟吟垂眸看她:“漪珍。” “我白日想你,夜里同样想你。” “你不来,我如何安睡。” 裴漪珍下意识咬住唇,手心里捏着的毛笔都快被她折断了,男人掌心温度源源不断由他们相触的皮肤涌进身体里。 这般情景,候在一旁的素儿又怎会不明白自家主子同崔家世子不为人知的情分,她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崔鄞州。”裴漪珍连名带姓喊他的名字,大胆又放肆。 “嗯,我在。” 崔鄞州是十分愉悦的,他捉住她手一点都没要松开的意思,纸墨香中透着她身上特有的淡香,像是冬日化雪时那股生机勃勃的味道,令他痴迷。 一句“我在”堵了裴漪珍口中剩下的话。 她轻轻仰头,清浅的呼吸落在他面颊上,最后缓缓松开握紧的掌心,把搁笔在书案上看着他道:“既然睡不着,我回去陪你。” 崔鄞州顺势勾住她纤细的腰,沉了嗓音:“好。” 他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只是不想离开她。 裴漪珍也不挣扎由崔鄞州牵着手腕走出书房,素就垂眸站在外头的廊庑下,见两人相携而出赶忙避开目光,保持极远的距离跟在两人身后。 皎月从云层深处探出,清冷月色撒了两人满身都是。 就在崔鄞州心中暗暗为裴漪珍对他态度感到欢喜时,只听见她声音不紧不慢朝素儿吩咐:“素儿。” “你去同管理寄春阁的妈妈说声。” “就说寻了厚实的铺盖和毯子衾被来,等会儿你带上小丫鬟就在我床榻旁的地上铺上便好。” 语罢,她抬眸似笑非笑望向崔鄞州:“崔世子觉得如何。” “你我二人毕竟一无婚姻之实,二无媒妁之言。” “这般相处一屋,还睡一榻上,实在有碍世子的名声。” “不如世子将就,日后就睡在地上吧。” 崔鄞州瞧她似笑非笑的模样,倒也不开口反驳:“好。” “嗯?”裴漪珍愣住。 崔鄞州笑着看向她:“我说好,怎样都好。” 沿着廊庑慢慢走回屋中,两人各自洗漱后,裴漪珍睡在床榻上半张脸都缩在衾被里,崔鄞州躺在她脚踏旁的地铺上,隔着朦胧帐幔他一抬眸就能看见她。 崔鄞州声音闷闷道:“漪珍。” 裴漪珍:“嗯?” “前世,对不起。” 裴漪珍忽然喉一哽,冷白指尖撩起帐幔一角,目光悄悄落在崔鄞州身上。 不想男人忽然抬眸,两人四目相对却无言许久。 …… 裴漪珍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到的,等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时分。家中每日琐碎多,她自从当上家主又为裴砚办事后,更是少有晚起赖床的时候。 许是前世病重留下的毛病,每到秋冬季节裴漪珍就格外怕冷,每日深夜总会有丫鬟进屋来更换银霜炭盆。 只是如今崔鄞州同她一起睡在屋中,她怕丫鬟打扰,就特意嘱咐炭盆夜里无需更换。 等天蒙蒙亮时,她身上本该觉得冷的。 可直至裴漪珍睡醒睁眼,她身上都热得厉害。 一夜好梦,神清气爽。 裴漪珍下意识用脸颊蹭了蹭柔软的衾被,可下意识耳畔传来一阵浅浅的闷笑声。 “珍儿朝我撒娇的模样,实属可爱。” 裴漪珍的第一反应就是,崔鄞州怎么在床榻上,等她纤长睫毛一颤睁眼睛望去,却发现自己十分亲密缩在崔鄞州怀里,与他躺在同一个被窝里头,正睡在地上。 “你……” “我?”裴漪珍一时竟是回不过神。 崔鄞州被她表情逗笑,声音十分愉悦:“珍儿夜里自己寻上我的。” “瞧珍儿冷得厉害,我也不好拒绝。” “珍儿不会因为我未拒绝,生气了吧?” 裴漪珍只觉得他口中每一个字,都把她给堵得哑口无言,偏偏还要一副十分委屈大义的模样,一时间恼于他的算计,却也不想开口让他另寻他处休息。 因为她在心底也在浅浅的期待,这个兜兜转转与她纠缠不休的男人,究竟能为她到何种地步。 转眼到了初冬,米粒一样的雪沫纷纷扬扬从天穹飘下。 崔鄞州在寄春阁已经住了将近一月,而他出现在河东裴氏的消息,也像是一阵风传入位置汴京城的崔家。 崔太夫人李氏得到消息当日,就命人修书一封寄往河东郡。 裴漪珍接过素儿递给她的信,她也不拆,而是转头就拿给了崔鄞州:“汴京送来的信件。” 那封了火漆的信件崔鄞州接过后也不看,捏在指尖随意把玩,他见裴漪珍表情平静,也不紧张他看完信件会作何反应。 