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宠溺》 1. 01 【1】 《合法心动》 文/柚一只梨 晋江文学城首发 “嘭——” “吱——!!” 尖锐的刹车声骤然灌入耳中,刺得人耳膜生疼。孟年下意识地抱住了头,身子靠惯性像前冲。剧烈的撞击将人的五脏六腑挪位,恐慌与绝望顷刻如潮水般,再度席卷而来。 耳边充斥了人们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孟年睁眼,却只看到一片漆黑。有温热的带着腥甜味的浓稠液体顺着额头滑了下来,她眨了眨眼睛,血糊住睫毛,染红了眼角。 一张精致的小脸惨白一片,看不见的双眼又紧闭,一滴红从眼尾挤落,像是一滴血泪。 抱在脑后的十指用力纠缠,在手背上留下了鲜红的抓痕。 孟年的头昏昏沉沉,意识逐渐涣散。 “……” 耳畔隐约传来年轻男人暴怒的质问声:“为什么前天抢救的时候你们没发现她眼睛受伤了?!” “并不是所有症状都能及时检测出来,孟小姐头部的外伤并不严重,所以……” “多久能安排手术,她什么时候能看到?” “叶老夫人,咱们东城的专家现在都在南城参加学术交流会,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回来,所以——” “半个月!岂不是要延误治疗?!” “二少,车祸过后导致失明并非罕见,有些人短暂失明后很快会好,但孟小姐的情况目前还不好确定,要做进一步观……” “奶奶,年年的病情耽误不得,不如我带着她去南城看眼睛……” …… …… 咚咚。 咚咚咚。 愈发急促的敲门声。 “孟小姐?” “孟小姐,您醒了吗?” 囿于噩梦中的身体突然从高崖之上一脚踏空,如断线的风筝般,她整个人脱力地向前倒,直直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下一秒,飘忽的意识从门口小心翼翼的呼唤声中慢慢恢复过来。 那一瞬间,心脏猛地骤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攥住,撕扯积压着持续地疼着。胸口起伏,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背下的柔软被褥。 心跳声剧烈,孟年后知后觉,她的确是从那场惨烈的车祸中死里逃生了。 梦里的一切经历依旧真实可怖,恐惧残存在血液的记忆里,几天过去,她还是没能接受自己已经失明的现实。 孟年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一片漆黑。她撑着身子坐起,靠在床边,抬手按了按抽痛的头,指腹不小心擦过额角凸起的一条刚愈合的伤痕,动作一顿。 “孟小姐?” 咚咚—— 房中人仍没回音,刘婶担心她想不开,果断地压下门把手,慢慢推门。 一边推,一边叫着孟年的名字,在打开房门的下一秒,所有的话都硬生生卡在喉中。 朝南的客卧中,刺眼的阳光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斜射进来。日光将大床分割成明暗两半,光线停在女孩的身前。 年轻女孩穿着昨天来别墅时那件白色连衣裙,她安静蜷缩着窝在床头,头轻歪,抵在膝上。乌黑长直发垂下,落在手臂上,额前的碎发被发卡别起,露出伤处。 露在外面的苍白小脸精致漂亮,长而卷的睫毛轻轻颤动,本该是明媚动人的杏眸此时不含一丝生气与活力,双目无神地朝下望着,满是病恹恹的颓丧,惹人怜惜。 刘婶放慢脚步靠近,“孟小姐,您想吃些什么吗?” 孟年沉默了几秒,缓缓抬头。 女孩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可瞳上似撒上一层灰般黯淡无光,一眼望进去,便能读出浓浓的厌弃与悲观。 刘婶这才看清她的脸,心里咯噔一下。 昨天东城叶家祖宅那边派人把这姑娘送了过来,说是来南城这边看眼睛的,司机代传叶老太太的嘱托,说是一定要好好照顾,盯紧着点,不能出任何岔子。 听着话里话外,叶家应该十分在意她,可送她来的除了一个司机便再没其他人。这小姑娘似乎还是叶家小少爷的未婚妻,却也没见人来…… “刘婶,谢谢你,我还不饿。”孟年低声回道。 她说这话时眼睛茫然地直视着前方,没有落在人的身上。 刘婶回过神,担忧地打量着女孩过分纤瘦的身躯。一直不吃东西,身体哪能承受的了? 昨天南城下了一天的雨,本该中午到的人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来,听司机老赵说小姑娘早上在老宅勉强用了个早饭就再没吃过东西。 她昨天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饭给人接风,小姑娘也只是抿了几口粥,便停了嘴。满打满算一天过去,实在没吃多少东西。 刘婶正发愁着,门口又传来声音。 是司机赵国兴,他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地垂眸看向地面,试探道:“孟小姐,昨天下雨路不好走,现在天晴,我这就回东城了。” 刘婶走到赵国兴面前,就听他手机铃响。 嗡嗡,嗡嗡—— 赵国兴手机来电,他后退两步,接起。他手机音量调的是最大,离他近的刘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 “老赵,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二夫人,等这边妥当以后,我就……” 那头不耐烦打断:“母亲心疼那丫头,一听说有个什么专家在南城开会,赶着催着你们过去,还真当她是孙……咳,我是说,你把人送到就赶紧回来,今晚七点我还要参加珠宝会,不是你开车我可不放心。” 赵国兴尴尬地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刘婶,讪讪道:“二夫人,那孟小姐这边?” 电话那头似有人叫了女人一声,像是在什么聚会上,女人热切地应了几句,再对着电话开口时还有未消失的笑意。 “哦,刘彩和王国胜不是都在嘛,拿着咱们叶家的钱什么都不做,哪有这样好的事啊。你就别操心了,人家两口子能在别墅区买房子,肯定也能照顾好一个女娃娃。” 女人停顿了下,想起什么似的,小声试探道:“对了,听说老四还在国外?他不喜欢生人进自己的屋子,不知道母亲跟他打招呼没有?” 赵国兴的母亲在老宅待了几十年,她的消息有时比杨诗兰这个叶家的儿媳还灵通。 赵国兴不敢抬头看刘婶的脸,他赔笑着想后退,却被皮笑肉不笑的刘婶一把按住肩膀。 感受着刘婶铁钳一般的力道,赵国兴一边冒冷汗,一边轻声回电话那头:“我妈说老夫人给先生打过电话,先生好像没接……南城这边,也没听刘姐提过先生的事。” “老太太固执,照我说就应该让她住院,咱们又不是请不起护工,”叶家二儿媳杨诗兰叹了口气,嘟囔道,“行吧行吧,跟他们说看完病就把人送回来,省得叶存礼天天闹着去南城。” 随即挂了电话。 别墅二层的走廊里一时间陷入寂静,刘婶似笑非笑,睨着老赵。 赵国兴被她看得发慌,双手合十,赶忙示好:“刘姐,我真得走了,二太太催得紧!” 刘婶往房中瞧了一眼,床上的女孩不知何时起身,摸到了落地窗前,她把手贴在明净的窗上,微阖双目,仰着头在感受阳光。 刘婶力气大,单手拎起赵国兴的衣领,把人往外拽。 二人推搡着到楼梯边,刘婶把人压在栏杆上,冷冷凝视。半晌,她松开人,淡声威胁:“我和我家老王虽然是为叶家做事,但我们拿的是叶先生的钱,看得是叶先生的院,听的是先生的话,而不是她杨诗兰的。” “……” 赵国兴走了。 刘婶关上大门往回走,手扶上楼梯扶手时,紧紧皱眉。 她仰头,朝那扇大敞的房门看了一眼。 杨诗兰说了那么多,有一句倒是说对了。 这个别墅的主人不喜生人,哪怕同是叶姓本家的人,都不一定有资格踏足这里。 别看杨诗兰话里话外酸她一个给人看家护院的能在别墅区买房,但凡是到了跟前来,她把大门敞开让杨诗兰进来骂她,杨诗兰也不一定敢迈腿。 刘婶没把那女人的嚣张放在眼里,却真情实意地忧虑起孟年的事来。 一边上楼,一边嘀咕:“她来,先生到底知不知道……” ** 深夜,雨又慢慢落下。 飞驰在公路上的黑色轿车低调地滑入雨幕。 车窗紧闭,车内的空调温度适宜,程盼坐在副驾上,眼睛紧盯着放在膝上的笔记本。她微微侧着身子,对后座上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汇报: “先生,神贸世纪正在准备新一轮的融资,他们的自动驾驶研究进行到了最后阶段,听说我们也打算踏入这个赛道,最近在频繁和我们接触。” “麦家想打造一批智能家居机器人,看中我们的通用人工智能技术,想谈合作,不过已经被商务部回绝。” “期盛科技的人约您见面,他们的技术部总监说最新的优化方案已经做出来了。” 后座的人还未开口,驾驶位手握方向盘的人抢先出声: “技术总监?是上次被boss批得一无是处,走时脸色比股票还绿的那位?” “是。” 驾驶位上的人笑了,一边降低车速往别墅区里拐,一边漫不经心道: “真有诚心,就该让他们的系统构架师来谈,谁做的谁来谈,那个总监连他们的产品都介绍不明白,也不知道走了哪个后门做上的这位置。” 程盼沉默着,也认同了对方。 进入了别墅区,王裕开得更加小心缓慢,“当初选期盛的原因就是看在他们的老板跟咱们是校友,又是创业公司刚起步,这才破格给一次机会,结果咧?不仅不珍惜,还毫无悔改之意,好意思腆着脸问。” 听着王裕的嘲讽,程盼转头看向后座。 车后排光线昏暗,偶尔有道路两旁的路灯洒进来些光,映照在男人的半边侧脸上。 男人闭着双眼,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眉宇间透出几分倦意,程盼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睡着了。 “先生?” “好了老婆,这位工作狂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你就别打扰了。”王裕飞快地瞥了一眼后视镜,“你多关心关心我,开了好久车,我也挺累的。” 车内一时间陷入寂静,没人回他的话,王裕习以为常,吹了声口哨,将车子缓缓停在一栋别墅前。 后排男人直到此时才慢慢睁开眼。 王裕将车内灯打开,程盼回头望,撞进一双沉静深邃的眼。她赶忙问:“先生,明天需要来接您吗?” 王裕从扶手箱中取出自己的手机,按了一下发现没电。他捞过充电宝插上,然后转头,对着后排男人笑道:“boss,今晚不留我们住一天?” 后座的人凉凉抬眼,伸手勾住领带往外拉了拉,嗓音低沉平和:“你家不远。” 叶敛不在南城时,王裕的父母会帮忙照看他的房子。 为了方便父母工作,王裕干脆也在这个别墅区里给他们买了房。 他不是叶敛那样的大资本家,买不起四层大豪宅,只能在这片住宅区的边缘贷款买了一个小二层。 王裕乐了,“您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寂寞吗?雨夜,打雷,久不居住的、空荡荡的别墅……” 他掰着指头数着,阴森森地:“小心半夜闹鬼哦。” 程盼也道:“先生,不如您到我们那里吃个晚饭吧?” 他们的飞机到南城时已经过了饭点,因为担心夜里下雨,没来得及吃饭便往回赶,结果还是遇上了雨。 叶敛低声拒绝,捞起旁座上的西装,作势要下车。 王裕哎了声,笑道:“我上飞机前给我妈发了消息,boss大人,你最亲爱的刘婶一定给你准备了晚饭,不信你——” 他边说边指向外面,话音在转头望见漆黑的别墅时生生顿住。 叶敛一言不发,拿着黑伞,直接推门下车。 嘭得一声,车门关闭。 王裕慢慢拧眉,奇怪嘟囔:“家里没人吗?” 不应该,他特意给他妈报备,就是为了让他那个人憎狗嫌的大boss吃上晚饭。 得打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 手机冲了会电,屏幕终于亮起。开机画面一过,无数条消息争先恐后涌了进来。 王裕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点进微信,无视了数不清的工作消息,看向置顶。 在“父亲大人”那个名字前,挂着个红红的数字18。 王裕:“……” 程盼注意到他的迟疑,倾身靠过去,也看到了这个夸张的数字。 夫妻俩齐齐沉默了两秒。 上飞机前特意清过一遍消息,那会还没有他爸的消息。只是一段短途飞行,两个小时,18条消息。 “我记得,”程盼先打破沉默,“你高中时候离家出走,两天两夜没回家,爸都没这么着急过。” 王裕表情空白,“……说明他今天找我的事,比他丢了儿子还重要。” 两刻脑袋顿时齐刷刷低下,埋在手机上。 一分钟后,消化了全部消息,总结出一句话—— 他妈急性阑尾炎,下午五点进了手术室。他爸急吼吼把人送到医院,留了个小姑娘在家里。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那栋黑漆漆的房子里有个来自东城叶家的陌生女孩。 而叶敛可能不知道。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慌乱。 下一秒,冲向大门。 2. 02 【2】 日近黄昏,气温稍低,孟年突然觉得有些冷。 “盼盼,几点了?” 安安静静的房间中突然响起少女轻柔的声音。 她手边的手机屏幕一亮,而后一道机械质地的慵懒男声回答道:“京城时间,16点45分。” 少女随即安静了下来,几秒钟后,那道机械男声再度响起,这次语调多了几分淡笑。 “您已经有长达27小时56分没有和我对话,终于想我了吗,亲爱的主人。” 孟年:“……” 她抿着唇,沉默良久。 她至今仍不能接受自己手机里那个冷冰冰又不太聪明的语音助手变成了这个油嘴滑舌的奇怪男人,还起名叫盼盼。 自从她失明后,旧手机就不再适合她用。 在国内顶尖人工智能企业“兴世”工作的闺蜜送给她这部专门给视障人士使用的智能手机,听说是叫强人工智能,利用AI领域的巅峰技术做成的,虽然目前还在研发阶段,只是试验品,但已经比市面上所有的人工智能都好用。 然而这个智能助手,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已经对她构成了骚扰。 闺蜜跟她说这款语音助手有聊天功能,非常“聪明”,如果她不想和周围人交流,可以和AI说话。 闺蜜知道她受伤后心情不好,所以特意托关系把这个听上去就不着调的试验品送给她,希望这个擅长哄人的人工智能逗她开心。 别人施与的好意,孟年向来铭记于心,并努力偿还。 闺蜜希望她开心,所以她就尽力叫自己想开点,不浪费闺蜜的一番好意。 “也不知刘婶情况怎么样……”孟年习惯性地抱膝坐在床边,低着头喃喃。 几个小时前刘婶突然难受,王叔带她去了医院,这栋房子就只剩下孟年一个人。 又等了几分钟,孟年放下腿,脚在地上踩了踩,寻到鞋子,穿好。她手撑着床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她双手下意识往前捞了一圈,试探地往外迈了一步,因为还不能适应视力受损带来的恐惧,所以格外犹豫和谨慎。 这是陌生的地方,她并不了解这栋别墅的构造,最安全的就是不到处乱跑。可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太过安静,实在有些害怕。 孟年咬了下唇,深吸口气,“盼盼,帮我打开摄像头,开启路障识别功能。” “……” “指路功能开启——” “进入精准避障模式——” 她将摄像头对准自己脚下的前方,按着手机的提示,一步一挪。 “按照目前移速,前方五步处有路障,请右跨两步继续前行……” 等孟年磕磕绊绊从二楼客房走到一楼客厅,摸到能坐下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 孟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掌心拂过布面暗纹。 她把发烫的手机扣在一旁,AI“盼盼”感受到了不会再有指令发号,自动退出了引路功能,进入待机模式。 她受伤后,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发呆。手指在沙发表面的布料上来回摩挲,一晃就又过去了几个小时。 ** ** “吱呀——” 久坐的女孩听到声响,倏地回头。 好久不动,此刻僵直的后背传来丝丝痛意。 “咚。” 关大门的声音。 孟年的右手蓦得攥紧手机,心跳逐渐加快,她屏住呼吸,警惕地盯着出声的方向。即便眼前是一片漆黑,她也不敢眨眼。 “啪嗒。” 来人似乎将玄关的灯打开了,然后是窸窸窣窣换鞋的声音。 孟年咽了咽嗓子,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有脚步声在靠近,她张了张嘴。话音还未出,男人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空间里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屋子里是黑的,看不清客厅的具体情况,但隐约能发现沙发上坐着个人。 叶敛沉下声音,“谁在那。” 他一把抽出颈间早已松散的真丝领带,抬步靠近。 勾着领带的手慢慢解开黑色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微微垂首,另一只手在手机上面快速点了点。 顷刻。 滴—— 一声长响,偌大的一楼瞬间灯火通明,所有房间灯亮,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 叶敛抬眸,目光如凛冽的利剑般直直刺向沙发一角。 他看清缩在角落的那一小团身影,微怔。 女孩唰得站了起来,因为惊慌,她身子晃了晃,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没人注意,她背在身后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手指按在紧急呼叫键上。只要快速点按开机键五次,就会自动播出报警电话。 她双手紧握,拘谨地站在那。像是在害怕,想要退缩,又不敢逃。 一袭长到小腿的白裙遮住了女孩身上许多伤痕,叶敛一眼就看到了她光洁的额间那道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 叶敛眉头不自觉蹙起,目光也逐渐深沉。 安静的空气萦绕在二人身边,气氛有些诡异。 “你……” 男人犹豫开口。 孟年磕磕巴巴道:“你,你不是王叔,你是谁?” 叶敛微眯了眸,被这个问句问得心底稍稍不满。他朝着她走近,隔着茶几,停在她面前。 他垂着头,盯着她沉默半晌,慢声反问:“你不认识我?” 孟年闻声抬头,朝着男人的方向歪了下脑袋。 