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靠抽卡君临天下[基建]》 1、地狱开局 圣启五年。 启国京都皇城,明明是初春时节,皇城内外却是一派萧索景象。 此刻,天子寝殿清和宫,宫门紧闭,来往宫人侍卫皆是神色惶惶,行色匆匆。 寝殿深处,年轻的皇帝昏沉沉躺在黄绸被衾的龙床上,半昧半醒间,耳边传来几声呼唤: “陛下,陛下?” 眼皮轻轻颤动片刻,萧青冥缓慢睁开双眼,又被明亮的光线刺得微微眯起。 他的视线逐一掠过明黄的帐幔,绣着游龙飞凤的锦被,左手拇指龙章白玉扳指,最后落在跪着的男子精致的面容上。 “您终于醒了!”对方露出一个恭谦的笑容。 “您吩咐的诏书已经拟好,那个不识好歹的将军黎昌,还有屡屡擅权的喻行舟,已关押在狱中等候问斩,只等您盖印,从此再也不会烦扰陛下了。” 说话这人乃新科探花,因模样俊俏,近来时常出入内宫伴驾。 黎昌……喻行舟……狱中……问斩? 萧青冥眼底的迷茫转瞬变得清醒。 “我,”他顿了顿,换了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朕……睡了多久?” 他喉间如有一团火焰,烧的嗓音低沉喑哑。 探花略显疑惑,捧着诏书的双手有些发僵,但还是老实回答:“陛下午睡才半个时辰。” 萧青冥不疾不徐起身,盯着对方手中诏书,思索半晌,直到探花双手举得酸痛发颤,才接过来展开细读。 云纹绫锦上,几行雅贵的楷书杀机毕露。 诏书直言,少师兼摄政喻行舟、雍州军主将黎昌,以下犯上,抗命不遵。 下不能御兵退敌安抚百姓、上不能为君分忧纾解国难,结党营私,文武勾连,拥兵自重…… 短短几行字,罗织了数项重罪,件件论罪当斩。 ………… 年轻的皇帝面沉如水。 一小时前,他明明还坐在现代化的国立大学图书馆里,书桌上摆满了古今历史文本。 彼时,他正在研究一款过时的帝王养成游戏——《千古君王录》,其极具带入感的剧情、丰富的玩法和系统,一度为广大玩家津津乐道。 这天是游戏即将关服的最后一天。 萧青冥翻阅游戏历史记录,试图从现实的历史文本中,找出某些与之背景相似的年代。 游戏唯一一局存档大启王朝,玩家任性地扮演了一个只知纵情享乐的无道昏君。 从登基伊始,玩家不断挥霍着上代积累的财富,穷奢极欲,敷衍政事。 国库年年入不敷出,朝局日渐糜烂,被权臣把持,朝堂上党争越演越烈,对内百姓民不聊生,对外战争屡战屡败,不断割地赔款。 在位短短十年,山河破碎,京都沦丧,玩家扮演的昏君最终被绝望的乱军刺杀而亡。 这本该是《千古君王录》中无数常见的结局之一。 然而萧青冥极其愤怒,因为他不是玩家,而是那个被扮演的启国皇帝! 圣启元年,萧青冥登基前夜,离奇被人魂穿,与玩家灵魂互换。 他成了现代文明社会一个普通高中生,在浩如烟海的现代知识中埋头苦读。 而那个穿越的玩家,则进入游戏世界,取代他成为了启国新皇。 那明明是他的国家,他的子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 却成了玩家胡作非为的一场游戏! 萧青冥只能通过游戏历史记录,眼睁睁看着穿越者柄国十年,落得国破家亡的残局。 ………… “陛下,您日常使用的龙涎香金丝烛、龙凤管羊毫、龙纹长方砚都已经收拾妥当,可还要将内库宝物装车,一同带去南狩行宫?” 小太监清亮的嗓音一下子将时间拉回现实。 萧青冥放下诏书,缓缓转动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温润的触感同记忆中如出一辙。 寝殿萦绕着清雅的龙涎香,蜀锦织就的寝衣,描金嵌玉的杯盏,无不昭示着身为帝王的奢靡。 但是,这一切很快就要被即将来临的战争所践踏。 “三月倒春寒,不知南方行宫冷不冷,快去把那件雪狐裘袍带上,可别冻坏了陛下。” 说话间,探花仰着姣好的面容望着萧青冥。 像是跪得久了,支撑不住似的,他搭上萧青冥的膝盖,慢慢向他怀中靠过去。 “陛下,您的玉玺放在何处?外头天寒地冻,可需要小臣替您盖印?” 萧青冥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与之对视,仿佛被一柄尖刀抵住瞳孔,探花郎心中蓦地一突。 未及他反应,向来宠爱他的皇帝,突然出手握住了他的脖颈! 探花顿时吓得面色煞白,动也不敢动。 萧青冥俯首,眼神居高临下,影子压迫着他:“你,要替朕盖印?” 他的力道并不如何重,语调也极为从容,唇边带着皇族的优雅与凌厉,指腹摩挲着颈间肌肤纹理,仿佛情人般亲昵,丝毫不像正掌控着生死的判笔。 探花眼圈发懵:“陛、陛下?” 皇帝不是一直以来都对自己千依百顺、宠爱有加的吗? 就连诏书都时常让自己代笔,眼都不眨就盖了大印。 怎么午觉醒来就像哪里变得不对劲了? 不远处的小太监也惊得慌忙低头。 就在探花惊疑不定的时候,萧青冥放松了手指,改为轻拍对方肩头,语气和缓下来: “如此国家大事,岂可由你代劳,若叫外臣知道,只怕要责问你的不是了。” 探花听萧青冥话中流露出回护的意味,松了口气,对嘛,这才是他熟悉的皇帝。 “陛下,您有所不知,方才督公来报,燕然大军已经在幽州境内集结兵马二十万,直指京州,抵抗的军队节节败退,短则十日,长则半月,燕然大军就要兵临城下!” “若是再不离开京城,就走不掉了!” 探花咬牙切齿:“都怪那黎昌,若非他拥兵自重,雍州军为何不赶来救援,坐视陛下陷入险境?” “还有那喻行舟,他可是先帝病危时亲封的太子少师,陛下更是对他恩宠有加,甚至加封摄政。” “他二人非但不为陛下安危着想,反而阻止您离京,实在该死!” 如今正是圣启五年,在游戏历史记录时间线中,是北方敌蛮燕然入侵大启的屈辱之年。 敌军在燕然太子带领下,从去年被昏君割让的幽州长驱直入,兵锋直抵京城,吓得群臣手足无措。 朝堂之中,主战和主和两派党争迭起,争执不休。 太后在主和派撺掇下,要求和昏君一起南下,以“南狩”为名,迁居南方行宫,放弃京州百姓和土地。 主战派则竭力反对,惹得昏君一怒之下,将主战派领袖黎昌和喻行舟双双打入诏狱。 而将雍州军主将黎昌赐死,也成为昏君做的最愚蠢的决定。 从此之后,这个曾经一统中原盛极一时的帝国,亲手葬送了她最后一支能战的精锐军队…… 见萧青冥沉吟不语,探花急切道: “陛下,未免您背负诛杀大臣的恶名,不如就让小臣当这个恶人吧。” 萧青冥挑了挑眉:“哦?” 探花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将玉玺交于小臣,让我替您盖印,将来言官若敢非议陛下,大可说是小臣妄用印玺。” 他膝盖退后数步,拜倒在地,大义凛然:“小臣愿为保全陛下声誉以死谢罪!” 萧青冥赞叹:“探花郎如此为朕着想,实在令朕感动。” 探花惊喜抬头:“那陛下……” 萧青冥倏尔笑了:“可是,就算不这么做,到时候,朕一样可以对外宣称你矫诏之罪啊。” 反正诏书也是他写的。 探花一愣,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反驳。 恰在此时,一旁的檀木站架上,一直卷缩着脑袋睡觉的玄凤鹦鹉醒了过来,懒洋洋地晃着奶黄色的脑袋讨食吃: “咕咕啾!咕咕啾!” 声音奇大,原本低着头的小太监吓了一跳,急忙往它的食盒倒鸟食,嘴里喃喃:“小祖宗,你可轻点叫。” 鹦鹉调皮地啄他一下,这才埋头苦吃起来。 被这出小插曲一打岔,正好缓解了探花的尴尬。 他不再纠缠给诏书盖印的事,而是端了一盅刚刚温好的参茶过来。 “陛下,您最近实在是太累了,先喝口参茶缓缓吧。” 萧青冥接过茶盅,浅黄的茶水里,两根参须打着旋缠绕漂浮,光是闻着清香就令人精神一振。 “真是好茶。” 清香中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香甜气。 萧青冥幼时曾大病过一场,高烧后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其中之一就是嗅觉变得异常灵敏。 他用茶盖慢吞吞刮着浮沫,似笑非笑地看对方一眼:“瞧你眼下的青黑,看来照顾朕更辛苦,这盅参茶就赐给你吧。” 探花呆了呆,随即换上一副感动的神色:“小臣不辛苦,只愿陛下快些养好精神。”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小心吹了吹,十分体贴地往萧青冥唇边送来。 萧青冥注视着他的动作,尚未出声,突然被一阵沉重的闷响打断。 原来是小太监不小心碰倒了鸟架。 那只玄凤鹦鹉立刻怪叫起来,扑扇着翅膀乱飞,一头栽进探花臂弯。 惊得他大叫一声,参茶洒出来,溅了一头一脸。 鹦鹉仿佛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乖乖巧巧落在萧青冥肩头,歪着脑袋,一脸无辜:“啾~” “陛下赎罪!”小太监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 满身狼狈的探花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回过头诉苦:“陛下,这可是臣辛辛苦苦为您熬制的。” 萧青冥摸了摸鹦鹉毛茸茸的脑袋,瞧了眼只剩半碗的参茶:“无妨,你再去重新温一盅来就是,朕等着你。” 探花气急又无奈,只好咬牙点点头,收拾一番退下去了。 打发了探花郎,小太监还忐忑地跪在地上。 萧青冥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吞了口唾沫:“奴婢叫书盛。” “书盛?”萧青冥点点头,“可读过书?” 书盛点点头:“奴婢曾是读书人出身,因家道中落才被卖入宫中……”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喧哗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隐隐约约能听见“请陛下收回成命”、“不可离宫”、“小人谗言”之类的喊声和喝骂。 脚步声繁多,人数只怕不在少数。 他记得游戏日志里,昏君将两位重臣下狱不久,就引发了一场群臣逼宫大戏,更有奸佞趁机犯上作乱。 历史日志中语焉不详的“逼宫案”,难道就在今天?作乱的奸佞又是谁? 萧青冥微微眯起眼,他穿回来的可真是个好时候! 【滴——欢迎来到千古君王录,新手登录送十连抽礼包】 一道古怪的机械音突兀响起。 萧青冥瞳孔骤然缩紧,谁在说话? 【你已选择地狱难度开局,首抽必得一张ssr卡牌】 2、孤立无援 萧青冥警惕环顾四周,殿内除了名叫书盛的小太监,和那只调皮的鹦鹉之外,并没有第四张嘴。 千古君王录——不是那个让他穿越的皇帝养成游戏吗? 萧青冥刚想到这个名字,眼前突然浮现出一页系统面板,然而所有内容均为灰色。 【危险状态下,无法进行操作,请先解除危险状态】机械音再次响起。 萧青冥面露古怪。 在现代社会生活那几年间,他翻遍了所有与穿越时空有关的书籍,却没有一本能解释他身上发生的诡异状况。 比起这个,解除系统提示中的“危险状态”,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外间的动静更近了,萧青冥来到寝殿门口,开门的瞬间,几近鼎沸的喧哗声扑面而来。 两个面生的侍卫正守在门外。 见皇帝突然开门,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挡在萧青冥面前。 “陛下,清和宫外不太平,督公吩咐我等守在这里,请您呆在寝殿内不要出去,以免发生不测。” 按照规矩,天子居所的寝殿应由领班太监值守才对,眼下却换做了侍卫。 偌大的清和宫竟然没有别的宫人在,更是奇怪。 萧青冥面上不露声色,直接一脚跨出殿门:“朕要出去看看。” “陛下!”两个侍卫依然动也不动挡住去路。 萧青冥冷笑一声:“你们好大胆子,竟敢违抗朕?” “督公这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请不要令我等难做。” 两人虽然低着头,语气却十分强硬,竟完全没把皇帝的命令放在眼里,话里话外对督公倒是唯命是从。 萧青冥望向殿外,隔着沉寂的中庭,远处古铜色的宫门紧闭着,高大朱红的宫墙沉默矗立于两侧,喧闹声正从墙外传来。 只是不知系统提示的“危险状态”,究竟来自宫墙内,还是宫外,抑或两者皆有? 眼下处境可谓孤立无援,萧青冥对所谓地狱难度开局,顿时又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他思考片刻,换了一个要求:“朕不出去,但朕要知道宫外是谁在闹事。” 侍卫犹豫一下,萧青冥沉下脸厉声喝道:“还不快去!” 对皇帝天然的畏惧终究占了上风,侍卫中分出一人朝着宫门方向小跑离开,另一人依然守在原地。 萧青冥并未理会,转身回到内殿。 却见那只奶黄色的玄凤鹦鹉正蹲在桌边,尖利的鸟喙在剩下的半杯参茶里啄个不停。 刚扶好鸟架的小太监书盛,急忙跑过来抱走鹦鹉:“小祖宗你可别胡闹,那不能喝!” 谁知小鹦鹉打了个嗝,竟酥软软地瘫在了书盛怀里,半阖着眼,翅膀都扇不动了,嘴里发出微弱的哀叫声。 书盛吓了一跳,回头正好对上萧青冥沉淡的眼神,脑门一滴冷汗淌下:“陛下……” 萧青冥在桌旁坐下,端起那半杯彻底冷掉的参茶,晃了晃,慢条斯理地开口: “朕的爱宠,照顾不周,该当何罪?” 小太监立刻惶恐地跪下:“奴婢该死!” 萧青冥冷冷看着他。 沉默比喝斥更加难捱,书盛完全不明白,不久前还沉溺于嬉戏取乐,一两句马屁就很好糊弄的皇帝,怎么突然变得精明无比。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朝外间张望一下,压低声音:“内厂提督童顺欺君罔上,对陛下起了异心,奴婢未能及时禀报,奴婢有罪!” 萧青冥眉宇笼上一层阴霾。 想当年在太子东宫时,童顺不过皇室家奴,对他唯唯诺诺,如今竟野心膨胀至此,胆敢犯上叛主了。 人心果然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在权力和欲望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萧青冥淡淡道:“说下去。” 书盛:“早晨督公……哦不,是童顺,把清和宫大部分宫人都调去了别处,现在周围都是他的人,已经把清和宫上下围起来了,今日恐有大事发生。” “下午本不是奴婢当班,原本那人病得起不了身,由奴婢顶班,这才漏下了我。其余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萧青冥轻抚白玉扳指,问道:“你现在告密,难道就不怕童顺了?” 书盛动了动嘴唇,咬牙道: “回陛下,童顺私下喜爱年轻童男,动辄凌丨辱打骂,五年前奴婢刚刚调入太子东宫,差点被他欺负,幸得当年还是太子的陛下路过解围,才逃过一劫。” 萧青冥有些意外:“还有此事?朕并无印象。” 书盛重重磕了个头:“陛下大恩,无以为报,无论如何,奴婢都不能坐视陛下被小人谋害!” 萧青冥并不完全相信他,但此刻危急时分,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 他随手拎起桌上一个空的紫砂茶壶,起身走两步,突然狠狠掷向殿门口,大声呵斥:“你们这些狗奴才怎么办事的!” 茶壶一下摔得粉碎,残渣溅了一地。 守在外面的侍卫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进来,单膝跪地:“陛下何事?” 萧青冥怒色未消,将那半杯参茶砰一下重重搁在桌上: “童顺呢?让他给朕滚进来!竟敢拿这种无法入口的冷茶敷衍朕!” 侍卫渐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早就懒得伺候这个昏君,京城外燕然都快大军压境了,皇城危在旦夕,还在这发脾气挑剔茶水,合该江山不保。 “督公有事不在,陛下既然嫌茶水凉,就不要喝了。” “大胆!敢这样对朕说话?”萧青冥眯起眼,寒声道,“你把这冷茶给朕喝了,再去外面掌嘴,跪上一个时辰。” 书盛立刻端了参茶给对方送去。 侍卫轻哼一声,压根不把他当回事,等督公回来,自有这个昏君好受的。 他正要起身,不料面前的小太监竟然猛地捉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给他强灌了一口参茶。 茶水呛进嗓子眼,侍卫猛咳一阵,下意识将人推开,啪的一声,茶杯摔在地上。 “你——”他又惊又怒,却渐渐失了力气,四肢绵软地倒在地上。 见侍卫并未昏过去,甚至试图叫喊,萧青冥朝书盛投去一瞥,小太监壮着胆子对着侍卫的侧颈来了一下,这才将人拖去里间藏起来。 萧青冥全程冷眼旁观,见书盛手脚麻利又胆大心细,忍不住挑了挑眉。 看来又是个不简单的主。 不知为何,清和宫外那阵喧哗声也莫名平息下来,整个宫殿处于一种暴风雨前的诡异宁静之中。 小太监将侍卫藏好,擦了把汗,道:“被陛下支走那人还没回,童顺不在,宫外这会没声音,应该已经没人了,陛下快离开这里吧。” 萧青冥颔首,两人刚要跨出殿门,走在前头的书盛突然止步,一把将皇帝推了回去。 快速关上门,书盛语气急切:“陛下!童顺回来了,还带着很多人!” 殿外走廊上,一群人的脚步声已经清晰传入耳中,离他们越来越近。 这下糟了!怎么办? 书盛神色惶惶,要是被童顺发现,他们就死定了! 萧青冥眼神淡定,泰然自若道:“别慌。” 他放松四肢,靠坐进金丝楠木椅中,自然而然将头往后仰,搁在靠背上,闭目养神,浑然不觉大难临头似的。 小太监急得满头大汗:“陛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 吱嘎一声,殿门被大力推开,童顺领着四个太监和四个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大摇大摆鱼贯而入。 还有重新盛了一盅香浓参茶的探花,也端着茶盏跟了进来。 这位内厂提督头戴黑色三山飞凤帽,两条长长绳带自两侧垂下,走起路来前后摇摆。他身材不高,一手负在背后,连通报都免了,径自步入内殿。 童顺疑惑蹙眉:“门口守着的侍卫呢?” 书盛急中生智,低头忙道:“方才陛下说茶水冷了,让他重新沏茶去了。” 探花一眼瞥见地毯上掉落的茶杯,与童顺对视一眼,试探道: “陛下,您把剩下的参茶喝了?怎么不等等小臣重新煮的热茶呢?” 他把新端来的参茶随手搁在一旁,早知目的达成,何必叫他白费一回事。 童顺昂首阔步来到萧青冥面前,仔细端详皇帝,见他浑身无力地瘫软在椅背上,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陛下,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萧青冥缓缓睁开眼睛,喘着粗气道:“朕……头晕无力,快请太医……” 童顺语气更担忧了:“陛下,眼下恐怕请不了太医。” “大事不好了!宫外来了一帮文臣武将,他们勾结禁卫,冲入宣武门,现在集结在清和宫外,足足有上百人之众,看这架势,是要逼宫,甚至谋反啊!” “老奴已命侍卫死死守住清和宫宫门,这才暂时阻止这帮乱臣贼子,冲进宫来对您不利!” 童顺这番言辞声情并茂,十分恳切,那情态活脱脱一个忠心耿耿的赤诚家臣。 “还请陛下速速下诏,处死奸臣黎昌和喻行舟,只要这两人一死,群龙无首,外面逼宫的乌合之众自然不攻自破!” 萧青冥艰难地摇摇头:“杀死他们……谁来抵抗燕然大军?” 童顺一扬手,立刻有小太监将一卷绢帛国书呈上。 “陛下不必忧心,请看,”他打开国书,呈与皇帝过目,“此乃燕然太子命人送来的国书。只要答应上面的条件,燕然就同意退兵,与我朝议和。” 萧青冥微微眯起眼:“条件?” “只要把黎昌和喻行舟等一干主战派的人头送上,再有黄金百万两,绢帛千万匹,和……” 萧青冥额头泛起青筋,压抑着怒火:“和什么?” 童顺迟疑一下,道:“和……京城年轻女眷一万,送给燕然为奴……” 萧青冥藏在袖中的手指骤然抠紧扶手,理智的弦被屈辱与愤怒绷得笔直。 童顺还在劝说:“陛下,这可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了!否则,那燕然就要求朝臣妻女,甚至皇室贵女、后妃充作军奴啊!” “眼下不过区区贱民女子罢了,为陛下和朝廷效命,本就是百姓的义务,若以此能保全京城和朝国平安,他们的牺牲何尝不是一种荣幸……” 荣幸? 好好好,好一个昏君,好一个燕然太子,好一个童督公! 自毁干城,不战而降,简直奇耻大辱! 3、一剑枭首 萧青冥清楚地记得游戏历史记录中,穿越者为了苟安,向燕然求和,对于燕然太子提出的荒唐条件满口答应。 亲手下旨赐死国家唯一敢战的大将军,将黎昌的头颅献给敌国太子,悬挂在城头示众。 此举引发了雍州军上下极端愤怒仇视,从此再也不听朝廷号令,最后一支能战的精锐部队就此葬送。 昏君和主和派大臣们,只顾自己放弃皇城逃往南方,放任敌国大军在京州肆虐,掳掠百姓女子为奴、抢夺金银财宝无数,摧毁近百万家园后,带着战利品大摇大摆毫发无损地回到北方草原。 而后再五年,燕然撕毁议和国书,再次悍然举兵南下。 这次昏君退无可退,终于被愤怒的士兵杀死在行宫之中。 现在,轮到萧青冥面对历史的拐点了。 赐死诏书和劝降国书双双推到萧青冥面前。 童顺扶着肥硕的肚子跪倒在地,挤出两滴眼泪:“为了启国国祚,为了皇室安危,还请陛下千万不要再犹豫了啊!” 萧青冥怒极反笑,语调是一种极危险的缓慢:“若是……朕不答应……又如何?” “陛下!”童顺突然高声道,“前有燕然大军压境,后有乱党以下犯上,雍州军迟迟不肯来援,眼下危局,实在由不得您任性!” 萧青冥眼神幽暗,并不说话。 童顺眼珠转了转,从地上爬起来,由仰视慢慢变成俯视,语气也渐渐不再恭敬: “太后懿旨,让陛下先行离宫前往南方行宫,怀王爷和太后随后跟上。” “若是您实在下不了决心,就把玉玺和天子剑交给老奴,乱党自有老奴调度禁军来断后,陛下只管速速脱离险境便是。” 直至此刻,终于图穷匕见。 萧青冥目光落在探花郎脸上,有气无力质问:“你……在朕的参茶里下毒?” 探花一脸这是为你好的表情,道:“不是毒,一点软筋散而已,这……也是童督公怕您任性坏事,不得已而为之啊。” 童顺不耐烦道:“废话少说,陛下还是快点说出玉玺和天子剑所在,再晚些,便是燕然大军未至,外面的乱党可就要打进来了。” 他早已派人把寝殿里外搜寻过,根本没找到,必定是藏在天子专用暗格之内。 说着,童顺朝几个太监和侍卫示意,一群人立刻围拢上来,把“瘫软无力”的萧青冥包围在其中。 萧青冥靠在椅中岿然不动,目视对方:“你们敢谋逆?” 围上来的太监侍卫听到谋逆二字,顿时犹豫了一下。 童顺却大言不惭:“老奴是奉太后懿旨,来帮助陛下离宫,我朝以仁孝治天下,陛下可不要辜负了太后一番苦心。” “陛下还是识时务的好,南下路途遥远,免得路上吃苦头。” 不远处,刚刚投靠了皇帝的小太监书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要是皇帝没了,他也死定了。 想起对方平时懦弱荒唐的模样,书盛内心都快绝望了。 刚才那个沉着果决的皇帝,难道只是昙花一瞬的错觉吗? 萧青冥也绝望地闭上眼,片刻,他无奈道:“好吧,我可以带你取玉玺和天子剑……你保证朕能安全到行宫吗?” 童顺大喜过望:“那是自然。来人,快把陛下扶起来。” 萧青冥淡淡道:“玉玺和天子剑都在内殿,机关只有朕才能打开,扶朕过去。” 童顺不疑有他,在他看来,皇帝依然还是平日里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乳臭未干的蠢货罢了,根本不足为虑。 两个小太监架着萧青冥来到内殿,扶他在龙床坐下。 萧青冥冷冷睨了二人一眼:“退开。” 小太监被皇权的积威吓得一顿,跟几个侍卫一起后退数步。 童顺冷哂,上前一步杵在皇帝面前,根本不把对方那点色厉内荏放在眼里。 萧青冥慢慢将被褥掀开,用帝室口耳相传的机关暗号打开一个暗格,传国玉玺和萧氏皇族信物天子剑果然都在里面。 童顺大喜之下,伸手就要去拿玉玺。 电光火石之间,萧青冥握住天子剑剑柄,于鞘中猛然拔出,一斩而下! 雪亮的剑身映照出一双森寒的眼。 霎时间鲜血迸溅,一条断臂抛飞出去。 童顺被刺目的反光晃了眼,只觉右臂一凉,随之而来的剧痛令他疯狂惨叫起来。 众人被这下变故惊呆了,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反而是一路提心吊胆的书盛,看准时机,对准童顺的大腿猛踹了一脚! 童顺原本也曾偷学过几分武艺,叫他反应过来,未必不能带着一众太监侍卫,依靠人多势众和萧青冥周旋,不料却被这背后一脚踹断了全部生机。 萧青冥反手横剑,锋锐的剑刃在童顺颈间横拉,鲜红灼热的血液瞬间喷洒出来,染红了龙袍。 一颗硕大的头颅滚下地,最后定格在一张死不瞑目的脸孔上。 从萧青冥拔剑,到童顺身首异处,不过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年轻的皇帝携一剑枭首之威,气势攀升到极处,他缓缓直起身,斜拎天子剑,暗红的血沿着剑锋蜿蜒滴落。 萧青冥每前进一步,一屋子太监和侍卫们就惊慌得后退一步,探花脸色苍白,腿都软了。 “陛……陛下……” 萧青冥握剑,居高临下俯瞰众人,眼神锋利如剑光,唇边笑容却称得上和煦:“你们是自愿跟随童顺谋逆,还是被此獠胁迫?” 探花等人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痛哭求饶:“我们都是被迫的!陛下明鉴!” 萧青冥:“那就证明给朕看。去把探花大人亲手熬制的参茶端来。” 他给书盛递去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手脚麻利地端过茶壶。 “这……”探花悔得肠子都青了,原来这第二壶软骨茶,是皇帝让他给自己熬的! 这茶喝下去,虽不致死,但也将完全任人宰割,几个人也开始犹豫。 萧青冥冷笑一声,嗓音从容低沉:“不喝也可以,外面早已埋伏了朕的暗卫,等处理掉叛贼余孽,你们全家就跟随童顺共赴黄泉吧。” 皇帝竟然早就料到今日之举,还提前埋伏了暗卫?! 满屋人惊骇欲绝,探花最先反应过来,手脚并用抢过茶壶,立刻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我喝!求陛下饶小臣一命!” 探花瘫软在地,另外几个太监和侍卫,立刻开始争先恐后抢夺下了软骨散的参茶,仿佛这是什么绝世珍馐美味,唯恐喝慢了一口。 看着一大屋子逆贼主动抢着毒药喝,还差点为了先一步被毒打起来,一直忍气吞声的书盛别提多解气了。 他挨个将人打晕绑起来,这才长舒一口气,带着满脸钦佩和兴奋地跑到皇帝面前。 “陛下,全部都解决了,您真是英明神武!” “现在拍马屁还太早了。”萧青冥抓着童顺的帽子,将那颗淌着血的头颅拎起来,嫌恶地蹙了蹙鼻尖。 嗅觉异常灵敏带来的弊端,就是血腥臭味也会放大数倍。 仿佛特地在响应他的话,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宫墙之外,喧哗和噪杂声再次汹涌而来。 方才童顺说过,今日前来逼宫的文武大臣足足集结了上百人,甚至还有禁卫勾连其中,光靠清和宫的侍卫最多只能抵挡一时。 童顺急急忙忙带人来索要玉玺和天子剑,除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同时也为了调动外城禁军来镇压。 现在童顺已死,只怕清和宫外的侍卫,也挡不住那些群情激奋的朝廷重臣了。 萧青冥皱起眉头,刚解决一头豺,又来一群狼,连半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书盛打开殿门警惕地四下张望:“陛下,侍卫们现在都在清和宫外抵挡乱党,眼下无人,不如快让您的暗卫护送您离宫吧?” 萧青冥嗤笑一声:“哪里来的暗卫。” 书盛一呆:“您刚才不是说,已经在外埋伏了暗卫……”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些话都是皇帝故意吓唬人的,要是真有所谓暗卫,童顺怎么会不提防? 书盛刚才放下的一颗心,转瞬又提到嗓子眼。 他愁眉苦脸地哀叫,完了!这下真是瓮中捉鳖,逃不掉了! 萧青冥没有理会,此刻,他正在默默观察游戏系统面板。 解决童顺和一干人后,危险状态暂时解除,灰色的界面亮起了部分可用功能。 穿越回王朝之前,萧青冥仔细研究过游戏系统,最重要两项指标,一是人民幸福度,二是朝政秩序度。 幸福度一旦低于20%,就有可能会爆发各种农民起义。 朝政秩序度低于20%,则会引发奸臣叛乱和刺杀事件,谁会叛乱则取决于大臣野心。 两项数值过低,随时可能亡国。 可惜如今的游戏系统只剩了一个主界面,根本无法查看朝臣野心等属性。 萧青冥的注意力落在指标栏和状态栏,当前两项血红的负面状态在闪烁示警: 【群臣逼宫,秩序度下降10%】 【战争阴影,幸福度和秩序度均下降10%】 人民幸福度(总体):20%。其中,京州19%。朝政秩序度15%。 看到这些在亡国边缘徘徊的数据,萧青冥突然觉得自己现在还没被掀下皇位,真是个奇迹。 他又把目光挪到卡牌功能上。 目前卡池剩余十点抽奖机会,为新手登陆赠送,地狱难度首次十连必出一张ssr卡牌。 卡池包含英灵人物卡、技术配方卡、道具卡、技能卡等等,没有保底,全凭手气。 抽奖机会只能通过任务完成奖励获得。 毫无感情的机械提示音再次响起: 【抽奖机会极其珍贵稀少,请谨慎使用,现在是否使用一次或者连续十次?】 萧青冥果断选择连续十次。 4、逼宫兵谏 他眼前一片刺目的金光闪烁,片刻之后,背包栏多了十张未使用卡牌。 一张金色ssr,三张银色sr,剩下六张均为普通的白色r卡,人物卡有三张。 萧青冥快速浏览一遍卡牌的作用,在心中默默计较,应对接下来的危局,总算有了一点自保之力。 “陛下,陛下?”书盛在一旁焦急不已,在他看来,皇帝双眼无神的样子仿佛在发呆。 那厢,清和宫的宫门已经连续不断地发出了撞击声,沉重刺耳的声音一下下敲得人心尖发颤,像是随时会有大群乱党冲进来砍杀似的。 萧青冥总算回过神,他不动声色打量书盛,道:“你现在独自离开,没人会注意你一个小太监的。” 书盛一愣,急忙跪下:“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 萧青冥没有让他平身,沉声问:“你想要得到什么?” 书盛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回答:“为陛下效命是奴婢的本分,不敢奢求赏赐。” 萧青冥垂眼瞥他:“说实话。” 跪在地上的书盛心中一凛,下意识摸了摸昔年因反抗差点被打断的膝盖,彼时童顺有权有势,而自己无依无靠,可如今呢? 书盛心一横,抓着萧青冥的衣角,一股强烈的冲动脱口而出:“权势!奴婢不想再被人随意折辱欺凌了!” 话一出口,书盛又觉得后悔,怎么能对陛下说这种话?万一陛下觉得自己狼子野心,岂不是…… 萧青冥倏尔笑了:“好,朕予你权势地位,你卖命与朕,也算等价交换。” 书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大喜过望:“奴婢多谢陛下恩典!” 萧青冥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从今晚后,朕许你不必自称奴婢,称‘我’即可。你不是奴仆,跟其他臣子一样,是朕的下属。” 书盛怔了怔,满口谢恩和奉承的话断在喉头,他深深俯首在地,额头触碰冰冷的大理石,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起来吧,别急着高兴,眼前还有更大的难关在等着呢。” 萧青冥率先迈开步伐,朝清和宫外一步步走去。 书盛擦把泪,急忙跟随在他身后。 ※※※ 此时此刻,清和宫宫门之外的台阶上,上百号人密密麻麻与宫中侍卫们对峙着。 侍卫和太监们已经退到紧闭的宫门口,已然退无可退,他们一个个神色紧张,举着刀的手臂都在发抖。 他们并不敢对大臣们动手,但若是叫这群人冲进清和宫,下场同样是个死。 在他们面前,聚集了许多朝廷大臣,其中光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就有上十个。 其中一拨人马以吏部、兵部尚书和武将为首,后方跟着亲兵,人数最多,几乎聚集了朝中所有的主战派。 启朝武将地位卑微,哪怕同为主战派,其他文官也不屑与武人站在一处,双方泾渭分明。 而另一侧的主和派只来了少数官员,以宗室勋贵和文官重臣为首,右丞相梅如海,户部、礼部尚书赫然在列。 这些文臣武将相互怒目而视,再加上童顺安排守住宫门的太监们,几拨人吵个不停,几乎要把天给掀翻。 吏部尚书厉秋雨沉声道:“各位公公,如今到了朝廷危机存亡关头,陛下怎可躲在内宫?陛下要一意孤行处死黎昌将军和喻行舟摄政,完全是自毁长城,臣等坚决反对!” “今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见到陛下,阻止乱命!” 为首的太监面对文臣毕恭毕敬,苦苦相劝:“尚书大人,这里可是皇宫,你们这样擅闯,形同谋逆啊!” “我等并非谋逆。”兵部尚书关冰上前冷冷道,“听闻陛下准备离宫迁居南方行宫,如此行径岂非临阵逃跑?放弃国都与亡国有什么区别?此事万万不可!” “关大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燕然势大,太子更是号令二十万精锐之师,京城守备松弛,根本不是对手,暂时迁居,养精蓄锐以待来日,有何不可?” 说话反驳的乃是礼部尚书崔礼,他提着一柄从不离身的折扇,向来为主和派中坚。 一旁的户部尚书钱云生摸着两撇小胡子,点头道:“更何况国库也见底了,根本支持不了军费。” 一个黑脸武将忍了许久,眼看主战和主和两拨文臣又要开始唇枪舌战,他再也忍不下去: “都别废话了!快打开宫门,让我们面见皇帝!” 守着宫门的太监嗓音尖刻:“大胆!圣上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吗?圣上在休息,谁也不见!惊扰了圣驾,你们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面对武人,哪怕正三品的武官,宫中内侍也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黑脸武将怒气勃发,欲上前理论,却被一旁的灰衣将领死死拉住。 灰衣将领身形挺拔,常年握剑厮杀的双手,如今卸去兵刃空空如也,不免束手束脚。 他看着周围高高在上的文官和内侍们,不得不忍气吞声: “凌将军,这里是皇宫,你忘记摄政千叮万嘱让我们不可冲动行事了吗?今日咱们只是来劝说陛下,赦免黎大将军和摄政的,可别闹得适得其反。” 黑脸凌将军重重冷哼一声:“劝什么劝?现在咱们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那些狐假虎威的狗阉!” 为首的太监一听这话瞪圆了眼,掐着奸细的嗓子,指着黑脸武将的鼻子大骂: “反了天了!区区一个卑贱武人,竟敢辱骂咱家?来人,上廷仗,把这个以下犯上的贼子拿下!给咱家狠狠地打!” 侍卫们不敢动那些文臣士大夫们,面对地位卑下的武将却毫无顾忌,立刻分出数人就要去捉拿。 几个武官虽有武艺但并未带兵刃,在威严的皇宫大内和文官重臣注视之下,更不敢和内侍动手。 黑脸凌将军转眼被几个粗壮侍卫按在地上,重重打了几板子。 周围文官冷眼看着,竟无一人替他说情,唯独兵部尚书关冰蹙紧了眉头。 “啪啪”的挨打声回荡在清和宫门前庭,夹杂着首领太监得意的讽笑声。 侍卫没有留手,十几仗下去,两股鲜血淋漓。 “你这狗阉——”凌将军被当众廷仗羞辱,怒不可遏,脖颈额头青筋暴起。 灰衣将领跪在地上,焦急恳求道:“请公公高抬贵手,这位凌将军乃是雍州云麾将军凌涛,曾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在幽州时,更是少数面对燕然大军也不落下风的将军!” 首领太监不屑地冷笑一声:“什么不落下风,还不是丢了幽云府灰溜溜逃去雍州?败军之将也敢在皇宫叫嚣,不自量力。” 凌将军死死咬牙,大声吼起来:“幽州战败,难道就只是我们武人的过错吗?我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不知有多少兄弟战死沙场!” “可你们呢?就会躲在奢侈的宫殿里歌舞升平,残害忠良!” “擅闯禁宫本就是大罪,我们武人人微言轻,今日无论成败,都是个死,为了大将军,早将性命豁出去了,就算兵谏,也必须叫那个昏君收回成命!” 凌涛一番陈词慷慨激扬,在场众人无不震动。 “收回成命!赦免大将军!” 他身后的亲卫跟着叫嚣起来,尤其是出身雍州的将领,个个面容阴沉,神色狰狞而压抑,显然已是愤怒到极点的状态,稍微一点火星,立刻就能把这里烧成一片战场。 一群人上前撞开侍卫们,将凌涛扶起,双方彼此推搡,几乎扭打在一起。 太监侍卫们大惊失色:“反了,你们竟敢辱骂圣上,庭前斗殴……是要造反嘛!” 一旁的吏部、兵部两位尚书同时变了脸色。 吏部尚书厉秋雨对武人同样没有好感,狠狠拧起眉头:“这些粗鄙武夫……” 兵部尚书关冰沉着脸:“童顺这个阉宦隔绝内外,摄政危在旦夕,事到如今,也只能依靠这些武夫兵谏了,只要注意不要误伤了陛下就是。”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御史。 他面朝着清和宫宫门,长拜而下,高声控诉: “去年幽州战败,有人怂恿陛下割让幽州,换取苟安,幽云府知府曾十次上书幽州不可弃,但陛下依旧下达割地诏书。” “幽云府军民奋力抵抗整整五个月,没有援军,没有粮草,城内矢尽粮绝,树皮和麻布都被吃光,知府留下一封血书,悬梁自尽,敌人破城,屠杀了三天三夜,葬送十万军民!” “陛下今日又要放弃京州,逃至南方,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京州悲剧重演,变成下一个幽州吗?” “陛下,京州不可弃!国都不可弃!百姓不可弃!” 御史含着热泪高呼三声,情绪激动到了极点,竟然一头撞向清和宫门前石柱! 御史额头撞破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当场昏死过去。 这一番变故,惊得众人皆尽骇然动容。 被廷仗打伤的凌涛和灰衣将领,以及其他雍州武官,想起去年幽州的耻辱,双目赤红充血,感同身受,甚至有人哽咽低泣。 人群越来越激动,忽然有人大喊:“皇帝身边有奸臣蛊惑!快冲进去,除奸臣,清君侧!” “除奸臣,清君侧!” “除奸臣,清君侧!” 愤怒的火焰终于点燃了每一个人,场面瞬间失去控制。 武将背后那些随从亲卫们拥护着上官,不断往前挤,即将踏上最后的台阶。 历代名正言顺谋逆的口号,顺着四面八方的怒火,终于汇聚成震耳欲聋的洪流,冲着清和宫席卷而至。 理智尚存的几位尚书和右丞相被混乱裹挟,脸色难看至极。 坏了,这下事情不可收拾了! 他们只是来劝皇帝收回成命,不是来谋反的! 守在清和宫门口的侍卫和太监们,此时已然吓破了胆,冲突一旦开始,势必要发展到流血牺牲,如此混乱的状况,他们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清和宫高大的宫门骤然洞开—— 淡金色的太阳自云层中跃出,大放光芒。 一道颀长的人影逆着光跨出殿门,染了血的龙袍在初春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年轻的皇帝站在台阶的最顶端,金色冕旒冠在灼灼日光中击出清鸣。 坠动的旒珠下,青年帝王眉宇间笼罩着迫人的威势与盛怒,眼瞳深邃,蕴含着不可逼视的锋芒。 萧青冥一手提着天子剑,一手拎着满是血污的头颅,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是谁要求见朕?谁,要反叛朕?” 5、平息骚乱 清和宫宫门敞开的那一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凝固了时间。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落在高台之上的皇帝身上,全然忘了自己手里的动作。 萧氏皇族最出名的,除了开国皇帝以十骑精锐起家,涤荡四方,用十年时间完成天下一统霸业的英雄事迹外,就是萧氏皇族后代,无论男女,无一不生的姿容瑰杰,俊美无比。 到萧青冥这一代,更是皇族血脉中的佼佼者。 其生母乃是有“倾国牡丹”之称的雍州王长女黎氏,昔年入宫为后,一下就艳压了江南第一美人陈妃,只可惜红颜薄命,只当了十年皇后就香消玉殒。 陈妃来自淮州世家贵族陈氏,在黎皇后离世后,被先帝立为继后,正是如今的陈太后。 萧青冥身形修长,轮廓被天光映照得格外分明,眉骨深邃,鼻梁高挺,面容俊朗至极,淡金色的阳光中,愈发显得龙章凤姿,威严不可直视。 他剑眉之下双瞳深黑,森寒的视线逐一扫过众人的脸,彷如兜头一盆冷水,清君侧的口号声一下子被浇灭了。 震惊之下,众人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还是清和宫外的侍卫和太监们最先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跪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青冥从跪倒的内侍中一步步穿过,最后驻足于台阶之前。 他将手中提着的头颅随手一掷,滚了好几圈,堪堪停在石阶上,露出童顺临死前狰狞错愕的脸孔。 “是童顺这个阉狗!” “童顺怎么死了?!” 先前冲上来的武官们,被突然出现的皇帝和血淋淋的人头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退下台阶。 就连适才最激动愤怒的黑脸凌将军,与之对视的一瞬间,也不禁气短了一截。 各路文臣武将们如梦初醒,纷纷跪倒行礼:“参见皇上!” 凌涛带着对皇权的天然敬畏和对这个昏君的憎恨,内心矛盾极了,还想挣扎一下,被灰衣将领用力一扯,这才不情不愿地跪下来。 萧青冥俯瞰众人:“内厂提督童顺以下犯上,图谋不轨,已被朕亲手斩杀,以儆效尤。” 他斜点剑尖,话语平淡间暗藏凌厉杀机。 方才还气焰嚣张廷仗武将的守门太监,一听这话吓得面如土色,一时没跪住,直接瘫软在地。 其他太监和侍卫也面面相觑,满脸错愕。 皇帝平日里不是对童顺言听计从吗?竟然说杀就杀了?莫非今日是中了什么邪? 右丞相梅如海这时忙不迭上前行礼:“陛下英明!童顺这个奸佞隔绝内外,让陛下闭目塞听,企图把持朝政,才险些酿成今日大祸,多亏陛下杀伐决断,诛杀此獠。” 杀伐决断?英明?几个尚书听右丞相眼都不眨的阿谀奉承,牙都要酸倒了。 明明皇帝上午还召了舞姬乐师,和那个俊俏探花在寝宫厮混。 玩家扮演的昏君除了奢靡享乐,最爱欣赏美人,就连提拔官员都是看脸的。 游戏系统甚至有专门的易容道具,供玩家给人换上好看的皮肤。 朝廷六部重臣,除了两撇小胡子白白胖胖的钱云生,因为背景够硬坐稳户部尚书之位外,其余官员多是仪表堂堂的俊秀男子。 吏部尚书厉秋雨世家出身,年轻时与礼部尚书崔礼并列京城四君子,前者高挑伟岸,后者阴柔秀美。 兵部尚书关冰年近四十,由于性格拒人于千里之外,至今未娶,依然受到中年妇女追捧。 至于这位右丞相梅如海,出身寒门,倒插门攀上世家淮州梅氏,连自己姓氏都改了,靠着一张逢迎溜须的嘴,哄得昏君将他一路提拔到丞相高位。 不等丞相再开口,萧青冥沉声喝问:“你们杵在这里,意欲何为?是要谋逆吗?” 吏部尚书厉秋雨率先道:“启禀陛下,今日我等冒死前来,只为劝陛下不要听信小人谗言,黎昌大将军乃是陛下亲舅舅,对陛下忠心耿耿,摄政喻行舟乃是先帝亲封帝师,陛若一意孤行将二人处死,必遭天下骂名!” 礼部尚书崔礼捏着折扇指着厉秋雨,他的声音和长相一样柔美,言辞却笑里藏刀十分犀利,此刻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显得尤为阴阳怪气: “厉尚书,黎昌身为陛下亲舅,手下雍州军明知京城有难为何不速速来援?” “喻摄政身为帝师,不为陛下开经筵讲学,反而指使你等今日带着一帮武夫,擅闯禁宫?这样的亲舅和老师,啧啧……” 这次陈太后提出“南狩”,丞相梅如海、户部钱云生和礼部崔礼,这些南方出身的臣子果断拥护,为主和派摇旗呐喊。 吏部尚书厉秋雨出身京城,兵部关冰出身雍州,二人则是竭力反对。 而另外的工部、刑部两部尚书由于出身低微,更重要的是长相不够周正,平日里昏君连正眼都欠奉,根本没有发言表态的权利,见主和派势大便隐隐投靠。 黑脸武将凌涛怒气勃发:“雍州军是边关军!要同时防备西面沙漠的羌奴国,和北方草原的燕然军,若是从前幽州军还在,便可一同协防燕然,我雍州军的兵力怎会如此捉襟见肘!” “更何况,朝廷拖欠了大半年粮饷,上次竟只发了一个月的,士兵们也是人,饿着肚子,如何发兵?” 户部尚书钱云生扶着圆滚的肚子,眯起小眼睛:“你还好意思提幽州军,雍、幽二州每年耗费国库的粮饷都是天文数字,结果如何?还不是丢了幽州,又要朝廷赔款,又是大笔银钱。” “如今国事艰难,你雍州军不体谅朝廷,反而因为嫌少,坐视京城危难,无非就是借此威胁朝廷,威胁圣上,居心叵测!” “你!”凌涛口拙,激怒之下更是口不择言,“国库空虚,还不是因为某些人奢侈享乐!黎大将军为表忠心,前往京城随行只带五十亲卫,不料竟被自己亲外甥囚禁起来!” “你们这些昏君庸臣,迟早要遭报应的!” 此言一出,别说主和派文官,就连吏部兵部两部尚书,还有灰衣将领等人,都是脸色大变。 “凌涛你疯了?” 厉秋雨和关冰压抑着怒火,心中咒骂凌涛冲动坏事,这下当面得罪皇帝,必定使皇帝倒向主和派,更是劝谏无望了。 崔礼阴测测冷笑:“区区一个三品云麾将军,不但擅闯禁宫,图谋不轨,还敢当众辱骂圣上,罪当夷三族。” 众文官面色难看,无一人敢蹚浑水为凌涛求情。 这些五大三粗的武将,空有蛮力,不读圣贤书,不沐教化,本来就被文官集团所排斥。 若非昏君大怒之下将摄政喻行舟一并下狱待斩,未必会同时激怒这些武将和文官。 萧青冥记得游戏历史记录中,昏君不敌文官集团集体反弹,无奈之下把摄政喻行舟释放,唯独赐死了大将军黎昌,将之人头献给燕然太子,而后又处死了一干逼宫武将。 逼宫事件后,文官集团中的主和派完全占了上风,皇帝大权彻底旁落,成了一个被圈养的傀儡,然而真正到燕然大军压境时,只知道一味后退,苟延残喘五年,最终积重难返。 萧青冥不动声色地默默观察着众臣神色,一个只会溜须拍马的丞相,一群内斗的世家贵族文臣,几个只会狐假虎威争权夺利的太监,更有对皇帝和朝廷满怀怨愤的武将。 这样的国家不亡,谁亡? “陛下!”一旁的灰衣将领膝行上前,沉声道,“凌涛将军激愤之下一时失言,并非对陛下不敬,请陛下看在其征战半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从轻发落!更何况,方才他已经被处以廷仗,已经受过教训……” 凌涛义愤填膺,不顾大腿还渗着血,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张束止你跪什么跪?你忘记你曾在幽州与京州边界七天七夜死守潼关,这才没有令燕然大军直抵京城。” “可你得到了什么?一身的伤病和朝廷的责难与贬斥!你本立下大功,却从堂堂飞云将军贬为一阶校尉!” 他越说越气愤,就连身后的其他武将亲卫跟着气愤起来。 “死就死,我不怕!但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救出黎大将军!” 眼看着局面又开始不受控制,厉秋雨和关冰几乎绝望,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莫非今日当真只有兵谏一条路可走了? 小太监书盛见事态有变,立刻机敏地指挥一众侍卫挡在皇帝身前,就要拿下凌涛这个犯上作乱的刺头贼子。 双方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青冥终于动了,他伸手拍开前方紧张的侍卫,提着天子剑,只身走向凌涛和张束止两个失控边缘的武将。 内侍们和一众文官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皇帝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想像杀死童顺那样,把两个敢犯上的武将亲手斩杀吗? 书盛紧紧跟在皇帝身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陛下,危险……” 那可是常年征战沙场的军人,不是童顺那样养尊处优的太监。 紧张的何止是他,凌涛和张束止也紧张到了极点,他二人双手紧紧握拳,张束止认命般闭上了眼。 凌涛不断做着深呼吸,脑海中在飞身上前挟持皇帝和等死中间反复横跳,最后还是惨笑一声,放弃了挣扎。 天子剑通体银白,为精钢所铸,薄如蝉翼的剑刃流动着水波般的纹路,剑格雕有双龙飞天,工匠靡费无数,历经千锤万锻,才铸就一柄工艺极其精湛的绝世宝剑。 这柄寒气逼人又华贵无比的天子剑,被萧青冥横握在手中,缓缓递至两个武将面前。 凌涛和张束止饶是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此刻也倍觉羞辱。 这是做什么,让他们自杀? 萧青冥眼神深沉如渊,淡淡道:“拿着朕的信物,去诏狱释放黎昌和喻行舟。” “!!!” 不止两个武将,在场所有人统统愣住,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凌涛和张束止狐疑地对视一眼,身后的文臣武将也是满脸不可置信,吏部和兵部尚书并没有第一时间喜出望外,而是满腹怀疑猜测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昏君喜怒无常、出尔反尔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前不久黎昌刚被召回京城时,皇帝对着人舅舅长舅舅短的嘘寒问暖,谁知一言不合就翻脸,半夜里派人将人捉入诏狱。 现在眼看群臣逼宫,威胁到皇位和性命,说不定表面上答应放人,等安抚下武将情绪,再来个秋后问罪。 待两人拿着剑进入诏狱,当场诬告一个盗取天子剑的罪名,一同处死,也不是皇帝干不出来的事。 没见皇帝上午还宠信着童顺,下午就亲手把人杀了,连脑袋都砍下来示众? 如此反复无常的君王,早已失去了群臣的信任。 更何况一众武将当众对皇帝辱骂讽刺,如此大逆不道,怎么可能被轻轻放过? 凌涛和张束止犹疑着不敢接剑。 萧青冥心知君臣隔阂已深,既没有耐性也没有合理的理由去解释。 他眉头一皱:“你们既然不想释放黎昌和喻行舟,那就让他们继续在诏狱待着。” 两个武将也顾不得思考皇帝究竟打什么算盘,立刻跪下接剑:“多谢陛下开恩!” 不管皇帝是真心还是被逼无奈,既然已经满足了主战派们最核心的诉求,厉秋雨和关冰都不好意思再反对皇帝“南狩”,万一再把对方惹怒,就得不偿失了。 自古以来,政治的本质就是折中和妥协。 深知这一点的右丞相梅如海,适时站出来奉承:“陛下宽容大度,虚心纳谏,实乃天下之楷模,群臣之表率。” “只不过眼下燕然势大,禁军战力不足,仓促之间也难以调集军队,还请陛下和太后速速离宫南狩。” “京城不如就交给黎昌大将军驻守,以将军之才,又兼陛下赦免之恩,必能忠勇退敌。” 丞相这番入情入理的话,叫崔礼和钱云生打心底里为他鼓掌叫好,厉秋雨和关冰一派的文官也觉得理所当然。 武将么,忠君卫国本就是他们的职责,皇帝都开恩免罪了,为君效死才符合儒式君臣纲常和道德标准。 唯独凌涛等一干武将敢怒不敢言,皇帝和太后逃到南方去,留下一座没有退路的都城,把大将军放出来代替他们送死? 这可真是物尽其用! 难怪皇帝突然良心发现将人放出来呢,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但是二人也并不敢有任何怨言,既然终归一死,与燕然大军作战到底,总好过憋屈地死在诏狱之中。 张束止暗暗叹口气,正要领旨谢恩。 不料萧青冥突然开口:“谁告诉你们,朕要离宫南狩了?” 6、神秘SSR 众人又是一愣,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自从皇帝提着童顺的脑袋从清和宫出来,大臣们就一日三惊,对帝王心思半点也捉摸不透。 “书盛,从今日起,你接替内厂提督一职。” 萧青冥抬手,小太监在他身侧毕恭毕敬躬身行礼。 “传朕口谕,皇宫上下一切如常,若有私自离宫,或者偷运宫中财物者,宫规处置,另着人守护太后寝宫,防止宵小趁机作乱。” “还有,从明日开始,恢复早朝。” 听到恢复早朝,众臣无不又惊又喜,皇帝已经连续半个多月都没有上朝了。 几位尚书依然心有疑虑,尤其是主和派的崔礼和钱云生,皇帝突然转性了? 若是皇帝反对迁至南方行宫,他们的算盘就全落空,更何况一旦燕然大军杀来,留在皇城可是九死一生的事。 除了那些顽固不化的好战分子,谁愿意把身家性命葬送在这里? 萧青冥留守的表态,顿时引起一旁沉默看戏的宗室勋贵不满,纷纷吵嚷起来。 其中一人,频频向着宫外方向焦急张望,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被拥簇在中间的瑾亲王萧瑾乃宗室之首,也是先帝仅剩的亲兄弟,他年近四十,保养得宜,看上去就像三十岁一样年轻,因年少美貌得赐名为“瑾”。 他的样貌同样遗传了萧氏皇族的优秀血统,皮肤之白皙,面容之艳丽,连公主都比不上,微微上挑的眼尾有种雌雄莫辨的妩媚。 他理了理衣襟,施施然道:“陛下,不知今日的决定可与太后商议过了?” 瑾亲王素来厌恶这个平庸的皇侄,昔年还在太子东宫时,无甚交集,还算规矩,谁知一登基就暴露本性,整日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他看,若非有太后压着,谁知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罕见的,萧青冥只瞥了他一眼,没有像从前那样垂涎三尺,逮着机会就纠缠。 他淡淡道:“朝堂之事,自有朕决断,无需过问太后。” 瑾亲王微讶于对方态度的转变,皱了皱眉道:“那就是说,太后没有同意了?” 意识到这一点,众臣的神情又变得微妙起来。 众所周知,皇帝并非陈太后亲生儿子,登基以来荒于朝政,给了陈太后伸手的机会,再加上宗室勋贵的支持,同样是朝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朝堂上主和派、主战派,以及太后党相互争斗拉扯,本该最尊贵的皇帝,反而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就连太监都能来拨弄两下。 自启国开国以来,最窝囊皇帝也不过如此。 厉秋雨面色凝重,眼看宗室和主和派要沆瀣一气,即便内心对皇帝依然有着深深的疑虑,他也不得不站出来坚定立场: “陛下,瑾亲王,开国□□皇帝纵横半生打下的江山,岂能因贪生怕死轻易放弃?” 兵部尚书关冰板着一张冰块脸,言简意赅:“附议。” 他紧紧盯着皇帝的脸,生怕他举棋不定又要反悔。 就在几派大臣又要开始争执时,一个与萧青冥面容有五分相似的男人,带着随行太监和一众侍卫匆匆赶来。 “皇兄,臣弟听闻有乱党犯上,立刻赶来护驾,只不过路上太后召见耽搁了时间,臣弟来迟,还望皇兄恕罪。” 男人一身华贵衣饰半跪行礼,额头见汗,确是奔走急切的样子,他正是陈太后的亲子,萧青冥同父异母的弟弟,怀王萧青宇。 先帝曾言,皇三子萧青宇孝悌恭谦,襟怀磊落,因而赐封号为“怀”。 不同于陈太后和萧青冥之间的疏离,这两兄弟反而异常亲厚,萧青宇从小就像跟屁虫一样黏在萧青冥身后,直到十四岁册封太子,萧青冥搬去东宫居住,两兄弟才分开。 新帝十七岁登基以后,哪怕行事日渐荒唐,性情变化无端,怀王也始终盲目地听从昏君的命令,指东他不敢往西,还满世界搜罗奇珍异宝和美人哄皇帝开心。 萧青冥细细端详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先是迁居东宫,又是被人魂穿,于他而言,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对方了。 若非身为亲兄弟长相相似,他几乎连萧青宇长什么模样都快遗忘。 萧青冥慢慢回忆着年幼时,两兄弟一起玩耍的愉快童年,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温度:“皇弟,你起来吧。” 萧青宇不疑有他,像往常那样亲昵地挽住皇兄的手臂,微笑道:“看来皇兄无恙,臣弟就放心了,皇兄吩咐的大事,臣弟都已办妥。” 萧青冥却是心中一凛,昏君能吩咐他做的“大事”,岂能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怀王回过头一摆手,他带来的一干如狼似虎的宫廷侍卫,立刻将文武大臣们团团包围起来。 怀王面对这帮敢犯上逼宫的“乱党”,丝毫没有好脸色:“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胆子不小,竟敢犯上作乱欺辱胁迫我皇兄?” “皇兄的密旨,此刻早已到了诏狱,一旦有乱党敢生事,传旨太监就会当即宣读,即刻诛杀乱党头领黎昌和喻行舟!”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萧青冥刚刚不顾危险,只身安抚好众文臣武将激愤的情绪,一瞬间又炸开了锅。 “大将军和摄政已经被杀了?!” “原来狗皇帝刚刚都是在演戏,拖延时间,好等怀王带人来护驾!” “糊涂啊!明明早知道狗皇帝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竟然还上了当!” 才接下天子剑的凌涛又惊又怒,若非张束止还有一丝理智,死死拽住他,只怕当场就要暴起,用御赐天子剑弑君! 显然,这次爆发的危机,比适才众人嚷嚷着清君侧时更为严重。 抱团的武将和他们身后的亲卫们,如同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任何一点刺激,都会顷刻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 “怀王!”萧青冥面沉如水,“朕方才已经下令,释放黎昌和喻行舟,也不会离宫南迁。” 对于昏君的一切“吩咐”,他直接矢口否认: “朕没让你传什么密旨,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怀王一愣,诧异地睁大眼睛:“皇兄,为何?” 怎么突然变得跟平时不一样了? 他转念一想,恍然大悟,他的皇兄必定是这些乱臣贼子胁迫,受到了惊吓,清和宫的侍卫又莫名消失了大半,失去保护,皇兄这才不得不虚与委蛇。 “皇兄莫要担心,臣弟已经得了太后懿旨,宫廷侍卫已经尽数调来,臣弟保证此处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他们伤害不了你。” 怀王一边安抚“担惊受怕”的皇帝,一边撂下狠话: “今日倘使有人敢伤害我皇兄一根头发,无论是谁,本王必将他碎尸万段!” 见弟弟仰着头,一副小狗崽求主人表扬的神情,萧青冥顿时无语至极。 “陛下!”被包围的人群中,右丞相梅如海高声叫道,“请陛下明鉴,我等绝无犯上作乱之意啊!都是这些武夫逼迫陛下!他们必是受了黎昌和喻行舟的指使!” “陛下早已洞悉乱党阴谋,让怀王暗中护驾,实在是深谋远虑,可是臣等都是站在陛下那边的,微臣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南迁事宜,陛下说走就走,说留就留,微臣誓死追随陛下!” 丞相忙不迭撇清干系表忠心的话,无疑又给濒临失控的局面添了一把柴。 厉秋雨肺都要气炸了:“梅丞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 武将们更是喧哗不止,甚至有一些胆小的文官也开始相互指责。 宗室们觉得自己最无辜,明明他们也是站在皇帝和太后那边,主张南迁的,凭什么跟这些乱臣贼子当成一党? 唯独瑾亲王萧瑾十分淡定,不光因他身份贵重,最重要的是,他笃定自己在皇帝心中分量特殊。 众人吵嚷之际,突然响起一声爆喝: “你们这些昏君奸臣!什么特赦?都是糊弄人的把戏!” 凌涛一把推开灰衣将领的约束,双眼通红充血,已经彻底被愤怒激得失去理智。 兵部尚书关冰面色铁青:“凌涛,住手!” “大将军一心为国,愚忠这个昏君,如今落到惨死狱中,竟然还要被你们这些奸臣污蔑人格,是可忍孰不可忍!” 凌涛手里握着那柄锋利至极的天子剑,挑起剑尖对准几步开外的皇帝。 “大将军对我恩重如山,我凌涛今日就要为大将军报仇,不怕死的,就跟我一起冲!” 他身后一众处于爆发边缘的亲卫轰然应诺。 张束止暗叹一声,一颗心不断下沉。 最后一把火,终于引爆了炸药桶。 事态发展至此,萧青冥心知此刻再许什么承诺都无济于事。 他双手负背,目光如电,昂首立在原地岿然不动,袖中五指紧紧收拢,捏着一张泛着金光的卡片。 “来人,护驾!”怀王沉声大喝。 宫廷侍卫们纷纷拔刀,就要迎上去。 就在乱局一触即发的瞬间,一直隐忍克制的张束止飞身上前,劈手砍在凌涛握剑的手腕间,后者猝不及防五指发麻,被对方一把将天子剑夺去。 迎着凌涛惊愕的眼神,张束止眼带歉意:“凌涛兄,对不住。” 两人的交锋只在短短一息之间。 另外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呼啸而至,穿过侍卫们的间隙,直刺萧青冥胸膛而来! 这一记冷箭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就连张束止也只察觉一道寒光掠过双眼。 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锋锐的箭弩已然流星般射到了萧青冥面前! 完了!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生出了绝望的情绪。 “铮——” 但听一声刺耳争鸣,那志在必得的箭尖竟然正好撞在一柄漆黑的长剑上! 一袭黑衣犹如凭空出现的鬼魅,不偏不倚挡在萧青冥面前,挡下这致命一箭。 黑衣人手中长剑不知是何种金属打造,通体漆黑如墨,不反射一点光亮,一旦入夜,手中便如同空无一物,剑脊正反均开有血槽,绝对的杀人利器。 黑衣人脚尖点地,身轻如燕腾空而起,循着弩箭射来的方向,转眼落入人群之中,身影快如闪电,探手一剑,便砍断了一个佩弩者的手臂。 “留活口!” 萧青冥出言终究晚了一步。 黑衣人第二剑已化作一道虚影,话音未尽,染血的剑尖从刺客后心刺出,令其当场毙命。 这一下兔起鹘落,黑衣人救场迅如雷霆,众人尚未回过神,刺客就已经死了。 萧青冥手中唯一一张金色ssr卡牌浮现出已使用的记号。 【英灵人物:冥王剑·秋朗】 7、恩威并施 有人放冷箭行刺?! 就连激愤之下恨不得跟皇帝拼命的一众武将,这时也懵了。 他们入宫前都卸除了武器,此刻除了那柄被张束止夺走的天子剑,武将们都是赤手空拳,谁能把军中的制式弓丨弩带进皇宫? “有刺客……” 怀王惊魂未定,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回廊又有人影闪过。 “皇兄小心!”怀王只来得及大喝一声,想也不想地扑到萧青冥身前护着他,就像小时候两人调皮挨打受罚,萧青冥也时常保护他那样。 话音刚落,“噗嗤”一下,一支利箭没入了怀王后肩胛,尾羽甚至还在不住轻颤。 冲击力将萧青冥撞得后退两步,才稳稳扶住怀中的弟弟。 黑衣人在怀王出声的瞬间同时冲向回廊,长剑当做长矛般掷了出去,一剑穿透刺客肩骨,将人活活钉在廊柱上,然而刺客早已在口中藏了毒药,当场服毒自尽。 连续出现两个刺客,一个用短程军弩,一个用远程弓箭。 接二连三的刺杀,在场众人无不惊骇莫名。 武将和宫廷侍卫们的冲突,也不约而同中断,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对峙。 凌涛早已被张束止制住,纵使他再蠢,此刻也冷静下来察觉了不对。 ——真的有人混在其中谋逆弑君! 这时,清和宫四周响起接连不断的脚步声。 伴随着书盛扯着嗓子嘶吼护驾,大股大股的禁军身着甲胄从外面涌进来,迅速把守住了清和宫各个出口和要道,转眼围了个水泄不通。 皇城禁军首领霍临匆匆赶来,半跪在萧青冥面前,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霍临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被萧青冥召唤而来的黑衣人秋朗,冷冷扫视一周,从刺客肩头拔出随身佩剑,回到萧青冥身侧,由始至终,他都不发一言,宛如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 “青宇,你如何?”萧青冥叫了弟弟的名字,沉冷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关切。 萧青宇从他怀中抬头,脸色发白,额上全是细密冷汗:“皇兄,臣弟没有保护好你……” 萧青冥摸到他背后的血,皱了皱眉:“传太医。” 不用他吩咐,书盛已经命人去了。 他又从袖中摸出一粒漆黑的药丸,强行塞进萧青宇嘴里,命令道:“吞下去。” 怀王呛得咳嗽两声,但还是乖乖听话把药丸吃下。 萧青冥凝视他的眼睛:“你真的让太监去诏狱传旨了?” “……是,不过应该还没那么快,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怀王这才意识到原来皇兄是真的改变主意,不想杀黎昌和喻行舟了。 他有些慌张,不顾身后的疼痛,磕磕绊绊地道:“……皇兄,臣弟是不是坏了你的大事?” 他的眼神竟流露些许委屈巴巴的意味,无端叫人想起做错事的小狗。 萧青冥没有说话,朝书盛使了个眼色,后者心思敏捷,立刻去追传旨太监。 这粒药丸是十连抽奖送的r级道具大还丹,可即刻恢复一定生命值,一盒仅三粒。 怀王脸色立竿见影好了很多,伤处也不再流血,萧青冥便将之交给一旁的内侍照顾。 他起身越众而出,禁军首领霍临依然跪在地上请罪,低头不语。 年轻帝王冷酷的视线,逐一掠过众人神态各异的脸。 “好啊,好得很。” 他的语调并不如何愠怒,甚至显得轻描淡写,在鸦雀无声的前庭远远传开,却像藏着某种无形的压力,压弯了每个臣子的脊背。 “还有谁要谋反行刺?”萧青冥左手负背,右手垂在宽大袖袍中,紧扣着某种冰凉的金属袖珍机括,“朕,就在这里。” 皇帝独有的威势,在这句抑扬顿挫的宣告中攀升到顶点,在场无论宗亲贵族,文臣武将,太监侍卫,尽数白了脸色,黑压压跪倒了一片。 “臣等有罪!” 即便是瞧不上皇帝的瑾亲王萧瑾,依然充满不信任的六部尚书,抑或是满怀怨愤的几个将军,此刻也不得不臣服于皇权的力量。 张束止一脸黯然地跪着,内心更多的是狐疑,他奉了摄政喻行舟的命令,参与逼宫的同时也在暗中保护皇帝。 兵谏要求放人为真,调动禁军以防不测也为真,可是那两个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本应守卫清和宫的侍卫又去了哪里?为何禁军首领姗姗来迟? 莫非喻摄政想假戏真做,借机彻底夺权?! 接二连三的突发状况疑点重重,张束止胡思乱想,越想越心惊肉跳。 无论如何,今日必定无法善了了…… 在众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中,萧青冥踱到张束止面前,淡淡开口:“天子剑。” 张束止和凌涛以及一众武将亲卫们,顿时心沉到谷底。 经过这场阴谋诡谲的宫变,谁也不敢继续造次,更何况皇帝身边还多了一个剑术出神入化的神秘高手,恐怕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此人敌手。 张束止无奈闭上眼,带着绝望的神色,双手将天子剑奉上。 萧青冥握住剑柄,屈指在剑刃上轻轻一弹。 凌涛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愤怒和恨意都被失落取代,他既救不出敬仰的大将军,也无法为之报仇。 不论今晚他是被阴谋家当刀利用也好,一时冲动也罢,做出谋逆之举已是既定事实。 凌涛万念俱灰,扯了扯干裂的嘴角,俯首拜倒: “陛下,罪臣不敢请求宽宥,但其他武官和亲卫都是被罪臣裹挟的,并非当真想要谋逆,他们个个都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 “要杀要剐,凌涛都不怕,只求陛下让他们戴罪立功,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要用谋反罪处死他们,这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回应他的,只有叫人无望的沉默。 萧青冥没有理会他,而是在查阅游戏系统板,虽然无法像手机界面那样查看群臣的忠诚和野心值,不过大臣的名字没有变灰,就代表人当无恙。 黎昌和喻行舟的名字依然在列。 凌涛却慌了,他对着打心底里不屑和厌恨的皇帝,一下一下重重磕头,被廷仗打得皮开肉绽的伤处还在流血,很快,额头也磕破了,汗和血黏着鬓发和衣衫,整个人狼狈至极。 萧青冥终于垂眼注视他,用波澜不惊的口吻低沉沉道:“你一心求死也无妨,不过黎昌和喻行舟并未被朕赐死,他们现在还在狱中待得好好的。” “若非你等非要闹这么一出,说不定现在已经拿着朕御赐的信物,将人放出来了。” 不仅是张束止和凌涛,周围听见这话的文臣武将们都是一脸震惊。 如果说之前皇帝可能是被逼无奈才许下承诺,眼下已然掌控全部局面,就没有必要说谎了,难道刚才怀王那番话,只是个误会? 强烈的悔恨之心瞬间涌上来,凌涛一张黑脸又羞又急:“陛下,末将、罪臣……” 见他说话都语无伦次,萧青冥扬声打断了他:“凌涛,你罪该万死。” “不止是因为你鼓动众人犯上,更是因你身为云麾将军,统领士兵作战,一不能明辨是非,二不能冷静自制,易燥易怒,冲动愚蠢,有勇无谋。” “得到一条情报,既不核实真假,也不判断敌我实力,就轻信上当,以至于连累属下一败涂地,也险些累得黎昌将军一同获罪。” “凌涛,你可知罪?” 萧青冥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语速不疾不徐,每个音节都像一柄沉甸甸的重锤,狠狠敲在凌涛心头。 凌涛如遭雷击,轻飘飘的几句话,一瞬间几乎要把他赖以生存的精神信念压垮了。 他自以为自己忠心耿耿,立下无数大功,都是朝廷对不起他,即便求死,也是豪气干云,为救大将军和众同僚正义赴死,没想到今日之祸,竟一半都是自己酿的苦果。 凌涛从自我感动中被萧青冥三言两语冷冰冰抽离,愧得满脸羞红,晃了晃身子,脊背都塌了,眼神灰败地望着他:“罪臣知罪……” 萧青冥冷冷道:“你既然知罪,就该知道下场。” 若说凌涛先前求死,心中还有愤懑不服,现在则是彻底无话可说,得知大将军还活着,最后的遗憾也满足了,他聚起最后一丝勇气和尊严,仰起脖子,闭目待死。 周围其他武将和亲卫们也丧失了反抗的意志,纷纷别开脸,不忍去看。 萧青冥抽出天子剑,没有任何犹豫一剑斩下,锋锐寒芒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厉剑光。 然而,预料中奔涌的热血没有一滴飞溅出来,凌涛疑惑又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脑袋怎么还在? 一旁的张束止偷眼看去,倏然惊的瞪大双眼:“头发……” 凌涛这才发觉头顶凉飕飕的——皇帝居然只斩去了他的发髻! 他的头顶中央因此秃了一块,在春寒料峭下,瑟瑟发冷。 萧青冥收剑回鞘时发出一声清脆的轻鸣,慢条斯理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念在你并非祸乱主谋,又救主心切,姑且令你的发肤代你受过。”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云麾将军凌涛,以下犯上,冲动无谋,犯下大错,不能担任将军一职,也不能继续留在雍州军中。” “今日起,贬斥为一普通兵卒,编入禁军中,处罚日日清洗马厩。其他人也参照此例执行。” “凌涛,你可服气?” 这下峰回路转,凌涛和其他武将亲卫侥幸捡回一命,当即大喜过望,一悲一喜之间几乎要流出眼泪:“服气,服气,士兵凌涛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张束止同样又惊又喜,还没来得及为他高兴,萧青冥别有深意的眼神已经落在他脸上。 “至于你,方才危机关头,你出手阻止凌涛,本应嘉奖。” 张束止心中一凛,忐忑不安:“保护陛下乃应尽之责,罪臣不敢居功。” 萧青冥接着道:“但今日之乱你也有份参与,就当功过相抵,不再另行处罚。” 张束止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萧青冥忽而俯身按住他的肩头,压低嗓音:“是谁指使你的?黎昌,还是喻行舟?” 萧青冥的声线沉悦而优雅,不轻不重的语调带着皇族特有的矜贵,听在张束止耳朵里,只觉得寒气顺着背脊往上窜,头皮一阵发麻:“无、无人……” “首鼠两端,难成大器。”说完这么一句,萧青冥状似亲切地拍拍他的肩,便直起身。 张束止回过神时,后背已是一身冷汗——皇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沉可怕了? 这种压迫感,总让他想起面对摄政的时候,他暗暗想,两人真不愧是师生。 右丞相梅如海提着衣摆,十分丝滑地见风使舵:“此次祸端必有内情,陛下明察秋毫,先斩童顺,后除宵小,想必那幕后之人定会心有顾忌,不敢造次,陛下深仁厚泽,法外施仁,群臣必定感佩皇恩,心悦诚服。” 四部尚书齐刷刷翻了个白眼,不愧是你,马屁精。 “右丞相。”萧青冥目光落在梅如海脸上。 后者立刻躬身,比平日里更小心翼翼:“臣在。” 他美滋滋思索着方才的措辞,既把黑锅都甩开,将自己摘出来,又大大称赞了皇帝一番,必定能让龙心大悦。 再顺势替众臣求情,卖个情面,如今童顺一死,皇帝除了依靠自己,还能听谁的呢? 萧青冥语气倏然转冷:“你身为丞相,非但不能制止百官触犯宫禁,甚至纵容武将作乱,该当何罪?” 梅如海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疾言厉色,这还是他记忆里那个皇帝吗?明明刚才连要造反的武将都能特赦,怎么拿自己开刀呢? 梅如海简直委屈得像田垄里的老黄牛:“……臣有罪!臣那是因为……” 不等他辩解,萧青冥一挥手,直接下令:“右丞相失职,禁军首领霍临,护驾来迟,致使怀王受伤,罚两人闭门思过七日,期间暂停职务,以观后效。” 梅如海一肚子话只好吞回肚子里,这个处罚不轻也不重,一下子剥夺了全部职权,又保留了复职的希望,卡得不上不下,叫人十分难受。 霍临有些诧异,但眼下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好领旨谢恩。 崔礼与钱云生对视一眼,面露疑色:“自陛下登基以来,你何曾见过如此恩威并施的样子?” 钱云生眯着小眼睛,晃了晃脑袋:“往后日子怕是不好过咯。” 萧青冥一一对今日参与逼宫之人做出赏罚,众人都无话可说。 厉秋雨不明白皇帝今天怎么突然性情大变,但昏君突然明智总归是好事,还不忘为诏狱里两人求情:“不知陛下可否赐信物予微臣,前往诏狱赦免黎将军和喻摄政?” 萧青冥轻轻抚过天子剑冰冷的剑鞘,缓缓摇头:“不可。” 方才轻易将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交给凌涛,不得不承认是他思虑不周,可不能再犯第二次错。 厉秋雨和一众主战派文武,不禁心里打鼓,惴惴不安,皇帝该不会又改变主意了吧? 却又听萧青冥继续道: “朕今日所言,皆会作数,未免有人从中作梗,朕决定亲自前往诏狱,释放他二人。” 8、帝师喻行舟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本以为今日犯上之举纵使达成目标,也必定会流血牺牲,没想到皇帝突然变得宽容至极,非但没有处死大逆不道的武将,甚至愿意纡尊降贵,亲自前往诏狱那样的污秽之地。 简直反常得像是换了个人。 吏部尚书厉秋雨狐疑地仔细端详萧青冥,鼻子眉眼身材毫无变化,就连侧颈一处淡淡的红色胎记也分毫不差,他这才略微放心,应当不是被人掉包了。 群臣的小动作哪里瞒得过萧青冥的眼神,他沉下脸冷哼一声:“尔等既然迟疑,那就容朕再想想。” 众人回过神来,立刻表示陛下英明。 这肆意暴躁又反复无常的小性子,果然还是那个皇帝。 “陛下此举鲁莽,是该三思。”远远的,突兀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反对声,在一片赞同中显得尤其刺耳。 本来皇城禁军已经将清和宫上下围堵得水泄不通,实不该放任何人闯进来。 萧青冥抬眼一瞥,就明白为何守卫连个通报都没有——来人正是当朝太后,出身自淮州世家贵族陈氏的“江南第一美人”。 陈太后衣着华贵,不到四十的年纪犹带着昔日名动江南的美艳。 “太后千岁。” 她所至之处,一干宗室勋贵纷纷向她行礼,便是对皇帝不假辞色的瑾亲王,也恭敬地朝她欠了欠身。 瑾亲王是先皇幼弟,其母同样出自淮州陈氏,与陈太后是姑侄关系,萧瑾长相更肖似母亲,从两人相似的眉眼处,不难察觉两人沾亲带故。 她带着三位太医匆匆而来,当然不是来医治皇帝的。 “青宇,你没事吧?” 陈太后心疼地查看怀王的伤势,见一支箭插在他背后,当即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竟有刺客敢害我儿!皇帝,你就这样轻轻放过幕后主使吗?!” “先帝临终前,叫你好好照顾青宇,可现在呢?” “这群逆贼犯上,你不杀。狱中两个贼头,唆使你留在险地,你不替青宇报仇,还敢放人?” “你如今当了皇帝,便如此不将我们孤儿寡母放在心上吗?” 陈太后一连串怒气冲冲的质问,立刻得到宗室勋贵的支持。 眼看燕然大军压境,离宫迁往南方,才符合他们的利益。 当然,若是答应燕然太子的条件,保住眼前的荣华富贵,就更好了。 至于那些个卑贱的武将算什么? 每年耗费国库养着军队士卒,不就是为皇族的安全效死的么。 主和派的礼、户两部尚书虽不与太后同党,此刻利益却是一致,崔礼和钱云生二人道:“今日行刺之事关系陛下和太后安危,幕后主使不可不防啊。” 萧青冥:“此事朕自会命人追查,绝不会放任主谋者。至于离宫南迁……” 他目光扫过众文武官员,掷地有声:“国都乃我朝国本,京城百万百姓安身立命之所,朕身为一国之君,受万民供养,怎可抛弃国本,背弃百姓,任由燕然肆意践踏?” “诸位不论文武,皆是我大启国之栋梁,不知有谁,愿同朕一起,拱卫京城,坚守万里河山?” 满庭朝臣宗室、宫人军士,在这番慷慨激扬的激励下,无论真心假意,情愿还是不情愿,皆是齐齐跪倒在地,热血上涌:“臣等愿誓死追随陛下!” 武将和禁军兵卒们的回应声尤其铿锵有力。 山呼震天,惊得庭院中飞鸟四散。 陈太后也被吓了一跳,脸色红白交替,又不好发作。 瑾亲王更是诧异地望着萧青冥,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皇帝。 萧青冥瞥太后一眼,淡淡道:“太后若是担心,朕便派人护送您和怀王一同去南方行宫暂居便是。” 一听这话,怀王萧青宇立刻推开几个太医扶持,坚持站在皇兄身侧,仰望着他的侧脸:“皇兄去哪里,臣弟就去哪里。” “你——”陈太后看着这个没出息的儿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好一甩袖子悻悻而去。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陈太后,萧青冥心下松了口气。 若说皇城中人人皆可任由皇帝处置,唯独太后是不能动的。 启朝奉儒学为显学,以仁孝治天下,纲常伦理上下尊卑,礼教森严。 身为皇帝,可以昏庸,但绝不能不孝。 皇帝昏庸,还可以把黑锅推给奸臣,杀几个替罪羊就可以洗白了,不孝却没有借口推脱,必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唾骂。 “皇兄,太后一向对我过度关心,没有恶意,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小奶狗怀王扯着萧青冥的袖子,眼巴巴看着他。 萧青冥摆摆手:“朕不生气,你先回去休息,太医,好好替怀王治伤。” 事情告一段落,人群渐渐散去。 几个太监前方引路,两队侍卫后方随行,萧青冥手握天子剑,乘坐御辇前往诏狱。 去往诏狱的一路上,每个路口处,都竖有一座指路标识。 他仔细回顾着五年不见的一草一木,努力想要记清路线,却发觉自己即便经历了两次穿越,依然跟从前一样,方向感极差。 为了避免刺客摸进皇宫行刺,宫中原本不允许设立这种路标。 昔年萧青冥生过一场大病,病愈后,嗅觉器官变得异常灵敏,但方向感却变得奇差,难辨东西南北,比路盲还犹有过之。 不得不命人在宫中路口立下路标,平日出行也须太监引路或者乘坐御辇,这才能避免在偌大的皇宫迷路。 昔年先帝刚刚去世,他尚未登基,陈太后小动作不断,朝中暗潮汹涌争权夺利,其他州府不断拖欠粮税,隐隐有诸侯割据的架势,北方的燕然和羌奴国蠢蠢欲动。 萧青冥独自跪在灵堂前守孝至半夜,只觉又困又累,孤苦茫然忧思难解。 浑噩间仿佛闻到去世多年母后的气息,一时间十分思念,便叫太监引他去先皇后灵位处。 夜深路滑,他依稀记得走了很久也没有走到。 后来发生了什么,记忆已完全模糊,只觉四周是漫无边际的黑暗,醒来时头疼欲裂,他已穿越到了现代社会。 萧青冥默默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五年前穿越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穿越者是否获取了自己的记忆,依靠他的记忆假扮自己? 按他推测,穿越者在亡国之际被乱刀砍死,以至游戏结束,自己才得以穿回存档点。 既然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或许这个假扮自己的玩家是真的被砍死了。 周围安静下来,他终于有时间再次查阅系统板面。 原有的【群臣逼宫】的负面状态红色示警已经消失,朝政秩序度由15%上升至25%。 总算摆脱了奸臣随时造反、皇位摇摇欲坠的恶劣境况。 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在你的安抚下,朝局得到了短暂的稳定,奖励皇帝内帑增加白银五百两】 五百两? 萧青冥一阵无语,这系统奖励跟玛莎拉蒂5元优惠劵有什么区别? 那么内帑原本有多少呢? 萧青冥仔细一看,哦,余额白银一千两,原来他错怪系统了,奖励让他财产翻了一倍呢。 萧青冥:呵呵。 系统提示音并未结束:【你选择留守皇宫,拒绝敌国议和条件,使战争危险直线上升,京州百姓幸福度和朝政秩序度略微下降】 果不其然,【战争阴影】负面状态变得更红了,京州幸福度由19%降至17%,秩序度由25%再次下降至23%。 萧青冥脸色铁青地关上了系统板面,眼不见为净。 ※※※ 此时此刻,皇城诏狱之内。 朝野上下人人听之色变的天子诏狱,位于皇城以西的地底. 四周用数仞宽的青砖严丝合缝垒得密不透风,被厚重的土地掩埋着,活像人未死,先入土。 牢房之内常年不见阳光,连通风都少得可怜。 一层层拾级而下,位置越深,代表被关押着身份越重。 诏狱地底最深处,只有一间牢房。 墙皮剥落,露出漆黑内里,空气里飘散着腐臭和血腥味,陈木腐朽,残留着暗红的抓痕。 残烛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牢房一隅。 黎昌站在牢门边,望着外面阴暗小道的尽头,脚踝戴着镣铐,猛虎般高大的身躯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像一尊固执的石像。 他身着常服,身材挺拔威武,容貌与萧青冥有三分相似,光是站在那里,便如山岳一般稳重,星夜一般静肃。 “这么久没有消息传来,摄政不担心吗?” 在他身后,牢房一侧的矮榻上,另一个男人正襟端坐着。 暗纹云锦织就的玄黑官服,衬得露出外面的皮肤尤为白皙,银白封腰紧束,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流畅腰线。 乌黑长发被白玉簪束起,半张脸隐没于昏暗的烛影中。 喻行舟反问:“黎将军是想得到什么消息呢?” 黎昌剑眉一扬:“自然是好消息。” 两人身份贵重,虽有镣铐,但狱卒不得皇命不敢上刑。 喻行舟更是文官重臣,非但没有脱去摄政官服,身边就连小桌茶盏文房四宝都一应俱全。 此刻,喻行舟闲来无聊正在练字,他左手握笔,一行小楷含蓄清逸,工整端庄,行列之间完全对称,字字循规蹈矩,无一笔出头。 即便身陷囹圄,也难掩一身雍容儒雅气质。 喻行舟搁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渍,淡淡道: “倘若他们劝谏成功,意味着圣上被下臣胁迫,从此威严尽丧,反之,我等即刻便要身首异处。” “不知对黎将军而言,哪一个是好消息?” 黎昌一窒,拧起眉头:“圣上是我的亲外甥,他只是一时糊涂,被身边奸人蒙蔽。十多年前,圣上还是皇子时,你不是曾入宫做过他的伴读?” 喻行舟将煮沸的茶水缓缓倒入杯中,水汽升腾,他的眼神深藏在氤氲白雾中不甚清晰。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黎将军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吧。” 喻行舟端起茶杯,凝望着色泽逐渐变深的茶水:“入宫伴读时,我才十三岁。后来……我也多年未曾见他。你我都忘了——” “人,是会变的。” “权势越重,变得越多,尤其,是身在皇权顶峰。” 他的眼神既似怜悯又似自嘲:“我早已不对龙椅上那位抱有幻想。黎将军,你也不该继续活在对他幼时回忆中。” 黎昌皱眉犹豫道:“有传闻他登基前曾失足落水,旧疾复发迷了心智,或许将来……” 喻行舟嗤笑一声,摇摇头:“这个国家还支撑多久的时间呢?” 牢房外的小道忽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一个年长太监带着一众狱卒匆匆而来,手里握着明黄的圣旨。 黎昌双眼牢牢锁定在那卷圣旨上,五指不由自主收紧,竟把粗壮的圆木栅栏抠出五个指印。 年长太监面无表情地展开圣旨卷轴,高声道:“黎昌、喻行舟听旨。” 黎昌不假思索半跪在地,喻行舟慢条斯理从矮榻起身,掸了掸衣摆和袖口的尘埃,才四平八稳跪下行礼。 “雍州将军黎昌、少师兼摄政喻行舟,文武勾结,结党营私,犯上作乱,罪大恶极,特赐死,即刻执行!” 黎昌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对方,颈项间青筋遒劲,双眼发红,最终喉结轻颤滑动,千言万语化作一声绝望长叹:“圣上何至于此……” 喻行舟垂眼,神色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料到此局,唯有按在地上的双手下意识微微收拢。 年长太监命人呈上白绫、毒酒和匕首:“二位可不要怨恨陛下,陛下让你们留下全尸,已是恩典,不知两位大人可还有临终遗言?” 他将圣旨递给二人查验。 很显然,圣旨是真的,印玺也是真的。 皇帝要他们去死,千真万确。 喻行舟站起身,目光落在圣旨印玺之上,不知在想什么,幽幽出神。 黎昌像是被抽走了一身锐气,瞬间沧桑了十岁,惨笑一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吾妹先皇后英年早逝,只有圣上一个儿子,外有燕然大敌当前,内有奸臣祸乱朝纲,要我死容易,可圣上将来,还有谁能护持平安?” 年长太监示意狱卒打开牢门:“还请二位大人速速就死,切莫误了时辰。” 喻行舟忽而轻笑一声,漆黑的双眸却沉静如一潭止水,不见半分笑意:“倘若本官不愿就死呢?” 太监和狱卒们一听这话,倏然紧张起来,一群狱卒将二人团团围住。 年长太监沉下脸:“摄政大人,您一介文质彬彬儒臣,脚上还戴着镣铐,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咱家劝你还是不要无谓反抗。” 喻行舟仍是摇头:“除非陛下亲自来见本官。” 黎昌看着他,默默叹了口气,先前是自己对皇帝抱有幻想,没想到到头来,反而是喻行舟不愿相信现实。 年长太监用眼神示意狱卒送对方一程。 狱卒们一人拿起白绫,另一人拿起匕首朝二人围拢上来—— 却突兀听得一声断喝:“统统住手!陛下有口谕!赦免黎将军和喻摄政!” 众人一惊,只见一个面生的年轻小太监快步跑来,满头大汗,气踹嘘嘘,上气不接下气,连手里的拂尘都快抱不住了。 赶紧赶慢,总算赶上了。 书盛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喉,把皇帝的口谕又重复了一遍:“还不快解开镣铐放人!” 原本跪在地上闭目待死的黎昌,更是惊得站起身来,烛光下他双眼炯然:“圣上果真改变主意了?” 喻行舟逆着烛光同样朝他看来。 狱卒诧异地望着书盛,又看看年长太监,半晌没有动作。 年长太监眯着眼睛,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书盛:“这位小公公看着脸生,不曾见过,陛下怎会叫你来传口谕?可有圣旨、陛下的令牌或者其他信物?” 书盛暗暗叫遭,事发突然,陛下根本来不及写圣旨,也没有再把天子剑给任何人,自己一心想着快点追上传旨太监,竟忘了问陛下要金牌。 他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枚内厂提督的腰牌,亮给众人,也是靠着这块腰牌才得以进入诏狱。 书盛做出一副不耐烦的做派:“咱家名叫书盛,乃是陛下新命的内厂提督。既然传的是口谕,何来圣旨。” 年长太监一见那腰牌竟然脸色大变:“一派胡言,你定时不知从哪里混来的内奸,竟然偷取了童顺督公的腰牌,冒充内厂提督,假传圣旨!” 众狱卒见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知真假,但年长太监手里的圣旨确是实打实的。 狱卒其中一人,手拿匕首,正站在喻行舟身侧一步之遥。 趁着众人注意力被两个太监吸引时,狱卒突然暴起,尖锐的匕首朝着喻行舟后心刺去! “喻大人——” “啊!”两道惊呼声重叠在一起,前者是书盛的惊叫,后者是狱卒的惨叫。 一柄通体银白如霜的利剑,如电光般飞掠而至,穿过牢房栅栏的空隙,与喻行舟擦肩而过,最后穿透了狱卒胸膛,牢牢钉入青石墙缝之中。 至于他手中匕首,刺到一半,就被一旁反应急速的黎昌单手捏住手腕,生生捏碎了腕骨。 喻行舟在狱中始终处变不惊,哪怕这场刺杀也不曾使他皱一皱眉,唯独看到那柄寒意凛然的天子剑时,蓦然回头。 烛光照亮了他动容惊讶的脸。 牢门外阴暗的小道逐一被人点燃灯火,年轻帝王的身影一点点自黑暗中显露。 萧青冥身着淡金色龙袍,左手宽大的袖口端在身前,龙袍上的血迹已凝固成暗红,非但不减风姿,反而平添几分锋锐凛然之意。 诏狱中的狱卒们平生还是头一遭有幸得见龙颜,纷纷惊得呆住。 萧青冥缓步而至,旒冕珠玉行走间碰撞出轻微脆响,晦暗的牢狱渐渐被照亮,同样被点亮的,还有喻行舟凝望他的视线。 隔着牢房,两人对视的一瞬,短暂的沉寂。 须臾,萧青冥启唇,念出一个陌生而遥远的称呼:“老师。” 阔别九年,“别来无恙?” 9、师生重逢 喻行舟乍然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怔了一怔。 他凝望着萧青冥,良久,才开口:“陛下已经许久不唤臣老师了。” 逼仄的牢房中烛光闪烁,借着火光,他不动声色端详着萧青冥的脸。 依旧是熟悉的丰神俊逸,从深邃的眉眼到鼻尖下一点蝴蝶影,包括颈项间的胎记,每一处细节都没有丝毫变化。 唯独眼神变了。 从前在自己面前的色厉内荏和躲闪畏缩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陌生的审视和深深戒备。 喻行舟微微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狱卒们赶紧将刺客的尸体拖了出去,又给两位大臣解开镣铐。 “在朝堂上,老师是总理国政的摄政,私下里,自然还是朕的老师。” 萧青冥接过狱卒呈上来的天子剑。 短短一个下午,此剑已饮饱了鲜血,银霜般的剑刃染上诡异的暗红,残留的血腥味尽管很淡了,他仍旧不适地摸了摸鼻翼。 同样的烛光下,萧青冥也在暗自打量对方。 九年未见,少年时记忆里的容貌已经模糊了,站在他面前的喻行舟已是二十五岁青年人的模样。 漫长的时光和宦海沉浮,将他年少时眼角眉梢的轻狂,打磨得温润内敛。 狭长的双眼中眸色是静谧的黑,脊背挺拔,举止有度。 举手投足间带着远超同龄人的稳重和从容。 若说萧青冥的眉眼是一种富有攻击性的凌厉,喻行舟便宛如一方高雅的墨玉,永远端方沉静,俊雅无双。 方才在暗处,萧青冥已经默默地观察了一阵,刺客狱卒拿着匕首准备刺杀的小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喻行舟仿佛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否则不至于留不下活口。 他记得年幼时,对方明明是会武的,甚至于自己防身的几招,还是喻行舟暗地传授给他。 萧青冥忍不住想起两人初见的时候,彼时还是左丞相的喻正儒,将十三岁的独子喻行舟带入宫中,给自己当伴读。 喻家是京州有名的文儒世家,祖上曾出过两位宰相,一位名儒,喻正儒也是当世大儒,只是人丁不旺,到喻行舟这一辈已是三代单传。 当时的喻行舟年纪尚幼,已是京城有名的神童,被其父寄予厚望,殷切地期盼他继承衣钵,成为喻家第三位宰相,光宗耀祖。 还是长皇子的萧青冥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烦腻了只会吹鼻涕泡的萧青宇,更讨厌小太监们等一众溜须拍马的跟屁虫。 喻行舟年长他三岁,出身文儒世家的教养和学识让他处处恭谦有礼,甚至有些少年老成, 任性又霸道的萧青冥对此尤为不屑。 为了逃避念书,萧青冥成天带着他下水捉锦鲤,上树掏鸟蛋。 两人很快玩到一起,整天形影不离,一旦调皮捣蛋被老师处罚,年长的喻行舟总是顶包的那个。 快乐的童年时光,转眼就是三年。 直到一次皇家狩猎,贪玩的萧青冥怂恿喻行舟跑出围场,不料因方向感奇差,在山林里迷路了整整七天,几乎混成两个小野人。 被侍卫找回宫后,先帝大发雷霆,宫中上下战战兢兢。 萧青冥被禁足一个月后,发现喻行舟早已不告而别,丞相府也不见踪影。 从此杳无音信,再也没有见过。 后来老丞相喻正儒为国捐躯,先帝感念喻家忠烈,临终前下旨加封喻行舟为太子少师,以备将来辅佐新帝。 一别九年时光荏苒,昔日旧识再见,已物是人非。 手机里的游戏历史记录中,后期喻行舟的野心高达80,堪称第一权臣,几乎把皇帝架空,随时可以篡位,可惜还没来得及,敌国大军就杀了进来。 昏君死于叛乱士兵倒戈,燕然太子以宰相之位劝降,然而喻行舟最终一把火,点燃了皇宫,在断壁残桓之中与国殉葬。 …… 隔着潮湿污秽的地牢,高高在上的皇帝看着身为阶下囚的旧识,完全无法把面前深沉诡谲的权臣,与记忆里遥远的影子重叠。 人,果然都是会变的,权势越盛,变得越多。 “多谢陛下赦免之恩,这等恶浊之地,竟劳陛下亲临,罪臣感激涕零。” 黎昌离开囚牢,再度拜倒在地,坚韧的身躯如同一座隆起的山岳。 萧青冥亲自将人扶起:“舅舅,不必如此。” 都说外甥肖似舅,他细看对方的脸,仿佛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 只不过牢狱之灾和冤屈打压,让这张脸饱经了风霜和艰辛,幸而双眼重新燃起了光彩。 国家最后一根石柱总算保住了,雍州军也不会因黎昌和一众武将死亡彻底脱离朝廷。 命运的轮丨盘切实改变了转动的轨迹。 这让萧青冥有种挽回了一点遗憾的庆幸感。 想起历史记录中后五年的穷途末路,他忍不住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黎昌: “舅舅,你受苦了,都怪……朕不好。” 偌大的皇宫,能算得上自己亲人的,也只剩下黎昌和萧青宇两人了。 黎昌有些受宠若惊,听到最后三个字时更是惊讶。 放在以前,皇帝是绝对不会道歉的,更不能给臣子道歉。 即便皇帝错了,也是臣子的过错。 黎昌即便身为武将,也深知君臣纲常不可废的道理,遑论其他人。 他赶紧后退一步跪倒:“陛下此言切莫再提,陛下只是还年轻,自小幽居深宫,容易受奸人蒙蔽,臣在狱中并未受刑,饮食一应俱全,陛下不必自责。” 萧青冥无奈摆手:“起来说话吧。童顺假传旨意,还试图给朕下毒,已经被朕诛杀,太后要求离宫南迁的事,也已经被朕否决,至于燕然太子劝降国书,朕也没有答应。” 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黎昌和喻行舟讶异地对视了一眼。 萧青冥皱了皱眉,斟酌着措辞:“眼下大敌将至,朝廷内忧外患,还要劳烦舅舅不计前嫌,继续担起大将军之责,护佑我朝平安。” 原来是燕然大军要打来了。 黎昌恍然大悟,难怪皇帝突然转性亲自前来诏狱,还低头认错。 “陛下放心,有臣在一日,定将燕奴驱逐,力保陛下和太后安危。” 见对方会错了意,萧青冥也懒得多作解释,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点点头。 喻行舟却不会轻易打消疑虑:“陛下何故突然改变主意?” 萧青冥淡淡道:“朕夜里反复思量老师平日教导,想通了,一时的苟安并不能换得长久的安稳,更何况,有老师和舅舅一文一武辅佐朕,何惧燕然太子?” 喻行舟凝视他的双眼:“真的?” 他的目光又从萧青冥身上,隐晦地转移到他身后沉默跟随的陌生黑衣剑客脸上。 喻行舟暗暗蹙眉,宫中密布眼线,却从未听过此号人物。 就像凭空冒出来的。 “当然,今日文武大臣们一同到清和宫前,向朕陈情,还有一位御史大夫竟以性命进谏,朕深受感动,幸好那位御史只是昏过去了。” 萧青冥意有所指地看了喻行舟一眼。 若说朝廷还有一个最不好糊弄的人,那就是面前的少师兼摄政了。 昔日,昏君沉迷后宫享乐不理朝政,早朝也懒得上,更别提帝师的经筵讲席,成天上课说教。 于是干脆封了喻行舟为摄政,总理政务,就没时间开设经筵逼他上课了。 任朝堂党争越演越烈,他只管躲在后面玩乐。 萧青冥突然庆幸穿越者是魂穿的,否则这位老师一定会以皇帝被掉包为借口,将他赶下皇位。 听皇帝口气不虞,喻行舟便不再试图探究他的心思。 皇帝果然还是被兵谏逼的,黎昌心里一沉:“陛下可处置了他们?” 萧青冥做出一副余怒未消的姿态:“舅舅出去以后,自个去问吧。” 说罢,他一振袖,径自转身离开,不给二人继续探究的机会。 从童顺图谋不轨,群臣逼宫,再到怀王护驾,狱卒行刺,他脑中渐渐梳理出一个头绪: 童顺身为宦官,跟逼宫大臣不是一路人,很有可能事先收到消息,为保性命,仓促调离清和宫侍卫,伙同探花企图控制皇帝,不料被他反杀。 而穿越者也察觉到危险,事先对怀王下了指令,但他没有想到童顺和群臣挑了同一天举事,更想不到自己会穿越回来。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骂昏君愚蠢,还是该骂怀王愚忠。 阴差阳错,引起了一连串蝴蝶效应。 而藏在暗处的真正谋反者,正好借机刺杀,三个刺客,从手法看不像来自同一个主谋。 童顺,黎昌,喻行舟,书盛,怀王,瑾亲王,丞相,各部尚书,乃至幽居深宫的陈太后,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各自又怀揣着什么算盘? 唯独一件事,是不言自明的。 萧青冥一步步踏在通往地面的台阶上,直到日光驱散了周身阴寒。 他唇边牵起一丝冷笑——但凡不受掌控的人,皆不可信! ※※※ 翌日,紫极宫。 这里离寝宫清和宫不远,是皇帝日常办公之所。 萧青冥端坐于龙椅中,面前的桌案上,数张颜色不一的卡牌一字排开,眼下困境危机四伏,这些便是他手中仅有的筹码。 秋朗一袭黑衣如夜,静静立在一旁,沉默地擦拭手中漆黑的利剑。 他身量高而精硕,脸部轮廓棱角分明,如大理石雕琢而成,英挺的眉眼被过于冷硬的气场笼罩,叫人难以亲近。 萧青冥手里捏着召唤出秋朗的金色卡牌:“冥王剑,这是你的称号?” 秋朗对皇帝的话恍若未闻,只专注地擦拭剑刃。 卡牌对英灵人物的介绍只有寥寥数语—— 【三十年前,冠绝天下的冥王剑一夜之间绝迹江湖,有人说秋朗死于江湖仇杀,有人说秋家遭灭门之祸,唯他一人逃走,隐姓埋名伺机复仇。从此,冥王剑成为一个传说,渐渐无人提及。】 萧青冥缓缓靠上椅背,卡牌在他指间翻飞:“朕若问你究竟是何身份,三十年前又何故身死,你也打算闭口不言吗?” 秋朗这时才抬眼朝他投去一瞥,神色依旧冷淡:“无可奉告。你若想知道,可以下令。” 萧青冥扬了扬眉。 按照游戏法则,卡牌应该受主人绝对掌控,可是面前的英灵显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能掌握其生死,未必能掌握其行动。 萧青冥放下金卡,这次十连抽,他一共获得三张英灵人物卡,一张技术配方卡,另外六张都是道具卡。 除了喂怀王吃过的大还丹,剩下五张道具卡他已兑换了三样,解毒丹三粒、一件防具、一件武器,如今还有两张尚未兑换。 他抚过其中一张尚未使用的r级道具卡,背包栏里兑换的物品即刻出现在手中。 【灵蕴丹,服用后可增加灵智。】 萧青冥掌心托着小小一粒丹丸,一股奇异的气味萦绕鼻尖,他皱了皱鼻翼,这玩意有什么用?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吃下去的时候,一抹娇小的奶黄色飞掠而过,掌心瞬间空空如也。 萧青冥:“???” “咕~”那只玄凤鹦鹉扑扇着翅膀落在书桌边缘,鸟喙咀嚼地嘎嘣响,三两下把灵蕴丹给吞了。 萧青冥面无表情,突然明白为何白蛇传里法海总想弄死白蛇,原来是这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他一把扼住小玄凤,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好吃吗,嗯?” 系统道具果然是立竿见影的,鹦鹉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咂咂嘴:“难吃。” 成精了! 萧青冥:“……” 就连秋朗都诧异地看了鹦鹉一眼。 萧青冥开始思考红烧还是清蒸,小鹦鹉突然叫了一声:“有人!” 立刻从他手里挣脱飞回了鸟架。 御书房外,值守的宫人进来通报,摄政喻行舟求见。 萧青冥此刻并不想见他,吩咐:“朕眼下正忙,请摄政去偏殿稍候。” 宫人奉命而去,须臾,喻行舟却擅自迈入御书房,身后带着两个大臣,径自来到皇帝面前,一路行来无一人敢阻拦。 他步履从容,神态自若,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 喻行舟目光掠过秋朗,最后落在萧青冥脸上,慢条斯理道:“不知陛下在忙些什么?臣有要事相商。” 卡牌一念间已全部收起,萧青冥微微蹙起眉头,迎上对方幽深的视线。 也是,从前昏君见了喻行舟,确实跟老鼠见了猫没什么区别。 摄政二字便代表位极人臣,要不是燕然来势汹汹,朝中大量主和派推波助澜,哪里有胆子把对方下狱? 不悦转瞬压下,他唇边笑意疏离:“来人,给老师赐座。” 10、针锋相对 很快有人搬了一张太师椅过来。宫人端上新沏好的碧螺春,腾腾浮着热气。 喻行舟躬身:“多谢陛下。” 说罢他便坐下,自然而然端起茶盏轻轻刮着茶沫。 他的坐姿端正且自若,丝毫没有其他臣子在皇帝面前的谨小慎微,连赐座都小心坐半边屁股墩。 后面两个随行大臣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个是刑部尚书,一个是京城巡防参将,向皇帝行礼后就默默站在一边,别说座椅,连茶都没一口。 萧青冥抿一口茶:“可是昨日刺杀一事有眉目了?” 秋朗收起佩剑,抱臂肃立于一旁,宛如一尊沉默且倨傲的守护雕像。 喻行舟见萧青冥丝毫没有让秋朗回避、也没有介绍的意思,便收回视线,朝身后摆了摆手。 刑部尚书常威武立刻上前一步:“回禀陛下,经查验,昨日宫中两个刺客使用的都是军用武器,军备库称半月前曾遭过贼,还放了一把火,所幸火势很快扑灭,但弩与箭损失了几件。” “两个刺客,一人混在禁军中,另一人混在宫廷侍卫中,都是生面孔,身上都没有明显线索,应当是豢养的死士……” 常威武虽然名叫威武,长相却是面白长须,十足的文人样貌,唯有一把公鸭嗓中气十足,听着倒十分威武。 这样的结果显然不能令皇帝满意,萧青冥皱了皱眉,常威武赶紧补充了一句: “不过有两处疑点,刺客使用的弩丨箭箭头蹭被磨损过,可伤人但不会致命。” “而远程弓箭的箭头无此迹象,两人口中都含着见血封喉的毒药,外面包裹的蜡丸是太医院独有的。” “至于在诏狱中刺杀摄政的狱卒,数年前就在诏狱供职,几日前有人发现他似乎得了一大笔横财,家眷都搬走了。” 调查结果更加扑朔迷离了。 萧青冥原本猜测刺杀他的两个刺客是由同一人指使,刺杀喻行舟的狱卒背后另有其人,照此看来,似乎还有第三人存在。 想钓出来,恐怕还得放长线。 常威武容貌不佳,常年在刑部任职,更沾染了一股阴晦气息,向来不得皇帝喜爱,刺杀案也查得不清不楚,他内心更是忐忑不已。 “陛下,恕臣无能,此事恐怕……” 他偷眼瞄向皇帝,预想中的暴怒却没有到来. 萧青冥随意点点头:“朕知道了。既然朕和老师都无恙,怀王伤势也没有大碍,此事就暂且放下。” “只是日后需小心谨慎,军备库如此重要的地方,怎可防备松懈?相关看守一并法办。” 常威武没想到皇帝竟然变得这般好说话,愣了一下,连忙点头。 喻行舟却不甚满意地挑起眉头:“陛下,莫非打算这样就轻轻放过?” 萧青冥抬眼:“老师的意思是?” 喻行舟用一种温和的语调缓缓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萧青冥没有说话。 喻行舟微微倾身,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弑君乃灭九族的大罪。所有涉案人等,都应该抓起来严加刑讯。” “既然刺客混在禁军和宫廷侍卫中,那掌管御前侍卫和禁军的统领霍临必然撇不开干系,理应即刻下狱,言行拷问。” 萧青冥可不觉得这位老师是真心替他的安全着想。 他记得游戏记录里,那禁军统领霍临被划分到了喻行舟阵营,棋子已废,转脸就要把人下狱拷问? 果不其然,喻行舟接着道:“霍临纵然不死,也不能再任禁军统领,陛下宫中宫人和侍卫也应该换上一轮了。” 换人?换谁的人? 萧青冥支着侧脸,静静看着他:“依老师所言,已有合适人选了?” 喻行舟示意身侧一个腰身如水桶的壮汉上前:“这位是京城巡防参将魏山,行事严谨,忠心耿耿,这一年来京城治安向好,离不开魏参将终日辛劳。” 壮汉瓮声瓮气半跪行礼:“下官魏山,见过陛下。” 萧青冥注视他半晌:“朕记得,原来的巡防参将似乎不是你……” 壮汉魏山慢吞吞撩起眼皮:“前巡防参将名叫魏海,是下官的兄长,去年陛下过寿,兄长奉命督办运送京城贺寿的花石纲,为赶工期,险些累死半途,一病不起至今下不了床。” “摄政见下官在巡防营干活卖力,便提拔下官暂代。” 好极,又一口黑锅背上身。 花石纲这玩意,历朝历代可都是出了名的劳民伤财。 秋朗讥诮扫来一眼。 萧青冥一时无语,眯眼瞥向喻行舟,真不愧是他的好老师,找个跟他有怨的来保护他。 深怕自己一举一动不在掌控之中。 不过这个魏山性格确实憨直,竟然敢当面把旧怨告诉自己,若非有这层瓜葛,倒也算个合适的人选。 萧青冥没有马上答应或拒绝,只道:“此事事关重大,还是明日早朝再行商议。” 喻行舟端茶,轻轻吹了吹热气,白雾后一双眼睛黑沉如墨。 放在以前,皇帝从来不敢明着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只要他态度稍微强硬一点,必定就妥协了。 “那么,童顺的党羽,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呢?” 萧青冥想起给他下软骨散的探花和那几个太监侍卫,不过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童顺口口声声称奉太后懿旨,现在童顺已死,说不定能从探花口中挖到一点线索。 “此等小事,就不劳老师操心了。” 喻行舟始终凝视着他,突然道:“陛下,莫非是舍不得那探花郎?” 萧青冥一顿,有些诧异,又垂眼笑一声:“唔,毕竟服侍朕多时……” “陛下。”喻行舟温和的声音倏然转冷,“本以为经过此番刺杀,陛下能有所长进,没想到还是如此不分轻重。” “……老师想如何?” 喻行舟放下茶盏,慢声道:“童顺企图毒害陛下,他的一众党羽皆应以谋逆论处,全部处死,其族人流放,以儆效尤。” 萧青冥慢慢拧起眉头,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幼年一桩往事。 那年他和喻行舟二人一道去猎场打猎,偶遇一头匍匐在草丛的野狼。 野狼即将扑上来时,被萧青冥一箭射中。 他还欲再补一箭,却被喻行舟阻止,对方说,那是一只怀孕的母狼。 失了猎物的小皇子十分不悦。 喻行舟不知从哪儿摘了一颗松果过来,亲手剥了一捧松子喂给他吃。 手指都剥红了,费了老大的劲才哄好。 萧青冥很难将那时一颗一颗温柔喂他吃松子的喻行舟,和这个轻描淡写说着“全部处死、族人流放”的摄政,当成同一个人。 最终,喻行舟依旧没有得到如愿的答复,一言不发带着刑部尚书和参将离开了御书房。 与刑部尚书及巡防参将分别后,喻行舟走到宫门外,路边静静停着一辆印有喻家纹饰的马车。 马车旁笔直立着一个灰衣将领,显然已经等待许久。 正是逼宫那天从凌涛手中夺下天子剑的校尉张束止。 喻行舟看他一眼:“上车说话。” 马车内空间宽敞,坐下两个大男人也不嫌挤。 张束止双手有些紧张地拢在膝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喻行舟吩咐车夫驾车,随手翻开一本奏折——各部奏折向来都会先送到他这里过目批阅,才会给昏君,昏君总会原封不动派人送回。 他随口问:“看你的样子,是有事想问本官?问吧。” 张束止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 “摄政大人,您之前不是说,只要我们武人联合文臣一道进宫向陛下施压,陛下一定会放人,可是您并没有说,真的有刺客要刺杀陛下!” 喻行舟啪的合上奏折,似笑非笑道:“张校尉莫非以为本官想谋害陛下?” 张束止连忙摇头:“多亏摄政大人一直以来支持雍州军,否则边关早就被攻破了。” “末将只是有些疑惑,那些刺客怎么混进宫的?禁军统领霍临为何来迟?他难道不是您的人吗?” “而且……听闻您在狱中竟被狱卒行刺?” 张束止疑惑地看着他。 喻行舟按了按太阳穴,缓声道:“连你都相信霍临是本官的人,本官总理朝政,又勾连你们这些武将,还掌握禁军?”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本官野心勃勃?对皇帝意图不轨?” 张束止:“呃……” 喻行舟左手握笔,慢条斯理蘸过朱砂墨,在奏折上批下驳回两个娟秀的小楷,温和微笑道:“他是谁的人,本官不知道,但本官知道,他必须死。” 张束止心里打了个突。 “至于那个狱卒,可惜了,本官原本没想他死,更没想到皇帝竟会亲自到诏狱,只能设法安顿了他的家人。” 喻行舟嗓音轻柔,带着一点惋惜:“那狱卒才是本官的人。” 张束止瞬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看着对方俊美的脸孔,温雅的神情,后颈皮一片鸡皮疙瘩。 哪怕在战场厮杀生死一线,他也没现在这么想逃离过,逃离这辆普普通通的马车。 喻行舟瞥他一眼,神态和蔼耐心,循循善诱教导:“皇帝不可靠,本官不得不做出两手准备。若是你们兵谏成功,苦肉计可以免除本官嫌疑。” “若是你们失败,或者皇帝赐死,本官也可以诈死,离开诏狱。” 张束止恍惚觉得,难怪本朝以来文官一直凌驾于武将之上,这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也太可怕了。 喻行舟见状,叹口气道:“张校尉觉得本官诡谲阴暗?” “凌将军的事本官已知晓,你们和黎大将军都太愚忠耿直了,现在国家内忧外患,皇帝又……” 他顿了顿,避开这个话题:“只有活下去,留着有用之身,将权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扳倒朝中那些昏庸奸臣,复我幽州大好河山。” 张束止似懂非懂,觉得这个逻辑既有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 可他也不会反驳,只好点点头。 临下马车,张束止心里忍不住想,权倾朝野的摄政大人,真的不是朝中最大的奸臣吗? ※※※ 御书房。 自喻行舟离开,御书房又变得冷清下来。 萧青冥看了一眼事不关己闭目养神的秋朗,没来由觉得有些寂寥。 一个身着素白简服的青年男子抱着一沓脉案,迈着兴冲冲的脚步,从帷帐后跃出来。 “主人,过去五年的脉案白术已经都看过了,并无异常。” 他的声音充满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活力,双眼弯成两弧月牙,琥珀色眼眸甚是明亮。 萧青冥摸出一张已使用的银色卡牌上——【万药谷杰出弟子白术,行医四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sr卡面比ssr更简单粗暴。 白术将脉案搁在书桌一角,熟练地为萧青冥请平安脉,片刻,微笑道:“您的脉象平稳,龙体康健。” 萧青冥颔首,注视对方的眼睛:“成为太医的感觉如何?” 白术忍不住搔了搔头,头顶一根呆毛翘起来,摇来摆去。 他憋了半天,双颊微微泛红:“太医院很大,人多,医书多,名贵的药材更多,我活了二十多年,又死了十五年,能进一次太医院也不枉此生了……” 这话听着怪,萧青冥支着颔,提起几分好奇:“被我召唤出来之前,你们有意识吗?” 比起秋朗的孤高冷漠,白术单纯得像个乖宝宝。 他倒豆子一样叭叭地开了口: “意识浑浑噩噩被拘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浓雾池中,怎么都没法离开,可难受了,但是,好像只有极少数临死前执念深厚的人,才能保留一丝意识,大部分会直接消散。” “上辈子,我的家乡爆发瘟疫,死了好多人,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医治之法,自己却先病死了……”白术有些惭愧,面上流露出感激之色:“幸好蒙受主人召唤,我才能活过来。” “还当上了太医,好像做梦一样。”他双眼亮晶晶的,诚恳下拜行了个大礼,“主人于白术,恩同再造,有任何吩咐,我都将竭尽所能。” 他一口一个主人,听得秋朗直皱眉:“你明明是万药谷弟子,何必自甘为人奴仆?他只能下三次令罢了。” 萧青冥威胁似的扬了扬他的金卡,似笑非笑:“似你等英灵,系统给予强制命令的机会只有三次,但我若选择损毁卡牌,你们也会跟着灰飞烟灭的。” “重生的机会唾手可得,活着不好吗?” 对于秋朗,萧青冥昨日遭遇刺客时,已经用掉了一次命令。 幸好白术乖巧听话,无需强制,让干嘛干嘛。 秋朗瞥他一眼:“死有何惧?我宁可灰飞烟灭,也不受任何人胁迫。” 白术奇怪地看着他:“就算你不感激主人令你重获新生,为何如此态度?” 秋朗冷笑一声:“朝廷腐败,百姓困苦,将忠臣良将下狱、为了过寿的花石纲险些累死臣子的昏君,照样自身难保。” “三十年前,在上一代皇帝时,这个国家就已经无可救药,即便他手里掌握了些古怪能力,也不过苟延残喘,迟早是要灭亡的。” “对一个亡国之君认主,你的功名利禄享受不了几天,他日你若没了利用价值,只有灰飞烟灭一个下场,你想要的重生复活不过竹篮打水。” 萧青冥不置可否。 看来英灵卡牌也对游戏系统所知不深,更不知道自己穿越两次的秘密。 可能只以为自己掌握了某种巫术,强行将他们死去的灵魂从阴间召回来了。 他倒是有些奇怪,秋朗似乎对自己敌意颇深,尤其听说自己那些昏君行径后。 明明是活在三十年前的人物,那时自己还没出生呢,总不可能得罪了他。 白术摇摇头,神色格外认真:“我不求功名利禄,我只有一个心愿,想找到瘟疫救治之法,医治天下所有苦于疾病之人。” “若我只能重生一天,多看一本医书,多救治一个病人,那也是好的。” 秋朗冷漠的眼神讶异地闪动一瞬。 萧青冥抿起一线笑意:“朕不需要奴仆,你也不必叫朕主人。朕金口玉言,你的愿望,必有实现之日。” 直至此刻,秋朗才正眼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萧青冥手中还剩三张没有使用的卡牌,一张r级英灵卡,一张sr配方卡和一张r道具卡,如今暂时还派不上用场,被他收了起来。 不过喻行舟今日的到来,提醒了他一件事——宫中的宫人和侍卫们,确实该清洗一番了。 ※※※ 清晨,内侍正侍候萧青冥穿戴朝服,准备早朝。 已荣升内厂提督的书盛匆匆忙忙奔入寝殿,向他呈上一封八百里加急密函。 “陛下,燕然太子获知我们拒绝了投降国书,非常恼火,他亲自带领一万人的前锋,昼夜奔袭,如今已先大军一步抵达,现距离京城不足百里!” 萧青冥立刻查看系统板面,血红色的【战争阴影】负面状态正在疯狂闪烁。 京州幸福度和秩序度开始以每天1%的速度下降,昨天还有17%的幸福度这会已经降到16%了。 手机游戏中,一旦任意指标降到0%,系统即判定亡国。 萧青冥不知道穿越后系统有没有能力给予惩罚,但自己的下场,一定不会比之前的昏君玩家更好。 他蹙眉喃喃:“还真是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时间……” 听到战乱在即,内侍吓得手一抖,帝王冠冕眼看就要掉落在地—— 萧青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喝退内侍,干脆自己动手,玉簪固定戴好。 周围的宫人都害怕得六神无主。 唯秋朗抱剑,冷酷依旧:“只要你下令,我可以带你快马离开,现在走还来得及,无人可以从我手中伤你。” 三次命令用完,萧青冥就无法强令秋朗留在身边了。 等身铜镜中,穿戴完毕的帝王雍容庄严,威凛不可直视。 萧青冥淡淡一笑,拂袖转身:“上朝。” 11、朝堂交锋 紫极大殿。 清晨天光尚未大亮,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将殿内映照得金碧辉煌,十八根两人合抱的立柱浮雕金龙,富丽堂皇。 满朝文武早已恭候多时,燕然太子率一万先锋军直逼京城的消息,不是什么秘密,早已传得满城风雨。 殿上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在太监的唱喏声中,萧青冥带着秋朗从容步入殿中,视线环视一周,嘈杂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离开了五年,但萧青冥一直时刻关注着手机游戏里的朝廷动向,对每个朝臣的样貌和职位都不陌生。 他仔细观察着众人神色,除了前排重臣勉强保持着镇静,大部分人官员无不神色惶惶,惊疑不安。 萧青冥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语态平静:“怎么好像少了一些人?” 皇帝的声音不辨喜怒,众人瞅着他的脸色,也不知是在明知故问还是真心疑惑。 吏部尚书厉秋雨皱了皱眉,解释道:“回陛下,有几位官员告了病假。” 萧青冥哦了一声:“还有人要告病假吗?” 下方众人面面相觑,排在末尾一个闲官内心几经动摇,忍不住站出来咳了几声委婉的表达了病情。 萧青冥也不为难,挥手让他离开。 皇帝的宽容令众人心思立刻活络起来,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毕竟,皇帝自登基以来就不怎么关心朝政。 五年来大事小事基本都是摄政、六部尚书和丞相代理,早朝也不过走个过场,时间但凡超过一个时辰,就要急不可耐下朝了。 眼看燕然的大火就要烧上城楼,连皇帝的心都不在朝政上,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又何必跟着陪葬? 很快,又有两个官员接连告假,不是称病就是丁忧,萧青冥神态自若一一准假。 皇帝的态度如同一种默许甚至鼓励,片刻,告假的官员总数已经突破十人。 人数越多,众人越发放心,甚至理直气壮了起来。 宽敞的大殿里立刻显得更空荡了些。 唯有日前参与了清和宫门前逼宫一事的大臣们,见识过皇帝威严煊赫的样子,摸不清萧青冥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频频朝身后亲近的官员使眼色。 见没有官员继续告假,萧青冥随口问:“众卿可有事奏报?” 几部尚书们狐疑地看着皇帝,真就轻松放过这些官员吗? 此事传扬出去,要不了多久,京城一半的大小官员都要跑了。 右丞相梅如海如今被禁足在府中闭门思过,朝堂上自然以摄政喻行舟为首。 身为少师兼摄政,喻行舟享有诸多特权,如可以坐着上朝,见皇帝不用行礼等。 此刻,他在太师椅中正襟危坐,朝萧青冥举起手中笏板: “陛下,据前方斥候来报,燕然大军已经加速行军,太子苏里青格尔率前锋营急速而来,不日将兵临城下。” “眼下京城防务乃头等大事,陛下遭遇行刺,尚不知主谋,臣唯恐已有奸细埋伏在京城,若再留一些无能之辈在身侧,后果将不堪设想。” “还请陛下立刻处置童顺党羽,撤换禁军统领,重新部署京城和皇宫防务,整顿军队,抵抗燕然大军。” 兵部尚书关冰立刻附议:“摄政所言极是,臣提议由黎大将军总领禁军,全权负责守城事宜。” “不可!”礼部尚书崔礼声音阴柔,语气却极为坚定,“黎昌本就手握雍州重兵,援军不至和武将兵谏一事还未有定论,怎么能把整个京城的安危都交到此人手中?” “倘使雍州军稍有异心,大启萧氏江山立刻就要易主了!” 萧青冥支着脸颊想,江山易不易主不知道,但让黎昌上位,主和派肯定会失势倒是真。 户部尚书钱云生点点头:“臣提议由怀王萧青宇担任禁军统领一职,怀王乃皇族,又对陛下忠心耿耿,日前更是以身为陛下挡箭,可堪大任。” 萧青冥眉头一挑,钱家是淮州望族,什么时候开始往宗室靠近了? 怀王萧青宇此时就站在大殿右侧,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有些紧张不安,又有些跃跃欲试地看向皇帝。 他深知禁军的重要性,也不主动争抢,只乖乖站在原地,用希冀的目光巴巴望着,就差摇尾巴了。 然而这个提议又遭到了其他文官不满。 “按祖制,宗室不可领兵!” “怀王乃是太后唯一亲子,太后素来偏心疼爱,此举恐怕不妥。” “宗室王爷都没有领兵经验,如何抵挡燕然铁骑?” 让这些文臣们提出可实行的法子,一个个都安静如鸡,可一旦有人提出想法,马上就会招致一群人反对,最后不了了之。 喻行舟略略抬起一只手,身后的私语声瞬间平息下来。 他慢条斯理道:“臣举荐京城巡防参将,魏山。”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露出疑惑的神色,似乎是有这么一号人,此前一直在巡防营当副将,能力是有,但性格憨直,无人脉也无背景,仕途几十年如一日。 三个人选,标准的廷推法,众人议论纷纷。 萧青冥忽然明白,为何昨日喻行舟会特地带上魏山。 自己不可能任命一个有旧怨的人当禁军统领,怀王虽忠心但没有威望和经验,那么黎昌就成了唯一人选。 喻行舟实际想推荐的人是黎昌,但因逼宫兵谏的事不得不避嫌。 甚至于连皇帝的逆反心理都拿捏得很准。 那日萧青冥亲自去诏狱释放二人时,曾言及让黎昌继续担任大将军,旁人皆以为他想逃跑,才放出黎昌留守,不料他真没打算跑。 主和派急了,病急乱投医找到宗室头上,喻行舟显然也压根不信任这个皇帝,非要当众把兵权抓在手中才行。 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刚刚才送到皇帝面前,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皇城的消息漏都跟筛子一样,甚至有官员提前收到风声告假。 皇帝,龙椅上的摆设罢了。 表面上都恭恭敬敬,实则没有一个人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萧青冥面无表情地看着大臣们,为了兵权彼此争执不休。 他心底冷笑,没有关系,来日方长。 迫于燕然压力,众文官们没有继续举荐更多候选人,三个人选各有支持者,原本最透明的魏山,在喻行舟公开举荐下,竟然获得了最多推选。 禁军统领这么一块大肉一时难以分润,自知参合不了的官员,还在提议南迁的事。 更有甚者,甚至企图劝说皇帝重新派人去与燕然太子和谈。 大不了多给些金银财帛,燕然一个游牧抢劫的惯犯,总不至于赖在京城不走吧? 既然要撤换禁军统领,整顿禁军,少不了清查在册兵数,和筹措粮饷、军备,背后牵扯的各方利益又是盘根错节。 整个大殿闹哄哄,如同菜市口。 萧青冥突然起身,驻足于龙椅前的台阶边缘:“燕然此次南下大举进犯,号称精兵铁骑二十万。即便去除随军的民夫和奴隶,恐怕也有近十万骑兵。” 众人一怔,各种视线聚焦而来。 “传闻,燕然人生性残暴,战斗力彪悍,与我朝士兵对战往往能以一当十,近年来攻城略地战无不胜,每攻克一处城池,就要大肆烧杀抢掠,掳掠妇女为奴。” “雍州、幽州两地地处北方边境,饱受燕然人□□,去年幽州战败割让与燕然,如今已完全沦为人间炼狱。” 大殿渐渐安静,所有人都面色沉痛,默然无语。 雍州主将黎昌静立于左侧首位,神色凝重,其余武将只能远远站在队伍末尾。 一品以下武官甚至没有跻身朝堂的权利,只能站在殿外广场上等着。 宫殿回荡着萧青冥平淡的叙述声。 “你们知道幽州的百姓,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幽州已经没有赋税了。”他讥诮地笑了笑,“因为他们全都成了燕然人的奴隶,奴隶自然不用缴纳赋税。” “他们生产的所有东西,粮食,盐,布匹,铁,甚至一块砖,全部都是属于燕然人的,一户人家十天半月领一斗米,要么饿死在家中,要么累死在田里……” “燕然太子的一万先锋,已达京郊百里之地,要不多久,就要打进京城城门了,可诸位都在干什么?” 萧青冥顿了一顿,蓦然扬声痛斥:“借口告病、临阵脱逃、排除异己、争权夺利!” 周遭鸦雀无声。 他慢慢眯起眼睛,俯视众人:“若京城被攻破,你们以为燕然那等蛮夷,还会如我大启一般,给你们刑不上大夫的特权吗?” “你们以为,燕然太子会把你们这些只会纸上空谈的文臣,当宝一样供奉起来吗?” “不,你们只会被一个个抓起来,挨个上刑拷打,直到榨干藏在地窖里最后一点财富。” “你们的家人更惨,男丁会被统统打死,孩童和妻女都将被充作奴隶,牲畜一般戴上缰绳和镣铐,运气好的,能吊着一口气活到燕然草原,运气差的,死在路边,尸骨无存。” 不久前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成了腊月的冰窖。 穿堂风掠过死一般寂静的殿堂,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寒风一吹,一个激灵,鸡皮疙瘩蔓上来。 这番残酷至极的警告,比寒风更叫人头皮发麻。 每个人都知道京城失守会造成不可承受的后果,但从来没有人会像萧青冥一样,把残酷的未来赤丨裸裸撕开在眼前。 黎昌深吸一口气,率先上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陛下所言甚是!此万难之时,我等应勠力同心,放下成见和派系斗争,共同合作迎敌。” 那位在清和宫门外激愤撞柱的御史樊文祥,这时也扶着缠着白布的额头,怆然落泪: “陛下能有此恤民之心,老臣哪怕拼了这把老骨头,九泉之下也宽慰了!” 众臣们如梦初醒,纷纷跪下:“臣等惭愧!” 就连喻行舟也无法继续安坐,默默起身,躬身向皇帝告罪。 携盛怒之威,萧青冥重新坐回龙椅上,一手扶着金龙龙头,缓缓下令:“关于禁军统领人选,朕心意已决,便由黎将军担任。” 这个时候,哪里有人敢有异议。 喻行舟道:“陛下圣心决裁,臣无异议。不过,京城皇宫内的安全,与防备外敌同等重要,黎将军还需操练禁军,一人精力有限。” “臣提议让魏山担任副统领一职,主管皇城防卫,与黎昌将军一内一外,共同守护京城。” 好一招以退为进,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萧青冥锐利的视线,同喻行舟的笔直碰撞在一起。 谁也没有退让和躲闪的意思。 很难说喻行舟是早有所谋还是顺水推舟,但萧青冥既然否决了他的一个建言,这时便不好再否决第二个,否则刚刚才说好的放下成见、勠力同心岂不成了笑话。 萧青冥支着侧脸,指尖轻点颧骨。 “老师的提议甚好。” 喻行舟唇边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这几日皇帝的行动和言辞每每出乎他的意料,不过现在,局面总算又要回到他的掌控之中了。 “老师说的不错,京城和皇宫内的安全都很重要。一个人的精力也确实有限。” 萧青冥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所以朕决定,京城巡防营正式更名为警察厅,专门负责京城治安,由魏山参将继续统领。” “御前侍卫秋朗救驾有功,特擢升为禁军副统领,负责皇城守卫,同时兼任红衣卫指挥使,为反制敌人奸细间谍滋事,特赐予巡察缉捕之权。” “上至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下至普通百姓,皆在监督范围之内。” 上一任皇帝废除的红衣卫死灰复燃了?那个掌管诏狱,人人闻之变色的红衣卫?! 群臣顿时一阵不知所措的骚乱。 第二道强制命令,秋朗皱了皱眉,终是默默跪下领旨。 见状,萧青冥微微一笑。 这个ssr连卡牌被毁魂飞魄散都不怕,强制命令也不知能约束到什么程度,诸如终身保镖这样命令是不用指望了,好在秋朗没有拒绝副统领一职。 喻行舟笑意隐去,微微眯起双眼,以一种奇异的眼光凝视着萧青冥,若有所思。 不等群臣消化完毕,皇帝又冷漠地下达了另一条命令:“今日所有告假的官员,全部革除官籍,永不叙用,既然不能与朝廷共苦,以后也不必同甘。” 众人又是一凛,但无一人敢求情,甚至心里还隐隐生出些快慰来——凭什么让他们留下冒风险,这些小人全身而退? 吏部尚书厉秋雨早有预料,举着笏板表示遵从,其他尚书和文官们都无话可说。 萧青冥看了喻行舟一眼:“老师以为如何?” 喻行舟已经坐回太师椅中,又变回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朝他尔雅一笑:“陛下圣明。” 萧青冥没能在那张端方的脸上找到任何破绽,心下微有些遗憾,但又很快释怀—— 早晚有一天,这大殿之中,将无有不臣服之人,包括他权倾朝野的老师。 ※※※ 也许是敌军兵临城下的压力过于庞大,又或者是萧青冥的一通恐吓奏了效,总之,早朝一结束,整个中央朝廷以最快的速度开始备战迎敌。 京城进入高度戒备状态,所有城门尽数关闭。 那些晚一步告假的官员也无法出城了,只白白丢了官,哭丧个脸四处托请。 然而这个节骨眼上谁又会理会他们呢? 皇城内外风声鹤唳,从早到晚都有巡防士兵四处巡逻,依然挡不住满天飞的谣言: 有燕然人已经大举进城;有皇帝已经带着贵妃坐驴车逃跑了;还有皇帝已经签署了投降国书,准备把全京城的妙龄少女都送给燕然充作军奴……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朝不保夕,人心惶惶。 直到第三日傍晚,夕阳余晖下的京郊,一线黑潮渐渐蔓涨而来。 自城墙上的望塔往外望去,黑压压的骑兵犹如奔腾的遏浪,一望无际,无情地撼动大地,马蹄溅起的风沙遮天蔽日,几乎要将夕阳吞没。 冲锋在最前方的一杆黑色大旗迎风招展,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苏”字——那是燕然太子苏里青格尔亲自统帅的黑鹰骑。 12、燕然太子 皇宫中,萧青冥第一时间从系统板面得知了敌军到来的消息—— 【战争阴影】负面状态已恶化为【存亡恶战】,每日幸福度和秩序度下降率,从之前的1%升为2%。 如今朝政秩序度尚有20%,京州幸福度只剩13%,照这样下去,不出七日,幸福度跌到零,就要亡国了! 恐怖的压力排山倒海压在心头。 萧青冥面沉如水:“来人,更衣出宫。” ※※※ 初春时节,北方尚未回温,草地覆了一层薄薄的霜。 寒风夹裹着泥土湿润的气息,飒飒掠过城头。 燕然太子苏里青格尔率领的一万黑鹰骑,已抵京师脚下,与城头严密防守的士兵们遥遥相对。 苏里青格尔一身铁灰色甲胄,坐在一匹赤红的高头大马上,骏马打个响鼻,前蹄不安分地践踏着草地,溅起一片白霜。 他仰头眺望,眼前的城池巍峨庄严而久经沧桑,它厚重的城墙像山脉一般绵延不绝,一眼望不见边际,它的高度,比自己见过的所有幽州城池都更高。 早已有示警的烽烟腾起,城墙墙垛之间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已就位,引弓上弦,锋利的铁质箭头在残阳的余晖下折射出点点寒光。 骏马鼻间嘶鸣一声,不安地后退两步,苏里青格尔拉着缰绳,远离弓箭射程。 他知道,这座坚城是不可能从外部强攻的。 燕然草原骑兵不擅攻城,别说他眼下只有一万前锋,哪怕后续十几万兵马汇合,要短时间内攻下启国百年国都,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要能诱使对方出城野战,他的黑鹰骑哪怕面对数倍敌军,他也有足够的信心将之一口吞下。 苏里青格尔召来副将阿木尔:“去,把我们的问候带给城墙上的人,好叫启国天子知道,我们来了!” 这是他作为燕然王储第一次南下,势必要打出声势,让启国知道他的威名。 “得令!”阿木尔二话不说,立刻找了一些大嗓门的壮汉,将去年幽州战败和割地赔款,还有皇帝太后逃跑、投降的事大肆渲染一番,沿着城墙脚下不断喊话。 甚至还书写成许多纸团,用弓箭射向城头。 城墙一阵骚动,立刻以迅疾密集的箭矢作为回应,双方开始了第一轮试探性“问候”。 苏里青格尔随手拔下一根夹在甲胄夹缝里的箭矢,指腹触了触尖锐的箭头,剑眉一挑:“南蛮士兵弓马不及我们,但这铁器着实是个威胁……” 副将阿木尔打马上前,冷哼:“后面的南蛮奴隶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拉上来。” 苏里青格尔一抬下巴:“去。” 随着燕然太子一声令下,黑鹰骑缓缓向后退让出战场,片刻功夫,一大群绳子拴着的启国百姓,后背被刀剑抵着,踉踉跄跄推上战场。 他们是燕然军南下时路上抓获的奴隶,男女老幼都有,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有的人甚至连裹身的衣物都没有,只有几片破麻布,用草绳缠在身上,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京城外原本有一条护城河,然而长期疏于疏通,又逢雨水稀少,河道干涸了大半,基本无法阻挡敌人。 奴隶们手上抱着大大小小就地取材的土石,被弓箭驱赶着,战战兢兢去填那道护城河。 才走到半途,城墙投下一片如雨箭矢,瞬间射的一小半人倒地不起。 “别杀我们!我们都是大启的百姓啊!” “我的孩子……放过我们吧……” 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哀嚎着,四散奔逃,然而背后就是燕然人无情的刀枪弓箭,反而填一趟河再立刻返身逃回去,还勉强有一线生机。 为了活命,他们不得不像牲畜一样被四处驱赶,在双方的夹缝里苟延残喘。 听着下方传来的求饶哀嚎,城头上的士兵们都不禁露出哀戚不忍之色,其中可能会有他们的亲人,乡邻,甚至家人。 然而军令如山,无情的箭雨依然无穷尽般落下,很快,第一批奴隶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燕然黑鹰骑毫发无损,战场上横七八竖的全是启国百姓的尸首。 阿木尔:“殿下,这样下去不行呀,鬼知道这城里有多少弓箭,我们的奴隶就这样白白耗掉,就算填了护城河,我们的骑兵也不可能去攻城啊!” “急什么。”燕然太子挥舞着马鞭,冷笑一声:“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苏里青格尔提枪,一点枪尖指向城墙:“来人,把‘见面礼’送过去。” 很快,他身后的黑鹰骑出来一个彪形大汉,骑着马,缓缓游曳在两军对峙的边缘。 他手里拽着一根粗绳,另一端勒住了几个女人的脖子,女奴隶体力不支,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就开始被拖行。 “看清楚这几个女子是谁了吗?!”大汉如同展览般,带着女奴来回走了一圈,冲着城头大喊。 壮汉的嗓门奇大无比,在空旷的城门口,声音传得尤其远。 “就是京郊附近村子里的,听说她们几个的丈夫都在禁军当兵,其中一个还是个伍长呢!叫什么李大郎,还是王壮的——” 城墙上的箭雨渐渐停下,禁军中传出一阵吵嚷,一个士兵突然脱离队列,扑到墙垛处,激动怒吼:“狗日的燕奴!阿琪——” “喂,城头上的,是个男人就出来跟老子干一架,打赢了,就把老婆还给你们!” 壮汉哈哈大笑,对着几个女子狠抽了一鞭子,换来几声惊恐的尖叫,和城头上暴怒的叫骂声。 他一边拖行女奴,嘴里污言秽语叫个不停:“你们启国男人都是些没用的废物,就会龟缩在城墙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被我们享用!连个屁都不敢放!哈哈!” 那士兵很快被周围同袍们按住拖了下去,骚动和愤怒的情绪却渐渐蔓延开来,惶恐和怒火被夕阳的余晖染的滚烫,灼烧着每个士兵的脸孔和心脏。 城墙之上,赤红镶黄边的军旗招展翻飞,身材高大的黎昌将军走上城楼,当他出现在军旗下方时,城墙上立刻发出一阵短暂的欢呼。 “大将军!让我们出去跟狗日的燕奴拼了!”愤怒几乎冲昏了士兵们的头脑,纷纷开始请战。 黎昌只是沉着脸,缓慢摇头:“不行。” “可他们现在才一万人!城里的禁军足足有十万!” 就连偏将都有些意动:“若是能一举拿下燕然太子,京城之困就能迎刃而解,再等下去,待燕然二十万大军集结,就几乎没有胜算了!” 黎昌身侧,张束止身着灰色校尉戎装,右手扶剑,神色肃穆:“绝对不可开城门!” “我们幽州兵跟燕奴打过不少仗,野战败多胜少,京城禁军常年不上前线,军备松弛,野战绝对不是黑鹰骑的对手!” “更何况,纸面上这十万禁军,实际到底有多少堪用青壮,恐怕是……” 偏将脸色极难看,不服气地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幽州的飞云将军张束止,哦不,你们在幽云府被燕奴打得屁滚尿流,幽州都打没了,没了幽州军,哪儿还有什么飞云将军?” “现在该叫你张校尉才是。论对燕奴的惧怕,我们京城禁军确实不如你们……” “……”张束止脸色一沉,几乎就要发作,但他个性坚忍,终究只是握紧了手里长剑,别开脸,一言不发地忍耐下来。 “够了!”黎昌沉声大喝,“大敌当前,内讧者军法论处!” 偏将一撇嘴,悻悻低头不再强辩。 争执这几句的功夫,城下又开始了新一轮挑衅。 “萧家皇帝老儿早就带着妃子和太后跑了!你们这些泥腿子还蒙在鼓里,白白替他送死呢!” “我们太子发了国书,萧家皇帝已经答应,赠予黄金百万两,绢帛千万匹,还有京城年轻女眷一万,充作军奴!” “本来我们太子只索要几个贵族女子罢了,可是你们皇帝不同意,说武夫和平民家的妻女,本就是天生该伺候贵人的奴仆,要多少给多少!” 又有几个壮汉拖着一群毫无反抗之力的柔弱女子,大声叫嚣:“看见了吗?这些都是你们启国皇帝给的!” “那些王公贵族文官大臣都连夜逃跑啦,留下你们妻儿给我们当战利品,还要替萧家卖命吗?!” 挑衅之人轮番上阵,不住叫骂。 起初,城墙上的禁军士兵们还只充耳不闻,可随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奴隶哭嚎,甚至有人在其中发现了自家亲眷。 惊惶和质疑的声音开始疯狂滋长,在底层士兵中不断蔓延。 “你听说了吗?昨天夜里有好几个大官携家带口要出城呢……” 有士兵悄悄交换着消息。 “昨儿我值夜,亲眼瞧见了。” “我还看见好几口大箱子,从西城门偷偷运出去,有人说,那是侍卫在运金库。” “狗皇帝!逃跑都不忘带金库,给我们发的粮饷就抠抠索索,月月拖欠!” “前些时日,宫中传来消息,说太后要跟皇帝‘南狩’,明摆着就是要放弃京城逃到南方去,好多官员告了病假,大官们都跑一半了……” “什么?那我们岂不是被抛弃了?!” 角落里,一个士兵压低声音:“皇帝十有八九早就跑了,我们都不过是炮灰罢了,燕然人去年轻轻松松就攻下了整个幽州,听说他们还有二十万大军,我们要是不跑,就真死定了!” 旁边的同袍失魂落魄,几乎哭出来:“那怎么办,我还没娶妻,我还不想死……” 角落的士兵眼光闪烁:“你们听我说,我有个门路,在西城门,等入了夜,我们悄悄去西城门的水门,那儿水浅,水门堵的不严,我们可以从那逃走……” 他话音未落,身后突然窜出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均身着制式暗红罩甲,左肩各绣有一条双头蛟,腰侧戴朴刀,二话不说将几个传谣的士兵统统制住。 “干什么抓我?你们谁啊?” 为首的汉子冷酷道:“我等是秋副统领麾下红衣卫。” 那士兵从来没见过这些人,壮着胆子大喊,试图引起其他士兵同仇敌忾: “我们跟燕奴拼死拼活,喝西北风,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穿金戴银、躲在安全的地方吃香喝辣,还敢来欺辱我们?” 红衣卫首领喝问:“你们方才聚在一起说什么?” “我们底层士兵不是人嘛!老婆都被燕奴抓走了,救不了,还不许我们哭几声了吗?” 他愤怒的喊声很快引得周围不少士兵频频侧目,甚至有心有戚戚的士卒尝试说情。 红衣卫厉声道:“胡说!你分明在鼓动士兵叛逃!你是燕然细作!” “冤枉啊!我不是——” 那士兵还要狡辩,忽然,腰侧一道黑沉暗光悄然划过,腰带瞬间断成两截,一团揉皱的纸团掉落在地。 他脸色一变,纸团眨眼间落在一个男子掌心。 秋朗收剑回鞘,当着众士卒的面展开纸团,冷淡道:“燕然人射进来的劝降书,你藏在身上做什么?” 不等对方申辩,秋朗手一挥:“押下去。” 这时,黎昌和张束止听到动静匆匆赶来,见新上任的副统领秋朗一来就抓捕士兵,两人皱眉对视一眼。 叛变的士兵犹在垂死挣扎:“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有什么错?你们根本打不过燕然人,狗皇帝早就抛弃我们逃跑了,凭什么还要我们给狗皇帝卖命!” 着红甲的红衣卫首领立刻让人堵住他的嘴,可越堵,周围士兵们眼神越是惊疑,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变大。 猜忌和疑心已经不可抑制。 黎昌和张束止脸色都变得铁青。 偏将满脸不悦:“秋副统领,何必弄这么大阵仗?传扬出去,岂不是弄得人心惶惶?” 秋朗漠然道:“治军是你们的事,我只负责抓奸细。” “你!”偏将气急冷笑,“别以为你是圣上心腹就不把黎将军放在眼里,若是士兵哗变你能负责?还是说你能让圣上不顾安危亲自上前线辟谣?” “住口,不可对副统领无礼。”黎昌蹙眉,朝秋朗道,“黎某治军不严,让秋副统领见笑了。” 他抬手下令:“将此处值守的士兵全部分开调去内城后勤,张校尉,你带人即刻巡查各处,若是有造谣传谣、诋毁圣上者,军法处置!” 偏将有些急了:“黎将军,这些人都是少数有过跟燕然作战经验的老兵,调去后勤……” 黎昌叹了口气,摇摇头:“只能如此。” 猎猎风声中,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黎将军,还是让这些老兵留在这里吧。” 几人愕然回头,只见城楼的阴影中,一袭华贵的龙袍拾阶而上。 黎昌面上惊诧之色一闪而逝,单膝跪地行礼:“恭迎陛下,末将有失远迎。” 不等对方膝盖点地,萧青冥一把稳稳托住他的臂膀:“将军戎装在身,无须多礼。” 圣上居然亲临了?! 周遭的士兵们呆呆地说不出话,直到黎昌等人齐齐行礼,与天子随行的华盖在寒风中招摇,众人才反应过来,瞬间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山呼声。 城墙上的异样,自然瞒不过城外燕然黑鹰骑的探查。 也许是笃定燕然前锋不会马上攻城,黎昌没有让弓箭手继续射箭。 苏里青格尔得以催马走近数步,眯着眼睛遥遥望去。 他自幼在草原上猎鹰,视力极佳,这个距离堪堪能看清对方主将的样貌。 副将阿木尔急忙忙找到太子:“殿下,启国天子好像突然现身城楼。” 苏里青格尔看向华盖下的年轻帝王:“就是他么……” 萧青冥头戴金冠,挺拔傲岸的身姿出现在城墙上。 他的容貌俊朗至极,身躯修长有力,玄黑的龙袍以金线刺绣龙飞凤舞的暗纹,厚重的衣料也难掩腰身精韧流畅的线条,行走之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雍容矜贵。 远方残阳如血,为他周身披上一层铁锈般的暗红光芒,彷如肃杀铁血之气如影随行。 苏里青格尔死死盯着萧青冥,被摄住了心神般,挪不开眼,目光迸发出势在必得的精芒。 萧青冥同样注意到策马上前的燕然太子。 两股利箭一样的视线在战场上空交错。 燕然太子身前有一队盾牌骑兵掩护着他缓缓前行,高大矫健的身躯武装到牙齿,唯独露出一双孤狼般桀骜的黑瞳。 萧青冥扶着墙垛,随手挥退无法建功的弓箭手,俯视对方的眼神透着漫不经心的冷漠。 “呵……”苏里青格尔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舌尖舔过干裂的嘴唇,嗓音被火燎过般沙哑。 “我要他,不惜任何代价!” “启国天子,将是我苏格这辈子最好的战利品。” 13、兵临城下 马蹄扬起的尘与沙被呼啸的风肆意扬起。 城楼上。 黎昌蹙眉劝谏:“陛下,此处危险,燕军的弓马骑射相当厉害,您还是移驾后方吧。” 萧青冥对此无动于衷,微微眯起眼:“那人就是燕然王最年幼的小儿子?” 黎昌面色凝重:“不错,燕然各个部族一向有立幼子继承首领位置的习俗,燕然王苏察接近六十岁了,苏里青格尔才二十,性子很傲,野心勃勃,极为受宠。” “听说他的母亲曾艳名远播,燕然王为了抢夺她,不惜灭了其部族,收入王帐专宠。” “燕然王其他几个儿子都年长许多岁,母亲都不同,相互之间并不服气,燕然太子此番南下,大约也是为了巩固地位,此前,他未曾带兵进犯过我们大启。” 萧青冥点点头,若有所思哦了一声。 城墙之下,苏里青格尔用看猎物的眼神紧盯萧青冥,放声道: “听说萧氏皇族论英明神武,治国理政,那是一代比一代差,不过若论容貌外表,却是一代胜过一代,无论男女个个丰姿俊逸,风华绝代。” “本来,本殿还不太相信,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知原来竟比传言还犹有过之啊。” “依本殿看,与其让你呆在皇座上,不如来本殿后宫,待我燕然大军踏平启国,必立你为太子妃,既不算辱没了你,还能解救启国百姓于水火,岂不一举多得?哈哈哈——” 苏里青格尔冲他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他身后的黑鹰骑也会意跟着哄笑起来。 副将阿木尔嘿嘿笑了两声,心里忍不住对萧青冥生出一点怜悯。 这位太子素来男女不忌,尤其喜欢英俊男子,甚至还有点特殊癖好。 每每寻欢作乐后都要从对方身上取下一点物什,有时是一对招子,有时是一截手指,用药水浸泡再风干,作为战利品收藏。 这让他能充分享受强者拥有一切、弱者臣服在脚边的快感。 城头上一众禁军哗然骚动,黎昌勃然色变:“放肆!想当年,燕然王苏察也是草原上一代悍勇王者,你父亲竟教出你这么一个没有廉耻、不懂礼仪的太子,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副将阿木尔大怒,立刻拉开弓箭,城头上的弓箭手们也立刻戒备引弓对峙。 苏里青格尔抬手:“阿木尔,住手,退下。” 他神色倨傲,轻蔑地望着萧青冥:“廉耻礼仪,是只有强者才能施舍给弱者的东西。” “你们启国面对我燕然大军,一败再败,连幽州都丢了,如今被本殿率军兵临城下,也配与我讲廉耻礼仪?” “我的拳头大,便是羞辱你,也得老老实实受着,你说对吗,萧青冥?” 明明是自下而上仰望的姿态,由苏里青格尔说来,仿佛他才是俯视众生,生杀予夺的支配者一样。 燕然人实在太嚣张了! 城墙上的启国军士们无不怒火中烧,脸上无光。 别说黎昌、张束止等一干将领,就连一向冷漠的秋朗,都下意识蹙起眉头,握紧了手中佩剑。 却听得一声轻笑。 萧青冥面上没有任何愠怒之色,反为对方抚掌而笑: “弱肉强食,自然之礼也。不过这是草原上的禽兽所遵循的法则,我启国乃礼仪之邦,文明之国,即便昔日强盛之时,也不曾主动侵犯草原,劫掠别国。” “毕竟,人兽有别。燕然王既然不曾教导过太子,今日由朕替你父教你,也是一样。” 苏里青格尔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其余黑鹰骑愣了一下,阿木尔率先反应过来:“南蛮狗皇帝,敢骂我们太子是禽兽!” 苏里青格尔双眉一拧,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禁军将士们不禁哄然大笑,乐不可支。 “哼,逞一时口舌之快又有何用?”苏里青格尔灵活地转着手里长枪,眼神邪肆,“待我二十万大军踏破皇宫,自有尔等跪下求饶的时候。” 萧青冥缓缓摇头,气定神闲道:“京城自前朝至今,翻修、扩建十余次,已有一百余年历史,不知历经多少风霜艰险,始终屹立不倒……” “不仅因其城池足够坚固高大,也因为囤积的粮草、武器足够多,更因为在皇室统领下,城中将士、百官和百姓能够休戚与共,同心协力。” 顺着风,他的声音在旷远的城头远远传开,周围的士兵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有供京城所有人吃上五年的积粮,还有历代囤积的箭矢、武器,皇城之中还开辟有专门用来备战的鱼塘和耕地。” “你们野战虽强,但就凭你们这些人,想攻破我启国百年国都,痴心妄想!” “燕然太子既然号称二十万大军,千里迢迢南下,不知粮食能吃几天?要不要朕施舍一些,免得饿着肚子攀爬这么高的城墙。” 萧青冥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询问。 黎昌和张束止等将领都有些惊喜,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如此一来,燕然太子只能铩羽而归了。” 周围士兵们听到居然有这么多屯粮武器,甚至还有余力挑衅燕然军,不由心中大定,很快交头接耳地把好消息传了出去。 城墙下,苏里青格尔的人马面面相觑,都有些狐疑,副将阿木尔脸色更是难看,底层士兵并不知道他们携带的粮草有多少,他却是一清二楚。 太子为了带前锋营杀一个措手不及,轻装简行日夜奔波,每人只携带了三日口粮。 虽然后续还有十万精锐会陆续赶上,但加上民夫和奴隶的消耗,他们能在附近搜刮到的粮食也不多,吃不了太久。 苏里青格尔冷笑:“你以为如此虚张声势,我就会上当吗?别忘了,现在兵临城下的可是我们燕然!” 萧青冥慢条斯理道:“听闻你的几个哥哥,都曾为燕然王立下汗马功劳,最不济也抢夺了许多财宝和奴隶,若是阁下什么战利品也没带回去,反而在这里损兵折将,不知燕然王和你的哥哥们,会如何看待你呢?” 苏里青格尔沉默片刻,轻蔑一笑:“只要俘虏了你这个天子,就是最好的战利品!” 说罢,他懒得再继续隔空喊话,示意身侧的盾牌兵们掩护后退。 城头上一阵箭雨叮叮当当撞击在厚实的盾牌和铠甲上,并没能拿这只铁乌龟如何,更像是发泄一下士兵们的怨气。 就在燕然太子即将脱离射程时,掩护在他身前的盾牌突然移开了一个口子。 马上的苏里青格尔一个旋身,手臂肌肉隆紧,手中长枪如同长了眼睛,冲着城墙激射而来! “陛下当心!” “护驾——” 这一下偷袭出乎意料,众人惊惶之际,秋朗冥王剑霍然出鞘,从斜里切出,锋利的剑刃与枪身狠狠剐在一处,巨大的力道之下,几乎擦出火星。 秋朗握着长剑虎口一震,去势已尽的长枪终于被迫改变轨迹,一头钉入后侧城楼墙壁中。 未等众人感叹苏里青格尔臂力骇人听闻,忽而眼前一花,又一道寒芒乍现—— 一支羽箭竟然以粗长的枪身为掩护,接踵而至,瞬息之间已扑向萧青冥面门! 萧青冥眸色一沉,袖中五指扣拢天子剑柄,拔出的瞬间,突如其来一股力道,将他猛地一拽,一道影子严严实实笼罩下来。 他抬头,正对上喻行舟一双沉着的眼,对方眉宇有一瞬间的拢起,又极快舒展,好似那一丝紧张从来不曾存在。 “陛下,万金之躯怎可擅自来此等危险之地?” 萧青冥这才发现,自己被锁在喻行舟臂弯和城墙中间,两人胸膛相贴,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热气。 他安抚似的按住喻行舟的肩,轻轻推开:“老师,不用担心,有秋朗在。” 两人距离拉开,喻行舟顺势后退一步,侧头朝一旁看去。 秋朗手中握着一支锋利的箭矢,尾羽犹在轻颤。 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讶,燕然太子那样恐怖的力量射出的一箭,竟然被秋朗徒手接住—— 此人究竟什么来路? 萧青冥久居深宫,又是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忠心耿耿、武功高绝的护卫? 秋朗丝毫没有理会周遭或震惊或赞叹的视线,将箭矢随手递给手下,抱着玄黑佩剑,默默回到萧青冥身侧。 他的目光与喻行舟相交一瞬又错开,始终一言不发。 苏里青格尔骑在赤红骏马上,遥遥冲城头裂开一抹狂恣的笑容:“不知萧家天子对本殿的见面礼还满意否?” 副将阿木尔摇摇头:“距离太远,他身边还有个绝顶高手,可惜了,若是在草原上,殿下这一枪一箭,萧氏天子必定非死即伤。” 苏里青格尔轻哼:“那一箭本也没想对他怎么样,不过是吓唬吓唬,要教那厮知道我苏格的力量,不是他可以抵挡的。” 他最后望一眼乌龟壳一般打不开砸不破的城池,不发一言策马回营。 黑鹰骑如退潮的海浪缓缓后撤。 萧青冥侧身站在墙垛之后,目光冷然注视着消失于战场的燕然太子:“此人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狂傲暴戾。” “陛下可看够了?看够了,就随臣一道回宫罢。” 喻行舟神态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萧青冥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老师何必如此紧张?朕若有事,宫中自有青宇和太后做主,老师自可继续做帝师。” 喻行舟眸光一沉:“不要胡乱玩笑,陛下乃真龙天子,不会有任何事。” “更何况,”他顿了顿,缓缓道:“臣只是陛下一人之师。” 萧青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半晌,萧青冥环顾城头,看到无数双隐隐期待又敬畏的目光,还有黎昌等人欲言又止的眼神。 天子亲自驾临前线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被敌军压得惶恐不安的士兵们,急切地需要一点对未来的希望,让浮动的人心安定下来,哪怕只是几句根本不会实现的诺言。 夕阳早已落山,萧青冥缓缓走到士兵们中央。 他的目光和步伐一样的沉稳,狂乱的寒风中,玄色衣摆烈烈翻飞,他迎风而立,犹如骇浪中一座岿然不动的礁石。 萧青冥神色肃然,扬声道:“自燕然军南下以来,京城中谣言四起,不断有流言蜚语,使大家惶惶不安,其中不乏有敌人细作蛊惑人心,推波助澜。” “今日朕在这里,向诸位将士们承诺,无论是朕,还是任何一位皇族,都不会抛下百姓,离开京城。城中一切供应,无论粮食、衣物还是武器,都准备充足,并且将优先供给守城将士。” “朕绝不会让诸位饿着肚子,受着委屈,在前线抵抗敌人。” 萧青冥轻轻拍了两下巴掌,早已准备妥当的书盛,立刻指挥一众太监和侍卫将几箩筐盖得严严实实的扁担挑上来,厚实的白布掀开,一股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 14、帝王一诺 “是炊饼……” “还是热的呢,好香!” 燕然军已退兵,此刻正在扎营造饭,暂且不用担心受到攻击,书盛亲自安排侍从将炊饼分发给每一位士兵。 有饥饿的士兵顾不上烫口,赶紧咬了一口,突然睁大眼睛惊喜叫到:“里面有肉沫!是肉馅儿的!” “还是油炸的呢!有葱花儿,真香!” 士兵们一日只有固定的两餐,早上一顿中午一顿,中央禁军的伙食,相较其他地方军已是令人羡慕的好—— 再好也不过是些素包子、粟米佐一些咸菜,能吃个半饱已是万幸,哪里知道肉味? 有肉有油的炊饼,还人人有份! 士兵们一下子轰动的传开了,险些引起骚乱。 幸好有黎昌和秋朗的红衣卫坐镇,再加上分发的大多是宫中太监,众士兵知道皇帝就在城头,哪里敢造次,只是一个个拉长了脖子,咽着口水翘首以盼。 普通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口肉馅饺子,寒夜里一口热乎乎的肉炊饼,竟已是大部分底层士兵奢求不到的美味。 有人一小口一小口的小心咀嚼,甚至偷偷藏下一半,生怕明天再也吃不上。 看到这一幕,萧青冥等人和一众将领皆是久久无言。 张束止心里发酸:“当时幽云府若是有这样的炊饼,哪里会……” 察觉到喻行舟制止的余光,张束止惊觉失言,默默闭上了嘴。 萧青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一派平静,心中却是无比沉痛。 历史记录中短短几行轻描淡写的叙述,如今清晰地落在眼前,从前他只觉得皇位被夺而愤怒,现在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悲悯和痛惜。 幽云府十万活生生的军民,再也回不来了,那些被牲畜一样拴上绳索的奴隶,又过着怎样悲苦的日子? 是否同样在寒风瑟瑟的夜晚,咒骂着这个抛弃他们的国家,咒骂着他这个昏君? 亦或者,在思念着永远也回不去的故土和家乡? “诸位将士们,”萧青冥沉声开口,“今日我等守护的,不仅仅是国都,不仅仅是皇城,更是我等生长的土地,妻儿老小们翘首以盼的家园。” “论守城,我们绝不会输给任何敌人,朕已传召勤王令,雍州援军已在驰援的路上。” “只要守住七日,燕然军必然溃退,胜利终将属于我们大启!” 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尽数压回心底,萧青冥目光肃然,稍一抬手,内侍送来许多小碗,逐一给在场众人斟上茶水。 黎昌和张束止对视一眼,有些迟疑地端起来。 喻行舟同样端着碗,目光始终凝视着他。 萧青冥向众人举碗,疏朗的笑容带着一种能鼓舞人心的从容和自信:“战事就在眼下,不宜饮酒,今夜朕便以茶代酒,敬几位为国尽瘁的将军,和众位忠勇的军士们。” “等来日得胜,朕必犒赏三军,再与大家畅饮美酒。”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亮出碗底,一碗热茶,却仿佛是酣饮烈酒般豪迈。 热气在寒夜里白烟冉冉,众人热血也跟着上涌,痛快地饮下一大碗香茶,暖绒的温度自胸腔扩散至四肢百骸,四散的茶香沁人心脾,精神为之一振。 他们有城墙,有物资,有援军,有后盾,虽然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皇帝和朝廷都不可信,但至少此时此刻,茶是热的,肉饼是实在的。 皇帝就在这里,就在前线,与最普通的兵卒们共饮。 萧青冥余光不经意瞥见角落里的秋朗,不知何时竟也端着一只茶碗同饮。 目光撞了个正着,秋朗立刻转开了头,手里的碗也放下了,昏暗的光线里只留下半边冷硬的侧脸。 萧青冥不觉莞尔一笑。 “陛下万岁!启朝万胜!” 城头上骤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山呼声,潮水一样远远荡开,在守城士兵们的口耳间不断传播。 远远的,燕然军大营也被惊动,苏里青格尔朝城墙方向望过来,目光闪动,面色有些阴沉。 “你派去城中接应的探子传消息了吗?对面在搞什么鬼?” 副将阿木尔小心翼翼道:“尚未,不过听声音像是萧家天子在鼓舞士气……” 苏里青格尔冷笑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如今守城的主将是谁?” 阿木尔:“是雍州大将军黎昌,是启国天子的亲舅舅,启朝崇文弱武,此人靠着先皇后的外戚关系,是唯一一个手握兵权的武将,也是力主对我燕然用兵的强硬分子。” “听说他向来为皇帝和文臣忌惮,这次费了老大力气,差点就能让启国天子处死他。” “可惜啊,也不知怎么居然没成功,萧家小儿这个废物,人都给关在牢里了还不敢杀!” 苏里青格尔轻轻啧了一声:“我倒是对那个天子有些兴趣。” 副将阿木尔会意地笑了笑:“等我们攻入皇宫,殿下想对启国天子做什么都可以。” 苏里青格尔手里提着一杆长枪,随手挽了个枪花,冷哂:“想攻入人家国都可不容易。” “听说,昔年我那位大哥力主进攻雍州,结果吃了个败仗,什么战利品都没捞着,还被打折了一条胳膊,灰溜溜回到草原,挨了父王好大火气呢。” 阿木尔幸灾乐祸点点头:“可不是,后来二王子转为进攻幽州,就大获全胜了。” 苏里青格尔:“这倒是要感谢启国天子,本来我们胃口也没那么大,只想抢劫了幽云府便罢,谁知他胆小如鼠,竟把整个幽州都送给我们……” “传令下去,今日暂且收兵扎营,就地取材赶制攻城器械,一旦主力大军赶到,立刻开始强攻!” 阿木尔得令,复又有些担忧:“殿下,方才那萧青冥说京城内粮食可以吃五年,若我们无法速攻,实在拖不得啊。” 苏里青格尔眯着眼,黑阗阗的瞳孔精光闪烁:“我才不信,必定只是虚张声势之计。” “若是如此,之前城中内应传回的消息,为何是皇帝准备答应我们开出的条件,仓皇离宫南下?” 阿木尔犹疑道:“可是现在,萧氏既没有南逃,也没有下令处死黎昌,这……” 不说还好,他一提此事,苏里青格尔扬手就是一马鞭,狠狠抽在副将胸口。 “废物!这么重要的情报竟然有假!你不是说萧青冥是个庸庸诺诺、沉迷酒色的昏君嘛?我大军一到城下,内应就会立刻里应外合开门投降?” “要不是你的情报,本殿失心疯了才会先率一万骑兵来攻一座百年坚城!” “内应在哪儿呢?黎昌的人头呢?就连萧家天子也跟你口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居然还敢亲自上城墙来羞辱我!” 苏里青格尔简直怒不可遏,表现在脸上却是狰狞又邪佞的笑容。 阿木尔心里直发怵,不敢辩驳,结结实实双膝跪地,又挨了几鞭子,低头战战兢兢:“殿下息怒,都是阿木尔无能,我马上再派人打探城中情报!” ※※※ 那厢,黎、张两人送萧青冥和喻行舟回宫。 路上,黎昌忍不住率先开口:“陛下,您说城中有五年屯粮的事,是真的吗?” “还有雍州军要防备西面的羌奴国,调兵的军令似乎还没这么快……” 萧青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终是露出一点无奈之色:“朕知道,但是朕只能那么说。” 黎昌和张束止眉梢俱是一跳:“陛下莫非是骗……” 想起游戏系统板面显示的国库余额,萧青冥皱了皱眉:“事实上,别说五年了,连五个月的粮食恐怕都没有。” 偏偏怪不了别人,谁让昏君是个极度骄奢淫逸的主,还有皇宫及宗室庞大的开销。 城外皇庄粮库里倒还有囤粮,但如今燕然太子来的奇快无比,哪里还有机会调粮。 “也没有什么勤王令,朕担心燕然太子打围点打援的主意,并未调兵。如今能依靠的,唯有这座百年坚城,城中十万禁军,和我们自己了。” 萧青冥语气平静,喻行舟熟知政务内情倒还罢了,黎昌和张束止两人顿时愁眉紧锁。 黎昌委婉道:“陛下实在不该当着诸多士卒的面,给出七日的承诺,现在虽能振奋一时士气,但七日一过,恐怕军心涣散。” 张束止握紧腰间剑柄,沉声道:“自古守城之战多是数月坚持,士气决不能涣散,若即刻调雍州军来勤王,或许还能有一拼之力。” “局势若无法控制,末将必拼死护着陛下离开京城!” 萧青冥淡淡一笑:“不要慌,朕说燕然七日退兵,就必定叫他们退兵。” 【存亡恶战】带来的每日下降2%的幸福度和秩序度惩罚,可不是闹着玩的。 别人可以守城数月,他却只剩七天,但这种事他不可能诉诸于口。 几人欲言又止,萧青冥一摆手,斩钉截铁道:“朕是天子,朕的承诺必将实现,且看着就是。” 两国交战哪有这么简单…… 几人在心中暗自摇头叹息,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开始盘算最坏的打算。 年轻的皇帝从未经历战事,敢夸下如此海口,未免太想当然了。 不过皇帝今晚肯到前线鼓舞士兵,相较于以往昏聩行径,已是大有进步的喜事,既如此笃定,反驳就太不识趣。 此刻已是月上中梢,春初的夜晚仍是寒天冻地。 书盛抖开一件狐裘大氅为萧青冥披上,后者侧头看了一眼喻行舟,难得温言道:“前些时日,老师在诏狱里可有冻着?” 萧青冥的视线来的猝不及防,喻行舟一愣,随即垂下眼帘,一如既往的温文有礼:“多谢陛下挂心,臣身体还算强健。” 萧青冥不意对方竟似一直看着自己,顿了顿,随意道:“朕记得老师从前也曾习武强身,怎得在狱中不曾防备一名普通的刺客?” 喻行舟跟随他的脚步慢了一瞬,忍不住抬眼,对方的目光早已转而直视前方。 “谈不上习武,小时候不过是学了一些粗浅把式,后来疏于练习,就慢慢淡忘了。”他目光微动,声音不由变得轻缓,“陛下竟还记得?” 萧青冥沉默片刻,笑了笑:“都过去十多年,不太记得了,只是还约莫有一点印象而已,也许是朕记岔了。” 喻行舟轻轻哦了一声,沉默望向灯火的尽头。 忘了也没有关系,他还记得就行,天子之诺既然必将实现,他帮他实现,也是一样。 15、瑾皇叔 翌日,紫极宫。 “你说什么?” 陈太后霍的站起身,精心描过的细眉此刻愤怒地扭曲着,身上佩戴的珠玉坠饰撞得叮当作响。 “你要削减哀家宫中用度,分给那些粗鄙武夫?皇帝,哀家看你这几日是得了失心疯,不如唤太医来看看!” 陈太后气到极点,言辞极为不客气。 瑾亲王萧瑾坐在一旁默默饮茶,目光若有若无落在萧青冥脸上。 秋朗照例沉默立在龙椅斜后侧,内侍们侍立在旁,书盛和趴在地上的内务总管太监,以及被太后叫来的礼部、户部两位尚书,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萧青冥端起茶盏低头啜饮,漫不经心纠正道:“是整个皇宫统一削减用度,现在是非常时期,眼看燕然二十大军就要到城下了,朕与宗室,都需以身作则。” “太后放心,您所居的宁德宫只是象征性削减点边角料,不会让您生活不适的。” “什么边角料?蜀州开春送来的蜀锦,马上要裁制新衣,还有淮州上供的螺黛,宁州上供的碧螺春,统统没有了!” “皇帝是打算让哀家穿着去年的旧衣,喝着陈茶,神容憔悴的度日吗?” “还有膳食,居然只剩那么几碟,你是想饿死哀家吗?那些珍贵的贡品,那些莽夫也配享用?” 萧青冥伸出一根手指:“早膳,燕窝三鲜汤、什绵鱼翅、煎烂拖盖鹅、蒸猪蹄肚、两熟煎鲜、冬笋鸭丝。”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午膳,胡椒醋鲜暇、烧鹅、烤羊头蹄、酸醋白血汤、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糊辣醋腰子、蒸鲜鱼、五味蒸翅肋、羊肉水晶角儿、丝鹅粉汤、三鲜汤……” “至于还有数十道更加精巧的晚膳,朕记不住了。” 萧青冥从龙椅起身,绕到太后面前,他身高比陈太后高出一个头,眼神带俯视的冷然。 “你知道那些正在守城,为太后出生入死的士兵们吃的是什么吗?” “一小口的肉沫炊饼,就能让他们高兴好几天。” 陈太后不耐烦地别开脸:“那又如何?君为君,臣为臣,天下本就是萧氏的,给他们俸禄粮饷,守护皇族,效命君王自然天经地义。” “皇帝对哀家如此咄咄相逼,是不是想故意气死哀家?” 书盛和内务总管登时把脑袋埋得更低了,而礼部、户部尚书生恨自己生了一双耳朵。 就连瑾亲王都忍不住起身劝道:“太后,眼下两军交战局势不利,陛下也是没有办法,您别气坏了身子。” “臣弟那还有些陛下赏赐的贡品,不如太后先将就着,日后再补上便是。” 陈太后犹自怒色未消,讥讽一笑:“连瑾亲王都知道尊敬皇嫂,哀家的皇儿却只知欺辱我孤儿寡母。” “青宇为你挡了一箭,你可有去看过他?让你走你偏不走,现在反而一门心思从我们手里搜刮,给你自己挣名声!” “你今日能削到哀家头上,明日就能掠夺百官家财!” “君王不孝,该当何罪?” 这话说得极重,众人吓了一跳,按伦理孝道,皇帝势必要跪下给太后请罪了。 礼部尚书崔礼皱起眉头,太后小题大做特地叫他二人来看这一出戏,无非是想拉拢主和派逼皇帝让步,与燕然议和。 可是经历过这几日,他可不认为皇帝还是从前那个任人拿捏的摆设。 只是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可不是三言两语能糊弄的,这么多宫人在场,要不然半日,这里发生的事就能传遍皇宫。 萧青冥既没有动怒,也没有请罪的意思。 他只是淡漠瞥她一眼,腰间天子剑骤然出鞘,寒光掠过几人眼前,惊得脸色煞白一片,连一向淡定的秋朗都紧紧盯住了他。 陈太后惊叫一声,吓得连退三步。 瑾亲王在她身前护着她,眼角的艳色此时也只剩下惊愕的浮红:“陛下!您——要做什么?” 户部尚书钱云生的小肚子都要弹起来,两只胖手飞快挥舞,与崔礼同时大叫:“陛下使不得!使不得!” 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到来。 萧青冥左手握住剑刃,用力握紧,鲜血霎时间顺着锋利的剑锋滴落,被他用一只空碗接住。 殷红的血渐渐铺满碗底,他收起剑,随手搁在一旁,用那只血淋淋的手端起碗,举向太后,唇边泛着一丝沉冷的笑意。 “朕一心为了京城安危着想,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共度难关,太后既然认为朕不孝,饿着了母亲,今日朕只好滴血喂母,以表心迹。” 皇帝竟然自伤龙体,滴血喂母! 这种事闻所未闻,在场无论宗室、大臣还是宫人,统统被惊得丧失言语。 陈太后吓得花容失色,玉指颤颤巍巍指着萧青冥,脸色难看至极。 书盛最先反应过来,慌慌张张道:“陛下,您的手——快来人,还不去请太医!” 他快速接过皇帝手里的碗放到一旁,又是着人拿热水毛巾,又是捧着那只淌着血的手大惊小怪。 他十足夸张的表情,活像死了亲爹般心疼:“哎哟,流了好多血,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太后与您母子连心,您的龙体有所损伤,太后又怎能心安呢?” 陈太后一噎,脸色青了又白,半晌说不出话。 其他人也终于反应过来,礼部、户部两位尚书赶紧说了几句保重龙体的话,隐隐对太后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瑾亲王萧瑾亦是一脸动容之色,他皱着眉头,上前查看皇帝的伤势,见指腹和虎口各一道深切的伤口横贯手掌,血流不止,十分吓人。 “陛下冷静。”萧瑾犹豫一下,眸中流露出几分对晚辈的关切,“左右不过是几顿吃食和些许贡品,陛下心忧战事,宫中若有缺口,宗室这边多少能凑些孝敬宫中。” “陛下千万不可因一时之气自损龙体,更不该因此伤了母子情分。” 萧青冥微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记忆中这位皇叔乃宗室之首,先皇最信任的弟弟,给他掌管宗室财权。 瑾亲王平日深居简出,不喜与旁人亲近,只纳过一个妾室,好不容易诞下一双子女却难产而亡。 一个孩子先天体弱不到满月就夭折,另一个养到八岁,大病一场没救回来也去了,瑾亲王万分悲痛,至今再不曾娶妻生子。 萧青冥忽而伸手牵住瑾亲王的衣袖,低低地道:“多谢皇叔,朕知道,皇叔还是心疼朕的……” 萧瑾一愣,下意识后退一步想扯回衣袖,不料牵动了伤口,萧青冥嘶地抽了一口凉气,萧瑾顿时僵在原地不动了,一双细长的眉紧了又松。 萧青冥改为用另一只手去握他的手腕,对方想挣开,被他牢牢握紧。 他叹了口气,用极轻的声音道:“父皇去的早,那年朕才十七岁,不过是个大点的孩子,早年父皇政务忙碌,很少让朕承欢膝下,母后又早逝,细想起来,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朕也时常盼望寻常人家天伦之乐,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国政与孝道两不误的皇帝……” “从前,朕总想亲近皇叔,也是因为皇叔十分肖似父皇,朕自然孺慕,可惜每每让你烦恼,是朕的不是,以后不会了……” 萧瑾讶异的目光落在他落寞的眉宇间,手腕终于不挣扎了,改为轻抚他的手背,声音不觉放缓许多: “陛下近日看着,比之过去,已十分勇敢,先帝和先皇后在天有灵,定感欣慰。” 萧青冥隐晦地朝太后投去一瞥:“可是太后对朕……” 萧瑾会意,低声许诺:“陛下放心,皇叔自会安抚太后,必不让陛下难做。” 两人正亲密地说着话,那厢新上任的太医白术终于拎着医箱匆匆赶到,同行而来的还有一身玄黑云锦官服的喻行舟。 喻行舟的视线在这对叔侄身上停顿一瞬,又落在萧青冥的手上,慢慢蹙紧了眉: “陛下,眼下正当战事吃紧之时,若是您受伤的消息传扬出去,轻则挫伤士气,重则让敌人趁虚而入,此间利害,干系甚大,谁都担不起责任。” 陈太后脸色又是一白,虽然殿上无人敢责怪她,但那种若有若无的谴责眼神,叫她坐立难安。 她一口气哽在胸口,只觉百口莫辩——又不是她叫皇帝自己割血的! 明明是皇帝削减用度不孝在先,怎么都来指责她的不是? 就连她叫来的瑾亲王和两部尚书也不为她说话。 陈太后心一沉,悻悻说了几句叫皇帝保重的场面话,飞快地走了。 白术麻利地给伤口清理又上药包扎,忧心忡忡道:“此剑极为锋利,陛下近日千万不可使用这只手抓握。” 有这么严重? 萧青冥瞥了白术一眼,有意无意动了动手指,立刻似真还假地呼一声痛。 一左一右两双手同时伸过来。 瑾亲王占了位置的便宜,比喻行舟快一步捧住皇帝受伤的手,轻柔地吹了吹,无奈道:“陛下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不肯听太医的话?” 小时候?萧青冥目光微动,看来这位皇叔是真喜欢小孩子。 喻行舟垂下眼睫,双手默默缩回袖中。 萧青冥转头对正在开药方的白术道:“朕这点伤用不着名贵的药材,战事要紧,太医院要把备用药材都拿出来,尤其是外伤药。” “对了,朕让你训练一批胆大心细的宫人学会基础包扎应急的事,千万上心,这几日就要派上用场了。” 白术点点头,正要答话,瑾亲王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陛下,太医和宫人都是侍奉皇室的,您怎么能让他们去前线呢?更何况您还伤着,万事自然要以您的安危为先。” “唉……”萧青冥长长一叹,用空着的手捏了捏额角,“皇叔有所不知,燕然来势汹汹,而朝廷国库空虚,缺钱少粮,只好拆东墙补西墙,能节流一些是一些。” “毕竟京城危在旦夕,跟大家的安危比起来,朕做出一些牺牲又算的了什么呢?可惜太后却不能明白朕的苦心。” 萧青冥越说声音越低,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若是父皇和母后还在,朕就有人疼着护着了……” 瑾亲王沉默片刻,犹疑着抬手抚过他的发顶。 萧青冥回过神,冲他疲惫一笑:“皇叔不必担忧,倘若有破城那一日,朕必定派人护送你和太后还有青宇南下。” 瑾亲王摇摇头:“陛下切莫苦恼,拱卫皇室也是宗室职责,既然缺钱少粮,皇叔便去筹措一些,虽不多,筹到十万两还是可以的。” 十万两! 他的内帑才一千两,一下子翻了一百倍,不愧是宗室的钱袋子。 这些年其他州府拖欠粮税,导致国库空虚,户部抠抠索索,发个军饷都拖欠,有了这十万两,他可以干很多事。 萧青冥握住他的手腕,双目炯炯:“皇叔,你对朕真好……” 喻行舟在一旁冷眼旁观,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袖口,冷不防轻咳了一声。 瑾亲王有些尴尬地抽回手,退后一步:“陛下,臣这就去安抚太后,筹措粮饷,不打扰您休息了。” 礼部尚书崔礼和户部尚书钱云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也很想跟着离开,可惜皇帝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告辞。 待瑾亲王离去,萧青冥脸上的温情脉脉转眼淡去。 他随手将那盛了血的碗端起来,一股血腥味瞬间盈满鼻间,过于发达的嗅觉立刻发出抗议。 “白术,”萧青冥晃荡着碗,挑起眉梢,“朕的血可有什么用处吗?” 白术一愣,老老实实地道:“古人有言,血气者,人之神也。失血死,补血活。陛下既是真龙天子,陛下的血乃龙血,自然又比凡血更高一筹。” “若以之为药引入药,即便不能长生不老,也可延年益寿,清目明神,乃世间罕有的大补珍品。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说……” 萧青冥直接打断他后面的话:“既然血都割了,不如制成血引红丸,给太后送去,免得浪费了朕的一番心血,老师,你觉得呢?” 喻行舟摇摇头:“陛下若是当真送去给太后,岂非要把滴血喂母的事做实了?会引来多少风波和闲言碎语?太后是不会服用的。陛下大可不必说这些气话。” 萧青冥慢条斯理道:“总不能让朕白白流血吧?” 喻行舟闻弦歌而知雅意:“既然如白太医所言,天子龙血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若是赏赐给这次保卫京城中做出大贡献的臣子,必定能激励人心。” 说着,他目光淡淡扫向下面的崔礼和钱云生两位尚书。 16、战前准备 两人都不是蠢货,钱云生立刻表态:“保卫京城不仅是我等臣子的职责,更事关每个人身家性命,既然国库空虚,缺钱少粮,臣愿捐献千金,以资国用。” 崔礼紧跟着道:“臣亦如此。” 萧青冥默默盘算,一千金就是一万两银子,也不算少。 早知道他的血这么值钱,刚才就应该多流些。 喻行舟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陛下,物以稀为贵,足够珍稀,才能彰显皇恩。” 萧青冥颔首道:“爱卿拳拳报国之心,朕深受感动。书盛,红丸制成后,先给两位爱卿送去,场面务必隆重,此等佳话,一定要好生宣扬一番。” 书盛躬身:“内臣明白。” 注意到这个自称,众人微微一愣,忍不住再三向这位新上任的内厂提督投去注目礼,便是从前深得宠幸的童顺,也是乖乖自称奴婢,哪敢在皇帝面前自称内臣? 看来这个书盛在皇帝心中分量不一般…… 两个尚书默默交换一个眼神,被书盛送出宫时,神态不自觉越发客气。 仅仅一个称呼的变化,书盛的胸膛挺得更直了些,周围侍奉的宫人们对他无不毕恭毕敬,就连朝廷一品大臣也客客气气。 他随手一扫拂尘,终于体会了一把扬眉吐气的感觉,很快昂首阔步回去伺候皇帝。 ※※※ 书盛离开后,从宫出来的喻行舟漫步在离宫的御道上,校尉张束止在马车边等着他。 马车外侧有喻家专属的纹饰,寻常人看见远远就要回避,两人坐进宽敞的车里,斗柜上放着一些亟待处置的文书。 喻行舟随手拿起一封拆开查阅,左手提笔,拟下批示,开口便问:“燕然军可有动作?” 张束止摇头:“主力尚未到来,现在燕然军正在不停赶至攻城器械,除了让奴隶填河和试探性骚扰,没有大动作。” “但是有探子回报,也许今晚,最迟明日,二十万燕然主力就要到了。” 喻行舟:“城内情况如何?” 张束止道:“多亏巡防参将魏山和秋朗副统领弹压,捉了不少燕然军细作,除了粮价飞涨,秩序倒还勉强维持着,只是城中百姓风声鹤唳,恐慌的情绪难有好转,据说今日还捉了几个试图从墙角挖地道逃跑的。” 喻行舟按了按额头,蹙眉问:“这个秋朗,你可看出他剑法来历?” 张束止茫然:“末将看他剑法极为狠辣,武艺登峰造极,恐怕放在江湖上也难有敌手,但末将甚少在江湖行走,实在看不出是何门何派”。 喻行舟闭眼,淡淡道:“本官瞧着,倒像是失传已久的冥王剑。” 张束止更加诧异:“冥王剑,好像已经失传三十年了,怎会在宫中?” 喻行舟又突兀换了个话题:“方才我在宫中,发现紫极宫的宫人撤换了一批,我们安插的眼线,几乎全调走了,仅剩的一个也无法在殿内侍候。现如今,想要掌握陛下身边的事,困难了许多。” 不等张束止说话,他自顾自继续道:“这些天以来,陛下仿佛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似的,更像是……” 他未尽的话语被料峭春寒吹散,目光越过车窗,悠悠然落在不知名的远方,似是想起某些模糊又清晰的回忆。 张束止小心翼翼道:“或许,从前陛下有难言之隐?有传言陛下登基前曾遭落水之祸。” “你说他以前种种都是装出来的?”喻行舟摇头,“不可能。” “末将听闻民间有种癔症,遭受到某种极大的刺激时会性格大变,据闻当时童顺伙同探花,欲给陛下下毒,挟天子以令诸侯,会不会?” 喻行舟:“太医早就给陛下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张束止疑惑道:“那就奇怪了。不过,虽然那童顺被陛下诛杀,可是探花好像还被关着,此人口蜜腹剑,实不该留着。” 喻行舟批阅文书的手顿了顿,眼角挑起一尾讥诮之色:“我们这位陛下,素来怜香惜玉,疼爱美人,就算没有他,也还有……” 讲到一半,他却住了口,文书留下一团晕开的墨,被他随手合上,丢到一旁去了。 ※※※ 战事迫在眉睫,燕然军在厉兵秣马,赶制攻城器械,那厢,京城内防务也没闲着。 在萧青冥的授意下,这出滴血喂母的戏码很快传遍皇宫,又经过宫女太监们的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传到宫外。 什么太后每日只有三张大葱蘸饼度日、皇帝穿着打补丁的龙袍上朝等等奇怪的谣言满天飞。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皇帝与百姓将士们共甘苦的决心。 不久后,瑾亲王代表宗室筹措到二十万两银子,比原本还多出一倍。 几部尚书和朝廷重臣带头捐献国难金,内厂提督高调带来皇帝亲书的国之栋梁牌匾,大张旗鼓表彰,吹锣打鼓,好不热闹。 其中最神秘,也最吸引众人瞩目的,还是书盛亲自捧着的一方盒子,据说里面盛放的乃是真龙天子的血丸,甫以众多名贵药物凝练而成,全天下就仅有几粒。 坊间传闻,炼制此丸的配方是昔年始皇帝求长生不老仙方,服下此丸延寿五十年不在话下,还有人说,此丸可保死后投生至帝王家。 人的想象力和对长生富贵的向往是无穷尽的,在敌军围城、粮价飞涨的当下,一颗“真龙血丸”在黑市上竟然被富豪炒到上万两黄金。 至于是谁将它们流到黑市上的,钱又流向了谁的口袋,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皇宫里的萧青冥并不在乎这些坊间传闻,他只在乎能收到多少真金白银和粮食。 紫极宫中没有外人,秋朗没有向他行礼,而是一如往常那样笔挺地站着,周身的肃杀之气如影随形,叫生人无法靠近他三尺以内。 “这几日,城中囤积居奇的粮商众多,大多都有大人物做靠山,京城府尹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只绑了几个外来的小商人平息众怒。” 萧青冥单手支着下颔,问:“朕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秋朗淡淡道:“我只会杀人。” 萧青冥不以为杵,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你若是认为该杀,那便杀,自有朕做你的靠山。” 秋朗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道:“我已派红衣卫将城中粮价最高,囤积最多的数个大奸商抓去诏狱,承诺按朝廷规定粮价贩售的,我便放了,不知死活的,我便砍了。” 萧青冥着实有些意外,他本以为秋朗如此高傲又视朝廷为财狼,必不会甘愿做朝廷鹰犬。 自己强制命令给他副统领兼红衣卫指挥使的职位,做是做了,若他一心摸鱼或者阳奉阴违,自己也没办法,却不料这般尽心尽责。 或许秋朗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冰冷,可惜三次命令的机会,已用掉两次。 “你可曾受到他们身后那些‘大人物’的刁难?” 秋朗冷冷道:“有人给我送礼,送女人,送信,还有人送来了威胁。” 萧青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么,你打算如何回应?” 秋朗一言不发,只默默举起佩剑,拇指自下按住剑格,轻轻一推——利刃半出鞘。 “如此强硬,你当真什么也不怕吗?” 秋朗利落收回剑:“死过一次的人,些许魑魅魍魉,又有何惧?更何况,不是有你做靠山吗?” 萧青冥忍不住抚掌笑起来:“不错,说得好!此事当记你一大功。” 秋朗:“不必,我不会无止尽听从你,你若要记功,不如趁早下第三道令。” 三次命令后,便可回归自由身。 萧青冥笑而不语。 如此宝贵的ssr,工作能力出类拔萃,责任感极强,任劳任怨无欲无求,不要求升职加薪,还能抵抗诱惑不跳槽,打着灯笼找不着,他怎会轻易放手? 见他不说话,秋朗沉默片刻,又道:“这些小打小闹虽可震慑一二宵小,但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京城粮食供应问题,那些奸商为了发财,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萧青冥有些意外,秋朗居然会主动关心城内粮食问题,大军围城固然凶险,但以他的能力,突围而出独善其身并不是难事。 萧青冥随手翻阅着奏折,淡淡道:“朕知道你的意思,已有大臣提议控制城内所有粮食,每日按需供应,不过被朕否决了。” 秋朗看着他,等待答案。 萧青冥捏了捏额角,忍不住叹口气:“我们只剩不到六天时间。” 六天之内,若是危机解除,粮食自然恢复供应,若是判定亡国,则一切皆休,根本不是一场持久战。 秋朗皱紧眉头,并不能理解,但萧青冥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他唯有沉默。 半晌,秋朗道:“还有一件事,那个探花关在牢里整天叫嚷要见你。” 不提这茬,萧青冥几乎把此人给忘了。 “去看看。” 萧青冥带着秋朗再次驾临臭名昭著的诏狱,书盛熟门熟路在前引路。 没想到这才几日再次见到皇帝,诏狱的狱卒们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点燃了牢房四周的灯火。 探花正瑟缩在牢房一角,单薄的衣裳外只裹着一床破被,手脚上的镣铐把细嫩的皮肤磨出了血,好在士大夫不加刑法,他并未受太多皮肉伤,然而精神气却如同被抽空了一般萎靡不振。 见到皇帝亲临,探花瞬间如同打了鸡血一样爬起来,急忙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连连叩拜: “陛下万岁!您终于肯来见小臣了……牢里太冷太暗了,求求您放小臣出去吧,小臣知错了,什么都愿意为陛下做……”他喜极而泣差点哭起来。 秋朗冷眼看着,他平生最厌恶佞臣,若非没有皇帝示意,他早把此等小人打死了。 萧青冥随意打量他一眼,也不废话,开门见山:“你要见朕,可是有要事禀报?” 探花打起精神连忙点头:“对!是有关童顺的秘密!我老实说的话,陛下可否开恩?” 萧青冥负着手,冷漠俯视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你最好确保你的话有价值,否则这将是你在世上最后的遗言。” 探花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道:“其实童顺早就跟燕然的细作勾搭上了,出卖情报换取荣华富贵,还想让童顺挟持您交给燕然,不过童顺待价而沽,没有马上答应。” “还有,童顺还派人偷偷挖了一条专门用来逃跑的地道,可以直通城外……” 萧青冥目光一闪,通往城外的秘密地道? 他问:“童顺曾说奉太后懿旨,可有此事?” 探花犹豫了一下,答道:“太后只是催促他快点让您南迁和议和。” 萧青冥低头思索,不知道刺客一事是否也是燕然细作和童顺勾结的手笔?还是另有其人? 他忽然笑了一下:“童顺勾结燕然细作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除非,你也是。” 探花大惊失色,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小臣冤枉啊,小臣只是倒霉正好撞见了,童顺那厮才以性命要挟小臣,在您的茶水里下药,小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萧青冥不耐烦地打断他:“把地道的位置画出来,还有你知道的所有关于燕然细作的情报交给秋朗,朕暂且留你一命。” ※※※ 回到御书房时,内务总管太监和钦天监监正已经等候多时。 萧青冥有些疲惫地啜一口茶,抬手令他二人平身。 内务总管太监垂着头,毕恭毕敬道:“回陛下,您吩咐采购的大量纸张,细竹竿,油料,麻绳都准备妥当,这些物什并不算昂贵。还有一百多名巧手宫人也召集完毕。” “您要做的东西并不难,只是要达到您的要求,还需要不少时间。” 萧青冥皱眉厉声道:“朕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若是人不够,就到宫外招募,需要多少银两只管来找朕!” “是!”太监连忙低头叩首。 萧青冥从袖中摸出最后一张未使用的英灵人物卡。 多亏了童顺的密道,如此一来,他的计划就更有把握了。 萧青冥连夜拟定了数项命令,都在有条不紊地执行,随着书桌上的滴漏一点一滴过去,现在能做的,唯有与燕然大军抢时间。 宫殿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气氛虽然凝重,但在皇帝的命令下每个人手上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倒也无暇去想乱七八糟事。 太阳即将落山,紧张的日子又过去一天,敌人在疯狂赶制攻城器械。 直到深夜,斥候终于传来燕然二十万大军来临的消息,大战已迫在眉睫。 17、略胜一筹 天色蒙蒙亮,黎明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尚未回春的野草和枯枝在寒风中摇曳发抖。 燕然驻军大营中,无数燃亮的把火映照出憧憧人影,十几万人和马践踏在大地上,闷雷般震耳欲聋。 燕然庞大的大军主力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盘踞而来,它黑色的鳞甲蔓延到灰蒙蒙的天边,一眼望不到尽头。 人马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整个世界都像被这声势所笼罩,随时都会被踏碎,哪怕是城中睡的最沉的人,此刻也被惊醒,茫然又惊惧地推窗张望。 燕然太子苏里青格尔早已命人打造好了足以供大军修整的营地,随着大军井然有序进入营地,大军各个万户立刻来到太子的帅帐拜见。 燕然军虽号称二十万,实际上真正的主力加上太子直掌的一万黑鹰骑,一共只有八万不到,另外还有近五万的后勤民夫和奴隶。 按战争中虚夸军力的旧俗,十三万军队哪怕宣称三十万也不夸张,不过苏里青格尔是个务实的性子,向来信奉拳头大就是硬道理,对这套虚张声势并不感冒。 帅帐中,除了副将阿木尔之外,六个万户将领统统到齐,见到年纪轻轻的太子,众人神色各异,弯腰朝他行礼。 燕然并不像重文轻武的启朝,这里的人以武力为尊,将领无需向上级行跪拜礼,反而是文臣和奴隶才需要行大礼。 苏里青格尔一一扫过六个万户的脸,这六人中,有一人是断了胳膊的大哥的亲信。 另外两人有南人奴隶血统,表面顺服,暗地里投靠了去年幽州之战风光大胜的二哥。 剩下三人中,铁木和铁心两兄弟跟随自己多年。 苏里青格尔视线落在最后一个络腮胡子的光头大汉身上,哼笑道:“伯父,父王竟把你给派来了,是来监军的吗?” 光头大汉苏摩是燕然王苏察的兄长,手中掌握着足足一万五的皮甲精锐,在万户中实力最为强大,也是三兄弟竭力想拉拢的对象。 苏摩摸了摸络腮胡,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太子殿下,王上只是心疼你初次领兵怕有所闪失,所以特地派我来给你掠阵罢了,不要多想,你可是王上最疼爱的小儿子。” “绝不会有什么闪失。”苏里青格尔豺狼般的双目炯炯有神,“启朝天子不过只是个无能平庸的毛头小子,此战我军必胜!” 苏摩有些好笑,心道你也不过跟人家一般年纪罢了,在他这样久经沙场的大将眼里,都是毛头小子。 苏里青格尔转头问:“攻城准备的怎么样了?” 副将阿木尔立刻道:“云梯投石车望楼冲车石料木料,该有的都有了,只不过时间仓促,大约只赶制了两日所需,不过今日又来了几万民夫和奴隶,想必会快些。” “对面这两日一直在派人修羊马墙,我们也派兵袭扰,不过他们派出来的人非常多,昼夜不停工,到底还是给修起来了。” “好在只有一人高罢了,我看也不太结实的样子,翻都能翻过去。” 苏里青格尔哈哈一笑:“修羊马墙有什么用?我们又不会让骑兵去攻城。” 苏摩提醒道:“太子殿下,对面守城主将乃是雍州的大将军黎昌,此人也算有点本事,不可轻敌。” “更何况那羊马墙把城门给遮住了,墙后面还捣鼓些什么,我们都看不见。” 苏里青格尔点点头:“放心吧伯父,狮子搏兔,亦需全力,本殿从不会在战场上轻敌。” 他逐一看向众万户,最后对投靠了二哥的罗树和格亚道:“待大军修整完毕,今日就由你们二人主攻,探探对面虚实。” 罗树和格亚两个万户暗骂一声,随即躬身:“得令!” ※※※ 皇城中。 早在天还未亮时,收到情报的萧青冥就从龙床上爬起来了。 这夜他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简单洗漱一下,就换了衣服叫书盛一起去督造局。 彼时,书盛正在亲自照顾皇帝最喜欢的那只玄凤小鹦鹉,这只鹦鹉偷吃了灵蕴丹灵智大开,隔三差五就在萧青冥和书盛面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一见到生人就怂得要命。 见主人要出门,小鹦鹉立刻飞到他肩头,欢天喜地:“溜溜鸟,溜溜鸟!” 萧青冥懒得管它,任由小鹦鹉呆在肩头,一大群人匆匆往督造局去了。 接到消息的内务总管太监、钦天监监正还有督造局总管吓了一跳,忙不迭从被窝里爬起来守在督造局门口迎接心血来潮的皇帝。 萧青冥免了礼,径自往里走,劈头就问进度。 督造局总管小心翼翼道:“已经做了五六十个合用的,不过这玩意不好控制,还有能携带的重量非常有限……” “才五六十个?太少了!”萧青冥眉骨压得极低,“再去招人,一百人不够就招两百人,宫外会干这个的老百姓多得是!工钱撒出去,一人一天一两银子外加一斗米,做出来一个合用的加十文。” 内务总管太监等人简直惊呆了,一两银子搁普通老百姓家足够生活大半个月,这待遇,哪怕是昼夜赶工,别说皇城外的普通老百姓,就算是宫人也是挤破头的。 话说间,一行人来到督造局里间宽阔的空地大院,由于召集的宫人太多,屋子里根本挤不下,干脆直接在外间的空地上工作。 此时天色还是乌漆墨黑,大院里却是人声如沸热火朝天,甚至无人注意到皇帝亲自驾临。 萧青冥看到这样的情景才稍微满意了一点:“另外一样东西,制作得如何了?” 督造局总管更加忐忑了,身子伏低:“这东西同样需要大量实测,陛下要的太急,那效果……”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来,萧青冥却也心知肚明,不过没关系,并不影响他的计划。 他看向钦天监监正:“这几日观测风向和天气如何了?” 监正原本想洋洋洒洒一大段关于天象星辰的预言,被萧青冥不耐烦的黑着脸骂了一通,便不敢胡说八道了。 他老老实实地拿出一样木质结构的笼子,上面详细标注的方向和刻度,中央栓一根细绳,吊着一团鸡毛攒成的羽葆,还有一块公鸡形状的薄木牌。 “回陛下,臣已派人一天十二个时辰时刻观测风向和风力,还有天候情况,今年跟往年一样,吹的都是偏北风,近日气候干燥无雨,不过最近恐有大风。” 萧青冥盯着他:“什么时候?” “这……”监正擦了把汗,支支吾吾道,“左不过这三日,但是具体是哪日,臣实在是……” 虽是钦天监,但又不是真有预言能力,皇帝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萧青冥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强行压下情绪,他在后世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呆了好几年,早已习惯了对天气的准确预测,突然回到物质科技落后的古代,反而有点不适应。 时不我待啊! 萧青冥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紧迫感。 为什么不早穿回来个一年两年呢?他敢保证,能把燕然那个嚣张的太子屎都打出来! 然而现在却只能被动地被对方堵着家门口打。 萧青冥闭了闭眼,只要挺过这一劫,日后他有大把的时间改变这个国家,和所有人的命运。 监正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半晌,最后还是提醒了一句:“陛下,虽然臣不知您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用,不过臣认为,怕是用不上的。” 萧青冥挑眉:“哦?为何?” 监正示意他看测试风向的木笼:“您看,燕然是从北面来的,他们的主攻方向也是北城门和东城门,可是现在吹的都是北风和东北风,他们在上风向。” 萧青冥并未露出意外的表情,随意点点头:“朕知道了。” 钦天监监正满肚子疑惑和无奈,忍不住腹诽皇帝打个仗跟儿戏似的,要不是现在出不了城门,自家全家身家性命皆在此处,谁想跟这个乱来的昏君一起陪葬啊! 难道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控制城里粮食,操练士兵吗?那样或许还能多熬一些时日,熬到敌人退兵还有一线生机。没看见粮价都涨的飞起了。整天在这里捣鼓这些没用的…… 萧青冥没有继续理会他,转而朝内务总管太监勾了勾手指。 “朕还要采购一大批东西,你听好了……” 内务总管越听越迷惑:“陛下,这些东西……是打算要召开祭天拜神的仪式吗?” 萧青冥无语,沉声道:“你不管朕要做什么,尽快准备就是。” 幸好从皇叔还有黑市赚了一大笔钱,要不然光是各种材料人工费都不够。 ※※※ 萧青冥亲自带着人先后把督造局,军器监,太医院都巡查了一遍。 白术不愧是最省心的英灵卡,不厌其烦地训练那些医学徒和宫人基础包扎,把他的命令执行的一丝不苟。 相较而言,秋朗可真是一尊杀神,这两日杀了不少人,弹劾他的奏折几乎可以铺满御书房的书桌。 但那又怎样呢?外面大军压境,谁不满谁憋着! 直到天光大亮,萧青冥带着秋朗和书盛再次踏上城楼。 城头上,再次现身的皇帝在士兵中引起了一阵激动的注目,好在许多人前些天已经见过,又有黎昌的威慑,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喻行舟仿佛早猜到皇帝会不顾风险亲临前线,已经在城楼上等着了,这次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让他回宫呆着的废话。 令萧青冥意外的是,除了喻行舟,还有吏部和兵部等几位尚书重臣竟然都在,没想到文臣中还有几个有亲临战场的胆魄的。 他哪里知道,他们统统都被喻行舟威逼利诱、赶鸭子上架逼来的,一群文臣衣衫单薄嘴角抽搐有苦说不出,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们也是迫不得已啊。 萧青冥看了看他,记得游戏历史记录里,昏君是答应了燕然太子的议和条件,才使对方退兵。 他忽然有些好奇,如果苏里青格尔没有退兵,他这位老师会怎么做? 萧青冥跳望着远处逐渐集结的燕然大军,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如果最后也无法退敌,老师还会坚持不议和,继续打下去吗?” 喻行舟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低沉沉道:“不管陛下是否信任臣,若真有那一刻,臣就算不惜一切代价,也会保住陛下的。” 萧青冥微微蹙眉,喻行舟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再厉害不过一届文臣,又有什么力量做出这种承诺? 很快,他就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了—— 伴随着轰隆隆的进军号角,燕然前锋终于开始了第一轮进攻! 大量奴隶被牲畜一样驱赶着上了战场,当探路的炮灰,城头上的箭矢如雨倾盆而下,奴隶们没有穿任何甲胄,暴露在箭雨之中,不过瞬息就死伤大半。 最幸运的奴隶突破了第一轮箭雨,眼看着就要抵达被填满的护城河后的羊马墙,然而后方紧跟而来的燕然军反而一枪戳在他们身上。 有的燕然军将奴隶们高高挑起,甩入挡住视线的羊马墙内试探杀伤,而有的则是将他们垫在墙角,当做踏脚石攀登羊马墙。 无论哪种,等待他们的结局都是惨死,战场上的炮灰,连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都做不到。 城墙下尽是哀嚎和喊杀声,敌人进攻的声势之浩大,几乎要将城墙吞没一般,光是看着,就足以叫人腿脚发软,手心发汗。 已经有第一批顺利翻入羊马墙的燕然军了。 奇怪的是,那些冲锋在最前线的勇士们,没有一个在羊马墙后顺利架起云梯开始攀登城墙的。 那堵一人高的墙后仿佛有个黑洞,把人都吸了进去似的。 苏里青格尔坐在高大的赤红骏马上,在后方架起的望台观望战场。 半晌,他皱了皱眉,挥手叫来阿木尔:“怎么回事?那个羊马墙究竟有什么玄机?” 阿木尔急切道:“已经派了我们的人去探了,但是……到现在都没回来!” 对面的城墙上,黎昌等人站在飘扬的军旗下,神情无比严肃。 萧青冥眯着眼,扶着墙垛自上而下俯视战场,微微露出一点冷笑。 外面羊马墙挡住了视线,实际上,在它与城墙中间,竟还有一道更矮的墙! 它并不高,也不难爬,但是偏偏两墙中间被挖出一个窄窄长长的大坑,里面铺满了铁蒺藜。 人掉进去,一下子就陷入坑里,比外面的地面凭白矮了好几分。 由于羊马墙特地遮住了城门,对面的敌人根本看不见城门是否打开过。 矮墙的后面,早已恭候了两排错落有致的长枪兵,掉下来一个戳一枪,甚至一个敌人会挨上好几枪。 就算靠着人多势众,踏着踮脚的尸体爬起来了,城头上还有蓄势待发的弓箭手接着伺候! 狭长的两堵墙,一道坑,简简单单的防御工事,立刻成了战场上第一道绞肉机,不断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萧青冥轻拍着冰冷的城墙,叹道:“舅舅不愧是我朝军中第一人,雍州同时受到西面羌奴国和北面燕然的袭扰,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舅舅真是辛苦了……” 还有一个昏君和一□□臣在后面扯后腿…… 黎昌刚毅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为了陛下和大启,臣无论怎样辛苦都是值得的。” 闻言,萧青冥身后一干大臣们纷纷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神情。 从被剥夺兵权的狱中阶下囚,到皇帝身边第一红人,这才几天呐? 那厢,燕然军中渐渐起了一阵骚动。 第一轮攻击的损失已经超过苏里青格尔的预计,他沉着脸叫人吹响收兵号角。 “没想到萧家小儿还有点小聪明。”苏里青格尔冷笑一声。 “殿下!探子回报——”阿木尔脸上带着喜色,“那工事虽然厉害,但时间仓促,只有北面和东面才挖了。” “城池另外两个方向南面和西面根本来不及挖!只有一堵障眼法的矮墙!” 苏里青格尔长笑一声:“这么短的时间,也真是难为萧青冥了。” “让罗树和格亚继续佯攻混淆视线,传令下去,即刻调整大营位置,让铁心铁木两兄弟率领中军,从南面和西面城墙进攻!” 18、大启天子 呼啸北风中,战场杀声震天。 无数燕然军和随军奴隶顶着如雨箭矢,架着云梯冲向城池,最后在阴沟里折戟沉沙。 长长的云梯竖起又很快倒下去,在墙外丢了下无数具尸体,竟一张云梯也没能成功竖起来。 最早发现城墙外羊马墙猫腻的,自然是身处战场的罗树和格亚两个万户。 佯攻和掩护的命令紧随而来。 格亚眼睛发红,气得要命,冲着罗树低吼:“太子就是故意欺辱我等!消耗我们俩的实力,还给他的部下当垫脚石!” 罗树无奈:“谁不知道?那又如何,谁让我们出身低呢?若非知道太子看不上我们,又何必低声下气去投靠那个两面三刀的二王子。” 面对明摆着的不公,格亚冷笑一声:“反正是佯攻,何必牺牲你我的精锐?叫奴隶填沟便是!” 说罢,他立刻派人继续从奴隶营驱赶军奴,燕然军用枪与弓逼着冲那两堵墙,到了墙根处,枪尖一捅一挑,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奴隶甩入里面的大坑,拿人命当沙包使。 不就是个陷阱吗?用贱命填就是了! 罗树却有些不满:“别用太多,将来这些奴隶还要带回草原,给我们放羊耕种干活的。” 他的不满并非出于怜悯,仅仅只是不想损失太多“财产”。 格亚道:“放心,敷衍一下太子而已,反正真正的攻击主力,是他的部下。明天进攻,就算吃不着肉,咱俩也能跟在后面喝汤。” “至于这些炮灰奴隶,”他指着对面森然的城墙,冷笑道,“那里头,多得是!无论是细皮嫩肉的大姑娘,还是身强力壮的男奴,用掉些许又何妨?只要破了城,要多少有多少。”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邪恶的画面,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天,双方的试探性攻防有来有回,大约是察觉到燕然进攻力度不强,黎昌也没有尝试扩大战果。 大家心知肚明,真正的战事,就在明天。 此刻,受【存亡恶战】带来的每日下降2%的负面状态影响,幸福度已经跌至9%,留给萧青冥的时间不多了。 ※※※ 翌日。 大概由于昨天的战事不算激烈,作为守城的优势方,奇迹般地让燕然军栽了个大跟头。 原本对前线战战兢兢的文臣们,仿佛在一夜之间勇气陡增,竟然纷纷自告奋勇,要求陪同皇帝和摄政一同亲临城楼。 萧青冥全身甲胄,肩头披着暗红色的披风,天子剑斜挂于腰间。 他身材修长,不笑的时候面容冷峻,虎步龙行巡视在城头,周身气场凝肃如山岳,相较于天子,更像一位自沙场而来、杀伐决断的将军,周围所有的军士和将领纷纷朝他行礼。 “舅舅免礼。”萧青冥托起黎昌的手臂,“今日情况如何?” 萧青冥身后是喻行舟和一干左右四顾的文臣们,黎昌左右分别是偏将和张束止。 “不太好。”黎昌神色肃冷,“燕然太子连夜转移了大营,面朝我们南城墙,今天集结的,看来是他手中主力,而且他们的攻城器械准备的相当充分……” 跟在众人最后的钦天监监正忍不住诧异地看了一眼萧青冥,之前他还担心风向的事,没想到敌人竟然主动跑到了下风向。 这到底是个巧合,还是都在皇帝的算计之中呢? 不等监正心里一会喜一会忧,远远的,骤然响起一阵震天彻底的喊杀声——真正的进攻开始了! 萧青冥众人立刻踏上望楼。 只见南方烟尘铺天盖地涌来,昨天的试探攻击只有不足三万人马,今天此战包括奴隶在内,足足集结了八万人! 阵阵如雷鸣般的鼓点像是敲击在人心头,振得人心脏发麻,密密麻麻的敌人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不计其数的云梯、冲车、砲车被举着扛着推着,从望楼向下看去,就像无数浮木被裹挟在人海洪流中,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冲杀声,巨浪般扑面而来! 巨浪迎着如虹箭雨,猛地撞在南面薄弱的矮墙上,脚下的城楼都跟着震了两震。 如此气势,千军万马这个词都显得单薄,冲天的杀气激得人每根汗毛都要炸开。 萧青冥身后的文臣们已经纷纷开始后悔今天的冲动,刀剑无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陛下,望楼危险,还是去后方安全地方吧。”黎昌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皇帝不走,其他人哪里敢先走。 萧青冥往后扫视一眼众人神色,神情不辨喜怒,只点了点头,一行人走下望楼,往后方的瓮城走去。 不多时,众人脚下忽然猛烈震动起来,城楼仿佛受到重击,站都难以站稳。 “燕然军起砲车了!”张束止大喊了一声。 萧青冥等人立刻回头,远处的战场上,足足有大几十团巨大的石砲,在半空中划过长长的抛物线,迎着城墙撞了过来,重重砸在墙面上,石灰尘土扑簌簌往下掉。 这样的视觉冲击,普通人只怕站都站不住,一众文臣哪里见过如此阵仗,脸色惊得煞白,连惊叫声都陷在喉咙深处,呼吸都停滞了。 南面和东面的羊马墙只不过是障眼法和一道普通的防御,并没有挖掘任何陷阱,除了箭矢,已无法阻挡燕然主力大军的大举进攻。 数个庞大的冲车,每个都由十几个军奴推着,是战场上绝对的庞然大物,缓慢却坚定地往城墙推进,不断撞击着羊马墙。 黎昌当机立断:“启用砲车和重弩车,瞄准对面的砲车和冲车打!” 短短半日时间,双方的攻防便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传信的信使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是无比严肃的表情。 萧青冥移驾后方瓮城,静静伫立在墙垛中间,远远眺望前方战场。 然而传讯兵依旧带来了坏消息:羊马墙彻底被推倒了,敌人的云梯已经成功架上城墙! 身后随行的文臣们一片愁云惨雾,唯有萧青冥目光淡淡,回了一句:“朕知道了。” 才第二天就被人架起云梯,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留给他们防御的准备时间还是太少了。 文臣们心神不宁,张束止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好几次欲言又止,生怕万一有个闪失,还来不及把皇帝送走。 此时此刻,沉默最是压抑和难捱。 萧青冥忽的笑了一声,轻笑在远方的厮杀和擂鼓中,显得尤其突兀。 “看你们的样子,不如别打了,趁敌人还没打上城墙,干脆开门投降算了,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送去给燕然太子,说不定他还会赏你们继续做官呢。” 这话简直诛心到了极点! 众臣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开毛跳起来,惊得目瞪口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陛下,何出此言?!” “我等对大启忠心耿耿,怎会做出如此苟且之事!” “陛下言重了!” 萧青冥瞬间收敛笑容,怒斥道:“那就给朕打起精神,别老想着被敌人攻上来怎么办,你们此刻该想的是如何阻止敌人!” “用你们那颗还没生锈的脑袋,想想此刻还能做些什么事!” 一直蹲在他肩头昏昏欲睡的小鹦鹉被吓了一跳,扑闪着翅膀飞起来。 众臣顿时一惊,几个老臣羞得老脸通红,齐齐称是。 喻行舟站在萧青冥身侧,细细地凝视他,慢声道:“几位尚书各自去忙分内之事吧,想必此刻城中定是百官惶恐,百姓不宁,正是需要安抚的时候。” “还有军械,后勤,医官,都要仔细督促着,决不能出一点差错。” “现在我们能做的,唯有相信诸位守城将士们……” “还有……”喻行舟顿了顿,目光与萧青冥锐利的视线交错在一处:“相信陛下。” ※※※ 两军交锋的第三日,燕然大营。 不同于城内的人心惶惶,燕然军中却是一派欢欣鼓舞。 “哈哈哈!那群南蛮该不会还缩在龟壳里,抱着侥幸的希望不放吧?” 副将阿木尔兴冲冲地带来一封简短的情报信交给苏里青格尔。 “太子殿下,只是城中内应好不容易传回来的消息,说城内其实压根没多少粮食,不少粮商被捉起来不分青红皂白严刑拷打,气得家人宁可把粮食烧了也不给昏庸的朝廷征收。” “我们已经向对面猛攻了三日,除了第一日在那羊马墙后有些折损之外,昨天和今天都取得了不少战果。” “城内别说老百姓,就连那些官老爷都坐不住了,纷纷在想办法向我们投诚呢!” 苏里青格尔眯着眼,淡淡嗯了一声,仿佛这点胜利是理所当然的,根本不放在他眼中,也不值得如何炫耀。 他那二哥去年可以大破幽州首府幽云府,自己当然也可以顺理成章轰开国都的城门。 再俘虏了萧家天子,做他的奴隶! 阿木尔笑道:“萧家小儿不过有点小聪明罢了,羊马墙那点猫腻一旦被识破,根本没什么大用。” “我燕然勇士这两日已经数度攻上城墙,每次都能杀得对面人仰马翻。要不是那黎昌和天子亲自压阵,我看他们那些软脚虾根本挡不住我们。” 罗树和格亚在旁一听,忍不住心中腹诽,还不是因为他们当了探路石,否则哪里来的今日的胜势? 络腮胡光头壮汉苏摩,接过情报看了看:“萧家天子准备要逃跑了?他不是日日在前线稳定军心吗?” 苏里青格尔道:“他当然会逃跑,应该说,这种必输之局,任谁都会尝试逃跑的。看来启朝确实是气数已尽。” 他摸着下巴,下令:“传我军令,四面围城,绝对不能把萧青冥放跑了!” 苏摩蹙眉道:“殿下,这两日交战,虽然我军数次抢占了城头,但都被对方打下来了,眼下我军最好还是集中兵力,一鼓作气拿下城头,杀入城内,京城自然就攻破了。” “如此分兵,只怕不妥。” 苏里青格尔目光灼灼:“那萧青冥跑了怎么办?伯父,他身边还有个绝顶高手,你能保证一定捉住他?把皇帝放跑了,只攻下一座城池,那也是我们失败了!” 苏摩道:“可是,按理来说,中央禁军战斗力应该比地方军更强,而且应该不止城墙上这些兵力才是。” 苏里青格尔心腹部下铁心哈哈笑道:“如果他们藏着兵力想夜里袭营,那更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喜事啊!” 众人一愣,同时大笑起来,被启朝的那些虾兵蟹将袭营,那确实是个笑话。 苏摩低头想了想,从战况来看,对面确已是强弩之末,不可能再翻出什么风浪。 他终于点了点头:“既然殿下如此看中那萧家天子,就以活捉他为重吧。” ※※※ 随着夕阳的余晖一点点落下,最后一点残血般的冷光映照在城头每一个士兵的脸上。 敌人已经昼夜不断连续进攻两天两夜了。 除了第一天的防御工事起到了用处之外,自从燕然移动主攻方向,他们就立刻开始了最猛烈的攻势,再也没有给守城将士哪怕一丁点喘息的余地。 这两天的战斗异乎寻常的惨烈,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每一次被敌人攻上城头,都是一场血腥的杀戮,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太医院的太医们带领的医学徒早已忙不过来了,士兵们尚且能轮换休息,他们连轮替都人手都不够。 中央禁军承平多年,过去昏君不问政事,朝廷忙着党争,国库无钱无粮,军饷拖欠,军备松弛,哪里有边防军的战斗力? 若非兵力还算充足,且有萧青冥这个皇帝亲自督阵,再加上不计成本的后勤补给,别说守城数月,只怕要不了几天,就要崩溃献城。 这就是真正的燕然军,号称人人以一敌十,力能扛鼎,凶残暴戾的草原之王! 不过短短两三天,萧青冥和黎昌费尽心机鼓舞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 恍然,害怕,慌张,茫然,不知所措,面对死亡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压在所有人心头。 入夜,萧瑟的北风剐过着一张张垂头丧气的脸。 燕然军猛攻过一轮,回营造饭。 守卫们刚经过一轮换防,城墙角落中,新来的年轻小伙子有些害怕地问旁边的老兵:“战况很惨吗?我之前怎么听说,皇帝曾经亲自驾临,还承诺说七日之内必定退敌呢?” “已经五天了,兴许再坚持两天,我们就能赢了呢?” 老兵翻了个白眼:“也就是你这种天真的小孩才相信那些大官的话。不过是为了稳定军心的小伎俩,燕然势大,皇帝老儿又不是神仙。” 年轻新兵小声道:“不是说君无戏言吗?皇帝总不会说谎吧?” 另外一个老兵身上包扎得到处都是布条,身上还渗着血,靠在墙根处,冷笑:“你肯定不知道,最近皇帝身边那个秋朗副统领在做什么。” “做什么?” 老兵压低了声音道:“挖逃跑的地道,皇帝看局势不妙,要逃跑啦……” 年轻新兵啊了一声:“那我们怎么办?要是城破了,我们该往哪里跑呢?” 老兵一怔,手指不自觉抹了把灰,慢慢抹到脸上。 “是啊,我们该往哪里跑呢?”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州人,进了禁军混口饭吃,托人说了一门亲事,去年生了个白胖小子。 小孩儿白白嫩嫩的,他可稀罕了,平时媳妇嫌弃自己手粗糙,都不许他多摸摸儿子的柔嫩的脸蛋。 老兵借着昏暗的火光,看了看自己满是伤痕和老茧的双手,他多想,再亲手抱一抱儿子,捏一捏他可爱的脸。 心口猛然一颤,热气瞬间涌上眼眶,老兵声音嘶哑:“小哥,你会不会写字?” 年轻新兵稍微点一点头:“会的不多,只会一些简单的。” 老兵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已经很脏了,他努力将它抹平整,找了半天没有笔,最后解开自己一处包扎过的伤口,身子一动,便有血沁出来。 “能不能帮我,写封遗书?很简单的,就一句话!就蘸着我的血……” 新兵看他惶急的神情,鼻头一酸:“你说。” 老兵想了想,低低地道:“婆娘,我要是死了,你再找个人过,柴房里藏了几粒碎银,别饿着自己和宝儿……” 年轻新兵忍不住跟着红了眼眶,低声问:“你不打算跑了吗?要是偷跑,说不定能活。” 老兵叹口气,缓缓摇头:“这里,可是我的家啊……” 离他二人不远的地方,萧青冥一身戎装在城楼拐角处站了许久,身后跟着一群文臣,安静地听完了这番对话,俱是无言以对。 目之所及,满眼哀鸿遍野之景,绝望的气氛在冷风中无声蔓延。 很快,皇帝和一众重臣驾临城楼的消息引来了黎昌和张束止,两人风尘仆仆,匆忙向他行礼。 两个士兵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站起来,连那封“遗书”都吓掉了。 张束止忙告罪道:“陛下,末将管束不严,他们只是,只是……还请陛下恕罪!” 萧青冥仔细端详两个士兵惶恐的脸,还有那一身的伤。 他喟然一叹:“有此等怀抱死守之心的士兵,是朕和大启之幸,朕怎会责怪?” 他目光如炬,眼中没有一丝对战事的畏惧和退缩。 他缓步上前,逐一扫过周围所有人的脸。 黎昌和张束止等将领都注视着他。 喻行舟和一众文臣也凝望着他。 秋朗、书盛等臣下都静静地等待他的命令。 周遭所有守城的士兵们,都怀揣着谨慎的期待和一丝丝微弱的希望盼望着他。 他是大启的天子,国家的象征,此时此刻,亦是每个人灵魂与精神的支撑。 萧青冥沉默半晌,忽然扬声道:“拿纸笔来。” 这时去哪里拿纸笔?还是书盛机灵,他身上带着几份刚刚送到的情报奏折和笔墨,直接把空白那页撕下来。 狂风呼啸,萧青冥身后血色的披风烈烈翻飞,他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缓缓道:“朕在一日,则城墙不倒,家国不灭。” “敌人要若攻破国都,除非踏过朕的尸身!” “朕如同诸位一样,将死守国都,直至大启得胜那一刻。这,就是朕的遗书!” “陛下!”喻行舟那张素来自若的脸瞬间变色。 周围所有人都懵了,大脑空白,耳鸣一般嗡嗡作响,直到喻行舟的喊声,众人才惊觉回神,紧跟着是热血上涌,激动得脸色通红。 与国同休,保家卫国,从未有此刻这般清晰感触的时刻,至少在这一刻,所有的杂念一瞬间都被抛诸脑后,对生死的畏惧和对战事的绝望都暂时被驱散了。 在场诸人无不动容,不约而同纷纷跪下:“陛下万岁!大启万胜!” 呼声在城头远远传开,久久不散。 便在此时,子夜的更声远远传来。 萧青冥看一眼黑沉沉的天空,转头看向钦天监监正:“现在的风,到时候了吗?” 监正激动得声音发颤:“到了,傍晚时就已经起风了!” “好。”萧青冥沉下声,“督造局,军器监,内务处,所有东西是否已准备妥当?” 两个总管立刻跪地恭敬称是。 萧青冥:“摧眉,何在?”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人越众而出来到皇帝面前,干脆利落单膝下跪:“臣在。” 他一头乌黑长发扎在后脑梳成一束,一对桃花眼仿佛略带笑意,此刻收敛了起来,恭敬且肃穆地望着对方。 萧青冥深深看着他,这是最后一张英灵卡,但是等级不如秋朗,甚至不如白术。 “今晚,你身负重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摧眉谦卑地低下头:“陛下之命,即使粉身碎骨,也必不辱使命。” 萧青冥点点头,眼神炯然,锐利逼人:“秋朗。” “臣在。” “黎昌。” “臣在。” 年轻的皇帝每叫一个名字,便得到一声肯定的回答。 高傲如秋朗,此刻也恭顺地等待着君主的命令,即便并非强制。 三人齐齐跪在他面前,萧青冥望着夜空亮起的一抹月色,忽而眉头舒展,从容微笑起来:“朕,就在这里,等诸位凯旋。” “是时候,送给燕然太子一份终生难忘的耻辱了!” 彼时子夜刚过,又是新的一天,系统板面上显示的幸福度,仅仅只剩3%。 第19章 胜利的希望 深夜的寒风刀割般刮过城外空旷的战场,枯草被践踏得七零八落,暗红的血色自城墙往外蔓延,几乎把大地染红。 横七八竖的尸体倒在断壁残桓之间,乱糟糟地堆叠着,有燕然军,有城头摔下来的守城军,更多的还是连薄甲都不曾穿过的奴隶。 他们生前如野兽一般拼死搏杀,死后反而能安静地卧在一处,不分彼此。 在幽昧的月色下,这景象如同人间炼狱,显得格外残酷可怖。 城楼上,一身戎装的皇帝正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 四周的火把尽数被点亮,换防的守城士兵们安静地伫立在自己的岗位。 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扛过几波敌人的进攻,但只要看见那面象征帝王的华盖,就在离自己不远的位置,总能升起一点希望和慰藉。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运输物资的后勤兵们不断来来往往,萧青冥计划中所有准备的东西,都已经陆续堆放到瓮城中的空地上。 这些天以来,萧青冥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眼中红血丝密布,眼底的青黑不得不用粉掩饰。 即便如此,每当他出现在人前,必是精神奕奕,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燕然声势浩大的十数万大军,不过是他挥手即灭的乌合之众。 出于谨慎,萧青冥的全盘谋划并未告知任何人,甚至包括身边的近臣书盛和秋朗。 每个人只知晓自己该负责的一部分事情,直到昨日,他才将最后一张英灵卡摧眉召唤出来。 喻行舟并不是萧青冥计划中的一环,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得到透漏,只能从对方这几日的行程和要求的材料中勉强猜测一二。 起初,他并不认为那些儿戏般的小伎俩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他已经动用了自己的私印,冒着极大的风险,暗中抽调了一部分边军和地方军,快速赶至京城勤王。 如果能里应外合出其不意吓退燕然大军固然好,最不济,也能拼死护住皇帝突出重围。 作为摄政,喻行舟总理国政,昏君当朝的五年来,他的羽翼势力遍及朝堂,调动军队不算难事,但不经过皇帝谕旨私自调兵,终究有谋反的嫌疑。 放在从前,玩家扮演的昏君自然不敢把他如何,然而如今的皇帝一夜之间性情大变。 帝心难测,这样的举动是否会引起不满和猜忌,事急从权,喻行舟也顾不了那么多。 直到皇帝作出的部署越来越多,手下的神秘下属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就连敌人也仿佛听从了皇帝的指挥,乖乖钻入了预先设计好的战场。 借着昏暗的火光,喻行舟细细端详着萧青冥,他的眉眼无疑是极英俊的。 眼窝深邃,扬起的长眉裁如刀锋,微笑时眸间炯炯生光,自有一股万事尽在掌中的从容不迫。 眼下他神态肃穆而专注,自内而外沉淀下一股坚定且绵长的力量。 叫周围的人不知不觉仰赖他,依靠他。 喻行舟微微出了神,直到身边的吏部尚书厉秋雨接连唤了两声,才回过神。 “何事?” 厉秋雨暗暗打量刚刚领旨的摧眉,低声问:“摄政此前可曾见过此人?” 喻行舟眉心微微蹙起又松开,细长指尖捻过袖口,缓声道:“未曾。” “怪了,竟然连您也不知。”厉秋雨左右也想不出头绪,皱起眉头。 “陛下就算不经过吏部提拔官员,好歹也应该知会一声,包括之前的秋副统领,还有太医院那位年纪轻轻的太医,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不知出身来历,更没有经过科举,甚至没有举荐,连名字都没听过,仿佛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一样。” 厉秋雨有些发愁:“这样不合规矩啊,陛下莫不是对吏部有不满?要削弱六部的权利吗?” 喻行舟轻轻一哂:“削权?你觉得这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厉秋雨愣了愣:“难道不是?” 按旧例,左右丞相统领百官,下辖六部,如今右丞相梅如海不济事,失了圣心,又有喻行舟这位实权摄政,相当于取代了丞相地位。 国家大事都绕不开他们,只要摄政和六部不搞主和和主战的党争,齐心协力,在朝堂上几乎就可以架空皇帝了。 如今皇帝想要集权,权利从谁那里夺?自然是摄政和六部。 至于其他品阶低一些的文臣,连和皇帝争夺权利的资格都没有。 官员从科举中选拔,再由举荐人在皇帝面前举荐。 那么绝大部分人员都要经过吏部,或者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高官。 其间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网,自然而然就结成各种党派和势力。 现在皇帝突兀地提拔了一些从未见过的人,无疑是把官员原本的上升通道撕开了一道口子,自己强硬地插手进去。 皇帝自然有这个人事权利,但问题是,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幽居深宫。 没有旁人推荐,或者花上十几二十年时间自己慢慢培植,他们怎么可能从全天下的茫茫人海里,找出才德兼备又忠心的人才? 比起皇帝这几日突然显现的明君之象,这才是令厉秋雨更加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喻行舟若有所思地道: “现在陛下能找来三个,说不定过几日就能找来六个,甚至十个,到时候,陛下手里可用的人越来越多,你猜,朝中会怎么样?” 厉秋雨眉头越皱越紧:“那……不成了陛下的一言堂?” “呵。”喻行舟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你们真正应该担心的,是会不会有朝一日被陛下撤换掉,提前退休才是。” 厉秋雨悚然一惊,这个可能性他不是想不到,只是实在不愿往这方面深想。 毕竟从前的皇帝吃喝玩乐还来不及,哪里会管这些杂事? 可现在,右丞相梅如海今天还在闭门思过呢! 自古以来,哪个文官不想当宰相?尝试过大权在握的滋味,倘若还在壮年一朝被罢官,回乡养老种田,那感觉只怕比死还难受。 危机感一瞬间压过敌军破城的恐慌,厉秋雨冷汗津津,勉强笑道: “多谢摄政大人提点,下官明白了,陛下已经不是过去的陛下了。” 两人说话间,那厢,督造局总管已经命人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钦天监监正神色凝重地观察着测风的羽葆,道:“陛下,现在风力正是强劲,风位略微有些偏移。” “最大的问题是,敌人营地范围比较大,我们还不能确定具体落点,毕竟从空中坠落,有可能偏得很远。” “放心。”萧青冥仿佛早有腹案。 他随手一招,一直蹲在他肩头的小鹦鹉晃悠着脑袋,灵巧地抓住他的手指。 他轻轻抚摸着小鹦鹉毛茸茸的脑袋,微微一笑:“养鸟千日,用鸟一时。既然偷吃了朕的灵丹,总要有点用处吧,嗯?你说是不是?” 小鹦鹉打了个寒颤,怂叽叽地歪头看着主人:“啾?” “别装傻。”萧青冥慢悠悠地道,“朕要确定的目标,之前带你出来,已经教过你的,你飞到那边有光亮的营地去,再确认一下那个地方在什么方位,回来告诉朕。” “小心点飞,虽然只是只鸟,也免得被人下锅煮了吃。” 监正和督造局总管狐疑地看着这只宠物鹦鹉,忍不住心中打鼓,皇帝怎么时而靠谱时而荒谬呢? 一只养在笼中的宠物,又不是草原上熬了十年的鹰,哪里懂这么复杂的事? 哪知道小鹦鹉咻地一下就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 娇小的身影转眼消失在风中,被夜色掩护着,往燕然军大营飞去。 为了追求出兵的迅疾,燕然军大营离城墙并不很远,只有不到三里地。 这个距离相当近,甚至有种故意引诱守城主将出城偷袭营地的味道,毕竟以野外战力而言,燕然军稳稳居于上风。 小玄凤原本视力不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灵蕴丹的关系,不止脑子变得聪慧异常,就连眼神都犀利了不少。 小鹦鹉盘旋着飞了一圈,很快飞回主人身边,它抖着翅膀对准一个方位不断小幅度往返,嘴里清脆地叫:“那边,那边!” 别说监正和督造局总管,其他人看见这一幕无不惊诧得目瞪口呆,皇帝连养的宠物鸟都这么神吗? 萧青冥摸摸它脸颊柔软的绒毛,让它站回肩头,随即收敛神色,淡淡道:“开始吧。” 几人醒过神,激动应声:“是!” ※※※ 燕然大营。 太子帅帐之内,几个万户将领都在,吵吵嚷嚷争论着明日的进攻,由谁来承担主力。 这几天接连不断使用砲车和冲车,启朝的城池虽看着灰头土脸,但实际上想光靠石砲把这样高大的城池砸垮,基本是不可能的。 但是从杀伤和心理上震慑对面守城士兵的威力,不可小觑。 最开始的时候,士兵们在将领的严格督战下,还能死死守住城头不躲不退。 随着时间的推移,燕然军一波又一波的强悍攻势,已经开始出现小范围后退和躲闪的现象。 启朝的中央禁军多年不曾上战场,军中多是些贵族勋贵塞进来镀金、或者混口饭吃的关系户,有经验的可靠老兵少得可怜。 吃空饷、喝兵血是禁军将领们公开的秘密,平日里更是疏于操练。 哪怕萧青冥神仙附体,黎昌是再世军神,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提高他们的战斗力。 能勉强跟燕然打个有来有回,无非是依仗守城和地利和主场优势,还有皇帝宣称有粮食有援军,尚能支撑着一口气。 一旦叫他们知晓这都是皇帝“善意的谎言”,只怕还没等燕然军杀进来,就要先哗变了。 副将阿木尔将情报整理好,交给太子,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 “殿下,虽然我们原本计划逼迫萧家天子投降的愿望落空,不过现在看来,启朝国都的防御能力,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弱嘛。” 铁心点点头:“跟我们探子联络的那个叫童顺的太监,好像已经被萧家天子杀了,真是可惜,否则有这个内应,攻城可容易多了。” 铁心和铁木两兄弟是太子的心腹爱将,哥哥铁心人高马大面色黝黑,弟弟铁木有些胖,看着憨傻,却比哥哥更精明。 铁木嘿嘿笑道:“末将猜测,原本那萧青冥根本没准备和我们打仗,否则怎么会连防御工事都没做好?” “南面这么大的破绽漏出来,否则就那一高一矮两堵墙的陷阱,起码也得填进去上万奴隶。” 阿木尔赞同地叹道:“确实如此,进攻这样大一座都城,按理来说,起码得围上几个月,消耗城里粮食和军械,慢慢把人心压垮,最后逼迫对方议和,没想到这么顺利。” “去年二王子攻打幽云府,也足足围了五个月呢!从春天打到秋天……” 几人想到去年幽州首府——幽云府之战,都忍不住有些感叹。 当时幽云府的城池被守得如同铁桶,针都插不进去一根,二王子久攻不下,差点都要放弃了,只盼着启朝送点奴隶财帛,拿了走人。 谁知道朝廷像聋了瞎了一样,只当看不见,别说援军,就连补给都没有给幽云府送一点。 当时幽州大部分土地和城池都还在启朝手中,若是全力一搏,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与其说幽云府是被二王子攻打下来的,倒不如说是被朝廷放弃,活活被耗死的。 这一放弃,十万军民化为白骨,如今,便轮到京城遭此劫难。 铁心两兄弟兴冲冲请战:“殿下,不如让我们明日决战吧,一鼓作气,冲垮城头!” 苏里青格尔坐在上首,把玩着手里一根马鞭,对他们的请战一言不发。 一旁沉吟不语的苏摩,这时反而皱了皱眉:“我总觉得哪里不妥。现在未免太顺利,从萧青冥最近的情报来看,他不像传言中那样无能昏庸。” “太子殿下,我认为,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谨慎小心。” “别忘了,第一天的时候,我们不就吃了个大亏吗?” 他不提还好,另外两个万户罗树和格亚,一听这话就一肚子火气。 第一天吃大亏的,可不就是他们俩吗! 其他几个万户顿时朝他二人看过来,大王子的亲信万户一直呆在角落里,没多少存在感,也没有被苏里青格尔针对,部下保存完好。 他的眼神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不过区区雕虫小技,竟把你们给坑得团团转,二王子若是知道,只怕该后悔让你们跟来。” “还是乖乖呆在草原放羊得好,至少不会给太子殿下丢人现眼。” 罗树和格亚瞬间脸色铁青。 他二人的母亲都曾是燕然在草原上四处掳掠来的奴隶女子,出身不好,从小就饱受歧视。 所幸二人不甘弱者的命运,靠着一刀一枪的拼杀,成功在军中获得一席之地。 自从升到万户,手下军士扩充编制破万,再加上随军军奴,战斗力非同小可,他们便有了与上层贵族博弈的资本。 放在往年,随便一个满员的燕然万户将领,在野外,都能把启朝军队打得七零八落哭爹喊娘。 他们也不是没有攻打过城池,按以往的经验,架起砲车冲车对轰一轮,扛着云梯冲杀一轮,只要打坏城里砲车。 但凡让他们冲上城墙,启朝士兵一个个弱不禁风,又没有勇气,十个八个也不够他们一个勇士杀的。 就算碰上难啃的骨头,也大可四面围困,不断袭击攻城,把乌龟壳一点点敲碎,叫对方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在绝望中等死。 他二人哪里想过会有如此憋屈的时候。 第一轮攻击,没有丝毫建功不说,还凭白损兵折将,云梯都立不起来一架,前方冲锋的勇士活生生在眼前消失了! 两个万户加起来,把军奴也计算在内,满打满算也才两万五,一下子就少了上千,里面起码有五百以上的披甲精锐! 最可气的是,对面城墙上的启朝士兵毛都没掉一根,就连箭矢都没有消耗太多,杀伤力最强的重弩车和砲车也没启用。 这战损比,基本等于已方白给。 罗树和格亚的心都在滴血,每个披甲精锐都是无数资源堆起来的,可不像那些可以随便当炮灰的奴隶。 本以为吹响了收兵号角,两人的部下可以喘息一下退下去修整,减少损失,哪怕根据新的防御情报调整策略也好。 谁知,紧跟着的军令,竟是叫他们继续佯攻,而且还要猛攻,来掩护后方大营转移,叫启朝守城兵多面起火分散兵力。 这下可好,他俩的先头部队做了趟雷的垫脚石,其他万户轻轻松松绕到南面,找到破绽进攻,一个比一个冲杀得猛,越发把他俩衬托得无能。 他们简直要恨死萧青冥和黎昌,挖陷阱干嘛只挖一半?全部挖了多好! “好了,都别吵了。”苏里青格尔扬起马鞭随手挥舞一下,鞭尾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响。 “伯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担心这两日萧青冥故意放出假消息示弱,好叫我们放松警惕,今夜派人袭营?” 苏摩摸着大胡子颔首:“我若是他,必定如此。” 苏里青格尔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放心吧伯父,我早就防着这一手呢。其实,我倒是非常希望他们快点来。” “一直缩在乌龟壳里才令人头疼呢。我们连续两天两夜猛攻,投过去的石砲消耗的太快了。” “还有其他的攻城器械,虽然奴隶营一直在赶制,可是消耗量远远超过预计。” “拖下去,对我们不利。” 他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壮硕的胸肌把甲胄撑得满满当当,狼一样的眼神精芒闪烁: “今夜,我会亲自带人巡夜。对面若是敢派人偷袭,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 所谓夜间袭营,无非是趁着夜深,士兵们睡梦正酣,突然打开城门,大队骑兵冲入敌人营地,杀个措手不及。 但若战斗力过于悬殊,又或者是营地早有防备,夜间袭营几乎不可能成功,反而成了白给。 更有甚者,趁着城门来不及关闭,尾随败兵杀入城中,就更赔了夫人又折兵。 苏里青格尔对自家精锐的战斗力自信满满,他夜里亲自带兵守夜,已经是给了萧青冥天大的脸面。 子时过去,将领们都回到自己帐中休息,到了丑时,正是士兵们睡得正沉的时候。 营地里,巡夜的卫队时不时来往走动。 接连两日没日没夜的血战,大家伙儿都有些疲惫,好不容易今夜能休息一晚,有些值守的兵卒,偷偷跑到帐篷角落的阴影处,打个盹躲懒。 一个燕然军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另外一人推了推他的胳膊:“别睡了,听说今晚太子殿下亲自守夜,被他捉住,你可就惨了。” 那人眯着眼嘟嘟囔囔:“那些南蛮不过都是些没种的软脚虾,别说他们没这个胆子主动出城攻击,来了也不怕,让我眯一会怎么了……” 身边的兵卒正要继续劝他,倏尔,远方漆黑的天空,一大团冉冉升起的光团晃晃悠悠飞了起来! “老天爷,那是什么——” 燕然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把月亮看成橘黄色的。 那橘黄的“月亮”越飞越高,从城楼的方向,顺着大风飘了过来。 在黑黢黢的夜色里,那闪烁的光芒尤其显眼,下面不知还吊着什么东西似的,长长的影子重重叠叠。 既像是某种庞大诡秘的幽灵,又像从天上掉来一颗星星。 它的出现立刻引起了燕然大军营地的注意,起初巡夜的士兵只是茫然地看个热闹。 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同时抬头看,谁也不知道那玩意是什么。 有些人甚至开始恐慌,说这是阎王爷派来索集的魂魄,只因战场上死了太多人,那些怨灵聚集在一起变成了恐怖的厉鬼,来找活人索命了! 三里地的距离不算远,在大风的推波助澜下,它很快就飘到了营地正上空。 燕然士兵们终于看清了,那是无数的纸灯笼! 密密麻麻,起码有数千盏,一个挨着一个,被用绳子和细竹竿固定,串联在一起。 不计其数的硕大纸灯笼,组成了一大团燃烧的灯火球,每一盏灯都有一米多高,下面吊着一只薄薄的筒,里面盛着油料。 每盏灯携带的油料都不多,但庞大的数量堆起来,分量也足够惊人。 连接灯盏之间的竹竿上,还密集地挂着一些用丝绸和布严密包裹的布团,像粽子一样捆得结结实实。 除此之外,那些垂落的长长的影子,自下往上看,像一串串张牙舞爪的蜈蚣,格外渗人。 也许是增加的太多负重,这些灯盏并没有飘得太高,从城楼上飞起来没多久,就开始徐徐下降。 “要掉下来了!” 燕然军哪里见过这种庞然大物,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惊慌的士兵们下意识举起弓箭就射,另外一部分人的第一反应则是转身往旁边跑,跑出它们掉落的范围。 正在带人四处巡夜的苏里青格尔,第一时间发现了天空上飘来的孔明灯。 他自小生活在草原上,平生头一次南下,哪里见过这么夸张的灯笼,当下也有点发懵。 直到士兵们接连朝天空引弓射箭,苏里青格尔猛然醒悟,一把推开身旁护在他面前的亲卫兵,厉声大喝: “不要射箭!它要烧起来了!快去准备水!” 然而已经晚了,他的吼声瞬间淹没在了士兵们的惊叫声中。 无数只箭矢已然射向天空,当第一支箭矢扎破了灯笼壁,戳倒了固定的烛火时,一场大火就已经注定了。 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眨眼之间,就把快速坠落的孔明灯群射得七零八落。 固定的竹竿和绳子陆续断裂开来,数千盏携带着油料的孔明灯逐渐解体、崩散,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四处乱洒。 密密麻麻熊熊燃烧的大火团,如同末日的流星般坠入营地! 苏里青格尔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那个方向——正是粮草囤积的方位! 营地里顿时四处起火,大量的油料被抛洒出来,空地的野草,密集的帐篷,那些木栅栏,甚至士兵们的头顶。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易燃的火点。 最恐怖的并非这些火团。 在碎裂的孔明灯群坠地燃烧的瞬间,那些被细绳捆得结实的布团,陡然爆裂炸开! 那声响如同巨雷炸在耳边,足以把附近的人统统震聋。 一声接一声密集的爆炸声,在夜空里传出老远,一下子将营地内的人和马匹吓得惊慌失措。 大量还在睡梦中的士兵们,生生被雷鸣般的爆炸声吓醒。 甚至来不及穿衣服,来不及拿武器,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下意识本能的朝外逃窜求生。 这还不算完,那些一串串如同蜈蚣般的影子,正是逢年过节不可或缺的炮仗爆竹。 延时的引线烧到末尾,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配合火药包炸开的震响,形成了席卷整个营地、无差别的噪音袭击。 恐怖的声浪彻底刺激得马匹群发了狂。 燕然军本就是骑兵居多,他们的军马被惊吓得完全失控,直接从马厩里挣脱了缰绳,撒开蹄在大营里没头苍蝇一样,四处狂奔。 爆竹同时产生了大量刺鼻的气味和烟雾,本就视线不佳的黑夜里,火光,烟尘,爆炸产生的尘土和灰雾,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不断的流泪。 燕然军的营地彻底被搅乱了,冲天的火光几乎把一片黑夜映照成白昼。 士兵们看不见,听不见,找不到自己的上官,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围到处都是火光,被大风一卷,火势朝着四面八方不断蔓延。 从天而降的灯火,恐怖的爆鸣,今晚的一切,都在他们认知范围之外。 自从萧青冥暗地盘算这个计划开始,他就找人不断制作孔明灯,测试高度和重量,还有燃烧和降落的时间。 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废掉了无数残次品,才终于做出这几千盏堪用的灯笼。 燕然军自动移动大营到下风向,帮了最大的忙。 为了确保孔明灯同时点燃升空,在瓮城的空地上,上千人整整齐齐站在一起,同时引燃灯内烛火。 那场面,哪怕最热闹的上元灯会也不过如此。 升空时,作为主躯干的竹竿尾部还系了一根粗绳,末端牢牢绑住,像风筝线一样牵引着,最大程度的确保这些孔明灯不会被大风吹错方向。 再加上燕然大军的营地又离得足够近,这才不至于让孔明灯还没飞到目的地,就被风吹燃。 最终,靠着小鹦鹉对粮草囤积方位的指引,它成功升空,顺着风朝着燕然军大营浩浩荡荡飘去,引起了这场冲天大火。 苏里青格尔虽是头一次领军,但他并不是盲目自信的傻瓜,相反,他对萧青冥会在今晚偷袭,做了充分的准备。 囤积粮草的营地,被他分成了东西两处不同的地方。 为了防止袭营的敌人冲杀进来放火,他同时命人就近打了水井,准备了不少蓄满水的水缸。 哪怕对面的启朝军队走了狗屎运,真被他们冲破重重围攻,杀到屯粮之所,利用这些水源,也可以轻松消灭火情。 退一万步讲,哪怕烧毁了一处,还有另外一处粮草会被严密防护,再也不会给敌人第二次机会。 可惜苏里青格尔千防万防,终究还是低估了萧青冥。 在军力和战斗力层面,或许是苏里青格尔碾压萧青冥,然而在战术层面和认知层面,他就被对方狠狠的碾压了。 哪怕十个燕然太子,拍马也赶不上这位年轻的天子。 可惜的是,即便这样费尽心机,依靠的老天爷的变数,终究还是太多。 小鹦鹉只是指引了粮草所在的大致方位,想要精准的落在具体的位置,完全依赖风力的孔明灯是不可能做到准确降落的。 孔明灯群虽没有完全落在囤粮处,但万幸的是,至少落在了附近,并成功引起了大火,把整个军营彻底搅弄得混乱不堪。 ※※※ 此时此刻,离燕然军营不足一里的树林边。 上百号武装到牙齿的骑兵,正静静立在林间,他们的马匹都蒙住了眼睛、塞住了耳朵,嘴里衔着马嚼子。 包括他们自己,嘴里全都咬着一枚铜币,以防发出一丁点声音。 童顺偷偷派人挖掘的那条密道,还没彻底挖掘完毕,他就被萧青冥一剑砍了头。 后来经由探花告知,萧青冥就让秋朗找人接着挖,出口正好选在此处。 借着夜色和树林的遮掩,他们已经在此等候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大火彻底点燃军营。 立在最前方的三个人,正是黎昌,秋朗,以及萧青冥最后召唤的英灵人物——莫摧眉。 这是一张低等级的r卡人物,卡牌介绍只有寥寥几笔: 【莫摧眉,妙手空空,轻功一流】 黎昌神色沉肃,他身后的上百名骑兵,全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卫,也是身经百战、精锐中的精锐,是在战事的最后,用来取得奇效的杀手锏。 眼看时机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朝另外两人稍一点头,示意众人将一方浸湿的布巾系在脸上,以免吸入烟尘。 他在高高举起一只手,重重挥下—— 上百骑兵同时动了,动作几乎整齐划一,半点多余的声音也无,如同黑夜里的幽灵,跟随着主将策马跃出树林,朝着敌人燃烧的军营冲锋而去。 转眼之间,原地只剩下莫摧眉和秋朗二人。 莫摧眉样貌倜傥潇洒,眉眼因时常带笑显得有些轻佻,漂亮的双眼皮下一对桃花眼,眼眸如点星,深邃而灵动。 他一身黑色紧身劲装软甲,长长的头发束成高马尾,自然而然在一侧肩头垂落。 望着骑兵们崩腾而去的背影,莫摧眉转头看了看身旁冷傲沉默的秋朗,低沉沉笑道:“秋副统领,现在轮到我们上场了。” “头一次为我们陛下效劳,没想到就是如此重大的任务,我还有点小紧张呢。看你的样子,仿佛一点都不放心上?” 秋朗冷眼瞥他一眼,淡淡道:“管好你自己,若是拖累了我,我手里的剑可不会留情面。” 说罢,他不再理会对方,催动马镫,一马当先率先冲了出去,一下子就已经跑出去老远。 徒留下莫摧眉在原地吃了一马屁股的灰。 “这厮……最先跟随陛下就了不起吗?”他抽动了一下嘴角,挥动马鞭立刻追着秋朗赶了上去。 这么近的距离,对于精锐骑兵冲锋而言不过转瞬即至。 黎昌带领百余骑兵,趁着燕然军大营最混乱的时机,出其不意出现在营地后方,悍然杀了进去。 他们人数不多,但论战斗力,并不输给燕然太子身边的亲卫黑鹰骑。 对上大火中慌乱失措的普通燕然军,简直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干脆利落。 黎昌率领的人马一路行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如入无人之境,几乎没有遇到有效抵抗。 直到迎面撞上了苏里青格尔亲自带领的黑鹰骑。 “黎昌!来得正好!” 苏里青格尔简直怒不可遏,他本来正在四处命人救火,重新组织军队,无奈火势太大,整个营地乱糟糟一团。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黎昌来偷袭了! 燕然太子冷笑着拔出长枪,正要向这位声望正隆的雍州大将军发起挑战。 不料斜里突兀刺来一剑,极其刁钻狠辣,逼得他不得不回枪格挡。 “锵”的一声,枪与剑狠狠撞在一起! 双方的虎口同时被震得发麻。 苏里青格尔手里的枪几乎握不住,心中大惊,回头看过去—— 明灭的火光中,秋朗单手握剑,一袭黑衣如夜,冷冷地盯着他,眉眼如同淬过霜雪。 “你该死。” 他的声音冷酷如同地狱来使,只交锋这一瞬,苏里青格尔便知,他不是此人对手。 那厢,黎昌压根没有理会他,见到黑鹰骑并不恋战,他目标明确——执行陛下的命令。 燕然太子并非此行目的,他来去如风,立刻带着骑兵们从容绕开了他们。 苏里青格尔无暇去追击黎昌了,他迅速退回黑鹰骑亲卫的重重保护中,扬声道:“杀了他!” 不等他吩咐,身旁数十个亲兵已经向秋朗冲过去。 秋朗完全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甚至极为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 那是某种被激起斗志和杀意,面对死神也自信能战而胜之的笑容。 “就凭你们,也配?” 冥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霎时间,便有敌人的头颅高高抛起,血溅五步! ※※※ 同时,燕然军营的另一侧。 一身黑色软甲、面带湿面罩的莫摧眉,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敌人中间。 黑夜与大火是最好的保护,他如同一道虚影,在阴影中无声无息游走。 在连续偷袭了三个燕然军后,他成功获知了敌人粮草的两处具体位置。 待他赶到时,正好撞见有反应迅速的燕然军在组织灭火。 一旁足足五个大水缸,一桶桶的水搬出去泼,他若是再晚来一步,只怕就要叫对方成功救粮了。 莫摧眉指间几粒石头,朝着水缸迅如闪电激射而出—— “砰砰砰”连续数声,储水的大缸应声而破,里面的水没一会便流了个精光。 “怎么回事?!水呢!” “有敌人!敌袭——” 莫摧眉微微一笑,从腰间小心取下几只小陶罐,以及一竹筒的油,用力往粮堆远远投掷过去—— “砰——” 剧烈的爆炸刹那间膨胀起数丈高的气浪,将周围的燕然军全掀飞出去,生死不知。 火舌紧随在后,越烧越旺,渐渐与周围连城一片。 成功得手的莫摧眉早已鸿飞冥冥,朝着另外一处囤粮点而去。 …… 今夜的时间仿佛过的尤其漫长。 直到黎明时分,东方的天空隐约亮起一线灰白,苏里青格尔和一众燕然将领才勉强扑灭火情。 整夜在大火中奔波,燕然太子和几个万户都狼狈不堪。 身上的甲胄破破烂烂,脸都熏黑了,嘴唇周围起了一圈燎泡和干枯的皮。 头发更是不知道烧焦了多少根,乱蓬蓬的稻草一样炸开。 若非他们身后拥簇着一大群同样狼狈的亲卫士兵,光看这尊容,只怕还以为是一群逃难的难民。 一夜之间,十来万大军和军奴减员几乎将近两成,远超在攻城时牺牲的人数。 其中绝大部分根本不是死于黎昌袭营,而是睡梦间被烧死在帐篷里,或者被混乱的军马冲撞,甚至在爆炸的大火间,因不能视物自相残杀和相互踩踏。 苏里青格尔竭力压抑着怒火,沉默地听着副将阿木尔战战兢兢地汇报伤亡情况,脸色铁青。 其他人大多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谁也不敢出声,触太子霉头。 半晌,苏里青格尔长叹一声,正要开口说几句勉励的话。 不料,一个亲兵慌慌张张冲过来,连行礼都忘了,颤抖着声音道: “殿下,粮草……粮草都烧没了!” “你说什么?”苏里青格尔脸上强撑的表情瞬间皲裂,眼前一黑,咬牙切齿一声怒吼, “萧青冥!!!” 第20章 议和 燕然大营在一夜的大火中几乎烧成废墟,士兵们各个灰头土脸,没精打采,谁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沉默着搬运焦尸和压垮的栅栏,又或者远远望着烧缺了一个角的帅帐。 周围死寂一片,苏里青格尔的怒吼声在营地里回荡,听上去分外凄凉。 他气得七窍生烟,但又毫无办法:“不是安排了两处囤粮点吗?昨天天上掉下来的灯笼,怎么可能烧的那么远!” “还有水井呢?备了那么多水,就为了防火,你们这群废物!” 在他身旁,苏摩沉默不语,阿木尔不敢说话,铁心铁木两兄弟战战兢兢,剩下几个万户虽也狼狈,但看这位嚣张不可一世的太子吃瘪,又难免心中微妙暗爽。 尤其是罗树和格亚,曾在城墙底下吃过大亏损兵折将,之前可没少被嘲讽和排挤,如今可好,栽了个这么大的跟头,可谓史无前例。 有亏大家一起吃,这才公平,两人连带着对萧青冥的感官都好了不少,不愧是启朝天子,是个有种的人物。 全然忘了,他们之前是如何在心里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亲兵被喷了个狗血淋头,烟尘熏得灰白的脸孔,更加僵硬难看,他哭丧着脸,期期艾艾: “本来大家都在救火,可不知道从哪里混进来敌人,也不知施展了什么妖法,突然就地震了一样,又是爆炸又是大火,去救火的弟兄一个也没有活着出来的……” 苏里青格尔还要发火,却被苏摩拦住,后者蹙眉问:“是黎昌带领的亲卫骑兵吗?绝不可能是什么妖法,想必是对面暗藏的某种攻击手段。” 光头壮汉来回走了两步,沉吟道:“没想到萧家天子竟如此沉得住气,有这样诡异的手段,忍到现在才拿出来。” 副将阿木尔有些急了:“这下该怎么办?昨夜那样的天降大火,对面会不会故技重施?这根本是防也不防住的,要是天天夜里都来这么一招,谁受得了?” 他左思右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防范火灯笼大范围火攻的应对办法。 若是派军队进攻,人数再多,他们都不怕,但那些诡异的火灯笼,根本不是人。 它们不但会燃起大火,甚至还会产生震天动地的爆炸,杀伤力比起普通的纵火,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而且从天上掉下来,射箭也不是,不射也不是,总不能给大营加个盖吧? 以后还怎么打仗?不如干脆回家放羊得了。 几位万户不约而同皱眉,在心中腹诽。 “不,不对。”苏里青格尔此时也冷静下来,“昨日那些火灯笼是顺着风飞过来的,只要我们回到上风向,从北城门攻击,那些火灯笼总不可能逆风飞过来。” 话音刚落,几人同时陷入了新的沉默。 他们想起了为何从北面转移到南面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北面的陷阱太厉害吗? 难怪另一侧没有挖陷阱,原来是因为还憋着更阴损的坏招,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 苏里青格尔深吸一口气,忽而意识到,他们陷入了一种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 攻北面,势必要折损更多兵力和奴隶,而且对面的攻防手段更多,此消彼长,己方这几日积累的优势就会荡然无存。 反之,继续攻南面,更是愚蠢之极,谁知道对面还有多少这样的火灯笼,和可以爆炸的玩意? 无论选择哪一种,都只能显得自己像个可笑的蠢货! 苏里青格尔脸色铁青至极,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吃这种哑巴亏。 “现在,恐怕不是懊恼的时候。”苏摩看着太子不断变化的神色,叹口气道,“太子殿下,我们最大的问题是,粮草没有了……” 苏摩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没了粮草,还怎么打下去? 几十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个天文数字,虽然后勤补给是一直在续着的,可补充粮草需要时间。 一旦囤积的粮食骤然失去,别说继续打仗,就连撤退都不够路上的消耗。 几个万户都看向苏里青格尔,没人敢主动提出退兵的建议,可那一双双虚弱又犹豫的眼神,已经完全暴露了内心的想法。 这是苏里青格尔作为太子的第一次领军,就出师不利,他自然不愿意功败垂成。 “……我们可以紧急向周边搜刮,或者杀一些战马,拖延到下一批粮草运过来,奴隶不要管他们,其他人一天一顿,还饿不死。” 苏里青格尔咬着牙,极力做着最后的挣扎。 苏摩摇摇头:“恐怕不妥。” 其他几个万户也是一脸不赞同,就连副将阿木尔都忍不住想开口劝一劝。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苏里青格尔压下眉头,拎着他的枪,大步迈出帅帐。 此刻天色已是蒙蒙亮,朝阳从晨曦的迷雾中隐约露出一弧明光,废墟一样的大营完全暴露在视野里,到处都是大火烧过的烟尘和余烬。 嘈杂的人声乱糟糟的,不少燕然军挤在一处,朝着远处城池的方向指指点点。 “发生了什么事?”阿木尔拦住一个士兵问。 士兵指着京城城楼的方向,结结巴巴道:“好像有东西飞过来——” 苏里青格尔和身后一众万户瞬间大惊,第一反应就是对面又要故技重施,趁着他们精疲力尽的时候再烧一次大营。 他们急忙抬头望,天空中却是空荡荡的,除了冷风什么也没有。 “又飞过来了!”有士兵惊呼一声。 这次,大家终于看到了对面投掷过来的东西,启朝士兵们把投石车推了上来,里面捆着一个一个硕大的麻布袋。 投到半空中时,麻布袋里装的东西一下子散开来,像是散乱的小石头,四处抛飞,砸在离燕然大营外不远的地方。 它们并没有像昨天一样引起任何爆炸和火光,于是有士兵大着胆子,跑出营地捡回来。 阿木尔看着士兵呈上来的东西,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这是炊、炊饼?” 士兵吞了口唾沫,又递上来一个包裹着石头的纸团:“还有这个……” 阿木尔展开一看—— “据闻贵军大营夜间走水,粮草付之一炬,士兵食不果腹,朕深感痛心,遂在今日犒赏军,特炙烤羊羔,慰劳守城将士。” “无奈城中粮食过于丰足,享用不尽,余下些许吃剩的炊饼,请太子殿下和贵军士兵务必不要客气。” “注:无毒。” 这招猫逗狗的施舍嘲弄语气,看得苏里青格尔瞬间血压飙升,握着纸条的手气得直发抖,脖子通红,脑门青筋暴起。 他狠狠将纸条撕得粉碎,洋洋洒洒抛了一地。 “萧青冥!你够狠!” 罗树和格亚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开口道:“看来之前的说城内没有粮食的情报,都是萧家天子故意放出来蒙蔽我等的假消息。” “不错,他们竟然用投石车向我们丢炊饼,这不是资敌吗?除非萧青冥脑子昏头了。” 铁心怒气冲冲:“萧家天子是在羞辱我燕然军,区区南蛮竟敢瞧不起我们!” 阿木尔忧心忡忡:“那日城头上,萧青冥说城里有足够吃五年的粮食,只怕并非虚言,那我们……” 还打下去吗? 他默默瞅了瞅太子阴沉到扭曲的脸,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敢说,总有人敢说。 几个万户中,大王子的亲信率先向苏里青格尔发难:“太子殿下,这次出兵攻打启朝国都,王上本来并不赞成,是殿下您力排众议,一定要出兵。” “现如今,我们在启朝城外损兵折将,半点好处没有捞着不说,反而赔进去上万的奴隶。” “那些奴隶可是我们最重要的财产,继续固执下去,完全是赔本的买卖。现在粮草也没了,依我看,这座城,短时间内不可能打下来。” “不如见好就收,跟启朝议和,带着这次南下掳掠的奴隶和财帛,回去算了。” 罗树和格亚也跟着附议:“不错,不如就议和吧,说不定还能向萧家天子讨些好处,大不了,条件换一换嘛,他总会答应的。” 苏里青格尔眯着眼,怒斥:“仗打输了去议和,那不叫议和,那叫求饶!” 苏摩无奈道:“不论怎么说,至少我们现在还握着主动权,启军守城再厉害,也不能追出城跟我们打。” “跟他们议和,尽量弥补一点我们的损失……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 “太子殿下,不得不承认,这次攻打启朝国都,是我们失败了。您还年轻,回去以后重整旗鼓,明年还能再来的。” “伯父……”苏里青格尔怔了怔,逐一扫过众人的脸,撑着的那口气终于一点点散去。 他颓然垂下头,手里的枪重重杵在地上,敲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像是最后不甘的呐喊。 良久,他抬起头,一瞬的颓丧转眼消失不见,又恢复了那个桀骜不驯、狼顾虎视的燕然太子:“伯父说的不错,我们并没有输给启朝,只是暂时不想打他们罢了。” “打与不打,皆由我燕然说了算。如此,议和便议和!” ※※※ 太阳高照。 城楼上,十个巨大的烧烤架支在空地上,每个支架都绑着一只又肥又嫩的烤羊,灼热的火舌在碳堆里噼啪燃烧。 宫里特地派来的宫廷大厨,穿梭在各个烧烤架之间,各种名贵的佐料不要钱一样撒上去。 羊事先用姜丝、黄酒、当归、肉桂、香叶等十几种调料腌制好的,蜀州进贡的花椒、南洋舶来的孜然、辣椒面,出自宁州的冰糖。 白嫩的羊肉滋滋冒着油,不断往下滴,光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浓郁的香味漂浮在空气中,每个烤架后面都有两个太监,拿着大扇子,不断往外扇风。 香味顺着风远远飘出城墙,飘到对面燕然军大营中。 经过一晚上疲敝,燕然军又累又饿,骤然闻到这样的香味,肚子里震天的打鸣的声音几乎传到城楼上来。 粮草被烧毁的消息是压不住的,早就传的满天飞,燕然军中的抱怨声此起彼伏,早已没了前一天的趾高气扬,愤怒,忧虑,迷茫,失措,交织在每个底层士兵脸上。 与之相对,大启的守城士兵们人人欢欣鼓舞,连日来的焦虑、悲观和绝望的气氛一扫而空。 短短一天时间,攻守双方的士气就掉了个个。 燕然的议和书送到萧青冥手中时,他正好踏上城楼,带着诸多大臣,准备与众位将士们共饮,犒劳守城士兵。 众人一见到年轻的皇帝,纷纷跪下行礼,兴奋激动之色溢于言表,万岁山呼之声排山倒海一般远远传开,望着他的眼神尽是狂热和期盼。 与之前仅仅出于对他身份的敬畏,礼节性的问候态度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昨夜,上千士兵在瓮城齐齐点燃孔明灯,数千盏灯连接成的庞然大物冉冉升起,如同夜空里一轮点燃的太阳。 那样壮观的景色,是他们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的神迹。 它们长了翅膀一样飞向敌人的大营,不偏不倚落在里面,冲天的火焰几乎把半边夜空烧红。 前几天被燕然军的进攻打的有多么灰头土脸,这把火就烧得多大快人心。 黎昌将军带领亲卫兵在敌人营地冲杀的厮杀声,几乎响了彻夜,所有守城士兵们,无不守在城头,为他们呐喊助威。 第二天清晨,天光亮起的时候,燕然大营已经变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废墟,原本连绵的营帐几乎被烧了精光,露出光秃秃的焦土地,粮垛更是被烧得空空如也。 那些凶恶的燕然军们,像一个个煤堆里爬出来的,惨不忍睹,看的守城士兵们哈哈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正相信,原来皇帝陛下承诺的七日退敌,不是稳定军心的小伎俩,是真的要说到做到的。 萧青冥伫立在墙垛后,一身银亮的铠甲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细碎的光。 在他身后,喻行舟、黎昌、秋朗等一群文臣武将拥簇着他,静静等待他开口。 “昨夜,真是辛苦诸位了。”萧青冥一夜未曾合眼,精神却极好,脸上笑意雍容,乌黑的发丝衬着血红的披风迎风翻卷,愈发显得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这是一场当之无愧的大胜。属于我们大启的胜利。” 他长眉扬起,微笑望着黎昌、秋朗和莫摧眉人,声音低沉而优雅:“多亏你们奋勇当先冲入敌营,我们才得到了最大的战果,首功非你人莫属。” 黎昌躬身抱拳,一本正经推辞:“此战多亏陛下运筹帷幄,臣实在不敢居功。” 秋朗一如既往的沉默高冷,只是下巴略略扬起了一点,若非萧青冥有意观察他的反应,几乎注意不到。 莫摧眉笑吟吟地,毫不掩饰被夸奖的喜悦:“还是陛下给的陶罐厉害,没想到那样小小的一罐,居然可以造成那么大的爆炸和杀伤,幸好臣溜得快,啧啧……” “好了。”萧青冥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奉承,“方才燕然太子送来的一封新的议和书。” 众人精神一振,看来燕然真的打算退兵了。 喻行舟淡淡道:“对方要求我们赔偿一百万两白银,补偿他们的损失。” 萧青冥没有说话,而是观察着所有人的反应。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秋朗、莫摧眉、张束止这些年轻人略显怒色,黎昌皱眉不语,其他的文臣们非但没有多少愤怒,反而露出松了口气的庆幸。 仿佛这样狮子大开口的条件,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似的。 明明他们刚刚才赢得了一场大胜,明明是燕然无计可施无奈求和,但在他们所有人心中,却依然认为大启该向燕然低头! 我弱而敌强,燕然依旧凌驾于大启之上。 是战是和,都由他们说了算。而自己只有被动答应的份。 萧青冥瞬间沉下脸,怒极反笑,他呵的一声,勾起嘴角:“你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答应燕然太子的条件,想要议和了,是吗?” 大臣们一愣,面面相觑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皇帝的脸色,难道陛下还想继续打下去? 礼部尚书崔礼轻咳一声:“陛下,这个条件还是可以跟他们讨价还价的,总比之前要求黎将军人头,又要求黄金百万和年轻女眷强吧。” 户部尚书钱云生叹口气,掰着指头数:“如果能把价钱压到二十万两以内,其实比继续打下去要划算。” “国库实在捉襟见肘,继续打下去,军饷都耗得不止这个数,不如向城内征一次税,眼下京城危难,相信百姓们会体谅……” 萧青冥的神情越来越冷厉,两个尚书打了个激灵,都不敢说话了。 年轻的皇帝右手按住天子剑剑柄,众人吓了一跳,户尚书勃然变色,后退了两步,生怕皇帝因为国库没钱给他一剑。 预料中的暴怒并未到来,萧青冥并不打算向他的臣子们继续宣泄无用的愤怒。 他将腰间悬挂的长剑解开,横剑举起,银白色的剑鞘在阳光下流淌着森寒的锋芒。 “朕同意议和。” 系统板面上的幸福度仅仅只剩3,他还有两天不到的时间。 众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听皇帝沉稳有力的声音缓缓道:“但是,朕一两银子都不会给。” “朕,绝不向任何敌人低头。” 礼部尚书崔礼擦了把汗:“这……只怕燕然难以答应。” 萧青冥眼神锐利,徐徐收敛了怒色,慢条斯理笑道:“无妨,朕会让他们答应的。” 在他身侧,喻行舟静静凝视着他,唇角若有若无抿出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 叫那位不可一世的燕然太子低头,恐怕比登天还难。 该如何是好呢?我的陛下。 第21章 强者的支配 城楼上的旗帜被北风刮得猎猎作响。 皇帝的豪言壮语放得斩钉截铁,但一众文臣武将们却对此并不乐观。 即便昨夜刚刚在皇帝的带领下取得一场大胜。 自先帝在朝时,大启对燕然已经渐渐有落入下风的颓势,现任“陛下”登基后,更是荒唐了好些年。 非但幽州被夺,就连其他几个州,都隐隐对中央朝廷的号令推三阻四,常年拖欠粮税,导致国库空虚。 蜀州甚至已经连续三年不曾向朝廷纳税,除了名义上还是大启的领土,实质上已经完全脱离朝廷掌控。 细细算来,萧青冥这个皇帝真正能控制的,居然只有京州一州之地。 掌握的土地少,人口财帛自然也少,根本无法支撑几十万大军的长期战争,否则萧青冥也不至于捉襟见肘到,卖自己的血来筹钱的地步。 一次两次偶尔侥幸占到上风,依然无法改变被强敌围困的事实。 礼部尚书崔礼和户部尚书钱云生暗暗交换一个眼神,齐齐在心里叹气。 从前皇帝毫无主见,一味的退缩,叫人瞧不上,可现在怎么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极端,过分固执和盲目自大了呢? 钱云生低声道:“也罢,陛下这会正在兴头上,我等也不好泼冷水,等陛下发现这个想法不切实际的时候,我们再给个台阶下就是。” 崔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萧青冥没有理会臣子们的窃窃私语,他正在思考关于议和的事情。 想要在两天之内达成目标,这件事必须要快。 “你们谁愿意担任议和的使臣,前往燕然大营走一趟?” 此人必须足够忠心,立场鲜明,同时还要有深入敌营的勇气。 最好还要有足够高的身份,才能镇得住场面,显示大启的诚意,却又不能太高,否则万一被对方扣住作为人质,可就尴尬了。 众人冥思苦想之际,一道欢喜雀跃的声音传来。 “皇兄!”怀王萧青宇带着随行太监匆匆踏上城楼,他没有穿戴甲胄,身上纹着蛟龙纹样的常服,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气还没来得及喘匀,先向皇帝半跪行礼:“臣弟恭喜皇兄昨夜旗开得胜。” 萧青冥将人扶起来:“这里风大,你受伤未愈,应该在王府好好修养才是。” “一点小伤而已,臣弟已经没事了。”怀王摇摇头,视线落在对方缠着绷带的手掌上,脸色微微一变。 “皇兄,你怎么受伤了?是不是那个叫苏什么的燕然太子?这里太危险了,你还是回宫去吧。” 怀王气得咬牙切齿,转头瞪向其他太监和侍卫:“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我?你们怎么保护我皇兄的?竟敢让皇兄受伤?” 萧青冥无奈地抿了抿嘴:“与他人无关,是朕自己不小心弄伤的,也是朕吩咐下面人不要告诉你,免得耽误你养伤。” “皇兄……”怀王对上萧青冥时,又立刻变成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都怪臣弟不好,这些天应该寸步不离地守在皇兄身边才是。” “怀王殿下请放心,陛下一切安好,依臣看,殿下还是听陛下的话,回王府养伤得好,以免又发生什么传错了旨意的乌龙,帮了倒忙就不妙了。” 萧青宇被这夹枪带棒的话刺得一拧眉,正要发作,一转头,正好对上喻行舟疏离淡漠的眼神。 萧青宇正要冲口而出的话瞬间被堵回喉咙里,瑟缩一下,默默躲到皇兄身后,仿佛有些惧怕对方。 他很是委屈,诏狱赐死的旨意,本来就是皇兄叫他传旨的,又不是自己的主意,干嘛记恨到他头上? 皇帝刚登基时,身为少师的喻行舟按祖制开设经筵,给皇帝讲课,但昏君极不耐烦听课,经常找借口让怀王帮忙替他。 喻行舟也不惯着,手里一把先帝御赐的戒尺,打了昏君再打怀王,打皇帝时尚且守着君臣之礼不会太用力,打怀王的时候也不管那么多,恨不得把他手掌心都打肿。 打得怀王怀疑人生,也不知什么仇什么怨。 陈太后还因此找昏君哭诉,要喻行舟进宫赔罪,喻行舟领了旨意施施然进了宫。 结果非但没有请罪,反而搬出师长的架势,态度强硬地对着身为“家长”的太后一通指桑骂槐。 指责对方纵容皇帝和怀王不思进取耽误学业,违背先帝临终的嘱托云云。 陈太后被怼得哑口无言,自觉颜面大失,往后再也不提这茬。 由此可见,家长、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矛盾自古以来就是不可调和的。 萧青冥未曾经历过这段时间,只觉得萧青宇对喻行舟的态度来的莫名其妙。 “老师,青宇也只是一片好意,你就不要吓唬他了。” 喻行舟淡淡一笑:“陛下不是在询问,谁可以担任使臣,前往燕然军大营吗?臣认为,此人非怀王殿下莫属。” 众人一听,纷纷大喜表示赞同:“不错,摄政大人所言甚是。” “怀王乃是宗室,完全可以代表朝廷,又曾为陛下挡箭,忠勇可嘉。” 萧青冥心里也这样认为,但这个任务相当危险,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可燕然太子性情暴戾,万一触怒了他,会不会一剑砍了实在难说。 萧青宇看出了对方的为难,心一横,主动请缨道:“皇兄放心,国事艰难,臣弟身为宗室,为皇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就让臣弟去吧。” “更何况,上次若非臣弟莽撞,也不至于差点酿下大祸,希望这次能让臣弟将功折罪。” 他可怜巴巴地仰头望着萧青冥,后者看了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难得你有此心,朕很欣慰。” 萧青冥将议和的情况和双方的要求,简单告知怀王。 怀王虽然盲从于兄长,但他并非是傻瓜,他同样不认为燕然太子会轻易放弃一百万白银的赔偿金,无条件退兵。 那意味着这场大张旗鼓的出兵彻底失败,甚至会影响他将来继位。 萧青冥不以为意,只朝对方勾了勾手指,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对方耳边交代了一句:“你到了燕然军大营,见到苏里青格尔,就告诉他……” 怀王一脸疑惑,越听越震惊,猛然瞪大双眼,惊呼脱口而出:“这怎么可以?!绝对不行的!” 其他臣子们吓一跳,面面相觑,满脸狐疑不解——皇帝到底说了什么? 皇帝究竟有什么自信,觉得单凭他一句话,就能让太子答应放弃百万白银,而且竟然能把怀王吓成这样。 众臣们心里直泛嘀咕,必定不是什么好话。从皇帝这些天的表现来看,绝对是天大的惊吓。 众人抓耳搔腮想知道,又不敢问,只好纷纷向摄政大人使眼色。 喻行舟正要开口:“陛下……” 萧青冥并没有立刻告知的打算,抬手制止了对方的询问:“时间紧迫,怀王即刻出发吧。” 喻行舟暗暗皱了着眉,陛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防备他了?或者说,是防备着所有人。 是童顺那时起吗?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萧青冥走下城楼的背影,在对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为什么会前后判若两人? 一瞬间,许多往事浮上心头,喻行舟有些怔然,也罢,这么多年了,他总是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下去。 良久,他收回那点微涩的心绪,跟上了皇帝渐远的脚步。 ※※※ 燕然大营,帅帐之内。 被烧毁的营地已经经过了简单的修整,帅帐在大火中被烧秃了一角,临时找了另外一顶帐篷凑合,内部空间局促不少。 苏里青格尔大马金刀坐于首座,其他人挤在下面围了一圈,面对大启前来议和的使臣,纷纷露出轻蔑又冷漠的表情。 怀王领着两个随从顺利进入燕然营地,随从被拦在了帅帐之外,又有两个亲卫将他浑身上下搜了一通,确认没有带着任何兵刃,才将他放进来。 怀王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的王爷,哪里受过此等无礼对待,心中极为不悦。 尤其是对面的燕然太子,曾在城墙下对皇兄出言不逊,怀王更是怀恨在心,更不会给半分好脸色。 而苏里青格尔最是厌恶,在他面前装腔作势的家伙,才一个照面,两人就相互将彼此视为最讨厌的人。 副将阿木尔率先开口问道:“萧陛下可答应了我们燕然的议和条件?” 怀王嗤笑一声,双手负背,扬起下巴,冷冷地望着苏里青格尔:“被我皇兄烧得连粮草都没了的丧家之犬,还想找我皇兄要饭?” 众人大怒,尤其铁心铁木两个万户,经过被投炊饼一事,视之为奇耻大辱,当下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们不过是使了卑鄙的伎俩,论实力根本不是我们燕然对手,不要太嚣张!” “别以为我们会轻易退兵,太子殿下已经从他处调集粮草,胜负还未可知呢!” 苏摩缓缓抚过络腮胡须,问:“关于赔偿的金额,是可以谈的,如果萧陛下一时凑不出这么多钱,可以先拿出一半来,另一半可以宽限一些时日。” 这高高在上的语气,明明是强盗一样的行为,却仿佛是仁至义尽,做了什么善事一般。 萧青宇眯了眯眼,压下心里的火气,冷声道:“我皇兄说了,大启不会赔款,一两银子,一个铜板都没有。” 苏里青格尔皱了皱眉:“这么说,萧青冥是不肯答应赔偿了?他不会以为,光凭这一次,就想赢我们燕然吧?” 萧青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按照皇兄的吩咐行事:“太子殿下,我皇兄有话让我带给你。” 苏里青格尔眼睛发亮,饶有兴味地扬起眉梢:“哦?” 萧青宇道:“皇兄说,无论是大启还是贵国,继续打下去都是得不偿失的,对太子而言,粮草难以为继,而我皇兄昨夜的手段,不过是无数对付贵国的手段之一罢了。” “大启没有输,不会赔偿一两银子。不过皇兄与殿下议和之心十分诚恳,愿意约殿下,于明日午时亲自出城相见,共同商议两国议和停战一事。” “你说什么?!” 苏里青格尔腾地一下站起身,狼一般的双眼精芒闪烁,他缓缓绕过长桌,来到萧青宇面前,漆黑的瞳孔微微收缩,死死盯住他。 “萧青冥肯亲自出城与我会面?他真这么说?” 其他万户们愕然一瞬,顿时炸开了锅,哈哈大笑起来:“萧家皇帝疯了吗?他不怕我们把他抓了当人质?” “原来启朝穷到这个地步?拿不出钱,就拿皇帝来抵吗?” 阿木尔笑得一脸邪恶:“萧家天子该不会是看上我家太子殿下,想来燕然当太子妃了吧?” 萧青宇蓦然回头,眼神利箭一般钉过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嘴巴放干净点!” 苏里青格尔难得玩味地笑了一笑,食指摩挲着下巴:“嗯……这确实是个叫人无法拒绝的提议呢。” 唯有苏摩皱起眉头:“殿下,启朝皇帝只怕不安好心。” 苏里青格尔哈哈大笑起来:“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没关系,因为我也一样!” “我承认,他并不像传闻那样是个一无是处的昏君,或许在守城方面,还有几分厉害之处。不过……” “离开了那座城池和千军万马的守护,他必翻不出本殿手掌心!” 苏摩提醒道:“可他身边,有个绝顶高手。” “我知道。”苏里青格尔哪里会忘记秋朗,昨夜那一剑,但凡自己反应稍微慢一点,只怕一条胳膊就要废了。 他在草原上自诩勇武第二,还无人敢称第一,没想到启朝还有这样的高手。 苏里青格尔眯眼望向萧青宇:“你回去告诉萧青冥,我可以答应,不过他最多只能带一个随从,而且那个叫秋朗的家伙,只能留在城里。” “公平起见,我也只会带阿木尔一个副将。” “地点,就在城门外与营地中间的地方。” 萧青宇拧眉冷笑:“恕本王直言,这可一点也不公平。我们陛下千金之躯,可不像你们武夫。” 苏里青格尔轻蔑一笑:“这很公平,要求见我的,是他,他就必须按我说的做。” “他要是不敢出来,大可以龟缩在城里,等我军重新调集粮草,继续攻城。他那些手段,我已有防备,绝不会让他得逞第二次的。” 萧青宇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和强烈的不安压在心头,不知道为何皇兄那么着急,非要在明天出城议和。 眼前这个燕然太子,实在太危险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的大军离的太近了,必须起码后撤三十里,否则我们无法确定你的诚意。” “十里。”苏里青格尔讨价还价,“如果你们打算让黎昌的骑兵来闪袭我,就打错算盘了。” 萧青宇咬牙:“好。” ※※※ 皇城,紫极宫。 御书房内,萧青冥面前摊开一本奏折,是喻行舟事先批阅过的,重要的地方都用朱笔勾出,最后还写下了意见,给他省了不少功夫。 萧青冥随手翻阅着紧急的折子,伸出之前受伤的那只手,新晋太医白术正在为他换药。 一众大臣们此刻都围在一旁,叽叽喳喳吵嚷个不停。 “陛下!您怎么能做出这样儿戏的决定?亲自出城去跟那燕然太子会面?您可是一国之君!” “此法不行,万万不行!听说苏里青格尔在草原上有悍狼王的称号,单论武力,是燕然第一强手。” “他还不许秋副统领护卫您,摆明是想依仗武力将您劫走,甚至至您于死地!” 萧青冥不耐烦地按了按额角:“朕知道。” 若非有他做这个诱饵,苏里青格尔又怎么会答应那么爽快。 重臣们急的团团转,就连黎昌也露出不赞成的态度:“陛下,这举太过危险,绝不可行。” “其实燕然没有了粮草,光是杀战马撑不了太久,我们只要好好守城,不断袭扰对方,就算陛下不愿意赔偿银两,再等一段时日,必定是对方先支撑不住。” 他只以为皇帝不想丢脸赔款,萧青冥心中苦笑,要不是系统马上就要判定亡国,他难道不愿拖吗? 没时间了啊。 喻行舟坐在太师椅上,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急切,一双深邃的眼把他望着,仿佛能洞悉人心:“陛下,是不是又有了什么计划?” 萧青冥挑了挑眉,不耐的心绪稍微缓和了一点——跟聪明人说话,总是能叫人心情舒坦些的。 “不错,这件事,朕有把握全身而退。” 喻行舟:“什么把握?” 萧青冥微微一笑:“诸位爱卿,只需要听从朕的命令行事即可。” 几位大臣还想再劝,年轻的皇帝彻底失去了耐心,略一抬手,沉声道:“不必多说,朕心意已决。” 明日,就是最后的期限。 ※※※ 当晚,他将黎昌和召唤的三个英灵都留下,几人在御书房商量了一夜。 第二天,系统板面上的幸福度终于掉到了最后的1,倘若今天还不能消除【存亡恶战】的负面状态,萧青冥想,大约今天就是他最后一天当皇帝了。 约定时间转眼将至。 苏里青格尔果然按照约定,让燕然大军后撤了十里,自己独自带着副将阿木尔,两人策马停在城门外的空地上。 这个位置是他精心挑选过的,离城墙上弓箭手的射程有一段距离,离大营不远也不近,周围足够空旷,不用担心萧青冥做什么埋伏。 他早早地等候在这里,目不转睛望着对面城门的方向。 阿木尔忍不住嘀咕:“殿下,我看那萧家天子只怕不敢来了。” “他会来的。”苏里青格尔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肯定,但他心中隐约有种预感,萧青冥一定会来。 正说着,对面城池的大门轰然洞开。 两人骑着两匹马,一前一后慢慢走出城门,二人身后,黎昌率领的骑兵在城门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冲出去接应皇帝。 苏里青格尔眼前一亮,以他的目力,一下就认出了那位龙章凤姿的年轻皇帝。 萧青冥全身甲胄,腰悬天子剑,披坚执锐,几乎武装到牙齿,银亮的铠甲紧紧贴合他高挑的身量,头盔顶端一束红色长缨垂在脑后,整个人挺拔如岳,威严无双。 他跨坐于一匹暗红的骏马上缓缓策马而来,血红的披风在风中肆意翻飞,铠甲在日光下流动着细碎的银光。 头盔中露出一双黑沉幽邃的眼,扫视而来时,目光沉稳内敛,如宝剑藏锋于鞘。 苏里青格尔紧紧盯着他,桀骜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兴奋,和势在必得的自信。 “萧青冥,你终于来了,我们又见面了。” 萧青冥在离他数丈远之处勒马,仔细打量这位平生宿敌,之前在城头遥遥一见,对方藏在盾牌手中间,没能看清长相。 苏里青格尔身材精壮,面容颇具混血般的英俊,眼窝深邃,鼻若悬胆,五官极为立体,唯独那双鹰视狼顾的眼睛,充满着狠厉张狂之意,叫人一眼都不敢多看。 萧青冥淡淡一笑:“太子殿下还这么精神,看来炊饼味道不错。” 苏里青格尔脸色顿时一黑,心想这启朝天子长得这么俊,怎么偏偏多长了一张嘴,开口就能气死人! 他很快收敛了神色,唇角勾起一抹傲慢的微笑:“萧青冥,你我一见如故,不必如此见外,我允许你叫我苏格。” 萧青冥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哦了一声:“看来你父王就是这样叫你的?” 苏格脸上的笑容瞬间裂开一道缝:“……” 他沉下脸,眼皮子抽搐一下:“萧青冥,我劝你不要太嚣张了,你不会真以为你旁边这个家伙能从我手中保护得了你吧?” “我可不信你身边还有第二个像秋朗那样的高手。” 他手一指,萧青冥身侧的护卫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同样全副武装戴着头盔。 他身材修长而精瘦,脸上皮肤灰白发干,像是常年在边地被风沙刮的。 最可怖的是他脸颊上一片烧伤的疤痕,还有一条刀伤从眉峰斜贯鼻梁骨,凶恶的长相能止小儿夜啼。 中年护卫面无表情地立在萧青冥身侧,对于燕然太子的挑衅无动于衷。 苏格轻哼:“我还以为,你会带上黎昌呢。怎么,是不是又在哪里准备埋伏我?” 萧青冥慢条斯理道:“埋伏你的不是别人,只有朕。” 苏格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手里握着的枪尖都在发颤:“你?埋伏我?哈哈哈哈……” 阿木尔低声提醒道:“殿下,小心他们那个会爆炸的诡异武器。” 苏格冷笑道:“我知道,那玩意需要引火和投掷,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的。” 他提起长枪,枪尖斜点:“萧青冥,废话就不要多说了,你今天约我见面,无非就是想让我退兵。” “我告诉你,没有足够的好处,我们是不会轻易退兵的。” “你若是拿不出一百万两白银也无妨。” 他手腕发力,平平举起长枪,冰冷锋利的枪尖指向萧青冥的脸,他舔了舔嘴唇,眼神灼热。 “拿你来抵,也是一样。” 城楼上,看着这一幕的所有大臣们,同时把心提到嗓子眼,紧张的浑身冒汗。 看来谈判是破裂了,早就说过燕然太子是个油盐不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怎么皇帝偏偏就不信邪呢! 喻行舟的视线同样追在萧青冥身上,他神容淡淡,脸上仿佛没有多余的表情,藏在袖中的手指却紧紧握拢,指甲微微陷入掌心,显然不像外表那样平静。 他另一只手中握着一份清晨才到的飞鸽传书,他一直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城外空地上。 苏格流露出杀意的瞬间,萧青冥身旁的中年护卫立刻挡在了他面前。 萧青冥拍拍他肩头,示意他让开,望向苏格的目光始终从容不迫:“你猜错了,朕今日前来,并非来劝你退兵。” 苏格微微蹙眉:“哦?” 萧青冥放下缰绳,右手扣在腰间一支冰凉的机括上,眼神笑意凛冽森然:“朕是来——俘虏你的!” 话音未落,察觉到不妙的苏里青格尔抢先一步动了! “捉住萧青冥!”他一夹马腹,飞身上前,手中枪杆旋转如龙蛇,仅仅瞬息之间,就攻到萧青冥眼前。 阿木尔也拔出剑第一时间冲向中年护卫,不料他却一剑砍了个空,马上的男人动作迅如闪电,不退反进,冲着苏格狠狠撞了过去。 他从一柄普通的剑鞘里拔出通体漆黑的长剑,剑尖如同针尖对麦芒般,分毫不差迎上枪尖,巨大的震荡之力沿着枪杆瞬间席卷上手臂。 苏格右手巨颤,从马上跌落,长枪险些脱手,他惊愕地望向那名护卫,脸色微变:“秋朗?!” 中年护卫——或者说秋朗,他随手揭开脸上贴着的假伤疤,白术花了一晚上时间,在他脸上涂涂抹抹的各种粉料和修饰扑簌簌往下掉。 苏格笑容狰狞:“萧青冥,我就早料到你会使诈——哈,咱们俩彼此彼此!” 就在他与阿木尔发起进攻的那一刻,不远处燕然军大营外围处,陡然出现一个斜坡大坑。 上面的掩体被掀开,一大群黑鹰骑嘶吼着冲了过来。 苏格确实让燕然大军后撤了十里,与城门内黎昌率领的骑兵遥遥相对。 他选择的会面地点是精心设计过的,离营地外围不算太远,并连夜派人在附近一个缓坡后挖了一个大坑,藏了几十骑的精锐亲卫,为的就是这一刻。 看着陡然出现的黑鹰骑,城楼上的众臣们差点吓得心脏都停摆了! “陛下!快回来!” 距离太近了,哪怕秋朗武功再高只怕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有苏里青格尔这个同样强悍的高手。 大臣们把希望寄托在黎昌带领的亲卫骑兵身上,只盼着他快速出兵把陛下救回来——谁料,黎昌依然一动不动地呆在城门口。 “黎将军为何还不去救陛下?”张束止急得额头冒汗。 这要是让燕然太子把皇帝活捉了,他们即便都从城墙上摔下去集体自裁,也难辞其咎。 喻行舟手指用力抠住城墙冰冷的石砖,指尖用力泛白,眉头一点点拧紧,嗓音沙哑:“黎昌一动,燕然大军也会动……” 陛下,你究竟…… 这一切不过发生了几个呼吸之间,黑鹰骑转瞬冲锋到近前,苏格一枪挑开秋朗的剑,让阿木尔和黑鹰骑缠住他。 苏格提枪,再次扑向萧青冥,双方距离近得几乎可以看见对方脸上的绒毛。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萧青冥右手抬起,俯视的眼神居高临下,目光微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苏格。 那是什么东西? 苏格狞笑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时间仿佛在一瞬间放慢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 他全身肌肉紧绷,用尽全部的力气避开要害。 但如此近的距离根本避无可避,随着“砰”一声响,苏格右肩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铠甲被洞穿了一个洞! 长枪飞手而出,他身子一歪,全身发麻,站也站不住,晃了晃,几乎快要跪了下去。 一只手从马背上伸下来,直接将脱力的苏格捞起来。 萧青冥反剪他的双手,掀掉他的头盔。 苏格凌乱的发丝垂落几缕在额角,全身无力,几乎无法动弹,只能依靠着身后的皇帝。 堂堂燕然太子,完全被敌人掌控在手心里,毫无反抗之力,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落魄过。 一只手从身后绕过来,修长的手指扼住了他的脖子,指骨分明而有力,仿佛轻易就能主宰他的生命。 五指缓缓收紧,苏格顿时感到呼吸不畅,被迫扬起颈项,露出了脆弱的喉结。 萧青冥在他耳边低沉沉一声冰冷的笑:“苏里青格尔,你输了。” 苏格第一次听萧青冥叫他的全名,声线沉稳而富有磁性,带着皇族特有的优雅,语气中暗藏的杀机,激得他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弱者只配为强者所支配,你说是吗?太子殿下。” 肺里的氧气越来越稀薄,苏格眼前一阵阵昏黑,只咬牙硬撑着。 顷刻之间,猎人和猎物互换了身份。 在场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着马背上年轻的皇帝。 银色的铠甲,血红的披风,失声的震撼,深深的镌刻在每个人眼底。 周遭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萧青冥单手扼着燕然太子的咽喉,微微眯起眼,眼神睥睨: “臣服,或者,死。” 第22章 凯旋【一更】 风沙卷着尘土,在寒冷的大地上呼啸而过。 四周悄然无声,萧青冥跨坐在高大的马背上,右手扣着一把袖珍机括,神秘的黑色枪身流淌着金属的光泽。 这是一件sr级道具卡,袖珍转轮手丨枪,枪内一共五发子弹,口径并不大,射程也不算远,在冷兵器的时代无疑是降维打击。 七步之外枪快,七步之内——枪又准又快! 没人知道皇帝手里究竟是什么武器,在那些黑鹰骑和守城士兵们眼里,简直如同妖法一般。 燕然太子眼看着都要抓住皇帝了,后者明明安然呆在马背上一动也没动,苏里青格尔冲上来的身形就像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又像被正面当头一击,猛地被击倒在地。 然后就反过来被启朝天子活捉了。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快得叫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城楼上的文臣和守将们都瞠目结舌,齐刷刷望着场中央那两人一马,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灰衣校尉张束止原本提心吊胆,生怕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生擒活捉,已经准备好豁出性命,哪怕自杀式袭击燕然太子,也要保住皇帝脱困。 谁料,眨眼之间形势逆转,不可一世的燕然太子成了皇帝的俘虏,刚才还提着长枪放了狠话,杀气腾腾,这会就跟被去了势的公狗一样萎靡不振。 前后过大的反差,完全出乎所有人理解和认知能力之外。 若非之前皇帝要求督造局和军器监,做了一些威力极大的武器,让他们有了一些心理准备,这会估计已经要像那些底层士兵们一样,相信皇帝可能是某些天神转世下凡的说辞了。 而对面的燕然军,则纷纷陷入了对未知的恐慌和不知所措。 黑鹰骑们正在阿木尔的带领下围攻秋朗,不求杀伤,只求缠住他,让对方无暇去救援启朝天子。 太子苏里青格尔在草原素有悍狼之称,骁勇善战自不必说,一对一拿下重文轻武的启朝天子,岂不是手到擒来? 谁能想到,勇冠草原的悍狼太子不仅输了,还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轻易被俘,对方甚至毫发无伤。 皇帝轻蔑讥诮的眼神,辣辣扇在每个燕然军的脸上。 十几万大军兵临城下,损兵折将不说,大营被一把火烧秃了,最后连自家主帅太子都被当场活捉。 他们千里迢迢远道而来,难道就是为了千里送人头,上赶着上演一出奇耻大辱的吗? 太子亲卫黑鹰骑围攻秋朗的动作同时停滞了,战场上呈现出一幕诡异的静默。 连向来处变不惊的秋朗都愕然了一瞬,昨天制定计划时,皇帝自信必能生擒燕然太子,他还以为是对方信任自己的武功,没想到皇帝竟然隐藏得这么深…… 这几日眼看着皇帝不断创造奇迹,秋朗也不是瞎子,他越来越怀疑,其他人口中那个昏庸的君王,该不会是对方有什么难言之隐,故意装出来的吧? 他甩开微妙的思绪,一剑荡开周围上十柄长枪,并不恋战,一拉缰绳,返身策马回到萧青冥身侧。 随着双方形势骤然逆转,局势顿时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狂奔而去。 “太子殿下!”阿木尔眼看着自家太子被俘,几乎目眦欲裂。 苏里青格尔被萧青冥抓在马背上,右肩的甲胄破了一个洞,鲜血染红肩头军装,血迹蔓延了一大片,脸色因失血渐渐变得苍白,整个人狼狈不堪。 阿木尔眼都红了,黑鹰骑聚拢在他周围,纷纷举起弓箭,引弓指向萧青冥,各个面容凝重而紧张,严阵以待。 而先前被苏里青格尔下令后撤十里的燕然大军,发现局势不妙时,也终于动了。 作为被燕然王派来督阵的万户苏摩,手下一万五披甲精锐骑兵,作为前锋,悍然冲向战场! 千军万马奔腾的气势,如山洪倾泻而下,借着骑兵速度优势,很快就靠近了双方对峙之处。 望楼上的斥候第一时间将敌情传递出去,城门口早已蓄势待发的黎昌,也同时率领骑兵们冲出城外,在他身后,上万中央禁军整齐列阵,气势如虹。 这是近十年来,启朝士兵头一次面对大军压境的燕然军,主动出城迎击。 双方紧张对峙的中央战场,萧青冥一手控制着苏里青格尔,一手拉着缰绳,在秋朗的护卫下,缓缓后退。 手丨枪再厉害,也只剩四发子弹了。 对面的黑鹰骑们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渐渐追过来,他们弓马娴熟,这个距离射中马上的萧青冥并不困难。 刚才若是对方立刻转身策马回城,只怕这会已经被黑鹰骑的弓箭射成了筛子。 年轻的皇帝可不傻,他把燕然太子捉在身前,充当他的人形盾牌,苏里青格尔本就身材高大,萧青冥全副武装藏在他身后,连一片衣角都不会暴露在弓箭下。 阿木尔咬牙切齿:“别急着动手,小心伤着太子殿下!” 就在萧青冥带着俘虏,即将进入城池和禁军保护范围时,苏摩率领的一万五披甲骑兵终于赶到,同黎昌的骑兵人马迎面对峙。 城池之前,原本空旷的战场,双方大军同时挤压而来。两军剑拔弩张,态势紧张到了极点。 任何一点火星刺激,都可能立刻发生爆燃,进入不可控制的混战状态。 对于身处局势中央的双方领袖而言,都太危险了,尤其是中了一枪的苏里青格尔。 城墙之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为陛下喝彩山呼万岁的众大臣们,瞬间又陷入了更加紧张惶恐的地步。 号称最精锐的燕然骑兵来了,他们岂能坐视自家太子被敌人活捉,放任萧青冥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满脸络腮胡的光头壮汉苏摩,坐在马背上,脸色阴沉地望着萧青冥后撤的身影。 铁心焦急道:“苏摩大人,再不动手,太子殿下就要被抓到城里去了!” 弟弟铁木皱眉道:“可是殿下的性命在他手里,万一他鱼死网破,我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苏摩沉声道:“不要慌,萧青冥还不敢杀太子。我们大军压过去,弓箭手准备。” “最好能绕到他身后去,务必击溃后面的黎昌!” “就算对面人数比我们多也不怕,我们可是燕然铁骑!” 随着他一声令下,披甲骑兵们立刻散开做出冲锋的姿态,黎昌率领的骑兵和中央禁军同样反应迅速,随时做好迎敌准备。 碍于双方领袖还在战场,双方都默契地没有使用弓箭,只是彼此的前锋在试探着靠近。 “燕然军果然不肯轻易放手!竟然还敢上前,难道他们不会投鼠忌器,不怕陛下杀了燕然太子?” 张束止心里发沉,忍不住向身旁的喻行舟看去。 不料身旁的摄政大人不知何时不见了,张束止一愣,忽然脸色大变,连忙低头朝城墙下张望—— 果不其然,喻行舟一身玄黑文臣官服,竟然不顾自身安危,骑在马上飞奔出了城门! “摄政大人!!!” 张束止只觉得今天一天太荒谬了,先是皇帝大发神威生擒了敌国太子,现在又轮到摄政大人发疯。 一个文臣孤身跑到战场上去,不是疯了是什么? 他一咬牙,二话不说,也跟着转身骑马追出了城门。 无论是陛下还是摄政,都不可有失! ※※※ 那厢,正身处战场中央的萧青冥和秋朗两人,在阿木尔带领的黑鹰骑逼近下,维持着一个并不安全的距离,缓慢而坚定地不断往后撤。 苏格咬着牙,忍着浑身的剧痛大口呼吸,嗓音沙哑得如同被火燎过:“萧青冥,你跑不掉的,我的黑鹰骑不会放过你……” 勒住咽喉的手指再次收紧,苏格脸色发青,顿时说不出话来。 萧青冥低沉沉道:“现在你应该思考的,是该如何求朕留你一命。” 一个活着的燕然太子,自然比一具尸体重要的多,若非他手下留情,刚才那个距离,足够对方死上十次。 苏格一言不发,他靠在萧青冥肩头,像是完全放弃了挣扎一样。 不对劲…… 萧青冥皱眉,忍不住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猛然对上了一双被逼到绝境,依然桀骜狡黠的狼眼! 内心瞬间警铃大作,萧青冥神经紧绷到极点。 怀里健硕的男人突然暴起发力,仿若千钧之威,一下子挣脱了萧青冥的掌控,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匕首从袖口滑至掌心。 苏格调动全身仅剩的力气,沿着甲胄边缘,将匕首扎入萧青冥腰腹! 他蓦然一瞪眼—— ……卡住了? 短匕首只刺破了对方甲胄内的龙袍,就再也刺不进去了,甚至连皮肤都没划破,一滴血都没能流。 萧青冥夺过他的匕首,扬手一掌甩过去,苏格被打歪了脸,眼前一黑,险些失去意识。 枪伤扯得浑身神经剧痛,身上几乎被冷汗浸湿,彻底失去了任何反抗的力气,几乎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他咬破舌尖勉强维持神智:“……金丝软甲?” 萧青冥冷笑一声:“你以为朕像你一样蠢?” 他十连抽抽中的武器是袖珍手丨枪,还有一件防具便是这件金丝软甲,可谓刀枪不入。 这两样装备是他敢带着秋朗,只身踏足战场最大的底气。 苏格彻底没了指望,忍不住自嘲般低笑了一声: “看来我栽在你手里也不算冤……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苏摩手里的披甲骑兵,实力不弱于黑鹰骑……” 萧青冥皱了皱眉头,这确实是个变数。 没想到燕然军还有苏摩这号人物,之前攻城战中,一直把这支压阵的骑兵藏着,不曾折损。 这时到了最危急的时刻,立刻成了战场上的胜负手。 这么大规模的战争,归根到底,拼的双方真正的实力和底蕴,想要每一个环节完全算无遗策,是根本不可能的。 就在萧青冥带着苏格渐渐靠近后方的黎昌大军时,对面苏摩率领的披甲骑兵已经赶到了。 秋朗难得感到一丝棘手,他自己安然脱困毫无问题,但带着萧青冥,还多苏格这个拖油瓶,即便是他也没有把握。 萧青冥抓着苏格,厉声大喝:“命令他们后退!” 对面的燕然骑兵骚动了一阵,暂时停了下来,但犹豫着并没有后退。 “苏摩是父王兄长,父王不止我一个儿子……”苏格虚弱地道,“你以为拿我作要挟,或许其他人不敢射箭,他却未必那么看重我的性命……” 苏摩派一支骑兵信使匆匆赶到,扬声大喊:“萧陛下,我们大人说了,只要你肯现在放了我们太子,可以答应你,无条件退兵回燕然,签订兄弟之盟,不再进犯!” “萧陛下,议和之事还能商量,还请以和为贵,勿起兵戈!” 燕然军来劝他以和为贵?真是天大的笑话。 萧青冥沉声哂笑:“朕要的东西,由朕来决定,而不是手下败将!燕然若是有诚意,应当先行退兵!” 双方互不相让,局势僵持。 就在两军对峙逼近容忍的临界值时,异变陡生—— 远远的,万马奔腾的铁蹄声从另外一个方向由远而近,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灰蒙蒙如同扑面而来的海啸,朝着战场的方向,笔直地冲刷而来。 从衣着和援驰的方向看来,竟然是大启的援兵! 大地仿佛都在震颤,浩浩荡荡的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后方包抄而至,和黎昌带领的禁军一前一后,刚好把苏摩的披甲军前后夹击了! 一支数万的生力军出乎所有人意料,强硬插手战局,胜负的天平再次发生倾斜。 硕大的“幽”字大旗迎风招展,红得刺目。 苏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沉稳的脸色终于开始慌了:“怎么回事?幽州军去年就被打没了?哪里来的幽字旗?” 万户罗树哑着声道:“这个我倒是知道一点,去年幽州战败,幽州军被启朝朝廷责难,大部分解散流亡,听说有一部分幽州兵逃走,被收拢到相邻的雍州去,当边关军了。” 苏摩皱眉:“萧青冥疯了?不怕边境门户大开,被羌奴国趁虚而入?竟然把边军调过来。” 罗树摇摇头:“若是京城老家都没了,还要边关干嘛?” 他们哪里知道,萧青冥压根没有调动边关军。 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在幽云府被破,幽州被割让后,居然还有一支幽州兵残存着! 在这种千钧一发危亡之际,这支残存的、被朝廷抛弃过的幽州兵,竟然冒着偌大的风险,千里迢迢赶来救他这个、埋葬了幽云府十万军民的“罪魁祸首”! 看到幽字大旗那一刹那,萧青冥内心的动容和震撼,翻江倒海,全身血液上涌,血色几乎蔓上眼眶。 是谁?是身为雍州主将的黎昌吗? 好像也只有舅舅有这样的威望,和对他的誓死的保护与效忠…… 眼看局势即将倒向大启,太子就要被萧青冥抓走,对苏格忠心耿耿的副将阿木尔彻底坐不住了。 他不管不顾催动马匹,朝黑鹰骑大喊:“夺回太子!哪怕跟萧青冥同归于尽!” “是!”数十黑鹰骑们齐声应和,立刻冲了上去。 两军对垒的大军离他们都还有一段距离,此时此刻,才十丈远的黑鹰骑们是萧青冥最大的威胁。 萧青冥眯起双眼,一声冷笑,再起抬起手丨枪,对准了阿木尔。 在他身侧,秋朗冷然拔剑,就要展开一场血战厮杀。 有秋朗在,这些人根本不足为惧,只可惜了一颗宝贵的子弹,萧青冥有些遗憾地想。 他正要扣动扳机,身后忽而吹来一阵劲风—— 萧青冥霍然回头,飞扬的尘土中,一袭黑色官服的男人策马飞奔而至,宽大的袖袍和衣摆在寒风中翻卷出一阵凛然决绝之势。 喻行舟压低身子伏在马背上,扬手鞭马,一双黑沉的眼眸直直锁定在萧青冥身上。 于他眼中,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仿佛被视为无物,成了不屑一顾的背景。 他的身影越来越近,黑色长发在呼啸的风声中凌乱飞舞,整个人如同一笔浓重的墨迹,深深绘入年轻帝王惊愕的眼底。 谁出现在战场上不顾一切来接应他,他都不会惊奇,唯独喻行舟…… 怎么会是喻行舟?! 萧青冥忽而莫名感到一阵心悸,不合时宜的遥远记忆,蓦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彼时两人尚且年幼,也是一个初春春寒料峭的时节。 萧青冥央着喻行舟要学骑马,喻行舟只好为他找来一匹温顺的小马驹,为他执缰,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 还是小皇子的萧青冥任性又调皮,嫌弃慢悠悠的不过瘾,甩开缰绳就夹着马腹冲了出去。 喻行舟吓了一跳,立刻飞身上马在后面追,束发的丝带都散开了也无暇去顾。 那时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乌黑青丝恣意张扬,笑容明媚如天边云霞。 近了,喻行舟一扯缰绳,成熟俊美的脸庞蓦然停在他眼前。 幼年久远的记忆在这一刻,跨越无数时间和空间重叠。 喻行舟轻轻喘气,一把握住他的马缰,面色染上一片焦灼和疾驰后的浮红。 “跟我回去!” 他手劲大的出奇,丝毫不像一个弱不禁风的翩翩文臣,萧青冥恍神之际被他牵了缰绳,连人带马后退了好几步。 自喻行舟身后,莫摧眉、张束止,还有上十个黑衣死士急速鞭马而来,将皇帝几人牢牢护在身后,与扑杀而来的黑鹰骑混战在一起。 苏摩率领的披甲骑兵彻底被幽州兵和黎昌的禁军隔绝开,无法再朝他们靠近一步。 苏摩嘴里发苦,暗叹一声,这下完了。 萧青冥转过脸,细细打量着喻行舟沉静的侧脸:“这支幽字旗的边军,是老师调来的?老师就算不担心朕的猜忌,难道不担心边关不稳?” 喻行舟淡淡道:“自然是担心的。” “哦?” 喻行舟漆黑的眼瞳凝视着萧青冥:“不过,于臣而言,有些事更为重要。” 萧青冥沉默片刻,忽而一笑:“老师还有多少事,是朕不知道的?” 第23章 功臣与阶下囚【二更】 萧青冥被喻行舟和秋朗一左一右护在中间,终于成功带着燕然太子退回了城池。 后方,苏摩眼见彻底失去救回太子到底希望,麾下的披甲骑兵试探性冲杀一阵,便退了回去。 新加入战局的这支幽字旗边军,可不是中央禁军那群花架子。 他们常年在边关作战,去年在幽州,更是与燕然骑兵正面对敌不少次,虽说野战输多赢少,但更多与朝廷重文轻武,多委派不知兵的文官指挥军队有很大关系。 更别说将领吃空饷,朝廷拖欠粮饷,不知闹出了多少哗变和逃兵事件。 论战斗力,这支最后残存的幽州兵,已是从尸山血海中存活下来的精锐骨血,并不弱于苏摩的披甲骑。 幽州兵丝毫不像中央禁军那样,对燕然军打心底里恐惧,反而内心刻骨铭心的仇恨溢于言表。 他们几乎人人都有亲友死于燕然军手中,或者被抓去沦为奴隶。 一见到这些曾经践踏过家乡的披甲骑兵,就红了眼,迎着骑兵的冲锋与对方狠狠撞在一起,杀气和血性在震天的厮杀声中沸腾。 城楼上守城的禁军哪里见识过这等血气四溢的场面,士兵们面面相觑,原来大启也有这样悍不畏死的强军吗? 不过一轮试探性丨交锋,在高地观战的苏摩就摇了摇头,虽说他的披甲骑兵并不惧这些幽州兵,但双方在士气上有天大的差别。 己方昨夜才经过一场蔓延至整片营地的大火,和巨额非战斗减员,损失惨重,粮草被烧的噩耗传得沸沸扬扬,不得不杀马补充粮食。 再加上身为主帅的太子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启天子俘虏,抓进了城里。 十几万大军闹得灰头土脸,根本无心继续打仗,更别说这其中还有好几万本就是毫无战斗力的奴隶。 细细算来,实际上还能战的燕然军,竟然只剩下不到七万。 反观对面,新来的生力军气势汹汹仇深似海,皇帝接二连三创造奇迹取得大胜,还有十万禁军在旁压阵,蓄势待发,随时可以加入战局。 此消彼长之下,燕然军已是未战先败了。 稍一思量,苏摩立刻放弃了继续进攻的打算,且不说继续打下去还有几分胜算,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己方的损失必定远远大于收益。 苏摩立刻传令亲卫断后,大军收兵后撤,与对面的大启军拉开距离。 幽州兵此行的主要任务是保护皇帝,而不是与对方死磕,并没有选择追击,双方默契地同时停战,缓缓后撤脱离战场。 直至燕然大军尽数撤回大营,守城的士兵们终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他们赢了! 城门洞开,萧青冥带着一众文武大臣,在门口迎接幽州军的到来。 