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相思》 第1章 师父 前朝末年,哀帝昏聩,中原藩镇割据,战火四起。 河东柴氏兴,于晋阳起兵南下克汴梁,改汴梁为国都东京,国号大周,天下归附。 因高祖元后王氏乃巾帼女子,曾率部曲一举歼灭北伐的敌军而天下知,遂大周立国后女子的地位水涨船高。 女子同男子一样可读书考取功名、为国尽忠,故历经几朝,女子读书已是必行的国策。 今上乃明帝的长女,她自幼被立为皇储,明帝崩逝后登基为帝,年号永延,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肃清朝野。 永延十六年春。 春色将阑,一霎细雨洒落在檐前的庭院中,江宁城仿佛皆笼罩在了朦胧似雾的烟雨中。 季蕴悄悄推窗,窗外微寒的风瞬间就吹了进来。 她面容清秀,梳着双蟠髻,一双细长的峨眉如画,肤白如脂,内穿官绿色的一片式抹胸,搭配白色的窄袖短袖,外穿水色的短袖褙子,下身则是白色的三裥裙,衬得她风姿素雅。 她独自倚在疏窗前,望极春愁,心中已是惆怅万分。 窗外雨声淅沥,雾气缭绕,雨水落在了幽然孤寂的的玉兰花上,想必待到玉兰凋谢之际,她已离开江宁了。 季蕴考入江宁府的崇正书院,现逾过三年,师从本朝的青一先生秦观止。 他是江左最负盛名的文学大家,出身于江左名门秦氏,年少登科及第,名震东京府,后毅然辞官,归江宁,聘为崇正书院首席教习先生。 不过秦观止他一贯瞧不上她,因她与他初次见面便可知,他甚至当着所有弟子的面不留情面地批判她,觉得她的文采不入眼,令她异常难堪。 季蕴性喜静,一方面是她当时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遂竭力忍耐,另一方面她之所以考入崇正书院是仰慕青一先生。 初时她心存懊恼,觉得是自己的原因令师父不喜,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才渐渐明白过来,不是她做得不好,而是师父不喜她,她心中已是失望了,对他不再像从前那般讨好,故疏远了他。 季蕴回过神来时望着疏窗外的雨景,叹了一口气后,微觉轻凉,便伸手阖上疏窗。 几步走至桌案处,她拿起纸张瞧了一眼,上面的字迹已经干涸了。 现下她着实不想看令人头疼的文章,便负气般地将纸扔回了原处。 “叩叩叩”。 门外却传来了几声敲门的声响。 “是谁?”季蕴闻声,疑惑地询问。 “蕴娘,是我。”同窗何毓轻细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至门口,打开门便见何毓。 何毓面容秀美,她梳着包髻,几朵缠花点缀其中,内穿岱赭色的直领对襟短衫,外穿青骊色的直领对襟长衫,下身则是螺青色的百迭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的气息,令人心生好感。 “临臻,有何事?”季蕴笑问。 “我适才途经师父的住处,他命我喊你过去一趟。”何毓站在廊下,见了季蕴便弯着眼睛地讲道。 季蕴登时一惊,拉住何毓的衣袖,忙问道:“师父可有透露要我去做甚?” 何毓微顿,随即摇摇头。 季蕴心里实在是怵秦观止,除了上课时,其余闲暇世界皆躲在自己的屋内偷懒。 也许是她疏远了秦观止,叫他发觉了,还曾派遣书童来瞧她,被她一番胡乱搪塞过去后,他倒也不再过问了。 如今再过半月,季蕴就要离开书院,她心下知晓这是躲不过去了,便只好扯起嘴角,对着何毓勉强地笑道:“我知晓了,稍后就去。” 何毓笑着颔首,与季蕴话别后,抬脚离开了。 季蕴阖上门后,坐在铜镜前稍微拾掇了一下,因近日书院内暂不开课,她便未穿院内统一的服饰。 若按崇正书院的规定,女弟子须着青白色褙子,男弟子则须着青白色襕衫。 待她拾掇毕,万般无奈地朝着秦观止所在的青园走去。 此时雨水已歇,落雨时最能减烟火气息,书院内的青石地面湿漉漉的,使其润了层珠色,只是春风拂过之时还有有些阴冷。 走过弯弯绕绕的游廊,季蕴来到了青园的门口,只见如意形状的月洞门两侧各点着两个纸灯笼,上面写有‘青’字,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 她拎起裙摆,迈过几层的石阶,走了进去。 秦观止的书童秋行正侯在园内的廊下。 他身着青色衣袍,将发髻束起,用布包成丸子状,他瞧见了季蕴便弯了弯嘴角,笑嘻嘻地同她讲:“季娘子,你可来了,先生等你好久了。” 书童秋行言罢,季蕴的心中更忐忑了,顾不得同他多寒暄几句,深吸一口气后赴死般地推门进去,不料她刚一进去,秋行忙把门阖上,是不给她一丝的希望了。 屋内静悄悄的,眼前一道雕刻清雅的屏风半掩着厅堂,缕缕的熏香从屏风后袅袅地散开来。 隐约之间,似有一道修长的身影。 是师父秦观止。 季蕴低下头,乖乖地站在屏风前,嘴巴动了动即刻胆怯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来了?” 屋内响起一个淡淡的男声,尾音略有些沉。 “是。”季蕴内心不安地回答。 “还不过来,还要为师请你?” 季蕴只好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秦观止面容清冷地端坐在桌案前,他头戴幞头,内穿素白色的交领衬袍,外穿墨色的对襟,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 他神情略微淡泊,察觉她走近,一双深邃的眼眸扫向了她。 季蕴向他作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语气恭敬地问道:“师父,不知您找弟子过来所为何事?” “你过来。”秦观止敛眸,淡淡地道。 季蕴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走至他的身旁,一眼就发现了桌案上平铺的正是她前几日所写的文章。 “我今日看了你的文章,可知我为何叫你过来?”秦观止蹙眉,语气冷淡地问。 “原先不知,现下知道了。”季蕴讷讷地答道,内心想不就是她的文章,又让他看不上了,所以才特意叫她过来,等候他的批评。 秦观止的脸色微冷,低声道:“你的观点总是太过于偏激,与我平时同你们讲述的所相悖,在此之前我已提醒了你多次,可你却屡教不改,你这样还怎么让我教你,你若只执着于自己的观点的话,长此以往便只能故步自封。” 季蕴忍不住想要反驳他,可到底是不敢,她一日未离开书院,还是归他所管,要想平稳地离开,只能暂且忍耐。 她用心所写的文章,在他看来,肯定是一文不值的。 听完秦观止的一番言论,季蕴低下头沉默。 若是在从前,季蕴定要与他争吵几个回合,虽然最终还是她败下阵来。 后来她慢慢捂出一个道理,无论秦观止说什么,她都只要闭上嘴装着一副乖顺听训的模样,等他言罢,再卖个乖方可,这样就能早早离开。 许是季蕴沉默了太久,秦观止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却意外地蹙眉,像是不满她的沉默,他问:“怎么不讲话?” 这不是让给您说呢? “师父批评,弟子不敢。”季蕴故作恭敬地回答。 秦观止凌厉的眼神扫向她,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却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他抬手端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茶水,不知在想什么。 季蕴默然地等待秦观止像之前那般让她回去,可她等了好一会儿,他始终没有开口。 在这样的诡异的气氛之下,她有些急了,连忙问:“师父,弟子在这恐会打扰到您,要不这文章让弟子带回去重写,过几日再送来?” “别急,我且先问你,听说半月你就要归家了,可都打算好了?”秦观止将茶杯放回桌案上,转头问季蕴,一双黑眸打量着她,犹如深沉的海水般要将她吞没。 屋内的青釉行炉中熏着一股冷冽的香,这味道与秦观止身上的味道一致,想必是他在屋内待久了,身上也沾染了几分香气。 季蕴的脑中空白了一下,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弟子三年未归,家中父母十分思念,弟子也不想和家人分离太久,遂就不打算留在书院。” 话音刚落,屋内安静了一瞬。 “其实,你留在书院也未尝不可,思念家中亲人是人之常情,可你是你,亲人到底是不可能陪伴你一辈子,你的未来是要你自己走下去的。”秦观止目光沉静地凝视着她,声音低沉地开口说道。 季蕴本想反驳他,但还是忍耐了下来,她的指尖微微蜷缩,吸了一口气道:“弟子在书院三年,承蒙师父照顾,来日必将报答师父的恩情。” “既如此,为何不留在书院呢?”秦观止似是温和地问。 季蕴一时哑口无言,败下阵来。 “你的同窗大都留在书院……” 秦观止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季蕴一下打断,她道:“弟子去意已决,师父不必再劝。” 他愣了愣,她从未见过他现下怔愣的神情,遂有些后悔打断他了,待他缓过神来,不知又要说些什么了。 良久,秦观止叹了一声,他回头不再看她,拿起桌案上的文章递到她的面前,语气还是淡淡地道:“你先回去罢。” 他的神情不甚分明,季蕴从他的手中接过文章,低声回了一声,便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季蕴走的时候,背后明显地感受到了秦观止的视线,如遭了芒刺一般。 于是,她脚下的步伐悄悄加快了起来。 待回到了她的院内,她毫不客气地将文章扔在了桌案上,浑身疲累地靠在了椅子上,心想秦观止可真难对付,所幸她即将离开,日后就不必再受他的管辖了。 思及此处,季蕴提起的心缓缓地放了下来。 第2章 隔阂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几日,秦观止没再命人来传季蕴,在此期间,何毓倒是来寻过她一次。 季蕴命贴身女使云儿给她沏了一盏茶水。 何毓踏进屋内,她今日在额间画了桃花妆,显得更加淡雅宜人。 她像是闻见了风声般,坐在了季蕴的对面,神情略微严肃地问:“听说你半月后就要离开,我心中好奇便来问你,你为何不留在书院呢?” “我离家三年未归,家中父母对我甚是思念。”季蕴见她一进门便开门见山,无奈地搪塞地解释道。 “收起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要听的是实话。”何毓伸出纤细的手指摩挲着腰间香囊的流苏,语气略微不满地说道。 “我文采一般,留在书院只能是平白消磨了时光,况且三年一次春闱,天下学子斗争何其激烈,要在其中脱颖而出,更是难上加难。”季蕴叹了一声道。 “你这话倒比方才的要真,其实留在书院是最好的选择,崇正书院闻名天下,官家每年都会派遣官员来书院考察,届时要是得了官家的青睐,方可入朝为官。”何毓抬头看向她道。 “话虽如此,我却无心朝堂,只盼着能够偏安一隅,在家乡寻个普通的书院教书即可。”季蕴为何毓倒了一杯茶水,推至她的面前。 “要人人都如你这般,那辽东故地怕是永远都无法从鞑靼手中夺回了。”何毓摇摇头,像是揶揄地说道。 “这两者之间怎可相提并论?”季蕴反驳道,“鞑靼向来无耻狡诈,趁前朝内忧外患南下侵占辽东,现我朝养精蓄锐多年,夺回辽东指日可待。” 何毓不欲与季蕴争辩,她转移了话题,问道:“对了,我见你最近老是闷在屋内,也不怎么出门走动了,莫不是身子不适?” “劳烦你关心,我身子没有任何不适。”季蕴摇摇头,轻声地道。 “那我就放心了,还有从前总见你黏着师父,如今怎么很少见你去青园了?”何毓神情疑惑地问。 “我这不是怕打扰到他吗?”季蕴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微怔后讪讪地笑道。 “从前不觉打扰,怎么如今倒觉打扰了?”何毓的神情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她故意拉长了语调问道。 季蕴瞧着她一副刨根究底的架势,一时没了办法,只好和盘托出,苦涩地笑道:“我一向令师父不喜,要是老去他跟前晃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怎会?”何毓闻言纳罕,问,“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她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季蕴有些恍惚地想。 何毓继续道:“在你我同届当中,师父最关心的就是你了,我可从未见过他关心过旁的学生。” “是吗?”季蕴颇为意外地看向何毓,苦笑道,“那你怕是错了,师父最不喜的就是我了。” “原来如此。”何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什么?” “怪不得你会疏远师父,原来是因此缘故啊。”何毓斟酌道。 季蕴垂下眼睑,不语。 “师父是个内敛的人,他的性子你是知晓的,虽然有时嘴上不饶人,可他到底是为了你好,你也莫要记恨他,要是他知晓了,怕是要伤心了。”何毓继续道。 为了她好? 季蕴心中想,他哪是为了她好,他分明是眼高于顶,瞧不上她出身商贾之家,还记得他曾说过他怎会收她这般冥顽不灵的弟子。 季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你这几天还是去瞧瞧师父吧,待你离开后,就没什么机会再见师父了。”何毓见季蕴兴致缺缺的模样,便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苦心地规劝道,“日后要见上一面,可得舟车劳顿了。” 季蕴这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听到何毓软下声来,她神情似有动容,觉得颇有些道理,不知该如何婉拒了。 “我就当你同意了。”何毓忙站起身来告辞,一点也不给季蕴拒绝的机会。 “再吃盏茶罢。” “不吃了,不吃了,我还有些事,先行离开了。”何毓摇头笑道。 季蕴不好强留,便随着何毓站起身来,目送她离开。 “你可别忘了去青园啊。”何毓走之前,还不忘提醒道。 季蕴失笑,颔首道:“晓得了,我自会去的,你且放宽心罢。” 何毓离开后,云儿站在季蕴的身旁,神情带着担忧地问道:“娘子,当真要去青园吗?” “闭门龟缩终究不是法子,总归是要面对的。”季蕴站在廊下,若有所思地瞧着院内的玉兰花,叹了一声道,“起风了,进屋罢。” 翌日。 季蕴捎上昨日写好的文章前往青园,不料走至半路时天不作美,忽然落起了春雨,且愈来愈烈。 于是,季蕴不得不折返去拿了把油纸伞,待匆匆赶至青园时,身上也沾染了冰冷的雨水。 秋行在廊下瞧见了季蕴袅娜娉婷的身影,告知她秦观止在湖畔凉亭处听雨煮茶,并为她引路。 季蕴微微颔首,跟在了他的身后,走过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终于在尽头处看到了一座太湖石堆叠的四角凉亭。 凉亭内。 秦观止正端坐在茶案前煮茶。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过去,隔着一道卷帘,秦观止如松的身影由远及近。 秦观止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襕衫,没有戴幞头,只是把头发束起插了一根白玉簪子,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犹如一轮清冷的辉月。 季蕴静静地凝视着秦观止,恍若失神,倏然想起了初次见他时,他也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襕衫。 当日,轮到季蕴行拜师礼时,她低头跪在地上,向上奉上一盏茶水。 她悄悄抬眸,在她的眼前缓缓出现了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盖莹润,在她的注视下稳稳地拖住盏托,接过了茶水。 “起罢。” 头顶的上方响起了一阵清冽的嗓音。 季蕴闻言慌忙地抬头,不想却一眼就撞进了他的深邃的眼眸中,而他也正眸光温和地看着她。 待到季蕴慢慢回过神时,秦观止彼时的面容与现今的慢慢重叠。 “师父。”她向他行礼,轻声唤道。 “过来。”秦观止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吩咐道。 季蕴轻声应了,走进了凉亭中。 “坐下。” 她颔首,坐在了他的对面。 一旁的炉子烹煮着一壶茶水,壶口已渐渐飘出了一股茶水的清香。 凉亭外,细密的雨水滴落在了湖水中,湖水潺潺,泛起了涟漪,偶尔一阵风拂过,稍稍带着丝丝的雨水飘进了亭内。 四周除了雨水,还有茶水即将煮熟发出的尖锐的响声。 “师父好生雅兴。”季蕴开口赞道。 “总归是无事,赏雨品茶倒也无妨。”秦观止望着凉亭外的雨,神情淡泊地说道。 亭外的湖畔处种植着一片修篁,其四季常青,极目远望时挺拔秀丽,郁郁苍苍,虚影重叠,春雨微寒,落在了细长的叶子上,随风轻轻摇曳。 很快,在淅沥的雨声中,茶水已煮得滚烫。 季蕴想上前帮忙,可还没碰上茶壶,手腕处忽然被搭住了。 是秦观止的手。 季蕴愣了一下,他的视线轻轻扫过她,语气毋容置疑地说道:“我来,你坐回去罢。” “怎可劳烦师父?”季蕴急忙道。 当季蕴与秦观止对视却触及他的眼眸时,她顿时慌忙收回视线,便没有再坚持地坐了回去,她低头看着方才被秦观止碰到的手腕。 就在季蕴出神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盏氤氲着热气的茶水,清香四溢,茶水微微泛着绿色,瞧着好看极了。 “在想什么?”秦观止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季蕴,他的眼窝不深,眼皮也薄薄的,深邃的眼眸好似是深夜里缓缓流动的湖水。 季蕴顿感窘迫,忙解释道:“弟子方才出神,请师父恕罪。” “无碍,吃茶罢。”秦观止收回了视线,嘴角竟勾起了一丝笑意。 季蕴连忙端起茶水,也顾不得茶水是否滚烫,送入口中后立即被烫了一下,季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她强忍着不适咽了下去。 季蕴已经许久没和秦观止独处了,眼下便觉得甚是不惯,偷偷看向他时,他正低敛着眸,品着茶水,季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打破沉默。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忽然瞥到她身旁的文章,她倒是差点忘了,遂将文章拿起送到他的面前,道:“师父,这是弟子重写的文章。” 秦观止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杯,接过季蕴的文章上下扫了一眼,又放回了茶案上。 季蕴瞧见这一幕的时候,真是忐忑万分。 “你归家后,可有打算好来日做什么呢?”秦观止没有再看季蕴的文章,随即问她。 季蕴怔了一下,轻笑着回答:“许是去书院当一名教书先生罢。” “你的观点太过偏激,性子也急些,不适合教书育人。”秦观止瞥了季蕴一眼,慢条斯理地讲道。 季蕴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一时之间忘记了回答。 秦观止的目光瞥向季蕴,继续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你年纪还尚轻,倘若真做了教书先生,你可否能够向弟子传授正确的观点呢?” “那么师父的意思是?”季蕴顿了顿,强颜欢笑地问道。 第3章 震怒 “你的性子还需磨炼,继续留在书院也未尝不可。”秦观止深邃的双目注视着季蕴,神色温和无比地说道。 季蕴闻言微怔。 “正如荀子所说,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你若此时半途而废,来日后悔该要如何呢?”秦观止循循善诱道。 “师父,若是弟子继续留在书院年岁渐长,家中就不便为弟子安排婚事了。”季蕴深吸一口气,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搪塞道。 “你原来是在担心这个?”秦观止微微一怔,看向季蕴时,黑眸中闪过了一丝讶异之色。 季蕴忙不迭地点头。 这下他该没话说了罢。 秦观止沉默片刻,蹙紧眉头,不紧不慢地回道:“你倒不必过多忧思,若你不介意,你的婚事可由为师来做主。” “不可!”季蕴登时一惊,慌忙地摇头拒绝道。 “有何不可?”秦观止端着盏托的手微顿,目光淡淡地扫向季蕴。 “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弟子实在不敢僭越。”季蕴如坐针毡地解释道。 “如此说来,那是为师唐突了?”秦观止顿了顿,眸色愈浓。 季蕴心下慌乱,知晓历代也有师父为弟子安排婚事的典故,见他意味不明的神情,连忙补救,赔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若真要为弟子安排婚事,可先由弟子告知家中父母,家中父母若无异议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说罢,季蕴谨小慎微地观察着秦观止的神情,却不料再听完她所说的话,他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季蕴吓得顿时大气不敢出,心想她没说错什么,他怎么如此反复无常? 秦观止将茶杯推至一片,正好碰上了季蕴所写的文章,低头随便看了几眼,又扔回她的面容,目光幽幽地望来,一双黑眸显得若有所思,令人难以捉摸,他冷声道:“拿回去重写。” “不知弟子的文章有何问题?”季蕴有些咂舌地问道。 秦观止微微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地看向她。 季蕴身子一凛,神情讪讪地笑一声,识趣地拿起文章,道:“弟子这就拿回去重写。” 言罢季蕴站了起来,知晓此时不宜久留,便想要离开。 “等等。”秦观止忽然喊住了她, 季蕴回头。 “明日必须将文章交过来。”秦观止毫不留情地吩咐道。 季蕴没有尊严且十分卑微地应道:“弟子知晓了。” 离开青园的路上,季蕴在心底将秦观止痛骂了一顿。 本想在她离开书院前,与他好好相处一回,给彼此留下个好的回忆,但以现下的形势来看,统统都不必了。 季蕴觉得她就不该听从何毓的话,生了恻隐之心,主动去青园瞧秦观止的臭脸色,他向来是喜怒无常的,与他相处当真是一件费力的事情,也不知她从前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她怎么会忘了,她与秦观止之间何谈什么师徒情谊。 季蕴气势汹汹地回去后,走进屋内时,着实了吓了正在偷偷打盹的云儿一跳。 “娘子,怎么了?”云儿擦了擦嘴角的涎水,急忙地迎了上来,接过季蕴手中的油纸伞,神情关切地询问。 “无事。”季蕴转身,不欲与云儿多说,她将文章丢在了桌案上,脸色难看地坐了下来。 云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季蕴的脸色,为她沏了一盏热茶后端至她的面前,问道:“娘子,可是又与先生起争执了?” 一盏热茶下肚,令季蕴缓和了不少。 听完云儿询问的话,季蕴顿感疲惫,一个又字,可见以往她与秦观止的龃龉不少。 “娘子,先生可是对文章不满意?”云儿声音轻和地问。 季蕴冷哼一声。 云儿叹了一口气,劝道:“奴婢知晓娘子心中不快,但先生到底是娘子的师父,先生所为也是为了娘子好,莫要气了,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这种规劝的话季蕴已经听了无数遍,仿若耳中要起茧子一般,她属实不想再听,她便打发云儿出去,她想要一个人静静。 屋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季蕴安慰着自己,只要再过半月,就不必再受秦观止的管辖了。 这种提心吊胆、委屈憋闷的日子她过够了,以后连他的面也不用再见,届时她便可随心所欲了。 此时季蕴虽心生怨怼,但还是无奈的坐回了桌案前,开始重写起文章来。 由于季蕴方才太过激愤,握住笔的手还微微有些抖动,字迹也写得飘逸了起来。 她垂头看着摇摇头,要是任由她这么写下去的话,定又会遭到秦观止的批评,遂将墨水还未干的纸揉成一团,掷在地上,寻到一张崭新的,安下心来重新提笔。 一晃半日过去后,到了掌灯时分,云儿敲敲门,推门走入。 “娘子,该用晚膳了。”她见季蕴还在为文章苦恼的模样,放低了声音说道。 季蕴一门心思都在文章上,头都没抬一下,敷衍般地说道:“你先搁那儿罢,待我写完再用,你不必等我。” “是。”云儿应道。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昏黄的烛光微晃,季蕴的腹中传来了‘咕咕’的叫声。 季蕴的文章已写完,她颇为满意地将笔放在了笔搁上。 云儿站在一旁侍候,她笑道:“娘子快去用晚膳了,奴婢方才已经在厨房热过一遍了。” 用完膳洗漱完毕,便各自安歇,一宿无话。 第二日,季蕴在睡梦中突然被云儿唤醒。 “何事?”季蕴睁开惺忪的双眸,面带困倦地问道。 云儿掀开床帏,语气焦急地道:“娘子,快起罢,先生的书童过来了,说先生传您过去呢。” “什么时辰了?”季蕴闻言顿时清醒了不少,坐起身来拉住她问。 “卯时二刻了。” 季蕴立即在心中痛骂秦观止一声,面带愁容地躺了回去,感到十分绝望了。 这么早传她过去做甚?他不用休息的吗? “娘子,不可再睡了,快起罢,再睡下去先生可得责怪娘子平日里懒散了。”云儿急坏了,说着就要拽住季蕴的手要将她拉起来。 昨夜写文章写得太晚,季蕴现下真是十分困倦,双眼好似千斤重般,无论如何都睁不开了。 “云儿,云儿,就让我再睡会儿罢,好不好?”季蕴闭着眼睛,艰难地抽出手,小声地撒娇道。 “娘子,不是奴婢不让你睡啊,实在是先生的书童还在院外候着呢,你叫奴婢如何同他讲呢,他一直这样候着也不像话啊,要是待他回禀了先生,先生晓得了定会批评娘子的。”云儿急得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批评就批评吧,他平时批评我还批评得少了?”季蕴将头埋进被褥中,神情略微痛苦地说道,“云儿,我真的好困啊。” “不行,娘子真的不能再睡了。”云儿坚决地说,强行地将季蕴从床上拖了下来。 季蕴无奈地穿鞋,挣扎道:“好了,好了,我这就起。” 在一阵兵荒马乱中,季蕴洗漱完坐在铜镜前,云儿正为她梳着朝天髻,画上细长而弯曲的峨眉,朱唇不点及红。 待收拾妥帖后,季蕴走出院门,远远地看见了等候的秋行,道:“让你久等了。” 秋行朝季蕴作揖,笑道:“不妨事,季娘子,随我去青园罢。” 季蕴颔首,跟在他的身后。 晨间的似烟的薄雾还未消散,衬得白墙黛瓦的书院浑然天成,叠山流水,恍若置身于一幅婉约的山水墨画中。 待到青园,秋行便先行离开了。 季蕴独自走进了秦观止的书房,不过此时屋内并未寻到他的身影,便只好在此等候。 等了一会儿,秦观止推门进来时就瞧见了季蕴一副困倦懒怠的模样。 “站好,懒懒散散的像什么样子。”秦观止蹙着眉,越过季蕴的身旁时,严厉地出声呵斥道。 季蕴一个激灵,连忙站直了身子,悻悻地对他解释道:“师父,并非是弟子懒散,是昨日文章写得太晚了,今日又这么早传弟子过来,所以才精神不济。” “所以你这是在怪为师?”秦观止深邃的双眸似笑非笑的,他问。 “弟子绝非此意。”季蕴慌乱地解释道。 “文章呢。”秦观止问。 “在这,请师父过目。”季蕴满心的不安,闻言连忙将手中的文章奉上。 秦观止将文章接了过去,低头细看起来,待他翻阅至第二张时笑意尽敛,脸色愈发阴沉,冷声道:“看来你是完全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师父何故这样说?”季蕴的心咯噔了一下,悄悄地抬眼地看了一眼秦观止,语气小心地问。 “你这文章根本没有用心写,素日我同你讲的,你倒是浑忘了,竟写出这样狗屁不通的文章来糊弄!”说罢,秦观止的脸色沉了下来,猛地拍了一下桌案,犀利的目光冷飕飕地打量着季蕴,如同利剑一般,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怒意。 季蕴登时有些腿软,跪在了地上,有些心虚地敛眸,期期艾艾地解释道:“师父息怒。” “有你这般不上进的徒弟,你叫我如何息怒?”秦观止睥睨着她,冷声道。 “师父素日的教导弟子不敢忘,还有此文章真的是弟子用心写的。”季蕴不知所措,颤抖着声音说道。 “这就是你用心写的文章?”秦观止冷笑一声,将文章扔在了季蕴眼前的地面上,以威慑的语气说道,“你自己好好看看!” 第4章 发现 季蕴大气不敢喘,伸出颤巍巍的手,将飘在地面上的文章拾起。 她垂头看着上面的字迹,眼前却慢慢地模糊了起来,须臾之间一滴泪水滴落在了干涸的字迹上。 “是不是你即将离开离开书院,便觉得为师的话都不必听了?”秦观止的声音在季蕴的头顶上方,冷冷地响起。 “弟子不敢。”季蕴垂头,不敢让秦观止瞧见她强忍哭意的模样,闻言惊惶地解释道。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秦观止冷笑一声。 季蕴抿着嘴,虽极力忍住哭意,但眼眶中却已噙满了泪水。 “你怨为师从前责骂你、不喜你,可你瞧瞧你现下扶不上墙的样子,为师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只怕是忠言逆耳了!”秦观止站了起来,走至季蕴身旁时停留了一瞬,便拂袖而去,道,“你自己先在这好好反省。” 门被‘砰’地阖上,屋内陷入了沉静之中。 季蕴默默地流着泪,无论她怎么拭去,泪水都不停地往下淌。 秦观止方才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记耳光似的,抽得季蕴硬生生地感觉到疼。 她怎么会忘却,秦观止对于学业一向是严厉的,她近日为着即将归乡而喜悦,竟昏了头一时懈怠了下来,惹得秦观止动此大怒。 季蕴哭着哭着,直到慢慢平静了下来,看向皱着攥着的文章,上面的字迹早就被泪水晕开了。 不知跪了多久,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书童秋行。 秋行走至季蕴的身旁,叹了一声轻声说道:“季娘子,起来罢,先生唤您过去用午膳呢。” 许是季蕴跪得太久,双膝疼得麻木起来,她只好在秋行的搀扶下双腿微颤地站了起来。 “你替我去禀告师父,我就不去用午膳了,先回去了。”季蕴面上无甚表情,她冷淡地将秋行的手拂去,低声拒道。 “娘子别为难我了,还是去吧。”秋行擦了擦汗,神情焦急地拉住季蕴,不肯让她走。 两人一番拉扯,季蕴别无他法,便任由秋行强拉着她去了青园的膳厅。 膳厅内,餐桌上早就布好了菜肴,秦观止正端坐在桌前等候季蕴。 秋行将季蕴带到膳厅后,便自觉地退了出去,只剩下了季蕴与秦观止两人,她站在原地迟迟不肯过去。 “过来坐下。”秦观止蹙着眉,不过脸色缓和了不少,对着季蕴吩咐道。 在短期的踌躇中,季蕴垂头走至桌旁坐了下来,发觉已经为她盛好了饭,遂拿起筷子扒着碗里的白米饭。 秦观止用膳时不喜有人讲话,故现下餐桌上只有筷子碰撞的声音。 这时,季蕴的碗中忽然出现了一块糖醋排骨,她登时一惊,抬头看去。 秦观止用公筷给季蕴夹到了瓷碗中,他蹙着眉,面色略微严肃地对她说道:“光吃饭做甚?” 季蕴与他短暂对视后,匆忙地垂下眼帘,他先前狠狠地训斥了她一番,现下又状作一副关切她的模样,以为如此她就能与他和好如初吗? 先打人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他以为她就能对他感恩戴德吗? “多谢师父。”但季蕴还是不得不给了他台阶,小声地谢道。 秦观止咳了两声,正色道:“不是我想要训斥你,只是你近日来心思不知晓飘到何处去了,在学业上毫不上心,若我再不将你点醒,你怕是要就此荒废学业。” “师父教诲,弟子不敢不听。”季蕴低头,语气恭敬地回答。 “你能晓得便罢,待用完膳后你就留在青园罢,写完此次文章再回去。”秦观止放下筷子,见季蕴还是垂头冷淡的模样,心中自然知晓这是与他有了隔阂,他微叹一声,对她吩咐道。 “是。”季蕴敛眸,低声应道。 一顿饭吃得她索然无味,便早早地放下了筷子。 秦观止见此眉头微蹙,但最终没说什么。 离席后,秋行命小厮为季蕴寻了张桌案,大张旗鼓地搬至了秦观止的书房。 季蕴在桌案前坐好,将纸平铺在桌面上,拿起笔在歙砚上稍稍蘸取墨水,却犹豫着动不了笔。 秦观止悄然走近,立在季蕴的身旁,见她迟疑不定的模样,思忖道:“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你若未思量清楚,暂且先别动笔,此乃不良之习,他日你真做了先生,岂能给弟子竖立个好的榜样?” 季蕴忍气吞声地搁下手中的笔,勉强地笑道:“师父教训的是。” 秦观止沉默片刻,坐回了他的桌案前。 季蕴看着眼前空白的纸,心中却是苦恼异常,此次的选题本就不是她所擅长的,如今与秦观止同处一室,她万般不自在,更是不知该如何动笔了。 就在她困惑的时候,桌案上突然出现了一本古籍,她转头看去。 “若你有不解的地方,可翻阅此书。”秦观止居高临下地望着季蕴,语气淡淡地说道。 “多谢师父。”季蕴敛眸,低声感谢道。 说罢,她翻开了古籍,仔细地阅览了起来。 “叩叩叩”。 “先生,有贵客到访。”秋行在门外轻声地说道。 “晓得了,你命秋临将客人引至前厅,我稍后就来。”秦观止站起身来,对着秋行说完,又转头对着季蕴吩咐道,“你留在此处,待我检阅完再回去。” 季蕴颔首,目送着秦观止修长的身影离去。 秦观止离开后,季蕴一目十行地将古籍看完,倏然转身瞧见了身后放置古籍的书架时心中一动,便起身朝着书架处走去。 季蕴站在书架前寻了又寻,终于寻到了她想要的古籍,奈何放在高处,她踮起脚尖,有些艰难地伸手去够,可没想到她不小心碰到了摆放在侧边的一本古籍,‘啪’地一声后掉落在了地面上。 古籍猛然地落了下来,连同夹在里面一张叠着的纸一起跌落出来。 季蕴登时被吓了一跳,连忙左顾右盼,发觉四周无人,才弯下腰拾起那本古籍,还有那张纸,拿在手里瞧了瞧,一时她的好奇心作祟,便将那张叠着的纸慢慢地展开。 只见上面画着的是一名身穿褙子的女子,她面容清秀,一双澄澈的眼眸如秋水般婉约,朱唇微扬。 季蕴皱眉,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 看这清雅的画风,定是秦观止所画没错,只是这画中女子是何人? 莫非这女子是他心悦之人? 其实季蕴的心中一直都很疑惑,秦观止已是而立之年,却始终是孑然一身,可是这画中女子的缘故? 倘若是这缘故的话,一切都变得有理有据起来。 季蕴逐渐明朗了起来,复看画中女子的面容,愈看愈觉得有些眼熟,像是曾在何处见过一样,但任凭她怎么思索都无果,她便作罢。 她正盯着这幅画仔细瞧时,屋外的廊下却传来了脚步声。 季蕴一惊,该不是秦观止回来了? 她手忙脚乱地把画重新叠好夹在古籍中,胡乱地塞回了书架上。 一阵兵荒马乱后,季蕴正襟危坐在桌案前,微微喘着气。 门被推开了,幸好进来的是秋行。 “何事?”季蕴抬头,故作平静地看向他问道。 “娘子,先生身在前厅命我来给你传话,他暂时抽不开身来,你且安心待在此处,如有事吩咐秋生即可,他就侯在门外听候娘子差遣。”秋行朝她作揖,笑着说道。 季蕴笑着颔首。 秋行言罢,慢慢地退了出去。 见秋行走了,季蕴顿时松了一口气。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了屋内,留下了点点斑驳的竹影。 季蕴瞥了一眼手中的古籍,觉得这些文字都变得晦涩难懂起来。 由于昨夜睡得太晚,现下又是白日里最令人困倦的时分,遂她的眼皮异常沉重,昏昏欲睡起来。 当温和的日光洒在季蕴的身上时,她困倦地闭上双眼,心想秦观止正有客人,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她偷偷地闭目养神一会儿,也不碍事。 于是,季蕴伏在桌案上,不觉朦胧睡去。 许是屋内熏着安神的香,这一觉她睡得十分舒坦。 迷迷糊糊之间,季蕴似乎听到了门的开阖声,再然后是沉稳的脚步声踏进了屋内,且离她愈来愈近。 屋内响起了低沉的交谈声,一阵窸窸窣窣后,季蕴忽然感觉到她的身上温暖了起来。 此时周围特别安静,她觉得她恍若徜徉在一片静谧平和的湖水之中。 季蕴逐渐清醒了过来,悄悄地将眼睛睁开,发觉身上披了一件鹤氅,怪不得方才睡着时会觉得温暖。 秦观止不知何时回来了,正于桌案前闲坐,手中时不时地翻阅着古籍,他的侧脸在明灭不清的日光里显得格外朦胧,他的神情不甚分明。 季蕴静静地凝视着他,待她反应过来时连忙将眼睛闭上,心下十分慌乱。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连时辰都忘了,待会秦观止定会斥责于她,然她转念又想,既然他已回来竟不将她唤醒,任由她在此处昏睡,许是不会斥责她的。 季蕴胡思乱想之际,秦观止似是站起身来。 季蕴屏住呼吸地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一喜,他不会要出去了? 可她还没暗自窃喜多久,秦观止的脚步居然愈来愈近,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季蕴紧闭双眼,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他发觉她已醒来。 不料,秦观止却停住了脚步,站在了她的身旁,久久不见离去。 她的心里如打鼓般,只求他赶快走罢。 秦观止好像微微地俯下身来,季蕴的脸颊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他的微凉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只是一瞬,便收了手。 他为何要做出如此不妥之举? 季蕴百思不得其解,但只能装作自己还未曾醒来。 良久,上方处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秦观止为何要叹息? 莫非是觉得她朽木难雕才叹息的? 季蕴胡乱思索时,竟敏锐地察觉到了秦观止似是倏然低头,下一秒一抹湿润柔软的触感贴在了她的眉心上。 季蕴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像是停止了思考一般。 秦观止他这是做什么? 他亲了她? 第5章 逃避 待到秦观止离去后,季蕴深吸一口气,猛然地抬起头,神情都变得呆滞了起来,傻坐在桌案前。 良久,季蕴缓缓地抬起手,在眉心处摸了摸,心中十分惊慌失措。 秦观止为何要亲她? 他身为她的师父,他今日为何要做出如此失礼之举? 他不是一向不喜她,为何,为何…… 季蕴绞尽脑汁,脑中隐隐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被她吓得急忙扼杀。 如今无论如何,她是没有办法待在此处了。 于是,季蕴慌忙地收拾桌案上的文章,脱下身上的鹤氅,朝着门口出疾步走去。 可她刚走至门口想要推门的时候,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秦观止竟就站在门外。 季蕴未料到会与他迎面撞上,登时被吓得呆怔在了原地。 秦观止一双黑眸静静地凝视着她,薄唇微启:“何事要你如此慌张?” 季蕴回过神来,按捺不住内心的无措,忙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文章写完了?”秦观止目光幽幽地问。 “还,还未。”季蕴浑身僵硬,支支吾吾地应道。 秦观止没有为难她,他叹了一声道:“既然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不过你日后不可再荒废学业,明日再将文章交上来罢。” “是。”季蕴咬唇,低头道。 说罢,她想要越过秦观止离开。 “等等。” 季蕴闻言停住了脚步,不安地抬起头看向秦观止。 秦观止踏进屋内,拾起遗落的鹤氅,他慢慢地走近后为她披上,低声叮嘱道:“此时暮色渐起,天还未回暖,回去的时候别冻着了。” 季蕴抬眸,他也掀起眼帘看向她,一双黑眸似是波澜不惊,像是幽深的潭水。 “多,多谢师父。”季蕴低头慌乱又紧张,抖着嗓音谢道。 “回去罢。”秦观止从袖中拿出一瓶药水,递给季蕴,他声音低沉地说道,“还有这治膝盖淤青的药,你拿着。” 季蕴如梦初醒地接过,匆匆转身如逃跑一般地离开了青园,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秦观止负手立在廊下,神情有些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暮色西沉,温和的落日把远处的连绵起伏的青山镀了一层金色,烟雾缭绕,薄云浮动。 云儿在院门口早就等候季蕴多时,见她回来的身影,迎了上来笑道:“娘子,你可回来了。” 季蕴走进庭院中,脱下鹤氅,一把塞到了她的手中,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屋内。 云儿见她神情怔愣,顿时止住了笑,跟在她的身后进入屋内,担忧地问:“娘子怎么不说话,可是先生又生气了?” 