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异界封神那些年》 1、第一章 斩白蛇1 万籁俱寂,明月高悬。 容貌俊朗的书生斜倚在软榻上,醉眼朦胧搂着一位身姿曼妙的美人,美人乌发落在他肩头,吐气如兰。 书生迷迷糊糊就要去寻美人的朱唇,醉生梦死的脸上呈现一种不自然的惨白。 朱唇近在眼前,美人神色越发妩媚,她搂着书生的腰,隐约可见口中分叉的舌头,一对尖牙若隐若现。 “唔,酒、酒呢?”书生状似无意推开美人,跌跌撞撞往榻边的楠木桌寻去。 桌上摆满了点心,一只白玉的酒瓶躺在桌边,美酒倾泻而下,地上已经有了一滩不小的酒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香。 有道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不外如是。 那书生,也就是施慈,伸手捞过酒瓶,坐倒在地上,一手横在眼前,透过缝隙隐隐能看到天上的明月。 月光像是洒下了一层纱,周围景色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方才的书生已经死了,被美人吸干精气,施慈不过是过个马路,回过神已经到了异界人的躯体中。 一眨眼周围景色大变,低头还看到一条偌大的黑蛇躺在自己怀里,信子已经快吐到他脸上,掌下隐约能感受到黑蛇冰冷黏腻的鳞片,几乎吓得施慈魂飞魄散。 黑蛇张着血盆大口,腥红的竖瞳里只能看到一片贪婪。 这条蛇,在贪婪他的血肉。 施慈被看得寒毛倒立,几乎下意识就要把它甩出去,理智险险让他住手,装作醉醺醺推开妖怪,要寻美酒喝。 背后的地面十分冰冷,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这具身体喝了太多酒,就连施慈都有些被影响。 蛇妖婷婷袅袅走过来,红唇轻勾,俯视他:“郎君,美酒哪有奴有趣,奴一人住在这么大的宅子,可寂寞得很呐~” 施慈翻了个身,只当没听到她的话:“……我要喝酒,拿酒来。” 蛇妖幽幽叹了口气,滑动着身子,几乎眨眼间就钻进了他怀里:“你个呆子,酒有什么好的。” 施慈表情险些没绷住,在他眼里哪里有什么美人,只有一条乌黑的大蛇,这大蛇偏偏口吐人言,张着一张腥臭的大嘴就要往他怀里钻,这谁能忍? 他皱眉,坐起身来,借着这个动作脱离的蛇妖的双臂,抬头往嘴里倒了一口酒,酒没咽下去,顺着嘴角流到衣衫上,和原先被酒浸染的衣衫混在一起,一时分辨不出新酒旧酒。 “美人,你是不是妖啊?” 蛇妖动作一顿,脸颊黑色鳞片浮现:“哦?郎君何出此言?” 施慈只当没看到,晃晃悠悠道:“话本说,有狐仙为报恩,用法术变出金银和府邸,以美酒相待,以身相许。美人,你是不是狐仙啊?” 蛇妖脸上的鳞片霎时消退,笑容越发甜腻,把头靠在他肩上,朝他耳朵吹了口气:“是又如何?郎君可会怕奴?” 远远望去,银辉照耀下,假山怪石嶙峋的花园越发诡异,糕点洒了一地,俊美的书生搂着白玉酒壶,一条巨大的黑蛇将头颅搁在他肩头,盘起的身躯几乎有半人高,黑色的尾巴在地上扫荡,将糕点压得粉碎。巨蛇吐着信子,舔过书生惨白的脸,竖瞳中的渴望几乎压抑不住,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书生拆吃入腹。 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这种场面,都会被吓疯,但施慈纹丝不动,任由冰凉的信子扫过脸颊,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他索性伸手搂过蛇妖,将酒壶塞进她怀里,唇边勾出一抹痴痴的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蛇妖低头重复两遍这句话,忽然笑出声:“好一个‘牡丹花下,做鬼也风流’,郎君,可愿听奴讲个故事?” 施慈跌跌撞撞站起身,往桌上一趴,借此脱离蛇妖,口中喃喃:“美人……请讲……” 蛇妖跟着他的动作站起来,手指划过他侧脸,总算没有再次缠上去,只神色幽怨道:“话说宁抚镇中有一座山,名叫佘山,佘山有一条蛇妖,名叫佘姬。佘姬修炼八百载,欲度雷劫化为人形,但是妖类修行何其艰难,纵使蛇妖从不作恶,也在第八道雷劫下奄奄一息,直到这时,出现了一位赶考的书生——” ------------------------------------- “轰隆!” 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天空,紧随其后的雷声震耳欲聋,一条两指粗的白蛇飞快在林中逃窜,身上皮肉焦黑,鳞片和血肉搅在一起,外翻的血肉裹挟进小石子,此番种种无一不在折磨着白蛇。 但是它不能停!它要逃! 雷霆就在头顶,紫色的雷电在云层中乱窜,瞅准时机就要落下。 “轰隆!” 又一道雷劈下,白蛇身旁的枯树被劈出火花,“腾”地一下燃起火焰,烧得周围树影摇曳。 只差一寸,雷就会劈在白蛇身上。 皮肉被火一燎,散发出阵阵肉香,白蛇动作更快了几分,生怕下一道雷就劈到了自己身上。 远方的土地庙隐隐有火光闪烁,白蛇眼神一亮,拼了命往土地庙蹿,雷光紧随其后,甚至有一道劈得蛇尾焦黑。 但是白蛇不敢停,眼看下一道雷就要劈下,白蛇猛地蹿过门槛,落在冰凉的地板上,扬起一阵灰尘。 下一秒雷劈在它刚刚待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深刻的印子,如果不是白蛇动作快,可能当场交代在那里。 它还没缓过神,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即一双温热的手掌轻柔地将它捧起,温柔的声音里满是担忧:“怎么伤的这么重?还好我带了金疮药……” 白蛇没来得及去看对方是谁,失去意识前只看见层层堆叠的云层之上雷霆徘徊了一会儿,最终不甘地散了。 它知道,这一劫算是过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白天,白蛇细长的身体被缠满了绷带,露在外面的鳞片如白玉一般,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天色尚早,一身青衫的书生靠在土地庙的柱子上,双眼紧闭,看起来睡得很熟,旁边的火堆仅剩些微星子还在闪烁,显然刚熄灭不久。 闭目酣睡的书生有一张好皮囊,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抵就是这般了。 白蛇看得入了神,连信子都忘了吐,只痴痴盯着书生侧脸,直到人醒来。 书生醒来还有些迷茫,见白蛇直勾勾盯着他,下意识露出一个微笑:“你醒了?” 白蛇这才回过神来,慢腾腾挪动着身体,去蹭书生垂在地上的手心。 书生顺势抚了抚它头顶,笑道:“下次打雷记得往洞里躲,再受伤被人捡到,指不定炖成了一碗蛇羹。” 白蛇撒娇似地扭了扭,目送书生收拾好书箱,转身道了个别就要上路。 六月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明明晴朗的天空突然一声惊雷,顷刻间大雨倾盆,书生拎着书箱,还没来得及背上,就看到雨下直了屋檐。 他霎时呆若木鸡。 书生和白蛇对视一眼,苦笑着放下书箱,摇头失笑:“看来我和你的缘分还没有尽,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白蛇高兴地摆着蛇尾,被尾巴上的伤一激,又恹恹垂下头。 雨一下就是三天,到第四天清晨才放晴,这三天里书生温书温得无聊,兴致来了竟教白蛇认起了字,白蛇把头压在书页上,也好似听懂了一般。 书生偶尔会说他的抱负,说他要进京赶考,说他想为民请-命,说朝廷的弊端,说贪官污吏和忠良之臣。 他说皇帝推行政令受阻,底下的人尸位素餐,口中喊着黎民百姓,眼里却只有自己的利益。他说皇帝缺了一把刀,一把破开时局一往无前的刀。 白蛇听书生说了很多,它听不太懂,只定定看着书生,书生也会开玩笑,说从没见过白蛇这么有灵性的动物,如果它是人,他们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 第四天清晨,被雨水冲刷过的天蓝得出奇,晴空万里,也适合分别。 书生背上了他的书箱,白蛇也准备回洞府养伤。 它的伤不在皮肉,而在内里,内伤养不好,一时半会儿化不成人形。 如果说白蛇之前想化形是因为觉得时候到了,那现在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变成人,和书生做朋友。 白蛇偶尔也会偷偷跑去看书生,它外伤好的很快,加上本就是妖,普通人发现不了它。 它不敢靠近皇宫,龙气压得它喘不过气,它只能离得远远的,看书生一眼。 书生果然如他期望的一样,高中状元,御街打马,丞相家的小姐将手绢扔在他身上,二人抬头相视一笑,才子佳人好不登对。 白蛇有些羡慕,心里又有些酸楚,它想,若它是人就好了。 于是它又回去修行了十年。 十年间,书生在丞相的帮助下平步青云,继承他的理念,成为忠于皇帝的纯臣,也成为了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这把刀上斩皇亲国戚,下斩贪官污吏,将原本就昌盛的国运抬得更上一层楼。 白蛇这次连京城都不敢靠近了。 后来它在其他人那里听说了书生的事,书生和妻子琴瑟和鸣,一双儿女具是大才。他为民请-命,为皇帝分忧,果然成了一位好官,皇帝将年幼的太子托付给他,书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傅。 又十年,小太子长大继位,一如先帝般信任书生,书生桃李满天下,教出无数忠于皇帝的能臣,六十岁大寿那天还在为百姓奔波。 书生寿终于七十二岁,死前重孙已经出生,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了无遗憾。 这天,府邸挂满了白帆,书生以国丧入葬,葬于皇陵边,可以说是莫大的荣耀。 白蛇拼着修为倒退的风险,将心口的鳞片拔了下来,放在书生眉心,护住他魂魄不散,以求来世再见。 白蛇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六道轮回,但是它希望下辈子还能见到书生。 又二百载,书生魂魄保全,重新投胎。 化形不过五十年的白蛇于修炼中睁眼。 它找到书生了。 2、第二章 斩白蛇2 书生转世姓张。 张生自幼父母双亡,借住长姊家中,到了及冠,也才只有一个秀才功名。 张生家庭并不富裕,是以一直未娶妻,平日里就在学堂教书,维持生计。 转世后的灵魂并不如前世那般耀眼,金光散尽,显得有些灰扑扑。 但是白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说来也巧,书生家住宁抚镇,距离白蛇所在的佘山不过两里路。 化形之后的白蛇为自己取名佘姬,在佘山脚下变化了一座府邸,环境清幽,凡人轻易寻不着。蛇虫鼠蚁变作丫鬟婆子,碎石枯叶变作金银珠宝,看起来好不富贵。 她自称是商人之女,父亲外出行商,她在此地暂住,如此月余,街坊邻里都知道隔壁街来了一位佘姓小姐,出手阔绰,家中仆人成群,身价不凡。 这日正好是重阳,九月九日,不少人都在佘山登高望远,张生也不例外。 佘姬早早带上丫鬟,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顺势邀请张生去府邸做客,张生望着佘姬昳丽的容貌,答应下来。 一切就和话本里写的一样,书生和小姐,一对璧人,英雄救美相识,小姐芳心暗许,同书生结为夫妻,万贯家财倾囊相赠。 只可惜话本写得太过美好,现实往往经不住考验。 张生借口去朋友家温书,日日流连青楼,佘姬沉浸在爱情中,竟什么都没察觉。 假象向来维持不了多久,正如纸包不住火。 变故,发生在第二年七月。 张生终于不再满足这样的日子,他觉得自己被限制了自由,哪怕佘姬再美艳,日日看总有腻的时候,更何况她太过单纯,远不如外面的女子刺-激。 他借口找个清静的地方温书准备来年的乡试,央佘姬在佘山的半山腰买了栋宅子,说是要头悬梁锥刺股。 佘姬不疑有他,只觉得张生读书上进又努力,全然没想到如果他真的努力,为何二十余年也只得了个秀才。 张生离了佘姬犹如猛虎归山,偷偷在山上养了一位美娇娘,日日红袖添香,好不快活。 佘姬拎着亲手做的羹汤,推门而入就是张生搂着美娇娘喂她吃点心的模样,她惊得打翻了食盒,心如刀绞。 她还很年轻,才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就学会了什么是嫉妒。 “张生,我自认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佘姬眼眶通红,竭力克制自己,才没在张生面前露出丑态。 都说妖是没有眼泪的,佘姬纵使撕心裂肺,也流不出半点眼泪。 张生惊慌失措推开方才还你侬我侬的美人,上前就要搂她:“娘子!是这贱-人勾引我!我只是一不小心着了道……你信我,我对你绝无二心!” 佘姬二话不说撇开他:“我长了眼睛。” 大抵是怕失去这么一棵摇钱树,张生真的慌了,跪在地上赌咒发誓,说自己如何如何忠贞不二,那美人又何如如何可恶。美人也的确配合,磕头认错,哭得凄凄惨惨,将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二人一唱一和,就要将她哄骗过去。 佘姬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书生温声教她认字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她却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她闭了闭眼,艰难道:“我且信你一次,随我回去。” 张生如蒙大赦,朝美人使了个眼色,随后老老实实跟在佘姬身边献殷勤。 佘姬只当没看到。 美人施施然爬起来,她已经见识过不少正妻捉拿外室的场面,心说这位张夫人果然也如同张生说的那般心软。 她在无人的宅子里逛了一圈,金银珠宝尽数掏空,甚至连摆件上镶嵌的玉石也抠了下来,这才扭动着身子妖妖娆娆下了山。 美人一边盘算这一趟自己赚了多少,一边计划着该怎么重新搭上张生,毕竟这么阔绰的客人,实在少见。 她还没来得及得意,心口就被一只手洞穿,艰难回头,入目的是方才被她腹诽的“张夫人”的脸。 美人心口破了个大窟窿,明艳的脸蛋蒙上一层青灰色,倒地的时候脸上还满是震惊,似乎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死。 佘姬森然一笑,伸出分叉的舌头舔了舔手上的鲜血,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这是她千余年来,沾染的第一条人命。 白玉般的鳞片蒙上一层灰色,像是从珍珠变成了鱼目,再也不见之前的温润。 而她毫无所觉。 回到佘府的日子一如往常,张生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确认佘姬真的信了他,这才按捺不住出门寻欢的心。 说有什么变化,不过是从前的佘姬喜欢素衣,如今更喜欢深色衣裙罢了。 张生每日出门都有小厮跟着,他知道是佘姬派来监视他的,纵使心中憋屈,也敢怒不敢言。 与此同时,他更加好奇佘府的银钱从哪里来了。 佘姬说他的岳父从商,可自家女儿成亲这种时候都没能赶回来,生活这么久,这位岳父也从没有递来消息,张生忍不住生了好奇心。 他故意更加大手大脚花钱,买了无数古董字画,佘府的钱财如流水一般往外支出,终于有一天,管家来报最近支出太多,银钱短缺。 他暗中观察佘姬脸色,见她不慌不忙,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佘姬这段时间也过得很开心,从山上下来之后张生对她温柔小意,时不时从外面带一株花回来,簪在她发间,每日不忘带回她最爱的桂花糕,二人倒真有了些夫妻恩爱的模样。 哪怕张生最近花销大了些,也没什么,她有的是银子。 夜半,月黑风高。 确认张生已经熟睡,佘姬悄悄起身,披上外衣,出了门。 在她走后,张生睁开了眼睛。 佘姬点着一盏灯,穿过曲折的回廊。 她如今的行为越来越像人类,有时候竟然产生了自己就是人类的错觉,唯有在解决钱财问题的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是一只妖。 以前她渴望变成人,如今却更庆幸自己是妖了,否则哪里能解决佘府的开销,哪里能除掉张生在外的花花草草呢? 她一路来到库房,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跟着的小尾巴。 佘姬白日里才叫手下送来几箱子石头和树叶,如今正端端正正摆在库房中央。 她一挥袖,箱子齐齐打开,金光一闪,碎石枯叶就变成了金条和金叶子,耀眼的光照亮了大半房间,同样也照出了身后张生的影子。 “谁?!”佘姬眼神一厉,控制不了露出脸颊的鳞片。 本来跟在她身后的张生这才从震撼中回过神,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在看到佘姬的真实面目之后更是吓得肝胆欲裂,惊叫一声逃了。 佘姬也听出了张生的声音,眼看他连滚带爬逃出佘府,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纵使早就知道张生发现她是妖的反应,真到了这一天,也不可避免有些心凉。 前世那位书生,也会在知道她是妖之后吓得逃窜吗? 佘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觉得有些累了。 张生逃出佘府,一路跑到宝方寺前,才勉强定了定神,回头看了看确认佘姬没追上来,顿时松了口气。 一切都说得通了,佘府仿佛用之不尽的钱财从何而来,他的红颜知己为何一直联系不上,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张生用力将门板拍得“啪啪”响,口中高呼“圣僧救我”,哪里还有平时的人模狗样。 宝方寺的大门很快打开,小沙弥将他带进去。 主殿灯火通明,一身袈裟的中年僧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持佛珠念念有词,直到张生走了进去才睁开眼。 张生一眼就认出此人是宝方寺的主持,当即神色慌张冲到他面前,头嗑得“砰砰”响。 “圣僧救我!我家有妖怪!” 主持连忙将他扶起来:“施主无需行此大礼,降妖除魔乃贫僧分内之事,还请施主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张生当即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始叙述起来。 在他口中那妖怪青面獠牙,不知什么畜生变化而来,迷得他神志不清。甚至这妖怪还滥杀无辜,满手鲜血,不知多少人遭她毒手。 此时的张生眼中,往日情意绵绵都是妖怪蛊惑了他,他一时被迷了心智。 主持听完他的话,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郑重叮嘱:“那妖怪道行不浅,我恐怕不是她的对手,你将这道符咒烧成灰掺杂在饮食中哄她吃下,待她法力全失,我才好降服她!” 张生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不不!圣僧,我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可怖,哪里还敢靠近!” 主持面色一肃:“当真如施主所说,此妖不除,施主后半生恐难得安稳啊!” 张生思索再三,终是一咬牙:“我且试一试!” 等天色大亮,张生便紧攥着符纸走了。 他先到街上买了一份桂花糕,到无人的角落将符纸烧成灰,用水和着细细涂在桂花糕上,等桂花糕晾干,竟然丝毫都看不出来。 他蹑手蹑脚回了佘府,平日里热热闹闹的佘府格外冷清,竟连仆人都见不到一个。 张生小心翼翼推门而入,顺着回廊走到卧房,踌躇半天,终于推开房门。 佘姬坐在桌边,还是往日里见到的那般美丽,张生却不敢多看,壮着胆子上前:“娘子,我回来了。” 佘姬一双美目盈满泪水,眉目间缭绕着忧愁,含嗔带怨瞪了他一眼:“你不是怕我吗?还回来做什么?” 张生被瞪得心头一酥,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妖怪,他早就搂着人好好哄了,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装深情:“是我错了。乍然得知娘子真实身份,我着实被吓了一跳,经过一晚上的冷静,回首以往,我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娘子待我情深义重……如果因为娘子的身份就恐惧,岂不是禽兽不如?” 佘姬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见他眉目间虽然还有些害怕,但仍然小心翼翼待她,生怕她伤心,顿时就将昨晚的事抛在脑后:“油嘴滑舌!” 张生见她放下戒心,轻轻将桂花糕推过去:“以上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不敢花言巧语。好娘子,为夫买了些你爱吃的桂花糕向你赔罪,快尝尝,我可是守了好长时间才买到第一份。” 佘姬娇笑着拆开油纸,三块桂花糕整整齐齐堆在上面,是她最爱的那家铺子。 她当即伸手拿起一块,喂到张生嘴边:“这块奖励给夫君。” 张生哪里敢吃,将糕点推回去,深情款款道:“我爱看娘子吃。” 佘姬抿唇一笑,低头咬了一口。 三块糕点十分精致,佘姬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最后一块糕点下肚的瞬间,她脸色大变,猛地推开桌子,腹内仿佛有几十把刀在搅动。 张生早有准备,立马跳开,高声喊道:“圣僧!动手吧!” 主持手持佛珠和禅杖,破门而入。 佘姬哪里还不明白,身上不受控制浮现出灰扑扑的鳞片,一双眸子红得几欲滴血:“张生!你竟负我如斯!!” 3、第三章 斩白蛇3 张生惊惧交加:“圣僧!快动手!” 主持念了声佛号,拎起禅杖挥得虎虎生风:“孽畜!还不束手就擒!” 佘姬万念俱灰,强烈的爱意催生出更强烈的恨:“张生!我自认待你不薄!你竟敢害我!” 主持将张生护在身后,义正言辞:“孽畜,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佘姬冷笑一声,索性变回原形,张着血盆大口朝主持咬了过去,张生吓得尖叫一声,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她被暗算在先,纵使变成原型,也在争斗中渐渐落了下风。 佘姬自知不敌,但是也不想让敌人好过,燃烧了大半修为,将主持重伤,回首一口咬下张生的头颅,破开屋顶逃走了。 “哈哈哈,世间果然多的是薄情寡性之人!秃驴,你敢撺掇张生害我!我必灭你宝方寺满门!” 佘姬声音从远方传来,嘶哑中带着刻骨的恨意。 主持撑着一口气回到宝方寺,第二天被人发现圆寂在禅房中。 从此宝方寺夜夜不得安宁,每晚都有僧人失踪,第二日找到时,尸骨已经干瘪了。 宝方寺僧人死的死逃的逃,很快就变成了一家荒寺。 佘姬报仇之后就回到洞中闭关养伤,张生的头颅被她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每看一眼怨气就深重几分,等她出关时,一身白色鳞片尽数被怨气浸染,黑得发亮。 她将洞府变成精美府邸,引诱过路的书生,来者皆用美色美酒款待,等书生醉了,便一口咬下他们的头颅。 如此过了百余年,洞中头颅堆叠不知凡几,业障缠绕蛇身,再也没有回头路。 ------------------------------------- “郎君,这个故事可还满意?” 佘姬附上施慈后背,贴着他在他耳边轻语。 施慈将头埋在臂弯,神色清明,眼神复杂。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但无论如何,负她是张生的不对,路过之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洞中的累累白骨可不会因为佘姬可怜就原谅她,他们有父有母有妻有子,突然失踪在佘山,家人又该怎么办? 佘姬也不在乎施慈的回答,在她眼里施慈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都是贪图美色之人,不然怎么会被她引诱到洞里来。 她唇角的微笑越发夸张了,影子落在地上,已经露出狰狞的蛇形,巨蛇“嘶嘶”吐着舌头,猛地朝施慈咬去。 施慈一惊,飞快朝旁边一滚,几乎就在下一瞬,楠木桌已经被巨蛇撕成碎片。 佘姬没有生气,施施然站起来,伸手理了理长发:“果然,读书的没一个好东西!” 施慈艰难爬起来,脑袋还有些混沌,连带着身体也不太灵光:“救你的书生也不是好东西吗?” 佘姬没想到施慈还敢反驳她,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他比?” 施慈知道她将书生和姓张的分得很开,叹了口气:“我一个普通人自然比不上他,但他要是看到你变成这样,恐怕也是不敢认的。” 佘姬勃然大怒:“你找死?!” 施慈当然不是找死,相反,他想努力活下来。 “你也说妖类修行不易,红尘滚滚,唯有‘情劫’最难渡,稍不注意就千年修为毁于一旦。你为情劫陷入魔障,杀人无数,弄得自己恶念缠身,倘若前世那位忧国忧民的书生在,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救你一命,招致无辜百姓受害。” 佘姬一愣,自然也想到书生为国家、为百姓殚精竭虑的模样,有了一瞬间的慌乱,随即又冷静下来,心中五味杂陈:“人死如灯灭,他要是真的后悔,就亲自来同我说,这么多年我都找不到他的转世,可见他也是不愿意见我的。” 见佘姬十分执着,施慈只好道:“一个人的性格三观是由自身经历造成的,哪怕你找到了书生的转世,哪怕他的转世不是张生那种背信弃义之人,他不记得你,你还要重蹈覆辙吗?” 佘姬依旧执迷不悟:“他没有记忆,我就让他恢复记忆!” 施慈真的无话可说,沉默了一瞬:“……如果他恢复记忆,自然会想起自己的儿孙和发妻,他怎么会放弃妻儿这么多年的感情,立马就同你在一起呢,你只不过是他人生路上一段小插曲。如果你救了一位凡人,他找上来说要以身相许报答你,你会同意吗?” “退一万步说,你修行千年,知道自己前世是什么人?找得回前世的记忆?你自己都做不到,那书生又怎么做得到?” 施慈的话字字句句扎在佘姬心头,她早就猜到恐怕真的找不到她的救命恩人,但事实被这么揭开,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她还是忍不住恼羞成怒:“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不过是一介凡人,还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话音刚落,巨大的蛇尾抽向施慈,速度快得他躲闪不及。施慈被一蛇尾拍在地上,顿时呕出一大口鲜血,五脏六腑仿佛被抽得移了位。 施慈咳出呛在喉咙的血,强忍着疼痛摇摇头:“冥顽不灵。你要杀就杀吧,我一介凡人,怎么斗得过你这妖怪。” 他嘴上说着等死的话,浑身肌肉却崩得紧紧的,随时准备躲避下一道攻击。 剧烈的疼痛总算让他从昏昏沉沉的状态清醒过来,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佘姬却没有如他所料般的出手,反而停下动作俯视他:“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尽情逃吧,一盏茶之后如果被我抓住,我会将你的头颅堆在最上面。”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施慈立马爬起来,竭力忽视身体上的种种不适,朝大门的方向跑去。 佘姬看着他的背影,轻蔑一笑。 施慈没有找大门,反而在途中拐进了花园。 佘姬敢让他随便逃,自然不会敞开大门任他跑,把人关在院子里玩捉迷藏可比放人出去满山跑轻松得多。 她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而他只能尽量拖延时间,让自己多活一会儿。 施慈在花园里绕了几圈,果然在靠近后山的位置找到了一处池塘,池塘中央荷花亭亭玉立,在荷叶的映衬下别样清丽。 他二话不说翻了进去,整个人沉在水底,摘了一支荷叶,在荷叶根部撕开半边出气口,利用中通外直的荷叶呼吸。 不管佘姬是靠气味还是热成像捕捉猎物,冰冷的水都能最大程度隔绝他的身形。况且他事先在院子里乱逛干扰视线,绝对能拖延一段时间。 池塘的水还算清澈,只是层层叠叠的荷叶掩映着,很难看清水下的情况。 同样的,施慈也看不清水面上是什么样。 一盏茶的很快过去,施慈被泡得有些难受,冰冷的液体恍然间生出蛇一样滑腻的触感,缠绕在他周身。 佘姬来来回回许多次,施慈一开始能听到她又轻又慢的脚步声,到后来逐渐变得狂躁,最后干脆变成巨蛇在花园游走,蛇腹压得花园里的花东倒西歪,花瓣被碾碎的汁液粘在蛇身上,发出馥郁的香气。 “你躲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可要乖乖藏好,别被我发现了~” 佘姬的声音阴冷低哑,伴随着“嘶嘶”的吐舌头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蛇尾拍在假山上,被拍碎的石块弹射出去,一块半人高的石块落在池塘里,正好砸在施慈肩上,即使被水缓解了一部分冲击,但那力道还是忍不住让施慈痛呼出声。 糟了,左手肯定脱臼了。 鲜红的液体后知后觉在水中蔓延开,施慈才知道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血腥味逸散在空气中,在不远处游走的佘姬猛地回过头,一双猩红的竖瞳仅仅盯着施慈的位置,飞快吐着信子,捕捉他的具体-位置。 施慈扔掉荷叶,屏住呼吸正要往旁边游,一条水桶粗的黑色尾巴探进水里,搅乱了一池污泥,荷花被抽得七零八落。蛇尾搅了搅,卷上正要逃跑的施慈,猛地扔在地上。 再遭重创,施慈整个人都有些无语,被水泡了这么久,痛觉有些麻木,接二连三受伤,身体机能已经不足以支撑他逃亡了,他实在提不起力气。 “你倒是挺会躲的。”佘姬施施然在他身边游走两圈,抬起上半身,俯视他。 施慈被冰冷又充满杀戮的眼神看得一僵,身为蝼蚁的无力感让他懒得动弹。 这次是真的逃不动了。 