被他俘虏的燕然太子早已因失血昏了过去,匆匆赶来的白术将他带回太医院治疗,好在萧青冥特地留他一命,伤势虽重,但治疗及时,并不致命。 这支千里迢迢赶来勤王的骑兵一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他们身上的甲胄并没有中央禁军那样鲜亮,甚至有些破破烂烂,一看就是穿戴了多年的旧甲。 他们刚刚赶到尚未修整,就与燕然精锐互相冲杀了一轮,大多已经疲惫不堪,但士气倒还旺盛,此刻人人都是一身肃杀之气,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悍勇之军。 张束止跟在黎昌身侧,一起迎接远道而来的援军。 方才他跟着喻行舟一道冲出城门,这才发现原来摄政大人并非失去理智,独自出城,他身后跟着一群黑衣死士,个个武艺高强训练有素。 此前张束止未曾在对方身边见过这些死士,但以摄政的高位,豢养些死士并不奇怪,这些恐怕是他暗中培养的私人武装。 照理来讲,朝廷重臣的安全都由禁军、以及改名为警察厅的京城巡防营共同护卫,不经过官方手续的私人武装,按朝廷规矩是见不得光的。 没想到为了接应皇帝,一朝却在大庭广众下暴露了个彻底。 远远看着曾经的同袍,穿着同样的军服,带着旧日熟悉的幽字旗由远及近,曾为幽州“飞云将军”的张束止,紧紧握住缰绳,手心微微发汗。 直到那面破旧的军旗在眼前烈烈翻飞时,张束止不由自主挺直脊背,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这面军旗飘动在战场之上,他双眼微红,几乎热泪盈眶。 旗下策马而来的将领年纪在三十出头,面容冷峻,皮肤被边境的风沙和烈日吹得黝黑,甲胄下一身肌肉匀称而充满爆发力,看上去精壮又威武。 来人在十丈远之外翻身下马,先是不着痕迹地暗自观察一下,这位年纪轻轻且风评不佳的天子。 去年便是这个皇帝,为了一时苟安放弃了对抗燕然,拱手将幽州送给敌人。 叶丛今日第一次面见天子,很难想象,刚才那个在战场中央亲手抓获燕然太子的,跟去年割让幽州的,是同一个人。 他大步流星走来,干脆利落双膝跪地,朝萧青冥行叩拜大礼:“末将叶丛,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哪知还没拜下去,腰都来不及弯,就被萧青冥一把托住手臂,用力拉起来。 青年帝王身上还穿着未曾褪下的铠甲,上面甚至沾着不少敌人的血,英俊的脸庞在战场风沙之间,沉淀出一股被风霜洗练过的沉着。 萧青冥微笑着扶起他:“叶将军有大功于国,不必行此大礼。” 叶丛一愣,下意识仰头。 皇帝漆黑的眼瞳深邃炯然,专注直视而来时,带着一种能看透人心的力量,平和又不失庄重。 “叶将军在国家危难之际,不计前嫌挺身而出,不远千里援驰京城,实在令朕感动。从今晚过后,像将军这样的功臣,都不必行跪礼。” 被这样郑重的目光注视着,叶丛忽然感到一种实质般的尊重。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甚至受宠若惊,他下意识怀疑,皇帝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和企图。 当叶丛接到摄政调令,再三犹豫后,最终决定赶来京城救皇帝南下时,他就已经做好了伺候一个昏君的心理准备。 责难和辱骂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打骂也可以忍受,好歹有摄政大人在,至少不用担心被随便处死,身为武将,为君效死本也理所当然——反正其他武将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现在,叶丛被萧青冥半强迫地拖着,几乎以同行的姿态,在周围一大群文臣武将和中央禁军羡慕嫉妒恨的灼灼注视下,一同回宫。 叶丛简直头皮发麻,手脚都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摆,哪怕是在厮杀得最惨烈的战场上,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晕头转向、手足无措过。 怎么周围人的传言中,还有摄政的来信里,从没人提到过圣上是这个样子的呢? ※※※ 皇城,诏狱。 无论是接风宴还是之后的论功行赏,萧青冥都没有太多时间耽搁,眼下他还有更紧迫的事情。 诏狱经过秋朗近日的统治,牢房里渐渐塞进来不少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奸商奸细,没有他不敢抓的。 最底层那间曾经关押过黎昌和喻行舟的监牢,此刻成了燕然太子的单间。 牢房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寒冷。 苏格一动不动躺在唯一一张草席铺成的床上,身上只有一床单薄破旧的棉被。 他身上的甲胄早已被脱去,右肩的子弹已被取出,上了药,包扎了厚厚的绷带,依然隐约透着血色。 这个医疗技术落后的年代,并没有现代社会的麻醉剂,白术配了一点麻沸散,但切开皮肉取出子弹再削去腐肉的过程,仍然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苏格是个倔强又极度骄傲的性子,绝对不愿被敌人看去自己脆弱挣扎的可怜样,硬是咬着一节短木棍,生生撑下来。 幸而他年轻力壮,恢复能力极强,再加上白术过人的医术,不过昏迷中发了一会烧,便自行退烧了。 苏格被人从床上拖起来时,整个人还昏头搭脑,脑袋像灌了铅,右肩更是疼得仿佛要断掉。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跪在牢房冰冷潮湿的地面,头发被拽住,被迫仰起了头。 他一睁眼,就看见萧青冥一身明黄龙袍,施施然立在他面前,一双黑沉的眼冷漠俯视着他,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在他身后,喻行舟,秋朗,黎昌,叶丛和书盛等人都在,就连白术都拎着一个药箱在旁边,神色有些紧张,仿佛怕这个病患一不小心就被打死了一样。 苏格张了张嘴,嗓子干哑得几乎说不出话:“萧青冥……” 萧青冥一摆手,身旁的小太监书盛立刻展开一张新写好的议和国书,递到他面前。 苏格扫一眼,轻哼一声:“要我无条件退兵?可以,只要你放我回去,我立刻退兵,绝无二话。” 萧青冥单手负背,淡淡道:“燕然退兵已是既定事实。” “就算朕杀了你,用你的头颅祭奠死去将士和百姓的亡魂,你的伯父苏摩,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死人,继续跟一座打不下的坚城死磕。” “退兵的国书,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他伸出一只手,捏住苏格被迫扬起的脆弱咽喉,眼神冷酷:“你想求朕放过你,也不是不可以。” “按你们草原的规矩,想要赎回贵族俘虏,就要支付大量财帛,或者人口土地。” 苏格的嗓子被他捏得生疼,忍不住咳了两声,猜测他打的如意算盘,冷笑: “怎么?难道你想要用我来交换幽州?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我父王不止我一个儿子,但幽州只有一个,这么大一片肥肉,任谁吃进去,都不会原意吐出来的。” 萧青冥缓缓摇头:“你不要想多了,我也没觉得,你有那么重要。” 苏格被噎了一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萧青冥当然不会在意手下败将的脸面,自顾自道:“若是战场上拿不回来的东西,怎么可能在谈判桌上讨回?更何况,便是你们愿意归还,只怕第二年,又要来攻。” 苏格忍不住咧嘴一笑:“你果然够聪明,萧青冥,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承认我低估了你,别以为你侥幸赢了我这一次,就真的在军力上胜过我燕然了。” “就凭你那些软脚虾一样的中央禁军,再多上一倍,也不是我们燕然大军的对手。” “无论是幽州还是京城,我们能率军攻打一次,就能打第二次,第三次。” “便是我父王给你幽州,凭你的军力……” “呵,你守得住吗?” 听到这番对话,萧青冥身后的黎昌和叶丛等将领,同时脸色一变,神情难看至极。 尤其是叶丛,紧紧握着双拳,额角青筋鼓起,强行压抑着怒火,他愤恨的不仅是燕然太子的狂妄自大,更愤恨于,对方说的全是事实。 而他根本无力改变。 叶丛半是愤怒,半是失望,哪怕活捉了燕然太子这样的绝好机会,也换不回他的故乡了。 苏格被扣着双臂跪在地上,腰板依旧挺直,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脖子随时可能会被萧青冥折断,反而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萧青冥,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以强者为尊,强者可以支配一切,弱者只能服从和依附。” “你们大启早已从骨子里烂透了,羸弱不堪,绝对不是你一次两次出其不意的小伎俩可以改变的,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垂死挣扎。” “倘若你愿意归顺我燕然,我会在父王面前保全你的性命,甚至一个王爵也不是不可能……” 他劝降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萧青冥怒极反笑,手指越收越紧:“一条败军之犬,也敢在朕面前大言不惭?” “你以为,现在的阶下囚是谁?掌握着你生杀大权的人,又是谁?” “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苏格几乎被他勒得翻起白眼,面颊充血,喉咙不断发出无力嘶哑的嗬嗬声。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窒息而亡时,对方放开了他。 苏格大口大口喘息着,仿佛站在悬崖边上与阎王来回拉扯。 即便如此,他依然学不乖。 一双充血的狼眼自下而上仰望着萧青冥,沙哑的喉咙低沉沉笑了一声: “你够狠,够劲,我苏格最喜欢的,就是征服你这种强悍的男人!” “要是在床上——” 他的话音未尽,一记狠辣的耳光猛地甩上来,把他整个人都打趴在地! 苏格左耳瞬间耳鸣,嗡嗡发麻,嘴角溢血,眼前一阵昏黑,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一颗飞出去的牙。 他霍然回头,眼中是恼羞成怒的血色,在冲上去还手之前再次被侍卫按住。 苏格眯着眼,死死盯着眼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文官,咬牙切齿:“喻、行、舟!” 后者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从长袖中摸出一方丝帕,慢条斯理轻轻擦拭着右手掌心,像是擦掉某些脏东西,甚至没有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后面一干臣子都露出了惊愕之色,连萧青冥看他的目光,都流露出几分诧异与微妙。 第24章 系统奖励 诏狱阴冷的牢房中,难得聚集了一群平素绝不可能出现在此的贵人,就连昏暗的烛光,都显得亮堂了几分。 狱卒们不敢靠近,远远呆在外面,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和燕然太子愤怒的低吼,吓得狱卒们打了个激灵。 侍卫们更是紧张得满手是汗,生怕这个暴戾的敌国太子暴起伤人。 “喻行舟,你竟敢打本殿!”苏格吐出一口血沫,脸颊火辣辣发烫,五道指印红的滴血,隐隐开始发肿。 之前刺杀萧青冥不成,反被他打了一掌也就罢了,好歹对方是一国君主,在苏格眼中,是足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物,成王败寇,自己输他一招,怨不得人。 喻行舟算什么?区区一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文臣罢了! 在草原上,像喻行舟这样的文人,哪怕再高位权重,照样不被真正的勇武之士放在眼里。 要不是自己虎落平阳,杀一个喻行舟,如同杀鸡。 没想到居然被一个自己压根不放在眼里的文臣耳光羞辱,还被打掉了一颗牙,苏格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身为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觉悟,阁下手下无数我启国百姓亡魂,陛下容你多活些时日,应感念我大启的仁义和陛下的宽容。” “而不是,在此大放厥词。” 喻行舟收起丝帕,眼尾眯起一线细细的阴翳,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有种外露的凌厉与凉薄。 别说萧青冥和黎昌几人,就连素来听命于他的张束止和叶丛,都不约而同露出惊诧的神色。 这位摄政大人平日里出现在人前时,都是内敛温雅、风骨翩翩的儒臣模样,就连一根头发丝都要打理的端庄得体,哪里见过他如此“有辱斯文”的样子? 傲慢跋扈的燕然太子本就令众臣厌恶,诸人意外之余又觉得十分解气,牢房里一时静默,无人说话。 一旁默默站在角落里的秋朗,按住剑柄的右手轻轻松开,那一掌的力道可不小,他是跟苏格交过手的,对方虽然狂妄,但一身武力着实强悍,这样的苏格竟被喻行舟打掉一颗牙…… 秋朗暗暗瞥了一眼喻行舟的背影,抿嘴不语。 唯一一个不会看人眼色的,只有拎着医箱的太医白术,别人不清楚苏格的情况,他身为主治大夫,对方伤的多厉害,他一清二楚。 被那样诡异的武器近距离重伤,还不容易处理好伤口,白术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包扎过的伤处肯定崩裂了,陛下可是交代过不能让他死的。 白术有些不忍心,正要上前,忽然被人扯住了衣袖,他一回头,对上莫摧眉那双时常带笑的桃花眼。 此刻莫摧眉没有笑,反而有些严肃地竖了一根手指在嘴唇前,朝他摇摇头。 他们两个被召唤的卡牌,并不像其他臣子那样,经历过这些年的战事和耻辱,也不曾对国仇家恨有太深的感情。 于他而言,尽心尽力服从召唤出他的皇帝,不做会惹上位者不快的、多余的事,才能获得重用,早晚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 这个叫白术的太医,未免天真得有些可爱了。 他低眉敛目,余光又忍不住朝秋朗投去一瞥。经过这两天的观察,他们这位陛下真是尤其信任秋朗,走哪里都带着,就连这偌大的诏狱都是秋朗的势力范围。 身为受系统约束的英灵,莫摧眉自然也知道强制命令的力量。 当死而复生后的他得知,自己非但复活了,还从一介江湖草莽成为了天子近臣,别说三次强制命令,就算一直听命于皇帝,他也求之不得。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机缘。 这位秋副统领可倒好,皇帝要他办事,还得用商量的语气。 想起昨夜几人在御书房,彻夜商议今日计划,皇帝没有直接命令秋朗,反而还问他愿不愿意时,莫摧眉就忍不住酸的冒泡。 不过没有关系,早晚陛下会知道,谁才是他最忠诚的鹰犬。 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的苏格,用满是铁锈味的舌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不屑地瞥了喻行舟一眼,不再搭理他。 狠厉的目光再次迎上萧青冥的视线:“你到底要怎样?” 萧青冥竖起一根食指:“第一,你们燕然承认这是侵犯我国边境的不义之战,无条件退兵,撤离我大启境内。” 苏格没有过多思考,他本来也打算要退兵的:“可以。” 萧青冥道:“第二,朕要你们归还这次在大启抓获的所有奴隶和将士俘虏,以及劫掠的金银财帛。” 苏格立刻瞪起眼睛,眉头拧紧,难得有些犹豫:“财帛可以给你,至于奴隶和俘虏……最多让你挑一些重要的,不可能全部都给你的。” “为何不能?”萧青冥讥诮地勾起嘴角,“莫非堂堂太子殿下,重要性还不如一些奴隶和俘虏?” 苏格又被他气得呼吸一滞,重重哼了一声:“我们燕然跟你们大启不同,俘获的奴隶俘虏和财帛并不是全部都归王族和主帅所有。” “军中各个万户,谁实力强杀敌多收获大,那些战利品自然就归属于他,再按贡献分配给旗下的将领和军士。” “奴隶和俘虏同样是重要的战利品,甚至是最重要的。” 这次他力主南下,曾立下军令状一定攻破大启都城,燕然大军一路行来,沿路获得了好几万的奴隶和大启士兵俘虏。 一半多被苏格及其心腹将领瓜分,还有将半数,则归了他的伯父苏摩,以及另外几个万户所有。 没想到以为必胜的燕然军,竟在大启都城外折戟沉沙,损兵折将不说,已经损失了不少奴隶,企图向大启讨要百万白银补偿的希望也破灭了。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带着仅剩的战利品回草原,勉强弥补一下大军的失利。 若是奴隶和财帛都归还出去,那这次出兵真就是纯粹千里送人头,回去怎么给燕然王和族人交代? 即便苏摩愿意为赎回自己交出这些战利品,投靠大哥和二哥的几个万户可就不一定了。 见苏格目光闪烁,萧青冥立刻敏锐地道:“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你军中有不少万户你根本指挥不动,他们不肯听你的,更不肯交出他们的‘战利品’来换取你的安危?” 苏格:“……” 没想到这也能暴露虚实的苏格,彻底不想跟他说话了,翻了个白眼恹恹地趴了回去。 萧青冥冷笑:“别以为你装死,朕就拿你没有办法。” 他轻一击掌,书盛招来两个早早在后方待命的太监,搬来两面铜镜,一前一后放在燕然太子身旁。 苏格皱眉,有些摸不着头脑:“萧青冥,你又想玩什么小伎俩?” 不料,两个太监放下铜镜,竟然来扒他的腰带! “萧青冥!你想干什么?!”苏格大惊失色,浑身肌肉瞬间紧绷,死死绞住腿,双手被几个侍卫用力牵制着,身上伤口崩裂疼痛难忍,任他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 苏格一瞬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脑海里略过无数当着众人被折辱的崩溃画面,打定了注意,要是萧青冥敢羞辱他,宁可咬舌自尽。 结果,太监只是掀开他的衣摆,露出后腰的皮肤。紧跟着,两面铜镜举到他跟前。 书盛不屑地一扫拂尘,冷哼一声:“太子殿下,您自个儿看看,咱家手艺如何?您要是不满意,还能重新刺一个,直到您满意为止。” 苏格一愣,在看清铜镜的刹那,整个人差点跳起来,几乎是惊慌失措! 平日里那副桀骜嚣张、不可一世的傲气彻底崩裂开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又化为恼羞成怒的羞红。 “你——萧青冥!!!”苏格恨不得把这个名字嚼在嘴里撕碎。 就在他昏迷的时候,他的后腰竟然被人刺了一个“奴”字——那是他们燕然人平时对待奴隶刻的印记! 有的部族习惯刻手臂,有的刻在腿上,有的甚至直接刻在脸上,来炫耀自己的奴隶财产。 若是只是被俘虏,用金银财帛赎回去也就罢了,燕然各部族交战,甚至会特地俘获对方部族里的贵族,用来换取赎金。 可一旦刻上奴隶印记,就是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低贱身份象征。 哪怕将来有一日像罗树和格亚一样,爬到万户的高位,被人提及时,也依然会不屑一顾的说,哦,那两个奴隶出身的家伙。 他堂堂燕然太子,勇冠草原的悍狼王,几十万大军的统帅,哪怕被俘虏成阶下囚,他依然是骄傲的,他笃定萧青冥不敢杀他,最多用他换取好处。 他曾俘虏过无数的奴隶,在他们身上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臣服在自己脚边。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变成奴隶趴在地上的,竟然成了他苏里青格尔!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冷酷狠辣的年轻帝王。 对方走到他跟前,龙袍衣摆下一双绣着金龙的靴子正对他的脸。 萧青冥眼神淡漠,用一种平静的语调,富含着施舍般的怜悯,漫不经心地笑道: “太子殿下,设想一下,如果你被刻上奴隶印记的消息传扬出去,你父王苏察会怎么想呢?” “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宠爱你吗?燕然那么多部族的贵族,会允许一个奴隶坐上下一任燕然王的宝座吗?” “据朕所知,燕然王苏察可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枭雄,就算是自己的儿子,这样终身不可洗刷的奇耻大辱,他还会让你继承王位吗?” 苏格霍然抬头,通红着眼睛暴怒地盯着他。 萧青冥轻笑的声音低沉磁性,如同恶魔低语:“太子殿下,你也不想变成奴隶的事情被人知道吧?” “……” 苏格的内心反复崩溃后,终于渐渐平息下来,认命般阖上眼,沙哑的嗓音再也不复那股傲气,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萧青冥,算你狠!” “我都答应你,总可以了吧!你让人带着我的信去找苏摩。他会同意你的条件。” 萧青冥终于露出一点胜利的微笑:“别急,还有第三条。” 苏格重重呼出一口气,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放心,对你来说只是一点小小的情报而已。”萧青冥缓缓道,“朕还要知道,去年攻打幽州的,究竟有哪些人,关于幽州的战事,朕要知道他们的情报。” 苏格目光微妙,这才放松下来,慢吞吞地拉长了语调:“这倒容易,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去年攻打幽州的主帅……是我二哥。” 苏格忍不住想,不知他的好二哥,将来会不会后悔惹上这么一个恐怖的大敌呢? 从他嘴巴里撬出所有情报,萧青冥朝书盛点一点下巴。 后者立刻将早已备好的国书和笔墨,一并到苏格面前放好,同时还有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私印,上面刻印着苏里青格尔的名讳。 苏格看一眼国书,拿起笔随手写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又按下自己的指印和印章。 他算是见识到这个可恶的皇帝有多阴险狡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当初简直瞎了眼,才会被这个瘟神好看的皮囊迷惑! ※※※ 在获得燕然军主将亲手签署的退兵国书那一刻,萧青冥立刻收到了系统通知: 【恭喜您成功化解战争危机,使京城百姓幸免于难,系统奖励京州百姓幸福度+5,朝政秩序度+5,赠送卡池抽奖机会1次】 系统板面内,原本的【存亡恶战】负面状态已消失,仅剩1的幸福度立刻回升到6,秩序度则由8回升到15。 最重要的是,竟然还得到了一次抽奖机会! 萧青冥内心一阵振奋,最初的十连抽,三张人物英灵卡已使用,秋朗的三次强制命令机会使用了两次。 这次出城俘虏燕然太子的计划,他差点都准备使用第三次强制命令的机会了。 幸亏秋朗是个嫉恶如仇,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都没等他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秋朗就乖乖进了套,心甘情愿帮这次忙。 现如今,还得继续给他当免费打工仔。 除开英灵卡,剩下一张配方卡未使用,还有六张道具卡,灵蕴丹、大还丹、解毒丹,袖珍手丨枪和金丝软甲,以及最后一张未使用道具卡。 萧青冥看了一眼背包栏,那是r级道具——【优质高产农作物种子若干(随机开出)】 它的评级虽是r级,但在萧青冥眼里,用sr也不换。 但听滴的一声,冰冷的机械系统音还没结束: 【您不但成功化解战争危机,还成功避免守军大量伤亡,给予敌人以最大化打击,同时挽救了无数奴隶和俘虏的性命,抢回被掠夺的财富,任务评级:完美s级】 【系统额外赠送抽奖机会1次】 【系统额外赠送增益状态:休养生息,为期一年】 萧青冥一愣,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第25章 幽州军 萧青冥仔细查看增益状态的说明。 【休养生息:脱离战争阴影,民生逐渐恢复,风调雨顺喜获丰收。一年内,京州范围内田地亩产增产30,其他各州田地亩产增产10】 且不说其他州是否会继续拖欠粮税,至少京州增产三成,就足够令人喜出望外。 这年头,粮食就是一切,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要不是一把火把燕然大军的粮草烧得精光,即便是成功活捉了燕然太子,也不可能退兵退得如此干脆。 为了鼓励守城将士,同时迷惑敌人,萧青冥天天让人大量制作肉炊饼,还有各种量大管饱的食物,肉,油,米面,可谓耗粮如流水。 这几天城内粮价飞涨,恐慌的百姓疯狂囤粮。好在他的谋划成功了,等敌人退走,便可以从周边皇庄和粮仓调粮来补充缺口,慢慢平抑粮价。 他留在手里的r级道具作物种子还没兑换,正好用来配合休生养息增益。 他好不容易穿回自己国家,刚一回来,不是被下药,就是被刺杀,还被敌国大军杀上门,堵在家门口,抢他的百姓,抢他的钱! 细细算来,自他穿越回来才还不到十天呢,一口气都没歇过,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萧青冥光是稍微回想一下,都觉得心梗。 如今尘埃落定,还赢得了至少一年的缓冲时间,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系统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您已积累两次抽奖机会,是否现在使用?】 萧青冥的目光落在卡池页面,他记得抽卡似乎是没有保底的,那十连抽和单抽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犹豫着正要抽卡,直到他突然瞄到卡池底部一行极小的说明: 【注:普通难度卡池没有保底,地狱难度十连抽奖则必出一张ssr】 很好,他要忍住。 萧青冥一想到秋朗这个ssr级超高性价比打工仔,内心不禁一阵兴奋鼓舞,再来一个两个不嫌少,三个四个不嫌多。 可惜抽奖机会太稀少了,只能通过任务奖励获取,萧青冥摩拳擦掌,斗志昂扬,恨不得立刻再来几个任务。 ※※※ 燕然太子的性格向来说一不二,决定的事也不拖泥带水,萧青冥与他又签订了一封停战五年,不相互攻打的盟约,便承诺在燕然退兵后,双方交换俘虏。 当然,大启这边的俘虏,只有燕然太子一个。 无论是萧青冥还是苏格,都没有太把这份互不侵犯盟约当回事,大家彼此心里都清楚,所谓盟约,就是用来撕毁的。 苏格很快写好一封信,由怀王这个使臣带去给燕然大营的苏摩。 也不知这位燕然王派来督战的兄弟,是如何说服了几个万户交出战利品,总而言之,好消息频频传来,不久之后,燕然大军果然退兵。 交换俘虏的当天,数万从大启境内掳掠的奴隶和将士俘虏,像货物般被逐一清点,由苏摩亲自押解,归还大启。 苏格重新穿回那身被萧青冥一颗子弹打穿的甲胄,在亲卫的拥簇间,坐在马背上,沉默回首。 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腰处,喃喃自语:“这么大的亏,本殿可不会就这么算了,萧青冥,早晚有一天,战场再见吧……” 他一扬马鞭,身影快速朝着北方疾驰而去。 身后,那座历经百年风霜始终屹立不倒的城池,在呼啸的风沙中渐渐沉没于地平线。 ※※※ 得知燕然大军退兵并且签订互不侵犯盟约后,整个京城一下子淹没在了大胜的喜悦中。 连日来,被战事吓得提心吊胆的百姓们,欢天喜地地从家里走出来,邻居之间相互道喜,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大街小巷里,重新挤满了商贩和玩闹的孩童。 茶馆和酒楼重新开张做起了生意,客人们从零零星星到家家满座。 说书人周围更是围满了人,各种有关皇帝如何紫薇大帝附身,发动神通,请动天兵天将,从天庭降下神火,把燕然大军烧了三日三夜,把燕然太子的屁股都烧出块疤的段子,编篡得有鼻子有眼。 火烧大营毕竟是确有其事,夜空里熊熊燃烧的庞然大物,许多百姓都看见了。 还有守城士兵们口口相传,皇帝如何在战场上大发神威,一人一马,把燕然军杀得人仰马翻,当场打得燕然太子跪地求饶,乖乖被俘。 各种各样离谱的谣言满天飞,皇帝的种种事迹越传越玄,哪怕大家伙儿也觉得过于玄乎,但架不住老百姓们就爱听这些爽快刺激的故事,茶余饭后聊得就津津有味。 仿佛一夜之间,百姓就遗忘了,不久前皇帝还是个被人人唾骂的昏君。 百姓对皇帝的态度,便是如此的朴素和简单。 当日子不好过时,那必定是昏君奸臣当道,当昏君摇身一变,成了退敌的英雄,哦,那一定是圣明的陛下过去被身边的奸臣蒙蔽了! 这个奸臣是谁呢?自然是谋害陛下不成,被一剑斩杀的狗阉童顺,还有被打下诏狱等待问斩的前禁军统领霍临,以及关在家里闭门思过,又被革除职位的右丞相梅如海。 这么多奸臣在身边,可见陛下过去的生活,是多么水深火热啊,也不知道一餐能吃上几张大葱蘸饼。 如此一来,闭环的逻辑立刻显得合理了起来。 宵禁被解除,城门也再次开启,允许百姓进出,虽然比往日盘查得更加严格,但来来往往的人流量,依然一日大过一日。 一时之间,欢庆的氛围堪比过年。 ※※※ 市井街头一夜变幻的风向,是老百姓自发传扬,还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萧青冥并不放在心上,此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俘虏和奴隶们交接完毕,被安置在城外一座临时搭建的俘虏大营中,黎昌派遣禁军看守,并在其中筛查身份和来历。 经过清点,除开在战事中牺牲,以及病死饿死的,大约还剩三万人。 他们来自许多不同的地方,有京州附近村庄的农民,有失去了家园和土地不得不四处流亡的难民,还有自幽州溃散的兵卒和一些地方守军。 其中大部分奴隶,都来自幽州。 他们不甘呆在幽州过猪狗不如的日子,原本好不容易从幽州逃难离开,想要南下投奔其他家人,没想到燕然军再度席卷而来,逃得了初一没能逃过十五。 俘虏大营中,普通的老百姓和被俘的大启士兵们,是分开安置的。 前者只是被燕然抓走的普通奴隶,经过身份核实和登记后,便会释放,或者送回户籍所在地。 后者不同,他们的成分更加复杂,有被燕然打败的军俘,有放弃挣扎当了逃兵,有的向燕然军投降,甚至还有曾经给燕然军通风报信甚至带路的奸细。 其中最多的,还是幽州溃兵。 对于底层百姓而言,燕然军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反而是自己国家吃了败仗一哄而散的溃兵,他们没了头领,没了组织,也没了约束,手里却还握着武器。 明面上的敌人,百姓一看便知,自会防备,可溃兵们穿着大启军的服饰,披着自己人的皮囊,干着跟敌人一样的恶事,更叫老百姓防不胜防,苦不堪言。 大启本就重文轻武,底层百姓同样也看不起武人,私下里都称贼头军。 在和平的州府,底层士兵和百姓之间的矛盾尚不分明,唯独在战乱的幽州,燕然军,幽州守军、战败溃兵以及普通百姓之间,竟然相互间都把对方当成大敌。 军纪差的守军,一旦战败就成溃兵,一成溃兵就去滋扰百姓,更遭百姓厌恶,百姓不愿当兵,害怕被捉兵役,更不愿纳粮。 没有青壮入伍,粮饷不足,守军自然战斗力差,在强大的燕然军面前越发不堪一击,化成了更多的溃兵。 此消彼长,恶性循环,矛盾重重,可见一斑。 由叶丛率领的那支幽字旗边军,几乎是整个幽州唯一建制尚存的,经过无数血与火的洗礼,最坚定、最强悍也最具军纪的一支部队,也不过区区万人出头。 剩下的,不是已经战死,便已成四散的溃兵。 ※※※ 说是大营,实则不过是用一些木头做成猪圈般的栅栏,将人按不同身份投进栅栏里,偶尔有禁军前来带一些离开去问话。 一个军俘沉默地坐靠在栅栏跟前,身上的大启军服破破烂烂,已经连颜色都分辨不出来了,只能勉强蔽体。 一旁另外几人,干脆连上衣都没了,身上裹几片麻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一人凑过来,问:“我说陆知,听说你以前在幽州还是个把总,大小也算个官,你知不知道,皇帝老儿这次,会不会饶恕我们这些降兵啊?” 那名叫陆知的军俘,懒洋洋聊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裹紧了身上的破布衫,冷哼道:“我怎么知道?” 他嘴里叼着一根草根,轻轻咀嚼,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浑身上下提不起力气。 另一人也压低声音:“听说降兵都会被处死,更何况,这个皇帝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我们幽州兵还能不知道?去年幽云府之战,那叫一个惨,我可是经历过的……” 提及幽云府,陆知眼神晦暗,脏污的手指无意识扣刮着地上的沙土。 他左侧的年轻人身上满是灰扑扑的污泥,年纪很小,面黄肌瘦,肚子咕的一声叫,他摸了摸空空的肚子,弱弱地道: “我怎么听说,这次是皇帝亲手活捉了燕然太子,用他把我们交换回来的?” “如果要杀我们,那还交换什么呢?” 陆知翻了个白眼:“天真的小鬼。狗皇帝真正要换的,是那些有身份和关系的军官,他们在朝中有人,皇帝老儿自然要笼络,而我们这些人,不过是用来杀鸡儆猴的祭品。” “按规矩,逃兵必处死,降兵就算不砍头,最低也是流刑,刺配,断手断脚什么的,否则的话,以后打仗直接投降就是,谁拼死给皇帝卖命?” “啊?”少年人吓得一缩脖子,“我不想死,也不想断手断脚……我好饿……” 谁又不饿呢? “妈的!”一个降兵咒骂道,“还不如给燕然军当俘虏呢,反正燕然人那么厉害,早晚还要杀回来。” “凭什么狗皇帝躲在京城吃香喝辣,咱们在幽州受苦,回启朝了还要等死?真该叫狗皇帝和那些达官贵人体会一下咱们幽州过着什么日子!” 几个兵卒同时咒骂起来,骂着骂着没了力气,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老子还没娶亲呢,本来过得好好的,家里还有几亩地,我老父老母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陆知眼圈也隐隐发红,他原是幽州一户平民之家,家中几亩薄田,日子虽不殷实,但也不拮据,家中一双老父母,还有两个兄弟,一家五口和和美美,大哥已经成亲,马上轮到自己。 没想到一朝横祸,幽云府破城,老父母惨死,几兄弟在逃难途中走散了,好端端一家人,就这样家破人亡! 他恨燕然这些屠夫恶鬼,更恨出卖了幽云府的昏君和奸臣! 栅栏外侧,几个刚刚经过排查被释放的百姓经过,他们手里拿着一包从禁军处领的口粮,供他们回乡。 素馒头的香味飘出来,勾引得几个军俘馋虫大动,眼睛直勾勾盯着。 一个降兵咽了口唾沫,大半个身子探出栅栏,伸手就要去抢百姓的口粮,陆知没什么力气,冷眼一瞥,皱了皱眉。 “你做什么?!”百姓吓了一跳,立刻死死护住自己的口粮,受惊的脸孔又是惧怕又是厌恶。 降兵没捞着,冷哼一声嘟囔:“老子从燕然人手里保护你们,吃你一口粮,怎么了?” “呸!一路货色的贼头军!” 对方骂一声,嘴里一口唾沫吐到他身上,降兵大怒,作势要扑过去。 几个禁军走过来:“干什么?别生事!不要命了?” 当萧青冥亲自踏入这座营地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立刻感受到了这里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微微蹙眉,暗叹一声,看来军队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和棘手。 矛盾几乎尖锐到了崩溃的边缘。 萧青冥今日微服出城,没有穿龙袍,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华盖仪仗,只一身低调的便装,就想亲眼看看俘虏营内的真实情况。 在他身后,张束止、叶丛等出身幽州的将领神色尴尬,有心解释一二,萧青冥抬手打断,缓缓摇了摇头。 “先命人放粥吧。”他顿了顿,叮嘱道:“要稠的,务必让他们吃饱。还有白术,你立刻带人去看看有没有重伤需要马上治疗的。” 萧青冥一行人模样显眼,立刻引起了网 第26章 重整禁军【一更】 见有禁军过来,方才抢口粮的降兵缩了缩脖子,不敢造次了。他趴在栅栏边,压低了声音,用胳膊撞了撞陆知。 “喂,你瞧那些人,好像有大官过来了。” “笨蛋,哪有这么年轻的大官?肯定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公子。” “看他们身上的衣服,说不定是宫里的贵人呢?” “怎么可能?宫里的贵人怎么会来这脏兮兮的俘虏营?来看你满头的虱子还是前胸贴后背的皮包骨?少往脸上贴金了……” 军俘们七嘴八舌,猜测着一行人的身份,嘴里虽没一句好话,但饱含期待的目光,还是直勾勾地巴望着萧青冥越来越近的身影。 真的朝他们走过来了! 萧青冥找人打开栅栏木门,带着一众臣下走进来时,军俘们满脸的愕然和惶恐。 一个看上去就有权有势的上位者,带着几个看着就不好惹的军官站在他们面前,就连看守的禁军也毕恭毕敬。 任他们私底下如何调侃或者咒骂,此时此刻也只剩下忐忑和紧张,僵硬在原地,连基本的行礼都忘记了。 曾经当过把总的陆知最先反应过来,以一种标准的五体投地姿势,趴在冰冷的泥灰地上,声音因为饥饿显得有些懒散无力:“士兵陆知,见过大人。” 其他人在看守禁军不耐烦地催促下猛然醒过神,纷纷趴倒,双手扣在地上磕头:“见过大人,见过大人……” 他们大多神情麻木,膝盖如同没有骨头般,跪倒的动作无比迅速和熟悉,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萧青冥眉头皱得更紧了,心头一点憋闷和恼火最终化为一叹:“都起来吧。” “多谢大人。”陆知慢吞吞从地上支起身,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撑在地上的双手满是尘土,身上也灰扑扑的,比难民还要不如,脸庞因吃不饱饭面颊有些凹陷,眉骨倒是突出如峰。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虽是臣服的姿态,语气也不咸不淡,自下而上仰视萧青冥的眼神,却没有任何敬意或畏惧,甚至有一闪而逝的厌恶,隐没垂落的眼睫下。 萧青冥挑了挑眉,这人倒还藏了几分骨气。 他朝周围害怕又忍不住偷偷瞄他的军俘们环视一周,提高声音,道:“诸位不必害怕,我并不是来处罚大家的。” 俘虏们面面相觑,有些狐疑和警惕。 萧青冥接着说:“你们都是曾经是捍卫我大启国土、保护百姓、保家卫国的勇士,奈何燕然势大,时局艰难,一时行差踏错,不能全怪你们。” 等等?他们没听错吧?勇士?是在说他们这些被打得如同丧家之犬的溃兵们吗? 众人纷纷惊愕地张大嘴,瞪着眼睛,有人掏了掏耳朵,生怕自己幻听。 萧青冥:“除了身负命案,残害过我大启百姓的叛兵之外,其余人可酌情免除刑法,朝廷不加以追究。” “倘若你们有亲人可以投奔和依附,等用完饭,治完伤,也可以像其他人那样领一份口粮,自行离开归家。” 他话音刚落,俘虏营立刻哗然一片,闹哄哄炸开锅似的,甚至有人激动得想要冲上来再确认问个究竟,被禁军挡着骂了回去。 “他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不砍我们脑袋,还让我们吃饭?治伤?” “还能领口粮,放我们回家?天下有这么好的事?这么好的官?我才不信!” “当官的心都是黑的,不可信啊!” 陆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眼前的青年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他可不相信朝廷有这么开明,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官,赦免谁都不可能赦免他们这些“贼头军”武人的。 如果武人没有罪,那丢城失地的罪过又是谁的呢? 他们大多都向燕然人投降过,再说,这人是什么身份?凭什么做出承诺? 怕不是拿些花言巧语骗他们当炮灰吧? 萧青冥话说得越漂亮,他越觉得虚伪。 众人质疑的声浪渐大,护卫的禁军有些紧张,立刻增派了人手过来,就连叶丛和张束止也颇为担忧皇帝的安全,他们深知这些没有组织军纪的溃兵的可怕。 近臣们暗暗踏前一步,将皇帝保护在中间,周围的禁军也重重包围过来。 明显被针对和防备的俘虏们,本就没有任何安全感,一下子受到了刺激,下意识聚成团,警惕地望着他们。 就在气氛有些紧张时,萧青冥轻轻拍了拍手,伺候在一旁的书盛立刻示意身后的护卫,将大桶大桶的米粥和馒头搬过来。 刚一掀开盖子,热腾腾的香气立刻飘散出来,勾得俘虏们口水都快流出来,不断吞咽着唾沫。 “白面馒头!还有粥!真的是给我们的吗?” “该不会是断头饭吧?” 俘虏们本就饿得不行,一看见吃食,立刻开始推推搡搡往前挤,多亏了不少禁军维持秩序,才没有一拥而上大打出手。 “排队!让他们都排好队!一个一个领!不许插队!”书盛指挥着护卫拿碗打饭,扯着嗓子大声吼。 他的声线过于特别,陆知一下就听出来是太监的声音,惊得连手里的米粥都差点撒出来。 怎么会有太监在这里?那个华服青年莫不真是宫里来的贵人? 倒是听说奉命跟燕然和谈的怀王,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就在陆知惊疑不定时,太医院的医学徒们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在白术的带领下,支起几个简易的帐篷作为临时看诊处,让受了伤的俘虏过去看诊。 俘虏们哪里受过这么好的待遇,受宠若惊到不知所措,短暂的骚动后,终于慢慢相信了眼前的事实。 萧青冥带着几人默默走在俘虏中间,不断观察着每个人的状况,倾听他们交谈。 质疑声渐渐平息,馒头的香味和踏实的饱腹感,让这座愁云惨雾的俘虏营总算恢复了一些生气。 吃饱喝足,几个军俘拍着勉强半饱的肚子,有些羡慕地看着那些人高马大的禁军: “唉,呆在京城的禁军待遇就是不一样,要是天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吃上大白馒头,我死也甘愿了……” “可不是嘛!我从来没见过原来粥还这么稠,以前我呆的那地方,说是粥,根本是米汤加点菜叶子……” “喂,陆知,朝廷真赦免我们,你打算去哪里?” 陆知摇摇头:“我无处可去。” 另一个俘虏也垂头丧气地道:“我也是,家都没了,也没有亲人,要是不当兵,也不知怎么活。” “朝廷还能让我们当兵吗?不如去求求那个大官,看着还慈眉善目挺好说话的样子……” 立刻有人反驳:“能捡回一命都该烧高香了,还只指望继续当兵?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又不是穷乡僻壤。” “听说能进中央禁军的,都是家中有门路关系的,又或者是勋贵子弟,看看人家吃的穿的,这好事哪轮得到咱们这些败兵?” 几人吵吵嚷嚷之际,栅栏外又传来一阵动静,他们够着脖子望去,一群禁军在外面搭起一间小摊,竖起一面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俘虏们好奇地问:“写的啥?老子不识字啊。” 陆知眯着张望片刻,愣了愣,喃喃道:“禁军招人,良家青壮优先……” 一伙人瞬间瞪大眼睛:“真的假的?禁军……朝我们招人?”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周围已经闹哄哄得传开了,不少人试探着跑去招人的小摊外徘徊,碍于萧青冥一行人站在附近,又不敢过去。 陆知也挤过去看,有人大着胆子去报名,跟登记的禁军交谈了几句,又失望地走开了,看样子,要求还挺高,见此情景,大部分人都觉得没戏,只远远观望,看个热闹。 萧青冥在一旁观察了一会,预料中积极报名情况并未出现。 张束止见他失望,忍不住宽慰道:“陛下,其实这些人大多是不堪用的,而且兵痞兵油子不少,我看禁军稍加训练,也大有可为。” 萧青冥摇摇头,禁军是什么德行,之前守城一战就看得出来,不知还藏着多少吃空额的老弱病残,都要逐步清理掉。 而这些从幽州一路跟燕然人作战,能活到现在的老兵,更有过人之处。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出身低微,吃苦耐劳,没有禁军那股贵族子弟的骄矜。 萧青冥想了想,再次上前,朝俘虏们道:“只要是适龄青壮,身体健康,出身清白,没有案底,没有欺辱过我大启百姓,没有当过逃兵的,不论出身自哪个州,都可以来报名。” “通过初选可编入预备营,每月百文钱,每日两顿饭。成功入选正式禁军者,同禁军待遇等同。” 一旦通过就可以拿百文?待遇这么好? 不少没犯过事的俘虏们心思活泛起来,不是说禁军很难加入吗?看这条件也未免太低了,竟然不看出身。 他们大部分地方军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家中穷得叮当响,田地都没有,或者养不活一张嘴,才不得不选择当兵吃皇粮。 毕竟能颂文念诗的才是好儿郎,这年头,要不是祖上就是军户,或是活不下去,谁去当“贼头军”呢? 就连一向对朝廷警惕且厌恶的陆知,都忍不住心动了,他倒不是为了那百文,而是他除了舞刀弄枪,什么也不会。 更何况,只有当兵,将来才有机会在战场上向燕然人复仇。 “大人您说话可算数?”陆知犹豫再,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问了一句。 穿着玄黑蛟龙暗纹服饰的青年,转过头来,深深看他一眼,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朕说话,自然算数。” 朕……? 陆知脑中轰的一下,张了张嘴,呆呆望着那张脸,整个人都震惊了。 这是皇——当朝皇帝?! 第27章 惩罚与奖励【二更】 对萧青冥的身份,他之前已经做过无数猜测,但哪怕最大胆的猜测,也是某位宗室或者王爷。 哪里想得到,本应坐在龙椅里高高在上的天子,会纡尊降贵,亲自来俘虏营这种肮脏又混乱的地方,跟他们这些泥腿子在一起。 俘虏营中诡异地静默了一瞬,紧跟着一阵剧烈的骚动和兵荒马乱,众人又是跪拜又是山呼万岁,周围百姓都惊动了,纷纷过来一窥天颜。 见此情形,萧青冥不再继续逗留,将招兵的要求重新叮嘱一遍,便带着众人离开。 俘虏们久久望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艰难回过神: “那就是皇帝吗?怎么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的老天,我竟然亲眼见到皇帝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皇帝会对我们这些败兵这么好吗?不是都说在位的是个——”那人没敢把后面俩字说出来,但同为幽州出身的俘虏们,心照不宣。 陆知一脸复杂地注视着对方离去的方向,良久,眯了眯眼,冷哼道:“施舍你一碗粥,几个馒头,让你接着给他卖命,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就是好皇帝了?贱不贱?” “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一贯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一些小恩小惠抵不了幽州的血海深仇,我陆知永远不会忘记,朝廷和皇帝曾经如何对待过我们!” 旁人心有戚戚地叹口气:“话虽如此,可是我们不过是些泥地里打滚的小人物,又能如何?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陆知,你还报名禁军吗?” 陆知狠狠咬断嘴里叼着的草根,撇了撇嘴,双手懒洋洋枕在脑后:“当然要报,我倒要看看,皇帝能虚伪到什么时候。” 其他俘虏道:“我从禁军那听说,这次似乎是皇帝大显神通,打败了燕然太子,解了京城之围……你说,将来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能打回幽州老家去?” 陆知嗤笑一声:“要是他能让我们打回幽州老家,皇帝让我给他倒夜壶,学狗叫我都认了!” 几人哈哈大笑:“少给你脸上贴金了,想伺候皇帝,轮都轮不到你。” 年纪最小的少年兵好奇地问:“那不是太监的活吗?陆大哥难道想当太监?” 众人又是喷笑,陆知拍了他一掌,凉凉翻了个白眼:“小屁孩懂个球!” ※※※ 皇宫,紫极宫。 御书房中,萧青冥陆续接见了几个武将,黎昌,叶丛,张束止等将领俱在。 身材壮硕的叶丛规规矩矩半跪在地,抱拳道:“陛下,臣奉命勤王,如今燕然退兵,战事已解,臣请旨带领幽字营兵马回去边关。” 萧青冥靠坐在黄花梨木椅中,手肘撑住扶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点颧骨,隔着书桌俯视对方埋着的头顶,沉默良久不置可否。 几人看皇帝的表情,不由忐忑起来。 萧青冥忽而问:“奉命勤王,你奉的谁的命?” 叶丛一愣,当然是摄政大人的命令……但这话,他可不敢说。 黎昌心里咯噔一下,陛下莫非想秋后算账? “陛下,”黎昌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摄政大人总理朝政,在危急情况下,事急从权,调动兵马,也说得过去,更何况,倘若没有幽字营这支骑兵,当日胜负只怕难料。” 萧青冥微微颔首:“这个朕自然知道。” 黎昌蹙眉:“那陛下……” 门外传来太监通报,摄政喻行舟在外求见。 萧青冥一挑眉:“传。”来的可真够及时的。 就在数天之前,他这位老师还是不听吩咐,径自领着人直闯御书房非要来见他,值守的太监和侍卫没有一个敢阻拦,直到一场大胜,今天态度就变了。 可见权威握在谁手中,是多么重要。 喻行舟一身玄黑色官袍,枣红色的内衬衣领,衬得颈项尤其白皙修长,腰带间垂落一根流苏玉佩,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脚步轻微摇曳。 萧青冥一见他,便不由自主坐直身体,打起精神应对:“来人,给老师赐座,上茶。” 喻行舟照例谢过,从容入座,不知是否是萧青冥的错觉,对方的坐姿比起上次御书房内的闲适自若,变得更加郑重端正。 连茶盖都不掀开了,只是默默端着茶,一双黑沉的眼笔直望着萧青冥。 “老师可是有事?” 叶丛仍旧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喻行舟匆匆扫过他紧张的眼神:“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说是请罪,他可丝毫没有从太师椅中挪动尊臀的意思。 萧青冥懒洋洋一撩眼皮:“何罪之有?” 喻行舟缓缓开口:“臣遗失请奏调兵奏折之罪。” 嚯,这也行? 萧青冥嘴角抽搐,心中哂笑,喻行舟,不愧是你,真够精的。 喻行舟轻咳一声,在御书房众人无语的目光中,脸不红气不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臣见燕然大军来势汹汹,担忧陛下和京城安危,调来强援,即便不能击退燕然大军,也可保陛下突出重围。便拟了一道奏折奏请陛下调动边军前来勤王护驾。” “许是忙中出错,折子报送与陛下时漏掉了。臣想着,陛下一直以来,都是令臣先行批阅奏折,兵情危急,实在容不得半点拖延,便先行将折子发出去。还请陛下恕罪。” 说罢,他还真从袖中摸出一份奏折让书盛递上来。 萧青冥装模作样地地打开看了看,以喻行舟的心思缜密,哪里会留下把柄被他拿捏? 从小时候起,他就是这样,表面上,像是比谁都风光月霁的温润君子,将那具俊雅温柔的皮囊剖开来,实则满肚坏水,把别人卖了还得帮他数钱。 那时喻行舟还是他的伴读,两人每日都一起去上书房上课,年纪稍小一些的怀王萧青宇也一起念书,天天黏糊糊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像个小跟屁虫。 萧青冥觉得他太幼稚,不乐意带崽,后来也不知怎的,有很长一段时间萧青宇就没跟着了。 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是喻行舟偷偷哄他说,他的皇兄天天被太多功课占据了时间,没办法陪他,若是真心疼皇兄,不如帮他分担一些功课。 傻傻的小怀王哪知喻心险恶,不但每天乐滋滋帮皇兄做作业,还乖乖地上交给喻行舟帮忙检查批改,根本没更多时间去缠着萧青冥。 喻行舟再拿着由自己润笔过的功课,偷偷给萧青冥抄,你一句我一句,不亦乐乎,于是每天两人都有大把时间四处晃荡玩耍。 萧青冥觉得简直没有比喻行舟更好的朋友了,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都呆在一起,两人都收获了快乐,而小怀王呢? 哦,他收获了两人份的功课。 直到终于有一天怀王得知了真相,怒气冲冲跑去找喻行舟算账,谁知后者只是微笑着循循善诱: “怀王殿下您瞧,最近您的字练好看了不少,就连您皇兄看了都称赞,难道不是臣的功劳吗?” 怀王:“……” 信你个鬼! 不知思绪怎么就飘到了莫名不相干的地方,萧青冥想着想着,觉得有些好笑。 嘴角刚刚翘起一点,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追忆过往的时候,连忙坐直了些,板正表情。 “叶将军起来吧。即便如此,老师私自调兵,终究不合规矩,更何况,万一战局估计失误,又或者羌奴国趁机叩边骚扰边境,很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萧青冥微微前倾,撑着书桌托住下巴,慢条斯理地道:“朕当然明白老师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可是朝野之中悠悠众口,又有御史,老师您说——朕该罚吗?” 黎昌和叶丛都不好再说什么,古怪的视线在二人中间看来看去。 喻行舟轻轻叹口气,垂下眼帘:“陛下说如何,臣便如何。” 萧青冥终于露出一点满意的微笑,这些天来喻行舟总是态度强硬,但凡有一点缝隙都试图与他扳手腕。 从暗中推动逼宫、处置叛党、禁军统领人选,到与燕然的战事,总是想方设法让自己听从他的安排。 虽然最后的结果都如了萧青冥的意,可他的老师也从未像今日这般示弱和低头。 他忽然很想知道,现在的喻行舟野心几何?离游戏记录中的80野心,还差多少? “看在老师忠君体国,且没有惹出大乱的份上,此事下不为例。” 萧青冥顿了顿,慢悠悠地说出最终目的:“不过,为了老师在朝中声望着想,还是不要再继续插手军务才是。” 黎昌和叶丛还有张束止等武将,同时眉头一跳,皇帝果然还是十分忌惮文武勾连,防备着摄政的。 尤其是叶丛和张束止,更是忐忑不安,这几年他们一直暗中听命于喻行舟,也不知道皇帝心里会不会有猜忌。 从前皇帝不管事,政务军务都恨不得由旁人帮他打理了,现在突然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极端,大事小事都要抓在自己手里才好。 喻行舟沉默许久没有说话,半晌,却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军权为陛下所有,本也是应当,如果这是陛下的处罚,臣自甘遵从,只不过,陛下素来赏罚分明,既然罚了臣,那么臣调兵护驾的功劳……” 萧青冥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就听喻行舟慢吞吞地道:“陛下打算如何奖励臣呢?” 萧青冥:“……” 啧,果然不愧是你,半点亏不肯吃,比小时候还黑。 明明有错的是他,居然还敢厚着脸皮理直气壮找自己要奖励。 他就说怎么突然肯服软了,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萧青冥脸上不动声色,心里转眼盘算了无数种整治对方的办法。 喻行舟那副永远胜券在握、淡然自若的样子,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真正放在心上,萧青冥就牙根痒痒,忍不住想看看那张俊美的脸孔,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那时的仇,他可都记着呢! 萧青冥冷笑一下,正要开口,书盛正好从外间进来,快步走到他身侧,低声道: “陛下,禁军有变!” 萧青冥一怔,眉骨压低:“怎么回事?说清楚。” 书盛道:“您之前要求清点禁军名册,重新整编,排查老弱病残的事,这几日由秋副统领在主持,秋副统领捉了好几个老资历的将领,要将他们下狱问罪。闹起来了。” 黎昌面色微变,禁军将领那些事他多少知道一些,但情况实在复杂,牵连甚广,即便是他也感到棘手,难以处置。 “陛下,那几个老资格的将领都是勋贵之后,背后都有靠山,秋副统领年纪轻轻骤登高位,行事只怕过于激烈……” “哦?”萧青冥挑眉,眯了眯眼,冷笑一声,“他们有靠山,难道秋朗没有吗?” “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难道不知,秋朗背后的靠山是朕?”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唯喻行舟幽幽的视线落在萧青冥脸上,薄唇抿紧,又缓声道:“不知这位秋副统领,是陛下从哪里得的良才美玉,竟如此……器重。” 第28章 轩然大波 空气中似乎泛着一丝微妙的酸味。 萧青冥暗自一笑,臣子们争夺圣眷天然的嫉妒心,就连老师也无法免俗吗? 可惜抽到ssr的快乐,他无法跟人分享,旁人是不会懂的。 他站起身,假装把喻行舟提出的讨要奖励忘在脑后,面上是一派严肃:“去禁军大营看看。” ※※※ 中央禁军大营。 启朝中央禁军号称十万在籍人数,但由于中高层将领间不公开的秘密,实际人数仅七万出头,后勤兵占了一万,老弱病残和关系户不计其数。 按照对上不对下负责制度,高层将领称都统,只需控制少数几个心腹中层指挥使,由指挥使控制下面的百长、伍长等小军官,从而掌控一个营上万士兵。 在这样的制度下,将领有时候都不知道底下士兵确切人数,底层士兵往往成了将领私兵,将领一言可决生死去留,士兵们只知有将军而不知有皇帝。 将领一手提拔中层指挥使,双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牢固利益关系,皇帝既不认识、也无法越过将领直接微操命令指挥使。 因而每个将领的人选就变得极为重要,背后的各个势力,遍及地方、朝堂、甚至宗室,也经常为了禁军一个将领位置,你争我夺明争暗斗,打的头破血流。 毕竟掌握一个将领名额,就相当于掌握住下面一万兵额的武装力量,还有朝堂拨给的粮饷,偌大的利益面前,谁不心动? 目前的禁军中,超过七成的将领和指挥使,来自勋贵之后,剩下的三成,也多多少少有些关系,能靠军功往上爬的,几乎是凤毛麟角。 大营的空地上,此刻聚集了大量中层军官和底层士兵们。 在此之前,禁军副统领秋朗,正带着手下,拿着士兵名册,一个营一个营挨个上门要求点兵,清查空额,清退其他不符合禁军要求的老弱病残。 起初,众禁军将领们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对这位天子跟前的红人还算客气。 除开后勤营,主力军的六位将领和指挥使,纷纷亲自出来迎接他,场面话说了一套又一套,又是宴请,又是送礼,希望秋朗只走个过场,大家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谁料,这位上任还不到是十天的副统领,压根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 既不吃酒,也不收礼,礼物都整整齐齐堆在营地门口放着,口吻极其强硬地要求诸将领把手下士兵全部集中,给他检阅。 他命人点燃了一根足以燃烧半个时辰的粗香,但凡没有在香燃烧完毕前,传令所有士兵集合的将领,统统军法处置。 这可把禁军诸将气坏了,但人家身为副统领,走马上任要求点兵,倒也不算出格。 众人无奈,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招呼心腹集合士兵。 本以为,对方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借此竖立一下军中威望,让大家低头服从他这位空降来的副统领。 不曾想,秋朗手里拿一本名册,竟当真派人对照名册逐个点兵,半点也不通融,更不讲究所谓人情世故。 这还得了?虽说吃空饷、喝兵血是人人皆知,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普遍成风的行为。 除却贪欲作祟,人在官场,有时也需走动上下打点关系,才能拿到更好的装备,更多的兵额。 毕竟朝廷经常拖欠粮饷,不挪扣一些,连自己都要喝西北风,哪里还能养兵? 但人人都做,却不代表,可以任由这个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吃掉的空饷,也不全由将领们收入囊中,大头更多的孝敬了朝中大员,甚至宫中,这要是捅了出去,要牵连多少人?简直不敢想象。 众人急得火烧火燎之际,全无顾忌的秋朗已经开始拿禁军开刀了。 第一营在籍士兵一万,实查士兵仅七千人不到,一个都统、三个指挥使全被他当场拿下。 第二营更离谱,实查士兵仅占在籍人数六成,几乎吃掉了一半,从都统到指挥使,也全军覆没,统统被抓。 秋朗掌管着红衣卫和昭狱,恨不得立刻就要将这些家伙下狱拷问。 剩下的几营,所有的军官顿时傻眼,几乎人人自危,这样查下去,他们还有活路吗? 大营之内,几个将领军官聚在一起,吵吵嚷嚷的声音几乎把营地掀翻。 “那个秋朗是要干什么?我们禁军跟他什么仇什么怨?怎么就抓着我们不放呢?” “他到底想要什么?钱?权?给他就是了,他要我们奉他为主,我们也没说不配合啊!” 其中最年长的将领姓徐,祖上曾是跟随过启朝开国皇帝的从龙功臣,身上甚至还有荫得的爵位。 他年逾四十,与宗室郡王有姻亲关系,根本没把秋朗这个来历不明的空降上司放在眼里。 徐都统沉声道:“这个秋朗,乃是陛下心腹。这次清查禁军,很难说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他自作主张,借着皇帝的虎皮狐假虎威。” 他手底下的指挥使左手只有四根指头,小拇指因护卫徐都统意外折断过,人称外号左四。 左四皱着眉头道:“那万一是陛下的意思,怎么办?我等可是刚刚从燕然大军手里,血战了几天几夜,才保卫了陛下和京城。”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众人对皇帝强烈的不满:“可不是嘛!我们为陛下和大启出生入死,这才几天呐?陛下就要过河拆桥不成?” “大家都是给朝廷卖命的苦命人,每天日子紧巴巴的,一点粮饷还经常拖欠。吃几个空饷怎么了?大家不都这么干?” “前几日城墙血战,我可是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亲自带人杀了好几个燕然军呢!” 其他人翻起白眼:“你就吹吧你,难道你不是待在后面,指挥底下士兵往前冲吗?” “好了,别吵了。”徐都统一发话,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望着他,希望他说句公道话。 徐都统目光闪烁:“我等不能坐以待毙。大家别忘了,我们都是勋贵之后,勋贵是什么身份?那就是功臣。再说,全京城上下的百姓,都知道我们禁军在京城之围中立下汗马功劳。” “若非我们拼死抵抗燕然军,京城早就被破了!” “我们不仅仅是功臣之后,我们自己就是功臣!” “你们说,陛下若是圣明,会为了一点心照不宣的小事,行那飞鸟尽良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吗?” 众人一愣,继而纷纷大喜,双眼放光:“徐都统说得对啊!我们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说起来,陛下不是承诺过,京城解围后,要犒赏三军的吗?难道不作数了?” “就是!患难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现在没有赏赐不说,反而要拿我们问罪?哪有这种事!” 皇帝从前的名声可不好听,现在虽然得了一场大胜,但稍有差池,眼下好不容易积累的一点威望,就有毁于一旦的危险。 徐都统满意地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只要大家统一立场,禁军十万之众,足以威胁皇室安全。 就算是皇帝,也只有让步,杀秋朗以平息众怒的份。 除了他嘴上劝说众人的这番话,徐都统心中还有一番计较。 他身负爵位,又有郡王做姻亲,消息比别人要灵通得多。 他早就得知了皇帝派人在幽州俘虏中,选拔一些泥腿子青壮,编入禁军预备营训练的事。 又是清查名册,又是清退老弱,又是补充新兵,皇帝整顿禁军的目的昭然若揭。 徐都统深知这位陛下手段的厉害,内心深处,他并不想与之明面上发生冲突。 但是对方实在是太强势了,根本一点都不顾念他们的辛劳,连个平安退休都不肯给,用过就丢,未免太过分了。 能在朝中混到高位的,能有几个是面团捏的?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出身就高人一等的勋贵子弟。 他们这些代表着旧禁军势力的一方再不发声,向这位声望日益隆重的皇帝陛下,显示自身实力和分量,岂不是要被对方一点一点蚕食殆尽,生吞活剥了? 等到新军训练完,禁军经过大换血,哪里还有他们这些老资格站的地方。 还不如趁着现在,闹个大的。 就算皇帝不肯处死秋朗,至少也得把被对方抓走的将领们放了,不再追求那些本不该追究的事。 徐都统盘算着,无论怎么看,都是己方胜算大。 他心中大定,继续向其他人说道: “更何况,吃空饷这种事,牵连甚广,我们要是完了,背后那些朝中大员、宫中贵人岂能坐得住?” 朝廷那些目中无人的大臣们虽看不起武人,但彼此利益一致时,必定会向皇帝施压。 “听闻前些时日,皇宫中可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逼宫,陛下再如何强硬,面对众多反对的声音,还不是照样妥协了?” 他越说,其他将领越是觉得有理,频频点头,纷纷放下心来,适才的恐慌不安之色一扫而空,露出释然的表情。 见时机成熟,徐都统冷笑几声,朝着众将领、指挥使,以及后方不明所以的士兵们,大声道:“诸位!” 众人的视线渐渐聚焦到他身上。 “日前,我们禁军为陛下和大启抛头颅洒热血,如今本该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 听见赏赐,底下的士兵们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可是陛下身边,有小人作祟,看不得我们禁军立下大功,要抢夺我们的功劳,害我们非但失去了应有的赏赐,反而变本加厉,当着我们禁军的面,抓我们的上官,杀我们禁军的人!” “你们说,这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我们该服吗?” 什么?赏赐没了?还要抓人、杀人?凭什么? 他们不是刚刚获得了胜利吗? 内圈的士兵们你一眼我一语,一圈一圈传出去,越传越离谱。 底层士兵们不懂太复杂的事,他们只明白了一件事——有人要害他们! 几个指挥使立刻响应,鼓动着手下士兵们大喊:“不能!不服!” “我们要赏赐!要严惩小人!” 一时之间,禁军大营喊声震天,越来越多的士兵们被惊动。 就连从俘虏营招募的预备役士兵们,都得了消息,纷纷赶来围观。 陆知也跟在人群里,朝着冲突的方向赶去。 更多人不明所以地被裹挟着,在几个统领和指挥使的带领下,满怀怒气地朝着秋朗所在的营地,杀气腾腾地冲了过去。 一场即将波及全军的哗变,迫在眉睫。 这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变乱,瞬间如同长了翅膀,随着各个营的眼线飞快向着四面八方传递开。 有人忧心忡忡,担心事情变得难以收拾,有人恐惧紧张,担心皇帝大开杀戒,有人喜上眉梢,等着看这位愚蠢的副统领和皇帝的笑话。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场禁军风波之上。 ※※※ 禁军营地中。 秋朗带来的一群红衣卫约莫有上十人,均着统一的制式暗红罩甲,肩绣双头蛟,腰别长朴刀。 眼看着禁军其他几个营的将官,带着手下好几千士兵气势汹汹赶来,将他们区区十几个人团团围在当中,大有一言不合就要群起而攻之的架势,红衣卫们不由心里发怵。 秋副统领虽武艺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反过来说,万一他自持武艺大开杀戒,杀伤了禁军将士,双方岂不是彻底结下死仇,将来如何坐得稳副统领之位? 红衣卫们嘴里发苦,对方人多势大,这种时候,希望这位高傲冷硬的秋大人,可变通圆滑些吧。 秋朗并不能听见红衣卫们的心声,他只是慢慢按上剑柄,面无表情,沉默地看着眼前充满敌意的人群。 那柄标志性的漆黑长剑,寒光四溢,光是看着就叫人心底冰凉。 千军万马他都不怕,岂会向这群乌合之众低头? 但是…… 他左手还握着那本士兵名册——皇帝吩咐的事情,他还没做完呢。 平生头一次,秋朗感到一丝踌躇。 徐都统上前一步,声音嗡嗡如同洪钟:“秋副统领,我等尊称你一声统领,但并不代表我们禁军会容忍你随意践踏欺辱!” “我等都是抗击燕然、守卫京城的功臣,听闻陛下在俘虏营中,亲自曾赦免了那些本该砍头的降兵。” “还亲口称赞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勇士,试问,难道陛下派你来,是来杀我们这些功臣和勇士的吗?” 徐都统正义凛然的一番话,立刻赢得了身后士兵们的齐声喝彩。 “降兵尚且被饶恕,如今不过只是一些士兵没赶得及集合的小事,用得着揪着不放?我们的功过,自有陛下和朝廷定夺,轮不到你决定。” “秋副统领,依末将看,劝你还是立刻将我的同僚们放了,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 秋朗冷笑一声,握紧了剑柄。他本就沉默,更不屑做口舌之争,与这种小人诡辩。 见到他的态度,徐都统和一众军官们顿时紧张起来。 徐都统深吸一口气:“看来,末将只好得罪了……” 就在双方即将拔刀相向之际,远远的,传来一声太监的唱喏:“陛下驾到——”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高大华丽的华盖仪仗之下,青年皇帝一身明黄龙袍,冠冕博带,身姿挺拔,在灼灼日光中尤为显眼。 萧青冥在众臣拥簇下由远而近,看着众人伏跪口呼万岁,秋朗也默默矮身半跪,见到他来,便自然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 萧青冥身量本就高挑,俯视人群时,一动不动负手而立,于无声中自有一股山峙渊渟的威势。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平身。” 他语态从容且平和,仿佛这近乎哗变的偌大一场冲突,和对他权威的挑衅,也不足以令他皱一皱眉头。 徐都统谢恩起身,小心抬眼看去的目光,同萧青冥似笑非笑的眼神对上的一瞬,方才那股依仗人多势众节节攀升的气场,突然就凭白矮了一节似的。 他心中定了定神,再次细数己方拥有的筹码,顿时又壮起了胆子。 自己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的是势力盘根错节的一大群利益共同体,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硬撼。 徐都统平静下来,鼓起勇气看向皇帝,沉声开口,:“启禀陛下,我等有一疑惑,正要询问秋副统领。” “哦?” 他决定先声夺人:“不知陛下,如何看待我们这些功臣?陛下在战前说的话,可否还算数?”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重,众人屏息敛气,四周寂静无声。 禁军所有军官和士兵们,还有新招的预备营幽州兵们,都紧张地看着萧青冥。 陆知藏在人群中,仰着头伸直脖子,透过人群缝隙,眯着眼睛盯着他。 秋朗抿直唇线,沉默的目光同样一瞬不瞬地注视他。 喻行舟和一众文臣武将,心中转过千般念头,也都静静等待着皇帝的反应。 其实眼下这种情况,最优的选择莫过于牺牲秋朗,即便不杀,最不济也该降职,适当安抚禁军情绪。 所有人心中都在猜测,事态棘手至此,皇帝会站在谁那边呢? 是力保心腹爱将,还是顺势而为,笼络禁军人心? 喻行舟脸上没有丝毫不安和焦虑,他以一种饱含期待的目光,凝望着萧青冥的侧脸。 不知从何时起,他那颗早已失望到绝望的心,又隐隐重新跳动起来。 越是这种时候,内心便越会升起一丝隐秘的期待——他的陛下,这次是否还能继续带来惊喜呢? 半晌,众人有如实质的目光中,萧青冥倏尔笑了。 第29章 军中扬威 禁军大营的空地广场上,越来越多军官和士兵们闻讯聚集而来。不消片刻,皇帝亲临的消息,飞快传遍了朝野和皇宫。 广场上的人群隐隐分成了四波,气势最凶的,是以徐都统等老资格禁军军官为首的禁军。 他们身后黑压压跟着上千士兵,大多都曾在燕然军围城中,跟敌人城头血战,立下汗马功劳。 其次是人数最多的,以幽州俘虏兵为主新招募的禁军预备营,以及一大群不愿意掺和高层大人物冲突博弈的底层士兵们,还有纯粹是从来没见过皇帝,因为好奇,想长长见识的小兵。 他们足足有大几千人,不敢靠的太近,站在外围看热闹。陆知也是好奇的围观群众其中之一。 再次则是秋朗和他带领的数十红衣卫们,跟庞大的禁军比起来,他们孤零零围成一个小圈,顿时显得势单力孤。 然而人的名树的影,秋朗绝高的武艺和背后凶名赫赫的诏狱,除了自持贵族身份的徐都统,无人敢小觑于他。 最后,是萧青冥和身后伴驾的一干文臣武将们,这区区十来人,才是能真正决定在场每个人命运的决策者。 青年帝王眼中盛着笑意,微微眯起的眼尾如同一弧凛冽新月、温柔的弯刀。 萧青冥注视徐都统,仍是心平气和:“朕战前说过许多话,你指的是哪一句?” 徐都统眼睫微垂,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神,道:“陛下曾在城墙上,同守城将士们同饮,承诺来日得胜,必犒赏军。” 萧青冥颔首:“不错,这是朕的承诺,朕一直都记得。” 徐都统心中一喜,看来皇帝还算明事理。他身后的军官们都松了口气。 士兵们不明就里,只听见皇帝的口气像是准备兑现犒赏的诺言,纷纷面露喜色,适才凝重的气氛顿时松快下来。 萧青冥身后的武将们同样认为理所应当,唯独几个尚书暗暗皱起眉头,尤其是掌管财政的户部尚书钱云生,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陛下难道不知道,我们国库有多吃紧吗?哪里来的钱犒赏军?”他暗暗跟礼部尚书崔礼小声抱怨。 礼部尚书压低声音道:“陛下之前不是从宗室,还有朝臣们手里敲了一笔?” “那些大多都被陛下拿去采买应对战事了,再说,十万禁军犒赏起码得百万两吧?就算用绢布、米粮来抵,怎么也得拿出五十万两雪花银吧?” “还剩的那点银子,完全是杯水车薪,维持基本开销就不错了,哪有额外的钱用来赏赐?” 礼部尚书顿时警惕起来:“陛下该不会又打算敲朝臣们的竹杠吧?这种事可一不可一。搞不好太后娘娘那句掠夺百官家财成全自个名声的话,真要一语成谶。” “宗室已经对陛下相当不满了。只是战事吃紧,不敢在这个节骨眼生事。” 兵部尚书关冰依然一张冷冰冰、不苟言笑的脸,轻咳一声:“一位,犒赏有功将士本就是自然之理,君无戏言,难道还让陛下食言而肥?” 崔礼阴测测冷笑:“那关大人想办法筹钱呗,我等并无意见。” 徐都统把头低得更恭敬了些:“臣等并无催逼陛下的意思,既然陛下心中记挂我们这些粗人莽汉,禁军自然感念圣恩。”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不言的秋朗,咬牙道: “只是秋副统领有违陛下心意,非但没有像陛下这般尊重有功之臣,反而依仗陛下恩宠,带着红衣卫前来禁军大营寻衅滋事,损害陛下威望!” 萧青冥挑了挑眉:“哦?你如何寻衅滋事了?” 他目视秋朗,后者不偏不倚迎上他的视线,腰背依旧挺直如松,面无表情时,整个人如同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秋朗淡淡道:“臣清查禁军名册,查实一营和一营有大额缺额,因而按军规处置了两营都统和数个指挥使。臣按军规办事,并未寻衅滋事。” 不等萧青冥说话,徐都统立刻跪地请罪:“请陛下恕罪!此事并非如同秋副统领所言!” 萧青冥垂眼看他:“那你说,实情如何呢?” 徐都统理清了思路,说的有条不紊:“启禀陛下,此次与燕然军一战,血战数个昼夜,燕然军强横势大,多次攻上城头,禁军为保护陛下和太后,还有京城百万百姓,死守城墙!” “奈何敌强我弱,禁军城头血战损失惨重,军中有巨大的伤亡减员。” “战后时日尚短,还来不及在名册上勾去这些死伤将士的名字,而秋副统领不肯听我等解释,非要以名册为准,自然会出现大量缺额现象。” “事实上,正是这些死难的将士和那些奋力拼杀的袍泽,才保住了京城,保住了我大启国都不坠!” “秋副统领不尊重我们这些老人也就罢了,但怎么能对死去的同袍毫无敬意,用他们做借口来抓捕功臣,难道就因为这些死难将士无法从阴曹地府归来,就要治我们的罪吗?” 徐都统一番话入情入理,义正辞严,更是声泪俱下,自己都感动哭了,更别说身后成千上百真情实感心有戚戚的士兵们了。 大量禁军士兵们纷纷被他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一时之间,广场上竟隐隐传来低泣之声。 萧青冥身后的一众大臣们被这一幕惊呆了。 户部尚书钱云生和礼部尚书崔礼对视一眼。 看不出这徐都统表面看着粗人一个,竟如此机敏,能言善道,不愧是禁军中混迹了上十年的勋贵,能爬到这个位置,便不能小看了他。 徐都统这番话,也不全是他信口胡编,禁军确实在围城一战中死伤不少士兵。 但毕竟占据着守城优势,投入战斗时间不过两天,即便有损失,但也远远不至于到四成战损的恐怖程度。 若是一战就死伤超过成,只怕禁军当场就要全线崩溃开城投降。 萧青冥目光玩味,望着表演欲过于旺盛的徐都统,若非他有系统,明确告知了他“成功避免守军大量伤亡”,他都要信了对方的鬼话。 他的语气越发和蔼,充满了惋惜之情:“死伤将士这么多,那他们的遗骨呢?” 徐都统早有准备:“战事实在过于惨烈,城墙上下处处都是烧焦,甚至烧化的尸体,与燕然军混在一起,遗骨已无法辨认。” 萧青冥:“那名牌……自然也都烧毁了?” 徐都统厚着脸皮道:“是。” 这下好了,彻底死无对证。 萧青冥沉默一阵,叹口气道:“既然如此,朕甚是遗憾。” 徐都统一颗心砰砰跳起来,脸色红润,他赌赢了! 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死无对证,皇帝也不可能反驳他,就算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说话也要讲一个理字嘛! 萧青冥看向秋朗,问:“秋副统领,你将一营一营都统和指挥使扣下,是否只是因兵额缺额这一个原因呢?” 秋朗捏着禁军名册的手指略微紧了紧,他不得不承认,他不精于这些颠倒黑白的诡辩,低估了这些奸佞小人的反应速度。 对方消息太灵通,来的太快,他还来不及查到别的。 他目光坚定地与萧青冥对视,薄唇抿紧,挺拔的脊背甚至显出几分固执。 他心中忍不住想起,萧青冥曾说过——自有他做他的靠山。 可是此刻,对方神色淡淡,仿佛没有任何回护他的意思。 朝廷、皇帝,达官贵人们,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用得着时就百般笼络,用不着了就弃如敝履。 他早该知道,自己作为皇帝的一柄剑,早晚都是被抛弃的下场,就如同十年前秋家那场大火一般……他又何必失望? 秋朗眼底泛起一丝自嘲,沉默良久,终是垂下眼睫,当着一众禁军和朝臣们的面,躬身跪下:“是这个原因,没有别的。” 徐都统眼瞅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天子近臣,终于乖乖服软,栽了个大跟头,心里差点笑出了声。 刚才不是还横的要命,准备大开杀戒的吗?对他们这些堂堂勋贵子弟,说抓就抓? 秋朗啊秋朗,人在官场混,可不是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剑相向、快意恩仇的草莽江湖。 要怪就怪你自己,空有一身本领,不会做人,刚极易折! 在他身后,其他几营的军官们同时喜上眉梢。 皇帝未必真心相信了他们的话,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禁军既然给出了合理的理由和台阶,皇帝纵使有心护秋朗,也不得不退让,捏着鼻子认了。 否则他们之后那些群情激奋的广大士兵们,岂非心寒? 失去了军心,将来谁还给皇帝卖命呢? 然而,他们的高兴并没能持续太久。 萧青冥轻轻拍了拍秋朗肩头,示意他起身,微微一笑:“你既然没有,那么,朕有。” 秋朗一怔,蓦然抬头。 正在此时,自萧青冥身后,一个高挑俊秀的男子越众而出,他脑后青丝束成一把高马尾,随着他轻盈的步伐微微摆动。 莫摧眉换掉了那夜的黑色夜行衣和软甲,换上了一身藏蓝色绸衫,黑色封腰勾勒出一段紧致的腰身,一双桃花眼笑意款款,走到近前低头向皇帝行礼时,似有若无瞥了秋朗一眼。 眼中暗藏的挑衅和跃跃欲试,丝毫不加掩饰。 秋朗蹙眉看着他,顿时觉得这眼神十分令人不爽。 莫摧眉身后跟着几个侍卫,将几只大箱子吭哧吭哧抬到众人面前,箱子很沉,落地时发出沉闷的一响。 他恭恭敬敬在皇帝面前行礼:“启禀陛下,臣在一营和一营两位都统和几位指挥使家中,搜到了大量金银珠宝。” 他一拍手,侍卫将几个箱子打开,里面珠光宝气立刻映入众人眼帘,在阳光下显得尤为灿灿。 “这些银两下面刻着禁军饷银的专属标记,起码有好几万两,按照这几位的俸禄,绝无可能有这么多。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这大量的饷银从何而来,只消拷问便知。” 广场上众人瞬间一静。 勋贵军官们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 徐都统在那几个箱子抬出来时,眼皮子就一阵狂跳——皇帝居然做出如此卑鄙的事,在这里配合他们表演,暗中悄悄派人去偷家! 一营一营的几个蠢货,藏银子也不隐蔽点,这么快就被搜罗出来。 他哪里知道,这些贪污的粮饷,军官们藏得相当隐蔽,然而莫摧眉的卡面妙手空空专精,世上只有他不敢偷的,没有他偷不着的。 如果说金银这玩意有气味,那莫摧眉一定是能闻出来的那个。 萧青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长叹一声:“唉,没想到这几位身为禁军高层将领,深受皇恩,竟然贪腐至此。” “下面的将士们与燕然军浴血奋战,舍身忘死,他们却在后面喝兵血,挖朕的墙角,实在不可原谅!” 后方的禁军士兵们顿时一阵骚动,倘若要问这些饷银从何而来,没人比这些被克扣了血汗钱的底层士兵更了解了。 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朝廷时常拖欠不说,大头都要被将领层层瓜分,落到他们手里的少得可怜,勉强只能糊口罢了。 但若叫他们出首告状,那更是活腻了,只有忍气吞声,苦熬着便是。久而久之,大家居然都习惯了这样的压迫,甚至渐渐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徐都统和其他几营一众军官,都有些心虚地相互使眼色。 徐都统深吸一口气,慌忙道:“没想到这几个狗东西,如此不识好歹,请陛下务必严惩这种禁军中的败类,还大家一个公道!” “对!请陛下立刻诛杀,以儆效尤!” 刚刚还口口声声同袍和功臣,转眼就恨不得立刻致对方于死地。 这反应快的,萧青冥都要佩服他见风使舵的本事了。 萧青冥转而看向他,眼神似笑非笑:“徐都统如此嫉恶如仇,想必,一定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吧?” 徐都统冷汗顿时浸湿了后背,心念电转,皇帝应该还来不及找自己的把柄,否则哪里用得着继续在这跟他们周旋?就算搜罗出些银两,他也不怕。 他定了定神,忙拜倒:“臣一心报国,勤勉奉公,请陛下明鉴。”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臣祖上曾追随太丨祖皇帝东奔西战,得过不少赏赐,也算小有家底,朝廷若有难处,臣随时愿意投献朝廷。” 这话说得,几位文官互看了看,都忍不住撇嘴,皇帝能青天白日的公然向臣子打劫吗? 萧青冥看他的眼神越发和善了:“徐都统言重了。” 就在剩下几位勋贵军官暗中松口气,以为今天的事,可以就这么各退一步糊弄过去时,年轻的皇帝又发话了。 萧青冥:“方才,诸位义愤填膺,除了不满秋朗扣留几个军中败类之外,是否还担心朕不信守承诺,忘记了禁军的劳苦功高,寒了将士们的心?” 徐都统脸色有些高尴尬,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萧青冥微一颔首:“诸位请放心,朕素来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禁军将士们在守城中的英勇表现,朕一直记挂在心,承诺过赏赐,也决不食言。” 徐都统本想奉承两句,却被皇帝抬手直接打断。 “秋朗,告诉朕,现在禁军中有多少空缺出来的都统和指挥使的位置?” 秋朗:“一共空缺都统两人,指挥使六人。” 众人一愣,随即心思立刻活泛起来——禁军将领这种肥差,又有空缺了,而且一下子空了八个位置! 一时间,秋朗沉淡的声音在众人耳中彷如仙乐:“下面还有百长、伍长若干暂未统计。” 萧青冥朝书盛扬了扬下巴,后者立刻点点头,昂首挺胸,终于轮到他在陛下面前表现了。 他手一挥,后方立刻小跑过来一溜太监和侍卫,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铜铸的喇叭,他们动作灵活的排好队,穿插入禁军士兵之中。 以萧青冥为中心,向着禁军和预备营士兵们聚集的方位,呈扇形辐射,快速深入延伸进去,士兵们一见到宫中的公公和宫廷侍卫,下意识朝两边让开道路。 “下面朕要说的话,务必保证大多数士兵都听得清楚准确。” 书盛按着拂尘低头:“陛下放心。” 萧青冥微眯起双眼,迎着盛大的日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的脸,头顶明黄色的华盖在风中迎风摆动。 此时此刻,数千禁军,文臣武将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萧青冥黑瞳深邃,英俊的面容沉肃如渊,口吻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诸位将士们,朕深知,你们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忠勇为国的好男儿!” “想杀敌报国,想出人头地,想建功立业,想一身本领为人所知,更想封妻荫子,做那冠勇军的万户侯!” 他每说一句话,便稍加停顿,让侍从们将他的话原封不动远远传递给每个底层士兵,而不受任何中高层将领影响。 广场上渐渐不再有嘈杂的私语声,唯有一圈圈的声浪,不断往外扩,离得近的士兵们会自动自发,朝后面的同袍大声转述。 越来越广的声浪汇成一线,不断重复的万户侯个字,在风声中疯狂回荡,直听得士兵们血气上涌,热血沸腾。 萧青冥扬声道:“你们中,可有杀伤过十个以上敌军,获取项上人头的勇士?站出来!” 随着这句话传下去,人群中霎时间骚动不已,许多自负武艺的强壮士兵和底层小军官心动了,然而没有自家上官的示意,他们犹豫着,不敢走出来。 “我!”一声突兀的喊声。 预备营中,一人从重重人群里奋力挤出来,人高马大昂首立在皇帝面前,隐晦地盯了他一眼,才慢吞吞跪下去行大礼: “预备营士兵陆知,拜见陛下!小人曾任幽州军一小小把总,幽云府之战中,共计打杀燕奴十五人!” 萧青冥隐约还记得俘虏营中这个人,那双对自己毫无敬意的眼神。 如今在数千双眼睛注视下,勇敢地来到他面前。 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俯身,亲自将对方扶起来:“你叫陆知?很好。” “还有其他人吗?我不相信堂堂禁军中,竟没有一个比得上昔日的幽州败军!” 败军两个字,深深刺激了所有人,包括陆知。 他撩起眼皮,暗搓搓打量着面前这位风评两极分化的青年帝王。 昔日跟一众主和派大臣苟合,沆瀣一气出卖幽州的昏君,真的是面前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吗? 很快,禁军士兵中间渐渐走出越来越多勇武之士。 萧青冥继续道:“你们中,可有自认武艺高强,本领过人,可无人提拔,无人欣赏?站出来!” 越众而出的更多更快了,甚至还包括了几个非勋贵子弟的中层军官指挥使。 看到这一幕,众臣们面面相觑,暗自惊叹不已。 而徐都统等高层军官,个个面色凝重,又摸不着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青冥:“你们中,可还有立下过大功劳,却被上司抢占,空有抱负却只能白日蹉跎的?站出来!” 这次的话又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军中这样的情况简直太常见,可是那些高层将领们都在那虎视眈眈地看着呢,谁敢当着皇帝的面,揭这种短呢? 最后这句话许久都无人响应,直到过了许久,一个手里拿着洗马刷的黑脸壮汉,挤开人群走出来。 这人的发型十分有特点,别人都是长发在头顶扎成发髻,他倒好,凌乱的短发硬杵着,头顶中央秃了一大块,只覆盖了一层短短稀疏的毛。 皇帝身后的一众文武们全都愣住了,张束止更是惊讶地失声叫出他的名字:“凌涛兄!”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参与过清和宫门前群臣逼宫,又拿着天子剑,冲动之下差点弑君的前云麾将军凌涛。 他当初被皇帝一剑斩去发髻,剥去将军衔,贬为下等兵,惩罚到禁军中清扫马厩。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陛下,而且这一天还来的这么快。 凌涛黝黑的面目涨得通红,慌忙跪地,手里的刷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罪臣凌涛,参见陛下。” 见到这个熟人,萧青冥也有些意外:“你之前不是在雍州军黎昌手下吗?什么时候被上司强占过功劳?” 凌涛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一副笨嘴拙舌不知该怎么说的样子。 张束止立刻上前下拜:“回陛下,昔年我与凌涛一人在幽州军时,曾一通协守潼关七个昼夜,抵抗燕然军南下进犯,可……” 凌涛老压抑着怒火,接着他的话道:“当时我一人率军在幽州平原地区跟燕然军屡次野战,知道不是对手,于是决定保留有生兵力退守潼关,据险防御,果然也成功迫使燕然退回。” “可是当时的潼关守将上报朝廷,失地的责任全推给我们,死守的功劳由他独占,张束止为了保下我,独自揽下过失,因此被朝廷责难,从飞云将军被贬斥为校尉!” 萧青冥不意还有在这么一段故事,心下有些感慨,他转过头,朝着喻行舟瞄了一眼,不料与对方正凝视自己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喻行舟朝他微微点头,这件事他也有所耳闻,便想办法将两人调到了雍州黎昌麾下。 萧青冥默默转过头,沉声道:“朕知道了。” 至此,广场中央已经逐渐聚集了一十人,还有一些士兵在人群中犹豫着不敢上前。 萧青冥轻轻抚掌,书盛立刻指挥侍从们,整理出附近专门用来操练的沙场。 有人陆续搬来一些座椅,供皇帝和一众大臣们当场就坐。 萧青冥负手立在人群中央,从容一笑:“诸位既然自负本领高强,朕今日,就在禁军将士们面前,给你们一个出头的机会。” “谁能脱颖而出,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这,是朕承诺给予有功将士们的第一份赏赐。” 这只是第一份?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赏赐? 再多的金钱赏赐,哪比得上出人头地的机会更具诱惑力? 还有什么,比当众比试来争夺进身资格,更公平更热血的吗? 比起底层士兵们的激动和惊喜,徐都统等一众勋贵军官,脸色难看至极。 那些觊觎着空缺将领名额的臣子和武官们,素来将提拔任免下属的机会,视为巩固自身地位的权力,和笼络人心的手段。 没想到,竟然被皇帝当众强硬插手! 而他们只能在一旁尴尬地看着,连张口的资格都没有。 多年以来,禁军由勋贵子弟掌握这不成文的规矩,一下就莫名其妙的打破了。 但听萧青冥接着道:“传令下去,禁军自明日起,将连续开展天的全军大比武,禁军和预备营之中,不论出身,只要没有严重违反军法记录者,皆可报名参加,任何人不得阻拦。” 广场中央数千禁军士兵一片哗然,继而彻底沸腾了! 第30章 全军大比武 皇帝亲自主持全军大比武,争夺晋升名额的消息,迅速席卷了整个禁军大营。 越来越多的士兵们呼朋唤友朝着比武沙场聚集而来,其实不乏许多下层小军官,甚至还有几个平日里不太合群的指挥使,也跃跃欲试。 不消片刻功夫,校场四周挤满了士兵,人山人海,随行的宫廷侍卫不得不抽调来更多人手,竖起一圈人墙,将过分热情的禁军们阻隔在外围,以免发生意外冲撞了皇帝。 内场之中,先前被萧青冥喊出列的二十多个自告奋勇的禁军,已经陆陆续续准备好。 除了陆知和发型“出众”的凌涛外,剩下的人中,普通底层士兵占大半,另外还有七八个百长和伍长,以及两个个指挥使,明显是冲着都统的空缺而来。 虽说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指挥使的身份,跟一群下层士兵打成一团,实在有些跌份,但皇帝和那些高官们都看着呢,这样崭露头角的机会,也许一辈子都碰不到一次。 升官发财,获得大人物们的赏识,试问谁人不想?万一走了狗屎运,一朝被皇帝看中,成为秋副统领那样的天子近臣,只怕做梦都要笑醒了。 获得首轮比武资格的众人摩拳擦掌,外围禁军们看着他们能在皇帝面前露脸,亦是心痒难耐,激动不已。 随着一声铜锣敲响,一炷香被点燃,候选者们同时入场,瞬间开始了一场大混战。 他们每个人都不许拿兵刃,赤手空拳地肉搏,很快,众人在乱战中逐渐表现出迥异的个人特质和能力。 有的人身壮力强,铁塔般的身躯一看就不好惹,一拳下去就是一个沙坑;有的人长得精瘦,擅长腾挪,灵巧应变,游走在人群中间,看准机会,出手就直逼对手的破绽。 有的讲究策略,抢先打击看上去最弱的,有的工于心计,吆喝众人先围攻强手。 陆知和凌涛,身为曾经的军官级别,同时具备优异的身体素质和丰富的战斗经验。 尤其是凌涛,他干脆脱去上衣,露出一身隆起的腱子肉,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打到兴头上时,怒目圆睁,凶神恶煞,没过多久,他周围几乎没人敢靠近。 另外一名指挥使也尤为引人关注,他武艺高强,下盘相当扎实,在众人混战之中越战越勇,如鱼得水。 就算面临四五人围攻,也能凭借强悍的力量和高超的招式胜出,更兼具一股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铁血气势,一度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引得喝彩声不断。 校场比武热烈,周围士兵们看得热血上涌,看到精彩处,巴掌都恨不得拍红了。 不远处的看台上,萧青冥和喻行舟的座椅挨在一起,另一边则是目前的禁军最高统帅黎昌,座椅旁的小桌放着瓜果和茶水, 喻行舟看得专注,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击着扶手边缘,目光随着校场拳拳到肉的精彩搏击而流动,面上隐隐带笑,颇有些兴味盎然。 与早朝时在朝堂上沉稳且严肃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不再绷着,整个人松快下来,连带眼角眉梢都柔和了几分,手里居然抓了一把瓜子,咔嚓咔嚓津津有味地嗑。 萧青冥默默用余光瞥他,这一幕实在似曾相识。 昔日年幼时,他们两人时常乔装便服偷偷溜出皇宫,跑到城隍庙附近的大戏楼看戏或者看人比试摔跤。 喻行舟最常点的戏是《竹马绕青梅》和《关公单刀会》,萧青冥爱吃甜食,各种小点心点一桌,但是他每种只啃一口浅尝辄止。 喻行舟就挨着他坐,看到喜欢的剧目时,就会一边看一边嗑瓜子,一定会把整碟都嗑完,还要把瓜子壳整整齐齐摆好才肯走,也不知什么毛病。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喻行舟微微侧过脸,萧青冥立刻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聚精会神观看比武。 直到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摊开的掌心叠着几颗白嫩的小瓜子儿。 “陛下,要吗?” 萧青冥忍不住道:“……你还是这么爱吃这个。” 喻行舟一怔,漆黑的瞳孔注视他半晌,见他不再说话,便默默收回手。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落在校场一角,眉梢动了动,道:“不知陛下更看好谁呢?” 萧青冥闲适地靠在椅背上,随手一指:“那个叫陆知的,果然有点本事。” 相较凌涛的威猛,陆知显得更为谨慎,他低调地呆在校场边缘,很少主动出击,但试图过来挑衅他的,都被狠狠地反击了回去。 战到酣处,他的上衣也早已不翼而飞,倒三角的肌肉线条起伏,汗水淋漓,直到二十多人仅剩不足十人还站着时,他依然能保持匀称的呼吸,和充沛的体力。 喻行舟看一眼烧到只剩三分之一的香,道:“臣倒是更看好凌涛,若在战场上领着士兵们冲锋陷阵,倒不失为一员猛将。” “哦?”萧青冥玩笑道,“原来老师喜欢那样的?” 喻行舟:“……” 他抿了抿嘴,意味不明地朝他投去一眼,一本正经道:“臣不喜欢。” 萧青冥故意曲解:“你不喜欢看猛士比武吗?”连瓜子都磕上了。 喻行舟挑了挑眉:“那陛下喜欢哪样的?探花那般文弱小意的?” “……”萧青冥立刻把脑袋转了过去,只当没听见。 两人几句话功夫,一炷香已经快要燃尽。 最后场上只剩下三个人还顽强地站着,其他人不是投降认输,就是爬不起来无力再战,三人正是陆知、凌涛和那名指挥使。 铜锣声响起,宣告比武结束,数千名围观的禁军立刻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掌声。 “瞧见没?中间那个秃头的,好像只是马厩里刷马的,居然这么厉害!” “这就叫真人不露相,旁边那个瘦一点的,之前还是从燕然人的俘虏营出来的呢,听说以前是幽州军的……” “那位不是三营的李指挥使吗?万一陛下升了他的官,那岂不是要成都统了?跟他现在的上司平起平坐,你们看见没?三营的都统脸都黑了!” “我好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敢上,要是我也能……” “醒醒吧你,看看地上那些鼻青脸肿的,你打得过人家吗?” “那好歹我也上去露了脸,总比在这里羡慕别人强!” 萧青冥从座椅里站起,摆了摆手,书盛怀抱拂尘,立刻扬声示意三人上前。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众人不约而同屏声敛气,向他们投去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等待最后的封赏。 陆知、凌涛和李指挥使一时也找不见上衣,只用手背随手擦了把汗,便快速上前,三步并作两步,在看台前齐齐低头跪倒,向皇帝行礼。 看台上的文臣们看着几人袒胸露背、汗流浃背的样子,纷纷露出不忍卒视的表情。 “果然是粗人武夫,陛下当面,成何体统。” “陛下如此轻易提拔武人,叫那些勋贵都统们怎么想?只怕别人口服心不服。” 萧青冥完全不理会这些人背后暗搓搓的议论,他示意三人平身,笑道: “诸位不愧是我大启勇武军人,所谓锥处囊中,其锋必现,恭喜三位脱颖而出。” “谢过陛下!” 萧青冥观察着三人神色。 凌涛面色涨红,既愧疚又激动,陆知面上强自镇定,抱拳的手指却隐隐带着几分颤抖,李指挥使年近四十,最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头一遭被皇帝亲口赞赏,同样心潮澎湃,容光焕发。 萧青冥道:“你三人,一人是指挥使,两人为普通士兵,朕曾有言在先,首轮胜出者可破格提拔,指挥使特擢升为一营都统。” “陆知、凌涛,个人勇武无可争议,亦曾有功于国,特赐二营指挥使。” “望尔等往后奋勇当先,忠勇报国。” 一介底层士兵竟然一跃成为指挥使! 周围禁军们听到如此厚重的封赏,皆尽振奋激动不已。 陆知等三人同时愣了愣,继而内心怦怦直跳,欢喜雀跃不可言说。 虽然早就有此妄想,眼下亲耳听见,他们依然感到不可置信,恍如置身梦中,被天降一块大馅饼砸中。 直到书盛小声提醒他们谢恩,三人才如梦初醒,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急忙再次拜倒: “末将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面八方火热的眼神,几乎把三人的背影戳穿。 无数禁军士兵们捶胸顿足,生恨方才没那个胆量站出去参与第一轮比武,仿佛只要他们下场,优胜者必定就是自己一样。 就连台上的几位近臣和武将们,都忍不住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三个幸运儿。 这样的机遇,一辈子都难得有一次。 张束止悄悄向凌涛竖起拇指,得到后者百感交集重重的一点头。 由于比武只是点到为止,并未造成过分重伤,萧青冥同时从中再次挑选了几名有过突出表现的士兵,赐了数名伍长、百长,其余人则赏赐金银,最后命人将其他参与比武受伤的士兵带下去就医。 没想到输的也有赏赐,四周围观的士兵们议论得更加兴奋,越发按耐不住了。 在皇帝亲口宣布明日比武继续时,人潮的山呼声达到了顶峰,几乎要把大营掀翻。 第一轮比武,对大部分人而言可谓皆大欢喜。 萧青冥兑现了自己战前的承诺,极大鼓舞了禁军士气,保住了秋朗,顺便还赚了个体恤将士、赏罚分明的好名声。 最重要的是,将军队的将官任命大权,顺势而为收拢在自己手里,在万千底层士兵的拥护下,文臣们没有插嘴的余地。 唯独那些勋贵武官是今日唯一的输家,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损失了几个同僚,还在自己手下的士兵面前,威严扫地,领着人气势汹汹而来,灰头土脸而去。 ※※※ 当晚,徐都统和他周围一众军官默默回到自己营中,人人脸色皆不好看。 徐都统恨恨一拍桌子:“今日实在失策!本以为十拿九稳,必定能逼得皇帝退步放人,没想到,那位居然早有准备!” 另外一个都统惴惴不安道:“你们说,陛下是不是有意要下套对付我们?今日之事,我们完全被陛下牵着鼻子走。” “可不是吗?若只凭空额这件事,就要定我们吃空饷的罪,那个秋朗根本没有胜算。只要他敢说,我们必告他一个诬告之罪!” “谁知道陛下压根提都不提此事……” 其中一个都统想了想,道:“末将倒是觉得,此局是我们略胜陛下一筹!” 一众将领眼前一亮:“这话怎么说?” 那人清了清嗓子,道:“大家想想,从一开始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希望陛下不要追究空饷一事,得过且过,一切如常吗?” “现在,我们的目的不是达成了吗?那个秋朗没有死咬着空额一事不放,陛下也没有要将此事追查到底的意思,反而安抚了禁军,安抚禁军,不就等于安抚我们吗?” 听了这番分析,众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诸位试想,今日我们带着大群人马威逼秋朗,不就如同变相威逼他背后的陛下?可是陛下他没有惩罚我们!反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徐都统也想明白了,眼中精芒闪烁,重重点头:“不错,虽然陛下惩治了一营二营,此举可看做是为保全秋朗,不得已而为之,否则的话,今日该被罚的,就是陛下的爱将了。” 他哼的一笑:“皇帝终究还是知道轻重,对我等有所顾忌的。看来,今日之局,我们与陛下扯了个平局。” 其他几个都统同时露出笑容,奉承道:“还是徐都统心思缜密,日后我们可以心安了。” “便是靠那比武,得了几个都统和指挥使的位置又如何呢?若不肯听我等号令,那位置又能坐稳多久?” “正是如此。” 徐都统正暗暗自得,忽而瞥见后方的手下指挥使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一沉:“左四,你说说。” 左手只有四根指头左四愣了愣,勉强回过神,应付地点点头:“都统说的是。” 徐都统顿时有些不悦,他皱着眉不说话,只把他看着。 没成想,等到的不是手下指挥使的小意赔笑,反而是一声不冷不热的提问。 左四淡淡道:“明日大比武,想必不少人觊觎最后那个空缺的二营都统之位吧?若是再有一个指挥使参加比武得胜,那个位置,陛下会继续给吗?” 此话一出口,营帐中顿时为之一静。 几个都统和指挥使们的神情,各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方才再如何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也改变不了今天有一个指挥使,一朝鲤鱼跃龙门,跟他们平起平坐的事实。 三营都统肺都要气炸了,那个李指挥使正是他的手下,兢兢业业替他干活十多年,自己自问待他不薄,没想到一声不吭的,在全禁军面前大出风头,被皇帝亲自提拔。 这样的荣耀,如何不叫人嫉恨? 三营都统脸都没处搁了,只怕全禁军都要看他笑话。 徐都统眯起双眼,冷冷盯着左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左四缓缓拂过曾经为这位上司断掉的小指缺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末将跟随都统您,也有快二十年了。昔年您曾承诺过,若将来有空缺,必保末将往上更进一步。” 左四缓缓环视周围,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何不为自己一争?总好过,被莫名其妙什么小兵,爬到自己头上来好吧?” 他冷笑一声,提着佩剑就离开了营帐。 在他走后,其他几个指挥使越发神色尴尬,但眼底也隐隐有蠢蠢欲动之色。 这些空缺的官位,如同一个个胡萝卜,就那样吊在众人眼前,每个人都能看见,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 自都统以下,对所有人都有吸引力,唯独对他们几个老资格的勋贵都统不利。 徐都统看在眼中,脸色铁青,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 “难道这些……都是陛下早就预料到的吗?” 就在徐都统心慌意乱,忐忑不安时,类似的上司与下属的冲突,同时爆发在了好几个营帐中,更有甚者,甚至发生了肢体冲突。 按禁军的军制,将领往往对下属有绝对的控制权,若是性格懦弱的手下,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凡中层军官稍有野心,这种单方面的压迫和掌控关系,就会变成长期的积怨。 被长久压制的死水,一旦有了出口,必有井喷之时。 ※※※ 皇宫,御书房。 萧青冥揉了揉胳膊,放下朱笔,蹙眉看着跪在他面前的秋朗:“起来吧。今日之事,非你之过。” 秋朗紧紧抿唇,冷硬的侧脸线条绷出颧骨的形状,沉默半晌,微微垂下眼睫:“陛为何不对那些败类动手?他们说的都是颠倒黑白的鬼话。” 他暗自瞥了一旁老神在在的莫摧眉一眼。 后者冲他挑了挑眉,笑吟吟道:“可别看我,我只是执行陛下的命令,陛下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陛下让我只去那两个都统家,我就绝不多跑一个。” 秋朗挪开视线,不屑一顾。 萧青冥隐隐感觉这两个英灵之间似乎有些不对付,颇为意外。 他靠上黄花梨木椅椅背,那里垫着书盛放的一个柔软的锦绣靠垫,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着太阳穴。 “朕昔年曾猎一头鹿,箭头射中了它的后腿,它倒在那里,不能动弹,就在朕上前准备拿下猎物时,这只受了重伤的鹿突然暴起,鹿角撞伤了我的胸口,跑了。朕不得不修养了好些时日。” “从那时起,朕就明白,一旦要出手,必定得一击必杀,决不能给猎物任何反抗的机会,否则,后果未必是自己能承受的。” 萧青冥顿了顿,秋朗和莫摧眉都望着他。 他话锋一转,朝秋朗道:“明日比武,你也上场吧。” 秋朗一愣,以他的实力,一旦下场,其他人都只有横着出去的份,他不明白皇帝此举有何意义。 莫摧眉眼珠微动,神采奕奕望着年轻的君王,跃跃欲试:“陛下,那臣也可以吗?” 萧青冥轻轻一笑:“当然。就让禁军和朝野上下都给朕睁大眼睛看看,你们的实力。” “日后,谁敢轻视于你们,便如同轻视朕!” 两人同时面露动容之色,秋朗动了动嘴唇,握紧了腰间佩剑,没有说话,唯独眼神再次变得坚毅起来。 莫摧眉屈膝跪在他身侧,面朝君王顺从低下头颅,嘴角弧度网 第31章 震慑全场 短短一日,全军大比武的消息就闹得沸沸扬扬,除了禁军大营,就连京城百姓都听说了军营在举办比武的盛事。 爱听八卦和看热闹大约是老百姓的天性,可惜禁军大营森严,他们进不去,但并不妨碍大家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对道听途说来的小道消息,描绘得唾沫横飞绘声绘色。 “你们有没有发现,现在皇帝好像经常跟武人厮混在一起。” 茶馆里,三三两两的茶客一边喝茶一边议论着。 “可不是嘛,我有个亲戚在禁军当差,听说当今圣上身边跟着的几个红人,都是武人。” “不是说宣武门前簪花着绿才是好儿郎?莫非如今风向变了?听说陛下钦点的那个探花郎,都失宠下狱了,真是伴君如伴虎……” 旁边一桌坐着几名着青衫戴头巾的书生,忍不住冷哼一声,道: “常言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群斗大字不识的武夫,靠着一些嬉戏的武技取悦君上,与那些以色侍人的幸佞有什么区别?” “自本朝开国以来,文为尊武为卑的规矩已有百多年了,半个月前,听说宫里还爆发过武人引起的骚乱。” “圣上不好好整治这些武夫,竟然还越发亲近,心思不放在朝堂上,整日往禁军跑,算什么事?” 另一人忍不住反驳道:“还不是因为燕然势大,陛下笼络武夫也是没办法吧。难道燕然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你能上?” 那人反呛:“燕然势大,还不是因为那些武人不济事?每年耗费那么多粮食饷银,却连连失地,一败再败。”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行你上啊!” “我等读书人怎能与那些粗人相提并论?下次科举才是我等的战场,来年若是高中,日后朝堂上我必定劝服陛下,重君子,远小人,行仁政,待来日众正盈朝,百姓人心归附,燕然失道寡助,必定臣服于我大启国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间门,突然自旁边飞来一只茶杯,不偏不倚重重落在桌子一角,茶杯底竟然陷进了桌面,砸出一个浅坑。 几人一愣,回头却见另外一桌坐着三个武夫打扮的军人,各个身材高大威猛,正面色不虞地盯着他们。 几个书生跟他们比起来,体格如同小鸡仔般,完全不够看,方才大放厥词的书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小声嘟囔一句:“粗鄙之人,有辱斯文。” 一溜烟跑了。 那三个军人正是凌涛、张束止和叶丛。 张束止摇摇头,无奈道:“凌涛兄,陛下让你在禁军清扫马厩是为了磨你的性子,让你修身养性,你怎么还是这么冲动?” 凌涛头上戴了一顶帽子勉强遮住秃顶,他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搁在桌上做赔偿,嘴巴咧起来,大喇喇道:“我已经收敛很多了,这要是搁以前,我必定要跟他们好好理论理论。” 叶丛低头喝口茶润喉,叹口气道:“其实他们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没必要生气,我倒是觉得自从燕然一战,风气已经好转不少,尤其是京城,若是在外州,有的自诩风雅的茶楼店家,甚至未必让我们这些武人进来喝茶。” 张束止和凌涛齐齐沉默了一下。 凌涛扭扭捏捏道:“我也不是生气他们嘲讽我们,我只是不爽他们诋毁陛下。” 张束止是经历过逼宫的,好笑道:“哟?你怎么不骂陛下了?” 凌涛搔了搔头,道:“我也没那么拗吧?那还不是……被些胡说八道的风言风语误的。不过说起来,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陛下怎么跟过去传闻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呢?” 张束止:“我也觉得奇怪,曾经还与摄政大人议论过此事。” 两人同时好奇地看过来:“摄政大人怎么说?” 张束止为难道:“我觉得像是某种癔症,五年前陛下落水烧坏了脑子,后来被童顺那么一刺激,又好了。但是被摄政大人否决了,他也十分疑惑,但也找不到别的解释。” “这事便没人提了,反正陛下没被人掉包,现在不是挺好,何必深究。” 叶丛摸了摸下巴,道:“我在军中倒是听过一种说法,你们听过鬼缠身吗?” “……我只在聊斋鬼故事里听过。” “嗐,差不多就那意思,说是人体阳气衰弱,阴气旺盛的时候,祭奠往生者时,特别容易被阴鬼缠身,阴鬼专爱吸人阳气,陛下过去五年浑噩是因为被鬼缠身了,那个皮囊里的其实是阴鬼,而不是陛下。” 凌涛有些懵:“可陛下身为真龙天子,应该是世上阳气最重的人了,天子之气还镇不住阴鬼?” 叶丛一摊手:“所以说陛下到底是天命所归,这才赶跑了阴鬼,换做普通人早就被吸干阳气死无葬身之地了。” 凌涛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你这么一说还有点道理。那阴鬼还会不会又找上陛下?” 叶丛严肃道:“我也不知,但只要保证陛下周围阳气旺盛,想必任何魑魅魍魉都不敢靠近陛下的。” 凌涛着急道:“那怎么让陛下周围阳气旺盛呢?” “你们想,皇宫哪里阴气最重?自然是后宫,陛下自从恢复以后,听说日日都睡清和宫,再也没去过后宫。” 叶丛一拍胸膛,一本正经道:“让陛下少去后宫,我等阳刚武人多多拥簇在陛下身边,自然阳气最旺!” 张束止:“……” 凌涛:“……” 两人觑眼看他:“想当天子近臣就直说,我们读书少你可别蒙我们……” 叶丛咳咳两声:“这不是军中的流言吗?我也就那么一说,要不,你还是去请教摄政大人吧,大人学富五车,一定知道办法。” “比武时间门差不多,咱们也该回去了。” ※※※ 彼时,正在禁军校场准备观看第二比武的青年皇帝,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书盛手里抖开一件狐裘大氅,小心为他披上:“天还凉,这儿风大,陛下仔细着凉了。” 萧青冥摆摆手,望着远处黑压压摩拳擦掌的人群,微微一笑:“看来今日参与比武的禁军很多嘛。” 书盛应道:“是的,自从昨天您亲口赏赐将士后,一天之内,报名大比的禁军将士就超过了五百人,到了明日,只怕还要翻上一倍。” “而且不止是士兵,很多百长伍长,甚至还有几个指挥使都报名了。” 萧青冥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黎昌和喻行舟:“越多人参与越好。以后类似的活动,可以定期组织,一年一次就不错,奖励不一定是晋升,也可以是奖金,奖牌,荣誉称号。” “总而言之,不能老觉得武人天生低人一等,这种风气一定要扭转。” 黎昌欢喜地赞同道:“陛下所言甚是。” 喻行舟眼中也带了笑意,饶有兴趣地问:“陛下打算如何做呢?” 萧青冥指了指前方搏击正激烈的校场,不疾不徐道:“便从此刻开始。” 随着周围观战的将士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又一批幸运儿获得了胜利。 由于今日比试人数众多,五百余人分成了十个组,同时进行大比武,每组决出战斗到最后的五人,再进行最终决赛。 很快,决赛的计时香被点燃,各组的获胜者准备下场。 忽然,禁军士兵中隐隐传来一阵骚动。 “咦,那不是三营的都统大人吗?他怎么也参加比武了?” “何止了,你瞧那个组,还有另外那个,竟然有三个都统?!” “对上指挥使已经够呛了,谁敢跟都统大人比武?嫌活得不耐烦了?” 议论声渐渐传到看台上,萧青冥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怎么,这些人终于坐不住,宁可脸皮不要,也要下场了?” 凌涛暗骂了一声:“这些混账,都身为都统了还要跟小兵争,真是丢禁军的脸。” 徐都统站在校场边缘,顶着周围异样的视线,目不斜视地望向看台,一言不发穿上甲衣。 昨晚和几十年的老下属几乎闹翻后,徐都统横竖睡不着,终于想出了这个损招。 既然皇帝说无论出身都可以报名,那么都统自然也能参加比武。 他们倒不是要那几个空缺的位置,而是无论如何,都要拦住那几个敢背叛他们的手下们! 三营都统因为昨日李指挥使升职为一营都统的事,沦为全军笑柄,试问其他几人,谁愿意同他一样? 以都统的身份亲自下场比武,就是要告诉所有禁军,他们依然是都统,是禁军高层,也是真正掌控着禁军的最大势力! 那些他们一手提拔控制的指挥使们胆敢背叛,就一定会被狠狠教训,看谁还敢藐视他们在禁军中的权威。 军队这种血气方刚的地方,自然要靠拳头说话。 几个都统虽是养尊处优的勋贵子弟,但常年在军中,一身武力也不容小觑。 更重要的是,哪个士兵、军官不认得他们?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便是自负武艺的士兵,又有几个有那个胆子,敢向常年积威的都统大人挥拳? 只怕光是一个气势威吓的眼神对上,勇气就已经先丧失了一半。 一切也正如徐都统预料的那样,初比,但凡他所在的附近,根本无人胆敢靠近,甚至任凭他一拳撂倒一个,也几乎没人敢还手,轻轻松松就拿到了决赛资格。 几人神态从容地站在场地边缘处,随意地揉捏着手腕和拳头。 底层士兵们都在为前途拼命争口气,他们却如同来看戏消遣般,只盯住左四等几个指挥使,只等着抓住他们,再往死里打。 萧青冥稍一抬手,秋朗和莫摧眉同时踏前一步。 青年帝王眯了眯眼,笑意和蔼:“既然几位都统大人都在,你们就去陪他们玩玩儿吧。” “是。” 身为天子近臣,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特权,不像几个都统那样去挤占初轮士兵的胜者名额,已是最大的公平。 秋朗取下随身佩剑,交给红衣卫属下,若有所思地瞥了跃跃欲试的莫摧眉一眼。 昨夜他还不明白为何陛下叫他下场,这会才总算懂了。 跟随皇帝越久,他有时越来越怀疑对方是不是有某些预知能力,否则如何能次次算无遗策,把所有阻碍他的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门? 至于身边这个满口恭维油腔滑调、还时不时挑衅自己的家伙……秋朗默默收回目光,虽然并不想承认,但至少在逢迎圣心、溜须拍马这点上,确实不如他。 两人脚踏看台边缘,轻身而起,如乳燕归巢般轻飘飘落入校场之间门,几乎是同时落地。 比试在这一瞬间门就已经开始了,不仅是他们同禁军之间门,也是这对天子近臣之间门。 一旦进入战斗状态,秋朗周身气势陡变,他从不因为对手弱小而怜悯或轻纵,拳出如风,腿鞭如龙,眼神锐利如箭,足以让每个敢拦在他面前的对手胆寒。 他闪电般突入校场之内,如同一柄利剑笔直刺入人群中,不偏不倚,目不斜视,不消片刻,几乎就把校场的混战平直地撕成两半。 凡他经过之处,以倒地的对手为边界,形成了一条真空地带,直直朝着目标穿插过去。 而莫摧眉比起他的直来直往,显得更为优雅飘逸,他身着藏蓝色绸衫,身形如同一道迷幻的影,几乎没有人能在视野里捕捉到他的身影。 能从五百余禁军中胜出的军士,无一不是军中极为优秀的好手,但在这两人面前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所幸的是,他二人真正的目标并非这些军士。 那厢,以徐都统为首的几个将领,已经锁定了背叛了他们的几个指挥使。 沙包大的拳头狠狠砸在左四的脸颊上,左四当即吐出一口血沫子,身形不稳地后退了几步。 “大人,看在这二十年属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您何必苦苦相逼?” “哼。”徐都统冷冷看着他,“连个下属都管不住,本都统将来如何统帅一个营的将士?你敢另攀高枝,就该知道下场。” 左四含恨地望着他,左手仅剩四指气得发颤:“好,属下不敢以下犯上,我认输便是。” “认输?现在后悔,晚了。”徐都统狞笑一下,“不听话的狗,留着何用?放心,我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杀你,但比武一不小心废个手脚,也很正常吧?” 左四瞬间门察觉到杀意,转身就想往人群中央跑,被徐都统一把拽住后衣领,当下就是一击抬膝,去顶他的脊椎骨! 刹那间门,左四瞪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要毙命了,身后猛然一阵劲风来袭,衣领抓握的力道一松。 他堪堪矮身就地一个翻滚,回头一看——徐都统整个人飞起来了?! 左四惊得瞠目结舌,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堂堂营级都统官、有爵位在身的勋贵之后、郡王姻亲,竟然被当成沙包一样抛起来打。 徐都统身材壮硕,着甲时更是看着威猛无比,此刻他被秋朗双手抓住衣领和后腰带,整个人被高高举起,浑然像没有了体重一般,脱离了地心引力腾空而起。 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徐都统还企图还击,拼尽全力与秋朗对轰了一拳。 没想到,秋朗如同在沙地上生了根一般,动都没动一下,反而是他自己手臂剧痛,把自己打退了好几步。 狂风暴雨的进攻接踵而至,秋朗每出拳一次,他就被击飞一次,最后只剩下在沙地上狼狈翻滚、抱头鼠窜的份。 得亏他穿了一身甲胄,否则这连续数拳重击,就算不被当场打死,也得重伤不起。 周围的禁军们全都吓得呆住,他们素闻陛下身边这位秋副统领武艺绝高,曾在城墙上徒手接住燕然太子射来的一箭。 但听说和亲眼见识,完全是两码事。 更何况这拳拳到肉的激烈肉搏,每一声拳头轰出的闷响,都仿佛直接打在自己身上,光是看着都觉得痛。 看看地上的徐统领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样子,众人下意识齐齐后退,生怕波及到自己身上。 另外几个都统有意想去帮忙,谁料眼角一片藏蓝色衣角一晃而过,他们的膝盖弯、腰眼、手肘关节,莫名其妙就挨了几下,浑身发麻。 一个都统勉强回击,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力量是不如自己的,凭是一股巧劲。可凭他的速度,根本碰不上人家一根头发。 不到片刻,腰带忽然一松,他险些被绊了一脚——裤子都差点掉了,周围爆发出一阵闷笑,羞得他又气又急,最后被身后飞来一脚,直接踹出了校场。 秋朗和莫摧眉二人以一种所向披靡的碾压态势,打得几个都统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看得周围观战的人群热血沸腾,大呼过瘾,喝彩和掌声此起彼伏。 在满是青壮的军营中,拳头就是比嘴巴和身份更有说服力。 都统又如何,贵族又如何?在副统领一双拳头之下,不也照样被揍得丢盔弃甲? 满场的欢呼声渐渐汇成了“副统领”三个字的敬称,几个都统舍弃了面子来教训手下,不料反而成了成全秋朗和莫摧眉名望的踏脚石。 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徐都统,趴在沙地上认输求饶,四周欢呼声到达了顶峰。 这些年来,被吃空饷、喝兵血,被压迫欺辱,多少底层士兵和中下层小军官们受过他们的鸟气? 现在终于有人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秋朗立在原地不动如山,一双冷傲的眼默默朝着看台上望去。 莫摧眉左右四顾激动的人潮,颇有些酸溜溜地想,果然还是拳头和力量更能点燃热情和气氛呢。 随着计时香即将燃尽,秋朗和莫摧眉直接离开校场,一路走来,禁军们自觉为他们让开道路,目光里满是热切和崇拜。 就连看台上一众文臣武将们,看他二人的眼神也截然不同了。 今天之前,不知多少人对皇帝突兀提拔两个身份来历不明的江湖草莽,颇有微词。 绕开吏部,绕开文武科举,绕开大臣举荐,和一切不成文的人事任免规矩,虽说是皇帝的特权,但就这样被皇帝强行收拢权利,大臣们不成了朝堂上的摆设? 更何况,谁又愿意一介布衣草根,突然空降压在自己头上呢? 火烧燕然大营时,两人虽曾立下功劳,可毕竟无人亲眼看见,直到此时此刻,于万千禁军眼前,上演了一场硬碰硬的实力碾压大戏,打得众人毫无还手之力。 所有人都无话可说,只能捏着鼻子赞叹一声陛下用人的眼光真准。 看台上,喻行舟侧过脸,朝着萧青冥微微笑道:“恭喜陛下,得了两员猛将。陛下眼光独到,令臣佩服。” 萧青冥矜持地勾了勾嘴角,将难得的夸奖笑纳,心下难免生出些得意,不愧是他寄予厚望的宝贝卡牌,没给他丢脸。 谁知道又听喻行舟下一句接着道:“若是陛下能早些招揽这两人,想必那童顺和探花也不敢谋害陛下了。” 萧青冥:“……” 他不动声色瞥他一眼,喻行舟唇角扬起一点浅浅的弧度,眼波流转,似笑非笑把他望着。 萧青冥挑眉,靠在椅背上,懒洋洋斜睨着他,抬手招来书盛:“再给老师来盘瓜子,没看碟子空了么?” 书盛愣了愣:“呃,是……” 两人斗两句嘴的功夫,秋朗和莫摧眉已然回到看台。 再过得片刻,校场铜锣声响起,最后的优胜者们也成功突出重围,和四周观战的禁军们一样激动不已。 萧青冥长身而起,在看台台阶边驻足,十个胜出的禁军将士恭恭敬敬跪在台下,怀揣着兴奋和忐忑,等待着皇帝的恩赏。 萧青冥深邃的眼神左右环视一周,如沸的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 “诸位不愧是禁军中千里挑一的优秀军士,你们此刻能来到朕面前,足见诸位的胆气,勇猛,实力,和一颗不服输的进取之心,一样不缺,禁军拥有诸位,朕甚是欣慰。” “今日,朕不仅仅要赏赐你们这些优胜者,还要兑现朕的第二份承诺。” 众人一愣,有些被惊喜砸中的不可置信,还有别的赏赐吗? 台上,一众侍卫抬着几口大箱子重重落在地毯上,依次打开,垒得整整齐齐的饷银在灿烂的阳光下,银光四溢,几乎耀花了所有人的眼。 萧青冥微笑道:“朕曾承诺战后犒赏三军,所有参与守城一战的将士,自然人人有份。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朕会派人按照功劳和贡献的高低,陆续发放。” 这些,给他们这些底层小兵的吗? 士兵们如同置身梦中,目眩神驰。 看台上的文臣们纷纷皱起眉,交头接耳。 礼部尚书崔礼小声问:“陛下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 户部尚书钱云生叹口气:“大概是抄家抄来的,听说那几个都统和指挥使,家里被抄了个精光,连一个铜板都没给剩下。” 崔礼哦了一声:“那也不够全军的赏赐吧?” 钱云生嘴角抽搐一下,无奈道:“所以我还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崔礼:“?” 两人话还没说完,萧青冥又开了口:“在此之前,朕还有几句话,借此时机,想与在场诸位分说。” 在场所有人,包括禁军士兵、预备营、大小军官,还有一众文臣武将们,全部把目光聚焦到青年帝王身上,聚精会神听着接下来的讲话。 萧青冥扬声道:“朕知道,本朝以来一直奉行文贵武贱的观点,大部分士兵原本也不是真心愿意当兵才入伍,而是家中实在无路可走,只好靠卖命来混口饭吃。” “但朕以为,当兵不是可耻的事,军人就该有军人的荣耀和信仰。” 萧青冥目视远处,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士兵间门一阵阵骚动和议论声,又很快被专注倾听取代。 “若只为升官发财,饷银和一口饱饭,强敌当前,自然处处是逃兵、降兵和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哪有战斗力可言?” “越是吃败仗,越叫人看不起,越是被看不起的,才去当兵,将来又如何练就强兵,与敌人抗争?” “朕认为,军人应当比普通人有更加值得尊重的地位才是。” 看台上叶丛等一众武官们听见萧青冥这番话,诧异对视一眼,下意识便挺直身板,面色都有些激动。 在茶馆里被读书人奚落,他们除了无能狂怒,也只能受着,但听到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亲口做出如此高的评价,他们先是茫然,继而不可置信,甚至惶恐不安。 他们真的配吗? 高层的将领哪怕遇见比自己官阶低的文官,也要行叩拜大礼,低于三品的武官无资格进殿早朝。 被百姓唾骂贼头军,被太监当众打板子,被文官呼来喝去,被上级动辄打骂。 明明打了胜仗,被人当众嘲讽,反而要反思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被常年克扣军饷也默默忍受视为平常。 被抛弃、打成残军,收到军令时也得把生死置之度外,马不停蹄回来援助抛弃了他们的人。 这群懦弱的、沉默的、卑微的乌合之众。 也是勇敢的、激昂的、崇高的悍勇之军。 不远处,站在末尾的新任指挥使陆知,默默望着那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脸容肃穆,一时间门,过往无数委屈和心酸浮现心头,内心五味陈杂,百感交集,委实难以言说。 明明皇帝就是那个最漠视他们的人不是吗? 为何能说出这番话来呢? 文官们隐隐露出了不赞同的眼神,但此刻他们哪里敢说话。 萧青冥顺着看台的台阶,一步一步朝着下面跪着的军士走下去,书盛有些紧张,立刻跟在他后面,秋朗和莫摧眉也紧随其后。 皇帝在最后一阶台阶停下,居高临下看着伏跪的士兵们,示意他们平身。 “抬头,告诉朕,你们为何当兵?” 几人哪里如此近距离面对过皇帝,紧张地话都说不利索。 唯独身为指挥使的左四还有几分胆气,他知道面前的皇帝是不好糊弄的,一咬牙,大声道: “当兵吃粮!家里少张嘴!” “很好。这并不可耻。”萧青冥用欣赏的目光鼓励他,“你已经是指挥使了,为何今日还要参加比武?是为了争夺都统之位吗?” 左四胸腔内的心脏快要跳出来,浑身都在颤抖,他知道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前面可能是一条全新的路,也可能是万丈悬崖。 他决定赌一把,用他沉默顺从的过去二十年,和断去的那截小指。 “不仅如此,末将是为了——”他余光突然瞥见了被士兵搀扶在一旁的徐都统等人,他们用尖锐的、警告的眼神死死盯住了他。 左四牙齿忽的开始打颤,他眼前一阵晕眩,回过神时,那一直藏在心底二十年的怒吼已经冲破喉咙,脱口而出: “讨要一个公平!” 第32章 讨还公道 为了公平! 左四喊出最后一个音节时甚至破了音,尖锐的吼声在人群上空传出去老远,哪怕不用喇叭和传话,台下四周的士兵们也听得一清一楚。 这个词汇,从未在底层士兵们的人生中出现过,陌生得叫人心酸,像是洪水开了闸,无数士兵们腾起心有戚戚的震动。 “我们百长听说是哪个将领的姻亲,平日里叫我们这些人给他当苦力不说,有一次他瞧上了一个小兵的媳妇,竟然要抢,那位小兵誓死不从,结果得罪了对方,被狠狠打了一顿赶出禁军,伤得床都下不了,媳妇还是被糟蹋了,告状也无门,谁理会我们这些武夫呢,唉……” “前几月好不容易发了饷银,本来也没多少,上头几个军官就叫我们给他们买酒买肉,还要跟他们一块赌钱助兴,没一会就输了精光,还被破欠了一堆赌债,家里穷的都快过不下去了……” “昨天我们长官私下暗示,谁要报名参加比武,就要送礼给他,我们同舍的张大宝本来是大家都看好的,可惜没什么钱买礼物,就佘了一串腊肠送去,还被狠狠奚落了一通,名也没报上……” “唉,我们这些大头兵被上头的欺负惯了也就罢了,指挥使不已经是了不起的大官了吗?难道还会被人欺负?” “这年头,大鱼吃小鱼,他们平日里不就吃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吗?总会被更大的吃的……” …… 开阔的校场上,远处穿着黑灰色军服的士兵们,如同一片汹涌的、灰色的海,攒动的人头破波浪起伏。 左四深深呼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双手不断握拳又松开,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抬头看向台阶上的青年皇帝。 明黄的龙袍衣摆绣着飞舞的巨龙,是周围黑灰色交织的人潮中,唯一一抹明亮的颜色。 萧青冥负手伫立在台阶上,始终用一种平静且笃定的眼神,耐心地等待着左四。 他不过静静站在那里,一股坚定而强大的气场,自然而然于他眼中沉淀,沿着四周悄然蔓延,山岳般沉稳,深海般莫测。 左四迎上这样的无声的鼓舞,顿时仿佛找到了依靠,整个人渐渐安定下来,那些作威作福十多年的都统们,似也没那么令人恐惧了。 左四勇敢地回瞪了徐都统一眼,再次朝着皇帝恭敬下拜:“回禀陛下,末将乃是四营徐都统座下指挥使,姓左,诨号左四。” “末将在多年前曾经是武举人出身,后来机缘巧合,因护卫徐都统断了一指,便跟随徐都统身边,有将近一十载。” “这些年表面风光,实则被其驱使如同狗彘,不仅是末将,包括末将的家人都是徐都统的杂役,不仅要伺候他,还要替他四处捞钱孝敬。” 一旁被亲兵扶着的徐都统脸都气白了,顾不得皇帝在,指着左四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可带你不薄,你这个见利忘义的白眼狼!” 左四冷笑一声,不理会他,越说越顺,将这些年的老上司的贪婪跋扈和自己的忍气吞声,倒豆子一般尽数道来: “他在外面借职务便利开设赌庄和钱庄,拿下面的禁军士兵给他充当打手,禁军如同他家开的一样。” “每每发下饷银,他自己先克扣一半不说,剩下的层层盘剥完,发到士兵手里不过堪堪果腹,这些还不够,他甚至还要叫下面的指挥使、军官们去他的赌庄玩乐,输了就在他的钱庄借贷。” “签字画押后,他们的就有了把柄在徐都统手里,就算不愿,也不得不事事听从对方。” “他有爵位在身,又有宗室姻亲做靠山,根本没人敢把他如何,这么多年,他伙同其他勋贵都统,拉帮结派,将禁军视作禁脔,谁敢稍微忤逆,便会遭到报复。” “禁军上下,大部分将士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名义上,黎昌将军是禁军统领,但黎昌将军任职尚短,只负责操练和战术,其他那些阴沟里的腌臜事,黎将军根本无暇去顾及。” “靠着这些手段,他笼络了一大批同伙,把持禁军将领的升迁,调任,还有粮食和军饷,此次燕然大军围城之前,禁军空额就已经非常严重。其中还有许多靠着关系和塞钱,进来充数的老弱。” “徐都统不但善于笼络人心,还将吃空饷喝兵血得来的利润,上下疏通打点关系,这么多年,从来没人敢揭发他!” “你血口喷人!你竟敢在陛下面前诬告上官?你有什么证据!” 徐都统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浑身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他周围拥簇着他的其他都统和军官们,脸上的神色一个比一个忐忑不安,只是勉强色厉内荏地破口大骂着。 萧青冥把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淡淡笑了笑,玩味地盯着左四:“朕竟不知,禁军中还有此等一手遮天的人物。既然从来无人敢揭发,为何你今日就有勇气当众揭发了呢?” “你要知道,诬告上官的罪名,可是非常严重的。若是民间,不管是否是事实,都要滚一遍钉耙。” 左四恨声道:“末将所言句句属实,军中无数士兵可以作证,就是滚钉耙我也认了!” “这些年迫于无奈,末将也曾助纣为虐,当了他的鹰犬,陛下若要治罪,末将无话可说。末将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深知在军中讨生活的不易,他这些年的压迫和苛待,我都忍了。” “末将曾考过武举人,自问一身武艺在禁军中也算出类拔萃,可一十年来,蝇营狗苟,被上官当做杂役使唤,从无出头之日。” “好不容易等到陛下开恩,末将不过想抓住这个机会,可那徐都统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使阴险手段,想要废掉我。” “若非秋副统领出手救我一命,大概现在末将已经是个残废之人了,军中的残废,同死人有什么区别?一十年来我自问兢兢业业从不怠惰,却要换得如今下场,是可忍孰不可忍!” “陛下!”左四拜倒在地,重重磕头,激动大喊。 “我等禁军大多都是穷苦出身,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当兵,无非为了吃口饱饭。军中多有不平,大家伙能忍都忍了。” “我们怕的不是一时的不公,而是,即便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尊严扫地,却永远都看不到半点希望!” 看台上众臣皆尽沉默不语,黎昌再也无法安坐,神色感叹且愧疚,起身向皇帝告罪:“陛下……” 他刚一开口就被萧青冥抬手打断。 “舅舅,你也有诸多难处,朕都明白,无需多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样的风气,不是你一个将军,或者几个大臣有心就能改变的。” 他垂眼看着伏跪在地的左四:“你还有何要求吗?” 左四仰起头,大声道:“末将虽得优胜,但并不为晋升,只恳求陛下惩治徐都统,还禁军一个公平!” 左四一番恳切肺腑的言辞,早已在禁军中疯传,徐都统多年来把持禁军,作威作福,谁不知道? 大伙还要在禁军讨生活,敢怒不敢言罢了。 有了一个指挥使开头,更有声威日隆的皇帝陛下亲自坐镇,很快,就有第一个,第三个敢于直言的禁军站出来告发。 他们有的露出被责打得血肉模糊的皮肉,有的拿出了被强迫画押的借条和房契地契的抵押书,各个情绪激动,每说一件恶事就有更多人响应。 告发的人越来越多,场面几乎成了一面倒的声讨大会,连比武都忘记了。 广场上沸腾的人声越来越嘈杂,最后不知谁在人群里大喊了一声“要公平”,千万底层士兵的心声在这一刻汇聚成山呼海啸般的吼声,气浪几乎要把营地掀翻。 “我们要公平!” “惩治徐都统!” “陛下替我们做主!” 人群开始不自觉地朝着皇帝所在的看台挤过去,那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缓慢而坚定得压过来。 负责护卫的宫廷侍卫们瞬间头皮发麻,不断用横起的长枪拦在身前,勉强阻隔着这些过于激动的禁军。 看台上下的文臣武将脸色都变了,尤其是一众文臣们,哪里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就算是燕然大军围城时,虽来势汹汹,好歹也有一座百年不坠的坚固城池保护他们。 哪像现在,周围连一块砖都没有,只有一座光秃秃的看台,那些奋力维持秩序的侍卫们,仿佛随时都会淹没在群情汹涌的人潮中一样,不能给他们一点安全感。 礼部尚书崔礼的脸色有些发白:“我就说不能让这些没规矩的武夫得势,万一他们冲上来,可怎么收场……” 户部尚书钱云生肥墩墩的屁股下仿佛长了钉子,坐立难安:“陛下怎能如此妄为,难道还想清和宫门前发生的事再上演一次吗?” 他的抱怨被不远处的张束止和凌涛等人听见,两人皱了皱眉,也不敢反驳。 后者黝黑的面容有些尴尬:“怎么办?要不把陛下劝回来吧。” 张束止够着脖子张望一会,叹口气道:“陛下可不是轻易听劝的人,再等等看情况吧。” 此刻,方才还垂死挣扎,一口咬定是诬告的徐都统,已经彻底慌了神。 他无助仓皇地左右四顾,无数双憎恨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射到他身上,如果这些视线可以化为利箭,恐怕他早已被射穿了无数个窟窿。 那些老资格的勋贵军官们,都惶恐得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平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过。 哪怕之前秋朗要清查名册空额,他们也总觉得会有朝廷的大人物出面,为他们兜底。事实上,陛下也确实在此事上拿他们没有办法。 就在昨天,徐都统都还自信满满,觉得此局是他们胜陛下一筹,哪怕贵为九五之尊,也不能强行处置他们。 哪里料到今天,皇帝居然利用左四这些不得志的指挥使,还有那些下贱又无知的泥腿子们,当众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平日里那些唯唯诺诺,被他们一个眼神就吓得不敢动的士兵们,像是突然长出了胆子。 在他们的包围下,徐都统简直觉得自己危如累卵,随时都可能被这些泥腿子扑上来撕碎。 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在这种时候救他们,连看台上那些高高在上的朝中重臣们,都对这样的态势感到害怕。 那些达官贵人们更是视他们如弃子,哪里敢在这种时候跳出来给他们出头? 前一天,还是他们依仗自己的都统身份,鼓动底层士兵们向皇帝发难,挟人多势众之威,要求处置秋朗。 谁能想到才过一天,皇帝就轻松让双方的角色互换了。 今天被万众唾弃的,转眼就成了他们自己。 徐都统等人被四周震天的喊杀声彻底吓傻,仅剩的求生,促使他们连滚带爬地爬到台阶下,趴倒在皇帝的脚边,声泪俱下地哭诉: “陛下,救救我……我知错了!” 他一边哭着求饶一边磕头:“陛下,末将家一脉单传,求求您看在末将先祖曾是从龙之臣的份上,留我一条贱命吧!” 他刚要伸手去拽皇帝的衣角,书盛一个激灵,上去就是一脚,将他的手猛地踹开,生怕对方情绪失控暴起伤人。 “陛下岂是你这等败类能碰触的?” 徐统领本就受伤不轻,这下更是气都差点喘不上,他鼻涕眼泪流了一地,绞尽脑汁地想保命的办法。 “陛下!那些军饷不是我一人能吃得下的,您一定还想知道背后还有哪些大人物吧?” “陛下,只要您肯留我一命,保证不杀我,您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您的!” 越是危急关头,他的脑子越是转的飞快。 转眼之间他就理清了自己的价值,对,他还有价值! 只要他对皇帝还有用,皇帝不光不会杀他,说不定还会保护他。 之前听说曾谋害过陛下的探花郎都没死,自己对皇帝忠心耿耿,无非只是犯了一点寻常将领都会犯的小错罢了。 徐都统眼中重新焕发出希望的光芒,卑微乞求地仰望着台阶上的青年帝王。 萧青冥以一种意味难明的眼神俯视他。 一旁早已豁出一切的左四,瞬间心里凉了半截,他茫茫然看向周围同样愤怒的士兵们,又看到那群悄然松口气的都统们。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败类总能找到特权。 从前依仗勋贵身份作威作福,天大的恶事也做尽,现在好不容易用自己前途尽毁为代价,换取陛下主持公道,这些人依然能保住性命。 甚至将来有一日,利用他们背后的能量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可是那些被他们残害过的人呢?无法在军中立足的自己呢? 左四张了张嘴,最后只落得一声绝望又释然的苦笑。 看台上,站在末尾的陆知凌涛等人,皆尽面色阴沉。 作为曾经的幽州军士,禁军中底层士兵们所经历过的一切,他们都经历过,甚至地方天高皇帝远,来自上层的压迫比起中央更加肆无忌惮。 陆知印象中,只记得唯一一个会为他们这些底层士兵主持公道的,只有昔年幽云府的知府大人。 那是一个和蔼的、微胖的、说话带着一点北方口音的老爷子。 可这样的好官,在不断被朝廷否决幽州不可弃的上书后,最终在幽云府破城那日,留下一封血书,悬梁自尽。 朝廷那些大官看重的,永远只是自身的利与弊,谁会在意最底下那群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徐都统。” 台阶上,仿佛是权衡了良久的皇帝终于开口,声线沉稳,不疾不徐。 “依你所说,多一些线索和人证,确实能省下不少力气。若朕仅仅为追查和索回钱粮,你或许是还有几分价值。” 徐都统屏住呼吸,他身后那些都统和指挥使军官们大气也不敢出,心跳如擂鼓,只盼着一丝生还的希望。 萧青冥略微低头,任凭无数或愤怒、或期盼、或失望的目光披在身上,眼神始终平静如一。 他们还来不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忽而听皇帝话锋一转: “但是,朕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你产生了错觉,朕会忌惮你身后那些所谓的‘大人物’?” “难道这天底下,还有比朕更大的人物吗?” 徐都统脸色在青白后瞬间变得灰败,宛如河床干涸后露出皲裂的礁石。 巨大的惊惶和恐惧摄住了心脏,他们僵硬着身子晃了晃,几乎跪不住,只能苦苦哀求:“陛下……我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您看在我在守城中也尽心尽力的份上……” 萧青冥微微眯起双眼:“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们的命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重要。你们是否活着,对朕而言也毫无价值。” “你等多年来把持禁军,公器私用,触犯军法,多行不义,无数将士皆为见证。” 徐都统越来越绝望,整个人崩溃得浑身颤抖打摆子。 萧青冥缓缓抬头,威严的目光略过一张张数不清的面容。 “朕要做的事,只取决于朕想不想做,何时做,与旁人何干?” “正如现在,朕便要为大启真正的有功将士们,讨回公道,将尔等就地正法,与你何干?” 此言一出,徐都统几人如遭雷击,彻底软倒下去。 四周正情绪激烈的士兵们,顿时为之一静。片刻的震惊后,霎时间又爆发出震天的呼声。 左四猛地抬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青冥不再理会这些人,转身朝台阶上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他轻一抬手,秋朗和莫摧眉一左一右自他身侧齐出。 那群早已虎视眈眈的红衣卫随即跟上,挨个将那群软烂如泥的都统和指挥使们一一按倒。 方才在许多士兵们站出来告状时,他们已经默默将每个人的罪行都一一记下,当众宣读。 红衣卫们每宣读一句,后方的士兵们就齐齐叫声好,就连那些隐藏在人群里,尚未被牵连出的中下层军官们,都忍不住露出了羞愧和心虚的神情。 当所有罪行宣读完毕,萧青冥已重新站上看台最高层。 他俯瞰下方重重叠叠的人影,成千上万禁军士兵们都伸长了脖子仰头看他,所有人都在期盼着一个答案,他们等待这天实在太久太久。 灼热的血液在胸腔中流淌,一瞬间,他想起游戏记录中种种令人愤怒不堪的结局。 大厦将倾,众生流离,乱世混战,人命如芥。 冤死狱中的黎昌,屈辱自尽的凌涛,歌舞靡靡的皇室和朝臣,以及,与国殉葬的喻行舟…… 萧青冥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深邃的眼底是一往无前的坚定和势在必得的笃定。 他意有所指地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那些习惯了的,从来如此的,并非就是对的。改变,就从此刻起!” 他目光锋利,扬起的右手重重挥下:“斩。” 随着他话音落下,红衣卫们拔出朴刀,整齐划一的动作,落在校场山所有将士们眼中,如同一幅幅慢镜头的梦境。 刹那间,鲜血迸溅,人头滚滚。 惊骇带来的死寂只是短短一瞬,紧跟着,山呼海啸般向四面八方远远传开,仿佛要把天都捅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台上众臣们再也无法安坐,全数起身,面朝威势煊赫的帝王躬身行礼。 陆知半跪在地,情不自禁偷偷抬头,目光死死盯着皇帝的背影。 视线更远处,是一具具失去了生机的无头尸体,还有欢呼雀跃甚至喜极而泣的禁军将士们。 在这样震耳欲聋的山呼声中,他耳膜如鼓嗡嗡作响,仇恨与钦慕的矛盾反复拉扯交织,全身的血液沸腾,都要逆流一般。 他忍不住想,若是幽云府那位知府大人还在,如今是否会和他一样心绪难言? 亦或是丝毫不归罪于君主,更加愚忠呢? 喻行舟站在离皇帝最近的地方,默默望着他,眼神复杂难明——他的小太子,真的长大了啊…… 他人的小心思,萧青冥没有闲工夫去细究,他示意之前大比武获胜的将士们上前来,挑选了几个表现突出的,给予百长、伍长等低级军官衔。 最后,他目光转向末尾的左四,这是一位指挥使,是从前徐都统的手下,也是他的掘墓人。 左四心情出奇的平静,看到徐都统身死,他满腔的怨气终于平复了,至于皇帝如何处置自己,哪怕是处死,他也没有遗憾。 毕竟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这也是公平的一种。 萧青冥淡淡道:“虽然你首告有功,但同样也违背过军法,升职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继续做指挥使。” “按军规,你应当算从犯,念在你罪行不深,已经悔悟,今天又博得比武头筹,朕暂且保留你的军籍,贬为普通士兵,罚没全部财产,以观后效。” 他朝着头顶秃秃的凌涛一指,道:“跟他一起,去刷马厩去吧。” 左四怔住半晌,才回过神,哆哆嗦嗦伏跪在地,激动难以自已:“谢陛下开恩!” 他重重磕了几个头,抬头时,一片明黄的衣摆落在眼前,霸气的龙纹在微风中时隐时现。 萧青冥低沉磁性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朕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左四愕然一瞬,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回道:“回陛下,小的叫……左遇明,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这个名字不错,日后就不要叫什么诨号了,叫回自己的本名吧,就算是普通一兵,至少也该善待自己。” 左遇明呆呆望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说不出话来。 无论是险些被徐都统所害时,还是壮着胆子揭露他的罪行时,亦或是刚才最绝望茫然的关头,他都只是愤怒,并不曾软弱。 一晃一十年过去了,他都只是四根指头的左四,谁会问一声他的名字呢? 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来他有自己的名字——在他从指挥使的位置被一撸到底,成为一个洗刷马厩的小兵之后。 微风拂在脸上颇有些凉意,他下意识抹了一把脸,摸到一把酸涩哽咽的热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第33章 君恩浩荡 禁军中最大的一伙顽固守旧的势力,终于一举拔除,饶是萧青冥对此成竹在胸,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他的动作够快,又有左四这个意外出现的助力,若是拖得久了,等朝中和宗室里那些既得利益集团反应过来,出手阻挠,只怕又要横生枝节。 现在人都死了,谁又会为了几个死人跟他这个皇帝死磕? 萧青冥暗自盘算一番,除掉这些绊脚石,就可以开展他的下一步计划了。 身后的禁军士兵们还沉浸在喜悦和激动中,久久不肯散去。 他左右环顾他的大臣们,经过今日的威赫,这些大臣们对他的态度越发恭敬了,尤其是那些文臣。 半个月前在清和宫门口逼宫时,一个个振振有词,咄咄逼人,恨不得用唾沫把他给淹了。 现在,当皇帝没有询问他们意见时,至少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和安静如鸡。 萧青冥看向黎昌,温声道:“舅舅。” 黎昌立刻出列抱拳:“臣在。” “燕然围城一战,你功劳最大,朕决意加封你为镇国公,本来,朕也想多留你在京城,可是你离开雍州多时,边关还需你坐镇,朕才放心。” 萧青冥目光挪到叶丛身上,有些犹豫,叶丛之前向他辞行,他没有马上答应,这支幽字旗将领他还有别的用处。 黎昌似看出了他的想法,道:“陛下放心,臣本来也准备向陛下辞行,燕然输了这一战,损失极大,短期内无法进犯,边关比之前缓解了不少压力。” “臣回去以后,没了燕然挑事,羌奴国必定不敢滋扰,叶丛将军和幽字旗可留在京城,补充禁军战力。” 萧青冥笑了笑,果然还是亲舅最疼他:“舅舅所言正合朕意。” 他沉吟片刻,再次开口:“秋朗。” 秋朗踏前一步,垂首行礼:“臣在。” 萧青冥:“镇国公不再兼任禁军统领一职,秋朗升为统领,不再兼任红衣卫指挥使,负责整编禁军,改革军制,重新清查名册,剔除老弱病残和犯过军纪的不合格的军士。” “是。”秋朗没有露出任何不满表情,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时时催促他使用最后的强制命令,反而是干脆利落应下。 这倒令萧青冥感到有些意外,他连哄骗对方继续乖乖打工的理由都想好了三个,哪知连和颜悦色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换上,秋朗就一口答应下来。 也不知是习惯了被他支使,还是在干活干出了热情,发现了新的人生目标。 唉,这么乖这么上道,他这个邪恶的资本家都有点不好意思剥削人家了。 萧青冥那点不存在的良心,象征性地自我谴责了一秒钟,就开始思考如何继续压榨,哦不,是继续挖掘宝贵ssr更多的价值。 萧青冥继续他的点名点将:“张束止。” 张束止一愣,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叫名字,迅速出列下拜:“臣在。” “朕命你为禁军副统领,掌管禁军军事操练和粮饷后勤等日常事务。” 张束止一朝又从校尉升为副将衔,难得有些激动:“是,臣领旨谢恩。” 萧青冥继续扫向下一个,这位幽字旗将领面容冷峻刚毅,在经历过幽州那样惨烈的战乱后,依然能坚守本心,保住最后一面旗帜,继续在边关驻卫。 更是在京城危难之际,不计个人得失与荣辱,毅然率军回援,手下骑兵千里迢迢奔袭,一来就和燕然精锐正面冲撞了一轮,还不落下风,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忠勇人才。 “叶丛,朕有意以幽字旗骑兵为主,组建和扩充一支精锐铁骑,将来好与燕然的披甲骑兵和燕然太子的黑鹰骑抗衡,叶丛,你可有信心担起这个重任?” 方才听见黎昌将军让他留在京城的谏言,叶丛就有了心理准备,本以为最好的结果就是充入中央禁军,守卫皇城,万万没想到,皇帝竟允诺他单独成一军。 叶丛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来能有一天,领着幽字旗打退燕然军,重新夺回故乡幽州。 无数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幻想着那一天的到来。 可惜他不过一介领着一支残兵的败将,无权无钱也无势,若非摄政大人一封调令让他回援京城,只怕一辈子都只能呆在雍州边关吃沙子。 眼下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叶丛激动得双目微红,声音都有些发颤:“是!末将必定不辱使命!” 萧青冥颔首道:“朕任命你为御营骑兵统领,直属于朕,编制暂定一万,日后再慢慢扩充。御营一切训练和改编事务,皆由你负责,你若有难处,直管向朕提。” 御营?一听名字就是天子近卫,地位最高的军队啊。 除了在一旁微笑鼓励的镇国公黎昌,其他几个武将都忍不住流露歆羡嫉妒的眼神。 尤其是凌涛,酸得直冒泡,以前大家都是同级袍泽兄弟,结果只有他犯傻,干了蠢事。 虽说陛下开恩,又把他从小兵提拔为指挥使,但跟升了职的两位昔日好友相比,差距更大了,自己头,还被罚清扫马厩。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叶丛仔细思考片刻,点点道:“回陛下,确实有点难处。” 张束止玩笑道:“你若是领不来这么重要的骑兵,末将很愿意帮叶将军分担。” 其他几个武将迅速跟进:“末将也是!” 那摩拳擦掌的样子,恨不得当场再进行一场比武,争个高低。 “去去!”叶丛啐了他一口,吃到嘴里的馅饼哪里再吐出去的道理,他又不傻。 萧青冥笑而不语,只要不是相互扯后腿的恶性竞争,他倒是很乐意看到手下的打工仔们积极“创优争先”的。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喻行舟一眼,后者仍是温文尔雅的浅笑,以一种细致而耐心的目光把他望着,仿佛丝毫没有因曾听命于他的两个武将,轻易被皇帝截胡而不快的意思。 萧青冥挑了挑眉,不禁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能在对方脸上,找到一点痛失心腹的遗憾呢。 也罢,至少他的老师用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等下次观察到喻行舟又网罗了新下属,他再愉快地截胡好了。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叶丛想了想,朝萧青冥正色道:“陛下,组建骑兵不难,难的是马匹来之不易。燕然草原适合牧马,那里的战马膘肥体壮,个头比中原的马匹天生就更加高大。燕然人也擅长养马,他们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 “而我大启不同,大部分土地都用来耕种,西北草原的马匹劣马多,好马少,想要优质战马须得育种,可是马场又不足,若是向外采买,一来朝廷没有那么多银子,二来,燕然人也是禁止卖战马的。” “燕然的精锐骑兵,像黑鹰骑,大多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就是因为他们战马足够多,这也是为何昔日陛下设计烧毁了燕然大军的军粮,他们也能靠宰杀战马缓解一二。” 萧青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叶将军确实对骑兵了解甚深,朕就放心了。至于战马的事,朕会想办法。” 解决战马的问题,一靠养,二靠买,归根到底还是需要钱,可国库偏偏就是没钱。 萧青冥暗自看了看系统面板那点可怜的内帑,无奈地叹口气,这世上还有比他更穷的皇帝吗? 他充满恶意地扫了一眼台下,方才被砍头的罪臣们已经被侍卫拖走了,还剩几滩血迹正在被清扫。 果然还是抄家来钱快。 其他文臣们注意到皇帝的眼神,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萧青冥又唤道:“莫摧眉。” 蓝衫马尾的俊秀男子面带微笑,顺服下拜:“臣在。” 终于到他了,还以为陛下要将他忘了呢。莫摧眉眸光熠熠,期待地望着自己的君主。 萧青冥这两日一直在思考,这张牌该摆在什么位置,直到今天看到对方抄家抄的如此漂亮,又善于搜罗罪证,比起冷硬高傲的秋朗,少了一分锐气,却多了几分圆滑和狡黠。 秋朗固然出类拔萃,将来必定是一位出色的将军,但某种程度上来说,莫摧眉擅于同三教九流打交道,更会办事,大抵会是一员能吏。 “红衣卫指挥使这一职,朕意属你来担任,往后诏狱由你掌管。” “臣领旨,陛下栽培臣永世不忘。”莫摧眉嘴角轻轻勾起,他曾经羡慕过秋朗的恩宠,如今终于被自己分走了一点。 他悄悄挪动视线,瞥了秋朗一眼,后者脸上无甚表情,注意他的目光,默默把脸转开,只留下一段尖削的下巴给他。 莫摧眉越发笑得眯起了眼睛,这厮,也没有表面上那样云淡风轻嘛。 那些文臣们起初在听到秋朗卸任红衣卫指挥使时,不由稍松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高兴头上悬的利剑被陛下收回,就等来了一个更不好对付的家伙。 昨天徐都统率领禁军反抗秋朗,甚至逼迫皇帝让步,险些给他威逼成功,但凡换一个软弱一点的君主,只怕这位只会直来直去、当面硬撼的前副统领,就真要交代在那里。 若换做莫摧眉,恐怕明面上笑眯眯地跟徐都统们打成一片,背地里暗搓搓给他把家底都翻个底朝天。 这么一想,众大臣们忍不住齐齐叹气,日后的日子越发难熬了。 ※※※ 第三天的比武正常进行,萧青冥没有再现身,但依然不减将士们的比武热情。 有了公开告状惩处军官的例子,数天之间,跑到军法官处告状的士兵,几乎围着营帐绕了三圈还不够排的,甚至还有士兵大着胆子,寻到新上任的两位禁军统领处讨公道。 哪怕只是揭开了冰山一角,暴露在人前的阴暗,也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秋朗没有时间一一处理这些冤屈和纠纷,临时委派了一些在士兵间素有声望的军官,任军法官,借着为士兵们伸冤的机会,揪出了一大批隐藏在禁军中,大大小小的劣迹军官。 以秋朗的处事原则,自然不容包庇,一个军官倒台,拔出萝卜带出泥,背后又牵连出一群,新上任的禁军统领一个都不放过,统统按军法处置,革除了军籍。 一时之间,禁军中下层军官不由人人自危,若是放在前几日,只怕不等徐都统鼓动,他们就要集体造反了。 然而现在,势力最大的保护伞都倒了台,高层将领几乎全军覆没,砍头溅出的血流了一地,擦都擦不干净。 秋朗更是在比武中力压全场,获得了无数底层士兵的崇拜和支持,个人在禁军中的威望完全确立。 中层军官也经历了大换血,哪里还有小军官们反抗的余地? 等待他们的唯一出路,就是去找军法官自首,若是情节轻微,说不定还能保留军籍,去刷刷马厩呢。 随着参与告状和比武的士兵们越来越多,低级小军官们撤换掉了大部分,从前许多默默无名,甚至被欺压过的底层士兵们,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无数士兵靠着竞技中的勇武崭露头角,比武优胜和士兵推举出的新人,迅速挤占了那些声名狼藉又无甚本领的家伙空出的位置。 换血的过程持续了不少时日,秋朗重新清查名册空额,再也没人敢正大光明的阻碍。 大群老弱和关系户被清理出禁军,号称十万的中央禁军,在反复清理和筛查下,像被大力挤压的海绵般日益缩水。 扣除了大量空额,剔除了所有不合格和犯过事的军士后,秋朗将最终的一份禁军名单,送到了御书房。 时已开春,除却前些时日的倒春寒,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青瓷梨花瓶中,两枝垂丝海棠粉嫩娇媚,小玄凤从鸟架飞过来,扬起毛茸茸的脑袋,够着脖子去啄垂下来的花瓣,双颊的腮红与粉嫩的花朵相映成趣。 萧青冥略显懒散地靠在软塌上,手里翻看着秋朗送来的折子。 “堂堂十万禁军,原来真正堪用的,只有区区三万余人。” 萧青冥单手支着脸颊,鼻翼略动了动,以他敏感的嗅觉,三月春暖花开,隔着窗户都能感受到庭院里馥郁的花香,这样的闲适总是叫人犯懒。 他摇摇头:“幸好燕然军退兵了,否则胜负如何还真难说。” 就在他思考下一步对军队的整编时,系统面板突然传来一道提示音: 【恭喜您通过怀柔安抚的手段和公正的审判,在中央禁军中累积获得超过一千点声望。】 萧青冥诧异地调阅系统板面,果然多了一项声望栏,栏目中目前仅只有中央禁军,显示声望点数1035,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缓慢上升中。 看来只有一千点声望才能激活栏目,也就是说他在京州的声望还不足一千,更别说其他州府。 萧青冥甚至有些怀疑,他在幽州的声望怕不是负数。 没一会,系统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 【单项势力累积一千声望奖励:朝政秩序度增加3,京州百姓辛福度增加5】 自从燕然退兵,战争负面状态消失后,秩序度和幸福度就开始缓慢回升,加上这次的声望奖励,目前秩序度23,京州幸福度19。 【重建禁军任务完成进度:70】 在看见任务两字的一瞬间,萧青冥如同支起了雷达一般,迅速从软塌上坐直身体。 又一个系统任务,不知道完成之后没有抽奖机会奖励,要是能再获得s级完美评价,就是两次抽奖进账! 萧青冥目光炯炯,等待着更多系统提示,可惜这游戏系统总是那么惜字如金,多得信息一个字都不给他透漏。 他隐隐有种感觉,倘若只是依靠秋朗按部就班进行整编,最终任务完成度绝不会是完美级。 可是他该做的都做了,赏赐,晋升,公平,伸冤,清查,难道还有哪里有疏漏吗? 就在萧青冥皱眉苦思的时候,书盛小跑过来,低声道:“陛下,太后派人来请您过去一趟。” 萧青冥顿时有点不耐烦:“什么事?今晨不是问过安了吗?” 书盛道:“听说是宗室那边有人进宫了,在太后宫中呆了一上午。” 他眉头一扬,冷笑一声:“去看看。” ※※※ 宁德宫。 自先帝驾崩,太后所居的宫殿就很少有人走动,今日倒是格外热闹。 陈太后一身雍容华贵的蜀绣华服,安然坐在上首,下面两排梨花木椅坐满了宗室。 一位年方二十的妙龄少女伏在陈太后膝头,哭得梨花带雨,妆都要哭花了。 “太后娘娘,我父亲在禁军做都统二十年来兢兢业业,对您和陛下从来恭顺有礼,更是在燕然大军压境下,苦守城墙,身先士卒,难道没有功劳吗?” “可是陛下他,只肯相信下面那些人的污蔑之词,对我父亲的辩解一个字都不听。” “就算我父亲过去行差踏错,他可是有爵位在身的呀!既然是勋贵,理应交由宗室来责罚,难道不能看在我徐家乃从龙功臣之后,网开一面吗?” “就算陛下当然如此无情,他连幽州那些做了奴隶俘虏的降兵都能赦免,为何连一具全尸都不给我父亲留呢?” 在坐的宗室和勋贵多多少少都有沾亲带故的亲友,在这次禁军大洗牌中失势,甚至人头落地的。 这位徐家女儿早年间嫁入安延郡王府,成了郡王妃,前不久刚诞下一子,深得安延郡王爱护,日前听闻了自家父亲当场被皇帝砍头的消息,直接吓得哭晕了过去。 安延郡王心疼坏了,安慰了好一阵,又陆陆续续得知了不少宗室和勋贵的愤慨。 禁军被皇帝迅猛又强硬的大换血,老资格的勋贵们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驱赶的驱赶,人数从十万锐减至三万,无数千丝万缕的利益关联被强行斩断。 竟丝毫不顾及勋贵和宗室的颜面,当着那些泥腿子贱民的面,把他们贵族的尊严狠狠扔在地上践踏! 实在是太过分了! 从拒绝南下迁都,拒绝和燕然议和,再到战前敲竹杠,搜刮宗室钱财,事后没有任何补充也就罢了,反而恩将仇报,为了收拢禁军的权利,把他们统统踹了出去。 宗室对皇帝积蓄已久的不满,终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太后,陛下不光砍了我父亲的头,甚至还派人把我家都给抄了,我母亲气得三天没吃饭,家中剩下的亲眷还怎么活下去?” “请太后为我们做主!” 各宗室们心有戚戚地一同点头,皇帝最近拿整顿禁军做借口,不停地抄家,再放任下去,下一个岂不是要抄到他们头上来? 那些跟他们有牵扯的朝中大臣们,难道不会人人自危吗? 瑾亲王坐在左边第一个位置,一直在默默喝茶,听到这里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他道:“陛下行事虽有些不成熟,但他也不是全无道理。更何况人都死了,又不可能复生。” 另一个王爷冷笑道:“瑾亲王,徐都统死了,可还有其他人呢,还有我们呢。如果陛下再不收手,不知在坐诸位,能有几个明哲保身的?” “唉,可怜的孩子。”陈太后慈爱地抚摸着郡王妃的头发,秀眉微蹙,“禁军的事,哀家也听说了,不过哀家就算贵为太后,如今皇帝早已亲政,哀家也无权过问朝政。” “更何况,皇帝自从登基以来,就对哀家颇有不满,哀家说的话,他也总是听不进,你们来找哀家,皇帝不听从,又能如何呢?” 宗室们相互看了看,从陈太后这番话中,隐约品出一丝埋怨的意味。 陈太后和皇帝不和,几乎成了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从前的皇帝虽也爱答不理,但太后一旦发话,他也只乖乖有照做的份。 可如今的皇帝,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变得残酷冷血又无情无义,苛待宗室勋贵不说,就连太后都完全不放在眼里。 连太后的吃穿用度都敢削减,上次还因为割血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气得太后好几天没走出宁德宫半步,实在不像为人子该有的态度。 安延郡王眼珠转了转,道:“太后莫急,您终究是陛下的母亲,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人。” “我等今日来也不是为了朝政,只是作为皇室成员,想为我们的亲眷说句公道话罢了。我们所有人都以太后马首是瞻,昔年太丨祖皇帝时,就定下了宗室不可轻动的祖制。” “陛下虽贵为九五之尊,也绝不可行事如此肆无忌惮。” 安延郡王起身,面色肃穆,朝众人一抱拳,冷冷道:本朝无论哪一任皇帝继位,都需先获得宗室的支持,要知道,先帝的皇子,可不止有陛下一人!” 他的发言立刻引起一阵附和,还准备再说下去时,门外突然传来太监的唱喏声: “陛下驾到——” 第34章 谁欺负谁 萧青冥在一片喧嚣之声中踏入宁德殿,迎接他的,是大群宗室隐约不快又勉强忍耐的眼神。 原本吵嚷的声音,在皇帝进来的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齐起身,躬身行礼。 太后坐在软塌上,皮笑肉不笑地垂眼瞥一眼下面请安的皇帝: “陛下日理万机,想让人请你来一趟看望哀家,都难上加难,今日你的许多宗室长辈都在此处,大家都是同宗亲眷,是陛下的叔叔伯伯和堂兄弟们,日后也该常来往才是。” 见太后只提亲属不提君臣,众宗室们都微笑起来。 可不是嘛,在外面有君臣之别,可关起门来,在座大多都是皇帝的长辈,难道皇帝还敢当着太后的面对他们不敬吗? 萧青冥环顾一周,这些面孔依稀还是小时候见过的,先帝驾崩时,这些人天天在他眼前晃,自他穿越到现代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虽然不知道玩家扮演的昏君,是如何跟这些宗室相处的,但从太后和他们的态度看来,大抵就当他是个好拿捏的软弱草包。 萧青冥心中冷笑,看来要叫你们失望了呢。 “自年前家宴一别,已有月余未见,陛下风采依旧。” 安延郡王言谈之间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丝毫看不出方才在殿中大放厥词的嚣张气焰。 他哪里想得到眼前的皇帝壳子里已经换了一个灵魂,现在的萧青冥可不想如昏君“风采依旧”。 大启的皇亲国戚之中,有三个相对特殊的人物,黎昌,瑾亲王,以及这位安延郡王。 首先是以外戚之身,掌控雍州兵权的黎昌,他手中握着的雍州军,是整个大启战力最强的边关军。 作为外戚,黎昌一直以来饱受朝臣文官和南方世家们的排挤和忌惮,粮饷故意死死卡着,生怕这位拥兵自重的大将军意图祸乱朝政,逮着一点机会就往死里打压。 也就只有萧青冥有游戏记录在手,知道他的舅舅野心极低,一生都对大启和他这个亲外甥忠心耿耿,这才能在穿越回来以后,回报以无比的信任。 相对于外戚这些外姓人,真正具有皇室血脉的宗室,在血统大过天的封建王朝,天然就能赢得朝臣们的信任。 再加上这些宗室往往是门阀世家,一代一代与皇室联姻的产物。 再通过科举、裙带、不断往中央和地方输送官员,将皇室、朝廷大臣和地方大族逐渐编织成一张密不可分的网,最后形成真正屹立不倒、完全凌驾于寒门和底层百姓的权贵阶级。 朝臣们忌惮外戚而亲近宗室,不光因为这些千丝万缕的联姻关系,更重要的是,宗室具有皇位继承权。 当朝皇帝没有立后,更没有子嗣,一旦哪天万一出了意外,下一任皇帝必然出自宗室,哪个大臣愿意得罪他们呢? 这在一点上,皇帝与朝臣们恰恰利益相反。 在礼教道德尤其是孝道而言,宗室固然是亲戚,甚至大多都是皇帝需要尊敬的长辈。 但在涉及皇权统治的根本利益上,这些有继承权的叔叔伯伯堂兄弟,甚至亲兄弟,全是会威胁到自身皇位的竞争者。 更别说,按照祖制,每年还要从国库中支出相当一笔钱,作为俸禄奉养宗室。 开国之初时,宗室人口稀少,养活他们绰绰有余,可皇室绵延了上十代以后,宗室已经庞大得尾大不掉,成了国库的负担。 明明这些宗室大多私底下都有自己的产业,那些身份贵重的亲王、郡王们还有自己的封地,封地不光良田千顷,一切税收都归其所有,身后还有各大地方大族世家的支持,哪里会缺钱? 然而给宗室的支出却依旧一年比一年多。 倒也不是没有大臣看到弊端,抱着公心站出来上奏请求削藩。 可结果如何呢? 想到这里,萧青冥扫了一眼安延郡王那张颇为英气的脸,光是容貌外表,一看就知道绝对是萧氏皇族最正统的血脉之一。 昔年大启开国皇帝登基时,有三个儿子跟随他一路南征北战,全是军中声望隆重的实权大将,后来长子继承皇位,为了巩固统治,立刻开始了对两个兄弟的全面打压。 二代皇帝做第一件事,就是确立以文抑武的治国方针。 成效无疑是显著的,当年从龙的武将功臣们,接连被扳倒,两个兄弟也成了被圈禁的笼中鸟。 可惜好景不长,二代皇帝太短命,第三代皇帝偏偏是个软性子,往好听说,是仁善心慈,往难听了说,就成了软弱可欺。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大臣上奏,陈述藩王种种弊端,请求削藩,三代皇帝也觉有理,批复了奏折。 谁料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蜂拥反对,宗室集体反抗,各州门阀世家暗潮汹涌。 那两个被圈禁的叔伯的儿子,暗地里联络了那些南征北战的旧部,招兵买马,一朝兵临京城,在内外暗通款曲之下,竟然成功发动政变。 三代皇帝被迫禅让给了自己的堂兄弟,自己也落得个圈禁的命运,郁郁而终。 堂兄弟上位后,将自己父亲尊为太宗太上皇,继续发扬以文抑武的治国方针,按孝悌之道没有对三代皇帝的后人赶尽杀绝,反而封了闲爵好生安抚。 此后,再也没有任何一位皇帝会对宗室下手,多是以怀柔手段笼络。 好巧不巧,安延郡王正是三代皇帝的直系后人,萧青冥则是太宗一脉延续的血统。 两脉的仇怨可谓由来已久。 其后又过了好几代,祖上的恩怨已无人敢提,到了安延郡王的父亲辈,朝局又有了极大改变。 安延郡王的父亲与先帝同辈,从小在宫中养大,极受宠爱,后来与淮州显贵世家陈家联姻,受封蜀王,蜀州首府蜀宁府划给他做封地。 作为实封的藩王,按前几代皇帝吸取的教训,是不允许拥有兵权的,还有藩王不得出封地等诸多限制。 若是国家平稳自然无人敢想小心思,偏偏到了先帝时期,周围邻国逐渐强大,而大启内部的种种矛盾也渐渐尖锐。 随着与燕然的连连征战输多赢少,中央朝廷的兵力不足,威信日益下滑,到了萧青冥穿越,昏君上台以后,局势更是年复一年的糜烂。 两年前,蜀州借口防范边患,不再向朝廷纳粮上供,蜀州彻底成了蜀王的独立诸侯国,行政军事一把抓。 只是名义上还是大启的一州,当地大族和百姓,早已不知皇帝而只知王爷。而中央朝廷连对抗燕然都力量不足,哪里有多余的兵力去收回蜀州。 跟蜀州有姻亲关系的淮州大族,同样态度暧昧。 萧青冥翻看过系统板面的国库税收记录,除割让掉的幽州外,剩下六州中,最富有的江南淮州税收几乎占了全国总数的六成以上。 拥有出海口的宁州税收占一成,京州占两成,剩下的雍州和荆州加起来占比还不到一成。 而蜀州的数字则是零蛋。 作为税收大户,淮州基本靠一己之力养活了大半个国家,还有军队与战事的开支。 安延郡王身为蜀王和淮州陈家联姻的次子,兵力钱粮都不缺,身负纯正的太丨祖皇帝血统,在一般人眼里,确实有了与皇帝叫板的资格。 尤其当皇帝是个昏君的时候。 萧青冥看着安延郡王,嘴角勾起一丝和善的笑容:“你们聊的如此开心,不知在聊些什么?不如说出来,让朕也开心开心。” 安延郡王的表情顿了顿,回以和煦一笑: “陛下近日在裁撤禁军一事,大家都知道了,臣等本不应对陛下施政过多干涉,只不过,臣等宗室勋贵少不了一些亲眷在其中被牵连。” 他指了指一旁的宁越郡王,道:“宁越郡王的儿子原本就在禁军任职,谁料有些个刁兵觊觎他的职位,串联起来告状,将人下狱。” “宁越郡王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陛下总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让堂堂郡王绝后吧?” 宁越郡王双眼微红,憔悴不堪,立刻朝萧青冥哭诉:“陛下,我儿年纪尚小,纵然有错,说不定也是被他人怂恿。” “更何况,底下小兵犯事,哪个军官不会管教一二,手下人难免有怨言,有了机会就会报复,陛下若如此严苛,以后哪个军官还敢管教下属呢?” 他求情的话还没说完,又一个宗亲开始哭诉起来,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整个大殿里乱糟糟吵杂一片,如同菜市口一般。 他们的有的亲眷被剥夺了军籍开革出禁军,从此失去了一份吃皇粮的铁饭碗,有的违背军纪被罚军棍打得皮开肉绽,有的被下狱,更惨的还有的被砍头抄家。 宗室们各个声泪俱下,有求情的,求暗示威逼的,还有阴阳怪气的,就差没有指着皇帝的鼻子破口大骂。 萧青冥整顿禁军的事,如同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一群马蜂飞过来围着他转,脑门都被吵得嗡嗡作响。 “统统给朕闭嘴!”萧青冥厉声大喝一句,周围瞬间为之一静。 萧青冥环顾四面,逐一扫过宗室们一张张同仇敌忾的脸,冷笑道:“错都是别人的错,你们的亲眷就是无辜的吗?那些被他们欺负过的士兵们找谁说理去?” “与其今日跑到太后这里哭诉,要朕放过他们,倒不如好好反省反省自己是如何约束亲眷的!” “子不教父之过,依朕看,最大的过错就是养出了这些纨绔的你们。” 宗室登时哗然一片。 “陛下,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陛下这是在羞辱宗室吗?” “纵然有错,小惩大诫也就算了,陛下难道要为了收拢权利,对自己的亲眷赶尽杀绝吗?” “陛下执意如此,恐怕将来会被人口诛笔伐唾骂刻薄寡恩!” 太后秀眉微蹙,轻轻咳嗽两声,不悦道:“皇帝,在座各位都是你的叔伯长辈们,你不能如此无礼。便是先帝在时,也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快向叔伯们道歉!” 皇帝眼珠一转,低头叹口气道:“若是父皇还在,又岂能容得你们对朕如此放肆?” 太后大怒,脸色铁青:“皇帝,你是想说哀家也对你‘放肆’吗?” 萧青冥退后一步,往瑾亲王身后一躲,摇头道:“朕无此意。” 瑾亲王见宗室们咄咄逼人,要向着皇帝群起而攻之,偌大的殿中,唯独萧青冥一人苦苦支撑,立刻起身拦在他面前,出来打圆场: “太后息怒,陛下他还小……还只是个孩子。若是语言有所冲撞,还请太后多担待。” 太后面如寒霜:“皇帝都二十多岁,已经亲政了,哪里还小。” 萧青冥从瑾亲王身后探出头来:“宁越郡王的儿子年纪比朕还大呢。” 太后顿时卡壳:“你——” 太后身侧站着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正是太后的外甥陈玉安,年纪三十岁,也是现禁军五营指挥使之一。 由于前几日外出替太后办事,正好避开了禁军比武和大清洗,军营下面的士兵都知道他是太后亲外甥,哪里有人敢告他的刁状? 陈玉安得了消息一回到禁军,就发现天都变了,昔日呼朋唤友的好几个军官全去了位,只剩下小猫三两只,还在苟延残喘。 要是再继续下去,清洗早晚得洗到他头上。 他立刻就跑进宫找太后做主。 陈玉安见太后气得脸色都发白了,觉得表现的时候到了,上前一步朝着萧青冥道: “陛下,今日在座皆是亲眷,一家人何必大动干戈?更何况,为人子怎能顶撞嫡母?若是传扬出去,外面只怕还以为陛下苛待太后。臣以为,还请陛下向太后——” 请罪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萧青冥一记眼刀箭一般钉过来,冷厉的神色直接将陈玉安冻在原地。 “朕在与太后和众王爷议事,你算什么东西,也有你插嘴的份?” 陈玉安尴尬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萧青冥慢吞吞又补了一句:“太后自然是朕的嫡母,不过你一个外姓,跟朕有几分关系?称是一家人,未免牵强附会。” 萧青冥冷冷瞥他一眼:“掌嘴。” 陈玉安顿时脸色惨白,安延郡王脸色也极为难看。 这哪里是在掌他的嘴,分明是扇太后和所有宗室的脸! 太后一口气哽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瑾亲王面露不赞同的神色,为难地劝道:“陛下,您这是何必……” 萧青冥摇摇头,一声长叹:“皇叔,当某些人坐在宫中享受锦衣玉食的时候,朕在京城城头,迎着燕然的冷箭,和将士们一同吹冷风,嚼炊饼。” “当某些人在禁军中吃空饷喝兵血作威作福的时候,朕在卖自己的血筹措银两军备,只希望让前线的士兵们少死几个。” “外头普通百家姓的孩子若是受了欺负,自有长辈出面保护孩子,给他出气,在座诸位说是朕的长辈,可朕被外敌欺辱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现在却在朕面前咄咄逼人,连起伙来欺负朕!” “依朕看,不是朕苛待宗室,而是宗室苛待朕才是!” 皇帝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把殿中一众宗室全听懵了,怎么他们就突然成坏人了? 瑾亲王愣了愣,内心百感交集,想到皇帝年纪那么小就失去了父母,还要用他“单薄”的肩膀一肩挑起国家大梁。 他们这些宗室不出面维护自家孩子也就罢了,竟然还要责怪对方。 瑾亲王看着陛下薄怒又委屈,还要强装坚强的神色,莫名的,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双眼都忍不住微微泛酸。 他连声音都充满了慈爱:“陛下,有皇叔在,皇叔会护着你的……” 第35章 敲骨吸髓【二更】 萧青冥小小地感动了一下,皇叔不愧是上一辈最受宠的皇子,说话好听心又软,要是宗室都是皇叔这样的,哪里会惹出这么多乱子。 他瞥眼冷冷扫向陈玉安,后者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 在禁军他可以横着走,没人敢得罪他,但在这里,他就成了最软的那只柿子,没想到连太后都压不住皇帝。 陈玉安只好委委屈屈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夹着尾巴躲回太后身边,闭紧嘴巴不敢再多说一句。 安延郡王皱眉看向瑾亲王,眼神尽是疑惑。 他记得这位亲王以前跟皇帝并不亲近,经常对皇帝的示好视而不见,隔三差五的召见更是找各种借口不理睬,更喜欢一个人清净地呆着。 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变得如此维护皇帝了? 他不过是月余没有跟宫中频繁往来,怎么短短时间,周围人都大变样了似的,实在莫名其妙。 “瑾亲王,您身为宗室之首,又沉稳持重,理应讲讲道理才是。就算陛下年纪气盛,如此言辞激烈指责宗室也就罢了,怎么能把太后也埋怨上了?” 安延郡王摇摇头,朝太后恳切道:“太后坐镇宫中,并非安于享乐,而是为陛下守好家宅后宫,试问倘若家宅不宁,陛下又如何全心全意治理朝政?” 陈太后半靠在软塌的紫檀矮桌上,一只手不断轻抚胸口,方才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被皇帝气到厥过去。 外甥陈玉安又是给她倒茶,又是给她揉太阳穴,这会有了安延郡王的圆场和安抚,才终于感到气顺了许多。 她没好气地瞥一眼皇帝,葱白的指尖隔空颤巍巍地指向他:“皇帝,你是翅膀硬了,仗着手底下一些蛮横的武夫,就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萧青冥老神在在地道:“朕不敢。” 陈太后冷哼一声:“你不敢?说什么宗室欺负你,你也不想想,连年与燕然起战事,一再增加的军饷钱粮,是出自哪里?” “你难道忘记了,前不久是谁为了支持你,慷慨解囊,凑了整整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 “你以为宗室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怎能说这样的混账话?” 太后几句话又把局面拉了回去,众宗室们纷纷叫好,窃窃私语,明里暗里指责皇帝刻薄寡恩。 “朕当然记得。”萧青冥微微一笑,转头看向瑾亲王,“自然是皇叔心疼朕,又深明大义,深知如果燕然大军破城,大家都没有好下场的道理,这才四处奔走筹措军费。” “而且事后还丝毫不居功,更没有挟恩图报,这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宗室的榜样。” 萧青冥眨眨眼:“朕说得对吗,皇叔?” 瑾亲王被皇帝直灌迷汤,羞赧地掩唇轻咳,耳朵微微泛红:“陛下言重了,那些银子也是宗室们一道出的,非我一人之功。” 不等安延郡王开口,萧青冥又继续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过奉养宗室的钱本就是国库出,国家遇到危难,多做些贡献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没想到皇帝嘴皮子变得这么利索,陈太后也说不过他,血压又开始升高,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好好,哀家不与你争辩这事,现在宗室们的意思,是希望陛下不要继续为难大家。” “陛下就算不记宗室们襄助的恩惠,至少也不应该继续迫害自家亲眷吧?” 太后言辞越来越严厉:“不要觉得哀家在危言耸听,皇帝继续这样放任下去,把宗室都得罪光了,你知道将来会引发什么祸事吗?”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谁都听得出来,祖上因皇权和宗室的矛盾,出现过无数争斗,最后往往都落不下什么好结果。 更何况,眼下国家的局面,就像是个勉力支撑又四处漏雨破洞的破屋子,根本经不起内部过多折腾,否则早晚得散架倒塌。 萧青冥从瑾亲王背后绕出来,慢条斯理道:“太后息怒,朕怎会迫害宗亲呢?” “只不过,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些人触犯军规,总要有所惩罚,朕如果徇私枉法,如何能平息众怒,治理偌大的国家呢?” 宁越郡王实在等不下去,他算是看出来,眼前的皇帝早就变了,已经不是之前那副稍微逼迫一下就任由人拿捏的主了。 宁越郡王微微躬身,惶急地问:“那陛下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吧?可否从轻发落?” 萧青冥眉梢扬了扬,安延郡王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皇帝仿佛早就有所准备,他稍一抬手,书盛立刻呈上一只托盘,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摞白纸黑字的纸。 宁越郡王拿起一张仔细看完,愕然抬头:“赎罪券?” 书盛将那叠“赎罪券”分发到每一位宗室的手上,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赎罪券”三个大字。 再用稍小一号的字体,将罪名和处罚从大到小依次排列,每行后面还有对应的赎罪金额。 当然,严重到死罪程度的,是没有赎罪资格的,只能以命抵命。 萧青冥努力挤出一副十分为难的表情:“一边是军法如山,一边是亲情如海,朕夹在中间亦是心中难安啊。” “朕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折中的办法。” 他眯了眯眼,微笑道:“诸位都是朕的长辈和亲眷,朕如何能忍心看着宁越郡王承受丧子之痛呢?正如太后所言,诸位也是在燕然来犯时出过力的,这些朕都记在心里。” “便是再为难,朕也必须想法子保全各位叔叔伯伯的。” 听着皇帝的前倨后恭,陈太后嘴角抽搐,嘴唇发颤,指着他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刚还在拿话怼她,现在居然又开始振振有词,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仿佛皇帝为了宗室付出了多大牺牲似的。 明明要拿宗室开刀的人,不就是皇帝自己嘛? 陈玉安站在太后身侧,整个人都麻了,赎罪券三个字,光听名字就能猜到是什么玩意。 这么多宗室长辈和太后对皇帝威逼施压,对方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当一回事,反而怼天怼地,差点没把太后气晕。 现在更过分,借口整顿禁军把宗室狠坑了一把不说,居然还要宗室出钱赎人,继续坑第二把。 这个世上还有比萧青冥脸皮更厚、心眼更坏的皇帝吗? 萧青冥耐心地等待众人消化这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温和地解释道:“原则上而言,只要交足了保释金,就可以购买一张赎罪券,视情节轻重,额度也不一样。” “大部分犯了事的,无非都是那几种原因,要么是克扣了士兵的粮饷,要么是责打欺辱士兵,还有军营中聚众赌博,或者抢占功劳处事不公之类的。” “只要把当初从士兵们身上压榨的血汗钱,十倍偿还,那些遭受过不公的受害者有了补偿,这些犯事的也遭到了惩罚,朕也不是不能看在诸位叔伯的面上,网开一面的。” 宁德殿里顿时陷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默。 众人在恼火和庆幸中间反复思量,怎么想都觉得这亏吃大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咽下去,别提多难受。 殿上众人,唯独瑾亲王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欣慰地看着自家皇侄,只觉对方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责任感和担当。 宁可自己忍气吞声,受着长辈的质疑和责备,都要顾全大局,坚决维护公理。 更难得的是,受了如此委屈,还要想方设法保全宗室的颜面,顾惜亲情与孝道。 瑾亲王望着他的目光越发和蔼,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难为陛下了,陛下的委屈皇叔都知道。” 萧青冥浓黑的眼睫扑朔一下,努力挤出一点感动的良心:“皇叔……” 瑾亲王颔首:“赎罪券这个法子甚好,既能弥补些许错误,又能给行差踏错之辈留一条悔改的余地。” “陛下不要难过,想必宗室们和太后一定能理解陛下的苦心。” 萧青冥矜持地抿唇一笑,他不难过,他很开心,他的良心活蹦乱跳。 其他宗室一言难尽地看着瑾亲王,他是认真的吗? 难道瑾亲王不应该站在他们的立场吗?还是被陛下灌了什么汤,糊住了眼睛和耳朵?怎么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呢! 安延郡王不可置信地拿着赎罪券反复看了三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眼前这个皇帝,简直敲骨吸髓不足以形容! 他脸上一直以来维系的风度和恭谦,彻底撕开了一道口子,捏着那纸赎罪券的手都在轻微发抖。 他咬牙切齿道:“陛下,此举会不会太过分了点?您难道不怕宗室集体不满,引发朝局动荡吗?” 朝局动荡?反正朝政秩序度现在也就只有23,最坏的时候是燕然围城时,仅仅8。 他连跌到1的幸福度都熬过去了,还怕现在? 萧青冥转过身,下巴微抬,用轻蔑的眼神报以和善一笑:“谁敢动荡,不如先问问朕的禁军答不答应。” 第36章 任务进度 萧青冥说得太多,嗓子发干,低头喝了口茶,眼也不抬,半垂的眼睫在眼下拓出一小片阴翳。 他漫不经心地道:“安延郡王的父亲蜀王殿下,不知近来可好?” 安延郡王再也不敢小觑面前的皇帝,打起十二分警惕地盯住他:“父王甚好,多谢陛下关心。” “哦,那就好,几年前蜀王声称西南边陲频遭南交国夷族犯边,境内又连年发生灾害,粮食歉收,所以无力向中央朝廷上缴赋税。” 安延郡王镇定道:“确有此事。” 萧青冥也没有深究,颔首道:“今年风调雨顺,蜀王近来又甚好,想必当没有南交夷族犯边的烦恼了吧,不知蜀王什么时候把拖欠朝廷的赋税补齐呢?” 安延郡王当然知道不可能补,但还是耐着性子装傻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会给父亲去信将陛下的话带到的。” “只不过南交夷族之患非数年可以拔除,蜀州境内百姓困苦,父王殚精竭虑实在不忍心看百姓挨饿,还请陛下多宽限时日。” 萧青冥哦了一声,装作没听出话外之音,微笑道:“那就明年补齐吧。明年若再拖欠,朕可就要亲自去找蜀王要了,毕竟,蜀王也应当体谅国家的艰难,为朕分忧才是。” 安延郡王脸色微变,勉强想要挤出一点笑意,最后却只是嘴角僵硬,连说了三个“好”字,强自按下不断闪烁的目光。 萧青冥满意地点点头,又去跟宗室们商量赎罪券的事。 宁越郡王早就等不及了,二话不说表态,给十倍补偿就十倍,只希望陛下高抬贵手放过他的独苗儿子。 萧青冥面带微笑地安抚一番,甚至看在对方是第一个购买赎罪券的份上,十分和善地给对方打了个九折优惠。 有了宁越郡王带头,好几个不差钱的宗室嘴上埋怨着,最终还是很诚实地捏着鼻子去买赎罪券。 其中一个宗室,竟然异想天开地问皇帝,能不能一次性多买几张,留着以后再用。 萧青冥沉默半晌,眼神意味深长望着对方,缓缓道:“下次嘛……又是另外的价钱了。” 最后,成功兜售出一大半赎罪券的皇帝,带着大把的收获,满面春风地离开了宁德宫。 临走前还不忘向太后尽孝:“朕特地为您留下了五张赎罪券,就当是儿臣孝敬母后的。” 陈太后一口老血哽在喉头,伏在案上咳嗽半天,脸都咳红了:“哀家不需要!” 什么意思?叫她堂堂一国太后赎罪不成? 萧青冥也不强求,立刻把券收了回来,仿佛所谓的孝敬真就只是客气一下。 眼看皇帝走远,郡王妃迟疑地看着丈夫,极小声道: “我娘家还有些亲眷被关押着,不如就拿着这个赎人,抄家和我父亲的事,我看还是算了,这位陛下不是好相与的……” 安延郡王拍拍她的手,暗自观察着殿中诸人神情,见大多数宗室依然满心不服,略笑了笑。 “夫人放心,为夫会写信给父王,这位陛下如此冷血无情,刻薄寡恩,为了些个泥腿子武夫,与宗室结怨,根本不是明智之举,日后自有后悔之时。” ※※※ 不出数日,皇帝让宗室花钱购买赎罪券的事,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朝臣吵得不可开交。 京城的宗室和勋贵们急得火烧火燎,四处奔走串联,联络朝中大臣,企图集体抵制皇帝如同抢劫般的“恶行”。 他们嘴上虽口诛笔伐,但是从兜里掏银子的速度,却一个赛一个快,无论如何,先把自家亲眷捞出来再说。 几部尚书和御史大夫天天来御书房报道,苦口婆心劝说陛下收回成命。 刑部尚书常威武本就苍白的脸色跟数月没见阳光似的,眼下俱是青黑,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标志性的公鸭嗓倒依然中气十足: “陛下,这个赎罪券实在不合祖宗礼法,哪有公开花钱赎买罪行的呢?” “一旦开此先例,那以后犯了法,是不是都可以靠赎罪券来抵过?” “正是如此!”御史大夫赞同地不断点头,“陛下,这世上哪有皇帝往宗室身上敛财的呢?还请陛下快快停止,收回赎罪券。” 萧青冥坐在御书房的书桌后,桌上雪花般的奏折全是反对赎罪券,以及少量抨击皇帝以整顿禁军为名掀起株连大狱,使得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要求皇帝立刻停止,恢复“秩序”。 他看也不看那些废话连篇的奏折,随手一挥,全扒到一边去,往梨花木椅后背懒散一靠。 “常尚书,朕没有破坏法度的意思,这赎罪券嘛,也只发这一次。不许囤积,囤了也没用。” “你们都反对此法。莫非……”萧青冥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快地敲击着。 他做出恍然大悟状:“没想到爱卿如此刚正不阿,希望那些犯了事的宗室和勋贵子弟牢底坐穿吗?” 啧,真坏呀你们。 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神情僵硬:“……臣等绝无此意!” 萧青冥:“那你们倒是说说,用什么办法既能安抚宗室,又能维护军法,平息众怒。说呀,不要老是只会反对这个,反对那个。” 青年帝王冷酷地压低了眉骨,一拍桌子,怒道:“朕要的是能想出解决问题办法的人,不是只会挑毛病的庸臣!” 礼部尚书崔礼满脸无奈:“陛下若想顾全宗室的颜面,完全可以利用大赦天下的权利,民间也不会有人说陛下徇私的。公开以此敛财,传出去,多不好听……” 萧青冥挑一挑眉,嘴角一勾,管他好不好听呢,看看一穷二白的国库和内帑,兜里有钱才是正经事。 “说来说去,你们就是看不惯朕赚钱。” 萧青冥想了想,道:“赎罪券这个名字有点不好听,不如改个名字。”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名字是重点吗?皇帝故意搞事才是重点吧! 萧青冥逐一扫过他们的脸,慢吞吞道:“就改成丹书纸券。” 御书房里几位大臣齐齐愣住。 他们还来不及开口,就听皇帝继续振振有词说着他的歪理:“诸位想想,历朝历代都有皇帝赐下丹书铁券给臣子,作为免死金牌使用,赦免这项权利,本就是皇帝的特权吧。” 礼部尚书崔礼张了张口,结结巴巴道:“可那是——”不要钱的呀! 萧青冥直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总而言之,从法理上讲,朕动用的只不过是所有皇帝都拥有的赦免权,丹书纸券不会滥发,是否发放,发给谁,都由朕来决定。” “所以常尚书不用担心会破坏法度的问题。” 话虽如此,怎么还是觉得皇帝在强词夺理呢? 萧青冥懒得与大臣们废话,一锤定音道:“就这么办,朕意已决,不用多说了。” 户部尚书钱云生叹口气道:“陛下既然执意如此,臣等只得听从,不过赎买丹书纸券的钱,是否应该交给国库?” 萧青冥一声冷笑:“哦?然后再从国库支出俸禄给宗室?休想。” 想让他把兜里的银子吐出去,别做梦了! 赎罪券赚来的钱不属于国家财政收入,直接归入皇帝内帑。 系统面板上显示,他的内帑最开始只有可怜的一千两,后来从皇叔那骗来了二十万两,但花在战事和补贴士兵的赏赐上,已经用的七七八八,余额只剩三位数。 卖了赎罪券后,一下子有了五六十万两银子进账,不愧是国家养了好几代的宗室,从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都富得流油。 这些钱除了给士兵们一些补充外,接下来招兵买马,扩建军队,研制新装备,农田水利,新办学校培养人才,哪儿哪儿都要钱!这点不够塞牙缝的。 户部尚书本来也没觉得皇帝会把钱吐出来,点点头道:“臣还有两件事事上奏。” “说。” 钱云生清了清嗓子:“淮州淮宁府的知府上奏,说是去年淮州水灾频发,粮食歉收,希望能减免今年税额。” “另外一事是蜀王上奏说受蝗灾和西南边患影响,不但今年无法纳税,还要……” 萧青冥缓缓眯起双眼,呵的一声,不咸不淡地问:“还有是不是蜀州王家的猪圈生崽,要求朕随份子呀?” 看皇帝阴阳怪气的声音就知道肯定是生了大气,钱云生顿时头大如斗,胖胖的肚皮都汗出一层腻子。 他还是硬着头皮道:“还希望朝廷出五十万两银子赈灾。” 话音刚落,整个御书房寂静无声。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几位尚书和御史大夫冷汗直流,甚至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 “呵呵……”萧青冥先是一声轻笑,继而大笑了几声。 皇帝笑得众臣头皮发麻,几位尚书疯狂对钱云生使眼色,后者满脸委屈,这又不是他的错,还不是皇帝搞事在先,这不,宗室的报复不就来了? 他正准备开口劝劝皇帝,不如服个软算了,朝廷艰难,得罪宗室尤其是藩王实在划不来。 萧青冥突然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道:“你替朕回话,告诉淮宁府知府,既然天灾无情,朕可以答应酌情减免。” “不过身为一州首府的知府,他身负劝课农桑的职责,按期上税是应尽的义务,倘若他的能力无法应对灾情,就把知府的位置让出来,朕自会令能者居之。” 钱云生连连点头:“那蜀州那里……” 萧青冥呵呵一声,慢慢吐出三个字:“让、他、滚。” 钱云生神色尴尬,几位大臣无奈地对视一眼,这种时候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 待众臣们离开,萧青冥坐在御书房中,独自盘算自己手里的筹码。 自穿越回来,他一穷二白,周遭到处是敌人,危机如影随形。 他靠着系统送的十连抽勉强支撑到燕然退兵,迎来了来之不易的休生养息时间。 现在,他也算有了几个帮手,实实在在地掌握了一支军队,声望略有累积,手里有了点小钱。 但也只仅仅如此,他所面临的敌人远远不止燕然这个强大的外敌。 某种程度上,内部的敌人比外敌更难对付。 他看了一眼系统板面的重建禁军任务,完成进度:72。 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任务进展依然十分缓慢。 萧青冥长眉微蹙,禁军中到底还藏着什么问题是他没有解决的? 系统奖励就像一根大胡萝卜吊在眼前,就是吃不着。 莫摧眉如同一道无声的影子,立在一侧,见皇帝眉头紧蹙,想了想,主动躬身行礼道:“陛下,蜀王竟敢如此嚣张,他的次子安延郡王还住在京城。” “一切陛下的敌人,皆为臣的敌人。只要陛下吩咐,臣愿为陛下出这口恶气,一挫蜀王气焰。” 一旁秋朗垂眼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按上了腰间悬挂的剑柄,他不屑这些阿谀献媚之词,只沉默望向皇帝。 萧青冥诧异地看他二人一眼,笑道:“你们该不会想把安延郡王套上麻袋打一顿吧?还是想杀了他?” 他好笑地摇摇头:“没有用的,他只是无法继承王爵的次子,所以才会留在京城。蜀王世子在蜀州呆着好好的呢,这样做只会更加激怒对方。” 秋朗和莫摧眉并不擅长这些政治博弈,见皇帝否决,便沉默下去。 萧青冥从龙椅上起身,在书桌前来回缓步走动片刻。 现在他真正能掌控的,唯有京州一地,蜀州太远,他的手还伸不过去,且让蜀王再跳两天。 淮州负担着大部分财政来源,想以此为筹码要挟他? 未免太小看他了! 钱与粮,果然还是必须依靠自己自力更生才行,好在他有系统抽到的高产种子,这个时节正适合播种,正好还有一年的休养生息增产状态。 萧青冥随手招来书盛,问:“朕记得,京州的皇庄有五处,有多少亩地?” 书盛:“回陛下,京州确有五处皇庄,都是皇室的私产,加起来一共有足足一百二十万亩,都是良田。之前京城缺粮,已经从皇庄调了一批过来,平抑粮价了。” “只不过……”书盛有些尴尬,头垂的更低了些,“之前宫里开销甚大,皇庄的田也有一笔糊涂账,有些是预备给皇子的,眼下陛下没有皇子,就被一些宗室和勋戚‘租用’,还有太后经常拿来赏赐,还有些皇庄的管理者都是太后委任的……” “所以,储备也十分有限。” 萧青冥冷笑,朕的土地都敢动歪脑筋! 他淡淡道:“去暗中查查皇庄的情况,查清楚些,再来回报朕。” 管他们吃下去多少,都必须统统给他吐出来! ※※※ 安延郡王府。 正厅之内,一面黑底烫金的忠君体国匾额高高挂在堂上,堂下坐着几个身份贵重的宗室王爷。 其中一人笑道:“哈哈哈,听说淮州和蜀州都上了折子给皇帝,今日在御书房发了好大脾气,连门口的小太监轻易都不敢接近。” 安延郡王垂头轻轻吹拂着茶沫,微笑道:“只可惜我们看不见陛下当时是何种表情,哼,对我等宗室如此咄咄逼人,不知此刻该如何后悔呢?” 宁越郡王叹口气道:“还是安延郡王有主意,我们这些边缘的宗亲,除了被皇帝敲竹杠,又有什么办法呢?” 另一人感叹道:“皇帝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前几年还好好的,有太后在,大家相安无事,皇帝哪里敢给我们脸色看?” “还把赎罪券改成了丹书纸券,简直荒唐,竟敢把敲竹杠跟免死金牌相提并论,好像给了我们多大恩惠似的。” 几个宗室心有戚戚地抱怨半天,宁越郡王问:“可是即便如此,陛下依然不肯低头怎么办?这么大的亏,就这样白白吃下去?” “那可是足足五六十万两银子!这些银子倒还是其次,我更怕的是,万一陛下尝到甜头,以后经常这么乱来,谁受得了?” 安延郡王微微一笑:“别急,我仔细想过了,大家觉得皇帝为何突然如此有底气,敢对宗室叫板?” 宁越郡王想了想道:“兵权和声望。” 他感叹道:“以前的皇帝明明连早朝都不上,这才多久啊。” 安延郡王颔首:“正是,从前皇帝手里什么也没有,需要依靠我们宗室的支持,才能坐稳皇位,可现在他自认为掌握了禁军,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觉得我们是可以随意拿捏的。” “我等想要与陛下掰掰手腕,就必须要叫他明白,他手里的依仗,也不是那么牢靠的。” 几位王爷眼前一亮:“你又有主意了?” 唯独宁越郡王有些担忧:“只怕这位陛下不是那么好对付,算了,反正我儿子也已经赎回来,我不想再与陛下争下去。” 说罢,他告了罪,匆匆离开,临走前,他回头看一眼高堂上忠君体国的牌匾,暗叹一声,这滩浑水,指不定最后倒霉的是谁呢,还是别蹚的好。 剩下几人面色各异,安延郡王冷哼一声:“这么点胆子,还想争什么地位,以后老老实实做皇帝砧板上的鱼肉就是。” 其他几人犹豫道:“不过,我们也确实不好再出面找茬了吧,万一又触怒了那位,谁知道会不会想出什么别的法子来整我们?” 安延郡王心中不屑,一群胆小鬼,活该不能成事。 他面上仍是一派风度翩翩的微笑:“诸位放心,我们不用出头,自然由该出面的人出面,那位就是要发火,也跟我们没关系。” ※※※ 禁军大营。 一大清早,按照惯例晨跑一圈后,陆知端了一盆凉水洗脸。 这个时节的清晨依然寒意迫人,他匆匆搓了几下面颊,把脸搓得通红,抓起布巾擦掉水珠,哼着故乡不知名的小调,准备去用早饭。 照理来讲,陆知已经是指挥使的身份,每日饭食都是跟底下的士兵分开的,由亲兵专门给他送到营帐。 但陆知已经吃惯了士兵们的大锅灶,就爱图个热闹。 这几日他被调到张束止副统领身边做副手帮忙,忙到今天才终于得了空,回到自己营帐。 洗完脸,他像从前一样,前往士兵们集体用饭的露天广场,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士兵来来往往。 陆知端了碗,跟在排队的士兵后面准备盛粥。 露天广场上有好几排长条的大木桌,陆知随意看了几眼,隐约气氛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右侧的长桌坐的稀稀落落,还剩不少空位,而左侧的几张长桌却挤满了人,明明没有位置,却还不停有士兵硬挤,哪怕只能坐小半边屁股,也不愿挪到右侧的空桌吃饭。 陆知随手拍了拍前面一个小兵的肩头,问:“怎么大家都往那边坐?吃个饭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你还不知道,那是……”小兵正要说话,回头却见陆知穿着一身指挥使军服,顿时闭上了嘴,甚至不敢排在他前面,偷偷往他腰间瞄了几眼,一溜烟跑了。 陆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对他最后那个隐晦的眼神十分介意。 他慢慢拧起眉头,该不会——是他最担心的那件事被人知道了吧。 他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划过后腰,应该不会吧,他明明很小心的。 “喂!凭什么给他打整整一碗,给我就只有半碗?”前方忽而传来一阵争执声。 后排几个士兵窃窃私语,怪异的眼神不断往那人身上瞟。 陆知挤到前面,原来是两个士兵因为粥多粥少的问题吵了起来。 盛饭的伙夫不耐烦地道:“有的吃就不错了,难道还给你拿杆秤称一称不成?哼,幽州的……就是事多。” 那两个字很小声,但还是被对方听见了。 “你说什么?”小兵对这两个字仿佛格外敏感,脸色涨红,继而铁青,恨不得冲上去打一架,被旁边的两个同袍拉住。 “算了算了,别惹事了,吃饭去吧。” 几个人面色不虞地坐到右侧长桌,自动与左侧分开来,两边人仿佛相互都看不顺眼,各自吃各自的,中间的空地甚至无人经过,泾渭分明。 伙夫接过陆知的碗,看着他一愣,又像那个小兵一样隐晦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给他盛了一碗粥,整个过程都没有一句话。 有人从陆知面前经过,默默避开他,热闹的左侧长桌有说有笑,但没有他的位置。 陆知在右侧桌子坐下,环顾四周,整条长桌都是自俘虏营出身的幽州兵。 他们吃饭很安静,只偶尔低声说几句话。 一排空地,两排长桌,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隔绝开一样,一边热热闹闹,一边冷冷清清,双方没有再发生任何冲突,也没有说话。 只有沉默和别有意味的眼神,如芒在背。 这样的压抑叫人窒息,甚至比激烈的争执和打架更不痛快。 陆知确认,在他不在的时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陆指挥使吗?怎么在这里吃饭?” 陆知回头,一个瘦削的男子领着几个亲兵过来,跟他打了声招呼。 陆知淡淡点头:“哦,陈指挥使。” 他知道这人是太后的外甥,禁军里没人敢得罪他。 陈玉安仿佛只是路过,并未与他多说什么,只是跟他身旁的亲兵交换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甚至都带着同一种笑容。 那是混杂着嘲讽、不屑和高高在上的怜悯的笑。 也不知为何,明明没人说话,长桌上的幽州兵却像是都读懂了。 他们沉默着,隐忍着,把脑袋埋下去扒饭,甚至有人在默默乞求对方不要再看了。 陆知眉宇间笼罩着一片阴影,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搁在桌上的手却一点点抓握成拳。 身上某处皮肤仿佛突然变得滚烫,羞辱和无言的愤怒开始灼烧他的神经。 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玉安依然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别有意味地笑了笑,领着他的亲兵转身要走。 “砰”的一声闷响,陆知猛地一拍桌子,突兀站起来。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陈玉安先是皱了皱眉,继而又舒展开,笑了笑:“怎么了陆指挥使?朝着自己的同袍逞勇斗狠,不太好吧,还是说……你们幽州来的,都这样?” 陆知阴沉的视线紧紧盯着他,一言不发,只是慢慢解开腰带。 他捏住军装衣摆的一角,猛地扯开来,露出右侧肌理分明的腹肌,以及一段精韧有力的腰线。 长桌上的幽州兵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其他人或震惊、或鄙夷的视线,尽数落在他腰间。 那里有一块十分刺眼的疤痕。 第37章 最后的尊严 士兵们用饭的露天广场,在陆知解开上衣露出腰间疤痕时,嘈杂的人声瞬间鸦雀无声。 陆知腰上的疤痕,是一个来自燕然的徽记,燕然人在掳掠奴隶时,会用烙铁给奴隶们打上烙印,一辈子给主人当牛做马。 在极其看重出身的年代,一旦印上奴隶烙印,这样的耻辱和低贱身份的象征将终身伴随,永远也洗刷不掉。 燕然军围城时,最初作为试探攻击的两个万户,罗树和格亚就是奴隶出身。 即便摸爬滚打爬到万户这样的高位,依然摆脱不了贵族们视为猪狗的轻蔑眼光,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重用,每次出战,不是担任损伤最大的前锋,就是别人军功的踏脚石。 甚至连燕然太子苏格,都被萧青冥礼尚往来刺了一个奴印刺青,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太子地位不保。 更有甚者,恐怕会被燕然王“荣誉处死”。 高傲如苏格,也不得不受萧青冥要挟,屈辱地签下退兵书。 当初,萧青冥从燕然俘虏营换回来的俘虏们,大部分都已经被刻上了奴隶烙印。 他们多数被刻在胳膊上,平时为了不被人看见,都用一条白布把手臂裹起来,就连洗澡睡觉也不摘下。 陆知则被刻在腰上,平时都有腰带缠住,仔细小心着不被发现。 可惜纸包不住火,终于还是被人发现捅了出去。 陆知心一横,将上衣掀起,将这份一生最大的耻辱暴露在众人面前。 “哼,你们不就是想看这个吗?老子给你们看个够!”陆知收敛起了平日里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懒散模样,眼神变得乖戾又凶恶。 短暂的沉寂后,露天广场上很快响起阵阵窃窃私语。 “传闻果然是真的!没想到,就连新上任的指挥使都是燕然人的奴……” “嘘,小声的,小心被听见,不要命啦?” “本来就是嘛,那个指挥使自己脱了上衣给我们瞧的啊,又没人逼他……” “这么说来,那些幽州的败军都是奴隶咯?” “哼,本来就是在幽州被燕然军打得丢盔弃甲的败军之将,后来又投降了燕然人,所以才呆在俘虏营里的。” “一群降兵、逃兵还有溃兵罢了。” “被老百姓骂贼头军的,就是这些人吧?” “听说他们还抢过老百姓的粮食,被骂也就算了,为啥连累我们?我们可是堂堂中央禁军,怎么能和这种家伙混在一起?” 众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引得附近更多过来用饭的士兵好奇围观,继而开始惊讶地指指点点。 他举目扫视一周,森寒的眼光挨个瞪过去,周身充斥着从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气势,有些人不服气想嘲讽几句,都被他瞪得憋了回去。 在陆知身后,那些幽州兵们既惶恐又羞耻,他们没有陆知这样公然暴露耻辱的勇气,也没有瞪视回去的气势。 他们本以为自己仅剩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早已在燕然军的俘虏营中被践踏光了。 可是事到如今,原来他们这些被糟践过无数次的幽州兵,还是卑微地希望能保留最后一点尊严的。 本朝以来,武人的地位每况愈下,不仅见到文官要行跪拜大礼,权贵更是视如猪狗,连老百姓都要骂一声贼头军。 倘若军营中也有鄙视链,他们大约是最底层的那一批了吧。 军中地域歧视由来已久,昔日在燕然大军围城时,张束止和守城偏将,就是否出城迎击燕然太子,当着黎昌的面争执过一番。 张束止被偏将嘲讽,也只能强自忍耐,敢怒不敢言。 军中,边防军瞧不起禁军,禁军瞧不起地方军,地方军瞧不起幽州败军,现在还要再加上最底层的奴隶败军。 起初幽州兵们把自己身上奴隶刻印的事瞒得很严,但大家都在军营过集体生活,是根本没有秘密可言的。 这几天终于被人发现,传了出去,渐渐就有人开始心里不平衡了。 陈玉安经过最初的愕然后,忍不住笑出声:“陆指挥使,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战败失地,为了苟活向燕然人投降,再被打上奴印,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吗?” “还不是多亏了陛下仁慈,赦免了你们这些逃兵降兵的死罪,甚至还给你们进入禁军的机会,若是我啊,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是。” 他身后的几个亲兵都哄笑起来。 陆知冷冷盯着他,太阳穴青筋微起,他踏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压迫过去:“你说什么?” 他身后的幽州兵们越发显出怒色,再也忍不下去,腾地站起身来,绊倒了木凳,打翻了饭碗,白粥洒了一地。 不断有其他士兵听闻了消息匆匆赶来,有的幽州兵一见自家长官被羞辱,立刻挤出人群,往他身后聚集。 陈玉安哪里会怕区区一个幽州奴隶兵,他缓缓收敛笑意,同样踏前一步,视线与之针锋相对。 “怎么?陆指挥使是耳朵不好使了吗?” 他可不会忘记,就是这些家伙,白白占去了本该属于他们勋戚的军官位置,继续放任这些外人嚣张下去,以后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陈玉安身后一个指挥使嘲弄地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外来的幽州降兵,不要太嚣张了,若非陛下网开一面,你们本来都该是死罪!” “这里可是中央禁军!不是你们幽州,哦,不好意思,我差点都忘了,幽州不就是舍在你们手上吗?” “你们可倒好,面对燕然人就唯唯诺诺,投降的投降,溃散的溃散,给人家当奴隶当狗。” “现在仗着陛下恩宠,竟敢跟我们禁军吹胡子瞪眼?” 陆知身后的幽州兵们勃然大怒:“你骂谁是狗?!” 指挥使指着他的鼻子:“别忘了,燕然人围城的时候,可是我们禁军舍身忘死地守城,而你们在做什么?只怕在帮燕然人制作攻城器械吧!” “我们堂堂禁军,凭什么跟你们这些没有贡献的奴隶平起平坐?!”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不少禁军心有戚戚地点头。 这些话句句诛心,扎在陆知等幽州兵的肺管子上,那是他们愿意的吗? 陆知亲兵脸色激动地涨红:“我们指挥使是比武比出来的,是陛下亲自赐的指挥使,所有人都看见了!你有什么不服的?” 陈玉安嘿笑道:“比武比出来又怎样?听说还有好几个指挥使,甚至副统领,将军,都是自幽州出身呢。” “你们既然这么能耐?又如何在幽州被燕然人打得屁滚尿流?连老家都丢了。” 陈玉安扬声道:“诸位,明明我等禁军才是真正的有功之臣,为何叫幽州的败兵奴隶骑到我们头上?” “你们受得了一个投降燕然,给燕然人当奴隶的人做你们的长官吗?” 他身后的一众亲兵立刻起哄,引着大群内心极度不平衡的士兵齐声反对。 长官身上刻着燕然人的奴印,这传出去,他手下那个士兵能抬得起头来? 将来在战场上遇见燕然军,还不被嘲笑死。 陆知只觉一身火气疯狂上涌,太阳穴仿佛要爆炸了一般突突直跳,他身后的幽州兵此刻也完全被激起了怒气。 两拨人开始逐渐推搡起来,也不只是谁喊了一声“禁军不要孬种!”,双方彼此的怒火终于被彻底点燃了。 陆知一把揪住了陈玉安的衣领,也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跟太后什么关系,照着他那张看着就令人讨厌的脸,一拳抡上去! 当场将人打倒在地,其他人懵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陈玉安手下的亲卫反击,跟陆知身后的幽州兵扭打在一起。 陈玉安也不是吃素的,爬起来就冲陆知挥拳,被后者敏捷地侧身躲开。 两人死死抓住彼此的衣襟,你一拳我一脚,身为军人好勇斗狠的一面被彻底激发,双方逐渐从推搡变成了混战,从两个指挥使打架,变成了聚众斗殴。 露天广场瞬间大乱,许多外围士兵都莫名其妙被波及进来。 彼此间的信任崩塌,还如何能把对方当成能交付后背、一起上战场的战友? 萧青冥接到禁军大乱的消息时,第一时间带人赶了过来。 现场早已打得狼藉一片,桌椅板凳倒了一地,白粥乱洒,茶碗杯子不知摔碎了多少个,满地都是碎片。 陆知陈玉安两人打得极凶,到底还是战事经验丰富的陆知更胜一筹,把陈玉安打得鼻青脸肿,自己身上也挂彩好几处。 皇帝在太监的唱喏声中踏入广场时,正好看见陈玉安被陆知按在地上揍,其他士兵们也打得气喘吁吁。 “统统给朕住手!”萧青冥一声沉声爆喝。 他身后一众武将臣子们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尤其张束止更是恼火至极,他已经听闻了始末,这次又涉及到幽州兵的事,也不知陛下会怎么想他们。 这三万余人的禁军中,幽州兵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一旦处理不好,战斗力无法凝聚还是小事,最可怕的是好不容易重整的军队,分崩离析。 书盛看了看皇帝阴沉盛怒的脸色,一挥拂尘,尖刻高声大喊:“皇上驾到,尔等还不速速跪迎!” 身后一群如狼似虎的宫廷侍卫鱼贯而出,迅速将广场封锁包围,又有侍卫将斗殴的双方分开,押着他们跪在地上。 陈玉安捂着紫红一片的脸颊,爬到萧青冥跟前,哭诉道:“陛下,这些人反了!陆知先动的手,我们不过是玩笑几句,您看,陆指挥使竟然把我打成这样!” 陆知也不甘示弱,被侍卫扣着,努力抬起头,倔强又凶狠的眼神自下而上扬起。 萧青冥长睫微垂,眼尾眯起一线细长的弧度,波澜不惊与之对视,他记得这个眼神。 “陆知,又是你啊。” 陆知牙齿磨得咯咯响,嗓音沙哑:“回陛下,是他们欺人太甚!” 萧青冥缓缓扫过那些犹自愤怒不已的士兵们,目光落在陆知腰间露出的奴隶烙印上,稍一思忖就明白了七八成。 也难怪文人瞧不起武夫,这个年代除了官宦子弟、有钱人家,有几个人家供得起孩子上学念书? 会走上“贼头军”这条路的,除了一些只想混口皇粮的勋戚,底层士兵几乎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大字不识得几个,不读圣贤书,道德观也非常朴素,甚至是愚昧。 出身好就是尊贵的,优秀的,出身不好就是低贱的,劣质的,这样认知深深扎根在人的心底。 如果是普通底层百姓,根本就不会发生争执,因为他们长年累月地活在压迫和欺凌中,早已没剩下太多反抗精神。 而眼前这些军人,能从大几万的禁军淘汰清退过程中留下,他们跟普通百姓、跟地方烂透了军队不同,至少还保留着身为军人的血性,以及比旁人更强的自尊心。 与其说今日爆发的斗殴冲突,是有人在背后挑唆,破坏自己对禁军的掌控力,在萧青冥看来,实质上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在“尊严”二字上的错位。 自己平时被欺压、被瞧不起,无法反抗,只能默默忍受,一旦有了比自己更加“低贱”的阶层,那股怨愤情绪就会往下发泄,来补偿自身自尊的缺失。 萧青冥的声音淡漠,不辨喜怒:“你们几个身为指挥使,带头聚众斗殴,不知军法如山吗?” 陈玉安觉得自己委屈极了:“陛下,是陆知先拍桌子动手打人的,我们不过是反抗罢了,难道白白被他们打不成?居然还恶人先告状,说我们欺人太甚……” 陆知身后的亲兵第一次见到皇帝,小腿肚子还在打颤,依然壮着胆子出声:“回陛下,是陈指挥使那群人辱骂我们长官在先的!” “他们不光辱骂我们长官,还骂我们幽州兵是狗!” “就是!是这些禁军欺负人!” 陈玉安身后那群禁军也忍不住开口反驳:“难道你们不是败军不是降兵?就能随意打人了?” 眼看双方又要开始争吵,书盛立刻让侍卫们捂住他们的嘴:“安静!皇上当面,也敢放肆!” 身为副统领又是幽州出身的张束止一阵头疼,从感情上讲,他自然更能与幽州兵共情,深刻理解他们的心酸和困难。 可身为禁军副统领,当众打人、聚众斗殴如果不严惩,将来如何服众? 一旦严惩了,双方的矛盾也不会因此消弭,幽州兵内心的愤怒和耻辱只会越积越深。 无论如何处置都是为难,也不知这次的风波是谁挑起来的,实在是阴险歹毒。 张束止望着年轻的皇帝欲言又止,不知陛下会怎么办…… 萧青冥将在场众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缓缓道:“按照军规,聚众斗殴者处以军棍一百,从者五十。” 张束止暗叹一声,果然还是要罚。 陆知和一众幽州兵虽没有太大意外,但神色依然愤恨不平,用仇视的眼光望着对面的陈玉安等人。 还不等陈玉安一群人高兴,萧青冥冷厉的眸子又扫向了他们: “在你们看来,幽州军不敌燕然军,屡战屡败,甚至家乡被侵占,投降,流亡,被燕然军捉去了烙上奴隶印记,过着猪狗不如、等死的日子,很下贱吗?” 周围瞬间为之一静,没人有敢回这句问话,但许多人心里恐怕就这么想的。 “你们是守护京城的功臣,可你们又知道,昔年幽云府守了整整五个月,才因粮食尽绝而破城?你们才跟燕然军打几天呢?” 萧青冥不疾不徐的言语,在一片寂静中,敲打在每个人心头。 “难道他们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乡父老,跟燕然军奋勇抗争吗?燕然军有多强大,你们没有在京城的城头上见过吗?” “是,他们是吃了败仗,他们是成了俘虏,他们是幽州人,你们是京城人。” “难道他们就不是我大启的百姓了?不是拱卫我大启国境的军人了?” “如果是你们被敌人占领了家乡,受到了屈辱,是会想办法打回去,还是干脆抹脖子自尽?” “若非依仗城墙高大深厚,你们之中有多少人,敢拍着胸膛站出来说,敢和燕然军正面野战打败他们的?” 皇帝的口吻越来越严厉,说到最后已是盛怒。 “现在就站出来,朕马上赐他指挥使、都统之位,派他去幽州,把失去的土地抢回来!” “而不是在这里,欺凌蔑视自己的同袍!” 萧青冥的厉声喝骂响彻在露天广场上空,无人敢做声,陆知身后不少幽州士兵们垂着头无声落泪。 许多禁军将士羞愧地低下了头,但依然还有不服气的。 萧青冥冷笑一声,慢慢收敛了怒色,修长的手指抚上腰间天子剑的剑柄,口吻缓和下来: “你们是不是不服气,觉得自己赢了燕然军,而幽州军输了,甚至成了燕然人的奴隶,所以他们不配与你们平起平坐?挤占了你们的军官的位置?” 虽然皇帝的一连串喝问让众人都冷静下来,最后这句话到底是戳中了不少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军中,本应靠实力说话,而不应以出身为论。” 萧青冥淡淡道:“今日斗殴的处置暂且押后,明日在禁军中再举办一场对阵,就由陆指挥使率领所部,和陈指挥使所部进行御前对阵演武。” “胜者,朕另有赏赐。” ※※※ 短短一天功夫,两个指挥使聚众斗殴,皇帝要求幽州兵和京城禁军御前演武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禁军大营。 士兵们各种各样的情绪不一而足,有的好奇,有的不屑,有的摩拳擦掌,只等着明天一雪前耻,有的哄堂大笑,想着明天该如何将那群败军整治一顿,在皇帝面前彰显一下自己的实力。 不知不觉间,几乎没人意识到,禁军士兵们内心,对陆知等幽州兵的态度,已经在潜移默化间发生了变化。 从对待比他们低贱一层的奴隶,转变为绝不能输给这些对手。 而陆知率领的幽州兵,更是憋足了劲,营帐里彻夜点灯商量战术,誓要在全军和皇帝面前,为自己同胞正名,洗刷燕然军带给他们的耻辱!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天,禁军大营演武场周围,已经挤满了来观战的士兵们。 看台上,皇帝带着一众文武落座。 喻行舟今日换了一身枣红色官袍,腰间碎玉丝绦,黑发一丝不苟垂落于肩头,面容俊美,笑意温润,他坐在身穿明黄龙袍的萧青冥身侧,在一众文官间尤为显眼。 他侧头看着对方,问:“陛下为何如此看中幽州兵?” 萧青冥瞥他一眼:“老师也觉得是朕偏心于他们?” 喻行舟轻轻叹口气,淡淡道:“其实,类似昨天的事情,在任何一处军中都是常有的事,不仅是禁军,雍州军,别的地方军,甚至燕然军中也一样。” 他凝视萧青冥的眼睛:“燕然军中,还明确的区分了等级。” “一等的精锐亲军,例如苏摩的披甲骑兵,燕然太子的黑鹰骑。” “二等的是贵族万户率领的中坚阶层,第三等是出身差的万户所部,像罗树格亚等,最末一等则是奴隶兵,他们往往是战场上的炮灰。” “每场战争的粮饷军备,战场分工,还有战后的赏赐和战利品,都会按照严格的等级分配,越高等获得的资源越多,越低等损失越大,得到的越少。” “所以燕然人砍杀敌人如狼似虎,拼了命也要挣军功往上爬,这样才不会被人踩在脚下。” 萧青冥沉默了一瞬,迎着对方的视线,道:“老师以为,这难道是对的吗?” 喻行舟没有说话,萧青冥报以平静的一笑:“朕以为,正因敌人如此,所以他们一定会输给我们。” 他说话时,唇角轻轻扬起,剑眉锋利如刀裁,细碎的阳光穿过华盖,落在他眼中,双目灿然若星,炯然有神。 明明周遭总有无数艰难险阻常伴随身,却万事都不被他放在眼中,仿佛尘埃落于肩头,随手就能拂去一般。 喻行舟眼中有诧异和细微的动容,也许现在并不是一个可以肆无忌惮注视对方的好时机,却仍是难以从他脸上移开视线。 演武场上。 陆知整晚都没有合眼,但他的双眼依然明亮,面容肃穆且沉静。 平日里的懒散尽数收敛起来,那些纠缠了他无数个日夜的悔恨和厌憎都暂时被忘却,前所未有的斗志昂扬。 他身后的五百幽州兵们,是昨天千挑万选出来的老兵,都曾在幽州与燕然军战斗过,各个战场经验丰富,身上伤疤不计其数。 能在这样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存活下来,即便是败军俘虏,也足以证明实力。 清晨临行前,几乎所有的幽州兵都默默向他们行注目礼,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尊严,都寄托在这五百老兵身上。 他们身上有一样的烙印,共同经历过最耻辱和痛苦的过去。 今日,必须要在陛下和所有禁军面前证明他们存在的价值。 赢,则扬眉吐气,输,则一辈子都会被人骂做奴隶,永远抬不起头做人。 直到一声铜锣敲响,御前演武正式开场—— 第38章 荣耀的时刻 演武场中,陆知和陈玉安两部都已集合完毕,由于场地限制,双方各领五百人。 总计一千人的将士们,分别穿着两种不同颜色的甲胄,个个神情凝重整肃,在脚步践踏出的漫天烟尘中,生生拉开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双方的将领都骑在马上,后方是各自的步卒,每个人手里都只有一杆去掉了枪头的枪杆,枪杆首端还缠着厚厚的白布以防发生死伤。 演武场周围,无数双眼睛静静注视着他们,猜测着这场演武的结果。 一方是吃了尽苦头的地方败军之将,另一方是前不久才赢得一场守城大胜的中央禁军。 陆知深吸一口气,回头朝着身后的幽州袍泽们看了一眼,有紧张,有愤怒,有坚定,唯独没有软弱和退缩。 所有人都无声朝着长官传递着同样的眼神。 现在的机会,就是他和所有曾为奴隶的幽州兵们,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在他们对面,陈玉安所率禁军,虽然也有着必胜的信心和身为功臣的优越,相较而下,却明显少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决心。 很快,随着双方首领一声进攻令下,两边的士兵如同相向倾泻而下的洪流,激烈地撞击在一起,扬起沙尘遮天蔽日。 起初,禁军在陈玉安带领下,飞快地切入对面的兵阵。 陈玉安骑着马,挥舞着手里枪杆,带着亲兵分离冲杀,如入无人之境,面前的幽州兵见到他,不是闪避躲开,就是被他一杆打翻。 他畅快淋漓地大笑三声,叫骂着陆知的名字:“陆知出来,可敢与我阵前决斗再打一场?” 他不断搜寻这陆知所在的方位,幽州兵阵中军,如同纸糊的一样,竟然轻易就被他冲了个对穿。 陈玉安一愣,很快发觉了不对劲,就算幽州兵再弱,也不至于如此一触即溃。 他蓦然牵马回头,这一看,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堵厚厚的人墙,除了身后跟着他的十来个亲兵,全是幽州兵。 他们手里举着枪杆,杆头对准了敌人,胳膊挽着胳膊,密密麻麻,将陈玉安和后面大量的禁军士兵,彻底分隔开来。 任凭陈玉安如何冲阵,也冲不出他们的包围圈,即便有人被他挥舞的枪杆砸得头破血流,也坚定地守在他的位置上。 即便被扫中双腿,也能被左右的同袍用手臂架住,避免跌倒。 如同被山洪冲击的堤坝一般,坚实,沉默,始终不动如山。 陈玉安面色阴沉,骑在马上回头看,烟尘滚滚的演武场上,渐渐出现了许多类似的结阵。 陆知带着亲卫们,飞快穿梭在战场上,如同一支削尖的长矛,将禁军士兵们不断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再由这些枪杆阵围上来,就是一通狂殴。 没有了陈玉安的指挥,禁军士兵们没了主心骨,只好各自为战。 中央禁军论及个人勇武,并不输给幽州降兵,但毕竟承平已久,虽然前不久刚刚跟燕然军血战一场,经验依然不够丰富。 最重要的是,这些幽州兵们没有退路,今日不赢,就彻底宣告了人格上的死亡。 倘若他们还在燕然大营中受苦,过着一顿饥一顿饱的猪狗奴隶生活,大抵早已消磨了锐气和斗志,只求一碗饭,多活一天是一天。 更不会奢望什么自尊和对未来的畅想。 但是现在,他们被皇帝换回来,赦免了大罪,甚至通过了预备营选拔,进入禁军,拿到了比以前多得多的粮饷,每日能吃上饱饭。 自从那些勋贵将领被赶出禁军,也没有人再敢动辄打骂责罚,可以参加比武,可以立功,有机会得到提拔和重用,还有什么比现在更美好的日子吗? 好不容易能像“一个人”那样活着,没有人愿意回去过猪狗的日子。 注意到面前这些幽州兵视死如归的眼神,马背上的陈玉安心里开始发慌。 怎么会这样?他们不就是些被燕然军打得丢盔弃甲的败兵吗? 身上都刻上奴隶印记了,他又不是没见过奴隶是什么样子。 那些战场上的炮灰兵,各个面目麻木,衣不蔽体,狼狈不堪,只会机械地抱着一些石料,被燕然军驱使着填护城河,或者挑在枪头,当场垫脚石。 他们不知反抗,也不敢反抗,只知道求饶和逃跑。一旦对上正规军,就是一群毫无反抗之力的乌合之众! 被一群幽州兵用力挑下马冲上来围殴的时候,陈玉安仍是不可置信,感觉自己三观都颠覆了。 这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和一往无前的胆气,他之前只在燕然军压上城头的精锐身上见过…… 禁军败了!一败涂地。奴隶兵获胜,拉枯摧朽。 首领陈玉安摔下马,一通乱棍揍得鼻青脸肿,生生被擒,部下气势大伤,很快被分割包抄一点点蚕食殆尽。 陆知从马上下来时,整个人还在剧烈喘气,他紧紧握着缠着白布的枪杆,仿佛就是那根赖以生存的稻草。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激动难以自已的幽州兵们,将枪杆高举过头顶,放声大笑:“万胜!幽州!万胜!” 长久以来的悔恨与压抑,绝望和耻辱,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释放,他几乎想仰天长啸,以舒心中块垒。 “赢了!我们赢了!” 整个演武场开始响彻幽州兵胜利的欢呼声、 他们彼此激动的拥抱,大声喊叫,甚至嚎啕大哭。 激烈的对抗和幽州兵身上的勇气,引得无数观战的士兵们渐渐忘却了彼此的立场,被这样昂扬的气氛所感染,掌声和呼声震天动地。 昨天在露天广场曾经鄙夷过他们的士兵们,都不再说话了,惊讶,敬佩,感动和羞愧的眼神交杂不一。 军营中,可以鄙视奴隶,但也永远尊重强者和英雄。 不远处的看台上,同样激动的还有同为幽州出身的张束止、凌涛,与新任御营骑兵统领叶丛。 在场没有任何人比他们更能理解这些幽州兵,坎坷的遭遇和复杂的心情。 凌涛头顶已经长出了一截短发,他为了方便,干脆把其他长短不一的头发都剃短了,成了一个彻底的寸头,平日里经常引得其他士兵惊讶侧目。 他的两只手都快拍肿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个姓陆的指挥使不错,怎么以前不知道咱们幽州还有这号人物?” 叶丛感叹一声:“或许像他这样人才还有很多,但在那样的环境里,只有被埋没了。” 张束止眼圈有些隐隐发红,他略笑了笑,道:“可不是吗,若非陛下恩典,你还在雍州边关吃沙子,我还是个校尉,凌涛最惨,他还只是个刷马厩的小兵呢。” 三人齐声大笑。 另一侧的文官们,这时又是另一番氛围。 吏部尚书厉秋雨忍不住生出一丝喟叹:“依陛下对武人的态度,以后以文抑武的局面,只怕是要彻底改变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兵部尚书关冰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他简扼颔首:“战事动荡,不得不为。” 礼部尚书崔礼收起他的折扇,摇摇头:“希望有用才好呢,前些年为了对抗燕然大军,增加了那么多军队和粮饷,情况如何呢?非但没有赶走敌人,反而年年增税。” “武人地位越来越高,他们的开销也会水涨船高,以后也会越发跋扈,禁军也就罢了,地方军呢?他们甚至还会滋扰百姓。” “还有蜀州,已经是事实上的国中之国了,还不是因为蜀王手里掌握着蜀州的兵马。” 户部尚书钱云生摇晃着脑袋,赞同道:“本朝好几次皇室岌岌可危,都是自武人起,可见武人实乃动乱之源,不可不防啊。” “陛下如今对付燕然,要重用武人也无可厚非,但这个度,我们一定要好好劝劝陛下,以免将来尾大不掉,霍乱朝纲。” 几人窃窃私语间,书盛已经得了萧青冥的吩咐,小跑到演武场,招呼双方人马到御前见驾。 陆知带着一众亲兵,昂首挺胸来到台下,向皇帝行礼。 而陈玉安则几乎是被亲兵们抬着过来的,看他那副浑身挂彩的惨像,只怕肋骨都断了几根。 陈玉安死死盯着陆知,心中怒火波涛汹涌,恨得咬牙切齿。 他是淮州世族陈家出身,又是当朝太后的亲外甥,自幼锦衣玉食,若非实在文不能成,也不会到禁军谋个油水大的差事。 他从出生到今天,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丢过这么大的脸,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禁军和手下亲兵的面。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借口是皇帝偏心幽州兵,才把他们塞进禁军当军官,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的惨不忍睹,彻底没了借口。 就连昨天站在他这边的士兵们,现在也拿看笑话的眼神看他。 昨天他还拿话挤兑陆知,这下倒好,他是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看台上,萧青冥低声朝书盛吩咐几句,后者点点头,佛尘一摆,身后立刻走来几个小太监,他们手里有的捧着木盒,有的拎着小箱子,还有人搬来了几条长凳和桌椅。 其他人都好奇地看着,不知道这位陛下又有什么新赏赐。 待小太监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摆好后,萧青冥从座椅中站起,缓缓踱至台前。 他俯视的目光环顾台下,最后落在陆知脸上。 后者的眼神,此刻已经不在如从前那样桀骜不驯,甚至对台上的青年帝王多了几分尊敬。 萧青冥抚掌笑道:“恭贺诸位幽州的将士,你们用实力,智慧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为你们赢得了胜利,赢得了大家的喝彩,朕心甚慰。” 陆知和幽州兵们齐齐称谢,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雀跃。 “朕昨日曾有言,胜者有赏,不过朕今日准备的这份赏赐十分特殊,你们可以自愿选择接受与否,朕都不怪罪。” 陆知一愣,身后的幽州兵们都面面相觑,谁还会不要赏赐呢? 萧青冥看着他们的表情,略笑了笑:“朕的这份赏赐,不仅仅是赐予你们,而是所有曾有功于国的将士们,都可以领赏,只不过,你们具有优先权。” 众人越听越好奇,周围观战的士兵们也开始期待起来,伸长了脖子往台上够,难道他们也有份吗? 在皇帝的示意下,书盛命小太监打开第一个盒子,取出里面一卷棉布,放在桌上展开,竟然是一排长针,随后,有人送上水盆,青色墨汁等用具,摆满了小桌。 底下的士兵们一眼就认出了这玩意是用来干什么的——那不是用来刺青的东西嘛? 陆知一点点蹙起眉头,幽州兵们更是哗然一片。 “我听说军中有种刑罚叫黥面,就是士兵脸上刺字,用来捉逃兵的。陛下该不会想对我们秋后算账吧?”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们刚刚才演武获胜,陛下亲口说了是奖赏,你管惩罚叫赏赐?” 众人忐忑不安地望着台上的皇帝,外围的禁军们更是不解。 书盛将一张大幅白纸摊开,命人展示给众士兵看,上面用青色墨汁画着一个简单的标记,外面一个圆圈,里面隐约能看出来是一个略微变形的“皇”字。 萧青冥笑意雍容:“自今日起,朕有意将禁军正式更名为‘皇家禁卫军’,乃御前亲军,真正的天子之兵。” “皇家禁卫军中,没有地域之别,没有出身贵贱,也没有派系斗争。” “这里只有保家卫国的信念,英勇顽强的精神,并肩作战的袍泽,立下军功的荣耀。” “朕和全体皇家禁卫军的军官,将对所有将士一视同仁,给予诸位饱腹之餐,治病之医,袍泽之情,尊严之心,青云之志!” “你们将是国家的脊梁,朕与百姓的后盾与枪尖,家人的支柱与依靠,也是使敌人夜不能寐的英雄!” 青年帝王沉稳且昂扬的话语,在广场上远远传播开来,台下和周围的士兵们一片寂静,不约而同屏息敛气,没人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们耳朵仿佛激起一阵嗡鸣,心脏猛烈狂跳,震惊的,茫然的,手足无措。 皇帝如同宣誓般的承诺,深深印入每一个士兵心中,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对他们说过这样的话。 拖欠粮饷是时有发生,唾骂和鄙夷是稀松平常,打骂和克扣更是人生常态。 受了伤也不敢声张,生怕因伤被强制清退,只能找些赤脚大夫敷衍治疗,最后忍受年复一年的折磨。 看台上,叶丛张束止凌涛等将领们,在皇帝身后侍立的秋朗与莫摧眉,台下陆知和幽州兵,外围的禁军士兵们,眼中皆是震撼之色。 还有挤在人群中的、被罚去清扫马厩的前指挥使左遇明,甚至还有满腔憋闷的陈玉安等人,都不由自主望向皇帝,怔怔听着君王的承诺。 从燕然围城之战,到全军比武,再到御前演武,青年帝王一次又一次用事实告诉他们,什么是君无戏言。 皇帝从来都没有将他们视作可以随意搪塞和欺骗的炮灰,他说的每一句承诺,都必定实现。 偌大的演武广场,成千上万的士兵们,竟没有一丁点杂音,唯有风声,唯有诺言,唯有一颗颗激烈跳动的心。 台上的皇帝迎着飒飒疾风端然而立,冠冕垂下的珠玉摇曳击鸣,灿金色的阳光流淌在飞龙玉凤的龙袍上,为他披上一层威严煊赫的金纱。 “所有皇家禁卫军的军人,朕都将赐他此‘皇’字刺青,彰显身份,荣耀后人,从今往后,但凡身上带着皇家禁卫军印记的军人,只需行军礼,再也不必行叩拜大礼。” “废除军法中致残肉刑,上官不可□□打杀,受到任何不公待遇,皆可寻军中军法处鸣鼓伸冤。” 萧青冥灼灼目光扫视全场,声音沉着,庄重如山:“诸位将士们,印记纹在卑劣者之身,它是卑劣的象征,纹在英雄之身,就是荣耀的象征。” “朕坚信,不出十年,皇家禁卫军的烙印将成为天下人所崇敬的标志!” 青年帝王从容伸出一只手,缓缓道:“那么,有人愿意第一个接受朕的赏赐吗?” 广场有短暂的静默,众人似乎都还在消化这番震耳欲聋的承诺。 书盛扬声道:“接受刺青者,需除去甲胄,脱去上衣。” 士兵们又是一阵骚动,禁军将士倒还好,那些身负奴隶烙印的幽州兵们,对当众袒露自己的奴印尤为犹豫。 萧青冥并不着急,依然耐心地等待着。 此时,台下蓦然响起一声大喝:“末将先来!” 在场所有人纷纷侧目,陆知长身而起,干脆利落除去甲胄,又解开腰带,一把将军装上衣扯开脱下,就那么拎在手里。 在众目睽睽之下,悍然露出腰间属于燕然人的奴隶烙印。 他大步往前,咧着嘴角,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目不斜视,豪迈踏上看台。 袒露着上身的陆知,朝着皇帝半跪行礼,颤动的嘴唇依然难掩激动。 萧青冥对他的身先士卒并不意外,微微一笑:“其他士兵们优先刺青于手臂,不过陆指挥使,就刺在腰间好了。” 陆知一愣,有小太监引着他俯卧在长条凳上。 精通刺青的太监准备好所需工具,将他腰间奴印处反复擦拭,先为他敷上太医院白术太医配的麻药,将银针沾上墨汁,按照皇室禁卫军标记形制,一点点熟练地将墨汁刺入皮肤。 比起滚烫的烙铁,和猪狗不如的生活带来的痛苦,这点针刺之痛于军人而言,不过毛毛雨。 陆知甚至觉得自己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侧着头趴在凳子上,看台上下,演武场四周,成千上万双灼热的视线,都聚精会神盯在他腰间。 若是放在昨日,他不知道自己在激愤之下会做出怎样的恶事来。 或许会双眼赤红,挥舞他的拳头,拔出他的剑,将任何敢于嘲讽他、瞧不起他的人,统统置于死地。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他腰间一个崭新的刺青逐渐成型,彻底盖住了原本的奴印,那处皮肤有些麻痒,有些发烫,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汇聚在此一般。 如果说昨日亮出奴隶烙印的时候,是陆知人生最羞耻的时刻,那么他此生最荣耀之时,大抵就是现在了。 很多年以后,他领军大败燕然,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亦或者封狼居胥,成为史书上一员名将,他依然无比清晰地记得今天,记得此时此刻。 ——他袒胸露背,粗鄙无礼,以耻辱之身,成为陛下的首位禁卫亲军。 等待的时间,萧青冥再次转头看向台下,已经很多士兵们反应过来,开始往看台放心挤,也有人还在犹豫,比如被狠削了一顿的陈玉安等人。 萧青冥慢条斯理地道:“朕说过,此事全凭自愿,绝不强求,朕不会怪罪。” 以陈玉安为首的一些残存的勋贵子弟,实在不愿与这些低贱出身的家伙刺上同样的刺青,这意味着他们将从身份上被彻底“平等化”,从此与这些人下等人再无区别。 陈玉安自从输掉了演武,在禁军上下面子都丢光了,早已盘算着脱离禁军,他们这些勋戚又不是没有别的出路,大不了再告了家中长辈,寻个别的清贵差使。 他一咬牙,忍着痛,上前一步道:“回陛下,我等愿退出禁军。” 他身后一些亲兵和几个指挥使有些犹豫,但没有了陈玉安这个太后外甥作为依仗,他们即便待下去,也很难出头,只好跟着点头。 萧青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也没有食言,干脆颔首道:“可以。不过,一旦退出就再也不能回来,可不要后悔。” 陈玉安几人心中不屑,这有什么好后悔的,不过是不做低贱的武夫罢了。 待陆知第一个完成刺青,萧青冥左看右看,满意地点点头。 有了他的带头,很快,看台下等着刺青的禁军和幽州兵已经排起了长队,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 书盛立刻叫一群早有准备的刺青太监们,挨个将器具备好,侍卫们支起一个个小帐篷,将队伍们分流到一个个小帐篷中,大大加快效率。 不断有纹好皇家禁卫标记的士兵们从帐篷里走出来,尤其是幽州兵们,前后精神气如同脱胎换骨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大多数人的烙印都在胳膊上,平时都缠着白布,连洗澡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见,现在反而大喇喇地露出赤膊,将新的刺青展示给所有人看。 燕然人的奴印被覆盖掉,完全看不出来了,那里唯有一个“皇”字。 昨日的耻辱,成了今日的荣誉,青黑色的图案,向世界昭示他们的新生。 萧青冥示意书盛打开第二个盒子,里面盛放着一叠写满了字并且盖了朱印的纸。 众士兵们好奇地看着他,看皇帝郑重的神情,难道还有比刺青更重要的事? 萧青冥轻一抬手,那些曾为皇帝传话的侍卫,在书盛的指挥下,早已在人群中站好了自己的位置。 广场再次渐渐安静下来。 萧青冥俯视众人的目光威严深沉,一字一句郑重道:“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份荣耀是不需要物质和生活来支撑的,朕的每一句承诺都落到尔等今后生活的方方面面。” “否则,无论说的再天花乱坠,也只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今后,在皇家禁卫军中,朕会委任文书官,开设习字扫盲班,每一位皇家禁卫军的军人皆可在军中读书识字,将来其子女,也有学堂的道此处,不仅是下方的士兵们骚动不已,看台上的文官更是大惊失色,就连喻行舟都忍不住惊讶地看向他。 竟然让武夫读书习字?简直闻所未闻! 他们都是官场上的人精,哪里不懂皇帝此意,分明是为将来武将入朝为官做准备。 原以为军中比武作为晋升渠道之一,已是极大的恩典,万万没想到,这样一来武人的上升通道瞬间扩宽了数倍不止。 刚才退出了禁军的陈玉安等人,全都震惊了,皇帝竟然有这个打算,对一群泥腿子?怎会如此?! 然而萧青冥抛下的重磅炸弹还没有结束,他从盒中取出一张纸,那是一份契约书。 皇帝下面开口的第一句话,宛如给烈焰浇了一桶油,炸得整个广场金星乱冒,沸反盈天。 “这里,是一份田契,二十亩田。由朕亲自授予给每年年底,通过皇家禁卫军考核的每一个合格军人。” “你们在军中服役时,由你们的家人代为照管,若是出身幽州,将来收复故土,可以将田地置换到诸位故乡。” 若说皇帝之前的承诺,只是叫人惊讶,每人授田二十亩这件事,就彻底将整个禁军上下全体引爆了! 广场乱哄哄一片,众人皆是不可置信,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焦急,狂喜,疑惑,震惊,无数张表情汇聚成一声声急切的询问,真的吗?没有听错吗?他们能分到土地? 那些跟随陈玉安退出的人,彻底慌了,他们也许不差那二十亩地,但那可是土地啊!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 连最普通的士兵都有二十亩,那军官呢?将军呢? 他们几乎是以愤恨埋怨的眼神,望着昔日马首是瞻的对象,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向陛下请罪求饶,请求对方收回成命。 看台上,陆知第一个从萧青冥手里领到了田契,无数火热的目光死死盯着他手上那张薄薄的纸。 它明明轻得没有重量,陆知却觉得手里仿佛燃烧着滚烫的火,托举着沉重的山。 他不断吞咽着唾沫,双手发颤,几乎握不住一张轻薄的纸。 陆知不识字,萧青冥便叫书盛为他一一念出来。 “皇帝赐曰:朕念皇家禁卫军指挥使陆知忠君体国……特赐予军田二十亩……田契三年内兑现……” 他茫然又怔愣地看着台下情绪汹涌的禁军士兵,又看看周围眼光或震撼、或感叹的文臣武将,还有那些刚刚从帐篷走出来,纹上了新的印记的幽州兵们。 一张张想要相信又不敢相信的、想要希望又害怕失望的脸孔。 没有人会理解一群城破家亡,向敌人屈膝投降变成奴隶的军人,内心有多么悔恨痛苦、愤世嫉俗、敏感自卑。 没有人会为一群穷苦人出身的泥腿子,一群大字不识的匹夫,一群战场上的炮灰,给于如此用心,如此厚重的赏赐和尊重。 除了一人。 陆知微微抬头,眼睫轻颤,不由自主看向身边雍容含笑的青年帝王。 对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阳光照亮了他的双眼,既没有冷漠轻视,也没有怜悯同情,更没有故作和蔼。 他只是那么淡淡地看着自己,像是对待任何一个官员,臣民,百姓,一个普通人。 像一颗散发着光与热的恒星,一视同仁地照亮着所有人。 也不知怎么,陆知突然感到一种浓重的情绪,滚烫过胸口,涌上眼眶和鼻尖,他赶紧把脑袋埋下来,紧咬牙关不发出任何一点软弱的声音。 可是一颗颗泪珠却无法遵从他的意志,不断从眼眶里滚落,一滴滴打湿了手里的田契,落在红得刺眼发烫的玺印上,晕开浅浅的朱花。 陆知一只手颤抖着捂住半边脸,脑海嗡鸣一片,全身灼热的血液仿佛逆流着,流过四肢百骸,淌过勃勃胸膛,汩汩冲击着心房和眼眶。 躁动着,叫嚣着,想要痛哭失声,想要仰天长啸。 他失去的故土,死去的父母,离散的兄弟们,能看到吗? 那些在战争和苦难中流落的同袍和父老,能看到吗? 他们曾经一同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乡,可是今天,有人补偿了他们,一个新的归宿。 他们有家了,有家了! 不远处广场上,传音侍卫们开始同时向四周的每一位军人,宣读皇家禁卫军的宣誓誓词。 誓词简单而朗朗上口,哪怕任何一个不识大字的妇孺都能听懂: “我等皇家禁卫军,宣誓永远护卫我们的国家,保护我们的百姓,效忠我们的君王……” “我们将奋勇杀敌,永不退缩,一往无前……” “我们将与同袍战友,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我们将与家国百姓,荣辱与共,共死同生!” 陆知再也抑制不住不住,喉咙一团热气哽咽,发出压抑的、气息颤抖的呜咽,热泪从指缝间滚滚流淌,终于痛哭失声。 当誓词宣读完毕,士兵间渐渐传来无数啜泣哭声。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逐渐不约而同,唱起一首古老的军歌,歌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从稀疏变得越来越嘹亮,庄严且肃穆地回荡在广场上空,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敌有兵戈,吾有血肉,保家卫国,志所向也……” “志之所趋,穷山距海,不能限也。志之所向,锐兵精甲,不能御也……” 第39章 处置宗室【一更】 待人群歌声渐渐散去,萧青冥命书盛将田契,和刻有个人名字的新铭牌分发下去。 那是一块不到巴掌大的小木牌,制作精十分良,正面刻着“皇家禁卫军”五个朱红大字,反面清楚地刻有名讳,职位,所属军营,上面还有一串奇怪的符号作为编号。 秋朗身为皇家禁卫军统领,编号是符号“1”,张束止则是符号“2”,以后新加入的军士,会依次往后排序。 军营中重名的现象是普遍情况,但编号一人一号绝不会重复,每年清查名册时,只要按照编号就能轻松掌握军队人数和空额数目。 当军士上战场之前,上级会将所有人的铭牌收走,战事结束,存活着的取走铭牌,无人认领的即可视作死亡或者失踪。 战死沙场的烈士,他所代表的编号也会一并封存,与遗书和抚恤银一起发到家人手上。 看台上,几位幽州出身的武将纷纷向陆知道贺,后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个堂堂指挥使当着这么多士兵和君主的面失态,实在太丢人了。 他慌乱地揉着涨红的脸,两只脚都不知该往哪儿迈。 他上身还赤着,赶紧胡乱穿上衣服,连系带都系得乱糟糟。 凌涛大喇喇地拍拍他的肩头,酸溜溜地咂咂嘴:“陛下的首位禁卫军,如此殊荣,我们可都要羡慕死了。” 陆知咧嘴一笑:“不敢当,末将就是嘴快了些,脑子一热,就上头了。不过——” 他撩起衣摆,露出腰间一片红彤彤的皮肤,原本的奴印已经完全被“皇”字标记所取代。 他再也不用拿腰带围上好几圈,生怕被人看见奴印,连洗澡都不敢全脱光。 再也不用忍受他人歧视的眼神,因为大家身上都有一样的记号,是平等的“人”了。 凌涛翻了个白眼:“你可别炫耀了,老子马上也去纹一个。” 相对于武人的狂欢,另一侧坐着文官们气氛十分凝重,他们彼此摇着头,不断地交换着眼神,面上神情是显而易见的不满和反对。 兵部尚书关冰皱着眉头:“眼下非常之时,陛下体恤武人之心虽无可厚非,但陛下如此当众夸下海口,还是太过了。” “说是田契三年内兑现,万一三年后,依然无法实现今日承诺,对陛下的威望恐怕是难以想象的打击。” 吏部尚书厉秋雨本也想点头赞同,但转念想起喻摄政在城头上曾与他说的话,又谨慎地道:“当日燕然大军围城时,陛下也曾为鼓舞士气,对守城的将士们夸口,说七日之内必将退敌。” “当时大家也都不相信,觉得陛下只是安定军心胡口乱邹的,可后来的结果,你们也看见了……会不会,陛下心里已经有别的打算了?” 户部尚书钱云生圆圆的脑袋摇头晃脑:“战争之事是很有很大运气成分的,赐田这件事可非同小可。” “虽说对一个军士,算上妻儿老小,平均一家四口人而言,二十亩地虽不多,但大部分已开垦的良田都是有主的,陛下纵使是一国之君,也不可能跟百姓争地啊。” “难道陛下打算让自己的禁卫军去开荒军屯?” 礼部尚书崔礼眯了眯眼:“西北的雍州地广人稀,主事的黎昌又是陛下亲舅舅,说不定陛下打的那里的主意。” “不可能。”钱云生断然摇头,“且不说那远离京州,世人安土重迁未必愿意迁过去,就算迁过去,雍州的土地贫地多良田少,一亩所得只有南方良田的六七成。” “别说区区二十亩田,就算四十亩,养得活一家人都难。” 崔礼神色凝肃:“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在意让武人读书习字,此事万万不妥!” “这些武夫仗着陛下的恩宠和聚众而起的力量,已经够蛮横跋扈的了,若是叫他们习了文字,那还了得?就算眼下陛下能镇得住这些人,将来呢?一旦起了不臣之心该如何是好?” “更何况,以后朝堂之上,还有我们这些文臣站的地儿吗?” 一众文臣都是心有戚戚地点头:“寒窗苦读二十载,若是凭借区区武力和陛下偏心就能登堂入室,岂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以后谁还苦读?” “而且加入皇家禁卫军就能分得田地,这岂不是在鼓励年轻人走这条捷径吗?人人都去做武夫,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不如劝劝陛下,不要太离经叛道的好。” 厉秋雨皱了皱眉,陛下自逼宫那日性情大变开始,至今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已经见识到太多出乎意料的情况。 仿佛这位年轻的皇帝,无论遇到何种阻碍,总能把局面往他想要的方向带。 他犹豫一下,道:“陛下如今固执得很,一旦下定决心的事,只怕是劝不动的。” 崔礼阴测测地干笑几声:“即便是君王,也不是任何事都可以任性胡作非为的。“ “此事真要实施起来也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是嘴上劝不动,现实也会让陛下知难而退。” 此刻,看台之下。 相较于幽州兵们的扬眉吐气,已经申请退出禁军的陈玉安和他身后一干人,大抵是整个演武场四周最不甘心的人。 那几个勋戚指挥使,家中殷实也还罢了,无奈跟着陈玉安一起退出的几个亲兵,简直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那些从帐篷里出来的人,耳朵里听到的都是议论将来能靠着赐田娶一房媳妇,不用像一些老兵那样打一辈子光棍。 幽怨的眼神几乎要把陈玉安后背盯出洞来,他头皮一阵阵发麻。 “瞧你们这点出息!你们眼光就不能放长远些吗?谁知道今天这些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能不能落到这些人大头兵口袋里,便是给了,将来保不齐还能收回去。” “我陈玉安是什么身份?以后还少得了你们吃香喝辣的时候?” 往常这种时候,这些人早就拍上马屁,现在却只是随口敷衍一下,明显心不在焉,陈玉安暗自恼火,勉强忍耐下去,心想等以后他再得了势,定叫这些墙头草好看。 一支拂尘扫过他眼前,陈玉安一愣,抬头便看见皇帝身边的内厂提督书盛书公公,正冷淡地盯着他。 “诸位,陛下唤你们过去呢。” 陈玉安心里一咯噔,直觉肯定没好事,他身后那些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跟着书盛走上前。 几人行过礼忐忑抬头,便迎上了皇帝似笑非笑的眼神,另外一侧,是陆知和一众幽州兵,盯着他们的眼神极为不屑。 萧青冥双手负背,淡淡道:“既然演武结束,昨日斗殴的事,也该做个了结了。” 陈玉安小心翼翼道:“陛下方才已经准许我等退出禁军了,而且昨日之事是陆指挥使先动手打人的,很多士兵都看见了。” 萧青冥眼尾轻轻弯起,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眼神却是格外冷漠:“可是尔等在军中造谣生事,挑拨幽州士兵和其他士兵之间的地域矛盾和歧视,羞辱谩骂殴打朕的禁卫军。” “这些事,都是发生在你担任指挥使期间吧。” “你们该不会以为,只要退出禁军,朕就不会以军法追究了?” 陈玉安心里猛然一沉,甚至顾不得尊卑礼节,冲皇帝急切地大声道: “陛下!是不是有小人在您面前搬弄是非?末将、哦不,草民昨日确实与陆指挥使发生了口角,但并没有造谣生事,挑拨是非啊,请陛下明鉴!” 萧青冥却没有理会他,反而把视线转到陈玉安身后的几个跟随者身上,几人眼神躲闪,神色发虚,一接触到皇帝沉冷的目光,都立刻埋下头不敢作声。 “既然如此,摧眉。”萧青冥一招手,莫摧眉立刻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红衣卫,匆匆而来,将陈玉安一行人团团包围。 陈玉安吓得脸色大变,这些穿着制式暗红罩甲的带刀手是什么人,他可是如雷贯耳。 这些人分明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刽子手,落到他们手里,进了诏狱,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他还有太后,太后一定会保他的! 他强自镇定,抬头看向皇帝,梗着脖子道:“我乃太后亲外甥,陛下看不僧面看佛面,难道事实还没查清,就要动用私刑吗?” 萧青冥懒洋洋笑了笑:“谁说朕要动用私刑?” 他指着陈玉安身后那帮人,吩咐:“挨个带这些人下去问话,每个人都分开问,但凡有一个人和其他人说的话前后不一致,两人都按欺君之罪论。” “欺君,乃死罪。” 这话一出,几人都懵了,这谁能保证跟其他人说话一致?皇帝是存了心要弄死他们吗? 几个人高马大的红衣卫当场就要将人拖走,便有亲兵哭喊:“陛下!我说我说!就是陈玉安指使我们,在军营中传播陆指挥使和其他幽州士兵是燕然人奴隶的消息……” 另外一个指挥使破罐子破摔般大声补充:“不止是如此,包括怂恿其他士兵敌视、孤立幽州人,背后造谣的就是他!” “陈玉安告诉我们,这是为了巩固我们这些勋戚禁军的地位……他还在私下咒骂陛下昏庸,指责陛下对太后……不孝……” 这些人越说声音越低,伏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感觉自己每吐出一个字,头,只怕下场更惨。 陈玉安脸色铁青,恼羞成怒的涨红,从耳根一路蔓延到青筋凸起的脖子:“住口!你们这些蠢货!杀千刀的贱东西!老子平时对你们不薄,竟敢这样污蔑我!” “陛下,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 萧青冥懒得再与这些人废话,直接对秋朗下令:“前禁军指挥使陈玉安,藐视军规,为一己之私,羞辱袍泽,造谣生事,挑拨内斗,聚众斗殴,用心险恶歹毒,应处以极刑——” 他的话音未落,陈玉安好瞬间面色惨白,大颗大颗的冷汗沿着脑门低落,整个人都开始颤动,牙齿咔咔打颤,皇帝要杀他,太后现在不在,救不了他,怎么办? “陛下!我知道是谁,是安延郡王!”他脑子一激灵,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断往前爬,爬到萧青冥脚边,拽住他龙袍的衣角,又被书盛踹开。 “是他派郡王妃去找太后诉苦,透露的消息,是他利用太后,利用了我们……陛下,他才是罪魁祸首,草民只是被陷害的啊!” “哦?”萧青冥总算来了点兴趣,“你还知道什么?” 陈玉安从鬼门关走了一道,吓得眼泪鼻涕淌了一地,哆哆嗦嗦道:“陛下想知道什么,草民都会说的,只求陛下看在太后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萧青冥轻轻勾了勾嘴角,既不承诺也不否定,缓声道:“先按军规,军棍一百,要是人没打死,就暂且送他去诏狱。” “陛下——陛下——” 陈玉安的惨叫声引得其他禁军士兵们频频侧目,但这会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中,谁又会搭理他呢。 萧青冥转向陆知等幽州兵,想了想,道:“尔等也算事出有因,虽情有可原,但军法如山,谁也不能免除,各自找军法官领军棍二十,以儆效尤。” 陆知和几个亲兵立刻半跪领旨,哪里敢有不服的,二十军棍已经是极轻的惩罚,算是对其他士兵有个交代。 陆知朝陈玉安被拖走的方向看了看,又瞧瞧皇帝,犹豫片刻,道:“陛下,方才那厮说此事幕后真正使黑手的,其实另有其人……” 说完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这嘴怎么就这么快呢,人家可是堂堂一个郡王,这话说的,岂不是令陛下为难? 陆知立刻跪下请罪,哪知萧青冥只是笑了笑,眼神冷然:“胆敢犯到朕头上来的,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40章 削爵下狱【二更】 夕阳西下,金红色的晚霞映照着皇宫禁苑的红墙绿瓦,沁透着一层瑰丽的颜色。 处理完皇家禁卫军的事,萧青冥一行人刚刚回宫,宁德宫的宫女便匆匆寻来,口称太后召见。 萧青冥脚步一顿,漫不经心与身旁的喻行舟对视一眼,略笑了笑:“太后看来是真的很心疼这位本家的亲外甥呢。” 喻行舟见他羽睫扑朔,一双深黑的眼瞳闪了闪,忍不住笑道:“陛下仿佛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萧青冥环臂,两只手揣在宽大的袖口里,有些懒散地拖长了语调:“老师怎能这般揣测朕呢……” 他转头向等在一旁的宫女道:“既然母后召见,朕就顺便去请个安吧。” 宫女太监们都知道皇帝是个路盲,习以为常地走在前面带路。 喻行舟的目光追逐萧青冥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他在原地静立片刻,忽然抬腿往宁德宫方向去了。 身边的小太监吓了一跳:“摄政大人……那不是出宫的方向……太后没有召见您,天快黑了,您不能随意在宫中乱走啊……” “摄政大人——” ※※※ 宁德宫。 宫中陈设一如既往高雅奢华,紫檀木矮桌上摆着一只自淮州而来的牡丹琉璃瓶,瓶内插着一束新鲜的狐尾百合。 陈太后倚坐在软榻上,脸上妆容精致秀媚,此刻的神情却是极为不悦,两条柳叶眉眉尾斜斜挑起,唇线抿紧,以一种兴师问罪的态度,俯视躬身请安的萧青冥。 她的下首,坐着好几个年长的宗室,恰恰没有瑾亲王,打定了主意用长辈的身份压制皇帝的气焰。 怀王萧青宇这时侍立在太后身边奉茶,他一脸为难地看看陈太后,又忍不住瞟到皇兄身上,频频给他使眼色。 其他伺候的宫女们不敢多言,上了茶都纷纷离开。 见太后迟迟没有叫他起身,萧青冥也没有乖乖呆在地上。 他一抖龙袍衣摆,轻飘飘自顾自起身,顺便坐在了一旁的檀木椅上,随手端起白瓷茶盏,嗅了嗅碧螺春淡淡的清香。 陈太后眼角狠狠跳动了一下,就是眼前的皇帝浑不把她眼里的态度,最是气人。 陈太后从鼻子里呼出一声轻哼:“皇帝真是做得越来越威风了,笼络了一帮子武夫,哀家的亲外甥竟也敢随意打杀?” “你眼里,是越来越没有哀家这个母后了!” 萧青冥张了张嘴正要反驳,没想到陈太后竟然嘤嘤哭了起来,手里一方丝帕连连抹眼泪。 “哀家多年寡居深宫,皇帝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忙着想法子整治自己的叔伯长辈,就是成天在武人堆里厮混。” “哀家跟前除了青宇,就只有玉安一个能尽孝膝前的。皇帝平日里不怎么来看望哀家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一个孩子,也要从哀家身边夺走呢?” 见到陈太后情绪激动,几个宗室长辈也纷纷开始安慰,纷纷拿责备的眼神看向皇帝。 “陛下看看,都把太后逼到什么地步了?” “陛下还不肯让步吗?” 萧青冥面无表情,心中冷笑,没想到他这位“母后”学习能力竟不差,把他上次的表演都学去了。 哭惨谁不会?可惜今日太后聪明得没有叫上瑾亲王,没人给他帮腔…… “太后此言差矣!”宁德殿外突然传来一道沉稳温润的嗓音。 众人下意识转头,萧青冥诧异的视线中,一身枣红色的官服的喻行舟缓步踏入殿中,他面如一如既往的俊美儒雅,修长的身段被一条玄色绸缎腰带于腰间收窄。 他浑身上下无一多余杂色修饰,每一缕发丝都妥帖地垂在肩头,唯有一条简单的流苏玉饰随着他的步履轻轻摇曳,流转着一点柔和的光芒,显出几分端庄又恣意的味道。 喻行舟怎么来了? 萧青冥注视着对方走近,先向自己,再向太后施礼。 弯腰低头时,两鬓的发丝在他眼前调皮地轻轻晃动着,又顺直地贴回胸膛。 萧青冥把目光自对方两缕青丝上收回,放松身体,悠哉哉低头喝茶。 陈太后昔年因为怀王,被喻行舟阴阳怪气怼过一顿,也不喜欢他,这时皱了皱眉头:“喻摄政怎么来了?哀家似乎没有派人传召你。” 喻行舟直接略过了她这句废话。 “第一,您的外甥在禁军中挑拨生事,还打架斗殴,犯了军规,陛下只是按军规处置,并非‘随意’。” “其二,陈玉安他皮糙肉厚,一百军棍也没打死他,现在还在诏狱里。而且陛下看在太后面上,特地派了白术太医给他伤处上药。” 喻行舟在皇帝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笑道:“太后放心,您的外甥还有一口气,暂时还死不了。” 萧青冥端着茶杯,侧过脸看他,喻行舟的目光也随之与他对上,漆黑的眸子如星子般闪动一下。 他的老师坏起来的时候,还真是坏啊。 萧青冥忍俊不禁勾了勾嘴角,又努力抿直,以免叫其他人瞧去。 “暂时?”陈太后气不打一处来,一下子坐直身子,怒视喻行舟,见后者连眼都不眨一下,又只好瞪向萧青冥。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莫非陛下还要置他于死地?” “玉安是哀家在膝前看着长大的,哀家视如半子,陛下若要执意处置他,不如先处置了哀家!” 萧青冥目不斜视地迎上太后怒气冲冲的眼神,倏尔一笑:“本来嘛,按照军法,以他犯的事,处以极刑完全是罪有应得。” “不过……” 陈太后心里七上八下,虽然此事在她眼里是可大可小,大事化小的,皇帝如果真的以这个理由强行处置他,她也没办法,毕竟人都在诏狱里蹲着了。 若是从前,皇帝也没那么多帮手,她以太后至尊亲自前往诏狱将外甥带出来,谁敢说个不字? 但是现在诏狱内外都是皇帝的人,先是那个冷冰冰、武功高的吓人的秋朗,又是现在这个有笑面玉狐称号的莫摧眉,都是皇帝手下鹰犬,哪里会听她的话。 “不过怎样?”陈太后手里捏着一方丝帕,不断被扭出折痕。 萧青冥低头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水,慢吞吞道:“陈玉安这事吧,总的有个人出来负上全责,否则朕如何向三万皇家禁卫军交代呢?” “据他招认,是受了安延郡王的挑唆和怂恿,因而他也是受害者,而不是挑拨禁卫军的主谋。” 他笑吟吟看向太后:“太后以为呢?” 陈太后再蠢,也明白皇帝抛出这句是什么意思,她恍然大悟,难怪那天郡王妃会突然进宫,说是陪她进香,太后也没有多想,正好有个人能陪她聊天。 言谈间,郡王妃说起禁军里很多幽州兵都是燕然人的奴隶,恐怕有奸细混在里面。 而且皇帝十分偏心这些人,甚至赦免了他们逃兵降兵的大罪,明明没有功劳,还将勋贵军官们的位置霸占了。 就连太后的亲外甥都要看这些外来丘八的脸色行事,将来还不知要被如何欺负呢。 最重要的是,皇帝就是因为手里握着这群武夫,才不将太后和宗室们放在眼里,以后恐怕还要越发变本加厉。 陈太后昔日为了宫中削减用度,来供给禁军的事,没少跟皇帝怄气,而这些话可谓是说到了陈玉安心尖上,于是就有了后面那些小动作。 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被皇帝一眼戳穿,还彻底收拢了人心,军中威望更上一层楼。 一想到自己和外甥,竟然被区区一个晚辈郡王利用,当了枪使,陈太后面如火烧,胸口憋了一口闷气。 皇帝不敬她也就罢了,一个宗室,而且还是淮州陈家的晚辈,竟敢拿堂堂太后当筏子! 仗着背后有蜀王撑腰,竟敢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陈太后压着眉头:“陛下要惩罚那安延郡王,只管惩罚便是,哀家不管。” 萧青冥眨眨眼:“啊?朕没打算惩罚他啊,毕竟陈玉安说的只是一面之词,算不得数。” “不过若是由您这位同为淮州陈家出身,身份无比尊贵的太后出面,那安延郡王的罪名就坐实了。” “你——”陈太后捏着丝帕的手颤巍巍指着他半晌,几乎哽出一口老血。 这该死的皇帝,竟然要她出头,帮他对付自家亲戚! 喻行舟在一旁适时地开口:“说到底,安延郡王不过是个远房亲戚,哪比得上视作半子的外甥呢?” 萧青冥摇摇头:“可是朕也没有办法,唉,看来陈玉安这次是在劫难逃。”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那一唱一和,陈太后只觉得自己血压都要升高了。 怀王萧青宇忍不住道:“母后,那个蜀王好像势力很大很难对付的样子,我看,您不如未雨绸缪,给陈玉安找个好点的风水宝地也就是了。” 萧青冥差点没笑出声,他观察了萧青宇半天,都没法分辨对方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阴阳怪气。 陈太后差点被自己的亲儿子一句话气得厥过去。 “你胡说什么!哀家难道还怕了蜀王不成?”她咬牙切齿,“来人,召安延郡王进宫来见哀家!” ※※※ 安延郡王姗姗来到宁德宫时,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说今日禁军又出了骚乱。 殿内皇帝摄政,太后宗室,坐了一圈,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看的安延心里直发怵。 他小心翼翼给皇帝和太后行礼:“不知太后唤臣过来,是有何要事要吩咐的?” 陈太后刚才早就被萧青冥伙同喻行舟二人拿话挤兑,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她一见到安延这张脸,憋足了的怒火瞬间有了倾泻的对象。 “跪下!你还有脸来问哀家是何要事?!”陈太后凤眼圆睁,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安延郡王浑身一颤。 安延郡王有些发懵,他从未见过太后如此疾言厉色,尤其这份疾言厉色的对象,竟然还是自己这个同样留着淮州陈家血脉的亲眷。 太后今日是怎么了?吃呛药了吗? 他越发小心地问:“不知臣是哪里做的不对,还请太后明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陈太后冷笑一声,总算在对方身上找回了几分身为太后的尊严。 “安延啊安延,你是不是以为背后有个蜀王,还有淮州陈家这份姻亲关系,哀家就要一直护着你?” 安延郡王一愣,正要张口,又被陈太后厉声打断: “哀家堂堂一国之母,你家族中长辈,而你,区区一个晚辈外姓人,你父蜀王当年要不是攀上了我淮州陈氏的姻缘,他哪里有本事封去蜀州,有今日的身份地位?!” “你倒好,一个皮毛都没长开的庶子,不过区区一个连世子之位都没有的郡王。” “为你心里那点小算盘,竟敢在背后算计哀家,利用哀家,差点害得哀家背上一个干涉朝政的罪名!” “你甚至还害了哀家的亲外甥!” 陈太后越骂越生气,又越骂越舒畅,仿佛在萧青冥和喻行舟那里受的气,都一股脑转移到了一脸懵逼的安延郡王身上。 安延大惊失色:“太后,臣冤枉啊!” 他被传召进宫见太后时,还以为太后要对他表示亲近之意,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亲戚,同为宗室,还有共同的敌人。 他万万没想到,一进入大殿,劈头盖脸就是太后一顿大骂,而且还是当着皇帝,摄政和一众宗室长辈的面,半分脸面都不给他。 “冤枉?”陈太后将矮桌上几封书信,一巴掌扫到地上。 她眯着细长的凤眼,冷笑不止,“这些都是你之前写信给淮州陈家的族老,说是皇帝对哀家大不敬,还要求淮州以‘体恤灾情’为要。” “不就是在鼓动淮州像你父王一样,拖欠粮税吗?” “你可真孝顺,处处口口声声为哀家着想,实际上是扯哀家的虎皮,为你自己和你背后的蜀王牟利!” “我淮州陈家,是轻易能做了蜀王的垫脚石?” 还坑害她陈家的儿子! 陈太后从软塌上起身,径自走到跪在众人面前的安延跟前,一巴掌呼在他脸上。 安延愕然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捂住脸颊,在太后面前,他连做声的余地都没有。 他不奇怪为何陈家会给太后通消息,他奇怪的是,明明此前他和太后都是同一阵线的盟友和亲戚才是,那么书信的内容太后知道了也只会高兴。 何故今天风向全变了? 太后不喜欢当今皇帝是人尽皆知的事,想扶怀王上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惜怀王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安延郡王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能想到一个解释,那就是陈太后实在不堪为盟友,又被萧青冥玩弄于鼓掌之上了。 “看来你是没话可说了。”陈太后手都有些酸痛,稍微平复一下恼火的情绪,又重新坐回软塌上,坐姿端正严肃。 她高高在上俯视安延郡王有些慌乱的脸,继续道: “安延郡王,意图干涉朝政,图谋不轨,视为不忠,对哀家言语不尽不实,以下犯上,是为不孝,用心险恶,捏造禁军谣言,是为不仁,不能劝说蜀王尽到纳税之责,是为不义!” “今哀家以一国太后及皇室宗室之名,剥夺此子郡王爵位,杖责一百,贬为庶人,下狱问罪!” 前安延郡王这下彻底傻眼了,没想到太后会做的这么绝,要不是自己背后还有一个手里有兵的藩王父亲,只怕现在等着他的就不止是削爵圈禁,而是三尺白绫了。 太后如此盛怒,其他宗室都没有说话,或者说,当皇帝和太后处于同一立场时,宗室哪里有什么力量去反对? 正当大殿中静默无声时,看了一出好戏的萧青冥反而开了口。 他一脸慈祥,神色充满了慈悲和怜悯:“母后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其实安延的事,可大可小,大家都是亲戚,何不以慈悲为怀,发发善心,从轻发落呢?” 其他宗室神色僵硬,太后一听,刚泄完火降下去的血压,瞬间又直冲脑门,说不出话来。 这个皇帝,威胁她做了恶人,竟然还敢卖乖! 一旁的喻行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摇头道:“都把手伸到禁卫军中了,怎能说是可大可小?依臣看,分明是图谋不轨,有谋逆之嫌,作为主谋,理应处以极刑,以儆效尤才是。” 安延惊呆了,这些人当真敢杀他吗?不怕激怒他父王吗? 他色厉内荏地道:“我父王不会看着我死的,杀我的后果你们想过吗?” 萧青冥顿了顿,蹙眉道:“上次蜀王似乎上折子提到境内有边患,想必蜀王应该很忙吧。” 喻行舟接口道:“臣也听闻雍州和蜀州交界的地方山匪横行,既然蜀王忙于整顿边患,不如请黎将军派人带兵去边界,帮蜀王解决一下。” 安延:“……” 萧青冥悲悯地看着他:“可是无论怎么说,也是朕和太后的亲眷,若是完全不留一分情面,岂不是显得朕苛待宗室,冷血无情了吗?” 喻行舟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依臣看,这么大的事,也不能完全不知会蜀王,臣记得,庶人安延曾答应过陛下,会尽快催促蜀王补交拖欠的税款,不知进展如何了?” 两人步调一致,齐齐转头看向跪在那里惊慌失措的安延。 后者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写,写信,总行了吧?” 第41章 新任务系统奖励 蜀王次子不知怎么惹怒了陈太后,被太后当着皇帝和宗室的面,怒斥责打,甚至削去了郡王爵位,还要下狱问罪。 幸而皇帝仁慈,顾念亲眷情分,不断向太后求情,才勉强保住了他一条命,最后被打了一百板子,抄了家关在牢里,不允许外人探视。 这个突兀的消息一下子把京城的贵人们都惊动了,许多人慌忙奔走打探情况。 但当日在宁德宫,太后为了避免丢人,把宫人都支得远远的,在场的几位年长宗室也守口如瓶,更不可能有人傻得去问皇帝或者摄政。 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外人始终不得要领,只大约知道与太后的外甥陈玉安,以及蜀王拖欠税款一事有关。 至于陈玉安,在诏狱里被莫摧眉亲自“照顾”了一段时日后,被皇帝下旨发配至宁州,三年内不得归乡,这才灰溜溜地放出来。 出诏狱大门那日,陈玉安已是蓬头垢面、形销骨立,他那班子狐朋狗友和昔日仰仗他的亲兵,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两个官差给他上了枷,要带他去发配地复命。 他呆呆望着外面的日头,想起自己好端端一个世家子弟,半个皇亲国戚,放着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不过,竟然沦落到今天这幅境地,简直欲哭无泪。 他怎么都想不通,皇帝怎么就变得这么心黑手辣了?如果能回到过去,他恨不得把当初脑子进水的自己给掐死。 就在陈玉安出狱那天,被削了爵位贬为庶人的蜀王次子,被两个红衣卫押着,正好来到诏狱门口。 空气突然安静,两人四目相望,默默无语,唯有泪两行。 陈玉安看着昔日风度翩翩、志得意满的前安延郡王,如今竟然比自己更加落魄,这昭狱大门一进去,再出来就不知猴年马月了。 这么一对比,自己仿佛还算幸运的那个,毕竟他只是流放而已,好歹不用蹲大牢,继续受那个笑面狐狸的折磨。 他目送安延一步三回头的身影,被诏狱黑黢黢的大门吞没,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 紫极宫,御书房。 收到蜀州快马传来的消息,已是七八日之后。 萧青冥坐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长达七八千字的请罪折子,还是蜀王亲笔写的。 同时带来的,还有蜀州拖欠了朝廷三年的粮税,已经在押送京城路上的消息。 折子言辞恳切,声情并茂地描述了蜀州百姓如何的不容易,蜀王治理蜀州是如何的辛苦,以至于倏忽了次子的教育问题,致使这个逆子张扬跋扈,不知天高地厚,对太后犯下大不敬之罪。 多亏陛下仁慈,肯开口向太后求情,赦免其死罪,蜀王深表歉意和感激。 他连夜当掉了妻子陪嫁的首饰,和自己抠抠索索多年攒下的一点小金库,还四处举债借钱,才凑足了拖欠的税款,就差没当掉他的裤衩子。 还赌咒发誓向陛下表达他对君主和朝廷的忠诚,绝对没有丝毫非分之想云云。 言语之优美,感情之充沛,萧青冥读来简直都要感动得落泪——尤其是看到合计的粮税金额时。 萧青冥眉眼含笑,握着朱笔,一边以同样深情肺腑的口吻批阅回复,一边挑眉望向对面的皇家禁卫军副统领张束止。 “蜀州和边关的兵马可有异动传来?” 张束止肃容道:“陛下料事如神,探子来报,日前蜀王以剿除边患为名集结兵马,同时,西南的羌奴国也同时频频滋扰雍州边境,大有要进犯之意。” “黎大将军八百里快马加急传来消息,他料定羌奴国只是佯装犯边,并不敢真的大举进犯。” “于是将自己的旗帜留在边关,他则亲自带领三万骑兵,长途奔袭至雍州和蜀州交界处,防止蜀王趁机作乱。果不其然,被他抓到了好几个混进雍州刺探军情的蜀州探子。” “自那之后,蜀王的兵马就没有动弹了。” “呵。”萧青冥大笔一挥,在奏折上写下“蜀王深明大义,朕甚为感动”几个字。 他微微一笑:“雍州有舅舅在,朕很放心。蜀王此人,为人谨慎,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他不会轻易出手,否则他也不会窝在蜀州那么多年。” “只是没想到,他除了跟淮州陈家联姻,还跟北漠的羌奴国也有勾连。” 萧青冥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可惜,谁让他有个愚蠢的儿子。” 蜀州此地气候湿润,有大面积的平原,向来是产粮大户,补交的三年钱粮,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紧巴巴的国库有了这笔收入,立刻宽裕了不少。 简直是发了一笔横财,他将来的计划正缺钱呢,蜀王就忙不迭送来了启动资金。 萧青冥将奏折放下,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写着“皇家禁卫军三年改革规划纲要”。 “你们拿去看看。” 这本新鲜出炉的纲要只有一份,秋朗、张束止还有叶丛几人只能凑在一起翻看。 纲要内容相当详实,是一份全方位的军制改革,包括对兵源的要求,职位、军衔划分,练兵与后勤,重新订立的级别升迁与军官考核制度,加强军队伙食,着力投入研发新装备与武器,新的功勋、抚恤制度,将士授田规则,以及开设蒙学扫盲课程计划等。 军官每年一次小考,三年一次大考,考核内容去掉了往年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例如给贵族的例行表演等,增加了文化考核内容。 扫盲计划,待将来正式启动以后,以三年为一个考核期。 高层军官如都统、指挥使等,至少需掌握五百常用字的读写、释义及用法,要求会书写军事报告,中层军官至少三百常用字。 低层小军官要求较低,视职位不同只要五十至一百常用字,只需会读写即可,而普通士兵暂时不强制考核,以自愿报名学习为主。 考核成绩与军衔、晋升、粮饷待遇等全部挂钩,如果一个普通士兵将来想要晋升到军官,至少要会读写五十个常用字。 除此之外,萧青冥还补充了激励计划,例如奖学金、学习进步奖等等,分为物质奖励和全军通报嘉奖等荣誉奖励,颁发给少数有上进心和学习天分的优秀人才。 此计划待将来资金充裕后视情况再行启动。 张束止几人越看越惊讶,没想到陛下对皇家禁卫军如此看重,甚至还亲自拟定计划,这些琐事难道不应该是皇帝随口一吩咐,底下人代劳吗? 越往后看,他们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这样庞大且系统的计划,除了皇帝本人,许多内容旁人只怕是想不到,也不敢这么拟定的,唯有皇帝才有如此魄力。 在清扫了一切敢于在军中反对他的障碍,精简兵力,获得了巨大威望,并有强大的财力保证之后,萧青冥才敢开始大刀阔斧的军队改革。 张束止从中看到的是皇帝的重视,叶丛则不同,他多年在边关练兵,比起朝廷那些虚头巴脑的封官许愿,他更现实,只在意计划是否可以落到实处。 很显然,这份纲要写得极为细致,许多规则制度看得他恨不得拍案叫好,成熟得仿佛已经经过多年实践一样。 一点都看不出像是久居深宫,从来没有插手管理过军队的皇帝能写出来的。 张束止翻看到后面,忍不住道:“上次陛下在军中提出将来会开设识字班之后,军中也有不少议论。” “有些人自然开心,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习字是件神圣的事,可是也有相当多一些人不懂陛下苦心,反而觉得自己不是读书认字的料,宁可舞刀弄枪,在沙场上跟敌人拼杀,也学不会拿着毛笔横竖撇捺。” “陛下要求他们识字写字,只怕对那些大老粗来说,比杀了他们都难。” 萧青冥笑了笑:“没关系,这些朕也能猜到。不过朕对军官和底层士兵要求不同,那些不愿意的,也随他们,既然没有这个上进心,谁也强求不来。” “现在也许看不来它的重要性,将来迟早有一天,这些人会被能文能武的人才所淘汰,希望到时候,他们不要跑来跟朕诉苦。” 萧青冥似笑非笑的视线落在张束止身上,后者尴尬地笑了一笑,他觉得陛下已经猜到这个“大老粗”是谁了。 没错,就是剪了个板寸头的凌涛。 张束止决定略过这个话题:“陛下,这个扫盲计划中的‘文书教习’,您打算从哪里委派?” 他与叶丛对视一眼,道:“昔日我和叶将军去茶楼喝茶,遇着几个国子监的监生高谈阔论,言语之间,对我们武人极为瞧不起,差点与我们起了争执。” “虽然偶然也有其他学生说了几句公道话,但,连尚未取得功名的监生尚且如此,末将以为,恐怕这些读书人不会自降身份,到军营里教我们这些武人识字的。” 萧青冥浑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读书人才能教人识字的。朕本也没指望这些人。” “何况,朕对军队扫盲班的要求并不高,稚童蒙学还要学会《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呢,朕只要求你们掌握最初级的词汇量,这不难。” 张束止先是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又道:“那陛下是打算聘请一些愿意教蒙学的人?” “如果只是先从军官开始扫盲,目前军中有大大小小的军官上千名,至少也得三五十名文书教习。晚后还有普通士兵的学习班,将来还要加入激励计划。这个花费……” 张束止有些支支吾吾的,他知道国库吃紧,往年还经常拖欠军饷,虽说有现在的皇帝在,拖欠军饷的事已经不会再发生了,但是从这份纲要来看,对钱财的消耗简直是个无底洞。 光是研制新式武器装备的投入,就是一大吞金兽。 萧青冥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微微一笑道:“这些你们都不用操心,朕自有安排,不会在这方面花费太多,耽误你们军饷的。” 张束止和叶丛一愣,心中十分好奇,皇帝究竟打算从哪里找到一些愿意教武人习字,还不用给太多钱的人? 难不成是宫里的太监公公们?可是宫中一般的太监也不会识字啊。 他们的眼神偷偷往书盛身上瞟,记得这位书公公似乎曾经也是读书人,因家道中落被卖入宫中。 书盛察觉到他们的视线,面色微微发红,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入宫成为太监奴仆,不比去军营给武人教书更加悲惨?这战乱的世道,多得是为生活所迫的潦倒之士。 萧青冥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道:“不要瞎想了,日后等扫盲计划正式启动,你们就知道了。” 叶丛问:“陛下,这个“高级军官学校”,跟扫盲班不一样吗?” 萧青冥颔首道:“当然不一样,高级军官学校是用来给高层军官进修的,不过这个短期内还不会筹备,等以后国库充盈,有了更多人才储备,再来建立这个学校。” 他别有意味地看着几个武将:“从这里毕业的军官,有资格进入紫极大殿上朝,与文官们平起平坐。” 几人一惊,以目前的官制,一品以下武官根本没有跻身朝堂的权利,皇帝早朝时,只能站在殿外广场上吹冷风,而七品的御史言官都能在早朝上发言,甚至向皇帝呛声。 叶丛一瞬间想到很多,忍不住心痒痒地问:“那以后,末将有资格去进修吗?” 萧青冥笑道:“看你以后表现。” 几人关于军队改革的会议谈了约一个时辰,便告辞离去。 萧青冥长舒一口气,关于禁卫军的整顿,进行到这一步,总算告一段落,剩下的只要时间去慢慢落实他的计划。 正在他闭目养神时,沉寂已久的系统提示音再次上线: 【恭喜你完成重建禁军任务,你以铁血手腕一举清扫了军中顽固的旧势力,成功获得大量军官追随与效忠,并得到广大底层士兵拥护】 【系统奖励京州百姓幸福度+5,朝政秩序度+5,赠送卡池抽奖机会1次】 目前朝政秩序度28,京州幸福度24 【当朝政秩序度超过30以后,官员平均清廉度将与秩序度协同增长,秩序度越高,官员平均清廉度越高,国库税收将有所增加】 【当百姓幸福度超过30以后,将对你全栏目的声望增长有略微加成,声望越高,你的政令在该区域时将会得到更好的执行效果】 萧青冥眨眨眼,把这几段系统通知仔细看了几遍,他本来还以为朝政秩序度和百姓幸福度只是悬在他头上,逼他奋进的刀呢。 原来30为一个新阶段,指数越高,正向收益越多。 该死的穿越者执政期间,这两项数值从来没有超过30,以至于他竟不知道这项游戏规则,而且还是相当实用的收益! 萧青冥在椅子上略微坐直身体,他已经迫不及待希望快点增长到30了。 系统奖励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成功解决了隐藏在广大士兵心中的负面心理问题,改善了底层士兵们的待遇,赋予士兵们新的精神面貌和精神追求,树立了更加平等的价值观念,收获了极大威望,恭喜你完美完成重建禁军任务,任务评级s级】 【额外获得抽奖机会1次,目前累计抽奖机会4次】 萧青冥微微翘起嘴角,这可真是大丰收啊。 【你已成功建立一支完全效忠于你的军队,在皇家禁卫军中累积获得声望两千点,额外奖励声望道具卡一张】 声望道具卡? 萧青冥一愣,继而提起一阵惊喜。 如果说前面的奖励,他都早有预料,这张声望道具卡就是从天而降的馅饼了。 他急忙翻开系统板面的道具栏,里面果然静静躺着一张未使用道具卡。 【魅力光环卡,声望专属奖励道具,声望隆重的你将拥有越来越迷人的魅力,你的追随者们将更崇拜你,你的子民将更信仰你,你的士兵们将更加为你奋勇作战,你的臣子将更服从你,你的爱人将为你神魂颠倒】 【本卡剩余使用次数为三次,每次开启使用时,你周围所有看见你并听见你声音的人,将会极大提升对你的好感和信任,你的要求或命令会得到更积极的响应和执行,周围的人将更加服从,你的话语将会有更强的鼓舞效果,原本对你崇拜之人将会变得更加狂热】 【注1:本光环对极其厌恶你的人,效果将打折扣】 后面还接了一条标红的警告。 【注2:最好不要在爱慕你的人面前使用这张卡,可能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后果,请务必慎重!】 萧青冥看着这两条标注,略感好笑,爱慕他的人? 这世上有没有真正爱慕他之人,他不知道,但世上多爱他至高无上的身份,生杀予夺的权利,坐拥四海的财富,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 翌日。 御书房里,几位尚书和喻行舟都在,萧青冥让宫人在室内悬挂了一张巨大的地图。 由于绘制地图水平有限,这幅图上只大致画出了启朝各州范围形状,一些山川河流,重要城镇,以及重要军事部署。 启朝除了北面的幽州之外,其余还有六个州,分别为中央的京州,西北的雍州,西南的蜀州,东边的宁州,东南的淮州,以及南边的荆州。 每个州面积有大有小,据萧青冥估算,每个州的大致面积,约与他穿越的现代社会行政省平均面积的两倍差不多。 而各州的边缘由于山脉等地形原因,还有众多人迹罕至未经开发的蛮荒地带。 除了幽州接近燕然草原外,雍州与北漠地带的羌奴国接壤,蜀州与西南的南交夷族接壤,宁州与东北方的渤海国接壤,淮州则背靠无垠大海。 越过高远绵延的天脊山脉,在蜀州与雍州更西边的地方,据说还有一个强大的神权国家。 户部尚书钱云生有些敏感地看着这幅地图,肥墩墩的身子微微弯腰,谨慎地开口:“陛下,不知召见我等有何要事?” 萧青冥换了一身玄黑绣金线的龙袍,双手负背,仰着头查看地图。 “钱尚书,上次全国人口以及土地清查是在何时?” 户部尚书钱云生心中一跳,与旁边的礼部尚书崔礼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出“果然来了”几个字。 钱云生想了想,道:“回陛下,最近一次大约在十年前,还是先帝在的时候。据当时的统计,在籍的男丁口数大约有两千万多,户口数大约一千二百万多。” 萧青冥点点头,在心里略微估算一下,男丁两千多万,算上妇女儿童,总人口应该至少有四千五百万以上,平均一户有差不多四口人。 不过十年过去,国家逐渐衰落,这些年又战事连年,大量百姓逃难流亡,人口恐怕越来越少。 民间又存在大量隐田隐户,现在全国有多少人口,谁也说不清。 为了筹集军费,民间税收也在不断增加。 而士绅官僚阶层凭借手中权势,不断兼并土地,手里掌握着大量良田,却可以不向朝廷交税。大地主千方百计隐田避税,沉重的税收越来越多落到广大底层农民身上。 百姓为了躲避高昂的税收,又不断向免税阶层投献土地,渐渐从自耕农变成了他人佃户。 国家可以收税的田亩越来越少,国库自然日渐空虚。越空虚,越要加税。 萧青冥出神地望着地图,接近幽州的战乱地带,常年被燕然肆虐,人口变得越来越稀少,明明那也曾经有大量良田,如今却都抛荒了。 国家并非没有土地,然而如果安全得不到保障,谁愿意去垦荒呢? 钱云生见皇帝久久不说话,忍不住开口问:“陛下是想重新清查人口,丈量土地吗?这恐怕……” “恐怕什么?” 萧青冥转过身,眼神说不上是冷厉或者愠怒,只是直勾勾盯着人,叫人心里发毛。 喻行舟慢条斯理地道:“钱尚书的意思是,除了京州以外,朝廷对其他州的掌控力一年不如一年,清丈土地主要靠地方官员上报,但可能存在虚报少报,或者为贪功多报,又将需要交税的地摊派在贫苦农户头上。” 他看着萧青冥沉思的眼睛,轻叹道:“田亩和人口自然需要清查和重新丈量,怕的是,清查变成一场对底层农户的灾难。” 萧青冥:“老师说的,朕都明白。其他的州,可以暂时先不管,朕的打算,只在京州一地进行。” 他微微顿了顿,想起自己被某些胆大妄为的家伙“租借”的皇庄,忍不住冷笑一声:“先从皇室的皇庄开始清查。” 喻行舟并不意外,点点头:“陛下的皇庄,自然想怎么查都可以,但是京州却是各大官僚和世家的聚集地,大家族可不少,由于战乱,还有土地大量抛荒,归属不明。” “这件事可是个烫手山芋,陛下准备派什么人去主持此事呢?” 萧青冥看着他,眨眨眼,拉长了语调道:“这个么,老师知道朕登基才五年,对下面的事情,一无所知,手里头又没什么堪用的人才,不如……” 喻行舟挑了挑眉,眼神微妙,与之对视。 果不其然,萧青冥朝他微微一笑,笑容十分和善:“老师在朝野威望甚隆,又沉稳持重,不如,清丈京州田亩一事,就让老师来主持吧。” 其他几个尚书眉头齐齐一跳,都忍不住看向喻行舟。 后者沉默片刻,慢慢勾起嘴角:“陛下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臣,不知是信任臣,还是在考验臣呢?” 萧青冥一点点走近他,直到距离近得能看清每一根颤动的眼睫。 年轻的帝王嗓音低沉呢,朕的老师?” 完全被属于对方的气息所笼罩,喻行舟半步未退,迎着他锐利的视线,微笑道:“陛下还记得曾答应过臣,要对臣的功劳有所赏赐吗?” 萧青冥抿了抿嘴,这厮居然还记得……是有多在意…… 喻行舟眼尾浅浅勾起一线轻笑的弧度:“臣提一个要求,不过分吧?” 萧青冥只好点头:“老师请说。” “陛下一直唤臣老师,可是却从来没有听臣讲过课,不如请陛下重启经筵,由臣为陛下授课,一尽臣身为帝师的职责。” 第42章 清查田亩 萧青冥一听见授课二字就隐隐一阵头疼,为什么他穿越了五年,从高中上课到大学,好不容易穿回来了,恢复了皇帝身份,还是逃不开上课。 他忍不住叹口气,一脸沉痛地望着喻行舟:“这个么,老师即将要开始忙着住持清丈京州田亩之时,恐怕没有时间……” 喻行舟立刻道:“为陛下授课的时间,无论如何臣都会抽出空的,请陛下放心。” 萧青冥神色一言难尽,企图做最后的挣扎:“老师如此兢兢业业,实在令朕感动,不过——” 喻行舟仿佛早已把授课一事考虑周全了:“那就按照经筵的规矩,双日一次课,每次一个时辰,直至端午节结束。” 双日一次,幸好不是每天……而且到端午节就放假了。 还没等萧青冥松一口气,喻行舟又微笑道:“每次授课后别忘了第二日的功课。” 居然还有作业! 萧青冥笑容渐渐凝固,喻行舟果然变了,小时候他都是拿功课给自己抄的,现在居然要给他布置功课!果然人越年长越变坏。 萧青冥眼眸沉沉:“那怀王不如也一起……” “陛下。”早知对方打算什么算盘,喻行舟不卑不亢地打断道,“本朝开设经筵是为了教导君主,辅佐陛下理政,王爷不在此范畴。” 他轻笑着注视皇帝的眼睛:“臣身为帝师,经筵自然只有臣与陛下两个人。” 他着重在“两个人”三字上强调了一下。 萧青冥狐疑地盯着他,总觉得这厮满肚坏水,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阴谋。 喻行舟就这么喜欢给他当老师吗?以前年幼当伴读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他还有好为人师的癖好呢? 萧青冥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拒绝的借口,喻行舟的要求实在是太理所当然了,本朝每个皇帝都要上经筵课的,没有例外。 就连其他几位尚书们,也一起表达了希望陛下能好好上课的谏言。 他们私心里还希望皇帝多上上课,免得有闲工夫天天四处折腾。 喻行舟唇角的笑容越发明显:“既然陛下不反对,那就从三日后正式开始吧。” ※※※ 除了喻行舟出乎意料提出授课的小插曲意外,萧青冥的心思依然更多的放在清查京州田亩这件事上。 就在他开始严查皇庄土地的第二天下午,书盛将几份关于皇庄粮仓的账簿,放在了御书房的案头。 内务府总管太监跪在地上,禀报道:“回陛下,皇庄共有五处,共占地一百二十万亩,除开庄园建筑和水渠、山地外,还有一些桑园果园,马场,牲口户,耕作面积大约九十万亩多,这些都是近几年存入粮仓的粮食账目。” 萧青冥越是翻看,越是皱眉:“怎么亩产这么低?而且总产量一年比一年少?” 按照往年户部的粮食产量统计,启朝境内土地平均亩产应在两至三石之间,每年的产量受当年的气候和灾情变化而变化。 一石粮约为一百二十斤,取个折中数两石半,平均亩产也应当在三百斤左右。 他看着皇庄的账目,九十万亩耕地,还是水浇地,每年产量仅仅只有一百五十万石,亩产两石都不到,去年更是离谱,居然只有一百万石。 其中除了供给皇室直接享用的部分,还有每年折合的银两三百万两。 这些银钱除了被昏君玩家大肆挥霍以外,太后和其他宗室都以各种名目瓜分了不少,上上下下经手的庄管太监,和其他官员,还不知伸了多少手。 作为真正主人的萧青冥,内帑积蓄反而少得可怜,现在仅有的,还是上次用赎罪券从宗室手里搜刮的。 粮仓里的积蓄,因为这次燕然大军围城,使得京城内粮价飞涨,害他不得不调过来平抑粮价,成效却有限,粮价虽压下来了一点,但始终维持在一个较高的价位。 萧青冥冷笑着连声道了三个好:“朕的皇庄交给你们掌管,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是朕的土地风水不如别人的好吗?” “粮食就不爱往朕的地里长,是吗?” 内务总管太监支支吾吾:“那是……前些年有旱情,粮食歉收,再加上燕然大军南下抢掠,所以……” 萧青冥冷笑一声,手指点了点账目上的“皇子田”一栏:“朕都没有立后和纳妃,怎么所谓‘皇子田’还有支出?朕难道有流落在外的皇子?朕怎不知?” 内务总管太监趴在地上不敢吱声,冷汗直冒,皇帝以往可是从来没有查过皇庄的事,向来只管享受,要什么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只管叫下人搜刮,哪里管怎么来的? 昨日得知了皇帝要清查几大皇庄,他吓得魂都要飞了,消息传到皇庄更是鸡飞狗跳,连夜准备了基本稍微“正常”点的账簿,没想到皇帝还是发了这么大火。 见内务总管一问三不知,萧青冥彻底失去了耐心:“看来朕要亲自去皇庄看看。” 内务总管慌忙道:“那容奴婢让下人们准备一翻,好迎接圣驾。” “不。”萧青冥从书桌后绕出来,“朕现在就要去,就去城外最近的那一处皇庄。” ※※※ 近日无雨,空气有些干燥,午后的阳光暖融,入目皆是一派莺飞草长之景。 萧青冥没有乘坐御辇,只带了秋朗和莫摧眉还有书盛,还有两队皇家禁卫军,骑马突击视察京城附近的泾河皇庄。 小鹦鹉见主人要出去“玩儿”,死活非要趴在他肩头要求出门遛鸟。 一行人一路在官道上驰骋,直到日头彻底偏西,远处依山傍水、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大片绿荫庄园,终于映入眼帘。 同时纳入视野的,还有不断升腾的滚滚灰色浓烟,顺着风向四处飘散。 “陛下,庄里好像走水了!”书盛大惊。 莫摧眉等人瞬间变了脸色,就连秋朗都皱了皱眉。 越是怒不可遏时,萧青冥面色却越是平静,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仰头看着夹杂着火光与余烬的浓烟,唇角一点点扯出一丝笑意。 那点笑意与腰间寒光四溢的天子剑交辉相应,他用力一夹马腹,寒声道:“冲进去!” 几人立刻催马跟上,身后的皇家禁卫军马蹄践踏而过,扬起无数凌乱的草屑与尘烟。 萧青冥在乱糟糟的救火声中,踏入了泾河皇庄。 皇庄门口的几个看守从未亲眼见过皇帝,还以为这是皇城里哪个宗室家的小郡王小王爷,又过来打秋风了。 直到看见后方威风凛凛的两队皇家禁卫军,看守们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只能腿软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青冥把自己肩头扑腾的小玄凤弹了一指,道:“去看看是哪里起的火,带朕过去。” “啾”小鹦鹉平日在皇宫呆在萧青冥附近时,经常说话,一到外面人多的地方,又装回了“小鸟”。 萧青冥此行纯粹的临时起意,事先没有告知任何人,没想到还是有人为了躲避清查皇庄的事狗急跳墙。 失火之处,正是囤放粮食的粮仓,不过幸亏他们来得及时,只烧了一小半,大部分都在皇帝亲临的威势压迫下,众人争先恐后救火,才被抢救了下来。 泾河皇庄的庄管哪里能想到皇帝会突然现身,被侍卫拎过来的时候,大张着嘴,脸色煞白的好半天回不过神。 这时火势已经完全被扑灭了,管事的指挥着一大群仆役在搬水和清理,地上到处都是飘扬的余烬,灰蒙蒙的烟呛得人直咳嗽。 “奴婢不知圣驾驾临,有失远迎,陛下恕罪。”庄管翘着屁股,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皇庄的庄管往往都是由宫中管事太监担任,名义上隶属于内务府,但由于往年昏君不管事,这里头不知道被掺了多少沙子。 他眼前走近一双绣着金线的黑色长靴,青年皇帝低沉的声音,自头顶轻描淡写压迫下来:“恕罪?