季蕴心神恍惚地坐在了凳子上,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云儿将鹤氅挂好,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季蕴。 季蕴喝完一口后稍稍冷静了下来,看向云儿时,见她一双明亮的眼眸直直地盯着自己,像是在询问似的,欲言又止地说道:“没什么。” 此事着实令人难以启齿。 季蕴‘砰’地一声将茶杯放在了桌上,吓了云儿一大跳。 “你先退出去罢,我要休息了。”季蕴深吸一口气,故作冷淡地对她吩咐道。 “娘子,你还未曾用晚膳呢。”云儿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茶具。 “我没胃口,你先退下。”季蕴语气不容拒绝地说道。 “是。”云儿张了张嘴,但还是听话地应道,低头退出屋内,将们阖上。 季蕴整整一夜都未曾睡好,一直辗转反侧,即天色将明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季蕴冥思苦想了一夜的对策,最后却选了一个最蠢的,但以现下的形势来看,只能如此了。 于是季蕴命云儿前往青园向秦观止传话,说她今日身体不适,请师父允她告假一日。 “娘子,不可啊。”云儿一天还得了,一脸哭丧地看着季蕴,仿佛季蕴做出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似的。 “有何不可,你快去。”季蕴理直气壮地倚在床头,神情略微不耐地催促道。 “这要是让先生晓得娘子你是故意装病,他定会……” “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会晓得?”云儿话还未说完,便被季蕴打断了。 云儿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 “你去还是不去?”季蕴唬着脸威胁道。 “去,奴婢这就去。”云儿似乎被季蕴镇住了,连忙从床榻前爬起来朝屋外走去。 待到云儿站在青园阶前来回徘徊时,秋行眼尖地瞧见了她,纳闷道:“这不是季娘子身边的女使吗?” 云儿垂头挣扎一番,咬牙走了进去,向秋行作揖道:“秋行小哥,能否向先生通传一声,我家娘子今日身体不适,可否能够告假一日?” “女使稍等。”秋行颔首,走进书房内将话原封不动地告知了秦观止。 “身体不适?”秦观止闻言抬头,神情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后道,“我知晓了。” 秋行将话传给云儿,她再谢过秋行后,走出青园回到了院中。 “做得不错,我先休息了。”季蕴闻言满意地勾起嘴角,躺下道。 云儿上前将帷帐放下,她的语气带着担心地说道:“就算娘子不想去见先生,可一直装病也不行啊。” “先拖一日是一日,师父总不能叫弟子生着病还要去见他。”季蕴朝着云儿摆了摆手道。 云儿见季蕴雷打不动的模样,叹了一声离开了。 她走后,季蕴倏然睁开了双眼。 季蕴当然知晓躲着不见秦观止不是什么好办法,可眼下她也一筹莫展,只能闭门龟缩了。 最好的是能拖至她离开书院那日,不过她也晓得这是不可能的,如此她还得再想想别的对策。 午后,秋行被秦观止派遣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郎中。 云儿见了这阵仗,吓得赶紧跑进屋内,告知于季蕴。 季蕴本在午睡,她头疼地扶额,露出一截白腻的手腕,她就晓得秦观止不会被轻易蒙骗的,真是连一天安生的日子都不让她过。 “娘子,这怎么办呀,要是郎中查出你是装病,可如何是好啊。”云儿急得原地打转,语气带着哭腔地说道。 “莫慌,你出去跟他们说,我不需要郎中,我只是偶感风寒,歇个一两日就能痊愈的。”季蕴颇为淡定地看向云儿,吩咐道。 云儿战战兢兢地走出屋内,将话传给秋行。 秋行听完,神情有些诧异地道:“女使还是让郎中进去瞧一眼,要是风寒严重了先生可是要担心的。” “不用,真的不用瞧了,娘子的命令奴婢可是不敢违背的。”云儿讪讪地摇摇头。 秋行见云儿言辞坚决的模样,没有再强求,郎中摸了摸胡须留下一副药贴离开了。 云儿回了屋内,惊魂未定地对着季蕴说道:“真是吓坏奴婢了,要是秋行一定要郎中为娘子瞧病,咱们的伎俩就要被拆穿了。” “你怕什么,这不是没被拆穿了。”季蕴瞥一眼云儿,有些好笑地说道。 “娘子明日就别装病了,奴婢求求你了。”云儿收起哀怨的神情,趴在床榻前拉着季蕴的衣衫,一脸诚恳地乞求道,“先生若知晓了,定会对娘子有看法的。” “师父又不是第一日对我有看法的,他一向瞧不上我,不过碍着师徒的身份,不得不教授我。”季蕴话音刚落,突然想起昨日秦观止有碍身份的举动时,她的脸顿时一僵,尴尬的咳了咳,掩饰道,“云儿,我饿了。” “好,奴婢这就去厨房。”云儿破涕为笑地爬起来,走了出去。 季蕴神情苦恼,秦观止今日派郎中过来为她瞧病,定是发觉了什么,遂故意来试探她,如今只能能避则避,毕竟一时之间她也思索不出什么好的对策。 思及此处,季蕴叹了一声。 屋外廊下忽然传来了何毓的声音。 “何娘子,您怎地来了?”云儿的声音似乎带着惊讶以及慌乱。 季蕴忍不住暗骂云儿如此不争气。 “听说蕴娘病了,我特来瞧瞧她。” “劳烦何娘子暂且在此处等候,奴婢进去与娘子说一声。”云儿言罢,急匆匆地开门进屋,她见季蕴早就坐起身来,忙放下早膳,焦急地走近床榻处,小声地询问她:“娘子,怎么办,何娘子来了,见还是不见。” 季蕴无奈极了,她看向云儿,语气镇定地道:“就说我此时疲乏,已经睡下了,不方便见她。” 云儿颔首,走出去同何毓解释。 “如此蕴娘病得很重?”何毓思索片刻,她抬头对云儿道,“可有请郎中?” “娘子无碍,适才先生派郎中瞧过,喝几日药就能大好的。”云儿低下头不敢看何毓,小声地说道。 “如此我进去瞧瞧她吧。”何毓言辞认真地说道。 “不必了,何娘子,不必了,娘子已经睡下了。”云儿急忙地拦着何毓,神情紧张地婉拒道。 何嫣明亮的双眸直勾勾地看向云儿。 云儿被她这么愣生生地瞧,更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既然蕴娘睡下了,那我就不便叨扰了,下次再来瞧她。”何毓似笑非笑地说道。 云儿赔笑着颔首,送何毓出去。 回来时,云儿好似埋怨地瞅了一眼季蕴,嘀咕道:“下次娘子别再叫奴婢撒谎了,方才何娘子盯着奴婢时,那个眼神像是被看穿了似的,奴婢的背后都冒了层冷汗。” 季蕴连忙低声安抚云儿,心中思忖着何毓是如何得知她病了的。 细细回想起在书院的三年,其实也不是无迹可寻的,初来书院时,季蕴人生地不熟,又因秦观止的斥责惶惶不可终日时,何毓却主动来与她交谈。 何毓文采斐然,出身于楚州府淮左名门何氏,遂何毓主动亲近她时,她觉得欣喜异常,且十分珍视与何毓的友情。 季蕴蹙眉,她的家世、文采皆不及何毓,何毓又为何会主动接近她,如今想来,何毓接近她怕是抱着目的。 想起昨日秦观止训斥她的话中提及她怨他责骂,这话她只在前几日与何毓说过,当时云儿虽在场,但云儿是她从家中带来的贴身女使,所以不是云儿,那只能是何毓了。 前几日何毓劝她时,她就该起疑的,可她并未深想,竟听了何毓的话,她真该痛骂自己一声。 第6章 离开 虽然季蕴是有心避开秦观止,但他到底不会如她的愿,次日一早又派遣秋行过来看望她,还捎带了一些滋补的补品。 季蕴听出了秋行话里话外的试探之意,她面上笑着,心中十分抗拒地命云儿收下了。 云儿千恩万谢地送着秋行离开,秋行站在院门口,他笑着摆摆手道:“季娘子是先生的弟子,女使又何必客气。” 季蕴有些破罐破摔了地倚在床头,自然知晓装病不是长久之计,昨日云儿心虚的模样定让秦观止起疑了,还不如索性直然面对。 可思及昨日懒怠,今日须得将欠着的文章写完才是。 季蕴肩上披着外衫,从床上下来,坐在桌案前尝试着静下心来细细地冥想,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一句。 她转头看向疏窗外的虬曲多姿的玉兰树枝,洁白无瑕的玉兰花缀满树枝,半掩住了青天,她的心中忽然一动。 一股微风携带着玉兰花的清香吹进了屋内,摆在案前的古籍纸页随风翻动。 当季蕴提笔再写一句时,云儿却推开门走进屋内,她的语气带着疑惑地说道:“娘子,府内急信。” “急信?”季蕴抬头将笔搁下,心下狐疑,她记起前些日子母亲张氏寄来的信中还道家中一切安好,请勿挂念,她便道,“拿来给我罢。” 云儿快步走近,将书信递到了季蕴的手中,随即轻声提醒道:“是梧娘子寄过来的。” 季蕴接过后拆开拿出信纸,却没想到季梧在信中写道—— “祖母病危,速归。” 季蕴顿时一惊,神情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纸,神情逐渐茫然起来,喃喃道:“怎会如此?” “娘子,信中写的什么?”云儿见此有些不知所以地问道。 季蕴如遭五雷轰顶般,她颤抖着身子站起身来,神情六神无主地喃喃道:“云儿,快,快收拾行囊。” 说罢,她的身子微晃着往后挪动一步,差点没站稳幸好云儿眼尖地扶住了她。 “娘子,您怎么了?”云儿扶住季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呆怔地站在原地地问道。 “二姐姐信中说祖母病危,你快去收拾行囊,咱们今日就动身回崇州。”季蕴的眼眶渐渐泛红,竭力地保持着镇定,她见云儿愈发震惊的模样,季蕴直接绕过她,开始自己胡乱地收拾了起来。 云儿再震惊过后,连忙去收拾行囊,语气带着哭腔地说道:“老太太身子不是一向安康吗,怎会突然不行了?” 季蕴却觉得喘不上气来,心却仿佛沉入了谷底一般。 主仆二人匆匆地收拾完行囊,云儿急忙托书院的小厮去码头租船。 原本是想去青园向秦观止告别的,但季蕴实在忧心忡忡,正巧在去前往青园的路途中碰见了秋生。 秋生也瞧见了季蕴行色匆匆的模样,神情带着不解地询问道:“季娘子,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家中祖母病危,我来不及同师父告别了,便劳烦你去师父那帮我解释一下,多谢了。”季蕴深吸一口气,掐紧手令自己清醒了几分道,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来。 说罢,季蕴与云儿朝着书院外疾步走去。 秋生站在原地,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急得在身后喊了季蕴一声。 季蕴没有回头,疾步走出书院,院外雇的车舆已经在等候了。 上了车舆后,云儿给了车夫几个碎银子,连忙吩咐道:“小哥,去城外码头。” 车夫颔首,驱赶着马很快地就行驶了起来,快速地向着江边的码头驶去。 季蕴坐在车舆内,伸出纤细的手,悄悄地掀开了车帘,看向了车窗外江宁城繁华的街道,店铺林立,商贩叫卖声不断,行人络绎不绝,可她此时却无心欣赏,将车帘阖上。 她也想不到她会如此匆匆地离开江宁,来不及同江宁好好告别。 出了城至江边的码头后,租好的船早就停靠在了岸边。 就在季蕴即将踏上的船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季蕴一时心中微动,脚步停在原了地,她闻声迅速地转过身去,再看清来人时下一秒却愣住了,只见远处尘土飞扬,竟然是秦观止纵马赶来,衣袂纷飞。 秦观止身披玄色狐领斗篷显得他极为清雅矜贵,他的一双黑眸紧紧地盯着季蕴,翻身下马疾步走至她的面前。 许是他迅速赶来的缘故,他的额头起了微薄的汗珠,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连平时一丝不苟的外衫都凌乱了几分。 “师父,您怎么……”季蕴怔怔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她走来,神情有些意外地喃喃道。 “既离开江宁,都未打算同为师告别一声?”秦观止一把箍住季蕴的双肩,语气带着愠怒地问。 季蕴浑身一抖,抬头看向秦观止,他也同样在看她,他冷肃的眼眸从她的六神无主的脸上掠过,目光逐渐温软下来。 “秋生都告知我了,我平时同你讲过,遇事切莫慌张,要沉着冷静,你的身子还未好全,出来时都不记得多穿点。”秦观止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披在了季蕴的身上,见她苍白的脸,他目光温和地说道。 一瞬间暖意布满了季蕴的全身,她压下眼底的酸涩,勾起一丝笑,向他道谢道:“多谢师父,弟子明白了。” 此时天还未回暖,江边阴冷,一股寒风吹过来,吹乱了季蕴身上的斗篷,秦观止垂下眼眸看她,眼眸流转着复杂的情绪。 季蕴和他的目光在空中触碰,她匆忙别开视线。 “娘子,何时启程啊?”船夫像是等得不耐了,站在船上催促道。 季蕴目光有些闪烁,踌躇了半天,她眼眶泛红地对秦观止告别,轻声道:“师父,弟子该走了。” 秦观止眼神微黯,他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声,他复看她,眸光深深的,一眨不瞬地盯着她。 季蕴转身,云儿紧跟在她的身后。 “蕴娘,那日你是不是未曾睡着?”秦观止的声音犹如遥远的江面的烟雾一般飘进了她的耳中。 季蕴闻言心脏瞬间紧缩,踏上船的脚步微顿,她的手慢慢地攥紧了裙子,咬唇继续上船。 踏上船后,船夫甩开缰绳,开始划动船桨,船摇晃着慢慢地驶离岸边。 季蕴没忍住回头,静静地看向立在岸边的秦观止,秋行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 也许是季蕴看错了,她竟然在秦观止的身上看到了一丝的落寞。 忽然又起风了,秦观止轻薄的衣衫也被吹得凌乱了,他苦涩一笑。 早知会有今日,他又在不舍什么呢? 船行驶得愈来愈远,岸边的秦观止也愈来愈远。 季蕴一直望着他,他也未有离开的意思,就这样默然地立在岸边望着她。 在烟雾朦胧的江面上,直到他修长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直到她再也瞧不见。 “娘子,你别担心,老太太洪福齐天,一定会没事的。”云儿见季蕴愁云不展的模样,出声安慰道。 季蕴压下心中对秦观止的不舍,她现下实在无心与云儿交谈,倚在船舱内,望着舱外微波粼粼的江水,许是日光出来了,弥漫的雾水渐渐消散了,露出了一望无际的江面。 季蕴感觉到有一股温热从她的眼眶中滴落,便伸手将泪水拭去。 在一阵恍惚中,她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季蕴梦见自己身在山麓间,但是梦总是光怪陆离的,她正要凝视着它们时,她骤然一惊,睁开眼,身上的斗篷也已褶皱凌乱。 她环顾周围,发现周遭一片沉静,船舱内云儿已然睡去,舱外的正是傍晚的光景了。 季蕴起身,慢慢地走出船舱,站在了甲板上,红日落至江面的尽头,余晖衬着红霞满天,江面倒映着天边的虚影。 “娘子,您醒了?”船夫一边划着船一边笑着同季蕴讲道。 “不知现下到何处了?”季蕴迎着微凉的晚风,见船帆随风而扬,问道。 “今日江水湍急,顺势而下已过江都了,再过不久便要出扬州府境内了。”船夫昂头张望了半晌,思索一番道。 季蕴思忖着颔首,已至扬州便快了。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今夜依旧是月朗星稀。 云儿端来了果子,欲言又止地说道:“娘子,奴婢知晓你伤心,但是千万不能饿坏了自己的身子,用一点儿罢。” “我有分寸的,你搁桌子上了。”季蕴强颜欢笑地颔首,瞥向云儿。 云儿红着眼轻叹了一声,悄悄将眼泪抹去后,放下手中放置果子的瓷盘后,退出了船舱外。 夜色愈来愈沉,周遭万籁俱寂。 “娘子,船夫说,快至崇州府了。”云儿的声音从外面响起。 季蕴急忙起身走出船舱,透过沉重的夜色,果然瞧见了远处岸边逶迤起伏的溪山,山上的广教寺虚影重叠的庙宇,偶尔传来了一声声庄严肃穆的敲钟声。 一时间,季蕴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云儿走过来扶住她,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第7章 去世 季宅坐落于崇州府余庆镇,先秦时期这里只是一座盐埠,后经朝代更迭,逐渐成了崇州重镇,镇名取自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余庆镇分为余东、余中、余西,因盐而兴,文人聚集,属扬州府书画派一分支,传承至今。 余庆镇有三大名门望族,分别是余西季氏、余中曹氏和余东陈氏,掌管着此镇的命脉。 季蕴出身于崇州府余西季氏,闻家中祖母季老太太提起,由于前朝哀帝暴虐,战乱四起,家祖避难至崇州,原先只是一名卑贱的灶籍小厮,后因有功,搞起了运盐生意,这才成就了如今辉煌的季氏。 季氏现任家主是季蕴的伯父季惟,季惟是家中的长子,家业理应由他管理;姑母季愉是长女,嫁至扬州府知州李况;而她的父亲季怀是次子,生性善良昏懦,不适在商场上打交道。 季惟无奈便打发他去打理盐铺,这令母亲张氏十分不满,可惜她再不满也不敢真到季惟的面前置喙,在无外人时,张氏则对季怀动辄打骂,痛恨他的无能。 在如此环境下成长的季蕴,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遂她自幼在季老太太的教导下埋头苦读,终于考入了江宁府的崇正书院。 所谓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季蕴心怀憧憬地踏入了崇正书院后,她的师父秦观止却时常针对她。 从运盐河的渡口上岸时天色将明,季府的小厮已在等候迎接。 季蕴上了车舆,经过南门,进入了镇内,镇内建筑较集中,白墙黛瓦,屋脊两头高高翘起,呈水牛角状。 过往行人众多,其街绵亘,必是商贩往来如云之地,盐铺、米铺、酒肆、茶馆以及丝绸铺等。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季蕴的心中不知是喜还是忧。 张氏身边的孙老媪坐在一旁,同季蕴讲了季老太太如今的情势。 她颤颤巍巍地讲道:“今年开春老太太身体就不大好了,总是卧床,原以为只要养一阵子就能好的,想不到前几天突然恶化,每况愈下,梧娘子眼瞧着情状不对,便急着给娘子你写了信寄到江宁去。” “祖母如今如何了?”季蕴急忙地询问。 孙老媪摇摇头,季蕴见状心顿时沉了下来。 一路无话,车舆停在了季宅的大门处。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下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古朴典雅的如意砖雕门楼,松鹤砖雕门楣,上面的匾额提着‘钟灵毓秀’四字,两侧则是精致雕刻的浮雕,檐下各悬挂着写有‘季’字的灯笼。 进入门厅后,小厮引季蕴入门,经过前花园和游廊,来至前厅。 坐在正堂的是家主季惟与主母于氏。 季惟神情肃然,他内穿中单,外穿深色的襕衫,于氏面若观音,笑意盈盈的,她梳着高髻,身穿紫府色的菱形菊花纹褙子。 而季蕴的父亲季怀与母亲张氏则坐在下首。 季怀相貌温雅,他身着素色的襕衫,张氏梳着高髻,身穿联珠菱纹花朵纹的褙子,她神情欣喜地盯着季蕴瞧,拿起帕子将眼角的泪珠拭去。 季蕴瞧见亲人,登时眼含热泪,跪在了他们的面前,哽咽道:“孩儿不孝,离家三年,今日归来特来拜见父亲母亲,伯父伯母,请原谅孩儿的不孝。”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季惟的下巴已蓄起了浓密的胡子,愈发不苟言笑,他语气沉重地说道。 “蕴娘,既回来了快去宁寿堂看看老太太罢。”于氏瞥了一眼张氏,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道,“你二姐姐也在那儿呢。” “是。”季蕴轻声应道,便站起身来,慢慢地退出前厅。 张氏也跟着站了起来,眼眶微红,道:“家主,请容妾身先行告退。” “去罢。”季惟考虑到张氏思女心切,通情达理地挥了挥手道。 “多谢家主。”张氏微微欠身,退出前厅,跟在了季蕴的身后。 “母亲,现下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孩儿先去瞧瞧祖母。”季蕴打量着三年未见的张氏,一时鼻子微酸,只觉得她似乎变得与从前不同了,变得熟稔又陌生。 “好,母亲陪你一同去。”张氏颔首将眼角的泪水拭去,脸上出现一丝笑。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进入了内宅之中,她瞧着家中各处似乎未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此时周遭都仿佛沉浸在悲痛之中。 走至宁寿堂时,季老太太的房中已经围满了女使,老远就闻见了萦绕在院中的苦涩的药味。 季蕴一时生出怯意,踌躇地走进屋中。 她穿过人群,只见一位年轻娘子神情悲凄地坐在季老太太的床前。 年轻娘子头戴团冠,珍珠排钗缀在乌发间,她内穿赪紫色的抹胸,搭配白色的窄袖短衫,外穿丁香色的满庭娇纹样的长背心,下身则着淡色的两片裙,浑身带着一股温婉的气质。 “蕴娘,你可回来了。”季梧闻声便抬头,她面容清丽,眉如远黛,一双盈盈如秋水般的眼眸泛着泪水,染红了眼尾。 “二姐姐,祖母她……”季蕴来不及同她寒暄,脚步踉跄着上前,望向挣扎病榻的季老太太。 “祖母有时昏睡,有时清醒,郎中说怕是不大好了。”季梧愈说愈伤心,拿起帕子啜泣起来。 季蕴跪伏在季老太太的床前,她此时还在昏睡着,满鬓银丝,两颊凹陷,胸脯微弱地上下起伏着。 “祖母,祖母……”季蕴见此潸然泪下,轻轻握住季老太太的手。 季老太太的手的温度是凉的,季蕴不停地摩挲着,妄图将手捂暖。 昏睡的季老太太恍若闻见有人在呼唤她,便悠悠地转醒了过来,她睁着浑浊的眼眸,目光平和地看向季蕴。 “祖母,您醒了。”季蕴登时止住了哭意,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蕴娘,好孩子,回来了。”季老太太轻轻地拍了拍季蕴的手,一脸慈爱地看着季蕴,仿佛从前在家中时季蕴脾性顽劣,偷跑出去时被她抓个正着时,她也是这样慈爱地望着季蕴。 “祖母,孙女回来了,孙女回来看您了。”季蕴抓紧了她的手,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从眼中流淌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蕴娘,生老病死不过是人间寻常事,不值得哭。”季老太太神态平和地张开嘴安抚道,对于死亡她未有恐惧,而是泰然接受,心中唯一记挂的就是远在江宁的季蕴,现下她硬拖着一口气见到了季蕴,心愿便已了,她缓缓地道,“你能回来瞧我,我很高兴,死之前能瞧见大家都在,我很高兴。” 季蕴闻言如幼时般将额头贴在她的手中,泣不成声。 “老太太不好了!”站在床前的王媪惊呼道。 季蕴忙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季老太太,她已经是气若游丝,她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口中正在微微痉挛。 许是闻到季老太太即将不行的消息,季惟极其家眷皆匆匆赶来,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人群中时不时传来了悲伤的啜泣声。 “祖母,祖母!”季蕴神色慌乱地呼唤着她。 “别哭,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季老太太挣扎着伸出另一只手,神情柔和地在季蕴的脸旁抚摸,颓败的身躯颤抖着。 言罢,季老太太登时一怔,随即便都平静了下来。 一时间,哀哭声响彻满屋。 不知哭了多久,季蕴感觉到自己被人扶了起来,是张氏,季蕴趴在她的怀里恸哭起来。 季蕴倏然想起幼时张氏与季怀争吵激烈时,黑心的媪婆留她一人在屋中。 她实在饿坏了,偷跑出去在家中茫然地走着,走至季老太太的宁寿堂。 当老太太得知她还未用饭心疼坏了,连忙命仆妇为她准备吃食,抱她坐到罗汉榻上,满脸心疼地道:“小蕴娘,以后饿了就到祖母这儿来。” 后来季老太太把张氏与季怀叫来,狠狠地责骂了一通。 张氏只敢在季怀面前张狂,面对季老太太时,她有些心虚地道:“家姑,这也不是儿媳的错,谁能想到那些个杀千刀的媪婆连蕴娘用膳都不记得,待儿媳回去后将她们打一顿再赶出府去。” “混账!”季老太太气得重重地拍了茶几,指着张氏的鼻子毫不客气地斥责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怪我多管闲事?自你成了我家的新妇后,家中就一日未曾消停过,你有没有为人母的自觉,蕴娘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现下孩子饿得两眼昏花,跑到我这儿来讨吃食,我是瞧着她可怜,才叫你们夫妇二人过来,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母亲息怒。”季怀连忙躬身赔笑道。 “还有你,我稍后再来训你,你且等着。”季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季怀,看向张氏冷声道,“我不怕得罪你,你左右是不满家主安排的差事,你们院子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我不是没有耳闻,我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下既闹到了我跟前了,我就不得不管,我告诉你,你们不好好养孩子,那就不必养了。” “家姑,这是何意?”张氏闻言登时一惊,抬起头问。 “蕴娘往后就养在我屋里头了。”季老太太道。 “这怎么能行!”季怀走上前,神情讪讪地说道,“母亲现如今年事已高,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万一不小心冲撞了您又如何是好,还是让儿子把她带回去罢。” “我看蕴娘倒是比你们夫妇二人懂事得多。”季老太太冷嘲一声道。 “家姑是错怪儿媳了,蕴娘到底是儿媳亲生的,怎能真的不疼惜她呢!”张氏跪在地上,委屈地啜泣道。 “多说无益,我就是告知你们一声,可不是与你们有商有量,你们且回去自己好好反省罢。”季老太太闻着张氏的哭声,神情不耐烦地挥挥手道。 张氏只好站起身来与季怀悻悻地退出堂前。 年幼的季蕴正蹲在门后偷听,见张氏与季怀出来时,她忙拽住张氏的手,抬头小声唤道:“娘。” 张氏被训得一肚子气,现下连照顾女儿的权利都硬生生地被夺走了,自然是没有好脸色。 她垂头睨着季蕴一派天真的模样,冷声道:“你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重,现在好了,你往后就是别院的人了,你还唤我娘做甚?” 季蕴脸色刷得一下就白了,双眼渐渐弥漫着泪水。 “你跟孩子说这些话做甚?”季怀立马伸手扯过张氏,小声斥道。 “还不是你无用,这一切都赖你。”张氏勾起一个交织着愤怒与嘲讽的冷笑。 “这又如何赖到我的头上,你真是个泼妇。”季怀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骂道。 张氏闻言冷哼一声,抬脚离开宁寿堂。 季怀望着张氏离去的背影,再转头看向满脸泪痕的季蕴,摇头叹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罢,他拂袖而去。 第8章 讥讽 季蕴幼时在宁寿堂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春日的午后她在庭院前放纸鸢,季老太太坐在廊下神情慈爱地瞧着;夏日里的傍晚,她与季老太太坐在桂花树下纳凉,仰头望着树叶缝隙里的那一点一点的青天;秋日里与仆妇们采摘桂花,待晒干了做桂花糕吃;冬日里则是伏在疏窗前瞧着屋檐下的雪。 再后来她的亲弟弟茂郎出生,季怀与张氏更不关心她了,一心一意地扑在茂郎身上,为此夫妇二人的温存过一段时间。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直到茂郎去世,季蕴考入江宁府的崇正书院,才离开季宅。 此时宁寿堂正堂内。 张氏轻轻地安抚着季蕴,她低声说道:“母亲同你大伯母去安排府中丧礼的相关事宜,你且在此处平复一下情绪罢。” “好,母亲去罢。”季蕴挤出一丝笑来,颔首道。 张氏走后,屋内只剩下了家中同辈的姐妹季梧与季棉,她们是同胞姐妹,是季氏的长房嫡女。 季氏这辈共有四位子女,长房长子季榛、长女季梧与次女季棉皆乃于氏所出,季榛于永延十年登科进士,被外放至庐州府任职了,季梧已于两年前成婚,匹配的是余中曹氏郎君,季棉则待字闺中;二房季蕴与季茂乃张氏所出,可惜季茂八岁时染病去世了,现下仅有季蕴一女。 季梧从圈椅起身走至季蕴的身旁,她虽难过,但很快就平复了情绪。 “蕴娘,不要太难过了,人都是要去的,生或死都不是世人所能决定的,祖母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肯定比在家中愉快顺遂。”她安慰道,声音如涓涓流水般。 “多谢二姐姐。”季蕴将泪水拭去,勉强地笑道。 “要我说啊,要真难过,怎会三年都舍不得回来一次,三姐姐,祖母生前可是时常念叨你呢。”坐在正对面的季棉将茶杯放置桌几上,娇憨的面容却是满满的讥讽的神情。 季棉梳着团髻,以红头须固之,她内穿秋香色的抹胸,搭配白色的窄袖短衫,外穿浅绿色的短袖褙子,下身则是朱色的百迭裙,另有一股灵动的气韵。 “棉娘,你住口。”季梧蹙眉,出声呵斥道。 季棉瞥了一眼季梧,神态天真地笑道:“二姐姐做甚?难道妹妹说的有何不对吗?” “棉娘说得对,是我的错,离家三年未能在祖母膝前尽孝。”季蕴敛眸,苦涩地笑道。 “三姐姐装什么呢?”季蕴闻言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怜祖母一个老人家独守空院,死前还不忘记挂着你。” “棉娘,你住口,越说越不得体了!”季梧神情严厉地瞪着她。 “二姐姐除了让我住口还会说什么。”季棉不甘示弱地瞪着季梧,出言讽刺道,“瞧你这般维护三姐姐的模样,晓得的你与三姐姐是堂姐妹,不晓得的还以为你们是亲生姐妹呢。” “看来母亲在家是把你惯坏了!”季梧气得扬起手,可当她看着季棉面带嘲讽的神情,却迟迟下不去手。 季蕴眼看着情势不对,忙起身拉住季梧,轻声安抚道:“二姐姐消消气,别无故为了我与棉娘起争执,伤了姐妹之间的感情。” “用不着你假惺惺!”季棉勾起嘴角,斜睨了季蕴一眼,她慢慢地靠近季梧,嘲道,“怎么?二姐姐又要教训我了?那你打呀,我可不怕你,总不过是一顿打罢了,到了父亲母亲面前我自有我的道理。” “你……”季梧颤抖着身体,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季棉不屑地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宁寿堂。 “蕴娘,让你瞧笑话了。”季梧坐了下来,苦涩地解释道,“棉娘性格倔强,最是不听人言,她其实心不坏,今日之事你千万不要同她计较。” 说起季蕴与季棉的恩怨,还要从上一辈的恩怨说起。 本朝民风开放,对于女子也不像前朝那般约束,皆以生女为荣。 张氏出身不高,刚嫁至季家时就被主母于氏为难。 于氏出身好,瞧不上张氏是从小门小户里头出来的,遂时常鄙夷张氏,张氏脾性刚烈,哪里受得了这种腌臜气,也没有忍着,最终闹到了季老太太的面前,于氏则被好一通责骂,正巧当时两人皆怀有身孕,便是季蕴与季棉。 张氏因动了气难产,挣扎一天一夜还未生下孩子,为此于氏坐立难安,生怕季老太太怪罪她,也不小心动了胎气。 一时之间,季宅中人心惶惶,忙得是人仰马翻,所幸最后两人都平平安安地诞下了孩子。 季老太太去看望虚弱的张氏,见季蕴瘦弱得像小猫一样,遂偏疼季蕴一些,而于氏对于季老太太的偏心,便渐渐心怀怨怼。 因于氏的怨恨,季棉从小就与季蕴不对付,她身为长房的嫡女,受尽宠爱,脾气愈发骄纵,而季蕴虽有季老太太的宠爱,但季宅的奴才们都是惯会见风使舵的时常冷落季蕴,私下里季棉更是对季蕴肆意嘲讽,所幸季蕴还有季老太太的庇护。 ----- 季老太太去世后,季宅廊下各处皆悬挂了白绸布,季惟安排小厮去扬州府李宅报丧,季愉闻此噩耗恸哭不已,一家人急忙带上家仆登舟前来,其余亲眷们接到讣告即赶至季宅吊唁。 大殓过后,众人跪在灵前恸哭,整座季宅仿佛都被沉重的悲伤所笼罩。 待哭了一阵,缓和了许多时季愉夫妇二人及其子李谨和匆匆地赶来,惹得一时又是伤心。 李谨和面如冠玉,身着素白色的襕衫,身姿如松板挺立,他眼眶微红地再见过季宅众人后,走到季蕴的面前,目光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三妹妹,许久不见了。” 季蕴闻言抬头,长长的睫毛挂满了泪珠,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动人,她朝他作揖,神情淡淡地笑道:“子端表哥,许久不见。”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闻见季愉正唤李谨和,李谨和便道:“三妹妹,失陪。” 众人复跪在地,季蕴跪在其中,她的唇微抿,双眼已哭得红肿,她没有拭去,任泪水不停地往下淌。 季梧悄悄地看向季蕴,见她满脸泪痕,便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抚。 这一幕被跪在不远处的季棉看在眼里,她双眼通红地转过头,不甘心地双手攥紧了膝前的裙子。 待至下葬之日时,季氏家眷身披麻衣,将灵柩抬上柩车,前往郊外墓地。 一行人撒着冥币,浩浩汤汤地从季宅出发,经过镇上到达墓地后,墓地上早已掘好墓圹,抬下灵柩下葬立碑。 季蕴默然地跟随众人跪下,待跪礼毕,回到季宅将季老太太的牌位放置在祠堂内。 跪礼毕,季氏亲眷站起身来,家主季惟满脸沉痛地转过身,主母于氏紧跟其后,亲眷们纷纷离开。 季蕴是最后走的,她伸手在季老太太的墓碑上抚了抚,脸上一滴清泪滑落。 她悄然压下心底的酸涩与不舍,待转过身时,眼尾余光里却不小心瞥见了一道青色的身影,隐匿在树后,远远看去,像是一名男子,他的面容不甚分明,似是在静静地望着墓地的方向。 季蕴仔细地去瞧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季梧唤她的声音。 “三妹妹。” “来了。”季蕴闻声忙收回了视线,随即应道。 丧礼毕,次日一众季氏族人则聚在了季宅祠堂内。 “家母现今已去,今日诏大家过来,是因家母离世前曾留下一份遗嘱,为求公允遂特请族中各位耆老做个见证。”季惟朝众人拱手一礼地道。 一位年长的耆老颔首,他站起身来接过遗嘱后,朗声宣读了起来:“吾入季氏已四十五载,为季氏育有两子一女,吾知晓命不久矣,遂留一份遗嘱予之,皆乃吾私产,与季氏无瓜葛;其一城郊庄子薄田几亩赠予吾长孙,其二崇州城桃坞巷盐铺赠予长孙女,其三……” 耆老读毕,连平日不得季老太太欢喜的季棉都得了几个铺子,唯独季蕴什么都没有,一时之间有些哗然。 正巧季棉跪在季蕴的身侧,她转过头,捂嘴笑道:“三姐姐,祖母不是一向最疼爱你吗,怎么如今一个铺子都未曾留给你呢?” 说罢,季棉斜睨着她,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讽刺。 “四妹妹,我自幼在祖母跟前长大,她老人家的恩情我已经十分感激。”季蕴未看季棉一眼,对于季棉的冷嘲热讽,她淡淡地笑道。 “事已至此了,三姐姐还在装呢。”季棉见季蕴毫无波澜的模样,冷哼一声,凑过来小声地说道,“我就不信你没有私心,你一向在祖母面前装着可爱乖巧,其实私底下不知道是何面目呢。” “棉娘,须知谨言慎行。”季蕴倏然转过头,脸色沉了下来,冷声道,“至于祖母疼不疼爱我,也不是这几个铺子能决定的。” “你就嘴硬罢。”季棉见季蕴拉下脸,便得逞地勾起嘴角。 张氏扯过季怀的衣袖,神情不满地嘀咕道:“家姑心可真黑啊,其余几个小辈都得了,就连外家李子端都得了,就咱们蕴娘,什么都没有,嘴上说着如何如何疼爱咱们蕴娘,都头来连个屁都没有。” “你这蠢妇,低声些。”季怀闻言瞪了张氏一眼,将她的手拂去,低声呵道,“母亲可是你能妄议的?” “我又没说错。”张氏撇撇嘴,她转过头却看见于氏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顿时气结,忿忿地道,“你瞧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不就几个铺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哼,几个铺子,咱们蕴娘连几个铺子都没有,人家得了铺子就是了不起。”季怀道。 “你是哪头的?”张氏闻言狠狠地瞪着季怀,气得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手臂。 季怀小声地痛呼一声,神色悻悻地道:“自然是你那头的。” “你清楚就好。”张氏白了季怀一眼。 这时,就在众人皆以为已经宣读完毕时,季老太太的身边的王媪却突然踏入了祠堂内,她是季老太太的陪嫁女使,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季家。 对于王媪的出现,季惟有些始料未及,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的意外,但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便连忙将她迎上前,笑问道:“王媪,您怎么来了?” “家主,老太太的遗嘱可是宣布完了?”王媪可不敢拖大,笑着询问道。 季惟闻言心下生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那好,老奴这边还有一份遗嘱要宣布。” 第9章 遗嘱 王媪话音刚落,犹如一语激起千层浪,祠堂内众人不免地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季惟神色微怔,他迅速地反应了过来,略躬身道:“王媪,您请说。” “是这样,老太太临终前草拟了两份遗嘱,一份就是方才的,而另一份则在老奴手中,由老奴当众宣布。”王媪清了清嗓子,微笑道。 底下众人登时有些紧张起来,屏住呼吸地等待着王媪的宣布。 “吾去前思虑良久,遂决定将吾的嫁妆,特赠予吾孙季蕴。” 王媪言罢,众人的脸色瞬间皆变。 季蕴闻言神色诧异地抬起头,她万万没料到季老太太竟然将她的嫁妆赠予她。 季惟听完还算是镇定,而站在他的身旁的于氏倒是沉不住气了,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有些按捺不住地忙问:“王媪,你是不是搞错了?” “主母,您这是何意?”王媪转头看向于氏,她板着脸,语气微沉地问。 “母亲的嫁妆毕竟不是小数目,全给蕴娘,是不是不妥?”于氏觍着脸道,“怕是母亲病糊涂了,这……” “主母这是在怀疑老奴?”王媪满目严肃地问。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于氏急忙否认。 “那您是什么意思?”王媪不留情面地反问道。 “好了,你快快住嘴罢。”季惟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将于氏拽了回来,低声训斥道,“王媪话还没说完,你在这插什么嘴?” “官人,我……”于氏见季惟铁青着脸,不甘心地道。 “老奴自幼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况且老奴半截入土的人了,属实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王媪黑着脸,冷声道。 “王媪,请原谅她方才的冒失,遗嘱既然这是母亲生前的意思,那我等更是不好违背的。”季惟脸色阴沉,连忙躬身道。 “有家主这句话,老奴心甚慰。”王媪面色稍霁。 于氏虽不甘但她不得不换了一副嘴脸,她转过头一眼就看向人群中的季蕴,面上假笑道:“蕴娘,还愣着做甚?快上来罢。” 季蕴回过神后站了起来,她步履盈盈地走上前去,而跪在一旁的季棉的脸色变得难看无比。 她方才还嘲笑季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打脸了,老太太还真是偏心呢。 季蕴从王媪手中接过嫁妆单子后,朝她作揖,轻声道:“多谢王媪。” “三娘子不必谢老奴,老奴不过是遵从老太太生前的命令罢了。”王媪笑道。 不远处的张氏似乎逐渐从狂喜中清醒了过来,她瞧见于氏青白相间的脸色,忍不住偷笑道:“于沁啊,于沁,想不到你还有今日。” 张氏暗喜了一阵儿,她突然反应了过来,转头看向季怀,见他一脸镇定的模样,她神情疑惑地问:“官人,你是否一开始就知晓?你既知晓,为何不告知于我?” “你想多了,我当真是不知晓。”季怀神情无奈的否认。 “那你为何?”张氏迟疑问道。 “母亲这么疼惜蕴娘,这些年我们一直看在眼里,不像是作伪,你也不用脑子想想,母亲怎么可能不留遗产给蕴娘。”季怀叹了一声道。 张氏闻言神情恍然地颔首。 遗产宣布完毕后,众人则是各怀鬼胎地离开了祠堂。 直到季老太太的三七过后,季宅的丧事才算是正式完成,而这段时日,季蕴则慢慢地从悲痛之中走了出来。 季愉一家向季惟告辞后,从渡口登舟回了扬州。 李谨和在离去之前,特意赠送了一枚珠钗给季蕴,不论她怎么推辞,最终还是无奈地收下了。 “子端对你有意,你不会不知晓?”季梧望着远去的车舆,笑着揶揄道。 “二姐就别打趣我了。”季蕴面上有些赧然地笑道,她自然知晓李谨和对她的情意,她去江宁前,本想过了三年,李谨和会慢慢淡了,可没想到他如今还不曾放弃。 