之前被蛇尾拍的内伤还没好,又被石头砸脱臼了半边肩膀,现在还在流血,方才重重一摔更是让他伤上加伤。 施慈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折腾这么久,已经到极限。 佘姬正要一口咬掉他的头颅,天边忽然飞来一只浑身通红的鸟雀,仿佛一团烈火,直直朝佘姬撞去。 鸟喙啄在她眼睛上,痛得佘姬尖叫一声,扭头就要去咬它。 鸟雀灵活地避开佘姬的大口,飞快落在施慈手中,它化作一柄通体火红的利刃,刀柄至刀剑浑然一体,宛如流动的岩浆。 施慈似乎能感受到它滚烫的温度。 此时没空再想其他,佘姬已经发狂,眼看就要咬上来,千钧一发之际施慈握住刀柄,用尽全力一挥,一阵液体喷溅出来,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只感觉脸上一阵温热,再睁眼,巨大的黑蛇已经断成两截倒在地上,创口处仿佛被火燎了一般,散发出阵阵肉香。 施慈握不住刀,任由它滑落在地,整个人脱力般向后倒去,陷入深层昏迷。 刀在将将要触及地面的一瞬变回鸟雀,乖巧地窝在他胸膛上。 黑暗中施慈仿佛很久才恢复意识,远方一点点亮光驱使他不断往前跑,这一片漆黑的空间无边无际,只有他一人存在。他用尽全力奔跑,想要奔向光点,光点却越来越远,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等他停下来,放弃追逐,一回头,却发现光点就在身后。 它像是什么的碎片,周身环绕着看不懂的字符,施慈只觉得晦涩深奥。 他不由伸出手,碎片乖乖落在他手上。 下一瞬他眼前一亮,睁开眼,晌午的太阳落在他身上,他才发现昨晚受的伤竟然奇迹般恢复大半。 夏季的太阳十分炎热,晒得施慈整个人都在发烫。 他坐起身,惊扰了在他胸膛打瞌睡的鸟雀,火一般的鸟儿乖乖飞起,蹭了蹭他的脸,落在他肩上。 施慈来不及想突然出现的鸟儿是什么东西,此时精美的宅邸已经变成阴森可怖的洞府,施慈正坐在洞府门口,层层叠叠的树木都无法阻挡阳光的热度,仅仅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下来的斑驳光点,就已经照得地上的石板发烫。 如果不是蛇妖的洞府太阴寒,恐怕施慈一觉醒来就已经中暑了。 他慢悠悠爬起来,浑身骨头像是生锈了一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许久没上油的机器。 施慈神情放松往洞里走去,不远处黑蛇的尸体断成两截,从蛇尾处开始沙化,已经沙化了大半,远一些地方的鳞片由黑向白渐变,黑的地方如最深沉的夜晚,白的地方却像是死鱼的眼睛,视觉上给人一种黏腻的错觉。 施慈没有管它,径直走向洞里,佘姬的洞府十分大,角落里却堆满了头骨,仅粗略估算一下,都有四五百个, 邻近床头的架子上放着一颗年份有些久的头颅,看得出主人时常触碰,已经被盘得发亮。 施慈在洞府转了一圈,肩上的鸟儿纹丝不动,等转完,他才偏头看向它:“我想把他们埋了,你能帮帮忙吗?” 鸟儿歪头看他,施慈也注视着鸟儿,表情纹丝不变。 见他不打算改变主意,鸟儿这才不甘不愿化作绯红的利刃。 施慈走到洞外,笑着摸了摸刀柄,就握着这把能轻易斩杀千年蛇妖的刀开始刨坑。 时至下午,总算挖出能容纳几百人头颅的深坑,等施慈将白骨全部埋好,这才带着鸟儿下山。 张生的头骨还老老实实放在佘姬床头,夕阳的余晖洒在施慈离去的背影,给他镀上一层光辉,背后高高耸起的坟包前立着一块木碑,上面刻着几个大字:百人墓,无名之人立。 ------------------------------------- 后记: 宁抚有美人名佘姬,容颜昳丽。一日,见二郎丰神俊秀,诱之入山林,以美酒待之。三巡,二郎醉,姬欲食,天降鸟雀,炽如火,化利刃。二郎接刃,怒斩佘姬,后倒地而睡。 天大明,二郎醒,不见府邸,唯见山洞耳。 洞中百许头,累叠如山,有一长虫伏地而亡,佘姬矣。 ——《斩白蛇》 4、第四章 无字书 佘山之下有宁抚镇,虽说是距离佘山不远,施慈却也直到天黑才到镇上。 镇子倒是十分繁华,晚间不少小贩出摊,路边灯笼燃起,恍恍惚惚竟有一种“不夜城”的错觉。 施慈一身装扮分外狼狈,和佘姬周旋受的伤虽然伤口已经结痂,但衣物上的鲜血却没法儿忽视,加上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灰头土脸的模样说是乞丐也不会惹人怀疑。 好在身上还有碎银几两,大概是原身赶考时身上带的,缝在内衬里才没在摸爬滚打时弄丢。 原身记忆不全,施慈只知道他也叫施慈,行二,有一位自小失踪的妹妹和服徭役杳无音信的哥哥,其他一概不知。 四舍五入就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施慈在店小二颇有些嫌弃的目光中将一两银子递过去,吩咐要一间房一桶热水,再准备一套普通衣衫,顿时店小二看他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亲爹似的。 毕竟谁也不会和银子过不去。 施慈在店小二殷勤的引路下来到二楼,火红的鸟儿在他肩上蹦蹦跳跳,十分引人注目。 店小二看了好几眼。 施慈面不改色,嘱咐了一番让热水快些送上来就进屋关了房门,灌了杯茶水。 鸟儿有样学样,站在茶杯边缘,伸出尖尖的喙,啄了几口茶。 施慈失笑:“你这小鸟,也要学人喝茶么。” 鸟儿叽叽喳喳,歪头看他。 施慈又问:“你从哪里来?” 鸟儿还是看他。 “你出现在佘山,是巧合吗?” 鸟儿不为所动。 施慈无奈,只好点点它的头:“可是要跟着我?” 这次它有了反应,偏头蹭施慈的手指。 施慈权当它答应了,收回手:“天降神兵,竟然也会青睐我这么一位普通人……多谢。” 又道:“你可有名字?如果没有,我替你选一个如何?” 鸟儿十分灵性地点头。 施慈可算明白,原来先前它是在装傻。 他哭笑不得:“你倒是机灵。” 想起鸟儿从云中窜出来的模样,施慈沉吟片刻:“叫你‘明遐’怎么样?照临四方曰‘明’,名扬四海为‘遐’。你远方而来,救我一命,于我而言,可不就是希望的曙光?” 明遐只能听懂简单的话,不知道他文绉绉的说些什么,但既是如此也知道自己有了名字,兴奋地扑腾着翅膀,飞起来轻轻贴了贴他脸颊。 施慈一笑,任它贴贴。 大概是一直备着热水,店小二动作很快,不多时一大桶热水连着一身新置办的衣衫一同拿了上来。 施慈洗了个热水澡,将满身灰尘和血迹清洗干净,总算能躺下睡个好觉。 他身上的伤口好得十分快,已经超出了正常人愈合的速度,但是寻不到缘由,也只能作罢。 睡梦中,施慈恍恍惚惚又回到了那片纯黑的空间,碎片依旧流光溢彩,不同于之前的不可捉摸,如今施慈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二者之间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连接。 他伸手要去触碰,碎片陡然金光大作,周身环绕的字符一股脑往他身上钻去。 施慈手足无措,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字符没入身体,在识海凝成一个玄奥的图案。 这图案像风又像云,仿佛镌刻着宇宙间最深奥的规则,以施慈的如今的状态,连最浅显的部分也看不分明,但是他却知道这东西已经在他的灵魂扎根,完完全全属于他。 金光散尽,一卷莹白的玉简紧随其后,飘飘悠悠看不到尽头,却猛得朝他额心蹿去。 施慈顿感头痛欲裂,捂着脑袋惊叫出声。 与此同时,现实中躺在榻上的施慈已经痛出一身冷汗,他蜷缩在被子里,脸色惨白,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惨无人道的折磨。 明遐焦急地在他身边跳来跳去,时不时啄一下他的手臂,想将他叫醒,奈何施慈深陷梦魇,无法脱身。 这么一折腾,就到了第二天早上。 天光乍破,第一缕阳光升起,施慈才平静下来。 他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打捞起来,连头发丝都被汗水打湿,睁开眼睛的时候只感觉恍如隔世。 “啾啾!”明遐跳到他垂在被子外的手臂上,轻轻啄了啄。 施慈这才回过神,虚弱地呼出一口气,勉强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我没事。” 明遐又盯着他看了半天,见他除了有些虚弱没什么大事,总算放下心来,飞回桌上变成刀艰难倒茶。 明遐刀身托着茶杯,一滴茶水也没有溅出,稳稳停在施慈面前。 施慈有些吃惊,接过茶杯,这才感觉到自己嗓子几乎冒烟。 冷掉的茶水被一饮而尽,嗓子得到缓解,他精神了些,甚至还有兴致开玩笑:“明遐真棒,以后我就靠明遐照顾了。” 明遐变回鸟儿,高兴地上下腾飞着。 施慈虽然遭受了一晚上折磨,但也不是没有收获,梦里的碎片是法则碎片,他只能模模糊糊感应到这片法则很厉害,却不能使用。如同幼儿守着只有他能进的宝库大门,却寻不到进门的钥匙。 但是玉简就不一样了,那是他可以完全操控的东西。 玉简一片空白,施慈细细感应,才知道这是还未苏醒的天道送出的东西。 此方世界经历过一场浩劫,神仙全部身死道消,天庭只剩下一片废墟,六道轮回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 如今地上的一些“城隍”和“土地”都没有经过天庭正式敕封,只能算山间野神,纵使有大功德之人死去成为“神明”护佑一方,也不能享受到正统神明的待遇,更不能吸收香火。 天庭数千年没有消息传下来,人间孤魂野鬼越来越多,大家都意识到肯定是天庭和地府出问题了,但是却没有任何修行之人能沟通天庭地府,甚至找不到通往两地的通道。 长此以往,人间魔障丛生,妖魔猖獗,人类只能自救。 于是人间成立了自己的捉妖组织。 官方的有皇家牵头的“国师府”,民间有各方山门招生培养人才,因为有诸位心怀天下的大能,人间才没有陷入混乱。但是饶是如此,妖魔也没有得到有效抑制。 当然,有邪就有正,还有许多一心修行想要修得正果、不相信天庭彻底毁灭的妖怪,自封为神,护佑一方。 比如宁抚镇远三十里的湘水水神,其本身乃是一尾红鲤鱼,修行千年,护佑宁抚镇风调雨顺,只可惜和蛇妖佘姬旗鼓相当,不能根除这妖孽。 说到佘姬,就不得不说到那位救下她的书生。 因为六道轮回消失,人的魂魄并不能往生,只能日复一日徘徊在世间。那些生前执念未消的,死后凭着一口怨气不散,大多能变成“鬼”。而正常离世的,没了那些执念,倘若周围有怀孕的妇人还好,可以直接转世,经历胎中迷障后记忆全无,如同喝了孟婆汤转世投胎。若是周围没有孕妇,魂魄会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化作天地间的养分,以另一种存在滋养天地。 佘姬的鳞片护住的他的魂魄,阴差阳错重新投胎成人,但是在日复一日磨损中,魂魄已经十分单薄了,仅仅维持它不灭已经耗尽鳞片的所有灵气,魂魄吸纳了其他“杂质”,人世间的怨恨嗔痴尽附着其上,终归是不一样了。 佘姬不知道这个道理,找对了人,却和找错了人没什么区别。 如果天道秩序正常,书生的功德不散,转世投胎必定顺遂一生,白蛇报恩而来,也会夫妻和谐举案齐眉,说不定又是一出流传千古的《白蛇传》。 只可惜造化弄人。 这也是天道交给施慈玉简的原因。 施慈异世而来,神魂吸引了法则碎片,本就不是寻常人,玉简相当于天庭官方盖章的凭证,只要在玉简上刻下名字之人,都是预定的神明。只要天道醒来,天庭地府重建,六道轮回恢复,就是重新封神的那天。 如今的玉简上一片空白,只等施慈刻上新神的名字。 只是说起来容易,重建天庭地府、六道轮回何其困难,施慈初出茅庐,唯一的自保手段只有明遐,又哪里敢大言不惭说能成功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苦笑起来。 5、第五章 杜姝苑1 大抵是没有见过这么爱干净的人,施慈在店小二一脸怪异中又喊了一桶热水,大早上洗了个澡去除满身汗臭,这才下楼吃早饭。 早餐是包子和白粥,许久没吃过早饭的施慈难得体验一把古代早餐。 身上的银子所剩不多,施慈得先想办法维持生计,否则过几日连住客栈的钱都没了。 他带着明遐出了客栈,开始在宁抚镇闲逛起来。 宁抚镇不算小,镇上颇多富贵人家,但都住在城东,城西多为商铺和普通百姓的住宅区,城外还有一条河,叫碧波河,河流汇入湘水,百姓们都靠这条河打水、洗衣。 城西还有一座判官庙,香火不是很旺盛,来人只有三三两两,庙里只有一个庙祝还在坚持每天打扫灰尘。 与之相反的是城北的城隍庙,上香的人络绎不绝,都说城隍灵得很。 施慈在城内逛了一圈就已经到了中午,他本来想在城中租一套房子暂住,奈何只有碎银几两,押一付一也不够交的。 其实也是施慈想差了,他之前询问店小二,小二只当他是什么低调出行的公子哥,毕竟出手就是一两银子除去住宿只另置办一套衣裳的人不多。 于是店小二给他说的都是四进小院的价格,普通平民的小房子自然不会很贵。 只可惜施慈在古代没什么经验,也不太清楚物价,这才误会了。 宁抚镇热闹得很,它归属的县城名叫安绥县,而安绥县的县衙正巧就在宁抚镇中。 作为安绥县的中心,宁抚镇可以说是整个县城最富丽繁华的地方。 施慈在街边随便买了个馒头,时不时掰下来点喂明遐,遛弯逗鸟不亦乐乎。 如此一遛,就又到了判官庙旁边。 先前没来得及细看,如今施慈在发现判官庙不远处有一家荒废已久的院子,院中一棵槐树几乎遮天蔽日。 施慈只一眼就皱起了眉。 都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其实槐树也不建议载在院子里。 在古代社会富贵人家都喜欢门口种槐树,盖因为槐树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俗话说“门前种槐,升官发财”,但是槐树种在门外和种在院子里差别很大。 “槐”字拆开为“木鬼”,字如其意,槐乃木中之鬼。槐树属阴,必须要家宅阳气旺才能压得住,如果本身阳气弱,镇不住阴气,就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只站在院子外面,就看到其中冲天而起的怨气。 院子的门虚掩着,施慈推门而入,只见一条碎石铺成的路曲曲折折直通大堂,两边靠墙的位置杂草丛生,已经有半人高。 房子十分破旧,但看得出来曾经打理得很好,墙边还有花架,只可惜已经腐朽了。 他没有进屋,沿着小路转到后院,后院比前院好得多,至少没那么多杂草,只有看得出种植痕迹的、已经荒废的菜地。 后院正中有一口井,洞口黑黝黝的,看着就渗人,而满院子的怨气源头就在井中。 施慈看过几本讲风水的书,都说前坑不算坑,后坑坑死人,偏偏这口井在后院,是风水上的大忌。 况且自古以来都讲究房子背后不能有水源,否则“背水一战”,容易陷入绝境。 前院栽槐后院挖井,buff叠满。 连施慈都有些无语。 要么是当初建房子的人不懂,要么是有人坑害,总而言之,住进来的人是真的惨。 施慈绕着井转了一圈,明遐在他肩上歪着头,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井口,警惕里面的东西。 怨气凝而不散,任由他怎么看,井里都毫无反应。 直到施慈打算进屋,一阵阴风刮过,回过神他已经站在院子门口了。 明遐叽叽喳喳,像是冲施慈说了什么,只可惜他听不懂。 不过也知道井里的东西没有恶意,否则明遐早就炸了。 既然别人不欢迎他,他也不必自讨没趣,所以又转回了判官庙,准备向庙祝打听消息。 来判官庙的人很少,庙祝还记得他,见他对旁边的房子好奇,索性倒了两碗水细细道来。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家本来住着杜家小姐,杜家乐善好施,是宁抚镇有名的大善人,只可惜老天不长眼,杜府在杜家小姐成亲当晚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杜老爷重伤,杜夫人当场就死了,连入赘的姑爷也下落不明杜家下人跑的跑逃的逃,只有杜小姐一人受了些轻伤,典当了凤冠霞帔才租下这么个院子。” “杜小姐命苦,杜家家财付之一炬,不仅一穷二白,还得给她爹看病,做工挣的钱哪里经得住花,只能去求那些早年受了杜老爷恩惠的人。那些人也真不是个东西,不仅不帮忙,还明里暗里嘲讽她,杜小姐没办法,就去找了县太爷帮忙。” “那时候的县太爷可不是如今这位,如今这位是后来才调过来的。县太爷和杜老爷是至交,可县太爷家的公子不是个东西,竟然贪图杜小姐美色。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杜小姐当晚拿到银子回家,本来穷困的生活有了起色,谁知道杜老爷竟然投井自尽了!杜小姐伤心欲绝,也投了井,捞起来的时候人都看不出原样了。” “从此以后宁抚镇不得安宁,城东那些老爷死的死病得病,县太爷家最惨!县太爷公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等道士破开门进去,人已经把自己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 “大家都说肯定是县太爷家做出落井下石的事,逼得杜小姐变成厉鬼也要找她们索命。唉,杜小姐也是个可怜人,杜家做了这么多好事,偏偏好人不长命。” “后来来了好几位道长,把杜小姐的冤魂打散,宁抚镇才恢复平静,不过因为闹出的人命不少,县太爷被革职,朝廷又派了一位新县令,就是如今这位了。” 说到这里,庙祝不禁摇摇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 施慈心中微动,想起院子上空盘旋和井口源源不断往外冒的缕缕黑烟,那冲天而起的怨气可不像是魂魄被打散的样子。 估计是那几位道长能力不够,只能将杜小姐封印,为了不引起恐慌,只好说已经将她魂魄打散了。 想到这里,施慈又问:“那套院子没有卖出去,是因为后来又出了什么事吗?” 庙祝一脸被说中了的表情:“先生所料不错!后来院子的主家本来打算卖掉,可惜好几位买主都说住进来后睡不安稳,而且家中总是出事。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可就是叫人心慌慌,加上死过人,就卖不出去了,只好一直荒废着。” 见施慈陷入沉思,庙祝还以为他想买院子,不由劝了一句:“先生可要三思啊,这院子的确有些邪门,许多贪便宜不信邪的买了,最后都只能搬走。” 施慈失笑,朝他拱拱手:“多谢提醒,不过我并非想买,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庙祝半信半疑,又劝了两句才作罢。 施慈出了判官庙,在原地站了许久,又看了看院子,才偏头对明遐道:“走,我们去杜家旧宅看看。” 明遐“啾啾”两声,权当回应。 杜家在城东风景最好的一片区域,但也是最偏僻的地方,大火燃尽后只留下一片断壁残垣,施慈还能从没有燃尽的框架看出其占地面积之广。 看来杜家以前的确很有排面。 二十年过去,这片地方慢慢恢复生机,翠绿的草叶从焦黑的木头砖瓦中生长出来,平添了几分事过境迁的凄凉。 施慈站在一片废墟中,阳光洒下来,照得破瓦下一点金光十分耀眼。 他走近一看,一点金色露出泥土。 施慈折了一根木条,把泥土拨开,这才露出里面被烧得变形的长命锁。 这块长命锁埋在地底,被燃烧之后的灰烬严严实实盖住,捡漏的人们将它踩进泥里,没有人发现,如今二十年过去,表面的泥土被雨水冲刷,这才露出一角,加上这片废墟渐渐没了新鲜感,无人过来,才没被捡走。 施慈不嫌弃它面上的尘土,伸手将它拾起,掏出一张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才看到背面没被烧完的“姝苑”二字。 看来是杜家小姐的长命锁。 他换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将长命锁包起放入怀中,打算找个时间还给井中怨鬼,算是做一件好事吧。 单凭她没有伤害无辜之人,就足以证明她还没被怨气侵蚀失去理智。 只是不知道这份理智能维持多久。 施慈一脚踏出,正准备离开,一阵涟漪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他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荒芜的杜家旧宅已经变成热闹的街头。 明遐还站在他肩上,有些呆呆的仿佛没有回过神来。 耳边传来阵阵喧嚣,彩缎飞舞锣鼓齐鸣,身边来来往往都是镇上的居民,施慈甚至看到好几张有些熟悉但明显年轻了二十岁的脸。 他回头,一栋雕梁画栋的小楼立在江边,楼上一身红嫁衣的小姐眉目如画,眉眼间有些娇羞,却还是落落大方朝底下的人笑。 这是杜家小姐,杜姝苑。 6、第六章 杜姝苑2 绣楼足足有三层楼高,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大红的绸子顺着屋檐散落,瞧着便十分精美。 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哪怕是外行人都能看出这栋绣楼价值不菲。 绣楼前十分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抢绣球的青年才俊们在最里面一圈,外面全是看热闹的百姓。 杜老爷和杜夫人坐在三楼,看杜小姐抛绣球,县令当证婚人,拉着杜老爷闲聊打趣。 杜小姐一身大红的嫁衣,头上满目琳琅,凤冠用了十几颗珍珠,看那个头就知道这顶凤冠价值不菲,更别说流苏上缀的红宝石。 在一片红色的映衬下杜小姐人比花娇,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看的底下一群人直起哄。 都是些善意的祝福,也让这场招亲更加热闹。 底下的青年才俊们个个都长得不错,想必家底也很清白,其中不乏有穿着清贫的书生,但眸清目正,看着便知道是正人君子。 杜家不缺银子,对选婿的家世要求自然没那么高,可即便如此,也得品行端正。 杜家小姐没有将绣球抛下去,示意贴身婢女小梅将旁边系着的红色绸布解开,随着绸布落地,娟秀的字体露出庐山真面目,是一副对联的上联。 上书:一海碧波,早将彩练当空舞 一时场下的青年们面面相觑。 小梅主动站出来道:“诸位公子,我家小姐准备了三幅对联,若是三幅都能答得上来,便是我家的新姑爷。若是几位公子同时答了出来,便抛绣球。” 这抛绣球的方法很是新鲜,更是考验诸位学识的时候,在场不少都是准备下场科举的学子,如此一来更是不愿承认自己不如别人。 文人相轻,不外如是。 施慈也站在人群中,但没有一个人看得见他,他估摸着是长命锁携带着什么执念,这才把他拉进了幻境中,于是寻了个高些的地方站定,准备静观其变。 上联出得有些意思,安绥县的这条河就叫碧波河,风景不错,除却城西的百姓日常饮用和浆洗衣物,平日里不少文人喜欢在河上泛舟,而绣楼倚在碧波河旁边,是风景最好的地段。今日招亲,绣楼周围彩色绸布点缀,一句上联不仅点了河,还点了楼,一时难住了众人。 此时人群中一位着侠士衣衫的青年对上杜小姐的眼睛,朝她礼貌地拱拱手,朗声道:“在下元赤,来对小姐的对联。” 施慈定睛一看,此人相貌俊朗,有一副极好的皮相,通身气质属实不凡,加上周围隐隐有清气流转,约莫是为修道之人。 难道杜家的覆灭还有修道之人横插一脚吗? 施慈不由陷入沉思。 众人的目光落在元赤身上,他也不慌张,只微微一笑:“我的下联是:九州赤子,终把绣球隔岸抛。” 此言一出,不仅是杜小姐,楼上所有人都笑了。 底下还有人道他对得不工整,同站在高处的施慈却知道正正好。 元赤名字里带一个“赤”,可不就是“赤子”。 他站在人群后方,众人看向他时,他和杜小姐正好隔了一条“人海”,他站的地方地势较高,可不就是“岸”了。 杜老爷朝杜夫人一笑:“这小子,口气还挺大。” 都说对上三幅对联便是新姑爷,元赤下联敢暗示绣球抛给他,不就是对自己信心满满吗。 渐渐的人群里有人回过味来,不再说他对的不工整,也激起了比较的心思。 杜小姐朝元赤抿唇一笑,抬手让小梅放出第二幅上联。 上联是:十字街头叫老爷,老爷老爷老老爷 说得正是大家对杜老爷的称呼。 眼见周围大部分是科举人士,元赤稍加思索,开口道:“金銮殿上喊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言一出,诸位又不说话了。 杜小姐脸色微红,显然对他十分满意,其他有些青年不乏有对出来的,但皆没有元赤出彩。 她索性亲手将最后一联放出,大红的绸布落下来,露出上面一行大字:“宝塔尖尖,四面八方六角。” 巧的是,绣楼对面的山上便有一座塔。 而元赤拱手:“两拳拱拱,五指二短三长。” 眼见着他占尽风头,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声,其他没能冒头的青年羡慕着有之,嫉妒者也有之,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杜小姐半遮着脸在小梅耳边说了什么,小梅了然一笑,上前两步高声道:“来人!请姑爷更衣!” 于是元赤被簇拥着走了。 杜老爷此时站了起来,走到栏杆边上,大手一挥笑道:“诸位今日吃好喝好!席面连摆三天,杜家与诸位同乐!”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恭喜声。 画面一转,施慈已经站在了杜府大门前,来往宾客络绎不绝,管家在门口接待诸位道喜的人,有人紧随其后唱礼单。 他抬脚进入门内,无人看得见他,他隔着时空看那些形形色色的富商们互相恭维,在观礼席坐下。 新人站在杜家大厅,两边站满了人,司仪掐着嗓子,高声唱:“异彩披锦绣,良辰美景笙歌奏,今日举杯邀亲友,钟情燕尔配佳偶——” 拜堂流程颇多,等走完流程天色已经黑了,大红的灯笼和绸布挂在各个角落,远远看去像是要烧起来。 杜小姐脸色通红坐在喜床上,想到自己已经成婚顿时羞得不行,小梅陪在她身边打趣她。 施慈站在台阶上,看着眼前一片热闹,他们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不知道大祸将至。 一切都十分正常,看不出来丝毫会遭遇火灾的模样,但是既然有修行之人牵扯进来,那事情就不会简单。 杜老爷和县令推杯换盏,杜夫人则和县令夫人及各位富商夫人坐一桌,大家都在艳羡她有这么一位文采斐然的好女婿。 杜夫人心中也极为高兴,口中说着“哪里哪里”,脸上的喜色却像是要溢出来。 元赤以前递帖子的时候她夫妻二人便问过他的底细,在山上拜师学艺,有一身好武功,又有文采,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她夫妻二人满意的不行。 有才有貌,家中更无亲眷,入赘之后女儿不必受婆家人的气,又有才华能支撑起杜家家业,如此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 显然杜老爷也是这么想的,带着元赤给县令敬酒:“这位是你赵叔叔,日后你接手杜家还得仰仗你赵叔叔多多照顾。” 元赤是个知理的,当即主动敬酒:“赵叔叔好!侄儿初出茅庐,日后还请叔叔多教教侄儿!” 赵县令连连摆手:“侄儿客气了!我待阿苑如亲生,你可要好好对阿苑!” 杜家小姐的闺名,正是杜姝苑。 元赤连连点头,发誓保证会待杜姝苑如珠如宝。 锣鼓声响起,高高搭起的戏台上伶人款步而出,口中唱词咿咿呀呀,唱的正是一出举案齐眉的戏,讲的是夫妻扶持阖家欢乐。 戏不出名,在此时唱却正好。 宴席中不少人为台上伶人叫好,将气氛推向高潮。 三巡酒过,在场不少人都喝醉了,其中杜老爷和杜夫人兴致高昂,喝得满面红光。 在赵县令和杜老爷一口一个“好哥哥”“老弟”的声音中,元赤告罪一声,说是忧心杜姝苑一天没进食,要暂且离席去看看。 古代新嫁娘从早上就会禁食,防止上轿到拜堂途中会出现尴尬之事,哪怕杜姝苑是选婿也不例外。 一天下来,若是体虚的姑娘,少不得去掉半条命。 桌上众人倒没有说出什么“有丫鬟伺候”的扫兴话,只用揶揄的眼神看元赤,羞得他掩面而走。 眼见元赤落荒而逃的背影,赵县令笑着朝杜老爷打趣:“你这女婿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你也可以放心养老了!” 杜老爷大笑一声,岔开话题:“年轻人的事咱们就别管了,来,老哥哥,我敬你一杯!” 施慈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朝元赤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那厢元赤绕过回廊,径直走向厨房。 因为下人们都忙着伺候客人、端茶倒水,一路过来竟没遇到几个人,偶尔一两个丫鬟恭恭敬敬喊一声“姑爷”,他也只点点头。 “姑爷,您这是?” 厨房的厨子还在忙碌,准备席面结束之后的瓜果点心,见元赤进来,不由有些疑惑。 “等会儿熬一碗银耳羹送到小姐房里,她一天没吃东西,怕是饿坏了。”元赤笑着吩咐道。 厨子们在杜家待了十几年,可以说是看着杜姝苑长大的,闻言了然一笑:“还是姑爷细心,我这就派人先给小姐准备些吃食。” 绝口不提自己已经准备了点心让人送过去。 元赤点点头,道了声谢,拐出厨房之后却没有立刻回席,反而走到无人的角落,换下那身金丝线和云锦织成的喜服,露出白日里那件白色衣衫。 跟在他身后施慈皱眉,眼看他掏出一只罗盘,罗盘以铜制,上面刻了看不懂在符咒,一根指针入目漆黑,像是容纳了世界上最极致的黑色。 元赤抬手掐了个决,罗盘发出一阵金光,在黑暗中格外显眼,好在四周无人,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除了身在局外的施慈。 他左手端着罗盘,右手手腕一翻,一柄长剑凭空出现在手中,剑身锋利,瞧着就不似凡物。 罗盘飞速转动,最终牢牢锁定一点,元赤握紧剑柄,神情严肃,再不见半点席间喜上眉梢的模样。 施慈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紧跟上元赤的步伐。 杜府面积不小,元赤随着罗盘并未绕路,而是直线过去。他一跃至屋顶,踩着瓦片犹如灵巧的猫儿,在屋脊之间穿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罗盘所指的东西大概感觉到他靠近,飞速移动,指针被带着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来来回回转悠,元赤也随着指针不断变换着方向。 他的移动速度不慢,如此几个来回,空气中一阵拨动,他眼神一凝,锁定了狐妖的位置。 长剑发出一声嘶鸣,剑气冲天,直直朝空中扎去,周围空间一阵扭曲,通体火红的狐狸自空中跌落,重重砸在屋顶,砸碎了好大一片墙体。 7、第七章 杜姝苑3 狐狸周身萦绕着火焰,看起来和当初从天而降的明遐十分相似,只是明遐温度炽热逼人,比它强了何止万倍。 