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 1. 裴松之记 明家灭门之前,父亲常说君子读书,要有自己的道。要我读书明志,为国犬马。 年少时体弱多病,我不像其他少年能肆意快马,只能在方寸之中摸皱纸张,年复一年的把书中章法了于心上。本来以为能像父亲一般,进京就仕,不求平步青云,只求一纸文章能使洛阳纸贵,一片丹心能捂热世道冰冷。我所求并不多,上苍并不怜舍。 父亲正直,得罪了朝中权贵,落得一个在雨夜灭门的悲惨。我侥幸逃脱,父亲挣扎着最后一口气对我言:“我儿,切勿固执于今日仇恨,我明家清清白白,岂是奸佞妄言能杀之。你且看清这世道,看穿图谋不轨之心,看清权势之下多少亡骨。来日官场,为父亡魂为你开笔。我儿,莫怕。” 世道面目仿佛父亲挣扎惨败的躯体,淋漓着血污泥土,我要为他擦净。 亡家的第二年,南方战乱,荒民北逃。我腹中不知饥饱,混进了一群乞丐的队伍,风沙把双眼吹的晦涩,却仍能将眼前看的真切。有人与疯狗抢食,有人抛妻弃子独自苟活。战火就烧在黎民百姓的身体发肤上,烧的人生不如死。 我贴身带着三册书,是从明府灰烬中带出来的。每每失志,总是温书两眼。就像父亲临终遗言,“我儿,莫怕。”时刻提着我的命,时刻贴我心门慰我寒心。 那年冬雪厚重,在身上最后半块发霉的饼吃完后,我跟着他们走到一处叫望春山的地方。他们寻了避风处歇脚。我趁着天光未暗温书,身旁风霜盖眉眼的老者看着我说,“要是我阿孙能活下来,一定也像你这般爱学问。”我听着他的话,心中闷闷发着苦。 轰然一声巨响,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山雪带走了几十条无辜人命。也许上苍怜我,又留我尚存一息。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阵铃铛声音靠近,确定是有人经过,方才酝酿一声力气呼救。 幸而我未死,是姜遥路过救下了我。听姜遥说,当时我的身体硬如石块,她废了很大力气才将我挖出来驼上羊背。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姜遥把我泡在热水里,水凉的很快,热水需要不停的更换。她几乎烧掉了一半过冬的木柴,才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活过来的第三天,我已经能够睁开眼睛看看周遭。 屋子小旧,只有一张床,一个灶台,一张木桌。 姜遥每日用热水给我擦洗,喂我喝粥。在我卧床的第十天,终于有力气行动,我走出屋外才看到,外头还有小院和羊棚。姜遥每日都忙着劈柴,挑水,喂羊,杂事繁重。在我卧床的日子里,她都睡在羊棚之中。 姜遥要我教她识字,我莫名就住下来。 某日赶集,她牵着一只羊出去,回来时羊没有了,她背上扛着一张木桌子,包袱里藏着笔墨纸砚。 我不愿她一直睡羊棚,她说爷爷没死的时候,她就一直睡着,现在也能睡习惯。我看过做木工的书,春天的时候效仿着给她在里屋做了张矮床。 姜遥比我长一岁,爷爷死后,她独自放羊为生。除了住在山腰上的阿毛一家,便和外人再无来往。 我在望春山上与她相依为命五年,从试探靠近到相互取暖,我们是彼此最亲厚的人。 我喜欢姜遥。我并不羞于少年□□,可是我不能许诺她任何,我不能陪她在望春山上了了此生。我想功成名就,有媒有娉的娶她做我的妻。 在某一个春山的夜,姜遥睡着了,薄薄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我想起白日里和她去放羊,阿毛趁我方便之际给她发上簪花,我回来时正巧听到阿毛向她表明心意,我没有打断,只想看姜遥的反应。她说她要在山上放一辈子羊,才不要嫁人。 阿毛失魂落魄的走了。 我知道这不是她的本意,她想读书识字,怎会甘心困在山上一辈子。 我在春山的第五年秋,有日姜遥赶集回来告诉我,开春上京有会试,拔得头筹者有机会做太子门客。 我决定去试一试。于是在入冬前和姜遥囤够了过冬的干草和柴火,还将羊圈草棚修缮了。姜遥看出来我要走,却不说破。 从春山往上京去来回要半个月,过了隆冬我就要走。临别前一夜,又开始下雪。姜遥默默摸出银钱给我,还有那串一直挂在头羊脖子上的银铃铛。我知道,她一定卖了好多只羊。她跟我说过,羊群是她的嫁妆。我眼眶湿润,抱着姜遥失声,她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小声说:“小明,我等你回家。” 我向着风雪走了七天,终于来到上京。父亲在做官时我曾来上京看望他,当时我锦衣服,而今我披风霜,只道物是人非。 又寻了家便宜客栈落脚整顿,收拾文章时才看到姜遥给我准备新衣新鞋。我的手在压平往年写的文章的皱褶,眼睛却离不开新衣。 我和姜遥日子过得并不富足,桌上也很少见荤。有时我到山下替别人抄书,挣得银钱买了纸墨,都会拿余钱给姜遥买串糖葫芦,她总能开心很久。干活难免磕碰,我两的衣裳几乎都是缝缝补补,姜遥手笨做不成针线活,所以我油灯下的书偶尔也会换成破衣。 过几日就是开春,有许多读书人同我一般早早应试。 我并未穿新衣,不是不喜欢,而是舍不得。同行之人中有势利者笑我穷酸,我从前最见不得这种做派,便反唇相讥,哪知得罪了他。 试时我洋洋洒洒,在纸上高谈阔论,急切的想凭这一纸文章换取功名。 可是我等了三日,没有任何消息。 我无法相信自己十五年寒窗就是废纸一张。打击使得我意志消沉,在房中酗酒,直到房钱用尽时被赶出来。我想起父亲的话,敛了气馁,带着行囊打算离开。 上京落了第一场雨,我回头望,觉得无颜。 可是雨下的仓促,似是有意阻拦我的去路。 我在檐下避雨,无意间听见身边躲雨的两个书生谈起赵简作的《春山赋》,他们言说太子十分喜欢,还夸赞此篇有少陵野老之风骨。 他们背出两句来,字字句句,都是我用心良苦。 却原来,赵简父亲在朝中为官,略施小贿就可以将我的名字抹除,也能够轻而易举的换成赵简的名字。我悲愤的不是狗官偷梁换柱,而是挫败令我怀疑自己二十年学问。 我抬头望天,在心中问,父亲,我尚未立身官场,却也被这肮脏污水泼的狗血淋头。难道没有其他的出路了吗? 雨停之后,我辗转去了赵府,见到了赵简,他就是那日笑我穷酸的纨绔。我向他道出实情,却不是为自己讨个公道,而是索取钱财。 赵简貌似并不知道他的父亲为他买文章的事,他面上难掩诧异,自顾喃喃道,父亲竟是这样不相信我…… 我不愿去猜解他的心事,只同他说,若他将文章买下,也是明正严顺。 