思及此处,季蕴叹了一声。 次日季蕴临时起意,她起身独自前往宁寿堂,经过游廊时正巧碰见了季梧。 季梧的身边还站着一位陌生的男子,他的五官端正,神情谦和,身着墨绿色的襕衫。 “想必这就是二姐夫了。”季蕴走过去,朝他作揖,她从未正式拜见过季梧的丈夫,前几日丧礼时也是匆匆颔首而已。 “三妹好。”曹默回礼,他挽着季梧,温和地笑道,“娘子,早就听说你有一位在外求学的三妹妹,今日一见果然秀外慧中。” “姐夫谬赞。”季蕴赧然,谦虚地回道。 “蕴娘可是要去宁寿堂?”季梧开口笑问。 季蕴颔首。 “官人,不如你先回房罢。”季梧转头,看向曹默,轻声笑道。 “也好,你们姊妹俩许久未见,肯定是有知心话要谈,那我就不便在此打扰了。”曹默了然一笑道。 曹默走后,季蕴与季梧一同朝着宁寿堂走去。 “二姐姐,当年你成婚时,我远在江宁,如今想来,真是惭愧。”季蕴神情带着歉意地说道。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当年仓促成婚实属无奈之举,父亲说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就未告知于你。”季梧拉起季蕴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不紧不慢地宽慰道。 “那姐夫……”季蕴欲言又止地问。 “我知晓你要问什么,如今我与官人相敬如宾,过得还算是可以,他家虽是曹氏旁支,但官人上进,姑舅和蔼,也不曾慢待于我。”季梧轻笑道。 “那我就放心了。”季蕴倏然想起季梧方才与曹默说话时的模样,曹默也是温和有礼,便知他是个性子好的人,她问道,“当初我在外求学,不知晓其中之事,二姐姐能否告知?” “你问了,那我也不好瞒着你,咱们家与曹氏的婚约是祖父辈定下的,而我是家中长女,这门婚事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当初与我订亲的是曹氏本家的曹三郞曹殊,曹殊与你我又是一同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不想两年前曹氏本家突然分崩离析,日渐落魄,父亲不愿我嫁过去受苦,便独自去了曹殊的面前退婚,祖母得知后动了怒,打了父亲一巴掌,说季家人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事,当是时姑舅登门来求娶,方才解了燃眉之急。”季梧娓娓道来。 季蕴与季梧走进了宁寿堂,坐在了正堂的罗汉榻上,女使为她们各奉上了一盏热茶。 “原是这样。”季蕴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件事原是季家不义,父亲之后又去登曹氏的门,却发现本家早已搬离了曹氏祖宅,人去楼空了。”季梧叹了一声,苦笑道。 “过去之事已经过去,二姐姐先吃茶罢。”季蕴见她满脸愧色,便将茶几上的茶杯推至她的手旁,安慰道。 “对了,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在江宁过得怎样,每次寄来书信都说好,我也不知晓你究竟过得怎样,你瞧瞧你人都瘦了。”季梧言语之间都是关切地说道。 季蕴微怔,不知为何她的眼前慢慢地浮现出秦观止清冷的面容,低沉的嗓音。 她将茶杯搁下,淡淡地笑道:“在外求学不能说好与不好,书院虽不比家中舒坦,但有云儿的悉心照料,总归还是不错的。” “云儿是个忠心的,你啊,离家前推拒着不带奴仆,亏得婶母思虑周全。”季梧捂嘴偷笑道。 “二姐姐……”季蕴顿感窘迫。 “好好好,我不取笑你,我问你,你此番回来后,还回江宁吗?”季梧笑意微敛,问道。 “本就归期将近,师父同窗多番挽留,但我觉着我文采一般,待在书院也是平白消磨了时日,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回崇州来。”季蕴叹了一声,语调平缓地说道。 季蕴颔首,问:“那之后呢,之后你有何打算?” “母亲几月前曾寄来书信,信中提到她认识一位老先生在镇上的奚亭书院任职,有他介绍,大概是去书院当名先生罢。”季蕴思忖道。 “在书院当一名先生也好,女子本就不逊于男子,不必深陷在宅院之中。”季梧笑道,“我这两年接手了夫家的铺子,姑舅让我试着去历练,我也是受益良多。” “如此便好了。”季蕴颔首,问,“那棉娘呢?” “她啊,不惹是生非就算是好的。”季梧闻言蹙眉,道,“因着母亲与婶母之间多年的龃龉,棉娘又被母亲惯坏了,她这种性子,日后定会吃亏的。” “我与棉娘自幼就不亲近,大姐姐可要多劝劝她。”季蕴顿了顿,随即道。 “我说的话,皆乃掏心窝子的话,她又何曾听劝呢?”季梧叹息道,“罢了,不说她了,等日后她吃了亏就晓得其中利害了。” 季蕴见此,也不好多说了。 她们说了一下午的话,至掌灯时分季蕴才回了二房的院子清晖院。 再用过晚膳,季蕴本打算在灯下写信,不巧张氏这时过来了。 云儿为张氏奉茶后,退出了屏风外。 “母亲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季蕴将笔搁下,抬头笑问道。 “这几日事多,母亲还未曾问你在外过得如何。”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张氏眼中含着热泪地询问道。 第10章 书院 点点的烛光下,张氏眼含着热泪看着季蕴,自女儿远赴江宁后,她虽怨恨,但最终还是架不住思念。 听完张氏说完的话,季蕴微顿,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与张氏相处,心中翻涌着一股淡淡的烦躁。 她语气淡淡地笑道:“女儿在外一切都好,云儿照料得极为妥帖,母亲有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张氏这才放下心来,低声喃喃道。 “母亲,吃茶罢。”季蕴道。 “你瞧你,都与母亲生分了。”张氏拿起盏托,垂头啜了一口茶水,神情讪讪地说道。 “母亲此话严重了,母女之间何来生不生分之说。”季蕴垂下眼帘,淡淡地笑道。 张氏欲言又止,她见季蕴面上神情温和,但似乎有些抗拒她,张了张嘴后神情略伤心地说道:“蕴娘,自你弟弟茂郎去后,你又在外三年,母亲真的不晓得今后该如何了,如今,如今母亲只有你了。” 说罢,张氏想要牵过季蕴的手。 季蕴冷眼瞧着,随即她不着痕迹地躲开,徒留张氏停留在桌案上的手。 张氏神情一僵,良久,她叹了一声道:“蕴娘,你明日便去镇上的书院瞧瞧罢,母亲已与老先生谈妥了,他闻你是崇正书院的弟子,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呢。” “多谢母亲如此费心,天色已晚,母亲要是无事的话,不如先回院中休息罢。”季蕴浅浅一笑,语气恭敬地说道,“女儿稍后还要给师父回信呢。” 张氏见季蕴赶她走,遂只好讪讪地站起来,强颜欢笑地说道:“那好,既如此母亲就先走了,你记得早点休息,别熬得太晚。” 季蕴颔首应了一身,便站起身来恭送她离开。 张氏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看向季蕴淡漠的面容,便无奈地离开了。 张氏走后,云儿从屏风后走至季蕴的身边,不赞同地看着她,小声地嘟囔道:“娘子为何不与二大娘子多叙叙旧,娘子方才这般冷淡岂非伤了母女之情?” “我自幼在祖母膝下长大,母亲素日不曾管教我,又何谈什么母女之情?”季蕴目光扫向云儿,轻哂一声。 “二大娘子心中是在意你的,她此番为你筹谋,娘子实不该如此冷淡。”云儿和声细语地劝道。 “我还要给师父回信,你先下去罢。”季蕴眉头微蹙,神情不耐地说道。 云儿劝不动,便垂头耷脑地退了出去。 屋内的昏黄的烛光微晃,季蕴坐在桌案前,提笔在纸上写道—— “家中祖母离世,弟子日后不回江宁,请师父体谅,勿念。” 季蕴写完将笔搁下,倏然想起那日离开江宁,秦观止立在江边遥望时的身影,她的心中不知为何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她轻叹一声,待字迹干涸后把信纸叠好放在信封中,决定明日命小厮将信寄到江宁去。 翌日。 季蕴用过早膳后准备前往镇上的奚亭书院。 张氏忙着为她在侧门安排宅里的车舆,原本宁静的晨间瞬间便被打破了,变得有些喧哗了起来。 云儿拿来一件斗篷,见季蕴一脸拒绝的模样,她劝道:“娘子,晨间寒凉,还是披上罢。” 季蕴无奈颔首,再云儿为她穿好斗篷,她起身走出院子去了前厅。 张氏还在忙前忙后地命令着宅中的仆妇,一时没发现季蕴的身影。 季蕴住走过去拉住了张氏,神情不解地说道:“母亲何需如此兴师动众。” 张氏这种架势,恨不得全宅邸中的人都晓得季蕴今日去书院聘试。 “今日是如此重要的日子,况且这算哪门子的兴师动众,连你大哥当年中选的一半都没有。”张氏的眼角眉梢间都是笑意。 “母亲还是不必安排了,女儿坐船去好了,也省得麻烦宅中众人了。”季蕴闻言蹙眉,有些嫌麻烦地笑着拒绝道。 “这怎么行!”张氏愣了一下,语气激动地说道。 “母亲这架势怕是是要所有人都晓得,可这让有心人瞧见了,指不定怎么编排呢。”季蕴轻声地分析道。 “那让云儿,云儿随你一同前去罢。”张氏见季蕴言辞凿凿的模样,笑意微微收敛,不放心地说道。 “不用,书院就在镇上,况且女儿是去书院聘试的,实在不宜太过招摇。”季蕴思索一番,对着张氏劝道。 “那……”张氏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言语反复地问。 “母亲放心,女儿心里有数,您就安心地待在家中罢。”季蕴安抚道。 余庆镇房屋均临河而建,以主河道为主,呈一字型。 街巷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房屋白墙黛瓦,屋脊高高翘起,地面则由青石板铺就,不过留有一条青砖御道,为迎贵人而铺设。 季蕴迈下台阶立在岸边,附近招揽生意的船夫瞧见了,他笑道:“娘子,可是要坐船吗?” 季蕴微微颔首,见船夫缓缓靠岸,弯着腰上了船,轻声道:“小哥,去书院。” “好嘞。”船夫笑嘻嘻的,他拿起船桨,在水面上划动了起来。 季蕴坐在船舱内,观赏着沿途的杨柳,春风拂过还有些微寒,远远望去时,船下流水潺潺,若细瞧的话,似有鱼儿嬉戏。 沿河的人流不少,有赶早集的百姓,有招揽生意的商人,还有几位年轻的书生坐在沿河的茶馆中的二楼品茶吟诗。 船缓缓地穿过弯桥,季蕴掀起竹帘,悄悄探头后,隐约地瞧见了奚亭书院雕刻精致的门楼。 很快,船夫在书院门楼前的岸口台阶靠岸,季蕴付过银钱,踏上岸朝着书院走去。 她拎起裙摆,走上层层的台阶,只见书院大门处两侧贴着两道对联,门楣上的牌匾则提了‘奚亭书院’四字。 季蕴向门童送上拜帖,门童低头翻阅后,便朝她拱手一礼,并为她引路,他道:“娘子,随我来。” “麻烦了。”季蕴颔首地谢道。 她跟着门童跨过门槛,走进了书院,映入眼帘的是院内白墙黛瓦的亭台楼阁,层层叠叠,雕刻得十分淡雅,林木点缀其中,有一股宁静清幽的气氛。 再穿过花瓶门,进入了修篁林中,林中有一道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颇有种曲径通幽之感,清风拂来之时,发出稀松的声响。 走出修篁林后,眼前的是弯弯绕绕的沿河而建的游廊,又走了一段路,她跟着门童来到了一个院门口,匾额上提着‘吴园’二字。 “娘子,到了,此处便是吴老先生的住处。”门童言罢,朝季蕴拱手一礼,垂头离开了。 季蕴颔首,便伸手扣了扣门环,静静地等候着。 书童闻声过来开门,他见一位亭亭的年轻的娘子站在门前,恍若空谷幽兰。 他记起吴老先生提起今日有一位娘子要前来聘试,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他谦虚恭敬地笑道:“娘子,请进。” 季蕴以笑示之,跟随书童走进吴园中。 吴园中环境清幽,吴老先生已是花甲之年,头戴儒巾,身着一件素色的襕衫,他正坐于厅中,见季蕴的到来后,温和一笑道:“季娘子,请坐。” 季蕴内心踌躇,她低声道谢,坐了下来。 “季娘子三年前考入崇正书院,前途大好,为何放弃入朝为官这么好的机会回到崇州呢?”吴老先生看向她,委婉地询问。 “曾经晚辈也想入庙堂,但天下之大,朝堂对于女子而言是触之不及的地方,况且女子入朝为官所受的艰辛要比男子所受得多上几倍。”季蕴缓缓道。 “世道如此,要真正做到男女平等本不是轻易之举,你所说的老夫能明白。”吴老先生摸了摸胡须,叹了一声后感慨道。 “晚辈有一疑虑,请先生解惑,为何千百年来,男子地位高崇,女子反之则低贱?”季蕴抬起头,不解地问道。 “老夫活到如今这么大的岁数,也只明白始作俑者皆为居上位者,他们所提及的三纲五常,为方便一国的君主统治,一为约束,二为禁锢。”吴老先生思忖道,“而三从四德是为禁锢女子思想的枷锁。” 季蕴神情若有所思地道:“虽说本朝女子地位不再低贱,但要真正做到自由还需努力。” 二人又聊了许久,期间又提及吴老先生与季蕴的外祖父张且兰的早年情谊。 “老夫与你外祖父是旧相识了,当年一同结伴入京科考,曾与他约定走遍山河,可惜的是他已早早离世。”吴老先生一脸惋惜地说道。 “晚辈出生时外祖父已离世,听外祖母提及,她说外祖父是一位温柔如兰的郎君。”季蕴道,“要是外祖父还在的话,现下说不定和先生您一样呢。” “是啊,要是他还在,说不定就和老夫现下一样。”吴老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怀念的情绪。 季蕴端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茶水,登时一股清香在齿间四溢。 “你既是从崇正书院出来的弟子,学问自然不必说,你过几日便搬来书院的住处罢。”吴老先生回过神,思索一番道。 季蕴闻言站起身来,朝他一辑,轻声谢道:“多谢先生。” 再她道完谢后,便起身告辞,准备离开吴园。 出了吴园后,她不着急回去,便慢慢地在书院中闲逛着,逛了一会子,不料天色渐暗,却愈来愈阴沉。 一场骤雨忽至,本是濛濛细雨,后雨势越来越烈。 季蕴顿时也没有闲情逛了,她忙着寻找避雨之所,但又因是初次到来便不小心地在院中迷了路。 她茫然地寻觅着,走至一处偏僻的修篁林中,隐约地瞧见尽头处有一小门,也许是书院的偏门。 思及此处,季蕴脚步匆匆地走了过去,她推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宁静无人的小巷。 此时周遭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她走出立在檐下,见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滴落在了生有青苔的地面上。 季蕴望着雨景,心中却带着微不可察的惆怅。 一阵清寒裹挟的点点雨丝的风吹来之时,季蕴顿时回过神,便拢了拢斗篷。 此时骤雨还未有停歇之意,她总待在此处也不是办法。 季蕴抬头四处张望,见对面有一家书铺,大门还敞开着,想必还是接客的,问店家借一把伞可行,也可解了她现下的燃眉之急。 她便将斗篷脱下,挡在头顶,深吸一口气冲进了雨幕中,一路小跑至对面的书铺门口。 书铺门口,季蕴将斗篷收在手腕处,整理好仪容走进了书铺中。 书铺内陈列着许多书籍,她站在书架前徘徊许久,随手挑了一本书籍走至柜台处,却发现竟然无人。 “请问有人在吗?”季蕴轻咳一声,开口询问,但见书铺内许久无人回应时,她有些失望。 就在她失望之际,掩藏在柜台后的卷帘翻动,一位身着青袍的男子走了出来。 季蕴闻声连忙神情欣喜地抬头,却再下一秒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她登时怔在了原地。 而青袍男子漆黑的眼眸微动,神情像是也有些意外。 第11章 重逢 此时屋外雨声淅沥,而书铺内一对男女沉默着对视着。 青袍男子见眼前的年轻娘子面容如画,峨眉敛黛,眉心处贴着珍珠花钿,她一双犹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眸正望着自己。 她头戴莲花冠以圆头簪固之,红头须与缠花点缀在乌发间,身穿月白色对交短衫,下身则是石蜜色的百迭裙,腰间束着月白色的酢浆草结,犹如在幽夜绽放的兰花。 季蕴双目怔怔地望着青袍男子,像是还未回过神似的。 青袍男子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他敛眸,轻声地询问:“娘子可是要买书?” 季蕴登地回过神来,神情有些错愕地凝视着面前的青袍男子。 他宽肩窄腰,虽身着一件微旧的圆领青袍,但他眉目清朗,鼻梁高挺,鼻梁骨左侧还生有一颗黑痣,唇色殷红,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温润的气质。 她心下震惊不已,她未想到竟然能够在这偏僻的书铺内遇见曹家三郎曹溪川。 但见曹殊淡漠疏离的神情,似是不识的模样,季蕴顿时有些诧异。 她问:“曹哥哥,你,不认得我了吗?” 说罢,她上前一步,想让他瞧得真切些。 曹殊闻言悄悄抬眸,他轻声道:“自然认得。” “既然认得,你为何状作不认得我的模样?”季蕴将书放在柜台上,神情不解地询问道。 曹殊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语气疏离地问:“娘子你怎会在此处?” “我方才去书院见吴老先生,待离去时不想天下起了雨,正巧见此处有一家书铺,遂来借伞。”季蕴乃笑道,“那你呢,你又怎会在此处?” “我正是这家书铺的掌柜。”曹殊眼神晦暗地垂头道。 说罢他转过身从柜台里拿出一把油纸伞递给了季蕴。 “原是如此,多谢。”季蕴面上犹豫地接过,她心下疑惑,笑道,“我过几日再将伞送还给你。” “无碍。”曹殊漆黑的双眸看向她,淡淡地笑道。 “曹哥哥,你……”季蕴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 自她去江宁,便与他三年未见了,他虽还是记忆中一副温和的模样,但他如今竟颓唐落魄,眼底的矜傲已消失殆尽,整个人变得十分清瘦,让人心生怜惜。 她心中一动,骤然记起昨日季梧同她说曹氏没落的事,所以她现下能在此处遇见他。 “娘子,外头雨似乎小了许多,趁现下赶紧离开罢,稍后雨势大了就不方便走了。”曹殊转头看向书铺外,苍白的脸色浮现一丝无力的笑容。 季蕴知晓此时不是寒暄的时候,更何况曹殊一句不提过往,她又何必自讨没趣,戳人家的痛楚。 “好,那我就先走了。”她颔首地道,付过书籍的钱后,她转身走至书铺门口撑开油纸伞。 她微微蹙眉,回头却刚好与曹殊对视上,对方长身玉立,漆黑的双眸晦暗,波澜不惊,像是幽深的潭水。 季蕴匆匆回头,不知为何心中慌乱又紧张,她撑着伞踏进了雨幕中。 回季宅的船上,雨水落在了舱顶上,发出‘啪啪’的清脆的响声,船夫穿着蓑衣正在雨中划动着船桨。 一阵清风掀起竹帘,吹进了舱内,夹杂着冰冷的雨丝,窗外河水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季蕴若有所思地撑着脑袋,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 余中曹氏乃崇州最古老的家族,族支众多,盘根错节,相传始祖习得制作药斑布的手艺,家族崛起后立下祖训凡曹氏子孙皆须学习药斑布,因家族昌盛,除了本家临水堂居住在曹氏祖宅,其他族支则是分布在崇州其他等地。 曹家与季家是世交,因祖辈的交情,来往频繁,遂两家的小辈从小就相识,而曹家三郎与季家长女季梧定了亲后,时常到季宅做客,一来二去的季蕴便慢慢地与曹殊熟悉了起来。 曹殊,字溪川,出身于崇州余中曹氏本家嫡系,他相貌儒雅,才思清丽,为人谦和有礼,是崇州城中人人夸赞的郎君。 他作为曹氏的继承人,自幼学习曹氏传承至今的药斑布手艺,且此方面他天赋极高,描绘画样丰富精致,在朴素典雅的靛蓝色的布匹上映衬得仿佛栩栩如生。 季蕴幼时不受父母喜爱,所幸家中祖母季老太太十分疼爱她。 她性格沉默,被季棉欺负了也不吭声,常常暗中吃了哑巴亏。 但季梧并没有因为季棉是她的亲妹妹,而偏袒季棉,季蕴便待季梧更亲近些,时常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季梧的身后。 有一次,曹殊来至季宅做客,季梧害羞着不敢去前厅,特寻了季蕴邀她一同前去。 “二姐姐,曹三郎长什么样子?”季蕴神情好奇地拉着季梧的袖子,小声地询问道,“好看吗?” 季梧闻言想了想,不由得脸颊微红,神情略微羞涩地答道:“我曾躲在屏风后偷偷瞧过他,他生得十分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郎君了。” 季蕴心底不由得暗暗期待起来,她想看看季梧口中最好看的郎君究竟长什么样。 两人经过游廊,欢声笑语地朝着前厅走去。 很快便至前厅处,季蕴跟在了季梧的身后,低头向着长辈行礼。 季惟坐于正堂,指着站在不远处的季梧向曹殊笑着介绍道:“三郎,这便是小女梧娘,家中排行第二。” 曹殊颔首,他看向季梧时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略微颔首道:“二妹妹好。” “见过曹哥哥。”季梧白皙的脸颊登时生出了胭脂粉,面露羞赧,声音轻柔地道。 季蕴躲在季梧的身后,不敢抬头也不敢吭声,她听季梧柔着嗓音的话语,想必这位曹三郎生得跟神仙一样好看。 思及此处,季蕴心中开始偷偷羡慕起季梧来,季梧待人温和,相貌温婉,又是大伯父的女儿,以后嫁的夫君都是崇州城最好的郎君。 不像她,虽是二房嫡女,但父母心中只有茂郎,根本不在乎她。 “不知这位妹妹是?” 就在季蕴心中悄悄泛着苦水时,曹殊清润的嗓音在厅内响起,犹如早春的溪涧打在她的心间。 季蕴没想到曹殊会忽然提及到她,她的脸蓦地烧得通红,脸颊发烫。 季惟微怔,他瞥了一眼站在季梧身后的季蕴,见她垂着头不讲话,行为举止畏缩不前,跟他那个懦弱无能的弟弟季怀如出一辙。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意,语气冷淡地说道:“她是蕴娘,是二房的女儿。” “是哪个蕴?”曹殊眉目含笑地问。 季蕴面红耳赤,低垂着眼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曹哥哥,是蕴含的蕴。”季梧见此,便善意地为季蕴解围道。 “梧娘!”于氏立马瞪了季梧一眼,嗔道。 季梧扫了一眼坐在前方的于氏,心中微微叹了一声气,想母亲当真刻薄,因与婶母张氏积怨已久,便冷落着季蕴。 “蕴字,意为包含,宽和含蓄,好名字。”曹殊闻言抿起一丝浅笑,夸赞道。 对于曹殊的夸赞,于氏假笑几声,她冷冷地看向季蕴,笑着训斥道:“蕴娘,还不快拜见曹家哥哥,如此不知礼数,你母亲素日是怎么教导你的?” 季宅众人皆知张氏不喜季蕴,眼中只有季茂,哪里还有空管季蕴,现下于氏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说,便是要当众给季蕴难堪。 季蕴脸色微白,她的脸火辣辣的,方才的羞涩已渐渐变成了窘迫,她连忙向曹殊行礼,声若蚊蝇地道:“曹哥哥好。” 说罢,季蕴悄悄地抬头,便见坐在圈椅中的曹家郎君,他面容俊秀,瞧着年岁不大却从容自若,身形瘦削如竹,身着一件青色的襕衫,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 她双目呆怔地望着曹殊,心中暗想这曹家三郎果真长得跟话本中的神仙一样好看。 “妹妹好。”曹殊面上凝重,他不知季蕴家中排行第几,但瞧方才季惟夫妇淡漠的模样,又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便知她在家中不受宠。 “蕴娘,蕴娘。”季梧发觉季蕴一副看傻了模样,拿起帕子捂嘴偷笑道。 季蕴顿时回过神,想起方才自己直直地盯着曹殊,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便匆忙地收回视线。 曹殊漆黑的眼眸中泛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他摇头道:“不妨事。” 这时,季惟见天色不早,即将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便笑着邀请道:“三郎,如若不嫌弃,便留在伯父家中用完午膳再回去罢。” 曹殊当然不会拒绝,他站起身来,朝着季惟一辑道:“伯父盛情,三郎荣幸之至。” 说罢,宅子内忙碌了起来,一群人簇拥着曹殊走出了前厅,朝着大房的膳厅走去。 而季蕴则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因季蕴是二房的,没有人会冒着惹怒主母的风险,去触她的霉头。 季梧本想拉着季蕴一块儿走的,但被于氏眼尖地发现了,她脸色阴沉地朝身旁的钱媪婆使了使眼色。 钱媪婆立即心领神会,她走过去神情谄媚地对季梧说道:“二娘子,主母喊您呢。” 季梧被支走了,钱媪婆转头笑眯眯地看向站在原地的季蕴,语气阴阳怪气的,道:“三娘子,主母和二娘子还有事,奴婢送你回宁寿堂。” 季蕴怎会不知这是于氏不想她出现在筵席上,她挤出一丝无所谓的笑来,摇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不麻烦钱媪了。” 说罢,她提着裙子走出了前厅。 钱媪婆望着季蕴离去的身影,嫌恶地撇了撇嘴后离开了。 第12章 神仙 季蕴独自走出前厅后,并没有回宁寿堂。 因家中只有祖母季老太太是真的心疼她,但最近季老太太正在养病,她不想回去令季老太太担心,遂等过了午膳的时辰她再回去。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水榭中,面上却是难掩失落,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可心中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泛着苦水。 此时,午时温和的日光照在了潺潺的湖面上,极目远望时水光潋滟,浮光跃金。 季蕴苦涩一笑,她站起身来,蹲在了湖畔处。 湖中有几条鲤鱼浮出了水面,摆动着鱼尾欢快地游了过来,其中有一条鲤鱼通身皆是白色的鳞片,唯有头部有一处是红色的,瞧着有趣极了。 她顿时起了顽心,便伸出手指在它的头顶上猛地一戳,小鲤鱼身体一颤,负气般地沉下水去。 季蕴见此没忍住偷偷地抿嘴笑了起来,便伸出手来在水面上画圈圈,鲤鱼们则兴奋地围着她的手指打转。 她见此轻叹了一声,喃喃道:“我今日可没有带鱼食过来,你们这么殷勤也无用。” “你在此处做甚?” 忽然,她的上方处传来了一道清润的嗓音,尾音似乎勾着笑意。 季蕴原本在专心戏弄着鲤鱼,并未留意后头来了人,她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浑身僵硬地回头后,只见是一位身穿青色襕衫的郎君,他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了她身后的水榭中。 他眉目清朗,唇红齿白,鸦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清亮如水,日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一眼就被他鼻梁骨左侧的一颗黑痣吸引了过去,心下赞叹这颗痣简直犹如神来之笔,将他衬得更加清疏柔和了,连这满园的春色都不及他半分,显得黯然失色了。 季蕴看呆了,那一瞬间便将脑海中的想法说了出口,她傻傻地问道:“你是天上的神仙吗?” “自然不是。”曹殊闻言一愣,见季蕴一脸失神地望着自己,嘴角的笑意更甚,他随即摇摇头,轻声道,“我只是一名凡夫俗子,如何能与天上的神仙相比。” 季蕴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认出了站在她面前的竟是曹家三郎曹殊。 她顿时连忙地站起转过身来,想起她方才胡言乱语冒犯于他后,有些窘迫地道:“对不起,方才是我失礼了。” 曹殊负手走至季蕴的身旁,一双漆黑的眼眸扫向她,见她低垂眼睑,睫毛微颤,一副小心拘谨的模样,他轻笑几声道:“你别紧张,我没生气。” 季蕴闻言提起的心渐渐地放了下来。 “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啊?”季蕴一愣,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向他。 “我方才问你,你在此处做什么呢?”曹殊注视着她,瞧她嘴唇微张,一脸困惑的神情,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我,我……”季蕴磕磕巴巴地开了口,又想起她方才蹲在河边与鱼儿嬉戏,登时有些难以启齿,脸颊也隐隐发烫。 她用手指反复地绞着衣袖,悄悄地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他的下巴,再然后是他殷红的唇,他的唇形很好看,上唇薄下唇饱满,唇光水润。 “我,我在赏湖。”季蕴讷讷地说道。 曹殊注视着她,抿起一丝微笑,道:“原是如此,如若我没记错,你的名字换作蕴娘?” “是。”季蕴点头,小声地说道。 “家中排行第几?” “第三。” “好巧。”曹殊眉目含笑地问道,“以后我就唤作你三妹妹,可好?” 季蕴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喜悦,她双眸明亮地说看着曹殊说道:“好。” 在季蕴的上头,只有榛郎一位堂哥,但他素日住在镇上的奚亭书院内不怎么归家,遂季蕴与他不怎么亲近,但现下她又多了曹三郎一位哥哥,她自然是受宠若惊,夹杂着欣喜万分。 她暗自觉得面前的曹三郎要比榛郎好,为何呢? 也许是曹三郎容貌更胜一筹罢。 曹殊瞧她遮掩不住的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眉头不禁舒展,眼含笑意。 “曹郎君,曹郎君!” 这时,不远处的小厮呼唤曹殊的声音传了过来。 曹殊与季蕴循声望去。 小厮眼尖地瞧见了立在湖畔处的曹殊瘦削的身影,他急忙走过去,赔笑道:“曹郎君,可让奴才好找,方才郎君离席,主君与主母见郎君久久未归,便特派奴才来寻您。” “我方才见贵府园中春色格外动人,遂一时看入迷了,正巧三妹妹在此处,便聊了几句。”曹殊眉头微微蹙起,淡淡地笑道。 小厮扫了一眼曹殊以及站在他身侧的季蕴,颇感有些意外,他笑道:“那现下郎君快随奴才回筵席上罢。” 曹殊略微颔首,他跟季蕴话别后,随着小厮朝着膳厅走去。 筵席毕,曹殊午后在季宅小坐了一会子,便动身离开,回了曹宅。 不过半日,季蕴今日在前厅被主母于氏斥责的话就传到了宁寿堂季老太太的耳中。 季老太太本在病中,她听闻于氏竟然当着客人的面给了季蕴这么大的没脸,不由得博然大怒。 季惟和于氏骤然被传,只好形色匆匆地赶至宁寿堂。 夫妇二人刚踏进屋内时,季老太太已经从床上下来了,她披着外衫,头戴抹额,面色不善地倚在罗汉榻上,眼神冷冷地瞧着他们,如利剑一般。 季惟头上冒起了冷汗,他上前几步,躬身地向季老太太行礼,神情讪讪地笑道:“母亲的病还未好全,如今怎么起来了?” 于氏偷偷地瞥了一眼季老太太,见她阴沉着脸,不怒自威的架势,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说我为何起身,不如你问问咱们家这位主母大娘子。”季老太太冷声道。 季惟微愣,于氏的心‘咯噔’了一下。 “家姑,不知儿媳做错了什么?”于氏闻言不知所以地看向季老太太,语气小心翼翼地问。 季老太太冷哼一声,讽刺道:“今日曹家三郎初次登门,你们夫妇二人是怎么做的?” “今日并无错漏啊。”季惟诧异地思忖道,“筵席上大娘子安排得一切都好,况且儿子见曹三郎神色并无异色啊。” 于氏在一旁小声地附和着。 季老太太冷眼地看向季惟与于氏,他们二人显然还没明白过来,她不耐地说道:“我听下人传话,梧娘与蕴娘去前厅时大娘子你竟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蕴娘,可有此事?” 底下二人顿时就愣了一下,季惟的神情变得不自然起来,于氏则是心虚地低下头。 “谁这么糊涂,家姑在病中还来打搅。”于氏垂头,神情不满地小声嘀咕道,“怕不是蕴娘这个小贱蹄子故意告的状罢。” “母亲息怒,今日是儿子考虑不周。”季惟躬身道。 “家姑息怒。”于氏满脸不情不愿地躬身道。 “你们二人作为蕴娘的伯父伯母,我从不指望你们能够真的心疼她,但是她是咱们季家的人,一言一行皆是季家的脸面,今日曹家三郎来做客,大娘子你怎可当着他的面如此训斥蕴娘?”季老太太见于氏还是一副无所忌惮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的胸膛上下起伏着,气得抬手在茶几上狠狠地拍打了几下,大声地骂道,“就算蕴娘今日有任何的不妥,你作为季家的当家主母也不该如此,你这落在曹三郎的眼中,成什么样子了?” 季惟二人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后知后觉地知晓此事的严重性了。 “家姑息怒,儿媳糊涂,请家姑宽恕儿媳。”于氏跪在地上,一脸悔恨的乞求道。 “你当然糊涂,这落在曹三郎眼中,你就是一位刻薄侄女的伯母,当着他的面都能说出如此难听的话,想必私底下不知是什么样子呢。”季老太太叹了一声,满脸倦容地说道,“所幸今日来的是曹三郎,是不日就要与咱们家定亲的姑爷,他自是不会说什么,这要是落在旁人的眼中呢?往后梧娘与棉娘有一个刻薄侄女的母亲,你说说她们还有什么前程?” 于氏吓得跪坐在地上,神情惶恐不安地说道:“家姑教训的是,今日的确是儿媳的错。” “还有榛郎,榛郎现下正在书院温习功课,只等来年科考,他要是有一位刻薄的母亲,他该如何呢?”季老太太冷声道。 听完季老太太的话,于氏如醍醐灌顶般地抬起头来,她有些后怕起来,道:“母亲今日这一番话,儿媳听明白了,往后儿媳必定好好待蕴娘。” “但愿你能真的明白。”季老太太脸色略有好转,她转头看向跪在一旁的季惟道,“还有你,作为当家人,若连季家的脸面都不顾的话,怕是以后季家要成了这崇州城的笑柄了。” “儿子今日糊涂,日后定会小心行事,处处顾及季家的脸面。”季惟惴惴不安地说道。 “好了,我也倦了,你们走罢。”季老太太见此叹了一声,朝着二人摆摆手道。 季惟与于氏从地上起来,慢慢地退了出去。 第13章 原委 细微的雨水恍若烟雾缥缈般,时不时地飘进舱内中,打在了她的衣衫上。 “娘子,到了。” 季蕴正出神地望着舱外的濛濛细雨,直到船夫出声提醒她时,她的意识才渐渐回笼。 她拿上油纸伞,便伸出纤细白腻的手,掀起竹帘后略微弯腰地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再向船夫付过银钱后,她则上了岸,撑开伞后,雨水瞬间就打在了伞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过她并不急着回季宅,只独自一人立在岸边默然地欣赏着雨景。 此时铅云低垂,烟雨茫茫,仿佛世间万物都被笼罩其中。 雨水落在了黛瓦上,顺着屋檐滴落在了河水之中,在河面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季蕴现下的心情复杂万分,她倏然想起了方才曹殊站在书铺内时,面上温和无力的笑容。 不过短短三年而已,他为何落魄成如今这副模样,曹家到底发生了何事? 但她现在一人瞎琢磨也无用,不如回府后向张氏打听打听曹家的事。 于是,季蕴转身悠悠地朝着季宅走去。 张氏则守在侧门旁,翘首以盼地等待着,却迟迟等不到季蕴回来地身影,心下有些焦急。 云儿随张氏一起,她察觉到张氏的焦虑后,出声安抚道:“二大娘子,别急,许是娘子在路上有些耽搁了,再等等罢。” 张氏勉强颔首,待她再翘首时便远远地就瞧见了季蕴的身影,霎时喜笑颜开,连忙地命云儿去门口迎她。 季蕴进门将伞收好,发觉张氏竟在此处,便感到有些讶异地道:“母亲站在此处等我做甚?今日风大还落雨,要是为此着了凉就不好了。” “无碍,母亲只是心中着急,见你迟迟未归,有些坐不住罢了。”张氏笑着解释道。 “先回屋罢。”季蕴神情有些无奈地说道。 言罢,一群人说笑着朝清晖院的方向走去。 走至清晖园正屋后,季蕴和张氏一前一后地踏进屋内,再然后是跟随的仆妇们。 季蕴坐下后,云儿便为她奉上一盏热茶,她笑着问:“娘子今日去书院,不知情况如何啊?” “不用,我不渴。”季蕴抬手朝她挥了挥,笑着回答道,“今日到了书院后我跟吴老先生交谈了几句,之后他便提议我以后暂住在书院里,也可方便教导年幼的弟子们。” “不住在府里?”张氏闻言后面上的笑容微僵,随即神情有些惊讶地问道。 “是。”季蕴看向张氏,颔首道。 “这如何行,蕴娘你才刚从江宁回来不久,现下又要住在书院里,不如先推了,住在府里陪陪母亲也好啊。”张氏一听怎么还得了,她不舍地劝道。 “是啊,娘子,二大娘子说得没错,娘子您刚从江宁回来没多久,不如就住在府里罢。”云儿站在她的身旁,出声地劝道。 “你们不必再劝了,我都跟吴老先生说好了。”季蕴语气虽轻,但却毋庸置疑地说道。 “那母亲去跟吴老先生好好说说,想必书院也没有严苛到如此地步,规定教书先生必须住在书院的道理。”张氏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神情激动地说道。 “母亲,母亲……”季蕴连忙起身拉住她,神情诚恳地看着她,缓和了声音地分析道,“母亲消消气,女儿住在书院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在闲暇的时候还可以回府的。” 张氏转过头与季蕴明亮的眼眸对视上,半晌,她似是妥协了,叹了一声道:“罢了,随你罢,都随你,你现下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多谢母亲。”季蕴闻言笑着谢道。 季蕴执意要住在书院,张氏无可奈何,只因她为人母,本就亏欠季蕴许多,要是现下又因此事,母女之间生出许多嫌隙来,岂不得不偿失,还不如遂了季蕴的意。 “对了,母亲。”季蕴似是想起了什么,她问道,“母亲可知三年前曹家到底发生了何事?二姐姐为何与曹三郎退了亲?” “你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张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转头神情纳闷地问。 “女儿今日在书院旁的巷子中瞧见了曹三郎,他开了一家书铺,就是突然见到了他有些震惊。”季蕴没打算瞒着,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张氏。 张氏思索一番,出言提醒道:“蕴娘,母亲劝你,日后可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为何?”她不解。 “想当年曹家三郎与梧娘订亲时,于沁那个贱人是何等的耀武扬威,尾巴恨不得翘上天去,可等到真出了事,还不是怕惹火上身。”张氏继续道,“母亲听人说,曹家之所以到今日这般田地,是因家主曹松当年触怒官家,官家一气之下便罢免了曹松崇州知州的官职。” “曹家做了何事,会令官家如此震怒?”季蕴垂头,若有所思地问。 “这些事其中究竟如何母亲也不知,可怜的是曹三郎当时已在春闱中中选,却因此事无辜受牵连,名次则被主考官硬生生地划去了。”张氏颇为惋惜地道。 季蕴惊得抬起头来,她恍然地思忖道:“所以伯父才与曹家退了亲,但是祖母坚决不同意,便挑选了曹氏旁支子弟为婿。” “母亲听说曹家日渐落魄后,曹三郎一家就搬离了曹宅,想不到如今他竟沦落到开书铺度日了。”张氏感慨道。 季蕴心中禁不住唏嘘,曹溪川曾经是那么一个光风霁月的郎君,又是曹氏本家嫡系的继承人,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沦落至此,可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用过晚膳后,天又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雨水打在了芭蕉叶上,随风轻轻地摇曳。 季蕴躺在床上,神思恍惚地望着帐顶,她想睡去,但屋外雨声响个没完,着实令人心烦。 虽有心事,她不觉朦胧睡去,一宿无话。 次日,张氏着人安排季蕴搬入书院的事宜,一晃半日过去,她独独把云儿叫到了跟前。 “云儿,你今年可是有二十二了?”张氏坐在罗汉榻上,笑着问道。 “是。”云儿垂头回答。 “三年前,蕴娘考入崇正书院,我选了你作为她的贴身女使,不单单是因为你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还是因为你忠心。”张氏笑道,“这三年有你在蕴娘身边,我很放心。” “二大娘子的栽培,奴婢心中很是感激,不敢居功。”云儿有些惶恐地说道。 “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唤作寻常人家的女儿早就嫁人了,若不是三年前,我也许就早就帮你张罗婚事了。”张氏道。 “奴婢不想嫁人,只想永远陪在娘子身边。”云儿眼中含着泪水,哽咽道。 “说什么糊涂话,哪有女人不嫁人的?”张氏摇摇头,失笑道,“你的婚事日后由我来张罗,你只管放心好了。” “多谢二大娘子。”云儿心中忐忑地谢道。 “蕴娘午后就要搬去镇上的奚亭书院了,你一向在她身边伺候惯了的,就陪同她一起去,往后蕴娘要是有什么你第一时间告知我身边的孙媪。”