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发生这么大的事,不知你有几条命,够朕饶恕的?” 庄管跪趴了一会儿,慢慢缓过神来,也不敢抬头,一边涕泪横流,一边呜咽着道:“回陛下,奴婢实在是冤枉啊!在这泾河皇庄兢兢业业多年,日日不曾懈怠!” “这次走水都是因为粮仓的看守失职,他畏罪还想趁乱逃走,被奴婢派人捉回来了。” 不消片刻,就有人将粮仓看守五花大绑带到萧青冥面前。 看守接触到皇帝森冷的视线,先是瑟缩了一下,又渐渐觉得自己定是死罪难逃,反而破罐子破摔似的放松下来,低着头不说话。 萧青冥眯了眯眼:“你以为这样朕就拿你没办法?” 他朝身边的莫摧眉使了个眼色,后者早就摩拳擦掌等待君主的命令了。 他虽没有秋朗那样绝高的武功,但论及三教九流的手段,他可一点不缺。 莫摧眉笑吟吟地按住看守一条手臂,反过来一扭,两指并拢,重重一戳虎口的穴位。 一股又麻又痒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看守“啊啊”的惨叫起来,全身冷汗直流,差点痛得没滚到地上磕头。 “是我是我!快放开!要痛死了!” 看守当即痛得死去活来,直到莫摧眉放开他的手臂,他整个人虚脱了一般,抱着手臂趴在地上。 他急促地呼吸两口,神色是一片绝望的麻木,低着头断断续续地道:“回陛下,火是奴婢放的。” “因为陛下一直要从粮仓调集存粮去平抑京城粮价,可是奴婢之前一直暗中偷窃仓里的粮食去外面卖,数目亏空越来越多,只好出此下策……” 萧青冥神色不动:“哦?你的意思是你监守自盗,放火烧粮?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名吗?不止是你要死,还要牵连家人。” 看守埋着头,全身都在哆嗦:“奴婢是宫中太监,没、没有家人,家中只有奴婢一人……” 萧青冥眉头动了动,冷厉的眼神扫过跪着的一众皇庄大小管事,还有后面一群惶恐不安的仆役和庄农们。 “先行带走,慢慢拷问。务必给朕挖出背后主使者……” 莫摧眉手下两名红衣卫立刻上前要将看守带走。 不料,就在此刻,那看守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一头撞向红衣卫腰间的朴刀。 那红衣卫惊得一愣,下意识拔刀,看守顺势一抹脖子,竟当场气绝而亡!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半天无人做声。 小玄凤害怕地掩着鹅黄色的毛绒脑袋,一头埋进主人头发里。 萧青冥眉骨一点点压下来,凡是只要牵扯到粮食和土地,就绝没有简单的事。 就在他沉思之际,脑海中忽而响起系统提示音: 【解锁新任务:请累积收获粮食一百万石,累计赚取白银两百万两,此任务不设时限,完成时间越短,奖励越丰厚】 萧青冥霍然睁开双眼,又有新任务来了。 紧跟着,下一条提示响起:【目前赚取白银进度为25,由于你的皇庄粮仓失火,目前累积粮食进度为-5】 萧青冥脸色瞬间一黑,怎么还带负数? 他沉着眼俯视跪趴着的庄管,缓缓道:“此人虽承认是自己放火烧粮,死无对证,仍有疑点,你身为泾河皇庄的庄管太监,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庄管大惊,连连磕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真的与奴婢无关啊!奴婢老实本分,一心一意为陛下效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啊!奴婢平日钻研农科,近日小有所得,研制了一种改进播种的耧车,更加省时省力,虽是上不了台面的奇技淫巧,也是奴婢对陛下一片赤诚之心……” “哦?”萧青冥垂眼看了看他的双手,挑了挑眉:“你当真有这本事?” 莫非皇庄里还藏了个深藏不露的人才? 第43章 解放庄农 庄管太监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不敢欺瞒圣上,此事庄内都是有目共睹的。” 他回头朝身后那些大小管事,和后排畏畏缩缩的庄农们扫了一眼,众人立刻连声附和,口称庄管太监平时待人和善,日日兢兢业业,对农事尤其上心。 萧青冥玩味地笑了笑:“没想到,你在这泾河皇庄,竟如此得人望?看来这里平日里应当被你打理得不错。” 庄管太监大喜:“陛下若有兴趣,奴婢这就叫人把耧车抬来,给陛下演示一番。” 萧青冥:“若是真如你所言,此物有用,朕可以不追究你今日管理不善的过失。” 等的就是这句话,庄管太监大大松了口气,立刻命人把耧车抬到庄田里。 萧青冥一行人站在田垄外的缓坡上,看着庄管太监使用耧车播种。 眼下时节正是播种的季节,庄管耧车绑在耕牛身上,耧车是三脚耧,下有三个开沟器,末端用铁皮包裹钉牢。 播种时,一人牵牛,另一人摇车,种子自动落下,耧车外加有粪斗,内置筛过的细粪,播种后,粪肥随即覆盖。 用此耧车播种,开沟、播种、施肥、覆土、镇压,所有步骤一次完成。 农人不必频频弯腰,节省了大力气,还可以保持种子行距、深度乃至疏密都一致,出苗后通风透光均匀,互不打搅,每日最高可种一顷地,播种的质量也高。 不出片刻,庄管就开出了一长条土,笑容谦卑中带着得意。 萧青冥露出不太满意的样子:“似乎有点慢,可以再快点吗?” 庄管立刻招呼牵牛的人加快速度,自己在后面不断摇小车,累得出了一层薄汗。 萧青冥不满的声音再次传来:“还能再快点吗?” 庄管哪里敢反对,咬着牙加大力气,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不断加快速度,耕牛都发出了抗议。 唯有田垄外一群庄农皱紧眉头,有些欲言又止,但始终瑟缩着不敢出声。 庄管心里只想着讨皇帝欢心,无比卖力气,疯狂摇着耧车,哪怕田间还有些碎石杂草都不去理会,一心加快速度。 不料,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也不知是耧脚被缠住还是撞到了石头,整个车身突然一顿,死死卡住,前方牵牛的人还在用力拉扯着耕牛。 庄管皱着眉头,只顾用力摇车,一前一后力量牵扯之下,“啪”的一声响,一条耧脚的连接处竟然断裂开! 庄管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跌到,竟然一头栽进了装着粪肥的耧斗里,蹭了一头顶的臭粪。 庄农中有人下意识发出心疼的惊呼——当然不是心疼庄管,而是那辆耧车。 萧青冥往庄农处看一眼,给书盛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着人将庄管太监,坏掉的耧车和那些庄农们都带过来。 庄管太监带着尴尬的神色跪在地上,企图为自己辩解两句:“圣上,都是那耕牛不听话,乱使劲,平时不是这样的。” 萧青冥俯视他,眯了眯眼寒声道:“还敢找借口!把手伸出来。” 庄管太监心里一咯噔,有些不明所以地伸出手。 萧青冥不耐烦道:“手上连茧都没有,还敢说自己平时下地做农活,上心农事?还改进农具?谁给你狗胆欺骗朕?” 庄管太监顿时慌了,以前他在宫里时,皇帝不是很好糊弄的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精明了? “这架耧车到底是谁做的?”萧青冥冷冷道,“敢再说错一个字,朕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爷。” 庄管太监冷汗直冒,赶紧让后面一个老农出来。 老农一身皮肤在烈日下晒得黝黑干枯,双手粗糙布满老茧,脊背有些佝偻,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仿佛已如五十多岁。 老农缩着脖子,弯着腰,心惊胆战地被太监领到皇帝面前,以他低贱的身份,哪里有资格面见天子,当即吓得连话都说不出。 他还以为自己犯了事,马上要被砍头似的,双腿一软,直接跌跪下去,不断朝萧青冥磕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青冥稍微和缓下脸色,用尽量温和的声音叫对方起身:“不要跪着,你没有罪,反而有功,起来回话。” 老农愣了愣,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但依然弯着腰不敢站直,仰着头,忐忑地瞄一眼皇帝,就连膝盖也微微躬着,随时准备跪下去。 萧青冥看见了一张麻木的脸,卑微到了极点,既害怕又紧张的样子,双手紧紧搅在一起,嘴唇干裂,耳朵冻得通红。 身上虽然穿了一层灰扑扑的破棉袄,但袖口长度还不到手腕,露出一截枯瘦的腕子,像是很多年前早已不合身的旧衣服。 上面隐隐有暗红的於痕从袖口延伸出来,脚上是一双破布鞋,缝补了不知多少次。 萧青冥的目光又落在几个管事身上,多数都是脑满肠肥的模样,身上穿着上好的绸缎和夹袄,一个个皮肤光滑养尊处优,眼神倒是狡狯得很。 他没有急于发作,只温声问:“这架耧车是你改进的?” 老农小心地点点头,又猛然醒悟到什么,赶紧摇摇头:“这都是庄管大人的功劳。老奴只是、只是帮忙搭把手,修修补补一下而已。” “可惜它还不太结实,所以平时,我们都要小心着用……” 今天断了一只脚,可把他们心疼坏了,他们前前后后忙了几个月,不断改进,才成功造好的一架。 萧青冥叹了口气:“你把袖子撸上去。” 老农有些茫然,那几个管事太监却脸色变了变。 老农还是听话地卷起袖口露出了手臂——两条胳膊上密密麻麻,竟全是鞭痕,这些伤痕,有深有浅,有的已经淡的看不出,显然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 如果他脱下上衣,前胸后背的鞭痕只怕更加触目惊心。 萧青冥冷眼看着,在他身后,莫摧眉略皱皱眉,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秋朗漆黑的眸子是冰冷冷的怒色。 一众禁卫军们有些同情之色,但也并未特别惊讶,仿佛这些庄农被管事太监们折磨,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萧青冥扫过后面那些庄农:“其他人也同你一样,经常被人鞭打吗?” 庄管太监抢先道:“回圣上,这些老刁奴平时总是偷懒,松懈一下都不行,如果不严格的处置他们,他们就不干活。奴婢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萧青冥目光微寒:“朕问你话了吗?掌嘴。” 庄管太监一噎,只好装模作样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老农吞了口唾沫,偷偷看了看那几个管事太监,被他们警告的眼神吓得一缩脖子,期期艾艾道:“回、回皇上,其实也没有很多,只是偶尔老奴们懈怠,庄管大人才稍微教训我们一下……” “大人们平时对我们都很好……” 萧青冥怒极反笑:“对你们很好?” 庄农们竟然跪在地上齐齐点头,口口声声称赞这群管事。 仿佛被动辄鞭打的不是他们,被莫名抢夺功劳的也不是他们,衣不蔽体受冻的不是他们,饿得面黄肌瘦驼背佝偻的还不是他们。 萧青冥恨这些管事太监心狠贪婪,更怒这些老农麻木不争,毫无反抗精神,甚至还要帮压迫自己的人说话。 书盛看着皇帝安奈怒色的神情,上前一步,低声在他耳边道:“陛下,这些庄农乃是‘庄户’,是世代都在皇庄上耕作的,他们的孩子将来也会在这里。” 书盛同样作为宫中太监,多少明白一些,他怜悯地叹息道:“这些庄户每日只有基本的口粮,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一年到头都在劳作,除此之外,基本没有额外酬劳。” “他们已经习惯被这样对待,如果陛下今日因此处罚了这些太监,他们将来恐怕会变本加厉报复在这些庄户身上……” 秋朗握紧腰间佩剑,上前一步来到萧青冥身侧,声音冰冷若霜:“杀了就是。” 莫摧眉不赞同地看他一眼,忍不住轻声提醒道:“陛下,他们之所以会求情,恐怕是因为新换上来的管事,未必就比他们更好……” 说不定还会更坏! 今天能杀尽这些人,明天呢? 这些庄户,基本已经跟农奴没有区别,皇庄之内尚且还能给口饭吃,若在外面,不是战乱就是逃荒,又或者给其他地主当佃农,说不定过得还不如皇庄。 萧青冥扫过几位近臣的神情,除了秋朗之外,其他人都是一副理解的态度。 世事艰难,竟至于此。 萧青冥心中叹息,可怕的从来不是一时的艰难困苦,而是完全磨灭了对生活的希望。 纵使有再高产的种子,再高效的农具,也填不满一颗颗欲壑难平的贪婪之心。 皇帝和近臣们的讲话声音很小,庄管太监们跪在地上没有听清,但他们知道,皇帝不可能拿他们如何。 且不说粮仓失火已经有人背了锅,教训这些低贱的庄农,监督他们不偷懒,本来就是他们作为管事应有的权利,皇帝看不下去,最多打几下板子撒撒火也就是了。 还能真杀人不成?偌大的皇庄,管事足有上百人,皇帝还能全都杀光? 常言道,法不责众,杀光了,谁来给皇帝管理这些庄户,内务府人手都不够呢。 更何况,这些庄户诉苦都不曾,皇帝又有什么理由动他们? 想到这里,庄管太监埋着的脑袋忍不住露出一点笑,看在这些老农还算懂事的份上,今天晚上就少抽他们几下吧。 不过那个害他出丑的耧车实在可恶,这么不结实,还敢口口声声跟他说很宝贵,老东西! 就在他正盘算着怎么整治这些庄户时,头顶忽而传来皇帝的笑声。 那笑声沉冷且凌厉,落在每个人耳边,仿佛一柄即将落下的利刃。 庄管太监下意识抬头,却见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锐利的剑尖直抵自己的瞳孔! 他整个人瞬间僵直,连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眼球就没了!唯有地上隐隐有股尿骚味。 萧青冥略过执剑的秋朗,淡淡道:“给你们十个数的时间,举告皇庄内的恶行,否则,皆按看守粮仓不利论处,人头落地。” 一众管事太监都吓懵了,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卫军冲上来,一人脖子上架上了一把刀。 庄管喉咙都在发抖:“圣上,求您网开一面,那个放火的看守已经死了,奴婢纵使有罪,也罪不至死啊!” 萧青冥理也不理他:“十、九……” 那些庄农们也吓得呆住,甚至纷纷向皇帝求情,今日要是因他们而死了一个庄管,将来的报复会更加严重。 皇帝可以为他们做主一回,却不可能日日会为他们做主。 庄管太监重新燃起希望:“圣上,奴婢一定好好反省今日过失!” “五、四……” 庄管太监越发慌乱:“圣上,我说,我说!那个耧车不是我的主意,是他们自己做的,我只是想要邀功而已!” 萧青冥冷笑:“只有这个?没有别的了?” 庄管下意识点点头,萧青冥面无表情,轻一抬手,秋朗手起剑落,一颗血淋漓的人头在空中滚了几滚,落在其他人面前,把众人吓得惊声尖叫。 庄农们惊骇地退了好几步,没人敢说话。 见最大的管事说死就死,哪里还有其他人心怀侥幸的份? 还不等萧青冥继续倒数计时,一干管事太监就开始疯狂相互告发: “圣上!今天粮仓大火其实就是庄管命令放的,他在皇庄里有一座专门用作私刑的地窖,稍不顺意就会被他关在地窖里鞭打折磨!” “这些年鞭打致死的尸体把水井都快填满了……” “每年粮仓里的粮食都会被偷偷盗运变卖,好处都被他私吞了……” “你胡说,你明明也分了钱!” “我举告你,你看上了庄户家的美貌娘子,非要抢走跟你对食,逼得人家上吊自尽!”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不断相互揭发,越说越红了眼,竟然相互厮打在一起,被禁卫军们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拉扯开。 那些庄户们听着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痛过往,从开始的呆滞与麻木不仁,渐渐红了眼眶,露出悲喜交集的复杂之色。 喜的是多年来的怨气和委屈终于得到伸张,悲的是,这样的日子依然在未来等待着他们。 萧青冥将他们每个人的神情一一看在眼底,视线落在改进耧车的老农身上,忽而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农战战兢兢道:“回圣上,老奴贱名李全。” 萧青冥点点头:“从今日起,废除皇庄庄户世代人身依附制度,往后不再由内务府派遣太监直接管理皇庄。” “往后,将由庄户内部推举德才兼备者为代表,组成皇庄管理委员会,重新厘定各项管理制度,定期向朕汇报。” “待管理委员会成立后,各庄户将重新与委员会签订雇佣契约,确定基本酬劳待遇,到年底,会依据本年度劳作时长和产量,分发分红和赏银。” “今年皇庄播种新种,由宫中派专人提供。再有改进或发明新的农具,享受额外赏赐。” 推举代表?皇庄管理委员会?那都是些什么? 皇帝竟然还说要给他们酬劳和赏银,那怎么可能?为皇帝辛苦耕作到死,不是从一出生就注定了的事吗? 仿佛从天而降一块大饼,砸得众人飘飘忽忽,完全不敢置信。 庄户们面面相觑,他们只听懂了一件事,就是不会再有庄管太监了。 见众庄户茫然呆滞的神色,萧青冥淡淡笑道:“关于新制度的建立,朕会先派人进行一段时间的指导。” “你们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人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安心农事即可。” 第44章 农场大发展 解决了在泾河皇庄里作威作福的管事太监们,萧青冥当场命人将皇庄内的账目送来给他过目。 内务府的账目是专门“做”出来的外账,藏在庄管太监卧房里的才是真正的账册。 不看不知道,一旦翻开,简直触目惊心,那些被以各种理由运输出去倒卖的粮食,不知道流向了哪些奸商富户、达官贵人的口袋。 从管事太监们小金库里,又搜出倒卖粮食得来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萧青冥勉强得到了一丝丝安慰。 眼下当务之急,还剩下四个皇庄,虽都分布在京州,这个交通靠双腿和快马的年代,相互之间的距离还是很远。 萧青冥当机立断,吩咐秋朗和莫摧眉,以及张束止和叶丛,四人每人带上一队人马,立刻分头去剩下四个皇庄,以最快的速度将庄内管事全数拿下,避免火烧粮仓事件发生。 这些从内务府外放到皇庄这种“油水肥差”的太监,多是与宫中宗室勾连紧密的,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好东西。 最后安排指导皇庄建立管理委员会的人选,萧青冥思来想去,竟只有书盛一个人是稍微可以信任的。 他以前是读书人,能识字有文化,性格机敏能言善道,最重要的是对自己也算忠心耿耿,绝对不敢欺上瞒下。 萧青冥合上账目,盘算了半天。 自他穿越至今已有一个月时间了,从最开始的孤立无援到现在,勉强积累了一些堪用的人才,他却越来越觉得,自己手上可用的人实在少得可怜。 张英灵卡中,白术属于专业性人才,除了太医院的事,对其他的也没兴趣。 萧青冥看看抽卡页面累计的四次机会,忍不住叹了口气,何时才能攒到下一个十连抽? 他急需更多任劳任怨的优质打工仔! ※※※ 秋朗率领一队禁卫军,以最快的速度连夜赶往六七百里外的下一个皇庄,抵达时已是第二日的下午。 所幸这个年代通讯距离太远,一条消息从京城附近传到这个镇子,起码也得好几天。 秋朗带着禁卫军推开皇庄大门时,这里跟平日里一样,没有提前收到任何风声。 管事太监们还在肆无忌惮鞭笞田埂附近休息的庄农,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带着几个随从,正指挥手下从粮仓里搬运一袋一袋的粮食上驴车。 几个看守看见秋朗来者不善,手里一人提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匆匆赶来。 “你是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这是皇庄,不是谁都可以来这撒野的!” 对于这些没眼色的打手,秋朗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他右手随意地搭在剑柄上,声音冰冷如霜:“将皇庄内所有管事太监全部拿下,搜查账目账本,等候发落。” 看守愣了愣:“什么?” 一群如狼似虎的禁卫军从秋朗身后鱼贯而入,二话不说就将看守全部拿下,将大门封住,不让任何人进出。 这些外地皇庄的看守,平时嚣张跋扈惯了,打着“皇”字旗号,别说周围的百姓,甚至一些没背景的小官吏,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那几个华服公子没有注意到外间的动静,还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喝茶,一边聊天一边催促那些庄户动作麻利些。 他们的随从手里拎着一根马鞭,叉着腰站在粮仓门口,看哪个动作慢了一丝,一鞭子就抽上去:“快点!别让我们侯府公子久等!” 几个□□上身的老农,将厚重的麻袋扛在肩上,为了少挨鞭子,双肩各抗了两大袋粮食,过于沉重的麻袋,压得他们两条腿都在打颤,脊背深深躬下去,露出黝黑皮肉下瘦削的脊梁骨。 其中一个老农来回抗了两次,第次实在失了力气,一不小心踉跄跌倒,肩上的麻袋重重摔在地上,砸出沉闷的响声,谷子从破口中刷刷滚落,瞬间就洒了一地。 正在喝茶的华服公子拧起眉:“怎么回事?走个路也能摔倒?一粒谷子都不许洒!” 随从点头哈腰连声道是,扭过头上来就是一鞭子! 粗长的马鞭在老农后背划下一道血痕,他吃痛地哀叫了一声,却也不敢反抗,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想找个笤帚将散落的稻谷扫成堆,可张望了半天也没找到。 “我让你麻利点!”随从不耐烦地又甩了两鞭子,“不会用手嘛?” 老农痛得冷汗直冒,瑟缩着跪在地上,趴下去,用粗糙的双手一点一点拢起洒在地上的稻谷,再小心翼翼装回袋子里。 “笨手笨脚的蠢货,这么点事都做不好!” 随从扬起手中马鞭,正要再抽,突然鞭尾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搅住,紧跟着一股巨大的力道一扯一带。 随从“啊”的一声惊叫,整个人居然顺着马鞭被抛起来,径自摔向那几个正在品茶的侯府公子哥,重重砸在他们脚边,疼得在地上翻滚。 侯府公子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后退了好几步才被手下扶住站稳,怒火中烧地指着秋朗的鼻子:“不长眼的狗东西!你是谁手下的官差?知府还是县令?本世子的人你也敢打,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庄管呢?赶紧给我把庄管叫来!一群狗奴婢,一有事连影子都不见了……” “庄管?”秋朗随手搭在腰间长剑上,眼神冷冰冰扫向不远处一个被五花大绑过来的太监,勾起嘴角,冷笑道:“是这个人吗?” 侯府公子愕然,瞪圆了眼睛,:“你、你竟敢……这儿可是皇庄!是皇上的地盘!你敢抓宫里的太监……” 秋朗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团烂泥,冷漠道:“不止是他们,还有你们。” 不远处搬运粮食的庄农们停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些凶神恶煞的武夫,有的人害怕地直往里躲。 有的胆大的,反而靠近了些,看着抽鞭子的家伙摔在地上打滚,心里大呼痛快。 几个华服公子这下反而气笑了,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抓我们?你脑子没事吧?” 随从捂着摔痛的手臂从地上爬起来,色厉内荏地用马鞭指着对方:“我家公子是定远侯府的世子!你们这些武夫哪里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还不速速跪下向我们世子行礼?” 跟随秋朗而来的禁卫军没有亮旗号,身上穿着的军装还是原本禁军的那套。 这处皇庄离京城有些远,禁军被皇帝大面积裁撤改编成皇家禁卫军的事,还没传到这里来。 就算有所耳闻,这些自诩贵族的贵公子们,也不屑去关心一群低贱的武夫。 秋朗并没有耐性同他们废话,直接亮出手中皇家禁卫军统领令牌,冰冷的眼神扫视全场:“奉陛下口谕,一干人等,全部押解回京。” 侯府世子盯着那块烫金的令牌,瞬间色变,仍是不可置信:“不可能!” 禁卫军的士兵们严阵以待,将几人团团围住,上前就要捉拿。 侯府世子还不肯死心:“我等都是定远侯府的人,是勋戚!我们犯了什么事?你就算是皇上的人也不能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箭!” 秋朗接下腰间佩剑,用剑鞘轻轻点了点地面:“这里是陛下的地盘,岂容硕鼠入仓偷窃?” 被说成是硕鼠和盗贼的侯府世子,顿时脸色涨红:“我们是‘租借’的,这么大的皇庄,那么多土地空着也是空着,其他人都可以,我们怎么不可以?” 那些被捆起来的管事太监暗暗叫苦,皇庄说到底还是皇室私产,皇帝才是真正的主人,他们这些管事太监不过只是皇家的奴婢。 租借皇庄土地这种事,跟军队里吃空饷一样是不能说的秘密,好处都是这些管事们,和他们身后的主子分润了,一个字儿也没落到皇帝的口袋,这种事哪里能说出来? 明明皇帝从前向来不会管下面这些琐事的啊! 有禁卫军将庄管藏着的账册尽数搜出,秋朗随手翻看几眼,指着名目一栏的“皇子田”道:“你不但不法占据皇庄土地,侵夺粮食,还敢冒充‘皇子’?” 侯府世子被这顶大帽子压得瞠目结舌,有口难辩:“我不是……” “是与不是,到了陛下面前再分说吧。”秋朗示意禁卫军将所有人绑起来押走,临走前又补充了一句:“如果陛下愿意见你的话。” “统统带走!” ※※※ 除了秋朗这支人马,另外支队伍同样喜获“丰收”,浩浩荡荡押着一群庄管太监回到京城,路上引得无数百姓侧目。 附近不少受过皇庄这群管事欺压的百姓,奔走相告,自发跑出来“送行”,烂菜叶子直往他们头上招呼,活把押解当成了游街。 “呸,就是这些狗东西,偷偷把庄子里上等的贡果变卖,强买强卖我家种的瓜果给他们充数!不卖给他们还要打人!” “我家的地就因为离皇庄近,在下游引了水,居然被他们拦住,非要给他们交银子,否则就不让我们引水,真是活该遭报应!” …… 消息传到京城时,已经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宗室,四处托请关系,想求皇帝网开一面。 经过数次被皇帝的手段整治,安延郡王都被抓进牢里,这些宗室们已经彻底被皇帝磨得没了脾气,深知眼下的皇帝,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拿捏的傀儡了。 请罪的折子大摞大摞的递进御书房,措辞无比低声下气。 这次连赎罪券都不需要,他们十分自觉地乖乖把这几年在皇庄私吞掉的粮食和钱财,如数拿出来,交还给皇帝,只求能对那些不幸被捉走的公子哥们手下留情。 萧青冥眼皮都不抬,懒洋洋道:“既然是‘租借’朕的田地,总该有利息吧?” 外面跪着的定远侯听着皇帝的声音,心里就是一抖,默默哀叹一声,又要被割上一笔。 如此算下来,他们这些年赚得的好处都吐出去不说,还得赔皇帝一笔“利钱”,简直是亏大发了。 打发了来求饶的宗室们,萧青冥看着系统板面上,累积粮食和银两的任务进度不断增加,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 还有什么比自己的粮仓和小金库日益丰盈,更叫人开心的事呢? 如果有,那一定是囤积更多的粮食,赚到更多的钱! ※※※ 处理掉这些的管事太监,新推举的管理会代表们还需要时间适应身份转变,这件事无法操之过急,不过当务之急是不能耽误了春耕。 好在皇庄里的庄农,一辈子都在于土地打交道,也许识字管理不在行,但在种地一事上,没人比他们更专业更有耐心。 萧青冥从系统抽到的随机种子道具卡已经兑换完毕,种子的数目,是按照他所拥有的耕地,按一定转化比例随机生成。 他开出了水稻、小麦、玉米、土豆以及棉花五种农作物高产种子。 皇庄土地除了种植粮食,原本也有不少经济作物,蔬菜、瓜果、桑麻、苜蓿、豆类等等,按照地力进行划分和轮耕。 但过去由于庄管太监们的压迫,庄农们除了日日劳作混一口饭吃,根本没有任何积极性,只管把该种的种下去就了事,收成如何,完全看天。 再加上一群寄生虫趴在皇庄的土地上吸血,偌大的耕种面积,产量却比外面的土地还低两成。 萧青冥领着一群臣子们,走在泾河皇庄的的田埂附近。 日前才下过一场春雨,大片的田地间,都是农人们劳作的身影,明明没有监工拿着鞭子在一旁监督,农人们的动作却非常卖力。 不少农人手里拿着新打造而成的下粪耧车,这批耧车是督造局尽快赶工制成的,不仅条铲脚包了铁皮,容易弄坏的关节处也用铁皮固定。 皇庄不缺耕牛和人力,但是节省的力气,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土地。 萧青冥虽然订立了新的制度,却没有马上全部灌输给这些常年被欺凌的老农们,他们的认知仅仅停留在,种地,吃饭,穿衣这些基本生存问题上。 那就先从吃饭开始改变。 原本管事们住的大院子,萧青冥已经内务府派遣施工队,改建成一座大食堂,现在还在紧锣密鼓的施工中。 建成以后,这座大食堂可以容纳五百人用餐。每个月,庄农可以去管事处领取当月食票,凭食票就餐。 原本的庄户们吃饭都是在露天几个茅草棚里,每日清晨一碗粥,中午一碗粟米饭,配一些咸菜和管事太监不要的烂菜叶。 偶尔会有些硬的能咬碎人牙的烙饼,没什么味道,只保证基本的劳动能力。 若是遇上丰年,逢年过节或许能吃上一顿沾点荤腥的饺子,也仅此而已了。大部分庄农们都是面黄肌瘦,个子也矮。 当他们头一次见识到新食谱的时候,简直吓坏了。 拳头大的白面馒头,热腾腾的白米饭,用鸡蛋炒的韭菜,猪肉剁碎了炖了白菜粉条汤,上面还隐约飘着油腥和嫩绿的葱花。 浓郁的鲜香味和米饭的甜香味在空气中混杂着,光是闻上一口,庄农们常年食不饱腹的肚子就开始疯狂打鸣,口水不断往下淌。 白米饭和肉食,素日里只有管事们才能吃上,这是他们这些农户也配享受的吗? 庄农们忐忑不安地站在外头,伸长的脖子都酸了,也没敢进去。 直到皇帝派来帮助他们建立管理会的书盛公公,命人招呼他们排队,再把一个个海大的陶碗摆出来,伙夫盛满了饭菜塞到他们手中。 庄农们不可思议地捧着硕大的饭碗,在肚子咕咕声的催促下,终于开始大口大口扒饭,有的吃的太快,甚至嚼都没怎么嚼,就吞进了肚子里。 生怕吃了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似的。 作为一个常年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人,他们可以忍受责骂,侮辱,鞭打,抢夺功劳,繁重的农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就为了吃一口饱饭,然后一天天的活下去。 吃饭,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大事。 书盛看着农人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略略露出感叹的神色,如果不是为了这口饭,他会被卖进宫,做了个被人瞧不起的残缺太监吗? ※※※ 皇庄里除开固定耕作粮食的田亩和庄户,还有专为皇室饲养牲畜的禽户,餐桌上常见的猪、鸡、鸭、鱼、鹅等,统统都有专人负责。 这些家禽都是散养,耗费大不说,出栏量也有限的很,要满足从前皇室奢靡的享乐追求,只能不断扩充禽户数量,甚至还让庄农在农闲时,同时负担禽户的工作。 人力损耗大,效率还低得令人发指。 萧青冥几经思考,决定从皇庄里专门分划出一块地,建设大型复合型农场,扩大养殖区域,并特地将养鸭场规划到耕地附近。 几个文臣也就罢了,管农事的户部尚书钱云生,还有下面的大司农,都面面相觑。 “什么是复合型农场?” 农场不就是种田,养殖,不就是禽户拿粟米和贱谷养些鸡仔鸭仔,开辟鱼塘养鱼吗? 萧青冥没有解释,他带着一众臣子们,在禽户们的养殖舍前的小坡处,看着忙乱的庄户按照他的要求开辟新田。 那黢黑的土壤,已经铺上了一层粪,还有草木桔梗和泥土,混杂在一起,哪怕是远远站在缓坡上,那扑面而来的臭气都叫人受不了。 那些养尊处优的大臣们,脸色难看得仿佛随时能吐出来,萧青冥的嗅觉本就异于常人,这气味熏得他直皱眉,不过还是强行忍耐下来。 礼部尚书崔礼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陛下,这是要种什么东西?怎么比一般施肥后的田还要臭?” 萧青冥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因为这就是粪坑。” 大臣们:“……” 负责这片沤肥田的庄户解释道:“陛下说,我们平日用的粪肥肥力不够,必须要沤那什么……” 他一下子卡了壳,尴尬地结舌半天,书盛提醒道:“磷肥。” “哦对对!磷肥!不过这是什么肥……老奴也没见过。” 周围的庄农们都是一脸好奇的表情,他们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深知肥力的重要性。 优等的肥料,不光能让庄稼长得又高又壮,而且长得还快,收成提高的不止一星半点。 不远处,有老农正推着小车,将一个个麻袋放在田埂边上,另外有人将之倾倒而出,竟是一大堆鱼骨、贝壳、蛋壳,还有一些腐烂的动物内脏,霉变的食物、烂菜叶等等。 有农人将收集来的鱼骨、碎壳用铁锤敲得更碎,再用磨子磨成粉状,最后混合在一起,均匀撒到坑里,最后覆上一层粪肥和草木桔梗,一起发酵。 崔礼扇了扇臭气,皱着眉头问:“这些活让庄户们做就是,陛下何必顶着大太阳,在这里盯着呢?” 萧青冥双手负背,淡淡道:“朕就是要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复合型农场。” 片刻功夫,又有农人推着另一架小车过来,几个人从小车的木桶里,捞出一把把蠕动的小虫子,丢进了沤肥田里。 大司农一直好奇地盯着这片据说可以沤出“磷肥”的田,身为司农,农事他再熟悉不过。 他忍着臭气,凑近过去看,那些小虫子飞快钻进粪地里,如鱼得水般钻来钻去,大司农好奇道:“这不就是蚯蚓吗?”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懂了:“这是要利用蚯蚓的习性来松土吗?” 书盛忍不住道:“大司农大人,陛下的打算,是沤磷肥的同时,饲养蚯蚓,肥沤的更快,蚯蚓也长得多。” 负责沤肥田的农户也搔了搔头,问:“其实蚯蚓这种东西,一下雨就遍地都是,没必要养。” 书盛早已读过了萧青冥的复合农场发展规划,此刻挺起胸膛,像个农学专家般,不疾不徐为这些高官文臣们解惑: “诸位大人,陛下曾有言,所谓养殖,就要以效率为第一优先,以最小的消耗,取得最多的收获。” “如果只是去田里抓蚯蚓,浪费人力,抓的还不够多,那些田里自然长出的蚯蚓个头还小,开辟几片沤肥田,要不了多久,就能源源不断收获又大又壮实的蚯蚓,只需要一两个人照管即可。” “这些蚯蚓混在谷物中,用来饲养家禽,家禽长得快,出栏量高,肉质更好,排泄的也多。” “排泄物又可以和鱼骨蛋壳一类的杂物一起沤成磷肥,送到农田里施肥。” 看着众文臣和农人们齐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书盛颇有些自得。 他曾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可惜时运不济做了太监,素来被文臣看不起,他心里从来不服气。 凭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可以高高在上,享受锦衣玉食,去私塾读书,有的人却只能卖儿卖女,就为了一口饭吃。 他跟着皇帝,从斩杀大太监童顺起,平步青云,那些朝中大臣们虽表面上尊重他,实则看重的是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而不是他本人。 书盛年幼时读书,只是家人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将来考上进士做了官,钱和田地就会自动送上门,再也不愁吃穿,家人也能跟着享受好处。 当时他懵懵懂懂,觉得读书千般好,直到此刻,他看着这些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们被自己“指点”,甚至对自己刮目相看,才隐约明悟。 原来是知识本身,本就令人尊重。 “可是,为何这个养鸭场,要特地设在农田附近?”大司农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也不顾周围臭不臭的,职业病一犯,非要把这些暗藏的农学道理都想个透彻才好。 书盛看了一眼皇帝,微微一笑,道:“因为当庄稼长到一定高度,鸭子够不到了,他们就只会吃杂草,而且吃的还快,等不需要除草了,再把他们赶回笼。” “农田,养殖各有分工,彼此促进,最大的提高生产效率,以最小的投入,得到最大亩产和出栏量,就是所谓复合型农场了。” “这些仅仅只是一处小环节,将来还有鱼塘,猪牛,以及各种经济作物,还在规划中。” 大司农一拍脑袋,不断抚摸胡须,像是饱餐一顿般满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几个文官面面相觑,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学问竟然不如一个太监。 不过想想他身后的皇帝,又释然了。诶等等,他们为什么要说“又”? ※※※ 一连数日,萧青冥不是早朝,就是去忙他的大农庄,作为皇帝,他可以任意在他的私人皇庄里做任何实验,而不用担心受到外界干预。 只要资源到位,把五个皇庄建设成大型国营农场,指日可待。 将来待科技水平提高,配合基础的机械化和水利设施,再加上系统给的高产农作物,产量足以吊打这个时代一切农业生产。 光是这个五个接近百万亩的大农场,年产量就足以养活整个京州的人口! 只想到未来一片光明,萧青冥就急迫得睡觉都不愿多睡半个时辰——他这个年纪,怎么可以睡得着觉! ——当然,除了上课的时候。 喻行舟是在一片安然绵长的呼吸声中,踏入文华殿的。 这里是历代专供皇帝上课的宫殿,除了御用书桌,周围的书架摆满里各种珍品藏书,以历史和儒学书本为最。 周围非常安静,宫人们都远远支开了,没人打扰。 喻行舟穿着那身枣红色的官服,这是先帝昔年御赐的帝师服袍。 他这些天一直在忙皇帝交代的清丈京州田亩这桩大事,事情之繁多,田地纠葛之复杂,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不过给皇帝上课,对他来说同样是大事。 喻行舟在门口稍微整理一下官服和发丝,放轻了脚步,轻轻向书桌后的青年帝王走近。 萧青冥一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保持着握笔的姿势,脑袋半垂着,阖着眼,下巴一点一点,呼吸声轻微恬然,睡得很熟。 喻行舟来到他面前,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默默注视他半晌。 萧青冥的模样无疑是极为英俊的,即便是闭着眼时,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立体的眉骨,也叫人难以挪开视线。 他长期以来,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到亥时,才会在太监们的催促中回寝宫睡觉,第二早上天还没大亮,就要起床准备早朝。 午间能小憩一会,下午要么去校场,要么去皇庄,晚上回来还要召集大臣们议事,整日里几乎挤不出清闲的时候。 就连双日一个时辰的课,也是百忙之中挤出来的。 当然,这也萧青冥难得理所当然给自己偷懒会周公的时间。 想到这里,喻行舟忍不住轻轻扬起嘴角,眉眼似化开的墨迹般柔和,他忍耐再,终究没忍住,朝萧青冥伸出手。 温柔地,缓慢地,抚摸过他的长发。 书桌旁边放着一只青花琉璃瓶,瓶中插了两支萧青冥喜欢的垂丝海棠,一片花瓣飘悠悠落下来,落在在他发丝间。 啪嗒一声,萧青冥手里的毛笔落下来,在纸上划下一撇。 喻行舟收回手,对方却没有醒似的,还在有规律地点着脑袋。 他低头,轻轻抽出萧青冥笔下的纸张,那是他日前布置的功课,一共有页,每页一题。 喻行舟快速浏览一遍,第一页的题目,萧青冥还算答得认真,从第二页开始,基本就是胡乱敷衍,到了第页,干脆只写了两个字:不会。 喻行舟险些暗笑出声,他的陛下啊,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性子。 年幼的时候,他不想做的功课,也是这样,理所当然的伸到自己面前,理直气壮地说他不会,并且威胁自己,如果不帮他做功课,就不带他出去玩儿了。 于是自己只好无奈地叹口气,表示被狠狠的威胁到了,然后麻溜地帮他做好功课。 其实喻行舟并不爱出去玩儿,只是喜欢跟他呆在一起罢了。 萧青冥就是这样,对自己爱做的事,可以茶饭不思,充满干劲,对于不爱做的事,就丝毫不耐烦,有点小脾气,私下里还爱使小性子。 尤其爱对他使。 因为那时的小皇子十分笃定,无论出多任性的坏主意,喻行舟也一定会答应的。 喻行舟面带微笑,思绪飘远了些,忽而又不知想起什么,目光有些淡沉下来。 他提起笔,将功课的纸张铺好,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小楷,将萧青冥写完的部分用朱笔批注,没有完成的部分,一一为他作答,同时备注上自己的建议,一如从前那般。 喻行舟吹干了墨迹,将功课叠好放在一旁,看着对方眼下一点不明显的青黑,依然不忍心叫醒萧青冥。 他低头注视片刻,终是默默伸过手去—— 忽的,手腕被扼住。 萧青冥眼睫颤动一下,懒散散地睁开双眼,细碎的阳光穿过窗花,揉进幽深的眼底。 年轻的皇帝不轻不重地捏着喻行舟一截细长的手腕,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不知老师,趁着朕睡着,想对朕做什么,嗯?” 第45章 以下犯上 喻行舟动了动手指,手腕仍被萧青冥抓着不放,掌心传来的温度烘暖了腕骨间一小片皮肤。 他脸上丝毫没有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尴尬,反而轻轻一笑:“陛下是刚睡醒吗?” 萧青冥不满地挑起眉梢:“是朕在问老师呢。” 喻行舟索性也不动了,就那么由着对方握着,眉眼尽是浅浅的笑意:“不过是一片海棠花瓣,臣欲为陛下拂开罢了,陛下想到哪里去了。” 萧青冥手一松,喻行舟便从他发丝间捻出一片粉色的花瓣,煞有介事地吟诵:“春将暮,日方赊。正是海棠春睡去,莫惊他。” 他眸光盈盈望着萧青冥,唇角似笑非笑:“昔有贵妃醉海棠,今有陛下眠经筵,可见海棠花颇有催眠的奇效。” 萧青冥被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逗笑了:“老师学富五车,贵为帝师,今天给朕上课,就是来吟这些艳词的吗?” “还有……”他话一顿,斜眼一瞥喻行舟,懒懒往椅背里靠进去,“竟敢将朕比做贵妃,就算是老师,也实属放肆。” 最后两字尾音被含在嘴里,实在没有什么震慑力。 喻行舟垂眼一笑:“臣见陛下睡得正香,委实不忍叫醒。只不过……” “臣却不知是否经筵过于枯燥,还是陛下实在不愿意面对臣这张脸,为何次次上课都会睡着?” 萧青冥心道,谁上历史和政治课不昏昏欲睡的。 他勉强坐直身体,漫不经心道:“朕不睡就是了。” 喻行舟缓步来到供老师授课的讲席后,将书本在席案上摊开,见萧青冥努力作出聚精会神的表情,便翻开经义。 “圣人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喻行舟将书卷起,声音不疾不徐:“其义在,天与人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 喻行舟一边讲课,一边时不时抬眼看向对面的皇帝。 萧青冥起初还能坚持听,手里甚至竖着一本翻开的书,一边听讲还一边看书,十分专注的模样。 没过多久,他的视线就开始频频往下滑,脑袋还敷衍地时不时点个头,表示他在认真听讲。 喻行舟口中不停,不动声色地问:“陛下以为如何?” 萧青冥唔一声,随口道:“老师所言甚是。” 忽然,他察觉不对,一抬头就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喻行舟一手捧书,一手负背,正要笑不笑地望着他。 萧青冥:“……” 他伸过手来,拎走了萧青冥手里竖起的书,露出桌面上一本摊开的话本子,封皮几个大字——《乞丐武状元传奇》。 喻行舟微笑道:“陛下,这些杂书不是陛下该看的。” 萧青冥眼前一花,话本就被对方没收,卷起塞进袖中口袋里,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他忍不住心中腹诽,分明是喻行舟也想看! 这厮果然变了,小时候他们两个上课时,都是在老师眼皮底下一起偷偷看的。 喻行舟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负在背后的手握着一把戒尺,那是昔年先帝封他为帝师时,特别赏赐的。 就是为了让他将来辅导和教育皇帝时,用来惩治萧青冥的调皮捣蛋。 现在这把御赐的戒尺故意伸到萧青冥面前,晃了一下。 “陛下,上课不专心,老师可是会处罚学生的。” 喻行舟一本正经道:“还请陛下把手伸出来。” 萧青冥眯了眯眼,打手心这种陋习到底是谁规定啊? 两人僵持了一会,见喻行舟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他只好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手心朝上,伸到他面前。 眼神却恶狠狠盯着对方,眉梢微微挑起,满是威胁的意味——敢打痛了他试试? 戒尺是用竹木制成,长七寸有余,尾端挂着一条流苏玉坠,玉坠上刻有一个“御”字,以示它的权威,历朝历代的帝师都有这么一把尺。 即便是皇帝,不敬师长,也只能乖乖挨罚。 喻行舟一手捏着戒尺,一手卷着书本,垂眼与之对望,两人一人站一人坐,一人满眼不虞,另一人微微带笑。 视线在空气里拉扯时,时间似乎变得极慢。 眼看着戒尺飞快地打下来,萧青冥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只感到一阵飞掠的凉风,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到实处。 那戒尺堪堪在手掌上方停顿一瞬,末端打磨过的圆角,如同蜻蜓点水般撩过手心,便收拢回去。 他只觉掌心像被一片羽毛挠过,又轻又痒。 萧青冥忍不住去看喻行舟的脸,后者却早已侧过身,重新举起书卷,老神在在地读起来。 喻行舟半张脸都被书遮住,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一段线条的小小愉悦,拢了拢手心,算喻行舟识相。 他心痒痒地,禁不住想看看对方究竟是什么表情,在椅子上挪动一下,再挪动一下,肩膀微微往左丨倾斜,眼看着书卷后挡住的脸即将暴露在他视线里—— 一把戒尺冷不丁贴上了他的脸颊。 “陛下。”喻行舟沉稳儒雅的声线从上方飘来,含着几分低沉沉的笑意。 戒尺稍微用力,一点点把萧青冥探出来的脑袋推回去,重新坐正。 萧青冥懒洋洋拖长了音调:“你慢些,朕没听清。” 喻行舟终于如他的意把书卷放下来,露出一张眉眼含笑的俊美脸容,静谧的眼神如同三月春风般柔情如水。 四目相对时,他再三抿了抿嘴,最后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似的,戒尺在对方脸颊上轻轻一刮,放柔了口吻:“好生听课。” 萧青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竟仿佛找回了一丝幼时挚友的影子。 那时对他千般好,万般宠。 他心念一转,不由失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记着那些少不更事的事做什么。 自己早已不是当年任性妄为的小皇子,对方也早已不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不一会,又听喻行舟的声音继续道:“……因而国家若是政通人和,便有祥瑞。倘若天子违背天意,倒施逆行,天就会降下灾祸,警示君上……” 萧青冥的思绪从杂七杂八的事收回,一听这句话,眉头不由微微拢起。 喻行舟像是时刻都注意着他的神情,停下讲课,问:“陛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萧青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注视对方的眼睛,淡淡道:“天人感应之说,朕不以为然。” “哦?”喻行舟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愿闻其详。” 萧青冥缓缓站起身,从书桌后绕出来,推开文华殿的窗户,轻缓的春风立刻拂面而来,轻轻扬起他披散的一缕长发,也送来的花与泥土的清新气息。 “日出日落,四时交替,春雨夏雷秋霜冬雪,这些天候变幻,都是天理。” “地震山洪,干旱海啸,亦是天理。” “天理,即自然万物变化所遵循的规律,天道并非无常,只是凡夫俗子难以用肉眼穷尽这些多如繁星的规律。” “在人诞生以前,天理就存在,在人诞生以后,天理也依旧。” 萧青冥回过身,走回书桌前:“国家之兴衰,在于君王贤明,在于臣子务实,在于军队奋勇,在于百姓劳作,恰恰不在于天是否有祥瑞或灾祸。” 喻行舟沉思片刻,又问:“陛下所言也有些道理,可此乃圣人之言,千百年来儒学都是显学,君王相信,臣子相信,百姓也相信。” “陛下莫非要推翻圣人之言?何况,陛下这番话说出去,恐怕大家只会认为陛下学识不精,没有精通圣人的要义。” 萧青冥摇摇头:“朕目前没有打算推翻圣人之言,不过,若要证明这些天理的客观存在,并不因君王如何施政而改变,其实有很多办法。” 他缓步走到喻行舟跟前,侃侃而笑:“在钦天监的历年记载中,实际上地震,山洪,干旱,还有蝗灾之类的大小灾害,其实年年都有。” “不论历史出了名的治世盛世,还是战乱的年代,出现灾害的频率并没有很大变化。” “那些所谓祥瑞更是可笑,无非是一些趋炎附势之徒,为了博取上面欢心,劳民伤财玩的把戏罢了。” 喻行舟叹口气:“臣明白陛下想说什么,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千百年来被广泛认同的思想,和行事准则,陛下哪怕只是想稍加改变,何其之难?” “陛下可知,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萧青冥凝目,以一种强势的目光注视他的眼睛:“朕欲中兴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 “可是,太多腐朽的臣子不断地扯着朕的裤脚,用天命做借口,用祖宗礼法做绳索,用圣人之言做武器,生怕朕往前走了一步。” “君子有三畏,朕,也有三不。”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喻行舟面现惊讶之色:“陛下……” 萧青冥凑近他,忽而一笑:“老师可敢与朕打个赌?” 喻行舟挑眉:“什么赌?” 萧青冥眨眨眼:“朕会当着众卿家和百姓的面,证明朕今日的话是对的。如果朕成功了,就不上朕不爱听的课,也不必再做功课,如何?” 喻行舟莞尔一笑,说来说去,就是忽悠他不上课。 “好吧,臣答应陛下就是。” 他在原地沉默片刻,仔细思索着近日来皇帝的各种政策和做法,再三犹豫,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似乎有意在推翻很多东西。” “最开始只是扫除禁军中的一些蛀虫,后来又费尽心思,着力提升武人的待遇和地位。” “日前,又是叫臣主持田亩清丈,又是废除了皇庄的庄户制度。” “臣听闻,陛下竟然让那些庄户自己推举代表,代替内务府的太监管理皇庄。” 喻行舟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臣不得不多问一句,陛下此举只是局限于皇庄之内,还是将来,在清查完成京州的田地后,也要让那些农村里的农民做类似的安排?” “千百年来,皇权不下乡,乡间都是由当地大户和宗族代为管理土地,和土地上一切的人和事。” “您要处置那些死不足惜的太监,不会有大臣们说什么,因为太监只不过是皇室的家奴,陛下要杀要剐,都无所谓。” “陛下若只是心血来潮也就罢了,听今日这番话,似乎还有别的打算?” “请恕臣不得不提醒陛下,天家统治的根基,正在与这些乡间的大户,地主士绅,以及各地庞大的世家。” “陛下可以限制他们,但绝不能像排除掉这些太监们一样,将他们从管理阶层扫出去。” “不依靠士绅大族,偌大的国家,数千万百姓,谁来替陛下管理?” 喻行舟说到这里,语气已有几分警告:“陛下要改革也好,变法也罢,只是,务必三思,千万不要造自己的反!” 萧青冥一言不发听完这番话,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喻行舟有些莫名其妙:“陛下?” 他很快收敛笑意,意味深长地望着喻行舟:“老师所言,朕很明白。” “你会如此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识过另外一股力量有多么强大。” “老师放心,朕非常明白,朕的统治根基源于什么,朕不会造自己的反。” 不等喻行舟舒一口气,萧青冥微微一笑,抬起右手,五指用力握拢: “不管反对的声浪如何强大,不管将来朕要面对何种敌人,朕的意志,必将贯彻到底,永远不变。” 他目光悠远,一股发自内心的渴望冲口而出,那是他自幼时就立下的愿景。 “朕不仅要中兴这个衰落的国家,朕还要建立一个人人能吃饱穿暖,有尊严的生活,有活跃的思想,可以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比现在更加富裕,自由和强盛的国家。” 萧青冥轻声道:“朕知道,这很难,朕已经准备好,会用一生的时间去践行。” “不知老师你……”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喻行舟正以一种震惊的,愕然的,有点懊恼又激动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萧青冥愣了一下,略微蹙眉:“你怎么——” 话音未尽,喻行舟突然扑了过来,像是完全抛弃了长久以来伪装的端庄如玉,什么斯文尔雅沉稳持重,统统被抛诸脑后。 他用力将萧青冥抵在御书房的书桌上,死死扼住他的肩头,另一只手缓缓的,靠近对方的脸,指尖甚至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 他神态惶急,目光尖锐,黑沉的眼底,是某种被他竭力压抑的,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你还记得……你竟然还记得……我以为你……” 萧青冥错愕地睁大双眼,对方手劲力道之大,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过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喻行舟的手已经重重地捏住了他的脸颊,用劲拧了一把! 萧青冥:“?!!!” 他吃痛地捂住脸颊,腮边被捏红的一小片皮肤,绯色一路蔓延到耳根。 萧青冥喷薄而出的怒火,被嗓子压住:“喻、行、舟!你以下犯上!” “别以为你有帝师的身份朕就不能拿你怎么样!” 他一把拽住喻行舟的衣领,用手肘的力道将他顶开,一路压迫着他猛地朝前推,直到将人撞到文华殿的朱红金龙立柱上,撞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喻行舟后背抵上一片冰凉,他仿佛这才勉强找回理智,只是胸膛依然剧烈起伏着,黑沉沉的眼眸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近在咫尺的双眼。 那里尽是萧青冥看不懂的东西,浓郁得如同化不开的雾。 灼热的呼吸扑上彼此面颊,萧青冥怒色不减,若换做是旁人,接触到皇帝盛怒而威严的视线,早就吓得跪在地上连连请罪了。 偏就喻行舟脸皮厚如城墙。 他非但没有惧怕,反而因萧青冥脸颊上一抹自己弄上去的红印,盯了好一阵。 萧青冥眉头一下子竖起来,恶狠狠地也抓了一把他的脸,犹嫌不够,在他柔软的腰眼上也用力拧了一把,甚至顺时针转了半圈。 立刻听见喻行舟吃痛地发出一声气音。 喻行舟闭了闭眼,似有些尴尬于前所未有的失态,他握住萧青冥的手,勉强从皇帝的钳制下挣开,望着对方不悦到极点的眼,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请罪也罢,讨饶也好,或者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巧言令色哄一哄。 他嘴唇动了动,心神却始终无法平复,他有满腔的话想说,满脑子的疑惑想问。 可最终,那些话都在对方生气又疏离的眼神下,哽在喉咙间,他垂下眼睫,竟然一个字也吐不出,低声告了罪,不等皇帝发话,就匆匆离开了文华殿。 萧青冥愕然望着对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半晌无言。 “……吃错药了?” 他怎么不记得喻行舟有莫名其妙发疯的毛病? 那样跑出去,好像是自己一堂堂皇帝,对臣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臣子不堪受辱逃走了一样…… 被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原地的青年皇帝,呆了一阵,转头看看满地狼藉——方才在推搡间,桌上一大堆奏折书本,还有一些小物件,哗啦啦全扫了一地。 萧青冥压低眉骨,一肚子不爽,懒得去捡那些玩意。 倏然,他的目光在划过一方小巧的紫檀木盒时,停顿了一瞬。 萧青冥缓缓蹲下去,将木盒拾起来,上面原本有一只小锁,许是落地的时候摔坏了,盒子打开,里面装着的玩意撒出来。 他记得,这是他穿越前,很宝贝的储物盒,里面放着不少平日素爱把玩的物件。 它一直被积压在书桌一角,上面垫满了各种烂七八糟的折子和书法练笔画稿,昏君几乎不来这座宫殿,太监们只是定期打扫,也无人敢动皇帝的东西。 竟然得以完整保存了好多年。 萧青冥随意翻看着里面的东西,有一些漂亮名贵的摆件玩意,一些久远泛黄的书信,还有一些他亲笔绘的字画。 他将最上面的一副字展开,素白的宣纸,熟悉的笔迹,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了一首诗。 “冰壶潋滟接天浮,月色云光寸寸秋。青冥映波飞镜湖,一江星汉拥行舟。” 萧青冥逐字逐句低声念出来,恍惚间想起,那是他十三岁时,特意为喻行舟写的诗。 那时他贪玩,带着喻行舟去山中打猎,结果因为路盲,两人与侍卫走丢了,在山野间丢了七天七夜。 好不容易回宫,他被先皇禁足在宫中,整整一个月都不许出去,也没有外面的音讯。 他在宫中百无聊赖,想着喻行舟总是笑他不会作诗,绞尽脑汁为他写了一首,得意极了,禁足之期一过,就立刻带着他的宝贝跑到丞相府去找他献宝。 结果喻行舟称自己要准备科举,并不见他,诗也退还回来,还附带一张小纸条,告诫他把心思都放在读书上,不要玩物丧志云云。 当即给萧青冥气了个倒仰。 从那以后,喻行舟忽然就在他的世界消失了一样,既没有告别,也没有只言片语,甚至连书信也不曾着人递来一封。 萧青冥起初呕着气等着对方道歉,可是等了足足一年,也没有等到。 一年后,十四岁的萧青冥被册封太子,听闻喻行舟高中了状元,十分高兴。 时隔一年,当时那点气闷他早就不在意了,彼时萧青冥只一心想着翰林院赐宴,自己又能见到对方。 赐宴那日,小太子萧青冥大大方方带着人前往翰林苑,心想着自己身为太子,自有容人的气量,只要喻行舟同他说几句好听话,自己也就免为其难原谅对方一年的不理不睬。 谁知,他在翰林苑筵席上等了半天,压根就没看见喻行舟的人,后来才有人告诉他,喻行舟早就离席了,分明就是对他避而不见。 往后又好几年过去,老丞相喻正儒为国捐躯,先皇赐恩于他唯一的儿子喻行舟,一封圣旨册为帝师,直至萧青冥在那个浑噩的守灵之夜穿越,再也没能见到他。 往事时过境迁的今天,萧青冥细细抚摸着这卷泛黄的宣纸,本来以为已经忘却的回忆不断翻涌而上,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身为皇长子,后来又是太子,除了喻行舟,他没有第二个朋友,除了父母,也没有对任何人付出过如此鲜明的情感。 年少最亲密的挚友,最真挚的情谊,就这样被喻行舟抛弃掉了。 明明是他放弃了他们共同的理想,汲汲营营,一步一步,爬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之位。 明明自己才是被辜负的那个不是吗? 到头来,何必又做出一副在意的模样,好像他喻行舟才是一直守着曾经不放的那个人…… 萧青冥心中郁郁,一把将诗卷塞进木盒最底层,重新上了锁,扔到一边去了。 想起脸颊被捏出的红印,他牙根一阵痒痒,唤来书盛,沉着脸严厉道:“去告诉喻行舟,他御前失仪,从今日起取消经筵!” “址果冻小说网 第46章 死鸭子嘴硬 紫极大殿。殿宇由十八根两人合抱的浮雕立柱支撑,殿内宽敞明亮。 早朝时分,上百名朝臣左右分立,双手捧着玉质笏板,时不时三两小声议论着朝政。 金龙台上,萧青冥支着脸颊坐在龙椅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下方朝臣们七嘴八舌,你来我往的争执。 起因是,萧青冥要求嘉奖皇庄里制作出改进版播种耧车的庄户,并且将新式农具在京州广泛推广。 这条政令并没有引起大臣们的反对,毕竟农事也是国家大事,既然有利于种粮,嘉奖也不算什么。 至于废除庄户的世代人身依附制度,看在皇庄毕竟是皇室私产的份上,外臣们也没资格插嘴,皇帝既然把明摆着对自己更有利的政策废除掉,减少的也是内帑的收入的,与国库关系不大。 唯独有些与皇庄曾有利益勾连的官员们,在心里暗暗叫苦,又一条能捞点油水的渠道被皇帝掐死,他们也只能憋着,嘴上还要称赞皇帝爱民如子,让利与民,实乃善政。 只有个别御史,就嘉奖庄户钱财的事颇有微词,认为赏赐不应该过多,以免让农民和匠人们把心思都放在这些“奇技淫巧”上,为了图赏赐,反而耽误了耕种。 这位御史的谏言立刻得到了广大文臣们的赞同。 萧青冥面上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地抛出了第二条要求——筹备建立一所皇家技术学院,专门研究农事、天候地理,以及百工冶炼等,基本自然科学。 涵盖农科、算科、理科、工科、医科、冶金科和地理科等专科内容,并面向全国招收专业性人才作为老师,不要求进士或者举人出身,只要在各自专科领域有一定研究,并通过相关专业资格考试,即可上任。 皇家技术学院的生源,同样不要求出身,只要年纪在十二岁以上,会识文断字,对农学和百工等专科有一定基础,通过基础考试,合格者择优入学,每年计划收录学生三百至五百人。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刻炸开了锅,众臣纷纷出言反对。 “陛下,此事不妥!”一位礼部的侍郎出列道,“在国子监和各地官学、县学之中,已经设有农科、医科和算科,实在没有必要专门开设一座学院专门培养这些人。” “敢问陛下,这座皇家技术学院,是否教授儒家经义?毕业的学生,是否还要考秀才与举人?是否有直接参加科举的资格?” “如果是,那么与国子监何异?如果不是,岂不是把百工这等末流学科与儒家经义等同?万万不可啊!” 礼部尚书崔礼颔首道:“正是,所谓学院,应以儒家经义作为正道教授,至于其他百工,都不过是末流旁道罢了,它们可以作为专科补充存在,但绝不能取代儒家经义的地位。” 另一位御史也表示赞同:“正所谓士、农、工、商,其位分也。农科、算科和医科也就罢了,这些也算竟是治事之道,但其他百工都是旁门左道。” “陛下切不可因一时兴趣,荒废经义,不务正业!” 萧青冥看着众臣们吵吵嚷嚷,心中冷笑,他就知道会这样。 圣人经典、道德礼教奉为至理,其他自然科学与百工都视为奇技淫巧和洪水猛兽。 就算是得到一定认可的农医算术,也不过是考不上举人进士的“差生”,退而求其次的末等学科,根本就不受重视。 礼部和御史炮轰完毕,很快又轮到吏部。 吏部尚书厉秋雨谨慎地举起笏板:“陛下,敢问皇家技术学院的老师,是否有品阶呢?俸禄从何出?将来是否可以调任至朝廷或者地方为官?” 厉秋雨的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众文臣们立刻停止了议论,朝这边看过来。 见皇帝并不说话,厉秋雨继续提问:“除了学院老师以外,此学院毕业的学生,将来是否授予官职和品阶?陛下准备作何安排?” 自从皇帝莫名其妙的空降了秋朗等几个来路不明的近臣,厉秋雨就对皇帝用人这件事格外重视。 生怕哪天皇帝又拉出来一堆人,绕开科举和吏部直接安插在朝廷里,那他的吏部岂不成了摆设? 皇帝今日此举,摆明是为了将来培养专属于他的人才,否则难道只是为培养一群农民和工匠? 萧青冥眯了眯眼,声音不辨喜怒,淡淡道:“皇家技术学院的老师,不是朝廷官员,自然不会为官,品阶可做内部划分,俸禄暂时由内帑出。” 他盘算过了,等五大皇庄步入正轨,只要一次丰收,他的内帑收入立刻将会迎来暴涨,现在还有之前从宗室和庄管太监们手里刮来的银子打底,暂时还能支撑。 “至于毕业的学生……”萧青冥修长的手指轻轻刮着龙椅冰凉的扶手,唇角勾起一丝和善的笑意。 “可作为吏员,进入专业相匹配的衙门任职,不会绕开科举直接赐予官身。” 殿上众臣们听到皇帝如此说,无不稍微松了口气。 官员和吏员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往往要经历寒窗苦读十数载,从院试、乡试、会试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进殿试,才可能取得一个进士资格,然后等着官职空缺后补。 每年大量的学子参与考试,每三年才得进士两三百人不到,甚至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实职。 而吏员地位就低多了,只是各官署衙门自己招收的事务员,没有上升途径,也无法为官,有些小官衙门甚至连俸禄都不给,供给两顿饭和一些布匹了事。 简而言之,是一些连秀才都考不上,或者举人无望的人才会做的事。 即便萧青冥已经把皇家技术学院限制到这个份上,依然还是有食古不化的老顽固站出来反对。 那位曾经在清和宫门口撞破头的御史樊文祥道:“陛下欲兴农事,臣等不反对,但臣等反对陛下沉溺于外物奇器,不学儒家经典,否决圣人之言。” 他隐晦地看一眼站在文官之首,只字不言的喻行舟,道:“听闻陛下以摄政御前失仪为由,又取消了经筵,臣以为实在不妥。” 老御史摇头晃脑地把那套老掉牙的天人感应学说拿出来:“农事也好,国事也罢,只要陛下行仁政,亲贤臣,远小人,自然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倘若耽溺于玩乐取巧,荒废经义,置祖宗礼法于不顾,只怕就要天降祸事,望陛下三思。” 萧青冥几乎被气笑了,这些个一条腿都埋入棺材的老顽固,还生怕他这个皇帝哪一天做了炼丹师和木匠不成? 他心中有气,却没有马上发作,反而诡秘地笑了笑:“诸位爱卿的道理,在朕这里,另有见解。” 大臣们都好奇地望着他,有的文臣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萧青冥说什么,都务必旁征博引将之驳倒。 萧青冥却卖了个关子,道:“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三日后,在泾河皇庄,朕要让诸位亲眼一见朕的道理。” 诸位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懂皇帝葫芦里卖什么药。 萧青冥没有搭理这些人,反而斜眼朝喻行舟投去一瞥。 自从上次在文华殿,喻行舟以下犯上惹他不快,已经被他晾在一旁三日了。 喻行舟每日觐见都被书盛挡了回去,只有在早朝时,才能近距离见一面。 即便如此,萧青冥依旧板着一张脸,也不同他说话,更不询问他的意见,仿佛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根木头桩子。 注意到萧青冥投来的眼神,喻行舟的目光立刻黏上去,前者却径自扭开脸,让他的视线扑了个空。 喻行舟暗暗一叹,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摩挲着手背,颇有几分后悔那天的冲动。 难道陛下是忘记了,还与自己打着赌呢。 怎么连个眼神都吝啬给他了? 他忍不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今天出门前明明有照镜子,特地收拾妥帖了才出门。 摄政大人的视线隐晦扫过大殿,在众多大臣们脸上逐一看过。 论及容貌,他自问不比殿上任何一人差,怎么萧青冥宁可盯着年近四十的厉秋雨看,也不多瞧他一眼? 没多久,便传来书盛“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唱喏声。 萧青冥先行离开,群臣们再逐一退出紫极大殿,喻行舟没有从正门出去,反而追着朝后殿而去。 眼看着皇帝的背影即将转过回廊,喻行舟一手拎着官袍下摆,快步上前。 不料还没来得及开口,书盛一柄拂尘将他拦在外面,无奈地弯了弯腰:“摄政大人请留步,陛下并未传大人觐见,还请离宫吧。” 萧青冥明明听见了动静却没有回头,反而加快脚步,彻底消失在拐角。 喻行舟失望地叹口气:“陛下还没有消气吗?” 书盛脸上的笑容越发无奈了:“陛下火大着呢。” 这几天,萧青冥每次批奏折前,都会特地先看一遍名单,旁人不解其意,以书盛的心思机敏,自然能发现他是在找喻行舟的,结果偏就找不到。 这位摄政倒好,明明犯下这样的“大不敬”之过,居然连个请罪折子都不上,只每天来宫门口求见。 陛下当然不会见他。 书盛隐晦地提醒了一句:“摄政大人何不上请罪折子交于陛下?” 喻行舟:“臣有话想单独与陛下说。” 他稍微一顿,强调:“纸面太浅,还是当面说得好。不知公公可否代为通传?” 书盛为难地看着他:“通传自然可以,不过,陛下恐怕……” 喻行舟淡淡道:“无妨,陛下无论见与不见,臣都会感激公公的。” 书盛急忙低头:“不敢当。” 御书房。 萧青冥面前摊开一本皇家技术学院筹备计划,正提笔在上面不断写着修改意见。 “朕已经说过了,不见就是不见。”他眼也不抬,鼻子轻轻哼出一丝气音。 书盛低头问:“可是摄政大人正负责清丈京州田亩一事,或许有重要的政务要汇报,这也不见吗?” 萧青冥这才停笔,挑眉问:“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说客了?他有政事不会上折子吗?” 还非要面谈? “朕很忙。” 书盛瞅他一眼,不料却看见,今天本来被早朝搅得心情不太好的皇帝,眉眼都舒展开来,忍不住纳闷,陛下这心思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萧青冥冷不防抬眼,眼尾不咸不淡扫他一眼,口吻暗含警告:“不要做多余的事。” 书盛一惊,赶紧低头道:“是,内臣明白了。” 萧青冥想了想,道:“三日后,在泾河皇庄的事,必须准备妥当,万无一失。” 书盛会意:“陛下放心,消息已经放出去了,除了陛下钦点的大臣们,还包括国子监一些老师和学生们。” 萧青冥敛目一笑:“这些迂腐不化之辈,是时候长长眼了。” ※※※ 三日后,皇帝将要在泾河皇庄,在众人面前证实圣人天人感应之说有谬误一事,不胫而走,京城这潭深水里仿佛被投下一颗炸药,一下子激起无数巨大的浪花。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京城文人雅士无不痛斥皇帝荒谬。 还有一大群曾经被皇帝狠狠整治过的宗室勋贵们,忍不住偷偷暗笑,笑萧青冥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不好好读书,连经筵都要找借口取消,现在竟然还敢驳斥圣人之言。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愚蠢之极。 除此之外,萧青冥要筹备皇家技术学院,专门招收农学百工学子的事,同样引发了轩然大波。 皇帝不重视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也就罢了,之前整日里与禁军的武夫们厮混,不顾毁誉也要抬高武人地位,如今又是耽于工匠术士们的旁门左道与奇技淫巧。 实在是不务正业! 京城国子监等读书人聚集地,更是沸反盈天,激动之下,恨不得一起到皇宫门口堵门,请求皇帝立刻收回成命。 在读书人的圈子里,国子监的监生们,无疑是地位较高的那一批,他们都是各地读书人选拔而来的精英,最有希望考入殿试,取得进士资格的官员后备们。 那些考不上举人,甚至连个秀才出身都没有的学子,无疑是他们鄙视的对象。 可是将来皇家技术学院一开,那些曾经被他们踩在脚下的竞争淘汰者,突然有了另一条直接上达天听的捷径和出路,试问哪个读书人受得了? 就算是只能当吏员,那也是为皇帝办事的吏员啊! 没看这个学院都被冠上了“皇家”二字吗? 上一个受到皇帝大力栽培的,还是皇家禁卫军。以前那些见到读书人连眼睛都不敢直视的丘八们,自从胳膊上刺了带皇字的纹样,现在走路都带风。 皇家技术学院的筹办还没个影子,已经有无数自觉进士无望,家中又不够富裕的寒门读书人动了心,四处打听如何录取考试,获得入学资格。 更别提还有一大堆从事农学和百工的人们,十二岁以上,会识字,有专业基础,这要求又不高,万一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考上老师,混上一口皇粮吃呢。 ※※※ 京城里要求皇帝收回成命的言辞越演越烈,逐渐引发了一场广泛的争吵与讨论。 这场热闹,大致分成了三波人群,反对最激烈的是国子监的学生,以及顽固老学究儒臣们,隐隐表达赞同的,则是可能在将来受益的底层读书人和被视为末流的百工。 除此之外都是事不关己,凑趣看热闹和皇帝笑话的。 三日时间匆匆而过。 泾河皇庄之中,经过一段时间的赶工改建,萧青冥最初的复合型大农场规划,已经初见雏形。 那些用来享乐和观赏的亭台楼阁,都被拆除,变成了各种庄户集体宿舍、食堂,那些散养的家禽们,也统统被圈进了专门的养殖场。 农人们在田地里忙活,推广开来的新耧车往来不休。 每个农人手里都有忙不完的活,但他们几乎没有偷懒的,不光因为食堂带了油水的馋人的菜色,更重要的是,打的粮越多,他们能分到的也越多。 不管皇帝的承诺会不会在秋收时兑现,有希望有奔头的日子,也总比什么都没有过得快乐。 宫中的太监引着众人来到一片新开辟的小广场。 今日来观摩的人群众多,有朝中大臣们,军中将领,国子监师生,京城中颇有名望的文士,甚至还有皇庄里的农户和匠人们代表们。 他们嗡嗡散做几堆,不断议论着今日之事,文人中时不时传来大声驳斥的声音。 “陛下今日之举实在太荒谬了!” “无论如何,圣人之言是不会有错的,就算是天子,也不可不敬。” “不如待会还是劝陛下好生读书,以免言辞幼稚,惹人发笑。”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身玄色龙袍的萧青冥姗姗来迟,身后仪仗华盖虽从简,却不失天子威严。 众人行礼间,文人们隐晦地交换着眼神,大有随时要开口理论的架势。 “在座诸位有许多饱读之士,不知可否为朕解惑。”萧青冥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略笑了笑道,“‘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何解?” 皇帝抛出的问题出乎众人意料,文人中隐隐有人发出隐晦的嗤笑,据说皇帝从前沉溺享乐,不上课也不上朝,没想到如此不学无术。 片刻,国子监一位头戴方巾的年轻读书人走出来,清了清嗓子,躬身道:“此句出自《尚书·洪范》,说的是天气时有晴天,有时雨天。” “所谓,‘雨旸时若在仁君,鼎鼐调和有大臣’,意在告诫君王,天子施政态度能影响天气的变化。要求天子施行仁政,国家自然风调雨顺。” 年轻人今日为了在天子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连身上的青衫都熏过熏香,侃侃而谈间,自信满满,立刻博得不少赞誉的点头。 萧青冥微笑看着他,颔首道:“原来如此。” 年轻人忍不住露出一丝自得之色,正要多说两句,却听皇帝话锋一转: “朕却以为,纯属无稽。” 年轻人一愣,脸色有些挂不住,周围文人更是哗然。 国子监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走出来,虽低着头,抿直的嘴角却十分不满:“陛下请慎言。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以儒学治国,陛下岂可对圣人之言出言不逊?” 萧青冥神色自若:“朕并非对圣人出言不逊,圣人分明只说了,天气有时候下雨,有时候晴天,这分明是一句废话。” “至于雨旸时若在仁君一类说辞,更是后人附会,拿圣人之言为自己贴金。” 周围议论的声音越发大了,文人们的神色越来越不满,“荒谬”、“不学无术”、“有辱斯文”之类的词汇断断续续传入耳中,萧青冥充耳不闻,只稍一抬手。 书盛摆了摆拂尘,命小太监们将准备好的东西摆出来。 广场中央抬来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只琉璃碗,一小盆碳炉,一块书本大小的琉璃片,还有一碗冰块。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小太监将碳炉点燃,立刻冒出一层蓝黄的火焰,琉璃碗中盛满了水,被架在碳炉上烧着。 琉璃片被斜挂着,吊在在琉璃碗的斜上方,冰块用丝绸包裹,置于琉璃片上方紧紧绑在一起。 众人看得莫名其妙,皇帝大张旗鼓地带着他们过来,就为了看他烧水不成? 唯独人群之外的喻行舟,眼中忽而划过一丝明悟,他想起那天萧青冥说要与他打赌,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的观点,莫非竟是用这种办法? 很快,琉璃碗中的水被加热至沸腾,滚滚冒泡,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立刻扑向上方的琉璃片。 灼热的细雾甫一接触到冰凉的琉璃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凝结成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倒悬在琉璃片底部。 水珠越来越密,越来越大,不多时,便顺着倾斜的琉璃片淅淅沥沥落下——如同一帘微小的雨幕。 嘈杂的四周逐渐安静下来,有人瞠目结舌,有人眉头紧皱,有人苦思冥想,有人依旧不屑一顾。 萧青冥一一扫过众人的脸,淡淡道:“所谓雨,不过是空中的水汽预冷自然凝结的现象,与君主如何治国毫无关系。”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琉璃片上屈指一弹,发出一声轻鸣:“这样的‘雨’,任何人都可以施布。” 人群安静一会,又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方才的年轻人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有些人想反驳,又一时找不到措辞。 还是国子监的老先生梗着脖子硬杵在原地,对这些小把戏充满了不屑,硬邦邦道:“不知陛下从哪里学了一些旁门左道,这依然不能说明圣人之言有谬误。” 萧青冥弯了弯眼角,嘴角一线似笑非笑的弧度。 “没关系,朕这就带诸位,开开眼界。” 第47章 神仙下凡 萧青冥派人展示的水汽凝结过程,放在他穿越后的社会,不过是小学自然课程的一个简单的小实验罢了。 原理简单易懂,这种现象在生活中更是随处可见。 除了来看热闹的军士和皇庄的庄农们,围观的众文人也不是傻子,最初的惊讶过后,结合生活中一些常识,很快就有人明了了其中奥妙。 “陛下此举,不过哄骗三岁小孩的把戏。”人群中又走出一位面白长须的文士,他朝萧青冥施礼,又朝众人拱了拱手。 “众所皆知,大家平日饮茶时,若是煮了过于滚烫的茶水,热气遇着白瓷茶盖,同样会有水珠凝结,难不成,茶水也是雨水吗?” 众人之中随即传来一阵哄笑声。 “陛下用此等伎俩,将之比喻成‘雨’,未免言过其实。” 长须文士的话立刻引来一阵恍然大悟的附和声,他扬声道:“何谓雨?自然是从天而落,覆盖大地万物,泽被苍生;何谓风?从天之尽头而来,往天之尽头而去。” “何谓雷?天之怒也;何谓电?天之罚也!” 他摇头晃脑地道:“故,太平之世,雷不惊人,号令启发而已。电不炫目,宣示光耀而已。” “政多纰缪,则阴阳不调,风发屋,雨溢河,雪至牛目,电杀驴马!” 他旁征博引的一番言辞,引得周围文人们频频点头,国子监的老先生也捻须而笑:“正是如此。” 老先生指着桌上正淅淅沥沥滴水的琉璃片,摇头道:“不过几串小小水珠,陛下要将之与天降雨露相提并论,实在荒谬。” 他以一种德高望重的贤者长辈,教训无知晚辈的语气,目视萧青冥,委婉道:“老夫劝陛下还是早日恢复经筵,多读圣贤书。” 他鄙夷地瞥一眼桌上的实验器材,摇头道:“不要耽于这些旁门左道的奇巧之术,以免贻笑大方,损害陛下威信。” 这话说来委婉,实则就差没明着骂萧青冥不学无术了。 周围的读书人虽然不好当着面,把对皇帝的嘲讽宣之于口,但隐隐约约的笑声仍是不绝于耳。 先前因皇家技术学院门槛低而有所希冀的寒门读书人,以及一些自觉出身低贱的百工匠人们,这时也感到脸上一阵火烧般的尴尬。 不少人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如此被斥责为“旁门左道”的局面,就算让他们入学,将来依然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又有什么前途可言? 唉,难道这世上想要出人头地,永远都只有科举一条路可以走吗? 在皇帝身后,莫摧眉和秋朗,还有一干武将近臣站在一处。 莫摧眉时常挂在脸上的风流笑意渐渐淡去,皮笑肉不笑道:“这些腐儒,整日里做些花团锦簇的文章,吟些分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平素坐享其成,不见他们对百姓做什么实事,一到陛下想要做事时,立刻就跳出来反对这个,反对那个,仿佛他们天生就占着道理,连皇帝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一样,看着就叫人讨厌……” 破天荒的,一贯沉默寡言的秋朗竟然点了点头:“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 莫摧眉诧异地看向他,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木头疙瘩竟然也会说人话?” 秋朗对他向来没有好脸色,或者说以他的性子,对任何人都难有好脸色。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萧青冥的方向,没有给莫摧眉一个眼神,只是冷不丁道:“虽是尸位素餐,但也比小偷小摸强一点。” 莫摧眉:“……” 他暗地撇一撇嘴,眯着眼阴阳怪气笑道:“可是陛下偏偏把红衣卫指挥使和诏狱,交于小偷小摸的鄙人掌管,看来在陛下心中……啧啧。” 秋朗扶着佩剑的手指瞬间紧了紧,仿佛是觉得自己同一个蠢货废话十分愚蠢,当即闭口不言,任凭莫摧眉如何挑衅撩拨,都只当对方只是嗡嗡乱飞的蚊子。 不远处,处于议论中心的萧青冥,并没有因这些人的驳斥而感到不快。 他反而笑了笑,以颇为赞许的目光看向长须文士:“这位先生贵姓?” 长须文士含蓄地笑道:“回陛下,鄙人乃成武十二年的同进士,免贵姓陆,淮州人士。” 同进士虽比进士低一等,但在大把考不上进士的文人圈子里,也算高出身了,并享有出任官员的资格。 周围人看他的眼神立刻变得不同,甚至有人暗自羡慕不已,今日御前对谈将皇帝“驳倒”的美名传出去,立刻有了名望,又在皇帝和群臣面前露了脸。 若是被记住名字,说不准就要一飞冲天,破格提拔为京官也不是不可能。 萧青冥颔首笑道:“陆先生能一举看透水汽凝结现象背后的道理,还能举一反三,联想到茶水,实在难能可贵。” “而这,正是朕想告诉诸位的。” 众人不明所以,陆进士也是一愣,他刚才不是驳斥了皇帝的“谬论”吗? 萧青冥接着道:“诸位请想,茶树是吃什么长大的?” 这话问的有些奇怪,茶树又没长嘴,怎么能“吃”东西? 文人们没有说话,反而是一旁看热闹的庄农们,有人大着胆子回答:“回陛下,俺家乡就有茶园,茶树需地力,日光,和足够多的雨水,才能长的好。” 陆进士好像抓住了点什么灵光,不等他思考,萧青冥又接着问: “煮茶的水,用什么好呢?” 立刻有人道:“回陛下,自然是山泉为上,江水次之,井水最末。” 萧青冥缓缓道:“那么,雨会降到山里,江里和井里吗?” 众人顿时为之一静,心说这不是废话,同时有人眉头紧锁,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书盛已经明白皇帝想说什么,一扫适才的憋闷之气,忍不住微笑起来。 萧青冥单手负背,缓缓踱到陆进士面前,淡声道:“茶树沐浴雨水而生长,煮茶之水同样有雨水在其中。” “说到底,水之一物,广泛存在于自然万事万物之中,在宽广的天地之间循环往复。” “无论是这些小水珠也罢,天降雨水也罢,朕真正想说的是,它们背后的道理,是相通的。” “在三皇五帝,圣人出现以前,这样的道理便已经存在,在他们出现以后,这样的道理也不曾改变。” “朕愿称之为天理,即自然之规律。” 萧青冥再接再厉道:“其实类似的道理,同样存在于圣人经典之中,朕从来没有打算否决圣人之言。” “无论是四书五经,农学算术,天文地理,亦或者被诸位看不起的百工杂家,朕以为,都是‘天理’的不同领域,不应该将后者一味否决,视之为歪门邪道。” “朕真正想要驳斥的,乃后人一些牵强附会之说,扭曲圣人之言,实则为自己权利欲张目。” 在场众文人和大臣们都陷入沉思之色,国子监的老先生也在冥思苦想。 萧青冥知道,这是一群最难缠的“敌人”。 他们许多人都是读书人中颇有名望的长者,他们依仗“圣人之言”,天然的就占据了“至高无上”的道理。 燕然大军,他可以击退,贪官污吏,他也可以下狱,家奴蛀虫,他都可以杀之而后快。 唯独面对这群人,皇帝非但不能杀,不能骂,不能反驳,甚至还要反过来将他们高高捧起,尊重和礼遇,以示自己“礼贤下士”,来博取读书人间的名望。 就因为,他们掌握着“道理”的解释权。 若说尊崇儒学,是皇权和官绅士大夫阶层共同垄断知识,来达到巩固统治地位的目的。 天人感应之说,实则是士大夫阶层利用圣人之言作为武器,不断在上面涂脂抹粉,来达到限制皇权,扩大自身权利的目的。 若有皇帝胆敢通过武力限制士大夫集团,集中皇权,即便一时占了上风,将来史书上也逃不开文人们的报复。 萧青冥从不怀疑他们中很多读书人,是极具爱国精神,忠君体国,一身傲骨铮铮,甚至能在敌人的屠刀之下,为保全节气悍然赴死的英雄。 这些文人越是德高望重,越是道德楷模,世人便越会笃信他们的道理。 世人愈是笃信,就愈发难以产生自然科学萌芽,对萧青冥这个皇帝而言,改革的阻碍更大。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的危害程度,甚至更甚于敌国的千军万马。 萧青冥一边观察着众人表情,一边不断在心中思索着将来的计划。 皇家技术学院的筹备不是一日之功,一年收录三五百人,学习三年,也不过相当于后世的初中程度。 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思想的萌芽一定要越早越好。 等这些人习得一点自然科学基础,投入基层锻炼,再到他们能逐渐办实事,起作用。 将来脱离他的指引,让科学技术走上正轨独立发展,甚至能慢慢影响到下一代的认知观念时,起码也是十几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后的事。 萧青冥可以等三十年的开花结果,但是种子必须先种下。 未来的路需要一批可以披荆斩棘的先行者。 国子监的老先生这时已经从萧青冥拐弯抹角的话中,猜出了他的真正意图,不由打起万分警惕地看着他。 在场的大部分文人和文官们,哪一个不是在官场浸淫数十年的人精? 他们本也不是真的在意是否要提高百工匠人的地位,更不关心雨水是怎么来的。 甚至不在意天气灾害究竟是不是与国政有关,钦天监的记录就摆在那里,装瞎的人才永远看不见罢了。 他们真正在意的,是皇帝隐约想要扶持另一批人,与他们争夺“道理”的话语权。 萧青冥见火候到了,微微一笑道:“请诸位移步,随朕来。” 众文人们隐晦地交流着眼神,下定了决心,无论皇帝又搬出什么奇巧邪道之术,来蒙骗蛊惑人心,也必定要阻止皇家技术学院的建立! 书盛引着众人来到一间封闭的大屋里,由于屋中空间有限,只有少数人可以跟着进去,大部分人都只好在外面好奇地等待。 屋中门窗紧闭,四面都用极为厚实的木板和窗帘遮挡,将外面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两架烛火架竖立在两侧,但燃起的烛火也只有寥寥数支。 屋内光线昏暗至极,众人只能看见中央一张大桌子,桌上一木架,上方放置一面铁盘,木架连接有一手柄,旋转手柄时,铁盘亦随之旋转。 经过方才关于水珠的辩论,众人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可无论他们如何猜测,也完全摸不着头脑。 萧青冥笑了笑:“陆进士,朕记得你方才说‘何谓雷?天之怒也;何谓电?天之罚也’,对吗?” 陆进士有些紧张地看着皇帝,蹙着眉点点头:“回陛下,鄙人确实说过。不过……” “那就好。”萧青冥直接打断他,淡淡道,“朕以为,雷和电也是可以人为‘制造’的,与所谓天之怒,天之罚,毫无半点关系。”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顿时一片哗然,惊愕之程度,比刚才的水珠小“实验”可强烈得多。 “怎么可能?” “陛下莫开玩笑!” “陛下莫非从哪里的方术士那里学了一些妖法不成?” “那都是障眼法,不足以为信的……” 人群之中,就连喻行舟都忍不住浮现出一丝惊讶之色,更别提张束止凌涛等没有什么文化的武夫,和皇庄里的农户们。 随着屋内仅有的烛光被一点点吹灭,本就昏暗的房间越发黑沉下来。 两个小太监手里拿着一方用羊毛织成的毛巾,通过旋转铁盘,不断与之摩擦。 周遭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铁盘,半晌,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状况。 直到书盛将一柄装有长针的木柄,递给萧青冥。 最后一根散发光亮的烛火也被熄灭了,房间里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秋朗和莫摧眉不约而同,双双站到萧青冥身后一左一右的位置,将自己的君主保护在中央,生怕有人趁着黑暗行不轨之事。 好在他们多虑了,这个房间里的人加起来,恐怕还不够秋朗一只手打的。 众人不由自主开始屏住呼吸,黑暗的房间里唯独能听见铁盘旋转和摩擦的声音。 也不知旋转了多久,萧青冥手执木柄,将长针一端缓缓靠近铁盘—— 刹那之间,奇迹发生了。 一弧极细微的蓝色电光“啪”的一声,出现在长针与铁盘中间! “那是什么?!” “我眼花了?” 众人惊呼之下,那弧光瞬息之间产生,又在瞬息之间消失,快得叫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铁盘仍旧在不断旋转,萧青冥将木柄反复移开,又反复靠近。 “啪、啪……” 电弧炸响之声,如同一柄柄锤子敲在所有人心头,敲得人心脏都在打颤,每响一次,就有一条细微的电光一闪而过。 在完全黑暗的房间里,微小,但无比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萧青冥将木柄放下,命人重新点上烛火,又拉开周围的窗帘和封闭的木板,光明终于回到此处,重新照亮了每个人的身影和神情。 萧青冥缓缓回过身:“如诸位所——”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房间里几乎所有人,包括禁卫军的武将,甚至秋朗和莫摧眉在内。 他们竟然齐齐退后了几步,脸上是同样不可思议的震撼和深深的敬畏。 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一个人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其他人像是突然被惊醒,也一个跟着一个,割麦子般跪倒。 口中万岁声不止,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神仙下凡”、“神明庇佑”之类的惊呼。 就连方才在外面还斥责自己“贻笑大方”的国子监老先生,也不例外,脸上惊疑不定,看着皇帝的目光如同看供桌上一尊张口说话的佛。 更别提那位陆进士,他已经完全惊呆了,张着嘴半天还回不过神来。 已经想好了一肚子腹稿,正准备再驳斥一下所谓天人感应学说的萧青冥:“……” 他眉心抽搐了一下,看来是他低估了雷电在世人心目中,堪比神明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萧青冥叹了口气,想当年他刚刚穿越到现代社会时,看着那些如天书般的新知识,还有各种匪夷所思的现代科技,不也是如此吗? 也罢,无论他们怎么想,只要自己手段能达到目的就行。 萧青冥很快从无奈中抽离情绪,重新看向众人。 他试探着问:“诸位,是否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朕提出的观点呢?” 他顿了顿,换了一种委婉的措辞:“哪怕只是思考和讨论。” 足足消化和反应了好一会儿功夫,众人才勉强从震撼中找回一点理智,只是望着皇帝的眼神已经跟方才截然不同。 就连国子监的老先生,也至少不敢再用教训的语气对他说话。 他轻咳一声,面色复杂,颇有几分自唾其面的尴尬:“陛下所言,似乎也……有一些道理。” 不然呢? 难道要承认皇帝是手握雷霆的神仙下凡吗? 萧青冥双手拢在袖中,淡定自若道:“接下来,朕要筹备皇家技术学院,希望诸位不要反对,若将来诸位对学院内的授课有兴趣,也可以进去旁听。”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方才那位第一个站出来解释雨天晴天的年轻人,忍不住出声问: “陛下,您方才说雷电是可以人为‘制造’的,难道,我等凡夫俗子也可以吗?” 萧青冥忍不住笑了,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刻。 “当然。将来皇家技术学院所授课程,便有关于各种天理现象背后的道理研究。” “只要你符合要求,通过考试,朕的皇家技术学院,将向所有怀抱着研究精神的人敞开。” 议论声再次变得越来越嘈杂,先前打退堂鼓的读书人和一些匠人们,这下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那些为数不多的反对声,也渐渐淹没在火热的讨论声中,被盖了过去。 ※※※ 皇宫,御书房。 距离上次在泾河皇庄,关于天人感应之说与自然道理的大讨论,又过去了好几天的时间。 这件事在文人们口中被传得沸沸扬扬,已经成了全京城茶余饭后最大的闲聊谈资。 反对者有,赞叹者有,惊惧和敬畏者皆有。 甚至有不明真相的百姓,干脆在家里供奉了一座皇帝的天神牌位,并私下流传皇帝原本是紫薇大帝,投胎下凡来匡扶社稷。 不料被阴鬼纠缠,妄图吸干阳气,甚至取而代之,为祸人间。于是紫薇大帝足足花费了五年时间,终于斩杀阴鬼,夺回肉身,变回了真正的圣明天子。 明明是个好事者编纂的志异故事,没想到被说书人和戏班子反复编排,一传十十传百,老百姓听得津津有味,完全当成了真事,传遍了京城。 正在御书房订立皇家技术学院筹备计划的萧青冥,并不在意世人如何编排他。 他也不在意那些在泾河皇庄围观的人们,如何看待他所谓的“自然之理”。 只要能在人们心中种下一颗思考的种子,当他们开始跳出圣人之言的桎梏,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和探知世界的时候,萧青冥这次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陛下。”书盛小心翼翼地将一碗新鲜的梅子甜品,端上书桌,放在萧青冥手边。 他欲言又止,半晌,道:“摄政大人日日下了朝,都来觐见,已经一连好多天了。” “哦?”萧青冥嘴角细微地翘了翘,随手捻了一颗梅子塞进嘴里,“他今天又有何事?” 书盛道:“摄政大人说有关于京州田亩清丈一事的进展,要报于陛下。” 梅子用蜜糖腌制过,清甜可口,萧青冥自小就爱吃这种甜食,一口一个根本停不下来。 他随口道:“让他递个折子上来就是。” 书盛为难道:“可是,摄政大人说今日有要事,如果陛下不肯召见,他就不走了……” 萧青冥凉凉笑一声,眼尾眯起:“他越来越放肆了,竟敢威胁朕?嘶——”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咬到一颗极酸的青梅,那一瞬间的刺激,牙都要酸倒了。 “怎么这么酸?” 书盛吓了一跳,面色古怪道:“这……这是摄政大人送来的……” 萧青冥面色一顿,挑眉看向他,眼神有种不辨喜怒的莫测。 书盛忙跪下请罪:“确实是小厨房做的,只不过也不知怎么被摄政送过来,已经试过毒了,没问题!” 萧青冥无奈:“朕没这个意思。你下去吧。” 他低头看着雪白瓷碗里几颗浸在蜜糖里的梅子,忽而想起小时候与喻行舟一同在后花园晒太阳。 彼时他正在专心看一本话本,喻行舟就侧身躺在他身旁,手里几颗新鲜干净的梅子,一颗一颗喂到萧青冥嘴边。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话本很有趣,梅子也很香甜。 直到他吃到了一颗特别酸的酸梅,眼泪花子都酸出来了。 萧青冥丢掉话本,愤怒地扭头看他,一边擦眼泪花,一边控诉: “好你个喻行舟!你给我吃的什么啊?我那么信任你,你喂我我就吃,结果呢?” “你居然喂我吃酸梅!那——么——酸——” 说着,他还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大圆弧,来表达他受到的伤害有多大。 喻行舟一个没忍住,被他逗得笑出了声。 俊雅的眉眼弯如星月,他柔柔地笑着,轻轻拉住萧青冥的衣袖,拖着长长懒懒的调子:“话本有那么好看?你都快一个时辰——没看我一眼啦。” 他又把一颗藏在手心里烂熟的甜梅送到对方嘴边:“你也,看看我呗。” …… 后面还发生了什么事,记忆太久远,萧青冥有些记不清了。 他默默来到窗前,打开窗子,外面春雨徐徐,庭院中,一人在雨中执伞,玄衣素立,正静静看向这边。 两人的视线甫一对上,喻行舟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只见萧青冥似笑非笑勾了勾嘴角。 啪的一下,窗子合上了。 喻行舟:“……” 萧青冥又批了好一会奏折,伸个懒腰,想了想,又放轻脚步来到窗前,将窗子掀起一个角,四下看了看。 庭院却空荡荡的,除了宫人和春花,再无他人。 萧青冥双目微微眯起,又不死心地左右看了看,喻行舟果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啧……” 就在他压下眉骨准备关窗时,一只手斜里伸出来,堪堪抵住。 一道熟悉的低沉声线,带着温雅笑意:“陛下,可是在找臣吗?” 迟来的告白 臣的心里一直都守候着陛下…… 殿外长廊的雨檐,淅淅沥沥的春雨如串起的琉璃珠,不断在廊下溅出清脆的声响。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抵在窗户一角,指甲圆润,修剪的一丝不苟,如同那人身上每一寸束起的青丝,每一片熨平的衣角。 喻行舟站在殿外长廊中,缓缓拉开窗子,熟悉的面容立刻出现在萧青冥视线里。 肩头黑色薄衫被雨水的湿气浸染出一片淡淡的湿痕,一片淡粉色的海棠花瓣落在披散的发丝间,也不知在庭院里的海棠树下站了多久。 喻行舟眼眸黑亮,眼尾弯出一笔清浅的笑意,见萧青冥久久不发一言,又重复问了一遍。 “陛下,是在寻找臣吗?” 两人隔着窗,相对而立,庭院里的海棠花枝在春风中轻颤,被雨水砸落几片花瓣,飘悠悠打着旋儿,吹拂而过。 萧青冥环臂,懒散散拢在宽大的袖袍中,斜睨着喻行舟的脸,浓密的羽睫眨了眨,继而微微眯起双眼。 “朕只是觉得外面风雨声烦,有些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野兔野狐,扰朕清静。” 说罢,他手上用力,作势要再把窗窗户合上。 喻行舟连忙拉住,两人手上较劲,半边窗户被推拉地吱嘎作响,最后喻行舟无奈,垂下眼帘低低一笑。 “陛下,梅子不好吃吗?” 不提还好,提起酸梅,萧青冥就来气,冷笑一声:“喻卿是三岁小孩儿吗?都为人师表了,还玩这种幼稚无聊的把戏。” 喻行舟暗道,莫非真生气了?连老师也不叫了。 他轻轻一叹,以某种悠远的目光隔着窗凝望萧青冥,抿了抿嘴,漆黑的眼眸甚至带着一丝丝的委屈:“陛下忘了,您多年前答应过臣……” 萧青冥讶异地抬起眉梢,正想问答应过什么,忽而脑中浮光掠影,闪过一串熟悉的画面。 他一下子想起来,小时候被喻行舟坏心眼喂了一颗酸梅之后的事。 那时他特别信任喻行舟,对方拉着他的衣袖,说着软话哄他,他心里那点气转眼就消了,但他身为皇长子,若是轻易原谅了这家伙,岂不是很没面子? 于是萧青冥一连三天都没有搭理对方,上课也只和怀王讲话。 十几岁的喻行舟还没有练就今日的厚脸皮,只每天默默陪在他身边悄悄看他,试图搭话,也被萧青冥一个不轻不重的软钉子碰回去。 喻行舟表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可急坏了。 到了第四天傍晚,也不知从哪儿偷偷溜进宫来,敲开萧青冥寝宫的窗子,把脑袋扒在窗棂上,垫着脚,往里丢东西。 萧青冥一回头,就看见一颗熟悉的脑袋挂在那里,张了张嘴,差点没笑出声。 但他矜持的忍住了笑意,佯作不高兴的模样:“喻行舟,你偷偷摸摸干什么呢?小心我叫侍卫来逮你。” 喻行舟毫不在意他的“威胁”,仍旧趴在窗口,笑吟吟道:“自然是带着礼物,来找我的殿下道歉。” 萧青冥听到有礼物,嘴角似笑非笑勾了勾,弯腰随手一捞,是一支木匣子,里面一张迷你的木质小弓箭,做工粗糙得很,一看就是外行打磨的。 他把小弓箭取出来,在手中把玩,弓背上一角刻有他的名字,字迹工整娟秀,一看就是喻行舟的笔迹。 萧青冥啧啧有声:“喻行舟,你的手艺也不怎么样嘛,不过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本殿也不是不能原谅你……” 喻行舟双眼果然一亮,又听萧青冥慢悠悠道:“那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可以给我吃酸的。” 喻行舟答应地飞快:“好。” 萧青冥想了想,又说:“要陪我去打猎。” “好。” “帮我做功课。” “……好。” 萧青冥立刻打蛇上棍,得寸进尺:“要是吵架,不管谁的错,你都要先道歉。” 喻行舟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咬着牙道:“好好好,殿下怎么会有错呢?都是臣的错。” 萧青冥乐了,脸上佯怒的神色再也无影无踪,笑得眉眼弯弯,格外俊朗。 喻行舟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慢吞吞道:“那殿下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萧青冥心情极好地把玩着新得的弓箭:“什么事?” 喻行舟歪着脑袋,言笑晏晏:“以后不论发生什么,殿下都不可以太久不理我……” …… 遥远的画面,一瞬间与此情此景交叠重合。 喻行舟的脸,从十几岁的稚嫩俊秀,长成如今温雅俊美的模样。 身量也高了许多,仍是像过去那样,衔着无比的耐心和温柔守在他的窗前,眼角含笑: “陛下曾答应过,不可以太久不理臣。” 萧青冥恍然间似想起许多往事,望着对方的眼神有些复杂,半晌,才漫不经心开口:“朕早已不是九年前的小皇子了。” 他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喻行舟:“老师如今贵为摄政,也不是当年的喻行舟了。” 喻行舟暗叹一声,正欲张口说些什么,萧青冥却收敛的那一丝微不可查外露的情绪,重新回到了庄重沉稳的皇帝角色。 “老师既然有要事奏报,便进来吧。” 萧青冥在书桌后坐下,从旁边一摞奏折中,抽出压在底下的几本。 里面都是弹劾喻行舟手下官吏,在京州开展田亩清丈时如何逼迫当地百姓,如何强行摊派税收和田亩额度编制鱼鳞册云云,惹得百姓怨声载道,甚至“民怨四起”。 萧青冥光靠奏折也很难得知实际情况,但这件事的推进艰难和吃力不讨好,是显而易见的。 光是在朝廷控制力最强的京州尚且如此,将来若想推广全国,阻力之大可见一斑。 喻行舟从正门进来,有太监搬来太师椅,又端上新沏的香茶。 他在椅中落座,从袖中摸出一份奏章让人呈上,趁着萧青冥看奏折的功夫,他仔细端详着对方的神色。 这段时日以来,他数度进出这御书房,似乎次次心情都不同,尤其是今天。 喻行舟清了清嗓子,道:“陛下,京州清丈田亩一事,已经有了初步进展,从各地上报的情况看来,京州各大地主豪强隐瞒的土地面积至少有十万顷以上。”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十万顷只是目前明面上清查出来的,其实可能有大量虚报、瞒现象,还有许多土地寄存或投献在官僚士大夫名下,享有免税特权。” “据臣估算,光京州一州之地,实际隐瞒土地恐怕还要翻三倍,至少在三十万顷以上。” 萧青冥“啪”地将折子拍在桌上,冷笑:“三十万顷土地,就是每年至少三、四百万两银子,光京州每年就被吞了这么多,其他各州,哼!” 启朝开国时,规定的田亩税收是三十税一,后经过几代皇帝逐渐提高赋税,又到这些年战乱,不断加税填补国库维持军费开支,官方规定税收已经到了十五税一,部分地区甚至十税一。 民间又存在广泛的土地兼并,和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农民实际上需要缴纳的赋税已经高达八税一、七税一,乃至更高的地步。 相反,若是把田地寄在大地主或者享有免税特权的士绅名下,反而可以少交税,大量隐田就这么产生。 账面上可以收税的土地越来越少,中央财政逐年下滑,又不得不继续加派税收,恶性循环,富农变中农,中农变贫农,贫农成了流民,早晚有一日便要揭竿而起。 萧青冥查看了一下系统板面的两项数值。目前朝政秩序度29,京州幸福度26。 还差一点就到30了,一旦开启30的新阶段,国库收税和声望都有加成,官员清廉度会上升,基层执行力也会提高。 除开任务奖励,光靠平时自然增长,这两项数值涨极慢。 萧青冥心中细细思索,还是觉得不能依靠自然增长,他必须得做些什么,提高一下百姓幸福度。 系统最新任务还是累计收获粮食百万石,以及累计赚钱白银百万两。 自从大力整顿了五座皇庄以来,清除贪赃枉法的庄管太监,和一些趴在皇庄上吸血的宗室后,从他们身上搜刮来部分过去几年吞掉的钱粮。 如今任务进度粮食35,银子75。 若是清丈完田亩后,能够从民间豪强地主手里收回一部分隐田的税收,这个任务立刻就可以完成。 萧青冥心里盘算着这些事时,神情放空,落在外人眼中如同在发呆。 喻行舟一连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何事?” 喻行舟轻咳一声,问:“陛下也‘放假’好一段时间了,何时才肯恢复经筵?” 萧青冥把手中奏折放下,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道:“老师忘记与朕打赌的事了吗?朕已经赢了,那些课朕不想上。不过嘛……” 他支着脸颊,拖着长长的尾音,微微一笑:“朕这儿倒是有桩事,需要老师指点。” 喻行舟不由提起一点好奇来:“何事?” 萧青冥神秘兮兮从抽屉里翻出一叠纸,首页上写着《天工开物——自然百科全书》,后面罗列了许多农业、手工业,机械、砖瓦、陶瓷、硫磺、纸、纺织等等基础知识与技术。 还有一册《齐民要术——农业百科》,内容少了很多,大致都是农业和自然气候归纳总结。 除此之外,其他纸上还凌乱地写着“九九乘法表”、“算术方程”、“平面几何”、“物质形态与密度”、“基本力学”、“杠杆和滑轮”、“浮力”等等。 喻行舟随手翻看一下,越看越吃惊:“这些杂学,陛下是从哪里收集来的?” 萧青冥含糊道:“有些内容是宫中藏书,有些从民间收集来的。” 喻行舟:“那陛下这是想做什么?” 萧青冥轻咳两声道:“皇家技术学院的筹备已经开始了,要建这所学院,除了招募老师,还需要教材,虽说农业和百工方面的书籍流传下来不少,但朕想要的是一个系统的基础教学。” “所以,需要把这些前人总结过的知识,梳理一遍,由易到难,从现象到背后的道理,以一种浅显的方式,编篡成一套基础教材。” “朕不需要学习这套教材的人,对这些知识多么透彻和精通,但朕需要他们利用这些知识去实践和应用。” “尤其是应用在农业和手工、机械上。” “除此之外,朕还准备从宫里的藏书阁中挑选一部分书籍抄录,将誊写本放在皇家技术学院中,供学子借阅。” “简而言之,朕欲鼓励发明和创造,研究自然和百工知识,不能让他们觉得这些都是‘奇技淫巧’或者旁门左道。” 喻行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最重要的是,这项工作不能交给翰林院和礼部那帮人,对吗?” 萧青冥也笑起来,指尖隔空点了点对方鼻尖:“知朕者,老师也。” 喻行舟:“陛下既然有此吩咐,臣自当遵从。可是,这上面诸多门类,有些是臣也不曾涉猎的,该如何梳理呢?” 萧青冥随口道:“无妨,只管来问朕。” 喻行舟立刻接口:“那臣无论何时都可以入宫面见陛下吧?” 萧青冥:“……” 他斜睨了喻行舟一眼,后者神态自若地望着他,仿佛只是单纯的在讨论学术问题。 萧青冥思考片刻,从舌尖轻轻吐出一个“是”字。 他注意到喻行舟嘴角轻轻翘起,又不动声色地抿直,忍不住轻哼一声:“老师今日非要见朕,在外面等了那么久,只是为了说这些吗?” 喻行舟闻言倏然抬眼,灼热的目光紧紧黏在他脸上,似乎想说些什么,喉结动了动,却没有张嘴。 两人一人站一人坐,僵持着对视片刻。 萧青冥眉心一点点蹙起,含着几分失望,不耐烦道:“老师既然没有别的事,那就——” 他话音未落,一只手猛地伸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陛下!” “喻行舟。”萧青冥挑眉,四平八稳坐在龙椅中岿然不动,手腕被对方有力攥住,他也不挣扎。 反倒是喻行舟一贯从容不迫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外显的情绪波动。 萧青冥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朕是不是对你过于优容,让你恃宠生娇,自以为可以随意冒犯朕了?” “臣不敢。”喻行舟口中虽如此说,手里力气却不小,黑沉沉的眼瞳满是对方的影子。 “臣……还有话要说。” 萧青冥眉宇舒展几分,口吻平静:“你说就是,朕又没堵住你的嘴,手松开。” 喻行舟只得缓缓放松了力道,就在对方手腕抽离而去时,他忍不住又勾了一把,正好勾住萧青冥最后两截小指头。 “陛下,臣……”喻行舟垂下眼帘,手里仍执着地勾着对方的手指不放,慢吞吞道。 “以前的事,臣其实一直都记着,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倒是陛下,似乎忘了很多。” 萧青冥微微眯起双眼,想起这人种种作为,和系统中高达80的野心值,正想说点什么刺一刺他。 “这些年,臣观陛下种种作为,倒像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喻行舟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终于问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臣记忆里那个陛下,当真回来了吗?” “在陛下身上发生了什么?能告诉臣吗?” 萧青冥正要出口的话突然卡了壳,嘴唇细微地动了动,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来搪塞五年来的荒谬。 无形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只有手指相连的小片皮肤,不断往复传递着彼此的体温。 喻行舟有些失望地暗暗叹口气:“陛下既然不愿说,那臣就不问了……” “是我。”萧青冥忽然出声,眉眼如星,静静望着他。 没有用皇帝的自称,仅仅一个“我”字,喻行舟却懂了。 他幽深的黑瞳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眨了眨眼,缓缓地,在年轻的皇帝面前弯下膝盖,半跪在龙椅前。 萧青冥愕然:“你这是做什么?” 他伸手去扶,反过来被喻行舟握住。 “不管陛下是否相信,臣的心里,一直都在守候着陛下。昔年的约定,从来也不曾忘却。” 喻行舟声音轻柔,眸光悠远而平和,盈盈望着他,将萧青冥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皆尽映入眼底。 萧青冥心中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没有立刻收回手,就这么任由对方握着,唯有下意识弯起的小指,流露出几分动容的端倪。 半晌,他淡淡道:“倘若,朕还是不信呢?” 喻行舟脸上未见失望之色,反而微笑起来:“陛下是天子,臣不仅是您的臣子,也是您的师长,身为臣与师,会包容陛下的一切。” “猜忌也罢,怨怼也好,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萧青冥注视他片刻,倏而笑了,手轻一用力,从他掌心滑出,他缓缓倾身,凑近喻行舟的脸。 直到彼此的呼吸都能扑上面颊。 萧青冥低头俯视这张熟悉的俊雅面庞,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抚上喻行舟的脖颈。 对方黑色的官袍下露出一点白色内衬领口,衬得那段颈项的肤色越发白皙。 萧青冥拇指指腹轻轻按住喻行舟的喉结,五指不轻不重地扣住,仿佛只要那么一用力,就能把这段脆弱的颈项折断似的。 “老师说的真好听。”萧青冥细细端详,眼神深沉如渊。 脱去了君臣相得的假面,褪去了温情脉脉的面纱,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尖锐而阴沉。 “童顺昔年对朕俯首帖耳,唯唯诺诺,后来他却要谋反。” “父皇在时,太后也对朕和颜悦色,而今也是两看相厌。” “至于你呢?不也是一朝背弃朕,不告而别,从此杳无音信,现在才来说这些,老师不觉得晚了吗?” 萧青冥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优雅的笑意:“人的承诺,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唯有掌中权柄,才是朕需要的。” 喻行舟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沉默良久,轻叹一声:“臣会替陛下实现一切愿望。” “将来若有那么一天,陛下会再次相信臣吗?” 萧青冥放开他,重新直起身子,坐回椅子里,将白瓷碗里最后一颗梅子塞进嘴里。 含糊道:“那再说。” 喻行舟垂着眼没有说话,萧青冥抿了抿嘴:“还跪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起来?非要朕扶你是不是?” 喻行舟撩起衣摆起身,默默望着对方,却见萧青冥拿手指敲了敲空荡荡的白瓷碗。 “下次不许有酸梅了!” 喻行舟一顿,终于忍不住低头一笑。 ※※※ 在萧青冥的强硬推动下,经过长时间的筹备,皇家技术学院直接在被没收家产的安延王府挂牌成立了。 作为一间草创的农业与百工技术院校,它的规模还十分小,招收的老师仅十余人,第一批招录的学子,仅仅不到两百人。 除了国子监的读书人,时不时作诗讽刺一番,大部分人还处于观望的态度。 除非是实在科举无望,家中又不够殷实的寒门学子,和身怀一技之长却没有用武之地的人,很少会选择这条注定“低人一等”的路。 学院开学的第一天,萧青冥亲自为皇家技术学院题了一条校训——“格物致知,学以致用”。 春去夏来,圣启五年的春天,整个京州似乎没有一日清闲过,随着清丈田亩的动作越来越深入,京城之外的其他城镇和农村之间,反对之声逐渐喧嚣尘上。 在炎炎暑气即将来临之际,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们,突然迎来了一次“社会实践必修课”。 ——以京州泾河皇庄附近的泾河镇,及周边乡村为试点,为当地百姓修建十座旱厕,收集粪肥,指导百姓沤磷肥,并推广皇庄的新式农具。 当皇家技术学院的公告栏上贴上这张告示,并公开表明,必修课如果成绩不合格,将留级一年时,京城读书人的圈子,再次掀起了一股热议的浪潮。 国子监的监生们得知这条公告,起初是不可置信的惊愕,直到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苦哈哈地抱怨证实确有此事,国子监监生们的嘲笑声,差点将房顶掀翻。 “我当陛下大张旗鼓地弄这个劳什子技术学院,有什么深意的,万万没想到,竟然让他们去——挑粪?!哈哈哈哈!” “瞧,我当时怎么说的来着?所谓士农工商,百工本就是贱业,去做些挑粪,修旱厕的活,也不奇怪吧?” “幸好我没去凑这个热闹,就算那是皇帝亲手建立的学院,将来倘使只能从事这等有辱斯文之事,还不如跟科举死磕呢。” “就是,我们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将来是要经世治国,胸怀天下的,怎能成天与粪土打交道,不像话。” 当时在泾河皇庄与皇帝辩论过的文人们,此刻也少不得嘲讽一番。 有趣的是,在得知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将来要从事“贱业”时,他们反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反而乐见其成,觉得理应如此。 谁叫这些学子为了走“捷径”,放弃了科举和圣贤书,最后得到“贱业”的下场,也是活该。 一时间,京城里无数闲人,都开始等着看这群人的笑话,恐怕这间学院第二年,就没人肯报名了。 农村基础设施大改造 叫嘲笑过咱们的人…… 五月中的气候最是舒适不过,湿润的空气里漂浮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日头还不毒辣,到了午时,才勉强将人晒出一层薄汗来。 皇家技术学院公告栏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群学子,叽叽喳喳都在议论。 他们年纪有大有小,小的才十四、五岁左右,年纪大的也有超过二十岁的。 最里层的一圈人,有个高高瘦瘦的书生,看着公告栏上详细划分的社会实践试点和分组,陷入沉思。 “喂,穆棱,这是哪位老师出的主意啊?哪有叫读书人去村里给人修厕所的?这也太荒谬了。”一个头戴青绿头巾的书生抱怨着,手肘捅了捅身旁同窗的胳膊。 穆棱一声简单的素色布衣,头上一块方巾扎住发髻,压低声音道:“这么大的事,哪有老师有这个权利,我猜,恐怕是上面那位。” 说着,穆棱抬起眼皮,朝天瞅了瞅。 他本出身荆州,在皇家技术学院招收的第一批学子中,考试名次甲等第一,原本有秀才功名在身,一进学院就受到了老师和其他学子的关注。 穆棱对此并不骄傲,他老家本有四五十亩薄田,可惜家道中落,被父亲卖掉了二三十亩,只剩下一点田,除了供全家老小吃饭,全用来供他读书。 可惜穆棱对研习四书五经既不感兴趣也不擅长,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勉强考了个秀才,再也无法前进一步,这辈子都无法指望科举做官,光宗耀祖了。 光凭一个秀才身份,并不能享受免税特权,也无法为家中带来实际收入,除了表面上被人尊称一声穆秀才,看着他身上打着补丁的布衣麻鞋,背地里也不过暗骂一声穷酸。 他来京城,本想谋个私塾教习,或者官衙小吏的差使,谁知他人生地不熟,既没有人脉也没有背景,京城有身份的读书人遍地走,根本没人搭理他。 最潦倒时,只能在大街上摆摊,给人写字赚一点生活费,甚至要沦落到给戏班编排剧本的地步。 就在穆棱四处碰壁,准备回乡时,皇家技术学院正式开始招生,他抱着试试的心,一不留神,竟然考了个第一。 不同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穆棱小时候经常帮衬家中务农,对农事并非一窍不通。 进入这所学院,一下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除了四书五经不教,这里的课程内容包罗万象,除了所有人都要学习三年基础课,再往后,就可以依照兴趣,学习不同领域的内容。 农科,医科,算科,工科,地理,冶金……至少能学到一技之长,就算将来做不了官,根据专业找份糊口的工作也不成问题。 最重要的是,这间学院乃是皇帝亲手建立,若是学有所成,最不济也能进入官署衙门做个吏员,这已经是多少无望科举的学子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可惜好景不长,这才开学不到几个月,一份社会实践必修课的公告,就打破了这些学子的美梦。 穆棱身边的绿头巾书生名叫方宏,听穆棱暗示是皇帝的主意,他先是吓了一跳,又忍不住埋怨:“那位费这么大力气建立一座学院,难道就是为了招挑粪工不成?” “我真的想不通,这太丢人了,我家里要是知道我出来读书,却去村里跟粪土打交道,一定会骂死我的。” “就是嘛。”另外一个学子抱怨,“国子监那群心比天高的监生,一个个眼高于顶,本来就看不起我们这些无望科举的读书人,现在倒好,在百工学院念书,将来还要做匠人,做农人,做挑粪工,还不被他们笑话死。” “早知道我还不如继续念四书五经……” 穆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吧,我总觉得,或许那位有别的心思在里面。” ※※※ 在学院老师的催促下,众学子们分成了十个组,每个组二十人左右,按照分配的试点乡镇,收拾行装,踏上了社会必修课的路。 穆棱所在的小组,在离泾河镇最近的吴家村,他们的任务是至少修建一座旱厕,帮助当地村民收集粪肥,推广至少十台改良耧车,如果无法完成,这学期的课业就相当于白念。 穆棱一行二十人,乘着租来的驴车,路上慢吞吞晃悠了两天,终于从京城抵达泾河镇。 泾河镇是附近的一座大镇,集市相当热闹,吴家村就在镇子以南十里之处。 穆棱等学子拿着学院开具的路引和介绍信,先到泾河镇的官衙报道,当地县令姓吴,早前就收到了京城来的消息,要求配合皇家技术学院学子行事。 吴县令没有为难他们,笑呵呵地招呼一群学子,在县衙的厢房入住,第二天就亲自带着众人到了吴家村。 穆棱自小在乡间长大,吴家村的状况与荆州农村差别不大。 村口有一条三丈宽的水渠,流经村落和农田,全村人衣食住行基本都仰赖这条水渠过活。 村里大户的田靠着水渠两岸,都是上等的良田,远些的中等田地也可以挑水浇地,唯独远离水渠的下等薄田,几乎没有水浇地,只能祈祷老天爷多下几场雨。 村里少部分农人,仅拥有一些下等薄田,勉强在生存线挣扎,而那些大部分连薄田都没有的,都只有大户当佃农的份。 穆棱等人沿着水渠一路行来,都在观察着这里村民的生活。 第一映像,就是穷,大部分村人都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也以麻衣为主,只有少数富户才穿得起绸缎和棉衣。 而后,则是脏。乱糟糟的窝棚,散发着臭气的猪圈,地面泥泞的泥土地,还有村民身上污蒙蒙的衣服,和沾染尘土的头发。 村子脏,水渠更是脏不忍睹。 有三三两两的妇女抱着木盆,在水渠边浣洗衣物,有村民挑了水灌溉农田,或者回家煮饭,有附近玩耍的小孩子,卷起裤脚在水渠里游泳嬉闹。 还有农妇将家里的脏污垃圾往水里倾倒,顺便洗刷恭桶。更有甚者,就在水渠边的草丛里便溺,引得蝇虫乱飞。 整条水渠都弥漫着一股臭气,越是往下游,水越见浑浊,越是臭气熏天,勉强靠着下雨和水渠的流动自净能力稀释这些秽物。 可它下游的村子又是如何的景象,穆棱突然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 村里有水井,平时村民多饮用井水,但柴火有限,尤其在冬天,除了富户大户可以烧热水喝茶,大部分普通村民都是喝冷水。 而井水与水渠地下水相渗透,喝起来也带着一股淡淡的涩味。 常年在这里生活的人,这样的水早已习惯了,可他们这些外人,有学子喝了一口,没多久腹中便传来一阵绞痛。 穆棱自幼同样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本来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毕竟县城里也没有多干净,公用的茅房一个镇子也未必能找到一个,街角树丛间随处方便的,大有人在。 只有较大的城市,才会有专门收集秽物的“粪工”,每日清早挨家挨户上门。 如今他以一种管理者的视角,重新看待这样的生活,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适感,这些村民,完全可以生活得更好。 突然一大群陌生人涌进村子,立刻引来了当地村民的警惕。 当他们见到吴县令时,这种警惕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越发戒备起来,甚至还有农人悄悄抓了锄头在手上。 他们有的好奇,有的冷漠,有的害怕地远远躲了开去,仿佛生怕是县衙来抓壮丁的。 穆棱身为这一组学子的带头人,首先想聚拢而来的村民抱拳施了一礼。 他头上戴着方巾,斯斯文文的模样,看着不像那些凶神恶煞的胥吏。 “诸位乡亲父老,我等乃京城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按学院要求,同县衙一道,来附近的村子修筑旱厕……” 他将此行目的略说了一遍,周围越来越多乡亲过来看热闹,听到修旱厕,大家先是一愣,继而齐声哄笑:“皇帝老儿管天管地,没听说还管人屎尿屁的!哈哈哈!” “旱厕是嘛玩意儿?是茅房吗?” “田里河里那么多地方,老子想在哪里方便就在哪里方便,管得着吗?” “那些腌臜物倒在河里就是,反正也会被水冲走的。” “费那个劲干嘛?事真多!” “不会又是什么收税的名目吧?”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笑声传得老远,穆棱倒还好,他身后几个年纪小的学子,不由尴尬地羞红了脸。 手里拿着锄头的村民似乎是这里的保甲,上下打量他半晌,问:“你是官儿吗?” 穆棱一愣,摇摇头:“我不是,我是秀才,我们都是皇家技术学院的学生。” 保甲一听是秀才,诧异地多看他两眼,又问:“不会是来催粮税的吧?还没到秋收呢。” 穆棱无奈:“不是。” 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诸位乡亲,我们不是来与大家作对的,请放心,我们只是来帮助大家修筑旱厕,以后到指定地点如厕,方便收集粪肥,还有田地的施肥和灌溉……” 他耐着性子说了半天,吴县令在一旁冷眼旁观,脸上仍是笑眯眯的样子,心里却不屑极了,连带着后面几个衙役,都在低着头捂嘴笑。 上百年来,这里的村庄都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种田,交租,吃饭,成亲生娃,接着种地,交租。 竟然有个秀才带着一群学生,跑到这里来修茅厕,简直闻所未闻。 京城里的皇帝和那些大官儿们,也不知是脑子进了多少水,才想出这么个愚蠢的政令。 穆棱继续解释:“我们学院是专门学习农事的,附近的泾河皇庄,现在用的肥料都已经替换成磷肥了,肥力比普通的粪肥还要强上很多,庄稼能长得更结实更快,大家平时务农,也该明白灌溉和肥料的重要吧?” 村民们面面相觑,泾河皇庄他们当然知道,前几个月还拖走了一群作威作福的管事太监游街呢。 只是一群看着就五谷不分,金樽肉贵的读书人,哪里会知道他们庄稼地里的事儿? 见大家伙儿半信半疑,穆棱赶紧叫人把一架改进版耧车推过来,这架耧车是直接从附近的泾河皇庄借用来的。 几个学生将改良耧车的用法给村民示范了一遍,这下倒是引起不少农人的兴趣。大家都是在田里伺候庄稼的,是不是好用,一眼就能看出来。 拿着锄头的保甲只关心一个问题:“这耧车,是给我们的,还是要钱的?” 学子尴尬地相互看了看,穆棱道:“可以先贷,等到秋收有了收成,再还钱就是。” 这话一出,村民们立马警惕地退后了好几步,连连摇头,表示他们不要。 穆棱等人皆是不明所以,唯独吴县令摇摇头,悄声道:“你们知道春种贷吗?前些年官府要求下面的村子必须借贷春苗和农具,还有耕牛,不管愿意不愿意,到了交税的时节,统一按照借贷的钱算,还有利息。” “名为借贷,实为变着法增税呢。” 穆棱转念一想就懂了,前些年战事连年,朝廷没钱供养军队,必然要向民间索要,大户又多与官服胥吏勾结,将本该他们负担的粮税,变着花样转嫁给底下的农民。 也难怪大家对官服衙门畏惧如虎,甚至把他们当成洪水猛兽,完全不肯配合。 在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个穿着墨绿绸衫的中年男子站在外围,冷笑着看着那群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的年轻学子。 “哼,刚弄走一群油盐不进的税吏,又来一堆学生,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他身边一个老仆,点头哈腰道:“吴老爷,那些来清丈田地的税吏,老奴带着银子去打点过了,可是他们竟然没有收,无论如何都要挨家挨户地丈量土地。” “说是上面查问的很严,而且他们走了,还会再来一批人进行核验,如何对比田亩数出入太大,他们得吃不了兜着走。” “您看这……我们那可是足足三千亩良田啊,要是就这么给他们报上去,别说明天要交多少银两,光是今年要追缴补交的,都是一笔大数目。” 吴老爷手里转着两颗核桃,脸色阴沉:“这事不能就这么任由衙门胡来,吴县令怎么说?” 老仆道:“吴县令说他也没法子,据说这事是京城里的大人物主持操办的,要求异常严格,不是平时的小打小闹。” “不过,看这情形,不止是我们吴家,还有隔壁村的郑家,镇上的何家,都受不了了。” “这几天,他们的书信来了好几封,就是商量怎么对付这件事。” 吴老爷冷冷道:“京城的大人物?那又怎样?自古皇权不下县,便是皇帝老儿,也管不到咱们吴家村!” “实在不行,先提一下租子。” 老仆脸色有些发白,道:“可是吴老爷,地租已经是三成五了,再高,恐怕下面的佃农不干了……” 吴老爷瞥他一眼:“不干又怎样?吃西北风去?他们不干,多得是人干。” 他冷眼看着人群中央的穆棱等人,对身边一个瘦削的年轻人道:“谢知,知道该怎么做吗?” 谢知是吴家的上门女婿,也读过书,可惜连秀才都不曾考中,只好一心一意当他的倒插门女婿。 “放心吧岳丈,小婿省的。” 谢知来到人群间,他虽没有功名在身,在吴家村却是个有名的文化人,村民们的目光一下便集中在他身上。 谢知满脸严肃地道:“乡亲们,大家还记得过去的春种贷吗?这些什么旱厕,耧车,不过是变着法的另外一种苛捐杂税罢了,大家千万不要上当!” “今天说不要你一文钱,说不定明天就要以各种借口开始收钱了!” “还说什么要指定去哪里如厕?简直的滑天下之大稽!历朝历代,从未听说如厕还要管的!万一大家不去,下一步,岂不是要罚款?” “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收取‘如厕费’了?” “还有那个耧车,看着是新鲜,但是大家这么多年不也靠着自己下地翻地播种吗?用了未见得有什么好处,说不准官府为了政绩,还要强买强卖!” “各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谢知的一番话,完全说到了村民的心坎上,这些农民一辈子黄土背朝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官府变着法从他们身上压榨血汗钱。 多年来被欺压的愤怒冲上头,村民们的态度一下子就恶劣起来,吵嚷着叫穆棱他们离开吴家村。 看着村民群情激奋的样子,穆棱也没了法子,一群学子面面相觑,脸上皆是一派愁云惨雾。 第一天出师,不得不以失败告终。 众人灰头土脸回到泾河镇的县衙,聚在一起商量该怎么办。 头戴绿色方巾的方宏,已经隐隐打起了退堂鼓:“穆棱,我觉得这事咱们做不了。” “我们只不过是群没身份地位的穷学生,既不是官差,也没功名,那些村民不愿意,难道我们还能强迫他们吗?” 大家纷纷点头:“就是,这些村民一点见识都没有,明明是好东西,还生怕我们害了他们一样。” “活该他们穷苦受累!” 一个学子期期艾艾道:“要不我们一起回去,如果大家都完不成任务,学院总不会所有人都处罚吧?” 唯独穆棱紧皱着眉头,越听越气闷,他霍然站起身:“方宏,你说说,你为什么进入皇家技术学院?” 方宏一愣,讪讪道:“还不是因为不是读圣贤书那块料,而且我喜欢做木工活……” 穆棱冷笑:“那你以后打算一辈子做个木匠?白白浪费家中二十年供养你的粮食?你能赚回来去奉养父母吗?你能受得了木匠那种苦哈哈的日子?” 方宏脸上发烫,发火道:“我就是不想只当个木匠,才去学院读书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穆棱灼热的目光扫过在座的二十个学子,大声道:“你们难道想一辈子都出不了头吗?考不上科举,家里又没几个钱,将来给人当师爷,账房都不一定有人要。” “还是去给富有的商人做倒插门女婿?或者干脆回乡种田?” 穆棱激动道:“现在明明就有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摆在我们面前!做好了,说不定就能入陛下的眼,你们难道不知道,陛下器重的几个天子近臣,都不是科举出身,而是江湖上草莽吗?” “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在眼前,区区一点困难,就把你们吓退,活该成不了大事,一辈子被国子监那帮腐儒瞧不起!”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陛下不用国子监那些读书人?” “就因为他们自命清高,绝对不会下地干脏活累活的,更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乡野里做这些‘低贱’的工作。” “我不甘心将来一贫如洗的回乡,既然科举做官这条路走不通,现在再苦再累,我都会坚持下去!将来叫那些嘲笑过咱们的人,刮目相看!” 方宏张了张嘴,犹豫道:“你说的,我们不是不懂,可那些村民他们不信任我们,不听我们的啊。” 穆棱道:“谁会相信一个陌生人呢?他们不听我们的,我们就自己干,只要让村民见到了好处,他们自然会知道该如何选择。” ※※※ 第二天一大早,本以为已经被赶走的学子们,竟然又回到了吴家村村口。 这次他们手里不再两手空空,而是从县衙借来了许多趁手的工具,还随身带了一些干粮。 村民对他们依然面色不善,但碍于领头的穆棱好歹是个秀才,他们也不敢拿这些学子如何,只在一旁冷眼瞧着,既不配合,也不上前搭话。 连着三天,穆棱带这群学生走访了吴家村的每个角落,时不时与村民拉拉家常,套套近乎。 最后粗略的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形图,在水渠附近一处空地,圈定了旱厕修筑的地方。 二十个年轻学生,有的拿锄头除杂草,有的在挖土,有的在砍木头,顶着的太阳,足足干了好几天的活,以土坯、石头、红泥巴和木头为建筑材料,真叫他们搭建了一座简易的旱厕。 旱道做成了斜坡,直通外面一个深深的大坑,坑里用密密的石砖封闭,作为沤肥池,外面修了一个木质的盖板,又将附近的花圃移植过来掩盖气味。 光这些还不够,学子们又分头分工,一部分人跑到镇上,找砖窑瓦房制作了简单的抽水装置,装在旱厕里。 一头栓了一块大石头,另外一头吊了一个舀水的大竹筒,沉入外侧的水渠中。 使用的时候,只要把石头那根绳往下拉,杠杆能轻松提起装满了水的竹筒,将水渠的脏水倾倒入茅坑冲水,从另一侧出口堆满到底细沙和小石子,简单过滤后排出,废水循环利用。 方宏手里一把锤子,在门柱上敲敲打打,一边问穆棱:“你说这个‘杠杆’,到底是为什么能节省力气呢?” 穆棱擦一把汗道:“其实我也似懂非懂,反正书上那么写,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老师说了,咱们学院读书,以‘学以致用’为目的,会用就成,你如果好奇,将来回了学院,再仔细研究就是。” 当旱厕正式完工时,一行人已经足足在吴家村呆了十天。 这些天,不断有村民过来看热闹,从一开始的冷漠以待,现在还偶尔能与学生们说上几句话。 一个中年老农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们忙忙碌碌:“这真的是茅房吗?怎么比我家柴房还干净似的。”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全身发汗,穆棱随手扇了扇凉风,笑道:“老伯,要来试试吗?很好用的,干净,方便沤肥,还不污染水源和井水。” 老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太干净了,谁好意思来这上茅房?” 这话一出口,周围的村民们都哄笑起来。 穆棱等学子们尴尬地彼此看了看,好不容易修好了旱厕,结果没人用,这可怎么办? 穆棱抓耳搔腮地思索良久,突然一拍脑袋:“你们身上带钱了吗?” 众人一合计,身上搜出来几十个铜板,和一点碎银子。 穆棱全部换成铜板,开始在村里吆喝:“一桶粪桶倒入沤肥池,奖励铜板一个!每天一户最高奖励两个铜板!奖励持续三天!” 什么?倒恭桶居然有钱赚?吴家村的村民们都惊动了。 起初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妇女,正要往水渠里倒恭桶,被学子拦住,拉着她往旱厕旁边的沤肥池倒,当场给了她一个铜板。 这下村民们轰动了,连夜提着恭桶,甚至有人推着粪车过来,排队倒粪。 穆棱挨个给铜板,一连整整三天,当场兑现,一户最多两个,也绝不多给。 三天过后,那个巨大的沤肥池已经填满了一层池底,旁边的旱厕也开始渐渐有村民使用。 村民们好奇地对里面的抽水装置指指点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想过,居然可以用这种法子来清理污秽,实在神奇。 这些日子以来,吴家村整个村子都在议论这件事,一潭子死水被砸了一块大石,一下子活泛起来。 不仅是吴家村,去镇上赶集的村民也回来说,附近还有好几个村子,都有学子在做类似的事情,听说还是皇庄里先用上的法子。 大家一听跟皇庄有关,又开始啧啧称奇,在这些底层农民心中,皇庄大抵跟皇宫也没什么区别,一定有大大的宫舍,无数美味佳肴,还有成群的仆从,成堆的金山。 既然是皇庄率先使用的,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享受了跟皇帝一样的待遇吗? 有好事的村民,这下可乐开花。 眼看着旱厕和沤肥的事渐渐步入正轨,穆棱偷偷松了口气。 与村民建立了初步联系,接下来指导村民沤磷肥的事,也顺利许多。 已经有不少村民把家中的厨余秽物也送到沤肥池一起发酵,再每天推着小车,从池子里收集肥料,去田间施肥,这种事农人们做惯了,也不费力气。 穆棱每天晚上回到县衙,都会把当日遇到的问题和情况简单的记录下来,偶尔附上一些自己的思考和建议,洋洋洒洒,竟写了上千字的“农村改造谏言上书”。 日子一天天过去,学院学子们依然呆在村里没有离开,今天帮着村民改进了井水汲水的器械,明日又敲敲打打,在水渠边制作能自动灌溉的水车。 村民的戒心一天天放下,早晨见到学子,甚至还会笑着打声招呼。 农妇们去水渠边洗衣,一边洗一边打趣哪个年轻学子模样俊俏,尚未婚娶。 “唉,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附近好像没那么臭了?” 另一个村妇笑道:“还别说,前两天下了一场雨,现在水渠的水都清了不少哩……” 身着墨绿绸衫的吴老爷和他的女婿谢知正好从一旁经过,相看一眼,皆皱紧眉头。 谢知有些焦急:“听说上面要派催缴隐田粮税的税吏来了,这下怎么办?咱们一户就查出了三千亩……” 吴老爷脸色阴沉:“别急,那些名下寄了上万亩的官老爷们,比咱们更急。” “这么多的田,这么多的粮食和银两,是不是想要我们的命!” 他眯着眼望着远处干活热火朝天的学院学子们,恨声道:“他们都是跟官府一伙的,不能让这些农户听这些人的话,跟咱们作对!” …… 第三天,正当穆棱将一封新的谏言书拟好,准备传信回京城时,方宏一脸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拉着他就要往外走。 “穆棱,你快跟我去看看!出大事了!” 穆棱一愣:“怎么回事?” “我们好不容易建起来的旱厕,还有沤肥池,教人半夜里给推倒了!还有我们带来教村民使用的耧车,也被砸坏了!” 穆棱眼前一黑,脑海一片空白:“什么?!” ※※※ 京城,皇宫,紫极大殿。 今日早朝,殿中气氛似乎比往日更加安静,官员们在沉默间彼此不断交换着眼神,仿佛在酝酿着某种无形的情绪。 萧青冥高高坐在龙椅中,手里翻阅着一本署名为穆棱的关于农村秽物管理、与农业基础设施改造的谏言上书。 里面详细地写到了农村基层的基本情况,哪里可以改进之处,以及详细的步骤,内容详实,条理清晰,充满建设性。 萧青冥忍不住感慨,真是自古人才出自民间啊。 他思索间,忽听户部一位侍郎上奏:“启禀陛下,有人弹劾皇家技术学院学子,在京州泾河镇附近的农庄,强行逼迫村民借贷购买耧车等农具。” 萧青冥缓缓抬头,双眼微微眯起。 紧跟着,另外一位御史又出列:“陛下,有人弹劾皇家技术学院学子以推广旱厕为借口,借机向村民勒索钱财,凡是在旱厕以外的地方如厕者,皆罚款。” “陛下,有人弹劾泾河镇附近清丈田亩的税吏,故意用缺额的短仗丈量土地,以求多报,还有人强行摊派田亩数额,催逼百姓交税。” 萧青冥始终不发一言。 户部尚书钱云生出列,深吸一口气道:“陛下,喻摄政住持田亩清丈一事,虽为国库增加岁入,但执行的官吏手段粗劣不堪,百姓苦不堪言,弹劾的奏折如雪花上报,几乎能把户部的衙门压垮!” “如今,善政已成乱政,请陛下尽早拨乱反正,暂停乱政,从长计议!” 几人话里话外,乱政矛头直指喻行舟。 一时间,所有朝臣的目光皆尽望向龙椅上的皇帝。 52. 狠辣的喻行舟 喻行舟的秘密他还是很想…… 温热的体温顺着掌心传递而来,一点点蔓延开,喻行舟微凉的手背一动不动,细细感受着那一丝温暖。 他眼睫微垂,深黑的眸子与萧青冥对视,唇角慢慢勾起一弧微妙的笑。 “既然已经有人劝过陛下,臣何必多此一举,凑这个热闹。更何况……” 他微微倾身,凑近了些,能清晰地看见萧青冥鼻尖细细的绒毛。 “陛下‘从前’沉迷享乐,如今既然‘痛改前非’,还是远离温柔乡得好,以免‘磨损’了陛下的‘雄风’。” 说这话时,喻行舟的语气慢条斯理,唯独在某两个词上拖长了音节,眼神若有若无往下瞟,促狭的意味掩都掩不住。 萧青冥眼角的笑意逐渐凝固,手里收力,狠狠地掐了一把对方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立刻留下几道淡粉色的印子。 他硬邦邦开口,一串否认三连:“无稽之谈,没有的事,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喻行舟眸中笑意愈浓,想要抽回手,偏偏被对方抓着不放。 萧青冥眯了眯眼,毫不示弱地迎上喻行舟似笑非笑的目光:“朕的雄风是否有损,老师瞧不出来吗?” 喻行舟抿了抿嘴,隐没在黑发中的耳尖染上一分淡红,慢吞吞道:“嗯……陛下励精图治,雄威赫赫,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呵,就装吧! 萧青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音:“朕看老师年纪也老大不小吧,你比朕年长三岁呢,又是名门之后喻家的独子,如今贵为摄政,怎么没人给老师说门亲事呢?” “还是说……”萧青冥斜眼睨他,含糊的字音在舌尖转了一圈,“老师眼光太高,谁也瞧不上?” 喻行舟视线挪到对方抓着他的手上,眼神微妙,没有开口。 萧青冥却不肯放过他,凑过来,笑眯眯道:“老师看上了哪家姑娘,只管跟朕开口,朕也不是不能牵牵红线。” “哦?”喻行舟撩起眼皮,黑沉沉的眸子直直朝他看来,“无论是谁,陛下都会为臣做主吗?” 萧青冥:“当然。” 喻行舟双眼缓缓弯起一丝浅淡的弧度,嗓音低沉,不疾不徐:“可是,臣如陛下一样,喜欢俊秀男子,该如何是好呢?” 本来只是想故意逗他玩儿的萧青冥:“……” 喻行舟心中好笑,晃了晃手腕:“陛下一直握着臣的手不放,会引起臣的误会的。” 萧青冥顿了顿,默默松开手,眼光也从他脸上挪开,左看右看,无处安放一般。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安静而暧昧,萧青冥不用余光偷瞄,也能感受到对方那股幽深的视线,笔直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冷不丁瞄到藏在桌角的那方紫檀木盒,里面放着他十来岁时写给喻行舟的诗,两人的书信,还有喻行舟送给他的小木弓。 想起往事,萧青冥心里深埋的小疙瘩不知不觉浮上心头,他犹豫一下:“你那时……” “嗯?”喻行舟声音更轻了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萧青冥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九年前,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连他特地写的诗都退回来,而且还态度恶劣,对他避之不及,继而信讯全无。 这件事如同一株没有根须的浮萍似的,一直藏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 漫长的时光年复一年,一切往事都会随着时间淡去,本以为早已忘记不在意了,喻行舟偏又要来撩拨一下。 撩拨一下还不够,恨不得日日来撩拨他。 现在这株浮萍又飘荡上来,晃悠悠没个着落。 萧青冥终于转过脸,一双深邃的黑瞳把他瞧着,像是要把这个心思深沉诡谲的权臣剖开来,彻底看个通透。 这次回避目光的,却成了喻行舟。 他眼中似有无数话语想要倾诉,又一点点压抑下去,像是滴入笔洗里的墨迹,浊荡起波澜和旋涡,终究渐渐沉淀到眼底。 他嘴唇微翕,半晌,淡声道:“当年陛下因我二人猎场失踪之事大怒,家父于是上奏陛下,不许我再进宫伴读。” “我喻家先祖,是开国皇帝第一任丞相。到了家父喻正儒这一辈,昔年也是名享京城的当世大儒,他严厉又古板,无论任何事,都恪守道德礼教。” “喻家祖训,便是忠君体国,光耀门楣。家父一直想恢复先祖时的荣光,希望我成为喻家第三任丞相,对我的要求也极为严苛。” 他垂下眼帘:“当年,他斥责我心思浮躁,耽于玩乐,不肯用心读书,于是罚我闭门思过,专心学业,以备科举。” 萧青冥狐疑地盯着他:“只是这样?” 喻行舟淡淡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后来臣有幸高中,金榜题名,便想去看看京城外面的天地,风土,百姓和人情,于是陛下没有让我待在翰林院,而是外放到地方,任一介知县,慢慢熟悉基层政务。” “那时臣才知道,原来底层百姓的生活是如此困苦,身为父母官的责任是如此重大。” “从前是臣太年轻,太轻浮了,只看得见眼前一亩三分地。后来……” “家父去世,又经过许多年,许多事,才渐渐醒悟,当年他斥责我的话,何其正确。” 他的目光悠远地落在不知名的虚无中,恍然间笑了笑:“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往事罢了。” 萧青冥仍是将信将疑:“若只是如此,也没必要一封信都不寄回来吧。” 喻行舟无奈地道:“陛下那时已经是东宫太子,太子与朝臣私下结交是大忌,何况,臣不过区区一介知县,如何将信寄到都太子东宫去?” “是吗?”萧青冥摸了摸鼻翼,靠在椅背上斜眼瞅他,“你可别是在敷衍朕。” 困扰多年的疑惑终于得到了答案,萧青冥却并没有多高兴,反而总觉得对方似乎还隐瞒着什么,话语有些不尽不实的。 喻行舟意有所指道:“敷衍的人难道不是陛下吗?为何这些年变化如此之大,陛下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也瞒着臣?” 萧青冥收敛神色,目光淡淡道:“老师是在质问朕吗?” 喻行舟顿了顿,低头躬身:“臣不敢,臣只是……关心陛下。” 萧青冥脸色稍缓,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他的小秘密自然决计不能说,不过喻行舟的小秘密嘛……他还是很想知道的。 闲话扯了半天,萧青冥挑眉看他:“老师今日前来,应该不止是为了找朕拉家常吧?” 喻行舟将一叠奏折放上他的书案,道:“关于京州清田一事,臣想知道,陛下打算查到什么地步?” “哦?”萧青冥坐直身体,疏懒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莫非,背后牵连到了朝中大员?” 喻行舟意味深长地道:“京州,天子之所,权贵多如牛毛,事关土地这样的大事,怎会不牵扯朝中大员,而且,恐怕还不止一个两个。” “陛下执意查下去,这些人,只怕要狗急跳墙了。” “陛下若是肯就此罢休,给那些人一点脸面,把惩治的范围约束在四品官员以下,也算对百姓有了交代,朝中还能风平浪静,相安无事。” 萧青冥快速翻看完奏折,“啪”的一声合上,重重按在书桌上。 他冷笑:“查!无论是谁,无论是哪些人。” “朕费那么大力气,打退燕然,重整禁军,严惩宗室,若是直到今天,连区区京州一州之地,都不能完全控制在掌心,还要受这些蛀虫摆布……” “朕这个天子,还叫天子吗?” 萧青冥长身而起,森寒的目光与喻行舟相撞:“不必再试探朕的决心,你只管放手去做,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一切都有朕。” 喻行舟默默凝视他半晌,终于舒展眉宇,躬身行礼:“臣,定如陛下所愿。” ※※※ 入夜,喻府。夏日晚风习习,吹散了闷湿的空气。 喻府待客的花厅中,两盏硕大的八角灯左右拂动,据闻灯油是用名贵的东海鲸脂所凝,可保十年长明不灭。 对向两排桌椅,堂上供桌,皆以奢侈的黄花梨木精心雕刻而成,两只南洋进贡的金丝簪花青瓷立瓶中,插着几支稀有的雪白孔雀羽尾。 墙上字画,无一不是名家之作,富贵高雅之气扑面而来。 户部侍郎范长易,被侍从引到花厅时,啧啧观赏了好一会,又到看到一面以金线刺绣而成的镂空落地屏风,心中终于放下心来。 看来这位喻摄政,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是个对权力富贵强烈的大权臣。 仅仅一座花厅就如此奢靡,也不知这些年一手把持朝政,收了多少宝贝入囊中。 “范侍郎,似乎格外喜欢本官这面屏风?”喻行舟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透着几分轻描淡写的笑意。 范侍郎一惊,赶紧起身,朝喻行舟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摄政大人,下官失礼了。” 喻行舟在主位上落座,随口道:“范侍郎不必客气,请坐,不知有何事上门?” 范侍郎不敢托大,坐了半边屁股墩,让人将一只沉重的木盒呈上来。 他赔着笑脸,低声下气地道:“之前,下官在早朝时多有得罪,也实在是因为不得已之故,还请摄政大人海涵。” 喻行舟不咸不淡道:“范侍郎客气了,大家都是陛下的臣子,据实已报也是本分之事,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范侍郎似乎被“据实已报”四个字刺了一下,越发有些紧张不安,他眼珠转了转,下定决心,道: “摄政大人,被陛下撤职的那位离城知府范轩,是臣的族兄,他昔年在离城时,确实犯过不少错误,他还打着下官的旗号,在离城周边圈了近万亩良田,可是这些,臣都是不知情的啊!” 喻行舟坐姿随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范侍郎,你说你的族兄在你名下,圈了万亩良田,你却不知情?” 范侍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对啊,我那族兄实在太过分了,若非他被大理寺的人带走,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还敢狡辩!”喻行舟倏然沉下眼,重重一拍桌子,砰的一下,吓得范侍郎整个人一抖,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喻行舟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微微倾身,被悬空的八角灯拉长的影子,随之压迫而来。 他口吻极是严厉:“范侍郎,据本官了解,那分明是要求你的族兄为你置办的田产,而且还是借着最近几年的战乱之由,以极低的价格,大量巧取豪夺百姓田地。” “离城知府范轩,更是巧立名目,把朝廷要求的赋税额外提高了好几成!” 喻行舟微微眯起眼,眼神锐利如出鞘弯刀:“这其中,不知有多少,进了你范大人的腰包?” 范侍郎冷汗几乎瞬间浸透脊背,双腿一软,直接给喻行舟跪下来:“摄政大人,这些,下官真的不知情!他给下官送的礼,下官都退回去了!” 他转头把侍从抬过来的木盒打开,一排排金光灿灿的金元宝,整整齐齐叠放摆在盒中,珠光宝气与花厅奢华的布置交辉相应。 “这五千两黄金,是下官全部的家当了,今日借花献佛,孝敬摄政大人。”范侍郎的目光恋恋不舍地扫过黄金,又讨好地看向喻行舟。 有趣的是,像他这样贪墨的官员,并不惧怕皇帝。 除了本朝开国曾重典惩治贪官,一代代法律演变至今,文官集团日益庞大,在贪腐横行的当下,朝廷对文官士大夫们极为宽容。 哪怕是重大贪墨,只要他们将贪的钱财吐出来,一般不会处以极刑,更不会对他们使用肉刑,最多革职,还能回乡养老。 但做到户部侍郎这个位置,谁愿意正值壮年就回乡养老呢? 这次的事件,全是由清查田亩一事引发的,只要喻行舟这位主持者松口,那一切皆有转圜的余地。 范侍郎心中亦是极为忐忑,不过一想到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从前这些年,面前这位摄政大人不知网罗过多少手下官员为他办事。 营私结党,文武勾连,哪一件不许要权与钱?权臣不雅贿,没有笼络人心的手段,不上下打点,广泛施惠,怎么可能当得了权臣?难道凭长得好看? 光看这花厅,奢靡程度就未必比皇宫里的御书房差了。 果不其然,喻行舟目光落在黄金上时,严厉之色渐渐和缓下来,眉宇舒展,甚至朝他勾唇轻轻一笑:“范大人,倒还算乖觉。” 范侍郎绷紧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擦了把汗:“那下官的事……” 喻行舟却悠悠然摇了摇头:“你的案子牵连甚大,光是这些,哪儿能平息呢?” 范侍郎一颗心又悬起来:“可是下官只有这些了,连家底都掏出来了!” 喻行舟并不相信他的鬼话,只浅浅笑道:“可你还有别的东西。” 范侍郎一愣:“什么东西?” 喻行舟叹口气,似乎在遗憾对方的愚蠢: “你该不会以为,这么大的案子,光是一个离城知府范轩抛出来,就能结束吧?你身为户部侍郎,经手过的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道,就没有别的事了?” 范侍郎心里一惊,这是……叫他举告别人不成? “这……恐怕……” 喻行舟循循善诱:“范侍郎,你一步步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可不容易,只要你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本官保证,一定让你干干净净的,长长久久做你的户部侍郎。” 范侍郎听到这个承诺,瞬间心头火热起来,陛下如今有多倚重喻行舟,满朝上下有目共睹,若有这句保证…… 喻行舟见他还在犹豫,脸色沉下来,不悦起身:“既然范侍郎不愿意,那就算了,想必大理寺明天就要来拿人了,陛下正愁找不到一个官职够大的杀鸡儆猴。” “范大人还是带着你的黄金,回家去和家人吃饱最后一晚京城的饭吧,毕竟,以后再也吃不上了。” “你或许还活在过去陛下不定会放过你。” “但是以本官看来,陛下可不是从前那个软弱可欺的皇帝了。” “他若要借此整顿朝纲,必杀你而后快!” 他凉薄的声音和嘲弄的语调,几乎把范侍郎的脊背压弯,他一把拽住喻行舟官袍的衣摆,惶急道: “陛下要杀我?这……下官不过多收了几亩地罢了,不至于要杀头吧?大不了我把土地和浮财都不要……” 喻行舟动也不动,自上而下俯视他:“那你大可以赌一把。” 说罢,他抬腿便要走,范侍郎心里一慌:“摄政大人!我有!我这有一份名单,还有账目……” 他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份书稿,道:“这里面是一首普通的诗词集,暗藏有一个地址,所有东西就放在宅中地窖里面,非常隐蔽。都是下官做的私账,不过……上面牵连极大,还牵扯到宫中,和京城一些世家大员……” “摄政大人,当真能保我干净,继续做户部侍郎吗?” 喻行舟缓缓笑了,薄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当然。” 范侍郎还不放心:“摄政大人打算怎么做?” 喻行舟重新回到座位坐下,语重心长地道:“最近这段时间,你需要避避风头,暂时不要呆在京城,我会派人护送你出去躲避一阵,以免有人要对你灭口。” “你的家人,你也可以放心,不会牵连到他们。” 范侍郎见喻行舟确实在为他着想,不由长舒一口气,他转念一下,不论如何,对方终究还是需要自己这个人证的。 他连连道谢:“多谢摄政大人!以后,下官一定谨记大人今日的恩情,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喻行舟没有多说什么,一抬手,花厅侧门走出一个黑衣劲装男子,模样普通,没有任何记忆点,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 “长海,你替本官送范大人一程。” 长海看了范侍郎一眼,心领神会颔首:“是。” ※※※ 夜深露重。 待范侍郎领着长海,按照地址找到他多年暗藏的账目等证据,又连夜送他到了城外渡口,上了一艘备好的小船,顺着江流,一路驶向宁州。 范侍郎坐在小船上,望着黑沉沉的江面,和越来越遥远的岸边灯火,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我的家人呢,喻大人准备怎么安置他们?能不能让我们见一面?” 长海站在一旁,意味深长地道:“其实不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下落,反而是为他们的安全着想。” 范侍郎悚然一惊,陪笑道:“也是,还是喻大人心思缜密。” 长海不动声色地问:“你来见我家大人,可有人知道?” 范侍郎苦笑:“这种事我哪里敢让别人知道?趁夜乔庄便服来的,家人只以为我去天御耧吃酒了。” 长海浅浅一笑:“那就好,省得多费手脚。” 范侍郎起先还没回过味来,直到看到对方逼近的狠辣眼神,突然面色大变:“你,你什么意思?摄政已经收了我的唔——” “没什么意思。按照我家大人吩咐,送您一程罢了。” 长海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干净利落扭断了范侍郎的脖子,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唯独只剩范侍郎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珠瞪着。 长海给他套上麻袋,塞进几块大石头,噗通一下,直挺挺沉入茫茫大江之中。 “赤条条来,干净净去,到了地府,长久做你的户部侍郎去吧。” ※※※ 喻府。 长海绕过花厅,穿过一片素雅的竹林,停在书房外,敲了敲房门,得到应声后才推门而入。 喻行舟这间书房与待客的花厅陈设截然不同,简约的檀木的书柜与陈列柜,摆着一些书籍和小玩意,墙上没有任何字画,反而有一张巨大的弓箭。 另一侧则挂着一柄长剑,虽然没有灰尘,但墙上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想来已经多年没有取下来过。 喻行舟坐在书案后写着什么,眼也不抬:“事办的如何了?” 长海单膝跪地,恭敬道:“大人放心,都办妥了,该拿到的东西都已经拿到,黄金也已经装箱通过我们的渠道送走了。” 喻行舟轻轻嗯了一声。 长海犹豫一下,问:“其实范长易这等人贪婪又愚蠢,极好控制,大人何必不暂时留他一命?” 喻行舟看他一眼,摇摇头:“正是因为他太愚蠢,才不能留活口,免得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对我们不利。更何况……” “他死了,背后的人才会害怕得一个个跳出来。免得总有人抱着侥幸的心理,幻想着‘刑不上大夫’,还能安稳回乡安度晚年呢。” 喻行舟一边翻看着范侍郎的私账,手指忽然落在其中被着重勾勒出的几个字——皇觉寺。 ※※※ 皇觉寺。 这是一个阴天。 骤风拍打着窗外的树枝,天空中阴云密布,雷声滚滚,预示着一场欲来的雷霆暴雨。 远处钟鼓之声,伴随着僧侣们诵经念佛的声音远远传来。 寺庙一间晦暗的厢房之中,点了好几盏灯烛,也难以把屋中昏暗照亮。 屋中坐着好几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无一不是朝中大臣,彼此间先是相互拱手,紧接着又开始窃窃私语,片刻,房门打开,几个衣着气派的男人鱼贯而入。 众人眼前一亮,齐齐问好:“崔大人,钱大人!” 他们看到最后来的那人时,眼神更加惊喜了:“这不是……梅大人吗!真是好久不见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曾被萧青冥处罚闭门思过的右丞相梅如海。 他的思过之期早就到了,可皇帝和百官就像遗忘了有他这个右丞相一样,朝堂上早已没了他的位置,完全被喻行舟所取代。 梅如海叹口气,苦笑道:“陛下免除了我丞相一职,我现在不过赋闲在家,叫诸位见笑了。今日聚会,诸位何必叫我前来呢?我恐怕,帮不了大家什么了。” 钱云生捻了捻胡须,道:“梅丞相,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户部侍郎范长易,前几天夜里,突然失踪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是生是死。他的家人寻到我这里来,我才知道这件事。” 众人都是一惊,有胆小的甚至已经汗湿了后背。 “这……京城之中,天子脚下,不可能有人谋杀朝廷命官吧?” “这么多年了,除了当年喻正儒丞相死在燕然军手里,还未曾听过朝廷对哪位文官下重手的……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钱云生听着这话分外好笑:“王法?那是对百姓的,对我等而言,若是真有王法,我们还会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吗?” 众人一愣,皆是讪笑不已。 梅如海眼珠转了转,他虽然靠拍皇帝马屁上位,却不代表他不明白这背后的意思。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他又想起昔日在清和宫门口,众文臣武将集体逼宫,迫使皇帝释放黎昌和喻行舟,心中有些不安:“这位陛下不是好拿捏的,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枉费心机。” 崔礼阴测测笑了笑:“梅大人,你可知道陛下已经下决心要对京州田地一查到底了吗?你又有多干净呢?” “你今日只是免除职位赋闲在家,说不定明日就被哪个官员牵连,要下诏狱了!” 梅如海皱紧眉头:“我朝优容士大夫,有祖训在,陛下不能让我们下诏狱。” “以前的陛下是不会,现在可说不准。” 崔礼眯了眯眼:“就算不下诏狱,若是跟那范长易一样,不明不白的失踪,岂不是更可怕?” “而且,我担心的是范长易手里的东西……” 这话一出,在座的几个官员都沉默了。 梅如海看着他们,涩声道:“你们打算怎么办?硬碰硬,只怕吃亏的是我们。别忘了,陛下手里有禁卫军。” 钱云生和崔礼对视一眼,笑了笑:“来硬的当然不能,为今之计,有一个法子,让陛下不能动武……” ※※※ 几天后。 京城府尹衙门门前的伸冤大鼓,突然被敲响,告状的是一户四五十岁的农人夫妇,老妇手里拽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一边拽她,一边拿擀面杖打她。 女子也不敢反抗,只默默挨打垂泪。 “砰砰砰”的鼓声,将周围的百姓都吸引而来。 府尹踏着差役的“威武”声,缓缓从后堂出来,叫人带农人夫妇上前。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 老汉拉着农妇对府尹跪下:“老汉叫李二八,这是老汉妻子张氏,我们要状告京城城郊的皇觉寺,侵占我们李家田地三十亩!” 皇觉寺?占田三十亩? 府尹诧异地睁大双眼,周围百姓更是不可置信。 皇觉寺是什么地方?那是先帝亲自为其提名,特地加上了一个“皇”字的皇家寺庙! 太后每个月定期去皇觉寺上香祈福。 皇觉寺香火之旺盛,百姓信徒之多,整个大启除了南边的少室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和它比肩的大寺庙,真真正正的国寺。 这对衣着简陋的普通农户,竟然状告皇觉寺? 农人夫妇的话还没说完,老妇人指着一旁的年轻女子道:“老妇还要状告这个不守妇道的媳妇,我们儿子前不久刚刚去世,她竟然和寺庙里的僧人勾搭成奸!” “就是她,把我们家的田寄在了寺庙名下,才让皇觉寺占了我家的田!”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占田不说,竟还有一桩出轨成奸的丑闻。 不料,一旁默默哭泣的年轻妇女,这时竟也跪下来,大声道:“民妇冤枉!民妇的丈夫死后,公婆竟然要将我的嫁妆田卖掉,给他家补充田亩数额!” “丈夫去世,按理嫁妆田应该属于民妇,将来还可以改嫁。他们凭什么卖掉?” “民妇不答应,他们竟然威胁要将民妇卖掉!” 几番争执不下,于是她投献土地寄在寺庙名下躲避盘剥,没想到有税吏这时下来清查田亩,说他家田亩数额不足,这对老夫妇为了补足数额,竟要她找寺庙要回土地,否则就要把她卖掉。 双方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在大堂争执起来。 府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外面来看热闹的百姓外三层里三层。 此时,门外的大鼓竟然再次被敲响,一个和尚挤开人群,踏入大堂,做了个稽首道: “贫僧皇觉寺僧人,要状告官府!”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府尹和周围百姓顿时大惊失色。 “昏君无道,民生凋敝,贪官横行,为了躲避苛政,才会有百姓寄田,寻求寺庙庇护,如今官府为了迎合上意,向民间敛财,填补国库亏空,维持权贵奢靡生活!” “贪官为了政绩,强行摊派田税,编造田亩数额,迫使老夫妇不得不追回寄田,造成妻离子散家人反目,夫妇和媳妇都无罪,无道官府才是罪魁祸首!” …… ※※※ 一辆马车匆匆行驶在大道之上,长海警惕地观察周围,低声道:“大人,真的要把我们的人撤走?属下担心,有人会对您不利。” 喻行舟四平八稳坐在马车之中,淡然自若道:“尽管来。” 他微微一顿,问:“消息传到宫中了吗?” 长海点点头:“已经递给书公公了,陛下应该知道消息。” 马车一个急停,车夫道:“大人,外面街上聚集了很多百姓,我们车开不过去了。” 喻行舟起身:“无妨,我们下车走过去。” 街道上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群,长海一双犀利的眼睛四处扫视,他总觉得人群中似乎有不对劲的地方。 喻行舟撩起衣袍,刚下车没走几步,一道锐利的破空之声划破长空,笔直朝着喻行舟尖啸而来—— “大人!” 53. 有朕做主 陛下是承认,为臣担心了…… 伴随着长海的警示,一支泛着寒光的利箭,冲着喻行舟胸口激射而来。 长海二话不说,旋身挡在主人面前,拔出藏在腰带中的软剑。 手腕一抖,长蛇般的软剑瞬间变得笔直锋锐,在半空中划过一弧残影,瞬间将箭头截成两段,狠狠钉入一旁的地面石砖缝里。 但听极其轻微的“咻”一声,仿佛贴着耳畔擦过,若非近在咫尺,就要完全淹没在周围混乱的人声中。 长海脸色大变:“大人小心!还有一个刺客!” 他话音未尽,喻行舟忽然被一股力道冲击得往前倾倒半步,“噗呲”一声,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 “大人!” 人群里不知从哪个隐秘的角落射来一支袖箭,与那支明晃晃的利箭相对而来,一个在前吸引注意,另一个在后,暗藏真正的杀机。 长海忙扶住他的手臂,喻行舟后心处果然插着一支细短的袖箭,扎破了皮肉,有些许鲜红的血迹渗透出来,一点点染红了官袍。 喻行舟一手抚上左肩,抬眸冷笑,浑然不觉痛似的,寒声道:“动手。” 不需要他吩咐,长海的信号已经第一时间放出去。 布置在各处按兵不动的人手顿时倾巢而出,不断排查四周可疑人员,很快将藏在百姓中间的几个刺客捉了出来。 朝廷命官竟遭当街刺杀! 周围百姓间忽然爆发出一阵兵荒马乱的喧嚣。 不到片刻,前身京城巡防营,如今更名为“警察厅”的巡察官兵迅速赶到,领头的正是被喻行舟一手提拔的参将魏山。 魏山一身结识的腱子肉,身形壮如铁塔,他的兄长魏海曾因为昏君督送花石纲累倒无法起身,参将一职就由弟弟魏山接任。 魏山小山般的身体倾倒,拱手行礼:“末将来迟,请摄政大人恕罪!” 喻行舟面色沉凝,无喜无怒:“以本官遭刺客行刺之名,今日这条街戒严,不得放走任何一个可疑宵小,让这条街上的百姓呆在家里不要乱跑,不要聚集。” “是!” 不多时,两个刺客和人群里几个鬼鬼祟祟的男子被带到喻行舟面前。 喻行舟不顾后肩还在流血,冷冷看着几人:“你们受谁指使?竟敢行刺当朝摄政?” 其中一个刺客被两个健壮的士兵压着,一见他便红着眼挣扎起来,尖刻的嗓门大声嚷嚷:“狗官!奸臣!不得好死!” “你一边指使手下贪官污吏夺田敛财,一边包庇贪官,大肆索贿!不贿赂你的就要被你弹劾罢官!” “我爹是户部侍郎范长易,他因清田一事失踪,必定跟你这狗官脱不了关系!” “看来确实有人以此暗示你来刺杀本官。” 喻行舟对这点中伤浑然不在意,唇边泛着冷笑:“污蔑朝廷命官,不知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整个京州都传遍了,谁人不知?!” 喻行舟缓缓踱步至男子身前,一只手扼住对方的喉咙,捏紧,迫使对方完全无法说话,只能不甘地发出嘶嘶的哑声。 他凑近对方耳边,微垂的眼神深沉而锐利,压低了嗓音:“本官是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你这等人来评判,你再如何咒骂,本官也不在乎。” 想起范长易私账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喻行舟神色越发冰冷:“本官会有什么下场,不劳你费心,不过范长易的下场,一定是死的很难看……” “你!” 喻行舟抽身而去,不再看他,随意摆了摆手:“带走。” 他看一眼魏山:“你带人跟本官走。” ※※※ 正在被警察厅的巡查士兵戒严的这条道路尽头处,正是京城府尹衙门。 街口的刺杀事件,暂时还没有传到衙门来,此时此刻,衙门周围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把门口围堵的水泄不通。 涉及切身利益的田产,和最容易引起话题的狗血八卦纠纷,一下子点燃了百姓的热情。 更别说还有皇觉寺这样著名大寺庙来的和尚,竟然当着京城府尹的面,状告官府。 这岂不正是对着官老爷状告官老爷? 那僧人身披黄色袈裟,手里一根法棍,眼神轻蔑,丝毫没有对官府的敬畏之心: “过去十年来,民间苛捐杂税年年增加,大家想想,哪家哪户不是苦不堪言?就算是富户,也逃不开被官府盘剥的日子,何况我等普通百姓?” 这话引得周围心有戚戚,叹息一片。 “自今上登基以来,更是朝政昏庸,连连战乱,又要新增军饷,哪次不是税吏强行摊派催缴?” “去年今上为了过寿,动用上十万船只运送花石纲,不知累倒多少苦工。” “我等百姓一日比一日穷苦,上层权贵却一日比一日奢靡!” “现在,为了填补空虚的国库,竟然把注意打到了我们的田地上,打着清丈土地的名义,实则是侵夺民田,向民间敛财!” 僧人越说越激动,脖子通红,朝着外面的百姓大声道:“我皇觉寺乃先帝亲手题牌匾的国寺,深受京城周边信徒香火供奉,无数百姓为躲避苛政,投奔我寺寻求庇护。” “今日,就算冒着被得罪官府之大险,贫僧也不得不站出来,为百姓请命!” “抵制朝廷恶政,抵制虎狼税吏!” 人群中立刻有人跟着叫好,有意无意开始大肆渲染官府之“恶”。 “听说现在朝廷对清田一事查的极为严格,为了达成政绩,将我家几亩下等田竟然报成了上等田,非要我家按上等田交税!” “竟然有这种事?” “还不止,有的税吏故意用短尺来丈量土地,明明只有三丈,却凭空量成四丈。” 百姓们议论纷纷,有的将信将疑,有的蹙眉沉思。 府尹在京城兢兢业业二十多年来,处理过无数鸡毛蒜皮,和民间大案要案,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束手无策过。 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一环扣着一环,人群中也有在附和着敲边鼓,未免太巧合了。 从农人夫妇,到年轻寡妇,再到这个和尚,表面上是田亩纠纷,实则句句不离指责朝廷清田的政令。 偏偏周围的百姓无知无觉,反而听得入神,那僧人言语,极尽蛊惑人心之能事,甚至引得百姓频频共情,为之叫好。 但同样有亲眼见到吴家村村民上京感谢学子的人,忍不住出言反驳: “虽然说前些年日子是不好过,可当今陛下前不久不是才打退了燕然大军吗?” “我有亲戚就在泾河镇,听说那里真正被催缴粮税的,实际上只有那些大户,一般的农户反而降低了赋税呢。” “我看哪,只怕是那些动辄良田千顷的大户们急了……” “我听说当今圣上是紫薇大帝转身,前些年都是阴鬼附身……” “那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市井之言,不过我也不相信皇帝要动天下广大老百姓的命根子。” “俗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真要地,谁敢反抗?用得着费这力气?” 府尹擦了把额头的汗,以自己多年宦海沉浮的直觉,立刻嗅到背后不同寻常的气味,这件事,不是他能处理的。 府尹“啪”的一拍惊堂木,大声呵斥:“肃静!你一个皇觉寺的僧人,不在庙中吃斋念佛,竟敢跑到衙门来撒野,污蔑朝廷?” “来人,此妖僧妖言惑众,把他带下去,先痛打五十板!交代背后何人指使!” “府尹大人且慢。” 继农妇,寡妇,僧人后,人群中又走出来第四个人,是个书生打扮的士子。 士子拱了拱手:“我在外面听见这个皇觉寺的僧人大放厥词,污蔑当今圣上,实在看不下去,不得不出面反驳。” 府尹一愣,眼珠转了转,心想总算有人来送台阶下了:“你且说说。” 谁料那士子话锋一转,扬声道:“当今陛下力退燕然大军,保住京城百万百姓,自然是圣明天子,不过,陛下幽居深宫,难免会被奸臣蒙蔽,闭目塞听。” “以至于民间疾苦,达不到陛下的桌案,反而是敛财邀功、欺上瞒下之言,俯仰皆是。” “所以,学生认为,真正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此人权倾朝野,隔绝内外,正是有此奸佞存在,朝堂才一派昏庸,民间才会民怨四起!” “诸位乡亲父老,我们必须要叫必须听见我们的呼声,不能再让奸臣一手遮天!” 士子的话再度引得众人惊愕不已。 府尹只觉得脑门一阵抽痛,他已经知道这场大戏针对的究竟是谁了。 论及权倾朝野,敛财邀功,除了主持清丈京州田亩的喻摄政,还能有谁? 问题是,谁的胆子如此之大,竟然敢公然蛊惑百姓,挑衅当朝摄政?! 府尹惊出一身冷汗,他想起历朝历代,几乎没有一个敢行此事的重臣有好下场,最终不是被反扑的势力清算,就是人亡政息,莫非这位喻大人也将是同样的命运吗? 就在衙门口闹得沸反盈天之时,大队警察厅的人马匆匆赶到,将府尹衙门团团围住,围观的百姓被驱散开来,让出中间一条通道。 喻行舟甚至来不及处理伤口,就那么一身染血的黑色官服,在众人喧哗和惊惧中,从容不迫跨入门槛。 任凭僧人,士子,还有周围无数怒目而视的眼光盯着,他单手负背,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威和气势,逐一扫过在场众人的脸。 喻行舟眼睫都不曾扑朔一下,笑得心平气和: “你口口声声的奸臣,莫非是在说本官吗?你可知道,诬告朝廷命官,污蔑重臣清誉,重则处以极刑,轻则全家流放。” “无论是与不是,都要先滚过钉板。” 那士子脸色微微一变,正要说话,却见喻行舟竖起一根食指,停在唇边。 他凉薄的嘴唇微微勾起:“即便你有功名在身,本官也可以立刻叫来国子监祭酒,当场剥夺你的功名。” “那么现在,你是要滚钉板呢?还是乖乖认错闭嘴?” 士子神色一阵青一阵白,双腿都有些打颤,目光忍不住朝衙门口外某个角落看去—— 不是说好的会有人刺杀喻行舟,再不济也能拖住他吗? 明明身上受了伤,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自己该怎么脱身呢? 然而他的视线处,除了警察厅一众兵官,哪有还有能救他的人。 “阿弥陀佛。” 就在众人僵持之际,那位皇觉寺的僧人反而平静下来,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庄重和狂热,他不屑地看了一眼喻行舟,大声道: “你是来自地狱的妖鬼,是要毁灭我寺的刽子手,更是肮脏的权欲的化身!” 喻行舟冷眼看着他:“本官看你是念佛念傻了,疯魔了,来人,将他们全部带走,下狱审问,一定要撬出幕后的主使者。” 皇觉寺的僧人神色越发疯狂:“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贫僧今日便以身护寺!” 喻行舟脸色微微一变,霍然出口:“别让他死——” 他的话已经晚了,那名狂热的僧人竟然一头撞在巡查官兵的剑口,当场自杀身亡! 紧跟着,人群里传来惊惶的大声尖叫:“官差逼死人了!” 骚动和惊叫声四散传开,局面渐渐不受控制,一时之间,官逼民死的谣言四起。 喻行舟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直到魏山又调来一队人马,才勉强将周围百姓全部驱散戒严,又将僧人的尸体和士子,还有那对老农夫妇统统带走。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种力量,是威逼利诱也无法动摇的,大抵就是信仰的力量。 无论是愚昧的、被洗脑的,还是清醒的、视死如归的,这名僧人显然不会是后者。 长海牵着马车在衙门口等待。 喻行舟上车坐下,忽然感到后肩传来阵阵钝痛,疲惫感潮水般涌来,不由皱起眉头,抬手按了按额角。 “真难为这些跳梁小丑,狗急跳墙,竟与皇觉寺勾连,皇觉寺在京城的影响力极大,不仅有先帝钦赐的题字牌匾,更有太后的庇护。” 喻行舟难得觉得有些棘手:“皇觉寺数十年经营,香火鼎盛,只怕京城有一半百姓都是信徒,事情越来越麻烦了,陛下也会为难……” 长海在一旁担忧道:“大人,还是先找大夫来看看伤势吧,您就算穿了软甲,这伤也不轻啊……” 马车驶过御道,在经过城中最大的戏楼时,隐约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唱曲之声。 喻行舟侧耳倾听一阵,唱的竟然是前朝著名权相的故事,收受贿赂,结党营私,在朝中一手遮天,企图架空皇帝,在民间更是侵占良田,大肆敛财逼迫百姓。 最后这位权相被无数忠义之士群起而攻之,不得好死。 长海大怒:“这些人竟敢——” 喻行舟抬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缓缓拂过隐痛的肩头,慢慢阖上双眼,再睁开时,一双深黑的眼瞳寒意凛然:“上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马车缓缓停在喻府门口,长海先一步下车放下凳子。 好一会儿,外面却没有传来声音,马车窗帘迟迟没人撩开,喻行舟只好自己扶着车门弯腰出去。 他面前忽而伸来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就连掌心的纹路都似梦中描绘过无数次般熟悉。 这不是长海的手,喻行舟一愣,愕然抬头,一下子撞进一双意味不明的深邃眼瞳之中。 “老师摄政之尊,怎么能受伤了?” 男人声音低沉,醇厚如酒,眼尾眯起时,那张富有攻击性的英俊脸容,更添了几分薄情和锐利。 喻行舟讶异地眨眨眼,看他半晌,似乎还没回过神。 直到萧青冥不耐烦等他扶自己的手,干脆一把抓住了喻行舟露出的那截手腕,一手揽住他的腰身,将人干脆利落地抱下了马车。 他瞥一眼喻行舟侵染了血色的后背,没好气冷声道:“原来是伤了这里,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师伤了腿呢。是要朕抱你进去,还是你自己走?” 喻行舟见他一脸不虞,非但没有旁人那样忐忑,反而有些好笑:“陛下何故如此生气?” 萧青冥示意拎着医药箱的白术跟上,拉着喻行舟的手往喻府里走,嘴上虽是挖苦,步伐却不快。 “何必明知故问?竟然有人胆敢在大街上,公然行刺朕的老师,岂非是扫朕的颜面?” 回到卧房,喻行舟被萧青冥不轻不重地按在床榻上,下巴枕着枕头,侧过脸望着坐在床沿的青年帝王。 不知怎么,肩上的痛仿佛暂时被屏蔽了一般,喻行舟配合白术将衣袍退直肩头,露出左肩后背伤处。 他身上穿着一件软甲,奈何袖箭过于锋利,距离过于接近,还是刺破了软甲,带着倒刺的箭头扎进皮肉之中,稍微碰一下,便有鲜血渗出来。 萧青冥看着眼皮子跳了一阵,越发皱眉:“朕记得,你以前明明是会武功的,不过一支袖箭,怎么也躲不开?何况你身边的侍从呢?怎么会轻易受了伤?” 当初在诏狱里,那个狱卒拿着匕首要刺杀他,喻行舟竟然也没有躲开。 忍受着白术处理伤口的疼痛,喻行舟额上渗出一层冷汗,仍勉强笑道:“陛下,臣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 “臣小时候不过会点防身的拳脚功夫,仅仅只是强身健体罢了,后来疏于练习,渐渐就不会了。” “别说您身边武艺高强的秋统领,哪怕是红衣卫的莫指挥使,臣也远远比不上。” 萧青冥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握着他手腕的手指轻轻按住脉门,仔细感受了一下,果然不见丝毫有真气的样子。 萧青冥身为皇帝,身边自有侍卫和军队保护,习武也只会防身术,还是小时候喻行舟教他的,只好姑且相信对方这番说辞。 “那你还敢如此托大,侍卫都不带。”萧青冥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你该不会是故意引对方出手,或者故意受伤,引朕担心吧?” 喻行舟羽睫轻轻眨动,慢吞吞道:“陛下这话是承认,为臣担心了?” 萧青冥:“……” 他把对方的手塞进被子里,挑眉:“那又怎样?是朕让你主持清查田亩一事,那些人与其说是冲着你来,倒不如说是冲着朕来,朕自然会担心。” 喻行舟叹口气道:“陛下放心,臣还死不了,就算是要死了,在死之前也必定完成答应陛下的事……” 一只温热的手掌捂上来,萧青冥有些无奈又嗔怒地望着他:“别胡说八道。” 喻行舟露出一双深黑的眼,直勾勾把他望着,忽然吃痛地嘶了一声。 白术好不容易将箭头取出来,擦了把汗:“陛下放心,这支箭镞被软甲卸去了力道,刺入的部分不是很深,只是一点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修养一段时日也就没事了。” 萧青冥鼻子里轻轻呼出一丝气流,淡淡道:“算你走运,下次不许了。” 喻行舟幽幽望向白术,轻轻道:“白太医,可臣怎么觉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会不会箭上有毒?” 萧青冥的视线刷的移过来:“有毒?” 白术搔了搔脑门,一脸莫名:“没有啊,血都是鲜红的……上了药,用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喻行舟:“……哦。” 白术:“……”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病人一脸失望的样子?难道他诊断错误吗? 萧青冥在一旁扯了扯嘴角,还准备说点什么,倏然,书盛匆匆进来,躬身凑近他身边,神色严肃:“陛下,郊外的皇觉寺发生了大事。” “起因是衙门组织税吏去皇觉寺附近清丈田亩,但当地百姓称田地都投献给皇觉寺了,现在都是皇觉寺的寺田,不允许税吏丈量,还引来了一群手持禅棍的武僧。” “那些武僧称皇觉寺乃国寺,由先帝爷亲自题名,太后每月进香礼佛,再加上我朝一直以来礼遇佛寺,特许寺田享受免税特权。” “衙门这边,又压得很严,双方僵持不下,周围的百姓都被僧人聚集起来。” “他们竟然把衙门派去的官差和税吏,统统打了出来!” “还说什么……”书盛小心翼翼瞥一眼喻行舟,后面的话不敢说了。 喻行舟瞬间收敛了神色,短暂的轻松转眼消失,凝重的气氛沉默地充斥四周。 萧青冥端坐在床沿边,眉宇不动如山:“还说了什么?” 书盛压低声音道:“还说,陛下身边有奸臣侵夺民田,与民争利,要联合起来,一起上京城告御状,请愿陛下诛杀奸臣!” 萧青冥霍然起身,双目如电,不怒反笑冷:“好啊,有胆!” 他扬声唤外面的秋朗进来:“立刻调集皇家禁卫军,朕要亲自去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搅弄风云。” “陛下。”喻行舟强忍着疼痛坐起身,肃容道,“此事事关重大,陛下不能令禁卫军与百姓起冲突,这正是那些小人的奸计,陛下硬碰硬,只怕会正中对方下怀。” 萧青冥微微回过神,侧头看他,缓缓笑起来,带着锋芒毕露的优雅与凌厉:“老师只管放心,这次是你替朕背负了民怨和小人的明枪暗箭。” “敢在朕眼皮子底下伤你,无论是谁,朕必将之挫骨扬灰!”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喻行舟一身冷汗想下床跟着去,被白术按住:“摄政大人,伤口还没缝合呢,别乱动啊。” “陛下——” 萧青冥的声音自外间清晰传来:“你呆在这里治伤,不要担心,诸事一切自有朕做主。” 床榻之上,喻行舟恍惚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不知该喜该忧地浅浅叹了口气,半晌,手指在腕间轻轻抚过,终是低头一笑。 ※※※ 京郊,皇觉寺。 皇觉寺自三代皇帝之前建立,几乎得到了每一任君主的礼遇,新皇登基后,在皇觉寺烧香祈福,并赏赐寺田,已成惯例。 到了先帝在位时,信徒已有数十万众之多,先帝更是尊敬有加,不仅亲自题匾额,还要求皇后每月代替他来进香,陈太后越发对佛门笃信不疑。 为了逃避粮税,无数百姓将自家的田寄在皇觉寺名下,自愿成为佃农,交租给寺庙,虔诚的信徒甚至每月还主动交大量香油钱。 皇觉寺一代代累积了庞大的田产,至今竟然已超过八万亩之多,大多数都是上等的良田。而皇帝一座皇庄的占地,也不过二十多万亩。 京州大大小小的寺庙,在皇觉寺的兴盛下,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近几十年来,已经超过了八百座佛寺,寺田不计其数,全部享受免税待遇。 皇觉寺门口,一众手持棍棒的武僧,集结成阵,正与衙门派来的几十名差役和税吏对峙。 周围聚集了无数闻讯而来的百姓,黑压压足有好几百人,将寺庙大门堵的水泄不通。 他们手里拿着锄头,钉耙,甚至扫帚,不断地挥舞,试图驱赶差役和税吏。 不少人税吏脸上和身上都受了伤,无奈之下只能不断后退。 为首的差役厉声大喝:“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殴打差役,是想造反吗?” 一位武僧露出一脸悲悯之色,重重杵一下禅棍,道:“阿弥陀佛,尔等胥吏,鱼肉乡里,盘剥民脂民膏,今日我皇觉寺必定庇护信徒,绝不会让尔等踏入寺内分毫!” 他手一挥,众多武僧立刻组成一排排人墙,挡在差役们面前,高高举起手里的棍子,朝他们逼近。 在他们身后,常年供奉香火的信徒百姓们越发激动,口中不断颂着佛号和感恩戴德赞誉之词。 寺庙之内一座高塔上,几个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抚须微笑着。 片刻,一人脸色微变,极目山腰之处,两排蜿蜒的皇家禁卫军队列,装容整肃,带着凛然肃杀之气,远远而来。 明黄色的华盖和飘扬的龙旗,在翠绿的青山石道之间,尤为醒目。 54. 大破皇觉寺【小修】 若敢反抗,格杀勿…… 皇觉寺内厢房之中,以右丞相梅如海、礼部尚书崔礼和户部尚书钱云生等人为首的几位大臣,正围着一桌精致的酒菜,一边浅酌,一边谈笑风生。 崔礼面带笑容,对钱云生举杯:“还是钱大人有办法,能说动皇觉寺替咱们出这个头。” 钱云生毫不客气地饮下一杯:“这么多年皇觉寺名下田产日益膨胀,哪个寺僧不是吃得满嘴流油?” “背后若非有太后,还有我等通融,哪里有皇觉寺今日的香火鼎盛?” “与其说是替我等出头,倒不如说是为将来做打算。否则,即便有先帝和太后背书,以咱们这位皇帝和喻摄政的敛财之心,这把清田的火,迟早也会烧到皇觉寺头上。” 崔礼笑道:“京城那么多百姓虔诚礼佛,皇觉寺拥趸众多,哪里容得了几个差役和税吏撒野?” “便是那喻行舟亲自前来,也是一个铩羽而归的下场!” 另一位大臣轻轻敲一敲筷子,赞叹道:“妙极,如果今日的冲突再有人流血,甚至逼死一两个人,无论是差役还是那群刁民,必定引起众怒。” “再有我等推波助澜一番,一定能逼得陛下收回清田命令,说不定,还要摄政大人辞官,罢免摄政之位,方能平息这场大火!” 唯独前丞相梅如海有些担忧地叹口气:“只怕此事没那么简单,咱们这位陛下,哪里是会坐以待毙之人?” “依我之见,只要陛下肯把被清田牵连的官员,压低在四品之下,不要牵连太广,大家各自退一步,相安无事岂不是更好?” “那位陛下可不是按常理出牌的,若是逼迫过甚,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很显然,梅如海还对几个月前在清和宫门口逼宫一事,心有余悸。 崔礼冷笑道:“梅丞相,你怎么如此糊涂,本朝自开国以来,一直奉行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三代以来,哪位皇帝不是垂拱而治,虚心纳谏,处处依靠我们士大夫治国。可如今呢?” “自逼宫那日,陛下一步步收拢权利,恨不得把整个朝堂变成他的一言堂,让我们这些重臣都成他的应声虫。” “每每制定国策,根本不与我等商量,也不顾我等反对,更不听我们的谏言。” “现在倒好,跟喻行舟两人也不知怎么看对了眼,让他成了手里一把锋利的刀,丝毫不把我等世家重臣放在眼里。” “我等若是一退再退,今后别说是安稳坐在这个位置上,恐怕就是想回乡养老,都不一定能够!” 钱云生重重点头,沉声道:“崔大人所言极是,这次势必要叫陛下知晓我们的力量。”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任性胡来,肆意妄为!” 梅如海看看两人,只好沉默。 “砰”的一下,厢房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侍郎匆匆进来,脸色微白:“陛下、他……” 钱、崔二人皱眉看他:“慌什么慌?陛下怎么了?” 侍郎擦了把汗,惶急道:“他竟然亲自来了!还带着皇家禁卫军!” “什么?!”几人都是大惊。 梅如海惊慌之下,连筷子都握不住,啪的掉到地上:“坏了,我就说陛下不按常理出牌,竟然从皇宫跑到这里来……” 按照他们的算盘,最不利的情况就是喻行舟亲自过来,以他的威望和能耐,事情会不会顺利发展,很难预料,因而一手策划了他今日遭刺杀事件。 不管皇帝接着派谁来处理皇觉寺的事,他们都有信心把水越搅越浑,叫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纡尊降贵,亲自来与这些寺僧和刁民面对面,甚至还带上了禁军,其决心之大,可见一斑。 “慌什么慌?”钱云生是最快沉住气的人,他飞快扫一眼几人,道:“皇觉寺离京城不不远,你们快把所有我们的人都叫过来。” “择日不如撞日,就照我们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提前行事。” 他起身,猛地一拍桌子: “从今往后,是继续作为朝廷重臣,与皇帝共治天下,还是就此成了陛下手里的提线木偶,随他搓扁揉圆,成败就在今日一举!” ※※※ 皇觉寺正门口,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蹲坐在大门两侧,一座三米高的巨石,深深刻着“皇觉寺”三个大字。 铜铸铁浇的大门之上,一块金箔镶边的牌匾,落款处赫然是先帝的名讳。 除重大节庆或者太后等宫中贵人前来,正门不开,每一位进来上香的百姓,都只能从侧门进出,不允许跨过正门门槛,以示先帝题匾之庄重。 此刻,武僧领着数百百姓信徒,不断向着来丈量土地的差役和税吏们逼近。 也不知人群谁喊了一句:“打死这些狗官差!” 宛如一点火星点燃了爆竹,立刻噼里啪啦燃炸起来。 双方混战在一起,武僧的棍棒不断地落在差役身上,官差们平日往往都是被人敬畏,几时吃过这样大的亏? 他们起初还顾忌着京城天子脚下,不能对百姓动手落人话柄,只好被动挨打,却也渐渐被打出真火来。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拔出刀来,一把将武僧的禅棍砍去一截! “你们这些刁民妖僧,就是要造反!快回去禀报官府,派人来捉拿这些乱臣贼子,一个个砍头!” 越是失去理智,越是火上浇油,百姓们听到要杀头,愈发群情激奋,怒火中烧: “官差杀人了!” “就算反了,那也是官逼民反!” “你们这些奸臣狗官!我们上京告御状去!” 皇觉寺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国寺,每日来进香的百姓多如牛毛,这样激烈的群体对抗事件,早就一传十十传百,传得附近的百姓人尽皆知。 有的怕事者吓得抱头逃窜匆忙离开,有的好事者甚至主动想四周散播消息,前来围观热闹。 聚集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大波似是而非的流言蜚语不断朝京城涌去。 就在双方的冲突即将升级一发不可收拾时,一阵凛然的脚步齐齐踏着寺门口的青石板而来。 随着飘扬的军旗,两队皇家禁卫军快步隔开混乱的人群,如同两排挺拔的松柏,笔直立在一阶阶台阶之上。 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回荡在被清空的广场上:“圣上驾到——” 无论是差役税吏,还是皇觉寺的武僧,亦或者被蛊惑而来的信徒百姓们,听到这个声音,无不大惊失色,下意识不断退后,一步步退到皇觉寺大门口。 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明黄华盖,一点点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差点见血的冲突与乱战,犹如被倾盆大雨兜头浇下,一下子浇灭了。 众人震惊地看着刻有龙纹徽记的车辇,静静伫立在广场对面,短暂的寂静后,窃窃私语之声逐渐响起。 书盛一扫拂尘,立在众人之前,冷声道:“皇觉寺寺僧,见到圣驾还不速速放下武器,跪迎接驾!”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手里的棍棒和刀纷纷落地。 皇觉寺的主持,圆空大师这时终于姗姗来迟,带领一众寺僧行礼,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圣驾莅临,老衲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书盛打开御辇车门,萧青冥一身玄黑云锦龙袍,纹有青龙暗纹的衣摆垂落,靴子踏在青石板上,迎着众人心怀鬼胎的神色,一步一步缓缓行至皇觉寺门前。 见到天子亲身驾临,一个被殴打的极惨的官差立刻膝行上前,哭诉道: “陛下,小臣乃是附近县衙税务官,身负皇命前来组织丈量田亩一事,不料这里的刁民非但不肯配合,甚至叫来皇觉寺的武僧殴打我等……” 萧青冥沉冷的视线落在这名差役明显红肿的脸上,又缓缓扫视过在场众人的脸,没有说话。 不等那名差役继续诉苦,皇觉寺主持圆空大师,朝着身边的小和尚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几名僧人带着上十名百姓,来到广场前。 那十数名百姓,一个个都衣着粗糙,卷起的袖口满是挨过打的伤痕,他们集体跪在地上,向萧青冥叩首,其中一个汉子指着对面的差役税吏,抬起头大声道: “启禀陛下,我等有冤情要呈与陛下!” “草民们家住皇觉寺附近,日前有胥吏上门,强行要求我们上报田亩数额,还要催缴粮税,我们都是皇觉寺的佃农,田地都是寺庙田产,哪有土地?” “这些税吏便殴打草民,草民不服,多亏皇觉寺的大师们出面,为草民做主,这些胥吏眼看盘剥不成,就带人打上门来,方才,还威胁我们要下狱砍头!” “大家都听见了,对不对?” 这一声喝问,立刻引来周围百姓同仇敌忾大声回应。 汉子越说越理直气壮,向四周看了看,举起双手,手中一份长长的卷页,同其他人一同展开,竟赫然是一份以鲜血书写的“万民血书”! “青天在上!草民们素闻陛下带领禁卫军,亲临城头,打退燕然大军,保全百万京城百姓,必然是圣明天子!” “既然是圣明天子,定然不会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夺田逼税!” “今日我等代表身后成百上千的穷苦老百姓,以血书联名上奏,跪求陛下体恤民间疾苦,停止恶政,惩治不良胥吏,广开言路,不要被身边奸臣蛊惑蒙蔽啊!” 此人言语之间声情并茂,说到动人处,竟潸然落泪,就差没有痛哭失声,他周围不断有人应声附和,数十名农人连连叩首,额头都磕红了。 被禁卫军们挡在外围的百姓们见此情景,看着那血染的“万民血书”,无不被触动怜悯和同病相怜之心,纷纷跪下,一同向天子请命。 一时之间,要求停止清田催税乱政、惩治奸臣的呼声喧嚣尘上,就连完全被收服,忠诚于萧青冥本人的皇家禁卫军,都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无数双期待的眼神,灼灼的聚焦在中间的君主身上,几乎把萧青冥架在火上烤。 仿佛只要他开口说个“不”字,立马就要从“圣明天子”变成与民争利的“无道昏君”。 “陛下,我们没有殴打他们啊!明明是那些武僧先动的手……”那些差役和税吏此刻都吓懵了,手足无措地望着皇帝。 可惜此刻根本不会有人理会他们,也不会有人去关心事情的真相。 大家眼中只看见,可怜无辜的贫苦百姓被胥吏欺凌,申诉无门,血书字字喋血,而那些可恶的差役还敢恶人先告状。 差役们心里发沉嘴里发苦,只能跪在地上讪讪请罪,这下完了,无论他们是否真的有罪,铁定要被皇帝推出去平息民愤了。 萧青冥冷漠地俯视这一出好戏,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可还有人要站出来,为百姓请命吗?” 听到皇帝似乎有纳谏的迹象,众人陈情之声越发起劲。 广场上一阵骚动,主持圆空大师微微一笑,和身边几位僧人点点头,便有人悄悄往里快步离去。 不到片刻,一群穿着官袍的大臣们,纷纷赶到寺门口广场之前,整整齐齐向皇帝跪下行大礼。 过来的大臣们越来越多,以户部尚书钱云生、礼部尚书崔礼,以及前右丞相梅如海为首,从当朝二品大员,到七品御史,涉及官员足有二三十人之多。 “臣等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青冥双手负背,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些大臣的脸孔。 他也懒得问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沉冷的嗓音含着淡淡的嘲意:“现在,轮到你们了?” 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至极,面上义正辞严,口中掷地有声:“臣等实在不忍见到黎明百姓遭此横祸!” “他们本就生活困苦,还要受到无良胥吏盘剥,某些朝中官员为一己之私,陷百姓于水生活热之中,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臣等今日同百姓们一起,联名请命,还请陛下垂怜民间疾苦,停止恶政!” 钱云生正义凛然的请命,立马得到了周围无数百姓的赞颂和响应。 就连禁卫军中,都有人用尊敬的目光看向他,仿佛头一次见到文官中还有这样体恤百姓的好官。 唯独萧青冥怒极反笑:“你们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这分明是逼宫!你们身为朕的臣子,竟敢集体逼迫朕?” 见到皇帝如此“色厉内荏”的模样,钱云生和崔礼几人暗暗交换几个眼神,心中越发充满信心。 纵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面对成百上千的老百姓,还有他们这么多大臣,群情鼎沸之下,照样不得不低头。 就算带来的禁卫军又如何?难道还能下令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出手吗? 倘若皇帝当真失去理智,使出如此昏招,这么长时间以来努力扭转的“明君”形象立刻就要崩塌。 钱云生深吸一口气,面上神色越发肃穆,干脆取下了头上戴着的乌纱帽,端在身前,正气凛然道: “臣等身为朝廷重臣,上不能劝谏陛下亲贤臣,远小人,下不能阻止乱命使百姓安乐,臣等有罪,请陛下准许臣辞官归乡,做一名务农闲人。” 他的话音刚落,崔礼也即刻响应,一同要求辞官,自他二人身后,所有的大臣们同时摘下乌纱帽,辞官的请求此起彼伏。 这些人官位或大或小,分部在众多衙门,其中尤其以户部的重要性最高,仅次于吏部。 他们的门生同窗旧友更是数不胜数,若是当真集体辞官,且不说朝廷是否还能维持运转,至少中央立刻就要瘫痪一半。 历朝历代,几乎每一届企图与皇权对抗的官僚集团,都会祭出这一大招,而最后的结果往往也是以皇帝退让,官僚获胜告终。 周围众人哪里见过如此大的阵仗,一时间气氛烘托到极致,四下鸦雀无声,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数目光聚焦成庞大如山的压力,以排山倒海之势,无形无声向萧青冥压顶而来。 在他身侧,书盛死死捏住佛尘的掌心略微渗出一层汗,颇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青年帝王沉默良久后,忽而报以平静一笑,淡淡道:“朝中确有奸佞之徒,使得黎民困苦,土地侵夺,自己却享尽荣华富贵,当真是该杀。” 众臣们心中一喜,看来皇帝果然要拿喻行舟来背锅了。 萧青冥一只手从背后端到腰前,宽大的袖袍之中,没有人能看见,一张泛着金光的卡片,在他指间隐约闪烁着。 【魅力光环卡】开启——持续时间为十分钟,使用次数剩余两次。 【你周围所有看见你,并听见你声音的人,将会极大提升对你的好感和信任,你的要求或命令会得到更积极的响应和执行,周围的人将更加服从,你的话语将会有更强的鼓舞效果,原本对你崇拜之人将会变得更加狂热。】 【本就对你厌恶和敌视之人,效果不佳。】 光环卡启动的瞬间,一道无形的波纹瞬间囊括了整个广场。 在众人眼中,皇帝的身影似乎越发高大威严,他的话语似有一股魔力,莫名吸引人倾听和信服。 而对面的大臣们和皇觉寺的主持等人,只觉得有股古怪的阴风拂过,无查无觉。 萧青冥俯视着钱云生等人,眸中既不见愠怒,也无和善之色:“尔等今日要辞官,朕不许。” 众文官们更是心头大松一口气,面上隐隐露出自得的微笑之色。 唯有前任右丞相梅如海,以多年见风使舵的能力,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皇帝身边有些什么事被他们忽略掉了。 萧青冥微微眯起眼,嘴角似笑非笑道:“朕还没有将你们中的贪官污吏、尸位素餐之辈一一问罪,如何能叫你们轻易辞官呢?” 什么?! 钱云生和崔礼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勉强道:“陛下这是何意?” 萧青冥却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径自走向皇觉寺主持圆空大师。 “圆空大师,在皇觉寺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吧?想必一定是一位得道高僧。” 圆空内心有些忐忑,摸不清皇帝的意思,只赔笑道:“陛下谬赞。” 萧青冥目光在先帝所题的牌匾上一扫而过,手指轻轻抚过门口冰凉的石狮子,笑道:“朕如果没记错的话,皇爷爷在位时,曾给皇觉寺赐田一千亩,对吗?” 圆空大师低头念佛号,口中微笑告谢君恩。 “后来,先帝爷在时,又屡次赐田,数额高达五千亩,对吗?” 圆空大师越发警惕,小心应声:“确实如此,先帝恩泽我寺,实在愧不敢当。” 萧青冥点点头:“那么大师可否告知朕,如今贵寺名下有多少亩寺田?” 圆空大师一愣,脸色瞬间有些不好看。 一旁的书盛见状,立刻大声报出数字:“回陛下,初步估计,皇觉寺至今占地八万余亩,由于武僧用武力阻止税吏丈量土地,实际数额比八万亩只多不少!” 此言一出,周围情愿的百姓们顿时骚动一片,他们虽然知道很多人向寺里投献土地,但一户最多是十数亩,多则数十亩,哪里会知道皇觉寺实际占有的土地数目会有如此庞大。 庞大到想都不敢想。 萧青冥挑眉,故作惊讶道: “这么多地?每年产出的粮食一定是堆成山,吃也吃不尽吧?都不用给朝廷上税,你们口口声声称为民请命,庇护信徒,想必这么多粮食,一定会施布给周围的贫苦百姓吧?” 圆空大师神色一凛,立刻道:“陛下,我寺会定期向周围百姓和信徒们施粥,灾荒之年,也会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人群中,突然有人小声抱怨道:“可那些田,本来也是我们自己种的啊……” “佃租也没见少……我们自己种的粮食,大头被你们拿走,施舍一点给我们,难道也叫恩惠吗?” “嘘,小声点,这可是国寺!” 渐渐的,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止也止不住的开始蔓延。 百姓对于土地的渴望是从骨子里带来的,乍听之下,心态不由自主就发生了变化。 皇觉寺拥有那么多土地,还不是照样要收取他们高额的佃租,却享受着免税政策,拿着他们种出来的粮,偶尔善心大发施舍一点,今日却拿来向皇帝邀功? 八万亩良田,堆成山的粮食,去了哪里?还不是进了寺僧的口袋,难怪一个个长得壮硕高大…… 不少佃农立刻觉得有些心里不平衡起来。 萧青冥直接略过了百姓和大臣们的请愿,一开口便把皇觉寺占的巨额田地抛出来,一下子就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开了。 唯独钱云生还保持着清醒的理智,他暗自咬牙,绝对不能跟着皇帝的节奏走。 他正要开口,再把话题往回拉扯,突然听到寺庙里传出一阵爆鸣声,以及一阵惊叫,那声音里,竟然隐隐传来一些女子的哭声。 众人正莫名其妙,一同循声回头望去,只有主持圆空大师和他身边几个高级僧人面色巨变。 他们立刻要返回寺中,然而一群禁卫军却挡在他们面前,令他们进退不得。 紧跟着,寺庙大门轰然从内打开,秋朗和莫摧眉竟然从寺庙里面,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在他们身后,几位红衣卫正押着好几个还来不及穿衣服的和尚,以及两三名衣衫不整的年轻妇女,他们还好心地用纱巾遮住了妇女的面孔。 可身上华贵精致的丝绸衣衫,落在熟悉她们的亲人眼中,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跪在地上集体请求辞官的文官里,正好有一人下意识惊叫出声:“夫人——?!” 他叫声一出口,瞬间脸皮抽搐涨红,暗叫不好,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无数双震惊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羞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围围观的众人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竟然有官员的妻子,和皇觉寺的和尚私通? 有红衣卫将一箱箱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名字名画,从寺门中搬出来,其中有朝廷达官贵人们的墨宝,有暗通曲款的靡靡之书,写满昂贵礼物的礼贴。 更有数不尽的地契散落在地,如同雪花般四处飞扬,看得众人眼都花了。 这其中大量见不得光的权色金钱交易,都涵盖在前任户部侍郎范长易那本私账之上。 莫摧眉和秋朗两人以绝顶武功探入寺中,按图索骥,配合莫摧眉对金钱天生灵敏的嗅觉,犹如探囊取物。 秋朗一言不发地回到萧青冥身侧,莫摧眉则恭恭敬敬半跪在他面前,道: “启禀陛下,臣等查实,皇觉寺表面上吃斋念佛,口中喊着普度众生,庇护信徒的口号,实则内里藏污纳垢,□□不堪!” “有高僧利用信徒的虔诚,以开光,作法为借口,诱骗妇女,里面甚至有一个专门的地窖,供达官贵人行苟且之事!” “更有甚者,他们为了拉拢朝廷官员,竟然把注意打到官员妻女头上,借进香之名,勾引官员妻子,利用枕头风拉拢官员为其办事,而这个冤大头,甚至还蒙在鼓里。” 随着莫摧眉将皇觉寺内暗藏的阴私一句句道出,在场众人无不震惊色变。 那些跪在地上的文官们瞬间脸颊如同火烧,尤其那位“冤大头”更是两眼一翻,气得浑身发颤,直接晕了过去。 萧青冥冷冷环视四周,寒声道:“秋朗,莫摧眉,朕令你二人立刻带人包围皇觉寺,将里面一切不法之事即刻缉捕!” “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秋朗莫摧眉同时应声:“是!” “不可!老衲看谁敢!”主持圆空见大势已去,如同疯癫般挂在门口的牌匾上,厉声大喝:“有先帝御赐牌匾在此,谁敢放肆?!” “尔等莫非敢对先帝不敬?!” 秋朗和莫摧眉已经众禁卫军瞬间停下脚步,犹豫着回头看向萧青冥。 萧青冥眼神沉下来,这死贼秃,竟然用这一招…… 他暗暗捏紧了手中魅力光环卡,第一次使用的十分钟已经到时限,效果结束了。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再使用第二次时,广场外突然又传来一阵骚乱。 一顶华贵的马车沿着青石板路缓缓驶来,马上赫然刻有皇室标记,这纹案皇觉寺寺僧们无比眼熟——竟然是太后的马车! 萧青冥今日第一次露出了诧异之色,随即目光森冷,太后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出来捣乱。 他定了定神,收起光环卡,前去给太后请安,没想到车中人却一言不发。 萧青冥心下奇怪,试探着上前:“太后?” 他正打算撩起马车的门帘,忽而里面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萧青冥往前倾了倾,门帘拂动间,他蓦然看清了里面端坐之人的脸。 他瞬间睁大双眼,露出难得的错愕之色——怎么是你?! 55. 一网打尽 赠送抽奖机会1次 皇觉寺门口的青石广场上,寺僧、百姓、文武官员,还有大量皇家禁卫军,一时间都陷入了诡异而尴尬的僵持。 从最开始寺僧信徒和税吏的大规模冲突,到皇帝驾临,再到百姓血书请命,文官集体辞官,钱云生等人见己方气势稳压皇帝一头,几乎都以为赢定了。 谁知短短时间之内,失态发展急转直下,皇帝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莫名其妙就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把一切的矛盾,都转移到皇觉寺大肆兼并土地上来。 周围的百姓明明都是皇觉寺的虔诚笃信者,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样,变得无比信任皇帝,对方说什么,就下意识相信,甚至反过来开始计较皇觉寺八万亩良田怎么来的。 钱云生和崔礼跪在地上,皱着眉头彼此对望,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这些刁民平日里的虔诚和感恩戴德都是装出来的?一旦意识到自己被剥削压榨了,马上就能抛弃对佛祖的信仰了吗? 他们哪里知道,在萧青冥质问圆空大师时,手里的魅力光环卡一直在发挥作用,叫周围大部分人都不知不觉信服他说的话,完全落入他的引导和步调。 只可惜时效太过短暂,一次只有十分钟,很快就结束了。 至于最后秋朗和莫摧眉釜底抽薪,直接揭破皇觉寺庄严正义表象后的污秽不堪,更是彻底撕掉了皇觉寺最后一层遮羞布,将难堪的现实,裸昭示于光天化日之下。 同时也在不断瓦解百姓们对皇觉寺信任和崇敬。 皇觉寺苦心经营出的崇高形象摇摇欲坠,从保护者跌落到加害者的角色转变,快得叫人无法适应。 一些普通寺僧们,茫然地望向自家师长和主持,似乎比信徒更加无法接受残酷的真相。 人们看寺僧们的眼神或多或少都发生了变化,从震惊不可置信,再到犹豫迟疑,最后是鄙夷愤怒,指指点点的议论声起伏不断。 不提因媳妇被诱骗而气到晕厥的文官,不少同样被寺僧诓骗过的农户家庭,隐隐传来叱骂和哭诉声,更有人寻死觅活,打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被无良的寺僧欺骗。 广场中央那些写下万人血书的百姓们,是被寺僧们千挑万选选出的最为虔诚的信徒。 他们身上的伤,除了少部分确实被无良胥吏欺凌过,大部分都是自家做农活时弄伤的。 更甚者,是为了今日演戏逼真,被寺僧弄出来的伤势,故意赖在差役们头上,博得同情,占据道德高地。 谁也不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的田地。 这些领头的信徒此刻也有些发懵,一时不知是该相信眼前的一切,承认自己上当受骗,被利用当了枪使,还是继续一条路走到黑,盲目追随皇觉寺。 唯有主持圆空大师,死死扒着先帝御赐的牌匾,状若疯狂,不断呼喝着武僧护寺。 圆空大师年逾六十,在皇觉寺经营三十年有余,经历过三任皇帝,接待过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 哪怕是尊贵如天子,照样对他尊敬礼遇有加,几乎视他为佛祖在世间行走的代言人。 几时会预料到今天这样的下场,被萧青冥当众剖开华丽光鲜的外表,毫不留情将血淋淋的内里,摊开在全天下信徒眼前! 就在皇觉寺上下几乎绝望之际,竟然绝处逢生,迎来了第二次逆转——太后的马车出现了! “太后娘娘来了……来给我们皇觉寺上下做主了!” 扒在牌匾上的主持圆空,感动得老泪纵横,差点喜极而泣。 要说皇觉寺背后的靠山,除了朝中有利益往来的文官们,最大的当属太后。 早就听说眼前这个皇帝是个昏庸无能的傀儡,虽不明白今天的表现为何和传言相差如此之大,但太后既然来了,皇帝总不能不买太后的账吧? 不止是主持圆空,在看见太后马车出现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生出了一样的心思。 地上膝盖都跪得发酸的文官们,也不禁长舒一口气,同样有种峰回路转的庆幸。 太后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萧青冥站在马车车门跟前,最初的惊愕过后,重新恢复了镇定,只是面色依旧古怪,既似无奈,又似好笑。 他将金色卡牌收回去,整个人挡在门帘前,遮住四面八方投来的隐晦目光,压低声音,盯着马车里端坐的男人:“你不在府里好好疗伤,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人竖起一根食指,停在嘴唇之前,另一只手稍微用力,一把将萧青冥拽进了马车。 广场之上百姓议论纷纷,无论文武百官,还是皇觉寺寺僧,都只好在一旁等着,没有一人敢打扰皇帝向“太后”请安。 奢华宽敞的马车之内,坐下两个大男人也不显得局促。 萧青冥挣脱对方的拉扯,反客为主,用力扼住他一截手腕,一手抵在马车壁上,完全将人拘在手臂和车沿方寸之间,锐利的眼神压迫下来,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假扮太后?!谁给你的胆子?喻、行、舟!”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从齿缝里咬出来的音节。 还有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是他不敢做的? 喻行舟任凭萧青冥尖锐的目光直抵在自己身上,泰然坐在原处八风不动:“陛下慎言,臣何曾假扮太后了?” “这辆马车是督造局新制的,太后还未曾用过,刚巧的是,臣也叫督造局新制了一辆,兴许是督造局哪个管事喝酒上了头,一时出了岔子,不小心把马车送到臣这里来了。” “臣身受重伤,头晕眼花,心中又记挂陛下安危,所以情急之下,才不得已逾礼。” 喻行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硬是把假扮太后的事说成了手下犯错。 萧青冥几乎气笑了:“你这蹩足的借口,该不会以为说出去有人会信吧?” “为何要说出去呢?”喻行舟出来的匆忙,身上还是那身染血的官袍,伤口刚刚缝合包扎,稍微抬一抬左胳膊,都是钻心刺骨的痛。 他任由萧青冥抓着手腕,似乎有些疲惫,肩旁朝他怀中偏了偏,脸色是尚未恢复血色的苍白。 “除了陛下,谁会知道是臣坐在这里?只要陛下不说出去,那么臣此刻应该呆在府中养伤才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臣今日遭到刺杀受伤。” 喻行舟慢悠悠撩起眼皮,把自己大半重量都依靠向萧青冥的胸膛,耳边是对方心脏有力的跳动声,强大,稳定,叫人安心。 萧青冥见他难受,任他靠着,慢慢放松了对他的钳制,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着那一截白皙的腕骨。 喻行舟难得在他面前流露出受伤弱势的模样,仿佛手上稍微用点力气,就能将他揉碎似的。 “就算如此,太后不可能不收到消息,到时候兴师问罪,你如何躲得过去?” 喻行舟淡淡道:“臣可从来没有出过声,也没有以太后的名义发出任何命令,这‘借用’之事,怎么能叫假扮呢?” “旁人如何误解是旁人的事。” “借用太后马车,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自然是对太后大不敬,往小了说,其实也不过是逾越礼制。” 喻行舟意味深长地望着萧青冥眨动的眼,轻笑道:“就算太后怪责下来,不是还有陛下吗?” “只要陛下肯庇护臣,臣自然什么也不怕。” 萧青冥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口气总算松动下来:“老师这算是在求朕吗?” 喻行舟整个人都依靠在萧青冥肩头,垂眼低低一笑,口吻轻柔而温和:“是,臣求陛下,保护臣……” 两人自幼相识至今,喻行舟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沉稳从容的样子,尤其是重逢以来,更是处处强势,恨不得把一切都控制在手中。 没想到受了伤,竟还有这样温柔小意一面。 萧青冥双眼晶亮亮地望着他,新奇中隐约带着一丝莫名的满足,低沉沉笑道:“既然老师开口,朕也不是不能替老师遮掩一二。” “老师打算如何回报朕呢?” 喻行舟从马车内的抽屉取出一方细长的紫檀木盒,滑开盒盖,露出其中一卷年代悠久的卷轴,递给萧青冥。 “陛下,皇觉寺有先帝钦赐牌匾,若是大张旗鼓硬闯,只怕会被文臣以此为借口诟病。” 萧青冥收敛玩笑的神色:“你猜到了?” 他将卷轴展开,眼前骤然一亮:“你怎么会有这个?” 喻行舟含笑不语,萧青冥“哈”的笑一声:“你今日特地前来,就是为了给朕送此物?” 喻行舟微微勾了勾嘴角,眼神深邃而温柔:“惟愿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萧青冥深深凝视他的眼睛,须臾,眨眼一笑:“老师居功至伟,朕都记着呢。” 后背的隐痛一阵阵袭来,喻行舟随手拭去额上的薄汗,淡淡笑道:“陛下别忘记奖赏臣便是。” 萧青冥将角落里的软枕垫在他后腰,颔首道:“你先歇着,不要做声。” 旋即快步跨下马车。两人谈话说来话长,实则也不过几分钟。 见皇帝下马车抱着一方木盒,众人有些好奇也不敢多问,唯独皇觉寺主持圆空大师,如同找到了靠山一般,瞬间又有了底气。 “陛下,既然太后来此,还请看在先帝赐匾的份上,勿要擅闯佛门重地,以免先帝泉下有知,惊扰在天之灵!” 他重重一杵禅杖,一群护寺武僧立刻冲上来,组成人墙,挡在皇觉寺大门口前,与秋朗和莫摧眉的禁卫军对峙。 这群护寺武僧都是从小被寺院收养的孤儿,意志坚定,除了主持之命,谁也不听。 钱云生和崔礼等一众文官,在看见太后马车时,先是心头暗喜。 这会见萧青冥不知在马车里与“太后”说了什么,出来时,竟然一脸高深莫测之相,全然不见与对方起争执的样子。 钱云生心头泛起了嘀咕,不太对劲啊。 太后不是非常讨厌皇帝吗,怎么连一声呵斥都没有呢? 在宫里没有旁人也就算了,这里到处都是百姓,一双双眼睛盯着,皇帝说什么也不可能当众忤逆太后的。 那厢,萧青冥托举着木盒,施施然来到皇觉寺门前。 在众多或好奇、或担忧的目光中,将卷轴一手抖开,扬声道:“太丨祖御笔在此,尔等还不速速退开,莫非是要对太丨祖皇帝不敬吗?” 太丨祖皇帝御笔?! 那洒金帛纸的卷轴上,赫然写着“涤荡四方”四个大字。 笔锋遒劲,挥毫间力透纸背,一股开国之君的霸气扑面而来,落款上清清楚楚写着大启开国皇帝的名讳,还盖着四个大印。 这幅卷轴正是昔年太丨祖皇帝,赐给当时跟随他四面征战,创立大启基业的喻家先祖,也是第一任丞相的,一直都被喻家历代家主珍藏,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这幅字竟然是“太后”送来的?! 钱云生一众文官神情瞬间呆滞,几乎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使劲揉了再揉——确确实实是太丨祖皇帝的笔迹。 至于主持圆空等人,这下也傻眼了。 在太丨祖皇帝御笔面前,先帝亲赐牌匾的地位瞬间尴尬起来,祖宗要“涤荡四方”,后辈子孙如何能抵挡? 萧青冥稍一抬手,目光微沉:“还等什么?给朕冲进去,封锁皇觉寺,一干涉案人等,全部缉拿,待三司会审查明真相,再行定罪。” 失态发展再次出人意表。 秋朗和莫摧眉下意识对视一眼,莫摧眉脸上荡起明显的笑意,就连秋朗也不由舒展眉眼。 “遵命!” 一群如狼似虎的皇家禁卫军毫不犹豫地抽出佩刀,冲上去与护寺武僧打起来,周围百姓惊惶声起此彼伏。 “太后”的马车始终默不作声,一副默认皇帝搜查佛寺的态度。 主持圆空彻底没了指望,整个人像是被抽取了魂魄,浑浑噩噩地软倒在地,眼前一黑,竟然直挺挺晕了过去。 没了主持阻挠,剩下的高级僧人也失去了主心骨,他们求助的眼神望向广场上跪着的文官们,希望他们出来说句话。 可钱云生等人如今自身难保,哪有心思为皇觉寺求情? 重武僧们没了首领,很快就被禁卫军一一控制捉拿,大量的和尚被赶出皇觉寺,葫芦串似的被禁卫军押解着回到京城。 文官之中,钱云生和崔礼阴沉着脸沉默不语,只有梅如海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一把鼻涕一把泪,膝行到萧青冥面前: “陛下!臣今日都是被钱大人他们胁迫的,此事跟臣无关啊!” 萧青冥几乎被他逗笑了,当初在清和宫门口逼宫是也是这样,论及见风使舵的本领,梅如海实在是个人才。 在弯下膝盖跪地求饶这方面,梅丞相称第二,恐怕无人敢称第一。 他甚至开始同情钱云生,千算万算,苦心筹谋,竟然找了梅如海这么一个猪队友,跪在自己脚边如此丝滑,出卖他们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萧青冥垂下眼帘俯视对方,眼神似笑非笑:“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被胁迫的?” 钱云生和崔礼对梅如海怒目而视,后者一心求生,压根不理他们。 “回禀陛下,钱大人和崔大人暗中串联一干朝臣,伙同皇觉寺,在背后策划污蔑陛下名声,还勾结户部侍郎范长易的儿子,指使他刺杀当朝摄政喻大人!” 梅如海倒豆子一般把知道的事,当众一股脑全抖了出来。 “京城府尹衙门告状的农人夫妇,皇觉寺的和尚,还有那个书生,都是他们找来的人。” “农人夫妇就是皇觉寺佃农,那个村妇也被寺僧诱骗过!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故意在京城府尹演了这出戏,目的就是要污蔑陛下和喻大人的名声,让喻大人声誉扫地。” “他们甚至还在戏班子编排了前朝权相的戏码,四处造谣,为了挑拨陛下和喻大人的关系,暗示喻大人把持朝政,引起陛下忌惮之心。” 钱云生和崔礼气得发抖:“梅如海!你休要血口喷人!” 在保命和脸皮之间,机智如梅如海果断选择前者,他跪在地上哐哐磕头:“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 “臣以前确实有些家属亲眷,以臣的名义四处购置田产,巧取豪夺百姓的田地,于是钱云生就拿此事要挟臣,做了他们的同谋。” “其实臣早就意识到陛下重振朝纲之心,与他们不过虚与委蛇,臣已经将家财散尽,田亩如数奉公,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萧青冥忍住笑意,扫过其他跪在地上的文官们心如死灰的表情,心中大为畅快,连带着看梅如海的脸,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他对梅如海的说辞不置可否,抬脚绕开文官们,径自来到最初拿出万民血书请命的百姓面前。 这些百姓早已慌了神,生怕皇帝连通他们一起抓起来,见萧青冥过来,立刻跪在地上求饶。 萧青冥看着这些被皇觉寺无良僧人洗了脑的愚昧农人,微微叹了口气,道:“尔等皆是受妖僧所惑,今日种种,也不过为自身争取权利,朕不会怪责你们。” 佃农们愣了愣,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萧青冥想了想,扬声道:“诸位,从前税政严苛,杂税众多,加之胥吏盘剥,这些都不是大家的过错,而是朝廷之过。” “皇觉寺身为国寺,享受诸多特权,非但没有体恤信徒之心,反而利用宗教之名,行土地兼并,欺压百姓之实,诱骗良家妇女,聚敛钱财,甚至勾结官吏,危害朝廷。” “此间种种过错,皇觉寺才是罪魁祸首。” “从今往后,京州所有寺庙,重新恢复开国时期太丨祖皇帝规定的制度和规模,大型佛寺,僧人不得超过一百人,中等佛寺不得超过五十人,小型佛寺不得超过二十人。” “整个京州的佛寺,全部加起来不得超过一百所,无论寺庙还是僧侣,都必须通过最严格的考核,持有官府特印的文书,每年定期核验。” “所有不合格的寺庙将尽数取缔,僧侣必须还俗。” “任何敢于顽抗者,皇觉寺就是他们将来的下场!” “官府将会严格限制佛寺的田产和占地,所有额外的田地,待重新丈量后,将依照地契,重新分还给百姓。” 萧青冥轻轻抬起手:“这八万亩巧取豪夺而来的良田,都将还给它本来的主人。” 在场所有人,瞬间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前面说的关于佛寺如何管理,百姓听不懂,也不在乎,反正有地方上香也就是了,管主持是谁呢? 直到听到分田两个字,人群这才骤然沸腾。 八万亩田啊!这是多大一笔数目,朝廷竟然不趁机圈地,还要把田分给他们?! 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为了躲避税收的百姓自主投献的,但绝大部分都是寺庙同朝廷官员勾结,相互输送利益,使用种种非法手段撅取的财富。 背后无数底层百姓因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桩桩件件,已经不可能理得清楚了。 而现在,这些田地将重新回到广大底层农人手中,如何不叫人欢欣鼓舞! 与之相比,什么佛寺,什么清田,都不重要了。 人群中欢呼雀跃之声逐渐高涨,山呼不绝于耳,几乎惊得山间飞鸟尽出,百兽回避。 钱云生等文官们越发尴尬起来,再也没有人理会他们,更不会为他们说一句话。 直到皇帝月白色绣金线的长靴来到他们面前,萧青冥垂眼,笑意森然:“听闻,有人要辞官?” 钱云生深吸一口气,把头埋下去,讪讪道:“臣自知有罪,还请陛下准许臣一个体面。” 他充满希冀地抬头,小心翼翼瞅一眼皇帝,无论如何,他还是是世家重臣,是享有特权的士大夫,是…… “朕说了,朕不许。”萧青冥轻飘飘一句话,堵死了所有的路。 钱云生和崔礼面色瞬间惨白,身后以他们马首是瞻的一群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埋起来,生怕皇帝注意到自己。 萧青冥看一眼莫摧眉,淡淡道:“剥夺他们的官服和乌纱帽,送去刑部审问。” 钱云生霍然大惊:“陛下!刑不上大夫啊!” “哦?”萧青冥冷下脸,“你指使让人行刺喻行舟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他也是呢?” “朕答应了老师,所有敢谋害他的人,朕必将之挫骨扬灰,一个都不会放过。” 钱云生眼皮抽搐,顿时说不出话……那喻行舟明明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啊! 萧青冥摆了摆手,懒得再理会对方:“押下去。” 料理完皇觉寺的事,他转头回到“太后”的马车前,一撩门帘就钻了进去。 喻行舟斜倚在软垫上,一只手按住左肩,长眉微蹙。 萧青冥默默看了他一会。 听到声响,喻行舟睁开两条眼缝:“陛下,可处理完了?” 萧青冥将卷轴还给他,淡淡道:“你还是别说话了,朕先送你回府。” 喻行舟却不肯再闭上眼,一双深邃的黑眸静静把他望着,沉默半晌,忽然道:“世人不信臣,都说臣是野心勃勃的权臣,随时准备架空皇上,谋朝篡位。” 萧青冥蹙眉:“你说这些做什么?” 喻行舟直视他的眼睛,头一次没有用敬称:“我不在意世人如何看我,但是,我希望在你眼里,我还是原来的我……” 还是那个风光霁月,温文尔雅的竹马伴读。 萧青冥长久没有说话,压抑的沉默,充斥在马车封闭的空间里。 半晌,萧青冥敛眸,面无表情,口吻古井无波:“作为皇帝,朕应该谁也不信。” 喻行舟一愣,有些失望的垂下眼帘,细不可查地唔了一声,背后缝合的伤口仿佛在颠簸中裂开,又开始隐隐作痛。 却听萧青冥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低沉的声线如拨动的琴弦,隐含着罕见的温柔:“但是作为萧青冥,我愿意再相信喻行舟一次。” 喻行舟霍然抬眼,目光灼灼凝视着他。 萧青冥还要说些什么,一阵系统提示音突然响起: 【恭喜你完成整顿不法佛寺支线任务,赠送抽奖机会1次。】 56. 第二次十连抽 这股欲望压抑到了极点…… 【你揭露了皇觉寺勾结朝臣,诳惑百姓,巧取豪夺等伤天害理的行径,清理了部分朝廷蛀虫,重新整顿泛滥的佛寺,将土地归还于民,支线任务系统奖励,朝政秩序度+5,京州百姓幸福度+5,略微提高京州声望。】 目前朝政秩序度39,中央官员清廉度协同提高至39,京州幸福度36,京州声望1250点。 【提示:当官员清廉度超过40时,将进入下一级评价,目前评价:贪腐横行。该评价状态下,你各项税收处于降低10状态。】 萧青冥看见“贪腐横行”四个字就直皱眉头,好不容易清理了一批拖后腿的蛀虫,没想到数值刚好卡9,想要升级只能等下一次任务奖励了。 【提示:当百姓幸福度超过40时,将进入下一级评价,目前评价:百废待兴。该评价状态下,生产力水平处于降低10状态。】 萧青冥乍眼看到降低10减益状态时,心中一惊,转念一想,似乎从他穿越回来起,两项数值评价一直处于亡国边缘,最低甚至跌破10,现在好歹在缓慢回升。 反过来想,等进入一下一级评价,税收和生产力就能双双提高10。 萧青冥在心中自我安慰一下,心情瞬间好转。 【你已累计10次抽奖机会,是否现在开始抽奖?地狱模式下,连续十次抽奖必得一张ssr卡牌。】 好几个月了,终于又攒到了十次抽奖机会,保底一张ssr! 堪比秋朗的能力,极高的初始忠诚度,不需要操心背叛,不会跳槽,甚至不用给太多薪水和假期,多么完美的打工仔,光是想想都心头火热。 尤其是在他刚刚清理掉一批拖后腿的蛀虫文官之后,正愁没人填补这些重要职位呢。 萧青冥第一次感受到系统的温暖,实在是瞌睡了送枕头般的及时雨。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是”。 淡淡的金光在眼前闪烁,萧青冥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卡池最后的结果。 一、二……四张银色sr卡,四张白色r卡,一张金色ssr……嗯? 萧青冥愣了愣,一种被天降馅饼砸中的惊喜感在心中荡开,系统接连的提示信息他都无心仔细分辨。 除了一张保底,竟然还有一张ssr卡! 他仔细一看卡面,两张金卡都是英灵人物卡,赚翻了! 他匆匆浏览过其他卡牌,配方卡,道具卡……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张道具卡上停留了片刻。 虽然是r卡,在他看来,实用性一点都不输sr,萧青冥心中隐隐有了一个计划,说不定马上就要派上大用场。 萧青冥不断计较着每一张卡牌的用处,逐渐陷入沉思。 “陛下?陛下?” 马车里,喻行舟见萧青冥一副双眼无神发呆的模样,犹豫片刻,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 指尖正要戳上脸颊软肉时,萧青冥忽然回过神,一把握住他的手指,扬了扬眉:“老师这是做什么呢?又想捏朕的脸颊?” 萧青冥全身放松,懒洋洋靠在马车壁上,斜眼看他:“怎么记吃不记打,这才多久,就忘记了上次冒犯朕的事了?” “别以为你今日立功,又受伤,朕就会一味容忍你……” 话虽如此,萧青冥眉眼隐约带着笑意,似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喻行舟露出一点遗憾的神色:“臣只是想知道,陛下在想什么心事,如此入迷?” 萧青冥神秘地抿嘴一笑,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对方的指骨,轻快地吐出两个字:“秘密。” 喻行舟:“……”更想知道了啊。 萧青冥见他一脸想追问又努力维持君臣之礼的矜持模样,心下越发好笑。 喻行舟委婉道:“陛下刚才才说,会相信我的,难道还要防备着我吗?” 萧青冥凑近他,一手撑住车壁,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你先把你的小秘密告诉我。” 喻行舟无奈地抿直唇线:“臣已对陛下知无不言。” “是吗?”他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对方左胸口处,稍微用力,便感受到掌心下蓬勃有力的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越来越快。 萧青冥慢慢拉起嘴角的弧度,低沉沉笑道:“老师这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喻行舟瞬间闭紧了嘴巴,就连呼吸都收敛得极轻。 对方离得实在太近了,属于帝王的气息完全笼罩了他,在狭窄的方寸之间,温热的吐息,深邃的视线,衣衫沾染的轻微龙涎香,绵绵密密,无处可躲。 喻行舟喉结轻轻滑动一下,目光微垂,恨不得默念道教的清心咒,以平复过快的心跳,免得暴露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小秘密。 他绷得越紧,萧青冥越是忍不住探究他。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喻行舟难得窘迫的侧脸,正要开口再调侃几句,不料,马车突然停下来—— 萧青冥猝不及防往前倾倒,嘴唇擦着对方的唇角猛地印上去,从脸颊一直滑到耳根,才堪堪分开。 萧青冥有些尴尬地支撑起身体,目光顿时对上喻行舟霍然抬起的眼。 很难形容这眼神饱含着什么情绪,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像是把附近所有的光线尽数吸进眼底般,瞬也不瞬地死死盯住了他。 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叙说,又将这股压抑到了极点。 一时之间,小小的马车内谁也没有开口,唯独胸腔里的心跳更加来势汹汹,几乎分不清是谁的跳动声更大。 “你……” 喻行舟被亲吻过的耳根,渐渐蔓延上一片暧昧的绯色,他情不自禁抬手,又不敢去碰对方的脸,只下意识捞到一缕鬓边垂落的长发,紧紧握在手心里。 萧青冥轻咳一声,撑着车壁直起身,眼光游弋片刻,才重新回到他脸上,声音四平八稳,仿佛刚才那点意外的小插曲并不存在。 “是朕一时不查,老师不要放在心上。” 他说着,又忍不住去细细观察喻行舟的神色,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撕开对方那张永远端庄沉静的外表,剖开坚实的胸膛,看看那颗七窍玲珑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就连一直记挂在心的ssr英灵卡都抛诸了脑后。 喻行舟乌黑的羽睫轻轻一颤,倾覆的阴翳遮住了流淌的情绪,他终于松开了萧青冥的长发,淡淡笑道:“也不知外面的人怎么驾驶的马车,倒教陛下受惊了。” 他扶着车壁要起身,右肩倏忽一颤,瞬间袭来的疼痛引出一身闷哼。 萧青冥一把捞住他的腰,蹙眉看了看后背暗红的痕迹:“撞到伤口了?” 喻行舟缓了口气,勉强舒展眉宇:“还好……” 萧青冥撩起车帘往外望,马车停在喻府侧门一条无人的窄巷子里,其他随行人等都已经在萧青冥命令下先行离开。 车夫训练有素,不该说的一个字没有多说,只把凳子放下,侧门也开了一条缝。 待两人下车进门,马车很快就盖上了一块遮阳布,从巷子另一头离去。 ※※※ 喻府的宅院是从祖上传下来的,翻修过数次,但瓦片青石间,依然有种久经风雨的沧桑感。 穿过奢华的花厅,回到素雅的卧房,喻行舟侧身靠在软塌上,看着萧青冥在他房中走来走去,四处打量,眼睛就是不往他身上转。 “陛下……”喻行舟望着他,慢吞吞道,“药箱在桌上。” 萧青冥将药箱拎过来,一转头就看见喻行舟正宽衣解带,一层层褪下外袍和寝衣,露出一片白皙宽阔的肩背,上面已经缠了一圈绷带,隐隐有血迹渗了出来。 萧青冥靠近的脚步立刻顿住,继而又若无其事将药箱搁在一旁:“是伤口又裂开了?你府中的大夫呢?或者朕叫白术过来……” “陛下。” 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拽住了萧青冥的衣摆,喻行舟侧过脸看他,慢条斯理地道:“太医院那么远,还是别麻烦白太医奔波了,臣的伤处只需要重新上药,换一块绷带就好。” “不知可否烦劳陛下,替臣换药?” 萧青冥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老师竟然使唤起朕来了?这是为臣之道吗?” 喻行舟捏着他的衣摆不放,悠悠叹口气道:“臣柔弱不能自理,请陛下……垂怜。” 萧青冥被他的语气逗得差点没笑出声,他一扯衣摆——没扯动。 喻行舟的手劲还是那么大。 萧青冥擎着笑意在软塌边坐下,目光顺着喻行舟后背微微陷下去的脊骨,一寸寸往下,舌尖在齿贝上轻轻转过半圈,忍不住轻笑道: “老师昔日一掌打掉燕然太子一颗牙,何时变得如此‘柔弱’了?” “若是苏里青格尔在此,想必会气得吐血三升。” 他将喻行舟背后的绷带拆开,一圈圈脱下来,狰狞的伤口赫然出现在眼前,虽已缝合过,那蜈蚣般的痕迹爬在一片雪白的后背上,依旧显得突兀难看。 萧青冥涂了药膏的手指停留在伤口上方,迟迟没有抹上去,他蹙着眉,轻声问:“还疼吗?” 喻行舟微微偏头,语气带着柔和的笑意:“得陛下关心,也就没那么疼了。” “贫嘴。”萧青冥轻哼一声,手指压下去的一瞬,喻行舟的肩背果然细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萧青冥放缓了力道,一点一点将白术留下的药膏抹匀。 没想到,他动作越是轻缓,喻行舟颤得越发厉害,最后实在受不了,回过头来:“陛下……” 萧青冥还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不明所以:“你又怎么了?” 喻行舟艰难地望着他,咬了咬嘴唇:“痒……” 萧青冥哼哼一声,飞快将药膏涂完一层,没好气道:“摄政大人可真难伺候,竟敢嫌弃朕手法不好?” 喻行舟好笑道:“臣不敢,臣惶恐。” 萧青冥两只手穿过对方腋下,以环抱的姿态替他将新的绷带缠好,顺便系了个蝴蝶结,左看右看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 “你有什么不敢的?下次再如此托大,朕可不会帮你。” 喻行舟没有急着穿上衣服,反而缓缓靠在对方胸口,肩窝和锁骨处,随着他的动作凹陷下去一弧浅浅的沟壑,萧青冥的视线停留了几秒,又默默挪开了。 “陛下,我……” 萧青冥静静地等待对方说话,忽然卧房的门被猛地扣响—— 门外传来书盛的喊声:“陛下,太后懿旨,要您即刻回宫。” 萧青冥和喻行舟两人同时一僵,喻行舟幽幽道:“看来太后已经收到消息了,皇觉寺门口那么大的事情,你一口气将二十位大臣送去刑部,太后不可能不插手过问。” 萧青冥嘲弄道:“你坐太后马车扯虎皮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喻行舟缓缓道:“臣也是为了摧毁那群人最后的抵抗意志,快刀斩乱麻,不得已而为之。” “陛下可是答应过,要在太后面前庇护臣的。” 萧青冥起身:“你一直在府中养伤,哪里也没有去过。” 喻行舟犹豫一下:“陛下打算如何应付太后?” 萧青冥沉默片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朕已经忍她太久了,这次钱云生等人全都不在,宗室那群人没了安延郡王挑唆,也不过一盘散沙,就算太后不借机发难,也该轮到朕了。” 喻行舟讶异地看他,蹙眉道:“陛下莫不是打算……那毕竟是太后,陛下如今的声望来之不易,还是不要冒风险。” “现在可不是朕找太后麻烦,而是太后掂不清自己斤两,屡次三番逼人太甚。她还真以为朕没法子治她。” 萧青冥微微一笑:“老师安心养伤便是,其余朕自会料理。” 喻行舟拉上衣襟,注视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良久,手指轻轻触碰上嘴唇,沿着唇角抚过耳根,似有还无地微笑起来。 ※※※ 回到宫中,立刻有宁德宫的侍女候在一旁,引着皇帝前去。 没想到太后并不在宁德宫,而是在崇圣殿,萧青冥在一众宗室神色各异的视线里,不疾不徐踏入崇圣殿,宗室之首的瑾亲王,以及怀王萧青宇赫然在列。 两人望向他的目光皆有些焦灼不安,瑾亲王秀丽的眉毛微微皱起,担忧地看着他。 怀王更是急得差点在原地团团转,一见他就想说话,碍于太后在场,只好不断给他做口型,示意对方“小心”。 大殿正中央,一整排红色的神龛整整齐齐安放在两排烛台之间,足足有上十位前代皇帝的灵位摆在当中。 陈太后一身华贵的飞凤绣袍摇曳在地,背对着众人,不发一言。 萧青冥一进门,还未来得及向太后问安,陈太后忽而回身,一脸的厉色,指着中间先帝的灵位,对萧青冥大喝道:“跪下!” 崇圣殿里的宗室们瞬间为之一静,大气也不敢出,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不要掺和这两人的明争暗斗。 萧青冥眼神沉淀出冷嘲和轻蔑的笑,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太后这是何意?” 陈太后指着他的鼻子,声色俱厉:“萧青冥,当着这么多先祖皇帝的面,你还不知悔改?你做了什么?难道还要让哀家一句句对着先帝和各位列祖列宗重复一遍吗?” “你不嫌丢人,哀家还觉得无颜面对先祖呢!” 萧青冥森冷的视线,在大殿上众多宗室们脸上逐一扫过。 有的宗室早已被他整得没了脾气,连跟皇帝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只想把自己缩起来,例如宁越郡王。 有的宗室则是深恨萧青冥数次故意压榨坑害,巴不得他被太后训得灰头土脸,颜面大失,乖乖在祖宗面前磕头才好。 萧青冥单手负背,对陈太后的指责不屑一顾,不咸不淡道:“朕不知如何惹恼了太后,还请太后明示。” 终于有一位宗室沉不住气,道:“陛下,您在皇觉寺门口大闹,不顾先帝再三礼遇皇觉寺,册立其为国寺不说,还没收了皇觉寺所有的田产,还要分给那群刁民?那可是先帝赏赐的寺田!” “这也就罢了,您怎么能将皇觉寺的主持和一众僧人全数下狱?甚至还把钱大人和崔大人他们统统送去刑部大牢?” “太后月月去皇觉寺进香,您当众指责皇觉寺藏污纳垢,将太后和先帝的颜面置于何地?” “陛下啊,您这是要做什么呀?莫非是要把朝堂上的文官重臣们统统赶出朝堂,才肯罢休吗?” “您难道不知,现在外面对朝廷的非议都快炸锅了,多年以来,我朝优容士大夫,您非要强行破坏祖制,岂非是对先祖不敬?” “何况一下子少了这么多大臣,朝廷还如何运转?” 有了一位宗室带头,其他敢怒不敢言的宗室们,立刻纷纷跟进,明里暗里指责皇帝行事乖张狠厉,肆意妄为,不似明君。 宁越郡王犹豫了一下,出言打断了众人对皇帝的口诛笔伐,劝道:“依我看,还是请陛下收回成命,对皇觉寺的僧人和钱大人他们从轻发落吧。” 萧青冥泰然自若道:“朕乃君王,君无戏言,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更何况,朝堂之事,是太后该过问的吗?” 见萧青冥连基本的态度都不装了,陈太后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哀家过问的是你破坏祖制,陷先帝于不义!” “萧青冥,你跪是不跪?” 陈太后扬起下巴。 “当着众多宗室长辈和先祖皇帝的灵位,你若再敢放肆,对哀家不敬,别怪哀家不顾你的颜面,也要向整个朝廷和天下黎明百姓,斥责你藐视先祖,不孝之大罪!” “到时候,哀家看你如何能安稳的坐在龙椅之上!” “天下臣民,文人士子,还会有谁听一个不孝暴君的命令!” 整个崇圣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萧青冥身上,之前被他整治过的不少宗室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宁越郡王看着萧青冥高深莫测的表情惴惴不安。 萧青冥冷眼看了片刻,倏而一笑,慢条斯理道:“朕无错,纵使面对列祖列宗,朕依然问心无愧。” “反倒是太后,只怕才应该好好自省一番,为何要替那等污浊之地张目。” 陈太后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你——” 瑾亲王叹了口气,上前挡在萧青冥面前,对陈太后拱手行礼:“太后,莫气坏了身子,陛下年纪尚轻,难免行事激烈了些。” “更何况,那皇觉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搜出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依本王看,皇觉寺主持恐怕是借着先帝和太后的恩宠,行那丧尽天良之事,此妖僧才是陷先帝于不义的罪魁祸首。” “陛下所为,恰恰是为先帝和太后正名,以彰显我萧氏皇室公正不阿。” 怀王也站出来劝道:“对啊,母后,皇兄并没有什么大错,您就别和他置气了……” 怀王拉扯着萧青冥的衣袖,不断给他使眼色:“皇兄,不如给母后道个歉,服个软算了,无论如何,太后也是我们的嫡母皇太后。” 萧青冥看了看怀王,目光露出一丝耐人寻味之色,仿佛被对方说动一般,竟然点了点头。 “怀王言之有理,无论如何,在列祖列宗面前,太后先是朕的嫡母皇太后。” 他扬声道:“来人,上茶,朕要在先祖皇帝灵位,和诸位宗亲面前,敬太后嫡母之尊,抚养之恩。” 皇帝竟然主动给太后敬茶? 刚才还半点不肯服软,怎么怀王一句话就劝服了? 一众宗室们都有些不可置信,就连陈太后都诧异地上下打量对方,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瑾亲王不由露出慈爱的微笑,又鼓励般拍拍萧青冥的肩头——陛下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反倒有些人,得理不饶人,他叹口气,看向太后的眼神有隐晦的不满。 片刻功夫,宫人端来两杯上等清茶,恭恭敬敬奉给皇帝。 萧青冥揭开茶盖,手指轻轻抚过茶盏边缘,宽大的袖袍遮掩下,一张白色的卡片一闪而逝,没有任何人留意。 【r级道具卡,吐真剂,服用后将对你所有问题知无不言,效果持续时间,十分钟,使用次数共两次。】 萧青冥双手将茶盏送到太后面前,微笑道:“请太后饮茶。” 这几个月以来,萧青冥哪次不是态度恶劣地当众怼她,数次争执,竟然没有一次占据上风,唯独这一次,当着先祖灵位的面前,皇帝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敬她了! 陈太后眉头微微一挑,矜持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 “皇帝既然……” 她话音未落,萧青冥骤然神色一变,肃容道:“朕礼敬太后,视您为嫡母,为何太后屡次三番,故意害朕,甚至在清和宫门前,派人行刺于朕?!” 萧青冥一步步走向花容色变的陈太后,眼神锐利逼人:“太后敢跪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发誓,您绝对没有害过朕性命吗?” 57. 处置太后 十一张卡牌 萧青冥语惊四座,崇圣殿在场所有宗室,包括瑾亲王和怀王等人,俱是满脸震惊。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众人险些连呼吸都忘了,错愕望着皇帝,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 “啪嗒”一声,茶杯从陈太后手里掉落,砸在地上碎成了几块,宫人吓得大气不敢出,也没人敢进来清理。 陈太后勃然色变,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萧青冥的鼻子,整张脸涨得发红,太阳穴凸起的青筋突突直跳。 她有一肚子火气想冲萧青冥撒,呵斥他竟敢如此恶意污蔑嫡母皇太后,又或者当众斥责他大不孝,甚至要求宗室联名以先帝之名惩治萧青冥,崇圣殿罚跪思过。 陈太后心里转着无数问责萧青冥的法子,那一瞬间,就连利用牢里的安延郡王,暗中联络蜀王和淮州世家大族,铤而走险行废立之事,都在她脑海里不断沉浮。 无论如何,皇帝对她的恶意已经是毫不加掩饰的程度了。 今日在崇圣殿,借着萧氏列祖列宗的势,她一定要好好教训一番萧青冥,定要对方跪在她面前磕头认错不可! 陈太后深吸一口气,叱骂的话就在嘴边,脱口而出的却是:“害过又如何?哀家就是恨不得你早点消失在这个世上!” 话一出口,陈太后突然像是被人用力扼住了脖子,整个人僵硬成一座石刻的雕像,张着嘴巴,瞪大眼睛,一脸懵逼。 不光是她,除了立在当中的皇帝之外,在场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向陈太后,每个人脸上都是难以形容的惊恐和骇然。 比方才皇帝当众喝问太后,还要心惊肉跳。 宁越郡王颈后的汗毛根根倒竖,谁不知道太后不喜欢皇帝,可是心里想是一回事,当众承认谋害皇帝、诅咒皇帝去死,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何况,这话还是在崇圣殿,当着萧氏皇族列祖列宗的灵位面前,当着所有宗室和皇帝的面前。 “太后……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宁越郡王颤声问,太后不会是被皇帝刺激得失心疯了吧? 怀王惊的脑中一片空白,喃喃了一声“母后”,嘴唇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那一刹那,陈太后的脸色经过了极为精彩的变化,尴尬和惊惧交替浮现。 她明明是想叱骂皇帝的,怎么会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萧青冥双眼微微眯起,依然没有放过她:“太后如此诅咒朕,看来是承认当日在清和宫外两名刺客行刺,是由太后主谋?” 萧青冥步步紧逼,陈太后被迫一步步后退。 皇帝不可能有任何证据,相关的人早就灭口了,陈太后内心在尖叫,谁会承认这种死无对证的大罪? 然后她开口却是:“不错,藏着禁军中的刺客就是哀家指使的!” 太后再次被自己惊吓住。 死寂,尴尬,惊悚,交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默。 宗室们吓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没人敢出声,没人敢大喘气,甚至没人敢把目光投向中间的皇帝。 萧氏自从成为皇族以来,虽也像历朝历代那样经历过不少皇位争夺,宫中朝堂素来争斗不断,后宫也从无安宁之日。 但像今天这样,皇帝当众问罪太后,后者竟然毫不加掩饰的承认谋逆大罪,如此滑稽,如此疯狂,简直闻所未闻! 在场宗室们一个个神色呆滞,望着太后的眼神是难以言喻的不解。 太后是不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瑾亲王无言良久,勉强定了定心神,努力想给大家找一个合理的台阶:“太后,是不是一时受到刺激,口不择言说了气话?” “您身为嫡母皇太后,怎么会派刺客谋害陛下?” “当着先祖灵位,您可不能任性胡来,胡言乱语……” 陈太后已经吓得面如金纸,哪里还有思考的能力,她正想胡乱点头,找个借口糊弄过去,谁料萧青冥再次开了口。 “太后是如何勾结禁军,又是如何安排刺客的?先帝在天之灵,都看着我们呢,太后若有半句虚言,将来九泉之下,以何面目见先帝?” 陈太后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好像中了邪一样,但凡萧青冥发问,她就脑子一热,嘴巴不经过任何思考,冲口而出: “哀家收买了禁军统领霍临,许诺他高官厚禄,安插了自己人混在宫廷侍卫中,霍临着人从军备处窃夺弩箭,混在逼宫的人群中,准备给你致命一击,没想到竟被你躲过去了。” 萧青冥又问:“另外一名刺客呢?” 陈太后的嘴机械地不断吐露实情:“那是童顺勾结的燕然细作所为,此事哀家也是后来才得知。” 她越说越顺嘴,表情却是惊恐万状,拼命想捂住嘴巴,可一开口就是实话。 她整个人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疯狂警告自己闭上嘴,另一半像是被神秘力量操控的傀儡,把如此重大的秘密,毫不犹豫全抖落了出来。 事已至此,宗室们全都说不出话来了,就连瑾亲王也无法再自欺欺人,替太后找借口。 他眉头越皱越紧,一言难尽地望着面如死灰的陈太后,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摇头叹息,接下来会是什么场面,陛下会作何想法,谁也没有底。 宁越郡王等太后一党的宗室,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皆尽陷入某种麻木的无言。 此刻,他们心里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陈太后彻底完了! 萧青冥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倒是想起另外一桩细节疑点:“刑部尚书常威武曾告诉朕,弩箭箭头被人人为削平过,没有杀伤力,这又作何解释?” 陈太后愣了一下,神色疲惫地放弃了挣扎:“哀家不知。” 萧青冥有些意外,中了吐真剂不可能说慌,看来这其中竟然还牵连了别的隐情。 就在这时,另一人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缓缓来到萧青冥面前,扑通一下,双膝重重落地,挡在陈太后面前跪了下去。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前完全陷入了混乱和呆滞的怀王萧青宇。 “皇兄,千错万错,都是臣弟的错!” 陈太后突然面色大变:“皇儿!” 萧青冥一点点蹙起眉头,声音瞬间沉下来:“怀王,你在说什么?” 怀王低下头,叹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些年来,臣弟对母后种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不是不知情,只是一味装作不知。” “臣弟既无法阻止母后一意孤行,又无法将这一切告知皇兄,毕竟,母后都是臣弟的亲生母亲。” “当日臣弟进宫,发现了端倪,又不敢在宫中杀人,只怕查到母后头上,只得将弩箭动了手脚,却不知还有另一个刺客,情急之下只好替皇兄挡下一箭。” 众宗室们俱是无言以对,皇室之内,兄弟之间,又有几个是真的愚蠢? 本以为今日只是替太后撑腰,借着先祖灵位之势,向皇帝施压,迫使对方收回成命。 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说,接下来事态发展急转直下,一个个出人意料的场面,无不叫人心惊肉跳。 “不!你休要胡说!”陈太后彻底慌了,她一把搂住怀王的肩膀,甚至不顾长幼尊卑,朝萧青冥跪下来。 “陛下,这件事跟怀王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是哀家,都是哀家嫉恨你,嫉恨先皇后一辈子压在哀家头上,也嫉恨先帝把皇位传给你……” 此时此刻,什么皇觉寺,什么先帝牌匾,什么文臣士大夫,都没人在意了。 在太后谋逆这桩大罪之前,皇帝事先做了什么乖张的举动,都变得无关紧要。 尤其涉及皇位争夺,先帝先先皇后之事,其他宗室们更是半点不敢沾染,一个个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鹌鹑,十分乖巧地呆在一旁,生怕皇帝把矛头戳向他们。 萧青冥沉冷的眼神落在怀王低垂的脑袋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陈太后看着他的神色,心里越发惊惶,比之前口不择言承认罪行时,还要恐惧几分。 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亲儿子,要是怀王有个三长两短,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陛下,您要如何处置哀家,哀家都认了,只求陛下放过青宇吧,他是你弟弟,他什么也不知道。” 陈太后脸上的妆早就哭花了,半点身为太后的尊贵也无,先前在灵位前大声呵斥,要求皇帝下跪的气势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今当着所有宗室和历代皇帝灵位的面,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人成了她自己。 极度后悔的情绪潮水般蔓延上来,陈太后始终不明白,以前的皇帝明明懦弱又愚蠢,怎么突然就变了。 自己儿子又如此不争气,早知如此,她何必非要赌那一口气?不如安安分分当她高高在上的皇太后,至少还能颐养天年。 陈太后越想,越是悲从中来。 不知思索了多久,萧青冥垂眼,眼眸沉沉俯视对方:“怀王的事,暂且不论,朕还有一件疑惑,请太后为朕解惑。” “五年前,朕登基之前曾在先帝灵堂守灵,叫一个小太监引朕去先皇后灵位,可是后来发生了意外,朕落入水中,大病一场,一直浑浑噩噩五年,此事是否与你有关?” 怀王蓦然转头看向陈太后,神情无比复杂。 她这时反而平静下来,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发钗和衣襟:“是哀家派人推你落水的,当时你若死了,继承皇位的自然就是青宇了。” 她叹了口气:“如今你赢了,哀家无话可说。” 萧青冥目光骤冷,瞬间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就是因为这一次处心积虑的陷害,害他被玩家魂穿,离开这个世界整整五年。 待他回来时,整个国家摇摇欲坠,大厦将倾,险些滑向无法挽回的深渊。 萧青冥深吸一口气,双眼阖上复又重新睁开,暴怒的情绪转瞬而逝,他目色如霜,低沉的声线无悲无喜:“先祖灵位在上,众宗室长辈俱为见证。” 众人顿时一凛,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皇帝最后的决断。 陈太后忐忑地望着萧青冥,她知道当众承认谋逆定然的罪不可赦,但不论怎样她都是皇帝名义上的嫡母,皇帝绝不可能杀她,只要其他宗室为她求情,说不定只是幽居养老…… “太后陈氏,言行无状,迹类疯癫,犯大不敬之罪,褫夺皇太后尊号,贬为庶人。” “陈氏深知己罪,自请削发为尼,入帝陵奉天庵,为先帝守灵祈福,每日素食斋戒,终身不出。” 陈太后浑身一震,双腿发软,险些栽下去,皇帝竟然……叫她剃了头发做尼姑?!而且还是她“自请”? 那个奉天庵,就是前朝殉葬恶习制度下,妃子最后的冷宫,又冷又破,没有衣食,没有俸禄,更没有侍女,连粮食都要自己下地种,几乎没有一个进去的后妃能熬过五年。 皇帝是没有下令处死她,可这种日子,岂非生不如死? 怀王张了张嘴,似乎想求情,被萧青冥一眼又瞪了回去。 陈太后刚想开口,忽而接触到萧青冥冰冷的视线,微微眯起的眼尾带着嘲弄的冷笑:“怀王莫非还有异议?还是说,你也想和陈氏一起去为先帝终身守灵?”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陈太后心里一突,她看了看欲言又止的怀王,终于露出绝望之色,咬牙道:“哀……陈氏自知罪不可赦,愿自请入奉天庵,多谢陛下恩准。” 萧青冥这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一众宗室:“诸位可还有意见?” 众人沉默,宁越郡王更是缩了缩脖子,从禁军空饷事件,到赎罪劵赎人,再到被剥夺爵位的安延郡王,被流放的太后外甥,就连蜀王都乖乖把拖欠的粮饷如数上缴。 如今倒好,一大群文臣进了刑部大牢,连太后都倒台了。 他们已经被皇帝整了一次又一次,彻底整怕了,谁还敢有意见? “既然诸位宗室长辈没有异议,朕还有一事,干脆一并说了。” 一股强烈的不安,和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心头,宗室们面面相觑,万般无奈地扯出笑脸:“陛下请讲。” 萧青冥双手负背,在大殿中缓缓踱步: “自我朝开国以来,以国力奉养宗室,并施行封地制,不断给皇室后代子孙扩大封地和种种特权。” 皇帝这话一开口,宗室们就暗叫不好,可是他们除了等着头顶那把闸刀落下来,还有什么办法呢? “这些年,朝廷国库空虚,战乱连年,而宗室却日益庞大,臃肿不堪,朝廷越来越不堪重负。其中,更有为争夺皇位,内斗不休,以至于国力越发衰败。” “前车之鉴,不可不查。”萧青冥目光落在怀王身上,后者羞愧地缩着脖子,不敢与他对视。 “念在怀王曾护驾有功的份上,朕暂不追究知情不报之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萧青冥一句话,怀王和陈太后等人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只听皇帝淡淡道:“暂且保留怀王封号和王府,但所有实授封地,全数收回。” “从今往后,所有宗室世袭的王爵,每传一代则削一级爵位,不再实授任何封地,三代以后,若无寸功,则与庶人无异。” 宗室们哗然一片,皇帝这一刀一下子砍的太狠了,几乎把他们的收入来源全部砍光! 削爵意味着,亲王的世子也无法继承王位,最多只有郡王位,将来孙子可能只有一个子爵,玄孙就什么都没了。 宁越郡王苦着脸,小心翼翼问:“陛下,没有封地和税收,若是国库也不再奉养,岂不是要叫我等饿死吗?” 萧青冥笑了笑,道:“放心,朕怎会不为各位长辈考虑呢?” “朕会适当放宽宗室科举入朝为官的限制,宗室子孙既可以选择出仕博功名,也可以从军挣一份军功,还可以出海经商,若是愿意向周边蛮荒之地开拓领土者,朕还会额外嘉奖。” 宗室们窃窃私语一阵,不少人心动了,更多人依然发愁。 宗室早已习惯了被奉养,衣来伸书,或者上战场厮杀,或者去海外闯荡,那跟白手起家又有什么区别? 萧青冥可不管他们怎么想:“总而言之,朕已经为诸位指了明路,从今往后,若是再有人对朕的政令指手画脚。”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真不介意皇陵再多些人去守。” 宗室们彻底没了脾气,只好盼望着瑾亲王说句公道话,却见对方喟然一叹:“陛下为了督促宗室进取图强,实在用心良苦。” “将来有志气又肯下功夫的宗室子孙,必然能脱颖而出,前途无量。” 宁越郡王等人一脸无语地望着他,大部分宗室子孙是啥样子,瑾亲王真的没数吗? 还前途无量,敢情他们这些人注定被淘汰呗? 萧青冥微微一笑,望着瑾亲王道:“皇叔一直以来掌管宗室财权,公正严明,从无出错,昔日在京城被燕然大军围困时,更是挺身而出,替朕筹集军费。” “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知皇叔是否肯出山,为朝廷效劳?” 瑾亲王有些诧异:“陛下的意思是?” 萧青冥道:“户部尚书钱云生谋刺老师,结党营私,贪墨国家钱粮,更勾连皇觉寺妖僧妖言惑众,鼓动百姓对抗官府,罪不容诛,如今罪证确凿,只等秋后问罪。” “户部尚书一职极为重要,不可或缺,朕有意,请皇叔暂代一段时间。” 众人一愣,不可思议睁大眼睛,户部尚书,那可是中央二品大员,仅次于吏部尚书最实权的部门,将来甚至能拜为丞相的存在。 比起既没有封地,也没有实权的虚衔亲王,尚书才是实实在在的风光,无数人削尖了脑袋都要巴结的对象。 宗室们眼巴巴地望着,早知道皇帝这么大方,还不如学瑾亲王早早抱上大腿,何必跟着太后一条死路走到黑? ※※※ 皇宫,御书房。 时已夏末,酷暑的艳阳依旧晒得人浑身燥热。 萧青冥穿了一件薄薄的绸衫,坐在书桌后,他面前摊开的共有十一张卡牌。 第一次十连抽还剩下最后一张配方卡尚未使用,萧青冥扫一眼卡面,【晒盐法】。 京州范围内并没有大型盐池,他转头看着悬挂在墙壁上的堪舆图,目光落在东北,宁州和渤海国接壤一带。 宁州有一处天然大型盐场,本来作为垄断专卖,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可惜这几年不断与燕然交战,对各州控制力大为下降,宁州盐场出场的盐越来越少。 更可恶的是,渤海国趁着大启和燕然打仗,无暇他顾,打着共同经营互利互惠的名号,死不要脸地强行占据了宁州盐场一半的控制权。 中央朝廷没有更多精力去管,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青冥手指轻轻抚过这张卡,冷笑,等他整治完京州,下一个就是宁州。 他将这张卡放下,目光又落在新抽到的十张卡上,除了已经用过一次的道具卡吐真剂,还剩九张。 英灵人物卡共三张,两张ssr,一张sr卡,剩下六张全是技术配方卡: sr火药,sr高炉炼钢法,sr雕版印刷术,r大型水排图纸,r还魂纸造纸法,r水泥配方。 萧青冥勾起嘴角,都是好东西啊,虽说这些技术配方,将来他可以引导皇家技术学院慢慢研究,但哪有系统直接送来得快。 他面前最后三张卡,也是最重要的人物卡。 【ssr英灵人物,花渐遇,百年前江南一带白手起家的巨商,曾一手建立泊海商会,率领船队出海贸易,富可敌国,死于一场意外的海难事故。】 【ssr英灵人物,方远航,前朝进士,曾著有一册《万物融合法》自称能练出长生不老仙丹,被前朝列为,革除进士功名,后不知所踪。】 【sr英灵人物,林若,前代探花,博学多才,尚公主为驸马,后因欺君而被处死。】 萧青冥面色古怪地看着对面的三个人,目光落在最后的“驸马”身上。 这位探花驸马模样之清秀,萧青冥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他注意到对方的颈项。 萧青冥挑眉:“把头抬起来。” 驸马身子一僵,默默抬起头,眼睛却始终垂着,不敢与皇帝对视。 萧青冥一时无言,他可算知道对方是如何犯下欺君大罪的了——这位“驸马”没有喉结。 在他身后,秋朗和莫摧眉一左一右静静侍立在侧,两人面色冷淡,用审视的目光望着对面址果冻小说网 58. 争圣眷的卡牌们 他们的陛下喜新厌旧了…… 御书房中没有宫人侍候,就连书盛也被打发去了殿外值守。 除了秋朗和莫摧眉,白术也在一旁,给萧青冥请过平安脉后,又絮絮说了喻行舟伤势恢复情况,抱怨病人不省心,不安心休养还整日到处跑。 萧青冥懒散散靠在龙椅靠背上,目光玩味,逐一扫过面前位新来的英灵人物。 他暂时略过那位特殊的“驸马”,看向站在最左侧的花渐遇。 这位曾经一手创立泊海商会的大海商,年纪看上去不过十余岁,样貌十分年轻,五官英俊风流,一身青墨色绸缎外袍,以金银丝线刺绣着繁复的花纹,在御书房明亮的灯火下显得万分奢华。 他手里一柄竹骨折扇合拢在掌心,注意到皇帝的眼神,花渐遇不敢放肆,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花渐遇,商人出身?可曾读过书?”萧青冥指间夹着一张金色ssr卡牌,面带微笑地望着对方。 “能够白手起家,成为一代富可敌国的大商人。想必,你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花渐遇矜持地笑了笑:“启禀陛下,草民出身于宁州一带的士绅家族,只不过草民是花家旁系支脉,而且还是庶出,并不受家族重视。” 他隐约露出追忆的神色,他已经死去了上百年,魂魄浑浑噩噩拘在混沌中,差点都快忘记自己也曾是个名震宁州的人物。 “草民的母亲曾是贱籍女子,虽与父亲相爱,但无法迎娶,只好做了妾室,后来父亲病死,长房大妇将我和家母一起逐出家门。” “最穷困的时候,家母靠绣花勉强维持生计,也因此熬坏了眼睛。草民当时便立誓,此生一定要出人头地,不再让母亲半生凄苦。” “后来草民便不再读书,放弃了科考入仕的路,开始跟随一位商人做学徒,行商,出海,到了十岁时,有了自己的船队,也算经营了一番不小的事业。” 说到这里,花渐遇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竹骨扇的扇柄,自嘲地笑了笑:“草民富有之后,本想圆母亲的念想,将她被勾掉的名碟,重新纳入花家族谱,将来的坟地也好葬入花家祖坟。” “却不料我那同父异母的兄弟成功入仕,做了当地的官员,大妇说什么也不肯同意我母亲的事。” “天下长久以来重农抑商,士农工商,教九流,士人最受尊崇,我虽有财力,却也不过是九流中排行最末的商贾罢了。” “为了刁难我和家母,我那当官的兄弟找借口查封了我的商行,并对当地港口贸易科以重税,家族非但没有替我主持公道,反而眼红我的商队日进斗金。” “后来甚至以纳税不够为理由通缉我,我被迫在并不适合航行的天气动身出航,可惜苍天不眷,最后还是葬身了大海。” 萧青冥有若所思,宁州啊,商税确实一直很重,只是能真正进入国库的很少罢了,世人对商人的身份天生歧视,甚至比武人地位更卑微,商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问:“如今你的家族还在吗?” 花渐遇摇了摇头:“或许还在吧,一百年了,草民也不知。敢问陛下,为何草民还能死而复生?陛下莫非知晓通灵之术?”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萧青冥,哪怕是生前最风光的时候,他也从来没奢望过有朝一日,能进入皇宫,在皇帝的御书房里跟天子对答。 对于一个社会地位末流的商贾而言,哪怕赚再多钱,也换不来这样的殊荣。 若非他在商道沉浮多年,又经历过生死间的大恐怖,磨炼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只怕早已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了。 萧青冥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道:“或许这是你命中注定命不该绝,朕只是赐予你一个机会,实现你生前未了的遗憾。” “你愿意留在朕身边,替朕办事吗?朕承诺,会赋予你一切应有的地位。” 花渐遇眼神微微一震,他知晓许多商人都迷信鬼神之说,逢年过节祭拜财神,出海前甚至要找神婆算卦,但他却对此嗤之以鼻。 没想到,已经死去的人生竟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更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得了皇帝青眼,凭借他经商敛财的能力,博得天子欢心,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死而复生,从一介被官僚拿捏的商贾,到天子近臣,天下还有这样掉馅饼的好事? 花渐遇愣神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干脆利落跪倒在萧青冥面前,朝他行大礼:“多谢陛下抬爱,臣愿为陛下尽绵薄之力,万死不辞。” 他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萧青冥满意地微微一笑。 商人,还是海商,是曾组建船队,有出海贸易经验的大海商。 人才,能赚大钱的人才,都是心头宝。 原来不是所有的ssr都像秋朗那么傲,见对方如此上道,萧青冥费尽心思准备了一肚子笼络人心的话,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 “如此甚好,鉴于你没有功名在身,朕先赐你商博士的职位,可以在宫中行走。” 一瞬间,他感到两道过于灼热的目光,牢牢盯在自己背后,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秋朗和莫摧眉。 萧青冥一挑眉,侧过脸睨他一人一眼,毫不意外地看见两张略带委屈的脸。 秋朗两片薄唇紧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仍是那副面冷如霜的神色,无言地盯着他。 莫摧眉两条漂亮的眉毛垮下去,既幽怨又可怜巴巴:“陛下,当初您对我们可没有如此厚爱……” 刚来的新人,寸功未立就先赐官职,虽然只是没有品阶的博士,那也是明晃晃的偏爱,多么令人不爽! 这才几个月,他们的陛下就喜新厌旧了! 莫摧眉挑衅地瞅一眼身边的秋朗,眼神里意味就差没把“你也有今天”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想当初,是谁最为受宠?天天被陛下带在身边,还尤其高傲,见谁都欠他八百万两银子似的,现在呢?一下来了两个跟秋朗同等级的人物,他看秋朗还怎么狂下去? 萧青冥有些好笑:“别这么酸,朕可没有薄待你们。” 卡牌嘛,当然是新的香了,萧青冥暗搓搓地想。 不同于他一人满脸的幽怨,白术倒是乐乐呵呵地:“陛下好厉害,又召唤到新人了,臣还记得当初秋统领百般不乐意为陛下效命,整日都催促陛下快点下第道命令,好放他自由呢。” 白术一脸呆萌地扭头看向秋朗:“秋统领现在怎么没想离宫啦?” 突然惨遭背刺,秋朗冷硬的脸孔有些绷不住,一言难尽地瞪了白术一眼,嘴唇抿得越发紧,唯独藏在发丝间的耳根隐约有一点赧然的微红,暴露了他的内心。 “还有这等事?”莫摧眉被召唤得晚,还不知道这茬,心里笑得直打跌。 他似笑非笑地斜眼瞅着秋朗,暗搓搓道:“秋大人,秋统领,现在陛下身边可用之人越来越多了,你若是还想离开,不若趁早提出,我一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你说情的。” 秋朗越看他那双桃花眼,越觉得可恶,拇指按住剑格,“锵”的一声,露出剑身,冷冷道:“管好你自己。” 莫摧眉愈发笑得花枝乱颤,白术挠挠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 刚刚得了商博士职位的花渐遇,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两人。 他知道这两个,一人是皇家禁卫军统领,负责保护皇帝安全,另一人则是红衣卫指挥使,掌管诏狱,朝中人人闻之色变的特务组织。 两人都是绝对的天子心腹,看来他们对自己这个新人颇有几分敌视。 花渐遇手中灵巧地转折竹骨折扇,论及先来后到,自己自然是不如两人效命更早,但论及才能,他自信在自己的领域不会输给任何竞争对手。 他微微一笑,朝两人稍一抱拳:“两位大人,今后同殿为臣,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两位多多提携指教。” 秋朗和莫摧眉顿时齐齐朝他看去。 莫摧眉取笑秋朗的心思也没了,挑起眉毛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回礼:“花大人客气了,好说。” 花渐遇越是谦卑有礼,他心中越是警惕,他冲秋朗啧啧两声,看看这得体的情商,比你这个冰块高了一大截呢。 秋朗把眼光挪到皇帝身上,不搭理他。 萧青冥没有理会卡牌之间的明争暗斗,重新拿起第一张金色卡牌:“方远航,你会炼丹?你不是读书人吗?为何去做了方士?” 萧青冥看着卡面上的《万物融合法》,不由生出几分兴趣。 哪知方远航略微扬起下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嘲意:“考取进士算什么?似我这等生来注定与众不同的人物,读书科举不过探囊取物。” “那些凡俗之人不过朽木耳,看不懂我的大作,一味只知道咬文嚼字之乎者也,嘴边只知道圣人之言,将其他一切都视作歪门邪道。” “这样的王朝,合该被现在的皇室取代。” 方远航一身素白轻衫的读书人打扮,年纪还不到十,样貌斯文,只是那对飞扬的剑眉破坏了书生气,反而显出几分锋芒毕露的狂妄。 这名狂生肆意打量着龙椅上的萧青冥,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丝毫没有像花渐遇那般的受宠若惊和毕恭毕敬。 “我已是死过一次之人,功名利禄于我不过粪土浮云,陛下虽贵为当今天子,却也不能叫我俯首帖耳。” 其余几人都用惊诧的眼神看着他,就连他身边的“驸马”都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莫摧眉撇了撇嘴,也不知道什么心态,花渐遇对陛下恭恭敬敬,他不喜欢,这个方远航比秋朗还狂,一副天下舍我其谁的模样,他更不爽。 萧青冥并不生气,反而笑了笑,这人的脾气,甚至还没有当初的秋朗尖锐。 如今还不是乖乖当他的打工仔。 萧青冥低头饮了一口茶,收服刺头,同样的养卡牌的乐趣之一。 他想了想,问:“你写的《万物融合法》现在可还有流传于世的书稿?朕很有兴趣看看,不知里面写的什么?” 方远航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陛下莫非不认为我只是在疯言疯语?” 提及他的得意“大作”,方远航滔滔不绝:“其实里面记载的都是我炼制的一些丹方,还有我将丹砂与五金、黄、乒石等众多金药石,混合凝练得到的诸多不同的‘仙丹’,我还发现了一种‘伏火’,其色呈黑,以火触之,会产生距离的爆炸和大火,其中神妙,玄之又玄,凡俗之人是无法理解的……” 方远航说着说着,发现萧青冥和秋朗莫摧眉等人,都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方远航最不能忍的,就是有人不相信他的“发明”,有些急了:“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白术歪着脑袋,一语道破真相:“那不就是上次在燕然一战中,陛下拿出来火烧燕然大军大营的武器吗?” “看来你的著作,陛下也能写。” 莫摧眉噗嗤笑出了声,语重心长道:“白太医,有时候,说大实话容易被人套麻袋。” 白术:“?” 方远航:“……” 他一脸错愕地望着萧青冥:“不可能,这是我研究了好多年才发现的!” 他狐疑地看着皇帝,犹豫着问:“……莫非,陛下也擅长炼丹术?据说古代有一位残暴的帝王,追求长生不老仙丹,还派人去找西王母,最后也没有找到。” “那是因为这位帝王生不逢时,没有遇上我!” 萧青冥忍不住轻笑出声:“那你为何没能长生不老呢?” 方远航一噎,有些尴尬道:“我虽吃了一些‘仙丹’,但可能药力太强,我福缘不够……” 萧青冥摇摇头,无奈道:“你吃了那么多重金属进肚子,不被毒死才怪。” “你有没有想过,你熔炼的那些‘仙丹’可能用错了地方?不是用来吃的。” 方远航皱了皱眉,心中无比好奇:“陛下的意思是?莫非陛下真的精于此道?” 萧青冥:“朕不会炼丹,不过朕知道有一个地方比较适合你继续钻研你的‘伏火’和‘仙丹’。” 方远航一愣:“陛下肯相信我?让我继续钻研炼丹术?” 萧青冥从后面的书柜里抽出一册由他打草稿,喻行舟梳理润色的皇家技术学院教材——《初等冶金与化学》。 他一脸高深莫测:“朕这里有一本‘古籍’,乃是我萧氏皇族的不传之秘,或许对你的研究有助益,你若是愿意为朕效力,朕也不是不能借你一观。”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既然如此清高,许你功名利禄只怕是玷污了你的清誉,你若是实在不愿意,朕也不勉强……” 说罢,他又把书册收了回去。 方远航脖子伸的老远,急得抓耳挠腮,他不在意官职权利,也不在意金钱美色,唯独对他的“炼丹术”有异常执着的求知欲。 生前他服用了大量“长生不老仙丹”,最后死于丹毒,好不容易死而复生,他的执念越发强了。 方远航眼巴巴地搓着手,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自傲心和探知欲在脑内疯狂打架后,十分丝滑地跪下: “陛下,学生不要俸禄也不要官职,只要陛下肯让我看看那本‘古籍’,让我继续研究炼丹术,陛下叫学生做什么都可以……” 他顿了顿,瞅瞅对面几个长相英俊的美男子,又看看身边的清秀“驸马”,一咬牙,艰难地补充了一句:“除了以色相君!” 这是最后的底线,绝对不可以! 萧青冥:“……” 他嘴角抽搐一下,把书册扔给对方,凉凉道:“你放心,朕的审美还不至于让你担心这个。” 一个未来的化学家,不要官位不要俸禄,只要包吃包住,包实验用品和材料,就能拐到手,世上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他眯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众卡牌默默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他对视。 唯独鸟架上玄凤小鹦鹉,扑棱着奶黄的小翅膀飞到他肩头,用翅膀捂着嘴,叽叽喳喳乱笑。 被主人一把捏住了脖子,萧青冥用拇指搓弄着小玄凤毛茸茸的腮红,目光和善:“是不是最近冷落了你,皮痒痒了?” 玄凤:“……啾!” 逗弄了一下小鹦鹉,萧青冥看向最后的探花“驸马”。 林若浑身僵硬,忐忑不安地望着皇帝,不知道对方是否发现了他的秘密,方才观这位皇帝言行,应该不像一个残暴的君主。 “回陛下,臣叫林若,四十年余前考取了探花。尚公主做了驸马,后来……触怒君王,被下狱问斩。”林若小心翼翼地低头拱手。 萧青冥注视他半晌,林若内心越发紧张,却听皇帝淡淡道:“你既然能高中探花,学问必定不俗,朕同样赐你文博士一职,许你在宫中行走,委任你在皇家学院暂时做一名教授。” “明年春闱,你们人可继续参加科举,到时候再行授予实职,你可愿意?” 林若霍然抬头,正对上萧青冥一双深邃的眼瞳,他心中蓦然提起一股明悟,皇帝看出来了,但却没有揭穿他,还让他继续参加明年的春闱,继续做官? 林若立刻恭敬下拜:“臣多谢陛下恩典。” 萧青冥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忽然道:“四十年前,不知你当年尚的哪一位公主?说不定,这位公主还尚在人世,不过只怕也已经是花甲之年,垂垂老矣,你打算去寻她吗?” 林若浑身一震,心中发苦,四十年啊,多少人事全非…… 昔年林家乃一介寒门,他的哥哥上京赶考,不料因病而亡,林家没了男丁,一大群虎狼亲戚要来瓜分林家的田地。 林若不得已,凭借极其相似的面容,顶替了哥哥的身份上京科举,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高中探花,还被当朝皇帝看中,赐婚给公主。 新婚当夜,林若见公主年纪尚小,天真无邪,不忍心欺瞒公主,做好了被赐死的准备,还是把自己的身世对公主合盘托出。 没想到,公主惊诧之后,竟然渐渐接受了她,两人相互鼓励,相互扶持着过了几年的好日子。 做官那些年,他劝课农桑,缉拿盗匪,整治手下贪官污吏,上书建言献策,夜深人静时,也忍不住偷偷生出对宰相的向往。 可惜世事难料,纸包不住火,终有一天,“他”的身份被发现了,被当众揭穿了女性之身。 朝堂之上,所有文官都对她群起而攻之,皇帝大怒,当即命她与公主和离,强令公主另嫁他人。 再后来,就是闸刀落下,生死相隔…… 倘若公主还活着,若能忘却前尘往事,获得真正的幸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世道,向来是男子操控女子生死,婚姻,一切,哪有她们说话的份? 林若心中怅然,再次朝皇帝拜了一拜,突然咬牙,决定豁出去赌一把: “启禀陛下,臣有愧于陛下信任和恩遇,臣其实……是女子之身!”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众人都懵了,就连素来沉着冷漠的秋朗,都不由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更别提其他人。 白术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方远航本来正在火急火燎地翻开那册“古籍”,听了这话不由抬起头。 他身为前朝进士,嘴里虽狂傲自称科考犹如探囊取物,但他也曾十多年寒窗苦读,自然明白科举高中探花有多么困难,他自己也没能拿到前甲。 林若却说,她是一个女子?! 方远航揉了揉眼睛:“自前朝那位李太后以皇帝年幼为由,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后,后来的君王和官僚都视女子参政为洪水猛兽,你可真是勇气可嘉。” 林若苦笑一下,不敢抬头看皇帝的神色,整个人几乎贴在地上,把头埋得更低了。 她想,若是能在死之前再见一次公主,只要对方安然,她也没有太多遗憾。 只是她为官的理想…… 一双月白的长靴停在她面前,林若稍稍抬头,瞥见一片玄黑的龙袍衣角。 萧青冥的声音不咸不淡:“起来吧,就算你是女子,朕也不会多给你一分钱俸禄,更不会因你是女子就不用加班。” 林若:“?” 萧青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如果你将来想休产假,最好先把替岗的拟好,然后可以申请补贴。” 林若:“……” 萧青冥叹口气,摇摇头,他真是个有良心的资本家,不,皇帝。 打工仔嘛,是男是女又如何?好好打工就行。 59. 轰动效应 大丰收的时节 农历八月,秋老虎的威力蛮横霸道地盘踞在京州上空。 艳阳高照,街道两侧的树叶打着卷,给路过的行人投下一小片绿荫,桂花的香味隐隐绰绰飘散。 一辆马车哒哒地驶过青石路口,停在北城巷口一座堂皇的府邸前,这条巷子住着京城不少达官贵人,行人罕至。 林若一身枣红色文博士官服,从马车里下来,抬头望向府邸大门口的牌匾,上面写着昌永郡侯府几个大字。 四十多年前,昭明公主嫁给当年的新科探花,探花样貌俊秀,打马御街前曾得到无数未出阁女子投撒的簪花,那时,人人都觉得这将会是令人歆羡的一对佳偶。 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后,探花因欺君之罪触怒皇帝,命其和离,下狱问斩。 就在探花命殒后的第二年,昭明公主又被皇帝赐婚给昌永郡侯家的世子,新婚当夜,小郡侯发现再婚的妻子竟然还是完璧之身,大为惊讶。 其后四十年,小郡侯夫妇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膝下子孙环绕,直到一年前,小郡侯病逝,留下几个子女照顾公主。 林若报了帖子,口称陛下派来专程慰问宗亲,小厮不敢怠慢,一路引向府中花园。 凉亭树荫下,一位头发尚黑的六旬老媪躺在竹藤椅中,正闭目小憩,神容安详,在她身侧,一个哑巴老妇正轻轻为她扇扇子纳凉。 林若顿住脚步,忽然有些不敢上前。 老媪面容保养得宜,妆容清淡,容貌依然保留着年轻时的明艳动人,衣饰清雅不俗,身上并无过多坠饰,只有手腕上一条祖母绿的玛瑙手串,似乎经常把玩,系着的丝绦流苏隐隐有些褪色。 林若的目光落在她手腕处,熟悉的手串,正是林家家传的信物,一时间,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她百感交集,终于忍不住轻轻走近。 仿佛冥冥中自有某种感应,昭明公主自小憩中悠悠转醒,似梦似醒之间,眼前忽而隐约看见几十年前故人的旧貌。 昭明有些惊讶,又有些喟叹,最终化作欣慰一笑,闪动的目光柔和而明亮:“你到梦中来见我啦……” 林若一怔,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默默望着对方一会,问:“这些年,你可还好?” 昭明笑了笑,眼角弯出细细的纹路:“我很好,丈夫爱护我,生活很平静,也没有什么病痛,一定是你在泉下保佑了我,对吗?” “你真好啊,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清秀,跟当年一模一样……” 林若不由露出赧然之色,她的生命和年纪都停在了死去的那一年。 昭明轻叹一声,有些失落:“可是我却老了,我的视力越来越差,一天也要睡上好久,我的眼角有了皱纹,发间也有了许多白发……” 林若鼻间涌上些许酸意,摇摇头道:“不,在我心中,你还是当年的小姑娘。” 昭明忍不住笑起来,笑容恬静:“能梦见你一次,我很开心,只是,我一直以来有一个心愿……” 林若打起精神:“什么心愿?我一定为你实现。” 昭明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一直见你都是男装模样,其实我很好奇,想看看你穿着女装是什么样子,从前我不好意思告诉你。” 林若一愣,微微笑了:“这有何难?府中可有衣裙?我这就换给你看。” 昭明冲哑口老妇低声吩咐几句,老妇点点头,低着头带林若去房中更衣。 不多时,换上了女装的林若回到凉亭前,她一头青丝如瀑,发髻只插了一根青翠的玉簪,一身轻纱罩着鹅黄的绣花锦缎,封腰勾勒出一段紧致的腰线。 脸上脂粉淡淡,微笑时如四月桃花盛放,两道柳眉斜飞,秀丽中显出几分勃勃英气。 昭明轻轻拉住她的手,笑起来:“你真好看……” “你这样美,还是世上唯一的女探花,我曾拥有过。”她满足地弯起嘴角,“上天其实待我不薄,又让我离世之前再到你,我应该已经没有遗憾才是……” 林若不忍地看着她。 昭明轻声道:“那你呢,你可还有遗憾之事?” 林若欲言又止。 昭明却懂了:“我知道,你还有未曾实现的理想……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林若失笑:“羡慕我?你是尊贵的公主,我只是一介草民。” 昭明悠悠叹口气:“你喜欢读书,便可以读书,你参加科举便能高中,你可以站在朝堂上施展平生所学,百姓们敬重你,只因你为民做事,而不是因为你驸马。” “天下间的女子永远依附男子而活,没有哪个女子似你这般。” “你的世界那样精彩,那样不凡,而我,却只能在深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女红与绣花。” 她抬头,看一眼郡侯府高大的院墙,墙外湛蓝的青天:“如果可以,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絮絮说了许多,昭明有些累了,半睡半醒间,她手中仿佛多了一支桂花。 她是金枝玉叶,她是寒门贵子。 昭明轻轻阖着眼,唇边泛着安宁的笑意,沉沉睡去。 她渡过了平静而没有遗憾的一生,祝愿她,亦如此。 ※※※ 皇宫,御书房。 林若被告知皇帝召见,匆忙换了官服,走进御书房时,里面已经站了好几个臣子,作为户部尚书的瑾亲王,吏部、兵部等重臣赫然都在。 唯有一人坐在太师椅上,书盛公公亲自为其奉茶。那人身量匀称,宽肩窄腰,坐姿端正,一双漆墨的眼睛扫过来时,眉眼温雅如玉,隐隐带着一丝饶有兴味的微笑。 “这位就是陛下新册的文博士林大人?” 书盛在一旁小声提醒:“这位是摄政喻行舟大人,也是陛下的老师。” 不知怎的,林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低头拱手:“下官林若,见过摄政大人。” 喻行舟低头饮一口茶,轻飘飘道:“似林大人这等人才,不知陛下从哪里搜罗到的?” 萧青冥坐在书桌后,一抬眼就撞上喻行舟悠悠瞟来的眼神,一时间竟然想不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林若灵机一动,道:“臣在民间时,有幸结识莫摧眉大人,是莫大人举荐的。” 莫摧眉:“?” 萧青冥暗暗点头:“正是。” 莫摧眉,那行叭。 喻行舟声音沉静,目光在林若脸上一转即收回,朝萧青冥意味深长笑道:“果然俊秀不凡,颇有昔日探花之风采。” 萧青冥一口茶水卡在嗓子眼,无奈地偏头看他:“老师到底还要念多久?” 他都快忘记这世上还有那个人了。 喻行舟挑眉,摇头叹气:“陛下既然嫌臣啰嗦,臣不说就是。” 萧青冥一副被他打败的样子:“好好好,老师说什么,朕都听着。” 喻行舟看对方无奈的嘴角,妥协的眼神,心下十分好笑。 其实他并非当真介意那牢中探花,曾得过几分不存在的欢心,只是喜欢看萧青冥偶尔卸下对待臣子的威严疏离,对他露出这幅难得的可爱表情罢了。 这一点隐秘的小心思转瞬就消散,喻行舟清了清嗓子,收敛了玩笑之意,肃容道:“陛下,臣今日要奏报的,是这个月以来京州清丈田亩最后的成果。” 萧青冥立刻从椅背里坐直身体,双眸炯炯:“说。” 喻行舟:“自从陛下将钱云生等人送去刑部问罪,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对此事有任何质疑。” “再加上陛下当众揭露了皇觉寺不法阴私,一干僧众一网打尽,连这样几十年来屹立不倒的国寺,陛下说铲除就铲除,民间还有哪个豪门大户,不知道陛下清田的决心?” 他笑道:“下面的人进展越来越顺利,整个京州的田地,经重新丈量后,田亩数额已经多出了三十五万顷,比臣当初预计的还要高。” “多出这三十万五万顷地,纳入税收范围,即使陛下下令降低赋税,国库依然每年可以增收至少三百万两银子。” “将来,陛下若在其他州继续清田,少说可以增加超过一千万两白银。” 萧青冥一听这个数,饶是他素来沉着,也不禁激动起来。 一千万两啊!之前国库岁入一年也才七百万两不到,将来等朝政秩序度和百姓幸福度两项数值提高,国库税收还能加成,翻一个一倍不成问题。 有这么大笔钱,军队和皇家技术学院都可以扩招,各种工厂都可以开办起来,配合系统抽到的技术配方卡,整个京州都能盘活! 喻行舟看着萧青冥亮晶晶的眼,不由也跟着微笑起来:“除了这件事,还有关于陛下限制京州佛寺泛滥的政令,也有了进展。” “皇觉寺作为天下第一大国寺,共收回田产八万亩,按照陛下要求,其中大部分,都按照附近百姓提供的田契,重新分给他们耕种。” “除开皇觉寺,京州总共有大大小小的佛寺八百余所,除了保留部分合法经营的佛寺和少量寺田之外,预计收回田产将高达四万顷。” “这些土地在过去漫长的几十年中如何掠夺而来,已经不可考证,将其中半数分配给当地百姓耕种后,还有两万顷田,陛下作何安排?” 一顷是一百亩,两万顷就是两百万亩田,再加上五大皇庄共计一百二十万亩田,他手中掌握的田产,瞬间暴涨至三百二十万亩。 所以说为何皇帝敛财的最快方法,永远都是抄家呢。 那些地主士绅的土地,他不好动,寺庙就不一样了,最初的寺田都是由皇家赏赐,再加上官寺勾结,多年蚕食侵吞逐渐累积而来。 若是皇帝礼佛,佛家自然风光无两,但若是遇上一个不喜佛寺又手握兵权的皇帝,根本反抗不了。 不过萧青冥并不打算把佛家赶尽杀绝,只要乖乖听话,承担宗教稳定人心的职责,重新扶持一些新的“皇觉寺”,也容易的很。 昔日在禁军大营,萧青冥承诺将来给皇家禁卫军的士兵,一人二十亩的授田。 除了北方因幽州战乱,百姓逃难而大量抛荒的田,他早就把主意打到了这些吃的脑满肠肥的寺庙头上。 眼下皇家禁卫军才三万人,就算过两年再扩建到六万人,京州的土地也卓卓有余。 再过些年,将其他几州重新纳入掌控,就更加不用担心田地的事。 萧青冥沉思之际,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他转头看向瑾亲王和兵部尚书关冰,道:“这两万顷土地,全数纳为国有,可先雇佣当地无田的农户耕种,同样要向国库纳税,这几年逐步分配给年终考核合格的皇家禁卫军士兵,还有其他立过功勋的将士。三年之内,要兑现承诺。” 关冰点头称是,心中不由感慨,当日皇帝当众分发田契时,前任户部尚书钱云生和礼部尚书崔礼,都在一旁冷嘲热讽。 还以为皇帝要将手下军士们,发配到雍州或者靠近幽州的抛荒地去开荒。 虽说都是土地,但开垦后的熟田,和抛荒的荒地,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万没料到,皇帝不光硬生生抠出了这么多田地,还走一步看三步,把将来的扩招和当地没有田地的佃农都考虑到了。 瑾亲王满脸欣慰之色:“陛下此法甚好,先帝虽礼遇佛寺,但若知晓其中种种污秽和弊病,陛下令京州百姓耕者有其田,先帝在天之灵一定会为陛下感到高兴的。” 萧青冥暗暗有些好笑,自从瑾亲王对自己亲近以后,仿佛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家小孩,无论他说什么,永远都道理,就算有错,也是别人的错。 现在倒好,连先帝都被被划在了“别人”的范围内。 喻行舟从太师椅中起身,上前两步,正好挡在萧青冥和瑾亲王中间:“陛下,除开田产,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您定夺。” 萧青冥的注意力瞬间被他拉过去:“何事?” 喻行舟呈上一份新的奏折,道:“皇觉寺这样的大寺,有寺僧将近三千人,京州八百佛寺,规模有大有小,据官府度牒估算,一共有僧人将近三十万。” “按照陛下严格控制佛寺规模的要求,这些僧人中,大约有一成,确实是德高望重的高僧,他们可以通过官府审核,重新获得新的度牒,继续礼佛。” “剩下的九成必须还俗,依然是一个庞大的数目,若是将这些人放归民间,只怕要造成骚乱,酿成邪丨教之祸。” 喻行舟看着萧青冥的眼睛:“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和尚?” 萧青冥胸有成竹微微一笑,显然是早就考虑好了。 “这些和尚不事生产,还有不少人净干坏事,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不打算一味打打杀杀。眼下正值用人之际,这些和尚正值壮年,年富力强,能用到的地方不少。” 萧青冥从奏章下面拿出一叠各种各样的计划书。 喻行舟好奇地看了看,上面都是些《水泥工厂筹备计划》、《京州道路改造工程》、《建筑工程局筹备计划》、《水利工程施工队组建方案》、《实边开荒计划》、《造纸厂和印刷厂筹备规划》、《矿场扩建规划》等等。 喻行舟惊讶道:“陛下这是要大兴土木?” 众人一听,顿时望过来,大兴土木这四个字可不是什么好事,往往跟劳役、滥用民力、兴亡百姓苦等等谴责的字眼挂钩。 萧青冥重新懒洋洋靠回椅子里,道:“别急,朕并不打算向民间征夫役。” “将各地州县将无法通过审核的僧人鉴别一下,如有百姓告状的,做过恶事的,也不用关押坐牢了,朕可没有多的牢饭养他们。” “这些和尚,直接送来参加‘劳动改造’,告诉他们,他们是来赎罪的,包吃住,但没有工钱。”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微笑:“除了那些要做苦役的和尚之外,其余僧人平时吃斋念佛,还要辩经上课,他们大部分应该是识字的吧?” 喻行舟一愣,有些回过味来了,忍不住笑道:“不错,一般的寺庙都会有专门教授小和尚识字的教习师父,越是道德高僧,文化和佛学学问越精深。” “陛下该不会把扫盲班的主意,打到这群人头上了吧?” 萧青冥冲他眨眨眼:“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朕从来没指望过那帮读书人,纡尊降贵去给底层百姓和武人做老师,更何况,聘用他们,还要出不少工钱呢。” “虽说国库进项有了起色,也不能随意挥霍吧。” 萧青冥摇头晃脑,可怜兮兮的叹口气:“朕当这个家,深恨不得一文钱掰做两文花,能不花钱,就不花。” “既然这些和尚需要‘赎罪’,要么做苦役,要么就乖乖做扫盲班的习字师父。” “若是他们中有出色又听话的人才,朕也不是不能考虑让他们转正,提高待遇。” 萧青冥理直气壮道:“朕这也是为他们着想,否则寺田也收回了,没了寺庙,他们又如何生活?总不能全上街化缘吧。” 众人一言难尽地望着他,先是强行收回寺田,又剥夺人家出家的资格,现在叫人家“劳动改造”服苦役,当习字师父,只包吃住不给工钱,居然还称是为他们着想…… 只有瑾亲王露出感佩之色:“陛下设想实在周到,一来能免除放任他们在民间祸害百姓,二来还能为朝廷出力,挣一份口粮。” “陛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仁君,不仅没有治他们的死罪,还免去了寺僧们的牢狱之灾。” “依臣看,他们合该感激陛下的不杀之恩才是。” 其他大臣们:“……” 瑾亲王真的不是在阿谀奉承皇帝吗? 萧青冥从书桌后绕出来,十分感动地望着瑾亲王:“朕担不起皇叔如此夸奖。” 瑾亲王还想说些赞誉之言,喻行舟轻咳一声,适时插口道:“陛下,让和尚去当习字师父,万一他们在军中传播佛家言论,该如何是好?” 萧青冥点点头:“老师提的好。林博士。”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林若,这位女“驸马”还处在跟一大群重臣,和皇帝共同商讨国家大事的感怀之中。 突然被皇帝点名,林若一愣,即刻上前:“陛下,臣在。” 吏部尚书厉秋雨忍不住打量起这位新任的文博士,他忽然想起当日燕然大军围城时,喻行舟在城墙上告诫他,将来皇帝说不定还会又提拔出一大堆来历不明的人才。 没想到竟一语成谶,皇帝果然有自己发掘人才的渠道。 厉秋雨不由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之前在朝堂上公然反对皇帝的钱云生和崔礼,如今还在刑部大牢里受苦呢,他可不能步这两人的后尘。 放在从前,这些文官们还会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时不时用辞官、逼宫来威胁皇帝。 如今他们算是看明白了,少了一个,皇帝就搜罗来一个,少了一群,皇帝还能搜罗来一群。 倒霉的只有自己。 厉秋雨和关冰两人对视一眼,不禁流露出心有戚戚之色。 萧青冥见她特地在官服里穿了高领的绸衫,竖起的衣领用盘口扣得严严实实,摇头一笑:“朕有两件事需要你来办。” “陛下请吩咐。” 林若心中一阵激动,昨日皇帝没有在意她是女子之身,依然赐她文博士一职,还以为只是叫她做些笔墨润色或者吟诗作赋之类的闲事。 没想到,今日就有重要的事交给她! 萧青冥道:“第一件事,朕要你组织人手,重新修订本朝的字典,朕需要一本简化的字典,不要引经据典,目录索引一定要做好,方便作为工具书查阅。” 林若有些惊讶,这可是件大事,若是编纂的好,上面会永远留下她林若的大名,但这么大的事,她一个人做不来。 “多谢陛下栽培,可是臣手下无可用之人。” 萧青冥颔首道:“不用担心。” “第二件事,朕会派人从这些还俗和尚中挑选出人品和学识堪用的,将来做扫盲的教习师父,但他们都是佛寺出身,不能立刻上岗,朕需要你对这些人进行一段时间的初步培训教育。” “你可以在皇家技术学院,还有这些人中寻找可用的帮手。” “观察他们的能力和思想,把能用之人筛选出来。若是将来有人胆敢在军队中传播佛家言论,朕绝不轻饶。” 没想到三张新卡牌中,林若成了第一个大用之人。 一旁的花渐遇都忍不住投来羡慕的眼神,他一身才能还没有用武之地呢,反而叫一位女子抢了先机。 