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色如玉》 第1章 贼窝重生 宣和四年,数九寒冬,朔风吹烈雪,折弯薛家满庭松枝。 陆怀远手持玉柄圣旨,脚踩云纹锦靴,一纸降罪诏书上,痛诉薛侯爷勾结静妃薛氏买卖官位,恣意弄权。 他诵罢圣旨,目光掠过堂上一抹料峭的影,那姑娘素服麻衣跪在一侧,正深深地凝望着他。 他下意识地躲开灼人的目光,折起圣旨,垂了垂眸,似乎有几分惋惜:“陛下的意思,薛清风谢罪自尽,不追究其罪已经是天家开恩,薛大人,这葬礼就不要大操大办了。” 寂静的厅上,无人敢应答。 只有一声冷笑不合时宜地掷出,薛朝暮唇角颤着讥诮,惨然笑着:“是不是谢罪,陆大人难道不清楚吗?” 顶撞天子使臣,陆怀远就是把她当场问罪,也没人能指摘出半分错处。 可陆怀远只淡淡望她一眼,上前一步把圣旨塞进薛彻怀里,不置一词,沉默地转身离去。 宣和四年秋,新任户部侍郎陆怀远查办静妃弄权案,震惊朝野。 一夕之间,宠爱万千的静妃薛氏被打入冷宫,其父薛清风谢罪自刎,薛家子弟尽数罢免官职,逐出京城。 而陆怀远年少扬名,风光无限。 此事落入京城大街小巷,一时间成了酒楼茶馆热衷畅谈之最: “陆大人年纪轻轻,大义灭亲,这薛家二姑娘可自幼就和他订了婚约,如今亲手给自己岳丈家定罪,这可真是君子所为啊!” “还提什么婚约不婚约,陆大人怎么会再娶罪臣的女儿?” “只怕再过几日,陆大人就要上门退婚了” 寒冬已至,年关将近。 腊月二十七,夜色寂寥,薛府却灯火通明,薛府大门紧闭,丧幡高悬。 薛家二姑娘薛朝暮醉抱琵琶,池边赏月,失足落水,溺毙身亡。 陆府。 薛朝暮陡然从溺水的失重感里惊醒,她意识渐渐清明,但微微一动,四肢百骸就是一阵钻心刻骨的疼痛,只能痛苦地颤着手臂。 记忆一遍遍涌上心头,陆怀远那张俊秀的脸又在她眼前打转。 她攥紧双拳,一声嗤笑,等缓过身上阵阵钝痛,咬牙艰难地憋出三个字:“王八蛋。” 突然,有一张英气的姑娘面容掠进她眼底,她低头皱眉看着薛朝暮,像是审视什么很奇怪的东西。 这是谁? 薛朝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床的另一边就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嫂嫂醒啦?我就说嘛,嫂嫂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本姑娘尚未出阁,谁是你嫂嫂? 薛朝暮深吸一口气,忍下身上火辣辣的痛撑起身,她顺手抄下发髻上一只簪子,不动声色藏在袖里。 她审视一周,这里不是她的房间,更不是薛家。 对面说话的妇人穿得并不算华丽,像是什么府上的夫人,只是头上金银珠钗插满发髻,恨不得把全部身家都装饰在自己身上。 “既然醒了,那就继续去把衣服洗完吧。若是天黑之前还没能洗出来,大哥哥可是要生气的。”她说着伸手点了点方才看薛朝暮的姑娘,“华阳,那就你去监督你主子吧。” 薛朝暮抬手在眼前晃了晃,一双原本应该肤质如雪的玉手,手背上赫然几块红得发紫的冻疮。 她家一向优待奴仆,就是粗使丫鬟的手也断然不会是这个样子。 华阳不耐烦地瞧那人一眼,又偏过头看一眼薛朝暮,毫不掩饰的鄙夷精准掠进薛朝暮眼底。 薛朝暮摸摸鼻尖,不禁腹诽: 她真是华阳的主子? 她怎么觉得华阳的眼神更像是看孙子。 自己主子被人刁难羞辱,如果是她在薛府的丫头早就叉着腰骂回去了,华阳则完全是一副不为所动的姿态,仿佛自己怎么样和她根本没什么关系。 她心绪微动,委屈地眨眨眼,把华阳拉到床边坐下,手腕处抵上她腰肢:“我这是怎么了?” 华阳眼底的鄙视旋即被一抹困惑取代。 那夫人抢先掩唇轻笑:“嫂嫂一时贪玩,掉到水里去了。我就在园子里,看得很是清楚呢。” 薛朝暮一声轻笑,了然点头。 害人性命的凶手还能大摇大摆来挑衅? 这是哪家的规矩?如此荒谬! 但她此刻无心和这夫人纠缠,她忍下咳意,抵在华阳腰间的手微微用力,直奔主题:“我问你,今天几月几日?” 不好的预感在薛朝暮心底强烈升腾,她在薛府花园落水,怎么就会醒过来身边全是陌生的面孔? 那夫人又接过话茬: “宣治四年,正月二十七,这是光信侯陆府。嫂嫂还有这样蠢的问题要问吗?就别想着拖延时间了,又不会有什么人来帮你,若是日落前还没把活儿做完,大哥哥怪罪下来,咱们可是拦不住的!” 薛朝暮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心也登时沉下去。 完了。 她明白了。 自己重生了,好死不死地进贼窝了! 光信侯陆府—— 陆怀远那狗东西的老窝。 她记忆所止的最后一天,是腊月二十七,街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只有她薛家素缟满地,冤屈难洗。 那夫人见她迟迟不动,伸手就要来扯她。 薛朝暮手掌往前顶一分,华阳嘴角微不可察抽了一下,下一刻果然出手将那夫人挡开:“四夫人不要无礼。” 陆家四夫人叫她嫂嫂?! 陆怀远在陆家排行老三,上面两位哥哥,只有陆家长子四年前娶了妻。 那她是? 薛朝暮不可置信地在华阳腿上掐了一把,华阳立马回头皱眉望她。 知道疼?那就是真的了! 难道她竟然成了陆家大夫人? 前世未婚夫陆怀远的……嫂嫂?! 陆四夫人微微眯起眼,惊诧瞧向华阳,像是觉得好笑:“你帮她?” 薛朝暮打了个哈欠,又舒展舒展肩颈,撑着半边脸倚在华阳肩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华阳当然会帮忙,要不她手里的簪子岂不是白刺在华阳腰间动脉上了。 陆四夫人似乎还要理论,有丫鬟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瞥向薛朝暮,拂袖冷哼:“既然醒了,就少装模作样!我今日还有要事商议,没空跟你在这里瞎耽误工夫,你还是老老实实去把门外的衣服洗干净,少给自己找罪受!” 话毕,她扬长而去,房门被她狠狠一摔,发出狰狞的“吱呀”响声。 等到院里声渐歇,华阳半闭着眼睛,不紧不慢抱住双臂,寒声问道:“玩够了没有?” 薛朝暮手中簪子却没轻易放下来,她另一只手按住华阳的肩,微微一抬,一截雪白的小臂露出来。 薛朝暮凝了凝神,小臂上横七竖八的鞭痕交错在一起,一股冷意从她脊背蔓延而上。 第2章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一位正头夫人在府上竟然被打成这个样子?难道就不知道告上公堂,为自己讨回公道吗? 陆家门风不正,蛇鼠一窝啊! 她一想到陆家,陆怀远那一张道貌岸然的脸就又在她眼前浮现。 混账!畜生!无耻之徒! 装什么襟怀磊落的正人君子! 当面对她说的话装出不在意的模样,博得满城喝彩。 背地里就趁她不备,找人把她推进冰彻骨的池塘!硬生生断送她的性命! “陆大人这下该满意了吧?” “薛家的姑娘,怎么配得上咱们高风亮节的陆大人呢?还是早死早解脱吧!” 这是她溺水濒死前,模模糊糊听到的最后两句话。 千斤顶压在薛朝暮心头,她用力戳了戳华阳,威胁道:“给我备车。” 华阳愣了愣,转头看看她手臂上的伤,又看看她,鄙视的眼神里掺杂了一点无语:“出门?你确定?” “当然确定!” 当然不那么确定! 她这副身体伤痕累累,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搞成这副模样的,如今最好是卧床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就算她如今换了一副身体,但是只要她哥哥嫂嫂知道她还活着,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她从陆家救出去的。 不过薛朝暮当然不会告诉华阳自己在想什么,华阳环臂睨她:“你去哪?” “薛府。” “呵。”华阳反手在薛朝暮手腕轻轻一捏,那簪子就落在地上,“我看你是脑子呛水把自己淹傻了,人人避之不及,你倒上赶着去找骂?” 她根本不怕薛朝暮微不足道的威胁,方才不过是想看这人到底想耍什么把戏。 华阳冷笑一声,把簪子拾起来扔出门外,扬手把房门落锁:“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还去薛府?你连这间房都别想出了。” 薛朝暮还没来得及反驳,门外脚步就远去,不过须臾功夫,热热闹闹的房内竟然就剩下她一个人? 人人不待见,这陆家夫人到底过的什么破日子? 薛朝暮撑着床榻忍痛起身,这才看清自己这副身体如今是个什么境况。 满身伤痕交错,腿上淤青连片,也不知道是不是骨头受了什么伤,她左边腿只要一动,就痛得厉害。 房门上锁,但不让她出去,那定然是不可能的!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艰难把一把圈椅搬到窗前,一瘸一拐地踩着椅面扶着墙,忍痛翻身上窗。 窗外无人,院里一片寂静,美中不足的是窗下一片空荡荡,竟然没有任何能让她踩着爬下去的东西。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舍不了残腿跑不出贼窝! 薛朝暮一咬牙,一横心,一闭眼,一跃而下! 陆府后花园里,薛朝暮一瘸一拐地从一片竹林里转出来,她微微弯着腰,倚靠在桐树边。一只手搭在自己摔得麻木的左腿上,另一只手随手把散乱的头发挽在耳后。 还好她命大! 还好窗户不高…… 若是放在平常,翻窗撬锁这种事都不在话下,只是她这具新身体柔弱得紧,根本禁不起折腾。 她把簪子用袖口擦干净,不禁长叹一口气。 这华阳姑娘性子真是急躁,就算谈不拢也别扔东西啊! 她原本是想偷偷从偏门溜出陆府,可陆家小路错综复杂,她又生怕华阳回来,不由分说把她抓回去,出了院子就一通乱走,如今是彻底找不到方向了。 树影疏疏,少有人行,万籁俱寂之下,隐隐有争吵声随风送过来。 薛朝暮倏地心头一紧,也不管什么伤势痛楚,颤着臂往前蹒跚几步。 竹林尽头是一座攒尖顶方亭。 亭中立着两位年轻的公子,不过都二十多岁的模样,一位天青色云纹长袍,手里捏着一把折扇,腰间坠着一块碧绿玉佩,安静地立在堂上,云容雪质,温文尔雅,有两缕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耳边,似乎在静静思索着什么。 薛朝暮瞳孔骤缩,猛地攥紧自己手边衣袖,眼前人和记忆中那人的模样一分分重叠,心底像是被钝刀子划破,喉咙也一下子哽住。 不是陆怀远还能是谁? 放在一月前,薛朝暮非要抓住他衣领,把他骂到体无完肤不可。 但她却深吸一口气,忍下自己的汹涌情绪,用力揉去眼角湿润,目光落在亭中另一位公子身上,落在他空空如也的腰间。 那位公子一身素白色的丧服,过堂风一吹,更显形销骨立,对比起一个月之前,薛朝暮见他的最后一面,简直判若两人。 这是她嫡亲哥哥,薛家长子,薛彻。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而薛彻身上哪里有什么玉的踪影? 再者,在外人看来,她父亲是谢罪而死,丧礼都不能大操大办,薛彻又怎么能公然穿着丧服穿行在官员府邸。 薛朝暮十指紧扣,指节发白,寒意阵阵袭上心头。 他在为谁服丧? 亭中陆怀远收起折扇,向薛彻微微颔首:“薛大人还是要保重身体。” 他说话声音向来很轻,像是箜篌清音拨人心弦,又像是飘雪落人心尖,清清凉凉的,又不让人觉得生寒。 很久很久之前,薛朝暮甚至丧心病狂地觉得,这厮说话比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还要动听百倍。 薛彻抬眸睨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一步,避开他的示礼,冷声道:“不劳陆大人费心,我今日前来,是来退婚的。” 薛彻性子不算刻薄,对待同僚也总是和和气气,倒是很少会这般语气待人。 陆怀远施施然退了一步,他也并不恼,掀袍在圈椅上坐下,垂首淡淡道:“薛姑娘的死,我也很遗憾。” 薛朝暮刚想再靠近一点,肩头猛地被一双手钳制住,回头一看,正对上一张冷如冰窖的脸。 华阳唇角挤出一个极其不协调的笑,讥诮道:“什么时候学了一手翻窗的好本事,我竟小看了你呢。” 薛朝暮还没接话,下一瞬,薛彻隐火滚滚的怒声就从堂上掷出来:“遗憾?陆大人不觉得可笑吗?我薛家接连四条人命,你一句遗憾就能抵得过去了吗?” 话随风落在薛朝暮耳畔,犹如响雷在她耳畔炸开,她喉间一梗,整个人都哑住了。 四条人命? 父亲自刎谢罪,她夜坠寒池。 她慎慎望向薛彻身上惨白的丧衣,心底像是漏了一个洞,料峭的寒风毫不留情地灌进去,她一把攥紧华阳的手臂,像是抓住一根能让她垂死挣扎的稻草。 她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谁死了?” “什么?” “我问你,薛家除了薛老侯爷和薛二姑娘,还有谁死了?” 第3章 我和三公子同去 犹如被利刃割开肌肤,薛朝暮不敢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她只觉得阵阵胆寒,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华阳冷笑:“你这么有本事,还来问我这些事?” “回答我!”薛朝暮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华阳立刻把她按回树影深处。 她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不妥当,才阴沉着脸道:“你闹什么!” “告诉我……”她声音像是风中飘摇的小火苗,随时都会被吹灭,“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华阳狐疑地审视她一圈,依旧冷着脸色,但道:“一个月前,薛二姑娘坠池而亡,尸首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泡得不成人样了。薛大人的发妻已有七个月身孕,连日操劳,又瞧见妹妹惨死,撒手人寰,一尸两命了。” 亭中,薛彻被翻出痛楚,神色凄厉,他几步跨到陆怀远身前,横眉痛斥:“你们明知道这是一场诬陷,还是硬要把这罪名扣在我家头上,这就是你们的忠君爱国,这就是你们的为官之道吗!” “那是四条人命啊!你一句遗憾能把他们还给我吗?!我的父亲我的妻儿!还有我妹妹!陆怀远,陆治!你还说四月要向我家提亲,你还说要娶我妹妹,你看看你做的这些事情,哪怕我妹妹如今还活着,你凭什么来娶她!” 薛彻痛心疾首,情绪激动,唾沫横飞,陆怀远也不遮挡,反而扬首静静说了句什么。 他声音很轻,薛朝暮根本听不清楚。 她又想上前,突然有一只幼雀从天而落,不偏不倚砸在她脚边。 华阳脸色一沉,陆怀远似乎也察觉到这边动静,他回首来看,眼底有晦暗情绪一闪而过。 薛朝暮还没能将那情绪看清楚,他眸中已经又是一片平静。 他攒眉打量她几遍,眼神落在华阳身上后,像是突然认出她的身份,只冲她微微颔首示礼,又转头过头去,不知道和薛彻说些什么。 薛彻俨然不想听他舌灿莲花,颠倒黑白。 他怒极反笑,拂袖而去,嘶哑的嗓音回荡在院子里:“既然婚约没了,我们两家再无纠葛。陆大人高抬贵手,给我家留一条活路吧!留步不送了!” 薛朝暮傻傻愣在原地,华阳推她手臂:“你不是找薛家人吗?” 是啊。 她不是还想回家吗? 她嫂嫂因她而死,一尸两命。 他哥哥爱妻如命,恐怕要不是薛家无人料理,恐怕就要追妻而去。 她还能回得去吗? 薛朝暮攥紧衣角,一阵狂风吹散她的妄想。 她回不去了。 薛彻走得决绝,头也不回。 陆怀远在亭中没有远送,等薛彻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他才后知后觉向影子消失的方向送了一礼。 他在堂上沉默地立了许久,踟蹰片刻,就捏着折扇往树影下行来。 他虽说是文官清流,但更是武将世家的公子,步伐算不得慢,脚下生风,更带着几分肃杀。 云纹锦靴不紧不慢停在她脚前,薛朝暮缓缓抬起头,淡淡朝他笑着,看他弯身揖礼,恭敬相迎:“今日情况危急,不知道是嫂嫂落水,多有冒犯。” 是陆怀远救了她? 眼前人眉宇点点落入心底,近在咫尺。 而她似乎只需要抬手,就能把手中利器刺入他命脉。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款款温柔,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公子,会手段毒辣,诬陷忠良呢? 温腻的鲜血顺着她手中簪子流进袖口。 她倒也不傻,陆怀远不是文弱书生,他策马弯弓不输任何将门子弟,岂是她能轻易杀死的? 再者她满门冤屈,就让他这样轻易地死了,哪里偿得上? 总要他跪在自己父亲坟前,让他跪在天下人面前,明镜高悬,让他亲口说出事情的真相,为她家平冤昭雪。 薛朝暮微微一笑:“三公子客气。” 陆怀远目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她藏在身后的手,他似乎有话想说,转到唇边又换了话:“嫂嫂前来是有事吩咐吗?” “来道谢。”薛朝暮款款行一个标准的谢礼,信口胡扯,“要不是三公子,恐怕我没有命在了。” 陆怀远垂眸,谨遵礼数,并不与她对视:“分内之事。” 他唇又张了张,但后半句话哑在喉咙里。 “三公子有话想说?” 薛朝暮温然笑着,指尖的鲜血滴落在地上,隐在影里。 她主动询问,陆怀远也不再遮遮掩掩,笑道:“有事相求,恐怕唐突,冒犯嫂嫂。” “哦?”薛朝暮展了展眉,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三公子年少成名,官运亨通,还有什么是要相求于我这一介深闺妇人的?” 陆怀远求她? 那她可真是要好好费心,仔细“帮忙”了。 陆怀远闻言眉心微动,此话并无不妥,对面人语气更款款温柔,可他却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他先前不是没见过自己这位嫂嫂,她素来温柔怯弱,只知道费心讨好大哥。 叔嫂有别,她从不踏足他的院子,平日里见到他也只是远远见个礼,嗫嚅着唤一声“三弟”就忙躲开了。 可今天她的行径,和平日里真是大相径庭,说是换了一个人也未尝不可。 “嫂嫂说笑了,怀远不过一介书生,只是做分内之事,没有什么成名不成名的。”陆怀远神情自若,“是有些公务,需要借嫂嫂名下的铺子一用。” “铺子?” 这位陆府大夫人既然手里有铺子,就不必看夫家的脸色过日子,又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有个案子线索模糊,嫂嫂的铺子能解眼下困境。” 薛朝暮倒觉有趣:“什么案子?” 陆怀远还要再讲,却有一个小厮气喘吁吁跑来打断他:“公子,老夫人请您现在去院内议事。” “现在吗?”陆怀远眉峰轩起。 “老夫人说请公子务必现在前往。” 刚要求人办事,就要先人一步而去,实在是无礼。 陆怀远一时踟蹰,像是在思索如何开口更为合适,薛朝暮却巧笑嫣然,先一步打破僵局:“四夫人也在吗?” 那小厮微怔道:“是。” 薛朝暮心下明朗,莞尔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和三公子同去,说来也很久没去向母亲请安了。” 此言一出,陆怀远还没什么反应,来传话的小厮和身后立着的华阳都震惊了。 第4章 薛婕妤生辰礼 陆家嫡支只有三位公子,性格各异,武将驰骋沙场,文臣久立朝堂,想来这四夫人应该是陆怀远堂弟的妻子。 陆家议事,不请她这个正儿八经的陆家长媳,反而要舍近求远,去和陆四夫人商议,实在是没什么道理。 薛朝暮迎着两人质疑的目光,笑容依旧。 她提的又不是杀人放火的无理要求,再诧异也没人能反驳她。 陆怀远默然垂首,迈步先行。 她刚要提步,华阳立刻拽住她,转眼的功夫,陆怀远已经走出院门。 薛朝暮不解地瞧着她,她闷不作声,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把薛朝暮手上伤口包扎起来,又伸手探薛朝暮额头:“你脑子真淹坏了?你什么时候主动去过老夫人院子里?还和陆怀远一起去?” 薛朝暮神情自若地整理衣襟:“有什么不妥吗?” “他得罪你了?”华阳抱臂凝望她。 “没有。”薛朝暮望着陆怀远消失在回廊转角,溺水的窒息感仿佛又爬上她四肢百骸,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笑道,“陆大人高风亮节,我很敬重他呢。” “算你聪明。”华阳指了指地上打滚的幼鸟,“这就是警告,你若是刚才再上前一步,就会有一柄冷锋落在你脖子上了。” 薛朝暮蹲下身,她拂去小雀身上沾的灰尘,捧起圆滚滚的小雀,送进华阳怀里。 华阳没想到她来这么一出,小雀一进怀里就开始折腾着打滚,她生怕它滚出臂弯再摔在地上,又似乎不敢把小雀抱得太紧,手足无措之下,只能皱着眉瞪薛朝暮。 “带着走吧。” 两人一鸟穿过几个回廊转弯,绕过一片花园,走到院中的时候,堂上人已经聊了半晌。 陆四夫人萧湖茵看到她来,熟稔地装出亲热样子起身相迎:“哟,嫂嫂也来凑这热闹,可我们已经快商量完了呢。” 薛朝暮看都不看她一眼,撞过她的肩膀走向正堂,向坐在上位的老夫人欠身行了一礼,便在萧湖茵的座上坐下。 薛朝暮向老夫人微笑道:“听说大家都聚在母亲这里,是在商量些什么?我虽然愚笨,但或许能为母亲尽绵薄之力。” 老夫人的院子不宽敞,正塌之下就只摆放了两张圈椅,薛朝暮腿上有伤,理所应当地占了萧湖茵的座。 萧湖茵攥紧手里的帕子,坐到丫头搬来的小凳子上,瞪着薛朝暮语气温婉,言辞不善: “嫂嫂一心扑在大哥哥身上,从来不管这些俗事的,哪里知道这应酬往来的弯弯绕绕呢?还是给伯母请过安之后,就回院子里照顾大哥哥去吧。” 房中的丫头很合时宜地给薛朝暮上了一盏热茶,她不紧不慢把醇香的茶水送到唇边,平静望着下立之人:“就是因为不懂,才要开始学。不然事事都要母亲操劳辛苦,岂不是不孝?” 萧湖茵横眉道:“学也不是嫂嫂一时半会儿能学明白的!嫂嫂哪里知道管家的辛苦,还是不要在这里添乱。” 陆府如今竟是萧湖茵管家吗? 越俎代庖,不成体统。 既然她来了,可要好好正一正陆府这股歪风邪气了。 薛朝暮目光缓缓转向对面静坐不语的陆怀远,她话里藏刀,笑靥如花:“怀远怎么看?” 陆怀远手中茶盏一颤,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薛朝暮藏锋带笑的目光。 他愣了愣,但笑道:“嫂嫂是陆家长媳,本应请嫂嫂来院中议事的。” “既然煦和也来了,那就一起想想主意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陆怀远帮她说话,软榻上的老夫人淡淡望她一眼,又合上双目,看不出什么情绪。 煦和? 那就是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名字,名儿起得轻柔婉丽,像是南方姑娘闺名。 萧湖茵紧接着和老夫人搭话:“伯母,我想既然是要往宫中送贺礼,这礼就定然不能薄了,不然显得咱们家不敬陛下,恐怕会节外生枝。” 老夫人正襟危坐,听完只淡淡“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萧湖茵挑衅地瞪向薛朝暮,但薛朝暮偏过头,不同她啰嗦。 她知道萧湖茵打的什么主意,方才一番话说得模糊不清,根本不足以让她听出来议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这是打定了主意给她难堪。 果不其然,萧湖茵挑眉轻笑道:“嫂嫂觉得呢?呀,嫂嫂不会不知道我们所谈何事吧?也是,是我疏忽,嫂嫂连院子都不出几步,每日陪着大哥哥,又怎么会知道这些琐事,不如嫂嫂还是回去吧,这些事费心费神,不敢劳烦嫂嫂。” 薛朝暮却放下茶盏,巧笑嫣然:“四弟妹说的,可是给宫中薛婕妤送生辰贺礼一事?” “你怎么知道!”萧湖茵陡然变了神色。 她自然知道。 要过生辰的这位薛婕妤,就是和她关系最亲近的三妹妹。 若不是陆怀远,她如今应该已经嫁给心爱之人,而非身不由己地入宫为妃了。 薛朝暮向上座的老夫人恭敬道: “向宫嫔送礼一直有定数,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薛家落了罪,偏偏陛下又对薛家颇为眷顾,没把薛大人削官罢免,只是贬黜,仍留在京城做官,又召薛家三姑娘入宫为妃。陛下心意自然是不是我等能琢磨的,只是若是要给薛婕妤过生辰,礼重了恐怕让旁人觉得攀附。”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陆怀远,“何况,咱们三公子是给薛家定罪的主力,又曾经和薛家订了亲事,就算现在婚约作废,若送的礼薄了,难免有落井下石,轻视皇恩之意。” 她的目光不算冷,或者说很是和善,可陆怀远和这样一双含笑的眼睛对上,却觉得遍体生寒,又觉得似曾相识。 老夫人微微睁了眼,满意地点头:“这话说得不错。从前没看出你能有这些心思,闲暇时也教教你弟妹,她管家也有几年了,连这其中道理都看不出来,只知道一味挑着贵重的送呢。” 萧湖茵耳根漫上一层赧红,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她不甘地低下头,咬牙道:“伯母教导的是,湖茵往后会向嫂嫂多学多问的。” 薛朝暮手肘撑在案几上,托着下颌莞尔一笑:“既然是要学,那就不等下次了,嫂嫂这次就教你。这件事弟妹就不要管了,交给我就是了。” 陆家高门显贵是吗? 那她就要来做陆家的主,掌陆家的权。 再让陆怀远亲眼看着,天道轮回,让他看自己造下的孽,是怎么样一点点偿还给他陆家满门的! 第5章 我在查薛侯爷的案子 “这怎么行?”萧湖茵猛地站起身,老夫人不满地瞧她一眼,她才屏息绞着帕子坐下,声音也小了许多,“嫂嫂没管过府上的事物,一时间不知道库里有什么好充作贺礼的,给宫里的娘娘贺生辰不是小事,恐怕无法担此重任。” 薛朝暮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很认可她的说法,她为难地皱了皱眉,笑着又瞧向对面静静喝茶的公子:“怀远以为呢?” 陆怀远险些把一口茶呛在喉咙里。 他握拳抵在唇边,勉强压下咳意,避开薛朝暮灼热的目光:“嫂嫂思虑周全,想来定能胜任。” 薛朝暮笑着收回目光,起身向老夫人又行了一礼:“母亲放心,我不动用库中珠宝,只是需要些时日,定能为薛婕妤送上一份体面别致的贺礼。” 萧湖茵再也坐不住了,她推开薛朝暮立在堂中央:“伯母,是我先” “夫人!” 一声惊呼在萧湖茵身边荡开,她明明没用什么力气,比起薛朝暮在门口撞她那一下,这轻轻一推简直微不足道。 可眼前瘦瘦弱弱的人就这么摇摇晃晃地摔向一边,形如弱柳扶风,若不是华阳眼疾手快扶住她,她就真的装模作样要撞到案几边角上了。 薛朝暮握着华阳的手,低头整理衣裙的间隙,在华阳耳畔低声赞叹道:“还好还好,真撞上去估计要磕出血了。” 华阳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另一边,陆怀远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伸出一半的手,许是觉得自己动作不太自然,又端起放凉的茶盏,皱眉咽下冷得发苦的茶水。 他无意地扫过眼前人,她慌乱之下手臂抓住华阳的肩头,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臂,小臂上新伤叠旧伤,放眼望去已经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 “我没用力气,是她自己”萧湖茵一时间百口莫辩。 老夫人本来就不喜欢萧湖茵行事,不耐烦地拍案呵斥:“平日里看着你还算稳重,怎么能对你嫂嫂如此无礼!” 薛朝暮手臂上的伤过于显眼,伤痕落入三人眼底,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怜悯,她双手合十不知默念了一句什么,再睁眼时,望向薛朝暮的眼神倒多些同情: “就让煦和去做吧,薛婕妤如今正得圣宠,你要尽心些,不要失了礼数。今日事就这么定了,天色不早,都回去吧。” 薛朝暮迈出院子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幽蓝的月色。 华阳敷衍地扶住她的手,率先吐槽:“摔得太假了。” “是吗?”薛朝暮不以为然,“那也只有你看得出来。” “陆怀远也能看出来。”华阳无奈地瞧着她。 薛朝暮双手交叠举过头顶,长长伸个懒腰:“三公子也看出来了?看出来就看出来吧,反正目的达到了,谁管他怎么想。” “你还没说他哪里得罪了你。” 薛朝暮慢悠悠跟在她身后:“那你先告诉我,我身上这些伤,都是哪里来的?” 华阳反问:“你自己不知道?” 薛朝暮破罐子破摔:“我脑子淹坏了啊。” 华阳淡淡瞥她一眼,似乎很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她岔开话题:“你要帮陆怀远?” “对啊,有什么不妥当吗?”薛朝暮静静应着,步子又缓了一些。 华阳见她迟迟跟不上来,索性停下脚步等她,她冷脸道:“我只是怕你哪天心血来潮,自己把命给作没了我都来不及给你收尸。” 薛朝暮好整以暇看着她:“怎么呢?” “他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温和从容,实际上没什么人能看透他。” 华阳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语气暴躁起来,“他自己本事如何我不清楚,但他身边两个侍从太难缠,我看着他们就烦,你还是离他远点,免得给我找麻烦。” 而月色深处,深深树影下,陆怀远和两个侍从隐在夜色里。 黑衣随从错愕地指了指自己:“她在说我们?” 白衣随从不情愿地点点头:“你昨天刚和她打了一架。” 黑衣随从百口莫辩:“谁让她大晚上爬咱们院子房顶喝酒?我能不和她打吗,再说,我不也没打得过她吗!” 陆怀远仰头赏了赏月亮,完全不在意两人的对话:“你们说,夜还有多长?” 黑衣侍卫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耿直地摸摸后脑勺:“公子,夜刚刚开始。” 而白衣侍卫恨铁不成钢地踹他一脚,宽慰陆怀远道:“公子,夜再深总会过去的。” 陆怀远目光转到在小路尽头消失的那抹身影上,他倏尔释然一笑:“是啊,总会过去的。” 他负手踏上与薛朝暮截然相反的那条路:“我让你们追查薛大人的案子,有着落了吗?” 而第二日,薛朝暮半倚在软榻上,陆怀远轻摇折扇,温和从容,她看也不看,低头自顾自品着手中清茶:“三公子还没说查的是什么案子。” “涉及朝廷机密,不便透露,嫂嫂恕罪。” 薛朝暮淡淡瞥他一眼:“既然如此,三公子还是改寻他人帮忙吧,我位卑言轻,原本也不配让三公子坦诚相待。” 陆怀远闻言折扇收拢,他只消往外看一眼,房内人就都退了出去。 他缓缓起身,弯腰向薛朝暮揖了一礼,笑容依旧:“嫂嫂不要见怪,实在是有为难之处,还望嫂嫂体谅。” 他如此温柔一笑,就能让京城无数姑娘为之倾心,薛朝暮也不曾例外。 她曾经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捧脸对着陆怀远的画像傻笑,再揣着一颗真心,捧上去被人践踏。 她偏过脸避开他的笑颜:“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我替你办事,我也总不能对你要做什么一无所知。这样吧,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答了我,我再考虑要不要替你走这一趟。” 陆怀远立在堂下,他眸垂着,略思索片刻,温声道:“只三个问题的话,那嫂嫂问吧。” 薛朝暮直了直脊背,静静注视着堂下之人。 “你此次所为,是公差还是私差?” 陆怀远应答如流:“私差。” “那同陆家有关?” 陆怀远脱口而出:“无关。” 薛朝暮眼底闪过错愕,她手肘倚靠在案几上,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没趣,随口问道:“你在查谁家的事?” 若是公差,她就打算给他对手通风报信,让他一无所获。 若是和陆家有关,那她就准备煽风点火,混淆视听。 可既然都没关系,薛朝暮就没什么可问的了。 这最后一个问题,涉及私密,她赌定了陆怀远不会应答。 如此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推拒陆怀远,她自己手头的事情还没理清楚,谁有空装好人帮他办事? 堂下之人果真闭口不答,薛朝暮手指在膝处轻敲:“这可不是我不帮你,三公子还是请回吧。” 她指尖撑在眼角,再不管堂下人神情如何,静静闭目养神。 可下一刻,她双眼陡然睁开,一双杏眸冷得出奇。 “你说什么?” “薛家。”陆怀远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地与她对视,“我在查薛侯爷的案子。” 第6章 王记胭脂铺 榻上案几一晃,薛朝暮的手肘陡然没了支撑,腰侧磕在案几一角。而案几上的茶盏没放稳,一下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残茶剩叶溅了陆怀远半边衣袍。 另有一张写了字的纸飘摇落到陆怀远脚边,陆怀远弯腰将纸拾起,双手递回案几之上。 他没急着查看自己弄污的衣服,而是望向榻上忍痛的姑娘,许是不敢上前冒犯,只能立在原地,试探地唤她一声:“嫂嫂没事吧?” 房间里动静一出,薛朝暮立刻察觉窗外有一人从屋檐翻落地面,脚步静悄稳健,但还没靠近这间屋子,就被另一人挡在院中。 那人似乎有些无奈:“姑奶奶,你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华阳冷笑声依旧,却不应答他,两个人僵持在院子里,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陆怀远望向窗外,刚要说点什么,就被薛朝暮一声嗤笑阻断。 她推开案几,撑塌起身,望向陆怀远的目光仿佛淬毒的刀:“陆大人不是在和我说笑吧?” 陆怀远收回目光,垂手而立:“没有,正如嫂嫂所想,我确实在查薛侯爷的卖官受贿案。” 薛朝暮目不斜视,唇角堆出讥笑:“哦?这案子不是陆大人一手查办敲定,宣旨落罪的吗?如今还要在查些什么,是陆大人觉得薛家罪名还不止如此,要追查为自己争一片天地?” 她不觉间换了称呼,句句“陆大人”咬得极重。 陆怀远手中折扇紧了紧,面上波澜不起,他月白色的衣角染上大片褐色茶渍,几片茶叶沾在云纹边,倒像云中青翠的松叶。 薛朝暮上前一步注视他,撑着脸上冰冷的笑容:“怎么不说话了?” 陆怀远后退一步,刻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嫂嫂说过三个问题,怀远已经答完了。” “我没说你回答完我就要帮你。” 薛朝暮腿上伤经她这么一挣,又开始钻心刻骨地痛,她紧了紧眉心,甩袖坐回榻边。 “虽说我嫁给你哥哥,但是铺子是我的私产,若是我不点头,你就是告到你哥哥那里也奈何不了我。陆大人不肯以实相告,我没有帮你的理由。” “这是自然。”陆怀远弯腰轻轻摘去衣角上的茶叶,握在手心,“本就是有事相求,怀远不曾想过胁迫。” 一阵拳击肉搏之声从窗外传进来,华阳和来人动起手来,呼啸着数十招过后,不知是谁落了下风。 陆怀远正面对着窗,将窗外景况尽收眼底,无奈摇头道:“区明,退下吧。” 区明闷哼几声,挣扎不动,咬牙朝屋内喊道:“公子,那要先让这泼妇放开我!你松手行不行,不就是昨天不让你在我们院子房顶上喝酒吗?你至于计较到现在吗?” 薛朝暮原本不打算管院里两个人闹腾,闻言倒回头去瞧。 红衣姑娘正反拧着黑衣随从的手臂,把他脸按在一根石柱上,听他乱喊乱叫,似乎不耐烦,手上又用了几分力气,区明立刻脸上表情狰狞起来。 “嫂嫂。”院子里的华阳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陆怀远询问,“可否让华阳姑娘放他回去?” 薛朝暮悠悠荡回目光,她压下怒意,纷乱的心绪在她心头迅速汇拢。 她撑起半边下颌,笑意若有似无:“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什么事,不如陆大人还是先同我说说要我办什么事?” 陆怀远又看了一眼龇牙咧嘴的区明,倒真的掀袍在圈椅上坐稳,不管窗外境况: “前些日子,京城王记胭脂铺的掌柜由于贿赂官员未成,被逐出京城,他名下的铺子尽数转让易主,如今是一位姓陈的掌柜接手。我想让嫂嫂替我查一查,这陈掌柜的底细、性情,若是可以,最好能引着陈掌柜出来见一面。” 薛朝暮垂眸扫过桌上平整的白纸,上面是她昨夜无眠,梳理薛家冤案,想出的入手之点。 原来,此案的最初,是陆怀远查出她长姐静妃弄权卖官,此事一出,朝野物议不断: “静妃虽说深受皇恩,但要是想在朝廷中操纵官位,也绝不是她一深宫妇人能做到,若想成事定然要依靠自己父兄在朝中的势力。” 于是,陆怀远不负众望地查了三个月。 浩浩荡荡,抓出涉案官员无数,唯一令众人惊诧的,是抓捕的官员竟然没有一人为薛家子弟,更没有任何线索指向薛家父子和静妃同流合污。 直到临近结案,都查不出薛家父子的罪证。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陆怀远蓄意包庇岳丈家,也有人说薛家清流官宦,本就无罪,何来罪证。 直到这王记胭脂铺的掌柜,突然持着一纸状书告上府衙,宁愿受刑也要状告她哥哥薛彻,收受数十家店面铺子并金银无数,答应他为他儿子在朝谋得官职。 可钱财进了薛家,薛彻却甩手毁约,还派人绑了他儿子相要挟。 他和薛家人数次纠缠无果,实在忍无可忍,这才非要和薛家争个鱼死网破。 薛朝暮对此事的看法,只能用四个字概括:“一派胡言!” 她那哥哥薛彻,那天生就不是一个做生意的料子,他看到账本铺子就头疼,谁敢拿一堆铺子来贿赂他,他磨刀霍霍相向就不错了,更不用提帮人家谋得官位。 再者,薛彻是她嫡亲兄长,她了解他的品行,素来清正,断不会做这种事情。 案几上那一方纸上,正是淡墨书写的“王记胭脂铺”。 薛朝暮用袖子将纸上字掩盖住,十指搭在一处:“这种事情,陆大人为何不自己去查?想来以你今日的名望人脉,这些不是难事。” “我本是此案主查,此时无数双眼睛盯在我身上,我若托外人探查,必定打草惊蛇。” “那陆大人觉得,我能怎么帮你?” “嫂嫂的绸缎坊和王记胭脂铺一直有生意往来,如今虽然换了掌柜,但总有旧时的交情在。嫂嫂深居府宅,行事低调,过问自己店铺的生意不会引人注意,是怀远能想到的最合适人选。” 薛朝暮有意查王记胭脂铺,原本是无奈之举。 店铺已经易主,查下去极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实在没有别的线索,硬着头皮查总比等线索自己找上门来的好。 可若是陆怀远也要为此案往这里查,那这可就另当别论了。 别是想找什么歪路子,想把她家赶尽杀绝吧? 薛朝暮话锋一转,嫣然一笑:“那若是我应下此事,陆大人要怎么谢我?” 陆怀远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院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冷喝,薛朝暮眉头一紧,万分不耐烦地往院子里瞪去。 有完没完了? 堂堂七尺男儿被一个姑娘拧两下能有多疼? 有什么好叫的? 但此刻,院中一抹熟悉的倩影掠进她眼底,萧湖茵正得意扬扬站在院子里。 而她身前,一男子坐在轮椅之上,来人鼻梁高挺,唇色淡薄,狭长的凤目微微上挑,眼神凌厉如刀锋,端得一副轻蔑孤傲姿态。 萧湖茵挑衅地盯着她,薛朝暮顿感腿疼牙疼脑子疼。 还真是没完了,这次不止自己来闹,还带了个帮手? 带也带个杀伤力强一些的,这人困顿在轮椅之上,能有什么威胁力? 薛朝暮也顾不得陆怀远还在场,她一瘸一拐地往外跳出去,不由分说地挽起袖子,叉腰站在门前。 屡次三番闹事,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是不行了! 陆怀远俨然不懂她要做什么,但她架势实在太过嚣张,陆怀远错了错神,莫名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他快步追了出去,赶在这姑娘破口大骂之前,及时出声,向来人施了一礼:“大哥。” 薛朝暮扬起的手臂顿在空中,整个人顿时如雷劈,当场石化。 大大哥?! 第7章 出手相助 这人是陆家长子? 那就是她这个新身份的夫婿! 不是说陆怀远的两个哥哥都是将军吗? 这,这废了双腿的将军,如何征战沙场? “胡闹!”轮椅上冷峻的男子冲华阳呵斥道,“像什么样子,还不放手!” 华阳仍旧表情冷如霜,扬手把区明推到柱子上,转身走回薛朝暮身边,见她傻傻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抱臂戳她手肘,挑眉道:“陆省难得来你这里一次,你竟然不去讨好伺候他?” 薛朝暮把腰间的手放下来,若无其事道:“我为什么讨好他?就算我嫁进陆家,也用不着低眉顺眼地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吧?” 华阳听她这话,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她斜靠在门边,新奇地打量她:“你竟然也有一天能说出这种话来,看来掉水里一次反而把脑子摔灵光了。” 她说的又不是什么稀罕话,本朝并不限制女子的人身自由,也不过分打压女子的地位,哪怕嫁了人,自己只要不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夫家是不能羞辱打压妻子的。 陆省虽说只能坐在轮椅上,但他和寻常残疾之人不一样,他并没有倚靠椅背,而是笔直地坐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和陆怀远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一温润,一凌厉。 一谦逊,一孤傲。 他清凛的眼神扫过薛朝暮,威逼之气迎面扑过来,薛朝暮不禁寒战,他目光如同深夜的幽狼,贪婪地蚕食着天地间瑟瑟胆颤的猎物,这是久经沙场,浴血杀敌无数方能锻造出的杀意。 她不自觉地想往后退,但萧湖茵已经春风满面地推着他往院里来,轮椅停在她身前台阶下。 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一日夫妻百日恩。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还是要朝夕相处的。 薛朝暮挤出一个笑容,刚要开口,眼前人从萧湖茵手里接过一团黑布,劈手摔在她脸上。 “贱人!当初是你自己愿意揽下这件事,现在又怕辛苦,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不是湖茵来告诉我,我还识不破你这虚伪的面目!” 一阵腥臭扑鼻而来,薛朝暮一时没防备,酸臭味呛满了肺。 一股辛辣的酸水涌上喉咙,她立刻弯腰背过身去,忍得肩背耸起,好不容易压下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将军? 就这人也能当将军?! 她捂住心口,目光如刀,指尖捏起黑布上还算干净的一角,嫌恶地抖落了几下。 这黑布竟然是两件男人的衣服,不过被揉得皱巴巴,又像是在泔水桶里泡过一样,有一股陈年烂鱼腌臜味,说是从街头乞丐身上扒下来的都不为过。 薛朝暮把衣服拎得离自己远一些,屏息凝神,冲阶下两个人微微笑着。 萧湖茵春风得意:“嫂嫂,我就说让你,啊——” 下一刻,她嚣张得意的脸则完全被一袭黑衣覆盖,一声尖叫,酸腐气钻进她喉管,她胡乱抓几把,摸得满手污秽,才拽开脸上黑衣,脸色铁青,捂住嘴就快步跑去角落里,惊天动地吐起来。 “呕程煦和,你敢呕” 阶上,薛朝暮不徐不疾接过手边帕子,擦干净手。 她潺潺弱弱一个人,伤得连路都走不稳,力道却一点也不欠缺。 那又骚又臭的黑衣在空中一个翻腾,直往阶下两人脸上扑。 薛朝暮把帕子往脚边随手一丢,冷笑道:“不必客气,一人一件,我这人做事一向公道。” 有什么不敢的? 将军怎么样?杀气腾腾又怎么样?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别人都要踩到她脸上来了,她凭什么任人拿捏? 她留在陆家是筹谋复仇的,又不是来自甘下贱的。 “呵。”一声冷笑从阶下传上来,陆省眉峰凛起,他手背上青筋暴起,方才他反应敏捷,劈手把黑衣打落一边,手上却无可幸免,沾染些黄褐色的不明物。 他凝视着薛朝暮,唇角微微上扬,倏地挥手一劈,一道黑魆魆的影腾空而起,精准地往薛朝暮身上打。 薛朝暮猝然愣了神。 她在薛家养尊处优,千恩万宠,不管做了什么事,薛彻最多是骂她两句,何曾被人碰过一个手指头? 电光火石之间,黑影已经要落到她眼前,她陡然扬手去挡,但下一刻,鞭子的力道化为虚无,断在空中。 华阳挡在她面前,捉住鞭子的一小节,和另一端的陆省对峙。 陆怀远又一次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伸出一半的手,许是觉得尴尬,下意识去摸自己手边的茶盏,手扑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院子里,索性手碰了碰鼻尖,展开折扇掩饰地轻咳两声。 他没料到陆省会对发妻出手,但华阳似乎早有准备,才抢在他之前,刹那间阻断劲道十足的黑鞭。 这一鞭要是真的落在她身上,恐怕她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华阳扬手一甩,鞭子就如水蛇般缠回陆省手掌:“虐杀发妻,你是要上公堂的。” 薛朝暮雪白的小臂上,衣袖滑落,错综的伤痕又一次暴露在空气中,她定神看清陆省手上黑鞭,又看看自己手臂,一股隐火油然而生。 她平生最恨打女人的男人! 她臂上伤痕交错,不正是道道新旧鞭痕错综交叠? 有力气不抛洒在战场上,杀敌护国,倒是阴气森森地躲在后院打女人出气? “废物!”薛朝暮放下手臂,脱口而出。 陆省手上动作一顿,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薛朝暮毫不退却,声音提高几分,不偏不倚地落在院中所有人耳边:“废物。竟然缩着头在后院打女人?活该你断了双腿,你这样的人站到北边沙场,北边沙骑杀你都嫌脏。” 院内众人一时间整整齐齐地愣住了,旋即揉揉自己的双眼,把薛朝暮上下看了个七八遍,还是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这还是原先的大夫人吗? 良久,才有几声微不可闻的低语传出来: “她她竟然在骂大公子?!” “她不是一向心甘情愿跪在公子面前,求着公子打她消气吗” 闻言,薛朝暮一阵头晕眼花,心底激起千层浪 竟然还有人上赶着跪在这废物面前找打? 这不是这不是有病吗! 而阶下“废物”俨然已经无可救药,他眼底幽光森森,像是彻底被激怒,扬手就要再来一鞭。 这次薛朝暮不偏不躲,华阳就在身侧,她断不会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鞭子招展在半空中,倏地落下,响亮地摔在地上,抽出一条刚劲的痕。只是,出手的不是华阳。 而是行过一礼后,就再没有过什么动静的陆怀远。 第8章 安成侯府 陆怀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台阶,走到陆省身边,他一双白皙干净的手,骨节分明,按在陆省手腕上。 他看上去没用什么力气,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硬生生把陆省的劲道逼了回去。 “大哥,嫂嫂落水又受了伤,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 陆省眼风汹涌:“我还没问三弟来我院里做什么?” 陆怀远微微一笑,随口胡扯:“是二哥来了信,问大哥安好。我来院里时大哥不在,就和嫂嫂闲聊了几句。” 陆省闻言,沉默地盯了他半晌,但还是松了手,望向薛朝暮的目光满布阴鸷,他抬起手用鞭子虚点了几下她,冷笑道:“你,你很好。” 陆怀远双手平稳地推在轮椅之上,走到门口,他突然顿住脚步,对角落里面色惨白的萧湖茵笑道:“四弟妹脸色不太好,还是回院子里静养吧,最近就不要四处走动了。” 说完,两人就出了院门,这么一闹,萧湖茵自讨没趣,恶狠狠剜了薛朝暮几眼,顶着一身骚臭,也骂骂咧咧地跑出去了。 “这贱人!竟然敢把这污秽的东西丢到我脸上!” 她声音随风送回院子,薛朝暮面露鄙夷:“你们家还接给乞丐洗衣服的活计糊口?” “不是。”华阳瞧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困惑,“那不是陆省的常服吗?你竟然不认得?” 她这是第一次见陆省,当然不认得。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模糊又可怕的答案:“那衣服上骚臭的是?” 华阳漠然道:“便溺。” “” 这么一个阴鸷冷酷,喜怒不定的变态,竟然便溺失禁,不能自理? 先前萧湖茵让她洗的竟然是这种衣服! 薛朝暮神色复杂,她捂住自己的额头,又突然想起这手方才碰过那衣服,连忙把手撤回背后。 看她这双冻疮遍布的手,显然是寒冬腊月泡在洗衣池子里留下的罪证。 薛朝暮顿生一种壮士断腕的悲愤之心,双手举在面前比画了半天,咬了咬牙,又忍了忍,还是把双手藏回袖中。 眼不见为净! 忍一忍,洗一洗,手还是要留下来用的! 而华阳已经又一次走到区明面前,两个人剑拔弩张,似乎大战一触即发。 区明苦笑道:“姑奶奶,不打了行不行,我马上就走。” 华阳寸步不让:“现在走。” 区明左撤一步,举手投降:“这么能打,你当什么随从啊,随便出去当个打手不比在府上逍遥自在多了。好好好,你别动手,我和夫人说句话就走。” 华阳这次没再拦他,区明几步走到薛朝暮身前,恭顺地见了个礼:“夫人,公子要办的事颇为紧急,若是夫人愿意相助,今日申时,公子会备好车马,与夫人同行去锦缎坊。若是夫人不便援手,也请夫人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深谢夫人。” 薛朝暮挽了挽耳边碎发,漫不经心笑道:“你家公子还没说如何谢我。” “这。”区明一时哑然,陆怀远只是让他传个话,至于如何报答相谢,并不是他能做主的。 薛朝暮一瘸一拐地挪到石阶上坐下,刚好能和区明平视:“这样吧,我最近要办一件事,缺一些桐木,你让陆大人给我找一些来,要年久质佳,最好是刚从树上砍下来的,别拿那些路边的次品来糊弄我,让我发现了,你们陆大人的事情可就办不成了。” 区明认真听完,又向她复述确认一遍,拱手退出去。 院子里一时间就剩下她和华阳,她笑着朝华阳招招手,华阳迟疑片刻,还是来她身边,并排坐下。 如她猜想,华阳并不是府上的普通侍女,而是一位以护她生命安全为己任的江湖随从。 这种随从多见于南方商贾之家,家中若有女儿远嫁,其父母会重金聘请江湖人士,随侍自己女儿身边,酬金丰厚。 一来保女儿性命无虞,二来也是给女儿留一个得力助手。 此人虽然性子冷了些,但往后未必不能成为她的一个好帮手。 她往华阳身边凑了凑:“刚才多谢你了。” 华阳沉默不语。 薛朝暮又道:“下午我要出门,你和我一起去吧?” 华阳莫名翻了个白眼:“你不是不让我在呆在你身边?” “有吗?” 薛朝暮指了指自己,她当然没说过这种话,这么好的保镖在身边,不要白不要! 薛朝暮嘻嘻笑道:“原来年纪小不懂事,现在知道错了,你别往心里去,以后你就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最好!下午和我一起出去吧?怎么样?” 华阳冷哼一声,起身就走,不予回答。 薛朝暮坐在原地,狂乱地揉了揉脑袋。 拿人钱财还不替人办事,这人职业道德有待考量啊! 但不管怎么样,下午她还是要出门去的,如今于她而言,没什么比薛家的案子更紧要的。 等未时将尽,申时初至。 薛朝暮随便找了个小丫头领路,到陆府大门口,果然有一辆马车等在门外,马车边上,华阳冷着一张脸,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口嫌体正直。 这姑娘分明嘴硬心软! 薛朝暮一瘸一拐地迎上去,华阳看她这样子,不满地皱皱眉,但还是上前扶她一把:“陆怀远说他不方便明面上和你一起出行,会先到铺中等候。” 华阳半扶半推着薛朝暮上了马车,她刚要跟在马车旁边走,就有一只生了冻疮的手伸到她面前。 她一怔,顺着这只手往车厢看去,薛朝暮正偏过头,透过窗缝看街上车水马龙。 往日里夫人出行,她就算偶尔跟在身边,也都是跟在马车外面走的。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那只手,决定忽略她径直往前走。 谁料车厢里,薛朝暮笑吟吟的声音飘出来:“你进来啊,难不成还要我下去扶你上来?” 华阳眉凝在一处,并没动作。 “你上来陪我说说话,坐着也太无聊了,你再不来我真的下去扶你上来了啊。” 说着,她真的起身想要下车,华阳立马粗鲁地把她按回座上,就着她一片紫一片红的手,弯腰进了车厢:“你下去还是要我把你拖上来,你还是老实待着吧!” 一路上,薛朝暮看着窗外热闹的集市,果真叽叽喳喳拉着她说个不停,华阳依旧高冷,沉默不语。 薛朝暮倒是毫不在意,反而一路笑语,眼前人虽然不置一词,但她却看得出,华阳听得倒是认真。 尤其,她说起陆怀远身边随从本事不过尔尔时,眼前姑娘忽然扬首点头,甚是赞同。 马车经过一处宅邸门前,原本言笑不断的车厢,忽然沉默下来。 薛朝暮手倚在车窗之上,静静凝望着一座冷清无人的府邸。 朱红大门之上,一块崭新匾额高悬,衬在络绎不绝的行人之中,显得有些凄凉。 崭新的匾额之上,赫然两个大字—— 薛府。 可这里原先的匾额并不是这块,一个月之前,陆怀远带着降罪圣旨踏入薛府,带走了薛府满门清白,也带走了原先象征着尊贵权威的匾额。 安成侯府。 薛朝暮关了车窗,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马车又转过两个街角,停在一处商铺门前,迎风招展的旗幌上,几个大字落入眼底—— 程记锦缎坊。 薛朝暮走进店内,陆怀远正坐在一方桌边,手中握着茶盏,望着往来行人出神。见她来,也不做声,颔首朝她微微一笑。 薛朝暮忽视角落的目光,自顾自在店中坐定,扬声道:“谁是这里的管事?” 第9章 胭脂铺之疑 她声音不算小,店里人不约而同地都往她这里看来。 店中一位姑娘正襟危坐,眉目含笑,但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最主要的是,她身边还立着一位姑娘,面如寒霜,拒人千里之外,活像一个冷面阎王。 店里伙计还以为是来找麻烦的,互相推诿几下,最终有一个小伙计跑到里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大步流星踏出来。 他声音中气十足,出来就喊:“谁敢到我们店里闹事,我看是是是华阳姑娘啊” 他声音在看清来人之后就息了下来,不过倒不是因为看到薛朝暮,而是看到薛朝暮身边面无表情的华阳。 这应该就是店里的管事了。 他嚣张气焰顿时熄了,忙不迭去搬一张椅子来,又接过伙计递上来的热茶,殷勤奉给华阳:“原本过两天我就要去给姑娘送账簿呢,这不是到月底了,店里生意多一时没走开,姑娘自己先来了,姑娘等着我去” “不必。”华阳接过他手中的茶水,递给薛朝暮,“我不是用来看账簿的。” 管事的这才看到华阳身边还有一人,错愕道:“这位姑娘是?” 薛朝暮轻咳一声,整了整衣襟。 她从前是薛府嫡次女,家世显赫,父兄在朝为官,长姐又是宫中宠妃,她走到哪里都是备受瞩目的。 