张氏拉过云儿的手,拍了拍后语重心长地说道。 “二大娘子是要奴婢监视娘子?”云儿神情小心地问。 “不是监视,只是作为一名母亲,总归是不放心孩子在外,心中担心罢了。”张氏叹了一声道,“云儿,方才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云儿犹豫地点头道。 “只要你能够好好为我做事,我日后不会亏待你的。”张氏闻言,欣慰地笑道。 很快至午后,季宅的家仆们将季蕴的行李整理完毕,车舆停在侧门口等待着。 众人来到侧门,张氏不舍地拉着季蕴的手说话,于氏听闻特地后派了身边的钱媪来送送季蕴。 之后,季蕴话别众人,在云儿的搀扶下踩着脚蹬上了车舆,小厮驱使着马,离开了季宅,朝着奚亭书院驶去。 镇上繁华热闹,言语嘈杂,行人络绎不绝。 行至书院附近时,周围环境已经渐渐变得安静了下来,至书院的侧门口,正巧是昨日遇见曹殊的小巷子,名唤奚口巷。 今日依旧是阴雨绵绵的,季蕴披着斗篷,立在书院的屋檐下,静静地朝着书铺望去。 对面的书铺,曹殊见天又落雨,正将滩儿上摆放的书籍搬回屋内,他手上捧过书籍,待闻见对面书院的不小的动静,不经意间望过去时,便与季蕴一下子对视上。 季蕴朝他颔首。 曹殊骤然收回了视线,敛下漆黑的眼眸,以笑示之,便转过身走入屋内。 他将书在书架上一一摆放好,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后,重新地走出屋外,低头在滩儿上拿起书。 这时,曹殊的头顶上方忽然被一把油纸伞遮住了,挡住了冰冷的雨丝。 他猛地抬头看去,便见季蕴正眉眼带笑地看着他,她肤若凝脂,双目犹如一泓清水,眉宇间有一股书卷的气息。 她今日梳着朝天髻,内穿红色一片式抹胸,外穿秋香色短衫,下身则是浅色百迭裙,腰间缠着红色酢浆草结垂下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淡雅的气质。 曹殊一瞬间失神,他回过神目光微动,遂抿起一丝笑来,轻声询问:“娘子有何事?” “你忘了?”季蕴举了举手中的油纸伞,笑盈盈地看着他说道,“你的伞还在我这儿呢。” 第14章 初试 曹殊眉目清浅,墨发束起以一根木簪插在其中,漆黑的眼眸似乎氤氲了淡淡的雾气。 他身着一袭青衫,已浆洗得发白,此时渐渐被雨打湿。 当雨水落在油纸伞时,他骤然收回了视线,从季蕴的手中接过了伞,语气轻轻地应了一声。 说罢,他转身走进书铺内,季蕴则跟着他一同走了进去。 曹殊察觉到身后的人,神情有些疑惑,他问:“娘子,可还有事?” “无事就不能进来了?”季蕴凝眸看向他,勾起嘴角反问道。 曹殊连忙否认,他将手中的书籍一一摆放进书架中,抬眸看向她,语气无奈地说道,“那娘子请自便,我还要收拾书铺。” “我帮你罢。”季蕴好心地笑道,“对了,我今后就要在对面的书院教书了,往后咱们见面也方便些了。” “不用,怎敢劳烦娘子,我自己来就好了。”曹殊放书的手一顿,慢慢地摇摇头地说道,“还有,恭喜娘子得偿所愿。” “这么客气做甚?”季蕴眉头微微蹙起,她注视着他,语气缓缓地说道。 说罢,季蕴伸出手想要帮他整理书籍。 “真不用,娘子千金贵体,怎可帮我做这种事?”曹殊还是轻声拒绝。 季蕴听曹殊左一句娘子,右一句娘子,仿佛他们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似的,她着实忍耐不下去了,叹了一声后,神情有些伤心地道:“曹哥哥,你我虽三年未见,但你现在却如此疏离,真是令人难过。” 曹殊闻言朝着书铺外的脚步微顿,他眼底闪过一丝苦涩的情绪,轻哂道:“娘子如今身份尊贵,而在下已是一介罪臣之子,实不敢与娘子攀关系。” “曹哥哥,你一定要这么讲话吗?”季蕴听见他这么贬低自己,竟有些微怒,她一眨不瞬地看着他修长的背影,问道。 曹殊浑身僵硬,他的身上恍若萦绕着淡淡的郁气,待他慢慢地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 “娘子,娘子?” 这时,书铺外传来了云儿的呼唤声,两人连忙各自别过视线。 季蕴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后,蹙眉对着曹殊淡淡地说道:“方才是我失礼,请曹哥哥别介意,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曹殊脸色苍白,他应了一声,静静地望着季蕴离去的身影,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着苦涩的情绪。 季蕴走后,他缓缓地倚在书架旁,狼狈不堪地握紧攥紧拳头。 曹殊闭上双眼,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 季蕴气冲冲地走出了书铺后,云儿为此有些不明所以,她没好气地说道:“走罢。” 主仆二人走进奚亭书院的侧门,进入了书院之中。 吴老先生安排季蕴住在离吴园不远的青玉堂中,季宅的家仆们已将行囊收拾妥当后,便离开了书院。 季蕴再拜见过吴老先生之后,同云儿一起回了青玉堂。 青玉堂环境安静清幽,其中大概有四五间屋子,正屋、卧房以及膳厅等等。 院内斑驳的墙壁上雕有花窗,墙角里植着一棵槐花树,瞧着是有些年代了,虬曲的树枝伸出了墙头,只见垂挂下来的树枝上花苞渐成,想必不出几日就要开花了,届时院内清甜的香气四溢。 树下有一张圆形的石桌,桌面上雕刻了精致的花纹,石桌的对面则是青玉堂的正屋,踏入正屋后正对面的是一张罗汉榻,榻上摆放着茶几,两侧则是几张圈椅。 罗汉榻后房置着一张山水墨画的屏风,绕过屏风,则进入后方的卧房。 季蕴将云儿安置在正屋旁边的小耳房中,之后二人收拾了一段时间,一晃便至用膳时分,在书院内有专门而设的厨房,只需派人去厨房取即可。 云儿从厨房取来了今日的晚膳,晚膳是崇州当地菜,瞧着色味俱全,因崇州人的口味偏淡,所以大多数菜皆鲜咸。 季蕴忙了一会儿腹中早就在抗议了,便坐了下来打算用饭,她转头却见云儿还站在一旁,连忙笑着招呼云儿坐下。 “娘子先用罢,娘子用完奴婢再用。”云儿闻言有些惶恐,她摇摇头地拒绝道。 “这又不是在家中,不必如此拘束。”季蕴瞧见云儿拼命摇头的模样,忍俊不禁地说道,“快坐下来罢。” “是,多谢娘子。”云儿在季蕴的再三坚持下,神情有些感动地坐了下来。 二人用完晚膳,至掌灯时分。 季蕴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便洗漱完上榻,各自安歇,一宿无话。 * 此时,江宁城崇正书院。 天色清明,月华如练,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了屋内的地面上,留下了斑驳的竹影。 秦观止还并未睡,他只披着一件长衫,面容清冷地端坐在桌案前,提笔在纸上写字。 烛光明灭之间,他一时无法专心,便将笔搁下,轻轻地叹了一声。 忽然,门外的秋行扣了扣门,之后便踏进了屋内,他笑道:“先生,是季娘子寄来的信。” 秦观止瞬间抬头,他深邃的眼眸瞥了一眼秋行,语气状作淡漠地说道:“拿过来罢。” “是。”秋行颔首,将信递到秦观止的手中,便静侯在一旁。 秦观止接过后,慢条斯理地拆开了信封,将叠好的信纸翻开来,他竟有些迫切,可没想到再他一一看完后,脸色却逐渐阴沉了下来。 “先生,季娘子信中写了什么?”秋行眼瞅着秦观止的情绪变化,语气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你先下去罢。”秦观止没回答他,只是伸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微冷地说道。 秋行悄悄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便知晓季蕴信中写的大概是不回江宁了。 他心中暗叹一声便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秦观止见秋行出去了,他又低头复看季蕴写的信,不知为何倏然想起了她离江宁那日别扭、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一刻,他无比后悔自己不小心令季蕴发觉了他对她的情意,如若她未发觉的话,也许她不会对他如此避之不及。 自他知晓自己心中有她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克制着自己,不断地告诫自己她是他的弟子,他不能,也不该。 可倘若真正喜爱一个人时,并不会因为在乎世俗的眼光、世人的唾骂而改变,就算是被千夫所指,又有何惧呢? 思及此处,秦观止拿起信纸小心地贴在心口处,嘴角带着苦涩的笑容。 * 次日,季蕴洗漱完毕后,吴老先生一早地派书童告知了她今后的教书安排,因念及她是初来乍到,遂令她去教授院内年幼的弟子们。 用完早膳后,季蕴漱了漱口,心中知晓自己晌午有课,便早早地去了书院中的思勤堂。 踏入思勤堂后,季蕴便见堂内布置得十分严肃沉静。 堂内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警句字幅——业精于勤,荒于嬉。 季蕴发现学堂内年幼的弟子们竟至得差不多了,堂内座无虚席,且是男女分座,以一道屏风隔开来。 此时他们皆正襟危坐地盯着季蕴,眼神各异。 她顿时感到有些诧异。 对于季蕴的到来,弟子们一束束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打量着,一瞬间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季蕴初次当先生,心中不免地感到忐忑,她提着心地介绍完自己后,没想到弟子们便很快地接受了她,只因书院中还从未有女教书先生,再听说她曾在崇正书院学习,师从青一先生秦观止后,众人顿时开始崇敬起她来。 “先生,弟子以后也要像先生一般考入崇正书院,做一位桃李满天下的先生。”一位名唤唐娣的女弟子,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季蕴地说道。 季蕴知晓面前女弟子的名字时,心中登时咯噔了一下。 “好,你有这份决心很不错,我信你日后定会考入崇正书院的。”季蕴见她一副认真的模样,她笑着夸赞道。 再然后便进入教学之中,她首先了解弟子们从前学习古诗词赋的程度,从而再考虑从何教起。 季蕴不经意见瞥见那位名叫唐娣的女弟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轻声地说道:“我现下正巧有一论题请诸位辩论,诸位可知,何谓男女平等?” 话音刚落,底下的弟子们开始窃窃私语来。 “先生,弟子陈润认为男女平等是男子与女子处于相等的地位,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名唤陈润的男弟子率先站起身来,他挺直着身板,语气恭敬地回答道。 “不错,你说得有理。”季蕴眼神温和地看着陈润,十分赞许地说道。 “先生,弟子许萧然认为男女平等是男子与女子拥有平等的权利,双方势均力敌。”名唤许萧然的男弟子再陈润答完后,站起身,躬身回答道。 “可以,你先坐下罢。”季蕴颔首道。 “先生,弟子陆享认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真正的男女平等。”名唤陆享的男弟子站起身来,他面上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轻蔑的笑容。 “哦?”季蕴朝陆享看去,她神情好奇地问,“你为何这样认为?” 第15章 争执 思勤堂内。 “你为何这样认为?”季蕴见他如此说,难免有些好奇地问道。 “弟子这样认为,是因为这是弟子的父亲告知的。”陆享闻言便高高地昂起头,好似一只异常自信的孔雀,颇为骄傲地说道。 “此言太过绝对,你又怎知这世上没有真正男女平等呢?”季蕴见状蹙眉。 “先生,弟子父亲说男女平等不过是谬言罢了。”陆享不假思索地说道。 “你父亲还有什么观点,能否告知于诸位呢?”季蕴似笑非笑地问道。 “弟子父亲曾言,这男女之间,男为上,女为下,上为尊崇,下之则为低贱,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本朝民风荒唐,就是将女子捧得太高了。”陆享摇头晃脑地轻哼了一声,继续说道,“女子本就是用来传宗接代的,何况这低贱之人竟然妄求平等,先生您说好不好笑?” “并不好笑。”季蕴摇摇头,她隐隐察觉到了陆享对她的敌意,她看着陆享眼高于顶的神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父亲有此见地,属实是晋惠闻蛙。” 陆享一噎,他咬牙道:“那先生您可知弟子的父亲是谁?” “不知令尊是?”季蕴眉头皱得更深了,她思索一番,确认自己并未见过他,便问道。 “弟子的父亲可是本书院的陆珍学究,先生以后可千万不要错认了。”陆享挑衅道。 季蕴听了半天才明白陆享的意思来,原来方才一席话是得了他父亲的授意,故意来为难她的。 她心中冷笑,想不到她第一日授课,竟有人看不下去了,只因为她身为女子吗? “原来如此。”季蕴云淡风轻地笑道,“我见你方才言辞凿凿,陆学究身为教书育人的先生,空有这文人之名,没想到却对有生育之恩的母亲、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妻子这般不屑,可见陆学究之名名不副实啊。” “先生,你……”陆享见自己的目的未达到,他顿时有些愤然,指着季蕴说不出话来。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现在一并说了罢。”季蕴气定神闲地道。 “女人这辈子生来就是给我们的男人玩弄的,别说得那么清高了,女人读书,太好笑了,女人生性淫贱,有什么资格读书,女人永远是男人的奴隶!”陆享气急,没忍住地将心中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他话音刚落,立马就后悔了,吓得他连忙捂住了嘴。 陆享这一番话,顿时在思勤堂中引起了众怒,许多女弟子神情愤怒地盯着他,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 “混账!” 这时,堂外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斥责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头戴儒巾,身穿襕衫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的面上无肉,两腮内陷,下巴尖细,颧骨突出,眉间有褶皱,他便是书院的陆学究陆珍了。 陆珍一进来便毫不客气地对着陆享大声地骂道:“混账东西,谁教你说得这番话?” 陆享瞧见陆珍时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他一脸委屈地看着陆珍,甩锅道:“父亲,是季先生说要讨论男女平等的问题的,我只是想说一些的想法而已。” “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谁?配不配!”陆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陆享,指桑骂槐道。 “陆学究……”季蕴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想提醒他现下她还在上课。 “季先生,老夫管教自己儿子,你就别插嘴了。”陆珍转过头,面色不善地瞥了季蕴一眼,冷声道。 陆享原本低着头,听见陆珍要教训季蕴了,便悄悄地抬头,朝着她看去,看戏不嫌事儿大地笑了起来。 季蕴深吸一口气,掠过了陆享挑衅的脸,面上微笑地道:“陆学究,您管教儿子我这个外人自然是管不着的。” 陆珍冷哼一声。 “不过呢。”季蕴故意拉长了声调,她继续道,“您管教儿子也要看看在什么场合,现下正在思勤堂,是院中弟子埋头苦读的地方,您觉得您在此处管教儿子合适吗?” “你,你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陆珍吹胡子瞪眼,甩了甩袖子道,“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陆享立时双眼冒火地瞪着季蕴,她竟然敢对他父亲无礼! “陆学究先别急着生气。”季蕴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人后您想怎么管教儿子就怎么管教儿子,但是此时正在上课,您要是实在想管教的话,可否带上您儿子出去呢?” “当真是蛮横无理,也不知晓吴老先生怎么会同意让你这个不知礼数的女人进来教授弟子。”陆珍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地瞪着她,骂道。 “你还不快向我父亲道歉,现在道歉还来得及!”陆享咬牙切齿地说道,“不然你就等着没有好果子吃罢。” “我没错,为何道歉?”季蕴脾气本就不大好,性格较为冲动,方才已是忍了他们父子二人许久,她要是继续忍耐就见了鬼了。 陆珍未想到季蕴竟然敢当面跟他呛声,他气得更厉害了。 她慢条斯理地抬眸,看向他们,勾起嘴角道,“陆学究说我不知礼数,我心中还纳闷,不过现在瞧着就全知晓了,对着你们这种愚昧无知的人,我自然是不需要礼数的。” “你,你……”陆珍脸涨得通红,骂道,“你就是这样对着长辈说话的吗?” “长辈?”季蕴反问道,“您是我什么长辈,我与您素未相识,竟然跑到我的面前充什么长辈不长辈的,属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混账!混账!”陆珍气糊涂了,口不择言地骂道,“你这下贱,被万人骑的贱货!”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季蕴叹了一口气,语气惋惜地说道。 陆享原本暗自期待着陆珍会好好地搓一搓季蕴的锐气,没想到结果却偏离了他的预想。 陆珍话音刚落,陆享感受到了堂内的弟子眼神各异地在他身上打量着,他顿时觉得万分丢脸,就走过去想拽住陆珍,叫他别骂了。 陆珍骂完,觉得自己出了口恶气后,他喘着气地见陆享拽住了自己,才渐渐地反应了过来自己方才说了有违身份的话术后,脑中登时一昏。 “陆学究说完了吗?”季蕴有些好笑地看着陆珍丑态百出的样子,轻轻地嘲讽道,“男子为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陆学究心中再不满,可你们的那套旧思想也无用了。” “你放屁!”陆珍双眼猩红,索性顾不得脸面了,大声骂道,“就是因为有这些女子在,不恪守妇德,竟然染指朝堂,才让天下那么多男子怀才不遇,最终遗憾离世。” “朝堂之事不是我可以置喙的,但陆学究你万万不该因此怪罪在所有的女子的身上。”季蕴同情地看着陆珍,摇摇头道。 “哈哈哈。”陆珍仰天大笑,他慢慢地低下头,脸色扭曲了起来,笑道,“天下所有的女子全都该死,全部都该死!” “不知陆学究对您母亲也是这般吗?”季蕴蹙眉,心下知晓陆珍的心已经扭曲了,她有感地叹道,“女子腹中容得尔等,但尔等却容不得女子。” 因为他们生于泥潭之中,深知身陷泥潭的痛苦,却要拉更多的人进入泥潭,不想挣扎并为此沾沾自喜。 陆珍父子大闹思勤堂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吴园的吴老先生的耳中。 吴老先生沉思片刻,吩咐下人前去思勤堂将陆珍制住,带到了吴园中,并一同将季蕴叫了过来。 陆珍清醒了不少,他站在吴老先生面前羞愧万分,但又拉不下脸来。 “你年纪不小了,同晚辈置什么气?”吴老先生无语极了,他轻轻地说道。 “吴老,她身为一名女子,破格让她教书就算了,她竟然敢当着所有的弟子的面,对我不敬!”陆珍告状道。 “先生,晚辈无错。”季蕴不屑陆珍告状的小人行径,她看向吴老先生,不卑不亢地说道。 “我知晓今日不是你的过错。”吴老先生摸了摸胡须,语气温和地说道。 “吴老!”陆珍急了,眼神躲闪地说道,“她挑衅在先,侮辱再后,吴老为何要包庇她!” “陆学究说话要凭实据,不能空口说瞎话啊。”季蕴瞥了陆珍一眼,她正色道,“先生,今日晚辈在课堂上问了弟子们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吴老啜了一口茶水,问。 “晚辈问弟子们,何谓男女平等,一位名叫陆享的弟子却故意挑衅,言语之间处处侮辱女子,晚辈后来才知这位弟子是陆学究之子,晚辈先前虽与陆学究从未相识,但却听过陆学究之名,没想到这时陆学究突然走出来,以管教儿子为由扰乱课堂的秩序,晚辈想上前理论却不想陆学究却大骂弟子不知礼数。”季蕴娓娓道来。 陆珍闻言,转过头怒目切齿地瞪着季蕴。 “今日晚辈如果冒犯了陆学究,还请陆学究不要同晚辈计较。”季蕴垂下眼睑,朝着陆珍拱手一礼。 “吴老,她这是在污蔑我!您可千万不要听了她的话!”陆珍惊慌失措地解释道。 “到底是不是污蔑,问堂中弟子一问便知。”吴老先生沉下脸来,眼色冷厉地看着陆珍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 “吴老,我……”陆珍心虚地垂下手,神色悻悻地闭上了嘴。 “你今日扰乱课堂秩序之事我就不同你计较了,但你故意为难季蕴,你现在必须向她道歉,如果你还想继续留在书院任职的话。”吴老先生眉眼冷了几分,吩咐道。 陆珍恼羞成怒地握紧了手,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最终他颇为不甘心地转过身,朝季蕴作揖,道:“今日是我的错,请季娘子原谅。” “陆学究,请您以后嘴上多积积德,您作为一名老学究,应该明事理,不要再一味地愚昧无知。”季蕴眼神透着一股怜悯地说道。 当女子事事比男子优秀时,这当然会令他们恐慌,遂在各处打压、贬低女子,以此来维护他们摇摇欲坠的尊严。 说到尊严,男子有尊严,那女子就没有吗? 这件事了结之后,想必陆珍父子以后就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陆珍本想给季蕴一个下马威,搓一搓她的锐气,却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现下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 季蕴见陆珍离开,她向吴老先生作揖道:“今日之事是晚辈冲动了,还请先生责罚。” “诶,陆珍为人迂腐,不知变通,且一向看不起女子,这我曾有所耳闻,未想今日他竟大闹思勤堂,你往后再遇上他,切莫不要让着他,省得他得寸进尺。”吴老先生温和地说道。 季蕴一愣,笑道:“多谢先生。” 回到课堂后,陆享早就没有脸继续待下去了,如过街老鼠一般地离开了。 季蕴则是继续上课,再上了一天后,她本事打算回青玉堂的,但她倏然想起自己有一日未见到曹殊了,便临时绕路走出了书院,来到了奚口巷的书铺门口。 天色微暗,她有些踌躇地在书铺门口走来走去,纠结着要不要进去,思及既然都来了,还不如干脆进去罢。 季蕴便抬脚走了进去。 进入书铺后,她朝着柜台处看去,意外地发觉曹殊此时竟不在书铺内,不过柜台里侧的卷帘被风吹得微微翻动了起来。 该不是在屋内罢? 季蕴心中疑惑地这样想着,便走了过去,她掀开了卷帘,往里看去。 第16章 担忧 季蕴见书铺内竟无人,她心中正纳闷。 她伸出纤细的手,掀开了卷帘后,便见掩藏在卷帘后的是小门厅,她走了进去后发觉门厅后有一个狭小的院子。 院子打扫得极为干净,正对门厅有几间小屋。 她踱步过去,发觉小屋的门并未阖紧,遂伸手在门上敲了敲,轻声地询问道:“有人吗?” 隔着一道门,屋子里头似乎有轻微的响动,她硬着头皮,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只见屋内较昏暗,床榻处似乎躺着一人。 “曹哥哥,是你吗?”季蕴脚步轻轻地走至床榻旁,小声地询问道。 床榻上的人闻见声音,语气有气无力地问:“是谁?” 那人满脸病容的挣扎着,坐起身来,他轻咳几声,掀开了帷帐,朝外看去时,瞧见了一位明眸皓齿的娘子站在床头。 她肤色白皙,蛾眉敛黛,身着一件秋香色的褙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幽淡雅的气息。 “请问娘子找谁?”曹松艰难地从被褥中挣扎着坐起身来,他脸色青白,语气温和地询问道。 “你是……”季蕴闻言定睛一瞧,待看清曹松的面容时,骇然地问道,“你是曹伯父?” 曹松见她认识自己,有些讶然地细瞧了一会儿才认了出来,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季家三娘。 “三娘子,你,怎会在此处?”曹松用帕子捂住嘴,他忍不住地咳了几声,声音断断续续地问。 “我……” “你,父亲!” 就在季蕴犹豫着要开口时,屋外却传来了曹殊的惊呼声。 二人循声望去,见曹殊身形清瘦,匆匆地踏进屋内。 他神色紧张地掠过季蕴的身边,连忙弯腰将曹松放平躺在床榻上,颤声地道:“父亲躺好,我不是叫你别乱起身吗?” “我,咳咳,三娘来找你。”曹松躺了下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我知晓了,父亲别说了,我给你煎药去。”曹殊为他抚着胸口,轻声地说道。 说罢,曹殊将帷帐拉了上去。 “娘子,随我出去罢。”曹殊眼眸低垂,低声道。 季蕴点头,她神色凝重地回头望了一眼床帏中的曹松,跟着曹殊走了出去。 二人走出屋子,曹殊将门带好。 “娘子,来找我所为何事?”曹殊转身看向季蕴,他登时觉得他有些累,轻叹一声问道。 “曹哥哥,我方才想来书铺买几本书,进来时你并不在铺内,正巧见帘后有门,便寻思着你或许在里面。”季蕴心中有些歉疚,她道,“抱歉,我不知曹伯父生病,如若我知晓,定不会去打搅他的。” “没关系,娘子不是要买书吗?”曹殊摇摇头,眼底似乎弥漫上了一层雾气,他扯起嘴角道,“咱们去前面罢。” “好。”季蕴点头,同曹殊朝着书铺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踱步至书铺内。 季蕴在曹殊的注视下,随手挑了几本书放在了柜台上,她拿出其中一本,翻开来瞧,见里面皆是手抄的。 “这些都是你手抄的?”季蕴边看书边抬头,双目微张地问。 “部分是,你拿的那排皆是,如若你不想要手抄的,便换一排罢。”曹殊面容清疏,乌发半以木簪束起,半披在肩头,他黯然垂眸,鸦睫下留下了淡淡的阴翳。 “不用换,我觉得你抄得十分好,我很喜欢。”季蕴抬头,声音清脆婉转地说道。 曹殊抬眸,定定地望着,朝她微微一笑。 季蕴付完钱,倏然想起方才在屋内瞧见卧病在床的曹松,以曹殊那副焦急的神情,想必他病得不轻。 她迟疑了一下地询问:“曹哥哥,曹伯父他怎么病得如此重了?” “两年前就如此了。”曹殊眼眶微微发热,他闭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 “曹哥哥,如果你有难处,我可以帮你。”季蕴小心地打量着曹殊的神色,轻声地说道。 曹殊眼神微黯,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下,面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说道:“不用,感谢娘子的好意。” 季蕴听完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她同曹殊一起长大,怎么会不了解他,他向来自尊心强,就算是有难处的话必定会藏着掖着,不肯轻易示人。 他的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似乎晕染了一层的淡淡的雾气,瞧着隐忍又悲伤,她便只是看了一眼,心中便堵了起来。 “那好,我就先走了。”季蕴一时不忍心拆穿他的伪装,状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跟他话别。 说罢,她便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书铺,回了书院。 季蕴踱步至青玉堂,云儿见她手中拿了几本书回来,便知她这是从书铺那儿回来。 之后,主仆二人坐了下来用晚膳。 云儿得知季蕴今日与院内的陆学究发生了争执,不由得为她担心起来,劝道:“娘子,您才来书院,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人为妙,陆学究是老学究了,要是他记恨上您了,可就不好了。” “他已经记恨上了。”季蕴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声,继续道,“云儿,不是我要与他发生争执,你不想想,我与这个陆学究素未相识,我为何会无缘无故地与他发生争执?” “娘子的意思是陆学究故意为难于您?”云儿惊讶地问。 “我刚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发现这个陆学究他呀,是因为瞧不起女子,见我来书院当了先生,便将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教唆他的儿子在课堂上故意挑衅。”季蕴越说越气愤,咬着牙说道。 “他这,瞧不起女子?奴婢原以为能当上先生学究的必定是文采斐然,人品贵重的人,想不到陆学究竟会瞧不起女子,可今上也是女子,不也将国家治理得风调雨顺。”云儿顿了顿道。 “云儿,想不到如今你也变得能说会道了?”季蕴揶揄道。 “娘子就别打趣奴婢了,奴婢这不是跟在您身边,耳濡目染的。”云儿羞愤地说道。 “他太过狂妄,愚昧无知,活在自己的那一套旧思想里,觉得就该以男子为尊,可惜。”季蕴笑道,“今日我本不想与他起争执,是他步步紧逼,我才不得不自保而已,将他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你是没瞧见他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娘子,做得好。”云儿附和道。 “你方才还不是这样说的?”季蕴好笑道。 “是他寻衅在先,活该,活该被骂。”云儿小声地骂道。 季蕴没忍住地笑了起来,心情也跟着舒畅了几分。 “娘子,要是他往后还来针对您,该如何呢?”云儿还有些担心地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要是还敢来的话,我自然不会忍着。”季蕴毫不迟疑地说道。 入夜,至掌灯时分,天色愈沉,皓月当空。 季蕴坐于院中的石凳上赏月,皎洁的月光照在了她的身上,犹如被一层轻纱笼罩。 她端起一杯幽香四溢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茶水,见今夜风清月朗,柔和的月光如同缓缓流动的湖水,好不惬意。 “娘子,吃不吃果子?”云儿端来了一盘果子,笑着询问道。 “你搁桌子上罢。”季蕴勾起嘴角,柔声地吩咐道。 云儿应了一声,好奇地抬头看月亮,不解地问:“娘子,这月娘有何好瞧的?今儿又不是中秋。” “月娘自然是中秋时最美的,但不论节日还是寻常日子,月娘的美,都是不同的,需要去细细品味。”季蕴耐心地解释道。 “娘子您说美那就是美呢。”云儿嘀咕道。 “好了,现下也无事,我这儿也不需要你伺候了,你早点回房去休息罢。”季蕴无奈地摇摇头道。 云儿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回了府,独留季蕴一人在院中。 季蕴拿起一个果子放入口中,骤然想起今日曹殊强颜欢笑的模样,瞬间便觉得果子也不得滋味了。 她暗自思忖,这书铺一日卖书是卖不了多少钱财的,现下曹松也病了,生病抓药要钱,遂曹殊还给人家抄书以此养家糊口。 思及此处,季蕴不由得心疼起他来。 现下曹家落魄,曹松又病了,曹殊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日后她得寻个机会,去给他送些银钱。 翌日。 季蕴晌午上完课后,午时她回了青玉堂中一趟,趁着云儿还在午睡,悄悄地打开了她的钱囊,里面是她多年攒的私房钱,且只有云儿一人知晓。 拿钱之所以要背着云儿,季蕴还不是怕被云儿知晓后,心疼钱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一向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所以得偷偷摸摸地拿钱。 她屏住呼吸地打开了钱囊后,在里面寻了张银票,一鼓作气地放好,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青玉堂,朝着奚口巷走去。 走至书铺门口,季蕴远远地就瞧见了曹殊正在摊儿前摆放书籍,便快步走近他。 曹殊察觉到了动静,回头一看又是笑意盈盈的季蕴,他眉心蹙了蹙,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故意去问她:“娘子可是又要买书?” “曹哥哥,你别老是娘子娘子的称呼我,显得我们多生分似的。”季蕴眉眼弯弯地笑道。 “娘子,这于理不合。”曹殊的神色愈发郑重地说道。 “你我之间,还管那些个虚礼做什么?”季蕴凝眉,没同他计较,眉眼带笑地说道,“对了,曹哥哥,我有事要同你说,不如咱们进去讲罢。” 曹殊的右眼顿时狂跳了几下,他顿了顿,轻声道:“好。” 说着二人一同走进了书铺。 第17章 厌恶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书铺。 “娘子要同我讲什么?”曹殊面容憔悴,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季蕴,蹙紧眉头地问。 “曹哥哥,我昨日见曹伯父病得那样重,正巧我这边手头宽裕。”正说着,她便低头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张银票,缓缓地递到了曹殊的面前。 曹殊一怔,静静地注视着那张银票,心中暗叹道果然如此。 “曹哥哥?”季蕴见曹殊一味地沉默着不讲话,心中也没底,便语气迟疑地问。 曹殊沉下脸来,对于季蕴方才的话置若罔闻。 他心中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时之间他不知是该笑还是哭,或是放下尊严接过银票感谢她。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蕴见此,神情担心地问道。 曹殊深吸一口气,眉眼已是一片冰冷,他抬眸,语气似笑非笑地问:“不知娘子这是何意?” “我,我……”季蕴一怔,忙急着解释,却磕磕巴巴,口里说不出话来。 “娘子,你是在可怜我吗?”曹殊颤抖着嗓音问。 他眼眸似乎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他的眼眶微红,染红了眼尾,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的似的。 “不是,曹哥哥,我没有。”季蕴的呼吸陡然一滞,身子都紧绷了起来,她急忙地摆摆手,为自己辩解道。 “那你是何意?”曹殊眼底闪过一丝悲凉的情绪,他和她四目相对,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曹哥哥,我绝不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只是……”季蕴手足无措地看着曹殊,她面对着他,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这银票娘子你收回去罢,以后不要再送来了。”曹殊静静地瞧着她,许久他别过脸,咬牙说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季蕴闻言呆怔在了原地。 “曹家现在虽然落魄了,但我也不是乞丐,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曹殊眼神冷淡,神情麻木,脸色看着苍白又憔悴,他语气微冷地说道。 “曹哥哥,你别这么说自己。”季蕴心仿佛跌入了谷底一般,低下声来。 “我同你二姐早就解除了婚约,跟季家早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烦请你往后也不要再来管我了。”曹殊的双眼黯淡,唇上血色渐无,语气生硬地说道。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要帮你。”季蕴有些惶恐地说道。 “我不需要。”曹殊冷声拒道。 季蕴嘴唇翕动,却一句话再说不出,她只好攥紧银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铺。 曹殊胸口闷痛地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他的脸上像是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可怜,守着那颗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实则他早就一败涂地了。 现在连季蕴,也许是曹家落难后,唯一想真心对他好的人,都被他赶走了。 从前他的尊严被一次次践踏时,如同一只丧家之犬,他都咬牙地隐忍过来了。 可现下当他独自面对季蕴时,年少时总是一脸崇拜仰慕地望着他的季蕴,他心中却觉得十分无地自容。 这些年闲言碎语压得他仿佛喘不过气来,可为了病重的曹松,他为此东奔西走,处处忍气吞声,面临着各式各样的羞辱。 对于曾经意气风发的他来说,这种羞辱比死还要痛苦,但是他还不能死,他死了曹家就真的无法再东山再起了,这样他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他一身的傲骨早就被现实击垮,如今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曹殊浑身无力地坐下,竟开始厌恶起自己来。 季蕴走出书铺后,魂不守舍地回了书院。 她才发觉她竟然犯了一个如此大的错误,曹殊自幼便是天之骄子,现下虽然是落魄了,但骨子里的清高还在,怪不得他会那么生气,他一定是觉得她在羞辱他。 可是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帮他而已,但人家却不屑于她的好心。 她原以为以她和曹殊从前的关系,曹殊会收下的,却不想是弄巧成拙,是她高估自己了。 季蕴回到了青玉堂时,云儿已经午睡起来了。 她暗暗感到纳罕,便问:“娘子,您这是去哪儿了?” 季蕴闻声瞥了云儿一眼,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我就是四处转转。” 云儿见季蕴仿佛很失落的模样,心下顿时起疑,却眼尖地看见了季蕴手中攥着的银票,大吃一惊地喊道:“娘子,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季蕴此时也有些累了,拉过云儿的衣袖,把银票放入了她的手中,语气淡淡地说道:“你把这个收起来罢。” 云儿神情不知所以地看着手中的银票,再端详季蕴此时的模样,渐渐地明白了过来,迟疑了片刻问:“娘子,该不是把这钱送去给曹郎君的罢?” 因为除了曹殊,季蕴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拿着银票出去的,现下又一文不动地拿了回来,想必是吃了闭门羹。 季蕴没心情回答她,则是一个人回了卧房。 云儿将银票收进了钱囊之中,她纳闷地问:“娘子,你何时将这银票拿走的,奴婢怎么不知晓?” “趁你睡着的时候。”季蕴坐在凳子上,喝了一口茶水。 “娘子,这钱是最重要的东西,咱们的钱本就不多,你怎么可以拿去送人呢?”云儿不满地嘟囔道,“还好曹郎君是个正直的人,不随便收人钱财。” 季蕴心里干噎,她随即问,“那他要是收了,岂不是就是不正直?” “奴婢就是随口一说,娘子别当真。”云儿讪讪地一笑,将钱囊放入柜子内后将柜门阖上。 季蕴倏然忆起方才曹殊疏离淡漠的神情,她的面上显出了颓唐不安的模样,苦涩地笑道:“曹哥哥这回定是恼了我了,云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云儿一怔,她踱步至季蕴的身旁,轻声地说道:“娘子,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还是不当讲。” “你讲罢。” “娘子现下万不可与曹郎君走得太近,娘子难道忘记二大娘子所说的吗?”云儿劝道。 “我没忘,可曹家怎么样与我何干,我只是不忍心曹哥哥生活清苦,还有上次我瞧见曹伯父,他已经摊在床上,你叫我如何忍心?”季蕴叹了一声道。 “可梧娘子已经与曹郎君退了婚,娘子与曹郎君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云儿沉吟道。 “我知晓,可云儿,我真的是不忍心。”季蕴眉头微蹙,他握住云儿的手,面上凝重地说道。 “奴婢明白,娘子您就是太热心了,但男女有别,娘子以后还是不要贸然去寻曹郎君了。”