她看不清人,只隐约能捕捉到些许的光束,她凭借听声找到方向,并不能准确地对上说话人的眼睛。 孟年大脑一片空白,面露茫然,红唇微动,却没再问出话。 听他的语气,像是认识的。孟年悄悄松了口气,紧捏着手机的五指卸了力道。 门又被人打开,弄出不小的动静。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一个女人急切的惊呼:“先生!” 突然又有人出现,孟年受到惊吓,下意识后退。小腿被沙发拦住,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在沙发上。 嘭—— 孟年倒在沙发上,诧异慌乱地抬眸。 叶敛将手机揣回兜里,视线安静地追随着她。 “先生!”程盼跑到近前,也看到了沙发上的人,压低声,“王裕在外面打电话,您等他回来再说,可以吗?” 程盼一副“你别急让我先急”的紧张表情,叶敛半分眼神都没分给她。他仍盯着孟年,若有所思。 来人带着一身水汽闯了进来,孟年微微偏头,闻到了雨的味道,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程盼注意到男人的目光,头皮一阵发麻,心里祈祷叶敛大发慈悲,别雨夜将人赶走。她快速地打量了一遍孟年,心道这小姑娘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似乎没成年?要是真赶出去,就只能由她接回家住一夜再做打算了。 程盼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盼着王裕赶快回来。大概是夫妻间心有灵犀,她念头才落,王裕便进了门。 王裕头发全都被雨打湿,一身笔挺的深蓝西装也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他随手把额前碎发抓到脑后,走到叶敛跟前,低声解释了来龙去脉。 “人是昨天下午到的,司机送完人今天就走了,说是来南城看病,住不了多久。我爸妈不清楚您知不知道,想着既然是叶老太太的要求,您应该是知道的。” 叶敛哼笑了声,脸色却不是很愉悦。 如此,最近几天那些催命般的来自叶家老宅的电话也有了解释—— 他们要征用他的私人住所,只是告知他一声。毕竟他人久不在国内,房子空着也浪费。 “我是否知道重要吗?”叶敛收回观察的目光,神情更淡,越过众人往餐厅走。 路过孟年身侧的小沙发时,将手中的领带和臂弯的西装都随意扔了出去。 叶敛一路走到厨房,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瓶冰水。将一瓶饮用水倒进恒温壶,按下开关,静静等待水温上升。 等待的空隙,他放松身体,懒散地后靠着桌子,将手腕处的扣子解开,袖子挽起,露出紧实的小臂。拧开另一瓶,仰头喝了几口。 喉结轻轻滚动,干涩的唇终于湿润。冷水入喉,脑子愈发清醒。 叶敛的视线穿过透明水壶,落在壶底泛起的细小水泡上。 来南城看病。 怎么了? 耳边很快响起到达目标温度的提示声,他将瓶盖拧回,放在桌上。 从恒温壶里倒出一杯温水,转身。 客厅里,王裕跟程盼说了说医院里父母的情况后追过去,正好看到叶敛拿着水杯往外走。 王裕把人拦在厨房门口,支吾半天,神色为难道:“四哥,我爸妈也很难做,毕竟是老夫人开的口,总不能把人拒之门外,你看人家小姑娘怪可怜的,都看……” “看不见”三个字没说出来,叶敛便打断道:“我没有要迁怒的意思。” 王裕松了口气,心底又隐隐觉得不对。 以前不是没有过,在叶敛刚接手家族企业那段时间,每天忙着处理叶家大哥留下来的烂摊子,难得在国内多留了一段时间。大哥担心自己被赶出集团,趁着叶敛在国内,想了不少方法示好。 那年大雪天有个漂亮姑娘找上门,那时候叶敛可是一点都不留情地把人关在门外。冰天雪地刮着大风,任人怎么求都不开门,后来被吵得烦了,他甚至打电话报了警。物业也因为放无关人员进来被叶敛严肃警告,险些打了官司。 “怜香惜玉”四个字根本不存在叶敛的字典里,心更是冷硬得像石头。 可今晚,叶敛看上去并没有很生气,甚至……甚至还有些随和? 王裕一边思索,一边往厨房走,准备做一顿夜宵。 那边叶敛端着水走回客厅,看到程盼坐在女孩的身边,正温声说着什么。 走近后,便听到: “我叫程盼,是先生的助理。之前照顾你的刘婶是我的妈妈,孟小姐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告诉我。你,你的……生活上有不太方便的地方,都可以和——” 程盼余光瞥到男人充满威压的身影,倏地噤声。 孟年听到脚步声,跟着偏头。 她回头,叶敛正巧弯身。 二人的距离顷刻间拉近,女孩恍然不知,视线无处可落。 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 淡淡的白松香与檀木香混合在一起,清幽冷冽,优雅疏离,好闻极了。 哒—— 玻璃水杯轻轻搁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与此同时,男声响起:“原来真的不记得我了。” 自叶敛的视角看去,她离得很近。 近到人轻易发觉她比上回见面时青涩稍减,近到能更清晰地看到额上新添的伤痕,近到早已远超安全距离,可她却不躲。 声源很近,孟年微微睁大眼睛,这才往后靠了靠。杏眼圆睁,透出几分无辜与委屈。 她抿了下唇,视线最终停在一点,她终于对上了他的眼睛。 “很抱歉,我,我眼睛看不到,不知道您是谁。”女孩扬着头,“能给我提个醒吗?” 叶敛愣了下。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重复:“看不到?” “嗯,车祸。”她轻描淡写。 “……” 叶敛不着痕迹深吸了口气,慢慢直起身。 女孩的目光仍落在同一处,并没有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 男人缓缓吐气,闭了下眼睛。 再开口,语气又沉了几分。 “我是叶敛。” 3. 03 【3】 “叶敛”这个名字孟年当然听过,不仅知道,甚至在过去的几年里,她相当熟悉。 孟年猛地抬头,惊诧:“叶叔叔?!” 叶敛沉默两秒,轻轻应了一声。 这称呼叫程盼忍不住多看了自己还挺年轻的老板几眼,心里清楚这个小姑娘是叶家孙子辈的二少爷叶存礼的同辈人。 刚刚王裕对她讲过,这小姑娘是叶家老太太看中的孙媳妇,那这小姑娘……程盼拿眼睛瞄孟年,心里嘀咕:竟然成年了?看着不像。 随着男人的应声,沙发上的白裙少女肉眼可见地变得拘谨规矩了不少。 程盼眼睁睁看着孟年慢慢挺直了背脊,双腿并拢,连脚尖都整整齐齐地朝向着前方。 那一脸紧张的小表情,看得程盼感同身受。还记得当年初见叶敛时,她也是如此。 此时此刻,男人只站在那,略微低头垂眸深思的模样,就叫人心里没底。他沉着脸,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孟年,一时间似乎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程盼清了清嗓子,意图打破僵局:“天色不早,孟小姐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咱们明儿再说。” 孟年心里对这个姐姐好感度又上了两个台阶,感谢对方的体贴,但主人没发话,她实在不好什么都不说就走。 她双手放在膝上,抬起头,语气温顺乖巧,“叶叔叔,我当然记得您,我们去年见过的。” 清脆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叶敛恍然回神,思绪又在下一刻骤然拉远。 他说:“去年春节,在老宅?” 孟年下意识反驳,“不……” 她又闭上了嘴。 去年的除夕她和外婆第一次到东城叶家做客,当时见过难得回老宅一趟的叶敛。 可他们在那之后,的确还有一次见面,但大概是叶敛事忙,一件小事而已,他早忘了也是正常的。 她刚想改口称是,叶敛先一步开口,他凝视她,低声:“记错了,还有一回。” “去年三月,在你大学门口。” 孟年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大概是惊诧与欢欣都有吧,还有点受宠若惊。 孟年终于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点头,“您还记得,当时谢……” 一句道谢的话没说完,叶敛突兀地打断道:“刘婶他们几点走的?” 孟年愣了下,她不知道。 王裕端着碗从厨房里快步走出,碗沿太烫,他小跑着把碗放到餐桌上,手指捏住了耳朵,望着他们这边道:“我爸说五点进的手术室,不到六点就转到病房了。” 叶敛偏头看向王裕,语气无波,“哪家医院。” “就是最近的一中心。”王裕说完转身,又进厨房端了一碗面出来,庆幸道,“运气算好,到时正好遇上了刘院长,给我妈尽快安排了手术。” 说完又转身回了厨房。 程盼啊了声,算了算时间,接话道:“那爸妈他们应该是三点多就出门了。” 叶敛垂下眸,没再说话。 突然,客厅中一阵铃声响—— “来电,叶存礼,131……” 机械质感的男声语音刚开口,孟年吓得手抖了下,险些没拿住掌心中正在疯狂播报的手机。 客厅里的另外两人也都微微变了脸色。 到南城后,叶存礼给孟年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接。她原本就不想跟叶存礼说话,如果是独自一人,她一定是直接挂断的,可现在…… 孟年为难地抿起唇,现在人家的叔叔就在旁边站着,她……接还是不接啊。 铃声已经响了有十几秒,耳畔沉稳的男声终于响起: “不接吗?” 孟年的脸慢慢红了,窘迫无措又慌乱。 她埋下头,呐呐道:“我、我一会、一会给他打回去。” 她尴尬窘迫的样子落在其他人眼中,变成了不好意思当着别人面接男朋友电话的害羞神态。 手机还在闹,孟年心烦意乱,背过身子,将手机举到唇边,压低声急切道:“盼盼,静音!” 听到智能AI的名字,叶敛挑了挑眉,看一眼程盼。后者原本一直弯着的唇慢慢回落,直到拉平绷紧。 “静音”指令发出的下一秒,手机便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餐厅又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王裕将第三碗面端上来,一抬头发现程盼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 王裕:? 他茫然,“老婆,怎么了?” 回应是两只更加怒目圆睁的眼睛。 王裕:“……” “程盼。” 两只眼睛瞬间变回正常大小,“是,先生。” 叶敛淡声命令:“时间不早,送她回房间休息。” “好的,先生。” 孟年循声望去,“看着”叶敛,说出一晚上的担忧,“刘婶她没事了吗?她今天是不是回不来了?” “阑尾炎手术后会住院观察几天,”程盼自觉接话,“孟小姐不用担心,只是小手术。来,我送你回去休息。” 程盼试着扶上女孩的肩膀,见她并不排斥这样的身体接触,一边温声提醒她注意脚下,一边扶着她慢慢上了楼。 二人离开,王裕走近,一头雾水。 “四哥,看什么呢?” 王裕顺着男人的目光看过去—— 铺着软垫的沙发上留着一个深深的坐痕。 叶敛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觉得孟年大概在这里坐了许久。 黑着灯,在这空空荡荡的客厅里,一个人从天亮坐到天黑。 “王裕,你一年前做的那款智能AI呢?” 王裕愣了下,“一年前?哪个?手机里那款?” “嗯。” “项目放弃了啊,虽然那款AI在很多地方都对市面上产品的功能进行了优化,可当时你说没有必要继续做下去,就给停了。” “哦对了,前段时间技术部找我要,说是要参考算法,还要做个什么用户测试,我就给了。” 叶敛喜欢创新,不喜欢做别人做过的东西,哪怕是能比对方做得更好,他也没太多兴趣。他喜欢做从没有人能做成过的事。 现在哪款手机里没有语音助手?区别只在于好不好用,哪怕他优化得再好,也是旧东西,没什么意思。 “继续做吧。”叶敛视线落在沙发上,低声道。 王裕摸不准boss的心思,不过老板有命,他一向不问缘由地遵从,他看着男人不怎么高兴的脸,无奈笑道:“行,我做了面,去吃点。” 正说着,程盼也下了楼。 王裕热情地迎上去,揽住爱人的腰,低声哄她。 叶敛朝餐厅走了两步,远远地看到桌上摆了三个碗。收回视线,他低了身,将小沙发上扔着的西装和领带捞起。 无视了一旁小情侣习以为常的恩爱,面不改色从二人身旁走过,径自走向室内电梯。 “你们吃,我睡了。” 王裕看着他的背影无语,“迟早身体得垮。” 夫妻俩肩挨着肩坐下吃面,王裕好不容易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挨老婆白眼,哭笑不得,连连求饶。 “那AI用的是咱俩的声源,一男一女,谁知道技术部给孟小姐用的是男声款,再说当初取名的事你同意的呀,盼盼多好听啊哎呦老婆你别掐我啊!” 打闹后,王裕夹了一筷子面条往嘴里送,腮帮子一鼓一鼓咀嚼着,突然顿住。 他想起什么,放下筷子,快步走到沙发前。手指摸了摸下巴,看着茶几上那杯无人动的水杯,又望向沙发上已经消失的坐痕。 很快,恍然大悟。 王裕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坏笑着眯了眯眼,“原来如此。” 他就说么,怎么突然关心起他爸妈几点离家。 那小姑娘至少在他爸妈离家以后,就没再进食进水。某人的体贴和用心倒是显得他这个特助很不称职,要是他稍微笨一点,没领悟到大老板的深意,把人饿坏了怎么办。 王裕转念又想,boss大人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周到了?他成天跟在身边,怎么没发现这人成长了呢。 直到程盼催王裕吃饭,他才拿起水杯,慢悠悠走到餐桌前。 “快,再不吃面条就坨了。”程盼道。 王裕点点头,笑道:“的确,所以赶紧把面给孟小姐送上去吧。” 程盼茫然,“嗯?” 王裕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劳烦亲爱的老婆大人把这杯水和面都给孟小姐送上去。” 又手指了指楼上,“告诉她,这都是她那好心的叶叔叔给她留的。” 程盼:“……” ** 深夜11点,孟年将空了的面碗和水杯向前推,一手捂着胃,一手扶着桌沿,缓慢站起身。 久违的饱腹叫她生出一丝困倦,同时满足感又叫人诚惶诚恐。 孟年脑海里始终回荡着程盼口中“先生交代的”五个字,心底的不安感愈发浓烈。 她有些畏惧叶敛,以至于即便早就吃饱,又因为想起那五个字,最后还是勉强自己将面全都吞了下去。 撑,撑到想吐。 她害怕叶敛是看在“叶家二少未婚妻”这个头衔上才再次对她“照顾有加”,更害怕自己急于摆脱这个称呼的心思被男人看穿,再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孟年在房间中摸索着,找到了床的位置,她慢慢爬上去,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 靠坐在床头,忽然想起了高中时,第一次见到叶敛时的画面。 4. 04 【4】 孟年从小成绩优异,除了父母离婚与母亲去世的那年以外,她从没有考出过年级前三。从南城一中初中直升到高中的那年暑假,她认识了叶存礼。 那天是拿到中考成绩后的一个周末,她来到高中部见未来的班主任。从高一英语组的办公室出来后,一个身材高挑清瘦的男生追上了她。 “刚才在王老师办公室我们都听到了,你也是一班的!我和我朋友转学来到一中,新学期你就是我们的班长了,”男生笑容阳光爽朗,朝她伸手,“我叫叶存礼,她叫赵清忆,请多指教,孟班长!” 孟年不喜欢男生自来熟的模样,目光警惕,冷淡地点点头,转头离开。 她以为他们会等到开学才再见,没想到,一个小时后,在外婆家门口,她又看到了那两位新同学。 除了他们两人以外,还有个个子比叶同学还高一头的成年男人。 男人穿着黑色的衬衣,黑色的休闲裤,双腿修长,浑身带着强大的气场。容貌十分英俊,但脸上的表情却极其冷淡,七月的烈日都暖不透他那张脸。 他的方向面对着孟年,正低头对眼前的男生女生说话,没说两句,就把身边的大行李箱推了过去。 很凶,还很不耐烦。 孟年不小心和对方对上视线,之后好几年都没法忘记那双疏离冷漠的眼睛。 后来才知道叶存礼和他身边的小姑娘是孟年外婆家的新邻居,他们因为家中生故,从东城来到这边上高中。那个年轻的男人是叶存礼的小叔叔,顺路送东西过来,送完东西一刻不停地走了。 开学后,孟年又见到了叶家的小叔——在南城一中的宣传栏里。 孟年站在宣传栏前,看着那段几乎写不开奖项与成绩的单页,与照片上那张略显青涩的面庞以及难掩锐利的眼睛,她眼底微光闪烁,心底泛起一股澎湃的热意与冲动。 高中三年时间,有关叶敛的传说从未从孟年身边远离。 有时是叶存礼得意洋洋的炫耀,有时来自老师口中那句“我曾经教过一个学生”,后来则来自于财经杂志与新闻。 这么厉害的人物,她也只见过三回真人。 …… 第二天早,8点闹钟响起,孟年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又过了一天,孟年的脑海中对房间的地图有了大概的印象,这次她不再需要AI的指引,凭着记忆,她轻手轻脚地慢慢挪到了门边。 为了方便她出入,刘婶把她安排在了二楼最靠近楼梯的房间,这间客房也是一楼二楼中唯一有独立洗手间的卧室。 孟年将房间门悄悄开了个缝,缓慢挪出去。走到楼梯口,一楼客厅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上来。 即便有人刻意压低,质问声与怒火还是不可避免地碾过楼梯,冲进了孟年的耳朵里。 “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强人所难。” 孟年微怔,搭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楼下的剑拔弩张在继续。 “威胁么……您说笑了。”男人握着电话,敛眉轻笑。 “我记仇?”他轻喃,又笑,慢悠悠道,“嗯,很清醒的认知。不过您请放心,我不会对一个受伤的小姑娘发火。我的不满,当然都只对着您一人啊。” “……” 孟年没再听下去,慢慢后退,把自己关回了房间。 耳边重回寂静,孟年心情低落。 她背靠着门板,慢慢平复急促的呼吸。 去年过年时去叶家拜访,她算是第一次正式认识叶敛。 从前都只听叶存礼说他的小叔是个狠角色,年纪轻轻便能力挽狂澜,将险些破产的家族企业从低谷中救起来。叶存礼说他小叔脾气不好,和家里人关系很差。 去年除夕夜团圆饭后,叶敛才姗姗来迟,他将贺礼放下就要离开。 喜悦的合家欢氛围因为叶敛的到来一扫而空,孟年当时便有一种预感,假如她和外婆这两个外人不在场,叶家必定要经历一场不愉快。 叶存礼说过叶敛坐到家主之位上不过四年,不仅处理好所有的烂摊子,还将叶家在权贵圈里的声望又往上提了一大截。 