明遐像是知道施慈拿它和狐狸作比较,不开心地“啾啾”两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施慈有些好笑,抬手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这场战斗中。 “小子!你当真不肯放过我!” 它口吐人言,尖尖的狐狸嘴大张,露出上下一对闪着寒光的獠牙。 元赤冷笑一声:“你倒是会藏,要不是太过心急,我还发现真不了你的藏身之地!” 施慈看得暗自挑眉,知道这其中还有文章。 只是幻境中的一人一妖却不会解答他的疑惑,狐妖见元赤非要对自己赶尽杀绝,心中暗恨:“不过是几个人类,吃了便吃了,你们人类自相残杀死得还少吗!如今你紧追我不放,也不怕来日我报复,毁了你山门!” 元赤可不吃这一套,上下打量一番它的伤势,嘲讽道:“就凭你现在这模样?” 狐妖勃然大怒,张嘴吐出一道火球,冲他直直打去。 元赤旋身一躲,一剑刺出,剑气如虹直冲云霄。 狐妖一惊,险险躲过,剑气划破长空,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 狐妖不敢恋战,一咬牙,用精血化出万千烈火构成的小狐狸,铺天盖地扑向元赤,自己扭头便跑。 元赤一身修为不俗,这些火狐还没碰到他就被他斩落,纷纷扬扬像是天上下了一层火雨。 见狐妖逃窜得飞快,他皱起眉,将剑凭空而立,双手交叠掐了个决,剑顿时变作一人宽,横在空中作飞行法器。 他踩在剑上,倏地飞出,如离弦的箭朝狐妖逃窜的方向追去。 施慈没有跟上,他被限制在杜府的区域,看着落地的火苗又变成小狐狸,在杜府乱窜,跑过的地方燃起一片火焰。 这些小狐狸不知凡几,速度又快,顷刻间整座杜府已经变成火海,来不及逃跑的人被小狐狸扑到身上,整个人顿时燃了起来。 施慈站在空中,眼睁睁看着底下一片人间即炼狱。 已经发生过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 杜小姐在婢女小梅的护送下很快逃出新房,前院察觉到不对的众人已经四散逃开,只有杜老爷和杜夫人喝得多,心中又记挂自家女儿,来不及躲开。 杜老爷和杜夫人互相搀扶着,被火烧断的横梁砸下来,千钧一发之际杜夫人猛地推开杜老爷,自己被压在横梁下,怀中掉出一把长命锁。 杜老爷眼睁睁看着火苗迅速爬上自家夫人的衣服,目眦欲裂。 这时小梅护着杜小姐出来,刚抬头就看到自家娘亲被横梁砸在身上,在哀嚎中断了气。 “娘!” 杜小姐眼眶通红,就要冲上去。 “小姐!火势太大了,先护着老爷出去吧!” 小梅强忍眼泪连忙拦住她。 杜小姐忍着心中悲痛,这才想起她爹还在旁边,就要去拉杜老爷。 屋漏偏逢连夜雨,另一根横梁摇摇欲坠,她只来得及拉杜老爷一把,从天而降的横梁压住了杜老爷双腿。 杜老爷眼皮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爹!” 突遭变故,杜小姐泪如雨下,连忙伸手去搬横梁。 可是横梁被火烧得通红,手一摸上去就被烫掉一层皮。 她被烫得惊叫一声,下意识缩回手,又连忙抱了上去,顿时手上皮肉散发出一阵焦香。 小梅见此一咬牙,也顾不得什么,直接上手搬横梁,哪怕双手几乎废在横梁上,也死死扒住不肯松手。 “小姐,老爷昏过去了!你快把他拖出去!”小梅脸上全是冷汗,虚弱道。 到底是小梅的力气大,竟然真的搬动了,杜小姐闻言连忙点头,费力把杜老爷拖出来,恰在此时,被烧穿的房顶一阵“嘎吱”声响起,陡然全部倒下。 杜小姐才把杜老爷拉出来,就看到忠心耿耿的婢女被砸进火海。 这一幕何曾相似,她茫然望着眼前的废墟,被巨大的悲哀冲击得失了神。 施慈不忍再看,撇过头,只听到杜小姐悲痛欲绝的哭声。 这场大火烧了三天,无论如何也无法熄灭,直到三天后的一场大雨,才将浇灭了这场无妄之灾。 施慈也从幻境中回过神来。 面前还是化作废墟的杜府,那场大火仿佛就在眼前,施慈叹息一声,伫立半天,这才抬脚往客栈走去。 旁观了这么一场,他一时半会儿也没心情去还长命锁了。 杜姝苑本来会有平凡幸福的人生,假如没有狐妖,假如没有元赤。 但是命运无常,这事又有谁说得准呢。 察觉到他低落的心情,明遐也不出声了,安安静静呆在他肩上。 施慈又续了几天客房,在店小二殷勤的目光中上了二楼。 他将长命锁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拿出逛街时买的地理志看了起来。 这些都是有关安绥县和这个世界皇朝的基本信息。 这些东西十分无趣,如同看历史书一样,不过施慈却能从中间提取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这一看他就入了神,直到金乌西沉,日落月升。 长命锁在月光下闪着光,施慈放下书,一眼就看到正在缓缓上升的它。 明遐落在施慈手边,随时准备化作长刀。 月光下长命锁蒙上了一层银色,升至半空,才陡然亮起,凝聚出一道苍老的影子,正是幻境中的杜夫人。 “见过恩公。”杜夫人十分有礼,朝着施慈一拜。 施慈满头雾水:“快快请起,不敢当。”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疑惑,杜夫人也不敢隐瞒:“老身困在这长命锁中二十年,隐约感受到人来来去去,今日恩公将我从地里挖出来,这才叫我恢复神智重见天日。” “恩公超凡脱俗,如果不是恩公点化,恐怕我将一直浑浑噩噩直到魂飞魄散了。” 言辞之间,对施慈很是推崇。 在她眼里,施慈俨然是个道行高深的得道之人,今天阴差阳错把她挖出来,还点醒了她,肯定自有深意。 施慈哪里听不出来是她误会了,自己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除却明遐和基本没攻击力的玉简,他身无长物,和一个普通人没区别。 至于那片法则碎片——不能参悟形同无物。 但是一个鬼物默认了他实力不俗对他而言只有好处,他也不是迂腐之辈,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鬼怪心怀不轨,他澄清误会无异于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施慈沉吟片刻,问道:“今日幻境是你所为?” 杜夫人连忙否认:“不敢!老身从未见过什么幻境。” 不是杜夫人,那就是长命锁的缘故了。 他目光落在长命锁上,看得杜夫人心头一紧,倒不是怕他打长命锁的主意,而是怕他会迁怒自己:“这长命锁是高人所赠,小女幼时体弱,高人曾说这长命锁能养人魂,小女也因此才健康长大……” 只可惜遭逢大变,不知她要受多少苦楚。 想到这里,杜夫人已经潸然泪下。 她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杜小姐看到她时不可置信的目光以及杜府那场大火,二十年来浑浑噩噩不知外面是什么光景,只能模模糊糊感受到一二。 长命锁的确能养魂,但是它并不是什么厉害的法宝,护住杜夫人神魂不散已经尽了全力。 如果不是杜夫人这二十年一直在长命锁中沉睡,恐怕早就被外界怨气侵蚀魂飞魄散了。 这也是她的造化。 杜夫人已经没有幻境中雍容华贵的模样了,衣袍被火燎得焦黑,头发一缕一缕垂在脸颊上,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 明明灵魂会定格在死前的模样,她看起来却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妇人。 施慈无声叹了口气:“你且回长命锁吧,待下半夜我带你去见杜小姐。” 上半夜的夜市正热闹,要是弄出太大动静不太好收场。 杜夫人惊喜地抬头:“阿苑还在人世?” 施慈摇摇头,心情有些沉闷:“她已经化为怨鬼,不知还有几分理智。” 杜夫人愣在原地,半晌才又哭又笑:“死了好啊,死了就不必受苦了。” 杜夫人只以为杜姝苑是因为家境大变才化为怨鬼,却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施慈也不好提醒,只捧着书望着窗外发呆。 8、第八章 杜姝苑4 时间过得很快,施慈回过神,从窗户望下去,小贩们陆陆续续收摊,他带着明遐,怀中揣着长命锁,从客栈后门出去了。 大半夜也不好叫长命锁飘在他身边,否则只怕会吓死人。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远方传来打更人的声音,施慈踩在青石板上,仿佛整条街道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 灯笼隔得很开,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地方,好在施慈能在夜里视物,即使不点灯也没什么。 一人一鸟很快到了判官庙前,庙已经关门了,远方院子里的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在安静的夜里十分骇人。 施慈生在国旗下长在春风里二十余年,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恐怖的环境,白日里阳光驱散了阴气,小院并不十分阴森,可夜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黑暗助长了怨气嚣张的气焰,远远望去比夜色还要深沉的黑气丝丝缕缕纠缠着漂荡在空中,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壮观景象。 辅一进院子杜夫人就从长命锁里飘了出来,明遐已经自觉化作利刃,浮在施慈身边,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够到。 明遐整个刀身泛起赤红的烈焰,施慈身边温度急速上升,消除了怨气带来的阴冷感。 他负手往后院去了,杜夫人跟在他身后不敢靠近半步,虽然滚烫的温度贴心地避开了她,但她还是能感受到从明遐刀身上传来的威慑。 仿佛她只是天地间最微不足道的蜉蝣,而明遐刀是不可翻越的高山,只要高山掉落一颗小石子,就能砸得她粉身碎骨。 后院那口井源源不断吞吐着怨气,像是一张大口,如鲸吞海般吸入阴气,然后吐出更加浓厚的怨气。 黑夜让井里的鬼理智越发岌岌可危,如果不是井口抑制她的封印,她恐怕早就出来了,只是经过时间腐蚀,封印也变得形同虚设。 只差临门一脚,她就能彻底摆脱它。 “滚!快滚!!!”嘶哑的声音从井里传出,听得出声音的主人在努力克制杀意。 自从看到这口井,杜夫人就潸然泪下,此时再也忍不住,冲到井边痛哭流涕:“阿苑,我的阿苑!你受苦了!” 怨气凝滞一瞬,随后汹涌起来:“娘!是你吗!娘!娘啊!阿苑好痛!” 声音如泣如诉,即使施慈这个外人听了也不免揪心。 杜夫人更是心如刀绞:“阿苑,娘带高人救你来了,你莫怕,很快咱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 杜姝苑闻言声音再度拔高,里面藏着刻骨的恨意:“娘!他们骗了你!他们不是来救我的!他们要杀我!” 杜夫人慌了神,连忙安抚她:“阿苑乖,听娘的话,施先生不是坏人,他还救了我……” 话音未落,井口一阵金光闪过,寻常人看不见的封印一一亮起,足足有七道,却在亮起来的瞬间一一化作齑粉。 浓郁的怨气冲天而起,一身红衣的杜姝苑披头散发,皮肤青紫,双目一片漆黑,背后还有一道由怨气凝聚的模糊的黑色影子。 施慈不敢大意,伸手握住明遐刀。 刀身火焰并没有灼伤他,仿佛最温顺的宠物。 他将杜夫人推到一边,抬手用刀在地上画了个圈,嘱咐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去,转身就同杜姝苑缠斗在一起。 他一握上刀就知道怎么使用,明遐刀和他心念想通,如臂驱使。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都给我去死!”杜姝苑已经彻底被怨气操控,背后模糊的影子越大清晰,凝聚成一道人影。 施慈皱着眉一刀劈出,刀身烈焰化作一条火龙,掠过怨气顷刻间就将它们拔除,仿佛用橡皮擦擦掉了纸上的涂鸦一般,那片区域为之一清。 杜姝苑怒不可遏,抬手就朝他抓来,凝而不散的怨气化作一只巨大的鬼爪,泰山压顶般从他头上落下。 好歹也是同千年蛇妖周旋过的人,施慈并不为眼前骇人的一幕感到害怕,反而提刀迎了上去,同样巨大的火龙同鬼爪撞在一起,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 不过被腐蚀的不是火龙,而是鬼爪。 明遐刀属阳,刀身火焰也带着煌煌正气,最是克制这些阴邪之物,哪怕施慈操作不是很熟练,仅凭着最基础的本能也能应付。 杜姝苑自知不敌,但丧失了理智的她没有任何逃跑的想法,反而汇聚了整个院子的怨气,准备殊死搏斗。 杜夫人站在圈内不敢出去,施慈画的圈隔绝了怨气,否则被这冲天的怨气一震,恐怕当场魂飞魄散。 她站在原地焦急不已,苦口婆心劝杜姝苑住手,又求施慈不要下杀手。 施慈原本就没打算赶尽杀绝,只是这一院子的怨气着实难缠,他只有一一打散了才能想办法拉回杜姝苑的理智。 怨气凝聚成巨大的鬼影,杜姝苑和她背后的影子像是掉了个个儿,这场战斗已经完完全全由鬼影主导。 “杀!杀了你们!杀!” “你们都该死!哈哈哈!全都该死!” 黑影的声音尖厉得仿佛长指甲刮在黑板上,叫施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眉头紧皱,前方是大到能遮天蔽日的鬼影,与它相比自己何其渺小,单单仅凭明遐刀斩是斩不完怨气的。 施慈心头已经生出不敌的念头,蕴含着各种负面情绪的怨气在侵蚀他,只要他敢逃,怨气就会一拥而上。 明遐刀只有一把,怨气却铺天盖地,际时他一介普通人,只有死路一条。 施慈心念急转,突然想起识海中的玉简,既然能封神,那怎么不能让他短暂拥有神明的权利呢? 念及此处,他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玉简似乎有意识地动起来,施慈蓦地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一股清气从天地之间汇入他的身躯,整个人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连灵魂都得到了放松,头脑却越发清醒。 施慈双目微瞌,胸中郁气吐尽,凝神聚气,整个人进入一种冥冥的境界,恍然间好似神游天外,山川河流尽在其脚下,神州大地一览无遗。 无形的手握住一支刻刀,在无字的玉简上刻下第一个字:施—— 与此同时,有庄严恢宏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今奉太上无极妙有玄清御敕大道至高道尊敕令:尔施慈行走四方,历数万劫难,令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及一千八百位小仙归位,重塑六道轮回,造福万界,特此敕封。敕为——太上无极……” 声音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玉简上刻刀刻下的字也由实转虚,“施”字一笔一划倒回去。 施慈不敢耽搁,趁还有法力加身,双手掐诀,明遐刀立于身前,发出阵阵嗡鸣。 “太上无极妙有玄清御敕大道至高道尊敕!四方天帝,护我真形。太上昊天,听从御令。前斩不祥,后卫真灵。神师杀伐,道尊亲临。何神不伏,何鬼敢当!” “急急如律令!” 随着敕令被念出,明遐刀通身火光大震,狂风卷起火焰,凝聚成不比黑影小的人形,隐约可见威严的道尊盘腿坐在蒲团上。 他伸手一点,气势逼人的黑影像是一个泡沫被轻而易举戳穿,怨气飞快消失。 道尊往施慈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们隔着遥遥的时空对视。 道尊像是想说什么,玉简上最后一缕划痕消失,他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施慈怔怔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整个人被玉简抽干灵气,全靠明遐刀支撑才没有倒下。 杜姝苑的魂体呈半透明状,怨气已经消散,但一部分被怨气浸染的灵魂也随之灰飞烟灭。 她漂浮在空中,被施慈轻轻一挥,瞬间没入长命锁,杜夫人周边的火焰瞬间消失,也紧随其后进入锁中。 施慈接住坠落的长命锁,知道母女二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这才脱离般坐下来,也不管地上满是灰尘。 明遐刀再次变作鸟雀,落在他肩上。 施慈脑袋生疼,仿佛被一刀劈成两半,又仿佛有数百根针齐齐刺向识海。 如果不是玉简和法则碎片护着他,恐怕他早就被强大的法力冲击变成白痴。 他提前挪用法力无异于身无分文的人借高利贷,哪里有那么好借的呢?恐怕未来一段时间,他都会保持虚弱。 好在有明遐在身边,不然他也不敢铤而走险。 债多了不愁,反正他都是个没有自保之力的普通人,虚不虚弱关系不大。 不过是被两根指头碾死和一根指头碾死的区别。 他这么一坐,就坐到了天明,休息了半个晚上才勉强恢复了一些力气。 隔壁判官庙的庙祝打开门开始日常洒扫,他才慢腾腾推开小院的门出去。 清晨温和的阳光落在小院里,驱散了常年的阴冷,小院上空不再被怨气笼罩,竟然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施慈抬头看翻滚的云海,才发现院子里那颗大槐树竟然一夜之间枯萎了,枯叶打着卷挂在树干上,整棵树散发着死气沉沉。 这么大棵树枯萎不可能不引起轰动,施慈打起精神,避开早市赶集的人,悄悄回客栈休整。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饭时间,客栈里不少人都在议论纷纷,各自猜测槐树一夜之间枯萎的原因。 施慈没有管他们,叫店小二摆了一桌菜,祭祭空了一天的五脏庙。 “客官,您这是身体抱恙?” 店小二上菜的时候看了他好几眼,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施慈没来得及看自己如今的模样,只是他前两天还面色红润,一晚上过去脸色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暴毙,也怪不得店小二有些发怵。 他朝店小二一笑,谢过他的关心:“不过是感染了风寒,已经看过大夫了,不碍事。” 店小二恍然大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委婉劝了一句:“风寒还是吃些清淡的好。” 这一桌子菜,看着就不像感染风寒的人该吃的。 施慈无言,现在他饿得能吃下一头牛,清粥小菜不管饱,自然要吃些补充能量的。 他表示下次一定,然后在店小二震惊的目光中干完一整桌饭菜。 9、第九章 杜姝苑5 这几天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那棵大槐树一夜之间枯萎的事,施慈吃完晚饭坐在茶馆中休息,听着人茶余饭后闲聊,字字句句都是二十年前那场大火。 许多人吹嘘自己当初从杜家的废墟里捡了些值钱的玩意儿,卖了碎银几两,言辞很是肆无忌惮。 也对,反正杜家人都死了,没人找他们还回去。 施慈冷眼听他们高谈阔论,说杜家当初如何如何繁华,又说那场火如何如何大,最后嘲笑一番几代基业毁于一旦。 他们还踩着杜家铺的路,还路过杜家修的桥。 施慈心中说不出什么感受,人死万事休,杜家已经灭门二十年,那些恩情早就是过眼云烟,又有谁记得住呢。 正当他要离开,茶盏被摔在地上,人群为之一静,只听见一个中年男人醉醺醺的声音:“你们说的都是狗屁!我二十年前在杜家捡到一幅画,那画在大火中竟然毫发无损!这才是真正的神物!” 旁边有人笑他:“吴二,你又在说大话!每次都听你说起这幅画,倒是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啊!” 名叫吴二的男人顿时泄了气,瘫在座位上:“这等神物,哪里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看的。” 旁边人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嗤笑一声:“我还说我家有杜小姐典当的凤冠霞帔呢!天天说大话,难怪娶不到媳妇。” 吴二脸涨得通红,分不清是恼怒还是酒精上头,当即把茶碗重重一放:“好!既然你们不信!我这就回去取了给你们看!” 在场的人调侃他许多次,没料到这次他竟然答应了,瞪大眼睛:“你家真有画?” 吴二见此顿时洋洋得意起来:“那可不!你们等等,我马上回来!” 说完挤开人群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都准备留下来看热闹。 本来准备离去的施慈也停住脚步,准备看吴二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他问茶馆老板要了个二楼雅间,从高处能将人群一览无余。 吴二回来的很快,怀中抱着一个长条的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人群立马围了上去。 施慈占据地理优势,能十分清晰看到吴二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揭开缠在外面的布,露出里面一张画轴。 画轴的轴通体乌黑,看不出是哪种木头,白底金纹的画轴上怪石嶙峋,一株牡丹栩栩如生娇艳欲滴,隔着白纸都仿佛能感受到牡丹的芬芳,旁边却是十分奇怪留了大片空白,似乎整等待画家将仕女画上去。 这是常见的那种仕女图,整幅画作技艺高超,可惜没有画完,自然也没有画家落款。 哪怕再精美,也只是一份残次品,还是不知哪位山野作家的残次品,这种画是没有人会买下来收藏的。 经过时间的沉淀,纸张已经泛黄,看着像普通白纸,又像是布帛,整幅画作蒙上一层古韵,说好听些是古董,说难听点,不过是一幅破画罢了。 原本满怀期待的众人呼吸一滞,纷纷露出惋惜的神情,哪怕画这幅画的画家并不出名,只要将它画完,定然也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这就是你所说的神物?和普通画作也没什么区别,莫不是诓我们?”人群中有人不屑。 这就是吴二不愿意将画拿出来的原因,它看起来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但是如今他哪里甘心自己藏了这么久的画被人质疑,当下梗着脖子反驳道:“你们这些肉眼凡胎,自然看不出神物的珍贵,能在大火中无一丝损伤,还不能证明它的不凡吗?” 他这话一出口,当即得罪了在场的所有人,不少人都发出嗤笑,笑他鬼迷心窍:“一幅破画当宝贝,就不许这幅画的主人先用了防火的涂料将画浸透?我等肉体凡胎,你慧眼如炬,不如你说说它除了火烧不坏之外还有什么神异之处?” 吴二顿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众人一哄而散,懒得理他了。 吴二抱着画轴坐了许久,因为酒精而一时热血上头的脑袋总算冷静下来。 众人说的不无道理,他捧着一幅残次品当宝贝守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竟然是一场笑话。 又过了许久,天色已经发黑,吴二才抱着画轴走了。 施慈从二楼下来,默默跟了上去。 直觉告诉他这幅画并不简单。 因为强行借用玉简的力量遭到反噬,施慈暂时看不到灵异神怪之物,但第六感告诉他,这幅仕女图和杜府有不浅的渊源。 吴二抱着画走得很慢,施慈也慢悠悠跟在他身后,直到环境越来越偏僻,为了不打草惊蛇,施慈只能远远跟在后面。 吴二恍惚间走到碧波河边,望着河水发呆半天,又哭又笑,最后竟一把将画扔了出去:“你这死物!枉我精心收藏二十年,竟然只是一幅破画!你不是神异非凡吗!我倒要看看你能防住火,还能防住水不成!” 画轴随着他话音落下,“噗通”一声落入水中,顺着河水往远处淌去,吴二整个人都像是老了十来岁,怔愣着看着它飘远,最后叹息一声离开了。 不一会儿,施慈缓缓从远处走来,站在他离去的地方。 一只火红的鸟儿叼着画轴,落在他身边。 “多谢。”施慈接过画轴,朝明遐点点头。 明遐应了一声,又飞回他肩上。 画轴在施慈手中慢慢打开,哪怕在水里泡了这么久,上面也没有沾上一滴水,果然水火不侵。 他朝明遐伸出手,明遐顺势吐出一缕小火苗在他食指上。 施慈捻着这抹火苗,在画轴上勾勒出一道符咒,符咒闪了一瞬,没入画轴,整幅画瞬间焕然一新。 这还是他借法力时窥探到的一点方法,能叫自晦的神物显出本来面目。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叫施慈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一缕火苗陡然火光大作,驱散了画中透出来的阴气。 画轴两段的轴头不知是何种木材制作而成,竟然有一种似金非金似木非木感觉,画心像是布帛,却入手细腻,坚韧非常,不由让施慈联想到动物皮革的触感。中间的牡丹之前瞧着栩栩如生,如今再看,竟然像是要从画开出来。 施慈神情严肃,将画轴合拢,带着明遐回了客栈。 画轴暂且看不出什么,虽然阴气很重,但有明遐镇压,闹不出什么动静。 只是长命锁里沉睡的杜姝苑还没醒来,杜夫人也在长命锁里陪着她。 杜姝苑部分魂魄随着怨气消散,施慈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只能静观其变。 到达异世这几天就没好好休息过,施慈以前虽然爱熬夜,但这几天是真的有些撑不住,本以为吴二的事会很棘手,谁知道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他也准备好好休息一晚。 画轴被他挂在墙上,仔细捆好,并没有展开,临睡之前他又检查了一下长命锁,确定那两只鬼没有动静,这才安心闭上眼。 可惜天不遂人愿,施慈好好睡一觉的想法终究没实现。 陷入深度睡眠的那一刻,失重感传来,再回过神,他已经到了繁华的街市。 施慈一口气闷在胸口,有种“果然如此”的无力感。 梦中的街道和现实的宁抚镇差别并不大,只是建筑并没有那么老旧,摆摊的人许多都是熟面孔。 施慈很快调整好心态,既然打不过那就加入。 他背着手,在集市慢慢逛起来。 这次明遐没有跟着他一起进入幻境,大概是因为离他比较远的缘故。 因为多得是灵异神怪之事,所以这个世界的风气十分开放,闺阁女子们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街上能看到许多富贵人家的小姐带着婢女游玩。 杜姝苑自然也是其中一位。 这是施慈第二次见到她,第一次是长命锁那个幻境,第二次是在小院中。 此时的杜姝苑既没有大火焚烧杜府时的狼狈,也没有怨气缠身的时可怖,她婷婷袅袅走在街上,唇角带笑,不知惊艳了多少公子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施慈知道这一次的幻境肯定是围绕杜姝苑的,他索性跟在身后,看着她和婢女小梅走走停停,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他大概摸清了杜姝苑的性格,受到良好教养的富家千金,性子有些活泼,带着少女的天真烂漫,看世界上一切都是可爱的。 她本该如这个世界的其他千金小姐一样,在父母的宠爱中长大,嫁给一位待她好的良人,相夫教子,平凡一生。 狐妖到底是怎么找上杜府的呢? 施慈远远看着杜姝苑和小梅说说笑笑,百思不得其解。 “小姐,你看这幅画卷,画得真好!”小梅略带赞叹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 幻境心随意动,施慈一脚踏出,已经到商贩面前。 那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一身长衫,看着是读书人模样,支起的摊子上放了好些画轴,不仅画有山川草木,也有不少仕女图,甚至还有作的诗句。 青年字写得不错,这才吸引了杜姝苑驻足。 施慈仔细打量那幅画,正是吴二手里那一幅,与之不同的是,仕女图上多了一位宫装女子。 画师笔力极好,仕女亭亭玉立,低垂着眉眼,注视嶙峋的假山中开得正艳的牡丹,花面交相映,竟显得人比花娇。 仕女无疑是美的,她美得不似凡人,一双眼睛刻画得十分仔细,眼角尖而下垂,外眼角上翘,给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看起来格外妩媚多情。 这是一双狐狸的眼睛。 仕女图的画法和牡丹如出一辙,用笔遒劲,中锋圆转,富有粗细变化。它十分注重用笔顿挫、转折、行笔放纵来表现衣物纹理神采飞动,使画中之人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迎风飘举一般。 单说这画功,就堪称一代大师。 杜姝苑一看就喜欢上了,忍不住出声询问:“书生,你这画可否割爱?” 青年一呆,记忆里似乎没有这幅画,但这些字画都是他和同窗凑出来的,保不齐是其他人后来放进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小姐若是喜欢,便二十两银子取走吧。” 这幅画哪里才值二十两,只是没有画家落款,也不似任何一位绘画大家的风格,着实不好收银子。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盘缠,青年私心想将画收藏起来。 杜姝苑抿唇一笑,自然看出了青年的不舍,她吩咐小梅将画收好,才道:“这幅画画功不凡,二十两银子太委屈它。等会儿我吩咐人取一百两来,也算配得上它。” 无名之辈画的画,能卖上一百两,可以说是天价了。 青年又惊又喜,却还是红着脸拒绝她的好意:“多谢小姐。二十两是我定的价格,小姐不必破费。” 他脸皮薄,总觉得收人一百两银子有些不厚道。 杜姝苑忍俊不禁:“你这书生,莫不是认为它不值这个价?” 这话青年不好回答,毕竟在他心里,这幅画是值得的。 见他沉默,杜姝苑微微一笑,带着小梅离开了。 施慈目光一直落在仕女图上,眉头紧锁。 他已经从上面察觉出了妖气。 幻境中他的能力并不受限,后遗症仿佛也完全消失,能轻而易举看穿仕女图上笼罩的妖气。 妖气压下了那丝丝阴冷,显得画轴也平凡起来。 如果不是他先拿到画轴,恐怕注意力也会被妖气吸引,认为是仕女的问题。 天色由暗转明,恍惚间已经换了个场景。 杜姝苑坐在花园的秋千上,神色有些萎靡。 施慈这才得以见到杜府原本的模样。 长命锁带来的幻境是在晚上,即使点了灯笼,也看不真切,加之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元赤身上,还真没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如今白日里再看,杜府称得上是美轮美奂了。