而今换了一个身份,坐在这里半晌,竟然是来给华阳当陪衬的! 华阳把椅子推去一边,也不坐下:“这位是夫人。” 管事的先是一愣,旋即像见了亲爹一样,点头哈腰地拜了又拜:“哎呦,这,这是夫人啊!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的眼拙,原先没见过夫人,怠慢夫人了!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重新给夫人和华阳姑娘上茶啊!” 薛朝暮把茶盏放在桌子上,心里平衡一些,点头微笑:“不必忙了,让他们且去忙吧,我有事找你。” 这里的管事只认识华阳,不认识真正的店铺主人,想来煦和姑娘从前一次都没来过这铺子,当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是不知道怎么能和陆省那种渣滓日日相处的。 管事的闻言脸色一白,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而不自知,劳驾夫人亲自来兴师问罪:“这,难道是上个月的账出了问题,不应该啊,我亲自查了三四遍的啊” 薛朝暮却摇头笑道:“你不必紧张,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是有些别的事情要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梁,名梁生。” “梁管事,我听说咱们店里和王记胭脂铺多有来往,有这回事吗?” “有有有。”梁生忙道,“京城的夫人小姐们妆容和衣裳总是要色彩相称的,咱们锦缎坊就和胭脂铺多有生意往来,有时候衣裳妆容搭配成套,更得夫人们的喜欢。” “你见过他们掌柜吗?” 梁生道:“原先的王掌柜远远见过,前些日子店铺转手卖了,新来的陈掌柜倒也奇怪,做生意的讲究个朋友人脉,但陈掌柜既不参加各种聚会,也不在外露面,现在同咱们家生意又断了,他呀,我倒是没见过。” 梁生挠了挠头,想了想,又道:“不过说起来,不止陈掌柜奇怪,他家店铺也奇怪。一般店铺易主难免有个低谷期,或许因为新旧掌柜的做生意理念不同,但他家店铺换了掌柜,反而突然备受官眷夫人们喜爱,生意可是原先的几倍呢!” 既然没见过,又不露面,自然性情、容貌、底细就不为人知了,难怪陆怀远走投无路,要求到她这里来。 薛朝暮手指抵在太阳穴,追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和咱们店里断了生意?” “一个月前吧,就是他们刚换了掌柜的那时候。”梁生想到此处,长叹一声,“也不知道陈掌柜怎么想的,跟咱们店买卖这么多年,哪次不是净赚不赔,这么好的生意说丢就丢了,真是,要是我,怎么说都不会放手的。” 一个月前,正是薛家落罪之时。 陆怀远查了薛家的案子,告发薛家的王掌柜手下铺子换了个主人,就不和陆家夫人手里的铺子做生意了。 何况还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薛朝暮目光扫过陆怀远,他离得不远,刚好能把两人对话听得清楚,此刻也低眉深思着。 薛朝暮对梁生道:“生意还是要做的,把这位陈掌柜约出来喝盏茶,讲清楚其中利得,赚钱的买卖没人会拒绝。” “唉,一个月前我就上门去说过了,不过没见到那位陈掌柜,生意自然也谈不成。” 薛朝暮微微一笑:“那是你方法不对。” 梁生困惑地挠挠头,只见薛朝暮向他招了招手,他忌惮地看了一眼华阳,见华阳没什么反应,才弯腰走上前去,听薛朝暮对他一阵低语。 梁生听完,脸色骤变,忙摆手道:“这,夫人,这行不通啊,这样生意肯定是能做,不过咱们这不是上赶着当冤大头吗,赚不到钱不说,还要亏钱啊!” 薛朝暮不以为然,她正襟危坐,端起手边茶盏:“生意能做就行,你只管去找陈掌柜,别的不用管。” 那梁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抬头就对上了华阳冷冰冰的目光,一句话到唇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耷拉着眼就往门外去,嘟囔着:“这算什么事啊,这下店里业绩可算完蛋了” “等等。”薛朝暮突然叫住他。 梁生还以为事情有回转,忙顶着笑脸跑回来。 薛朝暮低头品了一口清茶,粲然一笑,却朝角落里指去:“店里茶不错,给那位公子再上一杯吧。” 陆怀远突然被点名,愕然望过来,微微颔首,温柔一笑。 薛朝暮偏过脸望向窗外,街上车水马龙,盛世盛景。 不多时,梁生就气喘吁吁地跑回店里:“夫夫人,那陈掌柜他他” 华阳挥手拍在他背上,他似乎气顺了些:“陈掌柜同意了,不过他说咱们给的条件太好,怕我哄他,要咱们店里主人去谈才肯点头。” “哦。”薛朝暮轻声道,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不同意才见鬼,放着大把的钱不赚,还当什么商人开什么店,卷铺盖走人关门大吉算了。 不过既然受人所托,能把这位陈掌柜给约出来,剩下的事情,就要看角落里那位怎么说了。 她扬了扬下巴,撑着脸似笑非笑望着角落,陆怀远身正如松,安静地偏坐一隅,也正笑着看她,温其如玉。 “那就让这位公子,替我去会会这位陈掌柜吧。” 第10章 跛足的掌柜 梁生这才仔细打量角落里静坐的公子,一身鸥蓝色常服,白玉冠束起发,腰间一条锦带,锦带边垂着一块晶莹的碧绿玉佩,眉如暖云,背挺如松。 他闻言轻轻一笑,步子极轻,向座上的薛朝暮施了一礼。 梁生一时间拿不准他的身份,但也不敢轻易冒犯。 陆怀远道:“劳烦梁管事去备车,我们稍后就出发。” “我们?”梁生愕然指向自己。 陆怀远点头不语,梁生不敢多问,气还没喘匀,就又忙不迭出去备车马。 店里伙计一个二个都不敢往这边靠,以华阳为中心的半个店铺就空了下来。 薛朝暮缓缓起身,盯着陆怀远平静的面孔,问道:“陆大人好大的官威,要见陈掌柜,为什么要带上我店里的管事?” “不止陈掌柜,恐怕还要劳烦嫂嫂同去。”他带笑颔首道,“若是陈掌柜认得我,会打草惊蛇。而请梁管事一同前往,另有别用。” “我?”薛朝暮指了指自己,惊诧道,“我去谈生意?” 如果说薛彻是做生意的蠢材,那她就是旷古难寻的败家奇才 赚钱的生意一笔做不成,赔钱的买卖数不胜数。 她在薛家的时候,不知道多少铺子被她祸害到关门大吉,所以她太精通怎么样能让自己赔到倾家荡产,让对手赚到盆满钵满。 这才出此下策,利用这一点引诱陈掌柜上钩。 但出主意行,要是让她亲自去和生意场上的老油条谈判 这不是上赶着去丢人献丑,而且还是在陆怀远面前丢人? 绝对不可能! 陆怀远却道:“嫂嫂不用真的和他做赔本买卖,我只需要见这陈掌柜一眼,就足够了。” 薛朝暮心底一个念头隐隐成形,她意味深长地睨向陆怀远,而他仍旧一副从容不迫,风轻云淡之状。 他眼底波澜不惊,脸上除了微微的笑意,更看不出别的情绪,远看如轻云,近看却让人摸不透他任何心思。 薛朝暮突然觉得,如果陆怀远心术没偏,而是尽心为国为民,经他之手,纵横筹谋,未必不能超越他老师的成就,匡扶天下,名垂青史。 只可惜,一棵好苗子,长歪了。 而她这颗商圈新秀青苗,开始熊熊燃烧自我了。 半个时辰后,王记胭脂铺二楼,薛朝暮临窗而坐。 她身边一左一右两位随从,左边姑娘清冷如旧,右边公子面具遮脸,而面具上色彩缤纷,粉底红唇,正是一个精致可爱的小猪面具。 陆怀远默默垂下头,偏过半边脸,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惹人注意。 但胭脂铺人来人往,突然有一个带着小猪面具的公子走进店里,且这公子玉树临风,来试胭脂水粉的姑娘们都忍不住驻足观望,仰头往楼上看。 “这位公子身如玉树,举止不凡,怎么带这样的面具?” “莫不是毁了容貌,不好见人?” “那可真是可惜了,我看他衣着不像是随从,却跟在这位夫人身边,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哈哈我看若不是夫人的郎君,就是这位夫人养的面首吧哈哈” 面具之下,陆怀远双颊漫上一层飞霞,他手放在唇边,轻咳两声,等到店里小厮来放下楼上的帷幕,那些姑娘才就此作罢,不再盯着他议论。 这面具正是胭脂铺外一个小摊子上买来的,其实那铺子上除了动物面具,倒也有许多素净雅致的面具。 可薛朝暮一概不看,皱着眉挑了半天,突然笑逐颜开,抓住角落里一个粉面红唇的小猪面具,扬手就盖在他脸上。 她振振有词道:“陆大人既然怕打草惊蛇,那就戴上这个面具吧,这样就不会被人认出身份了。” 既然要丢人,那就一起丢人好了。 说完,她从华阳钱袋子里拿了碎银子,笑嘻嘻地递到摊主手上,不由得他拒绝,就大步流星踏进了胭脂铺。 陆怀远按着脸上的面具,愣在原地,转眼功夫薛朝暮已经单脚跳进铺子。 可等到上了楼几人才发觉,其实根本就不用怕陈掌柜看到他的模样。 二楼雅间之内,一道屏风将两边人隔开,屏风之上影绰绰,只能看到一个成年男子端坐的轮廓。 梁生率先开口:“陈掌柜,我们夫人赴约而来,那咱们两家的生意,还是继续做下去,您看如何?” 屏风之后,一男子笑声徐徐传出:“劳驾夫人走一趟,只是陈某有一事不明,要请问过夫人后,再做定论。” 薛朝暮道:“陈掌柜请讲。” “夫人答应许我七成利,条件如此丰厚,陈某确实不舍得拒绝,但是陈某想请既然明知道可能是亏本的买卖,为什么非要找上我,同我做这场交易?” 薛朝暮笑道:“生意场上盈利固然重要,但贵店和我家生意往来数年,一向都是双赢获利,也积攒下来不少老主顾,利益不提,情谊常青,往后还是要仰仗陈掌柜多照应的。” 陈掌柜却道:“夫人不必讲这些虚言,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程记是京城商圈后起之秀,未必找不到更好的生意伙伴。” “陈掌柜是爽快人,既然如此,我倒有一句话想先问问陈掌柜。”薛朝暮望着屏风上男子的轮廓,缓缓道,“我既然来赴约,那就是带着诚意来的,陈掌柜为什么不愿意以诚相待,反而多摆这一道屏风呢?” “哈哈哈,夫人说得有理,这原是我失礼,只是我这人不爱同人交往,也不愿意露面于人前,夫人不要见怪。” “既然陈掌柜用这虚言来唬我,又何必非要追问我的动机。总之陈掌柜是稳赚不赔的,至于我家会如何,陈掌柜何必费心?” 陈掌柜话头咬得紧:“正是因为钱赚得太轻易,才要问个清楚才行。”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引你出来一见,要不然就是她脑子撞坏了,才会再做这种生意。 薛朝暮一时哑然,再也扯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微微侧过头,看向陆怀远。 陆怀远还戴着那张小猪面具,静静负手而立,察觉到她的目光,又看向屏风对面,轻轻点了点头。 面具之下,薛朝暮看不到陆怀远的表情,但许是小猪精致可爱,陆怀远这几下点头,倒显得莫名乖巧。 如此正合她意,既然编不下去了那就不编了,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决胜之法。 她扶着华阳的手起身,望着屏风里面那人,莞尔道:“既然如此,那或许是我们两家缘分到此,我不喜欢强求,此事作罢,我先告辞了。” 屏风内,那人身形一顿,薛朝暮说着就要往楼梯口去,她脚下步子行得极慢,等走到楼梯口,身后人果然开了口。 “夫人留步。” 薛朝暮豁然一笑,那陈掌柜已经站起身,往门口迎上两步,薛朝暮转身之际,正好看到,这陈掌柜有腿疾。 与她同转身的还有陆怀远,但他神色不明,只是静静站在她身后。 陈掌柜仍然没有走出屏风外,他在屏风后揖礼道:“夫人,出门在外做生意总是要谨慎一些,若是夫人有难言之隐,陈某不再追问,买卖还是要做的,只是有些话要提前讲清楚。” “陈掌柜请说。” “若是有一日陈某觉得生意不妥,会随时终止两家的往来,这原本是不合咱们规矩的,所以我要向夫人提前说清楚,免得日后得罪。” 陆怀远并不打算真让薛朝暮做赔本买卖,只是为了引陈掌柜出来一见,既然来人谨慎不漏破绽,生意倒也不必再谈,另寻他法就是。 但薛朝暮静静向屏风之内望了望,静了片刻,唇角微扬,竟然点头道:“成交。” 第11章 打劫 雅间里早就备好了契约文书,梁生和陈掌柜又一番商议,在文书上修修改改,才各自按了手印。 等出胭脂铺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街上稀稀疏疏点起了灯笼,月色朦胧将街上繁华笼罩在无边朦胧里。 梁生捧着文书,一脸苦瓜相,心里盘算着店铺亏损数,跟着薛朝暮在街上闲逛,耷拉脑袋,无精打采。 薛朝暮在胭脂铺外小摊上兜兜转转,挑发钗选手帕,但没有一点要买回去的意思。 梁生探头试着道:“夫人若是有喜欢的,尽管选了去,小人出门带了钱袋的。” 薛朝暮却微笑着摇头,她目光并不在这摊面上,而是徘徊在胭脂铺大门外。 约莫半个时辰,梁生跟在她身后实在逛得头昏脑涨,他拿捏了好一阵言辞,才试着道:“夫人,这生意做下去咱们店里可就赔死了,那这今年的账可就” 梁生话没说完,薛朝暮突然往街角行去,连手中一块玉佩都没来得及放下。 不远处,一男子带着斗篷疾步行走。 他身形并不出众,斗篷遮住脸,属于扔在大街上就会淹没在人群之中的。 不过他腿上似乎有旧疾,就又比常人容易辨认些。 他深深低着头,径直往前走,等走到一个幽静的小巷转弯处,他身影突然消失不见。 梁生忙扔了银子在铺面上,小跑跟过来,见状霎时变了神色,颤颤巍巍道:“夫人,这这这这莫不是闹鬼了吧,咱们一路跟过来,这这人呢?” 薛朝暮环视一周,抬步往一条黑魆魆的巷子里走。 “夫人这巷子这么黑可不敢去啊,夫人,夫” 薛朝暮恍若未闻,她身影没入深巷中,梁生进退都不对,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深巷少人行,但此时正有两位姑娘立在巷中。 华阳手提一盏灯笼,见他跟进来,向他招手:“梁生,你来认认这人是谁?” 梁生不敢怠慢,疾步向前,但走到跟前又有些心里发怵:“这,这莫不是死了吧?” 华阳不耐烦道:“啰嗦什么,让你来看你只管看就是了。” 梁生忙应答一声,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看,三道影子落在一盏孤灯旁,黑暗将巷外繁华同深巷寂寥隔绝。 梁生凑上去端详了半晌,真像见了什么活鬼,手撑着地连连后退,磕磕巴巴道:“这这这不是王掌柜吗?他不是被驱逐出京城了吗?举家都迁走了啊,怎么在这里啊!” 薛朝暮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这真是王掌柜?” 梁生坚定点头:“我绝不可能看错,从前我去结账的时候,他常坐在店里,不过我们从来只是点头招呼,没说过话,不然我听着声音,刚才在胭脂铺就认出他了。” 梁生细想了想,“没听说王掌柜有腿疾啊!” 薛朝暮手指蜷在一处,指甲嵌进掌心,唇角冷笑愈重。 王掌柜当初是没有腿疾,他这一双腿,是在状告她哥哥的时候在牢狱里被打残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 陷害薛彻的王掌柜根本就没有离开京城,反而摇身一变,改头换面,成了自己手底下店铺的新主人。 王掌柜,陈掌柜。 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京城胭脂铺的顾客都是固定的,轻易并没有什么变动。 何故薛家事发后,王记胭脂铺就突然备受青睐,引人喜爱? 胭脂铺易了主,新掌柜首鼠两端,不肯露面,行踪可疑。 也正为此,薛朝暮才让华阳暗中拦截此人。 好啊,好个陆怀远,好一个刑部! 查案落罪只做一半,她满门冤情难诉,这栽赃诬陷的贼人却逍遥法外! 薛朝暮心口一阵闷堵,陆怀远那张道貌岸然的微笑脸又在她眼前打转,怒火翻涌,她手中玉佩被猛地摔向黑暗处。 应有的玉佩碎裂声,像是被卷进无穷无尽的黑暗。 薛朝暮凝眉盯着暗处,华阳不动声色地抽出袖中短刀,刃带锋芒。 一抹修长的身影从黑暗里缓缓行出,影落在薛朝暮脚下,陆怀远左手握着一枚玉,右手捏着一张面具,静静从黑暗里走出来。 “陆大人好兴致。”薛朝暮一脚踩在影上,恶狠狠碾了几下,“藏在暗处偷听别人说话,不是君子所为吧。” “我先一步在这里,并不是故意偷听。”他摊开手,掌心上一枚玉在月光下格外晶莹,“虽说算不上什么好玉,也不要毁了。若是不喜欢,送给街边百姓,他们也是欢喜的。” “陆大人可真是体恤民情呢。”薛朝暮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扭曲的赞美,“这人陆大人见过,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陆怀远已经听到了梁生所言,此时也不再弯腰去看王掌柜的面容。 “我并不知此事。我只管查案,定罪量刑不是我职责所在。”他把玉又握回掌心,“但事情有疑,我正在追查。” 薛朝暮拂袖冷哼,背过身去。 追查? 追查的结果恐怕就是杀人灭口,让她查无可查,让薛家永无翻身之地吧! “那依陆大人看,这人该如何处置?” 王掌柜既然能改名换姓,那就要有官员同他里应外合,办妥户籍文书。 查出这个官员的身份,就能顺藤摸瓜寻出诬陷薛家的幕后元凶。 无论如何,她都是要保下这位王掌柜的。 薛朝暮半偏过头:“关进刑部大牢,依法量刑?” “又或是。”薛朝暮寒声道,“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陆怀远闻言蹙了蹙眉。 他静静垂手站在原地,摇了摇头,又看向地上昏迷之人,半晌,突然抬步向那人走过去。 华阳见状立刻上前阻拦,但同时一抹黑色身影挡住华阳的去路,区明面露难色,陆怀远的脸上倒是闪过一丝 窘迫? 薛朝暮眸底冷寂,扬声道:“谋杀良民,陆大人,这是死罪。” 陆怀远却自顾自半蹲下身,俶尔回首冲她一笑:“嫂嫂误会。” 薛朝暮横眉冷对,不解地瞧着他。 她—— 她,看着陆怀远弯腰蹲在王掌柜身侧,伸手去解王掌柜腰间的钱袋、玉佩,以及他手上的玉扳指、束发的金簪 只要是王掌柜身上值钱的东西,陆怀远都给翻了个遍。 “你这是?”薛朝暮皱眉。 陆怀远怀里抱着玉器金银,抬头望了望天空,轻咳一声,似乎想极力掩饰自己的尴尬。 “打劫。” 第12章 武陵春醉 月上柳梢头,街头巷角,红灯笼高悬。 京城最繁华的酒楼之上,红彤彤的烛火落在雅间窗沿,一双红紫交错的手匿在光影下,指节轻敲窗沿。 桌上两坛酒,一坛尚未开封,一坛已经见底。 薛朝暮把玩酒盏,饶有兴致地看向对面人。 陆怀远,京城多少名门贵女的春闺梦里人,竟然—— 当街打劫。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明日就是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而笑话本人正侧着脸看向窗外,手边酒盏内空空如也,滴酒不沾。 这酒可是京城最好的佳酿,入口醇香,饮过如身至桃花源,能让人暂忘心中烦恼。 名唤武陵春。 酒性烈,极易醉人。 薛朝暮上辈子,最爱饮此酒,微醺之际,坐在她家清池石畔,对月抱琵琶。 而上一世,她也正是饮过武陵春,才醉酒不知有人走到她身后,冷不防被推进冰冷的池塘。 薛朝暮小酌一口,含笑举杯,向对坐之人道:“陆大人不喝吗?武陵春京城闻名,美酒配贤臣,衬得上陆大人的身份。” 陆怀远收回目光,落在她轻佻的动作上,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 薛朝暮唇角的笑意愈发张扬:“陆大人不必觉得心虚,抢劫之后总要销赃不是?与其鬼鬼祟祟地带回陆府,不如你我饮一坛酒,也不枉费力跑出来一趟了。” 要想今夜的事情不打草惊蛇,伪造成王掌柜被劫匪打昏,确实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这样一个家财万贯的商人,总不会去四处宣扬自己被劫匪敲晕,连裤子都被扒得一干二净。 这笑柄要是真传出去,他往后就是真想再谈什么生意,也没脸见人了。 陆怀远这一招。 阴损。 而阴损的人正静坐对面,不作言语,不作回应,只是望向她,淡淡一笑,又一次摇头。 抢了人家的钱,又图心里受用,不肯花销。 “可笑。”薛朝暮伸手就去够他面前的酒坛,“那既然如此,别辜负佳酿。” 恰逢一阵寒风顺着窗吹进来,和薛朝暮周身酒气装了个满怀。 顿时,一阵寒意从袖口窜上脊背,薛朝暮打了个寒噤,刚想要说些什么,反被冷风呛住,半偏过身弯腰咳得面红耳赤。 煦和姑娘身子实在是太娇弱。 跳不得窗,翻不得墙,连被冷风激一下,都要惊天动地地咳上半晌。 她咳得太甚,陆怀远眉头攒得更紧,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背,但伸出一半的手又收回来,转而落在敞开的窗子上。 薛朝暮一阵猛咳,酒气褪了大半,她稍微缓过一些,眼底染上一片潮湿,撑膝坐在软椅上,竟然发现自己的酒盏,冒着盈盈热气。 朦胧的雾气升腾在她和陆怀远中间,把对面人的模样晕得模糊不清。 陆怀远手边放着一坛新酒,已经开了坛口,酒入杯盏。 “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薛朝暮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的咳意。 “酒太烈,嫂嫂保重身子,不要再喝了。”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道。 薛朝暮觉得可笑:“你凭什么来管我?” 陆怀远又陷入了沉默,只是手上动作不停,酒坛并不大,很快也见底。 “是了,我要是死了,谁来帮陆大人在污泥里斡旋,帮陆大人平步青云呢?” 薛朝暮说着扣紧了杯盏,热茶滚滚,猝然被泼到地上。 “只是我这人,执迷不悟,不爱热茶,只爱烈酒。我的事,就不劳陆大人费心了。” 她的事,她的命,这一世,由不得陆怀远摆弄。 陆怀远手上动作一顿,他薄唇抿成一条线,仍旧垂眸,烈酒入喉,对刚才的话恍若未闻:“嫂嫂要的桐木,我后日晚送到院中。” “我急用,明日给我。” “明日恐怕不行。” “明日为什么不行?” “明日,薛府设宴答谢路祭,我要去薛府赴宴。” 明知薛家有冤,仍宣旨定罪,他竟然还敢踏足薛家大门。 “荒唐。”薛朝暮冷笑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薛大人应该说过从此两家再无关系,陆大人竟然还上赶着去找骂?何况,薛侯爷的罪名不是陆大人亲手敲定的吗?又何必再去逝者面前碍眼?” 为此多少文官清流称颂他清明雅正,他怎么还有脸面去惊扰亡魂? 陆怀远却道:“我不是为薛侯爷去的。” 薛朝暮蓦然怔住神。 是了,她父亲如今是罪臣,哪里能有什么路祭答谢呢? 陆怀远此去,恐怕是替皇上敲打赴宴众人,莫要忠奸不分,是非不明。 薛家已然落罪,哪怕皇恩浩荡仍留薛彻官位,那也是皇上的恩德。 至于寻常官员,要想平安度日,还是要自己掂量掂量轻重,谨慎行事,离薛家敬而远之最好。 陆家前些日子,是设了路祭的,陆怀远要说去,名正言顺,无可指摘。 但另一番说辞不轻不重传过来,落在薛朝暮耳畔,犹如闷雷炸响。 “我未过门的妻子去世了,虽未成亲,我也要去送她一程的。” 言辞真切动情,隐隐有哀伤流转,任谁听,这也是一位爱重发妻的深情人悲切之语。 可醉上心头,薛朝暮喉间犹如刀割,钝痛阵阵,她鼻尖一酸,拂袖把满桌杯盏摔在地上。 “荒唐!” 杯中酒倾了满桌,酒顺着桌角流在陆怀远衣衫,他不疾不徐起身,抬手将杯盏扶起。 他拇指拭去腰间佩玉上的水渍,声音沉了下来:“嫂嫂何故对薛家事情如此上心?我记得,嫂嫂和薛家人素不相识。” 那张纸上的小楷,他并不是没看见。 她这两日的讥讽针对,他也并不是察觉不到。 恐怕,要不是知道他所求之事和薛家有关,她断然不会出手相助。 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为什么有朝一日对他痛恨嫌恶。 又为什么突然,开始对素无牵扯的薛家如此上心。 “陆大人,可真是情深意切呢。” 薛朝暮冷冷笑着,指甲嵌进肉里,她讥诮漫上眉梢,再也忍不下去和这人共处一室,欲要破门而出。 但门被重重摔响,她停住脚步。 “陆大人的真情或是假意,可都要好好收起来,不要等有朝一日宣于人前,反而成了一把伤人的利刃,到时候悔之晚矣。” 木地板上脚踏声渐行渐远。 陆怀远沉默推开窗,冷风毫不留情灌进来,吹在他潮湿的衣衫上,蔓延到心底,潮湿一片。 区明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雅间,一言不发,立在陆怀远身后。 “区明。” “公子。” “你觉不觉得大夫人变得不一样了。” “正是呢,大夫人原来轻声细语,都没听她大声说过话,而且一心陪在大公子身边,哪管过别的闲事。” “不,我是说,你觉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谁?” “薛家,二姑娘。” 第13章 落水 陆怀远说完自己也怔住了,他静静站在原地,望着窗外出神。 “如果薛姑娘还活着,嫁给我,大抵也是像嫂嫂一样,像京城众多豪门世家一样,恨我入骨吧。” “公子。”区明挠了挠头,半晌才憋出一句算不得安慰的话,“逝者已矣,许是你和薛姑娘没缘分吧,就别再惦念了。大夫人虽然和从前是不太一样,但是和薛姑娘是万万扯不上什么关系的。” “是了。”陆怀远扯开唇角,涩声笑了笑。 他苦笑着摇头,掀袍在窗边坐定,手握杯盏,烈酒一饮而尽:“你去盯着王掌柜,看看他接下来会和什么人往来。” 区明应了一声是,几个跨步就消失在楼梯转角。 又是几坛武陵春被送入雅间。 陆怀远手边放着一张精致可爱的小猪面具,窗外京城朱雀大街上,俨然盛世之景,彩灯高挂,亮如白昼。 酒入愁肠,很快几个小酒坛就滚在他脚边,东倒西歪。 他曾听闻,薛家二姑娘,最是喜欢这武陵春。 他还记得,她闺名似乎叫做—— 阿朝。 可惜,他都没来得及亲口唤上一声。 而他等了这些年的婚约,最后竟然成了一纸空话。 直到酒楼宾客散尽,街上摊贩归家,街上华灯尽数熄灭,陆怀远才后知后觉从酒楼里迈出来。 冷风一吹,他满身酒气消散不少。 孤影徐徐行于暗沉无光的大街。 进了陆府,绕过几个回廊,书房之外,陆怀远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目光落在书房外不远处的角落。 有一位姑娘歪着头,靠在灰色的墙砖上。 迎着月色,他依稀能看清她睡容苦闷,像是在做一个悲恸可怖的噩梦。 恍惚间,夜色朦胧,他竟然在那自己长嫂身上,隐约看到薛家二姑娘的影子。 只是那样明媚灿烂的姑娘,难道也会有这样的愁容吗? 陆怀远沉思片刻,脚随心动,转身进了书房。 次日,薛朝暮醒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方毯子。 再一侧脸,华阳就坐在她身侧,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她在墙角缩了一夜,睡得四肢僵硬,手脚微微活动下,就百蚁啃噬般发麻。 她艰难地伸了一个懒腰,昨夜的记忆断断续续浮在眼前。 她记得自己从酒馆出来,发疯似的灌了自己两大坛武陵春。 好像碰到了一群唱戏的? 后来,她晃晃悠悠地被人带回陆府,又撞上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她吵又吵不赢,闯又闯不进。 似乎还有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在她眼前晃悠,那人的脸和陆怀远的面容模模糊糊重合在一起,看得她心烦意乱。 后来 后来她困极了,就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抱着一棵挡风的大树,乖巧地歪头大睡了。 华阳听她一席话,沉默了半晌,拍手鼓掌。 “何意?”薛朝暮郑重道,“我知道我酒品一向很好,但是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喝彩。” 从前在薛府的时候,她经常醉酒,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非常省心,备受好评。 华阳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三件事。” “什么?”薛朝暮茫然。 “其一,你昨晚在朱雀大街又哭又笑,形容疯癫,只要见到一个人,就跳着冲上去,抱着人家,大叫陆怀远的名字,昨晚短短半个时辰,你在京城朱雀街,一战成名。” “这就是我说的唱戏的?” “是的,你别插嘴,听我继续说。” 华阳目光里多了一丝诡异的赞赏:“昨晚回府之后陆省关了院门,不让你回房,你就站在院门外叉着腰咆哮,等到陆省出来和你理论,你趁人不注意,一脚踹翻陆省的轮椅,踹完就跑,三个家丁都拦不住你。” “这是死人脸?”薛朝暮默默揉了揉腿,“那,干得漂亮。” 她早就看陆省不顺眼,踹得正好。 她这身体上满身的鞭痕都是拜他所赐,踹他一脚,怎么算都是他赚了。 华阳盯着她,高深莫测道:“这第三件事,就更了不起了。” 薛朝暮挑眉道:“踹完我就抱着树睡觉了,还能有什么第三件事?” “树?”华阳笑出声,“踹完陆省,你不知道为什么跑到陆怀远的院子里,抱着陆怀远的大腿不撒手。” 薛朝暮沉默了。 “越拉你抱得越紧,最后直接攀上了陆怀远的脖子。” 薛朝暮震惊了。 “哦对了,我还听见你一口一个哥哥叫着,嗯,昨晚陆怀远的表情,那可真是太精彩了,让我想想怎么形容比较合适,嗯就和你现在的模样差不了多少。” 薛朝暮唇角的笑意裂得稀碎了 她张口怔在原地,她指了指华阳,又指指自己:“你为什么不拦住我?” 华阳手搭在眉梢,挡去刺眼的日光:“我要先帮你收拾了陆省那边的烂摊子,才能过来找你。来的时候你已经那个样子了,你应该谢谢我来得及是把你们两个分开,不然谁知道你接下来还会做出些什么呢。” 从前在家里,她喝醉了酒,都是薛彻来给她送醒酒汤,有时候吐得难受了,就爱扯住薛彻的袖子叫哥哥。 如今薛家她回不去,没想到换了个身体,酒后失态,竟然,竟然抱了陆怀远?! 薛朝暮抬手拍拍自己的脸颊,强制让自己清醒一些:“陆怀远他说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昨晚在书房坐了一夜,一大早出门去了。” 华阳眯眼笑着,“我本来还以为是陆怀远哪里得罪了你,你处处针尖对麦芒,而今看来,好像不是那回事吧。” 薛朝暮强作镇定:“不然你道如何?” 华阳摸着下巴,状似思索:“哈?要我看,你更像是爱而不得心生怨怼,酒后露真容咯。” “一派胡言。” 华阳反笑道:“不丢人,喜欢陆怀远的姑娘在朱雀大街排队数不清,你年轻认人不清,嫁给陆省,现在后悔在情理之中。不过你待遇倒比外面的姑娘好多了,喏,陆怀远昨晚还给你送了毯子。” 前半句话,薛朝暮很认同。 嫁给陆省,简直是瞎了眼才做得出的事。 但后半句,薛朝暮不自觉捏紧手中毯子,谁要他好心。 要不是他,自己哪至于沦落到这番境地。 她狠狠摇了摇头,让自己思绪迅速清明。 她随手整整衣衫钗环,拉着华阳的手就往外走:“这些晚点说,我们出去一趟。” 若是要诬陷薛彻受贿,就要有人偷出薛彻的印章,在过户文书上盖章。 此人必是薛彻身边亲近的人,薛彻优待随从,他做完这种事,一定心虚,必会露出马脚。 只是她苦于进不得薛府,今日天赐良机,薛府答谢设宴,宾客纷杂,没人会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偷偷潜入府上。 不多久,一前一后两道影,翻入薛府后花园。 薛朝暮从墙上单脚起跳,震得腿发麻,眼发昏。 华阳嫌弃地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有大门不走,为什么要翻墙?” 薛朝暮按住自己的腰,一瘸一拐跳起来,熟悉的花园景色落入眼底,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花园里最后的寒梅仍傲寒而开,花瓣在阳光下细微颤抖着。 这是她的家,她却走不得正门,行不得大路。 薛家没人认识程煦和,何况她没与陆家人同行,没有请帖,更不会有人放她进来。 她试着放开华阳的手,不多解释,嘱咐华阳隐在暗处,自己则往花园深处走去。 薛府花园修得雅致精巧,她自幼最爱在园子里和姐妹们对月调琴,这里的路,她就是闭着眼都能走得出。 她此行目的地,是沧浪亭。 此亭居于花园中心,背靠假山,前倚清池。 若有人从后院绕去前厅席面上,绕近道,必过此地。 而她,是要等她的四妹妹,薛道安。 如今嫂嫂离世,她溺水身亡,三妹妹入宫为妃,家里内院应该是自己这位四妹妹在管。 若有什么问题,问她是最合适不过的。 转过几个回廊,假山落在眼底,一汪清池在阳光下泛出粼粼波光。 只消一眼,一瞬,溺水感、失重感铺天盖地将她吞没。 她又想起自己那晚挣扎在寒彻骨的池水中,隐约看到池边站着两个人。 他们静静瞧着在水里挣扎的她,笑着说出那句:“薛家的姑娘,怎么配得上咱们高风亮节的陆大人呢?还是早死早解脱吧!” 清池边,微风阵阵,徐徐吹皱池水。 薛朝暮下意识地想离清池远些,但是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去,站到池塘边的石头上,垂首看着一汪潺潺池水。 陆怀远宣读圣旨,威风凛凛的模样,一遍遍在她眼前浮现。 一个月前,就是在这里,她怀抱琵琶,醉酒望月。 而今,她故地重游,像是有冰冷的池水顺着她双脚往上爬,她鞋袜被浸湿,而后是裤脚、小腿、膝弯,寒水一点点将她浸没。 通身彻骨的寒意像是又把她丢回一个月前的寒池。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假山之后,自己嫂嫂大着肚子,颤颤巍巍地往池边来,一声一声唤着她的名字。 “阿朝,阿朝啊” 她伸手想搀扶住嫂嫂颤抖的手臂。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薛府凄清的夜,突然,她嫂嫂惨叫着摔在地上,大片鲜红染透衣裙,深深刺痛薛朝暮的双眼。 池塘边一具女尸,被池水泡得面目全非。 是她,是她的尸首被打捞上来! 她猛地上前一步,想攥住嫂嫂的手。 下一刻,失重感陡然袭上心间。 薛朝暮神思一瞬清明,她想收回步子,但脚下一滑,刺骨的池水漫过她腰间,身子瞬间不受控制地往池底沉下去。 冰冷的池水模糊她的视线,她屏住气息,奋力往池边去,却被越淹越深,濒死的恐惧和她意志力对抗。 不,她不会死的。 她不能死,重来一世,她还什么都没有做 这次不一样的。 她一遍遍安慰自己。 华阳就在暗处,华阳一定会救她的。 可四周的冷水钻进她口鼻,她呼吸渐渐乱掉,熟悉的窒息感笼罩她,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模糊。 有没有人来救救她! 她不能死啊 “扑通”一声。 她头上似乎有水花炸开,一抹天青色的身影填满她的视线,他拉过她的手臂,圈她在怀里,另一只手拨开水浪往池塘边游去。 是华阳吗? 薛朝暮手在水中胡乱攀扯着,直到攥住了那人腰间的一块玉佩。 不是华阳。 是陆怀远。 第14章 小侄子薛松 薛朝暮眼睫忍不住颤抖,她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死死拽住陆怀远的手臂不肯放手。 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融进冰冷的池水中,她喉咙哽咽着不敢发出声音,只能胡乱攀着陆怀远,看头顶的光亮离她愈来愈近。 她身后,陆怀远拥住她的那只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温柔仔细,生怕再惊到她分毫。 他的脸近在咫尺,只要一抬头,薛朝暮就能触碰到她的鼻尖。 但她倔强地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陆怀远。 生怕陆怀远从她发红的眼睛里,看去一丝一毫的狼狈慌乱。 终于,池水上炸开绚烂的浪花。 陆怀远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岸边青石上。 她身上被水浸透,只有心口处刚刚紧贴陆怀远的胸膛,残留一丝余温。 陆怀远拨开濡湿的额发,眼前人衣裙湿透,紧紧包裹在身上,衬出玲珑有致的身姿。 发髻散乱,几缕湿发从耳边垂落,乌黑的青丝反而衬得她肤白胜雪,露出的一节脖颈温如美玉。 陆怀远一时间错了神,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失礼。 他偏过头,盯着地上碎石,轻声询问:“嫂嫂没事吧?” “没,没事,咳咳” 薛朝暮猛地又咳起来,陆怀远捡起扔在一边的斗篷,披在她肩上,手悬在她身后,犹豫着,还是轻轻拍在她背上为她顺气。 薛朝暮拢紧手上的斗篷,等稍好一些,侧身避过陆怀远的手,但言辞和善比往日许多:“多谢。” 她环顾四周,扬声唤道:“华阳?” 声音回荡在园子里,华阳却没如约出现,反而是陆怀远神色古怪,目光飘忽地望向远方。 薛朝暮恍然大悟,无力地叹息:“又是区明?你们主仆俩阴魂不散啊。” “不是区明。” “也是。”薛朝暮深吸一口气,撑膝踉跄起身,“你这种人身边怎么会只有一个随从。你在这里干什么,若是无事,陆大人还是不要在别人花园里闲逛,万一撞到什么内眷,孤男寡女,你说得清楚吗?” 陆怀远目光落在她肩上斗篷,若真是被人撞见,那似乎她身上这件斗篷才更说不清楚。 薛朝暮一时间脸颊微微发烫:“这是,这是事发突然,才借你斗篷一用,怎么,你想把斗篷抢回去?你一个大男人吹吹风又不碍什么事,我要是再染上风寒,都不一定有没有命在了。” 说着,薛朝暮用力把斗篷往身上裹了裹。 陆怀远用力拧了一把衣服上的水,沉静眸子望向薛朝暮,倒显得温润。 “我并无此意,府外有家里的马车,可以送嫂嫂回去,换掉湿衣。” 薛朝暮狡黠偏过头:“若是要换衣服,府上最近,为什么要回府?” 陆怀远负手淡淡笑着:“嫂嫂不是不愿旁人知晓你在府上?” “我行事磊落,你何出此言?” “内眷宴席不在此处,无人带领是走不到这里来的。不过。”陆怀远回头看一眼远处围墙,粲然笑道,“这里的墙倒是不高。” 被人拆穿,还是被陆怀远拆穿! 薛朝暮一口气憋在胸口,很不畅快。但她脸上很快扬起一抹笑:“朝臣宴席也不在此处,陆大人又来此做什么?” 陆怀远不语,薛朝暮笑道:“哦对了,陆大人品格雅洁,怎么能和那些人厮混在一起呢?必然是在宴席上坐不下去,听不进他们不入流的攀谈,自己出来求清净了吧?” 她父亲在朝中颇有名望,今日来的人大都是世家贵胄。 碍着皇上的面子,不敢和陆怀远正面冲突,但是不代表众人不会冷落他,孤立他,径直忽视他。 如此,那高洁的陆大人在宴席之上怎么还能坐得住呢? 可不就逃之夭夭,到人家后花园来避难了? 薛朝暮抓住了话柄,还想继续挖苦他,从假山之后,却传出断断续续的稚子哭声。 “松,松儿知道错了,松儿再也不会推妹妹了可是,可是她们先说姑姑的坏话的,松儿只是想帮姑姑出气!” “嗯松儿记住了,姑姑你别难过,等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谁也不能说你不好!” 一个模样标志,清丽温柔的姑娘从假山后绕了出来,正低头和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说着话。 她温柔摸着孩子的脑袋,笑着牵起他的小手,往前走正碰上池塘边浑身湿透的两人。 薛朝暮望着来人,熟悉的面容勾起她柔情满怀。 这是她四妹妹薛道安,和哥哥薛彻的独子薛松。 “两位是?”薛道安一惊,把薛松扯在身后,警惕地望着两人。 “我是”薛朝暮声音不觉有些喑哑,“我,我是陆府的大夫人,你不认得我,我和你嫂嫂是手帕交,从前也来过你府上的。” 薛道安面露疑色:“为何我没听嫂嫂提起过夫人?” “我家中规矩特别,家里夫婿不喜我同别人往来。”薛朝暮说着,装模作样地抬起衣袖,掩面拭泪,“是薛夫人体恤,才一直帮我瞒着,只是私下来往。” 薛道安神色疑虑,仍旧不信。 薛朝暮朝薛松招了招手:“松儿,上次我来府上的时候,还看到你偷偷给你姑姑送点心,但是你跑得太急,被门槛绊倒,还哭了鼻子是不是。现在摔倒了还会不会哭鼻子呀?” 薛松走到薛道安身前,古板的小脸上看不出一丝胆怯,他张开双臂把薛道安护在身后,皱了皱眉头,回想了半晌。 “我不是因为摔倒哭,是因为点心掉在地上脏掉了,二姑姑就又要饿着肚子等我了。”他仰起头,眸子干净如雨洗,“你怎么知道我哭了,当时只有母亲在。” 薛朝暮蹲下身,含笑捏了捏他的小脸:“因为我也在房里啊,我一直在看着你呢。” 那是去年,她偷跑出府玩,却迷了路,还是薛彻深夜策马去把她拎了回来,罚她在祠堂思过。 但是嫂嫂心疼她,偷偷让人接她到自己房里。 府上的人心照不宣,不提此事,只有小小的薛松惦记着她在祠堂会饿肚子,抱着沉甸甸的饭盒要去找她。 “夫人不要这样。”薛松眉头皱得更紧了,古板的小脸上显露出十足的不满,“那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夫人?” 薛朝暮灿然笑着,她收回手,又在薛松脑袋上揉了揉:“这个呀,嗯是因为我躲在屏风后面,故意藏起来了。” 薛松还想再问,薛朝暮率先转移话头:“怎么眼眶红了?你父亲责罚你啦?” “嗯。”薛松闷闷地应了一声,有些委屈,“我推了如妹妹,父亲打了我手板。” 他伸出手给薛朝暮看,稚嫩的小手上赫然几道手板打出的红印。 薛彻很少责罚儿子,薛朝暮捧起他的小手,轻轻对着伤处吹气,心疼不已:“你父亲真是,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是我先忘了父亲的教诲的。”薛松鼻头一酸,他抬袖揉揉眼睛,“不怪父亲,父亲平时对我很好。” “你父亲教诲你什么了呀?” 薛松收回手握成拳,忍了忍,又撇了撇嘴,眼眶一下就红了。 “父亲说,君子行于天地间,诚明从容,自行仁善。” “家里的姐妹是要呵护珍爱的,大丈夫志存高远,若是有真本事就建功立业为姐妹撑一片庇荫,一生一世护着姐姐妹妹们福康长安,而不是计较言语得失长短之利。” “我甘愿受罚,但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姑姑给不出我答案,夫人可不可以告诉我。” 第15章 我家无罪 “什么事?”薛朝暮抬手擦去眼角的湿润。 这话她从来没有听哥哥说过。 他永远不会把这些肺腑之言宣之于口,他只会用行动去证明,他会穷极一切,哪怕抛舍功名利禄,也要为家人,为她撑一片天地。 “夫人,我很想保护我的小姑姑。”薛松仰起头,看向薛道安,“可是妹妹欺负姑姑,我既要爱重妹妹,又不想让姑姑受委屈,我该当如何?” “松儿。”薛道安把薛松拉到身边,抬头温柔笑着,“小孩子乱说话,夫人别见怪。” “她们又欺负你了吗?”薛朝暮皱眉,“是如丫头,还是庶房的那几位?” “是婶娘们,还有如妹妹!”薛松仰着头不肯罢休,“她们说小姑姑是庶女,不配执掌家务,小姑姑都哭了。从前二姑姑在的时候,都是二姑姑护着小姑姑的,现在二姑姑不在了,松儿不想看小姑姑受委屈。” 薛道安和薛朝暮并不是一母同胞。 薛朝暮和冷宫里的静妃,连同薛彻是正室所出。 而现今宫里的薛晚秋和薛道安,是府上姨娘生的庶女。 她们兄妹五人从来都不在意这些嫡庶名分。 长姐静妃入宫之后,她和两个妹妹一直都是同吃同住,关系亲近,日日都要在一起的。 但他们不在乎,并不代表旁人不在乎。 薛家庶房那几位不敢同她多啰嗦,但是总是背地里欺负薛道安姐妹二人。 从前只要薛朝暮知道薛道安在她们那里受了气,不论多晚,都会拉着薛道安到她们院子里骂回去,非要让她们低头认错,给薛道安赔了不是才肯罢休。 而如今薛朝暮死了,嫂嫂没了,薛晚秋也进宫去了。 薛彻虽然也宠爱妹妹,但是终究是个男人,不够心细,看不清内宅里的弯弯绕绕。 薛道安虽然在家里管了家,但也是处境艰难,人人可欺。 薛朝暮弯腰摸着薛松的头:“那松儿觉得她们说得对吗?” 薛松果决摇头:“不对,小姑姑对松儿很好,小姑姑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 “松儿说得对。”薛朝暮抬头望向薛道安,不知道是对薛松说,还是对她说,“不用害怕,薛家的姑娘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 陆怀远眉心动了动。 薛朝暮拉起薛松的小手:“以后婶娘们再欺负小姑姑,你就告诉她们,薛家的女儿,就算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上有宫里的娘娘教导,下有府中家规训诫,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指点置喙的。” 薛松迟疑道:“可是,父亲也说了,不能顶撞长辈。” “这不是顶撞长辈。”薛朝暮淡淡笑着,“这是给长辈讲道理,松儿是以后的家主,要整顿家风,肃清恶习,父亲不会怪你的。” 薛松低着头认真想了好一会儿,又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露出两颗小虎牙,甜甜笑着:“多谢夫人,松儿明白了。” 薛道安望向一直没说话的陆怀远,含笑问道:“这位是?” 薛朝暮瞟他一眼,牵起薛松的手,随口道:“哦,他啊,随从一个,不用理他。” 陆怀远上前的脚步一顿,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点头站在薛朝暮身后: “嗯,是的,主子。” 薛朝暮满意地赏他一个眼神。 陆怀远和薛家的过节已经不可解,若是再让人发现他不坐正宴,反而在人家后院闲逛,那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薛道安闻言不再多问,反而是薛松看着陆怀远,清澈的眸子里突然多了炽热。 “哇,好漂亮的玉。”薛松不自觉上前,“我,我能摸一下吗?” 他这话不是问陆怀远,而是问薛朝暮。 薛朝暮仰着下巴,很大方地摆了摆手:“随便摸。” 陆怀远倒也没拒绝,薛道安打量二人,道:“夫人衣服都湿透了,不如跟我去内院换一身?这位公子也一同去吧,湿衣寒重,公子不嫌弃的话,府上还有小厮的衣服,是新的,没人穿过。” 薛道安牵过薛松,往内院走。 薛松不停回头看陆怀远腰间的玉佩,亮晶晶的眸子里流露出十足的喜爱。 而陆怀远却垂着眸,目光落在薛朝暮的背影上,一言不发,心里琢磨着刚才的话。 主子。 他莫名唇边逸出笑意,就听薛朝暮状似不经意道:“今天来的时候,看薛大人身边的小厮倒觉得面生。” “从前的陈秦,前些日子回南方去了,如今这位是新来的,夫人许是第一次见。”薛道安回头笑道。 “哦?”薛朝暮脚步缓了缓,“为着什么回去的?” “他母亲去年就病了,不过年前家里乱,他惦记兄长对他有恩,就一直没好意思说走。”薛道安叹口气,“一个月前,他母亲实在病得昏沉,兄长知道之后,就给了他一笔钱,放他离开了。” 一个月前。 又是一个月前。 她死在一个月前。 王记胭脂铺易主也是一个月前。 而今他哥哥身边的小厮辞去也是那个时间。 腊月二十七,百鬼齐出,那几日可真是热闹啊。 沧浪亭离薛道安的院子不远,薛道安留下薛松在此处,就回到内眷席面上招待客人去了。 她换下了一身湿衣,重新挽了发,抱着薛松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薛松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怀远所在的那扇房门。 薛朝暮乐了:“小家伙,什么好玉你父亲不舍得给你,至于这么稀罕他身上那块吗?” “那不一样。”薛松不肯挪开目光,生怕一个不经意陆怀远和那块玉一起消失不见了,“从前父亲也有一块好玉,日日佩在身上的,但是和那位哥哥的也没法比。” 薛朝暮下巴抵在薛松头顶:“你父亲的玉呢?” 薛松的兴奋突然减了些,他张口,声音闷闷的,情绪像是春日里破乱的棉絮,风一吹就散了:“父亲把玉留给母亲了,和母亲一起长眠地下,陪着母亲,这样母亲自己就不会觉得害怕了。” 薛朝暮仰头看天,阳光落在她眼帘,她揉揉眼,指节晕上湿润。 “松儿啊。”薛朝暮把薛松抱紧些,“你知道什么是长眠吗?” “我知道,他们说母亲再也回不来了。”薛松声音更低了,“不止母亲,我二姑姑也回不来了。” 眼眶又红又酸。 薛朝暮问:“你恨二姑姑吗?她如果不调皮到池塘边,就不会死,或许你母亲也不会离开你了。” 薛松的拳握得紧了紧,他收回目光,低下头。 过了好一会儿,一滴热泪沿着薛朝暮脸颊无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薛朝暮这才发现自己抱得太紧,薛松手臂上都被圈得泛红,连忙要松开。 薛松却反握住她的手:“夫人说错了,二姑姑不是调皮,她是难过。” “为什么呢?” 薛松跳下她的膝头,转脸望着她:“二姑姑没了父亲,未婚郎婿又伤了二姑姑的心,姑姑难过的时候才会去清池边弹琵琶,才会喝酒买醉。” “但是,夫人。”薛松的头扬了扬,稚嫩的脸上神色坚定,“我不恨姑姑,我很想姑姑。错的不是姑姑,是栽赃诬陷我家的奸佞之人,我家忠良,我家无罪!” 远方树下一道影子晃了晃。 薛朝暮抬头去看,陆怀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素衣,站在树影之下。 他定定地瞧着薛松,一双透出悲凉的眼睛,隐隐藏着光。 那双又黑又深的眸子,沉了沉,隐着幽雾,静静瞧向她。 第16章 苦思 薛朝暮从来不畏惧同如任何人对视,纵然那人震怒之下,怒目似火,她都会毫不畏惧地瞪回去。 但此时此刻,薛朝暮极度想避开陆怀远的目光。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她看着这双眼,竟然生出细微的怜悯。 她怜悯这双眼睛的主人。 日头向西斜,花影落在他眉梢,悲凉的目光里藏着破碎情绪,这风中摇曳的凋零,让她想保护陆怀远。 薛朝暮立马偏过头,一把掩住薛松的嘴,生怕童言无忌再说出些什么,被陆怀远抓住把柄。 她竟然想保护陆怀远。 真是疯了。 陆怀远脚步很轻,走到薛松面前蹲下来,注视着他。 薛朝暮的心跟着悬起来。 若是他要借一个稚子的口,这个时候再推薛家一把,薛家就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陆怀远却捧起自己手中玉佩,温声问:“小公子很喜欢这块玉吗?” 小孩子性子单纯,也不认得眼前人就是他所说的奸佞,用力地点了点头。 “只是很抱歉,我不能把它送给你。”陆怀远道,“这是恩师所赠,我从不离身。不过小公子要是喜欢,我为小公子再寻该更好的送到府上。” “真的吗?”薛松睁大了眼,欢喜地拍起手,但很快又觉得自己动作无礼,装模作样地板起脸,向陆怀远送了一礼。 “父亲说过,君子不夺人所爱,松儿不敢奢求公子佩玉。” 陆怀远笑着站起身,向着小薛松又回了一礼,才望向薛朝暮:“我们该走了。” “你自走你的,管我做什么?”薛朝暮不想搭理他。 “华阳已经不在府上了。”陆怀远笑容依旧温柔,像给自己披上一层顺从的羊皮,“府外有马车。” 薛朝暮攒起眉:“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陆怀远从容道:“她是和一位朋友叙旧。” “呵。”薛朝暮冷眼看他,“我看区明没那个本事把华阳带走,那就是另一位了。” 陆怀远含笑不语,就等于默认了。 这人真是,处处坏事! 薛朝暮牵住薛松,绕过他就往前院走,路过清池边,她低头瞧了一眼,眉间一拧,但又匆匆离开了。 席面未散,薛府大门外只有几个车夫打着盹。 薛朝暮跟薛松道了别,被几个薛府丫头扶上马车,陆怀远在前策马,刚要走,薛松却叫住他。 “公子!”他十指缠在一起打转,嗫嚅道,“那个那个玉,玉还送我吗?我说的不是你身上那块!” 陆怀远哑声失笑:“送的。公子在府上静候就是,来日我让人送到府上。” 薛松羞赧地点了点头,似乎不好意思,他又几步跑过来,凑到薛朝暮耳边,低声道:“夫人,我很喜欢这位公子,你们以后常来我家玩。” 薛朝暮抬手捏了捏他圆滚滚的脸颊。 年纪小真好,童言无忌。 要是他知道陆怀远是谁,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薛松似乎还有话要说,薛朝暮挥手屏退了车夫,薛松就凑得更近,在她耳畔低语:“夫人,其实,其实我还是喜欢你多一点。我觉得,你很像我二姑姑,小姑姑对我很好,但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我二姑姑。” 薛松说完,就红着脸跑回府门前,远远冲她挥着手。 马车轴轮转动,朱雀大街上车马喧嚣。 薛朝暮木然坐在车里,松儿的话还在她耳畔回荡,倏地,她涩声笑起来。 松儿还小,他不恨她,甚至换了个身份模样回去,松儿说喜欢她。 那她哥哥呢? 她哥哥性子宁折不屈,她为着自己一时间的伤心,害得嫂嫂惨死,哥哥又能放得下吗? “到家了。” 车帘外,陆怀远翻身下马,他似乎有什么急事,没在府外停留,匆匆离去。 她刚要下车,车帘突然被一把掀起。 英气的姑娘面容上,怒气氤氲。 华阳稳稳把她扶下来,抬头可见,黑色匾额上,赤金色的几个字格外滚烫。 镇北侯府。 薛朝暮缓缓舒出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 这不是她的家。 她想回家。 一阵轮轴转动声音从街角传来,娇柔的声音紧随其后:“哟,这不是嫂嫂吗?今日嫂嫂也去了薛府?” 薛朝暮抬步往府里去:“那又怎么样?” “大哥哥恐怕不知此事吧?”萧湖茵盈盈笑着,跟在她身边。 “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薛朝暮停下脚步,看一眼华阳,又扫萧湖茵一眼,“关你屁事。” 华阳心领神悟,横臂在前,薛朝暮往府中花园里闲逛去,萧湖茵的声音隔绝在身后,却没能再跟上来。 “程煦和!你给我等着!” 重回薛府,再见故人,她却换了一重身份,血亲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还要回到这狼潭虎穴里。 薛朝暮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疑惑。 她从前最爱在清池边弹琵琶,她哥哥为此派人仔细检查过清池周边石头,绝不能有长了青苔,石面滑腻的。 可今日她在池边,原本不至于就那样跌进水里。 是她脚下踩滑,可清池边不会有易滑的石头。 她临行前想再去找,池边却是一堆干爽的碎石,她踩到的那块石头,已经被人提前带走。 谁会在那里放那种石头? 她已经死了,这是想害谁? 薛松的话又在她耳边打转,陆怀远那悲伤的眸也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各路思绪在她脑海中撞成一团,千丝万缕纠缠,事情轮廓若隐若现,可她就是摸不着其中要害。 薛朝暮觉得少了点什么,又漏了点什么,横竖想不起来。 苦思无果,困意又升腾,人往往执着追求一物,反而不可骤得。 薛朝暮深谙这个道理,既然如此,昨夜没睡好,索性回去睡觉。 她刚一迈进自己院子,一声阴鸷的冷笑就砸过来:“你还有脸回来?” “我为什么没脸回来?”薛朝暮看清陆省今日没带鞭子,上前一步,“这也是我的院子。” “谁准你出府去的?”陆省怒道,“还敢去薛府,要不是湖茵碰到你,你就打算这么糊弄过去?” “我好好的一个人,四肢健全,去哪里还需要先向你通禀?”薛朝暮抱臂靠在墙上,冷眼看着他,“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再来找我的晦气。” “你这是在同谁说话!”陆省声音陡然拔高。 “本来以为你只是双腿残了,没想你脑子也残了,院子里就你我两个人,你倒反问我和谁说话?”薛朝暮讥笑道,“莫不是你自己也觉得,自己动辄拿女人出气,实在算不上是个人?” 陆省扬手就要打她,但手臂举在半空中,才想起来鞭子没有带在身边。 