他这时便开始带着鄙夷看我,他问我,《春山赋》真是你亲笔?我说,如有半句虚言,我不得好死。 赵简敛敛神色,想用五十两搪塞了我。我得寸进尺,要三百两,把小人嘴脸演的栩栩如生。他一边骂我一边找钱,最后用一百两和腰间玉佩打发了我。离开时我听到他骂我,被钱财糊了眼,这辈子都难成大器…… 他不懂,苦难实在难熬。没有功名,能取利禄也好。 我想着去给姜遥买一身新衣裳。赶集时候我们下山买米,她从不多看那些女儿家的东西,其实我知道,姜遥也会羡慕其他女儿家,如果姜遥穿得起新衣裳,断然也会是窈窕女子。我选了一件天青的,与我的最为相配。 春风得意马蹄疾,来日再看长安花。 我也该走了,姜遥在等我。 2. 春山来客 已是傍晚,天色昏暗。 姜遥把刚劈好的柴火搬进屋里,又把檐下的灯笼点亮,自顾往远处眺望。从裴松之出门那天,她就在心里盘算他回来的日子,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春山夜冷风重,姜遥把门虚掩着,回到屋里煮粥吃,就着半碟腌萝卜。 天彻底黑了,月亮照着山上四个人影,正往山上唯一灯火处去。 前些天春山都在下雨,今日才有点晴,姜遥寻思着赶羊出去跑跑,回来时却不注意摔在了泥坑里,衣服上沾了泥泞。眼下她正加着柴火烧水,打算好好擦洗一番。裴松之不在的日子里,姜遥没人说话,很多时候都在发呆,就像现在她盯着渐旺的火势出神一样。 突然响起敲门声,姜遥以为是裴松之回来,满心欢喜的打开门,却被剑锋抵住了脖子。 来人不是裴松之,而是四个陌生的男人。 前面两个穿黑衣服的较为魁梧,一个拿剑对她,另一个在打量她的破屋。后面两个站在夜色下,看不清面貌。 那个打量的说:“主子,此处隐蔽,可以藏身。”另一个收了剑,摸出一块银子扔给她,嘴里说,“借宿。” 姜遥被吓得腿软,靠在门边不敢喘气。 只见后面的其中一个被搀扶着进来,背上插了一支箭,箭上都是血。 肖风正准备把姜遥挂门口的灯笼摘掉,刚刚还被吓破胆的姜遥却出声制止,“不许摘!要是摘了,小明晚上回来,就看不见家在哪了。” 楚鹤良忍着伤痛,不耐烦的说,“无需生事,赶紧滚进来。” 肖风作罢,就只关上门。 姜遥也不敢再出声,躲在角落观察着来路不明的这伙人。 当今皇帝原来有八个儿子,因为种种原因死的只剩三个。楚鹤良排行第五,是皇帝年轻时在宫外的私生子,十二岁了才被接进宫。因为没有荣宠,没有母家势力,所以没有天家李姓,没有封地。朝堂之上党羽勾结,皇帝想收他做自己羽翼,又怕他在京中为患,便赐了他虎符让他去边地守江山。 前些时候,楚鹤良收到皇帝密旨,要他携虎符上京。他宫中的眼线来报,是皇帝患疾,忧心太子不成气候,依附于丞相一党,而丞相冯构野心昭昭,若不牵制,恐怕江山易主。能有虎符调兵,料冯构一党不敢轻举妄动。 楚鹤良心思缜密。他得知眼线消息时,就猜想冯构一定会在他回京之路上设伏,便只带了十人,提前三天绕路而行。不知为何消息走漏,昨夜在通州官道遭乱箭袭击。他们四人弃马一路西逃,走了整整一天才敢在这深山之中停下藏身。 为了逃命,楚鹤良负伤只是潦草包扎,此刻他坐在矮床上艰难喘息,脸色惨白。他明显感到自己后背血汗黏腻,隔着衣服又痛又痒,难受的很。 他看向角落里的那个村妇,明明充满畏惧,却又忍不住偷看他们。周遭都是沉重的呼吸声,姜遥和楚鹤良正好眼神相撞。姜遥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害怕小命不保。却听楚鹤良叫她, “你过来。” 还好,楚鹤良只是叫她帮忙处理伤处。 屋中烛火微弱,四处都是暗暗的。 姜遥打了热水来,对楚鹤良说, “要脱衣服。” “你来。” 楚鹤良浑身乏力,他一使力,后背便扯着肉,就是一阵剧痛。 这是除了裴松之之外,姜遥看的第一个男人的身体。和裴松之的书生白肉不同,他的身线很有力道,就像一头健壮的成年公羊,但是这人的皮肤上未免太多刀剑划痕,不够好看。 姜遥帮他擦去背上血污,也按他的吩咐放了伤药。她好几次观察楚鹤良的脸色,只能看到他额头密汗和紧皱的眉,不知在思虑什么。 姜遥很是惶恐,她不知这伙人的性情,她觉得他们可能会杀了她,只是还没到时候。 屋里没有人敢说话,楚鹤良的手下看起来疲惫不堪,各自靠在墙上休息。 突然,楚鹤良站起来,抽刀指着其中一个,声音怒不可遏, “陈观,你跟本王多久了?” 陈观跪在地上,双手发抖。 “王爷,有两年了。” “你昨夜挥刀向本王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楚鹤良冷冷看着他。 陈观哑口无言。他本来以为夜色盖人血,无人看到他叛徒的面目。 “为什么?” 楚鹤良问了最后一句。 陈观好像知道难逃一死,突然抬头看着楚鹤良,盯着他的眼睛,眼神里少了大半的惧怕,徒增几分轻蔑。他说出一番话来, “王爷轻贱,无权无势却心比天高。小人卑鄙,只因丞相一句高官厚禄就想取王爷性命,换家中妻儿饱腹一口。” 话音刚落,楚鹤良就刺穿了他的喉颈。 他听出陈观在羞辱他,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字字诛心。 楚鹤良一心想谋反,可是没有人帮他。此番回京,是皇帝想要回他手中虎符。他只是一枚棋子,在自己得不到的皇权之中患得患失。 楚鹤良吩咐他们把尸体丢远点,肖风和魏行东便抬着尸体出去了。 开门时吹进来一阵风,把屋里烛火熄灭了。 楚鹤良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借着月亮的薄光,他看见姜遥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声音颤颤巍巍, “大人饶……命,草民……草民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还请大人开恩……不要杀草民。” 楚鹤良没想过杀她,楚鹤良的母亲也是一个牧羊女。 “本王不杀你。” 姜遥安静下来,却还是大气不敢出。因为楚鹤良站在哪儿,他刚刚杀了人,新鲜的人血从他的眉梢眼角流到嘴角下颌,又从颈肩流到胸口。这样已经足够让姜遥这个山野村妇不寒而栗。 不知道是不是人被黑暗蒙蔽的幻觉,姜遥好像听到这个男人凄苦的叹息声,不过转瞬即逝。 楚鹤良把刀丢在地上,用冷水给自己擦了把脸,就坐在矮床上休息。 