即便他因为和家里闹翻不常回来,可整个东城也无人再敢小觑叶家,只因为曾经在叶家低谷时算计过叶家的那些人,这些年个个下场惨淡。 人人皆知,叶敛即便常年不在国内,即便和家里人再怎么疏远,他也是会护着家人的。 刚刚的打电话,是叶奶奶打来的吧? 他和亲生母亲的关系已经差到没办法好好说话了吗? 又或者,是因为她来南城这件事完全惹到了他,所以他才会那么生气呢? 昨晚叶敛的态度和语气都很温和,一句指责的话都没对她说,他对她确实很有绅士风度,即便是心有不满,也没当面发过火。 可,他终究是不愿意别人来打扰的吧。 假如她没受伤,假如叶奶奶没有受孟年外婆所托,他也不会觉得烦扰。 孟年轻轻吐了一口气,抬手捂住眼睛。 这些年叶奶奶对她照顾颇多,她本就无以为报,加上这次的事…… 这次叶奶奶不仅帮着她一起瞒着外婆她受伤的消息,更是托了许多关系送她来南城看病。 受人恩惠,亏欠越来越多,另原本就难以开口的事变得更难启齿。现在她的事可以先放在一边,如若因为她的关系,让叶奶奶他们母子之间又生嫌隙,那她真的是罪大恶极。 楼下的气氛压抑得像是把人扔进了火中灼烤,而二楼的无人注意的房间里,孟年默默做了决定。 半个小时后,孟年的房门再被敲响。程盼端来早餐,温柔地问她睡得好不好。 孟年装作无事,点头,她坐到桌前,手执汤匙,轻轻舀动着香喷喷的蔬菜粥,抿了下唇,状似无意问道: “叶叔叔起来了吗?” 程盼:“先生半小时前就出门了。” 孟年顿了顿,“嗯。” 看来是打完那通电话就走了。 程盼收走她昨晚的空碗筷,突然想起来,“我爸爸从医院回来了,他说等会送你去医院。” 负责孟年病情的医生是南城一中心医院的纪医生,他刚忙完了交流会,今天才空出时间,头一个约下的患者就是孟年。 孟年迟疑,“那刘婶那边……” “王裕一早过去了。” 程盼走到门口,又被孟年叫住。 女孩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裙子,怯声问:“程姐姐,我、我是不是耽误你们工作了?” 孟年收紧五指,愧疚地低下头。她宁愿叶敛狠心一些,不要管她,这样她欠叶家的债能少一些。 就像叶存礼的母亲说的,住在医院也没什么不好,何必非要来打扰别人。 程盼不解,“照顾你也是我的工作。” 孟年沉默片刻,低低“嗯”了声,又道了句:“谢谢,麻烦你了。” 程盼没有察觉到女孩敏感的心思,她走出门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走到一楼,没忍住又折返回来。 程盼看着蔫蔫用早饭的孟年,补充道:“刚刚那么说不太准确,应该说,按照今早先生离家时的命令,我现在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顾好孟小姐你。” 程盼做事干练,不拖泥带水,她如实说完便离开。 只留下孟年一个人愣在原处,茫然无解。她想不通,只能感慨叶叔叔果然还和以前一样,宽和又包容,这大概依旧是看在她是叶存礼女朋友的份上才有的关照吧。 可惜,这份关照她并不是很想要。 孟年低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从纪医生的办公室里出来。 程盼扶着孟年回到车上,前排的王叔见到女孩脸上的轻松神色,也不禁弯了嘴角,“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孟小姐笑呢。” 程盼闻言转头,也发现了,孟年长得好看,一笑起来更乖巧讨喜。她好奇:“是因为眼睛的事吗?” 刚刚在副院长办公室里,纪医生说,她的眼睛暂时看不到,是因为视神经受损的缘故,是可以通过手术治愈的。 程盼一直在旁,自然听到了诊断结果,能治疗的确是一件喜事,只是那会没见孟年这么开心,是她出去办理手续的时候又发生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孟年没说话,车窗半开,风拂过她扬起的唇角。 当天夜里,叶敛没有回家。孟年坐在二楼客卧的落地窗前,手臂环抱着膝,头靠着窗,神色忧郁。 叶敛早上那通火犹如高悬在脖颈上的刀,另她忐忑不安。她难免会想,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令他不愿回来。 晚上程盼扶着孟年走到浴缸前,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毛巾和沐浴液的位置,又教给她如何调节水温以及换水才离开。房门关上,孟年不好意思把睡裙脱下,就穿着裙子,红着脸摸索着爬进水中。 泡了十几分钟,手机来电。 依旧是机械质感的语音播报声,提示着来电人是叶存礼。 孟年想都没想,再次将手机静音,随手倒扣在一旁的大理石台子上。 她微阖双目,长而卷的睫毛搭在眼睑上,头轻轻后枕,困意逐渐涌上来。 ** 又一个清晨,孟年按掉闹铃,揉揉眼睛坐起身。 消化掉困意,洗漱完毕,她将自己私人物品收拾好,拉着小行李箱出了卧室的门。 她来南城没带太多东西,只带了三四件换洗的衣服,以及日常用的护肤品。现在眼睛坏了,电脑和画笔什么的更没必要随身带着。 在这里住了三天,箱子里的东西大多还没拿出来,昨晚没花太多时间就整理好了。 孟年没办法自己提着行李下楼,于是把小箱子停在楼梯口,自己扶着楼梯慢慢走下去。 “老婆,你怎么就非得跟我分开睡啊?”远远的就听到王裕在声泪俱下地哭诉,“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在你身边我就会失眠啊。” “一边去,离我的小馄饨远点,蹭你一身面粉。” “老婆呜,我做错了什么你说,我一定改,别留我一个人睡觉啊。” 孟年走过了楼梯的三分之一,闻言忍俊不禁,心里隐隐生出一丝艳羡。这样好的夫妻感情,她从未在现实中见过。 手紧紧抓着扶手,脚谨慎地下挪。 餐厅又传来声音。 程盼叹道:“我已经跟先生请示过,他同意了。” 一听这话,王裕立刻认真起来,“出什么事了?” 程盼道:“昨晚给孟小姐放好洗澡水我就出去了,一个多小时过去没动静。我给孟小姐打电话她没接,敲门也不应。” 孟年:“……” “我推门进去才发现孟小姐睡着了,”程盼愁道,“浴室里温度高,她眼睛又不方便,我真怕她昏在里头没人发现。” 孟年停下脚步,局促地站在楼梯上,脸瞬间红起来。 她又给人添麻烦了。 指节尴尬地抠了抠楼梯扶手,进退两难。 王裕也点头,思索,“是,她情况特殊,难怪你担心。” 程盼不能允许叶敛交给她的任务无法完美完成,于是向叶敛报告了她的解决方案。 “我跟先生说了这事,他同意我搬到孟小姐房里照顾,只是他说需要征求孟小姐的意愿,不能强迫。” 孟年蓦地抬头,瞳孔微震。 她和叶敛并不算熟悉,泡澡睡着这种事,怎么可能讲给他听呢! 孟年羞恼不已,红着脸往楼下去。 只听楼下的王裕打了个响指,“这个好办,一楼的月嫂房不是还空着?那是个小套间,回头打扫一下,就叫孟小姐住里间,你委屈一下睡在外面。” 程盼叹气,“我也是这样说的,可先生说一楼太乱太闹,会……” “程姐姐!” 孟年突然出现在一楼,程盼不好再继续说。 孟年都听到了,尤其是事情被叶敛知道,她无法再当做无事发生。 搬走,立刻搬走! 孟年站在楼梯口,深吸口气,坚决道:“程姐姐,我昨天问纪医生医院还有没有空床位,他跟我说明天有位患者会出院,到时候我可以住进去。” 这话一下惊着了餐厅的两人。 王裕多少能猜到大boss的心思,他反应最强烈,几步走到孟年面前,急急问道:“孟小姐是有什么困难吗?为什么要去住院?” 孟年朝着出声的方向偏头,眨了眨眼睛,轻声反问:“因为我很快就要做手术了呀,住院是最方便也最保险的。” 至于手术以后,她出院后可以住酒店,实在不行,就回宿舍去,总归不会让她无家可归。 王裕噎住,“……” 话是没错,合情合理。 但…… “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 王裕回头看了眼程盼,见对方也震惊着,就知道这是小姑娘自己偷偷摸摸问的医生,瞒着所有人。 “你住在医院里,没人照顾你。” 孟年秀气的眉微皱,“可以请护工,我有钱的。” 她这么多年一直是第一,当初高考时是理科状元,学校奖励了不少钱,这些年还存了不少奖学金,请人照顾她绰绰有余。 能用钱解决就不是问题,她不想再欠人情。 原本听叶奶奶说这边没人住,刘婶也只是顺便照顾她,她才同意过来。可谁知来这以后,所有事情都出乎意料。 没想过叶敛在,更没想过要劳烦不相干的人牺牲自己的工作时间围着她一个人转。 “叶奶奶那边你们不用担心,我自己能处理好,绝不会连累你们挨骂。”孟年软声道。 王裕很为难,只能实话实说:“先生不会同意的,他——”话未说完,他余光瞥见玄关进来一人,倏地噤声。 孟年一无所知,她没在意王裕戛然而止的话,十分确定地回道:“他一定会同意的。” 话音落,耳畔传来轻快沉稳的脚步声。 有人几步走到她的身侧,孟年又闻到了那股勾人心弦的清冷男香。 垂在她颈侧的长发被微风带起,调皮的发丝缠绕上她干涩的唇。 心脏停拍那瞬,冷静的男声落入耳中: “我同意什么?” 5. 05 【5】 猝不及防的会面叫孟年心头猛跳。 她愣愣地立在原处,反应不及。 很快,感觉到有人脚步逼近,她惊惧后退,后背撞上身后的楼梯扶手。身形狼狈,双手后扶,稳住了身体。 叶敛轻扯了下唇,转头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另两人。 他和北美那边的高层开了一夜线上会议,此刻身体微微后倾,随意靠在另一侧楼梯扶手上,整个人说不出的懒散放松。 嗓音像是浸过一片氤氲雾气,微微沙哑,开口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说说,怎么回事。” “……” 男人略带威压的视线拢下,程盼下意识张嘴,“先唔唔——” 程盼被王裕捂住嘴巴,拖走了。小夫妻俩把自己关进厨房,客厅又安静下来。 雨后的清晨,阳光像是被濯洗过一般干净。抬眸望向前方,空气中漫布着漂浮着的尘埃颗粒。 叶敛支着长腿,懒懒靠着栏杆,低头,一边解着袖扣,一边沉声道:“孟小姐?” 孟年可担不起他这三个字,她像个好学生似的站直身体,老老实实地交代:“叶叔叔,我拜托程姐姐拿行李。” 叶敛动作一顿,掀了眼皮睨她,“行李?” 女孩乖巧颔首,“嗯,医生说我可以住院。” 叶敛修长的手指僵住,下意识攥紧了掌心上躺着的两枚精致的袖扣,他沉默半晌,才放松了五指,将衬衣袖扣往上拽了拽,去摘腕间那块价值不菲的机械表。 又是解袖口,又是解手表的。孟年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脸色微微泛红。 “约的是一中心的纪副院长?” 孟年诧异他知道,“是他。” “他是著名的神外专家,几年前给我的老师做过开颅手术,有过几面之缘。”他三两句解释清,又道,“不过他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说,医院没有位置,还托我向你道歉。” 孟年懵了,“可他昨天才说……” 叶敛将手表与袖扣都放进口袋,信口道:“突然有了他推脱不了的事。” 一边说着,一边毫无愧色地拿起手机,发消息通知纪医生。 片刻,他收起手机,就着如此近的距离,低头打量。 昨天受恩师之邀,时隔多年他又回到母校——南城一中。 应付完不怎么熟悉的校领导,离开前,他在一中正门旁的宣传栏里看到了孟年的照片。 他们隔了几届,照片却离得不远。上下排,正好相邻。 “这小姑娘长得真清秀啊,哟,还是前年的理科状元,优秀。” 老师随口感慨,叶敛深以为然。老师很快又谈起旁的,叶敛却再无法专心。 照片上的女孩与他此刻面前站着的人有很明显的区别: 高中是短发,现在发梢已经能擦过手臂。眉眼间的清冷之色少了许多,看上去没以前那么有距离感。 脸上的婴儿肥不见,瘦了些,想来是大学生活比之从前更加辛苦。 眼底多了抹青色,看上去精神不好,是没休息好吗? 还有就是,那双总是映着光的眼睛,现在看不见了。 不到两年的时间,小姑娘长大不少。不过心思还是很简单,叫人一眼就能望穿。 轻易叫他看清,她那几乎要宣之于口的,同别人划清界限的打算。 孟年有些慌了,轻声嘟囔:“可是不住院,那我住哪呢……” 叶敛一顿,“不想住这?” “我,我不能总麻烦您。”孟年支支吾吾,脑袋心虚地偏向一边。 叶敛手指搭在楼梯扶手上,敲了敲,缓声,“觉得麻烦我?” 哪里是她‘觉得’,明明就是事实。 孟年不可能明说她偷听了别人的电话,只能半真半假道:“而且手术前要去医院做检查,总要麻烦程姐姐和王叔送我,耽误你们的正事我真的很抱歉。再说,一来一回的……我,我害怕坐车。” 叶敛想起她眼睛受伤是因为车祸,没再追问。只目光淡淡凝视她两秒,“知道了。” 说完便抬步离开,不知去哪里。 孟年茫然,知道了?什么? 所以她这是走不成了? 好像是的。 孟年失落地垂下头,闷闷不乐。她用力眨了下眼睛,不出意外,依旧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能看到的并不全是一片黑暗,她能看到些微的光,但除此之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无法分辨哪里有人。只是不至于全瞎,仅此而已。 她实在不喜欢这幅累赘的样子,可偏偏她又什么都做不到。 她没办法理直气壮地保证说‘自己一个人可以’这种不切实际又狂妄的话,因为她根本做不到。 她也不能一边享受着别人的优待与照顾,一边又不知羞耻地说她不需要这些,那实在是自不量力。 可她又该怎么办呢?她不想当什么叶家二少的女朋友、未婚妻,更不想总是把自己的命运和别人、别的家庭绑在一起。 叶敛离开了五分钟左右,再回来时,孟年还垂头丧气地靠在楼梯旁。 不知道她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手指用力勾缠着栏杆,在无人注意时,悄悄地对着一个不会说话的静物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嘴巴微微嘟着,有点可爱。 大概也就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孟年才会露出这样一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娇俏神态。而面对外人时,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 叶敛脚步顿了下,刚刚因为她自作主张要离开的不悦稍散,唇角不着痕迹地抬了抬。 他阔步走近,臂弯里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手机给我。” 沉稳有威严的男声毫无预兆地落在孟年头顶,手里的手机下意识便交了出去。 惯于发号施令的男人每次说话都是简洁而有力的,身居高位、说一不二的日子久了,举手投足不经意间都流露出让人退缩的气场。 孟年有幸见过一次他“仗势欺人”,那之后再在新闻上见到他,除了仰慕,又添了好多敬畏。 她心理活动再如何复杂,拿到手机的男人也听不到。 叶敛接过手机,长腿一迈,又往上跨了两层台阶。他在台阶上坐下,在她不远处,能与她平视的位置。 干脆利落地打开电脑,手指在上面飞速点动。 很快,他按亮手机。 一下就打开,入目是极简的桌面,没几个软件。 叶敛端看着不足他掌心大的手机,隐约有种熟悉感,这还真是王裕曾经送到他面前给他看过的不成熟的那个作品。 对于自己团队做出的作品,叶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进行再‘编辑’。他将手机与电脑连接,开始导入绘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即将完成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 语音播报,依旧是叶存礼的来电。 叶敛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眸光淡淡。 他抬头看了一眼窘迫的女孩,心领神会,“还是不接?” 这个“还是”用的十分精准,意味深长。听在孟年耳中,倒成了威胁。 孟年硬着头皮,“接吧。” 她扶着栏杆,身子下滑,坐在了台阶上。 手朝着手机发声的方向摸索,指尖突然碰到了一处温热。 孟年呼吸一滞,猛地撤回。 莹白小脸憋得通红,自脖颈以下也被猝不及防的碰触灼得一片烧红,“对、对不起!” 叶敛扫了一眼被碰到的膝盖,面不改色,抱着电脑起身,又往下挪了两梯,主动在她身侧落座。 他低声道了句:“别动。” 而后垂下眸,默不作声压下黑眸中的情绪,手指右滑,接通,点开免提,就这么举着手机,送到了她的面前。 那头的人显然没料到自己的电话被接通,愣了足足五秒,才试探着叫了一声,“年年?” 孟年心头一跳,总感觉自己身侧的威压越来越重。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回应,电话那头的人兴奋不已。 “你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叶存礼喜出望外,“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理我了。” 交往不到一年的时间,叶存礼在孟年面前总是话多而殷勤。孟年始终冷淡,而叶存礼却像是拥有消耗不完的热情一样,即便面对她的冷脸,他也锲而不舍地追在后面。 敲定了即刻前往南城求医的行程后,叶存礼就积极做好准备,他连行李都收拾妥当,结果在临行的那个早上,叶存礼哑着嗓子,到她面前道歉。 他说他没办法陪她去南城治病,因为他妈妈不让。又说赵清忆惹了不小的麻烦,他得帮着解决,请她谅解。 他还承诺说只是晚几天而已,等她做手术那天,他一定会来。 孟年没当真,也无所谓。毕竟相识几年,他们总是这样。 他总是会在一些重要的日子里缺席,又总是在过后用更加殷勤与热切的态度弥补。 这次也是一样。 其实他不来,孟年的心里反而更加松快,坐上车的那一刻,她心里想的是终于能躲开叶存礼的示好,能少亏欠叶家一些了。 然而到南城的第二天,她才发现,结果远没有她预料得那么好。 这里有个比叶存礼更难应对、摸不透脾气的人。 “年年,你在听吗?你这两天睡得还好吗?身体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 叶存礼一连串的问题不假思索般砸了过来,他激动道:“我这里一切顺利,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我可以去找你了。你是大后天的手术吗?” 孟年僵着半边身体,感受着身侧源源不断的热意,以及四面包裹而来的淡淡的男士香水,轻轻“嗯”了一声。 “嗯?