他指着薛朝暮,面色阴冷,寒声道:“若是在这府上待不住,就滚回你江南老家去,我这里不多你这一个人!” 说完,陆省手推轮子,轮椅缓慢但平稳,转向离开。 程煦和最怕他发怒,更怕他让她离开,往日里他只要提到此处,她就要哭着喊着跪在他面前求他。 “等等!” 薛朝暮叫住他。 陆省轻蔑地偏过头,看薛朝暮一瘸一拐地跳到他身边:“现在才知道错?晚了!我告诉你,在这府里,我就是你的天,我要把你圈禁在这府上你” “扑通”一声。 院里花圃边的泥巴地上,霍然滚落了一个庞然大物,在松软湿润的泥泞里砸出一个坑。 陆省小臂撑地,把自己的脸从泥巴地里拔出来,眸子里的怒火简直要喷射而出:“程煦和!谁给你的胆子!” 薛朝暮揉着自己被震麻的腿,抬眼看向满头满脸泥巴的陆省,笑吟吟地转过身:“陆陆省,怎么被踹过一次了,还不长记性。” “程煦和!”陆省气急败坏,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随手抓了一团泥土,猛地砸向薛朝暮。 薛朝暮侧身一躲,泥巴反而砸在了他轮椅上,薛朝暮低头惋惜道:“看看你,脾气这么急做什么?这是不是害人终害己?你是我的天?呵,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为我撑一片天地。” 薛朝暮抬腿把他轮椅也踹倒,迎上陆省杀气腾腾的目光,毫不畏缩:“今天你就给我记住,往后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就是和你拼个鱼死网破,也不任由你这种畜生羞辱!” “呸!”薛朝暮转身,啐了一口,“打女人的杂种,我看你一眼也嫌脏。” 第17章 夜雨 薛朝暮大摇大摆,走出了院门。 她有勇气两次踹翻陆省的轮椅,可这并不代表她愿意留在原地,等院子里的仆从来把她抓走关起来,落到陆省手里任由他处置。 能躲一时是一时,起码要等到华阳回府。 薛朝暮在薛府园子里逛了一圈又一圈,百无聊赖,追鸟看鱼,拔草掐花。 日落黄昏,薛朝暮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子,靠在一处没人的墙角,和衣睡去。 等她再一睁眼,已经弦月当空,但今夜的月色并不清明,月亮隐在灰蒙蒙的层云之后,连风里都夹杂着沉闷,没得吹得人烦躁。 薛朝暮把草叶子随手丢掉,抱膝而坐,靠在墙边,望着天上的黑云出神。 要下雨了。 薛朝暮又低下头。 薛家嫡出的二小姐,竟然有一天沦落到这种境地。 华阳还没有回来。 她今夜又要随便找个角落里凑合了。 可大雨将至,她又能躲到哪里藏身呢? 陆怀远的院子倒是不错,屋檐能遮雨,还避风,院里种满翠绿的竹,等雨倾盆而落,到时还能观赏一番竹林雨景,别有一番风情。 但她是决意不会去的。 薛朝暮环顾一圈,找到一个看起来避风些的地方,继续缩在角落里。 她掀开衣袖,自己身上的伤痕又消退了一些,腿也不像前两天那么痛了。 伤痛能渐渐好起来,她的境遇也会渐渐好起来的吧? “陆怀远”薛朝暮不由自主呢喃道,“为什么要是陆怀远呢?” 为什么要是陆怀远来宣读圣旨呢? 为什么他明知有冤而不改,联名上书要置他家于死地呢? 静妃弄权,确实有罪,她虽然觉得讶异,但有罪当罚,她绝无二话。 但是她哥哥从来没有贪污受贿,从来没有买卖官职。 她父亲是为哥哥顶罪,才自裁于家中的。 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再过两个月。 她和陆怀远就要成亲了。 薛朝暮苦笑着,闭上双眼,身子往后仰过去,但猛地身子靠了个空。 她骤然撑地而起,墙的那一边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刚才靠的地方杂草丛生,拨开杂草,竟然有一个不小的狗洞。 “谁在那里?”薛朝暮警惕地后退一步,冷声询问。 “嗯。”对面人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我。” 薛朝暮听清声音后,反倒卸下了防备,又坐到墙根边,嘲弄道:“哦,陆大人好兴致。” “睡不着。”陆怀远声音里隐隐带着醉意,有些哑,“出来赏月。” “赏月?”薛朝暮看了一眼天,乌云遮月,“月亮呢?” 陆怀远那边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回答:“月亮好像,不见了。” 薛朝暮冷不防笑出声:“不能喝酒记得少喝,免得哪天醉酒不防,不小心丢了性命,嫂嫂我可是会难过的。” “不会的。”陆怀远声音更小了些,“嫂嫂不要说谎。” “我为什么说谎?” “我死了,不会有人为我难过。就算有,那个人也不会是嫂嫂。” 薛朝暮侧了侧身:“这话怎么说?长嫂如母,我自问,不曾亏待陆大人。” 陆怀远却不回答了:“夜深了,嫂嫂为什么在这里?” “那都是陆大人事情办得妥帖啊。”薛朝暮道,“陆大人让人引走华阳,我坐车回府就和你的好四弟妹碰上面,她抓住机会,可不就要去陆省那里再告我一状?” 陆怀远沉默一会儿,他似乎猜到了后面发生什么,踌躇道:“大哥他,他平日里不会这样。” “畜生再怎么隐藏,也改不了本性。他在你们面前还能装个人样,在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前,那可不就原形毕露了。” 墙那边又是一阵窸窣声,陆怀远似乎站起身,低声和旁人说了些什么,就另有一阵劲风呼啸。 “你和谁说话?”薛朝暮皱眉道。 “没什么,一些小事。”陆怀远的声音明显清醒了些,又是那般温和平静,谦恭受礼,但不让人觉得疏远。 薛朝暮刚要再开口,突然耳畔冬雷滚滚,天空炸出一道蜿蜒的紫色闪电。 一颗豆大的雨珠应声而落,打在薛朝暮额头上。 她抬手擦去水珠,又是一颗雨珠落在她手背。 她刚想离开,又回头看一眼青黑色的墙。 她的影子落在墙上,墙的另一侧,她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一道影静静铺在地上,似乎在等待。 薛朝暮张了张唇,却没出声,转身准备离开,身后却另有一道声音追上来:“嫂嫂,往右直走有一座亭子,可以避雨。” “然后呢?”薛朝暮明知故问。 陆怀远顿了顿,忽地嗓音带笑:“我有事找嫂嫂商议。” 又是几滴雨珠落在薛朝暮肩膀,紧接着,雨珠像断了线的珍珠,铺天盖地砸下来。 薛朝暮跑到亭子里的时候,身上已经浇湿了大半,她拨开贴在脸上的鬓发,不远处,陆怀远正不疾不徐走在雨中,暴雨如注,砸落在他身上。 他的影子落在脚边水面上,被雨珠砸得破碎模糊。 迎风而行,水珠从他下颌滑落,可他脚步轻缓,仿佛不忍脚踩积水,惊破夜的静谧。 这人莫不是疯了。 薛朝暮凝望着他,锁紧了眉头。 陆怀远走进亭子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暴雨浇得透彻,雨中潮湿混着园中花香,旷心怡神。 但薛朝暮还是敏锐捕捉到他身上的酒气。 “喝了多少?”薛朝暮坐在亭中石凳上,“一路淋雨过来,酒气还那么重。” 陆怀远抬袖凑到鼻边,浓重的酒味钻进他鼻腔,他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亭子边缘:“怀远失礼了,嫂嫂不要见怪。” “说吧。”薛朝暮撑着脸瞧他,“什么事儿?” 陆怀远理了理垂着水的袖袍:“要和嫂嫂谈一笔生意。” “生意?” 薛朝暮盯着他鼻尖滑落的水珠,有一两滴落在他薄唇上,渗进无边春色里,滑进薛朝暮思绪的空隙里,她又想起下午陆怀远破碎的情绪,那双眼,那个人,站在艳阳树影下,却无端生出悲凉。 薛朝暮把目光挪开,莫名有些心燥,望向亭外如注的暴雨,沉默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丢给陆怀远:“昨天谈生意,今天又谈生意,陆大人也不嫌累得慌。” 陆怀远手里握着帕子,颔首微笑示礼。他把帕子展开,没先擦去自己脸上的狼狈,反而先轻轻拾起腰间青玉,仔细擦了个干净。 “这么宝贝这块玉?”薛朝暮挑眉瞧他,“房太傅三朝重臣,当年也是跟着太祖皇帝征战四方,运筹帷幄,平定天下的厉害人物,如今虽然只挂了一些闲职虚衔,那也只是为着老人家年纪大了,怕过劳伤身。但是若论及手中权朝中名,天下无出其左,他给的东西自然是稀世珍宝。” “太傅在朝中几十年,手下贤才名流数不胜数,但迟迟不肯招揽门生,行事谨慎,忠君悯政。”薛朝暮说着,又白他一眼,话里含着挤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第18章 王掌柜之死 陆怀远动作很轻,将玉佩收入怀中,这才用已经湿了的帕子拭面,轻声道:“我才疏学浅,年少不知事,愧对师门,辱没了老师名声。” “太傅如今年过古稀,德高望重,就连陛下都对老太傅敬重有加。放眼朝野,能有资格称太傅一声老师的,不过你和刑部侍郎邓遥两人,足以见陆大人胆识过人,自有过人之处啊。” 薛朝暮挤兑得不过瘾,手指轻轻敲着石桌,好整以暇瞧着他:“只是陆大人这样得太傅珍重喜爱,外放几年官绩考核年年优良,早该平步青云,怎么入仕五年,才只是五品郎中,若不是薛家案子闹得大,太傅临时点你去协查寻证,只怕陆大人的官位还够不上这么大的案子吧?” “是。”陆怀远将帕子叠放整齐,放到石桌上,又退回到亭子石阶边,轻轻笑着,“故而说辱没师门,惭愧之至。” “但陆大人有本事,能耐大,硬生生从协查混到了主查,在薛案中横刀立马,杀伐果决,薛家倒台,陆大人就是大功一件,怎么如今还不见晋升的旨意下来呢?” 薛朝暮自顾自说着,她将帕子绕在手指上打转,帕子上沾染了些酒气,还有些墨香青竹的清雅。 “陛下自有定夺,为臣者,做好分内之事足矣。”陆怀远应答道。 “太傅这次倒是不急着给爱徒铺路了?”薛朝暮目光悄无声息凌厉起来。 朝中官员这么多,刑部还能缺个查案子的人? 何至于就让陆怀远一个管礼制的去摸刑部的案子,这手未免伸得太长,摆明了是太傅放手让陆怀远在薛案上立功扬名,找个由头把他提拔上去。 只是一个月过去了,陆怀远的官职未动,除了些金银赏赐和口头嘉奖,宫里硬是没点别的意思透露出来。 陆怀远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倏地笑出声,意味深长地瞧着薛朝暮:“官居高位也是臣子,陛下才是天下之主,圣意不是我等能揣测的。薛家落罪,陛下不也还是力排众议,留了薛大人在朝为官吗?我官位动与不动,并不稀奇。” 他又把话绕回薛家上面,薛朝暮活动活动脖颈,不和他再绕弯子:“先说什么生意吧,答不答应要看我心情了。” 放王掌柜离去,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主动权在她手里,此时她可以稳坐钓鱼台。 陆怀远想要再从中探寻些消息,那就要看她赏不赏他这个脸面了。 遑论什么生意不生意,事成与不成,全在她一念之间而已。 陆怀远却笑道:“此事嫂嫂一定有兴趣。” “陆大人这话有意思。”薛朝暮直了直身子,“我一个深闺妇人,平素喜欢的不过是胭脂钗环俗物,陆大人那里,能有什么我感兴趣的事情。” 疾风狂卷,树梢叶被吹落,又被骤雨踩进泥泞。 雨幕如瀑,陆怀远唇边笑意悄悄淡去,他仰头看一眼天空,明月不见,乌云当空。 “王掌柜死了。” 轻轻的字眼随风卷入无边黑暗,薛朝暮陡然站起来。 “你说什么!” 陆怀远凝望着薛朝暮的惊容,耐心地讲:“昨晚他醒来之后,就回了家,白日里照旧去了铺子,我让区明监视着他,他没见什么人,对夜里的被劫更只字未提。但是今晚入夜前,他府邸莫名起了一把大火,暴雨之前有狂风,风助火势,不等潜火兵来救,整个府邸就烧干净了”。 他顿了顿,似有几分惋惜:“无一人生还。” “潜火队都来不及救?”薛朝暮垂首稍作思索,冷笑道,“潜火队训练有素,这火起得蹊跷,就算风助火势,也未免烧得太快了吧。” 陆怀远轻轻嗯了一声:“更像是起火时,有人借灭火之名纵火,是吗?” “陆大人。”薛朝暮突然叫他,“如你所说,起火之时,区明也在附近吧?” 她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陆怀远遣人纵火,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王掌柜一死,死无对证。 诬陷薛家的人,大可高枕无忧。 “不是我。”陆怀远旋即一笑,对她的猜忌并不意外,“嫂嫂若听我说完做的是什么生意,就不会疑心是我了。” 薛朝暮扬首不语,静听他讲。 亭檐雨摇晃着扑在陆怀远后背,月白色的长衫已经被雨浸成墨色。 经寒冬的风一吹,薛朝暮看着,都替他觉得冷。 陆怀远神色依旧,似乎不识冷暖:“王掌柜死了,但是区明从他旧府奴仆口中打听到,他在检举薛彻之前,和户部主事贺纯过从甚密。” “户部掌土地户口,财政赋税,他一个商人和户部官员来往,并不稀奇。” “确实如此。”陆怀远道,“可这贺纯,并不是科考入仕,他三年前,走了废静妃薛氏的门路才谋得官职,自己能力倒是也不差,如今才能混到户部做主事。” 陆怀远说着,便停了。 但薛朝暮不消他继续说下去,心中就清明了七八分。 王掌柜若是想办妥自己的户籍文书,交好的贺纯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但贺纯是静妃手下的人,为什么会帮诬陷静妃娘家的商人办事? 退一步讲,贺纯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王掌柜推倒自己的靠山? 要么,是王掌柜手里捏了贺纯手中的把柄。 不然,只能是贺纯指使王掌柜诬陷薛彻,帮他改头换面,也不过是为他自己遮掩。 这样便有一点说不通,贺纯既然受静妃恩惠,何故反咬一口,推薛家入水? 静妃倒了,他的遮阴树就断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你威胁我?”薛朝暮扬手把帕子摔到陆怀远脸上,“陆大人不是一直装得温良和顺吗?这就把自己的爪牙露出来了?” 王掌柜没死,她就能顺藤摸瓜查下去。 往后就算牵扯到官场中人,等那时,她和薛彻关系定会有所缓和,大可以把这些实证交给薛彻,白纸黑字呈上朝堂,就算有房太傅抱着陆怀远,他身为主查,也难辞其咎。 但如今,薛彻还沉浸在亡妻之痛,她进薛家门都难,王掌柜一死,贺纯被牵扯出来,她想再继续查下去,能倚靠的—— 只有眼前这个眉眼温顺,爪牙锋利的笑面虎。 “我没有威胁嫂嫂,这是在同嫂嫂商量。”陆怀远把帕子捡起来,掸去上面的尘土,“生意不做也不要紧,往后如何,都在嫂嫂一念之间。” 不做? 言辞恳切,滴水不漏。 但这真是薛朝暮能做得了主,说不做就不做的? 笑里藏刀,绵里带针。 陆怀远微笑颔首,负手而立,刀枪不入。 短短一夕间,有求于人的竟然变成了她,而陆怀远稳立高台,推她在泥沼里挣扎,现在又笑着向她伸出手,要拉她一把。 藏锋刀落在她脖颈,这哪是生意,由得了她? “好啊。”薛朝暮反而笑了,“自家人说什么生意不生意的,不过站在一条船上,有些话还是要先问清楚,倘若一朝船覆,陆大人有太傅保着,我一深闺妇人,恐怕要万劫不复了。” 这买卖倒也做得。 同在一条船上,他若有所行动,祸害薛家,她也能提前防备。 陆怀远也笑:“嫂嫂请讲。” “陆大人,往前是阳庄大道,前途无量。可你为什么又遽然回首,非要在阴沟里载舟,翻薛家这桩污糟的案子呢?” 第19章 但求心安 陆怀远笑容不减,嗓音低柔:“嫂嫂又为何执着薛家案?” 薛朝暮靠近他,陆怀远随她脚步往后退,直被她逼到亭外檐下:“我?我和薛夫人情意重,看不得她夫家受冤,自然是要一查到底。陆大人呢,陆大人该不会说和薛大人情同手足,不忍手足蒙尘?” 陆怀远擦净的脸上又落了水,雨水顺着他鼻梁下颌划出弧度,野云将雨渡微月,他那双眼隐在夜色里,整个人都蒙上雾里看花的朦胧。 “我本将心向明月啊。”陆怀远垂着眸,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又抬起头,一双眼睛温柔深深,注视薛朝暮:“没什么,噩梦做多了,求个心安。” “陆大人诚意不够啊。”薛朝暮将他逼进雨中,“都拴在一条绳上了,还是不坦诚相待。” 陆怀远任凭风雨扑面:“嫂嫂不也信口拈谎吗?” “何出此言呢?”薛朝暮注视他,觉得像是注视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我虽然外放四年,人不在府中,但府中事还是知晓一二的。” 他自然知道,她与薛家夫人,绝无往来。 “好啊,陆大人手眼通天,我小瞧了。”薛朝暮拍掌笑着退回来,陆怀远也随之退入亭内,“说吧,生意怎么做?” “劳烦嫂嫂修书一封,送到江南娘家,托程伯父在南边寻一寻薛彻身边陈秦的下落,要是找到了,把人扣下来,我自有用处。”陆怀远沉思片刻,“动静不要闹大,免得有人杀人灭口。再有。” 陆怀远停住话,望她一笑,又道,“我想听听嫂嫂的打算。” 薛朝暮又坐回石凳上,这会儿被风一吹倒觉得冷了,胡乱搓热手:“我?我要做的简单,王掌柜一死他那些铺子就又要卖,与其被别人稀里糊涂买去,倒不如给我,明日都改了招牌,易名姓程吧。” 她身上发寒,咳嗽一阵,继续道:“陆大人听完了,不做些什么表示?送点钱给我买铺子?” 陆怀远望向远处,往左挪了一步:“嫂嫂不缺钱。” “花自己的钱哪有花旁人的舒坦?”薛朝暮手搓热,风吹过一阵,歇了下去,倒不觉得那么冷了。 “我只有每月俸禄,嫂嫂不要打趣。” “你没钱,你二哥陆修承袭镇北侯爵位,又手握兵权坐镇边陲,他也没钱?” “他。”陆怀远像是被人揭了什么短板,神色稍变,也轻咳一声,道,“他比我还穷的。” 薛朝暮嗤笑出声。 合着一个个吃朝中俸禄的都哭穷,那这黔首黎民还过不过日子了? “我帮陆大人写信,陆大人做些什么呢?” “我为嫂嫂行官场,污泥浊重,嫂嫂勿染罗裙。” 薛朝暮却摇头,似笑非笑:“贺纯的事情八字没一撇,说点我眼下就能得的好处。” 陆怀远手指西南,正是她院子方向:“雨夜风寒,嫂嫂可以安心回去,大哥已经消了气歇下了。” 薛朝暮恍然想起,他在墙那边时,似乎派身边人去做了什么事。 竟是帮她劝回陆省,让她可以清梦安眠? 时候不早,雨声渐歇,薛朝暮也不再久留,提步往外走:“桐木明天也要送我院里,不然这信我就不写了。” 她闯入空旷月色,一时间身后的冷风灌上来,她想起什么,回头去看。 陆怀远站在亭中风口上,夜风掀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而她方才坐的石凳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一片枯叶。 陆怀远弯腰向她送了一礼,转身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一走,那片枯叶骤然被风卷起,飘飘然飞进细雨中。 原来,风如拔山努,从未止歇。 她回到院子时,院子里奴仆都歇了,她摸黑回到自己房里,换下湿冷的衣服,刚要卧枕而眠,眼睛突然扫到桌面上放着一方干净的帕子。 帕子样式简单,干净素洁,只有几片苍绿的竹叶修在上面,和她今日带在身上的迥然不同。 不像是闺中姑娘的物件。 薛朝暮看了两眼,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用过这帕子,就又丢回桌上,抱被安睡了。 第二日醒来时,日上三竿,雨后天晴,阳光穿破层云落在她床榻边。 她长长伸了个懒腰,一睁眼,华阳就坐在房中闭目养神。 听她醒过来,给她扔了一件衣裳:“真能睡,马上就要传午饭了。” 薛朝暮揉着眼睛摸索下床,睡意没全醒,衣服穿了一半,死活找不到另一只的袖子。 华阳皱着眉走过来,拽着她的手臂塞进衣袖里:“我听说你昨天把陆省踢到了泥巴地里?” “对啊。”薛朝暮坦然道,“他出言不逊,我帮他清醒清醒。” “嗯。”华阳让小丫头送上热水,给她递过帕子拭脸,“早这么做,你还会落得这一身伤?” 薛朝暮没接帕子,手舀了一抔水,低头泼在脸上,瞬间清醒许多:“我之前逆来顺受?” “何止。”华阳哼一声,“上赶着跪到他跟前求他息怒,任打任骂,忘了?” 薛朝暮用帕子擦净水,摇头道:“忘了,你也忘了吧,以后他休想碰我一指头了。” 她说着往院子里看一眼:“有人送东西来吗?” “有。”华阳用下巴指了指廊下,“陆怀远一大早就让人送了一堆木头过来。怎么,和陆省过不下去了,要自立门户?这点木头不够吧?” 薛朝暮笑而不语,她拉着华阳的手在桌前坐下,午膳已经摆好,她夹了一筷子鱼肉,挑干净刺,送到她碗里:“尝尝,看起来味道不错。” 华阳神色古怪,没动筷子:“又要我干什么?直说,别搞这些弯弯绕绕。” 薛朝暮哈哈笑:“求人办事要有求人的样子,先吃先吃,这两天跟着我跑也辛苦了,咱们吃饱再说。” 华阳夹起鱼肉送入口,目光却落在桌角:“陆怀远的帕子你还没还给他?” “什么帕子?”薛朝暮正啃着肘子,含糊不清道,“那是陆怀远的?怎么跑到我房里的,我昨天晚上回来才看见。” 华阳指着上面的竹叶:“府里只有陆怀远用竹叶纹饰,那天你摸过陆省的脏衣服,他给你递了这个擦手。” 薛朝暮认真回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回事儿,她随手接过帕子,倒没看是谁递来的,擦完也随手丢了。 想来是院里丫头见帕子掉在地上,洗净了又给她送过来。 薛朝暮啃下最后一块肘子肉,吃得油光满面:“回头一块送去吧,他也不缺这玩意儿。” 等两人吃好,膳食撤下去,薛朝暮饱含深意地望着华阳,华阳被盯得不自在,皱眉道:“都说了让你有话直说” 薛朝暮盘膝坐在榻上,握住华阳的手,笑容可掬:“劳烦姐姐替我再走一趟。” 华阳一听姐姐二字,顿时起一身鸡皮疙瘩,迅速抽回手,远离薛朝暮呵斥:“好好说话!” 薛朝暮摊开手嘻笑着:“那我就直说了。” “快说!” “替我把王掌柜手下所有的铺子都买下来,不拘什么价钱,一个都不能被别人争了去。” “好办,梁生就能办妥。然后呢?” “然后,放出消息,原先的伙计,只要愿意留在铺子里的,都给双倍月钱,来者不拒。” 第20章 孤松 “嗯,那梁生对外就是这么说的。”区明站在书桌边,对陆怀远感叹道,“大夫人真是有钱啊,几十个铺面,说买就买,但是给原来的伙计双倍钱,这是要做什么?” 陆怀远继续扼袖沾墨,没接话。 另有一位白衣随从接过话:“夫人在钓鱼。” “钓什么鱼?想从伙计嘴里套话?”区明抓一把头发,还是不明白,“咱们不是知道跟贺纯有关系了吗?” 白衣随从叹口气:“明天我去买点核桃来。” 区明一脸茫然:“又跟核桃有什么关系?大夫人爱吃核桃?” 陆怀远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停笔,也看着区明,无声叹息道:“不是给大夫人的。给你吃,补补脑子,今年也十七了,云销十七岁的时候已经不会问这种问题了。” 陆怀远起身走到窗边,抬头看着满院翠竹:“云销。” 白衣随从立刻应道:“属下在。” “华阳去了哪?” “昨日午饭之后出了府,一直隐在胭脂铺附近。” “盯着她。”陆怀远眸色清冷。 云销应了一声,区明又跳上来挠头问:“公子怎么不让我去?我在府上一刻也闲不住,闷得无趣。” 陆怀远和云销不约而同叹口气。 陆怀远伸手把区明揉乱的头发理顺,温声道:“什么时候打得过华阳了,我就让你去。” 区明一下子蔫了,垂头丧气地蹲到门口去了。 陆怀远又背过身去,望着窗外出神,突然问:“大夫人在做什么?” “这个我知道!”区明又来了精神,跳进房里,“大夫人昨天下午就把送去的木头抱进房里,又要了刀和斧头,就再也没出门了。” 陆怀远眉心微动。 木头,刀,斧头? 这是要做什么? 云销已经出门盯梢去,区明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又凑上来:“公子,你,你你砍了太傅院子里的桐树,真没事吗?我可听说太傅把那树当宝贝,亲自浇水施肥,准备当传家宝留给他孙子呢。” 陆怀远左眼皮跳了跳,想起老师手里那一根又重又长的戒尺,忽然觉得手掌烫得发烧,他咳了几声:“帮我告假几日,我染了风寒,这几天就不见外客了。” 他走回书桌前,盯着桌面想了半晌,又添了一句:“太傅要是让人叫我去,你就说我病得起不来床,病好了再去告罪。” 病好了,太傅就有别的事要忙了,就顾不上这档子私事了。 区明缩在一边偷偷笑着,任凭公子素日风轻云淡,宠辱不惊,一看到太傅手中那根戒尺,还是怕得厉害:“那要是邓大人来呢?” “师兄要来看我当然可以。”陆怀远拿笔杆子戳戳区明的脑袋,倏尔一笑,“但是他要是把戒尺也带进来了。” 区明立刻捂住自己的脑袋,一阵点头如小鸡啄米:“公子挨了打,我也跑不掉,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把邓大人身上摸个干净再让他进来!” 区明闪到房门外,往里又探出半个脑袋,嘟囔道:“公子你越来越小气了,云销说你这样是娶不到老婆的!” 说完,区明飞一般窜走了,陆怀远看着他飞影闪过,笔杆子戳在桌子上,低头写了几个字,又突然停下笔。 娶妻。 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又继续在未书完的信纸上落笔。 “兄如归,弟甚念之。” 正月将过,京城最后一场冬雨堪堪落幕,但朔北烈风却半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 将士戍边,严寒霜冻退不去他们满腔热血,好男儿守疆卫土,誓杀贼寇。刀枪无眼,就算被捅穿几个血窟窿,棉布裹了伤也还是披甲上阵,为保家国,不退半步,浴血奋战。 但再豪情壮志的男儿郎,也是要吃饭的。 饿着肚子拉不开弩箭长弓,打不走北地铁骑,只会在北地飞雪黄沙中,消磨去将士们拳拳报国热血。 京城里宴席不断,京官们高高兴兴捧着俸禄回家去了,但戍边的将士们眼看就要绝粮了。 去年的军饷还拖欠着,他想尽办法凑了些送去北边,也顶不了多少日子。 今年正月眼看就要过完,户部一点也没有发军饷的意思。 既然如此,镇北侯陆修,他嫡亲二哥,可就要替他手下苦守边陲的将士们,回京来好好翻一翻这笔烂账了! 风和日丽的下午,陆府西南角的一间小院,突然传出一阵惊骇狂笑。 薛朝暮怀里抱着一把古琴,用衣袖擦了又擦,一脚踹开了房门。 古琴用料讲究,别的都好说,就是这上好的桐木难找。 所幸陆怀远送来的实非凡品,比她之前在薛家用的还好上不少,给她省了不少事情。 这几天她几乎没合眼,在这把古琴上倾尽了心血,终于让她赶着时间,在婕妤生辰前,做出了这把琴。 她们薛家喜好清雅,到他们这一辈兄妹几个都擅音律,通乐曲。 薛彻吹箫,薛晚秋抚琴,她弹琵琶,薛道安则擅长袖舞。 她从前几年开始,就开始瞧不上市面上卖的乐器,自己摸索着制作之法,先是给自己做了把琵琶,又给薛彻送了萧。 原本正要给三妹再送古琴,还没开始做,薛家就落罪遭难了。 她三妹薛晚秋性子是万里挑一的和顺温良,体贴细致,上敬长辈,下爱子侄,名声是一等一的贤良。 所以薛彻生怕她以后嫁人受欺负,在京城放眼挑了好几年,终于找到了一个冷门宗室的嫡次子。 她们家的姑娘,从先帝开始,就是要与王室结亲的。 皇妃王妃郡王妃,在她家数不胜数,只有她是个例外。 她出生百日,前任镇北侯陆明堂平定东南蛮夷,战功赫赫,但他回京求到御前,不要封赏功名,而是为自己嫡出三子陆怀远求了一门亲事。 薛朝暮和陆怀远的亲事,就是那个时候定下的。 如此,她就成了家里唯一一个不用嫁入皇室的姑娘,陆家是将门世家,没有那么些规矩,她自幼也就不必像别的姐妹那样,日复一日学繁杂规矩礼节。 反而养得她性子恣意洒脱,父亲宠她,兄长怜她,姐妹们喜欢她,她在薛家的时候,就是要星辰月亮,老父亲也能真搬着梯子去哄她。 薛彻给三妹找的夫婿,性子谦逊温和,又和三妹情投意合,本是天赐的良缘。 只可惜一朝薛家跌入泥沼,皇上念及她父亲多年劳苦功高,又惦记她家与皇室世代姻亲,一道圣旨,把她三妹召进宫里,封为婕妤,以示恩宠。 棒打鸳鸯,强拆姻缘。 但那是陛下,就算薛彻不愿意,三妹不愿意,那位爱慕三妹的公子也不愿意,谁又能敢说些什么呢? 薛朝暮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陆怀远院门口,她抬头一看,门上匾额书着“竹轩”二字。 字规整不失狂放意,清秀又添凌乱美。 若说字如其人,那这幅字必然是陆怀远亲笔所题。 薛朝暮又看一眼,才迈进院门。 青竹苍翠欲滴,中间一条石子路躲在竹影下,蜿蜒向前。 她唤了几声,院里没人。 往左是陆怀远卧房,往右能绕去陆怀远书房。 薛朝暮小心抱着琴,大步迈进右边竹门。 墨香扑鼻而来,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一棵孤竹陷在污泥,四面群山包围,天空乌云蔽日。 薛朝暮拧了拧眉,文官书房里挂些画作倒也常见,她哥哥房里就挂着一幅飞雪图,乃是名家所作,重金难求。 眼前这幅画,虽然色调和谐,翠竹栩栩如生,却少点意思,意象也不好,说看画可以,但谈不上赏。 画龙未点睛,有形而无骨。 书房里除了一张书桌,没有可以放琴的地方。 虽说她揽下了给宫里备礼的差事,但陆府出面送礼,还是要以陆怀远的名义。 她放下琴准备离开,不经意往书桌上一瞥,却停了脚步。 第21章 暗格 她从前常出入薛彻的书房,他案牍之上纸张横飞,折子都是胡乱叠到一起,连桌边都甩满墨滴。 而陆怀远不然。 未书写完的奏折平整摊在桌面上,晾着新墨。 书信、白纸各自归拢在一处,狼毫笔被搁置在砚台边,桌面整洁,一尘不染。 倒是薛朝暮把琴放到桌上,碰倒了一叠信笺。 她自问没有窥探他人私事的癖好,但信纸飘散在桌上,扰乱了原有的桌面格局,她就索性停住脚,顺手把信都重新拢到一处。 目光不自觉瞟到一封信上内容,她动作骤停,瞳孔微缩。 “经查,二姑娘死因或有隐情。” 二姑娘? 京城里还有哪家二姑娘今日惨死,又值得陆怀远大费周章地去查? 薛朝暮手胡乱按在桌面上,突然桌面一震,桌下显出一个暗格。 暗格之内,只有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藏在书房,就是陆怀远的秘密。 薛朝暮捡起石头看,上面还有一个被拉长的脚印。 不难想,有人踩到这块石头上,不慎滑倒,才会留下这样的足印。 这是她那日在薛府清池边踩到的石头,她再去寻时已经被人换走了。 竟然在陆怀远这里! 这石头是他放在那里的? 不。不会。 信上所写,显然是陆怀远因为这石头起了疑心,在调查她的死因。 她不是被陆怀远的人推进池子里的吗? 陆怀远这是在做什么? 他到底在查什么! 陆怀远桌面规整有序,薛朝暮一路翻下去,这一沓书信所述所言,全部都是事关薛家,事关她的死因。 他这是在为薛家翻案? 这么做,他能得到什么? 薛朝暮脑海中迅速回想陆怀远这两日所作所为,她查冤案,他就也同查此案。 原先她觉得他是另有谋划,但他行动与她如出一辙,说是销案灭口可以,说是重翻旧案更无不可! 薛朝暮几个深呼吸,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 华阳说得对。 她看不透陆怀远,她不明白他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求什么? “噩梦做多了,求个心安。” 陆怀远的声音陡然出现在耳畔,雨夜深深,他的话里藏着意味,不知几分可信。 薛朝暮没有久留,她很快把信笺放回原处,绕道离开竹轩。 竹影重重,没人会注意到她来了这里,来了多久。 而竹影之下,三道人影和竹影交错。 陆怀远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区明率先开口:“公子就这样看大夫人翻信?” “我已经提前收拾过。”云销道,“书桌上只有薛家案的信是真的,别的都是我另放上去的。” “区明。”陆怀远眸色如深,“你再去查查大夫人和薛家之间的往来,事无巨细,都报给我。” 他唇角抿成一线:“尤其是她和薛彻。” 薛朝暮刚迈过自己小院门槛,就迎上了陆省那张死了亲爹一样的晦气脸。 “你有完没完?”薛朝暮见他就烦。 “你去哪了?”陆省沉声问。 “我的事情凭什么告诉你?” “你不说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陆省指着她,破口大骂,“恬不知耻!有妇之夫,整日跟在怀远身边,还自己跑去他院子里,你还要不要脸!” 薛朝暮冷声反驳:“我行得正,只是送个东西去他院里,有什么恬不知耻的。说起不要脸,你还是多拿镜子照照你自己,这四个字就差写在你脸上了!” “院子里多少仆从不够你使唤?用你一个正头夫人去给他送东西,你自己心里有没有鬼,自己还不清楚吗!” “仆从手脚笨,万一跌了我的琴,你赔得起吗?” 陆省怒指着她说不出话,半晌,他扬手,几个小厮一拥而上,“砰”的一声关上院门。 “巧舌如簧,在府里这几年装得温良怯弱,我看走眼了!”陆省怒喝道。 “人善被人欺,对你这样的衣冠禽兽,就是要以牙还牙,一报还一报,才最合适。”薛朝暮反而笑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囚禁发妻?说出去,恐怕以后没人敢进你陆家门了吧。” “你少说这些没用的,我不吃你这一套,想唬住我,我陆省二十多年不是被人吓大的。”陆省指着她的房门,“你就给我呆在院子里,哪都不许去,我容你在府上,但要是你敢胡作非为,坏了府上名声。” 他阴鸷道:“我就要了你的命。” 说完,就有小厮推着他回到自己房里,空荡荡的院子里就剩下薛朝暮一人。 大门紧闭,又落了锁,她定了半晌,一脚踹在门上,惊得院中的丫头颤着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等了好一会儿,薛朝暮脸上寒色退去一些,她几步到廊前坐下:“院子里谁管事?” 平素大夫人这样说,是没人愿意理他,不肯上前。 如今大夫人这样问,众人推搡一阵,愣是没人敢上前。 “要我问几遍?这院里就是这规矩?”薛朝暮挥手打落廊前花盆,碎瓷片和土摔了一地,终于有一个丫头走上前来。 “回,回夫人曹管事今日告假回家去了。” “告的什么假?”薛朝暮抬起手,遮了遮阳光。 那丫头颤颤巍巍应道:“他表侄娶亲,赴宴去了。” “他同谁告假了?” “这”丫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曹管事只安排了我们几句,昨晚就走了,并没有,并没有同谁告假。” 薛朝暮闻言笑道:“在这院里当值真是好啊,一声不吭奔私事去了,招呼都不打一声,月钱照拿。” 满院仆从跪了一地,丫头更是头都不敢抬。 薛朝暮手撑在膝上:“今日我就来正正这规矩,告诉那曹管事,领了这个月的银子走人,这院子他就不用再回来了。他贵人事忙,没空管事,有的是人能顶得上他!” 此言一出,院子里有人欢喜有人愁。 管事的位子空出来,他们就有往上走一步的机会。 但一旁有人壮着胆子,顶撞道:“夫人如此草率,曹管事在院子里管了这些年,因为这点事就让他走,没得寒了咱们的心。” 四下一阵附和声,那人顶了顶心气儿,又道:“何况曹管事是四夫人的表亲,这事情还是要问过四夫人再定。” 薛朝暮撑膝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那人。 一阵威势压过来,那人还想再说什么,却硬生生又把话吞了回去,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院子里一时陷入无边寂静。 “你叫什么名字?”薛朝暮突然笑起来,走到他面前。 “阿桑。”那人看薛朝暮面色缓和,以为自己说的话有了作用,昂着脖子道,“我母亲是四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 “好。”薛朝暮抬头望了一眼房梁,弯眼笑着,“你也滚。” 第22章 关门打狗 阿桑猛地抬头,瞪圆眼睛:“夫人!我可是四夫人送来的!” 薛朝暮掸了掸衣袖,笑着,不紧不慢道:“我赶的就是你这样的走狗。” 阿桑倏地站起身,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我是四夫人送过来的,没有四夫人点头,我不走!” “哦?”薛朝暮笑道,“这院子是谁的院子?” 她说着,指了指最开始回话的丫头,“你说。” 那丫头咬了咬唇,坚定道:“这是大夫人的院子。” “贱人!”闻言,阿桑抬脚就要踹向那个丫头,“我看昨日你还没记住教训!” 他怒吼着冲过去,不等那丫头发出惨叫,他一声哀嚎,被掀翻几丈远。 “看够戏了,在房梁上蹲那么久,我还以为你要袖手旁观呢。”薛朝暮朝来人笑道。 华阳挡在那丫头身前,一脚直踹阿桑心口,他蜷缩在地上哀嚎着,连话都说不完整。 “我我是四夫人这家是四夫人做主!” 薛朝暮徐徐上前,一脚踩在他后背,用力碾了几下,又看向那个受惊的丫头:“丫头,他说得对吗?” “不对!”那丫头扯着华阳的衣袖,手臂还在颤抖,“大夫人才是陆家长媳,家里是大夫人做主!” 薛朝暮脚上力道加重,盯着地上面目狰狞的人:“听明白了吗?这点事情都看不清楚,你也配留在我院子里做事?” 她一脚踢在他腹部:“滚!” 阿桑还想辩驳,但一起身正撞上薛朝暮目如冽刀,他声音断在喉咙里,捂住心口连滚打爬地出了院子。 “还有谁和他一样吗?”薛朝暮站在一众人中间,环视一圈,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再支吾半个字。 “好。”薛朝暮面上又挂了笑意,声音也轻轻柔柔的,“既然大家都明白了,要是再让我发现有人分不清自己主子是谁,可就不是赶你们出去这么简单了。” 话落在院子里,掷地有声,众人只觉得自己背上悬了一把追命刀,一念之差,就会被眼前笑容可掬之人一脚碾死。 就是从前对这位大夫人再不恭敬,今日之后,恐怕做事都要再好好掂量几分了。 “你叫什么名字?”薛朝暮把那丫头扶起来,“昨日他们打你了?” “嗯我我叫月云,前些天我帮夫人洗了帕子,他们知道后就让我去刷恭桶,夜里也不许我睡,我实在困极了,失手跌了桶,他们就打了我” “他们?”薛朝暮道,“除了那走狗,还有谁?” 月云嗫嚅着,不敢作声。 薛朝暮握住她的手:“不用怕,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月云颤着刚想伸出手,就有一记目光扫过来,她瞬间红了眼眶,也不敢再出声。 “华阳。”薛朝暮望着角落一处,唤了一声。 华阳冷笑一声,几步上前,抓过一个小厮手臂扭在身后,就听“咔嚓”一声骨裂,惨叫声不绝于耳。 “堵住他的嘴。”薛朝暮不耐烦地瞧他,下一刻,院子里果然又安静下来。 薛朝暮温声哄着月云:“你说,不要怕。” 月云闻言,硬生生把眼泪忍回去,伸手指向另外几个人。 不消薛朝暮开口,转瞬间,华阳就挨个卸了他们几个一条手臂,惨叫哀嚎声在院子里回荡不止。 院外树上,区明伸手捂住眼,又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这这也太血腥了,怪骇人的。” 陆怀远闻言不语,静静瞧着院子里搬出来几张凳子,那几个被月云指认的人被按在上面,板子落在他们身上,皮开肉绽,血溅横飞。 “公子公子。”区明扯扯他衣角,“哎哟公子你别看了,这有什么好看的,真是” “知道你为什么打不过华阳吗?”陆怀远拢起衣袖,道,“她就站在院中,血溅在她身上,纹丝不动。” 区明不屑道:“她那是不要命的打法,每次跟我交手都像是非要拼个你死我活,这种无欲无求,亡命之徒,谁斗得过她?” “是啊。”陆怀远呢喃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院内,地上血已经被冲净,仿佛刚才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 月云连连摆手:“夫人,我我不行的,我才入府三年,我怎么能管院子呢,我不行的!” “三年不短了。”薛朝暮沾了药膏,轻轻涂在她乌青的手臂上,“不会就慢慢学,做错了我不怪你,只有一条,记住了,你只有一个主子。” 说着,薛朝暮手上力度不小心重了,月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薛朝暮轻轻朝伤处吹了吹气。 月云眼眶又红了,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到地上,薛朝暮见了,笑着给她擦去眼泪。 “你这丫头,就算不想给我办事也别哭啊,我最看不得女儿家哭了。” 她从前只要一看到自己两个妹妹落眼泪,整个人就像被针扎一般,刺得她心尖疼。 月云抽回手,跪在地上,朝她重重磕了几个头,哽咽道:“我只有夫人一个主子,眼里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我的命以后就是夫人的,就算为夫人死我也愿意!” 薛朝暮笑着把她扶起来,朝华阳道:“我怎么没听你给我说过这样的话。” 华阳别扭地背过脸去,闷头不语。 “你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薛朝暮问月云。 月云道:“就住在下房里,家里只有一个弟弟从军去了,很多年都没回来了,也不知道生死,再也没别人了。” 薛朝暮拍拍她手,温苒笑着:“那你以后挨着我住,让她们把东边的小屋收拾出来,你住华阳边上。” 月云听完眼睛又红了,弯膝就要再跪,薛朝暮稳稳扶住她:“你以后是院里管事,不能动不动就掉眼泪,更不能动不动就下跪,有了威严,你才能震慑住他们,明白了吗?” 月云立刻把泪水擦干净,重重点点头。 “行,大事我安排完了。”薛朝暮坐回廊下,笑着望着仍跪着的众人。 众人竖起耳朵听着,个个打起十二分精神,大事了结,都以为薛朝暮还有什么小差事要派人做,此时在夫人面前露了脸,往后说不定也能在府上混出个体面, 薛朝暮接了月云送来的一盏茶,吹吹茶沫,缓缓道:“那就查查账吧。” 第23章 嫂嫂容不下我 躁动的院子一时间又静下来。 “劳烦哪位,抬抬脚,去给我拿点账本来看看?”薛朝暮笑吟吟放下茶盏,望着院内一干人。 她面如春风,但自有一种威慑压在院子里,震得众人不敢回答,更不敢起身。 半晌,才有一个小厮踉跄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闯进一间房,不消片刻,抱了一叠册子,捧到薛朝暮面前。 薛朝暮随手翻看几眼,随手把账簿摔在地上:“怎么?刚才教训不够?还敢来糊弄我。” 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摇头颤声道:“不不不是的夫人,咱们府里的账都是四夫人在管,小的就是想拿,也拿不来的!” “嗯,说得对。”薛朝暮点头,“那我问你,府里谁当家?” “是三公子!” “他娶妻了吗?” “没没有,薛家二姑娘上个月溺亡了,二公子原本的亲事也作废了” “嗯,陆家嫡支只有三位公子,二公子远在边疆戍守,三公子尚未娶妻,天下万事讲究个章法,如今长媳在府上,我要查账,旁支来的人,有资格拦我吗?” 府中事是萧湖茵在管,府中账自然也在她手里。 这两日她忙得晕头转向,自顾不暇,没腾出手去料理萧湖茵,她反而蹬鼻子上脸,攒着劲儿地来找麻烦。 既然她心思不在家务上,往后索性也别再沾手。 “姑娘再走一趟,带他去账房。”薛朝暮微笑看向华阳,“我看看,到底是谁想逆势而为,这个账,我今天查定了。” 陆怀远当着她的面哭穷,陆府常年无修葺,花园里都能被刨出狗洞来,萧湖茵自己却能穿金戴银,珠玉满头。 这账目之上,必有蹊跷。 账房里的管事是阿桑的父亲,萧湖茵的心腹。 听说儿子被打出来,他就觉得大夫人院里这把火要烧到他这里来,台上的账簿要多少有多少,都是他精心做出的假账。 但他为免以后事生变故,自己另有一份真账簿,留给自己保命,连萧湖茵都不知道有这本账。 只要把这本真账藏好,任凭大夫人再怎么查,都道不出个所以然。 他刚要转身往屋里藏,就撞上一张结实的胸膛,区明从房檐上跳下来,嘻嘻笑道:“先生往哪里去啊。” 华阳带着那小厮回来的时候,院子里碎瓷片已经被清扫干净。 她迈进院门,身后除了小厮,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梁生。 薛朝暮笑着给他们指了座,搬来一张桌子:“梁管事来了,我可等了好久呢。” 梁生点头哈腰,气还没喘匀:“夫,夫人下次,随便差遣个去铺子里,我听着信儿就来,不必不必劳烦华阳姑娘专程走一遭,太折煞我了。” 做生意她不精通,查账她自然也是只知皮毛,就顺便让华阳把梁生也拎进府。 梁生坐在廊下阴影里,分明晒不到太阳,但是他两鬓汗如雨下,算盘拨打声不轻不重砸在院内人心头,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薛朝暮歪在石柱上闭目假寐,不多时,就有娇斥声撕破院子的静谧。 萧湖茵提着裙子踏进来:“程煦和!你竟然打我的人!” 薛朝暮微微睁开眼,瞧她一眼,背过身又闭目:“我院子里的人几时成了你的了?弟妹言外之意,就是你蓄意安插眼线在我这里咯?你一口一个大哥哥叫得亲热,不知道这事你那位哥哥知晓不知晓啊?” “商门贱户!”萧湖茵指着她,骂道,“你也敢和我作对!查我的账,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贱骨头有没有三两重!” 梁生合上账簿,站起身,擦了一把冷汗,才敢上前:“夫人,这账目没问题。” 萧湖茵尚且不知道还另有一本真账,闻言讥笑道:“嫂嫂没道理地怀疑我,诬陷我的名声,我可要到伯母那里说个明白!” “什么说明白!你们又在闹什么!” 院外,两道影迈进院里。 陆怀远推着陆省,缓缓走进来,他似乎早知道薛朝暮坐在哪里,进门便朝她拱手行了一礼。 薛朝暮侧过身,冲着来人冷笑道:“真热闹啊,我这小院还能容得下你们两尊神?” 陆省瞪着她:“你少拿腔作调,阴阳怪气!” 萧湖茵见势就扑在了陆省身边,委屈地哭喊:“大哥哥!嫂嫂容不下我,要找个由头,把我赶出去!”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薛朝暮笑着问满院奴仆,“我说过这话吗?” 满院人不敢应答,身后却有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月云脸上还挂着泪痕:“夫人没说过这话!” “哪有你说话的份!”萧湖茵恶狠狠瞪过来,“她就是这个意思,要用账诬陷我,毁了我的清白!” 萧湖茵说完又哭喊着抓住陆省的衣角,陆省皱了皱眉,但也没推开她,只是沉着一张脸瞪着薛朝暮。 他如同朔北乌云卷风,骤雨翻墨,难掩凌厉。 而他身后,陆怀远笑容浅淡,静静注视着薛朝暮,像是驱散严寒、破出层云的煦日,虽不做声,自有莹润。 梁生像是听不下去了,斜眼瞧萧湖茵:“这位夫人,你不要心急,我话还没说完。你自己做了亏心事,攀诬我家夫人做什么?” “账是没问题,这是府上私账,记的都是陆家银钱来往开支,条陈清晰,滴水不漏,我查起来也省力。账上所写,陆家每月俸禄米粮,一半进了府里,一半被送去青宁巷萧府,你还叫冤叫苦,真是诛心之论!” “你胡说!”萧湖茵厉声喊道,“我看过柜台上的账,分明不是这样的!” 门外的区明突然笑出声,像是小孩子恶作剧得逞。 陆怀远回头警示地望他一眼,他立刻就闭紧了嘴。 陆省眉头锁得更深,薛朝暮用目光询问华阳,华阳向她点头,算是默认。 是区明先一步去,搜出了真账本,送到华阳手里。 陆省沉着脸,又让人找了府上信得过的账房先生来查验,众人看过都是脸色微骇,和梁生所答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有罪当罚,白纸黑字写在这里,萧湖茵怎么都是赖不掉的。 院里静了半晌,陆省突然看向梁生,梁生被盯得浑身汗毛倒立,忍不住往华阳身后缩。 “你家夫人?劣狗配贱主,哪来的不懂规矩的东西,来人!把他赶出去!” 第24章 跟夫人进宫 “谁敢!”薛朝暮遽然起身,一双杏眸如灌烈风暴雨,“陆省,你要是不怕闹大,咱们就把这账簿丢到公堂之上,她贪的是你陆家米粮,受苦受冻的不是我,腐烂乌糟的是你陆家的根基!事到如今你还敢瞎了眼袒护她?你这样的也配做陆家的子孙!” 陆家老侯爷当年威震西北,单枪匹马闯入敌营,连斩七名敌将,身中数刀而剑不休,硬生生为自己的将士们在困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袭爵的镇北侯陆修年少成名,手握长枪,剑指漠南,一将守关,打到北地铁骑仓皇逃窜,缩在大漠山脚,三年不敢越线一步。 陆怀远虽说也是个心术不正的混账,但他进士及第,太傅重臣收他做关门弟子,三入辰阳政绩卓越,十六岁的探花郎,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除去他在薛家干的一档子混账事,陆家满门忠烈,壮士热血难凉,何至于就生下陆省这样下三滥的后辈! 陆省眸底一沉:“你在教训我?” 萧湖茵见状,以为是陆省有心袒护他,提着裙子就要站起来,有陆省护住她,就算老夫人要罚她,也会酌情减轻。 可她膝盖才离地,腿上一软,又惊恐地跌在地上。 “跪下!”陆省挥掌把她掀开,“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做了什么好事?母亲放权给你,府中事都在你手上过,你就是这样回报母亲的?” 萧湖茵从来都没听过这样的斥责,陆省近在咫尺,他虽然被困顿在轮椅之上,却像一头随时都会破笼而出的野狼,幽深的目光凝视着她,她想张口辩驳,但话和哭腔都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薛朝暮闻言侧目瞧去,倒有些错愕。 “把四夫人和那一团乌糟账送到母亲那里,把四弟也叫去,以后我这院子,你再也别进一步,别脏了我的地,更脏了我的眼。” 萧湖茵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哭出声:“大哥!不能叫子珍,他他他会休” 她伸手想去拉陆省的袍角,再想哭喊什么,区明已经走上来,捂住她的嘴,连拖带拽把她带出院门。 “真是精彩。”薛朝暮拍掌笑着,一语双关,“好一个大义灭亲啊,你们陆家人可真是铁骨铮铮吗,刚正不阿啊。” “发什么疯!不是你查的账要严惩她的吗!” 陆省目光又落在梁生身上,梁生露出半个头,喉咙里呜咽着声音,总觉得轮椅上这个人,只要抬抬手,就能轻易取了他的命。 “让你的狗滚出去,我这院门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 薛朝暮岿然不动,反唇讥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自己身边喜欢养疯狗,如今疯狗咬了你自己,看我身边的人当然也不顺眼。行了,梁生,大公子被狗咬了心情不好,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先回去吧,今日谢礼我回头让人送去店里。” “不敢不敢”梁生哪还敢久留,薛朝暮话还没说完,就一骨碌起身,如释重负地逃之夭夭了。 “怎么?”薛朝暮望向陆怀远,“三公子来得倒是勤快,今天又有书信?” 陆怀远愣了片刻,抽出袖中书信,举起来冲薛朝暮笑着,露出两个不明显的梨涡:“嫂嫂说的正是,二哥传信回京,近日要返京了。” “哦?”薛朝暮微微惊诧。 陆修驻守边疆,从来不轻易回京,他骤然离守,若非军中有什么变动? 陆省闻言神色略变,他和陆怀远低语几句,刚要离开,想到什么,又停下,侧头深深瞧着薛朝暮,却道:“你既然决意处置萧氏,就要挑起府中家务的本事。你是我的正妻,府中长媳,往后在内是家中主母,在外是我陆府的脸面,若是有人敢给你使绊子,坏我陆家名声,我决不轻饶。” 他转头望向前出,话中藏意:“但若是你自甘下贱,放着正头夫人不做,非要滚在烂泥潭子里。程煦和,我残命一条,你惹怒了我,这辈子也别想从我手底下逃出去!我要你生不如死。” 二月伊始,自从那日闹剧结束,薛朝暮倒是再也没见陆省,也不曾瞧见过陆怀远。 院子里人一改前态,敬她又怕她,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夫人,被华阳姑娘给折断了手臂。 萧湖茵那日之后被关在祠堂里,管家权自然是不用再肖想,不过,听说那日四公子也被请去老夫人院子里,手里攥着几沓账本,怒极之下,提笔就要写休书。 还是萧家几次上门认错,好说歹说,又补上了银钱,休书总算是没写,但萧湖茵被扔在祠堂里,半个月都没能出来。 反观薛朝暮这半个月可就舒坦了,府中事物有月云打理,梁生协助,华阳监审,她只需要时不时点个头按个手印,旁的一概不用管。 没有了萧湖茵这个大蛀虫,陆府虽说算不上富裕,但起码也不用为银子发愁。 剩下些闲钱,除了给宫里送贺礼,薛朝暮还省下一笔修了修院子,种花栽树,不消多少日子,陆府上下一新,就连久不出门的老夫人也对她多有赞扬。 薛朝暮逗着小雀,随口问月云:“万寿节贺礼备好了吗?” “已经送到三公子院子里了。”月云记性好,人也知道变通,最近跟着梁生华阳学得刚柔并济,已经渐渐能独当一面。 “给皇上送礼和给婕妤送礼不一样,别出心裁固然重要,但更要真金白银送进宫里,你再去仔细查一查,千万不能有什么疏漏。” 她正事还没办,想要留在京城,陆家就是他唯一的庇荫。 案没查清,陆家不能就这么倒了,她更不能被这些事拖累。 “宫里宴请的名帖送来了吗?” 薛朝暮顺着小雀的羽毛,轻轻抚摸着,这还是她来陆府第一日,落在脚边的那只小雀,华阳很精细地养着,圆圆滚滚的一团,倒赖在她这里,不肯振翅而飞了。 “还没有,但往年都是老夫人和三公子进宫去,今年想来也不会有变动。”月云说着,忽地笑起来,“若是三公子娶了妻,想来也是能一同进宫面圣的,只是可惜了,我听说薛二姑娘花容月貌,天仙一般的人物,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红颜薄命啊。”薛朝暮把手收回来,笑意渐渐收起,“月云,你想进宫去看看吗?” “当然!”月云道,“我听说宫里金盏玉碗,还有那琉璃瓦映在月光里,我做梦都想去看一看!” 宫里薛朝暮倒是没少去,不论宫宴大小,她薛家女儿都能稳居雅座,莫说当今天子,就是先帝跟前,薛朝暮也是说得上话的。 琉璃瓦映在月光下,波光流转,衬在九重宫阙之中,威严庄重中,更显清丽婉扬。 薛朝暮突然想到陆怀远,想他那日亭中,隐在月色风雨里,竟然给她挡去了大半的寒风。 “三公子近日在做什么?” 月云摇头道:“三公子院子我们都不能靠近的,不过我昨天远远看到区明抱了一堆文书,瞧着像账簿。” 薛朝暮听完,就没再提他,她轻轻拍月云肩膀:“衣服旧了,换一身新的,准备准备吧,后天跟夫人我进宫去。” 第25章 巧言善辩陆怀远 宴请的名帖送到陆府时,萧湖茵已经被放出祠堂,她跪在下列,惊呼道:“怎么可能?她怎么能去?” 那来传话的小内侍见萧湖茵举止无礼,心中不满,并没表露出来,只是恭顺道:“贵府大公子没有官职,大夫人原本是不能进宫赴宴的。但薛婕妤对大夫人送去的生辰礼很喜欢,就求了陛下的恩典,盼着见一面夫人呢。” 薛朝暮得了薛晚秋青眼,薛晚秋又正得圣宠,小内侍更是不敢轻慢。 他笑着对薛朝暮道:“婕妤人和善,对咱们这些奴才也是多有体恤的,夫人只管收拾妥当入宫,无有不妥的。” 薛朝暮客气地应了,环着臂坐到圈椅上,看陆怀远给小内侍塞了银子,小内侍眉开眼笑地离开。 “我以为陆大人如九天谪仙,没想到也会打点内侍?” 陆怀远笑着把钱袋交给区明:“我以为嫂嫂一片诚心,没想到古琴是噱头,另有所图。” “巧言善辩!” “愧不敢当。” 薛朝暮看着他干瘪的钱袋:“陆大人还有钱打点关系,看来并不是说的那般穷困吧?” 陆怀远却笑道:“嫂嫂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这才有些闲钱,是多亏嫂嫂。” “家里蛀虫何止萧湖茵一个。”薛朝暮冷笑道,意有所指,“这才刚开始,陆大人等我挖去腐肉,撕开伪面,再来赞我不迟。” “好啊。”陆怀远眉眼含笑,“怀远翘首以盼。”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刀枪剑戟都像戳在一团棉花上! 薛朝暮抬脚要走,陆怀远却从后面叫住她:“嫂嫂要回院里吗?我看大哥离开的时候,神色不豫。” 薛朝暮转身:“陆大人如今不查案子,也不管账本,管到我头上来了?” “不敢。”陆怀远轻轻笑着,那双眸子清和温顺,像是天边干净甜软的卷云,勾着二月浅淡的春色,“只是日后还要仰仗嫂嫂辛苦撑起家务,多说了一句,是我唐突。