过了一会儿,他叫姜遥, “贱民,去把灯点上。” 又过了一会儿, “贱民,有吃食吗?” 裴松之走后,姜遥煮饭还是煮两人的份,她怕裴松之突然就回来了,还饿着肚子。早些时候她自己吃了一些,现在锅里应该还有一点剩粥。 “大人,还有一些粥。” “给我盛上。” “大人……” “嗯?” “要腌萝卜吗?” “……来点。” …… “贱民,再煮两碗。” …… 山月清明。 肖风和魏行东抬着陈观到另一边的山崖上,把陈观丢下去之前,他们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他们同为王爷效命,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肖风年纪大了,难免多愁善感, “东子,我们也会死吗?” 魏行东年轻,但是少年老成, “人总会死的,但我们做下属的,应该只为忠义而死。” “陈观真傻,王爷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下人看。” “王爷很可怜。” 肖风赶紧捂住魏行东的嘴巴, “你知道主子最忌讳这个,在我跟前说说就得了,我可不想下一个磕头送的是你。” 魏行东沉默良久, “嗯。” 裴松之回来的时候,看见姜遥睡在羊棚。 夜里风重,姜遥没有被褥御寒,冷的蜷缩成一团。裴松之打算把她抱回屋里睡,不想把她闹醒了。姜遥见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把刚刚的委屈捏在拳头里,轻轻的打在裴松之胸口上。 “臭小明,来梦里干什么?这么久还不回家,老娘差点命都没了。” 裴松之不解。他捏捏姜遥的脸,晃晃她的肩膀,让她清醒过来。他柔声问, “姐姐,怎么不在屋里睡?” 姜遥怕声响太大,惊醒屋里那三人,偷偷摸摸的把事情给裴松之说了一遍。裴松之听完后,看出姜遥心有余悸,便出言安慰她, “别怕,他们应该是被人追杀,不会在此地久留的。” 姜遥闻言,更害怕了。 “万一追兵过来了,把我们杀掉怎么办?” “不会。越是命悬一线的人,戒备心越重,没有把握是不会停脚的。” 姜遥还是不安,紧紧抓着裴松之的衣角。 裴松之说, “我陪着你呢。” “少臭屁了,你又不能去屋里和那三个男人睡,有羊棚睡不错了。” 裴松之看着姜遥,无奈笑了。 看来是不怕了。 狭窄的羊棚里,两个人倚靠着彼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就像很多个春山寂静的夜晚,他们在一起看月亮。 屋内,肖风和魏行东此起彼伏的打着鼾声。 楚鹤良眠浅,加之伤痛,更使他夜不能寐。他总是做梦。年少时候在母亲怀中,梦还如春风秋雨。困在宫墙后,梦只有天家冷漠,勾心斗角。边关时候,梦就是战鼓和血泪,计策和埋伏。 这户人家哪里都是羊的气味,让楚鹤良想起他的母亲。一晃十三载过去,只有月光清冷如当时。 …… 羊棚里还有窸窸窣窣的人语。 “小明,没有大官留下你吗?” “有啊,可多了,从城东排到城西呢。”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上京呀?这样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了。” “因为家中还有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姐姐要照顾。” “别胡说,我一个人能逮两只羊。” “好好好,我哪能把你一个人丢山上,当然是拿文章换了银钱买肉吃,还可以给你买糖葫芦。” “小明,你真傻。糖葫芦不吃也可以,但是你不能不当官。” “为什么?” 姜遥抬头看看月亮,又看看裴松之,她想了很久才说, “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应该和我在山上放羊。” 裴松之静默良久,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 裴松之心里一直有恨,他做不到像父亲说的那样事不关己,大义凛然。要他满身清白入官场,就要直视他身后血亲被屠的血淋淋的事实。他自谓善恶分明,上京一行后,只教他对朝臣,心中只能有恨。 隔日清早,风声萧瑟。 那三人已做打算离开。肖风和魏行东早早的就下山去买马匹,楚鹤良身上有碍,便在山上等候。 自打裴松之昨夜回来,就一直眉头紧锁,姜遥总感觉他心事重重,猜想着也许是上京会试并不顺利,又或者,是因为自己成了他求取仕途的牵绊。 姜遥不想这样。 她当裴松之是她的亲人,她知道他身上背负的家仇,若是耽误了裴松之的前程,她会羞愧。 早些时候她偷听那三人说话,知道他们要往上京去,为首的那个大人似乎还是个身份尊贵的人物。姜遥便想,为裴松之求一个机会。 楚鹤良叫姜遥给他换伤药时,就见姜遥拉着裴松之重重跪在他面前。 姜遥虽能认两个字,却仍然是个莽撞的村妇,她蠢笨的哀求道, “大人……能不能带我弟弟一起上京去?他会写文章,能背很多书……只求您给个差事做,大人不嫌弃的话,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裴松之看到姜遥跪地磕头,心中不是滋味。 他知道姜遥心里不懂尊卑,以为向谁都求有所应。却不知,要是面前人不快,他们的命就是草芥。可是他也知道,姜遥是为他而跪。裴松之不想让她失望。 他匀匀呼吸声,缓缓向楚鹤良陈情, “王爷,草民是罪臣之后。” 姜遥不可置信,她不明白裴松之为什么说这些。 楚鹤良的目光像一把骤停的匕首,死死的盯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人。或许是天家秉性,总是喜欢看人哀求。他觉得啰嗦,却也没有打断。 “草民本叫明子俨,是六年前枉死的衢州明家十六口的遗孤,草民父亲是肃平九年的探花,前礼部尚书明进章。” 楚鹤良对此人有些印象,明进章曾给他讲过学。 那是他进宫头年,皇帝觉他低贱,必定性子卑劣,便不让他在书院和其他皇子同习。朝臣也搪塞推辞着不肯同他牵扯,只有明进章自愿请命为他授学。 可惜此人忠正,却是枉为良臣。楚鹤良去边地的第二年,就听闻明进章因贪赃枉法被治了抄家之罪。 “肃平二十年,父亲上奏有朝臣在通州私采煤矿,瞒报已是重罪,何况私采。谁知父亲的奏本竟被途中截下,仅仅一夜之间,贪赃枉法的罪名就被死死扣在我父头冠之上。