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宠妃死对头》 1、发现穿书 文/西子栖 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辞树 ——摘选自王国维的《蝶恋花》 元和四年,九月初六。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 大虞宫里又迎来了一批新秀女。 金碧辉映的芙华宫正殿,朱颜看着面前容光绝艳、风姿楚楚的苏才人,脸上未显,心中早已惊涛拍岸,卷起千万重大浪。 苏才人,闺名婉清。 拔得这一次选秀的头筹,初进宫封为正五品才人。 当然,让朱颜心惊的,一不是苏才人的天生丽质,二不是其才人的位份,说起来,三年前,朱颜参加选秀,同样拔了头筹,同样一入宫被册封为正五品才人。 深宫四年,朱颜早已认清楚,狗皇帝是标准的颜狗一枚。 所以苏婉清的容貌与位份,朱颜并不意外,让她意外、让她震惊的是,苏婉清的名字,还有她身边、眼下,一切一切撞到一起的巧合。 她貌似、好像、有可能穿进了一本书里。 之前,没往这方面想,是因为她是胎穿到大虞朝朱家。 而她看的那本《后宫》是以苏婉清为女主角,主场是在皇宫里,开局是女主一进宫,遭到大反派的妒忌,被欺负,然后被皇上救了的桥段。 剧情不在新,狗血就行。 别问她为什么过了二十年,还记得这么清楚。 大反派跟她同名同姓,女主角和她最好的闺蜜同名同姓,因为这本书进行到大反派被赐死的剧情时,她和她最好的闺蜜起了争执,在她穿过来之前,闹掰了,闹掰了…… 咳,咳。 能不记忆深刻嘛? 书中的大反派和女主角从第一章开始结了仇,之后斗来斗去,一直到死,都不曾停歇,斗争贡献了大篇幅的字数,大反派被赐白绫自缢,燃烧了最后一把光,成就了女主独一无二的宠妃地位。 整本书不仅争圣宠,争位份,还争生孩子。 当时正值生子文流行,大反派生了七子二女,女主生了五子五女,俩人承包了整个后宫一大半的皇子公主。 看书的时候,挺乐呵的,可轮到自己身上,朱颜不由打了个哆嗦。 “娘娘,秋雨凉冷,婢子给你加件披风。” 朱颜身上一暖,侧头,见宫里掌事的曲姑,拿了件杏红色披风披在她身上,又使了下眼色提醒她,朱颜触手摸了摸披风滚边雪白的狐狸毛,彻底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弄得殿内气氛紧张。 抬头未语先笑道:“苏才人长得太好看了,瞧我,都看呆了。” “担不起娘娘的谬赞,娘娘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哪是妾身蒲柳之姿可比拟的。” “你要是蒲柳之姿,宫里就全是庸脂俗粉了。”朱颜直接嗤笑一声。 “妾不敢,娘娘仙姿玉貌,珠玉在侧,妾身自觉形秽。”苏才人一下子慌地忙跪下,低垂头,莹白如玉的脸庞,瞬间染上胭脂色,颤微微、怯生生,活似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一看吓得不轻。 朱颜皱了下眉头。 她没说什么? 也没干什么吧? 怎么把人吓成这样了? 果然是死对头。 气场不对,天生的。 “你起来。”朱颜不喜欢被人跪来跪去,扭头问曲姑,“这届新人入宫,安排在哪个宫里?” “明华宫。”曲姑忙回道。 旁边送苏才人过来的大太监刘中侍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这次选秀,前后轰轰烈烈三个月,这位主竟然不知道新人被安排在哪个宫里,这宫里侍候的人也太失职了,曲姑看到刘中侍的神色,内心也十分无奈。 芙华宫不同别的宫。 自家美人从不打听宫里的人,也不许她们传,真不是她们不尽心。 “既然都在明华宫,把她也送过去。”朱颜没有丝毫犹豫,理所当然道,“我不收。” 芙华宫没有别的嫔妃入住。 从前没有,眼下,更不可能接收苏婉清。 她现在只想赶紧把人赶走。 刘中侍一听这话,再没空管别的,“禀娘娘,安排苏才人到芙华宫,是皇后娘娘亲自下的口谕。”早猜到这趟差事烫手,不然皇后娘娘也不会派他亲自过来,只没料到朱美人会拒绝得这么干脆。 “你把人带走,晚点我会亲自去找皇后娘娘解释。” “美人去找皇后娘娘,自是另一番道理,但皇后口谕已下,苏才人已经过来了,还请美人先把她安置了,奴才也好回去向皇后交差,不然,奴才都不敢回去了。”刘中侍一脸苦笑朝朱颜拱手,态度却不容商量。 刘中侍是皇后宫里最得用的大太监。 一见此,朱颜便猜到,这件事是皇后的意思,也立即猜到皇后要做什么,为了劝和她与狗皇帝,这次特意安排个拔尖的新人到芙华宫,为狗皇帝能来芙华宫搭个梯子,真是用心良苦。 朱颜又仔细端详了眼苏婉清,玉容花貌,冰雪作肌,真神仙人也,只是想到皇后的安排,心里生出一股子厌烦,语气硬梆梆道:“我之前并不知道有人要来,曲姑你看着安排住所,离正殿远远的就行。” 朱颜只想赶紧把人赶走,又喊了大宫女香茹,“你带她去安置,若缺了什么东西,直接去找宫中各局的尚宫要。” 一身青色宫裙的香茹忙从旁出列,应了声诺。 话音落地,肉眼可见面前的苏婉清立时松了口气,连忙磕头道谢,“多谢娘娘照顾,有劳娘娘费心了。”早在进宫时,就听宫人说过,惹谁都不要惹芙华宫的朱美人,连皇上都敢甩脸子。 又传言,朱美人悍妒,皇上特地为她建的芙华宫,没有别的嫔妃入住。 只是不曾想,她竟分到了这里。 来的路上,心里就很忐忑,刚才进殿后,又被凉了半晌,早已是惊弓之鸟。 这会子得了准话,自是欢喜不尽。 “下去吧。”朱颜直接挥手。 苏婉清起身,又行了一礼,由香茹引着退出大殿。 刘中侍一见目的达成,知机地连忙告退,“皇后娘娘还等着,奴才不打扰美人了,这就回去复命。” 朱颜冷着张脸。 曲姑立即含笑上前,打着圆场把人送出去。 回转身,忽听到自家美人感慨一句,“以后只怕是没有清静日子了。” “只要娘娘愿意,谁也扰不了娘娘的清静。”曲姑接口道。 朱颜淡淡看了眼曲姑。 曲姑心头猛地一跳,不敢对视,微垂下头,走到朱颜身边,似无事发生一般,出声建议,“娘娘实在不喜苏才人,可以去请皇后把人调走,娘娘与皇后关系一向亲近,娘娘去求一求,皇后指不定就答应了。” 又斟酌道:“调去明华宫,明华宫没有高位嫔妃,苏才人进去,就数她位份高,想必她也会很乐意,这件事,对双方都有好处。” “下晌去凤仪宫。”朱颜收回了目光,心里却乱得狠。 是许久没有的慌乱了。 皇后是个佛系人,从不愿多事,又好相处,要说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贤惠过了头,两年前,朱颜与狗皇帝闹翻,皇后也劝和过,只是后面见朱颜态度决然,在明白朱颜的心思后,就没再劝过了。 不想今日忽地又插手。 大虞宫占地极大,这四年里,朱颜闲来无事,走遍后宫,估算面积应该有后世故宫的五倍大,宫苑又多,抛开新建的芙华宫,以及处于中轴线上皇后所居的凤仪宫外,东西各有六大宫殿群,所以,新人入宫,一般都统一安排在一个宫里。 来日有人晋升,或是迁宫,或是留居,就随个人意愿了。 时光流逝,二十年过去。 朱颜早已记不清小说的剧情了,更何况,她早在两年前,就完全熄了争宠的心思,书中大反派,开场已高居正一品贵妃之位,而眼下的她,与书中的大反派,相去甚远,仅仅只是正四品美人。 可以说,剧情一开场,就已经偏离了。 她不会主动去和女主结仇,但秉着阅文无数的经验,也知道远离女主的道理。 刚刚一个照面,朱颜对苏婉清已有了初步印象,要么是真柔弱,要么是戏精,她更倾向于后者。 真柔弱,绝对成不了狗皇帝的宠妃。 2、长长久久 “本宫早候着你了,” 凤仪宫内,甫一见面,刘皇后没等朱颜行完礼,笑着伸手拉起她,又让她在自己下首坐下,“把苏才人安排到你宫里,是本宫的主意,但陛下也点了头。” 朱颜屁股还没坐稳,一颗慌乱的心落到了实处,暗骂了句狗皇帝,太狗了,然而她还是料到了一半,猜错了另一半,竟是皇后的主意,“为什么?” 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四年时间,足够她认识眼前这位端庄大气的刘皇后,不多事,更不会找事,一向致力于六宫和睦,不起纷争,可把苏才人安排到她宫里,明显是挑事行为。 苏才人是这届秀女头筹,朱颜是上届秀女头筹,稍微有点心性之人,都会激起争斗之心。 况且,才人美人,位份品级,只差一级。 凭着苏才人的美貌,来日更进一步不难,届时,芙华宫里,谁主谁副,还说不准。 “本宫希望,你别再和陛下赌气了。” “娘娘,妾身从来没有和陛下赌气。”朱颜敛起了笑容,说这话时,一如既往地斩钉截铁。 刘皇后一听这话,便有点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抬手,挥退了身边的宫人,连掌事的刘姑姑都没有留下,人都走了,才缓缓开口,“既然没有赌气,就接受昭仪的位份,本宫让蔡女史把你侍寝的玉牌放上去……” “我不愿意。” “阿颜,陛下需要一个台阶。” 刘皇后目光盯着朱颜,压低了声音,“我明白你的心思,大虞祖制,皇子年满十五封王,必须就藩国,山陵崩后,皇子生母可前往封国,你有阿稷,但是阿颜,你得能活到那个时候,活着出宫。” 阿稷是朱颜生的四皇子张稷。 “我虽是六宫之主,但一旦陛下插手后宫,我也护不住你的,陛下的性子,你比我更清楚,乾纲独断,万事随心。” 朱颜当然清楚狗皇帝的性子,说好听点是乾纲独断,万事随心,说难听点,就是个独断专横、为所欲为的霸道人,“姐姐,你放心,我不会再惹怒陛下了,我只想带着阿稷,好好照顾他长大。” 刘皇后没接朱颜的话,自顾道:“当然,本宫也有私心,相比于新进来的,不知品性,我宁愿你做宠妃,所以阿颜,只要你愿意,趁着这次新人进宫,我会向陛下提议,封你四妃之位。” “我担不起。” “你担得起,自去年年底太子与大皇子相继薨逝,除了卫贤妃所出的三皇子,就剩下你身边的四皇子,你有阿稷傍身,担得起这个位份,依照陛下对你的情分,只要你愿意,贵妃之位……” “我不愿意。” 朱颜一听到贵妃二字,整个人都不好了,顾不得尊卑礼仪教养,粗暴地打断了刘皇后的话,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贵妃二字,当真是她心头横刺,碰不得,沾不得,明明已偏离了剧情,难道还要回到原剧情上? 不可能。 绝无可能。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朱颜深吸了口凉气,“娘娘,宫中美人无数,陛下尚且年轻,来日会有更多美人讨得陛下欢心,也会有更多皇子诞生,四妃之位,还是留待后来人,妾身能入侍宫中,能得娘娘青眼与庇护,膝下又有阿稷,已经足够了。” “你……” 刘皇后目瞪口呆地望着朱颜,又哭笑不得,伸手指了指,哪怕素日知道朱颜的志向,也震住了,宫中谁不争圣宠,偏偏出了朱颜这个意外,或许准确来说,朱颜也不是意外。 她仍记得,三年前,朱颜一进宫,便专宠后宫,使六宫粉黛无颜色。 两年前,谁也不知道芙华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之后,朱颜就和陛下闹脾气,也可以说是朱颜单方面的闹脾气,甚至亲手砸了侍寝的玉牌,拒绝圣宠,震惊禁宫。 “姐姐,我不喜欢苏才人,为避免来日龃龉与纷争,使宫内不宁,给姐姐添麻烦,恳请姐姐把她调出芙华宫。” “我做不了主,但你可以亲自去求陛下。”刘皇后没敢答应。 朱颜听了很失望,却又清楚皇后的性子,没再过多纠缠,告辞时,临出凤仪宫,刘皇后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语重深长道:“阿颜,你再好好考虑下本宫的建议,本宫是希望,以后在这宫里,咱们能长长久久作伴。” —— 凤仪宫掌事刘姑姑目送朱颜远去的背影,眉间尽是急色,回转身,没忍住开口提醒,“最后那句话,娘娘不该说的。” “本宫说了什么,” 刘皇后意态含笑道:“本宫什么都没说,本宫只是在劝和呀。” 刘姑姑满眼复杂,“朱美人一向聪明通透。” “就是因为她是聪明人,本宫才说的,她要是个蠢人,本宫就不会说了。”刘皇后摸了摸耳畔垂下来的凤钗步摇,步态端庄地往宫里走去。 此刻,刘皇后口中的聪明人,朱颜确实起了疑心。 皇后佛系,却惠质兰心,从不做无用功,更不可能平白无故和她说最后那番话。 明显有深意。 绝不是表面浅白的意思,她一时想不到,何况,眼下对她来说,最要紧的,是把苏才人调出芙华宫,皇后这条路断了,她得另外想法子。 3、不做贤妃 芙华宫位于凤仪宫西北,与东六宫之首昭阳宫,以及西六宫之首玉华宫,并排在同一条线上,更在玉华宫的西侧, 朱颜初入宫时,和同一批秀女,一起住在光华宫,后来,她宠冠六宫,晋封为美人,不久,狗皇帝想让她迁居清阳宫,光华宫位列西六宫之末,清阳宫排在东六宫第三位,历来为昭仪的居所。 那时节,狗皇帝已预备册封她为昭仪。 她随口开了句玩笑,“有什么好迁的,横竖都是别人住过的。” 只为这一句,狗皇帝在玉华宫以西,原本西苑芙蓉池前,新建了一座宫殿,宫殿落成之际,正值芙蓉花开时节,取名芙华宫。 这件事,曾引起朝中言官大肆抨击。 狗皇帝把直谏的言官,贬去住茅草屋。 用狗皇帝的话说,不过建个屋子,竟然指责朕大兴土木,奢靡无度,那好呀,想来他们不需要住华屋金堂,都去住茅草屋好了。 还直接下旨,凡上谏的言官三代以内子孙,皆不得住华屋,卧高床。 朱颜进宫,从来没有做一代贤妃的大志向,狗皇帝又是极其霸道的性子,况且,在这件事上,她是受益者,她可不想又当又立,所以,从来没有劝谏过狗皇帝。 以至于。 前朝内廷,她的名声都不太好。 两年前,她拒绝了昭仪的位份,转过身,狗皇帝从崇阳长公主府第带了位舞女回宫,封为昭仪,当时太后劝了句:昭仪乃九嫔之首,昭显女仪,楚氏舞伎出身,不合适。 狗皇帝一听这话,直接在四妃之外,另设丽妃,在四妃下,昭仪上,居从一品。 太后为此病了大半个月。 从此之后,楚丽妃专宠后宫。 这就是皇后口中的情分,朱颜只想呵呵两声,庆幸自己抽身早,庆幸已生下儿子张稷,庆幸大虞祖制,只要能熬死狗皇帝,她就能随儿子前往封国,做封国王太后。 “娘娘,前面是陛下来了。” 耳边传来曲姑的提醒,朱颜回过神来,听到陛下二字,下意识垂下头,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眼底出现一抹明黄色,又听得曲姑恭声道:“奴婢拜见陛下。” 朱颜微垂头,跟着行叉手礼。 很快感受到一束凌厉的目光射过来,紧紧盯着她,令她头皮发麻,浑身不舒服,极具压迫性。 她心里清楚,眼下有个捷径,只要她开口,就能立即让苏才人调出芙华宫,同时更明白,狗皇帝把苏才人安排到芙华宫,就是摸着她的性子,号着她的脉,等着她向他开口,求他把人调出芙华宫。 可她不愿意,一旦她开了这个口,就意味着她低头,她妥协。到时候,再回看这两年间,她拒绝位份,拒绝恩宠,就真的成了她单方面的赌气。 床头打架,床尾和。 这绝不是她要的。 所以她不愿,哪怕曲姑使劲在扯她衣袖,希望她开口,她也没有开口,更没有抬头,依旧恭敬地行着礼,一如既往,直到许久,久到朱颜举着行礼的手微微有些发酸,才听到一声冷哼,明显带着几分嘲意。 接着,脚步声响起,远去,朱颜直起身,抬起头。 人已离开。 “娘娘,已经两年了。”曲姑说道。 两年吗? 朱颜抬头望天空,白云舒倦,去意无留,西边天,夕阳余照,红霞绮散,明天大约能见晴了。 常言道:白驹过隙。 如今,她却嫌时间过得慢,阿稷虚龄仅三岁,离十五岁封王就藩国,还有十二年。 一路回宫,曲姑遣退其余宫人,才小声谨慎道:“娘娘,奴婢瞧着,陛下今日瞧娘娘的眼神有些不对。” 朱颜没出声,却抬头示意曲姑说下去。 这两年间,她和狗皇帝各过各的,她养儿子,他有楚丽妃及后宫嫔妃相伴,互不相挠,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相安无事。 沉寂了两年。 这一次,突然来这一手。 她心里也很乱。 “陛下的眼神格外冷,冷得能浸到人的骨头缝里,尤其盯着娘娘瞧的样子,仿佛要生吞活剥了一般,吓得奴婢全身骨头都在打颤。”曲姑回道,她更想说,往日里,哪怕娘娘对陛下不理不睬,但陛下每每看到娘娘,眼里都有一份暖色。 只可惜,娘娘从不抬头。 “那你还敢扯我。”朱颜看了眼脸上犹有惧色的曲姑。 “奴婢当时是想,只要娘娘开口说句话,或许陛下就会不一样,以前陛下生再大的气,遇到娘娘……” “别提以前了。” 朱颜愀然变色,她现在最不喜听人提以前,狗皇帝还有信任吗?芙华宫落成之际,他还说过,这是她一个人的宫,可这次安排苏才人进来,也是他点了头的。 朱颜想到这一天的惊心动魄,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与其想这些,还不如合计下,怎么把苏才人调出芙华宫。” 曲姑见朱颜的反应,自是不敢再提去求陛下,转念想了想,“娘娘,不如请秦美人去向许昭媛举荐苏才人。” “你倒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朱颜点点头。 秦美人是和朱颜同一年选秀进宫的,膝下有位六公主,两人交情颇深。 秦美人眼下住在许昭媛的重华宫里。 许昭媛。 许昭媛算是宫里的一朵奇葩。 她是狗皇帝生母先文贞皇后娘家的族人。 先文贞皇后在狗皇帝被册立为太子前两年逝世,被先帝追封为皇后。 狗皇帝被册立为太子后,念及亡母,恩荣舅氏,在元配太子妃难产而死后,想续娶舅家表妹为继妃,只是先帝没同意,另聘了刘氏女,也就是现在的刘皇后。 狗皇帝没让舅家表妹入东宫为妾。 但许家人不甘心,选了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族侄女,也就是许昭媛入东宫。 原本凭着她姓许,凭着先文贞皇后遗留下来的恩泽,狗皇帝登基后,一个四妃之位跑不掉,偏偏许昭媛只长脸蛋,不长脑子,尽干蠢事。 宫妃向狗皇帝举荐自己宫里的宫女,就是从许昭媛开始的。 在这之前,连刘皇后都没敢干这事。 那次被训斥,禁足半年,许昭媛依旧死性不改,认为是那名宫女长得不够好看,陛下不满意,才使得她被训斥,那位宫女也被她贬去了浣衣局。 在这一点上,朱颜其实挺认同许昭媛的想法。 狗皇帝并不忌讳宫女,只在意长得好不好看,九嫔之一的王昭容,就是宫女出身。 许昭媛自从不献宫女后,就开始举荐位份低长得美又不得圣宠的嫔御,美其名曰:相互提携。 朱颜常想,要不是她姓许,只怕早被狗皇帝贬为庶人,幽居北宫了。 “不过苏才人的容貌,很难不得宠。”曲姑忧心道,虽然主仆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但要是苏才人得宠,许昭媛便不敢插手,许昭媛性子跋扈,却从来只在她得罪得起的人面前张扬,这也是她依旧高居在九嫔位置上的缘由之一。 “再看吧。”朱颜神情瞬间一冷,狗皇帝要是还有丁点羞耻心,就不会在芙华宫里宠幸苏婉清。 在这之前,只盼着苏婉清安分点。 4、儿子惹祸 宫里从不缺美人。 宫里更不缺争宠的美人。 拔得选秀头筹的苏才人,即苏婉清,没有得到狗皇帝的召幸,在芙华宫里沉寂了下来,选秀时,极不起眼的何宝林,异军突起,最先得了恩宠,受到册封,跨过贵人、才人,连升三级。 不日,晋封为美人。 一时间,搅动后宫风云无数。 刘皇后稳坐钓鱼台,楚丽妃依旧专宠后宫,许昭媛在重华宫里大肆嘲笑得欢,一个劲埋汰这届秀女不行,忒不争气了。后又传出话来,说芙华宫风水不好,带累了苏才人,倒可惜了苏才人的好容貌。 “娘娘,苏才人估计是坐不住了。” “她能安分这么久,我已经很惊讶了。”朱颜抬头看了眼曲姑,传言一出,她立刻猜到,苏才人怕是已经私下里和许昭媛搭上了线,“倒省了我们的事。” 算是歪打正着,与她们最初的计划,不谋而合。 “应该是受了何美人晋封的影响。”曲姑又说道。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朱颜放下手中茶碗,沉吟片刻,“何美人不足为惧,看眼下的样子,只要珠珠适时在许昭媛面前建言,过不了几日,许昭媛就会把苏才人要过去。”珠珠是指秦美人,名唤秦珠珠。 “秦美人已回说,会促成此事,” 曲姑道完,微微犹豫了下,“娘娘,只是奴婢听说,新人进宫第一天,陛下并没召幸新人,而是去了清阳宫楚丽妃那儿,后面,许昭媛才传出这届新人不行的流言,之后,又爆了个冷门,让何美人抢了先,明华宫里的新人,一个个都斗成了乌鸡眼。” “反到是楚丽妃,宠妃的地位,没有因为新人,动摇半分,苏才人错了先机,怕是难出头,娘娘实在不必太过担忧。”曲姑宽慰道,她是朱颜近身服侍的人,这段时间以来,多少能看出,主子对住在东边的苏才人很是忌讳。 甚至可以说到了忌惮的地步。 这令曲姑很不解。 “你觉得苏婉清美吗?”朱颜侧头问曲姑。 “美。” “那就行了。”朱颜抬头,望向轩窗外。 她太清楚狗皇帝的德性。 他再怎么宠楚丽妃,也不会耽误他睡其他美人。 “等苏才人调走后,宫里的这些事,你都不用和我说。”朱颜以这话收尾,结束了这段对话。 曲姑见朱颜开始提笔写字,便不再多言,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曲姑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算是见惯美人,第一眼见到朱颜时,便觉得容颜太盛,容光逼人,又想起,世人只知,芙华宫的朱美人有沉鱼落雁之色,有红颜祸水之貌,孰不知,在朱美人身边待久了,反而觉得通身的气质超尘脱俗。 难怪两年了,陛下依旧念念不忘,记在心间。 —— 这日上午,儿子张稷让三皇子请去了卫贤妃的承阳宫,据说狗皇帝也在,朱颜便没去,安排平安和钟傅姆陪着儿子过去,直到晌午,宫里开始摆饭了,朱颜见儿子张稷还没回,遣内侍去承阳宫接人。 谁料,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早上跟着出去的内侍平乐着急忙慌地跑了回来。 一照面,立即跪下,头触地,顾不上喘气,“娘娘……娘娘,殿下……用蹴鞠砸伤了苏才人。” 朱颜听了,心里急得蹭地一下,站起身,“阿稷人呢?” “殿下去了凤仪宫。” 一听儿子张稷去了刘皇后那里,朱颜大大松了口气,一颗心回落到心腔,重新坐回位置上,盯向跪着的平乐,“起来,先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阿稷才三岁,就算用蹴鞠砸人,力气能有多大?哪里就到伤人的地步了? “谢娘娘。” 平乐没起身,只大喘了两口气,不敢耽搁,“回娘娘的话,今日上午,三皇子和卫家小郎、许家小郎在御花园的空地上玩蹴鞠,咱们四殿下太小,坐在旁边看,刚刚要离开时,经过假山旁,看到苏才人和许昭媛从山上下来,殿下突然抱起蹴鞠朝苏才人扔去,苏才人被砸中后,摔了个大跟头,直接从斜坡上滚下来。” “许昭媛大叫嚷着流了好大一滩血,要抓人,平安公公和钟傅姆急带着殿下离开,因殿下说要去凤仪宫,平安公公便打发奴才回来给娘娘报个信。”平乐说得又快又急,这一大串话,几乎是一口气说完。 “哪来的蹴鞠?” 朱颜突然记起来,宫里禁蹴鞠。 “是许家小郎带进宫的。” 许家人? 许家是皇上生母先文贞皇后的娘家,皇上登基后恩荣母族,封外祖父为周国公,外祖母为燕国夫人,五个舅父皆加官进爵,可谓满门恩宠,荣盛无比,引得天下人艳羡。 朱颜她父亲就曾津津乐道此事。 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朱颜忙问道:“苏才人伤得怎么样?” 她并不愿意得罪苏才人。 只是没料到,儿子会干出这样的事,他才多大?才三岁呀,而且知道自己闯了祸,没有回来,转头跑去凤仪宫找皇后庇护了。 这是三岁孩子会干的事吗? 朱颜实在气恼儿子的胆大妄为,被狗皇帝纵得一天天肆无忌惮胆大包天。 “奴才回来前,又特意跑回去打听了一番,御花园离许昭媛的重华宫近,许昭媛已经把苏才人抬进了自己宫里,又遣人去请太医了,至于别的,奴才急着回来报信,也没多打听。” “离出事,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朱颜问道。 “大约两刻钟。” 朱颜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两刻钟,完全足够从重华宫走回芙华宫,但今日早上,跟着苏才人出门的香茹却没派人把消息传过来,那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行动被控制了,转头和曲姑说道:“走,我们去一趟重华宫。” 苏才人是她宫里的人,又是阿稷惹的祸,这件事,于情于理,她都要露面。 5、两相对峙 曲姑不愿朱颜去重华宫。 朱颜其实也不愿去重华宫,去单独面对许昭媛。 许昭媛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两年前,朱颜刚失宠时,许昭媛仗着位份,欺辱过她,被皇后狠罚了两次,才彻底收敛,现在最多对她横眉冷目,却见天想看她笑话。 这里面也有个缘故。 在朱颜进宫前,许昭媛一直把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视作囊中之物,不料朱颜进宫没多久,狗皇帝就要册封她为昭仪,朱颜拒绝了,还连拒了两回。 不想要的,使劲往外推,想要的,却拼命也得不到。 许昭媛如梗在喉。 从此,就嫉恨上了她,见天想看她倒霉。 “娘娘,横竖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着急也无用,眼下四殿下去了皇后宫里,肯定会在那儿用膳,皇后怕一时赶不过去,娘娘不如先用完午膳,再去重华宫正合适。”曲姑劝阻急要出门的朱颜。 朱颜听明白曲姑的意思,是担心,皇后不在的情况下,她独自过去会吃亏,摇了摇头,“无碍的,最多不过是让她占占嘴上的便宜,她不敢对我怎么样,却敢朝香茹他们几个下狠手。” 她要是去晚了,香茹几个肯定会吃亏,又因为是宫人,这个亏吃了,还讨不回来。 曲姑见朱颜执意要去,只得亲自跟上,带上八个身强力壮的宫女,又让平乐叫上二十个内侍,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芙华宫。 按规矩,宫里正四品美人,只有十名宫女和十名内侍,但朱颜因膝下有四皇子,加上独居一宫,后来又得皇后优待,宫里服侍的宫女内侍早已逾制,远远超过这个数目,这也是许昭媛一直嫉恨朱颜的原因之一。 刚走出芙华宫,就遇上了重华宫秦珠珠身边的大宫女梨白。 “奴婢拜见美人。” “梨白,快起来。”朱颜伸手虚抬了下。 但见梨白起身禀道:“美人,奴婢是奉我家美人之命来给美人报信的,苏才人磕破了额头,许昭媛说是香茹五个服侍不周,给定了失职罪,正让人打他们板子,还说要把他们扔进暴室狱。” 香茹和四个内侍是朱颜安排跟着苏才人一道出门的人,后宫有规矩,苏才人住在她芙华宫里,算是芙华宫的人,在外面出了事,朱颜身为一宫之主,要负连带责任,她才不得不派人跟着。 要是可以,朱颜是不想派人的。 这也是她要把苏才人调出芙华宫的原因。 暴室狱是宫里处罚宫女和内侍的地。 人一进去,不死也要脱层皮,令宫女内侍闻之色变。 朱颜听了梨白的话,眉心一跳,早料到许昭媛会出手,但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和狠,“平乐,你去凤仪宫请皇后娘娘。” “娘娘不如亲自去凤仪宫请皇后出面。”曲姑忙出声,她不愿意朱颜去重华宫早早与许昭媛对上。 “让平乐去。”朱颜坚持道,她提前去重华宫,至少能拦一拦许昭媛。 平乐应声喏,转身朝凤仪宫的方向去,朱颜带着曲姑重新往重华宫的方向走,没让梨白跟着,看梨白的样子,很明显是偷偷跑出来的。 朱颜感念秦珠珠的情义,却不想连累她。 一路上,没耽搁,朱颜赶到重华宫门口,还未进门,就听到打板子的声音透过宫墙与影壁传了出来,忙让曲姑带人开路,几乎是跑着闯进了重华宫。 影壁后面开阔的庭院,乌压压围了一圈人,有嫔御,有宫女,亦有内侍,正中间的位置,香茹五个被按在春凳上行刑,长条板子落下,血浸衣裙,伴随监刑内侍的数数声,还有香茹几个嘴被堵住了痛得叫不出来的闷哼声。 朱颜心头一沉。 宫中四年,头一回见到这样血1腥的场面,又是自己宫里人,气血控制不住直往头顶冒,“住手。” 朱颜大声喝道,身边的香草直接带人冲过去。 变化来得太快。 曲姑想拉都没拉住。 二十多个人一窝蜂冲过去,直接把行刑内侍给拦住了,中断了行刑。 原本除了行刑声外,寂静的中庭,一下子惊呼声此起彼伏。 大约谁也没想到,朱颜的人会直接动手阻拦行刑,一个个除了震惊,也彻底懵住了,还能这样干?许昭媛可就坐在上头。 “朱美人,你放肆,” 喝斥声响起,是许昭媛气急败的声音,“朱颜,你好大的阵仗,谁让你进来的,带一群人闯到本宫这里来耍威风了。” 朱颜抬起头,只见许昭媛气势汹汹坐在上首的软榻上,一身妃色长裙,肆意而张扬,头上六行金钗,华丽非常,明艳的五官,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脸上的愤怒仿佛能化成实质的利箭,直朝朱颜这个箭靶射来。 朱颜理智渐渐回笼,看着眼下的局面,是无法善了,唯有咬着牙拖到皇后娘娘过来,深吸了口气,先朝许昭媛行礼,“拜见昭媛娘娘。” 然后话锋一转,不软不硬道:“昭媛娘娘,香茹几个是我宫里人,若犯了什么事,我自会处理,不劳娘娘费心了,还请娘娘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你处理?你怎么处理?” 许昭媛冷笑一声,“砸伤人的是你儿子,跟在苏才人身边的是你的大宫女,今天苏才人可是本宫邀请的客人,行,你现在就处理呀,本宫在这儿看着,只要你处理得让本宫满意,本宫就叫停,也不让他们去暴室狱了。” “启禀娘娘,后-庭之内,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执掌宫权,此事该交由皇后娘娘处置。” “哟,这会子倒记起自己的身份了,原来你眼里还有上下尊卑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早已位列四妃了,”许昭媛抓起手边的矮几,朝朱颜所在的方向砸去,“说得好听,交给皇后娘娘,宫里谁人不知道,皇后格外优待你。” “别放你娘的狗屁了,收起你的狐媚劲,你能糊弄皇后,在本宫这里却不好使。” 许昭媛说完,微扬着头,厉声下令道:“李监丞,给本宫继续打,谁敢拦,一并打,本宫就不信,还奈何不了几个宫女内侍。”她动不得主子,还动不了奴才了。 “谁敢?”朱颜阻拦道,声音不大,却极坚定,看了眼翻滚到面前的小矮几,察觉到许昭媛的顾忌,胆子又大了几分,同样盯着李监丞。 6、三岁看老 李监丞。 站在最右边的李监丞。 此刻头皮一阵发麻,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埋进土里,让大家都看不见才好,心里哀怨不已,自己的顶头上司,内侍监的陈监令跑得快,另一位监丞今天休息,偏让他赶了这个趟,接了这么个烫手的活。 许昭媛,他不敢得罪。 朱美人,他是更不敢得罪。 李监丞缩了缩脖子,心里一边盼着皇后娘娘赶紧来,一边琢磨着和稀泥,看怎么混过去,他打算指使内侍,直接把行刑的长条板子折断,只是还未付诸行动,耳边又传来许昭媛的催促声,跟打雷一般,“李监丞,赶紧让人动手。” “不行。” “朱颜,你敢犯上?”许昭媛一下子从软榻上跳了起来,朝朱颜逼近。 “不敢。”朱颜嘴里虽这般说,却没有半分退让,她今日带人闯进重华宫,已经是以下犯上了,她再退缩也无用,还不如迎难而上,放肆一点,许昭媛反而会心生忌惮。 面对许昭媛的步步近逼,朱颜尽量与之保持距离,实在是许昭媛从不按常理出牌。 “你不敢,本宫看你敢得很,以下犯上,大不……” “昭媛娘娘,我无意冒犯,今日只是来重华宫接人的,苏才人是我宫里人。”朱颜忙截住许昭媛的话,绝不能让大不敬的罪名落到自己头上,她所倚仗的,除了身边的宫女内侍,就是皇后跟前的辩理。 她得占理。 “你去接呀,苏才人就在重明轩。”许昭媛说完,还特意侧了下身,让出一条道,冷笑连连,然后扭头朝李监丞喝道:“还不动手,四十大板,还剩二十,赶紧打完,再把这几个罪奴拉去暴室狱。” “昭媛娘娘,要处置香茹几个,也要等皇后娘娘过来,在皇后娘娘没来之前,他们还没定罪,就不是罪奴。”朱颜争辩道。 “还没罪?苏才人都毁容了,他们几个在旁侍候的,全失职,一个都逃不掉。” 毁容? 朱颜愣了一下,明显不相信,好歹是女主,只是直到现在,重华宫里住着的大部分嫔御都在这儿了,唯独没见到苏才人出现,可见伤得大约不轻。 “还有四皇子,小小年纪就心思歹毒,打伤长辈……” “够了。” 朱颜哪怕一直知道许昭媛没长脑子,但她可以忍受许昭媛言语攻击自己,却无法容忍儿子受半点诋毁,心血一下子往上飙升,“许昭媛,阿稷只是三岁孩童。”虽然这件事,的的确确是儿子做错了,她也打算,事后要好好教训儿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外人可以随便来骂她的儿子。 “三岁看老……” “的确是三岁看老,朕看阿稷就很好。” 清冷的声音陡然响起,四周一片死寂,朱颜不用回头,都知道来人是谁,她也的确没有回头,虽然不曾期望,但心里到底松了口气,接着,在一众后宫嫔御内侍宫女的参拜声中,一道行了礼。 之后,略微抬起头,目之所及,一片明黄,再往上是绣有十二章纹之藻纹、宗彝纹、华虫纹以及……儿子张稷。 儿子被狗皇帝抱在怀里。 儿子不是去凤仪宫吗?怎么会和狗皇帝一道出现在这里? 7、病如山倒 “路都走不稳,哪来的脸怪孩子。”这是狗皇帝对阿稷砸伤苏才人这件事的定性。 不分青红皂白。 倒打一耙。 妥妥地拉仇恨值。 朱颜觉得,原书中,原主与女主能成为死对头,狗皇帝绝绝对对脱不了干系,偏架拉成这样,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哪怕她早已摸清狗皇帝的性子,也有点接受无能。 朱颜头重脚轻回了芙华宫。 一同回来的,除了带出去的曲姑等二十多个人,还有香茹五个,至于儿子…… 儿子扒拉着狗皇帝,不愿意跟她回。 “娘娘,香茹几个伤得很重,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怕是难以养好。”曲姑看了香茹身上的伤后,十分担心,香茹五个方才是用春凳抬回来的。 “先派人去太医院请宋太医过来,给他们瞧瞧,千万别留下内伤,去请的时候,就说是我身体不舒服。”朱颜沉吟道,大虞宫里有条规矩,太医是不给宫女内侍看病的,一般只让学徒或医女抓药,能熬过去是天幸,熬不过去是命。 所以,宫人轻易不敢生病。 宫人更担心进暴室狱,以往宫中有人犯事,行刑都在暴室狱,今日是头一回在一宫之内,大庭广众之下打板子,也只有许昭媛干得出来。 朱颜心里恨得不行,又叮嘱曲姑,“另外,你亲自去趟凤仪宫,和皇后说一声。”请太医给宫人看伤,算是知法犯法,她得先知会皇后一声,其实,她本来想自己去,却有些力不从心,隐隐感觉小日子快要来了,生阿稷时难产留下的病根,一来小日子就浑身酸痛乏力。 “奴婢遵命。” 曲姑去了凤仪宫,到了晚间时分,凤仪宫传出消息:许昭媛被罚禁足半年,朱颜罚抄宫规十遍。 朱颜明白,这件事到此结尾。 也只能这样了,香茹几个在上位者眼里,怕是和宫里随意生长的花花草草,没什么分别。 许昭媛却到底姓许。 “娘娘,其实皇后也不容易。”曲姑挥退宫人,独自服侍朱颜就寝后,小声说道。 朱颜听得曲姑这话,心思通明,“是刘姑姑和你说了什么?”问话的语气里,带着十分笃定。 曲姑没否认,“宫里都知道,皇上做太子时,太子妃亡故后,皇上想续娶舅家表妹为继妃,只是先帝不同意,又为皇上聘娶了现在的刘皇后,到如今,皇上中意的许六娘早已嫁人,但燕国夫人一直引为憾事,错失了一门双皇后的荣耀。” “听说,前些日子,许六娘新寡,燕国夫人还和崇阳长公主抱怨这事,长公主又跑到凤仪宫,和皇后闹了一场。” 燕国夫人许王氏,是皇上的外祖母。 崇阳长公主,是皇上的胞妹。 “眼下对许昭媛的处置,是轻不得,却也重不得,皇后也为难。” 朱颜听了,沉默半晌,“明天一早,你去凤仪宫,替我谢谢皇后娘娘。”许昭媛禁足半年,至少今天给香茹几个请太医看诊的事,许昭媛没法来闹,借题发挥,而她今日带人闯重华宫一事,却只罚了抄写十遍宫规,可以算是轻拿轻放了。 “熄了灯,你也早点去休息。”朱颜微微阖上眼。 曲姑应声喏,伸手放下挂在银钩上的宝帘,“奴婢安排秋红秋叶在屋外守夜,娘娘有事可以唤她们。”朱颜晚上睡觉,一向不喜欢宫人守在床边,曲姑只好把人安排在屋子外头。 听得朱颜嗯了一声,曲姑才转身去陆续熄了三盏四角宫灯。 灯火明灭间,朱颜突然睁开了眼,极其不习惯,平常身边有个热乎乎的肉团子,今日身边空荡荡的,儿子张稷出生后,除了最开始她身体不好外,之后都是由她亲自带,长到三岁上,今晚算是头一回不在她身边睡觉。 也不知道阿稷在乾元殿怎么样了? 乾元殿是狗皇帝的住所,也是日常办公、休息及召幸嫔妃的地,晚间,乾元殿的大总管张忠国亲自过来传话,说是四殿下今晚留在乾元殿。 初一听,朱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稷平时晚上连乳1母都不要,怎么会愿意在乾元殿留宿? 但没见到孩子回来,朱颜问了几句儿子在乾元殿的情况后,只得作罢。 张忠国倒是希望请她去乾元殿,她没接茬,别说她今晚小日子来了,身体极不舒服,就是好的时候,她也不会去,更不会再踏入乾元殿的门槛半步。 身子不舒服,兼之心里牵挂儿子。 朱颜根本无法入睡,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宝帐内的一片漆黑,闭着眼,脑海里又全是儿子阿稷在找她,辗转反侧间,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也许两刻钟,半个时辰,又抑或是一个时辰……直到隐隐约约听到阿稷的哭声,朱颜一下子就坐直了身。 “秋红,秋叶。”朱颜急忙喊道,顾不上身体乏力,下腹坠痛,人就要下床。 “娘娘。”守夜的秋红秋叶急忙进了屋,秋叶去点灯,秋红忙上前扶住要从床边摔下来的朱颜,“娘娘,慢点。” “娘娘要做什么,吩咐婢子一声,夜里凉冷,娘娘身上不舒服,别出被窝,容易受寒。”秋红扶住朱颜,又拉了锦被往朱颜身上的裹,却让朱颜给推开。 “我好像听到阿稷在哭。” 秋红微惊,“娘娘,四殿下今晚宿在乾元殿,离得远,哪能听到四殿下的哭声。” “婢子也没听到。” 点完灯走过来的秋叶,忙拿了件披风,披在朱颜身上,又说道:“娘娘要是不放心四殿下,婢子这就遣人去乾元殿那边看看。”和秋红对视一眼,俩人合力把朱颜扶上床,又重新裹上锦被。 朱颜刚躺下,又听到阿稷的哭声,怎么也坐不住了,手指东南方向,“你们仔细听,阿稷在哭呢,快扶我起来。” 这回秋红秋叶侧耳倾听了下,齐刷刷变了脸色,秋红当机立断,“秋叶,你服侍娘娘起身,我先去外面看看,再把秋月秋白叫进来。” 秋月秋白是和她们一道守夜的,不过守的是后半夜。 秋红风风火火往外跑。 秋月秋白很快进来,朱颜在几个宫女服侍下,忍着身体不适,穿上条裥色裙,上半身却只裹了件羊羔毛披风,就急得往外跑,因为阿稷的哭声已经越来越大,不用朱颜催促,秋叶几个伺候的都能听得见,手下的动作快了许多。 也没再拦着朱颜,甚至秋白还拿了条发带,跟在朱颜后面,一边追着一边把朱颜垂落的长发给绑了起来。 实在是四皇子知事后,就没见他哭得这么凶过。 一番动静,早已惊醒整个芙华宫。 8、今日罢朝 外面灯火接连亮起,片刻间,整个芙华宫灯火辉煌,人影绰约,朱颜出寝宫、外殿,一路顺着儿子的大哭声往中庭走去,跨过重门,越过影壁,随着平安带人打开宫门。 朱颜抬眼望去。 深秋午夜的寒气,在空中流淌,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身边的宫女内侍,纷纷下拜行礼,“参见陛下。” 朱颜回过神来,微垂头,刚要行礼,却在听到儿子哭着喊阿娘时,猛地惊起,顾不上其他,冲过去,伸手去抱儿子。 儿子倒是飞快地松开狗皇帝,转身紧抱住朱颜的脖子,“阿娘,阿娘……不打。”一边喊还一边哭。 哭得这般伤心,听得朱颜心都碎了。 哪还顾得上其他,连连应声:“好好好,不打。”听出儿子是害怕因白天的事挨打,“别哭了,不哭了,田田乖。” 田田是儿子小名。 “田……田田最乖。”儿子一边哭一边还打了个哭嗝,整个人往朱颜怀里钻。 朱颜顺势要抱回儿子,却抱不动,对面的人没有一点要松手的意思,朱颜不敢用力,担心伤到孩子,只好就这般僵持着。 因为孩子的关系,两人靠得极近,呼吸可听,时隔两年后,又闻到那股奇楠香,朱颜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凭着一口气,强忍着浑身的酸痛乏力撑着,直到一阵夜风袭来,瓷白的额头上竟起了涔涔细汗,身子摇摇欲坠。 对方似松了手。 朱颜抱紧儿子后,手上一沉,突然一股晕眩感传来,眼前一黑,只听到耳畔有急切唤阿颜的,有叫娘娘的,更有儿子在喊阿娘…… 芙华宫里,一片兵慌马乱。 为了请太医,早已落锁的宫门,又重新打开。 后半宿,无人敢睡,一夜灯火到天明。 太医更是一波一波急匆匆赶进宫,殿内宫女进进出出,来往不绝,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脚步声很轻。 外面廊庑下,张忠国看着捧着朝服和洗漱用具的一众内侍,愁得眼角全是褶子,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望了眼越来越亮的东边天,咬了咬牙,抬脚往内殿寝宫走去。 进出的宫女,纷纷避让。 张忠国走到寝宫门口,抬头,瞧见皇上依旧背着双手立在床榻前,跟木头石柱人似的紧紧盯着床上的人,隔着半掀起的帘帐,能看见床上的朱美人紧闭着双眼,绝美的容颜,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却自有一股空灵美。 张忠国不敢多看,略垂下眼,壮着胆子喊道:“陛下,到了该上朝的时间了。” “今日罢朝。” 干哑的嗓音响起,片刻后,却转过头来,平时好看的桃花眼,此刻眼角上扬,变得极为凌厉,“去,让宋靖如来见朕,人到底什么时候醒。” 宋靖如,即宋太医。 是太医院有名望的积年老御医,这两年间,一直由他给朱美人请平安脉。 朱美人的病根,他最清楚,气虚血滞,诞下四皇子难产后留下的,调理了两年,也不见好转,平日还好,每月天癸至,浑身酸痛乏力,且受不得寒,昨夜就是受惊风而晕眩。 及至早晨,人还不见醒。 最后,宋靖如赶在皇上发怒前,只得和众太医,一致商量了个法子用针炙,他们候在帘外指导,由医女施针,通血气,直到辰时末刻,听见皇上在帘内喊了声,“阿颜,你醒了。” 伴随这一声激动,候在外面的众位太医,齐齐松了口大气,深秋的早晨,他们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后背早已湿1濡,宋太医却不敢耽误片刻,指导医女收了针,又吩咐学徒把熬好的汤药端来。 药方也是他和众位太医,共同商量开出来的。 一副补气补血的调理方子。 宝帘内,床榻上。 刚醒过来的朱颜,先让一股浓浓的药味给熏到了,然后又让狗皇帝俯身在前的大脸给惊到了,瞳孔猛地一缩,扭开脸,同时抽回手,抽了三次,狗皇帝才放开。 手一收回被窝。 朱颜立即背转身,动作幅度之大,拒绝避开的意味十足,吓得周围服侍的宫人如鹌鹑般缩了脖子,垂下脑袋,恨不得隐身才好。 医女刚拿起收好的银针盒,却吓呆愣住,不敢下床。 香草挂帘帐的手,悬在了半空。 空气都凝滞住了。 整个寝宫,静寂得没一点声响,更没人有胆子去看皇上的脸色。 气氛更是凝重得可怕,令人无法喘息。 叮当一串响。 响得突兀,响得刺耳。 “奴婢该死。”秋红一对上皇上扭过头来的怒目,腿发软,未待皇上开口,立即跪下请罪,刚才一紧张,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几个茶碗,撞出了声响,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皇上看重娘娘,却从来不把她们这些宫人放在眼里,还时常会迁怒她们。 想到这,秋红心里更害怕了,头磕得呯呯响。 “秋红你出去。”躺在床上的朱颜,喊出了这一声,大约是刚醒,身体又虚弱,哪怕费尽了全力,声音也跟奶猫叫似的。 却也把皇上的目光拉了回来。 曲姑僵手端着汤药,看到这一幕,猛地回过神来,壮着胆子出声劝道:“陛下,娘娘已经醒了,奴婢该服侍娘娘喝药了,陛下守了一夜,想是累极了,不如先去歇息,也免得娘娘担心。” 皇上听了这话,熬了一夜红通通的双眼,紧紧盯着床上的朱颜,似要验证这句话的真假一般。 半晌,却无半点回应。 盯了许久,连道了两声,“好,好。”辨不出喜怒,转身离开,出了寝宫。 寝内伺候的宫人,一个个同时大喘了口气。 曲姑让外面侯着的太医和宫人都一一退下,只留下香草和秋叶,香草拉起宝帘挂到小银钩上,亲自扶起朱颜,可怜兮兮道:“主子,昨晚您可差点吓死奴婢了。” 朱颜就着香草的手坐起来,知道香草素来夸张,没太在意她的话,却又听到放下药碗的曲姑说道:“别说奴婢们,就是皇上的脸都白了,四殿下更是吓得嚎啕大哭。” “阿稷呢?”朱颜问,她浑身无力,说话声软绵绵的。 “四殿下在钟傅姆那里,昨夜里,陛下先哄着他在娘娘身边睡着了,再让钟傅姆抱出去的。”秋叶招了宫人端水进来,亲自服侍朱颜洗漱。 朱颜放下心,洗漱一番,喝了药,又吃了点清粥,第二碗汤药端来的时候,眉头直皱,但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苦得她喝了半杯蜜水,漱了口,才解了嘴里的苦味。 9、东施效颦 一番折腾,人彻底精神了。 儿子张稷过来,朱颜直接让香草把他抱上来,放在自己身边。 只是一听儿子唤阿娘,朱颜立即心疼得不行,一手搂着儿子,抬头瞧向钟傅姆,“他嗓子怎么了?哑成这个样子。” “回娘娘话,殿下是昨晚上哭得太厉害,伤到了喉咙,”钟傅姆连忙回道,把昨晚上的事一并回禀了,“殿下半夜醒来,一直哭闹着要找娘娘,奴婢怎么哄都哄不住,殿下只要陛下抱,一路从乾元殿哭回来的。” “早上已经让宋太医瞧过了,开了剂枇杷膏,宋太医说,只要别再哭了,过两天就能好起来。” 朱颜听了,低头望着怀里紧粘着自己的儿子,疼惜道:“既然要阿娘,为什么不回来?” “怕打。”张稷使劲扭了下身子,似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不怕打了?” “有阿耶,”张稷说完,还特意强调了一句,“阿娘说了,不打了,还说了,田田最乖,阿娘是大人,要说话算话。”鼓着腮帮子,黑白分明的大眼,格外认真地望着阿娘,好似生怕阿娘反悔。 饶是见惯了儿子的人小鬼大,朱颜依旧目瞪口呆。 她这是被儿子将了一军。 “行,阿娘说话算话。”朱颜听着儿子嘶哑的嗓音,到底心软了下来,搂了搂儿子,低声细语叮嘱道:“阿稷,砸人是不对的,用蹴鞠扔人更不对,都是坏孩子干的,咱们阿稷是好孩子,以后不要再用蹴鞠去砸人了。” “那我不要做好孩子。”阿稷噘嘴道。 朱颜不由瞠目,怀疑自己教孩子的方法是不是有问题? “阿娘,我把苏才人砸出去,不让她住我们宫里。” “谁教你的这话?”朱颜问话时眼睛望向了钟傅姆。 只是不待钟傅姆分辩,又听儿子张稷说道:“没人教我,我自己想的,阿娘,我知道你不喜欢她。” “你这孩子。”朱颜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一半欢喜,一半忧心,右手搂了搂抱紧儿子,“阿娘不是说了,大人的事,你不许理会。” “阿耶是大人,那你和阿耶说。”张稷仰起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望向阿娘。 怎么扯到狗皇帝身上了? 又听儿子说道:“阿娘,阿耶说了,只要你和他说一声,他就会把苏才人调出去,不让她住咱们宫里,阿耶还和我说,我力气小,下次要砸人,不用亲自动手砸,可以使唤内侍去砸,又说善驱人者可征万业。” 无耻。 朱颜心里暗骂了一句,她果然低估了狗皇帝的无耻程度,连孩子都用上了。 还有,有这么教孩子的吗? 心里禁不住火冒三丈高。 “阿娘,你为什么不去和阿耶说。” 张稷小人儿的眉毛,皱成了一团,说完,摇了摇脑袋,似突然想起什么,又仰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全是困惑,“阿娘,田田好像从来没见你和阿耶说过话,你为什么不跟阿耶说话?” “……” 朱颜让儿子问得词穷,过了半晌,压下心底怒火,勉强解释道:“阿娘和你阿耶说话的时候,还没有你,你当然没见过。”见儿子还要问,朱颜只好拿出杀手锏,“田田,你是小孩,不许再操心大人的事了,不然阿娘生气了。” “好吧。”张稷十分不甘心,然后跟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哎,孤要是明天能长大就好了。” 朱颜只觉得哭笑不得,捏了捏儿子肥嘟嘟的圆脸蛋,“阿娘也盼着你早点长大。” 她对天发誓。 这句话,绝对是真心的,比真金还真。 朱颜这次的小日子,足足来了十天,直到完全过去,才敢下地。 苏婉清是在出事的第二天,回了芙华宫,她来拜见朱颜,朱颜没有见她,却让曲姑和钟傅姆带着儿子张稷去给苏婉清道了歉。 不管怎么说,砸人是儿子不对。 香茹几个身上的伤没好全,朱颜没再派其他人过去服侍,她也不打算再派了。 曲姑看过苏婉清,回来和她说:苏才人额头上的伤,长长的一条,伤口很深,看起来挺狰狞的,连看过的太医都说,就算好了,也会留下一条很明显的疤痕。” 曲姑还和她说:苏才人不足为虑。 足不足虑? 说实在的,朱颜没考虑过,毕竟,没了苏婉清,还有林婉清、李婉清等各种婉清,后宫从不缺美人。 她只头痛,她和苏婉清梁子结大了。 在宫中,毁人容貌,不亚于生死大仇,还是化不了的那一种。 朱颜打从心底,不愿与人为敌,更不愿与苏婉清为敌,何况,对方还拿着女主剧本,好在眼下,苏婉清是飞不起来。 在她生病期间宫里倒多了几出新曲目。 有宫女在狗皇帝面前晕倒,直接被狗皇帝送去暴室狱,说是:既然身体这么差,侍候不了人,也别再浪费粮食了。 又有位陈贵人在狗皇帝面前装病,被贬为庶人,幽居北宫。 倒有位身体病弱的刘采女,被狗皇帝宠幸,短短几日内,册封为才人。 香草把这些说给朱颜听的时候,还特意嘲讽了一番,“主子,你说说,这些人怎么不长记性,东施效颦,白惹人笑话。”香草还记得,曾经得宠的蔡婕妤,皇上本打算晋封她为九嫔之一的修容,她偏要学自家主子,拒绝了。 被皇上当场贬为采女,说:既然不想晋封,嫌位份高了,那婕妤也别做了,以后就在采女位置上好好待着。 以后…… 当然也没有以后了。 蔡婕妤彻底失了宠,从此,后宫再也没人敢这么做了。 “这些都是新人吧。”朱颜摇了摇头。 “让主子猜着了,宫女是去年新入宫的,陈贵人是这届新秀女,独独那位刘才人,是和主子一届入宫的,听说,册封礼过后将迁去玉华宫,大家都在传,她以后的位份,不会止步于才人。” 玉华宫,西六宫之首。 历来为四妃之列,淑妃所居的宫室。 前一任淑妃,是大皇子的生母,邓太后的亲侄女,自去年年底,太子薨,大皇子紧接着,没几日也过世了,翻年正月里,邓淑妃触怒皇上,被废除妃位,贬为庶人,幽居北宫,连邓太后也受到牵连,随后,自请去相国寺替先帝念经。 玉华宫,就此空了下来。 10、谁的热闹 刘才人的迁宫之喜,朱颜没有去。 四年前,她和刘才人一道选秀进宫,却并没有什么印象。 对于玉华宫,她心里始终存着几分忌讳。 玉华宫曾经的主人邓淑妃,生有大皇子,却一夕之间,陡然从正一品的高位,贬为庶人,幽居北宫,从此不见天日。 听皇后说,邓庶人已经疯了。 突然间,朱颜又想起,新人入宫那日,她去凤仪宫,刘皇后和她说的那番话:阿颜,你得能活到那个时候,活着出宫。 刘皇后不可能无的放矢。 说起来,她现在能拒绝狗皇帝,不过是仗着狗皇帝的那份羞愧之心,还有狗皇帝的那份喜欢,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狗皇帝确实挺喜欢她这张脸,第一面就夸了八个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羞愧之心,随着时光流逝,终有耗尽的一日。 朱颜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依旧凝滑如玉,却难逃红颜老去的一日。 “你发什么呆?”秦美人秦珠珠捏着手帕在朱颜眼前挥了挥。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阿稷。”朱颜回过神来,笑了笑。 秦珠珠听了,没再追问,只说起今日玉华宫的热闹,“你呀,就该去看看,你病的这些日子,大约还没见过这位刘才人,大家私底下,都在猜测,咱们陛下是不是转性了,不爱绝色美人,开始喜欢清秀佳人了,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换个口味,换道清粥小菜。” “能选秀进宫,容貌自然不俗。”朱颜不相信,狗皇帝会亏待自己,“想来,这位刘才人必有过人之处。” “没瞧出来,一副病歪歪的样子,瞧着就是个不长命的。” 秦珠珠素来心直口快,只是朱颜听了这话,却忽地在心里打了个突。 耳边又传来秦珠珠的絮叨声,“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后宫那么多美人,陛下怎么就看上她了?三年前,悄无声息地淹没在后宫,三年后,竟然一飞冲天了。” 朱颜不记得刘才人的模样,自然没法给秦珠珠解答。 她打小身体好,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风吹倒,而且,还是倒在狗皇帝面前,这会子,她说她不是故意的,估计阖宫都没人相信。 连平日交好的刘皇后秦珠珠都不信她。 前两日,刘皇后过来看她,还为这事取笑。 宫里一直很热闹,只是每次的热闹,都属于不同的人罢了。 这天夜里。 秋月高悬,银光流泻。 朱颜哄儿子阿稷入睡后,起身放下宝帘,寝宫内的宫灯早已熄灭,就着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她轻手轻脚地出了寝宫。 到了门口,瞧见曲姑和香草似两蹲大佛一般守在外面,朱颜轻声问道:“我记得,今晚守夜的是秋红秋叶,怎么成了你们俩?” “主子,陛下来了。”香草抢先道。 朱颜听了,明显一愣,且不论,这两年间,除了上次送儿子阿稷回芙华宫外,狗皇帝都不曾踏足过芙华宫,单单只说今日,今日是刘才人迁宫的大日子,狗皇帝都特意交待尚宫局大办了一场,也合该去玉华宫才是。 朱颜刚要问怎么不通传? 却见急性子的香草,已忙开了口,“主子,陛下一来,不让人通传,一路直接往寝宫寻来,后见主子在哄四殿下睡觉,也不让打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转身,到了正殿,提着门口的两盏柚子灯,去了笔墨轩。” 柚子灯,是朱颜今晚陪儿子做的。 做好之后,悬挂在正殿门口。 “今晚跟在陛下身边的是刑恩,奴婢从他那打听到,陛下是从玉华宫出来的,说是陛下今晚去玉华宫,见到苏才人在,突然转身往外走,苏才人却紧跟着陛下,一道出了玉华宫,又一道回来了。” 刑恩是皇上身边掌事太监。 香草能听到这些,大约是刑恩有意透露的,不然,单单香草去打听,就能被扣上一个窥探圣踪的帽子。 乾元殿的内侍,一如既往地在示好。 “谁在跟前侍候?”朱颜问曲姑,曲姑是芙华宫的掌事姑姑,方才这种情况,应该由她出面去招待。 “原是奴婢去侍候,只是进了笔轩墨,陛下突然点了香茹,把奴婢遣了出来。”曲姑也满头雾水,十分费解,不知什么地方触了那位的霉头,所幸,陛下并未对她说重话。 “香茹到底年轻,你也去那边照应着。” 曲姑一听这话,心头微沉,果真又听自家娘娘接着道:“我就不过去了。” “娘娘……” 曲姑刚想劝,话未出口,就让自家娘娘抬手给打断了。 “按我说的办。” 朱颜语气淡淡的,却不容拒绝。 曲姑瞧着自家娘娘的反应,只得应声喏,心里却暗自叹气,她猜不透自家娘娘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两年间,每次遇见陛下,她都心惊胆战,生怕娘娘会彻底惹怒陛下。 正殿内,灯火通明。 一盏盏点燃的十二连枝灯,恰如一株株繁茂的火树般矗立,明亮的火光,把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朱颜喜欢这份明亮。 来到这个时代,夜里没有电灯,所以,她格外偏好这类连枝灯。 朱家巨富,她从小没愁过灯油与蜡烛,进宫后,少府的连枝灯与大排烛,更是跟海水似的淌进芙华宫,除了寝宫用的是四角宫灯外,芙华宫的其余殿阁,一到夜里,点燃连枝灯后,处处灯火辉煌,灯光璀璨。 呈现出一片流光溢彩的景象。 只是此刻,朱颜踏进正殿门槛的脚步却硬生生顿住了,一如她平静的心绪,起了波澜。 她素来喜阔朗,正殿三间屋子,并未用木隔断或落地罩隔开,一进门,在明亮的灯火照射下,一眼就看到,东殿窗户边,她平时用来歇息或午睡的贵妃椅上躺着一个人,朱颜几乎是下意识收回脚,扭头望向身旁的香草。 满眼质疑。 不是说人去了笔墨轩,怎么会在正殿? 香草一脸无辜,压低声音道:“陛下大约是又转身回来了。” “娘娘,陛下睡着了。” 刑恩看到朱颜,连忙轻手轻脚走了出来,谄笑道:“既然娘娘来了,奴婢这就唤醒陛下?” “不用。”朱颜出声阻止,上下打量了刑恩一眼,他要真有胆子唤人,就不会来问这句话了,不愧是狗皇帝身边的人,和他一个德性,喜欢装腔作势。 朱颜转身就走,只是眼角余光扫到窗扇大开,狗皇帝和衣仰躺在贵妃椅上,身上没盖任何东西,想到现在是深秋时节,夜里凉,到底交待香草一句,“你去取件锦被送过来。” 总不能在她芙华宫生病。 11、风起云涌 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朱颜醒来后,听香茹来报,说狗皇帝走了。 朱颜没放在心上,直到带着儿子张稷用完早膳,却见刑恩脚底生风地带着一群内侍抬着八个大箱子进了芙华宫的大门,一路上,嘴里不停地叨念:“慢点,都给我慢点,别磕着了。” 箱子放在中庭,刑恩满脸堆笑地进了正殿,弯腰给朱颜和四皇子请安,又道:“娘娘,陛下赏了些布帛和瓷器给娘娘和四殿下,特意吩咐奴婢送过来,有单丝罗和孔雀罗各一箱,两箱金陵织锦是前日新上贡的,挑了娘娘最喜欢的芙蓉花色,另外有四箱是越窑刚进贡的雨过天晴的瓷具,都是些日常用的。” 朱颜未见惊喜。 芙华宫众人也不见惊讶。 