注意到花渐遇渴望的眼神,萧青冥心中暗笑,自己一定是世上最成功的资本家了,打工仔如此积极主动,生怕没活干。 他随手从一叠计划书中,抽出关于造纸厂和印刷厂的那份,朝花渐遇道:“这个,交给你来筹备,人手和资金还有技术都不用担心。” 至于沉迷“古籍”的狂生方远航,先送他去跟水泥、矿场和窑厂打交道吧,萧青冥摸着下巴,露出满意的微笑。 ※※※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京州如火如荼的清丈田亩进入收尾阶段,皇帝下令整治皇觉寺等一众佛寺的命令,飞快传播出去。 自从将钱云生等反对派送去刑部,又打垮了太后为首的一宗宗室的野心,军队归心,大权在握,整个京州,从上到下,彻底被皇帝牢牢握在手中。 天子之令,畅通无阻。 就连京城国子监那群监生,也被皇家技术学院压得抬不起头来,只憋着一口气等待明年的春闱会试。 大量的京州百姓从倒台的寺庙手里分到了土地,加上京州降低税收的政令,许多给大地主士绅投献土地的佃农,纷纷效法泾河镇吴家村村民,拿着田契吆喝着要回自家投献的田。 一时间,京州乡镇里各大地主,手里掌握的土地锐减,还因被查出隐田而追缴一大笔税和罚款,日子可谓苦不堪言。 京州打压寺庙和地主给百姓分田的事,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了周边其他州府。 传闻实在太多了,有人说在京州可以分田,有人说有读书人到农村帮忙修各种新奇的农田水利设施,还有人说京城在大量招工,皇帝要大兴土木…… 宁州,淮州,蜀州,荆州,与京州交界的部分乡县,一下引起了轰动。 不少被吞并的土地的农人,突然看到了一条新的出路,还有战乱中逃亡的难民和流民,也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京州。 周边数不清的底层百姓,开始拖家带口,千里迢迢投奔京州,希望天子治下,能让他们吃上一口饱饭。 起初,其他州府的官僚和地主士绅们,只是冷眼旁观,战乱年代流民灾民多不胜数,时不时还要开仓赈灾,京州能分走他们的负担,完全乐见其成。 清田又如何,皇帝就算下令叫他们清田,也需要敷衍了事,难道皇帝还能带着军队亲自过来不成? 然而时间久了,他们发现京州如同一个黑洞,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百姓统统吞下,只见进去,没见出来。 甚至连大户人家的佃农都开始往京州跑的时候,这些州府终于开始慌了。 ※※※ 京城,皇宫,文华殿。 萧青冥正跟一众近臣商议接下来各大项目上马的事,书盛悄然进殿,将一份新鲜的奏报呈上来。 “陛下,京城府尹上书,说近日有大量流民在京城外汇集,数量越来越多,已经有两三万之众,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来近十万流民了!” 众臣一听,顿时面色凝重,这么多流民,一个处置不好,轻则造成京城治安失控,重则酿成暴力冲突甚至起义,不可不防啊! 萧青冥心中一动,还没等他开口,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特殊事件开启:请在两个月内妥善流民,成功有丰富系统奖励,失败则扣除大量秩序度和幸福度。】 萧青冥沉默片刻,扫过众人严肃的脸色,反而轻笑起来:“你们忘记现在是什么季节了吗?” 众人一愣,见皇帝望向窗外,淡淡道:“是丰收的时节了啊。” 60. 京州大丰收 翻天覆地的变化 八月金秋,庭院移植的桂树缀着点点浅金色的桂花。 再过不久就是秋收之时,今年皇庄春种种下的都是抽奖获得的高产作物种子,配合系统奖励的【休养生息】增益状态,京州亩产增产30,还有秩序度和幸福度双双跨越30得到的税收加成。 自萧青冥穿回来半年后,终于要迎来第一场盛大的钱粮双丰收。 文华殿外庭院的桂树下,隐隐跪着一个人影。 “陛下。”书盛端着盛有酸梅汤的托盘,来到萧青冥近前,躬身低头道,“怀王殿下一直在外面跪着,已经连续过来求见三日了,这外面日头毒辣,只怕要中暑气……” 萧青冥接过汤碗的手微微一顿,搁在一边,眉头蹙起来:“不是让他回去吗?” 在崇圣殿发生的事,除了瑾亲王在场,其他臣子都不在,只是听闻发生了大事,陈太后诡异失去理智,当众承认自己几次三番设计陷害皇帝性命。 消息传出去,朝臣们大为震惊,皇宫中四处谣传太后是得了失心疯。 幸而陛下仁慈,念在嫡母的“情分”上,没有以谋逆大罪公开处死,也没有株连知情不报的怀王,只是以此为契机,剥夺了包括怀王在内,所有宗室的实封待遇。 听说当天晚上,就有失去了封地的宗室回去大哭了一场,也不知在哭太后,还是哭自己后半辈子失去的财富。 瑾亲王打开窗户向外看去,怀王低垂着脑袋,跪在庭院里的石板地面上,坚硬的石板被酷热的太阳晒得发烫,他蜷缩着的影子蔫哒哒铺在上面。 听见动静,怀王瞬间抬起头,看见是瑾亲王时又有些失望地垂下耳朵。 瑾亲王叹了口气,在皇家,兄弟因皇位而反目成仇的例子屡见不鲜,但凡涉及皇权,皇帝多半对此忌讳且猜疑。 他年轻时连丧两子,实在不忍心见萧青冥孤家寡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劝道: “陛下,怀王固然有错,但他对陛下拳拳兄弟之心,当无作伪,否则也不会不顾性命,替陛下挡下那一箭了。” “他夹在生母与兄长之间,也是忠孝两难,陛下若愿意冰释前嫌,想必怀王会更加感念陛下之恩。” 萧青冥抬眸:“皇叔的意思朕都明白,朕并非真的猜忌怀王,只是,朕不能容忍的,是怀王对朕丝毫不信任。” 听到这话,喻行舟从各种筹备的计划书中抬起头,深邃的瞳仁定定望着萧青冥。 萧青冥似有所感,微微侧过脸,余光与之浅浅交汇一瞬,继续道:“怀王跟随朕那么多年,即便过去五年里,朕意识有些浑噩,可是事到如今,过去这么久了,他依然不肯对朕开诚布公。” “难道他真的认为,朕会下令置陈氏于死地?也未免太不了解朕了。他有两难的心事,为何不告诉朕,他有兄弟之心,朕莫非便是冷情冷性?” 萧青冥口中虽说怀王,余光却一直若有若无落在喻行舟脸上。 视线短短交触又错开。 喻行舟手里的册子也没心思看了,思绪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垂眸研究了一下砚台上雕刻的花纹,又不由自主追着萧青冥看去。 青年帝王却已经转过身背对了他,看不到面上神色。 瑾亲王不知哪根软心肠再次被萧青冥触动,禁不住握住他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拍他的手背,十分怜惜地道:“皇叔明白,陛下是个好孩子,也是仁厚之君。” 萧青冥失笑:“皇叔,朕已经快二十三岁了。” 他既不仁慈,更不厚道,只是作为皇帝需要怀柔手段笼络人心罢了。 也不知道瑾皇叔怎么偏偏看他,像个爹不疼娘不爱,被后母欺负,被兄弟欺瞒,被宗亲敌视,被朝臣逼迫的无助小可怜。 嗯……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但那又如何? 被欺辱,就要更狠的反击回去,一举将敌人打垮,被敌视,就要叫敢与他作对之人痛哭流涕,跪在他脚边哀求宽恕。 萧青冥缓缓走到窗前,庭院远处的桂花树下,怀王萧青宇被太阳晒得眼前发昏,口干舌燥,嘴唇起了一大片干枯的皮,对书盛送去的解暑汤只是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见到兄长的身影,怀王眼前一亮,勉强打起精神,跪得更直了些,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膝盖忍不住往前挪了一点距离。 萧青冥注视他半晌,无声一叹:“让他进来吧。” 怀王小心翼翼踏入文华殿时,膝盖还在酸涩作痛,他强忍着再次跪下行礼:“臣弟给皇兄问安。” 他伏跪在地,深深将额头碰触大理石地面:“臣弟知错,险些害了皇兄,皇兄如何责罚,臣弟都愿意,只求皇兄不要舍弃我……” “起来吧。你的膝盖不要了吗?”萧青冥皱眉按了按额角,“你跪在外面求见朕,就是为了要请罚?” 怀王点点头,又摇摇头:“臣弟自知与母亲一样罪孽深重,不敢奢求皇兄原谅,只希望皇兄能给臣弟一个赎罪的机会,臣弟的心里也好过些……” “不怕皇兄笑话,过去臣弟心里日日寝食难安,现在反而平静多了。” 久久没有等到萧青冥说话,怀王略略抬头,谨小慎微地瞄了兄长一眼,像个忐忑不安的囚徒,随时等待头顶的闸刀落下。 萧青冥俯视着他,冷淡道:“怀王,你实在让朕很失望。朕对你如此信任,而你却一直瞒着朕这么重要的事。” 怀王像是被狠刺了一下,整个人一抖,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呼吸都变得绝望:“皇兄,臣弟不是……我真的没有办法……” 故意晾了一下对方,萧青冥板着脸孔,道:“你既然有悔改之心,朕看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上,也不是不能给你一个机会。” 怀王满肚子委屈一下子卡了壳,跌落谷底的心情瞬间窜起来,眨眨眼,不敢置信地抬头,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对方:“真的吗皇兄?臣弟什么都愿意做!” 萧青冥心中轻哼,任何一个年富力强的打工仔,他怎么会轻易给人放长假? 他想了想道:“如今京城外汇聚了大量流民的事,你可知道?” 怀王一愣:“臣弟有所耳闻,皇兄是想让臣弟去驱散他们吗?” 萧青冥突然有些怜爱陈氏,但凡怀王不是这么傻白甜,她也不至于操碎了心最后竹篮打水。 “不,朕要你去安置这些流民,接纳他们,组织秩序,供应水和食物,让他们不要乱跑,也不要引起京城的骚乱。能做到吗?你要是做的不好,朕可是要问罪的。” 怀王恍然大悟,他的皇兄定然是要借此竖立仁厚明君的形象,他一拍胸膛:“臣弟明白了!” ※※※ 八月十五的秋收季,整个京州都忙碌起来。 金黄的麦浪在田垄间起伏,泾河皇庄的庄农们围在几株高大的麦秆前,手指稍微搓弄一下,一颗颗饱满的麦子便落在掌心。 一个庄农瞪大了眼睛:“俺的娘诶,俺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颗的麦子,而且穗还这么多!” 另一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当初是谁说只要弄些粪肥就行了,弄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没用。” 那庄农黝黑的脸色涨红:“胡说,那都是学院里的先生的主意,那当然是好主意。” 一农妇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诶,你们说,之前陛下在我们这说,到了年底会按收成,给咱们分红,是真的假的?” 庄农挠挠头:“皇庄管理会的人是这么说的,俺哪里知道?反正现在每天食堂管饱,干活也有力气,上个月还发了一吊钱呢,俺拿去给俺媳妇裁了件新衣,别提多高兴了。” 一边说着,几人手上收割麦子的动作不停,一边弯腰,一边打镰刀。 腰背不断起伏间,一个年纪稍大的农人累的喘了几口气,撑着酸胀的腰,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庞汗如雨下。 他有些站不住了,看看天色,又怕过几天要下雨,稍微休息一下,又继续拿起镰刀收割,忽然眼前一阵昏黑,差点栽下去。 农妇过来帮把手:“老李头,你没事吧?要不要歇会?” 老李头擦了把汗,急忙摇头:“不了,不了,老汉还行。” 看到其他庄农得了工钱能买新衣,老李头心里很是羡慕。 他知道现在是农忙时节,皇庄管理会推举的管事,是出了名公正的畜户刘勋,手下专门管着几百头猪的饲养场,井井有条,从不出错,大家平日里都佩服他。 刘勋说过,农忙时收割最多的前三个庄农,能额外赏赐一贯钱,谁不眼馋? 之前那些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在时,少吃少穿,终日干活还要挨鞭子,谁不是一肚子怨气,天天活在恐惧和麻木里,一旦管事看不到,就巴不得少干些活,偷偷懒休息,然后冷不丁又是一顿鞭子。 如今可不一样了,老李头举目往去,周围的麦田里,全是下地收割的农人,一个个黑色的身影在麦田间交错起伏,生怕落后了别人。 老李头一咬牙,又开始弯腰割麦,不多时,他手掌生疼,又磨出了一个水泡。 麦芒尖细的小刺扎在皮肤上又红又痒,鼻孔里呼吸的都是麦田的灰尘,一天下来,就毛孔里浮满了尘与泥。 年轻时还能承受,一旦像老李头这样上了年纪,驼背弯腰,动辄腰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成百上千年来,农人们都是如此辛苦地在田间劳作,早已习惯了,从没人抱怨难受,只一门心思抢时间多收麦。 片刻,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人转头一看,竟是皇家技术学院的一群学生来了。 带头的是一个陌生的青衫男子,模样俊俏,引得好些个年轻农妇躲在一旁看他。 “诸位,在下是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名叫李长莫。今次,是奉学院老师之命,过来送几件新制成的割麦用具。” 李长莫原本是国子监最有希望高中状元的热门人选,当日在天御耧,一众嘲笑皇家技术学院学子是“厕学子”的监生们,被他一通冷嘲热讽。 随后李长莫就拍拍屁股跑到学院报名去了,这事在国子监闹了好大一通风波,不少监生起了心思,也忍不住偷偷去学院报名。 谁不知道穆棱被陛下亲自点名,张贴了皇榜向全天下称赞的事,羡煞多少年轻士子。 李长莫就是最羡慕的一个。 割麦用具? 众人一愣,周围不少看稀奇的农人凑上来,围了几圈。 之前学院派了众多学子下放的泾河镇一代的乡镇里,帮助村民修旱厕,沤肥,修水车,推广耧车的事,早就传开了,现在附近哪个村子不知道学院的学子有本事,一来就有好事。 老李头本不愿浪费这个时间,但是看见李长莫身后一架高大的木质机械,怪模怪样,两架三角形带着锯齿的“手臂”,足有两三米高。 尖端的部分镶嵌有坚硬锋利的铁片,机械的连接处也用铁皮钉牢。 下方承托两只大轮子,前方两只小轮子,由两头驴或者一头牛牵引,一人边走边摇动摇杆。 那两只巨大的“手臂”就开始反复旋转,随着牛在田地里往前走,一簇簇麦子被“手臂”上的锯齿轻松割倒,大片大片的倒下。 然后跟着两人,将倒下的麦穗快速放入另外一架手摇脱粒的装置,一人将脱粒的麦子装袋。 短短一盏茶功夫,牛拉的收割机已经走出去老远,后面倒着大片大片割好的麦秆,一个个装好的麦子鼓鼓囊囊堆在原地,这么点时间,这几人竟然已经飞快完成了其他农人整整一上午的农活。 老李头等农户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合不拢了。 他有些急了:“这……有这玩意,那一贯钱是不是铁定要给他们了?” 李长莫听了这话,忍不住一笑,道:“老伯不要担心,我们学子不是来分大家工钱的。” 他朝前面操作机械的同窗挥挥手,几人便拉着牛匆匆绕了回来。 刚过来,其中一名学子就开始抱怨:“不是说要开发什么‘联合收割机’吗?这个手摇收割机,它只能割麦,不能直接脱粒啊,还得多两个人干活。” 另外一人拍了拍收割机木质的拖杆,道:“你瞧这里,好像是因为木头不好承重,时间永久了容易卡还容易断,听说将来若是换成铁打的收割机,就把脱粒装置也装上。” “一边收割,一边脱粒,还能直接装袋,省事多啦。” 抱怨的学子叹口气:“你就吹吧,铁能打刀剑武器,打个铁锅都费劲,铁打的收割机?你没看见上面多么复杂的结构吗?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啊?” 老李头完全听不懂这几个学子在说什么,他只想知道,这个大家伙能不能给自己用。 他隐隐作痛的老腰和磨破了水泡的双手,都在无比热切地期盼着。 “大家别急。”李长莫差点被热情的农户包围,好不容易从人群里钻出来,喘了口气道,“学院目前研发了十架这种畜力摇臂收割机,每个皇庄一台,给大家试用。” “大家用了以后,发现什么问题,再告诉我们,回头还能继续改进。” “这几位学子是特地来教大家使用方法的。其实并不难,就是摇手杆需要力气。” 李长莫笑吟吟看向众人:“哪位愿意第一个试试?” 一众庄农从来没见过这种机械,看着那两条硕大恐怖的“手臂”还带着锋利的铁锯齿,都有些害怕,不敢靠近。 唯独老李头一咬牙,举起手大声道:“让老汉来试试!” 他壮着胆子上前,学子竟然还给了他一副厚实的麻布手套。 在几人的指导下,老李头开始摇动摇杆,立刻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阻力,随着两条手臂再次开始旋转,阻力越来越轻,他控制地渐渐得心应手。 控制这架收割机需要四个人,一人赶牛,一人摇车,还有两人脱粒装袋。 老李头想了想,干脆换了一根长长的细杆绳,道:“老汉半生跟牛打交道,俺能自己赶牛。” “啊?”几个学子惊疑地看着他,从四个人减少到三个,看似差不多,实际上那么多田地,合算下来,人力就大大节约了。 一大群农人跟在老李头控制的牛拉收割机后,看热闹,眼看老汉越用越熟练,不断驱赶着耕牛的方向,保持着笔直的前进路线。 平时一个人一整天最多收割一亩多的麦子,现在看这效率,一天大几十亩都不在话下。 众人看了一会,突然有个农妇露出迷茫的神色:“这个牛拉的割麦车,好是好,可是麦子都叫它割完了,那皇庄还用得着我们这么多人吗?” 周围其他农户听了,都是一惊,甚至有些恐慌起来:“皇庄该不会要赶我们走吧?” 李长莫看着农人们一张张惶急的脸,若是放在从前,他只怕也会如他们一样这般想,觉得这样的机械,怕是会造成不少农人失去赖以生存的农活和收入。 而后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旁征博引的锦绣文章,到各大文人聚集的茶楼和会馆供大家传阅,最好能传到朝堂哪位大人的耳朵里,采纳他的谏言。 自从李长莫在皇家技术学院呆了一段时间,看着穆棱等人不断在京城和泾河镇来回奔波,终于琢磨出点不同的看法来。 “诸位不要急。” 李长莫清了清嗓子,道:“我们送来的摇臂收割机还只是处在试用阶段,今年秋收主要还是依赖大家手动收割。” 他想起自己一路从京城过来时,城外那一个个竖起的帐篷,打起的临时招工木棚,排着长长队伍的流民。 “另外,大家或许听说了,现在京州四处都在招工的事,将来若是农闲时,大家还想额外多赚点银两补贴家用,可以去外面做工。” 不少农人们立刻动了心思:“做什么工啊?我们也能做吗?只出力气可以吗?” 李长莫笑了笑:“泾河镇官府都贴出招工告示了,大家可以去看。” 他虽是收割机械的推广人,只是出于单纯想为底层农人带来方便,改善生活的目的。 顺便有点小心思,希望像穆棱那样把“社会实践任务”干得漂亮,自己也能“简在帝心”,得到圣上青眼。 但李长莫直到现在依然还不甚明了,将来这样的机械,会给整个大启帝国的农业生产,甚至手工业,商业,矿业……带来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 李长莫一行学子,在泾河皇庄呆了三天时间,老李头不愧是田地里的行家,又有力气,能吃苦,才三天就上了手,把机械操作得有模有样。 几个人跟他换着来,不到一天就能轻松收割至少五六十亩地,在下雨之前将这大片农田全部收完,完全不在话下。 李长莫乐得轻松,很快踏上了回京的路。 没想到他才离开短短几天,京城外庞大的流民队伍又发生了巨变。 李长莫不像穆棱那样是寒门,他家中殷实,出门用得起马车,不料马车才到京城门口,就被熙攘的人潮,堵成了爬行的蜗牛。 城外已经被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成排成排的临时帐篷和木棚拔地而起。 粥棚,茶水棚挨在一起,门口用长长的简易木栅栏,架成曲折回型的分隔栏,大量的流民在其中井然有序的流动排队领粥。 另外一侧,则是一大堆招工棚,每个工棚上用木板写着硕大的字,还有人专门拿着喇叭吆喝:“建筑工程局招收工匠、木匠啦!日结三钱,包一顿饭,有经验者优先!” 他隔壁则是水泥厂的招工棚,两人跟打擂台似的:“新开设的水泥厂招工,月结一百钱,月底额外给一俸米!不需要有经验,有力气会干活就行!” 眼看着听到吆喝的流民都开始往水泥厂跑,招工匠的人急了:“我们每月也给一俸米!” 第三个招工棚,门面看起来颇为讲究,连搭建的木头都刷了红漆,牌匾龙飞凤舞的大字显得格外气派——“京城皇字号印刷厂”、“京城皇字号造纸坊”。 斗大两个“皇”字,一下就吸引了大量百姓的视线。 招人的小哥仰着下巴,举着喇叭懒洋洋道:“咱们皇字造纸坊和印刷厂,月结一百一十文,不光有一俸米,每天还有大白馒头。” 看着人群又跑了,其他两个招工棚听了,同时急眼:“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厚道!有你这样抢人的吗?” 印刷厂的小哥得意地嘿嘿一笑:“咱老板说了,请工待遇得给够,大家有了盼头,干活才卖力,厂子不愁不赚钱。” 外头的百姓一阵哄笑,争先恐后挤着报名。 李长莫看着周围热闹的人群,忍不住会心一笑,望着不远处那座恢弘古老的城墙,他恍惚间想起,自燕然南下这些年,还是头一次看见,京城如此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繁华景象。 61. 疯狂内卷的卡牌们 今天得到陛下嘉奖了…… 丰收的八月在一片农忙中过去,转眼迎来了中秋节。 秋老虎的威力尚未过去,早晚的气温已经开始悄然消退。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尘土漫天,三三两两背着破布包袱的流民,杵着树枝削成的拐杖,吃力地蹒跚行走,身上多是粗麻布的衣服用来蔽体,旧的看不出颜色。 条件好些的,能有双打了补丁的旧布鞋,差些的穿着自家编制的粗硬的草鞋,更落魄的连鞋都没有,就赤着脚走在满是泥沙和碎石的黄土路上。 李计也是其中之一,他本是宁州临阳县人士,就在京州和宁州交界附近。 他的父亲在临阳县当地大姓李家当管事,李计自己平日给李家当小厮跑腿,也跟随李家老账房学算账,将来好接替账房的活计。 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比起那些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佃农和流民,已经可以算是相当滋润了,偶尔跟随家中少爷老爷去村里收租子时,还能仗着姓李狐假虎威一番。 别说当地的农人,哪怕是县衙里的小吏,也能客客气气说上几句闲话。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最近突然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化。 按照往年惯例,每到秋收,就会有许多人找上门,给李家帮工做农事,就算只给一口饭吃,都有人争着来巴结。 那些地里的佃农更是不敢怠慢,没日没夜干活,生怕晚了一步赶上天气不好,就要减收成,李家的佃租可不会因减收变少。 这次可倒好,几乎没人来求做工不说,就连佃农都不知不觉跑了不少。 眼看着田里一片片的麦子收不过来,李家不得不提高了几倍的工钱,才勉强招来几个村里游手好闲的家伙帮一帮忙。 李家家主在临阳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祖上几代都是官绅,小儿子李长莫几年前上京求学,成功进入国子监读书,据说还成了明年春闱的热门状元人选。 家主高兴得不得了,足足摆了三天流水席,就等着明年儿子高中,御街打马簪花,敲锣打鼓游街,光宗耀祖呢。 谁知道几个月前小儿子突然送信回来,说自己离开了国子监,转头考入了那个劳什子皇家技术学院念书。 起初,家主看见“皇家”二字,着实高兴了一番,还以为自家小儿子得了皇帝青眼,马上就要飞黄腾达。 仔细打听一番才知道,原来这个皇家技术学院,竟然是一群考不上功名,无望科举的寒门,去当匠人、学百工的,毕业以后仅仅只是“六科”出身,最多当个吏员,连个进士都混不上,更别说赐官身了。 更叫人惊讶的是,这帮学子,竟还要被学院下放到乡镇农村,帮百姓做些修旱厕,造水车之类的“贱业”,李家主那叫一个恼火,在临阳县被人笑话的都快抬不起头了。 哪有读书人放着圣贤书不读,跑去田地里做这些低贱的泥腿子干的活? 当今天子更是不着调,前些年胡作非为,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叫燕然大军退兵,现在又来这么一出。 不是扶持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就是跟他们这些乡绅过不去,一会清田,一会打压佛寺,驱除寺僧,搞的京州周围一带乡镇士绅们人心惶惶,生怕清田和分田的火烧到他们头上。 李家主简直怀疑小儿子是不是脑子烧坏了,又逢最近佃农、流民统统往京州跑。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派了李计这个小厮,上京去寻小少爷李长莫,顺便打探一下京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若是能顺便拐一些廉价老实的佃农回来就更好了。 李计赶了半日路,实在累得走不动道,只好蹲在路边树荫下休息,水囊里的水已经空了,只剩下怀中一块硬邦邦的烙饼。 说来也惨,他本来干了一架驴车上京,李老爷还给了他一些盘缠,谁知半路碰上一堆作乱的流民,把他的包袱抢走了,驴车也被惊跑。 没了盘缠,李计愁眉苦脸,眺望这条黄土官道前方,前一天刚下过一场雨,雨水把黄土浇的满是湿滑的泥巴,格外难行,稍不留神就要摔倒。 今日又是烈日暴晒炙烤,水分蒸发如同蒸笼,视野里尽是扭曲晃动的蜃景。 他不由想起临行前,李老爷吩咐的话: “京州前不久才经历战乱,朝廷又昏政叠出,京州流民那么多,只怕乱的很,你找到小少爷,一定要把劝回国子监好好准备科举,实在不行,就把人带回来,总比在京州受累吃苦,将来还没出路强。” 李计大为赞同,在京州谋生,哪有在家中安坐,锦衣玉食,写写书法,吟诗作对过得舒坦? 直到在憧憧树影间,他隐约看见一座模糊的城楼,李计差点喜极而泣,赶了这么久的路,京城终于快到了。 ※※※ 离京城越近,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流民越多,李计一路心惊胆战,生怕遇到流民□□的情况,奇怪的是,他刚从宁州地界进入京州时遭遇了匪徒,现在人多了,反而渐渐觉得秩序井然。 京城门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帐篷和临时木棚,人来人往,招工的吆喝声和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人们脸上渐渐不再是路上看见的麻木和愁苦,更多的则是有了奔头的忙碌。 李计往年也跟随老爷来过京城,京城繁华归繁华,那也是内城的御街,还有达官贵人们经常光顾的酒楼艺馆的繁华,这样的热闹,从来与底层百姓无关。 京郊之外,照样是萧瑟的黄土路,和辛苦拉货进城的贫苦百姓。 李计低头捶腿时,忽然发现脚下的黄土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极为宽敞的灰色大道,笔直通往城里的御街。 城门口原本是用青石砖烧制的石板路面,时间一长,有了缝隙,部分石板会翘起来,现在这些缝隙全部被填满,非常平整,身边的马车熙熙攘攘,轮子滚过在这样的路,半点车辙的噪音都听不见,又快又稳。 时不时有一队队推着独轮木板小车的运输工们,从李计身边匆匆经过,车上堆满了细细的泥灰一般的材料。 李计撇了撇嘴,心道,当今天子果然如宁州传闻那样,又开始征夫役大兴土木了。 却是不知,又要在京州造什么奢华的行宫。 赶了几天路,李计饿着肚子随着流民挤到粥棚排队领粥处,上面写着“皇家赈济”四个大字,施粥是一群宫中太监。 门口的招牌张贴着皇帝恩旨赈济流民的告示,规定了每日一人可领一碗粥,不可重复领取。 李计轻哼,一天居然只给一顿,当今皇帝未免太小气了些,他们临阳县每次开仓赈济灾民,都会给两顿呢,虽然混着不少猪吃的糠,但好歹也能饱腹不是? 直到李计随着人群一步步挪到领粥处,白米粥香喷喷的气味飘进鼻子,李计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 他仔细一看,一个大海碗,满满一碗浓稠的粥,煮出来的汤汁还隐隐带着一丁点儿油腥,筷子插在上面都不会倒。 李计愕然地瞪大眼睛,这么一碗,只怕是顶他们临阳县三碗。 他回头看看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队伍,暗自咂舌,这每天得花多少粮食啊,不是说京州经历战乱,被燕然大肆抢掠过,穷得很吗? 皇帝竟然对这群命如草芥的流民这么大方,简直不可思议。 李计也没想太多,抱着粥碗就大口吞吃起来,他胃口大,很快满满一碗粥就见了底,他望着粥棚外的流民队伍,忍不住动起了小心思,反正也没人认识他,再领一碗,谁发现得了? 很显然,有他这样想法的人不止一个。 李计正准备悄悄绕过去排队,没想到排队中央,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个操着蜀州口音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混混,强行跨过木栅栏插队,排队的流民大多面黄肌瘦,身板又瘦弱,被他们推搡地不断往后退。 蜀州男子操着方言,嘴里骂骂咧咧道:“不都说来京州就能吃饱饭吗?我瞅着也不怎么样嘛,连赈济的粥棚都如此小气,才给一碗,怎么吃得饱?这是要把人饿死怎么地?” 他回过头跟身后的混混笑道:“还是咱们蜀州好,蜀王爱民如子,隔三差五就开仓放粮,就是有些不识抬举的刁民,好好的蜀州不待着,非要跑到京州挨饿。” 他轻蔑地看一眼古老的城门:“谁知道明年燕然军会不会再来?他们打到我们蜀州来吗?” “呆在京州,说不定哪天就要被燕然掳走当奴隶!” 他的话引起周围排队的人一阵动摇,唯独一人同样用蜀州口音,期期艾艾地抱怨了一声:“蜀州哪有这么好?租子一年比一年贵,今年蜀王府称什么朝廷强行给蜀州加税,要加收边患税……根本活不下去了!” “来了京州才听说,这里根本不收什么边患税,不少镇子还降低了赋税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人高马大的蜀州男主一个巴掌就甩了上去,瞪眼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吃过蜀王的粮,搁这造谣生事?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他身后几个混混上去就是一通拳脚相加,惹得周围流民频频侧目,大家都害怕地散开,没人敢上前。 李计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像他们这样的外地人,穿衣打扮明显好上一截,操着地道的外地口音,十有跟自己一样,根本不是来讨生活的,而是怀揣着各种目的,特地来京州打探情况的。 不止是这个蜀州人,旁边还有好几个衣着光鲜的管事,口音宁州、淮州都有,站在人群里附和,话里话外都是劝那些投奔过来的流民,尤其是佃农们认清事实。 在这里一天一顿的讨生活,还不如回到周边县镇大户家里当佃农安稳呢。 李计心中好笑,看来跟他们临阳县一样,京州周边其他县镇,也有大量佃农流失,甚至没人下田干活的情况发生。 这些地主大户都坐不住了,又不愿意过多的提高工钱或者降低地租来挽留佃农,更害怕将来有一天,他们也被迫“清田”追税,纷纷派了人跑到京州来“拉人头”回乡呢。 李计心里一合计,他们李家不也是这样吗? 既然有外州人带了头,他也壮起胆子,躲在人群里帮腔吆喝,冷嘲热讽几句,暗搓搓地宣扬自家招佃农的消息,心里想着能骗一个是一个。 到了他们临阳县地界,再让县衙派人往官道上那么一堵,没有路引不许去京州,这些人不乖乖给他们干活,还能往哪里跑? 随着人群里不断有包藏祸心的人怂恿闹事,很快,场面变得越来越混乱。 从几个混混打人,渐渐演变成一大群不明真相的流民以为粥棚不再施粥,恐慌的情绪连锁蔓延。 也不知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明天不发粥了!快冲进去抢,吃饱了这顿好回乡种地去!” 眼看有人不再老实排队,拨开队伍就往粥棚里挤,众人一下子慌了,生怕没自己那份,也跟着往前挤。 一场意料之外的骚乱就此爆发。 起初,李计还乐得在一旁看热闹,看着闹事的人越来越多,他吓了一跳,赶紧朝旁边躲开,心想家主说的一点都没错,京州果然乱的很! “谁敢在粥棚闹事?” 当李计吆喝得正欢的时候,粥棚外面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那吼声仿佛就在他耳边炸开,吓得李计一个哆嗦,腿一软差点栽下去。 他愕然回头,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右手扶刀,拨开人群冲过来,其中两个大汉已经盯上了自己,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肩膀,手劲之大,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肩胛骨在吱嘎作响。 “哎哟,官爷小的只是来混口饭的普通百姓,不知怎么得罪了官爷?” 若是在临阳县,李计只要说自己是姓李的,保准县衙的官差不会将他怎样,可这里是京城,可不管他姓什么,两人像提溜小鸡仔一样,二话不说将他押到一边。 头领的大汉身材魁梧壮硕,一把京腔声如洪钟,正是专门负责京城治安的警察厅参将魏山:“哼,普通百姓会穿着新衣和布靴?混在人堆里造谣京城生乱,叫人跟你去宁州当佃农?” 李计暗道倒霉,明明像他这样吆喝的人不少,怎么偏偏逮住了他? 不多时,魏山带来的巡逻警队将藏在人群里故意制造混乱的混混,还有一些地痞流氓挨个捉出来,其中便有方才打人的蜀州男子。 这几个人显然刚来京城不久,尚未听说过巡逻警队的威名,还以为是从前那个使点银子打点就可以安然无恙的时候呢。 李计也是这么想的,他并没有太慌张,而是从衣襟里头摸出了一锭碎银子,就往押住他的差役手里塞。 他包袱里的盘缠虽然被流民抢走,藏在衣服里救急的一点钱还在,李计有些肉疼,但比起被抓起来受皮肉苦,这点钱也不算什么。 哪知,那个差役面色古怪的笑了一下,非但没有收他的银子,反而高高把他给的碎银子举起来,对着不远处逐渐走近的几个红衣卫嚷嚷道: “大人,这儿有人使钱!” 李计惊呆了,这是什么情况?在他们宁州,给差役使点钱打点,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太稀松平常了。 只有那些使不起银子的穷酸鬼,才会被抓进县衙吃苦头。 自己不过只是吆喝了几句,又没动手打人,难不成这点钱还少了? 红衣卫来的很快,领头是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年轻男子,模样甚是清俊,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阴恻恻上下打量李计时,他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冒。 举告的官差将银子上缴,搓着手笑道:“莫大人,您今天怎么亲自来城外巡视了?” 莫摧眉笑了笑,随口道:“最近大家都忙,每日都要去陛下那汇报,本官也不好闲着,免得给某些会来事的比下去了。” 他朝手下点点头,一个红衣卫问过这名差役的名字,翻出一册小本子,在上面记录下来。 差役这才放心,美滋滋地道:“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举告成功了吧?” 那名红衣卫点点头:“你小子真是狗屎运,次次都被你碰到,老规矩,其中有两成是你的了,月底会发给你。” 差役顿时眉开眼笑,如果偷偷昧下这钱,他万一被人举告,白白丢了一份体面的皇粮差事不说,还得罚款蹲大牢。 现在只要如实告知红衣卫的人,就可以光明正大拿奖金,月底还会发小红章以资鼓励,将来论资排辈升迁都有好处。 谁在乎李计使得这点钱? 莫摧眉看向李计等人,目光微闪:“外地人?不是流民吧,来京城做什么?” 明明对方在笑,却像是一眼就把李计那点小心思全看透了,李计急忙挤出一抹笑脸:“官爷,小的真的只是来讨口饭吃的。” 莫摧眉懒得同他多费口舌:“押去给魏大人处理吧。” 魏山已经把那群敢滋事的流氓地痞教训了一顿,抱拳道:“莫大人放心,这事隔三差五就有,反正苦役的差事多得很,任凭多少外州来的混子,干几天活就老实了。” “这下家伙平时在外州作威作福惯了,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真是不知死活。” 说罢,他一摆手,身后的巡逻警队立刻押着这群闹事的混混走了。 没过多久,有医疗队的人过来将被打的百姓抬走,粥棚很快又恢复了秩序。 ※※※ 惴惴不安的李计,被带到警察厅关押犯事者的牢房,差役将他的身份来历盘查了一通,稀里糊涂在一份罪状上按了手印。 他仔细一看,上面写着自己在粥棚寻衅滋事,造言生事,破坏京城治安和秩序,处罚五日拘役和十两银子的罚款。 可他哪儿来的银子罚款,差役冷笑一声道:“没钱不要紧。” 说着,换了一份“作奸犯科服劳役通知书”,上面的处罚变成了十日苦役。 差役熟练地开具文书:“苦役没工钱,每日包两顿饭,晚上跟随苦役劳工一起住,要是敢偷偷逃跑,就按逃兵罪论处。干十天活,来我这里销账,你就没事了。” 李计目瞪口呆,这是什么章程?他在宁州从来没见过。 犯了事被官府捉住,要么使钱,要么好一顿板子,吃完板子再吃牢饭,如果不能叫家人送钱进来,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折磨。 李计愁眉苦脸地想,既然是苦役,比起挨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当今天子在大兴木土,说不定每天都有活活累死的人,还不如挨板子轻松,至少不会被打死。 正胡思乱想之际,他已经被另外一个差役,连同一群跟他一样服苦役的人,带去城郊河边。 那里有一栋新建的建筑,外墙竟然是用红砖砌成,砖缝之间糊着一层灰色的泥浆,有工匠正在往红砖上刷白色的腻子,屋檐是黑色的瓦片,看上去结实又气派。 李计好奇地张望一会,门口牌匾赫然写着“京城水泥厂”几个大字。 厂里专门有人负责接收他们这群“苦役劳工”,很是熟练的给每个人分发了一块棉布,两侧缝有两条短布,正好可以勾住耳朵。 戴好了口罩的李计被人带到厂房内,这里不断有工人推着独轮小推车来来往往。 李计一眼就看见车里堆起来的灰色细末,就是他在城门口看见的那些,好像是专门用来铺路的。 厂房内,一处宽阔的瓦棚下,李计惊讶地看见一只巨大的锤子,上半部分是木头,下面钉了一层厚实的铁,锤子由一架粗壮的三脚木质支架支撑住,安装锤子的那截木杆较短,后半截较长。 铁锤正下方,是一方极为厚重结实的石台,中央凹陷处被凿空一个碗口大的洞,洞口铺有一张结实的铁丝网,有工人源源不断将石灰石、粘土等碎渣,按一定比例倒进石台。 大铁锤的另外一端,垂吊着几块大石头,木杆长端末尾处打了孔,系有几根结实的粗麻绳,麻绳被三四个健壮汉子拉扯着,他们个个光着膀子,带着手套。 为首的汉子喊着号子:“一二进!” 几人脚步整齐划一地往前走,吊有大石头的竹篮在滑轮的作用下,开始往前滑动,那铁锤失去拉扯的力量,立刻重重砸下来,发出巨大的沉闷响声,李计几乎感到地面都被砸得抖了三抖。 一瞬间,矿料的碎屑和灰尘扬的漫天飞舞,李计这才明白,难怪他们都要戴口罩。 “一二退!” 石头吊篮往后滑,铁锤被杠杆拉起,在工人们有节奏的号子下,巨型铁锤反复抬起又砸落。 石台里的矿料不断被破碎,然后经过中央凹陷处的铁网,漏到洞中,顺着通道滑到出料口,那些不够小的碎矿料则会堵在网外,继续不断被铁锤锤砸,直到碎到能漏下去的程度。 早有工人等在出料口,将初步破碎的原料继续磨细,直到制成堪用的生料,再喂入后方的露天水泥窑中煅烧。 李计等人观摩了一下这座大铁锤的用法,就被人带到下一个破碎车间,这次换成他们开始操作。 李计看那些工人,只需要喊着号子前进或者后退,还觉得很简单,谁知等他抓上粗绳,铁锤传来的那股巨大的拉扯力道,差点没把他瘦弱的身板挑到空中去。 “这么重?!”李计暗自咂舌,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在一个熟练工的带领下,踏着步子前进后退。 很快,他又犯了一个新手一定会犯的错误——步子不够整齐。 一会比别人快,一会比别人慢,力道没往一处使,立刻影响了砸锤子的效率。 其他几个破碎车间已经砸出了好几麻袋的生料,唯独李计这个车间,比别人慢了两倍有余。 李计平日里很少做力气活,双手皮肤细嫩,带着手套也很快被磨出了泡,双臂绞着麻绳的皮肤也被磨得生疼,他暗暗叫苦,但周围习惯了力气活的工人却完全不当一回事。 片刻,一个穿着素衣白衫的书生模样男子,带领四五个学子走进来。 那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总是习惯性仰着下巴和鼻子,皱眉观察了一会,不悦道:“这也太慢了。” 方远航转头看向身后几名技术学院的学子:“你们不是说,陛下给了一张‘水排’图纸,可以利用水力给炉窑鼓风,这个专门碎石的铁锤,是不是也可以用那玩意?” 几个学子相互商量了一下,点点头:“方老师,理论上没有问题。只怕水力锻锤的速度太快,下面的木头支架承受不住。” 一人叹口气道:“要是全用铁打就不担心了,多快都能承受。” 方远航嗯了一声,手里摊开一张小册子,将水泥厂遇到的种种问题都记录下来,方便给陛下做汇报:“先试试看,有问题再说。” 过了小半时辰,李计的已经累的两只手抬不动了,他旁边几个强壮的工人只是微微喘气而已。 他看着这些技术学院的学子,忍不住想起李长莫小少爷,该不会也正和这群学子一样,在水泥厂的烟尘中辛苦奔波吧? 连他这个小厮都受不了,小少爷养尊处优的,肯定更加辛苦。 皇帝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放着好好的经世治国人才不用,非要一门心思搞什么技术学院,凭白受这些贱民才需要受的苦楚。 李计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早点找到少爷,将人带回宁州享福。 好不容易挨到休息时间,李计浑身汗如雨下,坐在一旁扇风,他的肚子已经开始饿了。 正好到了午饭放饭时间,李计立刻兴冲冲跟着大家去打饭。 本想着若是有粥棚的浓米粥,再配点咸菜就不错,没想到到了露天食堂,李计看着大锅里热腾腾的肉沫葱花斩蛋,香飘飘的白米饭,还有小白菜配酸豆角,整个人都惊呆了。 水泥厂竟然吃的这么好?有肉沫,还有蛋? 他捧着一个大碗坐在一边,埋头就开始狼吞虎咽扒饭,鲜香的鸡蛋与碎肉沫混在一起,用油爆炒过,佐着白米饭一起吃,那滋味,喷香! 露天食堂几乎没什么人说话,大家熬了半天力气,都饿了,耳边全是大口吃饭的咀嚼声,那蔓延的香味,光是闻着就有种幸福感。 李计想起在宁州李家时,偶尔老爷会赏些肉给他们这些下人吃,但多是残羹剩菜,大多数时候,逢年过节才能饱吃一顿好的,更别提那些一年劳作到头,也不过饥饱半参的农人。 “这里是天天都有这样的伙食吗?”李计偷偷问旁边的工人。 “也不是。”工人舒服的拍拍肚子,道:“这里称七天为一个周,每周有两顿带荤,其他时间有大白馒头。” “干六天活,能歇上一天,不过如果不休息,那天能多领一半工钱,大家大部分都是每天干活的。” 李计哦了一声:“可是那么大的铁锤,干一天,不累吗?” 那工人奇怪的看着他:“难道下地干农活不累?再说了,那也得你家有田才行,咱们这些人,除了一身力气,还能干啥?” “我是从宁州来的,以前在码头做挑工,比这累多了。干一天活才能赚顿饭钱。活少的时候还吃不饱。” “这里包饭,量还足,厂里从不拖欠工钱,日结少拿点,月结拿多点。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愿意进来干呢。” 那工人懒洋洋的剔牙,乐呵呵道:“我还是第一次每天吃这么饱过,到了月底发工钱,能给家里补贴一下家用,每个月还能给媳妇吃上一顿肉食呢。” 李计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在李家虽是下人,但一直以来自问日子过得还滋润,至少不愁衣食,出门在外,谁见了他不看在李家面上,点个头陪个笑。 李老爷派他过来,希望他能带一些好忽悠的流民回去给李家当佃农。 他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的,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流民比草芥都不如,给口饭就能跟着走。 这么多流民,就算皇帝天天施粥赈济,能养多长时间? 到最后,还不是派兵驱散的下场,历朝历代,哪次不是这样? 直到现在,李计才突然发现,一个水泥厂卖力气的小工,本应该属于操持“贱业”那类泥腿子,怎么着跟自己也不算同一个层次的人。 万万没想到,对方的日子过得比他还好。 想起城门外那么多招工的小摊,就算待遇不如水泥厂,只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李计嘴里的饭菜瞬间不香了。 过了一会,他又看见了那群技术学院的学子,和那位读书人打扮的方老师,身后带着一大群木匠。 李计有些好奇,又想打听一下自家小少爷的消息,就跟着人群一起过去看热闹。 水泥厂选址就在京郊的河边,一处水流湍急之处,碎石车间和炉窑沿着河岸排开。 几个学子手里拿着一副十分详实的水排图纸,聚在一起讨论着刚才设计的新方案。 这些木匠都是有经验的熟练工,这座水力设施,他们已经打造过好几次,如今已是轻车熟驾,水泥厂的炉窑就竖起了几架,专门用来给炉窑鼓风增温。 一群木匠敲敲打打,将事先制作好的卧轮和轴体组装起来,大群工人扛着粗麻绳,将巨大的木架固定在河岸边,木桩深深嵌入泥土中。 每一座木架上下两端各安装一个大型卧轮,用转轴相连,像一架侧卧的马车轮躺在水中。 水中的卧轮四周倾斜叶板,类似简易版木质涡轮,随着水流川流不息流淌,涡轮慢慢随着水流旋转起来,连带着上方的卧轮跟着旋转,在皮制传送弦索的牵引下,带动连杆运动。 连杆的另外一头,三根粗麻绳拧成一股牢牢系好,这样利用水流的圆周运动,取代了工人们喊号子前后踏步的力道,麻绳牵引铁锤另一端的大石头顺着滑轮前后运动,铁锤立刻被杠杆带着开始上下起落。 “砰!砰!砰!”大铁锤砸落碎石的声音,高效且规律,甚至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美,比另外几个车间的熟练工,还要来得快。 李计和几个工人都惊呆了。 不到片刻,机械似乎出了一些故障,几个学子赶紧上前查看,一边往纸上记录问题。 李计暗暗咂舌,他刚才还在同情小少爷跟着这群学子,吃苦还没出路,转眼人家就给了他一记闷棍。 有了这架水力锻锤机械,李计再也不用抱怨手上会起泡,双臂会被磨破皮,因为他连当锤工的资格都没了。 不多时,他果然被碎石车间赶了出来,又有人领着他往炉窑走。 书生打扮的方远航,正指挥几个工人,将烧制好的焦炭送进炉窑。 方远航有些不高兴:“怎么才送了这么一点碳过来?根本不够用,没有焦炭,还是得用木炭。” 他以前炼丹的时候,就发现把木炭先烧制成焦炭,能使炉温更高,炼丹的五金熔得更快。 但他炼丹只需要一点点碳,现在陛下命他烧制水泥,水排鼓风的设备发挥了大用,但是碳完全不够用。 缺口巨大。 “煤呢?陛下说了煤炭也行。” 内务府的管事太监苦着脸道:“方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意给你,只是宫里的碳都是储备到冬天供暖用的,实在没有多的了。” “京州的煤矿厂离这可远的,道路崎岖,很难运输,每个月运量只有那么一千斤,还要供给京城的贵人们。” 李计没有注意方远航说的话,他帮着工人们往炉窑中添加磨碎的生料,待烧制成熟料,加入一定量的石膏,与铁矿粉渣一同粉磨装袋,再有那群运输工,用独轮小车运走。 一整日下来,他累得疲惫不堪,倒头就睡,李老爷吩咐的事情全部被他忘到九霄云外。 李计在这间水泥厂干了整整三天的活,手都快抬不起来,到了第四天,正好是水泥厂发工钱的日子。 之前跟李计搭过话的砸锤工,得了一百钱,嘴都乐开了花。 李计这些服苦役的人,是没钱拿的,他看着工人们乐呵呵的分钱,心里羡慕的不得了,嘴上却撇一撇嘴:“才一百钱,有什么好得意的?” 锤工哈哈一笑:“你一定是刚来京城的吧?你恐怕不知道,就在咱隔壁,开了新的造纸坊和印刷厂,听说那里的工钱,比我们水泥厂还高。” “干这行可赚钱了,从淮州过来的老工都说,自从隔壁印刷厂在京城出了第一批出版的书籍,淮州运进来的书,都快卖不出去了。” 李计一愣:“为何?” 锤工道:“因为他们比淮州卖的便宜!淮州出的书卷,一册至少上百文,贵的要两三百文,这只是在淮州卖的价,运到京城卖的更贵!” “可是隔壁印刷厂出的书,没有一本超过一百文的,多是几十文。” 李计哦了一声,纳闷:“那你跟有啥关系?就你这年纪,还能去读书?” 锤工颇为自得:“跟我没关系,跟我儿子有关系啊,你想想,我攒几个月工钱,孩子她娘在家给人做绣活,省吃俭用些,就能给他买书,甚至能送他上蒙学。” 李计不信:“那些能考取功名的,至少要寒窗苦读十年,还要去私塾才行,光蒙学不够。” 锤工道:“你没看见那些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吗?科举艰难,谁不知道?” “但若只是去技术学院,他们的招生要求只是十二岁念过蒙学,再加上基础百工类考试,百工有何难,我会呀!” 他拍拍胸膛,脸上无限憧憬:“这是多实在的路啊,听说有一位姓穆的学子还被当今皇帝张贴皇榜赞誉,现在全京城,谁不知道皇帝器重这些学院的人。” “我们这样的工厂,谁不知道他们的本事?” “只要我辛苦一点,我的孩子将来就会有出息,不用再像我这样做苦力,不怕吃了上顿没下顿。” “只要日子有奔头,辛苦些有什么关系?左不过是些力气活,又不难。” 李计彻底沉默下来。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在李家当小厮,连工钱都没有,给他吃住,还要感恩戴德。 他父亲做了一辈子的管家,兢兢业业当牛做马,李家随便一个少爷小姐,都能对他们呼来喝去,每月也不过两百钱。 在那些村民眼中,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将来李计讨了媳妇生了孩子,他和他的孩子,依然要给李家当下人,一辈子就这么到了头。 官老爷们的孩子永远能读书科举,继续当官老爷,而管家的孩子,是不会给他们念书的,永远只能作为主家的附庸,一代一代当下人。 而这些水泥厂的工人,吃住都在厂里,除了添新衣,几乎没有生活成本,这一吊钱就是额外给家中父母妻儿改善生活的。 在厂里干活累是累,但只要能坚持下去,渐渐就能攒下一笔小钱,就能供孩子念蒙学,进入皇家技术学院。 怎么都比一代代当下人强吧? 李计在心里掰着指头算,越算越心惊,别说这些人不可能再愿意回去给李家当佃农,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心动。 他之前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么多人一门心思往京州跑,小少爷连国子监都放弃了。京州有什么好,将来说不定燕然大军还会南下。 直到现在他隐隐约约懂了几分,但依然不甚明了,他把脑袋缩进被子里蒙住头。 睡吧,也许在京州多待一阵,见到小少爷,对方说不定能为他解惑。 ※※※ 皇宫,文华殿。 自从不设经筵,文华殿就成了萧青冥每七天固定开例会的地方。 又是一个“周五”,近臣们早早候在文华殿,各自低头整理着各自手头的工作,等待陛下问询。 除了坐在太师椅上悠哉品茶的喻行舟,其他每个人都紧紧绷着脸。 即便这样的例会已经开过好几次,依然紧张的仿佛等待老师批改试卷的学生。 萧青冥坐在书桌后,静静翻开近臣们呈上来的一周奏报,上面详细地记录这周各自工作进展,还有遇到的困难,后面还附带有各自解决问题的谏言。 此前,萧青冥将这套汇报制成模板,下发给每个人,把以前奏折习惯性写得报喜不报忧、花团锦簇的漂亮文章,通通打回去重写,直到复合规范为止。 小玄凤扑腾着翅膀停在萧青冥头顶,百无聊赖地地啄主人的头发玩儿,被萧青冥一把薅下来,放在桌上。 “都说说看吧。”萧青冥微微一笑,“谁先来?” “陛下。”只要能在陛下面前显眼,莫摧眉永远都奔赴在阿谀奉承的第一线。 “臣已经按照陛下吩咐,在红衣卫订立了一套新的奖惩制度,陛下实在真知灼见,如今效果卓著,每个月都会受理不少举告,大家都知道这点小贿不划算,以往京城小吏和官兵盘剥小民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少。” 萧青冥微笑点头:“不错。” 他目光扫向下一个,按照惯例,紧跟着应该是秋朗,不料今天却被花渐遇抢了先。 “陛下。”花渐遇换掉了那身珠光宝气的华服,穿了一件素雅的博士官袍,腰间别着那柄竹骨折扇,宛如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秋朗冷冷瞥他一眼,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花渐遇优雅含笑,不疾不徐地行礼道:“臣招募了一些曾经有在造纸和印刷坊有帮工经验的熟练工,还高薪从别家作坊挖了人才,有您提供的技术和配方,两个厂房已经初步搭建起来。” 萧青冥笑道:“你还真舍得下本钱?而且听说你印刷厂出的书价格低廉至极,不怕亏本吗?朕给你启动资金,将来若是亏了,朕可要找你算账的。” 花渐遇自信一笑:“陛下只管放心,臣最先印刷都是各大学院和私塾需要的必备教材,蒙学和四书五经一类。” “臣价格低,除了因为陛下的还魂纸配方和雕版印刷术省材料和人力,还因为许多工人都是需要“劳动改造”的和尚,根本不用给工钱。” “轻轻松松就可以把淮州那些昂贵的书挡在外面。跟我们打价格战,对方只有破产一条路。” “臣已经与京州各大私塾和学院谈好了价格,只要他们只用我们厂出的教材,还能更加优惠,这些学院和私塾再让他们的学生,指定到我们的书局购买,还怕不赚钱吗?” “而且京州的书籍价格压下来,会有更多百姓读得起书。” 花渐遇侃侃而谈:“将来配合林大人修订的字典,和扫盲班的设立,更是一大助力。” 萧青冥一言难尽地望着他,这是什么绝世奸商。 从古至今,最赚钱的书,从来不是畅销小说,永远都是教材和课辅资料。 他穿越到后世念高中时,跟那些书商的套路一样一样的,果然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 一想到这样的奸商正努力为自己赚钱,萧青冥嘴角轻轻扬起,赞许地冲他点点头。 花渐遇说完,含笑的眼神隐晦地掠过莫摧眉和秋朗二人,看陛下的眼神就知道,这局头筹必定是自己的。 莫摧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花渐遇不甘示弱,两人一个比一个笑容更深,脸都快发僵了。 秋朗闷不做声了一会才起身,面容是一贯的沉肃:“臣新招募了三千皇家禁卫军,从中淘汰了一半,剩下的合格人员正在加紧训练。” 萧青冥有些讶异:“这么严格?” 秋朗言简意赅:“现在征兵报名人数众多,自然几句,但他寡言惯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下来。 轮到方远航,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各项研究,还有水泥厂缺碳的事:“陛下,臣炼丹时就发现炉火的重要性,现在碳这么少,臣想扩大产量都不行。” 萧青冥若有所思道:“放心,等京州的第一条横贯东西的国道修好,把铁矿和煤矿的路通了,这些原料就不会再是问题……” 最后发言的是矜持的文博士林若,她依然穿着男装,把喉咙遮掩住:“陛下,这两个月,臣琢磨着把字典中一些过于难以书写的字,在笔法上做一些简化,将来这份简化字典将只保留常用字,更加便于扫盲班学习。” 萧青冥眼前一亮:“这个不错,还是林博士会举一反三,比朕的要求多进了一步。” 得了皇帝亲口夸奖的林若有些振奋,之前她还生怕自己自作聪明,多此一举,看来是对的。 一群人说完,陆陆续续离开文华殿。 殿中只剩下喻行舟和萧青冥两人,喻行舟将手里茶盏放下,幽幽看了皇帝一眼:“陛下给这么多臣子安排了事务,为何偏偏臣没有?” 萧青冥扬了扬眉,拖着调子懒洋洋道:“朕这是心疼老师受了伤,叫老师好生将养身子。” 喻行舟:“臣的伤已经好了。” “是吗……” 萧青冥话还没说完,正在书桌上无聊跳来跳去的玄凤小鹦鹉,一不小心把桌角一方紫檀木盒拱了下去。 盒盖打开,抖落出一叠陈旧的书卷和纸张。 喻行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上,轻轻咦了一声。 62. 商路一体化大工程 有人哄就会想撒娇的…… 不光是木盒被拱落,连同上面堆叠的奏折和宗卷,也洋洋洒洒铺落一片。 盒中小物件倾倒而出,木弓,书信,还有被他塞到最底层的那首诗帖,好巧不巧,正好滑落在喻行舟脚边,纸卷展开短短一截,隐约露出半个舟字。 在小鹦鹉闯祸的那瞬间门,萧青冥心中便咯噔一下,暗暗叫遭,立刻亲自起身要去收拾。 小玄凤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毛绒脑袋慌慌忙忙往萧青冥衣领里钻,他恶狠狠将玄凤薅出来,二话不说对准它的额头赏了一弹指。 就耽误这短短一瞬功夫,那张诗帖已经被喻行舟随手拾起,展开。 萧青冥来不及阻止,张了张口:“那个,别——” 可惜已经太迟,喻行舟非但细细地瞧了,还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冰壶潋滟接天浮,月色云光寸寸秋。青冥映波飞镜湖,一江星汉拥行舟。” 他转头似笑非笑望向萧青冥,后者如同被老师当众念出作文,又像小时候的黑历史被抓包戳破般,尴尬又赧然。 自从成年,尤其是做了皇帝以后,他已经绝少会有这种情绪了。 “看字迹是陛下亲笔所写。”喻行舟在心中反复回味了一下,嘴角轻轻翘起,甚至装模作样的品鉴了一番,“意象恬静,读来有几分洒脱之感。” “臣记得,陛下从前似乎不精通诗词之道,一写文章就昏昏欲睡,一作诗词就抓耳挠腮,原来也会写如此优美的诗作。” 萧青冥顿时想起小时候在上书房,跟随老师学诗赋时的头疼日子,居然到了今天还要被喻行舟逮着取笑。 他木着一张俊脸,阴阳怪气哼哼两声:“朕哪有老师文采风流。” 那时候,喻行舟是名满京城的神童,而自己则是先帝都头疼的学渣,成天只会调皮捣蛋,要不然喻行舟怎么会成了他的老师? 说着,他伸手就要把诗卷夺回来,不料喻行舟早有所料,灵巧地闪了开去。 喻行舟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顾左右而言他一番后,终于忍不住问:“陛下,莫非是这写给臣的诗?” 萧青冥“哈”的一声,脸不红气不喘,张口就是否认连:“你想多了,不过是小时候的取乐之作,与你无关。” “那为何上面有臣的名字?”喻行舟眨眨眼,指尖缓缓捻过最后两个字,诗卷的纸张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泛黄褪色。 萧青冥把头扭到一边,一脸淡定道:“那只是巧合。” 这个喻行舟,明明当初是他退掉在自己的诗,还叫他把心思都放在读书上,不要玩物丧志,现在居然一副完全不记得的模样。 敢情耿耿于怀的只有自己。 喻行舟忍住笑,强自按捺着心中一点隐秘的惊喜,目光追逐着对方的神色,心痒痒地想从那张绷紧的俊脸上挖掘出更多的情绪。 可惜他收到的只有一记凉飕飕的眼刀。 喻行舟被刀得有些莫名,但还是下意识去哄他开心: “若是陛下那时有如此文采,说不定现在要叫老师的就是臣了,却不知臣有没有这个荣幸,做陛下的‘天子门生’?” 萧青冥嘴角动了动,忍了半天,还是绷不住地笑出声:“老师的奉承跟谁学的?莫摧眉吗?” “这辈子是没可能了,不如下辈子吧,朕做个文豪,老师给朕当研磨小厮。” 喻行舟双眸含笑,正想调侃两句,余光又瞥见盒中散落的木弓箭。 他蹲下去,散落了一地的物什收拾起来,手指轻轻抚过弓箭一角雕刻的名字,柔声道:“陛下竟然还保存着臣送的小礼物。” 萧青冥一愣,差点忘了还有这茬。 他把紫檀木盒拿回来,不咸不淡道:“只是忘在这里了而已。” 他往喻行舟手中一探,眼疾手快将诗卷抽了出来,就要重新锁进盒中—— 喻行舟反应极快,反手就拽住他的袖子,继而双手捧住他的手,小心又轻柔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飞快把诗卷收回去,折巴折巴叠好,眨眼功夫就塞进了自个儿袖子里。 “不如看在臣主持清丈田亩有功的份上,把御诗赏赐给臣吧。” 萧青冥立刻去抓他的衣袖:“喻行舟你好大胆子,满朝文武哪有你这般放肆,朕的东西也敢顺手牵羊?” 谁知喻行舟一步疾退丈远,都快退到门边去:“陛下答应过要奖赏臣的,臣不过要一首诗,陛下何必如此小气?” 萧青冥捞了个空,无语地眨眨眼,再度怀疑喻行舟会武功,至少会轻功! 他无奈地抿了抿嘴,终于忍不住道:“朕给你的时候是你自己不要的。” 这下轮到喻行舟愣住:“陛下何时给过臣?” 萧青冥随手在木盒翻了翻,拣出一封信夹在指间门,冷哼:“你不要就算了,居然还敢讽刺朕,别以为你假装忘记朕就会轻易揭过。” 他可是很记仇的。 喻行舟接过信展开一看,神色不由一顿,眼神有些晦涩难明。 萧青冥望着他的眼睛,哂笑:“想起来了?” 喻行舟苦笑道:“不论陛下是否相信,臣真的不知道那时陛下亲自来过臣家中,也没有看到陛下送来的东西。” 萧青冥皱起眉头,将信将疑:“哦?难道你府上还敢有人同时欺瞒你与朕?” 喻行舟嘴唇动了动,像是欲言又止,沉默片刻才道:“是臣的父亲……当时先帝已经有意立陛下为太子,臣的父亲恪守君臣之道,不喜欢你与我……交从过密。” 萧青冥仍是不解:“朕本就是皇长子,继位太子也是理所应当,当年喻大人若是忌讳这个,何必把你送进宫与我做伴读?” 喻行舟垂眼,慢吞吞道:“这个,臣也不知。” 萧青冥瞅他一眼,把他的小木盒收拾好,锁进柜子里。 喻行舟仍是望着他,这才慢慢回过味来,失笑道:“原来陛下一直在生臣的气?” 萧青冥重新坐回椅子里,懒洋洋睨他一眼,一本正经道:“朕乃一国之君,胸怀四海,怎会在意区区小事?” 喻行舟轻笑:“臣失言了,是臣很在意陛下的想法。” 他顿了顿,直直望进萧青冥深黑的眼底:“若是陛下对臣稍有误解,臣就要惶恐得日日夜不能寐。” 萧青冥嘴角翘了翘,又飞快抿直,似笑非笑道:“老师今日嘴这么甜,莫非是吃了蜜糖吗?” 喻行舟拢了拢衣袖,藏在袖中的手指抚过诗卷的边缘,笑了笑:“那么,陛下可以原谅臣当年的‘不敬’吗?” “这个么……”萧青冥单手支着脸颊,拖着长长懒懒的调子,仰头看他,微微弯起眼尾,轻快地吐出两个字: “不行。” 喻行舟:“?” 萧青冥伸手,手掌摊开:“除非你把诗还给朕。” 喻行舟默默捂住袖子:“……不要。” 萧青冥眯眼:“那你说说还没有别的秘密瞒着朕的?” 喻行舟答得飞快:“臣没有。” 萧青冥轻哼:“朕不会原谅你的。” 喻行舟满脸无奈:“……陛下。” 萧青冥:“把诗还给朕。” 喻行舟:“……” 文华殿门前,书盛端着一盘蜜饯在门口安安静静等了半天,身边一个小太监瞅了瞅他脖子热出的一层细汗,忍不住道:“书公公,外面天热,您怎么还不进去啊?” 书盛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没点眼力见,没听见陛下在里面与喻大人谈话吗?” 小太监心中腹诽:明明都是些有的没的幼稚废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谈什么国家大事呢。 却见书盛啧啧两声,心中暗暗好笑。 陛下在臣子面前,一直以来都是英明神武,沉着果决的模样,叫人都差点忘了,陛下实际上也只是个二十岁出头、从小任性,有人哄就会想撒娇的小年轻罢了…… ※※※ 秋老虎蛮横了半个多月,京城终于迎来一场清凉的秋雨。 李计在水泥厂干了四天的活,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到了第四天,竟然有些习惯了这样的劳动强度。 最重要的是,在水泥厂大家都忙活着自己的事,没人颐指气使对他呼来喝去,他也不需要像在李家做下人时,见到谁都点头哈腰。 一来二去的,李计甚至有些习惯了。直到之前给他开具服役通知书的狱卒过来领人,说是建造工程局严重缺人,领着他们过去补缺口。 李计一行人匆匆赶了半日的路,秋雨刚过,官道黄土夯成的路变得泥泞不堪,路边时不时有马车轮陷进泥坑的倒霉旅人。 李计一双布鞋完全变成了泥巴的颜色时,终于从京城郊外一路来到附近一个小镇。 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工程局的临时工人,正在路边忙碌,还有那群从水泥厂推着独轮小车,来往不断的、庞大的运输工团体。 李计仔细观察一阵,惊讶地发现,他们是在用水泥厂制造的水泥铺路。 为首的工头,手里拿着一份粗略的施工图,李计偷偷瞄了一眼,这条路竟然从东到西,东连宁州、西通雍州,横贯整个京州,上面标注的地方,除了一些大城镇,还有煤矿和铁矿等矿场标记。 而连接宁州的起始点,正是李计老家所在的临阳县。 不是本来就有一条黄土夯实的官道吗?莫非要像京城门口那样,全铺上工整的石板不成? 李计暗自咂舌,皇帝果然在大兴土木,这样浩大的工程,放在过去,少说也要修两年的功夫,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呢。 为首的工头大声道:“听好了,工程局一共有十几支施工分队,我们是第八队。” 他指着地图上标注通济镇的小圆点:“这个镇子东西两侧路段,就是我们第八队负责,只要干到跟另外两队建造的路段合拢,就算完工!” “都给我打起精神,每日包两餐,吃住都在施工棚,日结两钱,月结八十,工钱按时发放。” 李计撇撇嘴,果然没有水泥厂待遇好。 他思索间门,路边有些熟练工正在铺路,看样子已经修了半个月有余。 一条足可供五六架马车并排行驶的大道,灰蒙蒙从通济镇镇子口横贯而过,朝东西方向延伸出去。 李计试着在已经修好的路段上,踏脚踩了踩,意外的平整结实,既不怕泥泞摔倒,也不怕车辙陷入泥坑。 他在水泥厂见识过那些泥灰粉是如何成型的,明明是一袋袋粉末,怎么就能变成如此平整的路面了呢? 他在附近找了一圈,终于在施工棚附近的井水边,看见有运输工不断把运来的水泥倒入一个巨大的石台,一旁堆着小山丘般的细沙。 有工人赤着上身,持着铁铲,双臂肌肉鼓胀,将沙子和水泥混在一起,另外有人往里添水。 每个水泥堆都有两个工人同时在铲水泥,反复不断地搅拌,扮好的水泥再铲入小车推走。 李计看了一会,就被工头叫到施工段,塞了一把工具给他,木质的把手,下面横着一块木板,木板包了一层薄铁皮,长长的木板在工人们手中推来推去,刮地般,慢慢将软化的水泥铺陈开来。 后面跟着一根巨大而沉重的长条滚石,两头有人拉着绳子牵引,将铺完的水泥地压平压石,只等太阳将水分晒干,就算完成。 李计看得大为惊讶,在他印象里,修路,尤其是修一条宽敞的石板大道,那可是全镇的大事。 富户出钱,贫户出人,光是凿石料,磨石料和切割几道工序就要耗时个把月,再把石板一块一块铺好,糊上粘土糯米浆,更是个无比繁重枯燥的活。 哪怕是镇上一条小路,也要小半年功夫才能竣工。 李计不过在观摩了小半个时辰,这一段路居然已经铺完了好几丈远,分明不是石头,却比磨过的石板更加平整。 “愣住干啥?赶紧开工啊!”工头拍了他一把,又匆匆领着其他人走了。 李计也学着其他人工人那样翻搅水泥,他发现这个活很简单,技巧也很容易掌握,他时不时偷点闲观察四周,记忆中用扁担挑石头,和直接抗在背上背的情况,一个也没发现。 独轮、轮甚至四轮小车随处可见,在泥地拉车还有些吃力,一旦踏上修好的水泥路,运输工就开始健步如飞,省力得很。 大部分人一边干着活,甚至还有闲工夫跟周围人说几句闲话,几乎不见起大工程必累死人的情景。 李计忍不住询问身边的搅泥工:“那些小车,是从哪里来的?” 搅泥工瞅他一眼,像是打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当然是车轮厂呗。这玩意随便一个木工都能做,尤其那个独轮的,简单方便,不过车轮厂出的车,胜在便宜耐用。” “他们运输队的,一人一台,跑一趟就是一个铜板,要是不怕辛苦,一天能跑好几趟。” “刚开始修路的时候,从京郊跑到这儿,来回起码得小半日,自从一些路段修好,时间门缩短了一半呢。一天要是跑四趟,就是四个铜板,比咱们还赚。” “据说等这个通济镇开设水泥厂分号以后,就用不着这么多运输工了,他们得趁着这个时候,多赚点。” 李计不好意思告诉对方,自己是服苦役的,没一分工钱。 “咦,怎么还有和尚也在这做工?”李计一愣,不是听说皇帝不喜欢佛寺,斥责僧人都是妖言惑众的妖僧吗? 搅泥工见怪不怪:“那些和尚都是来服役的,据说本来有大臣建议皇帝把和尚都抓起来杀头,但当今圣上宅心仁厚,不忍心下杀手,就下令以劳代死。” “要是干活卖力,得到工头嘉奖,一两年就可以重获自由身了。” 李计有些脸红,原来这些和尚跟他一样,都是服劳役的,每天两顿饭打发,说不定还要感谢天子不杀之恩。 水泥铺路速度很快,从已经修好的路段起步,几日功夫,李计就看见了来时路上遇到的一间门驿站。 正午太阳毒辣,工头让大家先休息挨过最热的时间门,工头是个憨厚人,见李计做了好几天的工,都没拿工钱,私下里给了他个铜板,纯当安慰。 李计捧着这个辛苦赚来的铜板,差点没感动得热泪盈眶。 有两两的工人在驿站的茶棚里喝茶,李计也要了一碗茶,一叠花生米,豪气的付了一个铜板钱。 “我自宁州来时,路上遇见的驿站基本都是废弃掉,没想到这里还挺热闹。” 茶棚老板笑嘻嘻道:“是啊,这个我知道。” 老板是个话唠,有人聊天便打开了话匣子:“原本驿站都是用来给朝廷送文书和战报的,过去十来年,完全变成了附近官员们的私人旅馆和信差,每年朝廷还要负担大笔维护的钱银,后来嘛,干脆不管了,一些驿站自然荒废掉了。” 李计点点头,这个他倒是知道一点:“那这家怎么还开着?” 老板往后一指,驿站门口挂着一个大牌子——“皇家邮政通济镇分号驿站”。 李计一愣:“皇家邮政是什么意思?” 老板努努嘴:“朝廷在京州重开了上十间门驿站,全部分部在你们现在修的这条官道上,大约两个镇子中间门就有一个驿站。” “每个驿站派了一个小吏,周围的地都围起来,像我们这样,有酒茶小馆,客舍旅店,还有卖蔬菜瓜果的小摊呢,只要付给驿站一些租钱,就能进来开摊,驿站有了租金,基本可以自负盈亏,不用朝廷多给。” 老板指了指附近一块正有人锤打门面的木瓦房:“那边据说是个镖局的车马行。镖局一般都走官道,安全。” 李计回头一看,旁边的小摊还有卖西瓜的,现在天气还热,瓜甜解暑,他也想来半个,想了想自己宝贵的铜板,又纳闷道:“这年景,怕是生意不好做吧?有人买吗?” 老板哈哈笑道:“喏,你们现在不就在我的茶棚里花钱喝茶吗?” “啊?”李计怔了怔,“这些工人?” 他转头看了一圈,确实有工人在吃瓜果,还有人在一个鞋摊上买鞋垫。 李计更奇怪了:“这些人不是都穷得很,之前饭都吃不饱,还要在京城门口领粥,能有闲钱买这些?” 老板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工程局这些施工队,还有运输队的,我们已经打过好久交道了,大部分人的工钱都是日结的,而且你们吃住都在附近,钱没地方存,也只能带在身上。” “日子一久,不方便又不安全,这附近只有我们一家驿站可以花钱,买吃买喝,和其他东西,反正队里包两餐饭,饿不着,有了闲钱,总会有人想花钱的。” 老板搓着手压低声音,嘿嘿一笑:“你们辛苦赚了钱,小老儿也赚点茶酒钱,这不,互利互惠吗?” 两人正说着,又有一群小贩扛着扁担过来叫卖,有坚果炒货,有皮料柴薪,布料鞋子,各种日用必需品和吃食,不一而足。 周围正歇着二十个修路和运输的工人,还不断有运输工推着小车来路上跑,不少人凑上去开始讨价还价。 片刻功夫,区区一间门驿站,已经热闹如同一个微型集市。 李计问着炒货的香味,肚子里的馋虫叫个不停,咬咬牙,又花了一个铜板,买了一捧炒板栗,就着茶水吃得香。 又过一盏茶时间门,驿站来了两个差役,税吏打扮模样,整个小集市顿时为之一静。 李计在临阳县常年跟税吏打交道,深知这些人不好对付,老百姓看见他们都得绕道走,生怕缠上来,被剥一层皮。 李计有些紧张:“这些官爷该不会是来找茬的吧?你们要不要孝敬他们?” 茶棚老板倒是一脸淡定:“不会,这些官爷是收商税的,每个月按点来,我们交的也是定额的。” 看见差役过来,便将桌上十几个铜板用细绳串起来,其中一枚,正好是李计方才买茶水的钱。 老板把钱递给对方:“两位官爷要不要喝点茶水消消暑?” 李计想象中的占便宜并没有出现,那两人拿布巾擦了把汗,摇头道:“不了,还要赶着去下一处呢,没工夫休息。” 李计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哎呀叫了一声。 工头刚给他的几个铜币工钱,还没捂热乎,就给了茶棚老板,如今在税吏手里转了一圈,又被朝廷收回去了! 他茫然地四下张望一番,驿站依然热闹,有人休息,有人买卖,远处是修了一半的水泥路。 明明朝廷发了工钱,每个人手上流通一圈,又把钱收回去,怎么大家都仿佛得了实惠似的,个个眉开眼笑?大家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为何在宁州,税吏来收税时,百姓们就个个兢兢战战,害怕得不得了,一年劳作到头,依然家徒四壁。 他越来越搞不懂京州这个地方了。 63. 在商言利 不能被莫摧眉看笑话。…… 一连七日的劳役时间结束,李计浑身轻松地离开警察厅的班房,顺便领走了之前押在这里的贴身小钱袋和身份路引,数了数,仅剩的几粒碎银和铜钱都在,一个没少。 他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在京城的地界胡乱说话,这处罚也太狠了些。 听说在粥棚打人的那些地痞流氓,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受苦呢。 李计找人打听到皇家技术学院的位置,继续寻找李长莫小少爷,他沿路一直走到南天巷附近,却见拐角处排着长长的队伍,还时不时有百姓赶来排队。 原来竟是太医院的太医们,正在会办义诊,看诊开方都不要钱,时间长达天,引得四面八方的百姓都来凑热闹。 为首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夫,姓白,据说是宫里专门为圣上看诊的太医,年纪不大医术却很是了得,关键是为人憨厚老实,长相还漂亮。 李计观摩了一会,发现除了看诊的病人之外,居然还有不少媒婆,围着白太医询问他是否已经婚配。 年轻太医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话,还好有宫廷侍卫在一旁维持秩序,否则这位白太医就要被姑六婆的叽叽喳喳淹没了。 李计仔细看了看公示牌,上面写着每月初一到初,都有太医定期义诊。 李计有些惊奇,他不是没听过一些德高望重的大夫义诊的事,但每月定期义诊,倒是从来没见过。京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医馆并不少,这么做岂不是跟民间医馆抢生意? 本着又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理,李计也跟着排队,可能最近服劳役太辛苦,他嘴上起了两个燎泡,一碰就疼。幸运的是,正好轮到那位年轻的白太医。 白术认认真真给李计切脉看诊,半晌,见白术皱眉,李计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身体真有什么问题吧? 却听白术一本正经道:“你体质虚,肝火旺,肾气不足,男性的元阳很重要,不可过多挥霍。我开个方子,你自行内服调理。” 李计一听,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的呛到,脸色发红,有些讪讪。 这段时间不是劳役就是在劳役的路上,压力无处排解,野外没有娱乐活动,只好偷偷自行娱乐一下,最近确实发现自己有点快,没想到,这都被大夫发现了…… 李计大为尴尬,惴惴不安,凑到白术耳边压低声音问:“这个,会不会很严重啊?” 白术晃了晃头顶的呆毛:“放心,以后注意就行。这种事,太医院以前可有经验了,不过现在倒是……” 他后面几个字声音太小,李计没听清:“倒是什么?” 白术挠了挠头,呵呵一笑:“没什么。” 李计松了口气,满口感谢,拿走白术开的调理方子,一溜烟跑了,生怕旁边的姑六婆听见笑话他。 李计拿着方子随便在附近找了一间药店,店里生意意外的火热,不断有来抓药的百姓进出,药童甚至有些忙不过来。 直到抓完药掏出为数不多的碎银子时,李计才猛然醒悟过来。 虽然看诊开方不要钱,可抓药是要钱的啊,自己若非贪图这个便宜,也不会来药店。 李计哭笑不得,难怪太医院每月义诊,也没有医馆抗议,光是卖药材就卖得盆满钵满了,也不知道这个便宜究竟占了还是没占。 李计沿着小路往皇家技术学院的方向走,途中经过一间临时搭建的木棚,前方的木牌上写着“征兵处”个字。 排队的全是青壮男子,那队伍之长,几乎一眼看不到头。 李计更诧异了,若说太医义诊引得百姓竞相而来,自然理所当然,怎么当个贼头军,还有这么多人报名,甚至比免费看诊还吸引人似的。 真是奇事年年有,京州格外多。 李计到附近打探了一番,待得知如今的皇家禁卫军会给每个士兵分田之后,他震惊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更别说还有什么扫盲班,竟然会教底层士兵识字! 难怪都谣传当今圣上苛待读书人,反而笼络武夫,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这样的待遇,就连李计都心痒难耐,可惜他只是被登记造册的士兵小哥扫了一眼,就被告知,他体格不达标,不要浪费时间排队。 李计顿时无语,心想自己一个良家子出身,也是精壮男子,往年战乱年间,宁州抓壮丁,就连老头少年都不放过,自己怎么着也该是“优秀”兵源才是。 “让让,别挡路。”一片阴影自李计头顶落下,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山般的壮汉立在他面前,衣服背后有一个“屠”字,想必曾是屠夫,单只手就轻松把李计提溜到一边。 士兵小哥命人给壮汉丈量了身高体重,见他单手能挑起一百斤的石墩,又详细询问了出身,最后点点头,叮嘱道:“初试过了,不过还需要个月的预备役考察,通过才能编入禁卫军。” 李计目瞪口呆,在他印象中,大启地方军的孬样他不是没见过,这年头,连贼头军的竞争都如此激烈了吗? 待他千辛万苦寻到皇家技术学院的招牌,在门口蹲到小少爷李长莫的身影时,李计这才长舒一口气——自己的“京州历险记”,总算要落下帷幕了! 李计苦不顾嘴角的燎泡,口婆心地劝:“小少爷,您快跟小的回家吧。老爷他很想你。” 李长莫这几个月跟随一众学子东奔西走,原本白皙的皮肤晒出了几分小麦色,双手手腕处有一痕浅浅的分界线。 整个人看上去显得精神焕发,脸上不再是最初在天御耧嘲讽国子监学子时,那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轻蔑劲,举手投足都沉稳许多,唯独眼神里的自信不减分毫。 李长莫呵呵一笑:“他老人家想我?我不是半个月前才寄了书信回家吗?我在京城呆了好几年,也不见父亲派人叫我回家。” 李计道:“老爷都是为了少爷您好,担心您在这个学院受苦,耽误了前途,老爷说了,要么您回到国子监继续读书,要么干脆回家,准备明年的春闱。” 李长莫叹口气:“说来说去,不就是父亲觉得皇家技术学院没有前途,你也来京城一段时间了,难道不知道,这个学院乃是当今圣上亲手创立的吗?” “呆在国子监,才是没有前途。” 李计并不懂这些,他茫然道:“可是这里不教四书五经,不教圣人之言,这里学的东西,科举又不考,再过几个月就是春闱,您何必浪费时间?” 李长莫淡淡道:“因为本少爷我,并不想当‘那种官’。” 李计越发不明白:“为何那种官?” 李长莫用折扇在他头顶敲了一记,无奈摇头:“你啊。” 他若有所思看着他,问:“你觉得,什么是好官?劝课农桑?除暴安良?还是两袖清风?” 李计挠了挠头:“官就是官,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一人当官,鸡犬升天。” “人人都要敬仰巴结,阿谀奉承,农户纷纷带着田契来投献。若是少些盘剥,惩恶扬善,为民请命,那就是顶顶的好官了吧。” 李长莫一阵无语,可对方也确实说出了实情,这些都是当官的好处,大部分人追求的,也就是升官发财。 但对于李长莫而言,这些都远远不够。 他心中,有更宏大的志向,光靠国子监的圣人之言和四书五经,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的鸿鹄之志,越是在皇家技术学院呆久了,眼界逐渐拓宽,这种认知就越发强烈。 李计并没有兴趣与对方讨论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央求道:“少爷,您要是不跟小的回去,小的实在没法交差啊。” 李长莫想了想,道:“本少爷不达成目标,是绝对不会离开京城的,不过你既然不能回去交差,不如就在京城住下吧,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你也不想回去了呢。” “啊?可是小的没有盘缠了……” 李长莫微微一笑:“这个不要紧,最近我正好与一些同窗,在帮助京城新开的造纸坊和印刷厂改进工具,我介绍你去那里工作吧,那儿待遇不错,还包吃住。” ※※※ 李计稀里糊涂,就跟着李长莫进了城郊的造纸坊,成了一名纸坊工人。 造纸坊占地不小,隔壁就是印刷厂。有大量运输工推着小车进进出出,车里装着许多写了字的废纸。 李计对造纸一窍不通,他只知道,宁州大部分书籍和笔墨纸砚,都来自淮州,淮州乃文人之乡,文豪辈出,文化产业也较为发达,再加上盛产桑麻竹藤等造纸原料。 其中最为有名的纸,名为“澄心堂纸”,其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曾有言赞此纸“非文豪不敢书”,可见其珍惜昂贵。 李计好奇地看着纸坊工人们忙忙碌碌,这些时日,他在京城看见的奇事不少,莫非这里能造出更好的纸张来? 很快,他就失望了,这间造纸坊出来的纸十分普通,仅仅可以书写而已,质量不算上乘,工艺更没有特别稀贵。 纸坊广泛收集废旧的纸张,漂洗去上面残留的墨迹和污秽,在水中浸至软烂,捞起来按照一般造纸流程入槽再造,最后捞出晒干,又成了全新的纸张。 李计摸了摸造好的纸,入手既不算很光滑,也没有很粗糙,颜色介于米黄和白色之间。 他摇了摇头,看来京城的纸坊,也不过如此罢了,论及文人气象,依然要看淮州。 一旁的李长莫看出了他的失望,笑道:“南方多桑麻田,造纸原料遍地都是,但在北方却很少,原料难寻,纸价就贵,自然要从淮州购纸。” “你手中纸名为‘还魂纸’,此法据说是当今圣上收集而来,供给学院研究的。” “直接将不值钱的废纸回收,一来不依赖原料产地,二来完全省去麻藤等原料反复磨碎煮浸的功夫和时间,很简单就能再造成纸,故名‘还魂’。” 李计讷讷道:“可是这种纸看上去没淮州纸漂亮。” 李长莫用折扇点点他的头:“这种纸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便宜。” 他意味深长道:“对于讲究的富人而言,自然需要昂贵漂亮的纸张,来彰显身份地位,但对于广大普通百姓和学子而言,只要足够便宜,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这些纸书写过之后,又能进行第二次、第次回收,甚至不用像南方那样,担心原料减产。” 另外一旁,盛满纸浆的水槽边,一名造纸工将一张编织好的方形竹帘浸入纸浆,四边合好竹尺,反复摆动。 待竹帘上铺满了一层厚薄均匀的纸纤维后,侧向一边,缓慢提起,覆盖在平整的木板上,一张薄薄的湿纸页,就基本成型。 李长莫跟几个技术学院的学子商量了几句后,几人令工匠在纸槽上方,装了一架带滑轮的吊绳木架,用绳索将滑轮和捞纸的竹帘相连。 工人只需要拉动绳索,掉在上方的竹帘,就能平稳地浸入纸浆中,臂力强悍的熟练工,一人一只手拉一条绳索,便能控制两张竹帘。 不再受到双臂距离限制,竹帘的长宽还能扩大,一张湿纸页的面积立刻增加了两倍。 一来二去,效率瞬间就上去了,叠起来供晾干的湿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搬运的小工忙得团团转,又加了两个人,才勉强跟上出纸的速度。 李计在一边看,只觉得叹为观止。 他心里隐约悟到几分,无论是在水泥厂,还是修路时,亦或者现在的造纸坊,技术学院所做的一切复杂到他看不懂的工具,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提高效率。 产出的水泥和还魂纸,前者没有那些精美雕刻的石砖美观,后者也没有澄心堂纸稀贵,但胜在量大,便宜,实用,可以惠及更多的平民百姓。 可李计还有些不明白,莫非这就是小少爷所谓的“好官”吗?他们甚至压根就不是官,也没见那个百姓带着田契来投献,更没有功名利禄。 想不明白,李计就暂时不去想。 造纸坊给每个工人一月一百二十钱,包吃住,李计干的活比起修路和砸锤也轻松了不少。 这里的大管事据说是老板从别家纸坊挖过来的“技术人才”,一个月足足有两吊钱,比他那伺候了李老爷一家一辈子的父亲还多。 大部分工人都敬重这位大管事,连老板都对他和颜悦色,丝毫不像在李家,老爷少爷都能对他们父子挥之即去召之即来,惹得李计好生羡慕。 他安安心心呆在纸坊,一呆就是一个多月,吃胖了一圈不说,还略微攒下了一点小钱,偶尔能去集市再买两捧板栗,过个嘴瘾。 有一日,他跟随管事去隔壁印刷坊送纸,印刷厂的管事正着急人手不够,抓了他的壮丁,塞给李计一串打赏的铜钱,拜托他帮忙送书去京城的惠民书局,在那帮衬几天。 李计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惠民书局在京城南天巷,就在皇家技术学院附近,听说就是开设纸坊和印刷厂背后姓花的老板创立的书局,算是自家产业。 李计拉着一架平板车,车上结结实实绑着好几摞半人高的书籍,匆匆来到惠民书局,跟书局管事一起搬书。 今日也不知什么日子,进店买书的客人尤其多,不少是大人带着十二岁的孩童,首选选购的都是私塾必备四书五经。 趁着书局管事点货的时间,李计无聊地呆在一旁,直到一个穿着麻布衣服,脚上着草鞋的客人,领着一个孩童,期期艾艾绕着他走了好几圈。 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问他:“老汉不识字,请问这开蒙书要多少文钱?” 李计一愣,道:“七十文。” 他脱口而出后,才有些惊讶,这么一册蒙学读本,竟然只要七十文,放在淮州起码也得一百文以上,相当于自己一个月工钱。 若是从淮州运到宁州和京州,加上路上的运费,只怕还得多要几十文。 这仅仅只是一册书的价,再加上笔墨砚,和其他书籍,不知道要花他多少个月的工钱了,这些都是消耗品,读书确实不是一般平头老百姓能供得起的。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穿着草鞋的男子,狐疑道:“你要买吗?” 老汉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装着铜钱的小布包,一枚一枚数到七十。 他咧开嘴笑了笑,道:“老汉原本是城外皇觉寺的佃农,前些日子陛下给咱们分了田,今年丰收又降税,卖了些粮。” “现在农闲,孙儿他娘看着地,老汉在城外的修路队谋了个伙计,终于攒下这些钱,够给儿买本开蒙的书,听说还有一本叫什么千文字的,不知有没有?” 李计找了一会,道:“好像在今日送来的新书里有,不过还没清点,今天暂时不上架,过几天就有了。” “哦,那我下回来。” 老汉用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孩童的脑袋,小心翼翼将钱递过来,脸上尽是满足的笑意:“其他的,老汉再攒,只希望将来我孙儿能比老汉出息。” “老汉已经跑了好几个书局了,从没有一本买得起的,只在这里才买着一本。” 他充满感激地望着李计:“你是这里的伙计吗?你们老板真是个好人。” 李计张了张嘴,莫名有些脸红,摆摆手道:“我不是这儿的伙计……” 他顿了顿,想起李长莫的话,复又朝老汉道:“老伯放心吧,这个书局的书,以后只会更加便宜。你只管来这里买就是。” 他望着一老一小愉快离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明明与自己没什么太大关系,但想起那其中或者有几张纸,出自自己之手,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满足感。 都说宁州出人,两州的首府也是出了名的繁华之地。本以为京州经过战乱,必定不如更富裕的宁州和淮州,没想到,自己反而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或许少爷说得对,呆在京州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是这儿?惠民书局?” 就在李计神思不属时,书局门口来了好几个身穿绸衫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群家丁和小厮。 李计原以为对方只是来买书的客人,并未注意,谁知那群人面色沉肃,频频以冷漠又审视的目光在门口张望,有些古怪。 这时书局管事点好了货,叫李计去后堂帮忙。 书局对面,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操着淮州口音:“刘老板,就是这间惠民书局,把书价压低到了咱们淮州书局的六七成还多。” “而且京城附近大大小小的书院,都叫学生们指定到这惠民书局来买书。” “咱们淮州书局的书,除了一些跟我们长期合作的,剩下被退了一大半回来,非让咱们也降价,否则就不买。” “倒是有些不在意价格的大户会买,可他们也买不了几本,大头都在书院。” “咱们千里迢迢,把书运到京州,光在路上都要花费不少事日,若是不翻倍卖,那就是亏本啊!” 刘老板一身深蓝色绸缎长衫,捋了捋胡须,沉着脸道:“这个书局怕是给了那些书院不少好处,你打探出来历了吗?” 管事道:“听说老板姓花,是来自宁州的富商,好像在朝中有些关系,具体靠山是谁,暂时打探不出。”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花老板是新入行当的,因为不懂行,还特意挖走了咱一个有经验的管事。” 刘老板不屑地轻哼一声:“我们在朝中难道没有关系吗?” 管事苦着脸:“老板,咱们来一趟不容易,要是剩这么多卖不掉,只怕连运费都赚不回来,周转的钱都不够。” 刘老板沉默片刻,意味深长道:“放心,像这种用钱砸出来的富商我见多了,宁州来的新人,不懂规矩,咱们就教教他规矩。我们走。” 当天夜里。 李计合衣睡在书局的伙计大通铺里,外头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黎明前正是睡得最酣之时,他打着呼噜翻了个身,睡梦里隐约闻到一股焦糊味,他皱了皱眉,尚未清醒,直到听见有人敲着打铜锣,大声示警:“走水啦!书局走水啦!” “快来人救火——” 李计被这铜锣声吓得瞬间清醒,忙不迭套了衣服爬起来,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赤着脚跑了出去。 黑夜里,火光冲天,将李计震惊的脸映照得通红一片,那方向,正好是他进来送书来的仓库,里面存着不少新印好的书呢! “坏了!”李计来不及多想,立刻提了水桶去救火。 已经有好几个书局伙计源源不断提水过来,存新书的木棚被点着,火星子不断往下落,有人想把尚未烧起的书抢出来,差点被落下的棚顶砸到。 附近的百姓都被惊动,就连警察厅巡逻队都过来帮忙,一大群人忙碌了好一阵,直到天色蒙蒙亮,总算灭了火,又把烧坏的棚子整理赶紧,四周的砖墙都被烧得黢黑一片。 李计擦了把汗,满脸都是烟熏的灰尘。 存放书籍的仓库做过防火措施,火没能烧进去,大部分存书得以保留。 但令他心痛的是,仓库外面还有一个露天临时存放的木棚,专门放尚未整理完毕的新书一般来说,第二天就会入库,谁知今天居然这么倒霉。 恰好就是李计辛苦拉车送来的书遭了殃,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都在这里面,李计心头火起,到底谁干的? 不多时,书局的伙计抓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过来,约莫十一二岁年纪,面黄肌瘦。 “就是这个乞丐,在外面鬼鬼祟祟,他身上有个火折子,就是他放的火!” 巡逻卫队的领队皱了皱眉:“说,谁指使你放火的?知道这多危险吗?” 小乞丐似乎被巡逻队抓过很多次,已经混成了癞子:“我也不认识,是个外地人,对方给了我几个包子和钱,叫我把火折子丢到草棚上,说是这里只有书,没有人。” 书局的伙计已经打过他一顿,越发生气:“你烧坏我们的书,知道害我们损失多少吗?这家伙不打,嘴里没实话!” “这么大的事,还是告诉老板吧。” ※※※ 天光大亮时,一辆奢华的马车稳稳停在书局门口。 得到消息的花渐遇一行人,在众人无声而愤怒的眼神中,踏入惠民书局。 花渐遇依旧是那身金银线刺绣的青墨色绸袍,手里一把竹骨扇,成熟英俊的外貌,看上去不像个富商,倒似一位风流潇洒的富家贵公子。 此刻他脸上一贯从容的微笑收敛起来,变得沉着而严肃。 在他身侧,还有一位年轻华贵的男子,一身玄黑云锦长袍衬得身量匀称高挑,面容俊朗至极,花渐遇恭敬地与之错开脚步,落后半个身位,不紧不慢为他引路。 男人一双黑沉的眼瞳只是随意扫过众人的面孔,那股上位者的威压,就迫得人下意识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惠民书局的管事好奇地暗暗打量对方几眼,隐约听说过花老板背后还有一位真正的东家,似乎是朝中有人,却也不知是哪位大官少爷,或是宗亲子弟。 这位幕后东家今日正好出来巡视产业,没想到偏偏挑中了这个节骨眼,真是倒霉。 花渐遇看到火灾后清理完的存书棚,脸色有些难看:“损失多少?” 书局管事擦了把汗,小心翼翼开口:“大约有五百余册新书。如按成本价,倒也还好,只不过……” “只不过如何?” 管事叹口气道:“其中有百册书,是京城几个学院预定的订单,再过天就要派人来取货,这下都毁了。” “赔钱倒还是小事,只不过咱们书局刚刚打出去的招牌名声,怕是……” 管事有些发愁,老板有钱,他是知道的,可对一间新书局而言,信誉非常重要,谁知刚开张不久就遇见这种事。 李计也在伙计人群里,伸长脖子暗暗打量这几位老板,纸坊、印刷厂和书局,据说都是同一位老板,应该就是这个姓花的公子,怎么还有另外一个人? 比起这点好奇心,此刻,他更生气于自己辛苦的劳动成果被毁,而且,他还记得昨天那个带孙儿来买书的农家老汉,人家还等着蒙书呢。 “是人为的?” “应该是。”管事是过来人,叹口气,隐隐有点告诫老板的意味:“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咱们书局会不会行事太高调了点?或者……” 他想说不如提一提价格,不要跟别人差价太大,再说,自家也能赚更多,不知道为何老板执意要低价卖书,商人,难道不是应该以赚钱为优先吗? 花渐遇慢慢蹙起眉头,陛下刚交给自己第一件大事,没想到竟然遇上一些不长眼的蠢货,敢在他的地盘撒野。 烧了书事小,若是坏了他在陛下心目中的评价……花渐遇眸中划过一丝冷光。 跟着萧青冥身后的莫摧眉,环视周围被火烧过的余烬,冲花渐遇似笑非笑道:“花大人,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需要在下出手相助,帮你把那群鼠辈揪出来,出口恶气吗?” 花渐遇刷的打开折扇,轻轻扇了扇风,微微眯起眼,温雅笑道:“多谢莫大人仗义,不过此事花某自有办法解决,无需阁下出手。” 两人的眼神在彼此的微笑中无声交锋,一错即分。 一旁的秋朗只拿余光注意着萧青冥的安全,这两人的你来我往半分也懒得掺和。 萧青冥随手捻起一张烧得只剩一角的书纸,淡淡道:“花渐遇,惠民书局是布局极为重要的一环,信誉不能有失,你能解决吗?” 他的语气听上去轻描淡写,沉淡的视线扫过来时,花渐遇瞬间心头一凛,下意思便想跪下去,被萧青冥一把拉住。 花渐遇定了定神,低头颔首:“属下必定不负期望!” 至少不能被莫摧眉看笑话。 64. 惠名远播 恭喜你完成特殊事件任务…… 花渐遇当着一众近臣的面,在萧青冥面前立下军令状,势必在三日之内完成任务。 在李计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这位花老板是神仙也不可能。 李计虽然没有在印刷厂干过活,但他在宁州时,曾见过书局招人抄书的情景。 在萧青冥从系统卡池抽到雕版印刷术之前,现在的书籍还普遍停留在雇人抄书的阶段,人们对“印刷”的概念,还停留在拓印石碑的层次。 就算一个写字快的人,要在三天之内抄完一本书,不休不眠也未必抄的完,这么短的时间门,花老板去哪儿能立刻找来三百个识字的人抄书呢? 更何况,一旦天色变暗,光是依靠油灯的光线,也非常昏暗。 强行在夜间门抄书,很有可能双眼疲惫之下,出现错字漏字的情况,如果匆匆成书质量太差,照样影响声誉,还不如干脆赔钱道歉来得好。 更何况,一本书抄完,还需要在太阳下晾干油墨,用线装帧同样需要时间门。 无论李计怎么想,都觉得是一项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待萧青冥一行人离开,李计等书局伙计,全部被管事叫去了印刷厂帮忙。 在纸坊干了一个多月的活,李计还是第一次进入印刷厂后院真正的工作区,他本来以为这里会像宁州的抄书局一样,在宽敞的大院子里,几十个抄书人一人一张桌案,同时抄誊。 然而他看见的实际情况,全然超乎他想象之外。 后院内,没有一个人在抄书,有不少工匠手里拿着雕刻刀,在一块平整的大木板上,沿着字迹的笔画,细细在板上刻字。 “这是在做什么?”李计好奇地问。 同行的书局伙计道:“好像叫什么雕版,第一次见的时候,我比你还惊讶呢。这种雕版印出来的字,比手写字工整又好看,每本书都一模一样,而且不会错字和漏字。” “雕版只要刻一次,就可以用很久。” “我以前在京城另外一间门书局干活,每次见他们手抄,都会因为手抄出错,浪费一两成的纸张,那些纸写废就只能扔掉,我看着都心疼。” 李计恍然大悟,原来印刷厂有这种省事的办法,难怪老板敢夸下海口。 不过即使依靠这种雕版一张张印,三天时间门,晾晒和线装的时间门也不够啊…… 正当李计暗自为惠民书局着急时,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让一让,让一让。” 印刷厂外面传来几声熟悉的声音,李计一看,是隔壁纸坊的造纸工,他一愣:“老孟,今天怎么是你来送纸……” 他话音未落,嘴巴突然大张开来,差点惊掉下巴。 老孟是纸坊一位高级熟练工,据说也是老板从别的纸坊高薪挖过来的。 他一双手又巧又稳,用老式的木板捞纸,最快时,十个呼吸的功夫就能捞出一张一臂长宽的纸,裁出来大约可以得纸八页。 现在,老孟和另外一名纸坊工人,两人肩膀上挑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一叠面积巨大的米黄色纸张被竹竿居中挑起,长长的纸页垂落,边缘处几乎快碰到地面。 李计不过几天没有在纸坊,莫非又是技术学院的学子玩出了什么新花样不成? 他眼看着老孟和另外一名工人,将巨幅纸张在宽大的工作台上铺陈开。 他一眼看去,长宽至少超过了三米,具体多少李计也估算不出,但绝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张纸都要大得多。 “乖乖,这样一张纸,能裁出来多少张书页啊?” 老孟哈哈一笑,一脸得意地看着他:“我裁过,至少四十八页。若是放在我以前做工的书坊,有人告诉我有一天能造出这么宽大的纸,我一定给他一口唾沫星子。” “那种老式的捞纸板,需要两只手去端着,越宽的板它越重,要沉在纸浆里摆动,就不能太重。” “再怎么大,也不可能超出这么大距离。”说着,老孟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适中的长度。 “没想到,这几天我可算大长见识了。” “还是学院那群读书人有办法,他们把几块竹帘接在一起,拼成一块,用绳子吊着,几个人同时拉绳,很快就能捞出这么大一张纸。” “如果用这个办法,还能造出更宽的纸,不过水槽就那么点大,再宽也没法比水槽更宽了。”老孟摇头叹息,一副遗憾的模样。 李计点点头,又涌起新的疑惑:“可是造这么大的纸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裁成书页大小。” 纸越大,应该裁的越费劲才对。 老孟神秘地指了指裁纸处的新工具,下面是一块平整的木板,一侧每隔一段距离便装有一把极为锋利的长刀,刃口磨得很是尖利,另一端则是木质手柄,手柄可以同时控制所有裁纸刀切割。 李计突然发现自家小少爷李长莫,跟几个技术学院的学子都在,正在和工人们商量着什么。 在花渐遇的亲自指挥下,整个印刷厂如同上紧了螺丝的发条,井然有序地忙碌开来。 一人将纸叠成适宜大小铺上木板,裁纸工人只需要用力拉下手柄,瞬间门将宽大的纸张裁成对开的书页大小。 紧跟着又有工人取走裁成的纸页,送到刷好了油墨的雕版处进行印刷作业。 一张张轻薄的纸在刻板上浸透墨迹,片刻功夫,一张对开的书页就印好了文字,再由另外的工人将浸透了墨香的纸,拿到煨热的红砖上快速烤干。 整个流程分工细致而明确,如同流水线作业。 一册五千言的《道德经》共需纸页一十至三十张,只需要老孟那样宽大的一张纸,就能完成一本书的用纸量,还有富余。 从纸张运过来,裁开,印刷,晾干,最后送到装线处装线,整个过程最短用时只要大半个时辰,一本书就完成了。 十来个雕版同时开工,效率还能提高十倍。 李计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很快也加入到忙碌的人群之中。 忙活了大半日,眼看到了下午,管事突然来传花渐遇的要求,大家今天早班的工作结束,大家可以下工了。 李计一听愣了:“不是说三天要成书三百册吗?难道不应该趁着现在多印一些?” 管事哈哈一笑,道:“咱们老板说了,连续三天两班倒,你们下工了,还有晚班的工人接着上工。” “晚上?晚上怎么上工?”李计在宁州时,哪怕是田里的佃农,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转念一下,现在用雕版印刷,不必费眼力抄书,只要多燃些灯火,光线的影响似乎确实没有大碍。 管事道:“晚班的工钱比白班多出一半,你要试试吗?” 李计心中一动,立刻点点头。 待到傍晚,印刷厂的工作大院中,数个高高的木杆上,挂起了一串串密集的纸灯笼,颇有些逢年过节张灯结彩的热闹劲。 从各处调集来帮忙的工人在灯火下忙碌不息。 跟着大家一起干活,为了同样一个目标使劲,李计莫名被这样火热的氛围感染。 也许是出于老板慷慨的工钱,也许是出于对那位农人老汉的记挂,又或者对烧毁书册的幕后黑手的憎恶,李计干得尤为起劲。 时间门慢慢走到月上中梢,李计已经辛苦了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时间门,疲乏地打了个哈欠。 “诸位。”一道沉稳带笑的声音引起了他的主意。 李计回头一看,竟然是老板来了,都这个点了,别说这样的大人物,哪怕是平头百姓,也该休息了。 为了确保三天的任务,花渐遇一直都在印刷厂,但凡出了任何一点小问题,都能立刻拿出协调的办法,这样才能保持造纸坊和印刷厂相互配合,连续不断的高效运转状态。 白班的工人大多已经歇下,他却一整日都没有离开过。 花渐遇见大部分工人面色都带着疲态,他拍了拍手,朝大家道:“大家今天都辛苦了,花某已经叫厂里食堂给大家准备了夜宵小食,等会下工,大家可以一起吃。” “若是这次任务能够完成,都是诸位的功劳,花某月底会额外给大家多发一点工钱,作为嘉奖,到年底,每人都可以任意挑选一本书带回家。” 李计顿时眉开眼笑,在这个书籍昂贵的世道,一本书的价值差不多相当于他们这些工人一个月的收入,送一本书,即是多给一个月工钱,及时自己用不着,也能拿去卖。 不愧是财大气粗的花老板,真大方! 有夜宵,有奖励,还有老板跟大家伙一起加班,把他们的辛苦都看在眼里,肯定每个小工的价值,众人脸上的疲惫之色瞬间门一扫而空。 不知是谁第一个唱起了京州短工间门流行的小调,小调轻快而朴实,熟悉的人不由自主跟着哼唱起来。 热闹的院子里,众工人们齐心协力,热火朝天。 李计看着经过他,甚至其中还会有少数幸运儿成功中举,改变一生的命运。 明明工作时间门比以前在宁州李府,作为下人为老爷少爷们跑腿和使唤的时间门更长了,他心中却隐约涌动着某种说不出缘由的欢喜。 ※※※ 三日后。 刘老板一行淮州书商又一次来到惠民书局附近,他们身后跟着一群运送书籍的家丁,树荫下,足足停着好几车的货物。 “那天晚上的大火,我已经确认过了,惠民书局损失可大了,听说足足有好几百本呢。” 管事恭敬地站在刘老板身边,脸上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没有个大半月,他们怎么抄出这么多书来?我已经打听过,今日就有几个书院的人过来取货,他们肯定是拿不出的。” 管事拍了拍一旁捆的满满当当的新书:“只能来买咱们的。” 刘老板呵呵一笑,用怜悯的眼神望着惠民书局的招牌,道:“也是可怜,新入行当就遭到这么迎头一棒,说不定书局都开不下去了,不知多少银两的投入打了水漂。” 刘老板手里捻着一串杨桃木的佛珠手串,满脸慈悲之色:“咱们就当是教新人学个乖,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 “这个花老板的胃口太大,一来就想独霸京州书市,叫外地书商连汤都不给喝一口,最后的下场只能是被群起而攻之。” “若是他识相,把价格提起来,咱教训一下也就算了,若是不识相……哼。” 管事笑道:“还是老板心善,还给人留条路,小的只等着一会看笑话呢。” 两人相视一笑,须臾,长街上果然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书院采购数目的管事,相伴前往惠民书局取货。 两人立刻上前几步,朝书局门店里张望。 惠民书局的管事面带微笑,同几个大客户谈笑几句,没过多久,就有几个伙计将早已准备好的几大捆书籍,用平板小车推了出来,整整齐齐叠在门口,供客户清点。 书院采购带来的小书童,快速点着数,突然咦了一声:“怎么多了一十来册?是我数错了,还是你们拿多了?” 惠民书局管事哈哈一笑:“没有错,没有错,咱们老板说了,将来大家还要长久合作,多的一十册,就当是附赠给各位的,大家交个朋友,以后常来往。” “诸位订购越多,附赠的就越多。” 所谓赠品,就是一种隐形回扣。 几个书院采购得了便宜,神情顿时越发和气:“好说好说,贵书局的书,不光质量上佳,从无出错,又便宜,没想到老板还是个爽快人。” “你们是不知道,往年那些淮州来的书商,仗着绝大部分货源都在他们手中,各个趾高气昂的,还得咱们看他们的脸色。” “往后咱们京州算是有能跟淮州抗衡的书局了。这个朋友,咱们交定了!” 管事笑道:“今日我们书局老板打算办一场小书会,几位若是愿意帮个小忙,回去之后给书院的学子们说上一说,我感激不尽。” “这有何难,谁不爱凑热闹?” 几人说笑几句,顺利取了货离开。 一旁的刘老板和管事,满脸的不可置信:“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的书哪里来的?你不是说都烧了吗?” 管事一脸晦气:“小的也不知道啊,是不是他们还有些库存?这么短时间门誊抄这么多书,绝无可能啊!” 两人冥思苦想之际,惠民书局又有了新动作。 一群伙计在书局门口挂上几幅迎客对联,竖立一架高大的木架子,架子上悬挂着各种对子和灯谜,敲锣打鼓,吸引来往客人的注意。 紧跟着,一摞一摞的书被搬运出来摆在门口,书局传说中的幕后老板花渐遇,摇着他的竹骨扇,踏着喜庆的彩帛走出来。 书局门口已经围满了百姓,还有一些读书人。 “诸位,今日惠民书局大酬宾,凡是能够对出对子,或者猜出灯谜的,本书局今日都赠书一册。” “但凡有人连续答对三道,今日书局所有书,买三册赠一册!” 周围的百姓和学子们,一下子热闹起来。 “这个书局什么时候开的?惠民书局?我怎么没听过。” “对对子嘛,还不简单,书那么贵,这可是白送!” 立刻有人争先恐后开始参与活动,随着几个书院采购把消息带回去,源源不断有学子往惠民书局赶。 周围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淮州书商刘老板被人群挤了出去,脸色越发铁青,这么下去,更加不会有人来买他的书了。 他眼神闪烁:“这事不对劲,会不会这个书局有别的快速成书的办法?他们的价格卖得如此便宜,还有赠书,光砸钱赔本赚吆喝,这事说不通。” “他们的成本,莫非远远低于我们?” 若是对方藏着一些他们不知道的手段,将来书市岂不是成了京州的天下,他们淮州书商还有没有活路了? “不行,这书局究竟藏了什么手段,一定要给它挖出来!” 管事眼珠一转:“要不咱们派人混进去探探底?” 还没等刘老板盘算到新主意,他们面前赫然来了一队警察厅的巡逻卫队。 其中一人手里拽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冷冰冰指着他们道:“这里头有你说的,给你包子和钱的人吗?” 那管事脸色大变,立刻捂着脸,往刘老板身后躲。 小乞丐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家伙!” 刘老板心里一沉,这个管事做事也太不小心了,居然被人盯上自己还懵然不知。 他面上却赔着笑,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这位差爷,我们乃是淮州来的书商,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个乞丐。” “倒是前几天有人趁我们不备,想偷书拿去买,被我逮了个正着,就派家丁教训了一下,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反咬一口,恶人先告状。” 刘老板恭敬地点头哈腰:“我家在淮州,与当今礼部的刘侍郎熟识,您看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差爷们这么辛苦,不如我做东,请大哥吃个茶。” 那名巡逻卫队的官兵一愣,面色古怪地抛了抛这锭银子,沉甸甸的,分量还不小。 “瞧瞧我这运气,怎么老撞在我手里呢?之前在粥棚有人打人闹事,我就天降了一份业绩,今天又有人送上门来。” “看来这个月的举告奖金,又是我的啦,哈哈。” 几人说笑一阵,刘老板完全听不懂,跟管事两人面面相觑,什么举告?什么奖金? 官兵收起笑容,一脸严肃道:“你们几个,三天前指使此人在惠民书局放火,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京城天子脚下,竟然也敢放火,真是不要命了!” “认识礼部侍郎又怎样?那惠民书局也是你们敢得罪的?” 刘老板顿时懵了,怎么回事?惠民书局背后不是一个宁州富商吗? 不多时,几个身着暗红罩甲的红衣卫过来,巡逻队官兵把银子交给对方,道:“又来一群不长眼的。” 红衣卫冷笑一声:“无妨,京城什么都不缺,就是缺苦役,放火的罪名可不小,跟我们走吧。” 刘老板和管事这下彻底慌了神,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双手已经扣上了枷。 “不是,我真的认识刘侍郎……官爷你们听小的解释……” ※※※ 数辆奢华的马车稳稳行驶在京城宽阔的御道之上,车身刻有醒目的皇室章纹,没有任何其他行人和车马敢挡在这辆马车之前。 宽敞的车厢里,萧青冥靠在软垫上,手里翻看着臣下们送上来的每周奏报,上面详细地记录着各自的项目进展。 林若的字典修订已经完成了大半,和僧人中初步筛选出的堪用的识字教习师父,也在老老实实岗前培训中。 萧青冥想了想,在奏报上加上了关于标点符号的构思和意见说明。 建筑工程局主持的京州第一国道,正也在稳步推进,只是水泥厂因焦炭煤炭等燃料制约,产量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门。 秋朗字如其人,奏折和他本人一般惜字如金,只言道军士扩招了五千人余人,兵源素质。 反而是副统领张束止的奏报更加详细,第一批考核合格的禁卫军士兵,已经从没收的寺田中分到了属于自己的田地。 亲眼见到切切实实的承诺兑现,剩下一些心存疑虑的士兵,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还有叶丛单独带领的骑兵营,已经从雍州购得了第一批战马,正在加紧操练。 萧青冥正在翻看的,是方远航的最新研究成果。 他将系统抽奖抽到的火药配方,跟初级化学教材,一并给了对方,方远航不愧是ssr的天才化学家,这么快就整出了花样。 他在奏报中提到,将火药放在铁铸的舀中,单向开一个碗口大小的通道,往里塞实心铁球,引爆火药瞬间门产生的巨大推力,能将结石的铁球冲射上百米远,遇墙破墙,遇土砸坑。 萧青冥忍不住笑了,这不就是初级火炮么? 恰在此时,他脑海中再次想起熟悉的系统提示音: 【恭喜你成功完成特殊事件任务,妥善安置了前来京州的流民百姓,奖励京州声望五百点,卡池抽奖机会一次。】 【目前京州声望1750点,当声望突破2000点时,进入下一阶段。】 萧青冥眼神放空,想起上次声望奖励那张魅力光环卡,不知道两千点会给什么奖励? 他忽然想起,光环卡会使周围的人不由自主相信他,听从他的命令,对他好感越高,光环的效力越大。 他当日在皇觉寺门口使用时,附近的百姓几乎完全按照他的步调,说什么信什么。 禁卫军的士兵看他犹如信徒见到佛祖,而秋朗和莫摧眉等卡牌们,更是满脸崇敬,言听计从。 只可惜,偏偏光环效力结束,喻行舟才堪堪赶到,还坐在轿子里,没见到他的人。 萧青冥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痒痒的好奇,要是他的老师受到影响,会是什么反应?也会对他言听计从吗? 萧青冥正悠悠地想着,一颗蜜饯送到他嘴边。 闻见甜食的香气,他下意识张嘴含了进去,鼓着半边脸颊咀嚼两下,才忽然反应过来。 身侧的喻行舟支着脸颊,眉眼带着温雅的笑意:“陛下在想什么这么出神?不如与臣说说。” 萧青冥眨眨眼,不动声色,心道,这种事可不能告诉你。 65. 火炮的诞生【一更】 莫不在我大启炮口…… 秋意已浓,街道两侧的梧桐泛着浅浅的金黄,时不时有堆叠的落叶被扫到树根处,等待来年化为尘土。 马车队缓缓在军器局门口停下,军器局总管吴祥和皇家技术学院“特别顾问”博士官方远航,早已等候在此迎接圣驾。 方远航像是两日未曾好好睡过,眼睛下挂着一片淡淡的青黑,精神状态却极好。 连进士身份都被剥夺过的方远航,从来不在意繁文缛节,即便身上的藏蓝色博士官袍衣摆明显糊了一层黑灰,袖口处也皱巴巴的,整个人依旧看上去神采飞扬。 一见到萧青冥一行人从马车上下来,他瞬间双眼发亮,马上就想上前把自己多日来的研究成果,加油添醋好生炫耀一番,幸而被总管吴祥死死拉着行礼,才没有在众人面前出洋相。 几人在前方引路,萧青冥随口问:“你的‘伏火’看来大有长进?” 方远航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兴奋:“不错,臣在水泥厂看工人用水排给炉窑鼓风时,有一次工人放错了原料,险些炸炉,其中一块碎矿飞溅出来。” “速极快,力极大,居然直接把一根梁柱截断了。臣便想到‘伏火’的更多妙用。” 萧青冥点点头,按照方远航的说法,所谓‘伏火’应当就是火药。 此前燕然大军围城时,他临时派军器局短时间内赶制的火油加上炸药罐,引发了燕然军营烧了整整一夜的大火。 但这种小炸药罐爆炸的威力,除了声音大,飞溅的破片伤人外,破坏力也就比爆竹强些,由于太小,但凡离开三四米外,几乎就没有杀伤力,主要破坏力都是基于大火。 比起他穿越到后世的各种热武器,杀伤力差远了。 方远航双目炯然:“陛下赐予臣的那本‘古籍’,也不知是哪位大师所著,过去臣自诩精通万物熔炼至理,自从钻研古籍之后,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萧青冥笑而不语,那可是后世不计其数的学者钻研一生的精华,当然博大精深。 “原来臣许多想法,早就有先贤尝试过,还凝练成册,可恨臣没有早些遇到陛下这样的明主,白白荒废了那么多年。” 方远航的满口赞誉,差点酸倒莫摧眉和花渐遇的牙,却听他话锋一转,颇为自得道:“幸好陛下遇上了臣,这才没有使那本古籍明珠蒙尘。” “非是臣不知天高地厚。”方远航摇头晃脑地道,“这天下除了臣,多是庸碌之辈,能彻底钻研透那本古籍的少之又少,像臣这样还能举一反三的,就更凤毛麟角。” 原来说了半天,还是为了在陛下面前邀功自夸呢。 跟在萧青冥身后的莫摧眉和花渐遇,皮笑肉不笑地对视一眼,难得同时露出心有戚戚的表情。 能让两个竞争对手达成一致战线的,永远都是第三个竞争对手。 “到了。”军器局总管吴祥恭敬地弯腰低头,满脸堆笑,示意手下将最近军器局造的新“玩意”抬出来。 众人来到军器局后方试验场,黄土夯实的地面平整宽阔,四周的杂草树木全部砍光,草皮也铲掉,铺了一层厚实细密的沙土。 从看台上远眺,对面百米开外,错落设有几堵结实的石砖墙壁,更远处是一片连绵的小土丘。 不多时,四五个名士兵拖着两架装有滚轮的木架来到众人面前。 其中一个木架,则是常见的抛射式石砲。 两个士兵运来一颗巨石安放在石砲内,拉下杠杆,巨石抛射而出,重重砸在第一道石墙上,瞬间抖落几层石灰,石墙留下一道灰白的痕迹,纹丝不动。 花渐遇未曾经历过燕然围城之战,只觉得稀松平常,浅浅摇着他的折扇,淡淡笑道:“方大人今日该不会只是给我们看这吧?” 方远航倨傲地扫他一眼,用鼻子轻哼一声:“接着看便是。” 有士兵将另外一个木架上遮盖的黑布掀开,露出其中安置的一座铁铸的短口炮。 形状接近舀炮,炮身长度仅仅只有一臂长,炮尾留有一点细孔供引线穿过,炮口有海碗那么大,重量在三十到四十公斤之间。 几个操控火炮的炮手,身上穿着厚厚的双层甲,甲胄内一层厚实的棉衣,在正午的日头下被晒出了一层薄汗。 一人将炮尾的火药残渣清理完毕,填充新的的火药包,用铁钎捅实,另一人抱来一颗极重的实心铁球,塞进炮口。 “陛下,待会会产生巨大的爆炸声和震动,请在耳中戴上此物,以免震伤耳朵。” 军器局总管贴心地给萧青冥一行人送上一对棉花堵塞耳道。 “有这么夸张吗?”莫摧眉随手将棉花塞进耳朵,却没有塞实。 他曾经使用过萧青冥指点军器局捣鼓出的油罐炸药,声音大是大,但也远远没有到震聋耳朵的地步。 几人稍微调试一下炮身角度,用火折将引线点燃,橙红的火星很快引燃了炮尾的火药。 “轰——”伴随着剧烈如滚雷的震响,众人只觉脚下一阵明显震动。 莫摧眉顿时感到一阵短暂耳鸣,赶紧把棉花塞严实。 实心铁球瞬间冲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几乎带出残影,转眼就撞在百米开外的石墙上。 接连数声轰然撞击的闷响,第一道石墙刹那间被轰开,上半截墙壁塌陷如残桓,紧跟着第二道石墙也被撞出一个巨大的洞,但墙壁勉强不倒。 直到第三堵墙壁之前,炮弹去势已尽,撞在石墙上“砰”的一下弹到地上,将沙土砸出一个浅坑。 两相对比之下,在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新式火炮一举建功,方远航脸上眉飞色舞,满面红光,下巴轻轻扬起,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看向萧青冥:“陛下,您瞧,这个火炮,比一般的石砲强出不知几何!” 萧青冥面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不错,此火炮若成,当记你首功。” 经历过京城之战的莫摧眉皱紧眉头,他深刻的明白若是这种武器当时就拿出来对付燕然,哪里需要陛下天天亲临前线,又是安定军心,又是日以继夜造那巨大的孔明灯群。 把几十上百台火炮架在城墙上,没日没夜的轰,光是这震天动地的爆破声都吓得人睡不着觉,哪怕再勇猛的军士,也不敢顶着这样的炮靠近城墙。 秋朗在一旁冷眼旁观片刻,忽而一针见血地道:“那墙壁太薄了,若是像京城这样厚重的城墙,恐怕效果与石砲差不多。” 军器局的总管吴祥被秋朗一语道破玄机,瞬间有点尴尬,为了凸显火炮威力,他确实特地命人把演示的墙壁造薄了些,好向陛下邀功,讨些嘉奖和研发经费。 方远航脸色微微一红,不服道:“那是因为这种火炮才刚刚研发出来,以后一定会有口径和威力更大的炮。” 萧青冥笑着摇摇头,唯有他,才是真正明白火炮真正划时代的意义。 从后世眼光看来,这种初级舀炮,射程不远,威力也小,还有散热引起的炸膛问题,前装的方式也很麻烦,限制了射速,准头也完全不够看,只能砸到那儿是哪儿。 但从长远看来,发展潜力是毋庸置疑的。 花渐遇合拢手中折扇,若有所思道:“陛下,臣曾经率领船队出海远洋经商,海上并不太平,时常会遇到海盗,甚至有商队经商的同时,自己也干海盗的事。” “若是能在船舷两侧装上这样的火炮,日后我们的海商岂非可以横行大海,天下无敌了?” 萧青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说的不错,不仅是海商,将来我大启组建水师,装列火炮,所有沿海、沿河城市,莫不在我大启炮口之下。” “世界很大,不仅仅只有大启和燕然两个国家,东北有渤海国霸占我盐场,西北的羌奴国和西南的南交夷族,屡屡犯边,更远的西方和海上,还有更多对手。” “现在火炮的威力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将来,它的恐怖之处,会远远超乎你们想象,叫所有敌人在我们面前颤抖。而刀剑弓矢一类的冷兵器,迟早会被火器取代。” 他微微眯起眼,深邃的眼瞳若有若无流露出一丝冷酷的意味,口吻于轻描淡写间锋芒毕露: “谁能掌握火炮,谁就能掌握整个世界的命运。”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色变,神色凛然。 方远航惊呆了,他原本只想钻研更多他感兴趣的知识,满足对未知的探索欲,他完全没想到,这项小小的发明,竟然被陛下抬高到如此重要的地步。 “那臣……岂不是有机会青史留名?”方远航声音发颤,面色红润得滴出血来。 萧青冥从胸腔里发出一声轻笑:“何止青史留名,不如朕今日就为此炮命名为,远航炮吧,希望下次,它能射出真正‘远航’的射程。” 方远航脸上浮现出一股醉酒般的酡红,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也曾是个进士,没有哪个文人能抗拒史书留名的殊荣,更何况心高气傲如他,更是不能。 萧青冥身后一众近臣,莫不用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死死盯住他。 花渐遇年长些,又因着自己只是个卑微商人,勉强能抑制住酸酸的小心思,想到将来或许有机会率领一支更庞大,更强悍的海商队,他就无比振奋。 他旁边的莫摧眉像是被老坛酸菜腌制过一样,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幽怨的味道。 花渐遇瞅他一眼,特地拿扇子在一旁扇风,轻笑:“莫大人可离远些,省得酸到陛下。” 莫摧眉:“呵。” 秋朗依然沉默不语,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剑柄,在这样的武器下,他引以为傲的武艺似乎也没有什么作用。 他瞟了一眼酸溜溜的莫摧眉,挑了挑眉,好歹比他强就行。 被莫名横了一眼的莫摧眉:“?” 66. 陛下的微服私访【二更】 陛下,求求你…… 除了萧青冥之外,其他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军用武器。 在他们看来,石砲已经是战争中最重要的战略武器了,敌方的砲车往往是最优先打击目标,无论是攻城还是防御,石砲的数量都是左右战场胜负的重要手段。 且不说石砲体积巨大,一架抛石机需要五六个士兵才能拉得动,而今,炮火炮身小巧,一举破两墙,面对第三堵墙都有一定的威胁,威力直接高出石砲好几个层次。 军器局总管吴祥低着头,面色有些异样。 他同样满心嫉妒,明明自己才是军器局的一把手,方远航不过是技术学院的博士罢了,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陛下又是嘉许又是命名的,谁看了不眼红? 他低头盘算一番,壮着胆子道:“陛下,其实军器局还研制了一种专门用来攻击敌人方阵的火炮。” 萧青冥心下一阵惊喜,立刻来了兴趣:“哦?” “不是这种实心弹,炮弹里塞满石头、铁钉、铁蒺藜等锐器,一旦爆炸开,这些破片可以最大限度的杀伤周围敌人。” 他故意隐去了方远航和技术学院学子的构思,只说是军器局研制。 方远航一心钻研技术,并不懂这点弯弯道道,他将吴祥拉到一边,皱眉道:“可是这个东西实验的次数不太多,不能保证一定能炸成功,而且还有很多需要改进之处……” 吴祥总管乐呵呵道:“大人不必担心,只是给陛下看个新鲜,威力小些也不打紧。” 不等方远航同意,吴祥就示意士兵们将试验用的散弹炮推了出来。 不同于方远航那架舀炮,散弹炮的炮身更长,口径稍小,整台炮大了一圈,同样用铁浇铸,显得更为笨重。 炮尾放置火药的尾部,隐隐有些熏黑鼓胀的迹象,看来应该已经试验过了好几次。 方远航有些欲言又止,被吴祥拉了一把,他看了看萧青冥极为感兴趣的表情,只好道:“陛下站远些,这种火炮遇到障碍物会爆炸,杀伤力更强。” 听到杀伤力更强,一众臣子们不免露出越发惊讶与期待的表情,吴祥总管看在眼里,暗暗微笑起来,自己总算也能在陛下面前露一回脸了。 他派一群士兵将数十个与人等身的稻草人,竖在炮弹大致的落点处,稻草人身上甚至穿着甲胄,像敌军一样整整齐齐列好方阵。 散弹炮依然是前装炮,操作方式和远航炮一样。 几个穿着厚重双层甲的炮手,熟练地将火药和另外一种空心炮弹装好,点燃引线。 火星顺着下垂的引线,往上烧进细孔之内,众人满怀期待地望着远处的稻草人方阵—— 铁铸的炮尾在火药猛烈爆炸时,瞬间膨胀了一圈,无数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气泡在铁壁内鼓起,高温烧得铁壁发黑,眨眼承压到了极限! “轰——”一声惊天巨响! 炮弹飞掠而出,轰然炸开,不仅仅是炮膛里的炮弹,木架上的散弹炮整个都爆炸开来! 碎裂的铁壁、火药燃烧的余烬,散架的木质底座,炸碎成无数块飞溅的残片,向四周无差别溅射! 弥漫的尘烟伴随着灼热的温度,掀起惊人的气浪,将地面的沙土卷起三米高。 众人脚下看台如同地震般剧烈摇晃了一下。 在尘土砂石被浓烟裹挟袭来的瞬间,萧青冥一把抓住身侧喻行舟的手臂,猛地将人一扯,扑向地面卧倒。 萧青冥半个身子眼看就要覆在喻行舟身上,后者的神情有一瞬间极细微的惶急失据。 也不知哪里来的巧劲,喻行舟的腰身在半空中轻巧旋转半圈,一手同时揽过萧青冥的腰,带着人翻了个身。 仅仅一个呼吸不到的功夫,两人位置互换,同时倒在看台上。 另一侧的秋朗闪电般出剑,跨前一步挡在萧青冥面前,长剑掀起看台上铺陈的地毯,挑在剑尖舞地密不透风,将正面涌来的烟尘砂土尽数遮挡下来。 幸而炮架离看台足有十米远,除了一些烟尘和飞溅的细沙,炮身炸膛的残片未曾伤及台上众臣,两个倒霉的炮手受了伤,被火速赶来的医疗队抬着担架带走治疗。 看台上,除了秋朗和莫摧眉勉强站着,其他不会武的文臣们各自一片东倒西歪。 喻行舟手肘撑住地板,胳膊被萧青冥抓着,另一只手死死抱着对方的腰。 两人胸膛紧紧贴在一起,四周的杂音似乎都离二人远去了,小小一方天地间,只剩下两人擂鼓般的心跳在蓬勃。 喻行舟一双深沉的眼,此刻仿佛翻涌着浓得看不清的黑雾,牢牢锁住萧青冥近在咫尺的视线。 鼻尖近得几乎碰到鼻尖。 “陛下,”喻行舟嗓音低哑,“可有受伤?” 萧青冥微微一怔,继而失笑:“你把朕抱这么紧,就算火炮炸不到朕,肋骨也要被你勒断了。” 他想起身,喻行舟却收紧手臂抱着他不放,笑意收敛,神情是极罕见的认真:“答应我,日后无论何种情况,一定要先顾及自身,切不可像刚才那样……” “要是你有什么闪失,那我……” 喻行舟一时连敬语都忘了,萧青冥无暇纠正他,反而有些好笑:“不过些许小事,老师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非是臣小题大做。”喻行舟闪动的目光在萧青冥脸上停留片刻,缓缓凑近。 萧青冥下意识屏住呼吸,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吐息接近他的耳廓。 喻行舟微微侧过脸,如泼墨的长发自后背垂落,宛如帘幕般,将两人的呼吸拘在狭小的空隙间。 一缕鬓发扫过萧青冥的脸颊,带出一阵细微的痒意。 “陛下,求求你,答应臣。”喻行舟借着这一刻的隐秘,在他耳边低低地道。 萧青冥半只耳朵开始发烫,他应该斥责这个屡次三番在他面前过分放肆的家伙,又或者应当立刻推开他,重整身为帝王的体统和仪容。 最终萧青冥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朕答应你,快起来,像什么样子……” 两人几句对话也不过短短片刻功夫,起身时,周围的文臣们吃了满嘴的灰尘,正一个个扶着腰腿狼狈地爬起来。 萧青冥目光若有若无朝喻行舟后背看去:“你一介弱质文臣,之前才受过伤,回头找白术给你看看。” 喻行舟微微笑了笑,慢条斯理道:“臣并不柔弱,臣可以保护陛下。” 萧青冥似笑非笑道:“某人不是柔弱不能自理吗?看来是哄骗朕的。朕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喻行舟:“……” 自知大祸临头的军器局总管吴祥这时已经慌了神,跪在萧青冥面前直磕头。 他欲哭无泪:“陛下,这架火炮已经试验过三四次了,从来没出过问题啊,臣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啊……” 他试图往方远航身上推锅:“会不会是方大人设计上出了问题,兴许这玩意根本就不能这么用……” 方远航气得脖子都粗了一圈:“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能现在就拿出来,你非要一意孤行!” 莫摧眉跳下看台,从地上捡了一块裂开的炮膛铁壁残片,隔着布巾捏起,仔细看了看,又跳回看台,交给皇帝。 萧青冥没有理会二人争执,细细检查了一下,只见铁壁残片上表上面一大片凹凸不平,坑坑洼洼,厚度也比较薄,远不如后世文物馆里流传下来的铁炮质量。 他渐渐皱起眉头,这种火炮的结构是没有问题的,这个时代技术实在太有限,膛身都是靠工匠手工磨制而成,质量参差不齐。 在火炮和火铳枪发明之初,炸膛确实是常有的事。 军器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工匠上前查看片刻,向沉思中的皇帝行礼道:“启禀陛下,依小的看,铸造这架散弹炮的铁,质量并不上乘,因而难以承受多次火药爆炸的高温。” “用了几次,就报废了。”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另外那架远航炮的用铁就极好,膛身厚实且十分均匀,多次使用也不见鼓胀的迹象。” 萧青冥垂眼,面无表情扫向总管吴祥:“制造这台火炮的铁从哪里运来的?” 吴祥小心翼翼道:“军器局用的铁都是来自文兴铁矿厂。” 文兴铁矿厂就靠着文兴铁矿山,位置在京州和宁州交界的临阳县附近。 盐和铁向来都是由朝廷垄断,按道理能给军器局供应的铁,应当是质量最好的。 既然同为文兴铁厂炼出来的铁,却有的好有的差,萧青冥在心中冷笑,这可有意思了。 究竟是因为这个时代冶炼技术不发达,导致的质量参差,还是另有猫腻? 他冷冰冰的视线朝吴祥看去,后者顿时后背一片潮热,冷汗直流。 萧青冥道:“你身为军器局总管,一不能把关铁器质量,二不能严防安全隐患,急功近利,推诿责任,险些酿成大祸,朕不能容你,带下去。” 莫摧眉朝身后跟随的几个红衣卫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人上前,二话不说将涕泪横流的吴祥拖走。 ※※※ 回宫的路上,二人同坐一辆马车。 萧青冥注意到喻行舟若有所思的神色,问:“老师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喻行舟想了想,道:“陛下,这个文兴铁矿,有些复杂。” “它是京州最大的一座露天铁矿,但山脉的另一侧落在宁州地界之内。并且那一带,正好是永宁王的封地。” 萧青冥听到永宁王三个字,立刻蹙起眉头,永宁王已经七十余岁了,是大启皇室少见的长寿亲王,论及辈分,连先帝都要尊称一声皇叔。 他当日在崇圣殿宣布宗室封地改革,以后的宗室都不再实封封地和收税特权,但从前先帝,甚至再前一任皇帝亲封的爵位与封地,他也不好收回。 或者说,就算他下令收回也没有用,谁让他目前还是个只实际掌握一州之地的皇帝呢。 尤其向蜀州王和永宁王这种,老早就去了封地扎根的王爷,除非人家挑明了谋反举兵打到京城来,否则萧青冥也拿对方没办法。 喻行舟继续道:“永宁王在自己的封地上,可以自行收税,凭借这一点,永宁王府插手文兴铁矿厂,周围的县令哪一个敢说一个不字?” “其实,臣前几年曾派过三个钦差,去巡查文兴铁厂。” 萧青冥目光一闪:“结果如何?” 喻行舟摇摇头:“前面两个回来,都异口同声说毫无问题,第三个……据说在路上遭到宁州绿林土匪劫掠,死在半路上。” 萧青冥:“死了一个钦差,没人查吗?” 喻行舟:“那是正逢燕然南下,无暇他顾,再加上文兴铁厂供应的铁并未出太大纰漏,只是矿税不多,这事就搁置了。” 萧青冥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回到御书房,就让书盛将近年所有有关宁州的奏折找来,逐一翻看。 一看之下,萧青冥赫然发现,宁州每年收上来的粮税、商税和盐税,一年比一年缩水,尤其是去年,几乎砍半。 今年在系统休养生息增益状态的加持下,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越发变本加厉。 面对朝廷的问责,宁州刺史冯章的回应竟然是大吐苦水,言及今年以来有大量农人和流民,从宁州涌向京州,导致宁州缺乏劳动力。 冯章甚至在奏折中苦口婆心相劝,说宁州大面积土地都种桑树,稻田比例不足五成,且地少人多,宁州自有州情在,不可效仿京州分田云云。 萧青冥缓缓合上奏折,忽然问:“往临阳县修的那条国道,如今进度怎么样了?” 书盛躬身道:“回陛下,京州和宁州路段,大部分已经修整完毕。” 萧青冥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逐渐发黄的落叶,忽而一笑:“自燕然围城一战,朕似乎已经在京城待了半年多了。” 书盛疑惑道:“陛下不是一直都呆在京城吗?” 萧青冥悠悠道:“目前京州一切都走上正轨,有老师,皇叔和六部在,朝廷应当无碍,朕也是时候该放松一下,微服出门散散心,你说对吗?” 书盛一呆,哪有皇帝不呆在京城里?但这位主子要做的事,可不是他能置喙的。 萧青冥一招手,小玄凤就灵巧地落在他食指上:“你留在宫里,朕出远门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喻行舟,叫他知道,朕肯定走不成了。” 他随手写了一封信,信中安排好各项政务,好在京州一切敢反对他的声音,在他的铁拳之下已经烟消云散,各项建设都按部就班,他是否坐镇宫中,倒也无关紧要。 信写到最后,萧青冥支着脸颊,小心眼地勾起嘴角,也该叫喻行舟尝尝不辞而别的味道。 想必他看到这封信的表情,一定会十分有趣。只可惜自己看不见了。 ※※※ 秋高气爽。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哒哒地踏在新修葺的京州国道上,前后跟随一众随行的护卫。 水泥路面十分平整,车身行驶得极稳,几乎听不见车辙滚动的杂音。 宽阔大道中间有一条明显的白色线条,将道路分成了左右两边,所有来往旅客和车马都统一靠右边前行。 行人道和车道分开,各不干扰,就算车辆快速飞驰,也不必担心撞到前面的行人。 萧青冥撩起车帘,每到两个城镇中间,都有一座供旅客休息的邮政驿站。 站中有专门饲养送信信鸽的窝棚,偶尔有赶集的小贩吆喝买卖,在国道沿途形成了一个个分散的小集市,肉眼可见的热闹。 “陛下关于驿站的想法甚好,将来整个京州网道成型,私人信件的收发一定会成为驿站一大收入来源。”花渐遇摇着折扇,轻轻笑道。 萧青冥靠在靠垫上闭目养神,小玄凤窝在他肩头,毛茸茸缩成一团。 他闻言睁开眼,懒洋洋道:“一会下车,你们可别叫错了。” 花渐遇莞尔一笑,收起折扇,朝他彬彬有礼一拱 67. 查访文兴铁厂 出去玩不带他是吧…… 文兴县是著名的冶铁大县,背靠文兴矿山,是大启北方最大的一座露天铁矿脉,这里的矿场矿石资源相当丰富,除了铁矿,还有煤矿,铜矿,少量锡矿,大理石,花岗石等。 除了官营的文兴铁矿厂,这里还有众多冶炼工坊,工匠遍地,县城里的街道整日响彻锻打的敲击声,就连空气中都隐约弥漫着冶矿的气味。 县城背靠山脉而建,这里七弯八拐的道路,和时不时飘散的铁锈气息,对于萧青冥这个既路盲又嗅觉灵敏的人而言,极为不友好。 他乘坐的马车和一行随从们踏入县城时,很快引起了附近居民的主意,他们在县城里稍事停留修整半日,打探好了铁厂的位置,便直奔而去。 铁厂坐落在矿脉山脚下,背靠京州与宁州交界的临阳河,铁厂每年出的铁,除了陆运之外,供给宁州、淮州和荆州的,大部分都需要走水路运输。 水路运输运量大,速度慢,陆路耗损和人力成本高,直到京州至宁州临阳县第一国道修建完毕,陆运才方便了不少,然而运量的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 踏入文兴铁厂,空气里蔓延的铁锈味和矿渣的粉尘,就把萧青冥狠狠呛了一口。 “公子是京城人士?”铁厂专门管理矿工的监丞,笑呵呵地叫人送来茶水和麻织的湿巾,隐晦地上下打量萧青冥一行人。 “我家公子来自京城喻家。”莫摧眉做出一副世家豪门的倨傲气派,“这次是奉我家大人的命令,前来为下个月底陛下寿辰准备寿礼。” 铁厂的督监官梁冯这时才终于姗姗来迟,他年纪约有四十岁,身上穿着一件老旧的官袍,似乎是常年在矿井行走,身上沾着一层灰黑的尘埃。 梁冯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致歉:“不知喻公子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他擦了把汗,赔笑脸道:“陛下寿诞可是大事,不过我们文兴铁厂并未收到上级的文书,请问喻公子可带了喻大人的手令或者书信?” 莫摧眉早有准备,亮出腰间一块盐铁司的令牌:“手令倒是没有,不过此令你该认识吧?” “认识,认识。”梁冯顿时舒展眉眼,各地的矿业铁厂全部隶属于司之一的盐铁司管辖,直属上级官衙的令牌,他哪里会不认识。 监丞的态度顺便变得诚惶诚恐,弯下腰恭恭敬敬道:“不知是盐铁司的大人,下官失敬。” “我不是什么大人,只不过奉喻大人之命来办事,行个方便罢了。” 萧青冥一本正经地随口胡诌:“去年皇帝过寿的花石纲太过劳民伤财,所以今年要换个花样。” 督监梁冯暗道,能弄到盐铁司的令牌,来自京城喻家,又是为皇帝寿诞而来,思想来想去,京城大概也只有那一位喻大人才有可能。 不过,以那位的位高权重,什么珍奇异宝弄不到,何必跑到铁厂来准备寿礼?这里有的无非是些平平无奇的铁矿罢了…… 梁督监的脑袋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最后灵光一闪,莫不是想打造一座铜、铁甚至镀金的雕像不成? 无论如何,面前这位“喻公子”肯定跟摄政大人关系匪浅。 梁督监不敢怠慢,引着萧青冥往铁厂内参观,穿过前方的官衙大院,一行人一路往后面的冶炼工坊而去。 远远的,众人就听见冶炼区传来工人喊号子的声音,火炉燃烧,锻打铁块,诸多凌乱的声音此起彼伏,交织在一处。 梁督监介绍道:“我们文兴铁厂是京州最大的冶炼厂,有矿工、匠户近千人,炼铁炉十余座,铸造炉近五十座,矿区光是铁矿坑就是十来座,一年大约能出矿两百万斤,出铁百万斤。” 其他人只觉得百万的数目极大,萧青冥却暗自皱了皱眉,这个出铁量太低了。 百万斤只是生铁,如果锻成熟铁,还有大量损耗,百炼钢就更不用说,以现在的技术水平,五斤生铁才能出一斤钢。 这里的工人大多□□上身,皮肤黝黑,大部分人都十分瘦小,见到梁督监带着萧青冥走来,工人们立刻朝督监问候,再远远地避开。 有一群矿工拉着矿车过来,离着好几丈远就停下脚步,朝督监弯腰低头示意,然后才小心地拉起纤绳拉车离开。 梁督监似乎对这里的矿工很是熟悉,和蔼地冲每个人打招呼。 萧青冥淡淡笑道:“没想到梁大人在工人中的人缘这么好,看来大人平日里对这些人很照顾吧?这可真是难得。” 梁督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腼腆地道:“喻公子过誉了,下官乃寒门出身,昔年曾蒙喻大人提拔,喻大人身份显赫,却对我等寒门子弟多有回护。” “下官深知这些底层工匠和矿工们,讨生活不容易,只好在自己范围之内,多做一点事情,也不是什么可吹嘘的,当不得公子夸奖。” 萧青冥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把梁督监的履历都看过一遍,他几时跟喻行舟有交集的?还受他提拔? 梁督监似是看出他的疑惑,主动笑道:“本官年纪大了,一直落榜,直到几年前才高中,当年的主考官就是喻大人。” 萧青冥这才颔首,原来是自诩的门生。 梁督监有意借这个话题拉近关系,对着喻行舟好一通吹捧,把道听途说来的有关喻行舟从前在其他州县做外任官的事,添油加醋说得滔滔不绝。 这些事连萧青冥都不知道,他听得津津有味,直到被梁督监引到饭厅用餐时,这个话题才算打住。 他们一行七八人,胡同木的大圆桌上,竟然只有可怜巴巴的四菜一汤。 四个菜分别是清炒白菜秧,萝卜炖地瓜,蘑菇酸笋,唯一一个荤菜还是牛杂,汤更是寡淡,连油膜都几乎看不见。 梁督监热情地招呼萧青冥入座,见大家都看着这一桌菜发愣,他不好意思地亲手给众人倒茶。 他连连欠身道:“实在对不住,下官不知道喻公子今日前来,没有好生准备菜肴款待,是下官思虑不周。” 一旁的监丞立刻道:“小的这就去叫厨房加几个菜。” 萧青冥摇摇头,在上首坐下,随意笑道:“梁大人如此节俭,平时就吃这些菜吗?” 梁督监叹口气,愁眉苦脸道:“喻公子在京城那样的繁华之地住惯了,有所不知,我们文兴县虽然盛产矿石,但农田肥力不佳,粮食有限。” “铁厂每天有千张嘴要吃饭,大家每日辛苦下矿,都是体力活,下官每日都要为大家的口粮犯愁,哪里有富裕去弄山珍海味呢?” “下官日常能吃到这些,已经深感惭愧了。” “哦?”萧青冥问,“文兴铁厂背靠矿山,每年出铁如此之多,应当收入不菲才是。缺少粮食可以问其他州县买粮。” 梁督监摇摇头:“喻公子有所不知,前些年收成不景气,加上燕然军南下劫掠,粮食很难买到,更何况,朝廷为了增兵打仗,每年要的铁一年比一年多,矿税也在提高。” “我们也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才能勉强支撑。” 萧青冥深深看着他,叹道:“梁大人若出任一城知府,必定是一位优秀的父母官。此处如此清苦,不如我回去以后,与喻大人美言几句,让梁大人去其他县城大展身手,如何?” 梁督监一愣,谦逊笑道:“喻公子说笑了,下官有几斤几两,下官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就我这样的劳碌命,还是呆在这里就好,省得拖累的其他地方的百姓。” 几人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梁督监皱了皱眉:“怎么回事?没看见有贵客在吗?没个规矩。” 不多时,吵闹声非但没有消停,反而传来一阵哭声。 门口一个四十岁许的匠户,正跪在地上,双手拉着监丞的衣摆不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监丞大人,小的家中妻儿生病久久不见好,昨儿个夜里儿子发了烧,怕是不请大夫不行了。” “请监丞大人发发慈悲,借小的几纹银两,让小的去请大夫吧!” 监丞一把扯开衣摆,没好气道:“借你?我自己都没几个钱,拿什么借你?就算借给你,你一个穷匠户,拿什么还?” “你不如去镇上借,就是利钱多些。” 那匠户苦着脸:“高利贷实在借不得啊,利滚利,我哪能还得起,请大人救救我的妻儿吧……” 两人的对话隐约传到厅内,正在往碗里扒拉酸笋的白术,瞬间支棱起脑袋,下意识准备起身,不料还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却是梁督监:“监丞,快让他进来说话。” 白术身边的莫摧眉拉住他,冲他暗暗摇头,白术这才又坐了回去。 监丞得了吩咐,这才黑着脸不情不愿带着匠户进门,匠户哪里见过这么多贵人,一下子愣在原地,期期艾艾,说话都不太利索。 梁督监和善地望着他:“你要借银子给妻儿看病?” 匠户立刻跪下来,连连磕头:“请督监大人帮帮小人吧,小人实在走投无路了。” 梁督监二话没说,从怀中摸索一阵,摸出五两纹银,亲手交到匠户手中,道:“这些应该够了,不够你再来找本官。” 一旁的监丞大急:“梁大人,这些匠户矿工最是刁滑不过,万一日后有人故意欺您君子,那该如何是好?” 梁督监脸色一沉:“胡说,哪有人会诅咒自己妻儿呢?这种事可耽误不得,稍晚一些说不定就是一条人命。你往后遇到这样的事,不可拦着。” 监丞讪讪点点头:“小的知道了。” 他转头看向那匠户,没好气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多谢梁大人。” 那匠户这才恍惚地回过神,感激涕零:“多谢梁大人开恩!” 梁督监笑道:“今日是托了喻公子的福,你才有这好运气。快去请大夫去吧。” 待那匠户离去,萧青冥微微一笑:“梁大人真是慈悲心肠,见不得工人们受苦,难怪人缘如此好。” 梁督监越发不好意思:“不过是一点私房钱,若是能挽救一个孩子,那可是件大功德。” 用完饭,萧青冥几人在梁督监安排的厢房入住。 小玄凤第一次出远门,扑腾的一天有些困了,往主人床帐的枕头上一扑,缩着翅膀开始睡大觉。 白术照例为萧青冥请完平安脉,感慨道:“原来那位梁督监是个大好官啊,不仅自己节衣缩食,还肯拿自己的私房钱接济工匠们。” “难怪白天那些工人们对他恭恭敬敬的。” 白术看一眼莫摧眉,歪着脑袋,头顶呆毛微微一晃:“你干嘛阻止我?我就是太医,医术难道会比胡乱请来的大夫差吗?” “我直接去给那个匠户的妻儿看诊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借钱请大夫呢?” 莫摧眉在他脑门上屈指一弹,双手环臂,笑道:“说你傻你还真傻,不拉着你,你说不定要当场说出太医的身份,谁家公子出行会随身带个太医?” “何况人家梁大人既然已经出手帮助人家,你要是越俎代庖,岂不是抢走人家在我们公子面前表现的机会?” “啊?”白术出了医术精湛,对其他的事都一窍不通,似懂非懂地嘟囔两声:“看个大夫也这么复杂……” 萧青冥坐在桌边,手中是一份从喻行舟处拿来的,前几年钦差巡查的奏折。 从奏折上看,文兴铁厂简直是模范铁厂,账目清晰,管理井然,矿工和匠户们更是一片和谐,从来不像其他冶炼厂,动不动就闹出点事。 这种官营的冶炼厂向来是实行匠户制度,跟以前皇庄里的庄农户籍制度差不多。 一旦成为冶炼厂的匠户,纳入官府的管辖,就得在这里干一辈子,匠户身份父死子继,一代代干下去,子孙都不得幸免。 待遇也很差,每月会有固定的粮奉,非常少,仅能糊口,一年到头劳作,逢年过节才会多给一点俸银和布匹,勉强维持生活。 至于矿工就更差了,很多矿工都是从各地犯了事的犯人,被发配去矿山做苦役的,像京州被萧青冥处罚的那些妖言惑众的僧人就属于这种。 不同的是,萧青冥给了这些僧人别的出路,干满一段时间就可以结束服役,若是干得好,不但能提前完成役期,甚至有可能获得一份待遇不错的新工作。 僧人们有了这个奔头,为了早日脱离苦海,积极性高涨,无不老老实实替他干活。 而那些被发配做矿工苦役的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按照规矩,后半辈子都得呆在矿里,终日与铁灰打交道,最后要么病死要么累死。 矿工和匠户们,每月还要按规定的额度完成当月的任务量,否则还要面临惩罚,这样的严苛的制度下,各地的矿山和冶炼厂,每年都有很多工人和匠户出逃的现象发生。 防止劳动力出逃,影响矿税和出矿量,同样是评价一位督监的重要工作指标。 从今日萧青冥所见情况看来,这位梁督监还真一位难得的好官。 花渐遇轻摇折扇,淡淡道:“以臣商人的身份观这位梁大人言行,总觉得他行为十分刻意,不过公子微服出巡,并未大张旗鼓,他应该不知道公子身份才对。” 萧青冥指尖轻轻点在椅子扶手上,目光扫过屋中近臣们的脸,半晌,道:“莫摧眉,你今晚去探探这位梁大人的底。” “是,公子。”莫摧眉好不容易得了个重要任务,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笑吟吟瞥了花渐遇一眼。 后者默默摇着他的竹骨扇,表示情绪稳定。 唯独正在拭剑的秋朗手里动作一顿,破天荒主动开口:“那我呢?” 自从陛下又多得了几个新人,他已经很久没有被陛下提起过了,就连文华殿的例会,他被花渐遇抢先,陛下也是默许的态度。 其他人都忙得团团转,就只有他格外清闲。 他一张嘴,屋里几人都诧异地朝他看过来,就连萧青冥都惊讶地眨了眨眼。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秋朗居然主动要求干活? 被众人的视线盯着,秋朗耳根一阵发烫,他向来不善言辞,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沉默下来。 莫摧眉嘴角一扯,调侃道:“秋统领最重要的事自然是寸步不离的守护陛下,这等跑腿的小事,还是交给臣吧。” 萧青冥摸了摸下巴,忍着笑意,心想,这就是资本家的快乐吗? “你既然想去,就去附近矿工们和匠户们的住处探一探。外面有精挑细选的侍卫守着,放心吧。” 秋朗双眼瞬间亮起:“是。” 他转身时,与莫摧眉挑衅的视线一错而过,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快他一步出了房门。 莫摧眉一撇嘴,一脸恨不得扎他小人的阴恻恻笑容,哼哼唧唧小声嘟囔几句,也跟着离开。 ※※※ 官衙大院另外一边,梁督监所居的主院落内,入夜尚还亮着灯。 梁督监和监丞此刻正凑在一起,商量着白天的事。 白日里那件沾满了矿尘、灰扑扑的官袍,早已被梁督监脱了下来,扔到一边,他在侍妾的伺候下换了一身柔软的丝绸寝衣。 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夜宵小菜,和一壶从宁州来的醉仙酿。 监丞毕恭毕敬为他夹了几片腌制过的牛肉片,笑道:“还是大人英明,自从经历了位钦差,就在文兴镇上布置了咱们的人。” “这位喻公子带着这么些护卫,又操着京城口音,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刚刚出现在文兴镇,就被我们的人注意到了。” “大人觉得,这位喻公子真的是那位摄政大人的人吗?” 梁督监摇摇头:“难说。” 监丞夹起眉头:“那他会不会是朝廷派来查我们的钦差?” 梁督监嗤笑:“来了个都不顶用,难道朝廷会派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嘴上无毛的毛头小子,还查我们?别忘了,咱们背后,可还有永宁王这尊大佛。” “别说此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富贵公子,就算是摄政大人亲至,又能怎么样?” 确实是这个理,监丞点点头,放下心来,这位喻公子实在太年轻了,更像是哪家贵族或者朝中大员家中公子。 梁督监浅浅饮一口美酒,道:“不管这个喻公子是何许人,要做什么,都随他去,只要不出纰漏,好端端给他送走就是。” 监丞会意道:“要是他不识抬举,哼哼……” 梁督监不以为意:“像这样的年轻公子,我见多了,在家里锦衣玉食的,出来就想行侠仗义,就喜欢用这种作秀的戏码,来彰显自己的善良,得到别人的感激和夸奖。” “这世道,他看不到的穷人千千万,他救得过来吗?” “过几日,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早点打了发他。” 两人谈兴正浓,未曾注意到房顶的瓦片被一阵轻如无物的微风吹动过。 ※※※ 京城,皇宫,御书房。 最近几日,皇帝突然以每年的秋狩为理由,宣布暂时罢朝,有事奏报的大臣只需要上交奏折即可。 大臣们惊讶一阵后,倒也没有生出太多想法,他们甚至还觉得皇帝这半年来实在过于勤政。 这下终于懂得张弛有度的道理,多少让大家也能歇口气,免得每天跟只陀螺一样,成日连轴转。 喻行舟事先完全不知情,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萧青冥出了什么事,无法上朝。 他心急火燎立刻跑到御书房找人,没想到扑了个空。 御书房里只有书盛在,他把萧青冥早已写好的信,交到喻行舟手中,尴尬地笑道:“这是陛下临行前,让咱家交给大人的。” “临行前?” 喻行舟反复咀嚼这个字,神情一言难尽,他飞快地拆开信封,里面说他要赴宁州视察,并洋洋洒洒地写着下一段时间政务安排。 喻行舟脸色变幻一番,最后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道:“陛下好端端的皇帝不当,怎么想着去做钦差了?” “我看他就是宫里待不住,变着法想着出去玩!” 从小就这样,任性又调皮,完全不管别人的意见,想一出是一出,不跟他商量就离家出走也就算了—— 还不带上他! 心中越是恼火,喻行舟反而越是笑得心平气和,看得书盛背后直发毛。 他把书信折起来藏进袖中,慢条斯理地笑道:“书公公,不知陛下此行,还带着哪些人在身边?陛下身份贵重,要保证安全万无一失才是。” “呃,”书盛瞅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秋大人,莫大人,白太医都在,哦,还有花大人也跟着。” 喻行舟深沉的目光微微闪动:“……哦。” 呵呵,很好。 68. 冶铁 陛下的炼铁工程 监丞同梁督监在屋里商量了一阵,谈笑之间门,一桌小菜和美酒很快入了肚。 当天夜里,监丞自梁督监房里出来,带着几分醉意,哼着小调,却没有回自己住处睡觉,他眼珠转了转,迈着大步径自走向匠户们的住所。 文兴铁厂里划出了专门的区域供矿工和匠户们居住,匠户有专门的户籍,成了家也是住在这里,矿工们的待遇更差,往往是十几人挤一个泥瓦房大通铺。 今天来借钱求医的匠户叫陈老四,在冶炼厂干了二十多年,是个手艺颇为出众的老师傅,跟家人有一间门独立的土瓦房,他手下带出过好几个学徒,如今都成了骨干匠人。 其中甚至有的被其他大人物看上,直接从铁厂挖走,成了自己的私人匠户,这种私人匠户,基本与奴仆无异。 从官营匠籍挖人显然是不合规矩的,但这世道,基本不会有人关注一个匠户的生死。 若是跟了慷慨的主子,说不定待遇还比在官办冶炼厂更好,成为他人的私人工匠反而成了一种不错的出路。 铁厂官员能得好处费,工匠也能得出路,看似两全其美,实则只有官办冶炼厂受损,年年不断流失劳动力和技术骨干,严重影响产量和质量。 陈老四本也曾被永宁王府看上,要将他带走,但他舍不得那些尚未出师的学徒,便以自己腿脚不好又积劳成疾为由留了下来。 他的妻儿已经病了好几天,又是咳嗽又是发烧,用了很多土法子也不见好,若非走投无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找梁督监和监丞。 无论如何,好歹有了请大夫的钱。 铁厂夜间门为防止矿工和工匠逃跑,不让进出。 陈老四屋中家徒四壁,逼仄的空间门里,一张木床和一张瘸了腿的桌子,两条腐朽的木凳就塞得满满当当。 他火急火燎烧了水,孩子还在昏睡,陈老四的媳妇勉强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起来去烧饭:“让我来吧,我现在好多了……” “你别起,瞎说什么?”陈老四赶紧扶她躺下,给妻子喂了一些米粥,从怀里把那小锭银子掏出来给她,眉开眼笑,“瞧,这是什么?” “银子?你哪里来的?”媳妇眼前一亮,病态的脸颊浮起一丝惊喜之色,继而又担忧起来,“来路正经吗?” 陈老四赶紧点点头:“放心,是梁大人借的。” “梁大人?”媳妇啐了一口,“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鬼,会借你银子?” 陈老四把不安压下,哄她道:“只管放心,明日天一亮我就去请大夫抓药。” 他守在二人床边,白天劳作了一整日十分困倦,但也不敢合眼,只等着明天天亮。 没成想,他怀里的银子还没捂热,一身醉意的监丞就推开屋门,大喇喇走进来。 陈老四一见他,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紧张起来,赶紧起身,脸上赔着笑,点头哈腰:“监丞大人,这么晚了,来找小的有何要事吗?” “哼,你说呢。”监丞扫一眼床上陈老四的老婆孩子,女子模样一般,但病中脸蛋晕红却颇有几分美态。 陈老四借着掖被角的动作,将媳妇往里推了推。 监丞脸上带着假笑道:“梁大人说了,你今日演得不错,这是赏你的。”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十文钱,搁在陈老四桌上,不等陈老四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把手伸到对方面前。 “拿来吧。” 陈老四结结巴巴道:“拿……什么?” 监丞立刻不耐烦起来:“还有什么?银子啊!你该不会以为那钱就是你的了吧?你别忘了,不过是叫你配合演一出戏而已,你还以为真有天上掉银子的好事不成?” 陈老四心中一片冰凉,皱巴着一张脸,几乎快哭出来:“可是大人,小的妻儿确确实实是大病了啊,要是没了这救命钱,小的全家都活不成了……” “监丞大人您行行好,小的日后给您做牛做马,一定把这钱还给梁大人。” 监丞嘿然一笑:“我这不是来给你送赏钱了吗?” 陈老四望着那可怜的十个铜板:“十文……根本不够诊费的,别说还有抓药的钱……” 监丞眼珠转了转,摸了摸下巴:“这样,我刚好认识一个大夫,看在我的面上可以只要十文钱诊金,你要是能再拿出一两银子做药费就行。” 陈老四焦急道:“一两银子……” 监丞摇头道:“你在这里二十多年,别告诉一两银子都没攒下来,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陈老四惶急地抓住他的衣摆:“别,别走!” 他在破旧的屋中翻箱倒柜一阵,从一个破木盒中取出一对小巧的耳环,是妻子的陪嫁物,也是家里仅剩的最后一点值钱家当,本来夫妇二人想留着以后给儿子成家用。 陈老四心疼地擦了又擦,小心递到监丞手里:“这个,您看够吗?小的实在没有别的了……” 监丞在掌心掂了掂,免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看在你今日表现不错的份上,帮你这一次,下不为例。” 监丞贼眉鼠眼的目光又在陈家媳妇脸上转了一圈,嘿嘿一笑,一把抢走陈老四的那锭银子,连同桌上的十文铜钱一并摸走,揣进自己兜里,施施然走了。 陈老四茫然地跌坐在床边,五两银子没了,陪嫁首饰也没了,就连那十文钱也没了,一时间门,他竟不知是该欣喜监丞承诺里的那个大夫,还是该大哭一场。 陈家媳妇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强颜欢笑地宽慰道:“孩儿他爹,算了吧,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明天再试试土法子,说不定会效呢……” 陈老四勉强打起精神:“你放心,监丞大人说会找大夫来的,今天来了一位贵客,好像是京城里的大官,他要是不找大夫,我大不了就去那个大官面前告状!” 监丞从陈老四屋子离开,乐呵呵地随手抛着新搜刮的银两,心情极好。 他回到自己住所,对正在洒扫的随从道:“前天不是有个自称是郎中的,刚刚发配来矿场服苦役的吗?” 随从想了想,点点头:“是有这么个人,刚刚过来,听说是因为医死了人,被人告到官府,才被发配的。” 监丞嘿然道:“你去找到他,去给陈老四一家治病,若是他识相,免他一顿鞭子。” 随从连连称是,奉承道:“大人真是仁慈,竟然还派人给陈老四家里瞧病。” 监丞心中哼一声,要不是突然来了一个神秘的“喻公子”,他才懒得理这这种事,生死有命,谁让他家非要得病呢?怪得了谁? 反正大夫他也找了,若是医好了,那陈老四一家还不对自己感恩戴德?若是医不好,那自然是娘俩病的太重,命该如此罢了。 ※※※ 翌日。 一早,梁督监热情地款待了萧青冥一顿“丰盛”的早餐,就陪同他们去露天冶炼处,看看工匠们冶铁锻钢的情况。 远远的,众人便听见火炉燃烧的噼啪声,铁锤敲击的金鸣之声,还有运输矿工们拉扯驴子牵引的运矿车的喊号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 整个冶炼处温度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炉,升腾的空气在眼前扭曲。 大多数匠人和矿工们都赤着上身,皮肤不是被晒得黝黑,就是覆盖着一层裹着汗腻的矿灰,脸上神情麻木,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不知疲倦地挥汗如雨。 一路上,萧青冥注意到了不少监工,他们没有拿鞭子,手里倒是有卷小册子,偶尔记上几笔。 无论是匠户还是矿工们,腰上都别着一块腰牌,涂上了不同的颜色,每种颜色对应一个区间门,他们不能乱走。 萧青冥暗暗观察着一切,感觉这里颇有几分以前禁军中军管的味道,军中也有这种腰牌,为了防止逃兵,还有连坐的制度。 十几人住的大通铺,若是有一人逃跑,其他人若是没有及时举告,就一并连坐按逃兵论处。 整个露天冶炼场,除了繁重的劳作,几乎无人说话,气氛沉重而压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是这些人用血汗炼出来的百万斤铁,几乎供应了整个北方的军用和民用铁器。 而他们却无法从中分得一丁点利益,死了一个,便拖去乱葬岗埋了,由他们的儿子继续顶上,世代永不得解脱。 萧青冥默然叹了口气,若只当一个坐在皇宫龙椅上的皇帝,是绝对看不见眼前这一切的。 梁督监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想法,问:“喻公子既然是奉喻大人之命,来筹备圣上寿礼,不知道是想打造一尊铜器呢,还是镀金器之类的?” 对此,梁督监也有经验,自古皇帝过寿都喜欢一些象征祥瑞之物。 下面便有人曲意逢迎,专门铸造一些仿古的大鼎,或者雕像做旧,在上面刻一些似是而非、歌功颂德的诗文,假装是从哪里挖出来的,拿给皇帝献宝。 前朝就有人铸造了一尊重达数百斤的万年寿龟,故意从河中捞出来,称是预兆皇帝延年益寿的祥瑞,令龙心大悦,封他封了一个官做。 梁督监心中嗤笑,没想到堂堂摄政,也要用这种手段。 他带着几分邀功的态度,道:“喻公子,不是下官吹嘘,我们文兴铁厂每年的铁产量,若称第二,整个大启都没有别家敢称第一。” 萧青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他看来,这里每年开凿的矿产量不小,可是出的铁却太少,效率低,耗损大,最重要的是质量也参差不齐。 虽说对于冷兵器的时代,这点产量装备军队倒是不成问题,可他想要将来大批量生产火炮弹药,甚至是□□,那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更何况,民间门改进农业、手工业各种生产工具,都需要铁,若非铁产量小,谁乐意用木头呢? 一年百万斤铁,听着似乎很多,光军用的一副铠甲就要二十斤,若是给数万人,就显得捉襟见肘,还有各种刀枪剑戟需要打造。 除了军用铁器,民间门也离不开铁,尤其是铁锅,缝衣针,厨刀,以及铁铲、铁锄头等各种铁质农具,都是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 在北方燕然草原,几乎没什么铁矿,冶炼技术也十分落后,像铁一类的重要战略资源,大启自然是严格控制,绝不允许卖到敌国去。 燕然各种铁器都需要偷偷从大启边境走私才能得到,一口铁锅甚至能宝贝到当传家宝的程度。 萧青冥笑了笑,道:“我要的东西,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弄出来的。” 梁督监不以为意,他有意展示铁厂的技术实力,将萧青冥引到最大的一个冶铁炉窑前,正在用力打铁的正是借钱治病的陈老四。 监丞信守承诺给他找个了郎中,熬了一碗浓黑的药草汁喂下去,可妻子并不见太大起色,只能自我安慰,也许还需要服用几帖药才能见好。 梁督监:“喻公子只管吩咐就是,如果连我们文兴铁厂都打造不出,恐怕大启没有哪家炼铁厂有这个本事了。” 萧青冥淡淡道:“那好,我要在半个月之内,打造至少一千斤上等精铁,然后铸造成成一门圆筒中空的铁管。” 说着,他拿出一张简易的长身炮造型图,众人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这玩意是用来干啥的,就是一根平平无奇,笨重的铁管。 这个年代反复锻打后的精铁,基本可以看做是一种低品质钢材,但是锻打费时费力,产量小不说,质量也随锻铁师父的手艺忽高忽低,放在后世,大多都属于不合格的废钢。 五斤生铁最多只能锻打出一斤精铁,萧青冥要的还是上等精铁,需要上百个的十年以上经验的老师傅,日以继夜锻打至少一个月,才能满足一千斤的需求。 再把成型的两块铁板不断锤炼至半圆形,最后合铸起来,期间门不知要花多少功夫,耗损多少铁矿木炭等各种辅助矿料。 梁督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一千斤精铁,还要上等精铁?半个月?喻公子莫不是开玩笑。” 不止是他,就连监丞也露出了一种荒谬可笑的表情,也不知为何京城里那位喻大人,怎么会派了这么个无知公子来办事的。 一旁听见这话的冶炼老师傅们,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看来又是一个对冶炼一窍不通,只知道狮子大开口的官衙公子哥。 还是陈老四主动解释道:“这位大人,您的要求是不可能完成的,且不说那么多精铁,还要锻打成这个形状,别说我们这,其他地方的冶炼厂也不可能做到,除非多宽限几个月时日。” 监丞笑了笑,道:“喻公子恐怕是第一次来冶炼厂吧,公子年纪轻轻,不精通此道也是应当。” “这样的东西根本就不是半月能做出来的。依小的看,不如大人先回去,我等将此物铸造完毕,再给您送去,您看如何?” 他同梁督监对视一眼,双双露出笑容。 萧青冥笑道:“可是圣上生辰在即,路上还需要时间门,等不了那么久,我说半个月,就必须是半个月。” 梁督监和监丞笑容僵了僵,陈老四身后那些工匠,都隐隐露出惧怕和愤怒的神色。 这种话,他们可听多了,哪个大官来这里,不是这句话?也不管究竟能不能做得到,会累死多少人,要是到期拿不出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萧青冥把众人的神情都看着眼中,想了想,道:“大家不用担心,我有更好的办法可以造出来,我需要五十个人帮我,只要事成,每人赏银五两,表现突出者可赏银十两。” “不知道诸位可有愿意赚这份功劳的?” 他的话一出口,工匠们中立刻响起一阵骚动。 那可是五两银子!干的好还能翻一倍! 可问题在于,才五十个人,怎么够? 就连梁督监和监丞都露出了惊讶之色,其实若对方一味用身份逼迫,他们把整个铁厂的上千工匠都集中起来,没日没夜的打铁,未必不能完成。 至多就是累死一些人罢了,匠户的命又不值钱。 没想到萧青冥竟然肯花这么大一笔钱来赏赐,出手真是阔绰。 监丞心中轻哼,果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富贵公子,他冲梁督监挤挤眼,说不定是只大肥羊呢。 匠户中,陈老四最为动心,五两银子,能请文兴县里最好的大夫,抓上好的药了。 就算是活活累死,为了那五两赏银救命,他也要拼一拼。 其他匠户虽然也想要赏银,但赚了钱却不一定有命花。 虽说这个年轻公子信誓旦旦说有办法造出来,他们可不相信,像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少爷,怎么可能懂炼铁? 梁督监和监丞只觉得好笑,对方还口口声声有更好的办法,在这里的工匠哪个不是打了十几年的铁,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既然这位喻公子非要逞能,那边让他玩玩得了,等撞了南墙,自然会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 到时候,就算他还暗中打着什么算盘,看他还有什么脸面继续赖在这里不肯走。 陈老四咬了咬牙,主动站出来,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大人,小的愿意试试。大人只管吩咐。” 萧青冥还记得这个来借过钱的匠户,目光闪了闪,问:“你请了大夫给你妻儿瞧病了吗?” 这位大人果然还记得! 陈老四刷的一下抬头,欲言又止,他看了看一旁梁督监和监丞警告的眼神,又把头垂下来,道:“已经请了大夫来看过,喝了药……” 只是还没见起色…… “哦,那就好。”萧青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点点头,也不多问。 陈老四似乎在这里有些人缘,有了他带头,他的几个学徒也跟着站出来,又陆陆续续走出来几十个匠户,终于勉强凑够了五十人。 从京城来了一个姓喻的大官,张口就是千斤精铁,还给了几百两赏银的事,在冶炼厂和矿区,一下子就传开了。 大部分匠人和矿工们的反应,都差不多,他们对这些只知道加派任务,不管工人死活的大官,可没有半点好感。 既然是自愿报名,其他人便冷眼旁观,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能活到拿到赏银的时候。 萧青冥没有马上开工,他先在整个冶炼厂转了几圈,又不顾梁督监和监丞的劝阻,跑到不远处的矿山上溜达了一天。 由于是露天矿,开采难度不算大,这里的矿坑大约有十来个,无数的矿工不知疲倦般在矿井间门穿梭,机械重复地挥舞着他们的镐头。 从矿区到冶炼厂的路,虽不远,但没有运输铁轨,只能靠驴车和大量人力来运矿。 到了第三日,萧青冥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方远航带着几个经验丰富的技术学院学子,姗姗来迟,其中正有昔日曾受到萧青冥皇榜表彰的穆棱,以及退出国子监转而投向学院的李长莫。 两人从来没有见过皇帝的模样,他们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姓喻的京城公子是何许人也。 既然能使唤得动学院这位方博士,想必背后的靠山在朝中地位不低,思来想去,或许跟摄政大人有关。 萧青冥笑道:“给你们的高炉图纸,终于研究清楚了?” 方远航一路赶路风尘仆仆,精神却极好,两眼都在发光:“公子放心,我们讨论了一路,已经把方案都想好了!” “这里不缺原料,该有的都有,一定没问题。” 翌日,萧青冥的炼铁工程终于正式拉开序幕。 没想到,他的第一个要求竟然是叫众人在冶炼厂后方的河边,按照方远航给出的图纸,重新沏一座足有七八米高的冶炼炉。 系统给的高炉图纸并非后世动辄几十米高的竖炉,而是一种小高炉。 陈老四完全不能理解,也从没见过这种炉子。 他再三劝告:“大人,我们冶炼厂用的冶炼炉就是最好的了,为何舍近求远呢?” 萧青冥笑而不语,只叫方远航带来的那群学院学子,与一众工匠们一起打造水力鼓风机。 这次的水排比之前的系统给的水排图纸,竟又有了新的改进之处,由于背靠文兴铁厂,那些脆弱的木质结构连接处可以全部改用现成的铁料,承压能力再次上一个台阶。 工匠们不明所以,但他们常年习惯于服从命令,还是按照对方的要求,一点一点把新的冶炼炉和鼓风机修筑起来…… ※※※ 那厢,一架普通的马车匆匆行驶在通往文兴县的国道上。 长海一边驾车,一边看着路上来往的商旅行人,低声朝马车里道:“大人,前面有一间门驿站,是否需要歇一歇?” 车里的男子撩起车帘,看了看窗外热闹如小集市的驿站,来往不停的商旅和行人,略有些意外,继而又露出淡淡的笑容:“多年不曾离开京城,如今确实不同以往了……” “不用歇了,继续上路。” 69. 卡牌们的想法 大面积淘汰破铜烂铁 自从白术告诉方远航,吃下那些由朱砂、水银、五金等熔炼而成的所谓“仙丹”,跟服慢性毒药没有差别后,方远航就垂头丧气地打消了继续炼制“长生不老仙丹”的愿望。 但他依然对一切与“伏火”和熔炼金属有关的知识,如饥似渴,并乐在其中。 尤其当他看到那本“古籍”后,顿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越发肯定了自己上辈子耗费毕生精力所著的《万物融合法》是没有错的。 只不过是自己见识太少,才摸到一点皮毛,远远没有参透万物熔炼的奥妙。 在反复钻研那本记录了各种物质化学反应的“古籍”后,方远航越是入门,越发觉了自己的无知,总觉得后续应该还有很多内容才对。 萧青冥没好意思告诉他,没后续是因为课本内容太多他记不住了。 只能指望将来,系统抽奖池里能抽出一些知识类的道具卡。 他从萧青冥手中拿到系统送的高炉图纸时,和一群技术学院的学子,捣鼓了很久,才终于摸出几分门道。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方远航没有第一时间门跟着萧青冥出门微服出巡。好在,他路上紧赶慢赶,来的不算晚。 系统给的高炉炼铁图纸,是一种土法小高炉,先炼出生铁水,再脱碳成钢。 文兴铁厂紧邻矿山,有数十年的冶炼历史与经验,各种原材料都是现成的。 大几十个工匠加上方远航带来的学院学子,分成三组人,同时开工。 为了得到萧青冥承诺的五两赏银,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红色的耐火砖在河边建造起了一座七米左右高的冶炼炉。 它的一侧加建有蓄热室,一种用耐火砖砌成的拱形加热炉,对水力鼓风机鼓进的冷风,先进行预加热,再从密封的铁管吹进高炉内,能极大的提高炉温,加快炼铁速度和效率。 另一边,半木质半铁质的大型水排,也成功在水中架起,连杆与鼓风室的风口相接,利用水力,可以自动往蓄热室送风。 有了冶炼炉和鼓风机,还差一种高效燃料——焦炭。 由于缺乏运输条件,煤炭产量较低,这个年代尚未对煤炭进行广泛开发,大部分还停留在给有钱富户取暖的层次上。 全国绝大多数冶炼厂,炼铁都在烧木炭,之前方远航想提升水泥厂的产量,就卡在了燃料供应这一关。 炼钢先炼焦。这种干馏后的煤,去除了更多杂质,火力更猛,质地更坚硬,不容易破碎,等将来有了更多条件,在煤炭炼焦过程中,还能收集煤焦油等副产品,做化工原料,可谓一举多得。 一组人建造小高炉,一组人建造水力鼓风机,第三组匠人们也没闲着。 他们用耐火砖砌一座圆炉,将煤炭置于密封环境下烧熔,烟囱连接一根铁管,产生的煤气导回炼炉循环提升炉温,大约五天左右,就能出焦,比露天堆放式产量提高了两倍。 最后要建造的是将铁水脱碳成钢的反射搅炼炉。 一周之后,一切基础工作准备就绪。 这里的工匠们从来没有见过构造这么古怪的冶炼炉,这个高度,甚至还要专门砌一座石台阶,再用滑轮组把铁矿石等原材料吊上去。 不同于方远航的自信满满,穆棱和李长莫等学子都有些忐忑,他们此前在京城研究图纸时,已经试用过,但两人还是头一次在这么多内行面前献丑。 更别说其中还有一位据说与京城喻家有关的大人物。 工匠们在方远航的指挥下,将铁矿石、石灰石,以及焦炭从炉顶的料口送入,着火后,立刻开启水力鼓风机,将空气送入蓄热室加热,给炉内升温,随着川流不息的河水,鼓风口可连续不断开合,昼夜不息。 随着鼓风机轰隆隆转动,铁矿逐渐被烧成海绵状的铁,在燃烧中吸收碳、硫、磷等杂质,熔点逐渐降低,在炉底的高温中,源源不断的金红色生铁水。 铁汁从竖炉下方的出铁嘴流向搅炼炉,炉内继续加热升温,同时加入铁粉,从鼓风机不断鼓入空气氧化脱碳,上面由工人反复搅拌,避免铁水凝固。 经过反复冷却加热后灌入泥模具,成功形成一块块钢锭,足有一百斤,整整齐齐垒在一边,打磨后呈森冷的金属色泽,瞧得一众工匠们目眩神迷。 “这……这就成了?才一炉,就能炼出这么多精铁?” “竟然这么快?” “还不用我们往炉里鼓风,这玩意居然就自己动起来了,河里这个大玩意真是不得了……” “就是,我还以为会就算不累死也要去半条命,没想到,比以前打铁还轻松。” 众工匠们从怀疑到莫名最后满脸震撼,不过经历了短短一周时间门。 萧青冥随手取了一块钢锭在手里掂了掂,有了焦炭、小高炉和水力鼓风设施,高效炼铁已经是小事一桩,但没有平路、转炉,大规模冶炼高品位钢还是成问题。 不过这个冷兵器的年代,这样批量冶炼的普通钢材已经比之前的情况强得多,足够满足军用需求了。 至于民用器具,将来足以大面积淘汰破铜烂铁和各种木质工具,逐步用优质铁器取代。 “诸位,别忘了,我们最后的成品铸造,才要刚刚开始。” 陈老四小心翼翼的抚摸着新显出炉的钢锭,听到这话,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 “放心吧大人,既然能轻松得到这么多精铁,打成什么样的都不成问题。” 方远航,学院学子们和工匠讨论了一日,最后决定先用泥模具打造一根内管,再炼几炉新的精铁直接在泥模内管外浇铸成型,这样可以免去很多锻打和熔铸花费的功夫。 工匠们已经很久没有跟外来的内行交流过冶炼技术了,起初,他们看见这群普遍年纪在二三十岁的读书人,只觉得又是哪家的少爷公子出来玩耍。 没成想,这段时间门以来,这些读书人从不说话绕弯,也不纸上谈兵,言之有物,叫一群虽有经验但理论不足的匠人们大为改观。 半个月的时间门转瞬而逝,在匠人们热情昂扬地反复打磨之下,一架重达八百余斤的上等精铁炮管最终铸成。 它被安置在一架铁架上,需要三四个壮汉推动。炮架滚过路面时,冰冷的炮管长且粗实,看上去威严又凶悍。 工匠们并不明白这是作什么用途,只觉黑洞洞的炮口如同一个张着嘴的恶鬼,仿佛随时能将人吸进去,叫人看着害怕。 许多铁厂的其他工人闻讯赶来,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若非亲眼看见这么一个恐怖的铁疙瘩,再加上一众工匠众口一词,他们都要怀疑这位喻公子是不是会变什么妖法。 其中当属监丞最为震惊,他大张着嘴差点合不拢下巴,不为别的,只是他前几日威逼利诱几个下属赌钱。 他自己当然赌这位喻公子铩羽而归,什么也做不出来,却软硬兼施强迫别人与他对赌,没想到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嘴巴,那几个下属意料之外的保住了自己钱包,无不暗自偷笑。 人们啧啧称奇,唯独梁督监,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与监丞彼此不断交换着视线,隐隐生出一些别样的心思。 萧青冥带着淡淡的微笑,轻轻抚掌:“既然诸位匠人们,按照我的要求完成了任务,当初承诺的赏银,今日就一并分给大家。” 这就分赏银了? 众匠人们无不屏住呼吸,一个个手心发腻出汗,脸庞发红,也不知是兴奋的还是被周围高炉的高温熏烤的。 他们也没觉得自己出了多少力气,无非别人指挥,他们干活,甚至比从前每日要严格完成出铁量,轻松了不少。 其他围观的矿工和当初退缩没有报名的工匠们,这时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他们眼睁睁看着花渐遇打开一只木盒,里面盛满了金光闪闪的金叶子,差点惊呼出声。 金子啊,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金子! 萧青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佝偻着背的陈老四身上,笑道:“这位老师傅,这些日子干活最为卖力,经验也最为丰富,让我们少走了许多弯路,便赏赐十两。” 金叶子很薄,一片大约等同于二两半纹银,陈老四双手捧着四片金叶子,激动地直哆嗦。 十两银子,这些钱足够他去县城请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药材,甚至还有多的,能再给妻子打一副耳环。 这一笔雪中送炭的钱,陈老四几乎要老泪纵横,他急急忙忙跪下来连连磕头,磕磕绊绊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一旁的监丞冷眼旁观,脸上笑眯眯的恭祝萧青冥马到功成,心里却不知道打着什么小算盘。 萧青冥不动声色看了他和梁督监二人一眼,道:“既然事情办成,我也该回京了。今天下午,我们就启程。” 梁督监和监丞一时不知是惊是喜:“大人舟车劳顿,何不多住几日再走?下官也好多尽尽地主之谊。” 萧青冥道:“不必了,为圣上祝寿,不能耽搁太久。” 梁督监巴不得对方赶紧走,客套几句就作罢。 到了下午,萧青冥的马车队果然准备完毕,一行人将新造好的炮管带上,匆匆离开了文兴铁厂。 梁督监一路相送,亲眼看见对方上车头也不回的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 当天晚上。 做完工的陈老四匆匆回到屋里,看到病恹恹的妻子和儿子,心里有些着急,想了想,又把那名赤脚郎中给的汤药,热一热为二人服下。 没想到刚喝下去,儿子竟然吐了出来,眉头紧皱,小声叫着难受。 这下可把夫妇两人吓坏了:“怎么了?昨天不是喝得好好的?哪里难受?” 儿子摇摇头,只说腹中突然一下疼痛难受。 陈老四急得团团转,掏出今天得了金叶子,咬牙道:“大人今日赏了钱,免得夜长梦多,我这就去县城把那位金针医馆的大夫请来!” 媳妇大惊,也不敢问他哪里来的金叶子,抓住他的手:“不成不成,夜里落锁出去会被抓起来问罪的!” “还是等明天天亮,你不是已经跟守门的管事说好了吗?” 陈老四满脸焦急,脑子发热:“只怕我们儿子等不及啊!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今夜就要去。” 说着,不顾妻子的劝阻,他抬脚就往外面跑。 他跑出院落大门,老远就看见监丞带着几个身形壮硕的监工,把通往外面的路堵得死死的。 陈老四脸色大变,下意识揣好了自己的金叶子。 监丞不屑地嘿笑一声:“藏什么藏?拿来吧,那么金贵的东西,也岂是你这等区区贱籍匠户可以用的?” 陈老四不知从哪儿鼓起的勇气:“这不是借的,这是喻大人赏赐给我的!我不能给你,我绝不给你!” 监丞脸色一沉:“反了你了?还敢跟我顶嘴?上,给他吃点教训。” 身后几个五大三粗的监工立刻上前,把陈老四围起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陈老四死死咬牙,把金叶子紧紧攒在掌心,皮肉被坚硬的金片划出红痕也完全不在意。 几个监工打得气喘吁吁,最后一人抓着他一条胳膊,硬生生掰开指头,才勉强把金叶子夺过来。 陈老四不断挣扎,甚至狠狠咬住了其中一个监工的耳朵,后者吃痛一下,使劲打了他一巴掌,直将人扇了几个趔趄,无力地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迹。 “呸,晦气的老东西!” 陈老四满怀愤怒和绝望,颤巍巍伸出手,一只手在冰冷的沙地上爬行,一只手抓向监丞的衣摆:“还……还给我……” 监丞一脚踹开他,手里惦着几片金叶子,与几个监工说笑:“走,咱们去其他人那里,哎呀,那位喻公子真是个肥羊啊,一出手就是二百多两银子,不都是咱们的嘛?” “监丞大人英明,这写工匠哪里配得这么多钱?” 几人边说笑边离开,留下满身是血的陈老四独自趴在地上。 “救命钱……还给……我……” 他口中喃喃,无声流泪,绝望淹没了他,如一块坠入深海的石头。 ※※※ 此时此刻,离文兴铁厂二里开外的一处树林边,萧青冥一行的马车队正停留在这里。 片刻,入夜后折返回去打探情况的莫摧眉去而复返,他难得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一脸严肃地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 萧青冥沉默地颔首,仿佛早有所料,不等他开口,一旁的白术率先跳了起来: “陛下,臣要回去给那位姓陈的匠户诊治,原来那个可恶的监丞根本没有让他找大夫,若是再耽误下去,说不定会死人的!” 花渐遇合拢折扇,在他即将离去时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白太医不可鲁莽,陛下既做此安排,必定有陛下的理由。” 白术素来是个从不跟人争辩置气的老好人,这会儿却意外的梗起了脾气:“不行,我一定要去,天大地大,也没有人命重要,若是我看不着的也就罢了,就在我眼前,明明能救,却见死不救,身为万药谷弟子,我做不到!” 莫摧眉一夹眉头:“别胡说,什么见死不救,陛下自有安排,我等身为臣子,自然凡是要以陛下为先。” 白术立刻扭过头去看萧青冥,咬着下唇,颇有非去不可的意味。 萧青冥叹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吧,不过你千万要注意,不要留下痕迹,也不能让别人发现你回去过。” 白术大喜,提起药箱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萧青冥无奈看向莫摧眉,吩咐:“白术不懂武艺,你护送他去。” 莫摧眉低头应声,转眼连同白术二人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一时间门,其他人各有心思,无人说话。 半晌,反而是秋朗率先打破沉默:“属下不明白,为何陛下不直接出手将那两个贪官污吏拿下,何必费这许多波折?” 萧青冥深深看他一眼:“你只盼一个青天大老爷,站出来揭露黑暗,为民请命,然后就能天下太平了?” 秋朗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萧青冥摇了摇头:“这两人,不过是两条小鱼,根本无足轻重,各地的冶炼厂从为国家炼铁,到逐渐被各级官吏、宗亲贵人插手,成了半私产,不断侵夺国家公产,剥削矿工和匠户的血汗。” “变成今天这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绝不是除掉他二人就能完事的。” “就算没了他们,将来还会有下一个梁督监和黑心监丞,留着他们,才能顺藤摸瓜,把背后的靠山揪出来。” “更何况……” 萧青冥顿了顿,目光透过重重树影,望向天边的月亮,双眼流露出某种既似悲悯,又似无情之色:“这里不是京城,所谓天高皇帝远。” “若那些工人匠户,无法自己站出来反抗,就算今天朕帮了他们一次,也帮不了他们一世。” “白术可以医治他们的外伤,他们心中自认为是低人一等的‘贱籍’,永远卑微和逆来顺受,又该如何医治?” ※※※ 秋夜月凉。 陈老四在地上趴了一阵,渐渐恢复了一点力气,默默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回走。 他用力揉了把脸,擦去嘴角的血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他不能吓到屋里的妻子和孩子。 可是他颤抖的手脚,和悲愤到极点的心情,就连推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忽然,屋顶上跳下来两个男子,把陈老四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莫摧眉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陈师傅,是我们,你白日见过的,我们是喻公子的人。特地过来给你和家人治病的。” 陈老四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俩,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你们……没有蒙骗我吧?你们还会治病?”他颤声问,像是溺水之人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白术拍了拍自己的药箱,道:“放心,我是太……京城的大夫。” 陈老四心想,都这时候了,死马当活马医也就罢了。 他一咬牙:“你们快进屋来。” 陈家媳妇本来正在抱着生病的儿子垂泪,一见两个陌生男子,也吓了够呛:“这二位是……?” 陈老四看着白术熟练的打开医箱,为儿子看诊,心里松了口气:“这是大夫。” 陈家媳妇一脸惊喜:“你真的请来大夫了?你脸上怎么有伤啊?” 莫摧眉浅浅弯起桃花眼笑道:“是的,我们是你丈夫请来的大夫,他跑的太急,路上摔了一跤。” 陈老四感激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喉头滑动:“对,是我摔了一跤……” 白术道:“放心,不是大问题,是受了风寒,又吃了有毒东西,我给他先催吐,把毒物吐出来,再吃治风寒的药,过几天就没事了。” 说着,他又利索地为陈家媳妇切脉看诊,叮嘱了几句,从药箱里拿出随身带的一些配好的药,这些都是从太医院带出来的上等药材。 陈老四光看着那几个精致的小药瓶子,就知道此物极为昂贵,一般人根本用不起。 他半是高兴,半是忧虑道:“这要多少银两?我……” 白术摇了摇头:“是我家公子命我来的,不收钱。” 陈老四一愣,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前一刻他还在绝望欲死的边缘,这一刻又柳暗花明,大起大落之下,竟有种不切实的恍惚感。 在被监丞抢走钱的那一瞬间门,他脑海中闪过好几个同归于尽的念头,索性想着家中妻儿,才打消了想法。 这时他悲喜交集,噗通一下,竟给两人跪下来,不停磕头:“感谢两位,和喻大人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来世给两位当牛做马,做猪做狗,报答恩情!” “你快起来。”莫摧眉和白术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流露出感慨之色。 回去的路上,莫摧眉面上神色凝肃,引得白术频频好奇地看他,又不好意思问。 他看着白术忽闪忽闪地好奇大眼睛,忽而一笑:“看着那位匠人,我只是想起小时候一些往事。” “我父亲也曾是个寒门读书人,可惜家道中落,他心高气傲,极有骨气,看不得穷人受难。” “有一次他帮一个同乡的匠人写诉状,告发一个贪官,然而对方势力太强,将我父亲打断了腿,还伙同书院祭酒,剥夺了他的秀才功名。他不得已变卖家产,带着我们全家四口避祸。” 白术:“四口?你还有一个兄弟?” 莫摧眉眼神有些恍惚,道:“是个妹妹……” “可惜祸不单行,父亲带我们回到老家,却遇上当地一个颇有身份的世家公子,看上了我妹妹,非要强娶她做妾,我和父亲自然不肯屈服,这一次,就不仅仅是打断腿这么简单了。” “我的父亲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妹妹也没有保住,她做了几年的妾,那个公子就失去了兴趣,被他的大妇不知卖去了哪里……” 时隔二十年,他经历过生死间门的大恐怖,依然抹不去眼底的哀痛。 “后来母亲也离世了,我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为了寻找妹妹的下落,我四处流浪,在三教九流中摸爬滚打,也渐渐练就了一套本事。” “那时我就在想,明知对方是个权贵,为何要强出这个头?为什么要反抗呢?忍一忍,不也就过去了?至少还能活下去。” “那个世道,吃人不吐骨头,与其站着死,不如跪着活。不对吗?” 白术沉默地听着,他知道,对方并不需要回答。 他淡淡道:“于是我便发誓,将来只要能出人头地,手握权势,不受人欺凌,纵使屈膝逢迎,做一条鹰犬,都没有关系。” “只可惜了……”莫摧眉眸间门隐藏着一点自嘲,“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两人边走边说,不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那里,抱着腰间门佩剑,默默望着二人。 正是秋朗。 70. 反抗的工人 是真的会杀人的! 莫摧眉一愣,眉头微微挑起来,嘴角习惯性勾起:“秋统领不跟在陛下身边,怎么等在这里?莫不是以为凭我还护不住白太医吗?” 秋朗瞥他一眼,淡淡道:“你二人太慢,再磨蹭些,天都要亮了。” 莫摧眉“哈”的一声,正要呛声回嘴,白术却嘻嘻一笑:“放心吧秋大人,我们此行很顺利。” 秋朗抿了抿嘴,朝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莫摧眉眼珠转了转,笑道:“这厮莫非是在担心我们?真是锯嘴葫芦一个。” 白术挠挠头:“秋大人人很好啊。” 莫摧眉拍一拍他的脑袋:“你看谁不好啊?” 虽是锯嘴葫芦,同时也傲气十足,非是目空一切的自负,而是在明确判断敌我后,依然对自己有极高的自信,既不卑躬屈膝,又不曲意逢迎,我行我素还能得到重用。 那不正是他最渴望的活法吗?而自己的活法,大概也是对方最不屑的那种吧。 莫摧眉心中一哂,不愧是第一次见面就两看相厌的家伙。 他带着白术加快脚步,跟上秋朗的背影。 ※※※ 第二天早上。 梁督监在堂中安坐,悠闲品茶,有人小跑进来回报说,亲眼看见那位“喻公子“的马车离开了文兴县。 梁督监这才冷哼两声:“总算送走了,看来确实不是找我们麻烦的。” 这时监丞匆匆跑来禀报:“大人,那个姓喻也忒不地道,他临走前,竟然叫人把河边新造的炉子全都拆了,只留了一堆土坑给我们!” 竟然能大批量冶炼铁和精铁,这样的秘方谁不想掌握在手里?若是他们也能掌握其中奥妙,这得是多庞大的利益? 就算要跟永宁王府分润,也足够他俩赚得盆满钵满,富甲一方了。 就在监丞气愤填膺时,门外忽而传来一道笑声。 “无妨,姓喻的走了,总有那些工匠还在,就算是撬,也要把他们的嘴撬开!” 来人一身深色绸缎褂子,头上一顶小帽,蓄着两撇胡须,旁若无人地走进门来,一对笑眯眯的小眼睛倒吊,话说的口气叫人不寒而栗。 梁督监一见到他,立刻起身相迎:“原来是罗管事,您不在永宁王府享福,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罗管事却把身一让,他后面跟着一人面白无须,大约三十出头模样,生得倒是一副好面孔,笑吟吟冲对方拱手:“梁大人,好久不见,父王让我向您问安呢。” 梁督监满脸受宠若惊:“孟小郡爷,您怎么亲自来了?有失远迎,下官有失远迎啊。” 此人正是永宁王的小儿子萧孟,老王爷四十多岁得的老来子,极为受宠,按祖制,只有长子才能袭王爵,次子便只有郡王爵。 蜀王家的小儿子安延郡王,现在还在京城的牢里“享清福”呢。 自从萧青冥在崇圣殿把在场的其他宗室狠狠惩治了一番后,将来这些人的儿子连郡王都未必有了,孙子则直接成了庶人。 萧孟手中一纸折扇轻轻敲打掌心,漫不经心道:“听闻京城来了一个姓喻的大人物,还有一套能大批量冶铁的独门秘方?” 梁督监回头隐晦地看了一眼监丞,没想到永宁王府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了。 他也不藏着掖着,赔着笑脸道:“正是,下官真打算前往永宁王府知会王爷呢,没想到小郡爷就亲自来了,倒省的我多跑一趟。” 罗管事道:“我们王爷的意思,既然这位喻公子已经离开,就不要多管他,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他的冶炼秘方弄到手。” “将来梁大人与我们永宁王府二一添作五,岂不两全其美?” 梁督监心里暗骂,敢情永宁王府什么都不出,开口就要拿走一半的收益,真是打的好算盘。 他面上露出犹豫之色:“可是这位喻公子恐怕与摄政大人关系匪浅,若是秘方的消息传出去,被他知道了,万一惹恼了摄政大人,如何是好?” 萧孟满脸傲色:“不就是怕喻行舟吗?他在朝中势力再大,那也是京城里罢了,出了京州的地界,到了宁州,就是我们永宁王府的地盘。” “区区一个外臣,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萧氏皇族为难?” 梁督监道:“那万一他上奏陛下?” 提及皇帝,萧孟更不屑了,整个宁州,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道这位昏君的名声? 自从登基以来就没干过什么好事,这几年战乱连年,宁州从刺史到大小地方官,都渐渐不再把中央朝廷的命令当一回事。 皇帝嘛,老实呆在他的龙椅上做个泥偶就行了,没看见蜀王连税都不上了吗?好歹宁州还在给国库上税呢,已经够给皇帝面子了。 按祖制,亲王一旦就藩,非皇帝传召不得回京,永远都得呆在封地不许出去,同时也享有封地内税收的权利,如同土皇帝。 再胆大些如蜀王,直接军政一把抓,除了没有直接宣布脱离中央朝廷,基本跟国中之国没有区别。 永宁王经营封地已有四十多年,他年纪已老,早已没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也不想像蜀王那样折腾,唯一的爱好,就剩下捞钱,总想给子孙后代多攒些金银财宝。 距离他上一次回京,还是在二十多年前,当年的萧青冥尚在襁褓之中。 永宁王府上下对皇帝的认知,还停留在传闻层面。 来自京城一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实在太多了,有真有假,夸大其词的更是数不胜数。 其中最离谱的莫过于,燕然大军包围京城,眼看京城即将陷落,皇帝忽然紫薇大帝附体,召唤无数天兵天将,天降火石,把燕然十万大军烧得一干二净。 宁州甚至有戏班子编排了这出戏码,还在永宁王府出演过,把孟小郡爷乐得哈哈大笑。 后来折腾得比较大的事,诸如清丈田亩等,都是喻行舟负责住持的,这倒是引起了永宁王府和一众宁州官员的警惕。 但大部分人都觉得,宁州不同于京州,稻田少,桑田多,种桑又不需要交粮税,清也清不到他们头上来。 至于下令限制佛寺,驱除僧侣,收回佛寺田产,宁州的大人物们只觉得万分荒谬,这种离谱的事,确实像一个昏君所为。 唯独太后突然自请为先帝祈福这件事,透着几分古怪,但连京城里那么多宗室个个风平浪静,没有一个吱声的,永宁王府就更没必要操这份闲心了。 在萧孟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早就在封地过惯了土皇帝的日子,完全没有把这位“喻公子”放在眼里。 至多不过是跟喻行舟沾亲带故罢了,难不成堂堂摄政,还能亲自跑到文兴铁厂来打铁吗? 萧孟道:“梁大人且放心就是,天塌下来,有我们永宁王府替你撑腰,怕他喻行舟做什么?” “更何况,那姓喻的,不就是来给圣上祝寿寻贺礼的吗?他既然已经回京了哪里会关心其他的小事。” 梁督监点点头道:“确实,他带一群工匠铸造了一个怪模怪样的铁疙瘩,完全没见过,也不知干嘛的。” 萧孟有些不耐烦道:“既然如此,咱们跟那位摄政大人,井水不犯河水,就不必管他了。你快去叫人把那群工匠统统捉来,严刑拷打也好,威逼利诱也罢。” “总之,本郡王一定要知道大量冶炼精铁的秘方。” ※※※ 这天,陈老四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按时上工,他的几个学徒们都围上来关切他的伤势。 陈老四的老婆孩子自从被白术诊治过,病情明显有了起色,他自己身上被打的伤虽然没好,但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整个人格外有精神。 “放心放心,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陈老四笑呵呵地安抚几个学徒。 其他一些工匠,平时没少受他点拨,对陈老四一向敬重,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是不是监丞那个狗东西打的?为了金叶子?” “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请大夫了吗?” 周围的工匠们脸色一变,他们大部分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所有人的金叶子都被抢走了。 提起这件事,众人又是窝火又是悲哀:“黑心肝的狗东西,平时把我们像狗一样使唤,连陈工头的救命钱都不放过!” 陈老四正想说白术的事,又想起他二人临行前曾叮嘱他,千万不要把他们回来过的事说出去。 陈老四虽然想不明白为何要做好事不留名,但他还是决定守口如瓶:“放心吧,我家那口子和孩子都已经好多了。” 他叹口气:“那些钱,本来也不是我们这等贱籍工匠能拿的,给了监丞,至少能保住性命。” 其他工匠既愤怒又无奈,他们终日在这矿山和铁厂辛苦劳作,有时连饭都吃不饱,凭什么他们累死累活赚得一点血汗钱,都要被监丞剥夺走? “谁人没有家□□儿?谁人不生病?今天也就是老天开眼,保佑陈工头的家人平安,换做我们呢,将来却未必有这般运气了……” 其中一个血气方刚的学徒咬牙道:“那明明是我们出了力气,那位大人赏赐的,咱们拿的正大光明,有什么配不配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 “就是,监丞才是昧着良心坑蒙拐骗,抢我们的钱!” 陈老四赶紧捂住学徒的嘴:“小心祸从口出!” “什么祸从口出啊?” 突然,外间来了一群手持棍棒皮鞭的监工,为首的正是被他们咒骂的监丞和梁督监。 还有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青年人,三十岁出头,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穿着衣料名贵讲究,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大人物。 陈老四等一众工匠心中大惊,他放开学徒的嘴,喝骂道:“让你好好干活,非要偷懒,还怪我多事,看,被人逮住了吧?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监丞只是冷笑不语。 萧孟冷眼看着这些人,倨傲的眼神如同俯视蝼蚁,冷冷问:“那天跟着那位喻公子的工匠,就是他们这些人吗?” 监丞恭敬道:“就是他们。有匠人也有矿工,一共五十人。” 陈老四心中猛然一沉,监丞明明已经将他们所有人的金叶子都抢走了,为什么还要来找麻烦? 如果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莫非是冲着他的恩公们来的? 不等陈老四多想,随着萧孟扬了扬下巴,监丞一声令下,一大群张牙舞爪的监工们,已经举着棍子皮鞭冲了过来。 不久前他们才被殴打过一次,没想到今天竟然又来一次! 一众工匠们手无寸铁,在监工们手下苦苦哀嚎,很快就被打的鼻青脸肿,在地上摸爬翻滚。 整个冶炼厂哀鸿遍野,其他工匠和矿工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他们惹恼了监丞,正在被惩罚。 大家敢怒不敢言,只能远远在旁边观望,看着陈老四他们被打骂得遍体鳞伤,呼痛不止,面上只有麻木与哀戚。 没人敢站出来,也没有人能站出来。 梁督监冷哼一声:“把他们带走,带去训牢。” 听到“训牢”两字,众人瞬间露出恐惧至极的表情。 其他观望的工人们目不忍视,纷纷窃窃私语,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三三两两出声求情,监丞怒声大喝:“吵什么吵?反了你们?都给我滚去干活!” “这么闲,想挨鞭子还是想跟着一起去训牢?” 日经月累的积威下,工人们害怕地躲开,眼睁睁看着陈老四等几十名工匠和矿工全部拖走,如同拖着一个个破布袋…… ※※※ 所谓训牢,就是用来惩罚和看管犯了事的工人的牢房。 潮湿阴暗的牢房里,墙面上是一应俱全的各种刑具,几十个工人被分开关起来,用手臂粗的铁链锁上。 梁督监和萧孟小郡爷坐在一张干净的桌边喝茶谈笑,监丞先是命令几个监工打手,狠狠给了工人们一顿鞭子。 鞭子尾巴沾了盐水,打在皮肤上一抽一条血痕,被盐水浸透,火辣辣地痛,痛到骨头里,烧得工人们哭喊嚎叫。 监丞像是被此起彼伏的哭叫声愉悦了,哈哈一笑,手里拿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 “你们谁先来说说,那个喻公子交给你们的冶炼精铁的法子?” “说得好呢,就能少吃点苦头,说的不好,我就把他的胸膛当一块铁板来打!” 工匠们这才明白这群披着人皮的恶鬼打的什么主意,其中一个学徒道:“你打死我们也没有用!那个喻公子根本没有教我们什么法子!” “我们只不过是按照他们的吩咐烧砖,垒起来而已。” “我只负责削裁木头啊……” “我只是按他们说的把铁和煤扔进炉子……” 萧青冥和方远航指挥工人们起炉冶铁时,分成了好几个组,每个组又各有不同分工,每个人只负责其中一个小环节。 无论是小高炉,还是蓄热室,或者是水力鼓风机和炼焦土炉,都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玩意,没有细细研究过,哪里搞得懂每一块砖摆放的缘由? 就算方远航拿着萧青冥给的图纸,都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能依样画葫芦,还原出一个来,完全洞悉其中奥妙原理,方远航都不敢夸口,更何况这些一知半解都谈不上的匠人。 “还敢嘴硬,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监丞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手里的烙铁顿时戳了上去。 “啊啊啊——”整个训牢里哭喊之声连绵不绝,光是听着都叫人心惊肉战。 虐打了好一会,监丞始终没有得到他想要的。 气急败坏之下,他又来到奄奄一息的陈老四面前,狠声道:“你个老东西,他们学徒不知道,你是老师傅,又得了那位喻公子的赞赏,你肯定知道不少东西吧?” 陈老四知道求饶是没有用的,心知自己是活不过今日了,反正妻儿的病也有了好转,反而整个人平静下来,带着嘲弄之意望着对方: “我不知道,这样的秘方,别说是大家族,哪怕是小手艺人家里,也是传男不传女,生怕秘方外泄的,怎么可能告诉我们这群外人?” 别说他对那套新玩意只能琢磨个大概,就算他真的掌握了这种方法,单凭那位公子派白大夫过来救了全家性命的天大恩情,他拼死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监丞气急:“好,死鸭子嘴硬是吧?” 他正要再打,忽然一个小监工跑进来,将手里一样东西拿给他看——是个精美别致的彩釉瓷瓶,上面写着安保丸几个字。 陈老四顿时脸色大变。 “这是什么?安保丸?”监丞拿起小监工递过来的瓷瓶,一打开,一阵药香扑鼻而来。 后面的孟小郡爷听了,不由奇道:“这种地方居然有安保丸?” 他将瓷瓶拿过来闻了闻,点点头道:“这可是好东西,用人参,灵芝一类名贵药材炼制而成,可精贵的很,只有非富即贵的人家才用得起。” “好哇!”监丞面带冷笑,精神一振,可算抓住了陈老四的把柄,“这么贵重的药材,你一个贱籍工匠怎么可能会有?一定是你偷钱换来的!” 药材都是白术从太医院带来的,这些都是为皇帝准备的药,自然是赶贵重的带。 陈老四急得冷汗直冒:“不……不是……” 监工道:“这是从他屋子里搜出来的,他老婆宝贝的很呢,还藏在枕头底下!” 陈老四还记得他二人千叮万嘱要他们一定要好好保管,可他屋中家徒四壁,也只能藏在枕头底下,想着不要说出去,这谁能知道,再过些日子,药吃完了,病也好了。 没想到,竟然硬是被翻了出来。 监丞想起陈老四家那个颇有几分媚态的媳妇,脸上泛起一丝邪笑:“不是你偷的,那就是你老婆偷的!总之,一个偷盗罪是逃不了了!” 若是一股脑把这么多人在这里打死,没个合理的借口,还真有些说不过去,永宁王府也不想闹得太大。 现在既然有了送上门的把柄,监丞笑得越发狠辣:“人证物证确凿,还敢抵赖?” “若是把你送官府,一顿杀棒,你就活不成了,只可惜了你那年轻的媳妇就要守活寡,还有你那个没用的儿子,从小就背上小偷之子的恶名,都要跟着你一同受罪。” 陈老四心中冰凉一片,千钧愤怒如寒冰包裹的火山压在他心口,四肢百骸都在颤抖。 他悲愤交集,喉头一阵腥甜,竟然呕出一口血。 “你……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你们会遭报应的!” 周围的其他工人和陈老四带出来的学徒们,人人义愤填膺,愤怒到了极点。 为什么他们明明已经逆来顺受了,还要往死里逼迫他们? 他们不过是老老实实做人,辛辛苦苦干活,一年到头,也不过为了一口饱饭,为什么还要被人责骂,殴打,羞辱? 抢走钱财,抢走希望,抢走性命,临到头了,甚至还要栽赃一桩偷盗罪,带着污点离开人世! 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在这样的充满不公的人世走一遭? 监丞丝毫没有把众工人眼底的熊熊怒火当回事,拿着皮鞭拍了拍陈老四满是血泪的粗糙脸颊。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仔细想想冶炼精铁的秘方,如果你识相,老老实实说出来,今天打盗窃罪,我可以一笔勾销,否则的话……哼!你,你全家,还有你们,都得死!” 监丞拷问了一日也有些累了,见梁督监和孟小郡爷都离开休息,他也乐得轻松,吩咐监工守门之后,也锤着酸软的胳膊回到隔壁的房间小憩。 见众人都被铁链锁着,又被打得奄奄一息,两个监工懒得费事看守,找了张桌子喝酒赌钱去。 没过多久,训牢里只剩下一阵阵愤怒的抽气声和□□声。 “陈工头,你没事吧?还能撑住吗?”一个工人焦急地问。 其他学徒们也担忧地望着他。 陈老四满脸污迹,带着绝望之色,默然摇头:“我今天恐怕是活不成了,只是我的妻儿,他们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回来,没想到还要受我连累……”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越发愤懑难平,谁没有妻儿老小?谁不想活命,过个安稳日子?今日陈老四落到此下场,保不齐下一个就是他们。 “呸,狗日的监丞!黑心的贪官!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咱们跟他们拼了!” 其中一个工人眼神发狠,猛地把手腕从脱落的铁链中抽出来,众人惊愕地望着他。 原来他平时专门负责打铁链和铁锁一类的工具,非常了解它们的结构,衣袖里常备着一根铁丝,以备不时之需。 这牢中常年阴暗潮湿,铁链和锁早就腐蚀了,锈迹斑斑,被他稍微挑弄一下,就把锁芯滑开,成功脱身,顺便帮陈老四等其他人一个个解开锁链,将大家从刑架救下。 一众工人死里逃生,顿时振奋起来:“你小子有一手啊!” “是大家伙命不该绝!要我说,左右也是等死,不如咱们杀出去,拼一把!” “我们的命贱?他们的命贵?就算是同归于尽,那我们的贱命换他们的贵命,咱们也赚了!” “对!反了他娘的!与其被贪官污吏糟践死,不如杀了他们,同归于尽!” “一会逃出去,我们联络其他工人们,大家一起逃跑,咱们这么多人,往天南海北一撒,官府也找不着我们!” 陈老四本已绝望,浮现死志,乍然又有了一线生机,大喜大悲之下,他用力一抹眼泪,重重点头:“好,冲出去,跟他们拼了!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就算一死,哪怕能制造混乱让家人趁机逃跑,也是值得的! 一大群得了自由的工人,直接将牢房里的各种刑具取下来当做武器,烧红的烙铁,沾了盐水的皮鞭,扎了尖刺的狼牙棒,铁棒、铁锹……这里别的不多,唯独铁器到处都是。 每个人都至少拿了一件武器,带着满腔的愤怒和视死如归的勇气,疯了一样冲出了牢房,外面几个正在喝酒赌钱的监工吓呆了,当然挨了两棒子晕死过去。 那个正在睡大觉的监丞,还在梦中尚未清醒,就被工人们一把揪起来,被张蒲扇似的大手,狠狠地扇了几个大耳瓜子。 “狗东西!今天就先拿你祭旗!” 监丞整个人都被扇懵了,刚睁开眼睛,眼前就是一群赤红着双眼的凶神恶煞,上来对着他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啊啊!你们怎么跑出来的?你们这群刁民是要造反吗?!” 回应他的却是,皮鞭和烙铁,各种刑具逐一往他身上招呼,痛得监丞嚎啕大叫,屎尿都失禁了。 “别打了!别打了!你们疯了吗?” 向来只有监丞打骂工人们的份,他几时受过这样的惩罚,很快被折磨得满身是血,皮开肉绽,脸上,身上都找不出一块完好皮肉,几乎不成人形。 “饶命……好汉饶命啊……” 那个被监丞的烙铁烫伤的工匠恨声道:“现在叫饶命?晚了!” 陈老四也硬下心肠,折磨了他们数十年的监丞,终于恶有恶报,他胸中既畅快,又觉得一片悲凉,他们注定不会有好下场,但是也算为自己报了仇了! “走!先把这鸟斯绑起来,咱们去找那个梁贪官,还有那个贵公子,把他们捉起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了训牢,顺便将牢房中关押行刑的工人,一并释放出来。 一路上遇到零星的监工,立刻敲晕,凭借着人多势众,竟然没有一个监工,能把消息传出去。 其他工匠和矿工看见这群人的身影,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为首的是陈老四,多年以来,他在匠人中带出了无数出师的学徒,人缘和声望都很高,其他工人们知道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对他们无不同情愤懑。 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没想到,这群人竟然要反了! 有的年轻工人血气方刚,也曾受过监丞和梁督监的盘剥,头脑一热就加入了他们。 另外一些早已在漫长的磋磨中失去了血性和希望的工人,只是默默地观望着,既不告密,也不帮忙。 他们一路走来,身后跟着的人群越来越庞大,群情鼎沸。 可惜他们没能找到梁督监,反而先找到了萧孟小郡爷。 此时,萧孟小郡爷本来在凉亭中等着梁督监,商量如何瓜分精铁秘方的庞大利益,为了避免下人打扰,统统让其他人走的远远的。 两人再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家地盘里,竟然突然冒出来了一大群反抗的工人。 凉亭中,小郡爷正在独自吃酒菜,谁料,远远的,他骤然看见一群气势汹汹的工人,手持各种武器冲他围上来。 孟小郡爷吓得大惊失色,口中一边呼叫着周围的护卫和打手,一边狼狈逃窜。 可他常年养尊处优,如何跑得过乌泱泱一大群壮年劳工,很快就被众人捉住,又是一通狠打,七手八脚用麻绳捆成了肉粽。 萧孟小郡爷愤怒发狂:“你们这些刁民,知道本郡王是谁吗?你们全家都要死,三族,不,九族都要死!” 一个工人一口浓痰吐到他脸上:“要死就一起死!反正不打死你们,我们也是要死的!” 萧孟瞬间如同一盆冰水浇头而下,内心绝望,这群人是真疯了,是真的会杀人的! 监丞和小郡爷等人被造反工人绑起来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冶炼厂和矿区,文兴铁厂从上到下都震惊至极。 整个铁厂足有三千工人,他们纷纷放下手里拉的矿石、打的铁锭,不断往这里赶,得了消息的监工和护卫们,也纷纷举起棍棒赶来。 双方人马越来越多,监工和护卫们人数少,投鼠忌器,生怕孟小郡爷有个闪失,都不敢动手。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随时都可能失去控制,酿成一场混乱的暴力冲突。 就在一发千钧之际,铁厂大门突然被一众县衙的差役打开,一大群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文兴县的县令,以及带着一众近臣,去而复返的萧青冥。 众人匆匆赶到冲突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然一触即发。 “喻、喻大人,您看,这该如何是好?”县令满脸忧愁地望着萧青冥,声音都在打颤。 这里的人,一个是永宁王府的小郡爷,一个是京城喻府来的大官,还有文兴铁厂三千工人夹在中间,他谁也得罪不起啊。 萧青冥越众而出,沉锐的目光缓慢扫过众人的脸,那是一张张悲愤,怨恨,充满绝望的脸。 萧孟小郡爷眼前一亮,瞬间燃起了几分期望,谁都好,快来救他啊! “那人是京城里来的大官,跟他们都是一伙的!” 工人们诧异而警惕地望着他,议论纷纷,只有陈老四和最初造反的几十个工人,面带踌躇和为难。 萧青冥不发一言,缓缓上前。 身后的秋朗和莫摧眉几人,握紧了武器,面色凝重,绷紧了全身神经,生怕这位有个闪失。 四周死寂一片,唯独萧青冥步履从容,不紧不慢地来到工人们之前,他在袖中,一张淡金色的卡牌金光流转。 “诸位,我来自京城喻家,你们手上那人乃是宗亲,在朝廷中没有半点官职在身。” “你们绑了他,只会惹来祸事,如果你们一定要一个人质,才愿意敞开来说话,不如让我来做你们的人质。” “你们可以放心,我说话,绝对算话。” 71. 真假喻公子 拥抱,亲吻,或者做些更亲…… 得到消息的矿工们还在陆陆续续往凉亭方向赶。 而另一边的监工和护卫们,得知永宁王府的小郡爷居然被一群发疯的矿工绑起来,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个个都吓得慌了神。 双方人马均手持武器,以半山腰的凉亭为分界线,一上一下的紧张对峙。 直到萧青冥和文兴县县令带着一群差役赶来,对峙的双方变作三方,泾渭分明,局势越发复杂凶险起来。 但凡一方受到刺激控,制不住动手见了血,很可能会演化成一场难以预料结局的民变。 随着萧青冥一步步靠近凉亭,周围的人越发紧张。 无论是聚集在凉亭周围的矿工、工匠们,还是下方的监工、王府护卫们,都下意识攥紧了手中武器。 文兴县令急得满头大汗,无论伤了谁他都讨不了好,他已经派人去寻找梁督监求援,这厮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关键时刻半个人影都不见。 就连素来沉着的秋朗,都忍不住下意识踏前了一步,右手按上剑柄,五指微微收紧,随时准备冲上去保护主君。 凉亭处工人们间门的骚动越来越大,不断有人带着满腔对朝廷和官僚的怨气口出恶言,这些恶言混在在人群里,分不清谁说的。 “咱们已经把那鸟厮监丞打得半死,又抓了一个王府的小郡爷,如何还有后路?永宁王府的人肯定会把我们都杀光的,跟他们拼了,咱们一起逃!” “可惜了没抓到那个姓梁的狗官,便宜了他!” “这人究竟什么来头?是来杀咱们的吗?” “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不能相信他!” 无数双眼睛紧紧钉在萧青冥身上,厌恶的、期盼的、警惕的、惊惧的、担忧的…… 他顶着巨大的压力,缓缓拾阶而上,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薄薄的冰面之上,随时都有倾覆之危。 直到离凉亭还有几丈距离,足够看得清被捆成粽子的监丞和萧孟小郡爷,前者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后者勉强还能喘气,满身的狼狈,哪里还有平时倨傲的模样。 面对萧青冥的只身前来,有压力的不仅是他和下方一众官兵差役,这群退到悬崖边缘的工人们,比他们更为惊惧慌张,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崩断他们仅剩不多的理智。 工人们的不知所措,萧青冥都看在眼里,他神色平和地望着他们。 他握紧手中【魅力光环】卡牌,心中默念使用,一圈无形无质的波纹涟漪瞬间门以他圆心荡开,覆盖了周围所有能看见他的身影,听见他说话的人群。 他扬声道:“可以跟我说说吗?你们为什么要绑架这两人?莫非要造反?” 这群工人们大多赤着上身,只有一条常年在矿山和泥灰里打滚的外裤,灰扑扑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大多都打着补丁,也不知道穿过多少年头。 他们脚上几乎都只套着草鞋,粗糙的稻草经常把脚磨出水泡,再磨破掉,生出厚厚的茧,更有甚至连草鞋都没有,只有一双赤脚,皲裂的脚板嵌满了泥土和沙子。 萧青冥这句话问话众人都听见了,莫名的,有人下意识向他焦急申辩,扯着嗓子回答:“我们没想造反!我们只是活不下去了,都是这些狗官逼的!” 工人们纷纷点头附和,吵嚷声一片。 文兴县县令急得直跺脚:“既然如此,那你们还不速速将小郡爷放了!你们知道你们干了什么蠢事吗?” 被捆起来的萧孟小郡爷内心险些气得呕血:“你们快放了本郡爷,要杀你们的又不是我!你们抓我做什么?” 他简直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他从监丞那得到了有关精铁秘方的消息,大喜之下,立刻赶来想先抢下一块肥肉,也好在父王面前立功。 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些该死的刁民死活不肯说出秘方也就罢了,竟然还敢集体造反,造反也就算了,偏偏把他给抓了! 铁厂的护卫和监工都是饭桶吗?一群贱民都镇压不住! 只盼着眼前这个“喻公子”能有点本事,先把这帮刁民稳住,好歹把自己救出去,至于后面如何把这些刁民千刀万剐,自然任凭自己说了算。 作威作福惯了的萧孟小郡爷,此刻一心只想获救,完全忘记了自己贪图的,正是这位“喻公子”的秘方。 萧孟话音未落,就被愤怒的工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老实点,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就是你这个黑心肝的狗东西,撺掇姓梁的狗官,坑害我们!” “今天就算死,也要先剐了你这鸟厮!” 萧孟半边脸都快被扇肿了,活这么大哪里受过如此的羞辱,脸庞涨红几欲滴血,胸膛再三鼓气,最终也没有勇气回骂回去,闷声不吭地缩起脖子。 这种时候,还是保命更重要,哪怕在心里把这群人祖宗十八代都咒骂了个遍。 萧青冥冷漠地瞥萧孟一样,又问:“哪位是领头的?不妨站出来说说,你们究竟受了什么委屈?或者,我可以替你们做主。” 工人们看着他又是一阵迟疑,理智上他们知道自己应该警惕面前这个大官,一看就来头不小,说不定跟些狗官也是一丘之貉。 可莫名的,偏偏对此人厌恶不起来,甚至还忍不住生出对他倾吐一番的冲动,简直像受了委屈的小孩见了大人一样。 尤其是那群最初跟随他一道,建高炉铸精铁的工人们,更是对这位精通冶炼,还出手阔绰的“喻公子”好感倍增。 陈老四率先走出来,恭恭敬敬地跪下给自己的恩人磕了个头。 其他工人们都不明所以,愕然地望着陈老四:“陈工头,你这是做什么?” 萧青冥也有些意外:“陈老师傅,不必如此,还是起来说话吧。” 陈老四摇摇头:“小的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若非恩公派那位白大夫前来医治小的妻儿,只怕他们早已死在了监丞派来的赤脚大夫手里,若是他们没了,小的也活不下去了。” 他身后的工人们越发吃惊:“你说你请了大夫,原来是这个官儿派的人吗?” 陈老四感激地道:“是啊!无论如何,我陈老四也不能把恩人捉起来当人质的!” 他又朝萧青冥嗑了一个头,恳切道:“小的多谢您的大恩大德,您还是快离开这里吧,免得波及到您……” 萧青冥淡淡笑道:“你放心,没人伤得了我,你们若有委屈,只管说出来。” “当朝摄政喻行舟喻大人可曾听过?他在京州主持清丈田亩,将那些贪官污吏还有不法寺庙的田产都重新分给百姓,我正是喻摄政派来的人。” 工人们都茫然地面面相觑,他们终日在铁厂和矿山劳作,消息闭塞,很少会听到外面的消息,不过从萧青冥的口吻中,不难判断这位“喻公子”背后的靠山来头不小,而且愿意为民请命。 听到这番话,陈老四和一众工人们顿时有些意动,他转头看了看大家又重新生出希望的脸。 他脸色一阵变幻,再次下拜,咬牙道:“大人,实不相瞒,您之前展露出您家传的冶炼精铁的手段后,这些贪婪的狗官就打上了您的主意。” “他们怕得罪您,等您离开,非但抢走了您赏赐给我们的金叶子,还把大家都打伤了,又关到训牢里折磨,就为了强迫我们说出您的秘方,可是我们哪里知道?” “他们见强逼不成,又诬陷小的偷窃,用全家的性命要挟,小的们若是不反抗,迟早会被他们折磨致死的,家人也无法幸免!” 陈老四越说越激动,说到悲伤处,喉咙哽咽,两眼泛红,身后的工人们一个个都经历过类似的切肤之痛,满脸哀戚愤懑,咒骂不已。 “小的们终日辛勤劳作,自问从不懈怠,每日繁重的任务,稍有差池就要进训牢挨鞭子,就算走在路上,见到那位梁督监和监丞,倘若没有立刻问好,被监工看见,非打即骂。” “我们这些贱籍工匠和矿工,如同奴仆牛马,哪里还像个人样?” “这样的日子,恐怕额鼻地狱也不过如此吧,但为了活下去,为了家人,日复一日的,我们都忍耐下来。” “可是,即便我们都如此逆来顺受,还是活不下去!” 陈老四的额头嗑在粗粝的沙地上,一片红痕,说着说着,终是老泪纵横:“我们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不怕贫穷,也不怕劳作。”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啊……” 可是活着,实在太难了! 战争,饥荒,苛税,贫穷,疾病,贪官污吏……一重又一重大山压在底层百姓的头上,压得他们踹不过气,就连生存都显得奢侈。 鼓噪的工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凉亭以外的地方,汇聚了更多赶来的人们,他们有的麻木,有的茫然,有的痛苦,有的不安,更多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绝望。 这种绝望随着陈老四的哭诉,逐渐凝聚成无言的心声,笼罩在人们上空,就连下方的官兵和监工们都不再怒目以视,俱是沉默下来。 秋朗紧紧握住了佩剑剑柄,胸中怒气蓬勃而起。 他平生最恨贪官和昏君,眼神死死盯住那些恶贯满盈的狗官,若非萧青冥就在面前,他都恨不得先一步上去杀个痛快。 莫摧眉和花渐遇,也收敛了平素挂在眼角眉梢的笑意,神情严肃。 白术皱着眉头,满脸气愤,就连方远航也叹了口气默默摇头。 萧青冥心头一片沉重,本以为自己穿越回来以后,也算做了不少事情,可在京州以外的土地上,还有无数百姓依然在受苦。 他身为君主,天下百姓,既是是他负在肩上的责任,也是他披荆斩棘的枪与盾。 萧青冥隐在袖中的五指,攥紧又松开,他再次上前,走到陈老四面前,亲手将之扶起,沉声道:“不要害怕,一切有我。” 他绕开对方,径自走向哀戚中的人群,步伐沉稳而缓慢,他面前就是一堵工人们组成的厚实人墙,每个人手里都有锋利的武器。 他身后,一众近臣和官兵都把心提到嗓子眼,文兴县令身上出了一层冷汗,生怕又被捉起来一个。 秋朗几乎要忍不住上前护在君主面前,却是莫摧眉把他拉住,沉着脸缓缓朝他摇头:“这种时候,我们只能相信陛……公子。” 秋朗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慢慢将按住剑柄的手松开。 “诸位,”萧青冥示意自己身上没有任何一件武器,“今日之祸,源于贪腐二字,根源在朝廷对下层官吏管束不力。” “官逼民反,不是你等的过错,既然你们没有痛下杀手,说明在你们心底,还存着一份理智和善良。” 萧青冥放缓了语气,把手伸向面前一个拿着铁锹的工人,后者紧紧握着把杆,全身紧绷,紧张的额头冒汗。 但萧青冥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让开吧,让我留下与你们谈,把这两人放走。” “我会奏请官府,赦免今日种种。我保证,不会有人向你们问罪,也不会有人要杀你们。” “无论如何,贪赃枉法自有王法来惩治,不必脏了你们的手。” 众人脸上逐渐浮现出各异的神采,有惊诧,有怀疑,有痛恨,也有希望和动容。 萧青冥慢慢地拨开挡在面前的人墙,工人们被他的诚意打动,下意识顺从了他的话,乖乖自动往两侧让开,为他露出一条通道来。 两边人群的目光,无不饱含期待地落在他脸上。 这个官儿居然肯为他们这群贱籍说话? 今日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他们真的没有过错吗?真的不会被秋后问罪吗? 在他们心中,今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若是能趁乱逃跑,大不了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过下半辈子。 他们听见了什么?这人竟然说可以赦免他们?简直如同做梦。 那种死气沉沉的绝望,在萧青冥的劝慰下隐隐有动摇的趋势,他把监丞和萧孟两人的绳子解开,随手一推,将两人赶出人群。 众工人们有些犹豫和躁动,陈老四站出来道:“大家,我相信喻公子说的话,就让他们走吧,我们只是想出一口恶气,并非真的想造反,一旦走上了绝路,就回不了头了!” 听他这么说,工人们慢慢平息下来,监丞和萧孟二人顾不得身上剧痛,连滚带爬地滚下台阶。 眼看着那群监工和护卫们就要迎上来,两人终于松了口气。 尤其是萧孟,阴沉的脸色快滴出水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那些刁民都给本郡爷绑了!” 这话一出,众人俱是脸色一变,唯独萧青冥眼神冷漠:“不知死活的东西。” 不需要他多说,秋朗和莫摧眉两人立刻飞身上前,赶在那群护卫监工们之前,一左一右,将监丞和萧孟同时扣住,按住两人的肩膀用力压下。 二人噗通两下,毫无反抗之力地跪了下去。 萧孟惊呆了:“反了你们?敢扣押本郡爷?!” 文兴县令刚放下心,又是大惊失色:“你们做什么?别动手,自己人有话好好说啊!” 莫摧眉呵呵一笑:“我们公子奉的是喻大人的命令,手持盐铁司令牌,代表的自然是当朝摄政和朝廷,你意图夺取我家公子的冶炼秘法,还对无辜的工人们动用私刑。” “管你是什么郡爷侯爷,难道还能大过摄政和朝廷去?” “在我家公子面前,你只有跪着的份!” 萧孟本就受了一肚子气,原本没打算与对方撕破脸皮,但他在宁州仗着“土皇帝”永宁王的威势骄纵惯了,几时在这么多人面前的被人压着下跪过? 他一张脸几乎涨成酱紫色:“姓喻的,你若是喻行舟本人,本郡爷还敬你三分,你不过区区一个手下,也敢在本郡爷面前狐假虎威?真当本郡爷怕你不成?” 他歪着脑袋朝身后那群人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救我!” 文兴县令一脸为难,他是文官,可没有对方身为皇室宗亲的底气,而且莫名地对这位“喻公子”极有好感,丝毫不愿与之为难。 至于那群监工们见县令都不敢动,他们更不敢动。 唯独王府的几个护卫犹豫片刻,拔出刀来要上前护主。 秋朗一只脚踩在监丞背上,手中佩剑骤然出鞘,他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单手就将一群冲上来的护卫打的人仰马翻,手中的刀剑纷纷落地,滚在地上呼痛不止。 把一群官差和监工,还有凉亭处的工人们,瞧得目瞪口呆。 “好汉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监丞在他脚下瑟瑟发抖,一边求饶一边扇自己的嘴巴,若说刚才他还跟萧孟是一个想法,现在他只恨不得昏过去才好。 萧孟也惊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心中一片绝望,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早知道区区一个护卫有这实力,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众撕破脸放狠话啊! 难怪那个姓喻的敢只身往那些刁民人群里走,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莫摧眉不屑地一撇嘴,又叫秋朗在陛下面前出风头了,自己明明也很卖力啊。 武功高很了不起吗?关键时候还不是要自己拉他一把。 凉亭边,萧青冥转过头同众呆愣的矿工们道:“诸位大概还有所不知,其实在京州,当今圣上已经废除了皇庄里庄农父死子继的制度,改为雇佣工,庄农不再世代为贱籍。” “据我所知,朝廷也有意让工匠和矿工们,同庄农们一样,废除匠户的制度,改为雇佣,你们可以获得人身自由,不再继续做世代做工人,也可以留下来,每月领取相应的工钱。” “啊?” 工人们听得云里雾里,之前他们对萧青冥的话还存有疑虑,直到对方的手下轻松将身份极为尊贵的小郡爷给拿下,又把一群王府护卫打得屁滚尿流,总算彻底相信了他。 现在,对方竟然说将来朝廷要废除匠户制度?他们可以获得自由,和工钱? 就算是他们做过最美的梦,也不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唯有陈老四等那五十工人,见识过萧青冥的手段,对他最为信任,陈老四激动地抓住他的袖子,声音发颤:“喻公子说的是真的吗?不会在哄骗我们吧?” 萧青冥淡淡道:“放心,这里的贪官污吏很快就会被绳之以法,不久之后,朝廷必有废除匠户制度的文书下达。” “刚才发生的事,大家也看见了,哄骗诸位,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如果想对大家不利,只需要袖手旁观,让那萧孟手下带人捉拿你们就是。” 陈老四等人感激地点点头:“喻公子说的是,我们没有不相信您的意思,只是,我们熬了这么多年,日子从来只有更难过,实在是,不敢相信会有这种好事……” 萧青冥轻叹一声:“以后日子会好的……” 他话语未尽,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众人诧异回头望去,只见一大群官兵拥簇着梁督监远远跑来,足有大几百人,人人手持长枪——原来是梁督监收到消息,把附近卫所的官兵给调来镇压民变了! 这下,刚刚稳住的局势顿时再起波澜。 梁督监指着对面的凉亭,大声道:“这群刁民,竟然敢造反!绑架永宁王府的小郡爷,还敢殴打监丞,实在罪不可赦!来人,给本官把反贼拿下!” 工人们蓦然又骚动起来,这次的危机来得更大更凶险,这么多卫所的官兵,可不是文兴县令带来的那群差役可比的。 “原来是姓梁的狗官,难怪没捉到他,原来跑去搬救兵了!” “这下完了,我们真的跑不了了……” “喻公子不是说朝廷不会问罪吗?我干脆杀出去,把姓梁的狗官干了!大不了同归于尽!” 本来已经绝望的萧孟,一下子又抬起头,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梁督监如此顺眼:“梁大人!快来救我呀!” 梁督监越过一众官兵走出来,看见他愣了愣,不是说小郡爷和监丞被刁民绑起来了吗?怎么被那姓喻的手下给扣了? 萧孟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梁大人,这个姓喻的仗着自己是喻摄政的手下,狐假虎威,完全不把我们永宁王府放在眼里……” 梁督监眼珠一转,反而“哈”的一声笑了:“小郡爷,你我都被这个冒牌货给骗了!他根本不是京城喻家的人!” 他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一片惊呼,文兴县令有些发懵,他看过对方出示的令牌,确实无疑啊。 萧孟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哇,原来是个冒牌货,打着喻摄政的旗号招摇撞骗,还敢扣押本郡爷!” 秋朗和莫摧眉等一众近臣们,面色古怪,纷纷露出不忍卒视的神情。 反而是跟着方远航来的几个技术学院的学子,一脸懵然,这位大人若是冒充喻大人的旗号,如何指挥得动方博士? 萧青冥眯了眯眼,他手中的光环卡时限即将结束,但他神色从容如故,唇边似笑非笑,甚至有几分好奇,这个梁督监怎么突然如此肯定自己的身份是假冒的? 正在思索间门,梁督监身后,缓缓走出另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 一袭玄黑云锦长袍,勾勒出一把清潇傲岸的身骨,神容俊美,气质儒雅,步履款款间门,披散的青丝略微扬起几许,沉稳中透着几分恣意的味道。 梁督监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众人道:“这位才是真正的喻公子,他手中有喻摄政的手令信物!本官核对过,错不了!” 萧青冥和对方的视线在空中猝不及防撞在一起,两人的眼神同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喻行舟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该不会是专程来找他的吧? 自己不过是出门微服出巡一番,用得着喻行舟亲自来接他回宫吗? 萧青冥眼中难得流露出几分转瞬即逝的错愕,很快又被他掩藏起来,只是嘴角颇有几分干坏事被正主抓包的啼笑皆非。 他难得冒用一次身份,怎么就被喻行舟给当场逮住,这家伙该不会天生来克他的吧? 这叫他以后还怎么干坏事…… 他默默捏了捏手里的光环卡,使用时间门彻底结束,金光一闪,卡牌收了回去。 就在萧青冥内心疯狂彪戏时,对面的喻行舟一双黑沉的眼,却是牢牢盯住了他,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磁石吸附住了,眼里除了萧青冥,周围的一切都模糊成了黑白的布景。 梁督监在他旁边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心满眼都是萧青冥那张英气勃勃的脸。 一股古怪的躁动自他心脏勃发,脑海了仿佛有个邪恶魅惑的声音,在不断催促他上前,将人牢牢抓住,拥抱,亲吻,或者做些更亲密的事。 这种渴望前所未有的强烈,喻行舟压抑了十多年的心防,在这种诱惑和渴慕下,几乎溃不成军。 他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攒着,最后一丝理智拉扯着他,他不能,他也不该…… 短短一瞬,喻行舟几乎被某种黑雾淹没的眼瞳,忽而恢复了清明,他面上依然维持着僵硬的浅笑,内心却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怎么会这样…… 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他明明一直隐忍着,好好的压制在角落里,生怕叫外人看出一星半点。 不过才短短半个多月未见,怎么就如此失态,自己究竟怎么了? 梁督监古怪地唤了他一声:“喻公子,您说说,这个敢打着喻摄政旗号招摇撞骗的家伙,该当何罪?” 喻行舟内心思绪电转,勉强回过神,他正要开口,却见对面的萧青冥冲他眨了眨眼,示意对方不要揭穿身份。 他的陛下……又转着什么坏主意了? 喻行舟心领神会,只在心中无奈地叹口气,而后双手抱拳,冲对方遥遥施礼,恭敬道:“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叫下官好找。” 梁督监和萧孟脸上的笑容瞬间门凝固,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72. 惩治贪官【一更】 汹涌而来不可言说的…… “大……大人?”梁督监感觉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他瞪大眼睛望着喻行舟,又把手指指向对面的萧青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您是不是说错了?” 喻行舟一本正经地肃容道:“这位就是喻大人本人。” 他把视线转到萧青冥身上,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下官追随多年,岂会认错?” “啊?”梁督监像是被人迎面重重打了一棒,站不住似的退了两步,两条腿不由自主开始打颤。 他咽了口唾沫,惶神情恐至极,甚至不敢转头去看萧青冥的眼神。 怎么会这样?! 梁督监带来的官兵们面面相觑,文兴县令和身后一群监工、差役们也是震惊万分。 萧青冥周围的工人们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对于他们而言,梁督监和萧孟小郡爷已经是顶大的官儿了,能把梁督监吓成这样,那来头得是多大?想都不敢想。 莫摧眉等一众近臣们,除了秋朗面色不变,都忍不住露出古怪的笑意,目光隐晦地在喻行舟和萧青冥身上来回,仿佛觉得这个场景十分有趣。 唯独白术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刚想开口,花渐遇刷的一下展开折扇,掩住了他的嘴,笑道:“嘘,这种时候,咱们只要看戏就好了。” 跟着方远航的李长莫和穆棱等几个技术学院学子,完全不明真相,只是又惊又喜地望着萧青冥,原来这位就是喻摄政啊! “不可能!京城里那位喻大人怎么会如此年轻!”被莫摧眉按在地上的萧孟小郡爷,仍在做垂死挣扎。 他本来好端端在凉亭吃酒,突然就被一大群刁民抓了起来,好不容易有萧青冥来救场,他才逃出生天,转眼就被对方的手下给扣住,一双膝盖都快跪麻了。 没想到梁督监突然出现,带了官兵来收拾残局,还揭露了萧青冥的假身份,萧孟尚沉浸在峰回路转的惊喜里,不料紧跟着又是当头一盆冷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短时间内,接二连三的大起大落,萧孟简直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今日一天经历的波折多。 “冒牌的,这两个人肯定都是冒牌的!”萧孟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现在只盼着父王和兄长赶紧派人来救他。 只要父王肯亲自出面,就算喻行舟本人在这里,难道还能不卖永宁王三分薄面? 喻行舟从袖中摸出一份手令和印信,交给一旁的文兴县令,微笑道:“县令大人,你应当有收到喻大人下发的函件,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文兴县令一下子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神色无比紧张,急忙接过手令和印信,仔细查看比对一番,反复查看了好几遍,他终于安心下来,恭恭敬敬还回去。 “不错,下官已经确认,正是喻大人的信物无疑。” 文兴县令赶紧朝着萧青冥行礼,奉承道:“听闻喻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如今看来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喻行舟听到这番话,眼神微妙地朝萧青冥看了一眼,后者同样回以一笑,眼神里颇有几分揶揄的意味。 也不知县令这话,到底夸了谁。 有了文兴县令的确认,这下再无争议可言,萧青冥从“喻公子”,摇身一变成了“喻大人”,而真正的喻大人反而得自称下官。 莫摧眉等人微微耸动着肩膀偷笑,只觉十分滑稽有趣。 梁督监双腿一弯,彻底栽了下去,监丞被秋朗踩在脚下,腿间一股难掩的尿骚味,至于萧孟小郡爷,这下也无话可说,垂头丧气地放弃了挣扎。 萧青冥身旁的工人们终于回过味来,原来这位喻公子就是他口中那个,在京州给百姓分田,为民请命的好官! 大家伙儿惊喜之下,纷纷跪倒在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萧青冥示意大家起身时,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在大家面前,把喻行舟夸了一通,这下全成了“自吹自擂”,饶是他脸皮再厚,也不觉老脸一红。 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喻行舟黏在他身上的眼神,萧青冥回头看他一眼,他敢打赌,喻行舟这满肚坏水的家伙肯定正在心里笑话他呢。 萧青冥暂时把喻行舟的脸从脑海里挪开,又跟陈老四等人说了几句安抚的话,终于说动工人们放下武器,跟着他离开凉亭。 他走上通往凉亭的山道时独自一人,这会回来时,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群声势大振的工人们。 人群如浩荡洪流般涌下山来,把下面的官兵们吓了一跳。 文兴县令看着这情景,双腿都有些发软,幸好他们已经放下了武器,又有“喻大人”在前,否则县令几乎要以为工人们又要造反了。 面对这样庞大的力量,就算差役和官兵都在身边,也无法给他安全感。 萧青冥随意瞥一眼瘫在地上的梁督监几人,眼神沉冷。 不等他开口,后者已经屁滚尿流地爬过来,跪在他脚边痛哭:“喻大人!下官有眼不识泰山,错认了大人!下官自己给自己掌嘴!” “今天的事,一定是有误会!下官从来没有要杀害这些工人们的性命,也没有威胁过他们啊!都是那监丞,肯定是他为了中饱私囊,故意从中作梗!” “喻大人明鉴,下官在这文兴铁厂,一直兢兢业业,善待工人,您那天不也看见了,啊,就是他,那个陈老四,下官还给他银两,叫他去给妻儿治病的。” 梁督监满怀期盼地抬头望着陈老四,膝行到他面前,前所未有的卑躬屈膝:“陈工头,你快给大人说说啊!打你的人不是我,是那个该死的监丞!” 陈老四一脸复杂地俯视他,今天以前,若是有人告诉他,将来这个高高在上的梁督监有一天会跪在他脚边求他说情,自己一定会嗤之以鼻。 万万想不到,如此荒谬的事却成了真。 那监丞已是万念俱灰,这会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嘶声力竭地冲他喊:“陈工头,陈爷爷!都是姓梁的这厮逼我干的,要演戏给喻大人看的是他,作秀借银子又要拿回来的还是他。” “还有今天下令把你们抓去训牢拷问的,也是他!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小的不是主使啊!” 陈老四想起自己那日是如何趴在地上,被打的遍体鳞伤,低声下气求饶,也不能唤起对方半分的怜悯之心,反而引来更加肆无忌惮的迫害和羞辱。 他别开脸,硬下心肠,对萧青冥拱手道:“大人,这两个贪官污吏,都不是好东西!他们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平素对我们工人非打即骂,所有赏银都进了他们的口袋。” “就连救命钱,都要一分不剩的抢走。” “在他们这些狗官眼里,我们的命根本不是命,还没有他们养的狗重要!” 梁督监和监丞狗咬狗的相互指责,引起了周围工人们不屑地嘲笑和谩骂,人群里不断传来他们平时备受两人欺压的诉苦之声。 萧青冥对这样的场面毫不奇怪,系统给出的官员清廉度评价为【贪腐横行】,真是半点都不夸张。 这两人死不足惜,问题只在于他们该如何死,才能最大限度的挽回民心。 萧青冥思索片刻,沉声道:“梁督监和监丞,身为朝廷委派的官吏,不思报效朝廷,反而贪赃枉法,玩忽职守,中饱私囊,动用私刑迫害工人,罪不可赦。” “按律,当剥夺官身,入牢羁押,待查明实证,待奏请朝廷定罪。” 他转头看向文兴县令:“县令大人,这里是你的辖地,便由你先行将二人羁押待审,本官会立刻传书回京城,如何问罪,再行定夺。” “是是是!”文兴县令哪里敢说个不字,“来人,剥去两个罪人的衣冠,押入县衙大牢!” 直到梁督监和监丞被剥去外衣,面如死灰地戴上枷锁拖走,周围围观的工人们彻底欢呼起来,呼声之大,几乎惊得山野沸腾,飞鸟四散。 萧青冥目光移到跪在地上的萧孟身上,后者早已没了之前不可一世的嚣张劲头,忐忑不安地望着他。 萧孟被萧青冥冷漠的审视眼神,盯得全身神经紧绷。 他一边依然觉得自己是尊贵的宗亲皇室,对方一个外臣不可能拿他如何,另一边又怕这个“喻大人”记恨刚才的仇怨,蓄意报复。 这些年来摄政手掌朝政的事,他远在宁州也有所耳闻,然而天高皇帝远,萧孟小郡爷从来没觉得京州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万没料到,如今竟被他给撞上了。 萧孟一咬牙:“喻大人,如论怎么说,我有爵位在身,我是永宁王的儿子,冶炼秘方的事,我给您赔礼道歉。” “喻大人同我们永宁王府井水不犯河水,看在我父王面上,大人何不行个方便?他日永宁王府必有厚礼奉上。” 莫摧眉冷笑一声,手里用力,萧孟大叫了一声,感觉自己的手臂都要被拧断了,身上冷汗直冒:“喻大人,你的手下太放肆了,敢这样对本郡爷?!” 看他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萧青冥倏而笑了,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里,微垂的眼神带着一种对无知的怜悯。 “小郡爷,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处境啊。” 他眼光蔓过那些义愤填膺的工人们,慢条斯理道:“你应该感激我的护卫,他一旦放开你,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这里吗?只怕浑身上下都剩不下一块好皮肉……” 萧孟突然猛地打了个突,瑟缩一下,有些害怕地瞄着那些凶狠的工人们,那眼神恨不得生吃了他。 他嘴巴动了动,不敢再说话。 萧青冥道:“先押下去,还有其他的监工一道,关入县衙大牢,待查明罪证,再行问罪。” 萧孟“哎哎”了几声,没料到自己一个堂堂宗亲,竟然也跟梁督监和监丞一个待遇,莫摧眉哪里理会他,将人双手反剪,一脚将他踢到官差手里,上枷拖走。 萧青冥不动声色地望着他的背影,眉头一挑。 永宁王府,呵呵,好歹捉到条大鱼了…… ※※※ 当天晚上,萧青冥一行暂且在县衙入住。 萧青冥和自称喻家“亲眷”的喻行舟二人,理所当然地住在了同一个院子里。 凉凉的月光透过树梢,在地面静静投下一片如霜般的亮光。 许是这月色太恼人,卧床上,喻行舟身着一件单衣,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今天一见萧青冥,那瞬间心头狂跳的悸动,和汹涌而来不可言说的绮念。 一闭上眼,那种躁动的感觉就如影随形地蔓延上来,搅得他不得安宁。 73. 黑夜的吻【二更】 虔诚纯洁,又欲壑难…… 喻行舟索性睁开眼,望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他凡事运筹帷幄,处变不惊,每日不是在计算这个,就是在操心那个,绝少有功夫花在发呆上。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虽只有短短一瞬,那种几乎无法克制的冲动,也足够叫他心头惶恐。 万一被萧青冥知道自己……不知该如何看待他,昔日的单纯竹马伴读,今日暗怀大不敬邪念的佞臣? 明明好不容易才重新得到对方的信任,好不容易才勉强重新拥有了过去特殊的亲近…… 喻行舟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明知道但凡泄露一点端倪,很可能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多年前他早已经深切地尝过冲动的滋味,怎么如今又忍不住要重蹈覆辙。 或者他不应该放任自己,一再的追逐,他应当再压抑一些,隐忍一些。 看着那人一步步收拢权利,重振人心,收拾山河,成为名垂千古的明君,至少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以陪伴,不应该再肖想其他才是。 可今日的失态却像在嘲笑他的坚持有多可笑。 越是压抑,就是越是不甘,越是不甘,那股几欲迸发的就越强。 他起身披上外衣,从衣袖中拣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诗卷,那几乎是他从萧青冥手里强抢来的,换了旁人,哪里敢从皇帝手里顺手牵羊? 他知道,这也是萧青冥对他的默许。 喻行舟轻轻摩挲纸面,在诗卷的最后两句浅浅描绘,若非这是十三岁的萧青冥闲极无聊之作,只怕他都要忍不住自作多情,当做是那人送他的情诗。 他唇边隐隐泛起一丝笑意,那人若是也对他有意……那大概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光是稍微想一想,就情不自禁想要微笑。 可惜,终究是他的妄念。 他应该再离那人远些才是…… 心中这么想着,喻行舟恍惚间听见有人低声谈话的声音,这才惊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离开了自己卧房,走到了对面萧青冥所居的厢房门口。 喻行舟:“……” 他忍不住在内心深深唾弃自己,真是没救了。 厢房的门是关着的,这时人大约已经歇下了,门口徘徊的两人却是李长莫和穆棱,两个技术学院的学子。 两人突然看见喻行舟,惊得慌了慌神,李长莫赶忙朝他拱手:“学生李长莫,见过先生。” 他二人并不知面前之人的真正身份,只当他是“喻大人”府中之人。 喻行舟心头那点酸涩的自嘲转眼消失不见,面上神色是一贯的优雅从容。 他朝二人浅笑道:“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回房休息?来找‘喻大人’是有何要事吗?” 穆棱有些拘谨不好意思,李长莫到底出身大户人家,比之性情更为大气,他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道:“我们都是皇家技术学院的学生,这次跟着学院的方老师过来帮忙改进冶炼炉。” “原以为那些图纸和技术,都是方老师想出来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喻大人给的,这些时日,我们亲眼见他他在这方面的造诣竟极为精深。” 他回头瞅一眼厢房紧闭的房门,苦笑道:“我们对喻大人心生仰慕,想过来请教一番,可惜来得太晚,大人已经歇下了。” 李长莫一番洋洋洒洒的倾诉十分诚恳,奈何喻行舟今夜的神经格外敏感,面上态度温文有礼,实则内心只注意到了“心生仰慕”四个字,别的一个字没听进去。 他把这四个字在舌尖轻轻咀嚼一遍,为何连一个小小的学子也能轻易将这四个字说出口,挂在嘴边。 喻行舟心里越是涩然,唇角越是笑得心平气和:“我认为,大人或许更欣赏方大人那样埋头钻研,拿出成果的人,既然大人已经歇下,两位何不也回房歇息?” 穆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对呀,我们应该先做出点成绩再来寻大人,今夜实在太冒失了……失礼,失礼。” 李长莫还想磨蹭一下,被穆棱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喻行舟摇摇头,目光又落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上,他难得在门前踌躇一下,继而失笑,他这番举动,与方才那两个愣头青学子有何区别? 喻行舟暗自叹口气,转身正欲回房,却听身后轻轻“吱嘎”一声,厢房的门竟然打开了。 “深秋露寒,老师一个人站在外面,莫不是在赏月?怎么不叫朕一起?” 屋里不知何时又重新燃起灯火,萧青冥披着外袍站在门边。 喻行舟不由自主便微笑起来:“这月色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臣哪里敢打搅陛下安眠?” 萧青冥嗤笑一声,把门又拉开了一些:“外面那么冷,还不快进屋,老师如此单薄柔弱,冻着了如何是好?” 喻行舟眼角弯了弯,一转眼就把刚才的决意都忘在了九霄云外,提着衣摆便跨入厢房门槛。 吱嘎一声,门又重新合拢。 时已是深秋,入夜寒意重,县令还算细心,屋里有上等的无烟碳可以取暖。 厢房不大,外间是会客厅堂,拱门纱帘后是一张圆桌,和宽大舒适的卧床。 萧青冥在圆桌上点了灯,将一叠快马传来的信纸放在桌上,一封封拆阅。 喻行舟奇道:“陛下竟然还未就寝?” 萧青冥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朕早料到某人定是半夜睡不着,要过来逮朕,所以才等着呢。” 这话说来,语气十分好笑,半是破罐子破摔的无奈,半是某种猜中了喻行舟心思的小得意。 喻行舟起先是一惊,下意识害怕自己某些不可说的小心思被戳破了,心脏猛地跳动了几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不告而别离京微服出巡的事。 喻行舟看着萧青冥的表情,忍住笑意,故意挑眉道:“陛下,何故突然离京?都不知会臣一声,只留了封信,就离家出走,陛下马上就要二十三岁,不是十三岁。” 萧青冥单手支着脸颊,视线从信纸上挪开,落在对方脸上,轻笑:“朕是天子,自然想离京就可以离京。” 他放下手里信封,往喻行舟那边挪了挪,他立刻闻见喻行舟身上一股淡淡的白檀木香气,那是他时常用来熏衣的味道。 浅淡而韵味悠长,闻着清新舒服,还带一丁点提神的功效。 萧青冥鼻尖动了动,他也很喜欢。 “当年你不也是如此待朕的?还是朕比较善良,至少给你留了信。” “某人可是只言片语都没有,可见平时嘴上说的好听,什么守候朕,都是哄骗朕的。” 没想到萧青冥这么多年还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揪着不放,还无比小心眼,逮着机会就要报复回来,喻行舟哑然失笑,又微妙地提起一点隐秘的欣喜。 这么多年的怨怼介怀,又何尝不是多年的在意和重视? 连这种小细节都忍不住多想,自己这自作多情的毛病恐怕真是没救了…… 喻行舟暗自无奈摇头。 萧青冥等了半天,却不见喻行舟继续说些好听话辩解,抬眼一看,他嘴角微微翘着,竟似在发呆。 萧青冥握着笔,用笔杆那头往对方脸颊戳去,被喻行舟眼疾手快一把捏住。 “与朕说话也敢走神,喻行舟,朕看你越来越放肆了,是不是仗着朕纵容你,就恃宠生娇了?” 上次敢硬抢他的诗,这次又不顾他留在京里的要求,一路追到这里来。 喻行舟笑道:“陛下何时有宠过臣?臣怎么不知?” “若是陛下担心国政,大可放心,诸事有瑾亲王和六部在,还有怀王帮衬,京里一切如常,暂无大事。” 喻行舟不轻不重地捏着笔杆,带着对方的手腕慢悠悠晃了晃,眉眼温柔含笑:“就许陛下任性,说走就走,便不许臣也任性一次?” “臣的马车可是日夜不停,为了陛下千里迢迢赶路……” 他冲萧青冥眨眨眼:“不正是在守候陛下吗?” 末了,他又补充道:“寸步不离。” 萧青冥被他逗笑,又强忍着,一把将笔杆抽回来:“你手无缚鸡之力,能做什么?倒不如尽快回京。” 喻行舟眼中流出几分淡淡的失望:“陛下就这般想赶臣?那臣就走了。” 萧青冥挑眉望着他。 喻行舟起身,又重复了一遍:“臣真的走了?” 见萧青冥还是没反应,喻行舟挪了个脚尖,忽而衣袖被扯了一下,回头却见萧青冥噗嗤一下笑出声:“既然喻大人都赶了这么远的路来找朕,朕就勉为其难让你多留几日吧。” 喻行舟看着对方那捏住自己的自得小表情,不由想起白日里,在工人们和一众官员面前,萧青冥是如何游刃有余,或收买人心,或压迫敌人,从容化解危机。 跟面前眉眼带笑,懒洋洋等着自己说好听话哄他开心的模样,实在很难联想到是同一个人。 喻行舟简直觉得自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算不能再亲近一点,光是这样看着,都觉得心满意足。 “陛下……”喻行舟顺着他的力道坐回去,慢吞吞开口,“在您那几个近臣面前,也会如此说笑吗?”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有点说多了,可是终究忍不住去比较,去确认。 哪怕分明没有任何可比性。 萧青冥一愣:“那怎么可能?” 在打工仔面前,老板怎么能不保持高深莫测的威严呢? 也就喻行舟这个知根知底的家伙,可以让他放松地随口说些闲话,娱乐一下自己,要不然皇帝时时刻刻端着,操劳国事,也太累了。 下意识的反应似乎取悦了喻行舟,他嘴角微微翘了翘,又觉得稍微大胆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萧青冥似乎对此缺根弦…… 喻行舟心中叹口气,也不知是好是坏。 “陛下此行是不是冲着永宁王府来的?” 两人说着说着,话题总是绕不开国事,萧青冥收敛起玩笑的神情,淡淡颔首:“算是之一吧,主要是为了宁州。” “朕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继续放任其他州府,继续脱离中央掌控,宁州离京州最近,不如就从宁州下手……” 两人谈及公事,一说就是大半夜,回过神时,萧青冥已经眼皮打架,昏昏欲睡了。 但他仍谈兴不减,拉着喻行舟不放:“……将来朕要多开几家铁厂,专门生产民用铁器,尤其是绣花针,别看它小小一根,那可是暴利,赚得很……” “好好好,开开开。”喻行舟吹灭了灯,搀扶着他,挪到后面的大床上,脱下他的外袍和鞋袜,将人塞进被子里。 萧青冥困得连眼睛都闭上了,嘴巴还在说个不停:“铁器走私一定要严格控制……还要盐……该死的渤海国……竟然敢占朕的盐场……不削他一顿,就不知道桃花这么生得这样红……” “……陛下英明,明日睡醒了再削。”喻行舟忍住笑意,弯腰帮他把被子掖好。 正要起身,忽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袖子,几乎是无意识地晃了晃:“别走嘛……我还……没说完……” 喻行舟顿时被他可爱到,顺着那点轻微的力道坐在床沿,静静望着萧青冥渐渐睡过去的脸。 他呼吸绵长平稳,眼皮轻阖,被子里的胸膛浅浅起伏,许是白日操心太累,这会睡得极沉,就连喻行舟轻轻撩动他的鬓发,绕至耳后也完全没有察觉。 黑夜似乎尤为能壮胆,借着一线微弱的月光,喻行舟缓缓伸手,在他面颊上方犹豫片刻,极轻极慢的,轻触他的眉角。 然后是锋锐的眉骨,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浅薄的唇边。 他的手指不敢太重,生怕惊醒了他,又舍不得挪开,这样亲近心上人的机会,哪里还有第二次? 胸腔里的心脏不断鼓噪着,白日里那股仿佛借着夜色的遮掩又涌了上来。 四下无人,只有狭窄的床,只有他和他。 喻行舟耳边似乎都能听见血脉飞快流动的涓涓声,踌躇再三,他终究忍不住俯下身,屏住呼吸,一点点缓慢凑近萧青冥的脸庞—— 一个虔诚纯洁,又暗藏欲壑难填的轻吻。不比一片羽毛更有分量。 它飘悠悠晃荡在心头,挠的人心间发痒。 ※※※ 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喻行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桌上有一壶泡好的清茶,温度适中。 萧青冥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奇妙的梦,梦里似乎有人在亲吻他,这个梦境十分真实,甚至连触觉仿佛都还残留在唇边。 像后世的童话书里描述的骑士,那样小心翼翼又充满虔诚。 萧青冥躺在床上抹了把脸,被自己这个奇怪的联想逗笑了。 就算是骑士,也该是他吧? 他正要起身,忽然鼻尖一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嘴唇,又拉起被单嗅了嗅。 他身上有股白檀木的香气,很浅很淡,若非萧青冥嗅觉极为灵敏,根本不可能闻出来。 喻行舟莫非……昨夜睡在他身边了? 总不会是,他梦里那个亲吻他的“骑士”,就是喻行舟吧? 萧青冥一骨碌坐起身,表情越来越微妙——哈,喻行舟,怎么可能? 74. 人头滚滚 喻行舟对自己有男女之情?!…… 萧青冥从床上爬起来,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醒醒胡思乱想的脑子。 也许昨夜的感觉真的只是梦境而已,也许是自己家最近太累,才会把梦与现实混为一谈。 至于那香气…… 清新的茶香沁人心脾,萧青冥动了动鼻翼,忽而垂下眼帘,盯着茶面上漂浮的茶叶,手指指腹轻轻抚摸着杯壁。 茶竟还是温热的,明明放了一晚上,这里不是宫中,可没有宫人服侍,应该早已凉透了才对。 难道喻行舟是快天亮才离开的? 那白檀木的香气果然不是他的错觉,喻行舟这家伙,还真在他身边呆了整整一夜! “喻行舟……”萧青冥下意识念叨一声。 他想起那日在御书房,喻行舟见了内务府送来准备给他充实后宫的美人画册,毫不犹豫说要代为处理,还时不时总喜欢拿探花郎来刺他。 ——“无论是谁,陛下都会为臣做主吗?” ——“当然。” ——“可是,臣如陛下一样,喜欢俊秀男子,该如何是好呢?” ——“陛下一直握着臣的手不放,会引起臣的误会的。” 当日的对话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喻行舟的话既似调侃玩笑,如今想来,又仿佛隐藏着一点试探。 究竟是自己想多了,还是早有苗头,他竟一直懵然不觉? 他的竹马,他的伴读,他的老师,他最信任的臣子,该不会是……对自己有男女之情? 萧青冥被这个灵感乍闪的结论,逗得啼笑皆非,仔细想想,又觉得心脏跳动得有些失措。 万一是真的呢? 他纠结地夹起眉头,自他穿越回来至今,还是头一次有种一筹莫展的慌张感。 “陛下,您起了吗?”外面传来莫摧眉的扣门声。 萧青冥手里一抖,茶杯哐当一下掉落在桌面上,幸好茶水没有洒出来,他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扬声道:“进来。” 莫摧眉端着冒着腾腾热气的水盆,甫一进屋,就看见陛下披着外衣,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的模样,他眨眨眼,笑道:“陛下何时起的,怎么不唤人进来伺候?” 说着他把水盆端到皇帝面前,又把毛巾浸入水中打湿拧干,递给对方。 “朕自己来吧。”萧青冥接过热毛巾,舒服地敷了把脸,“怎么是你过来?县令应当有安排侍从。” 莫摧眉笑吟吟道:“外面的人,怎能随意放人接近陛下?还是臣自己来,比较放心。” 萧青冥暂时收起了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将昨夜看过的信件递给对方,道:“尽快传回京城。” 莫摧眉将信件收到一个专门的木匣中,又将今日新的文书交给他,恭敬道:“瑾亲王殿下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拟好了旨意。” 那是一卷印在明黄绢帛上的“圣旨”,萧青冥随手展开,查阅无误后,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私玺盖上。 “甚好。没想到皇叔动作这么快,早知道,朕应该早点重用他才是。” 莫摧眉又道:“文兴县令一大清早已经在外面等着陛下了,看样子好像十分为难。” 萧青冥颔首:“让他进来说话。” 片刻,文兴县令小心地提着衣摆进来,朝他拱手行礼:“喻大人,从昨日到现在,县衙外面已经聚集了一大群百姓,他们连夜在县衙门前排队鸣冤,下官只得一人,实在是……顾此失彼。” “大人您看,该如何是好?” 萧青冥冷笑一声:“看来这位梁督监作的恶还真不少,居然这么遭人恨。” 县令擦了把汗,道:“大部分都是铁厂的工人们。他们堵在县衙门外,要求处置贪官污吏,这该如何是好?是否需要下官派人将他们驱散?” 萧青冥想了想,淡淡一笑:“不必,既然来告状的人这么多,人证物证俯仰皆是,我看也不必细细追查了,你去告诉外面的百姓,就说三日后,县衙会公开审判梁督监等人。” “让大家稍安勿躁,必定给受苦的百姓一个交代。” 县令松了口气:“是,大人雷厉风行,实在是我等臣子楷模。” 萧青冥挑眉:“别急着拍马屁,还有件事,需要县令大人帮忙。” 县令精神一振,在摄政面前表现,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大人您请吩咐,下官一定肝脑涂地!”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需要重新拟定一批契约……” ※※※ 这几日来,萧青冥宛如钦差般,将梁督监等一众贪官污吏、监工打手打入大牢的事,飞快在文兴铁厂和文兴县传开了。 失去了官员的铁厂,暂时由县令派差役和卫所的官兵代管,这种时候,他们哪里敢对工人们有半点颐指气使。 整个铁厂的氛围前所未有的松快,几乎全县城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大事。 听说这位“喻大人”要收集贪官污吏的罪证,不少受过盘剥和欺凌的工人以及百姓,四处奔走相告,甚至连夜去县衙门口排队击鼓鸣冤,长长的队伍,把街道都堵的水泄不通。 很快,县衙传出即将公开审判梁督监等人的消息,百姓们群情振奋,这天天色还没亮,众人就汇聚到县衙附近,乌泱泱的人群,以铁厂的工人们为最。 陈老四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手里还牢牢牵着媳妇和儿子的手,他们等这一天,实在是等了太久了。 一种差役从大堂后鱼贯而出,手持水火棍分开两侧站好,棍底包有一层铁片,重重杵在地上是击出沉闷的声响。 这样的声音带着天然的威严,外面乱哄哄的声音顿时消散了许多。 文兴县令跟在萧青冥之后,亲手为他拉开椅子,自己则在左侧下首的位置上落座。 喻行舟本来站在萧青冥右侧,他的眼神若有若无往对方身上扫了扫,便命人在自己旁边多添了一张椅子给他。 喻行舟挨着他坐下,压低声音笑道:“多谢喻大人赐座。” 萧青冥本想像往常那样与他拌嘴几句,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忽然说不出口似的,又默默咽了回去。 或许是对方挨得太近,那熟悉的白檀木香气再一次飘入他鼻间,萧青冥嗅着对方身上的香气,思绪就开始走神,不知飘到了哪里。 直到文兴县令出声询问:“喻大人,可以开始了吗?” 萧青冥才回过神:“开始吧。劳烦县令大人主持。” 说罢,他微微侧过头,悄咪咪瞪了喻行舟一眼,就是这厮,明知道自己嗅觉灵敏,故意熏上好闻的香味吸引他的注意力。 喻行舟时时刻刻都暗暗关注着对方,这一眼瞪过来,立马就察觉到了。 他有些莫名其妙地回以注视,后者却刷的把脸别开,只留给他一个正经肃穆的侧脸。 陛下这又是怎么了?难道自己又哪里叫他生气了? 喻行舟开始反复思考,甚至把每一餐饭吃的什么菜色都回想了一边,也没有得到答案。 大庭广众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像往常那样默默看着对方。 文兴县令一拍惊堂木,大声道:“带一众犯人上堂!” 须臾,梁督监和监丞,还有萧孟小郡爷,以及一群监工被差役带了出来,他们身上穿着囚服,头发凌乱,脖子上套着枷锁,脚上还有铁链。 被拖出来时,梁督监等人已是形销骨立,原本肥硕大肚子,像破了洞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两颊凹陷,眼底都是青黑。 乌亮的头发竟然夹杂了不少花白的杂色,足见这几日在牢房中等死的滋味,是如何的煎熬。 周围的工人们一见到他们,立刻群情激动地大声叫骂起来,不少百姓扔出了手里的烂菜叶和坏掉的臭鸡蛋,往几人身上一通狠砸,好好出一口怨气。 陈老四的媳妇紧紧抱着儿子,双眼微红,恨声道:“阿宝,好生看着,这些欺负过我们家的坏蛋,他们也有今天!” 陈老四也激动地面颊轻颤:“这天底下终究还是有王法的!” 文兴县令熟练地拿起一叠状纸,是他从这几日鸣冤的工人们手里收集的,听说县里好些个状师得知京城里来的大官要严惩梁督监,都愿意不要酬劳为百姓们写状纸,短短几天,就送来了一大摞。 县令事先已经挑选过一遍,只将其中罪行最为严重的单独拿出来,扬声道:“犯人梁圆,勾结监丞,受贿索贿巨额赃款,将朝廷专卖的铁器,私下走私售卖,规避朝廷课税,中饱私囊。” “为了完成向朝廷上缴的铁,不惜以次充好,将低价搜罗来的劣质铁夹杂在优质铁之中,将省下的好铁走私贩卖,以谋取暴利!” “梁圆,你可认罪?” 萧青冥当初在军器局观看火炮实验演示时,就发现铸炮所用的铁质量不对劲,原来是被下面的官员贪污了。 梁督监浑身发颤,伏跪在地上,心里越发沉重,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竟然把这么多事都挖出来了?这才几天啊! 他不想死,哪怕抱着一线希望,他咬紧牙关,沉声道:“下官冤枉,一定是有些低贱的商人因为从我这里拿不到铁,所以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大人,就算要杀要剐,也要讲证据,只有一纸诉状,下官不服!” 萧青冥嘲讽地一笑:“他要证据,便呈上来给他,也好叫他心服口服。” 莫摧眉微微笑了笑,又该轮到他的拿手绝活表现了。 他轻轻拍了拍掌,一群官兵将这几日从梁圆府上,抄家抄出来的几箱子金银珠宝抬出来。 起初,梁圆还在狡辩,直到第三个,第四个,以及更多箱子抬出来打开,满满的黄金,足有上万两,金灿灿的金属光泽,差点耀得周围所有人睁不开眼。 围观的工人们都惊呆了,这还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还这么多的黄金! 梁圆脸色大变:“怎么会……我明明……” 莫摧眉冷笑道:“明明藏在矿山里面一个废弃的矿洞里,对不对?” “里面除了黄金,还有你暗中打造的密室,里面都是你这些年来走私买卖的账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梁大人,你这点小手段,我见多了,根本不够看。” 梁圆这下彻底无话可说,完了,这下全完了,他若是身死,没了这最后的家产,他的家人们纵使不被株连,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了…… 他辛辛苦苦一辈子攫取的家当,一夜之间全做了别人的嫁衣! 文兴县令冷哼一声,又道:“带原告们上堂。” 这次走出人群的,确实一大群曾受过梁督监等人欺凌压迫的工人们,居然足足有十来个人,其中就包括陈老四。 “大人,小人要状告梁督监和监丞合伙谋财害命,他们手中不止一条人命!” “铁厂中设有训牢,实际上就是他们动用私刑拷打工人的地方,无论是谁,只要对他二人有一星半点的忤逆,轻则鞭打,重则烙刑。” 说着,几个工人纷纷露出自己前胸后背的伤痕,纵横的伤疤难看至极,有的伤已经很有些念头了。 其中一个工人双目发红,控诉道:“我的兄弟和父亲,都是被这两个狗东西活活打死的,他们连个裹尸的草席都没有,就往矿山里一埋了事!” “还有因为催缴出铁,活活累死的,没有钱治病病死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每年总有人消失,那矿山后面,不知道埋了多少白骨!” “才变作了这些黄金,和他们身上的绫罗绸缎!” “可没有人在乎,根本没有人在乎我们这些贱命!死了一个,还有孩子顶上,没有孩子,还有其他发配来的苦役……” 原告工人们说到激动处,哽咽不已,周围的百姓们议论和喝骂之声,几乎要把县衙屋顶的青瓦掀翻。 梁督监等人,在百姓们愤怒的指责和咒骂中,瑟瑟发抖,瘫软在地。 他们自知难逃一死,杀人不过头点地,但这样当众将他们的脸皮扒下来踩在地上,平时对他们卑躬屈膝,逆来顺受的刁民,如今人人都上来唾一口唾沫,也足以叫他们羞愤欲死。 待百姓们发泄够了情绪,萧青冥不紧不慢取出那纸圣旨,道:“本官已经得到陛下首肯,全权处理此案。” “梁圆等一众文兴铁厂官吏,于公,贪赃枉法,受贿索贿,走私朝廷明令禁止的重要铁器,欺上瞒下,以次充好,于私,欺凌工人,谋财害命,与永宁王府萧孟勾结,企图夺取他人私产。” “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罪不容诛。为平息民怨,尽快还苦难者以公道,无需待上报刑部秋后问斩,处当场行刑!” 直到萧青冥将斩首令牌扔到梁圆面前,彻底宣告了他们生命的尽头,梁圆和监丞,还有身后一群监工们,这才真正的感受到死亡的降临。 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梁圆等人无不痛哭流涕。 与之相反,周围的工人和百姓们无不拍手叫好,鼎沸的人声完全将他们的哭声淹没。 转眼之间,他们就被行刑的官差按住,押送上刑场,刽子手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一颗颗带着惊恐和后悔的人头飞扬而起,又接连滚落,整个刑场的地板几乎被鲜血浸透。 人群中有短暂的沉默,继而沸反盈天。 陈老四等工人们各个欢欣鼓舞,前所未有感到轻松,压在他们头顶沉甸甸的刀,终于挪开了,他们可以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 萧青冥见时机已到,站出来,向一众铁厂工人道:“诸位工人,今日除了将梁圆这些贪官污吏明正典刑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知大家。” 周围的人们安静下来,好奇地等待他说话。 陈老四等一众工人,已经完全信服了这位“喻大人”,他们命运的转折都是由这位大人带来的,无论接下来这位大人要他们做什么,就算为对方卖命,都会无条件答应。 萧青冥示意文兴县令拿出一叠白纸黑字的契约书。 “诸位工人们,本官曾承诺,朝廷会废除铁厂匠户的制度,如今本官上奏的请求已经得到朝廷允准,文书在此。” 他将快马收到的文书亮出来,道:“请县令大人今日在此做个见证,从今往后,铁厂再没有所谓‘贱籍’工匠和矿工,大家将如普通百姓一样,可以自由选择工作。” 工人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完全不敢置信,今天他们已经看见了有生之年最不可能看见的事,难道天上还会有第二块馅饼吗? 萧青冥不疾不徐拿起一张契约,道:“这是一张雇佣契约,大家可以自愿签署。” “如果愿意继续留在铁厂,靠自己的手艺或者一身力气工作的,以后每月可以领俸米和工钱,也不再限制人身自由,契约的时限到期,也可以离开另谋高就。” 一个工人犹豫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的意思是,还可以离开铁厂吗?” 许多工人出生在这里,父死子继,一辈子都在跟矿石和铁器打交道,连文兴县都没有去过,老了干不动活,就是埋骨矿山的下场。 萧青冥语气和缓:“当然。不愿意留下,本官和朝廷都绝不留难,而且还可以根据大家在铁厂干活的年限,领取一笔补偿金。” 这笔钱自然就从梁督监被抄家抄来的黄金里出,就算给每个工人一笔安家费,恐怕都花不到十分之一。 众工人们一阵惊喜,竟然还有钱拿?他们议论纷纷,好不容易有了一次自主选择权,说什么的都有。 “要不还是拿钱走吧,万一将来又来了一个贪官怎么办?” “可是咱们手里没有田地,能去哪里谋生?留在这里不但有饭吃,还有工钱和俸米拿。” “那也要有命享受才行啊……” 萧青冥见工人们顾虑重重,心中充满了对朝廷和官员的不信任,暗叹一声,道:“诸位,我有一个提议。” “如果大家担心日后朝廷委派管理的督监,会对大家不利,何不由工人们内部推举一些德才兼备的前辈,组成工人代表团,将大家组织起来。” 怕工人们不懂,萧青冥稍微想了想,道:“就是类似村子里推举的里正或是村长,可以推举很多个,遇到事情可以坐下来商量,遇到不公,也可以向县衙伸诉。” “若是遇到贪赃枉法的官吏,照样可以递交诉状举告。” “大家若是同心协力,便是再遭遇梁督监这样的贪官,也有自保之力。希望大家明白,朝廷是不会包庇梁督监这样的贪官的。” 众人有些意动,陈老四忍不住问道:“大人,我们这等人,真的能反抗贪官吗?” 萧青冥温和地笑了笑:“以前没有,以后就有了,一个人不行,一群人自然可以,只要是维护工人们自身的性命安全和正当权利,而不是被心怀鬼胎的野心家挑唆。” “所以,推举的代表,一定是要真正德才兼备的人才行,一定时限后还可以轮换。” 工人们七嘴八舌道:“我选陈工头,他是啥样人,大家都看在眼里,对不对?” “不错,如果有陈工头能给咱们说话,那我愿意留下!” 陈老四带出来的学徒们也兴奋不已,纷纷点头附和。 陈老四脸色涨红,结结巴巴道:“可是小的只会打铁,这么重要的事……小的不会啊……” 萧青冥莞尔:“不用着急,将来可以慢慢摸索,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一部分人早已对铁厂深恶痛绝,还是选择领了补偿金离开,萧青冥果然没有为难,大方地放人。 所幸的是,大部分工人或者出于对萧青冥和陈老四的信任,或者是身无一技之长无处可去,依然选择留下来。 一张张雇佣契约盖上了工人们的手印,新的“劳动合同”就此生效。 陈老四将自己的契约书仔细折好,贴身放着,再次来到萧青冥面前,朝他跪下,恭恭敬敬下拜。 “喻大人!请受小人一拜。”他满面激动的红光,拉着妻儿的跟着一起下拜,“若不是喻大人,我们只怕都活不成了。” “快请起。”萧青冥亲手将人扶起,沉声道,“不必谢我,真正救了你们性命的,是你们最后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万众一心的力量。”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如梁圆等小人之流,不过土鸡瓦狗罢了。” 陈老四有些感慨,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老实人,竟也有被逼的狗急跳墙的一天。 “无论如何,喻大人的恩情,大家伙必定时时记在心里!大人何必推辞?” 他身后的工人们纷纷应和着,脸上洋溢都是朴素的笑容。 不等萧青冥说话,他身侧的喻行舟忽而出声:“判处梁圆等人之罪行,还大家以自由之身,大人所为种种,实则是奉当今圣上的命令。” 喻行舟似笑非笑地看一眼萧青冥:“因而大人不敢居功,当不得诸位盛情。” 听闻圣上二字,人群一片哗然,在底层百姓的心中,帝王之尊是那样高不可攀,根本不是他们敢想的。 “圣上?难道京城里的皇帝陛下会知道咱们的事?” “皇帝关心不都是天下大事吗?还能分给我们这样出身的贱民?” “这算不算是告了御状了?” 萧青冥迎上喻行舟揶揄的目光,心中忽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触动。 他以前从来不曾留心,这人但凡对他任何相关的事,总是格外关切,连他自己都注意不到的地方,都周全得细致而妥帖。 哪怕是小到晨间一壶温热的清茶,百姓心中一份感念。 萧青冥不动声色地注视了喻行舟半晌,那双深邃的眼睛,显得专注而明亮。 或许是他的目光停留的过久了,喻行舟耳尖有些发烫。 他莫名想起那天夜里偷来的一个浅浅的吻,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生怕叫对方瞧出他那点不可言的小心思:“陛下,臣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萧青冥收回视线,似笑非笑勾起嘴角,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一哼:“看你脸上会不会开花。” 喻行舟:“……” 萧青冥看他难得呆愣的表情,十分满意。 【恭喜你完成整治文兴铁厂贪腐案,奖励抽奖机会1次。】 【你成功获得工人们的感激,在京州声望突破两千点,系统奖励进阶版魅力光环卡一张。】 两条系统提示音突如其来,萧青冥挑了挑眉,进阶魅力光环卡,那是什么? 75. 新阶段系统奖励 进阶版魅力光环卡…… 机械的系统提示音还在继续: 【你当众揭露了文兴铁厂内隐藏的贪污,和工人们残酷悲惨的生活,严惩了贪官污吏,改革了匠户世袭的制度,极大改善了工人们的处境和待遇,鼓舞百姓凝聚力量,重拾民心,并且造成没有无辜者丧命,任务评价:完美s级,额外奖励1次抽奖机会。】 【目前累计抽奖机会为3次】 【任务奖励,京州百姓幸福度+4,朝政秩序度+4】 萧青冥忽然想起上次数值卡9,这次终于要进入下一阶段了! 他仔细查看系统板面: 目前朝政秩序度43,中央官员清廉度协同提高至43,京州幸福度40,京州声望2000点。 【提示:当前官员清廉度已超过40,评价提级为:轻微。该评价状态下,你各项税收无增无减。】 萧青冥想起之前的评价是贪腐横行,税收减益10,如今去掉减益状态,一来二去相当于税收增加了10,不由大松了口气,明年的国库应该能丰盈不少。 【提示:当前京州百姓幸福度已超过40,评价提级为:步上正轨。该评价状态下,生产力水平无增无减。】 【第二阶段税收任务:累计收获粮食五百万石,目前完成进展90,累计获得白银五百万两,目前完成进展90。】 看到税收任务进展,萧青冥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秋收大丰收,进度爆炸增长,随着地方收税收上来,还在一点点增加中。 这次抄家抄来了上万两黄金,除开改善工人待遇的部分,还有大笔进项,可以用于升级钢铁冶炼产业的启动资金。 要不了多久,第二阶段税收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萧青冥心情愉悦地打开物品栏,一张橙金色的未使用卡牌出现在第一格。 在金色之上,居然还有橙金色? 莫非卡池里还有比金色ssr更高品质的卡牌吗? 【进阶版魅力光环卡:你的声望如日中天,你的魅力无可抵挡,你的旨意如同神明降下神谕,你的所有追随者都对你狂热崇拜,人们将信奉你,如同追求信仰,连你的敌人也不例外】 【使用效果:可以强行蛊惑、并控制他人为你所用,被蛊惑的对象将极大提升对你的好感甚至崇拜,对你的所有要求言听计从,生效时间不超过一天,共两次使用机会。】 【本卡对厌恶你的敌人同样生效,但被强行控制的时间会缩短,控制效果视反抗意识所有浮动。】 这次是强力控制卡,而且连敌人都可以控制,真不愧是进阶版。 萧青冥一瞬间就想到了此卡的许多妙用,只可惜只有两次使用机会。 若他之前就有这张卡,哪里还有燕然太子苏里青格尔和太后嚣张的份? 直接开启使用,强行命令对方自杀,不知道可不可行? 正当他浮想联翩时,此时此刻,有一人满脸恐惧,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般,几乎吓成一滩烂泥。 亲眼观看了一场行刑,萧孟小郡爷内心的惊惶到了极点,他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找个地缝钻进去,生怕被人注意到。 他整个人憔悴不堪,胡渣凌乱,衣衫不整,哪里还有半分身为宗亲的体面。 在萧青冥的视线朝他望过来之时,萧孟吓得肝胆俱裂,完全放弃了之前的倨傲,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哀求:“大人,梁圆的罪跟我无关啊!” 他算是看清了这位“喻大人”的铁石心肠和油盐不进,也放弃了用永宁王府压制对方的愚蠢行为。 “我承认我贪图您的秘方,但是我没有害过人命,请大人明鉴,饶我一命吧!” 萧青冥好不容易才钓到永宁王府这条大鱼,哪儿能轻易放过他? 他垂眼望着苦苦哀求的萧孟,正在思索时,文兴县令忽然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喻大人,永宁王府来人了。” 呵,来得真巧。 萧青冥一转身,一个男子在一众王府侍卫的拥簇下,疾步往此处而来。 一群人刚刚走到近前,秋朗和莫摧眉已经同时动身,一左一右将人拦下,他们身后一队由禁卫军扮成的随从,训练有素地围上去,将那群侍卫尽数挡在外面。 男子约莫四十岁出头年纪,一身华贵的宗亲服饰,身板方正,样貌不如萧孟,却自有一番上位者的气度。 “喻大人,我乃永宁王府世子萧昶,奉了父王永宁王之命,特来向喻大人致歉。” 男子双手抱拳施礼,不卑不亢,被挡住去路也没有因此生气。 萧青冥望着他的目光露出一点兴味,朝两人点了点头,秋朗和莫摧眉便将他单独放过来。 萧昶世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青冥,永宁王府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长相,只觉得以面相看来年轻得出奇。 他露出一个和善而恭谦的微笑,叹道:“王府没能管教好二弟,我代永宁王府上下,向喻大人赔不是。” “这个弟弟是老来子,从小被宠坏了,父王为他伤透了脑筋,竟不料行事越来越荒唐,竟然勾结文兴铁厂的督监,做下这种事,实在是丢脸至极!” 说着,萧昶狠狠踢了萧孟一脚,这脚之狠,差点叫对方把胆汁都呕出来。 萧孟整个人像只躬起的虾,痛得冷汗直流,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大哥,你……” “别叫我大哥!我们永宁王府没你这个蠢货!”萧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对着萧孟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你明知父王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更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竟敢背着他老人家和我,私下做出这样的事? “你什么时候勾结的梁圆?他给了你什么好处?竟然把你诱到这里来?难道是我们永宁王府苛待了你,你竟然要伙同外人还坑害父王,坑害我?” 萧昶不顾宗亲的架子,拽着对方的衣领一顿怒骂,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我看我今日就替父王打死你这个不孝子,免得传扬出去,有辱我们永宁王府的颜面!” 萧孟彻底慌了神,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犟嘴,断断续续地哭诉道: “是我蠢,上了那梁圆的当,他派那个监丞过来告诉我,说有一桩大买卖,事成的话,以后每年可以分润给我几十万两银子……” “大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贪念惹的祸,你千万不要惊扰父王……” 萧青冥双手环臂,悠哉哉地看二人你唱我和地演戏,道:“看来世子的意思,是永宁王府对此毫不知情吗?” 莫摧眉虽然搜到了梁圆藏起的金银,和走私铁器的罪证,但他跟永宁王府非法勾结、受贿合谋走私的证据却没有找到,也不知是永宁王府过于谨慎,还是记录在了别的地方。 萧昶当众打了萧孟一顿,把自己累得不轻,喘了两口气道:“喻大人,请您明鉴,永宁王府是什么地方?父王乃是先祖皇帝亲封的永宁王,昔年先帝在时,还要尊称他一声皇叔。” 萧青冥心中嗤笑,意思是自己还得称他一声皇叔爷不成? “父王和我们王府上下,无不对朝廷和圣上忠心耿耿,怎会与梁圆这等小人有来往?” “都是萧孟这个不孝子,玷污我王府名誉,实在可恨,请大人今天就将他斩杀于此!以全我父王一生的清誉!” 这话一出,不光萧孟愣住了,文兴县令也吓了一跳,就连周围一干百姓和铁厂工人,都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永宁王府尊贵的世子殿下,竟然要求当众处死自己的亲弟弟?难道身为宗亲没有免死的特权吗? 有百姓频频赞誉点头,原来永宁王府还是分得清是非黑白的,看来只是不孝子惹事,连累兄父遭殃。 这招以退为进,萧青冥反而笑了笑,随后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 “文兴铁厂乃朝廷所有,萧孟小郡爷勾结梁圆,损公肥私,动用私刑拷打工人,罪证确凿。但他身为宗亲,按理应当押解回京城,交由宗人府查办。” “本来,看在永宁王面上,本官打算上奏陛下求情,不过既然世子殿下如此通情达理,嫉恶如仇,要求本官处死萧孟……” 萧青冥话锋一转,语出惊人:“那本官就只好顺应殿下你的意思,处死此人,以保全永宁王府的声誉了。” 萧昶和萧孟两人都懵了:“???” 萧昶说的明明白白是气话,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怎么喻大人还当真了呢? 听闻当朝摄政圆滑老练,城府颇深,这种时候不是应该顺坡下驴,推辞劝慰一番,永宁王府再顺势示好,各退一步吗? 怎么会这样?这喻大人也太不上道了。 萧孟慌张地望着大哥,萧昶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又恢复了严肃之色。 “喻大人,”萧昶小心地斟酌着言辞,“虽然这个不孝子死不足惜,但父王今年已是古稀之年,他老人家最疼爱这个老来子,若是有个不测,怕是也活不了了。” “大人想要怎么严惩萧孟,我都无二话,还请喻大人暂且留他一条命,永宁王府上下一定记着大人的恩德。” 萧青冥挑了挑眉:“可是,这样的事,朝廷必定震怒,陛下想必也不会轻饶。” 他故作严肃道:“不知世子殿下是否知道,蜀王的次子安延,因为得罪了太后,被太后盛怒之下剥夺了郡王爵位,差点还要杀了他,多亏圣上求情,才勉强保下性命,扔进了大牢里,至今还没出来呢。” 萧昶愕然,蜀王居然能忍住这口气,没有造反吗?这京州最近的风云变化,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萧青冥伸出一只手,做了个三的手势:“蜀王得知此事,立刻向朝廷补上了拖欠三年的粮税,还上奏严厉斥责了这个小儿子呢。” 喻行舟适时插口道:“蜀王殿下难得如此识大体,确实不愧是宗室的表率。” “方才世子殿下言及永宁王乃是先祖皇帝亲封,说来还是圣上的爷爷辈,又向来对朝廷和圣上忠心耿耿,想必比起蜀王来,更不会令圣上为难吧?” 萧昶顿时有点无语,他算是看明白了,今日永宁王府不大出血,别想留下弟弟的命。 他眼珠急转,朝后面的侍卫招了招手,又对萧青冥笑道:“喻大人,只要您肯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永宁王府也愿意向朝廷投献三年税银。” 萧青冥冷笑,有萧孟这个把柄在手,才三年哪里够? 他的小金库和国库都冷冷清清的,该薅羊毛就得薅,雁过也要拔根毛,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萧青冥突然提及另一桩事:“听闻文兴铁矿山的另一侧,在永宁王府的封地范围内?” 萧昶心里咯噔一下,越发警惕和小心起来:“不错。” 萧青冥语重心长道:“虽说王府对封地有课税权,但文兴铁厂在文兴县的辖地之内,隶属于京州地界,并不在宁州,更不在王府封地。” “于情于理,永宁王府都没有对铁厂课税的权利才是。”他接过莫摧眉递来的梁圆的账册,快速翻阅。 “瞧,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了每年向王府上交矿税……这四十年下来,恐怕累计都有上百万两银子了吧?” 萧昶听到百万两银子几个字,一口气没喘上来,心脏都差点停止跳动。 他脸色又青又白,一旁的萧孟也是面色惨白。 一时之间筹集这么多银子,就算是财大气粗的永宁王府,也得要变卖古董字画,掏出家底才能凑出来。 萧昶早猜到对方会狮子大开口,但是万万没想到,居然直接光天白日里打劫了! 这喻行舟,居然贪得无厌到了这个地步! 难怪都说他朝中第一权奸,一点都没错! 萧昶试图狡辩:“可是,那铁矿山确实有一部分在封地之内……” 萧青冥直接打断他:“盐政铁政素来由朝廷专营,王府若要开矿,需得向朝廷上奏,获得圣上谕旨方可。” “既然矿山有一部分在王府封地,王府若要在封地内开矿,需要请奏陛下。否则的话……” 萧青冥顿了顿,笑道:“只能在封地范围内,向山上的猎户以及山下的农户收税了。” 萧昶整张脸都在抽搐:“……” 他深吸一口气,无奈点头:“好吧,就按喻大人说的意思办。永宁王府会把这些年所有矿税退还,大人是否可以放人了?” “放人?”萧青冥眨眨眼,“世子殿下说笑了。一码归一码,所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萧孟小郡爷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本官自会上奏陛下为小郡爷求情,不过看安延郡王的下场,剥夺爵位贬为庶人是免不了的,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萧孟惊呆了,他从来没想过永宁王府居然保不住自己。 萧昶头皮发麻,脑仁嗡嗡作痛,若是像安延郡王那样,在京城蹲大牢,岂不是成了皇帝手里的人质?难怪蜀王受此大辱也不敢轻取妄动。 他越发小心翼翼:“去京城路途遥远,可否看在父王年事已高,实在不忍父子分离,免去牢狱之刑呢?” 萧青冥早有所料,毫不迟疑地点点头:“这个自然。” 还不等萧昶二人高兴,萧青冥又道:“京城的大牢一向不养闲人,都是要服苦役的。既然老王爷不忍小郡爷离开太远,干脆就在这文兴矿山服苦役吧,反正矿山另一头就在王府封地,近的很。” 萧昶瞬间表情凝固:“……” 萧孟一听,直接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周围的百姓和工人们,听说王府的小郡爷要被罚当矿工,乐得哈哈大笑,就连陈老四一家,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想当初他们一群工人被监丞锁在训牢拷打,萧孟和梁督监就一旁喝酒吃肉谈笑风生。 如今一朝身份调转,梁督监已成了刀下之魂,陈老四被推举成工人代表,而尊贵风光的小郡爷反而成了他眼中最低贱的矿工。 真是风水轮流转,合该有今日下场。 ※※※ 永宁王府世子自信满满的来,最后给萧青冥贡献了一身的羊毛,又灰溜溜地走了。 背后的原因令萧青冥很是暖心。 最令人惊喜的是,萧青冥派莫摧眉抄家时,特地留下了监丞搜刮走的那些金叶子,其中还包括从陈老四那抢走的妻子陪嫁首饰,如数返还给了工人们。 看着媳妇捧着并不算值钱的首饰潸然落泪,陈老四哑声宽慰:“我别的不行,就会打铁,日后再给你打一对,打十对,换着戴……” 夫妇两人相视一笑,噗嗤笑了出来。 没了这些贪官和蛀虫,整个文兴铁厂上下,无不欢欣鼓舞。 不愿意留下的工人很快就领到了补偿金离开,愿意留下的工人,重新签了雇佣契约。 白纸黑字明确地写了每月的工钱和俸米,到了丰年过节,有年货拿,平时若是表现出众,得了“劳动模范”奖,月底还有额外的奖金。 不同于其他工人美滋滋地谈着工钱,陈老四最盼望的,还是每工作七日可以休息一日的新规定,成家这么多年,他的妻儿甚至连铁厂都没出去过。 休息日,他可以带着全家到县城里吃吃茶,听听戏。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宽广,光是想一想,就叫人心生希望。 深秋清寒,众人干劲却前所未有的强烈,一大早,冶炼场就想起了金鸣打铁之声,气氛热烈,与之前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萧青冥已经决定将矿山附近的铁厂,完全迁移到河边来,对钢铁冶炼产业,正式开始全面升级改造。 此刻,他站在一座简易木棚下,看着方远航正带着一众学院学子,指挥着工人们重新在河边搭建新的冶炼炉。 “喻大人。”一道低沉含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青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勾起嘴角轻哼一声:“你完了,你现在在永宁王府的名声,肯定已经跟茅坑里的石头没有两样了。” 一件温暖的绒面裘衣披上他的双肩,喻行舟笑道:“陛下打着臣的名号,玩得可还开心?石头就石头吧,陛下高兴就好。” 萧青冥一回头,正对上一张温雅的俊脸。 喻行舟低头替他将大氅拢好:“天转凉了,陛下没有书公公在身边,都不知道照顾自己吗?” 萧青冥垂眼看着对方微眨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两片轻薄的阴翳。 喻行舟做完手里的事,便如往常那样站到他身侧。 萧青冥忽然不由自主想起物品栏那张新得的魅力卡,当时他匆匆浏览一遍,就忙着处理永宁王府的事,没来得及仔细研究后面的警告信息。 他打开物品栏,又翻开了进阶魅力卡的介绍。 它的使用说明下方,照例又有那条红色警示标识: 【注意:如果对爱慕你的对象使用本卡,可能产生无法控制的极端情况,请务必慎重使用】 萧青冥的目光,在第二条注意事项上,足足停留了半分钟。 记得第一次看到魅力光环卡的警告时,他只觉得好笑,毫不在意。 而现在,他忍不住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喻行舟。 两道视线猝不及防再次交汇,稍稍一顿,又转瞬错开。 目光仿佛突然有了温度,萧青冥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挪开视线,他这才隐约发现,似乎只要他稍微回头看,总能捕捉到对方注视他的眼睛。 深邃的,探究的,专注的,微笑的,温柔的…… 究竟是只有喻行舟才格外喜欢注视他,还是说朝臣们都这样呢? 萧青冥回头,在附近忙活的近臣们身上转了一圈,发现有的人确实也在随时注意他,有的人在专心做自己的事。 无一例外,每个察觉到皇帝的视线时,都会立刻予以回应,期待他下达命令。 唯有喻行舟,平素那般皮厚心黑、满肚坏水的家伙,现在接触他的视线,反而目光闪烁,仿佛有些害怕自己看他一样,等萧青冥把眼睛转开,又会偷摸摸瞄过来。 哼,有趣。 这些小细节,以往他从没在意过。 也不知道究竟是他想多了,还是……以前眼太瞎。 不,他乃是英明神武、慧眼识人的君王,怎么可能眼瞎? 一定是诡计多端的喻行舟,老是变着法勾引他的注意力。 他长这么大,这种微妙的新鲜感从来没有体验过,小时候跟众多调皮捣蛋的小孩一样,贪玩任性,成天就想着跟喻行舟在一起四处浪荡。 后来喻行舟离开了他,他册封太子,一直被父皇严格教导帝王之术和治国之法,没有半点闲暇。 直到穿越到后世,更是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寻找回归的办法,以及学习后世的新知识和新思想上。 细细想来,他竟从来没有感受过,普通人之间的喜欢和被喜欢是什么滋味。 萧青冥眉梢微微扬起,一股说不上的新奇感在心尖撩拨。 莫名有点在意…… 只是一点点! 喻行舟总觉得今日的萧青冥,仿佛跟平时不太一样,哪里怪怪的。 自从早上开始,就时不时转过头来看他,喻行舟仔仔细细检查了自己身上,穿戴整洁得体,明明没有半点不妥之处。 陛下究竟在看什么? 喻行舟莫名有点心慌,明明自己处理政务从来都井井有条,对付敌人也从不手软。 一旦碰上与心上人有关的事,心绪便如同无根的浮萍,随便一缕风,一瓢雨,就能拨得来回飘荡,连呼吸都能轻易失去调理。 他的陛下在想什么呢……总不会是突然开窍对自己有意了吧? 喻行舟被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逗得哭笑不得。 自作多情若是一种绝症,他大约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 萧青冥和喻行舟两人各怀心思,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谁也没能察觉对方心里微妙的小九九。 76. 冶铁产业之都 一对美艳的双胞胎…… 自文兴铁厂重获新生,将冶炼厂完全转移到河边,搭建新式小高炉,一连数日,萧青冥都呆在新厂,与方远航等人商讨改建的事。 河边一带的杂草树木已被完全清空,地面全部用水泥铺就,平整坚硬且耐用。 冶炼炉核心区,一架架高大三四米的大型水排,在滚滚不绝的河水中高高架起,一排排暗红色的小高炉竖立于河边,排列密集而规整。 每座高炉的蓄热室都与水力鼓风机相连,炉顶堆料平台处,都架设有铁骨架搭建的大型滑轮组。 有工人将送到的煤铁矿等原材料不断倒入大型吊篮,被滑轮组依次送到炉顶入料口,倾倒而入,只要水流不息,冶炼炉就能日夜开工不停。 由于效率提高,在铁厂走了一批工人的情况下,出铁量不减反增。 以前照料一个冶炼炉需要至少五六个工人,现在一下子减少了一半,出铁量还比过去翻了好多倍。 如今的出铁效率,无论是生铁、熟铁还是精铁,一个月几乎赶得上过去全年的冶铁量,质量虽不能与后世相比,但吊打其他冶炼厂,已然绰绰有余。 整个施工地上,工人们挥汗如雨,热火朝天。 萧青冥身边跟着陈老四等几个工人推举出来的代表,每个人脸上都不再是过去那种麻木与卑微的神情,而是充满火热与希望,显得容光焕发。 “大人,您真的愿意把您家传的精铁冶炼秘方告知我等?这恐怕使不得!”陈老四颤声问,他身后几个朴实的老工人也是满脸不可置信。 在这个对技术秘方敝扫自珍,宁可传给媳妇也不愿意传给女儿的年代,技术由师父传给学徒或子孙,一代一代口耳相传才是常理。 这位喻大人竟然打算公然传授,简直闻所未闻。 萧青冥拢了拢肩上的裘衣披风,指着不远处另外一片清理干净的施工工地:“那边,本官已经知会了文兴县令,将来打算筹备一间冶炼技术学院,专门用来培养冶炼方面的人才。” “除了教授基本的冶炼知识,同时还会有一些扫盲老师,在学院开设蒙学班。校舍就在离新铁厂不远处的地方。” 文兴县本身就是大启北方的冶炼产业集中地,底蕴深厚,这里矿山,土地,工匠,冶炼技术与经验文化样样不缺,文兴县上几乎家家户户都从事家庭式私人冶铁手工作坊。 跟随老工匠学习冶炼的学徒也是多不胜数。 只是过去一来吏治,走私猖獗,一来对工人压榨剥削太狠,年年都有工人逃亡,以及技术传承垄断的思想,导致效率极其低下。 萧青冥沉吟片刻,道:“其实这个并非是本官家传秘方,而是京城的皇家技术学院师生们,协力研究的成果。” 他略去了系统和图纸,继续解释道:“技术学院由朝廷设立,由此诞生的新技术新经验,不再是家庭和师生式垄断的知识传承,任何进入学院的学生,都可以学。” “将来文兴县开设的冶炼学院,也是如此,同时也鼓励工人们改进和交流技术经验。” 他思索片刻,否决了后世用专利保护知识产权的方式,现在国家连个报纸都没有,消息大都都靠口传,根本没有操作性。 “不过,技术和经验也不会叫你们凭白免费分享,一旦诸位有技术方面的发明创造,或者先进经验,可以向冶炼学院申报技术发明奖。” “一旦被朝廷采纳,必有丰厚回报,赏赐金银钱财,朝廷赐皇榜表彰,若是重大的成果,由圣上亲赐官身,加官进爵,也并非不可能。” 萧青冥指了指一旁忙得满头大汗的方远航,笑道:“这位方博士,乃是京城皇家技术学院的老师,也是圣上亲封的博士官。” “将来诸位若是能在冶炼一途上有所贡献,像他一样升官进爵,甚至取代监丞和督监的位置,都是可能的。” 萧青冥一番疯狂画大饼的资本家操作,把陈老四等一众技术工匠们,虎得一愣一愣的。 对他们而言,有朝一日看着那些贪官污吏得到报应,自己也提高了待遇,改善了生活,简直跟做梦一样。 现在萧青冥告诉他们,这个梦还能做的更大胆,还有方远航这个实实在在的例子摆在前面,工匠们内心激动和兴奋溢于言表。 就连最沉稳的陈老四都忍不住口舌生燥:“大人,这是真的吗?我们这些低等的匠人,以后还有机会当官?” 萧青冥微微一笑:“为何不能?