崔鄞州当即觉得无趣,忽然就抬手把信件凑近烛台,没有半分犹豫就少了一干二净。 “我当年离开崔氏时,就同祖母言明我日后不再是汴京崔氏长孙。” “祖母若想选其他几方祖孙继承家业,大可随意挑选。” “那日之后,我与汴京崔氏再无关系。” 他声音平静,漆眸望向她,缱绻情深。 裴漪珍有些紧张捏着掌心里握着的绣帕,抬步缓缓朝他走了一步:“是因为我吗?” 崔鄞州摇头,透着冷意的指尖轻轻抚平她微蹙起的眉心,动作轻柔:“漪珍。” “与你无关,你不必觉得有任何亏欠,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五姓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我离开崔氏,族中少了我这个继承人就算另选他人,祖母就算有心扶持,也必定稳固不了人心,崔氏人心一散,倒是不必宫中动手也成不了气候。” “只有这样,这才把族中无辜之人避免出去。” 崔鄞州说的正是他前世做过的事情,只是这一世,他的手段更为的狠绝果断,他宁可伤了崔太夫人的心,也势必保留帝王对于崔氏的最后一丝怜悯。 崔鄞州在做的事,不也是她如今也同样在努力做的么,只不过她并不是为了保全裴氏最后血脉,而是要成为一把利刃,裴氏嫡系在她这一脉到此为止就好。 “崔鄞州。” “你会后悔吗?”裴漪珍盯着他,眼中似有迷茫闪过。 崔鄞州缓缓笑了,指腹从裴漪珍纤长眼睫上抚过:“后悔什么?” “我们前世身不由己,献给家族,消亡在利益中。” “这一世,说话的只为自己活着。” “我唯一后悔的是,没能早些求你原谅。” 裴漪珍心脏犹如擂鼓,被他指尖触摸过的眉心烫得厉害,她像是惧怕一般,不受控制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崔鄞州的视线,泛着水光的眼眸不再平静如水。 “崔鄞州。” “让我想想好不好。” “我还是有些怕的。” 她怕自己会早亡,更怕他亦如前世那样守着她,被她一方小小的坟困在方寸之地,楼倚山给她诊时也曾提醒过她,她的身体并不适合怀有身孕。 “珍儿。” “你在怕什么?”崔鄞州哑着声音问。 裴漪珍不知该如何同他说,她过于冷静,见过山川湖海后她更珍惜每一处的风景,只想要好好的活着。 看似温柔细腻的性子,实则她心底总带着冷漠。 崔鄞州长长叹了声,将她搂进怀中:“我不逼你。” “眼下这般,我也满足。” “若是哪日你愿意,就大声告诉我。” “我们重新开始。” “好。”裴漪珍小声答道。 时间过得快,转眼到了腊月。 这一年,裴漪珍要前往汴京皇城参加宫宴。 此时的裴砚还只是天子最为宠爱的六皇子,李夫人也还活着,裴漪珍去汴京是依着宫中太后娘娘的圣旨。 出发前一夜。 裴漪珍才从耳房沐浴出来,崔鄞州手中已经拿了干净巾帕等在外头。 他明显也是刚沐浴不久,潮湿的乌发松松散散垂在肩上,穿了身月白色圆领宽袍,袍子是裴漪珍找绣娘缝制的,上头用丝线缝了浅浅的祥云暗纹很是精致。 “明日要走?” “何时回来。”崔鄞州问她。 裴漪珍淡淡道:“开春后。” “数月不见枝枝和漪怜,新年二皇子也会带漪怜一同回汴京,总归热闹些。” “珍儿,那我呢?”崔鄞州手上动作依旧轻柔,指尖握着巾帕给她擦拭发梢上的水珠。 裴漪珍心口发紧,看向崔鄞州,她浅浅咬了下被水汽熏得嫣红的薄唇:“与我一同?” “好。”崔鄞州心满意足笑了,是那种轻松愉悦的欢喜。 在这一刻,他高高悬着的心,轻轻落下。 只要她愿意就行,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就算那条路再长也总归是有到尽头的一天。 马车车厢里铺了厚厚的垫子,裴漪珍膝上盖着羊绒毯子手里握着一卷书册,时不时翻上一页,但她依旧显得有些许心不在焉。 “姑娘。” “这是崔世子从林子里摘来的野果子。说是霜冻过后格外香甜。” “姑娘,世子说等会儿休整时,她给你去松林猎一只野鸡来。” “姑娘,世子说河面结冰了,姑娘可要去瞧瞧?” “……” 这一路上,崔鄞州总能有事分了她的心神,素儿作为传话的丫鬟,倒是乐此不疲。 “姑娘……”素儿还想说什么。 裴漪珍丢了手中书卷,佯装恼怒望向素儿:“崔鄞州他还说什么?” 