可是谁不知我父,为贫者散财,为荒民请命。使天下寒士能得遮蔽,雨不湿书。悲苦难民逃脱战火,安身立命。王爷,草民父亲何其冤枉,草民亲眷何其无辜。上苍垂怜让草民留得贱命苟活,可是家破人亡之痛刻骨,日夜不敢忘。”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楚鹤良看着他,眼中是嘲讽和轻蔑。 “你倒是聪明,能认出本王来。可是你说这些,是要本王杀你?别忘了,你仍是带罪之身,本王身上流的是天子血。” “草民唐突,恳请王爷成全,让草民做王爷刀刃,去做王爷不敢做之事。” 楚鹤良闻言,眉头一皱。 这个贱民怎么会知道? 其实裴松之是在赌,他赌楚鹤良对这个王朝藏恨。 他见过楚鹤良腰间的玉佩,那是大胥国历代皇子所独有的身份象征。而今皇帝的三个儿子,太子在深宫,八王爷残疾,只有那个不得势的外姓王爷会因为被追杀出现在这荒山野岭。 又或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明进章曾经撞见楚鹤良梦中呓语。年少的楚鹤良独自倚靠书案,困在梦中,“娘亲,我定会杀了他。”那时明进章便叮嘱明子俨,若是将来在朝为官,要小心此人谋逆。 一语成谶。 “而今世道,皇帝昏庸,朝廷肮脏,路有冻死骨,战火不断绝。世道都如此,那翻覆重来也是一步棋,总该有人来做乱臣贼子。” “呵,大逆不道。” 楚鹤良走到裴松之面前,用脚踩着他的肩膀,他高大如阎罗,面色冷厉。 “你揣测本王心思,是死罪。” 裴松之面无惧色,始终低头说话, “小人该如何进退仅在王爷一念之间。小人说的对,就请王爷收留。若小人说的不对,请王爷提剑来杀。” 楚鹤良开始认真打量着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儿。分明面如白纸,身形单薄似冬雪。他却不露怯,能利化人心,更有常人不能及之胆识,实在难能可贵。 楚鹤良这么多年,好像缺一个谋士。 楚鹤良笑了, “本王收你。要是将来无用,就叫你死无全尸。” 裴松之伏地磕头, “愿为王爷犬马。” 3. 过往 楚鹤良要谋逆,最开始只是为在病榻上含恨而去的母亲,后来,是为他在天家人前卑贱的自尊。 那是很多年之前,楚鹤良的母亲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牧羊女。皇帝也不是皇帝,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自茫茫青山上相见的第一眼,他的思念不断绝,她的心事藏不住。 二人结拜为夫妻,天地作父母,青山作高堂,许下生生世世不分离的誓言。 可事如春梦了无痕。 他在山中不问世事的五个月,帝王家的权利更迭不曾停止。心腹传书告知他,皇帝意欲立他为新太子,要他速归。 他看向枕边人最后一眼,心中思虑。 若他成太子,日后就是天子。可她只是小小村妇,光是尊卑有别,她就是攀附不上他的。况且,山中枯燥,她大字不识,不懂风雅,更是举止粗野,他懒惰错事时总遭打骂。 他实在厌倦了。 来时他说他是关外远来的闲云野鹤,为高山流水散尽家财。但是为她,他情愿在山间停留,往后只做她的明月。 他不曾告诉她,他原是上京的浪荡王爷,做了错事被皇帝罚出京思过。他和她,本就是注定的露水情缘。 走时他说,他要去外头闯荡,不知归日,只叫她等。女人也是蠢笨,以为有腹中胎儿在,她的郎君就会回家。 自古无情帝王家。 男人不回头的离开,从此和女人清尘浊水,不复相见。 女人年复一年的送冬去,等春来,不知送走多少岁月。 偏偏急景凋年。 直到深秋一个枯叶大落的日子,她独坐窗边,自窥镜中容颜,发觉多年操劳,鬓边生白发,眼角眉梢都是深硬的皱纹。 她的儿子刚刚打酒回来,站在门外看她。 衰老的恐慌让她大梦初醒,她已经不再年轻,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她的郎君不会再回来。 年少的楚鹤良明白母亲的哀伤。 一个薄情人施舍的一点爱,煎走她十几年人寿。 母亲独自抚养他的这些年,其中苦累辛酸,楚鹤良都看在眼里。可是母亲待他总是温柔体贴,从来不当他是负心人留下的累赘,甚至花钱请了一个落魄秀才教他读书识字。 母亲说,楚鹤良不能像她,目不识丁,想着一个人,都不能给他写信。 楚鹤良每每看到母亲看向远山的落寞神情,每每听到村里的孩子叫他野种,使他无论如何都对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生身父亲敬爱不起来。 更何况,那个薄情寡义的人,最后害死了母亲。 十几年过去,男人早早做了天子,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可是他福薄。他养在深宫的儿女都短命,才让他想起来远在天边的妻儿。 那是楚鹤良命里一个没有声响的春天。 楚鹤良还记得,那时母亲恰恰染了春寒,夜里为他缝衣的时候还在咳嗽。飘忽的烛光下,母亲突然问他,山中枯燥,想不想搬到别处去? 他抬头看着母亲,有些错愕。 就见母亲释然的笑了笑, “娘老了,不想再等了。” 她不想再困在这里,她想带着楚鹤良到江淮去。听别人说,那里的风水养人,女儿家个个生的如珠如玉,她想让楚鹤良在那里长大,往后娶一个秀丽的娘子,不再和她分离。 楚鹤良心里高兴,母亲终于愿意拆掉捆在她身上的枷锁,从徒劳的等待中走出来。 母亲说,等她病好了,把能卖的都卖掉,他们娘俩就往江淮走,也不再回头。 伤病总是春天最难捱。母亲好不容易捱过了,却没等来一个好结局。 皇帝不认她,她身份低贱,做不了皇子的生母。 分明是天子滥情留的因,到头来都是她卑贱的过错。 明明她都要自断前尘往事了,那个负心人又要来抢走她的儿子。 她不愿,就被宫里来的老太监灌下鸩酒。 楚鹤良眼睁睁看着母亲气绝,悲痛万分。 他那时堪堪十二,还是羸弱少年,任他如何挣扎哭闹不肯离开,都是无力之举。 那些人将他捆了手脚丢在马车上,就此上路。 楚鹤良不甘心,他一心想着回去找母亲,生死都不怕。 在车马颠簸的路途中,他硬生生咬烂了两指粗的草绳,咬的嘴巴血流肉破。 他本以为还有一私逃离可能,可是他摸索间发觉,整个马车都被封死,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如同他往后的生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楚鹤良狼狈的被带入宫中,皇帝见了他一面,看他脏脏旧旧,脸色也是嫌恶。 