诸位精通冶炼技术,便是将来朝廷委派新的督监过来,也是要重用诸位的,隔行如隔山,与其让外行指导内行,还不如你们自己管理自己。” “只要是为了铁厂发扬壮大,为朝廷效命,有能耐的,为何不能做这个官?” 陈老四整张脸都笑开了花:“大人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不过是一群只会打铁的老汉罢了,大字都不识几个。” 萧青冥道:“不妨事,等冶炼学院将来开设起来,蒙学班会有夜校,你们如果愿意学习,白天上完工,休息日和晚上的空闲时间,都可以去夜校扫盲班学习。”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美好的将来仿佛只要他们肯努力,伸手就能够到。 “不止如此,你们都有孩子,难道你们不想让孩子能更有出息吗?” “冶炼学院可以优先招录铁厂工人子女,给他们上蒙学,让他们有机会读书。” 陈老四等匠人们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们从来不敢想的事情,这位“喻大人”竟然都替他们考虑得如此周到。 今天的对话若是传出去,明天来铁厂应招的人,恐怕要把门槛都踏破。 他感慨道:“大人,您当日若是说出这些,恐怕原来的工人一个都不会离开的。” 萧青冥摇头道:“能留下固然好,但本官更希望的是,还对冶炼这个行业抱有信心的工人留下,而不是只是为了图好处。” 一群人观看过新冶炼厂的运转情况,又来到碎矿车间,轰隆隆的水力锻锤,带着高效的节奏,连续不断上下砸锤。 不同于在京州水泥厂的碎石锤,上面是木质,下面只装了一层铁,这里的水力锻锤比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巨大的铁锤如同巨人手里的武器,是水力转轮源源不断的动力下,对送进来的粗矿石不知疲倦地反复锤锻、破碎。 不仅能大幅节省人力,破碎后的矿石大小均匀,杂质和泥土都可以最大程度分离,获得的碎矿质量更高。 陈老四等工人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大家伙,看得目瞪口呆,震撼的声音砸得众人耳膜鼓鼓直跳。 方远航得意洋洋道:“它不仅可以碎矿,把铁锤改成平锤,还能用来锤锻铁板!” 说着他双手比划了一个大板子的形状。 “这个主意是我的学生李长莫想出来的,这小子文能提笔写文章,武能上阵锻铁锤,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方远航特地把他的得意门生李长莫拉出来,推到萧青冥面前,如同推销员般疯狂夸奖,把李长莫夸的面红耳赤,又忍不住带着殷切地期盼望着面前的“喻大人”。 萧青冥仔细打量一下李长莫,他听说这个学子,曾是国子监的热门状元人选,后来自愿脱离国子监,投奔技术学院。 如今,无论是文学素养,自然科学理论,还是下乡进厂的基层实践经验,都无比丰富,日后再历练几年,绝对是个稀有的全能型人才。 光靠抽几张卡,想要充实朝堂,根本不可能,大头还是靠教育和时间的大浪淘沙。 萧青冥嘉许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愧是方博士带出来的学生,前途必不可限量。” 李长莫被萧青冥随口夸一句,顿时有些晕头转向。 陈老四一个激灵,激动地直搓手:“对呀,以前我们锻打铁板,几乎没法铸造这么大的面积,最多只能打打盾牌那么大,有了这个锻锤,以后能打的铁玩意可多多了。” “大人。”莫摧眉一溜小跑过来,他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脑后竖起的长发恣意飞舞。 他将一封快马传来的奏报呈给萧青冥,笑吟吟道:“京里传来消息,您一再强调的那条京州国道,已经全线完工!” “京州最大的煤矿产地长野矿山,已与国道连通。” 萧青冥接过传讯快速翻看,心中一阵振奋,这个消息来得太及时了,炼焦炉都快搭建好了,要是没有足够的煤矿供应怎么行? 更何况就快要到冬天了,寒冬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供暖问题。 底层百姓本就缺衣少食,光靠上山砍的那点柴薪,烧饭都勉强,北方每年深冬时节冻死的人,数都数不清。 【解锁新任务:一阶段请累积征收商税五十万两白银,此任务不设时限,完成时间越短,奖励越丰厚。】 突如其来的系统提示音,萧青冥一愣。 他打开系统板面,现在同时进行的任务,是两条累积税收的任务。 第一个的累积粮食税收和赚取白银,现在又来了一个收取商税的累积任务。 萧青冥默默思考着,全国范围内,若论商业最发达,莫过于宁州,花渐遇生前就是宁州的大商人。 由于历朝历代的皇帝,大多采取重农抑商的国策,商税收的狠,量却不大,再加上走私严重,官员贪污,朝廷每年收取的商税,几乎还不到农业税的零头。 哼,宁州。 萧青冥双眼微微眯起,要短时间创造庞大财富,指望农业是远远不够的,赚钱还得是轻工业和商业。 现在他手里已经有了粮食,有了矿场铁厂,若是能早日把宁州攥在手里,好好经营,开拓商贸版图,国库再翻个几番不是问题。 可惜宁州的几大地头蛇不是好对付的,尤其是盘踞了四十多年的永宁王府,还有手握宁州军政大权的宁州刺史冯章。 “喻大人,您之前要求我们设计的运输轨道,我们这几天已经命人尝试铺设了几段。”穆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有些害羞地低着头,不看直视萧青冥的眼睛。 “哦?”萧青冥回过神,兴味盎然道,“带本官去看看。” 不得不说,本官两个字他已经越说越顺口了。 想到这里,萧青冥下意识回头去找喻行舟,这一看,竟然没有找到人。 莫摧眉道:“大人可是在寻喻……喻公子?他方才似乎有事暂且离开了。” 萧青冥纳闷,他有事怎么不跟他说…… 顿了顿,他又瞥了莫摧眉一眼:“我只是在看周围的建设情况而已。” 莫摧眉立刻从善如流:“……是是,属下多言了。” ※※※ 新厂选址在河边,与山上的矿区拉开了更远的距离,往年运输矿石,不是用驴车,就是靠人力,运输量少得可怜,运矿的工人更是苦不堪言。 萧青冥等人沿着河边的路往矿区方向走,山脚下,一条铁灰色的轨道,静静卧在和缓的黄土路间。 有技术学院的学子带着一群工人,正在围在轨道边施工。 铺设铁轨的方法,基本是萧青冥提供的,方远航和学院学子们最开始都是惊讶,搞不懂这有什么用。 直到他们尝试铺了一段,这才发现,车辆在上面行驶得尤其稳当,马和驴都可以在铁轨左右两侧拉车,速度比一般的黄土路和水泥路都快。 下面是夯实的黄土,奠基的枕木是就近取材的松木木心,削割而成大约两三米左右的长度,大小形状完全相等,铁轨是由锻造的钢条一段一段衔接而成。 中间铺满碎石细沙,每隔一段距离铺设一条,慢慢往平缓的坡路延伸。 铺完的这段路不长,大约只有不到一百米,工人们尝试用两匹马拉一辆载满矿石的矿车,轮轴在铁轨上轻松滑动,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运达了众人面前。 陈老四等一众工匠们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个技术学院,竟然有如此多的奇思妙想。 不远处,许多运送矿石的矿工们正在围观,不少人指着自己连草鞋都没有的双脚议论纷纷。 方远航道:“大人,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他指了指不远处往山道延伸的路:“铺设铁轨最好是在平路上,坡度不能太陡,矿区所在的地方倒不是很高,可是那山路不好开凿。” “都要靠工人动手挖,或许要挖到明年,才能开凿出一条可以铺设轨道的路来。” 他和其他一些学子都为难地望着萧青冥,他们没办法在这里呆到明年啊。 萧青冥沉吟片刻,忽然道:“还记得我们之前打造的那台炮吗?你们应该已经把炮弹准备好了吧?直接用它先轰出坑洞来,再往里面填充炸药,把山路炸开。” 方远航双眼一亮:“对呀!” 他怎么没想到这招! 矿区什么材料都不缺,方远航如今配起火药来已经是轻车熟驾,第一天,几个侍卫将那台精铁铸的火炮拉过来。 为了保险起见,特地将引线拉得很长,以防误伤。 周围的工人们都站得远远的,好奇又茫然地望着这个铁疙瘩,完全无法想象,一个死物如何替他们开凿山路。 萧青冥与喻行舟站在凉亭中,他侧头看了对方一眼,状似不经意问:“你昨天去哪里了?” 喻行舟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给他,道:“是宁州刺史冯章的来信,说他年底回京述职之前,想先到我府上拜见。” 萧青冥轻嗤一声:“好个冯章,八成是从永宁王府那收到你这个‘权奸’消息,坐不住了。” 喻行舟无奈一笑:“那可都是‘喻大人’您干的好事……” 他话音未落,那边火炮已经调整好了角度,开始第一发试设。 但听“砰”的一声惊天炸响,震耳欲聋! 众人只觉一阵地震山摇,有些人吓得站都站不住,一屁股滚到地上,工人们惊叫声不绝于耳。 萧青冥还没来得及看清漫天烟尘后面的情况,突然手臂被狠狠一扯,整个人往旁边歪倒,笔直地扑进了喻行舟怀抱之中—— 喻行舟牢牢箍住他的腰背,将人护在怀中,双眼微微颤动,瞳孔里仿佛还回荡着那天在试验场发生的炸膛意外的场面。 萧青冥后背被抵在凉亭的石柱上,鼻间尽是熟悉的白檀木香气,他先是惊诧,继而哭笑不得:“你干嘛呢?” 光天化日的,万一被人看见,多不好意思。 喻行舟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反应过度了。 他们所在的凉亭离火炮隔着老远的距离,怎么炸膛也炸不到这里来。 谁叫他有了上次的心理阴影,身体比脑子还快就本能做出了反应。 喻行舟默默放开他,轻咳一声,垂眼低声道:“臣越举了,还请陛下海涵。” 萧青冥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又飞快地拉平,故作正经道:“害本官失礼于人前,该如何罚你呢?” 喻行舟那一瞬间的失措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平素的从容不迫,他撩起眼皮笑看对方:“‘喻大人’想如何?” 萧青冥眉尖动了动:“本官还没想好,想到再说。” 他意味深长地瞥一眼喻行舟,这厮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放在从前,他肯定不会多想,而现在,喻行舟的每个举动都仿佛多了一层引他探究的乐趣。 哼,果然诡计多端。 喻行舟被他的古怪的眼神瞧得心里发虚,自己的过激举动惹得陛下失了颜面,莫非是不高兴了? 那厢,炮弹果然一发建功,把前方的山壁轰出了一个洞。 周围围观的工人们从来没见过威力这么大的武器,无不震撼失语,尤其是最初协助萧青冥的那五十人,更是惊得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 方远航正眉飞色舞命人把炸药埋进去,这个开山速度,可不比人工一点点挖快多了。 萧青冥看到结果,总算松了口气,等铺好铁轨,完善运输交通的升级改造,将来可以在国道上铺设。 待燃料,运输,冶炼成型,以文兴县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初步建立以冶铁为核心的轻工业产业链。 再加上他的资金和技术支持,三到五年的时间,足以将文兴县打造成全国最负盛名的冶铁之都。 ※※※ 近日来,有关文兴县的消息,不断往周边县城扩散,隔三差五都有新的手工作坊开设,县里几乎每天都在到处招工,引得附近的百姓纷纷往文兴县涌入。 明明是深秋时节,街道上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热闹的买卖吆喝声,却是一派火热之景。 街上四处挂有新厂筹建招工的牌子,什么针厂,厨具厂,农具厂,铁锅厂,竟然还有马蹄铁厂…… 兴县了。 记忆里上次过来,这里萧条得很,只偶尔有铁匠有气无力锻铁的声音。 商左疑惑地四处打量着,启国这几年来一年不如一年,他常年来往两地,最清楚不过。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这些走私商生意反而越来越红火,只要使得起银子,打点好关系,整个启国都随他畅通无阻。 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随手找了路边一件新开的铁器铺子,掌柜正让伙计上架新到货的缝衣针。 一只精美的包装盒引起了他的注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整套缝衣针工具,粗针,细针,皮革针,还有一枚铁环,可以戴在拇指上。 以商左的眼光,一眼就能看出这缝衣针的不凡,他见过的针一般都是灰扑扑的黑色,厚一点的皮革,能直接把针头压弯。 竟然是少见的精铁打造的针! “老板,多少钱?” 铺子老板见他一口外地口音,心想必定是个好宰的肥羊,立刻道:“那一盒是成套的,一十文,保管针不坏。” 一盒不便宜,若是能找到货源就可以大量低价收购了。 打探消息的手下慌张地回来告诉他:“老板,糟糕了,听说那个梁督监被一个来自京城的大官砍了头了,这下我们该找谁做买卖啊?” “什么?”商左皱起眉头,“京里来的大官?” 手下点点头:“听说姓喻,来头很大。” 商左满不在意地一笑:“启国的大官,来头再大,到底不还是要银子?去,把我们备好的礼物,先跟那位大人送去,就是我们是海外商人,来做生意。大单生意!” ※※※ “有海外商人求见?” 萧青冥坐在屋里,正批阅着新到的奏报,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随口道:“让花渐遇去会会……”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商税五十万两白银的任务。 正在犹豫间,莫摧眉面色古怪道:“那海外商人还送来了见面礼,请您收下。” 萧青冥挑眉:“哦?” 莫摧眉让几个侍卫把几口大箱子抬进来,逐一打开,第一个没什么奇怪,是一些金银珠宝,还有不少来自渤海国的人参、狐裘等名贵特产。 第一个和第三个箱子一打开,萧青冥端茶的手瞬间顿住。 里面躺着的不是绫罗绸缎,而是穿着暴露轻纱的风情美人,一男一女,长相肖似,姿容我见犹怜,竟是一对美艳的双胞胎。 77. 迷醉美色 一低头就能亲到的距离 双胞胎都是十七八岁花朵盛放的年纪,身上穿着同款的丝绸纱衣,香肩半露,身姿曼妙,柔弱无骨,脸上薄施脂粉,娇羞如桃李。 两人从箱子里爬出来,十分熟练地款款拜倒在萧青冥面前,缓缓膝行而前,匍匐在他腿边,两双眼睛暗含秋波,潋滟盈盈地望着他。 “奴家如琴,如棋,见过公子。” 他们二人并不像欢场中的放荡妓子,看见金主就扑上去,反而颇有几分文雅羞涩之态。 作为哥哥的如棋比妹妹更大方些,他眼神直白火辣,挑眉望向萧青冥:“多谢公子肯收下奴家,从今晚后,就让奴家兄妹二人伺候公子起居如何?” 他暗暗打量了几眼萧青冥的样貌,颇有些惊喜,本来还以为会被前一任主人商左,卖给哪个肥头大耳猥琐油腻的大官,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位丰神俊朗的贵公子。 这样的香艳,大抵换了任何一个气血方刚的男子,都无法拒绝,如棋兄妹二人显然也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 可惜他们偏偏遇上的是萧青冥。 过分浓郁的脂粉香气,熏得他忍不住蹙起眉心,萧青冥捏住鼻子往后仰了仰:“本官对这种礼物没有兴趣,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如棋二人一惊,顿时慌了:“公子不要,回去的话我们会被卖到勾栏去的,公子让我们做什么都可以,千万不要赶走我们,求求公子!” 萧青冥脸上无甚表情,不置可否,留下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两个人除了伺候人还会什么呢? 花渐遇在一旁笑道:“大人,送这种‘礼物’,在商人看来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越是对位高权重的人,送的‘礼物’越贵重清白,大人身边正缺两个伺候起居之人,留下也没什么。” 萧青冥没好气看他一眼,朝着那箱堆放有渤海国特产的箱子,抬了抬下巴,里面有好几支个头硕大的参王,还有其他几种渤海国特有的名贵药材,连太医院都不多见。 他懒洋洋道:“本官倒是更喜欢那个。” 恰在此时,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喻行舟推门而入,正好听见这句。 他的目光在两美艳双胞胎的脸上和半遮半露的肩头扫一眼,双眸黑沉,眯了眯眼:“大人更喜欢哪个?” 萧青冥一回头,便是喻行舟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 他施施然在萧青冥身侧坐下,俯身捏住如棋精巧秀丽的下巴,左右端详:“嗯,确实是两朵娇花,难怪大人会心生喜欢。” 如棋甫一接触喻行舟那双漆黑的眼,心里就有点犯怵,这人明明笑意温雅,盯着他的眼神却凉薄如霜,冻得他瑟瑟发抖。 萧青冥心道,哪里娇花了? 上来就捏人家下巴,这么有兴趣吗? 他余光瞅着喻行舟,记得对方曾坦言喜欢俊秀男子,该不会这个如棋正好合喻行舟的审美吧? 只听喻行舟慢吞吞道:“我这里也正好缺两个人,不知大人可否割爱?把他们交给我?” 如棋心里大惊,可怜兮兮地向萧青冥投去求助的眼神:“公子……” 如琴反倒是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喻行舟,气质如此出尘儒雅的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奴、奴家愿意……” 如琴含羞带怯的表情被萧青冥看在眼底,胸腔里发出一声轻笑:“呵,这可是人家送给本官的礼物,你想截胡,那可不成。” 萧青冥轻轻一拍,拍掉了喻行舟的手。 喻行舟心里一咯噔,一簇酸溜溜的小火苗立刻窜了上来,再三抿紧唇线,面上笑意越发温和尔雅:“看来大人对这礼物很满意吗?” 之前不是喜欢探花那类型的吗? 他仔细打量着如棋的样貌,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还真有一点像。 萧青冥余光一直瞄着喻行舟。 有点奇怪,再看一眼。 直到看了几眼,喻行舟终于从气闷中察觉到他的视线,侧过头望他,说不上什么表情,似有一点埋怨,又竭力压抑着,努力维持心平气和的假象。 后知后觉的萧青冥眨了眨眼,终于回过一点味来,喻行舟这家伙该不会…… 想到某种可能,心头仿佛有种什么升起来,暗暗地想笑。 萧青冥略勾起嘴角,凑近过去,在喻行舟耳边轻声问:“你真的想要人伺候吗?” 喻行舟轻咳一声:“不行吗?” 萧青冥双手拢在袖子里,慢条斯理吐出三个字:“不给你。” 喻行舟:“……” 萧青冥回头道:“既然礼物都收下了,就去听听那个商人想干什么吧,若是正经做生意,倒也是件好事。毕竟铁厂的铁器做出来,也要卖得出去才能赚回银子来。” 他刚一起身,手腕突然被喻行舟拉住:“让下官陪大人一道去吧。” ※※※ 收到花渐遇回应的兴县最大的一间酒楼订了雅间,一个宽敞的套间,并早早就等在那里,张罗了一桌美味佳肴。 手下人佩服地道:“还是老板手段厉害,没想到那位喻大人竟然会同意咱们的拜见。以往要见那位梁督监,还得在府上干等好几天。” 商左得意道:“这大启的官员咱们见得还少了吗?架子大得不得了,看不起我们商人,不过终归逃不过钱色二字。” “只要态度低三下气些,好处给够,哪有办不成的事?” 夜色渐渐降临。 二人低声说话间,萧青冥带着花渐遇和喻行舟一同进入雅间。 商左立刻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跪迎:“喻大人纡尊大驾光临,小人真是受宠若惊。” “起来吧。”萧青冥随意在主位坐下,说完这三个字,他就不再开口,由花渐遇负责接过了话头。 “商先生是渤海国的商人?”花渐遇轻摇折扇,不紧不慢地与他聊着一些趣闻。 “不错,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听闻此处铁业兴旺,我们渤海国盛产药材,皮毛,就是缺铁器,若是能互通有无,不是两厢利好吗?” 商左笑眯眯道,他朝如琴如棋使了个眼色,两人端着两个托盘上来。 “这是小人从渤海国带来的最有名的秘酿,千金醉,它还有个别名,三杯倒,所谓一杯值千金,献给大人品尝。” 如棋奉酒而来,刚靠近萧青冥,就被一只手拦下。 喻行舟从他手中接过杯子,不咸不淡道:“我来吧,你们可以下去了。” 如棋有些失望,恋恋不舍地看了萧青冥一眼,见后者毫无表示,只好退了下去。 那边花渐遇和商左两人谈天说地,丝竹管弦之声清清幽幽。 萧青冥左耳进右耳出,余光只落在喻行舟身上。 见他掏了根银针出来试毒,又自己先尝了一口,才给他倒了一杯,轻声道:“这酒后劲大,大人不可以多喝。” 萧青冥慢悠悠地转着酒杯,悄声道:“万一这杯有问题怎么办?” 喻行舟一愣,又听萧青冥坏心眼笑眯眯道:“我要你那杯。” 喻行舟抿了抿嘴,无奈地看着对方抢过他手里的杯子,送到唇边,他耳根微微发烫,余光下意识瞥了眼花渐遇和商左,幸而他们并未注意这边。 被双胞胎点起的那簇酸溜溜的小火苗,又变得心烧火燎的。 偏偏萧青冥还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悠哉哉细细品着千金醉,冲他笑道:“果然好酒,但是也没三杯倒那么夸张吧。” 喻行舟心中幽幽道,要是能真倒就好了。 花渐遇和商左两人同为商人,见多识广,商左一看这位喻大人身边居然有个走商的,越发笃定这桩生意能行。 几杯酒水下肚,商左带上几分醉意,慢慢敞开了话匣子,暗示道:“大人,您恐怕有所不知,这铁器生意若要真正赚钱,光用来换人参,皮毛,那可太少了。” 花渐遇仿佛极有兴趣:“哦?商先生还有什么门路,只管说出来,只要是能赚大钱,我们大人必不会亏待商先生的。” 商左眼神闪烁:“大人可知羊马角?” 萧青冥挑了挑眉,什么羊马角? 花渐遇却是内行,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燕然的羊和马,渤海国的鹿茸?” 商左哈哈大笑,既然是懂内情的,他就放心多了:“对,这三样在启国能翻上十倍的卖,尤其是战马,那是燕然明令禁止贩卖的,但若是用铁器来换,不仅能买到,还能买很多。” 燕然严重缺铁器和食盐,连一口铁锅都能当传家宝,启国向来禁止向燕然出售铁器,但在十倍的暴利面前,民间走私屡禁不绝。 萧青冥眯了眯眼,酒杯碰在唇边,浅浅含了一口,也不知这千金醉用什么秘方调制而成,醇厚的酒香微醺,叫人有几分飘飘欲仙之感。 花渐遇道:“说的不错,可是铁器查得严,又显眼,商先生想如何带过去呢?” 商左嘿然道:“别的铁器自然要费一番手脚,但是一根小小的缝衣针,却完全不用担心,它那么小,根本不占地方,一箱子能装无数根,家家户户都要用。” “而且这里出产的缝衣针,竟然是少见的精铁打造,质量极佳,将它回炉熔炼,立刻就是上好的铁原料,若是能运到燕然,何止卖出十倍的价?” 商左摊开五根指头:“若是大人肯行个方便,给个合适的价格让小人低价收购,倒是换了战马回来卖掉,一倒手,一趟起码能赚五千两银子,一年下来可以跑好几趟。” 他压低声音道:“就连贵国和渤海国交界处那片盐场,小人也有门路。” 花渐遇沉思片刻,道:“我需要和我家大人商议一番。” “这个当然。”商左呵呵一笑,心中不屑,像这样的大官,只要点点头,什么辛苦活都由他们商人干,在家中安坐,一年就有上万两的利润,谁不心动? 待商左离开,花渐遇恭恭敬敬站在萧青冥面前:“陛下,此人原来是个走私商,要不要让莫指挥使直接拿下对方?” “用钢针走私去熔炼,换战马的法子,只怕不只他一人能想到。需不需要严查大批量针线买卖?” 萧青冥又饮一口酒,双颊微微晕了一丝淡红:“若是换作别的铁器,说不定还有这个必要,钢针倒是没关系,朕希望他们多买些,多买多赚。” 喻行舟好奇道:“为何?” “正如他所说,针这种日用品,家家户户都需要,走量薄利多销就能赚,最大成本在于运输,偏偏针的体积小,又不是易碎品,特别方便运输。” “我们的铁厂出铁量高,质量好,想想为了生产这种精铁,我们花了多少功夫,又是带蓄热室的新式高炉,又是炼制焦炭,还有水利鼓风机,这样才勉强把炉温提升上去。” “渤海国那种弹丸国家,要是有这能耐,还能千里迢迢跑来我们这里买铁器?燕然那还停留在部落阶段的冶炼水平就更别提了。” “以他们的技术,根本没法熔炼我们的钢针,更何况,要打造一柄刀剑,铠甲,要费多少钢针?完全是得不偿失。” 花渐遇双眼一亮:“这么说来,我们高价卖给他们,只管叫那些走私商走私钢针去卖,派人盯着他们,等对方换了战马,在边境直接人赃并获,钱,咱们也赚了,战马,也能缴获。” “就连运输成本,都有走私商们替我们代劳,这倒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萧青冥嘴角一扯,论奸商还得是你啊。 几人边谈边饮了一阵,萧青冥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颇有几分醉意,他叫人把如琴如棋喊进来。 喻行舟面色如常,捏着酒杯的手指尖却泛着白。 萧青冥暗暗看他发笑,目光懒散散落在双胞胎身上,不紧不慢道:“本官身边不用人伺候,而且我没有养闲人的习惯,你们若想留下,就要工作。” 如琴如棋一愣,难道伺候人不是工作吗? 萧青冥接着道:“文兴县现在很多冶炼作坊在筹建,还缺很多人手,你们愿意去吗?” 两人面色一僵,他们自幼学的都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哪里做过力气活。 萧青冥也不为难,道:“唱戏,你们会吗?” 如琴点点头:“会的。” 喻行舟松开酒杯,微有讶色。 萧青冥想了想,道:“本官打算组建一支戏班子,向文兴县附近宁州一带的县城,宣传文兴县的情况,把这里发生的事情传播出去。” “以你二人的本事,做戏班的台柱,绰绰有余,虽说三教九流的名声不好听,但你们放心,本官会派人手保护你们,绝不会拿你们去伺候达官贵人,只需要好好唱戏,排戏就可以。” 如琴如棋两兄妹惊讶地对视一眼,收起了最初的阿谀之色,忍不住流露出一点笑意:“大人,似我们兄妹这等贱籍出身,原本跟戏子并无贵贱之别,哪有看不上唱戏的份?” “这事我们能做,只要对大人有用,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花渐遇领着两人离开,喻行舟放松下来,幽幽道:“原来陛下心里早就打着这个主意,还故意卖关子……” 害他胡思乱想半天。 “怎么?”萧青冥重新斟满一杯酒,朝他倾身,一手按在他肩上,拉着长长的调子,“老师舍不得?那……我叫他们回来就是。” 呼吸之间,醇香的酒意扑面而来,喻行舟只饮了一杯,尚还清醒着,眼下,他低头看着萧青冥双颊一片晕染的桃色,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喝多了。 “陛下,你是不是醉了?臣扶你去休息?” 萧青冥盯他半天,才缓缓摇头:“不要。” 喻行舟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醉没醉。 萧青冥慢吞吞地眨了眨眼,一句话在舌尖滚过一圈,才悠悠吐出来:“喻行舟……” 他念出这三个字时,嗓音低沉又沙哑,尾音拖得长长的,像羽毛在心头撩动。 喻行舟听在耳朵里,心头莫名发颤:“嗯?” “你是不是……喜欢……”萧青冥难得有些吞吞吐吐的。 “砰、砰、砰——”喻行舟心中一阵剧烈狂跳,好似十分渴盼,又仿佛承受不住这句话问出来的后果。 莫非被他察觉了不成?自己明明隐藏得很好才对…… 他会怎么看他? 一瞬间,喻行舟内心掠过千头万绪,他手心紧紧攒着,几乎出了一层热汗。 “喜欢……男子啊?” 喻行舟:“……” 察觉了,但又没完全察觉。 他觉得自己该松一口气,但心里却空落落的。心烧火燎的小火苗滋的一下熄灭了,又带出几分别的滋味。 萧青冥想要站起身,晃了晃,又坐回去,只拿手撑着对方的肩头,带着几分好奇和说不上的微妙期盼眼神,灼灼把他望着。 喻行舟无奈叹了口气,注视他的眼睛,淡淡道:“陛下,臣那日同陛下说笑的,臣不喜欢男子。” 只是心悦某个不可攀之人……而已。 “……是吗?”萧青冥借着几分醉意的试探,本以为十拿九稳,能从他那张端然的脸上瞧出一点破绽。 没想到,竟然被喻行舟如此轻描淡写、甚至斩钉截铁地挡了回来。 难道自己真的误会了? 刚才明明还在暗搓搓地吃味,莫非都是他想多了? 不应该啊…… 萧青冥扭头看了看房间一角摆放的铜镜,是自己不够英俊,还是喻行舟眼瞎? 喻行舟这家伙,既然不喜欢男子,还总来撩拨他,惹他误会做什么? 萧青冥从鼻子里哼一声,喻行舟满肚坏水,他才不信。 喻行舟要是有一百个心眼子,他就拿出一百零八种法子来试探他。 他飞快变幻的眼神,落在喻行舟眼里,又是另一番遐想。 陛下是喝醉了吗?还是在试探他,又或者在警告他不要有非分之想? 喻行舟不动声色地看着对方微垂的眼睫,挺拔的鼻梁,鼻尖下一点蝴蝶影,沾着酒渍的唇角,就在他一伸手就能摸到、一低头就能亲到的距离。 偏偏他只能僵坐在原地,任由对方凑过来,说些叫人多想的话。 “陛下……”喻行舟一开口,忽然觉得喉咙痒得厉害。 “嗯?”萧青冥挑起眼尾望着他。 喻行舟:“此间事了,陛下该跟臣回京了吧?” 萧青冥缓缓摇了摇头,按着他的肩膀勉强站起身,刚才他还觉得意识清醒得很,这一起来,双脚一阵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轻飘飘不着力。 千金醉,一杯千金,果然后劲大。 他身子一动,喻行舟就先他一步揽住了他的腰:“陛下?臣扶你进去休息吧?” 他的声音在耳边断断续续,萧青冥酒劲上头,没听清,心里还记着宁州的事,摇头道:“这次……顺便……把宁州的事……一并办了……” 喻行舟一边扶着他,一边蹙眉道:“宁州,陛下莫非要去苏瓷镇和惠宁城?” “几年前,臣尚未回京在外地任官时,曾出任过惠宁城的知府,若跟在陛下身边,恐怕会被人认出身份……” “而且我们离京太久,总需要回去处理朝政。陛下,陛下?” 他将萧青冥扶到雅间里头的床上坐下,萧青冥抓着他的手,蹙起眉尖:“……你要回京?” 喻行舟听着他的语气,心里仿佛升起一串轻飘飘的气泡,忍不住笑道:“陛下莫非舍不得臣走吗?” 萧青冥胸膛轻轻震出一声闷哼:“明明是你……非要死皮赖脸跟来的……”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往床里枕头上一靠,翻了个身,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喻行舟一句也没听清。 他弯下俯身,凑近了,才勉强听到“随便你”、“朕有他们几个就够了”、“好好干活”断断续续几句话。 喻行舟忍着笑意,心下又是一阵微妙的酸涩,就算是喝醉了也没几句挽留的话吗? 他挨着萧青冥坐了一会,对方始终没有再出声,直到喻行舟有些失望地叹口气,准备起身离开。 倏然,他的衣袖被轻轻拽了一下,力道轻的几乎察觉不到。 萧青冥依旧闭着眼睛,脸颊是一片醉态的绯红,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说梦话: “……去多久……” 喻行舟慢慢眨了眨眼睛,一瞬间,只觉得有新的小火苗死灰复燃了,他舍不得挪动腿,也舍不得挪开眼。 他大概也喝醉了,否则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 待他除去鞋袜,轻轻搂住萧青冥合衣躺下时,心里最后一个念头,不如还是请瑾亲王再辛苦些吧。 78. 抵足而眠【一更】 老师何故爬朕的床?…… 千金醉初入口时只觉酒香酣醇,等察觉到后劲上头,已经是醉意颇深,很快就昏沉睡去,不省人事。 喻行舟亲手替萧青冥剥开外衣,又脱去鞋袜,从他背后环抱着他的腰。 见他睡得深沉,忍不住把脸埋入他颈窝,轻轻地,浅浅地,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温热的皮肤。 或许是醉酒后的体温更容易升温,喻行舟很快就觉得有些燥热难捱,怀里如同抱着一个小火炉。 随时都能灼烫他,却依旧舍不得放开手。 夜深人静,人事不知。 他悄悄放肆一点,应当也没有关系。 他温热的嘴唇轻轻摩挲着男人的耳根,蹭在脸颊上轻轻一吻。 沉睡的萧青冥一无所觉,顺从地躺在床上任由他亲昵。 明日醒来,他的陛下什么也不会知道。 喻行舟心中柔情和酸涩仿佛拉扯交织,环过腰肢的手,缓缓抚上萧青冥的手背,手指从指缝间穿插,假装与之交扣在一起…… ※※※ 翌日早晨,晨雾朦胧笼罩着树梢,大部分树叶早已凋零,只剩下零星几片枯黄的叶子,还在光秃秃的枝头挣扎。 取暖的碳炉带着淡淡的余温,清寒透过窗户,浸入屋内,内室静悄悄的,唯有清浅的呼吸声。 卧床上,醉宿的萧青冥在一阵头疼中缓缓苏醒。 他皱着眉头,只觉得脖子酸痛,胳膊发麻,浑身都不对劲,尤其是,身下的床似乎不太平整……不太平——唔? 萧青冥艰难地半睁开两条眼缝,入目便是喻行舟那张熟悉的俊脸。 他微微侧着头,仰面躺着,睡姿就像他本人一般端庄得体,他睡得很沉,唇角浅浅带着一丝微笑,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两条长长的眉毛舒展开来,平素里那双心机深沉的眸子,此刻恬静地阖着。 青丝凌乱地铺满了枕巾,几缕顺着鬓角散开,少了几分严谨庄重,多了几分疏懒恣意的味道。 萧青冥很少这般近距离仔细端详喻行舟的脸,或者说,对方鲜少有这样毫不设防的时候。 在他身侧熟睡的喻大人,安静乖巧得宛如一只敞开了贝壳的蚌。 那些从容和城府伪装出的坚硬外壳剥落开来,便露出温柔绵软的内里,甚至叫人生出一种错觉,他无论对他做什么,都可以被包容。 萧青冥眨了眨眼,难得露出几分茫然,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不太记得了? 怎么一觉醒来,喻行舟这家伙…… 竟敢如此放肆,跑到他床上来了? 他的手脚都扒在对方身上,脖子下面枕着他的手臂,喻行舟外衣脱去了,只穿着中衣,被他压得动弹不得,衣襟凌乱地敞开,锁骨下面一片光洁紧实的胸肌。 要不是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萧青冥简直要怀疑是不是昨夜醉酒,干了什么坏事。 不对,是喻行舟干了什么坏事! 嘴上说着不喜欢男子,现在就跟男子睡在一张床上还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萧青冥嘴角扯了扯,呵,这厮果然对自己心怀不轨。 他小心翼翼收回自己的腿,又轻轻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下抽出来。 喻行舟眼皮轻轻一颤,呼吸的节奏也变了,似乎被他折腾得要醒过来。 萧青冥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叠在腹上,正儿八经仰躺着,枕在枕头上装睡。 没一会,喻行舟果然睁开了眼。 他颇有些不适应光线,皱着眉拿手挡了挡光,怀中空荡荡的,他下意识往旁边看去,身边那人还睡着,神态安详,姿势规矩得宛如献祭。 这一夜他搂着萧青冥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按照他平素的作息,日出时他便应该清醒过来,趁陛下没醒,偷偷下床才是。 没想到一觉睡得这样久,天都大亮了,他浑身骨头还懒洋洋的,一点都不想起床,尤其是躺在心上人身边。 喻行舟侧过身子,静静凝视着萧青冥的侧脸,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凑过去,探出手,想轻轻摸一摸。 他的指尖停留在离对方脸颊一寸之处,堪堪顿住,说不上是不忍扰他清梦,亦或是害怕他醒来,最后只是隔空描过他的轮廓。 萧青冥等了半天,身边也没有动静,他耐着性子克制着睁眼的冲动,直到一丝微弱的呼吸抚上他的面颊—— 好你个喻行舟,这下要被他当场捉住了吧? 他脊背下意识略微紧绷,呼吸依然是不动声色。 然而,老半天过去,他等到不是喻行舟的偷亲,而是窸窸窣窣穿衣服和鞋袜的声音。 萧青冥:“……” 怎么不按剧本来呢? 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缝,隐约只看见喻行舟无声起身离去的背影。 门扉开启又合拢,脚步声逐渐远去,萧青冥一咕噜坐起身,压着眉头盯着门口的方向,一张脸拉得老长,仿佛有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梗在胸口。 说好的图谋不轨呢?他都已经准备好抓他的小辫子了,偏偏就是抓不到。 萧青冥脸上阴晴不定,须臾,他转念一想,似乎不点破也不是坏事,以喻行舟那厮皮厚心黑的程度,万一他顺杆爬如何是好? 思绪犹如一团乱麻,他一会想着君臣有别、师生有序,一会想着两个男子如何生情,一会又想着喻行舟终归还是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就在他坐在床上发呆之际,喻行舟的脚步声竟然又回来了。 萧青冥飞快地躺回枕头上,换了个姿势重新装睡。 喻行舟轻轻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壶刚煮好的醒酒茶,搁在床头的小几上。 床沿微微陷下去一片,那人似乎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既没有别的动作,也没有出声。 片刻,萧青冥感觉眼皮外笼下一片阴影,几缕发丝垂落在他脸颊旁,搔得皮肤发痒。 他瞬间绷紧了神经,那种微妙的矛盾感又来了。 万一喻行舟真敢放肆以下犯上怎么办?是当场揪住他的把柄,狠狠骂他一顿? 还是干脆装一无所觉? 萧青冥行事从来没有如此犹豫不决过,但凡换了任何旁人,早就赏他一颗子弹了。 怎么就偏偏是喻行舟呢? 也不知该庆幸还是失望,那人清浅的吐吸,在他脸颊上方停下来,没有再继续凑近。 两人仅仅隔着一段呼吸的距离,一个眉眼浅笑,一个闭目装睡,仿佛于无声间暗自较劲,谁都想先等对方忍不住。 最终,到底是喻行舟无奈一叹:“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我的陛下。” 一动不动的萧青冥:“……” 只要他脸皮够厚,尴尬的就是别人。 上方传来喻行舟一声轻笑:“陛下再不醒来,臣又要放肆了……” 说着,他便探手伸向对方脸颊—— 萧青冥早有防备,一把扼住他的手,慢条斯理睁开眼睛,眸中幽光深邃,半点不复醉后朦胧之态:“出门在外久了,老师是不是忘记为人师表应有的体统了?” 喻行舟眨眨眼:“那陛下何故装睡?” 萧青冥不上他的钩,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挑眉:“朕还没问你呢,老师何故爬朕的床?” 喻行舟心头微惊,没想到对方装睡装了那么久,幸好他醒来时忍住了冲动,要不乐子可大了。 一点罕见的赧色蔓上他的耳根,萧青冥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喻行舟难得窘迫的表情,正想再说点什么逗逗他。 不料喻行舟眼珠子转了转,厚着脸皮一本正经扯谎:“陛下还好意思责怪臣?昨夜喝醉了非要拉着臣不让走,臣哪里敢违逆君意,这才免为其难地躺下,给陛下当枕头。” 萧青冥:“???” 哪有这种事?他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喻行舟这家伙的脸皮还能更厚一点吗?合着就是故意欺负他喝断片了呗! 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萧青冥嘴角一扯,冷笑:“莫非还是朕的不是了?” 喻行舟听他语气不善,立刻见好就收,低眉敛目柔声道:“能与陛下抵足而眠是臣的荣幸,臣求之不得,只盼陛下垂怜。” 萧青冥满肚子的兴师问罪一下子哑了火,他就纳闷了,喻行舟这家伙怎么就能在咄咄逼人和温柔小意之间无缝切换,收放自如的? 更恼恨的是,自己明知这厮喜欢装样,还偏就喜欢他对自己示弱的样子。 萧青冥眯了眯眼,往床头靠枕一靠,曲起一条腿,用眼尾斜睨着他,懒洋洋地拖着调子:“就会说好听话哄朕,朕才不吃你这套。” 明明是一副薄怒的神态,挑起的眼尾却流露出还想听更多的意味,喻行舟半是好笑半是心痒痒。 萧青冥喜欢他温柔地哄他,自己又何尝不喜欢他只对自己一个人任性撒娇的样子? 眼下只有他们两人,气氛正好,陛下也不曾当真介意他的逾矩,若是…… 他垂眼掩下那点隐秘的渴望,故作淡定地端起醒酒茶,舀了一勺吹了吹热气:“陛下,喝点茶醒醒神,免得头疼难受。” 汤勺送到萧青冥唇边,一股茶香带着一丝蜜糖的热气涌来,他低头含了一口,眼前一亮:“甜的?” 喻行舟微笑道:“加了一点蜂蜜。” 自从出了宫门,衣食住行的水平一落千丈,萧青冥对用度不甚讲究,但能在清寒的早晨喝一口蜜茶,还是令他心情愉悦。 白瓷的勺子一勺一勺的喂,最后一点蜜尚未完全化开,萧青冥贪那点甜意,轻轻含住瓷勺不放,直到舌尖沿着凹处,卷得一滴不剩。 他的唇角留下一丝浅蜜色的水渍,喻行舟盯着那丝水光,下意识伸出小手指轻轻替他拭去。 萧青冥撩起眼皮瞥了喻行舟一眼,就那样平平无奇的一眼,清亮的眼白,墨玉的瞳孔,湿润的薄唇。 喻行舟忽然像着了魔一般,喉咙发紧,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小火苗又燎了起来,烧得心火燥热。 陛下会不会有所察觉了呢? 若是他得寸进尺,是会被疏远斥责,还是妥协纵容呢…… 他灼热的目光微微闪动,一点点试探着往前倾,萧青冥目露讶色,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紧紧盯着他:“喻行舟你……” 心跳忽然擂鼓不止,呼吸都仿佛急促得失了调理,萧青冥不动声色看着对方靠近,掌心相接的皮肤传来一阵热意,无暇仔细分辨。 这家伙……莫非真的…… 79. 喻行舟的另一面【二更】 陛下,是在跟…… 喻行舟的身子一点点倾过来,很缓很慢。 萧青冥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 似有某种竭力压抑的情绪在眼底翻涌,终于快要藏不住了,隐约露出零星一点,像是蜗牛从壳里试探着伸出的触角。 萧青冥脊背僵硬,按在床沿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很想拨开那片浓墨,看看喻行舟藏在心里的究竟是什么,可是事到临头,他又是一阵心慌意乱。 若是喻行舟真的是他猜测的那个心思,他该如何面对他…… 作为君主和臣下,作为学生和老师,作为亲密的挚友,唯独从未设想过作为恋人。 启国虽不禁男风,但多是坊间狎昵的风流韵事,鲜少听闻有人会迎娶男妻。 从前昏君因美色宠信探花郎,不知引来朝中和民间多少闲言碎语,若是那等一心贪求荣华富贵,不惜以色侍君的佞臣也就罢了。 他怎么忍心让喻行舟背上这种骂名? 他们非但是君臣,还隔着一层师生关系,师者,长辈也,儒家看重的伦理纲常,君臣父子,一下子就悖伦了两个,更别说他们同为男子,无法繁衍皇嗣,在皇家更是天大的罪过。 短短时间,萧青冥脑海中转过种种凌乱的思绪,理智和那一点点微弱的苗头在内心疯狂拉锯。 最终,还是身为帝王的冷静占据了上风。 眼看着喻行舟的脸越来越近,长久压抑的渴望即将冲破牢笼,萧青冥拧紧眉头,倏然伸手,用力捏住了他的下颚。 喻行舟身形一僵,瞬间被钳制得动弹不得。 “喻行舟……”萧青冥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沉哑又干涩。 那一瞬间,喻行舟触到他的眼神,很难看清那里面流淌着的,是什么样的情绪。 一把锋利的匕首仿佛已经抵上他的胸膛,萧青冥正握着它,随时都能剥开他的心脏。 喻行舟忽然清醒过来,手忙脚乱想重新套上自己的壳,那种酸胀感潮水般漫涨上来了,他想张嘴呼吸,一张口却是“陛下”两个站不稳的音节。 甚至带着一点祈求,不要揭穿他,不要拒绝他。 是他仗着萧青冥一再的纵容和默许,太得意忘形了,是他不该得寸进尺,不该试图打破某种微妙的默契…… 只要没有说破,他就可以当这个晚上不存在,他不曾逾矩,萧青冥也不曾察觉。 那点不该有的心思他会藏的好好的,再也不会露出哪怕一个小触角。 “陛下,臣……”喻行舟哑着嗓子,艰涩开口。 他该找点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却从未曾像现在这样笨嘴拙舌。 一竖起的手指点在他唇上,萧青冥眼神复杂地凝视着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态。 他一直很想看看,喻行舟失去他独有的从容和端然后,进退失据的表情,如今他终于见到了,却不曾感到想象中的愉悦。 他仿佛在不经意间,把喻行舟逼到了悬崖边。 喻行舟眸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用那样无望的眼神望着他,犹如在跟行刑的刽子手对视。 原来被人喜欢的滋味是这种感觉吗? 萧青冥指腹在他温软的唇上轻微摩挲了一下,胸腔里莫名的酸胀。 终是不忍。 他在心里无声叹气,眉宇和缓下来,忽而笑了:“老师这是做什么?莫非又想犯上了?朕可不会再三纵容你。” 话出口的刹那,他明显感觉到对方僵硬的身体松弛下来。 喻行舟眨了一下眼,又眨一下,那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低眉敛目,无奈又酸涩地勾起了嘴角。 他的陛下啊,到底是留下了余地,施舍给了他最后一点温柔。 “陛下……”喻行舟正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此刻的尴尬—— “笃笃笃——大人!京城传来急信!”门外突然一阵急切的扣门声。 两人陡然一惊,双双回过神,萧青冥瞬间松开手,四目交织的眼神,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到焦灼。 喻行舟狼狈地垂下眼帘,往日的能言巧辩像是一下子抛诸脑后了一样,半句话场面话也说不出。 萧青冥悄悄看他一眼,轻咳一声,扬声道:“进来。” 莫摧眉匆匆推门而入,没有察觉到房里暧昧又尴尬的气氛,将怀中一份八百里加急的信函呈上来:“陛下,是有关燕然的消息。” 这两个字像口示警的大钟,骤然在耳边敲响,把那些不合时宜的旖旎泡泡戳得一干二净。 萧青冥和喻行舟惊讶对视一眼,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萧青冥面色一沉,飞快拆开浏览了一遍,眉头一点点皱起:“……燕然王竟然离奇死亡,现在草原没了王,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燕然太子苏里青格尔向他几个哥哥发难,要强行夺位……” “但他上次围困京城铩羽而归,其他几个王子不服他……” 萧青冥放下信函,朝对面的喻行舟看去,后者脸色很是难看,一副对燕然太子厌恶至极的表情。 他沉思片刻,道:“陛下觉得,那燕然太子会成功夺下王位么?” 萧青冥点点头:“草原是个极端弱肉强食的地方,苏里青格尔占着一个太子名号,只要他够狠,够强,下手够快,夺下王位不奇怪。” “那几个王子虽然不服从他,可是他们也不是一条心,难成大器。” “但是如果草原尽早恢复稳定,对我们大启而言是大大的不利。要是能多乱上一段日子,最好是自相残杀,我们的边境才能多安稳些时候。” 喻行舟道:“陛下还是暂不回京吗?” 萧青冥有些为难,不一鼓作气拿下宁州,整顿宁州的钱粮商税,多拖一阵,朝廷的钱粮就越多的外流,国库的积累越就慢一步。 他的各种计划,各种即将要上马的大项目,到处都需要钱粮,如何应对接下来几年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 喻行舟明了:“既然如此,那么臣就先回京一趟,有关燕然的情报就交给臣处理吧。” 萧青冥皱着眉头看他许久,才慢吞吞不情不愿点点头:“……那好吧。” 几人回到下榻的县衙,又商量了一下应对燕然的办法。 莫摧眉将萧青冥拟好的批示带走,喻行舟没有太多行装可以收拾,只把几封信件收好,即刻就准备出发。 “陛下,臣先行一步,请你……”喻行舟犹豫一下,勉强笑道,“京中不可一日无君。” 萧青冥沉默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这样的目光中,喻行舟几乎想落荒而逃。 可他非但没有,反而在屋里磨蹭了半天,直到最后一口茶也喝完,他起身,再次告辞,缓缓转身往外走。 忽然,袖子被人拽住了。 喻行舟惊讶地回过头,萧青冥依然望着他,神情有些怔松,仿佛他也在意外自己下意识的举动似的。 “你……” “陛下?”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打住。 他定了定神,重新拾回惯常的温雅和从容:“陛下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萧青冥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又放弃了,他赌气般把脸别到一边,既不说话,也不放手。 喻行舟静静地等在那里,永远对他有无限的耐心一样。 他渐渐有点回过味来,陛下莫非是……舍不得他走? 喻行舟觉得自己简直无药可救,明明不应该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才对,可是对方一个小动作,一个眼神,他又开始胡思乱想。 “陛下……”喻行舟缓缓覆上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极克制地,浅浅握了一下。 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得有多狠的心,才舍得离开这样的萧青冥呢? 萧青冥终于收起了那点不该有的小任性,缓缓松开了他的袖子,慢条斯理道:“朕不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他顿了顿,挑眉望着他,又补充一句:“朕那柔弱不能自理的老师。” 喻行舟双眸微微闪动,眉眼重新染上笑意。 他慢吞吞道:“陛下,是在跟臣撒娇吗?” 萧青冥眯起眼睛:“……快滚。” 喻行舟忍不住笑出了声。 ※※※ 纵使万般不舍,他依然坐进了回京的马车。 长海驾车,钉了马蹄铁的两匹马飞奔在新修好的国道上。 “大人,那个宁州刺史冯章,又有第二封信来。” 喻行舟一听这个名字就下意识皱了皱眉,这冯章是先帝时的臣子,当年还算恭敬,自从先帝驾崩,皇帝又显出荒唐之相,那些不该膨胀的野心就逐渐显露了出来。 作为宁州的封疆大吏,手握军政大权,又与永宁王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宁州的地方大族和黑势力也是错综复杂。 留陛下一人恐怕…… 喻行舟展开书信,快速翻看,越看脸色越是阴冷。 他眉骨一点点压下,寒声冷笑道:“之前杀的那个户部侍郎范长易的家眷,跑到宁州寻求冯章的庇护。” “冯章自以为掌握了本官的把柄,竟敢大言不惭,找死!” 萧青冥此前打着喻行舟的旗号,狠狠削了永宁王府一顿,后者转头就告知了宁州刺史冯章。 冯章哪里知道是皇帝亲临,还以为是这位喻摄政,又变着法儿来“捞钱”了。 特地命人送了几大箱子名贵的金银珠宝给喻行舟,没想到出了名“贪财受贿”的第一权臣,这次竟然没有收,反而给他退了回去。 长海吁停马车,撩开车帘,沉声道:“大人,那件事属下做得很干净,应该不会有证据落在他们手里。” 喻行舟单手点了点太阳穴,淡淡道:“这不重要,事做多了,免难出点纰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长海蹙眉:“范长易贪的那些田地和金银,若是明正典刑,他的家人一个都不跑不掉,至少也是全族流放,明明是大人高抬贵手,没有株连范家全族,竟然如此不识好歹。” 喻行舟眸光阴沉:“冯章此人,不除不行。” 长海有些为难:“大人,这个宁州刺史非常谨慎,又很怕死,平时至少身边都跟着两队以上武艺高强的护卫,据说身边还有一个跟他模样肖似的替身,就是防着刺杀。” “整个宁州都在他治下,又掌着地方军权,恐怕很难对他下手。” 喻行舟忽然感到一阵不安,若是几十年前,中央朝廷控制力还强时,对付一个封疆大吏也不过皇帝一封诏书的事,可如今…… 陛下要整治宁州,收拢宁州的权利,势必最终要和冯章对上。 眼下有燕然外患,蜀州王虎视眈眈,军队不可轻动,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不该这时离开萧青冥的。 “马车掉头,咱们回去。” 长海一愣:“那京城那边……” 喻行舟淡淡道:“本官已派人快马传信回去,燕然至少也要乱上一阵,短时间内不可能举兵来犯。” “我们埋在幽州的暗桩,可还都在?” 长海点点头:“大人放心,属下会定期联络各地暗桩的负责人。” 喻行舟靠在靠垫上闭目养神:“你传令下去,让他们想法设法挑唆燕然几个王子内乱,闹得越大越好。” 他顿了顿,唇边勾起一个恶毒又森冷的笑,如同毒蛇吐信:“还有,把燕然太子被陛下刻上奴隶烙印的事,替他好生宣扬一番。” “势必要让整个草原都知道,他是如何跪在陛下面前,摇尾乞怜,受尽屈辱,出卖燕然王族的尊严,才勉强苟延残喘下来的。” 长海也跟着笑了笑:“大人放心,属下明白。” 他驾着马车掉头,继续往宁州方向走,忽然又想起一事:“大人,陛下恐怕要先去惠宁城,您曾出任那的知府,恐怕会被人认出来。” 喻行舟沉吟片刻,问:“我们当年在惠宁城的人,如今可还在?” 长海颔首:“有些散出去了,大部分还在。只要大人在朝中如日中天,下面的人哪有不跟从的?” 喻行舟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从马车的暗格里摸出一方小木匣,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张精巧的银质面具,上面纹有暗红色的诡秘暗纹,还有一个小瓷瓶。 他从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仰头吞下,待药力化开,右手两指一并,在脖颈间的穴位轻轻一点。 喻行舟将面具熟练地佩戴在脸上,大半张脸都被遮住,只留下一双薄唇和一段棱角分明的下颔线。 整个人的气质瞬间截然迥异。 “长海,这次暂时先不要去找陛下。我们直接去惠宁城。” 他话一出口,声线已经完全变了,变得越发低沉磁性。 在那张布满暗纹的银质面具的衬托下,过去的儒雅隐忍半分也不复存在。 戴上面具的那一刻,仿佛也取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他轻轻抚摸过面具冰凉的边缘,一反常态地低沉沉笑起来。 “这么多年了,还真有点怀念。”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朝廷的摄政喻行舟,反倒像一个无拘无束的江湖人,那双深邃的眸中暗念丛生,竟显出几分邪肆和放荡的味道。 80. 丝绸之乡 暴利的产业利润 文兴县。 自从文兴铁厂的督监梁圆等人被砍头,铁厂新址迁到河边,并进行了全面的技术升级改造后,从上到下焕然一新。 县城最近很是热闹,一间一间的冶铁新作坊不断筹备建立,各种民用冶炼手工业规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招工牌子挂出来。 草创的文兴冶炼技术学院,正式挂上了牌匾。方远航留下了穆棱,暂时在学院里帮助当地招募的匠人老师傅,搭建草台班子。 又一封书信回京城的皇家技术学院,调来更多有经验的老师和学子。 冶炼学院专攻金属冶炼相关的一切技术知识,文兴县本就有悠久的冶铁历史,并不缺有经验的人才,缺的是资金和鼓励技术研发和创造的安逸环境。 现在这两块缺口,终于被萧青冥补齐,学院搭建起框架以后,暂时还没有开始对外招生,而是优先招录文兴铁厂工人们的子女。 萧青冥特地派人回京,从“女驸马”文博士林若手里,调来上十个教习僧人,这些人已经接受过林若的思想教育,性格安分老实,一心只想早日脱离“戴罪之身”,重新过上良民的日子。 对调来文兴县的“分院”,给这里的工人和小孩扫盲,丝毫没有抵触,甚至有人还暗自庆幸,老实巴交的工人们,可比京里皇家禁卫军那些骄兵悍将,好应付多了。 县城里最大的一间戏楼,来了一个新戏班,戏班的台柱是一对美貌双胞胎,两人初登场惊艳亮相,立刻就引起了附近百姓的轰动。 为了吸引观众,新戏班的第一场戏是完全免费的,戏剧名恰好就是最近文兴县茶余饭后最热门的大事——《斩铁记》。 这出戏讲述的是,一位名叫陈老四的铁厂工匠夫妇,被监工和贪官欺凌压迫,最后怒发冲冠,奋力反抗,和其他工人们一起状告贪官,却险些被冤屈至死,最后朝廷派来的钦差为众人主持公道,斩杀贪官,还百姓朗朗乾坤的故事。 如琴和如棋化着浓妆,出演年轻版陈老四夫妇,起初,观众们更多的是看他二人美貌,渐渐的,越来越多观众完全沉浸到戏剧剧情之中。 戏班也不知是哪位厉害人物编排的剧本,几乎把所有广大百姓最爱看的元素,全部杂糅成了一锅大杂烩,有陈老四平凡夫妇相互扶持的爱情,有好色监工图谋不轨结果被反杀。 最重要的还是观众们最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登场惩治贪官。 贪官从一开始的嚣张狠毒,到被砍头前的痛哭求饶,主角陈老四从怀才不遇还被欺凌的贱籍工匠,到被大官赏识,飞黄腾达。 众匠人们从一开始的忍辱苟活,到最后被朝廷废除匠籍,迎来新生。 戏班的戏子们演的分外卖力,如琴如棋更是百里挑一的专业戏剧高手。 观众看到动情处,甚至有人完全把戏当了真,为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陈老四落泪,恨不得冲上去,把饰演反派监工和贪官的演员狠狠揍一顿。 大家伙儿看得津津有味,一场戏结束还意犹未尽,不停呼唤着戏班再来一场。 一连三天,戏班轮着排了好几场,场场座无虚席,甚至名头都传到了隔壁乡县,有人专程赶着驴车跑来看戏。 新戏班就这样一炮而红,声名鹊起,不光在文兴县表演,还在附近好几个乡县,来了一趟巡回演出,所到之处,无不场场爆满。 文兴县发生的事情,在如棋戏班的奋力宣传下,彻底出名了。周边的其他乡县,不断有听闻此事,而慕名前来打工的。 尤其是宁州那几个乡县镇子,最近几个月,本就被京州的分田政策吸引走了不少佃农,这下又有文兴县大量招工的消息传出去。 大量被地主豪强兼并了土地的佃农,找到了一条新活路和新希望,不愿意在地主的土地上被吸食血汗的农民,纷纷带着家眷抛弃了他们,跑到文兴县来务工。 宁州附近的村镇,能招到的佃农越来越少,不得已之下,只好被迫提高了佃农的待遇,减租的减租,降息的降息。 临阳县的大户李家,就是其中一个。 他本来安排了家中管事的儿子李计,前往京城寻找小少爷李长莫,没想到小少爷没有劝回来,李计反而也丢在京城,在印刷厂干活干得不亦乐乎,干脆不回家了。 李老爷对京州上下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这么大吸引力,少爷下人都不肯离开? 彼时,萧青冥等人已经整顿好行装,准备离开文兴县,继续前往宁州一行。 路上经过临阳县时,如琴如棋的戏班正好在县里的戏楼唱《斩铁记》。 李老爷本在看戏,身边的管家突然激动地拉住了他的袖子:“老爷,老爷,快看,那人是不是小少爷!” 李老爷定睛一看,那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小儿子李长莫吗? 他们虽然不认得萧青冥等人,但李老爷见多识广,一看衣着和几人的气度就感觉很不一般。 李长莫也注意到了自家老爹,向萧青冥告了罪,立刻赶过来。 分隔数年的父子两人意外在戏楼相遇,自是一番长吁短叹。 李老爷看着小儿子高高瘦瘦的身量,反复捏着他的肩膀和越发粗实的胳膊,又摸摸对方晒黑的脸蛋,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一个劲地抹眼泪: “儿啊,不读书也没有关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长莫哭笑不得:“爹,您该不会以为儿子在外面吃苦头了吧?” 李老爷疑惑地看着他,那么大一个细皮嫩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小少爷,如今变得又黑又瘦,难道不是吃了大苦头吗? 李长莫无奈地摇摇头,指着台上的戏班,问:“爹,您老人家看了这《斩铁记》了吗?” 李老爷:“看了,那怎么了?” 李长莫暗暗指了指萧青冥所在的方向,露出颇为自豪的表情:“我家大人,就是这戏里的那位,从京城来的钦差大老爷。” “什么?!”李老爷和管家震惊地对视一眼,满脸的不敢置信。 李长莫微笑着看着两人惊讶的表情,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我家大人在朝廷中身份尊贵,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李长莫一打开话匣子,就绘声绘色把文兴县的见闻说了一遍,满口称赞,滔滔不绝。 李老爷听得一愣一愣的,结结巴巴道:“你是说,你竟然成了那位喻大人面前的红人了?” 李长莫听得脸色一红:“那倒没有,只是得过一次夸奖,混了个眼熟罢了。” 李老爷哈哈大笑,满面红光:“一样的一样的,我儿子要飞黄腾达了,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管家得知自己儿子在京城的工坊干活,而且还生活得不错,也是老怀快慰:“真是老天开眼!李家要光耀门楣了!” 李长莫一阵无语。 前些年他刚踏入京城国子监,准备科举时,确实抱着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想法,可事到如今,在眼界和见识彻底开拓,思想也跟着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学院里学习各种圣贤书里不会教授的天地自然之理,跟着老师和其他学子,一起将学院的新发明投诸实践,造福百姓,到如今跟随“喻大人”微服私访。 每当他看见百姓们因他造出来的东西,得到实惠,周围的一切因他有所改善,收获百姓们真诚且质朴的感激时,那种成就感是无与伦比的。 哪怕日后有幸金榜题名,御街簪花,也不会有如此切实的满足感。 当官儿就一定能飞黄腾达了吗?自从他去了皇家技术学院,见过的大小官员比以往多多了。 像方博士这样一心钻研学问不经营官场的,照样得到陛下重用,像梁督监之流的贪官污吏,也会被当众砍头,甚至编排成戏剧遗臭万年。 李长莫也不要当梁督监这样的“大官”,要当官,就要像“喻大人”那样,学识和实干兼备,上能威慑贪官污吏,下能善待平民百姓才好! 李长莫一想到心中追逐的目标,和宏伟的志向,便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干劲。 “好了,爹,我们马上就要上路了。”李长莫匆匆向父亲告别,“您老人家多保重,明年等儿子高中,衣锦还乡时再回来看望您。” 李老爷连连点头,绝口不提让儿子离开皇家技术学院的事。 开玩笑,早知道去技术学院读书,能跟随朝廷大官做事,他恨不得把自家那些个不成器的后辈,一股脑全塞进去。 他一咬牙:“儿子出息了,咱回去,摆流水席!哦,还有,听说那个文兴县现在都在筹备新工坊,咱家地也够多,将来宁州会不会像京州那样分田可不好说。” 李老爷双眼精光闪烁:“既然儿子跟了大官,咱们李家不如拿出钱来,去文兴县开工坊,说不定,将来咱们李家的前途,都要靠长莫呢!” ※※※ 宁州。 碍于文兴县的传言越来越多,花渐遇提议前往宁州不要再打喻行舟的旗号,以免叫人识破,节外生枝,干脆伪装成富商,去宁州做买卖。 宁州商业发达,商人数量是全国最多的地方,正好掩人耳目。 既然要扮作商人,自然要把戏做足,萧青冥叫人准备了一车钢针一同上路,带到宁州去卖。 宁州手工业繁荣,最著名的有三,丝绸产业,瓷器产业,以及造船业。 首府惠宁城,正是最负盛名的丝绸之乡,每年都有无数慕名而来的商贾,汇聚于惠宁城,贸易丝绸,再从陆路、水路、海路贩卖到外地。 由于启国一直以来奉行重农抑商的政策,商税课税高达十税一,各地官府胥吏盘剥,巧立名目增税。 再加上商人在社会中地位低下,除了一些背靠豪门大族的大商户,大部分小商人都是被剥削的对象。 前几任皇帝时,中央朝廷掌控力还强,由于有些海寇时常伪装成海商,凭借武力,骚扰沿海城市和渔村,以至于朝廷不待见外国商人,海外贸易被严格约束。 宁州只开放了一个对外贸易港口,就在惠宁城附近,但民间走私和私自出海行为屡禁不止。 直到燕然南下,中央朝廷一年比一年衰弱,对钱粮军饷的需求逐年增加,迫于压力,宁州的海贸得以放松了控制,前来贸易的海外商人,变得越来越多。 其中利润最大的,正是丝绸和瓷器的买卖。 前往惠宁城的路上,萧青冥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帘,眺望道路一侧的良田。 从京州过来时,道路两旁大部分耕地都是麦田或者稻田。 自从踏上宁州地界,越是往东去,沿途田地里的稻田,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少,而桑田则是阡陌成片,密密麻麻的桑树漫山遍野,偶尔还有麻和棉。 花渐遇坐在他身侧,沉默地看着外面的桑田,手中竹骨扇轻轻敲击在掌心。 他脸容沉肃,有些感慨:“陛下,臣出身自宁州,记得生前,宁州还不是如此景象,那时稻田还很多,农户们种桑麻,还是为了给自家织布缝衣。” 萧青冥取出纸笔,在一张信纸上随手写了几行见闻,闻言轻轻嗯了一声,道: “惠宁这几年来,丝织业不断发展壮大,光是一个城的织工就超过八千人,丝绸利润大,桑田是不用交粮税的,因而当地大户追逐利润,不断兼并土地,改稻为桑。” “而宁州人口稠密,这一带恐怕是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方,每年都有很多失去土地的农人,要么成为大地主的佃农,要么进城务工,做纺织工,瓷匠,船匠,或者在港口做搬运工。” 白术不懂这些,他怀抱着朴素的耕者有其田思想,问:“陛下,那我们以后也在宁州,给农人分田不就好了?然后把这些桑树都砍掉,改回稻田,大家就不怕饿肚子了。” 花渐遇瞬间皱起了眉头,以他大商人天生的嗅觉而言,劳动力大量涌入手工作坊,创造的利润价值,比在农田里一年到头伺候庄稼高多了。 “这恐怕不妥。”他摇摇头,“像丝绸这样的暴利产业,纺织工的工钱会相对较高,他们在手工作坊里赚得,恐怕会比种粮还多。” 白术随手指了指田地里,一个衣着破旧,打满补丁的老汉,皱起眉头:“可是,这里的丝绸布匹再多再漂亮,他们还是穷得连像样的冬衣都穿不起啊。” 花渐遇哑口无言,只好把目光投向萧青冥。 这也正是作为皇帝该思考的事情。 ※※※ 宁州首府,惠宁城。 扮作商人的萧青冥一行,入城时立刻被守城的官兵拦下来。 守门将上下打量萧青冥几眼,道:“来做买卖是吧?入城先交入城税。” 有官兵将他们带来交易的货箱打开看,里面满满的全是缝衣针,嘿笑道:“一两银子。” 萧青冥挑了挑眉,没有说话,白术和莫摧眉则是瞬间沉下脸,秋朗已经默默按上佩剑,只等他发话。 只有花渐遇最为淡定,朝守将拱了拱手,笑道:“我家公子第一次来惠宁,尚不知这里的规矩,请问只需要交一次入城费,就可以进城买卖了吗?” 守门士兵笑了笑,道:“这只是入城费而已,里面还有过桥税,等你们出城时,还要再交一笔。” 莫摧眉瞬间无语,白术嘟着嘴小声嘀咕:“比奸商还奸……” 这时,城门口一个掮客模样的中年男子注意到他们,走过来,拍了拍花渐遇的肩头,压低声音笑道:“几位是从外地来的商人吧?” 花渐遇操着一口宁州口音回道:“也不是,就是很多年没来惠宁而已。” “哦?”掮客顿了顿,道,“那好说,其实交税也没这么麻烦,只要你们肯给蛟龙会交保护费,官府就不会为难你们,而且只需要交一半的税就行。” “蛟龙会?保护费?” 掮客侃侃而谈:“惠宁的蛟龙会可是远近闻名的,会首孟苌公子,人称宁州小孟尝,为人康概大方,乐善好施,是出了名的公道之人。” 萧青冥和花渐遇对视一眼,前者缓缓勾起嘴角,这宁州可真有意思。 明明商税课税高,朝廷每年收上来的却没有农业税的零头多。 后世人人喊打的黑势力和黑丨道老大,现在反而被百姓赞颂公道,商人向当地的地头蛇交保护费,竟然可以免去一半商税,官府也不闻不问。 他倒要看看,宁州那些出了名暴利的产业利润,那么庞大的财富,究竟流向了哪里。 ※※※ 柳梦娘是惠宁一家缫丝作坊的女工。 这天天色蒙蒙亮,她照例早早起床,在家中煮好稀粥和几个粗硬的烫饼,放在锅里温着,就急匆匆出门,前往作坊上工。 进了作坊,踏入缫丝间,一股热腾腾的滚烫气息扑面而来。 已经有几个来的早的女工开始上工了,她们身上穿着薄薄的衣衫,袖口挽到手肘,每个女工面前都有一个烧得滚烫的大缸,缸里蓄满了热水,正腾腾冒着热气。 柳梦娘在她的位置上坐下,待面前的水缸滚沸后,她立刻将已经烘干的蚕茧投入沸水中不断蒸煮。 一边煮,她一边擦汗,用索绪帚反复在蚕茧上擦帚,直到蚕茧被热水煮开,开始出丝头时,她飞快用捞勺将蚕茧捞出来,放到另外一个温度略低一些的热水缸里,开始抽丝。 找出蚕茧丝头抽丝是个细致活,无法用别的工具,只能靠女工们灵巧的双手,这也是缫丝作坊往往选择有耐性的女性织工的原因。 水缸的温度依然很高,柳梦娘熟练地探入热水中,准确地找到一只蚕茧的丝头,轻轻捏住抽出来,然后卷绕在丝筐上。 缠完几枚蚕茧,她的手指变开始快速泛红,她轻轻低头吹了吹发烫的手指,又开始继续缫丝。 一个上午过去,柳梦娘的手指已经疼得要命了,她勉强处理完最后一颗蚕茧,把烫伤的手指简单地浸在冷水里泡了泡,稍微减轻一些刺痛感。 暂时下工,她没有直接从工作间的正门离开,而是而是从旁边一个小门出去。 门后,是一个很狭窄的房间,四面都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只有一前一后两扇门。 除了她之外,已经有几个女工等在里面。 几人刚打过招呼,不一会,外面走进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量矮小,生得贼眉鼠眼。 他带着两个壮实的妇人,打着哈欠懒洋洋走进来,一看见柳梦娘丰腴的身段,那双吊梢眼就亮起来。 几个女工都有些瑟缩和惧怕地看着他,此人正是这间缫丝作坊的管事。 “别耽误时间,快过来搜身。”管事朝两个妇人努了努嘴。 两人便一人抓过一个女工,手法粗暴地快速将女工们的衣服全部摸索了一边,确保她们没有将任何一点属于作坊的东西带走,哪怕一枚蚕茧,一根丝线。 女工们忍受着被当做贼的憋屈,陆续走出搜身室,最后就剩下柳梦娘。 她咬着牙被搜完正要离开,没想到,管事却抬手拦住了她,故意凑近,拍了拍她的肩膀,猥琐的眼睛上下打量,嘿嘿笑道:“我觉得怕是搜的不够仔细吧?” 说着,竟然抬手朝她的胸口伸过去,柳梦娘一惊,立刻用力拍掉管事的手,极厌恶地瞪他一眼:“已经搜完了,你不要胡说!” 管事看着对方转身跑掉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嘿嘿直笑。 柳梦娘忍受着几乎日日都要忍受的屈辱和手指的疼痛,快步回到家中。 她本是惠宁城郊一户农人的妻子,家中有丈夫、婆婆和两个女儿,日子清贫但也勉强能糊口。 自从好几年前,她家的田地被周边的富户以各种名目侵夺了大半后,日子就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十亩不到的薄田根本养不起一家人,其中种稻仅只六七亩,其余都是当地官府要求种的桑麻田。 为了谋生,夫妇两人合计后,决定农田由丈夫和婆婆照料,她自己则进城务工补贴家用。 她做过刺绣,织布,可惜手艺实在有限,最后只能去缫丝作坊做缫丝工。 这行很辛苦,一双手烫伤起泡乃是家常便饭,挑破了再长,久而久之,手上结了厚厚的茧,一到冬天天冷,冻疮干裂,越发难以忍受。 但是好在工钱高,一天能有十文,若是勤快,一月下来能攒下三百多文钱,加上家里的田,勉强够全家开支。 柳梦娘回到家中,丈夫和婆婆已经上桌吃饭了,丈夫一见到妻子回来,立刻给她盛了饭:“快吃快吃,还热着。” 婆婆斜眼瞥了她一眼,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她没有手脚吗?你吃你自己的,一会还要下地干活呢。” “知道了娘。”丈夫不好忤逆母亲,只好尴尬地看她一眼。 柳梦娘端了碗到厨房,混着冷掉的咸菜下饭,忽然听见里间断断续续传来婆婆的声音。 “我的傻儿子你可长点心吧,她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的,说不定心都野了,你没看她后肩膀的地方,有一个油手印吗?不检点……你知道街坊邻居说话多难听吗?” “娘,您能不能少说两句?梦娘赚钱很辛苦的,还要带孩子……” “哼,指不定是外面什么野男人给的……一连生两个女儿,有什么好带的……饭也不好好做,哪有媳妇在外面,叫丈夫和婆婆做饭的道理?” 柳梦娘委屈地浑身发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双手捧着破旧的陶碗,恨不得把脸埋进去。 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娘?你吃饱了吗?”小女儿轻轻从后面探出圆溜溜的小脑袋,把怀里一块热乎的饼给她。 “没吃饱的话,茵茵这里还有,娘好辛苦的!” 柳梦娘心尖一颤,赶紧抹一把带着湿意的眼睛,把乖巧的女儿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中又酸又怜。 “娘不辛苦,为了你们,娘什么都可以忍耐……” 81. 新式纺车 引发了工业革命的纺织业…… 不多时,婆婆在外面喊柳梦娘,让她收拾碗筷。 她擦干净眼泪,让小女儿自己去玩儿,自己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洗刷碗筷。 丈夫下地干活时,她也没能闲着,家中有一张老式的织机,上面还有一半尚未完成的麻布。 柳梦娘借着昏暗的烛光开始纺麻织布。 她在丝绸作坊织出来的绸缎光滑细腻,可她自己一匹也穿不起,只能靠着自家桑麻田种出的麻,织些粗布麻衣。 虽说缫丝作坊工钱高,惠宁城作为宁州首府,物价也贵得很,宁州稻田日益被桑田挤占,粮食依靠外运,粮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们家的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勉强能吃口饱饭。 柳梦娘一想到将来两个女儿的嫁妆,便是愁眉紧锁,若是家里攒不出嫁妆,女儿就算嫁出去,说不定会被婆家瞧不起,受婆家的气。 就像她自己这样,若是嫁了老实人也就罢了,若是嫁得不好,说不定还要出去做工。 柳梦娘深深叹了口气,她在外面的作坊和婆婆面前怎么受气,她都能忍耐下去,唯独受不了最心爱的两个女儿,将来也过着她这般看不到希望的苦日子。 这世道,女子的命运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了。 她除了没日没夜的做工、织布,偷偷给女儿攒钱,也别无他法。 到了夜里,柳梦娘伺候完婆婆和丈夫,揉着疲惫的眼睛爬上床,劳碌的一天就这样过去。 第一天一大早,她照例继续去缫丝作坊上工。 临走前,婆婆不耐烦道:“再过一阵子就是冬天了,过冬的炭火柴薪冬衣要提前备好,我儿最近下地腰累得厉害,这几天你就辛苦些,多攒些工钱,知道了吗?” 柳梦娘默默捏了捏自己发疼的手指,点了点头:“知道了。” 缫丝间空间不大,上十个女工挤在一间屋子里,烧水煮蚕的炉缸,滚水噗噗冒着泡,房间热得如同一个逼仄的蒸笼。 冬天天气冷时还好,一旦到了夏天,那湿热的环境混合着汗腻的气味,越发酷热得难以忍受。 许是昨天手指烫伤得厉害,柳梦娘在热水里抽了好几次丝,都没找好绪头,眼看着断了好几截,她顿时心里有些着急,断掉的丝线是没法要的,白费了力气,卷出的丝还比别人少。 正当她耐着性子继续索绪时,一双油滑的手,从背后悄悄摸上了她的腰际。 柳梦娘猝然一惊,一回头就看见了管事那张猥琐的脸,正色眯眯地盯着她。 “做什么!” 管事摸着下巴冷哼道:“你看看你,都扯断了几根线了?我看你今天的工钱是不想要了是吧?” 柳梦娘忍着恶心感,把身子挪开,厌恶地瞥他一眼:“我会好生抽,今天一定把数量做足……” 她越躲,管事越是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嘿嘿笑道:“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但不扣你工钱,还会多给你一些……” 说着,那双手又伸了过来,柳梦娘对他的骚扰实在忍无可忍,猛地起身将对方用力推开:“你走开,别碰我!” 管事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了两步,竟然一不小心碰歪了一个正烧着开水的炉缸。 沸腾的滚水一下子撒出来,浇到管事腿上! “啊啊啊!烫死我了!你、你是不是故意的!”管事被烫得哇哇大叫,一边叫人给他端凉水,一边指着柳梦娘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小贱人不识抬举,竟敢害我!我看你是不想干了是不是!” 滚水泼了一地,缫丝间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其他女工都惊愕地望着两人。 柳梦娘也吓了一跳,憋红了脸:“明明是你对我动手动脚在先……” “我呸!”管事恼羞成怒,上来给了她一个巴掌,“你个小贱人,先是弄断了好几颗蚕丝,又用开水烫伤了我,还敢污蔑我!” “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这事我跟你没完!你这个月的工钱没了!” 连日来遭受的委屈彻底爆发,柳梦娘死死咬着牙,红着眼睛道:“我不干了,我走就是了!” 管事嚣张地冷笑:“你还挺有骨气?我告诉你,这条街上的缫丝作坊管事我全都认识,我只要把你害我还敢污蔑我的事说出去,保证这条街没人会用你!” 柳梦娘气得浑身发抖,一侧的耳朵几乎被打出耳鸣。 一双手死死攒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她眼眶通红,眼泪打着转,被她竭力憋住。 哪怕再委屈,也不能在这个恶心的小人面前露出丝毫弱势,那只会招来更加猖狂的羞辱。 其他女工都忍不住露出同情和愤怒的神色。 她们中的许多人也遭遇过同样的骚扰和屈辱,可她们同样需要这份高薪的工作补贴家用,谁又敢站出来讨公道呢? 一旦有丑事传扬出去,街坊邻居还不知道背地里如何编排她们,丈夫和婆家又如何看待她们?日子只怕更加难过。 这世道,无非隐忍一字罢了。 有交好的女工劝柳梦娘跟管事道歉,她坚定地摇摇头,把热水缸里的捞勺狠狠往管事头上一砸:“去死吧你!” 转身跑出了作坊。 ※※※ 柳梦娘红着眼睛,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 她想到婆婆羞辱她的嘴脸,丈夫又是个没有什么主见,一心只会听母亲话的软耳根,这样空着手回去,还不知道要被婆婆如何数落咒骂,心里越发酸楚悲苦。 深秋寒风四起,她身上单薄的麻衣根本没法御寒,还没来得及领到工钱,购置过冬的炭火柴薪和冬衣,她就身无分文地丢了工作。 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只好再出门找工作。 这条街有许多丝绸作坊,她挨家挨户上门求工,有的要么不招工,要么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闲言碎语,将她嘲讽了一顿,就是不要她。 一连三天空手而归,柳梦娘心头一阵绝望,胸口沉甸甸得如同压了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恨不得当场死去。 她腿一软,跌倒在地上,想起家中女儿可爱的笑脸,自己没吃饱还要偷偷攒下烙饼留给她,自己却把她们的嫁妆钱弄丢了。 柳梦娘酸苦到了极点,终于压抑不住,不堪重负地捂脸大哭起来。 “这位夫人,你怎么了?怎么坐在我们作坊门口哭啊?是不是摔倒受伤了?” 柳梦娘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清秀的男音,她抬头一看,一个一十来岁的清俊青年,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她。 白术见女子呆愣愣的,也不说话,有点急了:“你到底哪里摔伤了?我是大夫,不如进去我帮你瞧瞧吧?” “我……我没有受伤。”柳梦娘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大街上失态痛哭,瞬间羞红了脸,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白术指了指她通红的手指头:“可是你手上明显有烫伤,还有冻疮,既然叫我看见了,我身为大夫就不能视而不见,你进来跟我上点药吧,很快就好的。” “啊……这……可是,我没钱。”柳梦娘期期艾艾道,她抬头看了看白术说的地方,竟然是一间新开的丝绸作坊。 牌匾都是全新的——惠民丝绸坊。 柳梦娘眼睛一亮:“这里在招工吗?” 白术点点头:“招啊,对熟练工待遇从优。怎么?你会纺丝吗?” “会啊,我是专门缫丝的织工!干了几年了,特别熟练!”柳梦娘话一出口才发觉有点王婆卖瓜自吹自擂的嫌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心中又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便挺起脊背:“招我吧,我很能吃苦,会好好干的。” 跟着白术进入惠民丝绸坊时,柳梦娘有些忐忑,万一又遇上一个恶心的管事可怎么办? 可她转念一想,再找不到工作,家里这个冬天就过不下去了,两个小女儿就要挨饿受冻,若是婆婆狠心,说不定还会把其中一个女儿卖给大户当童养媳。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柳梦娘就感到一阵窒息,哪怕再多忍耐些,熬一熬便也是了。 没想到,惠民丝绸坊里面的情况,令柳梦娘大吃一惊。 从大门进去,是间几进几出的大院子,占地不小,几间大院分别挂着缫丝院、纺织院、印染院和刺绣院的字样。 跟柳梦娘之前工作的逼仄作坊不同,这里的屋子大门敞开,窗明几净,里面织工和各种工匠众多,每个人都在忙碌。 “这里原本是一间快倒闭的作坊,我们家公子出钱,把这儿买下来,还有原来的那些女织工们,都留下来了。” 白术提了药箱出来,先简单给柳梦娘双手上了药,又带她去招工登记处登记。 将住处和家庭情况逐一说明后,柳梦娘得了一块缫丝间的牌子,还拿到一双手套,她好奇道:“戴着这个,怎么捻丝呢?” 缫丝间的管事是个一十来岁的年轻人,头上戴着读书人标志性的青色布巾,斯文有礼,他指了指那双手套,笑道:“你戴上看看。” 柳梦娘这才发现手套的指头处被裁掉了一小截,可以露出手指尖,又能保护大面积的皮肤不被烫伤。 进入缫丝间,她熟悉的煮炉水缸竟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笼一笼的蒸笼。 她惊愕地看见,灶下连接着一架脚踏续丝车,女工用双脚踏车,双手就能腾出来,不像以前还要出一个人手动摇缫丝车。 女工们将蚕茧倒入蒸笼中,依靠蒸汽蒸煮,蒸出绪后的茧落入40度水温的温水中,索绪后,再将蚕茧送入烘干口,丝随缫随干。 直接将接下来在专门拿去烘干房烘干的步骤一道省了,出来的蚕丝更加细圆匀紧、白净柔韧。 柳梦娘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我没用过这种缫丝车……” 管事道:“这有什么难的?学学就会了。这些女织工,之前都不会,跟着学个几天就会了。” 柳梦娘为难道:“我怕我干不来,还有别的工吗?纺线我也会的。” 管事瞧了她一眼:“那你跟我来。” 穿过另外两个大院子,纺织机竟然没有放在室内,而是在露天,柳梦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架比她人还高出一大截的大纺车,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这……这是什么?” 竖立在她面前的,是几架高达两三米的“大水车”,后院下面被凿出了引水口。 宁州水网密布,惠宁城也有好几条河流和小渠穿城而过,因此城中经常需要过桥,官府为了方便收税,甚至在过桥点派遣税吏站岗收取“过桥税”。 这间丝绸作坊的选址,正好在一条河边,直接将河水引入院中,架起了水车来纺纱。 水纺车由车架、锭子、导纱棒和纱框等构成,一般作坊里的纺织机最多只有三个纱锭,柳梦娘家里的老式织机,只有一个纱锭。 而这架水纺车,竟然足足装了三十个纱锭!效率比起一般的手工作坊,一下子暴涨十倍,而且还大大节省了织工织布的力气,只需要往上面添纱、收锭即可。 车架上还有三十枚小铁叉,用来防止纱条在加捻卷绕过程中相互纠缠,时还可使纱条成型更标准。 管事笑道:“这是水力大纺车,主要用来纺棉和麻的,它会自己动,不需要很多人看管。那边那个小一点的,用来纺丝,但是要照顾得精细些。” 柳梦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个小一点的纺丝车,上面则装有八个纱锭,每个锭都是竖着排列,整个结构看着复杂,操作起来却很简单方便。 毫无疑问,这些新式的缫丝车和纺丝车,自然是萧青冥和方远航,还有一众技术学院学子,以及经验丰富的老工匠们集体研究后的产物。 萧青冥虽然不懂丝绸的制作工艺,但作为后世引发了工业革命的纺织业,他在读书学习期间也重点钻研过织布机纺织的原理。 很难想象,一台小小的机械,会在几百年后的未来,掀起席卷世界的狂风大浪。 柳梦娘一连在这里干了好些日子的活,除了一开始对新式纺车有些不适应,犯了不少错,甚至弄坏了好些蚕茧和丝线,预料中的责罚和打骂却没有到来。 这里的管事相当有耐性,每天上完工,甚至还会留下更熟练的老织工对新来的女工培训,传授一些操作纺车的经验,听说作坊的老板会给这些老织工更多的工钱补贴。 柳梦娘最大的优点是吃得了苦,不服输,一开始不会,她就起得更早过来上工,每天下工时她都会等老织工的培训。 一来一去,整个作坊都知道有个这儿新招了一个“拼命柳三娘”,干活尤其卖力认真。 她学的很快,没多久,她就从缫丝间出丝卷最少的女工,变成了出丝最多的那个。 就连管事都对她另眼相待,主动提出加一成工钱。 可把柳梦娘高兴坏了。 这间惠民丝绸纺的老板很阔绰,她以前在老东家每日工钱是十文,月底可结三百一十文,在这里她每日是十八文钱,一个月可结六百文,几乎多赚了一倍。 上工的环境也比老东家不知强出多少,由于不需要把手伸进蒸笼和滚水,烫伤的情况已经鲜有发生,就算不小心烫伤,这里甚至还有一位叫白术的年轻大夫帮忙疗伤。 最重要的是,这里竟然没有搜身室和处罚室! 柳梦娘前些年在不少丝绸作坊做过工,基本上每家都有搜身室和处罚室,前者把女工们当贼看,更有猥琐的管事趁机占便宜。 后者则更加恐怖,处罚室基本等同于私刑室,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刑具和锁链,一旦有工人犯事或者偷窃,最轻也是一顿鞭子,在里面□□妇女的情况更是不知凡几。 柳梦娘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脸上一改之前的绝望颓丧,变得越来越容光焕发。 作坊的工钱是月中就发,她才工作不到半个月,就领到了第一次工钱,为了奖励她每日出丝第一的表现,管事特许多预支给了她整整一个月的工钱,方便她置办冬衣。 当柳梦娘推着过冬需要的柴薪炭火,和新买的冬衣回家时,整个人如同置身梦中。 “茵茵快来,快看娘给你买了什么!”她一回家,就喜气洋洋地嚷嚷起来。 小女儿噔噔地跑出来,抱着一团棉衣咯咯直笑:“新衣服!是新衣服!” “你和妹妹都有,快去试试。” 柳梦娘摸摸小女儿的头,她没有给自己买衣服,钱不够,不过没关系,只要继续在惠民丝绸纺干下去,省吃俭用些,不出半年,全家都能换上新衣服了。 婆婆扶着门槛冷眼看着,有些心疼道:“两个小娃子买什么新衣,去年的冬衣补补不就能穿了?” 她指使着儿子把柴薪给自己房里烧一点,又叫柳梦娘去洗衣做饭。 “既然回来了,就快点把家里的活干了,没看我儿都累得腰酸背痛了?” 她在柳梦娘买回来的冬货里挑挑拣拣一番,忽然眼睛一瞪:“你怎么没有买我的冬衣?” 柳梦娘闻言嘴角一勾,笑道:“您去年的冬衣补补不就能穿了?您若是不方便,我来补就是。” 婆婆愕然地望着她,简直不敢置信,一向忍气吞声的媳妇竟敢呛她。 “你、你什么态度?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柳梦娘麻溜地将一支腊肠切下一截下锅,道:“家里穷,我有什么办法呢?嫌缺衣少食,就叫你儿子去打工赚呗。” 婆婆一噎,见她竟然买了腊肠,又是一惊一乍:“离年节还远着呢,你怎么就花钱买腊肠?我们家里穷,吃不起,你不知道吗?” 柳梦娘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点小得意,轻笑道:“不是买的,是作坊发的福利,只有每个月做工最好的人才有。” 婆婆这才不做声,又颐指气使道:“那你往粥里多煮些,切得碎点,我牙口不好,免得嚼不烂。” 柳梦娘淡淡道:“娘啊,我们家里穷,吃不起,您那份啊还是留到过年再吃吧。这是给我女儿煮的,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口荤。” 婆婆惊呆了,颤巍巍地指着她:“你、你说什么?你竟敢这么欺负我老太婆……儿啊,儿啊!你快来啊!你媳妇竟敢欺负为娘啊。” 柳梦娘瞪了一眼进门准备劝解的丈夫,又瞥一眼捶胸顿足的婆婆,手里惦着一串铜钱,冷笑道:“娘啊,我也是为了您的牙口着想。” “希望您搞搞清楚,这个家究竟谁挣钱,谁养家,谁当家。” “我挣来的钱,自然由我来支配,由我来决定买什么,不买什么。” 柳梦娘将煮好的腊肠粥舀起一碗,带着肉味的香气立刻盈满房间。 她低头闻了一闻,特地送到婆婆面前,笑道:“您想吃吗?也可以啊。不过我在外面工作养家糊口很辛苦,家里的家务活,就要麻烦你儿子多担待了。” “你……哪有你这样的媳妇?”婆婆气得脸色通红,“不行,我要去找街坊邻居们评评理!” “可以啊。”柳梦娘把碗往灶台上重重一搁,发出砰的一声响,把婆婆吓了一跳。 “只要我在外面听到一声坏话,从今晚后,新衣没了,新鞋子没了,腊肠也没了,柴薪木炭都没了。” “您可想想清楚咯。” 婆婆正要往外走的脚步猝然一顿,瞪大双眼,整张脸皮皱成一团,气得嘴角都在发抖:“你……” 她求助般看向自家儿子:“你快管管你媳妇啊,真是无法无天了!再这样下去,她是不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丈夫尴尬地看看亲娘,又看看媳妇,本想像往常那样劝媳妇忍一忍,没想到柳梦娘突然变得硬气起来: “别劝我,否则我就搬到作坊去住。你过冬的棉衣也别要了,你跟你亲娘守着那几亩地喝西北风去!” 丈夫脖子一缩,突然说不出话来,只好期期艾艾跟婆婆道:“娘,要不,咱还是回屋休息吧,您也累了,就别出去说长道短了。” 82. 纺织的降维打击 要不……偷偷看上一眼…… 柳丝巷,在惠宁城南郊,几乎汇聚整座城大部分织造作坊。 这里生意兴隆,每日从早到晚都人来人往,商旅行人,运货的驴车马车来往不绝。 萧青冥买下的惠民丝绸坊,就在柳丝巷中一块不起眼的地段上。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惠民丝绸坊的大名,几乎传遍了整个柳丝巷的织造作坊。 这里的老商户们,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姓喻的外地商人,完全不讲规矩,一来就下了血本,豪掷千金打起了价格战,疯狂抢占惠宁城竞争激烈的纺织市场。 惠民丝绸坊派人向附近种桑的村镇高价收购秋蚕茧,以及各种棉、麻等原料,出的价格比一般市价至少多两成,若是品质上佳的蚕茧,甚至能多出三成价。 这也就算了,最离谱的是,惠民丝绸坊出售的成品丝绸和棉麻布匹,价格竟然格外低廉,而且一天比一天更低。 起初他们出品的成品布,只比其他商户低个一两成,其他商户看在他们的新来的外人份上,暂且忍了,没想到,这一忍就是整整一个月。 眼看着惠民丝绸坊的丝绸布匹,从九成价降到七成、六成,一个月后已经降到四五成,柳丝巷的其他商户一下炸了锅! 王常是柳丝巷一家老牌丝造坊的东家,他背后的王家是惠宁城附近有名的一大豪绅,家族中光是桑田就超过五千亩,还有各种稻田、棉、麻田地加起来上万亩。 王家不光自家种桑,也收附近村镇的好蚕茧,每年出的蚕茧,都是村民们挑最上好的,眼巴巴先送到王家府上,供管事挑选。 只有王家挑剩下的,才会退回去供给别家的小作坊。 今年却不同了,王家收蚕茧的管事一连唉声叹气好几天,向王常抱怨说收不到上等蚕茧,都被那个惠民丝绸坊的高价收走了。 更可气的是,竟然连他们王家自家种的桑田,都有下人偷偷扣下一部分蚕茧,私自卖给惠民丝绸坊。 王常心下有些恼火,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像惠民那种只会砸钱的土豪老板他见得多了,最后的下场无一例外都是赔本赚吆喝。 王常不屑地轻哼一声,依然像往常那样上街巡查自家商铺,正好瞧见惠宁城最有名的一间布庄在收布。 “哟,这不是董老哥吗?来收布了吧?”王常笑眯眯地拱了拱手,让人把自家新织好的几匹雪缎拿出来。 “这些雪缎都是上好的料子,别人我还不轻易卖呢,专门给董老哥你留着的。” 董掌柜随手摸了摸洁白无暇的雪缎,有些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确实好缎子,不过你说晚了,我们已经在惠民丝绸坊收了不少,这段日子暂时不收别家布了。” “什么?”王常心里一惊,董家的布庄别说惠宁城,就是在整个宁州都是赫赫有名的,分店几乎遍布宁州每个城镇。 董掌柜道:“王老板,你这绸缎卖多少?” 王常狐疑道:“这可是最上等的雪缎,外面市价至少也得十两银子一匹,你从我这大量收购,以你我交情……” 他本想说八两,但一想到那个惠民丝绸坊,王常一咬牙道:“我最低可以给到七两一匹。” 董掌柜笑了笑,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指头,道:“同样的雪缎,他们只卖四两银子一匹,你去看看现在整个惠宁城的布庄,哪家不是抢着要他们家的布?” 王常惊得脱口而出:“不可能!这完全是亏大了本的!” 若不是他和其他一些织造作坊的东家,确实都不认得这个姓喻的商人,只怕他都要以为萧青冥是故意来报复他们,找茬来的。 “你不信啊?”董掌柜让伙计从后面的货车里取出几匹布拿给他看。 王常展开其中一匹,捏着轻轻揉搓一下,又顺着纹路轻抚,眉头一皱:“也就是普通的布料罢了。” 惠民出产的布匹,纹路比较单一,没有特别精巧的花纹,印染和刺绣的绣工也平平无奇。 董掌柜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说,又把另外几匹布送到他眼前:“王老板,再看看呢。” 王常把几匹布逐一对照,他在这行干了十年,眼光老辣,一下就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这几匹布,有上等的丝绸,有棉布,还有最廉价的麻布,无一例外都是花样简单,但厉害之处在于,每一匹布的质地、纺丝的密度,几乎一模一样。 董掌柜道:“这只是我们家伙计随手抢的,并没有细细挑选。” 王常听了这话,越发吃惊。 大家的织造都是由女织工手工作业,哪怕是同一个人,上午织出来的布和下午的都有所差别,经纬穿编同样容易出错。 同一家作坊织出的的布,质量参差不齐是家常便饭,因而才会分成上中下等,根据质量售卖价格不一,想买好布料,都需要精挑细选。 而王常手里这几匹布,全是质地上等的布,纹样虽简单,却胜在质地结实紧密,而且质量稳定。 别家作坊出十匹布,兴许只有两三匹上等布,大部分都是有些轻微瑕疵的中等布,和下等布,他家倒好,出十匹布只怕有九匹都是上等布。 这样的雪缎只卖四两? 看董掌柜的语气,那些棉布和麻布肯定更加便宜。 果不其然,董掌柜道:“除了雪缎,普通的丝绸一匹才一两到二两银,这棉布,一两银子就能买七八匹,麻布就不说了,一百文都不要。” 王常几乎气笑了:“他丝绸卖一二两银?好哇,他卖多少,我收多少,我就不信他能一直亏本下去。” 董掌柜直摇头:“那你可没得买了,我刚刚匆忙去惠民丝绸坊,人家门口全是排队抢货的,去晚了根本抢不到,早就卖空了!” “抢货的人实在太多,人家现在要领号预购,而且还限量呢。” 王常:“……” 送走了董掌柜,王常还皱着眉头沉思惠民究竟怎么织的布,手下的小管事突然急匆匆跑来找他。 此人就是昔日骚扰柳梦娘不成,反而被烫了一身开水的管事。 “不好了东家,咱们家作坊里有十来个女工都说不干了!” 王常没好气道:“她们还敢造反不成?出去打听打听,这条柳丝巷哪家作坊给的工钱比我们王家多?她们不干,有的是人干!” 明明已经快入冬了,管事却跑得一身大汗:“她们都说隔壁的惠民丝绸坊在招女织工,据说工钱给的很高,一个月有六百文还多!比咱们高多了……” 王常陡然一愣:“那个姓喻的是有病吗?给这么多工钱,都快是别人家双倍了,他高价收蚕茧,卖布比别人家少一半,竟然还给女工开双倍工钱?” “败家也不是这么个败法,这不是疯了,就是故意找茬!” 管事哀叹道:“现在整个柳丝巷的女工,都背后说惠民的东家是个大善人,活菩萨……” “哼!什么大善人活菩萨,分明就是个不懂规矩的门外汉!” 王常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片刻,冷笑起来:“且看着吧,纵使他背后财力再厉害,这样明摆着大赔特亏,我倒要看看他能坚持多久才倒闭!” ※※※ 惠民丝绸坊内,纺丝的水轮转动不休。 几个新来的女织工有些新奇又紧张地四下打量,问:“梦娘,这里就是你说的那家活菩萨开的作坊?” 柳梦娘如今在缫丝间已经是一号响当当的“小组长”。 每个工作间都分成了几个小组,由组长负责督导其他织工,和传授经验,若是小组出的丝多,月底还有奖励。 “那还用说,咱们以前呆的姓王的那家作坊,什么黑心肝的样子,你们也知道。每日搜身还要被管事欺负,在这里可没人做那样的事!” 柳梦娘脸上带着几分自豪的笑意:“工钱也高,若是还想赚更多,可以申请晚班,报酬能多一半。” 她身后跟着的女织工,都是曾经交好的工友,被她私下游说了一番,全部从王家辞了工,跟着她到惠民做工。 不止是她,惠民给织工的双倍待遇,早就在惠宁城的女织工间传开了,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打听是否还招人。 花渐遇对技术熟练的女工来者不拒。 前些日子,方远航带着一众技术学院的学子和工匠们,又仿照水轮纺纱车的原理,依样画葫芦造出了一台水力织布机。 董掌柜手里那些布匹,都是水力织布机出的成品。 它不像复杂的手工机械可以织造出纹样复杂的布匹,但它操作简单,一个熟练的女工就能轻松驾驭。 也不需要多么湍急的水流,从小河里引来的水,就能令他昼夜不休地转动,作坊有勤劳的女工肯三班倒,甚至能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地织布。 由它织出的布料质地紧密,质量稳定且结实。 或许那些用惯了精美奢侈刺绣锦缎的贵人,瞧不上这样纹样简单的布,但它低廉的价格,却对普通的平民敞开了怀抱。 花渐遇手里拿着一块漆金漆的算盘,面带微笑,手指熟练地打着玉质的算珠。 他朝一旁的萧青冥笑道:“公子,按咱们现在的出布量,到下个月,就能把筹建作坊所有的成本全收回来,还有的赚。” “这样的水力织造机,再多做上个十几二十台,多招三倍三班倒的女工,我们的价格还能往下压,要不了几个月,整个惠宁城的布庄,大概就只剩我们一家的布了。” 萧青冥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在他看来,水力织造机的效率再高也是有限的,首先就是受地形影响,必须建在水边,还会受天气和季节影响,若是遇上干旱的枯水期,指不定没法开工。 即便如此多的限制,对过去的纯手工作坊而言,这样高的效率,已经足以动摇整个惠宁城的纺织业格局了。 难怪后世那些用了水力织造机的纺织业主,最后都纷纷改用蒸汽机。 那个时候的纺织业,才是真正露出工业化的恐怖獠牙。 所有中低端纺织品全部打成白菜价,四处倾销,所经之处,当地的手工纺织作坊,全部被挤爆摧毁,完全无法生存。 惠宁城八千织工,如果不能给这些手工业作坊的工人一条新的出路,可以预见将来会引发怎样的灾难。 但是对萧青冥而言,只要能保证路运环境,打开销售渠道,别说八千织工,八万织工都不嫌多。 ※※※ 这天,柳梦娘带着几匹新织的棉布回家,都是作坊卖剩下的一些微瑕品。 放在别的作坊,这点微瑕完全可以算作中等布匹售卖,偏偏惠民的花老板说,咱家不卖瑕疵品。 于是这些剩下的布匹,就成了女工们的福利,她们只需要以市场价十分之一的价格,就能买下来,非常划算。 柳梦娘忙不迭买了好几匹,她一个人抱不下,干脆推了一架小车回家,路过街坊邻居门前,引得周围邻居们频频侧目,羡慕不已。 “梦娘又买布裁新衣啦?这才多久?他们家怎么变这么有钱的?” “谁知道,听说是找了个新开的作坊做工。” 柳梦娘的婆婆刚把晒干的咸菜收起来,便听见邻居在外面议论,婆婆脸上也有光,忍不住得意道: “她的运气是不错,亏得我儿日日在家里辛苦操持,她若是不能在外头赚钱,那还有什么用?” 邻居哪里不知她家情况,指着婆婆身上的旧衣服笑道:“怎么梦娘和她女儿都有新衣,自家婆婆还没给裁呢?” 婆婆脸上皱纹一僵,脸色瞬间有些挂不住,嘴还硬着:“老婆子我旧衣穿着舒服,新衣那料子扎,不过是些粗布罢了,有什么好的,到了年节,我儿自会买好料子给我做新衣。” 邻居噗嗤一笑,见不得她这幅模样,故意讽刺道: “瞧瞧,赚得多又怎样?还不是不孝顺,这女人啊,一出门心就野了,又没有孙子,赚得再多,裁得再多的新衣,将来都成了别人家的嫁妆……” 这番话,一下扎进了婆婆心里的痛脚,她最不满媳妇的一点,就是生不出儿子来。 这些年一天到晚在外忙碌做工,一到晚上就喊累,夫妇两个感情平平,儿子又是个窝囊的,越发生不出儿子。 就算能生,柳梦娘又怕家里养不起,婆婆要卖掉孙女,就索性不生了。 婆婆日日为孙子发愁,一想到现在媳妇赚这么多钱,将来全成了别人家的嫁妆,她心里就跟小刀割肉一样疼。 趁着媳妇出门上工,婆婆找到儿子,强硬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不孝子,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没个儿子传宗接代,将来可怎么办?” 他叹口气道:“梦娘不肯,这种事,我也没法子啊。” “蠢材,女子七出之罪,无子就是大罪!” 儿子一惊:“您要我休掉梦娘?不行啊,她走了,我们家那点田根本不够吃的。” 婆婆揪着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谁让你休她了?娘是叫你纳妾!” “啊?纳妾?我们家这么穷,怎么纳妾?而且梦娘肯定不会答应的。” 婆婆满脸不高兴:“以前是穷,现在可不是,你没看她一匹一匹往家里买布?我看着,她在外面一定赚了不少,肯定偷偷藏着,不叫你我知道。” “她身为大妇,自己生不出儿子,就是大罪,怎么敢阻止你纳妾?她若是个三从四德的好女子,应当主动替你纳妾生子,传宗接代才对。” “再怎么说,咱们家也是有田产的。凭什么不能纳妾?” 婆婆心里还打着小算盘,多娶个妾室,将来有了孙子,那两个孙女就赶紧嫁出去,或者卖给大户做童养媳,说不定还能赚一笔聘礼,给孙子将来娶媳妇用。 家里多一个女子,想来柳梦娘也不敢再对她不恭不敬,否则,随时让儿子休了她,一个被休戚的弃妇,以后谁会要她! 儿子也有些意动,支支吾吾道:“可是,总不好问梦娘要钱娶妾吧?依她的性子,肯定不会给,还会大闹一场。” 婆婆冷哼一声:“不必管她,我们这就去找蛟龙会,听说会首是个大善人,为人最是乐善好施,穷人找上门也会帮忙的。” “咱们去找蛟龙会借一笔钱,我和牙人说好,找个听话温柔的女子给你,花轿直接抬进咱家,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梦娘闹又怎样?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儿子一愣:“借钱?我们拿什么还?梦娘肯定不愿意的……” “说你蠢你还真蠢!需要她同意吗?”婆婆又骂了一声,“你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媳妇娶进门就是你的东西,咱可以把她抵押了,到时候她敢不把外面赚得钱拿出来,就把她卖掉!” 儿子有些犹豫:“啊?抵押梦娘?这……不好吧。” 婆婆越发生气:“那就抵押那两个没用的孙女,反正以后也是要嫁人的,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事!” 说罢,她二话不说,直接拉着儿子就进城找蛟龙会,趁着媳妇不在,赶紧把事情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 天望耧,是惠宁城最大的一间酒楼,足足有四层楼高,装潢雅致,品味十足。 顶楼眺望江流入海,海天一色极为壮观,是文人骚客吟诗作对,读书人时常举办文会的地方。 听闻天望楼背后的东家极有背景,就连惠宁城当地势力最大的地头蛇蛟龙会,也从不在这里生事。 天望楼三楼的雅间,一群衣着鲜亮的士绅正围坐在桌前,谈笑议论。 王氏丝绸作坊的老板王常也在其中,但他并没有位置可以坐,只站在王家家主的身侧,低头哈腰,一边布菜一边赔笑。 “不瞒诸位,自从惠宁城来了那个姓喻的,开了惠民丝绸坊以后,咱们几家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一个面白长须的中年男子抚须摇头道。 这些宁州的豪绅望族,往往名下产业众多,但最赚钱的,还是丝绸产业。 “我们家的丝绸作坊,这些天一直有女工说不干就不干了,然后往惠民跑!”提起这件事,王常就一阵头疼。 “听说有些作坊,已经跑了大半,连开工都没法开了。那个惠民的东家,也不知道什么来头,一直都在扩大规模,招女工。” “我听人说,他们家甚至连夜里,都还有织机上工的声音。” “什么?”这话令众人都是一惊,“夜里黑灯瞎火,怎么上工?若是光线不好,织错了布,一匹布都毁了。” “我倒是听说,他们家的织机,跟别人家的都不一样,同一台织机,能纺出更多丝和布来,而且需要的织工更少。” “就因为这个,他们才能把价格压得如此之低廉,叫别人没活路啊!” 这话一出,众人面色逐渐凝重起来,王家家主沉着脸:“若是此人手里当真掌握着更好的织机,那我们就不能坐以待毙了!” “咱们在宁州,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做这么多年丝绸产业,若是叫一个外来户把咱们打压得抬不起头来,说出去,不笑掉人家大牙?” “王家主说的是,若是再不给惠民几分颜色看看,岂不是凭白叫人以为我们好欺负呢!” 吱嘎一声,雅间的门被推开,一个四十岁左右壮硕男子迈入屋中,他面带笑容,眉骨处有一道淡淡的刀疤,将左边眉毛劈成了两半。 “原来是蛟龙会会首孟苌先生来了!快请上座。” 王常笑道:“孟会首一来,总算有人替咱们主持公道了。” 孟苌哈哈一笑,朝满座士绅们拱手:“不过一届江湖草莽,当不得诸位谬赞。” 众人寒暄一番,很快再次进入正题。 “这个姓喻的富商,在下已经派人打探过底细,这人没探出什么,只知道从京州来的,家中殷实,他身边主事那个叫花渐遇的商人,倒是一副宁州口音,据说走过海商,不过家道中落了。” 王常有些失望:“以孟会首的本事,还探不出来路吗?” 孟苌身量高大,十分魁梧,面容严肃刚毅,往那一座就有种金戈铁马的霸气,他扫了王常一眼,后者顿时有种头皮发麻的不适感。 “在下虽然在惠宁城颇有一番经营,可是出了宁州,对外州的事,也是鞭长莫及。” “更何况这些年京州十分混乱,此前还有燕然南下,不少幽州和京州的大户人家往东,往南逃难,也是寻常,惠宁城商人众多,来了一个有钱富商,不是什么稀奇事。” 王家家主道:“我们没有责怪孟会首的意思,只是想请孟会首拿个主意,若是能由您出面牵头,让那个姓喻的划下道来,大家相安无事,那是最好。” “若是他不识抬举,咱们就一起给他吃点教训,也好叫那姓喻的知晓,这惠宁城,究竟是谁说了算!” 见孟苌只喝不说话,王家家主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笑道:“咱们也不叫孟会首凭白出力气,我们已经收到可靠消息,那个姓喻的手里有一种新式的织机。” “这种织机比我们手里的,效率起码要高好几倍,只要孟会首肯出面,咱们别的不要,只要姓喻的把织机卖给咱们,这其中的好处有多大,自不用我说。” “好处大家一起分润,才是正理,总不能叫惠民吃独食,连口汤都不给咱们喝吧?” 听到这里,孟苌终于笑了,他伸出一只手,竖起三个指头:“我们蛟龙会要的也不多,只要三成利。” 几家大户家主脸皮顿时抽搐了一下,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一开口就是狮子大开口。 既不用出钱筹办作坊,又不用招工支付工钱,光凭收保护费,就要拿走三成利润。 怎么不去抢! 但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在惠宁城一天,就得看蛟龙会的脸色行事,否则他们的作坊根本开不下去。 这个蛟龙会,根本就没人敢管,听说就连惠宁城的知府,都是蛟龙会的座上宾。 自古官匪是一家,诚不欺我! 这时,孟苌的手下匆匆进来,在他身边耳语几句。 孟苌眼前一亮,笑道:“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那个姓喻的手里一个最得力的女工,叫柳梦娘的,现在恰好有把柄落在我们蛟龙会手里。” 王常一愣,这名字好像有点熟,那不是之前他们王家缫丝作坊闹事,然后被赶走的一个女工吗? 他眼珠一转,心中暗笑,这下可一箭双雕,有好戏看了。 ※※※ 此时此刻,就在天望楼四楼的一间雅间里,孔雀绣金落地屏风后,一个男子倚在桌榻前,正在翻阅书信。 他面上戴着一张纹有暗纹的银质面具,墨发如瀑披散于肩头,几缕从鬓角处垂落在胸前。 临窗有江风拂面,发丝与脑后暗红色的发带一并飘扬在微风之中,被烛光映照出几分恣意风流的意味。 他身上没有穿着做官时扣得一丝不苟的儒衫,而是随意披了一件玄黑秀有暗红花纹的长袍,襟口敞开,隐约露出两段深邃的锁骨。 “公子。”长海利落半跪在一侧,“下面人来报,蛟龙会的会首,还有一群惠宁城的大户士绅,都在楼下雅间,似乎在商量对付那位的事。” 长海没有提名字,但能在喻行舟面前被称呼“那位”的,自然只有一个人。 “听那个孟苌的语气,似乎要先对一个女工下手。” 喻行舟支着脸颊的手指点了点额角,勾唇轻轻一笑:“派人跟着,不要打草惊蛇。且看那位要做什么。” 他将整理好的一叠书信封口丨交给对方,叮嘱道:“从京州的渠道送。” 长海问:“那位已经在惠宁城呆了不少时日,公子何不直接去找他?” 喻行舟手指动了动,目光难得有些犹豫,又似在忍耐:“不,眼下他在明,敌在暗,大鱼还没有出来,我们必须多藏一手,才能确保周全。” 长海收下信点点头:“属下明白。” 喻行舟转头望向窗外缥缈的江景,隔着面具的目光不知飘向哪里。 要不……偷偷看上一眼也好? ※※※ 日前,柳梦娘下工回家,发现门口竟然洒满了好些碎屑红纸,从街坊邻居恭喜的话语中,她才知道,原来婆婆和丈夫背着她,竟然从牙人那买了一房小妾! 这下可把柳梦娘气了个倒仰,当即大闹一场,就回了惠民丝绸坊,宁可自己睡在缫丝间里的条凳上,也不肯回家受气。 前几天,婆婆也懒得管她,但好几天柳梦娘都没有回来,更别说像以往那样带回工钱和一些荤腥改善伙食。 婆婆拉不下脸,只要叫丈夫带着女儿去找人。 柳梦娘心里本有气,可看着两个女儿想念母亲的脸蛋,心又软了,只好咬咬牙,暂且忍耐下去,想着将来存够了女儿的嫁妆再说。 不就是为了个儿子吗,让那小妾去生好了,看她柳梦娘替不替她养儿子! 这天下午,柳梦娘特地去菜市场买了一些红枣莲子和糯米,再过几天就是腊八,到时候煮一大锅腊八粥,全家一起尝尝鲜。 没想到,刚到家门口,陡然听见小女儿和婆婆的哭闹声。 柳梦娘大惊失色,立刻跑进家门,却见三五个壮汉堵在她家中。 其中一人抓着她的丈夫,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婆婆扑上去抱住那人大腿,反而被一脚踹开,摔破了额角,这会正捂着脸大哭。 两个小女儿正缩在角落里,一见到亲娘回来,立刻往她怀里扑去,小脸吓得通红:“娘,我们好怕!这些人一进门就打人!” “乖,茵茵不哭。”柳梦娘把女儿藏在身后,竖起眉头,“你们做什么的?擅闯民宅,我们可以去官府告你们!” 几个汉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他们拿出一张高利贷的抵押契约,上面一个鲜红的拇指印格外刺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官府也管不着!” “你丈夫欠了我们一百两银子,你要么还债,要么就跟我们走!” 丈夫捂着脸大声道:“哪有一百两!明明只借了二十两纳妾而已!” “利滚利,可不就是一百两了吗?” 柳梦娘气得浑身发抖,这对又贪又蠢的婆婆和丈夫,她一天也不想忍了! 婆婆见她立刻坐起身来:“你那些钱呢?快把你攒的钱拿出来呀,你没看见我们都被这帮人打成什么样了!” 柳梦娘冷静下来,冰冷的眼神扫过婆婆和懦弱的丈夫,只觉得这里的空气都令她作呕。 她冷笑一声:“我凭什么跟你们走?又凭什么替他们还钱?” 蛟龙会催债的人不耐烦道:“你是他的媳妇,你婆家已经把你抵押了。” 柳梦娘看也不看那张纸,转身从房里找了一张从作坊带回来的纸,直接咬破手指,用血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大字——休书! 83. 利益共同体 我今天就要休夫! 柳梦娘抓着血淋淋的休书,手臂都在颤抖,一颗心在胸膛里激烈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干的这件事,大抵是一个女子人生中最大胆、最不可原谅的事。 在今天以前,她也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哪怕在得知婆婆和丈夫背着自己纳了妾室,她气得跑去作坊睡,也只是打算将来攒了钱带着一双女儿离开这个家。 若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哪个女子能承担“休书”二字带来的流言蜚语,把自己变成“弃妇”? 但是这对母子,实在是太过分太卑鄙了! 仗着夫家里有几亩田产,仗着自己娘家人早逝无人可依靠,仗着她放不下两个女儿,就自以为她柳梦娘离了他家不能活,自以为吃定她柳梦娘了? 竟敢打着她的主意,去借高利贷,还要她来还债?! 一股巨大的怒火沿着脊椎骨直冲天灵盖,柳梦娘牙齿磨得发颤。 她极力压下内心的惶恐和愤怒,毅然决然地将那份休书亮到他们眼前,咬牙切齿大吼出声:“从今以后,这个男人跟我们母女再没有关系!我今天就要休夫!” 话一出口,屋子里几个人都惊呆了。 婆婆和丈夫见了鬼似的,大张着嘴瞪着她,就连蛟龙会几个催债的打手,都面面相觑,一副愕然的表情。 柳梦娘看着他们错愕的神情,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终于从憋闷的胸口冲了出来。 为了一双女儿,她在这个家里受的委屈,已经忍耐了很多年,忍得够久了。 当她在王家作坊被猥琐的管事骚扰时,别的受害女子害怕丢掉工作都不敢反抗,只能忍气吞声,唯独她敢当众大声指责管事动手动脚。 哪怕她也需要钱,需要工作,但若是谁敢触碰到她的底线,她照样能用滚水里的捞勺砸破对方的狗头! 在她没什么依仗的时候,尚且如此性烈,更何况是现在有了惠民丝绸坊的工作,见识了一个不需要依靠丈夫和婆家,没有欺凌和屈辱,光靠一双手就能安然生活的环境。 一个月来,她从一个新晋的女工,辛辛苦苦工作,终于成了一个领导着好几个女织工的“小组长”。 作坊里的女工们听话又乖巧,什么都听她的,可她下工回到家,却得忍受婆婆明里暗里的讥讽,日子久了,柳梦娘越是习惯管理女工,就越是无法忍受被婆婆管教。 纳妾的糟心事也就罢了,未来的美好新生活就在眼前,这对黑心肝的母子,竟然要把她拖去高利贷的泥沼里! 可去他们的吧! 这么多年来的委屈和忍耐,一朝爆发,柳梦娘彻底豁出去了。 “欠债还钱,欠你们债的人是他们,纳妾的也是他们,你们要打也好,要催债也罢,跟我柳梦娘没有关系!” “我既不会替他们还债,也不会卖身给你们!你们若是敢胡来,我就上府衙告你们强抢民女!” 两个蛟龙会的打手也没见过这种阵仗,无语道:“我没听错吧,这世上哪有媳妇把丈夫休掉的?” 丈夫惊愕地望着他,身上的被打的疼痛也忘却了:“梦娘,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可是我的媳妇……” 婆婆更是差点气得厥过去,脸上松弛的皮肤垂成褶皱,跟着她打颤的牙齿一同抽搐:“你、你这个贱妇,气死我了……” “家里的田地,都是你丈夫在下地干活,你在家里连饭都不做,现在在外面稍微赚了几个工钱,就跟上天了一样!” “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休夫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柳梦娘冷笑道:“你们有什么资格骂我?以前我不出去做工时,难道家里的田地只有你儿子在种地吗?我没下地干活吗?” “后来你们把田卖了一半,剩下根本不够养活全家,这才叫我去作坊做女工补贴家用。” “我白日去做工,晚上回来还要织布,一日到头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你儿子可倒好,农忙时下地干活也就罢了,可是农闲的时候,你也生怕他多累了一个指头,不叫他出去做工。” “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艰辛,可你们呢?背着我纳妾,借高利贷,居然还要我来还债!” 柳梦娘越说越理直气壮,指着婆婆的鼻子大骂:“这个世界上最恶毒最贪婪的人,都比不上你们十分之一!” “有本事,你就去闹,闹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你们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吸食我的血汗的!” “就算是闹到官府那里,也是我有理!” 婆婆被柳梦娘一通抢白,脸皮子涨红,“你”了半天也反驳不了。 丈夫脸色发青,似乎无法忍受被她当众揭穿痛脚,难堪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梦娘,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背着你纳妾的,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能不能先别说气话,若是你那还有钱,先垫上一些成吗?” 丈夫哀求道:“我把剩下的田产卖了,总不会叫他们真的把你带走的……” “气话?”柳梦娘气笑了,她一把把休书糊到他脸上,连带着她的巴掌,打出“啪”的一声脆响,直把男人和婆婆都打懵了。 柳梦娘从抽屉里拿了一把剪刀,揪着自己一缕头发就剪下来一撮,扔到地上,咬牙道: “我柳梦娘今日就跟你夫妻恩断意绝!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绝不后悔!” 她将剪刀反手对准两人,胸膛剧烈起伏:“要钱?我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你们,要命,你们就来拿吧!” 丈夫捧着那搓碎发,彻底震惊无言。 他这才意识到,柳梦娘竟然是铁了心不管他们了。 这……这可怎么办呀? 他惶恐又不知所措地看向母亲,见婆婆同样也是一副惊愕交加的神情,全然的不可置信。 他们之前也想过,柳梦娘最多只是生气,或者哭闹上一段时间,无非就是女人一哭二闹上吊那套小把戏,最后又能怎么样呢? 她还有一双女儿要养,这个世道,哪有女子不依附丈夫和婆家的,还不是得乖乖回夫家。 可现在的局面,打死他们也想不到,这个媳妇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怎么胆子就变得这么大了,是疯了不成! 他们哪里想象得到,柳梦娘在这一个月里经历了什么,他们甚至连自家媳妇在王家作坊被人欺负,都半点不关心。 婆婆彻底慌了,要是没了柳梦娘,他们欠下的高利贷怎么办? “梦娘,你不能不管呀,我们可是一家人!”婆婆焦急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扒住柳梦娘的裙摆,语气也没了之前的蛮横劲,变得低声下气起来。 柳梦娘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裙,带着一对女儿退到门口,居高临下冷冷俯视对方:“一家人?我可高攀不起,你们已经有了新媳妇,跟她才是一家人。” 婆婆没了法子,只好回去拍打儿子的肩膀,哭闹道:“你倒是去说说你媳妇啊,要是拿不出钱,我们怎么办啊?” 丈夫肠子都悔青了,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多年表面的孝顺瞬间变作埋怨:“还不都是因为你!非要撺掇我去借钱纳妾!现在好了,梦娘不管我们,你说怎么办!” “要不是你平时就喜欢挑拨是非,梦娘怎么会诸多怨气?” 他破罐子破摔道:“家里事事你都要管,钱是你要借的,现在你自己拿主意好了!” “你——”婆婆被儿子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煞白,只能捶胸顿足趴在地上啼哭不止。 柳梦娘懒得再搭理这对母子,再多跟他们说一句话,多看他们一眼,她都觉得恶心。 她护着一对女儿,手里拿着剪刀,一步一步往屋子外面退。 蛟龙会的打手原本根本不是为了高利贷那点钱,本就是冲着柳梦娘来的,哪里会轻易放她走。 几个人冲她围拢上来,面上擎着嘲弄的笑:“没想到你个小女子,性子还挺烈。你以为写个休书难道就算数了吗?闹到官府去,官老爷只怕未必理会你。” “你既然拿不出钱来,要么,就把你做工那家惠民丝绸坊的织机秘密告诉我们,要么,今天就得跟我们走!” 柳梦娘脸色大变,她万万没想到,这群人竟是冲着惠民丝绸坊来的。 “什么织机秘密?跟其他作坊差不多罢了!”柳梦娘心里有些慌,蛟龙会在惠宁城的大名谁人不知?被他们看上的东西,哪有拿不到手的? 万一作坊出了事,她将来该怎么生活?不行,这事一定要告诉花老板! “还想糊弄我们?上,给我抓住她!” 柳梦娘心里一沉,没想到蛟龙会的人如此嚣张,光天化日就敢强抢民女,她二话不说,抓着女儿的手立刻往外冲。 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抓贼了!强盗来抢劫啦!快报官啊!” 她的声音在大街上传的老远,把左邻右舍全惊动了,不少人家的丈夫拿着棍棒锄头跑出来捉贼。 蛟龙会的几个打手被阻了一阻,竟然被柳梦娘跑出了巷子口,几人一把推开几个庄稼汉,大喝道:“蛟龙会收债,闲杂人等都滚开!” 其他百姓一听蛟龙会个字,都有些发怵,也不敢追了。 “那个小皮娘往那边跑了,快追!” 几个打手正在巷子口准备围堵柳梦娘时,为首的壮汉突然脑后被人用力敲了一记,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地,瞬间不省人事。 另外几人一惊,转身就看见个灰衣人不知从哪堵墙后冒了出来,二话不说交上了手。 这几个来历不明的灰衣人武艺不俗,打手们心知遇到了硬茬子,只好放狠话道:“你们哪条道上的?蛟龙会的事也敢插手?” 这惠宁城除了蛟龙会,莫非还有什么别的势力?他们怎么不知道。 回应他们的只有更凶狠的攻势,片刻,蛟龙会的几个打手就被打得节节败退,转身就跑。 个灰衣人相互对视一眼,没有继续追击,身影一闪,眨眼消失在巷口尽头。 那厢,柳梦娘还在不要命的狂奔,拉着两个女儿一路跑向柳丝巷的惠民丝绸坊。 她不敢回头,生怕后面就是蛟龙会狞笑的打手。 幸运的是,直到她踏进了丝绸坊的大门,那群爪牙也没能追上来。 柳梦娘心中稍安,或许是被那些捉贼的人们绊住了脚步吧。 她安抚好女儿,径自找到正在督造新织机的花渐遇,急切道:“花老板,我们作坊被人盯上了!” 花渐遇认得这个女织工,是作坊里干活最拼命的一个,他有些意外:“怎么回事?你怎么满头大汗,慢慢说,不要着急。” 柳梦娘定了定神,喝了口热茶,把家中发生的遭遇挑重点说了一遍。 “……就是这样,那群蛟龙会的爪牙逼问我纺织机的秘密,我不肯说,就跑回来了。” 花渐遇手中竹骨扇轻轻敲着掌心,沉思片刻道:“你一个芊芊弱女子,如何跑得过那些打手?” 柳梦娘也觉得奇怪:“可能他们顾忌那些赶来捉贼的百姓,不敢在大街上对我动粗吧?” 花渐遇摇摇头,蛟龙会的势力在惠宁城盘根错节,甚至到了公开替官府收税的地步,怎么会怕寻常百姓看见他们“收债”。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表面上在开丝绸作坊,实则秋朗和莫摧眉等人,一直在暗中查访惠宁城的一些势力和官府的情况。 只可惜他们毕竟是外来人,操着外地口音,若只是探查一些明面上的事还好,稍微触及更深处,局面就变得举步维艰。 越发说明蛟龙会背后的水有多深。 他们不光放高利贷,惠宁城内青楼、赌坊、饭馆、客栈,还有沿河那些烟花画舫,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城中大部分商户给蛟龙会交的保护费,竟比向官府纳的税还多。 会首孟苌在城里教九流中声望极高,穷人有活不下去的,只要肯去蛟龙会拜会,跪在地上当面喊一声大哥,就能给口饭吃。 遇上麻烦,只要有钱,找到蛟龙会帮忙,没有摆不平的。 有人受了冤屈,去请蛟龙会主持公道,办事甚至比官府还快。 俨然成了惠宁城背后的另外一座府衙。 长此以往,百姓恐怕只知有蛟龙会而不知有朝廷和官府了。 花渐遇想了想,笑道:“放宽心,你既然是我们惠民的织工,自有我们为你撑腰。更何况,这件事原本也是冲着作坊来的,你不过恰逢其会罢了。” 花渐遇语气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镇定,柳梦娘心中的惶恐和不安渐渐被抚平。 她大松了一口气,生怕作坊不当一回事,或者不愿意惹麻烦而将她母女赶走,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花渐遇微微一笑:“你竟然还把你的丈夫给休了?真是一桩奇闻。不过,你的婆家未必会善罢甘休的。” 柳梦娘起初也是被愤怒冲昏了头,现在冷静下来又有些忐忑:“那怎么办?叫我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花渐遇示意她跟上来,领着她去作坊附近一处大院子,工匠们忙得热火朝天,正在修建屋舍,是一栋面环绕的双层屋舍,如同一间大型客栈。 “你和你的女儿可以暂且在这里住下。”花渐遇指了指已经修好的几间屋子。 “这里是我们作坊新建的女工宿舍,如果你们不方便在家住,都可以搬来这里。” 柳梦娘楼,惊得目瞪口呆:“给我们女工们住的?” 花渐遇颔首道:“既然蛟龙会找上了你,恐怕不会只针对你一个人,说不定还会威胁别的女工,而且将来我们作坊要扩大规模,就近住在宿舍里,上工更方便,尤其对于夜班女工来说,也更安全。” “这里有八人间、四人间和双人间,你是小组长,可以住双人间,考虑到你还有两个女儿,那间房暂时不安排别的女工,你先住着。” “对了,宿舍是免费给女工住的,只要向管事报名就行。” 柳梦娘简直被天降的馅饼砸晕了,她一向知道惠民作坊对女工友好,没想到居然周全到这个份上。 “花老板,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花渐遇失笑:“我们家公子对待产业下面的工人,一向极为周到,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维护我们作坊呢。” “否则的话,你只需要将我们织机的运作方式说出去,就不会被蛟龙会找麻烦了。” 柳梦娘用力点了点头,她转头望着新休憩的院落,心中一块大石头稳稳落了地,以后,这里就是她的新家了。 很快,柳梦娘发现这里不止住了她一个女工,还有不少女工,都住在小楼中。 打探之下,她才知道,这些女工有的家庭和她类似,为了摆脱婆家的钳制,干脆搬出来自己工作生活,但数量非常稀少,大部分仅仅只是由于夜班回家不安全。 柳梦娘最交好的工友叫方珠儿,她的夫家与柳梦娘家相反,丈夫和婆婆待方珠儿极好,得知自家媳妇在惠民丝绸坊待遇好,还不用受欺负,高兴得不得了。 尤其当方珠儿开始往家里带一些作坊里的布匹,偶尔还能在菜市场买些荤腥改善生活时,丈夫也对惠民丝绸坊动了心。 惠民虽然只要女织工,但是同样招收男性搬运工和工匠,做一些体力活。 家中农忙时,丈夫和婆婆在田里干农活,农闲时,丈夫就给惠民丝绸坊打短工,每天帮忙拉车运送布匹,或者替作坊下乡收蚕茧和棉麻。 每日傍晚,丈夫都会拉着车准时出现在宿舍门口,给媳妇送晚饭吃。惹得一群女织工们都有些眼红。 就连婆婆都在家里伺候桑蚕,再将其中最好的挑选出来,叫儿子送到作坊卖,还能赚些小钱家用。 随着惠民逐渐朝往上下游扩建,还在招人准备筹建自家的布庄,像这样全家都开始给惠民丝绸坊打工的情况,越来越多。 作为主体的女织工们,日夜在作坊劳作织布,赚取工钱,她们背后有家庭,有丈夫,有长辈和孩子。 男人同样被吸纳成为外围临时工人,看守安保、工匠木匠、运输拖车、采桑采棉,除了织布纺纱和刺绣一类的精细活,各种体力活的岗位都需要他们。 在作坊赚到了工钱,生活宽裕后,去布庄,或者在作坊购买平价布匹的工人身影也开始变多,不仅为他们自己裁制新衣,还要为家中老小筹备。 衣食住行的改变,是一点点的,不起眼的,但却实实在在正在发生。 日子久了,惠民丝绸坊在织工们口口相传中,已经不在只是一间普通的丝绸作坊。 它渐渐将所有依靠它生活的工人,从个人到家庭,以或明或暗的方式,逐步绑上这架奔驰的马车,自上而下牢牢吸附在一起,组成一个越来越庞大的利益共同体。 ※※※ 对惠民丝绸坊的变化最敏感的,反而是柳丝巷周围其他的纺织商户。 自从蛟龙会派人上柳梦娘家催债,又被几个来路不明的灰衣人袭击后,柳梦娘一直呆在作坊里,蛟龙会找不到机会下手,只好暂时放下了此事,转而瞄上了其他女工。 本以为,威胁几个弱质女工是轻而易举的事,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女工和他们背后的家庭,居然莫名的团结一致,口风极紧。 无论蛟龙会如何威逼利诱,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根本套不出真正的机密。 王家丝绸作坊的老板王常亲自上门,向花渐遇高价求购惠民的织机,也被毫不留情一口拒绝。 眼见蛟龙会迟迟找不到突破口,惠民又越做越大,雇工越来越多,王常等一群士绅大户们,彻底坐不住了。 ※※※ 这天夜里。 一群黑衣人蒙着面,趁着夜色,悄悄顺着惠民丝绸坊的院墙爬了进去。 他们带着凶神恶煞的强盗气势,一拥而上将作坊里巡查守夜的人打晕,然后堂而皇之往车间里去,准备去硬抢织机。 没想到,除了缫丝车之外,其他所有的水力纺织车都极为庞大,且牢牢固定在水里,他们根本搬不动。 为首的黑衣人有些惊异地打量一番眼前高大的水力机械,低声喝道:“既然搬不走就不要搬了,直接给我砸!在他们来人之前,全部砸烂!” 这些黑衣打手没别的本事,唯独一身武力强横,他们有的拔出砍刀,有的拿着锤头,往那些木质水轮机械一通乱锤乱砸。 十几个五大粗的莽汉将几台水轮纺纱底座生生锤断,再狠狠推进水中。 一架又一架的织机不堪重负轰然倒地,在安静的深夜里砸出轰然的动静。 这样大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其他人,有作坊巡夜的伙计举着火把,呼喝着其他人,跑过来查看情况。 然而这些黑衣打手,仿佛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待水力织机被砸了大半后,黑衣人们大摇大摆往外走,与巡夜的伙计撞在一起,双方立刻起了冲突。 直到花渐遇等人带着一群护卫匆匆赶来,这些黑衣打手见势不妙,立刻遁走,依仗着对地形的熟稔,快速分散逃离,融入惠宁城诡秘的夜色之中。 黑夜的作坊彻底惊醒了,一时间,遍地是火光和打砸后的狼藉。 “叫他们别追了。”萧青冥披着寝衣站在院子里,看着众人忙碌着收拾残局。 这些日子,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作坊里,而是带着莫摧眉等人在惠宁城中四处走动。 花渐遇脸色很是难看:“公子,这些人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他们上门求购织机不成,竟然夜里来砸,这惠宁城,这是半点王法也没有!” 莫摧眉匆匆而来,沉着脸道:“公子,这些人对当地非常熟悉,滑不溜手,有的在死胡同里消失,有的跑进了民宅,我们的人吃了外地的亏,没有抓住他们。” 他左右看了看,皱眉道:“秋朗怎么不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能不在公子身边保护公子?” 萧青冥反而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我让秋朗去办别的事,接下来一段时间他都不在,所以只能靠你们保护我了。” 莫摧眉说不上是惊还是喜,愣了愣,才慌忙半跪在地:“属下就算拼死,也绝不会让外人伤害公子一根汗毛!” 萧青冥拍拍他的肩膀:“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该报官的,就去报官吧。” 莫摧眉道:“听说惠宁城的知府跟蛟龙会会首交情匪浅,他们能管?” 花渐遇本以为惠宁城是自己的主场,甚至不需要陛下在此主持大局,只靠他自己也能将惠民丝绸坊经营出声色,没想到惠宁城表面商业繁荣的背后,全是混乱和无序。 他想了想,蹙眉道:“公子,惠宁城不太安全,属下以为,还是让莫大人先护送您回京吧?” “只要您多派一些侍卫给我,我保证绝不会有第二次了!假以时日,这间惠民丝绸坊,我花某人必将它做成宁州第一的纺织龙头。” 萧青冥摇摇头,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我来宁州,只是为了开丝绸作坊赚钱吗?” 花渐遇有些疑惑,丝绸纺织产业确实是宁州第一暴利的行业,若是朝廷有意插一手,带来的利润势必惊人。 朝廷如今正缺钱,难道萧青冥特地来宁州,不是冲着钱粮来的吗? 萧青冥淡淡道:“其实这些商人,多是乌合之众罢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就算加上一个蛟龙会这样的地头蛇,对付他们也绰绰有余。” “你当然可以把这间作坊经营得有声有色,甚至连带着整个惠宁城的丝绸行业大发展,可是,然后呢?” 花渐遇轻轻动了动眉心,陷入沉思。 “我要的,并不是一个产业,或者一条产业链的繁荣那么简单。” 萧青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们狗急跳墙,不是坏事,就是跳得越凶,把水搅得越浑才好。” “回去休息吧,明天说不定还有更多热闹找上门呢。” ※※※ 第二天一早,果然被萧青冥言中。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冲进了惠民丝绸坊的大门。 他们中有周围的老牌大商户管事,有小手工作坊坊主,有织工匠人,有家丁打手,乌泱泱一大片,起码有将近上百号人,将丝绸坊的大门围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正是柳丝巷最大一间丝绸作坊的老板,王氏家族的王常。 他朝花渐遇笑着拱了拱手:“花老板,又见面了,听说昨夜贵坊遭了贼,我们大家伙都是街坊邻居,特地过来慰问关怀一下。” 他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满是幸灾乐祸的嘲弄。 花渐遇勾了勾嘴角,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彬彬有礼道:“王老板和诸位都客气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已经报官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把幕后黑手绳之以法。” 王常等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纷纷笑出了声。 若是惠宁城的官府真有如此作为,也轮不到蛟龙会出头,“为民请命”了。 王常揣着双手道:“花老板,既然是同行,今天我们这么多人上门,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贵坊行事未免过于霸道,殊不知,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他意有所指道:“恐怕,正是因为贵坊破坏咱们惠宁城的规矩,才会遭此劫难。” 花渐遇眯了眯眼,眼里俱是冷笑:“依王老板所言,你们聚众而来,究竟想做什么?” 王常回头看了看身后上百号商户作坊,越发有底气,大声道:“你们惠民恶意抬高蚕茧收购价,又蓄意压低成品丝绸和其他布匹价格,完全破坏咱们纺织市场,不给我们大家活路!” “就凭你一个外来户,莫非还想独霸宁州的纺织市场?那也要看我们大家伙答不答应!” 他话音刚落,身后众多的商户和作坊主纷纷附和叫嚣起来。 “就是,你们惠民不要太过分!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你们要么把你们的织机公开,要么就得按市场价买卖!” 花渐遇冷眼瞧着大门口大群商户和工人们吵吵嚷嚷,淡淡道:“若是我们不答应又如何?” 王常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花老板,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啊?” “你莫非真以为只要依靠家中有钱有势,就能在惠宁城为所欲为了吗?不放告诉你,这里的人,没有哪一个是无权无势的!” 王常威胁的神色溢于言表:“你若是继续执迷不悟,我们定叫你们在惠宁城一天都待不下去!最后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滚出宁州!” “让让,让让。” 此时,一群铁塔般的壮汉从人群中挤出来,每个人手里不是拿着棍棒,就是带着腰刀。 “快看,是蛟龙会的人!” “哼,我看这个惠民丝绸坊是不行了……” 为首的汉子上下打量几眼花渐遇,笑道:“花老板是吧,这个月的保护费是不是应该交一交了。” 花渐遇轻蔑地看他一眼,道:“我们作坊合法经营,只需要给官府交商税,你们又是什么身份,大启的哪条律法,要求我们要给你们叫保护费了?” 王常差点暗笑出声,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看起了笑话。 蛟龙会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在这个惠宁城,我们蛟龙会说的话就是王法!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得乖乖给我们交保护费。” 王常也劝道:“花老板你看,不就是因为你舍不得这点银两,昨夜作坊才遭了贼吗?若是乖乖交保护费,不就能相安无事。” 花渐遇怒极反笑:“那你们打算要多少?” 蛟龙会的人伸出根手指:“不多,只收你们一个月的成利而已。” 花渐遇瞬间沉下脸:“怎么?若是我们不给,你们还打算强抢不成?” 他心念电转,若是对方有恃无恐,必然跟官府有所勾结,到最后,莫非只能依靠陛下带来的一队侍卫,但若是闹大,很难说不会暴露身份。 他忽然感到有些棘手,隐晦地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萧青冥,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什么打算。 正在僵持之际,又来了一群意想不到的人——竟然是惠宁城的知府江辛,带着一群差役赶来了。 在江知府身旁,一个脸上带着银质面具的男子,引起了萧青冥的注意。 84. 反抗!反抗! 争取属于你们自己的权利…… “是惠宁城的知府江大人!” “连知府大人都出面了,这个惠民丝绸坊不光惹恼了蛟龙会和其他大户,就连官府都横插一手,他们八成是待不下去了……” “活该,谁让他们破坏规矩,赶紧滚出惠宁城吧!” 王氏作坊的王老板见到江知府也有些意外,之前跟蛟龙会会首商议的时候,并没有提及官府会插手。 难道蛟龙会真有如此大的脸面,连知府大人都能为他们办事? 王常想了想,又暗自冷笑不已,惠民自己作死,一门心思抢占市场,又一毛不拔,一丁点利润都不肯让出来大家分润。 如今还把惠宁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惹了个遍,这下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众商户们议论纷纷之际,惠宁城知府江辛已经拨开人群,领着一众差役来到花渐遇和萧青冥面前。 江知府年近四十,身材肥硕,面上笑眯眯的看着十分和气:“你们这么大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这是在做什么?” 蛟龙会收保护费的领头人见了他,规规矩矩拱手行礼道:“知府大人,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咱们会首吩咐,这间惠民丝绸坊不守惠宁城的规矩,引起了众怒,所以上门提点两句。” 江知府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着花渐遇,目光又隐晦落在他背后的萧青冥身上:“哦?” 不等花渐遇开口,王常抢先一步恶人先告状:“知府大人!您来的正好,您是惠宁城的父母官,可要替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做主啊!” 顶着“平头百姓”名号的王常,在江知府面前一改之前嚣张的气焰,弯腰低头,毕恭毕敬,绘声绘色地将惠民丝绸坊这一个多月的“恶行”,加油添醋控诉了一番。 “……如何继续纵容他们胡作非为,咱们整个惠宁的丝绸行业,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大人,您看看大家伙儿,家里的作坊,织工们跑得跑,闹得闹,一些小作坊,几乎都快倒闭了,饭都要吃不上!” “有的刁滑小工,故意敲诈东家,不给他们好处就要投靠惠民,这岂不是要造反吗?” “咱们辛辛苦苦一年到头织出几匹布,就指着卖出去,养家糊口,可惠民呢?恶意低价扰乱市场!闹得大家人心惶惶,根本就是要砸大家的饭碗!” 王常的表演声情并茂,就差没有抱着知府的大腿哭诉,他身后上百号中小商户和小作坊主,只觉他一番话,深深说到了心坎上。 王常眼神一横,沉声道:“知府大人,您再不出面替大家伙主持公道,将来惠宁的织造若是垮了台,只怕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众商户们附和声此起彼伏:“就是!没了咱们,谁给官府上税!” “大家都倒闭,惠宁城就完蛋了……” “把惠民丝绸坊这个毒瘤赶出惠宁城!” 江知府脸上笑意一点点淡下去,给一旁的差役使个眼色,众差役们纷纷举起手里的杀威棒往地上一杵,一连串的敲打声立刻叫周围闹哄哄的人群安静下来。 花渐遇冷眼旁观这些人的威逼,并不把这群仗着人多势众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 他刚要开口申辩,江知府却率先朝他露出一个颇为和善的笑容:“阁下就是这惠民丝绸坊的花老板?” 花渐遇微讶地看他一眼:“不错。” 江知府又看看萧青冥,笑得更和气了几分:“这位可是东家喻公子?” 萧青冥眼神淡淡,没有说话,目光略过他落在江知府身后的面具男子脸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虽然戴着面具,看不见样貌,但那身材…… 花渐遇朝江知府拱了拱手:“这位是我家公子,昨夜我们作坊遭遇一伙胆大包天的强盗,作坊里不少工人都受了伤,还有大量织机被砸毁,损失惨重。” “我们作坊乃是合法经营的正经商户,江知府是惠宁城的父母官,出了这样大的治安事故,还请大人为我们做主,逮捕那群强盗,严惩背后的主谋!” 花渐遇言辞犀利,目光扫过蛟龙会和王常等一众大户们,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诸位状告我们惠民扰乱市场,实在荒谬至极,我们不偷不抢,靠着家中传承的技术,正经开门做生意,按时纳税。” “反倒有些人,妖言惑众,肆意抹黑造谣,现在还纠结成众,堵住我家大门,不许我们做生意,甚至勾结蛟龙会,逼迫我们交什么保护费。” “如今还敢在知府大人面前恶人先告状,简直岂有此理!” 随着丝绸坊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附近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也围了过来,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 在花渐遇和萧青冥身后,一大群惠民的工人们也集结完毕,他们干脆不做工了,手里操着长棍甚至扫帚聚集在一起,其中竟有一半都是女性。 人数竟然一点也不比外面围堵的商户们少。 她们力量或许不足,嗓门却很大,吵嚷起来,半分不输给男子: “那个姓王的,还好意思说?咱们女工在他们作坊里,被欺压如同猪狗,姓王的敢不敢把作坊里的处罚室敞开来叫大家看看,里面那些刑具比地牢还多呢!” “我们是织工,又不是作坊的奴隶,凭什么非得给你们做牛做马?” “那些布都是咱们织工织出来的,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也没有几个工钱,还要忍受管事的刁难和欺辱,钱都给你们赚去了,一个个养的膘肥体重,如今还说什么吃不上饭?” “瞧瞧你们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吧!” 江知府看着惠民的工人和外面大群商户对峙,又看看蛟龙会一群摩拳擦掌的打手,不由感到一阵头疼。 若是放在以前,他哪里会把区区一个外来商户放在心上,干出这样惹众怒的事,又不愿意跟大家一起分润好处,哪怕第一天横尸街头,被丢进宁江里喂鱼,也是自找的。 可如今…… 江知府身后的面具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沙哑低沉的嗓音仿佛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冰冷质感: “江大人,您不会忘记答应在下的事吧?” 江知府只觉脖子后边的皮肤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心里一阵恼火,又无可奈何。 就在昨夜,惠民的伙计连夜前往府衙报案,声称有强盗集团入室□□劫伤人,要求官府立刻捉拿匪徒。 江知府压根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整个惠宁城,除了蛟龙会,谁有这胆子干出这么大的案子? 一听对方没有捉到匪徒,江知府就立刻着人将惠民的伙计打发走,径自回去睡回笼觉。 反正既没有捉到人,也没有证据,拖着拖着,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他万万没有料到,卧房里坐着的,除了他新纳的小妾,竟还有一个陌生男子。 此人面戴冰冷的银质面具,双腿交叠倚在榻前,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说出来的话,比九幽地狱的恶魔还要可怖。 “江大人,在下劝你还是不要姑息养奸的好。” 江知府厉声大喝:“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府衙?” 就在他要叫人来抓人时,喻行舟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手指停在嘴唇之前:“嘘。” “江大人莫要声张,除非,你想把你堂弟在宁州大肆侵夺民田,让马匹踩踏农户稻田,逼迫他们改稻为桑的事传扬得人尽皆知。” 江知府面色大变,果然不敢做声了,指着对方的鼻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究竟是什么人?本官不知你在说什么?污蔑朝廷命官,你有几个胆子?” 喻行舟起身,淡淡道:“明日,请大人好生处理惠民丝绸坊盗匪案,否则,大人的堂弟会不会牵累到你,可就不好说了。” “你——”江知府气得火冒三丈,一双眼珠转个不停,口风却立刻转了个弯,“维护惠宁城的治安本来就是本官的职责!” 喻行舟笑了笑,没有多言。 于是便有了今日一幕。 江知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几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直觉告诉他,惠民丝绸坊背后的人恐怕不简单。 他对花渐遇和萧青冥露出一个假笑:“本官手下已经接到阁下的报案了,本官治下,出了这么大的强盗案,本官身为父母官,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听到这番话,以王常为首的一众商户们不约而同露出愕然之色。 不对呀,怎么事情跟他们想的不一样,难道知府大人不是蛟龙会请来帮大家主持公道,反而是来帮惠民的? 怎么会这样?! 就连蛟龙会那群收保护费的爪牙,也是满脸不可置信。 这江知府什么时候变成了“青天大老爷”了? 紧跟着,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壮汉,像剥了皮的粽子一样,被几个灰衣人扔在了众人面前。 花渐遇目露诧异,他身后几个受了伤的伙计立刻认出来,这些人就是昨天夜里来袭击打砸的那伙贼匪! “老板,就是他们,昨天来砸我们织机,还把我们好多人打伤了!” “老天开眼,竟把这伙混蛋逮住了!” 江知府脸上的肉一阵抽搐,他本以为自己出面替惠民说几句好话也就算了,谁知道那个戴面具的家伙如此神通广大,竟然给他逮住了。 他不得不捏着鼻子装出一副主持公道的模样:“就是你们这伙匪徒,袭击了惠民丝绸坊?你们都是什么来头?从实招来!” 蛟龙会的彭大和他身后一众打手,这下彻底震惊了。 彭大脸上阴晴不定,他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惠宁城居然还有一伙势力,敢明目张胆跟他们蛟龙会叫板?! 蛟龙会其中一个打手,看到那几个身穿灰衣的江湖人,低声朝头领道:“彭大,那些人就是上次因为柳家娘子,跟咱们大打出手的家伙。” 彭大眯了眯眼:“惠宁城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些人?什么来头?咱们会首知道吗?” 打手摇摇头:“没有听过,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咱们的人去调查过,结果什么也没查到,这些人仿佛就是惠宁当地人,可是以前从来没露过头。” “怪事。得让会首好生提防才是。”彭大心下狐疑,以蛟龙会在惠宁的势力,如果是一群外来的江湖人,不可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些人在数年前蛟龙会尚未发展壮大时,就已经默默隐藏在惠宁城的市井之间了,只是行事低调,从不出头。 其他聚集的商户和百姓一片哗然,谁都知道这是蛟龙会在背后教训惠民丝绸坊,但谁会说出来?又有谁能把城里最大的地头蛇给捉到官府面前? 那几个被捉到的倒霉蛋,脸上一片丧气,用期盼的眼神望向彭大,希望蛟龙会能替他们撑腰。 哪知彭大眼神一瞪,冷笑道:“知府大人,这些人我觉得很是眼熟,大概是市井上一些混混,我们蛟龙会早就看不惯他们,准备出手教训一番,如今犯了事被捉住,真是大快人心。” 那群匪徒顿时露出绝望之色:“彭大,你够狠,用完了就一脚踹开是吧!” 彭大面不改色:“你们这些地痞流氓,无非就是打着我们蛟龙会的名号在外面欺凌弱小,我彭大不屑与你们为伍,请知府大人做主,严惩宵小,免得我们蛟龙会的名声蒙羞。” 花渐遇看着对方撇了个干净,冷笑不语。 江知府心中松了口气,十分熟练地和起了稀泥:“来人,把这些敢欺压良民的地痞匪徒统统带走!” 他扫一眼满脸焦急的王常,淡淡道:“都散了吧,堵在这里,是想聚众斗殴吗?” 王常今日好不容易撺掇了这么多人,集体上门胁迫惠民丝绸坊,又有蛟龙会做他们的后盾。 本以为昨天晚上叫对方吃了个亏,无论如何今日也能逼迫对方让步,谁料江知府会出面做了惠民的靠山? 他们费了九牛一虎之力,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有利局面,岂不是一朝落空! “知府大人,惠民确实在砸我们大家的饭碗,您不能不管啊!” 江知府身为堂堂一城的知府,区区几个商人也敢教他做事? 若非看在每年大笔银子进项上,他都懒得与对方说话。 “哼,你们这些刁民奸商,人家惠民敞开门正经做生意,你们无非就是贪图人家的织机,还好意思聚众生事?都散了,不许聚集闹事!” 江知府一番敲打,叫王常无言以对,尴尬不已。 他撺掇来的那些小商户和小作坊主们,更不敢跟官府呛声,只好作鸟兽散。 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体霸凌,最后惨淡收场,成了柳丝巷百姓口中的一出闹剧,一场笑话。 就在众人逐渐散去时,那个戴着面具的神秘男子也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萧青冥一直留意着他,立刻追了出去,却追进了一处死胡同,半个人影也没有。 莫摧眉随之而来:“公子,您在找什么人?” “一个戴着面具的家伙。”萧青冥心下十分好奇,那人的背影同喻行舟十分肖似。 但此刻那人应该身在京城才对,怎么会在宁州呢? 萧青冥摇头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才一个月没见罢了,怎就看谁都像他? “或许是我多心了。” 待两人离开胡同,院墙后一栋一层小楼,两个人影立在栏杆处,默默注视他一人离去的背影。 长海看了看自家大人,有些疑惑:“大人何不向那位表明身份?” 喻行舟的目光一直追着萧青冥的身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巷口,这才淡淡笑道:“大鱼还没浮出水面,现在还不是时候。” “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那些人必不会善罢甘休,重头戏还在后头呢。” ※※※ 柳丝巷的丝绸商户集体闹过一场,却未立寸功,就连蛟龙会也吃了个暗亏,这件事在惠宁城不胫而走,越发为惠民丝绸坊扬名。 随着冬日渐渐到来,惠民丝绸坊不断扩建,他们生产的布匹越来越多,甚至开办起了自家的布庄,将惠宁城所有的纺织品价格,直接压到了以往的五成! 这下,就连布庄都坐不住了,只能跟着降价,连带着惠宁城周边的小县城,都开始跟着降。 价格战越演越烈,带来的影响是全方位的。 柳丝巷的丝绸大户们为了压低成本,同惠民抗争,既然硬碰硬失败,他们的目光便转向对内剥削女工,对下逼迫下游供应蚕茧和棉麻原料的农户。 惠民有江知府暗中撑腰,他们没办法,但那些女工们,还有城外的农户,以及自家田地里耕作的佃农,可没人管他们的死活。 大户们手里豢养的家丁,打手,手里捏着佃农们的契书。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高佃租,再威逼利诱农户毁弃稻田,种植更多的桑树,养更多的蚕,再用比从前更加低廉的价格,强行收购。 若是敢有人私下里偷偷卖给惠民,等待他们的,就是大户手下的棍棒,和蛟龙会上门的逼债。 越来越多的织工从老作坊辞工,纷纷投向惠民,可是总有一些人是没法逃走的。 或者说,大部分女工都没法逃走,因为她们家庭,就是那些大士绅地主的佃农,全家老小,都要依靠给大户种地养蚕存活。 惠民丝绸坊是纯粹的商户,手里没有置办田地,蚕茧棉麻等原料来源全是从乡间购买。 大户们干脆截断了他们的原料供应,不允许农户卖给他们。 为了进一步压榨女工,大户们以她们的家庭做威胁,逼迫女工们签下堪比卖身契的契约书。 一而再降低她们的工钱不说,甚至还要加大工作时长,让她们从早到晚,都必须呆在作坊里纺纱织布。 即便如此,从女工们身上榨出的血汗,依然无法满足大户们对利润的贪婪。 他们还需要更多的女工,更多形同奴隶的女工,最好连工钱都不要给,日日都在作坊里织布到死。 此刻,蛟龙会再次显露出了它们的獠牙。 陈芳跟柳梦娘一样,原本王氏缫丝作坊的女工,在其他女工在柳梦娘的劝说下,逃离王氏作坊,投奔惠民时,她没能一起过去。 因为她的丈夫是王家村的佃农,昔年遭遇旱灾,家里差点揭不开锅,蛟龙会主动站出来,给村民们借贷,购买农具和秧苗,等到来年秋收再还钱。 起初,村民们还纷纷称赞蛟龙会会首乐善好施,肯帮助穷人渡过难关。 眼看着欠的债马上就要还清,没想到王家地主却在这个时候提高了佃租。他们本就紧巴巴的日子,变得越发贫困,利钱换不上,作坊甚至以各种理由给女工降工钱。 若是哪个女工胆敢离开,他们全家就要被赶出王家村,连田地和遮风避雨的屋子都没有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蛟龙会的“大善人”们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催他们还债。 白纸黑字的契约书上,指印红的刺眼,陈芳夫家哪里还得起钱?走投无路之下,只能跟其他那些贫穷的家庭一般,典妻卖女。 可怜的陈芳,就此从一个雇工,沦为王家作坊的“奴隶”,她完全被卖给了王家,既没有自由,也没有工钱。 除了每日一顿饭填一填肚子,终日就是埋头做工,连作坊大门都不能出。 陈芳终日以泪洗面,早知如此,她当初就应该像柳梦娘那样勇敢的豁出去,跟她一起投奔惠民才对!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芳渐渐发现,像她这样被“典卖”的女工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外地口音的女子,一问才知,她们都是被蛟龙会威逼利诱“贩卖”来的。 有惠宁城附近村子的,有宁州流民破落户的,还有外州流亡过来的。 去处不仅仅是纺织作坊,还有赌场,青楼,勾栏画舫,甚至被逼上出海的商船,从此消失在茫茫大海里…… 就在陈芳浑浑噩噩,以为这辈子就要困死在这片狭窄逼仄的缫丝间时,一个清晨,她小解时,发现后门无人看守,她的心脏砰砰跳,全身血液都在叫嚣逃走! 陈芳再也顾不得其他,从后门跑出去,她的夫家卖掉了她,她无处可去,只好一路疯狂跑向惠民丝绸坊,她昔日的好姐妹柳梦娘就在那! ※※※ 入夜,夜空渐渐安静下来,唯独柳丝巷还有零星织机上工的声音在飘荡。 惠民丝绸坊内,灯火通明。 大院里,足足有上百号女织工围在院中,几个梨花带雨的女子,正在哭诉她们被卖给大户之后的遭遇。 她们几乎人人身上都有鞭打的伤痕,一双秀美的手,满是红肿的泡和裂痕。 柳梦娘听得昔日姐妹落到如此境地,内心的憎恨和愤怒无以复加,她知道,若是当天她没有毅然休夫,而是委曲求全,陈芳的遭遇就是她的下场。 她如今不再是小组长,已经荣升成为缫丝间的管事,手下直接掌管的女工超过五十人。 柳梦娘有些迟疑地看向花渐遇和萧青冥,她知道两位老板都是好人,可是对方毕竟只是商人而不是官府,若要为了几个不相干的女子强出头,似乎道理上说不过去。 可是放着不管,柳梦娘实在放不下这口气。 萧青冥看出这些女工欲言又止的心思,心中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你们可有人听过文兴县的戏班编排的一出叫《斩铁记》的戏?” 女工们面面相觑,只有一个从外地来的女工颤巍巍举起手:“我,我听过!是讲铁厂工匠陈老四反抗贪官污吏的故事!” 她一口气把斩铁记的内容叙述了一遍,女工们听得津津有味。 柳梦娘感慨了一句:“可惜我们不是男子,否则的话,要是惠宁城八千织工揭竿而起,管他蛟龙会还是什么大户作坊,谁还敢欺负我们?” 萧青冥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低沉沉一笑,眨了眨眼:“为何不能呢?” “啊?”柳梦娘和一众女工们都懵了,聚众反抗,她们一群弱女子?别开玩笑了! “我们只是女子而已,又没有男子的力气,我们能如何?” 萧青冥笑容淡去,意味深长道:“我们不过一届商人,没有义务替你们出头。” 陈芳心里一沉,一股凝重的绝望感压迫下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女工的心头。 她不想再回王家作坊了,可是官府不会搭理她,夫家卖掉了她,没有人会来拯救她们……她们能依靠谁呢? 王家作坊发现她逃跑,一定会打死她的,走回头路,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萧青冥忽然华锋一转,“只要你们有勇气站出来,与那些欺负你们的地主大户,还有蛟龙会的人抗争,我们惠民可以作为你们的后盾,助你们一臂之力。” 柳梦娘和陈芳同时精神一振:“如何抗争?” 萧青冥道:“惠宁城八千女工,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若是你们能联合起来,集体罢工,甚至上街,喊出你们的心声,让全城的百姓都看见你们的遭遇,听见你们的心声。” 他暗示道:“事情闹得越大,朝廷才能看见,对你们越有利。到那个时候,官府就不得不出面了。” “这……罢工?上街?”陈芳心里一阵颤抖,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激动。 萧青冥环视左右,眼神沉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强大力量:“不用担心安全,我会派人保护你们的,只管大胆去争,争取属于你们自己的权利。” 陈芳死死抓着柳梦娘的手,仿佛这样才吸取一点勇气,她定了定神,颤声道:“那我们该怎么做?” …… 从这天夜里开始,以惠宁城为战场,一场无声的硝烟,在城中八千女工和当地大户以及地头蛇之间,拉开了序幕。 85. 大爆发 喻大人就在你眼前! 腊八刚过不久,天气一天天转冷。 由于大户的阻挠,惠民的原料供应明显减少,被砸坏的织机需要重新打造,织工们暂时不用上工。 这令柳丝巷其他织造商户们大松一口气,王氏作坊的王老板甚至乐得连摆了几天酒席。 不知为何,惠民工人们的身影却比从前更加忙碌了。 暗地里,惠民丝绸坊的女工,包括她们背后的家人,全部被动员起来,用各种法子,开始私下串联城里其他陷入困境的女织工们。 先从坊内工人熟识的工友和家人开始。 柳梦娘、陈芳还有其他几个带头的女工合计了一番,列出了长长一张列表,先将最有可能“入伙”参与罢工的工人圈出来,挨家挨户上门私下商议劝说。 白日里有人利用拉车送货、出门采买的时机,暗中跟女工们接头。 夜里则是莫摧眉带着一众武艺出众的侍卫出动,悄无声息将写有接头地点的纸条和暗号,丢进被大户圈养困住的女工脚边。 大部分被长期驯化的女织工们,起初并不敢相信柳梦娘和惠民,一听要叫她们主动站出来,上街反抗那些大户和蛟龙会这样的庞然大物,她们都下意识感到害怕和惊惶。 但柳梦娘和陈芳没有放弃。 凛冬一天冷过一天,随着整个宁州对冬衣的需求激增,城里的纺织大户们对女工们的压榨也越发肆无忌惮。 她们很多人身上甚至还穿着夏季的单衣,满是冻疮和烫伤的手,却要没日没夜不停地为作坊织出更多的布匹。 一味的胆怯和忍耐,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的欺凌和压迫。 惠宁城街头巷尾白日有多么繁华,夜里女工们的哭泣就有多么绝望。 走投无路之下,不断有破釜沉舟的工人决定加入柳梦娘和陈芳的反抗队伍。 惠民丝绸坊晚上的小集会,来的工人一天多过一天。 柳梦娘和陈芳每日在名单上添上新名字,眼看着人数从百十来人,到两三百,最后数量达到五百人规模时,萧青冥终于点了头。 在女工们相互串联时,萧青冥和花渐遇等人也没有闲着。 他们不断在部署计划,奇怪的是,在萧青冥预计中,如此人数众多的行动,不可能不走漏风声。 他们随时准备好提前开场,没想到,一切的计划都相当顺利,那些暗中盯梢的蛟龙会,仿佛被什么人绊住了脚步,许久都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莫非是有人在暗中帮他们? 不知怎么,萧青冥忽然想起那天戴着面具的神秘男子。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 在一个寒露深重的早晨,第一缕阳光照亮惠宁城家家户户的窗棂时,一场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大罢工事件,猝然爆发了! 柳丝巷商户作坊里,本该按时来上工的工人,忽然不见了踪影。 好几户作坊的管事看着空荡荡的缫丝间和织布间,愕然之后紧跟着气急败坏,别说是少了一天开工,哪怕是少一个时辰,少一个人,都是他们的财富在流失! “这些贱妇!竟敢旷工!谁给他们的胆子!回头看我不打死她们!” 然而并不会有人回应他们的喝骂。 管事赶紧告诉作坊老板,大家一碰头,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一家作坊闹出了工人集体旷工的怪事。 整个柳丝巷,几乎家家户户织造坊,无论大小,几乎都有失踪的工人。 而且不仅仅只是织布的女工,还有她们背后的丈夫家人,竟也跟着不见了! 这些大户和作坊主们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惠宁城里,忽然传来了巨大的爆竹和铜锣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震天的呐喊! 好几百名工人从街头巷尾钻了出来,他们有男有女,手里拿着简陋的木牌和木棍。 牌上歪歪扭扭写着“还我公道”、“天理王法”、“王氏作坊逼死我全家”、“蛟龙会恶贯满盈”等字样,还有人举着用破布写的“血书”。 “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作坊!” “蛟龙会逼良为娼!强抢民女!天理不容!” “织工大罢工!反对黑心作坊,还我们工钱和血汗!” 成片黑压压的人头,排着长长的队伍,在惠宁城最大的主干道游行,敲锣打鼓,喊声震天。 霎时间,整个惠宁城都被惊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 “吓死我了,还以为打仗了呢!” “哪儿来这么多女工啊……” 大量不明真相的民众从家门出去围观热闹,他们不光有住在城内的平民,也有大量进城务工的短工工人,贩货郎,卖柴人,港口的搬运工。 他们家中也有妻儿老小,其中大部分人也正在经历同样悲惨的命运。 看见这些勇敢喊出罢工和抗争之声的工人们,他们脸上有惊愕,有惶恐,有疑惑,更多的,则是心有戚戚、同命相连的哀叹。 大罢工的工人们走过惠宁最繁华的街头,走过港口,最后来到柳丝巷。 在他们身后,无数尾随而来的百姓,开始在附近聚集,乌泱泱的人群,如同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洪流。 所过之处,呐喊冲天。 这些吼声惊醒了附近的作坊,还有作坊里的工人们,无数双眼睛惊疑不定地向他们聚焦而来。 不断有被这些口号和庞大的游行队伍,激发了希望的女工们,不顾一切冲出作坊加入进来。 她们势单力孤时,大部分都是唯诺而胆怯的,可一旦有了强大的盟友和后盾,内心的求生欲和勇气,顿时便如同雨后的野草一般,旺盛地疯狂生长。 游行罢工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五百人,八百人,上千人…… 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人敢拦在她们的面前。 柳丝巷的大小作坊和商户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错愕地望着那股气势滔滔的洪流,差点惊掉自己的下巴。 他们在惠宁城过了几十年人上人的日子,早已习惯在织工们头上作威作福,将人使唤如猪狗。 何曾想过会有一天,这些被他们视作牛马的软弱女子,竟然胆敢纠集起来,集体犯上作乱?! “快!快把们堵上!别让他们冲进来!快去通知家主,还有蛟龙会和官府!” “反了,这些刁民要造反了!” 王氏作坊的老板王常最先反应过来,满脸焦急地呼喝家丁们关上各处的大门。 晚了! 柳梦娘和陈芳带着惠民丝绸坊的一众伙计,手里操着棍棒,领在最前头,她们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王氏作坊。 一大群人一拥而上,几乎是瞬间,就踹倒了王氏作坊的大门。 惠民的伙计和藏在其中的侍卫们,与王氏的家丁对上,仗着人多势众一顿胖揍,揍得王常和几个管事抱头鼠窜,跪在地上直讨饶。 大群大群的织工们鱼贯而入,在柳梦娘和陈芳的带领下,准确地找到了那些被贩卖的“奴隶”女工关押的暗室。 重见天日的女奴工们被救出来,激动地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那些搜身室、惩罚室也被砸开,里面腌臜污糟的刑具和血淋淋的暗红血迹,顿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触目惊心。 同样的一幕,几乎同时在柳丝巷各大织造作坊里上演着,这些士绅大户作坊里织就的每一匹布,无不浸透了这些女织工们的血与泪。 终于得以在今天,彻底暴露在全城的百姓面前,暴露在每个人的视线之中。 城里的织工们集体造反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惠宁城终于彻底轰动了! 没过多久,收到消息的蛟龙会迅速做出反应。 城里出了这样离谱的大事,哪怕是在惠宁黑丨道上横行无忌的会首孟苌,也坐立难安。 这些天城里女织工间的暗流涌动,他不是完全没有察觉,但每次想要派人深入探查,总会被一群莫名其妙的灰衣人搅乱,最后无功而返。 孟苌百思不得其解,这群人究竟什么来路,为什么要帮一个外来商户的作坊? 今天一早,手下慌张地回报说女织工造反,把柳丝巷的作坊全砸开,蛟龙会那些私下贩卖的女子全被放跑,引发了全城的轰动。 孟苌吓了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预感猛地窜上心头。 按大启的律法,有组织的贩卖人口图谋暴利乃是重罪。 但连年的战乱,灾荒之下,民间典妻鬻女的情况屡禁不止,若是碰上饥荒在之年,易子而食,甚至大规模溺毙女婴也不是稀奇事。 平时有惠宁知府罩着,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灰色产业在私下里进行,根本没人会替那些无权无势的女子伸冤。 但若是像现在这样裸的撕开来,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引得全城几千织工奋起反抗,与他们作对,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孟苌沉着脸,亲自领着蛟龙会一众精英和打手们,足有一两百号人,浩浩荡荡赶往柳丝巷。 大量手持棍棒刀剑的打手,跟在孟苌和彭大身后蜂拥而至,一场巨大的混乱和冲突在柳丝巷正式爆发。 “孟会首来了!” “让开!都给我让开!别怪蛟龙会手里的刀不长眼!” 这些地头蛇的手下,全是宁州当地的地痞流氓,还有专门培养的打手,在蛟龙会如日中天的威势下,哪怕光天化日,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大打出手,也全无顾忌。 若对方全是像文兴铁厂那些身强力壮、又手持铁器的男性矿工,或许蛟龙会还有所顾忌,不敢硬碰硬,但这些反抗的工人中,大半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罢了! 蛟龙会的打手们轻蔑地扫过那些弱质女流,他们纷纷亮出手里的刀剑棍棒,那些女织工们的眼中,顿时流露出恐惧和惶恐之色。 “哈哈!一群土鸡瓦狗,也敢跟爷爷叫嚷?” “兄弟们上啊!这些女人不听话,就打到她们听话为止!” “不肯做工织布是吧?那就统统把你们卖到青楼勾栏去,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厢,王氏作坊的老板王常看到蛟龙会的人马,顿时长舒一口气,仿佛看见了救星。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孟会首哭诉:“这群贱女人疯了!明明是我花钱买来的,竟敢造反!打,给我狠狠地打!” 转眼之间,双方的人马即将撞在一起。 柳梦娘和陈芳等一众惠民的织工,赶紧把那些柔弱的女子护在队伍之后,她们焦急地看向萧青冥和花渐遇,真正需要硬碰硬的时候来了—— 两人神色不变,萧青冥回头朝莫摧眉稍一点头,后者立刻取出去一只烟花弹冲天发射出去。 “冲!保护大人!” 足足一百来号身穿便衣的侍卫,早已埋伏在柳丝巷附近,在秋朗的带领下,瞬间现身,从各个角落飞身上前。 他们挡在所有游行女工们面前,同蛟龙会的打手们迎面撞上来! 秋朗拔出手中长剑,径自杀入蛟龙会乌泱泱的人马中,如入无人之境。 彭大和孟苌见到秋朗如此身手,双双露出惊色,彭大眼神狠厉,立刻拔刀对上秋朗。 “锵”的一声,一刀一剑重重击出金属争鸣之声,彭大虎口顿时一阵发麻,脸色微变,他在宁州江湖上混迹几十年,还是头一次碰上如此厉害的对手。 彭大冷笑一声:“好剑法,再来!” 秋朗不发一言,长剑在半空挽出一线血花,再次冲上去。 莫摧眉紧紧跟在萧青冥身侧,这些侍卫是秋朗奉陛下之命,连夜赶回京州调来的先头部队,还有叶丛率领的人马在赶来的路上。 宁州局势之混乱,已经不是区区几个商人可以左右的,当地官府更是与蛟龙会沆瀣一气,不足以依仗。 双方人马陷入混战,周围被波及的百姓惊叫四起。 正在局势僵持之际,一群灰衣人忽然现身,同时加入战局,人数大约只有二三十人,但各个都是武艺出众的精锐。 眼看着局面渐渐向着女工一方倾斜,蛟龙会的会首孟苌脸色发狠,忽然一把拔出腰间一柄长刀,笔直地指向中央的萧青冥。 “那个姓喻的,就是操控这一切的幕后之人!”孟苌沉声喝道,“今天不能放过此人!在官府来人之前,必须杀了他!” 只要此人一死,蛟龙会只要推出去几个替罪羊善后即可,不会有人为了一个外来的富商跟惠宁城上下为敌。 这位一直深藏在蛟龙会中的领头人,终于亲自出手了,孟苌手中长刀力道之凶猛,竟然一刀就将一个侍卫当场砍翻在地,生死不知! 在他周围,几个身着黑衣的粗壮大汉,同时拔刀朝着萧青冥砍杀而来,生生为孟苌凿出了一条通往萧青冥的血路。 秋朗目光一凝,转身就要冲过去,却被彭大一刀拦住去路。 他身上肌肉虬劲,似乎已经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拿出全部力量打一场,神色兴奋中透着一丝疯狂:“你的对手是我!你想往哪里走?!” 秋朗目如寒霜:“找死!” 眼看着孟苌带人离萧青冥越来越近,莫摧眉抖开一柄软剑正面迎上去,顿时被一群黑衣壮汉缠住。 “公子小心!” 周围的侍卫不断试图冲过来护主,却不是会首孟苌的对手,后者嘴角扯出一弧狞笑,全身真气鼓荡,鲜血顺着刀尖滴落,遥遥指向萧青冥的脸。 “天堂有路你不走,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萧青冥仍旧立在人群中央,岿然不动,目光与孟苌笔直撞上,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对方一步步走来,眼神冷漠,如同俯视一只即将被踩死的蝼蚁。 他背在身后的手,一柄袖珍手丨枪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给我死!” “公子!” 莫摧眉和秋朗同时斥退身前一众敌人,提起轻功飞身而来。 就在萧青冥即将举枪的一瞬间,一道黑影闪电般突袭而至,乌黑的发丝随着衣摆一道,在半空中烈烈翻飞。 萧青冥惊讶的目光,在他脸上的银质面具上一略而过。 那人一手揽过萧青冥,手中一柄细剑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银光,电光火石之间,尖锐的剑芒与孟苌手中刀尖精准撞在一处,生生将之振开! 男子细剑一挑,剑尖朝着对方当头划下。 孟苌惊得就地一滚,躲开这惊心动魄的一剑,一道血线却从他左肩飚出,孟苌吃痛大叫,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狼狈退开。 莫摧眉和秋朗二人顿时揉身欺上,两人一左一右配合默契,将孟苌打得左支右绌,节节败退。 萧青冥双眼牢牢锁定眼前的神秘男子,暗握的手丨枪依然没有离手:“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你可有受伤?”一道低沉陌生的嗓音同时响起。 对方双眼漆黑如墨,朝他凑近过来,萧青冥微微眯了眯眼,忽而闻到身上一股淡淡的药香。 明明背影与喻行舟如此肖似,却身负绝高武功,声音和气息都截然不同,萧青冥心念电转,越想越疑惑,这人究竟是谁?跟喻行舟有没有关系? “阁下既然出手相助,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说着,萧青冥伸手就要去揭开男人面上的面具,却被对方侧过头躲开。 “莫非……你害怕被我瞧见长相吗?” 喻行舟自胸腔震出低沉沉一笑:“在下样貌丑陋,恐污了大人的眼。” 萧青冥目光一凝:“你叫我大人,你知晓我身份?” 喻行舟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说漏了嘴,只好闭口不言。 那厢,孟苌在莫摧眉和秋朗的夹攻之下,渐渐不敌,彭大和一众蛟龙会的手下冲上去护持,才勉强保得性命。 眼看着秋朗率领的侍卫们即将取得压倒性胜利,远远的,一大群差役和官兵终于姗姗来迟。 “住手——统统住手——” 惠宁知府江辛在官差的拥簇下,急匆匆赶到,跑得浑身大汗。 官差们抄着杀威棒和长枪,在知府的命令下,火速上前维持秩序,百姓们早早避让开去,整条柳丝巷已经完全戒严,周围满地狼藉,还有躺在地上翻滚哀嚎的打手。 游行的工人们被官兵团团包围,秋朗带来的侍卫迅速后撤,护在萧青冥和工人们之前。 有了官府横插一手,在场人马,立刻变成蛟龙会、工人和官兵的三方对峙。 江知府拿出一城最高官员的气势,指着众人破口大骂:“你们疯了?这是要造反吗?” “来人!来人!把这群反贼给本官统统拿下!” 官兵们迅速分成两拨,将双方人马分隔开来,表面上同时围住了工人和蛟龙会一方,实则反而让差点丢掉性命的孟苌有了喘息之机,叫秋朗等人无法再次下手。 柳梦娘等一众女工们慌了神:“我们不是反贼!” “明明是蛟龙会的恶霸还有那些大户作坊欺负我们!” 对面,以孟苌和彭大为首的蛟龙会众人,无不露出嘲弄之色。 一群无知蠢妇,不给她们点颜色,还不知道这惠宁城究竟谁做主! 江知府嘲讽地瞥她们一眼,冷笑道:“你们聚众而来,打砸众多作坊,打伤那么多人,分明就是反贼!统统都要砍头!” “你!”柳梦娘见知府摆明了偏袒蛟龙会,气得双眼通红。 江知府有恃无恐,根本不把这些低贱的女工们放在眼里,连看都懒得多看:“快把这些领头的关押起来。” “至于那些从众的女工,只要你们肯当众承认,是受到惠民这几个刁民的胁迫,本官可以暂且不追究你们的罪过,否则,不光是你们要死,你们全家都要受牵连!” 女工们一片哗然,正当不知所措之际,萧青冥越众而出,手里亮出一封手令。 他深黑的眼淡淡望着江知府:“江大人,你可识得此物?” “哼,什么东——”江知府本来看萧青冥身后势力不小,也不愿意过分得罪对方,只想赶紧网罗一个罪名,将人赶出惠宁城了事。 只有没了此人,那些女工如何翻得起风浪? 没想到,这一看之下,江知府眼睛都直了,心头大乱,结结巴巴险些说不出话来:“这、这是摄政大人的手令!你、您姓喻?您究竟是……” 莫摧眉回到萧青冥身前,冷笑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喻大人就在你眼前!” “什么?!”江知府脸色瞬间煞白。 周围无论是官兵,围观的百姓,罢工的工人们,惠民丝绸坊的伙计,就连蛟龙会一干人等,全都露出无法置信的错愕和茫然。 短暂的沉寂之后,乌泱泱的人群倏然沸腾起来。 86. 重建秩序 喻大人打算如何感谢在下 惠宁知府江辛将萧青冥亮出的手令翻来覆去细细查看,一颗心不断下沉,猝然的震惊后,他勉强扯出一个惶恐的笑容:“不知是摄政大人驾临,下官失礼……” 摄政?! 蛟龙会那群江湖草莽纷纷懵在原地,这个官职和身份于他们而言实在过于遥远。 他们完全搞不明白,一个外来的富商,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连知府都要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存在。 孟苌在惠宁城黑白两道混迹多年,比手下人知晓得更多,他错愕的脸上面皮抽搐,整个人如坠冰窟,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背后都快被汗腻浸湿。 当朝摄政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还伪装成商人?放着国家大事不处理,跑来跟他区区一个地方黑丨帮作对? 怎么想都是件荒谬绝伦的事!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根本不由得他不信。 跟这群面如死灰的黑丨帮团伙相反,被侍卫们保护在后面的游行工人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倏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沸腾的浪潮几乎要把人群淹没。 “我听说好些年前,惠宁城的知府就姓喻,后来就去了京里当大官了!” “莫非就是这位喻大人吗?” “老天开眼,总算有一位好官来了!” 萧青冥没有搭理前倨后恭的江知府,直接对秋朗等人下令:“把蛟龙会一干人等全部羁押,一个也不要放过。” 秋朗和莫摧眉对视一眼,齐齐躬身:“是。” 孟苌等人脸色大变,无论他们这几年在惠宁城如何横行无忌,终究只是一群草民,面对当朝一品大员,若是还敢举刀反抗,就跟谋反没有两样。 孟苌心知自己在劫难逃,倒是有心拼死一搏,可他身边那些打手们,早就吓得两股战战,根本没有造反的勇气,轻而易举就被秋朗带来的侍卫制服在地。 一把长剑架在孟苌的脖子上,秋朗在他膝窝里狠狠一踹,面无表情道:“跪下。” 孟苌和彭大两人各自受伤不轻,面色灰败地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江知府心头大急,孟苌此人极为重要,若是落在喻行舟手里,恐怕整个惠宁城上下都要翻天了——不,现在已经翻了天了! 腊月天里,江知府却是满头大汗:“喻大人,怎能劳驾您老人家动手?在下官的辖地上发生这么大的事,下官竟然一直被此獠蒙骗,实在难辞其咎,还请大人让下官戴罪立功,审问此人吧。” 萧青冥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眼底不见愠怒之色,反而淡淡笑道:“大人勿要自责,既然想戴罪立功,眼下就有另一件要紧的大事,需要江大人来办。” 江知府急忙道:“您请吩咐。” “这条柳丝巷中,尚有很多被贩卖的女子,被关押在作坊里,按我大启律法,贩卖人口是大罪,江大人现在应该立刻挨家挨户搜查,尽快解救那些无辜的女子才是。” 江知府哪里敢说一个不字,连忙点头道:“对对,喻大人说的极是,这些商户和蛟龙会实在是太可恶了!下官这就去办!” “还有……” 江知府才转个身,就不得不回转来:“大人还有何吩咐?” 萧青冥的视线,向人群里的几个缩头缩脑的大户身上扫一眼,道:“那些敢自私设立搜身室和处罚室,动用私刑欺凌女工的作坊,一并查封,捉拿候审。” 藏在人群后面的王氏作坊的老板王常,一听这话,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江知府沉着脸一摆手,几个差役立刻上前将王氏作坊查封,连同晕厥的王常和几个哭天喊地的管事,一同拖走。 几人经过柳梦娘和陈芳身侧时,昔日高高在上肆意欺压她们的老板和管事,这下全成了阶下囚,柳梦娘长吐一口气,胸中一阵快意,差点笑出声。 很快,在柳梦娘陈芳等一众女织工的领路下,差役们在柳丝巷各大作坊里大肆搜查,从柴房、地窖、处罚室救出的女子足有上百人,查获各种私刑刑具数不胜数。 甚至在几个大作坊的枯井里,找到了好几具女工腐烂的尸体,生前都有被凌丨辱的痕迹。 都是曾经忽然失踪的女工,有的家人曾来闹过,但都被压下去,时间一长,就不了了之。 被救出来的女工们相互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她们还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离开那些逼仄肮脏的纺织间,又看见了外面的太阳。 惠民丝绸坊的女工和伙计们,更加喜气洋洋,他们本来都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没想到自家东家的后台居然这么硬! 那厢,秋朗带来的侍卫将蛟龙会众人全部捉拿,带到府衙关押。 安抚其他工人的事宜,都交给花渐遇等人处理。 萧青冥牢牢盯住眼前戴着面具的神秘人,伸手拦住他的去路:“阁下且慢,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脚步一顿,微微侧过头,幽深的视线直勾勾落在萧青冥双眼之中,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喻大人叫我周行就是。” 他声线磁性,略微压低时,在舌尖绕出几分千回百转的笑意:“周全的周,潜行的行。” “周行?”萧青冥眯起双眼。 反过来正好与行舟同音,为何每次在他认为对方不可能与喻行舟有关时,又突然冒出来几分若有若无的联系,很难不让人多想…… 周行朝他倾身,凑近他耳边,一股幽幽的药香瞬间扑鼻而来。 萧青冥下意识抓住对方的手阻止他靠近。 周行却也不挣扎,面具下一双红唇浅笑:“大人,据在下所知,蛟龙会在惠宁城的影响力,远远不止一些丝绸作坊这么简单。” “哦?”萧青冥心神一凛,微垂的视线与之相对,露出探究之色,“阁下还知道什么?” 周行摇摇头:“蛟龙会手里控制着城里所有的青楼和赌坊,将那些贩卖来的女子专门培养,再送给宁州大小官员做妻妾奴婢。” “孟苌手里掌握着这些官员们的把柄和秘密,大人今日当众抓获此人,背后只怕牵连甚广,这些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恐怕,喻大人很快就要面临这些人的联合发难了。” 周行自下而上,以一种强势的眼神牢牢摄住他,沉沉笑道:“大人当真要与整个宁州上下的官员,正面为敌吗?” 萧青冥手里力道越发收紧,眼神沉厉,冷笑道:“阁下知道的还真不少,却不知你是哪一方的人?是敌是友?” 周行盯着他的眼神幽深如墨,暗藏着某种危险的贪婪,被这般眼神锁住视线,萧青冥仿佛有种被一条冰冷的蛇盯上的错觉。 周行幽幽一叹,笑道:“在下怎会与大人为敌呢?只是好心提醒大人,要多加小心罢了。” 萧青冥自胸腔发出一声沉笑:“既然如此,就请阁下以真面目示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何必遮遮掩掩?” 周行面具后的眼睛轻轻眨了眨,眼神似欢喜又似遗憾,他手腕如一尾滑腻的水蛇,稍一转动,便从萧青冥掌心挣脱。 他的身影瞬间似从一人化作两道残影,萧青冥只觉眼前一花,泛着药香的气息转眼与他擦身而过。 他只来得及伸出手,对方却反过来轻轻抓住了他的手指,在修长的指尖匆匆留下一痕微凉的唇印。 萧青冥倏而一愣,耳垂似有温热的吐息转瞬即逝。 周行泛着笑意的声音留在耳旁:“喻大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萧青冥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嘴唇的柔软触感,他脸色一阵变幻,最后盯着周行消失的方向,泛起一丝冷笑。 周行?好一个大胆狂徒,竟敢轻薄到他头上来了! 有本事就千万把面具戴好,若是叫他拆穿了身份……呵! ※※※ 第二天,柳丝巷轰轰烈烈的工人反抗黑心作坊和蛟龙会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惠宁城,无数百姓津津乐道,整天都在议论这件事。 萧青冥直接下令,查封全城的青楼赌坊,放高利贷的地下黑钱庄,以及所有蛟龙会控制的客栈酒楼等产业。 短短三天时间,惠宁城被蛟龙会招揽的地痞流氓,全数被抓进了府衙大牢,这个盘踞在城里多年的黑恶势力,顿时被一锅端,府衙大牢里人满为患,几乎快塞不下人。 萧青冥打着喻行舟的旗号,间接接管了惠宁城。 城中各级官吏风声鹤唳,一日三惊。 随着蛟龙会底下的阴私,一点点暴露在阳光下,放高利贷,侵夺民田,买卖人口,走私奴隶,逼良为娼,奸淫掳掠……他们在丝绸产业侵吞的利益,与之相比,不过是冰山一角。 惠宁城的大小官员们都坐不住了。要是让孟苌把那么多的秘密都说出来,他们还有活路吗? 偏偏他被秋朗带来的侍卫严密看管,别说将人救出来,连灭口都难。 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知府江辛的府邸中,希望对方能拿个主意。 江知府却称病在家,谁来也不见。 ※※※ 书房里,江知府满面焦急,双手负在背后,不断走来走去。 沉思间,师爷匆匆走进书房,身后跟着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老汉,还有一个衙役。 “大人,我把人带来了。” 老汉和衙役双双跪在江知府面前请安。 江知府往椅子上一座,沉声问:“你们二人说以前见过那位喻大人?” 衙役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点点头道:“不错,喻大人多年以前出任惠宁知府时,小的就在府衙做事,认得他的长相……” 他咬牙道:“绝对不是现在这个‘喻大人’。” 那老汉磕了几个头,道:“喻大人曾为小人伸冤,小人绝对不会认错的。” 江知府一阵诧异和兴奋,继而又是疑惑:“照你们说来,这个喻大人是假冒的?” 师爷提醒道:“可是对方手里的手令确实是真的。” 江知府在心里反复权衡一阵,吩咐那两人下去,摩挲着两撇胡须,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人竟敢冒充当朝摄政?这可是死罪,不怕被砍头吗?” 师爷手一横,在脖子前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大人,既然咱们有人证,何不当场揭穿此人?” “万一此人从孟会首嘴里得知了那么多官员的秘密,只怕不光是惠宁城,整个宁州都要地震了!” “蠢货,糊涂啊你!”江知府狠狠扇了师爷一耳光。 “那个冒牌货手里不光有喻大人的手令,还有一群威势赫赫的侍卫,一看就是大有来头,即便他不是喻摄政,也一定跟他脱不开关系!” “此人来惠宁城,根本就不是来做生意的!” 江知府越想越不对劲,仔细思索着萧青冥来惠宁后的所作所为,又是鼓动女工,又是打压蛟龙会和本地大户。 他忽然福至心灵,猛然醒悟:“哎呀,这人恐怕是朝廷派来试探宁州的钦差啊!” “他不是为了插手织造产业捞钱,也不是为了铲除蛟龙会,这人分明就是冲着宁州来的!” 师父闻言大惊:“朝廷派来的?这么说来,朝廷是故意要对我们宁州下手了?这该如何是好?” “别慌!”江知府面色一阵变幻,立刻坐到书桌后面,开始提笔给宁州刺史冯章写信。 “这封信你要亲手交到冯大人手中。” 江知府冷笑一声:“朝廷派来的钦差又如何?从前,朝廷又不是没有派过?后来还不是不了了之了。”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够保险,又提笔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要送到永宁王府手中,最好能把永宁王他老人家亲自请过来。” 师爷面上一喜:“对呀,宁州还有永宁王坐镇,那钦差再大,能越得过永宁王吗?便是当今圣上在此,还要称永宁王一声皇叔爷呢。” 江知府有些疲惫地摇摇头:“我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你说朝廷好端端的,这么些年也一直相安无事,怎么就突然冲咱们宁州下手了呢?” 他眯了眯眼,咬牙道:“不管如何,此事已经不是你我这等官员能摆平的事了,非得刺史大人和永宁王亲至不可。” 江知府冷冷道:“这个冒充喻摄政的‘钦差’,咱们收拾不了,只能靠这两位大人物来对付了。” 师爷又问:“外面那些要求见大人的官员,该如何打发?” 江知府眼珠滴溜溜一转,压低声音,与他耳语几句,师爷眉开眼笑地竖起拇指:“大人英明。小的这就去办。” ※※※ 其后数日,惠宁城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长宁河沿岸所有的青楼画舫、赌场销金窟全部被强制关停查封。 往日一到夜晚,长宁河边灯火通明,不知多少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流连画舫之间,如今却冷冷清清,一副萧条的景象。 有人欢天喜地,也有人痛斥不满。 城中暗流涌动,就在此时,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一些谣言,称朝廷要求宁州像京州那样重新清丈田亩,甚至还要把几十万顷的桑田焚毁,改回稻田! 只有朝廷开设的织造作坊才能纺纱织布,像盐铁那样完全产业垄断。 正因打着这样的主意,朝廷才会派京里的大官过来开设丝绸作坊,又打压老商户。 这个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许多从京州回来的百姓纷纷言说,在京州确实清查了田亩,分了田地! 城里那些大小官员,也在隐晦地讨论此事,本就凶恶的谣言,再添了一把火。 一夜之间,惠宁城的支柱织造产业炸了锅,城里几十万百姓,不知道多少人依靠织造行业混饭吃,若是传言为真,岂不是他们这些人,瞬间要失去饭碗? 城里百姓人心惶惶,生怕将来失去工作,没有饭吃,开始彻夜排队屯粮,几乎与此同时,城里不少的米粮商家,不约而同开始提高粮价。 当百姓们通宵排队到清晨,却买不到一粒米时,大家都急了。 城里渐渐传出一些阴阳怪气声音——若是蛟龙会还在,惠宁城必定安稳如旧,不会动荡至此! ※※※ “咚咚咚——”府衙门前伸冤的大鼓被猛地敲响,大量的百姓聚集在府衙门前,跪在地上,大声请愿。 “请大人恩赦蛟龙会孟苌会首!孟会首是好人啊!” “昔年一旦灾荒,城中粮价飞涨,孟会首就会出钱购买粮食,给我们穷苦人家施粥,帮助大家渡过难关。” “多亏了孟会首在,我们这些小商人才不用被官府课重税。” 随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请愿,府衙的大门终于敞开。 “喻大人到!”府衙门前的差役从两侧分开,两队侍卫在前开路,萧青冥一行人缓缓现身。 萧青冥冷眼看着这些,被鼓动怂恿来请求释放蛟龙会的百姓,没有说话。 江知府等官员也匆匆赶到,他们看着这一幕,彼此交换着眼神,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暗自偷笑,还有人隐晦地观察着萧青冥的神情,期盼在上面找到一丝气急败坏的痕迹。 江知府心中冷笑,管你是朝廷大员还是钦差,光靠着一张手令,手底下一百号侍卫,就想拿捏惠宁城上下这么多官员? 呵,太天真了! 就算是喻摄政本人在此又如何? 只要他们惠宁城官员和这些百姓“上下一心”,谁来也插不进手! 江知府故作为难地道:“喻大人,您看要不要派兵把这些刁民驱散?” 萧青冥冷冷瞥他一眼,转而朝其中一个请愿的老汉问:“你们为何来此?难道不知道前日在柳丝巷发生的事吗?” “倘若蛟龙会当真是当世大善人,又如何会引发那么多工人的集体反抗?” 他朝莫摧眉使了个眼色,随手从人群中带来一人,问:“说说,你们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几个百姓面面相觑一阵,终于有人装着胆子道:“启禀大人,自从蛟龙会被捕之后,城里这些日子以来,粮价一日高过一日,这样下去,我们家里就要无米下锅了。” “对呀,我们还听说朝廷要毁弃桑田,改为稻田,可是我们这些家里没有田地,靠做工养家的工人该怎么办呢?” “我们只愿回到从前的日子,至少还能吃得起饭,活得下去!” “蛟龙会神通广大,孟会首一定会有办法的。” 萧青冥的目光在一众官员们脸上逐一扫过,后者纷纷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 这些日子以来,城里的流言蜚语是如何传播出去的,这些人又打着什么主意,昭然若揭。 萧青冥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沉声朝江知府道:“江大人,城中粮价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开仓放粮,平抑粮价,捉拿囤积居奇的不法粮商?” 江知府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道:“喻大人有所不知,几个月前,宁州造了水灾,粮仓大量的粮食被浸烂了,当时还特地上了奏折禀报朝廷,希望朝廷能发银赈灾呢。” 另一个官员抱怨道:“可是朝廷也说国库空虚,一分银两也没有下发。” “宁州本来稻田就少,粮价居高不下很正常,纵使大地主家这个时候也难有余粮了,只要熬到明年开春就好了。” 萧青冥挑了挑眉,不咸不淡地道:“看来,你们是拿不出粮食来平抑粮价了?” 江知府愁眉苦脸地点点头:“不知大人有何办法?” 几个各怀鬼胎的官员在心中暗笑,就算是当朝摄政又如何?难道还能凭空变出粮食来吗? 手下区区百来号侍卫,如何抵挡满城恐慌的百姓?最后还不是只有乖乖妥协,灰溜溜离开宁州。 “江大人既然没有办法。那么——”萧青冥冷冷环视一周,慢声道,“本官有。” 江知府等官员闻言俱是一愣,惊讶地抬头望着他。 萧青冥眼神轻蔑,唇边缓缓露出一抹嘲弄的笑,一只手轻抬。 不出片刻,得了命令的莫摧眉带着一群侍卫,拖着十几架运货车,出现在人群背后,在他身后,还有十来个灰衣人。 他们将车上盖着的黑布掀开,车上竟然装着大桶大桶的米粮,白花花的直晃人的眼睛。 “啊,官府有粮食!” “大人放粮了!” 周围聚集的百姓爆发出一阵欢呼。 江知府等一众官员,惊得瞠目结舌,讷讷不知所措,他们不约而同回头疑惑看向江知府。 江辛猝不及防,心头大惊,他明明派人将粮仓里的粮食全部搬走,藏到私库去了,这个冒牌的喻大人又是从哪里搬出来这么多粮食? 莫非里面装的是石头不成? 萧青冥根本不把江知府这些官员放在眼里,他上前几步,来到众人面前,扬声道:“诸位,最近城中有不少谣言,实则是背后有奸人推波助澜,恶意造谣生事。” “本官可以在此承诺,朝廷不会要求宁州毁弃桑田改种稻田,也不会关停私人织造作坊,更不会垄断纺织生意。” “非但如此,本官还可以告诉大家,将来惠民丝绸坊所用的纺车和织机,都会逐步向其他作坊推广,今后城中的织工生活只会变得更加安定富足。” “朝廷也对商税重新作出调整,绝不会让贪官污吏和蛟龙会这等集团,两头盘剥,从中渔利。” 萧青冥这番话,不仅叫百姓们议论纷纷,江知府等一众官员同时听得心头发沉,一股无形的压力徘徊在每个人头顶。 片刻,自人群里忽而走出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年纪大约三十上下,面容看上去依然十分年轻,只是一双手却布满皱痕,不复往昔光泽。 她眼神里透着一股坚韧和沧桑,朝着萧青冥行了一礼,道:“小女子折腰,有冤情要向大人申诉!” 在她出现的那一刻,站在萧青冥身旁的莫摧眉,死死盯着她的脸,皱眉头越皱越紧,神色如遭雷击。 有百姓指着她窃窃私语:“她不是长宁河以前的花魁吗?叫什么折腰的……” “这些年人老珠黄,哪里还是什么花魁?” 那女子道:“小女子乃是长宁河畔一画舫的花魁娘子,方才听见有人竟称蛟龙会会首孟苌是给百姓施粥赈济的大善人,实在可笑至极,小女子不吐不快!” 萧青冥眉头微动,抬手示意她起身:“你只管说来。” 折腰抬眼,扬声道:“小女子命途坎坷,十年前被蛟龙会卖到长宁河畔为妓,这些年来一直受到蛟龙会的控制和逼迫,用我们来套取惠宁城上下官员的秘密和把柄。” “那些人口中所谓的蛟龙会买粮赈济,实则是孟苌与管理粮仓的官员勾结,将仓中粮食私吞贩卖牟利,再联合粮商大户哄抬粮价,从百姓们手里压榨钱财。” “最后为了平息民怨,才拿出稍许清粥施舍,安抚受灾百姓,假意赈灾,实则名利双收!把老百姓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这番话说来,掷地有声,周围的人们一片哗然,愤怒的叫嚷之声逐渐沸腾起来。 以江知府为首的一众官员,手心和背后全是浸湿的冷汗。 坏了,坏了!这个女人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有人不知所措,甚至双腿发软。 萧青冥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些色厉内荏的官员,半晌,张开双手微微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诸位不要着急,接下来的三天,府衙将会一直受理各种有关蛟龙会的申诉。” “三天后,本官将会公审蛟龙会会首孟苌,还惠宁城上下一个彻底的公道。” 要公审孟苌?就在三天后? 江知府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晕过去,脸色难看至极。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当众公审孟苌,万一他当场说出点什么,他们这些人岂不是统统要受牵连? 灭口又没机会下手,放又放不了人,这下可怎么办? 江知府内心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不知道刺史大人和永宁王何时才能来,再晚一些,只怕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就要全军覆没了! ※※※ 三日内受理民众伸冤,公审蛟龙会会首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席卷了整座城,府衙门口排起申诉冤情的长队,一眼望不见尽头。 书房内,萧青冥坐在书桌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行的面具,淡淡笑道:“我们果然又见面了。这次,本官应当多谢阁下,仗义相助。” “不过本官实在好奇,阁下是如何得知那批粮食被江知府搬走,又藏匿到哪里的?” 周行望着他,笑而不语。 这种隐秘的事,别人当然不会知道,但他偏巧曾担任惠宁知府,关于粮仓胥吏私卖的阴私道道,他恰好略知一二,若是换了别的地方,就未必如此走运了。 周行没有回答萧青冥的问题,而是一步步朝着对方走近,一只手按在书桌上,向他倾身,长长的鬓发自两侧垂落,如帘幕般,将萧青冥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喻大人,打算如何感谢在下的相助呢?” 周行探手,似乎想触碰对方脸颊,被萧青冥微微侧过头落了空,便顺势撩起他一缕发丝,眉眼微弯,一双漆黑的眼粘稠地追着他不放。 萧青冥安然坐在椅中,不动声色地仰头望着他,挑了挑眉,淡淡笑道:“阁下,想要什么?金银珠宝,还是高官厚禄,本官都可以给你。” 周行笑意更深:“我想要的是——” 他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几个女子的声音,为首的正是惠民丝绸坊的柳梦娘。 周行手中发丝一动,萧青冥已经起身绕开了他。 柳梦娘带着几个从王家作坊的地窖里救出来的奴隶女子,盈盈拜倒在萧青冥面前,眼圈微红,十分激动的样子。 “多谢恩公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身无长物,听闻恩公身侧无有侍女侍奉,小女子愿意为奴为婢,报答恩公救命之恩!” 萧青冥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不必如此多礼,我们丝绸坊还在招女工,让梦娘安排你们去做工,自己养活自己吧。” 柳梦娘爽朗一笑:“你们看,我就说吧,大人就不是贪图回报之人。” 萧青冥好不容易安抚完几个哭哭啼啼的女子,忽然感受到身侧一股强烈的视线,几乎要把他的背后灼穿一个窟窿! “梦娘……?” 喻行舟眼神黑沉如幽潭,死死盯着萧青冥的侧脸。 他现在不是当朝摄政喻大人,对方也不是高不可攀的皇帝,他们不再是君臣,不再是师生,甚至不再是挚友。 明明他已经暂时摆脱了桎梏,他凭什么还要忍耐? 不,至少此刻,他不应该再忍下去—— 87. 宁州大变天 炽灼的吻强行烙印上他的唇…… 那种异样的灼热目光宛如实质,实在叫人无法忽视。 萧青冥甫一转身,就对上一双深海似的眼,平静的表面一旦打破,随时能掀起汹涌波涛。 那一瞬间,对方的眼神仿佛十分熟悉,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等萧青冥仔细去回想,眼前忽然一花,周行已经欺身上前,以不容拒绝的强硬姿态揽住了他的肩背。 周行双手力道极大,萧青冥只觉肩胛被一双铁箍勒住一般,竟然一时无法挣脱。 银质面具下的双唇,带着某种志在必得的笑,在他瞳孔中放大。 萧青冥微微一惊,劈手削向对方侧颈,电光火石之间,被周行一把扼住手腕,飞掠的劲风带起那人鬓边一缕发丝,他却视若无睹,依然不管不顾朝他靠近。 狭窄的桌沿边,两人彼此角力的动作,将桌边的笔架和墨砚全扫到地上。 “周行!你——” 周行覆在他身上,一个炽灼的吻带着火烧般的急促气息,强行烙印上他的唇。 某种不受控制的情绪在胸腔里肆意冲撞着炸开,带着解脱的轻松,带着放肆的快意。 几乎是用咬的,齿唇叼住另一双反复研磨,飞速升温的吐息彼此纠缠,难解难分。 萧青冥浑身一震,抬腿就踢,对方生生受了这一下,反而越发用力,抓在肩背的手不断往上移,最后牢牢按住了他的后颈,用劲往下压。 直到一把黑洞洞的枪口抵上了周行的下颔,冰冷的金属边缘激得那一小片皮肤泛起鸡皮疙瘩。 萧青冥垂眼俯视他,双眼微眯:“摘下你的面具,让我看看你的脸,马上。” 周行并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什么武器,但当初燕然太子苏里青格尔,就是挨了那么一下,直接从耀武扬威的大将军变成阶下囚。 他的喉结轻轻滑动,连带着抵住他咽喉的枪口也跟着轻微晃动。 胸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颤音,周行笑了笑,萧青冥口吻虽厉,却没有半分杀意。 “喻大人,在下如此帮你,你莫非要杀我?” 他抬头盯着萧青冥被咬破的嘴角,一片殷红水润的光泽,张翕之间仿佛不断在引诱他再次亲吻品尝似的。 萧青冥单手抹去唇角一丝血痕,不怒反笑:“你就是这样帮我的?” 他手上用力,枪口将周行生生顶开,一步步抵着他往前,直到抓住对方的肩头,将人压在桌案上。 周行一头青丝铺散于桌面,萧青冥居高临下盯着他,似笑非笑道:“你不肯摘面具,是在等本官亲手帮你摘吗?” 周行修长的颈项微微仰起,咽喉的要害完全暴露在枪口下。 “是喻大人承诺,什么都可以给我,在下才稍微索取一点报酬。莫非大人要反悔?” 他胸膛轻轻起伏,明明生死都在萧青冥一念之间,死亡降临的危机感刺激着绷紧的神经,他心底却忽然生出几分自虐般的兴奋,和荒唐的愉悦感。 若是他就此死在萧青冥手中,他会是各种表情,可会为自己掉一滴泪? 自己真是疯了,他想。 萧青冥挑眉,喻大人?呵,叫着还挺顺口…… “那可不包括在本官面前放肆。” 他倾身,膝盖压住对方一双腿,长发自肩头垂落,与满桌的青丝混在一起。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事?” 萧青冥压低声音,鼻尖离对方只有一拳的距离,嗅着对方身上神异的药香,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双眼,似要透过这张布满了神秘暗纹的面具,看清对方遮掩迷雾的心底。 周行不理那支枪,反而抬手放肆地捞起男人垂落的鬓发,掠过唇边,沉笑道:“喻大人在做的事,是真正为百姓张目,在下不过是仰慕喻大人,不可以吗?” 仰慕喻行舟?萧青冥眼神古怪,若是此人就是喻行舟也就罢了,若他不是,岂不是…… 等等,难道说周行要轻薄的人实则是喻行舟? 那家伙莫非背着他在外面欠了什么风流债了吧? 萧青冥顿时露出一丝怒色,顾不上自己在顶用喻行舟的身份,声音越发沉厉:“你究竟跟喻行舟是什么关系?” 周行心中瞬间一惊,莫非被识破身份了? 他不动声色,佯做惊讶:“您不就是喻大人吗?” 萧青冥仍是不信,盯着对方的目光闪烁不定,他想到了系统送的那张进阶版魅力光环卡。 若是用此卡强制控制此人为他所用,不光可以知晓对方身份,或许还能通过他掌控背后那股神秘的情报网。 但是此卡只有两次使用机会…… 要不要现在此人身上用一次? 萧青冥冷笑:“让我看看你面具下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依旧用枪抵住他,松开钳制对方肩头的手,就要去揭开那张面具—— 周行瞬间捏住他握枪的手腕,精准地点在脉门处,萧青冥右手登时一阵麻痹。 那人如同一尾灵巧的游鱼,转眼从萧青冥身下滑开,顺势揽住他的腰,抱着他调换了位置。 两人旋身而过的刹那,周行擎着放肆的笑意,在他面颊上再次落下一个轻吻。 “周行!”萧青冥脸色一沉。 与此同时,莫摧眉和秋朗正好进来复命,恰好撞见陛下被冒犯的一幕。 “找死!” “大胆!” 两人脸色同时大变,几乎是勃然大怒,想也不想地拔剑冲了上去。 “铮——”三把剑撞击出激烈的铮鸣声! 莫摧眉和秋朗二人左右夹击,剑势凌厉,招招狠辣。 周行脚尖轻点,急速飞掠,退开数步,澎湃的真气在周身环绕,宽大袖摆剧烈鼓荡,突然,他脸色一白,喉间一口血腥气涌上来,在唇角溢出一线血线。 他的动作有一瞬的迟缓,秋朗黑色的长剑已经朝着他的胸前刺来—— 眼看着剑尖就要刺入胸膛,萧青冥蹙眉,焦急喝道:“秋朗,住手!不要伤他!” 秋朗一愣,目露诧异之色,短暂的迟疑之际,周行已经飞身掠出门外,莫摧眉还要去追。 萧青冥却伸手拦住他:“算了,让他去吧,不要追了。” 莫摧眉皱起眉头,满脸愤愤不平:“那个大胆狂徒竟然敢冒犯陛下,死一万次也不足惜!陛下为何阻止我们?” 就连平素最是冷漠的秋朗,此刻也是满脸怒色。 萧青冥望着对方匆匆离去的方向,心中却满怀忧虑:“他方才是受伤了吗?怎会吐血?” 秋朗收剑回鞘,回到萧青冥身边,对他摇摇头:“那人武功高强,除非生死相搏,若他一味逃走,我也未必留得下。” 他想了想,道:“看他的样子,更像是被反噬了。” 萧青冥对武道一途并不热衷,蹙起眉心:“怎会反噬?” 秋朗动手之际留意到对方身上一股轻微的药香,道:“或许是服用了某种能短时间内大幅提升功力的秘药,又或许是练了一些旁门左道的邪门武功。” 萧青冥轻轻抚过唇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香气。 秋朗和莫摧眉冷不丁注意到陛下被咬破的嘴唇,脸色齐齐流露出微妙的异样之色。 萧青冥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又问:“倘若一个人不会武功,或者只有一点粗浅的功夫,也可以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法,突然变成绝顶高手吗?” 秋朗思索一番,摇摇头:“不可能,就算被人灌注几十年的真气,武功招式也不是突然就会的,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 萧青冥意味深长道:“也就是说,此人必定是原本就武功不低的?” 莫摧眉灵机一动:“陛下莫非曾经认识此人?” 萧青冥淡淡道:“确实像一个人,但那人武艺并不高强。” 秋朗道:“还有一种可能,他身上被人用秘法封住了经脉和真气,强行服药解开,才会遭到反噬。” 萧青冥目光微凝,喻行舟究竟会不会武?与这人究竟有没有关系……会是他吗? “对了,你二人有何事?”他暂时把周行的事抛到一边,若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的,眼下惠宁城的事才是重中之重。 莫摧眉将一大叠诉状呈上来,道:“这几天,府衙外面越来越多人击鼓鸣冤,都是蛟龙会曾经坑害过的百姓。” “不光有逼良为娼,贩卖女子,还有不少命案。” 莫摧眉特地将其中几份状纸拿出来,最上面一张的苦主,赫然写着莫折腰三个字。 他垂着眼睛,眸中怒火和悲愤交加,抓着状纸的手指在微微轻颤。 萧青冥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你怎么了?” 莫摧眉倏然回神,勉强压下翻滚的心绪,道:“属下只是为了这些可怜的女子不平。” 萧青冥却一把将那张状纸抽出来,一眼就看见那个名字,略有讶色:“莫折腰,这女子难道是……” 莫摧眉轻吐一口气,捏住眉心,难得露出苦笑:“臣生前曾有一个妹妹,臣家道中落,她被强抢到大户人家做了妾,后来失踪了,臣怀疑是被卖给了牙人,一路追寻。” “可惜还没寻到她,臣就……没想到,她竟落到蛟龙会手里,沦落风尘。” 他捂住半边脸孔,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昔年若非自己无权无势,怎会家破人亡,妹妹也保不住? 他如今跟随陛下,权势在手,可是又有何用?人事全非,一切都晚了! 萧青冥望着他:“你可要与她相认?” 莫摧眉眼神茫然,流露出几分压抑的痛苦,摇了摇头:“臣是已死之人,就算我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认得我,更不会相信我,只要她能脱离苦海,臣就心满意足了……” 秋朗诧异地看他一眼,沉默半晌,对萧青冥道:“陛下,这几天惠宁城里上下官员不断在串联,而且港口也有异动。” 萧青冥一挑眉:“哦?” 秋朗将一份情报呈上,道:“惠宁城的港口,从前每天都有大量商船来往,但是自从陛下将蛟龙会一网打尽,那些商船越来越少,港口如今几乎快没有船只了。” “那些大船都不见了踪影,臣怀疑,背后还有人在针对陛下,酝酿更大的阴谋。” 萧青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沿:“叶丛何时到?” 秋朗:“应当就在这两日。” 萧青冥冷笑一声:“好得很,尽管都跳出来吧,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 与此同时,宁州沿海,海浪涛涛的海面上,一艘庞大的楼船正平稳地朝惠宁城方向行驶,后面跟着数十艘的护翼船队。 船耧之内,一个身量健硕的中年男子,身穿藏蓝色刺史官服,胸口刺绣着三爪蛟龙的纹样,正坐在书桌后,翻阅几份书信。 “刺史大人。”手下的参将拱手道,“据江知府所言,这个冒充喻摄政的男人,应该是朝廷派来暗访宁州的钦差,还带着百来个侍卫,几名武功不俗的手下。” “如今蛟龙会的孟苌落在他手里,不日就要当众公审,他恐怕已经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我们该怎么办?” 刺史冯章长着一张国字脸,看上去严肃又板正,双眼眯起来时,自有一股凶威浮于眼底。 冯章将永宁王府传来的信件放下,冷笑道:“永宁王的世子上次在文兴县,被喻行舟整治了一通,小郡爷如今还在矿山里做苦役,永宁王对喻行舟已经恨之入骨。” 参将皱眉道:“上次我们派人特地给喻摄政送去的大礼,竟然被他退了回来,这个喻摄政,不是朝中第一权奸吗?他收过那么多礼,怎么偏偏不买永宁王和大人您账?” 参将思索一阵,目光一沉:“难道这次来的人,就是故意针对刺史大人您的?” 冯章起身,双手负背,来回踱步,淡淡道:“今年以来,听说京州发生了不少大事,连龙椅上的皇帝都仿佛变了一个人,这些事的背后,都有喻行舟的影子。” “本官只怕,那喻行舟已经不满足于区区一个京州的权势,要把手伸到宁州来。” 参将一惊:“那怎么办?莫非他要大人下台?” 冯章面上浮出怒气:“哼,蜀州王离造反只有一步之遥,他不敢动手,淮州有好几个世家大族,族人遍布朝野,他也不敢下手,偏偏冲着宁州来,竟敢小觑本官!” 参将奉承道:“那是喻行舟身在京州,不知道大人您如今的实力。” “若是他知道,就连海上纵横的海寇都已经归顺大人麾下,谅那个‘喻大人’也不敢只带着这么点人,就敢来惠宁城。” 冯章沉声道:“不管此人是喻行舟也好,钦差也罢,既然敢跑到宁州撒野,必叫他有来无回!看看这宁州,究竟是谁的地盘!” ※※※ 惠宁城涌动的暗流掩藏在表面的平静下,转眼就到了公审蛟龙会的日子。 这天上午,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天空,海上风起云涌,山雨欲来。 惠宁城处刑台设于港口附近的午市旁,是全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以往每次有凶犯被问斩时,处刑台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是人山人海。 谁也没有料到,这些年来盘踞在惠宁城、呼风唤雨的最大势力蛟龙会,竟然成了处刑台上即将被砍头的罪犯。 长长的囚车一个连着一个,蛟龙会从会首孟苌和得力大将彭大以下,足有数百人之众。 他们全部戴着手铐脚铐,坐在囚车里,从府衙到处刑台,一路被押着游街示众。 道路两侧,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不断往囚车里仍碎石头和烂菜叶,喧哗之声鼎沸。 尽头处,萧青冥带着秋朗等人,以及以江知府为首的一众惠宁城官员,都聚集在处刑台旁的看台上。 萧青冥面前是一张宽大的桌案,惊堂木和斩首令一字排开,被蛟龙会坑害过的苦主递上的状纸,叠成厚厚的一大摞。 待孟苌和彭大等一群重犯跪在堂下候审,萧青冥特地让江知府,一张一张地念出状纸上的冤情。 莫折腰和陈芳等一些被贩卖的女子,柳梦娘、珠儿等被欺凌的女织工,还有那些作坊里化成白骨的尸首,那些被高利贷害得家破人亡的佃农家庭…… 原告们悉数登场,当众控诉蛟龙会犯下的累累罪行,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江知府越念,心里越是心惊肉跳,这其中有多少罪行是被他,和在场其他官员包庇掩盖下的,他自己都数不清。 无数底层百姓的血与泪,随着苦主们的哭诉声徘徊在处刑台上空。 寒冬腊月,凄凉的寒风刮剐着每个人的脸颊,乌云在天空聚集,仿佛正酝酿着一场随时降临的风暴。 等所有状纸念完,江知府几乎虚脱,瘫在座椅上一动也不敢动,周围百姓的喝骂声已至巅峰,其他官员更是大气不敢出。 萧青冥站起身,抬起一只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来到台阶前,负手俯视着台下跪着的孟苌和彭大等人,他们个个面如死灰,身子抖如筛糠,满眼都是对死亡逼近的恐惧和绝望。 萧青冥寒声道:“如今你们还有最后的机会,当着惠宁城所有百姓的面,说出幕后主使者。” “区区一个□□团伙,犯下这么多大罪,绝不可能盘踞在惠宁城多年平安无事。” 孟苌霍然抬起头,用狠厉的眼神死死盯住萧青冥,双眼布满血丝,嗓音嘶哑:“如果我们说出来,大人可会放我一条生路?” 他如孤狼般的眼逐一扫过台上的江知府和一众官员,众人被这一眼盯地心神不宁,生怕对方说出个一二来。 不等萧青冥开口,江知府抢先道:“绝不可能!像你这种满手血腥作奸犯科之辈,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萧青冥唇边笑意森然:“江知府所言极是,本官不可能赦免你,无论你是否招认,都是死罪。” 孟苌顿时一阵绝望,但听萧青冥话锋一转:“不过你若是招出主谋,那你就是从犯,本官可以留你全尸,但你若不招,那你就是主谋。” “按你等的罪行,便是满门抄斩,凌迟处死!” 孟苌听到凌迟处死几个字,整个人面皮抽搐个不停,脖子青筋暴起,他身侧的彭大等人更是不堪,全身发软地趴在地上,痛哭流涕,连直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萧青冥冷冷道:“就算你不说,自然会有人说,等你到了阴曹地府,去向阎罗王伸冤吧!” 说着,他抽出一支斩首令,就要丢下去。 孟苌浑身一颤,忽然扯着嗓子激动地大喊:“我说!别杀我!我什么都招!” 台上,江知府和其他官员瞬间把心提到嗓子眼,江知府频频向师爷使眼色,几个差役已经秘密将那两个人证带到一边。 他打定了主意,若是这个“冒牌货”敢当众撕破脸皮,他也只好当场揭露他冒名摄政的大罪,拼个鱼死网破! 处刑台附近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接下来的重头戏,就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一阵震天的喊杀声突然从港口方向传来! “杀——” 远远的,成群结队的海盗船出现在港口附近,一靠岸,乌泱泱数不清的海寇从船舷一跃而下,跳上岸来。 海寇们面目狰狞,手里举着森寒的刀剑,冲着处刑台的方向杀过来! 厮杀和雷动的脚步声,吓得众人大惊失色。 “天哪,是海寇!海寇杀进惠宁城了!” “快跑!快跑啊!” 周围的百姓惊恐万状,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散奔逃,处刑台附近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孟苌和彭大等一众蛟龙会的人,突然又生出了死里逃生的希望,台上的江知府和其他官员们,脸上既有慌乱,又有忐忑。 江知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立刻指挥着官兵们去抗击海寇。 他又冲着萧青冥假惺惺道:“喻大人,这些海寇时常来宁州沿海袭击城市和村庄,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竟敢骚扰惠宁城!” “这里太危险了,还是请大人回府衙避一避,待官兵将他们赶出去——” 萧青冥瞥他一眼,淡淡笑道:“不用如此麻烦,叶将军何在?” 在他身后,一个身着劲装的青年男子跨步而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萧青冥面前,半跪在地,躬身行礼:“末将在!” 此人正是曾在燕然围城一战中,率领幽字旗骑兵,从雍州奔袭至京城护驾,如今的御营骑兵统领叶丛。 萧青冥微微眯起眼,目光灼然,望着远处喊杀而来的海寇,如潮水般的敌人密密麻麻,几乎与天边漆黑的乌云连成一片。 年轻的帝王眼神锋利如刀,冷然下令:“所有敌人,一个不留!” 叶丛和秋朗等人一同低头,沉声应是。 两人跨上马背,一杆御营大旗竖起来,在寒冷的狂风中烈烈翻飞。 城中的百姓早已被萧青冥的禁卫军驱散,二人身后,一支足足万人的骑兵正策马飞奔而来,铁蹄之下,大地震颤如擂鼓! 天空中的乌云忽然被一线天光笔直劈成两半,给黑沉的乌云边缘染上一层血红的光。 88. 如朕亲临 手掌生杀大权 惠宁城港口,近百艘海盗的船队接连靠岸,数千海寇如蝗虫过境,转眼就淹没了港口,朝着处刑台方向冲杀而来。 海寇们所经之处,到处都是火光和砍砸后的狼藉,大量商铺被砸毁了店门,百姓们躲在屋内瑟瑟发抖。 不等那些面目狰狞的海寇开始杀人劫掠,脚下的大地隐隐传来铁蹄雷动的震颤声。 叶丛统领所率领的御营骑兵,是自皇家禁卫军建立以来,第一支由萧青冥亲手掌控的精锐骑兵军团。 人数虽只有一万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曾在幽州与燕然大军血战数年,身经百战的铁血将士。 秋朗麾下的皇家禁卫军,经过半年的扩充,如今人数已增至四万。 萧青冥暗访宁州的这段时日,惠宁城表面商业繁荣的背后,是无数底层百姓沉沦的苦海。 城外大量的稻田被圈为桑田,失去土地被迫进城务工的农户,被贩卖的女子,纺织作坊里半圈养的女织工,长宁河畔唱着靡靡之音的青楼画舫,繁重的苛税,一手遮天的蛟龙会,不作为的官府,今日大举进犯的海寇…… 至此,惠宁城背后血淋淋的黑暗产业链,以及真正控制着一切的野心家们,完全浮出水面。 笼罩着宁州的阴影里,享受特权的宗室权贵、腐烂的官僚集团、士绅大户、横行的□□组织,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在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以财富为饵,以血肉为食。 宁州百姓如同网中之鱼,越是挣扎,网越收紧,最后只能在浑噩中走上溺毙的一条绝路。 他们甚至不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反而期盼着仇敌能为他们主持公道、伸张正义。 在看到这一切时,萧青冥便预料到要收拢宁州,势必免不了一战。 四万皇家禁卫军需坐镇京城不可轻动,叶丛率领的一万骑兵,正好能在短时间内快速奔袭至惠宁城。 御营每人只带了三四天所需的干粮,轻装从简,昼夜不停,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赶到惠宁近郊。 在惠宁城所有官员,以及海上的刺史冯章都来不及反应之下,叶丛的御营精锐已经突进了惠宁城,冲着进犯的海寇迎面撞上去,杀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成千上万的骑兵冲杀,如山呼海啸,滚滚的铁流,转眼就与几千凶恶的海寇们厮杀在一起。 震天的喊杀声,马蹄嘶鸣声,哭喊与咒骂交织在惠宁城上空,脚下的石板路几乎被鲜血染红。 处刑台的看台上,江知府等官僚,在看到这突如其来的御营骑兵时,全体陷入了巨大的震撼和恐惧,久久无法言语。 以孟苌和彭大为首的蛟龙会凶徒,本以为海寇来袭造成的混乱,可以令他逃出生天,还没等他们感受到绝处逢生的喜悦,这些骑兵就生生碾碎了他们所有的希望。 孟苌心如死灰地瘫倒在处刑台上,脸上满是似哭似笑的绝望。 那些海寇们平时在大海之上,依仗着船只之便,来去自如,动辄袭击沿海村镇城市,今日不过只为袭杀萧青冥这个“钦差”和百来护卫。 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竟然遭遇叶丛这个硬茬子。 他们在海上横行无忌,到了岸上,却根本不是正规骑兵的对手。 叶丛领着大股骑兵们直接冲入海寇之中,依仗铁蹄来去如风,如入无人之境,杀得这些海寇丢盔抛甲,哭爹喊娘。 死亡的恐惧悬在每个海寇头顶,他们虽是亡命之徒,但一场毫无悬念一面倒的屠杀,也不会有人傻傻跟骑兵硬撼。 海寇们察觉不敌,马上就转身往港口逃窜,试图逃回海上,这些骑兵跑得再快,也不可能骑着马追杀到海面上。 只要他们回到船上,立刻就能逃出生天。 大股大股的海寇不要命地疯狂往港口逃去,眼看着海盗船降下的绳梯就要触手可及—— “轰——轰——轰——” 巨大的轰鸣瞬间在众人耳边爆炸,那恐怖的巨响震天撼地,脚下的大地都在这股未知的神秘力量面前剧烈颤抖。 港口码头的木板差点被震散,无数只小渔船在动荡的海面上彼此相撞。 “怎么回事?地震还是海啸了?” 海寇们震惊莫名,仓皇不知所措,有人大声惊叫:“船!我们的船炸了!” 那人惊恐万状的瞳孔中,倒映的火光冲天而起。 有御营的炮手将一台台远航炮拉到港口处,装填火药,升腾的硝烟里,一颗颗实心炮弹飞掠而过,带出狠辣的残影,无情撞击在停泊在外的海盗船上。 木质的甲板、船舱哪里是实心铁炮的对手,瞬间就被打穿无数个窟窿,漫涨的海水一点点淹没上来,转眼就吞没了好几艘船只。 留守的海盗纷纷跳下水面,却被烧红的海水烫得吱哇乱叫。 “完了!我们的船!” 几艘海盗船来不及等同伙上船,干脆抛弃了他们,直接扬帆快速逃离港口,除了少数十几条幸运儿,大部分船都挨了几炮,眼看是跑不掉了。 那些滞留在岸上的海寇们彻底慌了神,他们面前是连绵成片的火海,背后的叶丛率领的御营骑兵,前后都是死路,无数海寇绝望之下当场投降,跪地求饶。 直至此刻,惠宁城上空酝酿了半日的一场大雨,终于落下。 暴雨渐渐浇灭了港口附近被海寇燃放的大火,浇灭了燃烧的船只,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十分钟就只剩淅淅沥沥一点零星小雨。 叶丛的亲卫在雨中高高竖着御营的旗帜,眼看着就要将这群乌合之众一网打尽,恰在这时,远处竟又来了上千官兵,踏雨而来。 他们举着宁州的旗帜,身着软甲,人数约有两三千,正是宁州的地方军。 官兵的最前方,骑在一匹黑色高头大马上的刺史冯章,正飞快催马疾驰而来。 刺史率领的官兵们匆匆赶到,二话不说,就要抢先对那群完全失去了抵抗意志的海寇动手。 马背上的叶丛摸一把干裂的嘴唇,寒声冷笑:“这时候赶来,是来抢功,还是来灭口?” 他手中握着枪杆猛力一挥,厉声下令:“给我拦住他们,谁敢在我们御营骑兵面前动手?违抗者格杀勿论!” 御营骑兵是京城才刚刚整编半年的军团,旗帜也是崭新的,宁州上下的官员根本没人见过,冯章倒是听说过,但他万万想不到,一个来历不明、冒充“喻行舟”的假钦差,如何能调动京城的御营骑兵? 冯章见这些悍勇的骄兵悍将,竟然一言不合就对“同袍”动手,同样吓了一跳。 宁州这些地方军,这些年被冯章牢牢控制在手里,跟京城曾经那些勋贵军官一般的吃空饷喝兵血,真正的精锐不过一两千,几乎等同于冯章豢养的私兵。 他们常年承平,享受着宁州民膏民脂的供养,哪里是御营骑兵的对手? 只是一个照面,前锋部队就被打翻在地,哀嚎声不绝于耳。 冯章内心猛地一沉,嘴里高喊:“住手!我们是宁州军!切莫动手!” 叶丛倒也没下死手,只是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他跨在马背上,抬手吩咐手下人退后,冷哼道:“大人可是宁州刺史冯大人?何故向我等动手?” 冯章不曾经历过京城整治文官武将,依然带着身为封疆大吏的倨傲,他丝毫瞧不上叶丛这等武夫,见叶丛看到自己竟然不立刻下马跪地行礼,脸色越发难看。 “本官正是宁州刺史冯章,你是何人?见到本官还不速速行礼!你奉谁的命令,竟敢自私调兵入城?!还在城里公然杀人!” 冯章来时,一边吩咐手里秘密掌握的海寇船队,袭击惠宁城,若是能一举杀死那个冒充喻行舟的假钦差,自是最好。 就算将来喻行舟朝他兴师问罪,只要将所有责任全部推到海寇头上就是,了不起捉拿一些海寇交差了事,谅喻行舟远在京城,鞭长莫及,无凭无证又能拿他如何? 退一万步说,即便海寇袭击失败,侥幸被对方逃走,只要一路驱赶萧青冥夹着尾巴灰溜溜逃出宁州地界,他的目的同样也能达成。 宁州依然是他冯章的地盘,谁也不能撼动。 可他万料不到,萧青冥既没有被杀死,也没有被赶走,反而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支骑兵,把他控制的海寇打得屁滚尿流。 冯章暗骂这些海寇不中用,事到如今,他唯有最后一条路可以走了——当众揭露萧青冥冒名之事,不等对方表明身份,当场将人拿下。 不过依照眼前的情况看来,这些骑兵实在棘手。 冯章扬起下巴,手里马鞭遥指着对方,冷冷道:“这里是惠宁城,在本官治下,不管你是谁的人,都无权阻止本官诛杀这些进犯的海寇!” “还不速速领着你的人马退出惠宁城,否则本官必上奏弹劾!” 他对面的叶丛等人,听到冯章这番义正辞严的命令,皆露出不屑之色,谁也没有动弹。 若是放在一年前,恐怕他们连城都不敢进,更遑论在一位朝廷一品大员面前拒不下跪。 而现在,叶丛和御营骑兵背后站着的人是当今圣上,别说区区一个刺史,就算在永宁王在此,也别想叫他后退半步。 叶丛冷笑:“末将姓叶,微名不足挂齿,我家大人吩咐了,所有敌人一个不留,这些海寇自有我等处理,不要刺史大人费心。” 冯章大怒:“你是什么东西?区区一个武夫,也敢在本官面前无礼?” 他怒极反笑,眼底满是嘲弄之色:“你家大人?本官倒要瞧瞧,是谁敢公然冒充喻摄政,犯下杀头大罪!” 听到这话,叶丛和秋朗等人面色古怪,他们身后的将士们面面相觑,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望着冯章。 叶丛心中忍不住暗笑,看来陛下冒充喻大人身份的事确实暴露了,这位刺史大人恐怕在海上呆得太久,也不知该说他是消息过于灵通,还是过于闭塞。 陛下常年幽居深宫,整个宁州,有几个人见过他的长相?谁又能想得到,本该端坐于龙椅上的天子,竟会纡尊降贵,千里迢迢微服惠宁城呢? 就在两拨官兵对峙之际,一队长长的马车队由远而近,两排护卫在前方开路,中间拱卫着一辆刻有萧氏皇族徽记的奢华马车,沿着长宁河的官道远远驶来。 宗室马车在众人面前停下,车门大开,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冯刺史,多时不见,别来无恙?” 冯章眼前一亮,顿时喜上眉梢,哈哈大笑:“永宁王殿下大驾,下官有失远迎!” 一只瘦削的手扶着车夫的手臂,矮身走出来,永宁王年逾七十,满头白发,身形高大而精瘦,身上穿着繁复的亲王华服。 世子萧昶跟在父亲身侧,搀扶着他的手臂,有侍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替他提着长而华贵的衣摆。 永宁王竟然亲自来了! 那厢,看台上的江知府和一众宁州官吏,见到冯章带着官兵赶来,还有永宁王驾临,一个个如同见到父母一样,心中大定。 有人眼神隐晦地往萧青冥身上瞟,面上难掩讥诮之色。 就算这位是朝廷钦差又如何?有刺史和永宁王在,就算他手里有兵,莫非还能对堂堂宗室王爷出手不成? 永宁王代表的可是皇室,只要王爷一声令下,这些兵马还不是得乖乖退出惠宁城。 冯章冷笑着瞥一眼马背上的叶丛,沉着脸道:“见到永宁王殿下当面,你这武夫怎么还能安坐在马上?还不速速前来行礼?” 叶丛略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这位王爷辈分极大,按理确实该行跪礼。 不料,却见身旁的秋朗依然不动如山,就那么坐在马上,眼神冷漠如霜,半分要下马的意思都没有,看永宁王和冯章的目光,跟看阿猫阿狗没有区别。 叶丛暗自咂舌,素闻陛下身边第一爱将秋朗统领,高傲不可一世,除了陛下的命令谁也不听,他今天才知道原来事实比传闻更夸张。 既然身为禁卫军统领的秋朗不动,叶丛自然也没有动,他们身后的将士更不会有动作。 这下可把冯章和永宁王气得够呛。 “你们这是要反了吗?!” 永宁王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愤怒的滋味了,距离上一次,还是“喻行舟”将他的儿子发配到矿山做苦役,现在还没能释放。 永宁王眯起双眼,枯瘦的脸皮皱成深深的沟壑,冷笑道:“本来倒要看看,那位‘喻摄政’见了本王,是否也像尔等这般嚣张!” 自以为有了靠山的江知府等人,终于大松了一口气,他自觉时机到了,赶忙朝师爷使个了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立刻带着那两个人证来到永宁王和刺史冯章面前。 “王爷,冯大人!此人根本不是喻摄政!昔年喻摄政曾当过惠宁城知府,小人见过他,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多叫些人过来认。” “哦?”冯章和永宁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竟敢有人冒充朝廷大员,来人,速速将此人带过来!” 他二人所在的位置,和看台之间正好被叶丛的骑兵人马挡在了中间,也挡住了冯章二人的视线。 他们依稀只看见看台上远远走下一道颀长的人影。 彼时,笼罩在宁州上空厚重的乌云彻底散开,金红的日光如刀锋一般自天空切下,在几方对峙的人马之间,划下一道光与暗的分界线。 就在此刻,跟随在萧青冥左右的禁卫军,竖起一杆玄黑为底,金明镶边的大旗,中间一个硕大的“皇”字尤为醒目,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挡在永宁王和刺史面前的骑兵们,同时朝左右两侧分开,让出中间一条道路。 叶丛和秋朗以及身后的众多骑兵将士们,终于翻身下马,他们齐刷刷半跪在地,朝着中间一步步走来的天子低首臣服,身上轻甲在日光下泛着森寒的冷芒。 萧青冥步伐沉稳,不疾不徐来到众人面前,在他身后,莫摧眉等人护卫在侧,周围一干宁州官员面面相觑,不少人对着那面皇字大旗目露惊愕之色。 他一手端在身前,宽大的袖袍静静垂落,面容庄重而威严,萧青冥目光环视左右,眼神波澜不惊,唇边笑意淡漠:“方才,朕似乎听见,有人要见朕?” 萧青冥手里把玩着一块灿金色的令牌,上面刻着四个无比惹眼的大字——“如朕亲临”。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惠宁城上下,几乎没有人见过当今皇帝的长相,就连永宁王,也不过在二十多年前,萧青冥在襁褓中时见过一眼,他震惊地睁大双眼,根本不敢相信面前的男子会是皇帝本人。 他身边的世子萧昶更是不堪,用力揉了一把眼睛,这人不是喻行舟吗?怎么自称“朕”呢?! 在场所有人里,唯独一人,曾在皇帝登基那一年,跪在祭天大典台阶下,远远看过皇帝一眼——这人就是刺史冯章。 他在看清萧青冥模样的那一刻,整个人如坠冰窟,双手不受控制开始发颤,下巴都快掉到地上,身后一层又一层腻子,汗流浃背。 “皇、皇上——?!” 冯章膝盖下意识开始发软,皇帝若是远在京城,那只是龙椅上一个象征罢了,他这样的封疆大吏完全可以不管他。 但如今,皇帝活生生就站在他面前,就不再只是象征,而是实实在在手掌生杀大权! 他骨子里对皇权根深蒂固的敬畏瞬间涌上来,噗通一下便跪了下去。 “下官不知圣上驾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章这么一跪,周围所有官员和官兵们全体哗然,随即割麦子般纷纷跪倒。 就连古稀之年的永宁王,在这种措手不及的状况下,也不得不朝着一个比他年轻几十岁的青年下跪。 完了,这下完了!这人不是喻行舟派来的钦差吗? 怎么就突然变成皇帝了?!皇帝不好端端的在皇宫呆着,大老远跑到宁州来开丝绸坊?! 天下哪有这种事! 江知府浑身上下抖如筛糠,他的师爷已经吓得直挺挺地晕了过去,江知府欲哭无泪,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连滚带爬地爬到萧青冥脚边,哭丧着脸不停地磕头:“下官不知是陛下大驾,多有得罪!还请陛下恕罪!” 萧青冥没有搭理他,只是俯视跪在地上的冯章和永宁王,似笑非笑道:“冯刺史和永宁王来的正好,朕正准备公审一伙盘踞在惠宁城的□□团伙。” “你二位手掌宁州大权,此事若是你们不在,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萧青冥这番话,顿时把冯章和永宁王二人敲打得眼前一黑。 皇帝亲临惠宁城,带着一支骑兵,要当着全城百姓、官员还有他们两人的面,公审蛟龙会?! 这分明是要杀人啊,而且已经杀气腾腾,先一步将无数海寇的人头祭了天。 接下来是蛟龙会的杀手,再然后呢?还能是谁?! 永宁王仗着自己是长辈,不等萧青冥吩咐平身,就借口老骨头膝盖不灵便,自顾自起身,萧青冥瞥他一眼,但笑不语。 他旁边的冯章已经方寸大乱,内心翻江倒海,脑海里疯狂计算着剩下的选择。 也许皇帝不敢杀永宁王,可是自己呢?一旦蛟龙会的孟苌当众将他供出来,他和江辛这些官员,还有活路可言? 皇帝为何不在府衙审案,偏偏要在港口附近的处刑台当众公审,哪里是自己在筹划海寇袭击,分明是皇帝早已布置好一切,布下天罗地网,在这里等着他上钩呢! 冯章此刻恨不得把江知府活活刮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原本在海上收拢海寇,与陆上通消息不灵便。 但凡他早一日上岸,绝不会轻易相信了江辛这个蠢货,还有永宁王那个口口声声说在文兴见过“喻行舟”的世子萧昶! 随着蛟龙会的一干人等再次被带上处刑台,冯章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 他双目闪烁,死死盯着状若癫狂的蛟龙会会首孟苌,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拳。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手里还有一支跟随他的亲兵……只要他能逃出惠宁城,他可以去淮州,或者去蜀州,哪里都好——只要能活过今天! 他森冷的目光朝身边忠心耿耿的参将投去一瞥,破釜沉舟的眼神,叫参将心中一凛。 他暗暗点点头,悄然抬起手臂——那里绑着一支小型十字劲弩——对准了处刑台中央的孟苌。 “咻”的一声,一支尖锐锋利的短弩激射而出,直刺孟苌左胸! 惊变突如其来,周围的侍卫猝不及防,眼看那支劲弩就要没入孟苌的胸膛—— 瞬息之间,一柄细剑飞掠而至,剑尖无比精准地砍在在劲弩之上,当场将之斩成两截! 萧青冥目光倏然一凝,牢牢盯住了对面身影飘然而落的“周行”。 呵,你果然来了。 89. 进阶魅力光环卡 你控制的对象对你过于…… 港口处剩下的海寇们,都被叶丛率领的骑兵俘虏,一个个被收缴了武器,绑做一团,严密看押在处刑台附近。 城里避难的百姓们得知官兵大获全胜的消息,胆子大的悄悄从家中出来查探情况,很快便将圣驾亲临的大事奔走相告。 “什么?当今圣上到我们惠宁城来了?” “来了好多官兵,刺史大人和永宁王都来了!” “那些该死的海寇都投降了,皇帝要继续公审蛟龙会呢,快去看!” 越来越多的百姓离开家门,朝着皇帝所在的处刑台匆匆赶去,大部分人一辈子都难亲眼看一次皇帝,更别说对方刚刚威风八面的击退海寇,现在还要亲自主持公审。 这件惊天大事飞快的人们口中传播,惠宁城上下疯狂沸腾,无数人群蜂拥而至,把处刑台附近围堵得水泄不通。 城里的士绅大户、商人、工人、普通百姓,甚至附近的农户,都争相赶来一睹当今圣上龙颜。 以惠民丝绸坊女工为首的织工们,尤其兴奋,真真正正感受到了扬眉吐气的畅快滋味。 谁也想不到,一直在背后支持她们的人,竟然会是遥不可及的皇帝呢? 一想到自己曾为当今圣上的纺织作坊纺纱织布,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荣幸? 就连被柳梦娘“休掉”的前夫和婆婆,也在人群里忐忑不安地望着处刑台方向。 今日之前,他们还庆幸,蛟龙会被砍头,他们欠的高利贷就不了了之了,虽然走了一个媳妇,但至少还能白得一个小妾。 哪料到,柳梦娘做工的那间惠民丝绸坊竟然是皇帝开办的产业,就连小妾也因为牙人被检举贩卖人口,被府衙的差役带走安置。 这下人财两空,母子两人顿时傻眼。一想到将来柳梦娘还可能向皇帝告状,两人越发心惊胆跳,害怕得寝食难安。 处刑台上。 蛟龙会会首孟苌跪趴在地,那支激射而来的劲弩被一剑斩成两截,箭头深深钉入他面前的地板内,箭尾滚落在他手边。 那呼啸而过的死亡之风,吹得他浑身一震。 直至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要死了! 孟苌跪在地上的四肢开始剧烈颤抖,他努力够着脖子,扯着嗓子大喊:“陛下!我招!我什么都招!是刺史冯章!都是他在背后指使我的!是他,他要杀我灭口!” 风声带着孟苌的大吼传遍处刑台四周,周围百姓顿时喧哗声大作。 刺史大人不是宁州最大的官儿吗?怎么变成了恶首了? 处刑台对面,刺史冯章面色铁青,一颗心不断坠落,眼皮子跳个不停,冷厉的目光狠狠扫过一旁的参将。 参将吓得面皮白如金纸,这么隐晦的一击,没想到竟然失败了。 失败的下场,唯有一个死字。 永宁王眉宇间皱成沟壑,他朝长子萧昶投去一个担忧的眼神,心里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此刻连他都开始后悔,为何要趟惠宁城这趟浑水。 若是早知道来的人是当今皇帝,他好端端在王府享清福,跑到这来找罪受做什么?一个弄不好,连永宁王府都要被牵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江知府等一众惠宁官员,各个吓得面容惨白,冷汗直流,他们甚至不敢去看皇帝的表情,深怕被对方注意到,先从自己开始开刀。 不同于百姓的议论纷纷,看台上众官员气氛凝重,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这样的沉默里,压力令人窒息。 刺史冯章双手紧握成拳,一瞬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都不足以应对当前性命攸关的危机。 他突然跨前一步,在萧青冥面前直挺挺地跪下来,义正辞严大声喊冤:“陛下!此獠含血喷人!臣从来没有见过此人,实在冤枉!” “臣代天子牧守宁州多年,治下竟然出了这等穷凶极恶的歹徒,臣难辞其咎,愿意就此辞官归隐,但若说臣与之勾结,臣万万不能忍受此冤屈!” “哦?你说他冤枉你?”萧青冥淡漠俯视他,慢条斯理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都是将死之人,何故攀咬你?更何况,方才的箭弩,分明是你这边的方向射过去的。” 孟苌为了证明自己所言属实,倒豆子一般将两人勾结,控制惠宁城黑白两道,攫取暴利的事,飞快抖落出来: “……冯大人身边的参将,每次都是他出面传达冯大人的指令,陛下您想,这么多年我们蛟龙会在惠宁城呼风唤雨,若是没有冯大人庇佑,我们如何能立足?” “我们每次见面都在长宁河畔的画舫,那个叫折腰的花魁娘子可以替我们作证!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冯章听了这话,忽然看向一旁的参将,满脸怒色:“亏本官百般信赖你,提拔你,还照顾你的家人,你竟敢背着本官与蛟龙会的恶徒勾结,还打着本官的名号,做下伤天害理的事!” 参将死死咬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砰的一下跪了下去,冯章这番话的威胁之意明明白白,他的家人还在刺史手里,若是想让他们活命,唯有出面顶罪。 “启禀陛下,是小人利欲熏心,打着冯大人的旗号和孟苌合谋,那些事都是小人做的,与冯大人没有关系……” 参将突然出乎意料当众揽下所有罪过,众人惊讶不已,面面相觑。 萧青冥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就凭你,能代表得了堂堂一个刺史?” 参将张了张嘴,突然卡了壳不知该做何回答。 不料,事态发展竟再次峰回路转。 “嗤”的一声轻响,冷箭出鞘,在参将全无防备之下,轻易刺穿皮肉。 参将只觉胸口一凉,愕然低头,一截染红的冰冷剑尖自他胸口贯穿而出,猝不及防把他扎了个对穿! “大胆!你做什么!?” 莫摧眉和秋朗同时拔剑,一左一右挡在萧青冥面前,剑尖斜斜指向持剑行凶的冯章。 冯章站在参将背后,被他捅了个血窟窿的参将,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用发颤的手用力指着他,脸上渐渐泛起灰白的死气:“冯大人……你……” 冯章面无表情,缓缓抽出手里的剑,一脸凶狠地假笑道:“回禀陛下,此人心怀叵测,罪不容诛,身为上官,决不能姑息!” 莫摧眉紧紧握着剑柄,怒意勃发:“他是否有罪自有陛下定夺,就算要杀也是陛下下令,哪里轮得到你当着陛下的面先斩后奏?岂有此理!你是当我们都是瞎子吗?” 冯章为了保命,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他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再次跪下:“启禀陛下,此人乃是武夫,身负武艺,臣是担心他会突然暴起伤害陛下,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请陛下恕罪!”冯章重重磕了个头,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开始叙述他多年以来的功绩。 “臣自先祖皇帝在时科举高中,后来蒙受先帝垂青,提拔为宁州刺史。臣在宁州兢兢业业,整日如履薄冰,生怕有负皇恩。” “这些年来,臣不敢说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可是只要是灾年必定开仓赈济,每年都按时向朝廷缴纳税贡,昔年朝廷与燕然开战,增加军饷,我们宁州也是勒紧裤带供养数十万大军。” “臣每年都会亲自带船队去海上清缴海寇,保护宁州百姓不受骚扰……” “请陛下明鉴,就算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陛下千万不能轻信了那无耻小人,一张空口,就肆意抹杀臣多年来的辛劳!” 说到激动处,冯章满面通红,几欲流泪,一副忠肝义胆的模样,甚至骗过了周围一众质朴的百姓,赢得了不少同情之词。 甚至有百姓主动站出来说情:“小人能作证,冯大人确实经常给吃不起饭的穷人施粥……” “冯大人是好官啊,他派过不少官兵去攻打海寇……怎么会与蛟龙会勾结?” 柳梦娘和一众女工们不忿起来:“若他是好官,怎么会多年放任蛟龙会为非作歹?明明是心里有鬼!” 百姓们议论纷纷之际,永宁王眼珠转了转,摸了摸稀疏的白胡须,轻咳一声主动站出来,为冯章求情道:“陛下。” “虽然孟苌那厮攀咬冯大人,但口说无凭,更何况他自己也说,每次与他见面的都是这个参将,可见其中必有隐情,如今参将已死,死无对证。” “冯大人毕竟是三朝元老,有功于朝廷,此事至多只是治下不严,纵有过错,亦罪不至死。” “再者,坐到冯大人的位置上,得罪过的宵小与小人不知凡几,若是什么人都能死咬一口,那将来还有人敢为朝廷做事吗?” 永宁王慢悠悠道:“既然冯大人已经请辞,陛下可否看在本王面上,让他荣归故里,以免寒了我等老臣之心啊。” 萧青冥目光不咸不淡落到他身上,似在沉思,没有说话。 见皇帝没有第一时间反驳,江知府等人大松了一口气,只要能保下冯章,那么他们的命也就保住了。 牺牲一个替罪羊,换来惠宁城上下官员安然脱身,刺史大人这招釜底抽薪真是高明啊! 一众官僚们不约而同,集体跪在萧青冥面前,为冯章求情:“请陛下看在冯大人三朝元老的份上,恕冯大人治下不严之罪。” 眼看局势再次渐渐向他们倾斜,永宁王暗自微笑起来,与冯章隐晦交换了一个眼神。 永宁王以长辈的口吻,语重心长教诲道:“陛下昔年疏于朝政,朝堂大事大多交由摄政大人代管,恐怕还不懂治国御下之道。” “陛下尚年轻,难免意气用事,既然这里众多百姓和官员,都出面为冯大人求情,陛下若为明君,就应该虚怀纳谏,多听听百官和百姓的谏言才是。” 江知府心中大定,真不愧是永宁王,把他老人家请过来果然是最明智的决定。 皇帝身份再贵重,终究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罢了,又是晚辈,难道还敢当众顶撞爷爷辈的永宁王吗? 何况他们还有这么多人,众口一词,就算是皇帝也不得不让步。不然还能把整个惠宁城上下的官员一扫而空?谁来替朝廷治理百姓呢? 冯章同样如此想,他定了定神,抬头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只见对方面上无喜无怒,俯视他的眼神颇有几分玩味。 须臾,萧青冥嘴角略微扬起,他单手负背,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道:“冯刺史,这么说来,朕非但不应治你的罪,反而应当嘉奖你吗?” 冯章连忙低头称不敢,垂下的眼底却满是自得之色。 皇帝果然拿他没有办法。 下一刻,萧青冥忽而目光一沉,锋利的眼神若有实质剜在他脸上:“大胆冯章,在朕面前,竟敢撒下弥天大谎,你以为当众灭口,朕就拿你没办法了?” 他背在身后的广袖之中,一张橙金色的卡牌,在他指间华光流彩。 【进阶版魅力光环卡:你的声望如日中天,你的魅力无可抵挡,你的旨意如同神明降下神谕,你的所有追随者都对你狂热崇拜,人们将信奉你,如同追求信仰,连你的敌人也不例外】 【本卡对厌恶你的敌人同样生效,但被强行控制的时间会缩短,控制效果视反抗意识所有浮动。】 “冯章,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你的罪行如实招来!” 永宁王和江知府,以及其他一众官员都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漠然。 冯章在宁州沉浮多年,心狠手辣,根本不是这简单的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吓倒的,否则,也干不出当众将手下灭口的事。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刚刚还镇定自若的冯章,突然脸色大变,整个人如遭雷击,震惊望着面前的皇帝,眼神里似有某种完全无法理解的狂热情绪在疯狂涌动。 冯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面前高大伫立的仿佛不仅仅是他的君主,恍惚间,他好似看见了天上的神明,他恨不得顶礼膜拜,伏跪在对方脚边,亲吻他的脚尖。 萧青冥如同神谕般的命令,反复在他耳边回荡,他的意识已经不受控制,他的思想还在剧烈挣扎,反复拉扯他凌乱的神经。 冯章的大脑仿佛已经停摆,他咽了一口唾沫,突然发疯一般开始磕头:“陛下在上,臣不敢欺瞒,臣说,臣什么都说!” “参将就是奉了臣的命令,暗中控制孟苌和他背后的蛟龙会!” “不光是臣,还有江辛那群蠢货,臣通过蛟龙会,掌握了宁州大量官员的不法把柄,然后控制他们为臣所用!” “整个宁州都是臣的地盘!蛟龙会就是臣的手套,所有不法和黑色产业,全部交给他们处理,不管是宁州那些士绅大户,还是商人,又或者是那些刁民,都是供臣随意食用的鱼肉!” “!!!” 自永宁王以下,所有人都被冯章这手突如其来的背刺吓得魂不附体。 “冯大人你疯了吗?” “冯大人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快快住口!” 众人惊愕无以复加,江知府都快晕过去了,他的小心脏根本承受不起今日跌宕起伏的事态发展。 就连永宁王都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豆大的冷汗流下来,指着冯章的手微微发抖,满脸的不可置信,气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刚才还好好一个刺史,突然就像中邪了一般失心疯了呢? 周围的百姓同样难以相信,喧哗之声沸反盈天。 在场所有人,唯独捏着卡牌的萧青冥,至始至终从容自若,今日种种对他人而言的意外,全在他掌控之中。 任凭冯章和永宁王再如何阴险狡诈,他们的生死命运,依然在他覆手之间。 萧青冥笑意森冷,目光瞥向永宁王:“除此之外,你可还有其他同伙?” 冯章毫不犹豫指向永宁王,大声道:“他!还有永宁王!臣每年都会给永宁王府进献大量金银财宝,美人珍品,永宁王贪得无厌,宁州几乎有将近的一般的税收,都进了永宁王的口袋!” 永宁王瞬间大惊失色,背后浸湿了冷汗。 他身侧的世子萧昶整个人晃了一下,几乎站不住脚,不知所措地指着冯章,再也顾不得皇室礼仪,破口大骂:“冯章,你休要血口喷人!是您贪赃枉法,与我永宁王府何干?” 冯章完全失去了理智,疯狂大笑:“只要陛下想要,臣能马上将永宁王府与臣分赃的证物拿出来!” “你们永宁王府胆敢侵吞属于陛下的财富,你们完了!完了!” 永宁王被气得脸红鼻子粗,额角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血压飙升,两眼一白,几乎快厥过去。 萧青冥意味深长地望着冯章,以充满暗示的口吻引诱道:“冯章,你竟敢胁迫永宁王?” 他话音刚落,冯章立刻站起身来,抄起刚才刺死参将的长剑,竟朝着一旁的永宁王杀过去! 众人骇然大惊,却见冯章一把抓住永宁王枯瘦的脖子,把剑架在他的肩头,状若癫狂:“你说,你是不是依仗宗室的身份在宁州肆意敛财,侵夺民田,霸占税收!” 永宁王被他掐着脖子,哪里说得出话?只能勉强点头,不断求饶,他七十多岁的年纪,一直在王府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么大的磋磨,眼看就要晕死过去。 “你们谁也不许靠近!臣这就为陛下杀死这个心怀叵测的奸佞!” “父王!”萧昶吓破了音,“冯大人住手啊!” 冯章只觉得脑海里仿佛有两个声音在疯狂争斗,搅得他思维一片混沌,双目赤红,头疼欲裂。 萧青冥脑海中忽而响起一条系统警告: 【你控制的对象意志坚定,反抗意识强烈,对你过于厌恶和恐惧,控制时间大幅缩短,即将失效】 这句话刚刚结束,不到片刻,冯章似乎渐渐找回了理智,浑浊的双眼即将恢复清明。 萧青冥暗道一声可惜,他微微眯起双眼,将卡牌收起。 冯章彻底清醒过来,短暂的茫然后,忽然似哭似笑的大喊了一声,歇斯底里:“萧青冥——” 他不知道萧青冥用什么妖法控制了他,他只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 最后的生机被断绝,半生苦心经营的名声和权势,在惠宁城全城百姓面前,彻底撕毁,化为乌有。 他对萧青冥恨之入骨,一把推开晕死过去的永宁王,举剑朝着萧青冥刺来,一副恨不得同归于尽的架势—— 两人距离极近,瞬息即至,对面戴着面具的周行脸色大变,不顾一切飞掠而来。 “找死!” “陛下!”秋朗和莫摧眉同时抢身而上,冯章却对他们二人砍到自己身上的剑视若无睹,拼着一死也要弑君! “罪臣冯章,欺君罔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胁迫永宁王为人质,还敢行刺于朕,罪无可赦!” 萧青冥薄唇开合,口吻冷漠如俯视众生的神祇。 他掌心一翻,一支黑洞洞的枪管抬起,对准了扑到他面前的冯章。 “砰——” 一声枪响,冯章如同当面被狠狠打了一拳,应声倒飞倒地,在地上翻滚哀嚎,秋朗莫摧眉和一众侍卫无数把剑对准了他。 旁边的江知府等惠宁官员吓得瘫软在地,永宁王府世子萧昶抱着惊吓过度,只剩一口气的永宁王欲哭无泪。 周围的百姓瞪大眼睛,屏息敛声看着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谁也不敢做声,柳梦娘等一众女织工们满手心全是紧张的汗腻。 直到冯章被彻底拿下,他手下豢养的私兵尽数倒戈束手待毙,蛟龙会一干凶犯跪趴在处刑台瑟瑟发抖。 萧青冥越众而出,环视四周,扬声道:“自今日起,彻查宁州贪官污吏,官黑勾结,惠宁城知府江辛等人一并下狱问罪。” 及至此刻,盘踞在宁州的最大障碍,终于彻底垮台,整个宁州完全落入萧青冥掌控。 人群之中,不知谁先欢欣鼓舞地大喊了一声“陛下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顿时排山倒海,汹涌而至,整个惠宁城淹没在拨云见日的狂欢之中…… ※※※ 长宁河畔所有的青楼赌坊都被查封,唯独许多商铺还在开门营业,从前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如今已成了普通百姓散步和吃酒的集市。 入夜。 河畔一艘堂皇的画舫之内,闲杂人等尽数遣散,侍从摆上一桌精美的菜肴后,也无声地退下去。 画舫二楼房间里只有两个男人,在圆桌边相对而坐。 萧青冥亲手倒了两杯千金醉,将其中一杯送到对面之人嘴边,轻笑:“今晚此宴,是专为你而设。” 周行接过酒杯,想也不想便仰头一饮而尽,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陛下亲自邀请,这天下间又有谁敢拒绝?又有谁……舍得拒绝?” 萧青冥解决了心头大事,心情舒畅,十分快意,连带着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饮下一口酒,面颊浮起浅浅微红之态。 几杯酒水下肚,他坐在周行身侧,眉眼含笑,意态疏懒:“朕身边正值用人之际,阁下既然不舍得拒绝朕,不如从此归顺,为朝廷,为朕效力,如何?” 周行手指不自觉摩挲着酒杯边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莞尔一笑:“陛下乃九天之上的真龙天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宁州易主不过在您一念之间。” “而草民不过一介江湖草莽,如何担得起陛下招揽?更何况……” 周行话语一顿,语气古怪略带几分酸意:“陛下身边已经有秋统领和莫大人这等武艺高强之辈,哪里需要草民?” 萧青冥又倒了两杯酒,自胸腔发出一声沉笑:“一介江湖草莽?草莽哪里能知道秋朗他们的姓名职位?” “能知道江辛把粮仓偷运的粮食藏在哪里?” “还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每一个朕需要帮助的时机?” 萧青冥一手撑着桌沿,缓缓倾身,一双灼然而锋利的视线,一瞬不瞬盯住周行面具后的双眼。 八角宫灯在房顶摇曳,高大的影子压迫下来,将周行整个人笼罩在萧青冥凛冽的气息中。 “有一人,他明明会武却千方百计掩藏,做过惠宁城知府,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能说动江辛替朕出面赶走商户。” “最重要的是,唯独此人,会对朕百般维护,一路暗中守护,在每一个危机关头,分毫不差现身护援。” “陛下……”周行浑身僵硬,漆黑的瞳孔中,萧青冥放大的俊脸不断靠近。 他仿佛忘记了呼吸,喉咙干哑得如同被火燎过。 他应该逃开,可被对方这般专注的目光注视时,双腿便如同在原地生了根,丝毫不舍得挪开。 “你的身形,与朕熟识的这人一模一样,你说,你们会不会就是同一人呢?” 周行不敢回应对方步步紧逼的强势眼神,双眼微垂,仿佛突然对酒瓶上的花纹十分有兴趣,叹息道:“陛下说笑了,草民哪有这个荣幸,成为陛下熟识之人?” “身形相仿并不出奇,至少声音总该不同吧。” 萧青冥看着他扑朔的睫毛和回避的眼神,唇边笑意越发深沉:“你怎么笃定声音一定跟他不同?除非,你用了什么秘法改变了声音。” 周行呵呵两声:“……草民不过猜测而已。” “啊。忘记告诉你了。”萧青冥眨了眨眼,故意道,“朕的鼻子很灵,你们两人身上就连味道都一模一样。” 周行摇摇头:“怎会?草民并未熏香……”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惊觉,他在诈他—— 果不其然,萧青冥略略眯起双眼,眼神微妙,唇角微勾,带着一丝小得意:“朕有说是熏香吗?” 他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喻行舟,你还要装到几时?” 周行嘴唇动了动,直接了当的否认:“草民并非喻大人,与喻大人没有关系。” 他顿了顿,立刻起身,他一退,萧青冥便跟着欺上来,两人一进一退,一步一步逼到窗口。 窗外月华如练,朦胧的月光照在他面上的银质面具上,喻行舟摸了摸面具边缘,此时此刻,唯有这张冰冷的面具能给他安全感。 他不敢想象摘下面具,两人将面临什么尴尬的境地,只要他不摘,萧青冥纵然再多猜测,也只能是猜测。 只要自己不承认,他就能继续顶着周行的皮囊,肆无忌惮地继续这场没有结果的游戏。 萧青冥几乎气笑了,装!朕看你能装到几时! 他心念一动,那张橙金色的卡牌立刻出现在掌心,带着淡淡的金芒。 进阶版魅力光环卡,仅剩的一次机会,他非要把喻行舟所有的秘密全部套出来不可! 在卡牌发动的一瞬,一条红色警告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你控制的对象意志坚定,反抗意识强烈,对你过于爱慕,控制时间大幅缩短,可能产生无法控制的极端情况!】 90. 无法掩藏的爱意 喻行舟……不准放肆!…… 萧青冥收到这条警告时愣了愣,什么叫无法控制的极端情况? 这张卡不就是用来控制他人的吗? 此刻,喻行舟藏在面具下的双眼,如同幽黑的深海,深不见底的平静下,骤然掀起澎湃的惊涛。 他只觉自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摄住了心神,彻底碾碎他的理智。 那股力量带来痛苦、酸涩和甜蜜,叫人心甘沉沦,甘之如饴,某种汹涌的情绪交织成网,长久以来被他压抑在心底,无数次为他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这股力量的名字就叫萧青冥。 现在这个人,就在他眼前,触手可及之处,他只需要轻轻伸出手,用力制住对方,将他的双手牢牢按住,他便不能反抗,也无法逃走,任自己为所欲为。 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如同深海传说里的鲛人,在吟诵着充满诱惑的靡靡之音,不断引诱着他,放纵吧…… 他深爱了这么多年的人,为什么不能拥有呢?为什么要忍耐,凭什么要压抑…… 喻行舟喉结微微滑动,在他眼里,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唯独眼前的萧青冥,正朝他微笑,向他伸出手,等待他的亲吻。 他的面容那样俊美,他的身姿宛若神明,喻行舟被蛊惑着,心中难填的和野心如同春雨后的野草般疯长。 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牢牢抱住了近在咫尺的男人。 “喻行舟——!” 那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喻行舟微笑起来,呢喃着奉上自己的亲吻。 对方似乎在挣扎,喻行舟没有去理会,他激动地吻着对方,不管不顾,流连他的唇瓣和下颔。 窗外的月光在宽广的河面泛起层层涟漪,画舫在河上飘荡,幽怨的风送来河畔夜市人们的嬉闹声,八角宫灯在头顶摇曳,照亮了一双影子。 萧青冥眼瞳满是惊愕,明明他对刺史冯章使用卡牌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令对方按他的心意行事,言听计从。 怎么到了喻行舟这里,非但无法通过卡牌掌控他的行动,反而因为高强的武力,自己的手被抓着无法动弹。 这就是所谓“无法控制的极端情况”吗?系统可真是用词精准! 萧青冥咬牙,喉咙吐出一口沙哑的浊气:“喻行舟……不准放肆!” 他低沉的嗓音磁性得宛如玉珠拨弄的琴弦,喻行舟听得耳畔发颤。 “陛下……我的陛下……青冥……”他对萧青冥的命令充耳不闻,只在他耳边不断呼唤。 他满眼沉醉在倾诉爱意的喜悦中,几乎要把满心的情愫刨开来,奉到对方面前。 萧青冥依然不肯放弃挣扎,他竭力抬起被捉住的手臂,上臂肌肉发力拢起,与喻行舟相互角力。 此刻,谁也不肯让步。 他的手指距离那方面具只有一指之遥,却死活够不到。 喻行舟死死按住对方试图掀开面具的手,忽然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萧青冥眼神蓦然一变:“喻行舟——” 他竟敢…… 他微微低头,正好撞上喻行舟自下而上仰望的眼神,那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深,是拉着他奔赴地狱的渴盼,是压抑到极点终于放肆的疯狂…… 萧青冥脸上是极罕见的震惊,在他心目中,喻行舟向来是冷静自持,庄重隐忍的。 作为摄政,在朝堂上一力对抗主和派和太后党的苟合,作为权臣,网织羽翼把控朝政,架空君王,更在外州暗中经营着数不清的情报网。 作为老师和儒臣,在他面前永远是一副风光霁月,端庄儒雅的模样,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能使他变一变颜色。 他从前不曾见过喻行舟这般肆意轻狂的一面,宛如平静深邃的海面终于被大浪撕裂,显露出深海下暗涌的激流。 这股激流在萧青冥胸腔中横冲直撞,搅得他心绪一片混乱。 良久,喻行舟平复下呼吸,轻轻执起他的手指,触碰自己的嘴唇,如同着了魔般,反复摩挲,眼神半是眷恋,半是迷离。 那眼神滚烫得惊人,萧青冥动容地、怔然望着他:“为什么……” 不知是否听见了他的话,喻行舟嗓音嘶哑,低声喃喃:“……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的一切都属于你……” 来自内心最隐秘、最深处的直白的爱语,仿佛灼烫了他的心。 萧青冥喉咙一阵干涸,复杂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唇角绯红,眼尾晶莹。 他很想看看那张怎么也摘不掉的面具底下,是怎样动人的神情。 他又忍不住心生犹疑,一旦捅破了纸窗,又将面临何种未知的境地…… 不知过了多久,又好似只有几息功夫,喻行舟的眼神渐渐找回了焦距,他错愕又茫然地仰头望着萧青冥垂下来的视线。 那个刹那,即便隔着面具,他脸上的仓惶和无措依然清晰可辨。 喻行舟下意识轻轻滑动一下喉结,身体僵硬得仿佛风干的礁石,他不敢起,也不敢动,甚至躲闪开目光不敢跟他对视。 他觉得自己宁可化为尘埃,随浮云吹散,也好过被萧青冥厌恶和责问的眼光注视。 周围的空间是如此的狭小,他避无可避。 自己怎会做出这样歇斯底里的举动?自己是疯了吗?还是心底不可见光的欲念压抑得太久,已经疯狂而不自知? 喻行舟脑中嗡鸣,像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拉扯他的神经。 他仓惶,惶恐,拨开来,还有一丝隐隐约约、不可名状的快意。 喻行舟内心自嘲般叹息一声,又或者,那根本就是他借着酒后的醉态,仗着面具的遮掩,顶着周行的皮囊,故意的放纵…… 陛下会怎样看待他?会厌恶,会疏远,亦或者把他发配到边疆,永远不得还朝? 还是继续装聋作哑,当做一场露水之恩,到了明日太阳升起,便心照不宣地忘掉刚才的一切?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沉默的呼吸应和着画舫外河面流淌的水声。 直到萧青冥再次探手,伸向他脸上的面具,喻行舟猝然惊醒,猛地往后退了数步。 萧青冥几乎气笑了,都这样了,这家伙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他眯起双目,沉声命令:“朕命令你把面具取下,听见没有?” 喻行舟苦笑道:“陛下何必强人所难……方才……只当草民酒醉生狂,冒犯了陛下……” “好啊。”萧青冥一步步逼近他,“你既然冒犯了朕,总要付出代价吧,要杀要剐,你都得听朕处置,你先给朕过来!” 喻行舟哪里还有白日从容不迫的样子,他后背被迫抵上窗台边缘,只是一味无措摇头。 方才他被卡牌激出时有多狂肆,现在被萧青冥逼入墙角时,就有多狼狈。 萧青冥的耐性彻底耗尽,他不再废话,干脆上手去抢。 喻行舟吓得左躲右闪,又不敢用武功反抗,生怕一不小心弄伤了对方。 两人在逼仄的角落里一个攻一个挡,萧青冥眼神发狠,突然大声叫道:“秋朗!过来抓住他!” 喻行舟一惊,下意识回头,电光火石之间,萧青冥眼疾手快一把勾住了他的面具,用力扯了下来! 喻行舟惊惶得如同被生生剥掉壳的蚌,想也不想,竟飞身从窗户跃了出去。 “喻行舟——”萧青冥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对方如同一缕青烟,飞掠过画舫船舷,甲板,又踏上侍从运送酒菜的小舟,一路消失在夜色之中。 萧青冥手里死死捏着那张银质面具,在月色下流光闪烁,背面尚带着一点余温。 他面上神色一阵变幻,最后化作一声咬牙切齿的冷笑:“好你个喻行舟,待朕回宫,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不是说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吗?还说什么一切都属于他…… 面具一摘下来,就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了。 老师的嘴,骗人的鬼! 他气咻咻从鼻子里呼出一口粗气,一阵江风拂面,周围的温度渐渐凉下来,冷不丁的,他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某些香艳的画面。 萧青冥虽贵为皇帝,富有天下,空有所谓“后宫三千佳丽”,天可怜见的,这么大刺激还是头一遭。 萧青冥下意识抚过下唇,嘴角已经连续被咬破两次了,他眼角抽搐一下,耳根浮起一片热意的微红,喻行舟这家伙…… 不知想起什么,萧青冥又舒展眉宇,若有若无地勾起嘴角,面具在掌心上下轻抛。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敢撩拨他,不付出代价怎么行? 早晚有一天,哼…… ※※※ 第二天。 惠宁城府衙,由于知府被捉拿下狱,这里完全被秋朗手下的禁卫军严密保护起来。 莫摧眉忽然来报,言“周行”手下那群灰衣人突兀上门求见。 萧青冥坐在桌边,轻轻挑眉:“让他们进来。” 上十名灰衣人鱼贯而入,顺便抬着七八口大箱子,沉重地落在地上,他们将箱子逐一打开,一个领头模样的男子越众而出,恭敬地跪在地上,向皇帝行礼。 “启禀陛下,我等一直隐藏于宁州市井,暗中追随我家主人,为朝廷效命。” 他指了指后面箱子里诸多的产业和商铺地契,还有多年积累下来的大量情报,拱手道: “这里共有商铺酒楼十余间,作坊两座,船厂一座,船只十余条。” “我家主人吩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既然陛下亲临惠宁城,我等就不需要继续藏在暗处行事。” “我家主人经营的一切都在这里,其中包含了不少刺史冯章胁迫宁州官员的把柄,还有冯章与永宁王府来往的权钱交易的线索,今日便交由陛下掌管。” 萧青冥低头喝一口茶,看也不看,慢条斯理道:“既然你家主人如此能干,为何他不动手,却要等着朕来?” 灰衣人头领不卑不亢道:“回禀陛下,我家主人虽然命我等暗中搜集情报,但我等人手有限,既无一兵一卒,也无官身在身,便是掌握了些许线索,面对宁州盘根错节的势力网,依然无可奈何。” “普天之下,唯有陛下才有此改天换地的力量。” 萧青冥斜眼瞥他一眼,嘴角翘了翘:“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也是你家主人教你的?你家主人得罪了朕,光是说点好听话哄朕,就想一笔勾销了?” 想得美。 灰衣人一愣,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主人没教他这话该怎么回啊。 主人竟然得罪了皇帝?这可如何是好?但听皇帝的语气,又仿佛极为熟稔,不是要治罪的态度…… 萧青冥也不为难他,淡淡吩咐道:“清点一下这些情报,商铺地契都不要,既然是你家主人的产业,你们继续经营就是,至于造船厂,朕会找人扩建。” 他朝莫摧眉道:“外州的情报机关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一大助力,你身为红衣卫指挥使,不仅要监察京州官员,外州官员同样要纳入掌控。” “这些情报你着人好生清点一番,他们的线人,你派人接触一下,若是可用,便由你接收。” 灰衣人头领也没有异议,他起先还对摄政大人直接拱手交出权利有些疑惑,如今倒是有些明白。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们这些人本是摄政暗中培植的私人,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归拢皇帝名义下的红衣卫管辖,相当于直接从编外人员转正了。 将来若要行事,用不着束手束脚,他们也成了官府的一部分,背后撑腰甚至是皇帝本人。 莫摧眉心中微微浮起一丝惊喜,他利落半跪在地:“是,属下必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信任!” 自从被皇帝拔擢为红衣卫指挥使后,这是他第一次再扩大权柄。 现今陛下掌控的势力,从最初的一州之地,又将宁州纳入治下,若是算上镇国公黎昌坐镇的雍州,实际陛下能控制的土地,已经扩大到京、宁、雍三州。 除了尚未收复的幽州,整个大启北部的领土,都在陛下手中了。 剩下的荆州、淮州和蜀州,还会远吗? ※※※ 莫摧眉行动迅速,立刻着人开始清点情报,顺藤摸瓜,干起了抄家的老本行,从知府江辛,到刺史冯章的府邸,统统抄了个遍。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坐拥整个宁州商业财富的冯章,光是府上收藏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等浮财,就抄出来足足一万两黄金,三百万两白银。 其中有大量本应该上缴中央的商税,被蛟龙会收走,最后进了冯章的私人口袋,导致朝廷每年从宁州收到的商税少得可怜。 他命人用黄金铸造了一尊半人高的金佛,藏在惠宁城郊一座寺庙之中,三四个大汉的力气才勉强把金佛抬出来。 其他名下各种丝绸、瓷器作坊、酒楼店铺船业,青楼赌坊等各种产业,更是不计其数。 拥有的财富,哪怕不是富可敌国,也足够普通一户人家花上一百辈子。 “都是民脂民膏啊。”萧青冥将其中的船业地契都摘出来,跟灰衣人的摆在一起,“不过他收拢的那些海寇,倒算做了一件好事。” “那些船队还剩多少?” 花渐遇对船队的事最上心,他上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把他的船队驶向周围每一个国家。 “启禀陛下,上次的火炮凿穿了二十余艘海盗船,有十几艘逃跑了,剩下的船完好的大约还有二十多艘,剩下的都被火烧过,不过回收木材和龙骨还是可以的。” 萧青冥还算满意:“从这些钱里划出一笔,扩建造船厂,叫方远航试试看,造一些小型火炮,装在窗弦两侧。” “等明年宁州的商业步入正轨,我们必须有我们自己的海商船队,才能不怕海寇的袭扰,安全贸易挣钱。” 花渐遇听到要明年组建船队,还要装火炮,双眼灿然若星,神情激动: “陛下,只要有了火炮海船,再加上如今惠宁城织造作坊的技术革新,臣保证,宁州的丝绸布匹贸易,能翻上十倍不止!” “南方海域岛国联盟一向对我们的丝绸如饥似渴,从今往后,那些民众身上穿什么衣服,什么样式,恐怕都要由我们大启做主了。” 莫摧眉道:“陛下,不止是这些,冯章这些年吃朝廷空饷豢养私兵,直接把宁州的地方军变成了他的家丁,这分明是谋逆的行为。” “还有这些账本,上面记录的都是他以岁贡名义,朝永宁王府输送的利益。只怕永宁王府积累的财富,比冯章只多不少。” 萧青冥微微一笑:“真是大丰收啊。” 片刻,永宁世子萧昶搀扶着憔悴的永宁王来到皇帝面前问安。 永宁王在萧青冥的暗地操纵下,被冯章捉为人质要挟,受了巨大惊吓,一病不起,萧青冥以此为理由,将永宁王府上下,全体扣押在府衙。 永宁王仿佛苍老了十岁,整个人憔悴不堪,一只脚已经迈入了棺材。 萧青冥示意莫摧眉把冯章的供状,还有各种证据摆在二人面前,故意沉下脸,满是沉痛之色:“永宁王,您贵为当世皇族最年长的亲王,先帝都要恭恭敬敬称您一声皇叔。” “你却不顾先帝恩德,与冯章私相授受,结党谋利,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永宁王苍老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住,萧昶吓得双腿一软,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刚要开口求饶。 却听皇帝满脸宽容仁爱道:“不论如何,您毕竟是萧氏一族的长亲王,朕也不能不顾念先祖皇帝的情分。” 还没等两人松口气,萧青冥话锋一转,扣了扣桌面,笑意森然:“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既然永宁王府犯下大过,那就由萧世子来承担吧。” 萧昶还来不及反应,萧青冥已经飞快下令:“从今日起,废除永宁王府爵位世袭罔替的权利,世子萧昶贬为庶民,扣押下狱,再行问罪,收回王府所有封地,查封不法资产。” “不过宅子就暂且为老王爷留下养老送终吧。” 两个儿子,一个要砍头,一个服苦役,还养老送终?谁给谁送终啊! 永宁王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萧青冥的鼻子,“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最后两眼一翻,竟然抽搐着中风倒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便在此刻,“滴”的一声,熟悉的系统奖励提示音再次上线: 【恭喜你完成宁州整顿任务,彻底收拢宁州大权回归中央朝廷,系统奖励抽奖次数1次。】 【你步步为营揭露了惠宁城官黑勾结的黑暗,解救了无数惨遭压迫的织工和被贩卖的妇女,彻底铲除了盘踞惠宁城的黑恶势力蛟龙会,整顿丝造行业不法用工和宁州官场的贪污,改进纺织技术,改善织工境遇,击退作乱的海寇,保护全城百姓安宁,任务评价:完美s级。系统额外奖励抽奖次数1次。】 【任务奖励,宁州百姓幸福度+10,朝政秩序度+5】 萧青冥还来不及查看奖励,一条又一条任务完成的提示音疯狂轰炸: 【商税征收五十万两白银任务已完成,奖励宁州幸福度+5,由于完成时限较短,皇帝内帑白银收入增加十万两,系统奖励抽奖次数1次。】 【第二阶段税收任务,累计收获粮食五百万石、白银五百万两,任务已完成,奖励京州幸福度+5,朝政秩序度+4,抽奖次数1次】 【目前累计抽奖机会为7次,京州幸福度45,宁州幸福度36,朝政秩序度52。】 萧青冥心中忍不住一阵惊喜,来宁州之前,卡池抽奖次数才三次,来一趟过后,直接累积到了七次,眼看着离十连抽不远了。 【提示:中央官员清廉度协同提高至52,评价提级为:安规办事。该评价状态下,你各项税收加成为5。】 这条增益简直是意外之喜,有了京州的农业、初级钢铁工业,宁州的商业手工业打底,再加上休养生息的双重增益,到了明年秋收,国库再翻个三倍都不是难事! 还有什么比看着荷包一天天鼓胀起来更令人喜悦的事呢? 如果有,那一定是下一条系统奖励: 【你通过革除贪官污吏、打压大户权贵和黑恶势力,降低收税,保护惠宁城百姓和工人利益,受到宁州百姓广泛赞誉,在宁州累积获得超过一千点声望,京州声望栏开启,奖励抽奖机会1次。】 萧青冥差点笑出声,抽奖机会八次了。 还能从哪儿再抠出两个任务奖励来呢? 正当他畅想着下一次十连抽能抽出什么好东西来时,系统又响起了最后一条奖励提示: 【目前宁州声望1500点,初次累积获得该单项势力一千声望奖励:声望专属道具卡一张。】 萧青冥最近已经对声望卡过敏了,他赶紧打开物品栏,一张金色未使用卡牌——心声卡。 【心声卡:你是天之骄子,是众生的守护者,是狂热者的信仰,爱慕者的神明。你可以聆听众生的心声,完成他们的心愿。】 【本卡使用次数为三次,使用时间三十分钟,可以听到任何对象的心声。】 萧青冥反复查看卡牌说明,长眉轻挑,目光流露出一丝微妙之色:“啧,有意思” 不知想到了什么,萧青冥单手支着脸颊,眯着眼睛微笑起来。 ※※※ 此时此刻,惠宁城天望楼四楼的窗边。 摘掉了面具的喻行舟正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写着书信,听着长海在一旁汇报萧青冥对情报势力的处置情况。 长海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自家大人发起了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思绪不知飘到哪里,耳尖微微泛着红。 “大人?” 喻行舟倏然打了个喷嚏,目光悠悠望向窗外,时节已是寒冬,他们出来的太久,也是时候该回宫了吧…… 91. 宁州百姓新生活 陛下原来是真好这一口…… 自从宁州刺史冯章和永宁王府彻底垮台以后,以惠宁城知府江辛为首的一众贪腐官员,相继被查处。 萧青冥调阅宁州官员履历,破格拔擢了一批被冯章等人打压过的中下层官吏,暂时填充空缺的官职,又让花渐遇留在惠宁城,主持商税改革事宜。 汇聚了大量织造作坊的柳丝巷,如今已完全变了样。 曾经仗着大户作威作福的王氏作坊关门倒闭,改建成了专门管理纺织商户的地方,由花渐遇组织的宁州纺织业联合会,正式在这里成立。 除了曾经凌虐过女织工、劣迹斑斑的作坊商户除外,大部分织造作坊主都加入进来,共同制定了一系列规范的行业准则。 包括颁布经营证,改善用工环境和待遇,规定最低用工酬劳,不允许对工人人身伤害等,无论将来有工人或者商户受到不法侵害,都可以来联合会申诉。 起初,许多依靠压榨织工攫取利润的作坊主和商户,对于联合会的成立十分抵制,这意味着他们要大幅提高对织工的工钱成本支出,织出的布,价格和质量又未必能与惠民丝绸坊竞争。 很快,这些不愿意加入联合会的作坊商户就后悔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惠民愿意拿出机密的水力织机技术,向联合会的全部成员推广共享。 他们只需要付出少量的所谓“专利费”,就能得到联合会的技术使用授权,并且将来无论哪家作坊有技术创新,同样可以向联合会申请“专利”,不光能获得联合会的奖励,赚取别人的专利费,还有来自朝廷和皇室的订单优先权。 这条规定,让几乎所有惠宁城的织造作坊主沸腾了。 他们这时还并不明白专利费能有赚,他们只知道,按照以前那种压榨女工、压低桑蚕等原料价格来赚钱的方式,彻底过去了,而现在,竟能通过这种方法与朝廷甚至皇家搭上线! 商人的社会地位有多低,这些饱尝过官府、大户和蛟龙会多重压榨的中小型手工业作坊主最能明白,在他们心中,赚再多钱都比不上一块刻有“皇家制造商”几个字的牌匾。 那些没能第一时间加入联合会的大作坊,纷纷又腆着脸上门请求加入。 花渐遇早就料到有此一朝,摇着他的竹骨扇呵呵一笑:“现在联合会门槛提高了,申请者必须先经过为期半年的考察期,并有超过五成以上的成员通过,才能申请成功。” “现在想加入?先从考察期开始吧。” 大作坊老板们顿时傻眼,这意味着那些成员作坊都能用上新水力织机,而自己还用着已经淘汰掉的老织机,半年之后,这惠宁城的织造行业,还有他们这些人站的地方吗? 整条产业链争先以技术和工艺更新换代为动力,轰轰烈烈的新洗牌,已经于无声无息之间拉开了序幕。 为了保证联合会的公平,花渐遇按萧青冥的吩咐,将惠民丝绸坊的产权让渡给全体织工,不再拥有“皇家”名头。 柳梦娘等最初一匹老资格的织工,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全炸开了锅。 他们汇聚在工作的院子里,议论纷纷,半是兴奋半是茫然。 这个世道,从来只有权贵从他们底层百姓手里抢走田地财产,压榨血汗,哪里有反过来,权贵把自己的产业让出来,给百姓的?简直闻所未闻。 “花大人,陛下当真要把这间丝绸坊转让给我们?” 柳梦娘如今已是作坊里最成熟干练的一位女总管,陈芳和方珠儿几人都在给她打下手。 她过去那身满是补丁的单薄麻衣,早已换成了一身崭新的红色棉夹袄,脸颊上抹了淡淡的胭脂,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自信又充满朝气。 陈芳经历过被丈夫抵债、蛟龙会贩卖、被作坊欺凌后逃跑,又在柳梦娘和惠民丝绸坊的支持下,鼓起勇气上街罢工游行,气质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逆来顺受的愚昧妇女。 她想了想,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可是我们没有本金,凑也凑不了那么多啊。而且,花大人以后不在,谁来管理作坊?我们这大部分都是女工,若是……又有人上门欺负我们,该怎么办?” 花渐遇微微一笑,道:“不用担心,不一定非要金银才能作本金,技术入股也可以,你们都是熟练的老织工了,对作坊的运作也很熟悉。” “从今往后,惠民丝绸坊就属于你们全体织工所公有的,你们之中技术实力最强的,比如梦娘,还有陈芳,又或者本金出资多的,可以组成代表,领导丝绸坊日常运作,并为将来的发展方向掌舵。” “至于实际管理人,你们可以内部共同推举,即便我不在,靠你们自己,一样可以把惠民丝绸坊经营得有声有色。” 他话音刚落,目光便看向柳梦娘,其他大部分女织工都把期盼的目光投注过来。 陈芳笑道:“如果是推举的话,那柳姐一定当仁不让。” “是啊,我赞同!” “我也支持柳姐。” 柳梦娘瞬间脸色涨红,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你们……花大人……让我做惠民的管理人?不,这么大的事,我怕我做不来啊……” 她本以为自己以女子之身,做到一间偌大丝绸坊的大管事位置,已经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刚得知背后的大东家不是朝廷大臣,竟是皇帝本尊时,她每天晚上入睡,做梦都会笑醒。 现在竟然告诉她,天上不仅掉馅饼,还拼命往她头上砸! 可是这么大的惠宁城,这么多的丝绸作坊,从来没听过哪家是女老板的。 花渐遇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颔首道:“可不是我让你做的,是你有足够的领导能力和魄力,让大家伙都信任你,依赖你。梦娘,你要相信自己,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柳梦娘激动地浑身出了一层热汗,她紧紧攒着拳头,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她人生在短短数月间不断发生转折,她知道,今日她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岔路口,自己从此将走上一条全新的大道。 漫长而激烈的思考后,柳梦娘一咬牙,重重点头:“好,那我就试试看!我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的!” 惠民丝绸坊就此正式由一间私人作坊,转变为全国第一,也是唯一一间由工人所有的作坊,也是唯一一间由女织工担任老板的作坊。 消息不胫而走,顿时引起了柳丝巷所有织造作坊的轰动。 有人嘲笑,有人诧异,还有人羡慕,但没有人敢在惠民多说一句怪话,谁不知道,这间作坊背后的东家曾经当今皇帝! 从此,惠民的女织工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投来歆羡的目光。 大家都知道,这个作坊的工人跟别处不同,他们头上没有东家,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东家,他们的每一分辛苦,挣的么一分工钱,都是在为自己挣。 这个年代,作为女子,能自己当家做主,给自己打工,有多么不容易。 众人也只有捏着鼻子上门道喜,一时间,惠民丝绸坊门口竟堆满了各处送来的礼物。 还有两个不速之客。 作坊的守门小厮将前夫和婆婆领到柳梦娘面前时,她简直都快认不出来面前这两人了。 他们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破旧冬衣,双手颤颤巍巍拢在袖子里,根本拢不住,依然露出一双冻僵的手腕,婆婆头发已经全白了,身形佝偻,满面风霜和皱纹。 男人面黄肌肉,像是好几天没吃过饭似的,两人一见到她,立刻堆上了笑容:“梦娘,听说你成了这里的老板,真是太气派威风了,你……” 柳梦娘细眉挑了挑,客气又疏离地打断对方:“你二人有何贵干?我很忙的,请长话短说。” 婆婆赔着笑脸道:“梦娘,以前都是婆婆不好,你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再赌气了,带着孩子回家吧。茵茵他们毕竟是我的亲孙女,我们都很想念你们……” 前夫也急忙点点头:“对呀梦娘,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女,以后我会加倍对你们好的。” 柳梦娘翻了个白眼,若是放在从前,说不定她还会信以为真,看在两个女儿不能没有爹的份上心软。 而现在,她手掌整个惠民丝绸坊,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哪儿的织机需要改进,哪儿的工坊扩建需要人手,这个大客户下订单要谈价,那个供货出了问题要应急。 每天早上起来,都有无数新问题在等她解决,哪有功夫跟这两人搅和家长里短? 如今她不缺钱,不缺豪宅,更有数不清的手下工人,朋友姐妹,还有一双董事又可爱的女儿,作坊甚至专门从外面请先生,给惠民织工的子女开办蒙学,全天托管,根本无需她们操心带孩子的问题。 周围哪个不知道她柳梦娘的大名?没有任何人敢闲言碎语骂她一声弃妇,甚至还要变着法讨好于她。 她傻了才会再接盘两个拖油瓶。 “有话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柳梦娘淡然地喝一口茶水,瞥向对方。 婆婆和前夫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道:“当初为了还债,我们家的田,已经都卖掉了,现在地也没了,家产也没了,实在不知该如何生活,梦娘,你就不能通融一下,让他在你这做份工?” “最好不要太辛苦,工钱还要多一些的……” 柳梦娘几乎气笑了:“省省吧,我当日已经写了休书,又剪了发,与你们恩断意绝,从此再无瓜葛。别说没有这种工作,就算有,凭什么给你们这种好吃懒做的家伙!” 前夫急道:“可是官府没有女子休掉丈夫这种事啊……” 柳梦娘皱起眉头,还没说话,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外间响起:“从前没有,不过从今天起,就有了。” 众人一愣,回头看去,霍然大惊失色,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和花渐遇等人。 几人立刻慌慌张张跪下叩首:“草民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青冥这几日一直在忙着查处贪腐,还有新设商科,重新制定商税的事,事情办的差不多,只要留下人手实施即可。 他也打算启程回京了,临走前最后跟女工们交代几句,没想到正好撞到此事。 “起来吧。”萧青冥俯视着那对忐忑惶恐的母子,似笑非笑道,“多亏你们,倒是提醒了朕。差点忘记了这件重要的事。” 惠宁城是个特殊的地方,丝绸产业发达位居全国之最,城中八千织工,大多都是女性。 将来随着产业上下游继续扩大规模,产业链越发规范和完整,整个宁州从事织造业的女织工一定会越来越多。 却没有足够的法律保障这些女织工的人身自由权和财产安全,她们中的大部分,都要依靠夫家才能生活,家庭陷入穷苦时,甚至可以被公婆丈夫典卖。 所以蛟龙会才能肆无忌惮地大量贩卖妇女。 柳梦娘是幸运的,因为她足够刚强,又碰巧遇上惠民,相较之下,陈芳那种一味退让和顺从夫家的女子,才是大部分女织工的写照。 萧青冥沉思片刻,淡声道:“从今日起,家庭中任何一方都不得控制另一方的人身自由,更无权典卖妻子和儿女。” “妻子同样有向官府提出和离的权利,若是发生任何人身伤害或者典卖行为,可以强制和离,不必夫家同意。” “这条规矩,就从惠宁城开始试点。” 萧青冥这番话,前夫和婆婆两人瞬间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彻底心如死灰。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有钱媳妇没了,小妾被送回家乡了,田地财产也没了,连孙女都没了! 婆婆简直悲从中来,以后这日子怎么过! 柳梦娘一阵惊喜,她刚才还担心这对不要脸的母子,会以不合礼法为由告上官府,没想到陛下这就来给她们撑腰了。 从此之后,作坊里像陈芳那样的女织工,再也不用担心被恶婆家吸血,敢欺负她们,随时可以和离! ※※※ 除了得了人身自由权的惠宁城女子,还有另外一件大事,在城中引起了震动—— 当今圣上谕旨,在惠宁城开设一门商科,任何符合条件的人,不限出身,都可以报名参加考试! 无论是读书人,农户,贩夫走卒,哪怕武夫商人,甚至和尚戏子,只要家庭清白无作奸犯科,会识字、会算术,对商业和财税一门,有一定了解,都可以参加。 考试分为笔试和面试,一旦通过被录取,立刻成为宁州新设的度支衙门做小吏。 度支衙,上面隶属于朝廷度支部,新设一度支尚书,专门负责管理商税、收支和审查,与户部分离开来,用以应对将来规模越来越庞大的商贸发展。 告示贴出来的一大早,无数百姓在榜前围观,议论纷纷,报名的热议传遍大街小巷。 直到一个三十岁左右,容貌出众的女子款款而至,扬声道:“请问是在这里报名吗?” 众人一愣,有人指指点点道:“这不是长宁河畔画舫的花魁娘子折腰吗?” “我没看错吧?青楼女子竟然来报考衙门的吏员?疯了吗?” 有曾经流连青楼画舫的男子冷嘲道:“当今圣上查封了青楼赌坊,这些女人没了活计,尽打些歪主意。” “且不论女人能不能做官吏,谁愿意跟一个青楼女子做同僚的?简直有辱斯文!” 众人的窃窃私语和明朝暗讽,折腰通通视若无睹,目光坚定地看向报名处两个年轻男子,又问了一遍:“我可以报名吗?” 负责报名登记的,正是方远航带来的皇家技术学院学子李长莫。 在得知“喻大人”竟然就是当今圣上时,李长莫足足恍惚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缓过了兴奋劲,就出来帮忙商科考试的事。 没想到第一天就碰上这件奇事——居然还有青楼女子来报考。 就在李长莫犹豫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可以。” 折腰一愣,抬头看去,却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站在台阶上,一双桃花眼温柔地望着自己,他的身旁,站着一个高大冷峻的男子,抱着剑冷眼旁观。 李长莫连忙起身:“莫大人,秋大人!” “莫大人?”折腰好奇地望着莫摧眉,她总觉得这个年轻人眉宇之间,很像她那位失散十多年的哥哥。 她心中摇头一叹,自嘲般笑道,自己一个人老珠黄的青楼女子,哪有那个福气,当朝廷大官的妹妹,她的哥哥就算还活在世上,也应该有三十五六岁了。 莫摧眉深深看她一眼,笑道:“陛下说了,商科考试不限出身,不拘男女,只要没有作奸犯科,会识字珠算,都可以报名,不过能不能考上,就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折腰轻轻一笑,行礼道:“回大人,小女子别的本事没有,识字算术都是会的,这些年在画舫中耳濡目染,常听那些来往商人和官员高谈阔论,知晓不少商道隐秘,对此也算有所了解。” 莫摧眉忙叫她起身:“那你就登记准备考试吧。” 折腰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还是笑了笑:“多谢大人。” 一直看着女子离开,莫摧眉目光复杂,始终忍耐住了相认的冲动,一旁的秋朗忽然出声:“难得重得一次人生,何必遮遮掩掩?毫无担当。” 莫摧眉皮笑肉不笑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行事无所顾忌?我说像你这等家伙,要不是有陛下撑腰,早就被人套麻袋揍了!” 秋朗亮出了他的剑,冷冷道:“能打得过我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说罢,他转身就离开,留下莫摧眉一人嘴角抽搐:“给你能的……怎么不上天呢!” ※※※ 商科考试结束后,正式放榜当天,折腰的名字赫然排在靠前的地方,着实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当初那些嘲讽折腰的男子,要么夹着尾巴讪讪离去,要么堆满了笑脸上前套近乎,甚至还有媒婆上门来提亲,都被折腰礼貌拒绝了。 她在青楼时偷偷攒下了一笔赎身钱,现在生活无忧,但她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在青楼女子的烙印下度日。 于是她提上行装,束起头发,顶着无数人或不屑、或嘲讽的目光,勇敢地踏入了度支衙门,成为宁州,甚至全国第一位女吏员。 与此同时,萧青冥回京的马车队伍,也悄然驶出了惠宁城。 ※※※ 萧青冥离京时还是秋天,如今已经是深冬时节。 马车稳稳地行驶在修整完毕的第一国道上,水泥路笔直而宽阔,道路两侧的树木枝头空荡荡的,只有几片枯败的落叶,罩着寒霜。 天气的一天天冷下去,路上渐渐下起了大雪,飘扬的雪花落在行人肩头,不少衣衫单薄的行脚商人坐在驿馆的茶铺里瑟瑟发抖,捧着热茶壶取暖。 萧青冥的马车路过时,随手将沿途的见闻记录下来,随后,又简单附上几句批注。 有了水泥路,有了铁轨,解决了运输问题,如今纺织业又有了大发展,是时候普及蜂窝煤和绵羊毛纺织,解决冬季供暖问题了…… 将来,把宁州这条国道,分别朝宁州和雍州继续延伸,再铺上铁轨,建成一条贯穿雍、京、宁三州的陆路运输大动脉。 他捏在手里的北三州,便能拧成一股绳,整合式发展…… 萧青冥正想着出神,忽听莫摧眉道:“陛下,前面大雪封了路,清理需要时间,恐怕今晚要在附近住一晚,明天一早再上路。” 萧青冥随意地点点头,他们已经回到了两州交界的临阳县附近,离京城已经没有太远,再走上四五日差不多也就到了。 莫摧眉寻了镇上最大的官署衙门,这是个富县,府衙也修葺得十分奢华,县令见到皇帝驾临吓得从床上连滚带爬地出来迎驾。 萧青冥没有声张,打算就在后院安置一晚,第二天就走,县令很是乖觉,立刻命人把带温泉汤的院落整理出来,献给天子下榻。 萧青冥出宫这几个月,几乎一直在奔波,从来没有好好放松休息过一天。 如今好不容易解决了宁州,铲除了一桩心头大患,终于可以安稳一阵。 白日的大雪渐渐停了。 温泉汤引的是地下的天然硫磺池,温度适宜,在冬日里也腾腾冒着热气,他脱去了外衣大氅,坐在温泉池边,随意掬起一捧,朝四周扫视一眼。 四下很是安静,秋朗和莫摧眉还有侍卫都呆在院子外,没有打扰。 唯独风声吹拂着树影,沙沙作响。 是他的错觉吗? 地面仍有积雪,冬日的寒意和温泉的热气在反复交织。 萧青冥目光慢悠悠掠过树影间,忽然眉头一挑,似是喃喃自语:“这么冷的天,不会有人放着室内不呆,在旁边受冻吧?” 回答他的依然只有树影婆娑之声。 萧青冥嘴角一撇,忽而扬声唤莫摧眉进来:“朕身上乏得很,去找个手脚麻利的小厮过来,替朕揉一揉。” 他顿了顿,补充道:“要模样清秀些的。” 莫摧眉一愣:“……是。” 他目光微妙地暗暗瞥一眼对方,陛下原来是真好这一口的吗? 附近的树影似乎被风吹得越发厉害,簌簌响个不停。 92. 虚假情敌 酸得妒火中烧 萧青冥一件件褪去衣物,赤身踏入温泉池中。 池面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淡淡的硫磺气息随着热气升腾。 水雾氤氲中,萧青冥全身放松,眉宇舒展,懒洋洋靠在光滑的池壁边,一声舒服的喟叹,满头黑发散开,悠悠漂浮在水面上。 温暖的泉水驱散了冬日的寒意,连同数月的疲惫尽数洗去。 萧青冥闭上眼,就在快要睡着时,有熟悉的脚步声在缓缓靠近,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背后默默抚上他的双肩,不轻不重地揉捏,皮肤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 萧青冥嘴角无声扬起,仍旧闭着眼,心安理得地享受“清俊小厮”的侍候。 他惬意地仰起头,露出颈项一段流畅的弧度,漫不经心道:“按摩的手法不错,莫摧眉从哪里找来的人?” 那人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带着几分无奈的口吻,沉沉笑道:“陛下可还舒服?” 萧青冥睁开双眼,不紧不慢地按上其中一只手背,抓在掌心轻轻捏了捏,“唔”了一声,语调懒懒散散:“手劲再大些,往左一点,嗯……” 对方的力道不轻不重,在经络穴位附近用指骨反复按压,萧青冥舒爽地眯起眼,从鼻子里哼出长长的音节。 那人俯身,乌黑的长发从背后垂落,抚上萧青冥光露的肩旁,凑近他的耳边,嗓音低沉带笑:“陛下,如何?” 萧青冥耳膜仿佛一阵麻痒,轻笑道:“叫什么名字?有赏。” 那人十分配合地回道:“草民周行,伺候陛下是草民的荣幸,不敢奢求赏赐。” “哦?怎么是你?”萧青冥笑吟吟转过头来,正打算调笑两句,待他看清对方面容的一瞬间门,他的表情顿时一僵,险些裂开—— 入眼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斜飞入鬓的剑眉,细长上挑的眼角,唇红齿白,眉眼柔美,看上去倒确实清俊文雅。 怎么不是喻行舟?! 萧青冥心下一阵错愕,一把丢开对方的手,哗得从温泉里坐起身,满脸古怪:“你怎么……” 仿佛被对方的反应逗笑,周行忍俊不禁地望着他,曲折一条腿随意坐在水池边。 他没有戴面具,摸了摸脸颊边缘处,微微一笑道:“陛下,不是一直想看草民的长相,如今为何这般惊讶?莫非是草民样貌过于丑陋,吓到陛下了?” 萧青冥挑起一边眉梢,疑惑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暗自思忖,该不会用了人丨皮面具或者类似易容丹之类的东西吧? 易容丹是游戏系统的常见道具,很难说是否现实本身就存在类似的稀奇古怪的玩意。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周行,伸手就要摸上他的脸,果不其然被周行闪开。 萧青冥没有得手,心中冷笑,不给他摸,果然有鬼! “你躲什么躲?在朕面前如此不懂规矩?”萧青冥收起最初的惊讶,又气定神闲地坐了回去。 他如今有系统送的心声卡在手,任喻行舟这厮如何诡计多端地哄骗他,都休想叫他上当。 他眼珠略略一转,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的样貌明明俊得很,何必非要戴张面具示人?以后就不要戴了,如此这般甚好,正是朕喜好的模样。” 