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啊。” 孟年微微低头,朝着手机的方向,小心又谨慎地靠了靠,“是,6月 1号的手术。” 这次没有碰到叶敛的身体,她悄悄松了口气。 有发丝自女孩瘦弱的肩膀滑落,垂散到身前,扫过男人结实的小臂。 叶敛滚了滚喉结,他安静地注视着停在手臂上的那一绺细软青丝,没动。 “年年,我晚上做梦都梦到你,我好担心你——” 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叫孟年顿时如坐针毡。 她不是没听过叶存礼说这种话,平时她可以置之不理,但,她现在身旁有人。 孟年只觉得羞耻与难堪。 “叶存礼!”她突然大声打断,“你打电话来,还有别的事吗?” 厉声的质问叫身侧的男人不禁侧目,几乎要抓碎手机的五指徐徐舒缓,放松。 叶存礼沉默片刻,无奈地叹了声,“好,不说这个,你不爱听。”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叶存礼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我小叔……他在吗?” 孟年下意识偏头去寻找男人的身影,可惜眼前是一团模糊的光影。 她紧张地抿了下唇,鬼使神差,她否认,“他不在。” 话音落,身侧男人略一挑眉,眼底浮起笑意。 静静侧目,认真地注视着她。 电话那头叶存礼松了口气,“好,不在就好,不然我真担心他会赶你走。” 孟年不敢吭声,那头又道:“我小叔以前吃过亏,所以十分排斥外人进他的屋子、碰他的东西,当然……我家里人也基本都算外人吧。” 叶存礼嘟囔道:“昨晚上听我妈抱怨说,奶奶接了个电话后人就病了,可能是小叔知道这事后又生气了吧,唉。” “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他既然人在国外,就算知道你来,这些天肯定也不会特意飞回来凶你,别怕,过两天我就去陪你。” 孟年不怕。 孟年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要搬出去了。 “叶奶奶她怎么样?她身体还好吗?” “没事,都是老毛病,晚点她会给你打电话的。” 叶存礼还要继续说,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哭泣声。 两边人齐齐沉默下来。 带着哭腔的女声,由远及近,十分亲昵,“阿礼,他们又给我发消息让我过去,我害怕,怎么办啊?” 电话那头突然一阵刺耳的杂声,像是什么东西碰倒,震得孟年耳膜微痛。 手机公放音量被叶敛瞬间调小,他冷着脸,往自己这侧收了收。叶敛拧眉听着,隐约听到了几句温柔的安慰声,脸色愈发地淡。 不多时,叶存礼歉疚道:“年年,我这边有些事要处理,回头打给你。” 说罢便匆匆挂断电话,没给孟年回复的机会。 难熬的通话终于结束,孟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清了清嗓子,刚要说点缓和场面的话,只听叶敛突然开口: “你们之间,总是这样吗?” 声音冷淡至极,眼神里却再也藏不住其中的勃勃野心。 6. 06 【6】 总是这样?哪样?总是这样不愉快,还是他们之间总是横着一个别人? 孟年抿着唇,为难地给不出答案。 问她这话的是叶敛,是叶存礼的小叔叔,算起来也是她的长辈,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一个‘长辈’面前说实话、倒苦水。 更何况,这位长辈的立场不明,与她也并不算熟悉。 孟年觉得叶敛的立场大概是和叶奶奶站在一起的,就算他们因为一些事闹翻,可在叶存礼与她的这一份婚约上,叶敛没有理由不向着自己的亲侄子。 即便她和叶存礼只是口头婚约,那他们也是摆在明面上的男女朋友,她是叶奶奶喜欢、中意的孙媳妇,而且还有……外婆。 外婆年事已高,几年时间先后经历过丧女、丧夫,现在只剩她一个亲人,她们相依为命多年,外婆希望她的未来由叶家的子孙照料,这也是孟年会答应叶存礼猛烈追求的原因。 至于她自己是否愿意,不重要,她从未对感情和婚姻抱有任何期待,所以对方是谁,未来如何,对她来说没有分别。 只要外婆高兴就好。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孟年仰头,轻轻答。 叶敛深邃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孟年身上。他不再开口,重新将手机与电脑相连,继续未完成的事。 他动作很快,没几分钟便完成。 叶敛把手机轻轻搁在她手边,随后合上电脑,站起身。 他说:“我将别墅的地图导入进手机,语音助手再为你指路时,语言会更加简洁精准,省时。” 孟年诧异抬眸,于一片模糊光影中寻找他的身影。 掌心外侧的皮肤蹭到手机的金属外壳,上面还残留着男人炽热的体温。 她愣住,“地图?” “嗯,我把你的手机接入了家庭网络,以后有事的话,同时连续按下锁屏键与下音量键,按两次,会有人收到你的信号。” 叶敛低声说着,垂眸看向自己手机里,最新出现的那个手机型号。 动了动手指,将那串手机型号重命名。 “试试看。”他说。 孟年恍惚间手下摸索着,迷迷糊糊地照做。 叮—— 客厅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响。 叶敛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来自[家里小孩]--异常一次时间08:59AM 咔嚓一声,按下锁屏,从容地将手机放回裤兜。 他淡淡撂下一句: “还有,我不同意。” 转身走了。 ** 上午9点半,程盼包的小馄饨终于下了锅。 王裕招呼孟年来吃早饭时,孟年正抱着膝坐在沙发上,思索着男人的那句‘不同意’。 孟年被程盼牵着手,领到餐桌前。 白瓷勺塞到手里,程盼轻声:“小心烫。” “谢谢程姐姐。” 女孩仰头,弯着眼睛笑了笑。 程盼被动人的笑靥晃了神,心软成一片。咳了声,忍着脸颊的热意转身,对着还在厨房忙活的王裕道:“先生睡下了?要不要叫他下来吃饭?” “给他发消息了,饿了会下来的。”王裕回头,笑道,“北美那边出了点错,大boss心情不好,你可别去触霉头。” 程盼点点头,在孟年身侧坐下,埋头吃饭。 孟年咬着小馄饨,脸颊一鼓一鼓的,像只松鼠。 他原来心情不好吗?可是刚刚在楼梯上,他挺有耐心的。 先是工作上出差错,又听到自己的家人说他坏话,还挺惨的。 嗡嗡嗡—— “来电,江荔,133xxx……” 铛—— 王裕勺中的馄饨从嘴边滑过,噗通一声,掉回碗中,溅起滚烫的汤汁到他脸上。 “嘶呼呼——”王裕疼得龇牙咧嘴,赶忙抽纸擦脸。听着用自己的声源做的语音助手,尴尬地头皮发麻。 他干笑着余光瞥了一眼程盼,不出意外又在老婆的脸上看到嫌弃神色,他心里更苦了。 孟年放下汤勺,眉宇间露出疑惑。 她轻声命令AI助手接通电话,那边几乎是瞬间便有大哭声涌了过来。 孟年立刻严肃了表情,“荔荔?” “呜哇哇孟孟……”对方抽抽嗒嗒,像是八百年没受过这种委屈似的难过,呜哇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很快,哭声渐远,电话被人接手。一道略微沙哑的辨识度极高的女声响起:“是我,贺浅。” 孟年眉头皱得更紧。 江荔和贺浅都是她的大学室友,她们关系一向很好。 江荔是东城江家的大小姐,从小娇惯着长大,性格纯真善良,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孟年从没见过她哭得这么凄惨。 贺浅是江荔的发小青梅,性格孤僻,少言寡语。 之所以会和孟年关系好,是因为孟年的长相是江荔喜欢的,从开学起江荔便缠着她,而和江荔形影不离的贺浅也因此和她关系好了起来。 不等孟年询问,贺浅条理分明,言简意赅说道: “刚才叶存礼带人上来把你东西都搬走了。” 最近是校庆周,东城大学放假,许多学生都不在学校。她们宿舍是三人间,孟年因伤请了病假,江荔和贺浅是打算回家的,结果还没来得及走,就看到辅导员带着叶存礼和一男一女到她们宿舍搬东西。 餐厅的三人都齐齐愣住,王裕和程盼面面相觑。 孟年不可思议道:“他凭什么去拿我的东西?” 贺浅冷静道:“他说你伤了眼睛,需要休学一年,自然没办法再住这间宿舍。” 江荔像是又被人刺激了一遍,带着哭腔怒吼了声:“他还说你马上要嫁给他,所以这学上不上也无所谓,总之他以后都会照顾你,我呸!” “现在你的东西应该都搬到主张你退学回去做富太太的那位‘未婚夫’那里了,”贺浅声音无波,“临走时小哭包没忍住踹了那人一脚,以防有人跟你告状,我先报备一声。” “怕他干什么?我就是再踹一脚他敢吱声吗?姓叶的欺人太甚!我们孟孟可是专业第一,我这个万年老二都没资格让孟孟退学,他算老几?!” 贺浅镇定道:“他有什么不敢?你有你三叔护着,他也有自己的叔叔。” “呜呜呜哇——” “总之,我通知到了,你抓紧联系他。” 贺浅挂了电话。 孟年气得头晕恶心,浑身发抖。贺浅转达的那些话就像是一个巴掌扇到她的脸上,叫她仅剩的尊严都没有了。 她的出身是比不过叶家这样的豪门,但她这些年每走的一步、每一份成绩,都是她拼搏努力的结果。 她是只有外婆一个亲人,可这不代表着她能够任人欺辱、看轻。 叶存礼轻飘飘的一句话,他不打招呼便私自去拿她的东西,还和她的朋友宣扬她就算休学也没关系,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对她的不尊重。 孟年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急促而颤抖,血都往头顶涌去,理智顷刻间被怒火浇灭,顾不得是否有外人在场看她笑话,她一把抓起手机,咬着牙,拨出叶存礼的电话。 “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 王裕眼底尽是深思,他脸色凝重,拿着手机去了阳台。程盼轻声道了一句“我们回避”,也跟了出去。 阳台门很快合上,将王裕那声模糊的“四哥”也掩在门外。 孟年脑子很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到语音提示传来,叶存礼都没接。孟年又打了两个,依旧没接。 很快,叶存礼打了回来。 对方噙着笑意,受宠若惊道:“年年,怎么了?” 孟年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嘈杂声,还有人问“这件衣服放哪”。 刚刚咽下的早饭恶心得险些吐出来。 孟年浑身发冷,气得指尖都在发抖、发麻,艰涩着嗓音,咬牙道:“叶存礼,你当我是什么?” “嗯?什么?”对方显然没理解她的用意,茫然,“年年,你是生气了吗?” 孟年深吸了口气,强压住怒火,“谁允许你擅自去搬我的东西?” 叶存礼顿了三秒,气弱道:“这不是,奶奶说的吗……” “你说什么?!”孟年不可置信道。 “咳,年年你看,我们有婚约在身,你住到我那里不是迟早的事吗?”叶存礼试图说服她,“你现在眼睛看不到,身边不能缺人照顾,怎么还能住在宿舍那种地方呢?” 交往不到一年,叶存礼连孟年的初吻都没拿到。 他们明明是男女朋友,可亲密举动只停留在牵手上,平时想抱她一下都被她百般推脱。 有一回强行搂着她,她僵着身体跟个木头一样,拥抱没几秒,她就当着外人的面将他推开跑了。 这事被他那帮朋友嘲笑了许久,叶存礼一直耿耿于怀。 这次他把孟年的行李搬到自己的房子里去,等她手术以后住到一起,同一屋檐下不愁没机会。 叶存礼笑了笑,冠冕堂皇道:“在你眼睛彻底恢复之前,一定是要休学的,这时间长短未知,不如我们先把婚事敲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到底是暂时休学,还是退学? 孟年闭了闭眼睛,质问:“你是不是和我室友说,要我退学。” 叶存礼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知道了,有些懊恼自己一时口快。 他沉默了片刻,语重心长:“年年,你学的那个什么建筑什么设计,那是很辛苦的,不如及早放弃,家里可以给你安排很轻松的工作,这样不好吗?” “我知道当初你考进建筑系,是因为建筑院承诺给你优待最多,可是你想要的这些叶家都能给你啊,钱,地位,人脉,特权,又或者是别人的羡慕和奉承,什么都能有。” “就算你再努力又有什么用?你什么时候才能拥有想要的东西?就说这次,没有我们,你能那么快就约上南城专家的号吗?他又凭什么把你的手术安排往前排?不还是看在叶家的面上?奶奶她这些年对你不好吗?她就希望你能多在家陪陪她,你怎么就是不能体谅……” 每次一到她想退缩,想和他们划清界限的时候,叶存礼都会说相同的话,搬叶奶奶出来说事。不仅如此,还会反复地提醒她,这些年她承了多少叶家的恩,沾了多少叶家人才有的光。 孟年握紧拳,抵住额头,极力忍耐。 “还有你外婆,她只是大学的退休教授,能有多少人脉?你是我的未婚妻,我能不管她吗?等你从南城回来,应该就过了20岁生日了吧?到时候我们先办个订婚宴,然后过个一年半载正式办个婚礼,你想要怎么办都听你的,好不好?” 叶存礼见她沉默,以为她和每次吵架犯倔一样,又被自己说动,不免有些高兴。 一得意难免忘形,他将更多的不满吐露出来,又说回当初选专业时的事。 “我记得你画画很好,你妈妈和外婆都是搞绘画的,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大学不报美院,反而去学了建筑?那是男生的专业,和你不——” “叶存礼!”孟年声音都在抖,她以为叶存礼至多就是和她性格不合,没想到,他们彻头彻尾就不是一路人! “不要拿我和我妈妈比。” 孟年越愤怒,越冷静,她用从未有过的冰冷语气,在盛怒之下,终于说出了那句积压了许久却不敢说的话: “我们的婚约还是再商议吧。” 挂断了电话。 客厅陷入寂静,孟年又静坐了好久。 面前的小馄饨已经凉透,都黏在了一起。 嗡嗡—— 手机疯狂震动,语音播报的声音令人心烦意乱,她将手机关机。 世界终于清净了。 孟年突然觉得身上好冷,初夏的朝阳都没法照进她心里。她抬手撑在额头上,悄悄抹掉了眼尾强忍不落的泪滴。 妈妈在她十岁的时候去世,她唯一能依靠的只剩下外公外婆。外公在她十六岁那年也老去了,只留她和外婆相依为命。 近些年外婆的身体愈发不好,外婆很怕自己突然撒手人寰,没人再照顾孟年,所以才在去年的时候带着她拜访了好友叶家,并和叶奶奶达成口头协议,有了她和叶存礼所谓的“婚约”。 叶奶奶也的确待她如亲孙女一般,好到叫她难以辜负。 从前她想着,不管叶存礼是什么样的人,她都可以忍受。毕竟她从未信过婚姻,信过爱情,对方是谁都无所谓,只要她在乎的人满意就好。 可现在孟年后悔了。 她自始至终都是骄傲的,无法忍受被人践踏人格与尊严,更接受不了自己几千个日夜的努力被轻描带写地否认。 前路迷茫,就像她此刻睁眼看世界时所看到的样子。 是一团看不清形状的模糊的光晕,分辨不清方向,更找不到能捞她一把的人。 不求有人救她,哪怕有一个人能来告诉她怎么办也好。 孟年恍惚间起身,右手在桌上摸索手机。 啪——咚! 手掌压在碗沿,瞬间打翻。 汤汤水水流到了她的裙子上,掌心下方躺着一个被她碾得四分五裂的小馄饨。 孟年垂着头,一动不动。 半晌,干净的左手缓缓抬起,挡住了眼睛。 指缝下是源源不断涌出的热流。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着气息,无声发泄。 孤单又倔强的身影落在不远处站着的,男人的眼中。 叶敛安静地,久久望着。 7. 07 【7】 她发泄了多久,叶敛就站了多久。 男人垂在身侧的手中还握着手机,亮着的屏幕上是刚刚结束的和王裕的语音通话。 好在孟年一向坚强,很快便收拾好情绪。她红着眼睛,再度探出手去,想从一片狼藉中摸到她的手机。 叶敛终于抬腿。 他从公司回来后便换下了西装,此时身上穿着一套舒适的休闲服。 这是一具充满男性魅力的成熟的身体。 运动长裤将男人的双腿修饰得笔直而修长,透气的短T隐约还能勾勒出他结实的上身中那层薄薄的肌肉。 除去商务应酬时那层客套又绅士的伪面,此时此刻,居家状态的叶敛更多了几分随意。 但这种随性的状态,才更显危险。 幸好孟年看不清楚,不然非要被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给逼得后退。 他自她身侧掠过,将桌上的抽纸拿起,转身靠近。 轻缓沉稳的脚步声响起的那瞬,孟年猝不及防地,如被人点了穴一般定在原地。 熟悉的冷冽男香又霸占了她的嗅觉,勾得她好不容易压下的委屈与酸涩又有汹涌澎湃的趋势。 孟年不声不响,难为情地偏过头,想遮掩眼底那片红。 下一秒,掌心塞进来一团东西。 厚厚的一沓抽纸,干涩粗糙,被人坚定、温柔地推过来,瞬间便贴在了她沾满污秽的手中。 隔着纸巾,甚至有温度传来。 总是若即若离的优雅冷淡的香气,在这一刻芬芳馥郁,近在咫尺。 他似乎距她很近,且久不远离。 孟年眼眶又渐渐热了起来,她避着男人的视线,微蜷手指,小心翼翼地接纳他无声的关怀。 心里暗自思忖,要是他开口询问,自己又该如何应答。 见她手指揽住了纸巾,男人慢慢直起身。 “1号的手术吗?” 叶敛若无其事地缓缓开口。 孟年微微怔愣。 叶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题突兀,他嗓音低沉温柔,极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记得你说手术在1号,对吗?” “……对,是的。” 叶敛嗯了声,又继续引导:“都准备好了?” 女孩鼻音嗡嗡,疑惑:“准备什么?” 叶敛顿了顿,鼻息间溢出一丝笑,他一边用纸巾将泡了汤汁的手机擦拭干净,一边缓缓说:“手术不算小,当然是各项检查,术前的注意事项,诸如此类,医生没说吗?” 孟年犹豫道:“您问这个是有什么指示吗?” 指示…… 男人齿间沉默碾过着两字,哂笑一声。 他扔掉一张浸满污渍的废纸,漫不经心道:“好奇而已,不能说?” “当然能。” 叶敛轻笑,“洗耳恭听。” 孟年讶异他会这么问,虽茫然,但秉承着一直以来对叶敛本人的尊敬与“优秀学长”、“知名企业家”、“替她解围过的救星”的滤镜,一一如实道来。 她不知道,自己红着眼睛,带着未褪的哭腔和鼻音,乖巧地回答问题的样子,实在叫人心绪难平。 听她说完,叶敛心中有了成算。 那场车祸想来对她多少造成了些影响,距离手术已不足三天,来回实在折腾。 叶敛自言自语:“是该住院。” 孟年没听清,“您说什么?” 叶敛不答,将手机擦好后,随手放在一边。双臂撑着餐桌,低头沉思。 经过这么一打岔,孟年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怒气消散,理智回归,有些问题不可避免地冒了出来。 孟年心中忐忑不已,她局促着扯了扯自己弄脏的白裙子,耳根漫上一片烧红。 叶叔叔什么时候来的? 应该没听到她和叶存礼的电话吧? 