听说华阳姑娘最近不在府上?” “知道唐突还问?”薛朝暮没好气道,“少让你身边那个愣头小子在我院子外面晃悠,每次都不知道拿的什么玩意儿,喂得我的鸟现在都挑食了!” 陆怀远笑出声,倩影已经走远,话里是斥责,更有几分负气的意思。 他招招手,区明从房檐上滚下来,挠头道:“公子,我就喂了点小虫子。” 陆怀远温声道:“不是问你这个。华阳最近不在府上,我看大哥今日情绪不对,你多看着点儿,别闹出什么事来。” 他顿了顿,又对已经跑到院门外的区明嘱咐一句:“虫子以后还是不要喂了。” 三日后,薛朝暮和陆老夫人同坐一辆马车,陆怀远策马在前,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朱雀大街,往宫门行去。 她只见过老夫人一次,老夫人年过六十,身子却十分硬朗,平日里不苟言笑,也不多过问府中事。 但府中人对老夫人的敬畏却分毫不减,她更像是一尊佛震在府里,是陆家定海神针,有她在,人心归拢,陆家就不会乱,更不会倒。 薛朝暮上辈子最怕看到这样规矩严谨的长辈,此时坐在车里,老夫人闭着眼不开口,她却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煦和,你嫁来也有几年了,看着怀远怎么样?” 马车里静谧被打破,老夫人突然开口问她。 她对陆怀远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评价的。 但当着亲娘骂儿子的事情,还是做不得。 “三弟年少扬名,是人中翘楚。” “是啊。”老夫人睁开眼,叹口气,“可惜外放四年才回京,把亲事都耽误了,原本定了和薛家姑娘四月成婚,这么一闹,亲事没了,可怜薛家姑娘年纪轻轻,真是孽缘啊” 确实是孽缘。 薛朝暮心道。 “三弟一心在朝堂上,往后必然还有晋升,我瞧着倒是不急。” “成家立业,他也该娶妻了。”老夫人摇头道,“从前你不爱说话,我只当你性子腼腆,但近来你经手的事情,都办得漂亮,又是怀远长嫂,我有心让你帮我过过眼。” “母亲挑中了哪家姑娘吗?” 老夫人想了想,长叹道:“和薛家定亲多年,他家姑娘一朝亡故,原本也不该这么急再寻他家。只是依我看,这朝堂上瞬息万变,怀远的亲事还是早定早妥当,以免多生事端。” 薛朝暮闻言点头,老夫人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近日天气变幻无常,一时晴空万里,这会儿就又起了风,风卷起车帘,薛朝暮一抬头,就看到陆怀远背挺如松,手握缰绳。 有一段经年的记忆被倏然勾起。 与此同时,薛朝暮想到,先帝尚有一女,未定下婚事。 但我朝驸马有名无权,若真是让陆怀远尚主,就是断他无限前程。 不说陆怀远,房太傅爱徒心切,恐怕就要先一步跪在御书房,为爱徒抗一次圣旨了。 前面陆怀远勒马驻足,陆老夫人也闻声下马车,眼前所见,红墙金瓦,朱门金钉。 宫中规矩森严,往后的宫道他们只能徒步而行。 这次是陆老夫人走在前列,薛朝暮和陆怀远紧跟其后。 陆怀远冲她微微笑着,薛朝暮只当做没看见,低着头往前走,不想多看他一眼。 眼前宫道青砖整齐,有清脆的环佩碰撞声落在薛朝暮耳畔,她忍不住斜过眼,陆怀远腰间还坠着那块青玉佩,玉佩旁又添别的配饰,随他步伐晃动,轻轻撞在一起,空灵悦耳。 她刚要收回目光,竟然发现陆怀远也在瞧着她,带着一副宠辱不惊的笑意,消散九重宫阙巍峨的肃穆。 “陆老夫人留步。” 老夫人驻足,薛朝暮不满地看着陆怀远,退到一侧,给来人让出一条路。 来人已到跟前,陆怀远竟还在瞧着她笑,不过他微微低着头,旁人并看不到他的目光,只有薛朝暮站在他对面,将眼前人脸上春色揽得一干二净。 薛朝暮恶狠狠瞪过去。 来的那夫人开口道:“好巧,三公子也在,不如同行?” 老夫人笑道:“尚书夫人来得早,三姑娘也来了呀。” 薛朝暮微微抬起头,一个鹅黄色长裙,模样端庄大方的姑娘走上前,朝老夫人施了一礼:“雪儿问夫人安好。” 老夫人满意地点头:“三姑娘今年就十六了吧?真是越长越标致,我看着喜欢,煦和,你也来见过三姑娘。” 江雪不等薛朝暮开口,就先欠身行礼,柔声道:“这位姐姐我没见过,不知道怎么称呼,问姐姐安好,姐姐莫要见怪。” 想来,这位三姑娘就是老夫人选定的儿媳。 薛朝暮还礼道:“我娘家姓程。” 尚书夫人见她挽了发髻,又跟着老夫人和陆怀远,面露异色,喃喃道:“没听说三公子什么时候成了亲啊,程家,是哪个程家?” 第26章 诡异的陆怀远 陆怀远笑意更深,薛朝暮面色古怪。 老夫人道:“这是怀远的长嫂,娘家在南方,素日不爱出门,夫人不认得。说起来,三姑娘叫姐姐不妥当,应当叫一声婶婶。” 陆怀远年纪虽轻,但是辈分并不低。 如今给他挑媳妇,倒是挑了一个该唤他叔叔的。 那尚书夫人脸上顿时又明亮起来,她早知道老夫人有意选她女儿做媳妇。 陆怀远探花郎出身,模样生得俊俏,太傅弟子,侯爷幼弟,又年少有为,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只可惜早年和薛家定了亲。 如今亲事没了,老夫人既然有意,她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的,生怕到手的贵婿给别人抢走了。 她笑逐颜开,拉着女儿凑到老夫人身前,几个人有说有笑地继续往前走。 薛朝暮和陆怀远跟得不算紧,中间隔出些距离,薛朝暮打量一眼陆怀远,脚步放慢,戏谑道:“陆大人瞧着怎么样?” 陆怀远也缓了步子,闻言头也没抬,轻声笑道:“不知道,没看。嫂嫂觉得呢?” “人漂亮,瞧着也不跋扈,是个好相与的,就是辈分错了吧?如果我没记错,你与他父亲同辈。”薛朝暮侧目笑道,“陆大人果然卓越不凡,那尚书夫人上赶着把女儿带来给你看,你却不瞧一眼?” “三姑娘名声贵重,不敢亵渎。”陆怀远与她对视一眼,眉梢含着笑意,“嫂嫂说呢?” “不错,人家姑娘云容玉质,配你白瞎了。”老夫人走远,薛朝暮更少了忌惮,“陆大人前些日子还惦记着未过门的妻子,情深义重,可惜人家尚书夫人一心想把女儿嫁进陆家,也是爱女心切,不知道陆大人美人当前,那虚无缥缈的情义还能撑得了几时呢?” 陆怀远却仰头望了眼天空,天上风吹云乱,黑云压城。 他衣袍被风掀乱,步子又缓下来:“江三姑娘若执意嫁进陆家,恐怕要求陛下的恩典,我二哥承袭镇北侯爵位,婚事是要呈到御前,经陛下点头的。” “镇北侯常年戍边,尚书夫人自然不肯让女儿去受风沙之苦,本就意不在此。”薛朝暮和他并排走,偏头笑着,“人家惦记的是你。” “我的婚事虽不用呈报御案,也不会比二哥的好办。”陆怀远按住腰间被风卷起的玉佩,也偏过头望着薛朝暮的眼睛,“还君双明珠泪垂,陆家非良配啊,还是不要耽误三姑娘的芳华了。” 薛朝暮觉得今晚的陆怀远不太对劲。 他笑起来,那双眼睛里拨云见雾,像是藏了幽林与皓月,直勾勾地瞧着她,倒像是打定主意,从她兵荒马乱的目光掠夺出他尚未得到的真相。 不对啊,陆怀远从前拘着礼数,别说看她,连靠近她都是不敢的啊。 不然何至于雨夜之中,他宁可站在亭边淋雨,也不肯上前一步。 幽深的眸子凝视她,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后突然有男声逆风追来:“好你个陆怀远,你可让我好找啊!” 薛朝暮回首望去,那人身穿朝服,头戴玉冠,腰间也坠着一块玉。 他大步流星,几步跨上来,手里还拎着一把戒尺,一把揽过陆怀远的肩膀,用力拍几下:“躲着不见我和老头儿,砍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老头儿可还记着你呢,让我带了戒尺来,你自己挑吧,怎么打?” 薛朝暮幼时因为顽皮,也没少被家里学堂的师父打过,见到戒尺就头皮发麻,脚底生风。 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那人颔首示礼:“这位小娘子是?” “是我长嫂,你不要无礼。”陆怀远把戒尺按到他身后,颇为无奈,“我都已经在朝为官近五年了,老师能不能换一个别的罚。” “不能!”邓遥斩钉截铁道,“就是知道你怕,才拿这个来找你。我说你胆子真肥,那树老头儿看得跟宝贝命根子一样,你竟然敢不声不响地砍了,你是没看老头子抱着树桩子那样子,你也真下得去手。” 薛朝暮听着不对劲:“什么宝贝?砍了什么?” 邓遥轻咳一声,把手撤回来,整理好仪容:“是太傅院子里的桐树,听说是太傅年少时移栽在院子里的,分外珍视,这小子竟然趁着太傅不在家,把树砍得就剩一个木墩子了,还拒不交代用在哪了。” 邓遥说着,开始有些幸灾乐祸,挥舞着戒尺,“躲是躲不掉的,上次我挨打你不是看得挺乐呵吗,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啊哈哈哈,你说你二十多岁一个人,怕这戒尺做什么,不就是打几下,老师消了气,这事也就翻篇了。” 陆怀远抿唇不语,瞧着那戒尺,眉峰轩起。 “邓大人。”薛朝暮开了口。 “夫人认得我?”邓遥讶然道。 薛朝暮面容绷紧,也盯着那戒尺,像看着什么洪水猛兽:“太傅只有两位爱徒,大人又恣意洒脱,爽朗率性,身份并不难猜。” “夫人聪慧!”邓遥手里戒尺又在陆怀远眼前晃了晃,似乎是故意拿他逗乐儿,“夫人是怀远长嫂,那是陆将军之妻?” “将军?”薛朝暮反问,“大人说陆省?” “正是。”邓遥感叹道,“夫人好魄力啊,我倒是没见过谁敢直呼策英兄大名的。许久不见,代我问策英兄安好。” 陆省竟然真的曾是个将军? 陆省,字策英? 她为何从未听过。 但薛朝暮顾不上旁的,她步子往后退:“好说,不过。” “什么?” “邓大人能不能把这破尺子收回去!”薛朝暮咬牙道,“实不相瞒被打多了,我害怕!” 邓遥一哂,把戒尺收回袖中,陆怀远倒是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邓遥道:“你们家的人都什么毛病,都这么大人了,怕什么戒尺啊,策英兄在你们这年纪,别说戒尺,刀架脖子上都不眨眼的。走吧,回头把你拉到老师面前打,别误了宫宴。” 许是为了避嫌,邓遥大步向前,并不与薛朝暮二人同路。 陆怀远又开始望着她笑:“嫂嫂小时候也被先生打?” “你不也是!”薛朝暮被他盯得后背发凉,抬步向前,低声骂道,“一天天的真是,一个死人脸一个笑面虎,你们陆家真是神仙云集,恶鬼当道,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陆怀远在风声里敏锐捕捉到几句负气的抱怨,望着前路背影,不自觉地笑起来,提步跟上去。 薛朝暮跟着陆老夫人落席,大殿之上,金碧辉煌,王室贵胄皇亲国戚端坐在前,她的座位隐在人堆里,并不显眼。 只是不巧的是,她一抬头,就能看到大殿对面,陆怀远手里握着酒杯,眉间端着盈盈笑意,又在静静朝她笑! 薛朝暮端起酒杯,美酒入喉,一饮而尽。 酒杯被她重重搁在案几上。 笑笑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陆府未是风波恶,别有宫宴行路难! 这人到底是抽了什么风?! 第27章 她真的是第一次进宫? 大殿另一侧,邓遥捏着酒杯,盘腿坐在陆怀远身边,替他拿起桌上杯盏:“来,走一个!” 邓遥一仰脖,佳酿顺着他喉间滚下去:“哈哈——痛快,这宫里的酒就是别有一番风味!但跟武陵春比起来,还是差点意思,我听说你上次去抱了几坛子酒喝?怎么有钱了?不用勒紧裤腰带给你二哥省军饷了?” “嗯,捡到钱了。”陆怀远酒含在嘴里,望对面看一眼,才缓缓咽下去。 “哪捡的,我也去逛逛,说不定能藏点私房钱。”邓遥哈哈笑着,又攀上陆怀远的肩,“我说你也真行,老头子安排的咱们俩挨着他坐,你倒好,自己跑到这儿独乐,等下他知道了估计又要记你一笔。” “无妨。”陆怀远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攒着一块打吧,省事儿。” 邓遥道:“我可听说镇北侯要回京了,边关可一天都离不开他,什么大事非要他亲自回来?” 陆怀远扬眉笑着,并不吭声。 “让我猜?你小子,心思越来越多了。”邓遥把玩着手中盏,冷哼一声,“去年南边遭了灾,东边收成也不好,你那几道清田查税的折子上去,虽说起了点作用,恐怕还是凑不够镇北侯的军饷吧?” “若是只有今年的,我和二哥还能想办法凑上去。”陆怀远眼神往对面瞟,“去年的也没发,南边新政落实需要时间,北边战事却停不下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将士们没钱吃饭了,饿着肚子跑不动马,主帅还坐得住吗?” “去年也没发!”邓遥惊道,“户部今年俸禄发得利落,官员们手里拿着钱都过得逍遥自在,秦楼楚馆逛得起劲儿,合着是拖欠北边军饷讨好朝廷?” 陆怀远一本正经地纠正他:“发不发俸禄,也不耽误他们一掷千金,纸醉金迷。他们不缺钱,穷的只有我们陆家和北边将士,你若有闲钱,借我点也未尝不可。” “我?哈找我借钱?你看遍京城的官员里有比我兜里干净的吗?家里钱都夫人管着呢,要钱跟她商量去!要我说你和镇北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别再自掏腰包去救济难民补军饷,天下这么大,北边十五万将士张着嘴要吃饭,你一家之力救得过来吗?就让北边闹起来,闹到京城来,我看他们还敢不敢装聋作哑袖手旁观了。” “你家怎么说也是将府侯门,老侯爷打下的家底这么大,你看到现在就是一个八品京官都比你兜里多俩子儿,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名震四方的镇北侯连娶媳妇儿的家底都没有,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你这衣服还是大前年老头子找人给你做的吧,袖子都快磨破了,还有你这冠”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看什么呢,对面有什么绝色美人儿让你这么入迷?” 邓遥顺着陆怀远的目光看过去,美人儿没有,凶神恶煞的女阎王倒是有一个。 薛朝暮手里握着筷子,像是手握利刃,一下一下狠狠戳进盘中鲈鱼上,目光又冷又厉,骇得邓遥立刻收回目光。 邓遥瞪大眼睛,吞了口唾沫:“这这这,谁惹她了?” 陆怀远畅然笑道:“不知道,许是生闷气了吧。” 邓遥狐疑瞧着他:“陆治,我瞅你不对劲儿。” “我哪不对劲?” “那可是你嫂嫂。” “我没吃醉,知道是我嫂嫂。” 邓遥用胳膊肘撞他:“在我面前你少装,我纵情风月这些年,还看不透你这点小心思?” “纵情风月?”陆怀远避重就轻,“邓夫人知道这事儿吗?” 邓遥面色微变:“你少到我府上乱说,让我夫人知道,我就去太傅那煽风点火天天拿戒尺追着你敲!” 陆怀远低下头,笑而不答。 邓遥又审一眼对面“美人儿”,某些人不再盯着人笑,“美人儿”自然也收起爪牙,恢复如初,邓遥看得赏心悦目。 “你嫂嫂模样好,放在京城贵女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听说是南边来的?江南水乡的姑娘,啧,便宜陆策英了,什么福气,混成现在这样还能抱得美人归。” 邓遥话说完,想起些什么,怔怔神,闭口不再提陆策英:“不过和薛二姑娘还是没法比,你刚入朝就被扔辰阳去了,没能见着薛二姑娘,哥哥可替你看过了,那真是一等一的绝色佳人,不嫁给你,就是进宫去做贵妃都使得。你也好福气,不是,你们陆家人都什么福气?祖上烧高香了?” 陆怀远抿一口酒:“你也想要?” “我才不要。”邓遥骄傲地仰起头,还是把话绕回来,“我有夫人就够了,别的莺莺燕燕一概不入眼。话说回来,你可别动歪心思,这十几年过去,别人不记得他陆策英,但你不知道他什么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阎王,你惦记他女人?” 说到此处,邓遥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什么极重要的事情,四下望了一圈,坏笑着凑到陆怀远耳边:“陆策英娶亲的时候他腿已经废了吧?那这洞房” 陆怀远轻咳几声,转头对区明道:“邓大人喝多了,送他回太傅那里醒醒酒。” 邓遥放声狂笑,笑够了才压低声音道:“好啊,妄他陆策英自诩奇才,美人在侧能看不能品,干瞪眼吧哈哈,我可不羡慕你们陆家了,这福气委实不怎么样,哥走了,你继续吃,少看对面,那不是你该惦记的人。” 邓遥一离开,陆怀远没忍住又往对面瞧一眼,只见案几之上,鱼肉横飞,“美人儿” 嫂嫂正手里攥着一根筷子,迎着他的目光,扯唇一笑,手起筷落,猛地插在了鱼眼睛上! 汤汁溅起,陆怀远攒紧眉心,揉揉眼睛,再一偏头,邓遥正缩在太傅身后,举着酒杯幸灾乐祸地笑着。 陆怀远心虚地抿一口酒,把眼前的鱼推更远些。 不多时,一阵拥呼朝拜声下,宣和帝被簇拥上宴席之首,而他身边跟着一位柔婉的宫嫔,眉目间倒是和薛彻有几分相像。 宫嫔在宣和帝耳边一阵低语,宣和帝握住她的手,轻拍几下,旋即道:“陆家大夫人可在殿内?” 对面人似乎早有预料,不疾不徐地从座中绕出来,跪在殿中央,毫无怯惧之色:“民妇程氏,叩见陛下。” 陆怀远握筷子的手顿住,但很快又落下去。 十三年前,他被父亲领着进宫赴宴的时候,虽然已经见过先帝,但皇城威严肃穆,他也多少有些心惊,唯恐惹怒天威。 而眼前人,不卑不亢跪直在殿中。 御前见君,面不改色。 陆怀远神思微错,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 她真的是第一次进宫? 第28章 起风了 高阶之上,薛晚秋得了皇帝的默许,被簇拥着迈下台阶,行至殿中,弯腰扶起了跪着的薛朝暮。 她不似寻常宫嫔,一言一行都为着利益和算计。 薛晚秋此时扶起薛朝暮,似乎就仅仅是不想看她跪在自己身前。 她微微错着身,殿内朝臣命妇看不到她眼底氤氲的潮湿,只有薛朝暮览尽她芙蓉泣泪的神伤。 薛晚秋欲言又止,紧握薛朝暮的手,话里含着期盼。 “夫人,可会弹琵琶吗?” 会。 她会! 薛晚秋聪慧,看到那把琴,就生了疑心。 她送出那把琴的用意,正是想让薛晚秋知道她换了身份,尚存于世间。 但此时不是相认的时候。 薛朝暮咬住唇,血渗进唇齿间,她偏过头,陆怀远手里握着酒杯,不动声色瞧着她。 而陆怀远身侧不远处坐着的,正是薛彻。 薛彻显然听到薛晚秋问的话,立刻竖直身子,神色凝重,警惕着,似要把这殿中所有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说啊,说了就能回家了! 声音炸在耳边,哽在薛朝暮喉咙里,回家啊! 她想回家! 她头不自觉地点下去。 旋即,薛晚秋眼底露出惊喜,薛彻神色骤变,攥皱膝边衣衫。 薛朝暮如梦初醒。 她猝然摇头,后退一步,挣开薛晚秋的双手,泪水悄无声息地滚进衣裳里,又拜下去:“民妇艺拙,不懂这些风雅之物。” 薛晚秋眼底的光暗淡些许,她垂首静了片刻,又伸出手把薛朝暮好生扶起来,眉眼舒展地笑着,转身回到皇帝身边。 “哟。”大殿之上,另一位宫嫔掩唇讥笑,“知道薛妹妹你精通琴艺,日日把皇帝圈在你宫里还不够吗?这会儿见了程夫人,初次见面,也急着献殷勤?” 薛晚秋赧然一笑,并不同她争执。 “琵琶?”那人却不肯放过薛晚秋,“我听说你那死了的姐姐最喜欢弹琵琶,薛晚秋莫不是把程夫人当成你短命的姐姐了吧?” 薛晚秋垂首吃着菜,泪在眼睛里打转,可她捏着筷子,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却忍着不让泪掉下来。 哥哥还在座上,道安也在殿里,看她垂泪,只会给家人涂添挂念。 “能和婕妤的姐姐有几分相似,是民妇的福气。”薛朝暮并未退下,贸然开口,“想必婕妤姐姐在天之灵,也会挂念妹妹,不想妹妹忍气吞声,自咽苦楚。” 薛晚秋微微仰头,咽下泪水,转而对薛朝暮笑道:“夫人送的琴我很喜欢。” “福气?被当成一个死人,也不嫌晦气。” 薛家二姑娘身份不同寻常,她是薛彻嫡亲妹妹,更是陆怀远未婚妻子,虽然亡故,尊荣却在。 此人一口一句死人叫得难听,看起来是不给薛晚秋台阶下。 但也无异于是打薛彻和陆怀远的脸。 宣和帝清清嗓子,让身边内侍把桌上果蔬送去薛晚秋案上,转而对咄咄逼人的宫嫔道:“沈贵妃和丞相也许久不见了,不如宴席后在福寿宫一聚。” 皇帝有心相护,沈贵妃和阶下沈丞相对视一眼,也不再多言。 薛晚秋入宫后破格册封婕妤,又有皇帝当众相护,足见盛宠优渥。 可薛朝暮回到座上,凝望着高台之上的薛晚秋,她温温柔柔笑着,举杯敬着皇帝,薛朝暮却觉得大殿的金顶像是一座巨大的鸟笼。 薛晚秋被困在金丝笼里,就像她院子里的小雀一样,情切悲恸烂在心里,明亮的烛火晃在她脸上,顺逆不由己,喜怒全凭他。 余下的一场宫宴,一杯杯酒送入喉间,薛朝暮没敢抬头,更不敢去再看高台之上。 她最爱最宠,万般呵护的妹妹,被囚在这座皇城,这座吃人鸟笼里。 回去的路上,陆老夫人有些困乏,一路上只听风吹帘动,马蹄轻踏。 等马车回到府门前,天空中又飘起细雨。 月云扶着她,还沉浸在初次进宫的喜悦里,雀跃地跟薛朝暮分享她所见所闻。 话从耳边过,薛朝暮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家姐妹四个,长姐静妃刚毅,她洒脱,薛晚秋温顺,薛道安沉静。 最不该适合进宫去的,就是薛晚秋。 她一直都是打碎牙活血吞的性子,从前在薛府有人欺负她,她都是瞒着掖着藏着,像一只无助的小猫,只会独自舔舐干净自己溃烂的伤口。 她从来不会抱怨,似乎不论发生什么,都能温柔笑着,淡然接受。 薛朝暮和她朝夕相处,她最明白,最爱惜自己这个三妹妹,她不管笑得多云淡风轻,若无其事。 但是撕开那层层软云,她满身流着脓血的创口,藏在她对世间的善意里,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嫂嫂。” 陆怀远叫住她。 薛朝暮回了头,收住神思。 “你。”陆怀远望着她,“你有什么心事吗?” 月云闻言才错愕地张着唇:“主子?” 她自顾自说着,并没注意到薛朝暮隐藏的隐晦情绪。 薛朝暮却轻轻拍拍月云手背:“没有。陆大人多虑了,只是累了,陆大人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完,薛朝暮转身离开,到院子里的时候,灯火已熄。 月云被她遣去休息,而她心绪不宁,自己独自踏进黑魆魆的卧房。 她没点灯,宽了外衣,卸去钗环,借着昏暗的月色,听着窗外呼啸的劲风,对镜中这一张还算不上熟悉的脸,倏地笑起来。 起风了,又要下雨了。 有水滴在镜子里滑落,砸在紫红斑驳的手背上,呜咽声穿透凄清的夜,混在不知事的冷风里,格外荒凉。 薛朝暮捂着脸,滚烫的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她一个人静静坐在梳妆台前,直到暴雨应着狂风泼下来,薛朝暮才想起来,华阳的雀儿还在廊前。 她能为廊下雀儿挡住风雨,但九重宫阙的金丝笼近在咫尺,她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薛朝暮揉干净脸上的痕迹,撑膝起身,刚走两步,倏然一道黑影在黑夜里陡然冒出来,她来不及躲闪,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上一巴掌。 她被这力道甩到桌角,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半边脸先是没了知觉,接着是火辣辣的痛,嘴角也渗出鲜血。 轮轴转动的声音遽然逼近,她吐出口中血沫:“陆省——” 她的话断在撕扯声里,陆省拽着她的头发,硬生生把她扯到自己脚边,粗糙的手轻而易举地掐住她白皙脖颈,酒气扑面而来,窗外骤雨狂啸,陆省一脚踹在她心口。 鞭子凌空呼啸在空中,皮开肉绽,陆省掐住她的手更用了力,翻手又给她一巴掌:“你好威风啊!” 第29章 阿朝想回家 “你你陆” 薛朝暮双眼猩红,喉间不能喘息,她双手拼命推着陆省,声音断断续续,话也说不完整。 “我许你说话了吗!”陆省陡然喝道,“你如今真是厉害啊,管着家还不够,邀宠献媚,宫里也能去了?你是什么人,商门贱户,你有什么自己迈得进那九重城阙!” 陆省面目狰狞,酒意冲昏头:“我陆策英十四岁就滚在战场死人堆里!黄沙遮眼我策马长驱退敌二百里取敌将首级!我,我火烧连营三退蛮夷,摐金伐鼓五驱狄戎,恣意沙场当世奇才!我——” 陆省手上力道加重,他眼里滚着泪,颤抖着声音狂笑:“你们这些人踩在我守卫的疆土上,踩在我兄弟们的尸骨上,骄奢淫逸纵情享乐,漠南白骨遍地饿殍遍野!夺我军权折我双足,你想用一把破琴踩在我头上!” “我陆家男儿铮铮铁骨,刀枪剑戟捅穿胸膛老子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程煦和,你妄想羞辱我,我陆策英此生宁死不受此辱!” 薛朝暮拼命仰起脖子,想偷得一丝喘息,双手推在他城墙般的胸膛上,又拼尽力气去掰他紧攥的十指。 陆省手指越收越紧,双目喷出嗜血的狂热,杀意毫不掩饰,但她不是战场上手握长枪的铁骑,她的一切抵抗对于陆省来说,无异于蚍蜉撼树。 她双手伸过头顶,眼前陆省狰狞的面目已经逐渐模糊,窒息和呕吐感逼上她喉咙,颤抖的声音从她唇边逸出来:“救陆策英!” “你没资格这这么叫,我驰骋沙场震慑蛮夷的时候,你——” 一声闷响,陆省咆哮声戛然而止。 桌台上的砚台在他额头上裂分成两半,粘稠的鲜血顺着陆省额角汩汩流出,陆省一愣,手上动作稍松。 薛朝暮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猛地挣破陆省的钳制,头发连根断在陆省手里,她夺门而出,在骤雨里狂奔不歇。 陆省明明追不上来,她明明已经挣脱! 但薛朝暮脚步不歇,狂风肆虐,暴雨如注,她浑身被淋透,摔在雨地里又爬起来继续往前奔。 一路跑到陆府大门,漆红色的高门紧紧掩着,她扑到门上,指甲划在坚硬的牢笼里,血肉模糊地断在雨里。 “开门!开门啊!” 她要回家! 她要回家啊 眼泪夺眶而出,守夜的小厮闻声趿着鞋,随手扯过衣服披上啦,隔着雨瀑喊:“是谁!” 薛朝暮不答,折断的指甲在门上抓出道道血痕,她泣不成声:“哥哥,嫂嫂” 阿朝想要哥哥啊 阿朝要回家 小厮撑了伞,正冒着雨往这边走,薛朝暮猝然回头,凄厉的目光如刀剜在小厮身上,他在原地愣住,再想往前,在门前哭喊的姑娘已经冲进大雨里。 “这这是大夫人?” 薛朝暮在暴雨里仓皇逃窜,她是薛家二姑娘,她是遍京城最尊贵的闺门女! 体面是自己给的,哪怕她如今换了身份,没人能夺走她的傲骨! 她回不了家,她还要在陆家站稳脚跟! 她不能把狼狈示于人前! 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对,找一个没人能轻易踏足的地方,只要到了明天,月云找不见她,一定会去找华阳! 只用撑到明天 薛朝暮跪在雨地泥泞里,蜷缩着身子,失声痛哭。 回不了家,她能去哪儿啊 竹轩内,四下灯歇,竹叶飘摇,地上积水倒影着竹影与月光,骤雨不停,溅到薛朝暮被泥水浸透的衣裙上。 薛朝暮蜷缩成一团,在寒风里打着寒战,手脚冰凉,身上却如火烧。 她额头滚烫,意识昏沉,咬紧牙关企图用病躯抵御严寒,还是忍不住从喉咙里逸出闷哼声。 竹轩是陆怀远的住所,除了陆怀远和身边两个随从,没人能轻易进来。 陆怀远卧房和书房离得远,此刻早就应该歇下,她缩在书房后的屋檐下,只要她熬得过今夜,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好过来。 她身上只穿着湿透的里衣,头发被雨浇透,又重又冷地压在顶上,过廊风一吹,她就冷得牙关打颤。 可即便如此,薛朝暮身上还是烧得厉害,喉咙干涩如刀割,几乎要发不出声,想再往角落里挪一挪,刚一动,眼前就又是天旋地转,薛朝暮扶着墙根一阵干呕。 那一鞭子打在她小腿上,皮肉翻开,又被雨里脏水泡过,不时的阵痛忍得她眼泪止不住流,呜咽声藏在喉咙里,像只被咬断喉管的兔,任人宰割。 睡一觉吧,睡着就不会痛了。 “阿朝睡吧,烧退了就好了,嫂嫂守着阿朝,阿朝不怕” 薛朝暮想着闭上了眼,她发着高烧,睡得很快,却不安稳。 梦里草长莺飞,一望无垠的赛马场上,陆怀远手握缰绳,意气风发,扬鞭策马,眨眼功夫就甩下那些武将一大截。 他驭着马,扬着鞭,笑如春风,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止不住往女眷席上张望。 “三公子在看什么?” “许是看薛二吧?他今年春闱中榜,这亲事也该办了,才子佳人,实乃美谈啊。” “不是吧?我可听父亲说三公子要被外放辰阳去了” 风吹云散,梦断在成潜二十年的四月,又归于宣和四年的隆冬。 那是在她家堂上,她为父亲服着丧,陆怀远手握圣旨,脚踩云纹金靴,一步步走进她视线。 陆怀远踩过满院枯叶,似乎叹息着,他皱着眉,没人注意到,他那双深沉的眼睛又一次掠过人群,落到堂上瘦削的姑娘身上。 薛朝暮指尖攥出血,看庭中枯叶被他袍边风带起,陆怀远的身影又渐渐远去,连带着自己这些年的心意,都混在满院素缟里,风吹云散。 薛朝暮醒过来,她额间密布冷汗,雨似乎停了。 颀长的影把她瘦小的身躯笼罩在黑暗里,一柄竹制伞撑在她头顶,有人挑灯前来,摇晃的烛光为她破开漆黑的夜,另撑一片天地。 一双云纹锦靴上溅满泥水,是匆匆奔于雨夜的痕迹,悬在腰间的青玉佩缓缓低下来,陆怀远弯下腰,一方帕子盖在她溃烂的伤口上。 竹伞滚落阶下,灯中火被雨浇灭。 骤雨将歇,薛朝暮脚下一空,陆怀远轻轻抄起她膝弯,把她圈在怀里,抬步走进书房。 第30章 陆策英停在十八岁 陆怀远院子里没有女眷。 薛朝暮换下湿衣,里面套着陆怀远洁白的中衣,外面拢一件烟青色的长衫,坐在书房里的小竹床上,手里捧一碗热滚滚的姜汤,望着屏风外间出神。 区明手里端着药酒,淋雨而来,脸上淌着雨水,但他深深垂着头,跪在书房外的青砖上,不敢看陆怀远脸上的神色。 “我让你看着大哥的院子。”陆怀远手里捏着折扇,声音散在风雨里,平静道,“这是你办的差事。” 区明把药酒放在地上,头重重磕在地上:“公子,我吃酒误事,让大夫人遭此劫难,我甘愿领罚!” “你做错事就该罚,跟你甘不甘愿受罚没关系。”陆怀远拾起瓶子,“等你把手上事办完,就去好好养伤吧,最近不用来我跟前了。” 区明是老侯爷留给陆怀远的人,打小跟着陆怀远,小时候是陆怀远的玩伴,长大了就成了陆怀远的随从。 但这么多年以来,陆怀远待他如手足,又念着他年龄小些,从来也没动过真格地打他。 陆怀远说了让他养伤,此次他就难逃重罚。 但云销尚未回府,他还在陆怀远身边当职,不能擅离,陆怀远不说让他起来,他就一直跪在门外青石砖上。 而房内,陆怀远移来了暖炉,给薛朝暮送了药和棉纱,挪来一张椅,不远不近地搁在床边,静静盯着自己被弄湿的靴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薛朝暮烧退些许,在被子里捂出一身汗,她背对着陆怀远,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陆怀远映在墙上的影子。 他静坐,她装睡,两个人不知道这样心照不宣地坐了多久,一直到雨停风静,万籁俱寂,陆怀远才在屋檐“滴答”雨漏声中开了口。 “夜还长,睡不着的话,我陪嫂嫂聊聊心事。” “我没有心事。”薛朝暮声音闷在被子里,倔强道,“没什么好聊的。” 她想过很多结果。 陆省找人把她抓回去。 月云听到动静来寻她。 又或是华阳的突然回府。 她想过,但唯一不愿意接受的,就是陆怀远的恩惠。 她鼻尖发酸。 可偏偏就是陆怀远,偏偏又是陆怀远。 陆怀远闻言又沉默片刻,他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散雨水中的月:“不想聊心事的话,就聊聊大哥吧。” “我说了我没有心事!”薛朝暮负气道。 “嗯。”陆怀远轻声应着,继续说,“我爹成亲的时候,东南正有战事,将才难求,他是军中主帅,就算是洞房花烛当前,他也要撇下新婚妻子,披甲上阵,策马东南。” “老头子征战在外,并不经常回家,我和二哥之间差了七岁,这七年的时间里,他时而转战东南,时而驻守漠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带着手下十万军士,守着我朝疆土,寸土不让,寸步不退。” “我四岁才见到父亲第一面,他那次回来除了满身刀伤,还带回来了一个血淋淋的少年。” 薛朝暮转过身,仍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陆怀远:“陆省不是老侯爷的儿子?” 陆怀远点头:“那年,老头子打了败仗,大哥的亲生父母都死在漠南的风雪里。老头子把他带回陆家,族谱上了名,想把他留在府上,跟着我和二哥念书识字。他以后不必血洒战场,他是世家子弟,可以顺顺当当科考入仕,另有一片天地。” 薛朝暮抱紧被子,忽然问:“陆省那年十四岁?” “是。”陆怀远起身把炭火炉子往床边挪些,火星子溅出来,跳到他脚边,“这是一条坦荡灿烂的前路,但是大哥拒绝了。” 陆省站在老侯爷马前,拦住他的去路,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一路跑过来,腿上还流着血。 “我要回漠南!” 他掀袍跪在地上,松软的细雪被染成红色,陆省高声道:“侯爷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但我陆省生在漠南,长在漠南,人终有一死,那我也要战死在漠南的沙场上!北地铁骑杀我父母,掠我城池,我做不了京城的天边富贵云,我要做漠北的野鹰,侵我山河者,吾誓死必诛!” 老侯爷立在马上,闻言静默半晌,他望着陆省,倏然捶胸大笑:“好,好!此子不凡,必成大业!” 他拍落陆省肩头雪,翻身将陆省抱上马,迎着烈如刀的风雪,又踏上了漠南的归路。 “大哥是天生的将才。”陆怀远摩挲着腰间玉佩,“十四岁,他单枪匹马夜闯敌营,直取敌将头颅一战成名。他火烧连营断敌粮草,不伤一兵一卒连夺三城,他两千兵马冲破重围,东捣蛮夷挥兵北上,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那几年北地铁骑听到陆策英的名字就落荒而逃。” 陆怀远伸出手,在月光下画出一个数字:“那年他才十八岁,再给他十年,陆策英的名字会响彻天下,威震四方,他会是第二个镇北侯,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会名垂青史万人瞻仰。” 薛朝暮探出头,听黑夜似乎发出叹息,陆怀远苦笑着摇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 “但陆策英停在了十八岁。” “他十八岁那年,边关大捷,他和老头子班师回朝,两人率一支轻骑小队赶着早日回京,母亲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过年。” 黑夜里,陆怀远静了半晌,平静地说:“路遇匪贼,四面环敌,势单力薄,苦战三日无果。” 剩下的事,薛朝暮少时,略有耳闻。 十三年前,镇北侯军马疲惫,路遇劫匪,身中数刀,宁折不屈,以少敌多,杀尽拦路匪贼近千人。 侯爷重伤不治身亡,大军无领将,边关铁骑、东南蛮夷死灰复燃,卷土重来,朝中勋贵世家数不胜数,但大军压境,竟然陷入无人可用的困境! 僵持数日,漠南城池接连失守,士气衰竭,人心惶惶,漠南白骨森森,将士尸骨腐烂无人收,曝尸荒野,秃鹫盘桓。 直到一位小将军披甲挂刀,自请守土,他身上素白的麻衣丧服和漫天飞雪融为一体,带着身后萎靡低沉的军马,又一次踏上不知生死的黄泉路。 可这人不是陆省。 而是陆家嫡次子,陆修,陆怀明。 “陆省战功卓越,早该有封赏,可这十几年里,我从未在京城听过陆省的名字。” “是啊。”陆怀远把折扇捏在掌心,瞧着四溅的火星子,淡淡笑着,“他毕竟只停在了十八岁,他没能往前再走一步。十年弹指一挥间,残废的将军,无异于折了翅的雄鹰,有什么价值呢,又凭什么让人记住呢。” “十三年前,那场劫杀里,陆策英就已经死了。” 第31章 她梦里叫的,竟是他的名字 黑夜像一只巨大的猛兽,伴随着墨卷的乌云吞没掉京都每一寸明亮。 “滴答”的水声一下下敲进寂静的房间里,薛朝暮盯着陆怀远的袍角,许久,平静地开口:“雄鹰折翅固然遗憾。” “但不是我伤了他的臂膀,断了他的双腿,我不该承受无端怒火,陆怀远,这不是他想夺我性命的理由。” “嫂嫂说得对。”陆怀远往前走一步,“我不是在为大哥开脱,不管是为了什么,他都不能折辱发妻。” 炭火炉子的光并不亮,挪到薛朝暮跟前,熏得她脸开始发烫。 “我今时今日不去官府告发他,不代表我不计较今晚这笔仇,我不会一辈子困在陆省掌心,他现在是我局中棋子,我不点头,他还没有出局的资格。” 若是报官,陆省固然难逃重刑,但刑罚之后,只会让他怒火翻倍肆虐,明枪暗箭尚且不提,薛朝暮一定会得到一份休书。 她现在能留在京城,凭借的是陆家儿媳的身份,离开了陆家,她无处可去,只能带着手上的铺面钱财,回江南程家。 薛朝暮眼睛也被熏红。 她和陆省夫妻异梦,阴差阳错地被强凑到一起,度日如年。 不论是休书还是和离书,她都求之不得。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观今日之况,日后定有离散。”陆怀远似乎叹了一口气。 陆怀远突然伸出手,往床边探,薛朝暮下意识往后一缩,陆怀远怔了少顷,手指在空中虚点向她额头,轻声道,“好点了吗?” 她头上的湿帕子盖了许久,已经被她额温染热,她随手扯下来,递给陆怀远,陆怀远净过手,重新在冷水里把帕子淘湿,叠放整齐送到她手边。 她接过来擦了一把脸,头昏脑涨略有舒缓,薛朝暮坐起身:“但我不受人欺辱,你最好盯着你的好大哥,如果以后他再碰我一根头发,我就让他再尝尝断手的滋味,我说到做到。” 陆怀远的脸映在火光里,他伸手烤着火,半晌突然笑起来:“我从前看你和大哥,只觉得是死局,你们两人共处一室,对彼此都是折磨。但是置身事外,拿下混淆视线的乱子,这才看出来,破局之道,正在其中。” 陆怀远抬头看着她,薛朝暮捏着被角盯回去,两个人又一次心照不宣地沉默对视。 “你怎么知道我在檐下?”这一次是薛朝暮出声打破宁静。 “我平素里就住在书房,听到檐角下有动静,就出去看看。” “陆大人只是个五品郎中,礼部最近清闲,不需要陆大人勤勉至此吧?”薛朝暮道,“倒是贺纯那边,你上次说完就没动静了,别是打量着我好糊弄,隐瞒不报来诓我呢?” “嫂嫂不要心急。”陆怀远目光里浸着温柔的笑意,他掌心朝上,慢慢把五指拢合,“数罟已入池,鱼已上钩,很快就能收网了。” “别想着跟我玩阴的。”薛朝暮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我要是得不到的东西,陆大人也休想握在手里。” 陆怀远闻言笑起来,他掀袍在圈椅里坐下,听对面人问道:“镇北侯陆修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五岁吧?” “是呀,生辰还没来得及过,就带兵去漠南了。” “十五岁富养的公子扔到白骨堆里,他如何服众,如何退敌?” “我不知道。”陆怀远捏着扇,静静地说,“他信里报喜不报忧,不会同家里人讲这些。” “你们陆家世代从军。”薛朝暮已经缩回被子里,手脚有些发冷,露出眼睛瞧着陆怀远,“陆大人倒是走了仕途?” “老师垂爱,收我做学生。”陆怀远道,“我不能辜负老师期盼。” “虚伪。”薛朝暮鼻中冷笑,“战场上都是真刀真枪杀出的功绩,陆大人这样不染凡尘的神仙,恐怕瞧不上眼吧。” 陆怀远这次没再回答。 他静静坐着,看着窗外竹叶随风摇晃,斑驳的竹影此刻映在屏风上,悄无声息摇散他的神思。 成潜十二年,就是在这院子里,书房外,老师替他种完最后一棵树,就着木桶里不算干净的水给他洗着手上的泥。 陆怀远那年八岁,手被房仲恩钳住,挣了几下,没挣脱,眼眶却红了:“我要去漠南!我要去找二哥!” 房仲恩没作声,两人手上的泥巴把桶中水洗得浑浊不堪,他湿手按在陆怀远头顶。 陆怀远个子还没长起来,站在他身边,不到他的肩膀。 “为什么要去漠南,那是战场,你还很小。” “我爹在那里,大哥二哥都去过,我也要去!”陆怀远的声音稚嫩,说着眼泪也夺眶而出,“他们打不过我爹,就联合匪贼截杀他,我爹尸骨未寒,我要为我爹报仇!” “孩子。”房仲恩顺着他的头发抚摸他,“这世间许多东西用眼睛是远远看不到的,你要用心去看。你想做英雄,你想像大哥二哥一样精忠报国,抛洒热血为父雪耻,今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不是只有战场上才能磨砺出英雄。” “行至此处,你没有别路可选。你做不了漠北歼敌的野鹰,你必须留在京城,笔墨之下,你要为你自己,为你重伤上阵的二哥,为你奄奄一息的陆家,杀出一条生路。” “陆家不能再有手握兵权的将军了。” 他望着参差不齐的翠竹,隐隐遮住天幕,蹲下身握着陆怀远的肩:“孩子,我追随先帝开国建朝,辅佐两代帝王,你愿意跟着我吗?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前路险阻,可你不用怕,刀枪剑影,你有我,老师陪你走下去。” 成潜十二年的暮冬,镇北侯惨死在凯旋的山路,陆策英被父亲藏在身下,拖着一副残躯,苟延残喘。 十五岁的陆修背水一战,内安军心外退强敌,数次死里逃生,肩胛骨被尖刀刺穿,在漠南黄沙里,被血染污的双手握住朝廷匆匆送来的圣旨。 他是新一任的镇北侯,他要接替过父亲,要撑起陆家一片天。 陆怀远并不明白房太傅的意思,但他庄重地叩了下去,明灯在侧,小小的身躯跪在尚未长成的幼竹里,在漫天飞雪里,认真地行着拜师礼。 他不懂得官场波谲云涌,他捏着一把小竹扇,埋在浩如烟海的圣贤书里,听着太傅谆谆教诲。 他只记得,他要为陆家,也为他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陆怀远在一阵呢喃声里回神。 薛朝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熟。 她蹙着眉,手指紧紧攥着被角,似乎沉在一阵梦魇里,睡得并不安稳。 陆怀远手指轻轻盖上她额头,烧已经退了。 他刚要离开,身后又是一声呓语。 陆怀远脚下骤然顿住,错愕地回头看去。 “陆怀远——” 她梦里叫的,竟是他的名字。 第32章 真不舍得 次日天蒙蒙亮,天际泛出淡淡的青白色,薄雾笼罩着竹林,竹叶上雨水在晨曦下透着晶莹的亮。 薛朝暮是被一阵争吵声惊醒的。 陆怀远不知道去了哪里,隔着屏风,隐约能看到两个人影在门外争执。 薛朝暮随手扯一件斗篷,这已经是京城几年前的样式,斗篷不算新,难得的是染着淡淡的墨香。 薛朝暮深吸一口气,裹紧斗篷,趿着鞋绕出屏风。 华阳抱臂杵在门前,几次想踹门而入,都被门前一白衣随从悉数挡回去。 华阳出手又快又狠,都是招招劈人要害,原先和区明交手时就是借此把对方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但那随从身影闪得更快,他力道不重,动作间却能稳稳接住华阳的臂力,以柔克刚,两人须臾间几招过手,一触即走,僵持不下。 “我告诉你府里出事是一片好心,但公子不在,没公子的授意,我是真的不能放你进去。”云销闪到台阶上,展臂挡在华阳身前,“我奉旨办差,你别为难我啊。” 华阳见招拆招:“陆怀远把人带到这里又不让人见,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想金屋藏娇也得看看藏的是什么人吧?” “公子是正人君子。”云销掌风呼啸,却没有伤人的意思,“大夫人在这里不会出事,你不如先回院里看看大公子情况怎么样。” “陆省的账我会算。”华阳一脚踹出去,“但她我也要带走,你今天休想拦住我!” 两人商量无果,拳脚相对,地上雨水被乌靴踏碎,枯叶混在雨里飞溅,云销只防不攻,绷着唇线,流星似的拳脚落在他身上,硬生生被华阳给胖揍一顿。 薛朝暮有些不忍看,她扶着门框站住脚,声音还有些嘶哑:“华阳,我在这里。” 陆怀远的衣服套在身上有些宽大,她稍稍一低头,脖子上青紫的指印就露在两人眼前。 华阳眼底一阵怒火涌上:“陆省下死手?” “可不。”薛朝暮道,“亏得我机灵,要不然这条小命昨晚就交代他手里了。” 薛朝暮跨出门槛,走出书房,云销也不再阻拦,华阳扶过她,低头一看更生气了:“腿也伤了?” “怎么,心疼我?”薛朝暮没正形地笑着:“小伤,上次你送我的药就很好用,养几天就好了。” “我是心疼我自己。”华阳查看她的伤,闷着声负气道,“累死累活帮你东奔西跑不说,你要是被陆省给弄死了,我的招牌就砸了,以后就不用出去混了。” “非也非也。”薛朝暮伸出一只手指在她眼前晃,“他可没讨到什么好处,我那那一下是奔着要他命去的,要是人被我砸死了,官府来家里拿我,你可要带着我走啊。” 华阳拍开她手指,翻个白眼:“我不管逃犯。” 云销借着两人说话的功夫,抱了一沓衣服来:“夫人,这是公子派人去锦缎坊取的成衣,夫人回院之前最好把身上衣服换下来,毕竟” 云销不好再往下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毕竟她还穿着陆怀远的衣服,一夜未归,让旁人看到就再也说不清楚。 薛朝暮示意华阳接过衣服:“你主子呢?” “主子上朝去了。” 薛朝暮点点头,她被搀扶着回到屏风内间,炭火炉子已经熄灭,床边的椅子也被放回原位。 就好像昨晚这里只有她一个人,陆怀远从未出现,从未来过她身边。 可她睡意昏沉间,分明觉得有人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又极动作极轻地为她换了帕子,甚至为她掖过几次被角,在床边静静守了一夜。 昨晚的梦很长,断断续续的,此刻又在她脑海里艰难拼凑在一起。 人间四月芳菲尽。 成潜二十年,那一年京城里一反常态的静,疾风骤雨降灾边关,却没有蹂躏这座繁华都城,万物欣欣向荣。 京都草场上,新草刚刚探出头,站在观台上看过去,黄土和盈盈绿意交错,自成一派风景。 薛朝暮没跟着两个妹妹留在观台上,她偷偷牵走一匹马,策马直驱繁茂的树林中。 她扬鞭在林子里逛了几圈,最后挑出一棵最高的树,蹑手蹑脚地爬上去,抱紧树冠,往林子里张望着。 树冠上新搭的鸟窝被她挤下去,她为难地看着叽喳的幼鸟,很想下去把幼鸟捞回来,但又不舍得眼前风景。 只能合十双掌对着树下的小雀喃喃道:“对不住对不住,你们家地方选得好,看得远,我借用一下马上归还,等我回头送新鲜的虫子来喂给你们,再不成你们跟我回去,我天天让我哥吹箫给你们解闷儿。” 不远处,十六岁的青衣郎勒马弯弓,书卷气盖不去他的恣意飒爽,他一双手握得住定坤笔,也挥得动驱敌刀。 突然他手上方向一转,羽箭破空而出,在林中荡起凌厉的呼啸声。 薛朝暮头顶擦着箭风,她冷不防惊出声,一条长蛇应声卷落在她手臂上,冰凉滑腻的触感从她指尖直往心窝钻。 薛朝暮头皮炸麻,手上力气一松,翻身滚下树。 茶白色衣袂在空中翩飞若蝶翼,薛朝暮心跟着身体往下坠。 这下死定了! 这么高的树,不死也要残了! 电光火石之间,她陡然落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薛朝暮青涩的春心荡出波澜,是他? 但下一刻,她在那人怀抱里滚落到地上,一声痛苦的闷哼从她身子底下传出来。 来人用怀抱护住她,又承载不住她坠落的重量,英雄救美的戏份唱不成,连带着她一起滚进泥巴堆里,拿自己给她做了个人肉垫。 “明天我就裁了你的小食!什么时候吃这么重!还不下去,再被你砸一下你老哥就没命在了!” 薛彻喘着气躺在泥潭里,他一发现薛朝暮不在观台上,就知道她又要惹事。 马场里寻了一圈,愣是没看见人影,他不敢宣扬,怕坏妹妹名声,只能孤身策马在林子里找人。 一进林子,老远看到她趴在树冠上张望着,这还不算什么,反正这丫头在家里也是爬树摸鱼,疯得不成样子。 要命的是,就在她头顶茂密的叶里,一条长蛇吐着鲜红的信子,悄无声息地逼近自己的猎物。 薛彻一下子吓得魂飞九天,马鞭抽得震天响,他不善马术,冷汗瞬时浸透他后背薄衣,终于赶着接住这不自量力的疯丫头! 薛朝暮有些失望,她嬉笑着从泥潭里站起来,伸手拽一把薛彻:“我有哥哥,我才不怕呢!” “我要是没来呢!”薛彻瞪着眼,围着她转上好几圈,眼看没受什么伤,才松一口气,“好好的观台你不坐,抛下两个妹妹自己来这里干什么?你又要给我惹什么事?” “我哪有惹事啊。”薛朝暮扯着薛彻的袖子撒娇,“那边人多闷得慌,我就出来跑跑马,这不,看到有鸟窝掉下来,想着给它送回树上呢。” 薛彻来得急,倒是真没注意着鸟窝是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拎着她后领,把她扔回马上:“再有下次,你就别想再出门了!真是,惯得你越来越不像样子,还指望你给两个妹妹做个表率?你能给我省省心就算是佛祖显灵了!” “佛祖听天下祈愿,不管我这号小人物。”薛朝暮笑嘻嘻地翻身上马。 薛彻指着她说不出话,脸色铁青,忍着疼把鸟窝送回树上,一手牵着一匹马,走在林荫里:“陆怀远中了探花,你们亲事定得早,现在也都差不多到了年纪,眼看就该准备着嫁人了,你就不能收收心?” 薛朝暮俏皮地吐吐舌头:“我才不急呢,我还要在府里多呆两年,爹一天见不到我就吃不下饭,再说,哥哥你也舍不得我呀!” “我巴不得你早点走,好让我清静清静!” 薛彻剜她一眼,但薛朝暮可怜兮兮地眨眼瞧他,薛彻绷不住笑出声。 “你真是,我真拿你没办法。”薛彻笑着牵马前行,“他陆怀远十六岁中榜,惦记的人多了去了,你也不怕他被别家撬了墙角,你舍得?” 薛朝暮眨着眼,插科打诨地嬉笑着,薛彻讲又讲不过,骂又不舍得,只是戳着她的额角给自己出气。 陆怀远要是真的被别家抢走,她舍得么? 似乎还真不舍得。 薛朝暮想。 要赶紧想办法让老头儿去陆家提亲了。 成潜二十年的风雨骤然在五月砸下来,毫无预兆,雷声震天炸在宫阙之上。 一夕之间,缠绵病榻的成潜帝遽然离世,储君未定,帝位空悬。 薛清风没来得及为女儿的亲事准备。 陆怀远的翰林官职还没捂热乎,就被先帝遗诏扔去辰阳。 这一年。 京城的天,塌了。 第33章 字丑就不要卖弄 木质的轮椅停在薛朝暮眼前,她懒懒地抬起眸,挥手止住月云的哭声:“哟,大公子还活着呢。” 一张纸“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薛朝暮用余光瞟一眼:“字写得丑,就不要拿出来卖弄。” “你滚出陆府,滚回辰阳。” 程煦和的娘家就在辰阳,陆省送来的是一纸休书。 他头上还裹着伤,濒死之人的绝地反击,她那一砸,也是冲着要陆省的命去的。 “这话就有意思了。”薛朝暮手指捏着纸角,力气一松,一张纸就飘飘然飞到她脚下,“那就看看我和大公子谁先滚出这扇门吧。” 陆省凝视她:“你什么意思?” 薛朝暮把腿伸出去,脚不偏不倚落在那张洁白的纸上,留下一个沾灰的脚印:“虐打发妻,你是要吃牢饭的。恐怕不止你,你们陆家一损俱损,恐怕在朝为官的陆怀远和远在边陲的镇北侯,都会落个约束亲眷不力的罪名吧?” 陆省冷声笑起来:“凭什么说是我打的你?你攀诬夫婿,罪名也不小。” 薛朝暮笑着凝望他,一双眼睛笼罩冰霜:“好啊,我一个正室嫡妻在府中受此屈打折辱,就让府衙的人来搜一搜,看看这府上到底藏了什么卑鄙宵小,咱们按章程走,依法办事,到时候查出真凶,大公子再把休书给我不迟。” 就是不知道,前脚搜了府宅,后脚休弃正妻,欲盖弥彰,他陆省能在府里横行霸道,还能堵住京城的悠悠众口吗? 镇北侯府的脸怕是都要被他丢到漠南去了! “你!”陆省指着她,华阳袖中刀出鞘,立在薛朝暮身边,刀锋雪亮。 薛朝暮不疾不徐抿一口茶:“大公子昨晚不慎被门夹了脑袋,还是好好回去冷静冷静,这休书么,等我什么时候心情好了,自然会给你写,不必心急。华阳,送客。” 院里起了一阵残破的风,卷起陆省鸦青色的袍角,昨日他醉酒做了糊涂事,今天想起来也后悔。 只是自己也挨这么一下,满院的奴仆看在眼里,他抹不开面子,才又闹这么一出,本来也没想着真的休妻。 只不过,经此一事,他可以确定,自己百依百顺的妻子,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再想尽办法靠近他,变着花样地让他开心,委曲求全留在他身边,她那双眼睛里一改柔弱,似乎无所畏惧,承载二月春景的目光里,透出来的是比漠北飞雪还要冰寒的杀意。 这还是程煦和吗? 陆省自己转着轮椅,正想着,在院子里迎头撞上一排衣裙飘飘的姑娘,脂粉香气涌上来把他包裹住,不等他往后撤,胸口就落了一双纤纤玉手。 “对了。”薛朝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朝脸色死沉的陆省招了招手,眉梢勾着笑:“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闹成这样也是让别人看笑话。我思来想去,猜着是大公子平日里日子过得太无趣,就重金请了梨香坊的姐妹们来陪陪大公子,大公子不要客气,账记在我头上,只要大公子玩尽兴,多少钱我都是掏得起的。” 陆省今年不过而立,伤了双腿,连带着丢掉的还有男人那隐晦的骄傲。 薛朝暮不杀陆省,不代表就会放过陆省。 对他这样自诩英才,年少成名的人来说,被丢进脂粉堆里却挣扎不得,远远比一刀杀了他还难受。 已经有大胆的姑娘解开陆省的衣领,眉目含情,婉转可人,一根手指勾住陆省的腰带:“公子不必心忧,下头不成也不要紧,咱们姐妹花样可多着呢,保准让公子满意!” “是呀,夫人重金请咱们来,足见对公子情深意切,良宵苦短,公子别辜负夫人的一片美意才对。” “滚”陆省被戳到了痛处,一下子耳根涨红,他声音不大,很快被周围的姑娘笑语给淹没,根本由不得他拒绝,姑娘们前赴后继,推着他的轮椅就往房里钻。 薛朝暮眼看着鸦青色的常服被红罗绿裳包裹,撑着下颌,似笑非笑地轻轻“啧”了一声,转过头对华阳和月云讲得风轻云淡:“给郎君找歌姬,这习惯不好,你们不要学。” 华阳背过脸:“哼。” 月云耳根发红:“嗯我去帮夫人给梨香坊结账。” 月云羞赧着跑出门,薛朝暮手指里绕着一根红绳,轻笑着,漫不经心道:“没出嫁的小姑娘,脸皮就是薄。” 她又侧眸瞧华阳,华阳年纪也不小,但是从没有人提过她的婚嫁,薛朝暮把红线在华阳眼前晃:“看上哪家男人了,我去给你提亲,老大不小了,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飘着怎么行,该嫁人了。” 华阳转过身,翘腿坐在椅子上,扫她一眼:“行啊,我嫁人,今晚就嫁。你准备准备说辞,让陆省给你派人手,去把盯梢的人逮回来。” 薛朝暮一听这话,就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寻到了?” 前些日子,薛朝暮挥手散财买下了王掌柜名下再次倒卖的铺子,为的就是引蛇出洞,借着这个幌子,捞一条大鱼上来。 她重金留下铺子里原先的伙计,凭谁去想,都会觉得她要从留下的伙计嘴里套出点什么话出来。 王掌柜贿赂官员的财物都是从铺子里账上走的,做得再隐蔽,也会有迹可循。 揪住伙计不放,她就能知道铺子里的钱去了哪里,进了谁家大门。 但薛朝暮不需要这么做。 她已经知道王掌柜和贺纯交情匪浅,她要做的不是从伙计口中套出真假难分的话,而是要借着这个假象,去把幕后窥探她动作的人挖出来。 这人消息很灵通,不知道怎么就听到王掌柜被劫的风声,谨慎又毒辣,毫不犹豫地把王掌柜这枚露馅的弃子丢掉,以免这把火顺势烧到他身上。 可是烧了王掌柜不能永绝后患,他动不了陆府的大夫人,杀不尽铺子里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伙计,他能做的就只有盯着这些铺子,盯着这些人。 哪怕拦不住伙计们嘴里漏话,盯住陆家夫人手上的铺子,也能先一步得知消息,找到应对之策。 而薛朝暮只需要把事情反过来想,他们爱盯着铺子就让他们盯,她只要把华阳派出府,在暗处静观其变。 她原本就没打算真的靠陆怀远查案,她看不清他真正的目的,这样的人薛朝暮信不起,也不敢信。 如今半个多月过去,她撒出去的网,也是时候收回来了。 “每个铺子外面,都有几个盯梢的人。”华阳沾水在桌子上画着,“这些人看起来是在街上游手闲逛,但是把他们行动的路线连起来,就能画出一个包围圈,圈的就是你手上所有的铺子。” 华阳抬起头:“他们有一个头目,叫杨野,我知道他今晚会去哪里。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是抓住他,你或许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薛朝暮手上红线被绕在指头上,又被她两手扯成一条直线,她微微笑着,指节轻敲桌面:“让他白忙活一场,真可惜。” 