云儿轻叹,顿了顿道。 季蕴没说话,神情若有所思地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午后,季蕴准备去思勤堂的路上,路上经过花园的假山处,里面似乎传来了两个人的交谈声。 她本想继续往前走,却不想意外地闻见了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仔细一听,貌似是陆享的声音。 “陆兄,既然你对陈娘子有意,那还不简单。”一位陌生的男人谄媚地笑道。 “自从前几日我和我父亲在书院丢了脸,陈娘子就不搭理我了,她还时常用那种鄙夷的眼神看我。”陆享有些消沉地回答。 “陆兄你听我跟你说,你只需张嘴说些甜言蜜语来哄骗她,届时她还不是任你玩弄吗?” “你这不是废话,我当然知晓了,可现下陈娘子根本不搭理我,她不理我一切都是白费功夫。”陆享颓然地叹了一声道。 “陆兄,陈娘子不搭理你,咱们可有的是办法,只要你一声令下,兄弟们就将陈娘子绑过来,你看怎么样?” “这能行吗,这陈家毕竟是咱们崇州的名门,要是不小心被人发现了……”陆享犹豫地说道。 “陆兄放心,兄弟们做事定会万分小心的。” “这,好吧。”陆享又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 季蕴躲在假山后,默默的听完了全部的过程,她原本以为陆享只是蠢,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没有良心。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从假山走了出来,在二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下,光明正大地踱步至他们的面前。 “先生,您,您怎么会在此处?”陆享顿时傻眼了。 “我听你们方才说要绑架谁?”季蕴语气幽幽地问。 “先生你听错了,绝没有此事。”陆享额头上慢慢地冒出了汗珠,他面色僵硬地否决道。 “你方才与这位弟子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季蕴静静地盯着他们,语气淡淡地说道。 “先生,我和陆兄只是开玩笑来着,先生可万万不要当真啊。”陌生的弟子名唤刘傲,他神色尴尬地说道。 说罢,他朝六神无主的陆享使了使个眼色。 陆享心领神会,他失声道:“先生,我们方才只是开玩笑罢了,怎么先生连弟子说什么都要管?”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还是不要擅自去招惹陈家,陈家娘子的亲哥哥可是在东京做官,听说是颇得官家的信赖,要是陈家娘子出了任何的意外,你认为陈家可会善罢甘休?”季蕴面无表情地道。 二人闻言皆是怔愣。 “先生这句话是何意?”刘傲反应了过来恼羞成怒,神态十分盛气凌人地问。 “我就是同你们分析分析利弊,还有你们在书院学习了这么久,为何连基本的尊重人都没有学会?”季蕴瞥了他一眼,冷声地说道。 “先生,我和陆兄何时不尊重人了?”刘傲反问。 “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用同我在这边胡搅蛮缠。”季蕴斥责道。 刘傲得意洋洋地昂起头,他道:“先生口口声声教训我,但是先生既不是我的师父,何必管得那么宽呢?” “还有咱们做什么事情同先生您何干,先生一介小小女子,竟然妄想教训咱们?”刘傲趾高气扬地说道。 陆享拽住刘傲,悄悄地示意他别再说了。 “你们做什么事情自然与我不相干,但你们方才言语之间侮辱了陈家娘子的清誉,我怕你们一念之差做错了事情,一辈子的前途可就毁于一旦了。”季蕴冷笑道。 “我们就侮辱陈家娘子怎么了?”刘傲没有理会陆享,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道,“这陈家娘子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就是故意来勾引我们的吗?” 第18章 滑胎 季蕴心里干噎,她一时被刘傲无耻的话术给气到不知说些什么了。 “怎么?”刘傲见此便昂起头颅,继续咄咄逼人地道,“先生无话可说了?还有弟子在这儿劝您一句,不要多管闲事了,到时候先生万一不小心,诶哟,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好了。” “你威胁我?”季蕴眼中厉色一闪,她面上没有丝毫的惧意,冷笑几声道,“就凭你?也敢威胁我?” “就算您是先生,只要弟子想,自然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刘傲神情懒洋洋地看着季蕴,特意用舌尖顶了一下腮帮子,挑衅地笑道。 “刘兄,刘兄,她可是先生,咱们惹不起,还是赶快道歉罢。”陆享眼神闪躲,轻轻地拽了刘傲的袖子,在他身边小声地提醒道。 “陆兄,要我说你就是太胆小了,你这种性子,别说陈家娘子了,连我都看不起你。”刘傲白了一眼陆享,语气中带着嫌弃之意。 “刘兄……”陆享见实在劝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先生咱们是真的惹不起,她可是季家的人。” 刘傲闻言一愣,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的似的,他连忙低声地问陆享:“哪个季家?莫非是余西季家?” “你说还有哪个季家?” “狗日的,那你为何不早说?”刘傲低声骂道。 “你不也没给我机会,自顾自地和先生吵起来了,我都提醒你好多次了。” “我话都放出去了,你现下让我如何收场?”刘傲面色僵硬地咬牙。 “我觉得你还是快快向先生道歉罢。”陆享瞥了一眼季蕴,有些后怕地提醒。 刘傲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脸色微沉的季蕴,再与她对视了几秒,他的脸色挂着讪讪的笑容,觍着脸地道:“是弟子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方才冲撞了先生,请先生勿怪。” 季蕴瞧着他们二人变坏莫测的神情,自觉得有几分好笑,她冷声道:“你不单单是冲撞了我,还有你方才言语冒犯陈娘子之事,你以为说几句软话就能轻飘飘地揭过吗?” “那先生您想怎么样?”刘傲躬着身,垂下头颇为郁闷地问。 “去跟陈家娘子道歉。”季蕴冷声道。 刘傲气得胸膛起伏,他猛然直起身,大声地反驳道:“弟子要是不呢?反正现下只有先生一人听到了,就算是先生跑去跟吴老告状,那恐怕您也没有任何的证据罢?” “咳咳……” 假山外忽然传来了几声咳嗽声。 这次轮到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吴老先生不知何时竟站在他们身后,他神情莫测,不知晓听到了多少。 季蕴转过身朝吴老先生行礼。 刘傲看见来人后,脸瞬间就白了。 “刘傲,陆享,你们二人过来。”吴老先生面无异色,语气温和地朝着他们招了招手。 他们垂着头,不敢再放肆,闻言则朝着吴老先生走过去,挺直身子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们方才说的话,老夫全听见了。”吴老先生摸了摸胡须,思考良久地说道。 刘傲与陆享闻言心一沉,自觉完蛋。 “陆享,你上次同陆学究为难季先生之事,老夫没有同你计较,那是看在陆学究在书院教书多年,没有辛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但你却将书院搞得乌烟瘴气的,我认为你就暂且别待在书院了,家去好好反省几日罢。”吴老先生语气微冷地说道。 “吴老!”陆享抬头,吓得跪在了地上,乞求道,“求吴老原谅弟子这一次,弟子再也不敢了,要是弟子被赶回家的话,父亲一定会把弟子的腿打断的!” “你不用再说。”吴老不容拒绝地摆了摆手,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刘傲,问,“刘傲,你认为呢?” “弟子觉得吴老的处理很好。”刘傲正自心虚,垂头双眼飘忽不定地说道。 “既如此,你日后就不必再来书院了,奚亭书院容不得你这般阴险狠毒的人!”吴老先生冷冷地看着刘傲,目光如同冷嗖嗖的利剑一般。 “吴老,我……”刘傲顿然脊梁一寒,颤声道。 吴老先生没再看他们二人,直接拄着拐杖离开了,季蕴见此忙跟了上去。 “多谢先生方才替我解围。”季蕴跟在吴老先生的身后,出言感谢道。 “季娘子,老夫劝你一句,下次遇事还是不要太过冲动了,有时冲动反而不是好事,须知沉着冷静。”吴老先生叹了一口气道。 “晚辈记住了。”季蕴颔首道。 “不过你这性子,倒是跟你外祖父有几分像。”吴老先生眼里闪过一丝怀念的情绪,他笑道。 “先生可否告知?”季蕴闻言顿时来了兴趣,还从未有人跟她提过外祖父张且兰的性子,她一时间有些好奇地问道。 “且兰同你是一样的嫉恶如仇,当年老夫与他结伴去东京,一路上他总是路见不平,出手帮助了许多落难之人。”吴老先生笑道。 二人就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分开了,季蕴则是朝着思勤堂走去。 就这样过了好几日,季蕴渐渐地习惯了在书院的生活,书院静谧幽幽,原本浮躁的心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之下都能慢慢平和下来。 但季蕴心中放不下曹殊,曾偷偷去瞧过他,见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摊儿上摆书,只是瞧着脸色又憔悴了几分。 在这期间,她忍耐了无数次,没有去寻他,又怕他还在气头上,便隐匿在无人处,悄悄看他。 又过一日,因是全院弟子休息的日子,所以季蕴便躲在了青玉堂内看书。 院内的槐花树正在悄然绽放,那一簇一簇的花洁白无瑕,清风拂来之时,带来了一股清甜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娘子,这槐花可真香,等过段时间采摘下来,晒干了做糕点。”云儿笑着说道。 季蕴颔首,正欲答话时,便听院外有人叫门。 “季娘子在吗?” 院外传来了一道呼唤声。 季蕴抬头,便吩咐云儿去开院门,开了门之后,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上次引季蕴进书院的门童。 “你有何事吗?”季蕴踱步至门口,疑惑地问。 “季娘子,贵府的一位叫做孙媪的妇人正在寻您,她就在书院外。”门童答道。 孙媪? “那你叫她进来罢。”季蕴闻言蹙眉,压下心中的疑惑说道。 她现下忖度着,孙媪为何忽然前来,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 门童颔首,他便离开了。 不一会儿,孙媪便迈着焦急的步伐走至青玉堂,她瞧见季蕴,眼睛一亮,忙道:“三娘子,不好了。” “孙媪,你怎么过来了?”季蕴迎了过去,她问,“可是家中出什么事了?” 孙媪正急得口干舌燥,云儿见状忙端了一杯水给她,她一杯水下肚,脸色便好上了许多,等要开口。 “不急,你慢点说。” “三娘子,出事了,二娘子不小心滑胎了!”孙媪拿起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二大娘子得知了这个消息,忙叫老奴来喊你前去奚尾巷曹家呢。” “怎么会突然滑胎?”季蕴登时唬了一跳,她拉住孙媪又问,“二姐姐何时有孕了?” “三娘子,快些走罢,现下姑爷闹着不肯认账,家主和主母皆在那儿呢。”孙媪心急如焚地说道。 三人不再多说什么,匆匆地离开了书院,登上车舆朝着奚尾巷驶去。 “到底发生了何事?”季蕴询问。 孙媪语气渐渐平稳,她一一道来:“听说是姑爷纳了一位妾室姜氏,想要接入府中,二娘子原本不同意,与姑爷争吵了许久,后来实在拗不过便同意了,没想到昨日姜氏入府,恃宠生娇便冲撞了二娘子,二娘子不慎跌倒,她根本不知晓她身怀有孕,孩子就……” “怎么会这样?”季蕴的心瞬间跌入了谷底,开始为季梧担心起来。 三人很快便至奚尾巷曹府,进入曹府后,她们走至季梧的卧房中。 卧房中竟几乎全是人,曹默、曹默的父母、季惟夫妇和季怀夫妇,还有季棉。 曹默满脸悔恨地跪在地上,曹默的父母则在一旁理亏地叹息,季惟阴沉着脸不说话,于氏不停地抹眼泪,季怀与张氏眉宇间则是对季梧的担心,季棉时而气愤时而伤心,正心烦意乱地来回走动。 “蕴娘,你来了。”于氏此时坐在椅子上默默垂泪,她抬头见到了季蕴的身影,忙招了招手,喊季蕴过来。 “伯母,二姐姐她……”季蕴走过去,欲言又止地看着于氏,便有些不忍心地问。 “你进去瞧一瞧她罢,她现下已经清醒了。”于氏摇摇头,啜泣道。 季蕴点头,便穿过人群,她掀开了帷幔,走了进去,只见季梧躺在床榻上,神情犹如枯槁,脸色苍白又憔悴,此刻人瞧着十分虚弱。 “二姐姐。”季蕴走至床榻边坐了下来,语气小心翼翼地喊她。 季梧闻声转过头,她一双柳叶眉似蹙非蹙,清丽的面容上满是悲戚的神情,唇上血色全无,双眸微微泛着红,想必是方才已经哭过了。 “三妹妹。”季梧面白气弱,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唤她。 “二姐姐,你别,你别太伤心了。”季蕴见她这副模样,忙握住她的手,双眼渐红,不禁滚下泪来,她心疼地说道。 “蕴娘,我的孩子没了,他还没有到这个世上瞧上一眼,蕴娘,我好难过。”季梧又哭了起来,晶莹的泪珠簌簌地滑落,她哭得十分伤心地说道。 “二姐姐,你放心,伯父伯母必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不会白白地让你受这个苦的。”季蕴见她悲伤的模样,她的脸上一滴清泪流下,轻声地出言宽慰道。 第19章 处置 季梧一瞬间泪水决堤,她从未哭得如此凄惨,双目犹如凄凉的秋雨,流露出无尽的悲伤。 季蕴眼眶不禁微红,不忍心地别过眼去,潸然泣下。 季棉走了进来,她见到季梧哭得如此伤心,却是再也忍不住。 她愤然地转身对着跪在地上的曹默,冲口而出道:“姐夫,你必须给我二姐姐一个交代!” “我……”曹默正自后悔,他瞥了一眼坐在凳子上的季惟,神情心虚地说不出话来。 “曹默,你今日必须给梧娘一个交代,更要给季家一个交代!”季惟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 “亲家公,消消气,千错万错都是默郎的错。”曹默的母亲徐氏站在一旁,软下声来赔笑道。 “自然是他的错,难不成是我家梧娘的错?”于氏闻言激动了起来,毫不犹豫地骂道。 “是是是,亲家母,您别激动,您说得对,默郎你还不快快向岳父岳母认错?”徐氏忙不迭地点头,她言罢,便悄悄转头朝曹默使了使个眼色。 曹默收到了徐氏的眼色,他朝季惟夫妇磕了一个响头,沉痛地道:“岳父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梧娘的事都是小婿的错,请岳父岳母责罚。” “哼,我可受不起。”于氏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冷笑道。 “这次我实在没有料到梧娘竟然怀孕了,都是我的疏忽,从今以后,我必定会好好待梧娘,不再让她受一点的伤害。”曹默一脸诚恳地看着季惟夫妇二人。 “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梧娘怀孕还是她的错似的?”于氏出言讽刺道。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都是我的错。”曹默自知理亏,忙解释道,“还望岳父岳母再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补偿梧娘。” “那姐夫你那个妾室呢?” 季蕴在帷帐后方听了一晌,见曹默一直都没有提及冲撞季梧的姜氏,她慢慢走了过来,掀开帷帐,居高临下地盯着曹默。 “她不是有心的,她事先并不知梧娘怀有身孕……”曹默一怔,他垂下头继续选择包庇姜氏。 “姜氏害我二姐姐流产,姐夫你一句她不是有心的?要是她以后杀了人,难不成还要来一句不是有心的?”季蕴斜睨着曹默,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我,三妹妹,她的确不是有心的,你们要打要罚就罚我一人就好了。”曹默咬牙说道。 “姐夫与这位小妾当真是情深义重呢?”季棉一开口便是冷嘲热讽。 “此次明明是姜氏她故意冲撞二姐姐,想必府中众多仆人都是实打实见到的,姐夫一句她不是有心的,就想轻飘飘地放过她吗?”季蕴继续道。 “那你想怎么样?”曹默有些生气了,语气都变得生硬起来。 “姐夫此言好没道理,什么叫我想怎么样,我应该问问咱们季家的家主和主母,毕竟他们才是二姐姐的父母,一切都应交由他们定夺才是。”季蕴朝着季惟夫妇作揖,悠悠地道。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季惟与于氏身上,等待他们二人的定夺。 季惟思考良久才道:“曹默,你将那个女人赶出府去,从今往后,不许她继续待在崇州。” “不行!”曹默猛地一激灵,想也没想就拒绝道。 “糊涂东西!”曹默的父亲曹杨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曹默一眼,斥责道。 “儿啊,事到如今那个贱人闯下这弥天大祸,你还妄想保下她,可你岳父岳母怎能容得下她,答应母亲,放手罢,难不成一个女人能比妻子还要重要吗?”徐氏死死地拽着曹默,怒其不争地哭道。 “我对淑娘是认真的,请岳父岳母成全,我对天发誓,以后一定会好好对梧娘,不让她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曹默不甘地乞求道。 “你,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于氏攥紧帕子,故气不忿地指着曹默,颤声地道,“梧娘她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岳母您随便骂,只要不将淑娘赶走,让我做什么都行。”曹默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张氏早就看不下去了,她震惊不已地道:“那贱人害死得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如今竟还想包庇她?” “孩子以后还可以有……” 曹默的话还未说完,季惟便用力地拍打了一下桌案,气得随手将桌案上的茶杯朝着他掷了过去。 曹默眼尖地躲过,他吓得伏在地面上,额头上冒起了涔涔的汗珠。 “曹默,你听听你说的还是人话吗?”季惟方才还勉强地顾及两家的颜面,待他听了曹默那句话,便破口大骂道。 “亲家公息怒。”曹杨见此心惊肉跳地说道。 “既然你执意包庇那个贱妇,那咱们家梧娘也不必委屈做你曹家的新妇了。”季惟深吸一口气,脸色带着浓浓的怒气,他冷声地说道。 曹默闻言错愕:“岳父这是何意?” 曹松与徐氏连忙走过去挽回,一时之间又是道歉,又是大骂曹默,季家众人皆冷眼看着他们。 于氏直瞪瞪地瞅了曹默半天,她站起身来,她怒极反笑地说道:“就是两家和离,往后各不相干的意思。” “默郎,你还在想什么,还不快快向岳父岳母认错,将姜氏赶出府去。”徐氏急得大哭,她扑在了曹默的身影,哭道,“就当母亲求你还不成吗?” “母亲,不……”曹默摇头。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冥顽不灵的儿子!”曹杨气得来回跺脚,气急了便伸手甩了曹默一巴掌。 一巴掌‘啪’地响过,整个卧房慢慢地静了下来。 “伯父伯母,我方才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季蕴站了出来,开口道。 “什么办法?”季惟正没头绪,随即便问。 “既然姐夫实在不愿将姜氏赶出去,那咱们还是不必做这个恶人了。”季蕴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你想如何?”季棉暗自着急也无法,便迫不及待地问。 “俗话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姜氏可以留下,但是今日必须当着众人的面打她个五十大板,这样来得解气,伯父伯母以为如何?”季蕴作揖道。 “这个办法不错。”季棉闻言眼神一亮,赞同道。 “想必姐夫你应该不会拒绝罢?”季蕴轻言浅笑地看着不远处跪在地上的曹默。 “我,可是淑娘一个弱女子,五十大板可是会死人的啊。”曹默毛骨悚然,面色僵硬地说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姐夫到底想如何?”季蕴轻声道,“难不成二姐姐的孩子被贱人害死,贱人反而不受一点惩罚,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咱们就是去衙门,官爷也是不会包庇心肠歹毒之人的。” 曹默先是不可置信,忽然大梦初醒地抬起头,连忙跪着移动到季惟脚下,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岳父,我今日就将淑娘送走,且往后必定好好待梧娘,请岳父再给我一个机会。”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张氏趁机插了一句,冷笑道。 “是,我曹默对天发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否则老天就下一道雷将我劈死!”曹默咬着牙,毫不犹豫地发誓道。 “好!”季惟沉声道,“但那贱人今日害死是我的亲外孙,就赏她十个板子,好教她明白季家女儿可不会让人轻易欺负!” 说罢,被关押在柴房的姜氏被家仆们拽到了卧房前的院子内。 那姜氏果真生得千娇百媚,体态丰腴,只怕是这世上没几个男人见了不着了魂的。 姜氏见家仆们一言不发地将她的手脚绑在了凳子上,自知难逃此劫,竟哭得梨花带雨。 “下作的小娼妇!”于氏见此低声骂道。 “默郎,默郎,你快救救奴家啊……”姜氏发髻凌乱,娇柔地哭道,“你难道忘了你的誓言了吗?” “动手!”季惟冷眼瞧着,一声令下。 家仆们得了命令,便拿起板子,对着姜氏的臀部狠狠地抽打了起来,姜氏痛哭声传了过来。 曹默听在耳里,痛在心里,他转过头,不忍再看姜氏的惨状。 “二姐姐,可解气吗?”季棉站在季梧的床前,笑着问道。 季梧听到了屋外姜氏的哭喊声,她缓缓阖上双目,眼眸止不住地颤抖。 “三姐姐。”季棉突然语气温和地喊了季蕴一声。 季蕴闻声回过头。 “今日谢谢你了。”季棉垂下眼睑,莫名开始紧张起来,她的面颊开始发烫。 “不用,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呢。”季蕴摇摇头,轻声地说道。 季棉神情僵硬,她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两只纤纤玉手还在不停地搅动着手中的帕子。 姜氏行完刑后奄奄一息,被曹家的人抬着送走了。 季蕴眼见天色不早了,又是宽慰了季梧几句,便打算离开曹家。 “蕴娘。”于氏及时喊住了她。 “伯母还有事?” “蕴娘,今日多亏有你,你今天帮了你姐姐,这个恩伯母记下了。”于氏红着眼拉着季蕴的手,由衷地感谢道。 “伯母,二姐姐从前对我很好,如今她有难,我岂能置之不理?”季蕴淡淡地笑道,“况且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该互帮互助吗?” “你说得对。”于氏连连点头。 “好了伯母,我该回书院了。”季蕴提醒道。 “蕴娘,有空就回家看看,别老是待在书院里。”于氏言辞恳切地说道。 “好,我会的。”季蕴颔首道。 说罢,季蕴同云儿登上车舆,一起回了奚亭书院。 “娘子,累了罢?”云儿低声问。 “有点。”季蕴笑道,“还有点饿了。” 车舆停在了奚口巷的侧门,二人踩着脚蹬下了车。 季蕴忍不住抬起头,朝着对面的书铺看去,见书铺的门是开着的,但是不见曹殊的身影。 “娘子,您不会是找曹郎君罢?”云儿见季蕴时不时往对面书铺看去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偷笑,面上好奇地询问。 “自然没有。”季蕴瞬间就收回了视线,面露沮丧地否认道,“咱们快进去罢。” 季蕴因得罪了曹殊,心中正后悔了,思及那日他疏冷的模样,登时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同云儿进了书院。 第20章 秋娘 这场风波过去后,季惟以养身子为由,派人将季梧接回了季宅,曹默自然不允,但也无可奈何。 曹松与徐氏则是满脸愁容,私底下忍不住狠狠地训斥了曹默的一番,骂他竟为了一个妾室昏头至此。 又过了几日,已是临近立夏了。 孙媪替张氏传来了消息,说是张氏娘家的外甥女张秋池从东京府回来,且同舅母李氏一起前来季宅做客了。 于是,季蕴喜不自胜地同云儿一起回了季宅。 待上了车舆后,季蕴满脸的喜色遮掩不住,她对云儿笑道:“我倒是许久未见秋娘了,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是呢,奴婢也有三年没见张娘子了,怪想她的。”云儿眉眼带笑地附和道。 车舆行驶了一段路,小厮稳稳地在季宅的侧门停下。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下踩着脚蹬下了车后,说笑着进入季宅。 二人踱步至清晖院时,便见月洞门口的桃树下站着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她正抬头静静地欣赏着园内的桃枝,桃花已是散尽。 “秋娘。”季蕴双眸一亮,笑着唤了她一声。 那女子闻声徐徐地转过身,只见她面若银盘,眼如一汪清水,梳着桃心髻,以红头须固之,额间盘着云间巧额。 她内穿素白色的一片式抹胸,外披一件桃夭色的褙子,下身则是白色的百迭裙,远远瞧着像是一朵娇美灵动的桃花。 “蕴娘。”张秋池见到站在不远处的季蕴,不由得双目微张,她的腮帮子上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季蕴轻轻地踱步过去,拉住了张秋池纤柔无骨的手。 二人寒暄了一会儿,执手相看泪眼。 季蕴平复了一下心绪后,便拉着张秋池来至距清晖院最近的半山亭中,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寒暄,顺着弯弯绕绕的游廊走进亭中,二人便坐在了石凳上。 “秋娘,你何时从东京回来的?”季蕴双眸如秋水,她笑道。 “刚回来没几天呢,母亲便特地带我来探望姑母了。”张秋池一双远山眉如黛,俊俏的脸色带着笑容,腮上的两个酒窝仿佛也在笑似的。 “原是这样。”季蕴颔首道。 “听姑母说,你现下正在镇上的奚亭书院任职,书院内怎么样,可还待得习惯?”张秋池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神情关切地询问。 “书院一切都好,你且放心罢。”季蕴眉眼带笑地回道。 云儿端着茶水走至亭内,为二人倒了两杯幽香四溢的茶水后,便垂着头,乖乖地侯在一旁。 “那就好。”张秋池伸出纤纤玉手,她端起了茶托,垂头啜了一口茶水,笑吟吟地道。 “我还没问你,你这些年随舅舅舅母在东京可好?”季蕴看向她,含笑道。 “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不好的,就那样罢。”张秋池放下茶托,沉吟道,“不过东京城当真是繁华,蕴娘你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瞧瞧。” “如若有机会自然会去的。”季蕴嫣然一笑,连连点头,她随即问,“对了,你此次回崇州所为何事?” “诶,还不是因为父亲被调任了。”张秋池笑意微收,她叹了一声回答。 “舅舅怎会突然调任?”季蕴闻言愕然,感到有些意外地问,“被调往何处了?” “不远,就在宣州府。” “如此说来此次莫非是升迁?” “现今朝堂形势风谲云诡,男女官各自为营,明争暗斗不断,父亲年岁大了,此次虽是明升实则是暗贬,不过在我看来其实远离东京这些是非也好。”张秋池怅然若失,悠悠地说道。 季蕴喝了一口茶水,示意她继续说。 “此次回崇州虽是为探亲,实则父亲是让我随母亲以后一同留在崇州祖宅,他一人只身赴任即刻。”张秋池娓娓道来。 “如此说来,咱们以后见面也方便些了。”季蕴闻言心中甚是欢喜,她笑道。 “是呢。”张秋池弯起嘴角,似是月牙一般。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 张秋池突然压低了嗓音,故作神秘地对季蕴招了招手,笑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讲呢,可否能让你的婢女先暂时离开一会儿。” “也好,云儿,不如你先去帮我们准备些果子罢,”季蕴并无异议,她转头对着云儿吩咐道。 云儿轻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季蕴瞅着云儿渐渐走远的身影,连忙将头凑了过去,神情无奈地笑道:“好了,她已经走了,你到底要说什么,快快说罢。” “我说了,蕴娘你可不要笑话我啊。”张秋池莞尔一笑,两颊却多出了两团可疑的红晕,微微羞赧地说道。 季蕴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张秋池此刻的羞涩,她嘴角勾起揶揄的笑容,打趣道:“该不会是你在东京识到了一位心上人罢?” “你说什么呢!”张秋池神情羞恼地瞥了季蕴一眼,面红耳赤地否认道,“才不是。” “那是什么?”季蕴掩口笑之。 “就是,就是我父亲门下的一位门生。”张秋池低下头,用手指反复地绞着衣袖,红着脸说道。 “那敢情好,能入秋娘的眼的,想必是一位长得极为俊俏的门生了。”季蕴了然一笑,故意拉长语调地打趣道。 “他是长得极为俊俏,性子也温和,待我十分守礼,从不逾矩。”张秋池抬头,心急地夸赞道,待她触及到季蕴一双含笑的眼眸,她脸上霎时火辣辣的,眼神不自然地闪躲过去。 “那他既是舅舅的门生,你可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呢?”季蕴笑着问道。 “他从未同我说过他的任何事,我只知晓他叫林春生,是去年才拜入父亲门下的,不过仔细听他的口音似乎是从岭南过来的。”张秋池轻蹙的眉恍若黛色远山,思忖道。 “岭南?” 张秋池忙点头。 “岭南多瘴气,所处之地十分潮湿,且山林众多,蛇虫鼠蚁也很多。”季蕴眉拧成一团,思索一番道。 “这些我自然知晓。”张秋池沮丧地垂下头。 “秋娘……” “蕴娘,你说我该怎么办?”张秋池垂头丧气地问,“父亲是不会同意我与春生在一起的,可我当真是喜欢他。” “秋娘,听我一句劝,在你还未彻底看清他时,还是不要与他推心置腹,凡事要多留一个心眼。”季蕴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劝道。 “我会的。”张秋池看向季蕴,挤出一丝笑来。 “只因女子在世,处境本就艰难,要是我们不为自己考虑的话,那该如何生存呢。”季蕴双目静静地凝视着张秋池,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说的话,我明白。”张秋池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二人又撇开这个话题,开始聊起了幼时的趣事来,凉亭内时不时传来她们清脆的笑声。 此时,半山亭湖对岸的游廊中,季棉正巧经过,远远地便瞧见季蕴与一位年轻娘子坐在一处嬉笑,好不快活。 “三姐姐这是与谁在一处呢?”季棉眉头紧锁,不觉心动猜疑,便低声问身边的女使萍儿。 “回四娘子,今日二大娘子外家的亲戚过府做客,那位娘子想必就是三娘子的表妹罢。”萍儿想了想回答道。 “可是那个张秋池?”季棉继续问。 “正是呢,四娘子可是要前去寻三娘子她们?”萍儿笑着提议道。 季棉闻言神情似有动容,下一秒她反应了过来,故意撇了撇嘴,她扬起下巴,眼神轻蔑地瞥了萍儿一眼:“你说什么呢,我才不会同她们搞到一处呢。” 说罢,她抬脚便离开了此处,萍儿则急忙地跟上她。 凉亭内,正当季蕴与张秋池聊得正欢的时候,张氏与张秋池的母亲李氏一同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丫头偷偷地嚼什么蛆子呢,这么高兴?”张氏笑问道。 “拜见姑母。”张秋池看见来人,率先地站了起来,恭敬地向张氏行礼道。 季蕴也站起身来,笑着向李氏盈盈地一拜道:“拜见舅母。” “这许久未见,蕴娘是出落得愈发好看了。”李氏拉过季蕴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眼中带着满意的笑意,转过头来对着张氏夸赞道,“连我家秋娘啊,都比不上她。” “多谢舅母夸赞,秋娘才是真正儿的美人,我哪里比得上她。”季蕴谦虚地说道。 李氏含笑不语,但眼底对季蕴的喜爱似是要溢出来似的。 之后,众人皆留在清晖院用膳,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天,快至傍晚时,李氏与张秋池便起身告辞。 张氏出声挽留,李氏笑道:“下次罢,今后我与秋娘就留在崇州了,还怕没机会再见?只是回去后还有一堆事情要等着我去料理,就不便久留了。” “也好。”张氏颔首道,送李氏与张秋池出门。 她们母女二人离开后,季蕴也打算回书院了。 临走前张氏思及快至立夏了,便塞了几盒煮熟的鸡蛋给季蕴,叮嘱道:“这些鸡蛋你可送给吴老先生或你那些同僚,母亲命人都分好了,还有最后这些是留给你的。” “多谢母亲。”季蕴低声谢过之后,与云儿登上车舆离开了季宅。 到达书院后,季蕴遂命云儿将鸡蛋一一送了出去。 当她见桌案上还留下两盒时,眼神微微一动,便拎起了一盒走出青玉堂,朝着奚口巷走去。 推开书院的偏门后,季蕴顿时心生怯意,有些踌躇着不敢出去,便来回地徘徊着。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后踏出书院,来到了曹殊的书铺门口。 书铺同前几日没有什么不同,摊儿上整齐地摆着书籍。 季蕴将盒子放置在窗台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趴在门后探出头,往里看去,但是因有书架挡着,遂她瞧了许久竟都未见到曹殊的身影。 “难道不在书铺里吗?”季蕴失望地收回了视线,纳闷地嘀咕道。 “你在此处做甚?” 这时,她的头顶上方忽然响起了曹殊清润的嗓音。 季蕴登时身体一僵,吓得差点站不稳。 第21章 立夏 “你在此处做甚?” 他清淡的语气倏然传入她的耳际。 季蕴登时吓得浑身一僵,脚下一时不稳,所幸她手快地扶住了墙壁。 她慢慢地转过身时,便见曹殊竟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曹殊面容清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冷冷清清,不带丝毫的情绪,他今日只着一件青白色的圆领襕衫,身形如修篁一般挺拔秀逸。 他骨节分明的手中提着药包,嗓音清润地询问:“娘子,你又有何事?” 季蕴顿感窘迫,她方才如做贼一般,想必都落入了他的眼中,属实丢死人了。 “我……”她一时黏黏糊糊地说不出话来。 此时纵有千言万语,满心要说,但当她的目光触及到曹殊清冷的面容,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曹殊眉头紧皱,双目平静地注视着季蕴,不语。 季蕴见他面上无甚表情的模样,她的心陡然一沉,他该不会因为上次的事还在恼她罢? “娘子,你能否让开,你挡着门了。” 就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候,头顶上方传来了曹殊的声音。 “嗯?”季蕴一愣,闻言环顾四周,果见她站在门前将他挡在了门外,她连忙挪开,讪讪地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地道,“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曹殊一言不发地进屋,与她错身时,无意间地瞥了她一眼,见她此时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的眼眸瞬间一黯。 季蕴因心有顾忌,不敢贸然地跟着曹殊进屋,便手足无措地杵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屋内他修长的身影。 她见曹殊一副冷淡的模样,便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心想要不下次再来罢。 就在她垂头丧气之际,曹殊却倏然走至门口,他神情淡然地扫向她,声音淡淡地问:“你若是有事的话,就进来罢。” 言罢,他转身进屋。 季蕴眼眸一亮,抬头看向他,忙拎起窗台上的盒子走进书铺内。 书铺内,曹殊正坐于桌案前整理书籍。 “曹哥哥。”季蕴小声地唤了他一声。 曹殊闻声掀起眼帘,一双漆黑的眼眸扫向她,伸手示意她坐下。 季蕴内心忐忑地坐在了他的对面,见他半低着头,眼帘垂下,鼻梁高挺,鼻梁骨左侧那一颗黑痣引人注目。 他捻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地推至她的面前,神色淡淡地说道:“娘子,我这边只有冷茶,望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呢。”季蕴闻言受宠若惊地接过。 说罢,她喝了一口便放下,悄悄地打量着曹殊的神色,惴惴不安地询问:“曹哥哥,你还在生气吗?” 曹殊一愣,心道她原是在担心这个? “曹哥哥,上次的事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季蕴一股脑地便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说完之后她还十分紧张地看着曹殊。 “娘子何必在意我有没有生气。”曹殊淡然一笑地望向她,疏离而客套,眼神闪烁间,显得复杂而微妙。 “我怎会不在意你?”季蕴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道。 她话音刚落,二人却皆是一怔。 季蕴迅速反应过来,便连忙地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在我心中我早就将你当成我的哥哥了。” “我现下一介庶民,怎配当娘子的哥哥?”曹殊深深地看向季蕴,笑意微敛,语气清淡地说道。 “曹哥哥,你不要这么说自己。”季蕴闻言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堵了起来,她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一些。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曹殊轻轻地道。 季蕴狼狈地垂下眼睑,她沉默了一会儿,无意间地瞥见了她带来的盒子,遂拎起放在桌案上,转移话题地笑道:“曹哥哥,不是快要立夏了,我今日特意拿了一盒鸡蛋送给你。” 曹殊看着季蕴清澈明亮的眼眸,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别开目光。 “只是一盒鸡蛋,希望曹哥哥不要拒绝。”她见状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她眼底的失落,低声道。 “多谢娘子。”曹殊明显地察觉到了季蕴情绪的变化,他一时不忍,凝思片刻地说道。 季蕴见曹殊没有拒绝,才觉好受几分。 二人同时沉默了起来,书铺内的气氛变得诡异了起来。 “曹哥哥,天色不早了,我先回书院了。”季蕴顿感别扭,率先站起身来,她出言告辞道。 曹殊抬头,轻声应了一声,送她至门口。 季蕴走出没多远,没忍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便见他站在书铺门,神情淡然,身形瘦削如竹,仿佛一阵儿清风,疏离而遥远。 她没再说话,悄然压下心底的酸涩,转身离开了。 曹殊久久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一双漆黑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怅然之意,微微氤氲着湿润的光泽。 他见季蕴的身影慢慢消失,便转身进屋去到厨房给曹松煎药。 药壶在火上慢慢的煮着,曹殊双目出神地守着。 直到壶口冒出了热气,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声响,他的意识才逐渐回笼。 他忙在灶台上寻到抹布放在了滚烫的壶盖上,伸出修长的手捻起盖子,见药已煮得沸腾,便盛到了瓷碗中。 他端起想要离开,路过灶台处的鸡蛋盒子时,他脚步微停,便从盒中取了两个鸡蛋朝着卧房走去。 卧房中,曹松面色灰白,正是咳得十分厉害。 曹殊走进见状,匆匆地将瓷碗放下,他神情担忧地走至床榻处,轻轻地为曹松抚背。 