哪怕这两年间,皇上不曾踏足过芙华宫,但皇后娘娘时常有赏赐,更何况,芙华宫四时供应,从来没有短缺过,往往还超标,别问,一问就是上头吩咐的。 要说区别。 大约在于是皇后赏的,还是皇上赏的。 正在这时候,刑恩突然宣了道口谕:“娘娘,陛下有旨,即日起,苏才人迁住玉华宫。” “娘娘知道了,刑公公也促狭,来了,不先传口谕。”曲姑见朱颜面有惊色,没有起身接旨的意思,忙出口圆场。 “真的?”倒是一旁的四皇子张稷惊喜得瞪圆了眼。 “当然是真的。” “太好了,” 得到刑恩的肯定回复,张稷迫不及待地窜下圆椅,“我知道她住哪,走,孤带你过去,赶紧把她弄走。”说完,没忘扑到朱颜身前邀功,“阿娘,你看,我就说,和阿耶说有用。” 朱颜低头望向抓着她衣袖显摆的儿子张稷,很想回一句:还不是你阿耶搞事情,没事找事。 不过,她什么都没说,伸手一把抱起儿子,递给旁边的钟傅姆,“去如意轩玩你的积木,阿娘处理完事去找你。” 又叫上香草过去看着。 不顾儿子抗议,让钟傅姆赶紧把人抱走。 开什么玩笑! 她当然不会让儿子领刑恩去苏才人处,狗皇帝不知教了什么,这熊孩子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简直是明晃晃地结仇。 狗皇帝不做人。 但能调走苏婉清,朱颜心底还是松了口大气。 连着苏婉清过来作辞,她都接见了。 苏婉清蓄了留海,浑身的气质却比先前沉稳了许多。 行礼时,不经意间抬头看了眼朱颜,又快速垂下,不知有意还无意,原本饱满圆润的额头中间,微露出那一道长长的疤痕,新长出的肉颜色浅淡,愈发衬出那道疤痕来。 让人无法忽视。 朱颜心中有愧,把两年前,狗皇帝赏的额饰,送了两小匣子给苏才人,狗皇帝赏东西,素来大方,好东西都成箱成箱地给。 这两个小匣子的额饰,是她特意挑出来,还不曾佩戴过。 当然,她戴过的东西也不会拿来送人。 苏婉清亲手接过曲姑递过来的匣子,十分郑重道了声谢,带着敬重,“有劳曲姑姑了。”又朝朱颜屈膝道谢,借着这个机会,又看了眼朱颜,心里的疑惑愈浓,却没流露出半分来。 苏婉清恭敬谨慎出了芙华宫,带着满腔疑惑行至大门口时,却豁然开朗,有如石破天惊,禁不住失声道:“不是她。” “什么不是她。” 倒把一旁的刑恩吓了一大跳,“要做什么,你也等离了这芙华宫远点。”说完,见苏婉清面色古怪,回头两眼死死盯着芙华宫门头的匾额,又告诫道:“这是陛下亲笔题的匾,才人,朱娘娘一向讨厌麻烦,你都已经出来了,可千万别再生事,不然,陛下也不答应。” “多谢公公提点。”苏婉清回过神来,意识到,眼下自己还不是宠冠六宫的淑妃,对着御前侍奉的人,更得小心谨慎。 她没想到。 她会死而复生。 明明前一刻病入膏肓,气息奄奄,再睁开眼,却是在重华宫重明轩内,竟然重新回到她刚刚进宫的这一年。 等她在养伤期间打听到宫内的现状,很快发现,这一世,宫里的一切,和她上辈子记忆中的样子,已大不相同。 她都差点怀疑,是不是时间过去太久了,她记忆出现了偏差。 芙华宫,这座前世不曾出现的华丽宫殿。 朱美人,前世她进宫时,对方早已是四妃之首,盛宠加身。 她找到了最大的变数,和她斗了大半辈子的朱贵妃,现在的朱美人。 起初,她以为朱贵妃和她一样,重新回来了。 可是知道的越多,尤其今日一见,她却越发困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说的就是朱贵妃。 就朱贵妃那张扬跋扈好虚荣的性子,再来一次,她也改不了,还两拒昭仪之位?朱贵妃怎么可能干这事?上辈子,朱贵妃得意时,还撮弄过皇上废后,肖想过皇后之位。 也因为这个,促使刘皇后不得不和她联手,才把朱贵妃扳倒。 这么说吧,朱贵妃临死前,最恨的是她苏婉清,排在第二位的必定是刘皇后,要是朱贵妃和她有一样的经历,更不可能和刘皇后关系这么好。 再有,朱贵妃再跋扈,也不敢得罪皇上。 种种疑团,揉杂在一起。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记起,朱贵妃右眼眼角上方有颗米粒大的胭脂痣,当年朱贵妃想染指中宫皇后与东宫太子之位时,在后宫造势,说是眼角下方是泪痣,上方是福痣,朱贵妃是天生富贵命。 刚才这位朱美人眼角没有痣。 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脱口说出那句:不是她。 那么,一切疑惑就迎难而解了。 “不知公公可知晓,朱美人是哪里人?芳龄几何?”苏婉清上辈子在这大虞禁宫内,和朱贵妃斗了大半辈子,自然对对方了如指掌,她记得,朱贵妃是睢阳人,是颖州府长史、也是后来的博陵侯朱青云长女,庚辰年生。 “朱娘娘是睢阳人,颖州府长史朱青云长女,娘娘是庆和十年生人,今年十九,芳辰在三月里。”耳畔刑公公稍显尖细的声音,不停地冲撞苏婉清的耳膜。 听得清楚,听得明白。 一字未错。 她又记得,朱贵妃有同母妹三人,因着朱贵妃的恩宠,朱家三妹四妹同封国夫人,唯有二妹不显,据说嫁去了遥远的南方,从不曾回京,她也没在宫宴上见过。 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她的脑海中,越发清晰。 偷天换日,姊妹互替。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苏婉清都被自己的猜测给惊到了。 朱家没这么大胆子。 不,朱家的胆子从来不是一般的大,朱贵妃风头极盛时,民间曾有童谣:封侯尚不足,国公犹可摘,前许后朱门,天子外家亲。 许,是指皇上外家许氏,朱门即指朱氏。 当时,她和刘皇后联手扳倒朱贵妃,也充分利用了这则童谣。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同出一家?为什么长得极相像?为什么性格会差这么大? 一切,就都有了解释。 替换秀女,是欺君之罪。 她回头,再看了眼华丽的芙华宫,仿佛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这一世,失了先机,毁了容貌,她以为会很艰难,没料到,老天给她送了份大礼,伸手摸了摸额间的疤痕,眼里闪过一丝狠厉,重来一世,朱家人,她依旧一个都不会放过。 —— 同一时间,宫中各处风起云涌,暗流涌动。 有人吩咐身边的掌事大宫女:你去安排。 清阳宫里,楚丽妃愣了下。 重华宫里,许昭媛当场砸了个花瓶。 唯有凤仪宫中,刘皇后望着面前的棋盘,左手落下一粒白子,右手又迅速落下一粒黑子,笑盈盈道:“本宫就知道,她一定行。” 12、沉默以对 昨晚狗皇帝在芙华宫宿了一晚,今早又来这么一遭,朱颜已经能预料到会在后宫中掀起怎样的波澜,只是她素来不掺和宫中事。 任何拜帖,都交由曲姑去处理。 每每这个时候,曲姑曾经乾元殿五品女官的身份,就显得十分管用,这也是她明知曲姑是狗皇帝派过来的人,这两年间,也没有弃用。 因为很顺手。 相比于后宫的波谲云诡,人心浮动。 眼下朱颜最糟心的事,莫过于狗皇帝又来了芙华宫。 西边天,夕阳余辉尚未褪尽。 芙华宫,华灯初上鳞次亮起。 若说昨晚是随兴而来,那么今晚便显得很刻意了。 随着狗皇帝的到来,偌大个正殿,明明只多了一人,朱颜却觉得气闷得呼吸不过来,尤其是瞧着狗皇帝轻车熟路地坐到了上首的位置,把儿子阿稷抱在怀里逗乐,又神情自若地安排宫人上晚膳。 这番作态,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朱颜隐约猜到狗皇帝的意思,想趁势和好? 朱颜心头顿时惊疑不定。 恨不得立即把人赶走,可是目光触及到儿子,触及到周遭的宫人,朱颜却没了两年前的勇气,两年前,她盛怒之下的忤逆之举,她自己没事,却让目睹一切的宫人全部丢了性命。 唯一活下来的香草,还是因从小服侍她,与旁的宫人不同,又因她当时难产,危在旦夕,狗皇帝才留了香草一命。 直到现在,香草在狗皇帝面前都缩着脖子,战战兢兢。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朱颜敛眉微垂额,握着八瓣牡丹团扇的手,紧了又紧……耳畔听着儿子的童言稚语,听着儿子欢快地喊阿耶…… 阿耶是民间对父亲的叫法。 宫里并不常听到。 儿子这么叫,却是打小狗皇帝教的。 朱颜一直都知道,狗皇帝很宠儿子阿稷。 “……阿耶以后每天都过来看田田。” “阿耶骗人。” 张稷不信,仰着小脑袋望向父皇,一双乌黑圆溜的大眼充满了怀疑,有理有据地控诉,“阿耶又欺负田田是三岁小孩,三哥哥都说了,阿耶每天要去看楚娘娘,没时间见我们。” 说完,又很是神气。 哪怕他是三岁小孩子,阿耶也不能骗他。 他口中的三哥哥,即三皇子张禾,比他大两岁,所以比他懂得多。 狗皇帝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没想到儿子这么不配合,要是儿子默契地应声好,多好的局面,父慈子孝,皆大欢喜,真是坑爹货,狗皇帝摸着儿子脑袋的手,轻轻扯了下他头顶上的两只小揪揪,“别胡说,阿耶什么时候没时间见你了。” “田田有经常见到阿耶。” 张稷躲开父皇的手,向右侧歪了歪脑袋,“三哥哥说,阿耶天天去看楚娘娘,是因为楚娘娘长得好看,田田能经常见到阿耶,也是田田长得好看。” 狗皇帝听了这番歪理,有些哭笑不得,一边心里怪贤妃教坏了三儿子,使三儿子带坏弟弟,一边把跳来跳去不停晃动的阿稷抱到膝盖上,这孩子确实长得好,特别是一双眼睛,活灵活现,神似阿颜,鼻子和下巴像极了自己,性格也像自己。 怎么看,怎么喜欢。 阿稷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却是第一个真正让他生出为人父之感的孩子。 一切缘于,这是他和阿颜的孩子。 抬头望向离他有三个座位远的阿颜,略显苍白的脸庞,欺霜赛雪,绝美的容颜如玉石般精致,蛾眉微蹙间裹挟着一段风流婉转,在连枝灯火照射下,似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荧光,越发美得轻灵,不似人间物。 狗皇帝瞬间不想挪开眼。 阿颜素来聪慧。 他今晚的来意,想必她已经猜到了,他主动走出这一步,便是不打算再僵持下去,有意缓和俩人的关系,阿颜气性大,但已过了两年,他都这般拉下面子主动求和了,阿颜总不好继续不理他。 朱颜要是知道狗皇帝此刻的想法,大约会直接啐他一脸唾沫星子。 他主动求和,她就得跟他和好? 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朱颜只想着,在不伤及到其他人的前提下,怎么把人赶走。 她更不愿,过去两年的太平清静日子,就此打破。 相比于儿子的欢喜,朱颜实在提不起劲,时隔两年,重新一桌上用晚膳,她连半碗饭都没吃完,狗皇帝见了,皱了下眉头,“你现在怎么吃得这么少?平时都这样?”询问的目光瞥向一侧的曲姑。 只是不等曲姑开口,儿子阿稷已先回了话,“不是,阿娘平时都吃一碗饭。”说完,心急地立即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窜下圆椅,趴到阿娘膝前,学着阿娘平时的样子,垫着脚尖,伸手就要去摸阿娘的额头,“阿娘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阿娘没事,”朱颜见儿子着急,忙说道,伸手抱起儿子重新放到旁边的椅子上。 “不烫的,为什么?” “阿娘已经吃饱了。”朱颜抓住儿子蹭她额头的小胖手,“好好用你的膳。”把饭勺重新放到儿子手中,又给他挖了勺白玉蛋羹,夹了两筷子翡翠菠菜叶。 晚膳后,朱颜见狗皇帝陪着儿子,两张极为相像的脸,连笑起来的模样都相似,却看得她内心,平静无波,起身交待了钟傅姆一番,便先回了寝宫。 戌时初,是儿子睡觉的时间。 朱颜不意外,最后抱儿子进来的,不是钟傅姆,是狗皇帝。 她的寝宫内,一般不留伺候的宫人。 没有外人在场,她连起身行礼都不想,伸手接过睡眼惺忪的儿子。 “阿娘。”张稷趴到阿娘怀进里,安心地眯上眼。 朱颜轻嗯了声,给儿子脱了外裳把他放到床榻上,盖上锦被,手轻拍着哄着儿子入睡。 等到儿子睡着后,朱颜刚起身,耳畔却传来狗皇帝饱含情0欲的嘶哑声,“阿颜,朕今晚留下来陪你。”双肩被握住,昏黄的灯火,高大的身影俯就下来,投影到帐帘上,仿佛一头巨大的猛兽出笼。 朱颜几乎是下意识躲闪,甚至一把推开了对方的手。 “阿颜。” 一躲一推间,狗皇帝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然而对上朱颜冷若冰霜的脸,以及清凌凌的眸子,瞬间如冷水淋头怀抱冰,冷静了一些,又想到阿颜气性大,他今日是来求和的,到底忍住了,语气先软和了三分,“阿颜,咱们和好,以后都不要再赌气了,好不好?” 朱颜恍若未闻,也没有抬头去看狗皇帝,而是转身走到寝宫门口,“曲姑,你去,和香茹说一声,把右边明月轩的厢房收拾下,今晚我带阿稷过去住。”说完,回转身。 回到内室,拉起帘帐,刚要用小锦被去抱起儿子阿稷,却让回过神来的狗皇帝给拦住了,“孩子已经睡着了,你要干嘛。” 玉白的手,骨节分明,阻拦住了朱颜的动作,朱颜盯着那只修长的手,昏黄灯火下愈发长而直,阵阵熟悉的奇楠香袭来,在感受到右手腕传来一股温热的力量时,朱颜费力甩开。 没有出声。 依旧没有抬头去看人。 无声的沉默,透露出的全是拒绝。 “阿颜,你到底要朕怎么做才行?” 有些问话,是注定没有回答的。 等候了半晌,狗皇帝见朱颜没停的动作,语气中透着满满无奈,“阿颜,你不用走,朕走。” 13、赴宴途中 狗皇帝往外走。 行至门口,回转头,望向依旧背对着他的朱颜,纤腰不盈一握,似一张紧绷的细弓,精巧却难折,耳边坠下的白玉兰花结耳环,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一动不动,隐约可见的侧脸,集天地钟灵,绝美精致,又白得如同数九寒天里的冰雪,使他恨不得过去抱在怀里捂热。 冰雪为肌玉作骨,自是一种独然。 他却更喜欢她曾经的笑容,灿若朝霞,光艳冠后0庭。 “……陛下做得出,还嫌妾说话难听,妾以后不说就是了。” 自那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他那时,大约从没想过,她那次的脾气竟然会这般大,翻脸翻得不留一丝余地…… “阿颜,朕问过苏才人,听她说,她以前并不认识你,朕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忌惮她,但凡有朕在一日,你不需要忌惮这天下任何人。”说完才抬腿往外走。 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他心有不甘,总想试试,或许,她能回心转意呢。 等不到回应。 他还是想告知她一声,她无需忌惮任何人。 寝宫内,听到毡帘垂落声,朱颜朝门口望去,盯着轻轻晃动的毡帘半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定了定心神。 有些话,是真好听,也动听。 她是个俗人,听着也会有欢喜。 也仅仅只剩下这点欢喜了。 —— 很快到了冬月,天气越来越寒冷。 冬至日,一阳生。 白昼日长,阳气回升,又俗称小年,作为祭天祀祖的重要日子,宫中格外隆重,一大清早的,狗皇帝亲自出宫参加了祭天大典,到了下晌,前朝后0庭都设了大宴,朱颜借病没有去。 十二月的腊八节,宫中又设有腊八宴。 朱颜依旧没有出席。 除夕前一日,刘皇后亲至芙华宫。 “你这屋子里也太热乎了。”刘皇后一进暖阁的门,就感受到一股热浪迎面扑来,麻利地脱了外面的大红猩猩毡,递给一旁的宫女。 朱颜跟进去,笑回道:“我没停过炭。” “难怪你不愿意出门,出了你这屋子,你到哪都会觉得冷。” 刘皇后走到上首的位置坐下,“好在你这儿炭多,今年分炭的时候,陛下特意交待了,除各宫份例外,余出来的,全往你这儿送了,苏才人当时在场,只说了一句,她也怕冷,就直接从婕妤的位置上降下来,重新做回了才人。” “这阵子也没见升上去,本宫冷眼瞧着,陛下对她倒淡了些。” 朱颜听了,未接话,只递了碗热茶给刘皇后,“不知娘娘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阿颜,明日就是除夕了,是万家团圆的日子,本宫希望你能参加明晚的夜宴和守岁,不要再借病缺席了,年节里,为了来年好兆头,咱们也不兴和病沾上关系是不是?” 刘皇后说到这,见朱颜神色未动,只好又劝道:“再说了,阿稷肯定也希望你能陪着他出席宴会。” 一提到儿子,朱颜迟疑了下。 大冷天的,她是不想儿子过去,却也不能拘着儿子,更何况,每次狗皇帝都会派刑恩亲自过来接人。 最终,朱颜答应了出席除夕夜宴。 除夕这天,大虞宫中的宫宴,有正宴和夜宴两种,正宴是从晌午开始,同样分前朝内廷两场,前朝宴请大臣百官,在三殿之一的清泰殿举行,内廷延请三品以上诰命夫人,在刘皇后的凤仪宫举办,到日落时分方结束。 晚上的夜宴,才是宫里正经的团圆宴。 晌午前,儿子张稷便让刑恩接去了清泰殿,朱颜是直到天黑,才独自前往凤仪宫。 芙华宫在最西边。 朱颜去凤仪宫要经过西六宫之首的玉华宫,刚路过玉华宫,就碰上要出门的苏婉清,“给朱美人请安,可真巧呀!” 朱颜坐在挡风的软轿里,听了这话,示意停了轿,抬手掀起了帘子,就着明瓦宫灯的火光,打量了一番轿旁的苏婉清,面前的人,简直脱胎换骨,没了那份怯弱,倒愈发明艳动人了。 虽有三个月未见,但苏才人的事迹却没断过。 因她下过令,不要传宫里的事,芙华宫没人会特意在她面前说起,却也堵不住旁人提一两嘴,大体能拼凑个一二来。 她是至今为止,狗皇帝后宫里唯一被降了位份,还有恩宠的人。 “只这一条路,我没觉得巧。” 朱颜淡淡道,盯着苏婉清额间那枚蝴蝶花钿,不仅遮了额间的那道疤痕,蝴蝶画得栩栩如生,反而增添了一抹丽色。 到底是女主,光芒无法遮掩。 只是听了朱颜的回话,苏婉清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虽早听说过、也见识过这位朱美人说话梗直,但猛地对上面前这位与她斗了大半辈子的死敌有八分相似的朱美人,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一时间,她还真无法接受。 上辈子,宫中沉浮大半生。 她真没见到过这种人,宫中能活下来的,谁不是七窍玲珑心,九曲十八肠,弯弯绕绕多了去。 这样的人,竟然能独得皇上厚爱。 苏婉清突然间觉得,她好像一辈子也没看懂皇上。 苏婉清看着从容收回目光、从容抬手示意起轿的朱颜,忽然间清醒过来,也明白过来。 一切,不过是恃宠、仗势。 所以才能随心所欲。 这偌大个后宫。 竟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位朱美人清醒,前世的朱贵妃争了一辈子的东西,竟然让眼前人唾手可得。 直白好呀! 眼瞧着轿子要走了,苏婉清追了两步,“美人,听说你二妹右眼角有粒胭脂痣,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朱颜陡然叫停了轿。 “听宫人说的,两年前,陛下特意下了恩旨,召你亲人入宫,你嫡母和二妹一道进宫来探望你,宫里有人见过,美人怎么忘记了?” 笑语盈盈,却是笑里藏刀。 这瞬间,朱颜在苏婉清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恶意。 两年了,可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事。 这样看来,恶意就更明显了。 朱颜望着苏婉清道:“苏才人,当日阿稷年幼无知,我替他向你赔罪,我只希望,从今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她与苏才人唯一的过节,就是这件事。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朱颜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还是你确定,你现在就要和我结仇。” 14、除夕夜宴 苏婉清目送远去的软轿,注视着轿旁的曲姑。 再一次认识到,自己得意了,也忘形了。 眼下,她还不是前世后来宠冠六宫、圣恩在握的淑妃。 重生回来,她依旧不习惯,也还没习惯现在的身份,以及现在身边的人。 刚才面对朱美人时,有她想试探前世朱贵妃在朱家的身份,更有朱美人是朱家人占了上风的缘故,因为她恨朱家人,但更多更多,却是因为一份嫉妒,让她一时失去了理智。 她现在别说和朱美人结仇,就明面上的诋毁,都不敢多说半句。 上次,她在乾元殿,只在皇上面前试探了一句,就落得个被降位的下场,这于她后宫生涯,两辈子加起来,算是头一回受到的奇耻大辱。整个后宫,敢对上朱美人的,唯有有许家作后盾的许昭媛。 可如今许昭媛还在禁足,连除夕都没放出来。 所以,这一次,苏婉清不敢抱侥幸心理。 哪怕朱美人不与她为难。 还有曲姑,曲姑就是皇上放在朱美人身边的眼睛。 苏婉清生生打了个寒颤,急着上了椅轿,吩咐道:“去,赶紧去乾元殿。” 乾元殿? 抬椅轿的内侍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是一旁的大宫女朝雪提醒道:“才人,这会子大家都往凤仪宫去,再不去,就晚了。” “听我的,先去乾元殿。” 苏婉清语气坚定,她太过清楚皇上的性子以及习惯,与其等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刚才的事,不如她先过去请罪,趁着皇上有宫宴过后在乾元殿歇息两刻钟的习惯,她还有时间,她还来得及。 知错就改,尚有回旋余地。 朝雪得到明确回复后,没再作迟疑,让椅轿转了个方向。 一行人往乾元殿去。 前些日子下了场大雪,近来正值积雪消融,苏婉清心里着急得紧,顾不上天黑路滑,只想快点赶到乾元殿,早点见到皇上。 人越急,就越不顺。 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 苏婉清原本仗着经验,十拿九稳的事,不想刚到候圣亭,就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乾元殿的大总管张忠国亲自出来,走到候圣亭前,“这个时候,才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本宫要见陛下,麻烦公公通传一声。” “陛下不在……” “不可能。”苏婉清不敢相信,第一反应是张忠国竟阻拦她。 “老奴骗才人做什么,” 张忠国脸上的笑容一下子隐去,想着眼前人还有点能耐,近来也算得宠,到底多解释了一句,“前朝散了宴,陛下从清泰殿回来,换了身常服,带上三皇子四皇子去凤仪宫了。” 在苏婉清转身,赶往凤仪宫的路上。 身在凤仪宫的刘皇后,忍不住抚额,为她惋惜,“本宫瞧着,她是个极聪明的,再者,吃一堑,长一智,怎么还干出这种蠢事。” “说来,这次的事,也不全怪她,是朱美人有意挖坑……” “那也是她送上门的,” 刘皇后望了刘姑姑一眼,掐断了她的话,脸上极难得地露出几分奚落的神情来,微微顿了下,收敛起外露的情绪,又问,“刑恩去传旨了?” “是。” 刘姑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恭肃得不再多言。 刘皇后沉吟了片刻,嘴里细细品味:“以下犯上,罔顾尊卑,废为庶人,迁居北宫。”这是刚刚皇上在凤仪宫西暖阁内下的旨意,对苏婉清苏才人的处置,同时晓谕整个凤仪宫。 刘皇后想到前因后果,想到突如其来的这一出,轻轻摇了摇头,“本宫以为,没有许昭媛那个蠢货在,这个除夕宴能太平些,也盼着太平些,却挡不住她们上赶着生事。” 圣旨一下,她想挽回都不行。 又或者,一旦触及到朱颜。 皇上便不会留余地。 “陛下还在西暖阁内?” “还在,” 见皇后问起,刘姑姑忙回话,“原本到了的嫔妃,都聚集在西暖阁,陛下到了凤仪宫一开始也去了那,只是没停留太久就离开了,不想没过多久,又重新回去,还特意下了道处置苏才人的口谕,之后,把所有人都撵了出来,只留下朱美人,连四皇子都没留下。” 说到这,顿了下,看了皇后一眼,“娘娘,眼下所有嫔妃都去了燕来堂。”燕来堂是凤仪宫专门举办宴会的场地。 “夜里寒,让内侍在燕来堂再多加几盆炭火。”刘皇后说完,摸了摸手里的暖炉,“你等会儿派人给苏庶人送点御寒的东西,另外,也给北宫的邓庶人送点。”邓庶人即年初被废的邓淑妃。 “唯。” 刘姑姑答应下来,只觉得自家主子太过宽和贤惠了,灯火照射下,宝相端庄,和善得越来越像尊菩萨了。 屋子里静极了,唯余蜡烛燃烧的噼里声。 —— 此刻,西暖阁内。 朱颜在狗皇上进来后,脑子里就开始嗡嗡作响,直到所有嫔妃都离开了,还难以回神,不敢相信。在察觉到苏婉清的恶意时,她迅速挖了坑,有意说出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没料到,狗皇帝会下手这么快,这么狠。 对苏婉清的处置,达到了她的预期,也确实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半点欢喜,反而心生一股惧怕来。 一念间,天上地狱。 直面这样的冲击,还是她亲手造成的。 今日情浓,自是千好万好,他日情淡,若觉面目可憎,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 一座北宫,囚禁了多少庶人?埋葬了多少冤魂? “阿颜,你若要报仇,可以当场报仇,不必等十年,至于其他人,谁也不能向你报仇,朕不会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你放心。” 朱颜回过神来,望着近在身旁的狗皇帝,两年来,头一回,没有移开眼,入眼处,但见天庭饱满,面如冠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角泛红,大约朝宴饮多了酒的缘故,双眼迷离含情。 有道是:色不迷人,人自迷。 朱颜也曾被这张脸迷住过。 后来,才渐渐发现,恁是多情,最是无情。 “阿颜,朕很想你,你能不能开口和朕说句话。” 这是醉了。 朱颜移开眼,瞥到了方桌旁的茶水,眼瞅着越靠越近的眉眼,一股酒气裹夹着奇楠香冲进了鼻腔内,手比脑子快,端起冷却的茶水,对着那张俊脸泼了过去。 数九寒天,冷水浇面。 总该清醒些。 做完这一切,朱颜不待狗皇帝反应过来,立即侧身冲出了西暖阁,羽缎斗篷和暖炉都没有带,寒风吹来,人打了个激灵,昏沉的脑子,也同样清醒许多。 有些事,明知道不可以做,她还是做了。 她进宫后,干多了逾越规矩的事,也不差今儿这一件。 15、难得圆满 “朱娘娘,朱娘娘,请等等。” 朱颜听到叫唤声,回头,黑夜里,就着廊下宫灯的火光,见到一个面生的小内侍,捧着她留在西暖阁内的芙蓉织锦羽缎斗篷和手炉一路小跑着追上来,甚至顾不上喘息停顿,“陛下……陛下担心娘娘受冷,急命奴婢给娘娘送过来。” “陛下还说,外面天寒地冻的,让娘娘别在外面吹冷风,早些去燕来堂。” “有劳陛下关心了,” 秋叶含笑把斗篷和手炉都接了过来,身为朱颜身边服侍的,早习惯主子的反应,少不得亲力亲为,顺道接过话头,“也劳公公跑这一趟。” “当不起公公的称呼。” 小内侍连忙谦虚地摆手,大虞宫内,能称一声公公的,都是有品级的内侍,像他这种无品级的,今儿能到主子跟前得一次脸,还是因为皇上身边掌事的刑恩公公带人去传旨意,刚才暖阁内无人,皇上叫得急,他正听到应答了一声,才有了这件差事。 朱颜上下打量了番,“我没见过你。” “娘娘,奴婢姓林,叫林辅,新近到陛下身边伺候的,娘娘直接唤小林子就是,有什么事,也请尽管吩咐。” “多谢你,你回去吧,” 朱颜道了谢,瞧着对方个头像个十二三岁的初中生,因跑得太快,脸上浮现两团红晕,这会子还在大喘气,遂嘱咐了句,“下次不用跑这么急。” 披上斗篷,接过秋叶递上来的手炉抱在怀里,转身沿着回廊往燕来堂去。 林辅听着轻声细语,心头一暖,望着朱美人远去的背影,纤纤袅袅,绰约生姿,半晌,回过神来,挠了挠头,朱美人性子挺好的,也没传说中的脾气大呀,只是……只是忽然想起…… 刚才出门,皇上脸上好像挂有水珠,当时皇上说话的语气很冲,他完全不敢窥圣颜,只匆匆瞥了眼,还以为灯火下看花眼了。 不能想,不能再想了…… 林辅连连摇头,似要努力把那个画面从脑袋里甩出去。 —— 朱颜在燕来堂门口,遇到正和三皇子打闹成一团的儿子张稷,喊了声田田。 “阿娘,你终于和阿耶说完话了,” 张稷扭头,立即扔下他三哥,朝阿娘扑了过去,还特意朝阿娘身后看了看,乌黑的眼珠子滴溜直转,“阿娘,阿耶呢?阿耶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母后到了,其他人也都到了。” “皇上要等会儿过来。”大冬天的,刚才那碗茶水,迎面泼去,够他受的,也够他收拾的了。 “那我和三哥在这儿等阿耶。” 朱颜听了,没拘着他,小孩子阳气足,又好动,手脚暖乎乎的能孵小鸡仔,只吩咐钟傅姆和香草以及平安几个好好看着他,先进了殿内。 后宫佳丽三千人。 三千是虚指,也涵盖宫女在内。 狗皇帝的后宫,两次选秀下来,再加上东宫旧人,有名有份,今儿能在这儿坐着的,就有二十来个人,还有好些没名没份,没能进得凤仪宫的,更不知有凡几了。 阖宫佳丽,环肥燕瘦。 如姹紫嫣红开遍,尽态极妍,各个不同,堆起这满堂春1色。 夜宴上。 连枝灯火通明,香炉轻烟浮动。 这样的大场合,朱颜历来是备受注目,更何况,今晚还发生了苏才人被废,西暖阁内诸位嫔妃尽数被遣的事,因此,她这一出现,殿内的说笑声便不约而同地停了,众人除了看她,还在探头看,皇上来了没。 好在朱颜已经习惯了。 上前给皇后行了礼,然后由宫人领着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朱美人给皇后娘娘行了礼,是不是把其他几位娘娘给忘了?” 朱颜软榻还没坐稳,听得旁边传来了一声质问,虽语气不善,声音却极好听,如出谷黄莺般婉转,循声望去,不认识,挑了挑眉,“你谁呀?” “这位是何美人,今年新进宫的,” 坐在朱颜下首的秦珠珠,忙出声解惑,“你不常出宫,也不常出席宴会,之前还没见过她的面。” 朱颜轻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里的暖炉,“怎么?何美人希望我给你行礼。” “妾不需要,你我同处美人,位份……” “行了,” 皇后果断出声打断何美人的话,皱了下眉头,美人与美人也是有区别的,阖宫上下,除了少数几个蠢货,谁敢真的把朱颜当美人看待,她实在不想今晚再出事了,“今晚是家宴,大家都不必太讲规矩了,和和气气说话。” “要是还起争执,那就是在说本宫这个皇后的失职。” 一听这话,诸位嫔妃忙齐声道不敢,“娘娘言重了。”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 朱颜很明白这个道理,尤其宫里四年嫔妃生涯,她看得更清楚,时不时会碰到跟红顶白的,有哪本事不如冲狗皇帝去使劲。 朱颜打心底里腻烦。 等众人重新开始说笑后,派秋叶去和皇后说一声,瞅着大家不注意,想先溜出大堂。 不想被秦珠珠抓着正着,“你去干嘛。” “太闷了,我去更衣间透透气。” “我陪你去。” “不用。”朱颜拒绝了秦珠珠的陪同,带着秋叶离开,如同往常参加宫宴一般,中途离席,只是这次,她没想到,她出去不到两刻钟,不仅除夕宫宴散了,还发生了件大事。 何美人骄纵不堪,推倒三皇子张禾,使三皇子折断了胳膊。 似乎一早注定,这场宫宴不得圆满。 16、雷霆雨露 卫贤妃哭得当场昏死过去。 何美人一直在请罪,跪在燕来堂外面的金砖地板上磕头,额头都磕破了,鲜血直流,也不敢停歇,“妾不是有意的,妾没有要害三殿下……” 声声凄婉。 如杜鹃啼血,哀哀不绝。 朱颜只觉得这事透着蹊跷。 前脚何美人在大殿中挑她的刺,后脚何美人推搡三皇子摔倒在地,折断了胳膊,这也太巧合了。 巧合得近乎诡异。 嫔妃间争风吃醋,也就罢了。 事涉谋害皇子却是大罪,何美人新入宫,还未有一儿半女傍身,狗皇帝又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何美人除了最开始拔得头筹,得过一阵子宠,如今恩宠平常,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做。 只是眼下没人会在意她是否冤屈。 摆在面前的事实,就是何美人推倒三皇子,使三皇子受了重伤折了胳膊, 太医一拨又一拨进入旁边的厢房,宫女内侍进进出出,皇上皇后心思全落在三皇子和卫贤妃身上,三皇子张禾的痛呼声不断响起,时而尖叫,时而痛哭,几乎都要盖过何美人磕头叫屈声。 殿内诸位嫔妃,对于这事,个个明哲保身,位份低不得宠的,躲之不及唯恐祸及自身,位份高有点脸面的,选择冷眼旁观。 “娘娘。”秋叶忙拉住朱颜,朝她拼命摇头,这事不好插手。 朱颜脚步一滞,抬头,见何美人满脸是血,额头早已磕得血肉模糊,左脸肿得老高,发髻凌乱,环佩歪垂,衣衫不整,再不复先前半点美貌,据说出事后卫贤妃疯了一般朝何美人动手。 “我就去说句话。” 朱颜轻声道,推开秋叶的手,朝何美人走去,在两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你别磕了,如果三殿下好起来,你再磕头请罪也不迟,你要真是无意,就祈祷三殿下平安。” 在大虞宫里,事涉皇子,就难以善了。 年初,邓淑妃也即是现在北宫的邓庶人,就是因为早前大皇子得风寒薨世,照顾不周又触怒皇上,她还是大皇子的生母,邓太后的亲侄女,最后没逃过被废、幽禁。 连邓太后都受了牵连,自请去相国寺替先帝念经超度.,到现在还没回宫。 三皇子出生在皇上登基当日,当时皇上听了大喜,曾亲口赞这孩子有福,会挑日子出生,颇得皇上喜爱,卫贤妃能位列四妃,也是因为这个儿子。 “是朱美人,” 何美人磕得麻木的脑袋,顿了一下,绝望的眼神中闪过一道亮光,膝步上前,“朱娘娘,妾真的是无心的,妾当时不知道是三殿下,求你帮帮忙,帮妾向陛下解释一下,妾以后再也不敢嫉妒娘娘你了。” 正在此时,皇上突然从厢房走了出来,怀里抱着四皇子张稷,第一眼就看到了朱颜,顺带也注意到何美人,眼里带着明晃晃的厌恶,怒道:“怎么还留在这儿?” 又大喝一声,“内侍监的陈道,来了没有?” “陛下,奴婢在这儿。” 内侍监的监令陈道急得忙上前。 “赶紧把人带走,送进暴室狱。” “唯。” 陈道连忙应声,转过身,招呼一帮内侍前去拉何美人,何美人一听暴室狱,吓得浑身哆嗦,“陛下,妾没有要害三殿下,妾没有害人,请陛下相信妾,妾还要给陛下唱曲,陛下最喜欢听妾唱曲了。” 只是这番话,并未勾起皇上的怜惜。 随着一声喝斥,“太聒噪了。” 陈道亲自用软木塞堵住了何美人的嘴,除了呜呜声,再说不出话来,何美人也在这时明白了自己的境地,不再期盼皇上,被拖下去时,最后把乞求的目光,落在了朱颜身上。 这是今晚事发后,唯一搭理过她的人。 有时候,传言真的不可信。 众目睽睽之下,何美人被强拖下去,送去暴室狱,暴室狱是宫里处罚犯人的地,几乎有进无出,一时间,堂前殿内,人人自危。 连大气都不敢喘。 朱颜没发觉自己脸色苍白得厉害,虽常听到狗皇帝一旦生厌,对后宫嫔妃从不容情,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活生生亲见,发生在她眼皮底下,何美人就这么被拖下去,连审问、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朱颜头一回清晰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狗皇帝对她,倒还真是纵容,就她干的忤逆之举,大约进十次暴室狱都不够。 “刑恩,你随曲姑一道送朱美人和四皇子回芙华宫。”皇上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满堂寂静,只是语气温和了许多。 刑恩忙应声唯,消失了一晚上的曲姑,也出现了。 “阿耶,我要留在这儿陪三哥哥。” “你三哥哥要睡觉了,田田听话,跟你阿娘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阿耶再去看你,好不好?” 四皇子勉强撅嘴答应,“阿耶一定要来。” 皇上把儿子张稷递给候在旁边的钟傅姆,见曲姑和秋叶上前去扶朱颜离开,目光转而扫向还留下来的诸位嫔妃,沉吟道:“王昭容也回吧,徐充容、秦美人、刑婕妤、伊才人你们带着公主回宫去,丽妃也先走,朕有空了再去看你。” 王昭容身怀六甲。 徐充容、秦美人、刑婕妤、伊才人膝下分别有大公主、六公主、七公主和刚半岁的八公主。 “剩下的都给朕留下来,在燕来堂给阿禾抄经祈福。” 三皇子名禾。 皇后从里面走出来,听到这话,也不敢多劝,扫了眼场中人,提醒道:“陛下,徐贵人刚有了两个月身子,让她也回去吧。” “你安排。”皇上没反对,见朱颜和阿稷走了,转身回了厢房。 相比于留下的人,徐贵人在一瞬间,有了活出升天之感,忙上前来给皇后道谢。 刘皇后扶起她,拍了拍她的手,“是你的运道。”徐贵人是今年新入宫的秀女,只侍寝过一次,便有了身孕。 在后宫之中,大多数时候,子嗣远比恩宠重要。 恩宠转眼即逝,子嗣傍身,却是实打实的好处,譬如这留下来的,有好些个是东宫旧人,发生这样的事,一样没有脸面。 17、物伤其类 朱颜是木着身子回到芙华宫的。 一路上,曲姑也瞧出了朱颜的不对劲。 她在朱颜身边待了几年,大约猜到了缘由,等回了寝宫内,望着朱颜怀里的四皇子,小声提醒道:“娘娘,你有四殿下。” 朱颜盯着已经熟睡的儿子,不自觉地抱紧了,直到儿子不舒服地挣扎,似有要醒来的迹象,嗯哼着喊阿娘,朱颜才恍觉弄痛了儿子,松了手上的劲,细细哄道:“阿娘在的,安心睡吧。” 手轻轻抚着儿子的后背。 在大虞朝,皇子不同于公主,公主想拥有自己的汤沐邑,必须是皇后嫡出或是极受宠,而皇子只要年满十五,不管是否受宠,都会封王爵赐封地,区别在于封地大小及土地富饶程度。 王国封地再少,也有一府之地。 并且,为了保障储君地位,除太子外,所有皇子年满十五,必须离京就藩国。 一旦皇帝驾崩,太子继位,皇子不管是否满十五岁都会封王,在守孝结束后前往封地。 最近的例子便是狗皇帝最小的弟弟,常山王张衡三岁丧父,离京时年方五岁,随行生母即先帝的郭婕妤,现在的常山王太后年仅二十一岁。 所以,两年前,朱颜九死一生,生下阿稷时,松了口大气。 那时节,她甚至认为狗皇帝可以早点挂了,挂了她也不用待在这宫里了。 只是没料到,狗皇帝没提前挂,倒是太子先亡了。 太子是元后所出。 狗皇帝的发妻阎皇后生太子时难产而亡,但这丝毫没影响太子地位的确立,大虞朝因开国太后和长公主的剽悍强势,使得整个大虞,自上而下,重嫡出,卑侧室,遵从嫡子继承制,尤其是元配正妻的地位很高。 狗皇帝排行第九,以嫡子的身份得封太子,越过众位兄弟继承大统。 狗皇帝继位后,第一道诏书便是追封发妻为皇后,册封二儿子为太子,以固国本。 可惜,世事难料。 去年底,已经七岁的太子却因一场伤寒没熬过去死了,紧接着八岁的大皇子也感染了风寒没了。 皇位继承制度很明确。 朱颜进宫后,纵览了大虞朝的历史,开国高祖以下,包括狗皇帝在内的五代帝王,都是以嫡子的身份继承大统的,所以,哪怕太子死了,朱颜也不曾替儿子奢望过那个位子。 朱颜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儿子平安长大,早日封王,早日就藩国。 狗皇帝还年轻,刘皇后也还年轻。 万一狗皇帝提前挂了,长幼有序,阿稷前面还有三皇子张禾。 真到那一步。 还有个子凭母贵,三皇子同样排在前面。 “娘娘,你别多想,横竖有陛下。” “是,有陛下,所以何美人能连升三级,也能转眼进暴室狱。”朱颜语带嘲讽,直接把曲姑给噎住了。 曲姑只得讪讪笑道:“娘娘心如明镜,何美人哪能和娘娘比……” “别说这些没用的。” 朱颜给儿子掖了掖被角,起身往外走,出了寝宫,今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尤其何美人被拖下去的那一幕,对她触动很大,物伤其类,走到正殿门口,才想起来问曲姑,“你今晚去了哪?” “陛下命奴婢去了趟北宫,审苏庶人。”曲姑如实回道,皇上并没有让她隐瞒。 朱颜有些诧异,“审出了什么。” “什么都没审出来。” 曲姑摇头,又把她向皇上回禀的话,也说了,“苏庶人入宫后变化很大,有些行为很矛盾,她明明是个心思极深又谨慎的人,偏偏在娘娘面前破了功,露了漏洞,但是有一点,她似乎很……很了解陛下。” 朱颜听到这,心底一顿,狗皇帝疑心重,看你顺眼的时候,哪哪都好,看你不顺眼,哪哪都碍眼,暗暗自嘲一番:所以,这才是狗皇帝废了苏婉清的真正原因吧。 这样想,她心里果然舒坦许多。 —— 今夜是除夕。 朱颜守到了子时,让宫人在芙华宫的宫门外放了封长炮仗,爆竹声声,除秽驱邪后才去安睡。 这一夜,宫门未关。 芙华宫内,处处灯火通明。 次日清晨。 外面的天还未亮,卯时初刻,狗皇帝便来了趟芙华宫。 正旦这日。 含元殿有大朝贺,狗皇帝没有停留太久,“朕把田田带走了,昨夜上,皇后照看了阿禾一夜,今早免了众人的请安,外面又飘起了雪,天寒地冻的,你今日就别出门了。” “今晚戌时初,朕让人在后面的芙蓉池上放烟火,你宫里可以直接看到。” 芙华宫建在西苑芙蓉池前。 也因为朱颜喜欢看烟花,这几年,每年正旦日和元宵节的晚上,芙蓉池上都会燃放半个时辰的烟火。 “朕走了。”狗皇帝说完这话,突然伸手掀起了帘帐,宝帘内的朱颜,猝不及防下,对上了狗皇帝望过来的目光。 一双桃花眼,含情目。 似凝视,似欢喜。 新年的第一天,就这么闯入了朱颜的眼帘内。 银钩晃动,灯火摇曳。 一声轻笑声中,宝帐垂落,分了里外,又传来一声嘱咐,“时候尚早,你再好好歇歇。”听着脚步声离去,人很快便离开了。 然而,朱颜的睡意,却彻底搅和没了。 有了狗皇帝的话,朱颜没有出门,上晌,派了曲姑去凤仪宫探望三皇子张禾的伤情,曲姑回来说很不好,“……太医说,伤到了筋脉,右手相当于废了,以后三殿下提笔都困难。” “奴婢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卫贤妃伤心发疯得要去暴室狱找何美人拼命,皇后命人拦住了。”曲姑又说道。 朱颜听了,心中发沉。 这的确不是一个好消息。 “何美人还能活吗?” “现在在年节里,宫里不会处置人,应该能活到元宵节后。”曲姑回道,她没说,要不是年节里,昨晚何美人就没了性命。 “曲姑,你在宫里待的时间长,你没觉得这事不对劲?何美人新进宫,无子无宠,她害三皇子的动机是什么?”朱颜目光锐利地盯着曲姑。 曲姑沉默了下,语气有些不确定,“娘娘,您是想插手查这件事?” 朱颜没有否认,“你该知道我的意思。” “唯。”曲姑应了声。 朱颜又想起近来听到的另一则消息,“北宫的邓庶人真的疯了吗?” 曲姑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昨晚在北宫,奴婢也没见到邓庶人。” 听了这话,朱颜只觉得近一年宫里流年不利,先是太子死了,然后大皇子也死了,如今三皇子又出事,剩下儿子阿稷,是现在宫里唯一健康的皇子……朱颜忽然生出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18、皆是嫔妾 正旦日,落了一天的雪。 朱颜没有出门。 晚上,秦美人秦珠珠带上六公主来芙华宫看烟火,五丈高的阁楼顶上,视野开阔,目之所及,皆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雪光晕开了夜色,隐隐约约能看到冻成冰的芙蓉池上,内侍搬运烟花的忙碌身影。 新一年,是乙亥年。 烟花堆垒成了福猪的模样。 算是应景。 “外面下着雪,你倒放心把小六抱出来。”朱颜望着秦珠珠怀里的六公主,生得粉妆玉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脸蛋更是红扑扑的,也不知是捂的,还是风吹的,直感叹秦珠珠的心一如既往的大。 六公主前年十一月出生。 到新年里,说是虚龄三岁了,实则才十四个月大。 “她最近开始吃辅食了,精力旺盛得紧,特别是夜里,见到光亮的东西,就格外欢喜,我才特意带她过来,” 说到这,秦珠珠抬起头,打趣道:”再说了,你这儿有阁楼,你又是个怕冷的,宫里面最不用担心在你这儿冻着,单单这阁楼,比我住的霜华轩还暖和。”霜华轩是她在重华宫的住所。 朱颜想到重华宫里的情形,“许昭媛又克扣你们的炭火了?” “今年倒没有,她还在受罚禁足中,不过,前阵子许昭媛听说余下的红罗炭和银霜炭全到了你这儿,又在宫里发了一场脾气,我瞧着,她对你的怨念,怕又深了一层。” “也不差这一件。”朱颜没放在心上。 秦珠珠见朱颜这样,便有些替她急了,出声提醒道:“阿颜,她半年禁足还有三个月到期,可你别忘了,正月初五,皇后要在燕来堂宴请外戚女眷,昨天除夕燕国夫人没进宫,但初五的宴,燕国夫人很有可能会进宫。” 燕国夫人许王氏,是皇上的外祖母。 又说道:“要是燕国夫人为许昭媛求情,只怕陛下也不忍拂她老人家的颜面。” “颜面这东西,越用越薄。” 朱颜突然间想起,上次刘皇后通过曲姑的口,提过许家许六娘新寡,或许,许家人有别的所求。 大虞朝可不兴寡妇守节。 再嫁比比皆是。 这个念头,只在朱颜脑海中打了转。 随着西苑芙蓉池上的烟火燃起,朱颜也放开了这些胡思乱想。绚烂的火光冲向天际,又闪落开来,照亮了整个夜空,光彩夺目,璀璨无比,耳边伴随着六公主咿咿呀呀的兴奋声、哈笑声。 冬日里的烟火,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五颜六色的火光。 熠熠生辉。 朱颜只觉得,这烟火,一年比一年更美,尤其燃放到最后,芙蓉池上一圈的烟火腾空而起,仿佛一场视觉盛宴,五光十色,让人目光应接不暇。 “我瞧着,少府监做烟花的技艺又提升了,今年的烟花可比去年漂亮多了。”落幕时,耳畔传来秦美人的一声感慨。 朱颜没有否认。 精工奇巧。 在哪一个时代都不缺。 只要有需求,便会有精进,朱颜从不敢小瞧这个时代的人。 秦珠珠临离开时,到底没忍住,劝说道:“阿颜,我知道你不爱听,但陛下的心思,昭然若揭,单这份用心,便是后宫独一份的,没人能比。” “有什么好比的。” 朱颜几乎瞬间拉下了脸,“珠珠,你知道我不爱听,就别说这些,不然,以后别再进我芙华宫的门。” 秦珠珠瞧着朱颜真要生气了,忙举手求饶,“行行行,我不说,再也不说。” —— 送走秦珠珠,朱颜见儿子张稷还没回宫,遣人去凤仪宫问,上午的大朝贺结束后,儿子张稷便去了凤仪宫看三皇子,晚饭都没回来吃。 只是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说是四殿下不在凤仪宫。 最后人从乾元殿回来,同时,还带回来一个消息,三皇子已经不在凤仪宫了,就在刚才,卫贤妃把三皇子从凤仪宫接走,接回了承阳宫。 “这也太急切了。” 朱颜有些讶异,伤筋动骨一百天,天又冷,这样挪动并不利于三皇子养伤,但转念又想,或许卫贤妃更愿意儿子在自己身边照看。 天空阴沉沉的。 接下来几天,天气都不大好,朱颜没有出门,私下里却派了香草去北宫,去探看一下邓庶人、还有苏婉清的情况。 “……邓庶人的确有些神志不清,把个木偶抱在怀里当成大皇子哄,苏庶人没什么异样,据说那日刑恩公公把她送过去时,她挣扎闹腾得厉害,还受了伤,北宫又不能叫太医,在那待了几天,倒老实了,也不再叫唤了。” 香草回这话时,察看着朱颜的神色,才继续道:“主子,我听曲姑说,北宫跟暴室狱一样,从来有进无出,如今苏庶人进了那里,主子根本不用在乎她了。”香草满心不解,她打小跟在朱颜身边,还从来没见朱颜这么忌惮过一个人。 “但愿吧。” 朱颜揉了揉太阳穴,不说女主定律,单单苏婉清那日突如其来的那股恶意,就让她不得不提起心。 死对头。 仿佛天生的不对付,想避都避不开。 既然避不开,那她只好先出手。 —— 秦珠珠猜中了。 初五,凤仪宫宴会,燕国夫人进宫了。 乘坐宫中软轿,由崇阳长公主陪同,直接去了乾元殿。 初见时,还算欢喜。 皇上同样猜到燕国夫人会给许昭媛求情,只是这一回,他没打算再给面子,还要借由这个机会,让许家从此不再插手许昭媛的事,“……你们当初送她进东宫,可说过她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族女,她的好坏,跟许家无任何干系。” “她到底姓许,是许家人。”燕国夫人一头银霜,却脸色红润,精神矍铄。 皇上见老夫人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不由敛起了笑容,语气稍显严厉,提醒道:“夫人,阿娘临终前,曾有遗言,许家女不为妾。”微微一顿,“如果你们认为许昭媛是许家人,当日就不该送她进东宫。” 燕国夫人大约没料到,皇上会翻出这件旧事来,愣了下,分辩道:“陛下,宫里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皇后之下,皆是嫔妾。”这句话脱口而出,皇上才后知后觉想起,这是朱颜曾对他说过的话。 燕国夫人面色一僵,局促不安起来,皇上一向敬她做长辈,这是头一回不假辞色,她才记起来,皇上并不是个好性子,原本还想趁着给许昭媛说情,提一下六娘的事,可此刻,哪敢再提让六娘进宫。 殿内的气氛,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皇上从不愿受人牵制。 今儿既然把话说开,就没打算收回,只是见到燕国夫人面上的怯意,念及阿娘,心有不忍,到底做了让步,“许昭媛的事,从今以后,老夫人你别再过问了,朕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朕记得国公府下一辈有好几个姑娘。” “是。” 燕国夫人急忙回道,“一共有五位姑娘,老身下次带她们进宫来给陛下请安,尤其是三姑娘,和先皇后长得极像。”她口中的先皇后,即是指她的女儿,亦是皇上的生母文贞皇后。 皇上摆了摆手,“不用了,夫人以后可常带她们进宫向皇后请安,许家的荣华,不会一世而斩。” 说到这,停了下,才慎重道:“下任太子妃,会出自许家。” 19、何惜一女 正月初五。 燕来堂的宫宴上,燕国夫人满面春风,席上半点未提及许昭媛的事,得了皇上的金口玉言,一个内定的太子妃名额,板上钉钉的未来国母,可比许昭媛以及让许六娘进宫为妃强千百倍。 刘皇后也松了口气,接着立即猜到,是皇上出手了,只要许家不插手,或者不受许家影响,刘皇后几可预见,许昭媛的下场。 正月初七,人胜日。 正月十五,元宵夜。 爆竹声声送年节,灯火煌煌闹元宵。 宫里的元宵夜,也极热闹,朱颜极喜欢灯火,十五夜,整个芙华宫挂满了宫灯,盏盏千姿百态,精美绝伦,把整个芙华宫照耀得火光灿明,亮如白昼,直至次日天明,宫灯才相继熄灭。 转眼,十六日。 雪霁初晴。 终于有了个好天。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实在难以称得上好,仿佛乌云蔽日一般,不见云散。 朱颜在用早膳的时候,得到消息。 昨晚,子夜过后,何美人自缢于暴室狱。 手里的银勺羹掉落,微微溅起的碧梗米粥,有几滴落在了手背上,朱颜没管来给她擦手的秋叶,转头,眼睛一瞬不眨地紧盯着曲姑,“是她自己自缢的?” “是的。” 曲姑回道,“据内侍监的陈监令以及看守她的宫人内侍说,子时前,他们进去查岗,她还好好的,寅初,看守的人进去,就发现人悬挂在了房梁上,放下来身体还温着,已咽了气。” “宫里怎么说?” “定了畏罪自尽,谋害皇子,罪大恶极,贬为奴婢,其母家三族以内,十岁以上男丁皆处斩,妇孺没入贱籍,发配岭南。” 畏罪自尽? 朱颜不相信, 那日,燕来堂外,朱颜能看出来,何美人自己都有些糊涂,这场飞来横祸是怎么来的? 罪定得如此重,又如此惨烈。 朱颜就更难相信了。 大虞后宫中,凡经过选秀入宫的,皆是正经官家女,从五官以上、正三品以下官员之女,方可以允许报名参加选秀。 这是开国太后定下的规矩。 据说,是为了保证后宫嫔妃的出身,既出自官宦之家,能教育皇子皇女,又不至于因父兄权势太盛,从而干涉朝政,影响皇权。 后宫嫔妃。 正三品以上婕妤,才能恩封父母。 恩封大多是国公郡公的虚衔,并没有实质的封地, 外戚荣耀,皆系于帝王,并不掌实权,却总有不守规矩的,在恩封母族时,不仅给虚爵,还给了实封与要职。 这样一来,许多仕途不顺以及一些投机取巧之辈,便看到了一条通天大道:送女入宫,以博前程。 朱颜父亲,便是其中佼佼者。 她父亲朱青云,才干平常,能做到从五品的颖州府长史,已经是朱家祖坟冒青烟了,因此,在倾尽一切,官位步入从五品后,不管不顾,送女入宫。 成功了,拼一个家族荣耀。 封侯封公,一世荣华。 如未成功,又何惜一女。 但这些人,从来没想过,要把整个家族赔上去。 她当初拒绝正二品昭仪之位,就是不想阿父朱青云因她之故受到恩封。 因为一旦她被封为昭仪,她阿父就会跟着受益,被恩封一个郡公的荣誉虚衔。 朱颜沉默良久,才艰难开口,“我上次和你说的,你没和乾元殿说。”她上次就是想借曲姑之口,告诉狗皇帝,希望狗皇帝去查。 “奴婢说了,陛下也派人查了,只什么都没查出来。” “我不信。”朱颜摇头,何美人这也太惨烈了。 曲姑嚅动了下嘴唇,担忧地望向朱颜,“娘娘,这事你别管了,不管是不是何美人做的,但凡与谋害皇子有关,就是这个下场,皇上这样做,也是为了警告。” 又劝道:“娘娘所思所虑,皆在四皇子,但娘娘尽可放宽心,四皇子绝对不会出事,娘娘也别再纠着这事了,另外,何家人的处置,陛下已下发明旨了,眼下,无法挽回。” 朱颜听了,微微愣了下,“是不是已经查出来了?”虽是问,语气已带上了十分笃定。 “娘娘,查的时候,何美人贴身宫女的供词,说是何美人因嫉妒娘娘,心生怨恨要害四皇子,只是阴差阳错害了三皇子……” “不可能。” 嘭地一声作响,朱颜放下手中的粥碗,当日何美人茫然的眼神作不了假,这是有人要把何美人害三皇子的案子做实,所以急忙把阿稷拖下水,宫里人人都知道,阿稷是狗皇帝的心头肉,掌中宝,触碰不得。 何美人这般惨烈,怕是与此也有关。 朱颜只觉得更加惊心,布局之人也太狠毒了。 “不管是不是,陛下都不容许,对娘娘来说,最重要的是,四皇子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我记着你这话了。” 朱颜看了曲姑一眼,“我也希望如此。” 何美人大约是个替死鬼。 看似息事宁人,但这场风波,远没有过去。 朱颜以为还要过段时间,才会有结果,没料到,就在第二天下午。 卫贤妃因对儿子照料不周,被贬为采女,三皇子提前封南阳王,等伤势养好后,即刻前往封地,卫贤妃所出的三公主,交由刘皇后抚养。 到了第三日,又下旨卫采女得了疯癫之症,废为庶人,迁居北宫。 同日,与邓庶人一道,俩人同迁至京郊南山苑云林馆。 朱颜猜测过宫里很多人,包括皇后在内,甚至想破脑子,都没想过会是卫贤妃本人,接到消息后,先是不信、怀疑,紧接着,涌入脑海中的便只剩下三个字,为什么? 三皇子,那是卫贤妃亲儿。 亲娘要害亲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又在当天,许昭媛被贬为贵人。 从正二品的昭媛,降为正六品的贵人,禁足延长一年。 接二连三的发作,让人应接不暇,宫里上至嫔妃,下至宫人,人人自危,一时间,噤若寒蝉,生怕祸及自身。 20、莲心茶苦 明华宫嘉止轩,为何美人的住所。 事发后,嘉止轩所有宫人内侍,全被投进暴室狱。 卫贤妃与三皇子身边服侍的宫人内侍,在承阳宫活活杖毙,三皇子的傅姆乳娘没有一个幸免,为了明正典刑,也为了震慑警告,狗皇帝下旨,执行杖刑时,由刘皇后监刑,阖宫嫔妃去承阳宫观刑。 朱颜听到消息时,承阳宫早已血流成河。 整个后宫,只有她和楚丽妃没有接到去观刑的旨意。 “……刑公公说,陛下下旨时,特意交待过,娘娘不用过去,刑公公还说,让奴婢晚点再告诉娘娘这件事。”曲姑望着起身要冲出芙华宫的朱颜,忙地阻拦,跪在朱颜出去的路上,“娘娘,您纵去了也来不及了。” “那是一百多条人命。”朱颜手哆嗦着指着承阳宫的方向,既惊又惧又怕。 “娘娘,” 曲姑唤了一声,劝说道:“后宫之中,向来是母子一体,主仆一体,荣辱相系,三皇子受伤,卫庶人得了疯病,跟随他们的人,必然会受到牵连。” “曲姑呀,那你跟在我身边,可有预料到自己将来的下场。” “奴婢相信娘娘。” “你相信我?呵呵……” 朱颜一听这话,直接呵呵笑了,笑得头上步摇乱颤,身姿倾斜,弯腰扶门,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竟不知,你信我什么,是阿稷呢?还是我这张脸呢?” 指甲轻轻划过脸颊。 白瓷细腻的肌肤,立刻留下一道红痕。 “在陛下那里,娘娘与旁人不同……” “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朱颜打断了曲姑的话,望着此刻近乎天真的曲姑,问道:“姑姑进宫多少年了?” “三十年。”曲姑回道,她记得曾和朱颜说过,几乎一下子,她明白过来,朱颜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果然,只听朱颜笑问道:“宫中三十年,你有见过长盛不衰的吗?” “有,先文贞皇后。” 先文贞皇后是皇帝生母,在先帝后宫中盛宠十五载,先帝二十一子,皇帝能得立太子,便是子凭母贵,之后才是凭着自己才能得先帝喜欢。 朱颜没想到,曲姑抬出了这位,顿时哑然,半晌才说了句,“可文贞皇后薨世时,年不过三十。” 朱颜扭转身,往回走,重新坐回到正殿的榻席上,刚刚想冲出去,是一时义愤、震惊、难以接受,涌上一份孤勇来,而今经过曲姑这一打岔,孤勇消褪后,她也清醒地明白,她无力阻挠。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来到这个时代,却把自己陷入这九重深宫之中。 又何能去救旁人呢? 狗皇帝不会允许她插手,甚至连插手的机会都不会给她,再说了,这件事,从头到尾,她就没弄明白。 “你知不知道,卫贤妃为什么要害三皇子?”朱颜问道,如若卫贤妃在北宫,她还真想去问问,可惜,人已迁出宫了。 “奴婢不知。”曲姑摇头回道。 “三皇子是她亲儿,一个母亲会去害自己的孩子,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这是朱颜最最想不通的地方,抛开后宫中母子一体的利害关系,卫贤妃是狗皇帝后宫中唯一儿女双全的嫔妃,自己身处正一品妃位,三皇子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又得狗皇帝喜欢。 