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施慈在电视上看过不少古代建筑,大抵是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许多建筑虽然古朴大气,却失了精美绚丽,而杜府矗立眼前,让他更直观感受到了文人墨客笔下文字的魅力。 仅花园便足足有几百近千平,假山怪石错落,奇花异草有序地种植在道路两旁,池塘绕着假山,几乎贯穿了整座院子,无论从哪里都能赏景。 池塘中水流清澈,竟然是引入的活水,其中锦鲤跃动,不时互相嬉戏,在荷叶点缀下分外灵动。 园中有几座亭台,白色纱帘掩映,不仅没有破坏花园生态的魅力,更是恰到好处坐落在各个地方,无论从哪里看过去都是一幅画,亭台是画中的点睛之笔。 回廊绕花园一圈,蜿蜒曲折,延伸向不同的地方,被碧瓦朱甍遮挡,极大地保护了其中房屋主人的隐私。 而这些,都将付之一炬。 “小姐,老爷请来的道长看过了,说画没问题。”小梅从回廊的另一边绕过来,神色担忧。 杜姝苑无奈一笑:“好了,都说了是我自己思虑太多,与那幅画有什么关系?” 小梅鼓起脸,有些不满地抱怨:“自从那幅画到府中,小姐就再也没休息好,都怪那个臭书生,将画卖给小姐。” 杜姝宛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不许胡说八道,和那书生有什么关系,大抵是绣楼快建好了,我有些紧张罢了。” 小梅闻言顿时笑起来:“不知道未来姑爷是什么样,老爷近日看了那么多青年才俊的拜帖,未来姑爷肯定是个谦谦君子,还要待小姐极好……” 杜姝苑羞得作势要打她:“好你个小妮子,拿我寻开心。” 小梅“哎哟”两声,连忙讨饶。 施慈绕过回廊,将一主一仆的嬉戏抛在脑后,顺着记忆往大堂走去。 杜老爷在待客,宾位上果然有一位五六十岁作道士打扮的老者。 他盯着道士,忍不住皱眉。 道士身上的妖气,和仕女如出一辙。 10、第十章 杜姝苑6 夜深,万籁俱寂。 施慈眼睁睁看着被杜老爷送出府的道士摇身一变,变成仕女图上美貌的女子,化作一缕青烟飘回杜府。 施慈跟随青烟,来到了杜姝苑的闺阁中。 罗幕垂下,遮住了绣床,施慈松了口气,哪怕是幻境,他也没有窥探人隐私的爱好。 青烟正好飘荡在画轴前,落地化作人形,悄悄靠近杜姝苑。 施慈看了一眼画轴,上面果然没了仕女踪迹。 那妖怪双眼微微眯起,地上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慢慢的竟然被扭曲成狐狸的模样,三条尾巴倒映在罗幕上,连美丽的脸庞也渐渐长出绒毛和獠牙。 施慈没有再看,他已经知道杜姝苑精神不济的原因。 狐妖吸足了精气,心满意足飘回画轴,上面本就不似凡人的仕女更美了几分,竟显得有些妖异起来。 距离绣楼建好还有几天,杜姝苑再一次带着小梅上街,她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却好了很多,看来这几天狐妖并没有出来作乱。 杜姝苑先去书铺选了些书,又去首饰铺子看了些首饰,临近中午才选了家酒楼坐下。 店小二认识她,将她引到雅间,大堂角落里正在用饭的元赤看到她出现皱起的眉。 他掏出怀中的罗盘,罗盘直直指向杜姝苑的方向,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 趁着小二上菜的间隙,他状似不经意问道:“这位小姐是哪家千金?” 近些日子拜访杜老爷的年轻人不少,店小二只当他倾慕杜姝苑美貌,笑道:“客观您是外地来的吧?这是杜家小姐,杜家唯一的千金。杜老爷正准备选婿呢,客官要是有意,也可以向杜老爷递上拜帖,际时说不定也能入场抢绣球呢。” 电视剧太过浮夸,施慈耳熟能详的某部电视剧中富家千金将绣球抛到乞丐身上,在贵人的“帮助”下嫁给了屡试不第的秀才。 实际上这种情况不可能出现,古代婚嫁三书六礼一个也不少,民间平民百姓是这样,高门大户就更加注重这些规矩。 女子婚嫁是大事,家中长辈定然会先暗中打听男方性情品格。 招亲之前将消息放出,若是男方有意,便递上拜帖,女方核验之后觉得可行便回一份帖子给男方,届时男方凭帖子入场。 没有帖子的人只能旁观,万万不能下场抢绣球。 元赤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里富贵人家都讲究门当户对,他这种一看就是个穷道士的人怎么能抢绣球呢。 他将心中疑惑问出。 店小二微微一笑,颇有些骄傲:“咱们杜老爷是个大善人,不讲究那一套,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是个正人君子,哪怕身无分文也没关系。” 杜府是做丝绸和茶叶生意的,这两样远销其他国家,更是搭上了皇商那条线,虽说自家不是皇商,可也背后有靠山,如果不是杜小姐对经商提不起兴趣,杜老爷也不会招上门女婿百年之后接手家业。 虽说像杜老爷这般的商人不少,但是禾县方圆百里也就只有他这么一位家财万贯富不可言,加上他平日里多修桥铺路造福百姓,对朋友也能帮则帮,口碑实在不错。 要是有幸成为杜家的女婿,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杜家家大业大,既然不要求男方钱财,那对品行的要求就十分严格,寻常人轻易不能入眼。 元赤思索着店小二那番话,心中闪过数个念头,最终他还是安安静静用完午饭。 他自然看得出杜姝苑身上的妖气是他在追的狐妖,这狐妖在别处害了人,逃到杜家躲起来,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隐藏气息。 要不是阴差阳错碰到杜姝苑,说不定还真让她逃了。 杜家在安绥县有些地位,元赤不是愣头青,自然不会跳出来说你家有妖怪但是不知道在哪里让我进去找找之类的话,冲撞了女眷恐怕会被当做登徒子扭送官府。 想到杜家在招亲,他托人备了一份帖子,递交给杜老爷。 杜老爷的确十分和善,只要诚心求娶之人都会见见,元赤趁机博得他的好感,拿到抢绣球的入场券。 只要进了杜府,花些时间就能找到狐妖,际时向杜家老老实实赔罪,应当问题不大。 他想得十分美好,却不知世界上最多的就是变故。 那厢狐妖也感受到了死敌的气息,明白杜府肯定待不下去了,但是她伤还没好,现在出去与送死无异,待在杜府还能暂时躲一躲。 她也知道杜家绣球招亲,元赤肯定会在这天想办法混进来,杜家在那天大摆筵席,人多眼杂,说不定是个逃跑的机会。 一人一妖都在等杜姝苑成亲那天,只有杜府的人没有察觉到暗流涌动,高高兴兴为喜事做准备。 施慈在元赤和狐妖身边来回穿梭,将他们的心思尽收眼底,此时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狐妖身受重伤躲进仕女图,被杜姝苑买回家中,因而等到了捉妖道士元赤,元赤以新郎的身份混入杜府除妖,才使得狐妖的毫无顾忌,杜府也遭受了无妄之灾。 那杜姝苑又是怎么变成厉鬼的呢? 幻境到元赤身着喜袍到杜府就结束了,沉睡的施慈也睁开眼睛,此时正好天光乍破。 被卷起的画轴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正闪烁着白光,已经刺眼到施慈都能看到的程度。 他默默把画轴卷了起来,重新绑好,放在桌上。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施慈打开窗透气。 他没有雨天出门的想法,一时之间竟然闲了下来,在房间里无聊地踱步。 因为下着雨,天色也显得有些暗,他没兴致看书,索性坐回床上,开始研究起玉简。 那天使用玉简也算阴差阳错,完全是被无形的力量带动才成功借到几分法力。 施慈十分明白玉简敕封时那一长串封号真正的主人是谁,同时也清楚帮助天道完善法则完全行得通,否则他借不到法力。 再说玉简封神的具体操作,如果仅仅是写下名字就能封神,那天他的名字从玉简消失就十分不合理,最靠谱的猜测是玉简的确有封神的作用,前提那个人德能配位。 如果把封神比作考试,玉简就是录取通知书,一个人想要被录取,就得达到分数线。 施慈作为玉简的管理人员,虽然能一时卡bug给自己封神,但当玉简检测到他能力不足,就会收回敕令,并且小惩大诫他滥用职权。 他的虚弱也就解释得通了。 但是还有一点施慈不明白,到底怎么才够资格被封神呢? 考试好歹还有一条分数线,玉简封神的条件看不见摸不着,难道只能靠悟吗? 施慈望着识海中翻腾的玉简有些头痛。 他铤而走险,准备再试一次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确,屏气凝神想再次进入封神那种状态,试了半天都无法成功。 看来之前的猜想完全正确。 本以为玉简比法则碎片有用,但仔细一看,这俩都摸不着头脑。 像是感受到施慈的嫌弃,法则碎片亮了亮,施慈这才注意到它。 同上次相比它更亮了些,周围环绕的字符也没那么晦涩,施慈竟然能看懂一二。 他大吃一惊,连忙将注意力集中在字符上,原本无法窥探的神秘规则露出一角,陡然将他带到一处奇幻的空间。 漫天光点飞舞,施慈伸出手捉住其中一只,落到手中竟然化作一道金光飞进他脑中,他突然就懂了怎么施法寻找魂魄。 原来这只光点是寻魂的法术。 这里数以万计的光点,难道每个光点都代表一项法术吗? 施慈还想再捉一只试试,紧接着就被排斥出空间,睁开眼,人在客栈榻上没有移动分毫。 虽然捕捉光点没有成功,但是施慈却在那一瞬间知道了不少信息。 这片碎片是此方世界遭逢大难之后意外遗留下来的,是新法则和旧法则的交织,它承载着神仙妖魔的过去,也连接着新生天道的未来。 他突然明悟过来,他来到这个世界,就必然会成为法则碎片的锚点,用它开启新的神话纪元,将遗落的传承全部捡起。 外来之人,是唤醒一切的钥匙。 如果不是施慈向玉简强行封神,短暂使用了未来的法力,恐怕法则碎片会很久之后才揭开一角,让他窥见其中一隅。 识海中的法则碎片被他触动之后仿佛从沉睡中慢慢苏醒过来,开始主动连接现有的规则,只是遭逢大劫之后新生的法则太过羸弱,想要消化旧世界的法则显然有些吃力,一时半会儿无法全部融合。 施慈感受到看不见的法则以他为中心辐射整个世界,身处其中的他能最直观看到法则最基本的模样。 日升日落四季轮转是法则,朝代更迭生老病死也是法则。大到因果轮回,小到花草凋零,无一不是法则。 太阳东升西落,河水往低流淌,春日百花齐绽,冬日银装素裹,生命由出生走向衰竭,朝代由兴旺走向灭亡…… 施慈仿佛至于世界之外,以旁观者的视角注视这个世界的运转,直到看到因果无法循环,轮回无法开启,法则如同精密运转的机器,被磨灭掉一部分,卡在最关键的地方。 他猛地清醒过来。 窗外雨已经停了,没有点蜡烛的室内格外昏暗,施慈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明遐不知什么时候窝到他怀里,闭着眼睡得正香,施慈一动,就把它惊醒了。 他起身点燃桌上的蜡烛,烛光照亮了整间屋子。 察觉他从悟道的状态清醒过来,长命锁发出一阵光亮,杜姝苑和杜夫人母女二人一个闪身出现在室内。 之前杜姝苑醒来她们就准备道谢,只是施慈在修炼,她们不敢打扰,加之当时他周身逸散的法术波动不是她们能接触的,所以才呆在长命锁内。 如今施慈修炼结束,她们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出来行礼。 杜姝苑的魂体十分单薄,不似杜夫人那般凝实,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她朝施慈盈盈行了一礼,和幻境中的模样无甚区别:“小女子杜姝苑,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施慈侧身避开她的行礼:“不必客气,我也只是顺势而为,并没有帮你们多少。” 施慈更多的是好奇罢了,的确没有主动帮忙的好心肠。 杜姝苑摇摇头,神色认真:“无论如何先生帮了我们,姝苑都先谢过先生。” 施慈叹了口气,不再推辞。 眼见杜夫人欲言又止,杜姝苑上前一步,往施慈面前一跪:“先生,姝苑有个不情之请。” 杜夫人紧随其后,也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施慈哪里见过动不动就给人跪下的架势,连忙往旁边一躲:“你们快些起来,我知晓你们想找杜老爷的灵魂,但我只能尽力一试,不敢保证能找到。” 几个小时前他肯定一筹莫展,但方才学会的小法术正好能寻找魂魄,也算是她们的造化吧。 杜姝苑和杜夫人一听喜极而泣,立马就要给他磕头:“多谢先生!” 施慈有些头疼,皱起眉:“我不喜欢别人给我下跪,若是你们再如此,我就要重新考虑是否要帮这个忙了。” 杜姝苑和杜夫人连忙站起来,不敢再跪下。 施慈将放在桌上的画轴取过来,将它展开挂在墙上,朝杜姝苑道:“这幅画你曾买下,能滋养魂魄,且作为你的栖身之所吧。” 杜姝苑已经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千金小姐了,当了二十年怨鬼,自然知道这幅画的诡异之处,想到画上不见的侍女,不由问道:“敢问先生,当年画中侍女,也是鬼怪?” 施慈没有隐瞒:“是一只狐妖。” 杜姝苑冰雪聪明,立即想到覆灭杜家的那场大火:“当日杜家大火,和她有关吗?” 施慈沉默一瞬,点点头。 杜姝苑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后退半步:“如果不是我将画买回去,杜家就不会……” 她心神俱震,连魂体都有些不稳,眼看就要消散,施慈连忙将她收进画里:“狐妖一开始就盯上了你,你以为你见到那幅画是巧合吗?就算你不买画,她也会想方设法进入杜府藏起来。” 彼时杜家是宁抚镇最大的富商,杜姝苑变成怨鬼短短二十年就成了气候,足以证明她资质不凡,狐妖需要精气疗伤,怎么可能放过她? 杜夫人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但凭借三言两语还是猜了个大概,连忙安抚自家女儿:“阿苑,先生说得对,你不要想太多,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们命里有此一劫。” 画中的杜姝苑不说话,从纸上落下一滴清泪。 11、第十一章 杜姝苑7 经过几天的休整,杜姝苑魂体总算凝实了些,施慈也着手准备找魂。 午夜,正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施慈面色严肃,左手掐诀,右手画符,金色的法力顺着轨迹在空中凝聚成一道符咒。 他神情严肃,口中念念有词:“荡荡游魂,何处生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河边野处,庙宇村庄,宫廷牢狱,坟墓山林……敬请路神,快快帮寻!敕!” 话音刚落,符咒猛得朝北方飞去,杜姝苑一惊,下意识跟上去,杜夫人和她一起学了许久鬼怪的移动方式,也飘起来跟着一起去了。 只有施慈没有快速移动的法门,无奈,他只好让明遐化作利刃,自己握住刀柄,借明遐刀往前飞。 符咒一开始在夜晚十分显眼,渐渐的竟然黯淡下来,施慈追上它的时候它只往北方画了个圈,随后消散在空中。 一人二鬼,在街上面面相觑,施慈不信邪,又画了一道符咒,哪料符咒刚出来,就在原地消散。 杜姝苑紧咬下唇,一脸紧张:“先生,这是何意?” 施慈思索片刻,道:“杜老爷的灵魂在北方,但是有什么遮挡了他具体的位置,符咒也寻不到。” 听到杜老爷灵魂还在,杜姝苑总算舒了口气:“爹爹还在世上就好。劳烦先生,接下来我和娘亲自己寻人吧。” 施慈知道她是不想太麻烦自己,但是送佛送到西,他也没有事情做到一半放弃的习惯:“无碍。我等先回客栈,既然他还在世间,总有办法找到。” 杜姝苑顿时感激地点头道谢:“让先生费心了。” 不赶时间,施慈索性慢悠悠走回去,倒是杜姝苑和杜夫人说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先行一步。 等施慈回到客栈的时候杜夫人已经捧着一只小箱子等在一边了。 杜姝苑正好回来,怀中还抱着一堆书本,看起来颇有些年头。 母女二人见施慈推门而入,连忙迎上去:“先生,我等正有谢礼送给先生。” 虽然施慈说了不用谢,但她二人也不能理所应当接受他的帮助,否则岂不是小人所为。 杜家家教极好,哪怕当了二十年怨鬼,杜姝苑还是谨记有恩必报。 “先生,这是老身替先生准备的五十两黄金和一百两银子,来路绝对干净。这几日见先生不太清楚凡尘银两价值几何,想来先生不是红尘中人……只是世间行走,万万不能没有银钱,先生暂且收下。老身身无长物,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杜夫人将箱子放在桌上,一打开,金光闪闪差点晃了施慈的眼。 施慈:“……多谢杜夫人。” 他还真缺银子,本来明日打算离开客栈另寻住处,杜夫人这箱银子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见他收下,杜夫人这才松了口气:“是杜家该谢过先生才是,先生对我等恩同再造……阿苑,过来。” 杜姝苑将抱着的书籍也放到桌上,侧身站在杜夫人身边。 “这些都是我让阿苑准备的古籍,记载了许多神鬼志怪之事,可信度极高。先生实力不俗,定然不惧牛鬼蛇神,这些书籍就当给先生解解闷。” 施慈一身能力不俗,轻而易举解决杜姝苑浑身缠绕的怨气,让她不至于魂飞魄散,但对黄白之物并没有什么概念,且对许多常识不太了解……在杜家母女的猜测中,他应该是避世不出的高人,陡然入世不是为了修行就是身负重任。 她们没什么能帮得上忙,只能解决银子产生的烦恼,以及找点书籍让他快些了解凡间。 施慈可没有她们所想的那么高不可攀,他只是个俗人,银子正是他缺的,书籍也是他缺的,杜家母女准备的谢礼可谓是送到了他心坎上。 施慈认真道:“杜夫人过谦了,这些东西,正好解了我燃眉之急。” 杜家母女这才笑开:“先生满意就好。我等不打扰先生了,先告辞。” 说罢,杜夫人拉着杜姝苑进了画中。 自从知道画能养魂,她二人就寄居在画里了。 画轴自动卷起来,规规矩矩放在桌上,和那堆书籍待在一起。 望着堆满桌子的金银和书籍,施慈后知后觉有些头疼,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他没有袖里乾坤的本事,也没有能储物的工具,带它们上路实在有些不方便,但这些也的确是他目前需要的…… 既然如此,不如在宁抚镇买一套宅子,暂且先住下来,等大概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再出发! 他要封神,自然就要去找合适的人选,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呆很久,但是将宁抚镇作为异世界的住所,也不是不行。 他总要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正好对宁抚镇还算熟悉。 施慈三两下敲定主意,准备第二天去找牙行的人打听打听消息。 他看上的是杜姝苑住过的那处院子,一则因为闹过鬼,价格十分便宜,二则他挺喜欢院子布局,买下来只需要铲除那棵槐树和填平后院的井就行。 考虑到日后经常外出,邀请杜家人帮忙看院子也十分方便,毕竟是老地方。 牙行的人联系上院子的主人,他们也想卖掉院子,只可惜凶名在外无人敢买,一听有买家,还以为牙行的人在开玩笑。 不过卖家也是实在人,同施慈讲清楚有不干净的东西,见施慈执意要买,也不再劝。 “若是遇到什么事,可去城北的城隍庙拜拜,城隍老爷十分灵验,定然会保佑你的。”临走之前卖家道。 施慈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多谢。” 听他提起城隍庙,施慈有了些别的想法。 他在客栈又多续了一段时间房,店小二和他已经混熟了,听说他买了判官庙旁边的院子,还请人去打理一番,不由露出佩服的神色。 毕竟听说闹鬼还往前凑,不是艺高人胆大就是头铁。 这天晚上施慈将杜姝苑唤出来,带着明遐,往城隍庙去了。 白天人多眼杂,夜晚正是办事的好时候。 杜姝苑有些不解:“先生可是有事询问城隍爷?” 她一介鬼怪,曾经同城隍打过交道,对方品行端正,可能力却不足。 施慈点点头:“既然是一方城隍,定然知晓许多事,昨夜符咒往城北,城隍庙正好在城北,说不定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杜姝苑听完面上一喜:“先生所言极是!” 既然要拜访城隍爷,施慈也不好太过寒酸,他带上一壶好酒,明遐站在肩上,一身天青色长袍,衬得整个人潇洒肆意气质不俗。 明遐没有隐藏气息,至阳至刚之气环绕周身,哪怕是在画轴蕴养的杜姝苑都有些难以靠近。 这还是没有变成明遐刀的时候,倘若变成刀,恐怕如今的杜姝苑只能回避。 除了解决怨气那次,施慈都是让它隐藏气息,毕竟身边两只鬼,误伤就不好了。 这也从侧面证明当初杜姝苑怨气之强。 如今既然上门拜访他人,再隐藏别人只会觉得他弱,不配套近乎。 施慈站在城隍庙前,施施然拱了拱手:“在下施慈,特来拜访城隍爷,还请城隍爷赏个面子。” 话音刚落,城隍庙蓦地变作一座府邸,四合院的格局,其中有厢房有庭院,竟然和人间的宅邸差不多。 府邸门户大开,一位老者从府中走出,面色有些激动:“稀客稀客,安绥县城隍冯国安见过施道长。” 施慈没想到他会这么客气,干咳一声,连忙作揖,竟然比他还客气:“不敢,在下不过山野俗人,叫城隍大人笑话了。” 一听“俗人”二字,冯国安就知道施慈并非哪家下山的道士,当下改口:“先生过谦了,能除去盘踞安绥县二十年的怨气,先生着实不凡。不若我等,先进去,叫人上些茶点,边吃边聊。” 施慈从善如流:“恭敬不如从命。” 因为施慈和冯国安是主人家和宾客,杜姝苑默默降低存在感跟在他后面。 没有了怨气的杜姝苑不过是个普通女鬼,自然也没被冯国安放在心上。 他以为施慈已经将怨鬼打散,哪里想得到他只是清除了怨气呢? 杜姝苑充当婢女的角色跟在施慈身后,一言不发。 冯国安邀请施慈在大堂入座,叫手下的小鬼奉上茶点:“先生今日不来找我,我过两日也要请人来寻先生的。” 施慈了然:“可是为了井中怨鬼一事?” 冯国安点点头,又摇头:“此为其一。不怕先生笑话,虽说我添为安绥县城隍,却一直没等到天庭的敕令,只是个勉强代任的城隍罢了。先生实力不俗,突然现身安绥县,我等自然要关注一二,尤其是先生一出手便灭了那怨鬼,我若是不探查一二,难免落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施慈表示理解:“城隍大人敬职敬责,在下佩服。” 冯国安苦笑:“先生抬举我了,我为城隍一百六十载,毫无建树,连护佑安绥县的能力都没有,手下仅有鬼卒双十之数,实在惭愧。” 也是施慈浑身正气眼神清明,否则他也不会实话实说。 施慈一惊,没想到一地城隍竟然混得这么惨:“城隍大人手下日游、夜游二神及土地公土地婆不在?” 冯国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态度越发郑重:“先生说笑,日游神和夜游神已经是数千年前的职位了,如今哪里还有这两位。至于土地公,唉,不说也罢。” 施慈一愣:“如今已是这等情况了吗?” 他只知道天上无神仙地下无阎罗,万万没想到人间小仙也残缺不全。 此话一出,冯国安越发肯定心中猜想,不由激动道:“听先生此言,先生可是上界下来的?人间已是如此,上界可有指示?” 施慈哪里听不出来这是把他当成天庭的人了,连连摆手:“城隍大人误会了,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冯国安不信:“可是先生言语间对城隍手下仙职如此清楚……若非前辈提点,叫我也不知晓曾经还有其他下属。” 施慈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因缘际会,因缘际会。” 见他不说城隍也不好追问,但心中也给他贴上了“神仙”的标签,喃喃自语:“怪不得先生能除去怨鬼,原来来历不凡。” 施慈略过他话中其他涵义,问道:“这怨气有什么说法?” 冯国安深深看了他一眼:“先生有所不知,天庭数万年不曾有过动静,地府也联系不上,死去之人无法往生,多年来怨气凝而不散,已是人间大患。那怨鬼不知从何而来,凝聚了不少怨气,连湘水水神都奈何不得……所以先生能除去怨鬼,才叫我十分惊讶。” 施慈不解:“怨气竟如此厉害?” 冯国安摇头:“普通怨气自然不会如此厉害,但这怨气是从盲山出来的,那里镇压了万年来的无数怨气,量变引起质变……已经不是我等能轻易抗衡的了。” 施慈愣住,他倒是不知道这一层。 冯国安又道:“既然先生不愿承认身份,我也不会多张扬,只求先生能像上面反应反应,怨气若是不根除,恐怕人间不久便要生灵涂炭了。” 好嘛,他还真一根筋认定了自己是天庭来的。 施慈无奈,只好点头:“城隍大人放心,虽说我真的不是上界之人,但遇到怨气也会尽力清除。” 冯国安如释重负:“多谢先生。” 说了这么多有些渴,施慈饮了一口茶润润喉,才说起自己来的本意:“这次在下贸然来访,是有事请城隍大人帮忙。” 冯国安面色一肃:“先生请讲。” 施慈叹了口气:“宁抚镇二十年前的杜府,城隍大人可有印象?” 冯国安皱起眉头:“略知一二,先生是与杜家有旧?” 施慈摇头:“受人之托罢了。” 说罢,他示意杜姝苑上前来,介绍道:“这位是杜家小姐。” 冯国安惊得差点打翻茶盏:“杜姝苑?她不是被先生除去了吗?!” 施慈连忙示意他不必惊慌:“城隍大人放心,杜小姐怨气已除,她如今不过是寻常鬼怪罢了。” 杜姝苑见状朝冯国安福了福身:“小女子杜姝苑,见过城隍大人。” 冯国安瞪大眼睛,上下打量她两眼,啧啧称奇:“不愧是先生,竟有如此手段!” 施慈苦笑:“哪里,不过是阴差阳错除去怨气,至于怎么将她保下来的,我也还没找到头绪。” 他又道:“其实今日前来,就是想请问城隍大人可能见过杜老爷?我寻他魂魄,一路向北,私下想来,机缘应当就在城隍大人这边了。” 冯国安捻着胡子,闻言顿时露出一抹笑意:“先生真是神机妙算,杜家老爷正是在我城隍庙中!” 12、第十二章 杜姝苑8 原来当日杜老爷离世,魂魄懵懵懂懂不知往何处去,冯国安见他身上有不少功德,散去了可惜,就将他魂魄护住,留在城隍庙里。 冯国安本想将杜老爷封为坐下小仙,只是杜老爷魂体受创,陷入沉睡,至今都还没醒来,也就耽搁至此了。 施慈闻言不禁陷入沉思,看来怨气对普通魂魄的伤害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 “先生可要去看看杜崇德?”冯国安问道。 施慈这才知道杜老爷的名字,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还请城隍大人带路。” 杜崇德的魂魄被安置在一张白玉床上,此床仅仅是靠近都感觉到灵气扑面而来,可见冯国安十分看重他。 杜姝苑辅一看到他就扑了上去,跪在白玉床边喊爹,泪眼婆娑好不可怜。 施慈最见不得这种场面,当下朝冯国安拱拱手:“多谢城隍大人,否则我怕是要有负所托了。” 冯国安连声道“不敢”,又问起他的打算:“先生欲往何处去?” 施慈没有隐瞒:“我打算在宁抚买一处院子暂住,日后游历四方,多见见别处风景。” 冯国安没料到他竟然打算在宁抚落脚,当下大喜:“好!有先生在,安绥境内哪里还有妖邪敢作乱!” 天下大乱,虽然捉妖师能抑制几分作乱的妖魔鬼怪,但终究能力有限,冯国安身为城隍,因为没有天庭的正式敕封,香火都不敢吸收太多,硬生生抑制了自身实力。 他不是正统神仙,所以授予属下官衔并不能落到实处,他们空有名头没有福利,还要履行义务,要不是都是些心怀正义之辈,恐怕早就逃出去自立门户了。 毕竟福利待遇好的私企和没有福利的国企差别挺大。 施慈也知道这一点,可是他暂时还没摸清楚怎么才能封神成功,爱莫能助。 不过为了不泼冷水,他也只能对冯国安承诺只要他在安绥境内,就会尽全力护住这方百姓。 杜姝苑见到杜崇德就不想走了,说是要尽全力让她爹醒过来,杜夫人本来怕打扰冯国安,但在冯国安大度地表示不介意之后也准备留下来。 毕竟白玉床的功效比画轴厉害多了。 冯国安的城隍庙只有他一个人,平时来来往往的鬼卒也是为了汇报工作,他一个人无趣得很,如今多了杜姝苑等人,也热闹几分。 其实他对杜姝苑挺欣赏,一介弱女子能在遭逢大变之后努力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虽然变成怨鬼,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杜姝苑挺像他早夭的女儿。 为了报答冯国安,杜姝苑也当他是长辈,平日里除了照顾杜崇德,就是陪他下棋、喝茶。 她本来想为施慈为奴为婢,以偿恩情,但被施慈拒绝,眼看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只好放弃。 真的放弃还是准备暗中报答,施慈就不知道了。 不过施慈寡了这么多年,实在不习惯一个美貌女子跟在身边端茶递水,总觉得别扭得很。 施慈在客栈住了半个月之后,小院总算收拾出来,他在店小二看大金主的不舍目光中,搬进了这座被他题名“明月斋”的小院。 座间明月清风我,门外红尘紫陌他。 门一关,这就是他自己的一方天地。 奋斗这么多年,自己第一套房子竟然在异界,这让施慈十分感慨。 院子里的槐树被砍走,连树根都被铲了出来,整座小院宽敞了许多,后院的井被填平,最近的水井要绕过一条街才能看到,但并不妨碍施慈高兴。 他买了不少蔬菜种子,随便洒在墙边,任它们自己生长,又在后院墙边栽了一株梅,搬了躺椅坐在旁边,好不惬意。 在入住明月斋的第三天,施慈久违地进入幻境。 上一秒他还优哉游哉躺在躺椅上看书,下一秒就已经站在前院槐树下。 夏日已经到了尾巴,可空气中的燥热还没下去,槐树的叶子被晒得打着卷,连土地都被晒得烫脚起来。 一身粗布衣裳的杜姝苑正提着桶打水,虽然荆钗布裙,却还是难掩美貌。 正午的太阳十分毒辣,她顶着炎炎烈日,打水烧饭,一把米和一大瓢水煮成的清粥,就是她和杜崇德中午的口粮。 她生火还有些生疏,不过煮粥难度不大,粥熬好之后她将锅底的米大部分装在一个碗里,端起来推开卧室的门。 “爹,吃饭了。”她轻声道。 施慈这才看到昏暗的室内床榻上还躺着一个人。 杜老爷皮肤被灼伤了一大片,喉咙被烟呛伤不能说话,头上还有房梁落下时砸到的伤,双腿已经废了,要不是小梅拼死将他背出来,恐怕他已经命丧火海。 他趴在床上,背后的伤格外重,整个人高烧不退,脸色通红,烧伤处隐隐有些妖气,和狐妖身上如出一辙。 妖气附着在伤口上,上了药的伤口不仅没有愈合,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施慈蓦地想起无数火狐乱窜的样子,看来沾染了妖气的火比普通的火要折磨人得多。 杜崇德眉目间一片死气,老泪纵横:“阿苑,你不必管我,家中所剩银子不多,我已经是个废人……” 杜姝苑红着眼眶打断他:“爹!