应该……也没看到她哭吧? 孟年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每次和叶敛相处,都有种压迫感。她将掌心的汤水擦干净,攥着纸,趁着安静,悄悄往外挪。 从餐厅到楼梯的路她已经走熟,开始的几步还算顺利,马上要摸到楼梯扶手时,身后突然传来男人温沉低哑的声音,对方幽幽道: “孟同学。” 孟年的心跳骤然空了一拍,多往前走了一步。可前方就是台阶,她忘记抬高脚去踩,身子因为惯性向前扑。 左手慌乱在空气中一抓,扑了个空! 孟年心脏骤停,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摔在楼梯上的时候,身后突然一阵脚步声逼近。 在落地前的一秒,一条结实的手臂自她身前穿过。 后背撞上男人宽厚的胸膛,浅淡的冷香铺天盖地,终于将她完全笼罩。 她于慌乱中抓住男人的手臂,触及到一片温热紧致的肌肉。 意识到是个男人在抱她,她下意识便反抗,抓着男人手臂的手指蓦地用力,不算锋利的指甲硬生生在叶敛的皮肤上留下几道血痕。 叶敛眉头微皱,又收紧了臂弯,他力气很大,手臂勒得她胸骨很痛,他将她提抱起来,顷刻间,稳稳放落地上。 “冒犯,孟小姐。” 男人平息了下不易察觉的轻喘,徐缓出声。他嗓音中似含了沙,有磨砂的颗粒感,从她头顶降下,带了几分低沉的性感。 孟年的脸轰地一下红了个透。 她于错乱的呼吸里,磕磕巴巴,“对不起……” 右手掌心一直攥着的废纸猝不及防被人轻轻抽走,第二个谢字险些咬到唇肉。 “您,您……”孟年顶着一张热气腾腾的红脸,半天都凑不全一句话。她极少和异性有这么亲密的接触,身体十分不习惯。 叶敛将夺来的那团纸球草草地在自己的掌心处擦了擦,有些潮湿,那是刚刚不小心从她裙子上蹭到的。 而后随手一扔,将脏纸巾精准地抛至客厅角落的垃圾桶里。 他抬手,觑了一眼胳膊上新鲜的抓痕,不以为意地哼笑了声。 性子软,爪子还挺利。 意外的,心情很好。 “伸手。” 孟年懵懂抬眸,乖乖地将双手摊开在胸前。 叶敛将她的手机放回到她掌心,很快收回手,后退到了安全礼貌的距离。 他抬头望向直通向上的回旋的楼梯,若有所思。 阳台门蓦地从外面打开,王裕程盼一前一后赶了进来。 “先生。” “四哥。” 叶敛懒懒地“嗯”了声,终于带了几分困倦与疲惫。 他双手插兜站着,和女孩之间的安全距离把握得刚刚好。 可即便离得再远,王裕也一眼便能看出暗中的涌动。 王裕干咳了声,心里翻过惊涛飓浪。 他就赌了一把,没想到还真叫他猜对了。一个电话就能让刚刚陷入浅眠的男人从床上起来,除了公事,从未有过! 乖乖。 他这位心思难测的上司还真对自己侄子的女朋友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不会吧!! 若说今早之前,他还只是隐约窥见些端倪,毕竟叶敛大多的情绪都是收着的,压于无形,难以察觉。 那从此刻开始,他是不准备再遮遮掩掩了。 王裕幽幽叹气,大概是动静太过突兀,叶敛突然将眸光落在他身上。王裕身体一僵,脸部肌肉微微抽动,示好道:“四哥有什么吩咐?” 叶敛又转头看了看“陡峭”的楼梯,沉吟片刻,命令道:“你帮孟小姐把她的行李搬到三楼。” 孟年咬了下唇,不自在全都写在了脸上。 一会孟同学,一会孟小姐,怎么总感觉那么不正经,像是在逗她玩呢? 她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王裕和程盼却齐刷刷愣住。程盼张了张嘴,“三,三楼?” “嗯。” 夫妻俩面面相觑。 半晌。 “……好。”王裕望着男人不容置疑的面容,艰涩开口。 三楼只有两个房间,都是叶敛的私人领地,除非叶敛主动说明需要清理,否则无人会擅自上去,就连他妈打扫三楼时,也是每半个月上去一回。 两间屋子,一间书房带独卫,是叶敛大多数时候休憩之地。一间主卧带独卫,叶敛偶尔从公司通宵回家,会直接睡在这里。 他刚刚是从主卧出来的。 王裕把楼梯口的行李箱扛起,顺着楼梯爬上三楼,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主卧来。 他虽身为特助,也极少有上到三楼的机会。他将叶敛的日常用品都打包挪到一墙之隔的书房里,一件不留,而后急匆匆地下楼,叫程盼上来给小姑娘换一套新的床具和生活用品。 一楼客厅,孟年还在不解。 她被程盼扶着坐回沙发,听着程盼远去的脚步声,眼睛茫然地在屋里寻找叶敛的身影,“为什么要换?” 她在二楼的客房住得好好的,这两天刚熟悉。 叶敛自刚才开始就没再动过,他懒散地站在楼梯口。 客厅又剩下他们两人,男人漫不经心挑起唇角:“从明天开始你住院。” 孟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答非所问,他的话太不容置疑,于是她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思路,顺着问:“可是您不是说没有——” “纪医生说的是普通病房,”叶敛轻描淡写,“高级病房里有一间是一直给我的老师预备的,他最近身体不错,房间暂时空着。” “这太麻烦您了,不——” 叶敛打断,“不麻烦,一个电话的事。” “可您、您没必要……” 女孩子声音软绵绵的,脸上藏不住的为难与愧疚。 想到方才不小心听到的电话内容。 叶敛意味不明地弯了下唇角,眼底掠过一丝暗芒。 他沉稳道:“麻烦也不在这一件小事,送佛送到西。” 孟年慢慢瞪大了眼睛。 叶敛明明知道她此刻心里震惊的是什么,却依旧从容问道:“怎么?” 孟年大脑一片空白,“是、是您?一直都是……” 也对,叶家能够使用的诸多便利,当然都要多亏了叶敛这些年的经营。 她住他的房子,享受他的人脉带来的优待。从病房的安排,再到手术日期的提前,都是多亏叶家这位说话最有分量的家主。 叶敛不提自己在得知她来南城看病以后,这几天私下又做看了哪些安排。他只意味深长道:“所以,孟小姐要感恩的话,可千万别再记错了人。” 叶敛着重加强了“记错”二字,叫孟年陷入怔忡,一脸茫然。叶敛终于从女孩脸上又看到一种新的表情,停了所有动作,安静地打量。 孟年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叶敛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然,叶家的一切都是靠叶敛力挽狂澜拼出来的结果,如果没有叶敛,那么叶家便是一盘散沙,早就在四年前就没落了。 这些孟年自然都知道,她的室友江荔出身东城江家,是东城圈内公认的第一大家族。江荔在知道她答应做叶家二少叶存礼的女朋友以后,一直为她感到可惜,说她要美貌有美貌,要才华有才华,那么出色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能看上空有脸蛋品行不佳的废物纨绔,瞎了不成? 孟年没有辩解,因为她也同样看不上叶存礼。她尝试着同外婆说过,她不喜欢叶存礼,可外婆说她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外婆说不希望孟年走孟年妈妈的老路,更不希望她妈妈的事会影响她。 外婆说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只要人品尚可,不三心二意、对她好、能照顾她就行,况且叶奶奶极力保证,叶存礼是个长情的人,绝不会辜负她,所以她才看在二位老人的份上勉强同意说试试。 叶存礼虽然总在孟年面前吹嘘叶家如何如何厉害,又这交往的这半年多里,每次吵架都说她在学校日子过得好也是托了他的福,但孟年从未往心里去过,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谁的努力。她在意的始终唯有不被人尊重这一点。 江荔说她三叔不止一次感慨叶家后继无人,若不是靠叶敛这个当家人撑着,早就完了。 孟年突然十分遗憾。 她希望自己现在眼睛能视物,这样就能看一眼叶敛的样子,看看他和一年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在想什么?” 男人突然问道。 “叶叔叔,”孟年回神,垂在身侧的手指惯性地揪住衣服,这是她紧张时会有的小动作,她试探道,“那既然我要住院,那为什么还要搬到三楼去啊?” 叶敛挑眉,奇怪道:“手术之后不打算回来了吗?” 孟年显然没想过手术以后的事,叶存礼说她做手术时会来,那等出院的时候,大概会直接被接回东城老宅吧。 她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男人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他肃静了几秒,低沉着嗓音缓声:“我会安排。” 怎么安排,他没说,孟年不敢问。 “等出院就住到三楼去,电梯可以直通三楼,很方便。” “都是平地,不会有摔倒的机会。” 孟年:“……” 她瞬间什么顾虑都没了。 脚趾尴尬地蜷缩,气弱地反驳:“那二楼就没有电梯了吗?” 叶敛颔首,“电梯只通三楼。” 只他一个人用。 孟年觉得自己已经在拼命地减少欠人情的机会,可自从来到南城以后,她好像一直在受叶敛的照顾。 她小心翼翼:“其实我爬楼梯也是可以的,刚刚只是意外。” 叶敛疑惑地“嗯”了声,“我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 咚咚咚咚—— 王裕喘着气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四哥,都收拾好了。” 叶敛微点下头,眸光扫过,“程盼,带她熟悉一下路。” 人被扶走,叶敛收回久久注视的目光,睨了一眼旁边津津有味看热闹的王裕。 投去威胁的一瞥,男人淡声警告:“谨言慎行。” 王裕笑嘻嘻地抬手,把嘴缝上了。 8. 08 【8】 晚饭后,叶存礼又打来电话。 孟年没接。 她将叶存礼加入了黑名单,从此耳边终于清净。 AI“盼盼”播报今夜天气晴朗,“建议”她出去走走。于是孟年自己摸索着,乘着电梯从三楼到了一楼,又缓慢地踱步到了院子里。 听“盼盼”说今夜的星星很亮。 五月的南城多雨,空气中湿度很大,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带着潮气的晚风顺着气道滑进身体,让人有片刻的放松与超脱。 她寻觅着,坐到小院中间的藤竹编织的圈椅上。 清晨下过一场朦胧绵密的小雨,白天王叔打扫过这里,此刻椅子是干爽的,只是座位浸了潮气,有些凉。 孟年手握着冰凉的竹椅扶手,慢慢往后坐,后背抵靠着椅背,仰头望向夜空。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去分辨天空中的景象,可惜一无所获。 白天好歹能瞧见些光晕,可到了晚上,若是不开灯,眼前就是黑乎乎的一片,成了睁眼瞎。 嗡嗡嗡—— 这次是叶奶奶来电。 孟年不得不接起。接通的瞬间,她拿起手机,抵在耳边。 轻轻软软地:“喂?” 那边慈祥温柔的老者语气平和,带着笑意:“哎,年年,是奶奶啊。” “您怎么打来电话啦?这么晚了,您不休息吗?” 叶奶奶那边停顿了会,轻轻叹口气,“年年,是不是小礼那孩子又惹你生气了?” 孟年握着手机,长久沉默。 叶奶奶将她视做亲孙女般疼爱,虽然她们相处的缘分不过两年,但情不作假。孟年能体会到是否被人真心对待,也因此,她白天能对叶存礼狠心说出绝交的话,可对着叶奶奶,她却是一个委屈的不满的字都说不出口。 听着老者苦口婆心的劝和,孟年眼底的期待渐渐化为失落。她不能怪叶奶奶来当说客,只能怨自己心软、优柔寡断。 她和叶存礼相处的这半年多,吵架很频繁,但他们之间还没闹得这么僵过。 叶存礼很高傲,在叶奶奶面前向来粉饰太平,他从未说过他们之间不好的事,也因此叶奶奶一直认为他们是“情投意合”的一对,感情不错。 这回叶存礼的“告状”更是一剂强药,他是算准了孟年没办法反驳。 叶奶奶在电话那头说了很多很多。 孟年不禁想,如果当初不顾一切开口说,在最初的时候就直言她不喜欢叶存礼,她厌恶他的傲慢不逊,瞧不上他夜郎自大,她若尽情表达自己的好恶,那么她还会作茧自缚,陷入如今的困境里吗? 孟年想,如果再来一次,她或许依旧没有勇气站出来表达自己的喜恶。 因为比起她自己的幸福,她更见不得外婆失望。 …… 午夜,叶敛回家时,看到的是蜷缩在藤椅之上,孤苦无助的,即便深陷梦魇中依旧愁眉不展的女孩。 叶敛放轻脚步,来到近前。他立在她的对面,垂眸看着她。 晚风温柔地拂过男人冷峻的脸庞,院中暖黄昏暗的光晕映在他晦涩的眼底。 半晌,将臂弯里的西装外套轻轻搭在她的身上。 清冷凛冽的淡香宽和温柔地将她寸寸包裹,叶敛没再停留,转身回了房。 后半夜,孟年是被胳膊麻醒的,醒来时她已经不记得梦到些什么。 身子直起,肩上有衣服滑落,她嗅到了熟悉的男香。 意识到自己睡后有谁来过,她红着脸,匆忙地抱起衣服,脚步踉跄回到三楼。在书房门口踌躇半晌,终是没敢敲门。 她按了按急速跳动的心口,最终选择轻手轻脚摸回房间。她并不知一门之隔内,叶敛并没有熟睡。 男人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黢黑幽静的夜色,久久出神。 他自小就记忆力极好,相似的时间,相似的场景,叫他轻而易举就回忆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孟年时的场景。 那是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 那是一个孤单绝望的夜晚,一个装满了眼泪的夜晚。 …… 第二天清晨六点,“盼盼”准时响起闹铃。 床上的女孩轻哼一声,不愿从梦中醒来。要不是早上还有件大事要做,她也不会把闹钟的时间定得这么早。 孟年侧躺着,整张脸都藏在灰色的被子下。乌黑的长发从轻盈的羽被下逃出,铺洒在同色系的枕头上。 如若她能看清这房间里的布局,必然不会心安理得地继续赖床。 因为这间性冷淡的卧室风格一看就知道原来是谁在住。 可惜孟年看不见,她只以为叶敛昨夜住的那间屋子才是他的。 闹铃第三次响起时,头埋在里面的女孩深吸了口气。 从头到脚,到鼻腔,满满充斥着熟悉的味道。 孟年一闻到这味道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人,意识也瞬间清醒。 她猛地坐起。 怀里捧着松软的被子,面孔上的表情有片刻怔忡。 大概是因为五感中丧失了一感,她看不清,于是其他的感官都变得更加敏感起来。 她从未觉得自己的鼻子这么好使过。 这是叶敛身上的味道,她原先一直以为是男士香水,可自从她踏上三楼以后,空气中都隐约能嗅到淡淡的味道。 这间客房的这张床上味道尤其浓烈一些。 孟年发着呆,懵懵地想,她大概是误将洗衣液的味道当成香水了吧。 不过这味道闻着真好闻。 孟年一向不喜欢香水那种东西,印象里叶存礼、赵清忆、还有叶存礼的妈妈,他们身上都总是喷香水的。 孟年觉得他们身上的味道既有攻击性,又很呛人,她一直不喜欢。 等上了大学后,和江荔混熟以后她才知道,香水也不全都是呛得人咳嗽的。 她曾经在江荔的身上闻到类似的温柔的味道,江荔说味道低调内敛的多半都价格不菲,甚至有一些还是私人订制,味道独一无二。 江荔曾经从她三叔那里顺走过几瓶订制款的男士香水,喷给孟年闻过,虽然是可以接受的味道,但都没现在孟年闻到的这个好。 铃铃铃—— 闹铃声又响,孟年猛然回过神,抬手摸了摸微热的脸。 她掀开被子,摸到床头放着的一套新衣服,将睡裙换下。又跟着“盼盼”的提醒,毫无障碍地摸到主卧中的卫生间进行洗漱。 做完这一切,孟年轻手轻脚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 不知是不是隔音太好,什么动静都没有。 孟年深吸了口气,手臂收紧,牢牢环着怀里的东西。她一鼓作气,按下门把,将脑袋探了出去。 三楼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好像没人。 孟年不敢大意,屏息又等了会,确定没人起来也没人上来后,才走出去。 按照出发前“盼盼”提示过的,叶叔叔的主卧门就在她左手边五步。 孟年靠着墙壁,心里默念着步数,往左快步冲了五步。 她以为自己起得足够早,不会遇到人。没想到才刚默数到五,近在咫尺的门蓦地被人从里面打开。 可她步子都已经迈出去了,一时间刹不住。 而屋里的人也没想到自己房门口有一只主动送上门来的小兔子。 嘭—— 孟年重重撞进了男人的怀里。 叶敛被撞得险些没稳住身体,他下意识要把人推走,可又忽然想起小姑娘眼睛看不见,要是被他一推摔倒…… 于是他从容冷静地将手掌落在女孩瘦弱的肩头,不容置疑地往自己怀中揽了揽。 他脚步往后退开些许,孟年也跟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走。 这一下就从走廊的公共地带,闯入了叶敛的私人空间。 陪伴她一夜的熟悉味道更加深刻地钻进她的鼻腔,将她整个人裹起来。 感受到肩上那只温热手掌,孟年瞬间绷紧后背。 她慌乱地从叶敛怀里挣扎出去。 叶敛深邃的目光落下,探究地打量。 瞧见她眼底的抗拒,他眸色更深,“抱歉。” 孟年浑身的警惕之刺还竖着,好半天都没回归平静。 叶敛微眯了眸,一语不发,绕过她出了门。 孟年看不到人,只听到脚步声远去。 久久,她才慢慢放松了绷紧的颈背,松了口气。 她用力闭闭眼,深吸气,调整呼吸。等她恢复冷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她试探着,轻声:“叶叔叔?” 没人应。 该不会又被她气走了? 孟年懊恼不已,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无礼。她叹了口气,又紧了紧怀里的东西。 早知道就应该昨天晚上悄悄地把衣服挂在门上。 既然叶敛走了,只能等下次见面再跟他道歉。她今天就要去住院,等到手术以后,大概就要回东城去。 下次……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孟年出门时没拿手机,被带进房间后就迷失了方向。正犹豫着,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迈步时,身后突然又传来声响。 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越来越近。 “孟同学起这么早,是听完了星星的悄悄话,又要去听清晨的鸟鸣吗?” 身后人突然说话,惊得孟年一哆嗦。 她紧张地把胳膊往里收了收,指节嵌进顺滑的衣料时,脸颊慢慢热起来。 她转身,向着出声的方向,佯装淡定道:“只是突然就醒了,睡不着……叶叔叔您是?” “晨跑。” 孟年点点头,“那,不打扰了。” 她微微欠身,绷着脸,试探着往前走。她想着自己对着叶敛来时的方向走,定能顺利出去。 