卫贤妃昏了头,纵然被人穿了,换个灵魂,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来。 所以,她是不信的。 哪怕卫贤妃被废为庶人,她也不信。 紧接着,狗皇帝下旨责令卫贤妃父祖兄弟教女无方,被摘去官职贬为庶人,五代以内直系子孙皆不得入仕为官,这意味着,他们只能依附于三皇子,而能留下他们,没有降罪,也是因为三皇子。 明明白白地告诉卫家人,他们和三皇子福祸攸关,据说私下里还特意派人告诉了在南山苑云林馆的卫庶人。 如果这一切就是真相。 那么,是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一个母亲去害自己的孩子,朱颜千思百想,唯一想到的一种可能,危及自身生死存亡,才不惜冒险,毕竟一只手换一条命……刹那间,朱颜一阵心惊肉跳,血液凝滞。 手脚发软,指尖微凉。 不会的,不会的……朱颜使劲甩了甩脑袋,力争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脑海中。 然而,有些念头一旦露出了苗,就如同春天野地里的杂草般,疯狂蛮横地生长,斩不断,也烧不尽,在没有找到确切答案前,根本无法停下来。 “娘娘,您别胡思乱想,害三皇子的,只能是何庶人,不是卫庶人。” 劝导声突然在耳畔响起,把朱颜给惊醒,抬起头,见到曲姑一脸严肃,眼中却全是担忧与不赞同。 —— 三月上旬,朱颜二十岁生日。 她依旧如上年一样,向刘皇后辞了生日宴。 三月二十三,是狗皇帝的千秋节。 刘皇后为了一扫宫中的阴霾,决定大办,恰逢三皇子康复,身在北宫的苏婉清同时传出四个多月的孕信,喜事连连,在皇后的强烈建议下,苏婉清恢复了才人的位份,迁出北宫,入住明华宫。 趁着千秋节的喜庆,办了后宫两位嫔妃的晋封。 楚丽妃晋封为正一品妃位,封号不变,用狗皇帝的话说,淑妃无仪,贤妃不贤,没得污了这些好品格,好字眼,贵淑德贤四个封号,直接废掉淑贤两个封号。 四妃之位,只剩下贵丽德三个。 王昭容临盆在即,提前晋封为正一品德妃。 千秋节的宫宴上,崇阳长公主向狗皇帝举荐了楚丽妃的妹妹,相比于楚丽妃的清冷绝艳,舞艺超凡,她妹妹更显得娇媚可人,歌喉婉转,一手好琵琶,有如天籁,绕梁三日。 当场被封为才人。 宴席上,在崇阳长公主的鼓动下,许久不曾在大众场合跳舞的楚丽妃竟登了台,跳的是《西洲曲》还特意让新封的楚才人伴奏,听崇阳长公主说,从前楚丽妃未进宫时,她们姐妹俩在公主府经常合奏。 一舞动四方,一曲天上音。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朱颜看得入神,听得入神,待歌罢舞歇,缓过神来,朱颜不得不说,崇阳长公主还真是个人才,要是活在现代,绝对适合做猎头和培训,能找到及打造各种符合需求的美女,敬献给狗皇帝。 简直是世界级贴心好妹妹。 有楚丽妃姊妹珠玉在前,后面教坊的歌舞便有些不够看,让人意兴阑珊,朱颜正打算趁着机会早退,抬头,忽然见刑恩朝她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月白色云纹茶碗。 “娘娘,”刑恩在朱颜身后停下,端着茶碗躬身行了礼,然后把茶碗朝朱颜跟前一递,“这是陛下赏给娘娘的茶。” “什么茶?” “娘娘可以亲自尝尝。” 有不少目光已经往这边望过来了,众目睽睽下,朱颜只得伸手接过。 只是刚接过来,又听刑恩道:“陛下希望娘娘喝完。” 朱颜自忖,她最近好像没有招惹狗皇帝,猜不透狗皇帝要干嘛,再有,随着刑恩的到来,她已感觉到,上首位置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地落在她身上,猜到是狗皇帝无疑,所以,她没有抬头。 关注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 朱颜又瞧了眼站在这儿不走的刑恩,只得揭开碗盖,是清茶,茶叶早已过漏掉了,低头抿了口,苦味入口,是莲心茶,想也没多想,直接把茶水泼了,茶碗塞给刑恩,“我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说完,转身离开,留下满堂鸦雀无声。 21、娥皇女英 暮春时节,百花争艳。 今日的宫宴,是在御花园的畅风阁中举行。 随着朱颜离席,背影消失。 崇阳长公主好似才回过神来,发出不满,“九哥,这朱美人也太放肆了,我看她好好的,哪有不舒服。” “你什么时候成太医了,” 皇上语气不善道,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盯着崇阳长公主冷下了脸,“朕都还没说话,你瞎嚷嚷什么劲呀?她本来身子就不大好。” “九哥哥,我只是实话……” “行了,吃你的酒。”皇上打断了妹妹的话,朱颜一走,他顿时也觉得没意思了,再加上刚才心里积了一股子郁气,径直站起身,对身旁的刘皇后说道:“朕前面还有事,这里交给皇后你主持。” “唯。”刘皇后一点不意外,起身行礼应声。 皇上转身,从上首的高台上走下来,所有在座的嫔妃公主都连忙起身相送,他经过右侧下首第一个位置,看到楚丽妃和她妹妹,即新鲜出炉的楚才人,顿住了脚,这两姐妹长得并不相像。 丽妃容貌艳丽,体态婀娜,更兼气质清冷,是个绝代佳人,相比之下,她妹妹姿色就平庸了许多,长相至多称得上柔媚可人,细腰丰胸,腿长臀翘,还有一双狐狸眼,秋波流转间,带着媚意,透着一股风流劲,倒是可以称道一二。 尤物是尤物。 只是他素来看脸。 忽然伸手托住楚才人的下巴。 “陛下。”几乎不约而同响起了两道叫唤声,还有阁中接连的抽气声,更有人移开眼,垂下了头,形态各异。 一道清冷声,是属于丽妃的。 一道娇呼声,是她妹妹楚才人发出来的,莺声婉转,齿若编贝,他盯着楚才人的面庞,仔细打量了下,水灵秀气,婉风流转,轻轻摩娑着手下香肌玉骨,出声问:“你为什么想进宫?” “奴、奴想进宫陪阿姐。” “你们姐妹感情很好?嗯?”他语调微微上扬,目光在姐妹俩脸上来回转动。 只是不待楚丽妃和楚才人姐妹俩回话,旁边的崇阳长公主立即抢话道:“当然好,她们姐妹俩是孤儿,相依为命……” “闭嘴,朕没问你。”狗皇帝横了对方一眼,崇阳长公主只好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回陛下,正如公主所说,奴与阿姐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很深,奴进宫能长伴阿姐身侧,又能服侍陛下,是奴的莫大荣幸。”楚才人声音婉转清盈,眉眼微微低敛,长长的眼睫如蝶翼轻颤,添了三分怜态。 可惜皇上并未留心,而是转头问丽妃,“丽娘,刚才朕忘了问你,你愿意你妹妹进宫吗?”微停了下,还特意解释了番,“你要是不愿意,朕可以立即令她出宫。” “阿姐。”楚才人着急唤了声。 “妾……” 楚丽妃听出来妹妹想留下来的心思,但面对皇上灼灼逼人的目光,她有些紧张,更多是不明白,明明之前皇上见到她妹妹时很高兴,还欢喜地册封为才人,怎么突然又说出这番话,她进宫两年多,也没看懂皇上。 两年来,她唯一能确定的是,陛下喜欢看她跳舞,还喜欢她的柔顺。 想到这儿,楚丽妃回道:“妾一切都听陛下的。” 尽在预料之中。 “肌理细腻骨肉匀,” 皇上语带轻佻地念了这一句诗,也松开了手,“既然你不在意,那就留下,你们姐妹情好,也不用另外安排了,她就住你宫里。”这话是对着楚丽妃说的,说完抬腿离去,未在意楚才人的谢恩声,还有众人的恭送声。 回乾元殿的路上。 皇上忆起两年多以前的旧事,突然说了句,“人家这姐妹不相处得挺好的。”身后跟着的宫人内侍,没人敢出声接话,稍稍知晓丁点内情的刑恩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似未听到一般。 好在,皇上也没指望有人接这话茬。 回到乾元殿,勤政堂。 皇上没有立即忙着处理政务,而是叫来总管太监张忠国,“之前朕交待你办的事,令朱家立即发嫁了朱二娘,办好了没?” “回陛下,早已办妥了,” 张忠国连忙回道,因为知晓皇上不喜朱二娘,担心触了皇上的霉头,所以接了差事办好后,一直没主动回禀,现在皇上问起,他心中有数,对答如流,“朱长史得了令,立即在颍州府挑了位举子,把朱二娘嫁了过去,腊月里成的亲。” 朱长史即朱美人和朱二娘的父亲朱青云,现任颍州府长史。 “那人出仕了没有?” “还没有。” 皇上沉默了下,才吩咐道:“让吏部在岭南或塞北,挑个偏远地方的司马,直接给他授予官职,令他携带家眷立即上任,永不升调。” “唯,老奴这就去办,”张忠国立即领命,刚要退出去,又迟疑了下,问,“陛下,朱府那边,要不要和朱长史说一声。” 皇上颔首,“可以先派人去传话,让他知晓。”挥手让张忠国退出去。 整个人,难得颓废地往身后的隐囊上一靠,微微眯着眼。 当初他是想过让朱二娘进宫。 容色是一方面。 她们姐妹长得相似,却各有千秋,脾气品性和为人处事方面,更是南辕北辙。 相比于阿颜的纯良与鲜活,朱二娘有心机有手腕,况且,他也挺认同朱二娘的话,进宫来,不仅可以陪阿颜,还可以帮衬阿颜。 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娥皇女英,亦是佳话。 他当时也没料到,阿颜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发那么大的脾气,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也才知道,朱二娘根本没提前和阿颜商量,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那时节,他心里莫名有些慌了,接着阿颜不仅提前发动,还难产。 他吓得,再没了旁的心思。 立即遣送朱二娘出宫,连她嫡母都没留下。 阿颜当时说过最利害的一句话是: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人家是奔着做妻去的,没得一家子姐妹上赶着做妾。 阿颜心正,可这世上,多的是心思奇邪之辈。 一样米养百样人。 一家子姐妹,也相差甚远。 相比于阿颜不愿进宫为妃,朱二娘倒是一门心思想入宫,上次没留下,竟然还参加了去年的选秀,复选时,他看到朱二娘列在名单里头,人都没见,便直接罢落了她的资格,还令朱府发嫁。 也是经此一事,他才发现,阿颜的气性有这么大。 两年多了,还耿耿于怀。 只是她既然反对姐妹同嫁,今日丽妃妹妹入宫,她又为什么丝毫不在意,想起她全副心思欣赏歌舞的样子,皇上登时起了意,叫了刑恩,“走,去芙华宫。” 22、黄泉地底 芙华宫中,朱颜自御花园回来后,哄了儿子阿稷午睡,让钟傅姆和曲姑抱去了寝宫,上次曲姑曾说过,阿稷会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她便顺水推舟,让曲姑一心去照顾阿稷,不再待在自己身边伺候。 孩子一走,满殿鸦雀无声。 朱颜没留人,独自在正殿东边窗户旁的贵妃椅上歪坐着,就着四扇敞开的窗户口望去,殿前那一簇又一簇的美人蕉,经了一冬的枯萎凋零,春回大地时,又迸发出勃勃生机。 宽大翠绿的枝叶,顶上缀满了大红花,红得似血,鲜艳夺目,漂亮极了。 朱颜盯着这花出神,大约因为今日宴会上,楚丽妃的妹妹进宫了,还有狗皇帝送的那碗莲心茶,勾得她想起了两年多以前的旧事来,莲心茶还是她特意让人煮的,当时放了三两的莲子心,熬了一大壶茶。 她派人送去乾元殿。 带了句话:只要他一滴不剩地喝完,并且觉得好喝,下旨从此以后用莲心茶代水喝,她就同意朱绮进宫。 朱绮即是她二妹朱二娘。 狗皇帝只尝了一口,就再也不碰,还让人全倒了。 后来,她讽刺过狗皇帝:己所不欲,又何必施于人。 狗皇帝破天荒地没有辩解,再去找借口与理由,从此之后,都没有再找了,更没有再辩解。 做了就是做了。 发生了,再辩解也无用,改变不了事实,反而连辩解的借口理由都显得那么得荒唐可笑,蹩脚难堪。 断了朱绮的荣华梦。 想必朱绮早已恨死了她。 断了朱家的青云路。 她这一世的父亲,大抵也后悔了,后悔送她进宫,一个投机主义,一个功利主义,骨子里透着凉薄市侩,只想往上爬,攀龙附凤,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青云二字,就盼着有朝一日,青云直上。 当初就该送朱绮进宫,偏要听信算命道士的话,说她有母仪之美,为了摸不着、看不见,虚无缥缈的美梦……朱颜现在想来,都觉得有点可笑。 她仗着两世为人,苦心经营十六年,父女之情,到头来,抵不过一场泼天的富贵荣华梦。 朱绮大抵更加愤愤不平。 朱绮还总觉得,不仅嫡母生母偏心,连父亲都偏心。 吾之砒1霜,彼之蜜糖。 入宫后,她不愿意再想这些旧事。 这一小会儿功夫,竟然全涌了上来,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一一晃过,人也跟着有些疲惫,昏昏欲睡间,索性眯了眼。 当耳畔响起一阵悉悉碎碎的声音时,朱颜迷糊地转了下头,轻语道:“香茹,我不说了,谁都别进来,让我静静。” 话刚说完,身上微沉以及闪亮的金线,令朱颜眯成一条细缝的眼,一下子睁大,人也立即清醒了过来,从给她盖金线狐绒毛毯的那双修长的手,蔓延至一张生憎可厌,偏还笑得极为俊朗的脸。 “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休息还不盖东西,凉了可怎么好,宋靖如特意交待过,你受不得凉。” 朱颜直接撇开眼。 这货新得了美人,怎么往这儿跑? 一时间,朱颜倒没猜到他是来干什么的,身子往后移了移,只是一动作就后悔了,因为这货直接趁着空出来的位置坐了下来。 朱颜坐不住,坐着难受,便打算下榻,狗皇帝早预料到她的打算,伸手阻拦,“阿颜,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朕坐一块儿。” 他知道朱颜不会回答。 很有自知之明,先站了起来,只是脸上的笑容跟着消散了,刚刚进来,一眼见着朱颜慵懒欲睡的模样,少了那份疏离,多了份生气,看得他心头蓦然升起了欢喜,却也在此刻,尽褪得一干二净。 烦燥的情绪迅速爬上了脸庞,浮于眉尖眼底。 “阿颜,再大的气,两年多时间也该消了,况且,你不乐意,朕又没让你二妹进宫了,朕看着先前楚才人入宫,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说说你到底还在闹什么……” “我最近,常去天??阁。”天禄阁是皇家藏书馆。 “这个朕知道……阿颜,你跟朕说话了。”声音突然间变调,从一种狂燥的边缘,走往狂欢的极限,仿佛所有的欢喜与兴奋,都融在了声调中,处于极度亢奋中,“你终于肯跟朕说话了。” 狗皇帝往榻椅上一坐,眼里闪烁着璀璨火花与极度喜悦,双手似钢筋般紧紧箍住朱颜的双肩。 朱颜似感觉不到痛,收低眉眼,语调依旧不缓不慢,“我看的是本朝史书。” “你喜欢本朝史书,朕等会儿就让兰台阁学士把本朝史书抄录一遍,送到你宫里来。”狗皇帝立即道,这会子,他心里高兴得紧,实在太高兴了,阿颜愿意和他说话,不管向他提任何要求,他都答应,“你还要什么,都可以跟朕说。” 只要她提。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在阿颜面前,自说自话了,阿颜愿意和他说话,大约也不会再生气,再和他闹了,纠着那点子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不放了。 阿颜嫉妒心强。 大不了,他在她面前收敛些。 朱颜实在见不得对方这副欢喜的样子。 哪怕知道,他现在有多欢喜,等会儿就会有多愤怒,但她就见不得他高兴。 抬头,透过窗户盯着最高的那簇美人蕉,徐徐道:“太宗朝,有位庐江王七岁就藩国,其生母为太宗宫中的崔充容,太宗尚在,便提前封庐江王太后,随儿子赴藩。” “英宗的小儿子辽阳王,四岁就藩,其生母提前封王太后出宫。” 狗皇帝听了到这,笑着摇头,“你放心,朕不会让阿稷这么小就去封地,他是我们俩的孩子,朕给他的封地,一定是繁华膏腴之地,不会这么偏僻贫瘠。” 朱颜见狗皇帝没听出她的意思,便直接挑明,“我想为阿稷求湘东之地。”湘东是她上辈子的老家,在大虞朝的版图上,是边远之地,离京师又远,“有先例可循,我希望阿稷提前就藩,而我能以藩国王太后的身份随阿稷提前去封地。” “不可能。” 狗皇帝的脸色,急转直下,似不敢相信,阿颜竟会跟他提这个,气急道:“你看书难道没看全,这两人都有缘故,太宗朝,崔充容出身高贵,为太宗姑母平原长公主的亲孙女,英宗的辽阳王,是因为庄肃皇后嫉妒成性,手段狠毒,英宗晚年为了避免小儿子和宠妃在他身后遭遇不测,提前做的安排。” “朕现在好好的,你去什么封地。”狗皇帝一说完,才觉出朱颜的真实想法,愈加怒火中烧,气血上涌,瞬间涨红了脸,“你是想离宫?” 问话中,带着十二分的笃定,红着眼怒瞪朱颜,“阿颜,朕告诉你,你想都别想,这一辈子都别想,你最好给朕把这心思给收起来。” 两年不说话,这一开口就把他气得半死, 他觉得,他不能再待在这儿。 不然,他不知道,他还会听到什么扎心窝子的话来。 转身往外走。 只是走到门口,脑中蹦出个念头,使他又退了回来,一双桃花眼眯成了弧形,如秃鹫般阴恻恻地盯着朱颜,“阿颜,你记好了,你最好盼着朕长命百岁,要是盼朕早死,朕临死前,一定会令你殉葬。” “毕竟,黄泉地底,朕也希望有你长相伴。” 23、不干人事 竟想让她殉葬?还黄泉地底? 生犹不可近,何况死乎? 朱颜气得打哆嗦,心肝脾肺全部疼了起来,喷涌上来的怒火一下子浇灭了所有的理智,一把捞起身侧的凭几,朝狗皇帝砸去,不做人是吧,那好,索性大家都不要做人了。 “你要干什么,你快给朕住手。” 狗皇帝吓得睁圆了眼,想上前来拦,又想往后避,进退之间,只来得及往旁边侧个身,凭几正好砸中左胳膊肘,接着快速坠落,一串呯咚声响,在金砖地板上翻滚了几下才停止。 狗皇帝痛呼一声,右手托住左胳膊肘,怒不可遏,“朱颜,你放肆。” “你都想让我殉葬了,还不容许我放肆一回,横竖都是死,还想让我老实等着你下旨不成。”朱颜直接怼了回去,看到狗皇帝痛得微拱着腰,眉毛眼睛蹙成一团,又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的难受样,心里一下子舒坦了许多。 果然是,肉不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疼到自己身上,才叫疼。 “你还行不行呀,行的话,就叫人进来,宣太医来给你瞧瞧,要是不行,就别叫人了,免得你还能留下道让我殉葬的旨意……” “你给朕闭嘴。” 狗皇帝咬牙喝斥道,他不仅胳膊肘痛得发麻,心里更是难受得紧,本来他在说出让朱颜殉葬的话后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就后悔了,更没想到,朱颜说要叫人进来,他第一反应是不能让人来。 竟担心她背上打伤天子的忤逆罪,浑然没在意那些不中听、不堪入耳的话。 他这是魔怔了。 他甚至听到自己说:“阿颜,别叫其他人,你单独把刑恩叫进来。” 疼得他弯下腰,额头直冒细汗,心里还带着庆幸,庆幸朱颜不像后宫其他嫔妃,到哪都喜欢排扬,她待的地方,周围一般不喜欢留伺候的人,刚才她的忤逆之举,大约也没人看到。 朱颜在怒火中烧下,做好了抗争的准备,斗志昂扬,打算再接再厉,没想到狗皇帝突然偃旗息鼓了。 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都来这么一招。 你倒是挺到底呀,她还打算砸断他第三条腿。 人一清醒,理智也迅速回了笼,因此,经过凭几落地处,朱颜也没有弯腰去捡,她拼命告诉自己,儿子阿稷不能有个有罪的阿娘,既然狗皇帝不准备发落她,她还可以苟苟。 走到中庭,叫刑恩进殿来。 刑恩一看到皇上蹲在地上,满脸痛苦的样子,吃了一惊,快速走了过去,“陛下,您是怎么了?”问这话时,手扶着皇上,目光却是望向朱颜,不怪他疑心,实在是这位娘娘胆子太大了,刚才殿内只有陛下和朱美人,总不能陛下自己撞的? 只是没等来朱美人的回应,却等来自家陛下的喝斥,“你瞎叫什么,朕不小心撞到了胳膊肘,痛得厉害,缓一缓就好,你扶朕坐到椅子上去。” 刑恩的嘴张成了o字型。 真自己撞的? 是他少见多怪了? 老实地搬来一张梨花木椅,放到陛下身后,然后扶着陛下坐到椅子上,提着一颗心询问,“陛下,要不要宣太医来看看?” “把李院正叫过来。” 狗皇帝下令道,他记得太医院的李院正是一把正骨的好手,他觉得,他的胳膊可能脱臼了,及时校正回去,应该没什么大碍,只这种钻心刺骨的疼,三儿子阿禾之前也遭遇过,顿时又记起卫氏那个毒妇,不仅弄伤儿子,还敢延误医治,致使儿子落下终身残疾,他就不该还留她一命。 不过,此刻他也没想太多,主要是太痛了。 又还要想想,怎么收场? 因此,在刑恩应声后,狗皇帝又交待了一句,“派人去宣太医,直接说是朱美人身体不适。” “奴婢明白。”刑恩不敢置疑,目光却没忍住在皇上和朱美人之间来回转动。 这是又闹起来了? 大动了干戈? 朱颜抱着凭几坐回贵妃榻上,直接无视掉刑恩狐疑的眼神,理智在线,且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她不会去忤逆狗皇帝,因为那样做,很容易把自己陷入舆论的旋涡中,迫使狗皇帝降罪于她。 一旦狗皇帝不想降罪于她,有罪的便是旁人。 那所有在场的外人,都将遭殃。 这种事上,她曾有过深刻的教训,两年多前,芙华宫里的人,除香草外,全部被清洗过一遍,后来,她九死一生醒过来时,身边除了香草,全是陌生人。 以前的宫人内侍,全没了。 有过一次,她就不希望有第二次,这也养成了她身边不留人的习惯。 李院正来得很快。 哪怕朱美人一直由宋靖如看诊,李院正也不敢耽误,作为院正,太医院在他心底有一本帐,芙华宫的关照程度,不下于乾元殿,临出门前,他还特意问宋靖如要了朱美人的脉案, 到了芙华宫,李院正没料到竟是陛下受伤了,行了礼后,连医箱都顾不上放下,急忙去托住陛下的左手胳膊肘,摸了下骨。 “陛下这胳膊肘是脱臼了。”李院正一边放医箱取工具,一边回禀。 狗皇帝只轻嗯了声。 又听李院正道:“微臣马上给陛下校正过来,再敷药静养一段时间。”说完,又让刑恩弄了张矮几过来,几面放上软垫,李院正托着陛下的手放在软垫上,提前说了句,“微臣失礼了。”才挽起陛下的衣袖。 入目便是胳膊肘里侧一片通红,虽没擦破皮,却有血丝沁出,反观肘外侧,一片光洁,什么痕迹都没有,这胳膊肘的伤,明显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中了肘子窝心处。 这是陛下,谁这么大胆呀? 狗皇帝一眼看出李院正心思飘浮,清楚他经验丰富,大约能看出端倪,忍着痛,出声提醒道:“李卿,这是朕刚才自己不小心撞到的,赶紧正骨要紧。”声音格外冷冽。 李院正立马惊回了神,应了声唯,又提醒:“陛下,可能会有点痛。” “朕不怕,你尽管弄。” 狗皇帝咬着牙回道,眼睛却往右边看,看到了朱颜微侧着的面庞,只觉得很美,美得不似人间物,略显苍白的脸,不似从前桃腮微晕红,衬得丽色天成,却又有另一种苍凉美。 他素来喜欢富贵繁华,大气雍容。 但此刻,朱颜脸上的恬然,不仅消减了单薄的苍凉之色,还令他整个身心一下子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窗外大朵大红的美人蕉,极其漂亮耀目。 然在他眼中,犹不及阿颜三分颜色。 咔嚓轻响,伴随着一声克制的闷哼。 正骨时,狗皇帝咬紧牙关,没让痛呼声叫出口,于是一个紧张得满头大汗,一个痛得额头涔细汗,面色都有些胀红了,听到李院正叫了一声好了,狗皇帝刚要抬手,就让李院正给阻止了,“陛下现在还不能随意动。” “要多久?”狗皇帝右手摸了摸左手胳膊肘处,果然已经没了错开凸出来的部位。 “大约十五天。” “这么长?”狗皇帝惊讶得出声,接着开始发愁,这么长时间,怎么瞒过去,还有……要痛这么长时间。 “十五天算比较快了,微臣还要给陛下敷药,并用夹板固定住胳膊,防止骨头长歪,最近,陛下的左手尽量不要做过大的动作,好好静养着伤。” “你的意思,朕要吊着那种丑夹板,吊十五天?”狗皇帝说这话时,声音都变调了,一想到三儿子右手吊着夹板的那副丑样子,整个人彻底都不好了。 “是的,陛下,” 李院正战战兢兢回道:“至少等过了十五天,完全好了,才能拆夹板,这都是为了陛下的龙体。”事关陛下身体,他半点不敢轻忽。 朱颜看出狗皇帝的心病,乐得幸灾,“先给他敷药,再上夹板,至少十五天,多的话,也可以二十来天嘛。” “朕不要。”狗皇帝当场急了眼,盯着李院正威胁道:“十五天好不了,你院正也不用干了。” “唯。”李院正急得擦汗答应。 狗皇帝扭头,望向朱颜,“对了,阿颜,朕这段时间,要在芙华宫养伤。” “……”朱颜觉得砸轻了。 24、送走瘟神 狗皇帝在芙华宫住了下来。 朱颜心里不乐意,可看在他夜里自觉搬去西边明月轩安置,没来抢她寝宫的份上,也没费劲去赶他走,还大方把笔墨轩让给了他。 毕竟,整个大虞宫都是人家的房产。 她才是那个没房产、住人家房子的人。 只是朱颜没料到,狗皇帝真会那么狗,一步不出芙华宫的大门,李院正每日早晚来芙华宫看诊一次,打的还是为她诊脉的名义。 一连五日。 不上朝,不见外人。 宰相们所有上奏议表都是大总管张忠国从含元殿旁的政事堂拿过来的,狗皇帝批阅完了,又由张大总管送回去,而政事堂是大虞朝宰相们集体办公的地。 再住下去。 朱颜觉得狗皇帝没事,她得有事了。 红颜祸水、媚惑帝王的妖妃罪名,会一股脑全往她头上抛,说来可笑,明明是男人作的祸,偏要由女人来背祸,她不想顶黑锅,更不想背负一个大大的冤字。 “你今日上午回乾元殿,去见一见宰相们。” “朕不……” “你必须去,”朱颜心里有气,语气便不大好,“你就当是安一下他们的心,总比你在这儿气得上窜下跳强。”这两天狗皇帝在笔墨轩看奏表,一直就没少生气摔笔骂人,没个消停。 想来奏表上没什么好话。 大虞朝堂是群相制,中书省、尚书省及门下省的最高行政长官,都有宰相之名,也是百官首领,权掌中枢,身负朝廷栋梁,股肱之臣,平时狗皇帝有事也多找他们这些人商量讨论。 只要他们安心,整个朝堂也就安定了。 “你也不看看,朕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见人?”狗皇帝特意扬了扬自己上了夹板的左手,一脸的嫌弃。 朱颜一眼望去,柘木材质的薄木板在赤黄色圆领袍的衬托下,都差点融为一体了,不仔细瞧,哪能瞧出什么,就他龟毛,总觉得颜色不搭,提起这个,朱颜就想起,当初挑这夹板时,李院正抱了一大堆各色备选的固定木板过来,狗皇帝翻了个遍,一个都没相中。 弄得李院正抓狂,差点崩溃。 她看不过眼,说了句,“要不要通知少府监,单独给你把一百零八色做全了,最好还在木板上再雕上几朵花来?”又想到,他的衣服多是赤黄色,柘木是染赤黄色的原料,朱颜便从一堆木板里,挑了几块柘木板子给他用。 倒是停歇,不闹腾了。 朱颜很是无语,凉凉提醒,“你悠着点,少晃动,别真把自己弄成了残废,到时候更见不得人了。” 狗皇帝一听这话,气得都笑岔了,“朕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 “我又没让你跑来芙华宫?你不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朱颜发现,经此一事,自己胆子越来越大了,“你现在就给我走,我让刑恩去准备轿辇。”说完,不顾狗皇帝的反对,直接出笔墨轩去找刑恩。 轿辇华盖抬进中庭。 芙华宫的七扇大门全部打开。 然后,朱颜叫上刑恩去拉狗皇帝,“你可以人先过去,往案几后面一坐,正好借案几挡一挡,再召见几位宰相,把事情都交待一番,谁会注意你的胳膊呀,见了他们,他们安了心,你耳根子也清净了,是不是?” 几乎是连哄带骗,又和刑恩俩亲自又扶又拉,总算是把人扶上了轿辇,送出了芙华宫的大门,临了,狗皇帝还不死心,紧拽着朱颜的手不放。 “放手。”朱颜压低声音道。 “朕不放,朕都说了,朕不想去。” “你放不放手?” 朱颜皱着眉头,见甩不开,只好轻语威胁,“你再不放手,我立即把你在明月轩里的铺盖都打包送回乾元殿,从今以后,你别再进芙华宫的门。” “每次都说狠话,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狗皇帝瞧着朱颜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倒是松开了手。 刑恩连忙机灵地喊了声起驾。 可算是送走了。 看着轿辇出了大门,如同送走了尊瘟神,朱颜直接下令关了大门,当然,她也没指望这几扇大门能拦住人。 因这五日,狗皇帝不愿意见外人,特意派了刑恩做一回门神,守在大门口,但凡上门的,都让刑恩以狗皇帝的名义给打了回去,这会子,门神走了,肯定少不了上门来打听的。 第一个上门的,是重华宫秦珠珠。 自从许昭媛被褫夺嫔位,降为六品贵人,重华宫主位换成了韦充媛,韦充媛是东宫旧人,无子亦无宠,为人温和,行事公正,重华宫的风气为之一变,太平了许多。 这一切,从秦珠珠的面色上就能看出来。 “你是怎么了?身体怎么样?哪不舒服?”秦珠珠一进门,如放连珠炮般发问,目光来回打量朱颜,来之前,她还以为朱颜得了什么重病,这一看,实在没看出来,与那日在宴会上见到的人没什么区别嘛。 不像是得了重病。 可皇上连罢五日朝,除了太医院的院正,又不许人上门探视,不见人,后宫里都觉得很严重,甚至还有人猜测,是不是朱颜快不行了,所以皇上才会这样,无心朝政,只守着芙华宫。 更有人特意跑到凤仪宫里,撮弄刘皇后闯宫进谏。 只不过刘皇后心性很稳,没有听从采纳。 “我没事,有病的是陛下。” 朱颜说完这话,注意到秦珠珠脸上神情变化,又是恍然大悟,又是原来如此,精彩纷呈如同一桩大戏,不用脑子,也猜到,最近几天,尤其是这两天,宫里面一定十分热闹。 有盼她好,自是有盼她不好。 不过,她估计盼她不好的人占大多数,倒不是她天生招人厌,没人缘,纯粹是因为狗皇帝的存在。 “陛……陛下怎么病了,病得怎么样?”秦珠珠因为过于吃惊,问话时还打了个顿,结巴了下。 “已经可以出门了。” “倒也是。”奏珠珠点点头,要是陛下出不了门,她也来不了这里,“能出门就好,不然,你这儿都快成靶心了。” “我还以为,有人会上门来拉人。” “谁敢呀,大家私下里都传说是你得了重病,这个时候,谁也不敢上门来触霉头,何美人、许贵人的前车之鉴就在那摆着,尤其是许贵人,还是许家人,谁敢保证,自己比许贵人还硬气。” 秦珠珠笑着摇头,把最近宫里的事,都和朱颜说了一遍,重点提到了清阳宫。 “……原本大家都以为丽妃的妹妹,会是第二个丽妃,不成想,一入宫,没溅起半点水花,崇阳长公主还特意进宫来,跑了趟清阳宫,之后又来了你这儿找陛下。”秦珠珠不大待见崇阳长公主。 一个妹妹,来干涉哥哥的后宫。 后宫中,除了丽妃姊妹感念长公主的提携之恩,大抵没人喜欢她,尤其是皇后。 崇阳长公主跑来芙华宫,朱颜是知道的,却不知她是先去的清阳宫,还以为她是单纯来找狗皇帝的,只可惜,当时碰了壁,狗皇帝还让刑恩传话,训斥她别到处瞎掺和,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并责令她抄五十遍女则交给皇后。 当时,朱颜就在旁边。 当时,朱颜就觉得狗皇帝不做人,话说人家刚给你献了美,你转头就罚了人家,这样的负激励,人家下次还敢给你献吗? 朱颜没有留秦珠珠太久。 她还需要,秦珠珠把狗皇帝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只要传了出去,后宫嫔妃,有大把的人在,会使出浑身的解数去表达关心,争取侍疾,她也能落得个清静,免得狗皇帝一直赖在这里。 25、女色之祸 狗皇帝到了乾元殿。 哪怕半推半就地来了,他还是颇为嫌弃地瞅了眼左胳膊,又瞅了眼左胳膊,浑身不得劲,最后,依旧无法忍受,让张忠国在勤政堂拉了个竹帘子,他隔着帘子,召见了五位宰相。 五人分别是中书省的中书令谢无,门下省的两位侍中,华光与令狐游,尚书省没有尚书令,只有两名仆射,左仆射郭伍,右仆射尚全。 华光与谢无,是父皇留给他的老臣。 父皇一共给他留了三位,还有一位尚书令刘乐缺,不过在他继位后不久就逝世了,他没提拔其他人担任这一职位,三省中,尚书省因统管六部,一直是三省之重,权重一时,尚书令更有令君之称。 刘乐缺最喜欢死谏,当初阻止他修建芙华宫,就是刘乐缺打的头阵,偏他是老臣,哪怕他身为皇帝,再不喜,也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还好,芙华宫动工前,那老头就没了。 他前脚给了老头极高的荣耀,封文正谥号,陪葬先帝皇陵,父皇生时极喜欢他,就让他们君臣二人在地下相伴。 后脚,他便把那些跟在刘乐缺后头,叫得最欢的几位言官,全贬了,有去塞北放羊,更有去岭南以南喂蚊子、熏瘴气。 尚书令一职空着。 他提拔了郭伍和尚全分别担任左右仆射,分权管理尚书省,侍中令狐游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所以,平常商量事情,特别是遇到私事,他更愿意找这三人。 譬如今日,他其实也只想见见这三人。 谢无和华光纯属强闯进来的。 “……陛下无端五日不朝,今日接见臣等,又何故要隔着帘子。”刚赐了座,一坐定,华光率先发难。 “朕不想见你们,” 狗皇帝早已预料到了,理由也找好了,气定神闲又理直气壮,“要是诸位皆似令狐郎一般俊美,朕也不至于挂起帘子,免于伤眼。” 话音一落,坐在最右侧的侍中令狐游一下子收到四道不满目光的注视以及瞪视,他不失尴尬的回之一笑,郎君独艳,风华无双。 华光最先收回瞪视,喊了声,“陛……陛下。”噎住了,再说不出其他,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哪怕早习惯了自家陛下性子跳脱,甚至偶尔离经叛道,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听到这话,竟因容貌遭陛下嫌弃,想他年轻时,也容貌俊朗…… 不对,他歪题了。 他怎么能顺着陛下的话去想这个? 华光想哭,他将来有何面目去地下见先帝。 谢无看了眼老伙计,虽然平时不大对付,但这会子俩人同病相怜,及时施以援手,“陛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要被表象所迷,要透过外表看内在,看本质,臣等容貌虽不及令狐侍中,但谋国之心,忠君之心,比令狐侍中的容貌,犹胜三分。” “朕知道谢爱卿忠心,但朕还是不想伤眼睛。” 谢无自年少起,便自诩辩才无碍之士,直到遇上自家皇上,不按常理出牌,往往被堵得哑口无言,以前皇上居东宫时,就曾听闻皇上有好美的毛病,当时只当皇上年少轻狂。爱美之心嘛,人皆有之,不想随着年龄增长,毛病没改反而愈发厉害。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劝劝。 只是还没开口,华光便抢了先,当即起身,往地上一跪,“陛下贵为天下主,岂能以貌取人,因容貌臧否一人,将步入前朝后尘,国中无才士,内廷多嬖宠,举朝皆浮夸谄媚之辈。陛下内宠颇多,今日能因一妾之病,罢朝五日,来日岂非要因一妾而弃天下,女色之祸,前朝可鉴,殷商亦不远。” “陛下已多次因朱美人生病罢朝,此次尤甚,臣观朱美人便是妹喜妲己之流的祸水,媚惑陛下,置朝纲于不顾,为保全陛下清名,微臣恳求陛下贬斥朱美人,拆了芙华宫,以正视听……” 谢无听前半段,还觉得不错。 听到后面,就知道坏事了。 果然,话没说完,帘内就传来皇上的怒喝声,“华光,你给朕闭嘴,朕要留在芙华宫,干朱美人何事。”稍稍停顿了下,谢无还能听到帘内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可见华光的话,把皇上气得不轻。 又听皇上斥责道:“好好的宫殿拆什么拆,建不花钱呀,朕要是天天不舒坦,朕要清名何用,至于女祸……”一声冷哼,“朕倒希望真有,至少绝对不像华卿你这样伤眼还伤心。” “朕召你们来,是告诉你们,以后早朝都改成五日一朝,另外,朕最近半个月不会上朝,朝中之事,你们看着处理,有不决者,再向朕递折子。” 这话就如同一记惊雷,惊得剩下几位大臣,都坐不住了。 尤其谢无,极谨慎的一个人,也顾不上犹豫了,他是受先帝所托的顾命大臣,立即起身往地上一跪,“陛下,每日朝会是祖制,不可更改……” “朕是告诉你们,不是找你们来商量的,” 狗皇帝疾言厉色道,又用镇纸敲了敲几面,他实在受够了每日一大清早的,跑到含元殿听一堆废话扯皮,也不知道当年定下这个规矩的高祖咋想的,老祖宗太勤快了。 “再说了,你们看看,这五日朕没上朝,也没见耽误你们的事,非得每日一大早的起来赶个形式,你们受罪,朕也受累。” “就这样,都退了。”以这句话作为终结,帘后的狗皇帝起身,转身就跑,因为他担心华光那老匹夫真的会哭给他看。 他又没耽误过正事,偏他们还不满。 有些老臣,就是太无耻了。 不是哭,就是死谏。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阿耶在位时,太纵容这些人了,给惯出来的破毛病,他可不愿再惯着他们,如今剩下的几个,都一大把年纪了,他只好跟他们比命长。 走出乾元殿,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他自问,该交待的,都交待了,阿颜总不至于再因为这个理由,再把他赶出来了。 只是他没料到,他躲过了老臣的眼泪,没躲过后宫的眼泪,看到一窝蜂的嫔妃围堵在乾元殿后面的候圣亭,个个上前来问安、问病,他立即猜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肯定是阿颜干的好事。 把他受伤的事透露出去了。 看到美人垂泪,梨花带雨,狗皇帝觉得比看到华光那张老脸哭,美上不知多少倍,但一想到阿颜这么做目的,他心里便不痛快了,尤其他现在左手还不能动弹,还上着丑得不行的夹板。 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所以,他没下轿辇,更没停留太久,“都来这儿干什么,知道的说是关心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哭丧,都给朕散了。” 在场的众位嫔妃,一时间,只觉得哭了个寂寞。 有那真哭的,听到这句话,也噎住了眼泪,不敢哭了。 他也没心思去管这些真情假意,吩咐轿辇直接走。 连伊才人跌倒在轿旁,也没在意。 他现在可没心情理会这些。 穿过这群人,因心里着急,一直催促着轿辇快些,直到赶到芙华宫,看到紧闭的七扇大门,脸一黑,气得乐出声来,“刑恩,去敲门。” “唯。” 刑恩忙应一声,小跑去敲门,这个时候,他可不敢耽搁,不然,火就烧到他身上来了。 门倒是很快开了。 是芙华宫的大太监平安开的门。 狗皇帝走了进去,“你家主子呢?” “在笔墨轩。” “她倒是悠闲来着,搞出事情来,还坐得住。”狗皇帝没管其他,直取中路,去了笔墨轩,看到伏在案几上的朱颜,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正是他让兰台阁学士抄录的本朝史书,还是昨天新鲜出炉刚送来的。 “为什么把朕受伤的事说出去?” “你又没说,不能说。”朱颜脱口道,看书看一半,突然被打断,把脾气带了出来,语气自然不会太好。 狗皇帝觉得好有道理,他的确没交待过,但是,他不信朱颜不明白他的想法,他根本不愿意传出去,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朕看你是故意的。” “你猜对了。”朱颜大方承认,抢回了书,不过也出乎她的意外,狗皇帝会来得这样快,难不成楚丽妃没去? 26、只凭喜好 好气哦! 狗皇帝转身往一边的黄花梨木围椅上一坐,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朱颜没理会他,见他回来了,索性把笔墨轩让给他。 “你去哪?” “回正殿。”朱颜回这话时,头也没回一下。 “不许走,你就坐这儿,让朕好好洗洗眼。”狗皇帝立即坐直了身。 朱颜回头望了他一眼,“什么破毛病。”继续往外走,却让起身跑过来的狗皇帝给拦在了门口。 “阿颜,朕都听你的了,去见宰相们了,你就不能让朕多看上两眼。”狗皇帝涎着脸皮笑道,伸手想把朱颜拉回坐椅上,这段时间,他也总结出经验来了,对付朱颜,就得脸皮厚点,认真跟她置气,得置到猴年马月去,最后气到的是自己。 朱颜后退两步,闪避开来,“什么叫听我的,本来该你自己去的,你在这儿待了五天没上朝,我还不知道替你背了多少黑锅。” 这话一出,狗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又想起华光那个老匹夫的话,心里顿时有些心虚,“不用你背,朕自己扛。”今日宣布改朝制,可有得他们去忙了,并且,他还打算另外给那老匹夫安排点事。 朱颜一看狗皇帝的反应,哪还猜不到,肯定刚才宰相们没说什么好话,幸而,经过了芙华宫兴建一事,她也没那么在乎名声了。 横竖做不了一代贤妃。 她这张祸水脸摆在这儿,真贤良淑德,也没人会信。 朱颜轻嗤出声,也不走了,坐到一旁的围椅上,“这样吧,等会儿张公公给你送奏表,你把那些骂我的文本给我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没得气到自己。”狗皇帝面色讪讪,紧挨着在朱颜旁边的那张围椅上坐下来。 “我不会生气。”朱颜回道。 狗皇帝听了,望着朱颜的眼神,是极度不相信,他更担心,朱颜生起气来,一个不好,又得折腾他,因此脸上布满了抗拒,“阿颜,你可以继续看史书,等会儿朕和张忠国再说说,让他去兰台寺催催仇学士,争取把后面几卷早点抄出来,然后立即送到芙华宫。” 朱颜一听这话,不得不劝道:“那个不急,他慢慢抄,我慢慢看,手上这一卷还能看好一阵子。”有时候她是真的想打爆狗皇帝的狗头,做事从来只凭个人喜好,不顾其他情况。 单手上这一卷,是三天赶出来的,听张忠国说,抄书的仇学士熬了两个通宵,只因狗皇帝认为仇学士的字好看,只让他一个人抄。 正说着话,忽见刑恩急匆匆赶过来。 狗皇帝见刑恩直接进了笔墨轩,不由皱了皱眉头,“你进来干什么?” “给陛下、给娘娘请安。” 刑恩弯腰行了一礼,他也知道,皇上和朱美人说话的时候,没听到叫人,最好不要近前来,可他没办法,还好朱美人及时开口问了句,“怎么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有这句话,刑恩松了口气,忙回禀道:“回陛下、回娘娘话,三殿下还有六位公主在几位娘娘的带领下来给陛下请安,说是听到陛下撞到了胳膊受了重伤,心里担忧,要到陛下身边尽孝侍疾,人都已经到了,在宫门外……” “混帐东西,小七、小八周岁都没满,知道什么担忧。”狗皇帝直接开骂,想也知道,是孩子生母在摆弄,又问,“三郎是在皇后那,皇后呢?”他口中的三郎,是指三皇子张禾。 家中儿郎,大虞习惯性称排行。 宫内亦如是。 “回陛下,皇后娘娘没来。” 狗皇帝当然清楚,皇后不会干这种到嫔妃宫里拉人堵人的事,“朕是问,她为什么没看住三郎。” “三殿下是和四殿下一起来的。” “阿稷?” 狗皇帝侧头望向朱颜,他一下子记起来,他刚才漏掉了什么,再看左胳膊那丑到爆的夹板,整个人便有些抓狂,“阿颜,朕胳膊受伤的事,她们怎么都知道了?” “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宫里人说出去的。”朱颜觉得她得先撇清,免得转眼宫里宫人内侍又换一波人,“我只说你受了伤,没提你伤的是胳膊,说出去的十成十你是好儿子阿稷。” 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一落,朱颜就看到门口浮现两颗黑乎圆滚的小脑袋。接着,就看到脸上有泥灰,满身泥灰,像是从哪个泥潭里钻出来的两只泥猴子。 “阿娘,阿耶。”小的那只率先窜进来扑到朱颜膝前。 朱颜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提溜起儿子阿稷,“你这是跑哪去了,从哪钻出来的一身,狗洞我不是吩咐平安堵了吗?” “阿娘,抱抱,阿娘。”张稷一见阿娘生气,忙装乖巧撒娇,一个劲往阿娘怀里钻。 朱颜都气笑了,正要问跟着的人,只见平乐和曲姑一路跑着过来,顾不上喘气,上来就请罪,才说起原委,“四殿下见三殿下进不了宫门,自己也不进了,之后一个错眼,两位小殿下都不见了,奴婢寻到时,两位小殿下正爬着东边的矮墙进来,又没扶稳,从矮墙上滚落了下去。” 曲姑说到这儿,犹带后怕,“幸好昨日下雨,地上湿软,没有磕到,两位小殿下爬起身就立即往这儿跑,奴婢们从侧门进来,跑着都没能追上。” 朱颜听了,心里也阵阵后怕,忙抱起儿子,从头到脚摸了个遍,满脸担心问道:“告诉阿娘,有没有哪里痛?” “身上到处都痛,阿娘抱抱。” 张稷待在阿娘怀里,伸出两手搂住阿娘的脖子,那边狗皇帝把三儿子张禾叫到身边,问了同样的问题,张禾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老实回答:“父皇,我比四弟大,不像四弟不耐摔,我身上一点都不痛。” “真的?”狗皇帝心中怀疑。 张禾还特意转了一圈,“父皇,你看我都好好的,那墙不高,地上又松软,跟落在软垫上一般,就是把衣服弄脏了。”张禾说这话时,只站在父皇身边,没像四弟那样往朱娘娘怀里靠。 一看这情形,狗皇帝心里有数了。 同样心里有数的还有朱颜,着急担心去掉了大半,知道是怎么回事,啪地一声,拍在儿子张稷的屁股上,“我看你就是屁股痒了,想痛一痛。” 张稷愣了一下,然后哇地一声大哭.,扭着屁股挣扎哭喊道:“阿娘,不打了,痛痛……” “还知道痛?我让你撒谎,我让你撒谎。”又连拍了几巴掌,“你给我撒谎成性是不是,好的不学,专学坏的。” 张禾觉得朱美人好凶,忙往父皇身后躲。 狗皇帝听着,总有一种朱颜在指桑骂槐的感觉,右手食指微弯,蹭了蹭鼻尖,等朱颜停手,才出声道:“行了,别打了,田田还小,那墙不高,但到底从上面滚落下来,摔了一跤,肯定是痛的,还是叫太医过来瞧瞧。” “先让傅姆带他们下去收拾一下。”狗皇帝又道,虽是亲生的,但这脏兮兮的模样,跟个泥猴似的,他实在嫌弃,没法下手去抱,何况他现在手也不方便。 张稷挨了打,依旧粘着自己阿娘,朱颜听着儿子软糯委屈的哭音,喊着阿娘,知道错了,没把儿子交给傅姆,自己亲自抱去盥洗室。 另一边,三皇子的傅姆没跟进来,曲姑上前抱起三皇子,正要告退,却听皇上吩咐道:“不用去盥洗室了,你抱着三郎回凤仪宫,问问皇后,怎么照看孩子的,还有跟着的两个傅姆四个宫人内侍,都给朕问问,既然照顾不好,就全给朕换掉。” “唯。”曲姑一见皇上这是动怒的前奏,朱美人又不在跟前,只得忙屈膝答应,抱着三皇子出了笔墨轩。 狗皇帝沉着张脸,叫了声刑恩,“去宣太医给阿禾阿稷看看,另外,外面的那些人,你去传道旨意,限半个月内抄五十遍《金刚经》,送到相国寺去供奉,就当是给朕祈福了,再有下次,位份全部降一级,下下次,再降一级,想挪位置的,尽管来凑热闹。” 话说到后面,已染上了怒气,刑恩不敢耽搁,连忙去传旨。 27、嫉妒心重 狗皇帝的口谕传出去后,尤其是见到连混进去的三皇子张禾都被曲姑给抱出来,送回了凤仪宫,芙华宫门前的嫔妃公主,没一个再敢停留,全做鸟兽一窝散。 凤仪宫中,刘皇后看到抱回来的三皇子,还有曲姑的传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如同开了颜料铺一般,五颜六色齐上阵,闷声回道:“本宫知道了,会好好照顾三郎,晚点本宫也会给陛下上表请罪。” 芙华宫是后宫妃嫔住所。 哪怕皇上在芙华宫,她身为中宫皇后,也不能亲自去芙华宫请罪,关乎皇后的体面和尊严,这与平时她去芙华宫找朱美人的性质已完全不一样。 —— 清阳宫,楚才人抱着只波斯猫,慵懒地趴在窗台边上,听完大太监如江的回禀,扭头望向屋子中间正在练舞的丽妃,“阿姐,你瞧瞧,你没去就对了,况且有孩子的待遇,也不过如此,阿姐干嘛想不开,想要生孩子。” “我是希望将来有个依仗。” 丽妃收了手势,清冷艳丽的面庞难得带上几分落寞,其他人都能生,连朱美人也是生下四皇子后,身体变差才难以再生育,偏偏她,太医说,她体质虚亏又宫寒,很难怀孕。 大虞宫中,除中宫皇后外,其余嫔妃都没有资格抱他人子养在膝下,因为这个原因,她入宫两年多无子,崇阳长公主才送她妹妹入宫,“你要是能得陛下宠幸,生下一儿半女,咱们姐妹终生也有靠。” 楚才人笑了,挥手示意如江下去,转过身来,背靠在窗台上,夕阳余辉落在她的头发上,好似染上了金色,一双略显轻浮与不屑的狐狸眼里,暗藏着掩饰不住的野心,“我要的可不是这个。” “你别胡来,这是宫里,不是长公主府第。”丽妃急得提醒道。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阿姐怕什么。” “宫里不一样。”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 楚才人漫不经心地回道,她觉得姐姐这两年在宫里白活了,竟越发怕事了,“在长公主府,我们争赢了,才能入长公主的眼,有各种殊荣待遇与出头之日,在这里也一样,入了陛下的眼,才会有荣宠与地位。” 话锋一转,又道:“阿姐苦求的子嗣,不过是锦上添花,李才人和伊才人生了公主,不还是才人,阿姐没孩子,依旧高居正一品妃位,先子看母,然后才有母看子,你就瞧,皇后对四皇子可比三皇子上心许多,与其想生孩子,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抓住陛下的心。” 楚丽妃和妹妹同出长公主府,当然也懂这个道理,只是后宫的美人一茬又一茬,下一个,永远更年轻、更漂亮,陛下又非长情之人,何况…… “我一直看不懂陛下。”她犹豫了下,对着妹妹说了出来。 “难道姐姐盛宠两年,就靠一张脸。” 这话从妹妹口中说出来,楚丽妃觉得格外扎心,妹妹一直不愤,明明一母同胞,相貌却相差极大,以前妹妹没少埋怨,“这张脸,也不是谁想长就能长的。”楚丽妃冷着脸扭开了头。 “阿姐占了便宜,还不许我说两句了。”楚才人也没真想和姐姐闹脾气,软和道:“好了,我不说了。”心里却暗自惋惜,要是她有阿姐这张脸,有这两年时间,现在也没朱美人什么事。 虽只在上次宴会上见过一面,但她却看出来,朱美人就是个硬脾气,那腰就没见弯过,一两次,或许图新鲜,时间长了,男人能受得了,不过,朱美人的那张脸却令她十分嫉妒。 应该说,从小到大,她嫉妒所有比她长得好看的女人。 如有机会,她更愿意见到她们毁容后的模样,还有那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听着太舒服了。 “反正这是宫里,你不许胡来。”楚丽妃告诫道。 楚才人神态悠闲,含笑回道:“知道知道,谋而后定,我又不莽。”她能从长公主府众多美人中脱颖而出,除了靠阿姐,更靠她的脑子,得长公主青睐,宫里人多,多的是打头阵的,何须她亲自出手。 —— 明华宫,苏婉清得到消息,只轻声骂了句,“一群废物。” 不过这些人,她上辈子就没在意过她们,这辈子,就更不会在意,她如今除了保胎,注意力更多放在两个变数上,一个是朱美人,另一个便是楚丽妃姊妹,上辈子,这俩人就没出现过。 —— 芙华宫的宫门前清净了。 朱颜虽然觉得狗皇帝不做人,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方法挺管用的,自此之后,哪怕狗皇帝一直待在芙华宫,也没人上门,连刘皇后递的请罪表,也是让张大总管转送进来的。 每月初一,是后宫嫔妃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的日子。 朱颜心里还在估摸着,有一场硬仗要打。 谁知,她大清早准备出门,狗皇帝派了刑恩来拦住她,说是昨晚已让张大总管去凤仪宫告诉皇后,免了她今日的请安。 朱颜,…… 有想骂人的冲动。 狗皇帝这种不做人的做法,用在别人身上,她作为旁观者,看着挺爽的,但用到自己身上,只觉得憋得难受。 提前说一声,会死? 非得憋到她临出门前才说。 她气得一天没和他说话。 狗皇帝倒自得其乐,大晚上的,还叫了教坊的乐女与舞女进宫来表演,一边看还一边点评吐槽,“长得没丽娘好看,跳得还没丽娘好。” 管教坊的教坊使乐侃站在旁边,额头冒冷汗,没敢接这话。 朱颜等人走了,才说了句,“想看丽妃跳舞,陛下可以直接去清阳宫,不必在这待着。” 狗皇帝瞧着一天没和他说话的朱颜,说这话时,语气特别冲,意识到好像说错了话,但又觉得,他说的是事实呀,这嫉妒心也太重了,大不了下次不提就是了,忙打着哈欠说了句困了,往明月轩去。 后面再没叫教坊的人进宫了。 直到拆了夹板,狗皇帝才出芙华宫的门。 出去后的第一件事,竟是下了道旨意赐死卫庶人。 28、想怎么死 朱颜猜测,狗皇帝是自己尝过胳膊肘脱臼后的痛,联想到三儿子所遭受的苦,越发厌恶卫氏的狠毒,不愿再留她一命残喘,才会下旨赐死。 因为就在同一天,三皇子从皇后宫中搬出来,搬去了撷贤苑。 并下了道旨,三皇子不必提前去封地。 撷贤苑位于乾元殿西边,与东边太子所居的东宫,遥相对应,是皇子年满六岁后、往封地就藩前在宫中的居所。 “阿娘,阿娘,我是不是后年也要搬去和三哥哥一起住。” 朱颜抬头,就见儿子一蹦一跳地进了正殿,长了一岁后,话说得越发流利,现在说长句子都完全不含糊,“你想不想去住?” “想,我想和三哥哥一起玩。” 张稷走到阿娘面前,往阿娘怀里靠,“我也想跟阿娘一起住。”小脸上满是纠结,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朱颜伸手搂着怀里的儿子,低头笑道:“田田不用现在选择,可以等到了后年,田田长大了再想。” “嗯,”张稷郑重点头,绷着的小脸,如春花绽放,瞬间露出肆意的笑容,透着独属于孩子的天真活泼,小手揽住阿娘的脖子,撒娇道:“阿娘,阿耶走了,我晚上想和阿娘一起睡。” “田田长大了,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一个人睡。”朱颜态度很坚定,狗皇帝在芙华宫养伤这段日子,经常陪着阿稷,把儿子晚上爱粘着她睡觉的毛病给纠了过来,让儿子独自睡。 朱颜原本想等儿子再大些,让儿子养成独立的习惯,现在狗皇帝帮了个忙,哪怕儿子还小,她也不打算倒退回去了。 “不嘛,阿娘,阿娘最好了。”张稷在阿娘怀里扭成了麻花团,撒娇的声音软糯绵长。 朱颜听得心头一颤,慈母心发作,差点就要妥协了,还好存了些许理智,没有答应。 晚上,狗皇帝没来。 听说去了皇后的凤仪宫,朱颜彻底松了口气。 入夜后,在隔壁厢哄完儿子睡觉,朱颜回到自己寝宫内,却见香草候在里面,想到晚膳时,香草明显有些神思不属,于是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径直走到床头的梳妆台前坐下。 “元娘,云林馆的卫庶人有托人给您带话。”香草声音很小,有点紧张,不自觉地喊出了从前在家中时对朱颜的称呼,她是朱颜奶娘的女儿,打小跟在朱颜身边服侍,整个芙华宫,要说朱颜最信任的人,也就是她了。 朱颜听了,愣了下,却不意外卫氏被废为庶人离宫后还能托人带出话来,一来卫氏是东宫旧人,在宫里根深蒂固,哪怕承阳宫服侍的人都被清洗了,也还有其他人。 另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在于她有两个孩子。 三公主在皇后膝下养着,三皇子依旧得狗皇帝喜欢,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三公主和三皇子的面上,也会有人敢冒险。 朱颜沉默良久,本着明哲保身的做法,她不该沾惹这事,摘耳环的手停在半空中好一会儿,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拼命提醒她不要问,但她还是问出了口,“什么话?” 逃避从来不是办法。 “卫庶人希望娘娘救她一命。” “救?她还活着?”朱颜诧异,抬眼望向香草,据说圣旨一早就发出去了,现在已经是夜里了,在她眼里,卫氏早没了,带话也是带的临终之言。 谁这么大胆子敢抗旨? 或拦下这道圣旨? “听说刑公公一早出宫去云林馆传旨,发现卫庶人已怀了五个月的身孕,没人敢动手,刑公公急忙赶回来禀报,又让彤史官蔡女史查阅过彤史,之后,赐死的圣旨被搁下了。” 卫氏现有五个月的身孕,说明出事前,就已有一个月身孕了。 朱颜不知,卫氏是以有心算无心,还是一早就算计好了,想凭腹中孩儿把死局盘活,按常理来说,或许能盘活,但是在狗皇帝这儿,怕是很难,又或者,卫氏怕是连狗皇帝的性子都算在其中,才会求到她这儿。 朱颜不想趟这趟浑水。 她更不愿成为别人的棋子。 朱颜正要拒绝,香草看出来后,急忙道:“元娘,她托人带话说,一命换一命,只要她活着,她会告诉您,她为什么会害三殿下,也将告诉您一个秘密,让您在这宫中多一个活命的机会。” 朱颜听到这,立即道:“回绝了。” “元娘……” “我说,回绝她。” 朱颜脸色一沉,眼睛死死盯着莲花宫灯,声音冷厉咬字道:“香草,不管谁找上的,你都不要再联系了,从今往后,只要事涉卫庶人邓庶人,都不要沾惹。” 香草满心惊愕,唤了声,“元娘?”她很不理解,主子一直想知道原因,怎么突然又不想知道了? “她是个疯子,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何况于我,一切听我的,你下去吧。” 在朱颜看来,最惊悚最坏的真相无非是母死子立,才使得卫氏以及邓氏去害亲儿,微微阖上眼,放在梳妆台上的右手,无意识想抓住什么东西作为依靠,以至于抓住的象牙梳,梳子刺入掌心也浑然未觉, 直到回过神来,才发觉一手的血肉模糊。 人总喜欢自欺欺人,来回避利害。 到了次日,皇后亲自出宫,去南山苑云林馆,去探望卫氏,同时带去一道狗皇帝的口谕:要是腹中龙裔平安降生,卫庶人可以有一口薄棺,择吉地体面入土,要是有万一,一床破席扔乱葬岗。 一句话,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区别只在于死后的安排。 这道旨意,到了下晌,同时晓谕六宫。 后宫一时噤若寒蝉。 相比于刚满六岁的三皇子,年岁尚小,已经八岁晓事的三公主,据说吓得都不敢在人前哭,人也变得木木的,刘皇后还因此受到狗皇帝的责问。 