华阳看着她的动作,只看那红线一瞬绷紧,断成两截。 “不中用的东西,他主子清理门户也是费事,不如就交给我,当做给他主子的见面礼吧。” 第34章 当街捉奸 薛朝暮正在帘间睡着午觉,月云掀帘进来,轻轻把她晃醒:“夫人,薛家姑娘来了。” 薛朝暮睡得正迷糊,她胡乱应一声,翻了个身把头闷进被子里,又眯了一会,骤然一个翻身坐起来:“谁来了?” 月云见她又翻身睡,正想着怎么给薛道安答话,倒是被她吓一跳:“薛,薛家四姑娘啊,还带来了薛家的小公子。” 薛朝暮随手抓了件衣服就往身上披,潦草地把鞋套在脚上,头发都没来得及理,一瘸一拐地跳到会客厅。 薛道安正掰开一块糕点,递给薛松,见她进来,薛松板着小脸,朝她施了一礼。 行过礼,薛松旋即像脱缰的小野马,释放出被礼仪压制的孩童天性,张着手臂扑进她怀里。 薛朝暮被他冲退一小步,小薛松把手里半块点心塞进她手里:“夫人怎么都不来我家找我,我很想念夫人呢。” 薛松探出头,往薛朝暮身后仔细看一圈,皱着眉头问:“夫人身边那位公子呢?今日怎么没跟着夫人,我还要谢过公子呢,他送的玉我很喜欢。” 薛朝暮往薛松腰间看去,果然多了一块玲珑剔透的红沁白玉,比起陆怀远身上那只,也并不逊色。 “欸,夫人,你的脸怎么了?” 陆怀远昨晚拿来的药很好用,今天她脸上的红肿都消下去,只有嘴角还泛着乌青。 远看着不显,薛松趴在她怀里仰起头,才迟迟瞧见这一抹伤。 薛朝暮心道不好,出来得太急,也忘了拿个面纱盖一盖。 “松儿,不要无礼,到姑姑这里来。” 薛道安轻声唤着,薛松年少不知事,但她心里却看得明白。 陆怀远那日穿的是文人服饰,出手如此大方,说是随从她是不信的,不在席面上又和陆家大夫人待在一起的。 她猜想,他就是陆家三公子,陆怀远。 只是她从未见过陆怀远的脸。 成潜二十年赛马场上,她只能远远瞧着陆怀远策马远去的身影。 宣和四年,陆怀远携圣旨踏进她家时,她也因悲恸病倒,并没在堂上。 薛道安有这个猜测,但并不能宣之于口。 叔嫂共处,传出去就要坏名声。 陆家夫人和嫂嫂是旧交,陆公子又对松儿有赠玉之情,虽说陆公子和她家近日结怨,但她不是背后毁人清誉的小人,也不会多嘴搬弄是非。 薛道安刚才就看到她脖颈上的指印,惊诧道:“夫人这是” 薛朝暮拨弄着衣领,遮着脖子上的印,低头对薛松笑吟吟地说:“松儿以后走路要小心呀,不要像我一样,夜路不慎,被池子里爬出来的王八给绊了一跤。” 月白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立刻扫视一圈堂中人,确定了没有陆省的亲信才放下心。 夫人当着外人骂大公子是王八,虽然骂得隐晦,旁人未必听得出来,但这让大公子知道,那还能了得?! 薛道安知道薛朝暮没说实话,但她并没多问,笑着说着来意:“是这样,今年府里有丧事,就没请人来做新衣,旁人倒好说,就是松儿比去年长了一截,旧衣是穿不得了,我不敢张扬,就想着带他去外面的铺子里做一身。” 薛松仍然赖在薛朝暮怀里,仰头露出两颗虎牙:“我想夫人帮我挑衣服,就拉着姑姑来找夫人。” 薛道安把薛松拉回身边,浅笑道:“也不急这一两天,夫人养伤要紧,我们改日再登门拜访。” 薛松失望地瘪瘪嘴,但看到薛朝暮脸上和腿上的伤,又把话憋回去,话里有心疼:“是呢,我不急的,夫人好好休息。” “不用。”薛朝暮摸着薛松的脑袋,“改什么日啊,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 霜打的小茄子又来了精神:“真,真的吗?可是夫人腿上” “不妨事,坐车去,走不了什么路。”薛朝暮捏一把薛松的小脸,“我怎么能让松儿白跑一趟呢,衣服小了怕什么,姑夫人手里就有现成的锦缎坊,松儿可着喜欢的挑就是。” 朱雀大街上,马车缓缓碾动着,薛松像一只雀跃的燕儿,一时在薛道安身边打转,一时又扑进薛朝暮怀里。 薛道安生怕小孩子手下没轻重,碰到薛朝暮身上的伤,就索性把他按在自己身边,但薛松难得出趟门,在马车里怎么都坐不住,挑起帘子就往外头瞧。 马车正缓缓经过梨香坊,薛松被薛彻圈在家里读书,从来没见过秦楼楚馆的昳丽,眼睛都瞪得圆:“夫人,这是什么地方啊,好漂亮,这里的姐姐也好漂亮呀,松儿想进去玩!” 车内两人闻言不约而同地轻咳了两声。 薛朝暮扯住薛松的手,还在想着怎么和不经事的小孩子解释这其中复杂,薛松却“欸”了一声。 他把帘子又掀开些:“公子,是那位公子,夫人你快看,公子也在里面!” 梨香坊二楼,陆怀远酒杯里呈着武陵春,莺莺燕燕围在他身侧,笙歌中起舞翩翩,陆怀远看都没看,他盯着窗外朱雀大街,似乎在思索什么。 大街上车水马龙,商贩临街吆喝着揽客,在人头攒动中,一辆马车从他眼皮下经过,一颗圆滚滚的脑袋突然探出来,冲他招手。 正是路过的薛松。 他刚想招手示意,又有一双手从车窗边探出来,那手上曾经满布红紫的冻疮,细细养过一段时间,如今只剩下些浅淡的疤痕。 只是,薛彻兴奋的小脑袋被那双手无情按回去。 车帘随风掀动,车中人的侧脸一闪而过,但只在须臾间,侧影和熟睡的脸在陆怀远心间重叠。 马车徐徐驶向转角,在程记锦缎坊门前停住,陆怀远沉思少顷,起身掠过莺歌燕舞,阔步走向梨香坊。 他一踏进门槛,梁生就忙不迭迎上来:“哟,公子也来了!哎哟今天来的都是贵客啊,公子您里面请,我给您上茶。” 梁生的声音不大,被薛朝暮听个正着。 她手里还摸着给薛松挑的料子,闻言侧眸扫陆怀远一眼:“哟,贵客啊,怎么,三公子今个儿雅兴好,梨香坊留不住你,倒来我锦缎坊找乐子?” 薛道安看看薛朝暮,又看看愣住的陆怀远,心里确定薛松口中的公子就是陆怀远。 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不是很明白 顿了少顷,她牵住薛松的手,扯了件衣服,往里间走:“姑姑带你去试试衣服。” 薛松摸摸脑袋,茫然道:“可是这不是夫人挑的料子啊” “这是姑姑挑的,你先试试”薛道安拉着薛松疾行,“夫人有家务事要处理,咱们给夫人腾个地方” 抓住家里弟弟逛青楼,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薛道安就算旁听了长嫂对弟弟的训诫,也未尝不可。 可是 “我有事”陆怀远尝试解释。 “我管你有没有事,走错地方了吧?我这做正经生意的,三公子逛窑子出门左拐,恕不远送。” 薛道安抱着薛松一头钻进里间。 可是她为什么就是看出了一种 一种捉奸的感觉。 第35章 给心上人买衣服 陆怀远似乎还想解释,梁生就端着茶走来:“公子尝尝咱们这的新茶,是南边送过来的,公子平日里喝不到呢。” “这么宝贝?”薛朝暮靠在椅子里,懒懒地说,“给我也尝尝?” 梁生愣神,他不是给夫人上过茶吗? 是夫人尝过嫌涩,才让他换了平日喝的旧茶来,怎么这会儿又要新茶? 想归想,他嘴上却不敢说半个“不”字,夫人就是他们的天,整个铺子都是夫人的,她想喝什么茶,梁生只需要毕恭毕敬地奉上去就是了。 他奉茶上前,茶盏顿在他手里,薛朝暮抬臂挡住他的动作。 他偷偷抬眼看,夫人根本没瞧他,也没瞧他手里的茶。 她含笑的杏眸落在公子身上,上下打量着,像是审视一件什么珍奇的玩物:“不劳烦梁管事。” 薛朝暮眸里藏着坏,她松散地靠在椅子上,笑着对陆怀远说:“嫂嫂我还没吃过三公子奉的茶呢,就有劳三公子把这茶盏捧给我吧。” 这是她第一次称呼自己为陆怀远的嫂嫂,这么一来,陆怀远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陆怀远这样重视清名的文官,怎么会为一盏茶,担负一个不敬长嫂的恶名呢? 她要的是陆怀远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屈膝,双手把茶盏奉给她。 此刻店里人不算少,有的听这边动静不对劲,正时不时往这边打量着。 薛朝暮把丝绢在手上绕着打转,好整以暇瞧着他,看他不动,嫣然笑道:“陆大人是天外谪仙,都说了陆大人来错地方了,咱们这小店哪里盛得住陆大人的光彩,梁生,送” 她话没说完,陆怀远双手伸出,他接过梁生手里的热茶,徐徐上前,和薛朝暮短暂地对视着,旋即,他弯下腰,声音轻柔地从下方传上来:“嫂嫂请用茶。” 他声音轻缓从容,仪态自若,根本就没有被戏弄的恼怒。 薛朝暮单手接过茶,却没喝,放到一边,又盯着他,压着愠怒焦躁,强作慢条斯理道:“陆大人真是宠辱不惊啊。说有事?来我店里还能有什么事,买锦缎罗裙送给楼里心上人?” 薛朝暮指向梨香坊,佻达笑道:“陆大人在朝中素有雅正的美誉,不想这心上人也与众不同呀,那倒不算来错地方,梁生。” 梁生骇然张着口,擦着冷汗说不出话。 这这这,这公子竟然是陆家三公子,那夫人就是他亲嫂嫂。 可他怎么瞅着不对劲,夫人里外透出来的意思,都是不待见陆三公子啊。 “挑上好的料子来,陆大人和咱们也算熟识,可不能辜负了陆大人对心上人的一片情谊。” 她不知道陆家穷吗? 她太知道了! 她看过陆家的账簿,每隔几个月,陆怀远不定时会从账上拨走一大笔钱,也不说用在哪里。 萧湖茵偷着接济娘家的数目跟这笔账比起来,那简直是冰山一角,若是这笔钱没被陆怀远挪走,陆家何至于账上亏空,连个修园子的钱都没有? 她原先还以为他有什么别的用处,合着是偷着家里的钱出来逛青楼挥霍潇洒的。既然如此,与其看他在梨香坊一掷千金,倒不如把他的钱圈到自己账上。 不消片刻,梁生就抱着铺子里最贵的锦缎凑到陆怀远面前,陆怀远手里摩挲似云软的缎子,茶白色的料子在手上掠过,他想起一个模糊的影,飘飘然从树上翻落。 陆怀远沉思片刻,突然转过身,侧眸看一眼薛朝暮,手从那件茶白色的衣料上移开,落在一件天青色的锦缎上,偏过头和梁生低语几句,梁生才抱着锦缎退下去。 陆怀远掀袍落座,薛朝暮睨向他:“陆大人还不走?还要买什么去找梁生,别杵在我跟前,嫌烦。” “我有事找嫂嫂。”陆怀远同她对视,眼睛里藏着春风笑意,他温声道,“要和嫂嫂详谈。” 薛朝暮撑着脸闭上眼睛,完全不配合:“谈?谈吧,我听着呢。” 陆怀远环顾:“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有什么好说的,这是我的店,我的地盘,陆大人还疑心我害你?”薛朝暮在桌子上敲两下,催促道,“快说,我还要去给松儿挑衣服。” 陆怀远仍旧笑着,却没有说话的意思,他端起茶盏品一口,转脸笑道:“苦了些,嫂嫂怕是喝不惯。” 薛朝暮睁开眼,挑眉瞧他:“陆大人也没和我喝过几次茶吧?怎知我吃不惯,我这人就爱吃苦。” 陆怀远已经放下茶盏,袖中折扇展开,平静与她对视。 她若真爱苦味,昨晚喝药的时候,就不会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了。 他没有再提议事的意思,只是自己垂首笑得莫名其妙,薛朝暮等得不耐烦,更被他的笑扰得心烦意乱,起身要走。 陆怀远也不急,落日的余晖穿过窗棂落到他折扇上,摇曳出斑驳碎影。 薛朝暮打帘往里间进,门外却倏地传来一声撞击声,华阳一掌呼啸而出,云销躲闪间撞在门板上。 华阳咬牙朝他脸上又是一拳,却有一柄折扇挡住她的去路,华阳扫腿向前,陆怀远后撤躲避,她又要出拳,陆怀远淡然自若立在那里,月白的长袍随风而动,像是落在黄昏的月。 云销抬臂握住华阳的手腕,她用力挣几下,却像是被一团棉花缠住手,有力气没地方使,几番动作间,云销眼疾手快,抽走华阳袖中藏的短刀。 “你!”华阳气急败坏,“无耻!” 薛朝暮慢慢挪到门边,华阳双颊上飞着红晕,这个时间,她应该押了杨野回来。但此刻她身后除了一脸无辜的云销,空无一人。 “怎么了?”薛朝暮道,“他轻薄你了?” 云销骇然一惊,连连摆手。 华阳和云销一路纠缠到此处,气恼着指着他:“卑鄙!两个人打我一个算什么本事!” 云销惭愧地拱手:“姑娘武艺高强,若非如此,实在困不住姑娘。” 华阳更恼了,她道:“凭什么劫我的人!” “什么人?” 薛朝暮面色一沉。 华阳指着云销,话梗在胸口半晌,又瞪向陆怀远,不甘心地沉声道:“他把杨野劫走了!” 陆怀远淡然笑着,天际的余晖退去,黛青色的月色涌入街头,他身后一轮淡淡的弯月隐隐藏在云里,只露出一丝柔和的微光。 陆怀远手里折扇摇动着,他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倏地笑出声。 “我想,或许现在嫂嫂愿意心平气和坐下来,和我谈一谈了。” 第36章 他杀了你未过门的妻子 竹轩内,云销手里握着华阳的短刀,手心沁出汗意,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旁边面色阴沉的姑娘给抽刀抹了脖子。 区明押着杨野,立在房里,陆怀远安排人搬了炭火炉子进来,屋子里熏得暖,但他半边脸青肿起来,唇齿间还有血意,后背更是森森冒着寒意。 他本事不如华阳,和云销合力才从华阳手里把杨野给劫了出来。 但他们两个人也没从华阳那里讨到什么好处,云销身手敏捷,凭着速度能和华阳堪堪打个平手。 但他不一样,他和华阳每次交手都是硬碰硬,拳头不长眼,这次就算有云销帮着他,他脸上也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对房门口怒火未消的华阳忌惮得紧。 屋外风声凄啸,屋内气氛凝重,区明忍着痛,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说吧。”陆怀远折扇横在膝上,“谁让你盯着陆夫人的铺子?” “我没有!”杨野粗声怒吼,扭动着被捆绑住的手脚,“你们竟然敢乱抓良民,我要去官府状告你们!” 区明正心里憋着气没地方撒,一脚踹在杨野后心:“问你就回话,叫什么!” 杨野身体往前摔,他前额砸在地上,渗出血,挣扎着想起身,却有一双干净的锦靴走到他眼前,紧接着一抹冰凉的触感落在他脖子上。 杨野霎时间僵住身子,不敢再挣扎。 陆怀远清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下来:“我想你进了我的府上,该知道我是谁。” 杨野不敢乱动,嘴上还是犟得紧:“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没有理由抓走我,我无罪,你们这是要上公堂的,你们”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惊恐地喘息着,吃痛噤住声。 陆怀远手里的刀刃划破他后颈,血色在刀刃上弥漫开来,陆怀远的声音依旧很轻,他猝然笑起来,刀刃在杨野后颈游走。 “无罪。年前朱雀大街死了几个二十岁的儿郎,去年九月,城东的村子里接连有姑娘失踪,你在城外有良田几十亩,但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赌钱败光了你家里所有产业,你自己也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刀刃衬在如玉的手边,寒光交织着鲜艳的红,陆怀远轻声笑着:“谁给你的钱呢?” “那那是那,那是我赢来的” 刀刃游走到他喉管边,他声音颤抖着,甚至不敢再大口喘息,生怕下一刻陆怀远手里的短刀,就割破他的喉管。 “你知道这刀是谁送给我的吗?”陆怀远话锋一转,突然道,“是刑部侍郎,邓大人,你或许听说过他。” 杨野瞳孔猛地缩进,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他有个手下,掌牢狱的凌迟刑,这刀就是他做出来的。”陆怀远吹去刀刃上的血珠,“王掌柜在牢里的板子就是他打的,原本他那双腿是再也不能站起来的,但是有人保下他,才留他一命。你说,你要是落到他手里,会不会有人保你呢!” 鲜血溅在杨野眼睛里,他凄厉地惨叫起来,薛朝暮坐在屏风后,攥紧了自己膝上衣裙。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陆怀远。 屏风将她和书房里的惨景隔开,血腥味却绕过锦屏,钻进她鼻腔里,冰冷她四肢百骸。 “我说!”杨野哭喊着,他喉管边鲜血汩汩涌出,鲜血溅进他双眼,他视线模糊,濒死的恐惧感吞没他所有的理智,焦黄色的液体顺着他裤管流到地上。 “是贺大人,是贺纯!” 雪白的刀锋入鞘,区明嫌恶地绕过他,脱靴把自己的袜子捂在杨野伤口上。 “是是贺纯让我盯着陆夫人的铺子,他要我威胁店里的伙计们,不能把王掌柜给他送钱的事情告诉夫人,他收钱帮王掌柜办假户籍,还杀了王掌柜,火他让我放了火,他手里捏着我的把柄,我不敢,我不想,我不想的!我不想杀人的,你放过我,我什么都告诉你,求大人放过我” “认得我了?”陆怀远擦净自己的双手,垂眸道。 “认得,我认得,你是陆家公子,太傅的学生,礼部陆大人” “说吧,贺纯为什么杀王掌柜?” 杨野眼泪混着血滚出来,他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管办事,我不敢问他的。他和王掌柜一直都有来往,前段时间薛家出事,风声正紧,他们都没见过面,也没通书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了王掌柜” “没见过面?” “没见过!我最近一直在贺府,贺大人忌惮您,怕大人您查到他身上,根本不和王掌柜联络!” “他怕什么?” “我不知道” 区明一脚踩在杨野脸上,用力碾着:“不惜命,小爷我就送你归西!” 杨野本来就被华阳打松牙,这下牙直接脱落,他口里噙满鲜血,眼泪横流,死虫般在地上蠕动着:“我我真的不知道,贺纯谨慎,他,他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们的” 陆怀远背过身,负手不语。 区明脚上力道又加重:“行啊,我倒看看你今天命和骨头哪个硬!” 又是一声惨叫撕破寂静的夜。 “叫?叫也没用,咱们院子地方偏,你今天就是死在这,你主子也给你收不了尸。” 杨野左腿被区明徒手折断,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痛呼声断在喉咙里,只剩下垂死的呜咽。 陆怀远望屏风里望了一眼,抬手示意区明堵住他的嘴。 杨野发不出声音,他手在地上抓挠,想够到陆怀远月白色的袍角。 衣袍浸在月光里,陆怀远挪步后退着,杨野拼了浑身的力,也触碰不到那一汪淡白清凉的月光。 他怕陆怀远杀了他。 就算陆怀远不杀他,他这个样子回去,贺纯也不会再相信他,他背叛了贺纯,贺纯一定会杀他! 就像他杀了王掌柜那样。 就像他杀了 回忆在杨野脑海里炸出来,他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区明已经拖着他往门外去,他拼命把手缩回身子底下,把唇齿间堵住的臭袜子拔出来。 他厉声喊道:“大人!我我知道,贺,贺纯杀了薛家二姑娘!” “他杀了你没过门的妻子!” 陆怀远手中折扇登时裂出一条蜿蜒的痕。 屏风内,薛朝暮宛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牙关打着颤,遽然站起身。 第37章 我为我自己的心 陆怀远背过身,被捏出裂纹的竹扇抵在杨野喉间,他目光狠厉,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杨野沾满脏血的手拽紧陆怀远的衣角:“他他让我买通了薛府的小厮,就是陆大人去陆家宣旨的那一天,陆家的小厮给他开了角门,他进了薛府后院,我,我不知道他要害死薛二姑娘” “他在薛府没久留,回来的时候脸色也难看,第二天我才知道薛二姑娘溺死,好好的姑娘怎么就会在自己府上溺死呢,一定是贺纯,他和薛大人一向没往来,一定是他害死薛二姑娘,大人,我事先不知道,不关我的事啊大人!” “那小厮叫什么?在哪里?” “陈秦!是薛大人身边的,他欠我钱,前些日子跑了,我找不到他了!”杨野唯恐陆怀远不相信他说的话,“大人,我句句属实,大人别杀我啊我不想死” 薛朝暮喉间干涩,她手抵住屏风,艰难地喘息着。 她当然不是自己掉进池子里的。 是有人趁她不备,把她推下水。 不是 不是陆怀远吗? 杨野在说什么?是贺纯推她下去的,是陆怀远指使贺纯的? 不! 不会。 陆怀远和她一样,他不知此事。 他怎么会不知此事! 千丝万缕在脑海里汇聚成团,纠缠成乱麻,她像是被杨野的话震住神,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杨野匍匐在陆怀远脚边,血泪齐下:“大人,你放过我,我都告诉你了,我知道的都说了,你放了我吧,我离开京城,滚得远远的” 陆怀远撑膝站起身,沾血的折扇掉在杨野身上,他袖中短刀出鞘,手起刀落,杨野身子猛地跌了下去。 他战栗着,手中拽着的袍角陡然被割断,刀锋擦过他的手指,热血四溅。 “你说得不错,你都告诉我了,我不杀你。”陆怀远的脸隐在漆黑的夜里,他双眸静静阖起,再睁开时,眼底已经归于平静。 陆怀远轻轻笑着,他声音又恢复素日的温润:“我相信你不知此事。” 杨野像是看到生的希望。 他要活,他想活! 但陆怀远的笑声散在冷清的夜里,他说:“但你放印子钱,杀人性命,买卖良家女,逼良为娼。我不杀你,我也做不了主宽恕你。区明,把他送去刑部,是死是活,交给邓大人处置吧。” 杨野眸里闪着的光熄灭了,陆怀远转身绕过屏风,颀长的影被无声的黑夜吞噬,他还想嘶喊出声,区明已经先一步堵住他的嘴,提着他的后领,把他扔进黄泉路。 陆怀远缓缓走进内间,房里没点灯,只有一个炭火炉子亮着微弱的火光。 薛朝暮的身影深深陷在圈椅里,宛如黑夜的囚徒,被推进深渊,看不到救赎她的月光。 “惊着嫂嫂了。”陆怀远在她不远处坐下,身上的阴厉消散得一干二净,和方才在屏风外判若两人。 如果不是他袖中还藏着锋利的短刀。 薛朝暮甚至会觉得刚才所见所闻都是一场梦。 薛朝暮开口,声音有些喑哑:“要和我谈什么?” 陆怀远没立刻回答她,而是向她行礼赔罪:“我不是有心劫走杨野。他这个人无恶不作,劣迹斑斑,太过狡黠,华阳带走他也没有用。” 华阳性子直,不擅审讯。 薛朝暮更是没见过方才的阵仗。 “嗯,谈什么?”她低着头,又问一遍。 “我把杨野送进牢里,他这种人受不住刑,只要有了口供,师兄就能把贺纯下狱。” “还有呢。”薛朝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陈秦串通贺纯,此人可疑,我还需要程伯父助我在南边找到他。”陆怀远顿了顿,他看着圈椅里瘦削的影,缓缓道,“多亏嫂嫂买下王记铺子,才让我们有处可入手。如今咬出了贺纯,后面的路凶险不知,祸福难料,我希望嫂嫂找到陈秦后,就不要再涉水,余下的事情,我一人来做。” 薛朝暮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大的笑话,她陡然抬头:“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说过,官场污泥浊重,你现在收手,可以全身而退,留在府上,或者回辰阳程家,都是很好的归宿。” “好归宿?”薛朝暮凄凄笑着,“什么叫好归宿?” 她惨死寒池,凶手还逍遥法外。 她父兄蒙冤,她甚至都拿不准到底谁是幕后主使。 什么叫好归宿? 她哪里还能有好归宿? 她就是个笑话。 “南边地方大,要找一个人,没那么容易,要是做生意的商户都寻不到,陆大人也没办法把陈秦找出来,对吗?” 陆怀远唇抿成一线,他隐约能猜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还想再劝她,那孤零零的影却从深渊里挣扎杀出,她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眼底有雾气氤氲着。 “陈秦还没找到,我对你还有用处。”薛朝暮一字一顿道,“我不会离开,也不会收手,你不用劝我,头破血流,粉身碎骨,薛家四条人命都已经抵进去了,不差我这一个。” “再说。”薛朝暮逼近陆怀远,她扯皱他平整的衣领,“就算有朝一日万劫不复,黄泉路上也一定有陆大人同行。薛家的案子,我查定了。” 冷风从窗户灌进来,炭火炉子无声熄灭,屏风外的脏污被云销打扫过,房间里只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弥漫。 陆怀远在黑暗里和薛朝暮对视,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他能感受到薛朝暮颤抖的呼吸。 他企图拨开她眸里云雾,把她再看清楚些,但那双坚定的泪眸里,只有无可躲藏的决绝。 “是因为薛彻吗?”陆怀远闷声道。 “是为了我自己。” 她字字清晰。 “你到底在做什么?”薛朝暮又一次逼近他。 陆怀远袖中的短刀滑落。 刀柄砸在青石砖上,传出一声闷响。 他垂着眸,不知道说给谁听:“我为我自己的心。” “贺纯杀了我的妻子。” 陆怀远唇角扯动,他袖中短刀脱手,但他本身就是一把坚不可摧的利刃,只有在无人知的夜里,才能展露出不可言说的锋芒。 现在,他把这夜的隐秘晦涩,告诉了薛朝暮。 “陆大人要怎么样?”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第38章 镇北侯陆修 区明趁着夜色把杨野扔到了邓府门外的时候,邓遥已经领了刑部一干人等候在大门外。 邓遥似乎早有准备,二话不说,就把杨野提进刑部大牢,各类刑具在杨野眼前走一遭,惨叫声不绝于耳,不出两个时辰,他就把贺纯的罪行吐得一干二净。 贿赂静妃,立身不正,欺压良民,草菅人命,圈占土地 更有一条震惊刑部众人的,是贺纯夜入薛府,有害死薛家二姑娘的嫌疑。 兹事体大,刑部连夜就把口供连带贺纯的罪行书送到皇帝的桌案,宫中口谕传出来的时候,天色方才破晓,邓遥亲自带人,破开了贺府大门。 贺家上下恐慌,哭喊连连,仆妇逃窜乱成一锅粥,但邓遥手下的狱卒办事井然有序,很快压下混乱局面,带人搜遍整个贺府。 哪里还有贺纯的踪影? 不止贺纯,连带着贺纯库房里的金银细软,都消失无影无踪。 邓遥抬眼打量着富丽堂皇的府邸,冷笑道:“好啊,日子过得都好,区区一个户部小官,住得起这样的府,养得起这么多人,我倒小瞧他了。” 旋即,邓遥封府拿人,雷厉风行,张贴告示,严查城门进出之人,然后扬鞭策马,迎着破晓的鱼肚白,迈进镇北侯府的大门。 与此同时,城外军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年轻的将领面色阴沉,他勒马城门外,居高临下地瞧着拦路士兵。 守城门的士兵熬了一夜,瞌睡劲正往头顶钻,见有人勒马门前,耷拉着眼角,看也不看,就不耐烦地挥手驱赶着:“去去去,一大清早的,城门还没开呢,哪来的滚回哪去!” 一记窝心脚踹在士兵身上,旁边打瞌睡的士兵也都霎时间清醒过来,“唰”的一声拔刀出鞘,刀光剑影把来人团团围住。 陆修单手翻出腰牌,指着远处招展的军旗,眉眼冷厉:“吓了你们的狗眼!城门事关京城安危,竟然让尔等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驻守!看清楚我是谁,让你们将军滚出来回话!” 天际泛着破晓晨光,翠竹立在苍茫的天穹下,仰望着云浪中翻涌的金日。 陆怀远扼袖习着字,薛朝暮坐在他对面,在手里捏着书角,手肘撑在桌子上托起脸,脑袋如小鸡啄米往下点着,身子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旁边栽。 她昨晚为了等消息,就没回自己院里,在书房里和陆怀远对坐一晚上,下棋下不过,论道讲不赢,最后闷着气拿了本书看,但没看几行字,就困得睁不开眼。 云销给陆怀远回着话,他已经尽量压低声音,不料还是惊醒薛朝暮。 “跑了?”薛朝暮猝然睁眼,手里的书没捏住,一下子掉到地上。 陆怀远弯腰把书拾起来,掸干净灰尘,放到她手边。 薛朝暮目光凝聚起来,一扫困倦:“消息够灵通啊,前脚杨野进了刑部大牢,他后脚就得了消息,这是有人通风报信啊。” “嗯。”陆怀远轻轻应了一声。 薛朝暮皱眉道:“嗯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贺纯都跑了,往后还怎么查?” “不急。”窸窣的脚步声从院外传进来,陆怀远轻笑着,胸有成竹道,“跑不了。” 脚步声逼近,薛朝暮狐疑地打量着他,她没离开,轻车熟路地绕去了屏风后。 薛朝暮刚迈进内间,就有人破门而入,熟悉的声音回荡在不大的书房里。 “好手段啊!”邓遥一夜未眠,策马而来,口干舌燥,狂饮了几盏茶,才继续说,“谁给他泄的密,这下要找他,那不是大海捞针么!” 陆怀远握着笔,抬眸瞧一眼邓遥,手上动作不停:“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能有谁?”邓遥又倒了一杯茶,“不是你大晚上让人给我传信,说抓到奸贼,我在大牢里折腾一夜没睡,合着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空不了。”陆怀远顿笔指了指城门的方向,“关着呢,还没到开城门的时间。” 邓遥嗤笑道:“关?就守城的那一班子蛀虫,只要给钱,死囚犯他们都敢送出城去,贺纯手里又不缺钱,他要是想跑一道城门拦得住他?” 陆怀远道:“他不缺钱,有人缺钱。出城了也不妨事,他跑不掉。” 邓遥不解地瞧着他。 正巧,云销正带着一行人走进院子里,几个箱子被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房外。 陆怀远看了一眼,转头问邓遥:“这是什么意思?” 邓遥道:“不是你跟我哭穷吗?我回去和夫人商量后凑了这些日子,就只有这么多了,我本来是要给老头儿办一场寿宴的,这下我是管不了这么多了,寿宴交给你了,老头儿要是不满意别怪到我身上。” “老师清廉,不会计较这些。”陆怀远沉思片刻,问道,“嫂夫人两个月后就要临盆,你家里钱够使吗?” “行了,别操心我家事了,夫人心里有谱,留着底儿呢。” 邓遥亲自审讯杨野,贺府和刑部大牢两头跑,心里又惦记着家中夫人染了风寒,精神一直紧绷着。 此时一夜的困倦涌上来,他哪里还管得上什么仪态,一屁股坐在薛朝暮方才坐的椅子上,歪着头养精神。 陆怀远眉心微微拧动。 邓遥全然未察觉,揉着太阳穴,疲惫道:“我家勒紧裤腰带省着点,日子还能过,那漠南的将士没粮食吃还能活吗?就这样吧,这钱你先用着,户部要是还不拨军饷,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邓遥不是不明白陆怀远的心思,他那天在宫宴上那样说,纯属是气话。 真让他眼睁睁看着饿殍遍野,流民逃窜,他是没办法袖手旁观的。 陆怀远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看着院子里的箱子,话到嘴边改了口。 他指向另一张椅子:“你去那边睡。” 邓遥哪知道早有红袖在此同陆怀远下一夜的棋。 他这会儿又困又烦,愁着怎么把贺纯给抓回来,闭眼皱眉道:“你这房里的桌椅都是我送给你的,我坐会儿还不行了,别吵,睡会儿,等下还要回府去见夫人呢” 邓遥声音越来越小,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皱着眉歪头睡着。 陆怀远捏着笔,张了张唇,很想告诉他,其实军饷已经不用愁。 还有这觉,他是铁定睡不成的。 但邓遥已经打起轻鼾,陆怀远摇头笑着,继续握笔在纸上勾画。 不多时,门外“砰”的一声巨响,院门被一脚破开,云销还没来得及阻拦,陆修已经大步流星地踏进书房。 “陆治!你们这些文臣安的什么狗屁社稷!守城的那些兔崽子认钱不认人,今天敢放朝廷要犯,明天就敢放骑兵进来屠城了!” 第39章 海棠春睡 邓遥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这一声咆哮惊醒,他狂躁地揉着眼,同样咆哮回去:“谁啊!让不让人睡觉!” 陆修把腰间刀猛地拍在桌子上:“睡什么睡!你们刑部连个人都拿不住,你还睡得着觉?” “怀明啊”邓遥被拍桌声震醒神,他又倒回靠椅里,看看陆修,又指指陆怀远,“你能不能学学人家,你温柔点,每次回来都跟阎王爷要账一样,谁家敢把姑娘嫁给你?” “温柔?”陆修拎着邓遥的后领,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自己架腿坐在椅子上,“行啊,你让户部把军饷给我补上,我保准对你说话轻声细语,把你当祖宗供着。” 邓遥已经清醒大半,他看一眼天色:“怎么这个时辰进来了,城门还没开呢吧?” “那城门开与不开有什么两样,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钱就敢放人随意进出,这种兵要是搁我手底下,我不扒他一层皮!” 邓遥神色古怪,他咽了一口唾沫:“你——你干什么了?” 陆修气不打一处来:“我把守城的都扣了,把我副将留在那守着城门,他们知法犯法,险些放走朝廷要犯,我拿了他们有什么好说的!” 邓遥比陆修还要年长些,幼年相识,知道他这火爆脾气是一点没改,还被边疆的风吹得遇火就燃,摇头苦笑。 “你也收收脾气,你扣了守城将士,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有人——你说什么?什么朝廷要犯?” 邓遥骤然睁大双眼,陆修把手枕在头后,闭上眼道:“叫什么贺,贺村?昨晚我看他连夜奔出城,就顺手把他也拿下了。” 邓遥不可思议地拽住陆修额的胳膊,他欣喜若狂,抓着陆修一顿猛晃:“祖宗!你是我祖宗!什么贺村,那叫贺纯!我正愁怎么给陛下回话呢,你这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陆修抬袖把他挡开,懒散地眯着眼,笑道:“行啊,那等你祖宗被文官弹劾的时候,记得说两句好话。” 邓遥负手在书房里走了几遭,他想了又想,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来,脚步停在陆怀远身边:“不对。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陆修侧眸瞧他。 “你一路从北边儿往京城跑,怎么就这么赶巧昨天晚上到了城门外,还这么巧就让你碰到了贺纯?”邓遥说完,了然看向陆怀远,“好小子,合着你们俩早就串通好了,就看我一个人干着急呢?” 陆修原本前几天就该到京城,是陆怀远送出口信,让他放缓行程,最好赶在昨天日落之前到京城外。 就算到了也不要立刻就进城,且在城门外扎营,派些人手好生巡逻,自有现成的军饷往他手上撞。 邓遥瞠目结舌道:“你怎么知道贺纯昨晚会跑?” “不知道。”陆怀远终于搁下笔,“我早知他心里有鬼,只是想定了昨晚抓杨野,杨野进了刑部大牢,贺纯如果消息得的快,一定会连夜逃跑。只是——” “只是什么?” 邓遥探头想看陆怀远写了什么,陆怀远却身子一侧,小气地挡住不给看。 陆怀远当然是不会让邓遥看见的。 他方才所画的,是一幅《海棠春睡图》,海棠他这院子里自然是没有的。 但是春睡的姑娘—— 陆怀远又看向那张椅子,莫名觉得椅子上面横躺的二哥,看着也不大顺眼 “只是没料到二哥把守城的人都扣下了,这件事闹出来,怕是又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陆修满不在乎地说:“闹呗,我就怕事儿闹得不够大,最好闹到陛下跟前儿去,我也问问户部那群老头子,为什么不给我军饷,我手底下的兵连稀饭都要吃不上了,净捡着我们陆家坑是吧?我们陆家就是乌龟儿子活该被人糟蹋?” “户部也不是不给你。”邓遥叹息道,“今年南边的清田刚起头,根本就收不上来税,户部发了京官的俸禄,手上也是虚得紧。” “行啊。”陆修把腿翘起来,“那咱们就耗着吧,一天不给钱我就一天不走了,我等得起,看看北边将士们等不等得及。” 邓遥劝道:“这事急不得,你别说气话,战事不是儿戏,军中不可一日无将,漠南离不开你。” 两人说了半晌,都不见陆怀远开口。 陆修端直身子,他眉眼和陆怀远很像,多了些战场上磨砺出的肃杀,陆修敲着桌子,问陆怀远:“人我给你劫回来呢,你跟我说的钱呢?” 陆怀远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里间屏风,但这一动作很快被陆修捕捉到:“看什么呢?藏人了?” 薛朝暮在屏风那边听得正起劲,闻言下意识往里挪了些,坐到已经熄灭的炭火炉子旁边。 邓遥立马意识到什么,陆怀远宴会的反常他还记在心里,这房里还能藏什么人,说不好就是这小子贼心不死,藏的就是陆省他媳妇儿! 这可是一大清早啊! 人是什么时候在里面的? 莫不是昨夜 邓遥越想越惊,看着陆修那一张阎罗脸,后背直冒着寒气,他连忙打岔道:“他能藏什么人,眼睛抽风吧,你们说的什么钱?” 陆怀远也没想到陆修眼神儿这么好,他顺坡下驴,点头道:“昨晚没睡好,眼睛不舒服” 没睡好。 邓遥更觉得这话不对劲。 陆怀远继续道:“二哥抓住贺纯的时候,想必他还带了些别的东西。” 陆修果然没再多问:“是,带了不少箱子,我还没来得及看,里面装了什么?” “钱。”陆怀远道,“他此次离京是逃命,带走的是他大半身家,贺纯虽说只为官几年,手上过的银子却不少,单是京城王记胭脂铺的掌柜孝敬他的就不下十万两,连同他放印子钱干着黑心的买卖,抄了贺纯的家,户部就有钱了。” 邓遥却道:“户部是有钱了,但最近工部的人也堵在户部要钱,说是要修官道,徭役的民夫不够,急着要银子招人呢。” “要钱?”陆修霍然起身,握住桌上刀,“这钱是我追回来的,现在就在我手上,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工部还敢来我手里分一杯羹?我的兵饭都吃不上了,他还修什么路!跟我要钱行啊,先把去年的粮补给我!” 陆修的脾气又顶上来,邓遥好声好气地劝着他,他才搁下刀,重新坐回椅子上。 陆修这把刀,杀退过骑兵突袭,也斩下过自家将士的头颅。 他十五岁领兵出征,虽说担着父亲的名号,但军营里哪有人肯服他? 是陆修领着自己父亲留下的亲信,几次奇袭打骑兵一个出其不意,屡战屡胜未尝一败。 他在京城长大,但却没什么架子,和将士们同吃同住,烈日暴雪,风雨无阻地陪着兵卒在校场操练。 哪怕如此,还是有人开始扰乱军纪,屡次挑衅,甚至开始拉帮结派,动摇军心。 这些人留在军营里就是祸害,你跟他讲道理,他给你捅刀子。 旁的将领或许会隐忍不发,再找着合适的机会打压他们。 陆修不一样,他知道此事后,直接赤手空拳和那些人打了一架,以一敌十,而后提了这些人去校场,手起刀落,血溅三尺,恩威并施,校场嘈杂声顿时化为虚无,军中无一人敢再胡言乱语。 为将者,无威不能立。 他这方法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在当时也是最快最直接的法子。 时局特殊,北边骑兵虎视眈眈,军中若是人心散了,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陆修如果是慢条斯理的性子,不等他在军中站住脚,就要被自己人给生吞活剥,哪还能有后面的赫赫战功。 房中静了半晌,陆修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他随手取出一支笔,投壶似的往邓遥脑袋上丢,话却是对陆怀远说的:“我听说,你查办了薛家?” 第40章 自相矛盾 陆怀远查办薛家的案子,京城人尽皆知,并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甚至对陆怀远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这件事,陆怀远从来没在给陆修的信里提过。 陆修望着陆怀远,沉默少顷,正了神色:“男儿建功立业是好事,你是文臣,匡扶社稷是你分内之事,我不想多说你什么,但是。” 陆修握住刀,摸索着刀柄上裂开的纹路,这是半年之前,他和骑兵将领马上交手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对方那一刀阴险毒辣,从他身侧骤然砍过来,他陷在车轮战里,防不胜防,只能用手中刀硬碰硬地挡。 所幸他熟悉对方的招式,不然刀锋再偏一寸,砍掉的就是他的右手,紧接着就会是他的脑袋。 他驻守漠南,不是没有打过败仗,只是那次他孤身陷入重重包围,意念和一腔孤勇挡不了刀枪剑影,他只能握紧手中刀,他只能背水一战,殊死一搏。 天神眷顾,那场仗险胜,骑兵将领殒身沙场,陆修凯旋回营,军中士气大振,但他却没出现在庆功宴上。 黄沙咆哮着吹打在大帐上,烛火在野风中摇晃,他就借着那微弱的光,凑在灯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刀柄上的裂纹。 他年少扬名,壮志满怀,觉得自己生死看淡,若有一日战死沙场也是他命中该有的归宿。 但真到刀破盔甲,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竟然发现,自己原来也会畏惧死亡。 将军百战死,他不是怕自己尸骨无人收,壮志尚未酬。 寒光压在他颈侧,他在明亮的刀锋里,看到的是自己泪流满面的亲人。 尸骨无存的父亲,白发愁容的母亲,还有陷在京都风云的弟弟。 “早在半年前,你初回京都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不指望你光耀门楣,给我挣多大的脸面,只要你和母亲在京城平安无事,我在漠南就没有挂念。” 邓遥在旁听着,明白陆修话里是什么意思。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战场上,生死只在一瞬,他若是有一天战死,陆怀远就是下一任的镇北侯。 陆家不需要显赫的虚名,陆怀远只需要安稳地做一个京官,挂着侯爵的名号,陆府就能平安无恙。 但偏偏陆怀远不是一个因循守旧,自甘平庸的人。 他师从房仲恩,他心中所愿辅佐明君,大刀阔斧地上书清田,查办薛案,如今又不知为什么拿了贺纯,他早就不能置身事外。 他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卷入京城的泥潭。 但朝堂何尝不是另一个战场,若有朝一日陆怀远也被拖入深渊,万劫不复,皇家对陆家只有忌惮,没有情谊。 他们家的下场,恐怕要比薛家惨烈百倍。 邓遥一个旁观者都明白的道理,陆怀远身在其中,看得只会比他更清楚。 陆怀远接过陆修手中刀,他翻手把裂纹埋在手心:“二哥,我只是一个五品郎中,人微言轻,能有什么风浪找得上我。” “五品?那是太傅怕你引火烧身,压着你没让你往上升,薛家是大案,太傅拦住了皇上对你的封赏,本就是有心护着你。你现在又翻腾出来一个贺纯?” 陆修眼底晦暗,“经此一案,就算是太傅阻拦,皇上也不能再对你的功绩置之不理。你背后靠着太傅和镇北侯府,你这一升上去,就是站到风口浪尖上,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你脑子被驴踢了,非要成天提心吊胆?” 薛朝暮缩在屏风后面,拨弄着炭火炉子里的死灰。 陆怀远竟然是为着这个才没能升迁。 他既然有心往上走,把贺纯送进大牢,并不是什么良策。 杨野已经供出了贺纯火烧王宅,夜潜薛府,这两件事看着没什么关系,但若真是有心人顺着王掌柜的身份查下去,就能发现薛案有疑。 薛家案子本来就蹊跷,王掌柜有冤不早说,偏偏在快结案的时候才咬上薛彻,刑部断案更快,几乎没经细查就定了薛家罪。 大家嘴上不吭声,但是路祭答谢宴薛家宾客云集,这就说明大家心里也藏着疑,说不准安成侯薛清风就是受冤枉死。 薛清风在朝几十年,行事从无差错,针砭时弊,在文臣中素有雅望,薛家草草定罪,众人就是拼着惹圣怒,也要去再送薛清风最后一程。 若薛家真是被冤枉的,主查此事的陆怀远就难免有瓜李之嫌。 此时他送贺纯进大牢,哪怕人证物证俱在,也会被人认为是在借刑部的手,杀人灭口。 薛朝暮撑膝望向窗外。 可陆怀远早就知道贺纯贪污受贿,指使杨野触犯律法,他能拿这些恐吓杨野,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些罪证交给邓遥? 何必要让杨野在刑部说出火烧王宅,又攀扯上薛家? 这是自掘坟墓。 薛朝暮之所以看不透陆怀远,就是因为他这个人从始至终做的事情都是矛盾的。 你说他是奸佞之臣,但他从始至终都在翻着旧案,似乎真的要从蛛丝马迹里寻出真相,还薛家一个公道。 你说他是忠良之士,他还是在明知道薛家可能有冤屈的情况下,和刑部联名上书给薛家定罪。 外间的声音又传进来,邓遥莫名冷笑两声。 “他可不就是脑子被驴踢了吗?当时刑部急着结薛案,他死活不肯在上面签字,还是太傅让我仿了他的字签上去才算完事,要不然薛彻那案子有的闹呢,现在都不一定弄出个结果没。” 火箸残存的余温灼烫到薛朝暮手心,她后背渗出一层冷汗,火箸险些脱手。 陆怀远侧眸冷眼看过邓遥:“案子没查清楚,草草定罪,恐有冤屈。” “你们兄弟两个一个样子,就是犟!” 邓遥指着陆怀远道,“结不结案你说得算吗?我和老师说得算吗?当时老师再三犹豫,不想让你插手静妃的案子,就是怕控制不住局面,被反咬一口功亏一篑!” “静妃有罪是板上钉钉的事,老师让你主查那是给你机会立功,你初回京都,不干出点什么功绩,你还想去查南方的账?你还想清田?我看你辰阳四年把脑子待傻了,这是京城,这是朝堂,开弓没有回头箭!” “静妃的案子你办得漂亮,眼看着就要顺顺当当地了结,南边清田已经开始了,但是就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咬薛彻一口,你不查?薛彻是你什么人,那是你以后的内兄!” 邓遥越说情绪越激动,他也不顾陆修在场,抓着陆怀远骂道:“你前面得罪了那么多人,现在挨着你内兄的案子你犹豫了,你想说薛家或许无罪?查案等得起,南边的清田等得起吗?那么多深受其苦的百姓等得起吗!” “人证物证俱在,薛家就是无罪也有罪!他们就是拿准了你受此掣肘,就是不让你往南边去!你还较劲,你不上书,我替你上,陛下器重你,让你去宣旨,你还敢不去?你那是在跟谁怄气?我看老师板子打得还是轻!” 旧事昭然翻出,陆怀远这些日子心里的憋闷、怒火、委屈、愧疚交织翻腾着,他隐火滚滚,沉声道:“薛家就活该遭此劫难吗?” “没错!”邓遥压着心头火,“静妃是薛家女,她知法犯法薛家本来就难辞其咎!薛家或许真有冤屈,那也不是你能查的,清田迫在眉睫,毁他一家能换南方十年清明,如果有一天同样的事落到我身上,陆怀远,我这条命你只管拿去,你不必引咎自责,我身为朝臣,献身为国,绝无怨言!” 房内,铜质火箸撞击到青石地砖上。 陆怀远突然神色骤变,侧身想阻拦。 陆修先一步绕过他,用力推开试图阻拦的邓遥,一脚踹开横在书房中间的屏风。 第41章 局中人无路可退 “你是谁?” 陆修冷厉的目光扫过薛朝暮,他几年未归家,并没见过自己这位长嫂。 陆怀远拽住他的手臂,自己转身挡在薛朝暮身前,拳紧了紧:“这是长嫂,二哥没见过她。” 陆修却没向她示礼,他眼里锐利不减:“长嫂?不在大哥院子里,在你书房里?” 邓遥心惊肉跳,岔开话:“欸,恐怕是来给怀远送东西的,你别大惊小怪,咱们说到哪儿了,走走走继续说” 陆修纹丝不动,他凝望着陆怀远:“现在来送东西,未免早了些吧?” 陆怀远不吭声,薛朝暮也不回应。 邓遥在一边看得心急,说话啊! 不说话算几个意思啊,这不是上赶着让人误会吗! 陆修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若是真有此败坏家风之事,那可真是要捅破了天了! 陆怀远手里还捏着陆修的刀,他不是不想说话。 陆修不是好糊弄的人,长嫂一大清早就出现在他书房,他一时根本想不出怎么狡辩。 他想不出,薛朝暮就更想不出了! 她听了邓遥那一番话,现在仍觉心悸。 她也推想过无数次,是她父兄得罪什么人,要置他家于死地。 又或是陆怀远剑走偏锋,一石二鸟,踩着他家的尸骨上位,顺便毁了他们的婚约。 再者是有人嫉妒她家盛景,存心构陷 就像她想不到是贺纯害死自己。 她更不能想象自己家蒙冤,仅仅是因为被用作局中棋,成为绊住陆怀远清田的阻碍。 谁知道她是怎么碰倒的火箸,鬼知道怎么跟陆修解释! 他们俩不说话,陆修就更不说话了。 陆修唇线紧抿,审视的目光危险地落在两人身上,他脑海里隐隐有了一个念头。 这位嫂嫂不是今早到书房,而是昨夜就留在此处。 陆修劈手夺下陆怀远手中刀,他绝不能看陆家出现这种有辱家风之事,刚要发作,邓遥却非常及时地“欸”了一声。 “夫人脸上怎么了,嘴角怎么青紫?” 陆修手中刀横在身前,刀锋已出鞘,闻言收了手,倒真的往薛朝暮脸上看去。 邓遥躲在陆修身后,挤眉弄眼地朝二人使眼色,那口型在讲:“陆策英。” 邓遥的意思,是让他们谎称是陆省让妻子前来送东西。 但话到薛朝暮这儿就不是那意思了, 她转身取来桌案上的白瓷瓶,腿上有伤,走路时还有些不稳:“是三弟怜悯,让我来取药。” “这是伤药。”陆修盯着她的腿,“腿怎么了?” 薛朝暮佯装面露难色,陆修却不是个耐心的人。 “你既然是府上夫人,谁敢伤你,你只管说就是了。” 邓遥见状把陆修连哄带拽地拖出去,在他耳畔低语道:“你吓着你嫂嫂了,咱们出来慢慢说。怀远,你也出来,跟你哥好好解释。” 陆怀远驻足未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薛朝暮朝他腿上踹一脚,他才皱眉与薛朝暮对视,旋即在书房外和陆修并肩而立。 “你最好跟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陆修负手而立,声音低沉有威严。 “是大哥。”陆怀远稍稍回头,“大哥醉酒打伤了嫂嫂,我这里有你送回来的军中伤药,就劳烦嫂嫂来取一趟。” “这么早?拿了药还不走,跑到你书房内间去?” 陆怀远道:“大哥自从伤了腿,性子阴晴不定,恐怕让他知道了多生事端,嫂嫂这才趁着清晨来,恐怕让人看见。” 邓遥趁机接过话茬,他一拍脑门:“对嘛,我来得早,兴许是陆大夫人怕撞上误会,才在内间暂避的,你看你这脑子成天都想什么呢,那可是你嫂嫂,这是你弟弟,能有什么呀。” “何必要她自己来,区明云销哪个不能给她送瓶药?”陆修仍然不相信陆怀远。 陆怀远缓缓道:“区明昨晚跟着去刑部办差了,云销和嫂嫂身边的姑娘关系差,不好让他去,怕惊扰了人。” 陆修抿紧唇线,挺拔的身姿被笼罩在晨曦中,皱眉思索着陆怀远的话。 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妥帖。 他就陆怀远这么一个弟弟,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陆怀远的仕途就毁了,他陆家也要受牵连。 邓遥打着圆场,岔开话:“你看你们兄弟两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好了好了,刚才说到哪了来着,说到薛家那事儿,你别瞎想瞎操心,虽说薛二没了,你母亲已经在给怀远说别的亲事了,人家清白着呢!” 陆修侧眸道:“哪家姑娘?” 邓遥道:“江尚书家的女儿,我夫人已经替怀远看过了,端庄贤淑,好着呢。” 陆修脸色缓和些:“江尚书,他与世无争活得跟个神仙一样,你娶她女儿倒也不错,好好跟江尚书学学,枪打出头鸟,别什么都往前凑,不该你管的你少管。” “那倒也不能什么都不管。”邓遥手揣在袖子里,“南边清田的事情还等着他去办呢,你劝他也没用,他决定的事情就是太傅拿着板子在后面追,他都不松口。” “他一个礼部的,管什么清田!”陆修冲邓遥嚷嚷起来。 陆怀远正侧着身,抬头注视着墙上挂的那一幅画,松竹挺立,乌云蔽日。 邓遥把手搭在陆修肩头,又把陆怀远扯到身边,叹息道:“你在北边好好打仗,我在京城帮你看着他呢,他还年轻,太傅对他寄予厚望,你就放手让他去做呗,就算他把天捅破个窟窿,还有哥哥们和太傅给他顶着呢。” 陆修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怀远,眼底晦涩:“你想好了?” 陆怀远被邓遥扒住后颈,身子被微微压弯,他平静的脸上忽然逸出笑意,如水泛涟漪,波澜潺潺:“想好了,既入朝堂,就是局中人,无路可退了。” 陆修沉默着,他活动着肩膀,把邓遥的手从脖子边上挪开,扯着他大步流星往外去。 “去哪去哪儿?”邓遥被拽出一个趔趄,“我还没回家见我夫人呢,夫人惦记着呢。” 陆修毫无感情道:“去宫里,见皇上,人我都给你劫回来了,你躲什么清闲。” 邓遥仓促地往外走,刚要跨过门槛,突然“哎哟”一声,脸犹如撞到了一堵墙上。 陆修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你想好了就只管去做吧,后悔了也不要紧,天塌下来,哥给你顶着,有我在一日,你就永远有路可退。” 说完,邓遥一口气没喘完,又被陆修拽着手腕扯了出去:“你们,你这就对了嘛,你慢点” 等两人消失在院子里,陆怀远才缓缓走向内间,扶正被陆修踢歪的屏风,薛朝暮坐在窗边,撑着下颌,似乎在等着他的到来。 陆怀远在她旁边座上掀袍坐定,窗外啼鸟惊春色,金光裹苍竹。 薛朝暮双手合拢,放在膝头,压抑住喉咙里的颤声:“你是在给薛家翻案。” 第42章 远逐 “是。”陆怀远道,“嫂嫂都听到了。” “你没上书给薛家定罪,你没有给自请去宣读圣旨?” “是。”陆怀远道。 “你查王掌柜,查贺纯,查杨野,都是早有预谋,你要翻出一个真相,若是薛家是被冤枉的,你要还薛家一个清白?” “是。”陆怀远道,“我和嫂嫂所求,一直是同一件事。” 薛朝暮却没接话,她深吸一口气,紧接着问:“薛二姑娘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天边一轮金日升起,在云层里炸出金光绚烂的波浪,明艳的晨曦穿过竹叶和镂空窗,落在陆怀远靴上,把那上面的云纹也镀上金光。 “或许有。”陆怀远静了少顷,“如果我早些娶她为妻,她就不会坠池惨死了。” 薛朝暮痛苦地阖紧双目,她乱了,她分不出陆怀远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若按照他们所说,陆怀远在接触到薛彻的案子时,就是身不由己,完全是在被推着走。 他甚至不甘、抗拒,他拒不上书,还有心违抗圣旨,不愿意到她家去宣读那含冤的圣旨。 她的死跟陆怀远更没有关系,陆怀远藏着清池边的石头,只是和她一样,为了查明她溺水的真相。 她恨错人了? 她要见到贺纯! 这仅仅是陆怀远一面之词,真相到底如何,她要亲自问过贺纯,问他为何构陷薛家,为何杀了自己? 他推倒自己的遮阴树,又杀手无寸铁的闺阁女,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要见贺纯。”薛朝暮猝然睁开眼,坚定地看向陆怀远,“我说过我不会放手,你带我去见贺纯,我帮你在江南找陈秦。” 房中静了半晌,陆怀远垂眸,突然道:“嫂嫂和薛彻关系如何?” 她和薛家根本没有半点关系,对薛松却那样疼惜爱护,还铁了心要查薛家案子。 难道都是因为薛彻吗? 陆怀远回想起,在他之前,薛彻也曾经外放到辰阳。 程家就是辰阳最大的商户,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们就相识了吗? 薛朝暮不解地瞧着他,全然不知道误会在某人心里生根。 陆怀远又挥挥手,微微苦笑道:“他身上背着命案,现在见他不是时候,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带嫂嫂前去。” 贺纯的案子有邓遥盯着,刑部办事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不过十几天就把他的罪状条列呈报出来。 旁的众人都只当看个热闹,那罪状听过就罢,但贺府里搜刮出的私产,让文武百官在朝堂上争红了眼。 太傅房仲恩当庭怒斥:“他贺纯不过一个户部主事,为官短短几年间就能吞得下几十万两银子,朝中贪腐之风盛行,上下其手,玩弄权术,若不肃清风气重整朝纲,将来必成大祸!” 丞相沈其臣则不以为然:“皇上,贺纯烂虫一条不假,但朝中官员无不忠心事主,并非都是见利忘义、蝇营狗苟之辈,风气是要正,但微臣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先议一议贺家搜出来的那几十万两私产吧!” 