直到她的脚提踢到了男人的鞋尖。 孟年:“……” 孟年红着耳朵往旁边错了错,继续往前走。 在她一只手摸到墙上时,一阵轻浅的笑声传入她耳朵。 叶敛好整以暇打量着她窘迫的背影,在眼睁睁看着白莹莹的耳朵越来越红时,他才大发慈悲地开口: “孟小姐能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吗?” 孟年尴尬地头皮发麻,她再次后悔,就应该昨天偷偷还了的! 怀里抱着的衣服被她揉成一团,突兀的皱痕在高级面料上尤显突兀。 脚步声停在身前,怀中的衣物忽然被人抽走。 下一刻,手中塞进来一瓶温水。 孟年微怔。 她眼睛不方便倒水喝,于是刘婶新买了个恒温柜放在她门口,里面放满了温水瓶。 所以刚刚他是出去拿水了? 叶敛抬手,隔着衣服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带着她转了方向,推她向前走。 直到孟年摸到门框,叶敛按着她的肩膀稍稍用了下力。 同时冷静的声音响起: “一个成年人该有她独立的人格,她有权利自己选择未来,自然也可以说不。不该被任何事情束缚手脚,不管是什么原因违背了自己的意愿,都不必妥协。” 手掌抵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前轻轻推了推。 “房间就在前面,去吧,大步向前就好。” 房门在身后合拢。 孟年背对着门板,渐渐湿润了眼眶。 9. 09 【9】 ——大步向前就好。 这是手术前叶敛跟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孟年被推进手术室,她脑海里仍然萦绕这句给她力量的话。 那天分开后,孟年就被王叔和程盼送到了医院。 术前两天要做的检查很多,一直是程盼在旁陪伴。孟年偶尔会听到程盼接通电话,是王裕打来的。 听王裕说他们在她住院那天就飞到京城去了,似乎是有一桩收购案要叶敛亲自去谈。 希望他一切顺利吧。 麻药开始起作用,她的意识一瞬间丢失。 手术室外,王叔和程盼在等着。已经出院的刘婶留在家中,给孟年准备术后的营养餐。 医院外,停车场中,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主驾的人屁股下面像是埋了钉子,怎么坐都坐不踏实。 他偶尔降下车窗,探头遥望不远处那栋住院部大楼。偶尔又合上窗子,掏出手机戳戳点点,像是在和谁发消息。 他张牙舞爪,抓耳挠腮,不经意间瞥向后视镜,却瞧见罪魁祸首沉稳地坐在后排,不动如山。 王裕唰地转身,趴在皮座椅上,冲着后头不服气道:“我说boss大人,是您老人家催着我改签机票往回赶,你这两天压榨我压榨合作方,把两天的行程赶在一天半弄完,怎么现在到地方了反而都不急呢?” 如果是按照正常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在京城飞往北美的飞机上。而不是连觉都没睡,连夜从京城回到这里。 他们挤出来的半天不是这么挥霍的!就在这停车场上干等着? 后排的男人领口微敞,衬衣袖口挽至手臂。他抬腕看了眼时间,嗓音不疾不徐:“还早。” 王裕焦虑得不行,两条细长眉拧在一起,嘴里碎碎叨叨:“那可是在脑袋里动刀子啊,开瓢啊……” “开颅。”叶敛纠正。 “太可怕了。” 叶敛睨他一眼,不想接话。他垂下眸,继续处理平板上的公务。 手指在屏幕上滑着,偶尔分出神去,听到王裕的嘟囔:“装得好像不关心似的。” 王裕低声的质问,像是自言自语,压根没想过听到回答,更没注意叶敛有片刻的晃神。 很快,叶敛收了心神,继续投入工作。 在处理完一个棘手的问题后,王裕突然欢呼一声: “出来了!” 正在签阅文件的男人笔尖一顿,沉默两秒,“如何?” “等我打个电话!” 一个简短的通话很快结束,程盼说手术很顺利,不过麻药时间还没过,大概要稍微等上一段时间才能醒。 “让程盼……” 王裕笑着打断道:“知道啦,让我老婆盯紧点。” 叶敛抿了下唇,手里的触控笔随手扔在一旁,头靠在颈枕上,闭了下久看屏幕早已酸涩的眼睛。 他悄悄吐一口气,肩膀放松不少。 后排车窗突然被人敲响。 王裕回头,隔着玻璃,看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小声感慨:“嚯。” 同时又转头看叶敛的表情。 不出所料,在男人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并不太友善的冷笑。王裕抖了抖身子,又把脑袋扭了回去。 “咚咚——” 又是小心翼翼的一声试探。 随后,有对话隐约传了进来: “你没认错吧?别敲错了车。” “错不了,你看这车牌号,一定是我小叔的车。” 赵清忆站在车尾,目光从那一串9上扫过,心头也涌起一丝热意。 她赶紧从包里拿出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精致的妆容。风情眼中媚意盖不过喜悦,突然想起什么,她笑容微凝。 赵清忆把小镜子塞回去,迟疑道:“阿礼,你说,你叔叔的车为什么在这里?” 身穿一身名牌运动装的男生正弯着腰往里看,闻言回头,他张了张嘴,像是没反应过来。 赵清忆咬了咬涂满口红的唇,犹豫道:“他会不会是来送孟年的?” 话音落,男生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哗——” 紧闭的车窗突然降下。 两人惊讶望去,不期然看到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叶存礼一凛,下意识低头,恭敬道:“小叔好。” “……小、小叔好。” 赵清忆往前迈步,走近男人的视野,红着脸问好。她知道不能放肆,却依旧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位矜贵持重的当家人。 叶敛审视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落,眉头很快皱了一下。 目光直刺向叶存礼,语气却淡得仿佛随口一问:“怎么在这?” 叶存礼忙道:“来看病人的,您呢?” 病人。 男人唇角似乎扬了下,将平板倒扣在座椅上,慢悠悠地调整了坐姿。两条腿大喇喇敞着,修长的手指在膝上点了点。 他很放松地道:“来找恩师的主治医师谈点事情。” 叶存礼回头,和赵清忆对视了一眼。 叶存礼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们都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国的?” “只是回南城公司开会,顺路来一趟医院。” 赵清忆忍不住插嘴:“那您要在这边多留几天吗?” 叶存礼瞪她一眼,责怪她多嘴,转头赶紧跟叶敛解释:“奶奶盼着您能回家看看,您都一年多没回,如果没事的话,跟我们回去吧?” “不了,北美还有事。” 叶存礼失望地点了下头,他突然想起刚才赵清忆的话,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小叔,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男人疑惑地看了一眼手机,佯装不知,“儿童节?” 叶存礼松了口气,“对,就是儿童节。” 这话是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了,不过也让他确定,他小叔的确不清楚孟年做手术的事。 真是他多想,他小叔哪里会将那些小事放在眼里呢?他眼里应该都是几亿几十亿的生意才是。 叶敛抬眸,看了一眼格外拘谨的亲侄子,眼底的冷意更甚,威严分毫不加收敛,又含了几分身居高位独有的游刃有余的倨傲: “听说你们把我的房子借给别人。” 空气像是骤然凝固一般。 温度随着这句质问降了好几度。 叶存礼不敢直视男人锐利的逼问,他战战兢兢低下头,“是、是奶奶的意思……” 男人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们也住在我家里?” “没没!我、我们俩今天才来——”叶存礼顿了顿,抓住重点,“您没回去过吗?” 问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小叔突然沉了脸色。 叶敛淡淡瞥了眼男生,手指按在按钮上,将车窗合上。 “我嫌脏。” 吃了一嘴几百万的尾气,叶存礼呆呆愣在原地。 直到他的手臂被人亲密地挽住,他才回神。 他望着早已驶出停车场的黑色迈巴赫,心有余悸:“看来我们这几天得住酒店了。” 赵清忆惊道:“为什么?!” 叶存礼挣开女生的手,朝着住院楼走,“你以为他那话说给谁听的?那是说给我听的,他嫌脏啊,我哪敢还去他那打扰。” 如果今天没遇到,他还能打着奶奶的旗号住进去,那么现在,此刻之后,他再去,就是明摆着往枪口上撞。 还住?不想活了吗? …… 叶存礼在护士站打听了半天,才弄清楚孟年的手术已经结束,回到病房去了。 电梯在住院部顶楼停下,梯门打开,叶存礼和赵清忆一前一后走出来。 浓浓的消毒水味飘散在空中,赵清忆嫌恶地轻轻皱眉。 红色细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整层楼十分安静,他们的脚步声都显得很突兀。 赵清忆跟在叶存礼身侧,收回打量的视线,脸色难看,语气中难掩嫉妒:“你还真在意她,给她安排这么好的病房。” 叶存礼停下脚步,皱着眉睨她,“她既是我女朋友,又是我未婚妻,我当然在意。” 其实他心底没底,也犯嘀咕。他是借小叔的名义和院长好好说了孟年的事,没想到对方这么重视。 叶存礼一边对叶敛心生敬畏,一边又不免有些羡慕,如果他也能有小叔那样的权势就好了。 赵清忆心底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自知多言似的垂下眼睛,语气低落:“是啊,你们就算吵架、冷战,也总还是会和好如初。” 叶存礼一时语塞,他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变得难看。 心虚的目光自面前女生的头顶落下,一寸寸往下。 赵清忆今天穿着一身艳红色的紧身连衣裙,将她姣好丰满的身姿包裹得格外性感。 这身衣裳还是他带她买的。 一些意乱情迷的旖旎画面顿时涌入脑中,叶存礼蓦地转身,快步朝病房走去。 ** 孟年意识逐渐清醒时,有人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的触感熟悉得令人讨厌、作呕。还有声音,味道,无一不叫人厌烦。 男声殷勤心疼:“年年,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难受吗?” 孟年睁不开眼,她的双目上盖着纱布。 她用尽全力将自己的手抽回,声音沙哑且决绝:“叶存礼,我们分手。” 男生脸上的愧疚神色有瞬间凝滞,他隐约要浮现出怒容,又因为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屈辱地压下愤怒。 看来这次不是那么容易过去。 本以为给了她几天冷静的时间,他再哄哄,就又能像往常一样软化她。 叶存礼面色狰狞,尽可能温柔语气:“年年,别说气话,我知道我那天惹你生气了,所以这不是来跟你赔礼道歉了吗?咱们冷战这么多天,你就看在我这次是主动低头的份上,原谅我好不好?” “学业上的事咱们以后再说,至于婚事,你想拖一拖也行,我都随你。” 孟年将手放回被子里,裹着被子,朝另一侧翻去。 还拖一拖? 叶存礼就是看准了她优柔寡断的软弱性子,三天两头靠“拖”来敷衍。 孟年突然意识到,她和叶存礼之间的矛盾从来没有解决过,他高中时就是个强势霸道不讲理、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 她怎么能奢望他这样的人改变呢? “我应该大步向前……” 孟年闻着枕头上淡淡的消毒水味,低声呢喃。 她重复着,像是在给自己勇气。既然做出决定,就不应该再犹豫不决。 叶叔叔说的对,她已经是个成年人,叶存礼用挟恩逼迫她一再妥协,她早应该拒绝才对。 况且,一直帮她的又不是叶存礼。远有叶奶奶,近有叶叔叔,什么时候轮到叶存礼来抢功劳了。 外婆那边就等她伤好后慢慢劝,只要让外婆明白,她就算不结婚也能照顾好自己。 至于叶奶奶那边……她只能常看看、多孝敬,但让她嫁给叶存礼,这辈子都不可能。 叶存礼耐着脾气不断都忏悔道歉,一直在哄她说着软话。 他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清忆看不过去了。 赵清忆想不通,明明她才是那个和叶存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怎么现在站在叶存礼身边的就不是她了呢? 如果当初不转学到南城一中,叶存礼没对孟年一见钟情,那现在和叶存礼订婚的,是不是就理所当然是她了? 赵清忆不甘地攥紧拳头,染了红色的指甲几乎镶嵌在掌心。 她替人委屈道:“阿礼被你伤了心,整日忧心忡忡,饭都吃不好,看到他这样你不心疼吗?” 孟年呼吸一滞,这才知道原来叶存礼不是一个人来的。 也对,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就连叶存礼这些年追求她的时候,身边也总是有个小青梅跟着。 孟年虽然不喜欢叶存礼,但当初答应做他女朋友时也是百分百认真、用了心的,她曾经想过努力维持两人的关系,奈何叶存礼总是令她失望。 三个人的电影,三个人的约会,三个人一起回叶家见家长,就算要有一个被排除在外,那也是她自己。 孟年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气息中的颤抖,冷淡:“哦,我看不到,所以不心疼。” “你!”赵清忆气急,抬手去拉坐在病床边上的男生,“阿礼你看她,你还非得在这找委屈受!” “我乐意犯贱,你管我?”叶存礼不耐烦地挥开。 赵清忆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叶存礼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女生精致的眼妆就快要因泪水模糊。 叶存礼:“我……” 赵清忆扭头出去了。 男生无措地呆在原处,他望了望门外,又回头看向床上始终无动于衷、不肯转回来看他一眼的孟年。 “咳咳。” 一直站在窗边的王叔突然出声。 叶存礼望过去,王叔慈祥笑着打圆场:“病人还要休息,二少还是改天再来吧。” 叶存礼静了几秒,默默起身。他给孟年掖住被角,语气低落:“那我先走,等你消气再来。” 他脚步匆匆追出去,在楼梯间门口看到了低头抹泪的赵清忆。 满脸愧色走近,神情慌乱,“我……” 赵清忆泪眼婆娑抬头,无辜又委屈,“犯贱的是我才对,昨天不该陪你去借酒浇愁!” 她将脖颈上的丝巾扯下,赫然亮出斑驳吻痕。 一句话,一个动作,彻底扯开遮羞布。 叶存礼瞳孔骤缩。 半晌,才哑声一句:“对不起。” 10. 10 【10】 没人在意叶存礼的到来,更没人关心他为什么会等到手术都结束了才赶来。 晚饭后,王叔拎着食盒回别墅,程盼坐在病床边,给孟年剥橘子吃。 “我这纱布得蒙到什么时候啊?”孟年沮丧道。 头部也有个不大的创口,还在等待恢复。 眼见人抬手要摸,程盼眼疾手快按住,严肃道:“不要乱摸,小心感染。” 程盼道:“再有五天就可以摘了,不过医生说你恢复期不能见强光,所以出院后还是要带上墨镜。” 孟年点点头,她知道具体的治疗效果还是要看她恢复得如何。 程盼下午的时候去找医生询问情况,叶存礼来的时候她不在。等王叔告诉她事情经过,程盼转头就给王裕发了消息。 那时王裕正在直飞北美的飞机上,等收到消息,已经是十几个小时后。 北美,叶敛坐上公司派来的车,时间显示是1号下午3点。 此时南城正是深夜。 叶敛下滑手机,一众通知消息中,有一条来自家庭网络中成员的警示提醒极其显眼—— 来自[家里小孩]--异常一次时间02:59AM 就在几分钟前。 男人眉宇间染着几分倦色,微阖双目,不经意回想起离开前在停车场遇到的那两个人。再睁开眼时,眼底泄出一丝锐利。 他带上蓝牙耳机,拨打电话。 前排王裕正与白人司机交谈,两人从后视镜中瞥到老板的动作,纷纷噤声。 “嘟,嘟——” 南城一中心住院部,孟年正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将这几年和叶存礼之间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心底里和他撇清关系的念头愈发坚定。 可这事不简单,第一个难关就是外婆那边。 若是她直言自己不喜欢叶存礼,外婆一定不会死心。 当年孟年的母亲执意要和那个人结婚,结果呢?香消玉殒,结局惨淡。这是外婆的心结,虽然外婆不说,但孟年怎会不知? 如今到了她这里,外婆一定会坚持把她托付给自己看中的人。她轻描淡写一句“不喜欢”,外婆想必不会轻易退让。 可若是她将自己的苦水都倒出来,外婆又要替她生气替她委屈。 外婆身体不好,孟年不舍得外婆为这些事伤心伤神。她越想越烦,手抓着手机无聊得按来按去。 没留神,就把“报警消息”送到了大洋彼岸另一个人手中。 可孟年不清楚自己错按到了什么,深夜手机突然来电,吓得她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心脏骤停的瞬间,听到“盼盼”开始念来电手机号,又不禁疑惑。 她的手机是自动拦截了一切可能是广告、诈骗、骚扰电话的,几乎所有陌生号码都会被拦截,可现在…… 孟年下意识喊AI挂断了电话。 铃声止住,安静没多久,又欢快地震动起来。 孟年拧着眉再次挂断电话。 又来了三回,孟年接连挂断,仅有的困意烟消云散。 白天因为叶存礼就存了一肚子火,眼下深更半夜,失眠失得心烦意乱,一点小火星都会将积压的情绪点燃。 她被吵得有些生气,气恼地接通电话,没好气低斥道:“不买保险不办卡不买房,还是学生一分钱都没有!” 电话那头显然出乎意料。 沉默了几秒,慢慢有低沉的笑声淌出。 孟年愣了愣。 只听对面人慢条斯理开口:“吵到你睡觉了?” 熟悉的低沉音色,几乎是瞬间,孟年的大脑嗡得一下,一片空白。 而后全身的血流仿佛都涌上了头顶,耳朵更是滚烫得吓人。 “您、您……” “有警惕心是好事。”对面打趣道。 孟年羞窘地钻进被窝,用力将被子裹住脑袋。 她自顾自难为情,大洋彼岸那头的男人目光从那条“异常提醒”上再次划过,听着耳边轻浅的呼吸声,松了眉,退出软件。他将手机倒扣在腿上,懒洋洋地靠着座椅,全然不提自己为什么打来电话。 叶敛弯着唇,心情极好,“孟同学没存我的电话吗?” 这很显而易见吧!孟年红着脸在心里怒喊。如果她存了电话,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挂啊。 孟年表情木了两秒。 