狗皇帝罕见的,好些天没踏入后宫。 这一回,敢去乾元殿送问候的人,凤毛麟角,然时间一长,总有那么一两个真的猛士或勇士。 29、雷霆之怒 近来,听说有位沈宝林,因为做了道白玉翡翠汤,送去乾元殿,得到皇上的喜欢,一直留在乾元殿,亮瞎了后宫一众人的眼。 沈宝林是去年选秀入宫的,当时本来要落选的,多亏皇后说了句,脸长得圆圆的,看着喜庆,才留下来,据说沈宝林平生最爱吃,喜好各种美食,厨艺了得,这些是明华宫同届秀女中传出来的消息。 四月十七,王德妃足月发动。 夜里子正时分,诞下一名皇子,母子平安。 三日后,在王德妃居住的春华宫为新降生的五皇子举办洗三宴。 皇上终于重新踏入后宫,近段时间一直住在乾元殿的沈宝林也跟随一道来了春华宫。 刘皇后带着一众嫔妃行礼起身后,看了眼皇上身后的沈宝林,朝皇上道喜,“妾身恭贺陛下,又得美人了。” 皇上随意嗯了声。 沈宝林从他身后走出来,迎着众人灼热的目光,对着皇后行了一礼。 刘皇后忙伸手扶起她,又细细打量了一番,不同于宫里其他嫔妃,长着一张圆脸,肌肤微丰,胜在凝脂如雪,眉眼弯弯,弯成月牙形,憨态可掬中透着一股子讨喜,不由含笑夸赞道:“本宫当日就觉得你有福气,果真不错。” “能伺候陛下,是妾的福气,还要感谢娘娘提携。”沈宝林谦虚回道。 刘皇后待还要多说两句,却见皇上目光扫了下众人,打断了她的话,“朕去见见五郎。” 五郎即新降生的五皇子。 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没见过。 沈宝林见皇上要走,忙拉住对方的衣袖,“妾随陛下一道去。” “好。”皇上帝一口答应。 刘皇后原本要亲自领皇上去,一听说沈宝林也要跟着去,顿住了脚步,招了春华宫掌事的大宫女暮烟给他们带路去东厢看五皇子。 沈宝林见皇上同意了,心里极欢喜,同时,也感受到许多各色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自己身上,如芒刺在背一般,令她很不安,更加庆幸自己没有独自留下来。 这六天,于她来说,不啻于从人间飞到天上。 好似一场美梦,她不仅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圣宠,还住在乾元殿里,与陛下过起了寻常夫妻生活,同吃同住,她亲自给陛下洗手作羹。 她只愿长梦不愿醒。 直到今天随陛下走出乾元殿,进了春华宫,她既兴奋自己得宠,又担忧后宫众人的红眼与嫉妒,所以紧紧跟在陛下身后。 —— 且说,皇上和沈宝林一走,正殿立即人心浮动,甚至有人直接嗤笑出声,“呵,就这副模样?” “本宫瞧着挺好,再说陛下喜欢就行。” 刘皇后抬头,望向刑婕妤目带警告,又扫了众人一眼,“红颜易老,韶华易逝,大家记着这句话,都给本宫消停些,也收敛些,别扫了陛下的兴,落得个自己遭殃,还累及家人。” 这话一出,刚刚还蠢蠢欲动的几人。 果然一个个都闭口不言了。 以至于皇上和沈宝林从东厢看完五皇子回来,见到正殿内鸦雀无声,觉得十分纳闷,平时这些宫妃挤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也只有阿颜和丽娘不怎么掺和进去,怎么今儿个,都这么安静了? 仿佛那两人附体了一般。 皇上坐到上首位置,侧头望向身侧的刘皇后,“离五郎开始洗三,还有多久?” “还有两刻钟,钦天监测的吉时。”刘皇后回道,看到依旧傻傻站在皇上身后的沈宝林,特意叫刘姑姑给她搬了张绣花蹾子,请她坐下。 皇上见了不意外,皇后一向很得他的心,又素来会照顾人,处事周到,很多时候,都不需要他额外多吩咐一句,属实称得上贤惠,单论这一点,后宫无人能及。 又听刘皇后含笑道:“陛下,沈妹妹如今得了陛下的圣宠,这位份也该提一提了,不知陛下心里有什么建议?妾也好安排。” “给个才人。”狗皇帝开口定下了位份。 刘皇后一听,心里顿时有数了。 自从朱颜拒绝了昭仪的位份,拒绝了晋封,在后宫中,美人的位份便是一道大坎,跨过去了,可以恩封母族,甚至二品的嫔位招手在望,跨不过去,再受宠,也只在美人、才人的位份上打转了。 大虞后宫嫔妃的恩封制度,也同样是如此。 正四品的美人,是无法恩荫母族的,只有跨过去,升为正三品的婕妤,才能恩封家人,因为朱颜,皇上倒因此减少了许多后宫的恩封,这两三年间,晋升的多是低级别的嫔妃。 刘皇后心里一时间有了把尺子,“沈妹妹的册封仪式和宴会,妾让钦天监那边算好日子再定。” “皇后看着办。” 皇上十分放心,不过似想起什么,又吩咐道:“对了,沈宝林喜欢自己动手做吃食,你给她单独安排个小厨房,每天供应新鲜食材,让她自己弄吃的。” 刘皇后心中很是惊讶,面上神色未变,徐徐道:“宫中有规定,正一品妃位以上才能拥有独立的小厨房,沈妹妹要开小厨房,倒不是没先例可循,朱美人芙华宫的小厨房,费用是单独从陛下私帑出的。” 皇上刚想说从自己的私帑出,突然间记起来,阿颜的性子比较独,难得惊醒地过了下脑子,还是作罢,另想了个主意,“四妃的位份又没满额,和少府监说一声,可以现挪一位的费用出来使,等四妃满员了再说。” “妾知道了。”皇后没再提异议。 倒是皇上特意问起,“阿颜今天没来。” “没有,说是身体不舒服。”刘皇后从容回道,反正这两三年间,这套说辞她重复了不下二十遍了,她早已经说习惯了。 皇上沉默了下,抬头,一眼看到坐在右下首的丽妃,“朕瞧着,丽妃倒清减了许多。” “回陛下,妾最近和妹妹在排练一首新曲子,准备端阳节的时候,一起献给陛下。” “朕等着,不过你也注意保重身子。”狗皇帝抬头扫了眼场中众位嫔妃,并没有没看到楚才人,“你妹妹呢?” “回陛下,她今天身体不舒服,没有来。”楚丽妃忙站起来回道。 “召太医看了没。” “没有,并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下就好了。” 一听这话,在场大多数人精,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前面还有个经常借口身体不舒服的朱美人,对于这种情况,皇后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因此,所有人都没想到,皇上会在这大喜的日子,认真计较起来。 “去,去召太医看看,有病就治病,没大碍就高高兴兴来参加宴会,皇子的洗三宴,还请得起她一个才人出场,要是不爱参加宴席,以后什么宴席都别参加了,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宫里,不用出来见人了。”皇上最后一句话,说得语气尤为重。 楚丽妃吓得连忙起身跪下,“陛下,阿妹年少不懂事,妾这就回宫去,叫她过来。” “你起来,” 皇上看了眼丽妃,这俩姐妹不仅相貌相差大,性格也同样大,“她是她,你是你,你也不用替她求情,你晚点回去,记得把这话带到。” 说完,转头对刘皇后交待道:“你是中宫皇后,这些初来乍到的新人,你好好管管她们,别纵得她们一个个眼里都没了规矩,阿颜是生了阿稷后,身体确实不好,难不成她们都跟阿颜一样。” 刘皇后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了,心里也有些高兴,赶忙应了声唯,后宫只有朱颜一个例外,要是有太多这样的例外,她这个皇后便不大好做。 丽妃的妹妹楚才人进宫那日,她一眼就看出来,那也是个心气高的,只是可惜,她没明白,在这宫中,尤其皇上眼中,东施效颦,永远只能沦为笑柄。 珠玉在前。 又何必去将就仿制品。 相比于跟风模仿,狗皇帝更喜欢独一无二的,各色不同的美人。 除朱颜外,前有王德妃,后有楚丽妃,再有最近的苏才人、刘才人、何美人,甚至眼前的这位沈宝林,也不例外。 “之前德妃晋封时,因身怀六甲不方便迁宫,如今五皇子已经降生,妾想着,等皇子满月后,让德妃迁去玉华宫?”刘皇后提议道,玉华宫历来是淑妃所居的宫室,但如今皇上已废了淑妃的称号,丽妃住惯清阳宫不愿意挪动,承阳宫因前阵子杖毙过人,搬进去有点晦气,怕是要空置一段日子。 那么只剩下玉华宫了。 狗皇帝倒不在意,“宫里的其他人和事,随皇后安排就是了,朕放心。” “多谢陛下信任。” 刘皇后见皇上一副明显不想谈这些事的模样,立即打住了,不再提,等到掌礼仪的刘尚仪进来禀报说,五皇子洗三的吉时到了,刘皇后和皇上带着众位嫔妃,一道起身去东厢观礼。 礼成过后。 皇上没留席,打算先走。 沈宝林连忙跟着要走,这一回,皇上却阻拦住了,“你平时最爱吃,好好在这吃你的席,朕又不回乾元殿,你跟去哪?” “陛下去哪,妾就去哪。”沈宝林脱口道。 皇上看着她娇憨的样子,笑着摇头,“这可不行,朕去的地方,可不能带上你。” “为什么?” “朕要去瞧瞧朱美人和阿稷。” “妾也去,妾来宫里大半年,一直听说朱美人长得倾国倾城,还没亲眼见过。” 皇上倒不怀疑这话,阿颜不爱出门,也不爱参加宫宴,而沈宝林在此前,地位品级很低,又不曾承宠,几乎没有机会出席宫宴。 “在宫里总会有机会的,以后再见。”皇上没有答应。 沈宝林不甘心,娇娇软软地喊了声陛下,伸出肉乎乎的小指勾了勾皇上的衣袖,轻轻摇摆,“陛下,陛下就带妾去嘛。” “听话,你想的小厨房,皇后这几天会给你准备,”皇上抬手替她抿了下散开的鬓角,哄道:“你要是不想住明华宫,可以和皇后说,她会给你安排新宫室的,你在乾元殿的东西,朕让刑恩晚点给你送回去。” 沈宝林知道乾元殿是皇上的寝宫。 她一直知道,她住在里面的时间不会太长,但没料到,就到今天为止,心里闷闷的,失望瞬间爬满圆脸,一览无余。 “等朕空了,就去看你。” “那陛下什么有空?” “你在乾元殿待了这几天,更清楚朕什么时候有空。”皇上轻笑着,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才松开。 沈宝林立即红了脸。 不知是捏红的,还是羞红的,重重跺了下脚,撅嘴跑了。 皇上望着沈宝林鲜活的背影,微微愣了下,才迈开步子,出了春华宫,上了轿辇,一路乘辇直至芙华宫的宫门口,没让刑恩宣驾,也没让门口的内侍宫女通传。 打听到朱颜在笔墨轩,他径直走了过去。 因朱颜不喜人近身伺候,宫女内侍都候在笔墨轩外头,看到皇上过来,刚要行礼通报,却让刑恩给拦住了,招手示意他们走远一点,他自己同样没跟上去,止步于回廊外。 笔墨轩朝南敞开,左边连着直通正殿的九曲长廊,右侧是一面尺幅窗,窗外有两棵李子树,李花已谢,挂上了小青果,敞开的南面四太远正对着低矮的假山,通过水车引流水自假山顶落下,形成一面水瀑,水声潺潺,有取静之意。 经过水瀑旁,皇上一眼看到朱颜伏坐于案几前,案头左上方摊开有一卷书,面前铺有澄心堂纸,葱管一般的玉手执着紫毫笔在不停疾书,眉眼如画,神情专注沉浸,认真极了。 人坐在那儿,如娇花照水,透着一股子灵气,倭墮髻垂于脑后松松散散的,水润的杏眼,如秋水横波,曾经的嗔笑怡然,浮现于眼前,此刻,芙蓉面上未施粉黛,却有一种干净剔透,略显苍白脸,又添了几分风流婉转之态。 狗皇帝看得呆愣了一会儿。 春风桃李百花盛,犹输阿颜三分芙蓉面。 后宫宫娥嫔妃无数,论颜色,在他眼里皆不及阿颜。 怎样的阿颜,都是最美的。 这一刻,连阿颜气性大,他也能理解了。 美人还不兴有点不一样性情? 狗皇帝进去时,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似生怕破坏面前的美感,离案几还有五步远时,他看出来,那卷书,是他让兰台阁仇学士抄的本朝史录,即本朝帝王起居注,是最后一卷,关于先帝的内容。 看来,这些天,她都在看这些史书,还认真做了笔记。 这倒是个极好的习惯。 狗皇帝走至身后,先注意到,朱颜左边手已写好的几张笺纸,最上面一张,墨迹尚未干透,似刚写完不久,只是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脸色陡然大变,几乎是下意识扫向朱颜在写的那张笺纸,明明是簪花小楷,却每一个字眼上都带有尖刺与锋芒,直插入他心头。 犹如利刃入怀,甚至能听到一刀一刀捅过来扑哧扑哧的声音。 桃花眼猛地一眯,掩去了眼底升起的凌厉,瞬间,手抄起左边几张写好的笺纸,翻开最上面一张,去看下面四张。 这翻动作,自是惊醒了朱颜,“你……你怎么来了?” 语气由惊讶变成了惊恐,如果现在面前有面镜子,朱颜一定能看到自己脸色,一寸寸变得愈加苍白,最后成惨白色,毫无血色,连嘴唇都开始发白,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刹那间凝固住了。 刹那,万年。 朱颜很快回神,强作镇定,遮挡住案上未写完的那张笺纸,又抓起纸,两手交叉一撕,嘶啦一串响,撕成粉碎,然后立即伸手去抢狗皇帝手中的那几张笺纸,只是狗皇帝似早猜到朱颜的动作一般,举高了闪避开来。 朱颜够不着,看着狗皇帝刷刷地几乎是一目十行,扫过四张笺纸,看着狗皇帝阴沉滴水的脸,怒意蹭蹭上扬,目光锋利似刀刃,挟雷霆之威,扑天盖地而来,向她射来,逃脱不得。 朱颜连连倒退,身体靠着案几,没有再去抢那五张笺纸,心中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惧怕,她也从未见过狗皇帝这样,眼神冷酷无情,如看蝼蚁。 30、被发现了 “阿颜,朕一直知道你胆大包天。” “朕喜欢聪明人,但此刻,朕宁愿阿颜你蠢笨些,慧极必伤,难保长久呀。” 没有怒发冲冠,没有怒叱呵责。 外面春光明媚,暖阳融融。 朱颜却只感觉到冷,那森冷的目光,冷然的脸庞,无边无际的冷意在周身肆虐横流,仿佛先时的滔天怒意不曾存在过,冰冷声音,便是如同宣判一般,使朱颜整颗心卷缩起来,被一双手紧紧攥住,动弹不得。 狗皇帝似无需朱颜回答,朝外喊了刑恩,迅速下了两道命令,“刑恩,你亲自带人,把芙华宫所有史书,全搜出来,全部给朕销毁,从今往后,芙华宫不得出现史书。” “另外,从即刻起,四皇子搬离芙华宫,搬去乾元殿仁守堂抚养,傅姆与照料起居的宫人内侍随行。” 前一道旨意,在朱颜的意料之中。 后一道,却让陷于极端恐惧中的朱颜惊过魂来,开口的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你不能这么做。”进宫第五个年头,这还是她头一回深刻地感受到彻骨的害怕,没有丝毫底气,“田田年岁还小,不能离开阿娘。” 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只是扶着案几边缘的手,都止不住地发抖,指尖又凉又白,“你以后会有很多儿子,我只有田田,有前车之鉴在,我也不会学邓淑妃和卫贤妃……” “闭嘴。”狗皇帝冷冷道,眼底戾气翻腾,看了朱颜一眼,似在极力压制什么,“管好你的嘴。”撕碎手中的五张笺纸,撒了一地,然后调头转身离去,未作丝毫停留。 一路走过,气势骇人。 吓得宫人内侍统统避退不及,眼见皇上在盛怒之中,刑恩不敢上前去确认两道旨意,只能执行,回头,看了眼瘫靠在案几旁的朱美人,暗自叹道:这位主子,又不知道怎么惹到陛下了。 瞧着皇上刚才凶神恶煞的样子,这次怕是与以往都不同。 但他却不敢轻忽,他跟在皇上身边,看多了朱美人过往的传奇,便不能武断朱美人的失宠,更何况,还有四皇子。 搜书搜得很快,也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带走四皇子,却遇到了阻碍,不仅朱美人紧紧抱着四皇子不撒手,四皇子自己也不愿走,似感受到阿娘的害怕,乖乖待在阿娘怀里,还不停地安慰阿娘,“阿娘,不怕的,我不走。” 刑恩只好道:“娘娘,殿下,这是皇上的旨意。” “你不能带走田田。”朱颜抱紧儿子,对刑恩连连摇头,避开刑恩伸过来的手。 “公公,你去和阿耶说,就说田田不要离开阿娘,阿耶最疼田田,一定会答应的。”张稷抬头极认真对刑恩说道。 刑恩一脸苦笑,“殿下,奴婢带您回乾元殿后,殿下可以亲自陛下说这话,陛下同意了,殿下可以再回来。” 张稷听了,有点意动,刚唤声阿娘,却让朱颜打断。 “不行,田田你不能去。” 此刻,她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唯有抱着儿子,她才安心,因为心里太清楚,自己所发现的秘密,一来狗皇帝不会容她,二来狗皇帝不相信她,担心她会害儿子,以至于儿子这一去,她以后想见都难。 张稷发觉阿娘害怕得在发抖,“阿娘,我不去,我陪着阿娘。”扭头,板着小脸吩咐刑恩,“你代孤去和阿耶说,孤要和阿娘住一起。” 刑恩十分为难。 瞧着眼前抱在一起的母子俩,还有朱美人,这么些年里,他头一回在朱美人眼里看到害怕的神情,他心头也是一震,朱美人这回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大事?他有想过,强行把人带走,却又犹豫了。 犹记当初,朱美人砸碎侍寝的玉牌,惹得陛下盛怒,后面陛下气消,朱美人依旧无恙。 但凡今日不是碰到朱美人,碰到任何一名宫嫔,他都不会犹豫。 再三犹豫,刑恩最终没有选择强抢人,只带着那些要销毁的书卷,回到乾元殿。 一到乾元殿的门口,让张忠国大总管给扯住,小声问道:“今天那边又怎么了?”手指了指西边,芙华宫的方向。 刑恩苦哈着一张脸,他要是知道就好了,也不知朱美人在纸上写了什么,把陛下惹怒成这样,“我还有事要回禀陛下。” “那你小心点,陛下刚一回来,发了好大的火,把勤政堂给砸了个稀巴烂。” “陛下现在在哪?” “在养心堂,” 张忠国回道,又不死心问一遍,“你今日一直跟在陛下身边,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也清楚朱美人的习惯,宫人内侍都不近前伺候。” 刑恩扔下这句话往右侧养心堂方向去,事未办妥,他都不知道眼下这关怎么过,心里忐忑至极,提着颗心进养心堂,看着皇上侧靠在左侧临窗位置的榻席上,微阖双眼,右手撑额,右手时不时捏着皱成一团的眉头。 面沉似水。 刑恩放轻步子,走近前,才敢唤声陛下。 皇上抬头,未说话,睁眼开,凌厉的目光射出吓得刑恩赶紧低下头,“陛下,芙华宫的史书全部搜了上来,奴婢等会儿去亲自盯着销毁,只是四殿下……四殿下不愿离开芙华宫。” 想了想,这种时候,他没敢提朱美人。 “不愿,你不会抱过来?”皇上盯着刑恩,冷冷道:“怎么,你接个孩子,还要朕教不成?” “奴婢不敢。”扑通一声响,刑恩跪地磕头,他说不敢,一是表达不敢让陛下教,二是不敢强行把孩子带来。 除了匍匐在地磕头,也不敢再说其他。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落叶可闻,气氛渐渐凝滞,对刑恩来说,似过了许久,后背开始渗汗,终于听到皇上冷声道:“看来,这事你办不了,去,把杨新叫来。” “唯,奴婢领命。” 刑恩连忙回道,起身退出堂内,走到外面皇上看不到的地方,才敢伸手擦把汗,杨新和他同为乾元殿正五品中常侍,相比于他伺候皇上日常起居,打理乾元殿事务,杨新兼掌暴室狱狱丞一职,与内侍监陈道、以及凤仪宫的刘中侍一起,协助皇后管理后宫事务。 —— 芙华宫中。 朱颜眼睁睁看着儿子阿稷被人夺走,眼睁睁看着儿子哭声震天,被几个内侍抢出芙华宫,消失在影壁外,她什么都做不了,被杨新带过来的宫人给死死钳制住,不得动弹。 “娘娘,是奴婢得罪了,但奴婢是奉了陛下旨意而来。”杨新屈膝跪在朱颜面前,顶着张黝黑的脸,一板一眼地说道。 朱颜肝肠寸结,目光狠狠盯向面前的杨新。 杨新似浑然未觉,起了身,又道:“陛下还有道口谕:即日起,朱美人禁足于芙华宫。” 这话一出,宫里人齐齐变了脸色。 要知道,在此之前,朱美人受过最重的处罚,不过是抄写宫规,还从来没有禁过足,限制行动。 唯有朱颜不在意,只瞪着杨新恨声道,“可以放开我了。”身前身后六个健壮的宫人,大力按住她的手脚身子,她连挣扎都不行。 大约四皇子已抱走,任务已达成。 这一回,杨新挥挥手,让那六名宫人退开。 朱颜得了自由,抬手就甩了杨新一巴掌。 啪一声响,黑脸上都能看到五个明显的手指印,朱颜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虚脱的身子,往后倒退了两步,被涌上来的香草和曲姑给扶住,曲姑先把朱颜搀扶到软榻上,抬头见杨新还歪着脸站在那儿。 横行惯了的人,没料到,还有人敢反抗。 “杨公公,事办成了,话也传了,请回吧。”曲姑提醒道。 杨新回过神来,转身朝朱颜揖了一礼,“多谢娘娘教训,奴婢告退。”转身离开,其余宫人内侍纷纷让出道来,连着他带来的人一并走了。 “娘娘刚才冲动了。”曲姑叹了口气,把周遭人都挥退。 “主子,他会不会记仇?”香草满心畏惧,她记得,两年多以前,芙华宫的宫女内侍便是这个人处置的,这个人是陛下跟前的鹰犬,在宫中素有黑面阎罗之称。 “现在倒不敢,” 曲姑说完,瞧着朱颜挣扎着要起身,立即猜到朱颜要做什么,急忙拦住劝道:“娘娘,陛下现在在气头上,您去乾元殿也要不回四殿下,况且,眼下娘娘已禁足,出不了芙华宫。” 又道:“娘娘不如等过几天,陛下气消了,再去求求陛下把四殿下要回来,再者,四殿下离不开娘娘,陛下疼四殿下,也不会忍心殿下和娘娘母子分离。” “陛下对娘娘生再大的气,也没有超过三天的,娘娘不防耐心等上两日。” 朱颜低头,看向曲姑,看到了曲姑脸上的笃定,旁边拦着她的香草,也同样如此,此时此刻,唯有她自己知晓,这次不一样。 从前,她理直气壮。 这一次,她心里没底,看今日狗皇帝没有分辩,却又直接要分开她和儿子阿稷,这般激烈的反应,她知道,她的所有猜测,哪怕不是真相,也无限接近了。 以前,她只想着早日出宫。 而如今,她已不确定,她能不能平安出宫,难怪皇后曾提醒她,首先要保证能活到那个时候。 她现在却什么都保证不了。 “主子,您今日怎么又惹到陛下了?”香草壮着胆子问道,曲姑也竖起了耳朵,这话她不敢问,心里却纳罕,近日,眼瞧着渐渐要和好的俩人,却又突然闹腾了起来。 朱颜沉默了。 她写在那几张纸上的内容,是大虞朝史录整整五代帝王的继位史,狗皇帝也看到了,哪怕撕成粉碎,无论是她,还是狗皇帝,大约都已经记得牢牢的了。 高祖朝。 高祖嫡长子从马上摔下来,摔跛了脚,成了残疾,自然无法继承大位,最后,高祖皇帝于众子中,选中了生母早亡且贤能的五皇子,也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做继承人,却是太宗生母,先追封为皇后,才以嫡子的身份得立太子。 太宗朝。 太宗与元配发妻感情深厚,太宗皇后更是生有四男三女,除早夭的长子,封嫡次子为太子,继承大统,即为日后的高宗皇帝。 高宗朝。 高宗元配皇后和继室皆无子,最后宠冠六宫的陈贵妃死后,被追封为皇后,其长子被册立为太子,是为英宗皇帝。 英宗朝。 英宗的元配皇后,比前面几位皇帝的结发妻子都活得长,哪怕狠毒之名,震惊朝野,英宗在世时,就敢出手加害宠妃,英宗却奈何不得,唯有把小儿子和宠妃提前送出宫,最后十分憋屈地死了。 文宗朝。 文宗也即是先帝。 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大位,约莫被自己生母吓到了,最初压根不想立皇后,原配太子妃能册立为皇后,据说是太后逼着下的旨,就这样,先帝却没敢让发妻生孩子,不仅发妻,连后来的继室,也即是现在在相国寺的邓太后,也同样没有孩子。 倒是和其他嫔妃生了一大堆。 先帝二十一子,狗皇帝排行第九,狗皇帝能越过众位兄弟,得立为太子,是因为文贞皇后在世时,宠冠六宫,被追封为皇后,狗皇帝是先帝爱子,在文贞皇后死后,才以嫡子身份册封为太子。 文贞皇后生时,是盛宠在身的许贵妃。 死后被追封为皇后,两年后,年仅十五岁的狗皇帝被册立为太子。 四年后,先帝临终前,撑着病体,给狗皇帝提前行冠礼,为狗皇帝继位亲政铺平道路,可谓不遗余地。 高宗朝的陈贵妃。 狗皇帝的生母。 死时不到三十。 红颜薄命似乎成了她们的代名词。 还有所有继后,无所出。 唯有英宗的元配皇后活到了儿子登基,亲眼看到儿子继承大位…… 嫔妃生子,子立母死。 除了英宗外,无可奈何,其余帝王,立的无一不是自己的爱子。 一回忆到这,朱颜就不寒而栗,浑身骨头都在打颤。 之前她还有怀疑的一点。 相比于卫贤妃,只把三皇子弄残,邓淑妃直接把大皇子弄没了,怎么说都是自己亲儿,邓淑妃这么做,是不是下手太狠了。 况且,邓家出过皇后,依照大虞严苛的嫡庶制度,邓太后多少知道点内情,邓淑妃是邓太后亲侄女,宫里面的皇子,大皇子和她血缘关系最近,她怎么会允许邓淑妃干出这么莽撞的事。 正因为这一点,朱颜是有点怀疑自己的猜测。 直到今日看到狗皇帝的反应,以及她的那句试探:不会学邓淑妃和卫贤妃。 恰好印证了她的猜测。 30-40 31、不祥之语 芙华宫里的事, 一下午的功夫不到,传遍后宫。 使六宫哗然。 素来端庄稳重的刘皇后,听到消息时, 差点平地歪了下右脚, 盯着报信的大太监刘中侍,不敢相信,“禁足?可有说禁多久?” “却没说。”刘中侍回道。 “朱美人没有闯出去?”刘皇后觉得这不符合朱颜的性子。 “芙华宫宫门口,增加了六名守门宫人。” 多的人手, 就不知是防着朱颜出来,还是防着外人进去?刘皇后想到这, 又问道:“是什么理由禁足?” “奴才没打听出来, 皇上下的口谕,也只说禁足, 没有说缘故。”刘中侍很惭愧, 一来御前的消息,不好打听,二来芙华宫里有曲姑在, 现在又增添了几名守门宫人,就更难打听了。 刘皇后没再追问,估计又跟两年多以前一样, 朱颜不知干了什么事惹得皇上大怒,只是瞧着这架势,比两年多以前更严重,不但处罚了人, 还把四皇子给抱走了, 烧了史书……刘皇后忽然神情一滞, 心猛地跳了一下。 该不会是邓庶人和卫庶人走漏了风声, 泄露了秘密? 那就造大孽了。 若果真如此,不仅仅朱颜,只怕接下来宫里要血流成河,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刘皇后神色凝重起来,抬头叮嘱刘中侍,“不要再去打听了,”沉吟了下,又吩咐道:“另外,近期你盯着点宫里各局尚宫,朱美人禁足期间,一切待遇依照从前,不得怠慢。” 刘中侍知道自家皇后一向贤德宽厚,“奴才遵命。”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出幺蛾子。 刘皇后心里紧绷起一根弦,甚至盼着是她自己猜错了,直到掌灯时分,皇上派人宣她去乾元殿,却生出尘埃落定之感。 “妾拜见陛下。”刘皇后进入养心堂后,朝坐在左侧临窗榻上的皇帝行礼。 皇上转过头来,“皇后来了,赐坐。” 话音一落,杨新刚要去搬坐椅,却让皇上阻止了,“你先下去,和陈道一起在外面候着。”说完,看向刘皇后,指了指身边的榻席,示意道:“皇后坐这里。” “喏。” 刘皇后应声,刚进来时,感觉到皇上整个人透着一股颓废之气,此刻抬头,但见皇上满脸憔悴,惟有一双眼睛,眼神凌厉,深幽不见底,令人不敢直视,刘皇后几乎是一对上就敛下眉眼,一颗心一直往下坠。 上次见到皇上这样,还是卫庶人害三皇子事发。 再上次,是邓庶人害大皇子…… 此时此刻,刘皇后再不敢抱半分侥幸,心里也为朱颜叹惜,大抵又是一个自作聪明的可怜人。 也不想想。 大虞立国已近百载。 从未爆出过,后宫嫔妃子立母死的消息,反而是皇子生母可随儿子前往封国,不必老死宫中,更深入人心,得后宫嫔妃期盼。就该猜到,哪怕嫔妃之子,子立母死是真,那也是一个天大秘密, 凡不该知道的知道了,差不多都已经死了或疯了。 只听皇上说道:“喊你过来,朕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办,一是揪查出宫里近半年内与邓庶人卫庶人有过联络的人,进行单独审讯,凡经查实,以勾结内外,图谋不轨为由,全部处理掉,”【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二是彻查后宫,凡是与邓庶人卫庶人还有太后有干系的宫人内侍,全部清理出来,送入暴室狱。” 皇后一听这话,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不由满脸惊骇,这将会掀起惊天巨浪,“陛下,太后的人也要一并清理?” 邓太后是皇上嫡母,先帝继室,虽无子嗣,但在先帝朝,正位中宫十五年,是庄肃太后、也即是英宗皇后、先帝之母,亲自给先帝指定的继室皇后。 “一并全清理了,” 皇上说这话时,面带凶狠,“从今往后,朕不希望,宫里再有任何一个与邓家有关的人,你只管按朕说的办,另外,朕会让杨新和陈道一起协助你,限三日内完成。” 杨新是乾元殿中常侍,正五品下,兼暴室狱狱丞。 陈道为宫中内侍省长官,居从四品上。 “妾领命。”刘皇后应承下来,猜到皇上这么做的原因,就不知道皇上会怎么处理朱颜,心存试探之心,趁机多问了句,“陛下,芙华宫的人,是否也要清查?” “朕说的是所有宫人内侍,当然也包括芙华宫。”皇上厉声道,目光深深盯着刘皇后,“你是中宫皇后,执掌凤印,凡涉及后宫之事,朕不会越过你,你先按朕说的去办,有些事,该告诉你的时候,朕自然会和你说。” 没告诉你的,就不要打听。 皇后听出话里的警告,心头大惊,面上未显,镇定回道:“妾明白了。” “明白就好,” 皇上点了下头,“你先回去,带上杨新和陈道一起走,从今天晚上开始就给朕查。” “唯,妾告退了。”皇后连忙起身离开,刚得了个没脸,幸好没旁人在场,暗自后悔试探了,她早该清楚,但凡遇上朱颜的事,她就没法把握住皇上的心思。 刘皇后出了养心堂,迎面碰上灰头土脸的刑恩,刚她还奇怪,刑恩怎么不在御前伺候,看来,今日是吃了落挂,只见刑恩朝她让道行礼后,便急匆匆进了养心堂。 刘皇后行至乾元殿的丹陛前,隐隐听到西北方向有孩子的啼哭声传来,立即猜到是四皇子在哭,此刻,她却顾不上了,今夜过后,这大虞宫怕是又有一番腥风血雨。 刑恩进了养心堂后,直接跪在地上回禀:“……四殿下一直哭,晚膳也不肯吃,钟傅姆和其他宫人内侍都哄不住,殿下闹着要见陛下,奴才担心这样下去,殿下身子受不住。” “一群废物,不中用的东西,连孩子都哄不住,要你们何用。”皇上突然骂道,满脸怒色,起身,在榻席边转了两圈,大踏步往外走,“去,把三郎也接到仁守堂来。” 刑恩见了,应声唯,连忙爬起来跟上。 他明白皇上是想让三皇子来陪四皇子,也没让别人去,自己亲自跑了趟撷贤苑去接三皇子,但愿三皇子来,能哄住四皇子,不然,钟傅姆等人就得遭殃了。 果然,他接了三皇子回仁守堂,就看到仁守堂外面跪了一地的人,打头就是钟傅姆和平乐,都是伺候四殿下的人。 好在四皇子的啼哭声止住了。 正堂有宫人内侍进出,似在收拾屋子,得了小内侍林辅的提醒,刑恩知晓皇上和四皇子在东厢,倒不意外,之前正殿内,四皇子摔打了许多东西,一团凌乱,轻步走到东厢门口,正要禀报时,却听到里面传来四皇子带着哭音的叫嚷声。 “……我不要待在这儿,我要阿娘。” “如果阿耶和阿娘只能选一个,你要哪个?” “我都要。” “只能选一个。” “阿耶是坏人,我要阿娘,我要阿娘……”小孩的尖叫声响起,似魔音穿耳。 刑恩在听到陛下喝斥四皇子不许叫时,连忙带着三皇子退至廊庑外,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啼哭声传出,刑恩才松了一口气,也不再耽搁,重新走到门口,大声禀报,“陛下,奴才把三殿下带过来了。” 里面很快传来皇上说进来的回应,刑恩和三皇子一道进去。 屋内点有两大盏十二连枝灯,照得灯火通明,皇上抱着四皇子坐在三扇梅兰竹纹屏风前,座前摆放着一张食案,案上几道菜式都没动过,唯有最前面的那碗杏酪粥快见底了。 皇上用巾帕替四皇子擦去嘴角的饭渍,抬头对刑恩吩咐,“把慈姑叫来,让她带四郎去盥洗室收拾干净。”慈姑是乾元殿另一名女官,同时兼掌尚寝局,属正五品。 刑恩还未应答,便听到四皇子张稷哑着嗓子叫嚷道:“还要钟傅姆,还要平乐……”平时大而水润的圆眼,今天哭得太多,都有些红肿干涩了,眼角及眼下还留有泪痕,瘪着小嘴,模样极可怜。 “行,你要的都给你,只不许再哭了。”皇上一口答应,伸手摸了摸儿子的眼角,让刑恩去叫人,又招手把三郎叫至跟前,张稷抬头喊了声三哥哥。 三皇子张禾近前,喊了声父皇,听到父皇问他用过晚膳没,他忙回道:“早吃过了,下课回来就吃了,”低头看向父皇怀里的四弟,“田田,你这么晚才用膳,我都要睡觉了。” “这几天,你陪着你四弟睡这里,明日去仁本阁,把你四弟也带过去。”皇上对三皇子说道,仁本阁是皇子读书的地,三皇子今年六岁,自春社后,他特意选了两名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给三皇子启蒙。 还要说什么,见慈姑进来了,于是低头哄怀里的儿子,“田田,乖一点,跟慈姑去洗漱,不许再哭闹了。” 张稷刚要被抱离,忽地伸手抓住父皇的衣襟,“阿耶不许走。” “行,阿耶不走。”皇上答应,张稷才松手,由慈姑抱出去。 当天夜里,皇上陪着两个儿子住在仁守堂,只是一晚上几乎没怎么睡过,四儿子张稷惊醒了三回,哭闹着要找阿娘。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禁宫之内,风声鹤唳,整个内侍省加六局灯火彻夜长明,东西十二宫陆续有内侍或宫人被带走问话,被送进暴室狱,一股肃杀之风漫延至各处,震得人心惶惶,胆战心惊。 到了次日清晨,据说,各宫都有人被带走,唯有芙华宫例外。 朱颜隐约觉得宫中这番动静,与昨日狗皇帝发现她猜到宫中秘事有关,然而,经历了最初的惊惧恐慌后,她已不在乎了,一心记挂着儿子,一夜不曾安睡,听得曲姑禀报宫里的事,也不在意。 只是听到儿子一直哭闹要阿娘时,朱颜顿觉摧心噬骨,手捂着胸口,抬头眼神直勾勾盯着曲姑,“我不能出去,你能出去,你帮我去给他带个话。”她明白,眼下狗皇帝不但不会见她,还有很大可能,会让她落得个邓淑妃和卫贤妃的下场。 她已见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所以,她不愿干等着。 她最大的倚仗,是她没有出手害儿子,也不会生那样的心思,哪怕狗皇帝不信她,此时此刻,她不敢去赌狗皇帝对她的喜欢与恩宠,她唯一能赌的,是狗皇帝对儿子的舐犊之情。 “田田虚龄四岁,稚子垂髫,尚需亲娘抚育,妾非邓庶人卫庶人,若能得见田田年满十四,平安成人,此生已足,再无所求。” “娘娘何必做此不祥之语。”曲姑心内大惊,更多是不解,“等皇上气消……” “你把我的话带给他,现在就去。”朱颜打断了曲姑的话。 “娘娘……” “去吧。”朱颜挥了挥手,瘫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无论是英宗生母,还是狗皇帝的生母,都活到了儿子十三四岁时才病逝。 作者有话说: ? 32、生死一念 芙华宫的宫人内侍, 在两年多以前,彻底更换过一遍,新换上来的, 都是狗皇帝的人或是经他的人精细挑择过, 因此,朱颜没想过,这次皇后清查内外勾结一事,会查出芙华宫的人。 香草在第三天夜里被杨新带走。 当时未惊动朱颜, 她连着两三日未阖眼,那天夜里撑不住, 昏了过去, 次日晌午清醒过来,才听说此事。 “只说是问话。” “问什么话要把人带走?”朱颜望向曲姑。 “香草临走前, 让奴婢和您说一声, 重华宫的芝玉姑姑被抓了。” “芝玉?”朱颜觉得陌生,但香草特意留下这句口信,必定有缘故, 忽然间记起来,之前卫庶人有托人带话给她,希望她救她一命, 卫庶人所托之人,不会就是这位芝玉姑姑吧? 想到这里,朱颜心里立即不安起来,狗皇帝最喜欢搞牵连与迁怒, 如果芝玉是卫氏的人, 被发现后, 扒出萝卜带出泥, 香草便是那个被扒出来的泥,才会被带走。 狗皇帝甚至会疑心,她之所以会知道那个隐秘,就是卫庶人托人告诉她的,作为传话人,香草肯定也活不了。 “香草现在人在哪里?”朱颜急问道。 “奴婢有派人去打听,昨晚上,她先是去了乾元殿,见了皇上,之后,就被送进了暴室狱。”曲姑回道,也是因为送进了暴室狱,她才会告诉朱颜。 香草是跟着朱颜一道长大的婢女,两年多以前,芙华宫的那桩大变故,香草是唯一留下性命的宫人。 其余人等,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听到暴室狱三个字。 朱颜早已如轰雷掣电,心忧如焚,“我这就去暴室狱。” “娘娘,您尚在禁足中。”曲姑连忙提醒,又压低声音禀道:“香草不知怎么牵扯到一桩卫庶人的勾结案中,至于香草提到的重华宫宫人芝玉,奴婢也打听到了,昨夜里,已在暴室狱中受杖刑毙命了。” 进暴室狱的人,多半扛不住刑罚。 朱颜脸色一下子苍白,人一旦进了暴室狱,就很难囫囵全乎回来,而能从暴室狱把人提出来的,整个禁宫只有狗皇帝以及刘皇后,香草在进暴室狱前,先去了乾元殿,刘皇后肯定不愿再插手。 想到这,朱颜猛地抬头,盯着曲姑问道:“曲姑,我在禁足中,如果我要见皇上,你来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曲姑一听这话,突然跪下身,“禀娘娘,奴婢上次替娘娘传话后,皇上还曾对奴婢说:如果娘娘主动开口求见,娘娘的禁足令,可立即解了。” 朱颜听了这话,面上未见喜,反而瞬间变得极难看,最后化作两声冷笑,“也难为你,一直引我上勾。” “奴婢不敢,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娘娘。” 曲姑忙请罪,又劝道:“奴婢只是希望,不管什么事,娘娘当面和皇上说清楚,总比憋在自己心里强,况且,皇上既说了这话,想来是极愿意见娘娘的,见面三分情,娘娘求一求皇上,不说香草,或许四殿下也能要回来。” 从芙华宫到乾元殿的路不远,坐轿大约一刻钟左右。 这条路,朱颜已两年多没有走了。 她原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踏上这条路。 自五皇子降生那日,天放晴,近来一直碧空澄澈,南风和煦,初夏午后的阳光,透着一丝炎热,朱颜候在乾元殿前的丹陛下,等着张大总管张忠国去通传。 这趟出门,朱颜只带了曲姑一人。 不管是为了香草的性命,还是为了要回儿子,她都必须来,必须走这一遭,至于结果会如何,朱颜头一回不敢去多想。 等候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许久,不见张忠国出来。 “娘娘。”曲姑见朱颜转身要走,忙拉住。 “你在这儿等我。”朱颜推开曲姑的手,向来散漫的目光中,难得透着一股子坚毅。 勤政堂居于正殿河清殿左侧,与右侧的养心堂遥相对应,方才张忠国说狗皇帝在勤政堂,朱颜上了台阶,沿着廊沿往左边走,到达勤政堂门口,抬头,望着敞开的大门,及门内那道珠帘,停住脚步,凝视了片刻。 突然走了进去,伸手掀起帘子,伴随着清脆的珠玉叮当声,步入了殿内。 “朱美人,无宣召,您不能进去。”守门的两名内侍反应过来,急忙追上阻拦。 “朱娘娘,您……您来了。” 张忠国站在堂内燕翅案几左侧,回头看到朱颜,心里一惊咯噔了一下,又释然,这么直接闯进来,倒像是这位娘娘的作风,毕竟离他进来通禀,至少有两刻钟了,能耐心等上这么久,已经算奇迹了。 朱美人的行为,他身为下人,不好评说,只能对冲进来的两名内侍,狠瞪了眼,门都看不住。 又朝站在燕翅案几前的皇上,扑通一声跪下,自他进来通传后,皇上就一直没表态,没说见朱美人,也没说不见,冷着张脸,不停地在写字,可周身的气息,却越来越凝重,如坠飞雪的寒冬腊月天。 使得他不敢动弹,只能在旁边站着。 刚刚朱美人冲进来,他明显察觉到皇上握笔的手,停了下,万千思绪只在一念间,张忠国连忙跪下请罪,“陛下,奴才有罪,奴才没管束住人,请陛下责罚。” 那两名内侍一见张总管都跪下请罪,几乎是下意识跪下磕头请罪。 此起彼伏的请罪声,打破寂静,显得十分的嘈杂。 “闭嘴,都给朕滚出去。” 一声喝厉声响起,所有的声音,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总管连忙爬起来,飞快地退了出去,顺带把门口两个倒霉蛋也拉走了。 堂内重归于寂静。 时隔两年多,朱颜重新来到这儿,却顾不上打量,自进来后,她的目光,一直盯着站在案几前的狗皇帝,面若寒霜,眉目森冷,一如那日离开芙华宫,不,比那日更危险,周身透着她从未见过的阴鸷。 瞧着这样的狗皇帝,朱颜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惧意,只觉得前路凶险,仿佛人在悬崖边,一不小心,便会掉入万丈深渊,十死无生,她不敢再抱丝毫侥幸。 朱颜深吸了口气,稳定心神,迈步走到案几正前方,区区数步,她走得极艰难,站定后,提了下裙摆,屈膝跪下,俯身行了磕首大礼,“妾,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千秋万岁,长乐无极?”一声冷笑,从上面传来,“你的确该盼着朕千秋万岁,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朱颜俯首在地,听了这话,手握成拳,又松开,至少皇上还没想要她死,缓缓抬起上半身,双手相叠举至额前,没有反驳,“妾自知有罪,万死难辞,所以不敢求饶。” “唯愿陛下,念在田田年幼,允许妾身抚育他长大成人,从今往后,妾自当紧闭宫门,谨言慎行,不与宫中嫔妃来往。”朱颜保证道,她所知的那个大隐秘,她不会传入其他嫔妃耳中,说完,欲抬头瞧一眼皇上的反应,却忽然听到皇上的反问声。 “就这些?” 不辨喜怒的语气,朱颜心里顿时似擂鼓,太平静了,平静得反而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头不由自主地低了又低,没了勇气去看皇上,语气带上了十分恳求,“香草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放了她。” “没有了?” “没了。”朱颜刚回完,就听到啪地一声响,短促而剧烈,是笔重重摔落在金砖地板上的声响,她的心跟着猛地跳了下,闭了闭眼,感觉到一阵大风刮来,睁开眼,只见皇上已从案几后面俯冲到她面前,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 朱颜下意识想避开,却被死死捏住,挣脱不得,要抬手推时,却突然听到对方开了口:“重华宫的罪婢芝玉是卫庶人的人,香草作为中间传话人,她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该死。” 朱颜一听,立即瞪大眼睛望向皇上,正对上一双怒火汹涌的眸子,眸光凌厉似刀刃,刺得她不由打了个颤粟,又听他质问:“你知不知道,重华宫的罪婢芝玉,是自己主动暴露的,卫庶人等不到你的消息,就打算把你拖下水,那个罪婢一口咬定,什么都告诉香草了,所以香草必须死。” 朱颜只觉得荒唐,气血上涌,脱口问道:“那是不是我也必须死?” “阿颜,你不要逼朕。” “如果陛下一定要香草死,不如先让我死。” 话一出口,朱颜就察觉到皇上整个人都变了,一瞬间,变得极为危险,周身威势逼人,两眼死死盯着朱颜,面上全是阴狠与桀骜,“你是在威胁朕?” 朱颜刚想说不敢,却发现说不出话来,自己脖子突然被对方伸手死死掐住,难受得厉害,她怎么忘了,皇上十九岁承大位,意气风发,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从来不受拘束,性格更有几分唯我独尊。 又怎么会受人威胁。 如今登基数年,眼见身上威权日重。 和邓淑妃卫贤妃比,哪怕皇上现在不要她死,但她发现了宫中的大隐秘,从香草必须死来看,这件事,是永远都过不去的,纵使不是现在,将来,或死或疯,便是她下场。 与其钝刀子割肉,还不如快刀入手,一刀两断。 生死一念间。 于她或许是解脱。 她始终无法适应这九重禁宫。 朱颜由最开始的挣扎,到最后放弃抵抗,不过几息间,因为脖子被掐住,连呼吸都渐将困难,原本苍白的脸庞,生生憋胀红了,如桃花点点,晕红得似染上了胭脂色。 皇上望着面前绝美的容颜,颜色倾城,细长的脖子,脆弱得一折就断,挣扎间,罗衣微敞,颈侧露出一段凝脂如玉,欺霜赛雪,却勾起了曾经沉醉其间的活/色/生/香,手上的力度,不由松两分。 柳叶眉,秋水目。 丁香露,樱桃破。 一股曾无比熟悉的沁香扑面而来,引得人迷乱不能自抑,温热细腻揽入怀中,顿时间,心荡神驰,色/授魂与,尤/物惑/人,恨不得揉进自己身体里,密不可分才好,但闻唇间齿盈香,罗衫半褪月见羞。 及待朱颜神魂归位,能呼吸时,第一反应是羞愤难当,伸手去推身上的人,一抬头,看到狗皇帝眼中翻腾高涨的情/欲,只想逃离,耳边粗喘声传来,“你还是不愿意。” 朱颜脖子痛得厉害,没有回话。 只在身上以及行动上表露,身子变得紧绷僵持,一直往后仰,往后挪,她不愿意,哪怕……哪怕曾经在这间屋子里胡闹过,那也是曾经了,就在朱颜打算推倒身旁一侧的灯座时,外面传来一串轻微脚步声。 “谁在外面?”皇上喝问道。 门外传来张忠国的回话声,“回陛下,是奴才,沈才人过来给陛下送消暑的甜汤了。” 皇上低头看了眼朱颜,极为难堪道:“你出去。” 朱颜如获大赦,忙不迭地拉起了衣裳,手捂得严严实实,顾不得落地的步摇环佩,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刚越过珠帘,伴随着串串叮当声,还有狗皇帝的命令,“让沈才人进来。” 朱颜脚步微顿了下,听得张忠国应声唯,步子加快了些许,在廊庑下,与沈才人迎面相遇,也匆匆而去,未作停留。 “娘娘,”曲姑看到朱颜狼狈的样子,还有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吓了一大跳,连忙迎了数步,扶住朱颜,“发生了什么,皇上……” “别问,帮我收拾一下。”朱颜哑着嗓音打断了曲姑的话,浑身无力地靠在曲姑身上,“我们现在去暴室狱。” 她要去查看重华宫宫人芝玉的口供。 既然狗皇帝还不让她死,她就去暴室狱那守着香草,仗着过去几年在宫中的威势,至少能保住香草不受刑。 刚刚生死边沿走一遭,她感觉到,那一刻,狗皇帝是真的对她动了杀心。 他是真的要她死。 此番香草若能保住性命,她一定要想办法把她送出宫去。 作者有话说: ? 33、时也命也 曲姑是不愿意朱颜在没拿到皇上旨意的情况下, 就这么孤身去暴室狱,只是她要劝阻时,朱颜说了句:假使今日身陷暴室狱的人是你, 我也会过去。 曲姑听得眼眶微微发热, 紧握住朱颜的手,“好,奴婢陪娘娘去。”然后放开朱颜,又道:“娘娘稍等一下奴婢。” 曲姑找了候在勤政堂外的张大总管张忠国, 也找了身在乾元殿的尚寝局里的秦司设,托他们向皇上提一句, 朱美人去了暴室狱。 秦司设答应了, 却打趣一般笑道:“姑姑这是真把自己当成芙华宫的人了?” “我早就是了。” “我只是提醒姑姑一句,宫中历来没有长盛不衰的道理, 您是从皇上身边出去的, 比旁人多一份体面,更该多筹谋自身。” “皇上当日选我去芙华宫,就曾说过, 要我伺候朱美人周全,若有丝毫闪失,当万死。”曲姑说完, 微微沉吟了一下,猜到了缘故,又道:“四皇子尚在乾元殿养着,皇上对四皇子如何, 你在这儿伺候比我更清楚。” 曲姑入宫三十年, 非常明白宫中的人情冷暖, 有锦上添花, 自也有墙倒众人推,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是能最深切感受到皇上态度的变化,但朱美人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四皇子。 曲姑又说道:“圣心难测,尤其是咱们这位皇上,你我皆是东宫旧人,更该清楚这一点。” “这是自然,”秦司设点点头,“姑姑放心,您交待的,我会及时禀告皇上。” 曲姑得了准话,作了辞,面色却是凝重,及至见到朱颜,才收敛起来,今日不是她第一次和旧日同僚打交道,以前无往不利,但刚刚秦司设突然和她说这番话,必定是近来发现皇上对朱美人的态度有变。 不然,不会贸然提醒她。 曲姑想提醒朱颜,又想到朱颜从勤政堂跑出来的样子,想到朱颜一直以来对皇上的态度,纵使她提醒也无用,朱颜肯定还是要去暴室狱,况且造化这种东西,谁又能说得清。 若按常理论,朱颜这种性子,在宫里绝活不到今日。 曲姑见朱颜身体虚弱得厉害,却不愿看太医,只在脖子上系了条藕粉色披帛,绕了四圈,方看不出痕迹,到底折回芙华宫,安排了顶软轿,才前往暴室狱。 暴室狱位于皇宫东北方向,还在东六宫之末景阳宫的东北面,不属于东六宫,与西边的北宫一样,独立成一个区。 宫里人对暴室狱避之如虎豹,轻易不愿踏入这片区域,以至于临近的景阳宫,常年空着,少有人愿意入住,渐渐成了单独审讯之地。 曲姑早打听到皇后这几日就驻扎在景阳宫,相比于陈道和杨新俩人,皇后算得上仁厚了,曲姑建议朱颜先去找皇后。 朱颜同意了,先去了景阳宫。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一照面,刘皇后连忙上前扶住行礼的朱颜。 “我想要见香草,求姐姐帮忙通融一番。” 刘皇后听了这话,立即面露难色,这几日,各宫都有查出嫌疑的宫人内侍,这些人里面,也有近身侍候的,然一旦被抓,其主子都避之不及,唯恐牵连自身,更别提跑到这儿来看人。 没有先例,她也不好开这个先例。 何况,重华宫的宫人芝玉勾结卫庶人,内外交接,串联消息,扰乱宫闱,香草在芝玉的供词中是有实证的,又是皇上钦定,昨日夜里,皇上让杨新把人送进暴室狱,可没打算让香草活。 进了暴室狱的人,鲜少有能活着出去的。 刘皇后也接到消息,知晓朱颜刚去了乾元殿见皇上,眼下来这儿的是朱颜本人,而不是御前的内侍来宣旨,正好证实朱颜为香草求情未果,刘皇后就更加不会答应。 “这个忙,本宫帮不了。” 刘皇后拒绝了,她从来不会违逆皇上的意思,却愿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看在俩人相交数年的份上,她压低声音道:“阿颜,我给香草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除了例行审讯外,我会暂时先保住她的性命,她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得看皇上的意思,但不能拖太久。” “最迟不能过五月五。”刘皇后挑明道。 五月五,为端阳节。 昨儿夜里,皇上对她说了,这次阖宫大清查,凡有牵涉的宫人内侍,要全部在节前处理掉。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四。 离最后期限,还有十天。 朱颜听明白刘皇后的意思,不会让她见香草,只能帮忙多给她几天时间去向狗皇帝求情,想到狗皇帝,朱颜脑海中自动浮现出先前勤政堂内的那幕荒唐,她出来后,沈才人立即进去了。 当时满心惧怕,此刻回想起来,却止不住犯恶心。 不能再想了。 “阿颜,怎么了?” 刘皇后见朱颜开始干呕,急忙问道,又连忙喊刘姑姑端杯水过来,亲自扶着朱颜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一脸狐疑,“你是不是有了?” 朱颜好不容易压下去恶心之感,听到这话连忙摇头否认。 刘皇后不大相信,“我瞧着你脸色也很差,你先回宫去,叫宋太医进来给你瞧瞧。”虽说太医曾断定,朱颜难再生育,但也没说完全不能生。 “我真没有。”朱颜语带肯定,又恳求道:“娘娘,重华宫芝玉的口供,我能不能看一下。” “可以,我可以让刘姑姑去杨新那取,但你看完后,必须马上回宫去看太医。”刘皇后瞧着羸弱不堪的朱颜,心里十分担心,接过刘姑姑端来的蜜水,递给朱颜, “先喝口水,润润喉咙。” 朱颜道了谢,喝了小半杯水,放回刘姑姑呈上来的盘子里,抬头望向刘皇后,“我不回去,如果香草有罪,我这个做主子的也是罪首,不如把我们俩关一起。” 刘皇后一听这话,脸色微变,难得严肃地喊了声朱美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你难道要为一个宫婢,舍弃自身?舍弃儿子?”遇上这样的事,大家避嫌都来不及,偏朱颜还要往上凑,是真不要命了,“你现在就给本宫回去,本宫只当没听到这话。” 又命令曲姑道:“你赶紧的,带上你家主子离开这里。” 曲姑刚刚一直在给朱颜抚背,她也吓到了,没想到朱颜打的是这个主意,只是她如何劝得到,她在朱颜身边两年多,旁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朱颜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人。 刘皇后一看曲姑面露难色,朱颜默声坐着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越发难以镇定,压低的声音中已透着生气,“阿颜,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疯了?还是活腻了?” 朱颜苦笑,两手无措放在膝上。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 再让她去求狗皇帝,她做不到,但不求狗皇帝,香草最多也只有十天的命,所以,她只能把自己押上,摆一场大赌局,赌上一把。赌赢了,香草能活下来,儿子也能一并要回。 赌输了,多加她一条苟延残喘的命。 况且,哪怕心里恶心,她也知道,她有七成把握会赢。 刘皇后见朱颜仿佛铁了心般,于是转头吩咐刘姑姑,“去,去把芝玉的口供拿过来。”然后又对朱颜严辞道:“你看完芝玉的口供,阿颜,我不管你愿不愿意,哪怕让人捆着,我也会把你捆回芙华宫。” 说完,突然见一个小内侍,慌慌张张从外面跑了进来,都没人通报就闯进来了。 “跑什么,冒冒失失,成何体统。”刘皇后看得心烦意燥。 “奴才死罪,拜见皇后娘娘,奴才有急事……”小内侍朝站在亭子中央的刘皇后跪下后,一错眼看到坐在旁边的朱颜,出口的话噎了下,有些结巴,“朱美人也……也在,奴才拜见朱美人。” “到底什么事?” “唯。” 小内侍听到刘皇后的问话,回过神来,下意识应一声,也顾不得其它,“是……是香草在牢中自缢了,杨中侍让奴才来禀告娘娘。” “什么?”刘皇后惊愕地皱了下眉头。 “不可能。”朱颜不相信,整个人如遭晴天霹雳般,眼睛瞪圆,面如金纸,猛地站起身,刚迈出一步,便一头朝地上栽去,曲姑急忙上前才堪堪接住,跟着倒地。 刘皇后一边让人配合曲姑把朱颜抬到长椅上,一边吩咐人去请宋靖如宋太医,慌乱之中,却见张忠国张大总管来了,刘皇后迎了上去,“公公来了?” 张忠国行了礼,回道:“皇上派奴才来传口谕。” 刘皇后心头一紧,难不成就这么巧?忙问,“不知皇上有什么旨意?” “朱美人也在。” “在的。”刘皇后指了指朱颜躺着的地方,“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本宫已派人去请宋太医了。” 张忠国点了点头,满脸堆笑,“老奴来,是给朱美人道喜的,皇上已下口谕,着令皇后娘娘、陈内监、杨中侍尽快把香草所涉之案了结,然后释放香草回芙华宫。” 话音一落,整个亭子,一片死寂。 许久,刘皇后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时也,命也。 “这是?”张忠国心里已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本以为是件高兴的事,可肉眼见着,朱美人和曲姑那边都没动静,亭子的其他宫人内侍,皆一个个丧着头,不该这样呀。 “暴室狱刚传来消息,香草已经在牢房自缢了。”刘皇后解了惑。 “……”张忠国很震惊,“你们这是不是太快了点!” “本宫也刚接到消息,还不知道杨中侍那边什么情况?本宫正要过去看看。”刘皇后此刻心里也很乱。 “我跟娘娘一起去,” 躺在长椅上的朱颜悲恸难抑,积蓄了点力气,挣扎着要起身,“我不相信,她会自缢。” 张忠国瞧着朱颜眼眶泛红,水眸盈泪,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好似只吊了一口气,不由心惊肉跳,不敢再耽搁,他得赶紧赶回去禀告皇上。 作者有话说: ? 34、一场痛哭 “真是晦气。” “只能说她是个没命的。” 乾元殿, 养心堂。 皇上听了张忠国的禀报后,沉下来一张脸,极为刻薄寡情道。 张忠国哪敢接这话, 见皇上越发气恼, 吓得缩了缩脖子,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提道:“陛下,老奴回来前, 瞧着朱娘娘悲伤不已,担心朱娘娘的身子撑不住。” “皇后在做什么, 还把人带去暴室狱, 阿颜能进那种地方吗?”皇上极为恼火道,眉头紧蹙成一团, 吩咐张忠国, “你去,快去备轿辇,不, 备安车,朕要过去一趟。” “唯。” 张忠国应声,刚要退出去, 又听皇上喊了声等等,连忙转回来,作听令状。 “你派个人去仁本阁,和刑恩说一声, 把阿稷先带回芙华宫。” 张忠国抬头飞快地看了眼皇上, 心底只剩下果然二字, “老奴领命。”候了片刻, 见皇上挥手,立即退出去安排。 且说,堂内的沈才人见张忠国走了,重新端起那碗甜汤,走到皇上跟前,“陛下莫气了,这甜汤经过冰镇还冰着,陛下喝了消消心头的火气。” “放着吧。” 皇上没心情道,低头看了眼沈才人,“你也先回宫去。” 沈才人听了想不依,又见皇上已收敛了脾气,于是把甜汤搁在旁边的矮几上,俯身偎靠在皇上怀里,粉面含笑道:“妾不想回,妾想陪着陛下。” 两手抱住皇上的腰,却叫皇上一把推开,“朕有空了自会召见你。” “那妾陪着陛下去暴室狱。” “行呀,你要想被关进那里,就跟朕一起去。” “陛下。” 沈才人吓了一大跳,仰头一双美目圆睁不敢置信地望着皇上。 “给朕回你宫里去。” 皇上面露厌烦道,站起身,根本没在意沈才人的神色,心情好的时候,他不介意哄一哄,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不听话,他可没那个闲情去哄人。 大踏步往外走。 大虞宫很大,东西六宫中间是一条五丈宽直行的巷道,可供行人轿辇及车驾通过,也可打马奔驰,只是除了开国之初,后来,极少有人在宫中跑马,现如今,多用车驾或人抬轿辇。 巷道两旁,是高高耸立着的宫墙,连绵不断,当天子的四匹赤马安车飞奔而过时,惊得行人避让,引得两旁宫室内的宫人内侍纷纷探头。 “发生了什么事?” “车驾是去哪个宫里?” “别又是有什么大事?” “你们看东北方向……” 不知谁失声一叫,但见宫中东北方向,浓烟滚滚。 “天啦,是走水了。” “是景阳宫。” “也可能是暴室狱……” 纷纷扰扰中,有疑惑的,设法去打听,也有警醒的,听到暴室狱三个字,早早避开,宫里最近不太平,人人自危,一些没了恩宠的嫔妃,恨不得独善其身,缩在宫中。 因宫中建筑,多为木制,历来最怕失火,不提后宫,前朝三大殿都有遭大火重修过,所以,在看到浓烟时,张忠国第一反应便是请示皇上,要不要调卫尉去救火。 “先弄清楚情况。”皇上没有同意,看了下方向,只催促快马加鞭赶去暴室狱。 一路通行,安车抵达暴室狱门口。 张忠国没见到明火,先松了口大气,除了不停散逸的浓烟,却见门口挤满了人,大多是被押出来的犯人,有的蓬头垢面,还有的头发衣裳都被烧了,还有的浑身血淋淋,一个个全都慌慌张张,惊恐万端。 “怎么回事?” 张忠国唤住忙着居中调停的刘中侍,刘中侍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他在外面,想必皇后还在暴室狱里。 “刚才暴室狱起火了,好在明火已经扑灭了。” “怎么起火的?” “是朱美人打翻了刑堂的灯烛,引起大火,差不多烧了小半个狱牢。”刘中侍回这话时,还特意看了眼从安车上下来的皇上,谁料,话刚一出口,就惹来皇上的一声喝骂,“胡说八道。” 吓得刘中侍扑通一声忙跪下,“奴才不敢。” 这一跪,惊得周围的人个个回过神来,纷纷下跪行礼,却见皇上根本没有停留,直接大步往里冲,张忠国忙跟上,并大声朝里通传。 暴室狱。 无论来多少次,张忠国都觉得阴森森的,哪怕现在是夏日,他也觉得这里面阴气逼人,所以,相比于杨新,大部分时间待在这里,张忠国平时都不愿意进来,随处可见的可怖刑具,迎面而来的血腥味…… 今日多了呛鼻的浓烟,却少了往日的鬼哭狼嚎。 进到里面,张忠国一眼看到塌了一半的牢房,烧焦的木头冒着浓烟,还有一群内侍围着塌掉的那一圈区域在倒水,看来,火能快速灭掉,应该是提前放弃了这一片区域,单独隔断出来。 随着皇上进来,里面的所有人都停了手上的活计,刘皇后更是打头迎了上来,“参见陛下。” “起来吧。” 皇上叫了起,目光越过皇后,望向不远处蹲着没有动的朱颜,暴室狱纵深很长,又大片处于暗室内,因此,大白天都要点灯,在这昏暗的灯火下,朱颜弱不胜衣,脸色惨白,披头散发,简直跟个艳鬼似的。 不,浑身上下溢出来的悲伤与暮气,尤其在面前那具尸首的衬托下,越发如死气缠身般。 万念俱灰。 想到这词,皇上心头一下子慌了,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过去,俯身把人抱起,这一抱,使得早已失心失魂的朱颜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的狗皇帝,立即挣扎了起来,“你放开我。” “阿颜,” 皇上喊了一声,立即擒住朱颜朝他抓来的双手,“朕先带你离开这里。” “我不要,你滚开。” “别闹了。”皇上对上朱颜跟看仇人似的目光,以及疯了一般的抗拒与抵触,他都快要制不住人了,只得冷言道:“你再不安分,朕立马让人把这宫婢的尸首拖出去喂狗。” 这话如同镇天大雷。 朱颜被震住了,也被吓住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狗皇帝,她知道,他绝对做得出来。 皇上立即把人稳稳横抱在怀,朝外走时停了一下,对刘皇后交待道:“这里交给皇后了。”说完,又强调了一句,“今日暴室狱起火,是夏日天干物燥所致,请皇后记住了。” 刘皇后一听,立即明白过,连忙答应,“唯。”直至送皇上离开,才回转身。 皇上带着朱颜出了暴室狱,坐上赤马安车,相比于来时的急行奔驰,回程时,因为车上多了朱颜,车驾行驶缓慢,车驾的相应仪仗也能跟得上,以至于进入巷道后,队伍极为浩浩荡荡,惊动了东西六宫所有人。 出现在车驾上,与皇上同辇的朱颜,一举打破宫中近几日私下里风传关于芙华宫朱美人失宠的谣言。 然此刻,坐在安车内的朱颜,想离狗皇帝远一点都不能够,被狗皇帝紧紧箍在怀里,无法动弹半分,只能如泥雕木塑般。 “……田田回芙华宫了,在宫里等着你,你回去就能见到他,这几日,他天天都哭着要阿娘,只要你好好的,朕以后不会让他再离开你。” “只要你好好的,那个宫婢,朕可以赦了她的罪,可以派人给她择吉地回乡安葬,甚至可以给她加封个正六品的女官,给她死后哀荣,亲族受其遗泽。” 朱颜听了想笑。 什么叫:只要她好好的。 她脖子上仍旧隐隐作痛的掐痕,不就是对这话最好的嘲讽。 她信了这鬼话,才是可笑。 他从来,要的是一个听话的金丝雀而已,她的不同,除了比别的金丝雀漂亮些,大抵就是不驯服,不听话。 偶尔她会反思,两年多以前的那桩事,如果她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后来,是不是随着朱绮进宫,随着楚丽妃进宫,随着苏婉清进宫……随着一茬又一茬的美人代谢,她是不是也能够像那些东宫旧人一般,被抛于脑后,从此得以清净度日。 可最后,她发现,她做不到。 又如同她通过卫贤妃害三皇子一事,发觉宫中那个大秘密,因为她没法装聋作哑,自欺欺人。 这就是她的悲哀。 心如明镜,身惹尘埃,无法自抑的后果,便是作茧自缚。 “怎么哭了?是不是朕弄疼你了?” 朱颜被一语惊醒,才发觉,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见狗皇帝伸手给她擦眼泪,忙往后闪避,察觉到自己能动,下意识往左侧移紧靠到安车车壁上。 狗皇帝想重新把人抱入怀里,手一伸手出去,见朱颜避如蛇蝎的样子,又硬生生止住了,“你别哭了。” 他不劝还好,一劝反而更厉害了,只见朱颜双手捂住脸,眼泪止不住从指缝中溢出,如泉涌般,不管不顾,倾泄而出。 闻得幽咽抽泣声,转入痛哭愁怨啼,伤心至极,恸人心肠,弄得狗皇帝手足无措,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哭泣,那都是美人垂泪,梨花带雨,泪落连珠。 哪是这样哭? 偏他听得难受,看着更难受,“阿颜,不要哭了。”从来没有这般觉得束手束脚,如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作者有话说: ? 35、成了死结 狗皇帝见朱颜哭得太伤心, 哄不住人,只得在半道上派人去暴室狱传杨新过来,等安车抵达芙华宫门口, 见到在门口守候的儿子阿稷, 终于松了口气,低头对朱颜道:“你看,田田在等你。” 其实不用他提醒,朱颜在车驾停下时, 就看到了儿子,哪怕在路上早听狗皇帝说, 会把儿子送回来, 她犹不敢相信,目光贪婪地打量着儿子, 明明只三天不见, 却似隔了好些年。 “阿娘,阿娘……” 随着儿子阿稷一声声叫喊,朱颜忙不迭地下车, 差点跌倒,一旁的狗皇帝连忙伸手扶住她,“你小心点。”朱颜甚至忘了要去推开他, 落地后蹲下身,伸手接住扑过来的儿子抱入怀里,“田田。” “阿娘。”阿稷双手搂住阿娘的脖子,看到阿娘眼睛红红的, 狠哭过, 仰面问道:“阿娘是不是想田田, 想哭了?”说完, 又自顾自道:“田田也一直很想阿娘,每次想,都想哭。” 朱颜先是心头慰藉,尔后却是心头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但她到底从不在儿子面前哭泣,忍住了,点点头嗯了声,“阿娘也一直很想田田。”两手要抱起儿子回宫时,不防让旁边的狗皇帝长手一伸,夺了过去。 “陛下。”朱颜着了急。 “阿耶,”阿稷不乐意,叫唤道:“我要阿娘。” 母子俩几乎同时开口,狗皇帝一边制住怀里乱动的儿子,一边望着朱颜提醒道:“宋太医也来了,你先让他给你瞧瞧。” “我没……”朱颜急出口的话在狗皇帝盯着她脖子时,给咽了下去,才记起脖子上的掐痕来,这会子庆幸没让儿子发现,也不敢再去抱儿子了。 “阿娘哪里不舒服?”阿稷听到要看太医,忙问道。 “阿娘没事,” 朱颜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蛋,“只是例行请平安脉。”心里再恼恨,也只得跟着狗皇帝一起往里走。 阿稷哦了一声,因为宋太医常来芙华宫,又听阿娘这般说,没再追问,反而终于记起一桩最重要的事,刚才连刑恩公公都没法回答他,仰头望着父皇问道:“阿耶,我以后是不是不用和阿娘分开了?” “当然。”狗皇帝颔首保证,他既然已做了决定,便不会再反复,除非有那么一天,朱颜会动手伤害儿子,可他心里清楚,就像朱颜自己说的那样,她不是邓庶人卫庶人。 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眼下朱颜因为香草那个宫婢的死,伤心得情绪不稳,他更不能让儿子离开她。 因为脖子上的掐伤,朱颜没敢在大庭广众下见宋太医,只带了曲姑单独去了正殿旁边的一间厢房,也没让宋太医看脖子,只请了脉,然后曲姑问宋太医要一瓶化淤的膏药。 “你哪儿撞伤了?”宋太医抬头上下打量朱颜。 “不是娘娘,是我。”曲姑含笑道,上前半步挡住了朱颜。 宋太医满脸狐疑,见她们主仆俩一副讳疾忌医的样子,于是提醒道:“娘娘该知道,微臣等会儿还要向皇上回禀。” “正好,你要是有疑问,可以直接去问他。”朱颜沉声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就不信,狗皇帝问得出口。 宋太医听出语气很冲,心里暗叹眼前这位朱美人恩宠之隆,只能当没听到似的说道:“化淤的药,微臣没带,回去后让医女送来。” “多谢了。” 朱颜道了谢,请宋太医离开后,才解开脖子上绕了四圈的披帛,雪白细长的脖子,中间极其突兀地出现一道明显的掐痕,大半圈血瘀凝结,已呈现出紫红色,边缘散开着一圈乌青。 曲姑觉得触目惊心,她心里有怀疑,但直到此刻,也不敢多问半句之前在勤政堂内发生的事,只开口说道:“娘娘脖子上的伤痕太深,还有点淤肿,奴婢先用凉水浸湿巾帕,给娘娘敷一敷,等药膏送来了,奴婢再给娘娘抹药,这样会好得快些。” 因朱颜身体一向畏寒,她不敢用冰水。 “好。”朱颜没有反对,疼痛在其次,她也希望早点好起来,不然,她都不敢再抱儿子。 药膏很快送了过来。 朱颜脖子经过冷敷后,疼痛感减轻了许多,因先前在暴室狱引了一场火,发了一回疯,她人在火圈里淌过几遭,蹭了满身脏灰,偏就是这副邋遢模样,狗皇帝竟没嫌弃。 要不是脖子上的掐痕犹在,她都差点要信了,狗皇帝是真的对她情深似海。 朱颜自己先受不了,梳洗了一番后才让曲姑给她上药。 听得香茹来报,杨新来了,在大门口跪着。 “娘娘,杨新的胆子应该没那么大。”曲姑出声提醒朱颜。 朱颜抬头看了眼曲姑,听明白她话里的警告,如果真的是杨新做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狗皇帝下的令。 朱颜放下手中的玉钗,又拔了头上已插好的莲花步摇,以及两支白珠金钿,顶着一头素发起身。 她不能让香草枉死。 狗皇帝说要给她一个交待,她就去看看,他要怎么交待? 到了正殿,殿内只有狗皇帝一人,宫女内侍都候在殿外,朱颜也没让曲姑跟进去,独自进殿走到狗皇帝下首位置坐下,问道:“阿稷呢?” “朕让刑恩带他去乾元殿,把他常用的东西都搬回来。”狗皇帝连忙回道,朱颜能主动先开口和他说话,倒让他有点受宠若惊,赶忙把手边的宣纸递到朱颜面前,“这是重华宫那个罪婢芝玉的供词。” 朱颜立即接过,她之前去暴室狱就想查看这个,只是当时见到香草死状以及香草身上遍体鳞伤,大悲大恸之下,忘记了索要。 “香草不无辜,罪婢芝玉的供词中,香草在中间传话,收了一匣子南珠的好处,东西在她房间里找到的,成了实证。” “不可能,” 朱颜急忙否认道,气得立即把手上那张宣纸捏成团,“别说一匣子南珠,就是十匣子南珠,她也不可能收,我芙华宫的库房她能随意出入,随意取用,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差这一匣子南珠?” “这些年,你和皇后赏给芙华宫的东西,库房都堆满了五间,陛下心里应该有数。”朱颜又道,哪怕她再不愿,但到底得了许多东西,况且,珍珠玛瑙珊瑚,香草什么样的奇珍没见过,会这么眼皮子浅。 “那匣子南珠,是杨新带人在她房间里搜到的。”狗皇帝强调道。 “指不定是他带进去,栽脏陷害。” “杨新要敢在朕眼皮底下干这事,朕第一个扒了他的皮。” “要是你授意的呢?” “胡说。”狗皇帝反驳道,对上朱颜清凌凌的目光,竟是真疑心他,觉得荒唐,又给气笑了,“阿颜,朕是天子,一言可断人生死,朕如果要取她性命,不需要找任何理由。” “是呀,就像先前在勤政堂对妾身那般……” “你放肆。” 狗皇帝怒喝道,打断朱颜的话,甚至砸飞右手边矮几上的茶盏,哗啦一声响,伴随着啪啪的碎裂声,吓得殿外的人,退了几步,不敢探头。 朱颜顶着一股逼人的气势与越来越重的威压,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反而伸手去解脖子上系着的轻纱,凝脂白皙的颈脖,入目却是大半圈掐痕,周围一片青紫,强烈的视觉刺激,狗皇帝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瞬间,周身的怒意如东流水,一泄千里, 朱颜眼见狗皇帝脸上升起了愧疚,起身走到她面前要俯身查看,她迅速重新系上轻纱,掩去脖子上的伤痕,她一直都没有照镜子,只是看到曲姑给她擦药时的小心翼翼与满脸心疼,猜到应该很严重。 “是朕不好。” 狗皇帝长手一伸把朱颜紧抱入怀,低声说了这一句,算是道歉,朱颜想要推开的动作一滞,耳畔却又传来狗皇帝极为郑重严肃的告诫声,“阿颜,你记着,以后都不要再用你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朕。” “如果朕还在意你,你真有万一,朕会让所有和你有干系的人给你陪葬,同样的,如果朕还在意你,你做任何事,朕都可以不计较。” —— 芙华宫,宫门口。 杨新笔挺着身姿跪着,汗流浃背。 刑恩带着四皇子张稷从乾元殿搬东西回来,经过时,刑恩特意停了下脚步,小声问道:“香草真不是你让人勒死的。” 杨新听了,眼皮都没掀,“皇上没下明旨,皇后娘娘特意关照,就在那儿看着,除了她自己寻死,谁敢去了结她的性命。” “你呀!”刑恩听他这么硬气,倒是信了,偏偏……是一条人命,人活着,一切都好说,人死了,就成了死结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修文,内容衔接不上的,可从29章开始,重新看。十分抱歉,29章-34章全部重新写过。 ? 36、邓氏外戚 杨新不在意一条人命。 暴室狱里的冤魂, 从来不曾少过,香草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全, 定了案本就是死罪, 更何况,她还是自缢身亡。 杨新心里明白,皇上也不在意香草这条命,真正在意这条命的, 是坐在芙华宫里的朱美人,后宫嫔妃无数, 多的是一入宫就不见天颜, 或是一朝恩幸便再无所闻,真正能出头的凤毛麟角, 能长盛不衰的, 更是异数。 朱美人便是这宫里的异数。 原本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瞧着前几日皇上的雷霆之怒,瞧着朱美人被禁足, 瞧着四皇子被抱离芙华宫,瞧着香草被下令关进暴室狱……大家都在揣测,朱美人会不会遭到厌弃, 步入邓庶人卫庶人的后尘? 谁料,一转眼,皇上会亲自去暴室狱接人。 前前后后加起来,没超过三天。 他在御前伺候得久, 也只能道一句:圣心难测。 朱美人依旧荣宠在身, 一旦要追究香草的死, 他作为掌管暴室狱的人, 必然要对这桩命案负责,所以,眼下吉凶难料,一切全系于皇上一念间。 “昨天晚上,你去芙华宫抓人搜物证,为什么没叫上曲姑?或是让芙华宫里别的宫人也在现场?” 杨新面对皇上的质问,愣了下,却马上如实回答,“禀陛下,奴才昨夜里到芙华宫时,听曲姑说朱娘娘几天没阖眼,好不容易睡着了,奴才不敢惊扰到娘娘,便没有叫芙华宫里的宫人,奴才亲自带人捆了香草,派遣两个人搜她房间拿到物证就离开了。” 说完,又补充道:“昨天跟奴才过去的内侍,包括那两名进了房间搜查的,陛下都可以召来审问,奴才绝对不敢有半句虚言。” “朕是相信你,” 皇上说道,却又话锋一转,严辞道:“但你不仅要让朕信你,你是要让朱美人也信你,搜到那一匣子南珠的,是你带进去的人,你说,怎么让她相信,东西是那个宫婢的,不是你让人放进去的。” “请陛下明鉴,奴才万不敢行此事。”杨新神情骇然,连忙磕首道。 皇上盯着跪在面前的杨新,没有说话。 杨新却立即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笼罩下来,迫使他头都不敢抬,明明已经入夜,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渗出来,不敢再分辩,因为皇上要的并不是真相,“陛下,是奴才疏漏了,请陛下恕罪。” “确实是你疏漏了,办的案子全是漏洞,怎么让人相信?案子未了结,那个宫婢却死在暴室狱,你到底负有看管不力的责任。”皇上神色淡淡道,手指头敲了敲手边的几面,沉吟了良久,才下令,“朕降你为谒者,你卸了手上的差事,先回家待一段时间。” “奴才谢陛下隆恩。” 杨新缓过劲来,后背尽是湿汗,知道这一关总算过了,原来预测最坏的结果是以命相抵,毕竟宫里内侍宫人的命,都握在皇上手中。 又听皇上吩咐,“你手上的差事,乾元殿的事交给常兴暂代,暴室狱那边的事,移交给你的副手。”宫□□有四位正五品的中常侍,三位在乾元殿,即刑恩、杨新、常兴,剩下一位是凤仪宫皇后身边的刘中侍。 “奴才遵旨。”杨新磕头道。 “起来吧。”皇上让杨新起身,又道:“好好交接,中常侍的位置,朕会给你保留着。” 杨新听了,连忙谢恩,“谢陛下不弃,奴才随时听候陛下的差遣。”清楚这是自己主动揽罪,皇上特意给的恩典,毕竟御前从不缺上进的人。 皇上打发了杨新后,问了下时辰,尚不到戌时,抬头看到慈姑领着蔡女史秦司设等其他几位典设掌设捧着侍寝的玉牌进来,却未等到近前,就令她们退下了,“不用了,朕今晚去皇后那。” 径直起了身。 —— 凤仪宫内。 刘皇后倒是很惊讶皇上的到来,亲自把皇上迎入正殿内,含笑道:“妾身以为陛下今晚会在芙华宫陪着朱美人。” 皇上有这个心,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再去刺激朱颜了,没有接这话,笑了笑,“朕过来,是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刘皇后一听这话,立即恭谨地端坐在下首。 皇上先说了对杨新的处置,刘皇后很吃惊,杨新降为谒者,谒者是无品级的内侍,这是直接从正五品中常侍撸成了白身,卸了所有差事,“陛下,这件事,或许真委屈了杨新。” 皇上抬头看向皇后,示意她说下去。 刘皇后才接着道:“搜出来的那匣子南珠,木匣子上残留有紫奇楠的熏香,前年真腊进贡的紫奇楠,香醇甜淡,香味持久,因为量太少,妾全部赏给了朱美人,宫中只有芙华宫有这一味熏香。” 皇上神色未变,端起了几面上的茶碗,沉吟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是香草接受了贿赂,还是杨新栽赃陷害,朕心里很清楚,或许真委屈了杨新,但朕只要一个结果,是芝玉那个罪婢,胡乱樊咬,所有的事,和香草无关,和朱美人无关。” “妾身明白了。”刘皇后立刻醒神道。 “第二件事,给香草追封一个正六品的女官官职,皇后明天着尚仪局办好手续。” 刘皇后应了声唯,其实,在听到皇上说和香草无关时,便不意外皇上会给予香草这样的殊荣,于是多问了句,“那丧事要不要交给奚宫局的内官去办。” “不用了,今天下午已经装棺了,明天就抬出去,在城外选块吉地埋了,别再留在宫里。”皇上说道,原本他想过安排人送其灵柩回乡安葬,阿颜觉得劳民伤财,又是大夏天的不如就地安葬,他立即同意了。 他做这些,是为了宽阿颜的心,不然一个宫婢死了还轮不到他操心。 刘皇后自是看出皇上的心思,没再提,主动汇报起禁宫内外勾结一事,“近半年内,宫内与卫庶人有联系的查到的宫人内侍计四十八人,邓庶人一直疯癫着,倒是没查到与人有来往,另外,查到与她们有干系的人,计一千六百三十一人,宫人内侍加在一起。” 说到这,刘皇后顿了下,察看了下皇上的脸色,才接着说:“主要是与太后有干系的,将近一千五百余人。” “太后离宫去相国寺前,朕记得清过一波,怎么还有这么多?”皇上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却没有要皇后回答,反而询问道:“如今宫中,宫人内侍共计有多少人?” “宫人五千三左右,内侍三千一百多,加起来共计八千四百余人,之前清的那一波,都是曾在太后跟前伺候过的,大约四百余人。” 皇上点了点头,算起来,宫中近四分之一的人与邓太后有干系,倒也不算多,毕竟她曾在父皇宫中做了十五年的皇后,还有祖母给她留的人 ,邓太后之所以能成先帝继后,是因为她姓邓,是祖母庄肃太后的亲侄女。 “凡是查出来的宫人内侍,与卫庶人有联系的以及自太后离宫后与太后有联系的,全部打杀了,其余人流庡?放岭南,终生不得离开 。” 刘皇后听了,迟疑了一下,“一次性全处理了,会不会影响太大了?” “有什么影响?”皇上看了皇后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碗,“一年前,邓庶人被废,邓太后离宫,邓家都没翻出天,朕就不信了,这次处理一千多名宫人内侍,他们能翻天。” 又道:“内宫的事,你处理,由内侍监陈道和接替杨新的常兴协助你,月底前全部处理干净,拖得越久,反而容易横生枝节,还不如早处置,早安定人心。”说完,安抚性拍了拍皇后的手背,“放心,外朝有朕。” 刘皇后心头一动,虽然只简单一句话,却已透露出足够多的信息,看来,皇上要彻底对邓家动手了。 邓家是开国功臣,但真正显赫却是从高宗朝开始,邓氏女被选为太子妃,历经英宗,先帝及本朝,尤其是先帝朝,庆祐十年前,庄肃太后以太后的身份影响朝政,邓家的权势也跟着达到巅峰。 当时邓家一门两皇后、两公、三侯、四将军,皇子妃宗室子妇者九,尚公主者四,簪缨冠冕更是不计其数,门庭赫赫,莫与伦比。 庆祐十年,随着庄肃太后的薨世,哪怕临终前一年,指定了侄女为先帝继后,依旧挡不住邓氏盛极而衰的颓势,但到底是先帝母族家及妻族,邓家人的实权被先帝慢慢收回,却依旧保住了荣华。 直到去年正月,邓淑妃被废,邓太后离宫,皇上夺了邓家的两个国公爵位,邓家才真正开始没落,近一年来,每堪欲下。 皇上见刘皇后听明白了,站起身,神色疲倦道:“早些安置吧,朕今晚留下来。”朝堂的事,他不会和皇后细说,但她是皇后,他会让她心里有数,况且邓家的事,他已经筹谋了一年多,这次就没打算再轻拿轻放。 只是动手前,还要去相国寺见一见邓太后,也不枉母后给他送的大礼。 ? 37、做贼心虚 一场夏雨, 来得又急又猛。 自苍穹倾泄而下,汇落成了铺天盖地的雨幕,廊庑外的屋檐水连成线, 垂落溅起的水花, 漫湿了半边地板。 曲姑看着立在廊下许久一动不动的朱颜,上前劝说道:“娘娘,回屋去吧,四殿下还在如意轩等着您。” “你说, 她出宫了吗?”朱颜问曲姑。 “掖庭局那边定了巳时出殡,必然不会耽搁, 这会子应该早已出重玄门了。”重玄门是京城最北边的城门, 出了此门,便是出城了。 “这么说, 已经在宫外了。”朱颜仰起头, 望不见天空,只望见雨幕如瀑,她有想过让香草出宫, 却从来没想过,香草会以这种方式出宫。 香草跟她一样,不适合这宫里。 当初, 她在发现香草私下里以宫女身份选入宫后,就该第一时间送她出宫,而不是调到自己身边来,让她留了下来, 她那么一个怕疼的人, 死前却是遍体鳞伤, 朱颜每每想到这, 都心痛得无法喘息。 “刚刚刑恩公公来说,会派人去颖州找香草的亲族,过继一个侄子在她名下,以便供奉香火,四时祭扫。”曲姑禀报道。 “不用了,” 朱颜拒绝了,“人死如灯灭,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若人死后有灵,她自会去寻她家中先辈,若人死后无灵,也不过是三牲烧纸空祭墙壁。” “娘娘,慎言。” 曲姑吓得面露惧色,紧握住朱颜的手,香草能有这份死后哀荣,无论是追封为正六品的女官,还是香火祭祀,皇上让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宽慰朱颜的心,但朱颜这番话,与时下风俗相背,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娘娘觉得不用,奴婢会和刑恩公公说,但娘娘以后可别再说这番话了。”曲姑又叮嘱道,时下讲究事死如事生,重祭祀,享飧食,不至于死后沦为孤魂野鬼。 朱颜轻嗯了声,又重复了一遍,“你记得去和刑恩说一声。”她更不愿意看到因为刑恩派人去找奶1娘一家,反而招来她那位极会钻营的父亲,纵使她进宫前给奶1娘一家放了奴籍,但官民之别摆在那儿。 —— 晚间,狗皇帝过来了,带来了一箱子书。 朱颜扫了一眼,发现全是游记、志怪、服舆、乐谱乃至风俗人情等,唯独没有史书,心里明白,怕是经此一事,芙华宫都不会出现史书了。 狗皇帝被朱颜看破也很坦然,“你一向爱看书,这些杂书让你打发时间用。” “都收起来,放到笔轩墨里。” 朱颜坐在床边没有动,只吩咐曲姑。 曲姑应了声唯,合上盖子,带人重新把箱子抬出去。 “田田呢?怎么这么早睡了?” 狗皇帝又问道,却似不用朱颜回话一般,自顾自说:“今日,仁本阁的李翰林跟朕说,田田聪明伶俐,慧窍天成,可以考虑提前启蒙。” 说到这,看了眼朱颜,见她在听,才继续道:“不过朕觉得他还小,先不必着急启蒙,倒是可以跟前几天一样当是去玩,每天不拘上晌或下晌,去个小半天,宫里也只三郎与他年岁相近,他去了,兄弟俩也算有个伴。” 朱颜想了下,没有拒绝,“我明天问问他。”因为陡然离开几天,儿子眼下格外粘她,今天白天连午觉都没有睡,晚上朱颜安排提前用了膳,就是为了让儿子今晚早点睡。 “朕明早和你一起问他。”狗皇帝说着,走到朱颜身边坐下,朱颜欲要起身,却让狗皇帝一把拉住,“别动,让朕瞧瞧你脖子上的伤。” 朱颜才记起,因为刚才准备入睡,又在寝宫内,刚擦了药,所以脖子上并没有系轻纱,下意识伸手去遮,却让狗皇帝给拉开。 昏黄灯火下,映着荧荧光晕,倒没有大白天那么狰狞惊心了,颜色也淡了许多。 “还疼不疼?”狗皇帝伸手摸了摸。 朱颜直接闪躲开,撇开头,挣扎起身,脱得身来,直接从床榻上站起身,离开有四五步远。 狗皇帝见她这番反应,想生气,却又不舍得,心里存了愧疚,软着语气唤了声阿颜,“朕已经和皇后说了,从今以后免了你每月初一十五凤仪宫的请安朝见,宫宴不想去就不去。” “只一点,往后不许再找身体不适的借口。” 他私以为,阿颜这两年多身体一直不好,有一半是自己咒自己咒的,正常康健的人,谁隔三差五的生病,昨天他抱起她时,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比从前轻了许多,“宫门口那六个健壮的宫婢,让她们也留下来,给你守门,凡上门的人,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用见。” 朱颜听了,眼睛直盯着右前方的那盏明灯,有些茫茫然,她是该谢恩呢?还是该表示高兴呢?最后却发现,她既不想谢恩,也高兴不起来,每次都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跟驯狗似的。 大约她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狗皇帝起身,走到她身侧,喊了声阿颜。 朱颜望着近在咫尺的狗皇帝,容颜俊美,眉目多情,突然想起曾看过的一句话,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 “阿颜,你怎么了?”狗皇帝见朱颜两眼直勾勾盯着他,不由出声问道。 朱颜恍过神来,移开了眼,问:“那匣子南珠怎么来的?” “是有人放进去的,但不管是谁放的,一切与香草无关。” “一句无关,她就白死了,”朱颜突然冷笑起来,侧头望向狗皇帝,语气有些激动道:“又或者,陛下以为给她脱了罪,给了她死后哀荣,让杨新免了官,就已经抵消了香草在暴室狱里所受的罪,甚至都还抬举了她,是不是?” 难道不是? 狗皇帝其实很想说是,却更清楚,他要是敢说是,阿颜就敢直接翻脸,“阿颜,你先缓缓,别气着自己,香草不会白死,等过段时间,朕会把凶手拎到你面前,随你处置,好不好?” “这么说,凶手不是杨新?”朱颜有些不信。 “当然不是他。”狗皇帝肯定道,“朕说了,要给你一个交待,自会给你一个交待,你相信朕。” 朱颜知道自己眼下,只能相信他。 “你早些歇着,朕去隔壁看田田。”狗皇帝说完,出手做了他刚才一直想做的事,突然把阿颜抱入怀中,片刻后松手,立即转身离开。 很快、很突然,使得朱颜都没反应过来,气得朱颜砸了手中的团扇,最后又觉得幼稚,俯身捡了起来。 —— 四月底,血1腥与动荡笼罩着整个禁宫。 因勾结内外、图谋不轨的罪名,有三百余人被杖毙,另有一千三百余人打了二十杖后,被驱逐出禁宫,发配流放岭南,终生不得返回。 此事牵连之广,人数之多,使得东西六宫、内官六局以及内侍省六局,无一逃脱,皆有人深陷其中,甚至内官六局之一的尚服局为之一空,不说下面各司,还有一位正五品的尚服女官被杖毙。 宫中上下,禁若寒蝉,处处风声鹤唳。 各宫人人胆颤心惊,恨不得自掩宫门,到了五月初一,凤仪宫的朝见日,皇后当众训诫后宫嫔妃,严禁与外朝及宫外私1通消息。 相比于宫中各处的不安,芙华宫里倒平静许多,也太平许多,曲姑是提前得了吩咐,根本没和朱颜提宫中发生的大事,同时也禁止芙华宫内其他宫人内侍议论。 因此,身在芙华宫,连宫人内侍都无法感受到宫内的紧张气氛。 芙华宫里平时侍弄花草的宫女灵照,去司苑司领月月红的幼苗时,受到一位正六品司苑的亲切接待,把她吓了一大跳,司苑司是内官六局之一尚寝局下面的一个司,专门负责种植花果蔬菜之事。 “……我记得朱娘娘最喜欢美人蕉,这儿有黄色的,还有新培育出的紫色品种,灵照姑娘都可以带回去。” “芙华宫里种了许多牡丹,朱娘娘必定喜欢,灵照姑娘不如再带些回去,司苑又新增了几样名贵品种。” “不用,不用。” 灵照面对狄司苑的过分热情,连忙拒绝,“娘娘不要美人蕉,也不要名贵品种,只要一些月月红,娘娘是希望花开不败,四季常开。” “月月红确实是四季开花,兆头好,”狄司苑反应过来,“灵照姑娘,你稍等一下,我亲自给你去取。” 灵照姑娘连道不敢,不敢劳动狄司苑,想自己去,却直接让整个司苑司的人给拦住了,根本不给她动手的机会,灵照作为芙华宫的人,出来办事,以往也经常能得些便宜,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么夸张,弄得她心头惴惴的。 根本不用她动手,狄司苑带人给装得明明白白,原本只要大红的幼苗,狄司苑还额外给了开淡红与浅白色花的幼苗,临了,还派了司苑的宫人给她送货上门,灵照觉得,要不是阖宫都知道,朱美人不爱见外人,狄司苑怕是都想亲自送上门了。 “这是怎么了?”回去的路上,灵照硬着头皮问打头的那位正八品的丘掌苑。 “你也知道,最近宫里发生的事。”丘掌苑说起来,犹面有戚戚焉,当初行杖刑的时候,内官各局有品级的女官都被叫过去观刑了,尤其看到一位正五品的尚服被当场杖毙,所有人都吓破了胆。 “这次清查禁宫勾结一事,各宫都有人员波及到,整个后宫,唯独芙华宫例外,如今大家都恨不得和芙华宫攀上关系。” “内官六局都希望芙华宫有需要,盼着能得个显眼的,偏偏朱娘娘深居简出,又很少要东西,今日你一来,可把我们狄司苑给高兴坏了。” “历来进了暴室狱的人,不死也残,很少有能无罪出来的,芙华宫香草姑娘进了暴室狱,朱娘娘却敢亲自去暴室狱要人,现在宫里的宫人内侍一个个都想进芙华宫。” 灵照瞧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芙华宫的好,不由闷声道:“但香草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走在最后面的那位提着一篮浅白月月红幼苗的宫女大声反驳道:“香草进了暴室狱是遭人陷害,不但无罪,还被追封为正六品女官,还有棺木下葬,之前有这样的先例吗?你们谁敢保证,自己将来能善终,别说棺木,可能连裹尸的草席都没有一床。”说到这,竟是流泪了。 “阿金,你胡咧咧什么,”丘掌苑喝斥道,“要哭就滚回去哭。” 阿金吓得忙揩去眼泪,又对着灵照笑道:“是我胡说了,灵照姑娘不比我们,是芙华宫的人,一定能善终。” 灵照勉强回之一笑,闷头走在前面。 耳边不时传来随行丘掌苑等随行六人的说话,无一不是羡慕她在芙华宫里当差,或是小声为香草可惜,又或是说朱娘娘护短,能为香草闯暴室狱,便一定会查出陷害香草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下这样的事。 下场只怕比那个正五品的尚服还要惨。 越听,灵照的脸就越白一分。 及至回到芙华宫,灵照见到门口六位健壮宫婢阴恻恻的目光,突然惊吓到了,进门后看到曲姑时,腿软得当场跪下,拉着曲姑的衣袖,抖个不停,嘴唇更是在打哆嗦,“姑姑,那匣子南珠,那匣子南珠是临川公主交给我的,让我放到香草姐姐的屋子里,我没想到会害死……”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曲姑同样吓了一大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 38、窥探内廷 京城。 紧挨着皇城的崇阳坊内, 崇阳长公主府第门前,停了一辆軿车,很快从上面下来一位二十出头的贵妇人, 面带慌张, 行色匆匆地进了公主府。 “你说什么?” 崇阳长公主望着对面今日突然找上门来的临川公主,一脸惊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芙华宫里那个死了的宫婢, 她房间里搜出来的物证,那匣子南珠, 是你让人放进去的。” “妹妹小声点。”临川公主望着妹妹崇阳瞪过来的目光, 吓得缩了下脖子。 “姐姐胆子倒是真大,” 崇阳啧啧称奇, 这个姐姐历来懦弱胆小, 没想到竟会干出这样的事,“眼下,连我都不敢去碰芙华宫, 你倒是敢直接去陷害人。” “我也是没法子,邓郎让我做的。” “他让你做,你就做, 你没脑子呀,别说什么一切是为了邓家,两个姑母和襄阳姐姐都没有出头,你出什么头呀, 你脑子被雷劈了, 还是被驴蹄了, ”崇阳气得破口大骂, “哪怕邓家现在立时没了,和你有什么干系,你是公主,你换个驸马就是了,再不济,儿子保不住,至少也能保住女儿,干什么不好去掺和他们的破事。” 临川一脸苦涩,嚅动嘴唇小声反驳道:“我当时想着,只是一个宫婢,不妨事……” “是呀,只是一个宫婢,人只道进了暴室狱,九死无生,没料到,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一个宫婢还能脱罪,还能得到追封,就连御前最得用的杨新都被免职了,所以你们慌了。”崇阳立即看出了症结。 “妹妹,你一定要救救姐姐。”临川公主一把抓住崇阳的手恳求道。 “你让我怎么救你? ” “妹妹一向在姐妹中有体面,你与皇上是同母所出………” 一听这话,崇阳并没有往常被人捧着的欢喜,甩开临川的手,打断道:“是,我是比姐妹们体面,但我的汤沐邑是父皇所赐,食邑千户,也是父皇所赐,阿兄登基只赏了我一个长公主的头衔。” 国朝公主惯例标准是食邑五百户。 先帝十一女,活下来的七个,崇阳最爱宠。 “要是我阿娘在世,我倒可以学学姑母潥阳长公主,插手内宫事务,偏我阿娘是个红颜薄命的。” 这话崇阳敢说,临川却不敢接。 又听崇阳公主说道:“我从小和皇兄一起长大,比你更了解他,敢动他的东西,那就是找死。”她最多只敢给阿兄送送美人,或是偶尔点点火、扇扇风、挑挑刺。 “妹妹,那我要怎么办?”临川急得掉眼泪。 崇阳是不想管的,这阵子宫里气氛不对劲,她都没出门,更不用说进宫去,只是瞧临川一副可怜样,又是求到她头上来了,多问了句,“你找的那个人,还活着吗?” “还活着,就是芙华宫里的宫人。” “你倒是厉害,那地方油泼不进的,你却安插了自己人。”崇阳很意外。 临川连连摆手,“不是我,是邓家的。” 邓家就不奇怪了。 崇阳撇了撇嘴,摊手道:“要是其他地方的宫人,趁着没人发现,还能想法子找个理由弄死,来个死无对证,偏是芙华宫的人,我也没折了,姐姐你自求多福。” “妹妹真不愿救姐姐。” “我最多不去告发你。”崇阳说道,她没去检举邀功,就已经是顾了姐妹之情,“你走吧,别在这儿耽误你的事。” 临川眼帘微垂,泪珠儿趴伏在长长的睫毛上,欲落未落,“那匣子南珠,是卫家给的,却是和妹妹有些关系。” “和我有什么关系?” 崇阳刚仰起头,却忽然心里打了个突,记起一桩旧事,卫家,她是送过曾经的卫贤妃一匣子南珠,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伸手指着对面的临川,“你们,你们这是想把我也拉进来。” 当初朱美人进宫后不久,六宫独宠,她有孕的时候,崇阳为了结交她,特意送了一匣子南珠给她当贺礼,偏朱美人以礼太厚受之不起给退了回来,世上竟有她崇阳长公主送不出手的礼,气得她扭头把这匣子南珠送给了还是贤妃的卫庶人。 瞧着临川未作否认。 崇阳突然站起身,临川吓了一跳,还以为崇阳要扑上来打她,忙分辩道:“并不是要拉妹妹进来,只是希望妹妹……” “你可闭嘴吧。”崇阳喝斥道,朝亭子外大喊了一声,“来人,备车,我要进宫。” “崇阳,你要做什么?”临川意识到不对,并不像驸马邓郎说的,崇阳担心祸及自身,会和他们联手,帮忙解决那个宫婢,要上前拉住崇阳,却让崇阳一把推开。 “你有句话说对了,我的确和你们不一样,” 崇阳冷冷看了临川一眼,“至少我脑子比你清楚,我是长公主,只要不是谋反大罪,凭着我与阿兄一母同胞,看在阿耶阿娘的份上,我犯任何事,最多挨一顿训诫,阿兄也不会真和我计较,更别提这种事,我进宫去向阿兄说清楚就是了。” “你不能走。” 临川急得要去拉住崇阳,却让崇阳避开,眼见着崇阳离开,临川心中着急忙慌,直接朝崇阳小跑去,要拦住她,听得一声扑通响,临川拉着崇阳摔倒在地,引得候在亭子外的仆人纷纷上前来。 一阵子手忙脚乱。 崇阳长公主的后脑勺肿了个大包,气得不行,却也没有去理会临川公主,让公主府里的疡医简单给她包扎了一下,顾不上脑袋痛,顶着个大包进宫去了。 到了刘皇后的凤仪宫,她无比庆幸自己一刻未停来了,因为芙华宫里一个叫灵照的宫婢已经主动招认了,人也被抓了,就跪在外面。 “你这脑袋怎么了,怎么磕到的?”刘皇后一见面,首先关心起崇阳。 “别提了,差点让临川给杀1人灭口了。”崇阳长公主语带夸张道,紧接着,把临川来她府上找她的事如实说了一遍,倒是没有再夸大其辞,她是生临川的气,却也没想要她的命,“阿嫂,我瞧着,临川姐姐也是被逼的。” 最后,还帮临川说了句话。 “这话,你和你阿兄去说。”刘皇后摇头,也不知道邓家是怎么想的,这是生怕没有把柄,特意递上来一个,果然是天欲其亡,必使其狂。 刘皇后叫人去请了林太医过来,先给崇阳看了脑袋,才带上她,还有跪在外面的宫婢灵照一起去乾元殿。 崇阳长公主在勤政堂内,见到那位传说中新进京任大理寺少卿的丘于扬,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起驸马在府里对这个人的评价:鹰视狼顾,刻薄寡恩。 丘于扬原为辰州刺史,任职期间,清剿当地匪乱,手段狠辣,严刑峻法,令人闻风丧胆,又不畏当地豪门富户,威震州郡,使辰州社会风气为之一正,只是他本人却落得个酷吏之名,遭清流之士排斥。 这次丘于扬入京,是因为大理寺寺卿范宁年事已高,不管事,少卿阎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和得一手好稀泥,被皇上调去鸿胪寺做少卿,又钦点了丘于扬接替大理寺少卿一职。 丘于扬入京当日,京中的权贵都打了个抖。 崇阳长公主如今见到丘于扬本人,只能叹一口气,时运不济,朝中那些清流之士想排挤掉丘于扬,只怕得落空了,就冲丘于扬这张俊美的脸,她能笃定,皇兄一定会很喜欢这个人。 要是再能力出众,怕就是第二个侍中令狐游了,短时间内便会得到重用。 回去后,她一定得告诫驸马,千万别惹这个狠人。 “……朕早听过丘卿行法不避强权之名,进京了,也不必畏手畏脚,你放手去做,一切有朕,朕许你进宫独奏之权,大理寺交给你,好好替朕整一整,给朕一个如臂指使的机构,别像以前一样不听使唤。” “唯,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以报陛下隆恩。” 丘于扬应了声,正准备告退,就听到皇上叫了声等等,“正好,这儿有件事,卿也在一旁听听。”说着,看向进来的刘皇后和崇阳。 刘皇后倒是回禀得简单,毕竟她接到消息,抓了人,不敢独自处置,只例行问个话,上报到了乾元殿。崇阳长公主却是把对刘皇后说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也不敢替临川公主遮掩求情。 崇阳说完后,都不敢抬头去看阿兄的脸色。 倒是刘皇后又多说了句,“那个宫婢妾带来了,就在殿外,陛下可以亲自询问。” “朕不见了,”皇上淡淡道,“人就交给丘卿带回去审讯,皇后不用再插手了,再把临川公主与邓驸马以窥探内廷的罪名,逮捕入狱。” 丘于扬应声退下,把被捆着的宫婢灵照也带走了, 崇阳听得心头一颤,暗道一声完了,脸色发白,喊了声九哥,只是话未出口,就让皇上给打住了,“崇阳,你也回去,好好养身体,最近这段时间,老实待在公主府,紧闭门户,别再东家串西家跑,天天以为自己是个大能人。” “九哥,你冤枉我,我才没有。”崇阳不满道。 “脑袋上的伤,让林太医给你仔细瞧瞧,别留下后遗症。”皇上吩咐道,林太医是太医院专治外伤的御医, 一听这话,崇阳顿时来了精神,扶着脑袋喊,“唉哟,我脑袋痛,痛得厉害。” 皇上只觉得很无语,太假了,要装能不能装得像点,他总觉得这个妹妹让父皇宠坏了,脑子不大好使,直接把人赶走。因心里记着皇后提到,曲姑把人带到凤仪宫,还没敢和朱颜说,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去芙华宫。 作者有话说: ? 39、可怜人儿 临川公主。 朱颜想了好一会儿, 才想起她的模样,曾在宫宴上见过几面,实在是这位公主存在感太弱了, 不像崇阳长公主喜欢凑热闹, 哪热闹往哪钻,恨不得站在人群中最显眼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受宠。 相比之下,临川公主是个小透明, 生母早亡,及笄后, 邓太后要把她打包嫁回邓家, 先帝才注意到有这么个女儿,赐了个临川的封号, 赏了公主府及五百户食邑, 就没管了,婚事皆由邓太后操持。 “我什么地方得罪过她了?”朱颜不解道,她不喜宫中人情往来, 除了自己凑上来的崇阳长公主,其余公主,她都没有和她们说过话, 更别提得罪人了。 “你别往自己身上揽,跟你没关系。” 朱颜听了这话,抬头望向身侧的狗皇帝,“那就是跟你有关系?”询问的语气中, 含了十分笃定。 狗皇帝心虚地避开了朱颜的目光。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除了灵照外, 这宫里还有其他人有问题吗?”朱颜又问道,她宫中上下四五十号人,难道也要来一遍彻查?突然间想起那天在暴室狱中,那延伸到地下的两层牢房里,挤满了衣衫褴褛鲜血淋漓的宫女内侍,打了个战栗。 一旁的狗皇帝察觉到了,忙伸手握住了朱颜的肩,安抚道:“你别怕,凡挑选进芙华宫的宫人内侍,朕都让人查过,上溯三代身家清白,这个灵照是个意外。” “据她自己交待,她初进宫时,曾受过邓太后宫中一位宫婢的恩惠,那名宫婢早在七年前便让太后放出宫了,连这次皇后清查后宫中与邓太后有干系的宫人内侍,也没查到她,成了漏网之鱼。” 朱颜听了,沉默了,竟是与邓太后有关。 她之前猜测,是与卫贤妃有关,因为她拒绝了卫贤妃请她说情救她一命的要求与交易。 朱颜印象中的邓太后,是一个平易近人、温良谦和的贵妇人,甚至没什么威严,所以去年正月里,邓淑妃被废后,邓太后自请去相国寺替先帝念经超度,她当时很震惊,毕竟,大虞朝以孝治天下,邓淑妃犯事,不该牵连到邓太后身上。 现在看来,只怕不简单。 邓太后能在姑母庄肃太后去世后,依旧坐稳中宫之位,就说明她有自己立身之本,先帝不但内宠颇多,曾经连皇后都不愿立。 朱颜回过神来,推开狗皇帝的手,“就没有其他漏网之鱼了?” “放心,纵有漏网之鱼,也很快会成为无根之木。”狗皇帝轻描淡写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朱颜瞧着狗皇帝聛睨一切的神情,眼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隐隐约约猜到是朝堂之事,便没有再问。 仿佛是应和了这句话一般。 随着临川公主与驸马邓十七郎的入狱,拉开了平阳邓氏灭族之祸的序幕,百年望族,簪缨不绝,一门两后,荣耀无比,却由此终结。 元和五年,五月初五,端阳。 皇上在清泰殿举行大宴,接到御史台侍御史黄成的密报,平阳侯邓钦与新宁侯邓翔因不满降爵,密谋造反。皇上当场下旨,着中书令谢无、侍中令狐游及大理寺寺卿范宁一同审查,因范宁称病,由新任的大理寺少卿丘于扬代为参与审理。 北衙禁军出动,很快围了永兴坊与安兴坊。 这两坊紧挨着皇城的延喜门,是邓氏一族的聚居地。 等到前朝大宴散场,身在内廷的刘皇后也接到了消息,见皇上没有回后宫,刘皇后快速结束了内廷的宫宴,却把邓家的五位侯夫人以及三位公主、另有七位正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给留了下来,留在了凤仪宫中。 让六宫妃嫔各自回宫的同时,传令晚上的家宴取消,各宫端阳礼的发放比份例多了三成,以作安抚。” 刘皇后忙完这些,看着留下来在她面前哭哭啼啼的沈才人,只觉得头痛,“沈才人,好好的佳节,可不兴这么哭的。” 刘皇后拉着沈才人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接过刘姑姑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望向沈才人劝道:“好了,别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还是宫人伺候不周?你要受了委屈都可以跟本宫说。” 得了这话,沈才人倒是收住了哭声,一边抹眼泪,一边委屈道:“娘娘,妾好些天没见到皇上了,好几次妾去乾元殿给皇上送吃食,在候圣亭那儿就被拦了下来,内侍不帮忙通传,也不接妾身做的吃食。” 刘皇后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没料到是为这事,她最近也听身边的刘中侍禀报过,却没放在心上,想着她多碰几次壁,估计也就消停了,只是不曾想,沈才人会当作件正经事来找她,只能宽解道:“皇上最近事忙,大约是没空,才不见你的。” “可之前从来没这样,妾身都进不了乾元殿。” 刘皇后一听这话,正色道:“沈才人,你进宫不久,不清楚规矩,乾元殿是前朝所在,后宫妃嫔无召不得随意进入,你之前是皇上特别恩宠,才得以进入,现在皇上重申规矩,当然要按规矩来。” “你回去吧,好好在宫里待着,等皇上空了,想起你,自会召见你。” 沈才人要的可不是这句空话,见皇后赶人,她今天本来想趁着端阳佳节,在宫宴上见皇上,谁知皇上没来,晚上的家宴又取消了,很不甘心,“可妾都不去皇上面前,皇上又怎么能想起妾身来。” “皇上一向喜欢听话的嫔妃,你听话,本宫自会跟皇上提,别哭了,回去吧。” 沈才人却不信这话,抹眼泪道:“娘娘这是拿话哄妾,妾身瞧着,朱美人就不守规矩,今日又缺席宫宴,连暴室狱都敢放火烧,又算听哪门子话了……” “行了。” 刘皇后出声打断了沈才人的话,面上的耐心消失殆尽,笑容也隐去了,板起脸训斥道:“沈才人,有些无中生有的事,你敢说,本宫却不敢听,本宫希望你谨记一句,为了你好,改掉乱嚼舌根的毛病,凡事一码归一码,不要扯到旁人身上去。” 沈才人见惯了皇后笑脸相迎的模样,头次见皇后变脸,这般神情严肃,吓了一大跳,站起身,都不敢坐,喊了声娘娘,才意识到,这是皇后,不是家中姐姐。 刘皇后没理会她,扭头叫刘姑姑取本宫规来,等取来后,直接让刘姑姑递到沈才人手上,“这本宫规,你回去后,好好学习,今日是端阳佳节,本宫念你初犯,就不罚你抄写了,刚才你所说的话,本宫不希望听到第二次。” 沈才人接过一本厚厚的宫规,足有两寸厚,压得她双手微沉,她打小看书就犯困,这下子,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再看皇后依旧是肃着张脸,眼神却分外凌厉,唬得她不敢对视,也不敢出声,由着刘姑姑引着她离开凤仪宫。 刘姑姑把人送走,回转身,就见皇后在揉太阳穴。 “娘娘这是又头痛了,要不要叫李院正过来瞧瞧。” “不用。” 刘皇后摆了摆手,脸上威严尽褪,只剩下无奈与担心,“之前瞧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也变得不知所谓了,刚才那话,她要是在皇上面前提起,我都替她捏把汗,只希望她能把我的话听进去。” “奴才觉得,她也没说错,朱美人算哪门子听话。” “本宫倒宁愿,她们都像朱美人,至少朱美人闹的是皇上,不是来闹本宫。”刘皇后不可置否道,她是后宫之主,执掌宫权,除了打理后宫事务,还得处理后宫纷争,好在,宫里除了新近得宠的,旧人都比较安分。 因为她告诉沈才人的那句话是实情。 皇上确实喜欢听话的女人。 自她进东宫做太子妃算起,在皇上身边七年有余,所有不知分寸恃宠而骄的女人,都让皇上或贬或斥,彻底失了恩宠,这么些年,唯有朱美人例外,却正因为有这么个例外,很多人都想成为第二个例外。 然至今未曾出现第二例。 “娘娘,刑恩刚从前面派人过来传话,说皇上带人出宫去相国寺看太后了,至于邓家家眷,皇上让娘娘先留她们在宫中一日,到明日晚间再放了她们。” 刘姑姑的禀报,打断了刘皇后的思绪,收敛起心中的感伤,起身去见那些邓家的夫人们。 —— 相国寺。 自从去年正月邓太后离宫到相国寺,相国寺便从香火鼎盛的皇家寺院,变成了戒备森严的皇家禁区。 “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朕来陪母后过节。”皇上进入太后所居的禅房,在邓太后对面的菖蒲蒲团上跪坐下来。 “寺里全是素斋,孤可没有好膳食招待陛下。”邓太后一身缁衣,头发只用两根竹簪子给盘了起来。 “朕的确不喜这些清汤寡水,看着就没胃口,这样吧,朕看着母后用膳。”皇上让上完素斋候在旁边的宫人都退下,跟他来的常兴,一开始就没进来,还有被他临时安排到这儿来看守太后的杨新,也一并候在外面的中庭,远离这间禅房。 皇上又含笑道:“朕好歹叫您一声母后,总得让你用完这顿饭,是不?” 邓太后听了这话,脸色微变,垂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神情变得紧绷,眼光锐利如箭,盯着面前皇上,质问道:“九郎,你到底来干嘛?” “母后不知道?”皇上反问一句,又嘲笑道:“朕当然是来答谢母后的大礼。” 邓太后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强作镇定道:“这么说,除了卫庶人之外,朱美人也知道了那个隐秘,不知九郎这回打算怎么处置朱美人?” 问完,也不等皇上回话,徐徐念道:“国朝太子,首为元后之子,假使元后无子,则必为先皇后之子,如其不然,天下共击之。” “若非元后之子承大位者,必母死而子立,亡母追封为皇后,序嫡以继大统。” “这可是高祖皇帝定下来的规矩。”邓太后又强调一遍,“九郎总不能违背祖制。” 皇上面色一凝,眼神发冷,他当然知道这是本朝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 自高祖后,国朝每一任皇帝不仅知道这条规矩,还知道高祖最开始定的规矩,便是子立母死。 高祖的原话是:朕身为开基之主,犹受制于太后与长公主,后世为君者,未必有如朕之贤明,岂不更受制于妇人之手,鉴于前朝亡于女主乱政,本朝不能重蹈覆辙,故定下此规矩,令后世子孙遵循,务勿违逆。 据说,当时的开国太后,也即是宪烈太后知道后,大骂道:“按此规矩,谁敢嫁入皇家,后宫谁敢生儿子,你们张家儿郎都不用娶妻了,等着断子绝孙算了。” 因宪烈太后重嫡出,卑侧室,所以最后把子立母死的规矩修改了一下,元配生子,不必子立母死,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元配皇后的权利,更不用担心被后宫妃妾因子嗣取而代之,维持了后宫的稳定。 修改后的圣旨,除皇帝间口耳相传外,皇家天??阁有一份存档,宗正寺寺卿手握一份,便没有对外公布,渐渐成了宫中一个大隐秘。 当时,高祖还说过一句:“元配皇后虽与皇帝年岁相近,但一旦比皇帝活得寿长,待儿子继位,同样也会干预朝政。” “如果连元配皇后都活不过,那也是个废物东西。”这是宪烈太后的原话。 可惜,传至四代,祖父英宗就成了宪烈太后口中的一个废物东西,不仅没能活过祖母庄肃邓太后,还让祖母凭着两个嫡子,凭着这道圣旨,在英宗朝就能有恃无恐,到了父皇继位后,更是凭太后的身份左右朝政。 “九郎打算怎么处置朱美人,这条规矩,除皇后外,不得外泄,张耀怕是早知道泄秘了,想来近日就会来寻陛下。”邓太后温和提醒道,张耀是现任宗正寺寺卿,同时也是当今赵王。 赵王一脉,乃是高祖嫡长子后裔,高祖嫡长子因摔跛脚,断绝了继承大统资格,得封赵王,世代领职宗正寺寺卿,手握着这一道圣旨。 赵王也是唯一一位本人留守京城,世子在封地的藩王。 皇上一听这话,瞬间脸色铁青,勃然大怒,对上邓太后似看戏一般的眼神,却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冷冷道:“母后,您是不是忘记了,朕今年二十有四,如有父皇的寿数,二十年后,朱美人早已人老珠黄,朕为天子,阅尽天下倾城色,或许早已另结新宠爱子,只要保证她守口如瓶,又何必现在枉送她一命。” 话音刚落,却见邓太后神情一愣,接着如同听了天大的笑话般,直接哈哈大笑起来,久久不曾停歇。 皇上虽不明缘故,却听出了邓太后笑声中浓浓的嘲讽之意,下颌紧紧绷着,心头怒火蹭蹭上涌,怎么压都压不住,陡然起身,哐当一声巨响,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案几,几面上的斋饭,撒落了一地。 这一番动作,打断邓太后的笑声。 只见邓太后抬手抹了下眼角,似宣泄一般出声道:“不愧是先帝的儿子,你知道吗,你祖母临终前,执意要先帝赐死你生母,然后册立你为太子,被先帝拒绝,先帝当时在你祖母面前说的话,与你一模一样。” 邓太后只觉得当年那一幕,在眼前恍惚。 “先帝跪在你祖母病榻前说:朕富有春秋,来日方长,九儿年仅五岁,未辨贤愚,如若将来朕心意有变,今日许氏岂不枉死。” “先帝一个从不敢在你祖母面前高声说话的人,那是他对你祖母屈指可数的违逆,孤不忍他们母子僵持不下,所以,孤答应姑母,会看着先帝,不让他违背祖制。” “待到你十三岁那年,朝野催着先帝立储,以固国本,先帝想立你为太子,却也想保下你阿娘的性命,于是孤想了个法子让你阿娘知晓,根据祖制,只有她死了,你才能被立为太子,你阿娘很果决,找先帝确认后,毫不犹豫地直接赴死,自从你阿娘死后,先帝瞬间老了十岁不止,身体也跟着垮了,一日不如一日……” “太后说够了。”皇上突然吼出了声,额上青筋浮现,目光阴冷狠绝地盯着对方,“太后做这些的时候,难道没想过,邓氏的以后吗?” “孤不做这些,陛下难道会放过邓家,去年正月,孤离宫前,陛下曾答应过孤,只要孤自请离宫,不干涉后宫及朝政,将概不无追究邓家,但陛下是怎么对邓家的,孤刚离宫,陛下就夺了邓家两个公爵,一年之内夺爵申斥者六人,罢官四十一人,陛下何曾给过邓家后路。”邓太后控诉道。 “太后是真为了那些人鸣不平?还是为了你自己?太后自己清楚,你永远学不来祖母。” 皇上咬牙切齿道,当初太子死时,太后想让大郎做太子,想弄死大郎生母邓淑妃,谋事不密,让邓淑妃先下手为强,釜底抽薪,邓淑妃先弄死了大郎,不说大郎枉死在邓家这对愚蠢的姑侄手中,但凡想染指他权力的人,他又怎么可能放过。 皇上担心自己怒不可遏之下,当场了结对方,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地回头,“对了,朕今日过来前,北衙禁军已围了永兴坊与安兴坊,由中书令谢无牵头审查平阳侯和新宁侯密谋造反,等案子一结,朕会废了你太后之位。” 邓太后一脸震惊,不敢相信,两眼瞪得铜铃大,再没有以往的温良谦和,威胁道:“你敢废掉孤,你就不怕后代史官会怎么看待你,国朝以孝治天下,孤是先帝皇后,你的嫡母。” “朕自是不敢,但父皇给中书令谢无留了道密旨,若将来邓氏有不轨,太后则不堪为国母,可一并废为庶人,不入皇陵。” “不可能,你说谎,” 邓太后大喊大叫,情绪突然变得特别激动,“先帝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不可能这么对我,我入宫后,温良谦卑十五年,表哥不能这么对我,他答应过姑母,不会废我皇后之位……”整个人似陷入了癫狂一般,站起身,要冲过来抓住皇上,让皇上改口。 皇上疑惑于邓太后的激烈反应,比听到邓家被围被查还要强烈,怀疑对方要装疯,却只看了一眼,便已退出了屋子,早在去年正月时,邓太后在他眼中,便是个死人了,装疯也无用。 不顾邓太后在身后叫嚣,皇上朝中庭喊了声杨新,“即日起,封死这间禅房。”临走时,又吩咐杨新一句,“有机会问问她,前年太子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了~ ? 40、吃瓜群众 太子死时七岁。 虽说孩子容易夭折, 但七岁已经算站稳了,却没能熬过一场风寒,国失储君, 皇上是痛惜远远大过于伤心。 太子是他第二个儿子, 是元配妻子阎氏所生。 阎氏是父皇为他所聘的第一任太子妃,出自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不同于国朝前几代皇后,皆出自开国功臣勋贵之后, 父皇因为皇祖母的缘故,给他选太子妃时, 直接撇开了功臣宿将之女, 又特意问过他想要什么样的太子妃,他提了两个条件:容色绝代, 性格温婉。 父皇听了, 当场气笑了,直骂他胡闹。 却又顺了他的意,与邓太后一起挑了阎氏, 阎氏的曾祖父为经学大家,祖父曾为太子太傅,父亲是礼部侍郎, 更兼本人姿容昳丽,性格柔顺,东宫近两载,夫妻间别说争吵, 连脸红都没有过。 只是不料, 阎氏生太子时会难产而亡。 阎氏死的时候, 他有些伤心, 倒是父皇抱着刚出生的二郎,说他是有个福运的,比皇祖父、比父皇都有运道,有元配嫡子的完美继承人,又不用担心母氏弄权。 