待到曹松脸色好上许多时,他瞥见了曹殊日渐消瘦的脸庞,神情心疼地说道:“溪川,是父亲拖累你了。” “何来的拖累,您不要胡思乱想了,安心养病即可。”曹殊将瓷碗端了过来,拿起调羹舀起苦涩的汤药,轻轻地吹气后,送到了曹松的面前。 曹松低头喝了一口,轻叹一声:“我的身体我清楚,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是吃再多药也无用了。” “父亲不许瞎说。”曹殊拿着调羹的手一滞,他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丝苦涩。 “溪川,这些年你受苦了,你本有着大好前途,却被我硬生生拖累了。”曹松面上浮出一丝悲伤的情绪,他道,“若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你早就入了朝堂为官,咱们嫡系一派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的下场。” “父亲别说了,喝药罢。”曹溪脸色愈白,他的眼眸中翻涌痛苦与悲楚,眼眶不觉得微红,他不敢令曹松瞧见,便竭力地忍着。 曹松叹了一声,默默地喝药,只是喝完药之后,他的口中发苦。 曹殊拨开鸡蛋的壳,微微偏头道:“父亲吃一个鸡蛋罢。” “哪来的鸡蛋?”曹松知晓家中银钱已不多,除却买药材的钱,早就所剩无几,压根没有多余的银钱去买鸡蛋。 “是季家三娘子送来的。”曹殊垂眸,轻声回答。 “是她啊。”曹松有些若有所思,良久,他叹道,“难为她还记得我们。” “父亲,吃鸡蛋罢。”曹殊的眼眸里藏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季蕴离开书铺后,回到了青玉堂,云儿早早地就回来了。 “娘子,你去哪里了?”云儿迎了上来,却见季蕴情绪不佳。 “书铺。”季蕴心不在焉地回答。 “娘子又去寻曹郎君了?”云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家娘子就算是与曹郎君一同长大,但未免去得太勤了些,这让她开始警惕了起来。 季蕴点头,她理直气壮地道:“我是去给曹哥哥送鸡蛋了。” “娘子,二大娘子不是让您少与曹郎君接触的吗?”云儿出言试探道。 “可我,可我一瞧见他现下的样子,心中就总是放不下他。”季蕴坐在了石凳上,垂下眼睑道。 “娘子,您该不会是……”云儿欲言又止地看着季蕴。 “该不会是什么?” “您该不会是喜欢曹郎君罢?”云儿小声地询问道。 季蕴闻言错愕,她不可置信地瞪了云儿一眼,斥道:“你说什么呢?曹哥哥他可是……” 她一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曹殊已与季梧退了婚,两人早就没有关系了。 “可是什么?”云儿见此有些好笑地问。 “没什么,你不要瞎说,我对曹哥哥,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季蕴别过脸,面色僵硬地说道。 “那就好。”云儿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季蕴懒得搭理云儿,起身进屋,她则亦趋亦步地跟了过来。 “娘子,您以后还是不要老是去寻曹郎君了,要是二大娘子知晓了怎么办?”云儿还在喋喋不休。 季蕴不耐地回了一句:“你不说,我不说,谁会晓得?” “话虽如此,但是这是在书院,那么多的眼睛瞧着呢,娘子还是未婚女子,还是注意一下分寸罢。”云儿不赞许地继续道。 “我为何要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季蕴回头,面上带着不满地回道。 “娘子,您听奴婢一句劝……” “云儿,你好啰嗦。”季蕴有些受不了,正好她已经走到了卧房的门口,她转过身挡在门口,心累地说道,“就此止步,我要休息了。” 云儿瞧着季蕴如此烦躁的模样,神情不甘心的道:“那好罢,娘子早点休息罢。” 她话音刚落,季蕴便毫不留情地阖上了门。 云儿见劝谏不成,叹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季蕴仔细地闻着云儿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她平躺在了床榻上,静静地望着上方的帐顶,不知为何倏然地回想起了方才云儿说的话。 “娘子您该不会是喜欢曹郎君罢?” 季蕴顿时吓得一激灵,她坐起身来,慌忙地摇摇头,喃喃自语道:“我这是在想什么?” 第22章 闹剧 “不可胡思乱想!”季蕴神思恍惚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可胡思乱想!” 待她洗漱完毕,不觉朦胧睡去,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旭日东升。 云儿端来了水盆走进卧房中,她掀开帷帐后,轻声地唤道:“娘子,该起了。” 季蕴困倦地轻应了一声,起身下榻漱口净面后,披上外衫坐于铜镜前。 云儿从妆奁从拿出梳篦为她梳发,将头发梳顺后,盘成团髻,以长脚圆头簪固之,髻两侧各插了长折钗,髻下则系着红头须。 季蕴趁云儿梳发的时候,她为自己描眉,不一会儿秀丽细长的峨眉便画好了。 她今日内穿素白色的一片式抹胸,外披麴尘色的缠枝葡萄纹的褙子,下身则是碧落色的百迭裙,显得她极为淡雅清丽。 之后便如往常一样,她前往思勤堂授课。 一个晌午很快便过去了,已至午时,弟子们纷纷起身去用午膳。 季蕴整理好书籍置于桌案上,准备回青玉堂用膳。 “先生……” 她刚走没几步,身后传来了名唤唐娣的女弟子的声音。 “你有何事?”季蕴心下疑惑,和颜悦色地询问。 “弟子,弟子……”唐娣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季蕴,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季蕴静静地等待着,见唐娣沉默了下来,她柔声道:“你如果有事的话,不妨直说,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弟子没事,先生先去用午膳罢。”唐娣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 说罢,唐娣朝她作揖,便转身走了。 季蕴看着唐娣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见唐娣在长廊尽头处拐了个弯消失了,才收回了视线。 回到青玉堂后,同云儿一起用完午膳,她正欲稍微休憩一会儿,院子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云儿放下碗筷,起身走至院门口开了门,见是一名女弟子,她疑惑地问:“你有何事吗?” “这位姐姐,请问先生在吗?”女弟子神情慌忙地问。 “在的。”云儿一愣,转身去寻季蕴。 季蕴纳闷地站起身,踱步至院子内,便见院外站着的是她的一名弟子,名唤作宋惠,她此时正急得直打转。 宋惠转头瞧见季蕴的身影,顿时一喜,露出了笑容,仿佛是见了救星一般,她急得满头大汗地说道:“先生,不好了,出大事了。” “惠娘,你别急,慢点说。”季蕴蹙眉,走到她的面前,轻声地安抚道,“发生了何事?” “是,是娣娘的父亲,他不知何缘故竟然跑到思勤堂内说什么都要带娣娘走,娣娘不愿意,现下思勤堂内正闹得一团乱呢。”宋惠闻言冷静了几分,滤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季蕴。 季蕴顿然唬了一跳,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形色匆匆地随宋惠前往思勤内。 云儿见二人走远,实在放心不下,便只好忧心忡忡地跟在了她们的身后。 三人还未到达思勤堂时,便远远地闻见堂内嘈杂喧闹的响声。 季蕴心中一凛,疾步踏入了思勤堂内,便见一位身着素袍的中年男子用力地拽着唐娣的手腕,唐娣正死死地拉着堂内的柱子不肯松手。 堂内的弟子们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不知该如何。 “贱蹄子,反了天了,还跟我犟,真以为我治不了你了!”中年男子正是唐娣的父亲唐柱,他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道。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这儿读书!”唐娣挣扎着,神情委屈地哭喊道。 “读书?”唐柱冷笑,他喧嚷道,“你个小丫头,还读什么书,你读书有什么用,快跟我回去!” “爹,我求求你了,不要带我回去,我不要嫁人!”唐娣满脸泪痕地乞求道。 “女人不嫁人,难不成继续留在这儿念书?”唐柱使劲一用力,终于将唐娣拽了过来,咬牙威胁道,“你早早嫁了人,换一些彩礼,好给阿郎娶妻。” “我不要……”唐娣怯怯地看着唐柱,哭着摇头道。 唐柱哪管唐娣的意愿,说着就要拽她离开。 堂内的弟子想要上前帮助唐娣,但碍着唐柱是她的父亲,他们也是有心无力。 “且慢!” 这时,季蕴冷静地出声制止道。 弟子们发觉季蕴来了,纷纷露出了喜色。 “你是谁?”唐柱上下扫了季蕴几眼,见她穿着不俗,举止品貌不凡,便暗暗思忖着她的身份。 “我是唐娣的先生。”季蕴直视过去,未有丝毫的惧意,反而是从容淡定地说道。 “奚亭书院竟然让一个女人当先生,真是可笑。”唐柱闻言颇为轻蔑地撇了撇嘴。 “不许你侮辱先生!”宋惠神情气愤地喊道。 大多数的弟子则跟着附和道。 唐柱在众目睽睽之下,便知一时惹不起季蕴,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道:“你,你就当我方才的话在放屁。” 说罢,他用力地拽着唐娣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思勤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当这儿是你家不成?”季蕴冷声道。 “那你想怎么样?”唐柱停下,咬牙问。 “先生,救救我,爹要把我卖给别人做妾,先生你救救我……”唐娣哭得凄惨,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淌,大声地喊道。 “贱蹄子,你住嘴,流这些猫儿尿的装什么可怜你,你不嫁给人,阿郎哪里来的钱娶妻,你怎么这么自私啊?”唐柱低下声来,骂道。 “他要娶妻与我何干?”唐娣想要挣脱出唐柱的钳制,她抗议道,“难不成他要娶妻,就要把我卖掉?” “贱人!”唐柱眼神发狠,用手掌地刮了唐娣一巴掌,她的脸瞬间就被打红了。 “你住手!”宋惠眼睛泛红地阻止道。 “我打我女儿关你什么事?”唐柱气得胸口起伏着,他狠狠地瞪了宋惠一眼。 宋惠登时被他的眼神吓到,退了回去不敢再说话了。 但是季蕴不是被吓大的,她已知晓唐柱是蛮横不讲理之人,便平心静气地说道:“你当众掌掴子女,已经犯了大周律法,我劝你还是不要……” “你吓唬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唐柱一下子打断了。 “我这不是吓唬你,我只是实话实说。”季蕴深吸一口气,颦眉道。 “我管教自己的女儿,怎么就犯了律法,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还有哪条律法说了我不许管教子女了?”唐柱大声反驳道。 唐娣垂头低泣。 “这是律法,倘若你有异议的话,你得去府衙问知州大人。”季蕴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解释道。 “什么知州,我管教女儿,关知州大人什么事?”唐柱目露鄙夷地扫了季蕴一眼,嘲道,“我奉劝你一句,你一个女人,还是不要出来抛头露面了,给家里蒙羞?” “照你这么说,那官家是女子,她登基为帝,也是给皇家蒙羞?”宋惠气得浑身发抖,忿忿地说道。 “天家的事我这个老百姓管不着,我就管你了,你们这些女人,着实是不要脸面,搞一些所谓的男女平等的风气,把娣娘教得心都野了,竟然都敢忤逆我了!”唐柱讥讽道。 许萧然早就忍不住了,气得想要冲出来,却被陈润一把拽住。 “你拦我干嘛?”许萧然回头不解。 “切莫冲动。”陈润摇了摇头,语气凝重地说道。 “来呀,你过来打我,你今天敢打我,明日我就去衙门前告你。”唐柱发觉二人,他故意昂起头,洋洋得意地说道。 “真是个刁民!”宋惠小声地骂道。 唐柱不理会他们,指着唐娣的鼻子,继续滔滔不绝地骂道:“你这个赔钱货,当初不让你读书,你死活要来,读了没两年竟然都敢忤逆你爹我了,读书有什么用,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这个钱省下来给阿郎娶妻了。” 季蕴眉宇间都是厌恶,她沉下声道:“现下女子读书是国策,是必行的,况且书院收取女弟子的学费只有男弟子的三分之一。” “什么狗屁国策!”唐柱转头就骂,“她是我的女儿,我想让她读书就让她读,不想让她读书她就该乖乖嫁人!” “禁止女子读书已经违反了大周律法,如果我告到崇州学政去,你是要牢狱官司的。”季蕴怒极反笑地道。 “你告去啊。”唐柱可不怕,他挑衅道。 “还有,你作为唐娣的父亲,丝毫不为她考虑,竟然让她给人做妾,你可知高门大户的妾室地位极为低下,主母一有个不称心便可肆意打骂,甚至发卖都有可能。”季蕴喟叹道。 “你不用跟我说这么多,我女儿做妾是她的福分。”唐柱瞪了季蕴一眼。 季蕴登时一噎。 宋惠拧起眉毛,“你这,也配当爹?” “我配不配由不得你来定夺,何况你们说再多也无用,今天我就要把娣娘带回去,想必先生你应该不会反对罢?”唐柱张嘴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黄牙。 宋惠嫌恶地别开脸去。 “如果我说不呢?”季蕴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故作镇定地说。 “我说她得走就得走。”唐柱立时竖起眉毛,语气凶狠地对唐娣说,“跟我走!” 他说着拽起唐娣的手腕,就要离开思勤堂。 “我不要走,我不要……”唐娣摇头,呢喃道。 “都不准走!”季蕴攥紧手,登时转身去拦他们,提高了声音道。 底下的弟子们见唐娣要被带走,再季蕴一锤定音下,便声势浩大地涌了过去,乌泱泱的一群人将唐柱围了起来,宋惠则趁机去解救唐娣。 唐柱登时一慌,他慌乱地推搡着众人,想要去拽唐娣回来,但奈何人实在太多,唐娣不一会儿便被宋惠拉出了人群中。 思勤堂内顿时吵闹得一团糟儿。 唐柱同男弟子们一番拉扯,他急得想要扑出去,但很快又被一位男弟子猛地推了回去。 “你们还讲不讲道理了?”唐柱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们,大喊大叫道,“我可是娣娘的爹,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季蕴徐徐走出,冷声地问:“究竟是谁不讲道理?” “都是你这个贱人,都是你!”唐柱气得脸色涨红,眼神逐渐阴狠地看着季蕴,咬牙切齿地道。 说着唐柱已是气得头脑发昏,快速地从袖子中掏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季蕴刺去。 这一刻,众人皆傻眼了,仿佛都没有反应过来。 季蕴眼前只觉银光一闪,便见着一步一步朝她刺过来的匕首,她却不可置信地怔在了原地。 云儿立马睁大双眼,想要扑过去,但已是来不及,她大声喊道:“娘子快躲开!” 季蕴的双脚好似定住了一般,眼见匕首即将刺过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青色的身影虚晃,倏然挡在她的身前。 曹殊伸手将季蕴一把抱住,护在了他的怀里。 唐柱已经是气得头脑发昏,他顾不得许多了,想也没想将匕首刺进了曹殊的脊背中。 曹殊紧抱她,低头闷哼一声,眉头紧皱。 季蕴神情错愕,她嘴巴微张,心脏恍若骤停。 第23章 受伤 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曹殊的脊背上,一股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曹殊疼得紧皱眉头,他闷哼一声,将季蕴稳稳地护在了他的怀中。 “曹哥哥!”季蕴瞪大双眼,惊呼一声。 思勤堂的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傻了眼,一个个呆怔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娘子!”云儿神情慌乱地喊了一声,她心急如焚地扑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季蕴有无受伤。 唐柱面目狰狞地抽出匕首,喘着粗气地站在了原地,眼神中隐隐地透露出了一丝快感。 季蕴从曹殊的胸口中挣脱出来,她抬头去瞧他时,便见他脸色愈来愈苍白,顿时大惊失色。 “曹哥哥,你为何要……”季蕴双眼顿时就红了,她有些无措地喊道。 “我,我没事。”曹殊动了动血色全无的嘴唇,声音虚弱无力地摇头。 唐柱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季蕴早已是听不清,眼前只有曹殊忍痛的面容。 曹殊吐出一口气来,伸手修长的手,捂住了季蕴白嫩小巧的耳朵。 唐娣早就被这一幕吓得傻了眼,双腿一软,摊在了地上面露惧色。 云儿没有丝毫恐惧地冲出来,挡在了季蕴与曹殊的身前,她目光警惕地盯着唐柱,生怕他又要做出什么事来。 曹殊脚下逐渐有些不稳,踉跄着似是要跌倒。 季蕴见状连忙地扶着曹殊,伸出手环过他的背时,手上瞬间就粘上了鲜红的血,他的脊背上已经是鲜血淋漓。 “郎中,快去找郎中。”季蕴见曹殊额头已经冒出了涔涔的汗珠,她神思恍惚地说道。 思勤堂登时一团乱,有个弟子见闹得如此严峻,便趁机悄悄溜走,急忙地去吴园寻吴老先生。 吴老先生闻言大惊,急忙地命小厮们前往思勤堂,小厮们围了上去,将唐柱控制了起来。 唐柱被小厮用蛮力按倒在地,他挣扎无果,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季蕴与曹殊。 吴老先生检查了曹殊的伤势后,所幸唐柱刺得不深,他见曹殊无性命之忧后松了一口气,便低声吩咐书童去镇上请郎中过来一趟。 “大胆刁民,竟敢大闹书院,谁允你进来的?”吴老先生不怒自威地斥道。 “快放开,你们有什么资格教训老子?”唐柱恼羞成怒,声音嘶哑地吼道。 曹殊脸色愈来愈苍白,额头上一滴汗珠滑落,他一双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盯着被压制在地面上的唐柱。 一旁的季蕴早就急得滚下泪来,她双眼通红,眸光清亮,面上泪水簌簌地落下,神情自责万分地说道:“曹哥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你就不会……” 曹殊轻轻地摇摇头,安抚着季蕴。 唐柱死死地望着他们,他却桀桀地笑出声来,神情恶毒地看着曹殊,胡言乱语地讽刺道:“这不是崇州城有名的曹家三郎吗?听说你现下每日靠着为人写书度日呢,怎么如今倒是同书院的女先生搞在了一处?你还当你是高高在上的曹家三郎呢?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曹殊疼得蹙眉,他强迫自己冷静地看向唐柱,语气有些艰难地说:“我的确没有资格,但是你方才要刺的是崇州季家的娘子,你以为季家会放过你?” 唐柱自然知晓季家,他心中顿时一阵儿后怕,他未料到季蕴竟然是季家的人,心中暗想还好曹殊挡在了季蕴的身前,不然他要是真的刺伤了季蕴,便真正得罪了季家。 他怪笑道:“我可没有真正刺到她,量季家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你是没有刺到我,但你现下已经刺伤了曹哥哥,官府一样会治你的罪,何况你方才不允唐娣念书,强迫她嫁人之事,已经是犯了大周律法,你且等着罢。”季蕴双目微冷地扫了唐柱一眼。 “你们放开我!我没有罪!我可是唐娣的爹!”唐柱双目猩红,急得大叫起来,犹如在地面上扭动的蛆一般,“我没有罪!你们快放开我!” “你们暂时将他捆起来,明日送去府衙,交由知州大人定夺。”吴老先生嫌恶地扫了唐柱一眼,吩咐道。 曹殊疼得轻叹一声,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发黑地昏了过去,在阖眼之前,他似乎听见了季蕴焦急的呼唤声。 周遭一片寂静,他身处黑暗之中,手提灯笼,孤身一人前进。 可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仿佛被永远地困在此处。 灯笼内的烛光微晃,愈来愈昏暗。 他似是走累了,想要停下歇息,转头却忽然瞥见远处有一丝微光露了出来。 他心中一喜,匆匆过去,掀袍蹲下去瞧,便见一朵在幽夜绽放的兰花。 曹殊眼皮动了动,他悠悠转醒时,映入眼帘的是圆形的素色花纹的帐顶。 他静静地打量着四周,发觉他正趴在了一处陌生的床榻上,脊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令他清醒了不少。 他面色惨白,咬牙披上外衫,想要坐起身来,这一幕却被刚踏进屋的季蕴瞧见了。 她忧心忡忡地走过去,低声道:“曹哥哥,你别乱动。” 说罢,季蕴扶着曹殊坐下,让他重新趴回床榻上。 “我这是在何处?”曹殊浑身无力地趴下来,他微微偏头,看向神情紧张万分的季蕴,轻声询问道。 “这是在书院的青玉堂,我的住处,你放心。”季蕴神情小心地瞧了一眼他背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见没有血色溢出来后,她呼出一口气地回答道。 “这怎么行?”曹殊闻言蹙眉,他立时想要起身。 季蕴眼尖地伸手按住他的肩头,叹了一声道:“曹哥哥,此处是青玉堂的一间耳房,平时无人住的,你安心躺下罢。” 曹殊面露犹豫,他知晓女子的清誉十分重要,若是现下他与季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事情流露了出去,今后外头的人不知要如何议论季蕴呢。 “我还是走罢。”曹殊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道。 “曹哥哥,你现下受了伤,要是随意走动的话,伤口不小心撕裂可就不好了。”季蕴柔声道。 她见曹殊低垂着头,敛下他漆黑的眼眸,浓密的鸦睫根根分明,轻轻颤动着,在他惨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她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心疼之意。 “无事,娘子还是让我离开罢。”曹殊额前几缕发丝垂下,他神色愈发郑重地道。 “曹哥哥,你现下伤得如此重,叫我如何放心让你离开?”季蕴顿了许久才道。 “娘子,你……” “曹哥哥,你不要闹了,好吗?”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季蕴无奈地打断了。 曹殊闻言一怔,他何时闹了? 难道他方才与她说了这么久一番话,在她眼中竟是认为他在闹? “好了,你就乖乖地趴下罢,我给你煎药去。”季蕴拾起床榻上的被褥,盖在了他的身上。 “如何能劳烦娘子?”曹殊双眸微动,他看向季蕴,低声叹息道。 “曹哥哥你是因我而伤,我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季蕴注视着曹殊,面带歉疚之色地说道。 曹殊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季蕴走后,只留曹殊一人在房中。 曹殊眉头深锁,眼眸黯然地看着她离去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为曹殊治伤的沈郎中走进屋内。 “曹郎君,可觉得好些了?”沈郎中将药箱放下,神情温和地询问道。 “好多了,多谢沈郎中。”曹殊神色略有缓和,轻声地道,“请恕我现下不能起身。” “曹郎君你要感谢我,还不如感谢季娘子。”沈郎中乃笑道。 曹殊眼神微微一动,抿起一丝浅笑道:“这是自然。” “你这伤虽然瞧着严重,但所幸没有刺到要害,要是这匕首刺得再往里一些,郎君你就有苦头吃了。”沈郎中叹道。 曹殊默默听着,今日他抄了些书本来准备送给吴老先生,感谢他这些年来的照拂。 待他途经思勤堂时,却意外地发觉里面吵闹一片,隐约之间听见有女子的惊呼声。 他登时心一沉,遂快步走进思勤堂内。 可当他刚走进去时,便看见一位男子手持匕首竟要朝着季蕴刺去,而季蕴像是被吓傻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那一刻根本容不得曹殊再去想别的,他连忙地扑了过去挡在了季蕴的身前。 匕首刺进了他的脊背中,他听见了血肉翻动的声响。 他疼得头发晕,低头去瞧季蕴时,见她完好无损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发觉季蕴眼中泛出泪花,泪水洗过的眼眸清澈透亮,他隐忍的面容倒映其中。 他手足无措地安慰她,没想到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一旁的始作俑者一脸快意地看着他们,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季蕴。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伸手将她的耳朵捂住。 “沈郎中,你来了?” 这时,季蕴轻柔的声音传了进来,曹殊匆匆回过神来。 沈郎中笑着应了一声。 季蕴端着药步履盈盈地走了进来,云儿则是跟随在她的身后。 云儿神情有些郁闷地瞥了一眼季蕴,方才她说她来端要,可季蕴怎么也不肯,非要自己端。 “曹哥哥,药煎好了。”季蕴走至床榻边,眉眼带笑地对着曹殊说道。 曹殊静静的注视着她,便伸手想要接过,谁知季蕴端药的手突然别了过去。 “娘子,怎么了?”曹殊讶然。 “曹哥哥,你现下行动不便,我来喂你。”季蕴含笑地注视着曹殊道。 第24章 照顾 曹殊闻言一愣,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脸上竟隐隐发烫,正欲出声拒绝,却不想被季蕴再次打断。 “曹哥哥,你不许拒绝。”季蕴摇头道。 曹殊一时语塞。 “娘子,这怕是不妥罢。”云儿站在一旁,面上犹豫地出言问,“要不奴婢来替您喂?” “不用,我来。”季蕴闻言蹙眉,立时轻声地拒绝道。 “娘子……”云儿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曹殊见主仆二人争执不下,他轻咳一声地道:“不用麻烦娘子了,我还是自己喝罢。” “这如何得行?”季蕴两弯淡淡的峨眉蹙起,面上凝重地说道,“曹哥哥你现下伤得如此重,还是我来喂罢。” “娘子,还是奴婢来喂罢。”云儿见状还得了,连忙俯下身去,想要从季蕴手中夺过瓷碗。 季蕴眼尖地躲过云儿的手,怎么都不肯给她。 “好了。”沈郎中无奈地扶额,他喟叹道,“还是老夫来喂,你们二位速速待到一旁去。” 说罢,他从季蕴手中毫不客气地夺了过来。 季蕴与云儿神情尴尬地立在一旁,瞧着沈郎中捻起调羹将药一口一口地喂进了曹殊的嘴里。 “我问你,你方才同我争什么?”季蕴挪动地靠近云儿,低声咬牙地问。 “奴婢并没有要与娘子争的意思,奴婢只是为了娘子您的清誉着想。”云儿神情有些委屈,她压下声来,小声地解释道。 “你……”季蕴气急,转头剜了云儿一眼。 “你们二人不要再说了,可有帕子?”沈郎中瞥了一眼正在嘀咕的主仆二人,不由得扶额,他出言问道。 “我有,我有。”季蕴闻言急忙从袖子中拿出帕子,走至床榻边,疑惑地询问道,“怎么了?” 季蕴低头朝着曹殊望去,便见他面色惨白,饱满的嘴唇上沾满了药汁,还有几滴顺着嘴角划了下去,划至他素白的衣襟处。 那一刻,她也没有多想,便拿着手中的帕子替曹殊将嘴角边的药汁轻轻地拭去,再一点一点的顺着药汁的痕迹朝下拭去。 云儿虽有心想要阻止,但已是来不及,只能颇为郁闷地瞧着他们。 曹殊一怔,感受着细腻柔软的帕子贴在了他的嘴角,再然后是慢慢地朝着他的脖颈处贴去,他隐隐地嗅到了帕子上飘来的一股淡雅的清香。 当帕子贴到了他的喉结处时,他的耳朵登时烧得发烫。 “娘子,不用擦了。”曹殊苍白的面上泛出淡淡的红晕,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季蕴闻言应了一声,不解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曹殊悄悄地瞥了季蕴一眼,见她此时离自己很近,她肤如凝脂,清亮的眼眸犹如郁郁秋水,朱唇微扬,他的视线不自觉往下,便见她白皙细嫩的脖颈。 他眼眶微微发热,登时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咳咳,你们二位能不能注意一点。”沈郎中夹在这二人中间,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察觉到了他们不寻常的气氛,有些尴尬地咳了几声道。 季蕴不明所以地瞥了沈郎中一眼,她只好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帕子扔进了桌案上的水盆里。 曹殊见她走远,这才松下一口气。 “曹郎君,老夫现下为你换药。”沈郎中将瓷碗放下,对着曹殊说道。 曹殊颔首,轻声道:“好,麻烦了。” 沈郎中俯身掀开曹殊背上的绷带,检查了一下刀口,见可怖的刀口缝合得完好无损,他便从药箱中取出镊子,夹起棉球粘了粘些许药水,在刀口处轻轻地擦上药水。 曹殊疼得眉头紧蹙,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趴着,他的额头上不知不觉地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曹哥哥……”季蕴见曹殊脸色发白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我没事。”曹殊转头望向她,面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安抚道。 云儿将帕子在水盆中搓洗了几遍,再挤干水后急忙地递给了季蕴。 她看着床榻上疼得气弱面白的曹殊,心中隐隐有些后怕与庆幸,后怕的是倘若那把匕首刺到的是季蕴,她是当真不敢想象,而庆幸的是季蕴到底没伤着。 季蕴接过之后,趴在了床榻边,伸出手轻柔地在曹殊的额头上擦了擦,她便转头看向了他脊背上的伤口。 此时虽不再溢血,但见原本好生生的皮肉硬生生被匕首刺开,可想而知那会有多痛。 她见曹殊疼得厉害,鼻子微酸,有些哽咽地道:“都是我的错,如若不是我,你就不会伤得如此重。” “娘子不必自责。”曹殊闻言便转头,一双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语气温和地安慰道。 他竭力忍耐着背上传来阵阵的疼意,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被褥。 “今日是我冲动了,我不该与唐柱起冲突。”季蕴垂头,愁眉不展地说道。 沈郎中见曹殊疼得全身颤抖,他叹了一声道:“曹郎君,暂且忍耐,很快就会好了。” 说罢,沈郎中继续为他擦药。 曹殊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咬着嘴唇忍耐着,嘴唇咬得快要见血。 季蕴还在为他擦着额头的汗珠,见他面露痛色,眼眶微微泛红,嘴唇已经咬得冒出血珠,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脆弱感。 “曹哥哥,别咬唇。”她的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心疼地伸手制止曹殊继续咬唇,她一把抓住了他攥紧被褥的手,哽咽道,“你如果觉得疼,就抓紧我的手罢。” 曹殊已经疼得有些意识不清了,他只感受到柔嫩的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这一刻他犹如抓住稻草一般紧紧地攥着季蕴的手。 他似是忍耐不住,嘴唇微张,泄出一口气来,发出微微的喘息声来。 季蕴双目担忧地盯着曹殊,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终于,沈郎中换好了药,他也是松了一口气道:“药已经换好了。” “多谢沈郎中。”季蕴不禁滚下泪来,她一面拭泪,一面挤出一丝笑来,由衷地感谢道。 沈郎中转身,将药瓶与镊子收回药箱中,他清了清嗓子道:“他往后每隔两日便要换一次药,还有切忌伤口处不要碰水,饮食也得清淡一些,不可碰辛辣刺激的食物。” “我记住了。”季蕴忙不迭地点头。 “老夫就将这药箱留下,你们可不要忘了给曹郎君换药。”沈郎中正色地嘱咐道。 季蕴频频点头,她还不忘回头去瞧曹殊的情状。 沈郎中言罢,便要起身离开,季蕴本想起身去送,但奈何曹殊攥紧了她的手,不肯轻易松开,便派了云儿前去相送。 云儿得了她的命令,笑着点了点头,前去送沈郎中离开,走至书院门口时,她出声谢道:“今日多谢沈郎中了。” “不必客气。”沈郎中摸了摸胡须,笑道。 话说完之后,他便离开了书院,回了镇上的医馆。 耳房中。 季蕴伏在床沿上,双目静静地瞧着曹殊,只见他疲惫地双目微阖,垂下的鸦睫湿润,嘴唇上的血珠已经干涸,看起来极为人畜无害。 她怕他着凉,便伸出手将他的外衫披好,将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遮挡了起来。 待曹殊缓和了下来,他掀开眼帘,便看见季蕴撑着脑袋,一眨不瞬地盯着自己,清亮如水的眼眸中透露着担心的意味。 “你醒了。”季蕴见曹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望了过来,顿时眼神一亮。 曹殊与她四目相对,便见她眼眶微红,如水的双眸霎时炸出喜悦的烟火来,他声音虚弱地道:“娘子,哭什么。” “我才没有。”季蕴小声地否认道。 曹殊漆黑的双眸静静地注视她,心里的某处被触动了一下,眼底渐渐泛出柔色。 这时,云儿走了进来。 她走至床榻处,见曹殊竟还抓着季蕴的手不放,神色变得严峻了起来,她道:“娘子,沈郎中已经回去了。” “我知晓了。”季蕴颔首道。 “娘子,天色已经不早,不如您先回房罢,曹郎君这边由奴婢看着。”云儿面露警惕地瞥了一眼曹殊。 “可是这边……”季蕴有些迟疑地说道。 曹殊这才发觉他竟握着季蕴的手,他登时松开,面露歉色地道:“冒犯娘子了。” 季蕴收回了已经微微发麻的手,她笑着摇头道:“没事。” “娘子。”云儿站在一旁,出言提醒道。 “那你可要看好了,还有厨房里吨的粥你记得端来给曹哥哥吃。”季蕴叹了一口气,她有些不放心地对着云儿嘱咐道。 “奴婢记下了,娘子且放心罢。”云儿颔首。 季蕴只好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耳房。 曹殊久久地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见她的身影消失后,他便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曹郎君,有需求的话尽管吩咐奴婢。”云儿面上恭敬,语气淡淡地说道。 “劳烦了。”曹殊语气温和地谢道。 季蕴一人回了卧房,本想躺在床榻上休息一会儿,但她心中牵挂着曹殊,便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穿好鞋后匆匆地朝着耳房走去。 走至耳房门口,季蕴轻轻地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后,再转过身将门阖上。 她暗喜以为无人发现后,便松了一口气,遂待她一转身后朝着屋内的床榻处看去,下一秒便愣在了原地。 曹殊趴在枕头上,正无言盯着她瞧,他面上笑意盈盈的,仿佛是在笑她方才这掩耳盗铃的举动。 季蕴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竟羞得说不出话来。 第25章 府衙 季蕴脸上登时火辣辣的,她察觉到了曹殊扫过来的视线,便垂下眼帘,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走至床榻边。 “曹哥哥,云儿呢?”她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询问。 曹殊嗓音温和:“她方才去厨房了。” 季蕴闻言点点头,她微微地俯身,伸出白嫩细腻的手,将盖在曹殊身上的被褥往上提上一提后。 她低头看去,便见他脸色苍白,眸光温润,一头青丝如墨,凌乱地披散在肩上,唇上无甚血色,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素袍,整个人瞧着极为清瘦。 这一刻,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怜惜之意。 “曹哥哥,你渴不渴,可否要喝茶?”季蕴神情关切地看着他,柔声地询问。 曹殊看向她抿起一丝浅笑,随即摇摇头。 “娘子?” 这时,云儿端着粥走进了屋内,她见季蕴不知何时又来了,不免有些诧异。 季蕴闻声回头瞧了她一眼,乃笑道:“快把粥端过来。” 云儿心中正纳闷,便走向她,便问:“娘子不是去休息了吗?” “我一时睡不着。”季蕴闻言眼神有些闪躲,不敢去瞧云儿直视她的双眼,她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道,“你把粥给我,我去喂曹哥哥。” “娘子,奴婢来罢。”云儿当然不肯,便语气坚决地拒道。 “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季蕴深吸一口气,先前喂药之事她没有同云儿计较便罢,现下见云儿又闹这出,她顿时有些愠怒,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云儿瞧着季蕴的脸色,一时被她唬住,她忐忑不安地道:“奴婢自然是听娘子的话。” “既如此,那你将粥给我。”季蕴咬牙威胁道。 “娘子……”云儿面上犹豫地看着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云儿心里干噎,她瞥了一眼床榻上的曹殊,便背过身子凑近季蕴,压低了声音道:“娘子如今未婚,何况曹郎君还是个外男,娘子此举甚为不妥。” “曹哥哥今日是因我而伤,你这让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季蕴双眉微微一皱,小声地说道。 “话虽如此,不过喂粥还是让奴婢来罢。”云儿软硬不吃地拒道。 曹殊趴在床榻上,神情略微困惑地看着不远处小声嘀咕的主仆二人。 季蕴直瞪瞪地瞅了云儿半天,她泄气地松开云儿的衣袖,没好气地说:“你去喂罢。” 云儿得了命令,喜笑颜开地应了一声,朝着床榻处走去,季蕴则是一脸郁闷地坐在了圈椅上。 “曹郎君,奴婢来喂你喝粥。”云儿站在床榻前,轻声地说道。 “不用麻烦云儿姑娘了。”曹殊虽不知她们说了什么,但见季蕴神情,好似赌气一般,他心下了然,这是为了季蕴的清誉着想,他微微一笑道,“我自己来罢。” 于是,曹殊手撑着艰难起身,坐在了床榻上。 云儿迟疑地端着瓷碗,转头看向季蕴,眼神向她询问着。 季蕴见曹殊强撑着起身,她心中一时担心不已,她出言道:“曹哥哥,还是让云儿喂你罢,要是你不小心扯到伤口可就不好了。” 曹殊正欲答话,但背上一阵阵的撕裂的痛感袭来,他疼得眉头紧皱,便只好点头同意了。 于是,云儿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喂着曹殊喝粥,期间二人倒是未再说一句话。 季蕴瞧着曹殊安静喝粥,她的心中顿时变得柔软了起来,只觉得他现下人畜无害的模样,当真是可爱极了,思及此处便忍不住地捂嘴偷笑了起来。 曹殊闻见了她的笑声,清俊的脸色登时泛出了淡淡的红晕,连口中清甜的粥都变得难以下咽了起来。 云儿见状,嗔道:“娘子!” “好好好,我不笑了,你们继续。”季蕴连忙止住了笑声,满脸无辜地说道。 很快,瓷碗见底。 曹殊一碗粥下肚,脸色也好上了许多,云儿便收拾了一下打算回厨房。 “娘子,可否能帮在下一个忙?”曹殊面露赧然地看向季蕴,嗓音清润地问。 “曹哥哥,你说。”季蕴笑道。 “家父缠绵病榻,但我现下难以起身,能否请娘子给家父送上一碗饭去。”曹殊垂目,讪讪地说。 “这自然没问题,云儿,你回厨房后带上些饭菜去书铺给曹伯父送去。”季蕴颔首,转身对着云儿吩咐道。 云儿应了一声,便要离开。 “且等一等。”曹殊却及时喊住了她。 云儿不明所以地回头,笑问:“曹郎君还有何吩咐?” “钥匙,你拿去。”曹殊垂头拿出书铺的钥匙,递给了云儿。 “好。”云儿颔首。 “麻烦了。”曹殊朝着二人谢道。 “曹哥哥,你又何必这么客气?”季蕴双目静静瞧着曹殊,叹了一声道。 