周行:“……” 萧青冥一本正经地摇头道:“看来确实是朕搞错了,竟将你错认成了朕的老师,如今细想来,你们一点也不像,样貌不同,声音也不同,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朕的老师素来矜持端庄,可不像你这般胆大妄为,竟敢轻薄朕。” 萧青冥摸着下巴,笑眯眯道:“不过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朕可以大度地不追究你,谁让朕就是喜欢长相俊秀的呢。” 周行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 一时之间门,他简直不知该高兴陛下放弃了追究他的真实身份,还是该恼火对方竟然对“周行”这个假身份表露了好感。 陛下不是已经认出自己就是喻行舟了吗? 难道看到自己易了容后的面貌,就真的相信他是“周行”? 他的陛下那么精明,怎么可能真的被他这点拙劣的小伎俩糊弄了,可万一是真的…… 喻行舟内心一阵凌乱纠结,眼神幽幽且复杂地望着萧青冥,半是酸涩半是埋怨,莫非这就是他仗着周行皮囊放肆的代价? 自己竟然亲手给自己塑造了一个“情敌”,他下意识摩挲着下颔边缘处,那里覆盖了一张薄薄的易容皮膜。 忍不住酸溜溜地想,陛下果然喜欢探花那种清俊的类型…… 戴上面具,放弃摄政和老师身份的是他,不肯表露心迹的也是他,明明害怕萧青冥戳破他可笑的谎言。 可如今,他的陛下真的将他看做“周行”,他心里又酸得妒火中烧——哪怕对象是他自己。 周行面上百般变幻的神情,悉数被萧青冥收入眼底,他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偷偷勾起嘴角,心里乐得险些笑出声。 他斜睨着周行,拍了拍池壁,道:“过来替朕揉肩。” 周行慢吞吞靠过去,双手重新捏上对方的肩膀,手指之下,男人的肩臂精韧有力,肌理分明,流畅的线条起伏,延伸至胸膛微微隆起的胸肌,又渐渐隐没于水中。 池边的托盘温着美酒和小菜,萧青冥把玩着白瓷的酒杯,抿了一口酒。 他样貌本就极英俊,此刻褪去了人前的威严和锋芒,赤身露体倚在池边,被热气熏得昏昏欲睡,双眼半阖,狭长的眼尾微微挑起,更添几分慵懒之态。 几杯清酒,暖气一蒸,面颊间门隐约浮出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红,蔓延至耳根,如水的月光流淌在他周身,衬得他如同一个发光体,越发俊得惊人。 感受到周行的动作越来越神不守舍,一味盯着自己看,他撩起眼皮,眼波流转,朝对方似有还无回眸一笑,拖着懒懒的调子:“你看什么呢?好好按啊……” 周行眼前仿佛被什么迎头一击晃花了眼,有种心跳加速的晕眩感,口干舌燥得说不出话来。 当日在画舫里发生的种种香艳和旖旎,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那种神魂颠倒的熊熊烈火又窜起来,他咬住下唇,竭力按捺着亲吻的冲动,眼神越发深沉。 一股暗恨蔓上心头,萧青冥怎么可以装作认不出他来? 然而这股暗恨是毫无道理的,最后又只好恼上自己,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萧青冥似笑非笑道:“你把莫摧眉找来的人弄哪儿去了?” 周行挑眉:“草民莫非伺候得陛下哪里不妥吗?” 还问别人做什么? 萧青冥暗笑,他的老师,那张利嘴,比哪儿都硬,但又决计不肯看自己跟别人亲密一丁点,身上如同装了后世的探头,听到一点风吹草动,行动得比谁都快。 “你不是在宁州吗?怎么,莫非一直跟着朕的马车?” 周行卡了一下壳,竟一时找不到借口。 萧青冥笑道:“你既然如此舍不得朕,不如随朕回京,在朕身边某个一官半职,报效朝廷,如何?” 萧青冥再次对“周行”抛出橄榄枝,可周行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抿了抿嘴,幽幽道:“多谢陛下抬爱,草民受之有愧。” 萧青冥微微翘起嘴角,看着对方如同埋在酸菜罐里的眼神,心中越发好笑。 也不知为何,若是换了旁人,敢如此隐瞒身份,神出鬼没地监视自己,早就赏他一颗子弹送去见阎王了。 但只要一想到这人面具下,喻行舟那张端方的脸露出酸溜溜的表情,萧青冥便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多逗一逗才好。 这么想着,他状似不经意问:“外面天寒地冻,不下来一起泡泡吗?” 果不其然,周行如同被烫到般缩回手,又忍不住确认:“陛下在邀请谁?” 萧青冥故作讶异地眨眨眼:“这里不是只有你周行吗?” 周行无奈,咬牙道:“多谢陛下厚爱,时候不早,陛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说罢,他不等对方说话就飞快离开了院子,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萧青冥趴在温泉池边,笑得前合后仰,下巴枕在手臂上,露出几分玩味的小得意。 喻行舟啊喻行舟,你非要装,朕陪你玩玩儿又如何? 看你忍到几时。 ※※※ 萧青冥回京当天,换回了摄政官服的喻行舟和瑾亲王,领着一众文武百官,离开京城十里,在寒冬腊月的早晨等待着迎接圣驾。 直到一条长长的马车队伍由远而近,明黄色的皇字龙旗随风招展。 喻行舟夸下马背,同瑾亲王等官员一道,齐齐跪下,“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远远传开。 萧青冥身披一间门黑金绒大氅,站在马车上,抬手笑道:“众卿不必多礼,这些日子以来,辛苦诸位在京中主持大局了。” 喻行舟悄然抬头,正好撞上一双幽邃的目光,隐含着某种微妙的深意。 待他仔细看去,那人已经重新钻回马车里,下令:“回宫吧。” ※※※ 一回到京城,过去几个月积累下来的政务,瞬间门就把萧青冥淹没了。 又是忙着督促国道和铁轨的修筑进展,又是忙着筹建京州棉毛纺织厂,连续好几天,他都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京城下了第一场大雪,一条新的系统提示,在萧青冥脑海中响起: 【特殊支线任务:严酷的寒冬即将来临,请确保京城供暖,受冻引发的死亡越少,奖励越高。】 萧青冥精神一振,这个系统任务简直是白送的,就算没有提示,他也已经在准备御寒问题了。 京州雍州位置偏北,每年到了深冬时节,冻死的街头流民和穷人不计其数。 达官贵人依靠朝廷拨发的冬炭供暖,一般的普通官吏甚至需要自己花钱买碳,普通平民烧不起碳,就只能自己上山砍柴,身上穿的也是缝缝补补的旧袄子。 今年,情况自然大不相同。 自从工程局把水泥修筑的国道,连通雍、京、宁三州后,萧青冥就要求在国道上加铸铁轨。 文兴铁矿用的运输轨道,经过方远航和皇家技术学院学子的反复研究,已经找到了更加廉价的枕木材料,铁厂打造铁轨的技术也越发熟练。 最优先铺设的,就是从煤矿场到京城的铁轨。铁轨通车当天,萧青冥披着厚实的披风,站在月台上。 身后一众文武大臣们好奇又惊讶地看着地上两条窄窄的“铁线”,一路延伸到道路的尽头。 铁轨下枕木形状完全一致,距离相等,每一段轨道都有铁钉牢牢钉入地面。下面铺满了层层沙土和碎石。 月台前,一架足有五节铁铸大车厢的煤矿货运车,用铁锁勾连在一起,车头设有“驾驶席”,前方共由十匹马分成左右两列,每匹马身上都有长度一致的牵绳牢牢控制。 瑾亲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马车,好奇地问:“这么重的货车,这些马拉得动吗?万一乱跑怎么办?” 方远航欠了欠身,自信满满道:“回王爷,重量我们已经试过了,车轮会固定在轨道行驶,铁轨十分光滑,十匹马刚好足够能拉一趟,我们选择的马匹都是受过训练的军马。” 他又指了指沿途看守铁轨的执勤官兵:“京城到煤矿场的距离不算很远,国道上每隔一段距离有驿站,可以轮换马匹。” “放在从前,从矿场靠矿工和挑夫,还有一车车的驴车运送煤炭,山路崎岖难行不说,一到下雨天,黄泥路道路泥泞,别说车辆没法行驶,人都很难走,更何况还要运煤。” 方远航摇摇头:“每年光在路上都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运的量还少。” “不错。”内务府新上任的总管太监乐呵呵地搓了搓手,“之前试运行过几次,只要有马匹轮换,这条铁轨就可以不停运货,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下雪天都不耽误。” “以前十天半月才能运一趟,现在三天就能往返,今年送到京城的煤,足足是往年的二十倍之多。” 萧青冥在心中盘算一下,这么大批量的煤,足够蜂窝煤厂烧制出够全城使用的蜂窝煤了。 ※※※ 新落成的蜂窝煤厂,就在离京郊离铁轨出站口不远的地方。 这附近一带,原本荒无人烟,自从建城了铁轨运输线和好几个厂房后,已经形成一片小小的居民聚集区,集市来往的人流,甚至比一些小镇子还热闹。 萧青冥的视野里远远露出了高耸的烟囱。 一行人下马车,由管事引进厂房,核心区域,一架足有三米多高,宽两米的打煤机,瞬间门占据了众官员的视线。 打煤机跟水泥厂的水力锻锤原理一致,是采用木质机身,用水利和脚踏双驱动,联动螺杆,带动铁锤起降,由工人手动装填煤粉。 只不过,铁锤从原本的锤状,变成了眼前密密麻麻熔铸着长短一致的打孔铁杵。 整个机身为木质结构,由水力驱动,压煤的承重台采用坚固耐用的花岗岩,铁锤每起落一次,就能敲出十六块蜂窝煤,只要原料供应及时,一个白天,就能轻松制出上千块。 萧青冥将敲出来的成品蜂窝煤拿在手里,这是一种蜂窝状的圆柱形煤块。经济、易燃、燃烧时间门长,如果用机械大量生产,成本极其低廉,即便是贫民也用得起。 将来普通百姓家烧饭取暖,完全可以告别上山打柴的日子,木头烧得慢,砍柴还费功夫。 打煤机在轰鸣的流水声中正式投入使用,填煤、压锤、起降、出料,除渣,每道工序在明确的分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打煤工们穿着厚实的冬衣,戴着防尘麻布口罩,口中喊着吆喝的号子,专注而充实,甚至没有注意到皇帝和一众官员的到来。 萧青冥抬手制止管事叫大家来行礼的举动。 瑾亲王和几个文臣虽然看不懂这些机械的奥妙,但是一块块快速出炉的煤料,很可能就能挽救不少寒冬腊月冻死冻伤的平民。 工部尚书望着这些行云流水的机械,突然升起一股明悟,去年的时候,难怪陛下不惜力排众议,也要强行建立皇家技术学院。 不知不觉间门,从这里学有所成的学子们,和他们的研究成果,已经遍及京州每一个角落,触角延伸到每一个人的衣食住行。 如今回头看,才发现,竟然哪里都有他们的影子。 工部尚书赞叹地叹息一声,问:“陛下,今年的科考还是靠四书五经吗?”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在场官员都惊诧地看向他,等到春节之后,马上就是三年一度的春闱,陛下若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改革考试内容,恐怕要出大乱子。 萧青冥摇摇头,失笑:“当然还是。” 工部尚书试探着问:“那些技术学院的学子们呢?” 萧青冥笑笑:“他们自然只能从吏员做起。” 不能众人松一口气,萧青冥接下来的一句话,有令官员们心头瞬间门一紧。 萧青冥意味深长道:“不过在朕心中,吏员在某种程度上,比官员更重要,他们要直接与老百姓打交道,更熟悉庶务。” “最重要的是,他们才是真正从基层做起的,熟知民情民心。” 吏部尚书厉秋雨心里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陛下的意思是,将来莫非科举出来的官员,都要跟他们一样,从基层的吏员做起吗?” 那官和吏还有区别吗? 萧青冥微微一笑:“这都是厉尚书的猜测,朕可什么也没说。不过,厉尚书这个主意不错,朕会考虑的。” 喻行舟在他身侧,闻言无奈摇头一笑,心想陛下的小算盘响的,都快打上天了。 厉秋雨无奈至极,这话太赖皮了,传出去岂不是成了自己谏言皇帝让官员当吏员,他不被那些读书人口诛笔伐,戳着脊梁骨骂。 众官员中,唯独瑾亲王露出和蔼的神色,望着萧青冥笑道:“陛下实乃仁君,处处体恤民生,既然厉尚书有此想法,陛下也觉得是好事,不若厉尚书回头再详加考虑,拟奏章呈上来。” 厉秋雨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啊! ※※※ 科举之事暂还是后话。 为了最快速度完成系统发布的支线任务,确保不冻死一个百姓,跟寒潮的来临抢时间门。 萧青冥以最快的速度,调集了大量人力物力,从雍州运来了大量羊毛。 雍州地广人稀,适合耕种的土地不多,但水草丰沛,适合畜牧,雍州军的战马都是依靠雍州的马场繁育而来。 除了马匹,雍州还牧有大量的绵羊和山羊。 当地人同样用着羊毛织就的各种地毯、毛衣等织品,只是处理羊毛的工艺十分落后。 当地织就的羊毛衣不仅膻味重,毛又硬又扎,除了本地人,外州根本没人愿意穿,宁可更薄一些,但绵软的棉衣棉袄。 自从萧青冥在惠宁城改进新的织机,花渐遇组建纺织联合会,鼓励发明专利后,惠宁城的纺织技术,在短时间门内迎来了一个质的飞跃。 其中一项,就是纺羊毛的技术改进。 京州落成第一家新技术绵羊纺织厂后,皇家禁卫军的士兵们,成了第一批享受到“毛衣”的人群。 到了年底,几乎每个士兵手上都拎着军营分发的年货,有腊肠、毛衣、蜂窝煤,还有米和油,两只手几乎拎不下。 他们迎着左邻右舍羡慕的眼光,乐呵呵地回到家里,简直比从前打完仗后回家还要高兴。 毕竟那时连军饷都不曾按时发放过,能捡回一条小命活着与家人团聚都不容易,还要忍受邻居嘲讽和不待见的白眼。 冬日一天天过去,人家惊讶的发现,市面上售卖的冬衣越来越便宜,越来越暖和,到处都有小贩推着蜂窝煤的推车,挨家挨户上门兜售,一文钱可以买好几个,一个就能烧上一整天。 即便是无家可归的小乞儿和流浪汉,城里的城隍庙还有各种公共场所,都有免费的蜂窝煤供应,提供取暖。 不知不觉里,去年刀光血影的战乱阴影彻底过去,日子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更好,年关将至,整个京城洋溢在一片丰庆的喜悦中。 ※※※ 皇宫,御书房。 萧青冥手里是一叠年后即将上马的计划,等国道和铁轨将北三州彻底连通,他的军队就可以在这条铁轨修筑到的地方,快速来往。 扩军,发展钢铁工业,民用轻工业,扩大商路贸易……来年,北三州即将进入一段高速发展期。 至于南三州…… 萧青冥手里的毛笔在地图上轻轻画下一笔,从哪里先开始呢? 突然,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恭喜你完成特殊支线任务,京城没有一例因受冻造成的百姓死亡,系统奖励抽奖机会1次。】 萧青冥一挑眉,又累积到九次抽奖了。 93. 系统新春大礼包 新春选秀活动 自萧青冥回宫,好不容易将积压的政务处理干净,又马不停蹄督促御寒事宜,眼看新年将至,朝廷进入春节休沐假日,早朝也暂停了。 无论是京州还是外州,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此刻都在筹备过年这桩大事。 大启立国之初,曾有过数十年震慑周边小国的辉煌历史,按照年节惯例,每逢新年,大启周边国家都会派遣使臣进京朝贡,称为“大朝贺”。 这些使臣会携带他们国家特有的贡品献给大启天子,表达臣服,大启每一任皇帝,为了彰显泱泱大国风范,宣扬国威,无论使臣进贡的贡品价值大小,都会赏赐下大量金银绫罗。 使臣团队往往还有大量外国商人,带着他们的特产货物,前往京城换取启国或者别国的商货。 渐渐的,大朝贺演变成民间一年一度的大型集市,来自周边各个国家的特产,充斥京城大街小巷,同时也是京州向外贸易最火爆的时期。 最近十几年来,大启国力渐衰,燕然崛起,周围的小国早已不再臣服大启,行事阳奉阴违,甚至还要趁着大启战乱,时不时袭扰边境,攫取好处。 每年的大朝贺,也变成了变相用价值低廉的土特产,向启国套取钱财的敛财方式。 自燕然南侵,这几年朝廷衰败,不再允许周边国家打着进贡名义,进京讨要赏赐。 直到今年,萧青冥亲自下令恢复大朝贺。 新年将至,随着其他州府的官员、商队、寻亲访友的百姓,以及周边国家的使臣团陆续进京,整个京城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 京州外的国道上,一辆来自渤海国的马车队稳稳地行驶在路上,中间最奢华的马车上刻有渤海国皇室的徽记。 宽敞的车厢内,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倚在软塌上,衣着华贵,面容昳丽,眉心竟还点了一颗朱砂痣,一个美貌侍女侍奉在侧,为他揉肩捶腿。 另一个商人打扮的男子,恭恭敬敬跪坐在下首,低着头,为对方斟酒,此人正是曾经在文兴县为萧青冥送上双胞胎礼物的走私商人,商左。 “你说,你上次来启国走私铁器去燕然,结果在边境被启国的红衣卫发现,非但扣押了上千匹燕然战马,还有上万两银子,也打了水漂?” 那人冷冷嘲讽:“真是废物!本王赐你金银,让你弄来铁器,你就是这样回报本王的?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诚郡王殿下,”商左擦了把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真的不是小人无能,实在是启国人太卑鄙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跟我合作的打算。” “亏我还给那个姓喻的大官送了大笔银钱,还有一对精心培育的双胞胎美人,全都打了水漂!” “他们早就盯上我们了,故意安排在人在边境等着捉拿小人,要不然小人当机立断舍下货物,溜得快,又有郡王殿下您做保,哪还有命回到您身边啊……” 诚郡王正是今年渤海国前来大启京城给天子朝贺的使臣,他想了想,脸色稍霁,道:“罢了,要不是你说大启的铁器质量好又便宜,本王还不屑来这趟呢。” “自从燕然把启国打得一败涂地,连幽州都丢了,咱们渤海国哪里还需要看启国的脸色?” “是是是。”商左笑着逢迎道,“只要咱们与燕然结盟,说不定启国日后还要看我们渤海国的脸色呢。” “我们与大启交界处那片津交盐场,大启竟然异想天开,还想收回去?” “既然咱们占了,吃进嘴的肥肉,哪里还有吐出去的道理?这个亏,大启吃定了!” 诚郡王哈哈一笑,颇为自得道:“正是如此,算你聪明,那么大片盐场,凭什么一直被大启霸占,他占得,我们渤海国凭什么占不得?” “北面有燕然,启国连幽州都收不回来,莫非还敢派兵来打咱们?” 他轻轻抿一口酒:“启国早就已经是日薄西山,不是被燕然打垮,就是内部分裂瓦解。” “这次进京,咱们带来了不少好东西,先赚启国一笔,若是能套些情报,将来也好与燕然打交道。” 商左思忖片刻,皱眉道:“不过,小的听说,去年燕然围攻京城,似乎被大启天子打退了,而且,据臣上次来启国,发现他们打造铁器的技术十分先进。” 他想起当时走私的那批质量极佳的钢针,小心翼翼道:“殿下,您说,启国真的会被燕然打垮吗?会不会启国反而能崛起,反攻燕然呢?” “启国?崛起?”诚郡王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个去年差点被人把国都都灭掉的国家,才过一年就突然实力暴涨,反守为攻,你信吗?” “呃……”商左有些讪讪,“是小人想多了。” 诚郡王语重心长道:“你啊,还是眼界太窄了。或许启国炼铁的技术不错,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但是上有昏君祸国,权臣当道,中有藩王不听号令蠢蠢欲动,下有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 诚郡王一摊手:“这些年,启国国运一年不如一年,前不久,听说宁州传来消息,大启天子跑去宁州开什么丝绸坊,与民争利,不但把当地许多大户的生意全部挤垮,还把得罪他的官员统统砍了头。” 他嗤笑一声:“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奇葩的皇帝?” 商左依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诚郡王第一次来启国,从未亲眼见过这里人们的生存状态,两国之间信息来往不畅,印象还停留在前些年被燕然打得差点亡国的时期。 倘若果真如此,大启皇帝怎会突然下令恢复大朝贺呢?难道就那么死要面子活受罪? 商左不敢触他霉头,还好附和两句不再多言。 直到庞大的使团马车队进入京城,马车行驶的地面似乎越发平缓,完全不像渤海国的官道,马车颠簸得,哪怕垫上数层厚实的棉絮,都震得叫人想吐。 商左作为走私商,兼渤海国的情报探子,常年奔波于几个国家运送大宗货物,他对道路的路况尤为敏感。 如此平缓的道路,无论是商队还是行人,甚至军队疾行,都是极为方便的。 商左有些忧心忡忡地对诚郡王提了一嘴,换来对方一个不屑的白眼:“不过是启国皇帝好大喜功,滥用民力大肆修路,哼,为了这条路,还不知道累死多少民夫。” “这个皇帝就算还没被底下人造反,依本王看,也不远了。” 商左只好闭上了嘴巴。 除了渤海国使臣团,北漠的羌奴国,西南的南交夷族,东南海域的诸多海岛联盟,都派遣了不少使节,带着本国商队,进京参与大朝贺。 企图像往年那样,用少量廉价的土特产贡品,换取启国皇帝御赐的大量金银财帛。 其中甚至包括燕然使团。自去年燕然太子主动投降退兵,签署议和停战协议以来,燕然和启国大体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燕然虽有心厉兵秣马再次开战,偏巧燕然王意外离奇死亡,几个王子内部争斗不休,暂时无暇他顾,边境难得一直维持着平静。 除了外国使团,雍州、蜀州、宁州、荆州和淮州,都派了官员带着贺礼,进京向皇帝岁贡。 这些使团和官员们,有人满怀崇敬,有人包藏祸心,有人忐忑不安,还有专门为了打探京城情报,或者想亲眼见一见那位传说中名声两极分化的皇帝,究竟从昏君变成了什么样子。 皇帝在宁州微服私访,派军队一把剿灭了宁州刺史和永宁王府盘踞多年的势力,这件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渐渐从宁州传扬到了淮、荆、蜀等地。 皇帝以雷厉风行的姿态,把宁州打了个措手不及,下一个,皇帝会敲打谁?弄不好,又是滚滚人头落地。 似真似假的谣言一天一个样,搅得南州权贵阶层十分不安。 他们忙不迭借着朝贺的机会,派人进京好生打探情况,这位突然性情大变的皇帝,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各国使臣和各州官员,几乎在同一时间,陆续抵达京城。 很快,一些多年没有来过启国京都的外地人,都或多或少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尤其是跟随在诚郡王身边的商左。 这些年他来过京城好几次,印象里,自从燕然不断南侵,来自北方流亡的流民就越来越多。 启国国都虽然看上去繁华,实则富裕的只有权贵和地主、士绅们,底层的百姓节衣缩食,一年劳作到头都很难吃上几口饱饭。 哪怕国都之中,流民和乞丐的数量都不少,治安也乱的很。 商左随着使团在四方驿馆下榻,陪同诚郡王一路游览,这才发现,京城中央的御道变得十分宽阔整洁,道路两旁行人来往熙攘,相当热闹,叫卖吆喝声起此彼伏。 作为走私商,商左的眼光十分毒辣,他意观察人们的衣着,大部分人居然都穿着没有补丁的新冬衣。 还有不少人穿着一种灰白色毛茸茸的高领套头衫,头上戴着毛茸茸的皮帽子能把耳朵也遮住,这种款式的衣帽,他在渤海国从来没见过。 街道上,牵着小孩出来采买年货的大人甚多,脸上绝少有朝不保夕的愁眉苦脸,反而大部分人都笑容洋溢,充满憧憬新年的朝气。 甚至连衣不蔽体的乞丐都少得可怜,在渤海国,商左几乎每走到一条街巷,都能遇到五成群上来乞讨的乞丐。 商左找到街边贩卖布匹的布庄,问:“掌柜的,那种灰白色毛绒的布料,怎么卖?” 布庄掌柜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外地人吧?你说的毛线吧。” 说着,他取出几团团成圆球状的羊毛线,还有几根棱角圆滑的毛衣针。 商左上手搓了搓,只觉毛线手感柔软,毛衣很是厚实保暖,还能紧紧裹在身上,不像那些棉衣棉袄还需要用腰带和盘扣绑在身上,才能足够贴身不灌风。 掌柜笑道:“十文钱团,根织衣针十文,足够织一件毛衣,成品毛线衣八十文一件。” 商左一愣:“这么便宜?”这么好的东西,比丝绸便宜多了。 渤海国地理位置比京州更加靠北,取暖的木材也少,每年都要冻死不少人,若是能把纺织毛线和制衣的法子带回去,岂不是能大赚特赚? 商左顿时心头一阵火热,生怕掌柜看出他捡了大便宜似的,赶紧买了一大包毛线,匆匆走了。 伙计回头对掌柜哈哈一笑:“又是一个外地不懂行的土包子,咱们从棉毛纺织厂进货,一团毛线才文钱,一件毛线衣才卖四十文。” 掌柜抚着胡须笑道:“多亏京城又开始大朝贺了,这才有外地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富商让我们宰。希望明年多多益善才好。” “就是。”伙计把新到货的毛线上架,“刚才还有个蜀州来的,一口气把咱们的针线都买光了,赶明儿还得去进货才行。” 掌柜摇摇头:“你说这些人都穿的人模狗样的,一看就是大富大贵,怎么一个个都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呢?” 那厢,商左刚走几步,又到了一间新布庄,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自己被奸商坑了! 这毛衣一般的市价才四五十文,织衣针是送的,大宗进货更加便宜,普通百姓家庭,稍微攒攒钱,照样穿得起。 他哭笑不得,常年猎鹰,没想到今日被鹰啄了眼。 他回到驿馆,将毛衣呈给诚郡王看。 后者听说是启国平民百姓穿的,顿时失去了兴趣:“不过是些俗物,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而且这衣料还有些扎手,哪里能跟绸缎比?也就那些穷人能忍受罢了。” 商左心里直撇嘴,冬天绸缎又不保暖,更何况,渤海国的穷人连棉衣都还穿不起呢! 两人正说着话,驿馆的小厮拎着一架碳炉进屋,里面点的却不是木碳,而是带有好些孔洞的柱状煤。 商左奇怪地指着碳炉:“这是什么?” “回大人,这是专门供暖用的无烟蜂窝煤。”小厮掏出一方小盒子,里面有几十根小小的木棍,木棍一头包裹着暗红色的一团。 他取出一根,在盒子的一侧轻轻一擦,瞬间冒出一团幽蓝渐黄的火光,把诚郡王和商左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小厮莫名其妙地看着一惊一乍的二人,摸了摸头,道:“这是火柴,城外新建的火柴厂出产的,专门用来点火。” 他直接把火柴丢进碳炉,很快点燃了蜂窝煤,小小一截火柴也烧得发黑扭曲。 火柴说来也巧,是方远航在军器局实验新型火药时,无意间发现的,用蜡油、磷、硫磺反复实验多次配方,才勉强制造出一种可以使用的火柴。 只可惜工艺还需要改进,产量很少,目前只能供给宫中和官员的用度,驿馆由于要招待各方使臣,也得到了一些配送。 诚郡王顿时一阵脸热,他堂堂一个郡王,竟然对一个点火的“火折子”玩意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商左在一旁神色不断变幻,怎么才一年时间,启国就多出了这么多没见过的新奇玩意,跟他往年来时大不相同了。 他转念一想,反正再过不久,启国天子也要下发大量赏赐,管他们有多少好东西,统统买回去,最好能套出制作方法和原料,回去自己造就是! ※※※ 除夕在即,皇宫上下到处都挂上了大红灯笼和崭新的对联,漂亮的红穗子挂满了梅树枝头,四处都是新春来临的喜悦气息。 御书房。 萧青冥刚处理完几份奏折,正在和瑾亲王和怀王等大臣商议大朝贺的事,书盛便领着内务府的总管前来觐见,向他呈上一摞厚厚的美人图册。 内务府总管小心翼翼道:“陛下,按照规矩,年节后就该选秀了,您看看这些从各地精挑细选上来的秀女,可有中意的?” 萧青冥看也不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怎么又来选秀了,去年的他刚刚打退燕然大军不就,内务府也给他送了一堆美人图,当时是怎么退回去的来着…… 他挑了挑眉,似乎是喻行舟帮他处理的。 “拿走吧,朕没有兴趣。” 内务府总管和瑾亲王都在苦苦相劝:“陛下,一般的百姓家庭,您这个年纪都能有儿子了,您身为一国之君,绵延子嗣,为皇室开枝散叶,也是您的职责。” 萧青冥沉默着没有说话。 放在从前,他虽然对儿女情长和后妃之事无甚兴趣,但也不会太排斥,哪个皇帝不是后宫佳丽千,皇室终归需要继承人。 若是继承稳固,蜀王还有安延郡王,以及前太后,哪里还敢那般肆无忌惮上蹿下跳,只要他一天没有皇嗣,宗室就仍有皇位继承权。 可眼下…… 萧青冥心中模糊地飘过一个影子,他心里蓦然一乱,总觉得有些烦闷。 “朕还年轻,此事无需急切……” 他话音未落,脑中一声熟悉的系统提示音突然响起: 【新春来临,游戏正式开启新春贺岁活动,丰富奖励等你领取!】 【检测到玩家后宫没有任何一位妃嫔和皇后,初次活动由系统自动开启——年一度的新春选秀,下次再开启选秀,时间需要间隔年,并由玩家支付十万两选秀费用。】 萧青冥的脸色顿时变的古怪起来,新春选秀活动? 他能选择关闭活动,让系统直接返还他十万两吗? 【新春选秀活动,完成册封任何一位后妃,即可获赠系统赠送的新春大礼包。】 【礼包内含:卡池抽奖机会一次,ssr许愿卡一张(十连抽可额外必出一张ssr),“抡才大典”增益状态(可大幅提高科举选拔人才概率)】 萧青冥一愣,顿时有些心动,这新春大礼包……真的很大! 系统过春节搞什么活动不行,怎么偏偏是选秀呢? 萧青冥目光闪烁,又把活动说明仔细看了一遍,最后在一行注释小字停住目光——您可以册封任何一位后妃,不限男女。 萧青冥表情微妙地摸了摸下巴,好像也不是没有空子可以钻…… 只要册封就行,又没说非要圆房或者非要生子,完全可以演一演系统,把礼包骗到手再说。 哦不,参与活动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他挑了挑眉,话锋一转道:“既然皇叔如此苦劝朕,朕也不能不识好歹。” 瑾亲王大喜:“如此甚好。陛下心中可有中意人选?” 萧青冥摇摇头:“尚未,不过……” 他暗暗瞥了瑾亲王一眼,虽说心中未必不是没有人选,不过只怕说出来得把朝臣都吓死,想想还是别说的好。 瑾亲王却完全回错了意,心中只当陛下已经有了看中的女子,只是年轻面皮薄,不好意思开口。 他自信满满道:“陛下放心,您看中哪家的女子,无论是官宦之家还是平民女子,都是可以的,不过皇后之位要慎重考虑。” 瑾亲王还没说完,门口值守的太监高声禀报:“摄政喻行舟大人觐见——” 喻行舟着一袭枣红色摄政官服,大步跨入殿中,一进门,正好听见瑾亲王等人在商议为皇帝选秀纳妃之事。 他目光瞬间一凝,紧紧落在萧青冥双眼之中,全身神经都绷紧了,仿佛有火柴在神经末梢来回划拉,随时都能燃起一把火来。 喻行舟不疾不徐来到萧青冥跟前,微微眯起眼,沉冷的眼神扫过瑾亲王几人,一双薄唇反而微笑起来:“哦?陛下似是要选秀?” 凉飕飕的表情,酸溜溜的语气,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萧青冥被他黑沉沉的眼神盯着,突然莫名有种头皮麻如芒在背的感觉,好似对方随时会扑上来咬他一口。 他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正想说点什么,瑾亲王却一脸和蔼地对喻行舟道:“喻大人来得正好,陛下心中似乎有合意的人选。” “喻大人常年陪伴陛下左右,必熟知陛下心意,不如此事,就交给喻大人来筹备,如何?” 喻行舟:“……” 他与萧青冥的目光在空中迎面撞上,微妙的暗流于无声处疯狂涌动。 萧青冥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该怎么装下去呢?我的老师。 喻行舟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缓缓勾起一丝平静的微笑:“臣一定将此事办好。” 94. 喻行舟的心声 从未被人如此露骨激烈的…… 年节庆典期间,京城不设宵禁。 临近除夕,入夜后的御街两侧,鳞次栉比的商铺生意无比火热。 每间商铺门口都挂着大大的灯笼,染了喜庆的红色,用竹片撑起圆滚的灯肚,末尾缀有长长的红色流苏,一串串高高挂起时,流苏迎风飘荡,严寒的冬季也掩藏不住人们的喜悦和热情。 自从萧青冥整顿了宁州商贸,北州繁重的商税有所下调,取缔了诸如“过桥税”一类奇葩的苛捐杂税,除了固定的商铺和大集市的摊贩,流动的街头小摊甚至不用交税。 极大地刺激了贩夫走卒和市利的兴盛。 普通的小老百姓家,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编制草鞋、缝补绣品等小玩意,拉到集市上卖。 既不用担心有“蛟龙会”之类的团伙强行收保护费,也不用被官府胥吏借口盘剥,赚到的补贴全是自己的,又逢年节,就连春联都供不应求,收入一下能翻上一两倍。 京城外城郊规划出的一大片“轻工业”园区,全部倚河而建,水泥厂、砖窑厂、造纸厂、印刷厂、冶炼厂,以及新落成的棉毛纺织厂、火柴厂和蜂窝煤厂等大型国营大厂,统统采用水力驱动的新机械。 生产出的商品,一经面市就是供不应求,尤其到了年底,百姓大量置办年货,对春联纸、棉毛衣、蜂窝煤等日用和供暖商品,需求量激增。 这些工厂给工人们开出了倍工资,班倒日夜不停开足马力,产能依然供应不上。 不少外地商人和士绅大户看到了商机,用各种方法企图套取新式技术和制造方法,甚至把主意打到了皇家技术学院学子身上。 萧青冥也没有打算把技术藏着掖着,按照宁州纺织业联合会的模式,只要交一笔“专利费”,就能得到皇家技术学院的全套技术和指导服务。 当然,服务费另算。 朝廷新设立的度支部,对工业园区每一间工厂发放经营证,定期审查账目,甚至有自己的稽税执法队,代替曾经的胥吏乱收税。 随着一间间私营新厂房在园区挂牌成立,缓解京城供需压力,商户比之以往要缴纳的税率降低了不少,利润翻了几番。 度支部收到的商税总体大幅上升,光一个月获得的税收,就超过了往年宁州一整年上缴的额度。 除开每日干得热火朝天的工业园区,另外一个被竞相热捧的地方,是曾经沦为全京城读书人笑柄的皇家技术学院。 随着学院的大量发明普及应用,从农业工具到各类工厂机械,从平坦的水泥大道到每日在铁轨上驰骋的钢铁马车,日积月累的变化,最后一点点汇聚在人们的衣食住行上。 直到这个大朝贺的年节,大量从外地和外国涌来的使臣商人,一双双震惊和羡慕的眼光,京城大部分百姓这才恍然发现,学院在无声无息间,早已和大家的生活息息相关。 从前国子监学子口中的“厕学子”们,如今已成了达官贵人和大户士绅们最热衷笼络的对象。 公开向技术学院学子们招婿的大户人家数不胜数,大量靠着大户资助的寒门读书人,挤破了脑袋想要踏入学院的门槛。 那座安延郡王府早已容纳不下新录取的学子,只能不断提高招录门槛,即便如此,依然挡不住大家求学的热情。 ※※※ 黄昏日暮时分,刚刚下工的李计从造纸坊回家。园区在厂房附近特别开辟了一片地,专门为园区工人们修建了统一规制的廉租房。 大片大片红砖瓦砌成的二层联排砖房建筑群,被日暮西沉的晚霞涂上喜庆火红的颜色。 一个院子可以住四户人家,李计只需要交少量房租,交足五年,就可以花市价一半的费用把屋子买下来。 从此之后,他就能告别寄人篱下的日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住宅。 他的父亲在临阳县李长莫老家的祖宅,干了一辈子的管家,至今还跟妻子在李家居住。 倘若李计没有阴差阳错被小少爷介绍到造纸坊,他大概还在李家当他的跑腿小厮。 像他的父亲一样,一辈子给地主当牛做马,运气好跟家中哪个侍女丫鬟看对眼,结了亲,将来生下孩子,继续重复着又一轮循环的命运。 李计双手揣在袖子里,顶着一顶毛线织就的防寒帽,匆匆回到家,路过菜市时,顺便拿最近刚发的年底奖金买了半只烧鸭。 小院中已经贴好了新春对联,还是李计亲手写的。 自从园区里开设了普惠扫盲班,李计就被李长莫敦促着去报了名。 扫盲班每天晚上开设一个时辰,每一周休沐日开设一整天,蒙学先生是几个头顶光溜溜的和尚,如今脑门上也渐渐长出了短短的发茬。 听说这些和尚都是去年被皇帝勒令从佛寺还俗的僧侣,从京州各地到京城,经过层层筛选,兢兢业业给学生授课识字,最后成功依靠当扫盲先生洗刷身上“罪孽”的,有足足上万名。 这些人中,有的得自由,就去别的州府继续重操旧业当“和尚”,有的无处可去,也没有谋生的一技之长,反而习惯了当蒙学先生教人识字的工作。 更有机敏目光长远者,看准了朝廷对蒙学教师人才的需求,竟然在京城开设起“蒙学教培”私塾,专门培养蒙学老师。 配合朝廷新印制的一批,由皇家技术学院文博士林若修订的“蒙学词典”,生意一度很是火爆。 或许是因为长期在造纸坊和印刷厂工作,李计每天要和数不清的文字打交道,在扫盲班时,学习进度一日千里,短短几个月,就能把常用的百字,写得像模像样。 起初,李计对于小少爷耳提面命,让他一定要学会写字感到不解,像他这样的普通工人,不识字照样能干活,他又不指望去考科举。 随着初级常用字班毕业,他渐渐发现,在作坊做工时,与厂里的老师傅交流起技术经验来更容易理解了,偶尔得到老师傅的指点,生怕自己忘了,赶忙找了纸笔记录下来。 他在作坊里各个岗位全都轮过一遍岗,时不时记录一些犯过的错误和心得体会,时间一长,竟然把造纸和印刷大部分流程工艺都烂熟于心。 李计有种朦朦胧胧的自信,若是将来他攒下足够的家当,他甚至能自己出去开一间造纸作坊,自己当东家挣钱! 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李计回到家,一进门就感受到一股温暖扑面而来,他把帽子和棉袄脱下来,院子里的公用厨房已经传来阵阵米饭的香味。 “你回来啦——”刚进门的新媳妇穿着围裙出来。 李计看着媳妇红扑扑的脸,傻呵呵笑了一笑,赶紧把买的烧鸭拿给她:“还热乎着,你先尝尝!” 媳妇是隔壁棉毛纺织厂的女织工,曾经是从幽州逃难来的流民。 她住的女工宿舍就隔着一条街,两人作息时间一致,上工下工时不时碰上,久而久之,郎情妾意,在作坊管事的撮合下,终于成就了好事。 “你怎么买了烧鸭?”媳妇眼睛一亮,舍不得吃鸭腿,只小心翼翼切下一层酥脆的鸭皮放进嘴里,咸香的味道带着一点油腥,令人口舌生津,伴着喷香的米饭,好吃的不得了。 她从前逃难时饿怕了,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她再也不想回想,但省吃俭用的习惯依然保留了下来。 李计有些心疼地看着媳妇:“这不是快过年了吗,不用省着,最近作坊都是倍工钱,还年底奖金足足有两贯钱,我们能买好多年货。” 李计笑眯眯地双手比划着:“烧鸭,烧鸡,烧鹅,都是你爱吃的,咱们一天买一点,每天吃不重样!” 媳妇噗嗤一下笑出声:“这么多好吃的,哪是我们能享受的日子?你以为是你土财主吗?我们乡下的财主也只有过年才有大鱼大肉呢。” 他坐在烧热的炕上,这种热炕是从前只有供得起木碳的贵人们,府邸上才有的“地龙”,每天都需要烧大量柴火,才能让房间一整天都保持温暖。 如今园区开设了好几间蜂窝煤厂,一文钱能买上两斤煤,够烧好几天。 炕上的床褥也是纺织厂出的崭新棉褥子,李计新婚时特地置办的,往热炕上一铺,冬日里搂着媳妇美滋滋一觉到天亮,没有饥寒,生活充实,别提多幸福。 放在他们临阳县老家,他的老东家李家的少爷小姐们,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一想到将来,努力工作攒资金,自己开一间造纸坊,再跟媳妇生一双儿女,置办下一份家业,把忙活了一辈子的二老接来住,看着儿孙绕膝,还有比这更美满快活的日子吗? 给他神仙也不当! ※※※ 华灯初上时分,正值新春灯会庆典,御街上行人如织,时不时有鞭炮的声响此起彼伏。 大戏楼里,戏班正在上演新剧目,台上引得看客频频叫好的,正是渤海国商人商左献给萧青冥那一对双胞胎。 他们戏班编排的剧目,跟那些常见的风花雪月才子佳人不同,讲述的大多是底层的普通百姓遭遇不公,反抗权贵,最后努力用自己勤劳双手过上好日子的故事。 改编的《斩铁记》,还有发生在惠宁城纺织作坊的《丝衣记》,在京城第一次初登场,立刻引起了一阵观看热潮。 《丝衣记》尤其受到众多妇女的追捧,有些未出阁的闺阁小姐,甚至乔装打扮成男子模样,都要亲眼来戏楼点上一出。 大戏楼二楼的雅间,正对戏台中央最好的位置,两个男子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小桌上放着各色甜点和坚果,瓜子、松子核桃一应俱全。喻行舟手里正抓着一把香炒葵瓜子,在嘴里嚼得咔嚓咔嚓。 萧青冥坐在他身边,单手支着下颔,用余光暗搓搓偷瞄他,这一边看戏一边嗑瓜子的习惯真是十几年都没变…… 须臾,喻行舟掌心托着几粒白嫩的松子,递到他面前:“特地为陛下点的糖津松子。” 萧青冥轻嗤一声,不屑道:“小孩子才吃的东西,朕才不吃。” 喻行舟眼角弯了弯,慢悠悠道:“陛下一直盯着臣看,难道不是看臣吃得香吗?” 萧青冥慢条斯理把脸转过去,继续装作看戏的样子,懒洋洋道:“你怎么知道朕在看你,朕明明在看戏,一定是你在偷看朕才是。” 喻行舟一声闷笑,双肩微微抖动,眼波柔和:“陛下说的是,都是臣太关注陛下一举一动,还请陛下恕罪。” 托着松子的手送到萧青冥嘴边,他似笑非笑瞥他一眼,伸出舌尖灵巧一卷,眨眼就把松子一扫而空,嚼吧嚼吧咽下去,又拿眼斜斜睨他,一副意犹未尽想要更多的表情。 喻行舟暗自一笑,十分乖觉地继续剥松子,喂一颗吃一颗,片刻就把一碟松果吃光。 戏终人散,两人穿着便服,并肩在御街漫步,侍卫远远地缀在后面,不敢上前打扰。 大街上到处都是喜庆的各色灯笼,漆黑的天幕被漫天烟火点亮,五光十色映照着行人欢声笑语的脸孔。 两人路过一个卖面谱的小摊,萧青冥心念一动,一点坏心思立刻痒痒地冒出尖尖。 他摸出一张银质面具,故意在喻行舟眼前晃了晃,问道:“老师,你可见过此物?” 喻行舟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摇头道:“不曾。不过是张普通面具罢了,陛下从哪里得来?” 萧青冥心中呵呵一笑,死不承认?没关系。 他掌心微光一闪,心声卡淡淡的光滑流动。 【心声卡:你是天之骄子,是众生的守护者,是狂热者的信仰,爱慕者的神明。你可以聆听众生的心声,完成他们的心愿。】 他倒要听听,喻行舟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把面具拿在手中,十分爱惜地摸了摸,笑道:“这次去宁州,遇到了一个和老师极相像的男子,从他脸上摘下来的。” “哦?”喻行舟仍是不动声色,“哪里相像?” 萧青冥凑到他耳边,亲昵的耳语带着温热的呼吸掠过耳畔,眼看着对方的耳垂染上一丝微红。 他低沉沉地笑道:“那人叫周行,身形像,语气像,尤其是,那人对朕极好,处处维护,关怀备至,而且还屡次救朕性命,如同老师一样。” “朕这些日子,时常想,你们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否则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相似的人呢?” 他紧紧盯着喻行舟的表情,企图从那张淡定的脸上窥得一丝端倪。 喻行舟深深看他一眼,慢吞吞开口:“那么陛下,是希望我们是同一人,还是两个人呢?” 萧青冥挑眉,啧,竟然这么问,真是狡猾!不愧是你! 喻行舟眉目间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藏在袖中的手却忍不住紧张地捏紧了衣袖的一角。 陛下会怎样回答呢?他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和周行这两幅面孔…… 那夜在画舫,他那般失控地冒犯君上,若非他跑得快,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他甚至来不及仔细揣摩陛下的反应,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会不会……其实也没那么不高兴? 喻行舟的心声断断续续在脑中中响起,萧青冥神色微妙,极力克制才能勉强压住翘起来的嘴角。 想不到他沉稳淡定的老师,原来内心戏竟是如此的丰富。 还是说,这世上每个沉沦爱河之人,哪怕内心再如何坚定强大,都难免患得患失? 这下,又轮到喻行舟目光灼灼地观察萧青冥。 后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呵笑:“幸好朕摘下了他的面具,看到了他的长相,否则的话,朕差点就误会了。” 萧青冥摩挲着面具冰凉的边缘,似笑非笑:“说起来,皇叔催朕选妃,朕思来想去,还是更喜欢清俊男子多些,若是免为其难,恐怕要耽误了人家。” “老师既然要帮朕筹备选秀的事,不如替朕将这个面具的主人找来吧。” 喻行舟表情微僵,突然提一丝不详的预感。 萧青冥压低了声音,露出一脸不好意思的神色:“实不相瞒,朕与那周行……有过一段露水姻缘,既然躲不过纳妃之事,不如找个认识的。” “那周行曾说‘愿意为朕做任何事’,想必不会舍得拒绝朕吧。” “幸好你们不是一个人,否则,对着老师,朕哪里敢对老师不敬?” 萧青冥拿胳膊撞了撞喻行舟,笑吟吟望着他,语调在舌尖上拉得千回百转:“老师,你说如何?嗯?” 喻行舟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霍然抬头,一双黑亮的眼瞳死死盯住了他,漫天的烟火在他眼底投下灼灼燃烧的火光。 “你……你跟他……”他一时情急,连敬语都忘了。 萧青冥怎么可以“喜欢”周行,怎么可以纳周行为“妃”?! 他还从来没像今天这般,又急又恼,嫉妒的火苗发了疯似的往上窜。 萧青冥那张既似试探又似作弄的神色,更添了一把干柴,烧得他口干舌燥。 要是他还戴着面具就好了,自己就能不管不顾地吻住这个人,牢牢锁住他,纳妃也罢立后也罢,不允许打任何别人的主意,哪怕是另外一个虚假的“自己”! 喻行舟内心波涛汹涌的心声不断传来,萧青冥目光慌忙撇开去,甚至不敢对上喻行舟滚烫的视线。 他长这么大,除了公然宣称要将他抢去帐中做太子妃的燕然太子苏里青格尔,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露骨激烈的示爱过…… 哪怕对方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想想。 可……这种有点微妙的兴奋感和雀跃是怎么回事…… 萧青冥耳根一片绯红,手指下意识蜷起来摩挲一下,眼睫微垂,目光盯着喻行舟腰间的玉佩,仿佛上面生出了一朵罕见的花儿。 萧青冥这幅如同情窦初开的青年小伙模样,落在喻行舟眼里,又是另一番解读。 陛下这是在害羞吗?他竟然……在想念周行…… 喻行舟一颗心像是被什么紧紧攒住,酸涩肿胀得无法言语。 一时被抛在空中,一时又沉入海底,不知该庆幸对方真的对他另一幅面孔有好感,还是害怕他当真喜欢了那个虚假的“影子”。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周行就是自己,他知道的,他一定知道! 喻行舟如同洗脑般反复对自己说。 他的陛下又在坏心眼试探自己。 一念之间,喻行舟心中翻腾起无数念头,却没有一个念头可以告诉他,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 那夜在画舫的事当真不介意吗? 还是说,陛下或许是有点喜欢他的呢?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喻行舟就忍不住雀跃地想要微笑,心里仿佛溢满了一颗颗小泡泡,升到半空接连炸开,而后又如同梦幻泡影般,消失无踪。 一时之间,两人各自怀揣着不可言的微妙心思,目光短暂地交错又不约而同分开。 谁也不敢盯着对方的眼睛仔细瞧,生怕暴露出一丁点小秘密似的。 远处,热闹的人群在他们周围穿梭,灿烂的烟花在头顶炸出绚烂的火光。 萧青冥轻咳一声,正想说点什么。 “啊,这不是陛——”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两人一回头,却见被萧青冥亲封的文博士、昔年的探花“女驸马”林若搀着一位衣饰华贵的老夫人,正好路过二人身边。 林若今日特地换回了女装,一头长发柔和地披散在肩头,头顶梳着漂亮的发髻,左右一对凤钗映照着灯火熠熠生辉。 她手里提着一盏并蒂莲花,慌忙想要行礼,被萧青冥一把扶住:“在外面,林大人不必多礼。” 昭明公主许久没有见到皇帝,在林若的搀扶下轻轻福了一福,和蔼的脸孔带着亲切的笑意,没有做声。 萧青冥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们身上转了一圈,随即淡淡一笑。 喻行舟有些诧异地望着林若,微微蹙眉:“这位是……” 林若的神情顿时有些紧张,公主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手背,冲她安抚地摇摇头。 萧青冥低低一笑,对喻行舟道:“这位是文博士林若,老师曾见过的。” 喻行舟眉宇瞬间闪过一丝异色,林若不是那位肖似探花的俊秀文官吗? 怎么会……竟然是女扮男装?! 他的目光在林若身上反复打量,薄唇微抿,渐渐露出耐人寻味之色。 95. 大朝贺 喻行舟必须只爱他一个! 待林若和昭明公主走远,喻行舟的视线依然望着林若的背影出神。 萧青冥唤了两声,都没让他回过神,顿时有些不高兴,伸出五根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人都走了,老师在想什么呢?” 萧青冥眉头挑起来,眼神莫名带上几分警惕:“你可别在打林若的主意。” 行舟回过味来,有些好笑地回头看他:“陛下想到哪里去了,我能打林大人什么主意?不过是见她女扮男装进入朝堂为官,没有被人发现,十分吃惊罢了。” 他怎么以前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招。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萧青冥:“陛下看来是不介意女子为官的?” 萧青冥颔首:“只要有才能,男女又有何区别?这次去宁州,朕也见识了不少比男子还踏实坚毅的女子。” “将来若是女子都能从闺阁走出来工作,我们大启堪用的人力,岂不是一下子凭白翻了一倍。” 喻行舟点点头:“原来陛下打的这个主意。” 他又眯了眯眼:“那陛下准备选秀,莫非也是在鼓励女子踏出闺阁不成?” 萧青冥:“……” 当然不是,只是为了骗礼包。 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现在的婚姻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多女子连夫家的面都没见过就上了花轿,将来的命运全靠运气。” “所以,朕不是真的打算选秀,而是借这个机会,在京城办一场相亲会,京城的适龄男女都能参加,一来女子可以走出闺阁自己选择夫婿,二来也可以解决一下未婚人士的终身大事,一举两得。” 顺便还能骗个十连抽,两个ssr,简直完美! 萧青冥心中微微一笑,暗搓搓打量着喻行舟,要是能骗到这厮主动坦白身份,那就一箭雕了。 至于群臣会不会答应他封一个男子为妃……唔,这倒是个严重的问题,恐怕连瑾亲王都不会轻易答应的。 萧青冥眉头一会蹙起,一会又舒展开,算了,总比被群臣知道他跟喻行舟之间不可言说的秘密来的强。 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喻行舟顶着“周行”的身份,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萧青冥正想着自己的小心思,未曾注意到,喻行舟闪烁着目光垂下眼,不知在算计着什么坏主意。 ※※※ 自从内务府开始张罗为陛下选秀充实后宫的事后,全京城的权贵们都开始蠢蠢欲动。 上至勋贵宗亲,下至文武百官,都盯上了至今悬空的皇后宝座。 陛下今年都满二十岁了,后宫到现在还空无一人,虽说前些年荒唐过一阵,但也是上不得台面的男宠之流,正儿八经的嫔妃一个都没有,更别说子嗣。 换做先帝这个年纪时,当年还是皇长子的陛下都已经出生了。 选秀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无数未出阁的贵族女子都被惊动,纷纷开始置办衣裳首饰,学习宫廷仪礼,期盼着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御书房。 萧青冥面前的书桌,已经被如山的美人图淹没了。 瑾亲王热切地望着他:“陛下看看,这些都是京中勋贵,还有几位尚书家的适龄女儿,有没有合心意的女子?” 萧青冥一阵头疼,瑾亲王哪里都好,就是实在太喜欢小孩子了,他自己没有再娶妻,却日盼夜盼希望萧青冥赶紧生下一位皇子,对选秀的事甚至比国事还上心。 萧青冥无奈地随手翻了两眼,这一看,险些笑出声:“这些图册是内务府画的吗?” 瑾亲王奇怪道:“应该是喻大人在筹备此事,有何不妥吗?” 萧青冥瞥一眼旁边老神在在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喻行舟,忍着笑道:“皇叔你看看。” 瑾亲王把脑袋凑过去,只见内务府送来的“美人图”上,各位美人的样貌如同写意的山水画,十分富有“想象力”。 画师的画风相当意识流,连鼻子眼睛都飘忽不定,每位美人都长得很是别致,根本看不出美丑,或者说,是一个赛一个难看。 “这……” 萧青冥把图册往外一推,望着喻行舟似笑非笑道:“老师,内务府送来的女子都是如此样貌吗?” 喻行舟淡定地捧着茶盏,脸不红气不喘地颔首道:“不错,内务府的画师画的十分传神,样貌确实差了些,恐怕要叫陛下失望了。” 萧青冥心中啧啧两声,他的老师就差把小心眼个字刻在脸上了。 生怕冒出来一个美貌女子在他眼前晃。 瑾亲王又道:“陛下,既然画册不如人意,不如把秀女召进宫中,亲眼见见,陛下意下如何?” 萧青冥摇头道:“关于此事,朕已有计较。” 他目光在美人图上标注的出身门第上逐一略过。 这些女子全是出身高门大户,不是世家就是勋贵,还没进宫呢,那股子明争暗斗、争权夺利的气氛已经闻见味了。 他可不想要。 萧青冥道:“这次选秀,朕欲在上元夜,在京城月老庙附近办一场与民同乐的相亲会,京城适龄男女都可以参加。” 瑾亲王一愣,犹疑道:“未出阁的女子,大庭广众之下与陌生男子……公开相亲吗?这会不会有伤风化?” 萧青冥手里把玩着那副银质面具,笑道:“皇叔是过于保守了,民间上元夜本来也有放灯出游祈愿的习俗,也只有豪门大族家的女子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朕以为,让女子多出门增长见闻,总比整日呆在深闺绣花工来得好。” “自燕然战乱结束,如今京城渐渐恢复生机,越多青年男女成家立业,国家就会越安定。” 萧青冥思忖着,才这么点人口,将来国家逐步从农业化往工业化的道路前进,劳动力不足可是大问题。 若是十年之内,人口能翻一番才好。 他打定主意:“以后每年的上元夜,京城都要举办类似的活动。” 瑾亲王虽然不解其意,还是下意识点点头:“陛下说的是。” 萧青冥往椅子里一靠,又把目光挪到喻行舟脸上,笑道:“老师到时候也可以来逛逛,说不定姻缘就到了呢。” 喻行舟低头喝茶的动作一顿,不知想到什么,慢吞吞抬起头,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陛下说的是。” “臣到时候一定亲自到月老庙求一支姻缘签,再择一心仪之人,让陛下为臣做主赐婚。” 萧青冥一挑眉,喻行舟这话是什么意思? 心里说着喜欢自己,却反而要去月老庙求姻缘? 这家伙莫非是……觉得自己要“选妃”所以失望了,还是自己最近拿“周行”作弄他太过分,准备放弃自己琵琶别抱?还是吃着碗里还在瞧着锅里的? 还敢叫他赐婚?赐给谁? 萧青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觉得不可能。 他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自从明了对方心意以来,他从来没考虑过喻行舟会不会有一天觉得暗恋无望,放弃他另寻姻缘这件事。 喻行舟明明很爱他……也必须只爱他一个! 萧青冥顿时有些不爽利,干脆从椅子里起身,绕到喻行舟跟前,眯起眼睛,问:“老师有心成家了?不如告诉朕,朕替老师参详参详。” 喻行舟望着萧青冥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浓黑的羽睫缓慢眨动一下,再眨动一下。 陛下这语气……仿佛……有一点点……酸? 喻行舟心中好笑,觉得大抵是他的错觉,可仔细品味对方的神色口吻,又忍不住涌起一股隐秘的窃喜。 要是陛下当真会为自己一句戏言如此在意,光是想想,都令他感到无限欢喜。 喻行舟抿了抿唇,却怎么也抿不平微翘的唇角:“是啊,臣确实想成家了。” 在瑾亲王看不见的角度,喻行舟悄悄从袖子里探出手,壮着胆子握住对方手指尖,捏了捏,又飞快松开,一本正经道:“愿陛下保佑臣心想事成。” 萧青冥一愣,手指动了动,仿佛还残留着一点余温,他像只被顺过毛的猫,转眼又被喻行舟哄得抿出一点笑意:“那你得先把你想要的说出来,朕才要考虑要不要保佑你。” 喻行舟却只是笑而不语。 ※※※ 正月初一,正是皇帝接受百官朝拜,外国使臣大朝贺的日子。 紫极大殿在七十二盏八角宫灯的照耀下,雕梁画栋,熠熠生辉。 祭天大典后,文武百官穿着最肃穆整洁的官袍,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大殿中分列两侧而立。 各路使臣相继奉上千里迢迢带来的贡品,同百官们一道,向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行礼,山呼万岁。 南交夷族使臣是一位侧脸纹有刺青的中年男子,一条青色的蛇形纹路蔓延至耳后,这是南交国特有的习俗,刺青的纹样越复杂,代表着在族中地位越高。 他躬身行礼道:“南交使节蒙烈,见过萧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使臣一起到访的,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条暗红色的爪蛟龙盘在他的侧颈上,蛟龙首一路蔓至眉梢,为他深邃俊朗的五官,添就了一份野性的魅力。 男子右手抚左肩,弯腰道:“夷族楼部部首楼兰桀,见过启国皇帝萧陛下。” “平身,免礼。”萧青冥在龙椅中正襟危坐,目光淡淡俯视着对方。 生活在南交的夷族大多善射猎,常年与藤木丛林为伍,善于辨识草木。 由于地形多山,南交国交通极为不便,车辆都很少,导致山头小部林立,至今还是奴隶部落制,楼部是夷族其中一个较大的部族。 听闻前不久楼部部首去世,周边的部族借机侵袭,抢夺山田,楼部一下子元气大伤,死了不少人,转眼从一个大型部族变成了半边缘化的部族。 萧青冥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的楼兰桀,手指尖在冰凉的金属扶手上轻点。 如此年轻的部首,放着部族不管,会千里迢迢跑到大启国都来,只怕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南交使臣蒙烈命人揭开贡品的红布,奉上一对翡翠玉如意。 翡翠是南交国最值钱的特产,这对如意打造得十分精致,双面雕刻有一双青龙,盘踞在如意柄上。 书盛正要把玉如意献给皇帝,突然目光一凝,脸色都变了。 周围注意到这一幕的官员,顿时露出气愤之色——如意上雕刻的龙,分明只有四爪! 在启国民间习俗中,五爪为龙,四爪为蟒,龙为君,蟒为臣。 自前一任礼部尚书崔礼被皇帝下狱问罪后,如今暂且由曾出任过和谈使臣的怀王担任。 怀王一看这对如意,气得横眉瞪目:“蒙烈,你们南交国什么意思?竟敢拿四爪龙当贡品?堂而皇之献给我皇兄?” 群臣议论纷纷,其他几国使臣相互看了看,隐约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南交国这些年来,趁着大启和燕然开战无暇他顾,不断蚕食侵吞启国西南边陲的蜀州地界。 两国相接的边境大多是山川丛林,气候湿热,地形复杂,瘴气遍地,向来被平原开阔富饶的中原鄙弃为蛮荒之地。 蜀州王逆反朝廷之心,早已是路人皆知的秘密。 他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养精蓄锐,和对抗朝廷上,反而对边界那片蛮荒的瘴林被夷族侵占听之任之,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就轻易被对方占去了大片领土。 南交国近年一度极为膨胀,觉得堂堂大启也不过如此,夷族几大部族的部首,垂涎蜀中更加肥沃富饶的领土,都在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试图出兵。 今年更过分,竟敢在大朝贺上玩弄这种把戏。 南交使臣蒙烈佯作惊讶,连忙道歉:“请陛下恕罪,这一定是手下人毛手毛脚,弄错了。快来人,把真正的贡品呈上来。” 一个随行侍从匆匆端着新的托盘来到大殿上,将雕刻有五爪龙的翡翠玉如意献上。 蒙烈笑道:“启禀萧陛下,我们南交国主近日大婚,因而特意铸造了这对四爪青龙作为大婚贺礼,没想到底下人不小心取错了宝物。” “听闻萧陛下宽容大度,不会因此责怪小臣吧?” 萧青冥微微眯起双眼,没有说话。 反而是怀王气得够呛,他指着蒙烈的鼻子道:“你们国主大婚,却把贡品雕刻得与贺礼如此相似,实在无礼至极!” “嘿嘿。”蒙烈丝毫没有尴尬之色,反而仰着头道,“世界良才美玉本无主,有德有能者居之。” “此玉如意正是因为雕刻得精美绝伦又浑然天成,才配得起萧陛下和我们国主,相似与否,并不重要。” 听到这话,大启的官员们越发不悦,南交是越来越嚣张了,仗着地理位置远,朝廷鞭长莫及,竟如此肆无忌惮。 殿上燕然、羌奴国和渤海国的使臣,都忍不住暗暗发笑,南交跳得越厉害,证明大启越虚弱,对于他们这些周边国家越有利。 蒙烈身侧,楼部部首楼兰桀沉默不言,他暗地打量着高台上的萧青冥。 年轻的大启天子端坐于龙椅中,英俊而威严,对蒙烈的故意挑衅仿佛视若无睹,反而以某种新奇的目光饶有兴味地看着。 这是楼兰桀第一次来启国国都,也是第一次面见启国皇帝,这里的一切,都跟他在南交时听闻的传言大不相同。 临行前,他再反对蒙烈自作主张,非要在大殿上扫启国皇帝的颜面。 然而自从他父亲去世,楼部在夷族的地位一落千丈,他根本无法命令对方改变主意。 “你这样做,除了触怒大启天子之外,有什么好处?” 楼兰桀想起两人的争执。 蒙烈冷哼道:“这些年,我们南交在边境屡战屡胜,既然大启如此虚弱,凭什么还要我们向启国进贡?” “启国连燕然都应付不来,差点都被人把国都给端了,现在应该是启国有求于我们才是。” “若是启国萧家天子识相,就应该老老实实把这块地划给我们。” “国主特别吩咐了,这次大朝贺,一定要在各国使臣面前,好好宣扬我南交国威,要让萧家皇帝知晓,我们南交不是随便一些金银财帛就可以打发的!” 楼兰桀皱着眉头质问:“你就不怕万一热闹了天子,他要问罪你我?我们还有命活着回来?” 蒙烈语重心长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启国最喜欢自诩礼仪之邦,哪怕两国交战也不斩来使。” “他非但不会把你我怎样,反而只能捏着鼻子收下贡品,再赏赐几车金银绫罗,我们越是不恭顺,为了安抚我等平息边患,启国天子就越要多给赏赐。” “否则下一次燕然再次大军南下,就是我们群起而攻之之时,试问那启国能承受得了吗?” “你就等着咱们满载而归吧!” 想起蒙烈自信满满的话,楼兰桀微微皱起眉头,望向萧青冥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据闻启国天子十分昏庸无能,朝政都由摄政把持,中央无力管辖地方州府。 若真如此,去年燕然大军围城,为何又莫名其妙退兵,还与启国签署了互不侵犯协议呢? 使团此次入京,所言所闻,也完全不像传闻里那样衰落和混乱,反而是他前所未见的繁华,这莫非就是中央大国的底蕴吗? 即便经历连年的战乱,也可以在短短一年内快速恢复元气? 楼兰桀十分不解。 眼看书盛接过贡品托盘,怀王一脸欲言又止,想到收下贡品,还要反过来给对方赏赐大量金银,他就更郁闷了。 就在书盛准备把贡品呈给皇帝时,站在文官之首位置的摄政喻行舟,忽然出声道:“陛下,臣看南交国这两对贡品十分精致,可否让臣一观?” 萧青冥换了个疏懒的姿势倚在龙椅上,冲喻行舟微微一笑,朝他抬手。 书盛立刻将托盘呈到对方眼前。 喻行舟先看了看贡品,又拿起那件四爪青龙玉如意,观赏片刻,倏而蹙起眉尖:“蒙大人,你说此如意精美绝伦,浑然天成?” 蒙烈扬起下巴:“那是自然。” 喻行舟冷下脸,淡淡道:“大胆蒙烈,竟敢欺君?上面分明有开裂的痕迹。” 众人一愣,神色各异,蒙烈脸色一沉,面色不虞地盯着他:“不可能,这是我们南交国最厉害的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绝对不会出问题,摄政大人不要信口雌黄!” 喻行舟单手托举玉如意,亮出来给众人看,上面果然有一痕明显的划痕,像是被人用什么锋利的刀割开了一道口子,在翡翠精致的雕工下,显得尤其明显。 楼兰桀长眉紧锁,他刚才明明看见那个地方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有了一道划痕,除非…… 蒙烈整个人都懵了,颤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今天一早还仔细检查过!” 怀王冷笑道:“哦?原来你今天还仔细检查过,那怎么会把四爪龙作为贡品送上来,看来你一定是故意的。” 蒙烈一时语塞,勉强朝喻行舟道:“请喻大人把如意给小臣看看,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自然。”喻行舟将玉如意递给他。 就在蒙烈双手接过玉如意的那一瞬间,喻行舟手指骤然一压,一股巨大的力道刹那间如同泰山压顶。 蒙烈措手不及,玉如意一下子掉在大理石地砖上,从中间断裂开来,摔碎成了两截! “!!!” 众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整个大殿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 蒙烈呆呆地瞪着地上碎裂的翡翠,双手发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喻行舟揉了揉手腕,仿佛那柄玉如意的重量,对他而言都是极大的负担,良久,他率先打破沉默,挑眉道:“蒙大人,这么宝贵的翡翠,你怎地如此不小心呢?” 蒙烈眼前一黑,死的心都有了。 唯独坐在龙椅上的萧青冥,于无声处浅浅勾起一丝笑。 啧,他那满肚坏水的老师,又在欺负老实人了。 蒙烈哆嗦着捧起断裂的玉如意,肉疼得不能自已,气得脸色涨红:“陛下,这——” 碎了哪一个不好,偏就是国主的贺礼,这个摄政分明是不怀意思,故意摔碎了如意还栽到他头上,可对方一味耍赖,他一张嘴根本说不清。 他强颜欢笑道:“幸好呈给陛下的贡品完好无恙,还请陛下观赏。” 蒙烈内心一阵郁闷,只好勉强用启国天子丰厚的赏赐安慰自己,大不了拿了金银回去重新雕刻一只就是。 萧青冥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微笑道:“如此宝物,难得南交国主愿意让你献给朕,来人,把赏赐呈上来。” 蒙烈精神一振,来了! 按照往年的惯例,一般启国天子赏赐的金银绫罗价值,都会是贡品的四五倍之多,几车都拉不完,向启国进贡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片刻,一个小太监端着文房四宝送到萧青冥面前,他挥手而就,笑道:“南交的翡翠向来闻名于世,朕就给这对玉如意赐一个名字,回赠给国主吧。” 赐名?这算什么赏赐?金银珠宝呢?绫罗绸缎呢? 蒙烈满脸疑惑,直到书盛忍着笑意,将写有陛下御赐墨宝的金箔纸递到对方眼前。 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夜郎美梦”。 蒙烈的表情登时凝固在脸上,气得七窍生烟。 96. 上元相亲会 周行,你究竟是男是女啊…… 书盛双手托举皇帝御赐墨宝,笑吟吟大声念道:“陛下给翡翠玉如意赐名‘夜郎美梦’,此乃无上尊贵的荣耀,还请贵使速速领赏谢恩,切莫辜负陛下一片美意。” 殿上众多官员和各种使臣听到“夜郎美梦”四个字,纷纷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怀王适才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哈哈一笑,冲蒙烈阴阳怪气道:“皇兄赏赐实在贴切的很呢。” “蒙大人虽然不小心把献给你们国主的贺礼打碎了,不过好歹得了这幅御赐墨宝,你把它带回去献给南交国主当做贺礼,也是一样。” 蒙烈脸色黑如锅底,对他怒目而视,紧紧咬住后槽牙,“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渤海国的使臣诚郡王不加掩饰地笑出了声,嘲讽道:“看来南交国所谓的重宝不过如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千里迢迢赶来启国京城献宝,摔碎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翡翠不说,只得一副字,啧,我要是南交国主,非得气死不可。” 羌奴国使臣在一旁摸着下巴看热闹,这次出使启国,羌奴国并没有像南交国那样非要折腾点事。 他们老老实实地带着精心织就的羊毛绒毯,还有镶嵌着宝石的夜光杯,作为贡品进献。 倒不是羌奴国良心发现,热衷于改善两国关系。 实际上羌奴国在漠北,同样对启国雍州的领土垂涎不已,可谁让雍州有镇国公黎昌坐镇呢? 羌奴国趁燕然南侵,本也想趁机占点便宜,谁料雍州的军事力量偏偏是大启边境最强悍的地方,好几次想去雍州边境打秋风,都被黎昌率部打了回去,半分便宜也没占到。 羌奴使臣暗暗打量着龙椅上的皇帝,蹙眉不解,不是都说启国天子是个懦弱昏君,而且都快被权臣架空了,怎么今日一见,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呢? 眼下这个情况,羌奴使臣原本打算借机敲点好处的心思也淡了,干脆事不关己地看起了热闹。 既然大老远来了一趟,纵使得不到丰厚赏赐,带些启国市面上热销的好东西也是不错的,尤其是那些款式新奇又便宜的羊毛衣。 羌奴也盛产羊马和毛纺织物,但基本都是手工纺织,还从来见过如此便宜的毛织品。 羌奴使臣心头一阵火热,要是能得到启国的纺织技术,那就不虚此行了。 几国使臣中,唯独燕然使臣最为沉默。 其他国家对去年两国交战的情况不甚了了,只有燕使自家人知自家事。 自燕然王苏察突然暴毙,太子苏格强行继位,几位王子不服这个被启国天子活捉、被迫投降议和的弟弟,为了争夺王位,草原上几个大型部落纷争摩擦不断。 原本计划着来年再次南下重征大启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 为了前来参加大朝贺,探听启国虚实和情报,燕然捏着鼻子给启国天子进献了不少珍宝。 见南交使臣挑衅不成反被羞辱,燕然使臣心中暗暗叹口气,看来这启国果然变得不一样了,不知新王苏格如今是否还有当初势要征服启国天子的决心呢? 燕然使臣想起那位乔装打扮,随着使团一同混进京城的王上,他面上不由浮现出几分忧虑,王上冒着偌大的风险混进启国,究竟想做什么,万一被察觉可就糟糕了。 那厢,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南交使臣蒙烈,被众人明里暗里一通嘲讽,脸皮一阵青一阵白,一口气憋在胸口,下不去吐不出,甭提多难受了。 翡翠献了,贺礼砸了,什么赏赐都没有捞到,反而被启国天子讽刺了一番,瞬间沦为各国之间的笑柄,蒙烈喉头一口老血,简直欲哭无泪。 一旁的楼部部首楼兰桀摇头冷笑,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他的目光在启国天子和摄政喻行舟二人之间隐晦地转了一圈,看来外界传闻不可尽信呐…… 几位使臣相继进献贡品以后,最后只剩下渤海国。 渤海国时节诚郡王上前一步,示意随从将贡品抬进大殿,他对高台上的萧青冥施礼道:“萧陛下,这件贡品是我渤海国价值连城的宝物。” 他瞥一眼蒙烈,笑道:“小臣保证,绝对是真正的稀世珍品,而非某些华而不实,稀松平常的玩意。” “今日特地不远千里带来献给陛下,以示我渤海国的诚意,愿两国修好,边域安定。” 蒙烈被诚郡王不屑的眼神看得脸色发青,又发作不得,只能攒着拳头把脸别到一边去。 诚郡王这番话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就连萧青冥都有几分好奇。 渤海国弹丸之地,国土面积比南交国还要小,往年进献的贡品,除了人参雪莲之类的药材,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竟然也会有稀世珍品? 蒙烈冷哼道:“牛皮吹大了小心大风闪了舌头!” 诚郡王亲手将盖在贡品上的红布揭开,一对透明状的琉璃花瓶,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花瓶足有半人高,没有染釉色,看上去较为通透,在大殿宫灯的照耀下,光线轻而易举地穿透花瓶,折射出淡淡的金光,随着众人围观的角度,不断流转变化。 朦胧显示皱眉,仔细看了看,嗤笑一声:“不就是水晶琉璃瓶吗?也就是大了点,连彩釉都没有上色,如此简陋,未必比我们南交的翡翠玉如意价值更高。” 诚郡王轻哼道:“贵使怕是眼睛不太好使,各位请仔细看看,这可是全透明的,并非水晶琉璃。” 怀王曾为皇帝四处搜罗奇珍异宝,见多识广,围着花瓶转了一圈,仔细鉴赏一番,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确实不是水晶琉璃,这究竟是什么玉打造的,竟然如此透明?” 水晶昂贵且难以开采,水晶琉璃雕刻而成的宝物,体积往往较小,以怀王的眼界,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块的水晶,且多为混合多种颜色,呈现出似透非透的清亮质感。 眼前这种纯透明的巨大花瓶,众人都是头一次见到,倍感新奇。 其他官员和使臣们的目光,都被这对花瓶牢牢吸引。 就连蒙烈也说不出话来了,他也没有见过这玩意,有些不耐烦道:“别卖关子了,究竟是什么东西?” 诚郡王颇为自得,对萧青冥道:“启禀陛下,这是我国的重宝,名为渤海璃,只有我们渤海国才拥有,极为珍贵。” “启国瓷器虽然精美,但我国的渤海璃也不遑多让。” “当世之间,仅有两对,还有一对正收藏与我国国主的寝宫之中。” 两个太监将花瓶搬到皇帝面前,供他赏玩。 萧青冥目光一凝,嘴角禁不住翘了翘,什么重宝渤海璃,分明就是玻璃嘛。 而是还是工艺很粗糙的那种普通玻璃,表面乍一看光滑透明,一旦仔细去看,会发现里面满是细密的小气泡,严重影响透光性和观赏度。 而且透明度并不完全均匀,有的地方烧制得较为澄澈,有的地方则稍显浑浊。 玻璃烧制成本低廉,比起水晶琉璃价值差远了,但胜在刚刚问世,大家从未见过,物以稀为贵,反而受到追捧。 萧青冥目光微微一闪,对于玻璃的烧制,他也一直很上心。 只可惜他对于玻璃的制法和配方比不甚了了,只叫京城官窑自行尝试,可运气不好,始终没能烧制出真正堪用的玻璃。 没想到,渤海国反而先一步走了狗屎运发现了玻璃,还给取了渤海璃的名字。 庆幸的是,对方的工艺还停留在十分初级的阶段,也只拿来当观赏品使用。 萧青冥手指轻轻点着扶手,玻璃可是好东西,看来对方还并不明白它的价值真正体现在哪里。 诚郡王对自家的“宝物”极为自信,抬起下巴环视众人,最后又看向启国皇帝,微笑道:“陛下,小臣特地将如此重宝奉上,不求陛下赏赐,只希望陛下能与我国谈一桩互利互惠的买卖。” “哦?”萧青冥支着侧脸斜倚在龙椅靠背里,不置可否,“说说看,什么互利互惠的买卖?” 诚郡王下意识挺起脊背,他不远千里带着宝物前来启国,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萧陛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我两国交界处,有一片盐场,这么多年来归属一直不明确,这几年,津交盐场在我们渤海国的经营下,渐有起色。” “可是贵国的官员经常来找麻烦,企图以归属不明为借口,强行侵夺津交盐场。我们渤海国地小人少,敢怒不敢言。” 诚郡王一脸恳切之色:“小臣斗胆,代我国国主,愿以此一对渤海璃花瓶的稀世珍宝,换取津交盐场的归属权,将来愿意让出一成利润,作为对陛下慷慨的回敬。” 此言一出,其他启国官员都纷纷面露愤怒之色,几个外国使臣玩味地望着诚郡王,又悄悄打量萧青冥的表情,乐得看戏。 萧青冥几乎被对方的大言不惭气的发笑。 区区一对不值钱的破玻璃,竟也敢拿来换他的盐场,还口口声声称归属不明,津交盐场明明白白就在大启的领土范围内,分明是被渤海国趁着启国战乱之际强行占据了。 这不要脸的强盗,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颠倒黑白! 抢了他的盐场,只给他一成利润,还好意思说是“互利互惠”? 不等他发话,怀王已经瞬间沉下脸,按耐不住开口道:“贵使未免贵人多忘事,津交盐场本来就是我启国的盐场,何来归属不明一说?” “你们渤海国偷偷强占了我们的盐场,理应速速把你们的人撤走,把盐场交还我大启才是!” 诚郡王根本不怕他,冷笑道:“南交国蒙大人说得对,所谓美玉良才,能者居之。两国边界本就模糊,盐场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在经营,岂能言两语就送给你们?” “我们国主派小臣送来这对价值连城的珍宝,还愿意让出一成利,已经是格外优容了!” 他抬头仰视萧青冥,笑道:“希望萧陛下能明白情势,做出明智的选择。” 反正盐场早已在他们渤海国手里,无论萧青冥答应与否,根本不重要。 诚郡王不过要借大朝贺的良机,公开向各国把边界的名分定下来,一旦周边国家默认盐场事实上归渤海国所有,那么周围的土地边界,就有大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怀王焦急地看向萧青冥:“皇兄……” 他的“皇兄”以前向来喜欢收集各种珍稀宝物,万一当真看上了这对花瓶,把盐场让出去可怎么办? 萧青冥看着眼前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玻璃花瓶,似笑非笑道:“我道是什么稀世罕见的珍品,原来只不过是京城官窑烧废一些次品玻璃而已。” “贵国竟然将这等廉价之物,当做国之重宝,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众人听得一愣,不约而同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惊诧质疑,有人恍然大悟,还有人已经开始打听官窑最近是不是出什么新玩意。 “什……什么玻璃?”还是烧废的次品? 诚郡王被萧青冥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都懵了,对方嘴里那嫌弃的语气,就差没把井底之蛙四个字刻在脸上。 诚郡王起初刚见到工匠送来的渤海璃花瓶时,立刻对它通透的质感惊为天人。 只要能大量烧制这种渤海璃,与启国名头响亮的瓷器产业一较高下,也不是没有可能,那得是多么庞大的利润啊! 可是现在他听到了什么? 萧青冥居然说启国早就能烧制这种透明器皿,连名字都取好了,甚至说自己带来的宝物是废品! 真是岂有此理! 万一是真的,岂不是衬得用来交换盐场的自己像个小丑…… 诚郡王脸色发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皮笑肉不笑地道:“萧陛下,空口无凭,既然您说启国有比之更好的‘玻璃’,不如拿出来给大家鉴赏一番,如何?” 萧青冥一脸淡定地点点头:“诚郡王放心,待年节庆典结束,各位使臣离京之前,朕会给每一位使臣赐下一份临别赠礼,届时,诚郡王想如何鉴赏都没有问题。” 他微微一笑,向众人抬手:“京城年节庆典还会有一系列活动,望各位宾至如归。” 诚郡王口中称谢,心中却是冷笑不已,什么临别赠礼,分明是拖延战术,启国肯定拿不出比渤海璃更好的‘玻璃’,不过是皇帝死要面子而已。 这位大启天子早早的放出话来,到时候若是不能兑现,或者品质更差,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 正月初一的大朝贺结束,接下来的数日都是各国使臣团随行的商人,大肆买卖交易的时间,京城各种新颖物产,售卖得尤为火爆。 尤其是御寒保暖的羊毛衣,钢制针线套盒,还有印刷厂出的各种书籍,一度卖到脱销,完全供不应求。 京郊的工业园大厂,赚得盆满钵满,大量的铜钱和白银流入市场,物价都连带着涨了不少。 相较于商业繁茂,陛下的上元夜选秀,才是京城上下的头等大事。 京城百姓们听说,皇帝不仅会在上元夜册封后妃,还允许全城的未婚适龄男女一同参加相亲会,纷纷爆发出无比的激动和热情。 若是有天赐良缘,说不定还有可能被皇帝亲自赐婚,这是多大的殊荣啊。 内务府在紧锣密鼓的筹备选秀事宜,不少适龄未婚贵女,甚至不惜忍受舟车劳顿从外地迢迢赶来,就算入宫不成,若是觅得京中哪位俊秀才子,也不失为如意郎君。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上元节。 入夜,无数造型各异的上元彩灯接连燃亮,姹紫嫣红,整个京城都沉醉在一片喜庆的阑珊灯火之中。 月老庙,游园会。 街道两侧,一根根灯柱连成一线,悬挂着数不清的彩灯,绚丽的丝绦流苏随风摆动,每一盏彩灯下都挂着灯谜,若是有人破解,就能把彩灯领走。 如织的游人在夜市灯会上穿梭,许多女子脸上戴着遮挡容颜的面具,或者手持团扇掩唇而笑,青涩的少男少女们擦身而过,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 萧青冥特地换上了一身便服,藏在人群之间,手里拿着一张银质面具,如同京城里一位普通的贵公子,漫步在上元月夜下的灯市街头,侍卫们做家丁打扮,远远跟在后面。 今日是休沐日,萧青冥本来想去寻喻行舟,没想到找遍了府上和宫中,都没找见人。 萧青冥有些纳闷,今夜就是系统新春选秀活动的最后期限,他再不册封一位后妃,万一痛失系统大礼包,他找谁说理去。 喻行舟那家伙这个节骨眼跑到哪里去了? 难不成当真去月老庙求姻缘了? 萧青冥优哉游哉信步走到月老庙门口,却见满眼都是前来求姻缘的妙龄少女。 不少女子与萧青冥擦身而过时,都忍不住侧过头看一眼他的脸容,而后恋恋不舍地一步回头,甚至有大胆的女子将手里的丝帕抛到他身上,羞涩冲他一笑。 萧青冥失笑摇摇头,将肩膀上挂着的丝帕取下叠好,正打算还给对方时,一只手忽而伸过来,一把将丝帕给抽走了。 一盏精美的游龙戏凤彩灯,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挡去了全部视线。 “这位公子,不知是否有心上人了?若是没有,可否收下我的花灯?” 隔着烛光熠熠的彩灯,一道温和的中性嗓音传来。 萧青冥心头一动,彩灯下方,露出一角绛红色的衣裙,长长的素白薄纱丝绦缀在腰间,随着夜风轻轻拂动。 朦朦胧胧,隐隐卓卓,如同如霜月色包裹着一团明艳的火焰,清雅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火热滚烫的心。 萧青冥一挑眉,伸手拨开游龙戏凤彩灯,一张雌雄莫辨的秀雅脸孔出现在眼前。 “女子”容貌跟周行有七八成相若,如同一对双胞胎,她脸上施了淡妆,眉峰的棱角被细细的弧线削弱,整张脸的气质顿时柔和下来。 她眉眼温雅带笑,双眸在灯火的映照下,有若点点星光在闪烁。 萧青冥死死盯着她,双眼微微瞠大,那张素来谈笑自若的脸上,极罕见的浮现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你、你是……”他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面前的“女子”,老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谁啊?!” 周行“噗嗤”一声笑出来,凑近过来,一阵熟悉的淡香瞬间扑入鼻间,他压低声音,笑道:“陛下,这才多久不见,您就把草民忘了吗?” 萧青冥嘴角一阵抽搐,眼皮子上下狂跳,双肩抖动不止,半是无语,半是好笑。 他心里一直盘算着喻行舟究竟打什么坏主意,万万没想到,竟然给他来了一手男扮女装,而且是扮作周行再女装。 萧青冥哭笑不得地看着对方,心道,莫非是从林若那学得了灵感不成? 他的老师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打算塞给他…… “周行,你究竟是男是女啊?”萧青冥摩挲着下巴,坏笑着挑起眉梢,目光在对方平坦的胸膛前反复打量。 好歹也垫上一点东西啊,也太敷衍了吧! 周行随手将抽走的丝帕叠巴叠巴,还给之前给萧青冥暗送秋波的女子,微微上挑的眼神冲对方一笑。 那女子顿时失望地撅起了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绝顶美男子,竟然是有主的。 换上了新面孔的周行,觉得自己的胆子又行了。 他悄悄拽住了萧青冥的衣袖,沿着边缘一点点摸索到对方的手指,拢在温热的掌心里。 周行轻轻一笑:“陛下希望我是男还是女呢?” 萧青冥从喉咙里呵出一声气音,又是这句话,狡猾。 “你来月老庙,是来向月老求姻缘的?” “不。”周行眼尾弯出一线弧度,收紧力道,握紧了他的手:“我要求之人就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去求月老呢?” 萧青冥嘴角一翘,目光在对方脸颊与脖子的边缘处仔细端详。 如果是老师的话,他倒是很有兴趣看看对方那张俊美的脸化上妆,是何种模样。 该想个什么法子,把他脸上的□□摘下来呢? 萧青冥眼珠悄然一转,暗暗露出如同得胜将军般胜券在握的微笑。 任喻行舟现在如何装得肆无忌惮,到了洞房花烛夜,还不是得原形毕露? 呵,看谁笑到最后。 97. 上元夜的幽会 酸涩又甜蜜的爱意 月老庙中,香火旺盛,不断有求姻缘的男男女女,虔诚拜倒在月老塑像前,希望能觅得有缘人。 置身如此气氛,萧青冥和周行二人亦不能免俗。 被供奉在庙台上的月老像,抚着长长的白胡须,笑吟吟地望着在红尘中追逐情爱的芸芸众生,他周身围绕着长长的红线,随风摆动。 萧青冥撩起衣摆,跪在蒲团上,抬头看一眼月老像,又侧过头去看身边的周行。 对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一副虔诚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向月老许愿。 萧青冥懒洋洋道:“刚才是谁说不要舍近求远的,嗯?” 月老的红线要是那么有用,世间哪里还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周行睁开眼睛,瞥他一眼,悠悠道:“我求的不是姻缘。” 萧青冥才不信他:“那是什么?” 周行低沉沉一笑:“秘密,说出口就不灵验了。” 萧青冥凑到周行耳边,道:“月老那么忙,可不一定能听到你的愿望,不过君无戏言,朕这个人君就在你面前,不如把你的心愿告诉朕,也许朕能帮你实现呢?” 周行坏心眼地一笑:“哦?什么都可以吗?” 萧青冥微微仰起下巴:“自然。” 周行挑眉,故作正经道:“我愿陛下娶我为后,陛下可以实现吗?” 萧青冥差点被一口唾沫呛住气管,震惊地看着他,咳了两声,耳根都呛得发红,才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个……哪有皇后是来历不明的。” 不知多少人盯着皇后的宝座,平民女子几乎不可能登上后位,就算他帮喻行舟百般掩饰,暴露身份的可能性比一般妃嫔大得多,光是朝臣和民众的口水,就能把他两人淹了。 周行淡淡一笑:“我不过随口一句戏言罢了,陛下不要当真。” 话虽如此,周行心中仍是隐约沉淀下几分失望。 他瞟一眼萧青冥,后者似望着月老像在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眉心微微一动,有些好奇道:“陛下,您在许什么愿?” 萧青冥一本正经道:“朕只愿国家中兴,国泰民安。” 周行嗤笑一声:“那您可来错地方了,月老只管小儿女的私情,不管国家大事。” 萧青冥卡了一下壳,摩挲着下巴,挑眉斜睨周行,坏笑道:“那朕就祈愿将来能迎娶一位合意的皇后。” 这句话,听在周行耳中,瞬间心里一沉,脑海中乱糟糟一团,偏偏萧青冥还在一旁叭叭个不停,越说越起劲。 “希望朕的皇后是朕的贤内助,能辅佐朕,爱护朕,信任朕,朕处境艰难时,他不离不弃,陪伴朕东山再起,朕大展宏图时,他并肩左右,陪朕君临天下!” 萧青冥说得眉飞色舞,暗暗偷瞄一眼对方的侧脸,笑道:“若是他长得俊俏些,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后面那些话,周行压根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萧青冥果然还想娶皇后! 是啊,一个国家怎么能没有国母呢,尤其像陛下这样的中兴之主,身边如何能没有一位门当户对的贵女为妻,为他生儿育女,诞下皇嗣? 两个男子又能如何…… 周行心中苦笑,酸涩鼓胀难以言喻,自嘲般抿了抿嘴角。 想起昔年他的父亲喻正儒对他严厉告诫过的话语,还历历在目,终有一天一语成谶。 他强求来的一切,合该他吞下苦果。 这点细微的情绪变化,被一直暗中观察的萧青冥收入眼底。 他心里一咯噔,莫非是自己逗弄太过,惹得喻行舟不快了? 还是……他其实根本不想成为自己的皇后? 萧青冥眯了眯眼,登时有些不悦,明明是这个家伙自己说要他迎娶为后的,怎么转眼就变脸了。 萧青冥思来想去也想不通,心道这儿女私情果真磨人,恨不得把喻行舟的胸膛扒开,看看里面七弯八拐的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不过没关系,还好他有系统。 萧青冥手指微微一动,心声卡再次出现在掌心,淡淡的金光一闪而逝。 他不动神色问:“除了皇后,你还有什么别的愿望?” 周行深深看他一眼,道:“只愿心上人一生顺遂平安罢了。” 他还能许什么愿望呢,难道还能阻止对方立后,霸占着皇帝不放吗? 萧青冥微微一笑,暗暗怂恿道:“这个愿望太稀松平常了,你尽管大胆些,月老不会笑话你的。” 周行失笑,摇摇头。 还要如何大胆? 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终究是自己太过贪心了,亦或是最近陛下对他太纵容,太特别,给了他一种自己是被对方宠爱着的错觉。 从前他哪里敢肖想这么多,一心只要能陪他左右,一路看着对方开创盛世,实现儿时理想便心满意足。 后来按耐不住,渐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对方,还做出那种放肆之事。 他的野心和欲念一再膨胀,如今甚至荒唐到男扮女装,也要强行占据陛下身边。 他不敢想,如此放纵下去,只会越来越想独占对方,万一将来当真到了陛下立后那一日,自己岂不是要发疯…… 周行垂眼暗叹一声,沉浸在自己繁乱的思绪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萧青冥要笑不笑的微妙表情。 他的心声源源不断在脑海中响起,那百般纠结与千回百转的酸涩,一并染上萧青冥的心口,灼得他胸膛隐隐发烫。 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轻轻扬起,明明不是吃青梅的季节,他却如一只饱食的猫儿,眯着眼露出对甜食餍足的神情。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坏了,明明喻行舟为他又酸又涩得要发疯,他却只觉得满心满意都是糖渍青梅的甜味,尝了一口,还想再尝。 他悠悠地想,如果是喻行舟喂给他的,哪怕是酸梅,大抵自己也会心甘情愿吞下去。 萧青冥偷瞄向喻行舟,又暗暗哼一声,一定是这厮给他灌了什么汤,才会害他也跟着变得不对劲起来。 诡计多端的老师。 两人起身,即将踏出月老庙时,萧青冥心情大好,笑吟吟问:“真的没有别的心愿啦?” 周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慈祥和蔼的月老像,又偷偷瞥一眼身旁的萧青冥。 今日如此难得的良机,周围都是求姻缘的年轻男女,就算稍微出格一点,也不会引人注目。 要是陛下……愿意牵一牵他的手就好了。 周行试探着从袖子里伸出手,装作不经意地碰了碰萧青冥的小手指,屈指勾了勾。 不料,萧青冥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从指缝间插进去,用力扣紧。 周行霍然抬头看他,心间被某种隐秘的惊喜和雀跃牢牢占据,转眼就把方才那点涩然的小心思驱散了。 原来月老庙竟如此灵验,难怪这么多善男信女都来求姻缘呢。 鼓胀的笑意自心间蔓延至唇角,周行微弯的眉眼,如同晕开的一笔墨迹。 倘若他再许愿,陛下吻他一下,会不会也有可能实现呢? 周行暗笑自己实在无可救药,如此荒谬,他也敢想,才牵了手,就又想着亲吻,人的贪婪之心果真是无穷无尽。 听到心声的萧青冥险些笑出声。 啧啧,他的老师怎么心里尽想着这些。 他用眼角的余光暗搓搓瞟他,兴许是光线太暗,又或者是错觉太深,他越来越觉得这张周行的脸,不及喻行舟本来模样十分之一的俊美。 萧青冥心中轻哼,不把□□摘下来,他才不要亲。 不过……喻行舟要是忍不住非要吻他,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免为其难配合一下。 只是一下下。 游园会悬挂的彩灯华光流彩,萧青冥拉着他的手,不紧不慢漫步在灯火长廊下。 周围擦身而过的游人仿佛渐渐从视野里消失,周行满眼里只剩下心上人的侧影。 萧青冥等了好一会,也没见对方有什么举动,他只好放慢了步子,拉着对方的手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两人的肩膀登时撞在一起。 漆黑的夜幕,烟火漫天,萧青冥忽而停下脚步,回眸冲他一笑,拖着音调懒洋洋的埋怨他:“你看看你,挤我做什么?” 他英俊的五官被斑驳的光影照亮,深深印入周行的眼瞳。 那一瞬间,仿佛看上千百次,也如初时般令人心动。 天地山河从未如此诗情,红尘万物从未如此画意。 这是独属于他和他的上元夜。 周行心跳如擂鼓,怔怔望着萧青冥明亮动人的双眼,仿佛被什么蛊惑摄住,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朝他靠近。 时间似乎被无形的手拉长。 萧青冥起初,还在游刃有余地笑看对方,直到那双眼睛溢出的情愫几乎吞没了他,他才发现自己与之交握的掌心,已经腻出一层紧张的薄汗。 灼热的呼吸扑上了他的面颊,萧青冥屏住呼吸,喉结微微滑动,眼睛下意识闭上,又睁开。 偏偏喻行舟那厮动作奇慢无比,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躲开了似的。 他悄悄把脸颊凑过去一点,再凑过去一点……怎么还没亲他! 就在萧青冥彻底失去耐心时,喻行舟再也顾不得在人来人往的大庭广众之下,用力按住他的后脑。 带着无限酸涩又甜蜜的爱意,近乎虔诚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萧青冥心中猛地一跳,刹那间的悸动,几乎跃出胸腔。 他揽上对方腰际,闭上眼,浅浅回吻,唇齿相依的旖旎,如同头网, 98. 你可愿意【一更】 他愿为他挑战一次世…… 上元节游园会上,人来人往。 往年上元夜素来热闹,今年又逢圣上选秀,鼓励年轻男女在游园会相亲,庞大的人流量把月老庙附近挤得人山人海。 街边不少做生意的小摊贩生意火爆,猜灯谜放花灯的游人,手里提着灯盏,四处逛街买些胭脂水粉小玩意。 戏楼有戏班在唱戏,街上有杂耍艺人在卖艺,乞儿,扒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都在今夜汇聚于此。 月老庙附近的一家小摊面馆上,一个络腮胡须的男子双目如鹰,视线逡巡四顾。 他身上穿着一身皮袄,头戴一顶皮帽,肩上披着厚实的狐裘大氅,将他健硕的身形撑得鼓鼓囊囊。 面馆老板将一碗面搁在他面前,左右警惕地看一眼,压低声音道:“主子,下面人来报,寻到那位了!就在附近。” 男子吃面的动作猛地一顿,把碗筷搁下,霍然起身,厉声道:“人在哪里?” 面馆老板隐晦地朝另外一个方向努了努嘴,道:“月老庙外的灯廊下,还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嘿,手拉着手十分亲密,沉浸在温柔乡里,定然是毫无防备。” 男子倏然眼神一沉,眉宇间浮起一线阴鹜之色。 女人?温柔乡? 他抓起桌上一柄弯刀别在腰间,拢好大氅遮住,顺着对方指出的方向快步寻去。 片刻,男子目光一凝,萧青冥的身形样貌,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一眼就能注意到。 他果然牵着一个“女子”,两人拉着手意态亲昵,言笑晏晏。 男子双眼死死盯住萧青冥,黑沉的眼神几乎喷出火来,他一手默默按上弯刀刀柄,忽觉后腰处某处皮肤隐约传来麻痒灼烧的感觉。 那里正是被萧青冥命人刻上奴隶印记之处,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燕然太子苏格,如今新继位的燕然王。 呵,萧青冥啊萧青冥,给了自己莫大的耻辱,害得他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在草原上被几个哥哥嘲笑得抬不起头,带着部下四处串联反他,至今不肯归附王庭。 他可倒好,安坐在京城享受着群臣朝拜进贡,甚至还有闲暇公开选秀充实后宫! 萧青冥脸上隐约的笑意,在灯火下显得格外俊美,也格外刺眼,一想到去岁种种,苏格心头顿时如同火烧,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他这次乔装打扮跟随燕然使团混入京城,本来也没想对萧青冥如何,只是想亲眼看看打退了他麾下大军的启国,如今在萧青冥的治理下是何种景况。 一纸城下之盟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契约本就是用来撕毁的。 倘若启国强势,他就回燕然继续蛰伏。 如果启国外强中干,并无多少起色,待来年,他便可以再次率领大军南下,在几个兄长面前一雪前耻,叫草原上的各大部落看看,究竟谁才是燕然真正的新王。 没想到,他刚到京城,就听闻了皇帝要在上元夜选秀的消息,那一刻,苏格内心嫉恨到了极点! 他堂堂燕然王看中的猎物,凭他人也配染指? 苏格那张扭曲的脸冷静下来,脑海中忽而闪现出一个模糊又疯狂的计划——干脆趁机掳走萧青冥! 他既然要在上元夜参加游园会的民间女子中选秀,必定会离开皇宫,身边也不可能有太多侍卫保护。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今晚,恐怕再也难如此近距离接触大启天子。 只此一次,若是成功,启国立刻就是群龙无首,根本无法抵挡燕然悍猛的攻势,就算失败,大不了推到渤海国头上,无非是损失几个死士罢了。 最重要的是,为了得到萧青冥,就算冒一次险也是值得的! 苏格双眸依然牢牢锁在萧青冥身上,沉声问:“人手可安排好了?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手,那些人只有死路一条。” 副将阿木尔一身商人打扮,把帽檐压低遮住脸,微微朝他点头:“已经安排好了,不过……真的要动手吗?会不会太仓促了,而且那位身边那个叫秋朗的,实在不好对付。” 阿木尔暗暗看着苏格的侧脸,心中叹息一声。 王上自从去年被启国天子狠狠磋磨了一场,还被刻上终生耻辱的烙印,整个人都魔怔了一样,一旦遇到有关萧青冥的事就容易失去理智。 这次打探启国情报,明明只要派使团来就行了,可王上非要亲自来一趟,嘴上说是为了亲眼看看启国治下,实则根本就是冲着启国天子来的。 苏格鹰鹜的眸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就在阿木尔欲言又止时,对面的萧青冥和那“女子”越靠越近,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在一处。 苏格双眼泛起血光,什么礼仪之国,根本就是寡廉鲜耻! 他唇角咧开一线嗜血的笑意,冷声下令:“立刻动手!” 阿木尔垂首:“是!” ※※※ 灯火阑珊。 耳边似传来路人惊诧的议论声,都化作嘈杂朦胧的背景远去了。 周行起先只是小心地、试探着触碰一下萧青冥淡薄的下唇,见他没有躲闪,才大起胆子按住他的后脑,一点点用力加深这个难得的吻。 萧青冥揽着周行的腰,浅浅地启唇,既无逗弄,也无调笑,而是专注的、纵容的,回应他探出蜗牛壳的小触角。 温软的双唇彼此反复研磨,带着某种近乎溺毙的温柔,叫人甘心沉沦。 贪婪之心又开始蠢蠢欲动,爪子一般在心房不停抓弄,永远在叫嚣不满足。 鼻息在两人面颊之间扑荡,周行呼吸完全失去了调理,紧紧扣住对方的手,不断索求更多。 是他想的那样吗?陛下对他会不会也…… 就在他满心欢喜之际,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女子尖叫:“有小偷!抓小偷啊!” 紧跟着人群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慌慌张张的男子猛然窜出人群,朝着外面狂奔,几乎同时,一群人开始追着“小偷”而去。 混乱的人流将萧青冥二人和远处缀在后面的侍卫冲散。 眼看陛下就要被人群挡住视线,秋朗皱起眉头,正要从人群头顶越过去,忽而斜里一支短箭朝他飞射而来。 秋朗一剑将之斩成两截,那贼人反身就逃,秋朗一前一后追了数步,忽而目光一沉,当即放弃对方,回身往陛下身边赶去。 然而慢一步,则步步慢,短短几息功夫,真正的杀招已现。 混乱的人流中,一道凛冽的劲风带着腾腾杀机,瞬间锁定萧青冥二人。 是吹箭! 一支细小的吹箭被杀手含在口中,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需要张嘴轻轻一吹,迅速朝着萧青冥露在外面的颈项刺来。 针尖般的一枚细针,附着着一层幽碧的光,肉眼几乎看看不清它的轨迹。 周行脸色一变,不假思索地抱住萧青冥的腰身,在狭窄的人群间旋身腾挪。 宽大的衣袖随之飞旋,仅以毫厘之差,拨得吹箭偏了一偏,堪堪避了开去,却被锋利的针尖刺破衣袖,擦破了一点油皮。 下一秒,秋朗已然飞身而来,神情懊恼至极,侍卫们也紧跟着拨开人群冲过来,周围一片混乱。 隐藏在人群中的苏格和阿木尔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苏格握紧拳头,阴狠地啧了一声:“可恶,千算万算,没想到萧青冥身边那个女人,竟然会武功!若不是她……” 他充满杀意的鹰眼恨恨盯着周行那一身红衣,紧咬牙关:“罢了,此处不能再呆,我们立刻离开京城。” 萧青冥,他日战场再见,你不会再有今日的运气了! 早晚有一天,他们之间账该好好算一算。 萧青冥抬手制止了秋朗请罪的动作,沉声道:“立刻搜查行刺之人,任何可疑之处都不要放过。尤其是那些外国使节团!” 秋朗单膝跪地:“是。” 萧青冥抓过周行的手,指尖一点殷红的血痕,衬着那身红衣,分外刺目。 他脸色铁青,拉着周行就走:“外面不安全,跟朕回宫。” 该死的刺客,才亲了一下下,他还没尝到味呢,就来搞破坏! 在他的地盘上,竟然有刺客敢明目张胆行刺,叫他知道是哪个主谋,非活剐了不可! 周行看着萧青冥满脸不虞,忍不住笑道:“只是擦破点皮,陛下无需如此动怒。更何况,在下一届草民,如何跟陛下回宫?” 萧青冥脚步顿了顿,收敛了怒容回头瞧他,忽然心中一动,慢吞吞道:“你救驾有功,朕自然应当予你封赏。” 遭遇刺客虽叫人不爽,但某些事情似乎反而顺理成章起来,至少可以堵住朝臣们对喻行舟身份追根究底的嘴。 周行眼光灼灼地凝望着他:“陛下打算如何封赏?” 萧青冥舒展眉宇,轻笑道:“今日选秀,朕欲册封一位妃嫔,以平息朝议,若是你……” 说到这里,萧青冥耳根隐约泛起一抹微红,他稍微别开脸,只拿眼尾的余光偷偷瞟他。 却见喻行舟的双眸熠熠,在明灭的灯火下亮得惊人。 他今日大胆穿着女装前来,不就是为了此刻吗,纵早有预料,直至萧青冥亲口说出这句话,依然叫他不可抑制地心跳加快,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欢欣雀跃。 萧青冥轻咳一声,努力作出威严之态,但眼底那一丝试探和期盼,依旧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你可愿意?” 明明两人之间还横亘着诸多顾忌,无论是朝臣的压力,森严的礼教,难以逾越的纲常伦理,还是皇族后嗣与喻家一脉单传的香火,亦或是过去种种尚未理清的猜疑和纠葛。 那些不合时宜的踌躇,此时此刻,都被萧青冥强行压下。 他本不是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冲动之辈,但若是为眼前这个人,这个爱恋他多年,恨不得把一腔真心捧到他面前的人。 他愿为他,尝试挑战一次世俗的禁锢与规则。 见喻行舟只是凝望着他,迟迟没有说话,萧青冥心里有点急,又退一步道:“也不是真的要你委身于朕,只是一个名分,你若是不愿委屈……” “我愿!”周行心里一紧,霍然回过神,目光深深望着他,又郑重承诺一遍,“我愿意,不委屈。” 就算只是一个名头,一个并不存在的假身份,他也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奢望,竟然也有成真的一天,他应该心满意足才是。 心头那些柔情和酸涩反复交织,最后融为一点甘甜,含在舌尖,化在胸口。 他低低一笑,握紧了对方的手。 萧青冥抿了抿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偷偷扬起嘴角,把后面“也由不得你”几个字默默吞回了肚子。 99. 册封【二更】 沉溺在深吻之中不可自拔…… 热闹的上元夜,最终以意料不到的方式匆匆落幕,警察厅的巡逻士兵和禁卫军立刻出动,开始搜捕刺客。 没多久,回到宫中的萧青冥就收到了秋朗的消息,刺客的尸体找到了。 御书房内,秋朗躬身道:“回禀陛下,刺客身上穿着渤海国的服饰,凶器是吹箭,找到时人已经死了。” “还有当时引起混乱的‘小偷’和另外几人,口中都藏有毒药,见事情败露立刻自尽,应当是被豢养的死士。” “渤海国?”萧青冥冷冷看着对方,“区区弹丸之地,心里只有盐场那点蝇头小利,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行刺朕。” 莫摧眉颔首道:“不错,哪有刺客穿着明显的标志衣物,但对方知道我们在大朝贺上的摩擦才栽赃渤海国,必定是某个使团的人。” “南交国,或者燕然。” 萧青冥眯了眯眼,南交夷族井底之蛙,刺杀自己并没有好处,只有可能是燕然…… 他冷笑道:“看来是我们大启对待这些国外使臣太过优容,才让某些人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过几日,朕要好好送给他们一份大礼才是!” 不过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没想到,不等萧青冥开口,瑾亲王反而先一步迫不及待地问:“听闻陛下在游园会上结识了一位佳人,甚至还救了陛下一次,如此天赐良缘,陛下千万不能错失。” 萧青冥矜持地点点头,状似平静道:“朕已命内务府准备册封一事。” 他稍一犹豫,瞥了两眼瑾亲王,为难道:“不过,他只是一位无甚家世、且父母双亡的平民‘女子’,正常选秀入宫,按规矩要从低位嫔妃做起。” “朕若要给他过高的位份,怕他引来风波,遭人闲言碎语嫉恨中伤,凭白背负骂名,皇叔你说……” “如此低微的身份……这倒确有几分为难之处。”瑾亲王蹙眉沉思良久。 没想到陛下竟然为一位平民女子思虑这般周全,连位份都舍不得委屈了对方,还生怕她被人说闲话,看来果真是十分上心的。 他忽而一笑,“陛下且放心,既然此女护驾有功,陛下封赏高些也是理所应当,身份无需担心,臣膝下无子女,可以对外宣称她是臣认下的‘义女’,如此一来,也算给她一个出身,谅别人也不能挑毛病。” 萧青冥心中偷笑,不愧是他的皇叔,真上道,这么快把户口都上好了。 喻行舟那个假身份一下子从来历不明的江湖草莽,转眼成了亲王义女。 萧青冥笑眯眯道:“还是皇叔心疼朕。” 他立刻提笔,在书盛准备好的册封圣旨上,大笔一挥,写下“贵妃”二字,想了想,又在封号前写下一个“喻”字。 瑾亲王问:“陛下打算何时册封?” 萧青冥微微一笑:“就在今夜。” 瑾亲王一愣:“这么快?” 他忍不住心下好奇,这平民女子究竟如何国色天香,竟然叫陛下如此迫不及待,一天都等不得。 萧青冥心中哼笑,再不快点,他的大礼包就要过期了。 别说是那几个搞破坏的刺客,就算是喻行舟磨磨蹭蹭不答应,那也不行! ※※※ 封妃虽不像立后那般盛大郑重,但该有的礼仪和准备工作,也一样不能少。 好在喻行舟此前在瑾亲王请托下,成了选秀一事的负责人,便暗暗利用职务之便,按照自己的身材定做了一套吉服,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一切事宜。 看到陛下刚从宫外带回来的“喻贵妃”,刚刚好就能把那套过分宽大的吉服穿的恰到好处,内务府总管一面赔笑恭贺,一面内心对摄政大人的“先见之明”佩服得五体投地。 帝王寝宫,清和宫中。 红烛滴泪,烛影摇曳。 一身朱红婚服的“周行”,盖着朦胧的红纱盖头,安静地坐在宽敞的龙床边,繁复华丽的红色锦绣缎袍自床榻铺陈而下,宛如一朵盛开的烈焰红莲。 萧青冥同样一袭华贵红衣,衣摆以金线刺绣游龙戏凤,长长拖曳在地。 他不疾不徐走到龙床之前,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纱,笑吟吟望着对方,却不伸手去揭,反而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在他身侧坐下。 “爱妃这身衣服,缝制了不少时日吧?” 周行的目光追着他挪动,头一次被如此称呼,他脸颊浮起淡淡的红,被红纱遮掩着,看不真切。 这话可不好回答,他选择笑而不语。 萧青冥却不肯放过他,稍微凑近了些,拉起他一只手,把在掌心赏玩。 他一点点捏过修长的指骨,清瘦的手腕,故作惊讶道:“哎呀爱妃,你的骨架甚大,内务府如何未卜先知,预料到你这般高挑的身材呢?” 周行无奈一笑,脸不红气不喘,一本正经道:“陛下如此急切册封臣妾,连一日都等不得,若是内务府不备上几套备用,岂不是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呵,就是嘴硬不肯说是自己给自己准备的是吗? 萧青冥听喻行舟正儿八经自称“臣妾”,顿觉十分有趣。 一想到白日在朝堂上,一言不合打碎南交使臣翡翠的摄政大人,晚上换上女装,盖上盖头,老老实实坐在龙床上等他掀开,他就忍不住想笑。 他捏住红纱盖头的一角,轻轻撩起,拨开红纱四目相对的一瞬,周行搭在腿上的手明显拢了拢。 注意到这个小细节,萧青冥心中暗笑,原来喻行舟这厮外表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淡定,实则紧张得不得了。 萧青冥反而放松下来,往龙床的软枕上一靠,懒散散地斜睨他道:“你紧张什么?说好只是为敷衍朝臣,朕又没打算对你如何。” 他的食指还勾着周行的小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刮弄对方圆润的指甲,拎在空中晃来晃去,仿佛寻了个什么有趣的玩具似的。 他略扬起下巴,言笑自若望着他,心里轻哼,这厮到现在还不肯把易容摘掉,他才不要如他意呢。 周行难以言喻地瞄了他一眼,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格外失望。 晚上在游园会,萧青冥要册他为妃时,他尚告诫自己不要太贪心,觉得自己该心满意足,没想到才过去几个时辰,他那点贪欲又开始疯狂滋生。 得了名头,还想要名副其实,若是将来有了夫妻之实,说不定还会想要窃据后位,甚至永远独霸陛下。 难怪自古帝王后宫为了争夺圣眷,明争暗斗是永恒的主题。 他在心中暗暗自我唾弃了一番,若是叫陛下知道,自己风光霁月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阴暗恣妄的心,会如何看他?还会如同现在这般纵容吗? 趁着周行发呆之际,萧青冥悄悄抬起手朝他的脸颊探去,果不其然,又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萧青冥撇撇嘴:“这么晚了,爱妃难道要带妆入睡吗?” 周行把心里那点小九九抛诸脑后,将对方的手握在掌心,用指腹反复摩挲,只觉皮肤光滑温暖,怎么摸也摸不腻似的。 “陛下……” 他低低唤了一声,拉着他的手送到唇边,试探着用唇角蹭了一下,萧青冥仍是岿然不动倚在软枕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也是奇怪,方才没有肌肤相贴时,他并未有太多妄念,只是有点小小不甘。 现在只是蹭蹭手,看着红烛下萧青冥那张俊美非凡的脸,胸中便莫名有股火隐约烧起来。 周行易容下的双颊开始发红,在摇曳的烛光下,分外动人。 直到全身发软,血液都开始躁动,呼吸也越见急促时,他终于察觉自己不对劲。 低头一看,晚上被刺客的吹箭擦破皮之处,伤口早已愈合,却隐隐浮出一点肉眼难以察觉的黑点。 周行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萧青冥坐起身来,抓过他的手指,蹙起眉头:“怎么了?” 他目光一凝:“那针有毒?” 周行勉强摇摇头:“不用担心,只擦到一点点,我体内有真气护体,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因为毒性太浅,以至于现在才被身体感知到,但是这“毒”的症状,怎么这么像…… 周行坐直身体,默默运转真气驱毒,可一想到刺客的幕后主使,明显是冲着萧青冥来的。 对方不是为了刺杀他,而是—— 周行霍然睁开眼,眸中一丝戾气转瞬即逝,会干出这种事的,只有前燕然太子苏里青格尔。 苏里青格尔竟然至今还敢肖想他的陛下,甚至使出这种下作手段! 早知今日,当初就应该活活扒了他一身狗皮! 周行气得怒火中烧,体内真气不稳,一股腥甜气瞬间涌上喉咙,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萧青冥眉骨一沉,赶紧摸他脉门:“你的真气怎么回事?” 时有时无,这太奇怪了。最开始他怀疑喻行舟会武功时也探过他的脉门,明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后来在宁州,喻行舟差点被秋朗打伤时,也是真气反噬,差点呕血。 怎么今天这么点毒都逼不出来? 周行无力般靠在他肩头,低沉沉道:“以前……被人用秘法以金针锁穴,不能强行运转。” “谁敢对你下手?” 萧青冥皱起眉头,赶紧翻开系统物品栏,第一次十连抽抽到的解毒丹还剩两粒,他摸出一粒,捏开对方的嘴强行喂了进去。 周行有些诧异他从哪里摸出来的药丸,也没有问那是什么药,默默咽了下去。 脸颊的热度依然未退,反而因为贴近对方的胸膛,听着那蓬勃有力的心跳,仿佛烧得更厉害了些。 周行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萧青冥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周行不欲多谈此事,忍不住用滚烫的脸颊,浅浅磨蹭他微凉的颈窝。 萧青冥揽着他,被他蹭得心烦意乱,伸手要去揭他易容:“朕命令你,快点把脸上那玩意摘了——” 他眼前忽然一黑,一块绸带蒙上他的双眼,完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你干嘛?!” 周行按住他的双手,再也按耐不住,借着几分将褪未褪的“毒性”,吻上对方的双唇。 “陛下,陛下……” 一张薄如蝉翼的易容丨面具消无声息落在一旁。 恢复了本来面目的喻行舟眼眸黑沉如水,沉溺在深吻之中不可自拔。 萧青冥后槽牙一错,用力挣开他,一把拽下蒙住眼睛的绸缎:“朕非要瞧你不可!” 然而他眼前依然是昏暗一片,萧青冥脸一黑,喻行舟这家伙,居然把烛火全熄灭了! 这下可好,两人都两眼一抹黑。 “喻行舟,给朕把灯点上!” 灼热的吐息扑上面颊,喻行舟用鼻尖磨蹭着萧青冥的脸颊,喉间低低沉沉:“陛下,不要看,好不好……” 不要看他这幅欲壑难填的贪婪面孔,不要让他最后一点点退路都没有…… 若是将来他有了皇后,有了皇嗣,自己还能自欺欺人当做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龃龉,退回他该站的位置。 不再打扰,不再妄想,永远做一个默默伴随他左右的臣子……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听觉却变得尤其灵敏。 面前的脑袋离开了,萧青冥心中一跳,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棂一点点蔓上来,浅浅映照出他耳后一片若有若无的绯红。 100. 相拥 一直都爱你 束住帐幔的丝带散开,床帐垂落下来,曳在柔软的绒毯上,被微风轻轻拂动。 它完全遮挡了本就暗弱的月光,萧青冥眼前最后一点模糊的影子也瞧不见了,只余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萧青冥的视力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其他五感越发放大,尤其是他最灵敏的嗅觉。 一缕熟悉的白檀木香气钻入鼻间,是令人心安的味道。 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一头柔顺如绸的青丝,五指在头顶发丝间穿梭而过,触感带着些微的凉意。 “喻行舟……”萧青冥嗓音低沉而沙哑,手上稍微使力,拽着对方的头发,将那颗脑袋拉起来。 喻行舟被迫扬起下巴,露出颈项间一段流畅起伏的线条,脆弱的喉结微微一动,轻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陛下……” 那是他没有用任何手段掩饰,原本的嗓音。 萧青冥的手指尖,沿着对方鬓角摸索到深邃的眉骨,英挺的鼻梁,最后滑过轮廓分明的下颔线,那里的皮肤光洁细腻,没有任何遮掩物覆盖在上面。 喻行舟这家伙,可算把易容摘下来了。 “快点灯,朕要看看你唔——” 一双温润的唇焦急地覆上来,堵住了他后面的话语。 喻行舟急切地吻住他,双手攀上来,搂住他的脖子,脸颊亲昵地磨蹭在一起。 借着黑暗的掩护,他胆子又大了些,嗓音带着火烧般的干哑,轻轻诱哄:“陛下,青冥……你亲亲我,好不好……” 萧青冥心尖狠狠一跳,喻行舟这家伙又给他来这套,不行,决不能心软! 他使劲把那双手扒拉下来,竭力抵抗对方的糖衣炮弹:“你休想蒙混过关!” 见喻行舟迟迟不说话,萧青冥轻哼一声,把帘子一撩,就要下去点灯。 不料喻行舟拽住他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力道瞬间袭来,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跌进了一片柔软的锦缎间。 喻行舟的吻如火星,密集又滚烫地落在他眉宇和耳畔,耳边是他动情的告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乞求:“青冥……爱你……我……一直都……” 多年来强行压抑的情愫在眼底翻滚激荡,排山倒海汹涌而来,最终化为几个破碎颤动的音节,缠绵过齿唇,悱恻于心间。 他的尾音咽在滑动的喉咙深处,左胸下一块皮肤烫得发疼。 这是他放在心尖上恋慕多年的人,那些辗转反侧、想说又从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慕,只能在包容一切的黑夜里,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丝端倪。 他可以成全他想要的一切,唯独无法成全他自己。 “爱”这个字眼是如此的轻,不比一片羽毛更有重量,落在他口中又是如此沉重,要跨越横亘在世间的一切,几乎压得他无法喘息。 唯有今夜,唯有此刻,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再无可回头地射向它的归宿。 萧青冥在黑暗里无声微微睁大眼睛,他眼前仍是一片虚无空洞的黑,却仿佛真切地看见一颗滚烫的心脏,从胸膛里生生剖出来,捧到他面前。 他想去亲一亲他的眼睛,摸一摸他的发,抚平他蹙起的眉心。 黑暗中,不知谁叹息一声。 那声叹息落在心间,化成一片柔软的温存。 萧青冥不断告诫自己要硬起的心肠,终究被击穿了一线碎裂的孔洞,融化成无言的缱绻与温柔。 “喻行舟……”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对方的眼角,被黑暗盖住了一片绯红,传来些微灼热的温度。 夜色里,喻行舟无声地扬起嘴角,他的陛下,唯独对他,如此的温柔,叫人如何能放手…… …… 凉月如霜,将清和宫包裹在一团朦胧的晕色之中。 简单洗漱后,萧青冥被喻行舟的深情告白哄得一团乱的理智,终于回笼,又重新占据了主控权。 他懊恼地盘腿坐在龙床上,背对着喻行舟,任凭对方如何唤他,试图顺毛,也死活不吭声。 寝宫之中依然充斥着暧昧的昏黑。 “陛下?”床沿塌陷了一角,喻行舟带着一身水汽摸黑爬上来。 他悄悄拉一拉萧青冥寝衣的袖子,问:“夜深了,陛下还不就寝?” 萧青冥侧过头瞥他一眼,却只能看见一团黑影,他眯了眯眼,满脸的不高兴。 喻行舟这家伙,明明最后都一团糟了,手劲还是那么大,死拉着他不放,半点点灯偷看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只是想看看那张在人前永远端庄从容的脸,露出情动无法自控的表情,看看他伪装的面具下面,羞赧又沉溺的样子,很过分吗? 这么黑,什么也看不到,跟做了一场梦有什么区别? 小气鬼。 萧青冥越想越气,自己明明下定决心要在今晚揭开他的假面具的,居然又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心软,给他蒙混过去了。 他把自己的衣袖从对方手里拽回来,阴阳怪气一撇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堂堂摄政如此害羞,连个灯都不敢点,像什么样子!” “信不信朕治你欺君之罪?” 喻行舟失笑,没想到萧青冥今晚如此不好糊弄,竟然对此事这般耿耿于怀。 “陛下在说什么呢?”喻行舟的脸皮在嘴硬和装傻上永远厚如城墙。 他从背后靠近他,隔着柔软的丝绸寝衣,沿着手臂往上滑,想要摸一摸他的脸颊,谁知,刚碰到一片火热的肌肤,萧青冥便飞快地拍掉了他的手。 他掀开朱红绣锦的棉被,在绵软的被单之间飞快刨了个坑,然后把自己埋进去,被子一卷裹裹好,大半张脸都贴着枕头,把后背和后脑勺对着喻行舟。 也不知在生闷气,还是在害羞。 喻行舟:“……” 他微微一愣,半是好笑半是无奈望着床上那坨拱起的黑影。 他试图扯一扯被子,没想到萧青冥裹得死紧,没扯动。 喻行舟探过脑袋,试探着问:“陛下,莫不是……害羞了吧?” 那团黑影立刻把脑袋回过来半截:“休要胡说八道,朕只是困了!” 他长这么大,在喻行舟之前,从不知儿女私情为何物。 只拉过小手,亲过小嘴,都是跟眼前这个家伙,顶多画舫那次出格了一点,再也没有别的经验了。 今夜虽被喻行舟这厮哄骗得心软,但对方既然始终不肯点灯完全坦白一切,他才不要如他的意。 不过转念一想,喻行舟是没如意,自己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反而似乎有点损失…… 萧青冥顿时脸一黑,从鼻子里哼出气,又气咻咻把脑袋转回去。 不管怎样,他堂堂天子,英明神武,岂能跟害羞两字沾边? 还好黑夜里乌漆抹黑,谁也瞧不见浸透了绯色的耳根。 “……”喻行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双肩颤抖个不停。 他的陛下,怎么能这般可爱? 听见笑声,萧青冥登时更加不爽,冷哼道:“你别太过分,别以为朕宠着你就可以恃宠生娇……” 喻行舟轻轻推了推萧青冥的肩膀,伏在他身后,自胸腔震出几声愉悦轻快的笑意:“陛下,你转过来,不要不理我。” 萧青冥嘴角稍微勾起一点点,呵,这厮现在知道求他了? 他抿直唇线,硬邦邦道:“不是你说夜深了吗,还不快睡觉。” 喻行舟努力地压制着即将冲出喉咙的笑意,从背后连同绵软的被子一起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地唤,嗓音又轻又软,像一片粉色羽毛,不断地在耳畔撩拨。 “陛下真的宠我,怎么不肯转过来抱抱我?” 萧青冥心中呵呵冷笑,这家伙又开始糖衣炮弹攻击他了。 这次绝对不能心软。 他挑起一边眉梢,故意把声线压低:“想朕宠你,除非你把灯点上,跟朕好好坦白从宽。” 喻行舟带着笑意把脸埋在他温热的颈窝中,轻轻蹭了蹭。 “这个还不行,我的陛下……” 他可以奉上自己的一切,只有这个,不能满足你。 或许陛下是真的喜欢自己的,一想到自己的感情终于得偿所愿,自己不再是一味卑微的单相思,他心中的雀跃压倒了一切,几乎要把他带上云端。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他能得到陛下的爱更加珍贵? 然而这点喜欢,大抵也是自己强行偷来的,陛下从来没经历过情爱,从来没喜欢过别人,帝王之爱,又能多深,维系多久? 喻行舟搂紧了他,抿着嘴不再言语。 他的陛下注定要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明君,注定要负担常人不能比拟的重责,如何能要求他放弃皇后和子嗣,跟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成为史书和后世的笑柄? 许多年前,他的父亲喻正儒曾那般严厉地告诫他,彼时他尚年轻,懵然不懂,只一味抗拒不肯相信,事到如今,才隐约明白父亲的苦心。 白日在人前,他们是君臣,夜晚无人处,与他相拥静静享受一夜的温存,已经是最大的幸事,还如何能奢求其他…… 喻行舟怎么突然不说话? 萧青冥轻轻蹙起眉尖,略睁开一丝眼缝,以极轻的动作微微侧过头,只有一颗乌溜的脑袋埋在那里。 该不会睡着了吧……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连个被子也不知道盖。 萧青冥一阵无奈,叹了口气,悄悄把背后的被子掀起一角,探出手去,拽了拽喻行舟的衣摆。 喻行舟一愣,从他颈窝里抬起头。 萧青冥彻底失去了耐心,干脆翻了个身,被子一卷,将人捞进了怀里。 暖烘烘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喻行舟,他眨了眨眼,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对方:“陛下?” 萧青冥闭着眼,淡淡道:“睡觉。” 喻行舟终于彻底心满意足,抱着他的背,与他紧紧贴在一起,相拥沉沉睡去。 临睡前,萧青冥暗暗决意,明天一早一定要比他先醒,看他还拿什么掩饰。 谁知,这一觉睡得无比深沉,直到天光大亮,萧青冥才悠悠转醒,手一摸,身侧都凉了。 他瞬间清醒,翻身坐起来,硕大一张龙床,哪里还有人在? “喻行舟!” 萧青冥彻底无言,正准备收拾起身上朝逮他时,忽然心中一动——他的新春大礼包还没查收呢,差点把十连抽给忘了。 101. 运气爆炸的十连抽 孕子蛋是什么东西?…… 【恭喜你圆满完成新春选秀活动,初次选秀为系统免费赠送,玩家下次开启时间门为三年后,需支付十万两费用。】 萧青冥撇撇嘴,他可不想再来一次,系统还想从他国库里掏钱,做梦! 【系统赠送的新春大礼包已发送,请查收。】 【礼包内含:卡池抽奖机会一次,ssr许愿卡一张(十连抽可额外必出一张ssr),“抡才大典”增益状态(可大幅提高科举选拔人才概率)。】 萧青冥打开礼包,【抡才大典】已是激活状态,维持时限为三个月,正好涵盖了今年的科举春闱。 ssr许愿卡也是好东西,加上地狱模式十连必出ssr一张,相当于保底两张ssr。 萧青冥在内心默默估算了一下自己所需要的卡牌,突然有些理解为何后世那些游戏玩家抽卡之前,恨不得烧香拜佛来点仪式,企图积攒一下手气。 他左看右看,突然想起他的小玄凤。 萧青冥披了外衣下床,找到鸟架上打瞌睡的玄凤小鹦鹉,全身鹅黄的羽毛似乎略长长了些许,脸颊上两团可爱的腮红更红了。 这只小鹦鹉偷吃了他的灵蕴丹,没事就四处乱飞,就是胆子特别小,除了在萧青冥这个主人面前外,几乎不开口说话。 萧青冥挑了挑眉:“你看看你,整天不是吃就是睡,看在你运气不错的份上,也该给朕做点贡献了吧。” 小玄凤从翅膀下抬起毛绒小脑袋,歪过头,拿对绿豆眼瞅他:“啾?” 萧青冥伸出两根手指,揉了揉它脸颊的腮红,把小鸟抓在掌心,微笑道:“希望你红一点,否则朕就把你下锅炖汤。” 如果抽不出好卡,那一定是鸟太黑,不关他萧青冥的事。他心道。 玄凤瞬间门瞪大眼睛:“???救救鸟!” 萧青冥唤出卡池界面。 【目前累积抽卡机会十次,是否现在开始抽奖?】 他抓着玄凤的毛绒脑袋在选择界面轻轻一触。 淡淡的光华一闪而逝,十张新鲜出炉的卡牌在卡池界面不断闪烁,两张金黄色的卡面尤其耀眼,另外还有三张银色sr卡牌,没有一张是重复的。 萧青冥顿时松了口,轻轻抚摸过小鹦鹉的脑门,微笑:“朕不愧是真龙天子,天生自带气运。” 玄凤忍无可忍地张嘴啄他:“鸟的功劳!” 萧青冥才不理会它的抗议,火速进入了愉快的查看卡面时间门: 【ssr英灵人物,江明秋,百年前进士,曾任工部尚书和河道提督,难得文武双全的人才,尤其擅长治水和领兵水战。】 萧青冥心中一喜,妙啊,他手里文臣武将都有,正好缺一个善于治水和水战的人才,荆州、淮州以及宁州水网密布,尤其是荆州。 荆州不像宁州人多地少风盛行,那里多是大平原,土壤也算肥沃,偏偏由于水利工程差,水患频发,导致水匪众多,民风彪悍,百姓很是穷困。 越是穷困,越没钱治水,越多过不下去的贫民入山入河为匪。 匪盗越多,越发穷困,恶性循环。 朝廷不是没有派兵入荆州剿匪,然而剿匪只是治标不治本。 一来水网复杂,河湖众多,很难一网打尽,若是招安,很容易招而复叛,甚至连招安和造反都成了一门骗去朝廷军饷的“生意”。 萧青冥心中振奋,有了此人相助,将来对付荆州匪患可谓如虎添翼。 除了这张人物卡,其他九张卡牌全部都是道具卡和配方卡,萧青冥倒也不失望,毕竟人物卡是最珍贵的,上一次一口气出三个英灵人物,实在是运气爆棚,可遇不可求。 他顺着依次往后看剩下九张卡,三张sr都是配方卡:火铳图纸、水力车床图纸、铁甲船图纸。 五张r卡分别为:活字印刷术,玻璃制法,易容道具,肥皂制法,优质橡胶树种。 萧青冥一张一张看过去,越看越震惊。 这运气,简直太好了,丝毫不比上一轮连中三个英灵人物差。 肥皂且不说,极为经济实用赚钱的民用轻工好物,活字印刷术,将来配合造纸坊和淮州的速生竹,创办报纸不是问题,而玻璃制法简直是及时雨。 玻璃的原材料很好获取,但调配的比例实在很难短时间门内摸索出来。 官窑最近一直按照他的要求尝试烧制更加澄澈的玻璃,但目前的进展最多烧出和渤海国差不多质量的成品,实在难以入他的眼,有了系统送的详细制法,就稳妥多了。 火铳,最初级的单兵热武器,更妙的是配合水力车床,可以用水力代替人力钻枪管,不仅效率高,还能大大降低人工失误导致枪管炸膛的几率。 铁甲船简直像是为新抽到的英灵人物搭配的一样,木船外包上铁皮,船舷配上大炮,船头安装钢铁撞角,当世的木造船,没有它撞不穿洞的。 然而这些配方卡,在萧青冥心中都比不上最后的r级卡——其他的配方,还能依靠皇家技术学院以及众多工匠和工坊,在他的指引下慢慢摸索,只要有正确的方向,哪怕多耗费一些时间门,总能研究出来。 橡胶这种工业基础材料,却不一样,没有就是没有,再如何研究也变不出来,只能派人去南方寻找,但猴年马月能寻到,谁也不知道。 橡胶,被誉为交通的基石,既有弹性又能防水,有了它,车轮再也不需要木轮包铁皮了,配合水泥路,陆路交通通行速度登时可以拔高了一个新台阶。 胶鞋,橡皮擦,自行车,各种钢铁官道的连接头,甚至蒸汽机上的橡胶垫圈,大部分的基础工业都绕不开橡胶。 看到这张卡,萧青冥心中的惊喜简直无以复加,甚至比两张ssr还要开心。 最后剩下两张道具卡,萧青冥带着愉悦的心情继续往下看。 易容方,可以使用两次。他看到易容两字,顿觉压根痒痒,呵呵,果然有这种道具。看上去似乎用处不大,不过某些时候或许能取得奇效也不一定。 他满怀期待地看向最后一张ssr道具卡——孕子蛋。 这一看,萧青冥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孕子蛋是什么东西? 【ssr道具卡,孕子蛋,有三次使用机会,需双方精血或者体丨液灌注,十月孵化可孕育子女。备注:不限男女。】 萧青冥的目光,在最后的备注上足足停留了一分钟之久。 他错了,他刚才还以为橡胶是本轮抽奖中最重要的,现在的他立刻被系统打了脸。 橡胶有什么难得的,大不了去找,找不到就去南方海岛国家买,哪有这种完全不可能存在于世的孕子蛋难得? 萧青冥将孕子蛋的金卡拿在手中,一边思量着,一边反复摩挲,意味深长地勾起一丝笑意,这可真是个大宝贝啊。 他用力揉了揉小玄凤的毛绒脑袋,在它头顶亲了一下。 “总算你有点用。朕就大发慈悲不拿你下锅了。” 小鹦鹉使劲扑腾翅膀:“……坏人!” ※※※ 上元节后,大朝贺的节典正式进入尾声。 有关启国天子在上元夜遇刺的事情,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传入了大臣们和各国使团的耳中。 有人大惊失色,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忐忑不安,其中最惊惶愤怒的,当属渤海国使节诚郡王。 听闻行刺萧青冥的刺客,竟然穿着渤海国的服饰,诚郡王和一众渤海国使节团,登时吓了一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轻则影响两国邦交,重则他们这些使臣小命都要不保。 “到底是哪个阴损的家伙在背后陷害我们渤海国!”诚郡王气得咬牙切齿。 “该不会是启国天子那日在大殿上夸下海口,说有我们渤海璃更加上品的珍宝,结果拿不出手,所以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吧?” 使节团其他人都满脸忧愁,谁也不敢回答这句话。 正当一行人愁眉不展时,宫中的小太监传来启国天子谕旨,要求各国使臣参加大朝贺的“闭幕仪式”,作为这一年度盛会的完美落幕。 “启国天子会不会使诈?”诚郡王有些不安地皱起眉头。 他身侧的大商人商左叹口气道:“既然是仪式,肯定有很多人在场,众目睽睽之下,应当不至于此。” 诚郡王想这倒也是,要是萧青冥真要把他们一网打尽,直接派禁卫军来就足够了。 ※※※ 皇宫,紫极大殿前的御龙广场,特别设了一座观礼台,满朝文武和各国使节俱在。 诚郡王带着几个使臣坐在划给渤海国的观礼处,一双警惕的眼睛四处打量,生怕哪里藏着一群刀斧手。 然而广场十分空旷,除了维持秩序的皇宫侍卫,并不像有什么陷阱的样子。 诚郡王和燕然使臣都略略放下心来,启国终究是自诩礼仪之国,应当不会拿他们如何。 待众人分别落座,明黄色的华盖仪仗缓缓而至,萧青冥一身玄黑绣金龙袍,腰悬天子剑,在一众肃穆的侍卫护送下,缓步前来。 众人纷纷跪下行礼,山呼声骤起。 金色流珠冠冕在阳光下流淌着细碎的金光,流苏珠玉下一双黑沉深邃的眼,在诸人面上环视一周,抬手淡淡道:“平身。” 萧青冥一眼就看见了立在百官之前的喻行舟,他一身枣红色繁复摄政服袍,黑色封腰勾勒出紧窄的腰身,俊美的面孔,匀称的身量,在一众官员和使臣中有若鹤立鸡群。 两双眼睛甫一接触,萧青冥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夜某些香艳暧昧的吮吸水声,和掌心下细腻温润的肌肤触感。 喻行舟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眉眼淡然中,暗含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萧青冥喉结微微动了动,立刻把视线转开。 真是奇怪,明明是庄重严肃不过的场面,连衣领的盘扣都扣得一丝不苟,偏偏比昨夜在黑暗中,更能勾得人心荡神驰似的。 萧青冥心中冷哼一声,一定是他诡计多端的老师又在引诱他了。 喻行舟的眼神一直追在他身上,却见陛下自看了自己一眼后,就故意别开脸,他心下有些莫名,直到瞥见对方藏在发丝间门微红的耳尖。 喻行舟暗暗一笑,忍不住悄悄往前挪了几步,见对方反应,他又暗搓搓地挪近了几步。 萧青冥的余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哪里察觉不到这点小伎俩。 他嘴角细不可查地翘了翘,只当没瞧见对方的逾礼。 书盛躬身道:“陛下,都已准备妥当。” 萧青冥颔首:“那便开始吧。” 片刻,一阵鸣金锣鼓声骤然响起,众臣和使节们纷纷伸着脖子张望。 却见观礼台下的广场一侧,两队挺拔高挑的皇家禁卫军,迈着完全一致的步伐,缓缓行来。 他们身着极为挺肃的军服,腰间门用皮带束紧腰身,修长的双腿穿着高筒军靴,靴面以皮革制成,锃亮得光可鉴人。 每个人腰间门都悬挂着一柄精钢制式长剑,在行至观礼台正前方时,禁卫军将长剑齐刷刷拔出,锋利的剑芒在阳光下寒意逼人,差点把渤海国等一众使臣吓得跳起来。 所幸的是,禁卫军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们目不斜视,举剑自观礼台前方踏步走过。 随后是四个高大英俊的护旗禁卫军,中间门一人手持象征启国皇室的明黄大旗,缓步前行,宽大的旗帜在风中迎风招展,显得尤为肃穆。 观礼台上,文武百官和众多使团们,都在议论纷纷。 渤海国的诚郡王咬牙低声道:“启国天子这是在向我们示威吗?不就是几个仪仗队,一面旗子,有什么了不起?” 南交夷族使臣蒙烈,在南交国从来没见过这般阵仗,如此整肃干练的军服,昂扬的面貌,和叹为观止的礼仪之美。 他愣了好一会,才酸溜溜地道:“不就是走走过场,启队在蜀州不是照样败给咱们夷族战士,光是好看不过是花架子罢了,谁知道上了战场能不能打?” 楼部部首楼兰桀瞥他一眼,懒得管他。 羌奴国使臣和燕然使臣各怀心思,皱眉看着,不知道萧青冥卖弄这一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很快,蒙烈和诚郡王就说不出话来了。 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上百长枪兵组成的步兵方阵,紧随其后。 他们修长的双腿笔直而坚韧,手里的握着精钢所铸的制式长枪,尖锐的枪头锐利逼人,象征着冷兵器时代的巅峰之作,哪怕是普通的铸铁盾牌,也经不住枪头全力一刺。 队伍的最前方,禁卫军统领秋朗骑在一匹赤红的高头大马上,傲骨嶙嶙,身形挺拔如标枪,策马至天子正前方,他翻身下马,与身后的方阵同时半跪而下行礼。 震天的山呼夹裹着扑面而来的腾腾杀气,几乎把各国使臣吓得面无人色。 紧跟着,重甲兵,盾牌兵,各个方阵逐一而过,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观礼台上,启国的文武百官昂首挺胸,一扫过去几年在周边国家欺压下忍气吞声的屈辱感,纷纷扬眉吐气,各个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自豪与炫耀之意,就连议论的声音都大了不少。 去年燕然大军围城,那笼罩在京城上空的绝望气氛还历历在目,原来这么长时间门过去了,他们的力量已经今非昔比了吗? 相较于启国文臣们的惊喜,渤海、南交,尤其是燕然使臣,几乎人人都是一脸惊讶震撼之色。 渤海国的诚郡王和南交蒙烈越来越慌张,他们在大朝贺上大大得罪了启国皇帝,好像真的有点蠢。 但是以他们的认知,才一年的时间门,哪能料想到启国的力量已经大变样了呢? 燕然使臣暗暗握紧双拳,对身侧同僚低声冷笑道:“启国也就这点门面罢了,他们的步卒再厉害,也只能守城罢了,到了野外,照样不足为惧——” 他话音未落,一阵震撼人心的铁蹄声,踏着坚硬的青石地砖,跟随着护旗禁卫军策马而来。 这群训练有素的骑兵,在最前方的御营骑兵统领叶丛将军带领下,在观礼台前骤然勒马。 所有军马都是最优异彪悍的品种,高高扬起的马蹄带着某种惊人的气势,冲着观礼台扑面而来,随后整齐落下。 南交国和渤海国不善骑兵,只觉肃杀铁血之气有如刀锋搁在肩头,吓得他们瞠大双眼不敢呼吸。 唯独羌奴国和燕然对骑兵了如指掌,甚至把马匹训练到如此如臂指使的地步,何其艰难。 更何况这些骑兵一个个都全副武装,背后的弓箭,腰间门的长刀,无不是最坚硬的精钢所铸,仿佛启国生产精钢如同不要钱一样。 燕然使臣嫉妒得双眼通红,在燕然草原,普通家庭连一个破旧的铁锅都能当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可见想要弄到铁器都多艰难。 可是启国呢?他们连一根绣花针都是精钢针! 这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他们曾经在边境与渤海国的走私商商左,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大堆启国的钢针,打算回去回炉重铸成箭头和刀。 没想到,他们的窑炉最多把那些钢针熔城软化的钢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非但打不出刀剑,最后连钢针也无法复原。 若是叫燕然使臣知道,在萧青冥眼中,这些他们梦寐以求的钢制兵器,是过不了几年就要逐步淘汰成装饰的玩意,大约能立刻气得吐血升天。 南交国的蒙烈,此刻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他本来还想说些自欺欺人的话来贬低一下启队,自我安慰一番,可无论如何也无法蒙骗自己。 这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嘛!明明南交和蜀州边境那些边军,根本不是这样! 楼部部首楼兰桀瞠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惊叹不已,难道启国朝廷的中央军,实力居然强悍如斯吗? 几个外国使臣,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渤海国的诚郡王已经开始慌了,他怎么就脑子进水,非要挑衅启国天子呢? 现在还被人陷害成行刺主使者,万一对方发怒,要拿他祭旗立威,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观礼台正中央,年轻的皇帝缓缓起身,逐一扫过众人各怀心思的脸,淡笑道:“诸位爱卿,以及诸位友邦大使,我大启素来以礼待人。” “诸位大使远来是客,无论是观光,交流,买卖,只要你是友好的,大启将诚意欢迎每一位客人,绝不会苛待任何一位朋友。” 众人都默默听着,观礼台上一片恭顺的寂静。 萧青冥话锋一转,唇边笑意不减,眯起的眼尾暗含一弧冷光,优雅,含蓄,如凛冽弯刀出鞘: “然则,这并不代表启国会对敌人敞开怀抱。” “朕,绝不会容忍任何敌人的进犯,经年血债,朕必要血偿!” 一众外国使臣,瞬间门心中凛然如霜,尤其是燕然和南交,眼皮子突突直跳,内心七上八下。 谁不知道启国和燕然的过节,幽州偌大一片领土,至今还在燕然手里。 听皇帝语气,看来是势必要拿回来。 燕然使臣嘴角抽搐,仗着积年的军力,勉强道:“陛下有此壮志,我们燕然也不遑多让。” 萧青冥微微一笑,没有理会他,只是稍一抬手。 书盛得了命令,立刻指挥几个侍从将早已准备好的“大礼”送上来。 须臾,整整十台覆盖着大红帐子的粗笨铁器被推过来,下面的铁架装有两个铁皮轮子,两个炮手一左一右,将之拖到观礼台前。 红帐掀开,露出一架架泛着金属光泽的森冷炮膛。 众多使臣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铁疙瘩。 萧青冥笑道:“此乃礼炮,乃迎宾和送宾的礼仪之用。” 各国使臣纷纷松了口气,料想也不过是炮竹一类的玩意,只是有些奇怪为何要用钢铁铸造。 就在他们放松心神的一瞬间门,第一门礼炮陡然炸响! 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早有准备的军方武将们,早就拿出棉花默默塞入了耳朵。 各国使臣甚至来不及露出惊惶之色,第二门礼炮再次轰然炸响,紧跟着是第三门,第四门……一共十门礼炮,把整个广场震得仿若地动山摇,天地变色。 一众毫无心理准备的使臣,哪里见过这种礼炮,连坐都坐不稳,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 燕然和羌奴使臣彻底惊呆了,瞠目结舌,惊慌失措—— 那是什么东西?! 南交国的蒙烈最是不济,嘴里了慌忙地喊着地震了,整个人都埋在椅子里,恨不得钻进去躲起来。 楼兰桀勉强扶着椅子,震惊地望着那些冒着硝烟的礼炮,脸色青白和激动之色交替。 渤海国的诚郡王脸色大变,惊惧难以置信,耳边耳鸣一片,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脑中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叫苦不迭。 十门礼炮释放完毕,整个广场和观礼台鸦雀无声,震撼莫名。 人群之中,莫摧眉面带微笑,率先越众而出,在皇帝面前跪下:“陛下万岁,大启万胜!” 众人如同大梦初醒,就连那些使臣们,在如此威势下,也不得不被迫低下头颅。 山呼如潮:“陛下万岁,大启万胜!” 102. 强硬的天子 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一场前所未见的大朝贺“闭幕仪式”,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正式宣告结束。 被十门礼炮结结实实惊吓到的一众外国使团,刚来京城时的嚣张气焰,彻底被炮轰的烟消云散。 就连最强硬的燕然使臣,这时也不敢吭声了,面对萧青冥俯视的视线,只有躲闪回避的份。 萧青冥目光扫过心怀鬼胎的燕然使臣,又落在渤海国的诚郡王身上,淡淡出声:“诚郡王。” 诚郡王心中重重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涌上来,启国天子这时候单独叫他,难道还能有好事? 他勉强定了定神,躬身行礼:“萧陛下请讲。” 萧青冥收敛了笑意,慢条斯理道:“朕在上元夜遭遇刺客行刺,朕的侍卫找了刺客的尸体,种种线索指向你们渤海国,不知诚郡王可还有话说?” 观礼台上的启国大臣们纷纷怒目以示,自家陛下居然在京城遇刺,实在说不过去,绝对跟这些外邦“蛮夷”脱不开关系。 众使臣心中一凛,皇帝如此大费周章,果然是兴师问罪来了。 诚郡王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这么大一口黑锅落下来,气得他脸红脖子粗。 他激动地否认道:“萧陛下明鉴,此事绝对不是我们渤海国的人干的,那夜使团上下都在驿馆歇息,绝无行刺可能!” 萧青冥:“哦?朕倒是听说那夜不少渤海国的商人,趁着上元节的热闹在外做买卖,四处兜售阁下所谓的‘渤海璃’,阁下所言只怕不能证明什么。” 诚郡王脸色一黑,这些该死的商人,一闻到铜臭味就跟猫见了鱼腥一样,一门心思就知道赚钱。 那渤海璃他都已经在大朝贺上夸下海口,称世上只有两对成品,为的就是糊弄一下启国皇帝,凸显渤海璃的稀贵,这群人倒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自己人拆自己的人的台! 诚郡王也是无奈,他虽是渤海国的郡王,也是使团的首领,但那些商人背后,是渤海国各种大大小小的王室、宗室和达官贵人,他也管不了这些人。 千里迢迢出使启国,不就是冲着启国的财富来的吗,不让这些人赚钱,回到国内,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诚郡王咬牙:“嫁祸!这绝对是嫁祸!” 他指着其他几个国家使臣道:“南交国那日在大朝贺上砸碎了翡翠玉如意,定是心怀愤恨,还有燕然,向来野心勃勃,对南边的领土虎视眈眈,最有嫌疑!” 诚郡王一下子把南交国和燕然都拖下水。 南交使臣蒙烈一下子跳起来:“放肆!你身为一国使臣,怎么能凭空血口喷人?你们渤海国简直是野蛮人,一点礼仪都不懂!” 燕然使臣自然对苏里青格尔干的事心知肚明,此事他跟阿木尔一样,都认为王上实在太冲动了,发生了这样的事,启国一定会戒严,加强戒备,再想借着出使的机会探听情报就难上加难。 幸好王上当时已经快一步趁乱离开,否则只怕无法善了,只要启国找不到王上,这口锅必须要扣到渤海国头上。 想通了这点,燕然使臣一改与启国针锋相对的态度,反而站到了萧青冥这边,一道抨击诚郡王。 他双手交握,冷嘲道:“我看贵使是被人揭破恶行,惊慌失措之下,口不择言攀咬他人,萧陛下英明睿智,定不会相信你这等阴险小人。” 诚郡王气得牙关发颤:“你——” 这几个国家彼此争执得面红耳赤,竭力撇清关系的样子,萧青冥在一旁看得发笑。 当日在大朝贺上,被一众使臣明里暗里嘲讽还是启国,如今转眼形势就变了。 萧青冥抬手,制止了这些无意义的街头口水战行为。 他锐利的目光落在诚郡王眼中,如同恶魔露出獠牙:“诚郡王,贵国趁着我启国战乱,霸占我国津交盐场在前,朝廷多次派人交涉,依然拒不归还。” “如今贵国刺客又在我国都城行凶,企图行刺朕,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诚郡王脸色陡然一变,不等他开口申辩,萧青冥终于图穷匕见:“诚郡王,今日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臣都在此,俱为见证。” “朕方才有言在先,启国欢迎任何远道而来的客人和朋友,但绝不欢迎敌人。” “贵国必须立刻归还我国津交盐场,一干人等即刻无条件退出,否则,别怪朕不顾多年邦交,翻脸无情!” 皇帝话音刚落,广场上肃立的阅兵禁卫军同时举起手里长枪佩剑,骤起的呐喊声如同山呼海啸,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把诚郡王等使臣吓得魂不附体,险些腿软得栽下去。 诚郡王面色惨白,颤抖着嘴唇,无话可说。 就连一向有国仇的燕然、羌奴,还有南交国,全部都跟萧青冥站在了同一条阵线上,对渤海国厉声指责。 诚郡王一阵无力,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此时此刻,他突然感受到了几年前启国衰弱时,被邻国群起而攻之的无助和虚弱感。 国与国之间,哪有什么是非黑白,谁又去真的在意“刺客”是谁,甚至是否真的存在? 这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经“懦弱可欺”的启国,已经一朝变得强势起来! 各国使臣们看着咄咄逼人的年轻帝王,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无比复杂。 他们在进京之前,每个人对启国的印象还停留在数年前,只要稍微强势一点威胁对方,就能得到大额赏赐的“安抚”,万万没想到,这一趟来京,实在令人大开眼界。 一路上所见所闻的热闹和勃勃生机,还有市场上他们见都没见过的、供不应求的各种商品,到今日气势惊人的禁卫军和礼炮。 无不在宣告,萧青冥治下的启国,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随便占便宜、在边境打秋风的国家了。 燕然使臣的感受最为强烈,在今日之前,他从来不没想过,启国将来会反攻燕然收回幽州,现在,连他也不得不忧虑起这个可能性。 他心下有些焦虑,得快点把这个消息传递给王上才行。 “来人,把国书给诚郡王呈上来。”萧青冥轻轻抚掌,书盛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双手呈上,送到诚郡王面前。 启国天子居然连国书都备好了,诚郡王眼皮子直跳,哆哆嗦嗦地拿起来看了一遍。 上面语气强硬地要求渤海国立刻归还霸占的盐场,同时书面道歉,还要赔偿霸占津交盐场的损失。 这下,诚郡王连死的心的都有了,他若是签了这份国书,回去见到国主,他还有命吗? 萧青冥淡淡笑道:“贵使倘若不肯,那朕只有将尔等一干人尽数下狱,以行刺之罪问责渤海国国主了。到那个时候,就不是道歉赔偿可以简单了事的。” 津交盐场是启国北面最大的一片海盐池,每年的年产量几乎占据了总数的三分之一。 人活着,就得吃粮吃盐,粮食可以自家地里种,盐向来是被官府垄断。这么大的盐场,得是多么庞大的一笔利益啊! 渤海国自从占据了津交盐场,每年的收入一下子翻了三倍,光是趴在启国身上吸血,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要是吐出去,跟用刀子把手脚都砍下来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还要赔偿损失! 这个消息传回国内,他非但没有把渤海璃推销出去大赚一笔,反而要把盐场还回去,国内岂不是要翻了天去! 燕然使臣暗暗一笑,附和道:“萧陛下,若是将来渤海国胆敢言而无信,我们燕然愿为陛下出一份力。” 南交国和羌奴国也乐得落井下石。 诚郡王两腿一软,好吧,要么现在就死,要么回去再死,他还有的选择吗? 他欲哭无泪,只好拿起笔,颤抖着署名落印。 萧青冥取回国书,满意地欣赏一番,他倒要看看经过渤海国这一出好戏,以后谁还敢在启国的土地上吸血。 曾经从他这里拿走的东西,不管是谁,早晚都得叫他们吐出来,加倍奉还。 ※※※ 皇宫,御书房。 自渤海国使臣当众签下“屈辱”的国书,外国使团们着实安分了不少,只是私底下打探情报的活动越发密集,萧青冥并不在意这点小事。 他要的,正是这样的震慑力,以后这些周边国家再敢犯边,就不得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几斤几两了。 书盛低声禀报道:“陛下,南交国使团的楼部部首楼兰桀,在外求见。” “哦?”萧青冥眉梢一动:“让他进来。” 楼兰桀甫一进殿,先是暗暗打量一下这位年轻的天子,随即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垂首表示臣服:“外臣南交夷族楼部部首,楼兰桀,见过萧陛下。” “楼部首不必多礼。”萧青冥示意他起身,望着他的目光带上几分好奇。 楼兰桀的长相是典型的外邦人,皮肤黝黑,轮廓深邃俊美,五官锋利,他右耳挂着三只银质蛇形耳环,侧脸的纹身显得十分神秘诡谲。 萧青冥淡淡笑道:“听闻楼部在南交夷族中乃是大族,不知楼部首求见朕,有何要事?” 楼兰桀苦笑一下,摇头道:“曾经或许是,如今我父去世后,境况已经大为不同,实不相瞒,外臣这次跟随使团来到启国,就是希望能亲眼见一见陛下。” “哦?莫非你有求于朕?”萧青冥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真是难得,这些使臣不是打着占便宜的心思,就是如同燕然那般来刺探情报和搞破坏的,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个来求助他的。 楼兰桀犹豫一下,想起族人如今在南交国其他部族的打压下,已经处在摇摇欲坠的边缘,终是下定决心,再次拜倒: “启禀陛下,我们南交国一直以来都是部族制,除了王族以外,都是由几大部族共同把持国家,各自掌握田产、山头和奴隶还有其他财产。” “我楼部自从父亲去世,部族势力一再被其他部族蚕食侵吞,如今地位一落千丈,再这样下去,恐怕过不了几年,就要被其他大族瓜分,成为别人的奴隶了。” 萧青冥点点头,这一点倒是跟草原燕然有一点像。 不过草原国家都是游牧,南交多为丛林山地,耕地少得可怜,人口也养不了太多,相互间争夺山头和奴隶资源并不奇怪。 楼兰桀道:“外臣自从进京以来,见启国百姓安居乐业,十分歆羡,我相信陛下所掌握的力量,也绝不仅仅只有仪典那冰山一角。” “只有蒙烈和诚郡王这等目光短浅之辈,才会傲慢自大,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萧青冥并没有被一通阿谀奉承冲昏头脑,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不发一言。 楼兰桀顿觉有些棘手,对方完全不开口,就成了他单方面的恳求,越发不好谈条件。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道:“萧陛下,外臣希望能得到您的援助和扶持,将来您但凡有所吩咐,我楼部必定全力相助。” 萧青冥不置可否,道:“倘若将来启国和南交国交恶,甚至交战,你们楼部莫非还会倒戈一击,对自己母国出手,来帮助朕吗?” 楼兰桀愣住,半晌才勉强道:“若到那时,我楼部不会出战与您阵前对垒。” 萧青冥嘲弄地轻笑一声,往椅背里一靠,口吻既锋利,且无情:“楼部首,你似乎把你的分量看得太重了些。” “便你们参战,对朕而言也无关紧要。更何况,朕为何要为此扶持你?朕只要旁观,反正要不了几年,你们楼部说不定就不存在了。” “如果你不能为朕冲锋陷阵,或者提供别的助力证明你的价值……” 萧青冥起身,从桌后绕出来,站在拜倒的楼兰桀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朕,要你何用?” 短短一句平静又冷然的话语,轻描淡写间,掠过他绷紧的神经。 楼兰桀睁大眼睛,与之对视的瞬间,如同被一支利箭洞穿头颅。 他脸色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握拳,不知该作何回应。 良久,他咬牙道:“这几年来,我们南交与贵国蜀州边境一直摩擦纷争不断,听闻蜀州王一直不服王令,有自立之心。” “只要陛下肯扶持我们楼部,将来陛下若是出兵蜀州,楼部愿为陛下前驱!” 萧青冥挑了挑眉,笑意重新染上眼角:“这倒还有点意思。” 楼兰桀这才松了口气,两人在御书房足足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知道黄昏日落,他才带着萧青冥赠与他的通信信物,和安心的笑容告退。 离开御书房时,楼兰桀与正好来寻萧青冥的喻行舟迎面撞上,楼兰桀知道面前此人乃是启国摄政,地位非同一般,连忙行礼。 喻行舟一眼就看见对方手里握着萧青冥的东西,望着楼兰桀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 喻行舟踏着黄昏最后一缕霞光迈入御书房中时,萧青冥专注地正盯着面前悬挂的一张硕大的山河地理图。 图上详细勾画了启国的山川地理,州与州之间的分界线,还有与邻国的边境线。 目前他手里已经完全掌控了京州、雍州和宁州三州,幽州还在燕然手里,等待将来出兵收复。 剩下的还有淮州,荆州和蜀州这南三州,与朝廷若即若离,尤其是蜀州,几乎就是个诸侯国。 蜀州王和淮州的世家大族陈家有姻亲关系,交情匪浅,相互引为奥援,先动任何一个,都不好下手。 而荆州百姓比较穷,世家大族少,但水匪横行民风彪悍,尤其抗拒官府。 萧青冥皱起眉头,手里的兵力还是太少了,皇家禁卫军目前扩充到四万,叶丛的御营骑兵有一万,至少要翻个倍,扩建到十万精锐,才能依靠武力横扫这三州。 更何况,外面还有燕然、羌奴虎视眈眈,渤海国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只怕不会轻易放弃盐场利益,南交国也心怀叵测。 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把精力放在国家内耗上。 正在萧青冥为国事烦忧之际,书盛端着两碗冰糖雪梨蜜羹端到桌案前,便悄悄退下。 他随意瞥了一眼,身侧一个修长的人影靠过来,舀了一勺雪梨羹,送到萧青冥嘴边。 “陛下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萧青冥张嘴含住瓷勺,舌尖轻轻舔过一圈,拖着音调慢吞吞笑道:“朕当是谁呢?原来是老师啊。” 他在书桌后的椅子坐下,挑眉看他:“老师舍得来寻朕了?” 一早上就跑不见了,这会知道来找他?呵呵,渣男。 喻行舟抿出一点笑意:“臣听闻陛下一直与外臣商讨国事,哪里敢来打扰?只是没想到,陛下这一商讨,就是一整日。”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道:“看来陛下对那个楼部部首极为看中。不仅谈了一天,临走前还有赠礼。” “陛下除了一副诗词,都不曾赠给臣什么御赐之物。” 就连那副诗词都还是他强行顺手牵羊的。 见喻行舟越说语气越酸,萧青冥忍俊不禁,他的老师,真是坦白啥都不行,吃飞醋第一名。 不过说到赠礼,萧青冥心中一动,想到从系统抽奖抽到的某个玩意。 他支着侧脸脸颊,懒散散道:“朕的宝贝可不少,只不过,那是留给朕的‘喻贵妃’的,老师也想要吗?” 喻行舟眨了眨眼,脸不红气不喘道:“臣如何能与陛下的贵妃相提并论。” 萧青冥皮笑肉不笑地哼一声,死不承认是吧,很好,你礼物没了! 他气咻咻三两口把雪梨羹吃光,余光瞥见喻行舟自然而然端起另外一碗,舀了一勺往自己嘴里送。 萧青冥呵呵一笑,将瓷碗从他手里拽过来,坏心眼道:“老师误会了,这碗是给朕的‘喻贵妃’准备的。” 喻行舟:“……”甜品都不给吃了?? 萧青冥带着出了一口恶气的恶劣笑容,把南交国和楼兰桀的来意说了一遍。 喻行舟勉强把心思放到国事上,颔首道:“陛下此闲棋将来或有妙用,反正我们也不会损失什么,不过臣更担心渤海国不会爽快的让出盐场。” 萧青冥顺手打开一本奏折,道:“无所谓,反正宁州的国道和铁轨也修的差不多了。” “渤海国还敢忤逆朕,朕自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喻行舟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萧青冥终于批阅完最后一份奏折,抬头一看,喻行舟那家伙居然不见了。 好你个喻行舟,竟然又溜了! 正当萧青冥不死心左顾右盼,企图从桌子底下把喻行舟扒拉出来时,一道暗含笑意的嗓音自身后响起:“陛下在找什么呢?” 萧青冥霍然回头,只见朦胧烛光下,他的“喻贵妃”一身红装,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萧青冥呵的一声笑,阴阳怪气道:“爱妃换衣服的速度还真快。” 喻行舟充耳不闻,提着裙摆在他身边坐下,微笑道:“陛下一直没有回寝宫,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我只好来陪伴陛下左右了。陛下只管继续批折子,我不会打扰陛下的。” 说着,他又心安理得把手伸向最后那碗雪梨羹。 现在他是“贵妃”了,总可以享受君王恩宠的待遇了吧? 谁知,萧青冥眼疾手快一把捞过来,慢条斯理道:“爱妃,这是给喻摄政的,不是给你的。” 喻行舟:“……” 他脸上无语的表情过于明显,萧青冥乐不可支,险些笑出声。 萧青冥随手舀了一勺蜜羹,美滋滋含在嘴里,笑吟吟望着他:“想吃吗?” 就不给你。 喻行舟无奈一笑:“陛下,若叫外国使臣看见您这般幼稚,只怕要笑掉大牙。” 萧青冥带着几分小得意瞄着他:“朕岂会任你耍弄?” 喻行舟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想起自己现在已经是“贵妃”了,终于忍不住,飞快凑上前去,在对方唇上狠亲了一口,舌尖卷走唇角残留的一丁点蜜羹。 又施施然坐回去,笑道:“果然很甜。” 萧青冥:“……” 103. 系统新奖励 新获得的SSR英灵人物—…… 一年一度的年节庆典正式结束,各国参将大朝贺的使团,可谓乘兴而来,惊惧而去。 就在使团临行前前一夜的宫宴上,萧青冥兑现大朝贺当日的承诺,为各国使臣送上一份象征邦交的“国礼”。 相较于来时,使臣们的傲慢无礼,一味索要金银财帛的赏赐,如今在宫宴上,一个个在各自的位置上正襟危坐,不敢有半分不敬。 对启国天子所谓的“国礼”,他们一点都不期待,甚至有几分抗拒,生怕再来几次礼炮那般的“惊喜”。 尤其是渤海国的诚郡王,自从当众签下归还盐场的协议,他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低头敛目呆在座椅里,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千万不要被启国天子注意到才好。 大殿上,宫人们端着一个个托盘鱼贯而入,每个托盘都用朱红的绸缎覆盖,被盘中的礼物撑起一段竖起的弧度。 每一位外国使臣的桌前都有一份国礼。 他们虽然怕萧青冥又来一场并不令人愉快的“惊喜”,但盯着红绸缎的好奇眼神,依然很诚实。 萧青冥微微一笑,命人将绸缎掀开。 明亮的八角宫灯下,一排精致的玻璃杯壶套件静静盛在托盘上,澄澈透明的玻璃壁,在明如白昼的灯火下流淌着细碎晶莹的微光。 不同于朦胧的水晶,也不同于温润的白瓷,它清澈如泉水,能清晰地看见杯中所盛的一切,从酒杯、茶碗到高脚杯,细颈酒壶、圆肚茶壶,由小到大排成一列,应有尽有。 宫人们将一瓶绛红色的果酒倒入酒杯之中,果香扑鼻,灯光自酒液折射而出,更添几分神秘诱惑的味道,吸引着酒客去品尝。 殿上众大臣和使节们,纷纷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透明的玻璃杯,犹疑着端起来细细欣赏。 杯壁润泽清澈,非常匀称,肉眼看不见任何气泡,跟之前渤海国诚郡王吹捧的“渤海璃”相比,成色一个天一个地。 启国天子称其为‘烧废的次品’,确实毫不夸张。 “咦?这是什么?”羌奴国使臣发现托盘一角还有一枚巴掌大的玻璃镜,下面一只短小的手柄,缀有一串朱红流苏。 他将玻璃镜拿起来一看,陡然瞪大双眼惊叫了一声,惹得其他人诧异侧目。 “这、这是……镜子?!”羌奴国使臣拿起镜子的一瞬间门,从镜面中无比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脸,吓了一跳。 人们照镜梳妆正衣冠,从来都是用的铜镜,铜镜不够清晰不说,还十分贵重,平民人家完全用不起,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铜镜,那些等身的大块落地铜镜,更不用说。 听他这么一叫,众人立刻放下酒杯,拿起玻璃镜反复观看,时不时摸摸胡子眉毛,转动脸颊,无论哪个角度,都映照得万份清晰。 使臣们啧啧称奇,巴掌大的小镜子,甚至能随身携带,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整理仪容,比起笨重又昂贵的铜镜,别提多方便了。 端坐在龙椅上的萧青冥谦逊地笑道:“一点不值一提的临别赠礼,不成敬意,还请诸位远道而来的贵客笑纳。” 各国使臣如梦初醒,均称不敢。 羌奴国时节对玻璃镜爱不释手,十分宝贝,美滋滋收下,心想这大约是来启国一趟最大的收获了。 诚郡王这时已经彻底无言,面如菜色,如此“珍贵”的玻璃和镜子,竟然只说是不值一提?也太埋汰人了! 那他们渤海国进宫的“渤海璃”算什么?破烂吗? 在萧青冥眼里还真是破烂。 反正玻璃烧制简单,原料不过是沙子一类的玩意,到处都是,镜子稍复杂一些,也不过是将玻璃一面贴上锡箔,再倒上水银,凝固以后就成了镜子。 这些门道就没有必要告诉其他人了。 ※※※ 第二天,宫宴上皇帝赠予使臣们的玻璃器具和玻璃镜的消息,不胫而走。 没过多久,一场由宫廷举办的京城“御用贡品展览会”,正式召开,瞬间门吸引了全城百姓和商人的注意力。 展览会上,摆满了来自各州各城进献给皇帝的珍贵“贡品”:文兴县的精钢铁器、宁州的彩釉瓷器和绣锦丝绸,淮州的澄心堂纸和沁龙墨砚,雍州的羊毛衣帽,蜀州的蜀绣、蜀锦等。 除了这些早已闻名遐迩的贡品,最惹眼的还是京州各大厂出品的物廉价美的实用商品。 附带顶针的钢针套盒,一擦即燃的火柴,还有作为“国礼”赠送给使臣的玻璃杯具也在其中。 尤其是那一面面造型各异的玻璃镜,一经放到人前展出,展台前立刻被商人围堵得水泄不通,问价的,求购的,甚至还有当场竞价竞拍的,为了几面镜子,争执得面红脖子粗。 这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个个都是人精,如此家家户户都需要的东西,背后蕴藏的巨大商业价值,是个人都能看见。 不止是玻璃镜,展览会上放出的玻璃制品还不少。 渤海国的走私商商左同样挤在人群中,兴奋地寻找商机。 这里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若非他兜里没几个钱,恨不得把展览会上所有的东西统统买下来,运到渤海国,翻上十倍卖给那些爱好奢侈的权贵们。 商左好奇地拿起一面巴掌大的厚玻璃,镜面中间门凸起,周围较薄,视线透过去,对面的物体瞬间门变大,他将一本蝇头小楷的书垫在下面,那一串小字顿时变得又大有清晰。 商左顿时啧啧称奇:“原来这就叫放大镜,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用来看书,岂不是正好。” 在他身边,另外一个商人看中了一盏由玻璃制成灯罩的油灯。 里面燃灯的油是煤油,价格低廉,光芒比烛火更明亮,燃烧时间门还长。 外面的玻璃灯罩不像纸糊的灯罩,不怕磕碰着火,最重要的是,火光可以完全穿透玻璃灯罩,达到最大的照明效果,比那些纸灯笼好上千百倍。 此外,还有镶嵌着两片玻璃镜片、可以戴在耳朵上的“眼镜”,中间门灌注了水银可以检测温度的圆柱形玻璃“温度计”,以及各种各样新奇有趣的玻璃制品。 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大呼过瘾,恨不得立刻全部打包带走。 商人们嗅到商机时,如同饿了好几天的野狼,熬得眼睛都发红了。 此前,那些兜售“渤海璃”的渤海商团早已无人问津,就连来自淮州、蜀州等地的商人,都眼红不已,明明大家都是启国人,他们反而并不比这些外国商人更占据先机。 咬了咬牙,他们立刻也加入了竞价的行列。 “这些我全买了!”不知哪个商人沉不住气,大叫了一声。 “我!我先来的!” “我有钱!你开价多少我都要!”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高声出价,叫价声、惊叹声此起彼伏,交织成网,一场展览会生生演变成了拍卖会。 主办贡品展览会的内务府总管,颇为自豪地抬起头,看着乱糟糟不停喊价求购的各国商人使团,忍不住笑道:“各位,请稍安勿躁。” 闹哄哄的人群好一会才安静下来。 总管太监用尖细的嗓子轻咳两声,不紧不慢道:“今日展出的贡品,都是宫中御用之物,今日只做展览之用,并非售卖。” “啊?不卖摆出来干什么?” “故意让人眼馋吗?” 原来这么多好东西,只能看不能买,商左顿时大失所望,忍不住加入了小声骂骂咧咧的行列。 总管太监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道:“大家不要急,这些东西暂时只打了样,只有极少数成品供给宫中用度。不过,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投入量产了。” “如果诸位贵客有兴趣大量购买,可以先下订单,签署采购契约,并支付定金,订单会送到相应的工厂,等出了货,会派人通知各位来取货。” 商人们立刻大声议论起来,这先付定金再取货的流程,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不过东西还没拿到手,就要先大出血,别看这些“样品”无比精美,万一最后的成品到处都是瑕疵,上哪儿说理去? 总管太监气定神闲地喝口茶,现在启国的商品有多畅销,是个人都知道,完全是卖方市场,根本不用担心卖不出去,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是工厂太少,产能不足,日日供不应求。 果不其然,没思考多久,就有一个商人率先要求订货,此人正是渤海国的兴县出品的钢针,虽然吃了个大亏,但是启国的商品质量他是知道的,眼下展出的东西,全是紧俏货,关键是价格还便宜,无论卖到哪里,都是十倍的赚。 至于启国查商税极为严格,在这么高的利润面前,反而不重要了。 有了商左带头,其他大商团们纷纷跟进,生怕晚了一步,就被竞争对手抢了先。 没过多久,内务府总管就抱着一大堆订单契约,美滋滋地离开,他身后跟着的侍从们,拖着一大排装满金银的箱子,沉得抬都抬不动。 总管看着那些花了许多钱,连一根毛都没得到,还兴高采烈仿佛大赚特赚的商人们,不仅摇头叹息,直呼陛下这手高明。 玻璃工厂现在甚至都还没有完成建造,更别说投产,那些“样品”都是官窑里烧出来,成色最好的一批成品,仅仅只有这么些而已。 如今倒好,直接空手套白狼,在这些外国商人们手里集资,建造生产工厂,再招募工匠,最后生产出的产品再卖给他们。 全程甚至不需要朝廷投入多少成本,就能得到几个工厂,摇钱树一样源源不断给朝廷赚钱。 ※※※ 此时此刻,正带着一众臣子们在城郊的工业园视察的萧青冥,突然收到新鲜出炉的系统提示: 【一年一度的朝贺大典圆满落幕,你在外国使团面前充分彰显国威,同时收回被渤海国霸占的津交盐场,极大提升了对周边国家的影响力和震慑力,系统赠送抽奖机会一次。】 【系统奖励京州、宁州、雍州百姓幸福度各5,朝政秩序度5】 【目前京州幸福度50,宁州幸福度41,朝政秩序度57。】 【提示:当前京州百姓幸福度已超过50,评价提级为:欣欣向荣。该评价状态下,生产力水平额外增加10。】 【当幸福度超过60将进入下一阶段,下阶段评价为:安居乐业。】 萧青冥顿时一阵惊喜,生产力水平提升一成,相当于整个京州的农业、工业都能增加一成产出,这就是躺在家里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吗? 【你已触发津交盐场隐藏支线任务,请在限时三个月内完成,支线任务奖励丰厚,任务失败将扣除你的声望。】 萧青冥陷入沉思,系统的隐藏支线任务毫无规律可言,完全是随机的,不过总能误打误撞碰上一些。 系统任务提示再次响起: 【新的一年,开启第三阶段税收任务:累计收获粮食一千万石,累计获得白银一千万两,累计获得商税一百万两,本任务无时间门限制,花费时间门越短,奖励越多。】 萧青冥看着这几个数字,嘴角一阵抽搐,果然被他言中,税收任务越往后越难,光凭自己手里三州,想快速完成已经不可能了。 还是尽快把南三州搞定,大力整顿农业和商贸才行。 没想到,系统又给出了三条提示: 【恭喜你获得渤海国声望一千点,开启渤海国声望栏。】 同时开启的,还有羌奴国和南交国声望栏,声望同为一千点。 萧青冥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召开一次大朝贺竟然有这么多隐藏的好处,他分明把那些国家都恐吓了一通,半点利益没给,反而提高了自己的声望? 有意思。 【初次开启外国声望栏,系统奖励声望道具卡一张。】 萧青冥精神一振,来了,无穷妙用的声望卡。 他赶紧翻开物品栏,竟然又是一张比金色ssr更高级的橙金色卡牌! 【君王光环卡,您是声威赫赫的真龙天子,是国民与将士誓死效忠的一国之君,您的子民将为您顶礼膜拜,您的军队将为您战斗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在您的命令下,只有前进,没有后退!】 【本卡使用机会为两次,开启后,您的追随者将陷入狂热状态,完全执行您的任何命令,忘却一切恐惧、牺牲和痛苦,不计得失,视死如归,不断奋战直至死亡!】 萧青冥眯了眯眼,光是看着这张君王卡的卡面说明,一股强烈的肃杀热血之气便扑面而来,短短几句话,都能叫人为之动容。 毫无疑问,这绝对是一张压箱底的绝杀卡,不到万不得的危急关头,已决不能轻易动用。 查看系统提示和奖励时,萧青冥一直处于双眼放空的发呆状态,直到耳边传来白术的一声惊呼:“陛下,这是什么?” 萧青冥回过神,侧过头瞥一眼,白术正弯腰朝桌子伏低,桌边放着一架固定在铁架上的镜筒,它由两片不同的镜片重叠在一起,可以调整镜片的位置和距离。 当移动到某个合适距离时,铁架置物处安放的物什,会瞬间门放大许多倍。 萧青冥有些惊异,他只把玻璃制成凹凸透镜的几种基础用途,告诉了方远航等人,没想到皇家技术学院那群人,这么快就能举一反三。 他淡淡笑道:“这是显微镜。” 还是最原始的那种,相当于多了几倍的放大镜,大约可以看见一些肉眼难以分辨的小爬虫的程度。 旁边的方远航和几个技术学院学子,正摩拳擦掌准备好生炫耀一番这架天才的发明,没想到还没等他们开口,陛下反而一口就说出了它的用途,甚至连名字都给起好了。 “显微镜……好贴切的名字。”白术长长哦了一声,十分感兴趣地摆弄它。 它的旁边还摆着一支木质的长筒,同样可以收缩镜片距离,用来望远。 见萧青冥拿着“望远镜”试用,方远航笑道:“陛下,现在镜片的做工还非常粗糙,目前只靠工匠手工磨出了这两架,看的距离也不太远。” “不过我已经让学院专门成立了玻璃透镜研发小组,将来定能派上实际用场!” 萧青冥满意地点点头:“能想到这一步,你们已经很厉害了,朕打算等春闱科举后,把皇家技术学院继续扩建,扩大招生,另外在雍州和宁州各自开设分校,广收学子。” 方远航一阵惊喜,想到自己将来能“压榨”的学子更多了,不由眉飞色舞:“陛下英明,学院就那么点人,哪儿哪儿都不够用,早就该扩建了。” “如今皇家技术学院名声在外,人人都知道学院的重要性,不知道多少读书人挤破头想进来,还过不了基础考试那关呢,根本不怕招不到人才。” 他身后的李长莫和穆棱等学子,顿时露出庆幸的表情,幸好他们入学的早,那时候门槛低,现在可说不准了。 萧青冥看了他们一眼,笑而不语。 为期一年的【休养生息】增益状态即将到期,马上将迎来新一年春耕,去年风调雨顺,加上从宁州回收了大量金银财税,国库难得的丰盈。 春闱在即,新春大礼包又送了【抡才大典】增益,等今年科举收拢一批人才,接下来,就可以开始在三州新建各种新式蒙学学堂,和技术学院,为后备役人才培养打基础了。 他想了想,仿佛忽而想起什么,道:“马上就到科举春闱了,你们是否打算备考会试,博一个进士出身,将来也好名正言顺进入朝堂为官。” 自他身后,一众卡牌们,包括李长莫等技术学院学子在内,都是双眼发光。 进士,三甲,状元,御街簪花打马游街,光宗耀祖,试问天下间门有哪个读书人能抗拒科举的吸引力? 别说本就是进士出身的方远航、曾经的女探花林若,在国子监时就是热门状元人选的李长莫,就连秋朗、莫摧眉这几个江湖人,都忍不住露出羡慕的目光。 尤其是莫摧眉,他的父亲曾是秀才,若非家道中落,家破人亡,他根本不会在江湖刀光血影里沉浮,他的妹妹也不至于流落青楼。 说不定他就会走上同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的道路,博取功名,入朝为官,和全家一起安稳幸福的过完一生。 可惜命运的分叉路从来没有如果。莫摧眉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秋朗默默地握着他的剑,他从前从不稀罕当朝廷鹰犬,更恨那些贪官污吏,但如今追随萧青冥这么久,不知不觉也渐渐受到了影响。 能被人尊称一声大人,手掌权利,震慑群伦,上斩贪官,下抚百姓……似乎,好像,也挺有成就感的。 就在众人想着科举思绪翻飞之际,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生面孔,朝着萧青冥躬身行礼。 来人三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灰白色丝质长袍,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罩衫,面容俊朗,文质彬彬,身量高大,胸膛衣襟被精韧的肌肉撑起,匀称而不失爆发力。 他的眼神饱含着某种历经世事的沧桑,身上有种沉稳成熟的气质,嗓音十分温和,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失态。 此人甫一出现,众人的目光便微妙地警惕起来,他正是萧青冥在新一轮十连抽中新获得的ssr英灵人物——江明秋。 曾担任过工部尚书和河道水师提督,系统唯一盖章肯定,文武双全的罕见人才。 “陛下。”江明秋望着萧青冥,恭敬道,“臣有一个提议,关于今年春闱科举。” “哦?”萧青冥好奇地看着他,颔首道:“你说说看。” 江明秋不疾不徐道:“臣知陛下扶持设立了皇家技术学院,将来也有推广普及的打算,在宁州还曾开设商科考试,特招吏员。” “可见陛下有意削弱儒家经义的地位,更加看重实务人才,以便充实衙门之基。” 难得有个不反对他的儒生,萧青冥饶有兴致地注视他:“继续说。” 江明秋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将六科一并纳入科举范围,若是担心士林反对,只要不给他们进士出身,换一个其他名头就是。” 萧青冥险些笑出声,他确实有次打算,只是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一次春闱就提出来,没想到,被江明秋一语道破了。 既然已有臣子提议,他何不顺水推舟? 他从善如流点点头:“此提议甚好,回去拟一个折子上来。” 众人同时心中一动,六科也纳入科举范围,那他们所有人都可以参加春闱了。 除了暂时还在宁州主持商盟和海外贸易事宜的花渐遇,眼下环绕在萧青冥周围的一众属下们,不约而同起了新一轮竞争之心,开始为了春闱科举摩拳擦掌。 谁不知道,官位越高,意味着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越重要。 秋朗和莫摧眉还有方远航三人,同时暗暗向江明秋投去审视的目光,文武双全,很了不起吗? 104. 人才丰收的科举 陛下心中最器重的人 年节后,礼部开始紧锣密鼓筹备今年的春闱。 朝会上,陛下在朝堂上突然宣布,要求礼部把六科也一并纳入会试。 六科,原本指的是明经﹑进士﹑秀才﹑明法﹑明书﹑明算,但被萧青冥硬生生改成了农科、算科、商科、医科、工科和理科。 还有被废止上百年的武举,也再次召开,一并纳入科考范围。上至将军将领,下至平头百姓,只要身家清白不曾作奸犯科,身体素质优异,不论出身都可以参加。 那些曾经被视作不入流的百工末流学科,终于迎来了春天。 这条公告一出,立刻引起了京城读书人之间的轩然大波。 以国子监学子为首的京城读书人圈子,纷纷聚集在皇榜之前抗议,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到处都有他们抨击时政声音,暗讽皇帝不礼遇文人,反而一再抬举末流的百工武人泥腿子。 直到新的皇榜公告明确写出,六科和武举不赐予进士出身,而是授予“科员”出身,可以进入各基层衙门做吏员,或者进入皇家禁卫军预备营,并且不占用进士名额。 这才令汇聚在京城的各路应考学子大松了一口气,勉强平息了京城读书人圈子的愤怒。 那厢。萧青冥手下的卡牌们,还有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已经开始抓紧一切时间为即将到来的会试做准备。 就连远在宁州的花渐遇,听说了今年科考扩大应试范围的事,立刻放下手里的活,马不停蹄赶回京城。 一时之间,一众卡牌们竞争心态爆棚,挑灯夜读是常态,头悬梁锥刺股的也不是夸张。 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要是谁没考上,那乐子可就大了。 花渐遇、方远航和林若这三个第二轮十连得到的英灵,不曾经历过萧青冥最初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却一来就被赐予“博士”官职。 除了白术每天乐呵呵,见谁都能聊起来,秋朗和莫摧眉嘴上不说,心里一直不服气。 对这三人而言,他们同样需要一次在文武百官面前证明自己实力的机会。 方远航这个目无下尘的狂生,除了陛下谁也看不上,这次更要卯足了劲向陛下证明自己独一无二“文理兼备”的价值。 花渐遇前世因家族抛弃,未能好好读书科举做官,一直都是他心里的遗憾,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如何能错过? 林若最为特殊,她身为女子,注定与科举做官无缘,命运却偏偏与她开了个玩笑,好不容易遇上陛下这位不介意她是男是女的主君,这是她两辈子唯一一次离理想最为接近的时候。 萧青冥手下的人才中,花渐遇必定选择商科,白术是医科,方远航和林若,以及皇家技术学院的李长莫,都是冲着进士三甲去的。 就连一向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秋朗,都不能免俗,除了值班时,萧青冥都找不到人,问了才知道,秋朗居然在准备算科会试。 这下,萧青冥和莫摧眉等人都惊住了,好巧不巧,莫摧眉也打算报考算科。 农科医科不谈,工科理科没有经过系统学习也是一知半解,他唯独对算科还算精通,毕竟经常需要带领红衣卫抄家,查贪官污吏的账本,相对而言比较简单。 万万没想到,就连科考,他都得被迫和秋朗竞争,莫摧眉想起来就一阵牙疼。 他眯着一双桃花眼,凑到秋朗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怎么不去考武举?得个武状元不是轻轻松松,干嘛非要来挤六科科员?” 萧青冥也对这个问题十分感兴趣,同样拿好奇的眼光瞄着秋朗。 秋朗随意地道:“倘若我去参加武举,那别人岂不是没有出头的机会了?更何况我已经是禁卫军统领,不需要武状元的头衔。” 萧青冥忍不住笑起来,很好,这个回答很秋朗。 莫摧眉一脸无语,你咋不上天呢? 他还是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那你为何偏要选择算科?” 该不会为了故意和自己作对吧? 秋朗看他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冷冷哂笑一声:“你别多想,你还没让我针对的价值,只不过是因为其他科目我都不擅长而已。” 莫摧眉不屑地一撇嘴,小声哔哔:“难道算科你就擅长了?我武功不如你,学问肯定比你强,好歹我也曾念过书……” 秋朗淡淡道:“我也念过书,到十七岁。” 莫摧眉愕然地瞪大眼睛:“你不是江湖莽汉吗?” 秋朗居然读过书? 萧青冥挑了挑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没记错的话,秋朗的卡面曾写明秋家惨遭灭门,能读书读到十七岁,看来秋朗出身应该很好,绝对不是混迹江湖的草莽,说不定还是大族出身。 萧青冥好奇地问:“秋朗,你究竟是什么家族的?” 秋朗微微一顿,这次没有再选择隐瞒,默默道:“臣并非有意欺瞒陛下。” “秋家曾经是淮州将门,后来被人污蔑失地,当时的朝廷要株连我秋家全族,我父本欲上京告御状,不料被‘友人’出卖,在水井里下毒,仇家趁夜放火,我家满门全灭,只有我在外历练逃过一劫,那是我还小,后来流落江湖,幸好逢师门收留……” 他说起这段过往时神色平静,声音低沉,唯有握着剑的手指指骨用力泛白。 莫摧眉等人皆是一阵沉默。 萧青冥看他许久,才点点头不再多问。 难怪刚开始召唤出秋朗时,他百般不肯为自己效命,一直想着离开,话里话外非常痛恨朝廷,不愿做官更不愿当朝廷鹰犬,原来是因为有这么一段过往在。 莫摧眉忍不住问:“那你后来报仇了吗?” 秋朗眉头皱起,摇摇头道:“我还没能寻到仇家踪迹,就染上重疾身故,如今过去了几十年,仇家恐怕早就不在了。” 莫摧眉颇为惋惜的摇摇头:“那真是可惜。” ※※※ 日子在紧张的备考中一天天过去,会试当日,参加考试的学子需要在贡院中整整待上两日。 来自淮州的学子陈沛阳,是淮州大族陈氏的一支远房,说起来,跟陈太后还算本家。 自从太后被皇帝强行“自愿青灯古佛”后,淮州陈家的地位便有所下降,皇帝打压世家大族的态度已显露端倪。 若是他们这些家族再不抓紧机会,往朝廷输送自己人,培养高官做靠山,只怕衰落的势头就止不住了。 陈家家主日日愁得慌,想尽一切办法四处搜罗家族读书人子弟,不惜成本的资助。希望依靠广撒网的方式,在今年科举中多收获几个进士,给家族撑面门。 陈沛阳自信满满地背着书箱走进贡院,开始踏上他憧憬已久的仕途第一步。 进士科考的题目,依然跟往年一样,主要为经义、经史、诗赋和策论。 等待了整整三年的陈沛阳,一拿到考题便开始奋笔疾书,第一日下来,大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直到第二日考时务策论时,不少学子就开始发懵了。 第一道题:请辨析田亩改革的对错与利弊。 陈沛阳一看这题目,眉头立刻夹了起来。 古往今来的科举,考田亩相关的试题非常多,读书人按照套路把历朝历代的田亩政策引经据典分析一番,倒也不是难事。 问题在于,去年京州刚刚由摄政喻行舟主持了清丈田亩,查出大量隐田,追缴粮税甚至抄家问斩了不少士绅官员和大地主,其他州虽然还没有实行,但风声越吹越厉害。 这个年代,能供读书人十多年寒窗苦读的家庭,基本不会有贫农,最不济也是耕读传家,大部分都是家中有不少田产的地主。 多数人心目中,科举做官就意味着升官发财,鸡犬升天,无数佃农带着土地来投献。 就如同昔日李长莫和他的长随李计,当日对当官的目的各抒己见时,李计那番话,正代表世人普遍想法。 田亩改革,无论是立国初年的均分田亩,还是现在的清查隐田,很显然都是对底层农民有利但对地主士绅不利的。 他自己也并不觉得这是对的,无论是皇帝还是国朝,真正依靠的一直都是士绅地主,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绝不仅仅是一句空话。 皇帝稍微打压一下豪强,让百姓有条活路就已经是难得的好皇帝,但是过分打压士绅,那就是在自掘坟墓,不然皇帝还能依靠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治国不成? 可是当今圣上的做法和态度是明摆在那里,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对方就是要整治士绅豪强。 陈沛阳皱着眉,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个节骨眼,出这样的试题,分明就是筛选和站队。 说是分析利弊,他敢打包票,只要他敢说一句贬低田亩改革政策的话来,哪怕他的文章写的再好,一定是落卷的下场。 但是他要是违心称赞田亩政策,将来朝廷要在淮州清田甚至分田,自己岂不是也不能反对?否则的话,不就成了欺君…… 陈沛阳带着忧虑的心又翻开第二题: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请谈谈你的看法。 他彻底无奈了,这明显是针对百工武人等六科人士的,怎么全是“站队”题,就不能出一些常规的题目吗? 他又翻到最后一题:策论,请为收复幽州献策。 陈沛阳先是高兴了一下,准备动笔时又陷入了沉思,这题也相当不好答,如果他敢答什么“君行王道则天下归附”之类的废话,肯定跟自杀无异。 要复幽州,自然需要富国强兵,想要富国强兵,一来要钱粮,二来要武人,最终的落点居然还是回到上面两题。 “这什么损的题,究竟是谁出的啊?!”陈沛阳简直抓狂。 几乎同一时间,大部分考生内心都发出了同样一声呐喊。 ※※※ 考试结束,监考官命人将所有试卷封卷誊抄,经过一轮又一轮紧张的阅卷,评卷,筛选,最终的两百多个进士名单终于出炉,还有三百余个六科科员。 前三甲的考生和六科排名前三的考生,今日入宫,在文华殿进行最后由皇帝主考的殿试。 萧青冥手下所有的人才和卡牌们,均在其中。 经过一个上午的紧张殿试,最终的试卷分成上中下三等,被送到了御书房。 皇宫,御书房。 时已三月,气温还很低,料峭的寒风吹拂着窗棂,刮得新安装的几面玻璃窗呼呼作响。 殿内碳炉在炭盆中烈烈燃烧,萧青冥身上披着一件温暖厚实的白狐裘,正懒洋洋斜倚在软塌上,手里翻看着今年新科考试初筛后的第一批三甲试卷。 喻行舟坐在他身旁,腰板挺直,左手执笔,飞快浏览试卷,一边在有谬误之处用朱笔勾画。 他武功不低,有真气护体,即便在深冬,不披大氅,身上也是暖融融的。 萧青冥看着他专注批卷的侧脸,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展眉摇头,颇有几分后世上学时老师阅卷时的味道。 萧青冥心下觉得好笑,忍不住伸出手去,隔着衣服游移过他的腰身。 喻行舟的身材是典型的宽肩窄腰,黑色云纹的封腰配上一条银色腰带,将腰际的弧线束得紧致流畅,小腹没有一丝赘肉,精韧的腹肌分明,既不显粗壮也不会瘦弱。 喻行舟初时还能装作没注意,任对方亲近,直到萧青冥使坏在痒肉上捏了一把,他整个人忽然一颤,脊背僵了僵,再也无法把注意力专注在阅卷上。 他有些无奈地转过头看他一眼,抿了抿嘴,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还如此调皮。” 萧青冥支着脑袋,拖着长调,懒懒打了个哈欠:“老师好好阅卷,管朕做什么?” “说起来,老师出的试题效果就是不一样,之前多少读书人骂朕和朕的政策荒谬,原来‘扭转’这些人的想法,只需要一次科举。” 萧青冥微笑起来:“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想要做官,就得老老实实捏着鼻子夸朕英明神武。” “将来若是有人胆敢反对朕的田地政策,就把他们的科举试卷扔到他们脸上,治他们一个欺君之罪。” 萧青冥啧啧有声:“论阴损,果然还是老师厉害。” 看着对方冲他扬起下巴,那春风得意的小表情,喻行舟心痒痒地想亲一下,想起自己现在是摄政而非“贵妃”,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摇头失笑道:“陛下要夸自己英明神武也就罢了,何必非要踩臣一脚,骂臣‘阴损’呢?” 萧青冥慢吞吞把脑袋靠过去,坏笑道:“没有老师的‘阴损’,如何衬得朕英明呢?” “老师且忍忍,反正为朕被背得锅那么多,也不差这一次。” “再说了,老师应当感恩朕的信任和器重才是,否则满朝文武,朕为何不找别人,偏找老师替朕背锅呢?” 喻行舟被他逗得啼笑皆非,眼尾弯起一线细细的笑纹:“这么说来,臣还要感谢陛下的‘贬损’了?” 萧青冥借机把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一只手环住他的腰身,慢条斯理道:“老师朕要感谢朕,不如……” 他后面的话声音越说越低,喻行舟没听清:“嗯?陛下说什么?” 萧青冥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以一种充满蛊惑的口吻,笑吟吟道:“不如今晚老师留下,与朕秉烛夜谈,总好过长夜漫漫,老师一个人在府里孤枕难眠嘛。” 喻行舟那张嘴,比死鸭子还硬,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也死活不肯放弃他自欺欺人的假面具,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肯从他的蜗牛壳里钻出来,偷偷爬到龙床上钻他的被窝。 萧青冥干脆放弃了正面攻势,采用迂回战术。 从喻行舟脸上一度陷入挣扎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的战术是正确的! 喻行舟轻咳一声,又低下头看试卷:“陛下,还是赶快把三甲排名定下来,外面等候的今科仕子们差不多要入殿了。” 萧青冥轻哼一声道:“你手里那几份,朕看都差不多。” 喻行舟将候选的五份甲等逐一摊开在他面前,每一份文章都是花团锦簇,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言之有物,策论也能说到点子上,站队毫不含糊。 萧青冥默默看了一会,实在难以分出高下。 喻行舟忍不住笑道:“陛下干脆把封住的名字打开看看,陛下更器重谁,那便点谁为状元就是。” 萧青冥白了他一眼,喻行舟这厮,分明就是在套他心中最器重的那个人。 比起选出究竟谁在他心目中更重要一点,他还不如给五份试卷排个名,来的更简单。 他又把五份答卷反复翻阅,最后美滋滋挑出一个马匹拍得最有水平的,把他夸得最舒服的。 此人的言辞既有说服力又能搔中痒处的,足见写出这份卷子的考生,对皇帝这一年多以来的作为非常熟悉,而且很是崇拜。 选出了状元,另外几个就简单多了。 萧青冥笑眯眯,反复读着学子引经据典吹捧他的段落。 喻行舟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看来纵使英明神武如陛下,也免不了喜欢阿谀奉承。” 而且一被夸奖,就会不由自主眯起眼睛,一副满足舒坦的样子。 喻行舟目光温柔地注视他的脸,心中那只小猫爪又开始反复挠爪,挠得他心痒痒,恨不得抱着对方亲亲蹭蹭一番才好。 萧青冥放下卷子,瞥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人家说几句实话,怎么能叫‘阿谀奉承’呢?” 喻行舟无奈莞尔:“陛下说的是。” ※※※ 转眼就到了放榜时间,新科进士三甲的名单尚未公布,反而是六科的“科员”题名名单率先公布。 看着六科皇榜密密麻麻,足足有三四百的“科员”名单,全城读书人一片哗然,万万没想到,科员的选拔名额居然比进士多这么多! 皇榜前,各种言辞开始了激烈交锋。 “不会吧?我怎么会落榜呢?”不少找不到名字的考生当场就要崩溃发疯。 “每年进京赶考的仕子的,没有八千也有五千了,最后只有那么两三百人,可是科员呢,足足多了一半!” “就是啊,早知道考不上进士,还不如去考六科呢,考得人少,录取的还多!” 科举落榜的学子捶胸顿足,一面对皇榜上的科员们羡慕嫉妒恨。 就算不是进士,那也是可以入金銮殿,亲眼见到圣上的,万一殿试被皇帝相中,也不是没有一飞冲天,飞黄腾达的可能。 一个考上了六科科员的皇家技术学院学子,兴高采烈地大笑:“我高中了!我一个做账房的,竟然也有一天能高中!还能上金銮殿!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就是区区几个吏员吗,有什么了不起?”也有学子酸溜溜地嘲讽,“若非进士的数量少,三年才两三百人,如何显得进士出身珍贵?” 另一个学子立刻附和道:“就是,这些小吏又做不了官,纵使考上也没什么意思。” “这么高的录取比例,想来也没什么难的,也就是些考不上进士的末流才会考六科。” “让一让,别挤别挤。”这群读书人中忽然挤进来几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一眼相中了方才那个自称考中了算科科员的账房。 几个人满脸堆笑,一拥而上推销自家未出阁的小姐:“这位公子,今年年岁几何?是否婚配?我家小姐年芳二八,貌美非常,跟公子你绝对是天赐良缘!” “你抢什么?明明是我先来的,公子你听我说,我们家小姐贤良淑德,家中良田千亩……” 往年榜下捉婿,对象都是新科进士,一甲二甲们,今年可倒好,六科的科员们反而更加受欢迎,尤其是受富商们欢迎。 那些酸溜溜的落榜读书人被挤到一边,看着被拥簇在中间的科员们,内心的失落越发难以掩饰。 同时,也有不少学子开始暗暗打听皇家技术学院的录取资格,谁说吏员就没用?今天他们能一起参加科举,说不定明年就实行“官吏一体”了呢! 到时候,看谁哭得最大声。 ※※※ 就在全京城的读书人都在紧张的等待金榜题名时,入选前三甲的考生们,和六科分别排名前三的考生,陆续迈入了文华殿。 随着书盛一声“皇上驾到”的唱喏,萧青冥一身玄色龙袍,在众考生们敬畏又期待的目光中,不紧不慢踏入殿中,喻行舟神色从容跟在他身后。 105. 女子为官第一人 喻行舟胆子大的时候还…… 文华殿本来是皇帝和皇子们读书之所,宽敞的正殿内,二百多名新科举子和六科甲齐聚一堂,有人雀跃欢喜,有人紧张不安,没有一个人敢东张西望、交头接耳。 其余大臣们在大殿两侧分开而立,用审视的目光在中间的举子们身上来回转悠,窃窃私语,直到皇帝驾临,才赶紧行礼,安静肃立。 萧青冥立在台阶上,看着下面这些万众挑一的佼佼者,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系统【抡才大典】增益状态,可以显示所有入围考生的能力值、清廉度、服从性和忠诚度等属性的平均水平。 这一批入选考生中,人才的概率相当高,四维属性基本都在75以上,科举结束后这一状态将消失。 萧青冥环视一周,逐一扫过每个举子的脸孔,除了方远航、林若、李长莫还有江明秋都在甲进士人选中,秋朗、莫摧眉、白术、花渐遇和穆棱等人,都是各自报考的六科前名。 有趣的是,莫摧眉只拿了算科第二,被秋朗这个第一给挤下去了,六科其他人基本都是头名。 莫摧眉皮笑肉不笑地站在秋朗身侧,眼神十分幽怨,内心的酸水都快溢出来。 为什么呀!武功比不过就算了,考试居然也考不过! 其他人都是第一,凭什么只有他是万年老二! 秋朗不屑地斜眼睨他一眼,无论是武还是文,他都不能比任何人差。 文武双全有什么了不起? 秋朗的目光不动声色投向另一边的江明秋,后者神态淡然,面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谦逊微笑。 他身上总是有种成熟稳重的气质,同人说话时也彬彬有礼,叫人如沐春风。 大抵是由于常年在船上行走,他的下盘很稳,秋朗瞄到他右手上的茧,一眼就看出是个使刀剑的好手。 江明秋似有所觉,侧过头来,对着秋朗微微一笑。 秋朗默默收回目光,下意识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殿试不能随身佩剑。 相较于颇为警惕的秋朗和闷闷不乐的莫摧眉,花渐遇对于江明秋这个新人的到来还算淡定。 自从宁州一行,他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也坚信在他的赛道上,陛下对他的倚重无人能及。 最重要的是,听说江明秋曾任河道提督,是水师名将,将来若是组建远洋商队,无论是造船、训练水手、海上战力,都少不了水师相助,这位可是个中行家。 花渐遇摸摸下巴,朝江明秋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友善笑容。 方远航对这几人微妙的心理半点不在意,压根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正满心期待着陛下公布状元的人选,他的要求不高,就算没有状元,榜眼也能勉强满足吧。 唯独林若低着头,手指攒紧衣袖,似乎有些紧张的样子。 萧青冥注意到几人的小动作,满意地点点头,打工仔们卷得越厉害,获利的还不是自己这个资本家。 “诸位都是大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无论授予何种官职,朕希望诸位都能克己奉公,善待百姓,为国效力。来人,拆开弥封,传胪唱名。” 众人一阵惊喜,陛下竟然没有事先拆封! 虽说按规矩是不能先拆封再定次序,但历朝不少皇帝都会先拆封,看名字定次序,尤其当候选中有世家大族或者众臣的亲眷的时候。 连皇帝都会徇私舞弊,可想而知下面人会是怎样的风气。 萧青冥朝书盛点点下巴,书盛立刻上前将甲诗卷上的封口拆下,由末位开始唱名。 满殿举子们都开始紧张起来,就连一众卡牌们都不由自主集中注意力,望向唱名的书盛公公。 前究竟会是谁呢? 是文采斐然的前探花林若,中了进士又主动舍弃官位的方远航,还是文武双全的江明秋? 萧青冥看着最先拆封的前名,先是一愣,继而又隐隐的笑了,状元竟然是他……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书盛大声念出,由中书令誊抄至黄纸上,直到甲名单尽出,由小太监将誊抄完毕的黄纸送到宫门外的皇榜张贴。 此时此刻,无论是宫内文华殿的举子和大臣们,还是宫外所有的文人和看热闹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 等在皇榜外的读书人中,除了单纯看热闹和好奇状元与甲文章的人,还有大量进士落榜的举子,在皇榜附近徘徊。 他们大多对自己的学问和文章水平极为自信,根本不愿相信自己这般人才竟然落榜,纷纷聚集在宫门之外,希望能讨个说法。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些举子大多眼高于顶,看旁人的文章只觉平平无奇,认为自己才是文曲星下凡。 淮州陈氏的陈沛阳,也是这次科举落第举子中的一员。 考试当日,他对着试题苦思冥想,虽然明白要往称赞朝廷政策上靠,但他打心底不认为陛下的主张是正确的,勉强的违心之言,写出的文章自然不伦不类。 落榜后,陈沛阳极不服气,他寒窗苦读十余载,院试、乡试连中两元,特地被陈家家主从旁支接回主家培养,对他寄予厚望,自问不是惊世神童,也至少是在世大才。 结果,仅仅只是因为没有吹捧皇帝,就要落榜吗,凭什么? 这种科举太不公平了,根本不能选拔出真才实学的读书人! 陈沛阳憋着一肚子火气,就等着看那些靠吹嘘拍马上位的进士们,文章张贴出来,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 淮州是文人之乡,每年应试的举子数量位居全国第一,几乎是第二名的两倍还多,陈沛阳认识的同窗不少。 大家相互一通消息,才发现淮州举子在这次科考中,入围前甲的比往年少的多,几乎跟京州宁州差不多。 “陛下莫不是故意歧视我等淮州学子?” “连陈兄这等人才都落榜,足以说明今年科举有问题,大大的不公平!” “陛下先是苛待读书人,又过分抬举那些末流人士,现在分明在针对我淮州学子。” “若是一味只听吹捧之言,听不得忠言逆耳的谏言,如何堪为明君?” 众淮州举子义愤填膺:“若是前的文章不能服众,我等哪怕拼着得罪圣上,也定要在皇宫口闹上一闹!为咱们淮州学子讨个公道!” 文华殿内,二甲的七名进士已经开始唱名。 殿内一众举子们,几家欢喜几家愁,在殿试名单之前,每个人都盼望早点看见自己的名字,现在却反了过来,巴不得自己的名字越晚被念到才好。 “二甲六名李飞,二甲五名郑良,……” 随着离前越来越近,殿中剩下还未被念及姓名的举子,一个个面容凝肃,心跳如擂鼓。 “二甲第一名——”书盛故意顿了顿,才道:“江明秋。”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到江明秋身上,也不知是羡慕嫉妒对方二甲第一,还是同情怜悯他与一甲失之交臂。 江明秋并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脸上既没有失落也不曾自得,只淡淡一笑,叩首谢恩。 莫摧眉悄悄撞了撞秋朗的胳膊,小声道:“瞧瞧人家宠辱不惊的样子,再看看你,考个六科都紧张兮兮,啧啧……” 秋朗懒得理他,凉凉道:“这里没有第二名说话的份。” 莫摧眉:“……”嗨呀,更气了! 文华殿中央,现在只剩下最后人还未被念及姓名。 所有大臣和新晋进士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方远航,林若和李长莫人,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 莫摧眉、花渐遇等一众卡牌们,都忍不住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他们。 除了林若满腹心事,神色有些紧张之外,方远航和李长莫二人一个赛一个自信。 两人在皇家技术学院以师生相称,现如今同朝科举殿试,将来同殿为臣,也算一段佳话。 李长莫暗暗瞥了身侧的方博士一眼,对方的才学他是极钦佩的,但被陛下钦点状元的头衔,绝对是一生最大的荣耀,就算是老师,他也绝对不会相让。 方远航斜眼睨一眼李长莫,表面上云淡风轻,维持着学院博士的风度,实际上内心同样紧张得不得了,手掌心满满一层薄汗。 他前世只是二甲而已,重活一世,竟然有机会冲击状元宝座,这般气运,已经不是天上掉馅饼可以形容的。 “陛下。”书盛将一甲名的排序试卷呈上御桌。 萧青冥在念出探花的姓名之前,忍不住悄悄转过头看了一眼喻行舟,后者唇角擎着一丝微妙的笑意,正悠悠哉望着他。 “陛下看臣做什么?今科‘探花郎’还等着呢。”喻行舟笑吟吟低声道。 萧青冥嘴角一抽,怀疑对方根本不在意状元是谁,跟过来就是为了看谁是探花的。 他都要对探花两个字过敏了。 萧青冥清了清嗓子,道:“一甲第名,林若,点为探花。” 大殿中央,林若瞬间愣住,虽然知道甲最低也是探花,她依然被惊喜的感觉砸得头晕目眩,好半天回不过神。 直到方远航和李长莫在她身边笑称恭喜,林若才通红着脸,上前拜倒在地谢恩。 殿中其他大臣纷纷露出毫不意外的表情,论及容貌,这位林探花确实值得一个探花。 看来陛下果真如传闻中所言,对清秀探花分外偏宠。 萧青冥暗暗瞥向喻行舟,见后者老神在在地望着林若,并没有吐出什么阴阳怪气酸溜溜的话来,他才松了口气。 幸好喻行舟知晓林若是女子之身,否则自己的耳根子只怕又要饱受一番摧残了。 萧青冥继续道:“一甲第二名,方远航,钦赐榜眼。” “一甲第一名,李长莫,钦赐状元。” 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李长莫只觉双耳一阵嗡鸣,眼前白光闪耀,险些有瞬间的不能视物。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逆流而上冲击着他的耳膜,以至于书盛叫了好几声,他才慢了好几拍反应过来,这是该谢恩了。 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自从他从国子监离开,毅然选择皇家技术学院那天起,即便他对自己的学问和能力都极为自信,依然忍不住忐忑焦虑。 他曾笑那些迂腐读书人燕雀岂知鸿鹄志,可万一自己真的因把时间耽误在学院的研究上,而与状元失之交臂,那自己岂非成了笑话。 好在天道酬勤,陛下隆恩,他选择的道路没有错!一条开阔的庄康大道就在眼前! 李长莫双眼迥然发亮,立刻跪下谢恩,他身边的方远航同样跪在一旁,脸上表情十分复杂,但终归还是喜悦和踌躇满志占了上风。 榜眼嘛,虽然不是第一,好歹也比前世强多了不是。 他暗暗瞅一眼年轻朝气的李长莫,心中一叹,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萧青冥微笑颔首:“平身吧。” 他看着下方一大群充满干劲的高素质新“打工仔”们,忍不住生出一股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豪情。 想当初他刚刚穿越回来,一穷二白,危机四伏,除了空有一个皇帝头衔,什么也没有。 外有敌军虎视眈眈,内有奸臣扰乱超纲,还有小人企图行刺谋逆。 他宵衣旰食,如履薄冰,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终于小有所成,钱、粮、地、人,各方面总算都有大丰收了。 萧青冥按照规矩,依次为状元榜眼和探花,授予翰林院修撰和编修之职,至此,甲所有名单尽数出炉,连带他们的文章,一同张贴至宫门外的皇榜,供人观看。 李长莫人再次谢恩,他与方远航二人起身时,林若却依然跪在原地,没有动弹。 众人俱是一愣,大臣们渐渐品出一丝不一样的气息来,这位林探花,莫非还有什么难言之隐,要借此良机,向陛下求得恩旨吗? 萧青冥和喻行舟对视一眼,隐隐都猜到对方想要说的话。 果不其然,林若仍跪在原地,缓缓直起身,定了定神,鼓起勇气摘下了束发的簪子和发冠,一头如瀑青丝登时披散下来。 她又取下一直围在脖子上的丝巾,露出一段纤长雪白的颈项。 “小女子林若,多谢陛下恩典,陛下抡才大典,林若实在不敢继续隐瞒女子之身,特向陛下和诸位同僚请罪。” 林探花居然是——女子?! 一时之间,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满殿文武百官和新晋进士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张大了嘴指着林若说不出话来。 其他卡牌们虽知晓此事,仍是惊叹不已,对方竟敢在殿试众目睽睽之下主动揭露身份,作为女子实在是勇气可嘉。 短暂的沉寂之后,百官和其他进士们一下子炸开了锅,殿内众人吵吵嚷嚷,震惊和愤怒之声此起彼伏。 曾在清和宫门口撞破头的老御史樊文祥,最是不能容忍此等有违纲常礼法之事存在。 他大步越众而出,举着笏板厉声道:“陛下,此女女扮男装,假借身份,混入科举,又窃据探花之位,实在罪不可赦!请陛下收回她的名次和出身,逐出京城!” 暂代礼部尚书的怀王,暗暗观察着萧青冥的脸色,见他毫无意外之色,只怕是对林探花的身份早有所知。 便道:“樊御史,甲名单都已经张贴在宫外皇榜,现在又撤回,起不成了笑话?” “再说,这位林探花的文章确实文采一流,颇有建树,这一点,众多阅卷官都可以证实。” 怀王的话引得不少看过林若试卷的考官们摸着胡子点点头。 世间才华横溢的奇女子其实也有不少,只不过她们大部分都被拘束在闺阁之中,敢像林若这般大胆,考中了探花的,只有这一个,也可以称得上传奇了。 可是,作为市井话本传奇是一回事,要与一个小女子同殿为臣,又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这些人老臣们也无法接受,纷纷出列,要求治林若欺君之罪。 林若对这些争执声充耳不闻,她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等待着萧青冥的发落。 她不是不能继续女扮男装,凭借陛下的格外恩宠,继续做官。 可是一个谎言,总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光是上门说媒的媒婆就已经难以应付,更何况将来还有无数种被戳穿的可能,就像她上辈子那样,日复一日地活在焦虑和担惊受怕中。 现在她终于把心底最大的秘密说了出来,反而整个人无比轻松和舒心,心胸都开阔起来似的。 她重活一世,再次证明了自己的才能,证明女子也可以做官,担得起探花的美誉,还有与公主再次相见的机会,她十分满足,哪怕就此被治罪,她也没有遗憾了。 就在众臣们吵得不可开交之际,萧青冥抬起手,冷冷扫视过下方吵得面红脖子粗的臣子们:“肃静。” 众人犹如迎面被泼了一桶凉水,瞬间冷静下来,冷汗津津。 他们怎么就差点忘了,林探花之前是被陛下发掘的人才,还特赐“文博士”一职,万一陛下早就知晓她是女子之身呢? 更有联想能力丰富的官员们,眼珠子乱转,开始浮想联翩,女扮男装,特赐文博士,可以随时出入皇宫,难不成……这是陛下为了常常见这名女子才掩人耳目的借口? 坏了,说不定他们刚才得罪了未来的皇后呢! 这些人一改之前的厉声指责的态度,突然变得怀柔起来,甚至隐晦地表达了“陛下若是实在喜欢,就收入后宫,不要干涉前朝”之类的委婉暗示。 这名年轻御史话还没说完,就被喻行舟的冷笑给生生打断发言:“阁下慎言。林探花凭着才华和学问,从成千上万的举子中脱颖而出,就连陛下排序一甲时,都未拆封姓名。” “阁下此言,莫非是在暗示陛下徇私情不成?”喻行舟眯着眼俯视对方,冷哼一声,“自作聪明。” 年轻御史吓了一跳,跪在地上磕头请罪。 就连萧青冥都有些惊讶地偷瞄了他一眼,他很少见到喻行舟在朝堂之上,当众显露明显愠怒之色。 竟然还是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女探花? 萧青冥转念一想,这厮哪里是在为林探花打抱不平,分明是在为自己说话呢。 谁他才是那个“男扮女装、假冒身份、混入后宫”,不但勾引天子,还要干涉前朝的家伙呢。 萧青冥心中啧啧,说起来,喻行舟的胆子大起来的时候还真大,这些罪状万一被人发现张扬出去,只怕一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怜的年轻御史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撞上了喻行舟的枪口,对着他一顿疯狂输出,人都被骂傻了。 见摄政表了态,朝臣们赞同的声音渐渐多起来。 萧青冥淡淡道:“林探花在皇家技术学院做文博士时,编纂新字典,又兢兢业业培养了无数蒙学老师和才人,从无半句怨言,为接下来推行普惠性新式蒙学学堂,做出了突出贡献。”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林探花的功劳就在那里,谁也抹杀不得。” 跪在地上的林若愣了愣,抬起头来,双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双眼明亮如星。 “诸位,你们难道忘记了,幽州还在燕然人的手中,尚未夺回,我们大启的耻辱尚未洗刷。” 众人一怔,这跟幽州又有什么关系? 萧青冥接着道:“我们大启经年战乱,人口锐减,今年才好不容易有所起色。” “还记得今科策论试题问吗?要彻底打败燕然,收复幽州,非富国强兵不可,想要富国强兵,钱粮土地和人才缺一不可。” “更重要的是,离不开全国上下众多百姓辛勤劳作,在各自岗位上各司其职。” 众臣们安静下来,皱起眉头渐渐露出沉思之色。 “朕去年在宁州微服私访,那里人多地少,家中光是男丁无法养活全家,必须让女子也必须赚钱补贴家用,光是惠宁城一地,纺织业的女织工就超过八千人。” “宁州最兴旺发达的纺织行业,大半都是由你们看不起的这些女子撑起来的。” “朕开设的丝绸作坊,后来由女子作为管理者,经营得有声有色。甚至被戏班编排成戏剧《丝衣记》,在百姓之间反响强烈。” “在宁州新成立的商科,和度支衙门,已经录用了一些女吏员。” “不仅仅是种地,纺织,算账,女子虽不擅长体力劳动,但论及才华和能力,并不比男子差,只要有合适的舞台,给她们发挥。” 萧青冥循循善诱道:“诸位想想,天下丁口短时间无法快速增加,若是女子不必拘束在家中,鼓励她们出门劳作,读书,甚至做吏员官员,我们大启堪用的丁口一下子就能凭空翻一倍。” “这么庞大的力量和财富,不善加利用,反而还要阻挠和反对,分明就是耽误朝廷富国强兵、收服幽州的大计!” 萧青冥言辞犀利,一下子扣上了一顶大帽子。 一众文臣们猝不及防,愣在原地发懵,怎么反对女子为官就成了阻碍收复幽州了呢?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萧青冥干脆一锤定音:“朝廷对人才求贤若渴,不忌男女。” “朕意已决,既然林探花是凭借真才实学,高中探花,朕已经金口玉言赐其进士出身和官职,就不能朝令夕改,收回成命。” “为了尽快实现富国强兵,收复幽州的大计,接下来,朝廷将会在京州、宁州、雍州州之地,创立一批国立新式蒙学学堂。” “预计在年时间内,建设一百所新式普惠性学堂,允许和鼓励适龄女童入学接受蒙学教育,并且女童入学率,将会纳入当地官员考核范围。” 此言一出,大殿全场哗然,大臣们瞬间遗忘了林若女扮男装的事,如滚水浇油,炸开了锅。 “陛下要让女子读书?万万不可啊!” “女子只要在家里相夫教子就可以了,如何可以抛头露面?” “不过我倒是听说宁州确实很多妇女在外务工……” “宁州是宁州,京州是京州,务工和读书做官岂能等同?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小女子骑到我们头上?” 反对的大部分都是一些守旧的老臣,至于六部尚书和新晋进士们,则是完全不吭声。 后者是没有吭声的资格,前者则是深知这位陛下的手段,他要推行的政策,从来没有被大臣们驳回的。 那些敢反对他,从中作梗的,现在不是在蹲大牢,就是已经被午时斩首,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萧青冥俯视着这些守旧老臣们最后的挣扎,微笑道:“朕还没说完。” 老臣们一阵绝望,还有啊? “皇家技术学院原本的规模已经不够用,朕欲扩建,加录学子数量,并且在年内,逐步在周之地,开设十所分校,与新式蒙学学堂衔接。” “从蒙学学堂毕业的适龄学生,可以通过考试择优进入皇家技术学院分校。” 大臣们这次倒没人反对,谁不知道皇家技术学院的好处,扩建是大家都能获益的好事。 萧青冥顿了顿,慢吞吞道:“为了配合教育的改革,科举的考试内容,也应做出相应调整。” “朕决定,年后的下一次科举,暂且保留经义,但将不再考诗词歌赋,而是加大策论和时务的比例。” 大臣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诗词歌赋对治国的作用确实有限,这对他们而言倒不是大事,但宫外那些落榜读书人,只怕要坐不住了。 ※※※ 此刻,宫门外的皇榜处,甲的所有名单,以及一甲人的文章已经全部张贴出来。 不少等在皇榜下的读书人,还有书局伙计立刻开始誊抄,准备带回去好生研读,或者印成书册卖钱。 陈沛阳那几个落榜考生,看着一甲的文章,适才那股义愤填膺的不满,登时没了声息,纵使他们再如何自视甚高,也不得不承认人家文章确实在他们之上。 这时,忽然一张新的皇榜公告,被几个侍卫张贴出来,当场宣读。 读到开设新学堂,并准许女童入学,还有今科探花是女子身份时,陈沛阳几人瞠目结舌,惊得差点跳起来。 “女子如何读书为官?!”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陈沛阳尤其愤怒,涨红了脸:“竟有一个女子女扮男装混入科举,还占据了一个进士名额,而且还被点为探花?圣上怎能做出如此昏庸之举?” “嘘——陈兄慎言!” 陈沛阳出离愤怒,根本顾不得那么多,在他看来,分明就是那个女子占据了本该属于他的进士位置,若是没有她,自己岂会落榜? “我不服!”陈沛阳目光闪烁,“朝廷歧视我等淮州学子也就罢了,怎能让女子任官干政?此谬政也!我等读书人不能眼看朝局败坏,理当汇合我们的声音,集体向天子谏言!” 陈沛阳信心满满,开始四处串联淮州落榜同窗,和其他对政策不满的读书人,约好日后,一同在宫门口向朝廷游行和静坐示威。 眼看着一场属于读书人的涌动暗流即将爆发,御书房里,萧青冥正在看一份新出炉的皇令,由新科林探花亲笔撰写润色。 萧青冥满意地读完最后一句,重重盖上了自己的大印。 这份皇令辞藻犀利,去繁就简,重点只突出一句话——从即日起,凡出入青楼赌坊,或者公开串联企图破坏国家政策的学子,将被禁止参加科举。 106. 禁考 诡计多端的老师 一连三日,陈沛阳四处奔波在国子监和赴考学子下榻的客栈,京城内读书人聚集的文会和酒楼雅间门之内。 到处都有他义正辞严抗议朝廷科举昏政,为受到歧视和不公正对待的落榜学子们献谋献策的身影。 陈沛阳精准地把握住了落榜学子们内心的不甘,和自命不凡的小心思,再加上与他相熟的淮州学子的吹捧与相应。 三日之内,竟被他拉拢到了近百个对这次科举心怀不忿的落榜考生。 入夜,陈沛阳和一众淮州举子聚集在天御耧雅间门之内,他们各自出身自淮州大族,家中良田阡陌,仆从如云,更不乏有族中长辈在朝为官。 本以为这次上京会试十拿九稳,谁料半路杀出一堆“六科科员”。 虽说没有挤占进士名额,但科员考试门槛低,不光是寒门学子,就连一般的平头百姓都有机会参加,中选的人数比进士还多,风头立马被抢走了不少,连榜下捉婿的都分流了。 有了这样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入仕”机会,他们这些科考举子的地位眼看着就要被拉低了,更别说,如今还莫名其妙混进来一个女子! 小女子在闺阁绣绣女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夫教子贤良淑德才是好女典范,若只想读书,请个私塾先生在家中教育也就罢了,还能博个才女的名头,将来更好嫁人。 在外抛头露面已是有伤风俗,如何能登堂入室,甚至在朝为官? 难道朝中大臣们都死绝了吗,他们莫非能容忍让一个女子骑在头上?御史都是瞎子吗?皇帝如此乱政,竟然不死谏! 一群贪生怕死,尸位素餐的应声虫! “太不公平了,竟然让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窃据了一甲探花之位?真是岂有此理!” “若非此女,说不定陈兄已在三甲之列了。” “圣上非但不惩治其欺君之罪,反而允许她继续为官?简直荒谬至极!”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推杯换盏,借着酒劲“针砭时弊”,桌上美酒佳肴,还叫了两个唱曲的卖艺女子,弹琴唱曲,好不风流快活。 他们在淮州时,早已习惯了这般对朝政高谈阔论。 淮州文人众多,文风极盛,经常在青楼画舫一类“风雅”之地开办文会,吟诗作赋,指点江山,再请几位色艺双绝的花魁娘子作陪,若是能传颂一段“才子佳人救风尘”的风流韵事,那就更好了。 “诸位。”陈沛阳身为淮州举子的领袖人物,起身道,“明日一早,我等便按先前说好的,一同去宫外游行,听说宁州那些女织工就曾组织游行,最终迫使官府不得不出面安抚。” “既然连那群抛头露面不守妇道的女子,都能成功,我们这些堂堂正正的读书人,胜算就更大了!” “既然朝中那些贪恋权位的御史大夫们,不敢正面顶撞皇帝,我等读书人就更应该在此刻站出来,对抗昏政!还大家一个公道,还科举一个公平!” 众人齐齐点头应和:“正是,陈兄说得对!咱们都以陈兄马首是瞻,一定要把这女子逐出朝堂!让圣上收回成命,不得让女子参与科考做官!” “科举三年才一次,每次才录取两百多人,本就僧多粥少,若是再让女子参加,凭白多出一倍来分一杯羹的,凭什么?” 这番话完全说到了众人心坎里,纵使心里并不愿承认女子念书未必比男子差,但世上总有那么些个才女,谁愿意突然多出这么多竞争对手? 陈沛阳见这么多人将他视作领袖魁首,顿觉豪气干云,恍惚间门有些飘飘然,仿佛已经置身朝堂,一呼百应了似的。 正当众人说的兴起时,他们却懵然不知,雅间门的隔壁一间门房里,莫摧眉正坐在里面自斟自饮,带着一众红衣卫,笑呵呵地听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相互吹捧。 等时间门差不多了,莫摧眉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道:“诸位,分头行动吧。” 红衣卫们彼此对视一眼,颇有几分摩拳擦掌的兴奋劲,一道无声地点点头表示领命。 ※※※ 翌日。 陈沛阳昨晚做了整整一夜“周密”的计划,太过兴奋一夜未曾合眼,天还没亮,就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出了门,在客栈挨个敲门,呼朋唤友。 他连续找了好几个跟他关系最熟悉的昔日同窗,不料,竟然全部碰壁。 一个人捂着肚子说昨晚吃坏了肚子,现在没法出门,另一个说自己身染风寒,起不来床,还有一个房间门内无人应门,一问店小二才知道,这人昨天半夜突然急匆匆退房走了。 陈沛阳原本踌躇满志的脸色,瞬间门垮下来,心里把这群没胆的孬种骂了千百遍。 他放弃了继续游说这几人,匆匆赶到约定好的集合地点,原本约好的将近一百来人,竟然只到了十几二十个,其他人全部不见了! “这群废物!无胆鼠类!”陈沛阳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通。 这群养尊处得天花乱坠,转头到了该采取实际行动的时候,就立刻退缩了。 只希望别人出头,替他们冲锋陷阵,自己躲在后面,享受别人“流血牺牲”换来的好处。 剩下的十几个“老实人”,面面相觑一阵,犹豫道:“我们只剩这么点人,还有什么用?” 陈沛阳道:“如何无用?我乃陈氏子弟,我陈家在朝中有不少交情极好的大官,我们这边一同向天子谏言,让全城的百姓听见我们的声音。” “我已经写信给这些陈氏门生故旧,相信他们看在淮州陈氏的面子上,一定会向皇帝上书施压,到时候,外有我等读书人示威,内有朝廷大臣谏言,我等的主张大有可为!” 除了陈沛阳外,又有几个世家大族出身的举子,表示也已经联络了在朝的族中长辈,帮他们说话。 这么一合计,仿佛真有几分成功的可能,众人眼前一亮,信心又多几分。 他们最后准备了一番说辞,举着事先准备好的横幅和竹竿纸旗,开始一边呐喊游行,一边向着宫门口进发。 一路上,不断有百姓驻足,看热闹似的围观这群学子,人群里更有一些落榜学子,为他们鼓掌助威。 这时,京城警察厅一队巡逻卫正巧走过,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他们每个人的身形都分外高大,身上穿着统一的黑色军服,肃容注目这些闹事的读书人。 跟他们相比,陈沛阳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人,体格如同老鹰面前的小鸡,对方一只手就能将他们拎起来。 原本陈沛阳还有些害怕,转念一想,自己有秀才的功名在身,他们可是读书人,是科举仕子,这个世道最受尊重的一群人,他自己更是大族淮州陈家的子弟。 这群人高马大的巡逻卫不过是一群低贱的武夫罢了,换做从前,这些人该对他们点头哈腰,为他们让路才是。 有什么好怕的,还敢当众对他们这些文人动粗不成? 陈沛阳并不理会这些巡逻卫,继续高举横幅,要求皇帝收回成命,惩治林若。 那些巡逻卫只是默默跟在他们后面,谁也没有轻举妄动,一路行至宫门口,仿佛一群保镖,在护送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似的。 陈沛阳心里越发膨胀,众目睽睽之下,朝廷果然不敢拿他们如何! 眼看着宫门就在眼前,陈沛阳正要再接再厉,鼓舞士气,哪怕在宫外静坐上三天三夜,也要叫开宫门,把他准备好的万字谏言书递进宫中。 他要让京城所有读书人,都知道他淮州陈沛阳,不畏强权,敢于直谏的大名! 忽然一个淮州学子急匆匆跑来找到陈沛阳,神色慌张: “不好了陈兄,出大事了!你快去皇榜看看今日张贴出来的告示!” 陈沛阳皱起眉头,匆匆赶到皇榜前,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读书人,正围着皇榜议论纷纷。 “让一让!”陈沛阳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一目十行快速浏览。 “……自即日起,所有官员不得青楼狎妓,违者即刻停职……” 这一条规矩其实是开国皇帝时便立下的,但时间门一长,贪腐之风渐起,吏治废弛,官员私下狎妓也无人再管,甚至逐渐成了官员们之间门“会心一笑”的风流韵事。 陈沛阳看着这条时只是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这种事完全是闲的没事,而且根本没法监管,直到他看见下面一句,表情瞬间门凝固: “自即日起,但凡出入青楼赌坊狎妓聚赌的学子,将禁止科举三届,另有公开串联企图破坏国家政策的学子,将被剥夺功名,终身禁考?!” 陈沛阳这一惊,简直如同晴天霹雳,整个人迎面被人用力打了一拳似的,踉跄两步,差点栽倒。 “这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科举会试三年一届,禁止科举三届,相当于九年废掉,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超过四十的年代,一个人一生有几个九年? 禁止聚赌也就罢了,禁止狎妓?这打击面也未免太广了,尤其是淮州这等文风盛行的地方,青楼画舫也是文人最常聚集之所。 听说皇帝曾在宁州下令禁了青楼赌坊,现在竟然连他们这些学子也不放过? 女子勾搭男人,自然是不守妇道水性杨花,文人学子逛个青楼,那明明是“风流雅事”,能一样吗? 更何况,最后一条,公开串联破坏政策,明摆了就是故意针对他们这些落榜举子,终身禁考,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一辈子就这样废掉,凭什么?! “昏政!分明是昏政!我要抗议!凭什么女子也配为官?我等正经谏言的读书人却要禁考?朝廷对待淮州学子不公!” 陈沛阳气得七窍生烟,整个人都在发抖,吼声都破了音。 旁边一个举子诧异地看着激动得近乎歇斯底里的陈沛阳,道:“这位兄台你冷静一点。” “皇榜上写了,是从今天开始,在京城率先施行,以他州府则按皇榜张贴日期为准。过去既往不咎。” “也就是说,只要从今往后,不去逛青楼赌坊,就没事了。” 举子拍了拍陈沛阳的肩,道,“其实那些妓院赌坊,也无甚好流连的,沉溺温柔乡,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是好事。” “等来日高中,还怕没有才貌双全的清白女子以身相许吗?” 其他举子虽然也对这道皇榜不满,但总觉得天高皇帝远,难道皇帝还能派人天天去青楼赌坊守着,看有没有读书人和官员去逛吗? 众人反而对最后一条不许串联没有太大反应,毕竟,一般人也没几个会像陈沛阳这帮人。 陈沛阳却如坠冰窟,全身力气都被这几句话抽走了似的。 他们当然可以既往不咎,可就在刚才,自己可是领着那群落榜考生一路喊着反抗朝廷昏政的口号游行过来的。 闹事最怕的是什么?别人都没事,偏偏所有惩罚都只落到你身上。 陈沛阳死死咬着牙,盯着皇榜的双眼通红,还没等他继续想别的法子企图逃脱问罪,方才那些一路“护送”他们而来的巡逻卫,这时终于走了过来。 除了巡逻卫,走到他面前的是两名红衣卫,腰间门别着凛然的长刀。 其中为首一人面无表情地出示了一张拘捕令,冷冷道:“陈沛阳,有人举告你私下串联组织落榜考生,联络朝廷官员,私相授受,企图公然对抗朝廷政策,干涉朝政。”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陈沛阳目瞪口呆,愣愣望着对方白纸黑字的拘捕令,浑身冷汗直流。 昨日那股硬气再也找不到了,现在他只剩一双发软的腿,两只颤抖的手,还有口舌都不利索的一张嘴: “不、不可能!你们怎么乱、乱抓人?我……我乃是秀才!是淮州陈氏子弟……陈氏你们知道吗?我族中可是有长辈在朝为官的!” 红衣卫翻了个白眼,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今日早朝,陛下已经贬斥了好几个上书反对科举新政的官员,现在他们大概差不多已经要收拾包袱离开京城了。” 他不屑地撇一撇嘴,如今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这位陛下可是说一不二的主。 自从去岁太后进了尼姑庵,以户部尚书为首的一大群一二品官员落马,又在宁州杀得人头滚滚,现在还有几个官员敢明着反对陛下的政令? 本来还有几个勇士上书想试探一番,谁知立刻惨遭贬斥,这明晃晃的信号摆在那里,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谁反对也没用。 偏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子,还敢在这掠胡须? 陈沛阳彻底绝望了,怎么会这样?他怀中还有满肚子“忠言逆耳”的谏言要上书,还有大好名声等着他呢! 他摇晃着脑袋,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还要嘴硬强辩。 红衣卫彻底失去了耐心,一把将人拎起来:“得了吧,你的那些淮州同窗,早把你出卖了,你干的事,我们都一清二楚,赶紧走,别耽误时间门。” ※※※ 皇宫,御书房。 御桌上的青瓷花瓶插上了新春时节的红梅,几滴露水缀在花瓣间门,微微折射着晶莹的光泽。 萧青冥坐在桌后,手握一支炭笔,在洁白的澄心堂纸上写写画画,旁边放着一块四四方方的乳白色方块,是用橡胶制成的橡皮擦。 他得到系统送的橡胶后,派人找合适的地方试种了一些,现在季节偏冷,胶汁产量很少,勉强只能研究制造一点样品。 他手里这块小小的橡皮擦,就是其中之一。 他用炭笔写了几笔,再用橡皮擦擦去笔迹,澄心堂纸纸张厚实顺滑,擦拭起来很容易。 他又换了一张京城造纸坊出的普通纸张,擦两次还可以,但稍微多用力,纸就被擦破了。 萧青冥啧了一声:“看来这还魂纸质量还是不行,得换成韧性更好的竹纸才行。” 喻行舟在他旁边默默看了一会,道:“这种细碳竟然还能用来写字?倒是稀奇。” 萧青冥拿着一根细长的炭笔,在手指间门灵活地转了一圈,笑道:“这种笔比毛笔好用许多,写完还能擦去,反复利用纸张,将来我们要兴办普惠性学堂,就能最大化降低教育成本。” 喻行舟点点头,看他埋头写字的样子,微微一笑:“陛下主意甚好,就是用此炭笔写出来的字迹嘛,啧啧……” 萧青冥顿时脸一黑,来自学霸的歧视,总是全方位让人猝不及防。 他把笔一扔,满脸不悦地斜睨他:“朕的字怎么了?笔给你,你来写!” 喻行舟笑意不减,在他旁边坐下,接过炭笔和纸张稍微试了一下写法和力道,起初还有些不习惯,多写了几句,就逐渐掌握了技巧。 他的书法造诣本就极高,字迹越来越似模似样。 萧青冥伸着脖子看过来,前几行字还有点歪,中间门越来越好,最后那几句,仿佛像是用印刷机刷出来的标准字体。 萧青冥不服气,又不得不不服,最后酸溜溜地哼了一声:“是不是用左手写字会比较占便宜啊?” 喻行舟失笑,莞尔道:“字是要练的。臣从小练到大,就算换了一支笔,笔法还刻在手心里。” 他起身,绕到萧青冥身后,俯身下来,几乎把他整个人环住,右手握住萧青冥的手,叫他提笔,慢慢在纸上一笔一划书写。 “陛下笔锋犀利,确实更适合用好发力的炭笔,撇的时候不要拉太多,可以收一收……” 他嗓音低沉和煦,动作温柔细致,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握着他的手,真正同一位师长教授学生一般无二。 他的呼吸离得极近,温热的吐息在耳边来回吞吐,萧青冥下意识侧过脸,额头便不经意蹭上他的侧脸。 喻行舟恍若未觉似的,一心教他写字,萧青冥故意把脑袋挪开,那厮果然又贴过来了。 他嘴角一翘,心中哼笑,果然诡计多端的老师。 萧青冥看一眼他覆上来的右手,忽而诧异地抬起头:“你会用右手写字?” 他的记忆果然没错,喻行舟小时候确实是用右手写字的,后来不知道从何时起,突然改成左手了。 喻行舟顿了顿,“嗯”了一声,却没有后文了。 “那为何——” 萧青冥正要追问,书盛忽然进来禀报:“陛下,花大人求见。” 喻行舟只好直起身,默默回到了自己位置上,萧青冥好笑地瞥一眼他老神在在的表情,颔首道:“让他进来。” 花渐遇匆匆而至,行礼道:“启禀陛下,日前,陛下让臣派人去儒城回收津交盐场,臣方才收到八百里加急的消息。” “哦?”萧青冥放下笔,“说说。” 花渐遇神色有些不虞:“听闻渤海国主得知了诚郡王当着诸国使者的面,代表渤海国签署盐场协议的事,气得大发雷霆,将诚郡王禁足关起来。” 萧青冥并不意外:“莫非他敢不认账?” 花渐遇摇摇头:“那倒不至于,渤海国本来就不占理,还有燕然也曾放话威胁,当着那么多国家使臣,渤海国也不敢自打嘴巴。” “事实上,他们已经把盐场的人都撤走了,但是渤海国主实在心胸狭窄,贪婪无厌,这些人临走前,把津交盐场所有的盐,能带走都带走,剩下大量带不走的,竟然全数毁弃。” “臣的手下报告说,现在的津交盐场如同强盗过境,一片狼藉,盐田都被破坏,短时间门内根本无法产盐。” “而渤海国占据着大量盐,伙同当地商人坐地起价,比原来的价格贵了七八倍,老百姓吃不起盐,民怨四起,只怕再拖下去,要生出事端。” 萧青冥沉思片刻,慢慢蹙起眉头,渤海国做出这种下作的手段,他并不意外,什么都不做乖乖让出盐场偌大的利益,那才奇怪。 不过这事为难之处在于,儒城的地理位置,在宁州和渤海国交界附近,跟幽州也挨在一起。 幽州有燕然军队,若是贸然派兵,只怕会引起无法估量的后果…… 正在他迟疑之际,却见喻行舟神色有异。 “儒城啊……”喻行舟喃喃自语,目光越过一片虚无,不知幽幽落在哪里。 萧青冥有些奇怪:“儒城怎么了?” 喻行舟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道:“儒城原名津交城,因盐场而得名,后来……燕然南下,臣的父亲喻正儒,为了保护津交城百姓……” 他顿了顿,有些艰难道:“在那里殒身,死于燕然之手。后来当地人为了纪念他,就把名字改成了儒城。” 萧青冥隐约听过这件事,但所知有限,他望着喻行舟怅然的神色,总觉得其中恐怕不像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只怕另有隐情。 喻行舟身上有太多事情,从未向他解释过。 他的眼里总是沉淀着某种沉重的情绪,大部分时候都深深埋在心里,只偶尔才流露一丝一毫端倪,不仔细分辨,根本无从察觉。 萧青冥注视着他,过去那几年究竟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107. 盐政 想要将人溺毙在怀抱里 萧青冥沉思之际,花渐遇见他迟迟没有下令,只好出声道:“陛下,渤海国虽是弹丸之地,但国内也有上十万兵马,儒城地理位置特殊,离幽州,渤海国都不远。” “如今的形势,燕然内乱,按理不会轻易出兵,但若是我们大启跟渤海国因盐场之事起冲突,或趁虚而入,不可不防。” “中央军兵力不过五万,而且渤海国已经把盐场交还,如果因此事出兵讨伐,一来兵力不足,二来师出无名。” 以花渐遇商人的眼光看来,赚钱最怕周围环境不安全不稳定,如果发展成两国交兵,燕然和渤海穷鬼两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启国损失就大了。 这个道理萧青冥自然也明白,但渤海国这种蹬鼻子上脸的下作行为,若是不教训,只怕还以为大启怕了对方。 他思忖片刻,抬眼问:“宁州路段的国道和铁轨,修筑完毕了吗?” 花渐遇点点头:“回陛下,道路和沿途驿站已经全部完工,正在试运行,等正式同行,从京城到儒城原本二十天的路程,最快可以缩减到七八日。” “不过马力有限,只乘坐少数人还行,人多或者运货太重,速度就会变慢。” 萧青冥对这个提速已经相当满意,想要把速度和运力再进一步提高的话,唯有等将来蒸汽机问世才行,光是靠换马,运行成本太高。 花渐遇想了想,又道:“盐政一事,不仅关系到百姓基本生存,还涉及到两个国家的邦交。” “臣以为,还需要派一位既有能力又有威望,地位足够高的大臣处置,才可使渤海国有所忌惮和收敛,确保万无一失。” 萧青冥双眼微微眯起,这个人选…… “花大人所言甚是。” 喻行舟忽然起身,向萧青冥行了一礼:“陛下,盐场一事不必诉诸武力,不如让臣前往儒城一行。” 萧青冥不置可否,只默默把他看着,有些欲言又止。 “你为何想去?” 喻行舟迎着他的目光,淡淡道:“儒城乃臣的父亲为国捐躯的地方,于臣而言,有特殊的意义,臣不希望父亲曾用性命庇佑的儒城百姓,再横遭劫难。” 他低低了叹了口气:“除此之外,臣私心还想去祭典一下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希望陛下允许。” 萧青冥注目他良久,心中有些猜测,更多是疑惑,何况,他的“喻贵妃”还没捂热乎呢…… 喻行舟见他脸上不情不愿的神色,眼尾含着一丝调侃的笑意:“陛下都这么大人了,莫非还舍不得离开师长吗?” “胡说!”萧青冥嘴角一撇,硬邦邦置下一句:“你想去就去,哪儿来这么多说辞。” 喻行舟心里一松,却听萧青冥又将他叫住:“你等等。” 他将系统卡池里抽到的晒盐法拿出来,又把自己早已制定好的各种有关盐政的计划安排和举措,细细分类整理成册,一项一项与他分说。 喻行舟有些惊讶:“陛下从哪里得到此法?若是推广全国,所有海盐盐场产出,只怕能翻上几倍。臣有此法,此行必定事半功倍。” “那便好。”萧青冥随意点点头,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喻行舟的右手上。 明明不是左利手,为何不用右手? 他还记得昔日喻行舟当街遇刺受伤,他探过对方右手命门,分明没有感受到一丝真气,根本不会武功的样子。 后来在宁州,喻行舟戴上面具,假扮成周行时,右手使剑,武艺高强,在与秋朗过招时又被反噬到吐血,在上元夜被毒针刺中,也难以运功逼毒。 秋朗曾说,可能是服用了某种能提升功力的秘药导致,他闻到的那股药香,也证实了这一点。 按喻行舟的说法,是曾被人用秘法以金针锁穴,因而不能强行运转真气。可他又不肯吐露是谁下的手。 萧青冥暗暗蹙眉,他曾一度对喻行舟曾经突然疏远他,不告而别的事耿耿于怀,喻行舟既然对自己心存爱意,又怎么会狠得下心离开他那么多年? 现在想来,实在是疑点重重。莫非是跟喻行舟的父亲,上一任丞相喻正儒有关吗? 喻行舟将所有的书册整理好,再次向萧青冥辞行。 萧青冥望着他,想在对方脸上寻到哪怕一丝一毫有关过去的蛛丝马迹,最终沉默良久,只叹口气道:“你早去早回。” 喻行舟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到门口。 此行至少要花一月时间,他知道国事当头,是不应该儿女情长搅乱心绪,只是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依然希望陛下能挽留他,至少再多依依不舍一点。 好借此抚慰接下来这一个月度日如年的思念。 可是身后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喻行舟默默叹了口气,一条腿刚迈出门槛,萧青冥终于出声:“喻行舟。” 他立刻转身,却见萧青冥不知何时从书桌后绕出来,静静站在他面前。 萧青冥无声地望着他的侧脸,小时候的记忆中,喻行舟并非是如此隐忍的性格。 他也曾意兴飞扬,踌躇满志,以“神童”之名,辩得几个京城老学究哑口无言。 彼时他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说着多谢前辈提携,骨子里的骄傲和自信,却如何也掩饰不住,甚至会带着分骄矜暗搓搓地跑来跟他炫耀。 而现在,他却如此谨小慎微,心思深沉。 萧青冥时常看他的背影,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沉重的大山,几乎快要压弯他的脊背。 他却始终不肯告诉他,也不曾要求自己为他分担一星半点。 “陛下?”喻行舟抬眼看他。 萧青冥忽然上前一步,在喻行舟陡然瞠大的眼中,轻轻拥住他。 他的手穿过一头微凉的发丝,温热的呼吸落在对方耳畔,嗓音磁性而沉稳,如同风雨中岿然不动的礁石,如同黑夜里明亮的港湾: “你记着,今后不管发生任何事,都有朕在你身后。” “纵使万千里路,朕也会赶到你身边。” 喻行舟浑身一震,喉间溢出些许低哑的轻笑:“陛下,这是君主对臣子的恩宠吗?” 萧青冥轻哼一声:“你说呢?” 这个拥抱是极清浅的,稍微触及便要分开。 他刚刚放下手,却被喻行舟紧紧抱住了,他的双手极其用力,如同铁箍般紧紧勒住他,仿佛想要将人溺毙在怀抱里一般。 萧青冥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热源又忽而离他而去。 喻行舟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个冲动之下逾越君臣之礼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 不等萧青冥开口,喻行舟便抢先一步道:“陛下,臣这便告退了。” 说完,转眼便匆匆离开殿门,像只偷了腥被主人发现落荒而逃的野狐狸。 萧青冥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逗笑,摇摇头,笑意又从唇边一点点淡去。 ※※※ 数日后,儒城。 喻行舟带着花渐遇等人,一路轻车简行,披星戴月赶到儒城。 几年前,他曾来过这里,彼时燕然大军经常南下骚扰边境,幽州不堪其扰,大量百姓逃难至最近的儒城,希望躲避战火。 那时街道上行人匆匆,举目望去,皆是一张张仓皇又麻木的脸孔。 后来燕然军始终被拒在通关之外,儒城又渐渐恢复了生机。 喻行舟一路行来,见这里的百姓大部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街上乞讨的小乞丐成群结队。 他微微蹙起眉头,按理,儒城有盐场,即便不是富得流油,也应该不愁吃喝才是,为何这里的百姓如此困苦? “那些人在做什么?”花渐遇望着街上长长的数条队伍,有些好奇,不断有百姓带着陶碗和瓦罐正往这里赶。 一个老者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浅口小陶碗从几人身边走过,里面盛着薄薄一层灰白色的盐,勉强覆盖了个碗底。 他稍微打量几眼:“你们是外地人吧?” 花渐遇道:“我等自京州来,老伯,不知这里在排队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买盐!”老者满脸怒容,冷笑道,“这才几天那?盐价已经翻了好几倍了,据说明天还要再涨!” 花渐遇与喻行舟对视一眼,问:“儒城不是有盐场?为何盐价还会飞涨?” 老者提起来就满肚子气:“本来那盐场经营的好好的,若是从私盐贩子手里买盐,还能再便宜几分,可是谁知道前些时日,盐场说关就关了,私盐贩子手里的盐不断涨价。” “说是当今皇帝要强行收回盐场,不给咱老百姓吃盐了!” “再这样下去,就要用粮食换盐的地步了,咱手里的粮又不多,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你说,这天底下哪有这种事?盐场那么多盐,皇帝老儿吃得完吗?” 老者一时最快把满腔怨气冲花渐遇撒出去,说完才赶到后悔,慌慌张张地捂紧了陶碗,一溜小跑钻进了人堆里。 花渐遇转头看向喻行舟,蹙起眉头:“大人,渤海国实在无礼,他们破坏了盐场,运走了剩下的盐,教唆奸商囤积居奇,坐地起价。” “还敢造谣蛊惑百姓,把怨望都归咎于陛下头上。实在欺人太甚!” 喻行舟单手负背,望着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长队,摇摇头:“我们去盐场。” ※※※ 津交盐场在城外,临着津交海湾,漫长的海岸线上,错落分布着数不清的盐田。 原本盐场周围垒筑有石墙,有近千官兵看管,防止有人监守自盗,偷运私盐贩卖,同时也将盐工牲畜般世代圈进在盐场内,终日劳作,如同铁厂的矿工匠人们,辛苦劳作到死。 自从盐场几年前被渤海国霸占,所有的兵丁都变成了渤海国的士兵,管事们也成了渤海国的太监,而盐工们依然是启国的盐工。 儒城前任知府好几次试图派人交涉,都被渤海国的士兵赶了出来,知府无奈上奏朝廷,要求朝廷出兵将这些强盗赶出家门。 彼时朝廷正被燕然的战事闹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一个盐场,更没有多余的兵力派到此处。 渤海国便趁机盘踞在盐场,疯狂攫取利润,那位儒城知府无可奈何,只好放弃收回盐场经营权,对渤海国睁一只闭一只眼。 没过几年,这位知府竟然因盐场交不出盐税,被朝廷问罪,最后在府衙留下一封嘲讽昏君的血书,摘下管帽,就此革职。 现在的儒城知府姓宋,听说当朝摄政到来,宋知府差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带人赶来迎接:“未知摄政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喻行舟上下打量他一眼,眯起眼睛笑道:“宋大人,外面众多百姓苦于无盐,大人竟能如此悠闲小憩?” 宋知府拉着喻行舟的衣袖,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这些年被渤海国欺压的苦楚:“摄政大人有所不知,那盐场现在根本就没法产盐,重建哪能不需要时间呢?” 他重重长叹一声:“若是喻老丞相还在,咱们儒城哪里会有这种事!” 喻行舟默了默,和煦地安抚着宋知府,道:“如今盐场还能运作吗?那些盐工们如何了?” 宋知府支支吾吾:“这个……” 喻行舟脸色微沉:“宋大人,此事重大,你若敢有半句隐瞒,陛下怪罪,罪责由你自负。” 宋知府无奈道:“喻大人,那渤海国的人临走前,把大部分身强力壮、经验丰富的盐工都带上了船,现在盐场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光凭这些人,干不了多少活。” 喻行舟:“带本官亲自去看看。” ※※※ 日光在津交海湾粼粼的海面,铺上一层细碎金光,海浪一波一波拍打在沙滩上。 有两两年纪大的老盐工,带着几个孩童,不断弯腰低头,在海边拾取盐泥,装在背篓之内。 他们每个人都穿着破旧的布袄,裤管卷起在膝头,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小腿。 赤着的双脚踩在冰冷潮涌的海水里,上面满是被碎石和碎裂的贝壳划破的伤痕,还有厚重开裂的老茧。 盐场制海盐的法子,是煮盐,由盐工们筛出被海水浸泡充足的盐泥,运到卤池制出卤水。 再将卤水用大锅灶反复熬煮,直到熬煮出盐晶。 津交盐场原本有一两千的盐工,用来熬煮盐晶的大灶四五十个,每灶四五个灶户,还有好些个最下层的盐工,挑担,烧火,采集盐泥。 这些盐工每日的负重量,大约是一个普通士兵的四五倍。 他们大部分人都骨瘦如柴,双脚长期生满冻疮,脊背如同一张被长期张开,失去韧性的弓,随时都会崩断似的。 无数盐晶从他们手中熬煮而出,可他们吃的苦头,却远比吃盐多得多。 喻行舟和花渐遇一行人,沉默地看着这些盐工们,麻木而辛劳的身影,良久无言。 喻行舟在盐场内走了一圈,才发现宋知府没有夸张,海边那些沙滩都被人为铲过,不知撒了什么东西,盐泥变得又酸又涩。 那些用来熬煮盐晶的大锅灶,全部都被砸毁了,四五十个炉灶,一个都没有剩下。 这些炉灶都很大,每个都高达两米多,重建要花费不少时间。 最严重的是,盐场青壮都被带走,只剩下两百个老弱病残,连拾取盐泥都要一步喘,让他们清理沙滩,重造炉灶,又不知需要多久时日。 喻行舟能等,外面那些一日高过一日的盐价,已经快把百姓最后一点粮食都要榨干了。 花渐遇蹙眉道:“宋知府为何不将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都抓起来?难道眼睁睁看着百姓买高价盐?” 宋知府无奈道:“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儒城里所有卖盐,都是渤海商人,他们背后都是渤海国的权贵。他们早就把儒城的盐都吸干了。” “之前盐场驻守的渤海国官兵虽然撤走,却停驻在两国边境上,他们声称这是为了保护本国商人安全。” 宋知府摇摇头:“下官哪里敢抓人呐。” 他又朝喻行舟露出一个奉承的笑容:“不过,如今有喻大人出马,必定马到成功。” 喻行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白茫茫的海岸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津交盐场本来就是北方最大的盐供给地,别的地方出的盐,当地都未必够吃,不可能往这里调。 再者,按照一般的运货速度,即便从京州调盐过来,起码都得一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津交盐场断供,不仅仅意味着儒城百姓遭殃,就连整个宁州,乃至京州都要受影响。 这些渤海国的人打的小算盘显而易见,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他们知道启国不可能轻易动兵,又无法短时间内制出大量的盐打破他们的垄断。 然后在百姓之间传播谣言,利用百姓的怨气,倒逼官府向他们妥协,要么请他们带着盐工继续回来经营盐场,要么就花大价钱买他们的盐。 无论哪种,他们都能得利,若是启国派兵前来,大不了他们拍拍屁股带着盐返回国内,难道启国还能在燕然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公然打进渤海国境内宣战? 就算派兵过来又如何?士兵也变不出盐来,反而会掐断百姓最后的盐供给,再次激化民愤。 最后,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向渤海国购买高价盐,等待盐场重新恢复盐产量。 喻行舟心中冷笑:“打的好算盘,可惜渤海国千算万算,算不到陛下有新的制盐之法……” 正当他准备召集人手商议制盐之法时,一个官差匆匆赶来,满脸仓皇之色:“大人不好了,外面突然聚集了很多百姓,嚷嚷着要求让渤海国的人回来重开盐场!” 他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喝骂和吵嚷之声。 由于盐场那些石土垒筑的墙,很多都被渤海国官兵破坏推到,眼下官差人手有限,不少百姓竟冲破了官差的拦截,冲着这边呼和而来。 这群人成群结队,各个义愤填膺,大部分人都是底层的穷困百姓,连日来压抑的愤怒已经快到了爆发的边缘。 “皇帝拿走盐场,不给我们老百姓活路了吗?” “这么大一个盐场,说没盐,怎么可能?谁信啊?把我们当岁小孩吗?” “干脆冲进去,抢他丫的!” 他们脸上怒意勃发,有极个别之人,手中甚至操着棍棒,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之意。 宋知府脸色一变,怒道:“大胆刁民,竟然敢冲撞贵人!你们反了天了?知道这位大人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们!” “这是当朝摄政喻行舟喻大人!你们这群刁民敢在摄政大人面前撒野,小心你们的脑袋!” 说着,他便嚷嚷着让官差们将这群刁民尽数轰走。 这话瞬间点燃了炸药桶,抗议的百姓们越发激动:“什么贵人?分明是皇帝派人收盐场的狗官!” “且慢。”喻行舟一挥手将试图围上来的官差喝退,对群情激奋的百姓道。 “诸位,本官是奉陛下之命,特地来主持儒城盐政之事。请各位放心,朝廷绝对不会做出收回盐场,逼死百姓的事。” “正相反,是渤海国妖言惑众,挑拨是非,污蔑朝廷,污蔑圣上。” 众人面面相觑,都用警惕而敌视的眼神望着他。 其中有人叫道:“我们不信,谁给我们盐,我们才信谁!” “就是!光说有什么用!把盐拿出来!” 宋知府偷眼瞥一眼喻行舟,暗地撇嘴,光会说空话谁不会,纵使这位喻大人再如何厉害,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变出盐来?最后还不是要靠他打发这群刁民。 喻行舟不动声色地环视左右,忽而一笑,淡淡道:“我知道各位的来意,这样吧,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本官允许你们进入盐场,只要你们能翻找出盐来,就归你们所有。” 众人一愣,又听喻行舟不紧不慢地道:“但若你们找不到,作为尔等闹事的处罚,就要老老实实听本官吩咐,为本官差遣。” “本官承诺,七日之内,会有足够且廉价的盐,送到诸位手中。” 那些百姓仍是将信将疑,有人大声喝问:“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说不定只是缓兵之计!” 喻行舟抬起头来,锐利的目光扫过去,吓得那人立刻缩了缩脖子。 不知想起什么,他又很快缓和下神色,淡淡道:“本官姓喻,名行舟,乃是前任左丞相喻正儒之子,你们信不过我,总该相信这座城的名字吧。” 这里的百姓没有哪一个不知道喻丞相的,顿时一阵哗然,惊讶又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喻行舟心中无声喟然,没想到,他竟然会有利用父亲的名号,为自己博名的一天。 108. 新盐法 他的老师又盈满坏水了 “竟然是那位喻丞相之子?”众人一阵窃窃私语,虽仍是怀疑,但敌意明显少了几分,至少把手里的家伙都放下来了。 “不管他是谁,咱们进去找盐再说!”有人大声吆喝。 喻行舟示意宋知府令官差让开道路,人群立刻蜂拥而入。 盐场煮盐的炉灶都在滩涂露天,灰茫茫的海岸线一目了然,讨盐的百姓如同一盘撒出去的砂砾,乱糟糟扑上滩涂,飞快奔向他们觉得会有盐的地方。 然而他们很快就失望了,目之所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砸坏的锅灶、碎裂的炉砖。 偶尔有砖块或者碎陶片,沾着零星一点灰白的粗盐粒,都会被他们小心翼翼刮下来,用麻布口袋或者衣袖包裹着。 有人从仓库的方向跑出来,一脸茫然:“怎么到处都没有?盐呢?” 一人颤巍巍地举起木锄头,神色激动,额角青筋暴起,赤红着双眼,浑身都气得发颤:“你们这些大官,把盐都藏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非要叫我们活不下去才好!”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尝过盐的滋味,家里仅剩的一点存盐,早就吃完了,身体整日整日的没有力气,连提个锄头都使不出劲。 “唉,别白费力气找了。”一个身材矮小佝偻的盐工,冲他们摇摇头。 他约莫四十来岁,面黄肌瘦,脸上的皮肤常年被海风吹得干瘪发紫,双脚都被海水泡得肿胀发白。 “盐场的盐都被渤海国的管事,运到他们的大船上去了,这里也被毁弃,什么也没给我么剩下……” 那群来讨盐的百姓,这下终于不得不相信没有了盐的事实。 他们本怀揣着莫大的希望,赶来盐场,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抢一点盐回去,除了他们自己,还有家中妻儿老小,那么多张嘴需要盐。 可如今呢,什么都没有了! “砰”的一下,再也没有力气握的锄头掉落在地,那人终于彻底情绪崩溃,一屁股坐到湿漉漉的沙地上,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日子还怎么活?买不起盐,家里也快没有粮了……是要逼死我们吗!” 另外几个百姓,茫然四顾一阵,发疯一样冲向海滩边,扑入海水中不断掬捧海水往嘴里灌,甚至有人捡起盐泥直接塞进嘴里嚼。 又苦又涩的咸腥味涌进嘴里,裹着粗粝的沙子,还有不知什么虫豸泡的发胀的半截尸体,直教人作呕。 花渐遇一惊,忙阻止道:“不可直接饮用海水啊!” 渤海国撤离时,不知往这片滩涂和海岸撒了什么玩意,起码也要铲掉滩涂清理一遍才能重新利用海水。 喻行舟抬手打断了他的劝告,目光凝重,摇头道:“让他们去吧。只是一点,应当没有大碍。” 他们当然知道喝海水是饮鸩止渴,盐泥更是恶心,但都到这个时候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宋知府不耐烦地冲着这些人道:“现在你们知道,喻大人说的都是实情了吧!还不快速速退下!” “宋知府。”喻行舟皱眉看向他。 后者立马堆上笑脸:“喻大人请放心,下官这就把这些刁民驱散。” 喻行舟沉下脸:“宋知府身为儒城的父母官,平日就是这样对待治下百姓的吗?你把他们赶走,跟叫他们等死,有什么区别?” 宋知府脸色一僵,尴尬赔笑道:“喻大人教训的是。” 喻行舟淡淡吩咐道:“劳烦宋大人叫人去准备足够的水和食物,让这里的盐工还有这些百姓,吃上一顿饱饭。” 宋知府有些发懵:“大、大人,这群刁民擅闯盐场,手里还拿着武器,就算不是造反,也是闹事,按律,擅闯盐场可是重罪!” “大人宅心仁厚,不治他们的罪也就罢了,竟然要给这些人饭吃?” 宋知府苦口婆心地劝道:“大人,不是下官不愿意准备饭食,只是这事若是传出去,只怕明天这里就要被过来讨饭和讨盐的百姓挤满了!” 喻行舟微笑起来,眼尾牵起的弧度宛如一柄温柔的弯刀:“本官行事,还需要阁下指教吗?” 宋知府嘴角一颤,讪讪道:“大人请恕罪,是下官关心则乱……” 喻行舟挥手打断他,以不容置喙的强硬口吻命令道: “从今晚开始,这些人暂时不得离开盐场,明天一早,本官会亲自带领所有人,重建盐场,用最短的时间制出盐来,供给儒城百姓。” 不光是宋知府,那些茫然无措的老弱盐工,还有寻不到盐崩溃绝望的贫困百姓,都愕然地朝他看来。 “我没听错吧?这位大官说要带我们一起制盐?” “盐场都毁成这样了,什么时候才能重建完?难道这段时间,官府能给我们饭吃?” “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盐吃呢……” 迎着众人将信将疑的眼光,喻行舟仪态从容,不紧不慢:“诸位,本官方才有言在先,若是你们找不到盐,就要听本官的命令行事,以偿尔等擅闯盐场的过失。” “你们可以放心,只要诸位同心协力,本官在此向大家保证,一定在七日之内完成盐场重建,产出第一批盐。” “到时候,不光你们有盐吃,还有你们的家人,整个儒城百姓,都能吃上。” 宋知府一脸的为难,又忍不住劝道:“喻大人,恐怕您初来乍到,有所不知。” “这么大的灶台,有四五十个,还要烧砖垒灶,若是从前,盐场一千八百盐工,那自然可以快速完工,可现在就这么点人手,起码也要十来天才能建好。” “更何况,烧灶煎煮海盐,还需要大量的柴火木炭,那些渤海国的士兵把周围的树都砍得差不多了,要用木头还需要派人去更远的地方砍树劈柴,又要花上不少功夫。” “七日之内要出盐,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啊……” 宋知府说得语重心长,内心狠狠翻了个白眼,这位摄政大人,真是吹牛不打草稿,连最基本的制盐工序都不清楚,就胡乱夸下海口,难道他以为制盐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若是只为安抚眼前这些刁民,少少的熬煮上一锅,每个人分一把,那还差不多,不过这个法子也有隐患,就怕引来其他讨盐的刁民。 可喻行舟竟然说什么,整个儒城百姓都能吃上,简直异想天开,还不如直接与渤海国交涉,花钱买高价盐来得快。 周围的盐工们也纷纷点头,承认宋知府说得都是实情,那些刚刚提起一点希望的百姓,顿时如霜打的茄子,面如死灰。 喻行舟看着众人灰败的脸色,反而微笑起来,笑容带着安抚和笃定的自信:“诸位,本官这次奉陛下之令,前来儒城主持盐政,陛下神机妙算,早已知晓盐场的困境,并制定了新盐法。” “新法制盐,不需要生火造锅去熬煮海盐,更不用去砍伐搬运木头,而且产量比旧法更高。” 众人面面相觑,那些盐工们也频频摇头,狐疑地望着他。 宋知府惊讶地眨眨眼:“什么新法?喻大人还会制盐?” 喻行舟道:“本官不过传陛下之政令罢了,还请宋大人快去准备水和食物,大家吃饱,才有力气干活。从今夜开始,暂时不可离开盐场。” ※※※ 入夜。 初春的寒风在空荡的街头徘徊,屋檐黑瓦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一辆黑色的马车匆匆驶进一条背街窄巷,一个全身用黑色披风裹住的人,从后门快步迈入一间老式四合院。 院中有人引着他穿过门廊,进了一间屋子,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昏暗。 桌子边早已有人等候,那人穿着渤海国商人服饰,手里拎一壶酒,正自斟自饮,见到来人,他微微一笑,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对方面前。 “宋大人,鄙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来人将黑色披风的兜帽摘下,果不其然露出宋知府的脸来。 他面色沉肃,丝毫没有白日在喻行舟面前的乖觉谄媚,看也不看那酒杯,只冷冷盯着对方,神色颇有些不耐:“事情我不是已经派人知会你们了吗?” “也不看看来的钦差是谁?那位可是当朝摄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宋知府扣了扣桌沿,压低声音强调道:“他可不想过去那些钦差那么好糊弄,无如必要,我们最好最近不要见面。以免被那位发现了端倪。” “哈哈。”渤海国的使者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怕他,我又不怕。他只身前来,又无兵卒,便是三头六臂,又能拿我们如何?” 他神色一正,问:“宋大人传来的口讯说,那个喻行舟有新的制盐之法?可是当真?” 宋知府面露无奈:“谁知道是真是假,但他言之凿凿,说不定另有秘法。” 他顿了顿,皱起眉头叹口气抱怨道:“这几年,你我合作,共同分润盐场利润,本来这日子好好的,盐价贵了点,那些刁民省着吃便是,这么多年大家相安无事,财源滚滚。” “如今可倒好,皇帝在京城里安安稳稳坐他的龙椅,有什么不好?非要闹出点幺蛾子来。一会搞什么大朝贺,一会又突然要收回盐场……” 对方使者点点头,饮一口酒道:“此事不可轻慢,若是真叫那喻行舟制出盐来,我们囤积的好几条船的盐,就不能高价卖了。” 宋知府眉头一松,道:“不过,以本官看来,他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在七天之内产出大量盐来。还说什么不用砍树生火煎煮,简直荒谬。” “再说了,大部分熟练的盐工都被你们带走了,剩下一堆老弱病残,还有一群根本不懂制盐的刁民,制盐哪是这么简单的事?这个喻行舟,根本是个外行。” “哦?不用生火煎煮?”使者摸了摸下巴,沉思道,“这是什么法子?” 他将一口箱子推到宋知府面前,将木盖打开,晃眼的金银珠宝,在烛火下闪动人心,仿佛把屋内昏暗的光线都照亮了似的。 “宋大人,小小心意,还请务必收下,若是大人能将那喻行舟的制盐新法告知鄙人,将来还有厚礼送上。” 宋知府抚摸着金光闪耀的珠宝,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放心,明天我就亲自去盐场看着,本官倒也十分好奇,他会怎么做。不过,倘若真叫他成功了,那……” 使者满不在乎地道:“七日能产出几斤盐?他们产多少,我们就安排人手收购多少,想吃盐,依然得看咱们的脸色!” ※※※ 翌日清晨。 宋知府一早便带着人赶往盐场,准备给喻行舟“帮忙”,不成想,还没靠近盐场大门,就被几个侍卫拦在外面。 宋知府面露不悦:“本官乃儒城知府,喻大人要为儒城百姓制盐,本官身为父母官,自然应该全力相助,你们拦住本官去路,是何道理?” 侍卫才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只冷冷道:“喻大人有令,除了昨夜留在盐场的人以外,外面的人不许进,里面的人不许出,宋大人请回吧。” “你们……”宋知府眼中怒色一闪而逝,最后只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这个姓喻的,竟然还防着他,哼,再过七日,若是依然解决不了百姓吃盐的问题,他就当着看一场好戏了! ※※※ 此时此刻,盐场之内。 昨日前来讨盐的百姓,还有剩余的两三百盐工,饱餐一顿后,勉强有了点精神和力气。 他们虽并不相信眼前这个大官夸下的海口,但好歹能给口饭吃,干点活也是乐意的。 渤海国临走前带走了大量熟练的盐工,所幸昨天加入的这些百姓,大多是身体较为强健的青壮,否则早就因为没盐吃四肢无力,哪儿还有力气过来闹事。 花渐遇将这近五百人分成了十多个小组,每个组选出一个头领,各自只负责制盐其中一道工序。 第一件事,就是挖盐田。 在近海四五百米的滩涂上,盐工们挖出数十个四四方方的沟壑,用来引潮水。 入夜,海水涨潮时,潮水便能沿着沟壑涌向盐田,完全覆盖盐田内的泥土,充分浸泡盐泥,富集盐分。 喻行舟和花渐遇两人,看着盐工们在滩涂上忙碌,一方方棋盘式的盐田格子,逐渐朝着滩涂两侧绵延开来。 花渐遇笑道:“我们倒是要感谢渤海国的人临走前在滩涂乱挖了一通,竟然顺便帮我们松了土,让大家省了不少力气呢。” 喻行舟笑了笑,问:“蓄卤池挖好了吗?” 花渐遇点头:“正在挖,蓄卤池面积小一点,挖倒是容易挖,就是要用火山岩来砌,需要从附近开采。” 挖盐田约莫挖了两日左右,数十个盐池便全部挖掘完毕,池埂高半尺左右,从滩涂的地势由高而低逐个挖低,每层之间保持三寸左右落差。 上下池间开有池门,纳潮排淡,底池下筑坨台,用来储盐。 津交盐场这个地方,白日日照时间长,常年日光充足,降雨大多集中在夏季,雨季并不长,尤其适合晒盐。 当天晚上,漫涨而起的海水就顺着引水沟,覆盖了滩涂上全部的盐田。待到第二日退潮,留在各个池内的海水还有接近脚面的薄薄一层。 专门安排了力气大的青壮,将使用木质短把如同松土耙田一般,将池内盐泥翻起,摊开在阳光下暴晒,待水分逐渐蒸干,便渐渐剩下富集了盐分的大量松软盐泥。 这般效率,比起让盐工们在海滩边不断弯腰筛选,来得又快又省力。 晒好的盐泥,由盐工送去用火山岩砌成的滤池过滤,池中垫着竹片和席子,盐工们用脚密密踩实,滤出的盐水顺着沟渠,自动流入另一侧的蓄卤池。 有经验的老盐工,拿着莲子测试卤水的浓度,若莲子漂浮就表示卤水“已熟”。 按照旧盐法,需要用大锅灶,将这些卤水反复煎煮,需要耗费大量盐工运输木柴,同时背着大桶大桶的卤水,在卤池和灶火之间不断往返。 便是如此巨大的负重,压弯了每个盐工的脊椎,即便一年到头不断搬运,每一锅煎煮出来的盐晶依然很少。 现在将煮盐改为晒盐,不再需要灶台和生火,卤水可以从挖好的引水沟,自己流到晒盐田里,再也不需要盐工们辛苦地搬来搬去。 晒盐的时长,基本由日光决定,眼下天气还冷,气温不高,如果光靠太阳晒,需要两天左右,才能达到盐泥最高含盐量。 喻行舟反复看着萧青冥临行前给他的制法册子,里面提及了好几个建议,其中正好有一项,可以利用风力,进一步加大效率。 “那是什么东西?” 那些老盐工们,满脸惊疑地看着一架巨大的“八篷风车”,在滩涂前竖起,十来个青壮用粗壮拉着风车,深深往地下打桩,将风车牢牢固定在海边。 风车大约有四五米高,呈八边形,像一个大笼子,每一面都有厚实的纸张糊在木架上,用来引风,中间的木架安装有水车,可以往盐田引水。 阵阵猛烈的海风刮掠而过,风车渐渐转动起来,扇面如同一张张鼓起的帆,不用等待海水缓慢涨潮,而是利用强大的风力,带动水车提水纳潮,不到片刻,就能把一个盐池蓄满。 同时,集中的风力还能加快蒸发速度,在气温较低时,也能快速晒出盐晶。 从挖盐田开始,到造好风车,正式开始纳潮晒盐,一共只花了五天半的时间。 一来免去了去远处砍伐树木烧火,二来不需要盐工们将卤水盐泥不断来回搬运,除了最开始挖盐田最辛苦,剩下的时间,竟然大部分都是在等待中度过。 直到第六日的傍晚,经过一整个白日的暴晒,晒池中,逐渐出现越来越多的盐晶,这些是盐水都是被反复过滤过,颜色比从前的灰白色更加晶莹如雪。 “出盐了!竟然真的出盐了!”那些老盐工们,不敢置信地揉着自己的眼睛。 他们明明也没做什么事,怎么海水就能自己析出盐来? 那些讨盐的百姓,可不管这些盐是如何晒出来的,他们只知道,自己和家人们,终于能吃上盐了!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欢欣鼓舞,几日前那种绝望灰败的气息一扫而空。 不少激动的百姓,飞快冲入了晒盐池,跪在满地洁白的盐晶中,捧起盐花,往嘴里塞。 顾不上被咸的舌头发麻,满面通红地大喊大叫起来:“是盐,真的是盐!比盐贩子那买的盐更好!” 老盐工则谨慎很多,只挑起一点尝了尝,眼前顿时一亮,从前那种苦涩味确实淡去了不少。 他们用小竹斗把每槽的盐巴收集起来后倒入大竹筐中,接下来只要阴干即可。 那群忙碌又充满干劲的人群,有的拿着笤帚,有的直接用手,不断盛装晒出来的盐,数十个盐田,还有大量的盐正等待着他们。 这一日的产量,已经足足抵得上过去用数十口大锅煎煮四五日的还多。 看着人们喜气洋洋的脸,花渐遇也不禁被大家的热情感染,笑了笑道:“这下,外面有些人要遭殃了。” 喻行舟道:“先把风声放出去,就说……” 他微微一顿,右侧嘴角略微勾起一丝弧度,若是萧青冥在此,便知他的老师肚子里又盈满坏水了。 “就说,我们出产的盐不多,只有几百斤,明天准备对外售卖。” 花渐遇挑了挑眉,沉默片刻,叹口气道:“摄政大人这招真是……” 他想了想,又把话到嘴边的“毒辣”二字咽回去,硬生生续道:“真是高明。” 喻行舟不知想起什么,眯着眼睛眺望着远方浮光跃金的海面,低沉沉一笑:“非也,不过是跟陛下学了几分皮毛罢了。” 花渐遇眨了眨眼,这话说的,仿佛在暗搓搓说陛下更坏心眼似的。 一时之间,也不知对方是在取笑还是夸赞。 此刻,远在京城皇宫的萧青冥,正裹着一条狐裘毯子,把自己包的像只粽子,缩在御书房的贵妃榻上打喷嚏。 他鼻尖微微发红,面颊也有些汗热,白术替他诊完脉,吩咐书盛去煎药。 “陛下,”白术面色沉重的告诉他,“您风寒了,最近要多休息,还有……”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睛,小声叮嘱道:“最近不宜多行房事。” 萧青冥脸色顿时一黑,干巴巴道:“朕不是,朕没有。” 他的“喻贵妃”都不在,找谁行房呢,不过是按耐不住好奇心,试了试那个“蛋”的用法而已! 真的! 109. 崩溃的渤海商【一更】 他的小殿下…… 翌日。 “听说了吗?盐场好像在卖官盐。” “价格好像比私盐贩子还低两成!快去买,免得去晚了没得卖了!” 一大清早,天色尚未大亮,闻讯而来的百姓便急匆匆往官盐售卖处跑,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小碗或者麻布兜,在街上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每个买到盐的百姓都如获至宝,捧着碗兜用袖子小心捂住,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撒了一粒。 “让开,都给我让开!”一群壮汉突然挤进了人群。 他们身上穿着渤海国的服饰,也不排队,各个五大三粗,双眼瞪如铜铃,小山般挡在购盐百姓身前,若是听见有谁敢抱怨,便推推搡搡直接将人轰走。 后排被插队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只好忍耐着怒火,默默把位置让开,也不敢吱声,只盼望着这些人买完赶紧走,好轮到他们。 谁知道,那个大嗓门的渤海人,一开口就是买一百斤,官盐的伙计一开始并不想卖,这群人便赖在这里不走。 “钱老子多得是,就要买你们的盐!哪儿有开门做生意不卖的道理?” “卖给谁不是卖?” 如今儒城的盐价比黄金还贵,那人指使两个小厮将一箱黄金抬进店里,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这么多黄金,够不够!” 那伙计回头跟管事说了几句,无奈之下只好提了一百斤盐过来,满满一大麻袋的粗盐,小声嘟囔着:“盐场刚刚恢复,都没出多少盐呢,也就几百斤……” 几个渤海人对视一眼,嘿嘿一笑,其中一人将盐搬出去,另外一个人又故技重施,开口要一百斤。 后面排队的百姓急了,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渤海人,一人买走上百斤盐,硬生生买到官盐挂上了售空的牌子为止。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还让不让人活啦……” “唉,看来还是只有去私盐贩子手里买……” 到了下午,官盐又运来一大批盐,百姓蜂拥而至,本以为因产量少会涨价,谁知道一看挂出的价格,竟比早上还便宜半成。 “我没看错吧?官盐居然还会主动降价?” “官府的盐不是一向比私盐贩子卖得贵吗?” “谁知道,赶紧买!”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收到消息的渤海人再次运来一箱箱的金银,把上千斤官盐统统买走 。 堆金如山的金银耀花了众人的眼,却没有一个百姓对那些金银露出贪羡之色。 他们是沉默的,绝望的,他们前所未有地憎恨那些金灿灿的金银财宝,更加憎恨用这些吃不着喝不了的石头,抢走了他们最后希望的渤海人。 入夜,背街窄巷的四合院中。 宋知府和渤海使者坐在桌边畅饮,两只白瓷酒杯轻轻一碰,两人谈笑风生,满面红光。 使者晃了晃杯中美酒,一饮而下:“果然不出我们所料,那个姓喻的嘴上夸口 ,其实根本做不到。” 宋知府冷笑道:“他还不许本官进盐场呢。以我之见,他最多只是让那些刁民重新修了几座大灶,没日没夜地逼着他们煮盐,花上六七日的功夫,这才勉强得了千八百斤的盐。” “这点产出,也就一万两黄金,咱们还出得起!”使者咬紧后槽牙,将酒杯重重一搁,显然,这么大一笔黄金,对于这些渤海商而言也是大出血了,并没有他嘴上说的轻松。 连宋知府都有些肉疼,讪笑道:“要不是喻行舟非要横插一手,这么多黄金,花一辈子也花不完啊……白白便宜了他。” 使者脸颊抽搐一下,哼道:“不过是压榨民力罢了,谅他也制不出多少盐,他卖多少,我们就买多少!等那些刁民被逼到走投无路,咱们再来添把火。” “到时候,多少黄金,他都得吐出来,倒赔给我们。” ※※※ 津交盐场。 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日头正盛。 宋知府猜的没有错,喻行舟确实叫人重新建造了一座灶,不过比原来两三米的大灶要小上许多,周围用火山岩砌成膝盖高的灶台,中间用蜂窝煤取代木柴做燃料。 一个盐工一面往里倒卤水,一面好奇地看着另外一人按照喻大人的要求,将烧制好的草木灰一点点倒进锅里。 “头一次见煮盐还要倒灰的……这盐煮出来能吃吗?” 几个老盐工面面相觑,一脸狐疑地望着那口大锅。 随着锅中卤水升温,竟然真有洁白如雪的盐晶一点点析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在锅底,盐晶细腻,欺霜赛雪,比之前在海边晒出的粗盐,还细上数分。 “老汉在这个盐场干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白这么细的盐呢!” 老盐工咂舌,顾不上烫手,用勺子捞起一点,食指小心翼翼沾了些许,舌尖尝了尝,满脸震惊:“一点苦味都没有了!” 其他盐工也赶紧跟着尝了尝,不约而同浮现出惊喜之色。 花渐遇啧啧称奇:“原来这就是陛下说的,把粗盐提炼,去掉杂质后的精盐。” “这个可比以前渤海国出产的那些灰白色的粗盐粒味道好多了。没尝精盐之前还不觉得,只怕我以后再也吃不下粗盐做的菜了。” 喻行舟颔首道:“关键是草木灰的比例要配好,才能投入外面的晒盐池。” 花渐遇道:“喻大人放心。” 几人都是行动派,为了抢时间,花渐遇立刻分派人手烧制大量草木灰,调配比例撒入盐池同卤水一同暴晒。 另外专门制造八蓬风车的工人,已经依样画葫芦,造出了好几个大风车,在海岸边牢牢固定好,再安装上水车。 随着一架架八蓬风车架起,带动水车换换转动,另一头延伸出的木栏上绑有粗绳,每隔一段距离,在滩涂竖一根木桩,木桩顶端装有滑轮组,绳上吊着吊篮。 只要盐工们将晒出的盐收集好装进麻袋,利用风力和水力,便能自动往仓库的方向运,大大剩下了搬运的人力。 盐工们睁大眼睛,望着半空中吊篮自行滑向仓库的方向,纷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老盐工噙着泪花苦笑道:“要是早点有这个玩意,我那苦命的孩儿,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因为背不动盐袋,被渤海国那群可恨的管事打死了……” ※※※ 一连着几日,儒城的官盐天天开门售盐,最开始还只有几百斤,第二日便翻了个倍,但依然被渤海商人强行拿黄金买走。 几天后,眼看着官盐卖的盐越来越多,每天都用驴车队,一车车拖过来,每天清晨,百姓们都能看见大量盐袋被运来。 偶尔洒出一点,就被人哄抢,官府的差役也不管,根本不心疼似的。 价格也越来越低,从私盐贩子的八成,到七成,现如今,只剩下一半的价格,仿佛根本供应不尽,那些渤海商人,别说黄金,已经连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全城的百姓都知道官盐早晨放盐,价格低廉,根本不用去渤海私盐贩子手里买高价盐,被他们抢购也没有关系,反正官盐很快就会补货。 百姓们每日早早就去官盐门口排队,那些高价私盐贩子,从此无人问津,守着一袋袋的盐,根本卖不出去。 四合院中,除了宋知府和那名渤海使者,还围坐着好几个大盐商,他们个个愁眉紧锁地围坐在桌边,惶恐和不安的神色爬满了他们的脸。 使者脸色铁青,狠狠一拍桌子:“盐场是怎么回事?!宋大人,不是你说那姓喻的根本制不出多少盐来吗?” “如今你自己看看,我们的金银都快被他掏空了!可是盐场竟然还在源源不断出盐?” “他们的盐从哪里来的?那么点人,也没见大量木柴运进去,莫非是姓喻的凭空变出来的不成?” “就是啊,这样下去,咱们手里囤积的那么多盐,岂不是全要砸在手里?” 众盐商们焦急地吵吵嚷嚷,他们为了垄断儒城和盐场的盐,几乎把所有的积蓄,全部拿出来收购那些盐。 这下好了,价格一降再降,那么多盐,从摇钱树和聚宝盆,一夜之间全成了烫手山芋。 这些渤海商登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 宋知府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本官怎么知道?本官早就提醒过你,这个喻行舟不简单,要见好就收,你们一个个钻到钱眼里去了,根本不听,本官又有什么办法?” 使者怒道:“宋大人,别以为你可以置身事外,若是鱼死网破,你也讨不了好!” 宋知府心下顿时有些不悦,要不然有自己庇护,这些渤海人还真以为自己多大本事? 他眼珠转了转,给他们出了个馊主意,道:“为今之计,只剩一个办法——跟着降价!” “这……” 那群商人不是没想过降价,但他们总想着把吐出去黄金白银赚回来,一旦开始降价,恐怕就有不断亏损一条路了。 宋知府冷声道:“那你们还有更好的主意吗?” 使者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最后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算了,降价就降价吧,我就不信,他们的盐储备,都多过我们,你们启国皇帝要收回盐场,还不是图盐场的利润?” “难道还能亏本卖盐给那群刁民不成?” 第二天,儒城百姓们疯传了一个消息——那群不可一世的渤海盐商,竟然开始降价卖盐了! 不少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聚集到渤海盐商店门前围观,他们的价格比官盐略低一点,那群伙计们都十分不情不愿,臭着一张脸,态度也极不耐烦。 本来还有个计较实惠的百姓去买,可伙计在舀盐时,状似不经意抖一抖手腕,木勺里的盐就浮去些许,落回盐袋里。 缺斤短两是这些大商人常见的手段了,从前百姓们没有别的选择,也只能咬着牙认了。 如今有了便宜的官盐,哪里还愿意受这个气? “不买了不买了,走走走,咱们去官盐那买,再等几天,说不定还能更便宜呢?” “就是,不能便宜了这些渤海人!” 本就门可罗雀的盐商店门前,人群一哄而散,一个顾客也没剩下,那几个伙计顿时又有些后悔,在后面呼喊着叫人回去,可惜已经没人理会他们了。 “这下怎么办?”掌柜的在后面急疯了,咬一咬牙,“再降价一成,哦不,两成!” 渤海国商人纷纷开始降价,即便如此,依然打不过官盐。 由于他们产盐投入了大量燃料和人力以及运输成本,再加上盐价本就虚高,即便把盐价压低到原本的两三成,津交盐场依然还能略有盈余。 甚至因为前期赚了渤海人好几万两黄金白银,盐场可以说一夜暴富也不为过。 价格战打到最后,渤海商人亏得连裤衩子都恨不得当掉。 这些盐商已经不指望回本了,只要能赶紧把囤积的盐出掉,别砸在手里就好。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更崩溃的事还在后头! 连着数日,官盐不断低价大量售盐,直接把儒城的盐价打到三成左右,百姓盐慌的情况大大缓解。 虽然还有缺口,但百姓们心中已经建立起官盐货源充足的印象,便不像之前那样,天天通宵排队抢盐、屯盐,而是按需求来买。 买盐的人少了,渤海盐商越发卖不出去盐,这时,又传来一个新消息——津交盐场的官盐新来了一批精盐! 盐白如雪,入口即化,细腻而味鲜,售价只比一般的粗盐多两成。 不像渤海盐商卖的那些粗粝的粗盐,不但颜色是灰白的,大小颗粒不均,味道还又苦又涩。 那些渤海商不信邪,立刻派人去买了一些回来,一看之下,大为吃惊,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精盐是如何炼制而成。 他们只知道,这下,是绝对不会再有百姓来买他们的粗盐了,成吨的盐就这样砸在手里。 还有他们之前花高价,收购的那些盐,渤海商欲哭无泪,简直是大亏特亏,死的心都有了! 该死的喻行舟,要不是他一开始放出产量少的假消息,怎么会诱得他们不断去花大价钱收购,明知道在降价,为了收回前期投入的成本,也只能咬牙不断追加。 结果,越加越多,最后这一记釜底抽薪,生生给他们砸到破产! 盐场的盐工们从过去沉重的负担中解放,欢天喜地,儒城的百姓们终于吃上了味道更好的平价盐,心满意足,盐场赚去了大量真金白银,可谓皆大欢喜。 唯独渤海商们,满面呆滞望着满眼卖不出去的高价粗盐,悔得肠子都青了。 ※※※ 津交盐场。 这天大概是这里的盐工们有生以来最惊喜的一天——那位来自京城的大官,居然要给大家伙发工钱! 老盐工们彼此茫然地张望着,脑子还转不过弯来。这些盐工跟铁厂那些匠户们一样,生来就在盐场当灶户和盐丁,别说工钱,就连一般的温饱都难以满足。 每日能吃上一两顿清粥咸菜,保证不饿死,还有力气干活,就是上天莫大的恩惠了。 花渐遇拍了拍手,将人把一箱箱装钱的箱子抬过来,摆在盐工们面前,箱子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在灼灼日光下,闪烁着亮眼的金属光泽。 盐工们呆呆地望着那些银灿灿的银子,完全不敢置信:“这是……给我们这些贱役的?” 花渐遇笑道:“诸位与盐场重新签订契约后,都是盐场的雇佣工,不再是贱役了。” “大家过去生存艰难,辛苦劳作那么多年,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这些工钱,都是大家应得的,将来会有固定的月钱。” 不光是这些在盐场干了一辈子的老盐工们,还有这段时间留在盐场帮工的百姓,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与盐场签订了雇佣契约,从此成为了盐场的一份子。 花渐遇派人将工钱一一分发下去,可把大家伙激动坏了,整个盐场都沉浸在大丰收的喜悦中。 早前那些闹事的百姓,带着羞赧和感激,不约而同来到喻行舟面前,给他磕头谢恩,跪在地上面红耳赤地抹着眼泪,无论如何也不肯起身。 “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听信那些渤海人挑唆,才聚众过来讨个说法,冲撞了大人!” “大人非但没有责怪我等,反而给我们饭吃,给我们工钱,我们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报答大人才好……”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那位喻丞相的儿子还在儒城庇佑我们这些人……喻丞相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您的!” 喻行舟叹了口气,劝说了好一阵,才勉强将众人激动的情绪安抚下去。 ※※※ 来儒城已经大半个月过去,喻行舟还是第一次以轻松的心情,在儒城的街上闲逛。 花渐遇和一行侍卫们跟在后面,在逐渐恢复热闹的集市上走走停停。 儒城,是喻行舟母亲的娘家,早年间,喻行舟年纪尚幼时,逢年过节,会跟随父母回到儒城省亲。 他最后一次来这里,正是父亲喻正儒去世那一年,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全家省亲的时候。 喻行舟不紧不慢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漫步,青黑的衣袖迎着微风轻轻摆动。 母亲的娘家在战乱中搬走的搬走,失散的失散,太多年未曾联系,也不知搬去了哪里,在儒城还有没有亲戚在世。 火红的晚霞,似要将天幕点燃。 街道上,闹市喧哗,用盐的问题大大缓解,人们的脸上又渐渐有了笑容。 喻行舟心中计划着,从渤海商人那里赚取的大量金银,如何重振儒城,还是回去给陛下写封折子,好好参详才是。 这条街上有一座香火旺盛的城隍庙,正对面是一个专门贩售炒货坚果的小摊。 喻行舟有些怀念地行过此地,熟悉的城隍庙,熟悉的街头巷尾,熟悉的摊贩,大约这里始终未曾被燕然军肆虐过,竟都还保留着,跟旧时记忆里一样。 他在小摊前驻足,真准备买一捧炒瓜子,那个小贩竟然认出了他:“大人,您是喻大人吗?” 喻行舟一怔,点点头:“我是。你认识我?” 小贩眼前一亮,激动地搓着手,笑道:“我就觉得眼熟,果然是您!您肯定不记得小人了,我在这里卖了十几年炒货,我刚出摊时,就见过您,还有喻老丞相!” 小贩感念地笑了笑:“当年您年纪还不大,模样放在整个儒城都是少见的俊秀,有好几次,您跟着喻老丞相来儒城,路过我这,我就记住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您就是喻老丞相的独子。” 说到喻正儒,小贩显出极为崇敬之色:“唉,当年多亏了喻老丞相,只身拖住了燕然大军,否则儒城还真不知道会不会落到幽云府那般境地……” 喻行舟嘴唇动了动,垂下眼帘,掩下些许哀戚之色。 “您看我这嘴!”小贩摇摇头,赶忙包了一捧炒瓜子递给他,“喻大人,这次又多亏了您来儒城,盐场的事我们大家伙都知道了!” 喻行舟递了一串铜钱给他,小贩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要不是您在这里,咱们这些苦哈哈的平头百姓,还不知道要被那群渤海人如何欺负呢!” “再说了,就冲着您是喻老丞相的独子,我们大伙都感念着您的父亲呢,如何能收您的钱?” 喻行舟笑了笑,收下了对方一片心意,小贩很是高兴,与有荣焉的样子。 他停在城隍庙前,摸了一枚瓜子放在嘴里,还是记忆里的味道,咀嚼时有一股焦味,咽下去才能感到一丝回甘。 小时候,有一次父母带着他回儒城省亲,亲戚家还有好几个同龄的小孩,那是正逢年节,父亲领着几个孩子在街上逛。 路过炒货小摊时,亲戚的孩子吵着要吃糖葫芦和瓜子,父亲是个做事板正且严肃的大儒,但对待亲戚家的孩子很是温和,一一为他们买了。 唯独年幼的喻行舟在一旁默默看着,脸上是温文有礼的谦逊微笑,既不讨要,也不埋怨。 小朋友指着他问:“为什么伯父不给兄长买?” 他父亲只是扫他一眼,随口道:“他已经长大了,不爱吃这些。” 那时喻行舟刚满十岁,他其实很想要,可是父亲说他长大了,他不可以吃小孩子才吃的零食。 其实瓜子并没有很好吃,但好处是可以吃很久——他自四岁起,每日泡在书房书海里埋头苦读时,为数不多可以放松身心的愉快时光。 “喻大人?哎呀真巧,能在这里碰上您!”一个喜悦的声音再次将他从回忆里拉回现实。 喻行舟转过身,竟然是盐场里一位老盐工。 因为刚发了工钱,盐场便给盐工们放了半日假,便有盐工揣着热乎的工钱,来集市给自己和家人采买日用。 喻行舟笑了笑:“买了什么好东西,这样高兴?” 他以为对方拿到工钱会像其他人那样,买粮食或者冬衣之类的必需品,没想到,老盐工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的脚—— 因为常年在滩涂赤脚走路,满是开裂的伤痕,深深嵌着泥土和砂砾,又被海水泡得肿胀不堪,极是难看。 而如今,那双脚上终于套了一双布鞋,崭新的,最普通的布料和款式。 老盐工极为爱惜,连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溅了水。 他迎着喻行舟的目光,憨厚地笑起来:“大人见笑了,小人这辈子都没穿过鞋,所以,就忍不住买了一双……” 他双眸中闪动着朴素的快乐和满足,还有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原来穿上鞋的感觉,这么好啊!” 喻行舟一愣,张了张嘴,那张巧言擅辩的嘴,此刻却连一句客套话都说不出来。 他有些动容地看着老盐工,他,还有无数似他这般,卑微如蝼蚁地活在世上的穷苦人们。 为了几粒盐,冲撞官府,趴在地上啃盐泥,受尽欺凌,逆来顺受,吃不上一口饭,穿不起一双鞋。 谁能为他们做主? 老盐工早就离去了,喻行舟还怔然站在原地。 他又想起一些封存在记忆中,几乎快要遗忘的往事。 那年他十三岁,被父亲领入宫中,给还是长皇子的萧青冥做伴读。 他与他朝夕相处,热情,调皮,鲜活,可爱,英姿勃发的小殿下,不知何时住进了他心里,他们整日形影不离,跟他在一起,喻行舟前所未有的自由快乐,无拘无束。 他们一起看听戏看话本,一起上学念书做功课,一起找武师父习武强身,在萧青冥身边,就连喻行舟最讨厌的书本,都变得有趣起来。 一日,两人吵架,萧青冥赌气不理他,喻行舟急坏了,准备亲自削把小木弓,给对方赔礼道歉。 无奈他没有经验,削了好几把,都削坏了,他熬得双眼通红,连续两个通宵,终于获得了一把勉强能送人的。 他精心准备了雕花的小木盒,准备给他的小殿下一个惊喜。 不料却被来检查功课的父亲逮了个正着。 110. 喻行舟的往事【二更】 他细细珍藏,妥…… “这是什么?”喻正儒打开木盒,抓起小木弓递到喻行舟面前,他嗓音厚重,夹起眉毛时,不怒自威,有一股刚硬的气势,没有人在敢在他生气时大声喘气。 “我让你好好温习功课,好生念书,你就躲在房里玩这种东西?!” 喻行舟跪在他面前,跪着时,脊背也挺拔如松。 他默然片刻,小声道:“那是做给殿下的礼物。父亲,请您还给我。” 喻正儒脸色陡然一沉,越发疾言厉色:“我将你送进宫给殿下做伴读,是希望你二人一同好好念书,将来担起社稷重责,辅佐殿下,成就中兴大业。” “不是让你带坏殿下,玩物丧志的!” 喻行舟动了动嘴,没有辩解,只是低下头认错:“父亲说的是,是孩儿不对。” 喻正儒冷冷看着他:“你是不是又在外面跟那些三教九流的江湖武夫来往?都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们喻家是文人世家,你将来是要继承喻家,做喻家第三位宰相的!” “文重而武轻,你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尽做这些无用之事!” 他举着那把小木弓,厉声道:“它能帮你科举,还是能帮你治国?” 喻正儒将木工狠狠掷在地上,摔成两截,一截弹起来,打到喻行舟身上。 “旁门左道,不务正业!从今往后,我若是再发现你习武,耍弄这些武人的东西,我就打断你的手!” 喻行舟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双手紧握,鼻子用力呼吸两次,平生头一次顶撞了父亲:“爹!” “亲戚家的孩子,您尚能和颜悦色,为何独独对我,永远都如此苛待?” “难道我不是您的儿子吗?我不是您操纵的木偶!” 喻行舟胸口剧烈起伏着,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直视父亲锐利的双眼:“从小到大,孩儿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按照您的要求,每个时辰做什么事,一丝都不能出格。” “可是您,知道我喜欢什么吗?不喜欢什么吗?吃喝,穿衣,兴趣,我想要的,您从来不曾关心过!” “你只是逼我念书,练字,我右手的关节练到午夜作痛,您从来也不知道!” 喻正儒诧异一瞬,继而冷笑两声:“那你说说看,你喜欢什么?” 喻行舟鼻尖微微发红,道:“孩儿喜欢习武听戏,喜欢骑马,用弓使剑,喜欢书房外面自由的空气,而不是天天只有四方墙,满桌书,说些之乎者也我根本不明白的大道理!” “孩儿更不喜欢像父亲您这样,整日迎来送往,与那些大臣们虚与委蛇,勾心斗角!” 喻行舟一股脑将多年来压抑的情绪都发泄出来,最后苦笑着摇摇头道:“您凡是都要求我是个完美的读书人,人人都歆羡。” “可做喻家的孩子,实在太累了,还不如一般百姓家……” 他话音未落,“啪”的一记耳光,如刀锋狠狠刮到他侧脸上,喻正儒冷漠至极地盯着他:“你说够了吗?” 喻行舟捂着红肿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瞠大眼睛,积蓄的眼泪含在眼眶里,他死死咬着牙才能勉强不落下来。 喻正儒气到极点,找来那柄御赐的戒尺,狠狠抽在他身上,肩头,手臂,背和腰。 喻行舟疼得直抽气,只紧紧攒着拳头,跪在那里,一言不发任他打骂,挺直的脊背如一张拉开的弓,那是他最后无声的坚持和反抗。 “无知!愚蠢!我喻家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没志气的儿子!”喻正儒狠狠地责打了他一顿,累得喘了两口气,见喻行舟还不肯低头认错。 他眯着眼睛,一言不发,一把拉起他的手臂,用力将他拽了出去。 喻正儒带着喻行舟来到郊外一座湖盐盐场。 喻行舟诧异又茫然,看着湖边那些衣衫褴褛的盐工们,一个个背着极重的盐坨和卤水,赤脚在沙地上行走,沙地满是尖锐的碎石和粗粝的沙土。 盐工们的双脚被割出无数个血口子,又被盐湖浸透,却没人叫苦叫累,只是麻木地一复一日劳作。 喻正儒沧桑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你可知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可是依我看,应该把煮盐排在第一苦才是。” “那些盐工,整日风吹日晒,弯腰驼背,他们的寿命三四十载就算长寿。”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喜欢吗?” 喻正儒的质问,喻行舟无法回答。 喻正儒目光跳过那些佝偻的人群,转过身来看他:“世道如此艰难,国家困苦,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黎民饱受饥困。” “而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从出生起,衣食无忧,读书习字,甚至能进宫给皇子当伴读,将来科举入仕,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一条坦途!” “难道是因为你喻行舟的本事吗?错!是因为你是我喻正儒的儿子!” “你若是出生在那些贫民之家,说不定便会如这些盐工一般,终日在盐粒里打滚,自己却吃不到几粒盐。” “你说我从不曾关心过你,是,或许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我是当朝丞相!” “谁来关心这些黎民百姓?” “抚其惊,饶其苦,免其流离失所,慰其无枝可依!” “现在是陛下和我,以后,便是那位殿下,和你!” 喻行舟震撼地望着他,不知该作何回应,彼时他年纪尚小,对父亲的话懵懵懂懂,一直不理解,那些人的生活,与他又有何干? 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何偏要他来挑这重担? 后来喻行舟被迫远走京城,远赴外地为一任父母官,直到那年,喻家遭逢大变,他险些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父亲身死,母亲病亡,他孤身扶着空棺回乡,只见沿途被战火肆虐过的城市,满目疮痍,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喻行舟终于理解了父亲离世前,最后同他说的那番话—— “我喻家,世代忠良,从没出过一个逃避责任的不肖子孙。如果人人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到最后关头,你又指望谁能挺身而出,保护大家呢?” 那年的喻行舟接到先帝恩旨,封为帝师,令他回京,喻行舟勒马立在官道一处险峻的悬崖边,厚重的乌云压在他肩头。 他默然回首,只觉前路满目风雨飘摇,浊浪惊涛。 但他胸中依然拥有无限勇气,因为他心里还有一个人,被他细细珍藏,妥帖安放。 那个人会在京城里等着他,同他携手,共同完成儿时的雄心与理想。 111. “将军”萧青冥 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 又是那间四合院,此刻几乎所有的渤海盐商都聚集在此,跟没头苍蝇似的走来走去。 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商人都在这次的“盐战”中,大亏特亏,甚至破产的都大有人在。 这些盐商,都是渤海国内的权贵扶持的代理人,他们的家人都在国内那些权贵们的眼皮底下。 若是就这样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去,那些权贵们投资在他们身上的财富血本无归,只怕他们连命都保不住。 一人脸色蜡黄,双眼充血,仿佛几夜都不曾合过眼,他狠狠咒骂着宋知府和喻行舟:“都怪他们,这两人根本是串通好了的,故意诓骗我们!” “先是大价钱收购,后来又是拼降价,根本就是个陷阱,一步一步引诱我们上当!” “照我说,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信任那些启国人!他们都是一群不讲道理,阴险狡诈的毒蛇!”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另一人带着哭腔,破罐子破摔道,“完了,都完了,几万两真金白银打了水漂!” 渤海使者手里一封密信,被他反手重重拍在桌上,砰的一声,把一众商人吓了一跳:“都别吵了!” 使者的脸色难看至极,渤海国主已经知道了这大半个月来,他们被喻行舟玩弄在股掌之上,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 国主大怒,命人快马加鞭急信送到他手上,命令他必须立刻把那些亏掉的钱财抢回来,还要套取启国新盐法,以及炼制精盐的秘密。 国主的命令简直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使者在心里破口大骂,可是又无可奈何。 如果完不成命令,回国也是一个死,渤海国主傲慢自大,刚愎自用,绝不会听他辩解,更不会饶恕他。 使者朝手下人招招手,阴沉道:“国主命我们一定要把损失抢回来,为今之计,只剩一个法子。” 商人们立刻围拢过来:“什么法子?” 使者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喝口水润了润喉,依然无法缓解焦躁:“那几千停驻在边境的士兵不好轻动,但我们可以派出五百人,趁夜去袭击津交盐场。” “只要手脚够快,一拿到我们要的东西,立刻离开儒城退回国内,启国就拿我们没办法!” 商人们面面相觑,迟疑道:“能行得通吗?” 使者眯起眼睛道:“别忘了,大部分盐场青壮盐工都被我们带走了,现在那里剩下的不过是一群老弱病残,还有几个养尊处优的文官罢了。” “只要宋知府识相,找个借口拖延一下启国官兵,盐场那点人,面对我们渤海国五百精兵,根本就毫无还手之力。” ※※※ 夜幕降临,潮水渐渐漫涌上滩涂,沿着深挖的引水沟渠没入盐田之内。 盐工们得了工钱,每日还有两顿饱餐,有滑轮和风车水车助力,干活越发轻松,盐工们的干劲越来越大,一连着几天都在扩建盐田。 如今津交盐场数百米的海岸线,四四方方的盐田格子星罗棋布,白日在阳光下暴晒一日后,便有洁白如雪的盐陈铺其间,等待盐工们收集起来打包装袋。 白日喧闹的盐场,慢慢陷入沉眠,四下里极为安静。 一群黑衣人悄悄躲在附近,紧紧盯着盐场门口巡逻的官兵,他们约莫有五百余人,个个腰悬长刀。 他们是渤海国原本驻守在津交盐场的渤海士兵,对这一带的地形无比熟悉。 这五百人的首领是一个指挥使,家中在渤海国也是有权有势的勋贵家族,因而得了盐场这个油水丰厚的肥差,哪知还没捞到多少,盐场突然被启国收回了。 指挥使对手下人比了个手势,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 宋知府已经收到渤海使者的要求,特意把官兵调走了一些,方便他们夜袭。 