她还挂了五遍! “您真有耐心,”孟年再开口时含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抱怨:“您又没给过我电话号码。” 电话那头不再言语,只剩微哑的笑声。 很奇怪,叶家的人里孟年最敬畏的人就是叶敛。 可此刻分明是两人第一次通话,却没想象中那么拘谨。 总待在被子里呼吸不畅,熬过了羞赧的情绪,孟年翻身平躺,把脑袋伸出来。 她仰望着天花板,看着眼前黑黢黢的一片,不由得想: 这约莫就是叶敛的人格魅力,他就是有又让人仰慕想亲近、又叫人畏惧忌惮的本事。 两人不怎么熟悉,也没什么可聊,只说了不到三分钟就结束。 挂电话前,叶敛突然问了她一句话。 耳边轰隆隆的,像有烟花炸开般,震得人双耳嗡鸣。 孟年心脏停跳一拍,彻底没再睡着。 ** 术后住院期间,叶存礼又来过两回,这次赵清忆没再跟着。 叶存礼想带着孟年回南城,孟年不愿意。他心有不甘,他是真的喜欢孟年。 “奶奶只是送你来这边做手术的,手术做完当然要回去,总不能继续回去叨扰小叔。” 叶存礼低下头,心里仍对那天男人那句“嫌脏”心有余悸。 他观察孟年的表情,觑见孟年不为所动的样子,难得有些心慌。他一直认为孟年就是看着清高,这种人最怕死缠烂打。 他这些年早就摸清楚和孟年的相处之道,孟年不太会拒绝别人,尤其是她心有顾虑的时候。只要他坚持不懈地努力,她一定会软化。 可这次好像不一样。 叶存礼狠狠心,直戳孟年软肋,半威胁道:“难不成你想回你外婆家,让外婆照顾你?” 这话果然叫孟年分出眼神看向他。 叶存礼以为自己又达到了目的,他松口气,笑着凑过去,“明天帮你办出院,我们开车回去,晚上还能陪奶奶吃饭。” 他说着,将剥好的橘子塞到孟年手心里。不曾想才刚碰到手背,便被人反手挥开。 “啪”—— 橘子摔在地上,汁水溅到叶存礼昂贵的篮球鞋上。 叶存礼错愕不已。 孟年遮着眼睛,连人影都看不到。不过她就算能瞧见,也不想看叶存礼一眼。 她脸冲着窗户,声音轻飘:“除了我外婆和叶奶奶,你就不会说别的了吗?” 叶存礼被噎得脸色难看。 “你就是个只会仰仗家世的废物罢了。” 呼。 终于说出来了。 孟年暗自弯了弯唇角。 “孟年!” 叶存礼目眦欲裂地望着她,丝毫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哗—— 程盼推门而入。 气氛剑拔弩张,程盼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进来。 叶存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从没在女人那里吃过这种憋,再耐不下心思去哄,怒气冲冲出了医院,直接开车回东城去了。 第五天,王叔办理好出院手续,程盼扶着孟年回到别墅,谁也没主动提回东城的事。 到家的那天晚上,叶奶奶打来电话询问情况。 孟年不愿隔着电话说退婚的事,只能暂时安抚好叶奶奶,言说恢复些日子再回去。 叶奶奶沉默良久,长叹了声:“你叶叔叔……本心是好的,你住在他那不必有负担,他不会回去打扰你。” 孟年听叶奶奶的声音突然沧桑不少,她想起来他们母子不和的传闻。 她犹豫片刻,问:“叶叔叔是生气了吗?” “没事的孩子,你不用在意,他不是冲你,他只是不喜欢我插手他的事。”叶奶奶说,“你没见到他是最好,他这个人脾气不好,见面只怕还要冷待你,就让他在国外待着吧。” 孟年诧异地握着手机,直到电话挂断,才反应过来。 原来叶敛那几日住在南城别墅里的事,叶家的人都不知道,而且他们好像都以为她至今没和叶敛碰上过。 孟年犹豫了会,最终还是决定“保守秘密”。 晚上10点,孟年裹着浴袍从浴室中赤足走出。 住院好几天,终于洗去一身的汗味,整个人清爽不少。 孟年现在眼睛和头部依旧不能沾水,因此泡澡时要格外小心。她洗时程盼不方便上三楼来,就开着语音听着她这边的动静。待孟年安全地回到床上,程盼才挂断电话。 这边电话刚挂,房门就被刘婶敲响。 刘婶端着一杯温牛奶走进来,看着她喝完,笑着离开。 房间的灯被刘婶关上,视野里的光都灭了下去。 孟年平躺在灰白性冷淡色调的被子里,裹挟她的淡淡冷香刺激着她的大脑。 蓦地,她坐起。 脑海中突然响起几天前叶敛那通电话—— “你是否不满意叶家的婚约?” 孟年抱着被子坐着,心跳剧烈鼓动。 那是叶敛的最后一句话,问完后似乎是知道她不会回答,便主动挂了电话。 当时孟年满脑子都是:他看出来了。 就因为这句话,孟年连着好几天都没睡好。 起初,她为叶敛的敏锐而惶恐不安,后来,她的想法逐渐大胆。 白天晚上脑子里总是突然冒出来这句话,像是一句魔咒,无意间飘入她耳朵里,在她的心底狠狠扎根、四处蔓延。 蛊惑人心的魔音反复回荡,萦绕心间,催促着孟年尽快做出符合心意的选择。 她后来受这句话的影响,对叶存礼脱口而出那句“废物”。从前都是绝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因为叶敛轻描淡写一句试探,轻而易举地就改变了。 孟年扪心自问,她的意愿、欲望,已经强烈到不能忽视的地步。 她捂住胸口,企图按下那颗沸腾的心,却事与愿违,念头反而如疯草般生长。胸膛里仿若怀揣着奔腾的滚烫的沸水,汹涌地漫过全身四肢百骸。 孟年顷刻间生出个荒谬的念头—— 或许她真的可以摆脱叶家这桩糟糕的婚约。 叶敛那天为什么会这么问?他察觉到了什么?他问出答案又想做什么? 男人心思莫测,孟年猜不准,可她胆小懦弱的人生路突然在此刻急转弯,她想朝着冲动与冒险的那一条路走走看。 闸口一但放开,有些荒谬的想法便再也按捺不住。 她越想越清醒、激动,以至于口干舌燥。 夜里两点,她摸上床边立着的程盼给她准备的盲杖,撑着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开房间门,一路顺利进到电梯。 “盼盼”说今夜无雨,天气凉爽。 她需要到院子里去吹吹夜风醒醒神。 电梯到一楼,梯门向两边打开,发出细微的声响。 一楼客厅。 暗夜中,疲惫蛰伏休憩的猛兽悄悄睁开了眼。 浸着冷意的黑眸沉静地落在女孩执仗的背影上。 叶敛饶有兴味地弯起了唇。 11. 11 【11】 阳台上,孟年对着夜空,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脑袋被风一吹,果然冷静不少。 她将盲杖放在桌上,自己扶着圈椅坐下。 眼睛上的纱布已经在出院时就摘了,夜晚也不需要戴墨镜。 孟年仰头遥望一片黯黑星空,她心中盘踞的念头愈发张牙舞爪。 叶家一定要逃离,可究竟如何做,她毫无头绪…… 她现在眼睛看不见,在恢复好之前,她究竟能做些什么? 明净的玻璃门内,男人手插着兜,嘴角噙着淡笑望着她。 他低头看了眼腕表,指针已经划过数字三。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门。不出所料,看到窗外人慌乱地坐直身体,四处张望。 很快,她迅速锁定了他所在的方向,直直望过来。 那目光…… 就像一只被惊动的小动物,在危险来临前,虽能敏锐地嗅到猎人所在,可想法又过于单纯,身体过于迟钝,即便警惕,也全然看不清眼前,不知面对的不是什么温和的猎人,而是已经饥饿许久的巨兽。 叶敛干脆推开门。 声起人至。 他缓步走到孟年身前,心情极好地打招呼:“孟小姐的睡眠似乎一直不太好。” 孟年瞪大眼睛,朝着发声处望去,“叶叔叔!” 叶敛弯着唇,绅士道:“孟小姐,晚上好。” 孟年太过诧异,连寒暄都忘记。 “您不是不回来了吗?” 叶敛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摇头轻笑,“谁在造谣。” 孟年卡了壳。谁说的?自然是住院的时候叶存礼在她耳边唠叨的。叶存礼总是喜欢在她面前夸赞他的小叔如何厉害,仿佛别人的优秀也能作为自己谈天说地的资本一样。 叶敛的视线始终不曾从她脸上挪开,看到她的表情,大概也猜到答案,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按理说,他本不该同一个小辈计较,可最近也不知怎么,凡是听到、想到他那个亲侄子,哪怕只是一个名字,他心里都会莫名其妙生出火气。 那天在医院里看到叶存礼,能耐着性子聊上几句已经是他近些年来最好脾气的时候。 不过再多的烦躁,在试探出一些令他意外的信息时,也都变成了欣慰与欢喜。 他回北美这些天,确定了自己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并且十分肯定,他要是想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情的话,并不是那么难。 只有一点…… 叶敛抬眸,借着月光打量。 面前的女孩后背离开椅背,身体端正笔直,手乖乖地交叠搭在腿上。 她很拘谨,在抗拒他。好像每一次相处,她都表现得格外客气懂礼貌。这不是叶敛希望看到的。 叶敛放轻声音,试图缓和她的紧张,“今年开始我的事业重心会放在国内,所以会长留在这边,除非有重要的事务需要我到场,不然不会再回去。” 回国一直在计划之中,做下这个决定,倒也不全是为了特定的某个人。 孟年巴巴地“望着”他的方向,似懂非懂地点头。 她一副乖巧听课的样子让叶敛觉得棘手。 他无奈道:“你上课时也是这么认真听讲的吗?” 这么说其实是让她不必这么规矩,可孟年听不出弦外之声,她茫然地眨了下眼,懵懵:“上课我都坐在第一排,如果不认真,老师一眼就能看到,她大概会伤心吧。” 叶敛想起来一中宣传栏里展示的她那全省第一的漂亮高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他不发号指令,孟年也不敢开口,她不太擅长和这个年龄阶段的“长辈”闲聊,如果面前坐的是叶奶奶,她大概会讨老人家欢心。可惜叶敛年纪轻轻,距离感太强,胡乱套近乎倒显得别有用心一般。 露天阳台上一时间陷入寂静。 夜风突然猛烈起来。 最后还是叶敛先打破宁静。 他恢复了冷静沉稳的神色,姿态放松,后靠着藤椅。 “上次的问题,孟小姐还没回答。” 孟年的状态一下从拘谨里跳了出来。 她攥紧手,身体也往后靠了靠,明显有回避的趋势。 叶敛却像是猜中了什么似的,眼底渐渐涌上一丝势在必得,他微弯唇角,语气却平淡得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咄咄逼人。 他轻描淡写,闲聊般的口气,“其实去年除夕我回老宅,他们询问过我关于婚约的意见。” 孟年错愕抬头,惊讶不已。微圆的杏眼睁得大大的,看得人心头发痒。 叶敛娓娓道来。 “去年你外婆和老太太商议,想在叶家为你寻找一位伴侣,大概是家里出众的年轻一辈寥寥无几,最终她们就挑到了叶存礼的头上。” 孟年听着男人光明正大地嘲讽自己的子侄辈无能,不免觉得有趣,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叶敛瞧她来了兴趣的样子,唇角微弯,“你对叶家的人和事应当都不是一无所知吧?” “您指什么?” 孟年松了紧攥的手,身体慢慢往前靠了靠。 这是有交谈的欲望了。 叶敛满意地笑笑。 他姿态更加放松惬意,随意靠着椅背,两条腿疏懒地伸直,他腿太长,前伸的一条腿脚尖几乎要碰上她的。 “二嫂不同意,这你应该知道?” 孟年抿抿唇,尴尬地“嗯”了一声。叶存礼的妈妈一直不喜欢她,叶家所有人都知道。 叶敛继续道;“杨诗兰那个人一向喜欢‘借刀杀人’,她自己不敢和老太太对着干,就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 叶家二儿媳美其名曰小辈的婚事要由家主同意,心里怀着希望叶敛能拒绝,只要叶敛不同意,就算老太太主张也没辙。 叶敛手指抵住唇,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在反思:“但我一向懒得管家中事,况且,此事也与我无关。” 当时他站在二楼,手搭在栏杆上,听到二嫂满是暗示的问话时,低头看了一眼楼下的少年少女。 他的目光从面带微笑的少女脸上划过,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句:“只要他们愿意,我没意见。” 凌晨三点半,略带潮湿的风吹进庭院,吹动了男人额前的碎发。 风撩起发丝,露出那双锐利的满是攻击性的黑眸。 他肆无忌惮地直直望向什么都看不到的女孩,压声:“我那时问她,你是不是愿意,她答我肯定,我便以为你愿意,没有再管过。” 杨诗兰的原话是:“她还能怎么想,当然是乐意得不得了,我们存礼是什么人啊,她还能不愿意。” 孟年惊讶得不出话来。 叶敛低声一笑,“现在回想才知,我是低估了那对母子的脸皮厚度与自恋程度。” 孟年没忍住笑出声,几句话的功夫,彻底让她卸下了紧张与防备。 她每次和叶敛独处,其实都说不了几句,但很神奇的,和他交流都格外舒服。哪怕自己先前心情再怎么不好,精神再怎么紧绷,他都能三言两语就缓解她焦虑的状态。 虽然很想和叶敛一起抱怨,但到底叶敛都是叶存礼的小叔,她不好当着人家长辈的面说人家家里人坏话。 所以只是抿着唇浅笑,不搭腔。 叶敛见她终于笑了,目光逐渐柔和,细细端望她带笑的眉眼,心中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他何其聪明,只稍稍思忖便知自己的异样是什么原因。 叶敛缓缓吐气,不动声色,乘胜追击,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孟小姐是否不满意叶家的婚约?” 孟年慢慢收敛笑容,沉默良久,最终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想,如果对着一个不算熟悉的人她都不敢坦然面对,那等见到叶奶奶时,她不是更难说出口了吗? 于是她像是自我鼓励一般,又重复道:“我的确,从一开始就不愿意。” 叶敛倏地笑了,静静地弯唇,眼底有光在闪。 “看来我先前说过的话,孟小姐听进去了。” 孟年想起他曾说过的,让她听一听自己心里的声音,还告诉她不愿意的事要学会拒绝,“大步向前就好”,眼眶莫名湿润。 孟年往前扑,半个身子都压在桌子上,她双手都用力地抵着桌子,不小心碰到桌面中央的水培绿植。 卡拉一声—— 透明琉璃瓶移位,瓶中水波荡漾,花枝随之颤了颤。 桌子的晃动使那根盲杖开始往下滚,叶敛眼疾手快握住。 “叶叔叔,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满意,就真的可以推掉吗?”她有些病急乱投医,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拼命想往上爬,嗓音急切,“我能推得掉吗?” 万一呢,万一叶敛是愿意支持她的呢?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孟年就忍不住心潮激荡。 叶敛视线在掉落的花瓣上落了一瞬,闻言倏地抬眸,目光凝在她脸上。 “当然。”他说,“只要你想。” 孟年一颗飘忽不定的心突然就这么落下去,安稳下来。她不再言语,久久呆坐在竹椅上。 叶敛就这么安静地陪她坐着,不出声打扰。困意渐渐袭来,他掌下按着那根盲杖,撑着头阖目浅眠。 直到一滴冰凉的雨滴掉在脸上。 一滴,两滴。 男人睁眼,见对面人还木愣愣地杵在那出神。他起身回屋,拿了把伞撑在她头顶。 轰隆—— 一声雷响。 孟年身子本能一颤,猛地回神。她茫然:“下雨了吗?” 可是并没有感觉到有雨落在她身上。 “嗯,”叶敛望了望夜空,“不算大。” 声音从孟年的身后传来,空气里渐渐散出来潮湿的味道,湿润的泥土混着男人身上淡淡的冷香,好闻又醒神。 孟年撑着桌子起身,犹豫了下,朝着正确的方向转身。手心里又塞进来一个冰凉的圆头硬物,她下意识合拢掌心,握住了那根被她遗忘的手杖。 指腹隐约擦到了另一人干燥的皮肤,她耳根渐渐烧起。 红着脸,拄着盲杖,慢慢地往回走,她数着步数,并不需要人帮忙。 叶敛默不作声跟在身后,只在最后两步时,低声提醒她注意台阶。 孟年的心头不知怎么,忽而心弦一抖,有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 酸酸涨涨,心头热乎乎的。像是感动,又像是掺杂了什么复杂又陌生的感觉,说不上来。 二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进门,孟年听到身后“咔哒”一声。 是清脆的合伞声。 孟年鼻子酸了酸,遮掩着低下头。原来他刚刚在为自己撑伞,难怪没有感受到雨滴。 他这样矜贵身份,也会为了一个不算熟悉的小辈做到这么体贴吗?他人这么好,为什么叶家人都说他脾气不好?一定是以前被家里人伤过心才会那么冷淡的吧。 雨说来就来,顷刻间大了起来。 叶敛将阳台门妥善关好,又把沾了水汽的雨伞竖立在门边。 孟年胡思乱想之际,头顶响起男人微哑的声音。 “既然孟小姐心里有了决定,往后也不必再随着叶存礼那样称呼我。”叶敛冷静道,“‘叶叔叔’,总是把我叫老了。” 孟年懵了一瞬,“那我怎么喊?” “随你,”男人唇角扬起,语气却沉稳至极,“直呼姓名,或者……” “叫学长也是可以的。” 12. 12 【12】 第二天,孟年下楼吃午饭时,只遇到了刘婶一人。 听说其他人都去忙自己的了,孟年长长松了口气。说实话,她现在有点害怕遇到叶敛。 吃过饭,孟年又摸去了院子里。 昨夜一直在打雷,孟年等到雨停才睡着,那会四点刚过。现在刚时过正午,地面已经半干。 藤椅被刘婶擦得很干净,手盖上去还摸到了软乎乎的坐垫。 孟年将盲杖立在桌边,两手搭在扶手上,慢慢坐下去。她将手机放到石桌上,冰凉的触感叫她蓦地又回忆起前夜的种种。 昨夜,叶敛确认她可以自己回去,撂下一句“早些睡”便先回三楼。孟年傻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一直觉得叶敛高不可攀,不仅因为他有个叶家实际掌权人的头衔,更因为叶敛在她眼中本身就是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上位者形象。 叶家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因为家族关系对叶敛有所耳闻的江荔,与江荔青梅竹马长大的贺浅,大家都对叶家这位家主有着十分统一的评价。 她以前见过叶敛三次,每一次见叶敛都和传说中的形象是相近的。可这次她失明后再遇到叶敛,感觉他处处都透着一丝诡异与违和。 正思索着,忽然听一道年轻又慵懒的男声由远及近,朝着这栋别墅而来。 “我说太后老佛爷您就别催了,今儿真有事,我得找四哥。您也知道我四哥多难等,好不容易在南城堵到他,可不能错过。” “什么叫跟着他混就是耽误我,您先把他送那六位数的镯子摘了再说这话,您怎么没良心呢。” “哎得了吧,我不去相亲可不是跟四哥学的坏,四哥奔三不成家是因为眼光高,我纯粹是因为没时间,集团里那帮老狐狸我还没斗消停,没时间见什么王家李家的海归大小姐。” “好了我到四哥家门口先不说了,您跟我妈赶紧把相亲推了吧,我今天去不了,挂了啊。” 