你怎么又说这种话,阿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难道你舍得阿苑在世上无依无靠吗?” “银子的事我会想办法,爹好好养伤,会好起来的。” 杜崇德不信:“咱们家的房契地契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你能有什么办法?爹活着只能拖累你,阿苑……” 眼看着他还要说丧气话,杜姝苑只好道:“爹爹放心,女儿藏了些银子,还没被人捡走,再多找一份活计,攒够了银子一定能治好你。” 杜崇德见她不似说谎,迟疑道:“阿苑,你不要骗爹。” 杜姝苑噗嗤一笑:“爹爹放心,阿苑从小就不会说谎,哪里骗得过爹爹。” 杜崇德趴着看不真切她眼里的悲伤,施慈却看得一清二楚。 杜姝苑一个衣食不愁的千金小姐,藏银子作甚? 她自然是安慰杜崇德的。 施慈看着她给杜崇德喂完饭,又检查了一遍他的伤口,回到厨房喝完碗底只有几粒米的“粥”出了门。 杜姝苑先去交了这几天浆洗的衣裳,又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尽量显得不那么狼狈,才去寻那些以前交好的“叔叔伯伯”。 施慈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突如其来一阵扭曲感,回过神已经站在一座精美的府邸外了。 他已经习惯了时空忽然转变,环顾四周,府邸门户大开,上书“陈府”,两座石狮子一左一右好不威风。 施慈径直走了进去。 杜姝苑果然在里面。 夏日的阳光从早晒到晚,看天色施慈分辨不出过了多久,但杜姝苑精心簪起的乌发已经有些凌乱,汗水打湿了背上的布料,想来已经跑了不少地方。 主座上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端着茶没有放下,送客的暗示十分明显,但是为了杜崇德,杜姝苑不得不假装没看见:“陈伯伯,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如今杜家遭逢大难,还请您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扶持一二。” 陈老爷显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面带微笑:“阿苑,杜家的事我也很心痛,可是我也没办法啊,银子全都压在北边的货上面,如今货还没回来,我也爱莫能助。” 杜姝苑咬紧下唇,眼眶通红:“陈伯伯,您是我求的最后一位长辈,当初陈家遭难,我爹可是将半数家财借出相助……”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陈老爷打断,语气带上了明显的嘲讽,连表面功夫都懒得维持:“杜姝苑,你爹的银子我可是一分不差全都还上了,怎么,杜家没了,你们就要借着往日的恩情赖上我?” 杜姝苑双拳紧握,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却还是不得不露出个讨好的笑:“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伯伯,往日里您和我爹关系不错,请您先借我些银子应应急,我日后定会连本带利还您的!” 陈老爷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将手中茶碗放到茶桌上:“就凭你?杜家什么都不剩了,你也不会经商,杜崇德更是去了半条命,现在能活下来也是吊着一口气,指不定哪天就……哼,你借了我的银子,拿什么还?” 陈老爷语气十分不屑,连施慈都有些听不下去。 他绕过杜姝苑,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陈老爷的面相,忽然就放松了皱起的眉。 他在宁抚镇没见过此人,约莫不是死了就是逃了。 杜姝苑变成怨鬼复仇,定不会放过这种忘恩负义之辈。 等杜姝苑气得脸色发白,几乎要扭头离开,陈老爷又道:“虽然杜崇德已经没多久能活,但我也不是个冷心肠的。来人,取二十两银子送给杜小姐,算是我赏给杜崇德的!” 话音落下,立马有婢女奉上一只钱袋。 杜姝苑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血肉,竭力控制自己,才没有露出仇恨的目光。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怒意和悲凉,将钱袋接过:“谢过伯伯,伯伯大恩大德,杜姝苑没、齿、难、忘!” 陈老爷是个人精,哪里看不出来她的恨意,但是杜家已经无力回天,哪怕杜姝苑再恨也没办法。 他脸上肌肉抽动,露出一个得意的笑:“阿苑不必客气,替我向杜老弟问好。来人!请杜小姐回去!” “不劳烦陈伯伯大架,我自己会走。” 杜姝苑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还没出府,背后猛地传来一阵大笑,叫她心中恨意越发汹涌。 如果是以前的杜姝苑,肯定会把区区二十两扔到姓陈的脸上,但是现在已经不是她可以任性的时候了。 她爹每天吃药需要花的银子就不少,每个月替人浆洗衣服的钱不过两贯,勉强够她爷俩糊口,她已经没有资格任性。 二十两在一个普通百姓家,已经能算是一笔巨款了,她爹能靠着这二十两再熬一段时间,所以哪怕明知道姓陈的在羞辱她、羞辱她爹,杜姝苑还是不得不接受他的羞辱。 只是她的背,又佝偻了些。 施慈面无表情站在陈府大堂,看着陈老爷得意地笑出声,在大堂里来回踱步。 人性之恶,当真是毫无逻辑。 陈老爷不知道还有人在,抚掌大笑:“杜崇德啊杜崇德,你事事都要压我一头,哼,风水轮流转,你也有今天!” 说罢,又阴沉下脸:“杜家这场大火烧得妙啊,安绥的生意,我看谁还能跟我抢!” 他喃喃自语说着对杜崇德的怨恨,守在旁边的下人不敢吱声。 施慈站了许久,实在听不下去,最终转身拂袖离去。 13、第十三章 杜姝苑9 靠着那二十两银子,杜崇德勉强支撑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以来杜姝苑天天早出晚归,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杜崇德看在眼里,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他捧在手里千娇万宠着的女儿,为了他把前半辈子不曾吃过的苦都吃了个遍,如果没有他,阿苑何至于此呢? 杜姝苑忙着多找几份活计,没有注意到杜崇德的情绪不对劲。 之前浆洗衣服的活给的银钱太少了,根本不够,但是除了替人洗衣服,她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到别的事能做。 杜府被一把火烧光,下人跑的跑逃的逃,整个杜府只剩下她和杜崇德两人,偏偏杜崇德卧病在床,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命不久矣。宁抚镇的愚民们渐渐开始传靠近杜府的人都会变得不幸,一听就知道是假的的流言竟然影响了大部分人,让他们对杜姝苑避如蛇蝎。 洗衣服的活是在流言传开之前接到手上的,不过看起来,也做不长了。 至于是谁传出来的流言,杜姝苑不用想都知道。 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澄清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施慈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沉默,却还是勤勤恳恳照顾着杜崇德,哪怕吃不起饭,也不曾消减药物上的开支。 杜姝苑如何不知道一切都是做无用功呢,只是她只剩下杜崇德一个亲人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杜崇德是她的精神支柱。 变故发生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施慈百无聊赖跟在杜姝苑后面,不知道幻境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原以为今天也和往常一样,直到她回家路上遇到一个人。 赵县令家的独子,赵祺。 从前赵祺就垂涎她,只是她看不上他招猫逗狗的模样,是以宁愿抛绣球也没答应赵祺私底下说要娶她的话。 现在杜姝苑处于弱势,又生得美貌,遇上赵祺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哟,这不是阿苑吗,几个月不见,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赵祺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和家丁,从酒馆出来。 平时杜姝苑是不走这条路的,但是近日耽搁了些时间,再走小路怕会不安全,就走了大路,谁知道刚好遇到赵祺。 杜姝苑蹙起眉头:“让开。” 赵祺哼笑一声,倾身向前:“还摆大小姐的谱呢,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身份。” 杜姝苑面无表情,后退一步:“赵祺,你就不怕我给赵伯伯告状?” 赵县令为官清廉,对杜姝苑极好,几乎把她当做半个女儿,逃出火场的当天就是他给了杜姝苑一笔银子安置杜崇德。 只是他公务紧急,外出公干,不在安绥县,杜姝苑怕见到赵祺,这段时间哪怕再困难也没去赵府求助。 县令夫人是个糊涂的,一心只有自家儿子,没有赵县令在,不知道会纵容赵祺做出什么事。 显然赵县令不在让赵祺有了称王称霸的机会,他闻言不仅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凑过去:“我爹可不在,你想告状,也得找得到人才是。” 老实说赵祺长相并不差,但是为人十分不着调,八分的样貌也掉到了五分。与之相反的是杜姝苑,之前她是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这段日子的经历让她多了几分坚韧,哪怕是荆钗布裙也没有损失半分美貌,反而有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感。 都说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今夜的月亮又圆又大,一层清晖洒在杜姝苑脸上,更显得她美得不可方物。 大家出身的人就是不一样,哪怕跌落谷底,良好的教养也不允许她蓬头垢面,是以她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赏心悦目,反抗生活带来的苦楚。 只是如今,这份习惯带来了厄运。 赵祺眼神越发痴迷了,眼看他越凑越近,几乎吻上那张芙蓉面,下一瞬一阵剧痛传来,愣是让他回过了神。 杜姝苑用力踹向他肚子,满脸厌恶跑开了。 赵祺强忍着痛,面色阴沉:“臭娘们儿,迟早落到我手里。” 施慈旁观了全程,眉头皱的死紧,眼神露出浓浓的厌恶。 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按照赵祺的性子,估计接下来杜姝苑危险了。 只是施慈作为一个看客,在幻境里触摸不到任何东西,自然也不能有所动作。 哪怕能触碰到又如何呢,已经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 有了这一次的遭遇,杜姝苑回家的时间明显早了很多,可是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平平无奇的一天,家里再也没有哪怕一个铜板,杜姝苑不得不挨家挨户敲门求些活做,从早到晚,没有一家人搭理她,只有一个妇人看她可怜,给了她一张饼一碗水。 杜姝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路上,在离家只有几步远的地方,被一张帕子从后面捂住口鼻,迷晕了过去。 施慈一惊,下意识就要上前,身体却突然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拖走。 大概是老天爷也在为她悲恸,一道惊雷落下,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前后不过半分钟,雨水就落直了屋檐。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地上,穿过施慈透明的身躯。 等他再次能动,已经过了许久,槐树叶子被打下一大片铺在院子里,他正准备去找杜姝苑,就看到地上有个人正在艰难爬行。 那是杜崇德。 他拖着瘫痪的身躯,在地上匍匐前行,头发被暴雨打湿,粘在额头上,一双本来就烧伤的手在雨水浸泡下开始泛白,渗出血水。 他挪动得很慢,哪怕只是一小段距离都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但是却坚定不移朝后院水井的位置爬去。 施慈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已经大概猜到他想做什么。 他想上前去把人搀起来,可是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无法抬起半分。 他就这么看着杜崇德往水井爬去,早上杜姝苑给他换的干干净净的衣服沾满泥泞,口鼻被地上的积水淹没,导致他时不时还要仰起头呼吸。 他就这么爬行着,到了井边,身后长长的血痕被雨水一冲刷,什么都看不见。 “阿苑,你不要怪爹爹,爹爹没什么好活了,可是不能拖累你。” 杜崇德从怀里掏出一只簪子,眼前仿佛出现双手满是伤痕的杜姝苑捧着簪子对他笑。 她说,爹爹,这种日子不苦,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 可是杜崇德看不到希望,他只看到自己的伤压得宝贝女儿喘不过气。 他是将死之人,花再多银子,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几息,为了这几息时间,杜姝苑可能要劳作整整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忍受别人的谩骂、忍受别人的嫌弃嘲讽。 他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哪怕杜姝苑不说,从偶尔传进来的邻居的嗤笑中也能窥探几分真相。 杜崇德把簪子放在井口边沿,闭了闭眼,施慈分不清他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就看到他一头扎进井中。 簪子落下地上,被雨水重刷带起的泥土瞬间掩埋。 施慈撇过头闭上眼不忍再看,再睁眼已经到了赵府的院子里。 赵县令提前回来了,拎着一根藤条抽得赵祺满院子乱蹿,杜姝苑衣衫凌乱缩在旁边,脸色惨白。 他心下一沉。 “逆子!我临走之时怎么交代的!我让你好好照顾阿苑,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赵县令气得脸色通红,抽赵祺的藤条却没有放松半分。 一藤条下去就是一道二指宽的伤痕,火-辣辣贴着皮肉疼,被水一冲更是苦不堪言。 赵祺没料到赵县令回来得这么早,背上衣衫已经被打破,一条条血痕触目惊心,但施慈觉得还不够。 县令夫人在旁边拉他,哭喊着要打就打她。 满院子人淋着雨,施慈却只看到缩在角落里与他们一家三口“热闹”格格不入的杜姝苑。 他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 赵县令打累了,又被县令夫人拉着,放下藤条闭了闭眼,走到杜姝苑身边:“阿苑,是赵伯伯对不住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已经教训过赵祺了,他是我赵家惟一的骨血,我……”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 杜姝苑扯了扯嘴角,开口时声音嘶哑仿若厉鬼:“不怪赵伯伯……” 不怪你,是你儿子!是赵祺!我恨不得一块块将他身上的肉咬下来! 可是不行,爹爹还在宁抚镇,不能得罪赵家…… 杜姝苑睁大眼睛,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紧咬着后槽牙,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恨过。 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她杜姝苑做错了什么!她杜家做错了什么! 恨!恨!!恨!!! 黑暗中最容易滋生污秽,所有人都没看到漆黑的东西爬上杜姝苑的脊背,仿佛一个人形将她包裹。 施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原来怨气这么早就找上杜姝苑了。 他看着杜姝苑心中滋生黑暗,却奇异的没有阻止的想法。 种因得因,种果得果。 赵县令明日带她去换身衣服,再出来时杜姝苑除了苍白的脸色已经和平时没有区别。 “阿苑你放心,我明日就差人送来聘礼,让那孽障八抬大轿娶你进门!”赵县令满脸愧疚,县令夫人想说什么,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赵祺已经上过药,龇牙咧嘴站在不远处,闻言不免露出得意的神情:“阿苑,兜兜转转,你还是成了我赵家人。” 赵县令抓起茶碗就扔了过去:“你给我闭嘴!” 一场“闹剧”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束,屋外雨也停了,杜姝苑谢绝赵县令派人送她的想法,面无表情往家里赶。 到小院门口,想到不能让杜崇德担心,哪怕眼眶通红,也强忍着挤出一个微笑。 只是她推门而入,原本躺在床榻上的杜崇德却不见踪影。 杜姝苑顿时慌了,连忙高呼着跑出去:“爹!爹你在哪里!” 她爹腿脚不便,连地都下不了,肯定不可能出去。 杜姝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都没找到杜崇德的身影,她隐隐有些崩溃,已经绷不住泪流满面。 脑海里闪过无数种想法,最终定格在看到井边那支簪子的那一刻。 簪子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面,因为是她亲手做的,杜崇德从不舍得戴,都是揣在怀里。 如今,被珍而重之收着的簪子,落在井边,沾满泥土。 她瞳孔一缩,不敢置信看向水井,下一秒发了疯似的冲过去,又愣愣在井边站定。 她不敢去看。 施慈就这么看着她愣了许久,最后一脸空茫凑过去—— 杜姝苑目眦欲裂:“爹!!!!!!” 井水上浮着杜崇德已经泡得有些发白的尸体。 天边已经发亮,可杜姝苑眼前一片漆黑。 14、第十四章 杜姝苑10 门外唢呐吹起,锣鼓敲敲打打,一箱箱聘礼抬进院子,街坊都在说杜姝宛的好运。 赵家果然依照诺言上门提亲。 院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准新娘却面无表情坐在床榻上,看着上面躺着杜崇德开始发胀的尸体,整个人仿佛和世界割离。 有人敲门,有人说话,热闹的人群在议论,又渐渐归于沉寂,直到月上中天,整座小院空无一人。 杜姝苑终于站起身,坐了一天的身躯发出渗人的“咯吱”声。 她推开门出去,屋内摆满了大红箱子装着的聘礼,桌上放着凤冠霞帔,不比她绣球招亲时逊色半分。 又是嫁衣,杜家着火时她穿着嫁衣,今日又是嫁衣! 杜姝苑神情发狠,仿佛凤冠霞帔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突然间她想起以前看过的话本,神色陡然柔和下来。话本上说,披着红衣死去的人会化作厉鬼索命。 她望着凤冠霞帔半晌,像是在看最亲密的情.人,然后蓦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院子都回荡着她诡异的笑声。 施慈不禁往后缩了缩。 杜姝苑状若疯魔,伸手拿起嫁衣,笑着一点一点撕下上面的装饰,直到它变成一块光秃秃的红色破布。 她就这么披着形同破布的红衣,来到井边。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看不清形状。 她咬破手指,将鲜血涂抹在唇上,像是上了一层口脂,苍白的脸和血红的唇在月光下格外诡异。 “娘亲,阿苑美不美?” “爹爹,你和娘亲在下面不要怕,等阿苑报了仇,就来找你们尽孝。” “陈家、赵家、宁抚镇的所有人,哈哈哈哈哈——” “我恨啊、我好恨!” 杜姝苑面色扭曲,身后浓重的怨气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进去。 她脱下绣花鞋站在井边,凝视黑黝黝的井半晌,红唇一勾,突然跳了下去。 下一秒,黑中带红的怨气冲天而起。 ------------------------------------- “饶了我,我错了,饶了我!救命!来人啊!有鬼!救救我!”陈老爷跌跌撞撞跑在无人的街头,他不明白,明明上一秒还搂着小妾在被窝里沉睡,怎么下一秒就到了大街上。 杜姝苑一身红衣,披头散发,皮肤青紫,一双眼睛仿佛凝聚了世界上所有的怨毒,瞳仁漆黑一片,盯着陈老爷像是一只紧盯老鼠的猫:“哈哈哈跑啊,快跑啊!陈伯伯,再不快点,阿苑就追上你了!” 嚣张的笑声落在陈老爷耳朵里简直就是索命符咒,他上气不接下气,却一刻都不敢停下来。 “阿苑,我是你伯伯,你爹和我关系最好了,你别杀我!” “伯伯错了,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不要,不要过来,我错了,不要过来!” 眼看着杜姝苑一步步逼近,陈老爷吓得涕泗横流,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杜姝苑恶劣一笑,放轻声音:“陈伯伯,你的银子压在北方的货上,哪来的银子给我呢?” 陈老爷还以为有得商量,连忙点头哈腰,露出谄媚的笑:“我有银子!我有银子!在我家书房后面的密室里,有黄金千两!还有白银!对,对,还有,还有银票!阿苑你放过我!银子全都给你!” 杜姝苑脸色一变,猛地凑近他,空空的眼眶就这么和陈老爷面对面:“陈伯伯,你不是没有银子吗?啊?哈哈哈哈!我的陈伯伯,你不是没有银子借我吗!” 陈老爷霎时跌坐在地,面如死灰:“我错了!阿苑!你听我说……我还给了你二十两银子!你还记得吗!” 想到这里他眼睛蓦地亮起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阿苑,我给过你银子!我给过!你不能杀我!” 杜姝苑笑得更大声了:“我的陈伯伯,你不说我都忘了,二十两银子啊,我爹借给你的银子何止二十两利息,他分文利息不收,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嗯?” 看着陈老爷放弃希望等死,她又恶劣地抛出诱饵:“好歹你同爹爹这么多年交情,可别说我不照顾你,你跑吧,给你一炷香时间,一炷香之后我没找到你,就饶你一命。” 陈老爷眼里猛地迸发出希望,连滚带爬远离她:“好!好!我这就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 眼看着陈老爷跑远了,杜姝苑脸上表情一收,整个人面无表情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像是要把他千刀万剐。 放过?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放过! 一个都逃不掉! 施慈跟在陈老爷身边,看着他跑回空无一人的陈府,在书房里东躲西藏。 他满心都是躲起来,没有注意到偌大的陈府竟然一盏灯都没有。 平时本就宽敞的书房今天似乎格外大,陈老爷在书架之间弓着背东躲西藏,怕被发现,蹲在地上不敢起来。 门无风自动,一身红衣的杜姝苑脸上带着笑意出现在书房门口,状似无意转了一圈,面带疑惑:“哎呀,人躲到哪里去了呢?” 陈老爷愣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 杜姝苑绕过书架,眼看就要往这边来,陈老爷连忙悄悄离开,绕到后一排书架躲起来。 他平时喜欢摆些书装风雅,如今层层叠叠的书挡住杜姝苑的视线,正好救了他一命。 隔着一排书架,他仿佛能听到杜姝苑幽幽的叹息,任何响动落在他耳边都想勾魂小鬼的低语。 一人一鬼就这么拉扯着,直到到达最后一排书架。 眼看杜姝苑就要越过书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猫叫,她猛地扭头蹿出去,下一秒门外传来凄厉的猫叫声。 陈老爷心头一紧,死死盯着门口,见她许久都没回来,终于脱力般往地上一坐,松了口气。 他暗中庆幸逃过一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整个人都十分疲惫。 他在地上坐了半天,等歇息够了撑着地面就要站起来,一扭头,杜姝苑青白的脑袋就贴在他面前,一人一鬼相隔不过一指的距离,不知道盯了他多久。 陈老爷倏地发出一声惨叫,随后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发不出半点声音。 杜姝苑惋惜地叹了口气,幽幽道:“陈伯伯,找到你了,怎么办呢?” “不如,我帮你躲起来吧,躲到一个大家都发现不了的地方——” 陈老爷瞪大眼睛,恐惧在这一刻到达极致,随后眼前一黑。 月落日升,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书房,婢女提着水桶开始一日的打扫。 虽然有些疑惑为什么书房的门开着,但她还是敬职敬责从门口开始擦拭。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到了擦拭书架的时候,婢女疑惑地捡起地上掉落的书籍,将它放回书架,刚转身离开,就听到有水低落的声音。 她扭头,地面有一滴明显的血迹。 婢女心头一紧,小心翼翼抬头,房梁上血淋淋的尸体映入眼帘。 “啊!有鬼啊——!!!” 婢女惊恐地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什么?!哪里有鬼!” 打扫院子的家丁听到她的惊叫,丢掉扫帚连忙跑进来,顺着婢女的目光看去,就看到陈老爷被扒了一层皮挂在房梁上。 经过一夜,暴露在空气中的真皮层已经发黑,剥落的皮像是一根绑带把他绑在梁上,随着风灌进来还会摇晃。 家丁呆若木鸡。 ------------------------------------- 宁抚镇最近颇有些不太平,好些人连续做了一个月噩梦,天天半夜惊醒,长时间下来整个人浑浑噩噩打不起精神。 他们都梦到梦里有个红衣女鬼朝他们笑。 一个人或许是巧合,但大家都做噩梦就有些诡异。 流言慢慢传开来,说是跳井的杜小姐来找他们报仇了,当初杜老爷对乡里乡亲都不错,但他们却在杜府落难的时候落井下石,杜小姐心有不甘,化作厉鬼来索命了。 流言的佐证就是陈老爷的死和其他几位富商的疯病。 据说那日陈老爷被放下来的时候整个人血都放干了,况且那等凄惨的死状,除了鬼怪找不到别的解释。 也不是没人去拜城隍大人,但最多能安稳三天,之后无论如何都没用了。 镇上的人除了做噩梦倒也没什么,但其他人的惨状听着就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了。 渐渐地大家都不敢提起杜姝苑的名字,只敢以“杜家那位”来代替。 在众人都沉浸在恐惧中的时候,县令家的公子困在家里闭门不出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时间一眨眼过了一个月,宁抚镇与杜家有怨的人慢慢都搬离镇上,普通人也渐渐恢复正常,只有县令家的公子,在屋子里关了这么久还没消息,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被请来捉鬼的道士们刚踏进宁抚镇,就察觉到气氛凝重。 为首的道士须发皆白,看着有些道行,其余几个都是中年模样,站在年长道士身后称其为“师兄”。 县令派来接人的家丁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格格不入的道士们,眼睛一亮连忙上前迎接:“诸位道长远道而来辛苦了,我家大人让我来接待诸位,请随我来。” 年长道士颔首,示意他带路。 街边摆摊的人看到这幕摇摇头,同旁边的小贩窃窃私语:“也不知道那姓赵的怎么得罪了杜家那位,眼看着放过了大家,偏偏不放过他!” 这人倒是对宁抚镇多了一位怨鬼接受良好。 旁边的人连忙示意他打住话头:“嘘!还提那位作甚!嫌自己没被吓够!” 摆摊的人露出鄙夷的眼神:“一看你们不是说过那位坏话就是得罪过她,我可不一样,当初杜老爷在大旱的时候散财买粮食救我等一命的恩情我可一直记在心里。那位深明大义,怎么会吓我这种记得恩情的人?” 他旁边那人听到这里,不禁露出悔意:“当初我也是听信流言,被猪油蒙了心,不然怎么会嫌弃杜……嫌弃那位晦气,做人果然不能忘恩负义。” 言谈间,竟然对杜姝苑没多少怨恨。 话头一转,他又道:“姓赵的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那位的事吧?” 摆摊人想起杜姝苑跳井那天整个宁抚镇都羡慕的聘礼,皱起眉:“我就说姓赵的不是个好东西,赵县令多好一个人,怎么偏偏就生了这么个混账东西!天天招猫逗狗,现在惹到那位头上,啧啧,自作自受。” 这些话一字不漏落在年长道士耳中,他表情微变,在家丁的带领下踏入赵府。 15、第十五章 杜姝苑完 “大人,道长们来了。” 家丁带着他们入府,敲响赵县令书房的门。 赵县令疲惫的声音响起:“快快请道长们进来!” 家丁闻言轻轻推开门,请道长们进去,又叫婢女奉茶。 仅仅一个月时间,他一头黑发已经全白,整个人老了不下十岁。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褚兄,你们可算来了!”赵县令叹了口气,“都是我的错,往日里太过纵容那个逆子,才会闯下弥天大祸!” 为首的道士,也就是赵县令口中的褚道长皱起眉:“赵兄,若不是你邀请,我是不愿意来的。你也知晓我向来信奉种因果循环,这种鬼怪报仇的事,只要做得不算过分,我都不愿管。” 赵县令哪里会不知道?