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楚鹤良。 皇帝有一刹那的失神,他突然想起从前那个牧羊女,想起她总是笑盈盈的说,他是仙鹤一般的良人。 可笑的却是,他信口胡诌的姓氏。 皇帝感受到了十几年之前接踵而来的愧疚,便没有改他的名。 可皇帝的其他儿子都耻笑他,说他本就配不上天家的姓。 皇帝弃他如敝履,楚鹤良没有母家势力,在宫里抬不起头来。 他日日夜夜想他那含恨而终的母亲,想她抱抚他,怀抱中却无回应。 山林悲凉,人走花□□骨未寒。 深宫寂寥,颠鸾倒凤,余音冗长。 白日宫中鄙夷眼神如利刃千刀万刀割在他身上,夜里皇帝与妃嫔嬉戏华清宫刺耳声同样折磨他,楚鹤良心里更多出一些恨。 他誓要杀了他,誓要亲手了结他给母亲的恨,他给他生命的恨。 数载又数载。 楚鹤良把自己做成棋子,成为他父亲懦弱又忠诚的狗。 他虽卑贱无荣宠,断断做不成太子,可是皇帝最忌讳勾结。楚鹤良身上牵连不多,只要他跪下,皇帝便信他在臣服。 肃平十八年,楚鹤良被派去驻守边地。三年后,他因为扫荡蛮夷有功,皇帝赐他虎符,命他长守边地,无召不得回上京。 楚鹤良终于带上枷锁,贪得一点不易的自由。 四面边声连角起,长烟落日孤城闭。 他在边地一呆就是五年。每每彷徨时,楚鹤良喜欢听牧羊女哼唱,这能让他想到母亲的温婉笑颜,千疮百孔的心就会好受一些。 后来皇帝急召他回京,眼线说皇帝病急,要收回他的虎符。 可是丞相冯构虎视眈眈,早已收买他的身边人,追杀他到深山。 他们在山上碰见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妇,为了让她的情郎做他的谋士,楚鹤良挟持了她。 ...... 4. 死臣 上京近来褪春,老是下雨。 城西宅邸内,楚鹤良正同裴松之对弈。宅府空荡荡,只有两人对坐,楚鹤良执黑,裴松之执白,棋子起落声同甘霖喝应,穿堂而来。 “昨日夜深,皇帝宣见本王,说太子无能,八弟残疾羸弱,要扶本王为正统。” 楚鹤良先吃一子,他沉声道, “只有一个条件,扳倒冯构。本王虽知道,这是皇帝的利诱,可本王想争取一番,是该如何借这趟东风?” 楚鹤良最不信的人就是皇帝。可是皇帝还说,若事成,准许他生母入皇陵。 楚鹤良也在试探裴松之的本事。 裴松之不敢妄言,一番思索而后说, “卑职唐突,此事于王爷而言,是好事。” 楚鹤良挑了挑眉,觉得有趣。 “说来听听。” 裴松之看向楚鹤良,解释道,“皇帝此举,是想把王爷推到朝堂,最好能在朝中制衡冯构,可是皇帝也知道王爷势单力微,所以必然会给王爷更高的权势,而王爷要做的大事,除掉冯构,也是应该的。” 话音刚落,裴松之就听到楚鹤良自嘲般的哭笑声。 也是,他若败于朝堂,皇帝也只是输了一个没用的棋子。若是侥幸能赢,天家就没有了大敌。皇帝就是皇帝,即使病重在榻,也比旁人会算计。 裴松之打断他,轻声道, “卑职还请王爷再说一回如今局势。” 朝堂臣子分三派,一是两代老臣所维护的天子党,二是冯构为首的夺权党,三是两边都不敢得罪的中立党。如今局势,便是夺权党放肆嚣张,天子党顽固抵抗,中间党风吹两头倒的局面。夺权党至今未动乱的原由有二,一是皇帝刚病重就江山易主,名不正言不顺。二是兵权,冯构手上没有兵权。而皇帝给楚鹤良的第一个好处,就是兵权。 再观皇帝要给楚鹤良的正统之位,也有两个阻碍。一是太子李承,虽说太子无用,但是他仍在东宫,天子党也是为他所用的权势。二是八王李弈,自小残疾但生母得宠,也得皇帝喜爱。冯构也看重他,因为李弈残疾,最好做傀儡天子。 裴松之沉默良久,才落下一子。 “天子不可信,还请王爷务必小心。皇帝敢在病重时给王爷兵权,就有把握能活着收回王爷的兵权。” 言外之意,是皇帝或许假病,要使楚鹤良这把刀除掉冯构,为他另外的儿子铺路。 “另外,也请王爷莫要轻视八王,同是在深宫中受过冷眼的,应该不止王爷一人。如此蛰伏,此人城府,不会简单。” 楚鹤良看向裴松之,他惊于裴松之所言,再回神低头一看,棋局已结束,楚鹤良输十二目。 裴松之在上京,可以说是被囚禁。 楚鹤良刚开始并不信他。 尽管裴松之剖开伤痛陈情,他对楚鹤良而言,只有能不能用的事。楚鹤良也要牵制裴松之,让姜遥做他的人质,若裴松之不忠背叛,他会杀了姜遥。如此还觉不够,更让裴松之褪去外衣拷上双脚,困于这方寸宅府内,不得离开半步。 这几乎是一种折辱,可裴松之并不在乎,要成大事,他更知轻重。自他向楚鹤良跪下陈情的那一刻,他已将自己看做是谋逆的死臣。他对父亲有愧,被折辱是应当的。 楚鹤良看着裴松之,看到他□□双脚上沉重的镣铐,又看到他身形单薄,白衣如囚,最后看到他的君子头冠,从容不迫,还有裴松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分明在说,他就是可用之人。 楚鹤良恍惚觉得,这人很像他的父亲,固执而大胆。方才三言两句,可叹他之洞察和心思,楚鹤良最会看人脸色,他有预料,裴松之会是一颗好棋。 楚鹤良稍微对裴松之放下了戒备。 他捋清思绪,又问,“下一步本王该当如何,子俨有何高见?” 听到楚鹤良称呼他“子俨”二字,裴松之松了一口气,这是楚鹤良对他的认可。 “卑职斗胆,在除掉冯构之前,王爷不如先除掉太子。王爷回京一事,恐怕掀起波澜,这几日还请王爷先静观其变。” 楚鹤良闻言,笑了笑,他由衷高兴,裴松之已然有了利刃的锋芒,日后定然刀刀见血。 骤雨急停。 楚鹤良拂了衣袖,正欲离去,却被裴松之叫住, “王爷有意试卑职的本事。” “是。” “王爷可青眼于卑职?” “尚可。” 裴松之又向楚鹤良俯首,言辞恳切, “卑职尚有一求,还请王爷成全。” 楚鹤良冷冷道, “哦?” “恳请王爷给卑职姐姐一些宽松。戴罪之身的只有卑职,姐姐只是无辜女子,卑职不想连累了她,所有束缚,都请放在卑职一人身上。” 楚鹤良不愿去理解旁人的情,他也不屑于男女情爱,有些嘲讽道, “子俨,往后有事要求,你得立功。” 楚鹤良没有再回头,冷漠的离开了。 裴松之仍在原地低着头,他目之所及,是自己被勒出道道青痕的双脚。裴松之怔怔的立在原地,徒有泪流。他落寞的想到,姜遥也为他失去自由身,她是野草一样的人,也要被困住了。 夜里寂静时,裴松之总在想,他要为明家平冤的路,是姜遥跪下双膝求来的。