沈其臣眼角瞥向陆修,“我可听说,那笔私产大部分都在镇北侯手里,户部和刑部都还没看着影儿呢。” 陆修在朝堂之上不能配刀,他脱了一身铠甲,身着朝服却威势不减,迈步上前和沈其臣当庭对峙。 “回皇上,微臣是为大局考虑,若是钱转到户部,恐怕要不了两日,就被沈丞相拨去工部修官道了吧?” 沈其臣冷笑道:“修官道是为了押送辎重,运输粮草,有何不妥当?” “说得好!”陆修讥讽道,“路你有钱修,粮呢!戍边的将士们没粮食,都要啃雪吃黄沙了!你修了路有什么用,修了也是烂在那里白费,岂非本末倒置!” “你!”沈其臣扬臂怒斥,“官道事关皇家威严,不修难道让天下人看朝廷的笑话吗!” 陆修怒不可遏:“脸面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十五万将士们苦守边疆,若有朝一日城破,北地骑兵沿着你那官道长驱直入,你就是给自己修了催命符!” 邓遥眼看着陆修话越说越过,悄悄拽着他的袖子,给他打着眼色。 陆修却全然不顾,他掀袍跪下,向龙椅之上的皇帝高声道:“皇上明鉴,这些年户部一直拖欠着军饷,发了昨日的等不到今日的,去年的军饷还是我弟弟变卖父亲家业抵上来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长此以往,军心涣散,将士哀怨,都不用北地骑兵打过来,这边疆就不攻自破了!” 陆修头磕在地上,决然道:“无论如何,贺家贪污的银钱我不能交给户部,微臣穷途末路,再无他法,若是皇上不允,就请革我镇北侯爵位,另择良将守边吧!”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陆怀远崭露头角,但到底还是个五品官,陆家的荣华富贵都是靠镇北侯这爵位撑下来的。 不想陆修竟然在朝堂之上说出这番话,削爵事小,但京城的公子哥儿们近些年养尊处优,哪还能再找出一个比得上陆修的,能接得了漠南战事这烫手山芋。 陆修此言,以退为进,同时也堵住了沈其臣的路,让沈其臣再也不能拿官道推辞说事。 邓遥拦不住陆修,转头去看陆怀远,这人正恭敬地垂手而立,仿佛事不关己,风轻云淡,开开心心地看热闹。 邓遥朝他挤挤眼,陆怀远回之以微笑。 “这话进退有度,能像是镇北侯说出来的?”房仲恩纳闷地和邓遥低语。 邓遥心知肚明,小声嘀咕道:“全是你心爱的小徒弟的手笔!” 堂上,一直没开口的宣和帝缓缓走下台阶,他面带笑意,一手搀起沈其臣,一手扶起陆修。 “两位爱卿各有考量。” 宣和帝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比陆修矮些,看起来也亲和,他笑道:“镇北侯言重了,你戍守边疆多年,战功赫赫,放眼朝堂哪还能找得出第二个人,管得了漠北繁琐的军务?这钱朕早就想好了,是要留给漠南的将士们的。” 他伸手轻拍陆修的肩头:“但是账目不小,还是要经户部的手过一遭的,将士们戍边辛苦,朕断不会让风雪寒了将士们的心,镇北侯只管放心。” 宣和帝此言既顺了陆修的意,也给了户部一个台阶下。 陆修也不是偏要跟沈其臣作对,他答了一声“是”,就恭敬地立在宣和帝身边。 只听宣和帝缓缓开口:“陆治可在?” 陆怀远上前揖礼,宣和帝笑着虚扶他一把:“你查办薛家有功,清田折子写得也好。朕本来要赏你,太傅却说你年纪尚轻,这才作罢,这次你又检举贺纯,朕和太傅商量过了,户部侍郎的位置给你正合适。” 宣和帝不等陆怀远谢恩,又道,“邓遥。” 房仲恩心下一惊,皇帝和他商议了陆怀远的升迁,但从没和他提起过邓遥。 邓遥与陆怀远并肩而立:“臣在。” 宣和帝笑道:“邓大人是平昌人,多年未归乡了吧。” 邓遥心中升腾不好的预感,额间起了一层虚汗:“回皇上,臣自入仕,从未归乡。” 宣和帝避开房仲恩的目光,笑道:“平昌和辰阳都是我朝赋税重地,我对邓大人寄予厚望。过些日子陆治要去辰阳巡查,邓大人不妨同路去平昌,至于这官职。” 宣和帝负手走到高阶之上,避开房仲恩错愕的目光,缓缓道:“朕要再仔细思量思量。” 第43章 我是陆怀远 阳春三月,薛朝暮坐在院子里廊下嗑着瓜子,院子里一棵大柳树随风枝叶轻拂,她手指搭在眉梢,朝月云问:“你华阳姐姐呢?” 月云蹭一把额头上的汗,手指上裹着泥,掌心里搁着花种子:“华阳姐姐在屋里呢,夫人要叫她吗?” “还气着呢?” 自从上次区明云销从华阳手里劫走了杨野,她心里就一直憋着气,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也不出,谁都不见。 薛朝暮拍拍身上掉落的瓜子皮,太阳暖暖晒在她身上,她双臂举过头顶,缓缓伸了个懒腰。 她拿起一个小树枝戳土:“院子里死气沉沉的,种点花也好,再让人买两匹马,也放后头养着。” “你日子过得自在啊。” 一道黑影突然把薛朝暮笼罩住,陆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两个人身后,冷冰冰地来了这么一句。 上次薛朝暮给他找的姑娘最后都被他赶了出去,他像是被气极了,尊严和脸面丢得一干二净,好久都没出门晃悠。 “没大公子清闲。”薛朝暮头也不回,“怎么,来帮忙的?” 陆省嗤笑道:“这种事也值得我动手?” 薛朝暮偏过头打量他:“不会就直说,又没人笑话你,你没事就走开,挡着我太阳了。” 黑影倒真的挪开了,暖烘烘的阳光落在薛朝暮发顶,这次倒不是来找麻烦的,薛朝暮满意地转过头,一抬眼,陆省竟然出现在她左边,手里还接过了一把花种。 真是稀罕。 只见陆省单手拎起小铲子,微微俯身刨出一个小坑,花种不偏不倚地落进坑里,又被一层薄薄的土盖上,动作很是娴熟。 “哟。”薛朝暮笑道,“是个行家。” 陆省轻哼一声,傲娇地偏过身,继续往空地里播撒,他手掌里种子握得多,每次都是四指合拢从手掌的缝隙里漏出一粒种子,精准掉到他刨的坑里。 两个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干各的不说话,月云从来没见过两个人相处的这么 平静如水。 她站在一旁小心地侍奉着,生怕这难得的平静被什么意外打破。 “夫人!” 意外总是猝不及防,月云都没来得及拦住梁生,他就拽着一匹马,高声大嗓进了院子。 陆省被梁生这一嗓子惊了一下,手中一个没握稳,接连几颗种子蹦出来,跳到他脚边。 月云见状就要帮陆省捡起来,薛朝暮却扬声拦住她:“让他自己捡。” 月云小心观察着陆省的脸色,为难道:“夫人,公子腿上不方便。” 薛朝暮撑膝站起来,小铲子被随手丢到一边:“他是腿废了,又不是手废了,弯个腰就能够得着,你们不用把他当个废物,让他自己捡。” 陆省低着头,闻言却没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云生怕两个人再为这点小事起冲突,弯腰道:“还是我来——” 花种先一步被拾起来,陆省坐在轮椅上,侧身弯着腰,意味不明地瞧着薛朝暮,目光里却没有往日的剑拔弩张。 “这就对了,少给别人找麻烦,你又不是什么都做不了。”薛朝暮净过手,冲梁生招手,“梁管事来了,你过来说话,站那么远干什么。” 梁生本来满心欢喜地来找薛朝暮要赏,没想到陆省也在院里,顿时犹如被兜头浇一盆冷水,别说赏赐,拔腿就想往外跑。 他心里怕陆省,磨磨蹭蹭地牵马走过去,声音也小了许多:“夫人,这是夫人要的马。” 薛朝暮仔细看了一圈,点头笑道:“去把你华阳姐姐叫出来,这下她以后出门就方便了,天天飞檐走壁翻屋顶,怪难看的。” 薛朝暮又和梁生聊了几句铺子里的事儿,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要和陆省说话,正瞧见陆省目不转睛看着这匹马。 “看什么呢?”薛朝暮纳闷道,“你也想要?” 陆省偏过头;“不过尔尔,没兴趣。” 薛朝暮瞧向梁生,梁生忙解释道:“已经比寻常的马好很多了,宝马千金难求啊。” 陆省眼皮子都不抬,冷声道:“那是你没用。” 梁生瞬时噤声,薛朝暮道:“你有用,你去找?” “行啊。”陆省倒认真地应下来,“给钱就找得到。” “你找的我还不敢用呢,别回头发个疯把我摔死。”薛朝暮眼里含笑,嘴上不肯饶人,“昨天辰阳来了信,我弟弟要成亲,我得回程家一趟,信里还问了你的近况,你去不去?” 手中种子被猛地攥紧,陆省面如寒霜:“不去!” “不去就不去,也没打算带你去,就是问一句。”薛朝暮觉得他反应莫名其妙,皱眉道,“阴晴不定的,又没人得罪你。” 陆省把种子放回盆里,转着轮椅就走。 等待四下无人之时,他才缓缓张开自己的手掌,一颗不起眼的花种正躺在他手心。 他看着自己的双腿。 他不是废人。 但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一个喜怒无常的怪物,从来没有人正视过他,他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同情。 他最厌恶的,就是程煦和的委曲求全。 她每一次放低姿态,都像针扎一样刺进他心里,让他一遍遍意识到自己的残缺,自己是一个不能自理的废物。 可如今自从上次落水之后,他这位夫人似乎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近些日子虽然气恼她用歌伎羞辱他,但每次看到她身上的伤,都免不得后悔,自己竟然险些酒后误事,害她的性命。 他这些年忍受着别人异样的眼光,性子也变得喜怒无常。 别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只有程煦和默默忍受他无端的怒火,哪怕自己遍体鳞伤,第二日还是会小心翼翼地回到他身边。 他厌恶她,但从来没想过杀了她。 也从来没想过,程煦和有朝一日,或许会离开他。 月云去安排回辰阳的事宜,梁生牵着马去给华阳过目,院子里一时间就剩下薛朝暮一个人。 贺纯在大牢里被关了这么多日子,已经被判斩刑,明日就是他的死期。 她等待已久,陆怀远说的时机就在今晚。 一阵分枝掠叶之声,云销悄无声息落在院子里:“夫人。” 薛朝暮知道他的来意:“怎么不是你主子来找我,他人呢?” 云销颔首道:“邓大人要离开京城了,主子在城门外送别,让我来传话,今晚会带夫人去刑部大牢。” “邓遥离开京城?”薛朝暮愕然道,“他去哪?” “平昌。” 突然起了一阵疾风,院里柳枝被抽得呼啸作响。 城门外,邓遥站在树下苦笑着,一个不注意,就被翻腾的柳枝抽了脸。 他揉着脸上抽痕,哭笑不得:“仕途断了,脸可不能毁了。” 陆修唇线绷紧,他负手道:“有房太傅在,你还能回京的。” “得了吧。”邓遥道,“皇上早就想好了,这事儿他都没跟太傅提起过,朝堂上圣旨一下,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他这是忌惮啊。” 陆怀远凝望着远方,不敢回头看一眼邓遥。 邓遥却看透他的心思,拍着他的肩膀凑上来:“好兄弟,这跟你没关系,这是皇上的权衡,他不能看咱们在朝中独大,先前不是也把你放到辰阳去了。” 陆怀远捏着腰间玉佩,仓促地揉揉眼睛:“你会回来的,我和老师会想办法。” 邓遥却不在意地笑了:“皇上赏我个闲差,明升暗降,回不回来的,看开些。平昌好,日子清净,我夫人喜欢清净。” 陆怀远喉咙干涩,他还要说什么,邓遥绕到他身前,伸手理正他的衣襟:“怀远,好好跟着老师,你比哥强,以后我不在跟前儿,你万事谨慎些,也看着点老头儿的身子,他年纪大了,禁不住成天操劳。” 城外军旗被狂风卷起,天际的夕阳被蔓延的夜色吞没,闷雷搅在黑云里,惊破春三月的静谧。 陆修看着天色:“我也要走了,我是边疆守将,不能久留京城。我把副将留下了,也算给你留个帮手,这城门漏得跟筛子一样,没个妥帖人守在这,我不放心。” “战场刀剑无眼。”陆怀远接过区明手中刀,“兄长的刀旧了,我为兄长重铸新器,兄长保重,高歌凯旋。” 冷锋出鞘,晶莹的雨珠落在刀刃上,霎时间被削成两半。 是把好刀。 陆修看过,却没有接过手:“刀柄的裂纹是我给自己的警醒,你留下防身,不必惦记我。” 他回头看着城门,巍峨的城楼将朱雀大街的繁华藏在身后,连同京城里乌糟的烂泥潭都淹没在雨里。 “兵器再冷,冷得过人心吗?”陆修轻轻拍着陆怀远的肩膀,沉默少顷,翻身上马,一如他十五岁那年,在漫天飞雪中决然奔赴一片狼藉的战场。 邓遥和陆怀远并肩在柳树下:“刑部我打过招呼了,只是贺纯将死之人,你想知道的东西,他未必肯轻易告诉你。前路漫漫,祸福未知,望君保重。” 紫电穿梭在云层里,天地间被蒙上苍茫的阴霾,城门之下薛朝暮听到有歌声凄凉地随风飘散。 “人在世间行,岂能一路顺哟——夫人,咱们回家咯!” 邓遥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雨幕中,他坐在马车外缘,淋着微雨,脸上不知道是泪珠还是雨水,他悠扬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哀转久绝,散在阒然天地间。 陆怀远外袍被细密的雨水浇得潮湿,胸口的冰凉一路钻进心底,涌上眼底。 最爱护他的两位兄长,一先一后,都离开了。 他孤身一人在偌大的京城,行至穷途,到底还能剩下什么呢? 陆怀远喉咙哽住,仰起头想让眼底的湿润倒流,一抬头,头顶多了一把伞。 薛朝暮微微踮起脚,费力地撑着伞,帮陆怀远遮蔽去萧瑟的风雨。 他愣住神,怀里就又多一个柔软的斗篷。 薛朝暮皱着眉,用手肘戳他,宣泄着自己的不满:“看什么呢,个子高了不起啊,没看我举着费劲吗?快穿衣服,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天天淋雨吧?” 凉风夹杂细雨扑在陆怀远脸上,压抑在喉间,无处躲藏的阴霾被骤然驱散。 他心底有不知名的情绪翻涌着,涓涓细流般快要攻破他决堤的防线,连同那幅《海棠春睡图》一起被汹涌的浪潮淹没。 陆怀远单手撑起伞,翻手把斗篷盖在薛朝暮头顶,不等她抱怨出声,就环着她的肩,翻身策马。 “陆怀远!” 今晚他不做陆家三公子,他只是陆怀远。 薛朝暮瘦削的身躯被斗篷紧紧包裹住,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陆怀远把她圈在怀里,风雨浸湿陆怀远的外袍,他踏着泥泞雨水,顶着昏暗天穹,一路疾驰向刑部大牢。 第44章 牢狱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雨水顺着墙缝往里渗,血腥味掺杂着腐烂腥臭扑鼻而来,薛朝暮抬袖想掩住口鼻,动作间肩头的斗篷却滑下去。 青石砖的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陆怀远的斗篷虽然旧,但难得干净,薛朝暮拧着眉。 她不想让这衣服落到地上。 她立刻反手在空中去够斗篷的角,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稳稳接住斗篷,翻手重新盖在她肩头。 干净的手在她脖颈边略顿少顷,指尖翻转,她锁骨边就多出一个漂亮的结。 邓遥早安排了人守在大牢里,那人见了陆怀远,忙不迭迎上来,给陆怀远引路:“陆大人,我都安排妥帖了,您只管问话,小的在外面给您守着,不让人进去打扰。” “有劳了。” 陆怀远念着薛朝暮腿上的伤,走得并不快,他时不时就会微微侧过头,薛朝暮缓慢地跟在他身后,面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陆怀远停下脚步。 薛朝暮胃里酸水翻腾着,帕子掩着唇,一时说不出话。 领路的狱卒见状道:“咱们这关的都是些死囚犯,姑娘千金之躯,怕是闻不惯这乌糟味儿。” 薛朝暮艰难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伸手指向前路,示意陆怀远继续走,自己无事。 “快了,就在前面了。”那狱卒道,“等下我给姑娘送些热水,姑娘压一压,会好些。” 陆怀远步子放得更慢,几乎是一步一步在往前挪:“多谢,要干净的碗盏。” “那是自然。”狱卒笑道,“咱们这里专有给探视的贵人备的碗盏,都是干净的,陆大人只管放心。” 陆怀远反问道:“这里是死牢,经常有人来吗?” “咱们这关的都是将死之人,总有个亲朋好友什么的来送个最后一程,法外也有人情嘛,给上面管事的塞了银子,咱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牢狱之内没点烛火,三人在道路尽头转了个弯,就另有一间黑魆魆的牢房映入眼帘。 引路的狱卒点亮烛火,昏黄的光影勾勒出角落里人的轮廓。 贺纯头发蓬松杂乱,他抱膝靠在墙边,静静仰头看着窗外暴雨如注,手脚都带着镣铐,雨丝越过窗子砸到他身上,泛不出半点波澜。 他太平静了。 平静的不像一个将死之人,他似乎对自己的死早有预料。 狱卒捧了一盏茶来,陆怀远从他手里接过,隔着杯盏试过水温,才递给薛朝暮。 “你退下吧,我有话问贺纯。” 那狱卒连连点头:“是,小的守在外面,大人只管问就是了。” 薛朝暮手里端着热茶,她喉咙间泛着的酸气被压下去不少,和陆怀远并肩站着,凝望着角落里的贺纯。 贺纯亦仰头看着他们二人,牢里很安静,只有外面风雨肆虐的宣泄声,贺纯和陆怀远沉默地对视着,目光坦荡,毫不躲闪,无所畏惧。 “陆大人。”贺纯倏地笑起来,他声音嘶哑,“我与陆大人没什么交情,陆大人不用来送我最后一程吧。” 陆怀远把手按在腰间刀上:“我想你知道我的来意。” “知道。”贺纯森森笑着,他手撑在地上,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我可等你很久了,还有你,陆夫人。” 陆怀远侧过身挡住贺纯的视线,把薛朝暮护在身后。 “你怕什么?”贺纯看着薛朝暮落在地上的影子,冷笑道,“这位夫人敢查薛家的案子,可不是一般人。” “是你指使王掌柜,攀诬薛彻受贿。”陆怀远道,“你背靠静妃,你没有理由要绊倒薛家。” 贺纯唇边扯着笑意,他手边还放着狱卒送来的断头酒,就着酒壶往嘴里灌了几口:“我以为陆大人会先问问,薛二小姐是怎么死的。” 薛朝暮藏在斗篷里的十指紧攥在一起,贺纯撑地站起身,他轻轻笑着,骤然疯癫一般,向陆怀远这边扑来,不等他靠近,陆怀远就抬脚踹在他胸口。 贺纯口里含满鲜血,他狼狈地摔进杂草堆里,突然放声大笑,他癫狂地指着陆怀远:“陆治!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谁要杀了薛二!” 刀锋出鞘,在黑夜里闪烁着幽光,陆怀远凝视着他,一双眼睛犹如深潭,漆黑不见底。 贺纯滚在杂草堆里,天边闪电蜿蜒而过,牢房内的光亮一闪而过,贺纯发狂般的笑声混在哭声似的风声里:“陆治,你没看见那薛二在水里扑腾挣扎的样子!她叫着救命,她在叫救命哈哈哈哈!谁能救她!她差一点就爬上来了,你知道吗,是我一脚把她踢进水里的,就像你刚才踹我的那一脚!” “你闭嘴!”陆怀远横刀在前,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偏要说!”贺纯口喷鲜血,骤然翻起身,“薛二本来不用死,谁让她许给了你,她非死不可!你猜她为什么夜里在池塘边,那是因为你!你要查静妃,你逼死了她父亲!她心系你,喜欢你,伤了心才一个人跑到花园里,不然我就是想杀她,还没那么容易呢!” 陆怀远胸口起伏,他刀指贺纯,厉声问:“我在问你为什么诬陷薛家!” “我不会告诉你的!”贺纯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你永远都不能给薛家翻案!你想赎罪,你没有资格,你余生都会活在愧疚里,薛家的案子就像一把刀永远横在你头顶上!静妃买卖官职不假,但她行事谨慎,从来没有牵扯过家里父兄,薛家是冤枉的怎么样,是我做的又怎么样!” 贺纯往刀尖的方向逼近,他满脸鲜血,振臂狂妄地笑着:“你想借查办静妃立威,你想查南边的田?天下的好事凭什么让你一个人独占!” 天边闷雷滚滚,烈风折弯牢房外的树枝,薛朝暮从陆怀远身后走出来,缓缓蹲在贺纯面前,手指轻轻敲在瓷碗上。 贺纯不明白她的意图,盯着她冷笑道:“你敢靠近我,你不怕我掐断你的脖子吗!” “贺大人有孩子吗?”她突然问。 贺纯偏头啐出一口血:“无妻无子,烂命一条,要便拿去!” 薛朝暮却笑了,她抬手指向窗外,指向南方:“京城没有,南边也没有吗?” 铁链嘈杂地碰撞在一起,贺纯猛地翻起身,还没碰得到薛朝暮,就被陆怀远当胸一脚,踹回杂草丛里。 “你——”贺纯浑身火辣辣的烧痛,“你为什么知道!” 薛朝暮徐徐起身,她整个人隐在斗篷里,像是黑暗的一弯冷月,被云雾遮挡,看不清情绪。 “我前些日子在南边查一个人,他叫陈秦。”薛朝暮笑了笑,“陈秦没找到,但是意外发现平昌云白巷里,有一个六岁的孩子,姓贺,贺大人应该认识吧?” 那是贺纯的儿子。 “你如此慷慨赴死,是因为有这个孩子,你们贺家的香火就不会断。”薛朝暮吹灭摇晃的烛火,牢房里只剩下窗外漏进来的微光,“贺大人或许愿意和我们聊一聊,为什么要诬陷薛家。” 第45章 我回来找你了呢 牢房外电闪雷鸣,贺纯手里攥着杂草,顾不上擦自己口里喷出的鲜血,他凄凄地笑着,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悲恸的呜咽。 “就是因为陆治!”贺纯说。 陆怀远抬眸,他手握寒刀:“我从来没指使你陷害薛家。” “你不杀伯乐,伯乐却因你而死。若是你老老实实呆在辰阳,不和老太傅搞清田,不查静妃,薛家就不会出事!” “静妃有罪,她买卖官员,后宫干政,扰乱朝纲。”陆怀远道。 “不是所有人的出身都像你一样!”贺纯歇斯底里地嘶吼,“朝廷说着科考入仕,但这官场根本就还是你们这些世家子的天下!我们寒门想入仕,难如登天!我也十年寒窗苦读,但是却比不过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世家子,要是没有静妃,我一辈子都是贱民一个,我永无出头之日!” “既然静妃帮了你,你为什么反而要害她的娘家?”薛朝暮出声道。 “那就要问陆大人了。”贺纯冷笑道,“他好好的清闲日子不过,偏要查南边的田,南边的土地早就被世家圈完了,你清田就是要他们的命,他们岂会坐以待毙!” “你们拿薛家的案子绊住陆大人,就是笃定他不会给薛家定罪,借此阻止他去南方清田?” “不错!”贺纯撑地踉跄起身,“他陆治高风亮节!既然知道薛家有可能是冤枉的,就不会给薛家定罪,要不是太傅和邓遥仿他手迹敲定此事,他陆治现在就是过街老鼠!” 他所言和邓遥所说如出一辙。 听起来滴水不漏。 “你身后背靠静妃,大可不用听南方世家的差使。”薛朝暮注视着他,目光如炬,“你没说实话,是谁指使的你?” 贺纯靠在墙上,却道:“我说的,就是实话。我没想到的是,陆大人果真清高,你现在竟然还想翻薛家的案子,自掘坟墓,不自量力!若是让太傅知道” “大人!”原先领路的狱卒突然冲了进来,他惊慌失措道,“太太傅来了!还有薛大人,都在外面!” 陆怀远神色略变,他朝狱卒吩咐了几句,向薛朝暮微微颔首,便大步迈了出去。 狱卒守在牢房外,贺纯被陆怀远两脚踹得浑身脱力,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放肆地笑出声。 薛朝暮看着陆怀远走远,她徐徐上前,拨弄着袖子里的匕首:“你是不敢说对吗?你若是受南方世家指使,就没有必要再杀了薛二,你先让陈秦在清池边放了易滑的石头,谁知薛二没死在这上面,于是你就自己动手,把薛二推进了池子里,对吗?” 贺纯轻蔑地笑着:“石头?那可不是我放的,我要杀她何须那么麻烦。” “说的也是。”薛朝暮也跟着笑起来,她笼着袖子靠近贺纯,“那夜池边有两个人,除了你,还有一个人也在,不是陈秦,那人是谁?” 贺纯陡然色变:“你——” 她怎么会知道有两个人进了薛府! 陈秦是提前开的角门,并没和他们碰面,他们动作隐蔽,绝不可能被人发现! 薛朝暮微笑着,贺纯却觉得遍体生寒,眼前的人分明手无缚鸡之力,她眼角勾着笑意,却无端流露出危险。 薛朝暮俯身在他耳侧,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她轻轻笑着,一字一句道说道:“因为,我就是薛二啊。贺纯,我回来找你了呢。” 一句话轻轻炸在耳边,霎时间他寒毛直竖,惊恐地指着薛朝暮:“你——” 薛朝暮袖中寒光闪过,匕首横在贺纯喉间,她微微一用力,他脖颈就渗出鲜血:“南方世家要借此绊住陆怀远是不假,但是你目的不止于此,你把局搅乱浑水摸鱼,借着南方世家的势力,打着绊住陆怀远的旗号,图谋的却是薛家,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薛朝暮想了这许多日,既然陆怀远是因为南方世家大族设局被套住,薛家就是这局棋中的弃子,他们一计不成,没能阻挡住陆怀远清田的步伐。 薛家这步棋已经废了,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杀了她。 除非这件事情一开始,就不是冲着陆怀远和太傅去的。 而是冲着陆怀远和薛家去的。 陆怀远背后已经有了太傅和镇北侯做靠山,再多一个薛家,他就如虎添翼。 这件事情横空而出,若是惩办了薛家,再杀了薛二,两家婚约没了,一定会就此事结仇。 若是他不惩治薛家,太傅就不能顺理成章地把清田这等重事交到陆怀远手上,陆怀远再有本事,也是个五品官,陆修在外领兵生死不定,陆家就翻不了天。 贺纯背后的主子,忌惮的是陆家的势力和薛家的名望,布这样一盘棋,把局势搅乱,实际上就是为了压制陆薛两家。 京城之内,到底谁会这么做? 谁和陆薛两家水火不容呢? “你!”贺纯喉咙里一阵腥甜涌上来,他捂住心口,战栗地倒在地上。 黑色的血把杂草浸透,贺纯绷直身子挣扎了两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等张口,就猝然断了气。 狱卒慌忙走上来,他探了贺纯的鼻息,跌坐在地上:“死死了。” 牢房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不消片刻,陆怀远就出现在了牢房门口。 他左脸上有几道清晰的指印,刚才那声清脆的响声正是落在他脸上的掌掴。 陆怀远探过贺纯的鼻息,用刀柄把杂草拨开,拿起贺纯方才喝过的酒壶,盯了半晌:“这酒是谁送来的?” “是,是他自己要的。”那狱卒慌乱道,“他明天就上断头台了,也不要大鱼大肉饱餐一顿,就说要喝酒。” 陆怀远左半边脸如火烧,他把酒壶扔进狱卒怀里:“去查,这里面应该下了毒。” 那狱卒忙不迭捧着酒壶跑了出去,陆怀远用脚尖把贺纯的身子拨正,他脖颈还渗着血,陆怀远微微蹙眉,但并没多问。 他抬手帮薛朝暮理正斗篷:“吓着了?” 薛朝暮把匕首藏回袖子里,她动作隐在斗篷之下,缓缓摇摇头:“没有,他明天就要死了,谁要杀他?” 陆怀远缓缓舒出一口气,破窗外风急雨骤,宣泄似的在天地间猖獗不歇。 “他消息得的太快,上次抓他就是这样,这刑部。”陆怀远目光聚成一线,“不干净。有人看到我们来这里,怕他说出什么,赶在我们来之前给他送了这壶夺命酒。” 陆怀远又回头看一眼贺纯,他似乎心有不甘,长刀被猛地插回鞘中,几个呼吸后,轻轻握住薛朝暮的手腕,往牢房外去:“回家吧。” 薛朝暮被他牵着往前走两步,她认真想了想,叫住陆怀远:“陆怀远。” 她很少叫陆怀远的名字,陆怀远闻言身子一僵,顿下脚步。 薛朝暮鬼使神差地扯住他的衣袖:“你们家可有和谁结仇吗?” 第46章 你和薛大人? 陆怀远低头瞧了一眼,任凭衣袖攥在她指间:“那可就太多了,树大招风,我父亲和二哥先后手握兵权,难免惹人眼红。怎么了?” 薛朝暮把方才牢中事连同自己所想给陆怀远复述了一遍,她避重就轻,只讲要害,对自己的身份和池边还有第二个人的事情闭口不提。 陆怀远沉思道:“他咬死不提是谁指使他,或许是因为这个人权势太盛,如果贺纯供出他,贺纯失去的就不止一个儿子了。” “还有那块石头。”薛朝暮道,“既然不是贺纯放在那里的,就说明还有人想杀了薛二姑娘。” 薛朝暮觉得有苦说不出。 她到底招谁惹谁了啊? 到底为什么一个二个都想着要杀她? 两人说着走出牢房,微凉的月光扑进两人怀里,暴雨如瀑溅在薛朝暮脚边。 陆怀远把她身上斗篷裹紧,自己转过身挡在她身前,雨势太大,两人没办法再骑马回去,只能站在檐下等雨停。 陆怀远比她高出半个头,两人面对面站着,陆怀远温热的呼吸吹在她眼帘,薛朝暮睫毛被晕上一层雾气,她微微抬眸,陆怀远左半边脸已经红肿。 “你。”薛朝暮瞧着他的左脸,“是薛大人打的吗?” 贺纯虽说夜入薛府有杀害薛朝暮的嫌疑,但仅凭杨野模糊的一面之词,并不能在此事上定他的罪。 薛彻心有不甘,必定来问,迎面撞上从牢里出来的陆怀远,紧接着贺纯就暴毙身亡。 所有的事情都太过巧合,薛彻难免会把贺纯的死和陆怀远联想到一起。 “不是。”陆怀远垂眸,“是老师,他不愿意我再翻薛家的案子。” “是为了让你去南边清田吗?” “是,皇上已经下了旨,后日就要走了。” 这么快。 薛朝暮小声嘀咕了一句,陆怀远没听清她说什么,就见她抬指解开身上的斗篷,反手盖在他身上。 雨珠溅在斗篷上,斗篷上尚有余温,拢着暖气聚在他背部,他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被雨浇透了。 薛朝暮小心地伸出手,把他往里扯,风吹得她手脚冰凉,但脸上无端烫起来:“你还查吗?薛家的案子。” 陆怀远微微侧身,帮她挡着风:“查。要找到陈秦,我去辰阳走一趟,清田固然重要,薛家的人命也不能枉死。” 查案谈何容易。 他们寻到王掌柜,王掌柜家宅失火。 抓到杨野,贺纯就得到消息连夜逃跑。 暗审贺纯,就有人送来毒酒要他归西。 还不等他们离开刑部大牢,太傅和薛彻就不约而同地堵在门口。 线索一条条涌出来,又一条条被掐断。 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直压着他们,有人一直监视着他们,一次次堵死他们前行的路。 一次次把清明的局势搅乱,企图浑水摸鱼。 现在他们手里握着的,只有那块清池边的石头。 若想再进一步,就只能找到陈秦,或者那晚池边贺纯身边的人。 “我觉得陈秦凶多吉少。”薛朝暮道,“他们动作太快了,不会放过陈秦的。” 陆怀远自然也想到这一点,他垂首道:“试试吧,不找到他,就查不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消雨歇,月亮从云后钻出来,天地间逐渐明亮起来,空气中都是雨后新鲜的芳草香。 陆怀远解开缰绳,环着薛朝暮的手臂翻身上马,这次他没疾行,而是徐徐行在无人的街道上,绕路回陆府侧门。 马蹄声“哒哒”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阒然天地间,薛朝暮听着陆怀远平稳的呼吸声,她后心能感受到陆怀远胸膛的灼热。 薛朝暮从来没和陆怀远如此相处过。 两个人虽说看起来是绑在同一条船上,但是她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陆怀远,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和他共乘一骑,沐浴在静谧的月光下。 他不杀伯乐,伯乐却因他而死。 但是陆怀远从来没有存心害过他家,他在前行的洪流里,被太傅和邓遥推着往前走,他明知逆流不可行,却仍旧执迷不悟地要再查旧案。 对他来说,南方清田重要,北方战事重要,她薛家的冤屈同样也重要。 他挣扎在污泥里,也想用他的微光为薛家再明长灯。 薛朝暮想到他书房里的那幅画,她初见画时,觉得有形无骨。 但此刻,她在漫漫长夜里找到了松竹的根骨,画里不再需要点睛之笔,陆怀远就是撑起画的魂。 如果没有这场局,下个月就是他们的婚期。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她竟然成了他的长嫂。 薛朝暮自嘲地笑着,陆怀远勒住马,侧身瞧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薛朝暮揉了揉眼,“风吹着眼睛了。” 马蹄缓缓踏在月光上,走得却更慢了,凉丝丝的风吹过来,陆怀远脸上的火辣稍缓。 薛彻斥骂他做贼心虚,杀人灭口。 房太傅恼他执迷不悟,本末倒置。 旁人看他风光无限,哪里想得到他日日噩梦缠身,所行之事大都身不由己。 南边的清田事关国本,漠南的将士们也等着收上来的税银吃饭活命。 他在辰阳四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里的情况,他只能往前走,他回不了头。 案子乱,线索乱,但此时此刻,他胸膛里翻滚的灼热,才是真的让他心乱如丝。 他明明可以牵马前行,他明明不该和她共乘一骑。 她是他的长嫂。 从始至终,他们都注定越不过这层关系。 明知不可为,陆怀远还是不可抑制地想为她遮风挡雨,一次次违背礼制,让她留宿自己书房。 他起初觉得她像薛二姑娘,看她满身伤痕,看她做困兽之争。 他就想到枉死的二姑娘,想到那个明艳动人的姑娘。 她们很像,言谈举止,连笑起来唇角勾起的弧度都那样相似,那样的笑容他看过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但是二姑娘那双眼睛里,只有无忧无虑的欢乐。 而嫂嫂却在陆家遍体鳞伤,她日子远比二姑娘过得艰难,也比二姑娘多了几分坚韧。 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向她伸出援手。 怜悯在心里被风雨催化成别样的情愫,他查她和薛彻的关系,他一次次找机会靠近她。 邓遥语重心长的劝告被他抛诸脑后,圣贤书的克己守礼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她是他的长嫂。 哪怕有朝一日,她和陆省注定分离,她或许会回辰阳,又或许会 会成为薛彻的夫人。 但是她永远不可能成为陆怀远的妻子。 陆怀远舌尖抵着脸上的灼热。 见不得人的情愫只能烂在心里,有朝一日宣之于口,只会成为射向两人的锋刀利剑。 “我把云销留在府上,你若是有事,可以找他。”陆怀远忍下情绪,仰头望向天边的月亮。 薛朝暮却道:“我要回辰阳一趟,可以与你同行。” “回辰阳?”陆怀远错愕道,“是家中有事?” “家中弟弟要成亲了,陆省不肯去辰阳,刚好能和你一路。” “大哥早些年驻守过辰阳,熟识不少,定然是不愿意以现在的样子回去的。” “不去正好。”薛朝暮小声嘟囔道,“免得在路上还要分心和他吵架。” 陆怀远轻笑出声,他微微收紧双臂,尽量不让冷风吹到薛朝暮身上。 他想了半晌,斟酌着用词,最后轻咳一声,偏过头小声问道: “你在辰阳的时候,遇到过薛大人吗?” 第47章 马上行 薛大人见过,不止见过,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 但辰阳她可没去过。 她见没见过薛彻,跟她在不在辰阳有什么关系。 她是没去过辰阳,薛彻倒是曾经去过辰阳一年,后来娶了嫂嫂就调任回京了。 不过,煦和姑娘的娘家,不正是在辰阳吗? 陆怀远似乎不是第一次问这句话了。 薛朝暮恍然顿悟,合着陆怀远以为她一直查薛家的案子,是为了薛彻? 他以为她在辰阳遇到过薛彻,对薛彻芳心暗许? 那可是她亲哥! 薛朝暮又气又笑:“当然没见过,我在家的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得到外男?” 她这话可没瞎说,她这十几年里见得最多的男人就是亲哥薛彻,除去在宫宴上会遇到一些世家子弟,几乎没什么人见过她。 薛彻是个好哥哥,一直都把她保护得很好。 她却总是不给哥哥省心的,逮着机会就往外跑,有时候还会拐带走薛道安,气得薛彻在祠堂里暴跳如雷。 “哦。”陆怀远闷闷地应了一声。 雨后月明,零零散散的碎星子铺缀在蔚蓝的天穹。 “明天要做些什么?” 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怀远问的是再平常不过的稀松小事。 薛朝暮耳根却烫得厉害。 陆怀远的气息就抵在她耳边,心里像是有又轻又软的羽毛在拨弄,她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明天要去一趟薛府,石头定是薛家的人放在清池边的,与其我们束手束脚地查,不如交给四姑娘。” “她未必会帮我们。” 发红的耳垂和一本正经的姑娘生成截然不同的对比,羞赧的是她,强装镇定的也是她。 陆怀远嘴角压着笑意,若无其事地偏过头。 “她会的。”薛朝暮还不知道某些人的小心思,耳根在夜风中逐渐凉下来,如释重负道,“她和薛二姑娘一起长大,亲近要好,二姑娘死因有疑,她不会袖手旁观。” 陆怀远闻言却道:“你对薛家的事情似乎很了解?” “我是听别人说的,凑巧知道。” “那是挺巧的。”陆怀远又凑回来,在她耳畔低声道,“我怎么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巧的事?” 薛朝暮就是再不开窍也能意识到,陆怀远分明是故意凑上来的。 就像那次在宫宴上一样,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笑得她心焦意燥。 虽说她现在对他的误解消除了,但她如今的身份是他嫂嫂。 且不说她心意如何,但是这道鸿沟,陆怀远就跨不过去。 她没办法名正言顺地留在陆怀远身边,更不可能在案子查明白之后,还和陆省做一对徒有虚名的夫妻。 她或是回辰阳,或是回薛家,但她和陆怀远,再也没有任何可能。 既然根本就不会有结果,这段错过的情缘还不如就此放手。 薛朝暮在这须臾间,心里已经想出了许多断情绝义的狠心话。 但她稍微一偏头,就正看到陆怀远那肿起的半边脸。 薛朝暮皱皱眉,抬手拢紧自己的衣领,想好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口:“那是你运气不好。” 屋檐上缩着的区明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他神色古怪地捂着自己的屁股,戳着云销的后背:“从前也没看公子和大夫人这么熟啊。” 云销往旁边挪了些,目光时而落在街道上两人身上,时而眺望向远方:“不是咱们该管的事儿,公子不是让你休息吗?” 区明趴在屋檐上,郁闷道:“你板子打得也太狠了,夹带私仇了吧?还好公子给的药好用,我又不是下不了床,不跟在公子身边我不心安——你看什么呢?” 云销立刻收回目光,看着月光在街上两人肩头摇晃出碎影:“看公子呢。” 区明还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想到点什么,枕着手臂悠悠道:“不用看,就这速度,再有半个时辰,也回不了府。最近怎么不见华阳了?她肯定还记着上次的仇呢,真怕她哪天突然出来捅我一刀。” 云销神色微变,他侧过身,避开区明眺望远处的屋脊,不正有一个红衣姑娘在风口里撑膝坐着,她手边歪着几个小酒坛,那张英气的面容上,看上去心事重重。 薛朝暮手指勾绕着衣角:“华阳啊,她最近心情不好,不爱出门。” 陆怀远低头看一眼自己袖边的手:“还是为着杨野?” “谁知道呢。”衣料湿湿滑滑缠绕在指尖,薛朝暮道,“我问她,她也不肯说,或许是府里太闷了,等去了辰阳散散心,或许好些。” 陆怀远的宽袖被绕了个结,那调皮的指还浑然不知,说话间就要继续往他袖子里探。 陆怀远回头望了一眼屋檐,趁没人注意他,悄悄把手藏进袖子里。 “那明天薛府我陪你去。”他道。 “好啊,那——” 薛朝暮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手指猛地蜷缩起来,像是触碰到了一块灼烫的温玉。 两个人宽大的衣袖随风交织在一起,影子歪在他们脚边,就像是陆怀远从身后环住她,在她耳畔轻声呢喃着。 薛朝暮的脸上飞出红霞,她骤然抽回手,两个人的袖子低低地垂落在一起,她竟然把她和陆怀远的袖角缠绕出一个死结。 “我——”薛朝暮慌乱地想把袖子扯开,陆怀远温热的肌肤就在她手指边,她用力拽了几下,死结却越来越紧。 就是在手上绕着玩,她怎么能给系个死结出来? 薛朝暮懊恼地把手缩回袖子里,不敢再轻易探出来,生怕再碰到陆怀远烫得出奇的手指。 单单绕着玩当然打不出死结。 因此陆怀远并没敢把结缠得太紧,原本抖抖袖袍就能分开,偏偏薛朝暮惊慌失措,硬生生把结给挣紧了。 两个人的衣袖纠缠在风里,难舍难分,冰凉的触感一碰即走,陆怀远拇指悄悄摩挲着被触碰的掌心。 他勒马停下,抬起手臂,衣袖在风中若蝶翼翻飞,更像是久别重逢的眷侣,都不愿意松开彼此的双手。 薛朝暮单手解结,但袖子湿滑地蹭过她掌心,酥酥麻麻的触感直往她头顶钻,不是宽袖随风包裹住她的手,就是她单手不便使力。 烈火在浓郁的夜色中熊熊燃烧,地上的影招展着说不清的暧昧,薛朝暮整张脸烧得滚烫,隔着无边的寂静,她甚至能听到自己乱而快的心跳声。 薛朝暮咬牙,她伸出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可偏偏这个时候,陆怀远极其体贴地贡献出了他袖子里的那只手。 指尖又是一阵撩人的灼烫。 薛朝暮眼底全是赧然,地上的影纠缠不休,她恨不得从马上直接跳下去,踩碎这莫名的氛围。 陆怀远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那只灼烫的手就像是月色里受惊的白鹭,暂退重重竹影后的一隅,敛翅凝息,盯紧自己的猎物伺机而动。 而薛朝暮吃了两次教训,再也不肯轻易探手出来。 她自打出生以来,就从来没碰过任何男人的手! 和薛彻最多也就是搭个肩膀,自从薛彻娶妻之后,就再也没什么逾矩的行为。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陆怀远反应太过平静。 简直—— 就像是故意为之! 薛朝暮咬紧牙关,她再一次把那只藏匿的手探出,果不其然,陆怀远的手指下一刻就凑了上来。 这次薛朝暮不等那狡猾的“白鹭”找上自己,被逼急的猎物主动出击,手肘往后毫不客气撞向他胸膛,力道十足地把两人的手带向他腰间。 冷锋出鞘,手起刀落,蝶翼被刀锋斩断,凄凄然飘落在积水的坑洼里。 白鹭显然受了惊,惊骇的微微张着唇,借着坑洼里水的倒影,似乎能看到薛朝暮扬着下颌,神采飞扬,挑衅般地侧眸看着他。 敢占本姑娘的便宜! 看我不削了你那双贼爪子。 然而这春风得意的神色只在薛朝暮脸上停留短暂一瞬。 刹那间,马蹄高扬,马骤然受惊,弹指间已经跑出了数丈远。 薛朝暮侧身握着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坦然失色,电光火石间,半个身子就被甩离马背。 第48章 误会大了 空旷的街道上一阵异动,区明大惊失色,一骨碌翻起身,只见云销已经踩在屋檐上要飞身追去。 “公子,我来了!”区明一声低吼,跟着云销就往前冲,他用力蹬地而起,猝不及防撞到骤然刹车驻足的云销后背上。 他这一下用力极猛,顿时间眼冒金星,鼻血直流。 “你你你停下来干什么!” 云销旋即转过身,捂住区明的眼睛,艰难道:“你还小,别乱看。” 街道尽头,薛朝暮被人横抱在怀里,几乎是在她飞身坠马的瞬间,陆怀远就展臂把她捞回怀里。 街上倏地起了风,他宽大的袖袍像雪白的翅膀,展翅间将她稳稳护在臂弯中,马哼哧着热气嘶鸣,马蹄在原地踏步。 陆怀远臂弯温暖稳健,犹如是寒风猎猎中的峻山,孤注一掷地遮挡肆虐的飞花。 他胸膛微微起伏着,抑制的喘息声里,薛朝暮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闷哼。 洁白的袖袍被刺目的红染污,锐利的刀峰划破陆怀远的手臂,零星几点血珠溅在他干净的袍子上。 薛朝暮手里还攥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陆怀远拥她入怀的同时,冷光霍然袭来,陆怀远不敢震开刀柄,怕伤了薛朝暮纤弱的手腕,只能硬生生抬臂挨了这一刀。 所幸薛朝暮是无心之失,刀峰只是蜻蜓点水般划过,并未留下很深的伤口。 他此时却蹙紧眉,任凭鲜血染红他的外袍,整条左手臂一动不动。 薛朝暮想从他怀里钻出来,可稍稍一动,陆怀远就“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 这人莫不是装的吧? 薛朝暮狐疑地瞧着他。 但陆怀远右手还环在她腰间,稳稳托住她的身子,不让她从马上掉下去。 “伤的厉害吗?”薛朝暮把到嘴边的怀疑憋了回去。 陆怀远抿紧唇线,也不说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当然是装的。 他六岁起就不会为这种小伤呻吟了。 薛朝暮将信将疑,她整个人都陷在陆怀远怀抱里,这里虽说离陆府还远,但是万一碰到个什么人,就说不清楚了。 但只要她一动,陆怀远就痛苦地皱紧眉,似乎极力压抑着疼,任凭她在怀中动作。 薛朝暮挑起眉。 有这么疼吗? 如果是问陆怀远,那当然是,没有。 但陆怀远眉头紧锁,唇线紧抿,极力诠释着自己的伤痛。 薛朝暮见状果真不再乱动,她小心伸出手扯了扯陆怀远只剩半截的袖子,鲜红已经浸染他半边袖。 “还真伤着了?”薛朝暮看着大片的血,只觉触目惊心。 陆怀远则“忍痛”摇头:“无妨,小伤。” 确实是小伤。 就是割的不是地方,血流得多了点,看着吓人。 区明被风中沙尘迷了眼,他推开云销的手臂:“再不跟着点等下就没影了!” “不是你该看的,没影就没影吧。”云销又要去捂住他的眼睛。 “屁话,你——”区明突然噤了声,他在风声里仔细辨别着细微的不同,“你听没听到有马蹄声?” 云销不解道:“风这么大,谁听得到?” “不对!”区明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陡然站起身,站在高处俯视大街小巷。 一人一马徐徐行于漆黑的街道,风声掩盖了他前行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坏了!” 区明拔腿就跑,极力想阻止一场惨案的发生。 但那人已经到了街道转角,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马背上相拥的两人,根本来不及让区明去给陆怀远报信。 薛朝暮盯着陆怀远的伤处,正想着拿什么给他止血,身后就陡然一声冷喝。 薛彻手里紧攥着缰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你们在干什么!” 薛朝暮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她猝然回首,薛彻那张暴怒的脸就浮现在她眼前。 薛朝暮正靠在陆怀远胸膛,手里扯着他的衣袖,腰间还有陆怀远无处安放的手臂。 这下完了! 她仓促地逃出陆怀远的怀抱,狼狈从马背上滚下去。 偏偏她踩到一处坑洼,整个人没站稳,眼看着就要往旁边跌,陆怀远眼疾手快,环住她的腰,也稳稳翻身下马,拖着她立在原地。 不对啊! 薛朝暮骤然醒悟。 她现在不是薛彻妹妹,她怕薛彻做什么? 薛彻管不着陆家的事情啊! 但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太迟了些。 陆怀远凝眸瞧着薛彻,眼底晦暗不明,显然是更误会了。 薛朝暮有苦无处说。 她是心虚,但绝非那种心虚! “你——” 薛彻胸口起伏着,他一时哑然,还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陆怀远竟然和她嫂嫂 他们二人是什么时候有的奸情? 若是家中没生出祸事,他下个月就要娶自己妹妹了! 无耻之徒! 薛彻眼中怒火蔓延燃烧着,缰绳猛地被摔在了地上:“寡廉鲜耻!” “不是,不是你看到的” 薛朝暮头痛不已,她试着解释,身边人的脸色却更沉了。 “我都看到了,你们还狡辩什么!” 薛朝暮百口莫辩。 这算什么事儿啊! 陆怀远不动声色窥探着二人神色,果然她心悦薛彻吗? 被薛彻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如此着急辩解。 也对。 也是。 她是长嫂,他凭什么为她心中惦记谁气闷呢? “薛大人不要误会,我嫂嫂腿上有伤,不便策马,我无意冒犯,不是薛大人想的那样。” 薛彻哪里肯相信:“莫要和我扯谎!陆治,我妹妹尸骨未寒啊,你竟然,你!” 薛彻心中闷堵,目光里都是恨意,他捡起缰绳,怒火中烧,破口大骂一番后,只留下一句:“你配不上我妹妹!” 他牵马离去,徒留薛朝暮和陆怀远尴尬在原地。 薛朝暮哭笑不得。 她是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 区明揉着发红的鼻子,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悄声嘟囔道:“薛大人是不是误会了?” 云销没回头,也没回答。 自家主子和大夫人那个样子,想不让人误会恐怕都难啊。 只不过,真的仅仅是误会吗? 他望向远端的屋檐,那红衣身影已经站起身,华阳手里短刀出了鞘,警惕地注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陆怀远指尖还滴着血,混在坑洼的积水里。 薛朝暮想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料给他包扎伤口,她手还没碰到陆怀远的袖角,陆怀远就先躲开了。 他沉默地擦拭着自己刀上的血,往后退一步,和薛朝暮拉开距离。 “是我冒犯。” 他小心地把薛朝暮扶上马,却不肯再和她有任何亲昵的触碰,自己牵着缰绳,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 这误会 薛朝暮仰头看着天,这可怎么解释? 罢了。 总之自己也不会一辈子待在陆家,陆怀远对她态度又说不清道不明,让他误会也好,以免节外生枝。 这次陆怀远并没有放缓速度,不过多久,两人就从侧门钻进陆府,绕到无人的小路上。 往左,是往竹轩去。 往右,是回自己院子。 陆怀远向她送了一礼,面上仍是没什么情绪,但就是看得薛朝暮又心虚又懊恼。 转眼之间,陆怀远已经踏上左边的小路,薛朝暮往右走了几步,又骤然停住脚。 她看着陆怀远寂寞的背影,心中一横,突然就掉头跟上他的脚步。 算了。 毕竟人家为自己家翻案呢。 还是哄哄他吧! 第49章 你的书拿倒了 陆怀远没想到薛朝暮还会跟上来,他站在原地,也不看她:“嫂嫂不必担忧,我不会和大哥乱说什么。” 薛朝暮忙摆手:“不是,我和薛大人什么都没有的,从前根本不认识。” 陆怀远没吭声。 要说不认识,她近些日子所作所为,谁又说得通呢? 薛朝暮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这话更像是欲盖弥彰。 她索性绕过陆怀远,径直往竹轩走。 “嫂嫂?” 陆怀远茫然叫住她。 薛朝暮赧然回头,随口就扯:“我近些日子睡不安稳,上次在你书房倒是睡得挺好的,今晚就借三公子书房一用。” 不等陆怀远回答,薛朝暮就脚下生风,一溜烟进了竹轩。 她知道陆怀远平日里并不回卧房休息,他的卧房一般都是云销和区明就近住着。 薛朝暮轻车熟路地绕进他书房,点亮几支蜡烛,坐到他书桌前。 陆怀远怔怔站在门外,却没有任何要进来的意思。 薛朝暮冲他招手:“进来啊。” 陆怀远岿然不动:“嫂嫂休息吧,我守在外面。” “你别把薛彻的话放在心上,咱们那是情况紧急,他知道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越遮掩越说不清。” 陆怀远仍旧没动。 话虽如此,但她夜宿他的书房,本就是不合礼法。 先前他自欺欺人,直到方才遇到薛彻,他才如梦初醒,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陆怀远任凭自己指尖滴着血,刺刺麻麻的痛楚,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他对她的心思,哪里称得上清白? 何况,她早就心有所属。 今晚无论如何,都—— “陆怀远。” 陆怀远暗戳戳的心思被打断。 他想的是,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踏入这扇门。 薛朝暮仰头看着他,搓着胳膊,看起来倒是很冷。 “你别扭什么呢?明日就要启程去辰阳了,你今天晚上淋雨又吹风,手臂上还受了伤,要是染了风寒,误了差事,你不怕皇上怪罪?” 提到伤,陆怀远就更惭愧了。 “是小伤,不妨事。” “我是来你这里投宿的,哪有客人把主人赶走的道理?” “不妨事。” “你进来把药上了总行吧?” “真的不妨事,我在外面也一样的。” 陆怀远固执地拒绝着,薛朝暮轻轻叹息,她皱眉上前。 “你站在门口岂不是掩耳盗铃?还是你不想我留在这里,既然如此你直说就是,我还是回去吧,这下你总能进来休息了。” 陆怀远见过她梦中惊恐的模样,从宫宴回来的那天晚上,他怕她高烧反复不退,就一直守在她身边。 她或许是被大哥吓坏了,也不知道梦到什么,痛苦地哽咽着,像个无助的孩子,手里紧攥着被角,额间全是冷汗。 说着,薛朝暮就要往外走,陆怀远本来像个石像一样杵在门口,这次倒是先挪了一步。 薛朝暮纳闷道:“这是让走不让走?” “明日车马劳顿,嫂嫂休息不好,恐怕会生病。” “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嫂嫂去休息就是了。” “不成。”薛朝暮仰头指他手臂,“这是因为我伤的,把你一个人关在外面,这事太缺德,我做不来。” 陆怀远又陷入无边沉默。 薛朝暮耐心彻底没耗尽,她不由分说地握住陆怀远的手臂,强行把他按在书桌边,自己翻箱倒柜地找出伤药,认认真真把他伤处缠上纱带。 她随手挽上一个漂亮的结,盯了一会儿,才觉得这结似乎有点眼熟。 薛朝暮又把陆怀远拽起来,推进里间:“好了,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陆怀远错愕道:“你不是?” 薛朝暮坐到书桌边,给自己腾出一片空地:“我可没说要霸占你的床,我在这凑合就行。” “不成。”陆怀远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说成就成,你还伤着呢,墙角我都睡过,这可比外面好多了。” 陆怀远还要说些什么,薛朝暮就已经枕着手臂,歪在书案上不理人了。 她眉目舒缓,衣袖遮住她半边脸,不消片刻,就沉沉睡了过去。 薛朝暮这次没说假话。 她每每宿在陆怀远书房了,都不会被噩梦惊扰,这次一夜无梦,第二天醒过来觉得神清气爽。 只不过不是歪在书案上,而是躺在陆怀远的小竹床上。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趿着鞋走到外间,陆怀远正坐在圈椅中,手里捏着一本书,似乎看得出神。 薛朝暮头发睡得乱糟糟,声音闷闷的:“早啊,陆怀远。” 陆怀远瞧她一眼,眼底熬出些红丝,温声道:“醒了?” 薛朝暮走到他身边,眼底掠过疑惑:“你在这看了一夜书?” 陆怀远点头:“昨晚看着就忘了时间。” “哦,书里讲的什么?” “就是些杂文,没什么,嫂嫂有兴趣?” 薛朝暮伸手把书接过来,随手翻几下,又恹恹地搁回去。 “没兴趣。”薛朝暮如实道。 她就是想说。 陆怀远的书拿倒了。 天色尚早,在去辰阳之前,她还要先去一趟薛府。 她和陆怀远都要离开京城,那块清池边的石头,要拜托薛道安去查一查。 陆怀远看她半晌,苦笑道:“昨日——我,我去薛府不合适吧?” 何止他去不合适,恐怕经过昨晚,薛彻看她也不会有多顺眼。 薛朝暮撑着脑袋,正发着愁,云销就进门通报:“薛家三姑娘带着小公子来了。” 这不是天赐良机? 薛朝暮和陆怀远一前一后进了会客厅,薛松正抽抽搭搭地掉着眼泪。 他也顾不上礼数,垂头丧气地走到陆怀远跟前,手掌向上摊开,露出一块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红玉。 正是陆怀远送给他的那块。 薛松哽咽道:“昨日我失手摔了公子送的玉,辜负了公子的美意,来给公子赔罪。” 昨日摔的玉? 那哪是薛松摔的。 薛朝暮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薛彻昨夜含怒回府,又听说儿子身上的玉是陆怀远送来的,拿自己的倒霉儿子和玉佩撒气。 陆怀远蹲下身:“不妨事,回头我再送更好的给小公子。” 