只是无论如何,他只有赵祺这一个儿子,也只能厚着脸皮请人帮忙。 “是我对不起阿苑,当初要不是杜兄,我这县令恐怕早就当到头了……如今事情已成定局,我也不能看着我儿去死。” 他脸上是真切的悔意,但是为了儿子,不得不镇压杜姝苑。 褚道长叹息着摇头:“罢了,我就帮你这一次。” 要不是确定上面出了点事,他也不敢铤而走险。 褚道长是个十分正派的人,从来不会做干涉因果的事,从前有不少人因为扰乱因果被复仇的妖鬼身上的怨气缠住,一身修为毁于一旦。 但是如今上面出了问题,哪怕怨气缠身他们也能将怨气凝聚送往盲山镇压而不遭受天谴,守不住原则的人越来越多。 不少大奸大恶之人请道士将受害人的魂魄打散,这些人没了后顾之忧,为了点点利益助纣为虐……褚道长自认不是这种人,但他毕竟只是个凡人,是凡人就会有私心。 一边是素不相识的怨鬼,一边是好友惟一的儿子,偏向谁不言而喻。 赵县令长舒出一口气,带他们前往赵祺的房间。 “有褚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请诸位随我来。” 赵县令带着众人来到赵祺房前,还未靠近褚道长就感受到了角落里密密麻麻的怨气。 黑中带红的怨气丝丝缕缕从门缝窗缝钻出来,让人不寒而栗。 褚道长眉头一皱,把要上前敲门的赵县令拦住。 “小心点,不对劲。” 赵县令一脸惊愕:“早上祺儿还同我说过话,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连忙高声喊道:“祺儿!你在里面吗!” 门内传来赵祺的声音:“爹,我不想出去,别叫我了。” 赵县令无奈,叹了口气:“每日都是这样,褚兄,我和夫人日日劝他出门,他就是不出,骂也骂了劝也劝了,连他娘病了都不肯出来。” 说到这里,他深感无力。 褚道长将他推到一边,皱眉上前两步,双手结印,一掌朝两扇门拍去,家丁们无论如何都撬不开的门在这瞬间脆弱得仿佛纸糊的,立马碎成几半。 只见昏暗的房间内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两扇门板竟然将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牢牢封在里面。 屋内除了血腥味没什么异常,唯独床榻的帐子严严实实掩住看不见里面的模样。 早在闻见血腥味时赵县令就已经脸色大变,连忙上前几步掀开帐子,只见赵祺一身白骨,上面还有啃食之后的牙印,内脏撕咬得破碎乱丢在床榻上,脖子以下没一块完整的地方,只有一颗头还完好无损。 赵祺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见到赵县令,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裂开嘴角:“爹,我不想出去,别叫我了……” 赵县令悲痛欲绝,连忙就要去抱他,被褚道长死死拉住:“赵兄!他身上还有怨气,普通人靠近不得!” 赵县令双目通红,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祺儿,你素来行事毫无顾忌,这都是报应啊!” 看到赵祺这副模样,他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怨恨:“杜姝苑,祺儿好歹和你一同长大,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 却不想,赵祺对杜姝苑出手的时候可没顾念过从小长大的情面。 赵祺身上的怨气慢慢散去,没了迷惑他的东西,他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疼痛:“爹!爹!我好痛啊!发生什么事了!我好痛啊!” 赵祺面色扭曲,脖子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意,还不等赵县令回答他,下一瞬他就失去了呼吸。 已经只剩一个头颅,怎么还活得下去呢。 “祺儿!祺儿!不!!!” 赵县令瞪大眼睛,连忙上前两步,却对着床上的白骨无处下手。 杜姝苑猖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黑红的怨气此时竟然褪去了大半红色,慢慢朝纯粹的黑变化了:“赵伯伯,你知道那晚我有多恨吗,我恨不得吃了赵祺!” 丝丝缕缕怨气凝聚成一个人影,裹挟着她,此时的杜姝苑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在怨气的浸染下几乎变成黑色的影子。 她飘在空中,居高临下:“赵伯伯,心痛吗?恨我吗?哈哈哈哈,还不够!纵容这个畜生,你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赵县令怒视她:“杜姝苑!我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请你嫁给祺儿,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还有什么不满!” 杜姝苑嗤笑一声,哪怕理智已经被侵蚀,她还是觉得可笑:“总算露出真面目了,姓赵的,你知道你装模作样的样子有多可笑吗?你自诩是个正人君子,任由赵祺为非作歹,你算什么君子?” “我杜姝苑不怕小人,就怕你这种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东西!” “你不是清正廉明?你不是一身正气?那你为什么不处置赵祺?” “赵大人,小女子杜姝苑,状告县令之子赵祺强抢民女,人证物证俱在,不知赵大人,如何处置?” 她一声声一字字,咄咄逼人。 赵县令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和你青梅竹马,你怎么下得去手!” 杜姝苑冷笑一声:“怎么下不去手?和这种人青梅竹马,我嫌脏。” 赵祺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县令夫人把他当眼珠子疼,赵县令哪怕想管教也无从下手,渐渐的也就习惯了收拾烂摊子。 在安绥县为官十载,没有人不说赵县令是个好官,也没有人不惋惜赵祺是个混账东西。 可是赵县令没有百姓眼中那么好,他也会包庇犯人,之前秉公执法,不过是因为罪犯不是出自赵家! 哈哈哈哈哈,多可笑啊! 这种伪君子,竟然被称赞了十年! 连她爹都被骗过去了! 杜姝苑周围怨气翻涌,险些就要冲过去将赵县令拖进怨气中。 一直降低存在感的褚道长终于布完法阵,带着几位师弟掐诀:“杜姝苑,你复仇固然情有可原,可手段实在是恶劣!今日贫道就要收了你,免得你日后为祸人间!” 杜姝苑脸色一变,没有料到她没放在眼中的几条小杂鱼竟然闷声布阵,充斥着负面情绪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这位道长,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管闲事,不怕因果转移到你身上吗!” 褚道长闭了闭眼:“诸位师弟!诛杀鬼物!” \"是!师兄!\" 散发着单单金光的阵眼亮起,常人看不见的丝线缕缕连接,聚成一把长剑的形状。 “诛邪阵法!起!” 话音刚落,长剑陡然光芒大作,直直朝杜姝苑斩去。 杜姝苑一惊,闪身避过,一团怨气被斩开。 她表情一变,咬牙切齿:“臭道士!你等真要和我作对不成!” 褚道长不理她:“诛邪缚鬼,奸邪消亡!” 长剑招式一变,斜劈过去。 眼看他毫不留情,杜姝苑也被逼出火气,连仅剩的理智都消散了:“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铺天盖地的怨气朝褚道长等人涌去,霎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片漆黑的空间,无数怨气形同一团团黑雾,在空中飞快移动,又陡然冲向他们。 原本罩住他们的金光猛地震了一下,竟然产生了细微裂纹。 离裂纹最近的道长脸色一沉:“师兄!” 褚道长面沉如水:“师弟们撑住!” 他们已经得罪死了这怨鬼,要是没镇压住她,恐怕全都得折在这里。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罡太玄,道炁常村!” 褚道长默默咽下涌到喉咙的鲜血,强行燃烧精气,一时间阵法金光更盛,长剑更加威猛,竟然一下撕裂怨气包围。 这一下杜姝苑受伤不轻,理智也回来些,知道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连忙就要撤。 可道士们怎么会放她离开呢。 一个个都强行燃烧精血,要把她困在阵中。 “师弟们坚持住!这怨鬼生在西方!咱们把她封印在那处!” 褚道长脸色通红,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其他几位道长也没好到哪里去。 众人齐心协力将杜姝苑逼到判官庙旁边院子里,等她被塞进井中,他们齐齐逼出一滴心头血,以血画符:“天圆地方,律令九章!正炁伏邪,万鬼无迹!封印!成!!!” 在杜姝苑尖利的叫声里,怨气尽数镇压在井中。 几位道长面如金纸,对视一眼,皆苦笑一声。 全程旁观的施慈站在井边,已经知晓杜家之事来龙去脉。 ------------------------------------- 后记: 杜姝苑,安绥宁抚人,双十年华,才貌双绝。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意。遂建绣楼,以招婿。 时有侠士元赤,能文能武,欲聘之为妇,有对联三,答之,四座皆以为奇妙,姝苑遂招其为婿。 是日,天降大火,婿亡,姝苑惊,奔寻父母,母殁于火,父亦伤。万贯家财,皆为灰烬。姝苑得叔伯助,租住街尾,勤劳作,以奉其父。 安绥赵祺者,父县令,为人张狂,常嘻人于市,皆厌之。祺见姝苑绝色,有异心,掳至府中。杜父见其久不归,思及自身,掩面痛哭:“累吾儿日久!去矣!”遂自绝于井中。 夜半,姝苑归,遍寻其父,不见。伤心欲绝,亦自尽,化为厉鬼,寻赵祺,命之食其肉,以为报复。 祺自闭于室久矣,父曰:“来!”祺避之。父生疑,请好友,乃破门,见祺卧于榻,自食其肉,不知所云,唯余白骨耳。 ——《杜姝苑》 16、第十六章 盲山之下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施慈一身天青色长袍,肩上站着明遐,再次出现在城隍庙前。 等待鬼卒通报之后,他踏进城隍的府邸。 风景秀丽的庭院中,杜姝苑正在和冯国安对弈,见施慈走进来,冯国安连忙丢开棋子,站起身:“先生来了,今日来访可有要事?” 施慈看了一眼棋盘,他对围棋也略通一二,心中了然,笑着开口:“城隍大人好雅兴,施某贸然前来,叨扰了。” 冯国安连忙摆手:“不叨扰不叨扰,咱们去前厅聊。” 施慈眼里闪过一抹笑意:“不急,城隍大人不如先下完这盘棋,我瞧着似乎是要分胜负了?” 冯国安轻咳一声:“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他这盘棋胜负已定,要不是施慈来得巧,恐怕又要输给杜姝苑,如今有了借口,当然要溜之大吉。 施慈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摇头失笑。 他同冯国安往前厅去,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正在收拾棋盘的杜姝苑道:“杜小姐可否一同前来?今日之事与杜老爷有些关联。” 杜姝苑手一抖,手中棋子滑落敲在棋盘上:“先生这是找到让我爹苏醒的法子了?” 施慈点点头。 二人在前厅坐下,杜姝苑端着茶斟上,随即也坐到一边。 施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施某此次前来,就为了两件事。其一是杜老爷魂魄缺失之事,其二,则是想问问城隍大人,那盲山之中镇压的怨气,和普通怨气究竟有什么不同。” 杜姝苑闻言满脸急切:“先生说我爹爹魂魄缺失,不知是缺了哪一魂哪一魄?可有补救之法?” 冯国安也有些好奇:“我曾检查过他的魂魄,看不出有所缺失。” 施慈放下茶杯,想起幻境里看到的东西,心下一沉:“这就关系到我找你的第二件事。” “杜老爷缺了‘爽灵’一魂,这才导致魂体沉睡不醒,但在失去‘爽灵’之后,有怨气自发补全了那一魂,这才表面看起来魂魄齐全。” “杜小姐,杜老爷缺失的一魂大概率在生前寄托情感之物上,只要将此物靠近,魂魄自会归位,到时候和魂体并不相配的怨气就会自主剥离了。” “按理说怨气于魂体有害,会侵蚀魂体,但杜老爷没出现这等情况,大抵是因为功德在身的缘故,这才抵挡了怨气侵蚀。” 他不好提起那根木簪,只好隐晦提醒。 杜姝苑也想起杜崇德自尽时落在井边的簪子,顿时眼睛一亮:“多谢先生提点。” 施慈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又对冯国安道:“城隍大人可知道盲山之下的怨气有何特殊?” 冯国安叹了口气,对他解释起来:“先生知世间生灵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都会有不甘,继而生怨,但这只不过是单纯的情绪罢了,唯有死前强烈不甘之人产生的怨气才能驱使生魂化作鬼怪。这盲山之下的怨气,就是无数生灵怨气的集合。” “这些怨气与普通怨气不同,如果说普通怨气是一滴滴进池塘的墨汁,池塘自会将它化解,那盲山之下,就等同于巨大的墨池!数万年来地府无法往生,怨鬼们无处可去,过多的怨气滋生邪物,为了不让凡间变成邪物的温床,当时天下最厉害的五个人献祭自己才将所有怨气镇压在盲山下。” “盲山原本是天下最钟灵毓秀之地,也是唯一能容纳这么多怨气的容器,如今被浸染得方圆百里寸草不生,靠近的生灵全都抵御不住侵蚀变成邪物……这么多年来滋生了浓重的怨气就送往盲山,以至于盲山镇压的怨气越来越多,不知道还能撑到何时。” 说到这里,冯国安叹了口气。 施慈有些不解:“既然生了怨气,怎么不直接将怨气打散,为何还要送过去镇压呢?” 冯国安摇摇头,有些乏力:“那些与其说是怨气,不如说是煞气,无物不伤,哪里那么容易打散呢?用极大地代价打散,回头却发现这只不过是无数煞气中的一缕……后来大家发现将煞气送到盲山,盲山会自主吸收镇压,于是所有人都不再执着于打散煞气,直接将它送到盲山。这么多年以来,盲山的煞气早就不是能轻易拔除的了。” 施慈这才知道为什么冯国安会以为他来历不凡。 仅仅是一缕就这么难处理,他却直接拔除了杜姝苑身上的怨气,还让她恢复神智……要不是施慈知道自己的情况,恐怕也会认为是什么下凡的神仙了。 想到这里,他又转头问杜姝苑:“你之前被怨气侵蚀,是什么感受?” 杜姝苑抿了抿唇,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怨气来历这么不凡:“初时只感觉情绪激动了许多,后来化鬼之后更难控制负面情绪。怨气无处不在,它像是爬进了我的骨头缝里,让我实力大涨的同时也生出一股自大的心理,仿佛天地间所有人都不是我的对手,甚至还会不由自主想拖更多人进怨气……” 想到这里,她又补充道:“初时我只感觉有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入侵魂体,后来渐渐就变成了你见到我时的样子。我本来是不愿意伤害普通人,这才在封印里呆了这么久,可是仿佛有另一个我在不断撺掇我打碎封印出去。” 冯国安听完补充道:“怨气本就是所有负面东西的集合体,一旦沾染上整个人都会变得偏激阴暗,它表面上给予人强大的实力,却在暗中吞噬魂体,等魂体被吞噬完,它又会找下一个宿主,如此循环往复,越来越强大。” 施慈想到杜姝苑的封印,又问:“当初封印杜小姐的道士怎么没有把杜小姐带到盲山呢?” 冯国安听完沉默片刻:“他们倒也想,实力不济罢了。” 当初这群道士还来城隍庙寻过他,找他帮忙,只是他虽然是安绥的城隍,但并无多少战斗力,压根帮不上忙,于是杜姝苑也就只能被暂时封印在井中了。 他对杜姝苑感官不错也是因为她竟然能扛得住怨气侵蚀二十载,没有破封印而出,实在难得。 施慈拧着眉头,感觉颇有些棘手。 按照冯国安所说,怨气肯定会存在世界的各个地方,事情没有闹大之前定然不会有人注意到,等事情大到有修道者专门来处理怨气,不知会死伤多少人。 而死伤的人壮大怨气,如此循环,唯一受益的只有盲山下镇压的怨气集合体。 饶是盲山再钟灵毓秀,一个容器能装的东西是有限的,它周围笼罩的怨气,何尝不是装不下而溢出来的呢?源源不断的怨气涌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容器”就会崩溃,汹涌的怨气喷薄而出,凡间又能如何? 哪里还找得到第二个盲山镇压怨气? 怪不得天道要封神,如果没有六道轮回作为疏通口,恐怕人间会被怨气撑爆。 眼见他神色凝重,冯国安心里咯噔一声:“难不成,先生也没有办法?” 在他眼里施慈代表的是天庭,要是天庭也没办法,恐怕凡间只能毁灭了。 施慈自然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第一步就是想办法让死去的人往生,不能再增加更多怨气,但是重开六道轮回就是个问题。 当初六道轮回的建立是后土舍身化轮回,如今去哪里找第二个后土娘娘? 听到施慈有办法,冯国安明显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事就和杜姝苑没关系了,她先一步离开,去取木簪,施慈和冯国安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要不是最近施慈抱着书啃,还真不一定能跟得上他的话题。 冯国安不愧在人间呆了几百年,哪怕是一直困在安绥县这么个小地方,谈起许多事也是信手拈来。 施慈问出不少他不知道的东西。 而在冯国安眼里,施慈对于修道方面的见解格外新颖,还知道许多秘闻,却对人间一些常识不太清楚。 两人聊了半晌,直到杜崇德醒来,眼见一家三口又要来跪谢他的帮助,这才溜了。 临走之前还向冯国安打听了一番周围的神明,最后知道了湘水水神的洞府。 冯国安十分大方地将自己的信物拿给他:“那小老儿是一条红鲤鱼成精,活了上千年,想来洞府中有好些书籍,要是先生感兴趣,就拿着我的信物去寻他,看在我的薄面上,先生想借几本书不是难事。” 杜姝苑送来的书自然不足以让他了解这个世界的全部,如今施慈可以说是脑袋空空,急需书籍帮他补全知识。 他谢过冯国安的好意,拿着信物直接闪身离开城隍庙。 这几天施慈在幻境也不是白呆的,最基础的腾转挪动的身法还是学会了些。 他一个转身就到了城隍庙外,虽然移动距离不多,但用来装逼还是足够了。 唉,自己立的人设,跪着也要走完。他还是有些偶像包袱在身上的。 心中嘲笑一番自己的行为,施慈很快回了明月斋,准备收拾行李去找湘水水神。 提升实力刻不容缓,他有预感,恐怕盲山的事,还得他自己出面解决。 那厢杜姝苑领着父母来到前厅,就只看到冯国安一个人饮茶,当下一愣。 “冯伯伯,施先生走了?” 冯国安看她一眼,摇摇头:“唉,他怕你又谢来谢去,只好先行一步。” 杜姝苑跺跺脚:“哎呀,冯伯伯你怎么不帮我拦一下!”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倒是亲近许多。 冯国安无奈摊手:“腿长在人自己身上,我还能硬拉着他不成?” 杜姝苑不甘心地扯了扯衣角,开始向杜崇德介绍起冯国安。 见到她小动作的冯国安忍不住失笑。 道了声女大不中留。 只可惜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啊。 17、第十七章 义女塔1 施慈收拾好行李,带着明遐租了一条船就顺着湘江而下。 湘江蜿蜒不知尽头,他倒是不慌,任由小船随波逐流,自个儿躺在船上看书。 一叶扁舟轻帆卷,施慈乐在其中,颇有些逍遥的意味。 湘水水神的洞府在湘江偏下游的位置,那里有一座水神庙,只要亮出信物,自然会有虾兵蟹将来接待。 施慈就这么在江上飘了五天,偶尔靠岸补充些吃食,其余时间都在看书。 画卷被他带出来了,杜姝苑不必再靠它蕴养魂体,索性当做谢礼一并送与施慈,施慈拿着也无甚用处,最后索性当了个储物空间。 还别说,东西放进去就成了一幅画,想要拿出来直接伸手,还挺方便。 明遐有些闲不住,时不时在河里捉鱼,一刀下去快准狠,戳上来就缠着施慈烤了加餐。 施慈无奈,还好他厨艺不错,否则吃鱼都要吃吐了。 在第五天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水神庙,将船靠在岸边,施慈理了理衣衫,尽量维持形象,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失礼。 他拿着冯国安给的信物,在水神庙门口驻足:“在下施慈,特来拜访湘水水神。” 有虾兵探出头来,见他是修行之人,十分客气:“是哪位道友?何事寻我们大人?” 施慈亮出冯国安给的信物:“有事请教水神,还请道友帮忙传个话。” 见到是冯国安的信物,虾兵这才出来,朝他拱拱手:“原来是城隍大人的朋友。您来得不巧,我们家大人前些日子出去寻找机缘了,如今不在洞府。” 施慈一愣,没料到这种情况:“那请问道友水神往何处去了?” 虾兵指了指东边:“大人往那边去了,他素来爱游山玩水,若是您加快些脚程,指不定还能追上。” 施慈谢过虾兵,将小船寄放在水神庙,带着明遐就往东走去。 他也是闲来无事,这才准备走走看能不能碰上湘水水神。 毕竟在哪里不是修行,他早就想看看外面的风景,如今也算是满足了他的想法。 明遐就更没有意见了,施慈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反正到处都新鲜。 如此,施慈在路上试身法,从原本只能瞬间移动十米,到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等他能一步跨出两百米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沉浸其中是施慈也不知是否走过了。 深夜赶路对于普通人来说危险极大,不仅是野外劫道者多,更有许多虎豹豺狼喜欢夜间出没。 只是施慈艺高人胆大,不惧这些。 他又有夜视的本事,夜间行走恍若白天,不觉得困,就一直赶路了。 有些事大抵是想不得,施慈下一步跨出,正好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他五感十分敏锐,隐隐约约听到一群壮汉骂骂咧咧,其中夹杂着微小的求救声。 施慈跃上旁边的树,准备看看情况。 玉简和法则碎片无时无刻不在改造他的身体,如今他已经勉强到了入门修道者的水平,不过几米高的树,难不住他。 片刻之后一阵火光传来,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脸色苍白,步履蹒跚往前跑,黑暗中视物十分困难,导致她跑得跌跌撞撞,加上还有个大肚子,实在跑不快。 身后的人已经快追上了,为首的人一脸凶恶,看着就不是个善茬:“女马的!这娘们儿真能跑!等老子抓到她关起来饿几顿就老实了!” 他身边跟着个和他有五分相似的年轻人,也一脸厌恶道:“哥,我就说她不老实!怀着个女娃也敢私自逃跑,坏了咱们村的规矩!” 后面几个一起来的壮汉也七嘴八舌的附和,满嘴污秽之语,听得施慈直皱眉头。 本来他还以为是遇到了山贼,听这群人言辞,显然和孕妇关系不浅。 但是能让一个看着就快生的孕妇这么急着逃跑,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妇人已经跑不动了,跌坐在地上,满脸恐惧看着这群人越来越近,施慈无意伤人,从树上抓了一把叶子,轻轻扔出去,叶子牢牢粘在每个人的衣服上,这群人就像是被蒙蔽了双眼,略过妇人往前面去了。 为首的壮汉低骂了声脏话:“跑得还真快,刚才明明看到人,一眨眼就跑没了!” 妇人呆愣在原地,有些疑惑,又有些恐惧。 这是施慈从法则那里新学的法术,他取了个名字叫“一叶障目”,十分贴切。 等这群人风风火火跑过去,他才从树上跳下来,落在妇人面前。 妇人吓了一大跳,爬起来就要跑,施慈连忙叫住她:“大姐且慢!我不是坏人!” 妇人面露警惕:“你是他们请来的帮手?” 施慈摊摊手:“方才是我让他们忽略你的,要是我是他们的帮手,岂有帮你遮挡之理?” 妇人将信将疑。 施慈索性一挥手,让明遐变成刀立在他身边,学着道士拱手道:“在下施慈,方外之人。” 见到这一手妇人才松了口气,为自己怀疑的态度感到抱歉:“多谢施道长救命之恩!” 天色已晚,两个人在野外也不是办法,但是施慈人生地不熟,也找不到去处,只好问道:“大姐可知道哪里有歇脚的地方?我且护你一程,免得他们回来找到你。” 妇人面露犹疑:“最近的客栈往南二里地,但是我如今实在没有力气,恐怕走不了多远。” 施慈略微一沉吟,道;“大姐,你抓住我的袖子,我自有办法。” 妇人犹豫再三,想到那群汉子追不到人估计很快就要回来,最终还是握紧了施慈的袖子。 施慈当下一步踏出,已经是百米之外。 带着一个人明显累了许多,瞬移的距离也缩短了不少,但是几次眼花之后,还是成功到客栈。 妇人饶是知道修行之人有许多神仙手段,也被他吓了一跳,直到施慈替她开好房间,交了几天的银子,她这才回过神来。 “多谢道长!道长大恩大德,我何翠娘永生难忘!” 说着,就要给他跪下。 施慈可算是烦了这些动不动就跪拜的道谢方式,袖子一挥,她就再也跪不下去:“不必如此,我素来不喜欢人下跪。” 何翠娘听了只好站起来。 施慈在旁边的桌子坐下,抬手叫小二上一壶热茶,招呼何翠娘坐下休息才问:“他们为何追你?” 何翠娘下意识护住肚子,沉默半晌才道:“他们想要我女儿的命。” 施慈皱眉:“他们与你有仇?” 何翠娘摇摇头,悲从中来:“方才追我的那群人,领头的那个是我汉子,我肚子里的可是他亲闺女!他怎么下得去手!” 何翠娘的相公叫张永安,他二人少年夫妻,感情十分深厚,即使一直没有孩子,也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直到有一天,何翠娘怀孕了。 当时何翠娘和张永安欣喜若狂,家里有什么吃的也紧着她,婆母帮忙照料,一切都洋溢着幸福,直到胎儿成型,请郎中来看了,是个女娃。 他们所在的村子叫六华村,这个村子十分畸形,男多女少,少到只能去别的村子娶媳妇的地步。 可是哪怕女娃这么少,他们还是执着于生男孩。 何翠娘刚嫁到六华村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怀着孩子的妇人死气沉沉,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村子已经重男轻女到病态的地步。 生下来女娃就送人,男娃就自己养着,可是生男生女概率都一样,那得有多少女娃被送人呢? 更可怕的是,这个传统在六华村,已经许多年。 何翠娘泪流满面:“他们想抓我回去,等我的女儿生下来就送走,不然就扔河里溺死,当娘的有哪个能容忍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离开自己?我不愿意,要回娘家,他们就把我关起来,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来,若不是遇到施道长,恐怕我……” 说到这里,她掩面哭了起来。 施慈有些不忍,抬手给她倒了一杯茶:“那接下来,你准备去往何处?” 何翠娘抹了一把脸:“我准备回娘家找我爹,虽说我家不富裕,但几个哥哥自小疼爱我,嫂子待我也好,总比留在张家强些。” 施慈点点头,将一锭银子放在她面前:“你一个孕妇上路不方便,明日叫人帮你雇一辆车回去吧。听你之前所言,回家路远,须得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何翠娘刚忍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多谢道长!我来世做牛做马偿还您的恩情!” 施慈有些头疼,安慰两句,找店小二带路,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二日天没亮他就离开了客栈,怕又遇到道谢和道别的场面,他实在不擅长处理这些。 果然,天亮之后何翠娘在他房门外站了半天,想要再谢谢他,从店小二那里知道他已经离去,还惋惜了许久。 而当时的施慈正走在前往六华村的路上,忍不住揉了一把站在他肩上打瞌睡的明遐:“封建社会真艰难。” 生了女孩就溺死,这是哪门子道理?都是一条生命,怎么就被性别限制了活下去的权利呢? 明遐还有些懵,它不懂施慈的感叹,“啾啾”两声换了个姿势,把头埋进翅膀下。 施慈失笑,不再闹他,沿着昨晚走过的小路一路向前。 希望六华村别太魔怔吧。 18、第十八章 义女塔2 施慈在距离六华村的一个山头上就看到了前方滚滚而起的黑气,如果不是没有火光,他几乎都要以为整个六华村失火了。 这些黑气他十分眼熟,和之前杜姝苑身上的如出一辙。 他神情陡然凝重起来。 看来六华村,不简单。 施慈停下腾挪身法,一步一步朝六华村走去。 越靠近六华村,就越觉得压抑,空气中丝丝缕缕的怨气想要缠绕上施慈,都被明遐一一打散。 六华村怨气冲天,饶是施慈都看不出它的根源在哪里。 从村口一路走来,愣是没看到多少人,等到了田地里,也只看到十几个青年在劳作,下地的妇女少得可怜。 几个老头在树下乘凉,看到施慈进村,都直勾勾盯着他,直盯得人心头发毛。 施慈作文人打扮,肩上还站着一只鸟,腰间别着一副画卷,细皮嫩肉的样子像极了小康之家的读书人, 身边跑过嬉戏的小童,他只见垂髫小儿拿着草编的蚂蚱,嬉戏的儿童中没有一个女孩。 施慈朝树下乘凉的老头走去,朝其中一位拱拱手:“敢问这位老人家,这里可是六华村?” 老头斜睨了他一眼,慢悠悠哼了声,闭上眼睛假寐:“年轻人是进京赶考还是游山玩水路过此地?我们村子偏僻,恐怕招待不周。” 施慈温和一笑:“在下施慈,一介闲人,不巧路过此地,听闻此地山清水秀,便想来看看。” 这话倒是不假,六华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为“四灵局”。 周围既有巍峨险峻的高山,也有平整低洼的谷地,峰峦起伏绵延绵亘,如果不是怨气笼罩,也当是极好的风景。 这些山山势包围六华村,宛如一座太师椅,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只可惜面前水势呈弓形,直指六华村,这就形成了“反弓煞”。 有句俗语“门前有水不是福,屋后有山灾祸足”,反弓水让这座福地变成了灾地。 树下乘凉的老头听到他的话嗤笑一声,眼皮抬也不抬:“这里有什么好看的的,年轻人,我劝你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施慈皱眉:“此地有什么忌讳吗?” 