盐场曾经被破坏的石土外墙,已经重新修葺过一番,但修葺的时间太短,新垒起的部分墙段,还没来得及加固完毕。 渤海兵绕开官兵,找到一处薄弱之地,很快就将石墙铲开一个缺口,快速翻了进去。 今夜无云,月光如练。五百渤海兵凭借对盐场的熟悉,摸黑快速散开,直奔仓库而去。 领头的指挥使在黑夜里看不清盐田模样,只依稀看见海岸边竖着一排奇形怪状巨大影子,不断旋转。 对面黑暗中的未知总是叫人害怕,指挥使心里打着小鼓,不敢靠近:“那是什么玩意?” 片刻,手下士兵急匆匆跑回来报告:“大人,仓库里除了一些盐,没有找到那批金银。” 指挥使不耐烦道:“那就去地窖找,还有那些文官的院子,那么多钱,还能吃了不成?” 他又顿了顿,命令道:“若是找不到,直接杀进去,随便抓几个盐工,一问便知……” 他话还没说完,远处突然亮起一簇簇火把,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与喊杀声,冲着这些渤海兵直扑而来! 指挥使脸色陡然大变,立刻拔出腰间长刀,大喝道:“小心,有埋伏!” 已经晚了。原本漆黑的夜色里,四面八方突然不断亮起火光,早已等候在盐场里的启国精锐正式开始收网。 那些去寻找金银的渤海兵此刻还是分散状态,面对四周扑上来的敌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哼,这□□诈的启国人。”指挥使狞笑道,“不用慌,启队都是被燕然打的屁滚尿流的孬种!哪里是我们的对手,他们人数不多,跟他们拼了!” 听到指挥使“优势在我”的鼓舞,众渤海兵顿时从猝不及防中镇定下来,纷纷拔出长刀,与启国兵混战在一起。 然而很快,随着周围的渤海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渤海指挥使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铿铿铿——”一个渤海兵手握长刀,同禁卫军接连对砍三下,刀口竟然卷起一个豁口。 紧跟着二人又是互不相让一通搏命狠砍,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金属相击之声,那名渤海兵手里长刀,霍然被砍断了! 他震惊地握着只剩一半的断刀,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刀砍伤了腿,扑倒在地翻滚哀嚎。 无独有偶,同样的情况,在另外几个兵身上接连发生。 这下指挥使终于感到惊惶起来:“这些人真的是启国士兵吗?他们战斗力何时变得这么强了?!” 他们都是秋朗手下的皇家禁卫军中,千里挑一的好手,足有三百余人,都曾在燕然围城之战中立下功勋,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铁血精兵。 喻行舟来儒城这大半个月,这三百禁卫军便化整为零,带着军备厂出品的制式精钢武器,轻装简行,沿着新修的第一国道秘密而来。 没有引起任何势力的注意,陆续进入儒城待命,随时防备渤海国狗急跳墙。 花渐遇手持火把,站在喻行舟身侧,笑道:“喻大人,渤海那群人果然坐不住了,还好我们早有准备。” 喻行舟单手负背,听着远处黑夜里的厮杀,淡淡道:“任何冲突到了最后,被逼入绝境的那一方,必定动用武力。看来渤海人确实是无计可施,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花渐遇颔首道:“还好我们的人藏得够深,否则对方今夜来得就不止这点人了。” 两人说话间,对面的拼杀已进入白热化。 就像从前的中央禁军中,有着大量占据中层将领的勋贵子弟一样,那些渤海兵也是如此。 盐场这种肥差,大多被渤海国内贵族子弟瓜分,常年在津交盐场作威作福,欺负一下盐场那些逆来顺受,手无寸铁的盐工很容易,一对上禁卫军的精锐,一下就暴露了虚实。 渤海兵被禁卫军不断切割包围,手里的长刀远比不上启国的精钢刀,被砍得卷刃的卷刃,豁口的豁口,甚至干脆直接被砍成两截。 指挥使分离砍翻两个禁卫军,举目四顾,却发现周围的火把已经完全将他包围,他那些手下们,不是在地上哀嚎,就是跪在地上投降求饶。 烈烈燃烧的火光下,指挥使惨白着一张脸,面如死灰,“哐啷”一下,手里卷刃的长刀脱手掉在地上。 花渐遇冷冷看着他:“投降不杀,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指挥使嗫嚅一下嘴唇,双膝一软,栽倒跪了下去:“投降……我投降就是,别杀我。” 喻行舟缓缓走到他面前,垂眼俯视他:“尔等渤海军趁夜袭击我启国盐场,莫非是贵国国主要向我启国宣战吗?” 指挥使浑身一震,抬头惊恐地望着他:“……不、不是!” 喻行舟眯起眼睛:“那是你自作主张,带兵进犯?” 指挥使顿时汗如雨下,胡乱地摇着头,欲哭无泪,这事闹大了,他还有活路可言吗? 喻行舟冷冷道:“你承认与否,都不重要,既然贵国选择率先以武力相逼,最后如何收场,自有我们陛下说了算。来人,将他们统统绑起来看好。” ※※※ 长夜漫漫。 与此同时,远在城内四合院中的渤海人正坐立难安,他们各个愁眉紧锁,在房中来回走动,片刻也无法停下。 “怎么样了?都这么晚了,竟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另一人忧心忡忡道:“该不会出了什么岔子吧?” 使者蹙眉不语,只阴沉着脸看向对面的宋知府。 后者不耐烦道:“我已经把看守的盐场的官兵调开了一大半,派他们去城里巡逻了,就算是喻行舟派人去府衙调兵,也没有官差。” 使者冷冷道:“那最好,宋大人,希望你明白,我们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若是我们出事,你也别想跑。” 宋知府脸上的怒色一闪而逝,他好端端的知府,竟然被一群外国商人威胁,真是岂有此理! 但他知道对方说的没错,只好默默咽下这口气,只要今夜顺利,将这群瘟神送走,他就高枕无忧了…… 正当宋知府打着小算盘时,四合院外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使者皱眉扬声问:“什么事?” 守在外面的护卫还来不及大声示警,就被一刀砍倒,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成群结队的火把,宛如黑夜里一条金黄长龙。 屋内的众人大惊失色,争先恐后要往外冲,一开门,却见院子里守卫横七八竖倒在地上,院门口,一大群手持火把的禁卫军,已经将四合院团团包围。 喻行舟一身玄衣,火光映照下,他的眉眼带着温文尔雅的谦和,眼尾一线弯起的弧度,笑意似是而非。 “宋大人,数日不见,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 他的口吻轻描淡写,却压得宋知府喘不过气来,他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手脚软绵绵直发颤,一颗心不断往下沉,眼前天旋地转,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喻、喻大人!下官……下官……” 宋知府疯狂搜肠刮肚,还想编点借口企图蒙混过去,一接触对方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登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好一个劲儿磕头求饶:“大人,下官也是迫不得已啊!” 喻行舟冷笑一声:“迫不得已通敌叛国?宋大人,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吗?轻则凌迟处死,重则株连全族。” 凌迟处死,株连全族?!宋知府整个人如一团烂泥般瘫软在地,双腿打起了摆子,哭丧着脸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开始他只是想贪点钱财,哪知越陷越深,再想抽身已经不可能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现在钱也没了,官位没了,就连命都要没了,家人都保不住! 花渐遇厌恶地瞥他一眼:“你还有脸哭?你勾结渤海人,从自己治下的百姓身上压榨血汗钱的时候,可有想过今天?” 他朝禁卫军摆了摆手,便有两个士兵将瘫在地上的宋知府五花大绑地拖了出去。 喻行舟的目光再次扫向剩下的渤海人,那群盐商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腿软地站都站不住,最后一线目光投向使者,如同死死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使者强作镇定,嘴角抽搐一下,色厉内荏:“这里是我们渤海人买下的院子,这位大人深夜私闯民宅是何意?莫非这就是启国对待友邻的待客之道吗?” 喻行舟唇边牵起一丝平和的微笑:“贵国深夜派兵夜袭我国盐场,打伤我国百姓,这笔账,本官自然会与贵国国主好好算算。” 使者心里一沉,看来今夜的行动果然失败了,但是他们这几天明明多有探查,启国并没有派兵过来,宋知府也未曾透露半点风声,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又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他们五百精兵全给吞了? 这还是那个被燕然打到国都的羸弱启国吗? 使者这几年一直待在儒城掌管津交盐场,年初时,听说诚郡王在京城被启国天子吓破胆,签了归还盐场的协议,他还极为不满,认为诚郡王丢了渤海国的脸。 万万没想到,这么快丢脸的就成了他自己。 禁卫军们一拥而上,很快就把这群人全部拿下,绑成粽子尽数拖走。 这天夜里,儒城百姓在恬静的睡梦中无知无觉,一夜醒来,城里却已经改天换地了。 第二天上街,百姓们万分惊讶地发现,非但那些渤海人全部没了踪影,那些高价贩盐的店门,统统被查封关门,私盐贩子也被尽数抓捕。 更令人震惊的是,官府贴出告示,儒城知府勾结渤海商,贪污受贿,垄断盐价,压榨百姓,如今人赃并获,已经被缉拿归案。 儒城百姓们看见这条公告,乐得哈哈大笑,满街奔走,相互告知这条喜讯。 从今往后,儒城的日子终于要好过了! ※※※ 渤海国,瀚海城。 瀚海城临海,乃是渤海国的国都,数百年前由一渔村发展而来,先祖披荆斩棘,在荒凉的滩涂边,一砖一石,垒筑起这座古老而雄伟的大城,从此定都于海滨。 皇城之内,渤海国主坐在正殿宝座上,目光阴沉,怒意勃发,下面跪了满满一殿的大臣。 日前,喻行舟亲自写了一封国书派人送给渤海国主,要求对方立刻按照协定,交足赔偿,并无条件将掳掠的启国盐工归还。 若还想要赎回使者和那群盐商。还有勋贵子弟士兵们,还要另外交一笔赎金。 渤海国主收到这封国书,差点没气得七窍生烟。 “一群饭桶!怎么办的事?你们当初说得天花乱坠,说只要把盐都囤起来,要么高价卖赚得盆满钵满,要么能逼得启国人不得不让我们的人重返盐场。” “可是结果呢?”国主一巴掌拍在宝座冰凉的扶手上,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几万两黄金白银,都进了启国人的口袋!连囤积的几吨的盐,都被他们抢走了!” “现在启国居然还发来国书,叫我们交赔偿和赎金,换取他们扣押的俘虏!真是岂有此理!” 国主大发雷霆,下面跪着的大臣们战战兢兢,谁也不敢说话。 唯独诚郡王抬起头来,朝国主道:“陛下,臣早就说过如今启国已经今非昔比,启国天子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软弱的昏君。” “国主非要听信这些小人一厢情愿的鬼话,利令智昏,才会招致眼前的恶果!” “若是当初就按照协议要求,将盐场归还,哪里还会生出这许多枝节?赔了夫人又折兵!” 国主本就在盛怒之中,一听这话,差点气得从宝座上跳起来,嘴巴都要气歪了。 没有任何一位君主能忍受底下的臣子当众指责,尤其对方说的都是真的,分明是拿耳刮子往他脸上抽。 “混账东西!”国主指着诚郡王的鼻子破口大骂,“若不是你对启国皇帝卑躬屈膝,卖主求荣,出卖我们渤海国的利益,儒城现在都还在我们手里!” 其他大臣们见状,立刻把黑锅往诚郡王身上扣,诚郡王哑口无言,对这群酒囊饭袋失望透顶。 他无奈地跪在原地苦笑不已,若不是自己亲自去了一趟启国,见识了启国的变化,说不定他今日也同这些井底之蛙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国主对诚郡王苦口婆心的劝告,半句都听不进去,他冷冷下令道:“造成今日局面,皆是诚郡王之过,便由你亲自去一趟儒城,跟那个喻行舟谈判。” “你去告诉他,若不归还我们的人,大不了兵戎相见,我们渤海国的大军就在边境,看究竟是我们的军队快,还是他们从京州调兵快!” 大臣们惊愕地望着国主,纷纷劝道:“陛下不可啊,那燕然在幽州有驻军,万一他们趁火打劫……” 国主冷笑道:“他们打劫也是打儒城的劫,打启国的劫,怎么大老远来打咱们?” 大臣们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燕然向来对启国富饶的土地垂涎三尺,早年间就想打儒城的主意,却被启国一位老丞相坏了事,最后不了了之。 “启国天子若是聪明,就不会和我们动兵,只要他们归还俘虏,还有从我们手里抢走的盐和金银,大家就此相安无事,我们也退让一步,盐场给他就是。” 诚郡王和其他大臣,看着过度自信膨胀的国主,皆是无语。 这几年趁着启国势弱,趴在启国边境吸血惯了,全然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陛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人家把人、钱和货都扣在手里,那盐场早就是他们的了,怎么可能吐出来?” 诚郡王咬着牙苦苦劝道:“我们的军队就算打过去,也未必是启国的对手啊!” 渤海国主彻底没了耐心:“你不要再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他指着诚郡王,冷声道:“你带三千精兵去儒城谈判,若是不成功,提头来见!” 诚郡王彻底绝望,跪伏在地,连磕了三个头,沉声道:“既然国主执意如此,臣也只好听命,只是将来会令国家陷入何种境地,陛下请好自为之!” “你!” 诚郡王已经彻底丧气,理也不理发怒的国主,径自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 ※※※ 时已四月,正午灼灼的阳光炙烤着大地。 诚郡王按照渤海国主的命令,领了三千精兵,跨过边境,直扑儒城。 兵贵神速,诚郡王知道启队的厉害,只希望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不到两日时间,三千渤海兵兵锋已至儒城城下。 黑压压的军阵铺陈开来,长枪的尖头在日光下闪烁着森寒的银光。 儒城的瞭望楼早就发现了渤海来犯,早早关闭了城门,守城的地方军在城楼上,严阵以待。 副将眯着眼看了一会戒备森严的城墙,为难道:“郡王爷,光凭我们三千人,只怕打不下这座城吧?” 诚郡王苦笑着摇摇头,打得下才有鬼了,他们渤海士兵又不是如狼似虎的燕然军。 “国主并非命我等讨伐启国,而是来谈判的。你就把兵驻扎在城外即可,不要轻取妄动,以免不必要的误会。” 副将领命:“是。” 诚郡王命人把谈判书信递进城内,他唯一的砝码,只有赌一赌启国短时间内调不来兵,忌惮陈兵幽州边界、虎视眈眈的燕然军。 如此,才有谈判的余地。 否则,一旦真的打起来,万一燕然军也趁火打劫,最后吃亏的一定是启国! ※※※ 此刻,儒城府衙之内。 喻行舟端坐在主位上,看着堂下的守将和花渐遇等人,都是愁眉不展。 喻行舟淡淡开口:“李将军,你以为城外的渤海军如何?” 守将李将军支支吾吾道:“喻大人,实不相瞒,儒城已经很多年没有打过仗了,自从喻老丞相,呃……” 李将军意识到说错话,挠了挠头,赧然道:“无论如何,若是渤海国当真敢进犯儒城,末将纵使拼上性命,一定护得大人安然离开!” 喻行舟叹口气,摇摇头:“本官的父亲当年尚能以一己之身,亲自赴燕然大营之内,用自己的性命拖延燕然进攻的步伐,一直等到援军前来。” “本官如今乃一国摄政,坐镇儒城,又如何能抛下几十万百姓离开?” “况且,李将军不用太担心,区区三千兵马,根本不足以攻破儒城。” 李将军点点头,又摇摇头:“末将真正担心的并非渤海军,而是幽州的燕然军,万一我们两国交手,两军疲敝之际,他们突然以逸待劳,趁机来捡便宜,那该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看着喻行舟的脸色,迟疑道:“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同渤海军谈判,若是对方肯退兵,打不起来,那就皆大欢喜了。” 花渐遇眉头一夹:“不可,渤海军敢明着犯边,恐怕就是仗着燕然在侧,他们若真想攻城,哪里会只派三千人来?” “同他们谈判,他们定然叫我们无条件释放俘虏,说不定还贪图那几万两金银,还有盐!” “若是答应他们,喻大人这一个月来的种种心血,岂不是付诸东流了吗?叫儒城百姓情何以堪?” 花渐遇一番话,众人都沉默下来。 说来说去,谁也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儒城兵力不足是客观原因,最根本的问题是,谁让幽州还在燕然军手里呢。 李将军恨恨道:“若是当年没有丢掉幽州,哪里会有今天的局面?” 花渐遇叹口气道:“要是陛下在,那就好了……”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喻行舟忽而笑道:“不用担心,本官离京前,曾和陛下商议过,渤海国主的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 “渤海选择出兵进犯,正是最坏的情况之一。” 花渐遇眼前一亮:“大人是说,陛下已经料到今日,事先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 喻行舟不知想起什么,温和地笑了笑,道:“本官已经向京城去信求援,陛下的援军,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几人闻言,顿时大松一口气,唯独李将军仍是忧心忡忡:“可是陛下派大军来儒城,不怕引起燕然、渤海和我们启国三国混战吗?” “万一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儒城的百姓岂不是要遭殃?” “燕然军实力不可小觑,上次陛下在京城打退燕然,主要是因为那是守城战,天然占据优势,可如今我们城门紧闭,渤海军不可能安然放陛下的援军进城。” “燕然军最擅长野战,最后鹿死谁手,实在难说。” “纵使最后我们能打赢,可是战火终究是烧在我们启国本土上,损失的还是咱们啊!” 李将军这番话,说得众人又把心提了起来,不约而同望向安坐在主位的喻行舟。 喻行舟沉默片刻,淡淡道:“诸位,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我们只能相信陛下了。” 越是局势紧张焦灼之际,他的眼神越是平静且坚定:“请诸位随本官一起,安抚城中百姓,清点粮草和军需,静待陛下的援军到来。。” 他拂袖,长身而起:“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既然料到今日,定能化解今日之局!” ※※※ “听说了吗?渤海国派兵打来了!” “要打仗了?那怎么办?听说燕然军也在幽州集结军队,该不会要一起攻打儒城吧?” “唉,早知如此,何必非要那个盐场呢,让渤海人呆着好了,盐贵是贵了点,至少也比打仗强吧?” 渤海军兵临城下的噩耗,早已传遍了整个儒城,百姓们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遭受渤海国的报复。 城中人心惶惶,气氛凝重紧张到了极点。 不是百姓开始疯抢粮食和盐,生怕一打起来就没得买了。幸而城中有喻行舟坐镇,早已将全城的粮食和盐全部强制收拢,每日按口粮需求发放,避免粮商坐地起价。 人们都听说了这位喻大人,正是昔年喻老丞相的独子喻行舟,上一次儒城面临灭城的危机,正是喻大人挺身而出,只身赴燕然军大营谈判,以自身性命,保护了全城百姓。 喻老丞相的名声之下,儒城全城百姓终于渐渐从恐慌中安稳下来,选择相信这位小喻大人,同样能够庇护他们。 山雨欲来。 喻行舟独自在城头巡视,他眺望着远方波涛滚滚的大海,心绪便如同海浪起伏不定。 多年后的今天,战争的阴影,再次冲着这座命途坎坷的城市席卷而来。 他回想着昔日种种,那个时候,他的父亲,是否也曾像他一样,独自立在巍峨的城头之上。 带着同他一般的心情,思索着如何退敌,如何护住身后无数百姓,和他们的家园。 他抬头,但见远方海天相接之处,苍天渺渺,逆浪滔滔。 喻行舟独立于狂风之中,安之若素,心中一片平静。 他想,他与父亲终究是不同的,彼时,父亲孤身一人。 而自己,还有那个人可以信赖和依靠。 ※※※ 与此同时,同儒城临近的幽州边境处,燕然守军早已获知了渤海军兵临儒城的消息。 守将连夜开始集结兵力,陈兵幽州边界。 他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摩拳擦掌,带着嗜血的兴奋和贪婪:“听说儒城遍地都是盐,要是能抢上一回,咱们就发了!” 他对着副将吩咐道:“即刻派人随时关注儒城的情况,但凡有异动,我们随时准备出兵!” 副将犹豫一下,道:“可是没有王上的命令,就自私出兵,万一上头怪责……” “蠢货!我们又不要攻占城池,只要能趁乱抢一通,盐,黄金,甚至是奴隶,什么都好,上头高兴还来不及呢。” “天大的好机会摆在眼前,傻子才不趁机抢点好处!” ※※※ 就在儒城、渤海、燕然三方势力彼此胶着,相互提防之际。 此时此刻,临着宁州海岸线的茫茫大海之上,一支由十艘三层楼船组成的大型船队,正呈品字形,破开巨浪,平稳快速前行。 每一艘船上都装有巨大的双栀帆,风帆在海面狂风中盈盈鼓起,船尾的水轮呈涡旋状,在水下飞快旋转。 这些船只都是去年在惠宁城被海盗袭击时,俘获的海盗船。 萧青冥在惠宁城下令扩建港口和造船厂,花渐遇便把这些船只,连同宁州前任刺史的大楼船,一并送入新船厂改造。 被其他护卫船只保护在最中心的指挥船上,一个身着银色甲胄,身量高挑的年轻男子,正立在船耧上,眺望着远方汹涌的波涛。 “船队离渤海国的都城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 江明秋一身儒将打扮,银亮的头盔缀有一簇红缨,他恭敬行礼,脸上带着沉稳的微笑:“回陛下,按行程,最迟明日便到了。” “江大人,你叫错了,朕现在不是皇帝,而是水师提督肖将军。”萧青冥漫不经心道。 他手里举着一支由军备厂新出产的望远镜,眯着一只眼,沿着海岸线缓缓移目。 江明秋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孔,不由莞尔一笑,摇摇头道:“将军何必亲身涉险?” “陛……将军千金之躯,身系一国安危,应当坐镇京城,运筹帷幄才是。” “直接把船队开到敌国国都,实在太冒险了,这样的作战方式,下官平生未见,交战之际,弓箭无眼,将军的安全……” 萧青冥把望远镜放下来,挑了挑眉,一本正经肃容道:“江大人又说错了,这并非是作战,只是一次长途拉练,一次实战演习。” 萧青冥负背着手,语重心长:“演习的事,怎么能说是作战呢?只是锻炼我启国新成立的水师,看看这些水兵的训练成色,增加实战经验。” “绝不是与他国交战。” 江明秋哭笑不得:“这……有何区别吗?” 萧青冥抬眼,远方水天空阔,碧浪排空,灿金色的阳光肆意挥洒于海面。 一个浪头打来,船只略有颠簸,他立在船头稳如泰山,目光沉锐,笑意优雅: “本将军单方面教训跳梁小丑,我要打,尔等就得受着,我要走,没人能留得住,如何称得上是‘交战’呢?” 112. 炮轰渤海国 陛下怎会亲自出现在这里?…… 津交海湾绵长的海岸线,犹如仙人执笔随手挥就的一痕水墨,将无垠苍穹与壮阔海面彻底分隔开来。 海面上,由十艘巨大楼船组成的船队,乘风破浪,朝着渤海国都城瀚海城驶去。 一轮硕大金色烈阳悬挂在天空中,海湾碧波千顷,浮光跃金,瀚海城的轮廓逐渐在海岸线上升起,在众人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跟京城规整磅礴的建筑风格不同,瀚海城占地大约只有京城的三分之一还小。 外墙用硕大的青石砖和粘土夯成,看来颇为古朴。在漫长的岁月里饱经风霜,墙根处布满了青苔和火烧后的焦痕。 这支庞大的船队,一经出现在海平面上,立刻被瀚海城的望楼发现。 起初,渤海人只以为是海外的海商过来做生意,海湾港口处,慢吞吞地派出两艘船迎上去,船上是几名海兵和税务官,远远地拦在船队前面,示意船队停下。 先给他们检查货物,并且交足高昂的税金,才允许在海湾的港口停靠。 直到这几艘船离得近了,这才发现对面船队的古怪之处,过分高大的楼船,吃水极深,也不知是运了太多货物,还是载了太多人,船舷两侧,各有十张活动的木窗。 船头排开巨大的浪花,差点将靠近的几条小船掀翻。 渤海海兵被海水淋得破口大骂,立刻向港口发出红色的示警旗语,禁止这支船队入港。 便在此刻,这支船队终于放缓了速度,慢慢沿着海湾岸线,在海面逡巡。 十艘船队仿佛没有听见渤海海关发出的警告似的,也不停下,而是同时转向,由直行转为侧行。 在同一时间,全部升起了启国黑底绣金的“皇”字大旗,“皇家水师”四个大字,随着旗帜在海风中烈烈招展。 海港的驻守海兵震惊地趴在望楼上大喊,“是启国的水师!他们水军打过来了!快点禀报国主!” “启国这是疯了吗?十艘船才多少人?难道他们光凭十艘船队就想攻占我们国都吗?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船队要靠过来了,快关闭港口,别让他们上岸!” 示警声传遍了海港,港口立刻关闭,不断有驻军开始在港口集结,严阵以待,警惕地戒备着这支来者不善的船队。 现在这个季节,海面较浅,如果没有港口水兵引导航道,很容易撞上暗礁。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对面那些启国船队,压根没打算上岸。 启国船队缓缓转动船头,将侧舷对准了瀚海城的方向,那些木窗接连拉开,露出一架架黑洞洞的圆柱形铁管。 “那是什么?这些启国人打算做什么?”渤海水兵狐疑地看着对面船只的动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们船上装的什么东西?也不像是伸出来的水浆啊?” ※※※ 指挥船上,萧青冥和江明秋立在船头,通过望远镜注视着越来越近的瀚海城,秋朗扶着腰间长剑,靠在离两人不远处的桅杆处。 秋朗微微蹙眉,薄唇抿直,神色仿佛比平日里更加冷漠三分。 莫摧眉环臂站在他旁边,似笑非笑斜睨他,压低声音道:“天不怕地不怕的秋统领,莫非……不习惯坐海船吗?” 秋朗冷冷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莫摧眉见他竟然没有似往日般回怼,越发来劲:“陛下吩咐了,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份由纸袋,如果有人晕船,可以吐在里面,免得污染甲板。” “陛下设想的真是周到呢。” 秋朗:“……”他的脸色瞬间更加难看了。 莫摧眉取笑道:“某人该不会,已经用掉了吧?大家同僚一场,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借给你用嘛,反正我也用不着。” 秋朗终于受不了了,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刚说完这句话,他忽然脸色一白,扑到船舷边,捂住嘴呕了两下,而后立刻运转真气平复身体不适。 莫摧眉在一旁看着他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差点放声大笑,顾忌着陛下还在,只好耸着肩膀,悄悄偷笑。 “秋统领,秋大人,原来你也有弱点啊。” 他看着秋朗铁青的脸,挑眉道:“你瞧瞧那位江大人,同样是习武之人,怎么人家行走在海船上就能如履平地呢?” “啧啧,你说,如果陛下早知道你晕船,还会带你吗?反正江大人会保护陛下的,你说对不对,秋统领?” 秋朗咬着嘴唇,眼神不善地横过来,莫摧眉可不怕他,眯着一双桃花眼回敬。 秋朗不动声色瞥一眼萧青冥身旁的江明秋,淡淡道:“区区海船而已,我已经习惯了。” 就算是在船上,他也必不会输给任何人。 莫摧眉嗤笑一声。死鸭子嘴硬的秋朗。 那厢,听到二人动静的江明秋,似有所觉,侧过头看了看他二人,接触到秋朗笔直锋利的视线,江明秋莞尔一笑,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年轻人气性大,有冲劲。 萧青冥没有理会卡牌们微妙的明争暗斗,问:“都准备好了吗?” 江明秋神色一凛,颔首道:“炮手已经就位,随时可以开炮。” 一个月前,他在宁州船厂头一次看见这些安装了大炮的楼船时,震惊得无以复加。 在江明秋做河道提督的年代,水战向来都是先以弓箭对射,拉近距离接舷战,以人多打人少,以大船打小船。 可以远距离放炮的楼船,他闻所未闻,而且大炮的射程可比弓箭远得多。 威力更不可同日而语,一炮下去,打在木头甲板上,瞬间就是一个大洞,稍微小一些又不够坚硬的船只,说不定当场就要渗水,甚至沉船。 船上的水手,都是从禁卫军中招募的熟悉水性的士兵,草创的水师人数较少,目前仅仅只有五千人,这次被萧青冥全部带出来,作为第一次“实战演习”。 威慑不知天高地厚的渤海国,顺便练兵。 萧青冥转了转手里的望远镜,悠哉哉想,应该是实战练兵,顺便威慑某些跳梁小丑才对。 他懒洋洋地朝对面瀚海城扬了扬下巴:“先给咱们的好邻居,打个招呼吧。” 江明秋命传令兵发出旗语,片刻之后,脚下船舱一震,“砰砰砰——” 一连三发炮弹转瞬之间破空而去,在海面上划过长长的抛物线,带着撕裂空气的轰鸣,急速冲向对岸。 恐怖的爆炸声,在海岸边接连炸响,激起十几丈高飞沙走石,澎湃的巨浪排山倒海,嘶吼着仿佛要将城墙吞没。 即便不是第一次见识炮轰的威力,江明秋和一众水手们,依然震撼不已。 巨大的声浪冲击向海面,十艘大船浮在浩荡的海面上,任凭腾起的大浪如何拍打船身,我自岿然不动。 对岸的瀚海城却是一片惊慌失措之景,城中百姓几乎以为发生地震或者海啸了,急忙拖家带口从家里出去避难。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回事?” “打仗了吗?!” 瀚海城王宫中,王公大臣们和渤海国主,本来正在正殿中议事,猝不及防几枚炮弹在城外炸响,尖利的爆炸声震得整座城都像是抖了三抖似的。 渤海国主紧紧扶着宝座的扶手,皱着眉头大喝:“外面在干什么?快来人!” “不好了陛下!”小太监匆忙跑进大殿,连行礼都来不及,慌张大叫,“是启国人,启国的船队在城外的海上,用砲车在攻打我们的城墙!” “什么?船队?海上?砲车?”渤海国主满脸错愕,如同听见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海上怎么可能发砲车?你疯了吗?” 大臣们莫名其妙的面面相觑,大殿之中吵嚷声一片。 “诚郡王不是带兵去儒城了吗?为何启国的水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 “不管他们用什么武器,请陛下立刻派出我们渤海水师,叫那群胆大妄为的启国人知道我们水师的厉害!” 这位大臣刚说完,陡然又是一阵猛烈的撞击声,在众人耳边炸响,这一轮火炮直接轰在了瀚海城的外墙上,整座城都在轰鸣中瑟瑟发抖。 皇宫大殿在剧烈地摇晃,灰尘簌簌,众人险些连站都站不稳,那位请战的大臣腿一软,直接扑在地上栽了个跟头。 渤海国主惊怒交加,也顾不上究竟是不是砲车,厉声大喝:“快,快让水师出动!” 瀚海城海湾,大量水师船队一艘艘驶出港口,迎着启国船队攻上来。 江明秋拿着望远镜,轻而易举看到对面将领传令兵的旗语,船舷之侧,渤海水兵弓箭手已蓄势待发,只等进入弓箭射程。 江明秋水战经验丰富,稍微一估算便知道射程范围在哪儿,他微微一笑,下令船队转向,沿着斜后方与之拉开距离,再令炮手调整炮口,对准了这些迎战的渤海水师战船。 “轰轰轰——” 火炮的射程比渤海军的弓箭远得多,实心的炮弹重重砸在对面的战船甲板上,一炮下去就是一个深陷的大坑,对方的船只远比启国大楼船要小,很快就开始漏水。 几炮下去,就有一条被硬生生砸沉的战船,在海面上绝望地断成两截,然后一点点没入海中。 渤海水师被劈头盖脸一通炮,轰得灰头土脸,甚至还来不及射上一轮弓箭。 在江明秋的指挥下,启国战船始终与敌人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已方的火炮轰得到,对面却连跟毛都摸不着。 几轮下来,渤海水师已经损失了超过三分之一的战船,剩下的船只也有不少被打破了好几个洞。 被动挨打的局面,渤海将领再也扛不住,赶紧下令撤退回港口。 启国楼船上的水兵们看得轰然大笑。 没有了这些苍蝇阻拦,江明秋再次下令掉头,沿着瀚海城的岸线缓缓侧行,继续炮轰渤海王都,分明一副有恃无恐,耀武扬威的模样。 此刻,瀚海城面向海岸的外墙,已经被大炮砸破了好几个缺口,城池都被轰塌了一角。 滚滚烟尘漫天,整座王宫都在地动山摇。 得知水师彻底溃败的消息,大臣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乱成一团:“陛下,这样下去,我们的城墙就要塌了!” “早知道启国水师如此强横,就不要派兵去儒城了……” 渤海国主彻底慌了,哭丧着脸死死抱着宝座的扶手不敢放:“都怪你们!当初都是你们信誓旦旦说一定能逼得启国退让,结果呢?一群废物!” 大臣们兢兢战战趴在地上,满脸苦涩,没想到诚郡王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陛下,启国有什么条件,就答应他们吧……” “大不了咱们求和就是……” 渤海国主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脸皮子直抽抽,若是求和,人没了,钱没了,盐也没了,面子里子都没了! 可是这样下去,说不定连王都都要没了! 他颓丧地重重叹口气,彻底被整治得没了脾气:“去吧去吧,听听启国有什么要求,都答应他们。”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条竖着白旗的小船小心翼翼靠过来,萧青冥觉得“招呼”打得差不多了,终于下令暂停炮击。 求和的渤海使者上得船来,跪在地上向萧青冥叩首行礼,姿态无比谦卑恭敬,比起之前在儒城的趾高气扬,完全判若天渊。 使者送来了国主的求和书,说是求和书,基本与投降书没有太大区别。 渤海国主亲手写了一封言辞恳切谦卑的道歉信。 大意是津交盐场发生的种种不愉快,全是诚郡王和那群盐商私下勾结,与渤海国无关云云,并承诺即刻下令命诚郡王退出启国境内。 渤海国按照萧青冥的要求,无条件归还了当初掳走的那上千名青壮盐工,赔偿了霸占津交盐场多年来的损失,还有一大笔钱,用来赎回被喻行舟扣押在儒城的渤海人。 眼看着一箱箱金银赔款搬上船,还有那上千名得以释放归乡的盐工,正跪在地上喜极而泣,疯狂磕头谢恩。 萧青冥终于大发慈悲,松口表示不再继续他的“演习”,准备掉头离开。 使者大松了一口气,擦了把汗,可算把这尊杀神送走了。 萧青冥和江明秋立在船头,看着渤海使者“喜气洋洋”离开的背影。 江明秋笑着摇摇头头:“看来渤海国主被您吓得不轻,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答应了我们的要求。” 萧青冥双手负背,目光悠远:“是啊,这次我们占了一个出其不意的便宜。咱们的船队还有水师规模还是太小了,这么大一座城,光凭我们这五千人,是不可能上岸去攻打的。” “炮弹量也有限,这次几乎把我们军备厂出的所有炮弹存量全部清空了。” “若是渤海国主死硬着不肯低头,等炮弹打完,我们也没别的攻击手段,只能无功而返。” 江明秋忍不住笑道:“多亏将军定下速战速决之策,这才让渤海国主吓破了胆,只一味求和。” “现在一切顺利,我们还是早点返回儒城,以免渤海水师反应过来,就不妙了。” 萧青冥与他相视,忍不住同时哈哈笑起来。 十艘大楼船在江明秋的命令下,终于开始缓慢掉头,在渤海港口水师无数双眼睛翘首以盼中,毫发无损,满载着人和钱财,扬长而去。 ※※※ 儒城。 渤海军已在城外陈兵数日,既没有攻城,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每日象征性派人到城门口,冲着城头上的守军喊话,要求与喻行舟谈判,却次次都被后者严词拒绝。 随着幽州方向的燕然斥候前来查探的身影逐渐增多,儒城内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城外驻扎的渤海军大营之中,诚郡王正焦躁地走来走去。 一见到传话的使者,诚郡王立刻问:“怎么样?喻行舟肯松口跟我们谈判了吗?” 使者无奈摇头:“对方还是不肯,只叫我等速速退兵,还说什么有援军,不日就到。” “启国果然派援军来了?”诚郡王眉头紧锁。 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最坏的消息,就是启国有援兵。 真打起来,万一燕然也加入混战,后果实在难料。 诚郡王脸色反复变幻,一旦他心生退意,又猛然想起国主强硬的命令,若是谈判失败只有“提头”去见的下场。 他必须在启国的援兵到来之前,迫使儒城退让。 诚郡王气得重重一拍桌子,一副被逼到极处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罢了,既然那喻行舟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不能再等下去。” “传本郡王军令,全军准备攻城!” 传令兵慌慌张张出去传令,整个渤海军大营立刻沸腾起来。 ※※※ 这里的异动,丝毫瞒不过儒城瞭望楼上的观察兵。 不多时,渤海军准备开始攻城的消息,飞快传遍了儒城上下。 恐慌的百姓们赶回家中,家家关门闭户,生怕被敌人攻入城内,城头的士兵同样紧张不已,巡逻的卫队越来越频繁。 战争的脚步在临近,人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惊醒了什么带来灾祸的鬼怪。 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战争的恐惧,笼罩着城中几十万军民。 喻行舟和花渐遇等人,匆匆踏上城楼,远远望去。 整装列阵的渤海军便缓缓朝着城门口的方向集结,黑压压的军队摆开阵势,脚下的尘土被践踏得漫天飞扬。 渤海军最后一次派使者前往城下喊话: “我军诚心和谈,贵国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若是再冥顽不灵,我军只好邀请燕然大军一道,前来讨伐!” 听到燕然军三个字,儒城城头上顿时一阵不安的骚动,但始终无人出声,直到一记锋利的箭矢破空而来,笔直钉入使者脚步的土地里,吓得使者连退了好几步。 城头上终于有人道:“尔等强盗之国,霸占我盐场在前,派兵夜袭在后,如今还敢来进犯,实乃蛮夷强盗行径!令人不齿!” “尔等即刻退兵,我们启国可以既往不咎,否则后果自负!” 使者眼皮子狠狠一跳,呸了一声:“不见棺材不掉泪!” 终于放弃游说,迅速跑回己方大营复命。 “儒城兵力少,城池也不高大,也没有多少粮草,又有燕然军在侧,竟然如此自信?谁给他们的信心,能扛得住我们渤海和燕然共同攻击?” 诚郡王骑在马背上,皱着眉头,自下而上眺望城墙上的喻行舟,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对方样貌,只依稀看见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在逆光中不动如山。 副将忽然变了脸色:“郡王,您看那边!” 诚郡王转头,只见另一侧方向,一线黑压压的骑兵远远而至,凌乱的马蹄溅起的尘烟遮天蔽日,脚下的大地都在隐隐震颤—— 燕然军真的来了! 燕然在幽州的守将霍什一马当先,率领着三千骑兵朝着儒城方向奔驰而来。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势在必得的笑容,不断催马狂奔。 眼看着儒城近在咫尺,在他眼中,那仿佛已经不是一座大门紧闭的敌国城池,而是一块任他践踏和掠夺的肥肉,一座由盐和金银堆砌的聚宝盆。 “快呀,不能被渤海军捡了便宜!” 他身后跟着的骑兵大军轰然应诺,狂妄的笑声,远远传开,甚至传到了儒城城头守城将士们的耳中。 人的名,树的影,燕然骑兵的威势,他们在幽州的凶名赫赫,儒城之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原本面对渤海军的威逼,城中已是风声鹤唳,如今再加上燕然军,如山的恐怖压力瞬间成倍增加,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燕然军来了,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打仗了吗?” “我们会不会要死了?” 几乎所有士兵们心头,同时腾起了这句绝望的拷问。 城头的狂风刀刮一般,割得人脸颊生疼,濒临死亡的威胁,前所未有的清晰,无数人在心中祈祷,可是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燕然的骑兵大军瞬息即至,他们甚至连阵列都懒得排,完全没把这座边地城池和三千渤海军放在眼里。 守将霍什手持一把巨弓,遥遥指向城头上的喻行舟,放肆大笑:“上面的人听好了,只要你们孝敬你燕然爷爷一万斤盐,五千两黄金,本将军就暂且不攻城!” “否则的话,一旦破城,就不止这么点数了!” 霍什趁火打劫的一番威胁,儒城守城将士们听在耳中,顿时心头火起,惊怒交集。 果然是一群没脸没皮的强盗! 一个士兵忍不住朝着守将李将军道:“将军,跟他们拼了!咱们辛辛苦苦才夺回了盐场,家里终于吃上几口咸菜,如今渤海军和燕然就来抢劫,实在太欺负人了!” 他的控诉说到了没个士兵的心底,儒城这个月以来围绕的盐的战争从未停歇,盐就是这座城的命根子。 以燕然的贪婪,给了盐,还会要金银绫罗,满足了他们,还会要奴隶女子,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汗为止。 大家好不容易赶走了渤海那群吸血的老虎,又来了一群豺狼,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李将军面色沉重,双目浮出怒红,转头看向喻行舟,焦急道:“喻大人,如今局面,该如何是好?” 喻行舟双手扶着墙垛,目光仍是波澜不惊,他看了看远方的天色,淡淡道:“守,死守城池,陛下的援军一定会到。” 李将军急道:“可是咱们人又少,守城器械和粮草都不多,能守多久?燕然军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还有渤海军跟他们沆瀣一气……” 喻行舟注视他,如此艰难的局势,竟还能笑得平和而坚定:“那便守到我等流干最后一滴血为止。” 李将军震惊地看着他,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此时此刻,儒城守军、渤海军以及燕然骑兵,三方势力聚集在此,彼此胶着对峙,局势紧张到了极点,眼看着一场三方混战的战事一触即发。 便在此时,几声尖锐的破空之声随着狂风呼啸而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附近的海岸线轰然炸开,震出撼天动地的声势! 三方兵马被轰了个猝不及防,皆尽骇然,不约而同朝着海岸的方向看去。 灼灼烈日之下,一支五千兵马的军队从海岸而来。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统一的玄黑军服,腰间挂着制式钢刀,背后背着弓箭,尖锐的钢制箭头在日光下寒芒闪烁。 这支竖着启国“皇”字大旗的援军,军容整肃,步伐坚毅。 行军速度看上去并不很快,但自他们远远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到逐渐能看清前排骑在马上的将军,也不过片刻功夫。 为首的将军骑在枣红大马上,身上铠甲鲜亮,烈日下流转着细碎的银光,背后披着火红的披风,如同一道鲜红如血的旗帜,在狂风中烈烈翻飞。 看到皇字大旗的那一刻,儒城城头守城的将士们,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天喜地的呼声。 “援兵来了!援兵真的来了!” “咱们有救了!” 李将军和花渐遇紧张忐忑的内心如同一块大石落地,同时松了口气。 唯独一直在人前沉稳冷静的喻行舟,突然变了脸色,猛地俯身在城垛之间,双手下意识紧紧扣住城墙边缘,指尖用力得发白。 他死死盯着援军马背上那位将军的身影,飞扬的红色披风下,背影是如此的熟悉,他只消看一眼,纵使化作灰也能认出来。 那个人……陛下怎么会亲自出现在这里?! “喻大人,怎么了?”花渐遇察觉到喻行舟神色有异,诧异地问。 喻行舟定了定心神,勉强牵起一丝笑:“无事,来援的将军,你可认识?” 花渐遇仔细看了看,蹙眉道:“那个红缨头盔的将军,似乎是江明秋大人,至于另外一位,怎么有点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但是那张脸又确实是陌生的长相,真是奇怪,陛下身边莫非还有别的他不认识的将领吗? 自萧青冥出现的那一刻,喻行舟的视线便瞬也不瞬地追着他的身影。 即便在燕然军和渤海军同时兵临城下的那一刻,他也并不如何慌张,唯有此时,他的手心隐隐渗出薄薄一层汗腻。 陛下怎能亲临如此险地,若是被燕然军察觉身份,如今的燕然王苏里青格尔,必定会不顾一切出兵打过来,掳走他,或者杀死他! 每当想起上次在京城,上元夜的刺杀,喻行舟心头的怒火便遏制不住腾腾燃烧。 混乱的态势,因为援军的出现横生变数。 眼见一支生力军突然加入战局,且一看便知战斗力不弱,燕然和渤海两支军队,同时陷入惊疑之中。 “该死!启国的援军怎么就来的这么快!刚才那个爆炸声是怎么回事?”燕然守将霍什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副将皱眉问:“大人,我们擅自出兵已经不妥,现在对面有援军,要不然,咱们还是撤兵吧?” “慌什么?”霍什眯着眼睛,盯着对面的启队一脸不屑,“你忘记他们在幽州是如何被咱们打的屁滚尿流了吗?” “可是上次在启国京师,王上亲自率领的大军也不退兵了吗?” “蠢货!”霍什骂了一声,“那是守城战,现在可是在野外,论野战,咱们燕然军以一当十也不在话下,我们和渤海军岂能坐视他们安安稳稳的入城吗?” “要是城门开了更好,我们就一鼓作气冲杀进去!” 副将见他如此,便只好作罢。 那厢,同样纠结的还有渤海军的统帅诚郡王,他既没有燕然军的自信,也没有退路,一旦撤兵回国,他面临的就是国主的怒火。 一时之间,诚郡王进退维谷,心里越发沉重。 到了这个地步,三方都是骑虎难下,一场混战似乎难以避免。 萧青冥率领的五千水师原本是从禁卫军中选拔而来,是真正的精锐。五千兵卒摆开阵势,与渤海军以及燕然军,成三个夹角,彼此对峙。 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郡王爷!”使者忽而急匆匆赶过来,将一封信送到诚郡王面前,焦急道,“是启派人送过来的,上面是国主的笔迹!对面的将军还说,希望邀请您过去谈判。” 诚郡王大惊,立刻将信拆开,一看之下,惊得三魂七魄差点升天—— 这分明是国主写给启国的投降书! “怎会如此?启国的水师竟然直接去攻打了瀚海城,非但毫发无损,还把我们的水师都打败了,就连带走的盐工都抢回去了……” 诚郡王不可置信地将书信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确信是国主亲笔所写,里面字字句句都把这场纷争的责任全部推到自己头上,把他的一意孤行和狂妄自大推了个干净。 诚郡王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 他双目气得喷火,自己明明早就说过启国不好惹,国主一概不听,自己辛辛苦苦为主君赴汤蹈火,结果换来了什么? 彻底的抛弃和背叛! 使者见他神情不对,有些害怕:“郡王爷,国主要您退兵……” 诚郡王冷笑一声,语气绝望到了极点:“退兵回去,然后被他砍头泄愤吗?既然左右都是个死,我还不如死在战场上!也好过憋屈的被人泼脏水!” 使者大惊:“您这话什么意思?” 诚郡王脸色一阵变幻,忽然一扯缰绳,道:“你去告诉启国将军,本郡王答应与他谈。” ※※※ 城墙之下,众目睽睽之间,诚郡王仅仅只带了两个随行侍卫和使者,来到启国援军阵前。 萧青冥策马上前,身后一左一右跟着秋朗和莫摧眉。 另外一边,燕然守将霍什,皱眉看着对面两支军队首领会面,不知在商量什么,心头陡然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来。 那厢,诚郡王来到萧青冥面前,端详一下这张陌生的脸孔,迟疑片刻,出声道: “肖将军方才派人传话,说只要本郡王投降,可以保我身家性命,还有权势富贵,可是当真?莫不是在诓骗本郡王,拿我寻开心吧?” 萧青冥微微一笑:“贵国国主为人气量狭小,锱铢必较,鼠目寸光,不堪为主君,阁下若是愿意,本将军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哪怕将来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诚郡王霍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一个敌人?” 萧青冥道:“我可以奏请圣上,让你做两国邦交指定的使者,将来盐场的产出,也唯有你一人可以代理,渤海国主绝不敢杀你。” 唯一邦交使者?垄断盐利? 诚郡王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给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价码,他本已绝望的心陡然又生出无限希望,开始怦怦直跳。 他急切地再三确认:“阁下说得都是真的?” 萧青冥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缓慢抽出一支袖珍手丨枪,握在手里把玩,淡淡道:“阁下只能选择相信本将军,否则的话,儒城城下,便是阁下的葬身之地。” 诚郡王浑身一凛,心头一阵激烈交锋,最后终于咬牙:“好,若是你将来能助我掌权,我渤海国,必定是启国最忠诚的臣子!” 萧青冥只是一笑,不置可否,回头对江明秋下令道:“抬出来吧。” 江明秋早已准备妥当,片刻,便有炮手将几门大炮运到大军之前,升起炮口,对准了对面的燕然骑兵军阵。 江明秋重重一挥手,几个炮手同时将引线点燃。 “轰轰轰——” 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几发炮弹猛地朝燕然军阵砸过去,燕然军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玩意,猝不及防之下,军阵中瞬间炸开几个大坑! 剧烈的爆鸣震耳欲聋,脚下土地如同地震般地动山摇,这些骑兵坐下的马匹登时集体受惊,完全不听骑兵指使,吓得四散奔逃。 数不清的燕然骑兵在混乱的惊马间摔下去,被乱蹄踩成肉泥。 守将霍什目眦欲裂,疯狂大吼:“稳住马匹!后撤!立刻撤退!” 可惜晚了,就在燕然骑兵陷入混乱的第一时间,秋朗已经一马当先,率领五千精兵杀向燕然军阵。 萧青冥立于马上,朝目瞪口呆的诚郡王一笑,笑容森然如寒霜:“诚郡王,你方才不是说要做启国忠诚的臣子吗?” “现在,便是你为君表忠的时候了。” 诚郡王脸色一阵变幻,最后苦笑着点点头:“‘臣’明白。” 就在诚郡王回到渤海军前,下令全军跟随启队,一同攻打燕然骑兵时,不远处的儒城城门,终于轰然洞开。 一个修长的身影骑在马背上,率守军杀出城门,战场之上,四面充斥着腾腾杀气,他长长的青丝在风中凌乱飘摇,玄黑的衣袂肆意飞扬。 喻行舟朝着萧青冥的方向鞭马而来,在离他几丈之处骤然一扯缰绳停住。 狂风与硝烟之间,灼灼烈阳悬空,黑色官服浓稠如墨,红色披风张扬如血,两人在马上四目相对。 萧青冥看着喻行舟的神色,由惊喜、焦急,在看清自己脸的那一刻,又凝固为错愕。 “你怎么……” 一股微妙的“报复”快感油然而生,萧青冥扬起眉梢,故作矜持道:“末将水师提督肖玉,见过喻大人。” 喻行舟:“……” 113. 小别重逢 等待一个期待已久的亲吻 正午烈日炙烤着战场。金红色的云层仿佛在天空中灼灼燃烧。 萧青冥的水师带来的火炮都是石心炮弹,大部分都在炮轰渤海国都瀚海城时射完了,只剩下十余枚,方才震慑燕然军和渤海军又轰了几下,如今还剩不到十发。 这些留守幽州的燕然军从未见识过火炮的威力,炮弹呼啸而来速度极快,在半空中带出一串残影,正好砸在大阵内一个倒霉的燕然军身上,半截身子瞬间消失了! 炮弹重重砸在沙地上反弹而起,又带走了几个敌军的性命,周围的燕然军皆尽骇然,哪怕他们身上穿着盔甲,又有谁的血肉之躯能挡得住这种蛮横的力量? 这种火炮对阵骑兵,最大的威力并不在于杀伤力,而是躲无可躲的猛烈巨响。 震耳欲聋的声浪向四面八方冲击,震颤着大地,身经百战的士兵尚能勉强保持镇定,他们骑着的马匹却不行。 受惊的马匹不受控制地乱窜,大部分燕然军勉强靠着高超的骑术伏在马上,想重新组织起军阵却难上加难。 守将霍什好不容易拉住马匹,扯着嗓子命令大军分散躲避炮火,然而,他迎来的并不是第二轮火炮,而是排山倒海的喊杀声。 秋朗带着五千精兵,如同一柄尖利的长矛,刺入混乱的燕然军阵中。 他手握黑色长剑,单枪匹马冲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杀得燕然士兵人仰马翻,剑锋直指守将霍什而去。 霍什勉强挥剑抵挡,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剑上震荡开来,他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剑。 他惊愕地抬头看去,背光里,他看不清秋朗的神情,唯独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和招招狠辣无情的凌厉攻势,直教人心底发寒。 秋朗的手臂稳如泰山,挥洒自如,连连朝着他横劈斜砍,霍什被打的不断后退,几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霍什又惊又怒,这人好强!启中竟然有如此人物,怎么可能名不见经传? 几个亲兵见主将被压制,急忙冲着秋朗围攻,勉强帮他分担压力。 霍什得了喘息之机,目光阴沉,渤海国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好的机会不赶紧出兵,还在等什么? 启难道是疯了吗,直接扔下渤海军不管,非要冲着他们燕然来? 正恼火间,霍什朝渤海军阵投去一瞥,这一看,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渤海军居然集体调转枪尖,临阵倒戈,跟着启的侧翼,朝着他们杀过来了! 就连龟缩在儒城里的守军,这时也敞开城门,在守将和喻行舟率领下,跟着杀出来。 焦灼的战场,喊杀声震天彻地。 三支军队从三个方向,包饺子一样围攻燕然军,原本二打一的焦灼局面,转眼就成了三方痛打燕然这只落水狗。 燕然将领事先哪里会料到事情会演变到现在这个局面? 他本就是擅作主张,只领了三千兵力过来,连口粮都只带了三日,只想着抢一趟就跑。 万没料到,原本大好的形式急转直下,说变就变。 先是莫名其妙冒出来一支援军自海上而来,又是莫名其妙的武器,威力奇大无比,还有渤海国这群见风使舵的小人! 现在,前有火炮,后有背刺,这下,就连善于野战奔袭的燕然军也吃不消了。 “该死的渤海军!这群无耻小人!副将呢?快撤军,断后!” 霍什惊骇震怒,痛骂渤海军反复无常,分心之下,被秋朗瞅准空挡,长剑一挑,竟直接将他挑落马下,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扬起,伴着飞溅的鲜血,跌落在泥土中。 “啊!”霍什哀嚎一声,捂着断臂在沙地里滚了好几圈,污血和泥土满身都是,整个人灰头土脸。 他死死咬着牙,果断夺下身侧士兵的马匹,彻底无心恋战,飞快往后撤退,一路不断有掉队的士兵被抛下,成了一具具无声息的尸体,却没人敢停下。 诚郡王骑在马上,在军阵的保护之下,指挥大军追击混乱的燕然军。 眼看着原本不可一世前来趁火打劫的燕然,被打的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就连主将都被砍断了一条手臂,被追杀得如同丧家之犬。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萧青冥的身影。 萧青冥脊背挺直,正坐在高大的马背上,正午阳光挥洒而下,仿佛为他披上一层金色的铠甲。 诚郡王内心震撼,难以言喻。 若是方才他没有下定决心,靠上启国这条扬帆远航的大船,恐怕儒城之下,当真就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了。 启军和渤海联军咬着燕然的尾巴追出十里地,霍什双目赤红,他知道继续下去自己带来的三千人一个都跑不掉。 他用力磨着后槽牙,令副将带人留下断后。 “大人,保重。”副将叹了口气,勒令亲兵停下来,重新排好军阵,稳住脚跟,领着将近八百骑兵,迎着追兵撞上去。 秋朗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立刻下令启军布阵,停止追击。 渤海军却是头一次追着燕然打顺风仗,士兵们一个个兴奋无比,咬着燕然的尾巴不放。 哪知道,对面的骑兵犹如壁虎断尾,突然返身杀了个回马枪,迎头撞上前后脱节的渤海军。 燕然军已是被逼入绝境的穷寇,这时终于爆发出以往纵横草原的魄力和胆气,以八百骑对阵渤海三千军,丝毫不露怯,弓马娴熟,在军阵中来回冲杀。 渤海军损失惨重,在诚郡王接连的命令下,勉强收缩阵型,退了回去。 “轰轰——”又是数发炮弹,打入燕然断后的骑兵阵中,燕然骑兵早有防备,一哄而散。 萧青冥用望远镜看到这一幕,稍微摇了摇头,道:“穷寇莫追,我们炮弹快用完了,不能让对面发现我方虚实,今日前来不是与燕然作战的,让他们撤回来吧。” 随着金鸣之声响起,双方都无心恋战,燕然三千骑兵丢下了七八百尸首后,终于狼狈撤走。 除了炮弹快打光,启军的战损微乎其微。 儒城城头上,守军齐声欢呼,震天的呼声远远传开,回荡在战场上空,一浪一浪朝着城内涌去。 “我们赢了!万胜!” 很快,全城百姓都得知了援军到来,并大发神威打败了燕然军的事,战争的阴影彻底消散,百姓们欢欣鼓舞之声沸反盈天。 相较儒城的喜悦,渤海军就只剩一片哀鸿遍野。 从争夺盐场伊始,到盐价争斗大亏特亏,再到夜袭盐场反被俘虏,矛盾激化悍然出兵,最后被启国水师炮轰都城,国主亲笔赔款道歉,输的底裤都没了。 渤海国自国主到底层士兵,谁也没料到最后会是这种结局。 诚郡王一面命人收拢残兵,一面在心中苦笑不已,自从当日大朝贺,在启国京城大开眼界后,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个曾经衰落的中原王朝,又重新崛起了。 他蓦然回想起当日在京城的典礼上,启国天子说过话,还历历在目。 明明艳阳高照,他脊背却猛地窜起一丝寒意,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兴奋,这片大地上的格局要再次改变了,只有真正的强者,才会是这片土地的主宰! 使者神色苍白,讷讷道:“郡王爷,现在该怎么办?” 诚郡王冷冷一笑:“还能怎么办?今日一败涂地,都是国主狂妄自大惹得祸事!” 使者一惊:“您怎能如此指责国主……” 诚郡王得了萧青冥的承诺,乘上了启国这条大船,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尊重国主。 他带着一丝轻蔑道:“你带兵回去,告诉国主,启国大败燕然,如今强势已显,本不愿对我们善罢甘休,皆因本郡王费尽心思与启国谈判,才换得对方不再动兵。” 使者看着诚郡王陡然变得强硬的态度,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只好把话都咽了回去,默默低头:“是,下官明白了。” ※※※ 儒城大门敞开,萧青冥和喻行舟骑马入城,江明秋和秋朗等人紧随其后。 宴客厅中。 萧青冥和喻行舟两人并排同坐在主位上,面前是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 喻行舟挥手让侍从们都退下,宴客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喻行舟双眼微眯,盯着萧青冥陌生的侧脸半晌,道:“我似乎在京城,从未见过阁下,不知阁下是如何出任水师提督的?” 萧青冥拿起筷子挑挑拣拣,侧过脸来,冲他勾了勾嘴角,笑道:“就在喻大人写信向京师求援的时候。” 喻行舟看了看他侧颈后露在外面的一小片皮肤,那里有一处淡红色的胎记。 他莞尔一笑,慢条斯理道:“秋朗统领和莫指挥使向来追随陛下左右,形影不离,为何不在京城守护陛下,反而跟着肖将军一道过来援驰儒城呢?” 萧青冥一顿,差点把这茬忘了。 他随口道:“想来是陛下见末将生得英俊倜傥,不忍我有所损伤,于是派他二人前来协助。” 喻行舟忍不住一笑:“是吗?如此说来,陛下莫非很喜欢阁下的容貌吗?” 萧青冥自得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自然。” 系统给的易容方是可以直接在系统板面捏脸的,如果游戏一般非常方便。 当初他收到喻行舟的信,立刻下旨封江明秋为新任水师提督,自己也要跟着一起来。 江明秋等人苦劝,儒城离渤海国和幽州太近,万一被发现天子御驾驾临,必定会引得燕然大军不顾一切进犯。 萧青冥立刻掏出了上次系统十连抽抽到的易容道具,给自己精心准备了一张脸。 喻行舟仔细端详着他的“新容貌”,突然深刻地感受到,当日萧青冥对着自己那张周行的脸,是怎样别扭的心情了。 他现在就恨不得把萧青冥脸上这张面具撕下来,亲亲他原本的脸蛋。 喻行舟遗憾地想了想,慢吞吞道:“阁下固然十分英武,不过论及样貌,私以为还是陛下略胜一筹。” 萧青冥嘴角顿时一翘,笑吟吟道:“末将也以为如此。” 真是经不起夸,一夸就要翘尾巴,喻行舟看着他暗搓搓得意的小表情,险些笑出声。 他按捺着上手去摸摸蹭蹭冲动,伸手夹了一筷子萧青冥爱吃的蜜汁糖藕,放在他面前的白瓷碟子上。 “虽说如此,不过将军方才驰骋沙场的英姿,实在叫人一见倾心,比之陛下也不遑多让。” 萧青冥夹起蜜汁糖藕正往嘴里送呢,一听这话,手一顿,“啪嗒”一下,糖藕掉回了盘子里。 他挑眉斜睨对方一眼,喻行舟眉眼含笑,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瞄着他。 这家伙,该不会是故意逗他吧?不愧是你,心眼子比针尖还小,上次自己拿周行气他,现在就要还回来。 喻行舟又替他倒了一杯酒,道:“水师提督的品阶应该是从一品,对吗将军?” 萧青冥望着他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眼睛,漫不经心点点头:“不错。” 喻行舟微微一笑,促狭地看着他:“将军的官职既然在本官之下,似乎从方才到现在,将军还未曾向本官行礼。” 萧青冥:“……”他居然忘记现在自己成喻行舟下属了。 这小气鬼,在这等着他呢。 他不情不愿地虚眯起双眼,道:“喻大人,末将千里迢迢驰援儒城,救了大人性命,难道大人还要计较这区区礼节吗?” 喻行舟一笑:“如此说来,将军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该本官拜谢将军才是。” 萧青冥立刻顺杆爬地扬起下巴,故作倨傲道:“那么喻大人准备怎么报答我?” 喻行舟莞尔,夹了一支新鲜热乎的水晶虾放在盘中,擦净手指,细细剥开,挑开虾线,蘸入调料碟,又将萧青冥不爱吃的姜丝挑出来,将白嫩的虾肉夹到他碗里。 “肖将军,儒城没有什么特别的美食,唯独海鲜久负盛名,将军尝尝?” 萧青冥心道,这还差不多,美滋滋夹起来吃进嘴里,虾肉鲜嫩有弹性,口感丰富,一口一个根本不够吃。 他拿眼瞅着喻行舟,后者嘴角轻轻扬起,将手里剥好的虾送过去。 又剥开一只蒸得通红的螃蟹,一点点去掉钳子,踢去壳内软骨,只余下一点白莹莹的蟹肉,蘸好酱汁,堆在萧青冥面前的小碟子里。 片刻功夫,一整只螃蟹就被大卸八块,黄澄澄的蟹膏流淌在莹白的蟹肉上,光是看一眼就叫人食指大动。 萧青冥眯着眼睛,享用得十分惬意,几只水晶虾和蟹黄下肚,他拿着帕子擦了擦嘴,瞄一眼那碗浮蜜冰酥酪,又瞄一眼喻行舟,意思十分明显。 喻行舟刚把泛着蜜香的甜品端过来,突然仿佛想起什么,道:“差点忘了,将军背影与陛下过于肖似,本官还以为是陛下驾临,于是让人准备了陛下爱吃的甜品。” “肖将军常年在水上练兵,这么甜腻的东西怕是吃不惯,还是让人撤下去吧。” 萧青冥眼睁睁看着对方一脸坏笑,将装着甜品的小瓷碗挪开,无语凝噎。 “喻行舟!你是有多小心眼?” 喻行舟佯作不悦:“肖将军身为下属,怎可直呼本官名讳?”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比较小心眼一点呢。 萧青冥:“……” 他抬手刚摸到脸颊边缘,打算把易容去掉,瞥见喻行舟直勾勾看过来的目光,瞬间打消了想法。 差点就上了这家伙的大当了。想哄骗他摘面具,门都没有。 萧青冥轻轻哼一声:“不吃就不吃。” 他懒洋洋往椅子靠背里一靠,觑着眼看他:“喻大人就是这般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喻行舟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中:“肖将军还想要什么呢?” 萧青冥眼珠转了转,忽然直起身,朝他缓缓靠近,他盯着喻行舟幽深如墨的双眼。 面对儒城外的两国兵马时,这双眼睛坚毅如山岳,没有丝毫示弱,现如今,却盈满了潋滟的情愫,温柔的笑意。 “喻大人,末将还想要……”萧青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手撑在他椅子靠背,将人拘在桌子边缘,一点点欺身上前。 温热的呼吸扑上彼此面颊,喻行舟心中陡然漏跳了一拍,他微微瞠大眼睛,一动也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陛下莫非……打算吻他? 意识到这一点,喻行舟下意识收拢手指,过快的心跳在胸腔里欢欣雀跃,他的陛下,还从来没有主动吻过他。 可是他现在顶着肖将军的身份,自己该推开吗,还是…… 喻行舟内心提起一丝隐秘的窃喜,又忍不住半百纠结,眼见萧青冥即将贴上他的面颊,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紧张地等待一个期待已久的亲吻。 好半天过去,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磁性的轻笑:“喻大人闭着眼睛做什么?莫非以为本将军能吃了你吗?” 喻行舟霍然睁开眼,却见萧青冥一只手越过他,把那碗被他推远的浮蜜冰酥酪捞了过来,端在手里,一勺一勺吃得美滋滋。 喻行舟:“……” 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他既无奈又好笑地望着他:“就这么好吃吗?” 萧青冥得意地挑了挑眉:“不让我吃,偏要吃。” 喻行舟看着他弯起的眉眼意兴飞扬的笑容,恨得牙痒痒,伸手就要去扯下对方的易容,萧青冥眼疾手快将碗抛开,一溜烟就往外跑。 喻行舟叹了口气,这一幕怎么这么似曾相识呢? 他实在拿对方无可奈何:“陛下,多大人了,还这么调皮,让外面人看见多不好。” 萧青冥仿佛出了一口恶气般,露出畅快的笑容:“陛下在京城呢,喻大人可别叫错了。本将军现在要去儒城里看看,大人可要同去?” 喻行舟颇为埋怨地瞥他一眼,都一个月没见了,也没见亲近一下,心里不是记挂国家大事,就是故意使坏,连甜品都比他重要。 萧青冥又从门口踱步回来,围着他绕了一圈:“喻大人不去吗?” 喻行舟默默望着他不说话。 萧青冥眨眨眼:“那我自己去了?” 他刚一转身就被喻行舟一把抓住手腕,萧青冥噙着笑意回头:“喻大人还有何指教?” 面对他,喻行舟总是无计可施,他喟然一叹,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将军头一次来儒城,还是让本官带路,免得迷了路。” ※※※ 萧青冥确实是第一次来这座边地城市。 原本压抑肃杀的气氛随着渤海退兵,燕然大败,逐渐变得热闹而轻松。 没有了霸占盐场作威作福的渤海商,没有了勾结外敌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更没有进犯的敌人和带来死亡的战争。 街上的百姓们一张张劫后余生的笑脸,带着胜利的喜悦,相互说着恭喜的吉祥话,集市又开始喧哗起来。 夜幕降临,一轮明亮的圆月悬挂于空中,城市的灯火在远方的海面倒映着点点明亮的浮光。 萧青冥和喻行舟两人并肩徐徐漫步在儒城的街头巷尾,一人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串,一人端着一捧炒瓜子。 萧青冥把带领水师直奔渤海国都“演习”,逼得渤海国主投降认输的事轻描淡写说了一番。 喻行舟惊讶后又是一笑:“将军这招直捣黄龙实在出人意表,想必渤海国主被这么一吓,不敢再造次了。” 萧青冥单手负背,轻哼道:“从我这里抢东西,不十倍还回去,还真以为我启国无人了?” 喻行舟听着他“锱铢必较”的口吻,揶揄道:“看来不能轻易得罪将军,若是惹将军生气,被将军‘报复’回去,谁都吃不消。” 萧青冥意味深长瞥他一眼,暗示:“这个么,若是有人说几句好听话,好生赔礼道歉,本将军也不是不能通融。” 喻行舟掩唇轻笑,趁着宽大的袖子掩饰,挨过去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心。 若是为得到这个人的爱意,他可以说一百遍,一千遍情话,永远哄他开心。 彼时,远方海天云阔风平浪静,近处烟火人间温暖安宁。 萧青冥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吃进嘴里,嚼吧嚼吧,眯起眼睛,十分满足的表情,拖着长长的调子,含糊地唤他的名字:“喻行舟……” “嗯?”喻行舟转过头看他。 萧青冥笑吟吟:“没什么。” 过了片刻,萧青冥又唤了一声:“喻行舟……” 他的声音黏黏糊糊,仿佛沾着一丝糖葫芦拉丝的甜意,喻行舟听得心痒痒,此时此刻,无论对方说什么,在他听来都像是同自己撒娇。 他停下脚步,专注地望着萧青冥,灯火映照着他的双眼,熠熠发亮,也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 萧青冥却慢悠悠地,露出一抹矜持的微笑:“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喻行舟怔了怔,有些不解其意,又朦胧地感到心动,他望着对方目中盈盈的柔光,一颗心跳动得越发热烈。 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在他周围,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萧青冥等了半天,也不见喻行舟有什么反应,颇为失望地撇撇嘴,掉头就准备走。 刚一转头,忽然一双手覆上他的眼睛,萧青冥一愣,还来不及适应黑暗。 一点温热的触感落在他的唇上,如蜻蜓点水,清浅又温柔。 114. 新系统奖励 偷偷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唇上那点轻如羽毛的轻吻来去匆匆,萧青冥还没来得及捉住他,那一丝触感就飘散在了湿暖的海风中。 喻行舟老神在在抬头望天,一副专注赏月的模样:“将军说得不错,今晚月色清朗,确实动人。” 萧青冥眨了眨双眼,食指摩挲着下唇:“我怎么觉得,方才有人占了我便宜?” 喻行舟脸不红气不喘,微笑道:“将军生的这般英俊,有人芳心暗许岂非正常?” 萧青冥噗嗤乐了,故意左右四顾:“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喻行舟心中好笑,趁着四下无人,又想偷偷去拉他的手,被萧青冥背着手躲开。 萧青冥一本正经道:“本将军岂是随随便便的人,喻大人请自重。” 好听话都没说两句,还想拉小手?没门。 喻行舟无奈,看来他的陛下还打算继续把这个游戏玩下去。 萧青冥状似不经意问:“儒城和渤海国的事告一段落,不知喻大人在儒城的事,都办完了吗?” 喻行舟一怔,他来此一来为主持盐政,二来为祭拜先父,可儒城局势紧张,他一直能守在城里,抽不开身去父亲的衣冠冢祭奠,现在倒是可以走上一趟。 萧青冥注意到他异样的情绪,暗叹一声,不知他的老师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难解心结…… ※※※ 自从津交盐场被启国彻底掌控,渤海国派兵偷袭一败涂地,不光士兵和盐商们都被俘虏,就连渤海国都城,都被启国水师狠狠炮轰了一通。 渤海国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了。 萧青冥下令,严查边境的盐铁走私案,一时间,私盐贩和走私商们风声鹤唳,无数被捕下狱。 没了津交盐场的供给,渤海国内盐价飞涨,国内权贵为了弥补亏空,越发过分的盘剥百姓,几乎每天都有吃不上盐的边境百姓,偷渡到儒城附近,假装启人讨生活。 萧青冥正愁国内人口太少,劳动力不足,对此乐见其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渤海国边境的县城面对不断流失的人口,堵也堵不住,欲哭无泪。 诚郡王与萧青冥密谈数次,彻底倒戈启国,成了两国邦交使者,以及盐交易唯一代理商。待他趾高气扬回到国内,与渤海国主如何明争暗斗,又是后话了。 ※※※ 津交盐场。 海滨滩涂上,纵横交错的盐田几乎把整片滩涂全部占满,海岸线上一架架风车如同戍卫的士兵,整齐地列在岸边。 盐工们不断在盐田间忙碌,白天干活,中午日头正盛时,大家就坐在雨棚下乘凉小憩,劳作六天便可以休息一天,去城里采买逛街。 工作量比从前大为减轻,盐产量反而还高出数倍。 那些释放回来的青壮盐工们,看见大变了样的盐场,震撼莫名,听着老盐工将这个月来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化,绘声绘色细细讲述,回归的盐工们如同置身梦中。 盐场草棚内,原本用来熬煮精盐的大锅被清洗干净,萧青冥命人将一桶猪胰脏切碎下锅,不断搅拌熬煮。 “这是什么?”花渐遇指着锅,诧异地问。 萧青冥神秘兮兮一笑:“好东西,一会就知道了。” 花渐遇抬头看他,面对陛下这张易容后的脸,他总是有些不习惯,不过能被陛下称为好东西的玩意,必定不俗,花渐遇越发期待起来。 待锅里熬煮的猪胰油,逐渐沸腾成为黄澄澄的颜色,萧青冥让人过滤几次,将油膜和杂质滤出,又将准备好的草木灰浸泡液倒进去,小火加热,在锅里不断搅拌。 最后加入一些食盐水,长时间的熬煮之后,渐渐凝聚成一团团淡黄色的沉淀物。 萧青冥点点头:“差不多了。” 工人们按照他的要求,将锅中黄色的混合液舀出来,倒入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模具中冷却成型。 花渐遇用一块帕子,将冷却后的淡黄色“砖头”拿起来,闻了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但并不很刺鼻。 “这是做什么用的?” 萧青冥道:“这是肥皂,作清洁之用,可以洁净身体。” 花渐遇一愣:“原料不是猪胰油吗?竟然还有这种用途?” 一瞬间,他的商人嗅觉立刻意识到了这玩意的前景,将来会成为普通百姓人人需要的日常用品,就是不知道清洁力度如何,只要比皂荚强,绝对就能赚翻。 萧青冥随便叫来一个赤着手脚的盐工,他双手沾着草木灰液,脚上也粘附着海边带来的许多污垢和泥沙。 老盐工不明所以地接过花渐遇手里的肥皂,被一群人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将肥皂放到水中,在手上胡乱搓了两下,很快便搓出来一串滑腻的泡。 “咦?”老盐工越搓手越光滑,浸在水里一冲洗,再拿出来时,手上沾染的灰扑扑脏污都没有了,双手变得清爽又干净。 立刻有其他工人发出惊叹声:“脚也能洗干净吗?” 老盐工弯下腰来,小心在脚上搓了一会,不敢搓太久,生怕好东西被自己糟蹋了。 不一会,他满是污垢的双脚变得干净多了,甚至连常年皲裂干枯的皮肤,都隐约感到一种柔润细腻的柔滑感。 萧青冥笑了笑:“北方气候干燥,用猪胰做的肥皂除了洁净还有润肤的作用。” 老盐工越发爱不释手:“神了!不过我们这些人整日在盐场打滚,用不上这么宝贝的东西……” 花渐遇飞快盘算了一番,道:“制作肥皂原料简单,猪胰一般很少人会吃,大量收购并不贵。” “如果像京州那样开办养殖场,自己养猪,不仅能赚养殖的利润,还能用来熬煮猪油,一举两得。” “至于其他原料,盐场就有大量现成的,这么点原料就能熬制这么多肥皂,算下来,成本几文钱都不到,放在市场上贩售,卖上十几文也根本不愁卖。” 花渐遇又拿起一块肥皂闻了闻,目光一闪,笑道:“就是这气味不太好闻,要是加上花瓣和香油一起熬制,用花香覆盖原本的气味,说不定还能翻上十倍卖。” “京城那些达官贵人家里的夫人小姐们,多贵都会抢着要的。” “像这样的肥皂还能再切成小块,低价卖给普通老百姓,大家都用得起。” 萧青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花渐遇噼里啪啦把他想说的都说出来了,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就是这个思路。” 那些盐工们听说这么好的东西,竟然不贵,纷纷围拢上来,热情得差点把花渐遇给吞了。 “我们现在有工钱了,也能买得起吗?” “多少钱啊?想买一块给我家那口子,她一到冬天就说身上干得又痒又难受,抓破皮还疼……” 萧青冥心里盘算着在盐场附近开始肥皂工厂的事,这些原料相近的轻工业开办在一起,还能把原料运输费省下来。 这次喻行舟从渤海商那里赚了好几万两的金银,他又从渤海国获得了一大笔赔款,这么多钱,只消拿出一部分在儒城投资,建设城市,这里人们的生活水平很快就能提高。 最重要的是,把城防也建设起来,再加上国道和铁轨的全线贯通,彻底将宁州、京州以及雍州州连成一线,一旦有战事,军队和物资都可以快速运输抵达。 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燕然和渤海国,垂涎儒城的财富发难了。 萧青冥正畅想着儒城的未来规划时,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如约而至: 【恭喜玩家完成津交盐场隐藏支线任务,完成时间一个月,系统奖励抽奖机会一次,宁州幸福度+5,朝政秩序度+3。】 【你彻底掌控了被渤海国霸占的津交盐场,屡次挫败渤海国的阴谋,打败了进犯的燕然军,极大彰显国威,平抑盐价,赎回盐工,保护儒城免去了战争摧残,系统额外赠送抽奖机会一次。】 【目前,累计抽奖机会次,宁州幸福度46,朝政秩序度60。】 【提示:中央官员清廉度协同提高至60,评价提级为:涤瑕荡秽。该评价状态下,你各项税收加成为10。】 【恭喜你获得渤海国声望500点,目前声望为1500点。】 萧青冥有些意外的惊喜,儒城的事大部分都是由喻行舟主持的,看来大臣的功劳同样也会算在自己这个主君头上。 这就是资本家坐享其成的感觉吗? 萧青冥翻了翻最近国库收支,虽然一直都有进账,但他各项计划政策,统统需要大量钱粮投资。 尤其是普惠新式学堂,非但不能指望靠收学费赚钱,反而为了鼓励百姓送子女入学读书,还要补贴书本钱和一顿午饭。 如今北州,到处都在新办各种工厂,学堂,大量被兼并了土地的百姓进城务工,但劳动力依然不足够,尤其是有专业性技能的劳动力更少。 萧青冥微眯着眼睛,人口,钱粮,怎么都不嫌多啊。 想要足够的劳动力,看来还是得把人口最多的荆州握在手里才行。 待萧青冥与花渐遇商量好在儒城开办新工厂的事,天色已是傍晚。 回头已不见喻行舟的踪影,萧青冥皱起眉,那家伙偷偷去哪儿了? ※※※ 晚霞的余晖渐渐染上夜色的深蓝。 马车行驶在新修葺的官道上,穿过儒城郊外一片松林,喻行舟遣开侍卫,独自一人走下马车。 松林中央一片空地,有一座衣冠冢。 那是儒城百姓为纪念老丞相喻正儒,保护全城百姓而葬身敌人之手,于是为其收敛衣冠,自发筹措银钱,出人又出力,花了数个月的时间才修缮完毕。 自从喻行舟将父亲遗体送回家乡祖祠安葬后,他再也没有来过儒城。 时隔七年,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他多年来耿耿于怀,一直逃避不忍回想的地方。 喻行舟亲手将坟墓四周的落叶和杂草清理一番,又细细拂去墓碑积蓄的尘埃,最后恭敬在墓前跪下,将纸钱一点点燃着。 “父亲,您在天有灵,若是看到孩儿变成如今这样的人,您是会感到欣慰,还是斥责孩儿不孝,未能达到您的期望?” 四周很安静,唯有呜咽的风声回应他。 纸钱燃烈的火光,映照着喻行舟黯淡的脸,他抬头,怔怔望着墓碑上墓志铭,思绪逐渐陷入回忆,那些埋藏在心底深处,尘封多年的往事和隐秘,浮上心头…… ※※※ 喻家本是书香门第显赫世家,喻家先祖追随开国皇帝,从割据的诸侯逐步吞并七州,终于一统天下,成就一代霸业,喻家先祖也成为启朝第一任丞相。 开国先祖皇帝亲手将御赐戒尺赠与喻丞相,御笔“与国同休”四字,至今还挂在喻家祖宗祠堂正厅牌匾上。 从那以后,喻家世代沐浴皇恩,世袭爵位,极尽荣耀,家族代代文臣辈出,而喻正儒正是其中最为杰出的一辈。 他自小研读儒家经义,五岁能文,六岁能诗,二十岁高中状元,成为翰林院修撰,四十余岁时批注经义自成一家,终成一代大儒,性情严肃而古板,顽固而强势。 喻行舟自幼时,便展露出比他更好的读书天赋,“神童”之名传遍京城,喻正儒极为高兴,对这个独苗寄于无限厚望。 期盼他把自己大儒的衣钵继承发扬,成为喻家第位丞相,光耀门楣,将先祖忠君体国、与国同休的意志继续传承下去。 到时,父子一门双相,即便是历朝历代的史书上,也是极少的荣光。 只可惜,事与愿违,人算不如天算。 喻行舟十岁入宫,与皇子萧青冥做了伴读,两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 在萧青冥身边,喻行舟渡过了枯燥乏味的十几年岁月中,最快乐和自由的年时光。 他十六岁那年,皇家狩猎,奈何小皇子贪玩,拉着他追着一只麋鹿,钻入了猎场之外的深山老林。 萧青冥从小就有个路痴的毛病,分不清东西南北,两人在树林到处乱窜,保护他们的侍卫也被远远甩开,不见了踪影。 喻行舟是记得方向的,可他总想着,难得和萧青冥两个人,在没人打扰的独处时光多呆上一阵,便纵着萧青冥四处乱跑玩耍。 这一呆,便是整整七日。 两人饿了就上树掏鸟蛋,掏松鼠洞,跟小松鼠抢松果,渴了就寻野果,觅山涧。 山上的野青梅又大又甜,兴致来时,萧青冥央着喻行舟把他自创的剑招教给他,两人便以树枝代剑,你一下我一下地比划。 玩得累了,就并肩坐在树梢枝头,看日出月落,天地辽阔,无所不谈。 他们一起立下宏愿,将来要共同中兴这个衰落的国家,建立一个人人能吃饱穿暖,更加富裕,自由和强盛的国家。 即便时隔多年,萧青冥当时顾盼神飞,意气风发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的喻行舟,对现实的残酷一无所知,只觉山河动听,万物有趣。 那风餐露宿、无拘无束的七天,是独属于他和他快乐的秘密时光。 短暂的七日时间匆匆如流水,他们被急成一团的侍卫们找到时,两人几乎混成两个小野人,哪有堂堂皇子和丞相之子的样子。 长皇子失踪七日,皇帝大发雷霆,勒令萧青冥禁足,喻行舟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被父亲带回家,关进了祖宗祠堂的刑罚室。 “说吧,为什么不带着殿下回宫?”喻正儒脱去了官袍,只着一身素白儒衫,手里拿着御赐的戒尺,居高临下冷冷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 这个从小听话顺从,对自己无比恭敬的儿子,头一次行如此悖逆狂妄之事。 喻行舟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嘴唇动了动,默默道:“林子太深,孩儿也迷路了……” “你撒谎!” 戒尺狠狠刮下来,抽在喻行舟的后背上,疼得一抽,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瞬间便有一道淡淡的血痕浸出来。 “殿下不辩方向,你又怎会辨不清?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喻行舟咬着牙不说话,紧跟着,接连数下尺鞭,他双手艰难地撑住地面,跪的太久,整个人僵硬如一块石头,背后火辣辣的疼痛已至麻木。 喻正儒见他还不肯说实话,便冷笑道:“为父已经上奏陛下,免去你伴读的资格,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进宫,不会让你再见长皇子殿下。” 喻行舟猛地抬起头,顾不得背后血淋淋的伤痕,爬起身来,神情狼狈而仓惶:“父亲,孩儿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请不要……不要免去我的伴读……我、我还想……” “混账!”喻正儒怒到了极点,“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你真以为为父看不出来吗?”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被殿下发现你大逆不道,对他有爱慕之心,他会如何厌恶你?!” “若是被陛下知晓,又会如何看待你我父子,看待我们喻家,打的什么不忠不义的野心算盘?!” “为了你那没有结果的私情,连累整个喻家为你蒙羞,这些你都想过吗?” 仅仅几句话,喻行舟如遭雷击,那一瞬间,整个人如同堕入九幽地狱,遍体生寒。 “父亲……”他瞳孔颤动,怔怔望着父亲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嗫嚅着嘴说不出话。 良久,他垂下头,涩然道:“孩儿只是……思慕他……发乎情止乎礼,并未做出任何逾礼之事,也未曾丢您的脸……” “难道,偷偷喜欢一个人,也有错吗?” “大错特错!”喻正儒气得嘴唇发颤:“自古男女相济,阴阳调和,传承香火才是正道。你们两个男子算什么?” “更何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常伦理如天堑不可逾越!” “你二人同为男子,无法繁育子嗣,为君臣,企图以下犯上,为朋友,却怀揣私情,如何不是错?处处都是错。” 喻正儒看着喻行舟死咬着嘴唇,一脸不服不甘心的眼神,长叹一声:“行舟啊行舟,一个人心可以很大,装得下天地山川,百姓社稷。” “也可以很小很小,只装得下一个人,一片私情……” “你心里,眼里,都只能看见那一个人,你有限的时间,精力,都之分给那个人,你的情绪为一人牵绊左右,只为一个没有结果的将来。” “你以后要如何兼济天下,荡涤奸邪?如何负担起喻家的传承,和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喻行舟垂着头,固执的沉默不语。 喻正儒不再继续说教,只将染上血色的戒尺扔到一边,淡淡道:“今晚你跪在这里反省,从今天起,你就呆在书房温书,一心一意准备明年的科举,哪里都不要去了。” 喻行舟急忙抬头:“父亲!” 喻正儒没有再理会他,“砰”的一声,关上了刑罚室的门。 自那之后,他整整一年时间,都没能迈出喻府半步。 期间,萧青冥曾亲自来喻府找他,还送来他亲手为喻行舟写的诗。 喻正儒看了,只叫喻行舟给萧青冥回了一封信,便将诗卷一并退还给皇子殿下,委婉地要求对方不要再来打扰喻行舟备考。 萧青冥满心期待而来,最终满怀失望离开,从此一别,再也没能见到他。 一年后,喻行舟十七岁时终于高中状元,琼林宴上,他特地换了一身崭新的枣红官袍,早早等在宴会厅门口,伸长了脖子巴巴等待着萧青冥的到来。 不料,他看到的却是萧青冥身边有了新的伴读,二人说说笑笑,一并朝着宴厅走来。 “见也见了,也该死心了。”喻正儒在他身边循循教诲。 喻行舟仍是摇头:“不会的……殿下与我还有共同的约定。” “那位殿下将来的前途可无限量,你不过区区一个伴读,你以为能在他心中留多久时间?不过无数向他效忠的臣子之一罢了!” 喻正儒冷哂:“你继续等在这里,万一那位殿下已经忘记了你,你能承受吗?” 这句话锥子一样扎在心里,喻行舟心中纵然百般笃定萧青冥不会忘了他,可这么长时间,音讯全无,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被那个人用陌生的眼神注视,他都受不了。 喻行舟最后深深看一眼远处的萧青冥,一咬牙,还是转身狼狈离开。 琼林宴后,喻正儒向先帝请旨,让喻行舟远赴宁州任官,从七品知县做起,任一方父母官,了解民情,体察民意。 先帝恩准,后又两年,启国和燕然的边境摩擦冲突不断,眼看着战事即将爆发,朝廷不断派遣使者同燕然谈判,边境态势胶着,一片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在喻行舟十九岁那年,他远在儒城的外祖父去世,喻正儒带着喻行舟,陪同妻子,一家口一道赴儒城奔丧。 就在这一年,喻行舟铸下一件难以挽回的大错,时至今日,每每想起,依然无法释怀。 115. 喻行舟的心结 十九岁生命中最辉煌的胜…… 宽敞的黑色马车行驶在官道上,不久刚下过一场春雨,黄土夯成的道路泥泞难行。马车走得很慢,前后两队家丁护卫骑在马上,护着马车缓缓前行。 十九岁的喻行舟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走在队伍最前头。 外祖父忽然身故,母亲闻讯哭成了泪人,父亲喻正儒便带着全家一同回乡,让母亲送外祖父最后一程。 那时儒城还没有改名,依然叫津交城,因盐场而得名。 自从高中状元以后,喻行舟外任宁州做了两年知县。 两年来,在当地劝课农桑,帮助百姓修筑堤坝,缉捕盗匪,惩治污吏,与当地豪绅望族斗智斗勇,渐渐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和天真,眼中多了几分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干练。 他骑在马上身量比之两年前,不知不觉拔高了两寸,铅灰色的阴云压在头顶,他举目远眺,脊背挺拔如松,一头青丝一丝不苟束在脑后,脸上神情淡淡,显得端庄而沉静。 “少爷。”一个中年男子策马上前,恭敬道,“老爷唤您上车说话。” “知道了良叔。”喻行舟看他一眼,良叔替他牵了马,默默行走在队伍外侧。 喻行舟上车时,看一眼门楣上刻着的喻家家族章纹,掀开车帘钻进马车。 车厢内十分宽敞,母亲靠着后面的软枕小憩,父亲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卷旧书,一边翻阅,一边偶尔写上一两句批注。 “父亲叫孩儿何事?”喻行舟在他对面端坐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喻正儒看他一眼,将手里书卷放下,轻咳两声,用尽量温和的口吻道:“两年没有回家,在外面过得可还习惯?我……你娘她很挂念你。” 喻行舟沉默片刻,温和地回头看了看浅眠的母亲,压低声音,垂着眼点了点头:“孩儿一切安好,只是不能常伴母亲身边尽孝。” 喻正儒淡淡“嗯”了一声:“你这两年也算做了不少事,连陛下都曾称赞你年少敢任事,过些时候,大约有意提拔你去惠宁城任知府,最好再去淮州,荆州,多历练几年。” 喻行舟诧异地抬眼,抿了抿嘴唇,道:“孩儿想回京……” 喻正儒眼神顿时一沉,不悦道:“多做几年地方官,积累为官经验,熟悉民情以后,再回京做京官不迟。还是说,你想着回京,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喻行舟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萧青冥了,只知道他已经入主东宫当了太子,这几年来不曾有过只言片语。 他数次往京里去信,最终都石沉大海,也不知是对方压根没有收到,还是已经忘记了他。 喻正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提点道:“你在外任官,为父不反对你经营一些势力,将来你进入朝堂,确实需要网罗一批为你做事的手下。” “但你务必要把心思放在正道上,不要老是想着一些有的没的。” 喻行舟挑眉,不动声色望着他:“原来父亲一直都在孩儿身边安插了人手,孩儿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父亲眼线。” 这份疏离暗夹讽刺的语气,令喻正儒慢慢夹起眉头:“什么眼线?这些人都是追随我们喻家的人,将来,他们也都是你的下属。” “你若是有本事,应当自己尝试收服他们,为你所用。而不是在这里,埋怨为父派人帮你。” 见喻行舟不说话,喻正儒语重心长道:“网罗人才,培植党羽,将来在朝堂上,你需要这份本事。” “为父知道,你有你的抱负和想法。你现在只是七品知县,将来回京,想要大施拳脚,需要一股团结在一起的势力把你送上高位,有了权力,你的抱负和政令才能施行。” 喻行舟最不耐烦听父亲这些官场营营苟苟的事。 “父亲每日在朝中与那些朋党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真是辛苦。” 听他话中讥诮,喻正儒摇摇头:“没有人喜欢党争,可一旦政治观点相悖,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事。” “因为每个人身居高位的大官,多半都心怀抱负,谁不想青史留名,成为一代名臣?” “他们每个人都在官场沉浮数十载,谁不是坚定自己的政令才是对国家有益的,政敌才是误国当诛的奸贼。” “若是身为丞相,你所持的政令无法施行,在朝堂上,你跟死人有什么区别?” “可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力量是不够的,总会有同你一般志同道合的,或者在利益的驱使下合流到一起,即便无心‘党’,也成了‘党’。” “为父岂能不知党争的坏处?但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的政敌掌权,将国家引到错误的路上,误国害民吗?如此懦弱不作为,跟奸臣有何区别?” 喻正儒有些疲惫地叹口气,按着额头,闭上眼道:“很多事,身处高位,不得不争。” “权利,势力,帝心,朝堂如战场,寸步不得让。因为退一步,便是人亡政息,那么多年,那么多人的努力,尽数付诸东流……” 喻行舟这两年做知县,不知见了多少因党争流放的官员,明明是百姓称道的清官,偏偏不得启用,只能流落偏远之地郁郁不得志。 他冷笑道:“难道为了争权,就可以结党营私,党同伐异,甚至贪腐成风?” 喻正儒脸色一沉,用充满压迫力的眼神注视他半晌,道:“你还太年轻,太气盛,等你将来做到这个位置,你自然就会明白,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身在官场,不仅要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别人,考虑敌人,要顾全大局。” “道德和能力是两码事,那些自诩两袖清风的所谓清流,很多时候,不过是用高尚的道德标榜自己,表面上百姓赞颂,为国为民,实际上他们做的事多半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这些人做父母官时,会对百姓很好,但其中一些人没有治国之能,一旦坐上高位,所出的政令根本就是祸国殃民,可偏偏又以道德完人自居,让别人盲目的相信他们,实在荒谬!” “这种官,官位做得越大越是害人。” 喻行舟忍不住反驳道:“难道选官不应该是德才兼备吗?” 喻正儒摇摇头:“德才兼备四个字说来轻松,实际上太难太难,真正堪匹配这四个字的官员,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读书人,确实不乏有理想抱负的,可是大多数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无非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升官发财四字而已!” “便是那些心怀热血的年轻官员,在官场沉浮十几二十年以后,还存着几分初心呢?” 喻行舟没有反驳,但神色显然不赞同。 车厢里的空气因沉默显得尴尬而凝重。 喻正儒只好闭上嘴不再说教,可是除了说教,和自己几十年来的官场心得传授给儿子,他实在不知该同喻行舟说什么。 自从他强行阻碍喻行舟再与太子殿下相见之后,两人的父子关系一度十分僵硬。 他有心多关心一下这个儿子,可是喻行舟表面尔雅温驯,实则内心十分固执倔强,哪怕身为双亲,也很难走进他的心里,探究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喻正儒实在不明白,他引以为傲的独子,年少有为才华横溢,人品样貌无一不完美,为什么就偏偏会喜欢上最不该喜欢的人。 明明给了他最好的生活环境,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前途,为何喻行舟偏偏就是不喜欢这条路。 喻正儒在心中无奈地叹口气,良久,他似想起了什么,道:“行舟,还有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了吧?想要什么礼物?” 喻行舟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除了十岁那年他得了秀才功名,被好事者冠上“神童”美名,父亲高兴得连摆了三天流水席之外,他很少会特地提及自己的生辰,更何况问他想要的礼物。 喻行舟摇了摇头:“母亲每年给孩儿煮的长寿面就够了。” 喻正儒又沉默下去,须臾,他默默从柜门里取出一包包的严严实实的油纸袋,有些笨拙地解开细绳,捧到喻行舟面前。 喻行舟一愣,那竟然是一包炒瓜子。 喻正儒没有说话,仿佛大约是他身为一朝丞相,能为儿子的喜好做的唯一的让步。 喻行舟一言不发地深深看了父亲一眼,最后只摇头道:“父亲,孩儿长大了,已经不吃这些小孩子的零嘴了。” 说完,他似乎实在不愿跟父亲呆在同一个车厢里,告了罪匆匆退了出去。 喻正儒一愣,看着儿子离开头也不回的背影,难得露出些许茫然之色,他将瓜子放下,从怀中掏出一本话本——《关公单刀会》。 那是喻行舟平时和萧青冥出去听戏时,最喜欢点的一出戏,描述的是快意恩仇的侠客故事,在他的书房里,还珍藏着一本翻看了无数次的原版话本。 喻正儒在他的书房里翻到了这本话本,看得他直皱眉头,便抽出时间亲自改编了一本全新的《关公单刀会》。 变成了侠客弃武投文,入朝为官造福一方的故事,并将他多年来的人生哲学和官场道理融入其中,甚至还找人编排成戏,想着喻行舟生辰时,作为礼物送给他,希望他能喜欢。 喻正儒翻开书封第一页,上面亲笔写着“赠与吾儿行舟,生辰之礼”,他无声一叹,默默将它藏回袖中。 便在此时,马车突然颠了一颠,将睡着的喻夫人惊醒:“发生什么事了?” 喻正儒正要安抚,车帘突然被良叔掀开,他神情沉重,焦急道:“大人,不好了,前面遇到了燕然军的前锋探子,好像正在探路!” “什么?!”喻正儒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拧起眉头,“快调头,换条小路走,千万别引起燕然军注意!” 喻正儒轻拍着夫人紧张发颤的肩背,脸色变幻不定。 现如今朝廷正在和燕然和谈,燕然朝廷内部也有不少分歧,有倾向和谈的大臣在极力推动此事,若是成功,边境至少能再换十年和平,启朝也能赢得喘息时间。 为何燕然军会出现在津交城附近?难道和谈失败,燕然准备南侵了吗? 良叔正吩咐车马调头,不料,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一个燕然骑兵探哨发现了新鲜的车辙印记,顺着泥泞的道路追上了喻家马车。 一声响亮的哨音,将十来个前锋探子都引了过来,为首的燕然将领长着络腮胡须,身壮如牛,骑在马背上,让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他是燕然一贵族万户的独子,原本朝廷决意南下入侵启朝,抢人抢粮抢土地,他的父亲便可以带兵出征,为家族掠得无数奴隶和金银财宝。 谁知道朝中有个强硬的反战派,副相察诺,他精通启朝文化和儒家经义,更希望避免战争,用和谈的方式打通与启朝的通商渠道,获得稳定的粮食和盐铁供给。 同后来的启朝一样,当年的燕然也有主和派和主战派,副相察诺就是主和派的最高,且唯一领袖。 这次络腮胡就是奉命护送副相察诺,来去启朝谈判的。 彼时喻正儒恰好离开朝廷回乡奔丧,消息晚来一步,竟不料自己是撞上了谈判队伍。 络腮胡刚刚因为道路泥泞难行耽搁了行程,被察诺责骂了一通,正气闷到了极点,好巧不巧正好撞上喻行舟一家人,二话不说就要拿这家看上去手无寸铁的启国百姓出气。 喻行舟骑在马上,紧紧盯着对面的燕然军将领,不动声色将手伸向腰间——那里缠着一柄软剑,虽然父亲不允许他习武,可他依然不愿放弃。 这些年他在外结识了不少江湖侠客,跟随其中一位剑艺高绝之辈习有所成,甚至自创了一套自己的独门剑招。 就在喻行舟准备动手时,马车门推开,喻正儒亲自走下马车,将车里全部的金银细软,尽数取出来。 他朝着对面的燕然将领道:“这位将军,小人举家奔丧,身无长物,唯有这点孝敬将军喝茶。还请将军放小人全家一条生路。” 燕然将领嗤笑一声:“只要杀了你,不也还是我的吗?” 喻正儒不卑不亢道:“将军也不过只有十来骑兵,小人家丁也有武艺高强之辈,若是拼死到底,我全家便是尽数葬身在此,全力只攻击将军一人,恐怕将军也难以前身而退。” “不若将这些拿走,岂不轻松省事?” 燕然将领一愣,没想到区区一个启国百姓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他的副将凑上前暗暗道:“将军,副相大人说过路上低调行事,不可随意生事,要不还是拿了钱算了。” 听到副相二字,络腮胡越发不爽,但他不得不点头:“好吧,算你们识相。” 喻正儒微微松了口气,立刻招呼众人离开。 就在喻家马车即将离开燕然骑兵包围圈时,络腮胡突然注意到马车门楣上的喻家家族章纹——他不认识这种章纹,但他知道,启朝只有官宦世家才会有家族章纹。 络腮胡陡然一惊,难怪此人方才能有这般见识,他绝对是启国的大官! “慢着!”燕然将领飞快调转马头,率众拦住了喻家马车,厉声大喝:“滚出来,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启朝的官儿?” 喻家人顿时再次紧张起来,喻正儒勉强镇定道:“小人只是启朝一普通百姓。” “撒谎!”燕然将领嗤笑,他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只要将这家疑似启朝大官的家伙全部杀死,副相的和谈还能进行下去吗? 到时候,燕然大军南下,他的万户父亲必定能为家族掳掠到最多的财富和奴隶。 燕然将领顿时兴奋起来,双眼闪烁着嗜血的光:“杀了他们!” 喻正儒心里陡然一沉,立刻将夫人护在身后,呼唤喻行舟快上马车,准备依靠忠心耿耿的良叔和家丁们殊死一搏时,喻行舟已经一马当先冲着扑上来的燕然军杀了上去! “行舟!”喻正儒头一次露出惊骇失态之色。 喻行舟拔出腰间软剑,手腕轻轻一抖,长剑如练,笔直而锋利,转眼之间就带走了一个燕然军的头颅。 温热的鲜血瞬间溅了他一头一脸,喻行舟抹把脸,催马再次冲入敌阵。 他眼神如刀,下手招招狠辣无情,在数十名燕然骑兵的包围下,艰难腾挪冲杀,良叔和家丁们如梦初醒,立刻跟上他的步伐,纷纷拔剑迎上敌人。 双方厮杀在一起,家丁们终究不如训练有素的燕然骑兵,很快便抛落了大部分尸首。 喻行舟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死死盯着燕然将领不放,两人一刀一剑彼此□□撞,刺耳的金鸣相击之声接连不断敲打在喻正儒夫妇心头,生怕儿子有个闪失。 直到喻行舟反手横剑,以不可思议的刁钻角度刺入敌人颈脖中。 两匹马交错而过,一颗犹带着错愕恐惧之色的头颅飞扬而起,抛到喻正儒夫妇面前滚落,残血溅了二人一身。 “啊!”喻夫人哪里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大叫了一声,竟然直挺挺晕了过去。 喻行舟一惊,赶紧回来照看母亲,只这短短几个呼吸功夫,燕然军仅剩下的几个骑兵立刻催马转身逃跑,喻行舟再想去追,骑兵骑术了得,早已跑远,没了踪影。 他喘着气,催促父母赶紧上车,此时家丁们只剩两三人还活着,人人带伤。 良叔捂着受伤的胳膊,拉起马车缰绳:“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否则燕然军追上来就跑不掉了!” 喻正儒顾不上询问儿子身怀武艺的事,只忧心忡忡道:“咱们要尽快赶去津交城,通知守将燕然军来犯之事才行……” 大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本就泥泞的道路越发难行。 哪料到,他们的马车还没来得及走出数百米,得到通风报信的燕然后续部队已经追赶上来。 约莫百余骑骑兵铁蹄践踏着泥泞的黄土,面目狰狞冲他们的马车围追堵截,很快,又有两名家丁死在敌人的弓箭之下。 情急之下,喻正儒竟然从马车里钻出来,对着喻行舟厉声道:“你快上马车,带着你娘去津交城报信,我和良叔快马分开引开他们!” “他们定然是发现了我的身份,你一定要保护好你娘!” 喻行舟顾不上父子尊卑,在雨中用力抹一把脸,强行将人推进马车里:“他们人多,分兵没有用的!” 他回头看一眼越来越近的骑兵们,视线模糊的雨幕之中,隐约看见其中一个服饰格外华贵男子,大约是这队骑兵的首领。 “让良叔带你们先走,我来断后!”喻行舟把心一横,抽出软剑抖直,刺伤了拉车的马屁股。 马匹一声痛苦的嘶鸣,不要命的撒开丫子向前狂奔,带着喻正儒夫妇两人的马车越跑越远。 喻行舟一拉缰绳,调转马头,一人一剑,单枪匹马迎上了那群如狼似虎的燕然铁骑。 滂沱大雨之中,一场惨烈至极的厮杀拉开了序幕。 喻行舟在燕然骑兵的重重包围之下,奋力在敌人的空隙之间穿梭,提剑疯狂砍杀。 飞溅的鲜血,抛扬的断肢,怒吼和厮杀声,都被这场大雨掩盖,喻行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 他一身长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全身浴血,玄色衣摆几乎被染成血红色,的发丝黏着苍白的脸颊。 他剧烈地喘着气,手脚仿佛已经麻木,只知机械地不断重复提剑和刺杀的动作。 他坐下的马匹早已倒地毙命,脚下横七竖八全是尸体,周围剩下的敌人看着他,只觉得胆寒,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 喻行舟早已杀红了眼,不知理智为何物,借着敌人一刹那的恐惧,他眼中牢牢锁定的敌军首领终于被他欺近。 在那人赫然睁大的瞳孔中,喻行舟狠辣而凌厉的眼神,宛如杀神降临,他的唇角勾起一丝志在必得的微笑,带着无情的残冷和傲慢的优雅。 割下敌人的头颅,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在骑兵们骇然的视线里,喻行舟一手提着头颅,一手轻轻拂去脸颊沾染的残血。 他的眼底血色翻涌,唇角犹泛着沉冷的笑,像是某种穷凶极恶的魔物被打开闸门放出牢笼。 大雨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副相”死了,燕然骑兵们不敢再试图激怒这尊杀神,余下的几十骑立刻掉头就跑。 喻行舟已经脱力,再也无力追击,他寻了一匹失去主人的马匹,在大雨中循着车辙的轨迹狂奔而去。 雨越下越大,渐渐冲刷走了一切的痕迹…… 喻行舟寻到马车时,只见马车斜倒在路边的大树下,喻正儒正在与良叔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突然看见儿子平安归来,喻正儒猝然失语,惊喜交集,顾不上滂沱大雨,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力拥住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喻行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抱一下父亲,他浑身是伤,到处是血,尤其是右手,胳膊被敌人一剑刺中,只差毫厘,险些要被挑断手筋。 他的精神却极为亢奋,勉励抬起敌人首领的头颅,如同献宝般交给父亲,血红的双眼隐约泛着傲然的光芒——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单枪匹马诛杀如此多的敌人,是他十九岁生命中最辉煌的胜利。 “父亲,您看……我杀了他……孩儿击退了那些燕奴,他们不会再来追杀我们了……” 喻行舟虚弱地扬起嘴角:“孩儿要保护你们,说到做到……” 喻正儒眼眶湿润,正想说些什么,视线落在那颗头颅的一瞬间,陡然瞠大双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错愕和震惊。 “怎么会……察诺……你把燕然的副相察诺杀了?!” “这些人不是燕然南下的前锋,他们是护送察诺来和谈的!” 喻正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方才满心的喜悦和激动,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无法接受现实的惶恐和愤怒。 喻行舟恍惚间看见父亲勃然变色的脸,不明所以:“父亲,怎么——” “啪!”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喻行舟整个被抽懵了,一个趔趄踉跄两步,身子晃了晃,才勉强没有跌倒。 他难以置信地捂着脸,抬头看向父亲,艰难开口:“为什么……” 他不是击退了敌人吗,不是保护了家人吗,他独自一人跟那么多敌人周旋,差点命丧当场,好不容易拖着满身的伤得胜而归,换来的却是一个巴掌。 “为什么……” 瓢泼大雨冲刷着喻行舟苍白的脸,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委屈的眼泪涌出眼眶。 他固执地望着父亲悲哀的双眼,任凭自己被大雨淋得狼狈不堪,像一块灰败的顽石,一层单薄的皮囊,仿佛疲倦到了极点,随时都会压垮,倒下。 喻正儒仍举着右手,那一耳光打在儿子的身上,也深深打在他心里。 他右手发颤,脸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痛惜:“你知道你杀的人是谁吗?” 喻行舟茫然地摇摇头,还能是谁,自然是敌人。 喻正儒双眼微微发红,嗓音颤抖:“他是燕然副相察诺,是燕然王的亲叔叔,也是燕然朝廷重臣中,唯一一个精通启朝文化,坚持和平谈判的主和派大臣!” “正是有他在燕然竭力游说燕然王议和,反对那些强盗般的主战派,燕然内部才不是只有一个声音的铁板一块。” “他此行,必定是来同我们和谈的……而现在,却被你杀了,还把头砍了下来……” 喻行舟愣了愣,微微张了张嘴,一道冰冷沉重的深渊朝他逼近过来,他脊背发寒,近乎仓惶地摇头:“我、孩儿不知……” 喻正儒痛苦地望着喻行舟无措的脸:“你怎会不知?你怎能不知?在你的书房里,为父早已亲手整理过朝廷和燕然重要大臣的情报。” “他们的样貌职位特征性格,这些重要的东西,都在里面,为父多少次让你仔细研读,而你,宁可把时间花在看话本、听戏、习武上,为什么就是对这些朝政大事不上心?” 喻正儒喟然长叹,失望到几乎绝望:“无知不是罪过,倘若你只是出身在普通百姓家,一个普通的孩子……” “可那你不是!你已经是朝廷官员,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朝廷,你是我这个丞相的儿子,是喻家将来的家主,多少人会看你的脸色行事,会把你的言行解读为为父和喻家的态度。” “你还身怀绝高武功,你手中掌握着决定生死的力量。” “当你拥有这一切常人不能及的权势和力量,你的无知,就是天大的罪过!” 喻行舟浑身一震,恍惚地眨了眨眼,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珠滚滚淌过脸颊,水痕如两道难看的伤疤。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狼狈地紧贴在身上,描出双肩和肩胛骨单薄的轮廓。 “行舟……”喻正儒渐渐缓下激动的情绪,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双肩,认真地注视儿子的眼睛,“为父不许你习武,不是因为为父瞧不起武人。” “只是,个人武艺再高强,也只是匹夫之勇,你能杀十个敌人,五十个敌人,却挡不住千军万马。” “国家面临的困境,并不在武人,根源在于朝堂之上,在那金銮殿之中。” “你纵使再聪明,也只是一个人,你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不那么重要的事上,就会耽误真正重要的事。” 喻行舟晃了晃,雨幕中,模糊的眼神摇摇欲坠,像只无助坠落的纸鸢:“孩儿只是……只是想保护你们……保护我的家人,我有什么错?错的是燕然,是那些侵略者……” 喻正儒颤抖的手指抚摸儿子惨白的脸,不住的摇头,眼神悲凉,喉咙轻颤:“不是你的错,是为父的错,子不教,父之过,是为父没有真正教会你看清这个世道,让你还这般天真……” “我大启势弱,而燕然势强,在强者面前,弱者连评判对错的资格都没有!” “世道如此,如之奈何?” “如果因察诺的死,导致两国和谈破裂,燕然朝廷去了内部斗争的矛盾,变成统一的主战派,以此为借口,向朝廷发难,挥师南下。” “甚至会把愤怒报复在最近的津交城中,城中几十万百姓便是在劫难逃……” “他们本不该受此劫难,”喻正儒双目赤红,老泪纵横,“将来有一日,你终要面对那森森的白骨,在九泉之下,你也能对他们说,与我们无关吗?” 严酷的风雨声在四周呼啸来去,喻行舟瞳孔显而易见的颤动着,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淹没了他,溺毙的窒息感涌上来。 喻正儒长叹一声,轻轻抚摸着儿子发顶,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如此亲昵。 “为父知道,你喜欢吃瓜子,喜欢吃零嘴,喜欢听戏看那些侠客的话本,喜欢舞刀弄剑,策马江湖……不喜欢读书习字,不喜欢与朝廷大臣勾心斗角,虚与委蛇。” “为父知道,你是个正直的孩子,你喜欢太子殿下,为他刻小礼物,给他写了无数封信,一直将他小心藏在心里,从不越矩,这些为父都知道……” 喻行舟忽然意识到什么,惶恐不安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喻正儒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慈爱,口吻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为父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先是一国的丞相,然后是喻家家主,最后才是丈夫和父亲,我从来不是‘喻正儒’。” “而你,是朝廷官员,是要继承喻家意志和传承的继承人,是丞相的儿子,你含着金汤匙出身,从小到大,享受着平民百姓享用不到的优渥与荣宠,注定要背负它带来的责任和使命。” “倘若早知今日结果,在守护边境几十万百姓和我们喻家一家性命之中,注定只能二择其一,为父宁可我们举家……共赴黄泉!” 喻行舟震撼地看着他,嘴唇轻颤,无法言语。 喻正儒抓着他的手,让他登上马车,摸出袖中那本亲手改编的话本,塞进对方怀中。 “行舟,你立刻带着你娘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 这是他身为一个父亲,能为他母子二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116. 冲破枷锁的告白 现在,是因为,我爱你…… 喻行舟心里腾起极为强烈的不安:“父亲,您不跟我们走?您要做什么?” 喻正儒深深看他一眼:“前面不远就是津交城了,为父要通知守将做好防范。你们快走吧。” 喻行舟固执且惶恐地抓着父亲的手:“太危险了,让孩儿去吧,让良叔带着您和母亲离开,只要孩儿还有一口气,决不能让您冒这个险……” 说着,他又摸出剑来,打算故技重施,却被良叔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长剑。 喻正儒冷下目光,对良叔道:“快点动手。” 良叔仍是犹豫:“这……少爷他……” “你不动手,就我来!” 良叔无奈叹息一声,握住喻行舟的右手手臂,眼神愧疚且复杂:“少爷,得罪了。” 喻行舟愕然:“良叔你要做什么?” 良叔牢牢抓住喻行舟受伤的右手,指尖是一截尖细如发丝的金针,飞快在他命门穴道处点刺数下。 一股刺骨的疼痛瞬间袭来,喻行舟痛苦地捂着手腕,全身真气滞涩,经脉如同痉挛般,冷汗转眼浸透了后背。 良叔低声道:“我以金针封穴,封住你任督二脉,你以后不能再肆意动用真气,否则会遭到反噬,少爷,老爷他也是无奈之举。” “父亲……”喻行舟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为什么……” 喻正儒心疼地望着他,最后强忍住伸手触碰他的冲动,硬下心肠:“行舟,就算你怨恨为父,责怪为父,我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为父希望你以后,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将来要肩负起喻家忠义的遗志,肩负起守护国家百姓的使命,效忠皇室,注定不能任性,追求自我,你可能永远做不了‘喻行舟’。” “答应为父,将来,凡是三思而后行,要顾全大局,千万不能放纵自己,尤其是不能纠缠太子殿下!” 喻行舟浑身一震,那股不安越来越清晰,他意识到了父亲要去做什么。 “行舟。”喻正儒最后深深看着他,“我喻家,世代忠良,从没出过一个逃避责任的不肖子孙。” “这乱世之中,太多人朝不保夕。如果人人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到最后关头,灾祸降临之际,你又指望谁能挺身而出,保护大家呢?” “若是将来,世道太平,你……” 这句话说到一半,喻正儒喉头哽咽,终究没有说下去。 他疲惫地摆摆手:“快走吧。” 大雨仍在下,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呼啸的风在这条泥泞难行的道路上来去匆匆。 载着喻行舟母子的马车渐渐远去,他掀开车帘,回首望去,喻正儒和良叔蹒跚的背影在雨幕中逐渐模糊。 喻行舟从未如此憎恨过大雨天。 这场浸透了血和恨的雨,带走了他最后的天真,带走了他曾厌恶的、固执的、严苛的父亲,也带走他了最敬重的亲人。 ※※※ 不久之后,喻正儒带着良叔终于赶到津交城,得知燕然副相被杀,激怒之下很可能谈判破裂挥军南下,对津交城下手,城中守将和知府都吓了一跳。 知府惊愕地望着喻老丞相:“那燕然副相身边有骑兵守卫,怎会轻易被杀?” 喻正儒与良叔对视一眼,他叹息一声,露出愧疚之色:“是本官为了自己全家脱身,只好命良叔先下手为强,没想到酿成如此大祸。” “丞相大人啊,您怎么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知府眉头深深皱起,徒呼奈何。 喻正儒沉默片刻,面容严肃道:“倘若燕然军来犯,本官难辞其咎,无论如何,只要本官还有一口气,必定不会叫燕然轻易攻进城中。” “现在当务之急,是立刻清点城中兵械粮草,完善城防,周围竖壁清野,让百姓入城,八百里加急向朝廷求援!” 知府长叹一声,拱手道:“下官明白,有丞相大人在此,津交城必定能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有喻正儒坐镇府衙,津交城上下立刻行动起来,不到十日的功夫就构筑起基本的防御工事,守城的三千守军加紧训练,每日不断在城头往来巡视。 十日后,燕然大军果然来了。 领军大将派人在城下骂战:“启国言而无信,卑鄙小人,你们先要求和谈,却背信弃义,先后残杀我燕然副相察诺大人和卫护骑兵将士!” “启朝丞相喻正儒交出来!否则我燕然军破城后必屠城三日,以祭奠察诺大人亡魂!” 津交城城头之上,守将和知府看着城下威势赫赫的燕然大军,心急如焚:“丞相大人,燕然军要屠城,这可如何是好?” 守将忧心忡忡:“时间太仓促,城中并无太多存粮,军械也有限。不知朝廷援兵还有多久才能到?” 喻正儒宽慰道:“放心吧,来援的是黎昌黎将军,他承诺七日之内必至,他麾下将士能征善战,燕然骑兵并不擅长攻城,我们只需坚守七日,敌军攻不下,自会退去。” 他的话,勉强在守军心中建立起一些信心。 然而,他们却不知,由于朝中党派利益争斗不休,喻正儒的政敌们正拿他杀害燕然和谈副相一事,攻讦不停,意欲趁此时机,将喻正儒彻底拉下马,剥夺官位,甚至下狱问罪。 朝堂之中对援军、粮饷等问题扯皮拉筋,迟迟没能下令,纵使黎昌心急如焚,也别无他法。 彼时,津交城已经在燕然大军的悍然攻势下,坚守了七日又七日,足足二十一日过去,城墙之下血流成河,城池危如累卵,依然未能等到援军。 黎明前的黑夜里,喻正儒披着一身染血的旧官袍,正在昏暗的烛光下写信。 第一封,写给圣上,里面有他几十年的执政生涯里最核心的理念和方针:稳边疆,扬商业,先富国而后养兵反攻。 “……国家屡屡败于燕然,并非因军力与燕然军天渊之别,也并非士兵不敢战、不能战,最大根源在于朝堂,有奸佞之辈将自家家族利益置于国家之上,因私废公,以至于亏空国库,拖欠粮饷,请陛下除之!” 喻正儒顿了顿,犹豫片刻,又提笔写道:“微臣独子喻行舟,忠于国事,胸有丘壑,请陛下斟酌,若能赐下师生名分与太子殿下,将来必能成为太子殿下之助力。” 喻正儒苦笑一下,想他一生不曾为谁徇私,临到头了,依然不能免俗,为唯一的儿子争一争前途。 他喃喃自语:“若陛下开恩,让行舟以老师的身份辅佐太子殿下,从此辈分相隔,应该能让他熄了那份心思吧……” 他摇摇头,又给喻行舟写下另外一封绝笔家信,两封信装好时,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天亮之时,良叔服饰喻正儒穿戴好丞相官袍,又将他的金针取出,神色哀痛:“老爷,何苦如此?” 喻正儒皱眉道:“你扎就是,哪儿那么多废话。” 他咬紧齿关,一言不发地忍受着针刺的剧痛,恍惚间想起,那日,他的孩子也是这般痛苦吗? 他的行舟,有自己做他的父亲,是不是让他一直活在压抑和痛苦之中? “良叔,昔日我救你一命,你我主仆多年,什么恩情也还了,日后你便过你自己的生活去吧。” 喻正儒轻轻叹息一声,拾掇好自己,迈出门去。 良叔沉默跪在地上,对着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 城头之上。 守将犹豫地望着喻正儒:“丞相大人,真要如此吗?太危险了……” 喻正儒摇头道:“津交城已经到了破城的边缘,继续下去,恐怕连一两日都坚持不下去了。” “只有我去,才有一线生机。我已经收到黎将军的密报,援军已经快到了,快则三日,长则七日必至城下。” “我会想方设法拖延燕然军攻城的时间,请诸位守城将士千万不要放弃,务必坚持到黎将军来援!” 守将和知府沉痛地望着他,重重颔首:“下官必定坚守至最后一刻,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喻正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不再犹豫,坚定迈入吊篮,独自一人,缓缓降下城头。 对面燕然大军千军万马停在城外,喻正儒夷然不惧,只身步入敌阵之中:“启朝丞相喻正儒在此,尔等将军何在?” 燕然军面面相觑,皆惊诧于这这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的胆气,不敢怠慢,忙将他押入大帐之中。 整整七日时间。喻正儒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与燕然将领周旋。 先是诓骗津交城中还有足够吃数年的粮草,又言自己愿意向燕然投诚,只要燕然暂停攻城,愿意用多年来掌握的朝廷机密,为燕然效力,但需要燕然王亲自许他高官厚禄。 燕然将领既不相信他,又不敢轻易杀死他,只好把抓获了启朝丞相的消息回报给燕然王,请王上定夺。 将领也不是拿他毫无办法,整日对喻正儒严刑拷打,只留他最后一口气吊着命,却始终无法从他嘴里撬出任何一条有用的情报。 直到第六日,喻正儒再也坚持不住,终于松口,奄奄一息求饶,告诉对方,京州的数万援军在数百里外埋伏,正准备联合城内守军,打燕然一个措手不及。 燕然将领看着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堂堂丞相,趴在地上痛哭求饶。 他大为畅快,不疑有他:“看来启国丞相也不过如此,表面上铁骨铮铮,不过也是贪生怕死的废物一个。” 燕然将领分出一半的军队,由自己亲自领兵,花了一日功夫,带着喻正儒前往他口中的埋伏之处。 不料,那处只有一条正在春汛启暴涨的滔滔大河,四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援军的影子。 上当了! 将领震怒交加,一掌将喻正儒打得摔倒在地:“敢欺骗本将军?必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喻正儒却躺在泥地上放声大笑:“你做不到!” 燕然将领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大怒:“你说什么?你别以为本将军不敢杀你!” 喻正儒用最后的力气,勉强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脸上带着解脱般轻松的笑意:“这里有一根金针,早已深入血脉,不出七日,必游走至心脉。” “第七日已到,你决定不了我的活,也决定不了我的死。” 喻正儒艰难地咳出一口血沫,在将领震惊的目光中,他转头,望着那条浊浪滔滔漫涨的大河上,一轮浓墨重彩的落日。 “日落了……很美啊。” 将领冷笑道:“可是你明天再也看不到了,值得吗,为了一个衰落得无可救药的国家?” “没有关系……”喻正儒的瞳孔开始涣散,他的神色却始终平和,甚至泛着一丝淡淡的笑,“还有无数个明天,这个国家,会有人,替我看到……” 将领沉默,嘴唇动了动,似有瞬间的动容。 待他带着喻正儒的遗体,率军艰难逃离狂涨的大河,回到津交城外时,愕然发现,启国大将黎昌,不知何时已经带兵杀到。 跟守城的守军里应外合,以极大的兵力优势,大败留在城外的燕然军。 将领见大势已去,又因战事匆忙,没有准备太多粮草,无奈之下只好选择退兵。 至此,津交城濒临灭城之危,终于得以解除。 跟随着黎昌一道前来的,还有喻行舟。 然而他见到父亲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具布满了伤痕的遗体,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喻正儒满身鲜血早已流干,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皮囊,被一杆尖锐的长枪,穿心而过,死死钉在城墙之上——那是燕然将领对他的报复。 收敛遗骸时,没有人说话,众人只是沉默而悲痛地看着喻行舟,默默替他的父亲擦去满身的血污,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 他站起身,回望守将和知府,甚至能平静报以一笑:“我来接我父亲回家。” 众人无言让开道路,喻行舟扶着棺木一路慢慢走向城外,身后隐约传来百姓的呼声和零星的泣音。 在他的前方,是一轮盛大的落日,酡红的晚霞自西天漫开。 喻行舟无声注目这场落日,自那一日起,这轮落日烫他的心中,永远留下一道血红的伤疤。 津交城的百姓为了纪念喻老丞相,为他修建了一座衣冠冢,从此津交城改名为儒城,愿老丞相的灵魂,可以在此地安息。 以父亲丞相之尊,明明不需要自己亲自去守城,唯有喻行舟知道,那是他的父亲,在为自己弥补过失。 其后一年,先帝病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了安抚世代忠良的喻家,表彰老丞相为国捐躯的功绩,同意了喻正儒在信中最后的遗愿,特封喻行舟为太子少师,将来辅佐新帝。 那一年,就在喻行舟回京的路上,先帝驾崩,彼时萧青冥十七岁,喻行舟年满二十。 喻行舟风尘仆仆回到京城时,少帝已经登基继位。 他怀揣着满腔的思念和忐忑,跪在紫极大殿上,再次见到那张阔别四年、熟悉的脸时,却震惊地发现,“萧青冥”以一种完全陌生、又瑟缩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 他的小殿下,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除了那具一模一样的皮囊,新帝懦弱无能,贪图享乐,整日寻欢作乐,不理朝政,视国家大事如同儿戏。 甚至完全忘记了他们过去相伴的时光,和当初宏大的志向。 那人还是他的小殿下吗?为什么一个人会变得如此彻底?是权势,是地位,还是宫中流传的那些落水大病、瘟神缠身神志不清的流言? 喻行舟绝望到近乎崩溃。 那一年,他的父亲惨死,母亲病亡,外祖一家在战乱中失散,国家衰败,心中唯一的支柱只剩一具空空的皮囊。 他的亲人,全都离他而去。 他的萧青冥,何时才能回来? 眼看着朝局一日日败坏,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大臣,在朝中结党营私,贪腐成风。 喻行舟终于明白了昔日父亲的那一句“身居高位,身不由己”背后,隐藏着的悲凉和无奈。 他的父亲用自己的生命,在他心里落下一道无法磨灭的沉重枷锁。 他的荣辱,喜好,理想,都变得不再重要,他将那份少年时最纯真的爱意,深深埋藏。 自那以后,喻行舟终于如父亲所言,不在做“喻行舟”。 他天天为新帝开筵席讲学,讲到对方彻底不耐烦,便以新帝尚未满十八成年为由,引导对方封自己为摄政,总揽朝政。 他的外表日渐温雅沉着,他的内心日益冷漠偏执。 喻行舟开始培植党羽,党同伐异,争权夺利,行贿受贿,年复一年,他终于权倾朝野,大权在握,国家也成了一间四处漏雨,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的破屋子。 有人说他是朝中第一权奸,架空皇权,暗杀朝廷命官,视国法为无物,没有他不敢做的。 喻行舟只是温和付之一笑,再寻个由头将此人驱逐出朝堂。 他终于变成了他曾经最憎恶的样子。 他终于变成了他最敬重的人。 喻行舟从来不想成为父亲,却一步一步,在身不由己的旋涡中,变得越来越像他。 ※※※ 晚霞消散,天色渐黑,起风了,寒意料峭的春风刮过重重树影。 喻行舟跪在林中的衣冠冢前,默默望着父亲墓碑上的墓志铭。 父亲终究是身体力行地做到了,那他呢? 喻行舟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手,这双手如今沾满了血腥和污垢,永远也洗不净了。 父亲在天有灵,会失望吗? 他从怀中取出那本陈旧的话本《关公单刀会》,他已经翻看过无数次,纸张已经泛起蜡黄。 他亲手刨开面前的土,将册子埋进去,又一点点将土合拢。 “少爷,是您吗?” 喻行舟一怔,慢慢回身,却见林间小路上一瘸一拐走来一个人影,那张脸很是熟悉。 “良叔?怎么是你?” 良叔拄着拐杖,似断了一条腿,头发早已花白,身子骨也不如记忆中那般高大,他脸上带着惊喜之色,激动地望着喻行舟:“少爷,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您!” 喻行舟意外之余同样欣慰:“良叔,你这些年过得如何?为何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良叔目露怅然:“我没能保护好老爷,实在不知该用何种面目见您,后来我尝试过去找您,但我这腿……唉。” 喻行舟摇摇头:“那是父亲选择的路,你不必因此愧疚。” “对了。”良叔从怀中摸出一封信,“这是老爷临终前准备给您的信,我对不起您和老爷。” “当时战乱,我受了重伤,勉强捡回一条命,可在床上躺了几年,现在才勉强能行走,便将此事耽搁下来。” “还有您右手被金针封穴堵住的真气,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让我帮您解开吧?” “信?”喻行舟一愣,赶紧接过书信,上面无比熟悉的字迹,写着“吾儿行舟亲启”。 喻行舟定了定神,才慢慢将信封拆开,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信中的内容依然是父亲时常耳提面命的那些叮咛。 换做几年前,他一定不耐烦看,现在,却一字一句看得无比仔细。 第二张纸上,只有八个字,力透纸背,是刻在父亲墓志铭上的八个字,也是他对唯一儿子的深深期许——“忠君体国,与国同休”。 喻行舟无言叹一口气,也许对父亲而言,自己这个儿子从来都是不合格的,叫他失望的,只是他们之间血缘关系是天生的,斩不断,所以才不得不替他弥补。 就在他要把信纸装回去时,突然发现里面还有第三张纸折叠着。 喻行舟将信纸翻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几段话,极为潦草,像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很匆忙补充写下的: “行舟,爹读遍经义,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做一个好父亲。爹总是放不下长辈的面子,向你赔不是。” “被金针刺伤的手还痛吗?爹知道你很痛,是爹不好,只是明天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能再亲眼见一见你,过得不好不好,是爹此生最大的遗憾。” “行舟,津交城的事不是你的错,这条路是爹自己的选择。你是爹最大的骄傲,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太过自满。” “爹知道你不喜欢爹替你铺好的路,奈何生于乱世,世事无常,总是难以如愿的。” “将来若有一日,国家强盛了,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你要辞官归隐也好,走那你想走的路,追求你喜爱的人,都随你吧。” “爹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愿吾儿,平安喜乐。” 风声在耳边呜咽,喻行舟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一股难以言喻的钝痛铺天盖地袭上全身,他嘴唇微翕,简直连呼吸都忘却了。 一团热气哽住喉咙,那些本已忘却的回忆排山倒海般的涌过来了,喻行舟眼前一片湿热的模糊,有股滚烫的气息冲击着他的眼眶和心脏。 父亲束缚他,磋磨他,养育他,也成就了他。 在父亲离世数年后,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意识到,他永远失去了爱他的父亲。 良叔看着无声悲恸的喻行舟,讷讷不知如何安慰,却在此时,一朵灿烂的烟火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炸开花朵般瑰丽的颜色。 那烟花不大,射的也不高,仿佛就在附近。 喻行舟愣了愣,下意识寻声看去,紧跟着,又是一朵漂亮的烟花,在二人眼前盛放,一朵接着一朵,逐渐延伸向林子外,像在为他指引方向。 他缓缓迈开脚步,朝着烟火的方向寻去,灯火阑珊的尽头,一个颀长的人影静静立在那里,一身玄衣,冲他微笑。 喻行舟微微睁大眼睛,突然加快脚步,几乎跌跌撞撞地,大步跑向他。 “你……你怎么来了?”他目光闪动,带着惊喜和动容,像是失落在茫茫大海中飘摇的船只,终于寻到了他的灯塔。 萧青冥眨了眨眼,笑道:“为了找你,本将军差点迷路,你拿什么赔我?” 喻行舟被逗得莞尔一笑。 萧青冥的目光越过那座衣冠冢,又落在他身上,轻声问:“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心里究竟藏着什么心事了吗?” “我不在你身边的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喻行舟嘴唇轻轻颤动一下,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开如何开口,从何说起。 但时至今日,他到底不该再继续隐瞒下去。 喻行舟艰难地斟酌着措辞,话到嘴边数次,却又极难以启齿,萧青冥轻叹一声,竖起一根食指,封住他的唇。 “罢了,如果那些往事让你如此难堪,就不要说了。” 萧青冥以一种难得专注的目光注视着他,像是被春风细雨洗练过般温柔。 喻行舟一怔:“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应该告诉你的……” 萧青冥摇摇头:“比起那些已经过去的往事和秘密,我更在意的是现在和将来。” 他挑一挑眉毛,轻哼道:“我允许你多保留你的小秘密几天。” “只是几天哦。” 喻行舟听他不情不愿,但努力迁就他的语气,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的陛下,英明神武,声威煊赫,让敌人闻风丧胆,让臣下敬畏臣服。 唯独待他,如此温柔,如此可爱。 这一刹那,仿佛许多郁结在心的沉重情绪,都变得无足轻重,那些往事在风中渐渐消散,只留下一段影子,一声叹息。 喻行舟倏而笑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对方的脸颊。 萧青冥没有动,任由他揭下自己的易容。 喻行舟专注地凝视这张熟悉的英俊脸庞,指尖在他脸上流连摩挲:“我的小殿下,你回来了,是吗?” 这个久远的称呼,听得萧青冥一愣,他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早前就默认过这件事,现在再次点了点头。 喻行舟眉眼弯起来,用力抱住他,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对你,我没有什么秘密不可以说的。” 他把身体的重量依靠在萧青冥肩头,将那些深埋的往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不知说了多久,喻行舟抬起头,望着萧青冥若有所思的眼,终于忍不住问:“陛下,你在想什么?” 喻行舟纵使已经敞开那些压抑多年的心事,如此在萧青冥面前彻底剖开,仍觉忐忑。 陛下会如何看待他? 他或许永远做不到父亲那样忠诚无私,自己终究是个自私又贪婪的人。 爱人,亲人,责任,武艺,名望,权势地位……他竟全都贪求。 外人赞他风光霁月,实则一颗心黑暗丛生,欲壑难填。 萧青冥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对于百姓国家,尤其是儒城百姓而言,你的父亲是个无私的人,但对他的亲人而言,又往往显得极度自私。” 喻行舟一怔。 萧青冥叹道:“诚然,你或许曾经怨你的父亲,将他的意志强加在你身上,让你别无选择。” “可是,能够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本身,就是一件无比奢侈的事。” 萧青冥单手负背,目光悠远: “纵观历朝历代史册,若在太平盛世,人人可以吃饱穿暖的世道,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着想,选择自己的喜欢的路,做自己喜欢的事,是稀松平常,甚至理所当然的。” “那是因为曾有无数先辈站出来,为了开创这样的太平世道赴汤蹈火过,用他们涤荡四方的力量,维持这份和平安宁的秩序。” 萧青冥深深注视他的眼睛。 “可是你的父亲生活在战乱的年代,秩序崩坏,民生凋敝,大部分底层百姓连基本的安全和生存都很艰难。” “战争,土地,粮食,礼教,纲常无不束缚着每一个人,盐工的孩子生来是盐工,农民的孩子生来是农人,官员的孩子可以读书,权贵的孩子生来矜贵。” “便如朕,生来就是皇子。从来不曾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皇帝,做得开不开心。我们都是别无选择。” 萧青冥温柔地看着他:“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怨憎的对象,那么,就怨这个乱世吧。” “不要怨你的父亲,更不要怨你自己。” “在这样的世道,如果人人都选择明哲保身,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只为自己而活,当外敌入侵,山河沦丧,百姓被奴役之际,谁能挺身而出,保护大家?” “假若没人挺身而出,到了最后,那些人还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喻行舟动容地回望他,陛下竟然和父亲说了同样的话。 萧青冥摇摇头:“人人都期待带领大家冲破黑暗的英雄出现,人人又都不愿意自己做这样的英雄,更不愿意做英雄的家人,那意味着被‘牺牲’,被‘奉献’。” “也许你和你父亲的区别在于,一个是自愿的,一个是被迫的。” 萧青冥难得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像你我这般,出身优渥的人,读书,明理,有庞大的家族护航,又习了武艺,天生就比大部分人有更多条路可以走。” “你的父亲逼你走上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也许你并不喜欢。” 他喟然一叹:“还记得,那个时候,你和黎昌将军一同被下狱等待问斩吗?” 喻行舟不明所以:“陛下怎么还提这些?” 萧青冥道:“如果你没有鼓动那些文武大臣逼宫,万一我没有恰好恢复,国家岂非要损失一员擎天柱?” 喻行舟依然不明白:“这……有何关联吗?” 萧青冥继续道:“想想雍州残存的那些幽字旗将士,儒城的盐工们,惠宁城的柳梦娘,还有那个阻碍你清丈京州田亩,贪污受贿的户部侍郎……” “如果你不是现在的摄政喻行舟,而是翰林院里的清贵文臣,一个江湖侠客,又或是一个归隐山林闲云野鹤的隐士。” “你也许仍能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帮助到一两个出现在你眼前的人。” “可是,那样的你,就不会出现在这些人的生命里,他们现在又会是何种命运?” “或许舅舅已经被斩首,雍州军离心,幽字旗的将士们流亡成了兵痞,盐工们还在被渤海人压迫,柳梦娘可能已经被蛟龙会放高利贷的抓走卖掉。” “那个户部侍郎范长易也许还做着他的高位,无数百姓因他而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 喻行舟若有所思。 萧青冥缓缓道:“正因为你的父亲指引你走上现在的道路,你才能站在更高的位置,影响到无数其他人,从而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让他们悲惨的人生有了新选择。” “而这些人,又会影响到更多的人。” 正是这样的相互影响,每个人改变一点点,终于汇聚一股无可抵挡的时代洪流,改变能整个世道,创造新的时代。 萧青冥郑重道:“人无完人,你的父亲不是神,我们也不是。” “我们都看不见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世道是什么样的。” “就好身处一间黑暗的屋子,像你父亲这样人率先站出来,在黑暗中摸索,不断撞墙,试错,尝试找到打破它走出去的办法。” “也许他还没能找到,半途就倒下了,也许他摸索的方向有偏差,甚至是错误的。” “但在他的影响下,你也继承了这股意志,站起来开始摸索。” “不光是你,还有很多受到你影响的人,也会纷纷站出来,在漫长的黑暗时光中不断前行。” “将来有一日,终于会有人踏着我们尸骨铸成的台阶,找到通往黎明的道路。” “千百年后的人们,或许能像你我曾经那样,无忧无虑听着喜欢的戏,吃着喜欢的零食,看着喜欢的话本,对里面的人物评头论足长吁短叹一番。” “难道我们能说那些在黑暗中倒下的人,走错的人,走得不够远的人,没有做出贡献吗?” 萧青冥抬起头,仰望着头顶夜幕中,灿烂的星河。 此时此刻,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远在皇宫里的书盛,正在给小玄凤投食,走过的小太监们,无不对他恭恭敬敬,就连外面的大臣们,也要尊敬地喊一声书公公。 京州工业园下工回家的李计,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还有一册崭新的蒙学书。 他的新婚妻子怀孕了,将来无论是男是女,他都打算送孩子去蒙学班上课,再也不用给大户人家当下人了。 禁卫军军营中的张束止、凌涛、陆知等将领,正在愉快地打一场摔跤比赛,他们毫不在意地露出刺过青的胳膊,再也不怕任何人歧视鄙夷的眼神。 前指挥使左遇明已经没在继续清扫马厩,他在年底的考核里获得优秀,如今从一个小兵升为了百长。 皇家技术学院里,方远航带着几个新入学的学子做研究,他们原本都是只念过蒙学的匠户子弟,凭着对机械木工的精通和热爱,竟然考上了这间别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学院。 皇家农庄里,老农户正在给新雇佣来的农人教授改进版收割机的使用方法。 泾河镇附近的吴家村迎来了大丰收,不少原本给吴老爷当佃农的农人,如今小有积蓄,开始给孩子张罗婚事。 文兴铁厂里,已经成为技术管事的陈老四领了工钱,乐滋滋给媳妇打造了一对玉石手镯。 他的儿子如今在附近的冶炼学院开蒙,在家里能时常吃上几口荤腥,长得白白胖胖,极少生病了。 惠宁城里,惠民丝绸坊得了一笔大订单,东家柳梦娘正领着一众女工们,商量着明日该绣什么花样。 已经成为度支衙门一个小小能吏的莫折腰,入夜了还在给新来的小吏批改账本的错漏,没人再敢当着她的面拿青楼花魁的身份说事。 莫折腰听说了今年科举出了一位女探花的事,惊喜莫名,开始越发勤奋地埋头苦读,钻研商科和算科,既然有女子可以中探花,她为何不能去考科员呢? 儒城里,再次劫后余生的百姓们张灯结彩,有人寻到知府衙门,希望号召大家再一起为喻老丞相修缮一下墓碑,为救了他们全城的小喻大人,聊表寸心。 ………… 漆黑的夜空中,万里无云,群星闪耀。 萧青冥与喻行舟立于这片璀璨星空之下,久久无言。 萧青冥淡淡道:“在时间的长河上无数颗闪烁的星辰,有些人非常明亮,是人们心中的圣人和伟人、英雄,有些则稍显暗淡,但他们也曾有过一瞬间的光芒。” “作为乱世局中人,我无法高高在上的评价你的父亲,时间和历史终将给每个人以公证的脚注。” “也许他让你走过了一段痛苦的过去,但正这是这样的经历,也成就了今日独一无二的喻行舟。” “在那些被你影响走上崭新道路的人们眼中,你也将是满天繁星中明亮的一颗。” 喻行舟蓦然动容,陛下的话太宏大,竟然令他凭白生出一股敬畏和无措来。 “喻行舟,”萧青冥转过头认真看着他,“难道你后悔成为今天的你吗?” 喻行舟眼睫轻颤,正要开口回答,一根手指再次堵住了他。 “嘘。”萧青冥调皮地眨眨眼,“朕允许你过完这辈子,再来告诉朕这个答案。” 喻行舟陡然意识到什么,胸膛里沉寂的心脏又开始猛烈跳动起来。 萧青冥手里拿着一支烟花棒,用火柴点燃,“刺啦”一声,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火花。 “今天是你的生辰,烟花是我送你的礼物。”他将烟花棒举起来,指向头顶星空,笑吟吟回头道: “二十六年前的今天,也是一颗闪耀的星星诞生的日子。” 喻行舟动情地凝望着萧青冥,他火花后的眉眼,比天上的星辰更加熠熠生辉。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胸腔里有一股强烈而滚烫的东西,再也抑制不住地涌出来,汩汩冲击着他的眼眶。 是深藏多年的爱慕,是冲破枷锁的勇气,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青冥。”喻行舟轻轻唤他的名字,温柔地问,“你刚才说,从没人问过你想不想当皇帝,当得开不开心。” “对你而言,做一个明君,是你想走的路吗?” 萧青冥一怔,这个问题在他穿越那些年,他早已思考过无数遍。 他肃容道:“当一个明君,不仅是我出身皇室的责任,更是我的理想,我是因为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个国家和子民,才要好好当皇帝的。” 喻行舟跨前一步。 这短短的一丈距离,仿佛丈量过无数次,跨越无数看不见的山和海,克服了数不清的障碍,和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他终于跨过这一步,来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去,坚定地,用力地抱住他。 两人静静相拥在这片灿烂星辰之下。 “不知从何时起,你的理想也渐渐变成了我的,曾经,我只是因为父亲的教诲,才不得不承担起这份责任。” 喻行舟伏在他耳边,嗓音带着恬静的笑意,优雅而含蓄:“现在,是因为,我爱你。” 萧青冥浑身一震,握住他的肩膀,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喻行舟却学着他方才的动作,堵住了他的嘴。 他缓缓摇头,轻笑:“什么也不用说,爱你,是我自己选的道路,这条路上的一切甜蜜和荆棘,我自当承受,与你无尤。” 117. 热切的爱意 老师莫非在追求朕吗 虽然不是被喻行舟第一次直白说出爱语了,但以他原本的身份,还是头一遭。 萧青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别开一边,又忍不住看对方的眼睛,那双幽深的黑瞳里盛满了浓郁的爱意,正一瞬不瞬凝望着他,深深地吸引着他的视线。 萧青冥下意识摸了摸翘起的嘴角,努力想要抿直,内心深处涌动的欢悦却抑制不住地冒出头来,羽毛般不断搔刮着他的心。 他轻咳一声,压住表情,故作严肃道:“老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朕是皇帝,你是摄政,是帝师,若是叫外人知道,御史参你的奏本能把御书房淹了。” “外面的人还会将你说成是以色侍君的佞臣……” 萧青冥定定地望着他:“你知道来路满是荆棘,依然不后悔吗?” 喻行舟一点点抚过他高挺的眉骨和鼻梁,最后落在唇角上。 他笑意舒朗,仿佛带着一种释然的解脱:“我从来不在意旁人对我的评价,我做下的大逆不道的事还少了吗?” “若我在意名声,岂能爬到如今的高位?” 喻行舟揽住他的颈项,倾身渐渐凑近他的脸,语气越来越轻,宛如呢喃的耳语:“我只在乎你,只要在你心里,我不是那样的人就够了。” “将来他们要如何参我,骂我,我也不在乎,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反正……我愿意做以色侍君的佞臣……”喻行舟吻上他温热柔软的双唇,用力撬开他的齿唇,如同餍足地品尝着丰盛的佳肴。 萧青冥被他裸的示爱说得耳根发热,他揽住他的腰身,痴缠着亲吻着,他从来不知道情人的吻可以这般黏糊,这般甜腻,比糖渍青梅更甚,怎么吻也吻不够似的。 他在间隙间轻轻喘息,温热的手掌摩挲着对方后颈,双眼晶亮,低沉沉道:“那,你再说一遍。” 喻行舟浅浅笑起来:“臣说了那么多,不知陛下让臣再说哪一句?” 萧青冥眯起眼睛,轻哼:“你这个小心眼满肚坏水的佞臣,快点说点朕爱听的,否则治你犯上之罪。” 喻行舟忍不住笑出声,捧着他的脸颊,叹息着,不住啄吻他的唇:“我的陛下,臣爱慕你……爱你爱到发疯……” “请陛下恕臣觊觎之罪,予臣一点垂怜,好不好……” 萧青冥耳后的微红蔓延到耳朵尖,喻行舟大胆的情话说得他脸热,不好意思听,内心深处又忍不住想听更多。 喻行舟这厮,那个隐忍压抑的老师去哪里了?该不会也被人魂穿了吧? 怎么从矜持含蓄到满嘴甜言蜜语都不带过渡的! 他抱着他,心满意足闭上眼哼哼:“既然老师都如此恳求朕了,朕也不是不能宠你一点,但是你要乖,以后不许有事隐瞒朕。听到没有?” 喻行舟听着他的语气心里直发笑,用鼻尖轻轻蹭他的脸颊,嗓音温柔又宠溺:“好,都依你……” 喻行舟还想说点什么逗他,却听树林间的小路隐约传来脚步。 两人堪堪分开,回头望去,只见良叔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沿着林间小路走过来,远远唤道:“少爷,等一等良叔。” 喻行舟难得浮出几分尴尬之色,一见了萧青冥,他眼里就装不下别的,居然把良叔给忘了。 他对自己无言以对,内心暗暗摇头叹气,越发理解父亲当年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但即便如此,事到如今,他也管不了别的了。 喻行舟上前道:“良叔,你腿脚不方便,我派人送你回去歇息吧。” 良叔摇摇头,喘两口气,笑道:“良叔还没那么老,少爷,您别忘了您的右手。我帮您把右手封穴的地方解开吧。” 萧青冥皱起眉头:“你上次说你真气被封,原来是你父亲让他做的?难怪你都不肯说。” 喻行舟神色平静,点点头:“父亲本不愿我习武,不想我把精力放在武道上,我又因此犯下大错,那个时候,我以为父亲是在惩罚我。” “后来想想,或许他只是不希望我再逞匹夫之勇。” 喻行舟把右腕递过去,良叔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手法老练地快速在脉门处扎几下,一股通畅的微妙感觉瞬间贯穿经脉。 喻行舟有些不适地微微蹙眉,但比起当年的痛苦,这点不适完全是微不足道。 良叔缓缓摇头,叹口气道:“少爷,其实老爷是为了保护您,维护您的前途,把击杀燕然副相的罪名揽下来,才要您隐瞒会武功的事。” 喻行舟一愣。 良叔道:“当年我与老爷起争执,正是因这件事,这对您来说实在太残忍了。但老爷在朝堂中有太多政敌,老爷一旦失势,这些政敌一定不会放过他。” “老爷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抱活着回去的打算,但他不能让朝中敌人以此朝你发难,阻碍你的前程。” 良叔歉疚道:“少爷要怪,就怪良叔吧,这些年苦了你了。” 喻行舟沉默片刻,释然摇头:“良叔,别这么说,其实,我也什么辛苦的。” 他低头摸着自己右手腕,淡淡还以一笑:“只是换了只手写字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与良叔分别后,萧青冥同喻行舟漫步在林间小道上。 “这些年,难道您没有尝试过自己想办法解开金针封穴吗?” 喻行舟见对方有些耿耿于怀的样子,笑道:“这是良叔的独门绝技,不过,确实也有别的办法,服用凝气丸也可以暂时打通经脉。” “只是……”他顿了顿,道,“这何尝不是对我自己的惩罚呢,它能时刻提醒我,不要轻易重蹈覆辙,也能让我心里好受些。” 萧青冥:“如今,你大可不必再自责,更不必惩罚自己。” 他目视远方,淡淡道:“不论你我,还是你的父亲,亦或是其他一切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们,都在尽力改变这个残酷的世道。” “将来有一天,我们不会再祈求敌人仁慈施舍的和谈,而是靠我们的力量,让敌人不得不来求我们施与和平。” 他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喻行舟:“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过遥远的。” ※※※ 喻行舟在儒城一呆就是一个多月,盐场和肥皂工厂都步上正轨,处理完儒城善后事宜,萧青冥决定启程回宫。 次日,艳阳高照,轻薄的云层被日光映照成灿金的色泽,远处海面浮光跃金,波涛磷磷。 岸边整齐排列的楼船,桅杆高高竖立,瞭望水手带着望远镜早早在望塔就位,随时可以扬帆出海。 水师船队停泊在港口处,萧青冥打算走水路,先沿着津交海湾海岸线行至惠宁城入河口,顺着长宁河溯游而上,途径荆州,最后回京城。 正好可以顺路巡视荆州的情况。 萧青冥重新戴回□□,一行人上船时,不少儒城百姓匆匆赶来送行。 “小喻大人,大恩大德,儒城没齿难忘。” “小喻大人,这是我们盐工们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他们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有农特产,腌罐头,手工编织的锦布,甚至还有人拎着鸡鸭。 莫摧眉带着一队侍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拦下热情的儒城百姓。 萧青冥立在船头,笑看这一幕,道:“小喻大人如今也是儒城的恩人了,倒是朕这个将军都被遗忘了呢。” 喻行舟听他调侃,莞尔一笑:“陛下事了拂衣去,臣佩服得紧。” “陛下。”江明秋一身儒将打扮,扶着腰间剑柄,匆匆而来,“可以启程了。” 萧青冥点点头:“返航吧。” 随着长长的白色风帆盈满海风,水师船队徐徐驶离港口。 花渐遇在甲板上来回走了几遍,啧啧有声:“好大的船,将来若是我们的海商船队也有这般规模,就再也不怕海盗了。” “还有船舷两侧的火炮,臣记得方博士不是研发过比这次的实心弹更加厉害的□□吗?” 萧青冥知道他一心惦记着重建海商船队,笑道:“放心吧,等我们的水师扩建完毕,少不了更多装备火炮的大船下水。” “□□的工艺还在改进中,暂时无法装备在船上。” 花渐遇刷的展开竹骨扇,笑吟吟地汇报起了儒城建设情况:“陛下,这段时日,盐场和新建的肥皂工坊进展顺利。” “第一批试用的肥皂准备投放市场,如果销量情况好,再继续按照上次的思路研制新的香皂。” “津交盐场各项新制度也仿照冶炼厂建立起来,逐步走向正轨。” “我们跟渤海国的食盐交易都交给诚郡王,他传回来消息说,现在渤海国内,已经不少贵族暗中投靠了他,就连国主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更有趣的是,现在渤海国主见诚郡王势大,竟然又暗中绕开他,派人给我们送信,希望能重新谈盐铁交易,还有各项大宗贸易的事,还暗示我们,愿意给出比诚郡王更高的价码。” 花渐遇赞叹道:“陛下扶持代理人这招实在绝妙,不需要我们出什么力气,他们国内就自己斗起来了。” 萧青冥淡淡“嗯”了一声,低头喝茶:“渤海国虽小,油水却不少,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投靠燕然,他们自己人斗起来,对我们启朝而言最有利。” 花渐遇还想趁机多表现一下,却被莫摧眉挤开:“陛下,这次在儒城抄宋知府家,又抄出不少好东西。” “原来他这些年跟渤海国一直都来往,家中不仅囤积了大量金银,还有不少渤海商的资料和账本。” “若是善加利用,这群渤海商可以为我们所用,国内的玻璃,肥皂还有布匹,都可以往渤海国倾销。” 花渐遇轻轻扇着扇子,皮笑肉不笑道:“这件事,微臣早已与陛下商议过了,不劳莫大人操心。” 莫摧眉回以呵呵一笑:“是吗。” 不等莫摧眉绞尽脑汁想点功劳吸引陛下注意力时,身后突然传来秋朗凉凉的声音:“你也就会这点小事了。” 莫摧眉嘴角一抽,回过头道:“呵呵,秋统领怎么不晕船了?这一路坐船回京,可是要花上不少时日,秋统领若是身体不适,我那还有陛下吩咐准备的油纸袋。” “……”秋朗双手环臂抱剑,“你自己留着用吧。” 江明秋在一旁看着三人拌嘴,只觉十分有趣,温和地笑了笑道:“陛下身边,原来每天都如此热闹。” 三人瞬间住口,齐刷刷把视线投过来。 江明秋浑然不觉,朝萧青冥道:“陛下,上次您吩咐造船厂制造的撞击舰,现在已经造出了第一批,等途径惠宁城船厂时,您不妨一观。” “哦?”萧青冥摸了摸下巴,“那就好,你办事一向稳重,朕很放心。” 这次去荆州,或许正好能用上。 就在几人围着萧青冥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时,坐在甲板上默默嗑瓜子的喻行舟,终于吃完了最后一枚。 他拍了拍手,起身,不紧不慢走到萧青冥身侧,慢条斯理道:“陛下身份贵重,又刚经历战事,船上的安全不可等闲视之。” “莫大人,烦劳你检查一下该有的物资是否齐备。” 莫摧眉一愣,点点头:“是。” “花大人,上次你曾提议在儒城设立商贸联合会的事,可整理出腹案了吗?” 花渐遇手里竹骨扇一顿:“呃,臣这就去。” 喻行舟又看向江明秋:“江大人似乎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饶有兴趣地笑道:“就是不知江大人同秋统领相较如何。” 秋朗顿时目光一凝,一手按住剑柄,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江明秋无奈道:“只是会点上不得台面的粗浅功夫罢了。” 喻行舟转头朝萧青冥道:“陛下,甲板风大,还是进舱里歇歇吧。” 他二话不说拉着萧青冥的手,就钻进了舱里。 花渐遇本来还打算继续找萧青冥商议新商品贸易的事,不料,“啪”的一下,舱门毫不留情地合拢,差点没撞到他的鼻子。 转眼之间,甲板上安静下来,只剩几人愣愣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 萧青冥所居的舱室是楼船最大的一间房。 房中陈设奢华,地板铺有柔软厚实的羊毛地毯,即便在春寒料峭的夜晚,赤脚踩在毛毯上也并不觉得寒冷。 他迈入房间,刚把脸上的易容取下,还没来得及调侃几句喻行舟,突然被人从背后牢牢抱住。 喻行舟将下巴搁在他颈窝间,灼热的吐息扑上耳畔,他紧紧搂着萧青冥的腰际,低沉沉道:“陛下被别人占了那么多时间,总该轮到臣了吧。” 萧青冥几乎笑出声,想不到不再自我约束压制本性的喻行舟胆子竟这么大,明目张胆地赶人。 他勾起嘴角:“老师这是怎么了?如此不成体统,岂是为人师表应有之礼?” 喻行舟轻笑一声,慢悠悠道:“此间既无旁人在侧,若为亲近陛下,不成体统又有何妨?” 萧青冥侧过头,似笑非笑道:“老师,莫非在追求朕吗?” 喻行舟浅浅亲一亲他的耳垂:“昨晚陛下不是亲口许臣一辈子了吗?” 萧青冥眼珠转了转,装傻道:“哪有?朕怎么不记得?” 喻行舟揽在他腰间双手收紧,脸颊埋在他后颈处浅浅磨蹭,低笑一声:“君无戏言,陛下岂能不认账。” 萧青冥转过身,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老师难道不知,朕已有贵妃了。” 他摇头晃脑:“只能辜负老师一片心意。” 喻行舟既无奈又好笑:“陛下的贵妃不是正在陛下面前吗?” 萧青冥使坏般呵呵一笑:“老师不要胡说,朕的喻贵妃与老师有何关系?” 喻行舟抿了抿嘴,一言难尽:“……陛下的心眼到底是有多小?” 萧青冥轻哼,斜眼睨他,让你吹灯。 118. 老师与贵妃 让臣伺候陛下就寝如何 江风习习。 萧青冥一路乘船南下,抵达惠宁城船厂时,一边派人补充物资,一边视察了船厂建造的新船。 水师船队“演习”结束,大楼船回到水师驻地,换了三艘内河行驶的船只,护送萧青冥回京。 自港口进入长宁河入海口,沿着长宁河溯流而上。大约十来日功夫,终于进入荆州地界。 自从萧青冥离开儒城起,便再也没有下过一场雨,每日艳阳高照,万里晴空,明明还是春天,却仿佛已经进入炎炎夏日。 长宁河自西向东,将荆州一分为二,河段沿岸水流湍急,来往船只不少,两岸渔民众多。 萧青冥一行乘坐的三艘内河船是普通的单桅帆船,行驶在长宁河中并不惹眼。船上满载着不少在儒城抄家抄来的金银,船舱吃水显得很深。 离荆州首府荆庭城还有一日路程,他有意看一看荆州百姓真实生存状况,没有让江明秋打出皇家水师旗号。 傍晚时,有几艘渔船经过附近,船上渔民目光闪烁,暗中观察着这支陌生的船队,不敢靠大船太近,远远的调头离开了。 ※※※ 荆州穷山恶水,水匪众多,原本多为渔民,前几年来战乱频频,朝廷征税越发繁重,加上荆州长宁河经常泛滥成灾,一到汛期,南岸大片田地尽数淹没。 越来越多填不饱肚皮的农人和渔民,为了躲避苛政和重税,躲入荆湖,寻求匪寨庇护,成为了水匪的一员,袭扰往来船只,朝廷极为头疼,多次派兵剿匪,却越剿越多。 梁家寨就是荆湖水匪中,势力最大,最无法无天的一支。 傍晚,梁家寨寨众吃饱喝足,寨中几个当家聚在一起,正商量着今晚干一票的目标。 大堂上挂着“聚义成众”几个大字。 大当家梁渠坐在首位上,摸着胡须,看着跪在下面的小弟,问:“你们可打探清楚了?确实是一只大肥羊?” 几个渔民打扮的寨众忙不迭点头,眉飞色舞道:“那几条大船吃水深得很,一看就装满了不少货物,我和老余远远看了几眼,船上还有护卫,定是非富即贵。” 老余点点头:“不错,依我看,这一票若能成,起码够咱兄弟吃喝一整年的。” 大当家梁渠看向一旁的二当家:“老二,你怎么看?” 二当家陆返,幽州人士,当年幽云府破城,数万家破人亡的百姓,在血与火夹缝间侥幸偷生勉强逃走,四处流亡。 陆返正是其中一个逃亡的难民,他家中老父母都已死在城中,本来还有两个兄长,在逃难时也走散了,只剩下他一人。 陆返靠着坑蒙拐骗,一路南下,最后流落到荆湖水寨,凭借一身不俗的武艺,当上了梁家寨二当家。 陆返面容黝黑,一身结实的腱子肉,他手里拿着一根竹签正在剔牙,闻言挑了挑眉:“大当家若是有意,我就带弟兄们走一趟摸摸底。” 大当家思考片刻,一锤定音:“那好,你带上两百兄弟,趁夜去,我给你压阵,若是遇到硬茬子,我们会接应你回来。” 他顿了顿,再三叮嘱:“这事一定要小心,不要走漏风声,叫其他寨子知道,少不了要分一杯羹。” 陆返哈哈一笑,豪气道:“咱也不贪心,那三艘大船,只劫一艘就好,剩下的就留给荆湖其他水寨的兄弟喝点汤,咱也不能吃独食嘛。” 说罢,他大步流星迈出大堂,点好两百好手,浩浩荡荡离开了水寨。 ※※※ 入夜。银亮的月光静静笼罩着宽阔的长宁河,河面波光粼粼,如繁星坠入人间。 水师船队安静行驶在河面上,三条单栀护卫舰,分做三个方向,守护在高栀横帆主船周围。 船舱之内,桌上一盏煤油灯罩着玻璃罩,燃亮的光芒比起从前的烛火要明亮稳定许多。 萧青冥懒洋洋打个哈欠,正宽衣解带,“吱嘎”一声舱门被人推开,又飞快地关上,拴好门栓。 萧青冥外套脱了一半,头也不回地笑道:“是哪个大胆狂徒,大半夜做贼,竟敢偷偷跑进朕的房间?信不信朕叫护卫把你捉起来。” 那人自胸腔里震出低沉沉一笑,从背后拥住他,一双修长的手慢慢抚上他解开一半的衣襟。 “陛下舍得吗?” 萧青冥捏住他一只腕骨,指腹轻轻摩挲着凸起一小片肌肤,调笑道:“都说过朕已经有爱妃了,老师何故半夜爬朕的床,莫非是在勾引朕吗?” 喻行舟侧过脸,磨蹭着对方温热的颈项,轻轻啄吻他的后颈和耳根,顺着他的话道:“都说陛下与贵妃在上元夜灯会上一见钟情,他的模样,陛下真就那么喜欢吗?” 他的语气带着笑意,萧青冥一时听不出对方是不是在酸。 萧青冥坏笑道:“这个么,朕的爱妃样貌自然是一等一的俊美。” “哦?”喻行舟指尖沿着他的肩头,摸上对方脸颊,轻轻抚摸那双温润的唇,“不知臣与之相比又如何呢?” 他幽深含笑的眼眸,在灯下如同盈着一汪温柔秋水,眼底的情愫不再强自压抑着,便化作深不见底的贪婪和,仿佛想要将面前的人吞吃入腹。 萧青冥转过身,一只手捏住他的下颔,左看右看,仔细端详片刻,笑吟吟道:“脸蛋嘛,各有千秋,至于其他地方……” 他目光往下,挑眉道:“要脱下仔细看看才知道。” 喻行舟笑意渐深,将他抵在床边,慢慢倾身,嗓音磁性优雅如琴弦:“陛下的贵妃现在不在,不如让臣伺候陛下就寝如何?” 萧青冥故作惊讶,扯过床单护住胸口,一副美色当前坐怀不乱的正经样:“老师为人师表,怎么能说这种寡廉鲜耻之语?” 他伸出一只手轻飘飘地推拒着对方,一边摇头晃脑:“朕心中只有爱妃一人,老师莫要引诱朕,朕心如磐石,决计不会做出出轨之事。” 喻行舟看他演得兴起,越发好笑,握住他的手按到枕头上,低沉沉道:“陛下是君王,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多臣一个有什么关系?顶多私下幽会,不让贵妃娘娘知道便是。” 萧青冥心里差点没笑得破功,好你个喻行舟,连偷情的胡话都说得出来,他倒要听听,这厮嘴巴里还能说出什么不要脸的话来。 他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弱水三千,朕只取爱妃那一瓢。” 喻行舟听得心痒痒,再也按捺不住,低头亲他一下,又亲一下,笑道:“贵妃当真就这般好,引得陛下如此神魂颠倒?” 萧青冥翻个身,将人掀下来,垂眼看他一头青丝如墨,铺散在枕巾上,意味深长地道:“比起老师嘛,是好一点。” 喻行舟拉着他的衣襟拉向自己,仰头轻轻吻着他,在唇上一点点摩挲,含糊地问:“哪里比臣好?” 他挑起眼尾,自下而上盈盈把他望着,手指挪动着,眼尾带着暧昧的笑意:“是这里……还是这里?” 被子被猛地掀起来,将两人一卷,扑滚进柔软的被单间。 拱起的被子里传来萧青冥嗤笑的声音:“老师又想犯上是不是?何时胆子变得这般大了?” 喻行舟笑意沉沉:“要怪就怪陛下自己。” “哦?” “自然是陛下纵的……” “你这家伙,城墙都没你脸皮厚!” “求陛下垂怜……” 两人还没玩闹一会,突然桌上的灯罩一晃,整个船舱轻微一震,紧跟着,有凌乱脚步声匆匆踏过甲板。 萧青冥猛地掀开被子,冒出一个黑沉沉的脑袋,满脸写着不悦:“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这种时候打扰朕?” 喻行舟自他身后探出半张脸,眼角一片绯色水光,颇为慵懒地倚在他肩头,蹭了蹭,道:“陛下稍安,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 “多半是那些荆州水匪盯上了我们。江大人和秋统领他们自会解决,陛下不用担心……” 萧青冥轻哼一声,重新钻进被子里。 “朕才不担心,要是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好,朕还能指望他们什么?那些水贼,可别让朕逮住,哼哼……” …… 此时此刻,大船的船舷上,被数不清的钩子勾住,一条条粗绳连着钩爪垂下,梁家寨的水匪抓着绳索,身形灵巧地一个接着一个往上攀。 几十条小渔船将大船团团围住,两百余人如同一群嗅到美食的蚂蚁,成群结队扒住楼船往里涌。 黑暗中,他们的身影快而无声,动作无比熟练,黑夜似乎无法对他们的视野有任何阻碍。 若是换做一般的商队,早已在睡梦里被洗劫一空。 就在二当家陆返操着砍刀准备带人大举进攻之际,甲板上忽然亮起无数火把,从船舱里鱼贯而出,宛如数条长龙,井然有序。 兵刃摩擦之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对方脚步声一听便知训练有素,陆返大惊,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不好,这些人是官兵!” “快撤——” 他话音未落,一柄长剑泛着冷锐的银光冲着他斜刺而来,陆返就地一滚,匆忙闪开。 两人一刀一剑快速过两招,陆返愕然抬头,火光下,江明秋一身月色儒衫,剑尖笔直指向他,甚至有闲工夫冲他叹了口气。 他目光怜悯:“偏偏撞上这艘船,也算你倒霉,有这身武艺,不为国出力,为何非要做贼呢?” 陆返大怒:“我呸!朝廷的狗官,都不是好东西!” 要不然朝廷昏庸,他岂能落到家破人亡沦为贼寇? 竟然还敢在他面前大言不惭! 陆返心知今晚是不能成事了,这些官兵为何突然出现在荆湖附近?莫不又是朝廷派来剿匪的。 四周已然响起兵兵乓乓地砍杀声,这些官兵悍勇非常,手里的武器也比这些水贼好得多,挂在船舷的绳索一条条被砍断,那些水贼被打得不断后退,眼看就没有退路了。 陆返唇边泛着冷笑,两指衔在嘴里,用力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扯呼——” 他一刀迫退江明秋,转身毫不犹豫从甲板上跳入江中,江明秋赶忙探出身子查看,漆黑的夜里波涛磷磷,哪还找得到什么人影。 “扑通扑通”接连不断的落水声此起彼伏,两百余水贼在抛下数十具尸体后,干脆利落地跳入江水之中,依仗着极好的水性,灵巧地爬到小渔船上,飞快划船离开。 数十艘渔船一哄而散,朝着四面八方快速划走。 他们对这里的地形熟稔于心,只要他们进入荆湖,往茫茫芦苇丛里一躲,哪怕派出几千条船的官兵,也很难抓到。 江中三艘官船体型大,速度远远赶不上这些灵活小巧的渔船,一时之间无从追击,只好停留在原地。 士兵们将几个倒霉的俘虏关押起来,另一些人开始收拾敌人尸体,清理甲板。 秋朗抱着剑站在江明秋身后,眯了眯眼,冷然道:“你明明可以杀了那人,为何将他放跑。” 江明秋收剑回鞘,朝他温和一笑:“他是个小头目,听他语气,似乎对朝廷误会颇深,杀他容易,要改变他这类人的想法却很难。” 他沉默片刻,叹口气道:“我曾在长宁河上治理河道多年,像他们这样的水贼,夜里是贼,白天却是普通的渔民,民与贼之间的界限并不那么清晰。” “杀贼,治标不治本。” 秋朗蹙眉道:“你想招安?不怕招而复叛?” “确实会叛。荆湖水贼,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朝廷无法根除的心腹之患。”江明秋点点头,又摇摇头。 “陛下既然是特地前来荆州,想必心中自有计较,还是先去向陛下禀报吧。” 江明秋清处理好善后,来到萧青冥船舱外,轻轻扣响门扉:“陛下可醒着吗?臣有事禀报。” 他在门口的冷风中站了半天,终于有人打开了门。 “陛——”江明秋刚开口说一个字,却惊愕地看见摄政大人披着一身寝衣站在门口。 “摄政大人,怎会在此?”江明秋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 喻行舟慢条斯理道:“臣与陛下促膝谈心,忘了时辰。” “呃,哦……”江明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喻行舟面带微笑望着他:“陛下已经就寝,江大人如果不是要事,不如明日再说。” 大抵是春夜风寒露重,江明秋在他的笑容里莫名其妙感到一丝丝寒意:“臣这就告退。” 舱门“啪”的一下再次合拢。 萧青冥侧卧在床头,单手支着脸颊,露出一双□□的肩,懒洋洋道:“他们解决了?” “看样子是。”喻行舟回到床边,正要坐下脱鞋。 萧青冥却拖着调子慢吞吞笑道:“老师怎么还在这里,是没有自己房间吗?” 喻行舟似笑非笑睨他一眼:“陛下不高兴臣在这里,那臣可走了。” 说着,他作势要起身,衣角却被拽了一下。 萧青冥免为其难道:“罢了,朕就委屈一下,让你挤一挤好了,谁让朕尊师重道呢?” 喻行舟忍不住笑出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夜色里,一对影子影影绰绰。 “陛下还没告诉臣,是臣好还是贵妃好?” “……哼。” 119. 陛下的决意 朕不能有小秘密吗 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长宁河滚滚波涛被船头破开,朝着两侧汹涌而去。 萧青冥站在甲板上,举着望远镜眺望前方,荆州首府荆庭城已赫然在目。 江明秋站在他身侧,对于昨晚摄政大人彻夜呆在陛下房内,直到今天早上才双双出现一事,闭口不言,只规规矩矩把昨夜遭荆湖水贼袭击一事简单说了。 萧青冥淡淡“嗯”了一声:“你的想法是对的,不从根源解决问题,这些水贼是杀之不尽的。贼就是民,民就是贼,朝廷如何剿匪都没有用。” 江明秋沉默片刻,道:“荆州的根源在一个穷字,但朝廷国库赈济有限,别处也需要钱粮,陛下打算怎么医治这个顽疾呢?” 萧青冥正要说话,忽然目光一凝:“那里在做什么?” 他将望远镜放下来,楼船这时已经在逐渐朝着岸边码头靠近,距离沿岸越来越近,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清。 江明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岸边正围着一大群百姓,中间搭有一方高台,台上设有一座祭坛,摆满了猪羊瓜果等各种祭品。 祭台前,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神婆面对河岸高举双手,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着什么。 她身后,几个少女被草绳绑着,正跪在地上瑟缩成一团,低低啜泣。 周围围观的百姓,没有一人对那几个被绑起来的少女伸出援手,反而跪在地上,跟随着黑袍神婆,不断重复着举手跪拜的动作。 江明秋脸色瞬间一沉,脱口而出道:“不好,这是村民在祭拜河神!” 萧青冥眯了眯眼:“祭拜河神?” 片刻功夫,神婆似乎颂完了祝祷词,指使两个身强力壮的壮汉,拎小鸡一般将少女拎起来,在她双脚上绑上石头,推到岸边一片简陋的木筏上。 木筏上铺满了干草垛,另外一人举着火把,正准备点火。 祭神的村民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哭喊着想要救回自家女儿,却被她的丈夫和其他村民死死拉住。 就在壮汉准备点火,将木筏推下河岸的刹那间,一道漆黑的影子倏然而至,在半空中划过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一道锐利的剑光不偏不倚斩在火把之上,瞬间斩成两截。 壮汉震惊地看着手里光秃秃一截木头,双腿一软,差点吓得跪倒在地。 变故突如其来,众人吓了一跳,一身黑衣劲装的秋朗踏水而来,几个起落,稳稳立在祭台之上。 漆黑剑尖指向木筏上的几个少女,他手腕轻轻一挥,在女子惊呼声中,她们身上的草绳齐齐断裂开来。 村民中的妇女再也忍不住,挣脱了丈夫钳制,哭着扑向女儿,抱做一团。 “阿环,娘对不起你!” 秋朗手中长剑再次指向身披黑袍的神婆,冷声道:“光天化日,竟敢害人性命!” 神婆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好汉饶命,老婆子只是这里村民花钱雇来祭祀的!不是我要害人啊,村里祭河神,都是这个规矩!” 秋朗握着剑,蹙眉不语。 楼船终于缓缓靠上河岸码头,萧青冥和江明秋等人紧随而至。 萧青冥向江明秋点点头,后者走上前,低头看着跪了一地的村民和神婆,面容不再是往日的温和儒雅,声音又沉又肃:“什么规矩?为何拿活人祭神?” 神婆战战兢兢道:“今年是大旱天,已经很久没下雨了,祖上流传下的规矩,这时候必须要以处子供奉给河神,平息河神的愤怒。” “否则的话,河神就会化为怒神,泛滥长河化为洪水,淹没所有人……” 她生怕这些“大官儿”怪责,又赶紧小声补充道:“他们家中都是自愿献出处子的,可不是老婆子迫的,大人明鉴啊。” 江明秋摇头一叹:“一百年了,没想到这种祭神陋习还没有消失。” 正午的阳光叫人燥热,花渐遇摇着竹骨扇轻轻扇着风,目光落在那对啜泣的母女身上: “虎毒尚不食子,怎会有父母忍心杀害子女?你们可知,闹到官府去,像你们这样的父母也是要治罪的。” 那名母亲只是颤抖着抱着女儿,满脸惶恐,丈夫连忙跪下,磕了两个响头,愁眉苦脸道:“大人,我们也是没办法,自己的亲骨肉谁愿意割舍下?” “只是,我们这一带的村子,阿环她生得最貌美,被荆湖水寨的梁家寨大当家看上了,要把初夜献给那梁大当家。” “周围的村子,很多美貌少女都被祸害过,哪个村最漂亮的姑娘要出嫁,就必须先被抬到水寨里,给那大当家糟蹋,否则不许出嫁。可是,被祸害过的女子,还能嫁的出去吗?” “我们家阿环本来已经说好了亲事,准备嫁到北岸的富户人家过好日子,谁知又被梁大当家盯上了……” 老汉一张老脸,皮肉皱成一团,眼中是深切的愤怒和无可奈何的绝望:“与其被辱,还不如献祭给河神,至少能保下清白……” 就连差点被献祭的少女阿环,都擦着泪抽噎道:“倘若今日不祭神,过几天那些水寨的贼人就要来村里抓我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献给河神,至少还能平息河神之怒,保护村子安宁……” 其他几户准备献祭女儿的人家也默默点头,竟然都是同样的想法。 江明秋等人眉头紧皱,一时无言。 秋朗简直无法理喻:“既然是水匪肆虐,为何不禀报官府捉拿为非作歹的匪徒?蝼蚁尚且苟活,何必为尚未发生的事放弃求生?” “报官?”村民们面面相觑,“官府哪里会管这种事?” 有村民充满怨气地嘲弄道:“就是,官府派去剿匪的官兵,比那些水匪还凶恶呢。还要咱们出钱出力出粮,最后剿来剿去,水贼也没见少……” 莫摧眉叹口气,他小时候经历得多,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秋大人,你难道不知对女子而言,清誉是最重要的吗?” “即便活下去,还不知道要忍受多少流言蜚语,说长道短,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 “倒不如祭神,还能为家里博个美名。” 须臾,得了消息的荆庭城知府陈渔,带着一众差役匆匆赶来。 一见到祭神的百姓,陈知府也极为无奈:“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不要拿活人祭神,就是不听,怪力乱神,有什么用呢?都散了吧。” 萧青冥和喻行舟默默站在人群之后,彼此对视一眼,没有做声,让江明秋出面应付。 江明秋上前一步亮明身份:“本官乃新任河道总督江明秋,阁下可是陈知府?” “见过江大人,听闻江大人一高中便被陛下亲自下旨破格拔擢,今日一见果然年轻有为,气度不凡啊。”陈知府和善地奉承两句。 “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不如先去府衙下榻,下官为诸位大人接风洗尘。” 陈知府隐晦地打量着江明秋,这位圣上面前的红人他可不敢得罪。 他暗暗摇头,叹息一声,看来朝廷这是又派人来剿匪了,年年剿匪,除了劳民伤财,根本见不着成效,这位大人只带了这么点人手,怕不是匪没剿灭,自己都要折在里头。 他好心提醒道:“咱们荆州,民风彪悍,情况复杂,江大人若是来剿匪的,千万不可轻敌啊,那群水贼人数众多,势力庞大,而且仗着荆湖便利,来无影去无踪。” “下官不知道剿过多少次,朝廷也派人来招安过,根本没有用!” 萧青冥等人一路听着陈知府絮絮叨叨,介绍着荆州民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荆州情况,不同于被刺史一手遮天的宁州,也不同于被大族世家掌握的淮州,更不是被蜀王诸侯割据成国中之国的蜀州。 荆州并没有脱离中央朝廷之心,各地知府也基本服从朝廷调遣,这里没有永宁王府等代表皇室的权势力量,也没有过分强大的宗族,可论及税收,基本属于全国倒数。 过去几年蜀州不交税,荆州就排倒数第二,自从蜀州把拖欠的粮税补上,荆州就成了最末一名。 不是因为荆州官府拖欠,而是当真交不起。 原因无他,穷山恶水出刁民。 萧青冥等人婉拒了知府带来的马车,而是沿着河岸,一路走向荆庭城。 沿途,有三两衣衫褴褛乞讨的百姓,有走投无路典卖自己为奴为婢只求一口饭的,还有晒着空荡荡的渔网、全身枯槁佝偻的渔民。 他们沉默且麻木地看着萧青冥这群光鲜亮丽地达官贵人们走过,眼神避讳着,隐约流露出几分敌意和警惕。 前不久刚被热情感恩的儒城百姓送出城,如今一来荆州,便同迎头一盆凉水,浇得人心头拔凉拔凉。 陈知府指着对面的河岸堤坝,道:“荆州分为南北两岸,北岸地势高,土地肥沃,大户多在这里,南岸地势低洼,经常遭受洪灾,南岸堤坝年年修,但是一旦遭遇大水,很容易冲垮……” 陈知府一面走,一面向江明秋介绍地形,生怕他这个河道总督是个外行。 江明秋听得认真,事实上,百年前启朝建国刚经历两三代皇帝时,他就曾被朝廷派来这里主持治水。 他越听,眉头皱的越紧,没想到一百年过去,荆州河段的状况非但没有改善,反而因国家衰落变得更加恶劣。 荆州沿河两岸地形特殊,北高而南低,长宁河流经此处时,正好在南岸遭遇一段陡坡拐弯,而北岸则刚好朝河中延伸出一片地势较高的弧形半岛。 受半岛挤压,本就收窄的拐角处河段宽度顿时变得更窄,一到汛期,河水猛涨,急流冲击这段弧形颈口,堤坝一旦决口,低洼的南岸立马就要洪水泛滥。 若是遇到大洪水,不光荆州南岸沿线,就连下游的宁州淮州都要一同遭灾。 洪水会带来大量泥沙,堵在这片狭窄的颈口,一点点抬高河床,导致灾年一年比一年更甚。 陈知府哀叹道:“长宁河在这一带年年泛滥,唯独去年风平浪静,南岸平安无事,还丰收了。” “但是今年这天气十分古怪,按照常理这个时节早该下雨了,可是一直到今天都没见着几滴雨,再有两个多月就是汛期了,这可怎么好……” 江明秋面色沉凝,点点头:“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大涝之后必然瘟疫横行。” 秋朗和花渐遇等人并不懂旱涝和时节的关系,但也隐约能听出荆州今年的情况不妙。 萧青冥走在人群中间,望着堤岸下滚滚波涛,暗自蹙眉。 去年风平浪静,恐怕是因为系统赠送了【休养生息】增益状态的缘故,今年早就没有这项增益了,只怕洪灾还要来得更凶猛几分。 他本来只是顺路看看荆州实际情况,就打道回京的,没想到情况居然如此恶劣。 离汛期还有两个多月,他看南岸堤坝这破破烂烂的样子,想也知道这些年未曾好好休整过。 如果今年遭遇大洪水,不光荆州南岸的田地要大面积颗粒无收,还不知道要淹死多少人,更别提还可能有瘟疫。 万一殃及中下游的淮州宁州,他好不容易花了那么大功夫整顿的宁州,好不容易稍微积累的财富,一夜就要回到解放前。 不行,他决不能忍受这么大的损失! 花渐遇问:“这段河岸如此重要,为何不好好修筑堤坝疏通河道淤泥?陈知府,这应该也是你作为知府的职责之一吧。” 陈知府苦着脸道:“下官年年都会派人修堤清淤,但是,收效甚微啊。” 见众人明显不相信的眼神,他有些欲言又止,斟酌着言辞,委婉地说出了原因: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荆州南岸和北岸,情况完全相反。南岸虽经常遭灾,但北岸由于地势高,几乎不会受洪水影响,反而在汛期因河水上涨,能大量引水灌溉。” “北岸沿线,几乎都是良田沃土。而南岸则不同,河水一旦泛滥成灾,便淹没大量田地,每都有失去家园和田地的难民。” “这些难民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就会廉价变卖田产,到北岸给大户做佃农,或者干脆躲入荆湖,加入水寨当水贼。” 其他人尚似懂非懂,江明秋却立刻明白了陈知府的意思:“陈大人是说,洪水泛滥,对南岸百姓是灾难,但对于北岸大户而言,却是有利的?” “他们不仅能得灌溉之水,还能趁机低价兼并土地,获得大量佃农。那些水匪也能趁机扩充势力。” 陈知府隐晦地点点头:“去岁河流平缓,水位升的不高,北岸灌溉的水反而变少了许多。” 江明秋叹道:“难怪朝廷年年拨款派人修堤清淤,却还是修不好,看来是有些人不想堤坝修得太好。” 萧青冥将几人对话都听在耳中,沉默不语。 越穷越乱,越乱越穷,河水泛滥成灾,水匪剿之不尽,于是穷山恶水,愚民□□,水寨横行,组成了如今的荆州。 这里的百姓甚至不明白,明明自己如此辛勤劳作,为何还一代代过得如此贫穷。 萧青冥自穿越回来至今,还是头一次升起一股一筹莫展的感觉。 无论是京州被燕然大军包围,朝野宗室勾连党争,还是宁州官黑勾结,他都能看见明确的敌人,并一一作出相应的计划去消灭敌人,扫清障碍。 唯独在荆州,他面对的敌人,竟然是脚下这条绵延几千里的滚滚长河! “在想什么?”喻行舟站在他身边,陪他一同望着远方东流而逝的大河,“不要过于忧虑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看了看走在前方不断问询陈知府治水情况的江明秋,低声笑道:“江大人看来精于治水,想必他会有办法。” 萧青冥“嗯”一声,勉强接受了他的安慰。 喻行舟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游移片刻,忽然问:“说起来,陛下究竟是从哪里发掘了这么多人才?” “无论是秋统领、莫指挥使,还有白太医,花大人,方博士,林探花,以及这位江大人,他们人人都身怀独特的本领。” “可是臣却无论如何都摸不清他们的底细,仿佛都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喻行舟意味深长地望着萧青冥:“臣实在很疑惑,陛下可否为臣解惑?陛下若是能多挖掘一些人才,朝中还怕无人可用吗?” 萧青冥一顿,方才还在忧心荆州治理的问题,注意力一下子被喻行舟带跑了。 他能说这些人才都是系统十连抽赠送的吗? 他也很想要更多勤勤恳恳高质量打工仔啊,奈何系统抽奖机会这么难攒,又无法氪金648,他有什么办法? 游戏系统和穿越这件事,对于这个世界其他人而言,绝对是匪夷所思天方夜谭的事,说出来都像在忽悠人。 萧青冥实在没法开口。 喻行舟带着探究的目光凑近过来,压低声音道:“还有前几年陛下为何性情大变如同换了一个人的事……” “宫里人人都说陛下是因为登基前为人所害落入水中,大病高烧烧坏了脑子,宫外民间传言陛下是被鬼怪缠身摄去了心神。” 喻行舟眨了眨眼睛,盯着他:“臣总觉得不太对劲……陛下该不会是有什么小秘密瞒着臣吧?” 萧青冥:“……” 啧,这个家伙果然一直在怀疑。 他斜睨一眼喻行舟,没有说话,眼神却明明白白写着—— 就许你有小秘密,朕不能有吗?就不告诉你。 见萧青冥不肯说,喻行舟只是垂眼一笑,也没有继续深究。 ※※※ 一行人进入荆庭城,在府衙下榻。 入夜,江明秋带着一张从陈知府处讨要来的河流地形图,再次敲响陛下的房门。 果不其然,来开门的又是摄政大人。 江明秋满肚子腹案突然卡了一下壳,默默看了喻行舟一眼,见后者神色坦然,一副正在与陛下商议“国家大事”的庄重神色,江明秋又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他暗自失笑,自己居然误会陛下和摄政大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苟且之事,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萧青冥披了一件外袍,懒洋洋靠在软塌的靠枕上:“这么晚了,爱卿有何要事?” 江明秋有些奇怪陛下为何突然开始这么早就寝,定了定神,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暂且抛到脑后,将那张地形图呈给他。 “陛下,臣一直在思考荆州水患的治理问题。” “荆州的情况看似复杂,百姓穷困愚昧,□□四起,水匪肆虐,实则根源还是在于治水。” 萧青冥精神一振,坐起身来,仔细看着那张图,吩咐道:“把花渐遇他们都叫过来,一起商议。” 片刻,众人尽数到期,原本宽敞的房间立刻变得拥挤起来。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江明秋,莫摧眉暗搓搓用胳膊肘戳了戳身旁的秋朗,悄咪咪道:“我赌一只油纸袋,人家江大人是真的文能治水,武能御敌,你又要给人比下去了。” 秋朗瞥他一眼,冷淡道:“闭上你的狗嘴。” 江明秋本想说自己百年前担任工部尚书兼河道总督的事,话到嘴边,他暗暗看一眼喻行舟,含糊道:“臣曾研究过荆州沿河两岸的地形,和治河情况。” “长宁河一直以来都经常泛滥,百年前,有一位官员在这里主持治水修堤时,曾提议,在南岸修筑一条长堤。” 他手指在地图上,沿着南岸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一直从南岸连到北岸延伸出来的大岛上,竟然将整条长宁河拦起来。 萧青冥和喻行舟顿时一愣。 又听对方沉声道:“一百多年前,其实长宁河走的不是现在这条狭窄的颈口道,而是从北岸的故道走的。” 他指了指地图上北岸和延伸出来的大岛中间的位置,提笔在这里化了一条线。 江明秋的语速不疾不徐,十分沉着和自信:“故道的河面宽度几乎是现在的两倍宽,只是由于泥沙淤积又长期得不到清淤,故道渐渐被堵塞。” “而南岸由于地势较低,被冲刷出了现在的新河道,新河道又急又窄,水患频发。” “百年前,那位河道总督便向当时的朝廷上书,治理荆州河段,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现在的河道堵住,把旧河道重新挖出来,让长宁河在这里改道!” “在这一段重新修筑一条长堤,枯水期蓄水,汛期分洪,能给南岸提供水利灌溉。” “一旦此堤坝修成,就能把长宁河和荆湖中间的一段支流出入口控制在官府手中,如此一来,那些荆湖水贼就统统被堵在了荆湖里,再也无法通过水路四处劫掠!” “只要以后注意清淤和加固堤坝,便是一举多得,一劳永逸!” 让长宁河改道?! 萧青冥一众人皆尽震惊地看着江明秋。 莫摧眉张大嘴,合都合不拢,花渐遇手里的竹骨扇差点握不住,就连向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秋朗,都忍不住露出惊愕之色。 “这怎么可能?简直闻所未闻!” 江明秋双眼布满血丝,但眼神却无比明亮,显然这个疯狂的主意绝不是一朝一夕想出来的,而是深思熟虑对比了无数方案之后最佳的那一个。 喻行舟皱起眉头,犹疑地道:“自古以来,只听闻过人为决堤让河流自然改道的,但那大多时候是发生在战争期间。” “按照江大人所言,竟然要修堤拦河,强行令其改道,长宁河可不是什么小渠小河,那是自西向东,贯穿了我启朝整个国境的第一大河。” 喻行舟肃容道:“江大人可知道,这样大的工程,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花上多少时日?” “最重要的是,一旦拦河失败,会对荆州两岸,甚至中下游的沿河城镇百姓,造成多大的灾难吗?” “这样重大的责任,你承担得了吗?” 喻行舟一番话,如同一击重锤敲在众人心口,大家沉默下来,无言以对。 长久的安静后,萧青冥忽然开口:“百年前那位总督,为何没能施行他的计划?” 江明秋一怔,目光悠远,一时间忆起许多往事,良久,他苦笑着叹一口气:“因为当时在朝中,他虽为尚书,却游离在最有权势的党派之外,人微言轻,一门心思只想治河。” “这项工程极耗成本,又不能在短期内获得极大利益,朝廷争执许久未能决断,这位总督还没来得及实现心愿,就病逝了。” 这件事也成了江明秋死后的最大执念,直到变成卡牌被萧青冥从奖池里抽出来,他心中也一直记挂着这段河,这条堤。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又一次站在荆州的长宁河畔,命运的分叉路再次回到同一个拐点,又给了他第二次实现心愿的机会。 江明秋双目灼灼,热切地望着萧青冥,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君主。 萧青冥垂眼望着这张地图,上面除了对方画上去的示意工程,还有密密麻麻的记号和标注,想必是江明秋记忆里曾经亲自主持测量过的地方。 良久,他淡淡道:“老师说的没错,这项工程确实耗资甚多,放在百年前,起码需要征召上万民夫,完全依靠人力挖掘,堵河更是困难重重,稍有不慎,就要填进去不知多少人命。” “当时的朝廷无法决断,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责任太过重大,大到无论是哪位大臣,都无法承担失败的后果。” 江明秋心中陡然一沉,眼中好不容易亮起的希望一点点暗淡下去。 他不是不能理解陛下,他的提议确实疯狂,而且存在巨大的风险,虽然他在当时就已经亲自带人四处勘探过,并不觉得自己的方法会失败。 身为皇帝,施政需要考虑更多,选择更加稳妥的方案,也是情理之中。 江明秋仍是有些失望,轻轻叹息一声,正要起身向陛下请罪,却听那人继续道—— “所以,”萧青冥起身,一只手重重按在那张地图上,目光炯然如炬,逐一扫过在场众人的脸,最后落在江明秋眼中。 嗓音沉淡,稳如磐石:“一切责任,便由朕来承担。” 江明秋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其他人也同样震惊地望着他。 “陛下……当真愿意相信臣?”江明秋一颗心砰砰跳起来,直觉浑身血液上涌,双手下意识攒紧了拳头。 萧青冥无奈一笑:“朕既然用你,自然相信你,只管放手去做,其他的事,自有朕做你的靠山。” 江明秋跪倒在地,脸上浮现一抹激动之色,又很快抑制住,他垂下头颅,郑重行礼:“臣必定不负陛下今日重托!” 莫摧眉望着江明秋,忍不住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正想酸秋朗几句,却见后者目光幽幽,神情有股一言难尽的失落,很快又被他掩藏起来。 这番话,陛下那个时候也曾对他说过……现在却同样说给了别人。 秋朗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剑柄,难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莫非自己真的被比下去,已经不在是陛下心里第一心腹重臣了吗…… 想起莫摧眉挑衅的话,秋朗忍不住侧过头瞪了他一眼。 “看我干嘛?”莫摧眉一脸莫名其妙。 秋朗这时却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不再搭理他了。 就在江明秋话音刚落之时,萧青冥脑海中又响起系统提示的电子音: 【你已开启治理荆州河段支线任务,完成时限为三个月,完成时间越短奖励越丰厚,如果任务失败,将扣除大量声望。】 果然又有支线任务来了,萧青冥默默沉思片刻。 治水抗洪的历史,就是一部人类的文明史。 放在百年以前,这么一条大河要强行拦河改道,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奇迹工程,耗费的钱粮人力不可计数。 但现在不同,有了炸药,机械,国道铁轨,有皇家技术学院众多老师和学子的技术积累。 有一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皇家禁卫军,皇家水师,后勤工程兵,还有这么长时间以来积攒的国库支撑。 这个疯狂的计划,江明秋前世的遗憾,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 今年的洪水来临前,荆州百姓是否能安然渡过此劫,就看是否会有“奇迹”发生了。 待众人散去已是深夜。 萧青冥在桌边奋笔疾书,一连写了好几封信,分别盖上自己的私印,这才松了口气。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他坐在灯下,在纸上写写画画,反复思量着接下来要做的大事。 直到夜深露重,他支着脸颊,累得上下眼皮打架,慢慢阖上眼,手里的笔轻轻滚落,一道人影缓缓靠近,喻行舟俯身,轻轻抚上他的眉心:“陛下?” 对方没有回应,只余下绵长的呼吸声,他低头仔细一看,萧青冥竟然已经坐着睡着了。 喻行舟有些心疼地无声叹口气,双手将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放到床上,自己也爬上去,卧在他身侧。 他支着侧脸,缓缓抚摸着对方的头发,昏暗的光线里,萧青冥睡颜安然,不知道梦见什么,喃喃一声,脑袋一歪,埋进他怀里。 喻行舟莞尔,终于忍不住低头吻住他的额角:“晚安,我的陛下。” 120. 举国动员的治水工程 朕偏要登这天,给…… 翌日清早。 萧青冥将昨夜写好的信交给莫摧眉,派人快马回京交给瑾亲王,统筹协调治水工程。 如今的朝堂早已无人敢轻易质疑皇帝的皇命,尤其是这件关系到万千民生的大事。朝中那些经历过两朝的老臣们,对荆州水患和匪患的了解,比萧青冥更甚。 在上一任皇帝在位时,就派出过无数官员,下拨过巨额钱粮整治荆州,可惜每每治标不治本。 朝廷剿匪官兵派得少了,荆湖水寨根本不怕,只管与朝廷军队躲迷藏,派的多了,就直接投降接受诏安,需要朝廷下拨一大笔饷银安抚。 还没安分个两三年,甚至一两年,钱粮吃光,这些水寨便又开始反叛,劫掠附近村镇和来往船只商旅,荆州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而修整堤坝也是个苦差事,需要在当地大量征徭役,荆州百姓不光要出劳力,还要自备干粮。 大家顶着烈日没日没夜的干活,非但没有一文钱的酬劳,有时候还会不小心失足掉入河中,转眼就被冲没了影。 一听说朝廷要修堤防洪,百姓怨声载道,可是朝廷放任不管,大水来临,百姓依然怨声载道。 京城,皇宫,紫极殿。 朝中几位重臣此刻都聚集在大殿之中,商议治水一事。 瑾亲王将萧青冥的书信给众人传阅后,开口道:“诸位,陛下的命令已经很清楚,大家可有何说法?” 大臣们不约而同皱起眉头,纷纷看向工部尚书彭越,后者犹豫片刻,道:“臣以为,这样的工程,三个月的时间太紧了。” “先要挖掘长宁河那段故道,光挖就要挖一两月,最难的还是拦河。” “即便荆州河段最窄的颈口道,想要拦截这么大的河,需要的土石难以计数,运过去也要时间,拦河建堤起码又要花三个月,除非征十万徭役民夫……” 主官户部的瑾亲王立刻摇头:“这不可能,陛下也不会如此劳民伤财。即便征收民夫,也要付工钱。” 工部尚书苦笑道:“那这几乎不可能实现嘛。” 吏部尚书厉秋雨蹙眉道:“可是,按照钦天监监正的说法,今年的天气和十数年前那场洪水来临前极像,几个月后的汛期很有可能有水患,陛下也是无奈之举。” “若是没有兴此水利,发了洪水,百姓大约只会怨怼天灾,但陛下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最后还是被水冲垮,民怨就会聚集到陛下身上啊!” 厉秋雨缓缓摇头:“此事要做,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对陛下的威望打击将会非常大。”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怀王匆匆踏入殿中,手里带着一份快马送到的急件:“诸位,看看这个,是皇兄刚派人送来的,关于此次治河的详细计划。” 瑾亲王几人赶紧凑在一起研究。 这份计划是由江明秋探遍荆州河段两岸后,结合他曾经的想法修改而成。 工部尚书捻着胡须,时而惊讶时而蹙眉,最后十分艰难地点点头:“若是这样,大约……能有一线希望吧,但依臣所见,成功的可能不超过三成。” 怀王不悦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十成十的事?正是因为困难,我等做臣子的才应该竭尽全力为君分忧,哪有君主在前冲锋陷阵,臣子在后面坐享其成的道理?” 瑾亲王肃容道:“怀王殿下说得极是,治河之事非小事,非举国之力投入其中不可。” “既然陛下的计划只有三成把握,我等更需要动员京州和其他州府所有力量,全力以赴,共同襄助陛下一臂之力,哪怕能再提高一两成成功可能,也尽到为臣之责了。” “本王已经按照陛下要求,调配钱粮和物资人手准备南下,诸位也要拿出各自的本事来,莫要让陛下小觑了才是。” 他转头看向工部尚书彭越:“彭大人,此事还要劳烦大人亲自带工部负责勘探和水利的官吏,去荆州辅助陛下,皇家技术学院,还有禁卫军的后勤工程兵,以及建筑工程局,都要调配足够的人手。” 工部尚书彭越颔首道:“臣明白,臣即刻便出发。” 他犹豫一下,又问:“按照往年规矩,兴修重大水利,需要向各地征税分摊财政负担,若是征徭役也就罢了,既然陛下还要给民夫付工钱,依臣看,此事少说也要五百万两银子才能落地。” “这么大一笔钱,只怕国库也负担不了吧?” 其他大臣早就有此顾虑,闻言一同看向主掌户部的瑾亲王。 瑾亲王却仿佛早有所料,微微一笑道:“陛下对筹集钱粮的事,已有吩咐。” 众人精神一振:“愿闻其详。” 瑾亲王道:“陛下的意思是,向全国各州发行‘水利国债’,允许官员和大户出资购买,国债期限为一年,一年后连本带利一同归还。” “而且,如果是商人购买到一定额度,还可以获得与皇室采办交易的优先权。” “水利国债?”工部尚书惊讶地问,“这不就是朝廷向民间借贷?是自愿购买,还是直接向各州下达指标呢?” “如果是自愿购买,会有人出钱买一份契书吗?若是强行摊派,那跟直接征税又有什么区别?” 怀王自信满满反问道:“彭大人,你仔细想想,自燕然退兵以来至今,皇兄说过的话,下过的旨意,有哪一次没有兑现过?” “再说了,征税就是白上缴钱给朝廷,下面的人当然不愿意,国债就不一样了,不光会还钱,还有利息可以赚,买的越多赚得越多。” 几部尚书各自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勉强同意了发行国债的事。 众人商议了一通,头一次发行国债,不能冒太大风险,最后一致决定,这次水利国债只作小范围发售。 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买,要么是官员,要么是当地世族大户,要么是身价丰厚的大商人。 总数额为五百万两,最低起买为一万两。不面对普通民众发售,换言之,一共只有五百个名额,先到先得。 一下朝,工部尚书彭越立刻回家开始筹钱,他嘴上虽在担忧会没人买,实则早就盘算好了。 做到尚书这个位置,谁还拿不出个几万两银子,利钱都是小事,关键在于,能借钱给皇帝的机会,可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 ※※※ 萧青冥一旦下达决议,朝廷中枢立刻按照他的旨意开始运转起来。 自从北三州用国道和铁轨完全贯通连成一片,再加上沿途不少驿站,各地传达中央指令,互通消息,速度快了几倍不止。 朝廷宣布治理荆州河段,以及发行水利国债的消息传向各地州府以后,京州自不必说,自上而下都是支持的态度,其次响应最快的是宁州。 宁州位于长宁河正下游,一旦发大水,宁州沿岸也会遭灾。 文兴县位于京州和宁州交界,离荆州沿河距离不远,快马只需三日路程。 文兴铁厂里,技术管事陈老四收到调配工匠的命令,立刻组织起厂里几千名工匠和矿工开大会。 “诸位,当初陛下和朝廷,替咱们赶走了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现在大家的生活眼看着好起来,大恩大德尚未报效。” “现在咱要做的事,同样是拯救我们这样受苦的老百姓,是为人为己的好事,大家也不想自己的家乡受难。” “朝廷要调配五百名工匠和五百名矿工,负责建造和运送矿料,这份力,咱们文兴铁厂不能不出,愿意跟我一起去的,就站出来。” 不等陈老四多费口舌,昔日最初那一批反抗贪官的工人们,纷纷起身,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愿意出力。 惠宁城中。宁州商贸联合会的议事厅里,当地大商户们尽数到齐,正对朝廷新发行的水利国债议论纷纷。 虽说朝廷征税修水利防洪这种事,大家都知道是有利的,但真要落到自己头上,凭白上缴一大笔钱,这些人唯利是图的商人,谁也不愿意。 如今朝廷发行国债,又是另外一回事,非但能为修堤防洪出力,还能赚利钱,甚至能与皇家搭上关系,谁不眼馋惠民丝绸坊的背景,不就是因为那曾经是皇帝亲自开办的工坊吗? 出这点钱事小,若是能与皇家搭上线,将来还怕没钱赚? 片刻,主持发行国债事宜的惠宁新任知府匆匆到来,开口便道:“诸位,朝廷国债一共五百名额,分到咱们宁州的是一百五十个名额,总共一百五十万两……” 他话音未落,惠民丝绸坊的东家柳梦娘立刻起身:“我们惠民愿购买十万两的国债!” 其他商户早就跃跃欲试,纷纷开始竞价: “我们陈氏买五万两!” “我们三万两!” 除了纺织业商户,惠宁城其他行业的大户得了消息,纷纷开始往联合会议事厅赶,生怕晚了一步没抢到国债。 片刻功夫,报价的总数就飙升上了两百万。 “停停停!”惠宁知府叹气道:“本官话还没说完呢,整个宁州是一百五十万两,惠宁城是一百万两。” 宁州那么多城市,总不能让惠宁城包圆了。 众商户急了:“才这么点,不够分啊?” 惠宁知府命人把白纸黑字的契书整齐叠好,亮到众人面前。 这一批水利国债的契书,都由京州皇家印刷厂生产,所用的纸张和刻印防伪技术工艺,成本极高,最特殊的是上面的印玺,绝不是一般的作坊可以轻易模仿的。 契书上,清清楚楚写着债期时间,利息,最重要的是落款,不光有朝廷大印,上面甚至还有皇帝陛下的印信! 这是皇帝在向民众借钱! 一众家财万贯却苦于没有身份的商人们,看着上面皇帝的亲笔名讳“萧青冥”三个大字,两眼放光,恨不得立刻就抢一张回去当传家宝镇宅。 还不到一个下午时间,一百万两的国债,就销售一空。第二天,当地黑市有人转手一张万两国债,甚至被炒上了两万的高价,足足翻了一倍,依然求购无门,有市无价。 ※※※ 几乎同一时间,淮州首府淮宁府府衙内。 陈、梅、崔、钱四大世家,以及淮州当地其他几个家族的家主齐聚一堂,他们都已经听说了朝廷开始举国动员,要在几个月之内在荆州河段修堤治水一事。 淮州沿河一带多为世家良田,往年也曾遭过水灾,损失不小,但同时也是兼并土地,并以此为借口向朝廷要求减免赋税的机会。 梅家家主梅庭风道:“诸位,朝廷是什么德行,那些愚民不知,我们岂能不知?往年哪次治水,不是做做样子,那河堤该决口还是决口,还要向咱们淮州额外征税。” “还有这个水利国债,依我看,分明就是朝廷敛财的把戏!咱们可不能上这个当。” 陈家家陈恩主年逾七十,双目矍铄,点点头道:“正是,皇榜上说什么,三个月之内拦河筑堤,那怎么可能?简直是异想天开!” 钱家家主叹道:“我看,自从当今圣上把心思放在那个什么皇家技术学院上,轻视科举,就变得越来越不像样子。” “就连这次治河,都派出了不少学员学子,恐怕大有让六科取代科举之心,不能不防啊。” 陈恩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哦?我怎么听说,你们钱家已经送了不少钱氏子弟,想挤进皇家技术学院读书,看来钱家主心里还是很看好的嘛。” 钱家家主随意打了个哈哈,暗道,装什么样?说得好像你们几家没送人去一样。 几人商议一阵,各家装模作样买了一两张国债,只当给知府一个面子,便纷纷告辞离去。 陈家家主坐在马车里,手里把玩着新到手的国债契书,看着上面红彤彤的大印和皇帝的名讳,没走多远,突然要车夫掉头回府衙。 陈恩一改之前不屑一顾的态度,一进门就对淮宁知府表示,愿意出资二十万两购买国债。 他心里精明地打着小算盘,自从陈太后莫名其妙被扣上一顶谋害皇帝的帽子,被“自愿”去尼姑庵终身圈禁,陈家虽然没有被牵连,但在淮州的势力也跟着一落千丈。 陈恩算是看明白了,现在龙椅上这位皇帝可不是什么善茬,这二十万两与其说是买国债赚利钱,倒不如说是给陈家留一道后路。 他反而希望一年后朝廷拿不出钱来还,让皇帝记着这个人情,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毕竟,当皇帝债权人的机会,不是谁都能轻易捞着的。 谁料,淮宁知府却摇头道:“你来晚了,没剩那么多,只剩五万两,我自己还要留一张呢。” 陈恩登时傻眼:“什么?” 知府道:“你才刚走,那几个家主就立刻回来买国债,我们淮州本来分到的额度就不多,这不一会不就抢完了吗?” 陈恩在心里把那群世家家主家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一个个都虚伪成精了,嘴上说着不要上当,原来都是在忽悠别人,给自家谋好处! 最后他也无可奈何,拿着可怜巴巴的四万两国债契书走了。 ※※※ 蜀州,蜀王府。 “我没看错吧,皇帝要三个月内修堤治河,让长宁河在荆庭城改道?” 蜀王手里拿着朝廷下达的文书,捧腹大笑,险些笑出眼泪花子。 “皇帝真以为自己是紫薇大帝下凡不成?” 他摇了摇头:“如此荒谬的政令,朝堂之中居然没有大臣反对,依本王看,这个朝廷只怕过不了几年就气数将尽了。” 蜀城知府这话可不敢接,赔笑脸道:“可是这国债,一点都不买,实在说不过去吧,毕竟二公子还在京里……” 蜀王想起那个不成器的安延,顿时一阵头疼,冷声道:“过几个月治水失败,本王便等着看皇帝威信扫地,看他如何收场!” ※※※ 要修筑堤坝和改道的事传扬出去后,荆州当地,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南北两岸,村镇百姓,甚至荆湖水寨,各种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荆州长宁河北岸大户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朝廷派人治理这段河多少次了,也没见治好过,看到皇榜告示了吗?这次竟然要让长宁河在这里改道,回归上百年前的故道,简直的天大的笑话!” “就是,自古以来,长宁河只有决口改道,哪有修堤拦河强行改道的?万一惹得河神震怒,我们这些沿岸的人岂不是要遭殃?” “遭殃也是南岸和下游遭殃,与我等有何相干?反正朝廷要征税,一个铜板都没有,等着看笑话便是!” ※※※ 荆湖水寨。 大堂内,大当家梁渠坐在上首听着属下的回报,满脸怒容:“你说刘家村那个阿环送不过来是什么意思?” 那个叫阿环的少女年芳十八,是附近几个庄子里最水灵的,梁渠早就心痒难耐等着送来给自己享用的这天,没想到那户人家不识好歹,竟然宁可献祭河神也不肯送来寨子! 现在可好,又来了一大群朝廷治水的官差,更不好下手了。 看大当家因欺负不了一个小女子在这无能狂怒,二当家陆返暗自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手下小弟苦着脸道:“大当家的,消息咱们兄弟们都听说了,朝廷派人来剿匪治水,咱们水寨怕是有大麻烦。” 梁渠背着双手来回走了几趟,不屑一顾道:“治河?改道?放他娘的屁!朝廷要是有这能耐,咱们还能在荆湖吃香喝辣十几年?” 他目光看向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二当家,道:“老二,这个堤不能让他们建起来,否则咱们没了出去的水路,如同自断一臂。” “荆湖就这么大,这么多水寨全挤在这里出不去,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陆返皱了皱眉:“大哥的意思是?” 梁渠抚摸着手里的连环大刀,狠辣道:“他们不是要修堤吗?他们修,咱们就趁夜偷偷去决,看他们修到猴年马月!” 陆返大惊:“万万不可!听说今年可能有大水,万一发了水,咱们也讨不了好。” “更何况,水寨大多都是过不下去的渔民,和淹了土地的老百姓,若是朝廷这次真的把河治好了呢?” “那以后大家就可以安心过日子,不用再干刀口舔血的买卖了。” 陆返暗暗叹口气,他原本在幽州也是良家子,他的兄长还曾在幽州军中当总旗,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当水贼,整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提心吊胆过活? 梁渠大怒:“陆返,你脑子进水了吗?拦河改道,简直天方夜谭,老子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长宁河是有河神的,岂容凡夫俗子胡来?” “再说,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流落荆州,是谁救了你?想在水寨里逍遥快活,就要讲兄弟义气,老二,你莫非要背叛我们八百弟兄,投靠朝廷吗?是谁害的你家破人亡?” 陆返气得脸色涨红:“我当然没有忘!” 梁渠冷哼一声:“记着就好!” ※※※ 随着萧青冥的命令不断传回京城,一场举国动员的治水工程就此拉开了序幕。 各大州府,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工出工,定额五百万两的水利国债销售一空。 数日后,以工部尚书彭越为首的第一批治河官员抵达,随行而来的,还有皇家技术学院方远航和一众专供水利工程和地质勘探的学子。 同时,皇家禁卫军后勤营指挥使陆知,率领五千工程部队赶到。 几天之内,从京州、宁州各地赶来的工匠和运输工人也陆续抵达,正式开始为治河工程做准备。 依然是一个滴水未下的晴天,正午烈阳高照。 南岸河堤之上,萧青冥和江明秋一行人正在沿河视察。 “陛下,臣已经让勘探局的人在这一带,反复测量过河床宽度和高度了,比百年前稍有出入,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江明秋指着前方河流拐弯处狭窄的颈口水道,道:“这条通道,最窄之处仅只一里宽。” “我们先挖通旧河道,让河水同时从长岛两侧经过,再把最窄的颈口道堵起来,最后在上面修堤坝。从理论上讲,是行得通的。” 萧青冥望着远处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长河,笑道:“从实践上来讲呢?” 江明秋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难如登天。” 萧青冥倏而笑了,灼灼日光下,他的双眼熠熠生光:“登天有何难?” “世人皆称朕异想天开,朕偏要登这天,给天下人看!” 121. 阶段性胜利 陛下依靠一下臣也没有关系…… 朝廷派来河道总督和大队人马来荆州修堤治水的事,短短几天内传遍了荆州两岸。 看到荆庭城内贴出的皇榜,以及时不时有大量外地士兵和匠人们出现的身影,荆州百姓并没有对将来治理水患的期待,反而渐渐蔓延出一股恐慌感。 荆州北岸。 几个佃农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听说了吗?荆庭城里已经贴出了告示,要征民夫修堤坝呢!” “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是被官府抓去服徭役,他们怎么办?何况是修堤这么危险的事,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要献祭给河神了。” 几个佃农纷纷点头,大户家的管事听到议论声,背着手走过来,哼哼两声笑道: “又在这偷懒不干活?你们应该庆幸你们在咱们府上种地,瞧瞧南岸那些人,早就被抓去修河堤了!” 不等众人点头哈腰作鸟兽散,外面的街道上突然响起一阵铜锣声。 有差役拎着大锣边走边敲:“朝廷治水修堤招工,管一顿饭,一日五钱,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治水保堤,辛苦一时,惠及子孙!” 差役浑厚的大嗓门不断地重复着嚷嚷这几句话,一条街走下来,左邻右舍全听得一清二楚。 有百姓惊讶地探出头:“什么?竟然不是强征徭役?还给工钱?” “一天五个钱,可不少哇,听说那些进城打短工的都没有这么多工钱。” “废话,修堤一个不小心就要祭河神,能是一回事吗?不过还能管一顿饭,岂不又省了一笔饭钱?” 附近听到消息的百姓立刻议论开来,不少家里快穷的就揭不开锅的人家,连修堤的危险也顾不上了,咬着牙就去找差役报名。 有了一个大胆的带头,又三三两两走来几个青壮,不为别的,就图那一口饱饭。 大户家里几个佃农,眼馋那几个工钱补贴家用,不顾管事在后面气得跳脚,也争相去报名。 赶去府衙一看,这才发现报名当修堤民夫的队伍,竟排满了整条街,大部分都是在过去几年的水灾里失去了家园和土地的流民和乞儿。 他们早已不在乎危不危险,只要有饭吃,有工钱拿,干什么都愿意。 ※※※ 荆州河段,来往的运输船只在河面不断往返,将土石树木和各种所需矿石汇集在港口码头,再由当地民夫组建的运输队运到治河工程驻扎的大本营。 新铺好的水泥路面上,运输小车和民夫们熙攘来往络绎不绝。 营地里,由文兴铁厂的工人班子搭就的临时冶炼小高炉已经开始投入使用,附近就是长宁河,只要把原本的整套水利冶炼设备直接仿造几座,就能开工。 骄阳之下,营地人来人往,热火朝天。 主帐之内,萧青冥、喻行舟和江明秋等人都聚在一起议事。 皇家技术学院除了已经升职为“副院长”的方远航,还来了不少专攻地质勘探和水利工程的老师与学子。 他们与工部的几位水利专家整日在河堤两岸测绘,一连数日,终于将附近的地形和河床大体数据摸透。 “诸位大人,”一位测量人员用袖子擦了擦额角淋漓的汗,将一副荆州河段地形图在桌面上铺开,舔了舔干燥裂口的嘴唇,开始向众人讲述他们连日来的工作成果。 “假若将北岸看做一只大鸟的身体,北岸延伸出河中的这片岛,就好比是鸟的一只翅膀。” 他比划一下,伸出手在北岸和岛中间划出一道平直的线:“我们需要把翅膀和鸟身中间连接的部分挖通。” “事实上,百年前,这里才是长宁河原本流经的故道,是一条平直和缓的河床。” 花渐遇展扇扇着风,有些不解:“那为何会成现在这个样子?放着宽阔平直的河道不走,偏要走狭窄的弯道。” 江明秋颔首:“这是因为这段北岸故道地势略高,加上河道平直,流速较缓,河流携带的泥沙,积年累月淤积在这里。” “又没有得到频繁有效的疏通,渐渐抬高河床,时间一长,就造成堵塞。” 他指了指图上的南岸现在的河道:“而南岸狭窄的颈口道地势略低,又有夹角,导致水流湍急冲击力大,北岸堵塞,自然就把南岸冲出了新口子,时常决口泛滥。” 萧青冥看着地图,点了点头。 放在从前,这么大的工程,需要靠民夫一点点挖,这条故道大约有七八里长,把它挖通起码就要耗上一两个月时间。 不但耗时耗力,而且挖到最后只剩一线薄弱土堤时,北岸的河水就会开始渗水,随时都可能冲开,那些留守到最后的民夫极为危险,稍慢一步就会集体被水流冲走。 如今情况就不同了。 萧青冥看向方远航,玩笑道:“你说你的‘伏火’又有了新进展,威力更大了?” 虽然陛下戴着面具,对其他人隐瞒了身份,他们这些天子近臣还是知晓的。 方远航在萧青冥面前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立刻跳出来,脸色如春风拂面,藏不住的得意: “回肖将军,我们最近从硫酸、硝石,以及甘油还有食盐等原料中,得到了一种新的胶化状‘伏火’。” “这种伏火非常危险,一个不小心就会爆炸,威力比从前那些用木炭硝石混合的黑色颗粒,大得多了!” “就那么一丁点,因为保存不好,差点把我们实验室都炸塌了,幸好当时没人,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方远航想想当时爆炸震天动地的情况都心有余悸。 他尴尬地搓了搓手:“这玩意产量比较低,还不能批量生产用于军用,不过用来爆破淤土,挖掘引水道,绰绰有余。” 萧青冥环视众人一周,向江明秋点点头,后者立刻道:“既然万事俱备,事不宜迟,挖掘工作立刻开始吧。” ※※※ 收到命令,无数的工程兵和匠人民夫们立刻开始行动起来。 按照以往的挖河经验,河道可分为上中下三层,上面是泥沙和浮土,最松也最容易挖掘,中间是夯实的泥土层,最下端则是坚硬的土石层。 乡间用来引水灌溉的水渠,从最上面挖掘即可,但是河道不行,一旦从上面挖出了口子,河流会立刻冲出来把周围全部淹没,下层就无法继续深挖。 工程部队的士兵们,按照测绘人员选好的挖掘地点,跟民夫一起,先斜着朝下,往“鸟翅”中段挖出一条通道,向下探入地底二十多米深处,再沿着东西方向拓宽通道。 这个深度,基本同长宁河原本的河床深度相当,一旦完全破开,河水就会立刻如同开闸泄洪般,在新通道源源不断奔涌而出。 工程兵与民夫,从“鸟翅”两侧分头开挖,一边挖,一边将方远航提供的新型炸药,在通道里埋好。 挖一条七八里长的大水渠要一两个月,但只是挖一条通道,才五六日的功夫,就挖的差不多了。 这条通道的头部,距离西边的河岸越薄,爆破的效果越好,但那些挖掘人员也越危险。 民夫们早已撤走,只剩下最后的工程兵“敢死队”还留在通道里,做最后的挖掘和爆破准备工作。 听说今日就要在北岸决口,挖出引水道,荆庭城周围的百姓们通通跑到河段南北沿线看热闹。 长长的北岸河堤,已经被官兵尽数围起来,不让附近百姓靠近。 密密麻麻的人头,聚集在离河岸数百米远的地方,伸长了脖子围观,喧哗之声把河面滚滚的波涛和呼啸的风声都淹没过去。 萧青冥一行人站在长堤外,远远望着挖掘工事的地方,众人皆是面容严肃,屏息敛声,一股庞大无形的压力,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今日的爆破仅仅只是这项庞大治水工程的第一步,更加困难的拦河建堤还在后头。 倘若连第一步都出事的话,萧青冥顶着巨大的压力,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做的这一切,马上就要在全城百姓眼前宣告失败。 最为紧张的应该是主导这一切的江明秋,他前身的遗憾,今生的前程,陛下的信赖,百姓的期许,都在今日见分晓。 他脸上却依然是一派沉着平静,显得那般笃定而自信,仿佛对即将到来的结果没有半分怀疑。 直到通道隐隐开始有渗水迹象,最后的工程兵们将大量新型炸药装在隔水桶里埋好,迅速撤出通道,把出口牢牢堵死,长长的引火线一直延伸到数百米开外。 引燃引线之时,正是最紧张的时刻。 随着引线的火光迅速没入通道,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有不少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刹那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冲天而起,巨大的声浪宛如实质,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至! 瞬间,飞沙走石,扬土漫天,天空中仿佛腾起一朵由尘烟泥土组成巨大的乌云,遮天蔽日。 众人有瞬间的耳鸣,仿佛失聪般听不见了,脚下,眼前,什么都在剧烈的晃动。 人们脚下一阵地动山摇,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已经纷纷吓成热锅上的蚂蚁,四散奔逃,有人在人群里大喊:“地震了!河神发怒了!” 那叫声很快消失在接二连三的爆破和人们惊慌的尖叫声里。 紧跟着,一股宏大如雷鸣般的水流奔涌声,带着淹没一切的浩荡气势,将两岸所有的杂音尽数吞没。 长宁河成功决口分流了! 那滔滔的大浪夹杂着黄白的浪花,气势汹汹冲破了“鸟翅”长长的引水道。 层叠的巨浪仿佛带着神明的怒吼,转眼就将被爆破开来的故道完全覆盖,夹裹着浑浊泛黄的泥沙,朝着原本流向的河道奔涌合流。 “水来了!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北岸承担挖掘工作的工程兵、匠人们还有那些民夫们,各个都喜逐颜开,放声大笑。 爆破声、奔流声还有人们欢欣鼓舞的大笑声,远远传出去,两岸受惊的百姓如梦初醒,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地震,而是朝廷引河的手段。 原本从北岸延伸出去的“鸟翅岛”,在两岸所有百姓众目睽睽之下,渐渐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段细长的“天鹅颈”。 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中间变了样的岛,震惊之声沸反盈天。 北岸如山崩地裂般的巨大动静,不仅惊动了全城百姓,就连远在荆湖里的水寨都被惊吓到。 梁家寨中,几个当家和小头目们如乱糟糟的无头苍蝇般聚在一堂。 大当家梁渠皱着眉头,问:“打听清楚了,刚才那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官兵打来了吧?” 二当家陆返心想,就算是官兵打来了,也不见得能闹出这般动静。 手下道:“不是官兵,听说是朝廷在荆庭城北岸决口引河。” 梁渠大惊:“决口了?水淹过来了?” 手下摇摇头:“荆湖水位没有明显上涨,应当没有,不过有传言说,官府引河成功,现在荆庭城那段河道,已经不止颈口道,又多了一条道走。” 陆返同样面露震惊之色:“朝廷的人马这才开始挖几天啊?这么快就挖好了新河道?神仙下凡也没这么快吧?” 一群水寨小头目们议论纷纷:“外面渔民们都说,现在朝廷派来主持治河的大官是禹神转世,只要用大戟沿着岸那么一划,就能让河流改道……” 梁渠不屑冷哼道:“胡说八道!一群没见识的愚民!朝廷的官一个个都是脑满肠肥的贪官污吏!” “好官早就死光了,能叫你们遇上?” 众人见大当家如此说,只好默不作声。 唯独陆返起身,望着窗外荆湖掀起波澜的湖面,若有所思。 ※※※ 治河工程的第一阶段爆破引河赢得了一个开门红,工部一众官员们勉强松了一口气。 紧锣密鼓的二阶段工程正式拉开序幕。 萧青冥和江明秋一众人自北岸乘船回到南岸,停驻在南岸最狭窄的颈口道附近的堤岸上。 工部尚书彭越小心翼翼走在陛下身侧,指着颈口道两侧密密麻麻施工的工程队,道: “用炸药爆破,炸出引水道,属于破坏性工事,并不算困难,整个治水工程最难之处,便在于这里的拦河围堤。” 萧青冥默默颔首。 在过去,汛期河水决堤需要堵决口时,一般都是在决口两侧,先用木桩往河床里打上前后两排、甚至兜。 再征用大量民夫,将泥土砂石装袋,一个个背到决口处,往河里投石土袋,石土一旦入河,会立刻被水流冲走,但会被网兜兜住。 即便第一排兜不住,还有第二排第三排继续拦截,直到大量泥土石袋渐渐叠垒堆积,由两侧不断往下倾倒泥土,夯实夯平。 自两边往中间不断延伸,最后彻底合拢,形成一道基础拦河泥土堤坝。 而后再用石料加厚拓宽,直到修成一道坚实深厚的新堤坝为止。 工部尚书犹豫道:“但那些堵决口的法子,往往只是十数米、不过百米的小决口,这这段颈口长达一里,又是大河,水流无比湍急。” “我们虽然用了最大最结实的木桩,但是五个里面也会有起码一两个,被冲断或者冲走……导致进度比较缓慢。” “关于这个问题……”江明秋顿了一顿,道,“我们已经决定不用木桩了。” 工部尚书一愣,他昨夜刚听下面的人汇报木桩的情况不容乐观,这才过了一个晚上,就有新方案代替了?这速度也太快了。 几人正说着,下方河堤施工处渐渐传来一阵欢呼声。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条铁轨自驻地方向慢慢向河堤处延伸过去,数匹身强力壮的高头大马拉着运货车不断往河堤上运送。 车里装着一根根无比粗壮的实心铁桩,马在前面拉,还有民夫在后面推,可见其重量有多沉。 另外一边,皇家技术学院的老师学子带领着招募而来的工匠们,正在组装一架架巨型铁架组成的小高塔,分别在河口两侧牢牢固定。 荆庭城陈知府从来没见过这种玩意,愣了愣:“那是什么?” 方远航道:“那是用来架设滑轮和索道用的。” 架设好的小铁塔在河口两端,如同两个站岗的巨人,中间连着几条足有小臂粗的粗麻绳,在江面上空凌乱的风中微微晃动。 铁塔外端安装有滑轮组,上面吊着同样粗长的绳索,民夫们将运来的铁桩用绳索固定好。 工程兵们熟练地操作着吊绳,将一根根一人都抱不住的硕大铁桩,沿着河岸延伸出去的堤口往河里吊,再由打桩工人们将之牢牢钉入河床里。 近看无比粗壮的铁桩,在萧青冥一行人的距离看去,却如同一根根细钢针,直插如奔腾急流的河中,却能迎着急流岿然不动。 陈知府哪里见过这场面,惊得瞠目结舌,指着堤口张大嘴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铁、铁桩拦河?” 老天爷啊,那么贵重的铁器,平时百姓家里一根铁针,一口铁锅,一杆铁锄头都宝贝不已,现在倒好,那么大那么粗的一支大铁柱,就那样往河里扔,跟不要钱似的! 陈知府看着都一阵肉疼:“打造这几十根铁桩,得要耗费多少银两啊?” 还不如继续用木桩呢,至少便宜啊! 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露出心疼的表情,唯独萧青冥神色平静:“都是粗炼的废铁回收再利用而已,不妨事。” “万一木桩被冲垮,不仅花的功夫前功尽弃,下面修堤的人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跟如此大的风险比起来,能用银两和物资来解决的事,反而是小事。” 萧青冥望着下方急流,淡淡道:“这样艰难的大工程,要在这么短时间里完成,谈何容易?” “想要取得最后的成功,任何一个可以提升成功率的细节,都要锱铢必较。” 萧青冥的声音平稳而缓慢,众人望着他,面对未知的结果忐忑不安的心,便如同有了主心骨,渐渐也充满信心,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接下来的工程进展。 远在驻军营地之中。 自京州各个铁厂招募而来的铁匠们,在陈老四的带领下尽数动员起来,筑高炉,竖水排,就地炼铁。 一来一往两道铁轨上,往来运输矿石的畜力矿车络绎不绝。 工人们挥汗如雨,一车一车的矿石被高炉吃进去,再吐出铁水,不要质量,只要数量,如同一座座吞金巨兽。 长堤上,工程部队正在河口两端最窄处打铁桩,铁桩入河非常牢固,就连铁桩上的网兜都夹杂了铁丝,用来加大网兜拦截石土的力量。 打一段铁桩,岸边堤口处就往外垒起一截土石,速度很慢,却坚定地一点点朝对岸在延伸。 那些被征召来的修堤的民夫们,本以为要像往年那样,自己背着沉重的石土一袋一袋搬到堤边,迎着风浪往河里投。 万万没想到,堤岸自从竖立起几架上十米高的铁架子后,他们只需要把装有土石的麻袋搬到下方的吊篮里就行。 河岸边还有水车一样的大家伙,吊着吊篮的粗绳索一端系在水车木杆上。 随着汹涌的水流不断转动,拉动绳索,那一个个巨大的吊篮就会顺着河面上空的索道自动往外滑,在堤岸边工程兵们的操控下倾倒泥土砂石。 那些民夫们几十年间,被官府征召修补堤坝不知多少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筑堤的。 南北两岸无数路过围观的百姓,看着堤岸上一排排庞然大物,啧啧称奇。 关于主持修堤的大官是禹神转世的流言,传得越来越有鼻子有眼。 ※※※ 艳阳如昔。 萧青冥站在高处的堤岸边,双手负背,俯视着下方如工蚁般辛苦忙碌的工程兵和民夫工匠们。 喻行舟站在他身侧,忽然注意到他收拢的手心,隐约渗出一层薄薄细汗。 他伸手,宽大的袖子垂下,将两人交握的手掩藏起来。 喻行舟微微一笑:“坚强如陛下,莫非也会不安吗?” 萧青冥侧过头注视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的双眼,隐约露出一丝疲态,这一丝疲态转瞬而逝,仿佛只是一种错觉。 他抿了抿嘴,沉声道:“朕不能,若是连朕都动摇的话,朕的大臣和百姓们,又该依靠谁呢?” 喻行舟忽而用力握紧他的手心,五指伸开,牢牢扣拢,掌心紧贴。 他叹息一声,嗓音轻缓而温柔,低低笑了笑,凑到对方耳边:“眼下无人,陛下可以不那么刚强,稍微依靠一下臣也没有关系。” 萧青冥嘴角一抽,这家伙又在说好听话哄他了。 他偷偷在对方掌心挠一挠,嗤笑一声:“晚上在帐子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了?” 喻行舟默默片刻,厚着脸皮道:“那陛下还是刚强点好。” 萧青冥:“……” 122. 宽容大度的陛下 陆家兄弟重逢 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颈口道两侧从河岸渐渐延伸向河中心的铁桩,以龟爬的速度,分别往前打了一百多米,虽然缓慢,却实实在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推进。 前后的两排钉牢的铁桩之间相距二十来米宽,已经垒起了厚厚的土石,上面用粗水泥夯实,铺满了碎石,再铺上枕木和四五条铁轨,供运输物资的车辆连续不断往返。 狭窄的颈口河道两侧,不断延伸的堤坝,逐渐朝中间深入,远远看去,宛如螃蟹的两只大螯钳,将汹涌奔腾的长宁河牢牢钳在河道中央。 眼看着第二阶段拦河工程进度已经差不多过半,颈口道的口子变窄了一半,沿河两岸的水位明显看到有所上涨,尤其是北岸新河道的水位,一天比前一天更高,水流更快。 负责加固新堤的工程兵和民夫,日以继夜加高两侧堤坝,防止涨起来的河水淹上来,幸亏北岸原本地势就比南岸高,加固的工作轻松了不少。 荆州两岸的百姓日日都有人在岸堤附近徘徊观望。 看着那长长的堤坝从无到有,奇迹般一点点建起来,看着两岸堪称雄浑的钢铁巨塔,一排排高大的水车,铁轨上昼夜往返的运输车,还有河中络绎不绝运输物资的船队。 荆庭城附近百姓原本悲观和嘲讽的态度,终于渐渐开始改变。 “朝廷这次竟然是动真格的,难不成还能给他们把大堤修起来,令大河改道吗?” “你家南岸那十亩沿岸的田,不是要贱卖给北岸杨家吗?不卖了?” “不卖了!幸好还没卖,那杨家心肝都是黑的,竟然压价压到一两银子一亩!还好我家那口子去报名了修堤,不光给家里省了粮,每天还能领五文钱呢,已经攒下来一百多文,够咱家一个月开销了。” “就是,要是这河堤能修好,以后你家的田说不定还能从涝地变成良田呢,别说一两银子,十两、二十两都不能卖。” 自从沿岸百姓看到治河的希望,那些北岸大户们原本可以在南岸廉价兼并的土地,再也收不到了,别说一两银子一亩地没人卖,就是涨价涨到五六两也不成。 不光收不了廉价土地,那些为北岸大户们耕作的佃农们,也开始生出别的心思。 有的直接加入修堤队伍,多赚一份辛苦钱,比终日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还难得吃上几口白米饭的日子,宽裕多了。有的则聚集在一起,要求地主降地租,否则就不干活。 还有的甚至要求把自家南岸投寄的田地赎回来,不再给大户当佃农,自己回去种自己的地。 相较于底层农民们日益升起的希望,北岸大户地主们的脸上,则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这河堤能不能成事,还是两说,本该属于他们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和土地,却眼看着都要飞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明明是同一条河堤,南北两岸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 荆湖水寨。 梁家寨聚义堂里,荆湖各大水寨的大当家们齐齐聚在一起,还有荆庭城北岸几家有名有姓的豪绅大户家主,都赫然在列。 这实在是件稀奇事,平日里,水贼和地主之间犹如生死仇寇,最是相互看不惯,现在却因朝廷修堤坝而聚在一起,暂时结成了同盟。 大堂空地上,家丁们抬进来好几箱沉重的木箱,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帛,白花花的银子晃得水贼们眼都直了,馋得口水都要往下淌。 当地大户杨家家主冲众人抱一抱拳道:“各位英雄好汉,眼看着朝廷的堤坝要修起来了,到时候只怕大家的日子都要不好过。” “尤其是荆湖本来就在南岸一侧,那颈口道一旦落入官府控制,诸位以后岂不是要被关起门来打狗?” “听说荆湖这个月的水位都开始下降了。” 杨家主意味深长道:“回去做个老实巴交的渔民,每日啃着咸菜鱼干,哪有水里来去自如做无本买卖吃香喝辣来得逍遥快活?” 这话显然戳中了在座不少水寨当家的心坎,众人彼此对视交换着眼神,有人交头接耳,有人陷入沉思。 荆湖面积相当大,到处都是芦苇荡,分布着众多大大小小的水寨,大的如梁家寨,足足有五六百寨众,小的也至少有一两百来人。 整个荆湖水寨加起来,约莫有三千水匪之多。 他们各个都是水性好手,熟悉水路,仗着水纹便利,在荆州一带横行无忌,来去自如。即便被官府派出官兵打掉几个水寨,要不了多久,又会有新的水寨在荆湖重新立起来。 梁家寨大当家梁渠,摸着下巴络腮胡须,朝一旁另外一个著名水寨的当家,投去一瞥。 “水圣爷,您老人家可有什么法子,化解咱这一劫?” 众人一听这个称呼,立刻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堂上第二个位置,那里端坐着一名年近六旬的老者,头发半白不白,大腹便便,两边耳垂极大,面容和善,宛如弥勒佛。 这人乃是水圣寨的当家,人尊称一声水圣爷。 相传他的祖辈是荆湖一带的主掌河神庙的祭司,后来在荆湖立寨结社,广收教众信徒,将他们家族世代当做了河神行走在人间的代言人,在附近渔民百姓心中地位极为特殊。 他身边坐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婆婆,正是那日要将几个少女献祭给河神的神婆。 荆庭城两岸一带村庄百姓要祭祀河神时,都绕不开他们,必须请水圣爷或者神婆坐镇。 水圣爷习惯性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笑眯眯道:“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众人精神一振:“哦?怎么个说法?” 水圣爷道:“朝廷修堤坝,也是要依靠咱们荆州百姓的力量,大家想想,老百姓最怕什么?” 他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道:“当然是最怕河神发怒!” “只要咱们把官府拦河改道会触怒河神的事散播出去,那些老百姓是相信我这个水圣爷的话,还是相信官府那群狗官的话?” “最好还要劳动诸位水寨弟兄,趁夜摸黑在那堤上做些手脚,再死那么几个人。” “到时候,那些去修河堤的民夫还敢继续帮着官府修堤吗?没了这么多民夫,纵使朝廷派来主持治水的大官真是传说中的禹神转世,那也是莫可奈何。” 众人一听有门,哈哈大笑交口称赞。 梁渠顿时两眼放光:“说得对啊!不愧是水圣爷爷,就照您说的办!” ※※※ 没过几日,荆庭城两岸不知从哪儿开始传出流言,说有人晚上做梦,梦见河神托梦,在梦中大怒。 言及拦河是对河神大不敬,要降下神罚,惩罚所有参与修堤的人,将他们和全家人全部冲走。 正好近几日两岸修到一半的堤坝外侧,发生了一起河水渗水塌陷事故。 一个民夫图省事少系了一截缆绳,运送沙土时一不小心踩到塌陷处,脚下一滑,转眼就落入凶猛的大河之中,连个浪花都没掀起来,就不见了踪影。 若放在往年修堤时,发生类似的失足事故多不胜数,几乎每次都要淹死大几十甚至上百人,否则百姓也不会对服徭役如此抗拒和害怕。 今年由于大部分力气活和技术活,都是由钢铁机械,还有朝廷派来的工程兵们承担,已经大大减少了普通民夫出事故的概率,民夫们渐渐不再害怕,反而对安全习以为常。 然而在如今流言四起的风口浪尖上,一起事故骤然被流言放大,民夫们口耳相传,传得有鼻子有眼,搅得众多百姓人心惶惶,就连手里干的活都犹豫了几分。 附近的村庄又开始请神婆祭拜河神,这次没人敢再用活人祭祀,但扔下水里的牲畜却只多不少。 ※※※ 萧青冥和江明秋等人,日日在河堤上巡视。 眼看着攻城进度一天比一天慢,一贯沉稳的江明秋都禁不住心急如焚:“流言最是难办,抓得了造谣传谣的人,却堵不住百姓的嘴,再慢下去,只怕赶不上汛期前完工。” 萧青冥抬头看一眼干旱灼热的天空,拭去额角的汗,蹙眉道:“问题恐怕还是处在那些反对修堤的人身上。” 江明秋问:“陛下的意思是?” 萧青冥摇摇头,回头朝负责安全问题的禁卫军指挥使陆知道:“最近夜里要小心巡查,只怕还会有人生事。” 陆知抹把被艳阳晒得黝黑的脸,点点头:“陛下放心,末将明白,无论谁敢来破坏大家好不容易修起来的堤坝,咱们跟他没完!” ※※※ 入夜,月明星稀,银白如霜的月光映照在滚滚江面之上,磷光泛泛远去,宛如河中俯卧着一条银色巨龙。 静谧的夜色里,数十条渔船借着黑夜的掩护,自荆湖而出,沿着支流悄无声息划向长宁河畔。 梁家寨二当家陆返,正领着百来寨众,朝着南岸河堤的方向快速划去。 起初他并不愿意趟这趟浑水,奈何大当家不断拿当初施救之恩逼迫。 最后承诺只要干了这一趟,就不再叫他做别的,待汛期过了,再替他寻门亲事,以后去过他的平静日子,陆返想了想,只好咬牙点了点头。 “二当家,瞧,堤坝就在那!” 陆返顺着手下人指的方向看过去,明明应该是夜深人静酣然入睡的时间,那河口两端的堤坝上,竟然还有不少工程兵们,正举着火把继续施工。 沿堤两侧,每隔一段距离便设有一座燃着篝火的木桩,把夜晚的堤坝映照成两段睡卧的金龙。 陆返暗自吃惊不已,他知道这次官府是真心想把这段河治好,可万万没想到,竟然决心如此之大,也连夜里休息的时间都在抢工。 他远远看着河堤上来往不绝的工程兵和运输车,悬在半空中的吊篮,带着沉甸甸的泥沙土石,一篮又一篮不断往河岸倾倒,不知疲倦,不分昼夜。 那些大头兵们热火朝天的喊着号子,他们明明不是荆州本地百姓,却冒着偌大的风险,承担了最辛苦最危险的活。 数日前只修了一半的河堤,眼看着又往中间合拢了几十米,这样下去,要不了三个月,说不定真能让这么大一条长宁河改道! 陆返皱起眉头,心下难免开始踌躇不前,自己要是真去下手破坏堤坝,岂不是成了罪人? 就算做了水匪,这么昧良心的事,他也干不来啊。 手下等的有些不耐烦:“二当家,咱还去不去了?大家伙都在等着您吩咐呢。” 陆返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闭嘴!不去了,咱撤!” “什么?”手下震惊地瞪大眼,“大当家可是叫咱立了军令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回去,怎么跟大当家交代?” 陆返的倔脾气上来,眉头一竖:“不干就不干,你怕大当家怪责就自己去啊。” 说罢,他也不理会其他面面相觑的寨众,荡起浆就要掉头。 那名大当家的手下却不甘心,他朝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立刻将船上绑着的一只石刻大龟一同抬起,吃力地推入河水之中。 龟背上刻着“河神怒,兴灾劫”的字样,用一条粗麻绳固定在岸边,只等过几日再来打捞。 没想到,这群水贼甫一出现在河堤附近时,就被正在夜间巡查的陆知,举着望远镜瞧了个一清二楚。 他冷笑两声,朝手下禁卫军一挥手,早已埋伏在侧的水师士兵们立刻一拥而上,一簇簇箭矢尾巴带着火星,疾风骤雨般扑向那群水匪的船只。 转眼之间,河岸边火光四起。 水匪大惊:“是官兵!快跑!” 陆知哼笑道:“晚了!” 眼看渔船上的水匪们纷纷跳河打算分散逃跑,没想到,河里迎接他们的,是一张张巨大的网兜! 这些网兜都是原本用来建拦河木桩的,结果木桩没用上,反而兜住了这些三更半夜来决堤的贼人。 那群水匪猝不及防之下,船也烧了,人也被网兜捉起来,一同打包带走。 陆知又派人连忙将那只石头大龟捞起来,他举着火把看着石龟上那几个字,眼珠转了转,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 二当家陆返作为小头目被重点照顾,单独被带到了驻军大营的营帐之内,四肢都被五花大绑,捆的像个粽子。 陆返黑着脸,恶狠狠地将官府的狗官们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被拷打,也不能出卖寨子里的弟兄们。 直到营帐被掀起来,萧青冥、喻行舟和陆知一行人背着篝火的火光迈入帐中。 陆返眯着眼睛,逆光里只看见几个绰绰人影,立刻大声骂道:“狗官,有本事就砍了老子的头!叫老子投降归顺,门都没有!” 萧青冥背后的陆知听到这熟悉的大嗓门,结结实实一愣,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揪起陆返脑后乱糟糟的头发。 煤油灯明亮的光线下,自家兄弟那张阔别两年的脸,赫然印入眼帘。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张大嘴,惊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三弟?!” 陆返又惊又喜,原本臭着的脸色充满了激动的涨红:“二、二哥?!你、你还活着?!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咋又成了朝廷的官兵了?你忘了那些狗官那样对咱……” 陆知同样惊喜交集,忍不住狠狠抱住了自家兄弟,用力拍打着对方宽厚的背。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忽然黑了脸,啪的扇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混账东西,你出息了?什么不好做,去做水匪?咱爹娘是这样教咱的吗?” 陆返被打得懵了一下,不服气道:“那还不是因为朝廷昏庸,还得咱家破人亡,那皇帝老儿——” “给我闭上你的狗嘴!”陆知差点吓得魂飞魄散,恶狠狠道,“你说什么大不敬的屁话?你以为你面前的大人是谁?” 陆返悻悻地一撇嘴,用眼角余光不屑地瞥一眼对面的萧青冥,悄咪咪小声哔哔:“还能是谁?狗官呗……” 萧青冥垂眼俯视这对戏剧性重逢的兄弟,似笑非笑道:“陆指挥使,你何必发这么大火?” 陆知一个激灵,顿时紧张起来,半跪在地请罪道:“陛下恕罪,末将这兄弟,脑子不太好使,语言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从轻发落,所有罪责,由末将承担!” 陆返一愣,呆呆望着萧青冥,觉得自己仿佛幻听了:“啥?什么下?” 萧青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陆指挥使,朕记得当初,你是不是也这么咒骂过朕?” 陆知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噎住,闹了个大红脸,讪讪不敢看他。 喻行舟站在萧青冥身侧,轻声低笑道:“陆指挥使带人千里迢迢赶来替陛下修堤,陛下还要如此逗他?” 朕……? 陆返双目茫然一瞬,渐渐瞠大,再瞠大,最后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滑稽地大张着嘴,方才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匪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开始慌得发抖。 “皇、皇上?!” 老天爷啊,皇帝老儿放着皇宫里好端端的金龙椅不坐,跑到这穷山恶水的荆州修什么堤啊! 陆知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视他,陆返几乎快晕过去,自己造的什么孽?好不容易从幽州逃出生天,结果水匪还没当多久,又被官兵抓了正着。 还没来得及感受兄弟重逢的喜悦,又当着皇帝的面说些大不敬掉脑袋的混话,怎么就这么倒霉?什么坏事都叫他碰上了! 陆返内心里虽然对朝廷恨得牙根痒痒,但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依然吓得双腿发软,只剩跪在地上磕头的份。 萧青冥听说了兄弟二人的事,颇为感慨地摇摇头,那荆湖水寨里还有不知多少因日子活不下去,走投无路被迫入水为寇的底层百姓。 他在桌后坐下,不疾不徐道:“你既然临到头知道悔改,没有一错再错,朕也不是不能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陆返心惊胆战抬起头来,心里打鼓,犹豫一下,便把寨子里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北岸那群地主,抬了不少银子送给水寨,就是想让我们这些水匪出力,破坏河堤,他们好坐享其成。” “……还有那个水圣寨的水圣爷,平日里经常做些装神弄鬼的事,比起官府,这一带的百姓更多信奉他的……” 萧青冥思索片刻,道:“你既然是梁家寨的二当家,想必对荆湖水寨当地的地形和各个寨子的情况很熟悉吧?” 荆湖湖泊很大,又遍布芦苇丛,几条渔船往里一躲,如同大海捞针,极难找到。除非把芦苇丛都一把火烧光,但费时费力,实在吃力不讨好。 若是有个熟悉内情的人引路甚至劝降,一切就会容易得多。 几双眼睛齐刷刷落在陆返身上,他额头见汗,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二哥,梗着脖子道: “你们是官,我是匪,当初我差点饿死在岸边,就是水寨的人给了我一口饭,救了我的命。” “我被你们抓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但是要我出卖兄弟对他们挥屠刀,我做不到!” “蠢驴啊你!”陆知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气得七窍生烟,对着他一通拳打脚踢。 “那些都是四处抢劫的水匪,你当他们是兄弟,人家当你是傻子!还派你这个愣头青来掘官府筑的堤?” “你知不知道今夜万一决堤,多少百姓会被水冲的家破人亡吗?” “幸亏陛下宽容大度,否则你现在早就是个死人了!” 陆返动了动嘴唇,垂头丧气地埋着脑袋,无言以对。 萧青冥慢悠悠道:“既然你不愿意与官兵为伍,朕也不强求。” 陆返惊讶地看着他,有点不敢相信皇帝竟然当真如此宽宏大量。 萧青冥转头看向江明秋:“汛期在即,不能再让水匪耽误我们的工程进度,明日你便与陆指挥使一起,带领水师官兵去荆湖剿匪。” “除了那些水寨的头领以及死硬派,最好还是以劝降为主。” 江明秋半跪行礼:“臣领旨。” 就在陆返忐忑不安地想着皇帝会如何对待自己的时候,萧青冥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 他靠在椅中,从喻行舟手里接过一碗冰糖藕蜜羹,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漫不经心道: “至于你,嗯……你既然跟那些水匪是兄弟,明天你们就把他这个二当家绑在船头,看他那些讲义气的好兄弟,会不会来救他吧。” 陆返:“……” 可恶,说好的宽宏大量呢? 123. 奉朕之命 神灵也只能臣服于朕! 第二天。 荆湖平静的湖面忽然被几艘大船破开,闯入了一群不速之客。五艘双桅杆楼船组成的船队上,水师官兵们密密麻麻站在甲板上,手持弓箭,腰悬长刀。 其中领头的楼船船头,高高竖着一根木桩,梁家寨二当家陆返正被结结实实捆在木桩上,黑着脸,偷眼看着一旁面色肃然的二哥陆知,在心里骂骂咧咧,敢怒不敢言。 五艘大楼船一路挺进荆湖,笔直朝着梁家寨的方向而去,行动大张旗鼓,没有做任何掩饰,沿途早被周边的渔民和水匪探知,消息飞快传到了梁渠耳中。 梁家寨里,大当家梁渠和各个小头目,还有其余几大水寨寨主坐在堂中。 众人议论纷纷,皆面露焦虑之色:“官兵怎么来的这么快?” 梁渠手提大刀,一刀重重砍在桌角,顿时削去一截朽木,他冷哼道:“陆返这个小子果然不可靠。” “昨天让他带两百人去破坏堤坝,半途临阵退缩,什么也没干,竟然还中了官兵埋伏,最后只逃了几十人回来,剩下的全部官兵捉了。” “现在陆返那厮还被捆在船头示众,真是丢尽我们荆湖水寨的脸!” 一个小头目犹豫道:“那咱们要不要去营救二当家?总不能让他一直被这么捆着吧?” 梁渠皱眉道:“那群官兵明摆着就是拿陆返作诱饵,引我们兄弟去救,好一网打尽,否则的话,咱们这么多船和寨众,分布在荆湖不同的地方,官兵哪里能一一寻到?” “若是去救,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 有人赞同,也有人反对,众人吵嚷之际,梁渠看向一旁的水圣爷,问:“水圣爷爷可有破敌之法?” 水圣爷揉弄着肥阔的耳垂,沉吟片刻,道:“大家不必慌张,你们想想,前些年又不是没有官船过来剿匪过,那又如何了呢?最后还不是无功而返?” “而且,听下面人来报,说官兵才五艘大楼船,这些水兵在河上和海上行走惯了,根本不知道荆湖的情况。” “楼船看着威猛,实际上不好掉头,行动也慢,最依赖大风。可是咱们荆湖并不比江河,根本没有那么大的风,水流也平缓。” “咱们的渔船小而轻巧,划起来可比那些笨重的大船快多了,咱们要打就一拥而上,要跑就一哄而散,官兵怎么追得上咱们?这也是以往官船每次来都铩羽而归的原因。” 水圣爷慢悠悠分析,众人听着都明白这个道理,纷纷点头,露出自得的微笑。 “依我之见,不如趁此机会,大挫一番官兵的锐气,将他们彻底赶出荆湖。” “如果能一举大破官兵,咱们再把此事往河神之怒上引,他们拦河修堤的事也会受影响,岂不是一举两得?” “可是官兵实力厉害,咱们按老法子攀上大船,也打不过他们。”一个小头目依然眉头紧皱,他正是那夜偷袭萧青冥的船反而被官兵打杀一通,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梁渠咧嘴一笑,冷冷道:“这还不简单,楼船目标大,眼下天旱酷热,有风无雨,最怕火烧,咱们将他们引到芦苇荡附近,用火攻!烧船!” 小头目震惊地望着他,结结巴巴道:“可是咱们还有百来弟兄,还有二当家都在官兵那呢……” 梁渠眯了眯眼,颇为遗憾道:“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实力不济,再说,官府抓住了二当家的,岂能饶过他?早晚都要砍头的,早一刻晚一刻罢了。” “为了咱们荆湖水寨大部分兄弟的命,也只能牺牲他们了!” 水圣爷和其他几个水寨寨主都表示赞同,其他寨众也无话可说,小头目有心反对,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应声。 ※※※ 苍青色天空,日头逐渐升起,尚未到夏天,古怪的酷热已经开始炙烤着湖面。 楼船甲板上,陆返被梆在木桩上,被烈日晒得头晕眼花,嘴皮子开裂开口。 他难受地舔了舔嘴唇,忍不住朝着陆知道:“二哥,你那皇上又不在,你就不能行行好,给自家兄弟松松绑?” 陆知盘腿坐在地上,瞥他一眼,不咸不淡道:“谁让你犯下大错,活该!不掉脑袋就不错了,昨天陛下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还不加珍惜,现在还想松绑?做梦。” 陆返撇撇嘴,梗着脖子道:“水寨里的弟兄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陆知嗤笑一声:“那我们正好以逸待劳,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 陆返顿时不说话了,他有些焦灼地望着远方看似平静的湖面,虽然嘴上还嘴硬,实则他对那些水寨“兄弟”会不会来救自己,半点把握也没有。 大家表面上称兄道弟,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实际上,若非他一身力气和武艺,硬是用武力压着下面的小头目们,谁会服他这个半路来的二当家?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陆返开始昏昏欲睡时,远处波澜不惊的湖水深处,陡然传来动静。 原本平静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数不清的渔船纷纷从四面八方里钻了出来,朝着五条大楼船浩荡而来。 那一艘艘渔船灵动如同游鱼,在湖水里来去如风,自半空往下看,硬生生营造出千军万马包夹的气势。 震天的喊杀声随之而来,陆知腾地从甲板站起身,精神一振:“终于来了,来得正好!” 陆返凝目望着那些熟悉的船只,惊喜之色尚未来得及爬上脸颊,却见对面的渔船点起了一簇簇微弱的火光。 “杀官兵!把官兵赶出荆湖!” 伴随着四起的喊杀声,数不清的弓箭带着燃烧的火光,在湖面上空划过长长的弧线,朝着大楼船抛射而来,撞击在涂了厚厚防火涂料的船舷和甲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其中一支箭堪堪擦着陆返的胳膊射过去,差点给他戳穿一个血窟窿! 陆返气得破口大骂:“梁渠那个过河拆桥的狗东西!竟然不管兄弟们死活!这是要烧死我们吗?!” “亏得老子三番四次给他卖命,一点情面都不留!” 陆知抽出腰间长刀,一把砍断了他身上困缚的绳索,冷声道:“瞧你的‘好兄弟’干得好事!” “他们用得着你的时候给你一口饭吃,用不着你的时候,谁管你的死活?” “匪就是匪,你若要继续执迷不悟,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无话可说,你要是能从我手里逃走算你本事,要是不能,那我只好打断你的腿,也好过给你收尸!” 陆返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怂这个二哥,哪里敢跟他上手拼斗,当下也不做声,缩了缩脖子,蹲在地上怂成一团。 “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嘛!” 陆知二话不说,拎着他的衣领将人拽进船舱,厉声问:“快说,梁家寨在哪里?” 陆返咬了咬牙:“绕过这片芦苇荡,往东三四里的地方有一座湖中矮山,就在山上!” 正说着,两人脚下一阵晃动,楼船徐徐开动,绕着芦苇荡外侧开始行驶。 五条楼船仿佛五个巨大的靶子,被上百条小巧的渔船围攻,各种箭矢如雨挥洒而至,船上不少地方都燃起了火星,官兵们手忙脚乱地扑水灭火。 甲板上手持弓箭的官兵也开始向敌人放箭,但那上百条渔船时聚时散,在湖中肆意乱窜,看上去杂乱无章,大部分弓箭都射空,徒劳落入水中。 两边对射一阵后,官船渐渐不敌水匪的渔船,且战且退,一路朝着芦苇荡外侧逃跑。 看着官船狼狈逃走的样子,那群水匪在渔船上轰然大笑,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仗着灵活的姿态,一条条船层层叠叠堵在荡口处,企图把官船逼回芦苇荡。 “堵住他们,不能放跑一艘船!” “今日定要叫那些官兵知道咱们荆湖水寨的厉害!” 上百条小渔船为了堵住出口,死死挤在一起,湖面风缓,官兵的楼船就连风帆也无精打采,只好缓慢沿着芦苇丛边缘行驶。 其中一条插满了箭矢的楼船,船尾已经有着火的迹象,就连芦苇荡也被点燃,大火随风开始蔓延,将四周的湖面映照得一片通红。 引得水匪们大声欢呼,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却在此时,楼船后面重重叠叠的芦苇荡仿佛被风吹倒般晃动起来,一艘艘包裹着黑色铁皮的小型撞击舰冷不丁从芦苇丛里冒了出来。 大楼船一直贴着芦苇丛边缘,外面那些攻击的渔船竟未能注意到里面还藏着埋伏! 那些撞击舰一条连着一条,足足有四五十条,流线型狭长船身通体牢牢钉着钢铁外壳,每条舰头都装有形似鸟喙的钢铁撞角,极为尖锐坚硬。 船尾我轮状叶片沉入水里,随着船只划动,便疯狂旋转排水。 这几十艘钢铁撞击舰,都是江明秋从宁州船厂调来,一直藏到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杀了水匪一个猝不及防。 铅黑色的铁船鱼贯而出,宛如一条条穷凶极恶的狼群,朝着那些挤在一起的渔船飞速扑过去。 这些撞击舰比起渔船的速度更为灵活,船身极其坚硬,甚至无需太多技巧,只需看准目标横冲直撞。 那些大小形状不一的破旧渔船,在这些狰狞的钢铁怪物面前,孱弱如同婴儿。 每一次猛烈撞击,都能瞬间把对面的渔船撞得稀巴烂,有的甚至直接被撞成两截,连个水花都冒不出来就沉入了湖里,上面的水贼如同调入煮锅的蚂蚁,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那些渔船本来为了堵住官兵楼船去路,拥堵在出入口,这下被撞击舰撞得想要散开,却一时半会挤住了通路。 直到外围的渔船被撞得七零八落,损失了大几十艘,剩下的水匪想要逃跑,却发现不知何时,那几艘大楼船已经连成一排拦在出口,反过来堵住了水匪。 水匪的头领开始大声疾呼:“快撤!快撤!不能跟官兵硬拼!” “跳水!弃船跳水!” 撤退的口哨声此起彼伏,原本乌泱泱浩荡荡的荆湖水匪,一下子作鸟兽散,开始朝着四面八方逃窜。 不少水贼连船都不要了,企图像以往那样仗着自己对水路的熟悉甩掉后面的撞击舰,逃回自家寨子。 可惜千算万算,却算漏了陆返这个“二五仔”。 中间的大楼船压根不去管那些四散逃走的小渔船,带领一众水师,按照陆返引路的方向,直接往梁家寨所在的方位直扑而去。 茫茫荆湖,数不清的芦苇荡,到处都是相似的湖中岛,岛上郁郁葱葱全是参天大树。 若无人带路,只怕转个几天也难以寻到其中某个特定的湖岛水寨,反而会迷失在湖中。 彼时,梁家寨寨众还懵然不知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大当家梁渠和水圣爷,还有几个其他水寨寨主,正在大堂之中喝酒吃肉,谈笑风生,只等着手下送来大胜仗的好消息助兴。 熟料,等来的确实手下慌慌张张地大喊:“是官兵!大当家的!不好啦!外面来了好多官兵,杀进寨子里来了!” 梁渠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官兵怎么可能找到我们这里?” 他转念一想,立刻想到陆返没有死,竟然投靠官府了!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自家都被官府害死,居然还帮着官府来打我们?也不想想是谁救了他!” 堂中众人大惊失色,就连一向稳如泰山的水圣爷此刻也淡定不起来了,他有些慌张地站起身,躲在人群后面,颤声问:“梁大当家,你水寨的弟兄们能扛得住官兵吗?” 梁渠一咬牙,提起大刀:“兄弟们,跟我杀出去——” 他话音未落,外头猛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众人耳膜发麻,脚下木头搭建的大寨也倏然晃动起来,灰尘扑簌簌往下落,整个湖岛仿佛都在炮声里颤抖,宛若地震。 “发生什么事了?莫不是河神发怒了?” “是官兵搞的鬼吗?” 水圣爷和神婆吓得差点钻进桌子底下,他们二人虽从祖上开始就靠装神弄鬼忽悠百姓为生,可最不相信有什么河神水神的,也是他们。 一连串火炮声接连轰击着本就脆弱的水寨,寨众们惊慌失措,纷纷往外逃窜,迎接他们的,却是全副武装的官兵举起的屠刀。 厮杀声彻底淹没在炮轰声里,直到大寨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几十把大刀架在大当家梁渠和水圣爷等寨主的脖子上,众人彻底无心反抗,乖乖束手就缚。 ※※※ 荆湖水匪被官兵杀得落荒而逃,最大的梁家寨被连锅端,甚至就连水圣爷都被官府抓走。 官府即将在颈口道新筑的河堤附近,拿他们的人头来祭河神的消息,不出一日功夫,在荆庭城两岸,传的沸沸扬扬,惹得无数百姓议论纷纷。 河岸边,高高的祭台上竖起上十根木桩,梁渠和水圣爷等水贼头子,都被绑在木桩上,他们身后就是波涛滚滚的长宁河,在逐渐收拢的堤坝之间不断发出擂鼓般沉闷的怒吼。 梁渠梗着脖子硬挺着,咬牙不肯出声,水圣爷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得了濒临死亡的绝望。 每次祭祀河神,都是由他来决定“祭品”的生死,如今轮到他被人当成祭河神的祭品,他满脸恐惧之色,浑身抖如筛糠,只差涕泪横流,痛哭求饶。 远远的,有百姓成群结队而来,大声吆喝着水圣爷的名号,他们后面还费力地拖着一座沉重的石龟,一直拖到祭台之前。 附近的渔民百姓纷纷跪倒在地,大声疾呼:“水圣爷不能死啊!万一惹得河神发怒,大兴水灾,如何是好?” 除了百姓,更有不少从荆湖水寨而来的教众和信徒,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水岸边,尤其笃信河神和水圣爷背后的祭祀世家。 “水圣爷是河神的仆从,是河神的使者!不能投湖祭神!” “你们拦河改道已经是对河神大不敬,如何还能杀死神使?是会遭天谴报应的!” 河岸边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闹事的动静越来越大,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若非一众官兵拦在祭台之外,甚至有信徒要冲进去救人。 祭台上的水圣爷突然看到了求生的希望,他奋力挣扎,扯子嗓子大喊:“快来救我呀!谁能救我,河神一定会保佑他全家平安!” 陆知冷笑着翻了个白眼:“河神保佑?那他怎么不保佑保佑你,显灵让你能活下去?” 水圣爷莫名有了底气,大声嚷嚷道:“你们这些狗官,对河神大不敬,迟早会遭天谴的!” “河神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撼动的?你们越是拦河,河神发怒兴起的水劫就会越大!将你们统统淹没!” 陆知听得脑门青筋突突直跳,一把抽出刀来:“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水圣爷梗着脖子理直气壮:“你们不能杀老夫,荆庭城两岸都是老夫的信徒,你们杀得完吗?” “官逼民反的罪名你们担待得起吗?” 陆知懒得理他,看向江明秋,皱眉问:“还不能开始吗?” 江明秋抬头看了看天色,又远远看了看聚集而来的大量百姓,淡淡道:“差不多人够多了,再等等陛下。” 随着这段时日以来流言的发酵,越来越多百姓对拦河修堤会惹怒河神一事宁可信其有,这种质疑的情绪,终于在打捞出一只河中石龟时,达到了顶峰。 那石龟的龟背上正好刻着六个大字:“河神怒,兴灾劫”! 北岸大户地主和管事们的身影出现在求情的人群里,带头冲着祭台上的江明秋等人大喊:“快放了水圣爷!” “停止拦河修堤!不得对河神不敬!” “官府怎能行事如此肆无忌惮,不顾百姓死活!” 北岸大户杨家家主越众而出,义正辞严大声道:“诸位,大家都看见了,这些日子以来,咱们荆庭城附近接连不断发生的灾祸!” “先是挖河时闹出地震一样的动静,又是河堤出事故,死了好些个民夫,现在官府又抓了世代侍奉河神的水圣爷爷。” “河神都已经派出石龟来警示我们——河神怒,兴灾劫!”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官府所作所为触怒了河神,眼前这些大官为了自己的政绩,根本不管咱们死活,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万一等河神发怒,兴起水灾就晚了!” 江明秋神色不变,丝毫没有被百姓群起而攻之的的慌乱,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道:“本官乃是当今圣上亲封的河道总督,奉命来治理荆州水患和匪患。” “这些水寨头子,都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湖败类,根本不是什么神的使者,尔等切勿听信小人造谣。” 杨家家主对着管事使了个眼色,人群里立刻有人大声质问:“石龟你怎么解释?这是河神降下的神谕!” “就算是官府也不能不把河神放在眼里,你们拍拍屁股走了,受灾的却是我们老百姓!” “什么河道总督,再大的官儿难道还能大过河神去?” 这里的动静不仅引得附近百姓驻足,消息传到正在修堤的两岸间,不少修堤的民夫同样是河神和水圣爷的信徒。 “会不会真的触怒河神啊?” “那这河堤还能继续修下去吗?” “那石龟真的是河神的谕示吗?” 不少民夫忧心忡忡地议论着,迟疑着放下了手里的活,不约而同朝着岸边祭台汇集过来。 眼看着工程进度一度陷入停滞,高台上的江明秋和陆知等人皆露出异样之色,仿佛真的害怕引起百姓集体造反似的。 被捆起来的水圣爷和梁渠等人,惊喜地相互对视,本已绝望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莫非他们真的有河神庇佑,命不该绝? 就在人群群情激愤时,远远的,一支庞大而整齐的禁卫军队伍,踏着肃杀的脚步,由远而近。 漫天尘土飞扬之间,隐约可见一杆黑底烫金的“皇”字大旗,在禁卫军中迎风招展。 萧青冥一身玄色绣金龙袍,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之上,象征皇权的明黄华盖在风中猎猎作响,空中灼热的艳阳也要退避三舍。 在他身旁,秋朗和莫摧眉二人落后半个马身距离左右随行,紧紧将他护卫在中间,喻行舟等人紧随其后。 萧青冥神色肃然,勒马而立。 江明秋和陆知等臣子早已等候着这一刻,纷纷跪下行礼: “臣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祭台四周所有官兵同时跪倒,山呼如潮。 外围的百姓们看着这一幕简直震惊地无法言语,他们看见了什么——当今圣上竟然亲自驾临荆州?! 人群里不知谁先吓得跪拜在地,大呼皇上万岁,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割麦子般纷纷跪倒。 那些藏在人堆里推波助澜鼓动造谣的大户们,早就吓呆了,两腿发软,差点瘫倒在地。 祭台上被捆绑着的梁渠和水圣爷等水匪头子,更是满脸错愕,不可置信。 萧青冥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平静的目光缓缓环视一周,嗓音沉淡:“拦河修堤,治河改道,惩治水匪,皆是奉朕之命。” “朕乃天子,天下山川河流,一草一木,莫非王土。” “即便真有神灵,也只能由朕册封,臣服于朕,岂容宵小越俎代庖!” 众人皆屏息敛声,脸大声喘气都不敢,四周鸦雀无声,萧青冥的声音远远传开,连远处的浪涛声都成了衬托帝王威势的擂鼓。 他稍一抬手,秋朗和莫摧眉二人翻身下马,来到台前那只石龟面前。 二话不说,一同动手,合力将重达几百斤的石龟翻了个身,让它的肚皮朝上翻出来,叫周围的百姓看得一清二楚。 人群里顿时传出一阵惊呼——那石龟肚皮上竟然也刻着几个字: “匪乱民,兴巫蛊,罪当诛”! 124. 天子神迹 我绝不允许你有半点闪失…… “怎么石龟肚子也有神谕?” “河神是在谕示水匪都该杀吗?” “难道水圣爷所谓的祭神都是巫蛊之术?” 周围围观的百姓一阵喧哗,那些信众逐渐迷茫,修堤的民夫们也将信将疑,骚动声越穿越远。 有心思活泛的人,已经隐约猜到石龟两行截然相反字迹背后玩的把戏,但皇帝在此,天子圣言,谁敢做声? 江明秋站在高台上,趁热打铁道:“诸位乡亲!倘若真有河神,以此石龟为媒介降下神谕,也是因这些横行作乱,残害相邻的水匪而发怒,并非因官府修堤治水。” “倘若祭祀河神只不过是有些心术不正之徒,利用大家对鬼神的敬畏,兴巫蛊之术,中饱私囊,敛财渔利,为非作歹,那么这些人更是罪该万死!” 台下众人的神色渐渐开始变化,除了一些顽固的信众仍在竭力为水圣爷辩护,不少百姓露出了动摇之色。 起初,有杨家主为首的北岸大户,买通了好些地痞打手藏在人群里,带头用各种话术引导乡众,再加上水圣爷最虔诚的信众在前冲锋陷阵,言辞激烈,整个气氛便朝他们一边倒。 荆庭城两岸百姓常年生活在水边,对河神传说深信不疑,既然有人说的言之凿凿,自己便也随波逐流,别人怎么说,他也跟着附和。 直到两队威严的禁卫军竖起皇旗,拥簇萧青冥而来,那面明黄华盖之下,象征的是人间帝王的无上权柄。 皇帝远在天边时只是个符号,可近在眼前时,所有人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谁敢在萧青冥面前放肆?嫌命长吗? 这个时刻,什么河神,什么水圣爷,都变得不重要了,别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就算河神当场显灵,说不定还得向天子行礼臣服呢。 便是那些最顽固的水圣爷信徒,也不敢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河神,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瞎嚷嚷。 祭台之下,除了窃窃私语的围观百姓,那些别有用心的宵小之辈根本不敢开口,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生怕被皇帝注意到。 没了这些话术引导,那些从众的百姓也没了依附的主心骨,顿时成了一盘散沙。 有人将信将疑,有人噤若寒蝉,有人敬畏皇权,唯独那些给水圣爷求情,以及要求停止拦河修堤的,再也无人开口了。 江明秋转过身,冷静的目光扫向梁渠和水圣爷等一众水贼头子,道:“既然尔等笃信河神,今日便让尔等求仁得仁,送去见河神去吧。” 陆知等这一刻已等了许久,随手一招,便有官兵上前抓着水圣爷等人,往他们腿上绑上大石头,准备往河里投,如此汹涌的急流,哪怕水性再好,手脚绑上石头也是个死。 死亡的阴影笼罩全身,梁渠浑身冷汗直流,先前那股视死如归的豪气一去不返,双腿抖如筛糠,吓得牙齿发颤:“不……不!别杀我!我不相信什么河神的!” 水圣爷更是不堪,早已哭得涕泪横流,浑身瘫软成泥,趴在地上哭喊求饶:“皇上饶命啊!没有河神,也没有神谕!” “石龟背后的字,都是我让梁大当家找人刻上去的……我不信河神,我们祖上只是靠河神混口饭吃而已啊……” 两人的话自高台传下去,周围的百姓听得一清二楚,不光是那些激动的河神信众如遭雷击,就连附近看热闹的百姓,都是一片哗然。 “什么?河神传说是骗人的?不会吧?” “过去这么多年,年年祭祀河神,难道都是假的吗?” “不可能!我不信!杀千刀的水圣贼头!要是骗人的勾当,我那投入了河中祭祀河神的闺女儿,岂不是白死了吗!还我女儿命来!” “我们村每年都要给水圣寨上供好大一笔供奉钱,我们这些老百姓一年到头都挣不到几个铜板,日子过得紧巴巴。” “可是不管怎么上供,河神说发怒还是发怒,该淹水还是淹水,根本没有用,敢情都是骗人的?!” 百姓愤怒的唾骂声沸沸扬扬,许多人捶胸顿足,哭闹不已,越骂越激动,光是喷出的唾沫几乎就要把台上那些水匪头子给淹了。 秋朗最初救下的那几个差点被祭祀河神的少女,也和父母哭作一团,直呼圣上眷顾,要不是刚好碰见萧青冥的船只抵达,自己就要为了一个虚假的谎言白白殒命了。 不少深信河神传说的百姓彻底凌乱了,完全不知道该相信谁才好,那些因怕受所谓“天谴报应”的修堤民夫们,反而大大松了口气。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压根不关心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河神,也不关心水圣爷说的是真是假。 只要自己能安安稳稳活下去,有工钱领,有口饭吃,最重要的是日后不会因此遭受连累招致灾祸,就谢天谢地。 一出石龟神谕的闹剧落幕,水圣爷祖孙几代人费力经营、用来敛财的河神传说彻底宣告破产。 莫摧眉将附近村镇曾经遭受过水匪袭扰的村民,逐一带上高台,控诉水匪之祸。 其中少女阿环,将自己和其他几个村里女子,为了不被掳去水寨逼迫献出初夜,差点祭祀河神一事当众大声说出来,引得众多受害村民心有戚戚。 荆湖水匪多年来做下的恶事,只多不少,多少受害百姓害怕其势力只能忍气吞声,这下终于迎来了为他们撑腰做主的人,一朝爆发的怨气,完全压过了对河神的敬畏和恐惧。 要不是有官兵拦在祭台下,只怕众人就要一拥而上,将那些可恨的水匪统统丢进河里喂鱼! 萧青冥见时机已到,朝江明秋点点头。 江明秋扬声道:“诸位,本官知晓荆湖水寨盘踞荆州已久,其中不少水贼乃是渔民出身,为了生计迫不得已入水为贼。” “只要手上没有沾染人命,肯主动投降的,朝廷可酌情法外开恩,免除一死,但若继续负隅顽抗,对抗朝廷,破坏治水修堤大事者,朝廷必定严惩不贷!” 他一摆手,肃容下令道:“荆湖水寨作恶多端,怙恶不悛,罪证确凿,今日便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在众多百姓的惊呼声中,梁渠和水圣爷惊恐错愕的人头滚滚落地,远处沸腾的人群顿时激起一阵欢呼叫好。 除了这次大破梁家寨,捉到了梁渠和水圣爷等几个大寨寨主,还有成百上千的水贼四散逃走,躲在荆湖各个湖岛里不肯出来。 若是一一派兵捉拿,基本如同大海捞针,费时费力也难以除尽。 今日当众行刑,必定能通过百姓和渔民之口传入荆湖,剩下的水寨人心浮动可以想见。 那些如陆返一般内心渴望过安稳日子的普通人,向朝廷投降的越多,剩下的顽固死硬派自然越少,到最后,势力一削再削早已不成气候,与官兵此消彼长,也只有乖乖求饶的份。 ※※※ 将一众水匪头领当众砍头后,江明秋又按照陆返的供述,派人将躲在人群里造谣生事,怂恿村民和信众闹事的北岸大户杨家捉拿,连带着几个大户都跟着遭殃。 不光给水寨送去的钱财,统统被官府没收,就连自家都被关进了大牢等候问罪。 得知圣上亲临坐镇,一时之间,荆庭城两岸无论是大户还是平民,都噤若寒蝉,荆湖剩下的水寨更是如同缩头乌龟,一动不动缩在寨子里,不敢冒头。 停工的修堤民夫们忙不迭回到堤坝,重新开始动工。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个半月后,最难的拦河工程艰难进展,左右新修筑的堤坝,离完全合拢已经只剩下最后不到一百米距离。 这个距离,站在堤坝两端的民夫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对面的人影。 堤坝中间的长宁河如同被一双大钳勒住脖子,咽喉被不断挤压,自喉咙深处发出如同牛吼般沉闷的怒涛。 河口宽阔时,一人环抱的粗壮铁桩,尚能牢牢钉入河床内,在水流的冲击下岿然不动。 然而如今最后这一百米不到的河口,湍急的河水冲击力之大,连铁桩都扛不住,一旦入河,只片刻功夫就要被巨浪冲走。 萧青冥和喻行舟等人顶着一轮硕大的烈日,立在南岸河堤之上,萧青冥看着下面明显放缓的工程进度,默然沉思不语。 江明秋气喘吁吁自堤坝处跑来,身上的儒衫早已被汗水浸透,额头大汗淋漓,他一把抹去,顾不上喘口气,蹙眉道:“陛下,下面的人回报说,我们的铁桩已经不管用了。” “水流太急,无论打什么桩下去,都不济事,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形歪斜,甚至折断冲走。” “还是陛下有远见……”荆庭城的陈知府暗暗咂舌,后怕不已。 他一开始还在心疼那些投入河里的铁,现在想来,若是用木桩,只怕连工程的一半都进行不下去,堤坝就要被急流冲垮。 最后短短一百米,几秒钟就能跑完的路程,却是拦河修堤最艰难的时候。 头顶的灼灼烈日仿佛在天空中燃烧,无形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肩头。 两个多月以来,他们救村民,剿水匪,破迷信,炸河道,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尽数投入这条关系到千万百姓安宁的大堤上。 每每竭尽全力解决了一个难题,又冒出来无数新的更艰难的问题,等着他们去应对。 众人一筹莫展,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萧青冥,于是这股庞大的压力便随着视线一道,全数汇聚到萧青冥身上。 “陛下……” 这一声轻唤几乎是求助的语气,江明秋蓦然醒过神,不由脸色臊红。 他是二甲头名的进士,是活了两世的朝廷重臣,身为臣子,理应为君分忧,对自己的君主有求必应才是。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他上辈子做官十几年,哪次不是朝廷遇事,皇帝向大臣施压,大臣向地方施压,地方官号令胥吏。 哪个臣子事办不好,便要被撸下台,于是层层催逼,强行摊派。压力不断往下传导,最后全数分摊给百姓负担。 而今他跟在陛下身边久了,竟不知不觉也像其他人那样,渐渐开始依赖圣上。 上辈子习惯性的压力传导仿佛倒转过来一样,过不下去的困苦百姓倒逼官府,地方官治理不力依靠中央。 大臣们能解决则罢,就算他们这些臣子也无法解决,陛下也一定会站出来扭转乾坤。 不知从何时起,大家好像已经习惯了陛下的无所不能。这天底下,仿佛就没有陛下做不成的事。 他们所有人都下意识忘记了,陛下也不过只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罢了,却要以一人之身担当起整个天下社稷。 江明秋紧紧闭上嘴,心中忽然涌出无比的愧疚和羞耻,怎么能让自己的君主替他们这些臣子挡在前面? 萧青冥轻轻叹了口气,江明秋听得心头一颤,几乎要立刻跪下去请罪。 萧青冥既没有责备,也不见愠怒,只是凝望着眼前滔滔长河,和河面上来往不绝的运输船只,道:“为今之计,只有用最后的办法了。” 江明秋一怔,陛下还真有办法? 萧青冥淡淡道:“立刻调集所有重型船只,能调多少调多少,载运量越大越好,再找一批水性最好的水手。” 江明秋脸上渐渐浮现惊色:“陛下莫非是想……” 萧青冥微微眯起眼,锐利的目光落在河口疯狂奔涌的激流之上:“到了这个地步,常规方式都无法奏效,只剩沉船堵口一途了。” 他穿越到现代时,曾看过一些后世大型水利工程,最后的缺口都是用直径长达数米的钢筋混泥土做河桩,用庞大的起吊设备绑着钢缆吊进河里。 可是现在,他既没有钢筋混凝土,更没有那种动辄高达几十米、上百米的巨型起吊设备。 河岸两侧搭建的钢铁巨塔,和手臂粗的麻绳,至多把铁桩吊入河里,已经是极限了,再重一些,光绳子就承受不住,会立刻崩断。 最后的缺口,唯有满负重的船开进去堵。 “沉船堵口?!”众人不由自主露出震惊之色。 陈知府更是肉疼到极点,夸张地大叫了一声:“那么多船,可不是废铁啊,就那样白白仍进河里?” 那完全是把白花花的银子让河里扔! 真不愧是陛下,这样的魄力,根本不是他们这些臣子下得了决心的。 萧青冥目视江明秋:“不要浪费时间了,快去办吧,事到如今,退一步则前功尽弃,我们那么多的心血,都要白费。” “前面无论还有刀山火海,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必须淌过去!” 一言既出,众人心头瞬间一凛,皆是面色肃然:“是!” ※※※ 数日后,河口大堤之上,怒吼的波涛翻滚而出,无数工程兵和民夫们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再让两侧的河堤往前垒起哪怕一米。 就在工程几乎停滞,众人束手无策之际,人们惊愕地发现,河上迎面驶来数十艘巨大的驳船,它们并没有在码头停靠卸货,而是直挺挺朝着河口的方向行驶而来。 每一艘船上都装满了硕大的黑色铁笼,里面则塞满了沉甸甸的石头和泥沙,深深的吃水线看得人心惊胆战,仿佛下一刻就要因载运量过大而沉入河里。 这些船只平稳地行驶着,船身缠绕着铁丝和臂膀粗壮的麻绳,另一端则由堤坝两侧的钢铁巨塔牵引。 七八艘船并做一排,前后一共三排大船,在船上水手,和河岸缆绳的牵引下,逐渐进入最后的百米缺口。 船上的每个水手身上都穿着浮衣,腰上缠着救生绳,在第一排大船在缺口处抛锚后,就立刻跳上一艘微型救生船,众人赶紧拉紧绳索,将水手们拉上岸。 还不等水手爬上岸,缺口处的七八艘大船,已经在凶猛的急流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 在这样恐怖的伟力下,只是须臾功夫,那些载满了石头泥沙的重型船只便如同一张张薄薄的纸,被巨大的力量折成两截,彻底断裂开来,东倒西歪地沉入河中! 周围的工程兵和民夫们惊悚地看着这一幕,人人倒吸凉气。 河提上的大臣们下意识转头看向萧青冥,他却始终一言不发,无动于衷。 正在河口指挥船只的江明秋沉着脸,令士兵挥下第二道令旗。 很快,第二轮沉船紧随而至,紧跟着又是第三轮。 他们能调集来的所有船只,几乎全部都以慷慨悲歌的壮烈之态,被奔涌的河流撕裂,迎来沉没的结局。 终于到了第四轮沉船时,最上层的几艘船终于没有彻底淹没入河,而是歪歪扭扭地翘起一角浮出河面。 河口的水流速度明显减缓,就连那如擂鼓般的涛涌声都小了不少。 “堵住了!终于堵住了!” 堤坝两侧的工程兵和民夫们,骤然发出一阵狂喜的叫喊声。 在江明秋等人指挥下,众人开始争分夺秒快速进行填漏作业,铁塔吊动装满沙土袋的铁笼投入江中,两侧的民夫们则不断往河里投掷石块和沙袋。 从白天填到入夜,堤坝上的人替换掉一批,接着封堵填漏。 夜里两岸竖起高高的篝火,影影绰绰的火光之中,依然能看见工程兵们如辛勤的工蚁般不断来回,运来沙袋重复往下抛。 到了第二天清晨,又换上新一批官兵,接连轮替。 整个填漏过程足足花了接近三天时间,再垒土成堤,夯平夯实,荆庭城附近可以挖的山石,都快被削平了一层,源源不断往河里投。 眼看着那百米的距离,一天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缩短,待到第七日正午,终于只剩下最后的十米缺口! 自萧青冥以下,无论是江明秋、工部尚书等大臣们,专供水利的工程人员,还是那些工蚁般在河堤上辛苦作业的官兵民夫,为了这条堪称奇迹的河堤,皆是拼尽全力,筋疲力尽。 隔着不到十米距离,河堤两侧的官兵们,几乎能看见对面人脸上疲劳且喜悦的神色,彼此的喊话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今日就能大功告成了!” 几乎每个人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句话。 带着无比迫切的希望,众人不知疲倦,继续重复着投石铁笼和沙土泥包的工作。 十米……八米……五米……三米…… 最后三米,眼看着再丢几箱子沙土就可以彻底完成两岸合拢,贯通大堤,却在此时,一阵巨大的浪头打过来,带起一股激涌的激流,猛然冲向最后的缺口! 转眼就把三米的口子重新冲回五米,继而十米,众人惊愕交集之际,感到脚下大堤的边缘隐约传来一丝丝不稳的震动。 “不好!水流又加速了!” 整条大堤两侧,慌乱声四起,尤其是那些民夫们,他们常年生活在水边,深知水力的恐怖。 一旦不能快速堵死缺口,降低河水流速,就这么让急流快速冲刷下去,一个几米的小决口,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几十米的大决口。 非但他们这几个昼夜的辛苦全化为乌有,脚下的新垒起但尚未夯实的部分边缘堤坝,说不定会被冲垮! 江明秋从来未曾主持过这么大的水利工程,他吐出一口浊气,并不慌乱,亲自上堤,立刻指挥后备役官兵替换民夫上前抢险。 然而这股浪潮来得极为迅疾且凶猛,刚投下去的铁笼沙包,立刻就被急流冲的无影无踪,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眼看着缺口逐渐进一步扩大,众人心急如焚,一股强烈不安的预感涌上每个人心头。 就在众人几乎以为要功败垂成之际,一道低沉的声音自人们身后响起。 “马上把缆绳全部切断,把铁塔推进去堵口!” 萧青冥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堤坝上,头顶金日高悬,脚下怒河奔涌,他一袭玄色龙袍,绣着金龙的衣摆在江风里烈烈翻飞。 如同天地间一根永恒不变的立柱,牢牢钉在这奔腾澎湃的河流之上,任凭无数波涛起伏,依然沉重如岳,不动如山。 江明秋大惊:“陛下?您怎么来这儿了?太危险了,您必须马上退回河堤外面!” 萧青冥竖起眉头厉声大喝:“没时间了!快按朕的吩咐办!” 江明秋一咬牙,重重点头,亲自带人去传命。 喻行舟紧随而至,沉着脸一把抓住萧青冥的手腕,强行将人拉下河堤。 “老师……” “陛下不要多言!”喻行舟扬声打断他,目光紧紧将人盯着,语气前所未有的严酷冷漠。 “今日便是大堤冲垮也好,这里所有人葬身河里也罢,我绝不允许你有半点闪失!” 萧青冥嘴唇动了动,深深看着他,终究是任对方拽着,没有再动弹。 眼看着皇帝和摄政大人都亲自在长堤处督阵,一众官员哪里敢站在他们二人身后躲避,只好纷纷往前。 禁卫军的官兵更不敢后撤,只把民夫们都撤换下堤,自己轮番顶上。 远处的堤坝上,缆绳已经全部截断,固定的铁钉也尽数撬开,众人往铁塔上绑满沙包,齐心协力推入冲开的缺口中。 高大坚实的铁塔一如水便激起高高的浪花,在水流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弯折之声。 两座铁塔一前一后随着水流的冲刷彼此撞击在一起,正好带着大量沙包,牢牢卡在那十米缺口处。 眼看着陛下的法子奏效,水流再一次减缓,众人重重捏了把冷汗。 失去了作为起吊设备的铁塔,无法再用机械吊铁笼,大量官兵只能以堆人力的原始方式,继续往河里投石头沙包。 不知过了多久,缺口再次回到五米……三米…… 铁塔翘起的一角,在水流中不停发出被大力挤压扭曲的哀嚎,被冲的一点点往缺口后退,隐隐有不稳的迹象。 陡然,其中一座铁塔被折弯了一角,顺着水流重重砸向堤坝! 千钧一发之际,秋朗和莫摧眉等人越众而出,手里拽着粗长的铁锁,竟然朝着那三米的缺口飞身冲上去! 众人吓得目瞪口呆,连萧青冥都变了脸色。 二人仗着绝顶轻功,一脚踩在冒出水面的铁塔上,铁锁从中一穿而过,转眼两人就飞掠到缺口的对面一侧。 “快拉紧!” 莫摧眉大喝一声,手里铁锁绷的笔直,水流巨大的冲击力不断拉扯,几乎要把他二人给拽入河中。 江明秋最快反应过来,不顾亲卫的保护,也飞身上前襄助。 缺口两侧的众人如梦初醒,立刻七手八脚一同去拽那道铁锁,无数双手如同拔河,牢牢朝着两头拉扯,勉强将差一点松动的铁塔死死固定卡在缺口。 剩下的人发了狠一样拼命搬运沙包石土填漏。 最后的区区三米缺口,硬是生生封堵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彻底堵住。 水流减缓至完全停滞,甚至开始朝反方向流去。 原本磅礴的滔天大浪终于渐渐平息,擂鼓般的怒吼声逐渐消散,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镇压下去。 水力虽伟,在万众一心的人力面前,也终究偃旗息鼓,不敢造次。 众人不敢轻慢,越发加紧垒土筑堤,不断扩建围堰,巩固堤坝,狭窄的合拢处不断朝着两边拓展加宽。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所有人的手臂都累得抬不动,双腿也麻木到几乎无法行走之际,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狂喜的呐喊: “大堤贯通啦!大堤——贯——通——啦——” 接近三个月的拦河改道筑堤大工程,至此,终于正式完成合拢! 河堤两侧有瞬间的静默,紧接着,沸腾的欢呼声,喜极而泣的哭声裹挟在一起,冲天而起,几乎要把上天都掀翻。 荆庭城两岸的百姓,远远看着这一幕不可能完成的神迹,不断发出惊呼,震惊到无以复加,他们奔走相告,迫不及待告知亲友邻人这个伟大的奇迹。 长宁河改道了!真的改道了! 便在此刻,高远的天空不知从何处压来一线阴云,慢慢挡住了烈日。 河堤外围,一路目不转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陆返,脸上依然是不可思议的动容之色。 这样雄浑的大河,难道是人力可以降服的吗? 还是说,这莫非就是天子的神迹? 一滴微凉的雨滴从天而降,恰好擦过他的脸颊,陆返有些茫然地摸到脸颊的湿痕,抬头看天,喃喃自语:“汛期……终于来了……” 125. 收获奖励 历史将由胜利者书写 长宁河颈口道的拦河修堤工程成功合拢,南岸河道彻底封锁,奔流不息的大河终于在荆州河段改道,流向北岸新挖的河道。 为了让水流更加平稳顺畅,江明秋命人将鸟翅岛前段的“翅尖”全部炸掉,最后与新筑的堤坝形成一段平滑的曲线,引导河流流向北岸。 比起曾经狭窄曲折的颈口道,新河道平直而宽阔,河床宽度翻了倍不止。 常年生活在河水两岸的渔民,出河捕鱼时能明显感觉到水流流速放缓,对两岸的冲击力显著减小,渔船靠岸时,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经常容易在急流下翻船。 自那日下过一场雨,几个月来干旱的天气立刻为之一变。太阳像是消失在云层后面,几乎日日都是阴天,阴云之中随时都可能传出沉闷的雷声。 小雨下个不停,上游的水面渐渐开始涨水。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筑堤施工官兵和民夫们的热情,临近涨水期,大量的工程兵们依然新筑堤坝上继续加固,迎接即将来临的夏汛。 约莫十日以后,随着连续场大暴雨接连扑向大地河流,长宁河的水终于涨起来了。 萧青冥和一众重臣们披着蓑衣立在河堤外的高地上,无数水师官兵们在长堤附近严阵以待。 在他们身后,堆满了高高垒起的沙包土石,一旦新堤出现溃堤,随时准备着封堵决口。 两岸所有的渔民都不再下水,船只都被绳索牢牢锁死在岸边,荆庭城两岸的百姓,都紧张地等待着第一波大水的到来。 奔涌的大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上游猛涨,怒吼的波涛声如同战地擂鼓,不断敲打着河床两岸。 十日前尚且平缓的流水突然变得湍急起来,浑浊的河水卷着无数泥沙,和上游带来的大量枝叶杂草,奔腾澎湃地扑向新开辟的河道。 倒梯形的河床眼看着水面越涨越高,短短一日内,北岸河面宽度就拓宽了五成有余,且还在不断朝两岸扩张。 灰白色的浪花高高拍打着北岸河堤,迸溅的水花几乎能扑上驻守堤岸官兵们的脸颊。 一日后,北岸两侧的斜坡沙堤完全被淹没,不少渔船早已被冲走,剩下的还飘在岸边与急流挣扎。 江明秋穿着蓑衣,举着一柄油纸伞,依然挡不住瓢泼般的大雨。 他随手抹去脸颊沾染的雨水,喟然一叹:“没想到今年的水势涨得这么急,幸好之前已经加高过一轮堤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花渐遇紧握着手里的竹骨扇,也没了悠哉打扇的心情,蹙眉道:“我有点开始担心下游的宁州和惠宁城了,这水这么涨下去,迟早会淹水啊……” 众人都皱眉不语,反而是最开始一直秉持着悲观态度的陈知府,一改忧愁之色,舒展眉宇笑道:“诸位大人都不是荆州人士,有所不知。” “这里的夏汛最危险的就是前日,只要这日水势没有漫出堤坝,就会后继无力,流速会逐渐减缓。” 陈知府望着远方怒涛滚滚的长河,长叹一声:“若是放在往年,这样大的雨和水势,只怕第一天就要决口了,可现在,那水面高度距离河堤还差着老大一截呢。” 众人顺着陈知府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如此,河水虽然涨得凶猛,却始终被两岸河堤钳制在河床里,并未出现哪一侧的浪冲过堤坝的情况。 涨水的第一日终于有惊无险的过去,两岸驻守的水师官兵不断交替轮换,没有一刻下过大堤。 到了第二日下午,众人虽还紧张着,荆庭城两岸的百姓却已经开始出门,频频到大堤附近张望。 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水边的百姓和渔民们,比陈知府更加有经验,他们光是数过岸边被冲走了多少渔船,河面涨到距堤坝多少距离,就能大约判断水势。 最危险的日终于过去,阴雨放晴,天空密布的乌云渐渐消散,炙热的太阳重新开始炙烤大地。 眼看着大河停止涨水,河流流速果然放缓,自萧青冥以下,所有人可算松了口气。 “大水走啦!河堤保住了——” 荆庭城两岸,无数百姓奔走相告,相互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沿河附近的村民们,自发拆掉了原本用来拜祭河神的祭台。 将那些要供奉给河神的猪、羊、瓜果等贡品,用篮子装着,用小车推着,不约而同涌向河堤,献给一直驻扎在堤岸上的水师官兵们。 “快尝尝我们村的烤乳猪!特别香!” “这是咱们腌制的一些腌肉,可以保存好久时间呢!” “来一口甜瓜吧,刚刚从地里摘的,新鲜得很!” 河堤上的水师官兵们上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还是在儒城,临行前被百姓送行的时候。 军中早有明文规定不允许私下接受百姓的礼物,他们不好意思地闹了个大红脸,忙不迭的摆手推拒。 江明秋等人坐在马背上,远远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会心一笑,唯独陈知府等当地官员,哪里见过这种盛况,惊得目瞪口呆,差点说不出话来。 萧青冥淡淡笑道:“与其求神拜佛,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祇保佑,近在眼前帮助大家的人,自然会被百姓们铭记在心。” ※※※ 入夜。 天空中一轮明月静静倒映在和缓下来的河面上。 待萧青冥回到营帐之中,却见陆知陆返两兄弟早早便跪在帐内等候。 萧青冥单手负背,玩味看着两人:“怎么,你的那些水贼弟兄已经行刑,朕对你网开一面,饶你性命,你莫非还有不满吗?” 陆返撅着屁股跪趴在地上,深深埋着头,也不敢抬,闷声闷气道:“小人不敢!陛下,小人知错,多谢陛下宽宥之恩。” 陆知半跪在他旁边,诚恳道:“陛下,末将这兄弟虽憨傻,心眼并不坏,末将斗胆,还请陛下看在他迷途知返的份上,允许他戴罪立功,荆湖剩下那些水寨还剩不少寨众,需要一个熟悉的人引路。” 喻行舟看了看萧青冥不置可否的神色,笑道:“看来陆指挥使是希望自己的弟弟,也能进入军中为陛下效力?” 陆知被喻行舟戳穿小九九,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反而陆返这个缺根筋的,恬不知耻地点点头。 自他小时候,兄长就在幽云府当兵,陆返看着二哥威风凛凛的样子,羡慕不已。 后来幽云府破城,陆返落难荆州,再也不羡慕二哥,只觉二哥一片忠心喂了狗,还不如自己当个水匪逍遥自在。 万万没想到,造化弄人,重逢后的二哥,比从前更加威武厉害,更别说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不光能让官兵把荆湖水匪杀得哭爹喊娘,就连偌大一条长宁河,也被治得服服帖帖,说改道就改道,说治水就治水。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一直到处传言说龙椅上的皇帝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昏君? 到底哪里像了? 别的地方他不知道,放在荆州,妥妥是要被百姓建庙供起来日日祭拜香火的。 陆返偷眼瞅着皇帝,虽然幽云府破城的阴影还在,但这些时日来亲眼目睹这条堤坝从无到有,直至最后千钧一发完成合拢,那奇迹般的一幕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陆返内心拜服得五体投地,便百般央求二哥,想加入军中,将来一起杀回幽州,夺回他们失去的家园。 萧青冥晾了他二人一会,慢条斯理道:“陆返,你从贼在前,咒骂朕在后,虽然上次剿匪你立了一点小功,但在朕眼里,也比不上那些日夜不辞辛劳筑堤的官兵。” “朕饶你性命已是法外开恩,这样就想加入军中,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陆返心头重重一沉,张了张嘴,像只抓耳搔腮的猴子,想辩解又无从开口。 偏偏萧青冥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的痛脚,根本没法反驳,陆返脸色涨红,绞尽脑汁想说点自己的好处。 可他忽然一想,论武艺,他比陛下身边那些高手差远了,更没念过书,自己除了当过贼之外好当二五仔之外,竟然没有一点能拿得出手的。 陆返急得不得了,最后情急之下,竟然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大耳瓜子,都怪这张破嘴,骂谁不好非要骂到皇帝身上,早知道把嘴巴缝起来,免得坏事。 陆知无奈,抱拳道:“陛下,当真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陆返突然急中生智,忙不迭道:“日,哦不,一日!请陛下给小人一日时间,必定扫荡荆湖所有水寨,除去荆湖水匪,替陛下分忧!” “一日?”萧青冥总算有了点兴趣,挑了挑眉,“你有这本事?便是你兄长也做不到吧。” 陆知挺起胸膛,拍了拍结实的胸肌:“陆地上小人自然不如兄长,但在这荆湖,绝不会有人比小人更合适。” 萧青冥与喻行舟对视一眼,他慢悠悠道:“你既然夸下海口,朕就当你立下军令状,若你果真能在一日之内攻破所有荆湖水寨,朕就许你加入你兄长麾下。” 他微微一顿,带着几分恶劣的笑容道:“若是你未能实现,朕非但不会开恩,还要治你欺君之罪。” “啊?”陆返懵了,愣了愣转头看向二哥。 陆知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对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快点谢恩!” 陆返也不敢多说,老老实实趴在地上谢恩,跟着兄长告退。 待陆家兄弟离开,帐中只剩萧青冥和喻行舟两人。 喻行舟手里剥了一颗硕大的紫葡萄,晶莹的果肉送到对方嘴边,被萧青冥张嘴吃掉。 “陛下既然并不断算治那陆返的罪,为何还如此吓唬他?” 萧青冥拉着他的手腕,伸出舌尖卷走对方手指沾染的一点酸甜汁液,挑起眼尾,哼哼道:“谁让他哥对朕不敬,他也对朕不敬,朕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最好吓死他哥俩,让他们骂朕!” 喻行舟强忍着笑意,啼笑皆非地望着他:“陛下如此小心眼,将来做个明君?” 萧青冥一本正经道:“老师休要胡说,若非朕宽宏大量,早把他丢进河里喂王八了。” 他顿了顿,又扣着字眼强调道:“什么将来?朕明明现在就是明君!” 喻行舟顺从地点点头:“陛下说的是,是臣失言了。所以,还要吃吗?” 萧青冥瞥他一眼,依然把玩着对方的手指,矜持地点点下巴:“老师盛情,朕怎好拒绝?” 喻行舟低低一笑,衔了一颗葡萄在嘴里,喂了过去。 萧青冥刚囫囵咽下果肉,喻行舟一双柔润的唇便追着贴上来。 他捧着萧青冥英俊的脸,在眉心印下一吻,又衔住对方下唇轻轻摩挲,嗓音低沉含笑:“陛下就算小心眼,臣也喜欢。” 萧青冥揽着他腻腻地亲吻一会,突然醒悟:“你是不是在变着法偷偷贬损朕呢?” 喻行舟轻笑:“臣哪里敢……” 片刻,帐中便隐约响起若有若无的喘息声。 ※※※ 翌日清晨。晴空朗朗。 自从拦河改道成功以后,荆庭城南岸旧河道的水位就略略下降了些许,连带影响了荆湖的水位也略有降低。 水路出入口被堵,荆湖水寨寨众彻底成了瓮中之鳖,只能龟缩在湖中各个湖岛里,跟官兵们玩捉迷藏。 陆返在萧青冥帐中立下军令状后,马不停蹄寻到了关押在牢里的梁家寨寨众。 虽然梁渠被当众行刑,但一帮子手下并没有马上问斩,其中也有不少像陆返这样,只想过安稳日子被迫成了水匪的普通渔民。 陆返点了几个最得力的手下:“听着,现在摆在你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活路,另一条是死路,想活,就跟着我去招降其他水寨的人,想死,就继续在牢里呆着。” 哪儿有人想死呢?这些寨众二话不说,立刻表示愿意跟他一起去。 “二当家,你说咋办就咋办,现在河也拦了,没必要继续躲在荆湖,弟兄们只有跟着官府才能活命,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很好!” 陆返在自家兄长面前憨傻,但面对梁家寨寨众时,却颇有威信。他领着众人回到梁家寨,寻了剩下的船只,二话不说就直奔最近的一处水寨而去。 陆知带领着水师船队只远远跟在后面,完全由陆返打头阵。 陆知已经令船队上下水师官兵做好迎击准备,谁知,不到半个时辰,陆返就领着众人从水寨里出来,身上毫发未损,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在他身后,跟着上百名水寨寨众,还有一个满脸胡子的寨主。 