他却没有把握会赢,以己命去博皇权,多么荒唐的事情,皇权本来就是血雨腥风,除了死,他没有想过更好的结局。 可是姜遥的结局呢,她明明是最无辜之人。 …… 早春难免冷了些,还刚来过雨,看着青天白日,好似都蒙着一层灰。 城东王府里,婢子阿莲无暇顾及冷淡的天色,她要赶去给那位新来的姑娘梳洗。 楚鹤良的王府算的上大,但是家丁鲜少,前几年他老在边关,就遣散了家中的侍从,只留了几个精明伶俐的,阿莲就是其中一个。 守门的忠全说,王爷这次回上京,是要长住的。听说王爷还在半路上捡回来两个人,是一男一女,那两人衣着简陋,男人瘦弱俊美,女人看起来脏脏旧旧。其中那个姓裴的玉面郎君被王爷送去了西宅,那个姑娘则留在东宅。 阿莲看见姜遥的第一眼,很是惊诧。 好端端的姑娘,竟被拷上了脚链,正躲在帘帐后头看她,神色慌张,不知所措。阿莲言说是来为她梳洗的,她才木讷的坐下,嘴里却偷偷嘀咕着,“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梳头都有婢子服侍。” 也许是同龄女子的缘故,两人几句话便熟络了起来,阿莲同她说话间交换了姓名。 姑娘说她叫姜遥,从前是望春山上的牧羊女,如今是留在楚鹤良手中的人质。 不知为何,阿莲觉得她有些可怜。 阿莲要给姜遥换衣裳的时候,姜遥自己翻出来一身衣裳,眉眼带笑的说要穿这个,是小明送的。 姜遥梳洗干净,换上天青的罗裙,当真变成了窈窕女子,雨滴砸进尘土里,恍惚天地之间,只剩她这一片未被打湿的荷叶。 按照大胥女子二十说嫁的惯例,姜遥今年已经二十有三,早该嫁做他人妇,洗手做羹汤。可是她从前只在意她的羊群,现如今比起自己的事,她更愿意操心裴松之的前程。 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往,姜遥也是。她清楚裴松之的哀痛,她有裴松之从不知道的伤疤。 姜遥坐在铜镜前,端详来又端详去,虽然觉得这人不像自己,心中却还是高兴的,她也想让裴松之看看。 可惜楚鹤良下了命令,两人要隔十五日才得相见一次,姜遥每日都在等。 —— 是夜,风声嘈杂。 楚鹤良静坐于书案前,阿莲将茶端上来后,便在一旁静候。楚鹤良想起白日里裴松之的话,突然问阿莲,“那女子如何了?” 阿莲照实回答道:“白日里奴婢已经为她梳洗过,没有吵闹。” “你去把她叫来。” “是。” 月光薄薄,打进屋里,又被灯火掩盖。 姜遥害怕楚鹤良,她有时不经意与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对视,都会有一种被看穿的直觉在隐隐作祟,致使姜遥面对楚鹤良,总是毫无头绪的心虚。 屋内只有她与楚鹤良两个人,明明灯火下,楚鹤良埋头写字,没有看她。姜遥茫然跪在原地,良久沉默中,她看了一眼楚鹤良,只见他侧低着脸,忽闪的烛花乱跳,只有纸笔磨沙声,使得他更显肃穆,怎么看也看不透。 姜遥不敢出声,默默等楚鹤良开口。 只见楚鹤良缓缓搁笔,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就听见他问, “你知道裴松之恨什么吗?” 楚鹤良不会养闲人,他要以裴松之为饵,引姜遥做他的棋子。 姜遥一怔,她不懂,她只知道裴松之要做的事,和旁人不一样。至于为什么去做,她不想过问。 “我……不知道。” 楚鹤良看她,觉得有些好笑。他十分不耻女人的愚蠢,特别是不知原由就对男人死心塌地的蠢女人,但是这样的女人,才更好利用。 “他要谋反,你也帮他?” 谋反?常人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是要当街磕头赎罪的,可是姜遥的反应让楚鹤良很意外。 “是。” 姜遥只说了一个字,她不止是为了裴松之,也为了她自己。 姜遥原是漠北人,生时在战乱,父母亡时,还是战乱。为何战乱? 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好与邻国天子赌棋,却用边民做赌注。每输一局,就输一年边地地权,一年之内,任凭烧杀抢掠,一概不管。 天子一输就是五年之久。敌人卑鄙,他们没有把人杀光,是将人活着折辱。朝廷没有派兵,漠北的百姓便自起为兵,打了死,死了打,反反复复,牺牲多少无辜性命。有人惨死,有人外逃,不到五年,漠北偌大的地方,已无生民。 直到五年约止,朝廷才重新派兵到漠北驻守。 天子羞愧,要堵住人的嘴巴。但凡有人提起他输棋之耻,一概以死罪论处。漠北的百姓,逃下来苟活的,不再承认自己是大胥的子民。 姜遥对于儿时的记忆,只有噩梦,她坐在废墟里大哭,怀里抱着的断手,不知是哪个亲人的尸身。好久好久,姜遥忆起往事,都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嘶吼,弥漫着血肉焚烧的味道。 她和裴松之一样,跟着荒民北逃,垂死山下,为人所救。她跟着救她的那人学放羊,勉强也是一种活法。那人死后,她就独自放羊过活,也在望春山下救过好多人,只有裴松之留下来了。 姜遥不知道家应该是什么面貌,她只知道,裴松之是她的家人。姜遥是经历生死的人,她的生死观念被折磨的很破败,她有时畏生惧死,有时又觉得,可以活着。裴松之是她的其实可以说,只有裴松之活着,她才能活着。 春山的每个夜晚都如寂寥如死灰,裴松之会陪她看悬挂在山捱的明月,她看明月,也看裴松之。 姜遥想,谋反,就是杀了皇帝,反正皇帝也不是好皇帝,换一个也好。 楚鹤良离开书案,走到姜遥面前,漫不经心的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俯下身子来说, “若有差错,裴松之会死,你可要帮他?” 姜遥没有畏惧,她像楚鹤良看她一样,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小明说,做大事的人,无所谓生死,他做什么,我都帮他。” 楚鹤良笑的意味深长,利落挥刀而下,斩断了她脚腕的枷锁。 姜遥一怔,不解的看了楚鹤良一眼,抬眼的一瞬间,是觉得如此举动有些冒犯,只好装作下意识的揉揉脚腕。 楚鹤良将短刀递给她,嘴里喃喃, “替我做事,这刀,且留着防身。” 姜遥点点头,伸手去接刀,去接住她晦暗不可知的往后。 就是在这一夜,姜遥为了裴松之,也甘愿去做楚鹤良的死臣。 5. 春日 时值阳春三月天,上京也换了旧貌,雪白褪去,梁上燕来。 