曹殊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地道:“娘子,这不是客气。” 季蕴没答他的话,她似乎是想起了唐柱明日要送去府衙的事情,便试探性地问道:“曹哥哥,明日唐柱就要上公堂了,咱们可否要去?” “我一人去即刻,娘子你就不必出面了。”曹殊顿了顿后,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沉吟片刻道。 “你去了,我怎能不去,毕竟与他发生争执的人是我,你只是被我连累了,明日咱们一起去。”季蕴眉心蹙了蹙,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 “娘子千金贵体,怎能上公堂?”曹殊轻声劝道。 “你都去得,我怎去不得?”季蕴摇头,眉眼中添了几分愁绪,低声道。 “娘子……” “好了,曹哥哥你不必劝了。” 曹殊正欲回话时,便被季蕴一下子打断了。 他见季蕴不容拒绝的模样,只能轻声地叹了一声。 至次日天明,吴老先生便派小厮们将五花大绑的唐柱送去了崇州府衙,交由知州大人陈密致定夺。 不过一般公堂审判案子也不是轻易的,得先递上一纸状告书,由底下的官员们先行审核,按部就班地来,最后再升堂,这样下来的话必得等到午后了。 季蕴暗自思忖良久,便决定带着云儿去往唐柱的家里一趟,因昨日唐柱被绑之后,唐娣就被宋惠送了回去,遂现下还得跑一趟。 主仆二人登上车舆后,朝着唐柱家驶去,车舆驶了一段路程,到达了唐柱家所在的余邬巷。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之下踩着脚蹬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唐家的大门,红色的大门敞开着,大门已经掉了漆,瞧着破败不堪。 云儿走上前去,在门上轻轻地敲了敲,问:“请问有人在吗?” 院子内传来了脚步声,一位身穿深色襕衫的男子走了出来,他长得与唐娣有几分相像,料定他是唐娣的弟弟唐天赐。 唐天赐长得满脸横肉,手倚在门框上,神情不善地问:“你们找谁?” “娣娘在吗?”季蕴不紧不慢地问。 “你找那个贱人啊。”唐天赐笑了起来,脸上的肉都跟着抖动了起来,他笑道,“她不在。” “怎么不在,她昨日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云儿闻言有些不信,随即便问。 “我怎么知道,反正她没有回来,谁知道她去了哪里了。”唐天赐施施然道。 “是这样,我今日有重要的事情寻她,请你不要再拦着我们了。”季蕴瞥见他的神情,冷静地说道。 “我的确没有见过她,你们去别处找罢。”唐天赐依旧是趾高气扬地道。 “你……”云儿见唐天赐颇为嚣张的模样,指着他口里说不出话来。 “儿啊,是谁啊。” 院子内传来了一位妇人的声音,她慢慢地走到了院门口,妇人梳着矮髻,她面如土色,身穿一件粗布麻衣,是唐柱的妻子葛氏没错了。 “娘,她们来找娣娘那个贱人。”唐天赐让开一条道儿给葛氏,懒洋洋地说道。 葛氏微微一怔,她上下打量着季蕴与云儿的穿着打扮,心中就知她们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她面上善意地一笑,问:“二位娘子,找娣娘所为何事啊?” “她人呢。”云儿脱口便问。 “娘子你不同我们说清楚找娣娘何事,我也不敢告诉你娣娘在哪儿啊。”葛氏眯起眼睛,眼下皱纹横生,她笑着说道。 季蕴心知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她面上温和,语气微冷地说道:“昨日你的丈夫唐柱来书院大吵大闹,期间他心生歹意,刺伤了一位郎君,今日我来找娣娘是让去府衙做证。” 葛氏一听还得了,她立马变了脸,不可置信地拔高声音,震惊问道:“娘子你说我家官人刺伤了人?” “我家娘子还能骗你不成?”云儿瞅了葛氏一眼,“你们快把娣娘交出来罢?” 葛氏听说唐柱刺伤了人,登时脑中一昏,眼前发黑地靠在了门上。 她昨日还纳闷娣娘那个贱丫头怎么独自一人回来了,一句不提唐柱的去向,她原以为唐柱是和街坊邻居喝酒去了,没想到竟是刺伤了人。 “那我爹他人呢?”唐天赐连忙扶住葛氏,神情焦急地问。 “已经送去府衙了。”季蕴淡淡地说。 葛氏一听,忽地腿脚发软地瘫在了地上。 第26章 公堂 “娘!”唐天赐见葛氏瘫在了低声,惊呼一声,连忙蹲下身去扶葛氏,他吓得骇然失色,大喊道,“娘,你怎么了,没事罢?” 葛氏猛地吸了一口气,她一把抓住唐天赐的手,心乱如麻地喃喃道:“快快把娣娘放出来,然后去府衙救你爹。” 唐天赐胡乱地点头,他将葛氏扶了起来后,匆匆跑回了院中一间柴房门前。 他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只见唐娣双手被麻绳绑着,她神情麻木地坐在杂乱不堪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唐娣登时被刺眼的光晃得闭上了眼,待她睁开眼时,便见唐天赐走进了,正着急忙慌地给她松绑。 她心下立时了然,面上讽刺一笑,这是他们已经知晓唐柱被送去府衙了。 唐天赐快速地解开麻绳后,便拽起唐娣的衣襟,拖着她就往外走,他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道:“你这贱人,连爹被抓起来都不告诉我们,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唐娣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踉踉跄跄地跟着唐天赐走至院门口。 葛氏红着眼睛,脚下虚浮地扶住门框,她见唐娣被带了出来,一时又恨又气,便用力地拽住唐娣的手,哭着骂道:“你这个死丫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晓得不告诉我们,要是你爹进去了可怎么办,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吗?” 说罢,葛氏动手就要打唐娣,唐天赐则是站在一旁好笑地看着。 “住手!”季蕴蹙眉,出言阻止道。 葛氏闻言打人的手一顿,唐娣转头见到了季蕴,眼神瞬间一亮。 “娣娘,快随我们去府衙罢,时间不等人。”季蕴瞧着葛氏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打人,便知她也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她实在不忍心看唐娣被打,随即说道。 唐娣连连点头,便挣扎着想要脱离葛氏的桎梏,但葛氏哪里肯放人,她还没吩咐唐娣待会去了府衙一定要向官爷作证,再将唐柱放出来。 “等等,待会去了府衙你可得帮着你爹作证,说你爹是无辜的。”葛氏睨着唐娣,粗声粗气地吩咐道。 “你这贱人要是敢瞎说话的话,小心我打死你。”唐天赐双手抱臂,没好气地道。 唐娣嘴唇紧抿,冷着脸没有搭理唐天赐。 “你这死丫头,听见没有,救你爹!”葛氏急得伸出手,用力戳了唐娣的额头,斥责道。 唐娣依旧是冷着脸,她藏在袖子中的手紧紧地攥着,咬牙轻点了几下头。 葛氏见状,这才放心地松开了她。 唐娣走出院门,同季蕴上了车舆。 葛氏还是不放心唐娣,便急忙地拉着唐天赐也要上车,但被云儿眼尖地发现了,并且一把拦住了他们。 “谁允许你们上车了?”云儿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们母子二人,面色微冷地问。 “娘子,行行好,就带我们一程,行吗?”葛氏双手合十,觍着脸求道。 “云儿,怎么还不走?”季蕴坐在里面,自然也听见了葛氏的声音,便故意去问。 “娘子,马上。”云儿轻声应了一声,回头看向葛氏,神情嫌恶地笑道,“为了我家娘子的清誉,你们不能上车,实在抱歉了。”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将车帘阖上,对着车夫吩咐道:“小哥,去府衙。” 车夫笑着应了一声,急匆匆地朝着府衙驶去,将葛氏与唐天赐留在了原地。 “诶,娘子,等等!”葛氏申请十分不甘心地追了几步,喊道。 “娘,别追了!”唐天赐面红耳赤地喘着粗气,他立马拉住葛氏的衣袖,怒骂道,“他们不带咱们,咱们不会自己去吗?” “啊?”葛氏闻言微愣,她有些疑惑地道,“可是咱们哪来的车啊?” “咱们有脚,自己走。”唐天赐昂着头路,趾高气扬地朝前走去。 “儿,儿啊。”葛氏立马跟了上去,她一想要用脚走着去府衙,登时脑子一昏,她急得对着唐天赐的背影大喊道,“儿啊等等,咱们还是租一辆牛车去罢,走过去娘的脚不得断了呀。” 季蕴一行人很快便至崇州府衙,只见巍峨严谨的府衙修葺得十分气派,门口两头威严的石狮子坐镇,两名差役则静静地守在门前。 她们下了车后,一名差役见此,便冷着脸拦住她们,问:“来者何人?” 云儿上前一步护住季蕴与唐娣,向两名差役报上了季蕴的身份,随即答道:“还有她是此次犯人唐柱的女儿,唐柱刺人之时,她就在现场,官爷快快让我们进去罢。” 差役与对面的差役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放了她们进去。 三人踱步至府衙的大堂中,吴老先生与曹殊二人早就在一旁等候,因官差们考虑到曹殊是此次的受害人,且背上的伤还没有愈合,曹殊便被安排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曹哥哥,你现下如何?”季蕴步履盈盈地走上前去,神情关切地询问道。 曹殊抬头看向她,嘴角抿起一丝笑,摇摇头道:“我无事,你不要担心。” 季蕴见曹殊脸色发白,便知他这是在逞强,她轻叹道:“等案子结束,我们即刻就回去。” 曹殊颔首。 这时,葛氏与唐天赐坐着租来的牛车紧赶慢赶地来到了府衙大堂中。 葛氏一眼见到了唐娣,便伸手要去拽她,嘴里骂道:“死丫头,快过来,同他们站在一处做甚,你爹去哪儿了,他人呢。” 唐娣害怕地躲在了吴老先生的身后,不肯过去。 “死丫头,贱丫头,一点都知晓心疼老娘,坐着别人的车就走了,把你老娘差点累得半死。”葛氏不敢冒犯吴老先生,只能站在原地瞪着唐娣,怒骂道。 唐娣小声地对吴老先生说道:“先生,我不想过去。” “放心,你不必过去,待在此处就好。”吴老先生声音沉稳,安慰道。 葛氏骂了半天不免口干舌燥,她见唐娣置之不理的模样,登时火冒三丈,对着唐天赐吩咐道:“去将死丫头带回来。” 唐天赐应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伸手去拽唐娣,被吴老先生挡着,他一时气急,又碍于季蕴与吴老先生的身份,他只能指着唐娣大骂道:“你这贱人,快出来!” 一时之间,大堂中喧闹了起来,且时不时地传来葛氏与唐天赐的叫骂声,堂内众人则是冷眼看着他们母子二人如跳梁小丑一般。 “大胆!” 突然,一位身穿襕衫的官员首先走近大堂内,对着葛氏与唐天赐训斥道。 葛氏与唐天赐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吓了一大跳。 “何人敢在此处大声喧哗?”一位身穿五品朱色圆领襕袍的中年男子从暖东阁徐徐地走出,他头戴展脚幞头,面容冷肃,留着长长的胡须,他冷声地问。 众人见是崇州知州陈密致来了,便纷纷向他行礼,而葛氏与唐天赐则是吓得愣在了原地,不敢再造次。 “拜见知州大人。”待他们母子二人反应了过来,便跪在地上,叩头道。 陈密致踱步至公案处坐了下来,他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曹殊,他曾经作为崇州通判,自然是认得曹殊的,现下他神情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升堂!”陈密致轻咳几声,正色道。 堂役闻言击打堂鼓三声,堂内衙役立于两侧,齐声高喊道:“威武。” “带被告人上来!”陈密致道。 于是,两名差役押解着五花大绑的唐柱上堂前来,唐柱形色潦倒,再路过曹殊与季蕴面前时,他忍不住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不甘心地跪了下来。 跪在一旁的葛氏与唐天赐神情担心地看着唐柱。 “堂下何人?”陈密致冷声询问。 “回大人,草民是余邬巷唐柱。”唐柱讪讪地回答。 “有人状告你昨日在奚亭书院用匕首刺伤了人,你可认?”陈密致则是继续问。 “草民,草民……”唐柱垂下头,双眼快速地飘动着,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知州大人让你回话,你吞吞吐吐做甚?”一旁的差役踢了唐柱一脚。 葛氏心疼地惊呼一声,唐天赐则是双目愤恨地瞪着差役。 “回大人,草民,草民不认。”唐柱咬牙,猛地抬头,大声喊道,“草民是冤枉的,求大人给草民做主啊。” “哦?”陈密致反问,“既然你说你是冤枉的,你可有证据?” “草民,草民暂时没有。”唐柱一噎。 “原告人在何处?”陈密致思索一番,问。 曹殊闻言在季蕴的搀扶下,慢慢地走至堂前,跪了下来,他脸色发白地道:“草民曹殊,拜见知州大人。” “你就是原告?”陈密致摸了摸胡子,问。 “是。” “本官问你,你状告唐柱刺伤你,所言可否属实?” “回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如若大人不信可查看草民背上的伤。”曹殊抬头,目光静静地看向陈密致,轻声地说道。 陈密致眼神闪躲,他朗声道:“那你将昨日的情况从实说来,如有虚言,本官绝不轻饶!” “小女季蕴拜见大人。”季蕴见此,她朝陈密致作揖,思忖道,“此事是因我而起,曹,曹殊他只是为了保护我才被唐柱刺伤,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我罢。” “你可是余西季家的人?”陈密致蹙眉,忙问。 “是。”季蕴微愣,点头。 第27章 惩罚 “那么娘子你将昨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来。”陈密致凝思片刻道。 “回大人,昨日午后本院弟子唐娣的父亲唐柱,就是您面前这位。”季蕴指着跪在地上的唐柱,她继续道,“他大闹书院思勤堂,强迫唐娣辍学,且要将她卖与他人为人妾室,小女见状便将本朝律法告知于他,他却不以为意,藐视本朝律法,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掌掴唐娣。” “你休要在这边污蔑我,大人您可不要听了她说的啊,草民只是为女儿说了一门好亲事,劝她不要继续读书了。”唐柱忿忿地瞥了季蕴一眼,哀嚎道。 “给人做妾,这就是你说的好亲事?”季蕴笑着反问。 “唐柱,本官问你,你可有强迫你女儿辍学?”陈密致眯起眼睛,沉下脸来,眼色冷厉地问。 “大人,草民,草民家中银钱不足,已经供不起她读书了,况且草民的儿子已经到了成亲的年龄了,草民这才,草民只是劝她,谁知道她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忤逆草民。”唐柱心虚地咬牙切齿地回答。 “本朝律法有言,凡家中有女,须读书,你强迫女儿辍学已经违反了律法,如季娘子所说,你更是藐视本朝律法,唐柱,你可知罪?”陈密致双目如同利剑一般看向唐柱,面容冷肃地问。 唐柱登时额头冷汗涔涔,他眼神躲躲闪闪的,只能叩头道:“草民,草民知罪。” “那你为何又要刺曹殊?”陈密致眼中厉色一闪,居高临下地问。 “草民没有要刺他……”唐柱一噎,顿了顿地道。 “你现下还敢抵赖,昨日那么多人都瞧见了,你分明就是拿着匕首朝着我家娘子刺过去的,曹郎君是为了保护我家娘子,才被你刺伤的。”云儿顿时气不过,脱口而出道。 “云儿,休要在知州大人面前造次。”季蕴蹙眉,训斥了云儿一声。 云儿闻言不敢说话了,只好讷讷地退了回去。 “竟是这样,唐柱,本官现在问你,你为何要刺季娘子?”陈密致的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之意,他问。 “草民,草民……”唐柱自知理亏,嗫嚅地说不出话来。 “曹殊,你把你昨日所见的告诉本官。”陈密致见唐柱哑口无言的模样,话锋一转地看向曹殊。 “回大人,草民昨日去书院寻吴老先生,途经思勤堂时闻见里面吵闹异常,还有女子的哭喊声,草民心下狐疑,便去一探究竟,不想刚踏进堂中,便见唐柱手拿一把匕首朝着季娘子刺去。”曹殊面上无甚神情,他淡淡地说道。 “那你又为何会替季娘子挡刀?”陈密致神情似笑非笑地瞥了曹殊一眼,疑问道。 季蕴隐隐地察觉到了陈密致突如其来的敌意,眉心渐渐拢起,心下生疑。 曹殊漆黑的双眸微微一沉,他深深地看向陈密致,思忖道:“当时情况万分紧急,草民并没有想那么多。” “想不到曹郎君还是那么正直啊,如此说来本官今日还要褒奖你呢。”陈密致勾起嘴角,假笑几声道。 “草民不敢。”曹殊拱手一礼,谦虚地道。 “大人,曹殊为人向来正直,如若不是他的话,那么唐柱刺伤的人就是小女了。”季蕴眸色瞬间冷了下去,她望向陈密致,不假思索地道。 “不知季娘子可有确凿的证据?”陈密致虚伪一笑,意味深长地问,“这没有证据的话,本官也很难办啊。” 唐柱见状,连磕好几头,大声地叫屈:“大人,草民是冤枉的,大人,求您为小人做主啊。” 季蕴一愣,她神情带着不解地道:“大人这是何意?唐柱所犯之事已经是一目了然,大人这是疑心小女,难不成小女还会陷害他不成?” “诶,季娘子误会了,本官不是这个意思,倘若要给唐柱定罪的话,必须得要确凿的证据才行,何况要结案所下的一层层工序是必不可少的,是一点差池都错不得。”陈密致沉声道。 “那么请问大人,什么才叫确凿的证据?”季蕴勾起一冷笑,问。 陈密致一噎。 “人证?物证?”季蕴冷笑地问。 曹殊那双漆黑的双眸依旧不见半点波澜,他瞥了一眼季蕴维护他的模样,他顿了顿,凝思片刻道:“大人,季娘子的女使云儿还有唐柱的女儿唐娣,她们皆是人证,现下就在堂内,物证的话当日那把匕首跌落在堂内被吴老先生拾起,今日正巧也带过来了。” 吴老先生闻言便将那把血迹干涸的匕首递给了陈密致。 陈密致脸色微沉地瞧着眼前这把匕首,沉思不语。 “大人可还有话要说吗?”季蕴语气不冷不热地问。 陈密致放下匕首不以为意,他眉头紧锁地问:“人证在何处?” 云儿与唐娣闻见陈密致的声音,一同走上堂前来,恭敬地跪在了地上。 “你们就是证人?”陈密致冷然地问。 “是。”二人异口同声地轻声回答。 “哪位是云儿?” “回大人,奴婢是云儿。”云儿抬头。 “你昨日可有真切地看见是唐柱拿着匕首刺向季娘子?”陈密致睨着云儿,问。 “回大人,奴婢昨日瞧得十分真切,因娘子多次阻拦唐柱强行带唐娣回去,唐柱便恼羞成怒,从袖子中拿出匕首朝着娘子刺去,奴婢不敢撒谎,句句属实。”云儿沉吟道。 “大人,大人,不要听那小娘子胡诌啊。”葛氏见形势严峻,再也按捺不住,她十分滑稽地爬到唐柱的旁边,哀嚎道,“那小娘子是季娘子的女使,自然是听从季娘子话的,谁知道她说得是真是假,说不定是蓄意陷害官人的。” “你又是何人?”陈密致见状皱眉。 “民妇是唐柱的妻子,葛翠。”葛氏回答。 “昨日你可在场?” “民妇不在。”葛氏支支吾吾地回答,她突然瞥向了唐娣,指着唐娣,神情激动地道,“民妇的女儿唐娣当时也在场,大人可以去问她。” 葛氏的话音刚落,公堂上的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唐娣一人身上。 唐娣低着头,紧张地咬唇,沉默不语。 “娣娘,你快说句话啊。”葛氏见唐娣闷不作声的模样,登时急得火冒三丈,但碍于陈密致在场她不敢闹,只能伸手去拽唐娣,大声喝道,“你聋了是不是,快向大人解释你爹是无辜的啊。” 唐天赐也对着唐娣小声骂道:“你这贱人哑巴了?快说话啊。” “唐娣,为何不说话?”陈密致质问道。 唐娣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衣摆,若有所思了良久,她猛地抬头看向陈密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回大人,昨日……” 葛氏与唐柱神情期待地看着唐娣。 “昨日民女的爹唐柱,因民女的弟弟唐天赐要成亲,但家中贫困,便要将民女卖给别人做妾,之后不许民女继续读书,民女不肯,他就大闹思勤堂,强迫民女回家,这时季先生她拦住了他,他后来乘人不备掏出匕首刺向季先生,所幸曹郎君突然出现替季先生档了刀。”唐娣毫不犹豫地说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老天爷就下一道雷劈死民女。” 唐娣这一番话,在场的众人皆是愣住了。 葛氏率先反应了过来,她气得扑过来就要打唐娣,她怒目横眉道:“你这个贱丫头,你究竟在说什么?他可是你爹,你要害死他不成?快跟大人说你方才说的都是假的!” “放肆!”陈密致不敢置信地拿起惊堂木拍案,他吼了一声。 惊堂木发出巨大的声响,满堂皆惊。 堂内的衙役见葛氏竟然敢在公堂上闹,登时走上去将葛氏从唐娣的身上拽了下来,将她按住在地上。 “放肆!反了天了!”陈密致怒视着葛氏,骂道,“大胆刁妇,竟敢大闹公堂!” 葛氏气得喘着粗气,她恨恨地瞪着倒在地上的唐娣。 唐娣慢慢坐起,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衫,她回头看向葛氏,竟勾起了一丝轻蔑的笑意。 葛氏见唐娣挑衅她,愤怒地面红耳赤,她拼命地挣扎,却无果,嘴里不甘地骂道:“你这个贱人,你大义灭亲,他可是你爹,你不孝!” “回大人。”唐娣回过头看向陈密致,神情平静地说道,“民女只因身为女儿身,他们平日便对民女动辄打骂,昨日民女刚回家,民女的弟弟唐天赐对民女拳脚相向,之后更是将民女绑起来锁在柴房里,要将民女卖掉。” 说罢,唐娣揭开袖子,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臂。 季蕴见状登时吸了一口气,只见唐娣的手臂伤痕交错,臂上有新的伤痕,有一些则是结了疤痕,瞧着十分可怖。 现下形势明朗,陈密致见的确是证据确凿,他也不好继续在鸡蛋里挑骨头,便只好无奈地撇了撇嘴。 “大人,如今可算证据确凿?”曹殊掀起眼帘,目光扫向坐于高座的陈密致,他轻声地问。 “大胆唐柱,不仅藐视本朝律法,禁止女儿读书,还心生歹意刺杀季娘子,罪加一等,现下本官便下令将你打三十大板,收押入狱。”陈密致一锤定音。 “大人,饶命啊,大人。”唐柱一怔,哭着乞求道。 衙役们得了命令,将唐柱押解下去,绑在了堂外的凳子上,拿起板子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身体上。 唐柱疼得面目狰狞,不停地哀嚎着:“大人,饶命啊,大人……” 葛氏见唐柱这副惨状,立时吓得呆若木鸡,身体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葛翠与唐天赐,今日藐视公堂,各打二十大板。”陈密致顿了许久道。 陈密致言罢,葛氏与唐天赐便被衙役们带到堂外,同唐柱一样绑在了长凳子上。 衙役们拿起板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们的身上,葛氏疼得五官皱着一起,嘴里哭喊道:“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 唐天赐疼得肥胖的身体不停地扭曲着,不一会儿就受不得刑,昏了过去。 第28章 噩梦 “诶哟,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 唐柱疼得痛哭流涕,面容紧皱在一处,他张大嘴巴还在不停地求饶着。 唐娣站在堂内,双目静静的瞧着唐柱现下的惨状,脑海中迅速地闪过这些年唐柱对她非打即骂的可怖面孔,此刻她的心中感觉十分痛快。 “贱人,你今日敢大义灭亲,你不得好死!”唐柱怒目切齿地看着唐娣。 唐娣漠视着他,眼眸未有任何的波澜。 陈密致见唐柱还敢出言叫嚣,气得猛拍了一下惊堂木,沉下脸来吩咐衙役道:“不必留情,给我狠狠打!” 衙役们听从了陈密致的命令,遂手上也没有留情,不一会儿,唐柱与葛氏皆是疼昏了过去。 “将唐柱给我押入大牢。”陈密致冷声吩咐。 于是,唐柱被衙役们拖走了。 审案结束,唐柱所犯之罪已是证据确凿,陈密致只好大声喊:“退堂!” 言罢,他起身离准备离开公堂,不过再走之前,他悄悄地瞥了一眼站在堂下的曹殊,眼眸中戾气一闪。 季蕴见知州已走,便将曹殊慢慢地扶了起来,她轻声道:“曹哥哥,快起来罢。” 曹殊起身站了起来,眼神略有缓和,只是背上传来了阵阵的刺痛感,令他脸色愈发苍白。 但见此时堂内人众多,他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季蕴的搀扶,温和道:“多谢娘子。” 季蕴轻轻蹙眉,最终没说什么。 曹殊坐上了吴老先生的车舆离开了府衙,季蕴的车舆则是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一行人至奚亭书院的侧门,曹殊率先下了车,朝着书铺缓缓走去。 季蕴也正巧下车,她心中实在是不放心曹殊,见到他清瘦的身影后,便走上前去扶住他,同他走至了书铺门口。 她语气带着担忧地道:“曹哥哥,你的伤还没有好,不如这几天就住在青玉堂罢。” “怎可继续叨扰娘子。”曹殊摇摇头,神情平静地拒道。 “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何况你还是因我而伤。”季蕴垂眸,面带歉疚之意,低声道。 “娘子不必自责,当时唤作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置之不理的。”曹殊微微偏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静静地看向季蕴,面上带着淡淡的疏离。 季蕴一怔,随即挤出一丝笑来,她期期艾艾地道:“我知晓,但是你现下行动不便,郎中还说三日换一次药……” “不必麻烦娘子了。”曹殊眼帘微低,鸦睫轻颤,鼻梁高挺,鼻梁骨上那颗黑痣犹如点睛之笔,他唇色浅谈,神情虽是温和但又隐匿着清冷淡漠的意味。 “曹哥哥,不要拒绝我,好吗?”季蕴神情逐渐失落,低下声来,她道。 曹殊修长干净的手扶住了墙壁,他一言未发,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季蕴清亮的眼眸满是失望,她强颜欢笑地道:“那我待会让云儿把药箱送过来。” 说罢,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掩住了她眼底的失落,转身离开了书铺。 曹殊掀起眼帘,看向季蕴离去的背影,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几分,随即他轻轻扯起嘴角,似是在自哂。 季蕴同云儿一起回到了青玉堂。 云儿见季蕴一言不发,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不免地叹了一声道:“娘子,想必您也明白曹郎君之意了,娘子往后还是不要贸然去寻他了,何况今日上公堂之事不日就要传进二大娘子耳中了,娘子您不要忘记同她解释一番。”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院中,云儿伸手将门阖上。 “云儿,你说,曹哥哥是不是很讨厌我?”季蕴神情沮丧地问。 云儿微愣,她摸了摸季蕴的头发,笑着安抚道:“怎么会呢,娘子这么好,谁会讨厌娘子,如若曹郎君真的讨厌娘子,又怎会义无反顾地位您挡刀呢?” “可是他方才还说,换做任何一人,他都会这么做。”季蕴走至院中的石桌旁,在凳子上坐下后,她苦笑道。 “娘子怎么听不出曹郎君这是在骗您呢。”云儿神情无奈地笑道。 季蕴眉头蹙起,有些诧异地问:“你说他方才在骗我?可是,他为何要骗我?” “奴婢认为曹郎君肯定是为了娘子的清誉着想,遂就不想麻烦娘子您罢。”云儿思忖道。 “可……”季蕴闻言面上犹豫。 “好了,娘子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去瞧他,但是还是不要去得太过频繁,惹得他人的注意。”云儿叹了一声,柔声劝道。 季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对着云儿吩咐道:“你快将房中的药箱送去。” “晓得了,奴婢这就去。”云儿嗤地一笑,神情温柔地道。 言罢,云儿转身进屋,提着药箱走出书院,朝着书铺走去。 季蕴这才放下心来。 一晃半日过去,天色愈暗,竟是起了风。 铅云低垂,春雷闷闷作响,其中夹杂着稀疏的风吹树木声,风雨骤至。 曹殊伏于案前,他眉头轻蹙,睡得并不安稳,额头上密布着细细的汗珠,似乎是陷入了可怖的噩梦中。 他先是梦见了他知晓自己春闱名次被划之事后,愤然地寻主考官徐孟泽。 徐孟泽接见了他,神情颇为淡定地道:“曹溪川,你文采斐然,可惜,你曹氏一脉因上贡药斑布的龙纹样有异彻底得罪了官家,本官迫不得已才将你的名次划去,望你不要因此记恨本官。” 曹殊闻言却觉得格外讽刺,他眼眶微红,摇了摇头,笑了起来,他道:“可笑,可笑。” “本官也不敢违背官家的意思,所以溪川,实在对不住了,天下之大,不是只有在朝为官可以实现人生抱负的。”徐孟泽站起身来,拍了拍曹殊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 曹殊恍若未闻,神情惘惘地转身离去,仿佛身体里有什么在这一刻坍塌了下来。 画面瞬间一转,他身处在崇州。 曹家落败后,他被一群街头恶霸盯上了,恶霸为了抢夺他手中的钱财,将他围困在了小巷子里。 天雷轰轰作响,大雨顷刻落下,将曹殊的衣衫打湿。 因人多,曹殊不得法,他便被恶霸一脚踹倒在了墙上,吐出一口血来。 曹殊咬牙想爬起来,恶霸抬起脚,狠狠地将他踩在脚底下,语气恶毒地笑道:“曹殊,你还当你是人人称赞的曹家三郎啊,现在曹家落魄了,谁还在意你啊,我劝你识相一点,把手里的钱交出来,不然,就有你的好果子吃。” “不,不给。”曹殊漆黑的眼眸瞪着恶霸,冷笑一声道。 恶霸大怒,狞笑道:“不给是罢?不给我就将你这双手废掉,你不是画纹样很厉害吗,没有了这双手我看你还怎么画啊?” “我为何要给你们这群泼皮无赖!”曹殊狼狈地靠在墙上,他喘着息,神情阴冷地看着他们,嗤笑道。 恶霸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拽起曹殊的衣襟,曹殊则是毫不示弱地瞪着他,漆黑的双眸阴恻恻的,不由得令人不寒而栗。 恶霸瞬间被激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曹三郎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你这双手我今日是废定了!” 说罢,恶霸将曹殊推倒在地,一脚毫不犹豫地踩在了他的手上。 曹殊疼得面色发白,恍惚中他似乎是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响,手上传来了阵阵的剧烈的痛意。 他冷森森地咬牙道:“你们今日之辱,来日我必悉数奉还。” “好啊,我等着。” 雨声中,恶霸放肆的笑声传进了他的耳中。 书铺外滂沱大雨,电闪雷鸣。 曹殊猛地惊醒,心有余悸地喘着气,他打量着眼前简陋的书铺,意识渐渐地回笼后,才反应过来刚刚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烛光明灭之间,他缓缓地张开了自己的骨节分明的双手,只见右手的无名指怪异地屈着,似乎是不能伸直。 他的眼眸着翻涌着痛苦与悲楚的情绪。 如今,他与废人又有何区别? 他暗想。 一声惊雷响起,他回过神来。 “叩叩叩”。 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曹哥哥,你在吗?” 曹殊闻声站起,走至门口处打开门,便见季蕴披着斗篷,撑着油纸伞站在檐下。 她见他开了门,登时一喜,一双明亮的眼眸似乎带着担忧地望着他。 “娘子,为何冒雨前来?”曹殊扯了扯嘴角,眼眸晦涩不明地看向她,他轻声开口。 “曹哥哥,你用饭了吗?”季蕴好像没有发觉曹殊的不对劲,她自顾自地笑着同他说。 曹殊喉结微动,漆黑的眼眸似乎划过了一丝波澜,他静静地看着季蕴,一言不发。 “曹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不讲话?”季蕴这才注意到了曹殊的沉默,她神情不解地问。 曹殊依旧是沉默着,双目定定地看着她。 “曹哥哥,你要是不想我在这儿的话,那我就先走了,我把食盒留下,你记得用。”季蕴低头,忐忑不安地说。 说罢,她将食盒放在了窗台上,匆匆地转身离去。 下一秒,曹殊却无任何预兆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季蕴一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他一把拉进了他的怀中。 第29章 联姻 曹殊呼吸急促了几分,伸手将季蕴拉入了自己的怀中。 季蕴登时一惊,对于曹殊突如其来的举动,她有些始料未及,只好手中握着油纸伞,浑身僵硬地任由他抱着。 她神情怔怔的,像是还未曾反应过来似的。 雨势渐大,雨水顺着屋檐落在了油纸伞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伞下,曹殊埋头,他紧紧地抱着季蕴,身体竟微微地颤抖着。 他是在害怕吗? 季蕴暗忖。 她察觉到了曹殊的情绪异常,她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前,小心翼翼地询问:“曹哥哥,你怎么了?” 曹殊喉结微动,他的神情不甚分明,轻声开口:“娘子,求你,让我抱一会儿罢。” 此刻,他仿佛陷入了惊惧与黑暗之中,便急于寻求一处庇护之所。 季蕴闻着他胸口的心跳声,心柔软下来,安抚着他。 良久,曹殊的情绪似乎渐渐平复了下来,他缓缓地放开了她,疲倦地道:“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 季蕴摇摇头,抬头见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汗水涔涔,她从袖口中拿出帕子,轻轻地为他拭去,开口道:“不妨事。” 曹殊眸光温和下来,双目静静地凝视着她。 “曹哥哥,你方才为何……”季蕴放下手,欲言又止地问。 “没事,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罢了。”曹殊闻言,淡淡一笑。 他面容温润,身着一件素色的薄衫,身形修长清瘦,宛如修篁。 季蕴自然是不好多问,便只好点了点头。 曹殊低垂着头,立于她面前,见她乌发渐湿,便道:“娘子,要不进来坐一会儿?” “可会打搅到你?”季蕴询问。 他摇摇头。 季蕴眼底闪过一丝喜色,她便放下心来,将伞阖上后,拿上食盒,随着曹殊进屋。 屋内一盏烛光点着,发出昏黄的光芒。 “曹哥哥,你现下饿不饿,要用饭吗?”季蕴将食盒放在了桌案上,看向他。 曹殊轻道:“多谢娘子,我不饿。” 季蕴颔首,目光扫向了他,只见烛光下他略显苍白的容颜,温和如玉。 “娘子,你冒雨前来,所为何事?”曹殊望向她,面上露出熟悉的微笑。 烛光微晃,他的侧脸忽明忽暗。 “我有些不放心你,对了,你的后背上药了吗?”季蕴神情关切地问。 “劳烦娘子挂心,我已经上了。”曹殊语气温和,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暖意。 季蕴随即笑道:“那就好,沈郎中走之前还提过伤口切忌不要碰水,饮食也需清淡,所以在你康复之前,我日日送饭来,望你不要拒绝。” 曹殊微怔,瞥了一眼她,道:“好,多谢娘子了。” “这本就是我应做的,曹哥哥何需谢我。”季蕴蹙起眉,轻笑道。 二人在灯下聊了一会儿闲话。 季蕴却忽然思及白日里唐柱一家之事,一时之间她的眉眼中添了几分愁绪,她叹了一声。 “娘子为何叹气?”曹殊问。 “我只是想起唐娣,她生于这种家庭,当真是可怜。”季蕴峨眉微蹙,她有些困惑地问道,“曹哥哥,你说,为何这世上会有重男轻女的父母呢?” 曹殊沉默片刻,他声音低沉地道:“你要明白,在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的思想皆能紧跟时代的步伐,他们还活在过去男尊女卑的糟粕之中,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当有心人好心拉他们一把时,他们未必会去感谢,反而还会反咬一口。” 季蕴听完久久不语,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惆怅。 屋外暴雨如注,还未有停歇之意,冰冷的雨水落在了芭蕉叶上,芭蕉叶在雨中摇曳,遮掩住了疏窗。 这日过后,季蕴每日都来给曹殊送饭,一来二去的恍若回到了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云儿虽不满,但也不好违拗季蕴的心意,只在嘴里抱怨了几句。 虽在离家之前,张氏特意吩咐她留意季蕴的一举一动,适时向孙媪禀报,但云儿伺候季蕴多年,她的心早就忠于季蕴,实在不敢做背叛之事,遂在张氏那边她一直都是含糊过去的。 可此次闹上公堂之事,难免地传进了季宅,云儿只好战战兢兢地如实相告。 不知不觉已至小满,孙媪传来话说,季愉同李谨和从扬州过来做客了,让季蕴回府一趟。 季蕴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暗忖,李谨和为何会突然来崇州? 她悄然压下心中的疑惑,对云儿吩咐道:“我今日回去,你就不必跟着了,你记得给曹哥哥送饭去。” 云儿哪敢不应,笑道:“奴婢记住了。” 季蕴闻言放心地登上车舆,车夫则是驾驶着车舆朝季宅驶去。 云儿忙活了一会儿,见天色不早了,便去书院的厨房准备好午膳,放进食盒中,待整理毕,拎着食盒去了书铺。 此时,曹殊神情温和,他正端坐于桌案前,骨节分明的手提着笔,在纸上抄录着,字迹细致工整。 他的仪态文雅,举手投足之间,从容不迫,清风朗月。 曹殊在砚台上蘸取墨水,便听屋外传来了一阵儿脚步声。 他的嘴角不经意间噙起一丝笑来,抬头望去,见到来人时,他漆黑眼眸中的期待渐渐褪去。 云儿当然捕捉到了曹殊失落的情绪,她面上带着笑容,解释道:“曹郎君,娘子命奴婢给您送饭来了。” “多谢。”曹殊将笔搁下,冲云儿微微一笑,接过了食盒。 云儿送完了饭,不便久留打算离开。 “等等,云儿姑娘。” 她还未走几步,曹殊就出声唤住了她。 “曹郎君还有何吩咐?”云儿回身,故作不解地问。 曹殊神情顿时有些不自然,他掩饰般地咳了几声,问:“你家娘子呢,今日怎么不见她,是有事吗?” 云儿瞧着曹殊尴尬的神情,她在心中偷笑,面上如常地回答:“今日娘子的姑母过来做客,府中设了筵席,娘子必须得回去相陪呢。” “多谢云儿姑娘告知。”曹殊点了点头,心中暗想想原是如此。 “不客气。”云儿笑道。 说罢,她向曹殊话别,回了书院。 此时,季宅。 季蕴回了府之后,跟随仆妇们前往膳厅。 膳厅已经布好了筵席,两张大圆桌,男女分座,现下几乎是坐满了人。 张氏见季蕴回来,忙招了招手,笑道:“蕴娘,快过来。” 季蕴颔首,朝着张氏走去,在她的身边坐下。 坐在季蕴身旁的是一直在调养身子,许久未见的季梧,她今日也来了筵席。 “二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季蕴看向季梧,神情颇为关切地询问道。 “多谢三妹妹关心,我的身子好多了,郎中说再调养一段时日便可大好了。”季梧脸色依旧是不好,她双眸似乎黯淡了许多,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郁气,她勉强地笑道。 季蕴心中知晓季梧这是心病,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痊愈,一切还得季梧自己慢慢想开才行,她笑道:“如此便好了。” 这时,季愉同于氏还有李谨和从偏厅走至膳厅,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落了座。 季惟见人已齐,他便一声令下:“开席。” 开了席后,众人便开始用膳。 “大妹此次回来,可得住些时日才好。”于氏神情热情地嘘寒问暖。 “有大嫂嫂这句话,那我就不客气了。”季愉含笑道。 “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于氏笑道。 席上,于氏与季愉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季蕴则是垂着头,沉默地用饭。 季蕴蹙眉,她总感觉有一束视线盯着她瞧,令人十分不舒服,遂抬头望去,便与邻座的李谨和四目相对。 李谨和面如冠玉,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襕衫,他朝她颔了颔首。 季蕴心中登时烦躁,只好以笑示之,匆匆移开了视线。 不想这一幕,正巧落入了季棉的眼中,她眉头皱起,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一顿饭季蕴吃得索然无味,早早地放下了玉箸。 季梧见到了,她道:“三妹妹只吃得这些?” 季蕴点头,她悄悄地凑近季梧,压下声音,狐疑问:“二姐姐可知,姑母此次来所为何事?” 季梧见季蕴一脸担惊受怕的模样,不禁莞尔,她缓缓地道:“我也是听母亲说的,姑母此次来怕是为了子端的婚事,有心与咱们家联姻呢。” “原是如此。”