顾恒之挂断电话,人正好走到别墅门口。他隔着大门栏杆往里看,一眼就看到院子里坐着的孟年。 他眉梢高高挑起,朗声笑道:“哪来的漂亮妹妹,我四哥这是金屋藏娇呢?” 刘婶听着声音出来,一见年轻人就眉开眼笑,笑骂着迎上去给人开门,“顾先生好久不来了。” “哪是我想好久不来,是四哥一直不回国,”顾恒之抄着手晃进来,站在院子里,远远地笑看着孟年,他问刘婶:“诶,这是我四嫂?” 刘婶脸色大变,呸他一口,“可别胡说,这是老太太相中的孙媳妇。” 顾恒之哦了声,顿时没了兴致。他收起调笑面孔,温文尔雅地,对着孟年说了声抱歉。 他转身要走,突然被叫住。再一回头,就见那女孩站了起来,样子瑟缩着,好像在害怕。 顾恒之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人模人样的西装,又抬手抹了把规整的头发,疑惑半晌。他心道自己这么风流倜傥,是典型的斯文败类渣男长相,怎么会有姑娘一看自己就吓得发抖呢?明明他看着那么面善。 孟年一紧张就揪住衣角,她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这位……先生,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顾恒之见她飘忽不定的目光,起了几分兴趣,双手插兜,晃晃悠悠走近两步,声音略带笑意:“怎么?” 孟年微微低头,悄悄道:“我刚刚听到你讲电话。” 顾恒之点点头,微抬下巴,哼声:“所以?” 孟年犹豫半晌,话还没说出口,脸先红了。 一直红到脖子,看得顾恒之啧啧称奇。这么可爱的漂亮姑娘,真是便宜叶家的草包。 孟年眼睛一闭,颇有种赴死的架势:“我们可以合作。” 顾恒之:……? 孟年三言两语说完打算,顾恒之大为震惊。 他满是意外的目光上下打量这个一直不敢对上他视线的女孩,感慨道:“你胆子还挺大。” 不敢看他,倒是敢说。 孟年刚刚听完电话灵光一闪想到个主意,这位先生听上去十分苦恼家里的催婚,而她也急需要摆脱掉叶家糟糕的婚约。 如果她和外婆实话实说自己不想结婚,外婆肯定不会同意。可如果她和外婆说自己中意的另有其人,外婆或许会松口。 这位先生叫叶叔叔四哥,想来跟王裕一样,都是和叶叔叔十分亲近的关系。叶叔叔看中的人,多半是十分优秀的,这样的人外婆肯定一眼挑不出毛病。 孟年感觉到人离她不远,尝试着对上对方的眼睛。她又压低两分音量,不叫刘婶听到。 她语速变快:“如果想让家里人暂时不烦你,我可以配合你演戏,您放心,我们就是假的,不需要对彼此负责,就当个挡箭牌,你说好不好啊?” 别说,顾恒之还真有点心动,他家里两尊大佛今年突然催得厉害,实在令人难以招架。顾恒之经人提醒,这才意识到还有他反抗的余地。 眼前的姑娘不管是图什么,第一眼对视,顾恒之不反感。人嘛,好像也不错? 这个妹妹乍一看就透着股与这潮湿的南城相符的温婉与秀美,但圆圆的杏眸与她浅褐色的瞳仁,更多显出几分无辜与稚嫩青涩来。 她跃跃欲试、忐忑地直勾勾地“看着”顾恒之,那神态,既有江南水乡的含蓄柔美,又有北方姑娘的直白赤诚。 不是不能试试,只是…… 问题的关键不在假扮情侣上,关键在这女孩真是叶家老太太,他那位堂姑看上的孙媳妇? 看来这位孙媳妇也没看上那孙子啊。顾恒之想着想着噗嗤笑出来。 还行,眼光不错,看不上叶存礼,看得起他顾二。 他面上明显意动,嘴上却说:“我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阳台门哗地被人打开,一高大的人影从屋中走出。 孟年大惊失色,杏眸睁得大大的,无措地望向发声处。 怎么回事?刘婶不是说所有人都去忙了吗?为什么叶叔叔还在家?! 耳边有人高兴地叫了一声“四哥”,桌上的手机突然播报起来—— “来电,沈灿灿,156xx……” 孟年茫然地抬着头,心脏咚咚地跳,手机震动声盖过了男人朝向她的脚步声,她伸出手,在桌上摸索。 无意间看到她动作的顾恒之微怔,笑容僵在脸上,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女孩一直不看他。 孟年循着声音摸手机,声音忽然高高升起。而后有人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将手机放在了她的掌心。 一触即离。 腕间滞留着男人干燥炙热的体温,空气中除了潮湿的泥土气,还多了一丝丝熟悉的淡香。 她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喉咙也干渴燥热起来。 孟年舔了下唇,捧住手机,正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接电话,脚步还未动,便听男人沉稳地来了句:“你在这。” 叶敛转身前看了顾恒之一眼,“你跟我进来。” ** 半个小时后,孟年在刘婶的搀扶下,上了一辆招眼炫酷的红色跑车。 “你们家这别墅区管得真严,我跟保安小哥说就进来接个人他都不放我进,还要麻烦漂亮婶婶送年年出来。”红色跑车的主人嘴甜得很,“您刚刚开车那摆尾掉头可太帅了!!” 刘婶微深的肤色里透出丝丝红晕,笑得合不拢嘴,谦虚道:“我年轻时开过赛车,还有更帅的,刚刚那不值一提。” “哇!那回头您教教我,我也想酷一回。”沈灿灿笑出梨涡,眼睛弯成月牙,“真是辛苦您了,我接年年去我那住一天,明天把人送回来。” “好好,有时打我电话。” 沈灿灿替副驾上的孟年系好安全带,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朝自己的公寓开。 她艳羡地夸赞了刘婶几句,这才说起自己的事。 “这段时间手机被收,你知道的,他们项目组每次研发新产品前都要把组员关禁闭。” 跑车车窗半开,风吹动长发,孟年勾起发丝别至而后,笑道:“商业机密,可以理解。” 她侧了下头,隔着墨镜看向主驾,“不过作为实习生能进核心团队,灿灿还是这么厉害,不管什么事都是做得最好的那个。” 沈灿灿一向最受不住孟年的真诚夸夸,她嘴角的梨涡又若隐若现。扬了扬下巴,自豪道:“那当然,我是谁。” “对了,我之前给你那款手机还好用吗?” 孟年点头,“很实用。” 沈灿灿道:“你知道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就是兴世智能,是谁的公司吧?” 孟年知道,沈灿灿说过,兴世智能的大老板是叶存礼的叔叔——叶敛还在国外上学时白手起家的创业公司。 兴世在创业初期就像一匹黑马,在极短的时间内强势地闯进风投圈各位大佬们的视线里。 投资不愁后,兴世的发展更加迅猛,短短几年,就成了业界数一数二的大厂。 在叶家的企业资金链断裂那段时间,是叶敛用自己打拼来的兴世将叶氏救回来,这才没叫这个延续了百年的家族没落下去。 兴世虽然挂在叶氏的名下,但实际上他们跟叶家没半毛钱关系。他们独立之外,说是一个公司,不如说由许多个研究项目组组成。 今年沈灿灿博士学位十拿九稳后,在兴世担任要职的师兄便对她递来橄榄枝。 沈灿灿通过了笔试和四轮面试,从上百位高学历竞争者中杀出重围,拿到了唯一一个实习机会,进入其中一个项目组。 她实习的部门主研究手机智能相关,和兴世的核心项目“通用人工智能”还差得远,不过她不气馁,只要好好做事、卷死同事,她相信自己可以步步高升。 有道是“今天多一份拼搏,明天多八个男模”,这就是沈博士的终极人生目标。 “我之前都没问你,这个样机给我你不用承担风险吧?这不算机密吗?”孟年怀里揣着手机,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拖累了闺蜜。 “这算什么机密,都是废弃样机。”沈灿灿笑她见外,解释道,“我师兄好歹是部门主管,他追我不得拿出点诚意来?不然我凭什么答应和他吃饭。” 孟年一惊,“你出卖色——” “孟包包!说什么呢!”前方红灯,沈灿灿停稳车子,抬手拨了下自己那一头粉色长卷发,阳光下,新染的指甲熠熠发光,她嗤笑了声,“我这叫合理利用资源,懂不懂,那些男人愿意得很。” 孟年脸一红,恼怒道:“不许这么叫我!” 她小时候有婴儿肥,脸白白圆圆软软的,像个小包子。再加上外婆叫她“年宝”,沈灿灿那会就开玩笑说不如叫“年包”,孟年嫌这个称呼不好听,于是沈灿灿又改口叫她“包包”,谐音“宝宝”。 信号灯转绿,车子慢慢开起来。 沈灿灿知道孟年担心什么,她这个朋友从小最害怕亏欠别人。 她带着勾子的声音慢慢响起:“我从小到大向来都凭实力说话,就算被人知道我和师兄关系好又如何?我又没碍着谁的事,申请个废品走的也是正规程序,早跟特助报备过了,上面的人不通过申请,我也给不了你。” “我从拿到实习offer,到通过考核进入项目组,这一路我全靠自己。师兄就算想给我行方便,大老板眼里也不揉沙子。你放心好了,我可是稀缺人才,宝贝着呢,只要我自己不犯错,谁也不能给我穿小鞋。” 孟年品了品这话,慢慢点头。 的确,沈灿灿作为没参加过中考高考、14岁就被南城大学少年班录取、如今22岁拿到数学专业博士学位的天才少女,放眼整个社会,都稀缺得很。 “灿灿,谢谢你。” 沈灿灿笑了声,应下。 又是一个红灯亮起,AI“盼盼”突然播报起天气,提醒傍晚时会有雷雨来袭。 沈灿灿偏头看了一眼,笑道:“师兄说可以根据使用者的情况进行个性化设计,我就找朋友加了晴雨提醒这一项,这个半成品都这么人性化,难以想象项目重启后能达到什么高度。” “重启?”孟年愣了下,“你之前不是说项目暂停了吗?” 谈起工作相关,沈灿灿明显就兴奋起来。 “我给你的这个手机据说是大boss团队做的,几年前停了,最近我听师兄说项目又重启了。”沈灿灿激动道,“大boss的想法我猜不出,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能赚钱的项目,它的用户终究还是少数人。” “我觉得大老板是有情怀的,昨天我听他们传小道消息,说今年兴世计划研发一些面向残障人士的智能家居,这根本就不赚钱,这是做慈善。” 沈灿灿显然是崇拜叶敛的,夸起来都不重样。孟年新奇地听着这些她不了解的事,听得很认真。 直到车进入到公寓楼的地下停车场,一通来自东城的电话打断了沈灿灿热闹的科普。 沈灿灿听着AI播报的名字,怔愣一瞬,“江荔?那不是你室友吗?” 孟年眉心微皱,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上回江荔给她打电话,告的是叶存礼私自拿走她个人物品的状。这回—— 孟年稳了稳心神,接通。 这回电话那头没有再传来哭声,取而代之的,是江荔忍无可忍的怒吼声: “孟孟,学校这边出事了,叶存礼那个混蛋把订婚邀请函发到咱们班群里了!” 孟年浅色的瞳孔骤然一缩,慌乱感袭来,心猛地坠了下去。 13. 13 【13】 孟年大脑嗡嗡的,一片空白,勉强能听清江荔的骂声。 “咱们班那个一直舔叶存礼的副班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把叶存礼拉进群,然后叶存礼就开始给大家发请帖说计划在你生日那天订婚,欢迎大家去。”江荔烦躁地连骂了几句神经病,愤愤道,“群里有人看热闹,把这事转手就发校园论坛,现在好多人都看到了!” 孟年气得浑身发抖,险些握不住手机。 情绪猛地推到一个极值,孟年只觉得满心都被愤怒填满,手指都是麻的。 她连吸了好几次气,才颤着声音,“他没有告诉我。” 叶存礼再一次不经过她的同意,做了她深恶痛绝的事情。 沈灿灿发现孟年情绪不对劲,忙抢过电话,和江荔说了几句。挂断电话后,沈灿灿抱住孟年,担忧不已。 孟年靠在温暖的怀抱里,愤怒得想哭。 “我和他,说了分手……那天很不愉快,我没忍住骂他是废物,”她断断续续的说,“一定是因为这样,他从小被宠着,没听过这种话,我惹急了他,他就要破釜沉舟。” “他太了解我了,灿灿,你说我的性格是不是特别好被人拿捏啊?我是不是很好欺负?不然为什么叶存礼总是有办法困住我呢?” 孟年承认自己顾虑太多,她是不折不扣的胆小鬼。她太在意身边唯一的亲人,也太看重别人对自己的好,所以总是在面临选择的时候,束手无策,任人摆布。 沈灿灿心疼得不行,“他只是擅长道德绑架你,是卑鄙小人。” 沈灿灿觉得孟年道德感太高,才会总勉强自己,成全别人。 停车场不是说话的地方,沈灿灿要替她解开安全带,带她上去。 孟年却突然按住沈灿灿的手,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眼睛里映出除怒火之外的东西。 她想起来叶敛对她说的那句话。 忽然就有了力量。 她按着沈灿灿的手,沉默地望着某处。 良久,抬头望向前方,道:“我要回东城,回叶家,和他们说清楚。” 她的语气依旧是那么轻软,可却比以往多了几分易于忽略的坚决。 沈灿灿意外不已,注视她良久,终于反应过来:好友眼中的那束光,大概叫做蜕变。 人被逼急到一定份上,总会被迫成长,变得坚强起来。 沈灿灿义无反顾地发动车子,导航东城叶家老宅。 她们什么行李都没拿,直接出发回东城。 长这么大,孟年是第一次没给自己留后路。她顾不上给外婆的交代,也顾不得去想叶奶奶的反应,她只想及时止损,终止这一年来可笑的一切。 她做事向来瞻前顾后,想得太多,因此忽略自己内心的声音许久。 叶叔叔教她大步向前,告诉她不要轻易妥协。 她成年了,早该学会这些。 ** 南城某酒吧,私人包房内。 顾恒之伏在桌上,认认真真看着合同。他对面的男人手撑着头,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半杯威士忌。 顾恒之脚不沾地忙了一天,此时才有功夫闲聊两句。 “四哥好不容易回南城,什么时候一起聚聚?顾槐一直念叨你,想你快回来给她撑腰。” 顾恒之垂着眼睫,视线快速地扫过一行行墨字,笑了声:“她太天真,竟然以为你这个表哥好说话。” 他也不在意叶敛是否给回应,他知道叶敛在听。 继续又道:“我大哥今年拿了个最佳男主的奖,得奖那部电影里和大哥搭档的那个男二,顾槐看上了,她现在嚷嚷着也要跟着进娱乐圈,你说说她,才17岁学也不好好上,天天只想追星,把大伯气坏了。” 大伯家前有勇闯演艺圈的大儿子,小女儿也打算有样学样。 “大伯跑来跟我倒苦水,让我说说她。讲道理,顾家我说话算数吗?我虽然管着整个家族企业,可就是个吃苦受累的打工人,家里大事还不是得听爷爷奶奶的。” 顾恒之抽空抬头,睨了对面人一眼,不免有些酸。 他嘟囔:“我跟你可不一样,你是叶家的顶梁柱,说一不二威严深重。我只是顾家的螺丝钉,是被迫走在那群咸鱼前面的壮丁。” 说起家里不省心的女孩,顾恒之深有感触,这叫他一下子想起白天见过的那个女孩。 同样是妹妹,白天在叶敛家里见到的那个妹妹看着就比顾槐聪明乖巧多了。 主要是眼光好。 顾恒之如此想着,嘴角不自觉流露出笑意,“四哥,住在你家那个小姑娘叫什么?” 叶敛慢慢抬眸。 酒劲上头,醉意烘得他眼底微热。 顾恒之一边看合同,一边把白天的事一五一十转述。 他原本是想从叶敛这里了解更多关于那姑娘的事情,不过也没抱希望叶敛能说出什么,毕竟叶敛人快三十,从没正眼看过哪个女人,这些事他根本不关心。 顾恒之打算今晚忙完,明天再去叶敛家看看那姑娘,今天见面匆忙,都没来得及详谈。 他想好了,可以试试。既然是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那他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首先应该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诚意。 叶家那边他可以亲自去叶家老宅帮她料理干净,至于他自己这边的麻烦,先不急。 顾恒之心有成算,大笔一挥,在末尾签好自己的名字,嘴角噙着笑意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铺满冷意的黑眸。 他的心脏一颤,差点吓出病来。缓了缓,后怕道:“你这么凶做什么?” 顾恒之这才意识到一个他一直忽略的问题。 那姑娘的计划是摆脱掉叶家的婚约,可这不就是明摆着打叶敛的脸吗?契约还未成,他倒是先把人家小姑娘给卖了。 顾恒之懊恼,“算了当我没说,你别往心里去。” 他悄悄觑着,见男人神情不悦,犹疑道:“你该不会是觉得那女孩背叛你侄子吧?” 顾恒之话音刚落,叶敛的眸色深了深。 他冷冷的目光凝在顾恒之身上,声线压低,“没有背叛。” 顾恒之愣住。 “只是口头协议,还不作数。” 顾恒之没反应过来,男人蓦地起身,抓起衣服就往外走。 手搭在门把手上,又回头,沉声:“她的提议,还轮不到你考虑。” 哐当—— 叶敛离开。 半晌,顾恒之才回过味来。他抚掌咧着嘴品了半天,又龇牙,“他一个做叔叔的,这都敢想。” 顾恒之只是想拆人姻缘,助人恢复自由。 而叶敛想的,却是如何从自己晚辈那里夺妻。 ** 叶敛回到家中时,已经过了晚上11点。 院子里没人,想来人应该是在自己房间。 他由玄关而入,刚要乘室内电梯上楼,突然被刘婶叫住。 刘婶说孟年被朋友接走,今晚不回来住。她详细描述了孟年朋友的长相,言语里对对方放心极了。 叶敛有些意外人不在家,沉默两秒,点了下头。 电梯门打开,他不放心地转头问了句:“她的眼睛……” 刘婶说:“孟小姐要吃的药我都给她放在包里了,跟她朋友说过,还给她带了一副备用的墨镜,也给她朋友留了我的手机号,您放心吧。” 叶敛嗯了声,迈进电梯,抬手按了楼层。 傍晚的雷雨一直持续到现在都没停,空气里潮气沉重闷热,衬衣严丝合缝贴在身上,像是浸满了水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叶敛略微烦躁地将领带扯下,解开衬衣最上面一颗扣子,敞开领口。 到了三楼,经过主卧时顿了一步,他偏头望向房门大敞但却黑漆漆的房间,黑眸中闪过一丝暗芒。 停留数秒,才回了书房。 半个小时后,叶敛擦着湿发,只下半身裹了一条灰色浴巾从浴室走出。 走到床边,一眼就看到了不断震动的手机。 亮起的屏幕上,赫然是孟年的名字。 男人眸光瞬时晦暗下去。 他两步走近,将手机捞进掌心,同时接通电话,一秒都没犹豫。 接通前那一秒他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比如她为什么会给他打电话,她现在在朋友家做什么呢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没有睡。 万千思绪,都在听到那头压抑又崩溃的声音,顷刻间化成一缕青烟,消散在尘世里。 叶敛捏紧了手机,一瞬间心脏酸软胀痛。醉意上头,他陡然生出一股冲动。 “我做错了,我做错了……” 女孩的声音绵软无措,强忍着不哭,可话里难掩的迷茫就算拼尽全力也藏不住,她努力支撑着的微弱的沉着薄得像一张脆纸,不堪一击。 “您没告诉我,如果选错了路,又该怎么再向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