外头正是赶早市的时候,人群熙攘,摊贩叫卖,好不热闹。 姜遥今日起得倒早,阿莲来伺候她梳洗时,已经看到姜遥穿戴整齐,埋头在铜镜前,不知在摆弄些什么。 阿莲上前一看,姜遥正往脸上涂脂抹粉,好好一个姑娘,倒弄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今儿可是什么紧要日子? 阿莲才想起来,今日是王爷特许姜遥和裴郎君见面的日子,难怪姜遥今日看着殷勤。 看姜遥实在是弄不明白,阿莲赶紧叫停她,细致的帮她把脸擦干净,又拿起桌案上的胭脂盒,只取了淡淡一点在指尖,曼妙的抹在姜遥素白的唇颊上。 妆成后,阿莲在一旁看姜遥自顾照镜子,见她眉眼弯弯,好衬阳春三月天。 阿莲不由得心想,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姜遥和裴郎君应该是彼此重要的人吧。 阿莲并未见过裴松之,只是老听姜遥闲话里提起,总觉得是个温良聪慧的少爷。 姜遥来王府已过一月,楚鹤良给她吩咐了事情做,是去上京最大的酒坊做帮工,说是帮工,倒不如说是眼线。 那酒坊取了青莲居士的词,招牌叫做将进酒,明面上是上京最奢靡的酒楼,暗地里也做皮肉买卖和走通消息。当今太子,是将进酒的常客。 姜遥刚来上京,身家清白,她同那掌柜的一诉苦,自己大龄未嫁,还要供体弱的弟弟买药读书,掌柜瞧她还算机灵,便把她收进楼里做打杂的。 姜遥自己也是乐意的,因为楚鹤良说,楼里结的工钱她自留,加上从楚鹤良手里拿的,已经够她给裴松之买好些东西。 晨起冷气重,姜遥为了醒睡虫,特意把门窗都打开往屋里灌冷风,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她昨日和掌柜的告了假,空闲出一整日的时间。今日早早梳妆,为的是能早些出门,想和小明多待一会儿。谁知却被这些女儿家的东西绊了手脚,还好有阿莲在。王府里面没有很多人,女子更少,阿莲是为数不多和她说话的人,宅府空荡,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 姜遥同阿莲告辞时,还许诺着回来时给她带甜糕吃。 早市多是些吃食,这边刚出笼的包子向外涌着白气儿,那边的清汤面也飘香十里。 姜遥站在人来人往的长街口,忽然驻足。 还是先吃点再去的好,吃饱了又和小明见面。 姜遥想着,心思一下雀跃起来。 她到面摊上要了一碗清汤面,打算对付对付,谁料这面贩子有些功夫在手上,到最后,碗里只剩了面渣子,汤也不剩。吃饱喝足后,看老板客多,姜遥把面钱放在桌子上,正欲起身离开,却远远看到楚鹤良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马夫并不在,姜遥思虑着,这个时辰楚鹤良应该是要上朝去的,可是平日里,马夫都是在正门停着,这边并不是去宫门的方向,看来楚鹤良是要去见其他人。 饱壮怂人胆,姜遥猜测楚鹤良是要去见裴松之的,她看着马车旁没人,起了歪心思。 裴松之在城西,她在城东。 按说姜遥现在也是半个自由身,要是知道裴松之住的宅子在何处,她倒是可以偷偷跑去见他。可惜的是,姜遥不知道。 他们每次相见,要一直沿着从长街走,拐过两条巷子,再走出另一条长街,才能恰好在吴家茶楼前碰头。从头到尾,一共两千八百六十四步。 上次他们头回赴约,姜遥都在心里算着步子。 她又想起,上回小明走路比平时蹒跚许多,一定是脚腕留了淤伤。 楚鹤良并未给裴松之断掉枷锁,只有准许他外出的时候才会宽松。若是直接跟着楚鹤良的马车过去,一来她能省了力气,小明也可以少些走路。二来还能知道小明的位置,日后偷摸去找小明也方便了。 姜遥感觉今天脑子尤其好使,偷偷摸摸的张望着四周,蹑手蹑脚的爬上了楚鹤良的马车。 在别处,楚鹤良穿过熙攘人潮,正往这边走来。 他今日不像平时冷峻,面上反倒有些哀伤神色,衣着也更平常,黑金云纹的款式。奇怪的是,他束发用的是白布条,远远看去,楚鹤良整个人沉默的仿佛为谁守丧。 马夫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在车前候着。 姜遥躲在座下藏物的玄关中,大气不敢出,隐约听见有人上了车。 楚鹤良没有带侍从,他冷声吩咐车夫启程,马车颠簸,姜遥躲在狭窄处更显得局促,就这样磕磕绊绊藏了一路,约莫走了两刻钟的时间才停下来。 直到听到楚鹤良离开的声响,再等着脚步声走远了,姜遥才小心翼翼的从玄关爬出来,趁着马夫去抱草料的档口下了车。 站在西宅的大门口看,宅府的屋檐墙壁都是差不多的景致,只不过这边的墙要更高些,又或是没有人住的原由,要显得冷清很多。 为了不被楚鹤良发觉,姜遥打算绕到后门翻墙进去。 西宅堂前,裴松之一身素衣,单薄的站在院中的假山旁,皱着眉观望水塘圈养的锦鲤,似乎实在思虑着什么,偶尔回过神来,他还能想起往水里丢两口鱼粮。 见楚鹤良进门来,裴松之将鱼粮放在一旁,朝他揖礼。 裴松之有些疑惑,便问道,“王爷今日不去上朝吗?” 楚鹤良来到弈桌前,拂袖盘腿而坐,只道,“本王小病,无碍,过来说话。” 裴松之走得很慢,他的脚腕还在作痛,脚铐上的铁链拖沓在地上,他每走一步,链子就嘶哑的叫一声,在冷寂的房间里响的尤其刺耳。 楚鹤良皱着眉,似乎有些不悦,但是他没有怜惜别人的习惯,再者,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再说出来只会驳了自己的脸面。 裴松之缓缓坐下,举止还是从容,他在想,今日楚鹤良来,不知道要谈多少时辰,姜遥还在等他。 裴松之正欲开口,却听到楚鹤良说,“让你学的东西,如何了?” 楚鹤良所说的东西,是风水八卦之术。 裴松之心中在想如何敷衍,要让楚鹤良早些离开。 “卑职不才,若是王爷赏脸,卑职可以给王爷看看相。” “哦?那且看看。” “卑职一眼便看出王爷是天人之资。” 楚鹤良本来没有心思,听裴松之这么一说,抬眼看他。 裴松之在笑。 楚鹤良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打趣他。他面色淡淡,冷冷道,“本王不喜溜须拍马。” 裴松之不改从容,他看着楚鹤良的眼睛,说道,“卑职只是实话实说,是王爷有心事罢了。” 楚鹤良没再说什么,将话锋一转,“三月后是皇后寿宴,要大办给皇帝冲喜,本王要你在寿宴上,入皇帝的眼。” 他稍作停顿,又说,“下月本王会安排你去清山观,到时有个明正言顺的名头在宴上露面。