季蕴闻言神情僵硬了几分,她继续问,“那姑母可有人选了吗?” “子端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季梧瞥了一眼季蕴,无奈地道。 “二姐姐!”季蕴啼笑两难地瞪了季梧一眼,小声地嗔道。 “不过我看母亲的意思,是想要棉娘嫁给子端呢。”季梧轻声安抚道。 季蕴闻言瞬间松了一口气。 筵席毕,季蕴又同张氏说了几句话,便打算回书院。 她独自一人经过游廊时,身后却传来了李谨和有磁性的声音。 “三妹妹,且等一等。” 季蕴闻声,心烦意乱地回头,见到来人却忍不住暗叹一声,朝他作揖。 李谨和风度翩翩地踱步至季蕴的面前,他双目温柔地看着她,问:“三妹妹这是要回书院了吗?” “是。”季蕴低下头,眉头紧锁,语气有些冷淡地应道。 “我见天色尚早,不如请三妹妹陪我去镇上逛一逛罢。”李谨和勾起嘴角,轻言浅笑道。 季蕴登时心中翻涌着一股烦躁,她也不好出言拒绝,便扯起嘴角,勉强地笑道:“表哥盛情相邀,我自是不好拒绝的。” 李谨和笑道:“那三妹妹先请。” 第30章 醋意 李谨和神色温和地与季蕴寒暄着,季蕴则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二人你说一句,我答一句,绕过游廊,走出了季宅。 不远处的假山后,钱媪婆暗自窥探着,眼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自觉不好,疾步走至大房的漪澜院。 正屋内,于氏刚送走季愉,打算歇息时,便见钱媪婆形色匆匆地进了屋。 “发生何事了?”于氏神情恹恹地倚在罗汉榻上。 “主母,老奴适才瞧见李郎君正同三娘子在一处,二人不知说些什么,竟出府去了。”钱媪婆将所见告知了于氏。 于氏闻言扫向了她,面色凝重地思索道:“此次大妹来,我知晓是为了子端的婚事,更何况我今日瞧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棉娘做新妇,那子端现下又为何与蕴娘亲近?” “怕不是清晖院那边得了消息,也想要李郎君为婿罢?”钱媪婆垂头,眼珠子转了一圈儿,故意地道。 “我看得出来蕴娘那孩子对子端无意,子端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于氏因上次季蕴在奚尾巷曹家帮季梧之事,便一直记着季蕴的好。 “那万一是二大娘子……”钱媪婆见于氏没有受她挑拨,顿时神情不甘地道。 “她要是真有心,早就巴巴地与李家订了亲,又何必等到现在?”于氏蹙眉道。 “主母,不要怪老奴多嘴,你可得早做防备啊,不能一时松懈下来,让清晖院那边钻了空子啊。”钱媪婆眯起眼睛,继续挑拨道。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与清晖院斗了这么多年,岂不知张念芹的脾性,她做事向来是坦坦荡荡的。”于氏叹道,“我就算是为着梧娘,往后也得平心静气下来。” “那四娘子的婚事该如何是好?”钱媪婆问。 “棉娘自幼被我娇惯了的,我不求她以后嫁得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平安顺遂就好。”于氏思忖道,“李家知根知底,能联姻自然是最好,倘若不行我与官人再为重新她挑选便是,这天底下好儿郎多的是,不单单只李子端一人。” 钱媪婆见实在是劝不动,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退出了屋内。 她一门心思地走了几步,便不留神地与季棉撞上,倒也省得她与寻了。 “四娘子,这是要去往何处?”钱媪婆笑眯眯地问。 “我要去找母亲。”季棉瞥了一眼钱媪婆,淡淡地道,“母亲可歇下了吗?” “回四娘子,还未曾呢。”钱媪婆笑道。 “如此便好,我现下过去。”季棉点头,说着就要走。 “四娘子,且等等。”钱媪婆一急,忙拉住了季棉。 “你还有何事?” “四娘子,你猜方才老奴经过游廊瞧见了什么?”钱媪婆压低了声音道。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罢,我还要去寻母亲呢。”季棉闻言不耐地道。 “老奴竟瞧见李郎君同三娘子,二人说说笑笑地出府去了。”钱媪婆添油加醋地道。 季棉闻言一愣,脸色沉了下来,拉住钱媪婆询问:“果真?” “千真万确啊,老奴可是瞧得真真的。”钱媪婆连连点头,煽风点火地道,“这三娘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不成想这背后竟是这样的人。” “那你可瞧见他们往哪里去了?”季棉忙问。 “老奴不曾瞧见。”钱媪婆摇头。 “行,我知晓了,你先下去罢。”季棉眼眸中闪过一丝不甘,冷声道。 钱媪婆小心地打量着季棉的脸色,竟一时有些摸不准,便应了一声,离开了。 此时,镇上白墙黛瓦,飞檐翘角,行人络绎不绝。 季蕴与李谨和行走在人群之中,她不自在地垂着头,心中正牵挂着曹殊有没有用膳,便时不时地应答了一声,连李谨和说了什么她都不曾听清。 “三妹妹?” 季蕴回过神,有些窘迫地问:“表哥,你方才说什么了?” “我方才问你,在书院住得可还习惯?”李谨和并未在意季蕴的走神,依旧是面色温和地道。 “挺好的。”季蕴轻声道。 “扬州的松鹤书院比肩江宁崇正书院,以后三妹妹要是有兴趣,可去瞧上一瞧。”李谨和侧过脸,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自然知晓松鹤书院的大名,只不过我觉得奚亭书院已经是十分好了。”季蕴顿了许久,挤出一丝笑道。 李谨和闻言沉默片刻,淡笑道:“三妹妹说的是。” 言罢,二人皆是沉默下来,继续往前走。 一阵清风拂过,游丝飘扬,岸边柳絮纷飞,青石板街上宝马香车熙熙攘攘,河面上游船顺水飘着,船上的乐妓们弹奏着琵琶,吟唱着现下流行的曲子,声音婉转悠扬。 季蕴与李谨和一步一步地走上拱桥,站在了桥上。 “三妹妹可走得累了?”李谨和转头,神情关切地问。 季蕴则是颔首。 于是,二人便倚在桥栏上,歇息一会儿。 此时,曹殊从药铺买完药后,便准备回书铺,正巧回书铺的路上要经过拱桥。 曹殊不经意地抬头,只见拱桥之上,掩在一片翠青的柳色后,女子袅娜的倩影与男子如松的英姿,瞧着十分登对,令人赏心悦目。 拱桥下的堤岸上,垂柳依依,河水潺潺。 曹殊静静地望着他们,一时没有收回视线。 他暗忖道,她今日不是家去吃酒了,如今又怎地同一位陌生的男子在一处? 直到季蕴的目光似是扫向了他,曹殊心中一慌,骤然垂下头。 他眼眸一黯,匆匆转过身,心下不知该如何,又怕季蕴瞧见他,只好狼狈地疾步离去。 桥上,季蕴透过柳色,似是望见了曹殊清瘦的身影,她定睛一瞧,果真是他,只是他竟匆匆离开了,像是逃跑一般。 她心中不解,但碍于李谨和在场,面上则是如常。 “三妹妹,在想什么?”李谨和见季蕴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眼眸微眯,勾唇轻笑出声。 “没什么。”季蕴回神,她摇摇头,轻声道,“表哥,我有些累了,不如咱们先回去罢。” “那好。”李谨和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他思忖地笑道。 二人接着便一同返回,直到经过奚尾巷时,才各自分开,李谨和与季蕴话别后,独自一人朝着季宅走去。 季蕴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提起的心渐渐地放了下来。 不觉间,暮色悄然降临,伴着丝丝的凉意,巷子口的紫藤花早已绽放,一条条地垂挂着。 季蕴因方才在桥上瞧见了曹殊,心中便一直想着,她细细思之,打算去寻曹殊。 她走至书铺门口,曹殊早就已经回来了,正在收着书摊儿。 他面容温润,只是晚霞落在了他瘦削的身上,远远瞧着时,他的身上竟带着一股冷落清寂之感。 季蕴走近,眉眼带笑地道:“曹哥哥。” 曹殊其实一早就发觉了她,但又思及她方才与一陌生的男子站在一处,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酸意,便垂下头,状作未瞧见她的模样,自顾自地整理着书摊儿。 “曹哥哥,怎么了?”季蕴见曹殊低垂头,并不搭理她,她登时有些疑惑地问。 曹殊闻言身体僵硬一瞬,这才抬起头来,语气温和地道:“娘子这时候过来,所为何事?” “我无事,就是想来瞧瞧你。”季蕴自然是察觉到了曹殊的冷淡,峨眉拢起,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解。 “我现下伤口已经渐好,为了娘子的清誉着想,娘子往后若是无事的话,还是别过来了。”曹殊别过脸去,他面上疏离,轻叹一声道。 “你又怎么了?可是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季蕴走近,凑近他的脸,好声好气地问,“你要是心觉不快,可得告诉我。” 曹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再也忍不住,冷笑道:“我没怎么,就算我怎么又与你何干?” 话音刚落,他便已后悔。 “你今日是怎么了?”季蕴一愣,讪笑几声。 “娘子,天色不早了,快快离开罢。”曹殊心中酸涩,僵在了原地,面上僵硬地说道。 “曹哥哥,你不同我说清楚你怎么了,我又怎知你因何而不高兴?”季蕴蹙眉。 曹殊心头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他苦笑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难不成要说他是因为看见季蕴与旁的男子在一处而不高兴,可这种话他怎能宣之于口。 他现下穷困潦倒至此,又有何资格不高兴呢。 季蕴心中干噎,她又问:“那我问你,你方才为何看见我就躲?” “我没有。”曹殊阖了阖眼,不看她,心却好似被针扎了一般。 “还说没有,我分明都看见了。”季蕴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脱口而出道。 曹殊闻言僵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沉默了下来。 “曹哥哥,你看着我。”季蕴鼻子微酸,她深吸一口气,走至曹殊的面前,语气。 曹殊忍不住低头去瞧她,见她神情委屈,眼眶微微泛红,他登时怔住了,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讷讷地道:“娘子,抱歉,方才我……” “你还没回答我问的话。”季蕴质问。 他哑然,喉咙有些发干。 “怎么又不说话,难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季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问。 自从她与曹殊重逢之后,她便发现他变了,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喜欢对外倾诉,将一切都闷在心里。 “娘子,求你别问了。”曹殊神情哀伤,面上像是笼上一层阴影,祈求般地望向她。 “好,既然你不愿说,那我就不强求了。”季蕴自嘲地一笑,她收回了视线,声音很轻,“我以后不会再问了,曹哥哥且放心罢。” 言罢,她转过身想要离开此处。 曹殊转头,心中登时一慌,想要唤住她,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情急之下,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季蕴顿时停住了脚步,她轻哂,问:“曹哥哥,可还有事?” 第31章 不争 曹殊见季蕴冷着脸的模样,心下不由得慌乱,他期期艾艾地道:“娘子,我方才,抱歉……” 季蕴颦眉,并未言语。 曹殊黯然垂眸,他骤然松开了握住季蕴手腕的手。 “三妹妹。”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 季蕴循声望去,只见原本离去的李谨和折返,他一袭白袍,笑意盈盈地站在了巷子口的紫藤花下。 曹殊自然认出了他便是方才与季蕴在拱桥上的郎君,思及此处,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李谨和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慢慢走到季蕴的面前。 “表哥,可还有事?”季蕴心中狐疑。 “三妹妹,我方才忘记同你说了,明日舅舅邀了亲眷,要在府中办一场筵席。”李谨和瞥了一眼季蕴身后的曹殊,笑道。 “多谢表哥提醒,我明日会来的。”季蕴现下实在是无心应付李谨和,她扯起嘴角笑道。 “那再好不过了。”李谨和闻言轻笑一声,他转头看向曹殊,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问,“不知这位是?” 季蕴正欲回答,便闻曹殊开了口。 “在下曹殊。”曹殊眼眸一黯,朝他作揖。 李谨和眉头微皱,他面上犹豫问:“在下李谨和,你莫非是……” “好了,表哥,天色不早了,快回去罢不然姑母该着急了,正巧我也要回书院了。”季蕴心中一慌,她忙道。 李谨和还有些迟疑,但闻季蕴的话,他自是不好再说什么,便与季蕴话别,离开了书铺。 看着李谨和渐渐远去的身影,季蕴登时松了一口气。 这一幕落入曹殊的眼中,他见季蕴失神地望着李谨和的背影,胸口陡然一滞。 季蕴收回了视线,看向曹殊,他垂着头,面上不甚分明,不知在想什么。 “曹哥哥,你现在可以说了吗?”她问。 曹殊抬头,他喉咙发干,僵在原地一言不发。 季蕴等了许久,发觉曹殊竟是还不肯告知于她,她便赌气地想要抬脚离开。 “娘子。”曹殊轻声唤了她一声。 季蕴登时停住脚步,她没有回头,静静地等待着。 “娘子,明日,明日还过来吗?”曹殊脸色苍白地僵在原地,他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 季蕴眉心蹙了蹙,她语气淡淡地答道:“如果曹哥哥你想要我过来的话,那我自然会过来。” 曹殊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待他再次抬眸看向季蕴时,便见她已渐渐走远。 他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进了书院消失不见,他才缓缓地收回了视线,压下了心中的酸涩感。 不觉间,天色愈来愈暗。 季蕴独自一人走在修篁林中,迎着轻凉的晚风,林中发出稀疏的响声,只剩一丝金光顺着叶子的缝隙间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地面上竹影参差。 她倚门观竹,驻足良久,待到竹影缓缓消失,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她才叹了一声, 微觉寒凉,季蕴便拢了拢衣襟,朝着青玉堂走去。 回到青玉堂后,云儿已在膳厅摆好的今日的晚膳,等候季蕴的回来。 云儿见季蕴回来,急忙地迎了上来,笑道:“娘子,可回来了,曹郎君的晚膳奴婢已送过去了。” 季蕴垂头,点了点头,便绕过云儿进屋。 云儿虽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 进入膳厅后,云儿方落座,她悄悄地打量着季蕴的脸色,一时有些摸不着,便狐疑地问:“娘子,您这是怎地了?” “我没怎么。”季蕴瞥了云儿一眼,扯了扯嘴角道。 “今日府中可有发生何事?”云儿瞧着季蕴勉强的笑容,她神情有些担心地询问。 云儿不提还好,她一提就顿时想起了李谨和,季蕴的心中更加烦躁了起来。 “娘子,若有事可得告诉奴婢。”云儿见她愈发不耐的神情,试探着问道。 季蕴吃了几口,便觉索然无味,她看向云儿,而云儿同样也在看她,一脸诚恳的。 她叹了一声道:“今日表哥与姑母过府做客,我私下底问了二姐姐,姑母此次来许是要与咱们家联姻。” 云儿一怔,随即结巴地问:“那可是选中谁了?” “暂且不知,可我用完膳离开去时,表哥却独自邀我出府。”季蕴神情苦恼地道。 “如此说来,李郎君对娘子您有意?”云儿惊讶问。 “再没有定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我今日看姑母倒是与伯母亲近得许多,说不定她有意于棉娘为新妇,倘若事实真是如此,想必表哥也不敢轻易违背姑母的意愿。”季蕴蹙眉,思忖道。 云儿忧心忡忡地道:“那要真选中您可如何是好?” “那我也是不肯嫁入李家的。”季蕴闻言扶额,她顿了顿道,“我现下还没有成婚的想法。” 云儿连连点头,她道:“奴婢也不想娘子嫁给李郎君。” “行了,继续用饭罢。”季蕴拾起玉箸,倏然想起今日在拱桥上瞧见曹殊,以及他莫名疏离的模样,她心口一时又堵得慌,看见菜肴更用不下了,干脆停箸,置于桌面上。 “娘子,又是怎地了?”云儿不由追问道。 “对了,今日我与表哥在拱桥上瞧见了曹哥哥,但是曹哥哥竟一看见我就走了,后来我去寻他,他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季蕴叹了一声道。 “曹郎君为何会一看见娘子您就躲?”云儿闻言,有些纳闷地问。 “我也不知。”季蕴摇摇头道,“我去寻他时,他似乎瞧着不大高兴。” “不高兴?”云儿思索一番,她暗想道,季蕴与李谨和在一处,曹殊瞧见了竟然就走了,还不大高兴的模样…… 季蕴一时没有头绪,她垂眸,若有所思地撑着头。 “娘子。”云儿猛然抬头,有些恍然地道,“按您所述,曹郎君不会是瞧见您与李郎君在一处而不高兴的罢。” 季蕴一怔,蹙眉道:“你说什么呢?” “奴婢方才细细思之,曹郎君说不准当真是因为这个而不高兴。”云儿眼神明亮地笑道。 “你此言可准确吗?”季蕴面上犹豫地看着云儿。 “或许可信。”云儿其实也是有些迟疑,她只好讪讪地笑了几声。 季蕴闻言,神情无奈地扯起嘴角。 翌日。 季蕴思索一番,以有课为由,推了季宅的筵席。 她晌午授完课后,便起身准备去书铺给曹殊送午膳。 不料待她走至书院的偏门时,却见对面的书铺门口站着两位陌生的郎君。 她一惊,急忙地往里头退了几步,避在了门后,悄悄地打量着对面。 两位郎君头戴儒巾,身着素色的襕衫,正对着在书摊儿前摆放书籍的曹殊说些什么,开始时他们都是心平气和的,接着曹殊回了一句,身材略高一些的郎君登时有些气愤,冲上前去同曹殊理论。 季蕴静下心来,仔细去听,所幸能听得一些。 此时,书铺门口。 两位郎君正是曹氏本家子弟,略高的那位名叫曹承,而另一位叫曹望。 他们二人今日特地来寻曹殊是不忍看他这样颓废下去,且劝说曹殊同他们一起准备来年的春闱,重振曹氏本家嫡系。 谁知曹殊只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回身继续整理着他的书摊儿,轻声地拒道:“我志不在此,现下这种安生的日子就很好,你们走罢。” “曹溪川,你再说一遍!”曹承闻言怒其不争,走上前几步,厉声道。 “青川,你冷静一点。”曹望瞧见曹承如此激动的模样,遂拉住了他的衣角,安抚道,“你好好说。” “你叫我如何冷静?”曹承闻言回头瞥了曹望一眼,手指向曹殊,没好气地道,“你瞧瞧他,现下哪里还有曹氏继承人的样子。” “好好好,你先冷静下来。”曹望一面安抚曹承,一面看向神情冷淡的曹殊,他好声好气地道,“溪川,你自幼便得祖父的真传,且文采又是曹氏最为拔尖的,除了你还有谁能力挽狂澜,重振曹氏呢?” 曹殊整理书籍的手一顿,喉咙一时有些发干。 “溪川,你作为咱们嫡系一派的继承人,如今嫡系的地位岌岌可危,我料你心中也是不想看见嫡系就此落寞下去的罢。”曹望喟叹道,“还有,你难道忘记祖父临终前的话了吗?” 曹殊一言不发,只是落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指节发白。 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等了许久,见曹殊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曹承再也忍不住。 “这就是你所谓的安生的日子?”曹承走到书滩儿前,捡起一本随意地翻开几页,他出言讥讽道,“开着一家书铺,每日给人抄书,曹溪川,你别天真了,你以为你抄书能挣几个钱啊,要不是……” “青川,你别说了!” 曹承话还未说完,就被曹望大声地打断了。 “我偏就要说,曹溪川,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抄这些书都是长川与我省着自己吃饭的钱,私底下求别人买的,你真以为你抄几本书就能换到给家主治病的钱?”曹承没理会曹望,一意孤行地瞪着曹殊道。 曹殊一时怔在了原地。 “我知晓你这个人骨子里头清高,自尊心又强,我们接济你未必肯收,长川迫不得已才想了这个法子,可你呢,你是怎么做得呢?”曹承红着眼睛瞪着曹殊,语气有些哽咽道。 “青川,别说了。”曹望见曹承竟是滚下泪来,一时也红了眼,轻声劝说道。 “可我们万万没想到你如今竟会变得跟个废物一样。”曹承双眼通红,他将书籍甩在书摊儿上,咬牙切齿地道,“曹溪川,你的手废了,难不成你人也跟着一起废了?” “曹青川,你疯了,快住口!”曹望闻言大惊,用力地将曹承拉了回来,大声呵道。 曹殊脸色苍白,他浑身颤抖着,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曹溪川,你对得起祖父吗?”曹承一把推开曹望,拎起曹殊的衣襟,深色的瞳孔着压抑着怒气,他冷笑道,“我问你,你对得起祖父的教导吗?你对得起曹氏嫡系吗?你对得起曹氏的列祖列宗吗?” 说罢,他陡然松开曹殊的衣襟。 曹殊恍惚地后退了几步,曹承最后的那几句话犹如警钟一般压在了他的头顶上,显得格外沉重,令他抬不起头。 “你不是喜欢卖书吗?”曹承冷笑几声,他便转过身肆意地将书摊儿上书籍扫向地面,他道,“我今日就将你的书摊儿给掀了,我看你还怎么卖!” 言罢,他一把将整个书摊儿掀翻在地,随着‘砰’地一声,剩下的书籍凌乱地掉在了地面上。 曹望原本想上前劝阻,但当他看到曹承痛苦的神情,他登时哑然,便收回了手,随即苦涩一笑,暗叹道,他怎能不知这些年曹承所受的苦,曹承一直压抑着自己,到今天终是压制不住了。 曹承将书滩儿掀翻之后,他看着满地的狼藉,渐渐冷静了下来。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曹承脸色微冷地喘着气,曹望神情苦涩,而曹殊则是僵在原地。 良久,曹殊目光下敛,鸦睫微微扫下来,他缓缓地蹲下身来,一本本地拾起地上的书籍。 第32章 不公 曹承见曹殊默默地将地上的书籍一本一本地拾起,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一字一句地挤出牙缝地道:“别捡了。” 曹殊一言未发,自顾自地拾着书籍。 “我叫你别捡了。”曹承气得脸都要歪了,衣袖下的双拳紧握,咯咯作响。 曹望见曹承气势汹汹,等要冲上去时,生怕他气昏了头做出什么事来,便急忙地将他一把拽住。 曹承一时被拽住,他回头不解,“你拦我做甚?” “青川,别说了,咱们走罢。”曹望神情有些无奈地叹道。 “我为何要走?”曹承闻言怒目如火,他冷笑着反问道。 “不若你先走,我来劝他。”曹望双眸静静地看着曹承,他拍了拍曹承的肩膀,低声地道。 二人对视了许久,曹承才迫不得已地冷哼几声,他没有看曹殊,红着眼地深吸一口气道:“曹溪川,我原以为你还有几分骨气,却不想如今颓废至此,竟连尊严都不要了,你今日给我记住,你对不起祖父。” 言罢,曹承拂袖而去。 曹殊身形清瘦,漆黑的双眸里是一片死寂,他掀袍蹲下身,将书籍一本本叠好,额前几缕发丝垂下。 曹承走后,曹望回头看向曹殊,他轻叹一声,便蹲下身帮曹殊一起捡书。 二人之间,并未说一句话,就这样默默地捡着,直到书捡得差不多了。 曹殊与曹望一起合力将掀翻的书摊儿扶起,稳稳地靠在了墙壁上。 “溪川,方才……”曹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他轻声地道,“你不要怪青川,他向来冲动,而且他今日是急狠了才说着这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曹殊低声道,“我不会怪他,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不要这么说。”曹望心中一慌,忙解释道,“我知晓是你心中难受,但是现下曹氏各族支蠢蠢欲动,竟妄图取代咱们嫡系一派的地位,首当其冲的奚尾曹家你必然晓得的。” 曹殊闻此言,他阖了阖眼,沉默不语,神色满是寂落。 曹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曹殊的神色,继续道:“如若真让他们得逞了,咱们嫡系届时该如何自处,溪川,你想过没有?” 曹殊垂下眼帘,微微偏头,面上不甚分明。 “当年,咱们嫡系突遭横祸,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点怀疑过吗?”曹望发觉曹殊的躲避,他走至曹殊的面前,一眨不瞬地凝视着他,神情严肃地道,“为何偏偏上贡的药斑布会出问题?你想过吗?只因这背后构陷之人清楚官家身为女子,女子为帝本就不易,且官家向来疑心重,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对曹氏下手。” 曹殊岂会不知,他苦笑一声道:“长川,你同我说这些,我恐怕会辜负你的期许。” “怎么会辜负呢?”曹望闻言不解,他喃喃道,“你都没试过,你又怎知会辜负呢。” “长川,你可知我当年科考为何会落选?”曹殊勾唇,他脸色苍白,眼眸黯淡无光,他哂笑道,“就是因为主考官得了官家的令,才故意将我的名次划去的。” 这回轮到曹望怔住了,他久久地才反应了过来,面上自然是震惊万分,他原以为当年落选是因徐孟泽这个小人趁机落井下石,却不想真相却是这样。 此时此刻,曹望闻言心中大痛,却是再也忍不住,双眼滚下热泪来,他哽咽道:“你为何从不同我说,溪川,你是宁可一人咬牙面对,也要藏着掖着,你这是何苦呢?” 曹殊面色凄苦,他的眼眶红了一圈,漆黑的双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 对啊,他这是何苦呢? 他暗自哂笑。 曹望掩面大哭,他压抑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他不仅为曹殊一切不公遭遇,更是曹氏嫡系含冤受屈而哭。 良久,曹望方止住哭意。 “我是遭官家厌弃之人,你们将希望放在我身上,无异于是杯水车薪。”曹殊双眸黯然地注视着前方。 “你再试一次又何妨?”曹望双目通红,他神情诚恳地道,“如今嫡系这辈只剩下你,我以及青川了,咱们再试一次,一起齐心协力重振曹氏。” “长川,你不必再劝,你走罢。”曹殊敛眸,轻声拒道。 曹望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他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铺。 曹殊见曹望渐渐远去,他挪动着僵硬的身子,险些踉跄着要跌倒,所幸他修长的手扶住了墙壁。 他浑身无力地缓缓坐下,双目失神。 季蕴躲避在门口偷听了许久,一时之间她心中也是复杂万分,不知是替曹殊感到惋惜还是为他所遭的不公而愤怒。 她捏紧了手中食盒,深吸一口气后踏出书院,慢慢地走向了书铺门口的曹殊。 曹殊垂着头,颓丧地倚靠在门前的青石阶上。 季蕴深深地凝视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身前。 曹殊察觉到来人,遂掀起眼帘,便见是季蕴,她的神情看不大清,身后是刺眼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镀了一层金。 “娘子,来做什么?”曹殊垂下头,他敛下黯然的双眸,有些怅然问道。 “曹哥哥,我来给你送饭。”季蕴见曹殊鸦睫微湿,面色极为苍白,她心口仿若堵了起来,勉强地笑道。 “多谢娘子。”曹殊闻言淡淡一笑,但他的双眸却满是凄楚,语气温和地道。 季蕴将食盒搁在窗台上后,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瞧着曹殊身形消瘦,整个人好似笼上了一层凄凉感,她登时感到有心无力。 “曹哥哥……”季蕴支支吾吾地唤道。 “娘子想说什么?”曹殊抬头,双目空洞地看向她,涩然道,“难不成你也要来劝我?” 季蕴忙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想给你送饭,不想却……” “娘子,你现下是在可怜我吗?”曹殊哂笑,“难道你不知晓,在这世上最忌轻易可怜他人。” 季蕴叹一声,她慢慢蹲下身来,与曹殊对视上,她低声道:“曹哥哥,在我心中,你岂是他人?” 曹殊闻言怔住了,他勾唇惨淡一笑,漆黑的眼中,多了一似微不可察的凄凉,他道:“多谢娘子的好意,只是在下当真不配。” “曹哥哥,其实我一直未同你讲过。”季蕴惘然,语无伦次地道,“还记得初次见你时,你就像这天上的神仙一样,耀眼却遥不可及,令我意外的是,你竟不在意他人对我的偏见,又在之后几年中处处照拂于我,在我心中,你早就同他人不一样了,你不仅仅是曹家三郎,还是曹殊,不过我不在乎你是谁,只要是曹殊,是你就行了。” 曹殊未想到季蕴竟同他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他悄然压下心中的苦涩,道:“娘子自有大好前程,又何需来淌我这趟浑水?” “曹哥哥,你不要再说此类的丧气话了。”季蕴看向他,低声道,“难道你就甘心放弃曹氏嫡系百年的基业吗?你难道要将祖辈辛苦建立起来的家业拱手让与他人?” 曹殊的脸色苍白,他的嗓音低哑疲倦:“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现下我又与废人何异?” 言罢,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在他右手的手指的骨节处怪异,不能弯曲,只能畸形地伸着。 季蕴闻言骇然失色,她一把拉过曹殊的手细细地查看着,只见他的手果真是不能弯曲,她渐渐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为何会如此,曹哥哥,谁干的?” “是谁都不重要了。”曹殊的声音虚无缥缈地传入了她的耳际。。 季蕴禁不住滚下泪来,她啜泣道:“曹哥哥,我不晓得,对不起……” “娘子你何曾对不起我?”曹殊摇摇头,他见不得季蕴哭,伸出手将她眼下的泪水轻轻地拭去,语气温和地道,“好了,别哭了,这不值当哭,” “我去找郎中为你医治,你等着。”季蕴将眼泪拭去,说着便要站起身来,不料下一秒却被曹殊骤然拉住。 “娘子,你往后不必再管我了。”曹殊苦笑道,“如今我早就接受这般堕落的自己。” 季蕴一面拭泪,一面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曹哥哥,你不是这样的。” “那我是怎样的?”曹殊笑了,他问。 季蕴愣住。 “你想说从前吗?”曹殊微微偏头,面上几乎没有血色,他自嘲道,“我自己都快忘了从前的自己是怎样的,你当然不懂,当我看着身患重病的父亲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当我为了下一顿奔波的时候,我就该知晓我早就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曹家三郎了,为了活下去,我不甘心有什么用呢,我只能接受。” 季蕴闻言怔怔地看着曹殊,已是泪流满面。 “可我该恨谁呢?”曹殊阖上眼,身子轻微地颤抖着,喉咙哽咽道,“我最该恨的其实就是我自己,我的清高,我的尊严,我的骨气早就湮灭在市井当中了。” 季蕴再也忍不住,她轻轻走上前去,环住了曹殊,轻轻地扶着他的背,哽咽道:“都过去了,曹哥哥,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要怕,以后我陪在你身边,你不要怕。” 第33章 犹豫 那天过后,季蕴一直那么闷闷不乐的,连云儿都察觉到了。 今日书院休沐,因过了立夏天气正巧也炎热了起来,遂待用过午膳后,季蕴便神情恹恹地躲于卧房中。 这时,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云儿身着浅青色窄袖短衫,她端着一盘果子,推门踏入了卧房中,笑道:“娘子最近是怎地了,老这么躲着?不得闷坏了?” 季蕴正倚在黄花梨罗汉榻上,翻阅着手中的书籍,她一面看书,一面抬头瞥了云儿一眼,轻声道:“没怎地。” 云儿踱步至罗汉榻旁,她将果子放在了茶几上后,心下觉着屋子里头有些闷,遂她转过身来,将屋内的疏窗推开,屋外一股清风瞬间就吹了进来。 “娘子还说没怎地,现下连门也不出了。”云儿走到她身边,有些纳闷地笑道,“娘子前些日子还一直去寻曹郎君,最近怎么反而去得少了。” 季蕴闻言手微僵,心中沉甸甸的,不由得叹了一声气。 那日,她安抚着曹殊,却倏然想起在曹氏嫡系最落魄的时候,季家生怕惹火上身,着急忙慌地与他退了婚,虽是不曾落井下石,但季家如此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人做派,属实是令她没脸。 她登时心生愧疚,便没有脸再出现在曹殊的面前了。 云儿见季蕴叹了一声后,她以为季蕴受了挫,便笑道:“娘子,尝尝这果子罢,奴婢新做的,还热腾着呢。” 季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籍后,伸出纤细柔腻的手,捻起一块糖糕,张开唇轻微地尝了一口,蹙眉道:“这次做得有些甜了。” “是吗?”云儿有些疑惑。 “你也尝一下。” 云儿闻言也捻起一块糖糕,尝了一口,她仔细地品味了一番,笑道:“是比之前的要甜些,奴婢下次会注意的。” 季蕴点了点头,复拿起书籍,看了起来,云儿则是侯在一旁。 过了一会子,云儿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她觉着季蕴老是闷在屋里头,怕是不太妥,便出言提议道:“娘子,现下日光正好,不若出去走走罢。” “出去做什么呢?”季蕴兴致缺缺地道。 “出去走走也好啊,奴婢听说书院内有一藏书阁,娘子可要去瞧瞧?”云儿见季蕴时不时地翻阅着书籍,神情恍然地想起院内的藏书阁,便笑道。 季蕴一听,登时来了兴趣,她思忖道:“来了书院这些时日,我还从未去过藏书阁呢。” “正是呢。”云儿顿了顿道,“想必藏书阁的藏书文献浩如烟海呢。” 季蕴心下觉得十分有理,便颔首道:“可,那我就去藏书阁瞧上一瞧罢。” 云儿闻言心中自然欢喜,面上含笑地点头。 季蕴起身来,拾掇了一番后,才出了院门,她见云儿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她无奈地道:“你千方百计地想要我出去走走,你怎地好意思地赖在屋里头,做甩手掌柜了。” “娘子,早点回来啊。”云儿倚门,面上笑嘻嘻地道。 季蕴剜了云儿一眼,转身离开了青玉堂,朝着藏书阁走去。 书院内白墙黛瓦,飞檐翘角,环境极为清幽缓和,清风徐徐,令她的心静了下来。 再穿过花瓶门,季蕴便见一堵筑于水上的白墙,沿着白墙每走两步便镂有一扇花窗,花窗多变,有牡丹纹、秋叶纹、菱花纹等等。 墙头则是堆砌着层层叠叠的黛瓦,极目远望时呈水波浪状。 藏书阁伫立于白墙的尽头处,只见阁楼古朴典雅,朱色雕花大门微微虚掩着,两侧各贴着对联,门楣上匾额上则是提着‘藏书阁’四个烫金大字。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了过去,便见阁楼前植着一棵银杏树,树下似是站着一人,他身影清瘦,着一件素袍。 她并未在意,心中思忖着或许是书院的某位弟子,遂拎起裙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娘子。” 季蕴刚走至门口时,忽闻身后传来了一个清润的嗓音。 她停住,登时转过身,循声望去。 不远处银杏树下,站着的竟是多日未见的曹殊,他长身玉立,正神色温和地望着她。 季蕴现下心情万分复杂,她未料到能在此处遇见曹殊,但既是碰见了,总不好不去打招呼。 就在她暗自纠结的时候,曹殊竟不知不觉地朝她走了过来,站于阶下,他眉目清浅,着一身干净的素袍,衬得他身形修长如竹。 “曹哥哥,你怎会在此处?”季蕴见曹殊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上许多,便放下心来,她清澈的双眸微动,神情疑惑地问道。 “今日来给吴老先生送书,他正巧有事恐不得空,便命我送至藏书阁来。”曹殊掀起眼帘,漆黑的双眸注视着她,抿起一丝微笑来,他轻声地道。 “原是这样。”季蕴闻言颔首道。 “娘子可是要进藏书阁?”曹殊嗓音温和地问。 他见季蕴眉目清秀,双眸清亮如水,她身着一件单薄的褙子,浑身透着一股温婉的气质。 “是。”季蕴答道。 “那我便不打搅了,娘子进去罢。”曹殊微微一笑道。 季蕴莞尔一笑,与曹殊话别后,转身朝着藏书阁走去。 曹殊望着季蕴离去的倩影,双眸微黯,直到她进了藏书阁,他才收回了视线。 季蕴走进书院后,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四处逛了逛,便走上楼梯去了二楼。 二楼的藏书要比一楼多上一些,且临窗还布置着一排桌案与竹席,特地供人在此处看书歇息。 她在书架上随意地挑了几本古籍,踱步至桌案处,整理了一下裙裾后坐在竹席上,翻看着手中的古籍。 外头日光正盛,一抹柔和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了屋内。 季蕴眉头轻轻蹙着,现下心思并不放在这些古籍上,她思及方才遇见曹殊,登时有些心烦意燥起来。 她心中虽是思念他,但她身为季家人,季家明哲保身之举自是为了保全全族,季惟也不敢轻易拿全族人的前程冒险,她一时之间便觉得愈加烦躁起来。 季蕴放下书籍,站起身来走至疏窗边,伸手轻轻地推开后,书院的清雅的景致尽收眼底,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无一处不透着一股清幽宁静的氛围。 她靠窗而望,清亮的双眸夹杂着几分愁绪,一阵清风吹了进来,撩起了她鬓边几缕不知何时垂下的发丝。 天色渐晚时,季蕴起身离开藏书阁,她慢悠悠地在书院中闲逛了一会子,才至青玉堂。 刚至院门口,便见云儿与钱媪婆站在一处,云儿神情不知所以,钱媪婆神色焦急万分,不停地来回走动。 季蕴顿时心中一凛,又怕是季宅又出了什么事,遂她疾步朝着远处二人走去。 云儿见到季蕴眼神一亮,钱媪婆则是神色一喜,犹如见到救星一般。 “发生何事了?”季蕴神情冷静地询问。 “三娘子,快随老奴家去,出事了。”钱媪婆张了张嘴,三言两语的一时也说不清楚,她又似是羞于说给她听,欲言又止地说道。 三人话不多说,神色凝重地离开了书院,坐上车舆回了季宅。 回到季宅,季蕴便发觉宅子里静悄悄的,竟然静得有些可怕,她一时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何事,硬着头皮跟随钱媪婆走至前厅。 三人走至前厅,季蕴便察觉到了厅内的气氛十分古怪。 季惟与于氏坐于正堂,季怀与张氏坐于右侧下首的圈椅中,而季愉与季梧坐于左侧下首的圈椅中,而季棉与李谨和垂着头,跪在地上。 季蕴走了过去,对着长辈们行了个礼,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的神色各异的脸,问道:“这是怎地了?” 季惟闻言脸色发青,于氏红着眼睛,季怀与张氏神情尴尬无比,季愉与季梧则是想说又不敢说。 季蕴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季棉与李谨和,便疑心起二人来,她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厅中气氛诡异,又是静了一会儿。 季惟再也忍不住,他怒目圆睁,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颤抖着指着跪在地上的季棉,骂道:“你这个孽障!看你做出这不知羞耻的事来!” 于氏拿起帕子抹泪,她胆战心惊地瞧着季惟,生怕他气得做出什么事来。 季蕴心中咯噔一下,见跪着的二人红白相间的面容,渐渐地明白了过来,她现下正杵在二人的旁边,不免有些尴尬了起来。 “蕴娘,你先坐过来。”张氏料季蕴已经知晓了,她一面觑着季惟的脸色,一面小声地对着季蕴招了招手。 季蕴闻声坐在了张氏身旁的圈椅中,看向面上愠怒的季惟,她暗忖季棉糊涂,今日所犯之事可不是平日那些小祸,可以举起手来轻轻放过,要是她与李谨和之事传扬出去,定是会令季氏蒙羞的。 “季棉,你可悔?”季惟气得胸膛起伏着,他怒极反笑道。 “父亲,我不后悔!”季棉登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大声道。 “你……”季惟一怔,见季棉竟无丝毫的悔过之意,他气得火冒三丈,说不出话来。 “棉娘,快跟你父亲认错,说你后悔了呀。”于氏在一旁干着急,脱口而出道。 “我不后悔。”季棉双手攥紧,她眼神固执地瞪着季惟,语气坚决地道。 “棉娘,现下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你快快跟父亲认错罢。”季梧急得出言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