父皇是真的让皇祖母给吓怕了。 父皇见他真伤心,便有些后悔给他选了容貌出众的阎氏,所以一年后,给他重新选继妃时,挑了容貌寻常,同样出身诗书大家的刘氏,其祖父为太常寺寺卿,刘家素来以闺门严谨著称于世。 刘氏确实很贤惠,如父皇期许的那般,是个贤内助,比阎氏还胜一筹。 至于他当初要求太子妃性格温婉,则是受了邓太后的影响,邓太后在父皇宫中,正如邓太后自己说的,入宫后温良谦卑十五年,事事以父皇为主,听话省心,为人和气,他打小没见过她生气。 直到去年正月,邓庶人害死大郎的事发,邓太后在太子死后,想通过谋立大郎为太子的密谋披露出来,他震惊万分,无法相信。 所谓的温良谦和,皆是表相。 邓太后的野心竟比皇祖母还大,只是她没有皇祖母的先天条件与名份。 他不敢再让她留在宫中。 只是依旧没能避免卫氏那个蠢货入套,害了三郎,阿颜……差一点,就差一点………纵然他喊了她十五年母后,但这样的人,他如何敢再留她性命。 —— 平阳侯邓钦与新宁侯邓翔密谋造反一案,经中书省门下省并会同三司审查后,邓钦和邓翔被立即削去官职与爵位,流徙黔州,此案受牵连者达三百余人,或被夺爵,或被免官。 所抄没巨额家产,相于国库三年财政收入总和。 朝廷震动,天下哗然,紧接着,弹劾邓氏不法之事的谏疏,如雪片般飞向御史台阁,一时间,风起云涌,所有人都恨不得与邓氏划清界限,免得祸及自身。 不同于前朝,朝堂上对邓氏的清查如火如荼,后宫则显得平静许多。 除了最开始,刘皇后把邓家的几位诰命夫人及三位公主强留在凤仪宫两日,惹得两位公主的不满外,次日黄昏,随着邓家家眷的出宫,宫里再没多少人关注起这件事,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刘皇后已提前清洗过一遍后宫的宫人内侍。 到如今,前朝与内廷,消息并不流通。 芙华宫中的朱颜,不关心这些,甚至没向曲姑打听,倒是忽然有一天,听着儿子田田念叨,他和三哥哥有好些天没见到父皇了。 朱颜扭头望向曲姑。 倒是曲姑立即反应过来,“皇上有小半个月没来后宫了,刑恩最近也没过来,听说是乾元殿那边很忙。” 朱颜只好安慰儿子,“等你父皇忙过这阵子,必定会让刑公公来接你和你三哥哥去乾元殿的。”说完,不放心地叮嘱儿子,“你可不许私自跑去乾元殿。” “阿娘怎么和三哥哥说一样的话。”张稷双手抱住阿娘脖子撒娇,翘嘴嘟囔道,他想跑去乾元殿,可惜三哥哥胆子太小不敢去,还拉着他不让他去,说是父皇最近很生气,砍了好多人。 “听到没有?”朱颜又重复了一遍,“不许去。” “听到了。”张稷拉长声音答应道。 次日下午,儿子从仁本阁回来,跟着儿子的内侍平乐手中捧了一件东西,一套绝品文房四宝,看着挺贵重的,又不像狗皇帝赏的,“平乐,这是哪来的?” 平乐未来得及回话,就听到儿子大声喊道:“二姑姑给的,我和三哥哥一人一份。” 朱颜立即反应过来儿子口中的二姑姑是襄阳公主,接着又听平乐回话,“四殿下和三殿下从仁本阁出来,碰上进宫来拜见皇后的襄阳公主,襄阳公主给两位殿下各送了一套文房四宝,说是一点心意,期望两位殿下好好学习。” 仁本阁在撷贤苑正前方,位于含元殿西边,与进入宫城的御直道,还有进入内廷的左掖门,完全在不同方向,哪里是恰好碰上,分明是特意拐过去给两位皇子送礼。 襄阳公主是先帝第二女,嫁入邓家,其婆母便是先帝的姐姐信都长公主,俩人既是婆媳,又是姑侄,在邓家未出事前,襄阳公主在同辈姐妹中是除了崇阳长公主外,最显赫的一位。 朱颜和这些公主素无来往。 况且,这些公主的礼,哪是那么好收的。 又正值邓家出事的节骨眼上,朱颜也不敢随便乱收。 想到襄阳公主是进宫来拜见皇后的,朱颜直接吩咐曲姑,“你去一趟凤仪宫,把事情和皇后说一声,看皇后怎么说。”相比于后宫妃嫔不知前朝事,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肯定很了解前朝的动向。 这些天以来,邓家除了在牢里的那位临川公主,剩下的三位公主已经快成了凤仪宫的常客,据说前两天,信都长公主是一路哭喊着进凤仪宫的,信都长公主驸马儿子都已经入狱了,当时襄阳公主也跟在后面。 曲姑去凤仪宫,回来得很快,“皇后说是姑姑送给侄子的一份礼物,让娘娘不必顾虑,放心收下。” 朱颜得了这句准话,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两天后,发生了一桩惊世骇俗的大事,襄阳公主不仅把九岁的儿子给阉了,还把被判了流放的驸马给阉了,然后跑到京兆府要求与邓城义绝。 听到曲姑和她说这则消息时,朱颜差点惊掉了下巴。 她之前看国朝史书,早注意到本朝公主很剽悍,还有点小遗憾,没能穿越成国朝公主,但襄阳公主所干的事,又一次刷新了她的眼界。 “襄阳的那个儿子,不是她亲生的吧?”朱颜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是驸马的一个妾室所生,襄阳公主生安平县主时伤了身体,驸马邓城又是信都长公主唯一的儿子,所以在安平县主出生后三年,给邓城纳了两房妾室,后又把妾生的长子抱到襄阳公主膝下养育。” 曲姑说完,瞧着朱颜难得有兴趣,便多说了些,“这件事,曾引得朝中清流纷纷夸赞,宣扬襄阳公主贤良淑德,大方明理,堪为天下女子表率,足称国朝公主楷模。” 噗嗤一声。 朱颜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手中团扇抵住下颌。 国朝公主历来飞扬跋扈。 据说,与那位开国长公主有关,那位平原大长公主,不仅干涉朝政,甚至插手过高祖朝的立储,后世公主除了不太敢干涉朝政,主要是很容易丢掉性命,其它方面的强悍,该继承的全继承了,所以,像邓城这样能纳妾的驸马,从开国至今,廖廖无几。 再看眼下襄阳公主所干出来的事,几乎能猜到她当初是被形势所逼,邓家一倒,才会反弹得这么厉害。 当初清流之士的夸赞,于襄阳公主来说,便如同强喂了一把屎,现在则是襄阳公主给那些人反喂回去了。 简直啪啪打脸。 “襄阳公主现在在哪?” “据说人还在京兆府,京兆府尹不敢接这个案,报到了御前,襄阳公主去京兆府之前,把安平县主送到了凤仪宫。”曲姑回道。 “如果你能打听到后续,就多打听一下。”朱颜抱着吃瓜群众的心态,佩服起这位襄阳公主的果决。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不好意思,晚了~~ 40-60 41、送上门来 同一时间。 崇阳坊内, 崇阳长公主府第。 听得消息的崇阳长公主,在院子里哈哈大笑,乐不可吱, 又兴奋地拍案而起, “二姐姐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太敢干了,我就说, 一家子姊妹,又怎么可能不一样, 出个另类。” 说这话时, 完全不在意一旁驸马崔行的俊脸变成了黑脸,反而戏谑地调侃道:“哟哟哟, 你看, 你看,这就是你们读书人捧着的,天下女子表率, 国朝公主楷模。”崔行是探花出身,现在国子监任正六品的国子学助教。 崇阳长公主是特意说给对方听的,见驸马脸更黑了, 反而更觉乐呵,阴阳怪气又别有深意地盯着驸马道:“ 我看呀,二姐姐不同凡响,果真是国朝公主楷模, 值得我等学习。” 驸马崔行抬头一对上崇阳明晃晃赤1裸裸的眼神, 再想到, 襄阳公主所干的事, 顿时觉得下身凉嗖嗖的,有心想反驳一二,又担心崇阳会更得意,微微咳嗽一声,温言哄道:“崇阳,你挺好的,不用学旁人。” 崇阳听了,轻呵一声,表示不屑,昂着头斜乜了眼崔行,“也不知道是那个谁,前些日子还说,皇兄训我的话挺有道理的。” 也不等崔行解释,又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跑。 “崇阳,你要去哪?”崔行连忙站起身喊道。 “我去京兆府给襄阳姐姐壮胆。” “你忘了,你皇兄说,你最近别出门。” “阿兄让我别出门,是不让我掺和邓家的事,又不是禁止我去见自家姐姐,我走了。”崇阳整个人风风火火的,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府。 崇阳长公主火急火燎赶到京兆府衙,襄阳公主早已让京兆府尹请去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丘于扬听从御前安排,接了案,判了义绝,当场行文,襄阳公主拿了义绝的文书,出了大理寺府衙,在门口遇上了闻讯而来的前婆母信都长公主。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此时此刻,信都长公主恨毒了襄阳,恨不得对方立即去死,从没想到,襄阳会是这样一个毒妇,在儿子被判流放时,她还在想,让襄阳陪儿子去流放地,不想襄阳竟干出这等恶毒之事,这些年,她真是瞎了眼。 而襄阳公主记着这些年的憋屈,也没了往日的恭敬,反正自己有罪在身,破罐子破摔,先出了气再说,于是姑侄俩当场打了起来,不仅带着的随从甲士出动,俩人也不顾体面地上了手。 崇阳长公主就在这个时候赶到。 看着混乱且疯狂的打架现场,两眼闪闪发亮,直接跳下油軿车,带人加入这场战斗,她当然选择帮姐姐襄阳公主,她喜欢现在的襄阳姐姐,不喜欢之前的那个,被捧成了女子礼仪行为典范,女圣人,倒显出她们其他公主全不通礼仪。 简直快要气死她们这些公主了。 飞扬跋扈,嫉妒不贤怎么了,身为帝女,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哪还是帝女吗?这是开国那位长公主的原话。 三位公主当街打群架,惊得四周巡查警戒的武侯及卫士避之不及,金吾卫也不敢上前,最后因为事发在大理寺衙门口前,大理寺少卿丘于扬亲自带人出来制止住这场斗殴,这位从来不畏权贵,三位公主所带的随从甲士,以公开斗殴,藐视公门,扰乱秩序为由,全部逮捕入狱。 三位公主也被扣了下来,崇阳想溜都没溜成。 公主当街打架,在国朝不是新鲜事,隔上几年就会上演,但被官差扣留下来,进了大理寺府衙,就太丢脸,跌份了。 事情报到御前,皇上都气笑了。 刚才宰相们还在他面前轮番口诛笔伐襄阳干的事,性质过于恶劣,必须严惩,以正风气,御史台的谏官,都聚集到宰相们的办公地,含元殿旁的政务堂,纷纷上书,国子监的学子,更是一个个激愤请愿。 就这轰轰烈烈的形势,几近火烧燎原之势。 她们还不消停。 皇上正要说按律法办,突然问道:“崇阳怎么在里面?” 丘于扬回道:“崇阳长公主是后面赶到的,来给襄阳公主帮忙。” “混账,”皇上骂了句,沉吟了下,“一切按律法办,至于崇阳,她就是个凑热闹的,把她放了,但她带的人,也按律法一同处置,当是给她长个教训。” “唯。”丘于扬应声道。 皇上很满意丘于扬的敢作敢为,及时把事态给控制住了,更不畏公主的名头,不似范宁与从前的阎舟,一天天躲事怠政。 待丘于扬走后,皇上叫刑恩去趟凤仪宫,让他把这桩事告知刘皇后,请皇后派人去严厉训斥崇阳一顿,同时要求皇后出一个章程来,就襄阳公主的事以及这次公主打群架,召集所有公主入宫进行训示,且加强对未出阁的公主进行教导。 他不要求公主们成国朝女子典范,但至少不要闹事,还闹得这么震天动地。 就襄阳干的事,普天下的男子听了,都下半身凉嗖嗖的,所以大家才会这么群起激愤。 刑恩退下后,张大总管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饶是如此,皇上还是皱着眉头问道:“这回来的又是谁?”从早上睁开眼,他这勤政堂就没闲过,头一回他觉得这地方就不该叫勤政堂,名字起错了,带一个“勤”字,才会忙成这样。 “回陛下,是赵王,宗正寺寺卿。” 听到赵王二字,皇上生出一种终于来了之感,少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先给朕上碗茶,再请他进来。” 当今赵王张耀,与皇祖父是一辈人,也是国朝开国至今,唯一成年后可以留在京城的藩王,世代袭掌宗正寺寺卿之职,赵王留京执掌宗正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手里握着高祖的那道圣旨,他们有高祖授予的监察权。 因此,自太宗朝起,历代赵王都被供着。 眼下这位赵王已逾古稀之年,无论从年龄上,还是辈份上,皇上都不敢怠慢,亲自起身迎接,扶住对方,没让对方行礼,又赐了座,笑问道:“皇叔祖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老臣有事要单独启奏陛下,请陛下遣退其他人。”赵王张耀是个瘦长老者,须发皆白,扶着先帝所赐的龙头拐杖,一开口却带着几分严肃。 皇上亲自给他奉上茶,抬头望向张忠国及堂内的四个内侍,摆手道:“都下去,张忠国你到回廊外边守着,任何人无诏不得靠近勤政堂半步。” “唯。” 张忠国连忙带上那四个内侍一齐出了堂内,又把外面候着的内侍及宫人都打发得远远的,然后自己守在廊庑外边,这个赵王每次过来都神神秘秘的,但每次他来找皇上,就有人要倒霉,这次又不知轮到了哪个倒霉蛋。 勤政堂内。 皇上听了赵王的话,轻笑出声,摇头否认,“不可能,宫里面知道,妃嫔之子,若得立为太子,必须赐死其母一事,唯有朕与皇后,至于其他人,邓庶人疯了,卫庶人被幽禁,若非有孕在身,也早赐死了,朱美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事。” “退一步讲,也得有人告诉她是不是?” 皇上反问道,又接着解释,“朕不会说,皇后更不会,至于邓卫俩人,当初是一经发现,朕便立即处置了,后又迁出宫,她们并没有机会往外传,朱美人又能从哪知道?” “皇叔祖不要随便听了什么话,就当真了,朕最近前朝内廷处置了不少人,或许有人在故意中伤,也说不定。” 赵王听了,急得扯着三羊胡子辩驳,“可本王接到的,是太后给的消息。” “皇叔祖,一个谋害皇子的太后,她的话,皇叔祖也信?况且,邓庶人与卫庶人能知道这个秘密,和她脱不了干系,她已害了大郎和三郎,焉知不是想害四郎。”皇上肉眼可见地冷下来了脸,语气中已带上几分质问。 “陛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太后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重规矩,一心维护祖制,再者,这个秘密能维系百年而不泄,从来就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陛下眼下没有太子,四殿下是陛下年长且健康的皇子,又极得陛下喜欢,或许可早定储君,以安人心,朱美人不管知不知晓,也算死得其所。” 皇上听了这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怒火从心头烧起,他费了好大的劲,盯着赵王手中的那根龙头拐杖,才控制住,语带提醒道:“朕谢谢皇叔祖的好意,只是朕尚且年轻,四郎年幼,来日方长,眼下朕并不急于立太子。” 然后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威严,“皇叔祖,朕敬你是宗室之长,希望你不要听信谣传,朕为天子,自然会维护祖制规矩,你与其相信太后,不如相信朕,毕竟,太后很快就不是太后了。” “什么?怎么回事?” 赵王一听这话,顾不上劝皇上早立太子,满眼惊愕,想到一种可能,吓得不行,站起身,喊道:“陛下,太后怎么说也是你嫡母,是先帝皇后,陛下怎能废太后,这是大不孝,陛下若行此事,如何……” 皇上没耐心听说教,最近听谢无说得够多了,直接打断了,“并不是朕要废太后,朕只是执行先帝的旨意,先帝曾给中书令谢无留了道密旨,如今邓氏密谋造反被发现,太后又岂堪为国母。” 赵王是不愿意相信。 皇上却没有给对方逃避的机会,直接挑明道:“皇叔祖可去找中书令谢无确认,也可去天禄阁查档。” 他不想再拖延了。 相国寺禅房封闭已达十余日,听杨新来报,邓太后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必须在太后死之前公布密旨,谢无不愿,就让赵王出面,赵王历经四朝,德高望重,在朝臣和宗室中都有很大的威信,由他出面,也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太后被废后再死,省了发丧,也不必他与朝臣及天下人给她服丧。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除了晚上九点之后的更新,其余时间为修错别字。 ? 42、推人及己 “娘娘, 临川公主与驸马邓十七郎在大理寺狱中自缢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曲姑回道。 朱颜沉默了一下,“那个灵照呢?” “据说早已死在酷刑下。” 曲姑说完,瞧着朱颜面色凝重, 未见欢喜, 斟酌言辞劝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心怀恻隐,但他们既然起了害人的心思,害得香草姑娘枉死, 有这样的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 娘娘不必觉得难受。” 朱颜听了, 知道曲姑误会了,她的确不想死人, 却也没想放过害了香草的人, 只是她更清楚,这些人这么做,不是针对香草, 罪魁祸首,源头还在她身上,或者在这座禁宫, “我只是后悔,没有早送香草出宫。” “香草姑娘忠心耿耿,为了娘娘特意进宫做宫婢,哪里会愿意出宫, 她若地下魂灵有知, 如今也能瞑目了, 要是见着娘娘如此伤怀, 反而会不安。” 听了曲姑这话,朱颜摇头,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眼下讲究事死如事生,讲究死后有黄泉地府,因为至少能让生者对死了的亲人有一份寄托,“皇家寺院中,除了相国寺,还有哪家离宫门口近些。” 曲姑想了下,“最近的寺院,是安福门外的开业寺。” “你准备些银钱,和刑恩说一声,把香草的灵牌放到开业寺供奉,再替她在佛前点一盏长明灯,先供上三年。”朱颜吩咐曲姑道。 曲姑应了唯,“奴婢马上去做。”心里松了口气,她最怕朱颜放不下这件事。 —— 前朝多事之秋,对后宫波及不大。 五皇子的满月宴如期在王德妃所居的玉华宫举办,朱颜没有去,由曲姑和钟傅姆带上儿子阿稷去参加,并让平安带内侍随行。 据说十分热闹,在京能出门的公主们,大约最近被皇后召进宫训示过,都出席了宴会,单单到场的公主就有三十余人,辈份最高的一位是皇祖英宗皇帝的姐姐,七十三岁的同乐长公主,她这个长公主不是因嫡出或受宠,而是她活得长,同辈姐妹只剩下她一人了,皇上特意赏了个头衔。 到了下晌,儿子和曲姑他们还没回,朱颜在宫里迎来了秦珠珠。 秦珠珠是抱着六公主一起来的,“我先一步走了,田田让他那几个公主姑姑轮番抱着不撒手,我担心我等他一起回,都不好意思进你宫门。” “有什么不好意思,我拦了其他人,又没让人拦你。”朱颜看了眼秦珠珠,听到六公主奶声奶气地喊她姨姨,哎地应了一声,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六公主跟肉团子似的白嫩胖呼的小圆脸,“咱们伊伊记人了。” 伊伊是六公主的小名。 朱颜接过秋白递上来的拨浪鼓和布老虎,逗着六公主,她更喜欢女儿,软乎乎的,长大贴心,而国朝公主,只要不参与到谋反案中,一般都过得很肆意。 “伊伊这么可爱,你愁什么呀?”朱颜注意到秦珠珠一进来,眉头就没舒展过,倒是挺不常见。 “哪能不愁,估计以后大家都害怕娶公主了。” 朱颜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看来,襄阳干的事,到底在后宫传开了,分辩道:“开国至今,也只有襄阳公主干了这样的事,襄阳公主这事,说起来,大半在于驸马纳妾生子,还抱到她膝下,难道你愿意伊伊将来的驸马纳妾,或是受了欺负,闷不吭声,要我说,伊伊有襄阳这样性格才好。” 说到最后一句,还摇着拨浪鼓逗了下六公主,“伊伊是不是呀,以后学你襄阳姑姑,快意恩仇,别委屈自己。” 六公主听得响声,一手抓着布老虎,一手要来抢朱颜手中的拨浪鼓,朱颜特意转动了几下,才给机会让她抓住,小胖手一抓住便咧嘴笑,口水都流了出来,秦珠珠见了,把女儿递给了旁边的傅姆。 “还快意恩仇,都快把人吓死了,公主和离再嫁,比比皆是,也是寻常,但襄阳公主干的这事,闻所未闻,简直让人毛骨悚然,”秦珠珠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本来大家就觉得公主张扬跋扈,不遵礼仪,不愿娶,这下直接不敢娶了。” “要是像邓城这样纳妾的驸马,才真不该给伊伊招,伊伊虚龄才三岁,你急什么,难不成皇帝的女儿还真愁嫁,伊伊将来会拥有自己的食邑,你还担心她过不好。”朱颜说这话时,顾虑到秦珠珠的接受度,没敢说,真没合适的,还可以养面首。 这事明面上是不许,但就国朝公主的胆大泼辣,私下里肯定有人养过。 秦珠珠性格爽朗大方,朱颜倒没料到,她在这件事上,这么无法接受。 当然,有可能是关心则乱,心疼女儿的缘故。 “我自是盼她过得好。”秦珠珠附和一句,却让六公主的傅姆及身边的宫人退下,然后挨近朱颜,轻声道了句,“阿颜,刚宴会上,我瞧着皇后脸上罕见地敷了厚厚一层的脂粉,似是气色不好,强撑着坐在上首,几位年长的公主作辞,都没起身相送。” “你也知道,她一向周到多礼。”秦珠珠见朱颜一脸不信,又提醒道。 朱颜狐疑,“可最近宫里,没听说发生什么事?” “皇后一向大气得体,总不至于被那些公主们给气的,我倒觉得,很有可能是宫外出了大事,受了影响,可惜,咱们打听不到消息。”秦珠珠遗憾道,内宫与前朝,以乾元殿与凤仪宫中间的候圣亭为界线,分了里外,连消息都是隔绝的。 整个后宫,唯有皇后才有资格知晓前朝的事。 朱颜却突然想起,曲姑早上和她说起,临川公主死了的事,临川公主都入狱十来天了,怎么会突然自缢,或许两者有关系。 晚上,朱颜问起曲姑,才从曲姑口中得知一则惊天大事。 邓太后被废为庶人,且在被废后数个时辰内死了。 邓太后是先帝继后,无子女,先帝宫中十五年,素有贤名在外,却一朝被废为庶人,未能善终,刘皇后身为继后,怕是推人及己,受得触动比较大。 到了次日,凤仪宫传出刘皇后病了消息。 朱颜认识到,自己的猜测可能是真的,在下午儿子阿稷散学回宫后,带上儿子往凤仪宫探望刘皇后。 ? 43、试探算计 凤仪宫的寝宫内。 朱颜见到靠坐在床榻上的刘皇后, 心里微微一惊,但见刘皇后脸色格外惨白,整个人心力不济, 两眼毫无神彩, 少了以往的自信、从容与了镇定,如同一股子精神气散了,萎靡得紧。 走近前,朱颜拉着儿子行礼。 刘皇后连忙伸出手来, 叫了起,朱颜趋步上前, 握住刘皇后的手, “娘娘怎么突然就病了?” “天气炎热,加上最近事多, 太忙了没顾上身体, 不想就病倒了。”刘皇后说这话时,还带有一丝鼻音,身上盖了件绸毯, 屋子里没有放冰。 这话后半句倒是真的。 皇后不仅主理后宫,像最近前朝出事,除了训示公主, 还要接见并安抚进宫来的诰命夫人,确实很忙,刘皇后又是一个事事要周全的人,绝对称得上亲历亲为, 呕心沥血。 朱颜握着皇后比她还凉的手, 劝道:“什么都比不上身体健康重要, 娘娘再忙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不要把自己累病了,内侍省六局和内官六局都还等着娘娘拿主意。” 十二局属内廷,辅佐皇后治理后宫。 旁边的四皇子张稷,自进来后,就觉得屋子里热,见阿娘和母后说话,因来时朱颜叮嘱过,皇后病了,今日倒是格外安静,站在床榻边,直到这时,攀着床沿,垫起脚喊道:“母后,母后要快快好起来,不然和阿娘一样,喝苦苦的药。” 刘皇后侧头,看到张稷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圆溜溜的大眼里满满的关心,提到喝药时,笔挺的小鼻子皱成了团,似在让他喝苦药般,额头上有细汗渗出,刘皇后抽出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似一个热乎乎的小团子,立即意识到屋子里太热了。 她病了,屋里没放冰,而朱颜素来体虚畏寒,不怕热。 “瞧这满头汗的,田田去正殿那边玩,母后还病着,把病气过你就不好了。” “我不去,我身体壮,不怕的,母后病了,我留在这儿陪着母后。”张稷抱着刘皇后胳膊不撒手。 刘皇后听得心慰,抬头望向朱颜,“让人把他带下去。” 朱颜一口答应,心生一丝愧疚,一时忘了,小孩子体热了,“田田乖,让钟傅姆和平乐陪你去外面玩,外面放了冰盆,比这儿凉快。” 刘皇后一边拭去张稷额上的汗珠,一边说:“母后给田田准备了端午宴上田田喜欢吃的香糖果子,还有新扎的艾草小人,让刘姑姑给你取。” 听到香糖果子,张稷两眼发亮,却是仰头望向自己阿娘,拉长声音软糯唤阿娘。 朱颜忍不住抚额,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这么嗜甜,她在现代看牙医时,曾看到八九岁的小孩,因爱吃糖,小小年纪把一口牙吃成了尖锥形,为了儿子的牙齿着想,她只能控制他吃糖果的量。 “只许吃一小碟,吃完记得要漱口。”朱颜松口道,时下糖果里的甜份,几乎都是麦牙糖成份。 “太好了,阿娘,田田最喜欢你。” 刘皇后一见阿稷欢喜样,打趣问道:“母后记得,田田不是最喜欢母后吗?” “也最喜欢母后,也最喜欢阿娘。”张稷说这话时,没有一点负担。 “出去吧,出去吧。”朱颜哭笑不得,嫌弃地连连挥手,又对皇后说道:“娘娘别被他哄骗了,这小子一高兴起来,见谁都说最喜欢,只剩一张嘴甜了。” “嘴甜才好,尤其小孩子,像咱们田田,到哪都惹人喜爱。”刘皇后苍白的脸颊露出一丝笑容,除了曾亲自照料过的太子,后宫中,她最喜爱的孩子就是阿稷,这其中有朱颜和皇上的缘故,更多是因为阿稷,嘴甜会来事,胆子大,和她不生分,不像宫里其他皇子公主,在她面前恭敬有余,亲厚不足。 连她养在膝下的三公主,也总是和她隔了层。 一天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最开始,刘皇后还有心怜惜她突遭变故,却只得到三公主的抗拒,在知道卫庶人彻底回不来后,三公主胆子变小了,面对她时,整个人木木的,累得刘皇后遭皇上责问,她只好多派两个傅姆去照顾,又挑了四个同龄的玩伴,单独挑了院落,供她居住,也免了三公主早晚到她跟前来用膳,免得她不自在。 朱颜目送儿子离开,转回头,无奈道:“娘娘可别夸他了,纵得他胆子越来越大,满宫里,谁也没他胆子大。” “田田可不是我纵的,他的胆子呀,是皇上给的。”刘皇后轻拍了拍朱颜的手背,“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他。” 提起这话,朱颜顿觉得头痛,“我也是趁他现在年纪小,还能管住他。” “国朝以孝治天下,你是他亲娘,你最不用担心管不住他,田田一看就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但愿如娘娘所说,娘娘是田田嫡母,又一向最疼他,他的孝顺,也必会有娘娘一份。”朱颜话刚说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她不该提嫡母的,正要解释一二,却听到刘皇后叹了口气,问,“阿颜,你知不知道?邓太后被废为庶人,前天夜里亡故了。” “我昨晚听说了。”朱颜闷声道,她刚进来见到皇后第一面,就决定不提这个话题,不想皇后竟主动提起。 刘皇后不意外,“本朝前五代皇帝,从没有过废后,邓太后是第一位,她是继后,庄肃太后所定,在先帝宫中兢兢业业十五年,不想却落得这个下场,不入皇陵,只一床草席埋了。” 朱颜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握得愈发得紧,这一刻,深刻感受到刘皇后的害怕,眼睛里都透着恐惧,令朱颜看着恍惚,定了定心神,唤了声娘娘,反扣了回去,“您是中宫皇后,先帝为皇上所聘,明媒正娶。” “正如娘娘自己所说,本朝前五代皇帝,从没有过废后,邓太后是第一位,我虽不知道邓太后犯了什么事,但娘娘只要避开邓太后犯过的事,自然不会步入邓太后的后尘。”朱颜又劝道。 本朝从没有皇后无子废后的先例,从开国起,防的都是外戚专权,母氏临朝,所以邓太后被废,唯一且正当的理由,只有一个,想染指权力,进而威胁皇权。 “周礼有说,天地阴阳,天子理阳事,皇后治阴德,统摄六宫嫔御,掌管内廷事务,辅佐皇上,母仪天下,娘娘素有贤名在外,只要不走邓太后的老路,一定能像高宗继后马皇后那般,赢得生前身后美名。” 刘皇后似被震住了,又似被提醒了,在邓太后被废前,她一直以高宗继后马皇后为榜样,邓太后被废,却让她害怕,原来本朝皇后可以被废,“阿颜,你真这么觉得,本宫可以。” “娘娘当然可以,皇后关乎国本,岂能轻言废立。”朱颜坚定道,她有种预感,仿佛她一旦犹豫,皇后就会崩溃。 “阿颜,谢谢你。”刘皇后抱住朱颜的肩感谢。 朱颜瞧着刘皇后的反应,后知后觉,心里隐隐也猜到了刘皇后这么做的原因,除了邓太后废死,更重要的原因是:一个不守规矩的皇上,谁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而眼下,后宫之中,她能影响到狗皇帝。 所以刘皇后在试探她。 朱颜自问,从来没妄想过皇后之位,可是皇后仍旧不信她,更准确地说,刘皇后是不相信狗皇帝。 朱颜拍了拍刘皇后的后背,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想逃离这里的冲动。 她很不喜欢这样的算计。 正在这时,听到一串脚步声,朱颜正要回头,刘皇后反应得更快,重新躺靠到床头的软枕上。 来人是刘姑姑。 走近前,面色很平静地禀报道:“娘娘,皇上过来凤仪宫探望您。” “皇上来了。”刘皇后很诧异,松开了朱颜的手。 朱颜顺势站起来,“皇上来看娘娘,我就不在这儿打扰娘娘了,我带田田先回宫,过几日,再来看望娘娘。” “也好,你先回吧,我就不送你了,刘姑姑替我送送。”刘皇后看着刘姑姑禀报时,脸上无一丝欢喜,这很不寻常,担心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也没想再留朱颜。 朱颜拒绝了刘姑姑的相送。 刘姑姑止住了步子,候立在刘皇后床头,似另有话要说。 朱颜快步走出寝宫,不料却在门外见到了狗皇帝,忙要行礼,让狗皇帝一把扶住,“你带田田回去,朕晚点去找你。” 语气中,比平时多了几分不容抗拒。 朱颜硬着头皮应声喏,没抬头,便告退离去,因为狗皇帝有前科,她心里有些怀疑,狗皇帝刚才是不是站在外面?还有在外面站了多久? 如果朱颜此刻还留在寝宫内,就会知道这个答案。 因为刘姑姑正在向刘皇后回禀这事,“……皇上不让奴婢们通传,直接往这儿来,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进来,也不让奴婢们靠近,直至方才,才允许奴婢进来通报一声。” “我知……”刘皇后抬头,看到皇上举步走了进来,不辨喜怒,立即打住了话头,招手示意刘姑姑退下,心中生出一丝紧张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44、福寿永年 “皇后在怕什么?” “是真的害怕落入邓废后的下场吗?”皇上站在床榻前, 两眼如利刃,直视刘皇后,拔高的质问声中, 平添了三分怒气, “后宫其他人不知,为什么朕容不下邓废后,难道皇后也不知?” “在此惊恐不安,悲悲慽慽, 是你一个皇后该做的吗?” 皇后听着这样严重的指责,如轰雷掣电, 吓得连忙跪在床上请罪, “是妾身失职……” “你没有失职,” 皇上盯着刘皇后, 打断她的话, “朕从来没有认为你失职,朕放心地把整个后宫交给你,至少在今天以前, 你都是一个合格称职的皇后,父皇眼力很好,你也没负你刘家女的贤名。” “但你今天的表现, 确实让朕很失望,朕不需要一个软弱的皇后。” “你要是因为邓废后的事,兔死狐悲,心生害怕, 朕是不能理解的, 但如果是觉得阿颜威胁到你的地位, 你害怕朕废了你, 朕可以明确告诉你,此前以及现在,朕都没有生过这样的念头。”皇上如实道,有高祖那道圣旨在,他也不敢生出这样的念头。 阿颜为妃嫔,他还有选择余地。 若立阿颜为皇后,四郎成了嫡子,他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历代继后,为保性命无虞,都选择不生孩子。 当初太子去世,他就问过刘皇后,刘皇后明确表示不愿生儿子,她是皇后,他尊重她的选择。 “陛下所说,于妾而言,兼而有之。”刘皇后回道,话已说到这份上,她索性把一直藏于心底的忧惧全都说出来,抬头望向皇上,反问道:“陛下真没有生这样的心思吗?陛下真的完全放心把后宫交给妾身?” “芙华宫里的所有宫人内侍,陛下亲派人挑选,曲姑曾是御前的女官,历来内侍省四名中常侍,三名听候御前,一名隶属于凤仪宫,现如今,陛下身边的中常侍刑恩,时常听差于芙华宫,只差一个名头了。”其他种种特例,刘皇后觉得,她都可以大度容忍。 唯有这一点,侵蚀她中宫之权。 香草的死,她也惋惜,但随着香草的死,后宫隐隐有传出,刑不上芙华宫之言。 皇上立即明白刘皇后会生出这种想法的原因,一时之间,却只觉得好笑,扭头朝半敞开的菱形窗户口望去,外边有一株大石榴树。 此间五月,石榴花开红胜火。 石榴多籽寓意好。 可惜,这座凤仪宫,只诞生过一位皇子,太宗元配杨皇后入主中宫,在此生了嫡幼子,那时杨皇后已是三十八岁高龄,平安生下幼子,太宗皇帝大喜之下,亲手栽了这棵石榴树。 原本图个吉庆,盼着中宫之主,代代子嗣昌盛。 谁知此后入主中宫之人,或因帝后不睦,或因不敢生,再没有皇子在此诞生。 皇上回头,唤了声皇后,“朕本以为,以你的聪慧,知道有高祖那道圣旨在,知道朕对阿颜的喜欢,就不可能立阿颜为后的。” “可是陛下很喜欢阿稷……” “阿稷虚龄仅四岁,朕又不只阿稷一个儿子,朕还年轻,不急于立太子,皇后是不是太急了点?” 皇上满脸不可思议,大抵没想到,皇后给出的是这么个答案,不等皇后回话,又说道:“朕承认,在阿颜的事上,朕有私心,阿颜的性子,行事常有不妥之处,朕不放心,才让刑恩兼顾芙华宫,也希望皇后包容,别和她一般计较。” “但至少现在,朕要的是阿颜,福寿永年。” “皇后也最好给朕记住这点。”皇上说这话时已带上了命令的口吻,“皇后仔细想想朕说的话,你是朕的皇后,权御内廷,母仪天下,不要作杯弓蛇影、杞人忧天的无谓之态。” “好好养病吧,后宫需要一个端庄贤惠身体康健的皇后。”皇上扔下这句话,甩袖离去。 走出寝宫,走至中庭,又一眼看到了红得刺眼的石榴花,立即唤了刑恩,“把这棵石榴树给朕砍了。” 刑恩着实愣了一下,心内疑惑,却又忙应声唯。 紧接着,又听皇上下令,“吩咐下去,把宫里所有的石榴树都砍了,以后宫中不许再种石榴树,连花和果子都别在朕眼前出现。” 刑恩第一反应是,今儿这石榴树怎么得罪皇上了? 第二反应,想到刚才朱美人离开凤仪宫,随口夸了句今年这石榴花开得好,秋天结了果实,阖宫又有口福了,当时,刘中侍听了,还特地折了两枝开得极盛极艳的石榴花枝,给朱美人带回宫去欣赏。 皇上这就去芙华宫。 他要不要立即派人去芙华宫和曲姑说一声,把带回去的石榴花枝扔掉。 眼瞧着皇上往外走,也容不得刑恩多想,一边把刘中侍喊来,让他处理砍石榴树的事,一边又打发个小内侍先行去芙华宫传话,然后紧跟上皇上。 —— 芙华宫中。 曲姑接了消息,不动声色地吩咐秋月把装了两枝石榴花枝的花瓶拿下去加点水,然后就没再让呈上来了。 她没和朱颜说,是因为按朱颜以往的性子,听说皇上不喜欢,反而会不让扔,她实在不想,皇上好不容易来趟后宫,为了一桩小事情,俩人又拧起来。 不久后,没听到内侍的通传,却听到四皇子张稷抬头喊了声阿耶。 映着夕阳斜照的余辉,狗皇帝一身常服走进了大殿。 众人行了礼,四皇子张稷立即放开手中正在玩的艾草小人,口中唤着阿耶,似离弦的箭一般,朝狗皇帝身前冲去,被狗皇帝伸出两手给抱了起来,“阿耶来了,我好久没见到阿耶了,好想阿耶,三哥哥也想阿耶,他又不敢去乾元殿找阿耶,阿娘也不许我去。” 张稷两只小胖手抱着阿耶的脖子,没忘记告状。 狗皇帝对上朱颜望过来的目光,只好伸手轻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子,“听你阿娘的话。” “我有很听阿娘的话。”张稷小嘴巴拉道:“阿耶忙得都忘了我和三哥哥。” “放心,阿耶忘了谁也不会忘了田田。”狗皇帝蹭了蹭儿子的额头,把人抱在怀里,转身对曲姑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下水,朕先沐个浴再用晚膳。”刚才皇后寝宫内,没有放冰,他又顶着太阳一路过来,后背早已全是汗,很不舒服。 阿稷许久未见阿耶,一面让刑恩去撷贤苑把三哥哥叫来,一面待在狗皇帝怀里不愿意撒手,狗皇帝索性把他抱进洗浴间,一起洗了个澡。 朱颜看了眼大冤种儿子,没有阻拦。 出来时,天色已暗,宫里陆续点起了连枝灯与大排烛。 灯火辉煌,交相辉映。 朱颜见三皇子张禾过来了,让人开始上晚膳,一起用完晚膳,阿稷听说阿耶今晚不走后,才下地去拉着三哥哥一起玩那堆他从皇后宫里带出来的艾草小人。 期间,狗皇帝问起了三皇子的功课。 朱颜起身,先去沐浴,然后去了笔墨轩纳凉。 为了熏蚊子,阖宫皆是艾草香,笔墨轩敞开的一面,宫人早在夜幕降临前便落下了九华轻纱帐,朱颜拿着团扇,进入轩内,却一眼看到狗皇帝坐在她平时纳凉的竹摇椅上,周身摆放着冰鉴。 朱颜倒没有转身离去,狗皇帝今日过来,明显有话要和她说,因为儿子的缘故,才拖到现在,她径直走了过去,在儿子阿稷所用的那张小摇椅上坐下,未等狗皇帝出声,朱颜坐定后,先开了口。 “陛下在这宫里,想去哪里都通行无阻,但能不能麻烦陛下,按例通传,不要直接往里闯,这样很容易让人措手不及。”朱颜早就想说这话了,以前在芙华宫有过几次,今日在皇后寝宫外,又是这样。 还有刚刚,外面的宫人没说他在这里,想必也是狗皇帝交待的。 狗皇帝听了这话,瞧着朱颜皱着的细长蛾眉,伸手去抚,却让她用团扇扇面拍开,只好收回手,随口问道:“怎么,阿颜,你有什么事不能让朕知道的?” “谁没有点隐私。”朱颜瞥了对方一眼,瞧这样子,就是没听进去,又说道:“要是我隔三差五不经通传,直接闯陛下办公之所,陛下能舒服。” “朕乐意之至,就怕阿颜你如今不愿去。” 狗皇帝手背撑着下巴戏谑了一句,见朱颜要气不气的样子,担心真把她惹恼,身体往后仰,仰躺在摇椅上,另起话题,“朕今日要是让人通传了,哪能听到你和皇后的那番话,更不知道,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皇后不是这样的人。”朱颜握着团扇的手,紧了紧。 “你倒是心大,她都疑心你,你还帮她说话。”狗皇帝一直知道阿颜心正,但也不能到这地步吧,他都挑得这样明白了,想一想,他就更不放心了。 “皇后能疑心我,还不是因为陛下,要是后宫只皇后一人,皇后又岂会因邓太后的废死,心生惊惧,疑心他人?” 狗皇帝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什么,合着都是朕的错?”点着头质问完,又给气笑了,“偌大个后宫,只皇后一人,朕闻所未闻,阿颜,你在说什么奇谈怪论,朕看你是最近看那些杂书看疯魔了?” “朕又不是乡野村夫,升斗小民,连多个女人都养不起。” 狗皇帝说完,几乎要开始怀疑刘皇后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视朱颜为威胁,要是朱颜真做了皇后,就她这不容人的性子,他的后宫还不得让她搅个天翻地覆,他再喜欢美人,也不想自虐,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喜欢,留言,收藏,爱你们,么么哒~ ? 45、朝会打架 狗皇帝起身转了两圈, 气咻咻地离去。 朱颜没有相送,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团扇,她早就知道, 会是这样, 不是吗?唤人进来,把冰鉴移远点,然后躺到大摇椅上,轻摇着扇子, 透过轻薄的纱帐顶,能望见, 天上繁星密布, 北斗闪耀,银河浩瀚。 仰观宇宙之无穷。 却生出一种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孤独来。 许久, 直到儿子跑进来抱着她的胳膊, 问她,“阿娘,阿耶怎么走了?” “你阿耶有事要去处理。”朱颜坐起身, 见儿子是一路急跑过来的,额头冒汗,一手替儿子打扇, 一手接过钟傅姆手中的巾帕,替儿子拭汗,“你三哥哥走了?” “走了,钱傅姆说时候不早了, 三哥哥该睡觉了, 她要带三哥哥来给阿娘作辞, 曲姑姑说不用讲这些虚礼, 她会代为禀告,让他们回了。”张稷学舌道,钱傅姆是三哥哥最得用的傅姆 。 曲姑听了,蹲下身,接手替四皇子打扇,含笑赞道:“瞧小殿下能耐的,把奴婢的话都替奴婢说了。” “你们是尽捡好的说,让他这小尾巴一天天的都快翘上了天。”朱颜把擦了汗的湿巾帕递给钟傅姆,把儿子抱入怀里,“现在是夏天,容易出汗,以后别跑这么急。” “知道了。”张稷趴在阿娘怀里,噘嘴喊了声阿娘,“阿耶之前明明说来这儿的,还说今晚不走,阿娘,阿耶又骗田田。” 狗皇帝的嘴,哄人的鬼。 朱颜心里暗自吐糟,没法回答儿子这个问题,只好拿出杀手锏,“你要你阿耶,我就让曲姑送你去乾元殿,你以后跟你阿耶住。” “才不去。” 张稷脑袋立即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要跟阿娘住。” “既要跟阿娘,就乖乖听话。”朱颜不放心,又让秋叶去打盆温水来,替儿子擦拭了一遍身子,才抱着哄他入睡。 待儿子熟睡后,朱颜没让钟傅姆接手,亲自抱着回寝宫,放到隔壁的小床上,打发了钟傅姆去歇息,另叫了四名年轻的傅姆和宫女轮流守夜,朱颜坐了一会儿,见儿子睡安稳了,才转身回自己寝宫。 香茹候在里面,一见到她,轻声禀道:“娘娘,陛下派刑公公来接小殿下回乾元殿睡一晚。” “让他回去,就说田田已经睡了,不宜挪动。”朱颜没多想,一口拒绝了,也不看时辰,这么晚了,想一出是一出,倒有空记起儿子来了。 次日是大朝会。 朱颜没料到,天刚亮,刑恩就奉狗皇帝的命令过来接阿稷,她被吵醒了,把儿子送走后,朱颜回屋想睡个回笼觉,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索性起来用早膳,顺便听一听,曲姑打听到一些事情的后续。 “……陛下昨晚走后,去了玉华宫,瞧了王德妃和五皇子,后面召幸了刘才人。”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朱颜夹着糯米糕的手都不曾停一下,回头看了眼曲姑,曲姑事事妥贴,在她身边尽心尽责,是一个好下属,朱颜甚至更愿意把她看作一个好搭档,若说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喜欢自作主张。 或许,这和她出自乾元殿有关。 “你不是彤史女官,我也不是皇后,不需要知道这些,以后但凡我没问起的事,不用跟我说。”朱颜又强调了一遍,然后没再纠结,直接问道:“襄阳公主的处理结果出来没?” “还没有。” 曲姑立即回道,心里暗暗叹气,她一面觉得朱颜不争气,一面又觉得朱颜这样也挺好,她在宫中沉浮三十年,见过太多得宠失宠的宫妃,得宠时有多张扬,失宠时便有多落魄。 从来,帝王恩情似流水。 曲姑把朱颜的话记在心里,收了这些心思,又解释道:“襄阳公主的案子,各方意见不统一,争议极大,信都长公主大骂襄阳公主猪犬之徒,德行不堪,不愿与之同列,甚至要求把襄阳公主驱逐出皇室,废为庶人赐死,以正人伦风气。” “信都长公主放出来了?” “早放出来了,说起来,公主聚众打架,原不是什么大事,这回要不是撞到新来的大理寺那位严刑峻法的丘少卿手里,公主们连衙门都不用进。”曲姑说着,挥手让其他人退下,才又接着道:“信都长公主送走被判了流放至钦州的驸马和儿子后,就一直闹得要去哭先帝与英庙的陵。” 英庙是指英宗皇帝。 信都长公主是先帝的姐姐,英宗的女儿。 在这个时代,闹得要去哭先人陵,挠先人清静,不是小事,信都长公主这是一心一意要闹大,置襄阳公主于死地。 朱颜听了,轻哦了一声,“她去了没?” “哪能让她去,皇室公主中,辈份最高的同乐长公主守在她府上。”曲姑回道。 朱颜在这件事上,是站在襄阳公主这一边的,虽然手段……是有那么点骇人,但襄阳干的这事,莫名地让她觉得爽快,“如果按律法来,会怎么判?” “眼下,大理寺那边是坚持按律法判,以伤人罪论处,动手的人是公主身边的内侍,算是以奴伤主,大不敬,判杖责二十,流放三千里,公主管教不严,可酌情剥夺食邑,降低所享受的仪制规格。” “有律法可依,干嘛不按律法来?” “清流那边意见很大,这桩案子除了故意伤人外,更多关系到夫妻人伦之大道与社会风气之大理,言官和国子监都要求重判。” 曲姑说到这,又提醒了一句,“另外,国朝公主只要不涉及谋反,但凡犯事,只要交足罚金,便可免罪,这也是本朝公主能率性而为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外,三省与御史台阁有人希望籍由此事,修改律法。” 曲姑想起,刑恩和她说这事,最后还说了一句,宰相们办公的政务堂最近都吵成了一锅粥,到御前奏事的宰相们,分成前后三拨依次来,不然就得当面争起来。 此时此刻。 前朝含元殿,大殿内,确实闹成了一锅粥。 自从两个月前,皇上把每日一朝的朝会改成了五日一朝,同时,也改革了参加朝会的人员,以前只有三品及以上各省台阁寺监正职参加的朝会,得以扩大化,改为四品以上各省台阁寺监的副职也有资格参加,甚至遇上国之大事,拥有三公及太师太傅太保等头衔荣誉退休赋闲在家的高官,也须列席参议。 因此,人数多了一倍不止。 每到大朝会,一眼望去,一片朱紫绯红色。 今日大朝会的争吵,皇上来之前,早有预料,毕竟关于襄阳公主的案子,连宰相们都分成了三派,甚至于连一省一阁之内,都不能达成统一。 中书省中书令谢无、尚书省左仆射郭伍、赵王兼宗正寺寺卿张耀、大理寺寺卿范宁,这些人算是温和派,力求按律法来判,就事论事,维持现状,不宜扩大。 门下省侍中华光、国子祭酒阎先、御史台侍御史黄成、京兆府尹郑实,则要求严惩襄阳公主,以正人伦礼仪之风,维护夫妻纲常之制,顺天地阴阳,合圣人德行,纠不正之风,他们算是保守派。 门下省侍中令狐游、尚书省右仆射尚全、御史台御史中丞周宣、大理寺少卿丘于扬,则更激进,认为现行律法对权贵太过宽松,令他们有恃无恐,草菅人命,强烈要求修改律法,以法治国。 登基五年多,皇上早已经习惯了朝会上大臣们的吵闹,只要他们能吵出结果,最终能拿出一个可行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一向是不大管的,只是他没料到,他们除了动嘴外,今日竟然动起了手。 真真是始料未及,大开眼界。 从太子到皇帝,他在这含元殿累计参加了十年朝会,头一会见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哪位情绪比较激动,先动了手,最后三方人直接打了起来。 皇上很快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拿起手边的镇纸在面前的案几上,重重地敲了三下,呯呯呯的巨响,把下面打成一团的大臣,从极度疯狂中给震醒,纷纷记起来,今日是在含元殿,不是在宰相们办公的政务堂。 一个都回过神来,也缓过劲来。 惊恐不已,吓得开始浑身冒冷汗。 整衣袍的,整帽子整靴子的,还有弯腰找象笏板和捡玉笏板的,然后寻回自己该站的位置…… “父皇,他们为什么打架呀?” 一声稚嫩未脱奶音的童声,在大殿中响起。 有胆子大的,偷觑了一眼,只见一个四五岁的男童,长得跟观音座前的金童般,一身紫色圆袍,从御座左侧的帷幔后面走出来,毫不怯场,被皇上招手至御座旁,抱了起来,问:“田田觉得他们为什么打架。” “讲不赢。”张稷脆生生道,声音响亮,在整个陷入死寂般的大殿上回荡。 皇上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抬头望向下首一个个站得笔挺的大臣,目带寒芒,怒喝道:“一个个几十岁的人,还不如一个四岁孩子明白,你们真觉得自己理由充分,切实可行,朕一直在乾元殿,也没等来你们哪个拿出一个能服众的方案。” “是不是觉得在这大殿上,你们谁今天打赢了,朕就同意谁的方案,要真这样,朕也不找你们,朕直接找将军们。” “一天天就知道给朕吵,叽叽歪歪的。” 越说越来火。 他一般不对大臣们直接发怒。 真惹到他,他把人贬官或罢免,不让他在眼前晃就完事了。 但今天他是动了真火,又大声喊了太常寺寺卿殷厚与礼部尚书洪原的名字,“你们这些掌管礼仪的,都来给朕说说,朝廷宰执,国之栋梁,中流砥柱,一个个在大殿上打起来,是什么规矩,华侍中牵头,好好给大家宣讲半个月的朝堂礼仪。” 他刚才看得很清楚,打得最凶的,就是门下省这位宰相,侍中华光,这老头一向迂腐,嘴皮子利索,还动不动就哭谏,没想到打架也这么勇猛。 倒是能文能武。 父皇真给他留了个大人才,经常给他添堵,哪能不用。 “还有殿中省殿中监,把凡是动了手的大臣,给朕全记下来,罚俸一年。” 皇上放下儿子张稷,直接站起身,扫了眼堂下低头出列的殷厚与洪原,老脸红成一片的侍中华光,还有噤若寒蝉的大臣,“中书令,两位侍中,左右仆射,御史中丞,宗正大理卿以及国子祭酒,你们九个人,巳时初刻,到朕乾元殿来一趟。” 说完,喊了声散朝,牵着儿子张稷离开了大殿。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46、朝中风云 皇上一走。 整个大殿弥漫的威压与惊恐, 才渐渐散去。 随着宰辅们相视一望,其余人等才敢动起来。 早已羞得红脖子红脸的侍中华光,最先反应过来, 直接破口大骂, “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不讲武德,先动手的,给老夫站出来。” 华光是三朝老臣,进士及第, 与后进的令狐游统领门下省,掌出纳帝命、审议政令、谏言之权, 素有威望, 这个时候,谁敢出头。 华光一一扫过去, 最后还是老对头中书令谢无看不下去, 凉了凉提醒道:“照之兄今天英勇无比,被陛下委以重任,牵头负责给朝臣宣讲朝堂礼仪, 难道这礼仪第一课,就是咆哮同僚?” 照之是华光华侍中的表字。 听了这话,华光只觉得憋屈不已, 谢无谢有缺是专门来克他的,扭头喊了殿中省的殿中监刘计,责问道:“刘中监,你站在一旁, 看得最清楚, 你来说, 到底是哪个先动了手?” 殿中省有一部分权职, 便是维护朝堂礼仪秩序。 今日朝会大闹,刘计作为殿中省长官,未能及时出面维持秩序,本来就已失职,现在又被宰辅华侍中给盯上,整个人只觉得头皮一紧,有些惊慌道:“回侍中,下官没清楚。” “什么没看清楚,你在干什么,去问问旁边的仪仗亲卫……” “抱歉,侍中,张大总管在叫下官,下官先走了。”刘计大着胆子打断华侍中的话,刚才被华侍中说的不知所措,正头痛时,抬头四顾,就见左前方的御前大总管张忠国向他点头示意,于是眼前一亮,逃也似的遛了。 他说与不说,都得罪人。 眼下更重要的是,赶紧把参与打架的官员名单整理出来给皇上,免得皇上问责殿中省。 他猜得不错,张大总管找他也是为了名单。 当今圣上,可不比先帝宽和,耐心有限,圣上要的东西一旦没及时给到,他就得挪位子,殿中省的长官不用干了,而且圣上贬官,从来不是一两级的贬,能给你直接撸成白身,永不录用。 当初圣上继位不久,第一次这么干时,直接把朝臣们给整不会了。 先帝是个好人,一向以宽和著称,待臣以礼,虚心纳谏,还被去世的前尚书令刘乐缺捧为仁君典范。 直到圣上登基,大家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圣上喜欢会干事、能干实事的人。 用圣上曾在朝堂上所说的话:你们要是解决不了问题,那么朕只好解决你们。 自此之后,后进辈勇当猛进,他们这些年过五十的老家伙,能保住位置与体面就是万幸了,没见前尚书令刘乐缺去世后,诸子孙在守孝完,起复的几个,连接犯事被撸成白身,遣归回乡。 一招吓得,中书令谢无和侍中华光连忙约束后辈子侄。 中书令谢无,字有缺,进士及第,以文章显达,得先帝喜欢,掌中书省,负责决策出令,性格沉稳持重,是先帝特意给皇上选的三大老臣之一,同时也是最先适应皇上的老臣。 今日朝会打架,他没参与进去。 但眼见皇上动了真火,立即知道不能再这么争下去了,于是主动找上两位侍中华光和令狐游,左右仆射郭伍与尚全,御史中丞周宣,宗正大理卿张耀及范宁,还有国子祭酒阎先,“陛下定了巳时去乾元殿议事,咱们几个先回政务堂,商量一个折中的法子,这事不能再拖了。” 话刚说话,华光就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怎么折中?襄阳公主一事必须重惩严惩,要不就是败坏社会风气,纲常崩溃,长此以往……” “长此以往会怎样?” 谢无直接截断华光的话,也有些恼火了,他一直想就事论事,不赞同把这桩案子扩大化,一桩公主的伤人案,还能动摇国本不成?要是庄肃太后还活着,或许还有可能,但如今邓家是个什么情况。 邓太后被废死,邓家几个核心人物都已经被流放,其余人等或贬官或免职,在朝中枢早已无人,邓城又是待罪之身。 这个局面有什么顾忌的。 谢无直言道:“照之兄要是这个态度,那就没法商谈了,你要是坚持不退让,那你直接去说服陛下,至于结果会如何,弟不敢保证,你我二人同殿为臣,同侍先帝与陛下,弟只盼着照之兄能保住晚节,为后世子孙积善。” 保住晚节。 轻飘飘四个字,却让华光心头大震,气得刚褪下去的羞红又浮上老脸,额头青筋直跳,谢无清楚皇上的脾气,难道他不清楚,扭开脸,极为别扭道:“去政务堂。” 竟是没反驳,率先走了。 谢无见华光服了软,松了口气,其余几人也同样松了口气,毕竟华光的身份摆在那里。 大理寺寺卿范宁,趁着气氛缓和下来,带着少卿丘于扬走过来,含笑道:“谢中书,老夫这身子实在支撑不住,还要回去吃药,政务堂还有乾元殿的议事,老夫就不参加了,让小丘代老夫去,乾元殿那边,老夫也请御前张总管帮忙带话给皇上了。” 谢无点点头,又打趣道,“范兄倒是心胸开阔,不比我等俗人。” “圣人有云: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老了,小丘却正当壮年,合该有一番作为才是。”范宁说完,把丘于扬留下来,便自己离开了。 众人不意外。 皇上调丘于扬进京,因邓家的案子办得令皇上极为满意。 现如今,皇上格外看重丘于扬,常令丘于扬参加乾元殿御前议事,很明显,在替丘于扬铺路,范宁在大理寺寺卿的位置上,一直延续先帝宽和之政,自皇上登基后,也不曾更改,惹皇上很不喜。 临了,到底做了一件让皇上高兴的事,主动给丘于扬让道。 散朝时已过辰正,离巳时初刻时间不多,他们九人也没敢再耽搁,立即回政务堂商议折中方案。 —— 另一边。 皇上因昨晚失信于儿子张稷,夜里又没接到人,为了挽回信誉,一大早的派刑恩到芙华宫接人,只是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他要到含元殿参加朝会,儿子阿稷见到他时,还生着气,气鼓鼓的。 这种情况下,他不好把儿子单独留在乾元殿,索性把儿子带到含元殿。 原是嘱咐儿子乖乖坐在帷幔后面。 谁知一帮大臣会打起来,儿子好奇心盛,突然出声,既已出声,皇上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儿子招到面前来,反正又不是见不得人,只是可能会招些麻烦和猜测而已。 最直接的麻烦,就是上午巳时以后,他和宰辅大臣们议完襄阳公主的案子,中书令谢无还有赵王张耀借口留了下来。 其余人走了,谢无和身边的赵王兼宗正寺寺卿张耀相视一眼,朝皇上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陛下是打算重立太子?” 张耀更是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皇上,前几日,皇上向他保证的话,不急于立太子,犹在耳侧。 脸上甚至露出了受欺骗的委屈之情。 皇上很是无语,喊了声谢卿、叔祖,看向俩人,试探性地问道:“朕要是说,四郎今天出现在大殿,就是个意外,你们信吗?” 果然,他话一出口,谢无和张耀脸上,几乎同步出现皇上在逗我玩呢的表情,明显是不相信。 “四郎会出现在大殿上,就和大臣们会在大殿内打架一般,让朕始料未及。”皇上说完,又道:“朕只想带儿子看你们吵架,又没打算让儿子看你们打架,毕竟四郎还小,学打架不好。” 学吵架就好? 谢无又一次失语,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不过瞧着皇上说得这般随意,他只能相信皇上的话,毕竟四皇子虚龄才四岁,国朝太子,除嫡长子外,年满五岁站住了,方可册封,其余都是等到皇子年满十三岁以后,才予以册封。 无论哪个标准,单论年龄这一项,四皇子都没有达标。 谢无放心离去,张耀却忧心仲仲,惹得谢无多看了几眼,“你有什么好愁的,国朝立储,你宗正寺寺卿都是最先知道的,皇上会提前告知你们一声。” 他记得,当初皇上要被册立为太子,先帝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张耀比他们这些先帝身边重臣,还要提前一步知晓。 张耀听了谢无的话,狠揪了揪自己越见稀少的三羊胡子,他们赵王这一脉,看似尊荣无比,宗室之长,凌驾于诸王之上,辛酸与苦果却是自己吞,开国那位太后,设想是极好。 可惜败于现实。 哪能代代有元配嫡子。 原本先太子年满五岁,被册立为储君后,他是大大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得罪人了。 当初英宗继位后,往死里打压他们这一脉,把赵国六郡封地,砍掉一半,直到庄肃太后与先帝当政,又重新还给他们,他们才缓过神来,恢复元气。 万幸文贞皇后许氏,是自己选择自缢而亡的。 不然,就当今皇上这个狠厉性子,赵国能不能有后都得另说了。 先太子薨世,他的痛心,不比皇上少。 也是最近知晓先太子的死与邓废后脱不开关系,所以,他最终支持了皇上要废了邓太后的决定。 —— 皇上送走两位股肱之臣,回到勤政堂,琢磨起刚才临时起意的试探,中书令谢无这个人不用担心,持重沉稳,却又最通应变之道,心有谋略,是个能托大事的人,至于赵王张耀。 大约是从小在英宗也就是他皇祖父的压迫下长大,胆小怯弱,十分怕事,有威胁的,并不是赵王张耀这个人,而是他手中的那道圣旨。 阿娘死后,得知阿娘去世的真相。 他萌生过废除这条祖制规矩的想法,只是随着二郎出生,他没了这个烦恼,于是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抛掷脑后。 然而,随着二郎夭折,他面临与父皇及高宗曾祖父一样的局面,再无元配嫡子,只能于众子中选择继承人,那道圣旨便是一个限制。 选择自己喜爱的儿子,子立母死,他舍不得。 如果选择别的儿子,赐死其母,他倒不在意,却又不甘心。 他最厌恶做选择和受约束。 要想不受限,就得废了这个规矩,但他更清楚,规矩这种东西,尤其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后代子孙要想废除,几乎难如登天, 祖父英宗放弃了,最后只是一味打压赵王一脉。 父皇挣扎过,最后阿娘帮他做了决定,也同样放弃了。 那么,他要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可能动摇国本的风险来做这件事,他同样犹豫了,这不是简单地罢免一个官员,或是对犯事的皇室宗亲夺爵与削封,也不是改一条普通制度与律法。 只要与立储有关,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高祖的那道圣旨,是为了防止子幼母壮、外戚专权,同时维护大统、限制帝王因内宠而随意废立皇后与太子。 鉴于邓氏专权,第四代就开始显现了,父皇宽和仁君之名怎么来的,内受制于母后,外受制于舅氏。 只能搏个宽和仁君之名,拉笼朝臣。 他都不好评价高祖所定规矩,到底有没有达到所要的效果。 帝王内宠倒是限制了,高宗朝的陈贵妃,后来的显烈皇后,还有他阿娘,活着时候,恩宠再隆,都没能登上后位。 “陛下。” 皇上抬头看了眼走进来的刑恩,“什么事?” “回陛下,皇后娘娘派遣刘中侍递过来一份中宫笺表给您。” “拿过来吧。”皇上收拢思绪,随意说道。 刑恩把笺表递到案前,皇上伸手接过打开,笺表的内容很简单,说了两件事,一是认真反省己过,二是想替邓废后收殓另择吉地安葬,请他允准。” 皇上看到后一条,并未太在意,那个人他好歹叫了十五年的母后,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俗话说,人死债消,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他也没必要去计较,再者,不入皇陵,于她而言,已是最大的惩罚。 “你去传个话,跟皇后说……算了,朕直接批了,你再把笺表还给刘中侍。”皇上话说到一半,改了个主意,想到刘皇后递了笺表过来,他直接在笺表上批字,大约比刑恩去传话,更令皇后安心。 用朱批签了‘知道了,同意所请’几个字,稍候片刻,合上笺表,交给刑恩,见刑恩未立即走,又问道:“还有什么事?” “京兆府尹郑实在殿外求见?”刑恩回道。 “有说是什么事?” “郑府尹没说,只道有要事面见陛下呈奏。” 皇上听了,直接拒绝了,“不见,让他有事先去政务堂找宰相们,宰相们决议不下的,再来找朕。” 刑恩应了声唯,正要退出去,却被皇上喊住了。 “你去把张忠国喊进来。” 皇上想起接下来要安排的事,先笑了起来,差点把这件重要的事给忘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整华光那个老匹夫一回,他可不手软,待张忠国过来,直接令张忠国去政务堂给华光传道口谕。 “你去告诉华爱卿,别忘了,朕今日在大朝会上所说的,让华爱卿牵头,好好给所有参与打架的官员宣讲半个月的朝堂礼仪。朕记得朝堂礼仪有相应的典制规章,半个月后,所有人必须倒背如流,还要组织一场考试。” “考试题目,华爱卿与礼部及太常寺各出一份试卷交给朕,届时朕会从中挑选一份,亲临现场进行监考。” “还告诉他,考试结果会有相应的奖罚。” 皇上斟酌着说完,又捡起案头殿中省递交过来的那份名单,登记了所有今天在朝堂上参与打架的官员名字,他看过一遍,基本没有遗漏,“和殿中省的刘中监说一声,这份名单,也给华爱卿一份。” 张忠国领命,又犹豫提醒道:“陛下,今日朝堂上大臣们打架,武将们都没人参与,所参与的大臣,大多是进士或明经科班出身,背书与考试,都是他们擅长的,怕是难不倒他们。” “朕知道难不住他们。”皇上挥挥手,催张忠国赶紧去传旨,他要真想为难他们,就不是这么干,而是让武将们考试,文官们比拳脚。 他纯粹就是要恶心他们一把。 天天在他面前念叨,要讲礼仪讲规矩,这也不行,哪也不能做,圣人之言,张嘴就来,你们一个个倒是自己先立起来,约束好自己呀,最后却在大殿上打起架来,简直有辱斯文。 令人又气又笑。 要他说,这群人就是喜欢假模假式,装君子,装圣人,哄骗人, 哪里像他,从来就不装,也不屑去装。 之后,朱颜在宫里听说了这件事,进士或明经出身的文官要去学习典制规章,还要参加考试,考试不通过者,会被贬官,立即想起后世的一句话来: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作者有话说: ? 47、总该清醒 “……襄阳公主昨日出狱, 交纳金五百斤作为罚金,被剥夺五百户食邑与公主仪制,只剩下一个公主头衔和一座降规格的公主府, 据说, 为了凑齐罚金,还变卖抵押不少东西。” “好在皇上怜惜安平县主,特例赏赐其五百户食邑。” 曲姑说到这,担心朱颜不清楚公主县主的待遇, “按例公主食邑五百户,县主不享受食邑, 除非特别受宠或是降恩, 才会给予额外赏赐。” 朱颜抬头看了眼曲姑,“意思是, 县主拥有食邑, 就跟公主拥有汤沐邑一样,都需要另外赏赐,不在份例内。” “是这样。” 曲姑点点头, “像崇阳长公主,因为受宠,出阁时, 先帝不仅破格赏了千户食邑,还赐了崇阳县作为其汤沐邑,这份恩荣,使得崇阳长公主一直凌驾于同辈公主之上。” 曲姑又接着道:“安平县主的父亲是有罪之身, 皇上已下旨, 安平县主归由其母襄阳公主抚养。” 朱颜微愣了下, 才反应过来, “这样一来,五百食邑又回到襄阳公主手中了。” “也可以这么说。” “信都长公主能愿意?”朱颜问道。 “先是不愿意,但她已近五十岁的人,独子和孙子又都废了,只剩下孙女安平县主这一点血脉,同乐长公主劝住了她,说是除非她愿意让在流放地的驸马另找个女人生孩子。” “恐怕想都不要想。” 朱颜直白道,不过一想到信都长公主从前为了要孙子,压着儿媳襄阳公主给儿子邓城纳妾,到头来只剩下安平县主这一支亲生血脉,倒也殊途同归,襄阳公主这一招釜底抽薪,干得极漂亮。 朱颜心里替襄阳公主欢喜,这个结果很不错。 其他的,说现行律法对权贵太宽松,要修改律法。 朱颜只听了一嘴,狗皇帝给了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年时间梳理以往案件,最后让他们拿出一个修改方案,交给三省审议后,经御前商讨通过,再予以实施。 这是个大工程,非一日之功。 因涉及到朝堂政事,朱颜又没嫌自己命太长,听听就过了,没放在心上。 及至听说襄阳公主要来宫里接安平县主,朱颜记起襄阳公主上次送给儿子阿稷一套绝品文房四宝,把秋白叫了过来。 “你去库房看看,十一二岁小姑娘能用的绫罗和首饰,挑几匹上好的绫罗和几套首饰,让曲姑掌一下眼,给安平县主送去。”朱颜吩咐道,香草走后,库房的钥匙和帐目就移交给秋白了,每月底曲姑和平安会核一下帐物。 “奴婢这就去看看。”秋白连忙答应。 “等等,” 朱颜又叫住她,“现在天气热,我记得前阵子刑恩送过来的冰绡纱,有二十来匹,挑十匹出来送给安平县主,剩下的,送到司制房,给田田做几身贴身衣衫。” 这个冰绡纱轻薄吸汗,摸起来有一种冰凉之感,夏天做贴身衣服穿着很舒服。 “另外,我们帐上现在有多少钱?”朱颜又问道。 “截止到上个月底,金六百二十一斤六两,银两万八千一百二十二两。” 秋白报完数,又解释道:“金是历年娘娘所受的赏赐累积下来的,很少动用,宫里平时支出打赏多用银,所以银少一点。” 朱颜不管帐,但她从小在嫡母身边长大,嫡母出身商贾之家,使她对这个时代的物价比较了解,这么多金银,算得上一笔巨额财富。 宫中美人位份年俸银四百两。 皇子年俸银一千两。 她和田田加起来的年俸共计银一千四百两,单单靠份例,再过十年,也存不下这么多钱,之所有这么多金银,一大半是进宫头一年狗皇帝赏赐的。 那时狗皇帝听说她喜欢金银,便简单粗暴地向她砸金子银子,一箱箱往她宫里抬。 这个操作,直接把她给震得目瞪口呆,传说中的千金买一笑也不过如此。 吓得她赶紧劝阻。 虽然劝住了,但狗皇帝还是见天往她宫里送东西,只是不拘金银,更多是各色珍宝贡品,待到芙华宫落成,赏赐的东西更是跟海水似的淌进了芙华宫,成箱成箱的。 到最后,她整个人都麻木了,东西多得再来两个她和儿子阿稷都用不完,于是也不再管帐,凡收到的,一律送库房,由香草入帐。 况且,自儿子阿稷出生后,整个芙华宫,份例之外的开销,用的是狗皇帝的个人私帑,所以,真正需要动用宫里库房帐上银钱的地方不多。 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得承认一点。 她终归受益,所得好处都是实打实的,狗皇帝喜欢人,那是真能把人捧到天上去,然一朝不喜,别说顾念旧情,能留住性命就不错了。 “取金两百斤,赠送给襄阳公主,就说是我给她的贺礼,祝她驱逐阴霾,重获新生,也回谢她上次送给田田的礼物。”朱颜交待完,才让秋白下去。 襄阳公主刚交了巨额罚金,但愿这两百斤的金子,能解她燃眉之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朱颜不介意搭把手,帮一把,反正这些金子放在库房里也是个死物,她连宫门都踏不出半路。 曲姑看过送给安平县主的东西,觉得没问题,但对于送给襄阳公主两百斤的金子,曲姑却不赞同,“娘娘,这不是小数目,奴婢担心出不了宫。” 朱颜听了这话,才想起来,她要送东西去宫外,没有狗皇帝的圣旨或皇后的懿旨,根本出不去,甚至平安要出宫,也得经过刑恩,“你去找刑恩,托他把两百斤的金子送到襄阳公主府上。” “这些天,安平县主一直住在凤仪宫,十匹冰绡纱和两套首饰可以单独先送到安平县主手上。”这份礼不重。 曲姑见朱颜态度坚决,只好应声去办。 最后经皇上同意,下午曲姑随同刑恩带上两百斤的金子离了趟宫,去了襄阳公主府第。 当天晚上,天刚擦黑,狗皇帝就来了芙华宫。 在正殿内一坐下,立即开口问道:“听说你挺喜欢襄阳的,她怎么入你眼了?”朱颜进宫这些年,从未主动去结交哪位公主或外命妇,崇阳哪都能贴上来的性格,偏在朱颜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就连宫内,朱颜也只和刘皇后及秦美人有来往。 所以,他一听说朱颜要给襄阳送两百斤的金子,没多想就同意了,毕竟,难得有个人,朱颜愿意与之交结,又让曲姑出了趟宫,去襄阳公主府走一遭。 朱颜没来得及回话,坐在狗皇帝膝上的儿子阿稷,就大声嚷嚷,“阿耶阿耶,我知道,我知道。” 狗皇帝目光转向膝盖上的儿子,听儿子继续道:“二姑姑给我送了一套写字的礼物,二姑姑喜欢我,所以阿娘喜欢二姑姑。” 襄阳排行第二。 狗皇帝轻捏了捏儿子白白嫩嫩的脸蛋,小小年龄歪理倒是说得极通,就是太过自恋了,不过他儿子,有自恋的本钱,“你七姑姑也喜欢你呀,还给你送了那么多玩的。” “都是玩的,不是写字的,阿娘不喜欢。”张稷一边推开他父皇的手,一边理由十分充足道。 狗皇帝听了这话,直接大笑起来,抱起儿子,夸赞道:“田田,你说,你怎么就能这么伶俐!”越看越让人喜爱,紧抱着儿子贴贴,父子俩玩闹了好一会儿。 晚膳过后,朱颜沐浴完,带着儿子到笔墨轩乘凉,瞧着随后到来的狗皇帝令人搬了张新摇椅过来,倒愣了一下,耳边传来狗皇帝的委屈声,“阿颜,你没准备朕的,朕只好自己准备。” “就像你说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朱颜都开始怀疑,她曾说过的这句话,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吗?及至后面,她才知道,这话已经完全让对方给弄歪了。 她仰躺在竹摇椅上,耳畔听着他们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声,昏昏欲睡之时,却突然被抱了起来,看向狗皇帝近在咫尺的俊脸,天上繁星闪烁,四个角落里的琉璃宫灯发出淡黄色的光晕,衬得对方的眼睛黑得发亮。 呼吸近在耳畔,“阿颜,你是想在这,还是我们回寝宫去?”他听宫人说,阿颜有时候会直接睡这儿。 朱颜几乎秒速清醒,尽量使自己冷静,移开眼冷声道:“把我放下。” “也好。”随着这声略低沉的嗓音,朱颜重新回到了她躺着的那张竹摇椅上,同时发现儿子不在了,宫人也不在了,“田田呢?” 朱颜尽量说话,刚试着要坐起,便让对方直接给俯身上来。 “睡着了,让傅姆抱回去了,宫人远远打发了,阿颜……”狗皇帝手刚摸到阿颜右侧的衣带,就被一只柔夷给按住,力道极大,令他不得不从白皙颈侧嗅着迷乱幽香中微微仰直头,“阿颜,卿卿,朕极想你。” “你听话一点,只一点点,阿颜。”语气中带着乞求与渴望,手往上移,顺移至阿颜的细长蛾眉间,秋水如清波,泛着滟潋,任是无情亦动人,脸似皓月,美人倾城,年少时读史,听得红颜祸水之句,总会想,该是怎样的绝世美人,才能令君王昏聩,舍弃家国。 后来他见识了色色种种的美人,却总觉得少了点,直至遇到阿颜。 要是阿颜,他想,他或会愿意的。 神魂颠倒下。 譬如此时此刻,软玉在怀,良宵千金,阿颜要什么,他都愿意给,哪怕只换得阿颜片刻乖顺,他亦甘之如怡。 自是浅白朱红色,莫道海棠不销魂。 不能这样,不该这样的,怎么就成这样了?朱颜想不明白,明明炎暑天,她却浑身冰凉,血液似冻在了血管里,无法流动。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在这昏暗轩内,显得分外刺耳。 打碎了沉醉,也打断了沦陷。 近在眼前的巴掌印,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地印在对方左边脸颊上,朱颜才意识回笼,这是刚才自己用尽全力挥出的一掌。 阻止了对方,换得一口喘息,却在看到这血红的手掌印时,升起了一股恐惧来,男人都好脸面,对方又是君王,她不敢动弹,哪怕对方已伏起上半身,她也不敢,直到对方开口,“阿颜,你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想?哪怕只一丁点?” 听了这荒唐的话,朱颜突然想笑。 也是这句荒唐的话,朱颜觉得,她的胆子又大了一份。 她没回话,觉得自己能动了,推开对方,拉拢敞开的衣襟,掩去一片狼藉,系上衣带,坐起身,下了摇椅,从角落的冰鉴中,取了两块冰,塞到对方手中,“陛下,这回总该清醒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 ? 48、认知清晰 净室门窗紧闭。 室内, 琉璃宫灯散发出柔和暖光,在绮窗纸上映照出人影儿,偶尔闻见水声哗啦, 向外传递出一丝动静, 候在外面的曲姑,随着时间流逝,由最开始的静候,到来回踱步, 及至好几次要冲上去敲门。 伸出的手,离门板约一寸远, 又硬生生停在半空。 竟无法下手。 先时笔墨轩中, 皇上突然掀起轻纱幔帐,同时抬手, 朝南边砸出两块东西, 一块落在栏杆外的草丛中,另一块正中对面假山壁,发出咚地一声重击, 打破了夜色的宁静,把所人都吓了一大跳。 紧接着,又传来高声怒喝, “朱颜,你好得很。” 那一刻,众人都知道出事了。 却又无人敢上前去。 随着皇上手扶腰间的金钩玉带,怒气滔天大踏步走出来, 看到他们时大喊了声滚, 众人吓得纷纷退让, 缩脖子缩脑子, 就连刑恩也不敢立即跟上,反而留在原地,朝曲姑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回轩内看看。 毕竟刚才轩内只有皇上和朱美人。 曲姑也有这个想法,因此,等皇上稍一走远,几乎小跑着回轩内,恰撞见朱颜如玉山倾倒般跌落在地,鬓云松散,罗衣微褶,形容委顿,经历过上次乾元殿朱颜从勤政堂内跑出来一事。 当时,哪怕朱颜什么都没说,后来,曲姑也隐隐猜到一二,很有可能是朱颜拒绝恩幸,她犹不敢相信,实在太过骇人与胆大。 这次,仿若旧景重现。 由不得曲姑不相信,上前劝说,“娘娘,您又何必如此,宫中女子,无一不盼着帝王垂怜,唯有得了恩幸,权势地位,富贵荣华,前程爵位,才会随之而来,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也从没有人有那个胆子敢去拒绝天恩。” 唯一庆幸的,是皇上盛怒之下,暂时没有降罪。 天子一怒,人命如草芥。 如果一旦降罪,不说朱颜自己性命难保,便是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也必将受到牵连,死无葬身之地。 “娘娘,凡事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您不为自己,也要为小殿下争一争,历来得宠的皇子和不得宠的,境遇天差地别,如同云泥,小殿下……” 曲姑顿住了,在看到朱颜冷白脸庞上的眼泪时,说不下去了,“奴婢不说了,娘娘,地上凉,奴婢先扶您起来,夜深了,早点回寝宫休息。” 之后,曲姑扶着朱颜起身时,察觉到朱颜身上留下的痕迹,也不敢叫其他人,单独照顾朱颜,半道上,听朱颜说要沐浴,直接带朱颜进净室,亲自准备了一浴桶热水和一套中衣。 朱颜让她出去,曲姑也没太在意。 曲姑知道朱颜的习惯,沐浴时,不让宫人入内服侍,更别提今日这种情况,所以,哪怕朱颜不发话,她也会自动退出去。 只是没料到,朱颜会进去这么久。 足足半个时辰,依旧没有出来,就算是大夏天,水也早凉了,直到许久听不到动静,曲姑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敲响了门板,“娘娘,已经很晚了。” 贴着门板,没听到回应。 曲姑又敲了敲,依旧没有回应。 一瞬间,心乱如麻。 第三次,用了重力,声音大了几分,“娘娘,您可好了?” 周遭一片寂静。 只剩下笃笃笃的敲门声。 曲姑再沉稳,在这一刻,心头也开始惊慌起来,急得招来旁边五六个守夜的宫人撞门,巨大的哐当声响起,却依旧没有得到里面的回应。 曲姑一颗心,一沉再沉,到了这一步,再顾不得其他,只能把门劈开,一边让人赶紧去西边的小厨房取菜刀,一边遣人去喊平安平乐赶快过来一趟。 工具和人很快到位。 幸而净室的门板是薄梨花木板,不是大门口的铜门。 不计后果的毁坏,门很快被劈开一道口子。 曲姑让众人在外面,先一步急跑进去,口中不停唤着娘娘。 入内后,发现朱颜坐在浴桶里,胸口以上,露出水面的位置,不知是烫的,还是搓洗得太厉害,红得都有些脱皮,脸上也这样,却依旧难掩国色天姿,又添了一股弱枊扶风之态,两眼紧闭,…… 还好,还好有气息。 曲姑近前探过鼻息后,吊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大浴桶中的水,凉得沁手,赶忙放了水,用单罗细棉布巾包住朱颜的身子,才喊外面几个宫人进来,给她搭把手,把人挪出浴桶,平放到临窗的美人榻上。 “娘娘这是怎么了?”有人吓得问出声。 “昏过去了。” 曲姑简单回道,又强作镇定安排,“出去和平安说,让他去请宋太医来给娘娘看诊,再赶紧去抬把竹摇椅过来,方便把娘娘抬回寝宫,你们都先出去,我给娘娘穿好中单衣,会叫你们进来。” 四人听从曲姑的吩咐,哪怕心里有再多的疑问,也在曲姑平时的积威之下,不敢多问。 眼下宫门已落锁。 入夏以来,朱颜身子好上许多,晚上宋太医也就不常驻守在太医院。 不过,宋太医依旧来得很快。 快得出乎意料。 曲姑的心,又多了几分安定,减了几分不安。 芙华宫,寝宫内。 宋太医先摸了朱颜的脉象,然后又问了原由,曲姑没有隐瞒,如实说了,惹得宋太医急得差点跳脚,“朱美人的身体受不得凉,哪怕现在是大夏天,也不能这么作,老夫的脉案是要呈给皇上看的。” “你们一个个近身服侍的嫌命大,老夫还盼着寿终正寝,从没见这么不爱惜身体的。” 宋太医就差直接指着曲姑骂了,想了下,安排道:“寒气已入体,让医女来,用针灸把人唤醒,先服半粒雪煎丸,出汗后,明早再吃一粒,雪煎丸还有没有?” 雪煎丸是治伤寒的药丸,算是芙华宫的常备药,他专门负责给朱美人看病,医箱里也时时带着。 “有,还有九颗,用坛子密封着。” 曲姑连忙回道,转头吩咐秋白去取,又让候在一旁的陈医女做施针准备,自从去年冬天那回朱颜在皇上面前昏倒,芙华宫里便添了名医女,宋太医过来前,她就已经先过来给朱颜搭了脉。 朱颜醒过来时,还不甚清醒。 直至曲姑端上来半碗水化开的药丸,熟悉的清苦药香入鼻,意识渐渐回笼,喝完药,抬头看见帘外的宋太医,还有退下床榻的陈医女,心下明了,道了句,“有劳你们了。” “不敢,请娘娘多多保重,身子终归是自己的。”宋太医恭手劝道。 “我知道。”朱颜也想同从前一样,身体康健,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受不得凉,稍一受凉就心虚气短,严重时会昏迷不醒。 雪煎丸的药效很快。 朱颜刚服完药,不过片刻,浑身就开始发热,慢慢有细汗涔涔渗出来,持续一刻钟左右,曲姑见朱颜发汗了,才放心让宋太医离去,又叮嘱道:“明早还得麻烦您过来一趟。” 朱颜出了一身汗,感觉到浑身粘腻,想要沐浴,曲姑却不敢让她去净室,最终把浴桶搬到寝宫内,似是吓怕了,亲自守地屏风外,朱颜只能简单地让身子过一遍水。 朱颜重新躺回床榻上。 今晚的事,在脑海中一遍一遍翻腾。 她反思自己怎么就会对狗皇帝失去防备心的,他人在一旁,她竟敢心大地阖眼睡过去,或许从他每次留在芙华宫,刚露点苗头,就被她用冷水浇灭后,他会自己找台阶去明月轩睡。 又或者是上次在勤政堂。 那种情况下,几乎箭在弦上,狗皇帝却最终让她出去了,以至于,使她误会,只要……只要她不愿意,他便不会用强。 讽刺的是,经过今晚,她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就是一个巨大错觉与自欺欺人。 那两年的相安无事,是他在认知到自己有错在先的前提下,能容忍的最大时间长度,两年期满,无论有没有去年的那场选秀,从把苏婉清安排进芙华宫那一刻起,就昭示着,她平静生活的结束。 从此之后,再不可能有了。 曲姑说,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 那么,纵使可三可四……难道她能这么一直拒绝下去,直到对方厌恶的那一天,或是索性失去耐烦心。 以她对狗皇帝的了解,他的耐烦心很有限,大多数事上,都是三分钟热度,过期不候,所以,她相信,越到后面,他失去耐烦心的可能性会更大。 让他厌恶,她最多在这宫中生活艰难些,但刘皇后性子宽和,真到那一步,她还能受到皇后的一点照拂。 如果是让他失去耐烦心,令他如梗在喉,依他唯我独尊的霸道,得不到他会宁愿毁掉。 届时,她将有性命之忧。 而今的一切宽容,不过是对方心存期望,存着更大的索取。 当所有的认知,在她脑海中衍化无数遍,然后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时,她也更清楚地意识到,她不能再这么被动地拒绝下去,被动地跟着对方的步伐走,否则,今晚在竹摇椅上的绝望与无力,只会再次重演。 她是干不了襄阳公主所干的事。 但既然她安生不了,索性大家从今往后,都别安生了。 作者有话说: ? 49、相识恨晚 安兴坊内, 襄阳公主府。 襄阳公主自从收到朱颜送来的两百斤金子后,心里就很不平静,人前还能端着, 到了人后, 尤其夜里在自己寝房内,立即拉着自己贴身傅姆的手,差点乐得跳起来。 “阿姆,真的没弄错, 是宫里朱美人送的金子。” “曲姑曾是皇上身边的女官,公主从前在东宫见过, 两年多以前调到芙华宫服侍朱美人, 还有一同过来的刑恩公公,自是错不了。”戴傅姆有理有据替公主分析。 她是襄阳公主的傅姆, 打小看着公主长大, 自从公主生母去世后,就成了公主最信任的人,她也真心替自家公主高兴, 只她平时是个严肃惯了的人,此刻笑起来嘴角微歪,显得有些不自然。 戴傅姆又道:“要是皇上私下补贴您, 只会打着皇后的名义,也不用曲姑来跑这一趟。” “阿姆说得对。”襄阳公主连连点头,内心的狐疑,却是更大了, “只是平日我和她并没有往来, 她怎么会突然给我送来这份厚礼?” 她更想说, 朱美人不仅与她, 与其他人也都没有来往,连崇阳都在芙华宫折戟沉沙,所以有传言道:朱美人孤傲得紧、目下无人。 怎么会突然对她青眼相待? “会不会是因为公主上次给四皇子的礼物,讨了朱美人的欢喜?”戴傅姆猜想道。 她也不确定。 毕竟两百斤的金子,不是二百两银子,她陪襄阳公主在内廷生活过,清楚地知道,能一口拿出两百斤金的妃嫔,整个后宫中不超过五个人,“曲姑也说了,是回谢公主上次送给四皇子的礼物。” “不可能,” 襄阳摇头笃定,崇阳借皇上的手,送给四皇子的礼物,还少吗?也没见崇阳得朱美人青眼,再说,她当初决定对邓城动手前,临时起意送给两位皇子礼物,是想讨好皇上。 襄阳想到曲姑传的那句话:两百斤的金子,是朱美人送给她的贺礼,祝她驱逐阴霾,重获新生。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朱美人是支持她对邓城所做的事? 要知道,自从她出狱后,男人见到她,夸张点说都快到拔腿就跑的地步,而女人,就更视她为毒妇,罪大恶极,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贬低她,所以,她为了凑罚金去变卖抵押时,只有崇阳伸出了援手。 当然,她知道,这其中少不了信都长公主的手笔。 但更多是因为她所干的事,他们不能接受。 不说民间,以夫为天的纲常伦理,便是同为公主,大多都认为,与驸马过得不好,可以和离义绝,也可以毒打驸马一顿出气,却不能阉了驸马。 可是在襄阳心里,简单义绝,或是毒打邓城一顿,也太便宜他了,怎么能解,这十来年,邓城仗着信都长公主与宫里的邓废后,给她所受的气。 邓城不是喜欢纳妾吗? 她就让连他男人都做不了。 信都长公主既然嫌弃孙女,想要孙子。 她就让她只有一个孙女。 而这个孙女,将来还会继承她的食邑,成为享邑最大的县主。 “公主,明天要不要先去崇阳长公主府,把抵押在她那儿的东西给搬回来?”戴傅姆见襄阳许久未说话,于是出声问道。 原本襄阳公主准备去官署抵押公主府里的物件,最后崇阳长公主送来所缺的一百斤金子,襄阳公主也硬气,把要抵押的物件,转头给崇阳送去,说不占她便宜。 “先缓一缓,” 襄阳回过神来,认真道:“崇阳那不急,你明天先取二十斤,让长史去牢里看文凡,想法子把他弄出来。”文凡是帮她动手阉了邓城的内侍,被判大不敬,杖责五十,流放三千里。 她不能扔下他不管。 “另外,这座公主府要降规格,御史台那边盯着,将作监和少府监的人,很有可能明天就会来修膳公主府,进深以及面积,都会给降个两级标准,让长史派人盯着这事。”襄阳又交待道。 公主府的长史,负责公主府的一切日常事务。 “要是毁了我的物件,就得让他们赔。” 戴傅姆听了,满口答应,“公主放心,老奴等会儿就去传话,时候不早了,老奴侍候公主先歇息,明天公主还得进宫去拜见皇后,接回县主。” “是该去接她,幸好提前把她送进宫里。” 襄阳公主说着走到床榻边,突然又问了句,“阿姆你说,我明天进宫,要不要去芙华宫拜见一下朱美人?” “公主想去,就去好了,想来朱美人也会愿意见您的。” “我也这么觉得。”襄阳公主附和一声,她总觉得,她那个猜测是对的,不然,她又不是金子做的,怎么能得朱美人青眼? 况且,哪怕她是金子做的,只怕也入不了朱美人的眼,看朱美人这大手一挥,就是两百斤金子,她都有些羡慕,什么时候,她也能大手一挥,就能挥出两百斤金子,不,能挥五十斤就很好。 大约睡前都在想着金子,当晚做梦,襄阳梦到她发现一座金山,金灿灿的,全是分割好的金块,她刚要喊戴傅姆一起搬时,梦就醒了。 顺手拽开帘帐,见外面天光大亮,金灿灿的太阳光照射到了床边。 原来是白日作梦。 —— 宫里都道,芙华宫的宫门难进。 襄阳公主带着女儿安平县主进入芙华宫时,如似做梦般,相比于凤仪宫的庄严厚重,古朴典雅,一如刘皇后那个人,处处彰显规矩,合乎礼仪,芙华宫便显得华丽奢侈,花团锦簇。 直至迈入正殿,一眼看到坐在上首的朱美人,杏眼如秋水清凌,柳眉似罥烟细长,身段慵懒漫显风流态,偏又透着一股清正的气息,杂揉在了一起,竟毫无违和感,如斯美人,我见犹怜。 此刻,脸庞含笑,神情和善, 倒与传说中的孤傲与宫宴时的沉静,相去甚远。 襄阳公主带着女儿,刚要行礼时,便让对方给出言阻拦了,“你是公主,不用给我行礼,我也不喜欢这些虚礼,以后你就知道,在我这儿不用讲规矩,你和安平都坐,不用客气,自在些。” 朱颜说着,指了指右侧下首紧挨着的两个位置。 襄阳公主越发肯定,她的猜测是对的。 难得遇到一个能理解支持她的人,她选择听从朱美人的话,却让女儿安平正经行了大礼,因为安平是晚辈,抬头对朱颜笑道:“安平在宫里这些日子,有劳皇后及娘娘的照顾。” 她今日进了宫,才知道,朱颜不仅给她府上送金子,还给她在宫里的女儿安平送了厚礼,不说首饰,单单十匹冰绡纱,便是极贵重。 皇后和她说,冰绡纱今年宫里拢共得了五十匹不到,刘皇后那儿留有二十五匹,剩下的都给了芙华宫。 原本今日在凤仪宫,她心情受了点影响,有些犹豫要不要来芙华宫,听了刘皇后这番话,最后还是决定来。 朱颜让曲姑把安平县主扶起来,又关心地问了几句话,然后让曲姑带她和戴傅姆去一旁吃冰镇西瓜,才扭头望向襄阳公主,“我瞧你眉间有愁色,刚才在凤仪宫,是不是让皇后给训了。” 襄阳公主第一次与朱颜打交道,原本心里有些谨慎,朱颜过往的名声太大了,甚至刚见到朱颜时,她就觉得关于朱颜曾经拒绝晋封的传言是真的。 不然,就皇上在东宫时的性子。 后宫中,这样一个人间绝色,不可能只是正四品的美人。 单单分冰绡纱一事可以看出,朱美人依旧圣宠优渥,宫里嫔妃中独一份。 只是……只是她没料到,朱颜会这么直白,比她还要直白。 摸着对方的性子,襄阳公主也没扭捏,以玩笑的形式大大方方承认了,“听说前阵子,姑母和姊妹们都进宫受训了,我当时在牢里,正偷偷庆幸自己躲过一遭,不想还是被逮住。” “没能逃过这一劫。” 襄阳说这话时,还带上一丝哀怨,“回去后,还要抄写《女戒》,两百遍,定了三个月要交,不许人代劳,还派了个女官去公主府监督我,我已经能想像,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一片水深火热。” “这可不关皇后的事,是皇上安排的,你要怪就怪皇上,还有就是,最近宫里有女儿的嫔妃,有一个算一个,全跑到皇后那儿去哭诉了,说以后公主难嫁,皇后也是没法子。”朱颜少不得替皇后辩驳。 有些话,朱美人敢说,襄阳自问,她胆子再大,也不敢说,毕竟她今后的待遇能否恢复,全在皇上一念间,端的看皇上能否顾念那比纸还薄的姐弟之情了。 她不比崇阳,与皇上是同母所出。 她倒有两个同母兄弟,却早早地被打发去了封地,阿娘去世后,兄弟姊妹间关系就更淡薄了。 襄阳公主只说道:“什么公主难嫁,国朝从来没有嫁不出去的公主,依我看,那些没胆子娶的,也不配做驸马。” “就是这话。”朱颜附和道,果然这话对她脾气,俩人越说越发投机,到后面,朱颜随口问了句,“你钱还够不够用?” 只这一句,襄阳公主心头,忽地升起一份强烈的相识恨晚之感。 作者有话说: 6.25号的更新~ ? 50、铁树开花 襄阳公主很心动, 却毅然拒绝了,没再收朱颜的钱。 一是她燃眉之急已解。 二是凡事讲一个度,有来有往, 方为长久之道, 她出狱后处境微妙,长辈与同辈,都没几个人愿意搭理她,甚至排挤她, 但她不后悔自己所干的事,所以, 眼下能攀上朱美人这条关系, 多少能改善一下她那已陷入贫乏的人际关系。 她生于皇宫,长于皇权旁。 比大部分人更懂得权势的重要性。 自开国那位平原大长公主干预朝政、插手储位之事后, 历代帝王都防范与忌讳公主干政, 于是公主们的目光,从前朝转移到后宫,给皇上送美人, 便成了公主们最常干的事。 枕头风的作用,历来不可低估。 如今,她只剩下一个公主的头衔。 其余公主相关待遇全部取消或是降了两级标准, 后宫一个盛宠在身的嫔妃示好,她自然要把握住,她公主的尊荣体面,能不能恢复, 不出意外的话, 或许很大可能系在朱颜身上。 她现在没有旁的路子。 像崇阳那样, 给皇上献了两次美, 也不过得了百斤金子的赏赐。 怎么算,她都不亏。 襄阳公主既打定主意要一心攀附朱颜,想着朱颜久在深宫,又鲜少与他人往来,于是尽量多捡些京中近几年的趣事,特意说与朱颜听。 直到红日西沉,才依依不舍地作辞。 临走前,得了朱颜一句,“你有空了,可以常来我宫里坐坐。” 襄阳公主听了,顿时觉得这一下午的功夫没有白费,含笑答应,心情畅快离去,连领了皇后那两百遍女戒的罚,也不是个难事。 朱颜亲自把襄阳公主送出大门。 随着襄阳公主离开,曲姑对站在大门口许久未动的朱颜说道:“娘娘,您也回吧。” 朱颜轻嗯了声,转过身。 又听曲姑道:“娘娘,襄阳公主的名声不好,奴婢瞧着,她功利心极强。”她是十分惊讶,朱颜居然会和襄阳公主合得来,所以不得不开口提醒,她也知道,这话有些得罪人。 “我知道呀。”朱颜眼睛又没瞎,襄阳公主对她的奉承那么明显,“我只是觉得她是个有趣的人。” 说到这,朱颜特意停住脚步,抬头问曲姑,“曲姑,宫里有淡泊名利的人吗?” “可人的名,树的影,襄阳公主的名声……” “我在宫里,又不在宫外,谁管她的名声。”朱颜打断了曲姑的话,襄阳至少活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什么,又能去做,这便很好。 抬头间,见影壁后面及两旁新移栽过来的月月红,大红花迎风招展,鲜艳极了,中间杂有几株盛开的白色栀子花,送来缕缕清香。 “剪上十枝盛开的栀子花,挑个花瓶盛着,派人送到乾元殿给皇上,让刑恩摆放在勤政堂。”朱颜突然出声吩咐。 一旁的曲姑听了,着实怔住了,她来芙华宫伺候朱颜这么长时间,可从来没见朱颜往乾元殿递送过东西。 “东西能送过去吧?” 朱颜没听到曲姑的回话,歪头看了眼曲姑,她忽然记起来,前阵子狗皇帝下过一道诏令,后宫嫔妃无召不得进入乾元殿地界,沈才人做的吃食,一直被拦在侯圣亭外,送不进去。 沈才人已经找刘皇后哭诉了好几次。 “娘娘自然能。” 曲姑回过神来,望向朱颜的目光染上了几分欣慰,娘娘这是……终于想通透了,难怪今早起来,她便察觉到朱颜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眉宇间不似往常沉静,而是多了一份开阔。 既然朱颜想明白了,她少不得提醒道:“娘娘,栀子花的香气太过馥郁甜腻,放在屋子里就更浓烈了,皇上一向不喜浓香,娘娘要不送……” “可我喜欢呀。” 朱颜笑着打断曲姑的话,初进宫那一年,俩人几乎朝夕相处,她怎么会不知道狗皇帝的这个喜好。 就是知道他不喜欢,她才送的。 “你让刑恩这么和皇上说,就说芙华宫的栀子花开得极盛,我很喜欢,所以特意剪了十枝,送过去给皇上欣赏,请皇上一定要摆在勤政堂,摆上三日,蔫了我可不依的。” “三日后,我会过去检查。” “当然,要是皇上不愿召见我,就算了。”朱颜轻飘飘地说完这几句,意态闲适地往回走。 曲姑没跟上,落在后面,望向朱颜的目光,已由最开始的欣慰,变成了复杂,她怎么觉得,朱颜的想通,和她预想的以及期望的方向存在很大差异,但愿…… 但愿是她的错觉。 “奴婢亲自帮娘娘送过去。”曲姑追上说道,至少见着皇上时,真有不妥,她能随机应变描补一二。 朱颜猜到曲姑的心思,没在意,“随你。” 曲姑很快挑了个淡雅娟秀的美人觚,装上十枝盛开的栀子花,给朱颜过目后,亲自前往乾元殿找刑恩。 刑恩听了曲姑的来意,也是惊得一批。 这不是栀子开花。 是铁树开花了吧? 稀奇的得紧。 刑恩没敢耽搁,小声地接着美人觚,直接进入中间的正殿,匾额上厚沉大气地写有乾元殿三个大字。 小片刻功夫,刑恩一脸喜色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陛下说,知道了,还说三日后会召见朱美人,让你回去,好好照顾朱美人。” 传完皇上的话,刑恩示意曲姑往外走一点,轻声嘱咐,“三日后,你可一定要让朱娘娘来。” 他刚才抱着花觚进去,皇上立即皱了皱鼻子,抬头望着他阴着脸正要发作,他及时说了句,这瓶花是朱美人特意派人给陛下送过来的。 紧接着,把曲姑的话,重述了一遍。 话未说完,皇上直接伸手把花觚夺了过去,放在案几前,脸色肉眼可见的没那么可怕了。 曲姑盯着刑恩左脸颊瞧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你左脸怎么了?” 刑恩反应过来,忘了遮脸上的巴掌印,连忙退开几步,尴尬地转了下头,“没事,记着我的话,回去吧。” 叮嘱完,刑恩头也不回地往大殿去,好似后面有猛虎追一般。 自从昨夜里,皇上怒气冲冲从芙华宫回来,进入养心堂,把当时在里面的内侍与宫人全部给喝斥出去,有位走得慢的内侍,直接被下令拖下去打二十板子,赶出御前。 一时间,整个乾元殿气氛恐怖吓人。 过了许久,见里面一直没有动静。 刑恩壮着胆子进去,正撞见陛下脸上犹见血痕的巴掌印,差点没把他吓死,腿一软跪了下去,正要请罪,头上传来皇上的冷厉声,“看见就看见了,朕这样子也没法见人,你正好给朕把门看严。” “再想想法子,怎么把印迹消去。” 刑恩侥幸逃过一劫,自然不敢说去叫太医来看。 只是抬头看到皇上脸的巴掌印时,忍不住在心里喊了声老天爷,朱美人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难怪皇上会发这么大的怒火。 从来没见后宫哪位嫔妃敢打皇上。 之后,刑恩出门,让个小内侍狠打他一巴掌。 那个小内侍起初是不敢打,只刑恩威胁得厉害,最后那一巴掌,打得刑恩脸见血印,太痛了,刑恩差点要去踢那个小内侍,瞧着小内侍哆嗦样,意识到是自己要求的,收住脚,挥手让对方离开,还给了他五两银子。 为了皇上。 他是找打还给钱。 之后,刑恩顶着巴掌印去找太医院轮值的太医,用心记下要注意事项,又多要了份药膏。 那时,平安过来说朱美人昏了过去,要出宫去请宋太医。 皇上又还在气头上。 养心堂的东西,已砸过一轮了。 刑恩是胆颤心惊地去禀报皇上,谁知,皇上只沉默了一下,便让他带着手谕去开宫门,领着平安出宫去。 刑恩重回养心堂,皇上却没有问起朱美人的病情。 所以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出乎意外的。 这次,朱美人竟然主动派人送东西过来。 瞧着皇上夺过去的那瓶花。 他觉得,不是栀子花,是铁花。 —— 次日,朱颜带着儿子阿稷用完早膳,便吩咐平安去司苑司走一趟,把狄司苑请来芙华宫。 司苑司,属内官六局之一尚寝局下面的一个司,掌园林种植花果蔬菜之事。 众人听了,只以为朱颜是想给宫里花草重新换个品种。 直到狄司苑过来。 朱颜坐在大殿上,见到狄司苑,提了一个要求,“三日内,宫中无论是谁到司苑司要栀子花,司苑司都不要给。” 曲姑先是一愣,立即猜到原因。 心中暗叹了口气,朱颜这是笃定乾元殿会把那十枝栀子花养蔫掉,还不许人到司苑司更换,朱颜到底要干啥? 满心欢喜而来的狄司苑,坐在下首的狄司苑,脸上笑容微僵了一下,“娘娘,如果是凤仪宫,或是御前,奴婢没法拒绝。” “皇后娘娘素喜淡雅,你见她宫里什么时候出现过栀子花,至于御前,自然是不给。”朱颜说道理所当然。 狄司苑听得不由轻啊一声,顿时如坐针毡,把目光投向曲姑。 曲姑只得硬着头皮帮忙劝说:“娘娘,狄司苑只是正六品的司苑,没法拒绝御前的人,这么要求,的确有点为难了。” “这样吧,不为难你。” 朱颜考虑了一下,“御前要的话,不论谁过去,你和他说,是我的要求,谁有意见,让他直接来芙华宫找我。”朱颜交待完,又喊了宫人秋月。 “你陪着狄司苑回去,帮我过去在司苑那边盯上三天,御前谁过去,你带他来芙华宫,说我要见他。” 秋月应了声唯。 狄司苑只觉得嘴里全是苦涩,她对天发誓,她以后再也不嘴碎,再也不传芙华宫的闲话。 ? 51、上有所好 当栀子花开得极盛时。 采摘下来, 插瓶里用清水养护,最多养两天花瓣便会自然蔫萎。 朱颜以为,她对狄司苑的要求传到乾元殿后, 又派人守在司苑司, 就狗皇帝好面子的人,把花养蔫了,也绝不会派人去司苑司,采摘新鲜的花枝偷偷替换。 朱颜要找茬, 只为防着御前的人。 没想到,后宫中竟会有其他人去司苑司要栀子花。 “不是说, 栀子花花香馥郁, 大家都不喜欢,各宫也没人移植栽种吗?”朱颜第二天听到平安来报的消息, 顿时有些蒙圈, 抬头望向身侧的曲姑,这话还是曲姑曾和她说的。 她是存心要折腾狗皇帝,又没想为难后宫嫔妃。 曲姑连忙解释, “娘娘,因为皇上不喜欢,所以各宫没人移种, 嫔妃中也没有人喜欢这花,每到花开时令,更不会装瓶在屋子摆放。” 朱颜只听到头一句,就立即反应过来。 倒是她犯蠢了。 上有所好, 下必从之。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忽略了。 朱颜问道:“是谁要的?” “明华宫的沈才人, ” 平安站在大殿中央回道:“狄司苑拒绝了, 说娘娘下了令, 三日内宫中任何人要栀子花枝都不给,沈才人得了这话,本来已经回去了,谁知又突然跑来咱们宫门口,要见娘娘。” “可有说,她要栀子花做什么?” “说是要一些花回去做菜装盘用的。” 朱颜听了,点点头,这位沈才人是宫里唯数不多,不以容貌而以手艺得宠的人,厨艺精湛,还特别擅长煲汤,为此,狗皇帝特地给她在明华宫设了个小厨房,“咱们宫里也有种,你领着她去折一些花枝,让她带回去。” “那人,娘娘见不见?”平安问道。 “不见了,你好好招待她吧。”朱颜想起这位沈才人最近常去刘皇后面前哭诉,又听刘皇后提过,说沈才人的性格有些粘粘糊糊。 这听着就不对她性子。 再者,朱颜也担心沈才人在她面前哭鼻子,她没有刘皇后的好耐心。 当天下晌。 朱颜午睡起来,陪儿子阿稷在如意轩内玩拼字游戏。 自从天气越来越燥热,朱颜把儿子去仁本阁的时间,由下午一个半时辰,挪到上午,从巳初到午正,即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二点,共计三个小时。 “阿娘,找到了,这个这个。”张稷举着一个刻着‘場’字的木块,走到朱颜面前。 朱颜伸手接过刻字木块,放到身旁小矮桌上,之前桌面已有七块排列好的刻字木块,这块放到最后,正好形成一句话: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这是儿子阿稷今日在仁本阁所学千字文中的句子。 自从上次狗皇帝让儿子去仁本阁跟李翰林学认字后,朱颜便特意请少府监刻了一套千字文的木块,木块上刻有字,又特意涂上各种颜色,有的还刻了图案。 譬如这个‘凤’字,便在木块背面刻了只涂了颜色的彩凤。 阿稷每天在仁本阁待半天。 另外半天,朱颜一般让他先找在仁本阁当天学的字,找完后,把一千木块重新打乱,再让儿子把之前学的,全找出来按顺序排列,算温故知新。 木块做得很精致,颜色丰富,还有图案,近来,儿子玩得乐此不疲。 每天来回两三次都不厌。 朱颜放下字块后,挨着儿子白嫩的脸蛋亲了口,“田田厉害,速度越来越快了。” “李先生和三哥哥也这么说。” 张稷顺势双手环抱住阿娘的脖子,十分傲娇,只是没能维持住几息,在见到秋红姑姑端了两小碟冰镇西瓜进来,立马撒娇道:“阿娘,我要多吃一碟西瓜。” “不行。”朱颜一口拒绝了,“冰镇过的西瓜有些凉,你还小,吃多了,会像上次一样闹肚子的。” 冰镇西瓜是夏日消暑的好东西。 只是小孩子贪凉,又不知节制。 之前有一回,一个没看住,摆上桌的半个西瓜,儿子一会儿来拿一块,最后半个西瓜让他一个人全吃了,吃得肚子圆鼓鼓的,后面拉起肚子,差点没把她吓到。 从那之后,朱颜都让宫人把西瓜切成丁用小碟装,按着份量上。 秋红把两小碟西瓜放到矮桌空白位置,然后回禀道:“娘娘,平安让奴婢和您禀告一声,清阳宫的楚才人来了,要拜见娘娘。” “她来做什么?”朱颜问完,立即觉得自己多此一问。 “来的是养了只猫的娘娘吗?”张稷刚用勺子挑了一小块西瓜吃了,突然抬头望向秋红问道。 秋红听了,倒记起来,楚才人的确养了只猫,宫里的嫔妃好像也只有她养了只波斯猫,含笑回道:“小殿下,正是她。” “安心吃你的瓜。” 朱颜摸摸儿子的脑袋,站起身,“吃完,接着玩你的拼字木块,阿娘去去就回来。”又叮嘱钟傅姆好生照看,离开时,把另一小碟西瓜端走,惹来儿子不甘心的叫唤。 走出轩内,走到九曲回廊上。 朱颜半倚靠着栏杆,背面是笔墨轩,正对面是正殿前面的中庭,午后炙热的太阳光,把正殿前的那一丛美人蕉晒得耷拉着枝叶花朵,萎靡得没有精神。 朱颜把手中西瓜碟递给秋红,“我现在不想吃。” 秋红连忙伸手接住,又继续禀报,“楚才人也是去司苑司要栀子花,没要到,所以来了咱们宫门口。” “倒奇了,平时大家都不喜欢这花,怎么一下子成了香饽饽,一天不到,一个两个都来要,都变了喜好,全喜欢上了。”朱颜皱了下眉头。 “大约是前天曲姑捧着那瓶栀子花送去乾元殿,给惹起来的。”秋红把曲姑的猜测说了出来。 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朱颜也赞同这话。 毕竟,在这个宫里,除非是由狗皇帝和刘皇后亲自出手,有意封口隐瞒,不然,没多少秘密可言。 再说了,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朱颜清楚,因为狗皇帝,她这儿没动静,都能吸引住许多目光的关注,更别说,她这儿有动静了。 秋红又道:“她在宫门口,说娘娘霸道,说皇后都没发话,娘娘凭什么不让司苑司给她栀子花,还说娘娘瞧不起她,见了沈才人却不见她。” 说到这,秋红还不忘小声告状,“娘娘,你是不知道,这个楚才人,才是真正的霸道,仗着姐姐丽妃,在清阳宫欺压其他嫔妃,别的宫里位份比她低,或是不受宠的,多少都受过她的气……” “行了,这没根据的话,以后少说。”朱颜看了秋红一眼,制止住她继续碎嘴。 后宫历来事非多。 楚才人新入宫不久,能被传成这样,左右不过是性子强势点,又一张嘴不饶人,真要是欺负了人,刘皇后第一个不会看着不管的。 “你去和平安说,参照上午沈才人,领她在宫里折些栀子花,把她打发走。”朱颜吩咐道。 “如果她不愿意呢?” 秋红有些担心,她还是第一次见敢这么在芙华宫门口叫嚣的人,“娘娘,不如直接让看守宫门的人把她赶走。” 朱颜摇头,沉吟了一下,“如果她不走,就让平安直接告诉她,说是我说的,让她缓个两天,两天后,她想取多少花都行,问问她,我朱颜的面子,能不能值她楚才人两天时间?” “好,奴婢这就去。”秋红应声,连忙风风火火往外跑,平安早就想赶人了。 —— 乾元殿,养心堂内。 暮色四合时分,刑恩瞧着皇上把盛着栀子花的花觚,从勤政堂抱到养心堂,这两日,看着这瓶花,皇上心中欢喜,或是抱着,或是摆放在身前桌案上,几乎没有离开过眼前,修剪根枝与换水,也不假手于宫人内侍,亲自动手。 司苑司专门莳弄栀子花的宫人常芳,被临时请来乾元殿照料这瓶花,也只在一旁提供意见。 只是从今天早上开始,这瓶盛开着的栀子花就不如昨天鲜活,少了水润光泽,皇上折腾了半上午,换水剪枝洒水,发现蔫得更快,不敢再多动它。 旁观一切的刑恩,联想到,朱美人昨天对司苑司下的那道命令,有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这瓶花撑不过三天便会完全蔫了。 他实在担心朱美人又要搞事情。 没见皇上因为脸上巴掌印,昨日一天都没见外人。 直到今天才消去印记。 “陛下,要不奴才明天派人去东市,买一些新采摘的栀子花回来替换。”刑恩出声提议道,宫里不能摘,总可以去宫外摘,“明天替换上新的,后天朱娘娘来看时,也不会蔫。” “你买的,就不是阿颜送的了。” 皇上头也不抬地一口拒绝,抱起花觚放到窗台上,叮嘱道:“今晚放在这,承些夜露,不必关窗。” “唯。”刑恩只得答应,又向皇上说起今日芙华宫里发生的事。 皇上听了,一张脸立即沉了下来,“楚才人多口舌之恶,无贞静之德,请皇后派人过去训斥一番,再和丽妃说一声,让她好好管管她妹妹。” “另外,今晚召沈才人侍寝。” 作者有话说: ? 52、事非上身 清阳宫。 大太监如江把凤仪宫的刘中侍以及刘尚仪亲自送到宫门口, 刘尚仪是内官六局之一尚仪局的女官,负责礼仪、起居之事。 如江送完人,回转身, 刚走到中庭, 发现宫中各阁各轩的嫔御及宫人内侍,朝正殿那边在探头探脑,紧接着,正殿传来一连串叮咚哐当的巨响, 砸得如江太阳穴嗡嗡作响,只觉得无比心累。 自从楚才人入得宫来, 清阳宫就不曾消停过。 这位楚才人, 不像是来帮衬丽妃的,倒更像是来拖累的。 “请各位娘娘先回自己轩阁内。”如江朝几位嫔御拱了拱手, 含笑道, 宫里一般只有九嫔以上,方可称娘娘,这些低位份的嫔御, 他称一声娘娘,不过是抬举之意,却也不容她们拒绝。 他身上虽没有品级, 却是丽妃娘娘身边最得用的人,替丽妃管辖整个清阳宫。 如江利索地招呼几个内侍去驱人,把大殿附近的人都赶走了,伺候的宫人内侍又打发得远远的, 之后, 他亲自守在大殿外, 没有进去。 “……你砸, 等到全砸完,连用的东西都没有了,你再自己去领,反正我不会去内侍监领,你也不许再打着我的名号去领物件。” 大殿内的楚才人,听了阿姐这话,手中高高举起的玛瑙碟子,只稍稍顿了一下,叮当一阵响,砸在金砖地板上,梗着脖子硬气道:“自己领就自己领,我就不信他们敢不给。” “当然会给,但才人的份例、待遇及规格是什么样的,我不多说,你看看住在这宫里的李才人就清楚,你要是再不听我的,一直这么胡闹下去,下次皇后派人来,就不是训斥了。” 相比于楚才人的怒不可遏,丽妃的声音,依旧冷清得紧,“你入宫时,我就和你说过,这是宫里,不是长公主府,让你不要胡来……” “阿姐能不能少说点风凉话。” 楚才人气得胸口激烈起伏,愤怒地打断丽妃的说教,“我只是没有遇到机会,要是阿姐愿意提携我,我能像现在这样,出不了头吗?” “我怎么没有提携你。” 楚丽妃淡眉微蹙,“哪次皇上来了,我不叫了你在一旁,可最后皇上不去找你,我能怎么办?我还能直接把皇上送到你床上去不成……” 说到这,楚丽妃那张一贯清冷的脸,似出现裂痕一般,带着震惊与不可思议,语气头一回有了变化,声音多了几分冷厉,“妹妹胆子大,我没这个胆子。” “姐姐到底是胆小,还是不愿意。”楚才人冷嘲热讽道。 “你说的什么话,我要是不愿意,当初皇上问起,我就不会同意。” “阿姐可没有说同意,阿姐只说听皇上的,我能留下来是皇上的意思,可不是阿姐的意思。” “你……” 楚丽妃难得被气到了,总觉得妹妹自入宫后,变得刻薄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后没事,你不要出清阳宫,另外,晚点让如江陪你去一趟芙华宫,为你自己昨天在那说的胡话,向朱美人赔罪。” 楚才人脸上十分抗拒,“我不去,凭什么呀?” “你说凭什么?”楚丽妃冷冷望着妹妹,“就凭皇后派女官来训斥你多口舌之恶,无贞静之德,如果这不够,那么刑恩过来告诉我,让我好好管教你,这份量总该够了。” “我知道妹妹一向聪明,从小在人堆里就拔尖,但阿姐还是那句话,这是宫里,不缺聪明人,也不缺标新立异的人。”楚丽妃清楚妹妹的不甘,当初妹妹进宫,那起好事者,还曾说,妹妹会是第二个她。 谁知,一入宫,却被皇上抛至脑后,这么长时间,却连侍寝都不曾。 崇阳长公主几次进宫,都怨妹妹无用,白白浪费了她的心思。 大家一样就罢了,偏芙华宫朱美人太打眼了,妹妹自诩样样出色,唯独容色上输了一二筹,免不了嫉妒丛生,连信心都受到打击。 楚丽妃又劝道:“阿林,算阿姐求你,你安分些,别太着急了,你进宫日子浅,这宫里,去年选秀入宫的,四年前选秀入宫的,还有各藩王与公主进献的美人,许多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或只远远瞧了一眼,便没入这□□之中,能入幸得宠者,从来是少之又少。” “我楚林只会是少数。”楚才人强嘴道,瞧不得阿姐这副没志气的样子,白瞎了一副好容貌,也没把楚丽妃的话当回事。 不过,阿姐让她去芙华宫赔罪? 她细长的狐狸眼微眯,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倒是一个可以去芙华宫的好借口,她素来喜欢奢华,芙华宫不愧是近年新建的宫殿,比宫里别的殿都繁华富丽许多,也难怪,从前朱美人看不上清阳宫。 这么一想,眼前这座清阳宫。 她也看不上。 —— 夏日的午后,阳光炙热。 空中连一丝风儿都没有,燥热得人也懒懒的提不起精神,甚至懒得动弹,所以在如意轩内,看着儿子玩拼字游戏的朱颜,听到沈才人来拜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时候出门,也不怕中暑? “有说什么事吗?”朱颜问道。 秋红连忙回禀,“说是感谢娘娘昨儿送的栀子花,她特意下厨给娘娘和四殿下做了藕丝荷粉和莲藕桂花糕,送过来请娘娘和四殿下品尝。” “还说娘娘没空,不见她也可以,但请娘娘务必收下吃食,是她的一点小心意。” 朱颜听了这话,很想说,一点都不需要感谢,甚至有些暗暗后悔对司苑司下的那道令了,况且,明华宫离芙华宫,至少两刻钟,一来一回,这么大太阳,中暑倒不好了,“把她请去正殿坐坐。” “唯。”秋红领命出去。 旁边玩拼字的张稷,走过来趴到朱颜膝上,“阿娘,你要去见那位沈娘娘吗?” 朱颜低头看着儿子很意外,“田田想见她?” 张稷点头,“沈娘娘做的东西好吃,我在阿耶那吃过,她有一段时间经常给阿耶送吃食,后面没再送,就吃不到了。” 不是没再送,是乾元殿不再收了。 狗皇帝历来是贪新鲜的人,等新鲜劲一过,立即扔爪哇岛了。 朱颜答应了,但要求儿子拼完字晚点再过去。 沈才人的厨艺确实名不虚传,朱颜哪怕第一回见,可看着从食盒里端出来的冰镇藕丝荷粉,色香味俱全,尤其莲藕桂花糕晶莹逷透,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藕粉是我从莲藕中提取出来的,味道很鲜,桂花是去年入宫时,明华宫里恰好有株桂树,当时花开得很盛,我摘了一些桂花晒干保存了下来,专门留着做糕点用。” 朱颜望着面前眉飞色舞的沈才人,一说起吃食,圆眼都笑成了月牙形,真正是被嫔妃耽误的大厨,又想到,能正经参加选秀入宫,都是五品以上官家女,“你厨艺这么好,跟谁学的?” “跟我阿娘学的,阿娘祖上是御厨出身,只是家道中落,才给阿耶做了妾,阿娘和我说,宫里有很多好吃的,还有很多厨艺很高的御厨,所以我才进宫的。”沈才人说到这,忽然凑近朱颜,轻声道了句谢谢你。 朱颜听得这话,不明不白。 又听沈才人含笑道:“我好久好久没见到皇上了,昨天来你这儿,晚上皇上就召幸了我,所以谢谢你。”她去皇后那儿跑了无数趟都没用,只来芙华宫一趟,就见到了皇上。 不解释还好。 一解释,朱颜只觉得自己被雷劈了一般。 目光定定地盯着沈才人,瞧着她高兴样,还有满眼里的感激,朱颜直觉认为,或许……或许她真是这么想的。 一时间,倒失了反应。 沈才人递过来一碗冰镇藕丝荷粉,旁边的曲姑只得上前替朱颜接过,“多谢才人好心了,只是我们娘娘吃不得凉的。” 直到听见平安来报,说是清阳宫的楚才人过来给她赔罪,人跪在大门口。 朱颜回过神来,曲姑犹豫了下,把楚才人今日上午被刘皇后派人给训斥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而曲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上次朱颜强调过,她不问,便不许在她面前提起别的宫里事。 有这么一个对照组,难怪沈才人会误解。 宫里的幺蛾子,十有八九与狗皇帝脱不了干系,明天她不把乾元殿搅个稀巴烂,她就不姓朱。 朱颜见了楚才人,还有楚才人的猫。 知道的是来赔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遛猫的。 朱颜从来不在乎这些虚礼,但楚才人进入大殿后,近前向她行礼时,朱颜觉得很不舒服。 朱颜不惯虚以委蛇,听了苏婉清为昨儿的胡言乱语道歉后,只淡淡道:“行了,我收到了,没事两位就请回吧。”索性一个都不留,沈才人的脑回路清奇,她吃不消。 这位楚才人,和苏婉清一样,她同样想避而远之。 “妾身是诚心来赔罪的,美人若不原谅妾身,妾身只好在此长跪不起了。”说着,楚才人竟直接跪了下来。 态度转变得如此快,如此顺滑。 简直令朱颜大开眼界,个个是人才。 朱颜暗暗决定,从今往后,后宫嫔妃,除了秦珠珠,她谁也不见,简直闹心,朱颜侧了侧身子,打算把正殿交给曲姑,自己直接起身离开,却见儿子跑了进来。 “阿娘。”张稷喊了声,又朝沈才人和楚才人拱了作揖,之后目光定在楚才人身边的那只波斯猫身上打转,移不开眼。 “四殿下喜欢线线?”楚才人狐狸眼微弯,含笑问道,线线是这只波斯猫的名字。 “喜欢,我能摸摸它吗?” 楚才人见机,伸手抱起猫,递到张稷面前,“自是可以的。” 张稷欢喜地揉了几下,毛绒绒的太可爱了,可惜阿娘不喜欢猫,扭头偷偷看了眼阿娘。 朱颜不喜欢猫,更多原因是猫掉毛太厉害,从前在家,二妹朱绮养了只狮子猫,一年到头,家里到处是猫毛飞舞。 “你别跪着了,起来坐吧。”朱颜实在不喜欢被人跪。 楚才人磕头道了谢,起来后,便把猫往张稷身边赶,张稷顿时乐得不行,趁着大人说话间,看了眼阿娘身旁桌面上摆着的一碟糕点,拿起两块偷偷去喂猫。 楚才人是个善谈的。 哪怕知道朱颜不喜,也能拉着沈才人从猫谈到吃食上去,不冷场,大约只要她愿意,总能把人哄得高高兴兴的,“我瞧着四殿下这般喜欢猫,以后我常让人送线线过来陪四殿下玩,好不好?” “好呀。”张稷抬头渴求的目光望向阿娘。 “再说吧。”朱颜看到儿子丧着头,也没有心软。 直至太阳西斜,沈才人和楚才人才起身告辞。 只是谁也没料到,陪着四皇子张稷玩了一下午的那只波斯猫线线,会在走出大殿时,突然身体抽搐,倒地不起。 没一会儿,就没了气息。 ? 53、只因偏爱 内仆局猫狗房专管猫的内侍, 很快被叫了过来,查看后,诊断猫是被毒死的。 “不可能。” 围着猫哭泣的楚才人, 悲愤喊道:“线线的吃食……吃食, 在清阳宫都有专人负责,不可能被下毒。” 那位内侍小声回道:“也可能是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它不可能乱吃东西。”楚才人边哭边解释。 朱颜听到“毒死”二字,一颗心早就巨烈地跳了起来。 