另外,李弈时常去那清山观,如何接近他,你可有数?有一事必要谨记,不可外漏本王的名。” “卑职必全力以赴,不负王爷所托。” …… 堂前吹来一阵风,将方才的话音都吹走了。 楚鹤良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轻扣在桌案上,那是解裴松之的脚铐钥匙,他冷冷说,“本王之所以囚你,不过是磨你的心性,如今你我都是同船的乱党,你只需做好你的事,本王不会苛待于你。这脚铐,便取下罢。” 裴松之俯首言谢,虽说有些不解,他今日竟然凭空从楚鹤良身上看出一点慈悲来。 西宅远离街市,也少有人晃荡,姜遥沿墙一直走,终于在后院墙边看到一个半人高的草垛,她也迅速,二话不说就踩上草垛,伸手去够墙檐,奈何还是差一些。 正当她左右为难时,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抬了起来,姜遥来不及思索,赶紧抓住墙檐纵身一跃,待她能够在墙檐上勉强支撑时,想转头看看是谁帮她,身后却早已不见人影。 真是好生奇怪。 姜遥再朝地上看去,高的令她两眼发黑,这要是摔下去,想想就疼。 她迟迟不敢下墙。从这个位置看去,能看到楚鹤良和裴松之的一点身影,楚鹤良不离开,姜遥就不敢下墙。 好在楚鹤良并未久留,姜遥看到他离去时的身影,又看到他束发的白色发带,心中思索。 在漠北,只有悼念亲人才会如此装束。 又等到马蹄声远去,姜遥才嚷起嗓子喊,“小明——小明——快来啊!!” 裴松之循声而来,看到姜遥被困在墙檐上不敢动弹,裴松之在原地哭笑不得。 “姐姐怎么这样出来?” 他上前,作势要接住姜遥。姜遥看他的架势,虽说有点心虚,但也眼一闭心一横的把自己滚下了墙。 接住了。 姜遥却迟迟不肯从裴松之身上下来,她的两只手胡乱在裴松之身上摸着。 裴松之瘦了,姜遥有些难受。从前在山上,虽不说富足,裴松之也被她养的珠圆玉润,如今在上京,裴松之一直被关着,吃的比从前好,身上却没几两肉了。 裴松之将她放下,见她一直不说话,问到,“姐姐?” 姜遥却问他,“小明,你饿不饿呀?” 裴松之无奈的笑了笑,说道,“原是不饿的,见着姐姐又有了胃口,王爷已经解了我的禁足,姐姐想吃些什么,我们去街上瞧瞧。” 他又想到姜遥爬墙的事,蹙眉嘱咐到,“姐姐下回可直接从正门进来,爬墙危险,下回可不许了。” 姜遥瞟了一眼裴松之的脚踝处,确实是卸下了脚铐,可伤痛哪会好的如此快。 “街上的哪有我做的好吃,小明,我去给你煮面吃好不好?” 裴松之恍然,好像是很久没有吃姜遥做的面了。 他给她指了指厨伙房的去处,姜遥心领神会,就让裴松之去堂前等着,过会儿就有面吃了。 日头此时灿烂了起来,金色的日光勾勒出姜遥脸上的轮廓,又有微风摆弄她额前细碎的发,裴松之看着看着,有些出神。 姜遥今日点了胭脂,乌发红唇,楚楚动人。离开望春山后,她不再整日劳作,神态气色也变得像寻常女儿家,可她并不是瘦弱的秋水,更像丰腴的荔枝,只是性子还像从前。 裴松之又想起从前,他脾性固执,有时读书不得解,一想就是一整天。姜遥从不扰他,也是这样,独自干完活,又去给他煮面吃,那时留在唇齿之间淡淡的面香,许久都没有了。 裴松之一人站在原地,环顾四周的高墙,他在想,若是他不困于仇恨,真的功成名就,是不是就能和姜遥住上这样巧致的宅子,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呢。 风一吹,过往再度寂静,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西宅只住着裴松之一个,平日吃食,都有婢子送来,伙房并不常用。 回春这几日,柴火有些潮了,姜遥生火废了很大力气,她好久不下厨,手艺都生疏了不少,姜遥想,这下有的忙活了。 约莫半柱香后,姜遥从厨房端着两碗面出来了,白花花的冒着热气儿,老远就闻着香。 虽说裴松之经过风霜,少年老成,可是他被囚的这一月,真正反复的感受到寂寥和不耻。寂寥是他三十个日夜的难捱,发肤之痛和春寒的摧折,他总在半夜醒来。不耻是他二十年学问,到头来要在力怪乱神之道上下功夫。父亲生前,最不耻这些歪门邪道,他却要靠着这些来开路。 一碗面下肚,裴松之和姜遥都没怎么说话,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沉默。姜遥看出裴松之有心事,便收拾碗筷退堂而去。 再回来时,裴松之看见姜遥跌跌撞撞的端着一盆热水。 姜遥把热水放在裴松之脚边,自己也半蹲着,她抬头直视着裴松之困惑的双眼,说道,“小明,疼吗?” 裴松之愣了愣,才明白姜遥的意思。 “姐姐,不打紧的。” “淤伤会留许久,不疼也难受。” 说着,姜遥从怀里摸出一包药来,她解释道,“我打杂的酒楼,掌柜的会拿些药材分给苦工,多是活血祛瘀伤的。我上回见你后,回去和他要了一些。他说用这个药泡脚,再动手揉揉,有淤伤的地方,半个时辰就不疼了。” 姜遥给裴松之脱了鞋袜,看到裴松之脚腕伤痕青肿重叠,她眼睛有些泛酸。裴松之逃荒那年被埋大雪,虽说身子没有落下病根,可是人变得羸弱,小伤小病他都要比常人要疼许多倍。 姜遥低着头,闷闷的不说话。她的双手浸入热水中,触碰裴松之肿的皮肤,她用着最微弱的力气,温热的掌心在他脚腕处缓缓打圈揉转。裴松之忍着疼,抓着袖口,他白净的面目上凭空多了一道红晕。 很早之前姜遥救下他,就把他看了个干净。平时里相处,姜遥总自持着姐姐的身份,凡事都少些分寸。可裴松之是世家严明教诲下的少爷,他向来是自谓守礼的人,他所受的礼教都教他男女有别,非礼勿视。 自从裴松之知道自己有意于姜遥,姜遥每一次对他不经意的触摸,都可能是她不自知的挑逗,他对姜遥无奈,也对自己无奈。 “啪嗒——啪嗒——” 姜遥已经生生咽掉了啜泣的声响,可是她的两道泪划过脸颊打到盆中,格外的响。 裴松之发觉不对劲,去摸姜遥的脸,指尖触到一片湿润。 姜遥在哭。 裴松之有些慌张,连忙捧起她的脸,替她擦去泪珠,温声细雨的安慰道,“姐姐,不哭了,我已经不疼了。” 她的眼睫上还有沾着些泪珠,眼眸之中水光荡漾。 裴松之看着姜遥,突然觉得,日子其实并不难捱。 他想,他只为了明家决绝赴死吗?并不,他也要为了姜遥去活。 为了他和姜遥共同的生路,接下来的局,他会慎重再慎重。父亲曾说,事在人为,弈者,从来不以一子定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