薛松嗫嚅道:“我,不敢劳烦公子,公子不必再为我费心了。” 薛道安面露歉意,她把薛松拢在怀里:“冒昧打扰,夫人和公子不要见怪。” 薛朝暮心知是薛彻不让儿子再收陆怀远的东西,也不再多说,又哄了薛松几句,就拉过薛道安,把石头的事情给她讲了一遍。 薛道安当即眼泪夺眶而出:“是谁要害我姐姐?” “我们机缘巧合发现这件事,但是毕竟不是府中人,不便探查,思来想去还是交给姑娘你最为妥当。” “夫人放心,我定然会仔细盘查府中上下,我姐姐若真是被人害死,我定然不会放过他!” 薛道安说话素来温声细语,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等她擦干净眼泪,缓过情绪,突然又道:“若真是有人加害,为什么事后不把清池边收拾干净呢?” 这也正是薛朝暮所想。 为何会留下罪证在池边呢? “莫不是没来得及收拾,就离开了?”薛道安思索道,“若是那人真的已经离开,我又该去哪里寻他?” 突然离开,又有机会在府上行凶的,那就只有陈秦。 “姑娘不必忧心,我此番要南下去辰阳,你只管查,我在南边留意着陈秦的动向,若是有消息,我会传信回来。” “夫人说是陈秦?”薛道安不可置信道,“可他为什么要害我姐姐?” “尚且不得知,我们两边都留意着,终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前院有人来催促,南下的行装都已经备妥,薛道安没再多留,她又几次向二人致谢,才带着薛松和那块石头离开。 薛道安前脚刚走,月云就找过来,手里捧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裙。 “夫人,这是梁管事差人送来的,也要带去南边吗?” 第50章 截杀 “我没要他送衣服。”薛朝暮愕然道,“他献的哪门子殷勤?” 薛朝暮觉得这料子眼熟,转头看向陆怀远,“这不是那天你挑的吗?送给我干什么?” “觉得这颜色和嫂嫂相衬。” 陆怀远那天看过料子,就吩咐梁生照着薛朝暮做一身衣服出来,倒是赶了巧,在他们临走之前送过来。 “你怎么没挑茶白色的那匹?” 陆怀远一怔。 他最初是想挑茶白色,但是他曾见过薛家二姑娘穿过茶白色的衣裙。 她是她,薛二姑娘是薛二姑娘。 她们虽然像,陆怀远却不愿意把她当做薛二姑娘,故而他才另选了天青色。 “都很好,嫂嫂要是喜欢,就让梁管事再做一身送来。” “那倒不用。”薛朝暮信手翻了几下衣裙,“看起来也不错,一起带去吧。” 三人一齐离开了竹轩,月云凑过来小声道:“夫人你昨晚去了哪里呀?我找了好久都没看到,怕人来问,就谎称夫人睡下了。” “跟你华阳姐姐出去办些事,就没回府上。”薛朝暮道,“你做得很好,没人发现我不在吧?” “没有没有,就是昨晚大公子也来了,我说了夫人歇下公子就离开了,不过,在大公子面前扯谎,怪心虚的。” 薛朝暮轻笑道:“不用怕他,他没说来做什么?” 月云摇头:“没有,倒像是专程来看夫人的。” 陆省专程来看她? 薛朝暮没多追问,总之等下陆省也是要来送行的,若真是有事,他自然会来跟自己讲。 薛朝暮手肘往后戳,陆怀远冷不防被她撞一下,听她声音幽幽传过来。 “你那天,去梨香坊做什么?” 陆怀远默然一笑:“是去找杨野,他那日正在梨香坊。” “哦。” 薛朝暮应了一声,又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 原来是去找杨野。 她还以为—— 陆怀远身边也没个丫鬟通房什么的,还以为是他耐不住寂寞 “我平日不去的。”陆怀远突然回头解释。 薛朝暮下意识地点着头,但她很快就皱起眉,嘴硬道:“你去不去和我说什么?我才不管你逛不逛青楼,我是怕你把家里的钱败光!” 两人说着就到了府门口,车马整齐地列成一排,陆老夫人站在门口,像是等了许久。 老夫人身边还立着萧湖茵,她脸上喜悦遮不住。 可不高兴吗? 薛朝暮一走,掌家权又回到她手里了。 薛朝暮给老夫人见过礼,看了一圈,也没看到陆省的身影。 老夫人道:“此去路途远,路上要当心,和怀远相互照应着,我也放心。” 萧湖茵眉梢带喜:“是啊,嫂嫂就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了,我一定帮嫂嫂料理好家务。” 薛朝暮在心里翻个白眼。 有她料理,才更需要担心。 老夫人侧眸睨萧湖茵:“也不用你费心,这些日子家里的事我会管着,你还是好好静思己过,想想怎么让子珍消气吧?” 萧湖茵和丈夫陆子珍本就同床异梦,自从上次薛朝暮查了她的账,陆子珍更是连她院门都不进了。 萧湖茵闻言咬紧下唇,但不敢跟老夫人顶撞,恨恨地退到一旁。 薛朝暮和陆怀远拜别老夫人,陆怀远策马在前,陆老夫人目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队伍经过萧湖茵跟前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和队伍中人交换了眼神,无声冷笑。 商门贱户,竟然敢挡她的路。 老夫人说得不错,此去路途遥远,谁又能保证她程煦和一帆风顺呢? 若是碰到个山贼匪盗,那也是只能怪她自己该死! 马车平稳地驶出京城,月云跟着薛朝暮坐在马车上,她年纪还小,一坐在车上就忍不住地犯困,身子东倒西歪地乱栽。 月云很努力地想睁开眼陪薛朝暮说说话,可是实在是撑不住困意,眼皮上下打架,说的话都断断续续。 薛朝暮索性给她腾了地方,让她歪在马车里好好睡,自己掀帘下去,找来一匹马和陆怀远并肩同行。 华阳远远地走在前头,还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心情完全没有因为出城南下好而转。 区明试探着想和她搭话,不料华阳冷哼一声,扬鞭策马,弹指间就跑出一大截,区明不甘示弱地跟上去,两人一先一后,一齐消失在茂密的树影里。 “不会出事么?”薛朝暮拧着眉,若有所思道。 云销答道:“夫人放心,寻常人伤不到他们。” “寻常人是伤不到他们。”薛朝暮望着华阳消失的身影,忧心忡忡,“我的意思是说,华阳不会拧断他的胳膊吗?” 云销哑然。 这,这倒比遇到山贼的可能性更大些。 “你跟去看看吧。”陆怀远道,“区明口无遮拦,别真的打起来。” 云销应答一声,扬鞭追去,不一会儿也消失无影。 薛朝暮头上簪一只碧绿色的步摇,细流苏垂着,随马蹄声轻轻晃动,和陆怀远腰间的环佩碰撞声交织。 薛朝暮问道:“你此次去辰阳住在哪里?” “想来辰阳的知府自有安排。” 薛朝暮巧笑道:“外面住着哪里有家里住着方便?跟我回家去。” 陆怀远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只是笑着不应声,似乎还在为昨天的事,刻意和她保持距离。 “你此次去辰阳,顶的是钦差名号,那就是在你之前,有人先一步去了辰阳整顿田税?” “是陛下派的人,当时我尚在查静妃案,脱不开身,辰阳又不能无人管,陛下就派了肖大人肖恪出任辰阳知府。” 薛朝暮思索着:“那这人怎么样?” “是陛下提拔上来的人才,是堪重用,他去了辰阳之后,征上来的税确实比去年多出不少,只是还没达到我和老师的预想。” 薛朝暮悄声嘀咕道:“哦,既然不是庸才,那你应该不会那么忙。” 陆怀远没作声。 他忽地向左边灌木丛看过去,草木皆静,并无异动,但他方才明明听到了靴踏枯叶之声。 陆怀远观察半晌,没再听到什么异响,才回头迟迟问:“什么?” “没什么。”薛朝暮握住缰绳,粲然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到时候就跟我回去,我来给你安排住处,别的不用你操心。” 又是一阵分枝掠叶的细碎响动,陆怀远骤然侧过身,刹那间,左侧灌木丛的草叶被砍断,冷箭破空声呼啸而来,两侧的灌丛齐齐涌出一帮匪贼。 陆怀远似乎早有防备,他脚踏马背,临空而起,转眼间手里就握住一只冷箭,一跃落在薛朝暮马背之上。 马匹骤惊,跟在马车前后的家丁齐刷刷拔出刀,树林里寂静阒然,只有枯枝作响,刀锋碰撞,陆怀远反手挡下左侧的刀光,一脚踹在冲上来的匪贼胸膛。 “带着夫人和月云姑娘离开!” 策马的家丁在众人的掩护下闯出一条生路,但不等陆怀远把薛朝暮送回马车上,遽然数十只冷箭从两侧林叶中射出来,钉在马蹄前的泥土里,阻断两人的去路。 第51章 中箭 陆怀远单手握刀,寒光撞冷箭,短兵相接发出震人心魄的碰撞声,摩擦的火花在二人眼前乍现,陆怀远把薛朝暮圈在怀里,堪堪躲过数十只冷箭,但马车已经跑出数十丈远。 这些匪贼训练有素,目标明确,根本无心和家丁纠缠,人群如黑蚁涌动,整齐划一地往她和陆怀远的方向杀过来。 若是华阳三人在此处,或许可以放手一搏。 但此时只有他一人在此,他要护住薛朝暮的安全,就不能硬碰硬,做困兽之争。 “抓紧我。” 陆怀远紧紧拥住薛朝暮,他右手紧握刀柄,把缰绳塞到薛朝暮手中,仓促间问:“会策马吗?” 薛朝暮感受着陆怀远胸口的微微起伏:“会。” “你策马向前,不要回头,我” 四下的杀喊声在一时如浪潮般扑上来,陆怀远话都来不及说完,他侧身半翻下马,脚尖一勾,落在地上的短箭拦腰折断,扬在空中,又落在他手里。 陆怀远右手持刀,左手持断箭,顷刻间,最先围上来的一圈人血溅马蹄下,他干净的宽袍上沾满刺目的鲜红,马蹄所过之处,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树林中忽然起了风,林叶被疾风撕扯,陆怀远眉宇间染上一层厉色,眸色腥红,不断有人倒在他脚边,刀光所落之处,硬生生被陆怀远杀出一条血路。 有一人疾驰而来,紧追不舍,他逼近二人左侧,趁陆怀远右挡箭矢的空隙,伸手扯住薛朝暮的手臂。 薛朝暮防不胜防,整个人被庞大的力道牵扯,顿时往左边倾倒,刀刃滴着鲜血,黏腻的血液顺着她的脖颈往里衣裳里淌。 仓促间,薛朝暮拼命攥住缰绳,想借力让自己撤回马上,突然她腰上一紧,陆怀远挥刀左砍,短兵相接,血溅满薛朝暮的手背,拽住她的那只手力道一松,她就被陆怀远紧紧圈回怀里。 “别怕。”陆怀远声音沉闷且哑。 林中厮杀声震耳欲聋,另有一声隐忍的闷哼从她身后传来,还不等她问出声,就又有冷箭趁虚而入。 埋伏在树上的弓箭手找准时机,趁着陆怀远刀光左劈,弹指间短箭从林叶中破出,直逼薛朝暮心口。 刺耳的呼啸声隐藏在厮杀声中,薛朝暮甚至都没看清楚箭矢从何而来,就被陆怀远往后按在怀中,短箭擦着她的耳廓钉在树干上,她耳边一阵刺痛,很快就有血色蔓延开。 薛朝暮咬牙忍下耳边的痛,她扬鞭前行,又是冷箭从四面八方袭来,马背下魁梧的汉子挥刀而来,他们被包围在刀光剑影之中,躲无可躲。 陆怀远抬臂把断箭掷向林叶,有弓箭手被断箭刺穿身体,从树上跌落。 狠厉之色在他眼底蔓延,他环紧薛朝暮的腰,再一次凌空而起,脚踏马背,右手寒光翻转,数道短箭刺在马腹,剑划破马腿,血腥味在林间肆虐,马发狂地嘶鸣着,血肉外翻,侧身摔倒在地。 攻势稍缓,陆怀远在空中翻转,哨声高鸣,他的坐骑疾奔而来,他避开冷箭,抱着薛朝暮落在自己的马背上,整条右手臂止不住地颤抖,嘶哑的声音落在薛朝暮耳边。 “走,往前走,找云销。” 身后的匪贼见他们要走,立时就追赶上来,冷光凌空翻转,落在陆怀远左手,他振臂和匪贼几次交锋。 利刃深深嵌进匪贼肩头,骨头被砍断的闷响炸在薛朝暮耳畔,她心惊胆战地拽紧缰绳,不管不顾地往前冲锋。 陆怀远的马是陆修亲自驯养,一日疾驰千里,一旦无人挡路阻拦,少顷就疾驰出树林。 身后厮杀声陡然混乱,铠甲碰撞,刀剑鸣响,另从小路杀来一队人,挡住匪贼追来的脚步。 “是二哥留下的副将。” 陆怀远呼吸紊乱,他勉强压制着自己手臂的颤抖,从薛朝暮手中接过缰绳,振鞭远行。 林中不知到底埋伏了多少人,城门守将巡逻至此,听闻厮杀声赶来驰援,但他们只有一队人马,难免寡不敌众。 对方的目标是他们二人,只要他们俩能离开这里,他们就不会冒险和守城的将士纠缠。 林中横尸满地,血腥味弥漫冲天,薛朝暮离林子越来越远,可她身边血腥却越来越重。 “陆怀远!” 薛朝暮心中恐惧感强烈起来,刚才数只冷箭一起射过来,她毫发无伤,但陆怀远—— 她想回头看去,陆怀远却挡住她,把右手背在身后,不让她瞧见。 压抑的粗喘声和血腥味散在薛朝暮周遭。 “别看,往前走。” 天色渐渐向晚,薛朝暮跑出很远距离,直到确定身后再没有追来的匪贼,才在溪边停下来。 她勒马回头,陆怀远半边身子已经被鲜血染透,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从肩头到手腕,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薛朝暮一下红了眼眶。 他右臂刀伤剑伤数不胜数,五六只短箭密密麻麻刺在臂上,他唇线紧抿,脸色苍白,左手还握着滴着血的刀,看她眼睛通红,没顾自己手臂上的伤,反而忍痛冲她微微笑着。 “别哭,不妨事的。” 薛朝暮揉着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把陆怀远扶下来。 陆怀远整条手臂都没了力气,持刀打斗中伤口更是被生生撕裂开,薛朝暮用刀把他的右边袖子割开,狰狞的血口子就这样落在她眼底。 “别看了” 陆怀远抬手想捂住她的眼睛,但他手掌上也沾满了鲜血,生怕弄脏了她的脸,只把手挡在她眼前。 薛朝暮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竹纹的小帕子,仔细地把他脸上和手上的鲜血擦干净,她手握在断箭之上,箭要拔出来。 “会很疼。” 陆怀远深深望着她,忽而淡然笑着,不置一词,但那目光里满载的信任,是对薛朝暮无声的支持。 整整六只断箭深深刺进他手臂,有一只险些把他小臂捅个对穿,血淋淋的短箭七零八落地被扔在地上。 陆怀远额间已经布满细汗,他唇上没有颜色,整张脸惨白,忍着痛,一声没吭。 薛朝暮眼眶瞬间又红起来,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她下唇被自己咬出血,豆大的泪珠滚落在地上。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子,这还是上次她受伤,陆怀远给她拿的伤药。 陆怀远手指蹭去她脸上的泪,哑声失笑:“哭什么” 薛朝暮轻轻拍开他的手,负气道:“你傻啊,全用右臂去挡。” 话一出口,她就回想起,陆怀远的左手一直在护着她,他只有握刀的右手能去格挡。 “怎么还随身带着伤药?”陆怀远笑着不回答,又把手伸出去,给她揩眼泪。 薛朝暮闷声道:“自从咱们两个碰到一起,不是我被打,就是你被砍,哪有一天太平日子,我可不要随身带瓶伤药吗?” 陆怀远撑着身子,打起精神,任凭她给自己伤口上敷药,又撕断自己身上的锦缎,把他整条右手臂缠得结结实实。 她抱膝坐在陆怀远身前,眼睛红通通地瞧着他的手臂:“你自己分明可以杀出重围。” 半晌,薛朝暮才闷声说出后半句:“如果没有我的话。” “你平安就好。” 陆怀远单手拨开白瓷瓶的盖子,往手指上磕些药粉,轻轻擦在薛朝暮耳垂。 耳垂上触感温热,陆怀远温柔地把药粉沾在她伤处,绯红沿着耳廓,蔓延上薛朝暮的脸颊。 陆怀远手掌有一层薄茧,指尖微微擦过薛朝暮的鬓角,拭去溅在她鬓边的血星子。 “疼不疼?” 第52章 野心勃勃 薛朝暮赧然地偏过头,陆怀远已经收回手,但温热粗糙的触感久未消散。 她一路紧绷着精神,哪里顾得上自己耳垂的擦伤,何况那箭矢只是擦耳而过,比起陆怀远的伤势,简直不值一提。 若不是陆怀远给她擦药,药粉渗进伤处,翻起后知后觉的刺痛,她都要忘了还有这回事儿。 陆怀远把白瓷瓶收好,撑地起身,到溪边冲洗着刀上的血迹。 “这些人不是普通匪贼。”陆怀远归刀入鞘,“他们是两批人,只害命,不求财。” 方才在林子里,是先有人放冷箭,持刀的人才趁机跳出来。 看似天衣无缝,衔接紧密,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放箭和持刀人,完全是两个路数。 树上的弓箭手早有埋伏,他们训练有素,射箭的时候不论敌友,不少持刀的匪贼毫无防备,也中了箭。 反观匪贼,穿着落拓,刀锋凌乱,毫无章法,倒真的像是受人雇佣而来的山间草寇。 最重要的,是弓箭手目标在陆怀远。 而持刀人一心要取的是薛朝暮的性命。 “持刀人不成气候,麻烦的是放箭的人,像是受过训练的士兵。” 薛朝暮生起火堆,挨着陆怀远坐下:“是为了阻止你南下?” “也不一定,这些年明枪暗箭难防。只是持刀匪贼身份难猜,谁会想对你下手?” “我?”薛朝暮苦笑道,“谁知道呢,或许命不好,招人恨吧。” 她从来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曾和谁结下这么大的仇吧? 何至于两次都有人想置她于死地,并且这次她连对方是谁,为了什么都不知道。 “之前我问你谁和陆家有仇,你一时想不出。”薛朝暮膝盖抵着下颌,缓缓道,“若是我问你,谁和薛陆两家利益相关,要急着打压两家,稳固自己的地位呢?” 薛朝暮偏头望他,“上次宫宴,沈贵妃当众给薛婕妤难看,沈丞相和太傅关系如何?” 陆怀远沉思半晌,缓缓道:“势如水火。” “怎么说?” “老师主张变革,而沈丞相意在守旧,故而朝中自然而然分成两派,沈丞相更是扶持亲信,把户部和工部握在手里,和老师针锋相对。” “那你觉得贺纯背后之人,会不会是沈丞相?” “不会。”陆怀远思索道,“沈丞相主张守旧,不全是出于私心,若真论起来,只能说他与老师政见相左,这些年虽然两下对峙,但也相安无事,他已经位极人臣,不会做自毁前程的蠢事。” 明月高悬天穹,碎星子点缀在清澈的溪面上,清辉随溪水潺潺流动,泛出粼粼波光。 薛朝暮眼睛被火熏得干涩,她抱膝阖目,静静在脑海里推测着是谁布此杀局,急着除掉他们二人。 他们之间又有没有关联,是不是早就串通在一起? 困意不自觉地涌上来,薛朝暮不知道怎么就歪倒在陆怀远身上,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她梦中恍若踩在云间,整个人轻飘飘地被拖起来,周遭的月光也暗淡些,薛朝暮朦胧间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在陆怀远背上。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火堆被陆怀远熄灭掉,枯枝被烧成焦色,灰蒙蒙的烟顺着风往上卷。 陆怀远动作很轻,背她走到一处山洞内,让她头靠在角落的石壁上,风吹不到,睡得更舒服一些。 见她睡得沉,陆怀远无心扰她清梦,自己起身要往山外走,衣角却突然被人扯住。 陆怀远蹲下身,半跪在她身边:“还是吵醒你了,山里生火,容易引来狼。” 薛朝暮睡眼惺忪,闷闷地“嗯”了一声。 “没事了,睡吧,等天亮了我们再走。” 薛朝暮撑着精神,微微抬头仰望着他:“你去哪?” “就在门口。” “外面有狼。” 陆怀远哑笑道:“我不怕狼。” “不成。”薛朝暮把他拽到身边坐下,“我怕狼,你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 “这——这不合适,不合礼数。” 陆怀远犹豫着,想把衣角从她手里扯出来。 但是薛朝暮握得实在太紧,她偏过头,把脸隐在黑暗里,不管陆怀远说什么,一概装死听不见。 夜间春寒,他手臂上的伤本来就是简单上了药,昨晚又一夜没睡,再这样在外面吹一晚上山风,明日不烧起来才算怪。 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样折腾。 陆怀远叹息着,他借着月光,侧眸窥探着薛朝暮,她歪头靠在石壁上,耳垂上的伤上了药,已经凝成血痂。 月亮悄无声息地西移,她像是睡熟了,又睡得不是很踏实,皱着眉头,转过隐在黑暗里的侧脸,月光顺着她精致的鼻梁侧过去,清澈皎洁。 陆怀远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很想碰一碰她洁如玉的脸,月光穿过他的指缝,他手顿在半空中,影子却落在薛朝暮眉眼之间。 看上去,就像是他轻轻触碰着她的眼睫。 陆怀远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再把手探过去,就这样静静望着她,望着她熟睡的面容,和落在她眉间的影。 陆怀远忽地无声笑着,他不知看了多久,想了多久,才想起去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衣角。 他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腕,纤细的手腕轻垂着,指间力气一松,他衣袖就从她手心滑出来。 陆怀远莫名觉得怅然,还没把她的手放回去,那双手就忽地自己找回来,微凉的掌反握住陆怀远的手。 薛朝暮没醒,她仍旧陷在梦里,梦中是四月的芳菲,有一个少年郎策马而来,强健的臂弯稳稳接住从树上翻飞坠落的蝶。 陆怀远怔在原地,不敢乱动,手心渗出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跳动着,他手指微微挪动,薛朝暮却不满地哼唧两声,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些。 苍白的微光穿过山洞的缝隙落在两人脚边,往前一步是明亮坦荡的前路,但陆怀远甘心躲在角落的黑暗里。 他贪恋和嫂嫂的独处,他贪恋嫂嫂的脆弱与坚韧,他想共担她的喜怒与哀乐。 但是他是陆家三公子。 她是陆家长媳。 陆怀远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梦中会叫他的名字。 但他不敢问出口,他怕和她相处的日夜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只能远看,走近一些,都不用戳破平静的湖面,水面上的月自己就会碎了。 她不属于他。 陆怀远深知这一点。 可是他还有些贪心,他野心勃勃,想把薛彻从她心里赶出去。 哪怕不能在一起。 就算不能在一起。 第53章 无心人救有缘人 薛朝暮醒来的时候,陆怀远不知道从哪里摘了野果子,已经洗干净,拿一方干净的帕子垫着,就放在她手边。 “云销他们找不到我们,会在前面最近的镇子上等我们。” 陆怀远的伤口周边已经开始泛红,伤药虽好,奈何箭矢刺得太深,他这手臂要是想恢复如初,还是要找一个正经的医馆去看一看。 薛朝暮怀里抱着果子,边走边啃,陆怀远用刀砍断拦路的灌木,沿着山路往南去,就能和云销回合。 日头渐渐升起来,薛朝暮本来哼着悠扬的小曲,途径一处沟壑,陆怀远突然停住脚。 他们站在一处山坡上,身影被环绕交错的林木遮掩,山坡东南侧,隐隐约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像是在追赶什么人,正在往他们这里疾奔。 “追我们的?”薛朝暮讶然,“怎么能找到这里的?镇北侯副将不是拦住他们了吗?” 陆怀远定睛看清楚:“不是,不是同一批人。” 被追赶的人仓皇地往前跑,荆棘丛划破他的衣袍,他身上血迹斑斑,不知道跑了多久,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完全是在用意念支撑着自己求生的欲望。 他几日滴水未进,此刻烈日当空,他跑得头昏眼花,脚下一个不留神,被一块山石绊倒,“扑腾”一下撞到一棵大树上。 “跑?老子追了你这些天,你还想往哪跑!姓张的,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追杀的人大口喘着气,他们追了这人整整三日,这人姓张,是个商人,听说也是个读书人。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几次被他死里逃生,他见缝就钻,极其狡猾,愣是把他们引到这座山上,整整绕了他们一天。 要不是昨日山里乱,他躲无可躲,还真被他跑掉了。 追杀的领头人偏头啐了一口:“你把爷们当猴耍,看你可怜,大爷不跟你计较,这次就给你个痛快——” 猝不及防间,一道白影从树上掠下来,刀刃锋利,不偏不倚地砍在领头人后颈。 鲜血如泉喷涌,周遭几个跟班的还没来得及拔刀,就已经被干脆利落地抹了脖子。 张姓书生如释重负,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浓重的血腥味充斥他的鼻腔,他手撑着地,不可抑制地干呕起来。 薛朝暮从树后绕出来,她同样厌恶血腥,胸口像是被重石压住,呕吐感哽在喉咙里,忍着没说话。 等到张姓书生吐了个痛快,陆怀远一手提起他,带着薛朝暮换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你是什么人?”陆怀远冷冷望着他。 张姓书生惊魂未定,硬撑着精神拱手示礼:“在下是落难的商人,客居京城,本来是要往平昌去做生意,路遇劫匪,一路仓皇逃到此处。” 薛朝暮看着他,这人举手投足间气质不凡,刚刚历经生死,还能有心维持风度礼数,并不像是寻常商户。 “公子如何称呼?”薛朝暮把白瓷瓶递给他,“此药能治外伤,公子若是信任我们,可以用在伤处止血。” “在下,张承瑞。”张承瑞接过白瓷瓶,“二位救我性命,我岂有再疑心二位之理。敢问恩公姓名,来日张某必有报答。” 薛朝暮偏头去看陆怀远,他正谨慎地注视着张承瑞,并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 薛朝暮宛然笑道:“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挂怀。” 张承瑞却道:“救命之恩,岂是小事,恩公若是不方便告知姓名,那也无妨。若是日后有用得着张某的地方,尽管去平昌城外万燕山庄寻我,我必定倾力相助。” 薛朝暮惦记着陆怀远的伤势,没敢久留,辞别张承瑞就要往山下走,不料张承瑞反而先叫住她。 “夫人和这位公子是要往临水镇去吗?”张承瑞道,“我看你夫君身上有伤,我跟着平昌的郎中学过些日子,不如先到山下人家处歇脚,我看你夫君身上的伤要是拖下去,恐怕日后不能再提重物。” 陆怀远方才用的是左手持刀,但右边的伤口还是又裂开,伤口处鲜血渗透锦缎,薛朝暮皱眉看过去,迟疑着,却红了脸。 陆怀远同样微微错神。 夫君 张承瑞见状,迟疑道:“难道二位不是” “我们——”陆怀远顿了一下,忽而笑着改口,“新婚燕尔,夫人还没习惯这样称呼。” 薛朝暮从耳根子红到脖子,她硬着头皮点头道:“正是,正是,不太习惯罢了” 她分明两辈子,都没正儿八经地嫁过一次人。 哪里就又冒出来一个夫君呢 但若不这么说,孤男寡女在这山林里,又怎么说得过去? 张承瑞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是我唐突,夫人见谅。” 山下就有农户,张承瑞站在院子里,从怀里摸出一块玉,递给此处的主人。 这农舍里住着的是一对孤儿寡母,平日里就靠一亩三分地过活,张承瑞送的玉不算贵重,对他们来说也算得上是珍宝。 张承瑞要了热水、又找来些草药,并着浓盐水,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陆怀远手臂上染血的带子。 他先是给陆怀远诊过脉,盐水冲着伤口,最后才把草药和白瓷瓶的药粉混在一起,铺在陆怀远的伤口上,换来干净的布给缠好。 “所幸大人身体强健,等到了镇上再换几次药,就不必再忧心了,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农户的老妇人把此处的血污收拾干净,陆怀远和薛朝暮对坐着,二人静静对视,默然不语。 等到孤儿寡母外出去喂马,陆怀远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夹杂着危险。 “你怎知我是大人。方才,你不是还叫我公子吗?” 张承瑞愕然地抬起头,他方才净过手,闻言笑着指向陆怀远腰间。 “大人身上配的玉不凡,若非世家子弟,怎么能配得上这样的玉。” “世家子弟,也不一定在朝为官。” “大人不像纨绔子弟,世家子弟若非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又有几个不入仕为官?” 陆怀远手从刀上挪开,垂放在膝头:“张公子心思缜密啊。” 张承瑞也掀袍坐下:“张某自幼跟着父亲和人做生意,自然学来了一套识人之法。” “我看张公子不是寻常商户子,为何不科考入仕?” 张承瑞垂了垂眸,涩声道:“谁不想报效朝廷,但朝堂之上哪里有我们这些寒门子的立足之地,我不愿买官苟活,还是在江湖恣意潇洒的好。” 陆怀远还要再说些什么,突然有一声响亮的腹鸣传出来,张承瑞一时愣了神,陆怀远也颇为惊愕。 薛朝暮立马捂住自己的肚子。 她讪讪笑起来,指着堆在脚边的果核,赧然道:“饿饿了。” 第54章 新婚燕尔 陆怀远闻言笑起来,他伸出手,很想揉一揉薛朝暮蓬松的发,但手仍旧知礼地落在膝头。 他撑膝起身,环顾了一圈,从菜圃里摘了些青菜,淘洗干净,扯着薛朝暮的袖子进了厨房。 “吃面可以吗?” 陆怀远熟练地生起灶火,锅中的水咕嘟嘟冒着热气,水雾横在两人中间,模糊了各自的眉眼。 薛朝暮瞧着他,轻轻应了一声。 陆怀远似乎经常进厨房,他有条不紊地添柴烧水,开锅下面,薛朝暮则在一边默默地洗着青菜。 她心中藏了别的心思,动作很慢,到陆怀远要把青菜下锅的时候,她才慢吞吞地把青菜递过去。 陆怀远用勺子撇了一勺汤,递到她唇边,朦胧的雾意晕在他眉间,他那双明亮漆黑的眼睛,就这样看着薛朝暮。 “尝一尝味道。” 薛朝暮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心不在焉道:“挺好的。” 陆怀远闻言自己又尝一口,仍用着同一把勺子,薛朝暮想说些什么,但是汤勺已经凑在他唇边。 陆怀远满意地点点头,他熄灭灶火,三碗热腾腾的阳春面被搁在灶台上。 张承瑞饿极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门边,搓着手凑上来,端着一碗面就小跑出去:“呼呼,呼,真烫啊!” 薛朝暮伸手也要去端碗,陆怀远却先她一步,他扣着碗底,等到把薛朝暮的面放到院中小桌子上,才回来端自己的的面。 昨日下午一路疾奔,晚上又靠在石壁上睡了一夜,薛朝暮的头发已经松散开,两侧的发垂在耳侧,一低头,头发就顺着脖颈往碗里戳。 “陆怀远呢?” “嫂”陆怀远手里捏着一把小木梳,刚从里屋走出来,就听到薛朝暮在叫他。 他下意识地叫出口,才意识到张承瑞还在,及时补救道,“少安毋躁。我在这里,你的头发散了。” 薛朝暮把头发拢在身后,接过小木梳,没梳两下,木梳就被打结的头发缠住。她用力扯几下,木梳没扯出来,反而拽掉她几根头发,痛得她倒吸几口凉气。 “我来。” 陆怀远似乎不忍,他十分自然地从她手里接回来木梳,力道很小,温柔地梳理着乱成一团的青丝,不消片刻,打结之处就被梳顺,他却没有把小木梳还回来的意思。 陆怀远的指腹若有似无地触碰着薛朝暮的发顶,他神态自若,仿佛在做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张承瑞很知趣地挪开目光,干笑道:“二位真是琴瑟和谐,夫妻情深啊。” 薛朝暮伸手接住一抹影:“张公子没娶妻吗?” “没呢,千金难买一心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敢妄求。” 陆怀远被风撩起的碎发在她手心摇晃,她缓缓握起手,想把着影子留在手中。 “可我看张公子倒像是心有所属。” 张承瑞哈哈几声:“夫人慧眼,可惜她是高门贵女,我是无名商户,哪里配得上呢?注定没有结果,就不去耽误她的姻缘了。” 张承瑞忆起伤心事,自嘲地笑了几声,向二人颔首示礼后,就退去院门外等候。 陆怀远不会挽发髻,只是在她后颈处挽了个结,又找来一面镜子给她。 薛朝暮歪头看了半晌,突然回头,凝眉盯着陆怀远,严肃道:“你还给谁梳过头?” “老师有头疾,我学过导引术,常为老师梳头。” 他这话不假,经他一番梳引,薛朝暮确实觉得神清气爽,一扫倦怠。 “嫂” “嫂什么嫂,不是你说的新婚燕尔吗?”薛朝暮握住陆怀远的手腕,“你生怕张公子不知道你我是叔嫂?” 陆怀远迟疑道:“那我如何称呼?” 夫人? 两人心中同时冒出一个答案。 陆怀远跃跃欲试,尝试开口。 薛朝暮当机立断,阻断他话:“叫,叫阿朝吧。” 陆怀远猝然停住脚。 “怎么了?”薛朝暮茫然道。 陆怀远摇头,他旋即就重新跟上来,温声道:“没事,手臂疼,现在没事了。” 薛朝暮疑惑地瞧着他,她有些心虚,放缓些脚步,握着他手腕跨出院门。 阿朝是她的闺名。 除了家里的人,外人不会知道。 陆怀远刚才为什么会骤然失态?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科举后就外放去辰阳,和薛彻的关系也不过尔尔,没道理知道她的闺名啊。 陆怀远任凭薛朝暮牵着自己的衣袖下山。 他从未见过薛家二姑娘,只是在几年前的赛马会上,他曾经看到薛彻接住一个从树上落下来的姑娘。 那姑娘口口声声唤他兄长,而薛彻正是叫她,阿朝。 嫂嫂的闺名,竟然也叫阿朝吗? 她名字中并无“朝”字啊。 三人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日落黄昏,云销四人就站在城门外,身后跟着一众受伤的家丁。 月云红着眼眶,扯住华阳的袖子,一见薛朝暮,立马就扑过来。 “夫人!”月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夫人你总算回来了,我和华阳姐姐快急死了。” 云销和区明一左一右立在陆怀远身侧,云销看到陆怀远的伤,开口想询问些什么。 陆怀远摆摆手:“回去再说。” 他刚要翻身上马,张承瑞纳闷地叫住他:“大人你身上还有伤,为何不和你夫人一起到马车上休息?你这手臂近些日子还是不要使力的好。” 此言一出,原本满脸疲倦的四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骇语。 区明一口水直接呛出来:“什什么夫人?” 张承瑞更茫然了:“这不是你们夫人吗?” 区明挠头道:“是我们夫人啊” 但是大夫人,不是他家公子的夫人啊! 云销隐隐察觉出不对劲,他默默把区明扯到一边,给陆怀远和薛朝暮让出一条路。 “这位公子说得对,公子臂上还有伤,还是和夫人一起在马车内休息。” 陆怀远没再推辞,车轱辘轧在石砖上,发出均匀的声响。 他疲惫地靠在窗边,等云销找来郎中,就在车上给他又换了药,几人没停歇,趁着月色一路南下。 刚一出城就遇到“匪贼”,此地算不得安全,不知道城里还有没有埋伏,还是尽快离开,另寻他处歇脚为好。 张承瑞正是要往南去,就索性跟着众人一起走,也算有个照应。 薛朝暮给陆怀远倒了热茶,她掀帘,云销区明一左一右跟在马车外,寸步不离。 “他们两个一直跟在你身边吗?” 陆怀远本来已经要睡着,听到她的声音微微撑开眼,揉着眉心,疲惫道:“区明从小就跟着我,云销是老师后来送来的,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云销身手好,华阳不是他的对手。”薛朝暮道,“太傅派云销在你身边,是你遇到过什么事吗?” 陆怀远抿一口热茶,倦意稍缓:“八岁那年,有贼人来府上,我险些没命,多亏老师及时带人赶到。” “八岁,那是老镇北侯离世的那一年?” “不错。父亲手握兵权,常年征战在外,难免在朝中树敌。” “你八岁开始,就开始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吗?” 八岁,她还在父亲怀里,撒娇让哥哥给她去买朱雀大街的糕点,又闹着父亲要新琵琶,要父亲给她摘天上的月亮。 陆怀远闻言轻声笑着,他又靠回车壁上,眼睫微微颤动着。 “八岁之前,我读的是兵书,握的是刀剑。” “那你可曾受了什么伤吗?” 陆怀远手指向自己的胸口,似乎并不在乎,缓缓笑道:“这里,被捅了一刀。已经过去很久,我都快忘了。” 车厢内渐渐静下来,薛朝暮静静地窥视着陆怀远,他两日未眠,就这样微微侧头靠着车壁,无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马缓缓停下,云销轻轻扣响车窗,似乎有话要禀告。 薛朝暮生怕他惊醒陆怀远,掀开窗帘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悄无声息下了车。 第55章 插小花的三公子 “夫人。”云销声音压得很低,“此处区明已经探查过,可以稍作休整。” “那就原地休息。”薛朝暮回头看向马车,“有事同我讲,让他睡会儿,他太累了。” 云销颔首应“是”,就离开去安排休整的事宜。 薛朝暮环顾四周,没瞧见华阳,连着月云也不见了身影。 她往前寻,湖边有柳枝随风轻拂,华阳抱臂站在树下,盯着寂静的湖面,月云蹲在她对面,愁眉苦脸地望着她。 而区明就站在她旁边,不知道跟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华阳一句话都没搭理他,反而回头看向了站在远处,刚来的云销。 这气氛—— 似乎不太对。 “聊什么呢?给我也听听。” 薛朝暮许久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华阳,冷不防站在华阳面前,竟然发现她整个人瘦了一圈,身上带着酒气,眼圈也是红红的。 区明连连叹气:“夫人,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成天不是发呆,就是喝酒,要不然就是一个人躲起来哭,我问她,她也一句话都不说,这样下去可不成,好好的人都憋坏了。” 华阳瞪向区明:“我说了我没事,我没哭。” “那你眼睛红什么?” 华阳一拳打在区明胸口:“这下你眼睛也红了。” 区明吃痛地捂着胸口:“你,你,我不问了还不成吗,这算什么事儿啊,好心关心你还成错了。” 云销不动声色地把两人隔开,薛朝暮问道:“天黑之前能找到客栈住下吗?” 跟来的家丁本就受伤,又跟着赶了一夜的路,既然附近没有危险,还是要尽快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夫人,按公子选定的路线走,恐怕天黑前到不了镇上。不过。” “什么?” “属下知道另外有一条路,路程更近,早些年我们也跟着公子走过,走那条路日落之前就能住进客栈,只是路不太好,恐怕夫人会受颠簸之苦。” 若是不走这条路,恐怕晚上大家就要凑合着露天而眠。 那一场截杀,打乱了他们原有的行路计划,陆怀远还要按时去赴任,只能想尽办法往前赶路。 薛朝暮微微笑道:“走近路,我不碍事。” 华阳仍然面无表情,区明气得跺脚离开,月云哭笑不得,跟回薛朝暮身边也要往回走。 柳树下只剩华阳和云销两人,林中风止,薛朝暮忽然回头,看到华阳抬手擦掉眼泪。 华阳竟然会哭? 还会当着云销的面哭? 薛朝暮没忍住,驻足多看两眼。 只见云销抬起手,似乎想抚上华阳的后背,但手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去。 薛朝暮莫名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 “别难过,忘不掉也没关系,你还有我我们。” 薛朝暮回到马车边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野花。 张承瑞见状笑着地走过来:“夫人好兴致。” “山花烂漫。”薛朝暮把花捏在手里扬了扬,“张公子何不采两朵,送给喜欢的姑娘,有些事情看起来没可能,说不定那姑娘家里人不忍女儿伤心,就把女儿嫁给你了,岂不是美事?” “她不喜欢这些。”张承瑞往北看去,“她是侯门女,高岭花,就算她愿意,我们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 “哪家侯门?” 本朝行至此处不过历经三代帝王,侯门屈指可数,若是侯门之女,说不定她认得那姑娘。 张承瑞却苦笑摇头,不肯再说。 京中不乏有些浪荡子,看上哪家姑娘就想尽办法把自己和姑娘扯上关系,非要闹得满城风雨,逼迫别人嫁女。 张承瑞如此敬重那位姑娘,珍重她的名声与清誉,倒也是很难得。 薛朝暮没再追问,她蹑手蹑脚钻回车厢,陆怀远还没醒,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许是马车停下,他似乎睡得更深,呼吸也绵长平缓。 薛朝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陆怀远浑然不知,完全没有一点反应。 云销一众人没休息很久,马车又慢悠悠地前行。 薛朝暮捏着掌中花,看陆怀远实在睡得熟,盯了半晌,突然忍着笑凑上去,小心地把五颜六色的野花,往陆怀远头上插。 一朵,两朵 薛朝暮弯腰凑在陆怀远面前,认真地数着陆怀远头上长出的小花。 这些花都是山野间长出来的,不用被卖去朱门高户,各自生出自己的姿态,并不需要迎合贵人们的喜好。 这样的野花,就是扔到朱雀大街上,也会被路过的人斥骂一句: 粗俗之物! 俗! 太俗了! 薛朝暮看着看着,没忍住,笑出声,又立刻掩住唇。 可是陆怀远一点也不俗,他就像是踏月而来的谪仙,平静地载满山间小花,既不轻贱,更不伤毁。 他把这些无名小花拥在怀里,甚至落在发间,载满三月的春色,压得满山风光黯然失色。 薛朝暮看得出神,陆怀远突然微微皱了皱眉,他眼睫如凤翅轻颤,薛朝暮很想伸出手,轻轻碰一碰盈在他眉间的春三月。 云销似乎在外面说了句什么,薛朝暮没听清楚,她微微抬起手指,小心地靠近陆怀远。 就一小下,他应该不会醒的吧。 薛朝暮想着,这个人都向陆怀远的方向凑过去。 不料车轮与山石摩擦,马车遽然颠簸起来,车厢内猛地震动着,陆怀远猝然惊醒,他后脑勺狠狠撞在车壁之上,一下子把他从深睡中痛醒。 他没能痛呼出声,吃痛的声音哽在喉间,怀中就被撞个满怀。 薛朝暮毫无防备地跌进他怀里,双手抵在他胸膛上,腰间不知道怎么就环上了一双手,她脸颊擦着陆怀远的面蹭过去,仓促间,一抹柔软微凉的触感从她耳边蹭过去。 车内寂静一片,薛朝暮觉得自己双手压着的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跳动着。 她没敢回头看陆怀远,不知道自己耳边的绯红,无边地蔓延到陆怀远脸颊。 “阿夫,嫂,嫂嫂。” 他,他方才唇边触碰到了什么? 陆怀远有些凌乱,他仓促地叫着,又一时找不到什么称呼才是对的。 薛朝暮胡乱地应着,她羞赧地撑着他的胸膛,刚要站起身,马车又是一阵颠簸,根本不等她站稳脚,她就又好死不死地,重新跌到陆怀远身上。 薛朝暮欲哭无泪。 她这是给自己选了条什么路啊。 陆怀远哭笑不得。 他不过是睡了一觉,何至于就一觉醒来,好好的山路成了乱石堆。 嫂嫂为什么会在他怀里? 陆怀远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鬓边有纷纷缤纷飞落,飘到薛朝暮微微露出的白皙颈窝里,花瓣微微颤动。 下 下花雨了? 第56章 同行车厢内 薛朝暮胡扯道:“这,这是刚才月云给我采的花,我看着好看,就戴在发边了,可能,可能没戴稳。” 薛朝暮心里犹如惊涛骇浪翻腾不休,常言道素日里没脾气的人,若是一朝生了气,那便是雷霆之怒,难以平息。 陆怀远不正是平日里温文尔雅,重话都不舍得说的人? 从前她也在自己哥哥头上插过牡丹、芍药 然后自己就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天。 若是让这样正儿八经,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知道自己头上被插满了俗不可耐的山花 所幸陆怀远没疑心她的话,他声音微微提高:“停车。” “停——”区明挥手喊道,他靠近车窗,低声询问,“公子,怎么了?” 陆怀远腕上稍一使力,就稳稳把薛朝暮送回座上。 薛朝暮刚要说话,他就抬手拨开车窗,张承瑞和云销齐刷刷地看过来。 糟了。 薛朝暮双手捂住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怀远顶着满头野花探出头,他浑然不知,一本正经地看着二人。 张承瑞瞠目:“” 云销顿时惊道:“公公子!” “怎么走了这条路?”陆怀远未察觉不妥,他看着满山坑洼,顿感头疼。 云销手尝试着指着他的头发,想说些什么,但陆怀远身后突然露出一张张牙舞爪的脸。 薛朝暮抬手在脖子间比划着,指指他,又指指华阳,云销顿感一身冷汗,他立马把手收回来,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云销舌头打结:“夫,人惦记着日落前能,到客栈,让大家伙好,好休息一晚,就就走了近路。” 陆怀远回头看薛朝暮,薛朝暮已经把双手捂在脸上,穿过手指间的缝隙偷偷瞧陆怀远,嬉笑着问:“这条路有什么不对吗?” “倒也没什么,就是早年我从这里走过一次,路程虽短但是太过颠簸,怕你不舒服,故而开始就没选这条路走。” 薛朝暮看着他满头缤纷,心虚道:“我不要紧,快走吧!” “果真?”陆怀远迟疑道。 “真的!” 只要你现在能把头缩回来,说什么都是真的! 陆怀远半信半疑,他刚要放下车帘,薛朝暮正要长松一口气,好巧不巧,一阵山风吹过来,野花的芬香瞬间盈满车厢周遭。 陆怀远浑然不自知:“对了,这里的山花开得很好,若是休息时,我带你下去走走。” 薛朝暮连连摇头:“不不用,我累了,不想下去了,你快把帘子放下来,外面,外面怪冷的。” 不知是不是老天都给她面子,过耳的山风里倒真的多了几分湿润,微雨从天际飘落,山色空濛。 陆怀远冲她微微笑着,终于要把手从帘子上移开,猝不及防,又是一朵小花落在他手边。 陆怀远愕然地把花接在掌心,惑然摸上自己的头发。 薛朝暮:“” 陆怀远:“这?” 薛朝暮抢过他手中捏着的帘角,把车帘重重放下去,云销很知趣地驱马前行,还让张承瑞和区明往旁边走了一些。 区明又不明白了:“不是要贴身保护公子吗?” 张承瑞放声笑道:“这位小公子想来没娶妻吧?” “自然没有,我是要一辈子跟着公子的。” “那想来你也没有心上人,这个时候你家公子恨不得咱们离远些呢,你家夫人果真行事与众不同啊哈哈。” 区明还是不明白,但他摸着脑袋,悄声嘀咕道:“谁说我没有心上人” 外面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进车厢内,车内两人对坐着,不时有微风从窗边溜进来。 簪花属风雅事,在前朝也十分盛行,只是近些年来京中不少人好男风,供人取乐的小倌们常常簪花示人,故而我朝男子摒弃了簪花之仪,只佩玉示人。 但簪花并不是就此废止,姑娘们不论身份地位如何,都是热衷于簪花事的。 比如薛朝暮。 她只要看到哪家园子里花长得好,必然会去做一个不折不扣的“采花大盗”。 陆怀远摘下头上最后一朵花,手边野花堆成小山。他正襟危坐,看着对面眼神飘忽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气得头昏,竟然笑起来。 “你你方才就是在做这个?” 薛朝暮抠着手,没底气地应着:“我就是一时兴起,再没有下次了,你别生气。” “我看起来很像很像那种人吗?” “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 哪家能有钱养得起陆怀远这样的小倌。 但这下半句话薛朝暮没敢说,她偷偷抬着眼角,观察陆怀远的神色。 陆怀远似乎是无奈,又觉得实在可笑,风吹帘动,微雨丝丝飘落在薛朝暮的手背,陆怀远忽然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正当她以为陆怀远要劈头盖脸训她一顿时,陆怀远突然倾身过来。 他从成堆的小花里挑出了一朵浅绿色的,轻轻簪在薛朝暮发边。 “你?” 薛朝暮愕然。 “我是俗人,山花自有性情,是高雅之物,和阿朝更相衬。” 薛朝暮摸着鬓边花,狐疑道:“你这话,莫不是拐着弯骂我呢吧?” 陆怀远话里完全没有一丝恼怒的意思:“瘦叶几经雪,淡花应少春。我喜欢山涧之物,更喜欢阿朝为我亲手采的山花。” “你不觉得这是” 这是把他当小倌,或者理解得稍有偏差,就是对他的侮辱。 陆怀远却道:“这原本是风雅事,只因为小倌们簪花娱众,就弃之如敝履,实在是不必要,我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 甚至,就算是薛朝暮真的愿意把他当做自己养的面首—— 他也甘之如饴。 不远处,华阳蹙眉听完区明的话:“夫人,采了山花?” 区明偷笑道:“你怎么不抓重点,还插了公子满头呢。” 华阳一把推开她,下马往马车方向走。 采什么花? 程煦和在辰阳的时候,就碰不得花粉! 薛朝暮隔着衣袖揉搓着自己的手臂,她身上莫名痒起来:“阿嚏——” 陆怀远还没问出声,马车又骤然停下,华阳一声招呼不打,掀帘进来,山谷的潮气扑面而来。 华阳二话不说,直接弯着腰,挡在两人中间,抓住薛朝暮的手臂,掀起衣袖。 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零星的红疹,被薛朝暮揉得周边都红成一片。 “这是什” 华阳把手搭在她额间:“幸好,还没发烧。你没事碰这些花做什么?” 薛朝暮纳闷道:“有何碰不得?” “你小时候就不能挨这些花花草草的,五岁生辰的时候,阿泽程泽给你做了一个花冠,你高烧三天,差点把命都烧没了,忘了?” 程泽是程煦和嫡亲的弟弟。 先前薛朝暮写信回辰阳,拜托程家寻一寻陈秦的时候,就是程泽给她回的信。 那信件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大页,一言以概之—— 长姐安好?弟甚念! 什么时候回家玩,我可太想你了! 到信的最后,他才想起来提一句,自己要成亲了,希望姐姐回家来观礼。 程泽的信里根本没有提到华阳。 但薛朝暮现在觉得华阳近些日子的异常,或许跟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有很大的关系。 华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药罐,她把陆怀远赶下车,粗暴地给薛朝暮上了药之后,就把月云叫上来替她。 外面下着微雨,薛朝暮靠在窗边,透过缝隙窥探跟在马车边的陆怀远。 陆怀远身上罩了一件大髦,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无声地笑起来,他手指覆盖在自己唇上,转头刚好对上薛朝暮苍白的脸。 冷。 薛朝暮裹紧身上的毯子,颠簸的山路尚未行完,月云从来没出过远门,受不了马车的颠簸,月云缩在角落里,胃里酸水翻腾,强忍着呕吐感。 薛朝暮身上越来越冷,她勉强忍着自己喉咙里的酸气,给月云倒了一杯热水,自己又靠在角落里闭上眼睛。 她一点也不想承认。 她又发热了。 程煦和的身体实在是太弱,她起初以为少吹风,少淋雨或许会好些。 但谁曾想,连信手去摘采一些山花,都能闹得一场高热。 山中落雨,她看不到日头,也估摸出时辰已经不早,若是她此刻叫停,就真的不能赶到镇上客栈了。 一行人都疲惫不堪,骤然受惊,身上带着伤。 薛朝暮摇头,把自己又抱紧些。 还是再忍一忍,等到了镇上,再看郎中不迟。 突然一阵凉风吹进来,熟悉的墨香把她笼罩起来,薛朝暮眼皮发沉,朦胧间觉得好像有人把月云抱出马车。 紧接着有挨着她坐下,车厢内又归于寂静,那墨香的主人拢着她的肩膀,让她歪在他身上,温暖的感觉包裹着薛朝暮。 薛朝暮双手被罩进大髦里,她身上渐渐回暖,但她后背猛地发紧,随着马车又一次颠簸,喉咙间的酸气再也抑制不住。 薛朝暮撑着沉重的身子,刚一抬头,喉咙鼻腔里就充斥满了辛辣。 她就依偎在陆怀远身边。 看着陆怀远平静入水的脸上,骤生波澜。 她吐了陆怀远一身。 第57章 风波 “对对不对不起。” 插花的事情算她歪打正着,陆怀远喜欢瘦叶淡花,没说什么。 但眼下—— 陆怀远总不会说自己喜欢被人吐满身酸水吧 薛朝暮又急又愧,伸手想帮陆怀远擦干净,又想让自己离他远些,免得再吐到他身上。 但是她烧得实在没力气,手在半空中就被陆怀远捉住,他单手把自己的大髦拨开,扔出马车外。 薛朝暮靠在他肩头,大多数都吐在了大髦之上,他穿的外袍倒是还算干净。 “你,你还是出去换换别人来照顾我吧” 薛朝暮断断续续地说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陆怀远手指按着她的虎口,按轻了怕没用,按重又怕弄疼她。 “这样可以吗?” 薛朝暮睁不开眼,费力地点了点头。 “很快,很快就到镇上了,我在这里陪着你,不舒服就睡会儿,睡不着我就陪你说说话。” 薛朝暮没有说话的力气,含糊不清地应着。 陆怀远的手掌很暖和,她的双手也跟着热起来,薛朝暮在他肩头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我的衣服脏了。”陆怀远把肩膀压低,让她能靠得更舒服,“阿朝可赔我吗?” “赔。”薛朝暮大方地伸出手比划着,“去梁生那里记账,多少件都赔给三公子。” 陆怀远却道:“我那件大髦,还是邓夫人送的,梁生给我挑的不好,我不要。” 薛朝暮不满地蹙起眉:“我店里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什么好东西梁生敢不给你?” “我要阿朝亲自给我挑。” “行,等到了辰阳,我就带着你去” 薛朝暮说着说着没了声音,许是陆怀远按得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山路驶过最难行的那一段坑洼,薛朝暮胃里不再翻腾得那么厉害。 她一开始靠在陆怀远肩膀上,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倒在了陆怀远膝头。 陆怀远耐心地给她揉着虎口,给她敷上冷帕子,梦里的陆怀远和眼前人隐隐约约重叠在一起,像是幽潭的唯一光亮,更是寒水中逆流而来的温暖。 他牵着她的手,把她从深渊中救赎出去,炽热的耳语贴在耳畔:“阿朝不怕” “小阿朝不怕,嫂嫂在这里,哥哥也在这里,还有晚秋道安,都陪着小阿朝,阿朝不会有事的” 薛朝暮用力抓住那双手,心间锥痛,几乎要让她缓不过气:“我是谁?” 陆怀远将她的手贴在脸颊,她神色痛苦,他也同样痛苦,只能躲避着回答:“是阿朝。” 陆怀远的膝头忽然变得潮湿,薛朝暮意识昏沉,她涩声道:“阿朝是陆怀远的” 阿朝是陆怀远的妻子。 她就是阿朝。 但她是陆怀远的嫂嫂。 薛朝暮睡了又醒,醒了又昏睡。等到她觉得自己身上高热稍退的时候,已经躺在客栈的上房里了。 雨还在稀稀松松地落,月色藏在云里,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烛火,房间里没有人,她唇齿间都是药汁的苦涩。 薛朝暮只略睁开眼,又被强烈的困意掀倒。 她自从来到陆府之后,几乎没睡过什么安稳觉,她总是梦到去年的腊月,梦里自己一次次被贺纯推进池子里,死亡的恐惧吞没她的理智。 深池里看不到天光,但是另有一抹绿色的光亮靠近他,她下坠的身躯被有力的臂托起,她被罩在温暖的怀抱里,手在慌乱之中抓住一块青玉佩。 月光涌满她眼底,满池清辉被惊散,那绿影消失无影,她手中唯有一块青玉佩,在皎洁的光下流转波光。 薛朝暮躺在池边的大石头上,寒风砭骨,她却没力气再站起来,看一看是谁把她推进池水,也没力气看一看那块不该出现的石头,如今在不在这里,又会不会有人来把它收走。 耳边风声呼啸,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双手被冻得发紫,一双不染阳春水的玉手上,渐渐生出冻疮留下的痕迹,薛朝暮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却不争气地往鬓边滚。 我是谁? 我不是程煦和。 我是薛朝暮,是阿朝。 “阿朝” 薛朝暮耳畔轰然作响,她似乎预感到什么,挣扎着不肯睁开眼睛,不肯再鼓起勇气看一眼来人。 但是来人不管不顾地走进她的视线,嫂嫂浑身是血,苍白的脸上勉强支撑着笑意,身形犹如骷髅,她瘦如柴的臂弯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幼童。 “阿朝,你来陪嫂嫂啊——” 陆怀远和张承瑞对坐夜谈,张承瑞手边是酒坛,武陵春酒气醇香,张承瑞不消片刻就半坛下肚,陆怀远却手握茶盏,滴酒不沾。 “大人待夫人真是上心,夫人刚喝了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大人就是喝上两盏也不妨事。” 陆怀远默然一笑,不置可否。 张承瑞烈酒入喉,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他审视着陆怀远,颇为遗憾:“我虽与大人相识不足一日,也看得出大人不同于京城的纨绔子,大人官场从仕,不是混俸禄熬日子的。” “寒窗十年,总要有所作为。” “大人看这天下如今怎样?” “风平雨静。” “大人慧眼!”张承瑞倏地站起身,雨骤然转急,他指着窗外的天,“大人不说太平盛世,国富民安,就是看得出,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陆怀远没作声,张承瑞一把推开窗子,任凭急雨扑面,“将士打不起仗,百姓吃不上饭,算什么太平盛世,官员一道道颂扬明主的折子递上去,自己该贪的却丝毫没手软,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 陆怀远抬眸看他,竹扇横在手中,合上了窗子,把撕扯着黑夜的风雨搁在窗外。 “张公子非是池中物,若是愿意入仕,或许我能尽绵薄之力。” 张承瑞沉默半晌,轻声笑起来,像是自嘲,又像是不甘:“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这条路我看不到头,就不跟着公子一起走下去了。” “路是怎么样的,总要走过才知道。” 张承瑞把坛中酒一饮而尽:“还有吗?” 陆怀远摇头微笑道:“酒不易带,只带了几坛,剩下的是要留给夫人的。” 张承瑞哈哈一笑:“若是再早几年哈哈罢了,再早几年又能怎么样。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大人既然是往南去,想来是去收拾南边田税的烂摊子的,我虽知大人不会听,但还是要劝大人一句。” “行于黑夜,头顶那轮弯月是照明灯,更是随时会取人性命的弯刀。大人若是想和夫人安稳此生,还是趁早放手,天下这么多人是救不过来的,装聋作哑,尚有路可退。” “我已是局中人,无路可退。” “既在局中,就要能把性命舍出去。”张承瑞看向薛朝暮的屋子,“大人舍得了自己的,也舍得了夫人的性命吗?” 霎时,隔壁的上房里传出来一声惊恐的尖叫,陆怀远猝然起身,桌几上的杯盏被撞翻在地,他破门而出,抬步就往薛朝暮房里去。 第58章 夜漏无声 张承瑞紧跟着陆怀远走出去,两人到门口的时候,华阳已经站在房门前,正欲踹门,陆怀远却拦住她。 “你们守在外面,我独自进去。” 华阳不肯听他的,执意要自己去看过才放心,正欲抬步,身边就一左一右两个人挡在他身前。 区明和云销面面相觑,但都没让开一步。 陆怀远轻轻推门进入,房间里又归于平静,刚才的那一声尖叫仿佛是众人的幻听一般,并没有人来扰薛朝暮休息。 但陆怀远十分清楚。 那不是幻听,也不是有人来伤她性命。 那是她深陷噩梦,她宿在他书房的时候,夜间也曾这样惊恐地惨叫。 张承瑞看华阳面红耳赤,忍不住劝道:“姑娘,人家正经夫妻在一起,你非要进去插一脚做什么?” 华阳瞪他一眼,张承瑞立刻闭嘴,独自回房间收拾残局了。 陆怀远脚步很轻,蹑手蹑脚走到薛朝暮床边,他给薛朝暮擦干净额间的冷汗,犹豫片刻,探臂轻轻握住了薛朝暮的手。 “阿朝不要怕。” 那愁云密布的面容上渐渐平静下来,犹如雨过天晴,只有眼周还残留泪痕。 陆怀远手指轻轻地把泪珠揩去,下一刻,手却被反握住,薛朝暮的眼睛潮红,就这样近在咫尺地,注视着他。 梦里哭过一场,薛朝暮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了。”陆怀远略顿,试探地问着,“不好吗?” “那你还走吗?” “若是你想,今晚就不走了。” “今晚不走,那往后也会走的,对吗?” 陆怀远没能回答。 抱薪救火,无异于饮鸩止渴。 他贪恋,他不愿放手,可他真的留得住她吗? 如今在路上,他可以借着张承瑞不知内情,称呼她为夫人。 或许到了辰阳,他还能借机住在程府,和她日日相见。 可他们终究是要回到京城的。 在陆府,他是陆三公子,她是薛家长媳。 她几次三番来书房寻他,已经引来不少闲言碎语。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 他不畏人言,可她在深宅内院,总会被流言所伤。 薛朝暮渐渐松开他的手,只把他一节手指握在手心:“你不是要陪我说说话吗?” “嗯。”陆怀远在床边坐下,挥散脑海中阴霾神思,露出一个干净的笑,“想听什么。” “若是有一天。”薛朝暮想了半晌,缓缓道,“薛家的案子真的有冤屈,但是你为他家翻案,就会搭上自己的仕途,你还会做吗?” “会做。”陆怀远道,“但是要给我些时日,我有心愿尚未了却。” “你是说南方清田?” “还有北面军粮。” 薛朝暮没应答,房间里又静下来,薛朝暮把他的手指握得很紧:“我从小生活在内院,看到的也都是繁华盛景,你外放辰阳四年,都看到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朱门酒肉臭。”陆怀远无声叹息道,“路有冻死骨。” 地方豪绅圈占民田,官员收了银钱就和豪强狼狈为奸,不管民生死活,皇帝有心放手让太傅去清整税田,但又生性多疑,任用陆怀远,就要把邓遥外放平昌做闲官。 这样的路怎么算得上清明呢? 外面似乎有脚步声,区明和云销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终于把华阳带走了。 而屋内静悄悄的,薛朝暮裹紧被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陆怀远,不知道认真想着什么。 “没关系,多久我都等你。”薛朝暮侧过身,借着微薄的夜色,缓缓露出一个笑脸,“我相信你。陆怀远不是卑鄙宵小,陆怀远不会和奸佞沆瀣一气,陆怀远会帮薛家平冤昭雪。你只管往前走,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夜漏无声,后半夜雨才停,陆怀远天亮时,才离开薛朝暮的房间。 陆怀远路过隔壁,里面仍旧亮着灯:“张公子去哪里了?” 云销道:“昨夜就离开了。” “昨夜?”陆怀远沉思道,“找人留心着,此人不凡,往后或许还会再见。” “是,公子。” “等等。” 云销原本准备去整顿车马,等用过早饭就出发,陆怀远却摇头道:“午饭后再走,夫人还在发热,让她再睡会儿。” 云销觉得这话耳熟,他转身准备走,又犹豫着看回来:“公子。” 陆怀远正回头往薛朝暮房间方向看:“何事?” “您对夫人” 陆怀远神色略变,他收回目光,负手而立,沉默注视着云销。 云销头皮微麻,他霍然跪下:“属下多嘴,公子赎罪。” 陆怀远转身离开:“中午给大家改善伙食,但是我不希望回京之后,有任何闲言碎语,从跟来的这些人嘴里冒出来,更不想让一些不该有的话,传到太傅耳朵里,你明白了吗?” 云销额间激起一层冷汗,他头磕在地上:“是,属下明白。公子要我查的事情,也已经有了结果。” “随行来的家丁原本都是我挑的亲信之人,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夫人塞了一个叫阿桑的人进来,此人和持刀的劫匪似乎有牵扯。” “是萧湖茵派来的人?” 云销咬牙答道:“是,属下疑心持刀人是受四夫人指使。” 陆怀远的手搭在木栏杆上,手指轻轻敲着木栏:“查清楚了,就不必留下他了。” “公子不用留下他回去和四夫人对峙吗?” “萧湖茵不会认,阿桑自知自己暴露,也不会把自己主子咬下水。”陆怀远活动着右边手臂,“杀了他,是便宜他了。” 马车出发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剩下到辰阳的路倒是很顺利,没有什么人再来挡道,薛朝暮这一路上倒也算不上无趣。 比如偶尔月云晕车,华阳就要暂时顶替陪她解闷儿的差使,挂着一张冷冰冰的脸,捏着一本不知道哪里淘来的旧书,毫无感情地给她讲着生动的笑话。 薛朝暮起初还能勉强听一听,后来华阳也不知道是不是彻底没了耐心,存着心地折磨她,诙谐的笑话集硬生生地被她念得像悼亡文。 薛朝暮搓着手臂,委婉地表示自己好像不需要陪伴了。 华阳更直接,装都不装,扔了书就走。 而这个时候,陆怀远都会自觉地上马车,他总是穿得很素净,身上穿的不管是外袍还是里衣,似乎都穿了很多年,袖口这些地方会有些泛白。 陆怀远其实话不多,坐在车厢里的时候,更多的时间是捏着一本书,垂首静静地看着。 薛朝暮和他说话,他就把书暂时搁置在膝头,望着她认真听着,又笑着回应,时不时车厢里总会传出些欢声笑语。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薛朝暮觉得,似乎只要有陆怀远在,这漫漫长路,也没有那么难熬。 路上没有世俗和礼制的约束。 她就是薛朝暮。 而陆怀远,就理所应当地一直在她身边。 第59章 英雄救美 辰阳城门外,一群人乌压压地挤在一起,程家夫妇早早就守在城门口,程夫人手指扣在一起,望着远处往来的人群,等不及地要见到女儿。 “不是说午时前能到吗,这都午时三刻了,怎么还不见人啊?” 程父也忍不住眺望远处:“别急别急,许是路上耽误了,咱们再等等,五年都没见煦和了,如今既然说今日到,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程泽眼看着人迟迟不来,他也急着见姐姐,但他看到母亲身边站着一个惹人厌的人就觉得烦闷,轻哼一声:“要我看啊,父亲母亲还是先回府上,我自己在这里等姐姐就行。” 偏偏那个“惹人厌的人”还很没眼色地搭话:“姑父姑母惦记和姐姐,一大早就等在这里,盼着接姐姐回家呢,怎么肯现在回府呢?” 程泽没好气道:“姐姐回来是高兴事,但是恐怕见到某些人,就没那么高兴了吧。” 和程泽搭话的人正是程母的侄女,程煦和的亲堂妹,胡尔雅。 她跟程煦和压根算不上熟,程煦和嫁给陆省的时候,十里红妆的场面极其风光,但程家上下完全没有嫁女的喜悦。 陆省是个残废,众人心里都清楚,把女儿嫁过去,无异于毁了女儿的下半生。 若非要从中找出一个高兴的人,那就非胡尔雅莫属了。 她自幼就养在程夫人跟前,程夫人说的是一视同仁,视如己出。 但程煦和是程家嫡女,她不过是一个亲戚家的庶女,死了父母,姑母可怜她,才接她来府上。 分明她处处都比程煦和强,可就是不会有人看到她。 她费心讨好所有人,她想和程泽姐弟相称,程泽却对她爱答不理,他眼里只有那个遇事只会哭的煦和姐姐。 她想讨程夫人的欢心,费尽心思给程夫人准备生辰礼,但抵不过程煦和随随便便给母亲去厨房煮一碗几乎不能吃的面。 似乎程煦和生来就比她尊贵,就理所应当地一辈子都压她一头。 程煦和哪里都好,知书达理,温柔细腻,就是性子上太过偏执,一旦认准什么事情,就再也不肯回头。 命运的转机总在瞬息间,上天眷顾程煦和,为她打开朱窗,她却受不住窗中灌进的凄凄冷风。 一次,程煦和出门闲逛,遇上闹市惊马,正巧驻守此地的年少将军路过,把她从马蹄下救下来。 那将军生得眉深目俊,颇有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意味,救下程煦和后并没多说,就匆匆策马离去。 这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或许要不了几天,军中事务一忙起来,他就会把闹事上的略施援手忘得一干二净。 但偏偏就是这匆匆一见,程煦和对这位年少将军一见倾心。 程家夫妇为着女儿的终身大事,费尽心思地去打听此人的身份来历,只要女儿能过得平安顺意,哪怕是家境贫寒也无妨,多陪送些嫁妆就是。 最怕的就是这公子是高门世家子,程家不过是商门,恐怕高攀不上,徒惹女儿伤心。 这人正是陆省,不止是世家子,更是侯门嫡长子。 程煦和听罢并没多说些什么,只是静默半晌,默然独自回房,往后再也没提过那位将军,似乎是自知身份不匹配,也不再痴心妄想。 程家人都以为自家姑娘豁达,早就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 只是程煦和迟迟不肯议亲,一拖再拖,对外只说是父母不舍女儿,想多留女儿在家几年。 程家父母却隐约察觉到女儿的反常,没过几年,不知道哪里传来消息,那位年少的将军战场上伤了双腿,此生都无法再站起来。 程煦和一意孤行跪在父母面前,哭求父母做主,她的命是陆省救下来的,心甘情愿一辈子陪在陆省身边。 程家父母气得双眼发昏,第一次对女儿动家法,罚程煦和跪在祠堂,更是派无数人手看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糊涂事。 嫁进侯门固然显赫,对他们生意场上的助益更不消说,但是他们一生只有这一双儿女,万万不会拿女儿的终身换这些虚名。 程煦和一贯温柔乖巧,连程泽都觉得自家姐姐不会如此忤逆父母,只是一时糊涂,过一阵子就会霍然醒悟,嫁给父母给她挑的良婿。 但程煦和这一糊涂,就糊涂了七年。 不论什么样的翩翩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她执意嫁给陆省,就在家里硬生生和父母耗了七年,耗得自己过了最适宜婚嫁的年岁,成了辰阳出名的老姑娘。 也成了辰阳的笑话。 薛朝暮挑帘看往城门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一个兴高采烈的少年公子,他挥舞着手臂,站在原地跳了几下,又往她这边跑。 “姐姐!” 那正就是程煦和的嫡亲弟弟,程泽。 正是他过些日子要成婚,才送信给京城,请姐姐务必回辰阳观礼。 薛朝暮被月云搀扶着下车,无意中看到华阳,她低着头,站得很远,目光时不时会往薛朝暮身边瞥来。 而程泽手抠着衣角,有意不往华阳那边看,刻意躲闪些什么。 程家父母五年没见过女儿一面,激动得热泪盈眶,程泽也红着眼眶:“姐,他是不是对你不好,你都瘦了!” 薛朝暮被毫无血缘的亲人簇拥着,他们眼里没有对荣华富贵的追逐,只有对女儿远行归来的情真意切。 这让薛朝暮想起了薛家。 想起她哥哥风尘仆仆从外回家时,她和家里人也是这样围着他一圈圈转。 “没有。”薛朝暮难得的露出温柔的笑意。 她本来以为自己见到程家的人,会多少有些不自在,来之前就想着,能不远不近地维系着虚无缥缈的血缘亲情,在这里凑活住些日子就够了。 但她现在任凭程母握住她的双手,程父跟在他们身后,似乎话到唇边不知如何开口,双手攥在一起用力揉搓,反倒是程泽在她身边上蹿下跳,一遍遍问她在京城过得好不好。 其实每封从辰阳寄去的书信里,都会问程煦和过得好不好。 每次得到的回信,都是“女儿安好”。 但程家父母心里清楚,自己女儿这是不愿意让他们挂念,哪怕不好也不会提半个字。 “父亲母亲不用挂念,我在京城过得很好。”薛朝暮停住脚,挽着程母的手往后看去,“三公子一直很照顾我。” 程母擦着眼泪:“你看我们,一看到女儿回来就这位就是陆大人吧,真是多有怠慢,府上院落早就收拾停当,舟车劳顿,陆大人不如移步府上,喝盏热茶歇歇脚。” 陆怀远微笑揖礼,温和地说:“不妨事的,伯母不必客气,我虽然顶着官职差事来辰阳,但在伯父伯母面前是小辈,大人不大人的太生分,不如和阿——和嫂嫂一样,称呼我一声怀远吧。” 薛朝暮疑惑地盯着陆怀远,他看起来心如止水,应答自若,但她怎么就是觉得,这人有点紧张? 陆怀远指尖一阵红一阵白。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织,薛朝暮皱眉看着他。 没事掐什么手指? 紧张的人还没再说话,另有一道女声在薛朝暮身边响起:“怀远哥哥是君子,断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见怪,伯母多虑了呢。” 顺着声音寻去,一位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姑娘站在程母身后,细细看过去,这姑娘眉眼倒是和程煦和有些相像。 江雪在宫宴那晚,穿的也是鹅黄色的衣裙,不过江雪是世家之女,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虽然心里爱慕陆怀远,但是并不会僭越地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这位姑娘和江雪比起来,说是小家碧玉些可以,说是目光短浅、失礼莽撞更为合适。 薛朝暮忽然明白过来,她从程母怀里收回手,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周身的气氛却冷下来。 第60章 敬茶 薛朝暮跃过众人,径直落在胡尔雅身上。 程家父母面面相觑,目光里有些懊恼,也责怪地睨向胡尔雅。 胡尔雅一时成了场中焦点,上前不对,退回去又觉得丢脸,手中绞着帕子,竟然求助般地瞧着陆怀远, 程家父母本有意撮合胡尔雅和陆怀远。 自家女儿嫁进侯府,辰阳京城相隔太远,他们见女儿一面都难,胡尔雅做不得陆怀远的正妻,做个妾室总是可以的。 如此程煦和在陆府也不算是孤零零一个人,姐妹间也算有个照应。 再者这两年生意实在不景气,出于私心来说,若是胡尔雅能嫁给陆怀远,那眼前的困境就可以迎刃而解。 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向程煦和提起过此事,不知道女儿心意如何,愿不愿意自家妹妹也嫁进陆府,所以他们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带胡尔雅见陆怀远。 可一早胡尔雅就跟在程母身边,她为程母挑着首饰,温声细语道:“婶娘,姐姐五年才回来一次,做妹妹的不去城外接姐姐,恐怕让陆公子觉得尔雅无礼,看不上尔雅事小,若是落个程家女儿不懂规矩的口舌,恐怕坏了姐姐在京城的名声。” 程母想着,这层窗户纸迟早要捅破,早见晚见都是见,况且胡尔雅说得也有道理,这才带着她一同来城外。 不料这丫头这么沉不住气,贸然开口,反而把局面搞僵。 “有你说话的地方?”程泽不耐烦地把胡尔雅挡到一边,“父母亲尚且尊称一声大人,你倒是上赶着攀关系,素日母亲对你的教导都被你听到哪里去了?” 程泽热络地和陆怀远寒暄,胡尔雅攥紧手里的帕子,只能看着一行人越过她,有说有笑地往程府去。 “凭什么!”胡尔雅气得跺脚,“她一个有妇之夫,半老徐娘,我叫一声怀远哥哥,和她有什么关系?” 服侍她的小丫头佩儿扯着她的袖子,小声道:“姑娘,小声些大小姐还没走远呢,若是夫人听见了,要怪罪的。” “她满心都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哪里有空听我说话。”胡尔雅冷笑道,“他们想促成这门亲事,根本就不是为我着想!” “小姐给陆三公子做妾确实委屈了,不如就此罢手,夫人是小姐的亲姑母,看着小姐长大的,总会为小姐再觅得良婿的。” “良婿?”胡尔雅挪了步子,“你这话不对,你放眼去看,还有比陆三公子更合适的良婿吗?” “可是。”佩儿嗫嚅道,“可是那是到侯府做妾啊,姑娘若是在辰阳挑夫婿,怎么样都是能稳坐正妻的” “我娘就是妾。”胡尔雅毫不在意道,“陆三公子没有正妻,做妾又怎么样,有程煦和在府上,还有人敢欺辱我不成?我难道就一辈子都是个妾室?” 程泽匆匆从偏院赶来的时候,静悄悄的,气氛正怪。 胡尔雅含羞带怯地捧着茶盏,站在陆怀远跟前,而陆怀远压根就不正眼看她,并且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望着端坐在上座的薛朝暮,看那模样,倒像是心虚。 “公子,茶冷了,尔雅为您换一盏,您吃了好消消乏。” 陆怀远没接那茶:“胡姑娘客气,但茶我就不吃了。” 胡尔雅一个劲儿地往上凑:“是公子吃不惯咱们南边儿的茶吗?” 薛朝暮撇了撇茶沫,眼皮都不抬,听陆怀远继续说:“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胡尔雅却不依不饶,说着就要垂泪:“公子何必急在一时半刻,莫不是公子觉得我身份低贱,不配给公子敬茶。” 陆怀远眉心微动,他侧眸瞥向胡尔雅,这是在拿话逼他。 他还没说什么,胡尔雅眼底却泛了红,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 刚来程府第一日,不好闹出什么难堪,何况她还是阿朝的堂妹。 陆怀远犹豫着,正当自己准备去接她手里茶盏的时候,上座的薛朝暮终于不打算看戏了。 “你是我妹妹,三公子怎么会觉得你身份低贱呢?”薛朝暮把杯中茶吃尽,朝胡尔雅招招手,“三公子不喜欢咱们这边的茶,倒了也是浪费,倒不如端来给我。” “这——”胡尔雅迟疑着。 “怎么?”薛朝暮撑着下颌,“莫不是妹妹一心在三公子身上,觉得我不配吃你一盏茶?” 程泽刚一进房门,就听到薛朝暮这样一席话,心里明白是胡尔雅又在惹是非,顿时就来了脾气。 “都说了让你少来姐姐面前晃悠,你来奉什么茶,府上还缺一个奉茶的丫头吗?别做出一副家里亏待你的样子!还不出去!” 胡尔雅红了眼眶,程泽是程家父母的掌中宝,也是程家未来的家主,她不敢和程泽吵,眼底含着恨意,偷偷瞪薛朝暮一眼,才梨花带雨地退出去。 佩儿见自家姑娘哭着退出来,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她急忙上去搀住胡尔雅的手:“姑娘,大小姐摆明了不愿意你进陆家门,咱们何必自讨苦吃呢?” 胡尔雅斥责道:“你知道什么!她怕我进了侯府,把她比下去,才处处提防不让我靠近三公子,她想把我一辈子困在辰阳,一辈子都压我一头,那不能够!陆怀远年少成名,朝廷新贵,既然上天给了我机会,我绝不会放手!” 程泽向陆怀远见过礼,他有些私事要和姐姐讲,正发愁怎么把陆怀远支开,陆怀远就自己先坐不住,主动站起身。 “我还要去一趟府衙,晚些时候再来给嫂嫂请安。” 话音方落,他就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 “跑得倒快。”薛朝暮轻笑一声。 “姐姐你说什么?”程泽没听清楚,挨着薛朝暮坐下,嬉笑着问。 “我说咱们家姑娘把陆大人吓走了呢。” “那丫头心思太多,哄得母亲也昏了头。”程泽道,“姐你放心,我是不会让她到京城去的,免得她成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惹你烦心。” 薛朝暮瞧着院外随风动的叶:“怎么?家里有难处,惦记上陆怀远了?” “那倒也不是。”程泽挠头道,“做生意哪能一帆风顺呢,爹娘是不放心把生意交给我,怕我以后惹出祸事,陆大人是朝廷新贵,明摆着日后前途无量,就想着跟陆大人搭上线,以后也是个照应。” “有姐姐还不够,非要陆怀远照应才行?” 程泽满头雾水地看一眼薛朝暮,神色古怪:“嗯多一个人照应着总是好的呗,姐你孤身在京城,本来就过得不容易,不好给你添麻烦。” 薛朝暮手揉着程泽的头发,从这话里咂摸出点意思。 程煦和孤身入京城,能依靠的就只有一个陆省,而陆省偏偏又是那个脾气,若是程家真有什么事要她帮忙,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恐怕这些年程家白担了一个侯府亲家的名,看着厉害,白惹生意场上的人眼红,排挤恐怕没少受,内里是半点好处都没能落着。 “别惦记陆怀远,有什么事情和我讲,若是能办,我去跟他说。”薛朝暮道,“他陆三公子看着好相处,实际上挑着呢,婚事一直悬到现在,往后就是尚主也使得,寻常家的姑娘,跟他不般配。” 程泽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任凭姐姐把自己头顶揉得乱七八糟,他用力点头道:“正是呢,我看胡尔雅也跟陆大人不般配,嫁过去也是给姐姐添麻烦。” “你刚才来了有话想说,这会儿人走了,想跟我说什么?” “姐姐怎么看出来的?”程泽愕然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很明显吗?那陆大人为了给我腾地方才走的?” “他不是。” 薛朝暮笑着,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怀远没喝的那盏茶。 某人是被一盏茶惹得心虚。 程泽坐直身子,收起玩笑色:“姐姐先前让家里找的那个人,如今有着落了。” 第61章 叔嫂缘分 “陈秦?” “是他。”程泽道,“我托了朋友,又派出去不少人找他,这小子精贼,几次都是差点就抓到他,刚才有人来禀报,说他最近在平昌出现过,我已经派人往平昌去了。” “平昌。”薛朝暮默念着,“平昌前几日新上任了一位邓大人,若是陈秦在平昌,倒是可以寻邓大人相助。” 程泽苦闷道:“可咱们跟邓大人没什么交情,不熟啊,邓大人如何愿意帮咱们找人?” “咱们不熟不要紧。”薛朝暮虚指向门外,笑起来,“有人熟就行了。” 程煦和原先住的院子叫“煦风轩”,左右各有一处院落,原先是没人在这里住的,如今倒是都热闹起来。 左边住着胡尔雅,右边是给陆怀远留的居所。 薛朝暮左右看看,问程泽:“这也是父母亲的意思?” 论理说,陆怀远不该和家中女眷住得太近,难免招惹闲话。 但先前薛朝暮来信说,陆老夫人不放心陆怀远住在别处,要他在薛朝暮跟前,让薛朝暮这个做长嫂的时时管束着陆怀远才好。 故而要陆怀远和薛朝暮的院子挨着。 但这纯粹是薛朝暮编出来的瞎话。 陆怀远外放辰阳的那四年,也是自己一个人住,从来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陆老夫人对自己儿子很是放心。 只是不曾想,程家父母倒是借此把胡尔雅也塞过来了。 “姐姐要是不想看见她,我晚上就让她搬走。” “不必。”薛朝暮环顾一圈,却道,“挺好的,搬来搬去也麻烦,人多热闹。” 确实挺好的,有胡尔雅在这里做挡箭牌,这下她连流言蜚语都不用担心了。 有闺阁小姐为邻,做嫂嫂的怕弟弟年轻气盛,一时做出什么错事,在这里盯着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看什么呢?” 薛朝暮一回头就瞧见程泽四处张望着,他立刻收回目光,嬉笑着:“没什么,姐姐也该累了,我不打扰姐姐休息,晚些时候再来找姐姐说话。” “等等。”薛朝暮叫住他,“你过些日子就要成婚了,我还没问过你对这门亲事是什么看法?是真心喜欢人家姑娘的吗?” 程泽赧然垂下头,他捏着袖角,脸红道:“我很喜欢若儿,才央求父母去提亲的,若儿灵动俏皮,姐姐见了一定也喜欢!” 煦风轩里早就收拾妥当,薛朝暮这一觉睡得很久,醒来时窗外稀薄的月光正落在她枕畔。 华阳仍旧不在跟前,月云得心应手地打理着煦风轩上下事务,不出几个时辰,良久没有住人的院子就被她归置地井井有条,连程母来看了,都忍不住夸她聪慧。 薛朝暮一个人在房中无趣,她最爱逛园子,随便用过饭就去程府的后花园闲逛。 南方的园林与北方截然不同,更讲究布局雅致,青砖黛瓦浸在清亮的月色里,像一幅随风而动的水墨画。 回廊尽头有一棵大树,柳树傍水而生,正有两个人并肩立在树下,鲜艳的红衣在水墨中分外惹眼,却又格格不入。 是华阳和程泽。 薛朝暮顿住脚步。 她最初以为华阳是因为杨野被劫走,才一直生着闷气,可单单为着此事,不至于恼到现在。 她心里就生出另一个念头,华阳是不甘被拘束的姑娘,她不爱金银,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跟着程煦和,远赴京城呢? 直到薛朝暮见到程泽。 与其说华阳是为着杨野恼怒,不如说华阳是在收到程家送来的家书后,才开始失魂落魄。 正是送来程泽成婚消息的家书。 华阳心悦程泽,才心甘情愿守在程煦和身边,为程泽守着他最在意的姐姐。 薛朝暮不经意往左看去,正巧看到藏在阴影里,注视着树下两人的云销。 再往右一看,又瞧见缩在石头边上,探出一双眼睛的区明。 薛朝暮的脚步收回来,她左右环顾片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情丝难断,纠缠反乱。 有些事情,还是要看局中人的心意,顺其自然为好。 薛朝暮一转身,猝然撞上一抹天青色的身影,她一个没站稳往后趔趄,陆怀远单臂环住她的腰,稍稍用力,就把她带回怀里。 春风起,薛朝暮看着他眼底盛满月光,氤氲着朦胧的雾影,可那双幽潭般的眸里,能看到的,却只有她的倒影。 就像陆怀远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谁在那边!” 华阳的声音蓦然响起来,刚要追过来,云销和区明就一齐跳出来,不情不愿地充当他们主子的替死鬼。 程泽愕然地看着云销和区明,区明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茫然地嘻嘻笑着,而云销只是沉默地垂着头,对上程泽的眼神却说不上友善。 华阳被三个人围在中间,紧着拳,貌似无语。 薛朝暮想也不想,拉住陆怀远的手腕,掉头就走,都不等陆怀远说话,两个人就一路疾跑,一直到阒然无人的湖边。 陆怀远扯着她的手稍稍用力,两人才停下来:“跑,跑什么?” 薛朝暮气喘吁吁,抬手在陆怀远额头上弹一下:“已经够乱了,咱们就别去搅和了!” 陆怀远惊异地捂着头,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不满意地紧着眉头。 薛朝暮随口问:“回来这么晚?” “嗯——事情多,耽搁了。”陆怀远任凭她拉着自己的衣袖,“原本是要去找你,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缘分?”薛朝暮似笑非笑道,“这话我听着怪,像是不想在这里遇到我,想和别的人碰个面,三公子还惦记着白天那盏茶呢?” 陆怀远装傻道:“什么茶,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对了。”薛朝暮手指在他宽袖边打转,“要我看,你和胡姑娘可没什么缘分,她满心算计,偏又爱弄巧成拙,不如京城的江三姑娘看着顺眼吧?” “若说缘分。”陆怀远走近一步,低声笑着,“我想,还是和嫂嫂更有缘分。” “有什么缘分?叔嫂缘分?”薛朝暮觉得今晚的陆怀远有点不一样,“那三公子说这是巧还是不巧?” “自然——”陆怀远停顿少顷,“自然没什么巧不巧的,有缘分就好,有缘分才能相遇、相识” 相知。 “相知。”薛朝暮替他把话说完,“三公子这话听着容易让人误会,若是以后娶了妻,恐怕你今天这番话,你妻要把我认做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没说要娶妻。”陆怀远道,“嫂嫂不是说了?江三和胡姑娘和我都没什么缘分,娶妻还是要找有缘之人。” 这话—— 薛朝暮丢开他的袖角,陆怀远却一反常态,紧跟着往前追一步。 “莫不是辰阳的茶与众不同,喝了让人火气大,嫂嫂多用了胡姑娘一盏茶,说起话来,怎么就跟入城前,判若两人呢?” 薛朝暮背靠大柳树,退无可退:“哪里判若两人,不是一直如此?” 陆怀远眼里勾着笑意:“三公子?” 入辰阳城之前,薛朝暮都是唤他陆怀远。 薛朝暮毫不示弱道:“嫂嫂?” 入城前,陆怀远不是也称她阿朝? 陆怀远的影子把薛朝暮的影子罩住:“出门在外,怕称呼不当,给你惹麻烦。” “这里是我家,你能给我惹什么麻烦?”薛朝暮挑眉反问,“况且陆大人也不会专挑人前叫我的名字吧?” “为什么不想让我唤嫂嫂?” 陆怀远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忽而认真地盯着薛朝暮。 两个人离得近,薛朝暮这才察觉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喝酒了?” “嗯,被灌酒了。” “你不是去办差的?” “正是因为去办差的,才会被灌酒喝,有人想让我办不成差事,无功折返。” 薛朝暮往旁边挪一步,想把自己从陆怀远的气息里摘出来:“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人,江湖多风波,三公子要多提防才是。既然喝了酒,就早些回去休息,平白无故在这里吹什么风?” 薛朝暮要走,手腕上却力道一紧。 陆怀远冷不防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又带回树下的阴影里。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让我那样叫你?” 第62章 月与夜藏欢 “喝大了?”薛朝暮手抵在身前,把两人距离隔开。 “没喝多。”陆怀远手掌滚烫,他却似乎察觉不到,只道,“清醒着呢。” 一派胡言—— 薛朝暮顺势盘膝坐在地上,借着力,把陆怀远也拽到旁边坐下。 清凉的月光穿过林叶的间隙,星星点点落在两人发端,肩头,温柔地铺在他们脚边。春风经过湖面吹来,带着丝丝微微的潮湿,拂面不寒。 “还能为什么?”薛朝暮薅几根杂草,仰头对月亮道,“不想和陆省扯上关系,你叫我嫂嫂,就是提醒我,我还是陆省的妻子。” “只此而已吗?” 薛朝暮偏头看他:“不然呢?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陆怀远垂眸,“如此挺好的,我还以为是因为薛彻。” “我和薛彻没什么关系,我不是同你讲过吗?” 合着她说的他都没听进去? 陆怀远执着地追问:“那你为什么要管薛家的事情呢?” 得,又绕回来了。 薛朝暮头疼道:“怎么又提这个,我还没问你今天怎么回这么晚,你们就仅仅是喝了酒?没干点别的,喝到这个时候,不应该吧?” “还做了别的事情。” 陆怀远头埋得更深了。 薛朝暮抬手在他眼前晃悠几下,他也没什么反应。 “做什么了?秦楼楚馆里喝的酒?” “没有。”陆怀远皱眉抬起头,话里有几分负气,“我不去那里的,去府衙查账了。” “醉酒还查账?” “喝之前查的。”陆怀远撑着头,反应了一会儿,才缓慢道,“没醉酒,你怎么不相信我?” “哈?”薛朝暮笑出声,她把手搁在陆怀远头顶上,忽然想把他头发也揉得乱七八糟。 还不等她用力,陆怀远遽然反客为主,握住她的手腕,她整个身子都往陆怀远那边倾斜去。 陆怀远眸子是湿的,像是雨后空谷,干净但寂寥。 他就这样隐在树影下,静悄悄地注视着薛朝暮,看了半晌,忽然自嘲地笑出声。 “若是”他道。 墨香和酒意缠绕,薛朝暮被笼罩在其中,她似乎知道陆怀远想知道什么,但她仍旧追问:“若是什——” 冰凉的触感毫无征兆地碰上来。 陆怀远一手握着薛朝暮的手腕,另一只手扣在薛朝暮的脑后。 他倏然倾身而来,薛朝暮背靠着结实的树干,唇齿间萦绕着醇香的酒气,眼前的一双眸子里云遮雾藏,却掩盖不住难熬的炽热。 薛朝暮脑海里瞬间空成一片。 而陆怀远似乎还不餍足,她双手被反扣在身后,滚烫的手掌抵在她耳后,长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摩挲过她鬓边,红晕沿着耳根蔓延到她整个脸颊。 陆怀远灼热的鼻息扑朔在她眼帘,薛朝暮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似乎要跳出来,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陆怀远在做什么,但鬼使神差下,她仍旧没推开他。 风与影纠缠,月与夜藏欢。 她一定是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怀远和她鼻尖相抵,他们呼吸交错,薛朝暮轻轻扯着他的衣袖,呼吸变得杂乱,执着地呢喃着问:“若是什么?” 陆怀远眼睫颤动着,他痛苦地闭上双眼,神色凄然,自嘲道:“若是阿朝不是嫂嫂,就好了。” 阒然天地间,林叶知趣地让出天地,陆怀远单膝跪在地上,手轻轻握在纤细的腰侧,意乱冲昏他的理智,他醉了,但他却又清醒着。 唇齿间的试探让他欣喜若狂,又让他如坠深渊。爱意就像收不住锋芒的利刃,被他裹在心里,犹如钝刀切肤。 陆怀远怀里拥着薛朝暮,他心里钝痛侵袭,青涩的触碰在他唇间留下伤,血味弥漫,陆怀远清醒,但又甘愿沉醉。 梦里不知身是客,只有酒醉才不用把她当成嫂嫂敬着,明朝如梦初醒的隐忍,陆怀远现在不愿意想。 只是,他借酒诉诸情意,本就是疯狂之举,行的是违背伦理,会被万人唾骂的险事。 可,阿朝又为什么没有推开他? 翌日,陆怀远迈进煦风轩的时候,已经临近午时。他已经在府衙听那些地方官扯了一上午的瞎话,薛朝暮竟还在睡着。 月云如实解释道:“夫人昨夜酒醉,我们没敢进去打扰。” 原来昨日她也是一时酒醉吗? 陆怀远唇上的血口子还隐隐作痛,他莫名有些失望,但面上仍旧平静。 “那我晚些时候再来,你让厨房做些清淡吃食来,宿醉易头痛,好生照料夫人。” 陆怀远前脚要走,薛朝暮就在内间醒过来,她唤人进去,简单梳洗一番,打帘走出来,眼下有一层乌青,像是夜里没睡好。 “既然来了,用过饭再走。” 桌上只上了几碟子清淡小菜,陆怀远专门让人煮好养胃的热粥,他挽袖盛好,送到薛朝暮跟前。 “饮酒伤身,用些热粥养胃。” 薛朝暮倦倦地捏着勺柄,轻飘飘地在陆怀远唇上掠一眼,状似无意道:“你不用?” “昨夜用过醒酒汤,不碍事。”陆怀远抬手盖在唇边,“你,昨晚没睡好?” “园子里风景好,举杯邀明月,岂不快哉。”薛朝暮顾左右而言他,“找我有事?” 陆怀远给她布菜:“我这几天要宿在府衙那边,今晚或许就不回府上了,怕嫂怕你忧心。” 怕你多想。 勺子碰着瓷碗,清脆作响,月云看看薛朝暮,又望向陆怀远,非常识趣地带着屋内众人退出去。 薛朝暮放下碗盏,十指搭扣在一处,似笑非笑:“是府衙有事,还是心里有鬼,想避着些什么人?” “没——”陆怀远正把粥往口中送,冷不防被勺子烫到伤处,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做什么?”薛朝暮撑脸瞧他,眸里匿着笑,“疼?” 薛朝暮昨日是饮了酒,但是在和陆怀远树下分别之后,回来独自喝的闷酒。 她明白自己应该推开陆怀远,甚至给他两巴掌都不为过。 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他的长嫂,他这般做有违伦理,与他平日的行径相悖,若是不慎被什么人瞧见,就是把他们两个都扔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人近在咫尺,他们十指紧紧扣在一处,陆怀远呢喃着她的名字,他叫她。 阿朝。 是阿朝,是薛朝暮,她不是程煦和。 百转千回,阴差阳错,红线斩得断,但她曾经的心中所念却消磨不去,她曾经喜欢陆怀远,她如今仍旧喜欢陆怀远。 但昨日如同旧梦,夜风一卷,树下再浓郁的情意都会被一扫而空。 陆怀远完全可以假借酒醉,第二日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凭什么? 她薛朝暮又不是任人呼来喝去的玩物,她故意在她唇上狠狠咬上一口,血意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开,昨夜旧梦可以随风消逝,但他唇上缠绵的印记却不可消磨。 起了贼心就要负责,借酒意上头,撩拨完还想装作若无其事,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不疼。”陆怀远放下汤匙,指节抵在伤处,接着刚才的话说,“我倒是想在府上过清闲日子,但辰阳的田税一团乱麻,实在是分身乏术。” “你不是说新来的知府是皇上亲自派遣的?不是个有本事的?” “肖恪上任之后,辰阳的税收确实有起色,但昨日我去探查账簿,他们却百般阻拦,送到我面前的也是早就做出来的假账,若是辰阳真的田税整顿得当,何必藏着掖着不让我瞧见?” “你是说肖恪阳奉阴违,明面上功绩卓越,暗地里藏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陆怀远沉思片刻:“他是陛下钦点的官,清辰阳田税虽说是老师提出来的,但此事事关国税军粮,陛下也是极力支持的。我料想肖恪不敢堂而皇之地忤逆陛下的意思,所以我才想不通其中的缘故。”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陆怀远道,“辰阳交上来的田税银子,来路未必干净。” 第63章 爱意不见天光 “你去府衙查账簿文书,未必能查出什么结果,人家早知道你要来,恐怕早就打点妥当,不怕你查。” “若是不怕,就不会昨日加以阻拦,他们既然准备好了假账,拿给我看就是,何必多生事端,除非。”陆怀远笑起来,“除非他们藏起来的真账本,出了差错,若是真账本在这个时候丢了,他们担心这账本落到我手上,自然提心吊胆,若不是我步步紧逼,他们也不敢贸然把假账拿出来给我。” 薛朝暮哂笑道:“要是这么说,那他们昨日给你的哪是假账?那是把自己的脑袋送到你手上了,能不提心吊胆,推诿阻塞吗?” “我可不要他们的脑袋。”陆怀远也笑,“我只要真账,他们的脑袋抵不了辰阳的税,充盈不了国库,也平不了北边将士的怒火。” “真账本要是丢了,他们恐怕正人人自危,那依你看来,谁会偷走辰阳的账?” “这要等我去府衙审上几日。此人铤而走险,把账簿带走,就是拿了一把刀悬在辰阳官员的头上,或许另有所图。” 薛朝暮却摇头:“我倒觉得这人或许是为了保命,能有本事把账簿偷走,必定和府衙的人是熟识,既然是熟识,一条船上的蚂蚱,何必背信弃义?” “有人要杀他。”陆怀远赞赏地望向薛朝暮,问道,“阿朝觉得,这人会在哪儿?” 薛朝暮高深莫测地笑着,她朝陆怀远勾勾手指,等到陆怀远靠过来,她才轻声笑着,慢条斯理道:“你猜。” 陆怀远会心一笑,他倒一杯茶,各自手指沾上茶水,两个人没交流,却不约而同书写出一样的地名。 “平昌。”陆怀远侧过身来看,“辰阳杀机四伏,他留在辰阳只有死路一条,平昌是个好去处。” “平昌和辰阳相邻,若是辰阳有什么动静,平昌是最先得到风声的。”薛朝暮搁了筷子,“肖恪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平昌去。平昌可真是个好地方,偷了账本的藏身平昌,连陈秦也在那里苟且偷生,这事儿我看要找邓大人帮忙。” 桌上的菜肴都冷了,两人都没吃多少,陆怀远掐着时间要往府衙去,临行前薛朝暮扔给他一个小瓷瓶。 “唇上的伤瞧着可不浅,给你备了药,就不用谢我了。”薛朝暮缓缓站起身,一语双关道,“三公子贵人多忘事,恐怕我不说,你都忘了伤是哪来的了吧?” 陆怀远停下脚步,他微微侧过头,握紧瓷瓶收进怀里,他抬步想走,又掉头走回来,手掌试探地往前伸,见薛朝暮没有拒绝的意思,才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腕。 “我没忘。”陆怀远垂眸望着她,拇指轻轻在她腕上摩挲,心绪在苦海中挣扎,“阿朝,我没有忘,我酒醉昏头,僭越冒犯,罪该万死。” “我——” “公子,肖大人在府外等着公子呢!” 区明不合时宜地在院中大喊,陆怀远未说完的话哽在喉间,他稍稍用力握了握薛朝暮的手,最后只说一句:“等我回来。” 陆怀远一连数日都没回程府,他把云销留在薛朝暮身边,又派遣区明每隔一日都回来道一声平安。 其实府衙离程府不远,就算有人想阻拦陆怀远清查,也不敢在府衙贸然对他动手,区明心里揣着疑惑,但是也不敢问陆怀远。 “公子是为了让夫人安心。”云销解释道。 “啊?让夫人安哪门子的心?”区明困惑道。 云销欲言又止,对着区明天真的面孔,最后决定保持沉默。 区明四下张望着,自顾自说:“这些日子我看公子对夫人真是上心,两个人形影不离,你说夫人要是没嫁给大公子,跟咱们公子也般配。” “胡说什么。”云销捂住他的嘴,看四下没人,才悄声训斥他,“这话是能乱说的?坏了夫人的清誉,你看公子打不打你。” 区明缩着头道:“本就是么,不过若是夫人没嫁给大公子,跟咱们公子八成也是没缘,公子先前跟薛家姑娘定着亲呢,虽然公子没见过薛姑娘,我瞧着公子对薛家案子这么上心,恐怕也是念着薛姑娘。” 云销思量半晌:“公子的意思不是咱们揣摩的,你出去别乱说话。” 其实云销自己也看不明白陆怀远的意思,薛二姑娘溺亡之后,公子确实为此神伤,但事已至此,若是能另有佳人长伴公子左右,自然是极好。 千不该万不该,这人不该是夫人。 旁人不知道大公子是老侯爷的养子,在外,夫人就是公子的嫡亲长嫂。 公子和夫人之间隔着天堑,若是一意孤行,只会两败俱伤,不得善终。 “知道知道。”区明憨笑道,“华阳呢?怎么每次回来都见不着她,不是故意躲着我呢吧?” “她心情不好,我在府上也见得很少。” 区明嬉笑着往云销跟前凑,讨好道:“好哥哥,我跟着公子在外面,见不着她,你替我多留心些,我心里惦记她,若是以后她瞧得上我,事成了我请你喝喜酒。” 云销抬眼打量他,区明不明所以:“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对华阳有意,哥哥你竟然没看出来吗?” “没什么,最近忙,没注意你们。”云销低下头,敷衍道,“我有事,盯不了,你要找她自己去,我先走了。” 区明追上去:“你能有什么事啊?好兄弟这点事都不帮我,你别走啊,不白让你帮忙,要什么都好商量!” 薛朝暮坐在廊下晒着太阳,静静把两个人的话偷听完,哭笑不得。 区明这小子还没开窍呢。 他找云销帮忙看着华阳,殊不知云销自己也对华阳有情,华阳又一心放在程泽身上,程泽如今又要成亲。 无解之局,除非华阳转变心意,否则谁都爱莫能助。 陆怀远让区明回来报的不是平安,而是他藏起的心意。 陆怀远自幼跟着房仲恩,房仲恩最刻板守礼,他是房仲恩的爱徒,怎么能接受自己恋上长嫂? 但他就是爱上薛朝暮,不可抑制,如临深渊也在所不惜。 他想告诉薛朝暮,他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兴起撩拨,他是真的倾心于她。 他的情意见不得天光,只能小心翼翼地捧在薛朝暮面前,只能让她一个人看见。 叔嫂。 薛朝暮穿过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眺望北方的万重山,重峦绵延,把辰阳和京城阻隔开来,他们心在辰阳,却总有一天要回到京城去。 就算陆怀远能冲破桎梏,有陆省在,还有陆修、陆老夫人,他们又会比华阳他们好到哪去呢? 陆怀远再回程府,是程泽大婚那日。 程府宾客往来,热闹非凡。辰阳民风开放,男女不必分席,薛朝暮陪着程母在席间招待来客,一眼就看到匆忙刚回来的陆怀远。 他眼下有淡淡的乌青,似乎是这些日子都没能睡好。 两人还没能说上一句话,胡尔雅就眼尖地凑到了陆怀远跟前。 胡尔雅端着酒盏,眸中波浪般地勾着人,娇怯行礼:“三公子。” 陆怀远有礼地后退,和胡尔雅保持着距离。 胡尔雅仿佛看不见,她满面娇羞,当着满座宾客的面,公然道:“小女有话要说,不知三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怀远展开折扇,阻在二人之间:“胡姑娘有话直说即可。” 胡尔雅眼泛秋波:“有些话只能给公子一个人听,望公子成全。” 席上有一人开怀大笑,他拍着陆怀远的背:“陆大人,美人相邀,怎忍推拒?今日程家小公子大婚,良辰美景,何不成全自己的姻缘,岂不快哉!” “肖大人说笑。” 陆怀远仍旧没动,却不由自主往远处看,方才还站在那里的人,已经跑得没影。 陆怀远昨夜未眠,就着府衙里几根残烛看一夜账本,就是为了赶回来见薛朝暮一眼,谁知竟然被胡尔雅给阻断。 他没再挂着笑,冷漠地推拒道,“有话不如直言。” 胡尔雅面露难色,她是要借着大喜的日子,来给陆怀远倾诉情意的。 她姿色在册程煦和之上,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妾室的位份,她挑在今日找陆怀远单独说,就是为了避开程煦和,免得那毒妇善妒,坏她好事。 她母亲当年就是这般进的府门,虽说只是个妾室,但是只要夫君喜欢,过得也不比正妻差到哪里。 这陆公子尚未娶妻,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也没有,血气方刚的郎君,何至于就这般清心寡欲,只要她能惹得陆怀远怜爱,她就能嫁到侯府,再也不用寄人篱下。 若是再能生下长子,往后陆怀远院子里,就是她说了算,程煦和再也不能压在她头上,日后说不定还要跪在她面前,求她办事。 单是想一想,她就觉得痛快。 谁曾想陆怀远执意不肯离席,半分面子都不给她。 满座宾客都看戏般瞧着她,她满面通红,只得咬唇可怜道:“诸位大人误会了,是姐姐在寻三公子呢,说是京城里的老夫人来了信,让我来请公子过去。” 第64章 违背诺言 若说别的陆怀远兴许还会信上几分,云销就留在薛朝暮身边,若是京城真的来了信件,怎么轮得到胡尔雅来告知他。 酒过三巡,日落西山,府内红灯笼高悬,宴席上觥筹交错,光影在往来宾客面容上交错,陆怀远寻了半晌,也没瞧见薛朝暮。 肖恪已然微醺,他畅然大笑:“倒是我们想窄了,既然是老夫人来了信,陆大人不妨先行离席,只是月色深,陆大人可不要半路上走岔路,跟胡姑娘进错了屋才是啊!” 席上一片哄笑,陆怀远推辞不过,他招手起身,区明就来到他身边。 “不必劳烦胡姑娘相随,我认得路,姑娘不妨跟在程伯母身边照应一二,我一人前往足矣。” 胡尔雅抓住机会,哪里肯放手:“姐姐既然要我来带公子去,我若是半路走了,恐怕姐姐怪罪。” 她一心把脏水往薛朝暮头上泼,陆怀远厌恶地看过去:“你姐姐是宽容的人,不会为着这些小事计较。” “是呢,姐姐最是大度,是我说错话了,不过我家园子弯绕多,还是让我给三公子带路,阿泽的新妇刚到府上,公子误入什么房间就不好了。” 胡尔雅十分会钻空子,她搬出来程家的新妇,陆怀远就不能再随意驳拒。 离开席面,胡尔雅的路倒是越带越偏,这不是往煦风轩去,而是往程府中的园子里走。 胡尔雅徐徐前行,时不时含羞带怯地回首望陆怀远,目光里情意绵绵,陆怀远一律不看,负手远远跟在她身后。 倒是区明没注意,冷不丁对上胡尔雅情切的目光,他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直言不讳道:“姑娘,你带路就带路,回头看我们公子做什么?路又不长在我家公子脸上。” 胡尔雅也不恼,她掩唇笑起来:“三公子可比路好看多了,让人看一眼就魂牵梦萦,不能忘怀呢。” 区明忍不住皱起眉,他还想再说些什么,陆怀远却道:“胡姑娘已经把我带到这里,有话不妨直说。” 胡尔雅看向区明:“有话,但要对三公子一个人说。” 区明俨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梗着脖子道:“我是公子近身随从,不离开公子半步。” 陆怀远踱步到路边,有一棵大柳树临水而生,风送柳枝,酒香浓烈,有两人酒坛碰在一处,发出轻微的瓷器相撞声。 陆怀远看向树下,转头对区明说:“你先去煦风轩寻云销。” 区明不可置信道:“公子,我” 陆怀远却冲他摆摆手,区明不满地瞧着胡尔雅,不敢不从命,他沿着湖边往煦风轩走,路过一棵大柳树下,猝不及防间被人掩住口鼻,膝窝挨了一脚,就跪坐在地上。 华阳一手端着酒坛,一手擒住他,大树脚下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酒坛子。 消失不见的夫人正坐在华阳旁边,手里扯着柳条,同样抱着一个酒坛,醉醺醺地挂着笑,歪着头,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向陆怀远的方向。 区明当下就顿悟,夫人这是要偷听墙角! 但这是喝了多少啊—— “三公子。”胡尔雅撩开鬓边碎发,“尔雅久闻三公子雅名,倾慕已久,自知身份微贱,不敢求名分,只想能长伴三公子身边,洒扫侍奉,望公子成全。” “我并没有娶妻纳妾的意思,胡姑娘的心意错付,我实非姑娘良人。” 胡尔雅眸中带泪,惺惺作态道:“我知道姐姐厌弃我,不想让我靠近公子,但是姐姐她毕竟只是公子长嫂,做不得公子的主。我一心爱慕公子,若能得公子青眼,必然安守在后院,不敢给公子添麻烦,公子何不成全我一片痴心?” 区明惊得说不出话。 这胡姑娘言语竟然如此大胆,竟然当着公子的面就攀诬夫人,这若是在京城,哪家姑娘敢对外男说出这番话? “我对你无意,成全你也是害了你。”陆怀远态度忽然冰冷,“再者姑娘还是谨言慎行为好,若是你这番话让程伯母听到,恐怕姑娘不好交代吧?” 胡尔雅举帕拭泪,情真意切地啜泣道:“我寄人篱下,如履薄冰,万事不由己,但对公子是一片真心啊!” “姑娘聪慧,但却看走眼了。” “此话怎讲?”胡尔雅委屈道,“若是公子愿意留我在身边,我愿意受一切责罚。” “我尚未娶妻,家中母亲年迈。”陆怀远转身望向树影,他声音提高,字字缓慢道,“我的事情,我院子里留什么人,你姐姐自然做得了主,她厌弃你也有她的道理,她一日不想你在跟前,你就永远别想踩着她往上走。” “公子——”胡尔雅扭着帕子,泪如雨下,“我,我不敢凌驾姐姐之上,我与公子年岁相当,正值青春,我对公子真情天地可鉴,公子总要娶妻生子,姐姐怎么能一辈子做公子院里的主?” “我娶妻与否同你无关。”陆怀远漠然转身,“你姐姐操持侯府诸事,府中人无不敬她,不曾想有你这样的妹妹,姑娘若是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今晚没见过姑娘,若是姑娘再纠缠,我可就要去寻程公子来了。” “别,别找阿泽。”胡尔雅扑霎时间变了脸色,她上前想抓陆怀远的衣袖,又一次被避开,她颤声道,“别找阿泽,他和姐姐一样看不起我是庶女,他一心想赶我出去,求公子给我留一条生路!” “此事不关嫡庶。”陆怀远道,“你今晚到宴席上逼我来跟你见面,本就是拿程家的脸面在做赌注,姑娘,我言尽于此,多行不义必自毙,请回吧。” 胡尔雅仍不甘心,她还想哭哭啼啼地纠缠,陆怀远却目光清冷,那双眸子里寒意砭骨,竟然和平日里她见到的判若两人。 胡尔雅极力忍下心里的委屈,掩面痛哭,疾跑离开。 程煦和,一定是程煦和在陆公子面前说了她的坏话! 否则陆公子那般如春风和煦般的人,何至于对他绝情至此! 若是没有程煦和—— 若是没有程煦和,谁也不能拦住她嫁给陆怀远! 陆怀远看人走远,径直绕到柳树下,提起区明的后领拎到一边,华阳看着仍旧心情极差,见他来此,拎着酒坛就走。 区明多日没见华阳,忙不迭地跟上去,华阳忽而转身,意味不明地瞧着陆怀远,指指薛朝暮,捂住脑袋忍着头疼:“喝傻了,看着点,不行就把她扔回去睡觉。” “谁喝傻了!”薛朝暮眼睛亮晶晶的,不满地冲华阳嚷嚷。 华阳头也不回,府里红烛通亮,她的红衣融在摇晃的烛火中,她抬指揉干净眼睛。 年少的承诺烟消云散,今夜的龙凤红烛不是为她而燃。 “别跟着我!” 她走得极快,恼怒地冲身后喊了一句,区明果真停下步子,不敢再跟上来。 华阳手撑在树干上,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断了线般掉。 前院的宾客还未散尽,她和程泽僵持这些天,终究要有个结果,终究要有个说法, 昨晚程泽还是来找到她,他的话犹在耳畔,字字诛心。 “我,我年少不知事,辜负了你的情意,年少轻狂的承诺不能作数的。你这些年陪在我姐姐身边我很感激你,但我心悦若儿,不能同你” 程泽为难道,“姑娘若是不能消气,我任凭打骂,绝无怨言。只是事已至此,我不能一错再错,我欠着姑娘的情意,来日姑娘要什么都可以,我绝无二话。” “可你当初不是这样说的。”华阳望着平静的湖面,眼睛发烫,哽咽道,“你说我是你最信任的人,替你守在你姐姐身边,你就在辰阳等着我回来。” 他说只需要等姐姐在候府站稳脚跟,等到那个时候,就和父母说清楚两人早就心意相通,她再回辰阳的时候,就是二人成亲之时。 所以她等了这些年。 等到了程泽毫无征兆地变心,等到了他和别人的大婚。 “我失言了,我对不住你。” 程泽惭愧至极,他掀袍屈膝,一双手却探过来,握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带起来。 “别跪我。”华阳仰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愿意这样不体面地流下来,“我什么都不要。” “卖身契还我,放我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