陆知大为惊讶,却见那些寨众在头领的带领下,飞快乘上渔船,加入了陆返的船队,一起又朝着第二个水寨扑去。 紧跟着,第二个、第个……日头刚刚偏西,陆返最初的十来艘渔船,竟然已经扩展到了上百条,或收服,或火并打败的水寨已经接近七八个。 他麾下的寨众越打越多,而敢于反抗的水寨则越来越少,到了最后,荆湖里剩下的水寨一个个都望风而降,甚至用不着陆返亲自去劝降,就自己跑出来投降了。 陆返清点着人数,他率领的渔船已经达到两百来艘,便直接下令道:“最后还剩个大寨子,这个寨子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咱们不要留手,直接杀进去!” “要么投降,要么死!” 陆返一声令下,领着两百余艘船队,和陆知的好几艘官船官兵,浩浩荡荡几千人,一同杀入荆湖最后几个大寨。 最后个水寨猝不及防,以绝对的人数劣势被杀得七零八落,最后陆返提着寨主的脑袋挂到寨门的旗杆上,负隅顽抗的水匪终于彻底失去战意,不是被俘就是被杀,要么投降。 直到他累得气喘吁吁爬上陆知的官船,汇报一整日的战果时,陆知大感好奇地问:“你究竟怎么办到的?为什么你这么轻易就能劝降那么多水贼?” “嘿嘿。”陆返贼兮兮地笑了几声,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二哥,荆湖水寨的事其实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 “官兵觉得水寨棘手,一来是因为荆湖太大,湖岛众多,不知道那些水寨的大本营在哪里,一旦水匪跟官兵玩起躲迷藏,就很难全数抓捕。” “二来是因为大部分水匪天然排斥官兵,不信任你们,自然不愿意跟你们谈。” 陆返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可我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在荆湖讨生活,谁不知道谁?” “我就去告诉他们,若是他们肯立下军令状,一日之内攻下别的水寨,我则向他们保证,官府不会拿他们问罪。” “反过来,他们要是不投降,我就领着官兵把他们的湖岛全轰平,让他们躲都没处躲。” 陆知瞪大眼睛:“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凭什么代表官兵给他们保证?” 他眉毛拧成一团:“你这家伙不就是把陛下对你说的话,拿去对他们说了一遍吗?” 陆返嘿嘿笑道:“正是。大哥你想想,只要我完成了对陛下的承诺,那我就能加入你的麾下成为官兵的一员了。” “陛下也曾说过对这些愿意投降改过自新的水匪招降为主,那我就以官兵的身份招降他们,也没什么不对吧。” “其实这些水匪自从梁大当家被砍头,河堤又建成之后,早就人心惶惶了,大部分水匪也不是整天想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过活的。” “如今官府势大,水患也平息了,与其死守一个没有出路的荆湖,倒不如去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 “至于他们投降以后,要如何安置,那是朝廷的事,跟你我无干了。” 陆知一阵无语:“……” ※※※ 荆湖水寨一日内被陆家兄弟全数告破,上千号水匪非死即降的消息传来,萧青冥着实吃了一惊。 过程也十分离奇,甚至没有出动水师一兵一卒,全靠水匪自己人打自己人。 不过只要能达成目标,用什么手段也不重要。 萧青冥果然信守承诺,同意陆返加入禁卫军,成为陆知麾下一个小兵。 得偿心愿的陆返差点没高兴得手舞足蹈,完全看不出几个月前,他还带着一群水匪来夜袭萧青冥船队时的匪气。 至于那些投降的寨众,萧青冥大手一挥,直接让他们代替当地征召的民夫和其他工程兵服劳役,继续去加固堤坝,兴修水利设施。 当然,这些苦役统统没有工钱,每日只管两顿饭。 不仅给他捉襟见肘的国库省了一大笔开支,也能给当地百姓做点贡献,多多少少补偿一下做水匪时的为非作歹。 至于其中大奸大恶之辈,只要有百姓告官,依然要问罪。 待荆庭城两岸完全安定下来,水匪横扫一空,江明秋开始在当地招收水手,新设水运衙门,和水师学堂。 水运衙门招录水手的第一天,就引起了当地百姓轰动,差点被过分热情的百姓踏破门槛,外面长长的排队队伍,从衙门口一路排到城外。 同时,荆庭城府衙贴出皇榜告示,待汛期结束,荆州将以荆庭城为试点,仿照京州,准备开始重新清丈田亩,清查隐田,将南岸大量因水患抛荒的无主田地重新分给百姓耕种。 而此前被北岸大户地主们巧取豪夺,或者廉价兼并的田地,也统统作废,由官府没收,统一重新分配。 这样粗暴的命令,若是换做此前其他任何一个州,只怕都要引起当地大户豪绅们的强烈反弹和抗议。 但此时此刻,皇帝和几千禁卫军坐镇荆庭城,携河水改道平息水患之功,和一举铲除荆湖水匪大胜之威,荆州两岸百姓民心所向,万众归心。 北岸那些大户哪里还敢吱声?天天在家烧香拜佛,安静如鸡,祈祷朝廷别拿他们开刀就不错了。 ※※※ 荆州事了。 就在萧青冥准备启程回宫之际,熟悉的系统奖励提示终于姗姗来迟: 【恭喜你完成治理荆州河段支线任务,完成时间为个月,系统奖励抽奖机会一次,荆州幸福度+10,朝政秩序度+3。】 【你以大决心、大气魄率领朝臣和军民,共同完成拦河修堤的重大水利工程,成功令河流改道,平息水患顽疾,一举荡平荆湖作乱水匪,还荆州水上安宁,庇护荆州百姓不被□□蒙蔽,重新分配田亩,将土地重归于民,任务评级为完美s级,系统额外赠送抽奖机会一次。】 【目前,累计抽奖机会五次,荆州幸福度40,朝政秩序度63。】 【恭喜你获得荆州声望1200点,开启荆州声望栏。】 【当前你已拥有京州、雍州、宁州、荆州四州声望,和渤海国、南交国、羌奴国、燕然国四国声望,目前总声望点数为9200,当总声望点数突破一万时,你将获得特殊声望奖励。】 或许是声望奖励拿的太多,萧青冥颇有几分理所应当的淡定。 特殊声望奖励?难道又是声望卡之类的道具吗? 【特殊声望奖励:历史将由胜利者书写。】 萧青冥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他赶紧往下翻注释,但他尚未获得这项奖励,看不见具体解释说明,只有一句简短的介绍—— 胜利者在史册中只会留下他的丰功伟业和赫赫威名。 126. 火铳与皇家钱庄 贵妃娘娘入宫一年无所…… 大部分船只都被用来沉河堵口,萧青冥回宫时决定走陆路。长长的禁卫军分做两列在前方开路,军容整肃,皇旗招展。 马车队离开荆庭城时,两岸数不清的百姓前来相送。 圣驾离开,带走了水匪和水患,留下了一条堪称奇迹的大堤,和新开设的水师衙门,还有无数重新丈量后的良田。 这条川流不息的大河上,来往的商船和渔船越来越多,河水两岸,是服劳役的前水匪们一砖一瓦修建港口码头,以及新的水利灌溉设施的身影。 一架架大型水车逐渐在河岸架设而起,源源不断将奔流的河水引向新开辟的水渠。北岸的水位虽然下降了,但借由这些大型水车,旱季也能得到灌溉。 来自宁州和京州的商人纷至沓来,率先在这片商业并不发达的□□上开疆拓土,府衙几乎每天都有新开设的工厂前往登记造册。 荆州翻天覆地的变化,伴随着百姓们的口耳相传,顺着漫长的河流不断向隔壁的州府传颂。 双胞胎兄妹的戏班子编排了一出又一出的戏,连带着之前曾引起轰动的《斩铁记》和《丝衣记》,轮番在荆州演出,慕名而来的看客把戏楼塞得满满当当,日日爆满。 那些新开设的书局也不甘人后,印刷了各种版本的话本子,供茶楼酒肆的说书人戏说。 其中圣上在宁州当众显露身份,大败海寇,怒斩贪官狗头,以及上元夜与出身平民的贵妃娘娘邂逅,“美女”救英雄的故事,则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最爱听的段子,津津乐道,百听不厌。 就连上下游的蜀州和淮州百姓,都听闻了皇帝在荆州令河流改道,亲自主持分田的消息,随着京州宁州等地的传言越来越多,萧青冥在传言里的形象也变得越发夸张起来。 “听说了吗?当今圣上亲自驾临荆州,他一现身,口中敕令,天上的天兵天将一齐下凡,捉拿盘踞在长宁河里一条大蟒,终于叫泛滥的大河平息,那排场,那气势,果真是紫薇大帝转身!” “我听到的怎么是陛下金口玉言,敕封河神为掌水神官,继而降下大雨,缓解了旱情呢?” “我有个舅舅在荆庭城的衙门办差,你们都是胡说八道,哪有什么河神?圣上派遣的水师,把荆湖水匪杀得人头滚滚,将他们统统投入河里填河,把下游的河水都染红了!” “你们说的都不对,压根没有这些事,但我有个表兄确实分到了好几亩田……” ※※※ 蜀州,蜀王府。 “什么?当真有这种事?!”蜀王皱起眉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王府总管点点头,将几份密报呈上:“回禀王爷,此事千真万确,咱们派去的探子,在荆州亲眼目睹了全程,现在大河改道,又新修了堤坝,当地还重新分了田。” “那些荆州地方官因为办事不利,被撸下台好几个,还有那些受损的大户士绅,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当地百姓把河神庙都拆了,恨不得给龙椅上那位立长生碑呢。” 蜀王捏着那份密报,眉头越蹙越紧,仍是将信将疑。 几个月前,荆州传来消息,说朝廷张贴出皇榜,要拦河修堤,令大河改道,借此平息水患,还向各州府发行什么水利国债,承诺一年后连本带利还钱。 彼时,蜀王只当是个茶余饭后的笑料,笑过一阵就抛诸脑后,那份国债他理都没搭理,只当是朝廷敛财收税的借口。 谁知道,龙椅上那位这次居然是动真格的,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也不知施展了什么妖法,竟然硬生生给做到了! 天底下哪有如此荒谬的事? 传言里什么紫薇大帝转身,什么天兵天将,敕封河神,都是狗屁,只有那些大字不识的愚民才会相信这种骗人的鬼话。 但是现在…… 蜀王将那份捏得皱巴巴的密报,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原来笑话竟是他自己。 总管瞅着蜀王逐渐黑沉的脸色,犹豫道:“王爷,现在龙椅上那位的声望日益隆重,如今就连咱们蜀州,都有不少百姓听信了传言,甚至还有偷偷跑去荆州的。” “再这样下去,搞不好就连那些支持我们蜀王府的将士,都会开始动摇的。那咱们的大计,岂不是……” 蜀王瞥他一眼,冷冷道:“本王岂能不知?”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两年前,皇宫里那人明明还是个乳臭未乾,一天到晚只知道奢靡享乐,既不上朝也不理朝政无能昏君罢了。 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贤明君主了? 在京州,解燕然大军之围,迫使燕然太子退兵,宫里的太后都被皇帝送去当了尼姑。在雍州,有支持他的镇国公黎昌和他麾下数万雍州边防军。 在宁州,先灭海寇后杀刺史,大朝贺上恐吓周边小国,甚至连渤海国都被一场荒诞的“演习”打得哭爹喊娘。 现在有把荆州水匪扫除一空,连长宁河都改道了,荆州上下治得服服帖帖。 这一封封的密报,看得蜀王越发心惊。 若非淮州还有几大世家和他们蜀王府联络频频,相互引为奥援,尚且没有彻底倒向皇帝,否则的话,他这个蜀王也别做了,还想什么大计?干脆抹脖子自尽算了! 总管忧虑道:“前两年,兵祸连年,民不聊生,王爷若是打出清君侧的旗号起事,天下必定云集响,可现在……” “应属下担心,继续这样下去,朝廷的声望越来越重,到时候王爷再想改天换地,就名不正言不顺,难上加难啊。” 蜀王脸色变幻一阵,重重哼了一声,眯了眯眼,道:“现在就下定论,未免为时过早!” “本王承认,萧青冥那小子,过去在本王轻视了他。但从现在起,本王绝不会再轻敌。” “他虽厉害,可反对他的人也不是没有,正相反,他越是要改革,越要把权柄都收拢在自己手里,反对他的人就会越多。” 蜀王将几封写好的信盖上私印封好口递过去:“把这些都发出去。” 他冷笑一声:“他给自己竖立了多少敌人,我们蜀王府就有多少朋友。” “有一点你说对了。有些事情,确实不能继续拖延下去,凭白给了他积蓄力量的机会,是本王的失策。” ※※※ 淮州,陈家。 陈家祖宅大堂内,挂着一张黑底烫金的大牌匾“康福永享”。 陈家数代前第一任入宫为妃的女儿,深得当时的皇帝喜爱,终于飞上枝头变凤凰,被立为皇后,后来又成了太后,她的儿子继任为帝,为了博母亲欢心,亲自为外祖陈家题了此匾,一直被供奉至今。 陈家家主站在堂中看着这牌匾,眉宇一缕忧色,只觉自家要不了多久,就无法再“永享康福”了。 其他几个世家家主都坐在堂中,有小厮进来奉茶,刚沏好的碧螺春,却没有一个人有闲心去品尝。 “没想到,这么大的工程,朝廷竟然说做就做到了,现在倒好,我们家最近有不少佃农,都在私底下传说什么圣上马上要来淮州,给他们这些泥腿子分田,简直岂有此理!” “当我们这些世家都是死人吗?” 钱家家主摇头道:“你瞧瞧荆州那几些士绅大户,他们也不是没有反抗,下场如何呢?” “皇宫里那位,如今权势兵马都在手,还得民心,威势之盛,越来越难以抗衡。依我看,那位要对淮州下手,只怕是迟早的事。”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陈家家主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大家别慌,别忘了,这次朝廷能够把拦河改道这件大事做成,花了那么多钱,还不是因为从咱们这些大户手里筹集到了足够的国债。” “等到明年,朝廷若是不能按时还债,理亏和声誉受损的就是朝廷,还有什么脸面对我们下手?” 众人迟疑地看着他。 陈家家主镇定道:“现在朝廷搞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工程,又是治水,又是在各地新修什么普惠学堂,还要求女娃都送去上学,简直荒唐。” “听说明年还要继续扩军,哪里都需要花钱,我就不信,这么大的窟窿,一年不到的时间门如何连本带利还上?” “咱们淮州向来是朝廷粮税大头,只要朝廷还需要我们支撑国库,我们就有了跟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越说越笃定:“到时候,大不了像往年那样多拿点钱打点朝中官员,谅朝廷也不会拿我们如何!” ※※※ 萧青冥自夏汛从荆州回宫后,就安安分分呆在皇宫里,没有再四处乱跑。 一直为他支撑着朝廷运转的瑾亲王,虽然没有多说一句责备的话,但看着皇叔疲惫的面容,和眼角隐隐浮现的眼纹,萧青冥那时有时无的良心,还是艰难地跳动了一下。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年。 有了前期田亩政策和商贸发展的财富积累,国库比起萧青冥刚穿越回来一穷二白的情况,已经大为好转,几乎每个季度都有结余。 但萧青冥这个败家子,一旦有一点结余就会马上投到新项目里去。 各地的学堂、新开设的各种工坊、造船业和商贸,还有皇家技术学院和军备厂的成果研发,更是需要不间门断的长期投入。 萧青冥和一众文武官员走在郊外新建的军需研发厂里,这一带三面环山,一面靠水,四处都有重兵把守,规模比原来的老军备厂扩大了两倍不止。 研发厂的负责人是从皇家技术学院毕业后,又从军的“高学历”校尉官。 他一面为皇帝引路,一面颇为自豪地介绍着研发厂新鲜出炉的新武器: “陛下,您看看这个。” 萧青冥接过他递来的一支“火铳”。 铳管由精铁打造,手柄则是木质,入手分量不轻,长度相当长,杵在地上几乎有半人高。 铳身的圆管是由萧青冥从系统里抽到的水力车床钻出来的,比依靠人工钻管,快了数倍不止,质量还均匀,不会因为人手的误差导致质量参差不齐。 上面还有一节可以拆卸的刺刀,平时可以当做剑别在腰间门,用时装在枪管上,火铳立马变长枪。 萧青冥仔细看了看那“刺刀”,暗暗咂舌不已,这哪里是“刀”,分明就是军用□□,被这玩意捅一下,飚出来的血跟管涌没区别,根本堵不住。 不过真正的杀伤力,还要看火铳。 “陛下,请看。”研发厂管事指了指对面的靶场。 那里立着一座浑身甲胄,全副武装的木头人,一个士兵站在五十米开外,手持火铳,对准目标射击。 其他文臣们站在萧青冥身后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明白,这玩意既不是弓箭,也不是劲弩,如何能在这么远的距离攻击,更何况对面的假想敌还套着完备的铠甲。 但听“砰”的一声,那名士兵因后坐力半边身子往后仰了仰,退后一步才站稳,然而他正前方的铠甲木人,胸口的甲胄已经破了一个凹陷下去的小洞。 文臣们吃惊不已:“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射过去了吗?” “根本看不清啊!” 管事命人将木人抬过来,众人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破开的洞里,有一枚小小的铅丸,打穿了甲胄,深深嵌在厚实的木头里。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打穿铁甲后还能“入木三分”,这要是凡胎肉身,如何经得起这一下? 跟在后面围观的凌涛和张束止等武将,震惊后是显而易见的兴奋。 “乖乖,有了这玩意,咱们还用得着怕燕然军吗?” 不料,一旁的秋朗却泼了一盆冷水:“若是对上列阵的步兵,此火铳固然占绝对的优势,但燕然真正的精锐都是骑术上佳的骑兵。” “从它举枪到瞄准,最后发射,这么长的时间门,燕然骑兵有了防备,完全可以避开,除非我军将士们也能在马上做到骑马瞄准。” 这两年萧青冥一直在不断扩充皇家禁卫军规模,正式编制已经从原本的三万逐渐扩充到八万,再加上御营两万骑兵,已有十万精兵,养这十万兵可谓花钱如流水。 众武将的目光一致看向统管御营骑兵的叶丛,后者皱眉沉思片刻,摇摇头:“很难。” 萧青冥含蓄地笑了笑,热武器刚出来的时候确实缺点一大堆,甚至没有冷兵器好用,但他看中的是未来的发展前景。 “这种火铳,现在产量如何?何时能大规模装备?” 管事叹口气道:“回陛下,这种火铳很难打造,质量稍微有一点瑕疵都有可能危及士兵,目前一共只生产出来十支试用,要攻破技术瓶颈,大规模生产,恐怕,至少也是一两年后的事了……” 一两年后啊…… 萧青冥皱了皱眉,现在已经是他穿越回来的第三年,这三年他日日如履薄冰,不敢有片刻懈怠,不断为自己积蓄力量,增添筹码。 近段时间门以来,各方势力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平衡发展期,表面上减少摩擦,各自相安无事,实际上却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除了看过游戏历史记录的萧青冥,没有人知道,在原本的时间门线上,北方的燕然大军会在两年后再次挥师南下,一举攻破南迁后的南方行宫,彻底断送大启的国运,从此改朝换代。 蜀州的蜀王府面对强大的燕然根本无从抵抗,最后直接乞降,反而被燕然王册封为平南王,继续安享富贵。 唯独他萧氏王族被彻底抹杀,并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一个亡国昏君的恶名。 如今他穿越而来,蝴蝶翅膀不断扇动,他从游戏历史记录里预知的事,也变得不再准确。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燕然王苏里青格尔绝对不会放弃南侵,他跟他一样,都在暗中积蓄力量,只等着最后以倾国之力雷霆出击,一决雌雄。 这个时间门还会是两年后吗?亦或者,就在明年,甚至今年,谁也说不准。 萧青冥心中隐隐腾起一阵紧迫感,必须要赶在苏里青格尔举兵南下前,尽快把淮州和蜀州解决掉才行…… ※※※ 淮州。 时已开春,江水回暖,柳条抽枝。 最近淮州世家大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虽说朝廷尚没有清田的风声传出,但朝廷最近大张旗鼓在各大州府新设了中央皇家钱庄。 要求所有私人开设的钱庄,必须先在皇家钱庄登记造册,并上交大量“准备金”,才允许经营,否则就会被皇家钱庄驻派的“纠察队”上门取缔。 就连借贷的利率也被狠狠压低了五六成。 钱家家主愁眉不展:“我们家最大的收入来源就是钱庄,现在自从朝廷开了钱庄,除了它管不到的地方,谁还愿意来我们家钱庄借高利贷?” 陈家家主皱着眉头,手里捏着一张颇有韧性的方形纸条,举起来仔细看了看,摸了摸上门凹凸不平的防伪痕迹,越看越诧异:“这是什么?” “你们不是说去年的水利国债,朝廷要还钱了吗?怎么就从皇家钱庄领了这几张纸?” 钱家家主黑着脸,没好气道:“还了,就还了纸钞!一张面额一百两,足足一百多张呢。” 陈家主不惊反喜:“昏政啊!龙椅上那位绝对是昏头了!竟然敢滥发纸钞!” “他难道不知道,前朝末期就是朝廷为了敛财,肆意滥发纸钞充当军饷,最后军队拿着纸钞买不到粮,哗变亡国了吗?” 钱家和其他几个家主相互看了看,皆露出苦笑之色:“问题就在于,它真的能换到粮食啊。” “不光能换粮,只要是京州宁州出产的商品,什么都能买,甚至还能用它来交粮税。” 钱家主顿了顿,无奈道:“听说,就连将来进入皇家技术学院念书的学费,还有科举的报考费用,都只收纸钞,不收银两了。” 陈家主一张老脸顿时僵住。 “这样下去不行啊,陈老,如今咱们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大臣越来越少,连打探朝廷消息都变得日渐困难,你得出个主意,想想办法。” 陈家主嘴角抽搐一下,各家子弟都不争气,皇帝也渐渐不再信任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他能有什么办法? 须臾,他忽然心头一动,缓缓道:“说起来,听说陛下那位贵妃娘娘入宫也有一年了,至今无所出,我们淮州世家世代与皇室联姻,理应为陛下分忧才是。” 众人眼前一亮,对啊,陛下登基这么多年了,至今无后嗣,后位至今还悬空呢! 127. 报纸和大宝贝 老师,朕给你看个宝贝…… 开春以后,朝廷突然传出两则消息。 一则,为充实基层人才,适应不断增设的度支、商贸、中央皇家钱庄、交通以及水师等衙门,六科科员考试特改为一年一考。 京城和各州开始的皇家技术学院分院,将进一步增加新的学科门类,如律法、军事、教育、管理等,基本以实用经世为主。 二则,朝廷将对淮州和蜀州逐步开展田亩清丈,清查隐田追缴粮税,依然由摄政喻行舟主持。 消息一经传开,立刻引起了文人圈里的掀然大波。 这几年皇家技术学院和各地分院招生情况日益火爆,多少人为争一个入学名额挤破头。然而入学考核内容专业性太强,跟一般科举需要的四书五经基本不沾边。 非但没能变成门阀世家和士绅子弟们的另外一条进身之阶,反而因为皇帝的重视,和不断增加的录取名额,变成了科举读书人的竞争对手。 朝廷嘴上说得好听,官吏有别,科员考试和科举相互不占名额。 可大家眼睁睁看着这些年新开设的衙门,被学院派出身的吏员充斥,其中因政绩出众而提拔起来、受到皇帝重用的比比皆是。 没见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心腹禁军统领和红衣卫指挥使,都是六科出身嘛? 从中央到地方,每年空缺出来的职位就那么些,科举三年才一轮,科员年年有,再过几年,还能有他们这些科举读书人站的位置吗? 更荒谬的是,朝廷非但重用这些学院派出身的吏员,甚至还要求所有新建了普惠学堂的地方,把当地的适龄女娃也送去读书。 女娃的入学比率还纳入了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而且还是最严格的一票否决性考核,即便其他工作都合格,唯独此条不合格的官员,就要被降低考评等级,没得商量余地。 京州宁州这些被皇帝整治过的州府还算乖觉,荆州去年刚分了田,百姓不算富裕,学堂也仅仅只在荆庭城草创了一所。 女娃不收学费,送去学堂还能凭白享受一顿免费午餐,哪怕只是为了贪图便宜,也有不少百姓心动。 蜀州则是以西南夷族边患为由,对朝廷政令完全不加理会。 淮州却不同,这里多是豪绅大户,又是科举兴盛的大州,既不差钱,也不缺读书人,放在前些年,三年一度的科举,淮州出身的进士起码能占到接近一半。 这些淮州进士们,大量分散在朝廷和地方,依靠同年、同窗和同乡,不党而成党,聚集在原礼部尚书崔礼、户部尚书钱云生以及右丞相梅如海麾下,渐渐成了主和派中坚力量。 与前太后代表的陈家等淮州世家眉来眼去,相互支持企图控制朝堂。 若非朝中还有喻行舟和黎昌等主战派苦苦支撑,萧青冥真还不知道等自己穿回来还有没有翻盘的时间和机会。 六科考试改革和清田的消息传到淮州,差点没把淮州士绅子弟们气到跳脚。 “朝廷此举分明是在挖我们淮州仕子的根,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陈氏子弟陈沛阳,自两年前科举落榜,还因串联其他落榜考生抗议女探花一事,被彻底剥夺了科举资格后,失魂落魄回到淮州,在族中地位也瞬间一落千丈。 由备受陈家主器重的优秀后辈子侄,重新变回了不受重视的旁系子弟,族里分给他家的田产被尽数收回,每月特别给予的月钱也没了。 从前对他百般奉承的同窗和同乡们,表面上同情安慰,实则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他的愚蠢。 陈沛阳每日借酒消愁,性情变得越发偏激起来。 既然仕途无望,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拉拢了一帮子跟他一样科举落榜的淮州举子,成日三五成群举办文会,吟诗作赋,愤世嫉俗,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懑,抨击朝廷昏政奸臣的不公。 “真是岂有此理,这样下去,将来那些不读圣贤书的六科科员,都要爬到咱们头上了!十载寒窗苦读,还不如成天打铁削木的工匠,和成天满身铜臭味的商贾?” “就是,我家在京州有个远方表亲,朝廷胥吏他要追缴他家三千亩良田,足足几千两银子!这是要逼死良民吗?” “在荆州,皇帝竟然把大户们出钱买下的田地强行收回,天底下哪有这种不讲理的事?这分明是某些奸臣在借口敛财,与民争利!” “现在淮州也要来这套,万一朝廷效仿荆州,各位家里哪一个不是良田千顷?多少士绅家族,只要一人科举入仕,有的是百姓带着田地来投效,难道都要收回去?” “诸位拼了命寒窗苦读,不就为了一朝得道,鸡犬升天,若是当了官日子还苦哈哈的勒紧裤腰带过活,谁还去当官?替皇帝治理天下?” 文会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做些酸腐诗赋,最后免不了又演变成新一轮对时政的嘲讽。 三杯陈酿下肚,陈沛阳气血上涌,对着一众拥趸大声道: “圣上闭目塞听,朝中奸臣当道!我等淮州举子岂能坐视不理?匡扶社稷本就是读书人之责,朝廷既出昏政,我等理应代表众多读书人发声,抗议朝廷不公!” 另外一个姓梅的落榜读书人无奈摇头:“可是我们人微言轻,又如何让朝廷重视?” 陈沛阳晃了晃脑袋,情绪上头,看着他道:“我记得你们梅家不就是靠造纸起家的吗?” 梅氏子弟颇为自得道:“那是,我们梅家不光有造纸坊,还有很多书局遍布淮州呢。不过,跟我们说的是有关吗?” 陈沛阳冷笑道:“我们虽然人微言轻,但我们可以写出文章诗赋,借由书局传扬出去,相信像我们这样被朝廷轻视,抱有不满的淮州举子,绝对不止一个两个。” “只要我们的文章打出名头,广泛流传,早晚能传到京里!” 那人犹豫道:“可是,这样做岂不是得罪了那些朝中大官吗?说不定还会得罪皇帝……” “怕什么?我们只是写几篇文章,又不是要造反!”陈沛阳自从失去科举资格,便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开明的君主本来就应该虚心纳谏,若是听不得一点忠言逆耳,因为区区几篇文章就拿我等治罪,那就是把天下读圣贤书的读书人都得罪了。” “到时候,自会有人替咱们不平,说不定,咱们还能借此名扬四海呢!” 陈沛阳说越说越激动,当场命人展开一副空白的卷轴,在上面提笔写下:“真理社”三个大字。 “从今天起,咱们‘真理社’要不畏强权,敢于对抗朝廷昏政,替天下所有受到不公待遇的读书人发声!” 陈沛阳等一干世家子弟背后掌握的资源众多,说干就干,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撰写出了数篇高质量的文章和诗赋,汇成第一期“真理刊”,借由淮州梅家的各大书局发售。 书册装帧精美,文章工整漂亮,引经据典,花团锦簇,一经面市,果然吸引了不少跟陈沛阳等人一样,对朝廷新政极为不满的文人,争相购买传阅。 “你们听说‘真理社’了吗?” “好一句‘尽舍圣贤贵铜臭,而今登科满高堂’!现在连那些低贱的商贾都能通过六科考试做官了,我们淮州举子将来却要与小女子争那三年一度的名额,真是有辱斯文!” “不知这位署名为‘孙山隐士’的作者是哪位高人?简直说到了咱们淮州读书人的心坎上……” “皇帝竟放着这么一个当世大才不知珍惜,实在昏庸!” 随着真理社撰写的文章在淮宁府传播开来,隔三差五就有文人在各种文会、诗会上诵读陈沛阳等人的文章,表达敬佩之情。 “孙山隐士”的名头越来越盛,甚至成为淮州读书人的典范,人们心中敢于向朝廷权贵抗争的勇士。 陈沛阳从前虽然也在淮州读书人里小有名气,但自从落榜后,名声一日不如一日,被人明里暗里嘲讽,捧高踩低,他早就受够这种气,如今终于靠着真理刊扬眉吐气。 他每日偷偷混迹于各种读书人圈子,听着那些比从前更夸张的溢美之词,源源不断传进自己耳朵,内心简直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 一时间,他甚至连被禁考终身无缘仕途的痛苦,都抛诸脑后,整日春风得意,恨不得走路都能飘起来。 激动之下,陈沛阳连夜写了三篇文章,准备在下一期真理刊上发表,这一次,他要直接号召各地举子们都站起来抗议,拒绝参加下一次科举,到时候看朝廷如何收场! 不是禁止他科举,阻止他的仕途吗?他照样能混的风生水起,凭一己之力影响舆论! 他已经迫不及待幻想着将来朝廷停止这些荒唐的政令,被迫低头的场面了。 将来等他声名鹊起,成为读书人中的言论领袖,说不定朝廷还会重新恢复他的科举资格,来安抚淮州举子。 短短一个多月,陈沛阳尝到了书刊和文人舆论的好处,越想越美,若是皇帝还能慧眼识人重用他,他倒也不是不能在真理刊上替皇帝美言几句…… 就在陈沛阳准备在第二期真理刊再次大展拳脚之际,真理社的好几个举子慌慌张张找上门。 “陈兄,大事不好了,你快看看这个!” 陈沛阳没好气道:“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简直丢我们读书人的脸。到底什么事?莫不是朝廷派人来抓咱们不成?” “不是!比那个更惨!”要是朝廷真派人来抓,只会助长他们真理社的名声,反而显得皇帝气量狭小不能容忍,听不得真知灼见,他们才不怕呢。 陈沛阳疑惑地接过对方递来的一叠纸,纸张很薄,但展开来版面却不小,有一般书籍的八倍那么大,上面刊载的文字都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 这样好几张纸叠在一起,正反面都印刷有长长短短的文章,内容量比他们的真理刊多十倍以上。 陈沛阳眼睛一瞪,刊头上工工整整印着“大启周报”四个大字,头版头条就写着朝廷最新的科考新政,以及京州宁州和荆州清丈田亩的成果。 文章没有太花哨的文笔,也没有像其他文人那样旁征博引卖弄学识,只以详实的数据,调理清晰地列举出了各种改革前后成效的对比。 科考改革以及在各地新建皇家技术学院、普惠学堂后,多少曾经读不上书的寒门、贫民子弟有了从此改变命运的机会。 读书和科考再也不是少数门阀世家完全垄断的上升通道。 他们曾经只是工人、农人、匠人甚至商贾,如今已经在各个行当和衙门看见他们发光发热的身影。 农田里播种与收割的机械,河边的水车与工坊,出海的船队,大河上的长堤,小到小妇人书人手里一卷便宜的书册,冬天普通百姓家取暖的煤炭,撒入饭菜里一小勺宝贵的盐,甚至是戏台上唱戏的戏子…… 那些曾经被人瞧不上的行当,三六九等的末流百姓,现在生活里却处处都饱含着他们的贡献。 下面第二条文章,则是写朝廷追缴回来的隐田税收的用途。 造路修桥,兴建国道,兴修水利设施,开设工厂生产各种廉价日用工业品,提供大量稳定的就业岗位,开办学堂,救济难民,养兵练兵抵抗外敌…… 光是一项扫盲识字率,就比前几任皇帝在位时,翻了三五倍不止,这几年在各地兴办的学堂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凭借这一点,哪怕是对皇帝最不屑的酸腐儒,也挑不出毛病来,甚至还不得不捏着鼻子称赞一句“教化贤明”。 陈沛阳越看越恼火,一张脸白了又红,三番四次想提笔反驳,却脑袋空空。 所有他能想到的漂亮诗句,和引经据典的文章,在这些实实在在的成果面前,仿佛一场笑话,就连他以前那些为人称颂的贬斥文章,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难怪不得说这区区几张纸,比官府派人来抓捕他们还要糟糕。 上面刊载的文章没有一个词写着驳斥,可字里行间,处处都在驳斥他们的真理刊。 陈沛阳黑着脸道:“这种为官府摇旗呐喊的文章,说不定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看的,大不了咱们给下一期的真理刊降价,就降到五十文、哦不,三十文一册……” 原本的定价可是七十文一册,淮州大部分读书人都出得起。 在陈沛阳看来,上面都是他呕心沥血之作,如果卖的太便宜,岂不是白费了他的心血,凭白降低了他身为读书人的傲骨和格调。 周围的其他真理社成员们一阵尴尬的沉默,片刻,才有人道:“可是这个大启周报,才卖三文钱一份,每七日就出一份。” “而且上面除了头版的国策政令,后面的刊版大多是些新鲜的市井奇闻异事,还有各地一些大事。” “不止呢,你看这儿,居然还有话本连载!” 陈沛阳一愣,连忙往后翻: 《大朝贺摄政力斥南交使臣》、《朝廷力挫渤海国犯边阴谋》、《女探花传奇》、《昔日荆州水匪,今日河堤苦役》、《聊斋野闻:我娘与老太师不得不说二三事》…… 一路看下来,陈沛阳简直惊呆了:“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通篇都是大白话?既没有对仗,更谈不上工整,没一篇文笔像样的文章,简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其余几人苦笑道:“对呀,大家都这么说。” 陈沛阳冷笑:“那还会有人看?” 举子无奈道:“正相反,现在外面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这个新出的大启周报,卖的便宜,更新还快,上面的大白话,就连五岁小孩和妇孺老妪都能懂。” 陈沛阳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对方:“那些人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如何能看文章?” “他们看不懂,但是能听懂啊。现在外面的旧楼茶馆,好多人说书人改行开始念报了,都不需要他们改编,照着念就行了。” “街头巷尾不知道多少人爱听,有些有趣的故事,甚至听上好几遍也不嫌腻。” “而且上面那个话本子还是连载的,这一期刚放出第一章回,那些书局已经挤满了人在问下一期什么时候出了!” 陈沛阳心里猛然一沉,怎么会这样?! 他好不容易才依靠真理刊获得的名声和赞誉,还没好好享受到名望和意见领袖带来的好处呢。 怎么就横空出世来一个劳什子大启周报,来抢他的风光呢? 朝廷根本就是故意跟他作对! 陈沛阳脑门青筋暴起,突然他灵机一动:“快去打探一下,这个大启周报究竟是哪家在做?大不了,咱们也跟着学,凭什么官府能做报纸,我们也可以!” 举子挠了挠头,道:“听说朝廷最近派了官员来淮州,一个姓花,另一个……就是上次那个女探花,叫林若。” 陈沛阳听到女探花三个字就恨得牙根痒痒,好哇,上次就是这个小女子抢走了他的进士名额,现在又要跟他争名望,简直岂有此理! ※※※ 京城,皇宫,御书房。 春光正好,午后的阳光自繁花间隙洒落,在窗棂上铺开点点斑驳金光。 萧青冥正倚在御书房暖阁的贵妃榻上,翻阅最新的《大启周报》,总务内务总管太监双手捧着淮州送来的一副美人图册,手都举酸了,陛下就是懒得看一眼。 “陛下,这秀女都送进宫了,您就看一眼吧。外面的大臣们议论纷纷,都说贵妃娘娘一年来无所出,而且嫉妒心太重,不许陛下广开后宫纳妃立后……” 内务总管瞄着陛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哼。”萧青冥没好气地从鼻子发出一声闷哼,最近收到类似的弹劾奏折,都快堆满一书桌了。 今日早朝更过分,几个御史连同一群淮州世家大臣共同弹劾贵妃,称皇帝过分宠爱贵妃,不顾皇家开枝散叶繁衍后嗣的责任云云。 言语之间句句明里暗里斥责贵妃狐媚勾引皇帝日日沉溺温柔乡,从前的先皇皇爷皇祖们,在萧青冥这个年纪,皇子都能打酱油了,而贵妃却一个蛋都下不出来,后宫还空空如也能听见回声!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简直是狐媚惑主,红颜祸水!” “陛下如果当真顾惜贵妃娘娘,就不应该让娘娘背上这样的污名,劝陛下广纳后宫,替皇室开枝散叶,才是一个贤良贵妃应有的风范!” 说这话的大臣本着一颗真心实意为皇帝着想的心,本以为会不会有人反驳这番政治正确的劝谏。 不料,第一个朝他发难的竟然不是皇帝,而是文官之首的摄政喻行舟。 喻行舟一改平日儒雅和煦的作风,如同一只炸开了浑身刺的黑刺猬,对着那名苦口婆心劝谏的臣子,就是一通阴阳怪气语气激烈的输出。 从对方家里妻妾成群整日闹得家宅不宁,到偷偷勾搭青楼头牌养外室,儿子虽多却全是不学无术的草包没一个成器的…… 口吻之严厉,言辞之刻薄,令满朝文武目瞪口呆,整个紫极大殿鸦雀无声,只有喻行舟一张利嘴,把众人骂的不敢吱声。 唯有一人,端坐在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地努力维持着威严,生怕自己笑出声损害天子英明神武的伟大形象。 躺在贵妃榻上的萧青冥掏了掏耳朵,懒洋洋道:“把那些弹劾贵妃的奏折都拿走……” 书盛一脸为难:“陛下,这……” “陛下还是不要为难书公公了。”御书房外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笑声。 喻行舟一身枣红色官服踏入殿中,满头青丝被头冠束得一丝不苟,只余两缕鬓发直直垂落与胸前,随着他四平八稳的脚步,被微风带起些许飘逸之态。 他一进门,向萧青冥微微躬身行礼,便一把将总管手里的美人图抄在手里,慢悠悠翻阅:“听闻淮州多美人,这次送进宫来的几位秀女都是名门世家出身,知书达理又贤良貌美……” 喻行舟翻阅的手突然一顿,眯起双眼冷笑道:“呵,陈家真是有心了,竟然搜罗来一个跟前任探花郎模样有五分肖似的绝色美人,真是深知陛下的喜好呢……” 他笑吟吟望过来:“陛下当真不看一眼吗?” 萧青冥一撇嘴,提起探花两个字他就心梗,就你会阴阳怪气? 他装模作样地直起身,干脆从喻行舟手里把美人图接过来,瞄了两眼…… 就这?哪里像了?虽说那个探花郎长什么样他早就忘记了,亏得喻行舟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萧青冥瞥他一眼,使坏笑道:“老师说的是,这模样比起贵妃,还算各有千秋呢。” 喻行舟:“……呵呵。” 内务总管虽然不明白这微妙的火药味是怎么回事,但他敏锐的直觉还是告诉他走为上策。 激灵的书盛已经示意其他宫人都悄悄离开了御书房,很快就只剩下萧青冥和喻行舟两人。 萧青冥手里捏着图册的一角,嘴里还在叭叭个不停:“外面那些大臣实在令朕头疼,老师觉得如何?不如替朕拿个主意呗……” 他一句话还没说话,只觉背后一股力道猛然欺近。 喻行舟胸口被早朝积蓄的一股妒火再也抑制不住,终于被萧青冥激得头脑发热,再次把上下尊卑和君臣之礼扔在脚下踩了两脚。 “老——” 萧青冥刚一回身,就被喻行舟用力按在御书桌上,俯身狠狠堵住了他的唇,辗转亲吻,把那些他不爱听的全数压回喉咙里。 萧青冥胸膛里发出一阵闷笑,手指插入他脑后的发丝,更加激烈地回吻回去。 直到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萧青冥揽着他翻个身,突然眨眨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老师,朕给你看个宝贝……” 喻行舟轻咳,眼尾飞起一抹浮红:“现在还是白天,还在御书房里呢……” 萧青冥:“……啧,想啥呢老师?好好说话,别扯朕的腰带。” 128. 贵妃有喜 这个蛋能孵出我们的孩子…… 喻行舟嘴里虽还矜持着,双手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解开了萧青冥的腰带。 萧青冥一把按住他的手,紧紧拉着自己岌岌可危的腰带,眯着眼嘿嘿笑道:“大白天的,老师岂可对朕动手动脚?体统何在?礼节何在?” 啧啧,表面上看着沉稳持重,温文有礼,根本就是个假正经! 喻行舟不情不愿地放开手,长长地“哦”了一声,目光若有若无往下瞥去:“陛下有什么宝贝神神秘秘的?不是要拿给臣看吗?” 萧青冥绕到书桌后面的柜子里装模作样地翻找一下,最后神秘兮兮捧出一颗蛋,献宝一样拿给喻行舟看。 他颇为自得地冲对方眨眨眼:“瞧,朕的大宝贝!”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爆发天子气运,辛辛苦苦攒下的十连抽抽到的ssr!跟某只小鹦鹉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哦。 就这?大宝贝? 喻行舟一愣,视线在对方的表情和那颗蛋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迟疑道:“陛下莫非是午膳没吃饱?” 不过这蛋比起最大的鹅蛋还大了好几圈,也不知道是什么猛兽下的蛋。 萧青冥:“……”你才没吃饱!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抚摸着冰凉的蛋壳,道:“这是能诞下你我后嗣的宝贝!” 喻行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陛下说什么?” 萧青冥扬起下巴:“朕说,这个蛋能孵出我们的孩子!”还能下三个崽呢,系统真贴心。 喻行舟:“……” 他一言难尽地望着萧青冥,委婉道:“陛下莫不是被一些方术士给骗了吧?” 他心下难免腾起几分焦虑,难道陛下真的受了朝臣影响,为了后嗣不惜去求神问卜,相信了这种无稽之谈? 萧青冥轻哼一声,就知道这厮不信。也是,这种事谁会信呢? 他从密格里取出天子剑,拔出寒光四溢的宝剑,在自己食指上轻轻划了一下。 “陛下做什么?!”喻行舟顿时大惊,一个箭步冲过来捧住他的手,张嘴就要往口里含。 “紧张什么?一滴血就好了。”萧青冥使劲挤出来几滴血,抹在孕子蛋上。 在喻行舟错愕的视线里,那抹殷红的血迹飞快被蛋壳吸收,消失不见,蛋壳依然洁白圆润,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这……怎会如此?” “来来来,到你了。”萧青冥捉住他的手,用天子剑比划了几下,他割自己的手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可剑锋对准喻行舟手的时候,却总觉不忍,难以下手。 他拧着眉头,干脆把剑一推:“你自己来吧。” 喻行舟哭笑不得接过天子剑,仍是将信将疑:“这颗蛋究竟怎么来的?陛下真的不是被人诓骗了?” 萧青冥催促道:“放心吧,宝贝自有来处,朕英明神武岂能受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喻行舟心里依然觉得荒谬,但哪怕为了哄陛下开心,贡献一点血倒也无妨。 更何况,自从逼宫事件陛下突然性情大变,身上仿佛总环绕着数不清的谜团,还有他那些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人才,手里那些古古怪怪的武器。 再拿出来一个蛋说能生子,似乎都变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喻行舟学着萧青冥的样子,挤了一滴血摸上去,蛋壳再次飞快吸收了血迹,连一丝红痕都没有留下。 喻行舟啧啧称奇:“这样就完了?” 萧青冥揽着他的腰身,凑上前叼住他的耳垂,腻腻亲吻一会,含糊道:“还需要一点特别的东西……” 喻行舟这次倒是秒懂,他耳根微红,双手再次悄咪咪摸上对方的腰带,明知故问:“什么特别的东西?” 萧青冥闷笑一声,按住他的脑后,辗转加深这个长吻,摸到他束冠的发簪,一点点抽出来,“哐啷”一声,镶金嵌玉的发冠落在地上滚了两圈,也无人在意。 喻行舟一头青丝垂落披肩,顺着肩头滑下来,他迷恋地反复抚摸着萧青冥的脸颊,鼻尖不断磨蹭,灼热的呼吸被禁锢在一片狭小的空间里,如何亲吻也不能满足似的。 萧青冥拿喻行舟的话揶揄坏笑道:“哎呀,现在还在白天呢,老师如此以下犯上,万一给人看见如何是好?” 喻行舟轻笑一声:“陛下就算喊秋统领来救,臣也是不会客气的。” 萧青冥按住他的肩头带上贵妃榻,抓着他的长发,迫使对方扬起脖子,露出咽喉修长起伏的线条。 他的手指一点点划过喻行舟微微滑动的喉结,眯着眼低沉沉笑道:“哦?怎么个不客气发?老师说来听听呗。” 喻行舟单手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敲了敲那颗光溜的蛋,意味深长道:“这么大一颗蛋,要如何填满才好呢……” 萧青冥道:“不用填满,差不多就行了……” 喻行舟:“哦?莫非陛下背着臣一个人偷偷试过?” 萧青冥藏在发丝间的耳尖浮起一点可疑的微红,恼火道:“朕命令你现在不许说话!” 喻行舟眨了眨眼,十分乖顺地闭上嘴,双肩微耸。 萧青冥狠狠扑上去,在那双红润的唇上气势汹汹嘬了一口:“让你笑!看你一会还能笑不笑得出来!” 喻行舟仰着头顺从地承受着萧青冥激烈的吻,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没好意思告诉他。 其实吧,陛下啊,习武之人,大多体力极好呢…… ※※※ 翌日一早,喻贵妃所居的凤鸣宫里,宫人进进出出,忙成一团。 白术背着药箱,一大早就被书盛公公亲自从太医院请过来,直奔凤鸣宫。 白太医挠着乱糟糟的后脑勺,还以为陛下出了什么大事,没想到,一进宫门,就看见珠帘之后,“喻贵妃”斜倚在软塌上,一脸慈爱地抚摸着隐约凸起一丝弧度的小腹。 只是那点拱起的弧度十分不起眼,不知道还以为是宫中伙食太好贵妃吃撑着了。 凤鸣宫里的宫人都是自小养在喻家的家生子,被调教得极好,平时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举止平静,从不多看多嘴。 萧青冥就坐在喻贵妃身边,端着一碗桂花蜜羹慢悠悠地品着,见到白术,立刻冲他招招手:“贵妃身子不适,时常作呕,你快来看看。” 白术默默摊开诊脉软巾,隔着丝巾搭上贵妃娘娘的手腕,沉吟片刻,眉头越皱越紧。 这手腕如此粗实精韧,没有丝毫女子的纤细感,而且脉搏浑厚有力,像个壮年男子,分明没有半点疾病之兆啊。 白术迷惑地歪了歪脑袋:“贵妃娘娘可能是进食太多,不消化,不如臣开一些帮助消食的方子吧……” 萧青冥一拍脑门,摆摆手,示意对方上前。 白术探头探脑伸过脑袋,萧青冥轻轻一拍他的头顶,压低声音道:“你就对外宣称,贵妃娘娘有喜了,不论谁问起,都这么回答,方子和饮食就按怀孕来开。” “啊?陛下,这……臣从来没撒过谎诶。”白术震惊地瞪大眼睛,这种弥天大谎,万一被拆穿了…… 萧青冥和喻贵妃两人,如同两个“逼良为娼”的恶霸,一左一右盯住了白术。 尊贵的皇帝陛下阴沉沉道:“朕说有喜就是有喜,你要抗旨不尊吗?” 和蔼的贵妃娘娘笑眯眯道:“白太医年轻有为,只要好好配合,本宫保你日后荣华富贵。” 被夹在中间的白术欲哭无泪,只好被迫屈服在二人淫威之下:“臣知道了!” 白术被萧青冥盯着写下脉案,留下一堆安胎药方后,强颜欢笑飞快离开了凤鸣宫。 喻行舟掀开裙子,在肚子上掏了掏,掏出一颗圆润的蛋来,捧在手里,只觉入手分量沉甸甸,比昨天敲一下空空如也的分量沉了不少。 “真的没问题吗?”喻行舟捧着蛋坐看右看,越来越爱不释手,总觉得十分神奇。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仿佛又比昨夜入睡前大了一点,沉了一点似的。 萧青冥摸了摸温润的蛋壳,不知是否因为人的体温,好像比昨天冰凉凉的蛋壳摸上去温暖了一些。 “放心吧,大约要等十个月左右,等孩子出世就没问题了。” 喻行舟好奇地问:“陛下怎么会有如此古怪的宝贝?” 萧青冥暗自嘿嘿直笑,他古怪的宝贝可多了。 他轻咳一声道:“也不一定非要贴在肚子上,小心保管别弄坏就好。” ※※※ 翌日,关于喻贵妃忽然有喜这件事,在萧青冥的特意宣扬下,迅速传遍了宫内外。 要不了多久,不光满朝文武都知道了陛下即将有后这个好消息,就连京城里的百姓都开始喜气洋洋猜测,陛下第一位皇嗣将是个小皇子还是小公主。 那些前一天还在不停上奏折请陛下广纳后宫,弹劾喻贵妃善妒祸国的大臣们,顿时像被扼住了脖子的公鸭子,满腔牢骚尽数憋回了肚子里。 他们不得不撕掉弹劾奏折,捏着鼻子改成了一封封恭贺表,堆满了御书房的书桌。 今日早朝,萧青冥格外和颜悦色,就连摄政大人也心情极好的样子,一个官员都没有阴阳怪气训斥,就十分顺利地熬到下朝。 几个淮州官员聚集在一起,有淮州巡抚,有督查使,还有江南道兵马总督,几人赫然是在朝的淮州一系官员里仅剩的最后几个高官。 自从原来的户部尚书钱云生和礼部尚书崔礼都被皇帝下狱问罪后,这些淮州官员一度失去了主心骨,变得低调许多。 此前,皇帝的天子剑不是指向京州,就是宁州荆州等地,暂且未动淮州蜀州,他们尚且还能在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笑话。 现在倒好,这把改革的大火终于烧到了淮州头上,这些人再也坐不住,私下里立刻勾连到了一起。 来自陈氏的巡抚陈谦蹙眉道:“是我想多了吗?我总觉得贵妃有喜这件事,来得也未免太巧合了一点吧?” 督查使梅季点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群臣刚一弹劾她,马上就传出喜讯,仿佛在反击咱们似的。” 江南道兵马总督钱璐道:“听说朝廷派去淮州清查田亩的钦差,已经到淮州了。” “陛下还派了几个心腹大臣去淮州,跟那些闹得正凶的淮州仕子打擂台。其中就有那位六科出身、现如今已是商部侍郎的花渐遇,还有上次科举掀起风波的女探花。” 巡抚陈谦摇摇头:“可惜族里这里献上来的秀女一个都没入陛下的眼,不是说陛下过去曾极为宠爱前任探花吗,怎么这次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低声道:“我听内务府的消息说,陛下连看没看那些秀女图册,就被贵妃娘娘给夺走了,不许陛下纳妃……” 钱璐震惊之下,眉头越皱越紧:“竟然还有这等事?区区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竟这般厉害,把陛下迷得晕头转向,简直是祸国妖妃!” “咱们淮州世家多年来一直保持与皇家联姻,再英明的帝王也架不住枕头风,我等世家才能长盛不衰,可现在,别说皇后的宝座了,竟然连个妃子都送不进去!” 两人注意到梅季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讶异道:“梅大人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梅季左右看了看,谨慎地道:“前任右丞相梅如海,乃是我的叔父,他从前在位时,为了打探皇帝的喜好和习惯,在宫里安插了不少眼线。” “虽然大部分都被陛下清除了,但是还有剩下几个有些牵连的,在一些不起眼的宫苑里做事。” “关于那位贵妃娘娘,确实有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不过陛下捂得掩饰,对这位贵妃十分宝贝,就连伺候的宫人也是由陛下指派的,到现在也没有实证。” 钱、陈二人更为惊讶:“究竟什么传闻?” 梅季却摇摇头:“既然暂时还没捏住把柄,还是不说的好。” 钱陈二人对视一眼,都颇为兴奋,既然“暂时”没有把柄,也就是说,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了。 ※※※ 转眼已是夏末,酷暑的日头笼罩大地。 自朝廷委派钦差去淮州清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相较于去年荆州有皇帝坐镇,清丈田亩查的顺风顺水,根本没有几个官员或者士绅大户敢出头反抗,这次淮州却是阻力不断。 一个多月来,淮州地方官员自查,只不痛不痒地报上了十几亩至上百亩不等的隐田,追缴的欠税加起来甚至还不到一千两银子。 连户部尚书瑾亲王都气得发笑,作为全国粮税大头,士绅官吏最多的淮州,只有这么点隐田,说出去谁信啊? 真当陛下还是过去那个可以随便糊弄的懦弱昏君吗? 既然钦差办事不利,负责总揽清田政策的喻行舟,二话不说,冷着脸上奏换了一个钦差。 这次的新任钦差年纪轻轻只有三十来岁,一上台就打算对淮州重拳出击,短短半个月,就连续上了数道奏折,查实淮州数个地方官贪腐成风,徇私舞弊,包庇亲眷侵占民田成千上万亩。 其中甚至不乏牵连出一些朝廷大员。眼看着好几个知府、参政被下狱问罪,朝中一时风声鹤唳,淮州系大量官员人人自危。 再这样下去,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有多少人头落地,又有多少举家流放。 就在朝廷政令和淮州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暗潮汹涌之际,突然传来一则惊天大案,搅得朝野震惊,皇帝震怒。 御书房里。 萧青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跪着的一众大臣,捏着手里一份摊开的密报,冷冷道: “朝廷派下去的钦差,一行十几人,在淮州首府淮宁府驿馆,竟一夜之间被一把火烧得精光,尸体都没有找到?” “淮州还真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啊,刺史和淮宁府知府,是不想活了,是吗?” 几个淮州系大臣满头冷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萧青冥冷锐的目光扫向办案的官员,冷笑道:“这把火烧得真干净啊,什么证据也没查到?朝廷养着你们,还不如养只猪!”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更是趴在地上,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喘。 但凡涉及田亩粮税和世家,还有那些官员的官途和身家性命,这种事,历朝历代发生的只多不少。 什么火烧钦差,火烧粮仓,不下狠手,难道还坐等朝廷钦差上门,全家满门抄斩吗? 见陈谦和钱璐都被皇帝骂的不看吱声,梅季咬牙抬头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淮州清田一事阻力太大,淮州不但负担这全国近半数粮税,而且科举读书人一半出自淮州。” “臣提议,不如从长计议,缓缓图之……” 一旁的瑾亲王和怀王,还有吏部尚书厉秋雨,以及一众天子近臣们,都拿一副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们。 这些人只怕是还没被陛下整治过,还没体会过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些年,陛下所有的政令,哪一次因为阻力大就“暂缓执行”过? 那些深知皇帝厉害的大臣们在心里纷纷摇头,一旦把皇帝惹怒了,别说从长计议了,怕不是要马上计议,狠狠计议! “陛下。”冷眼旁观许久的喻行舟终于出声道,“此事还是交给臣来办吧。” 他坐在太师椅上,放下茶盏,慢条斯理道:“越是阻力大,越要从重从严,杀鸡儆猴才是,否则的话,只怕有些宵小之辈,还以为朝廷还是几年前那个懦弱无能的朝廷呢。” 摄政大人一番杀气腾腾的话,落在几个淮州官员耳边,不啻于一道惊雷,听的人心惊胆战。 这位狠角色要亲自出手,他们淮州还能有几个好日子过啊…… ※※※ 深夜,凤鸣宫。 宫外一条冷僻的小道一角,一个披着头蓬的太监瞧着四下无人,压低嗓音再三确认:“这种事可不能乱说,你真的看清了?” 他面前一个小宫女抖抖索索埋着头,声音细如蚊呐:“奴婢昨夜起夜,碰巧走到凤鸣宫附近,看附近无人,本打算蹲在花丛里方便一下,没想到……” “竟然看见一个男子模样的身影,悄悄从凤鸣宫出去,那人仿佛是摄、摄政大人,我曾见过他,应当不会认错。” “其实,自从贵妃娘娘入宫以来,凤鸣宫一直都很古怪,贵妃深居简出,从来不在白天出现,也有不少似是而非的传言。” “只不过这个宫的宫人口风很紧,打探不出什么来,若非我不小心刚好撞见,谁敢多说什么。” 太监厉声道:“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你别忘了你在淮州的家人,都在咱家手里,你要是一个字说谎,全家都要死!” 小宫女噗通一下跪下来:“奴婢发誓绝对没有半句虚言!” “这几天你要盯着凤鸣宫,不要叫宫里人起疑心,懂吗?一旦有消息立刻来报!” 这个惊天大秘密辗转传到了督查室梅季耳朵里,他立刻叫来钱璐和陈谦两人商议。 两人震惊后,俱是大喜:“没想到啊,原来你曾说的把柄,竟然是这么大一个把柄!贵妃竟然疑似私通当朝摄政?!” “我说怎么奇怪,那日御史弹劾贵妃,陛下还没开口呢,反而是喻行舟大怒,把人狠狠骂了一顿。原来是因为有奸情!” “妙啊,这要是戳穿了,陛下还会护着一个给他戴绿帽子的贵妃,和一个宠信的权臣吗?” “闹出这种丑闻,我看喻行舟还如何能追查淮州的事,说不定皇帝盛怒之下,直接砍了他的脑袋呢!” ※※※ 御书房。 彼时,萧青冥正在和瑾亲王几人商议淮州一事,书盛忽而急匆匆小跑进来,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陛下,不好了,宫外不知怎么竟然传出一些不三不四的流言,说什么贵妃娘娘行为不检……” 萧青冥手里朱笔一顿,眯了眯眼:“哦?” 书盛生怕惹恼了陛下,急急道:“陛下切勿烦扰,红衣卫指挥使莫大人已经带人去彻查此事了。不过,还有一件事……” 书盛支支吾吾,面色涨得通红,简直不该如何是好。 “陛下,这件事您听了千万莫要生气,伤了龙体,可能只是一些碎嘴子捕风捉影,兴风作浪,当不得数。” 萧青冥放下笔,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道:“直管说。” 书盛朝身后太监使个眼神,便在此刻,一个小宫女被人带进来,连头也不敢抬,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陛、陛下,奴婢要、告发喻贵妃——与摄政大人私通!”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瑾亲王和怀王震惊地瞪大双眼,其他大臣们深恨自己怎么就生了一双耳朵,居然听到了这种宫闱丑闻,会不会被陛下灭口啊? 整个殿内,唯独萧青冥这个当事人,支着脸颊,一脸淡定,甚至还有些好笑:“哦?你可知,污蔑贵妃和摄政,是要掉脑袋的,你有什么证据?” 小宫女鼓起勇气道:“奴婢方才瞧见摄政大人进了宫,却没有来御书房的方向。凤鸣宫大门紧闭,必有猫腻!” 书盛扬声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窥视贵妃寝宫?!” 宫女害怕极了,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奴婢也只是为了陛下声望着想。陛下若是不信,去凤鸣宫一看便知。” 殿中几个淮州官员彼此对视一眼,按捺下笑意,他们花了大价钱,耗费了无数心思,凭借着世家的能量,这才弄了好几个不起眼的眼线,远远监视着凤鸣宫的动静。 这位贵妃和摄政大人也是真能藏,半个月了,才终于被抓到了一回。 哼哼,后宫人多眼杂,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他们这回能一举扳倒贵妃和摄政,淮州的困境立刻就能解除。 萧青冥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起驾,去凤鸣宫。” ※※※ 凤鸣宫里,喻行舟正愉快地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继续孵他的宝贝蛋。 原本他是不需要天还没黑就偷偷溜来后宫的,只是最近孵蛋孵得太开心,实在不忍心跟他的宝贝分离。 若是陛下在,又要抢他的蛋塞在自己肚子上玩,眼下趁着萧青冥在御书房议事,喻行舟这才按耐不住跑回来玩他的蛋。 “几个月了,果然大了不少……” 就在喻行舟摸着浑圆的肚子左搓搓右搓搓的时候,一个心腹女官匆匆跑来,忧心忡忡将外面发生的“大事”简单说了一遍。 喻行舟非但不见丝毫慌张之色,反而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些跳梁小丑,竟然忍到现在才动手,就这么点胆子,也配跟‘本宫’作对?” 他嘴里念叨着这个本应不该有的自称,只觉十分顺耳,还想多念几声。 正在此刻,殿外殿门打开,倏而响起太监的唱喏声:“陛下驾到——” 129. 摄政与贵妃 您的声望即将突破一万大关…… 后宫禁苑大门处,梅季等几个外臣伸长了脖子站在宫门外等着,默默细听凤鸣宫传出的动静。 只有身为宗亲的瑾亲王和怀王,以及临时被喊来的白术跟着萧青冥进了凤鸣宫。 梅季撩起眼皮暗自一笑,看来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凤鸣宫中,告发贵妃的宫女紧张地跟在书盛后面,一进殿门就开始四处左顾右盼。 跟她联络的小太监说外面一直有人留心监视,亲眼看见疑似摄政大人的男子偷偷溜进凤鸣宫,至今没有出来,“奸夫”一定躲在宫里某个角落。 大堂内竖立着一座龙凤呈祥的绣金落地屏风,一串水晶串成的珠帘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喻贵妃”就安安静静倚在珠帘后的软塌上,背对着外人,看不见她的神情。 她的声音原本是一种雌雄莫辨的柔和,此刻却隐隐带着几分跟平日里不太一样的愠怒: “如此劳师动众,所为何事?” 书盛看着跪在堂下的小宫女,冷声道:“若是你今日有半句虚言,便是欺君大罪,无论是污蔑贵妃娘娘还是摄政大人,你一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宫女打个抖,事已至此,早已容不得她反口,只好一口咬定道:“奴婢亲眼看见摄政大人进了凤鸣宫,一定在宫里面,公公派人一搜便知。” 屏风后,喻贵妃轻抚着拱起的小腹:“原来是有人造谣,污蔑臣妾清誉,陛下莫非也相信这等无稽之谈吗?” 萧青冥装模作样道:“朕自然相信爱妃,但众口铄金,不得不查,为了澄清此事,免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还是委屈爱妃一下。” 小宫女闻言心中一喜,想必皇帝一定是起疑心了,否则怎会同意当着大家的面搜宫呢,也是,这种绿帽子别说堂堂九五之尊,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家主也不会容情的。 喻贵妃平静地道:“若是最后证明臣妾清白,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阴险小人?” 萧青冥意味深长道:“此事兹事体大,不仅关乎朕与爱妃的声望,还有未出世的皇嗣,若是查无实据,无论是谁,无论官大官小,只要涉及此事,朕定斩不饶!” 小宫女登时紧张地打了个激灵,趴在地上不敢作声。 片刻,搜索完毕的书盛匆匆带人回来,擦了把汗毕恭毕敬道:“陛下和贵妃娘娘受惊了,凤鸣宫里无一闲杂人等,也没有一个外臣,此宫婢分明是故意栽赃陷害!” 瑾亲王和怀王蹙起眉头,总觉得此事并不像表面一个“误会”那般简单。 小宫女大惊失色:“这不可能!”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萧青冥脚边:“奴婢夜里亲眼看见跟摄政大人一模一样身形的男子出入凤鸣宫,绝对没有看错!” “陛下明鉴,后宫之中早就有闲言碎语,并不是今日才传出的风声啊!” “宫里人多眼杂,兴许也有别的宫人也瞧见过,只是碍于贵妃娘娘身份,缄其口罢了,奴婢也是为了陛下的声望和皇嗣着想,才敢直言不讳的!” 书盛一脚踹开她:“混账碎嘴子,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也敢到陛下面前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萧青冥摸了摸下巴,有一点她倒是说对了,宫中确实人多眼杂,喻行舟继续这样进出宫中,难免会走漏风声。 还得用“那个”法子一劳永逸才好。 他瞥一眼背对他的“喻贵妃”,轻咳一声,道:“去,派人把老师请过来。” 小宫女心里猛然一沉,怎么会?皇帝竟然知道摄政大人在哪里? 一个不详的预感渐渐笼罩上心头,她越来越不安,两条腿都开始有些发颤。 片刻之后,直到一声太监的唱喏声再次敲打在众人心头:“摄政大人到——” 小宫女霍然回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喻行舟一身黑色官服,大摇大摆从门口走进殿中,差点失声惊叫,怎么可能?! 喻行舟在收到消息时,就让身材高大的心腹女官穿上了贵妃服饰,戴上易容,假扮自己,他在其他宫人掩护下,利用轻功离开凤鸣宫,绕了一个圈子,又从正门走回来。 方才他凤鸣宫的门口施施然进宫时,与等在外面的梅季等人擦身而过,他们看见自己的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 喻行舟想想那一幕就心情愉悦。 “陛下,贵妃娘娘安。”他朝萧青冥行礼,又不疾不徐向屏风后的“喻贵妃”行礼。 他目光冷淡瞥一眼一旁跪着战栗不安的小宫女,一贯温和的口吻带上几分不咸不淡的嘲弄:“似乎有宵小之辈在背后搅弄风云,有意破坏臣和贵妃娘娘的声誉。” 失态急转直下,眼见到了这一步,再也无可挽回,小宫女索性心一横,拜倒在地哭诉道:“陛下,奴婢死不足惜,但奴婢实在不忍见到陛下被私通的后妃蒙在鼓里。” “此事早已在宫中传得有鼻子有眼,皇嗣的来历也十分可疑,即使今日没有捉奸成双,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宫女的脑袋重重嗑在地上,梆梆作响,十分用力,言辞更是极为恳切,就连瑾亲王和怀王也不由皱起眉头。 所谓人成虎,即便今日造谣的宫女只是“证据不足”,但一旦传出宫外,外面的市井小人必定看热闹不嫌事大。 尤其是朝堂上那些早已看不惯喻贵妃一人独霸后宫的世家大臣们,必定群起而攻之。 人言可畏,到时候哪里是一句“清者自清”就可以自证的。 瑾亲王担忧地望着萧青冥,此事实在棘手,不知该如何解决才好。 正当几人忧心忡忡之际,萧青冥却招来书盛,低头吩咐几句,后者立刻命人端了一盆清水过来。 众人十分疑惑地看着书盛的动作,一盆清水,能证明什么? 哪知,喻行舟却突然开口道:“陛下,王爷,此事乃臣的家事,本不欲多言,以免有人在外造谣臣勾结后宫,蒙蔽圣听。” “没想到,今日还是有包藏祸心之徒,蓄意构陷,倘若只是构陷臣,那也就罢了,竟敢把主意打到贵妃娘娘和腹中皇嗣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喻行舟与萧青冥对视一眼,旋即错开,平静扫视一周,淡淡道:“臣与喻贵妃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私阴之事,因为——” 他顿了顿,神情露出几分笑意:“喻贵妃正是臣因战乱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什么?! 他话音刚落,别说小宫女一副震惊到失语的模样,就连瑾亲王和怀王都错愕不已,满脸不可置信。 这位喻贵妃难道不是普通的平民出身吗?为了给她上“户口”,瑾亲王还特地认她做义女,没想到,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当朝摄政的亲妹妹? 喻贵妃不是姓周吗?陛下只是赐了一个“喻”的封号,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诸位若是不信,臣可以和贵妃娘娘滴血验亲。” 喻行舟捏起水盆旁一根银针,戳破了自己手指,滴入一滴鲜血,再示意书盛将水端入屏风之后奉给“喻贵妃”。 须臾,又将滴过血的水盆端出来,呈给堂中众人看。 众人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着水里两滴血液逐渐融合,纷纷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唯独白术一言难尽地看着陛下和喻行舟两人眉来眼去,一脸呆滞,头皮发麻,但一想到此前被陛下威逼利诱的情景,只好默默闭紧了嘴巴,垂着脑袋,安静如鹌鹑。 喻行舟慢条斯理道:“当时贵妃娘娘年纪还小,又养在老家,家中都以为妹妹已经不在人世,所以没有对外提及,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兄妹相认,多亏了陛下。” 沉默之际,萧青冥终于开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此事,老师早已禀报朕,只是不欲为贵妃惹来太多风波,所以一直没有声张。” 他看一眼喻行舟,慢吞吞道:“爱妃经常思念亲人,老师日后若想看望,只需要与书盛知会一声便可,倘若宫里再有人敢传谣造谣,严惩不贷!” 瑾亲王恍然点点头,最先开口:“原来陛下早已知情,难怪赐了这个封号,看来确实是有人故意盯着后宫,企图以此攀诬贵妃娘娘和喻大人。” 怀王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原来是兄妹啊,说起来,喻贵妃的身形确实十分高大……” 这时,“喻贵妃”从榻上起身,入内室扎起披散的长发,又披了一件黑色衣服出来,道:“你所见莫非是这样的身形吗?” 众人一愣,从侧面和背后看去,贵妃娘娘的身形和背影,倒还真与摄政大人极为相似,夜里本就看不清楚,看错似乎也说得过去。 怀王一拳锤了锤掌心:“真不愧是兄妹呢。” 小宫女抖如筛糠,脑海里一片空白,捂着嘴仍是摇着头,整个人无比混乱:“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皇帝甚至早就知晓,还让他们来凤鸣宫,分明就是故意的! 萧青冥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淡淡道:“把外面那几人带进来。” 书盛点点头,亲自出去拿人,不一会儿,几个被用粗绳捆起来,嘴里塞了布条的小太监,被几个高大威猛的宫廷侍卫带入殿中。 后面紧跟着的是莫摧眉带领的几个红衣卫,押着面如土色的梅季等个淮州官员。 萧青冥冷笑一声:“尔等收买宫人,窥视后宫,构陷朝臣,污蔑贵妃,更在宫外指使手下造谣,影响皇室声誉,你们不会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人查得出来吧?” 他们几人膝盖一软,脊背汗湿,心头沉重如坠冰窟,结结实实跪在地上,埋着头不敢吱声。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狡辩可以蒙混过关的,几人千算万算,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怎么十拿九稳的“把柄”,会变成这个样子。 退一万步,哪怕今日没有捉到喻行舟的把柄,只要皇帝起疑心,他们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至于有些疏漏也没关系,只要皇帝失去了对两人的信任,哪里会百般为两人辟谣,恐怕继续追查蛛丝马迹还来不及呢。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对自己头上的绿帽子不是尤其猜忌?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喻行舟和喻贵妃究竟给皇帝下了什么蛊,陛下当真就如此相信他们吗? 梅季六神无主地趴在地上哭诉:“陛下,我等有罪!但我们……也只是受到宫人蒙蔽,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喻行舟冷笑道:“别以为本官不知你们心思,你们且放心去吧,要不了多久,你们背靠的世家,也要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梅季人顿时心头一凛,面色惨白地望着他,难道还有比身败名裂,下狱问罪更恐怖的事吗? 没过多久,他们就知道了喻行舟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青冥在早朝上,当众宣布梅季几人犯下滔天大罪,将所有涉案人等一并捉拿,并亲口盖章喻贵妃和喻行舟二人“兄妹”一事。 满朝文武大为哗然,他们错愕的目光看看早已知晓的瑾亲王,又看看一脸泰然自若的喻行舟,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大臣们虽然对这段兄妹关系将信将疑,不过陛下态度如此强硬且明确,明摆着在告诫众人,他依然信任贵妃和摄政,这两人地位依然稳如泰山。 谁还敢再多嘴一句?没见那几个在背后搅风搅雨的,已经被抄家问罪投入大牢等死了吗? 哪料,萧青冥投下的惊雷却远不止这一道。 “此事种种因由,皆由淮州清田一事而起,前有钦差葬身火海,后有官员妄图攀咬朝廷重臣,以对抗朝廷政策。” 紫极大殿上,众臣们鸦雀无声,每个人都隐隐感觉到,被彻底激怒的皇帝,真正要对淮州下手了。 “淮州官僚风气,频频拖延搪塞中央政令,令朕实感痛心。” 众人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屏息静气,等待皇帝悬在半空中的铡刀砍下。 萧青冥高坐龙椅之上,沉冷的目光俯视殿下众臣:“朕决意,从即刻起,发布新政——官绅一体纳税,从淮州开始试点,为期一年。” “从试点开始起一年内,淮州官绅将不再享受免税特权。家里有多少田亩,就要向朝廷交多少粮税!” “但凡有不服从者,就地革职,永不叙用!” 萧青冥这几句话刚一落地,朝野上下,瞬间沸腾。 紫极大殿之上,除了喻行舟和其他早已知道内幕的六部尚书们,剩下的朝臣个个呆若木鸡。 其他州府出身的官员也就罢了,不少人暗自窃喜,至少还没有砍到自己头上来。 而那些出身淮州的官员,则彻底傻眼,欲哭无泪,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举起的这把铡刀——也未免砍得太狠了吧! 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他们就应在梅季那几人泼脏水之前,将他们个先闷进茅厕里淹死! ※※※ 自从有了《大启周报》,京城新出的各种消息和政令,传播到其他州府的时间大为缩短。 从前从府衙掌握朝廷下发的公文,到面向百姓放出告示,最起码也要经历一两个月。 而今,还不到十天半月,最新一期的《大启周报》,便把朝廷即将在淮州试点官绅一体纳税的政策公布了出来。 淮州世界,陈家。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管家手里拿着一份新鲜出炉的《大启周报》,急匆匆跑进正堂,就看见陈家家主陈恩和另外几个世家家主,正忧心忡忡地商议着什么。 陈恩不耐烦道:“慌什么?不就是陈大人他们被抄家下狱的事吗?我们已经知道了。” 管家颤抖地举起手:“不,这事比那事还要严重,据说陈大人他们彻底惹怒了陛下,陛下他……” 陈恩年过七旬,早已老眼昏花看不进去书报,按着额头摇摇头道:“罢了,陛下要清田就清田吧,大不了咱们几家多出些钱粮,舍钱消灾……” 管家用力打断他:“不是啊,朝廷宣称要官绅一体纳税!” “什么?!” “哐啷”一声,钱家家主手里茶盅滚落在地,砸了个粉碎,梅家家主急着从座位起身,差点跌了一跤。 陈恩一把扯过报纸,用京州出产的一把放大镜仔仔细细把头版头条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惨白,尤其当他看见最后一行的小字:从淮州开始试点。 突然眼前一黑,直挺挺晕了过去。 ※※※ 自从朝廷针对淮州的税收新政,在淮宁府传播开来以后,几乎所有士绅读书人都在讨论此事,早已没人关心皇帝后宫那点八卦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激烈的反对声此起彼伏。 便在此时,以“真理社”为首的几个文人结社团体,纷纷开始仿照《大启周报》办起了报纸。 淮州造纸坊和印刷坊众多,富户官绅子弟更是只多不少,短短两个月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小报周刊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大部分刊登的文章,都在引经据典,从各种刁钻角度含沙射影批驳皇帝和朝廷昏政庸君,引得淮州上下众多官绅子弟争相叫好,为其摇旗呐喊。 另一边,由林探花和花渐遇共同主办的《大启周报》也不甘示弱。 花渐遇在淮州新创办的印刷厂和造纸坊,全面采用活字印刷术和竹纸,淮州地里气候不同于京州,十分适合速生竹的生长,一旦下雨就是一茬一茬地往外冒。 自从不少淮州官员因清田一事被拉下马,抄出的家产除了送至京城,那些不能挪动的山头,就地供给了林若和花渐遇征用。 竹纸成本造价极低,原料四舍五入约等于不要钱,他从京州带来的李计等熟练工,更是把造纸和印刷的工艺成本压到了不能更低的程度。 《大启周报》很快就在大家伙的齐心协力下,变成了《大启日报》,一份报纸价格低到仅仅一文钱,谁都能买得起,铁了心在淮州跟当地新办的周刊报打擂台。 不仅如此,林若亲手撰写了好几本话本,特地把在荆州巡回演出的双胞胎戏班也请了过来,编排了一出出惩恶扬善、贪官落马、宣扬皇帝大展神威的“连续剧”。 入场费也只是象征性收个几文钱,每日都在淮宁府的大戏楼上演,吸引了大量观众,几乎把戏楼的门槛踏破。 甚至有不少读书人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偷去看戏,看了一集被勾得心痒痒还意犹未尽,第二天忍不住又会去继续看后续。 几个月来,京州的惠民书局已经在淮州开了好几家分店,大量便宜的书籍把当地的书局砸得晕头转向,无奈之下,也被迫打起了价格战。 这次却再也无人敢烧书,报纸和戏楼早已把宁州惠民丝绸坊的事编排成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谁不知道,只要带着惠民两个字的,背后的东家就有可能跟皇室有关。 就在以《大启日报》和《真理报》两拨舆论,所各自代表的朝廷与淮州相角力时,当朝天子年以来,率领朝臣们所做下的各种大事,彻底在民间传播开来。 民间某种疑惑的声音也渐渐开始喧嚣尘上——报纸上这个圣明天子,和几年前那个平庸无能的昏君,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 彼时,皇宫,凤鸣宫。 萧青冥懒洋洋枕在喻行舟膝头,肚子上一颗圆溜溜的蛋,被他塞在衣服里来回搓搓。 他一张嘴,他的“贵妃”便舀一勺玫瑰冰沙酥喂到嘴边,被萧青冥嗷呜一口吃进嘴里。 喻行舟笑吟吟问:“陛下,甜品好吃吗?” 萧青冥咂咂嘴,享受地眯起眼:“爱妃的手艺还不错。” 喻行舟悄悄把手探向他的小肚子:“那,陛下不如坐起来好好享用,让臣来替陛下照顾蛋吧。” 萧青冥眼疾手快一把拍掉他的手,嘿嘿笑道:“据说每个怀孕后的女子都会享受到各种优待,美食珍馐,爱人关怀,围着团团转,朕也要这种待遇。” 他托着宝贝蛋往小腹里拱了拱,一本正经道:“朕现在怀了老师的崽,你得对朕好点。” “……”喻行舟差点没笑出声,无可奈何道:“陛下,你都快二十五了,不是五岁!” 萧青冥招架着喻行舟从各个角度试图来“偷蛋”的手,正要继续斗嘴几句,忽然,脑海里又响起一阵系统提示音: 【您的总体声望即将突破一万大关,请再接再厉!】 130. 淮州大案 成也家族,败也家族 自从朝廷正式向淮州下达,官绅一体纳税试点一年的政令后,淮州士绅大户们在起初一阵惊惶之后,同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和僵持之中。 淮州上下大部分与世家有牵连的官僚,不约而同选择了拖延、观望和阳奉阴违的方式,集体反抗皇帝这柄锋利的铡刀。 在如此尖锐的利益冲突下,他们甚至不需要像那些淮州举子那样走访串联,摇旗呐喊,就自发选择站在朝廷政令对立面。 眼看淮州政令迟迟不见进展,主持田亩政策的摄政喻行舟,奏请陛下,令怀王萧青宇亲自出任淮州巡抚,特成立巡抚衙门。 将林若、花渐遇以及上一任状元李长莫等人,都指派给怀王,前往淮州督办官绅纳税试点一事。 得知怀王出任淮州巡抚一事,淮州上下官员和世家,可谓有人欢喜有人忧。 怀王的身份极为微妙,不光皇帝的亲弟弟,最重要的是,他是出身淮州陈氏的陈太后亲儿子,甚至一度被视为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喻行舟怎么别人不请,偏偏请了一个跟世家干系甚大的亲王来?莫非是皇帝和摄政眼看政策根本推行不下去,所以向淮州世家们示好,缓和关系了吗? 不少人暗自揣摩,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怀王的巡抚衙门刚刚在淮宁府驻跸,陈家的大门就差点被其他上门求见请托的人给挤破了。 陈家家主陈恩不得不命人紧闭大门,整日坐在屋里发愁。 外人不清楚内情,他身为家主如何不知道,陈太后早就与当今圣上势不两立了,也是因为大大得罪了皇帝,才会被迫“自愿出家”,青灯古佛终老。 而怀王呢?他虽是陈太后的亲儿子,但从小就胳膊肘往外拐,对他的皇兄亲厚得不得了,怀王连太后的尊号都没能保住,怎么可能还会为十几年没怎么来往的陈家着想? 圣上和摄政会派怀王过来,十有是因为这位的身份足够贵重,不会有人敢对他下首罢了。 陈恩重重叹了口气,又把那张详细公布了淮州试点纳税的《大启日报》翻出来,拿着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细看,恨不得从字缝里抠出一点破绽来。 越看,他心情越发沉重:“什么试点一年,这一旦落实了,淮州多少名下千万田亩的士绅大户要大出血,这么大一块肥肉,朝廷明年还能放弃吗?” “太狠了,真是太狠了!根本不给我们留活路!” 一旁的钱家家主皱眉狠狠道:“大不了把此事拖延下去,能拖一日是一日,只要淮州上下官员齐心,难道陛下还能把所有淮州官员,统统革职查办不成?” “只要能拖到明年,皇帝自然知难而退!” 就在陈家主恨得咬牙切齿时,管家再次一脸慌张地跑进来,陈恩一看见他就没好气地道:“又是什么事?要是坏消息就别说了!” 还会有什么事比取消官绅免税特权还大?没有! 先后经历了太后和巡抚陈谦倒台,朝廷政令,陈恩坚信,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大事打击到自己了。 管家哭丧着脸道:“老爷,出大事了。淮宁府隔壁的湖安县,听说了怀王设立巡抚衙门,有一大群百姓跑到巡抚衙门来击鼓鸣冤。” 陈恩眼皮子狠狠跳了几下,湖安县,正是他们陈家发家的祖地! 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他声音都差点变了调:“一群刁民,能有什么事?” 管家连忙呈上来几份诉状供词,递给他看,钱家和梅家家主彼此对视一眼,也忍不住凑过来看。 几个世家家主一张张看下来,越看越心惊,几张布满褶皱的脸皮抽搐着,最后已是满头大汗。 放在以前,这种“小事”,无非使点银子,上下打点疏通一番,也就压下去了。 可如今是什么时候?朝廷要拿淮州开刀,他们这些世家在朝中和后宫的大树一棵一棵倒下,其他人更是犹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这上面的事一旦在这个节骨眼捅到朝堂,这些世家就连朝廷里仅剩一些说得上话的官员,都要失去了。 “完了……难道陈家当真要亡于我陈恩之手吗?”陈恩一巴掌拍在桌上,几乎呕出一口老血。 钱家家主腾起站起身,太阳穴青筋暴起:“朝廷不给咱们活路,不能继续这么坐以待毙!” “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大不了,跟他们鱼死网破!” 陈恩一双浑浊的眼睛不断闪烁,在他袖中,还捏有一封来自蜀州蜀王府的密信。 莫非,当真要走上那一步吗? ※※※ 淮宁府,巡抚衙门。 新成立的巡抚衙门尚未开门七天,乌泱泱的百姓已经把衙门口围堵得水泄不通。 若是几年前,他们是万万不敢来状告陈氏这样的庞然大物,更不敢状告那些高高在上的京城达官贵人们。 自从林若创办的《大启日报》传播得越来越远,他们这些周边县城的百姓也跟着多了一项听报读报的娱乐活动。 听着报纸上那些贪官落马,底层百姓翻身扬眉吐气的消息,这些周边县城和村镇的百姓再也坐不住了。 怀王一行刚到淮宁府,就不断有百姓上门伸冤,到了第七日,随着湖安县三十多户村民集体上门申诉,终于爆出了一桩大案。 “……你是说,你的婆家为了不要女婴,强行将刚生下的女婴溺毙于水中?在你们那,每年类似的事件不下三十起?而当地官员隐瞒不报,坐视溺婴案越演越烈?” 跪在堂下的村妇重重叩首,泣不成声。 怀王看着厚厚一叠供词,像她这样被生生溺死女儿的农妇,光是来告状的,就有不下十个,他又掀开另一份状供,瞬间头皮一阵发麻。 “你说,你要状告官府?!” 堂下另外一名农妇大声道:“不错,本来我们村好好的,就是两年前县城里建了一所什么普惠学堂,要女娃也去念书……” 怀王诧异地看着她:“有书念不是好事吗?又不让你们出女童学费,学堂还负责一顿午饭。” 那农妇摇头哭诉道:“女娃念书干什么?只要能给家里做农活,将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就是,可是自从有了这个学堂,就总是有人贩子怂恿我们村卖女儿!” “越是会念书识字的女儿,越能卖上价,我们婆家本来就嫌弃女娃,干脆就背着民妇把我女儿卖了!闹到官府也不管,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怀王等人听得目瞪口呆,光是溺女婴还不够,朝廷三令五申禁止买卖人口,居然还有人敢顶风作案! “上百起女婴买卖案,都是近一两年发生的?而且全部都是有入学读书经历的女童?” 怀王眉头紧皱,自从朝廷在淮州开设普惠学堂,并要求周围符合条件的女童进学堂读书,其他州推进的虽然缓慢,但也是切切实实在提高女童入学率。 唯独淮州,号称读书人之乡,明明识字率比别的州府高出十倍以上,女童入学率却还不如宁州。 林若仔细翻阅着历来的卷宗,叹口气道:“这件事,是下官在核查淮宁府普惠学堂时发现的。” “淮州这个地方,宗族力量强大,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令知府的权威,恐怕还不如村中大姓的族长,风气极端重男轻女,这种观念深入人心,不是端起可以改变的……” 怀王默默翻看着其他供词和卷宗,听着林若的解释,越听越心惊。 淮州表面上富户众多,过去上缴的粮税也是全国最高,但实则底层百姓大量土地被官绅大户兼并,富得越富,穷则越穷。 这里有大量读书人,一旦考取功名就可以享受免税特权,一人得道鸡犬飞升,三年五载便可以坐拥良田千顷。 可淮州土地就那么点,官绅越来越多,底层百姓自然就越来越少,没有立锥之地。 最后可不得溺女卖女,把仅剩的一点资源统统供给儿子,期待有朝一日也能跨越阶级,加入官绅特权之列。 那些穷困的底层百姓养不起孩子,女婴将来还要陪嫁妆,还不如溺死了之,更过分的是,人口贩子还极其猖獗,甚至将朝廷优待女童变成了一桩“灰色生意”。 而当地官员大部分也是淮州本地出身,同样秉持着一样的观念。 再加上朝廷严查女童入学率,为了让入学率看上去有所“提升”,对女童“基数”的下降反而乐见其成,更不会追究。 怀王面色凝重,他总算明白为何皇兄为何针对淮州的政策如此激烈,这里从上到下,根本就是一个封闭、守旧、黑暗的狼窝! 相较而言,当地豪绅和大族如何侵占民田,隐田漏税,贪污行贿,跟其他州府相较之下,反而变得没那么特别了。 林若和花渐遇看了看外面大量申诉抗议的百姓,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深深的忧虑,这些一直以来压在淮州内部的大案,一旦捅到朝堂,还不知会引起如何的风波呢。 ※※※ 纸包不住火,不知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淮宁府的巡抚衙门,如此多的百姓前来伸冤,根本瞒不住。 溺婴案和女婴买卖案,原告多达数十人,还有数不清的民田侵占案、田亩纠纷命案,多为湖安县周边村妇,仅仅一个村县如此,淮州还有那么多县镇、村庄,类似案件不知凡几。 从中央到地方,涉及淮州一系的官员,光是涉案就高达三成以上,隐瞒不报、行贿受贿、纵容亲族圈地、甚至与人口贩子往来等等嫌疑,不一而足。 牵涉数量之大,范围之广,光是听着就足够令淮州上下天翻地覆,背后无数的家族和官员胆战心惊。 不过数日功夫,一场可怕的舆论风暴,就从淮州蔓延开来,狠狠冲向京城。 ※※※ 京城,喻府。 “这位小官人,求求你行行好再向摄政大人通报一声,就说刑部侍郎有要事求见,请喻大人无比拨冗一见啊!” 喻府大门口,刑部侍郎陈玖对着喻府守门的小厮苦苦哀求,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神色,恨不得给对方跪下去。 “陈大人,我们家老爷吩咐了,谁也不见,您还是请回吧。” 小厮扬了扬下巴,对着门外长廊上几个朝廷大臣努努嘴,道:“喏,你瞧,那么多大人都想来拜见,我们老爷一个都没见呢。他们都在这等了好几天了。” 陈玖慌张道:“可是我真的有天大的事,求求喻大人,我带了礼物!我带了非常贵重的礼物!请让我——” “不要不要,喻府不收礼,也不见客,诸位大人们都请回吧。” 眼看那扇漆黑的大门就此合上,最后一线希望也彻底绝望的刑部侍郎,疯狂拍打着喻府大门,双眼赤红充血:“开开门吧,摄政大人!” “求求你,救下官一命吧!您不能抛弃下官啊!下官愿意把家中田地都献给大人,只求放我一命!” 可是门里却再也没有了半点声息。 陈玖不知在喻府外呆了多久,最后双腿发麻,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似的回到家中。 几个同殿为臣的淮州同乡官员立刻迎上来:“陈兄,摄政大人怎么说?我等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陈玖默默看了几眼其他人,有在大理寺任职的,还有户部任职,更有从淮州调来京城不久的地方官,足足有七八个人。 他摇了摇头,冷笑道:“没有用了,喻行舟连门都没让我进,更别提收礼了……” “什么?”其余几个官员无不面色惨白,“不可能吧,不是都说喻摄政贪婪好财,对真金白银来者不拒吗?” “就是,喻行舟前些年揽权纳贿的事,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难道陈兄愿意奉出全部家财,那位都看不上吗?” “如果连陈兄都无计可施,那我们怎么办?等死吗?” “明明前几年京州清田的时候,喻行舟也收了不少钱财,怎么现在知道明哲保身了?还是说他仗着有个妹妹当了贵妃,还有龙嗣,就可以彻底高枕无忧了?” 陈玖听着几人如无头苍蝇般的控诉,看着手里一封从淮州陈家寄过来的书信,不禁悲从中来。 最后狠狠将书信揉成一团,猛地往嘴里灌下一口酒。 “够了!”陈玖惨笑一声,道,“想必诸位也收到家族来的信了吧?事已至此,各位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一人颤声道:“陈兄,难道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这些时日以来,一连串的噩耗不断地朝他们这些淮州系官员涌来,朝中更是压抑着一片风雨欲来之兆。 从最初的钱庄改革,科举改革,到清田令,从文人报社舆论争斗,宫闱私通丑闻,到官绅一体纳税试点,最后到如今一连串骤然爆发的大案。 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不知从何时起,隐隐约约套上了他们这些淮州系官员的脖子。 现在,这张网一点点收紧,勒得他们越来越无法呼吸,背后就是万丈悬崖,退半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从前,他们背靠世家的大树,从读书到科举再到做官,无数亲眷、师生、同托着他们一步一步往上爬。 而今,到了连这些庞大的家族也有覆灭之危时,他们这些小卒子立刻就成了可以被推出来牺牲的祭品。 陈玖将家族书信一点点放在烛火上点燃,自嘲道:“真是成也家族,败也家族啊……” ※※※ 时已入秋,最后一丝暑气还企图盘踞天空苟延残喘。 远方的天际隐隐压来一线暗色阴云,暴风雨前的湿热在空气中黏黏腻腻,阴魂不散。 皇宫,紫极大殿。 萧青冥一身玄色龙袍刚踏入大殿,殿中的气氛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喻行舟身穿枣红色的摄政官服,手持玉色笏板,施施然立在百官之首的位置,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与萧青冥对视的目光一错而过。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在书盛的唱喏声里,一个御史迈出一步。 他高高举起笏板,扬声道:“陛下,臣弹劾刑部侍郎陈玖,对淮州严重溺婴和女婴买卖案涉案官员知情不报,徇私庇护,欺上瞒下,请陛下彻查,以正视听。” “臣弹劾淮州湖安县知县……” “臣弹劾淮宁府知府……” 殿中一众大臣早已风闻此事,精神一振,彼时对视,该来的果然来了。 谁知,本该立刻脱下乌纱帽跪下戴罪的陈玖,却面不改色地站出来,恭敬下拜一礼,一改昨日绝望之色,不卑不亢道:“启禀陛下,臣有一言。” 萧青冥饶有兴趣地俯视着他:“你还有何辩解之言,朕容你说来。” 陈玖略松一口气,取出一份来自淮州的《真理周报》,道:“不知诸位可听过郭巨埋儿的故事?上面这则故事,十分有趣。” “讲述的是一个叫郭巨的孝子,家中逢灾,逐渐贫困,无法同时养活老母亲和儿子,他与妻子商量,儿子以后还能生,母亲却只有一个,不得已只好埋掉儿子,省下吃食供养母亲。” “他上山挖坑时,不料竟挖到一坛黄金,上书‘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原来是此子孝感动天,最终得以奉养母亲,也保全了儿子性命。” 陈玖抬起头来,理直气壮道:“陛下,我朝自开国便以孝治天下,为了父母家族,儿子尚且可以不顾,何况区区女儿呢?” “臣以为,涉此案的百姓和官员固然有错,但情有可原,虽不合法,可合乎礼教和孝义,不应论罪!” 回应他的是大殿里漫长的沉默。 无数各异的心思在众人内心此起彼伏。 这话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皇帝把太后送去做了师太,难不成是在含沙射影指责皇帝不孝? 紧跟着,适才被弹劾的另外一个淮州系官员也站出来,梗着脖子道:“臣附议!” 不多时,大殿上足足有上十个淮州系官员均出列声援。 见此情形,有人还在观望,有人目露冷色,还有人蠢蠢欲动。 高台上的皇帝冷冷俯视着他,须臾,萧青冥倏而一笑,却没有与他纠缠此案是否定罪的问题,而是扬声道:“谁来回答朕一个问题。” “究竟是国法大,还是宗法大?” 131. 喻行舟的辩论 摄政大人圣眷不衰的原因…… 国法和宗法,孰大? 皇帝高高立于御阶边缘,仿佛以一种随意的口吻抛出这个问题。 方才还在因刑部侍郎陈玖和一众淮州官员集体附议,而显得闹哄哄的紫极大殿,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沉默凝重的气氛里,是无数人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皇帝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太大了,大到根本没人敢回答。 所谓家国天下,齐家治国平天下,没有家何来国? 就算是皇室,也有祖制,有宗室,有崇圣殿,身为皇帝照样要拜天祭祖,官宦勋贵之家,有士族亲眷,民间村里地主乃至普通平民之家也有宗祠。 皇朝几百年一轮换,自己的老祖宗可不会换! 皇帝纵然有无上权柄,执掌生杀大权,可毕竟远在天边,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村子里的宗老、宗祠、宗法就在他身边,无声无息却实实在在浸透着衣食住行方方面面。 皇权不下县,县官也不如现管。 虽说那些“为国不惜身”、“克己奉公”、“大义灭亲”、“满门忠烈”都是赞扬将国置于家之上。 可真正到了国家利益和自家利益冲突的时候,大部分人心里,终究还是自己的小家和亲眷更重要。 紫极大殿上,众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看到满额头的冷汗,和如履薄冰的紧张,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第一个发声。 以刑部侍郎陈玖为首的一众淮州系官员,更是有些发懵。 他们只不过想用一顶礼教孝义的大帽子,来粉饰那些不能细究的丑恶,为自己和背后的世家亲族垂死挣扎奋力一搏罢了。 本以为纵使不能完全脱罪,至少也能难住皇帝,暂不马上定罪,等舆论进一步发酵,吸引到更多的淮州举子和官绅站出来,联合抗议朝廷昏政。 只要他们能占据道德高地,天下读书人和士绅们都站在他们这边,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要对他们动手,也不得不掂量掂量对自己名声的恶劣影响!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皇帝压根没理“孝义”这茬,直接盖了一顶更大的帽子扣下来。 “究竟是国法大于宗法,还是宗法大于国法?” 萧青冥缓缓扫视殿下众人,不轻不慢地又开口问了一遍。 满朝文武,依然不敢吱声。 按照大部分人心里的真实想法,自然是宗法大。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纲常伦理礼教不可逾越。 从礼教纲常被确立开始,就是为稳固皇权统治而服务的。 但从“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让士大夫们也参与到皇权统治中来,共同分享皇帝的权柄起,礼法的禁锢同样也反过来,成了士大夫官僚集团制约皇权的武器。 哪怕贵为天子,也必须在这条层层压迫的锁链下行事,稍有悖逆,即便能获得一时的随心所欲,也终究会被世人唾弃,冠上“昏君暴君”的恶名,永世不得翻身。 但老百姓或许还能说这话,他们这些朝廷大员,吃着朝廷的俸禄,受着皇家的恩遇,岂能公然变相否认皇帝的无上权威? 是像淮州世家系官员一样,继续死死抱着分享皇权统治的权柄,至死方休,亦或者彻底倒向皇帝,从规矩的“制定者”变成皇命的“执行者”? 无论怎么选,都令这些大臣们难受得要命。 吏部尚书厉秋雨与身边的兵部尚书关冰对视一眼,这几年来,他们身边那些老资格的高官,已经换掉了一茬又一茬。 他们还能在朝堂上勉强屹立不倒,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能力有多强,而是因为能够及时转变步调,紧紧跟随圣意行事。 圣上抛出这个问题,哪里是真的需要他们讨论出个国法宗法孰重的结果,分明就是在强迫大臣们站队! 不光要站队,还要站得漂亮,站得住道理,为皇帝充当舆论和思想阵地的急先锋,为接下来继续推行科举和田亩粮税改革,确立无可指摘的大义名分来。 想到这一层容易,可该如何回答,简直难上加难,自古忠孝难两全,这可是千古难题! 稍有一句话不慎,第二天传扬出去,他们就会被全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卖祖求荣,这么大的骂名,谁遭得住? 刑部侍郎陈玖等淮州系官员,自然也想通了这一层,此事已经迫在眉睫干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以及背后庞大的家族利益,如何能让皇帝如愿占据大义? 陈玖咬一咬牙,率先站出来大声道:“启禀陛下,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子不敬父,妇不从夫,纲常礼法全了乱了套,一家一室尚不能安,百姓何所信仰?天下只会更加动荡不休!” “自古天地有纲常,不尊天地,不敬祖宗者,根本就是有悖人伦,其罪当诛!” 陈玖言辞激烈,犀利至极:“倘若教百姓眼里只有法而没有礼,那将来有朝一日,朝廷是不是还要管哪家祖坟风水不好,强行叫人掘坟迁坟?” “朝廷是否要取缔宗祠,不许拜祭?” “敢问诸位同僚,哪个是不敬天地祖宗,不拜祭列祖列宗的?” “倘若诸位的先父先祖曾于法有过,我们这些做儿孙的,是不是还要把先父先祖抬出来非议□□一番?” 这番话立刻引得周围大臣们怒目而视,“胡言乱语”、“强词夺理”的骂声顿时在大殿中此起彼伏。 陈玖却只是一味冷笑,夷然不惧,甚至越说越狂放,:“臣敢问陛下,陛下的种种政令,皆与祖法相悖,官绅不必纳税,乃是昔年□□皇帝亲自定下的规矩。” “陛下如今要在淮州改弦更张,莫不是在指责□□皇帝做错了吗?!” “那是不是也要把祖皇帝也请出来,为陛下的新国法认错呢?” 此言一出,大殿中几乎人人色变,皆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死死盯住了陈玖,倒吸凉气的声音接连不断。 “放肆!简直大逆不道!” “刑部侍郎胡言乱语,辱及□□皇帝和圣上,臣请立刻诛杀,以儆效尤!” “疯了,我看你是疯了!” 整个大殿错愕一片,萧青冥微微眯起双眼,唇边牵起的一线弧度,森冷如刀。 好大的狗胆! 陈玖却觉得自己站足了理,直将生死置之度外,就算他被皇帝处死,他不畏强权、与皇帝据理力争的名声也必定随着这番话名扬四海! 就在众臣们忐忑不安,喧哗哄闹之际,百官之首的喻行舟跨出一步,来到正殿中央。 喻行舟语调沉稳如故,目光波澜不惊,一开口便定下不容置喙的基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王法所及,莫不能外。君者,制之源也,圣者,礼之源也,故君王制定王法,圣人制定礼法。” “然则,圣人亦是由皇帝册封,圣人的礼法讲究‘天地君亲师’,也是君王在前,亲师在后。” 随着喻行舟不紧不慢的话语在殿中传开,周围情绪激动的大臣们渐渐安静下来。 他看也不看陈玖一眼,淡淡道:“礼法纲常是自古就有的吗?若是一定要往先祖追溯,那么追溯到上古时代,什么国法宗法王法礼法都不存在,难道就不用维护秩序了吗?” “有此可见,无论是何种规矩和秩序,都是一代代传承演化而来,我们的先祖在漫长的岁月中,根据当时国家的发展和百姓的意愿,不断进行调整和重塑。” “陈大人说陛下的政令与祖法相悖,是在指责祖皇帝做错,实乃大谬!” 喻行舟眼神端然温雅,字字句句却都藏着诛心的锋刃:“祖皇帝虽是祖,但亦有父母,焉知他定下的祖制是否与其父相悖呢?还是说陈大人认为祖皇帝无父?” 陈玖被这番车轱辘的诡辩堵得目瞪口呆,其他大臣们更是张大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高台上的萧青冥险些笑出声,又慢吞吞坐回了龙椅里。 喻行舟根本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继续道:“陛下此举,正如曾经无数先祖那样,不断传承和演变世间王法纲常,使其更加适应世事变迁,适应当下国家和百姓所需。” “非但不是在指责先祖,反而是将先祖的意志贯彻传承,发扬光大。” 其他大臣们若有所思,蹙眉不语。 唯独陈玖等淮州官员一时竟被他绕了进去,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觉无比荒谬:“摄政大人如此说来,陛下推翻祖制,不顾礼法,难道反而是孝义之举吗?!” “自然。”喻行舟慢条斯理转过身,终于肯施舍给他一个眼神似的,“义,有大义和小义之分。” “朋友之义为小义,国家之义为大义,两者若冲突,自然应舍小义而取大义。” “孝,也有大孝和小孝,郭巨埋儿为小孝,陛下锐意进取,大刀改革,重新厘定田亩粮税,以供养天下更多父母,是为大孝,自然应舍小孝而取大孝。” 喻行舟最后一句话一锤定音,震得大殿文武百官足足有三息的静默,震惊不能言语。 不少官员茫然地望着他,又看看高台上微笑不语的皇帝,只觉得自己三观都要颠覆了。 短短几句话功夫,皇帝竟然就从一个逼嫡母皇太后当师太、违背祖制、不敬宗法先祖的“不孝”昏君,变成了“大孝大义”的明君。 中间都不带过渡的! 吏部尚书厉秋雨愕然片刻,忍不住心里狠狠竖起大拇指,精彩啊精彩,他都快被这番论调说服了,难道这就是摄政大人圣眷不衰的原因吗? 那其他人可真是拍马都赶不上趟了。 就在厉秋雨刚准备立刻跟上表忠心的时候,不料却被瑾亲王快了一步:“喻大人此言,本王极是赞同。从前先帝在时,也曾感叹时局变迁时常掣肘,但国事繁杂,无处下手。” “如今陛下种种举措之下,国库充盈,百姓安稳,正是走在先帝所期望的路上。” 厉秋雨再次无奈摇头,先帝啥时候期望取消官绅免税特权了?真就无脑护呗,好嘛,这里就瑾亲王辈分最高,谁敢说他不对? 紧跟着,其他几部尚书,武将,和众多被萧青冥一手提拔的官员们纷纷出列附议。 陈玖面色越来越惨白,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明明周围都是人,他却觉得自己像巨浪里一座孤礁,完全没人搭理他了。 怎会如此?他不理解! 132. 系统历史修正奖励 他的陛下连蛋都不摸…… 紫极大殿上,喻行舟一番辩驳掷地有声,不断有看清了形势的官员站出来摇旗呐喊。 朝堂之上,以陈玖为首的淮州系反对派官员,以及紧跟皇帝脚步的铁杆支持者,越来越泾渭分明,相互对立。 而中间心存观望,迟迟不愿表态的官员,随着双方不断升级的唇枪舌剑,留给他们的空间,被步步紧缩,终于到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做出最后抉择的时刻。 一边是自己的前途和官位,另一边是财产田亩和家族的利益,这才是真正的千古难题啊! 其他淮州系官员渐渐面露绝望之色,纷纷将无助彷徨的目光投注到陈玖身上。 九月天里暑气尚大,沉闷湿腻的热空气像蒸笼般笼罩着皇宫,立在大殿中央的陈玖,却感觉一股森冷的寒气,如附骨之疽般牢牢攀住他的脊背。 他不明白,占据道德高地的明明理应是他们才对,难道其他人还不知道皇帝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今天是淮州,下一个就会是宁州,京州,他们所有人最后都逃不过。先是清丈田亩,紧跟着改制科举,再狠狠压榨粮税,最后收回他们应有的权柄! 他们这些官员,背后的家族,什么田地,财富,前途,特权,就连声望都要被夺去,难道这些鼠目寸光的人看不明白吗?! 陈玖只觉胸腹之中一股疯狂的恨意,在熊熊燃烧,他不甘心啊! 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侍郎之位,明明应该有更加大好的前程,却要因为皇帝的“倒施逆行”和“胡作非为”,被迫成为朝堂的牺牲品。 一旦论罪,不光自己要死,全家都要被牵连。 陈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想到家族寄来的书信上,要求他无论如何都要以家族延续为先,必要时,哪怕拼个鱼死网破再也所不惜,他的亲眷家人自会有家族替他赡养。 陈玖心中惨笑一声,可他不过区区一个刑部侍郎,有什么“鱼死网破”的资格呢? 他沉默片刻,终于长长叹息一声,一旦做出豁出性命的决定后,他整个人反而彻底解脱般松了口气。 陈玖默默正了正衣冠,上前几步,重重跪倒在御台之前,脊背挺直,面色沉肃。 他身后的淮州系官员看到他的模样,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脸色瞬间色变,他们彼此对视着,看来终究要用最后那个法子了…… 其他官员见陈玖还有话说,慢慢闭上嘴,等着看他还能怎么垂死挣扎。 哪知,陈玖完全放弃了最开始坚持的理论,也不再试图洗清自己的弹劾之词,反而把尖锐的矛头,笔直对准了喻行舟。 “摄政大人方才所言,句句不离王法,‘王法所及,莫不能外’,如此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令臣佩服。” 喻行舟淡淡瞥他一眼,没有话说。 倒是吏部尚书厉秋雨暗暗提起了几分警惕之心,陈玖一反常态开口起这高调,是想做什么? 陈玖冷笑道:“摄政大人嘴上说得如此漂亮,自己的言行却并非如一,可见摄政大人所言,也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空中楼阁罢了!” 刑部尚书常威武面色骤变:“陈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朝堂之上,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容不得你胡乱攀咬!” 此时此刻,走投无路的陈玖已经完全没了任何顾忌,更不会把顶头上司的警告放在心上。 他面不改色,当着无数大臣勃然大变的目光,大声道:“臣要弹劾,摄政喻行舟,贪污受贿,文武勾连,结党营私,祸国殃民!” “种种罪行,罄竹难书,请陛下以国法斩之,以平天下悠悠之口!” 什么?! 陈玖这番识破惊天的指控,直接在大殿上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所有人都被震得胆战心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连龙椅上的萧青冥都蹙起眉头,忍不住朝喻行舟隐晦地瞥了一眼,后者却连眼睫都不曾扑朔一下,置身事外如同被指控死罪的不是自己一样。 短暂的无措后,整个朝堂立刻炸开了锅。 “臣弹劾刑部侍郎陈玖,当众攀诬当朝摄政,罪不容诛!” “我看陈玖是疯了吗?” “信口雌黄,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 陈玖紧紧盯着萧青冥的神情,并没有错过那一眼,他内心狂喜,皇帝果然还是会疑心的! 他斩钉截铁道:“陛下,喻大人多年来在朝廷中培植党羽,笼络下臣为他所用,结党营私,早就是朝中不公开的秘密!” “昔年,陛下不问朝政,摄政大人总揽大权,受贿不知凡几,喻府会客门厅之奢靡,便是比之皇宫也不遑多让。” “他更是网罗了一众亲信党羽,在朝堂上搅弄风云,权势滔天,甚至企图架空陛下,图谋不轨!” “但凡不顺他心意,忤逆他又没什么背景的官员,他就党同伐异,找借口将之流放。” “不光如此,喻行舟与雍州军时常私下勾连,就连禁军副统领张束止都为其命是从,还有幽云府破城后的幽州残军,亦是被他所掌控。” “当年他能绕开陛下的命令,直接从边关调兵,就是铁证!” “若非当时还有一群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大臣,共同与之抗衡,这朝廷早就要改姓喻了!” “只不过过去碍于喻行舟的权势,其他人敢怒不敢言,不敢声张罢了。” 陈玖跪在殿上重重叩头,言辞激烈,控诉恳切,声情并茂,俨然一副舍命揭露黑暗的英雄模样,对周围大臣们各种指责言语和惊悚的视线熟视无睹。 “放肆。”喻行舟终于开口,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语调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陈大人口口声声污蔑本官,是自知犯下大罪存心报复,还是何人在背后指使?” 陈玖并不害怕他的威胁:“户部侍郎范长易究竟是怎么死的?至今刑部还悬而未决呢!在刑部,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官员指控喻大人的罪状,却因所谓证据不足统统被压了下去。” “如今东窗事发,喻大人还能如此无动于衷,置身事外吗?” 喻行舟冷笑一声:“说了这么多废话,你还是拿不出证据,空口白牙就想污蔑本官,我看是不知道死这个字怎么写。” 陈玖双眼早已布满血丝,带着豁出一切的无畏,他大笑道:“证据?就在你喻大人的府上!陛下只需要派人立刻包围喻府,即刻查抄。“ “但凡进过喻府会客厅的人,谁不知道里面如何奢华堂皇,任何一项陈设都是巨富之家都用不起的珍品。” “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必定能搜出无数官员行贿的金银财宝,田契账簿,还有喻行舟与军中来往的书信。” 立刻有官员站出来驳斥:“胡言乱语,堂堂摄政之尊,天子帝师,而且还是喻贵妃的亲兄长,岂有你大放厥词,就要派人去查抄之理?” 陈玖目视高台上站起身的萧青冥,厉声道:“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摄政,陛下既然要以国法置于礼法之上,可面对摄政触犯国法却因宠爱贵妃徇私包庇。” “陛下威信何在?如何取信于天下?” 陈玖越说越激动,干脆站起身来指着喻行舟道:“摄政大人,你敢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当场发下毒誓,你没有做下这一切吗?” “臣却愿立誓,臣所言句句实属,若有半句虚言,臣愿立刻撞死在这大殿之上!” 一瞬间,朝堂无数或担忧或惊疑或叵测的视线,尽数汇聚在喻行舟身上。 有了陈玖这个先锋带头,其他几个淮州世家系官员一咬牙,也跟着站出来附和,要求搜查喻府。 原本已经渐渐倒向萧青冥的局面,再次骤变。 萧青冥上前一步,伫立于御阶之前,藏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收拢握紧。 不得不承认,这个陈玖还真是个狠人,自己要死了,临死前也不忘狠狠咬上一口。 就算他拿不出实据,光凭他愿以死来指控喻行舟之事传出去,也必定在朝野内外掀起掀然大波,令喻行舟威信扫地。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他会说谎吗? 且不论百官对过去昏君在位时那几年,喻行舟种种揽权作为和手段如何看待,民间百姓显然会更加愿意相信一个,豁出性命来揭露贪官的“好官”,远多过一个权势滔天的“权臣”。 届时,作为贵妃“兄长”和田亩粮税改革一事的主理人,爆出这般严重触犯国法的丑闻,萧青冥在淮州的改革还能顺利推行下去吗? 今天一场关于国法与宗法的辩论,也会成为一场笑话。 且不说淮州那些早就对朝廷不满已久的世家和官绅地主,读书人,哪怕是普通百姓,也不会再心向朝廷。 萧青冥自高台上冷冷俯视着陈玖,心中杀意骤起。 好一个陈家,好一个淮州! 局势僵持之际,喻行舟缓缓来到御阶之下,高高举起手里笏板,扬声道:“陛下,臣自从为先帝召回,赐臣太子太师之衔,至加封摄政,代理国政。” “多年以来,夙兴夜寐,日日如履薄冰,所作所为,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人无完人,臣也非圣人,焉能无过?然臣种种所为,臣坦然视之,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为表明臣的清誉,免受奸人构陷,臣请奏陛下立刻派人搜查喻府,臣问心无愧,自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证物。” 喻行舟的话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一阵骚动,陈玖依然不依不饶道:“且慢,臣请求与瑾亲王和六部尚书们一同前往喻府,亲眼见证。” 吏部尚书厉秋雨沉声道:“陈玖,你不要太过分!” 陈玖冷笑:“毕竟陛下宠爱贵妃娘娘人尽皆知,此事理应多些见证才是。” “你!大胆狂徒,你竟敢暗指陛下包庇,岂有此理——” “好。”萧青冥的目光与喻行舟对视一眼,沉声道,“准卿所奏。” 他顿了顿又道:“摆驾喻府,朕要亲自去看看。” 高台之下,众臣们面面相觑,有人惶恐不安生怕搜出个什么来牵连到自己,有人忧心忡忡,害怕局面不可收场,有人则暗自冷笑,幸灾乐祸。 但有一件事是不言自明的,今日此事,无论谁胜谁败,接下来要面对的,都必将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之局。 ※※※ 京城,喻府。 萧青冥换了一身便服,率领一众重臣出宫直奔喻府,虽然参与的所有官员都紧紧闭上嘴巴,莫摧眉带领的红衣卫也前所未有的低调,可依然架不住暗中窥视的一双双眼睛。 各种传言依然如雪花般飞了出去,迅速在京城达官贵人和文人中传开来。 众人一踏进喻府,陈玖便如同这里的主人一样,昂首挺胸带着众人直奔喻府会客花厅。 厅廊上,两盏名贵的东海鲸脂八角灯左右拂动,夜夜长明不灭。 众人入目便是一面以金线刺绣而成的镂空落地屏风,对向两排桌椅,堂上供桌,皆以奢侈的黄花梨木精心雕刻而成。 几支稀有的雪白孔雀羽尾,安插在南洋进贡的金丝簪花青瓷立瓶中,墙上字画,无一不是名家之作,富贵高雅之气扑面而来。 果真如陈玖所言,奢靡堂皇不下于皇宫。仅仅只是一间会客花厅便是如此,偌大一个喻府,还藏着多少金窝银窝? 陈玖心头大快,满脸兴奋:“如何?此间便足以证实臣所言非虚!” 喻行舟淡淡轻笑一声:“陈大人莫要高兴得太早,不如再往后堂看看?” 此时此刻,喻府的众多侍从家丁,都已经被红衣卫聚集在院子里看管,整个喻府都彻底暴露在众人视线里。 萧青冥不止一次来过这里,他自然知道后堂是什么样子,但其他官员哪有皇帝的待遇,基本上除了会客的花厅,连个院子都进不去,更别说书房卧房这等重要场所。 既然喻行舟愿意出动敞开,陈玖哪里会客气,立刻跟上脚步朝着后堂走去。 花厅后是一片素雅的竹林,庭院布置与一般的高门大院并未有太大不同,只显得越发清幽。 喻行舟这间书房与待客的花厅陈设截然不同,简约的檀木书柜与陈列柜,摆着一些书籍和小玩意,墙上没有任何字画,反而有一张巨大的弓箭。 另一侧则挂着一柄长剑,虽然没有灰尘,但墙上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想来已经多年没有取下来过。 叫陈玖失望的是,与花厅的奢华相比,其他各处的陈设和环境,基本与普通的书香世家没有差别,甚至更为朴素。 书房大门早已敞开,莫摧眉亲自领着几个红衣正把守在门口,有几个木箱子被人抬出来,剩下的正在清点中。 那些箱子里装的基本都是一些书籍,陈玖所期盼的金银财宝,竟然一点都没有。 陈玖歇斯底里道:“不可能!一定是藏到别处去了!地窖,地牢,别院,总会有的!” 莫摧眉撇了撇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陈大人,你可以怀疑本指挥使的人格,但绝不能质疑本指挥使对金钱的嗅觉,你能想到的地方,难道我想不到吗?咱们红衣卫,可是专业的。” 他抬手冲萧青冥道:“陛下,臣已经派人里里外外都搜索过一遍,除了花厅陈设,整个喻府都没有什么特别值钱之物。” 陈玖疯狂摇着头:“绝不可能,喻行舟往年收了那么多的贿赂金银,不藏在这里,又都去了哪里?” 他突然大声道:“我还有证据!户部侍郎范长易,他曾送了自己全部的家财进喻府,他死后,他那些产业地契全都不翼而飞了!” “还有,我自己——我自己就给喻行舟送过礼!” 陈玖哪怕不惜自爆,也要狠狠咬住喻行舟不放。 喻行舟面上却没有丝毫愠怒,只叫来心腹长海,从清点出来的几个箱子里,找出一个木盒,呈给萧青冥。 他淡淡道:“陈大人所说的,大概都在这里。” 众人一愣,眼看着萧青冥打开木盒,里面竟全是那几年间,北方各州府送来的战报、军款,以及其他州府赈灾汇款。 里面确确实实有喻行舟与雍州军黎昌、张束止,以及幽云府幽州军的通信。 陈玖如同嗅到腥味的恶狼般大笑:“臣说的没错,喻行舟果然在染指军权,图谋不轨!” 厉秋雨蹙眉道:“陛下,喻大人身为摄政,总揽国事,昔年燕然南下,喻大人为抵抗外敌,商议军事也是情理之中。” 得到消息的禁卫军副统领张束止,这时也匆匆赶来,他环顾左右,冷冷瞪视陈玖一眼,强忍怒火,半跪在萧青冥身前: “启禀陛下,关于摄政之事,末将本没有资格置喙,只是有一件事,多年压抑在心,不吐不快!” 萧青冥看了那些通信,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叹了口气道:“你说。” 张束止赫然抬头,沉声道:“那些年,朝廷根本不管我们军人的死活,常年拖欠雍州军粮饷,就连禁军都是如此,更何况幽州这战乱之地?” “上至中央禁军,下至地方厢军,将领吃空饷喝兵血都是常有的事。” “朝廷虽然年年都向各地增派军饷粮税,可是那些钱粮,从国库下发到地方,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被多少人盘剥贪污,一层一层削减下来,如指间漏沙!” “朝廷下拨的粮饷本就少得可怜,还要被层层剥削,底层将士们根本没有什么活路,有时候连吃口饱饭都困难。” “甚至还要被那些文官当家丁差役,听他们驱使,哪里来的战斗力,与强势的燕然抗衡?” 张束止深深埋下头,咬牙道:“那些年,若非是摄政大人穷尽一切力量在支援雍州军,收拢幽州参军,只怕根本坚持不到陛下励精图治的时候。” “雍州军都要因没有足够粮饷哗变了!京城哪里还保得住?” “某些人义正辞严指责摄政大人触犯国法,却不知其中多少人,早已趴在民脂民膏上吸血,赚得盆满钵满,还要拿满口仁义道德来粉饰自己!” 张束止似乎还有满腹话语想说,但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就此打住,只是低下头朝萧青冥叩首。 他话语未尽,萧青冥却明白那些剩下的话,其实是冲着他这个“昏君”来的。 周围的朝廷重臣们皆是沉默,就连陈玖也涨红了脸不知作何反驳。 国法两字,在这种时刻,突然变得尤其沉重与艰难。公与私,情与法,在每个人心头反复交织权衡。 萧青冥低垂着视线,没有看任何人,气氛无比凝重。 似乎不愿意对方如此为难,喻行舟轻叹一声,撩起衣摆跪下:“陛下,臣不敢言臣无错,臣身居摄政高位,确有于法不合之疏漏,不堪为群臣表率。” “臣有罪,请陛下免去臣摄政之位,以儆效尤!” 一旁的瑾亲王和几部尚书,还有张束止等武将俱是大惊失色:“喻大人,万万不可!” “喻大人此事涉及缘由十分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可以定案。” “陛下,喻大人处处出于公心,就算有不合规程之事,也情有可原。” “朝中风气不是喻大人的过失,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很多事,实在是身在其位,身不由已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求情,萧青冥却始终没有出声,只是在喻行舟请求免去摄政时,抬眼看了他一眼。 良久,萧青冥面无表情道:“回宫。” ※※※ 从喻府离开,回到宫中,所有人全部被下了封口令,今日之事半个字也不准透露,陈玖等淮州系官员全数被看管起来,只言片语也不得朝外界联络。 一连三天,萧青冥都关在御书房,谁也不见,谁也不理,就算是心爱的“贵妃娘娘”求见,也被书盛拦在外面不许进去。 外面的流言越传越凶,不管是知晓内情,还是茫然无知的文武百官们,都在宫外急得团团转。 皇帝究竟要如何处置此事,是夺官是放过还是杀,好歹给点信号啊! 终于到了第三日早朝,紫极大殿上,百官们忐忑不安的视线里,萧青冥一袭肃穆玄黑绣金龙袍,缓缓出现在御阶高台之上。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大殿中所有人皆是屏息敛声,目光时不时偷偷往龙椅上瞟,企图观察一下皇帝的表情,就连素来沉着稳重的喻行舟,这次竟然都显出几分忧虑和焦灼之色。 他的陛下已经整整三天没有搭理他,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连蛋都不摸了! 还有比这更叫人恐慌的事吗? 陛下究竟在想什么…… 漫长的沉寂间,萧青冥终于有了动作,朝书盛摆了摆手,后者立刻命人将外面的陈玖等淮州系官员,一并压上大殿。 大臣们顿时精神一震,了结的时刻果然还是来了。 书盛手里捧着一卷圣旨,罕见地露出几分犹豫之色:“陛下,这当真要……” 萧青冥眼神淡漠,俯视众臣:“念,大声念。” 此刻,外人看不见的系统板面上,一行消息正在闪动: 【恭喜你的总体声望突破一万大关,系统赠送特殊声望奖励——历史修正特权奖励。】 【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胜利者在史册中,只会留下他的丰功伟业和赫赫威名,你的声望如日中天,你的威名四海传扬,因你而受益之人会传颂你的功绩,因你而沉沦之人则会被世人遗忘抛弃。】 【历史修正特权奖励,你将拥有一次修正过去“历史”,并作出解释的机会,你的声望越高,人们对你的解释将会越信服,你的狂热追随者会对你的话深信不疑,反对你的人会怀疑你,但已无人可以撼动你的权威。】 萧青冥将时间定在自己穿越回来那一日,看着系统自动给出的三个声望修正解释的选项,没有马上做出选择,又回头瞥了书盛一眼。 后者清了清嗓子,开口说出了三个字:“——罪己诏。” 这三个字刚刚响起,紫极大殿瞬间轰然引爆! “臣等有罪,臣等惭愧!” “陛下何至于此,万万不可!” 短短三个字,威力何其之大,一时之间,满朝文武齐刷刷跪了一地,齐声请皇帝收回此言。 朝堂如同捅了马蜂窝,就连以陈玖为首的一众淮州系官员,同样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喻行舟更是前所未有的震惊失态,他双膝跪在地上,仰头望着萧青冥目光错愕近乎颤抖,连唇上单薄的血色都在衰退:“陛下,不可!” 为什么?那人明明不是你,那些史册上留下的污名也不应该由你来承担! 黑锅推给谁都好,陈太后,奸宦童顺,燕然,右丞相梅如海,钱云生……无论谁都好,哪怕是他喻行舟。 倘使早知道有朝一日,陛下要用他的名誉来换自己免罪,他宁可担下所有骂名一死了之! 然而天子之心,与他的神情一般冷硬。 “接着念。” “……自圣启登基以来,后宫有奸邪妖妃干涉朝政,前朝有恶宦奸臣当道挑起党争……国政败坏,百年未有……边关战乱频频,燕然乘势而起,威胁江山社稷……” “而朕却被奸人所害,陷身囹圄,不见天光……未能及时消除乱臣贼子,惩奸毙恶……” 书盛念到这几句,殿下跪着的朝臣们听着听着,突然愣住:“?” 喻行舟:“?” 陈玖:“?” 诶等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133. “昏君”并非朕! 陛下这些年受苦了!…… 紫极大殿,群臣一片安静,唯有书盛以四平八稳的语调,抑扬顿挫宣读“罪己诏”。 不少人面露茫然之色,彼此面面相觑。 像“罪己诏”这样庄重严肃的自我问罪诏书,影响力非同小可,皇帝乃天子,承天奉运,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更代表不可亵渎的天威。 天子自认有罪,尤其是危害江山社稷的大罪,一旦以正规诏书的形式宣读流传,必定会被牢牢记载在史书之上,更会记在无数大臣和百姓心中。 如此巨大的耻辱柱,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承受得起的,不仅威信会受到重大损害,更严重者,整个国家上至君臣,下至黎民,都会被打击信心,陷入茫然无措的境地。 连一国之君都有罪,那其他人呢?岂不是人人都该有罪? 倘使是在国家危难的关头,君王以此承担责任的方式,破釜沉舟,或许还能起到激励人心,安抚百姓的作用。 但此刻却是国家改革的重要关头,一旦认罪,不管究竟是什么罪,立刻就会演变成反对派的狂欢,继而以此为借口推翻既定改革国策。 毕竟皇帝都有罪了,朝廷的施政方针还能是“对的”吗?自然应当“有过就改”才是。 碰上重大天灾、战乱、国家衰落之年,逼迫皇帝下罪己诏,同样也是士大夫集团的拿手好戏。 尤其当朝廷上“人才济济、众正盈朝”之际,国家依然败坏,那自然不能是他们这些“正人君子”们的错,只能是皇帝听信谗言,误用小人□□之过。 只要皇帝乖乖认错,并把那些不听话的“小人□□”赶出朝堂,皇帝便依然还是人人赞颂的明君。 然而眼下局面,却根本不是上面任何一种情况。 国家既没有陷入危难,更没有胆大包天的大臣敢逼迫皇帝,可萧青冥偏偏主动下了罪己诏。 就算是为了替摄政大人掩饰污点,也完全没有必要自己来承担罪责啊! 随着书盛的声音清晰地钻入每个大臣的耳中,渐渐的,众人脸上的震惊,转变为错愕,变得越来越目瞪口呆,最后只剩下一片混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奸邪妖妃”,难不成是公开指责前任太后是奸妃吗?“恶宦奸臣”倒是很好理解,反正该死的也都死了,还能从阴曹地府跳出来喊冤不成? 可是“被奸人所害,陷身囹圄,不见天光”又是什么个意思?皇帝不是好端端地在皇位上呆着吗,前几年整日寻欢作乐,哪里“陷身囹圄”了? 至于那句“未能及时消除乱臣贼子,惩奸毙恶……”这种小事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大殿上跪着的众臣们逐渐回过味来了,皇帝这哪里是在“罪己”,分明是在甩锅呢! 高台之上,萧青冥坐在龙椅宝座里稳如泰山。 历史修正特权奖励已经到账,根据他设定的存档时间节点,系统自动给出了三个声望修正解释的选项。 选项一,顺应目前民间广为流传神鬼传说,宣称皇帝本是紫薇大帝转身,圣启登基至三年前在位的“昏君”,实乃瘟神附体,终于为大帝所败,魂飞魄散。 萧青冥摇摇头,这种神神鬼鬼的话虽然容易糊弄老百姓,但读书人就极难取信了。 他继续看向第二个选项,效仿前朝僖宗皇帝装疯卖傻之典故,宣称皇帝登基前遭奸人暗害,多次有性命之忧,故而故意装作为奸人摆布的“愚痴”模样,保全性命积蓄力量,以待来日。 萧青冥皱了皱眉,虽然看着至少没有第一个选项那么离谱了,但说来说去,那“昏君”还不是跟自己是同一个人么。 他的目光往下滑,落在最后一个选项上。 选项三,效仿前朝三王叛乱、奸宦谋逆,以替身傀儡取代真龙天子,以图改朝篡位之典故…… 萧青冥挑了挑眉,看着很像民间野史话本里的桥段,但也没有更合适的说辞了。 无论如何,把黑锅推给奸臣,总比穿越和游戏系统可信点。 那厢,书盛手里的“罪己诏”已经念完,对于皇帝的疯狂甩锅和各种语焉不详,大臣们脸上各有各的一言难尽,皆默默抬头望着高台上的皇帝,等待最后一个盖棺定论的解释。 萧青冥慢悠悠从龙椅里站起身,来到台阶之前,俯视着跪了满殿的大臣们。 最后一眼,冷冷落在被几个侍卫按在殿中央的陈玖等人身上,陈玖莫名打了个颤,脊背升起一股凉意。 萧青冥微微抬起手,命令道:“将人带上来。” 众人一愣,却见几个太监领着一男一女两人,战战兢兢踏入大殿之中,一路来到御阶前跪下,女子看打扮应当是昔日伺候过前任太后的宫女。 而另外一人,直教人大跌眼镜——此人不是别人,竟然是一直关押在天牢里,还留着一条性命的前探花郎! 昔日此獠勾结奸宦童顺,企图对皇帝下毒,图谋不轨,最后却因揭露密道和燕然细作同党有功,侥幸未被砍头。 群臣愕然地瞪大了双眼,万万没想到,这张佞臣的面孔,居然还有重现朝堂的一日。 百官之首的喻行舟,反应尤其激烈,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黑沉沉的眼神锋利如剑,就差没在对方身上戳几个血窟窿。 探花哪里敢跟喻行舟对视,被对方森冷的眼光盯得如芒在背,恨不得找条缝把自己埋起来。 陛下竟然把此人带上殿,是什么意思?莫非还要给谋逆之人翻案不成? 陈玖等淮州系官员个个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两人,不明白皇帝心里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萧青冥将众人神色一一收进眼底,淡淡道:“八年前,彼时先帝刚驾崩不久,朕尚未正式登基,一夜正在先帝灵堂守灵时,却遭奸人暗害,跌落湖中,险些溺亡。” 皇帝这话一出口,众人立刻传来一阵骚动。 这件宫闱密案,实则在宫内早有传言,不少大臣都听过,当年宫中还曾传出皇帝失足落水后大病一场,旧疾复发迷了心智,从此性情大变的说辞。 事实上,登基前后的皇帝,确实性子大不相同,只是这件事背后牵扯不小,被当年牢牢掌握着宫中权柄的陈太后压着,没人敢议论罢了。 直到今日,皇帝终于当着众臣的面,亲口定论是“奸人暗害”,而非失足落水。 不少大臣暗暗交换着眼神,既然皇帝选择这个时候说出这件陈年旧案,后续恐怕更不简单。 瑾亲王蹙起眉头,暗暗瞥了一眼怀王本该站的位置,他早些时候被派到淮州出任巡抚,现在人不在京城,瑾亲王忍不住松了口气,幸好他不在,否则接下来可就尴尬了。 外面那些大臣或许并不清楚,陈太后缘何被皇帝送去做师太的,他们这些宗室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那个暗害皇帝落水的奸人,不就是前太后吗。 萧青冥目光望向台下宫女和探花郎,道:“将你二人所知的事,当着天下人的面,如实招来,若敢隐瞒半句,便是欺君。” 宫女颤巍巍地瑟缩一下,咽了口唾沫,这才小声道:“启禀陛下,奴婢曾经是宁德宫的掌事宫女。” “八年前,先帝驾崩后,前太后不满先帝传位给陛下,希望扶持怀王殿下继位,于是暗中威逼利诱,收买了当年宫中值守宫人,在灵堂香炉里下了迷神之药,引导陛下前往湖边,暗下杀手……” 大殿立刻响起一阵喧哗之声,群臣议论纷纷,尤其几个御史更是怒不可遏。 堂堂一国太后,竟然企图谋害即将继位的太子! 天大的丑闻! 那些跪在地上的淮州系官员都懵了,尤其是陈玖,浑身巨震,双腿软得跪都跪不住,光是陈太后意图弑君这一条大罪,追究下来,就足够他们陈家株连九族,永世不得翻身了! 萧青冥冷笑道:“关于这桩旧案,乃是由前太后当着崇圣殿列祖列宗的面,亲口承认的,瑾亲王和一众宗室,皆可作证。” 被众人目光看来的瑾亲王,沉重叹息一声,默默点头。 “朕正是顾念她曾是先帝的继后,不想先帝名誉蒙尘,这才隐忍不发,但事到如今,朕实在不能不说。” “因为此事并没有因朕落水而结束,反而却是厄难的开始。” 萧青冥脑海中的系统板面,三个历史修正解释选项再度亮起: 【你是否选择选项三,对该节点历史事件做出解释?】 【提示:解释取信程度,将与你的声望成正比,你在人们心中的声望越高,越能使人深信不疑,反之,则会遭受质疑。】 萧青冥毫不犹豫确认,是。 如同发动魅力光环卡时的效果一般,一股无形的波动以他为中心,悄无声息荡起阵阵涟漪层层远去,瞬间笼罩整个紫极大殿,并继续往外无止尽般扩散开来。 萧青冥接过了宫女的话头,从容不迫道:“前太后对朕暗下杀手,但朕有先帝庇佑,大难不死,然而却从此大病,浑浑噩噩。” “彼时,朕身边的奸宦童顺生出异心,竟勾结太后党,网罗一众逆党,将朕暗中关押起来,还寻来一个形貌肖似朕的替身,印上朕的胎记,冒充朕,企图把持朝政,谋朝篡位!” “此人登基后,种种荒唐之事,皆源自于此。然则此事过于令皇室蒙羞,朕才没有公之于众。” 什么?! 皇帝登基那几年,竟然是被人掉包了?! 真正的皇帝被关了起来,一个傀儡替身取代了陛下,在龙椅上作威作福,胡作非为? 萧青冥这一番话宛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整个紫极大殿都抖了三抖。 不光是满朝文武大臣震惊失语,就连喻行舟都惊讶地望着他。 早前,喻行舟数次询问此事疑点时,就从对方口中得到了两者并非同一人的暗示,他也不认为那个“昏君”堪与他的陛下相提并论。 可是这桩惊天大案依然令人匪夷所思。 喻行舟并不关心那个“昏君”如何,只要他的陛下回来,平安回到他身边,同他过去所爱的小殿下别无二致,其他都不再重要。 只是这种事,陛下何必一直隐瞒他呢?大可以直接告诉他,无论他怎么解释,自己总归都会相信的。 喻行舟立在御阶下,怔怔望着高台上的萧青冥出神。 他的陛下,竟然被童顺那个奸贼关了整整五年! 这五年里,他在那个黑暗不见天日的监牢里是怎么撑过来的?又是如何被折磨? 光是稍微设想一下,萧青冥身上可能发生的煎熬和苦楚,喻行舟只觉五脏俱焚,心痛得无法呼吸。 当年,他被先帝召回京城,一心记挂着京里的这个人在等他。可等他回到京里,见到的却是一个唯唯诺诺、庸碌愚蠢的新帝。 那时他满心都只想着自己有多绝望痛苦,对那个大变了样的“新帝”有多失望愤怒。 可是真正的萧青冥,却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里,承受着日复一日的摧残,而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 难怪陛下会性情大变,前后判若两人,难怪当日在大牢之内,看自己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多年未见的陌生人。 喻行舟双手紧紧握拳,内心悔恨自责难以言喻,若非还在朝堂之上,他只想冲上去紧紧抱着他心爱的人,勒进自己的骨血里才好。 此时此刻,大殿上几乎所有大臣心中,都在不约而同想着“难怪”二字。 竟是如此,原来如此,群臣逼宫那日,陛下仿佛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昏君”变“明君”,原来根本就是换了个人,一切都说得通了。 萧青冥暗含威胁的眼神望向宫女身旁的探花郎,后者早就在天牢里被消磨得没了半点脾气,赶紧点头:“罪臣可以作证,一切都是奸宦童顺所为。” “幸而陛下得先帝庇佑,逃出生天,这才将童顺这厮一剑枭首。” 众臣们都还沉浸在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案之中,久久无言,探花郎的证词反而显得无足轻重,反正童顺已经死无对证,又不可能从阴曹地府爬出来反驳。 短暂的震惊后,瑾亲王同样痛心疾首地望着萧青冥,一双秀美的眼瞳之中,几乎要隐隐落下怜惜的泪光:“陛下这些年实在受苦了……” “不但被那些觊觎皇位的奸邪小人折磨,还要承受不属于您的非议和怨恨。” “臣等有罪!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定国安邦,实在有愧陛下,有愧先帝,有愧朝廷!” 瑾亲王,各部尚书,文武众臣,接连开始向萧青冥跪地请罪。 萧青冥的卡牌们,更是对他无条件信赖,连一开始被召唤出来时,就对萧青冥心有成见的秋朗,这时也忍不住重重跪倒在地,满脸愧疚地低头请罪。 及至今日,秋朗平生对两件事最为后悔,其一为多年前家族覆灭自己未能找到仇家,其二便是自己有眼无珠错怪了陛下。 紫极大殿里,群臣乞罪之声此起彼伏,唯独陈玖等一众淮州系官员看得瞠目结舌。 尤其是陈玖,皇帝这番似是而非的说辞,实在太过不可思议,且疑点重重,可他看着那乌泱泱的满朝文武,竟然大部分人都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 陈玖只觉脑海里一片混乱,恨不得呕出一口老血,怎么皇帝说什么你们都相信吗?怎会如此? 他很想再垂死挣扎,质疑一番,可前太后谋逆案已经是罪证确凿,谁还会搭理一个注定要覆灭的陈家? 高台上,萧青冥缓缓环视众人,沉声道:“正因昔年昏君奸臣当道,奸邪乱政,以致国事败坏,上行下效,朝廷之风盛行。” “在朕身陷囹圄,社稷危难的关头,正是多亏有喻摄政,与镇国公等文臣们在苦苦支撑,以及诸多忠君爱国的将士们奋勇抗敌,这才最终保住大启的江山,没有亡于敌人和内奸之手。” 萧青冥不疾不徐将话题再次拉回到最初的争论,殿上众人缓缓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转向喻行舟,淡淡道:“喻摄政一心为国,披肝沥胆,谋国而不惜已身,就连读书人最重视的名望声誉,也不惜抛诸脑后,此乃真正的大义。” “而那些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藏污纳垢,勾连内外祸国殃民的小人,才应被打入无间地狱,永世受人唾骂!” 跪在地上的陈玖等人瞬间心头一颤,冷汗透湿了脊背,死亡的灰败气息已经完全笼罩了他们,还有背后的家族,令人窒息的绝望。 陈玖伏在地上,无声呜咽,如同完全被抽干了精气神,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知道有今日,他还不如一早就抛弃家族,就算保不住性命,好歹能保下一点名声,这下可好,他什么都没有了,完了,全完了! 萧青冥低沉的声音依然在殿上回荡:“然,国法无情,朕不得不为天下人做出表率,朕决意,准喻卿所请,免去其摄政之位。” 群臣再次错愕,怎么还是罢官了?难不成陛下终究还是对喻大人离心了不成? 喻行舟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默默凝望着他,无声叹口气,准备跪地接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对方继续道: “……喻卿,虽于国法有失,但于大节无亏,更有大功于国。” “有过必罚,有功则赏,长久以来,朝廷左丞相一职空悬,轮才能人品威望,太子太师喻行舟,可担此重任。” 说完这句话,一连三日都板着脸的萧青冥,终于隐约露出了一丝笑意。 只是这一点细微的表情,转瞬即逝,若非喻行舟一直紧紧盯着他的脸,几乎要以为自己看花了。 群臣一阵无语的沉默后,吏部尚书厉秋雨如梦初醒,率先出列表态:“陛下赏罚分明,臣等敬服,喻丞相贤才兼备,堪为百官表率。” “臣附议!” “臣附议!” 至此,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案终于盖棺定论。 萧青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垂眼扫过陈玖等人面如死灰的脸,道:“今日朝堂种种风波,皆因某些居心叵测的奸邪之徒,为苟全自身和家族荣华富贵,构陷重臣,隐射宫闱。” “实在罪大恶极,朕万万不能容忍!” 他面色肃然,眼神若罩寒霜,目光扫视而来时,满朝文武纷纷低头,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朕宣布,定圣启五年为新的元年,更改年号为——景耀。” “自景耀年起,凡违抗朝廷喻令者,斩!继续结党营私者,斩!贪赃舞弊者,斩!违法乱纪者,斩!反叛不臣者,皆斩之!” 萧青冥话音刚落,整个大殿寂静一片,鸦雀无声。 直至新任丞相喻行舟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跪在御阶之下,拱手道:“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潮山呼之声,瞬息紧随而至。 ※※※ 朝议结束,传得满城风雨的淮州大案又捅出了更大的风波,且不论外界如何惊愕,皇宫之内,一切又渐渐重回平静。 萧青冥换了一身柔软的绸衣,斜靠在御书房软榻上批阅奏折。 不消多时,一道颀长的人影自他身前笼罩下来,凸起的肚子差点拱到他脸上。 “陛下……”书盛早已带着其他宫人安静离开,“喻贵妃”捧着肚子施施然站在萧青冥跟前,伸手就往对方脸颊摸过来。 萧青冥似笑非笑瞥他一眼,一声轻哼,竟翻了个身,仍是不理睬。 喻行舟一愣,陛下已经好几天没有理睬他了,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他紧挨着他坐下,又拽了拽了他的肩头,试探道:“陛下好几日都没有摸摸蛋了吧?臣已经感觉到它在动了。” 萧青冥:“……” 喻行舟赶紧把蛋掏出来,晃了晃:“真的不摸一下吗?” “哼。”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喻行舟无奈:“陛下究竟在气什么?是不是处置了陈玖那些人,陛下还是不够满意?” 萧青冥终于舍得回过头,突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朕问你,要是朕没有下罪己诏,你打算如何平息朝议?” 喻行舟有些莫名地望着他:“自然是请罪辞官。” 这是任何一个被弹劾的文官都必须要做的事,反正只要不是下狱问罪,以后寻到时机还可以起复卷土重来。 实在不行,他大不了继续呆在凤鸣宫当贵妃娘娘。天天自称本宫也挺爽的。 喻行舟暗自默默道,当然,这点小九九可不能教陛下知道。 萧青冥却并不高兴,直勾勾地盯着他:“倘若请罪辞官也不足以平息风波呢?” 喻行舟莞尔一笑,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需要多想,他摇摇头:“陛下,臣早已说过,臣从来不在意名誉和别人的评价,就算臣在史书上留下权奸的名声,也没有关系。” “只要陛下是英明神武的帝王,臣就心满意足了。” “若是陛下要用自己的名声来保全臣平安与权势,臣宁可——” 他后面几个字还没说话,就被萧青冥竖起眉头狠狠打断:“那敢情好,要是有那一天,朕马上就去找个探花郎那样的俊秀美男子,再下几个蛋!” “每年带着一蛋二蛋三蛋,到你的坟头,让你的崽叫别人爹,纵使在黄泉路上,也要气死你!” 喻行舟:“……” 他瞬间脸色黑如锅底,紧紧抱着自己的蛋,一改平日温文尔雅的风度,恶狠狠道:“陛下怎么就那么对那个探花念念不忘?臣就算是死了也要从阴曹地府杀回来——” 134. 回应的爱意 陛下莫非是在对臣示爱?…… 御书房大门紧闭,里面只剩下陛下和“贵妃娘娘”争执的声音。 书盛守在殿外,将其他伺候的宫人们远远遣开,自己也站得老远,生怕一不小心被卷进一场莫名其妙的“惨案”。 就像某探花一样。书盛公公擦了把汗,抬头望天,九月火辣辣的太阳正在半空中高悬。 御书房里,萧青冥一扯嘴角:“朕才没有念念不忘!这根本不是重点,你不要避重就轻的!” 说着,他伸手要去抢蛋,被喻行舟警惕闪开。 “陛下整整五年失陷于奸人之手,这样大的事情不告诉臣知晓,反而让那个探花替陛下保守秘密。” 喻行舟一想到童顺死后,可能就只有萧青冥和探花两人知晓这件隐秘,顿时妒火又添三分。 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对方,不悦道:“若非今日朝堂风波,陛下莫非打算将此事一直隐瞒臣吗?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告诉臣?” 萧青冥眉毛一挑,好你个喻行舟,明明是他在生气,不好好说点好听话哄他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跟他大小声! 他虚眯起眼,凉凉道:“朕有点小秘密怎么了?老师不也是一身的秘密不肯告诉朕,幸好朕机敏,才没有被你骗过去……” 喻行舟无奈地叹口气,聪明地选择略过这个话题,顺着对方道:“陛下说的是,都是臣不好,不该隐瞒陛下。” 他又挨挨蹭蹭过来,去握萧青冥的手,牵着他放在温润的蛋壳上。 萧青冥瞥他一眼,趁机搓了把蛋,又捞过来抱进自己怀里,小声哼道:“你知道就好。” 谁让他是个宽容大度的明君呢。 喻行舟好笑地看着对方一副免为其难原谅自己的样子,又朝他挪近了一点,伸手去揽他的腰,温声细语道:“陛下不要生气了,臣只是心疼陛下……” “当时陛下究竟被关在哪里了?怎么满宫都没人发现呢?” 萧青冥眼皮子跳了一跳,啧,系统声望修正奖励的效果,会不会太好了一点? 不光是大臣们,他的卡牌们,就连喻行舟也对他被“困”五年的事深信不疑,而且还如此耿耿于怀。 萧青冥心道,反正自己也不算撒谎,他确确实实被“困”了五年嘛。 他轻咳一声,一双眼珠滴溜溜转到一边,不咸不淡道:“事情既然已经过去,朕也不愿再去回忆,总之,圣启那几年在位的皇帝确实并非朕。” 他顿了顿,目光悠远道:“朕大约被关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与世隔绝,也没有人知道,差点就回不来了呢……” 突然腰间门一紧,喻行舟双手缠上来,牢牢勒住了他的腰背。 他深深埋在对方颈项间门,灼热的气息将耳后一小片皮肤烧得滚烫,胸中无数心痛夹杂酸涩的情绪翻涌,最终化为无意识的喃喃低语,不断呼唤他的名字。 “青冥……青冥……幸好……” 他感受着紧贴的心房里,蓬勃有力的脉动,微凉的鼻尖不断磨蹭着对方的侧颈。 萧青冥缓缓安抚着他颤动的脊背,忍不住笑道:“你轻点,蛋都要被你挤坏了。” 喻行舟却只空出一只手,把夹在中间门的蛋拨到一边,又牢牢贴上来,抱得越发用力。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萧青冥的长发,心疼道:“陛下是不是受了很多苦?那些贼子竟敢如此待你,只是砍头真是便宜他了,就算凌迟处死,也难以抵消陛下所受折磨的万一。” 在喻行舟看不见的角度,萧青冥略显尴尬地眨了眨眼:“其实,朕倒也没怎么受苦……” 虽说刚穿越到后世时,他着实慌乱不安也茫然无措了很久,但既来之则安之,好歹后世物质条件比现在可好多了,吃喝不愁,还有大量的书籍和资料供他学习。 更不提各种便利的高科技电子产品。 除了需要忍受精神焦虑和对穿越玩家的愤怒以外,他倒还真没受什么苦。 很显然,喻行舟并不这样想。 听到对方否认,喻行舟反而越发难受:“陛下不用否认,臣都明白。” 萧青冥:“?”你明白个啥? 喻行舟紧紧搂着他,语调轻柔地安慰:“这里只有我,没有外人在,陛下就算哭出来发泄一下也没有关系的。” 萧青冥脸一黑,他干嘛要哭? 在喻行舟想象里,他的陛下一定是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黑牢里,吃不饱,穿不暖,连一点阳光都见不到,也没人可以说话交流。 还要日日忍受乱臣贼子的精神和□□的双重折磨,这才险些“回不来了”。 当时的他明明才十七岁,理应是享受众人宠爱的年纪才对,却要凭白遭受这种苦楚。 而萧青冥的精神是如此的顽强,年复一年的忍受非人煎熬,竟没有放弃求生意志,也没有向贼子屈服,卧薪尝胆,隐忍不发,这才终于寻到机会将贼子一举反杀! 喻行舟脑补了一通,越想越恨,越恨就越心痛,手里安慰对方的动作更加轻柔。 “一切都过去了,在臣面前,陛下永远无需那般无坚不摧。” 喻行舟缓缓抚摸着对方的脸颊,凑上去吻住他的额头,一连串轻吻透着缱绻温柔的爱意:“臣会永远保护陛下,不会再让那些贼人靠近陛下分毫……” 萧青冥被他捧着脸蛋小心翼翼的亲吻,本想多解释几句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默默地咽了回去。 ……好像误会越来越深了呢。 算了,管他呢,有福不享是傻瓜。 萧青冥眼珠一转,顺杆爬道:“那你以后凡事都要对朕百依百顺。” 喻行舟哭笑不得:“难道臣还不够顺着陛下吗?” “也不许再跟朕大小声。” 喻行舟:“陛下是臣的君主,臣哪里敢跟陛下呛声?” 萧青冥清了清嗓子:“你要是惹朕不高兴,不管什么事你都要深刻反省你的过错,并且要先跟朕道歉悔改。” 喻行舟低低一笑,拿脸颊蹭他:“那是自然,陛下是天子当然不会有过错,有错也是臣子未能为君分忧之过。” 萧青冥趁机把话题扯回最初的争论:“你说,你以后还敢不敢不经朕的允许,就自己自作主张担下责任,为朕牺牲了?” 喻行舟一愣,原来陛下气的竟然是这个吗? 见对方不吭声,萧青冥坐直身体,咄咄逼人道:“你以为你自我牺牲很高尚吗?朕才不会感激你呢!” 喻行舟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我并不是想要陛下的感激,只是那些人的目的乃是抨击陛下的国策,动摇陛下的权威。” “现在是整治淮州的关键时期,稍微退一步,之前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跟陛下比起来,臣的名誉不算什么。” 萧青冥强硬地打断他:“所以呢?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对朕来说,你的性命和名誉也是同等重要的吗?” 喻行舟微微瞠大双眼,一双薄唇反复张合,满肚子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凝视着萧青冥怔怔出神。 任凭他在朝堂上如何巧言令色,舌战群儒,此时此刻,也如同一个笨嘴拙舌的愣头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见喻行舟失了魂似的望着自己,萧青冥眉头一挑,拿胳膊肘撞了撞他:“你说话呀。” 刚刚才答应他要深刻反省过错,道歉悔过的呢?怎么一转眼就忘了。 喻行舟喉结轻轻滑动一下,缓慢地眨了眨眼:“陛下这话,莫非是在对臣……示爱吗?” 他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对方,最初的动容后,无数雀跃欢喜,自心头藏也藏不住地汨汨往上涌。 他一直都能感受到萧青冥对他的喜欢,但是这般直白的“爱语”,还是头一次亲口说出来。 他是如此深爱他的陛下,放在从前,若是萧青冥能给他十分之一的在意,他大概就能欢喜得彻夜难眠,若是能得一半,大约就此死去也死而无憾。 可是现在,他非但得到了对方心里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甚至还得到同等的回应。 这世上竟然有这么便宜的好事,这么大一块馅饼怎么就砸到了他喻行舟的头上? 光是稍微想一下,嘴角都要压不住地扬起来。 萧青冥正准备狠狠指责他一通,没想到却被喻行舟一句话给堵回了嗓子眼。 他瞪大眼睛,抿着嘴巴不发一言,藏在发丝里的耳朵尖却飞起两片微红。 喻行舟突然觉得,当日在儒城,鼓起勇气冲他表明心意时,因为不想让对方承受任何压力,自己竟然堵住了萧青冥的嘴,没有教他继续说下去,实在是亏大了。 现在他只想听对方多说些情话才好,贪心到恨不得听他说上一天一夜,也绝不嫌腻。 他抿起一丝笑意,凑到萧青冥耳边,用磁性温柔的嗓音引诱他:“陛下,臣仿佛没有听清,要不,你再多说几句?” 萧青冥一把掐住他的耳朵,没好气道:“朕那是在骂你!” 喻行舟笑吟吟道:“多骂点,臣爱听。” 萧青冥:“……”脸皮真厚! 他手里搓弄着圆溜溜的蛋,懒洋洋道:“罢了,这次暂且饶过你,若有下次,朕决不轻饶!” “哦?”喻行舟慢条斯理开口道,“那陛下也不会带着探花和崽到臣的坟头上气我了?” 萧青冥哽了一下,把眼横到一边,慢吞吞道:“可怜朕一个人被困那么多年,孤苦伶仃,现在某人还要跟朕斤斤计较……” 喻行舟顿时不说话了,只默默从背后抱住他,讨好似的蹭蹭。 萧青冥垂下眼帘,微微勾起嘴角,跟他斗嘴,哼! 135. 秋朗的复仇 奉陛下之命,整治你们 自萧青冥在朝议上公开前太后和奸宦童顺谋逆大案,朝野震惊,天下哗然。 尤其当《大启日报》将这件事以官方的正式措辞,刊登到头版头条发行各州府后,民间的议论声登时达到了最高峰。 “今天的报纸听了吗?当今的皇帝居然不是原来那个!” “我就说嘛,哪有昏君一夜之间就性情大变成明君的,事有反常即有妖!” “奸臣误国啊!幸好真正的陛下平安无事……” 皇宫,御书房。 萧青冥坐在椅中,手里摊开一本怀王八百里加急发来的奏折。 “陛下,如今怀王虽然已经拿下了淮宁府知府,控制了淮州陈氏,但其他几个世家并不甘心就这样倒下。” 瑾亲王蹙眉道:“林探花的奏折上说,淮州如今谣言四起,盐价粮价都在飞涨,尤其是以‘真理社’为首的几个文人结社。” “他们虽然不敢明着替前太后和陈家翻案,但不少谣言都在揪着陛下曾被奸臣暗害的事,不断质疑。” 萧青冥冷笑一声:“一群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这个时候多蹦出来一些也好,正好一网打尽。” 兵部尚书关冰肃容道:“陛下,臣担心的是,这些人狗急跳墙,只怕会逃往蜀州,跟蜀王府勾结,不可不防。” “臣以为,淮州还需要增派一支力量,将那些在暗中造谣生事,冥顽不灵,继续对抗朝廷的世家残余彻底消灭,清田和粮税改革一事,才能继续推行下去。” “不能叫那些人继续心存侥幸,觉得朝廷宽容,就可以肆意妄为,抹黑陛下!” 书房内众人齐齐点头。 对于这些世家大族而言,控制盐、粮以及舆论,裹挟百姓倒逼朝廷的手段,可谓百试不爽,淮州陈氏虽然倒下去,钱氏、梅氏等其他世家却不甘心一同陪葬,不见棺材不落泪。 萧青冥单手支着额头沉思,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 还不等他决定派谁去收拾局面,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率先走出来——竟是秋朗。 秋朗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道:“陛下,臣请求为陛下出兵淮州,镇压宵小。” 一旁的莫摧眉顿一挑眉,暗暗撇嘴,想不到秋朗这根木头居然也有主动请战的时候。 他转念一想,这厮去了淮州也好,他一走,留在陛下身边的近臣,岂不是只剩自己了吗? 莫摧眉眉开眼笑道:“秋统领亲自去淮州,必定马到成功,不费吹灰之力。” 秋朗用余光瞥他一眼,懒得理会。 萧青冥一怔,有些意外地看着秋朗,他记得秋朗曾说过他是出身自淮州将门,还身负一桩灭门血案,至今未能找到当年的仇家。 他深深看了对方一眼,颔首道:“也好,朕便将天子剑赐予你,许你先斩后奏之权,务必好生将淮州那些歪风邪气好好整顿一番,但凡有企图对抗朝廷国策和叛乱者,定斩不饶!” 秋朗眼神复杂地抬头看他一眼,双手接过那柄象征无上权柄的天子剑,干脆利落道:“臣遵旨!” 莫摧眉暗搓搓的笑容逐渐凝固,酸溜溜地嘀咕两声:“早知道就不让你抢先了。” 秋朗将自己的佩剑别在腰间,双手捧着天子剑反复检视,冷不丁道:“你抢先也没有用,这剑也要看在谁手上。” 莫摧眉:“……” ※※※ 得了萧青冥的旨意,秋朗率领千精兵昼夜赶路直扑淮州,但他并没有马上动手带兵进城,只是在淮宁府附近的月城驻扎下来。 十多年前,月城还是一个县城,秋家正是当地最大的家族。秋朗的父亲秋应从乃先帝时期一位骠骑将军,虽不能与淮州几大世家相比,但在当地也算名门望族。 自秋朗被萧青冥召唤回人世,他就一直呆在萧青冥身边,从未踏上家乡的土地半步。 近乡情更怯,在他内心深处,一直对这片令人伤心的故地有些抗拒。 秋家祖宅,就在月城外十里的山脚下,秋朗独自一人策马,沿着村野间的田埂道往祖宅的方向走。 他记忆深处那些熟悉的道路,早已在许多年的岁月里夷平,这条路的尽头,除了一片破败的村落,什么也没有。 秋朗站在村尾一片坟岗前,望着杂乱的坟头默然无语。 当年的秋家因遭弹劾“失地”,被朝廷问责,还来不及等到他的父亲上京告御状自澄清白,就被人出卖,一把火将祖宅烧了个精光,彻底死无对证。 从此,曾经的名门秋家,莫名背负上畏罪而亡的污点,在月城消失。 秋家的祖宅,田产,被当地其他大户瓜分得一干二净,府上所有的浮财更是不翼而飞。 唯独还是个少年的秋朗,在外游历学武反而侥幸逃过一劫,可他彼时年纪尚幼,什么也不懂,更什么也做不了,连仇家都找不到,只能被迫接受一夜之间全家惨死的结局。 没过几年,他也带着死不瞑目的遗憾病故。 秋朗在那片颇有些年岁的乱坟堆里,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了秋家的坟。作为负有污名的武人,秋家甚至不配有一座好坟,只起了一片简陋的土堆,插上几块木板了事。 父亲秋应从一生对朝廷鞠躬尽瘁,最后也没能得到朝廷的善待,反而因武人之身备受文官打压,一个御史就能轻易扣上罪名,秋朗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他曾发誓与朝廷贪官污吏势不两立,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非但死而复生,甚至成为了秋父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子第一心腹近臣,手握重兵的禁卫军统领。 从前秋父都要毕恭毕敬对待的士绅文官们,如今见了他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得罪了自己这个天子心腹。 而今更是手掌天子剑,代天子行威柄,就连那些不可一世的淮州世家都要看他的脸色。 委实造化弄人。 秋朗压抑着沉痛的心绪,独自一人将周围清理出一片干净的空地。 突然,他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喝骂:“你是什么人?为何动我家的坟!” 秋朗一愣,回过头,对面一个年近五十的老汉,一身粗糙的麻布衣服,拄着拐杖快步走过来。 那人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走近时,秋朗才注意到他左脸有严重的烧伤痕迹,已经完全毁容了。 秋朗蹙眉打量他一会,迟疑着问:“你与秋家是何关系?怎么说这是你家的坟?” 老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秋家?这年头,竟然有年轻后生还知道秋家?” 他突然一瞪眼睛,指着秋朗腰间悬挂的黑色长剑,结结巴巴道:“你怎么会有老爷的佩剑?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猛地上前,绕着秋朗转了一圈,满脸不可置信:“不可能啊,年纪对不上,小少爷怎么这么年轻……” 秋朗凝目,拔出长剑利落地使出一套秋家独门剑法。 最后收剑回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道:“我就是秋朗!你是不是当年秋府的人?快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没有像你一样的幸存者?” 老汉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突然“啊”的一声,双腿一软,忍不住跪了下来,老泪纵横道:“老天开眼,竟然让秋家有一根独苗活下来了……” 他激动地抓着秋朗的手,哽咽道:“小少爷,老仆是马房的阿田,您恐怕已经不记得我了……” “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因为生病没有吃东西,结果半夜我醒过来,发现府上居然走水了,可是所有人都昏昏沉沉,没有一人是清醒的……” 他咬牙切齿地道:“有一伙蒙面的贼人闯进了秋家,烧杀抢掠,抢走了所有的钱财,把秋家上下几十口人都锁在屋里,活活烧死!” “我在逃跑的时候,被一根掉落的柱子砸到腿,又被浓烟熏晕了过去,可能是天无绝人之路,后半夜一场大雨浇息了火,我藏在尸体堆里,没有让贼人发现。” 田老汉长长叹息道:“从那以后,我无处可去,日日担心受怕,只好躲在这乱葬岗附近的山上,守着秋家的坟,打猎为生。” 秋朗竭力压抑着怒火,沉声问:“可还有其他人幸存?” 田老汉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猛地抬起头:“我不确定,但很有可能——夫人也许还尚在人世!” “什么?我娘还活着?”秋朗浑身一震,极罕见地露出了惊容,又觉得不对,“不可能,我当年回乡开过棺木,确有父亲和我娘的尸身。” 田老汉仔细思索许久,因时间久远,有些记不清,勉强道:“我记得大火前一日,夫人的娘家派人来过,说是要与夫人商议什么,后来好像起了争执,夫人叫我去送他们离开。” “可是他们却不肯离开,说是非要让夫人回一趟娘家。” 秋朗一点点拧起眉头,他的母亲姓林,林家几十年前在月城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耕读之家。 本来看不上武夫,但秋家的聘礼实在丰厚,两家就结了姻亲,但后来就断了联系,并不如何往来,尤其是秋家出事以后,恨不得马上与秋家割席,逢人就说秋家连累了他们。 “后来呢?” 田老汉摇摇头:“林家早就搬离了月城,我也不知道夫人去是没去,唉,要是她去了,说不定就能逃过一劫了。” 秋朗在原地沉思良久,当年一把火把众人都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等他回来,早就埋入了乱葬岗,谁又会理会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 难道当初的棺木里其实压根就放错了尸身?秋朗心中陡然提起一股巨大的希望,也是,谁会为一家畏罪而亡的武夫仔细收敛尸骸呢。 作别田老汉,他立刻派人去查访母亲林家这些年搬去了哪里。 秋朗如今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他手握着巨大的力量,不出天,关于林家的消息就摆上了他的案头。 原来当年林家怕被秋家牵连,出事以后立刻搬离月城,搬去了淮州首府淮宁府,在城外花了大价钱购置了上千亩良田,成了当地一户大地主。 秋朗紧紧捏着这封情报,攒成拳头,林家昔年不过一个普通耕读家庭,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更何况淮宁府盘踞着淮州世家,一个暴发户如何轻易立足? 秋朗二话不说,立刻动身赶到淮宁府城外。 ※※※ 林家镇。 自林家举家搬来此地,到如今早已发展成一个富裕的镇子,秋朗没有声张自己的身份,只带了两队亲卫进入林家镇,镇民们依然被这股整肃的气势震撼,四下里议论开来。 林家的宅院就在镇中心,门前立着一座气派的牌坊。 小厮听到拍门声,懒洋洋打着哈欠打开大门,却见外面站着一个眉宇冷厉的年轻武人,他吓了一跳,正要关门,秋朗一把将门推开,径自走进林家大宅。 “你、你是什么人啊?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秋朗瞥他一眼,冷冷道:“故人来访,叫你们家老爷过来。” 小厮有些惊慌地跑走了,秋朗吩咐亲卫在外等候,自己独自踏入林宅正厅,大堂里挂着“香火鼎盛”的牌匾,他眯了眯眼,一扫而过。 不多时,一个穿着深蓝绸衫的中年男子远远而来,身后跟着十来个家丁。 中年男子模样倒还周正,皮肤白皙,身材臃肿,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他上下打量一阵秋朗,见他一副武人打扮,揣测着又是哪个兜里没钱的武夫上门打秋风来了。 秋朗面无表情道:“你是林家家主?” 林风点点头:“正是,不知阁下姓甚名谁?何故闯入我林家?” 秋朗嘲弄般牵了牵嘴角,道:“我姓秋,我来寻亲。” 林风一愣,听见秋这个字眼时下意识皱了皱眉,继而脸色一变,沉下脸道:“我家没有什么姓秋的亲戚,阁下找错地方了,来人,送客!” 他身后几个家丁立刻抄着棍棒上前,然而这些人哪里是秋朗的对手,他随意一拍桌角,桌上一只白瓷茶杯瞬间被震飞出去,笔直撞在一个家丁胸口,粉碎了一地。 众人吓了一跳,林风眼角抽搐了一下:“你、你竟敢如此蛮横,不怕我报官吗?我们林家虽然不是高门大院,但也是书香世家,容不得一个武夫在此放肆!” 秋朗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盯着他道:“我来寻亲,她本家姓林,闺名弱惜,十年前是你们林家长女。” 林风拧起眉头,对秋朗的身份有些惊疑不定,这个来者不善的武夫,果然是十年前秋家的漏网之鱼。 就在他寻思着是否要派人报官捉拿时,身后的管家暗暗道:“老爷,下人方才来报,此人似乎是朝廷的武官,府外还带了两队士兵呢,不能轻易得罪。” “朝廷的武官?”林风越发吃惊,为何一个畏罪而死的罪臣之后还能在朝廷当官? 如今真是世风日下,武人当道了,若是换做几年前,哪里有区区一介武夫跑到文人家里伤人的事?早就被赶出去了。 林风在心里骂了一声晦气,没有经过太久思考,就换上了一副和缓的态度:“阁下稍待,来人,奉茶。” 秋朗原本没有抱有太大希望,但对方竟然没有一口断定母亲已死,他心中立刻燃起几分不可思议的期待:“她在哪里?我自己去找。” 管家又跟下人耳语几句,才支支吾吾道:“这位夫人,好像在浣衣房。” 一阵悲喜交集之感瞬间涌上心头,秋朗面上不显,厉声道:“立刻带我过去!” 林宅的浣衣房在远离大堂的后院角落,众人赶到时,浣衣房里除了一排排竹竿式晒衣架,只有两个老婆子。 其中一人头发花白,年近六旬,双眼浑浊,似乎不太能聚焦,只是不断把双手浸在凉水里,反复搓洗衣物。 那双原本柔嫩秀美的手,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磋磨里布满老茧和冻疮,变得又红又肿。 老夫人目光无神,不知望向何方,神色却依然温柔,即便过去了十年,秋朗依旧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母亲。 他快步走到母亲跟前,在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一寸寸在她身上划过,每一条皱纹,每一片斑痕,每一块补丁都没有放过。 老夫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慢吞吞把脸转过来,用浑浊的眼光看向秋朗,疑惑地开口:“你是……?” 秋朗缓步上前,慢慢在母亲面前跪下,牵着她那双粗糙的手抚摸上自己的面颊。 老夫人有些惊讶地摸到一张青年的脸,不知为何,面前的人明明一身冷厉却并不叫她害怕,她什么也没说,只细细地抚过对方额头,眉骨,鼻梁,棱角分明的颧骨和下颔。 慢慢的,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双手因常年浣衣有些发僵,她不敢太用力,又忍不住反复仔细确认,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地问:“是我儿,回家了吗?” 秋朗覆上她轻颤的手,重重点了点头,喉咙有一瞬间的哽咽,被强行按捺下去:“是,孩儿回来迟了。” 老夫人面上悲喜交加,缓缓摇头,浑浊的眼中露出一线明亮的光:“不迟,不迟,什么时候都不迟……” 那厢,林家派出去打听情况的下人终于回来了,虽然还不清楚秋朗究竟是什么官职,为何年纪还如此年轻,但外面的人马和汹汹的气势,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管家凑到林风耳边道:“老爷,听说此人是从京城来的大官,恐怕来头不小,会不会因这位夫人在这里洗衣的事,迁怒到咱们头上?” 林风皱起眉头,心里同样七上八下,面上却不悦道:“话不能这么说,当年秋家出了那么大的事,若非我们及时将姑母接回家里,这会肯定人早就没了。” “此人若当真是姑母的儿孙,我们林家就是他的长辈亲族,这么多年不见他来姑母面前尽孝赡养,都是我们林家在替他赡养,他焉能不感恩?” 管家恍然大悟,竖起拇指:“老爷说的是。” 林风又问:“族里几位族老都通知了吗?” 管家点点头:“都派人去说了,大族老来人传话,叫他带着这位夫人去宗祠里拜见呢。” 林风这才放下心来,轻哼一声:“这样也好,冤家宜解不宜结嘛,还是族老英明,只要能接纳此人,咱们林家说不定将来在朝中还能多一个靠山呢……” 两人窃窃私语之际,秋朗已经扶着母亲起身,正要往外走。 林风赶紧上前拦住他,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道:“姑母,恭喜二位失散多年亲人团聚,几位族老听说了此事,已经在祠堂等着你们了。我带二位过去拜见吧。” 叫他去拜见族老? 秋朗眯起双眼,冷笑道:“凭你们也配?” 林风的脸色一僵,勉强笑道:“秋小将军,就算你心里有怨气,你也别忘了,你们秋家本就是戴罪之臣,按咱们林家家法,姑母已出嫁,本不应该重回林家的。” “但是我们林家族老仁慈,看在姑母寡女无所依靠的份上,这才接回家中赡养,这么多年来,护着姑母平安无事,否则何来今日相聚?” “就算你如今贵为朝廷武将,显赫发达了,难道就可以抛弃血缘,不认祖宗,不敬长辈了吗?” 秋朗冷笑不语,难怪临行前,那几位尚书大人都说淮州宗族遍地,冥顽不灵,朝廷难以管束,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区区一个林家,竟也敢摆出宗族的谱来压他堂堂一个禁卫军统领,简直可笑。 只一个林家镇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秋朗正要发作,不料,母亲却明显有些害怕,犹豫着道:“朗儿,既然族老有命,我们不如还是去拜见一下吧。” 林风立刻松了口气,笑道:“还是姑母通情达理,秋小将军,其实这也是一桩好事。秋家既然已经没了,难道你打算让自己和姑母一直背负污名?” “族老也是希望你能重回林氏,认祖归宗,这样一来,姑母也能名正言顺上林家宗牒,将来百年以后入祖坟,享受后人香火供奉。” 秋朗不怒反笑:“什么认祖归宗?我和母亲都是秋家的人,林家不配写我母亲的名字,更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给自己脸上贴金。” 林风脸色涨红:“你——” “都住口!”一阵庞杂的脚步声匆匆而至,几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在众多林家人和家丁的拥簇下,来到众人面前。 为首的族老上下打量秋朗几眼,面露疑惑之色,片刻,转头肃容对秋母道:“弱惜,这是你儿孙?竟然如此不懂规矩!” 他拄着拐杖上前两步,面上的皮肤褶皱纵横成沟壑,怫然不悦:“不管你在外面是多大的官,既然身上流着林家的血,就始终是我林家的子孙后辈。” “这世上,岂可容得下不敬先祖,数典忘祖之辈?便是告上官府,也是你不孝不悌之过。” 族老轻咳两声,又露出一副宽容的神态道:“看在你年轻气盛的份上,我们长辈也不与你计较,只要你老老实实在宗祠里磕个头认个错就算了。” 秋朗理都懒得理会他,扶着母亲的手臂准备离开。 族老没想到对方竟然不给面子,一张老脸登时抽搐一下,抬起拐杖指着秋朗,怒道:“难道你宁可眼睁睁看着你的母亲,将来无祖坟可安,无宗谱可入,百年以后变成孤魂野鬼吗?” 秋母果然被吓住,拉了拉秋朗的手,六神无主道:“朗儿,秋家早已没了,为娘除了林家,能去哪里?” “听说入不了祖坟宗祠的野鬼无法到阴曹地府投胎,为娘怎么到地下去见你父亲呢……” 秋朗摇了摇头,道:“娘,您放心,一切有我。” 秋朗转头,面无表情看向几个林家族老,淡淡道:“朝廷早已令五申,不得以宗法干涉人身自由,更不得以所谓‘孝义’之名,行私刑之事。” “我乃当今陛下亲封的禁卫军统领,官居正二品,而你等不过一介白丁,按理,该你等过来拜见我,跪下向我行礼才是。” 林家人顿时大惊失色,几个族老面皮差点涨成紫色。 最后颤巍巍指着他,结结巴巴道:“你、就算是一品又怎样?你是林家的子孙,在朝廷如何我们管不着,现在是在林家,就得按照我们林家家法来!” “就算是皇帝在此,也管不了宗族的事!你若敢乱来,我们就上京城状告你大不孝!” 秋朗竟罕见露出一线笑容,笑意极冷:“本将军此来,正是奉陛下之命,整治你们这些腐朽的宗族的!” “砰”的一声,一群禁卫军猛地推开林家大门,气势汹汹包围了院子,身上清一色的玄色军装,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直叫人心底发寒。 林家几个族老彻底大变了脸色,脸皮都在发颤:“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秋朗从怀中取出一份圣旨,漠然道:“朝廷有令,在淮州试点田亩和宗法改革,作为试点的宗族,族田不得超过一百亩,多余者要么分家,要么没收。” “将来的村镇将委任村长管理,取代族老宗法,同一个村镇,相同姓氏不得超过一半,必须将支脉迁走。” 族老被一连串的打击惊得差点气晕,满脸不可置信:“不可能的!朝廷竟然如此昏聩!淮州世家不会答应的!” 哪有朝廷派村官管县村里的事?简直荒唐! “淮州世家?”秋朗轻轻按上天子剑剑柄,“你是说已经被抄家垮台的陈氏吗?” 林风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煞白。 秋朗扫视林家众人,道:“你们既然是此地大族,试点宗族就从林家开始吧。” 他抬手指了指林家宗祠的方向:“把大门拆掉,以后也用不上了。” 几个族老瞬间眼前一黑,直挺挺晕了过去。 136. 世家覆灭 系统奖励发放中 秋朗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两队禁卫军开始动手拆除林氏祠堂大门,整个林家顿时慌乱一片,却被大队士兵堵在院子门口,根本出不去。 “族老!快来人呐!快去请大夫,族老晕过去了!” 众人一通忙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才勉强让族老缓过神。 林风气急败坏道:“秋将军,你怎可让士兵擅闯林家宗祠,如此斯文扫地,我们林家哪怕上京告御状,也绝不善罢甘休!” 秋母忍不住抓住了秋朗的手臂,惊诧道:“朗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秋朗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眼神冷漠扫向林风,不疾不徐道:“上京告御状?正好,关于三十年前秋家灭门案,我也正想去陛下那里告一状。” 林风脸色微微发白,勉强道:“秋家失地,乃是朝廷定的罪责,你有什么好告的?” 秋朗打断他:“父亲从未失过地。” 他居高临下盯着对方闪烁的眼:“恐怕你们还不知道吧,淮州陈氏因前太后谋逆一案,罪无可赦,这个时候恐怕祖宅都已经被抄,全家下狱。” 林风顿时浑身一颤,眼皮子一阵狂跳。 方才他听秋朗提到陈氏垮台还不可置信,但对方既然是禁卫军统领,称前太后谋逆,定然不会是信口开河,难不成连陈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当真说垮就垮了吗? 秋朗继续道:“陈氏既倒,所谓墙倒众人推,背后一定还会牵连出许多陈年旧案。当年弹劾我父亲失地的御史,就姓陈。” 他冷冷看着六神无主的林家人,道:“我会亲自前往淮宁府陈家,彻查当年秋家一案,但凡与之有关的仇人,无论对方是谁,我秋朗一个都不会放过。” “铿”的一声,他拔出萧青冥赐下的天子剑,厉声道:“陛下赐我天子剑,许我先斩后奏之权,诸般宵小,皆可一剑斩之!” “我秋朗发誓,一定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影子压迫下来,顿时压得林风和族老呼吸困难,差点喘不上气。 族老衰老的身子晃了晃,这次再也支撑不住,双腿发软差点栽倒下去。 他惊恐万状地瞪着对方,似乎这才醒悟过来,秋朗根本不像那些可以随便用宗法和长幼礼法,就能轻易拿捏的对象,对方是真正手掌生杀大权,一言就可以决定自己全家的生死。 族老的脸色已经完全惨白如金纸,悔恨得肠子都青了。 正在这时,几个亲兵抬出来几个箱子,放在秋朗面前,道:“统领,兄弟们发现了这个,上面似乎有您家的印记。” 秋朗将箱子掀开,里面竟然是母亲嫁入秋家时的嫁妆,彼时林家并不富裕,嫁妆也较为粗陋。 后来他的父亲为了让妻子嫁得更风光,特地命人打造了好几套珠宝首饰和金银器,一并加入嫁妆中,没想到这些本应该毁在那场大火的嫁妆,竟然好端端在林家藏着。 分明就是被他们搬走了! 族老定睛一看,突然下意识惊呼了一声,神色无比慌乱。 秋朗冷笑一声,哪里会放过对方,步步紧逼道:“我已派人查过,你们林家三十年前搬到此地时,发了一笔横财,否则根本没有那么多钱购置上千亩良田。” “原来你们发的财,就是从我秋家抢走的财产!” 一股强烈的怒火瞬间熊熊而起,秋朗长剑出鞘,锋利的剑尖笔直指向族老的胸口,厉声喝道:“说,当年出卖秋家,袭击秋家的贼人,是不是你们!” 秋朗拔剑的瞬间,周围所有亲卫同时举剑指向林家人,林家人彻底崩溃了,惊慌失措的叫声此起彼伏。 那些家丁还试图抵抗,可他们哪里是这些千锤百炼的禁卫军的对手,三两下就统统被打趴在地,只有跪地求饶的份。 秋朗寒声道:“还不肯从实招来,我就让你们也尝试一下祠堂里私刑堂的滋味。你们平时不就是拿这个来惩罚不听话的宗族子弟吗?” 林风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痛哭求饶道:“秋将军,跟我们无关啊,都是那淮州陈氏逼的,我们林家也没有办法啊……” 他身边的族老大惊,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闭嘴!胡说什么!” 林风捂着脸,忍不住大声道:“大族老,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真要等到他把我们全杀了才好吗?” 族老捶胸顿足哭诉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秋母错愕至极,晃了晃神,被秋朗一把扶住,惊怒交加:“什么,难道说秋家当年的事,竟然与你们有关?” 秋朗眯了眯眼:“说下去。” 族老叹了口气,在秋朗的强势威逼之下,不得不将三十年前快要遗忘的往事,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年燕然刚刚结束草原的诸部族分裂,野心勃勃的燕然王趁机率兵破坏了一处要塞,从缺口处南下劫掠边境,当时,秋应从的部族正好轮戍在那附近。 朝廷下令秋应从拦截燕然军,将之赶回草原,由于是紧急出战,朝廷来不及拨粮饷,秋应从便就地征粮。 万万没想到,当地的知府和一众大户豪绅拒绝给粮,更是城门紧闭不许对方入城,要求秋应从要么出钱买,要么另寻他处。 秋应从自然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军队饿着肚子走了三个日夜,最后实在无力追击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燕然一通劫掠后安然离去。 当地知府正是淮州陈氏一脉的嫡孙,彼时陈氏出了一位贵妃,新得盛宠,声势正隆。 知府害怕朝廷在追究责任,就干脆一不做一不休,恶人先告状,联合陈氏在朝中力量,把失地的黑锅推给了秋应从。 当时的朝廷歧视武人之风十分严重,并不会有哪个文官替武人说话,谁知秋应从却极为硬气,非但不肯背此责任,还要上京告御状,把事情都抖出来。 陈家为了彻底坐实此事,又派人找到林家,威逼利诱。 “……陈家说,如果我们不肯献出投名状,那就跟秋家是一伙的,同样要抄家,若想保住林家,只能与秋家割席。” 族老满面灰败,如同一只干瘪的枯树,万般无奈道:“因为秋家是将门之家,陈家也不好下手,所以逼迫我们在秋家水井里下了迷药。” 他祈求地抬头看向秋朗:“真正派杀手杀人放火的是陈家,我们只是被胁迫的啊!” 秋母如遭雷击,颤抖的手指着对方:“原来当年是你们出卖了秋家,你们好狠的心,作孽啊……作孽啊!” 秋朗怒极反笑:“胁迫?被胁迫抢掠了秋家所有的家产,还把我的母亲当仆役一样让她呆在浣衣房?” “今日居然还敢叫我们母子给你们宗祠磕头认错,认祖归宗?真是无耻至极!” 族老登时闭上了嘴,面皮抽搐一下,讪讪说不出话来,其他林家人更是绝望又羞恼,默默低头不语。 秋朗沉下脸:“来人,将这些人统统拿下,查封林家,待本统领上奏陛下,再行定夺!” 林家瞬间一片哀鸿,秋母这次没有再阻止对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等林家众人全数被拖走,秋母忍不住问:“朗儿,你打算如何处置林家?” 秋朗性情冷硬,从不知仁慈为何物,只硬着心肠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陈家已经垮台,林家身为姻亲,明知父亲是被冤枉的,哪怕不援手,也不该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 “这些帮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秋朗低头看一眼陛下赐予他的天子剑,缓缓露出一丝冷淡的笑意:“其实林家该庆幸,我是以禁卫军统领的身份,为执行陛下的命令而来,而不是以秋家独子的身份复仇而来。” “否则的话,他们现在就已经人头落地了。” 秋母怔怔望着他,秋朗立刻收敛了浑身戾气,放缓声音道:“娘,您放心,我会上奏陛下,为秋家平反,彻底洗刷父亲的冤屈。” 秋母有些担忧地道:“可是,让朝廷承认错判,有那么容易吗?会不会惹怒圣上,影响你的官位啊?” 秋朗一改严肃沉冷之色,难得舒展开眉宇:“不用担心,陛下是真正的明君,会给我们公道的。” ※※※ 淮宁府。 曾经喧哗鼎沸、行人如织的大街上,萧条得可怕,那些老字号的盐商和粮商店铺门口,百姓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眼睁睁看着售价的牌子一天一个样,盐价粮价水涨船高,却只能咬牙拿出更多钱来囤盐囤粮,生怕哪日就买不到了。 城内谣言四起,什么皇帝要发兵打过来了,什么世家要谋反了,百姓们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越来越多的商铺关门,甚至还有一些混混在街上混水摸鱼。 然而巡抚衙门仍是一派安静,在风浪尖口岿然不动。 钱家大堂之内,钱家和梅家两个家主聚在一起,原本淮州四大世家,陈家卷入谋逆大案,眼看已经不中用了。 而崔家胆小如鼠,眼看朝廷派了怀王,在淮宁府开设巡抚衙门,崔家就老实得跟鹌鹑一样,整日在自家宅子里呆着,天天告病,什么都不搀和。 钱家主犹豫道:“现在我们怎么办?还要继续吗?朝廷到现在还没动静,只派人包围了陈家。” 梅家主冷哼一声:“朝廷都把咱们逼到这个份上了,现在退缩,就等于让朝廷把绞索套上我们的脖子!” “我们堂堂淮州世家,绵延百载,显赫时在朝中一呼百应,可现在呢?科举卡脖子,提拔六科,压制咱们淮州举子,朝堂上更是针对我们淮州系官员,打压了多少?” “现在还要拿我们淮州官绅开刀,废除免税的权利,真是岂有此理!” “皇帝分明就是要逼死我们!” 钱家主蹙眉道:“这个道理我如何不懂?可是这样下去,就怕朝廷派兵过来镇压,那该如何是好?” 梅家主阴测测道:“那就鼓动那些刁民上街对抗官府,派兵来如何?难道还能对手无寸铁的百姓挥起屠刀吗?若皇帝真是昏了头了,那我做梦都会笑醒。” “反正我们的直系子孙都送去了蜀州,此事无论成败,总归都有退路。我们的抗议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民情沸腾到朝廷也无法忽视的时候,皇帝就不得不退让了!” “咱们干脆再给巡抚衙门添上一把火,就在今晚,我们——” 两人正在密谋再来一次“火烧”巡抚衙门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了!老爷!”一个家丁急匆匆跑进来,连汗都来不及擦,慌张道:“官兵、官兵进城了!外面大街上,来了好多!” 两人大惊失色:“什么?朝廷真的派兵来了?怎么这么快……” 家丁吞了口唾沫:“据说来人是禁卫军统领,叫秋朗的……” “禁卫军?皇家禁卫军?!” 钱家主听见秋朗的名字,瞬间如遭雷击,面色惨白:“怎么会?皇帝居然把他的心腹第一爱将给派来到淮州来了?!” 怎么可能?朝廷真要大开杀戒了吗?皇帝不怕官逼民反吗? 梅家主强作镇定道:“只是官兵进城?有没有杀人?” “没、没有啊。”家丁连忙摇头,“不止是官兵进城,码头据说还来了许多船只,都是从宁州来的商人,运了好几艘大船的盐和粮食,现在街上都是去抢粮的百姓。” “那些官兵在街上维持秩序,巡抚衙门贴出了告示,说是如果三天之内商铺不开门,以后都不许开了!” 梅家主先前的镇定之态一下裂开,一张老脸抽搐个不停:“快,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淮州——算了,别收拾了,都不要了,马上就走!” 几人慌乱之间,一声不屑地冷哼在门口响起。 怀王带着一群巡抚衙门的官兵,正冷不丁站在外面,冷笑道:“走?还想走去哪里?” “你们以为你们那点伎俩,我皇兄会放在眼里吗?” “要不是皇兄想看看有多少跳梁小丑会跳出来生事,哪里需要等到秋朗带兵过来,本王就把你们统统收拾了!” 自从来了淮州,眼看满地小人乱爬,世家傲慢叫嚣,整日鼓动商人和不明真相的百姓闹事,怀王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尤其是陈太后的事,一直都是怀王心里一个疙瘩。 在他看来,都怪陈家这些贪得无厌的硕鼠,非但要靠姻亲关系攀皇室的大树,还不断从他们萧氏皇族手里挖墙脚,趴在他们身上吸血,损公肥私。 正是因为这些人拿家族利益死死捆绑住他的母妃,才会干下利令智昏的糊涂事。 凭什么他的母妃青灯古佛,这些人却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做梦去吧! 怀王磨了磨后槽牙,冷声道:“来人,给本王全部拿下!” ※※※ 几乎与此同时,淮宁府城西一处窄巷深处。 一间普通的四合院之内,几个读书人正聚在一起。章。 “陈兄最近真是文思泉涌,文章一篇胜过一篇,听说,就连京城的文人圈都开始盛传孙山隐士的大名了。” 陈沛阳听着这番恭维十分受用,面上还矜持着道:“哪里,实在是朝廷昏政迭出,我就算想停笔都难。” “我看,下一期就先刊印关于现在淮宁府百姓水生火热的文章吧。” “言辞一定更激烈一些,务必叫人读来感受到淮州百姓们的绝望!” “就是,如果不是朝廷乱政,怎会把百姓逼到这个地步——” 几人议论得正兴奋时,四合院的门突然被推开,几个真理社成员手里拎着几捆印刷好的报纸垂头丧气地跑进来,气喘吁吁道:“欺人太甚!” 陈沛阳皱起眉头:“怎么了?你们不是去书局放报纸了吗?” 那人急道:“书局都不收了,也不肯卖我们的报纸,说是巡抚衙门刚贴了新告示,从今日开始,以后所有的报社都不得私自刊发报纸文章。” “必须先去衙门登记造册,找那个姓林的女探花,获取批准‘出版刊号’,才允许印刷贩卖,否则,全是犯法,要被抓起来坐牢的!” 陈沛阳大惊,怒气冲冲道:“我们真理社乃是淮州最大的文人结社,衙门凭什么不给我们发刊?” 对方还没说话,但听“砰”的一声,院子大门再次被撞开,走进来几个府衙官兵。 为首一人手里拿着一张搜查令,冷冷道:“有人检举你们串联造谣,煽风点火,摸黑朝廷政令,跟我们去巡抚衙门走一趟吧。” 陈沛阳心里一突,仗着自己是读书人,仍是梗着脖子道:“你凭什么空口白牙污蔑我等读书人?” 官兵不耐烦道:“什么读书人?谁不知道你已经被革除功名,只是个白丁,别想蒙混了,想要证据,这不遍地都是吗?来人,给我搜!” 陈沛阳脸色煞白,不断挣扎着,还是被官兵一话不说拖走了。 在他身后,那群奉承他的几个落榜举子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也不敢吭声。 ※※※ 一日之间,淮宁府死气沉沉的大街突然变天。 秋朗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握天子剑,身后率领整整三千禁卫军精锐,一进城,汹涌肃杀的气势瞬间笼罩全城。 那些前不久还街上趁机打砸厮混的街头地痞流氓,当场血溅五步,囤聚居奇坐地起价的高价粮商和盐商,一个个都被查封店铺,捉进了大牢。 就连日前在文人圈搅弄风云的舆论领袖《真理报》,也突然之间偃旗息鼓,一干造谣举子,抓的抓,关的关,其他各种小报连印刷作坊都被查封,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长宁河码头,花渐遇正指挥着从惠宁城召来的商业联合会商行,一车一车搬运新送来的平价食盐和粮食。 前来排队购粮的百姓亲眼看见那装满了白花花粮食和盐的车,从自己面前经过,甚至漏洒了不少出来,纷纷放下心来。 淮州上下便如同一只扼住了脖子的公鸡,再也不敢胡乱打鸣。 淮州第一世家陈家大宅位于淮宁府城东,最喧闹的中心地段。曾经门庭若市的高门大院,如今已成了被官兵重重包围的牢狱。 自从皇帝在朝议上当众公开前太后谋逆一案,并派人抄家问罪,陈家顿时如树倒猢狲散,下狱的下狱,逃散的逃散。 家主陈恩在几个儿子苦劝下,将最年幼的几个子孙送往蜀州后,依然选择留守陈家老宅。 巡抚衙门派兵将陈家上下所有人关在府中,等候朝廷派人处置。 一连数日,官兵从陈家抄出了大量金银,以及各种尚未会被毁弃的罪证,不知多少代人积累下的累累恶行,连陈家自己都数不清究竟有多少。 陈恩眼看着陈家那张传承了几世的“永享康福”轰然倒塌,惨笑一声:“命啊,都是命啊……” 他本想吊死在大堂梁上一死了之,以全“世家气节”,表示绝不向皇帝屈服,可真当他把脑袋塞入白绫时,一股巨大的对死亡的恐惧袭上心头。 最后双腿一软,他整个人从板凳上栽倒下来,对着折成两截的牌匾,悲从中来,不由伏地大哭。 过了一辈子养尊处优的好日子,荣华富贵,财富权势,到头来,还是怕死啊。 秋朗提剑站在门口,不屑地撇了撇嘴:“既然不想死,就等着明正典刑吧。” “不……”陈恩恐慌地瑟缩了一下,又歇斯底里道:“我们还没有输!你以为皇帝赢定了吗?他得罪了不止是是世家,是全天下官绅!” “会有人替我们陈家向皇帝报仇的!” 秋朗摇摇头:“有没有人替你们报仇我不知道,但今日,我便要替三十年前被你们污蔑的秋家报仇。” 陈恩明显茫然了一下,良久,才愕然反应过来:“你竟然是——” 秋朗以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他:“天网恢恢,报应不爽。” 陈恩瞪大眼睛,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被几个士兵死鱼般拖了下去。 ※※※ 京城,皇宫。 萧青冥靠在御书房的软榻上,手里是一份新鲜出炉的《大启日报》。 淮州世家多年盘踞,犯下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一份报纸竟然写不下,今日印刷的是一份增刊。 头版头条如实刊登了秋朗在淮州如何大发神威,暴打几大家族,听说抄家抄出的金银,几艘大船甚至装不下。 莫摧眉在一旁挤眉弄眼,很是不爽道:“他一个禁卫军统领,干嘛抢我的活……” 萧青冥故作正经地逗他道:“看来秋朗干这个也不错,不愧是考了算科第一呢。” 莫摧眉瞬间垮下脸:“……陛下!” 干嘛呀!怎么别人都在立功,就他闲的没事,还要被陛下嘲笑! 萧青冥忍不住笑出声,继续看后面的增刊,增刊上详细刊载了三十年前秋家冤案始末,以及萧青冥亲笔批注的“勤勉为国”评语,随着陈家和林家倒台彻底沉冤得雪。 大量淮州系官员被撤换论罪,又不断有新的有才能的官吏冒头被提拔,没有了这些宵小阻碍,淮州清田和粮税改革终于得以顺利推进。 【恭喜你完成整顿淮州宗族任务,系统奖励发放中。】 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如期而至,萧青冥笑吟吟打开系统版面,有打工仔替他干活的感觉就是好,人在家中坐,奖励天上来。 “陛下何事如此开心?”一旁刚刚让白术诊完脉的“喻贵妃”,捧着肚子,撩开珠帘走出来。 白术按照惯例给萧青冥请完平安脉,正准备告辞离开,却见萧青冥一本正经地摸着“喻贵妃”鼓起的肚子,问:“怎么八个月就这么大了?” 喻贵妃同样一本正经地回道:“说不定是双胞胎呢。” 诊了个寂寞的白术一言难尽地看着两人,你们是认真的吗? 他双眼无神地想,难道这就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良知是路人? 136. 世家覆灭 系统奖励发放中 秋朗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两队禁卫军开始动手拆除林氏祠堂大门,整个林家顿时慌乱一片,却被大队士兵堵在院子门口,根本出不去。 “族老!快来人呐!快去请大夫,族老晕过去了!” 众人一通忙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才勉强让族老缓过神。 林风气急败坏道:“秋将军,你怎可让士兵擅闯林家宗祠,如此斯文扫地,我们林家哪怕上京告御状,也绝不善罢甘休!” 秋母忍不住抓住了秋朗的手臂,惊诧道:“朗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秋朗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眼神冷漠扫向林风,不疾不徐道:“上京告御状?正好,关于三十年前秋家灭门案,我也正想去陛下那里告一状。” 林风脸色微微发白,勉强道:“秋家失地,乃是朝廷定的罪责,你有什么好告的?” 秋朗打断他:“父亲从未失过地。” 他居高临下盯着对方闪烁的眼:“恐怕你们还不知道吧,淮州陈氏因前太后谋逆一案,罪无可赦,这个时候恐怕祖宅都已经被抄,全家下狱。” 林风顿时浑身一颤,眼皮子一阵狂跳。 方才他听秋朗提到陈氏垮台还不可置信,但对方既然是禁卫军统领,称前太后谋逆,定然不会是信口开河,难不成连陈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当真说垮就垮了吗? 秋朗继续道:“陈氏既倒,所谓墙倒众人推,背后一定还会牵连出许多陈年旧案。当年弹劾我父亲失地的御史,就姓陈。” 他冷冷看着六神无主的林家人,道:“我会亲自前往淮宁府陈家,彻查当年秋家一案,但凡与之有关的仇人,无论对方是谁,我秋朗一个都不会放过。” “铿”的一声,他拔出萧青冥赐下的天子剑,厉声道:“陛下赐我天子剑,许我先斩后奏之权,诸般宵小,皆可一剑斩之!” “我秋朗发誓,一定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影子压迫下来,顿时压得林风和族老呼吸困难,差点喘不上气。 族老衰老的身子晃了晃,这次再也支撑不住,双腿发软差点栽倒下去。 他惊恐万状地瞪着对方,似乎这才醒悟过来,秋朗根本不像那些可以随便用宗法和长幼礼法,就能轻易拿捏的对象,对方是真正手掌生杀大权,一言就可以决定自己全家的生死。 族老的脸色已经完全惨白如金纸,悔恨得肠子都青了。 正在这时,几个亲兵抬出来几个箱子,放在秋朗面前,道:“统领,兄弟们发现了这个,上面似乎有您家的印记。” 秋朗将箱子掀开,里面竟然是母亲嫁入秋家时的嫁妆,彼时林家并不富裕,嫁妆也较为粗陋。 后来他的父亲为了让妻子嫁得更风光,特地命人打造了好几套珠宝首饰和金银器,一并加入嫁妆中,没想到这些本应该毁在那场大火的嫁妆,竟然好端端在林家藏着。 分明就是被他们搬走了! 族老定睛一看,突然下意识惊呼了一声,神色无比慌乱。 秋朗冷笑一声,哪里会放过对方,步步紧逼道:“我已派人查过,你们林家三十年前搬到此地时,发了一笔横财,否则根本没有那么多钱购置上千亩良田。” “原来你们发的财,就是从我秋家抢走的财产!” 一股强烈的怒火瞬间熊熊而起,秋朗长剑出鞘,锋利的剑尖笔直指向族老的胸口,厉声喝道:“说,当年出卖秋家,袭击秋家的贼人,是不是你们!” 秋朗拔剑的瞬间,周围所有亲卫同时举剑指向林家人,林家人彻底崩溃了,惊慌失措的叫声此起彼伏。 那些家丁还试图抵抗,可他们哪里是这些千锤百炼的禁卫军的对手,三两下就统统被打趴在地,只有跪地求饶的份。 秋朗寒声道:“还不肯从实招来,我就让你们也尝试一下祠堂里私刑堂的滋味。你们平时不就是拿这个来惩罚不听话的宗族子弟吗?” 林风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痛哭求饶道:“秋将军,跟我们无关啊,都是那淮州陈氏逼的,我们林家也没有办法啊……” 他身边的族老大惊,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闭嘴!胡说什么!” 林风捂着脸,忍不住大声道:“大族老,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真要等到他把我们全杀了才好吗?” 族老捶胸顿足哭诉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秋母错愕至极,晃了晃神,被秋朗一把扶住,惊怒交加:“什么,难道说秋家当年的事,竟然与你们有关?” 秋朗眯了眯眼:“说下去。” 族老叹了口气,在秋朗的强势威逼之下,不得不将三十年前快要遗忘的往事,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年燕然刚刚结束草原的诸部族分裂,野心勃勃的燕然王趁机率兵破坏了一处要塞,从缺口处南下劫掠边境,当时,秋应从的部族正好轮戍在那附近。 朝廷下令秋应从拦截燕然军,将之赶回草原,由于是紧急出战,朝廷来不及拨粮饷,秋应从便就地征粮。 万万没想到,当地的知府和一众大户豪绅拒绝给粮,更是城门紧闭不许对方入城,要求秋应从要么出钱买,要么另寻他处。 秋应从自然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军队饿着肚子走了三个日夜,最后实在无力追击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燕然一通劫掠后安然离去。 当地知府正是淮州陈氏一脉的嫡孙,彼时陈氏出了一位贵妃,新得盛宠,声势正隆。 知府害怕朝廷在追究责任,就干脆一不做一不休,恶人先告状,联合陈氏在朝中力量,把失地的黑锅推给了秋应从。 当时的朝廷歧视武人之风十分严重,并不会有哪个文官替武人说话,谁知秋应从却极为硬气,非但不肯背此责任,还要上京告御状,把事情都抖出来。 陈家为了彻底坐实此事,又派人找到林家,威逼利诱。 “……陈家说,如果我们不肯献出投名状,那就跟秋家是一伙的,同样要抄家,若想保住林家,只能与秋家割席。” 族老满面灰败,如同一只干瘪的枯树,万般无奈道:“因为秋家是将门之家,陈家也不好下手,所以逼迫我们在秋家水井里下了迷药。” 他祈求地抬头看向秋朗:“真正派杀手杀人放火的是陈家,我们只是被胁迫的啊!” 秋母如遭雷击,颤抖的手指着对方:“原来当年是你们出卖了秋家,你们好狠的心,作孽啊……作孽啊!” 秋朗怒极反笑:“胁迫?被胁迫抢掠了秋家所有的家产,还把我的母亲当仆役一样让她呆在浣衣房?” “今日居然还敢叫我们母子给你们宗祠磕头认错,认祖归宗?真是无耻至极!” 族老登时闭上了嘴,面皮抽搐一下,讪讪说不出话来,其他林家人更是绝望又羞恼,默默低头不语。 秋朗沉下脸:“来人,将这些人统统拿下,查封林家,待本统领上奏陛下,再行定夺!” 林家瞬间一片哀鸿,秋母这次没有再阻止对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等林家众人全数被拖走,秋母忍不住问:“朗儿,你打算如何处置林家?” 秋朗性情冷硬,从不知仁慈为何物,只硬着心肠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陈家已经垮台,林家身为姻亲,明知父亲是被冤枉的,哪怕不援手,也不该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 “这些帮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秋朗低头看一眼陛下赐予他的天子剑,缓缓露出一丝冷淡的笑意:“其实林家该庆幸,我是以禁卫军统领的身份,为执行陛下的命令而来,而不是以秋家独子的身份复仇而来。” “否则的话,他们现在就已经人头落地了。” 秋母怔怔望着他,秋朗立刻收敛了浑身戾气,放缓声音道:“娘,您放心,我会上奏陛下,为秋家平反,彻底洗刷父亲的冤屈。” 秋母有些担忧地道:“可是,让朝廷承认错判,有那么容易吗?会不会惹怒圣上,影响你的官位啊?” 秋朗一改严肃沉冷之色,难得舒展开眉宇:“不用担心,陛下是真正的明君,会给我们公道的。” ※※※ 淮宁府。 曾经喧哗鼎沸、行人如织的大街上,萧条得可怕,那些老字号的盐商和粮商店铺门口,百姓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眼睁睁看着售价的牌子一天一个样,盐价粮价水涨船高,却只能咬牙拿出更多钱来囤盐囤粮,生怕哪日就买不到了。 城内谣言四起,什么皇帝要发兵打过来了,什么世家要谋反了,百姓们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越来越多的商铺关门,甚至还有一些混混在街上混水摸鱼。 然而巡抚衙门仍是一派安静,在风浪尖口岿然不动。 钱家大堂之内,钱家和梅家两个家主聚在一起,原本淮州四大世家,陈家卷入谋逆大案,眼看已经不中用了。 而崔家胆小如鼠,眼看朝廷派了怀王,在淮宁府开设巡抚衙门,崔家就老实得跟鹌鹑一样,整日在自家宅子里呆着,天天告病,什么都不搀和。 钱家主犹豫道:“现在我们怎么办?还要继续吗?朝廷到现在还没动静,只派人包围了陈家。” 梅家主冷哼一声:“朝廷都把咱们逼到这个份上了,现在退缩,就等于让朝廷把绞索套上我们的脖子!” “我们堂堂淮州世家,绵延百载,显赫时在朝中一呼百应,可现在呢?科举卡脖子,提拔六科,压制咱们淮州举子,朝堂上更是针对我们淮州系官员,打压了多少?” “现在还要拿我们淮州官绅开刀,废除免税的权利,真是岂有此理!” “皇帝分明就是要逼死我们!” 钱家主蹙眉道:“这个道理我如何不懂?可是这样下去,就怕朝廷派兵过来镇压,那该如何是好?” 梅家主阴测测道:“那就鼓动那些刁民上街对抗官府,派兵来如何?难道还能对手无寸铁的百姓挥起屠刀吗?若皇帝真是昏了头了,那我做梦都会笑醒。” “反正我们的直系子孙都送去了蜀州,此事无论成败,总归都有退路。我们的抗议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民情沸腾到朝廷也无法忽视的时候,皇帝就不得不退让了!” “咱们干脆再给巡抚衙门添上一把火,就在今晚,我们——” 两人正在密谋再来一次“火烧”巡抚衙门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了!老爷!”一个家丁急匆匆跑进来,连汗都来不及擦,慌张道:“官兵、官兵进城了!外面大街上,来了好多!” 两人大惊失色:“什么?朝廷真的派兵来了?怎么这么快……” 家丁吞了口唾沫:“据说来人是禁卫军统领,叫秋朗的……” “禁卫军?皇家禁卫军?!” 钱家主听见秋朗的名字,瞬间如遭雷击,面色惨白:“怎么会?皇帝居然把他的心腹第一爱将给派来到淮州来了?!” 怎么可能?朝廷真要大开杀戒了吗?皇帝不怕官逼民反吗? 梅家主强作镇定道:“只是官兵进城?有没有杀人?” “没、没有啊。”家丁连忙摇头,“不止是官兵进城,码头据说还来了许多船只,都是从宁州来的商人,运了好几艘大船的盐和粮食,现在街上都是去抢粮的百姓。” “那些官兵在街上维持秩序,巡抚衙门贴出了告示,说是如果三天之内商铺不开门,以后都不许开了!” 梅家主先前的镇定之态一下裂开,一张老脸抽搐个不停:“快,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淮州——算了,别收拾了,都不要了,马上就走!” 几人慌乱之间,一声不屑地冷哼在门口响起。 怀王带着一群巡抚衙门的官兵,正冷不丁站在外面,冷笑道:“走?还想走去哪里?” “你们以为你们那点伎俩,我皇兄会放在眼里吗?” “要不是皇兄想看看有多少跳梁小丑会跳出来生事,哪里需要等到秋朗带兵过来,本王就把你们统统收拾了!” 自从来了淮州,眼看满地小人乱爬,世家傲慢叫嚣,整日鼓动商人和不明真相的百姓闹事,怀王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尤其是陈太后的事,一直都是怀王心里一个疙瘩。 在他看来,都怪陈家这些贪得无厌的硕鼠,非但要靠姻亲关系攀皇室的大树,还不断从他们萧氏皇族手里挖墙脚,趴在他们身上吸血,损公肥私。 正是因为这些人拿家族利益死死捆绑住他的母妃,才会干下利令智昏的糊涂事。 凭什么他的母妃青灯古佛,这些人却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做梦去吧! 怀王磨了磨后槽牙,冷声道:“来人,给本王全部拿下!” ※※※ 几乎与此同时,淮宁府城西一处窄巷深处。 一间普通的四合院之内,几个读书人正聚在一起。章。 “陈兄最近真是文思泉涌,文章一篇胜过一篇,听说,就连京城的文人圈都开始盛传孙山隐士的大名了。” 陈沛阳听着这番恭维十分受用,面上还矜持着道:“哪里,实在是朝廷昏政迭出,我就算想停笔都难。” “我看,下一期就先刊印关于现在淮宁府百姓水生火热的文章吧。” “言辞一定更激烈一些,务必叫人读来感受到淮州百姓们的绝望!” “就是,如果不是朝廷乱政,怎会把百姓逼到这个地步——” 几人议论得正兴奋时,四合院的门突然被推开,几个真理社成员手里拎着几捆印刷好的报纸垂头丧气地跑进来,气喘吁吁道:“欺人太甚!” 陈沛阳皱起眉头:“怎么了?你们不是去书局放报纸了吗?” 那人急道:“书局都不收了,也不肯卖我们的报纸,说是巡抚衙门刚贴了新告示,从今日开始,以后所有的报社都不得私自刊发报纸文章。” “必须先去衙门登记造册,找那个姓林的女探花,获取批准‘出版刊号’,才允许印刷贩卖,否则,全是犯法,要被抓起来坐牢的!” 陈沛阳大惊,怒气冲冲道:“我们真理社乃是淮州最大的文人结社,衙门凭什么不给我们发刊?” 对方还没说话,但听“砰”的一声,院子大门再次被撞开,走进来几个府衙官兵。 为首一人手里拿着一张搜查令,冷冷道:“有人检举你们串联造谣,煽风点火,摸黑朝廷政令,跟我们去巡抚衙门走一趟吧。” 陈沛阳心里一突,仗着自己是读书人,仍是梗着脖子道:“你凭什么空口白牙污蔑我等读书人?” 官兵不耐烦道:“什么读书人?谁不知道你已经被革除功名,只是个白丁,别想蒙混了,想要证据,这不遍地都是吗?来人,给我搜!” 陈沛阳脸色煞白,不断挣扎着,还是被官兵一话不说拖走了。 在他身后,那群奉承他的几个落榜举子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也不敢吭声。 ※※※ 一日之间,淮宁府死气沉沉的大街突然变天。 秋朗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握天子剑,身后率领整整三千禁卫军精锐,一进城,汹涌肃杀的气势瞬间笼罩全城。 那些前不久还街上趁机打砸厮混的街头地痞流氓,当场血溅五步,囤聚居奇坐地起价的高价粮商和盐商,一个个都被查封店铺,捉进了大牢。 就连日前在文人圈搅弄风云的舆论领袖《真理报》,也突然之间偃旗息鼓,一干造谣举子,抓的抓,关的关,其他各种小报连印刷作坊都被查封,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长宁河码头,花渐遇正指挥着从惠宁城召来的商业联合会商行,一车一车搬运新送来的平价食盐和粮食。 前来排队购粮的百姓亲眼看见那装满了白花花粮食和盐的车,从自己面前经过,甚至漏洒了不少出来,纷纷放下心来。 淮州上下便如同一只扼住了脖子的公鸡,再也不敢胡乱打鸣。 淮州第一世家陈家大宅位于淮宁府城东,最喧闹的中心地段。曾经门庭若市的高门大院,如今已成了被官兵重重包围的牢狱。 自从皇帝在朝议上当众公开前太后谋逆一案,并派人抄家问罪,陈家顿时如树倒猢狲散,下狱的下狱,逃散的逃散。 家主陈恩在几个儿子苦劝下,将最年幼的几个子孙送往蜀州后,依然选择留守陈家老宅。 巡抚衙门派兵将陈家上下所有人关在府中,等候朝廷派人处置。 一连数日,官兵从陈家抄出了大量金银,以及各种尚未会被毁弃的罪证,不知多少代人积累下的累累恶行,连陈家自己都数不清究竟有多少。 陈恩眼看着陈家那张传承了几世的“永享康福”轰然倒塌,惨笑一声:“命啊,都是命啊……” 他本想吊死在大堂梁上一死了之,以全“世家气节”,表示绝不向皇帝屈服,可真当他把脑袋塞入白绫时,一股巨大的对死亡的恐惧袭上心头。 最后双腿一软,他整个人从板凳上栽倒下来,对着折成两截的牌匾,悲从中来,不由伏地大哭。 过了一辈子养尊处优的好日子,荣华富贵,财富权势,到头来,还是怕死啊。 秋朗提剑站在门口,不屑地撇了撇嘴:“既然不想死,就等着明正典刑吧。” “不……”陈恩恐慌地瑟缩了一下,又歇斯底里道:“我们还没有输!你以为皇帝赢定了吗?他得罪了不止是是世家,是全天下官绅!” “会有人替我们陈家向皇帝报仇的!” 秋朗摇摇头:“有没有人替你们报仇我不知道,但今日,我便要替三十年前被你们污蔑的秋家报仇。” 陈恩明显茫然了一下,良久,才愕然反应过来:“你竟然是——” 秋朗以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他:“天网恢恢,报应不爽。” 陈恩瞪大眼睛,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被几个士兵死鱼般拖了下去。 ※※※ 京城,皇宫。 萧青冥靠在御书房的软榻上,手里是一份新鲜出炉的《大启日报》。 淮州世家多年盘踞,犯下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一份报纸竟然写不下,今日印刷的是一份增刊。 头版头条如实刊登了秋朗在淮州如何大发神威,暴打几大家族,听说抄家抄出的金银,几艘大船甚至装不下。 莫摧眉在一旁挤眉弄眼,很是不爽道:“他一个禁卫军统领,干嘛抢我的活……” 萧青冥故作正经地逗他道:“看来秋朗干这个也不错,不愧是考了算科第一呢。” 莫摧眉瞬间垮下脸:“……陛下!” 干嘛呀!怎么别人都在立功,就他闲的没事,还要被陛下嘲笑! 萧青冥忍不住笑出声,继续看后面的增刊,增刊上详细刊载了三十年前秋家冤案始末,以及萧青冥亲笔批注的“勤勉为国”评语,随着陈家和林家倒台彻底沉冤得雪。 大量淮州系官员被撤换论罪,又不断有新的有才能的官吏冒头被提拔,没有了这些宵小阻碍,淮州清田和粮税改革终于得以顺利推进。 【恭喜你完成整顿淮州宗族任务,系统奖励发放中。】 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如期而至,萧青冥笑吟吟打开系统版面,有打工仔替他干活的感觉就是好,人在家中坐,奖励天上来。 “陛下何事如此开心?”一旁刚刚让白术诊完脉的“喻贵妃”,捧着肚子,撩开珠帘走出来。 白术按照惯例给萧青冥请完平安脉,正准备告辞离开,却见萧青冥一本正经地摸着“喻贵妃”鼓起的肚子,问:“怎么八个月就这么大了?” 喻贵妃同样一本正经地回道:“说不定是双胞胎呢。” 诊了个寂寞的白术一言难尽地看着两人,你们是认真的吗? 他双眼无神地想,难道这就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良知是路人? 137. 系统奖励到账 诛灭不义暴君…… 白术一脸麻木地给喻贵妃开着安胎方子,和各种补品,被喻贵妃招过去耳语几句后,又更加无语地悄悄加了一味秘方。 他由于再三,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娘娘,孕期最好克制一点行房之事……” 喻贵妃笑吟吟地摸着肚子,淡定道:“无妨,它很结实。” 白术一脸懵逼:“?” 这个世界他真的不懂啊! 那边,萧青冥正在美滋滋查收系统奖励。 【恭喜你完成整顿淮州世家宗族任务,系统奖励抽奖机会一次,淮州幸福度+5,朝政秩序度+5。】 【你以雷霆手段打压了淮州世家不臣气焰,巩固了新政改革的正统性,驳斥了对抗朝廷政令的谣言和舆论攻击,平反冤假错案,严惩动乱源头,重新清查田亩,收回官绅免税特权,追缴大量粮税,整治残余宗族势力,任务评级为完美s级,系统额外赠送抽奖机会一次。】 【恭喜你获得淮州声望1200点,开启淮州声望栏。】 萧青冥翻看着正在进行的任务列表,自从把淮州世家抄了个底朝天,税收任务进度条一下子拉了一大截,直接变成了完成状态。 【第三阶段税收任务进展:累计收获粮食一千万石,任务进度100,累计获得白银一千万两,任务进度100,累计获得商税一百万两,任务进度100,系统奖励抽奖机会一次,整体幸福度+5,朝政秩序度+5】 【目前,累计抽奖机会8次,淮州州幸福度45,朝政秩序度73。】 【提示:中央官员清廉度协同提高至73,评价提级为:吏治清明。该评价状态下,你各项税收加成为15。】 这几年来,朝堂官员几乎替换了一半,地方官也不知换了多少,终于得到吏治清明的评价了。 萧青冥忍不住心里默默长叹一声,要官员听话,简直比国库暴富还难,真不容易。 书盛将一摞新的奏折呈到萧青冥面前,小心翼翼道:“陛下,先帝陵寝奉天庵那边传话过来,说是陈氏有恙。” 萧青冥抬起眼皮,不咸不淡道:“如何有恙?莫非是听说了陈家覆灭的事,一哭二闹三上吊?” 书盛摇摇头:“已经派人去看过,说是终日忧思,积劳成疾,如今已经一病不起,恐怕熬不到冬天了。” 萧青冥对于这个意料之中的结局并没有特别的感触,过去的怨恨早已随着时间在惩罚里淡去。 他早已不再是几年前刚穿越回来,那个孤立无援、敌人环绕的傀儡天子了。 如今萧青冥手握重权,放眼四海,敢反抗他的、能反抗他的人已寥寥无几。 作为掌控一切的上位者,他不介意给予丧家之犬一点施舍的怜悯。 萧青冥随意道:“派个太医去照看一下,怀王回京后,让他去见最后一面吧,也算有个交代。” 书盛低下头:“是。” 萧青冥翻阅着奏折,看到方远航关于军备厂改进火铳的折子,随口问:“秋朗可有说什么时候回京?” 上次他要求在禁卫军中选拔出一批精兵,训练成□□卫队的事,不知如今成效如何。 书盛道:“秋统领在淮州的事已经收尾,算算时间,应当在路上。” 莫摧眉在一旁酸溜溜道:“秋朗才离开没多久,陛下何必老惦念他?” 他也能干活啊! 被莫摧眉双眼亮晶晶地注视,萧青冥一脸淡然,心里却忍不住暗笑,卷,都给朕狠狠的卷! 收下了特别秘方的喻贵妃回到宫里卸去了易容,又换了一身丞相官服,大摇大摆重新回到御书房。 萧青冥的视线在对方小腹上盯了一会,不知为何,突然想看看把喻行舟蛋塞在官服里的样子,可惜眼下人太多了,啧。 喻行舟顺着他的目光,慢悠悠把手搭在小腹上,仿佛看穿了他的恶趣味,微笑道:“陛下在看什么呢?臣的衣着有哪里不得体吗?” 萧青冥一撇嘴,懒洋洋道:“没什么。” 他勉强把那点心痒痒的小妙想压下去,继续看折子,忽然,一封来自雍州镇国公的折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萧青冥面色微微一变,喻行舟一直望着他,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陛下怎么了?” 他皱了皱眉,把奏折递过去:“舅舅传来消息,说燕然王苏里青格尔已经杀死了他的几个哥哥,彻底掌控了燕然草原。” “而且不久前,与羌奴国会盟,准备迎娶羌奴国公主。到时候,如果燕然与羌奴国联盟,恐怕兵力更胜上一任燕然王在位的时候。” 萧青冥手指轻轻点在太阳穴上,陷入沉思。 他穿越前的游戏历史记录里面,圣启九年时,燕然王与羌奴国公主联姻,两国结成同盟,圣启十年,燕然大军南下,一鼓作气攻入南方行宫,行宫乱成一团,昏君被叛兵乱刀杀死。 苏里青格尔许以宰相之位要求喻行舟臣服,后者拒绝后,一把火葬身于行宫之中,与国殉葬,从此大启亡国。 萧青冥已经很久不曾做这样的噩梦了,他暗暗瞥了对面的喻行舟一眼。 现在虽然已把年号改成了景耀,今年也不是圣启八年,而是景耀三年,可想起游戏记录的结局,依然气闷难受。 该来的还是会来,燕然和羌奴提前了一年联姻,很有可能意味着再过不久,就会再次挥军南下。 毫无疑问,苏里青格尔是一个野心勃勃,企图极大的新王,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对大启领土的垂涎。 上次大朝贺,甚至还派人来下毒刺杀自己,虽然最后叫渤海国背了黑锅,但这个仇他怎么可能不报。 萧青冥微微眯起双眼,燕然王,呵呵。 恐怕要叫苏里青格尔失望了,现在的大启可不再是曾经孱弱可欺的肥肉了。 不光幽州他要收回来,连带燕然草原,也必须成为大启的屏障! ※※※ 蜀州。 随着《大启日报》的逐渐普及,蜀州也有不少书局和报贩贩售报纸。 蜀王府暗中禁止惠民书局和造纸坊到蜀州开设分号,却阻挡不了报纸大量流入。 其他州府一文钱一份的报纸,这里要卖到三到五文,依然每日一大早就有人排队购买,或者去茶楼酒肆听人读报。 淮州几大世家纷纷垮台的消息登上日报,蜀州民间同样是一片热议之声。 为了对抗《大启日报》,蜀王府也开设了自家的报社,一周一次报刊,上面刊登的都是蜀州风调雨顺和对蜀王歌功颂德的文章。 请来主笔的都是蜀州文人圈里的老学究,文章写得诘屈聱牙,一般老百姓压根看不懂,一份报纸还要十五文钱,购买者寥寥无几,根本没人买账。 最后蜀王府强制命令蜀州大小官衙和官吏,必须每人都买,然而最后还是没人看,免不了沦为垫桌的命运。 蜀王府。 “王爷,昔年燕然南下,朝廷向淮州增派军费,我们陈家可是出了大力的,后来发行水利国债的时候,我们陈家又义不容辞支援朝廷。” “家祖陈恩已是古稀之年,竟然被那个秋朗下狱问斩!” 几个从淮州逃难到蜀州的世家子弟,红着哭肿的眼睛,你一句我一句的哭诉。 “还有我钱家,从先帝时期就出了好几个两朝元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可那个皇帝竟然如此刻薄寡恩!” “非但将我钱家抄家流放,我们几个好不容易逃出来的,还四处张贴告示,追捕我们如丧家之犬!” 他们都是出身淮州豪门,陈家与蜀王是姻亲,早有秘密书信往来。 陈家等几个世家为了保留一脉香火,他日东山再起,便赶在秋朗领兵到来之前,将家族年纪最小的一批嫡脉子弟,连同一笔财产,送到了蜀州都奔蜀王府。 蜀王坐在大堂上,极有耐心地听着这群世家子弟的怨愤之言,一脸沉痛地道: “诸位放心,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如此倒施逆行,惹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本王看在眼里,实在痛心疾首,目不忍视。” 蜀王慢慢从椅中起身,肃容道:“那位把天底下读书人都得罪完了,又把拱卫皇室的世家得罪完了,他将来还要来蜀州推行这等荒谬的政令。” “本王同样身为萧氏皇族,□□皇帝一脉直系后人,决不能对此熟视无睹,放任昏君胡作非为,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萧氏大好江山沦丧在此子之手!” 一群世家子弟见蜀王明确表态,个个精神振奋欢欣鼓舞:“王爷既然有这等雄心壮志,我们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只要王爷替我们淮州世家报仇,对付那个昏君,王爷但凡有要求,我们出钱出粮,绝无二话!” “正是!” 蜀王面上谦逊,心里差点笑出声,萧青冥这个连毛都没张齐的竖子,竟如此愚蠢,亲手将淮州最有势力和财力的世家,推到了自己这边。 动什么不好,非要动科举和官绅免税特权,把天下读书人和官绅都得罪了,分明是在自掘坟墓! 手里有军队又如何? 他的禁卫军才建立几年,说破了天也不过十万。 可他们蜀州,这么多年来暗中招兵买马,早就有三十多万,还不提在边境戍边防备西南夷族的几万地方军。 现在再加上淮州几大世家剩下的财力,统统被自己接收,简直是如虎添翼。 安抚完这群六神无主的世家子弟,蜀王满面红光踏入宴客厅,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厅中,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侧脸赫然有一条青色的蛇形纹路蔓延至耳后。 此人正是曾代表南交国,在京城大朝贺上为萧青冥献上四爪青龙当做贺礼的使臣蒙烈。 “见过蜀王爷。”蒙烈躬身行礼。 “蒙先生不用多礼。”蜀王笑眯眯道,“本王上次给南交国主寄去书信提议的事,想来国主已经考虑清楚了?” 蒙烈点点头:“不错,我家国主很有兴趣,不过,恕外臣直言,我曾去京城参加大朝贺。在观礼仪式上,亲眼看见启国皇帝的禁卫军,军容整肃,训练有素。” “更重要的是,他们手里还有一些威力惊人的武器……” 蒙烈一想到自己在大朝贺上当众出丑,就恨得牙根痒痒,即便如此,他依然对那十发震天动地的礼炮心有余悸。 虽说只是礼仪之用,但那么大的声威,也足够吓人,他总觉得启国皇帝还藏着掖着更厉害的武器,没有拿出来。 “蜀王爷如何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赢呢?更何况,如今启国皇帝威望甚隆,早已不是过去几年那个人人唾骂的昏君了。” “蜀王爷若在这种情况下起兵,只怕是师出无名,让人诟病。” 蜀王并没有亲眼见过蒙烈口中军容整肃的禁卫军,和什么威力惊人的武器,但从前的禁军是什么模样,他还是知道的。 不过萧青冥能打退包围京城的燕然大军,不得不承认必定有不凡之处。 蜀王笑道:“蒙先生不用担心,我们蜀州韬光养晦多年,兵强马壮,钱粮武器都不缺,就算他萧青冥禁卫军战斗力惊人,凭我蜀州庞大的兵力,再加上南交国的襄助,还会怕他吗?” “至于出师之名就更不用担心了。” 蜀王拿出一份《大启日报》和两份密报,一份来自京城,一份来自燕然。 “萧青冥竟然当众宣称自己登基前被童顺关押五年,龙椅上是一个冒牌傀儡,这么荒谬的说辞如何取信于人?分明就是他在推卸幽州失地的责任,反正本王是一个字都不信!” 蜀王又指着那两份密报道:“前太后陈氏大概快咽气了,萧青冥完全是自己把把柄送到本王手里。” “本王只需要宣称,他才是那个冒牌货,原本真正的皇帝已被他害死,而他不孝不悌,先是逼迫太后出家,现在更是暗地里害死太后。” 蒙烈皱眉道:“这,会有人相信你吗?” 蜀王冷哼道:“信不信不重要,有疑点就够了。他轻视科举,提拔六科,还废除士绅不纳税的特权,违背祖制,不知道天底下多少士绅大户恨不得他去死。” “现在他们不说话,只是因为没得选择罢了。” “本王需要旗帜鲜明表示反对他的□□,天下有识之士自会投奔我蜀州,为本王摇旗呐喊。” 见蒙烈依然有些踌躇,蜀王心中不屑,果然是南边山沟沟里没什么见识的小国,胆小如鼠,只不过去了一次京城观礼就怕成这样。 蜀王又翻看燕然密报,道:“燕然即将与羌奴国联姻,如此一来,雍州军必定不敢轻动,萧青冥绝对不可能多线开战,眼下绝对是我们的天赐良机!” “果然继续犹豫下去,错过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将来等萧青冥扩军到十几二十万,就更加难以对付了。” 蒙烈一阵动摇,原本按他的意愿,根本不想掺和启国的叛乱,最多在蜀王造反时,趁机圈占一些边境领土就好,然而国主却被蜀王划出的一片边境领土迷了眼,口水流了三丈远。 他暗暗叹口气,将国主交与他的一份地图拿出来摊开。 “蜀王爷,按照上次在信中的承诺,我们国主派兵相助,事成之后,西南这片领土,就要划给我们南交国。” 蜀王看了看他地图上划的那条线,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这群贪婪小人,竟然比他承诺的城池,多划了上十个! 他顿时不悦:“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吧。” 蒙烈强硬道:“蜀王爷,启国皇帝禁卫军的厉害你不知道,你没看《大启日报》上面关于津交盐场那篇消息吗?渤海国都败在他们手下。” “如此大的风险,不划分一些领土怎么行?” 蜀王冷眼看着他,蒙烈有恃无恐,两人僵持片刻,蜀王轻哼一声:“也罢,本王答应就是。不过你们南交的兵力,必须听本王命令行事!” 蒙烈想了想,点点头道:“可以。” ※※※ 京城,皇宫。 御书房里,秋朗和怀王等人正在向萧青冥汇报淮州诸事收尾的情况。 书盛忽而抱着一封八百里加急密函匆匆而至,双手呈给皇帝:“陛下,蜀州传来密报,蜀王和南交国有异动!” 萧青冥眉头轻轻扬起,拆开秘折快速浏览一番,眯起双眼,冷笑一声:“蜀王可真是找了个好时机,去派人请喻丞相和瑾亲王,还有六部尚书和几位将军,一起过来议事。” 众人赶至御书房时,关于蜀州和南交夷族所有的情报,都已经摆上了萧青冥的案头。 瑾亲王对蜀王极为不满,怒气冲冲道:“陛下,蜀王频频调兵,筹集粮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身为宗室,不拱卫皇室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谋逆?!” “雍州离蜀州最近,何不令镇国公调雍州军陈兵边界,威慑蜀王?” 兵部尚书关冰沉着脸,摇头道:“瑾亲王有所不知,眼下羌奴国和燕然结盟,随时有可能南下攻打雍州或者京州。边军一旦离开,立刻就是双线,乃至三线开战!” “如此惊人的消耗,就算有陛下这几年的积累,恐怕也很难都取胜。” “不得不说,蜀王确实挑了一个最好的机会造反。” 喻行舟端坐在太师椅中,沉吟道:“南交国上次莫非没有陛下吓住,竟敢来趟这趟浑水,不知蜀王许下了什么好处。” 几人正在商议间,莫摧眉带着另外一封紧密密报赶来。 “陛下,蜀王已经打出诛灭不义暴君的旗号,公开反叛!号称五十万蜀军倾巢而出,杀向蜀、雍边境。” “另外,西南边境夷族十万大军犯边,配合蜀军在行动,蜀王撤掉了所有戍边边军。” “两军势如破竹,七日之内已经攻克了三座城池,目标直指京州,现在西线和西南线双线告急!” 御书房里陷入一股焦灼的沉默。 六十万对十万,压力甚至比当年燕然三十万大军围城还要大。 须臾,秋朗率先迈步而出,单膝跪地拱手道:“臣请领兵出战,替陛下剿灭乱党!” 莫摧眉瞥他一眼,同样跪地请命:“臣也愿前往!” 禁卫军副统领张束止和御营骑兵统领叶丛二人,也同时出列请战。 萧青冥看着齐刷刷跪了一地的臣子们,缓慢地眨动一下眼睛,沉默片刻,道:“蜀王和南交夷族,朕虽不放在眼里,但此战关键不在于胜,而是要速胜,大胜。” “燕然王苏里青格尔,不会放过这个进犯的良机。必须要在燕然南下前,解决蜀王叛乱。否则……” 萧青冥闭了闭眼,将某些不愉快的回忆从脑海里删掉。 他长身而起,从书桌后走出来,单手负背,目光缓缓环视众人:“朕,欲御驾亲征。” 众人大惊失色:“陛下,不可,太过危险!” 喻行舟同样一惊,下意识从太师椅中站起身:“陛下!” 138. 御驾亲征 愿为陛下披荆斩棘!…… 就在萧青冥在朝议上公开更改年号为景耀,严厉整治淮州世家后,不少淮州世家的残余势力投奔蜀州,短短数月之间,几乎所有反对萧青冥的力量,都汇聚在蜀州。 景耀三年十一月,蜀州王在《蜀州报》上公然宣称,当今皇帝乃伪帝。 萧青冥在朝堂上所言登基前遭奸人陷害以及前太后陈氏加害,全是愚弄百姓的谎言,真正的皇帝早已被起害死云云。 “……奸人冒名混淆视听,以弥天大谎欺骗天下人,逼迫宗室打压皇亲勋贵在前,欺凌太后弱质女流折磨致死在后……” “……在朝堂倒施逆行,擅改祖制,亲小人,远贤臣,使民怨沸腾,乱象四起,惹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 “吾乃蜀州王,□□皇帝嫡脉后人,今昭告天下,号召天下有识之士共讨伐之,诛灭不义暴君,重铸纲常,还天下以朗朗乾坤!” 蜀王发表在报纸上的讨伐檄文,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四处传播,尤其在京州,传得沸沸扬扬。 同时,蜀王公然起兵造反,号称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兵蜀州,杀入雍州,十几日之内连克三座城池,大军直逼雍州通往京州的关隘长恒关。 一时之间,天下震动。 继三年前燕然大军围城后,京州再次被战争阴云笼罩,雍州和京州百姓人心惶惶,尤其是长恒关内,城里的百姓被迫开始往东边逃难。 随着四散逃亡的人们口耳相传,越来越多的流言朝四面八方快速扩散,京城里,各种谣言满天飞,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三年前的恐慌和绝望。 “这个蜀王口口声声称现在的圣上是伪帝,岂不是说三年前那个丢了幽州,被燕然军打得差点弃京南逃的昏君才是真的吗?” 京城茶馆酒楼里,几乎每个人都在议论蜀王造反这件大事。 “那檄文上还说今上倒施逆行,天怒人怨……哪儿有嘛?反正我家这几年生活比以前松快多了,上缴的粮税少了不说,买东西还便宜了。” “可那蜀王有五十万大军呢,比当年燕然军还多,万一真打到京城来怎么办?” “不是都说当今圣上乃紫薇大帝转身?当年就能打得燕然太子退兵,后来还能叫长宁河改道,区区五十万叛军算什么,自有天兵天将收拾他们……” “唉,可是我有个雍州投奔过来的亲戚,说蜀州军接连打下了好几座城池,势如破竹呢,要不了多久就要打到京城了……” 就在流言四起,众说纷纭之际,京城禁卫军驻军大营之中,一支全副武装的大军,整整齐齐排成数十个大方阵,皆手持兵刃,安静有序地等候在营地广场之上。 统一的制式黑色军装,银亮的铠甲,锋利的长枪,数万大军无声伫立,一股强烈的杀伐之气笼罩在营地上空。 正前方看台上的文官们都被这股肃穆沉静的力量所震慑,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只是默默把目光投注向站在台阶前方的青年帝王。 上空是一轮盛大的金日,萧青冥静立阶前,面容冷峻,目光凝肃,身上玄色龙袍密密绣着龙飞凤舞的金线,灼灼日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诸位将士们。”他的视线缓缓掠过每一座军阵,每一个接触到他目光的军士都瞬间绷紧全身肌肉,抬头挺胸,脸色激动涨红,如同得到某种无形的赏赐。 萧青冥扬声道:“还记得过去数年,大家一路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吗?” “你们的家乡大部分不在京州,而是来自五湖四海,你们中大多数,都饱尝过贫困、饥饿、辛劳、歧视、压迫,甚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苦经历。” “过去那些年,不光是你们,我们启国的百姓,也同样挣扎在饥贫和战争的苦难之中。” “燕然南下烧杀抢掠,抢走我们启国土地,渤海国侵占我们的盐场,盘剥百姓,南交夷族屡屡犯边,羌奴国趁火打劫。” “朝堂之上,有奸臣□□,党争误国,其他地方,有贪官污吏,官黑勾结,鱼肉百姓,更有杀不尽的贼寇,数不清的天灾。” 台下,有手持喇叭的传话侍从,将萧青冥的每一句一遍遍接替向下传。 众人静静听着,广场上的军士们渐渐显出沉痛愤怒之色,就连看台上的文臣武将们,也低头沉思,满腹感慨。 萧青冥顿了顿,接着道:“为了摆脱那个备受欺压,屡战屡败的过去,我们每个人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无比艰辛的努力,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只为能让大部分人都过上吃饱穿暖、和平安稳的日子。” 萧青冥话锋一转,陡然沉下脸色道:“可是偏偏有人不愿意,因为大部分人想过得好,他们这一小撮人,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占据大家的土地,压榨民脂民膏,作威作福!” 广场上,将士们不由自主呼吸变得沉重,拧起眉头,双手紧紧握拳。 “而今蜀王谋逆,号称五十万大军,直扑京城,他和他身后那些魑魅魍魉,对了反对朕,反对朝廷政令,已经丧心病狂,无所不用其极。” “如果叫敌人得逞,我们数年来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乌有,一切都将恢复从前的样子。” “你们得到的土地,将会被收回,那些世家大族会重新垄断知识和科举之路,通过特权兼并土地。” “武人会继续被歧视,回到从前被人嘲弄役使的卑微地位。” 原本安静听训的禁卫军方阵瞬间响起一阵骚动,皇帝的每一句话都无比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一字一句都通俗易懂,完全戳中了他们心底最大的痛点。 士兵们有的愤怒,有的不安,有的焦灼,广场上的气氛越来越凝重肃杀。 萧青冥沉声大喝:“诸位,难道你们愿意回到过去吗?” 同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发出愤怒的吼声:“不愿意!” “跟叛军拼了!” 呼啸之声如沸,直冲云霄,强悍的气势几乎震得看台都抖了三抖,坐在椅中的众臣们皆面露震惊之色。 兵部尚书关冰历经两朝,尤为感叹,对着身边的吏部尚书厉秋雨道:“早年间的军队,但凡有今日一半、哦不,三分之一的果敢和悍勇,哪里会轻易丢掉幽州呢……” 厉秋雨同样一阵唏嘘:“当年燕然军围城时,禁军中多少哀鸿遍野,每天都要派人巡捕逃兵,现在真是截然不同了。” 萧青冥抬起双手微微往下压,很快,看台上下渐渐重新安静下来。 “说得好。”他点点头,“朕也不愿意,并且,绝不允许任何人企图毁灭我们来之不易的硕果。” “今时不同往日。诸位早已不再是当年一片散沙的禁军,朝廷更不是曾经无能的朝廷。” “朕,将御驾亲征,带领诸位平定叛军,收复幽州。” 听到御驾亲征四个字,众人不可置信的激动之色溢于言表,看台上几个武将虽然此前就已经知道皇帝的决意,此刻依然兴奋得涨红了脸。 无论是秋朗、张束止、叶丛这些最初便忠于萧青冥的,亦或者凌涛、陆氏两兄弟,以及左遇明等半路归顺的人,皆是目光灼然地望着他的身影。 作为武将,跟随皇帝亲征,被亲眼见证在战场上如何杀敌立功,是多么大的荣耀。 感受到这股渴望的目光,萧青冥环顾四周,肃然道:“诸将听令。” 武将们齐齐跪倒:“末将在!” 萧青冥:“这次出征,朕为帅,禁卫军统领秋朗为前锋大将,副统领张束止和御营骑兵统领叶丛二人为副帅,其他指挥使各自统制麾下兵马。即可清点大军,准备出征。” “末将领命!”秋朗低头抱拳,面色冷淡一如既往,只是微红的耳根隐约暴露出内心的激动。 几个武将偷偷瞄向秋朗,羡慕嫉妒恨的眼光几乎喷火。 一旁的莫摧眉深恨自己这个红衣卫头子不是武将出身,又被秋朗这厮得了便宜! 前锋大军诶,最容易立功的位置! 其他卡牌们,都忍不住向二人投去羡慕的眼神,好歹莫摧眉还能跟着去,他们这些文职基本只有留守京城的命了。 方远航不服气地抱着胳膊小声哔哔:“我们技术学院给了军备厂研究改进了多少装备,怎么着功劳也该有我一份。” 花渐遇笑呵呵地摇着扇子:“如今国库军饷充裕,怎么看也有我一份功劳。” 江明秋和善地笑了笑:“希望这次水师也能尽一份心力,不求功劳,只要能帮上陛下,我就安心了。” 几人忍不住瞥他一眼,面上都是一言难尽之色。 林若矜持地抿唇一笑,没有说话。 待众将领清点完毕,萧青冥低头看了看手里森冷如霜的天子剑,“铿”的一声抽出长剑高高举起,一挥而下,仿佛将虚空中的敌人斩成两截。 他肃然道:“不管有多少敌人挡在我们面前,叛军也好,燕然也罢,都必将为我们所败!” “众将,出征!” 广场上大军如同奔腾的麦浪般逐个朝萧青冥半跪行礼,气势如虹:“愿为陛下披荆斩棘!” “大启万胜!” 长长的平叛大军沿着城门口宽阔的国道前行,黑底烫金的皇旗旌旗招展,铠甲鲜亮,枪尖锋芒,在全城百姓的注目下,缓缓离开京城,朝着雍州方向远行。 京城的百姓们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整肃的大军,浩荡的气势震撼人心,御驾被环绕在大军之间,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是御驾,陛下在里面吗?” “报纸上说圣上要御驾亲征竟然是真的!” “在哪儿呢?让我看一眼——” 人群中,祝祷和山呼之声渐渐兴起,最后连绵成一片此起彼伏的海浪:“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青冥坐在御辇之内,正闭目养神。 系统忽而响起提示:【蜀王叛乱特殊任务开启,请尽快平定叛军,为期一个月,失败将面临严重惩罚!】 他只是淡淡一挑眉,没有丝毫犹疑之色。 记得刚穿越回来时,同样面临危机四伏的战争阴影,而今回首前路,再也不复来时的风雨飘摇,孑然无助。 萧青冥轻轻撩起车帘回头望去,身后高大巍峨的城楼渐行渐远,唯有人们山呼万岁的声音自后面传来,经久不灭。 139. 帝王亲临 只要蜀王投降,可留他全尸…… 长恒关扼守雍州和京州两州交界的门户,两侧是连绵的山脉。 若要绕开此关取其他道路进入京州,起码要多费一个月的路程不说,沿途几乎没有重大城池,难以就地征收粮食供给五十万大军。 而长恒关内的长恒城是北地重镇,百姓众多,不但粮草和物资充足,一旦攻破,京州往后便是一马平川,再也无险可守。 蜀王坐在一匹黑色骏马上,抬头遥看近在咫尺的长恒关城头,手里是一支木质的望远镜。 这是他花了大价钱,好不容易派细作从京州弄到手的,一到手他立刻要求蜀州工匠仿制,光是几片凸透镜就烧毁了不知道多少次批。 最后从一个走私商手里购入了一批次品玻璃,工匠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磨出几个像样的成品,当成奢侈的小玩意献给蜀王把玩。 蜀王想象中给大军批量生产装备的美梦彻底破灭了,为此还恼火了好一阵。 “啧,这种好东西怎么偏偏落在那等竖子手里,真是暴殄天物。” 蜀王闭着一只眼,通过望远镜清晰地看见对面城头上,士兵们紧张来往巡逻的身影,安装在城头的投石车位置,也暴露的一清二楚。 蜀军主将站在一旁,恭敬地给蜀王牵马,笑道:“听说这些玩意都是那个皇家技术学院里面的工匠捣鼓出来的。” “等王爷攻入京城,铲除暴君,那些匠人手里纵使有再多精巧的宝贝,最后也是王爷所有。” “哈哈。说得好。”蜀王踌躇满志地大笑一声,指着对面城关道,“这处关隘一旦打通,京州再无屏障可言,燕然王必定不会放过这个良机。” “到时候,本王五十万大军,与燕然大军南北夹击,再加上夷族的十万大军,号称百万雄狮都不为过,萧青冥拿什么抵挡!” 主将微微皱起眉头,面露忧虑之色:“末将只恐怕,请神容易送神难,打垮伪帝固然容易,可燕然南下,要夺取中原江山怎么办?” 蜀王冷笑道:“不必多虑,燕然军势必会与雍州军先交手,打垮萧青冥,他们也必然元气大伤,大不了重新议和,多划几个城池,送些岁贡和奴隶给他们就是。” ※※※ 长恒关内。 城头守将在瞭望楼上看着浩浩荡荡的蜀军自远方压来,犹如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几乎要把西方的天空都淹没一般。 如此庞大的军队,士兵和马匹的脚步声踏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不休,哪怕是脚下的险关也无法给他们丝毫的安全感。 举着望远镜的侦查士兵,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和铺天盖地的烟尘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难以抑制地发起抖来:“这……这得有多少人啊!” 守将站在城垛处,忧心忡忡地叹口气:“向朝廷求援的急信发出去了吗?” 副将擦了把汗:“前几天就发出去了,这会圣上应该已经知道了。” 守将目光环顾四周,看到一张张忐忑不安的脸孔,沉下脸道:“都精神点!别忘了这里是长恒关,朝廷必然会派援军前来,守军上下,务必协心协力,坚持到援军到来!” 守将中气十足,但应声者却寥寥无几,话虽如此,可蜀军实在太多了,朝廷的援军也不知是猴年马月。 关内的城池里,大量的百姓开始拖家带口往东门逃出城,拥挤的国道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马车都被人群挤得走不动道。 “长恒关不是地势险要吗?蜀王大军短时间打不下来吧?” “蜀王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长恒关扛得住多久?” “还是跑吧,蜀王谋逆也就罢了,万一燕然军趁火打劫南下,把我们抓去草原做了奴隶,那可怎么办?” 关内混乱和逃难的局面整整持续了数日,蜀军只在城外就地驻扎,赶制攻城器械,间或派人往关内投掷劝降书,在城头下喊话,并无其他动作。 直到这天清晨,天色蒙蒙亮,蜀军的攻城骤然拉开了序幕。 几十架硕大的投石车被一队队士兵吃力地推上前线,上百架云梯接踵而至,伴随着漫山遍野的喊杀声,在不安噩梦里的长恒关守军霍然惊醒——蜀军终于开始攻城了! “砰砰砰——”上十发石砲接连轰击上城头,巨大的震动声憾天彻地。 守将皱眉大惊:“蜀军到底准备了多少投石车?竟然上来就起砲,疯了吗?” 副将无奈道:“听说这个蜀王财大气粗,征召了十几二十万的民夫,他们每天凿石砍树,几天里恐怕都能造出几百台投石车来。” “只依靠城里的囤积的军械物资,拼消耗怕是拼不过他们。” 城头守军立刻回应了数轮密集的箭雨,敌方蜀军将铁铸的盾牌高高举在头顶,任由箭雨叮铃哐啷狂砸,依然缓慢而坚定地推着投石车和云梯前进。 投石车不断将战线往前推进,抛出的巨石越抛越远,甚至能砸入关内,不少倒霉的守军被生生砸成肉泥。 眼看蜀军的石砲越来越密集,脚下的城楼不断颤抖,守将面色肃冷,咬了咬牙,下令道:“不能等了,把我们的投石车也抬出来,对准他们的砲车给我狠狠砸!” 副将焦急道:“可是城内的石头不够多啊。” 守将厉声大喝:“那就把城里那些石门石墩全拆了!都这时候了,有什么都要往上顶!” 副将匆匆领命而去,不多时,城关的投石车也被士兵们推出来,以砲对砲,勉强缓解了被动挨打的状况。 蜀军后方的观战台上,蜀王举着望远镜淡定望着前方激烈的攻城战。 他的视野里,先锋部队好不容易趁着石砲压制,将数十架云梯高高架起,立刻便有蚂蚁般的士兵挨个往云梯上爬。 可惜还没爬到一半,城头早有准备的守将便将滚烫的金汁泼下,夹杂着居高临下的箭雨,第一轮登城战很快就宣告失败。 蜀王脸上并没有任何失望之色,反而微笑起来:“耗吧,本王看这长恒关能耗多久。” 他转头问主将:“对面城头的砲车位置,都看准了吗?给本王瞄准,全部砸烂!” 主将重重点头,传令兵飞快去传令,没过多久,蜀军阵营中竟又推出来数十架小型砲车,车内不仅装有石砲,更是被火烧得滚烫,上面还绑着带着引绳的油罐。 一时之间,大量的石砲飞向城关上的砲车,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宛如一朵朵象征死亡的烈火红莲。 蜀王在望远镜里瞧得一清二楚,冷笑道:“对面的守将太急了,我们只需要继续维持今日这般激烈的攻势,这样消耗下去,要不了十天半月月,城里的石料和箭矢都要告罄。” 一整日的攻城战足足打到夕阳落山,蜀军才鸣金收兵。 城头守军只觉疲惫至极,甚至等不到换防,就靠在城垛上倒头就睡。 翌日清晨,又一轮新的攻城开始,一连七八日,蜀军依仗兵多将足,不断轮换部队攻城,几乎每一日都有休息充分的军队展开攻击。 而对面的长恒关守军,则是一日颓丧过一日,在看不见尽头的车轮战消耗和恐惧中,反复折磨着意志和疲惫的身躯。 城里的百姓能逃跑的早就逃出了城,剩下的人无处可去,只好日日躲在家中祈祷,城里粮价飞涨,谣言四起,知府愁白了头发,抓了好几个粮商勉强弹压。 随着关外每日声势浩大的轰击声,一日更胜一日,恐惧和悲观的气氛四处蔓延,街道上大部分商铺早已关门,几乎没有几个行人,唯有一片萧条之色。 蜀军攻城到了第十日,守关的军士们整整十日接连不断高强度作战,早已身心俱疲,却仍在咬牙坚持。 城关外,蜀军大营瞭望台上,蜀王听着属下汇报战损情况。 “……我军大约损失了两、千士兵,但长恒关守军早已疲敝不堪,每日消耗的军械也在减少,继续强攻下去,不出一个月,必能破关。” 蜀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虽说攻城方强攻必然会造成重大损失,可两千这个数目,还是大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有些肉疼地抽搐一下脸皮,又问:“那些夷族大军究竟什么时候到?” 属下迟疑道:“已经连续发了好几道信去催促了,应该快了吧。” 他本想跟夷族军队汇合后,叫夷族替他打前锋,没想到等了这么久还没来。 蜀王不耐烦地一挥手:“算了,凭我们一样能拿下长恒关,你再发信给蒙烈,如果他们再不来援手,之前商议好的那些边境城池就全部作废!” 想躲在后面捞便宜?别做梦了! 蜀王看着望远镜里终于杀上城头的大军,咧嘴一笑:“传令下去,全力进攻!若能攻下长恒关,全军重赏!” 诸将顿时大喜,周围的将士轰然应诺:“多谢王爷!” 伴随着全力进攻的长号,一座长达十米的巨型撞桩被推上战场,在剧烈的攻势掩护下,尖锐的撞桩狠狠撞上城门,发出刺耳的哀鸣声。 长恒关城头上,守军们只觉得脚下的城墙都在剧烈震颤,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戳破一个洞似的。 四处起火的周围,不知谁喊了一声:“蜀军杀上城头了!” 大量的敌人如同嗅到了蜂蜜的蚂蚁一般,从缺口处蜂拥而至。 “杀敌!杀敌!” 号角声,厮杀声,哀嚎声,在烽火与狼烟里此起彼伏。 城头的守军咬紧牙关,疯狂挥刀砍杀,双方都杀红了眼,在死亡的威胁下几乎忘了疲惫为何物。 可蜀军实在太多太多,源源不断,杀之不尽,数十倍的兵力差距下,濒临极限的绝望感渐渐蔓延上每个守军心头。 难道这就要破关了吗? 两军不知在城头激烈地争抢了多久,终于,随着一道尖锐的轰鸣,城门终于被顶开了一条缝! “冲啊!冲进城!王爷说了攻入城内重赏!” 不好,城门破开了! 长恒关守军惊惶地看着潮水般涌入的敌人,眼前的敌军密密麻麻如同蝗虫过境,无穷无尽一样,一眼望不到头。 穷途末路的绝望蔓上每个守军士兵的脸孔,敌人攻进来了! 就在整个长恒关摇摇欲坠之际,一阵奔腾的铁蹄声踏破布满风霜的长街,高高飘扬的皇字大旗烈烈翻飞,银亮的铠甲在烈日下灼灼闪光。 为首的将官拔出长剑,以强悍的力道一剑削断路边一根粗木长杆,一掌推出去—— 数米长的木杆,重重砸在正前方涌入城门的蜀军前锋身上,宛如割麦一般齐刷刷将前排士兵压倒在地,连带着后面的敌人猝不及防跟着倒下。 秋朗一身银灰军装,一马当先杀入敌军之中,他身后紧紧跟随着百余亲卫铁骑,如同一把凶残的镰刀,在蜂拥入城的敌军里反复绞杀。 两股前锋在狭窄的城门处,狠狠撞击在一起。 蜀军猝不及防,被秋朗这支全副武装的先锋军迎头痛击,逼仄的通道瞬间成了绞肉场,没有任何一个普通士兵是秋朗一合之敌。 秋朗单手执剑,抬手一挥一斩之间,必有一颗敌人的人头抛飞而起。 他宛如一尊解开了镣铐的杀神,杀得蜀军前锋人仰马翻,惊惶不知所措。 他的目光始终平静如昔,敌人喷溅的鲜血落在他的甲胄上,宛如雪中几点殷红的梅。 而蜀军后面的军队还在因蜀王的赏赐疯狂往前涌,压根不知道前面的喊杀声是怎么回事。 直到奋力挤到最前线,挡在面前的同伴一个个被砍翻在地,这才惊觉上了大当了! 此刻,蜀军要退出城门,也被后面的部队堵住去路,根本无法后退。 偏偏狭窄的入口无法发挥蜀军的军力优势,只能生生被秋朗这支战斗力堪称恐怖的先锋队堵在城门口疯狂屠戮。 “快撤!守军有援军来了——是皇家禁卫军!” 相较于蜀军的慌乱和溃败,城头上的长恒关守军此刻已是欢呼声一片。 “是援军!朝廷派援军来了!” 他们脸上的绝望死气一扫而空,逼入绝路后求生的希望再次占据上风。 一时之间,热血上涌,守军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再一次将从云梯杀上城头的敌军打退,重新抢回了城头的控制权。 就在蜀军慌不择路后撤时,蜀军后方大营处,察觉到不对劲的蜀王狠狠拧起眉头:“怎么回事?明明都攻入城了,怎么退出来了?” 主将骑着马匆匆赶来,沉着脸道:“王爷,不好了,是朝廷的援军来了。” 蜀王:“多少人马?” 主将摇摇头:“不清楚,应该只有先头部队,最多一两万人。” 蜀王立刻放下心来,不屑地冷哼一声:“区区万余先锋部队,竟敢猖狂?传令下去,命前锋暂时退出城门,重新整军,明日再战!” “末将领命。” 主将犹豫一下,道,“对面那个将官很有几分厉害,据说乃是伪帝的心腹近臣,禁卫军统领。前锋士兵大部分都是为此人所杀。” “哦?有这么厉害?”蜀王倒是从《大启日报》上看过不少有关秋朗的事情,只觉那些笔杆子吹得天花乱坠,不料今日一见,险些被此人领着一群亲卫,将他的前锋杀个对穿。 蜀王望着远处城关再次改变的局势,眯了眯眼,道:“你派个使者过去,同那个秋朗说几句话。如果是个人才,本王不介意收为己用。” “是。” 蜀王抬头看了看头顶日头,前方战场上,除了一支断后的部队被秋朗砍杀得七零八落以外,大部分主力军都退了回来。 数个巨大的军阵渐渐回拢重整旗鼓,在漫天黄沙中自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强大气势。 堂堂正正之战,靠的就是以人多欺人少! 蜀王看着自己坐拥的几十万大军,只觉稳如泰山,这次起兵之前,他早已暗中联络了燕然王和西南夷族。 军夹击,萧青冥那点兵力捉襟见肘,最后一定是被围攻致死的下场。 那个禁卫军统领秋朗武力再高又如何?他双拳还能抵挡千军万马不成? 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匹夫之勇根本无法改变战局。只消一轮箭雨,哪怕对方是武神降世,也只有被射成刺猬的份。 ※※※ 这天晚上,长恒关守军终于睡上了十数日来第一个安稳觉。 翌日一早。 前几日每天清晨响起的进攻号角并未如期而至,蜀军在城关外摆开阵势,与秋朗所部遥遥对峙。 城关处,蜀军的使者骑着马来到秋朗阵前。 他面上一脸倨傲之色,对着秋朗扬起下巴道:“我们王爷有言,十分欣赏秋将军的勇武,如今我蜀州五十万大军直扑京城,更有燕然和夷族大军,一北一南虎视眈眈。” “伪帝倒施逆行,得罪天下士人,注定是一败涂地,众叛亲离的下场。” “阁下一身本领,何必跟注定的输家陪葬?只要阁下愿意投诚,王爷座下大将之位,依然为阁下留——” 他话音未落,却见秋朗神色蓦然一沉,眸中厉色如有实质,吓得使者脊背发寒。 他张大嘴,后面的话还卡在喉咙管,对面的青年将军手腕一动,只见一道银光一闪而过,快得看不清轨迹,使者头顶一凉,紧跟着额头流下一线血迹,沿着鼻尖往下滴落。 使者大骇,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他巍颤颤摸了一把头顶,松垮的发髻竟然从中间断裂,顺着两侧滑下来,束好的头发瞬间在风中凌乱,宛如一个疯子。 秋朗在剑尖上屈指一弹,冷冷道:“留你一命是让你回去告诉蜀王,只要他立刻投降,本将军就留他一具全尸。” 他捂着头顶,瞠目结舌地瞪着秋朗:“你、你竟敢——” “还不滚?” 使者惊怒交加,慌忙地抱住马脖子,拉紧缰绳飞也似的逃回了蜀军阵营。 蜀军高地的看台上。 蜀王得了回话,差点气得七窍生烟:“他竟敢如此侮辱本王?!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传本王令,给我射死他!” 蜀军主将亲自领兵,传令旗手在军阵中来回穿梭,不到片刻,蜀军军阵中的攻城步卒开始后撤,露出整装待发的弓箭手。 本来攻城时,弓箭兵自下而上朝城墙射击,很难发挥作用,眼下秋朗的先锋部队出城迎战,倒是叫蜀王这支引以为傲武装的弓箭军派上了用场。 这支足足由一万多人组成的弓箭兵种,在前排盾牌兵的保护下,整齐地朝着秋朗的先锋军逼近。 万人齐踏的脚步扬起漫天尘土,气势惊人。 长恒关守军刚从绝境里松一口气,又看见这兵力差距悬殊的一幕,紧张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战场上,唯独秋朗和他身后的一万五前锋军,静静立在马背上,沉默且不屑地看着前方逼近的敌人。 秋朗沉声道:“着甲!准备随我冲锋!” 他身后亲兵齐刷刷将头盔护目部位下压,须臾之间,这群从头到脚武装到牙齿的先锋队,如同一支觅食的恶狼般冲了出去。 奔腾的杀气排山倒海,几乎是迎着正面抛射而来的箭雨,杀向敌人军阵! 蜀王举着望远镜看见这如同自杀般的一幕,哈哈大笑:“没有盾牌兵保护,本王倒要看看他们冲到阵前,还能剩下几个活人!” 万余骑兵的冲锋在密集如狂风骤雨的箭矢下,不断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刮擦撞击之声。 令蜀王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秋朗这支先锋队竟然丝毫不惧强弓! 他们身上的甲胄全是精铁打造,内里还夹着棉甲,普通的弓箭根本无法射穿,就连眼睛的部位都有细细的铁丝网保护,坐下的军马也披着全甲。 除了少数倒霉蛋,大部分弓箭哐啷砸在铠甲上,也不过只剩一点余震的力道,根本不被秋朗放在眼里。 一旦被先锋队近距离破入阵中,立刻又是一场人仰马翻的砍杀,秋朗率军把大阵冲的七零八落,直到蜀军主将调动中军前来包围,他才施施然带着部队撤回城关之下。 蜀王脸色铁青地听着属下战战兢兢汇报战损,手里的望远镜差点被捏碎。 “萧青冥这怎么有钱?连军马披甲都是用精铁?!” 蜀王差点呕出一口老血,他们蜀军的弓箭镞头,甚至还不如对面军马用的铁质量上佳,更不用说刀枪。 “不要放他们安安稳稳回城,大军压上去,他们才不到两万人!” 不需要蜀王下令,蜀军主将早已亲自带兵衔尾追击秋朗,数万大军从两侧包夹而去,秋朗没有丝毫恋战,且战且退,仿佛一门心思撤回关内。 主将大喜,对面毕竟只有这么点人,他们也是怕的! “快追,必须将他们消灭在这里!”主将咬牙,这支先锋队一定是禁卫军里最精锐的主力,哪怕是拼着伤亡,也要将秋朗摁死在这里。 就在蜀军庞大的主力即将咬住秋朗时,城楼上,数十架固定完毕的大炮装备好炮弹,引线燃没的瞬间,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在蜀军大阵中绽开! 刹那间犹如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长恒关城门轰然洞开,数不尽的银色铠甲在灿金色阳光下闪耀,如同一条银光跃动的长河,源源不断从城门涌出。 城头一面面飞扬的龙旗迎风招展,巨大的明黄华盖之下,萧青冥一身银色戎装,身后披风殷红似血。 他安然伫立在城垛之间,静静俯视着下方硝烟漫天的战场。 龙旗所至,帝王亲临。 城关上顿时激起海浪般的山呼之声,朝着四面八方远远传开。 140. 热武器的碾压局 在想念你父皇吗 “轰轰轰——”火炮猛烈的震响,在蜀军大阵中爆出一蓬蓬激扬的沙尘。 蜀军步兵战阵密集,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大亏,被炸得人仰马翻,惊慌失措的士兵们面对未知的爆鸣声,恐惧和死亡的惨状几乎叫人崩溃。 这次萧青冥将军备厂最新研制出来的改良版□□,一口气全部通过铁轨运到了前线。 □□的炮弹是空心的,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和钢针钢刺,还有颗粒状火药,爆炸以后,周围五米到十米之内都是杀伤范围。 爆裂飞溅的破片钢针,能瞬间洞穿禁卫军身上最优良的铠甲,更别提蜀军身上那些“破铜烂铁”的防具,跟禁卫军一比,在火炮面前防御力基本跟纸糊没有差别。 几轮火炮覆盖下来,蜀军大阵已经完全乱成一团,这么长的射程,这么恐怖的威力,这么剧烈的声响,闻所未闻。 对这些没见过火炮普通士兵而言,简直如同神罚一般难以理解。 “刚刚是什么响声!”蜀王神色愕然,耳边甚至还有些耳鸣,身边的副将紧紧扶住他,才没有失态地从高台上滚下去。 “末将也不知,可能是对面守军的秘密武器……” 眼看着大好的形势突然急转直下,蜀王脸色一阵青白交替,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飘扬的旗帜:“萧青冥竟然亲自来了?” 他心急火燎地不断派人打探,直到前方战场传来气势如虹的冲阵之声,才不得不相信,萧青冥真的亲征了! “鸣金收兵!”蜀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象征着失败者的字眼。 与此同时,整个长恒关自守将而下,全部守军和全城百姓,都陷入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人声如沸,将方才差点被敌军攻入城内的惊惧一扫而空。 “听说皇帝来长恒关了?现在就在前线!” “我亲眼看见御驾进城了!城头上都是龙旗,错不了!” …… “参加陛下,陛下万安!”长恒关守将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皇帝,他一身脏污的军装,双手简直不知该往哪里摆。 萧青冥抬手示意他起身,淡淡笑了笑:“将军辛苦了。” 守将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摇头道:“不、不辛苦。” 守将咽了口唾沫,难以言喻地看着那一排排轰鸣的铁疙瘩,还有对面敌人惊惶后撤的战场。 乖乖,什么玩意竟然这么厉害?蜀军几十万人连城墙的边都摸不到,就吓得收兵了。 战场上,比士兵杀伤更叫蜀军难以承受的,是对砲车、撞桩以及攻城梯之类大型攻城器械,毁灭性的打击。 长恒关上的火炮全都可以调整方向的距离,以及射击角度。 虽然萧青冥嫌弃射程不够远,但胜在准确度变高了。 他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火炮手们不断转动炮口,对准敌人那些醒目的砲车,一两炮就能炸毁一架。 而制造这样庞大的一架砲车,起码也要数十个工匠忙活上一整天,转眼之间,一炮干废。 萧青冥微微一笑,举着望远镜看着对面将领震惊到麻木的脸孔,有种别样的愉悦感。 这就是碾压局的快乐吗? 守将忍不住道:“陛下,这样的大炮若是能常备在城关上,何愁敌人来犯?” 萧青冥摇了摇头:“这样的火炮造一架非常不容易,还有炮弹这些消耗品,这二十门炮,是军备厂全部的存货,要在重要城关全部装备上,起码也得等到一两年以后。” 守将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奋起来:“对付蜀州叛军,二十门炮已经绰绰有余了!” 萧青冥轻叹一声,自从他穿越回来,至今还不到四年时间。 若是再多给他几年囤积物资,扩充军队,大规模装备火器,就算是燕然大军和蜀军还有夷族三线作战,也丝毫不怵。 然而现在时间如此紧张,敌人军力如此庞大,不得不费劲心思尽量拖住燕然和夷族的步伐,争分夺秒干掉蜀王。 甚至要精打细算的算计兵力,半点多余的耗损都不能有,否则,即便在长恒关打败蜀州叛军,也难以应对即将南下的燕然。 ※※※ 蜀军大营。 蜀军主将清点完战损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战战兢兢对蜀王禀报后,蜀王眼前一黑,差点气背过去。 “你再说一遍?多少损失?” 主将低下头道:“从攻城开始到现在,已经伤亡六千余士兵,大部分伤亡都是在今天出现的,另外,我们的砲车、攻城梯之类的器械,大概损失了六成有余,剩下的也多有损伤,还需继续赶制……” 蜀王整个人晃了晃,脸色铁青:“周围的石料和木头都快砍秃了,造出来的砲车还不够对面一炮打坏的,如何攻城?!” 周围几个将领都讪讪低头不敢吭声。 蜀王怒气冲冲地发泄了一通,最后咬牙冷笑道:“罢了,且让萧青冥得意一阵,大不了跟他耗着,耗到燕然南下,夷族大军北上汇合,萧青冥就死定了!” 几个将领彼此对望一眼,又重新恢复了一点信心。 ※※※ “陛下。”秋朗扶着腰间长剑,匆匆赶至萧青冥面前,半跪行礼,“叛军收兵了。” 萧青冥淡淡“嗯”了一声:“起来吧,干得不错。” 秋朗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眉宇有略微舒展:“探子来报,蜀军今日帐中信鸽不断,蜀王一定还联络了其他助力。” 萧青冥对此并不意外,胸有成竹道:“放心,蜀王不会有援军了。” 秋朗和随后赶来的副帅张束止对视一眼:“看来陛下早已有安排了。” 说起来,叶丛的骑兵和江明秋的水师去了哪里? ※※※ 离长恒关千里之遥的西南边境。 淡金色的阳光穿透树林间树叶枯败的枝头,在地面洒落斑驳的光影。 奔腾而过的铁蹄将路边枯黄的落叶碾得粉碎,行在最前方的御营骑兵统领叶丛,慢慢放慢马速,抬起手臂,身后令行禁止的骑兵大军很快也放慢了奔跑的速度。 西南多山,这条山路正是夷族大军进攻的必经之路。 须臾,前方的斥候回来禀报:“统领,夷族军队离此已不足百里。” “很好。”叶丛和身后的御营骑兵长途奔袭而来,脸上却没有丝毫疲惫之色,反而精神奕奕,摩拳擦掌。 他骑着马选择一处地势最宽阔的地方,调转马头,扬声道:“听着,此战乃御营骑兵第一次出战,务必赢得漂亮,可不要在其他禁卫军面前丢了脸!” “是!” 将近两万的大军拉开阵势,惊得四周鸟雀四散,百兽回避。 指挥使凌涛跟在叶丛身后,忍不住问:“对面真有十万人?怎么这次一门火炮都没分给我们啊?我们还不到两万,光靠那几杆细棍似的玩意,能稳赢吗?” 叶丛没好气道:“兵贵神速,火炮又笨又重,骑兵怎么运?看着吧,更何况,我们还有帮手。” “帮手?”凌涛一头雾水间,远处已经隐隐传来震动大地的脚步声。 “来了!” 两人同时举起望远镜,道路的尽头处,扬起滚滚黄沙,隐约可以看见一条墨绿色的线,沿着大路接连不断蜿蜒而来。 夷族大军号称十万,实则只有七万余人,这几乎掏空了南交国所能拿出来的最大兵力。 士兵们身上穿着并不统一的古怪服饰,大多以墨绿色为主,几乎每个人脸上或者手臂上都有诡异的纹身。 这支看上去有些杂乱的夷族军,由夷族各大部族组成,其中最低调的一支,正是曾经在大朝贺中途,求见萧青冥,请求扶持的楼部部首楼兰桀带领。 这几年来,萧青冥从皇家技术学院调派了一些修习农学和机械水利学子,发布“实践”任务,暗中前往楼部,指导楼部族人开垦梯田,种植茶园。 在西南边境靠近荆州的一边新建了贸易集市,楼部没有参与其他部族之间的明争暗斗,默默种着自己的田。 两年下来,竟然积攒了不少粮食,部族的人口也在不断增加,有了萧青冥的暗中扶持,从一个被打压得边缘化的部族,不知不觉间,已再次成为夷族五大部族的其中一支。 “停止进军!”传令兵来回跑动着发出指令。 七万余夷族大军慢慢收拢部队,与对面整装待发的御营骑兵遥遥对峙起来。 蒙烈皱起眉头望着眼前的启国骑兵,直到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确定对面军阵之中没有那种可以发出巨响的铁疙瘩,他才勉强松了口气。 “怕什么?对面才这么点人,我们大军可是他们三倍还多!”夷族主将拓磊嘲弄地看了蒙烈一眼。 蒙烈涨红了脸,怒道:“你懂什么?面对启国绝对不能轻敌,否则一定会吃大亏!” 主将拓磊不屑道:“自从你从启国回来就整天涨他人志气,自己胆子小就回去,别在这丢人!” 蒙烈眸中怒色一闪:“你!” 两人后方的军阵中,楼部部首楼兰桀默默地望着对面气势轩昂的御营骑兵,蹙起眉心。 副将跟在他身边,压低声音道:“族长,前几天启国派人送来的密信,要求我们归降,没想到这么快他们的军队就到了,可是这么点人,想打赢咱们七万人马,可能吗?” 楼兰桀淡淡道:“按兵不动,让其他人去拼,等到双方消耗的差不多,我们再出手,才能顺利掌握夷族大军的控制权,对启国来说,也必须仰仗我们。” 副将正打算夸口一番时,大军主将早已等的不耐烦了,一声令下,数万前锋大军即刻压上,冲着对面的启军率先逼了过去,打算以压倒性的人数优势一口气打垮敌人。 夷族善射,密集的箭雨随着前锋的冲击一并射向敌人。 楼兰桀留了个心眼,没有跟着冲锋,只是率军落后一步,慢慢在侧翼挪动。 没想到,身为骑兵的叶丛非但没有下令骑兵冲锋,反而让大军前排军士下马,摆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三排队列阵型。 第一排的士兵半跪在地,第二、三排的士兵站在他们身后。 他们身上铠甲极其精良,对夷族的弓箭视若无睹,动都懒得动一下。 每个士兵手里托着一把黑色的管状铁器,对准了夷族浪潮般蜂拥而至的前锋部队。 “那是什么东西?启国的新式弩箭吗?”楼兰桀疑惑地望着这一幕。 他话音未落,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就在夷族前锋刚刚进入百步距离时,一阵尖锐的响声骤然回荡在山谷之内。 夷族前锋最前排的数十个士兵,几乎是应声而倒,宛如被某种看不见的怪物迎面打了一拳,大半的人当场没了声息,只剩下少数没有立刻毙命的,倒在地上痛苦哀嚎!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骤变,惊得前锋脚步下意识一顿。 刹那间,第二轮枪声再次响起,登时割麦子般齐刷刷打倒了数十人。 “怎么回事?!那到底是什么武器?还是什么巫术?”楼兰桀震惊地差点握不住缰绳,副将更是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对面的启队,第一排□□队打完立刻开始换子弹,等到第三排士兵打完第三轮,第一排的士兵刚刚换好,又开始第二轮排队枪毙。 在百步之内的距离,□□的杀伤力越来越高,夷族冲锋的前锋十分密集,连瞄准都不需要,闭着眼睛都能打中。 等到夷族前锋少数几个没有被打中的幸运儿,冲到离对面不到五十步时,惊愕地发现周围几乎已经没剩下几个同伴了。 “妖法!启军会妖法!” 如此恐怖精准的远距离杀伤手段,夷族完全无法理解,既不是弓,也不是弩,快得连影子都看不见,只消“砰”的一声,就倒下一个人,他们身上的竹藤甲比纸糊都不如! 这不是妖法还能是什么?对面甚至一个人都没有伤亡! 恐慌的情绪渐渐蔓延至全军,这么大的战损率吓得前锋军完全失去了战意,掉头就跑。 背后就是夷族中军,哪里能叫他们冲阵,不同部族之间根本互不统属,前锋和中军撞在一起,顿时引起一片混乱。 叶丛见时机已到,高高举起长枪:“上马,跟我冲!” 伴随着撼天动地的奔马之声,前排的□□骑兵将枪口装上长长的刺刀,宛如一把锋芒毕露的长矛,狠狠捅进敌人的胸膛。 片刻之间,就把混乱中的夷族大军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族长,启军朝着我们冲过来了!”副将焦急地对楼兰桀叫了一声。 楼兰桀眼皮子狂跳一阵:“快,把准备好的旗子举起来,先拿拓磊和蒙烈的人头!” 该死,早知道启军这么强,他刚才还犹豫什么? 此时此刻,楼兰桀满心只剩懊悔,什么控制权,什么仰仗他们,现在他只想从启军手里活下去。 副将慌张举起一杆启国的玄色皇旗,立刻亮明了自己二五仔的身份,摇旗大喊:“别开枪!自己人!” 拓磊和蒙烈那边,才刚刚勉强收拢完各自的军队,还没来得及抵抗御营骑兵的冲杀,万万没想到,就被自己人狠狠背刺了一刀。 拓磊惊恐地表情凝固在脸上,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楼兰桀等人,他的胸口已经被一支硕大的羽箭射了个对穿。 “你……叛徒……” 楼兰桀冷冷看着他,两只蛇形耳环在阳光照耀下闪动着妖冶的光芒:“夷族的规矩本就是大族轮流坐庄,我们楼部若成为王族,叛徒就是你们了。” “你——”拓磊瞪视着他,渐渐失去了声息。 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被自己友军背刺,连主将都惨死,夷族大军彻底陷入六神无主的错乱境地,再也无力收拾残局。 大军对面,正在奋力杀敌的凌涛错愕地看着敌人开始自相残杀,险些反应不过来:“咋地还内讧呢?” 叶丛哈的笑一声:“既然蜀王那厮能反叛陛下,为什么夷族部族不能反叛呢?还是陛下有先见之明,早早布下了这颗棋子。” 等到楼兰桀出面收拢夷族残军,率领全军向启军投降时,太阳刚刚落山。 楼兰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叶丛的命令,生怕对方追究自己刚才首鼠两端之事。 然而叶丛只是笑看他一眼,道:“休整部队,咱们还要赶回长恒关,去给蜀王送一份大礼呢。” ※※※ 就在御营骑兵在西南建下奇功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海之上,一支由十艘巨型楼船组成的水师船队,鼓满风帆,正快速朝着渤海国都城驶去。 此时此刻,渤海国都城瀚海城皇宫之中,渤海国主愁眉苦脸的望着下面的大臣们。 “诸位爱卿,燕然发来国书,要求我们出兵攻打启国,启国竟然也同时发来国书,让我们骚扰燕然边境。” “两边都不好惹,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渤海国丞相道:“陛下,干脆什么也不做,两不相帮,才是我等夹缝小国生存之道。谁打赢,我们再臣服强者便是。” 已经逼迫国主封自己为摄政王的诚郡王出声冷笑道:“此等首鼠两端行径,无论谁胜,都会回头来收拾我们的!” 国主压抑着怒火:“那你说怎么办?” 诚郡王并不怕他,道:“观燕然和启国作风,燕然只会烧杀抢掠,越是对其妥协,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的欺凌。” “而启国皇帝行事霸道之外也有仁道,至少愿意同我们贸易往来。” “选择哪一方更为有利,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国主不屑地嘲弄道:“现在启国自己都在内乱,要不了多久燕然就要打过去了,启国能坑得住多久?根本就不可能打赢燕——” 他话语未尽,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骤然在城头炸响,剧烈的爆炸声远远传来,大殿里才换上的几个玻璃花瓶,瞬间震烈出几条缝。 还是熟悉的炮轰,熟悉的地震。 “陛下,不好了!启国水师又来了!” 渤海国主心惊胆战地死死抱住宝座扶手,脸色扭曲,几乎崩溃:“我们什么也没做,启国又来炮轰我们做什么?!” 彼时,瀚海城外的海面上,江明秋站在甲板上,举起望远镜,指挥着炮手下一轮齐射“演习训练”。 他仿佛能越过面前的大海和城墙,望到皇宫里渤海国主那张手足无措的脸。 江明秋和善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身为我大启属臣,自觉为君分忧才是属臣应尽职责,对吧?” ※※※ 启国京城,皇宫。 朝议刚刚结束,处置完国政的喻行舟避开耳目,匆匆回到凤鸣宫。 他将存放在箱子里的蛋捧出来,左右看了看,将近九个月的蛋个头已经相当大了,捧在怀里沉甸甸的,掌心贴在温热的蛋壳上,隐约能感受到一阵阵轻微的颤动。 喻行舟搓了搓,感到蛋壳颤动得更加厉害,忍不住笑道:“莫非是在想念你父皇吗?” 蛋当然不会回答他。 喻行舟将萧青冥一件轻薄的绸衣把蛋裹住,连带一起抱入怀里,埋头轻轻嗅着衣服上残留的一点龙涎香的气息,仿佛这样才能寻到一点支撑。 “再等等吧,青冥一定会很快平安回来的。” 141. 蜀王覆灭 累计抽奖次数又到九次了…… 燕然草原。 王庭营帐之中,苏里青格尔手里一柄银质小刀,正在切牛肉,他仰头喝一口酒,外面侍从禀报说羌奴公主求见,苏格有些不耐烦地皱一下眉头:“让她进来。” 羌奴公主有着一头漂亮柔顺的黑发,美艳的面孔,神色冷淡,进来后并不行礼,只是面无表情看他一眼:“王上。” 苏格淡淡看着她:“公主有何事找本王?” 公主两弯细眉轻轻一扬,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垂眼看他,问:“为何这么急着出兵?不是说好的先成亲举办结盟仪式吗?” 苏格很不喜欢公主这股高傲的姿态,无论燕然还是羌奴,都知道政治联姻只不过是双方利益交换的方式罢了,对方却当真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 苏格扫过公主的脸,她长相并不像萧青冥,但这股倨傲不屑的眼神却有几分像他。 他垂眼继续切盘子里的牛肉,不咸不淡道:“现在启国内乱,蜀王叛乱,南交国双线开战,逼得萧青冥离开京城亲自出征,若是渤海国乖乖听话,就是四面夹击。” “萧青冥必败无疑,这是我们攻打大启绝佳的机会。” “先让蜀王那群乌合之众消耗掉他的兵力,我们大军立刻南下,正好坐收渔翁之利。要是贻误了战机,等他缓过劲来,再想打就不容易了。” 公主蹙眉:“这与我们成亲有何相干?” 苏格狠狠剁下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冷笑道:“等我们大军攻入启国都城,本王收拾了残局,登基为帝,到那时再成亲,岂不是更加风光?” 公主仍是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希望王上记住今天的话。” 苏格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撇了撇嘴。 他想要的东西,不惜一切也一定要弄到手,羌奴国也不过是踏脚石罢了,继承王位,开疆扩土,中原牧马,亦或者那个一直得不到的战利品…… 副将阿木尔急匆匆来到帐中,禀报:“王上,我们派去渤海国的使臣回来了。” 他递给苏格一封信报,后者展开一看,脸色瞬间一沉,怒道:“渤海国主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竟然敢出兵袭扰东部草原!” 阿木尔肃容道:“据说启国皇帝派了一支水师北上,威胁渤海国牵制我们。那个国主是个狂妄又软弱的蠢货,竟然一下就屈服了。” “王上,我们是不是该派兵教训他们?” 苏格眯了眯眼,怒极反笑:“这不是正中萧青冥下怀吗,不仅让我们分兵派去渤海国,还能耽误大军南下的时机。” 阿木尔皱眉:“难道眼睁睁看着渤海国在东部草原猖狂吗?” “当然不。”苏格起身,在帐中来回走了两步,下令道,“派五万骑兵去教训渤海国,然后直接取道宁州攻打启国。” 他冷笑:“萧青冥想让我们分兵又如何?区区渤海国根本不放在眼里,到时候,我看萧青冥敢不敢分兵来回护宁州。” 阿木尔惊喜道:“王上这招厉害。” 苏格从桌上取出一只木匣,打开里面的绸缎,里面竟然是一小片人皮,上面赫然印刻着一个“奴”的烙印。 苏格下意识按住后腰处受伤的位置,这正是他生生从自己身上剜下来的一层皮,但切肤之痛,也比不上他曾在萧青冥手里受到的屈辱,和前所未有的挫败。 他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手里的木匣:“萧青冥,呵呵,你予本王的一切,本王总有一天要你亲自偿还!” 他回头,对阿木尔冷冷下令道:“全军出兵南下,这次,本王亲自领军,势必一雪前耻!” ※※※ 长恒关。 自从萧青冥亲自率大军前来援兵以后,蜀王叛军再也没能登上一次长恒关的城头。 蜀王依仗己方数倍于长恒关守军的兵力,开始了彼此的消耗战,拖延时间,直到自己的盟友夷族军队到来,再向长恒关发动总攻。 然而,整整十天下来,蜀军每次发动攻势,最后都在对面猛烈的火炮下溃败。 民夫们赶制出来的砲车越来越少,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命令民夫日夜赶工,也架不住周围可收集的石料和木材的大量消耗。 知道城头上的火炮厉害,蜀军不得不将民夫作为炮灰,送上战场,来消耗对面的炮弹。 可是十天过去了,对面的火炮攻势非但不见减缓,反而有渐渐增多的趋势。 蜀军士兵们每日攻城都胆战心惊,面对爆炸的单片,身上的胄甲毫无用处,只能祈求老天保佑,让炮弹不要落在自己周围。 失去大量砲车,攻城的效率直线降低,别说摸上长恒关城头,现在就连靠近城墙都极其艰难,他们唯一的兵力优势,也越来越大的伤亡战损中,不断耗去。 连日来,整个蜀军大营都弥漫着一股悲观气氛,眼看着长恒关和伪帝就在眼前,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和吞噬人命的深渊。 昨天半夜,秋朗甚至亲自率领一支精兵出城袭营,把蜀军大营搅弄地鸡飞狗跳,最后全身而退。 第二天,蜀王气得嘴角长了好几颗燎泡,一说话就火烧火燎地痛。 “夷族究竟怎么回事?答应半个月大军就来汇合,可现在呢?足足快过去一个月了,怎么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蜀王脸色铁青地在帐中走来走去,逮着几个将领就是一通痛骂。 主将无奈道:“回禀王爷,我们已经派人送信催促了,应该就在路上,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蜀王疾言厉色道:“对面那些会爆炸的玩意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不要钱吗?怎么越打越多了?” 主将道:“王爷,属下已经派人打探过了,那是伪朝廷弄出来的大炮,全部用精铁锻造,炮弹内藏一种叫火药之物,易燃易爆,不光杀伤力惊人,还能移动使用。” “而且,长恒关以内至京州,据说还有一种叫铁轨马车的东西,专门用来运送物资,速度很快,昼夜不停,所以……” 蜀王沉着脸:“所以什么?” 主将咬牙道:“所以继续拼消耗,我们可能根本拼不过敌人!” 蜀王脸色一阵青白交替,恼火道:“打也打不过,耗也耗不过,要你们何用?!” 主将讪讪低头,不敢吱声。 正在蜀王大发雷霆之际,传令兵突然急匆匆跑进营帐:“启禀王爷,探子来报,夷族援军来了!” “哈哈!终于来了!不枉本王等了这么久。”蜀王一时惊喜交加,面上阴沉之色一扫而空,“传令下去,全军整备,等夷族大军一到,立刻发动最后的总攻!” ※※※ 长恒关城头上,萧青冥举着望远镜,看着视野里由远而近的一线墨绿色蜿蜒的潮水,正冲着城关方向涌来。 不消片刻,肉眼就能看见前方密密麻麻的夷族大军,人数之众,仿佛有不下十万之多。 庞大的兵力人马践踏大地,隆隆之声无不刺激着每个守城将士的耳膜。 一股错愕不安的情绪,悄然蔓延上守城士兵们的心头,怎么叛军还有援兵?而且还来了这么多人! 叛军就有几十万大军了,再加上十万人,光是想象一下那密集的攻城冲锋,像蚂蚁一样蜂拥而至,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敌人,守城士兵们就是一阵头皮发麻。 哪怕他知道城头上有火炮这种杀伤利器,可数量和杀伤范围终究是有限的。 一旦被叛军攻上城头,失去了距离优势的火炮就没了用武之地,到时候,依然是拼刺刀的白刃战。 须臾,蜀军大营,铺天盖地的大军倾巢而出,在战场上拉开了总攻的架势。 蜀军主将将压阵的中军也调到前方,庞大的中军和两侧侧翼浩浩荡荡在战场上排开,乌泱泱全是漆黑的人头。 决战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城关上的守军们看着这一幕屏住呼吸,紧张地手心都渗出汗来。 “终于来了。”萧青冥放下望远镜,勾起嘴角笑了笑,随即收敛笑意,眼神清锐,“众将听令。” 秋朗、张束止、陆知等将领立刻单膝跪地:“臣在。” “禁卫军全军出城,一战消灭叛军,不得有误!” 几人心头一阵颤动,齐声道:“谨遵陛下谕旨!” ※※※ 城关之外的蜀军大阵之中。 蜀王坐在后方的观战高台之上,皱了皱眉:“夷族的蒙烈怎么还没过来拜见本王?” 主将摇了摇头:“蒙烈没有来,倒是有一个自称是楼部副将派人的人来过。” “罢了。”蜀王摇摇头,“你派去告诉蒙烈,本王兵马攻城一月之久,已然疲惫,夷族失期在前,倘若还想按照原本商定的协约,就必须在此战立功。” “蒙烈知道该怎么做。” 蜀王眯着眼望着长恒关的方向,心里盘算着小九九,夷族恐怕还不知道对面火炮的厉害,正好充当前锋消耗的炮灰。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摸清对面火炮不过二十来门,而且无法长时间连续不断的轰击,中间是有空挡的。 只要有足够炮灰去填平这个空挡,蜀军就能以最低的损耗爬上城头。 便在此刻,长恒关的城门突然大开,绵绵无尽的禁卫军涌了出来,在蜀军阵前排开军阵,双方遥遥相对。 银亮的铠甲,锋锐的枪尖,披甲的马匹,整整齐齐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之内,在正午金色的阳光里,闪烁着锋芒毕露的寒光。 双方尚未开始相互冲锋,那股厮杀前的压抑和肃杀之气,已然笼罩了整个战场。 作为新加入的生力军,夷族大军奇异的装束显得与战场极为格格不入,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看台上的蜀王,透过望远镜,看着夷族大军总算踏入战场范围,士兵们纷纷举起了手里的长弓,一副即将投入战斗的架势,不由满意地微笑起来。 蜀王一改前几日的暴躁愤怒之态,志得意满道:“传本王命令,全军准备总攻!” 随着一声嘹亮的长号,蜀军方阵开始调动侧翼,给夷族大军腾出前锋的位置。 蜀王摩拳擦掌,等待着一场以巨大的兵力优势碾压性的胜利,一雪连日来的憋屈。 便在此时,在蜀王想象里,本应该向皇家禁卫军发起攻击的夷族军,不知何时起改变了方向,竟然朝着蜀军逼近过来。 “夷族搞什么鬼?” 蜀王皱起眉头,刚准备呵斥一番,谁料,夷族大军的弓箭竟然朝着蜀军的方向举了起来。 一蓬蓬密集的箭雨来得猝不及防,蜀军登时一阵哗然,硬生生吃了两轮箭雨,才勉强收缩阵型,放出盾牌兵。 蜀王大惊失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夷族军竟敢倒戈暗害本王?!” “轰隆隆——”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般的火炮轰鸣,对面的禁卫军看准时机,赫然发起了冲锋! 将近八万大军,如同下山的猛虎,一往无前地冲向蜀军大阵,宛如一只尖锐的凿子,硬生生凿入蜀军阵中。 脚下的大地不断发出震颤的哀鸣,蜀军措手不及,竟被禁卫军和夷族大军前后夹击。 一头一尾,像一只大蚌缓慢合拢它坚硬的外壳,将蜀军生生包裹在了硬壳之内。 战场上,箭矢如雨,厮杀声冲天而起,叶丛率领的御营骑兵冲在最前方,所有□□兵开始疯狂自由射击,瞄准蜀军暴露的尾部,狠狠给予痛击。 这支全身武装到牙齿的披甲骑兵的冲锋,犹如一股铁流不断冲刷着蜀军这道薄弱的堤坝,以□□开路,以刺刀为矛,生穿硬凿,硬生生将敌人尾部彻底凿穿了一个大洞! 蜀王茫然地被几个将领拥慌忙簇在中间,像一团被饼包夹起来啊的碎肉,前方后方,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冲锋的喊杀声。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到现在依然无法接受自己被夷族给背刺了的事实。 怎会如此?! 他明明拥有五十万大军,十万援军,更有燕然这个天然的盟友。 为何处处都被萧青冥压着打?先是突如其来的火炮,后是莫名其妙的枪声,越打越多的物资军械供应,越来越强悍的战力。 而已方却在不知不觉间被消耗去了近乎三成军力,军械越来越少,燕然没有南下,援军甚至变成叛徒! 好好的必胜之局,怎么就成了这样? 意识到失败就在眼前,蜀王全身气血上涌,喉头一甜,顿时呕出一口老血。 长恒关城头之上,眼看战局峰回路转,蜀军被猛烈的夹攻打得彻底丧失信心,继而开始溃散,守军们爆发出一阵欢欣鼓舞的大笑。 “叛军败了!叛军败了——我们赢了!” “陛下万胜!大启万胜!” 伫立于城垛之间俯视战场的萧青冥,直至此刻,终于长舒一口气。 此战之中,蜀军伤亡惨重,而禁卫军伤亡率还不到半成,还多了数万友军,和即将被俘的几十万叛军俘虏。 倘若苏里青格尔在这里,看见本该被消耗去不少兵力的萧青冥,兵力反而越打越多,不知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恭喜你完成平定蜀州叛乱的特殊任务,系统奖励抽奖机会一次。】 【恭喜你获得蜀州声望1000点,开启蜀州声望栏。】 萧青冥挑了挑眉,一看卡池界面,累计抽奖次数又到九次了! 142. 燕然决战 萧青冥,你终于来了!…… 就在长恒关守军为胜利欢庆时,北方草原上的燕然王与羌奴联军,一共二十万大军已经动身南下,沿着上次围攻京城的路线,取道幽州,直逼京州。 其中五万人马,被苏里青格尔分兵调往渤海国。剩下的十五万大军中,有三万奴隶兵专门负责物资和粮草以及充当炮灰。 真正能战的虽只十二万兵力,却是燕然与羌奴最精锐的主力军,曾经跟随上一任燕然王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劳,威名震慑天下。 也正是这支强悍的铁骑,数次南下在启国境内肆虐,打得曾经的启军望风而逃,一战攻破幽云府,彻底横扫整个幽州。 燕然王亲自领兵南下的声势浩大,苏里青格尔仗着兵强马壮,并没有隐瞒大军行动,如此庞大的行军,也根本隐瞒不了。 对他而言,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走同样的路,攻破启国京都,俘获启国天子萧青冥,这样才算一雪前耻。 与数年前朝廷的惊慌失措不同,这一次雍州军早有防备,镇国公黎昌亲自领兵五万,自雍州关而出,迎击燕然军。 萧青冥下的命令很清楚,无论如何,都必须将燕然军挡在京州之外,决不能让他们破坏京州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更不能让幽州的悲剧在京州重演。 直到萧青冥平定蜀王叛乱,率军折返为止。 ※※※ 幽州和京州之间隔着一条山脉,长幽山谷乃必经之路,山谷横贯一条名为临渊河的大河,北地气候经常干旱,上游修筑有一座堤堰用来蓄水和灌溉。 自从得了燕然大军南下的战报,黎昌率领的雍州军立刻出关,日夜不停赶往长幽山谷,终于赶在燕然大军抵达之前,抢先一步陈兵临渊河。 河面上,已经起了五六座木头搭建的简易浮桥,五万雍州军兵分数路,快速抢渡临渊河。 临渊河南面是京州地界,一旦越过此河,就算踏上了幽州土地。 昔年幽云府破城,雍州军中曾收容了不少从幽州逃难的溃兵,时隔数年,他们终于再次回到幽州故土,胸中激荡,难以言喻。 有出身幽州的士兵默默屈膝,跪在地上,低头捧起一抔黄土,低头以额相触。 那年燕然南侵,杀人无算,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一幕幕尚且历历在目,没想到此生还有机会,重新回到故乡。 曾经的仇人就在前方,他们又一次挥兵南下,想把整个大启都变成他们肆意奔马的牧场。 士兵们沉默地快速踏着浮桥过河,在北岸集结军阵,无言的肃穆笼罩着这片宽阔的山谷,每个人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前方。 燕然倾巢而来,若能在此战打败燕然,他们就能夺回失去的家乡。 这么多年雍州军跟燕然铁骑对阵过无数次,若有城关可守,没有人害怕燕然。 但野外战,从来都是胜少败多,没有人比雍州军更深刻的明白燕然铁骑的强大。 他们五万人马,迎击燕然羌奴十多万联军,真的能赢吗? 敌人的身影尚未出现,恐惧的不安和复仇的激动,两种情绪已经开始无可抑制地在每个士兵心头蔓延。 黎昌派出去的斥候不断将探查到的情报回报,燕然骑兵奔袭的速度很快,半日渡河的功夫,已经离山谷处不足百里。 雍州军副将林檎站在一处高坡上,拿着望远镜看着山谷入口隐约扬起了道道尘烟。 “将军妙算,燕然王果然走的这条道,朝京州来了,否则我们大军离开雍州,雍州城关空虚,万一敌人派兵强攻,那就糟糕了。” 黎昌的目光从前方已经完成整军列阵的军阵上挪开,道:“苏里青格尔个性傲慢狂妄,这次南下,就是冲着洗刷陛下当年活捉他的耻辱而来。” “更何况雍州城关高大坚实,我们守了那么多年燕然也没有攻破,怎么会还去啃硬骨头。” 副将林檎踌躇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可是野战,我们……” 能赢吗? 他后面三个字还没出口,就被黎昌沉声喝断:“如果不能抱着必胜的信念,这仗就不必打了!” 他转头盯着对方,眼角已有深刻的皱纹,深邃的眼神如同深海一般沧桑平静:“不必想着在这里击垮燕然,这不现实。” 黎昌从怀里拿出萧青冥派人快马传来的密信,道:“陛下的命令,是让我们拖住燕然,直到陛下平定蜀王叛军,带兵来援为止。” 他再次看向山谷入口,那里有一线明显的黑色潮水,裹挟着冲天的烟尘,正快速朝河畔阵地浪涌而来。 黎昌平淡道:“既然陛下下此命令,我们雍州军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绝对不能让燕然军顺利过河,让幽州的惨痛教训在我等军人的身后上演。” 一股沸腾的热血上涌,林檎面色涨红,立刻道:“是!末将明白!” 远方的天空是一片阴翳的灰色,吸饱了水的乌云掩盖了太阳的光芒,渐渐有闷雷声滚滚传来。 仿佛应和着阴沉的天色,山谷也开始回荡起如滚雷般的凌乱铁蹄声,脚下的大地都在这股无可抵挡的浩大气势下,不堪重负般的震颤。 雍州军阵中的战马开始不安的刨起马蹄,遮天蔽日的扬沙与尘烟后,燕然与羌奴联军的真容逐渐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之中。 燕然军大约七八万人,大多身着皮甲,只有少数最精锐的披甲重骑兵全身铠甲,前锋手持长枪,悍猛地冲在前方。 后面则是近五万羌奴军,他们装束以皮甲为主,常年生活在沙漠地区,皮肤黝黑,每个士兵都是左手盾牌,右手弯刀。 近了,更近了,黎昌从望远镜里甚至能看清最前排士兵狰狞的表情。 燕然军阵中血红色的苏字大旗无比醒目,时刻提醒着众人,他们手上曾染满的启人的血。 这支足足十二万人马的大军,早已知晓黎昌亲自率领雍州军在此迎击,却竟然没有停下奔袭的脚步,也没有原地修整的意思。 就那样笔直地朝着雍州军阵的方向,毫不停歇地冲杀而来,仿佛拦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五万精锐大军,而是一只纸老虎,狂妄凶悍之气可见一斑。 扑面而来的杀气好似混合着血腥的味道,宛如一只放出牢笼的狰狞怪兽,窒息感笼罩着沉默的雍州军阵,敌人千军万马的冲锋气势如虹,令人头皮发麻。 不少士兵手心不由自主渗出紧张的汗腻,背后也被冷汗浸湿,就连坐下的军马都开始不安地打起响鼻。 这就是燕然主力军,号称野外战无不胜的铁骑。 直至奔入山谷中段,靠近雍州军阵五十里以内,燕然大军高高飘扬的苏字王旗才开始放缓马速慢慢移动。 燕然中军和前锋开始脱钩,中军收缩阵型,摆出对峙的姿态。 前锋赫然是苏里青格尔曾经的亲卫黑鹰骑,这支两万人的精锐并没有停下冲锋,反而开始不断加速,再加速。 如同一支尖锐的长矛,对准了雍州军阵,带着一枪洞穿敌人心房的气焰,猛地投掷过来。 雍州军主将黎昌站在高地,面容肃穆,即刻下令:“让前锋迎击。” 随着传令兵的令旗挥下,雍州军一万五千人的前锋毫不犹豫地开始策马冲锋。 就连对面的黑鹰骑都有一瞬间的惊诧,随即而来的更加嗜血的兴奋,和猖狂不屑的嘲笑。 苏字王旗之下,燕然王苏里青格尔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前方即将碰撞在一起的两军。 他嘴角微微下撇:“黎昌的雍州军?呵,启国也只有这支军队还像点样,敢对我们发起冲锋了。” 副将阿木尔咧开嘴笑道:“但是结果还是一样会被黑鹰骑冲垮。” 短短瞬息之间,两支锋锐的矛头就狠狠撞击在一起,继而交错,穿插,宛如两只尖利的叉子相互扎进彼此血肉之中。 一蓬蓬滚烫的血雾在快速流动的骑兵之间扬起,一时之间,残肢飞抛,厮杀震天。 黑鹰骑强悍的冲撞几乎没有道理可言,他们全副武装的重骑兵在前,紧握长枪,弓箭手紧随在后,两只手臂紧紧绑着连发的劲弩。 重骑兵长枪开路,大腿般粗壮的手臂,一枪就能将一个雍州军挑下马去,紧跟着的弩箭手刷刷钉入几箭,雍州兵连哼都哼不出一声来,当即就淹没在庞大的骑兵阵之间。 他们明明在奔跑,密密麻麻的阵型却如一只流畅灵敏的黑豹,在犬牙交错的战场上丝毫没有前后脱节,前后都以一种一浪接一浪极富节奏感的攻势,在战场上紧密而迅猛的流动。 不过一轮冲撞,铠甲、枪尖、弩箭弓矢……这些杀人利器上已经涂满了雍州军的鲜血。 才短短几个照面,燕然黑鹰骑猛虎下山般的威势,瞬间显露无疑。 后方的高坡上,副将林檎紧紧握住手里的长枪,双目充血,太阳穴突突直跳。 雍州军的前锋个个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好兵,如今却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葬送在这里。 “将军,让中军压上吧?侧翼支援也行!” 黎昌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沉声道:“这才刚开始,我们的兵马本就少,燕然王巴不得我们马上投入更多兵力。” 林檎焦急道:“可是……” 黎昌肃容道:“这就是燕然铁骑的拿手好戏,穿凿战术。一旦扛不住这一波,燕然王的后续大军会马上跟着投入战斗,到时候,整个军阵马上就会被生生冲垮。” “这是多少次跟燕然野外对冲,全军覆得到的惨痛教训。” 两人没说几句话,战场上,黑鹰骑已经穿插了两个来回,双方各有伤亡,但雍州军前锋军阵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生生削薄了一层。 两军拉开距离,军马铁蹄刨刮着大地,尘烟四起,双方马上开始下一轮对冲。 燕然后方,苏里青格尔难得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头:“竟然没有冲垮,黎昌真叫本王刮目相看了。” 阿木尔不屑道:“再多来几次,他们就该溃退了。” 苏里青格尔仔细观察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道:“本王明白了,雍州军身上的铠甲太硬,我军的弩箭很难穿透,除非正好射在外露的地方。” “若是从前,一箭就能带走一条命,现在却要补上好几下。” 阿木尔点点头:“若是我们也有这么多精铁就好了。” 然而他们草原最缺的就是铁,连黑鹰骑这样的精锐都无法做到全副披铁甲。 苏里青格尔沉默片刻,道:“一旦溃退,慌不择路的启军一定会返回冲他们自己的中军大阵,到时候你亲自率军压上,彻底将他们打垮,后面是临渊河,他们无处可逃。” 他又转头看一眼另一侧摩拳擦掌的羌奴军,淡淡道:“一会令他们上前包抄。” 新一轮的冲杀如期而至,受伤士兵的哀嚎,被震天的喊杀声和箭弩弓矢破空之声淹没。 奔涌的气血在每个士兵身上疯狂流淌,双方早已杀红了眼,在这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二轮、第三轮……雍州军前锋骑兵军阵生生硬抗黑鹰骑的冲锋,到了第五轮,一万五千的人马几乎已经被削去了将近三分之一。 双方都在高速战损,抛下的尸体在战场中间横七八竖,暗红的血色浸透了大地,将枯黄的霜草尽数染红,渐渐流淌到临渊河边。 燕然大军后,阿木尔渐渐开始不耐烦:“这群雍州兵今日是吃错药了吗?死了这么多人,早该崩溃了,他们难道还能硬扛下去?” 双方的冲锋还在继续,两边的人马仿佛两只竖着骨刺的瓷器,几乎是以玉石俱焚的姿态,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撞击。 逐渐抬高的减员,就连黑鹰骑都不复最初的悍猛,他们也开始惊愕,犹疑,甚至佩服起雍州军顽强的意志和勇气。 林檎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祈求:“将军,派兵支援吧。” 黎昌双目微红,却依旧沉稳地摇头:“再等等。” 对面的燕然阵营,苏里青格尔面容逐渐凝肃,面对黑鹰骑这么多轮的穿凿,竟然还没有把雍州军前锋打垮,实在不可思议。 是什么给了他们今日这般视死如归的勇气? 是军饷钱粮?是家仇国恨?还是别的什么……这才过了几年,启队就跟他记忆里完全不同了。 苏里青格尔难以理解,他皱起眉头,缓缓开口:“让羌奴军压上,务必一口气将敌人前锋彻底压垮,不能给他们喘息之机。” 阿木尔:“是!” 阿木尔亲自去羌奴军阵传令,羌奴军的领军副将名叫扎尔汗,身材魁梧,人高马大,一身黝黑的皮肤下,胸前鼓起的壮实肌肉几乎要把皮甲撑裂。 扎尔汗不咸不淡地瞥了阿木尔一眼,鼻子里喷出一声嗤笑的气音:“我道威名赫赫的黑鹰骑有多厉害,连启军的前锋都冲不过,最后还不是要靠我们羌奴。” 阿木尔脸色一沉:“不得放肆!你们的公主平日里都不教你们何谓上下尊卑吗?” 扎尔汗冷笑不语,不再搭理他,领着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快速朝着战场冲了过去。 那厢,雍州军前锋骑兵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黑鹰骑也被对方顽强的意志磨得略显疲态,直到羌奴军的生力军杀入阵中,双方勉强僵持的局势瞬间改变。 黎昌从望远镜里一发现羌奴军阵有异动,立刻下令:“左右翼上前,把黑鹰骑和羌奴军切开!不要让他们会合。” 林檎精神一振,早就在等待这一刻:“末将领命!” 林檎亲自率亲卫调兵,几乎与羌奴军同时加入战场。 四支军阵开始一同穿插,右翼同前锋合成一股绳,黏住了黑鹰骑的下一轮冲锋,而右翼则如一只剪刀,生生将扎尔汗的羌奴军拦腰截断。 整个战局态势陷入前所未有的焦灼。 黎昌眼睛透过望远镜,紧紧盯着羌奴军的动向。 他们身上的皮甲完全不如铠甲结实,左手的木盾厚但也笨重,轮战斗力也远不如黑鹰骑,但胜在人数众多,又有气势。 “哼,来得正好!”林檎和他身后的大军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气和愤怒。 他们手里的长枪斜斜挑起,大军分成数个小阵,宛如一只只由钢铁组成的铁刺猬,踏着隆隆的马蹄声,重重砸入了迎上前来的羌奴军阵。 扎尔汗很快就察觉了雍州军的不对劲,这支军队也有盾牌,但不是最常见的木盾扎铁皮,反而是十分结实的铁盾。 羌奴弯刀军的刀刃与对方的盾牌,擦起无数飞溅的火星,和尖锐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仅仅只能在对面的铁盾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根本无法见血。 反而是雍州军从盾牌缝隙里探出的长枪,枪尖无比锋利,又长又尖,扎在羌奴士兵的皮甲上,一戳就能穿透皮甲扎进肉里。 “可恶!吃亏了!雍州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钱?!”扎尔汗大为震惊,羌奴军几年前经常在雍州边境骚扰,与雍州军作战早已熟稔。 他万万没想到,这才几年功夫,曾经要靠着喻行舟暗中接济的雍州军,装备已经变了个样。 雍州军的生力军渐渐抹平了两边兵力的差距,局势变得难分难解。 双方浴血奋战几乎整整一日,阴沉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空气里黏腻着粘稠的水汽,却始终没有一滴雨落下,血与汗的味道布满战场,宛如闷在蒸笼里。 苏里青格尔完全没能料到,本以为十拿九稳的野战,一整日下来,竟然还没能打垮对面的雍州军,反而战事陷入不利的僵持。 “今日天黑之前,务必渡过临渊河!” 苏里青格尔咬牙道:“阿木尔,你亲自领兵,压上中军。” 阿木尔:“属下得令!” 副将阿木尔再调三万中军加入战局,有了这支强有力的援军,差点被雍州军刺穿的羌奴军,终于站稳了脚跟。 此刻,除开伤亡人数,燕然联军的兵力投入已经多达六万五,而雍州军仅仅不到三万。 阿木尔亲自率领的中军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庞大的压力一下把雍州军压得几乎无法喘息。 黎昌深吸一口气,一把拔出插在脚边的长枪,催马上前,厉声大喝:“全军跟我上!” 在他身后,最后的两万中军轰然应诺,同时冲入混乱的战场。 双方交错的人马如同两只濒临破裂的瓷瓶,你来我往不断相互撞击。 从战场上空往下看,燕然铁骑海浪般接连不断的冲锋,犹如一股奔腾的洪流,疯狂冲撞着雍州军这座血肉铸成的堤坝。 强横的战斗力和兵力的优势下,将雍州军撞得连连后退。 “凿!给我凿!凿穿他们!”阿木尔高高举起手里长刀,一把砍翻一个冒死上前的雍州兵。 “萧家天子已经抛弃京城,往南逃了,你们都是被皇帝抛弃的弃子!” “马上京州就是下一个幽州,你们现在逃跑,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燕然军中嘲弄的大笑声接连不断传入士兵们的耳中,试图动摇他们坚守的意志。 在燕然大军凶恶的冲击下,雍州军逐渐从山谷中段,被逼至临渊河畔,每个士兵却都死死咬着牙,顶着敌人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没有第一个人返身从浮桥逃跑。 雍州军前锋大阵挑选的士兵,大部分都出身幽州,若是换做从前,恐怕连最前面几轮冲锋都撑不过,就要士气低迷开始溃逃了。 但现在,他们脚下是阔别多年的故土家乡,他们眼前是害死他们亲人,将他们撵成丧家之犬、遭下无数杀孽的仇敌。 昔年幽云府破城时,他们逃了,幽州沦陷时,他们又逃了,而现在,身后是让他们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再也无路可逃。 他们将来立下功劳,也能和禁卫军一样,拥有自己的土地,没有人再敢歧视武人,没有粮饷的克扣和盘剥,即便是底层士兵,也能慢慢往上,爬到指挥使,甚至将军。 临渊河河水滔滔,河岸的那一头,是平静安宁的国都和新的家园。 是他们将来成家立业,和平生活的希望。 不能退!半步都不能退! 黎昌亲自披甲,冲杀在阵前,枪尖沥血:“诸位将士!雍州军哪怕只一人,死战不可退!” “冲阵!杀敌——!” 燕然军阵后方,跨在马背上的苏里青格尔越来越焦躁,不断派人补充兵力投入战场。 眼看着最后一轮冲锋,如同无可阻挡的海啸一般,生生碾进启军中军大阵,几乎将雍州军的阵型彻底撕碎,伤亡几乎是爆炸般飙升。 有一瞬间,最前排的骑兵几乎已经看见了大浪滔滔的临渊河! 苏里青格尔瞬间眯起双眼,终于凿穿启军大阵了吗?! 然而这个瞬间仿佛只是一场错觉,两侧的雍州军如同无痛无觉,只剩坚守本能的蚂蚁一般,疯狂地涌过来填补上漏洞,硬生生将凿进阵中的敌人撵了出去。 这一幕深深印入苏里青格尔双眼之中,恍如在告诉所有人,想要过河,唯有踏着他们的尸骨! 即便是他,也感到无比震撼和荒谬。 已经多少次了,为何还没能彻底打垮他们? 为何还不肯放弃?转身逃跑,多么简单的事。 如此重大的伤亡,哪怕换做燕然也不可能继续死战不退,究竟什么在支撑着他们,像钉子一样牢牢楔在河边? 这轮血战几乎持续到傍晚,雍州军依然顽强地挡住了燕然大军的去路,如同汹涌海浪里的礁堡,岿然不动。 反而是羌奴军率先感到胆寒,长途奔袭的疲劳,在极度亢奋之后,如潮水般涌上来,就连黑鹰骑也感到如山般的压力。 燕然军阵已经不像最初时那般灵活迅猛,疲惫和犹疑使他们开始后退。 苏里青格尔铁青着脸,抬头看一眼越来越阴沉的天色,下令继续强攻。 他手上还有最后两支压阵的大军没有动,而对面的雍州军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了。 他沉冷的目光一阵闪烁,决定将其中一支再次加码,这一次,绝不可能再挡住! 排山倒海的压力下,雍州军阵之中,不知从哪里开始,渐渐响起一阵苍凉的歌声: “吾为刀剑兮,龙战于野,吾为袍泽兮,死生共携,吾为疆界兮,纵千军万马不可越……” 歌声从零零星星,到越来越整齐,越来越磅礴,数次无法突破的黑鹰骑,似乎陷入了某种短暂的失声与惊骇。 就在苏里青格尔下令再投入一支两万人的压阵大军时,临渊河对岸,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闷雷之声,瞬间越过河面。 在燕然后方阵营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爆鸣! 刹那间人仰马翻,苏里青格尔险些被这股巨震跌下马去,他拉紧了缰绳,在高地上眯着眼睛远眺。 只见河对岸浓雾般的硝烟处,一排黑底绣金的皇字龙旗高高飘扬,无数重叠的影子,向河岸漫涌而来。 苏里青格尔瞳孔蓦然紧缩——是启国天子的皇家禁卫军! 萧青冥,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