老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你走你就走,六华村不欢迎外人!” 施慈一时语塞,眼见他不再搭理自己,驻足半晌,还是往村子里去了。 老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身边其他老头笑他:“老李啊,人来就来呗,赶他作甚?” 老李翻了个白眼,不做声。 施慈顺着碎石铺成的路往前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几座屋子聚在一起,拉得很长,房屋排列几乎是按照八卦“乾、坤、震、艮、离、坎、兑、巽”排列。 他走到村子中央,果然看到中间立着一座圆形建筑,想必中间就是阴阳太极图。 施慈正要上前查看,就看到一位老者带着一群年轻人过来,离他最近的还是一位熟人——何翠娘的相公,张永安。 老者大概身份不低,张永安站在他身边点头哈腰,其他年轻人也像鹌鹑一样站在他后面。 见到施慈这么一位陌生人,老者一愣,随即示意其他人站在原地,自己上前:“这位先生是来寻人的?” 施慈无奈一笑:“在下不过是路过此地,听闻六华村风景不错才稍作停留。村子里的布局有些意思,冒昧逛了逛,还请老人家不要怪罪。” 老者微微一笑,无所谓地摆摆手:“无碍,先生若是想游山玩水,往西去,顺着湘水,有一片大好河山。” 施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看到那群年强人,心底有了些猜测,但还是开口问道:“不知老人家带这么多人是……?” 老者动作一顿,往后瞥了一眼,笑意收敛了些:“一位小伙子的妻子走失了,我带人找找。六华村周围山头多野兽,先生走动时还是小心为好。” 说罢,朝他拱拱手:“我等还有要事在身,先生要是无事,还是离开吧。” 然后带着那群人离开了。 即使走出很远施慈还是能听到他压低声音对张永安道:“人肯定走不远,说不定就躲在林子里,好好找找。” 张永安连连点头:“是是是,村长,周围太大了,我们几个兄弟也找不完……” 施慈深深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知道他们是在找何翠娘。 说什么走失了,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罢了。只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何翠娘昨晚就已经到了镇子上。 他转身离开,沿着村子的小路,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大概是大部分男丁都不在村子里的原因,竟然有三三两两的孕妇出来坐在门口晒太阳,她们一个个面色愁苦,抚摸着肚子露出悲伤的神情。 这种表情,施慈昨天才在何翠娘脸上见过。 他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六华村不大,只有一百多户人家,村子的孕妇很多,除了孕妇就是老妇人,有男童跑来跑去,却不见女童。 这十分反常,哪怕是再重男轻女的地方,也总有女童,毕竟就算是往外送,也总有送不掉的时候。 更让施慈想不通的是他们这么执着于生孩子的目的是什么?还非得是男孩? 明明已经需要和别的村子联姻了,竟然还不接受女孩儿出生。 施慈感觉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可是总感觉就差临门一脚。 阳光落在这些孕妇身上,却没有驱散那股寒意,她们看到施慈这个陌生人也没什么恐惧,只是目光十分空洞,看不到对未来的期望。 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看不出男女,只有逃走的何翠娘快生了,她们大多都才怀孕五六个月,其中月份最大的也才七个月,要月份再大点才能把脉把出性别。 这些孩子如果是男孩,就能留在父母身边长大,如果是女孩,就会离开她们身边。 孩子的去留并不是她们自己能做主,她们不停地生孩子,想跑出去就会被抓回来,关在柴房饿几天,久而久之她们都丧失了对生活的希望。 也不是没有外乡人来六华村,只是大多人都不愿意管闲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有许多愣头青一定要和六华村的村民讲道理,可惜最后都不下落不明了。 如今这些人,已经不对能逃出去抱希望。 施慈转了一圈,想要询问线索,但大多数人都不理他,最后他找了一位年纪稍大、身上怨气较少的妇人才打听到消息:“这位大姐,请问你认识何翠娘吗?” 听到这个名字,那位妇人动了动眼珠子,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种绝望的死寂,仿佛一潭死水,连语气都没什么起伏:“她被抓回来了?” 施慈忍不住为她的状态担忧,摇摇头:“她回娘家了。这位大姐,你还好吗?” 妇人愣愣看着他半晌,有些不敢相信:“回去了?” 施慈点头。 她顿时又哭又笑:“回去了好啊,六华村就是个吃人的魔窟,回去了好啊!” 施慈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位大姐,六华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能帮你们什么?” 妇人自嘲一笑,下意识护住肚子:“帮我们?不需要你帮我们,你又能帮得上什么?快走吧,六华村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施慈怎么会因为三言两语放弃,他皱起眉:“我从何翠娘那里听说了一些事,但是似乎她知道的也不多,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帮不上忙呢?” 妇人垂下眼帘,泪水止不住地落下:“翠娘虽然嫁过来许久,但一直没有孩子,这才不知道六华村的人多可恶!他们一个个都不是人啊!他们是魔鬼!” 看来六华村的事不仅仅是表面这么简单。 也是,否则怎么会有冲天的怨气呢。 施慈递出一块手帕,暗自叹息:“只有知晓他们做了什么恶,才能将他们绳之以法。” 妇人哭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一个过路人而已。” 妇人抿着唇,胡乱擦干净脸上的眼泪:“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快离开六华村吧,想打抱不平也得有本事。” 她大概是误会施慈是听了何翠娘故事的愣头青,热血上头就要惩奸除恶。 六华村个个都不是善茬,哪里是这种小白脸能对付得了的。 她想到这里,又劝了一句:“你以为没有人站出来吗?像你们这些过路的正义之士,每年都有一两个,可是他们全都失踪了,你又何必枉送性命?” 妇人心中悲苦,能劝一个是一个,纵使她们日子不好过,也不愿意别人趟进这淌浑水。 施慈见她不相信自己,有些无奈,只好道:“在下是修行中人,大姐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妇人闻言这才认真看他。 施慈模样俊美,却没有寻常年轻人的浮躁,眉目间自有一股稳妥的气质,低眉浅笑的模样看起来格外好说话,但肩上那只歪着头听他们说话的鸟儿却十分神异。 妇人心下信了几分,张了张口半天却没说出话,心中念头百转千回,最终只道:“……你若是方便,就去后面的山上替我念念往生经吧。” 后面的山上? 施慈默默记下来:“好,我晚些就过去。” 他又问:“后山上……是有你的亲人吗?” 妇人不说话了,定定望着远方。 施慈站了一会儿,又问了几个问题,见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再搭理他,这才离开。 19、第十九章 义女塔3 施慈离开村子就往后山去了,这座山紧挨着六华村,叫做六华山,六华山只有一条小路上山,其他地方长满杂草,不像是有人来的样子,只有这条路稍微好一些,勉强看得出走过的痕迹。 这座山呈梯形,山势颇高,山顶却十分平整,施慈没有用法力,一步一步爬上去,竟然有些气喘吁吁。 山上杂草丛生,举目望去,只看到许多石头垒起来的土包,看着像是坟,却没有墓碑。 远一些的地方被一人高的杂草覆盖,要不是施慈眼力好,还真分辨不出来那边也有坟。 诸多坟山之间,一座高高矗立的塔十分显眼,上书“义女塔”。 义女塔周围杂草少了许多,看得出时不时有人踩踏的痕迹,它旁边那座坟竟然一点杂草也没有,还有许多祭祀过的痕迹。 塔有七层,不是很大,大门是两扇石门,手臂粗的铁链锁着,施慈试着推了推,没推开。 此地也同六华村一样弥漫着怨气,除了有些恐怖,看不出什么特别。 他转身正要离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塔后走出来,阴恻恻盯着他:“外人,来这里做什么?” 施慈心头一动,朝他拱拱手:“老人家,我是来踏青的,误入此地,见这座塔有些奇异,敢问可有什么典故?” 这位老者虽然佝偻着背,表情阴狠看起来不像个好人,身上的缠着的怨气却格外少,看来是个有故事的人。 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村子里的人都叫我金叔,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年轻人,走吧。” 施慈有些不解:“金叔,六华村发生了何事?这些坟和这座塔有关联吗?” 金叔有些不耐烦:“叫你走,问这么多作甚?” 施慈无奈,不再执着于义女塔。 他见金叔蹲在坟边烧纸,帮他将一叠叠垒在一起的纸钱揉开。 金叔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脸色好了许多。 施慈陪金叔一起将纸钱全部烧完,直到他以为只能就这么下山的时候金叔才开口:“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六华村祠堂里,如果不怕死,就去吧。” 施慈有些惊讶,朝他点头道谢:“多谢指点。” 金叔没理他,自顾自离开了。 上山下山耽误了太多时间,等施慈再回到六华村,已经下午了。 日头正晒,都说秋老虎凶猛,果不其然。 申时的阳光落在身上,晒得人浑身发烫,施慈到六华村的时候正巧见之前带人离开的村长和张永安汗流浃背回来,一脸阴沉的模样显然是没找到人。 见施慈还在,村长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笑着打招呼:“哎,这不是施先生吗,先生还在村子里逛?” 施慈一脸和煦,对他点点头:“我去周围山上逛了逛,后山似乎是有座塔?不知村长可知道这座塔的来历?” 村长脸上的笑僵住,随即若无其事朝张永安使了个眼色,才道:“这故事说来可就长了,先生要是想听故事,恐怕今晚就得歇在村子里了。” 施慈只当没看见他的小动作:“无妨,在下孤身一人,哪里都能歇息。” 村长眼睛一亮,扯了扯嘴角,又恢复和善的笑意:“既然如此,先生随我来,我家还有几两好茶叶,咱们边品茶边聊。唉,日头太晒了,寻个凉快些的地方才好……” 施慈没有拒绝他的好意,随他一起走过碎石铺就的小路,来到村子的最中心,也就是村子家里。 先前说到这个村子的布局十分奇怪,如果从上往下看就能看出是一座八卦阵,内有乾坤,如今施慈又走了一遍,才发现不仅仅是布局,连一草一木的位置都正正好,懂阵法的人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出这是一个镇压邪祟的阵法。 施慈和村长一路进入八卦阵的最中心,也就是那座圆形墙围起来的地方,那里是全村的祠堂。之前施慈被打断,没来得及细看,如今再看,里面竟然供奉了一座神像,神像太过抽象,他认不出来是哪位神。 不过认不认得出来都关系不大,毕竟天庭已经没有神了,自然也就护不住这座村子。 村长家离神像不远,据说是为了方便供奉才住在这边的,他们村每一任村长都会守着神像,免得它神体沾染污浊之物。 要不是能看到村子甚至翻滚的怨气,施慈几乎都信了他是个大好人。 二人落座,村长夫人端来茶水待客,村长则抽着旱烟,和施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远远望去二人相处和谐,一老一少说说笑笑,谁也不知道各自的花花心肠。 绕够了弯子,施慈才好奇道:“我上山之时看到有许多没立墓碑发坟茔,还有一座塔,不知在六华村,不立墓碑是什么说法?” 村长叭了一口烟杆,吞云吐雾:“这些埋着的,都是为六华村牺牲的英雄,他们自愿死后守塔,不留姓名,是以才不立碑。不过每年村子里都回去祭拜,逢年过节也不会拉下,他们倒也不孤单。” 施慈挑眉,对这个说法抱持怀疑态度,又问道:“说起来,我在山上还遇到一位老者,自称金叔,不知他是什么人?” 村长动作一顿,神情有些惊讶:“你竟然遇到他了?” 施慈不解:“这……有何不妥?” 村长叹了口气:“唉,说来话长。此人是我兄长,只可惜自从他女儿莫名其妙失踪,就疯了,硬要说是村子里的人害死了他女儿,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他把他女儿藏得严严实实,我们怎么可能害死她!” 施慈面露疑惑:“为什么要藏起来?” 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想到把女儿藏起来呢?莫不是六华村的人真的想对金叔的女儿不利? 金叔身为村长的哥哥,他的女儿都难逃此劫,那其他普通人呢? 施慈想到这里忍不住后背发凉。 六华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长年累月下来,得有多少孩子被害? 村长动作一顿,垂下眼睑:“谁知道呢,要是能猜到他的想法,岂不是咱们村都是疯子。” 施慈皱眉,想起那座“义女塔”,有些不祥的预感:“那座塔,又是什么?” “塔?”村长看了他一眼,“那座塔,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 话说两百年前,六华村还是一片安居乐业的普通村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孩童们在村子里嬉戏,老人负责生火做饭等家务,年轻人们则背着锄头早出晚归,在地里忙活。 直到有一天,一阵妖风卷席了六华村,黑色的风每出现一次就会掳走一个孩子,原本和谐的村落变得人心惶惶起来,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次数多了,大家才知道原来驱使妖风的是一只鼠妖,成了些气候就要吃人,还专吃肉嫩的小孩儿。 村里的人找了些道士,只是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真正有本事的人很少,根本镇不住鼠妖。 就在此时,一位父母双亡的小女孩站了出来,她只有七八岁,平日里沉默寡言,没有什么存在感,靠着村子里人的接济才长到这么大。 女孩说自己是天上神仙转世,命中有此一劫,注定会和这妖怪一战。 她让村民将自己绑起来,送到后山鼠妖的巢穴,村民们不忍心,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主动战出来助女孩一臂之力。 到了鼠妖巢穴之后,女孩装作自己是普通人,等到鼠妖将她吞到肚子里之后以自身为代价由内而外杀死鼠妖,鼠妖临死前还想反扑,那几个壮士防备着,正好给了鼠妖最后一击。 只可惜女孩葬身鼠妖腹中,那几位壮士中了妖毒,也命不久矣。 鼠妖死后妖气弥漫,六华村的动物死伤无数,连人都受到了影响,整日萎靡不振。 女孩临死前留下遗言,想要镇压妖气,就得在鼠妖洞府之上立一座塔,塔中供奉她的金身,以保六华村平安。 六华村的人用了一个月建造这座塔,塔建成之日所有妖气消失得一干二净,六华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村里人为了纪念她,就把这座塔命名为“义女塔”,年年供奉,时时勤打扫。 那几位壮士死后,吩咐家里人将他们埋在义女塔旁边,和女孩一起护佑六华村。 于是义女塔周围又添了几座新坟。 施慈听完后忍不住感叹:“这个故事真是令人感慨。” 要不是他早就知道神仙都已经灰飞烟灭,就信了。 连轮回都没有,哪里来的转世? 村长“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像模像样叹了口气:“是啊,这说明神仙还是眷顾着六华村,只可惜啊,六华村人烟稀少,一代不如一代喽。” 说罢,看了一眼天色,见外面已经黑下来,又招呼道:“天色已晚,先生不如在我家将就一晚,明日再上路。” 表现得和之前明里暗里赶他走的模样截然不同。 施慈点点头,朝他客气道:“那就麻烦村长了。” 村长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 又叫出村长夫人:“去叫张家那两个小子来,陪老头子我和施先生吃顿便饭。” 村长夫人低眉顺眼应了声,出去叫人。 施慈有些好奇:“是今日跟着村长身后那两位年轻人吗?看起来倒是两位十分精神的小伙。” 村长点头,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是啊,他们可是村里最懂事了小伙子,大家都喜欢他们。先生一个人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村子周围有些不安全,明日先生若是想转转,我让这两个小子送送先生。” 施慈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还是拱拱手:“多谢村长好意,那就麻烦这两位小兄弟了。”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有菜有肉又有酒,张家兄弟不停朝施慈敬酒,说是羡慕他这位读书人,又好奇他身边那只火红鸟儿的来历。 施慈只道是寻常的观赏宠物,牢牢维持住自己文弱书生的设定。 带着一只鸟的确很惹人注意,特别是明遐虽然身形小巧,却十分有精气神,机灵的模样格外引人注目。 被问到的明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干饭,蹲在桌子上什么菜都想尝尝,索性这桌子菜没什么问题,又的确是色香味俱全,施慈也就懒得管它了。 吃饱喝足的明遐窝回了施慈肩膀,施慈也装作不胜酒力,在张家两兄弟的搀扶下来到客房,倒头就睡。 门被关上,还“贴心”地落了锁,像是生怕他跑掉,确定他插翅难逃之后,张家兄弟交谈着走远了。 20、第二十章 义女塔4 他们走后不久,不胜酒力的施慈睁开了眼睛。 饭菜就摆在客房隔壁,施慈听着那边传来的动静,以他的耳力,隔着厚厚的墙壁,也只听得到“女婴”“后山”“姓施的”几个零零星星的词。 他弯了弯嘴角,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看来他们要对我出手了。” 明遐飞到他手腕上,蹭了蹭他的手,权当安慰。 施慈顺手摸了摸它的头:“我不是在伤心,只是觉得这群人鬼话连篇,不知道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村长说的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信,六华村的古怪这么明显,傻子才会相信村长的胡言乱语。 但是他一时半会儿也摸不着头绪,不知道这群人把他关起来究竟想干什么。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眩晕感突如其来,施慈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就在明遐惊慌失措的扑腾中坠入黑暗。 再次睁眼是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上,烂漫的山花近在眼前,馥郁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闭上眼睛能感受到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叫人忍不住伸个懒腰。 施慈想翻身坐起,这才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这具身体。 他心下一惊,却很快镇定下来,毕竟如果有人想害他,不会把他带倒这种环境。 果然,没一会儿这具身体就自发坐了起来,悠闲地伸了个懒腰,顺手捞起旁边满是鲜花的篮子往远方的小木屋走去。 这个地方十分陌生,但施慈却能看到远方义女塔的塔尖。 看来还在六华村内。 拿着篮子的人很快走到小木屋门口,推门而入,年轻了几十岁的金叔就坐在餐桌前,桌上几道家常小菜,饭菜的香味盈满了鼻腔。 见人进来,金叔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小婉,又去采花了?” 这句话像是解除禁锢的咒语,方才还不能动的施慈一个恍惚,就已经换了个位置,他一回头,就看到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提着花篮冲金叔笑。 原来他方才一直“附身”在这位名叫小婉的少女身上。 小婉将花篮往旁边一放,接过金叔递过来的碗筷,轻声撒娇:“爹,周围的花我都采了一遍,实在是太无聊了,你什么时候让我下山去玩啊?” 原来她就是金叔的女儿。 金叔闻言收敛了笑意,脸色严肃起来:“小婉!” 见他这样小婉非但不怕,还嬉皮笑脸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爹~山上一点也不好玩,我都呆了十几年了,你就让我下山吧~” 金叔无力地叹了口气:“不是我不让你出去,山下太危险了。” 小婉撅噘嘴:“你老是说什么危险,又不告诉我到底哪里危险……大不了到时候我跑就是了嘛!” 眼珠一转,她故意抬高了声音:“要是你一直把我关在山上,我就偷偷溜下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金叔厉声打断:“金小婉!你要是敢偷跑出去,老子打断你的腿!” 小婉被吓了一跳,鼓起双颊,一脸不高兴:“不让就不让嘛!这么大声干什么!臭爹!不理你了!” 说完埋头扒饭,筷子敲得碗叮铃咣当响,还偷偷瞅他,看他有没有生气。 金叔又好气又好笑:“我都是为了你好……等过一阵子爹带你去集市玩好不好?” 小婉闻言瞬间开心起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金叔无奈地摇摇头。 父女二人很快吃完饭,小婉哼着歌开开心心收拾碗筷,又把采的花从.篮子里捧出来,小心翼翼编织成花环。 金叔见她自顾自玩起来,打了个招呼,捞起旁边的草帽扣在头上就出了门。 施慈默默跟上他。 金叔顺着一条掩映在杂草里的小路下山,钻过一片荆棘中的小洞,又穿过一片小树林,才到达六华村的外围。 这条路足够隐蔽,如果不是施慈一路跟着金叔,根本不会想到还藏了个人在山上。 从村长口中他知道金叔的女儿已经去世,只是不知道怎么去世的,如果她听金叔的话一直留在山上,又怎么会变成躺在坟里的一堆尸骨呢? 施慈跟着金叔从村外那条熟悉的路到村里,这时的六华村比几十年后要热闹得多,只是许多来来往往的年轻人都用戏谑的目光看着金叔,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金叔默默压低了帽檐,只当看不见他们的目光。 只可惜,他越想躲,越有人使坏,一个扛着锄头的年轻人上前两步扣住他的肩膀:“喂,老金,今年又该给猖神献祭了,我记得你好像有个女儿是吧?” 话里浓浓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金叔皱起眉头,脸色凶狠地排开他的手:“我女儿不是送到安绥县了吗,你要是想找人,就去安绥县找!” 年轻人笑嘻嘻甩了甩被拍痛的手,眼神像是要吃人:“我怎么听说她没去安绥县呢?” 金叔脸色一变,破口大骂:“哪个孙子在造谣!没去倒是把人找出来啊!我还想跟着我女儿享福呢,这穷乡僻壤哪里有县城里舒服!” 年轻人眼睛眯了眯,见他不像是撒谎,哼笑一声转身就走:“村长在祠堂等你,你自己去说吧。” 施慈正思考年轻人口中的“猖神”是什么东西,闻言连忙跟上金叔。 六华村的祠堂可是重中之重,他有预感,只要到了祠堂就能解开不少困扰他的谜题。 顺着碎石路往前走,这时的六华村和几十年后竟然分毫不差,一草一木都没移过位置。 就在他刚要踏进祠堂的一瞬,一股拉力突然传来,硬生生拉着他换了个地方。 周围景色倏地远逝,被拉扯变形,眨眼间土墙黑瓦的六华村就变成了绿草茵茵的野外。 施慈满头问号从树后面绕出来,就看到背着小背篓从荆棘洞往外钻的小婉。 施慈:…… 他颇为头痛,眼睁睁看着小婉一脸好奇钻出荆棘,头上顶着不少草叶子,竟然方向感十足地朝着六华村去了。 他要是金叔,肯定会被气死。 小婉天真懵懂,没有接触过外界,不知道什么是人心险恶,虽然有些小聪明,可是遇到六华村的众人不啻于羊入虎口。 施慈可不认为那个年轻人口中的“献祭”是什么好东西。 小婉背着背篓,对路上的一切都很好奇,像是刚破壳的小动物,摇摇晃晃还没学会走路就要探索世界的奥秘。 她一路走来,摘下野花编织成花环戴在头上,偶尔追逐野兔,偶尔扑扑蝴蝶,山下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哪怕看到一条鱼儿跃出水面都能让她欢呼出声。 太阳比施慈刚见到她的时候要毒辣许多,没一会儿她就热得汗流浃背。 小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到一丛一人高的草丛坐下,旁边一棵大树投下阴影,暂时缓解酷热。 她从背篓中拿出水囊喝了一口,刚要放回去就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 小婉好奇地从树后面探出头,看到一个青年抱着一个婴儿往这边走来,她往后缩了缩,怕人发现她,却又克制不住好奇心。 施慈没有顾虑,直接走到青年身边,他怀里的婴儿才刚出生,身上血污都还没来得及洗干净,就被抱了出来。 施慈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只见青年抱着婴儿,把她往河里一扔—— “啊!”小婉下意识惊呼出声,后知后觉捂着嘴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青年回过头,露出一张施慈十分熟悉的脸,正是几十年后的村长。 怕被发现的小婉立马拨开草丛往里躲,捂住嘴不敢出声,借着草叶的缝隙看到青年一脸阴狠地快步走来,皱着眉捞起她掉落在地上的水囊和背篓,摩挲着上面刻的“金”字,眼神晦暗不明。 很快青年就带着背篓和水囊消失在路的拐角处,小婉躲了许久才敢出来,她大着胆子走到河边一看,平静的河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底时不时冒出一个小气泡。 她打了个哆嗦,脸色煞白,十分后悔自己贸然下山,连忙就要回去,一转身就看到去而复返的青年站在身后,她还来不及叫出声,就被一掌劈晕,头上的花环落在水面上,随着水流飘远了。 施慈再次见到小婉是在一间客房里,这间客房十分眼熟,他失去意识前还住过。 小婉被绑起来,手脚捆得严严实实,任凭她怎么使劲也无法挣脱,嘴里塞着破布,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细微的声响。 门外天色已黑,村民们拿着火把,齐刷刷站在外面,为首的老头使了个眼色,站在他身边的几十年后的村长就自觉上前打开门,从里面脱出捆成粽子的小婉。 老头意味深长看着她,冷笑一声:“你爹把你藏得这么严实还是叫我们找到了,这就是天意。” 小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看着他。 老头嘴角弧度越咧越大,转过身对周围村民道:“诸位,今年的祭品还没有送上去,就拿这小丫头片子,请猖神保佑六华村风调雨顺!” “好!” “好!” 村民的欢呼一阵高过一阵,簇拥着老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青年附身捞起小婉,低头呢喃,语气里满是恶意:“不用指望你爹来救你,他现在应该在县城完成村长交代的任务。” “谁叫你运气不好呢,偏要偷跑出来,下辈子长点记性。” “啊,对了,论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小叔。乖侄女,不要怕,小叔亲手送你上路!” “哈哈哈哈哈哈——” 21、第二十一章 义女塔5 “!” 施慈猛地睁开眼,下一秒就从地上翻身坐起,透过纸糊的窗户隐隐可见外面火光明灭,和小婉死的那晚如出一辙。 施慈不是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也没有兴趣再陪他们玩扮猪吃老虎的戏码,深深看了一眼落在窗户上的影子,下一秒已经出现在六华山的山道上。 等张永安等人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房间。 施慈出来的时候,六华村上空的怨气又浓重了几分,黑色的怨气盘旋在头顶,给人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迫感。 他心下一沉。 天色阴沉,昨日还阳光明媚,即使晚上都热得仿佛在蒸笼里,而今天却透着一股寒意。 这股寒意往骨子里钻,冷的施慈忍不住皱眉。 他顺着山路而上,现在是晚上,大多数人已经歇下,他也不确定金叔还在不在,但还是没有犹豫飞快往义女塔移动。 黑夜没有阻挡他的脚步,等到义女塔的时候月上中天,周围一片寂静,连虫鸣声都听不见。 施慈神色凝重走在草地上,周风吹过狭长的草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让人毛骨悚然。 月光照亮了这一片坟地,他却因为怨气肆虐而看不太清眼前的情景。 施慈转了一圈才发现金叔蹲在一座坟前,往火盆里扔着纸钱,火光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竟然显得有些悲伤。 原来金叔天天都会来烧纸。 施慈默默站在远方没有打扰,等他烧完纸才上前一步:“金叔,叨扰了。” 金叔早就发现他来了,见他没有贸然打扰自己,心情好了很多,说话也没有那么不耐烦:“你怎么又来了?” 