下一瞬,马车车帘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掌从外头挑开马车的帘子:“珍儿。” “我累了。” 他累了,自然是想在她马车里休息。 裴漪珍朝素儿轻轻挥手:“你去我母亲那儿伺候。” “是。”素儿欢欢喜喜离开。 崔鄞州双臂用力,竟是身姿灵巧从车窗翻进车厢内。 裴漪珍往毯子了缩了缩:“你别离我太近,你身上太凉了。” 崔鄞州寻了车厢一处角落坐下,等身上暖和了他才伸手不容拒绝把人给拉进怀中:“现在身上已经暖和了。” “你莫要嫌我。” “冬日寒凉,夜里我不给你暖着,我怕你受不住的。” 崔鄞州这话是压低声音,嘶哑又透着些许撩拨朝裴漪珍说的,他声音十分好听,带着一点点粗重的鼻息。 裴漪珍霎时红了双颊,伸手推他,实际上根本就没用力气。 “不准再嫌我。” “出门在外,马车里火盆子可不能烧一整夜。” “火盆子哪里有我好用。” 好这话……也太孟浪了些。 裴漪珍被他撩得双颊通红,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可人。 她想到他也是燕北鼎鼎有名的清隽少年郎君,眼下出门在外,合着她该刻意同他保持些距离才对,她可不想他被人误会。 从河东裴氏出发到汴京皇城,一行人不紧不慢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半月时间。 到达汴京城时正是傍晚,裴漪珍在崔鄞州怀中睡得香甜,下车时是由崔鄞州用大氅裹紧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抱下马车。 周氏有些不赞同看向崔鄞州,用极小的声音道:“你与我家漪珍这般,实属不合规矩。” “裴氏自从血洗后,外头那些说我家长女不好的话,我早就也看开了。” “可是你不一样,你虽失踪多年但依旧是崔氏长孙,这样只会轻贱了你的身份。” 崔鄞州抱着裴漪珍往里走的步伐略略一顿,缓缓侧身看向周氏:“大夫人。” “那些东西晚辈从未在乎。” “晚辈心中只有漪珍。” 周氏无奈:“当年你前往河东郡求娶她时,她曾哭着同我说,这辈子只想留在我身旁,并不想嫁人为妻。” “我虽是她的母亲,这些年并不知你同她发生过什么,但漪珍这孩子从小性子冷,我从未见她像你求亲那天哭得那般伤心。” “我如今老了,族中的事也数年未插手。” “你得记着,你若不能得她应允而是强求,我定不会饶你。” 崔鄞州看着周氏,他唇边那点温柔淡笑没了,神情略有些严肃朝周氏道:“大夫人放心。” “晚辈知晓,绝不会迫她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情。” “若晚辈有违此诺,此生不得善终。” 其实周氏跟崔鄞州说话的时候裴漪珍已经醒了,她缩在大氅下被他有力双臂抱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清清楚楚传入她耳中。 心底那点在乎瞬间化成了酸涩,从她脑中翻腾出来,不自觉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声音低低问:“崔鄞州。” “我真的值得你这样?” 崔鄞州掌心轻轻摩挲着她瘦削的背脊,尽力用温柔的声音道:“值得。” “且是永远值得。” “你别怕,好不好。” 裴漪珍看不见他脸上的声音,只听到他声音低沉,每一个都透着对她浓浓的怜爱。 就这样吧,这样也好。 她和他在前世已经重新告别,这一世开始,互不相欠,然后重新开始。 裴漪珍心底有一个声音低低道,她任由崔鄞州绕过影壁往内宅走去。 时间不语岁月长,却能见证人的真心。 转眼新年,汴京热闹非凡。 这日,裴漪珍天不亮就起了,她洗漱沐浴后,坐上宫中由于太后娘娘派来接她的马车,在冉冉升起的晨曦里前往汴京皇宫。 马车里,崔鄞州端坐着冷白指尖翻过书页时不时抬眸往外看一下,等马车停下崔鄞州起身扶她下了马车。 裴漪珍进宫前望着崔鄞州问:“你真的不去。” 崔鄞州摇头:“不了。” “早些回。” “我在家中等你。” 裴漪珍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