施慈简单说了一下自己从下山开始到被关进客房的事,问道:“金叔可知道六华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知金叔嗤笑一声,眼里露出些许讥讽:“这群人可真会给自己扯遮羞布!你看那些坟……” 他伸手指了指四周。 施慈顺着他的指的方向看过去。 “你去扒开这些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罢,金叔转身就要走,施慈连忙喊住他:“金叔且慢!二十多年前令媛之事……” 哪料金叔闻言立马打断他:“你怎么知道小婉?” 施慈一顿,还是实话实说:“在下机缘巧合,进入了小婉生前的幻境。” 金叔连忙上前两步,脸上带着急切,没有半点之前的不耐烦:“生前?你知道她是怎么……怎么去世的?” “去世”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艰难。 施慈望着他,金叔脸上满是急切,岁月在他脸上留下许多痕迹,却没有减少他拳拳爱女之心分毫。 施慈想到父女二人相处的时光,竟然有些难以开口:“……是六华村的人,将她献祭了。” 金叔神色一怔,无力地垂下手,喃喃道:“果然,六华村真不是东西!我早就该一把火烧了祠堂!” 后续的事施慈再开不了口了,毕竟自己的亲兄弟杀了女儿……哪个普通人听到这个消息不会崩溃? 不过金叔应当之前也有所猜测,否则不会一个人住在山上,离群索居。他对六华村的厌恶,已经到不想再知道六华村任何消息的地步了。 只是这埋着他的孩子,是小婉从小长大的地方,他舍不得离开。 金叔用力闭了闭眼睛,颤抖着深吸了口气:“六华村的一切秘密都在祠堂里,而坟里埋着的,不是所谓的‘英雄’,而是他们犯下的累累罪行!” “那老东西的话你一个字都别信!我原本以为他还有点良知,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也不用在我这个老头子面前装模作样,要是你能毁掉六华村,我还得跟你说一句谢谢。去看看吧,这些坟里都埋藏在什么……” 金叔深深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走了。 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施慈却从中看出了萧索的意味。 过了许久,他才心情沉重走到坟前,道了声“对不住”,开始准备挖。 明遐默默分出一缕火焰照亮,烧得周围的怨气都弱了几分。 坟堆上长满了杂草,许久没人打理显得十分荒芜,枯黄的草叶扎根在上面,随着浸入骨髓的寒风摇摆。 施慈定了定神,正准备找个好地方开挖,才发现这些坟并非是被土埋得严严实实,它侧面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约莫有半尺宽,竟然直直到坟墓内部。 他大吃一惊,连忙让明遐将火焰飘进洞里,好看得更清楚些,这一看不要紧,里面的情形让他当场愣住。 坟里面密密麻麻竟然全是婴儿的骸骨! 有些已经完全腐烂变成白骨,有的干瘪的肉挂在上面,还有老鼠在啃食。 大概是怨气的原因,施慈靠得这么近,竟然一点臭味都没闻到。 “这群畜生!” 施慈咬牙切齿,即使已经猜到了什么,但还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这些都是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她们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他们怎么敢!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施慈看到这一幕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半是悲伤,一半是愤怒。 他蓦地起身,六华村这么多孕妇,生产时间不一,万一坟里还有活着的孩子呢? “明遐!” 明遐似有所感,下一秒变成刀出现在他手中。 施慈拿握着刀,用力插进土里,明遐刀仿佛也感受到他的愤怒,刀身通红,像是要燃起来似的,切开土块犹如切豆腐一般,很快这座坟就被刨开。 没有幸存者,下一个。 施慈忍着心中哀伤,飞快重复动作,整个人不知疲倦一般,一连刨了好几座,才回过神来似的站定。 望着由近到远被杂草掩映的坟墓,他心中百感交集。 六华村的是人吗?是畜生!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人性竟然能黑暗至此! 明遐刀发出一声嗡鸣,似乎在附和他。 他定了定神,接着刨起来,挥开一人高的杂草,站在山巅才看到无数坟蜿蜒着往山下而去。 他上来那条路,竟然是最“干净”的一条。 难怪村长要灭口,看来他们都以为他看到了这座坟山真实的样子。 就在施慈不停歇刨坟的时候,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老者悄然出现在他身后,老者怀抱一位婴儿,她睡着了,竟然在陌生人怀中露出几分笑意。 “后生,别忙活了,这边的坟我已经看了一遍,只余下这一位幸存者。” 老者幽幽叹息一声,带着无限的悲悯。 施慈动作一顿,缓缓转身。 老者早就看到他,从他同金叔交谈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位携带神兵的年轻人。 又道:“此处足足有上百座坟,每一座坟我都看了一遍,腐烂程度不一而足,尸骨从两百年前至今……无数死去的孩子化作怨气,这才有了如今的情况。” 他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当时的反应没比施慈好多少,亲手挖了四五座坟才想起来自己会法术。 施慈哑着嗓子,握住明遐刀的手有些颤抖:“两百年……足足两百年,会有多少孩子死去?” 老者忍不住叹了口气:“人性之恶,当真叫我始料未及啊。” 施慈又何尝不是呢? 他原以为六华村之人不过是重男轻女,哪里又能料到他们竟然这么丧心病狂。 施慈偏头看老者,见他一身正气,在怨气中竟然也没被影响半分,想来也是修行之人,不由心生好感:“在下施慈,一介闲人,敢问前辈是?” 老者幽幽看了他一眼:“李苍,一位看不下去的过路人罢了。” 施慈深吸了一口气,平息心底因这些尸骨产生的的负面情绪,看向他怀里的孩子:“李老打算如何安置她?” 李苍捻着胡子,望向远方:“这孩子与我有缘,老头子孤家寡人,还缺一位孙女承欢膝下。她的名字叫李珂,从此以后就是我孙女了。” 施慈点点头道了声恭喜,手一松,明遐刀变回鸟儿回到他肩上:“我欲去探一探六华村祠堂,李老可愿同往?” 李苍看了明遐一眼,点点头:“道友先先行一步,老朽安置好乖孙,随后就来!” 施慈颔首,一步跨出,已是几十米远。 目送他离去,李苍抱着孩子一个闪身来到河边。 这条河是湘江的支流,奈何绕了很大一圈才再次汇入湘江。 他取下随身玉佩放在襁褓上,右脚轻点地面,一道无形的波纹以他为中心,瞬息之间扩散出好几里,不多时就有一只老龟浮出水面,冲他作揖:“大人有何吩咐?” 这只老龟口吐人言,想来也是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老家伙,竟然对李苍毕恭毕敬! 李苍施了个隔绝水汽的法术,将孩子放在它背上:“带她去水神庙。” 老龟小心翼翼托着孩子,不敢大意:“是。” 说罢,转身入河,顺着水流一路往湘江而去,孩子在它背上好奇地伸出手,感受指尖划过的水流。 李苍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满意地捻捻胡子,这才转身离开。 22、第二十二章 义女塔6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李苍好好安置的小孩儿,那边施慈也到了六华村里。 天边亮起第一缕光的时候,他暴露在一群凶神恶煞拿着锄头镰刀的村民眼前。 带头的人还是张永安,只是这次的人却比施慈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少了不少,大概是分出了其他队伍在别的地方找人。 看到他的时候张永安还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表情凶狠扬起锄头就朝他袭来:“小子,你还挺会跑啊,这次看你往哪儿躲!” 施慈眼神一冷,侧身躲过他的攻击,一脚将人踹出好几米远。 旁边其他人劈过来的斧头紧随其后,施慈抓住他的手,往后一仰,躲过从背后撩过来的镰刀,将两人甩在一起。 此时张永安已经龇牙咧嘴爬了起来,非但没被打怕,反而还激起了凶性,双目赤红拎着锄头就要再次冲过来,施慈却没给他机会,脚尖点地,飞身踹出,又将人踹在地上。 他冷哼一声,颇为不耐:“就这点本事,还要作威作福!” 施慈对六华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要不是二十一世纪良好的法律观念束缚着他,他早就手起刀落送这群人去见受害者。 眼看领头的张永安被打得爬不起来,其他人终于怕了,连忙搀扶着他就往村子里溜,还不忘放狠话:“小子!别以为有点功夫就逞英雄,你给我们等着!” 施慈眯了眯眼,抬脚就要上前,这群人顿时被吓得连滚带爬跑远了。 就在他要乘胜追击时,一只手拦住了他,转头一看,来人正是李苍。 李苍伸手把他挡回去,抬头凝视六华山的方向:“还不够。” 施慈眉头一皱:“什么?” 李苍望着六华山,注视上面翻滚的怨气:“这种程度,还不够把怨气完全激发出来。” 施慈闻言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天上汹涌的怨气像是要挣脱什么东西冲下来,却在紧要关头刹住脚步,像是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叫嚣着要村民偿命,一部分察觉到危机要先低调下来。 他突然想起了杜姝苑的情况,下意识道:“这不是纯粹的怨气?” 李苍点点头:“我观察了许久,这是由婴灵的怨气和煞气相结合形成的,婴灵们心思纯净,一根筋想找杀人凶手报仇,煞气却不这么认为,它们天生就会遮遮掩掩壮大自身。之前闹腾是因为在六华村可以为所欲为,但如今遇到我们,察觉到危机,必然会走为上。” 说罢,他看了一眼明遐。 明遐聚集着天地至阳之气,身上还有一部分功德,是怨气天生的克星,虽然无法对抗盲山,但这些流窜的煞气,还是能消除一部分。 察觉到明遐的存在,这些煞气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施慈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李老的意思是借由我等激发婴灵的怨气,使它们彻底暴露出来?” 李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错!我等不是普通人,自然不惧这些村民,际时我等遭到迫害,婴灵自然会更加愤怒!这些年来死在六华村的正义之士不少,怨气越发不安分,我俩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施慈点头:“这个办法可行。只是想要激怒婴灵,少不得我等亲自上,用幻境恐怕行不通。” 李苍虽然是修行中人,但年龄在这里,要是不用法力,还真怕那群亡命之徒下死手。 李苍捻着胡须,一脸成竹在胸:“道友不必忧心,老朽顶得住。” 施慈闻言顿时放下心。 恰在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施慈和李苍转头一看,就看到张永安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朝他们冲来。 明遐在施慈的示意下悄然飞走,站在树杈上看他们演戏。 他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装作不敌。 张永安恶狠狠踹了施慈一脚:“你不是很嚣张吗?还不是落在我们手里!” 村长挥手让他后退,走到施慈面前,脸色挂着一抹怪异的笑:“年轻人,出门在外得留个心眼,学会不该问的东西别问。” 施慈冷笑一声:“你这么会编故事,不如去茶馆当个说书人,也省得在这穷山恶水埋没了人才。” 村长对他的嘲讽浑不在意,看了一眼李苍,又道:“这是你师门长辈?可惜,今日就要受你连累,命丧黄泉了。” 施慈侧头,懒得理他。 倒是李苍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多行不义必自毙。” 张永安朝他“呸”了一口,颇为不屑:“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 村长示意众人将他们绑起来,正好附近就有一条河,于是众人将他们推搡到了河边。 这条河十分眼熟,是幻境里那条无辜生命葬身之地,也是老龟带李珂离去的地方。 这条河底下不知道沉积了多少白骨、吞噬了多少生命,如今还要多上两条。 偏偏六华村的人一点罪恶感都没有,人命在他们眼中如草芥,杀人和杀一只鸡、一只鸭没有区别。 “把他们推下去!” 村长一声令下,立即有人把施慈和李苍往水里推。 一入水,施慈还来不及施展避水的法诀,水就自动避开他们,在他们周围隔离出一片干燥的空间。 他心下一动,侧头看了一眼李苍,只见李苍额角有鳞片若隐若现,施慈顿时猜出了他的身份。 隔着层层水浪,村长见他二人毫发无损,顿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他推了推旁边的张永安:“去,让人把他们捞起来!” 张永安依言照办。 施慈二人被捞起来的时候身上捆绑的绳索没有丝毫被挣脱的迹象,偏偏他俩身上没有沾上一丁点水汽,连头发丝都没打湿。 村民们这才有些害怕,不少人都往后退了几步,窃窃私语起来。 张永安也有些慌,凑到村长身边:“村长,这……” 村长面色阴沉注视着他们,咬牙切齿道:“已经将人得罪死了,干脆送他们去见阎王!把他们送到祠堂,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有铜皮铁骨不成!” 张永安有些迟疑:“他们都是修行中人,万一有同门寻来……” 村长扭头死死盯着他:“永安,你可是内定的下一任村长人选,如此畏首畏尾,我怎么把六华村交给你?更何况,他们一介凡夫俗子,哪怕有些手段,又怎么能和猖神相提并论?” 张永安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一咬牙,亲手将施慈扛起来:“我这就把他们带到祠堂!” 施慈和李苍对视一眼,默不作声,任由这群人将他们扛起来带回祠堂。 六华村上空的怨气早在他二人被沉河的时候就在沸腾,此时更加愤怒,几乎下一瞬就能落下来将众人撕碎。 但是还差一点,就一点。 浩浩荡荡的人群顺着巷子来到熟悉的祠堂前,绕过大厅的神像,穿过曲折的通道,往祠堂内走去。到了祠堂内部,施慈才看清楚这里的布置,里面是围成圆的墙体,正中央有个不大不小的广场,广场中央画着残缺的阵法,只一眼,他就认出这是个聚阳气的阵法。 只是阵法被怨气侵蚀,已经起不了作用了。 村长站在高高的祭台上,看得出来这座祭台是后来搭建的,和整个布局格格不入。 祭台背后是一座偌大的神像,比外面大厅那座大了两倍不止。 他命人将施慈二人推到阵法中间,转身背对众人,捻起三炷香,恭敬拜了拜,插在神像面前的香炉里。 “乡亲们!鬼怪越来越猖獗了,想必你们也能感受得到!既然童女没用,那我们就用这两个修行之人人试试!猖神吃腻了童女,这两个修行之人的血肉,恐怕更加滋补!” 村长面色发狠,一脸阴沉的模样不像个人,反而像是吃人的怪物。 底下的人立马附和他:“以卑贱之人的血肉,求猖神庇护我等!” 施慈认真凝视这座神像,泥塑的神像毫无灵性,他十分确定这只不过是一座普通雕塑罢了。 究竟是什么让村民们认为一座雕塑能庇护他们呢? 施慈想不明白。 但六华村的人可不管他怎么想,一心认定是神像保佑他们风调雨顺,在村长的示意下都聚拢过来,乌压压一片像是要把他撕成碎片。 这群人动作十分熟练,像是预演了千百遍。 不,就是实行了千百遍。 小婉就是在这座祭台被献祭给了所谓的猖神。 施慈心中冷笑,他还以为是什么让六华村的人这么着迷,原来不过是一座没有灵性的土堆,仅仅是它,就让六华村两百年来的婴儿都惨死,让她们来不及看到这个世界,就含恨离去。 村民们提着刀越来越近,施慈能看到他们眼中压抑的疯狂,这群人早就疯了。 眼看刀就要落在他们身上,苦苦挣扎的怨气们终于挣脱束缚,婴灵裹挟着冲天怨气长啸一声,疯狂朝六华村涌来,明明还是白天,天色却猛地阴沉下来。 那些寻常人看不见的怨气仿佛化为实质,其中婴灵们一跃而下朝着自己的仇人们掠去。 六华村的村民哪里见过这种情况,当下惊慌失措四处逃窜,但整个村子都仿佛被困在结界里,无论他们怎么逃都逃不出去。 这里俨然已经形成一片鬼蜮。 施慈轻轻一挣就挣脱了身上的绳子,明遐穿过重重黑雾落在他肩上,紧盯着眼前的群魔乱舞。 李苍站在他身边,看着堪比人间炼狱的一切,不为所动。 见施慈任由怨气铺天盖地,他忍不住问出声:“你不管吗?” 施慈看了他一眼:“李老不是也无动于衷?” 李苍冷哼一声:“这群孽障死有余辜!等他们被折磨够了再来处理烂摊子!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不让婴灵们消除心中的怨恨,你我清理起来恐怕也十分棘手。” 施慈没有说话,显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在铺天盖地的怨气及煞气中闲庭信步,丝毫不被影响,施慈见婴灵们小心避开了孕妇,这才找了个地方坐下,优哉游哉看村民们的惨状。 李苍一挥手,一壶好茶就出现在施慈面前,他抬手替他斟了一盏茶,示意他尝尝:“这可是我珍藏了好久的茶,今日也算是为此等好戏助兴了。” 施慈谢过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的确好茶,谢过水神款待。” 李苍动作一顿,丝毫不意外施慈看破他的身份:“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施慈将茶放回桌上:“在水下。” 李苍哈哈大笑:“看来要不是为了避水露的这一手,你也成功被我瞒过去了!” 施慈心情也好了许多,笑道:“水神大人怎么有闲情逸致处理这些渣滓?” 李苍捻着胡须,眯起眼睛:“在水下呆久了,就想出来走走,谁知道遇到这群畜生,打扰我游玩的雅兴!” 原来是因缘际会。 施慈点点头:“原来如此。说起来也是缘分,施某差点就和您错过了。” 李苍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于是施慈就将去水神庙发现他不在之后、以及路上遇到何翠娘的事一一道来。 李苍听完抚掌大笑:“原来如此!的确是缘分!” 他替施慈添了添茶水,才又道:“当日冯国安那老儿传信过来,说是有位施先生来拜访我,恰巧我因为六华村之事耽搁了,这才没来得及回来。” 说到六华村,他知道施慈还有些疑惑,索性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说给他听:“这还是我从六华村周围一位老龟口中了解到的,两百年前六华村的确闹过一次鬼……” 23、第二十三章 义女塔8 两百年前六华村鬼怪肆虐,如村长说的那样喜欢抓小孩吃,这只鬼物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人是大补之物,集天地之钟灵毓秀而生,身怀大气运食之可成仙。 事实并非如此,人生来就有怨恨嗔痴,身上因果重重,食一人不仅不能成仙,还会被魔障缠身。但是那只鬼物不知道,只以为食人对修行有益,还专门挑小孩吃。 彼时六华村被它奴役,每月都要献上一对童男童女,否则就要杀光村里人。但是满足了它的需求。它也会给出一点好处,比如无尽的金银、除掉死对头等等,久而久之,人们竟然将它当做邪神供奉起来,甚至还给它塑像。 这个月献你家的孩子,下个月献我家的,六华村虽然大,但长久下来哪里有那么多童男童女?没了童男童女,他就要吃成年人,这时候六华村的人才回想起它是个鬼物。 在六华村濒临绝望之际,一位路过的道士察觉鬼物猖獗,和同行的师兄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消灭鬼物,这时候村里人才知道原来是他们村子本就建在阴穴上,邪气旺盛,才招来了这只鬼物。 在道士们的指点下,他们重修房子,按照五行八卦严格排列,甚至连一草一木都有讲究,又在村子正中央摆下聚阳的阵法,以求日积月累将这处天然的阴穴毁掉。 道士走后六华村也太平了一阵子,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女孩属阴男孩属阳的说法,说六华村阴气重是因为女孩儿太多,于是本来就重男轻女的六华村更是苛刻起来,生出来的女孩儿们不是被送人就是早早嫁出去,生怕给六华村带来不幸。 后来又过了几十年,天下大旱,六华村的村民求神拜佛没有用,又想起了那只被斩杀的鬼物,想起它有求必应的时候,于是给他重塑了神像,把他供奉在祠堂内。 鬼物要吃童男童女,六华村的人想到多余的女孩儿,竟然将人扔到祭坛上割开动脉活生生让她失血过多而死。 也是恰巧,第二日就下了暴雨,缓解旱灾。 从此六华村的人都以为是鬼物还在,每年都要献祭一位女孩儿。 而那些刚出生的孩子,就被他们扔到后山自生自灭。 一开始为了安心,他们还建了一座塔,美其名曰“义女塔”,说是放进去的婴儿都是为六华村做贡献。 后来义女塔中尸骨越堆越多,放不下了,他们索性在外面挖了坟,直接将孩子们扔到坟里! 这些孩子才刚来到世界,就要伴随着腐烂的尸骨,被活生生饿死。 她们不甘心,怨气越聚越多,竟然发生了变化,吸引“煞气”和她们融为一体,成了如今这种模样。 二六华村对“阳气越多村子越旺”深信不疑,竟然开始鼓励生男孩,生了一个生两个,不停生,是女孩就扔到后山,是男孩就留在村子,由此六华村人口原来越少,最后竟然到了要和其他村子联姻的地步! 现在六华村的妇人,基本上都是外村嫁过来的,不知道六华村的可怕,否则哪里有人会嫁过来? 他们不知道,扔掉的女孩越多,怨气越重,他们感觉到不对劲,想要靠阳气吓走不干净的东西,却不知道自己陷入了死循环。 金叔的女儿也是其中一个,他本来将人藏得好好的,怕村子里的人下毒手,却还是没料到,村长把他骗出去后,其他人将他的女儿献祭了。 这也金叔不愿意和村子里的人打交道的原因。 施慈听完难免有些唏嘘,可怜那些小生命,又痛恨六华村的人比妖魔还狠。 他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施慈叹了口气:“人的欲望永远都得不到满足,这就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李苍闻言也忍不住点点头:“是啊,要是他们消灭鬼物之后老老实实,又哪里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 这边施慈和李苍喝茶聊天,六华村的人却在水深火热之中。 浓重的怨气包围了整个村子,伸手不见五指。 它们极其默契地避开了孕妇,只吓唬那些亲手害死它们的人,一个个通体乌黑的影子在空中嬉戏,发出尖利的笑声。 村长是被最多怨气纠缠的那一个,他在祠堂内抱头鼠窜,抱着神像不肯撒手:“救命!闹鬼了!猖神救我!” 怨气追着他不依不饶,在空中聚集成各式各样的孩童,她们朝着他嘶吼,猛地远离又贴近,吓得他魂不附体。 渐渐地他似乎也察觉到神像只是一堆普普通通的泥土,在婴灵的嬉戏下,忍不住发出绝望的嘶吼。 还有些被吓晕过去的人,他们非但没有得到解脱,反而在梦中体验她们临死之前的感受,一遍遍重复着死亡的经过。 比如张永安。 他和何翠娘的第一个孩子虽然还好好的,但是他亲手“处理”了不知道多少婴儿,那些他亲手放进坟里的孩子,都趴在他身上,不让他从梦里醒来。 梦里张永安躺在冰凉的坟里,背后是腐烂多时的尸骸,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老鼠爬过的声音,像是从他的骨头缝里钻过去,叫他头皮发麻。 他能感觉到蚂蚁从皮肤上爬过的麻麻痒痒的感觉,也能感受到老鼠在啃食他的脚指头,他想坐起来,却浑身使不上力,开口大叫,却只能发出“哇哇哇”的哭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啃他脚趾的老鼠已经啃掉他一根指头了,仿佛钝刀子磨肉的痛持续不断,腹内也越来越饿,他的哭声越来越小…… 张永安再次醒来是浮在水面上,猛地睁开眼,他看到“自己”狰狞的表情,一双大手朝自己伸过来,紧接着冰冷的水没入鼻腔,一阵窒息感传来…… 第三次…… 第四次…… 不停地死亡让他麻木,直到他终于精神崩溃,灵魂在冲出身体的一刹那被守在身边的怨气撕得粉碎。 无数人重复婴灵们的死亡过程,也有无数人在惊吓中肝胆俱裂当场死亡,他们的灵魂无一例外都会在脱离身体的一瞬间被撕成碎片,成为怨气的养分。 白天到夜晚再到白天,昼夜轮转,六华村已经变成人间炼狱,和婴灵们纠缠在一起的煞气借着这个机会壮大自身,妄图成长为施慈和李苍压制不住的庞然大物。 天边泛起鱼肚白,阳光落在地上的那一刻,他二人终于站起身,准备开始着手解决一切。 李苍还有些不忿:“便宜他们了。” 眼见婴灵的愤怒和恨意得到安抚,煞气却越来越猖狂,施慈将明遐刀握在手里,轻抚刀身:“再任由煞气膨胀下去就不是你我能压制住的了。” 李苍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袖子一挥,细细的涓流化成牢笼将怨气困在里面,下一秒被施慈一刀斩出的烈焰焚毁。 “你先烧着,我去找婴灵谈谈,看能不能交流。”李苍见怨气中无数孩童乱窜,不由出声。 施慈没有反对:“好。” 明遐刀发出一声轻吟,冲天而起的火焰席卷过去,和怨气抗衡,却放过了其中游走的婴灵。 但是火焰只有这么点,在铺天盖地的怨气中犹如夜空里一点萤火,微不足道。 施慈没有慌,他站在火焰的保护圈中,用自己刚学会的控火术,引到火焰慢慢消灭怨气。 虽然有些吃力,但是撑一会儿还是没问题。 李苍见他还撑得住,放心踏进了翻涌的怨气中。 流水给他开路,挡住入侵的怨气,在他走过去之后,后面的怨气又聚拢过来,把他包围其中。 施慈第一次对抗怨气的时候还借了外力,如今面对这些怨气,已然能独当一面,不失为一种进步。 他御火的能力逐渐熟练,明遐刀刀身火焰被他化作一条条小龙,小龙飞过的地方怨气彻底消失,虽然还是会有其他怨气聚拢,但是一点一点消磨,总有能除完的一天。 可惜他的法力太低,无法支撑长久的战斗,只能先把希望寄托在李苍身上。 那厢李苍步入怨气之后仿佛进入了一个迷宫,周围漆黑一片,他在黑雾中走了许久,四散的水流替他寻找目标,终于在不知多久之后,其中一条水流传回消息,有了婴灵本体的踪迹。 他猛地朝那个方向移动,水流在前方开路,不多时他就看到了漂浮在空中仿佛沉睡的孩子。 婴灵们身上布满血丝,眼眶内漆黑一片,长着尖利的牙齿,看起来格外可怖,但本体却生得玉雪可爱。 婴灵本体约莫两三岁大,皮肤雪白,头发乌黑,五官标致,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她集齐了所有母亲们对自己女儿的期盼,也集齐了所有孩子的负面情绪。 她明明是所有执念、所有不甘的集合体,看起来却和普通孩子没有区别。 察觉到李苍到来,婴灵缓缓睁开眼睛,李苍这才看到她猩红的瞳孔。 这双眼睛古井无波,和外表极为不符,面无表情注视着他:“你也是来杀我的?” ------------------------------------- 吞噬了诸多灵魂的煞气越来越猖狂,明明一开始由婴灵主导,渐渐的竟然颠倒过来,煞气带着婴灵追逐活人,想要将他们拆吃入腹。 施慈的压力越来越大,六华村已经不剩多少活人,随着煞气壮大,施慈竟然有些不敌。 眼见煞气围拢过来,就在他咬牙硬撑的时候,周围婴灵突然一清,突如其来一道水流困住袭来的煞气,让施慈有机会得以喘息。 他一转头,就看到李苍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飞快靠近,脸上的表情十分慈祥。 施慈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李苍很像幼儿园园长的想法。 才捡了一个孙女,现在又捡一个。 李苍没注意到他走神了一瞬,庞大的水流冲天而起,几乎凝聚成一片海,将失去助力的煞气牢牢困住。 盘踞在六华村的煞气飞速朝这里聚集,它们凝聚在一起,将这一片区域染得比漆黑的夜晚还要深沉,与之相对的是其他地方久违的见到了光明。 凝聚而来的煞气被水流牢牢困住,疯狂挣扎,妄图逃脱桎梏。 李苍双手掐诀,确定它们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开,才朝施慈大声道:“快!趁现在!” 施慈没有掉链子,明遐刀被他猛得反手插进地里,他口中念念有词:“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入冥冥……诸邪辟易,煞气消亡!斩!” 刀身火焰陡然大作,以施慈为中心,迸发出一片火海! 蕴含着至阳之气的火焰在空中凝聚成一把刀的虚影,抬头看去像是能劈开天地一般,直直朝被困在水流里的煞气斩去。随着巨大的嗡鸣,被压缩到半人高煞气竟然被这一刀直接斩灭! 就像是被高温蒸发的水流,消失在一片雾气中! 施慈松了口气,身上所有法力被这一刀消耗得干干净净,他体会到了久违的脱力感。 李苍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才让他没有倒在地上。 他二人深深呼出一口气,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六华村的煞气,总算是解决了。 施慈这才有空看向一直跟着李苍的小孩儿:“这是……?” 李苍朝他一笑:“这就是婴灵们的本体!好在有你拖住煞气和婴灵们的怨气,我才能和她达成约定。” 施慈有些好奇:“婴灵们的本体?” 李苍点点头:“不错!她们的执念凝聚成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正是这位!怨气散去,煞气被消灭,她如今也只是一位心智早熟的孩子罢了。我决定收养她,道友怎么看?” 施慈忍不住高声赞道:“李老高义!婴灵们也是可怜人,如今能以另一种姿态活下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看了一眼小孩,又问:“李老是如何解决她们的执念的?” 李苍闻言捻着胡子眯起眼睛:“我和她们做了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