再听到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朱颜几乎立即上前, 抱起正和楚才人一起围着猫哭泣的儿子阿稷,急问道:“田田, 你告诉阿娘, 刚才的糕点你有没有吃?有没有哪不舒服?” 又扭头朝平安喊道:“去,去太医院把宋太医还有李院正叫过来。” “我没吃, 沈娘娘做的东西好吃, 我全喂了线线。”张稷掉着眼泪道,却突然嚷道:“阿娘,你说糕点, 线线是吃了糕点死掉的。” 原本围观的沈才人,听了这话,立即惊吓得手足无措, 急忙否认,“不是,糕点是我亲自做的,绝没有毒, 我……” 沈才人吓得都快说不出话来, “我可以吃给你们看。” 扭头去看桌案上的食碟, 却见食碟空空, 一块剩余的糕点都没有了,顿时浑身冒冷汗,觉得自己有理都说不清了,只能乞求般望向朱颜,拼命摇头,“我没有,朱美人,你相信我。” 只是不等她靠近朱颜,伤心愤怒至极的楚才人,已扑向沈才人,一巴掌甩了过去,“你这个毒妇,是你害死线线的,我要跟你拼命。” “我没有,我没有,我的糕点没有问题,是好的。”沈才人不停分辩,被扑到在地,被楚才人按在地上抽打,脸上火辣辣的痛,头皮一阵阵发紧,才回过神来要反击。 “线线在外面,只吃了你做的糕点,就是你毒死线线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吃食里下毒,你安的什么坏心,还送来给朱美人和四殿下……” “我没有下毒,我没有,你冤枉我。” 大约沈才人失了先手的缘故,被压在地上,一时间成了楚才人单方面的殴打。 事发突然。 朱颜没想到俩人会扭打起来,震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时,发现沈才人脸上已见血,急忙喊道:“住手,快住手,快来人把她们拉开。” 曲姑带着秋红几个,足有七八个人一涌而上,用强力分开了俩人。 楚才人还好,只是衣服有些褶皱,此刻痛哭流涕,哭得极伤心,抱着猫一个劲地喊线线死得冤。 沈才人着实很惨。 脸被楚才人挠花,深深的指甲印带血,挠出了好几道口子,发髻散落,钗环坠地,还被楚才人生生揪掉了一捋头发,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只一个劲掉眼泪,说自己没有要害猫。 “我的吃食没有问题。”沈才人似突然反应过来般,转身,走到上首的案桌旁,抱起那盅藕丝荷粉喝了两大口,“这也是我带过来的,我敢吃,绝对没有问题。” 楚才人听了,目眦欲裂,又要扑向沈才人,好在被四名宫人牢牢拽住,只能愤恨道:“线线吃的是糕点,下毒的是糕点,不是藕丝荷粉,你当然敢亲自试吃。” “你血口喷人,你胡说八道,我没有下毒,你不能凭空栽脏陷害我。”沈才人大声反驳,似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绝不能让下毒落在自己头上,要是吃食有问题,不是死一只猫这么简单。 “就是你,除了你……” “够了。” 朱颜出声打断俩人的争辩,目光在俩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圈又一圈,“我不知道是你们谁,也不知道你们谁怀了坏心思,一切交给皇后来处理,在此之前,你们俩谁也不能离开这个大殿。” 说完,喊了声曲姑,“你亲自去一趟凤仪宫,把这里的一切禀告皇后,请皇后过来一趟。” 曲姑领命而出。 只是还没等到刘皇后和太医,却先等来了狗皇帝。 众人行了礼。 阿稷喊着阿耶,伸出双手作要抱的姿势。 狗皇帝抱过儿子,对朱颜轻声道:“朕都听说了。”然后抬起头,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如利刃般射向楚才人和沈才人。 楚才人瞬间哭得悲愤难抑,指证沈才人下毒害人,“陛下,沈才人做了有毒的糕点,送来给朱美人和四皇子,明显存了歹毒心思。” 沈才人连连喊冤枉,“妾没有,陛下一定要相信妾身,妾身再蠢也不会在自己亲手做的吃食里下毒,请陛下一定要相信妾。” “都不用辩解,朕没功夫听你们废话。”狗皇帝冷喝道,喊了刑恩,“把她们俩,还有她们今日带到芙华宫的人,全抓起来,拉去暴室狱审讯。” 伴随着这句话一出。 无论是楚才人,还是沈才人,都齐齐打了颤栗。 楚才人哭诉着,“这只猫死得冤,妾身和阿姐都很喜欢,请陛下给妾身做主。” 沈才人却醒神地把救助的目光转移到朱颜身上,“朱美人,妾是真的来感谢你的,没有要害你和四殿下,妾敢对天发誓,有半句虚言,让妾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发了毒誓后,大约是生死关头,头脑反而愈加清晰,“等太医来了,可以让太医验猫尸,也可以验猫吃下去的糕点,到底有没有毒。” 朱颜是有几分相信沈才人。 毕竟以常理论,若真要害人,再蠢也不会在自己亲自送上门的吃食里下毒,除非不要命了,可很明显,沈才人惜命。 可楚才人呢? 楚才人很喜欢的猫,却突然死了,更像是一个受害者,要说她害死自己的猫,她图的又是什么,还做得这么明显,有点得不偿失。 狗皇帝看出朱颜的犹豫,直接把儿子阿稷重新递到她怀里,“阿颜,你带田田去如意轩,太医来了,朕会让太医立即过去,这里交给朕。” “好。”朱颜应了一声,她也不愿意处理这些事。 朱颜强忍着没去看沈才人,也没理会她的叫喊,抱着儿子阿稷走出大殿,遇上赶过来的刘皇后,抱着儿子行礼,被刘皇后拉起,“阿颜,阿稷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些吓到了。”朱颜回道,又有些愧疚,“给娘娘添麻烦了。” “说什么话。” 刘皇后听着阿稷喊她母后,伸手摸了摸阿稷的脑袋,让朱颜离开,自己往大殿去,刚在走到芙华宫门口,看到御前的人,便知皇上已经过来了。 刘皇后一进大殿,看到楚才人抱着猫,膝步移至皇上面前,一边低声哭泣,一边意有所指,吱唔道:“若不是沈才人,若妾真冤枉了沈才人,那会是谁,这么讨厌线线……让线线死,让它连这芙华宫的宫门都出不了……陛下,妾害怕……” 刘皇后暗骂了声蠢货。 正要上前阻止,却听皇上冷笑一声,“你这话的意思,这一切都是朱美人做的局,要陷害你们,还害死了你的猫。” “没……没有,妾不敢,妾没这个意思,只这一切都发生在芙华宫。” 皇上突然俯下身,伸手托起楚才人的下颌,对上楚才人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现的楚楚可怜以及眉间的妩媚风韵,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眯,似笑非笑,“朕倒小瞧了你,你胆子真大,丽娘温婉柔顺,谨小慎微,你们还真不像一母同胞。” 说完,一下子松开手,朝刑恩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全都拖下去。” 楚才人十分不解,急喊道:“陛下,妾的猫没了,是妾被害了,为什么要审问妾?” “你说为什么,”皇上站起身,十分厌恶地看了眼楚才人怀里猫,“朕告诉你,这只畜生,如果真死在阿颜手上,倒是它的福气了,朕不管你们怀了什么心思,但你们在这,芙华宫里出现毒,便是你们的错。” 楚才人瞬间脸色惨白。 头一回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要讲道理。 她才终于意识到,阿姐所说,宫中不一样,因为长公主府中,长公主求的是利益回报,而宫中…… 事非对错,计策曲直,全抵不过,皇上明晃晃的偏爱。 哪怕刘皇后早已见惯了,也觉得脑袋一阵晕眩,扶着刘姑姑的手才站稳,定住心神。 作者有话说: ? 54、如此凉薄 大理寺的仵作给猫验了尸, 又和太医院的太医一起辨认过肠胃里的食物,未在糕点里发现任何有毒之物,只在胃里查出两种含有微量毒素的东西, 即草乌头和白矾, 并且份量很少,不至于使猫当场毙命。 这个结果,不说皇上能不能接受,便是参与的仵作和太医都不能接受, 毕竟猫已经死了,他们却连死因都没查出来。 后来, 还是太医院一位专门负责药草的林老太医出面, 断定猫死于一种罕见毒物,无色无味, 无影无踪。 乾元殿, 勤政堂。 皇上单独见了林老太医,听他说出七星海棠四个字时,目光一凝, 神情立刻变得极严肃,“你确定?” “微臣敢以阖族性命担保。”林老太医颤颤微微道。 皇上盯着面前这位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须发皆白, 面皮打褶,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得紧,出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进太医院的?” “微臣是显圣十二年进的太医院。” 显圣, 是皇曾祖高宗皇帝的年号。 “你也算四朝老臣了。” 皇上倒不疑心他能不能辨认出七星海棠了, 七星海棠是大虞皇室的秘制毒药, 当年他祖父英宗生母陈贵妃、也是后来的显烈皇后, 便是死于这种毒药之下。 据传七星海棠与寻常海棠无异,花叶根茎均有毒,却不伤人,但一经炼制成毒物,无色无味,巨毒无比,还不会留下痕迹,让人如睡梦中去世,能维持体面,自开国起,赐死皇族宗亲多选用此毒物。 只是皇祖父继位后,就下令彻底销毁了这种毒物。 所有知晓炼制此毒物的药师与太医,全部被诛,到最后,连皇家林苑中种植的几株七星海棠,也被砍了当柴烧,连树根都没有放过。 五十年过去。 时至今日,七星海棠早已成为传说,却突然冒了出来。 “这事,你先不要对外说。”皇上神色极为凝重地做了决定,“对外只说猫是中了草乌头和白矾的毒。” “唯。”林老太医答应了下来。 皇上派张忠国送走林老太医,不久后,便下了一道褒奖林老太医的圣旨,念其历经四朝,劳苦有功,加封为正六品太医院副院正一职,赐钱十万贯,同时特准恩荫一子孙入仕。 —— 沈才人和楚才人进暴室狱后,由刘皇后与内侍监陈道以及前不久新上任的暴室狱狱丞刑由一起,共同审讯。 当天晚上,楚丽妃脱簪披发,跪在凤仪宫前请罪,替妹妹求情。 崇阳长公主得知消息后,一早进宫,把跪了一夜的楚丽妃,强行拖拽带离凤仪宫,回到清阳宫,之后,据说气不过,又闯进暴室狱扇了楚才人两巴掌,骂道:我是看中你上进,没想到你会犯蠢,还不如你阿姐那样没志气。 然后跑到乾元殿请罪。 “皇上已下令,限她们三日内招认罪状与所下之毒,如有隐瞒或不实,将废为庶人赐死。”曲姑又禀告道,“皇后刚才也去了乾元殿,除了上报案子进程,便是向皇上替沈才人求情。” 朱颜听了这话,如判言般道:“看来,沈才人是无辜的。” 曲姑倒有些意外,朱颜竟是这么信任刘皇后,摇头如实道:“奴婢也不知道,不过皇上并没有同意皇后所请。” 朱颜沉默了。 刘皇后素来宽和仁厚,为沈才人求情,大约是不想累及无辜,但狗皇帝历来的风格,好严刑峻法,是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愿放过一人。 以至于后宫中,哪怕私底下波谲云诡,明面上一定是安静如鸡。 大多数时候,后宫发生争端,众位嫔妃宁愿由刘皇后主持公道,也不愿意闹到狗皇帝面前,因为闹到狗皇帝面前,碰上他高兴的时候,还能听你说一两句。 碰上他不耐烦的时候,不管青红皂白,事非曲直,凡涉事之人统统责罚一顿再说。 “晚点你去乾元殿那边看看,那边什么时候得空,我过去一趟。”朱颜说道。 曲姑一听,心中大喜,连忙道:“刑恩昨晚临走前,说了,娘娘随时都可以过去。” “你先去看看。” 曲姑瞧出朱颜的坚持,连忙应声领命。 待到夕阳西下。 朱颜前往乾元殿,带着儿子阿稷一起去,因为昨日死的那只猫,不仅死在儿子面前,前一刻还陪着他玩,所以阿稷很伤心,夜里还惊醒过两次,今天上午朱颜都没让他去仁本阁。 刚到乾元殿门口,狗皇帝就从里面迎了出来,望着朱颜含笑抱怨,“阿颜,你是真能拖,朕从早上盼到天黑,才把你盼来。” “白天太阳太大了。”朱颜简单回道。 不料话音刚落地,惹来狗皇帝的侧目注视,盯得朱颜有些不自在了,方才移开眼,心里却是溢出不尽欢喜来,难得这般没有夹枪带棒,或干脆不搭理,还认真接了他的话。 怎能不令他欢喜。 狗皇帝长臂一伸抱起儿子阿稷,“田田是怎么了,今天蔫蔫的,见面连阿耶都不喊了。” 张稷听了,干巴巴地唤了声阿耶,抿着嘴巴很不开心。 狗皇帝自是猜到缘由,进入正殿河清殿后,和朱颜商量,“要不,让田田去猫狗房选只长毛猫回来养着。”从前没发现,儿子阿稷会这么喜欢毛绒绒的东西,他说这话时,明显看到儿子眼睛都亮了一下。 朱颜也注意到了,望着狗皇帝道:“可以,领回来养在你这乾元殿。” 狗皇帝脸上笑容一僵。 养在后宫就罢了,他这乾元殿养猫,还不得被宰相和言官们以玩物丧志给抨击死,况且,他又不喜欢毛绒绒软趴趴的东西。 朱颜冷笑一声。 口头上做好人谁还不会。 狗皇帝碰了壁,又见儿子阿稷眼巴巴地望着他,顿时后悔自己嘴贱,明知道朱颜不喜欢养猫,还提这一茬,想了想,到底不忍儿子失望,“田田,阿耶在撷贤苑你三哥哥旁边,给你先选个院子,你把挑好的猫在养在那儿,好不好?” “等你满六岁后,正好可以搬到那个院子去住。”狗皇帝又说道,皇子年满六岁,便离开内廷,搬到前廷皇子所住的撷贤苑。 他现在这么做,相当于提前给阿稷选好院子。 张稷先是觉得好,可一听要搬到那个院子里,便强烈抗拒,“我不要离开阿娘。”扭身就朝阿娘方向伸出双手。 “没让你离开你阿娘,以后你大了再过去住。”狗皇帝把儿子抱转过来,哄道。 “以后也不要。”张稷不乐意地要扭身。 “那要不要在那儿养猫了?” “要。”张稷大声道:“我以后每天从学堂回来,可以去那儿看它。” 狗皇帝哄好儿子,见内侍进来点灯,外面天色已暗,便吩咐刑恩在正殿上晚膳。 朱颜望着摆上桌的八道御膳,想到她最开始在这座大殿内,见到一百零八道御膳上菜的盛景,每一道菜式都很好看,却因菜式繁多,根本动不了几筷子,最后多浪费。 她当时提了个建议:菜式太多,不好选择,不如每餐固定上几个菜,一百零八道御膳轮着来。 狗皇帝听了,特意问她:你说几道合适? 她随口说了个吉利数:八。 不曾想,狗皇帝那么好奢华摆场的一个人,真就直接把一百零八道改成了八道,到如今,都不曾变过。 诸如此类的。 多不胜数。 朱颜后来不愿来乾元殿,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进宫头一年,在这里留下有太多的印记与回忆。 那时节,她与同一批入宫的秀女住在光华宫,光华宫位于西六宫之末,离乾元殿又远,来回要一个半时辰,以至于,在芙华宫落成之前,她大半时间是常住在乾元殿东边的养心堂。 在这里,每一处,或者每件寻常事,都能和从前扯上关系。 晚膳过后,到养心堂内。 朱颜看到狗皇帝似鼓了一肚子气抱着那瓶蔫了的栀子花进来要先发制人时,她索性抢先开口,另问起沈才人和楚才人的审问进度。 狗皇帝愣了下,倒立即回过神,“你还提她们做什么,胆敢去害你和阿稷,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能宽限三日,是因为七星海棠,看能不能引蛇出泂,要不然昨夜里就令暴室狱的狱丞刑由给她们一个了结,哪会留她们见到今天的太阳。 “或许,她们并不是要害我和阿稷。”朱颜今日又仔细想了想,真要害人,再蠢的人,也不至于亲自送上门来,自己亲自动手。 何况那俩人也不像是蠢人。 尤其是楚才人,后面沈才人被挠得跟毁容一般的脸,她意识到,楚才人真要害人,只怕针对的也是沈才人,不会是她。 “阿颜,这事你不许插手。” 狗皇帝难得对朱颜板起个脸,极为严肃道:“是不是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敢在芙华宫生事,就得承担后果,如果昨日的事,与她们有关,她们罪有应得,若其中真有冤枉,处置她们,正好以警效尤。” “沈才人应该是无辜。”朱颜想了下,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狗皇帝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的花觚,走到朱颜身边坐下,问,“皇后去找你了?” “没有。”朱颜摇头。 “你们就好成这样,你信她,倒不信朕。”狗皇帝咬牙道。 她当然更愿意相信刘皇后的宽仁之心,不愿意信狗皇帝的随心所欲,前一晚召人侍寝,睡了人家,第二晚就能要人家的命。 如此凉薄。 她敢信,她能信吗? 作者有话说: ? 55、今夕何夕 “娘娘, 奴婢听说,朱美人今晚在乾元殿留宿。” 正准备就寝的刘皇后,听了这话, 抬头望向和禀报的刘姑姑, 先是微微一愣,尔后却笑了起来,“这是好事呀。” 她可没看出来,“娘娘……” 只是刘姑姑刚喊了声, 话未说出口,就让刘皇后挥手打断, “阿姆, 你难道以为我从前说的那句:宁愿阿颜做宠妃,是假话不成。” “皇上性格强势, 处事严峻, 做事一向由着心性来,”刘皇后觉得自己已尽量用了温和的词了,顺者昌, 逆者亡,全凭喜好,才是最真实的写照。 “后宫之事, 他一旦做了决定,连我都不敢劝,也劝不住,阿颜却能劝住, 阿颜又心正, 单这一点, 就比旁人强上许多。” “更何况, 皇上喜欢,不是吗?”刘皇后说到最后,特意看了眼刘姑姑。 这一眼提醒。 直接令刘姑姑心头一梗,无数次升起的怨念,又再次涌了上来,自家主子太不争气了。 “行了,你也下去早点休息。”刘皇后可不想再听刘姑姑说教,她不是不争气,她是知道得清楚,她要的,从来是中宫之位稳如泰山,不使家族蒙羞。 刘姑姑只得退下,不过给刘皇后放帘帐时,突然想起今天自家主子为了沈才人向皇上求情,皇上却没有同意,主子心里为沈才人可惜,不大好受,于是询问道:“娘娘,那如果朱美人为沈才人求情,沈才人能保住性命吗?” 刘皇后听了,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保不住,谁也保不住。” 她想起,上午的时候,皇上回她的话来:和她无关,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说明她是个十足蠢货,蠢货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话里的她,指的便是沈才人。 —— 三日,眨眼即过。 沈才人和楚才人在芙华宫投毒,蓄意害人,证据确凿,罪不容赦,即日起贬为庶人赐死。 皇上为了达到以警效尤的效果,同时也为了震摄,公开了对沈才人和楚才人的处理结果,并令刘皇后借由此事,训诫后宫嫔妃,安分守已,谨言慎行。 一时间,后宫中串门的都少了。 明华宫中,怀有六个月身孕的苏婉清,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守在旁边的宫人朝雪,忙上前,“才人,你醒了。”说着,伸手扶起苏婉清。 苏婉清就势坐起来,看着无比年轻的朝雪,好一会儿,缓过劲来,又听外面传来嘈杂声,开口问道:“外面怎么回事?这么吵?” “内侍监那边派了人过来,在嘉斯轩拆小厨房。” 嘉斯轩。 苏婉清才意识到,沈才人是真的死了。 当时建这个小厨房时,风光无限,转眼间,主人都不在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 这一世,她提前几年把沈才人推出去,沈才人竟这般无用,还活得这么短,撑了两个月都不到,简直是个大笑话。 要不是性格、长相还有手艺都一模一样,她简直要怀疑,沈才人是不是和朱贵妃一样,换了人。 前世的沈才人,是在两年后得宠的。 在前世,当时,皇上嫌弃选上来的秀女都长一个样子,把三年一选,改成六年一选,两年后的那场选秀,便被叫停了,所以,谁也没想到,已经进宫三年多的沈才人会靠着厨艺,异军突起。 一年不到,由宝林晋升为妃位。 当时朱贵妃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动。 意外的是,沈才人会自己作死。 随着沈才人盛宠不衰,沈才人嫉妒心变得越来越重,最后达到顶峰,不许皇上亲近别的女人。 皇上那性子素来强势,唯我独尊,不受拘束,怎么会听一个女人的话,彻底冷落了沈才人,不曾想,沈才人会胆大包天,仗着擅长厨艺,在皇上的膳食中动了手脚,下毒。 前世,苏婉清就是凭着揭发沈才人,救了皇上一命,才彻底赢得了皇上的心,至于沈才人,谋害皇帝,受凌迟之刑,被诛九族。 本来这一世。 苏婉清提前推沈才人出场,是想借此事翻身,至于借沈才人之手,想毒害朱美人和四皇子,不过是临时起意。 七星海棠的毒药。 在前世,一年后,北宫一座大殿被雷劈中,被雷火烧成废墟,杨新带人清理现场时,有个内侍在地下挖到一个极精美的小瓶子,打开后,里面是液体,透着诱人的醇香,那人还以为是酒,直接喝了,回去后当天晚上就死了。 神情犹如生时。 这件事,在当时成了一桩奇案。 直到后来,皇上要赐死朱贵妃时,遗憾道了句:可惜了那瓶七星海棠。 她才从皇上口中知晓原委。 所以,这一世,她凭着先知,提前把这瓶毒药拿到手里,没想到,沈才人竟给她白白浪费了,没伤到朱美人和四皇子分毫,她明明都提前打听到,四皇子在乾元殿,很喜欢沈才人做的吃食。 小孩子碰上好吃的,哪能忍住,又哪能不喂给自己娘亲。 此时的沈才人,依旧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明明设计得好好的,朱美人再有戒心也逃不过,竟是这般命大。 这次出手,成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况且,她还要小心,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依她对皇上的了解,在这件事上,皇上不可能轻轻放过,她也是后来彻底赢得皇上的心后,才发现,皇上要是真把一个人放在心上,那是护得严严实实,旁人碰都碰不得。 至少,眼下。 朱美人便是这般存在。 这也是她急于出手的原因。 她不允许,也不能容忍,在她之前,有这样的人存在。 在她之后,她有信心,不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功亏一篑,接下来,她什么都不能再做,哪怕重生以来,所有的不顺,都因为朱美人,哪怕朱美人和前世的朱贵妃一样,实在令人讨厌得紧,她现在也只能忍着,先把孩子生下来,徐徐图将来。 苏婉清摸着自己的肚子,暗骂了沈才人无用。 —— 仁守堂内。 狗皇帝从盥洗室出来,穿着中衣进入屋子,明亮的连枝灯火照射下,看见阿颜以及她坐的桌案前摆着两个大盘,立即意识到是什么东西,抬头就要问刑恩,却发现刑恩不在屋子里。 方想起,阿颜不喜欢屋子里留人。 “这东西怎么放到这儿来了?”狗皇帝问道,就要喊慈姑。 却让朱颜打断了,“是我让慈姑和秦司设端过来的。” 眼前两大玉盘,里面装着宫里所有嫔妃侍寝的玉牌,正三品婕妤以上是白色玉牌,单独放在一个玉盘子里,正四品美人以下是绿色玉牌,另放一个盘子。 “我数数有多少个。”朱美人右手里团扇一摇一摇的,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狗皇帝,“比我上次见到的,多了一倍不止。” 朱颜上次见到,是在两年多以前,跑到乾元殿司寝房,把自己的玉牌,砸了个稀巴烂,自那以后,玉盘里,再没有朱颜的玉牌了。 想起前事,再听着朱颜这话,狗皇帝略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朕让慈姑进来拿走。” “一个玉牌一个人,这么摆放着,陛下就没觉得像菜市场猪肉摊子上摆放着的猪肉条,任人挑拣。”朱颜说着,收回目光,抬手把玉盘里的玉牌,像搓麻将一般,打乱了顺序,抓了一把,随即松开,“陛下翻个玉牌,回养心堂吧。” 狗皇帝一听这话,立即上前抱住朱颜,“胡说什么,有你在这,朕还翻什么翻。”软玉在怀,沁香盈心,何况,他对阿颜向来没有抵制力,眸色转浓,欲亲未近。 近在唇边的芙蓉脸,忽然让一面团扇给遮挡住,“阿颜。” “陛下要不翻,我就把这些也全砸了。” 清冷的厉喝声响起,狗皇帝听得脑子清醒几分,定定地望着朱颜,见她是认真的,突然笑了起来,笑出声来,伸手拿开那面团扇,凑到朱颜面前,额头贴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近在咫尺。 “阿颜,你是不是,从来从来都没记我说的话。” “我说过的,你想要什么,要做什么,都可以直接和我说的。”狗皇帝亲了亲面前一抹樱色,一沾染上,便欲罢不能,好不容易带着一丝克制把话说完,“你要砸,明天一天时间,随你砸……只现在不行。” 之后溃不成军,如玉山倾。 巫山路,高唐行。 阳台之下,温柔乡。 但见,襄王沉醉不复醒。 唯一的不满,便是阿颜的身子太弱了,不比从前。 次日,朱颜醒来,太阳已照进屋子,照到床边,抓着帐帘,忽生出一种今夕何夕的混乱感来,到盥洗室洗漱时,发现盥洗里的东西都换了,仿佛把芙华宫的盥洗室搬了过来。 听曲姑说道:“陛下让内侍省照着咱们芙华宫,重新准备了一份用具,安置在这里。” 朱颜没吱声,洗漱完,才觉得脑子清醒些。 回到正堂内,看到桌案上摆着的那两碟玉牌,微眯了下眼,吩咐道:“你帮我准备个铁锤,我晚点要用。”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56、道行太浅 朱颜用过早膳, 回头看那两盘散乱的玉牌,还有旁边放着的一把精致小铁锤,忽然觉得, 干嘛要自己费劲, 要砸,也该让狗皇帝亲手砸。 “皇上在哪?”朱颜问道。 曲姑一见朱颜主动问起皇上,连忙回道:“在前面勤政堂。”勤政堂位于仁守堂的正前方,中间隔了座矮墙及长廊。 “我过去一趟。”朱颜起身往外走。 她在仁守堂已住了四五日, 瞧狗皇帝这架势,是打算让她长住在这里, 不愿她回芙华宫, 前几日是一心挽留,今日是索性把她常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 从仁守堂往勤政堂的长廊, 两旁种有一排绿竹, 南风吹过,竹叶簌簌作响。 朱颜带着曲姑穿过一片竹林,来到勤政堂的后门, 门口有两个小内侍守着,看到朱颜时有些惊讶,连忙行礼, 其中一人小声禀报,“朱娘娘,皇上正与几位宰相们在议事。” 朱颜没想到这么不巧,随口笑问了句, “皇上有说我不能进吗?” “没有。”那人如实摇头回道。 “我进去瞧瞧。”朱颜说着, 那人立即殷勤地让开一步, 他对面的高个子, 面上露出一丝犹豫,也没有阻拦,反倒是曲姑诧异地看了眼朱颜,下意识劝阻,“娘娘,这只怕不合适。” 以前娘娘从来不干这样逾规的事。 除了对皇上,其他事上,娘娘其实很守规矩,尤其是遇上这种前朝事,娘娘从来是主动避开,掉头就走。 “你在外面候着。”朱颜交代曲姑一声,举步往里走。 本朝防女主专政,防外戚专权,却又没有明确规定,后宫女子不得干政。究其原因,便是开国那位太后常插手政事,使得开国高祖,不敢制定这样的规定。 当年,庄肃太后干预朝政时,曾明言:国朝以孝治天下,皇上是因孝道在政事上请示于她。砍了一波人后,就再也没人在朝堂上瞎逼逼了。 所谓制度规矩,看的是解释权握在谁手里,怎么去解释了。 勤政堂分前后明暗两间,用一座十二扇千里江山图的屏风隔开,前堂为明间,是皇上办公及与大臣们一起议政之所,后面暗间为休憩的地方。 朱颜刚进去,就听到狗皇帝的声音。 “……淮南水灾一事,按郭爱卿及工部提交的法子来办,高昌国的使臣,朕就不见了,让鸿胪寺负责接待,如有不决,由谢爱卿和华爱卿共同决定。”说完,又问了句,“还有没有其他事?” “京兆府尹郑实,反应了一桩事,近来,京中邓氏女的和离案件,突然增加了许多,还有清河王、辽阳王、广陵王传书到宗正寺要求与王妃和离。”中书令谢无禀告道。 清河王和辽阳王是狗皇帝的叔叔。 广陵王是狗皇帝的哥哥。 这三位藩王的王妃,都出自邓家。 “都判了吗?”狗皇帝问道。 “一开始判了五例,但后面实在有点多,郑府尹不敢再判,全压在京兆府衙门,又请了信都长公主去说和,收效不大,只有三家撤了案。” “这种事,还需要报到朕这儿来?” 狗皇帝生气地扫了一圈坐着的五位宰相,他心里清楚,他们哪是判决不了邓家女的和离案,他们只是想借此事,来进一步探知,他对邓家的态度,毕竟,邓家流放了一批,还有一些人只是免官。 另外,邓家四位尚公主的,也只襄阳公主和离了。 他们无法保证,邓家将来会不会有起复的可能。 “既然提起来了,朕倒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狗皇帝索性看看他们对邓家的态度。 只是不出他意外,侍中令狐游和右仆射尚全,旗帜鲜明地率先支持判和离,中书令谢无和左仆射郭伍希望酌情处理,上百桩案子太多,影响不好。 侍中华光直接从道德层面批判这些人,“罪不及出嫁女,女方家出事,男方便提出和离,明显是品行不修,应该杜绝这种风气的蔓延。” “怎么杜绝?国朝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不许和离。”狗皇帝淡淡看了眼华光,他不在乎邓家女和离的案子,但对于通过这桩事,来试探他对邓家的态度,他一如既往地反感。 知道邓家根深树茂。 因此,他对邓家的态度,一直以来,都十分明确,可总有那么一批人,喜欢自作聪明,不停在他面前提邓家。 “华爱卿,朕不是先帝。”狗皇帝又道,罢免的人,他不会再起复,“这桩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郑实要干不了,就主动挪位置,让能干的人上。” 五人齐齐应了声唯。 狗皇帝见无事,便让他们都退下。 朱颜见大臣们都走了,才从屏风后面出现,因为出现得突然,狗皇帝脸上的厉色与浑身的威势都还没有散去,“你怎么在这里?” 朱颜吓了一跳,忙回道:“我是从后门进来的。” 狗皇帝收敛住气势,眉眼里很快多了一丝笑意,“阿颜,你来找朕,是不是想朕了?” 想你个大头鬼。 一时间,朱颜真的难以适应狗皇帝的变脸绝活,移开眼,“我进来时,正好听你们说起邓家女的和离案子,华侍中的那句话,罪不及出嫁女,却没说错。” 昨天襄阳公主进宫找她说话,也说起了邓家女的事,语气中颇有几分为邓家女抱不平,觉得这些人遇人不淑,能同富贵,不能同患难。 “阿颜就算同情她们,民间夫妇之事,朕也没法去干涉。”狗皇帝不愿意管这事。 “只要抓几个典型,在判和离后,揪出男方有作奸犯科的给予严厉处罚,那些因邓家出事而提出和离的,便会自动撤案。” 狗皇帝摇头,“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告诉世人,邓家人不容欺负了,邓家还没有倒。” 朱颜听了,瞬间明白过来,狗皇帝并不是没法干涉,而是不愿干涉,尤其不能让世人认为,他对邓家还存有余地。 “你真想朕干涉?”狗皇帝握住朱颜的双肩,让她在一张围椅上坐下,盯着她问道。 朱颜心里明白,她不该提及这些,并且,明显有些违背狗皇帝的心思,可是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问她,仿佛只要她答应,他便会去做的架势,哪怕违背自己的心思,也再所不惜。 她觉得,她可能疯了。 脑子里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这些天以来,一直压都压不住。 她想试试,他对她的忍耐度和底线,到底在哪里? 所以,她看到了自己点头。 也看到了狗皇帝轻拍了拍她的头顶,答应了,喊了张忠国进来,吩咐他去把京兆府尹郑实召来。 “我要回芙华宫。”朱颜重新提了这个话题。 “回去干什么,芙华宫离乾元殿远,不像住仁守堂方便,朕能时时见着你,仁守堂之前除了三郎和阿稷住过,也没有其他后宫嫔妃住过,你再住阵子。” 又是这话。 朱颜心中一动,要推开狗皇帝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改为抱住狗皇帝的脖子,凑上前,轻声问道:“陛下是在担心,我回芙华宫后,便又不理陛下了?” 这话一出,朱颜感觉到狗皇帝身体微微一僵,甚至因为离得近,肉眼可见地察觉到,狗皇帝神情中的不自在。 竟真是这样。 有那么一刹那,朱颜有一点震惊。 片刻后,朱颜只觉得可笑,她也真笑了起来,“放心,只要陛下不再想,让我哪个妹妹进宫,我就不会生气。”该生的气,那时早已生完了。 狗皇帝一听这话,脸白了三分,朱二娘那件事,他早悔青了肠子,“朕没有这心思。” “真没有?我另外还有两个妹妹,最小的四妹,我入宫时六岁,五官比我还精致。” “你说什么胡话。”狗皇帝恼羞地把朱颜紧扣入怀里,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注视着朱颜,“再精致又怎样,也不是阿颜你呀。”深情款款。 朱颜,“……” 扭开脸,推开了狗皇帝,“我去收拾一下,今日就回芙华宫。”她觉得,自己道行还是太浅了。 比不过对方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哄人的话,好听的话,张口就来,她哄不来人,只能甘拜下风。 作者有话说: ? 57、废除规矩 狗皇帝先吩咐大理寺丘于扬, 调查所有向京兆府提交与邓氏女和离的人家,如查出作奸犯科在身的,挑两个严重案例, 令京兆府尹郑实判了和离, 紧接着,就让大理寺对其犯罪行为,进行立案审判。 作为典刑案例,从重从严从快处理了两家。 事情一出, 陆续有好几十家,都不约而同地撤销了和离案。 最后只剩下六桩和离案, 确因夫妻感情破裂, 提出和离,京兆府予以判离。 至于清河王、辽阳王、广陵王要求与王妃和离, 狗皇帝只告诉宗正寺赵耀一句话:和离可以, 但与邓氏女和离之后,藩王再娶之妇,朝廷将不给正式册封。 宗正寺寺卿赵耀把这话传给了三位藩王。 之后, 三位藩王就没动静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狗皇帝又和大理寺少卿丘于扬说,希望黔州有好消息传来。 于是, 不久之后,流放至黔州的邓钦与邓翔,伏罪上书,言罪孽深重, 有负圣恩, 无颜苟活, 选择自缢而亡。 如此一来, 狗皇帝虽然出手干涉了邓家女的和离案子,但依旧没有放过邓家。 并且狗皇帝一朝,由此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凡因重罪流放到南疆北塞的外戚勋贵,皆死于当地,子孙三代不得还归中原。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 “……你不喜欢这些玉牌,朕让刑恩带下去销毁就是了,以后宫里不会再有玉牌了。” 仁守堂内。 狗皇帝见朱颜要他一块块砸碎这些玉牌,索性挑明保证道。 他多少猜到朱颜的想法,一是厌恶通过翻牌子召幸后宫嫔妃这种行为,二是以为他会不舍与可惜,顿时觉得好笑。 孰不知,他也讨厌翻牌子这件事,祖宗定的规矩,是希望后宫雨露均沾,同时约束君王,不允许出现偏宠与专宠。 可是,人心从来是偏的。 朱颜坐在桌案旁的玫瑰交椅上,没把这话当回事,只望着狗皇帝含笑说了句,“我喜欢听玉牌碎了的声音。” 但见秋水盈盈,横波流转。 狗皇帝看得心中一荡,觉得只要阿颜喜欢,让他做什么都行,拿起那把小铁锤,瞧着玉盘里散乱的玉牌,忽然间想起朱颜昨晚说的话来,有些好奇问道:“阿颜,你也是五品官家女,怎么会知道菜市场的猪肉摊子?” 当然是上辈子见过。 这话朱颜不能说,随口找了个勉强的说辞,“听我阿母说的,我阿母出自商家。” 她口中的阿母,是指她嫡母莫氏,她嫡母娘家是淮扬的大商人,朱家豪富有一大半财富是她嫡母带来的,她生母是家道没落的官宦之后,据说和她阿耶青梅竹马,情比金坚,才甘心做妾。 在朱家后宅内,她生母完美生动地演绎了薄命怜卿甘作妾。 朱颜有三个妹妹,三个弟弟,全是她生母卢氏所出,她入宫这几年,或许后面还又添了弟弟妹妹。 她嫡母没有孩子,她和大弟朱进,一出生,就抱养在嫡母膝下。 “你和你阿母感情好,不如朕调你阿耶入京,再给朱家赐以爵位田宅,到时候,你可以时常召你阿母进宫相见。”狗皇帝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 后宫嫔妃,正三品婕妤以上,便可以依例恩封父母。 他当初打算册封阿颜为昭仪时,下一步就预备赐封朱家,只是朱颜拒绝了昭仪之位,再之后,发生了朱二娘的事,他没敢再提了。 眼下俩人重修旧好,他心里不愿让阿颜一直屈居美人之位,“朕听皇后说,你不喜欢贵妃之位,朕另外给你想个封号,位列众妃之上。” 他也觉得,本朝的贵妃之位不祥。 朱颜听了狗皇帝的话,深吸了口气。 有些事,终究绕不开,三年前,回避的问题,又重新摆到了她面前,那时,她新入宫不久,不敢说出口,现在却无所谓了,“陛下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会拒绝昭仪之位。” “陛下不会真相信我当初的鬼话。”朱颜回想了下,她当初说了什么来着,哦,陛下待我恩宠逾隆,我心中惶恐,不如待孩子降生,再行册封。 狗皇帝只觉得脸痛,亏他那时觉得阿颜性子温婉,谁知……此刻,瞧着朱颜咬牙道:“你倒是不怕欺君之罪。” 不过,他更想知道,阿颜为什么要拒绝昭仪之位,毕竟那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我不说,才是真正的欺君。” 朱颜凉凉道,国朝以孝治天下,而她的想法,却格外不合时宜,“我不愿意陛下恩赏朱家。” 不愿意朱家,因为她而得到任何好处。 正三品以上婕妤,按例能恩封父亲为郡国公,哪怕多数时候这只是一个荣誉头衔,能得多少实际封赏要看皇上的意思,但朱颜也不愿意。 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当初,她父亲执意让她进宫。 她曾说过,一定会让他后悔送她入宫。 她甚至在想,朱二娘的行为,有没有她父亲的撮弄成分在里面,毕竟,她入宫得宠那一年时间里,狗皇帝每次要赏赐朱家时,都被她拦了下来。 “陛下不必让朱家进京,我阿耶才干平常,颖州府长史的官职,是靠巴结与贿赂刺史得来的,我大弟不好读书,更精于商贾。”因为这个,大弟朱进从小到大,挨过的打比吃过的盐还多。 狗皇帝惊讶得张了张嘴,其实这些他早派人打听过,所以,他打算调朱青云进京,只赏赐府第爵位,钱财田地,并不给予实际官职。 不曾想,阿颜会毫无遮掩地和他说家中隐秘,而且打听来的消息,阿颜与父母关系很融洽,眼下看来有出入。 “行,你不愿意恩赏朱家,朕先不封赏,你大弟精于商贾,倒可以去太府寺下领个职。”狗皇帝说道,太府寺掌财货、禀藏、贸易。 “不用了,他不喜欢做官。”朱颜拒绝了,大约物极必反,相比于父亲朱青云是个官迷,大弟朱进打小就不喜欢官府之人,更愿意和莫家舅舅们来往,时常往莫家跑。 狗皇帝打听过,知道阿颜和她大弟朱进同养在嫡母膝下,姐弟俩关系好,他希望阿颜有亲人留在京城,首先想到调朱父进京,然后便是想让半年前已成亲的朱进入京为官。 只是阿颜都拒绝了。 狗皇帝也就作罢。 况且,自皇祖母薨逝后,父皇便开始慢慢抑制外戚,及至他登位,虽有改变,但如今经历邓废后的事,他不仅认同父皇的这一做法,甚至觉得有必要加强。 阿颜既不想恩封朱家,不如从今往后,除皇后外,后宫嫔妃皆不得再恩封母族。 朱颜得知狗皇帝的想法后,震惊之余,担心将会在后宫中掀起巨大波澜,反倒是前朝不用担心,因为无论是中枢宰相,还是朝中清流,都不喜欢外戚,因此绝对会支持这一做法。 第一波狗皇帝砸了后宫嫔妃侍寝的玉牌,下旨往后不再使用翻牌子的方式召幸后宫嫔妃,尚寝局的两位尚寝及各司司首,都齐齐跪在乾元殿,恳求皇帝重制玉牌,维护体统规矩。 第二波,三品以上婕妤不再加恩母族,同时也说清楚,过往不究不废,饶是如此,圣旨一下,引得后宫震动,刘皇后更是直接跑到朱颜的芙华宫。 “阿颜,我知道你一直是守规矩的,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在结怨于整个后宫,得罪天下所有想依靠外戚身份晋升的人。”刘皇后着急得慌。 哪怕是荣誉虚衔,也是正二品以上郡公的荣誉虚衔。 有这个虚衔,可以方便办许多事。 “这是皇上的意思,跟我无关。”朱颜只是不想朱家受恩封,没想到狗皇帝会直接扩大化,扩大到整个后宫。 “那玉牌呢,又是怎么回事?” “也是皇上动手砸的。”朱颜此刻庆幸,当时是让狗皇帝动的手。 刘皇后明显不相信这话,“有那个玉牌在,至少能保证后宫大部分嫔妃的恩宠,雨露均沾,如果没有玉牌,许多嫔妃只怕往后难见圣颜,阿颜,这些人完全分不了你的恩宠。” 尤其皇上从来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有侍寝制度在,多少还能约束下一二,如果没有,刘皇后根本不敢相信,以后皇上会怎么任性而为。 “阿颜,就当是本宫恳求你,这两桩事上,你劝一劝皇上,收回成命,好不好?”刘皇后只希望后宫平和,不要乱生波折。 朱颜低头,瞧着刘皇后紧握住她的手,沉默了下,许久才道:“我劝不了。” 听得朱颜的拒绝,刘皇后不由皱了皱眉头,“不管怎么说,你离开乾元殿后,传出这两道旨意,后宫众人都会觉得和你脱不开干系,眼下皇上宠你,哪怕真是皇上的意思,也请你劝住皇上,我相信你能做到。” “娘娘,皇上是什么性子,后宫中,谁要是觉得自己劝得住皇上,谁去劝皇上好了,我是真做不到。”朱颜摇头,何况她心里也不想劝,真去劝,才真是又当又立。 “朱美人,你真觉得自己往后能长盛不衰,专宠后宫。” 朱颜心中一凛,抬头望了眼刘皇后,“娘娘,您说笑了,妾身从来不敢生出这种想法。”伸手捋了捋耳畔垂落的鬓角,她不愿意得罪皇后,“娘娘,您在皇上身边待的时间长,比妾身更明白,皇上不愿意受规矩约束。” 刘皇后定定地看着朱颜,她当然更了解皇上,所以,她没有先去找皇上,而是来找朱颜,只是朱颜竟会拒绝了她。 “你好自为之吧。”刘皇后说完这话,甩袖离开。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58、无法阻拦 好自为之。 怎么个好自为之法? 朱颜也想知道, 只是到头来,终究是不得其法,还不如让自己舒坦些, 今朝有酒今朝醉, 哪管明日愁与忧。 况且,废除后宫嫔妃恩封母族,要是真能杜绝那些卖女求荣的人,不再送女儿入宫, 也算功德一件,可惜阻止不了。 天下熙攘, 皆为利往。 皇城, 作为天下权力中心所在,自会引得无数人前赴后继, 搏上一搏, 一旦成功,前程爵位,家族荣耀, 什么都有了。 刘皇后从芙华宫出来,仗着心头的那股子腾腾火气,去了乾元殿。 “皇后来了, 正好朕也有事和你说。” 皇上心情极好,直接在勤政堂见了刘皇后,他原本打算今晚去一趟凤仪宫,两道圣旨已下, 涉及后宫之事, 切身关系到后宫嫔妃的利益, 他需要皇后去安抚与平息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尚寝局的两位尚寝及各司司首, 已全让他叱责回去,等候发落。 刘皇后坐下后,看了下勤政堂的布局,一眼发现,皇上日常所用的那张燕翅案几上,多了一束栀子花的干花,想到这些日子的传言,一束花惹出来的祸事,心中火气,又涨了三分。 “陛下,妾身过来,有两件事要请示陛下。” 刘皇后委婉地开了口,没让心中肆意蔓延的火气冲昏头脑,一上来就请皇上收回成命,而是理了下思绪,“陛下废除现有侍寝制度,不知往后陛下召幸嫔妃,按照什么章程来?” “另外,废了正三品以上嫔妃恩封母家的荣耀,有违国朝祖制,国朝历来,推亲亲以显尊尊,才有赐封嫔妃母家之制,一来可彰显陛下圣泽恩德,二来可提升嫔妃母家地位,使孝道伸张,不知陛下为何要废除?” 每一桩,都足以引得后宫人心不安,众人心怀私怨。 皇上听了,才注意到,皇后面有忧色,好似压着一股子火,他也听出来,皇后是反对这两件事,脸上笑容转淡了几分,“后宫侍寝制度,只是少了个翻牌子的手续,其他未变,朕想召见谁,依旧让尚寝局的人去传旨。” 皇上顿了一下。 在他眼中,规矩是为他服务,而不是来限制他的,“后宫嫔妃恩封母家的制度,从前正四品美人以下便没有,如今朕仅仅是提升到正一品妃位而已,何况这事于国有利,可以节省朝廷爵位俸禄与封赏田宅。” 刘皇后不敢相信,有生之年,能从皇上口中,听见‘节省’二字,建芙华宫,修缮九极宫避暑庄园,皆极尽奢华,皇上什么时候在乎过钱? 国朝承平五十年,国库铜钱,堆积如山,各地粮仓,陈粮生霉。 又听皇上说:“再有,朕只是取消以往惯例,但没说完全不恩封。”为了安抚后宫众人,他还是要留一线,不过权限握在他手中。 “皇后所提孝道伸张,朕倒觉得,要真顾全亲亲之念,莫若让后宫正三品婕妤以上嫔妃,可以定期召母家女眷入宫相见,皇后出一个制度来,定个一年一到两次左右。”皇上想出这个法子,是考虑到阿颜以后见家人,不用特下恩旨。 另外,也是作为取消恩封嫔妃母家制度的补偿。 “皇后还有什么担心的?”皇上特意看了眼刘皇后,如果这样都不能稳住后宫,那就是皇后不称职了。 刘皇后惊醒地连忙回道:“后宫嫔妃若能定期召见家人,自是一项天恩,能令后宫众人振奋不已,妾身也没什么担心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 不是随便说说。 女子一旦入宫,此生便难再见家人,有子女的,将来还有出宫的机会,如无子女,只能老死宫中。 刘皇后突然间想起,两年多以前,朱家女眷受特旨入宫,突然间明白,皇上这么做,是为了朱颜,毕竟,如今后宫众位嫔妃,召过家人进宫的,唯有朱颜。 皇上不喜规矩,他定的所有规矩,都是为了方便自己。 “行了,这两桩事就这么定了,” 皇上作了结尾,说起自己的事,“朕这儿也有几件事要和皇后说,头一件,册封阿颜为妃,封号朕暂时还没想好,想好了,朕会让中书省拟旨,现在天气太热,册封仪式等到秋天再办,诸如服饰仪仗,皇后可以安排内官局提前准备,一切物什,朕都要全新的。” “第二件,慈姑卸任尚寝局尚寝一职,保留正五品的女官品级,调去三郎身边,以后全权负责照看三郎的一应起居,另一位陈尚寝,免掉官职,发配去先帝皇陵,给先帝守陵,尚寝一职由秦司设接替,以后尚寝局只设一名尚寝,另外,今天上午凡跪在乾元殿的各司司首,全部罚俸一年,名单你找张忠国要。” 皇上手指轻轻敲了敲几面。 他最不喜被胁迫,尤其厌恶在他面前倚老卖老的,若不能听使唤,他只能换上听使唤的,“还有九极宫已峻工,朕打算六月中旬起程去九极宫避暑,随行的后宫嫔妃及公主名单,由皇后看着安排。” “妾身遵旨。”刘皇后起身行礼,说实在的,听到头一件,她反而心里生出一种尘埃落地之感。 只是不知,这一次,这份盛宠,又能维持多久? —— 夜已深沉。 京城,崇阳坊内。 崇阳长公主府第后门,进来一行包裹得十分严实的人,但见行色匆匆,很快被领进了一座纳凉的水榭中。 灯火摇曳,轻纱拂动。 坐在美人靠上的崇阳长公主,看向为首的中年男子露出面孔来,抬手挥退身边服侍的人,“都去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所有仆从退下后,中年男子带着身后三人给崇阳长公主行礼,“求公主帮忙了。”说完,让后面三人摘了披风兜帽,露出脸庞来。 是三个风格迥异的绝色美人。 个个姿容绝丽,身材高挑,肤白如雪。 崇阳长公主招手让她们近前,一双桃花眼微眯成了一条线,就着灯光,来来回回打量着面前的三个年轻女子。 皆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左边的眉尖若蹙,蕴含一段风流劲,中间容貌妖冶艳丽,光芒四射,右边的那位梨颊微涡,瞧着秀色可餐,似小家碧玉。 “倒真是良材美玉,你从哪寻的?” 崇阳长公主的眼一向被养刁了,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三位,还真真是各有特色,终于点了点头,望向那位中年男子,“你要知道,皇兄下过令,宫里不许再出现邓家女,便是我也不敢违背。” “长公主放心,她们都不姓邓。” “不姓邓?”崇阳长公主脸上带着疑惑,要是不姓邓,邓家打算通过她的手,向皇上献美人,纵使这三位美人得宠,于邓家能得什么好处? “是,”中年男子连忙回道,“但她们三人都是邓家外嫁女所出的女儿,是邓之外甥。” “你在京中,应该也听说了,后宫嫔妃往后将不再享受恩封母家的荣耀,你还要送她们三人进宫?” “雷霆雨露,莫非皇恩,禁宫之内,端的是看天子恩泽,若无制度惯例,皇上真要封赏,必然也不受框束,说不定,给的荣耀更胜从前。” 崇阳长公主听了这话,饶有兴趣道:“你这话倒是没说错,没有限制,便有无数可能。” 那名中年男子略略松了口气,又朝崇阳长公主拱手,“一切都拜托长公主了,若她们来日有造化,也定不会忘记长公主提携之恩。” 崇阳长公主神色一顿,盯着中年男子看,直看得对方不自在,才出口戏谑道:“邓演,说起来,从皇祖母那边论起,吾应唤你一声表叔,按母后这边论,吾该唤你一声堂舅。” “草民不敢当。” 中年男子也即是邓演立即弯腰拱手,他以前有官职,可惜经过邓家谋逆一案,哪怕他没有牵涉其中,也因是邓氏族人,便被撸成白身。 他不甘心,所以才想到通过崇阳长公主向皇上献美人,三人中只要一个人有造化,他就有机会重新获得官职,也有机会赦了邓家之罪,光耀邓氏门楣。 崇阳长公主直摇头,“邓家以军功起家,男儿立志军中,可自皇祖母被选为太子妃,之后,母后继位中宫,到如今,直接沦为送女入禁宫,仅仅三代人,你们这是吃女人饭吃习惯了,只知道靠女人了,倒忘了立家的根本。” 邓演听了这话,面有惭色。 然而,别说他,便是已被流放,曾经的平阳侯邓钦与新宁侯邓翔,也早就扔了邓家的根本,一个个都软了骨头,谁还能吃得了习武的苦头。 更不用说,邓家极显赫时,一门两后、两公、三侯、四将军,簪缨冠冕数不胜数,可不是靠军功挣来的。 富贵荣华,哪个来得更容易,一目了然。 邓家男儿,也早已提不动刀枪了。 崇阳长公主是看不上邓家,但这次答应给邓演帮忙,一是看在邓废后的份上,哪怕她被皇兄废了,她也曾叫过邓废后十来年母后,又得她打小照顾,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楚才人那个废物。 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还连累到丽妃。 丽妃在她眼中,亦成了废子。 要是早知这样的结果,她当初说什么都不会送楚才人进宫,这种情况下,邓演求上门来,她顺势答应了。 “你先回去,她们三个留下来。”崇阳长公主对邓演说道。 邓演刚被数落了一番,心中正忐忑,得了这句准话,不由大喜,朝崇阳长公主一揖到底,“以后她们三人就麻烦公主教导了。” 作者有话说: ? 59、又作妖了 皇上六月中旬去行宫避暑一事, 在宫中传开后,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都盼着能随行, 出一趟宫门。 九极山行宫, 位于京都西南面的崇山峻岭中,距离京都一百七十余里,那里原本有一座前朝遗留下来的行宫。 狗皇帝嫌弃简陋。 登基之初,便派了将作监去修膳, 以作夏季避暑之地,前几年, 狗皇帝一直催促将作监加紧工事, 终于在今年夏初赶工完成。 前往行宫的人,除了后宫嫔妃、在京公主, 还有朝中正三品以上重要省寺部级长官随行, 相当于把半个京城的权贵都带去九极山。 如今宫外,传得比宫里还热闹。 襄阳公主一进宫,先去凤仪宫拜见刘皇后, 之后来芙华宫,也兴致勃勃地说起此事,“吾算了下, 估计有近万人随行,这下金吾卫有的忙了,据说,已经开始去安排沿途布置了。” 金吾卫是负责皇上出行的亲卫, 担任巡察与警戒之责, 隶属于北衙禁军。 秦珠珠今日也恰好在芙华宫, 一听襄阳公主这话, 满脸惊讶,“这么多,那出行队伍得多庞大?” “加上车辆辎重,还有仪仗队,最少也得十里长。”襄阳公主口中说的这个数,是公主府长史给她推算的。 圣驾出行。 夏天去宫外避暑,或是冬日去骊山泡温泉,在高宗朝以前十分寻常,皇帝们经常爱出宫巡视,然而,到了她祖父和父皇这儿,一方面嫌弃太过靡费,铺张浪费,更主要的,俩人都是不愿意动弹的主。 两朝下来。 无论是宫外避暑还是骊山泡温泉的活动,都变成了传说,并且受皇帝影响,宫外大臣们和在京的公主及勋贵们,也不敢轻易出行。 这次一听说皇上要去九极山避暑,一个个心情比近几日的暑气还要火热几分,生怕自己被落下了。 “我喜欢热闹,这么多人出行,想想就挺好玩的。”秦珠珠高兴道,心里盼着去行宫的日子快点到来。 “我刚从皇后那儿来,听说宫里出行的名单定下来了。”襄阳公主瞧着朱颜从她进门后,除了打招呼外,神色一直淡淡的,似对她和秦珠珠所说的事,完全不感兴趣,“阿颜,你今日怎么都不说话?” “你别理她,你自己跟自己瞎较劲。”秦珠珠直接道。 襄阳公主心中微惊,虽然早听说朱颜和秦珠珠关系亲密,但这样的话,秦珠珠敢随口说,她却不敢随耳听,斟酌道:“行宫不比禁宫内,行宫在外面,规矩会松泛许多。” 朱颜一听这话,倒是侧了下目。 在她眼中,去行宫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搬到另一个牢笼,眼下天气暑热,已经有大半个月没下过雨了,天热得跟烧烤似的,她不想动弹,也不想跟去行宫,偏偏狗皇帝一定要她去,怎么都说不通。 襄阳公主眼利心慧,察觉到朱颜神情变化,顿时心里猜了七七八八,有了底气,才继续道:“内官局和内侍省的人不可能全部跟去,行宫人手严重不足,管规矩的人少了,又是出门在外,少了拘束,阿颜去了,只当是放松心情。” 襄阳公主说到这,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听长辈们说,从前太宗皇帝去宫外行宫,经常带着杨皇后独自出去逛,留下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高宗皇帝监国,当时高宗皇帝才十岁出头,有一次,气得直接在宫里哭着不干了。” 朱颜听了,没有怀疑。 这个小故事,她在国朝史书中看到过。 太宗皇帝和杨皇后夫妻恩爱情深,是史书盖过章的,太宗皇帝九子十一女,其中杨皇后生了四子三女,其余后宫嫔妃生了五子八女。 但这不影响太宗皇帝对杨皇后的感情深厚。 至少,时下的人,都认为太宗皇帝和杨皇后夫妻恩爱,鹣鲽情深,是帝后相得的典范与楷模,杨皇后活下来的三子三女,爱尽帝宠,除了继承大统的高宗皇帝,余下二子三女,恩赏食邑,在太宗朝,远超其他兄弟姊妹。 朱颜听出了襄阳公主的暗示。 左下首的秦珠珠更是直白地嗤嗤笑望着朱颜。 两人一副我很看好你的样子,让朱颜摇头不已,大抵是所有人都看好她,唯独她自己不看好自己。 此刻,却见平安从外面进了大殿。 “什么事?”朱颜抬头问道。 平安站在大殿门口,“回娘娘话,宋太医和王太医来给娘娘请脉,在外面候着。” “最近白天太阳大,不是说让他们晚点过来吗?”朱颜皱了下眉头。 她最近身体并没什么不舒服,偏狗皇帝说她体质虚寒,要冬病夏治,王太医便是地方推荐上来的名医,精于调养之术,狗皇帝赐了太医的身份,特准入太医院。 据说,推荐王太医的那位地方官的妻子,也是产后落得个体质虚寒、见不得风的毛病,经他调养,改善了体质,之后,来京城,又治好了成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正因为此,才被允许入宫和宋太医一道给朱颜看病。 “娘娘,已经酉正了。” “这么晚了,我得走了,不然,宫门落锁就出不去了。”襄阳公主连忙起身,夏天宫门戌初落锁。 秦珠珠看向外面,“太阳还没落下就酉正了,如今天黑越发晚了。” 朱颜起身送走襄阳公主,让平安请两位太医来大殿,又对秦珠珠道:“你之前说,你最近嗜睡,等会儿让太医给你瞧瞧。” “好呀,那我蹭一下你的光。”秦珠珠大大方方答应。 两位太医很快进了大殿内。 朱颜免了他们行礼,又赐了座,宋太医和陈太医都有七十多岁了,陈太医比宋太医还年长两岁。 两位太医相继上前给朱颜把脉,然后商量了一阵子,宋太医才开口,“娘娘脉象有好转迹象,增损泽兰丸补益虚劳,调理血气,娘娘还要继续服用,艾炙每日一次不能松懈。” “我知道了。” 朱颜点点头,每日中午,艾炙由宫里的陈医女给她烧,配套的治疗还有一味贴敷的药膏,朱颜嫌弃气味重,药膏粘腻沾在身上不舒服,没有用,王太医于是把药效加到吃的丸子里。 王太医在写脉案,朱颜让宋太医给秦珠珠诊下平安脉。 宋太医听了,上前给秦珠珠把脉,刚摸上手腕,不由面色微怔,很快回过神来,收回手,拱手朝秦珠珠道喜,“恭喜秦美人,美人已有两个月的妊娠了。” “真的?”秦珠珠有些不敢相信。 “你上次月事是什么时候?” 秦珠珠看了眼朱颜,“我自从生了小六,月事就一直不准。”小六是指六公主伊伊。 “脉相如珠圆滑,错不了。”宋太医又确认道。 朱颜握了握秦珠珠的手替她高兴。 秦珠珠自从生了六公主后,一直想要个儿子,吩咐曲姑,给两位太医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并且派人去凤仪宫告诉皇后娘娘。 秦珠珠心里高兴得紧,就差蹦高了,“阿颜,晚点我让人把银子送来,不许推却,这是我的大喜事,不能让你破费。” “好,是你的大喜事,不跟你抢。”朱颜满口答应,又请宋太医给秦珠珠看看胎象是否妥当,也是她懒惫,连每月的平安脉都不请。 秦珠珠这回听宋太医的医嘱,听得极认真,等两位太医告退后,秦珠珠心里的欢喜劲褪去两分,却发现了一件悲伤的事,“阿颜,行宫我去不了。” 后宫嫔妃的随行名单,虽没有公布,但皇后素来宽和,凤仪宫已传出消息,除了刚诞下五皇子的王德妃,怀有身孕的徐贵人、苏才人不方便出行,以及禁足的许贵人。 其余有品级的嫔妃,皆得了去行宫的恩典。 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诊出身孕,自是没法去了。 “去不了就不去了,我留下来陪你。”朱颜拍了拍秦珠珠的肩膀安慰道。 “别开玩笑了。”秦珠珠却不信朱颜的话,朱颜去不去,又由不得她自己作主,没见皇上近来日日都在芙华宫。 自从皇上废了翻玉牌侍寝的规矩,后宫一片哀嚎,却无人敢出头,归根结底,这个规矩的受益者,多是一些不得宠的嫔妃,能偶尔通过翻牌子得到召幸,至于得宠的,有没有玉牌,皇上都能记得。 朱颜把秦珠珠送走,宫里刚点上灯,狗皇帝就来了。 夜里,在笔墨轩纳凉。 朱颜听着狗皇帝给儿子阿稷讲九极山行宫里的布置,没有搭话,直到儿子睡着,被钟傅姆抱下去,朱颜开口问了句,“陛下真想我去行宫?” “当然是真想。” 狗皇帝从摇椅上坐直身,侧身望向躺着的阿颜,又把自己椅子移近了几分,抓着阿颜椅子的扶手,轻声含笑道:“阿颜,除非朕不去,不然绑也把你绑去,朕在哪,你就得在哪。” 又是这话。 朱颜握着团扇的手紧了又紧,睁开眼望向凑近前的狗皇帝,“我去也行,但有个条件,后宫嫔妃,陛下只带我一个人去。” 几天以来,狗皇帝没想到阿颜竟松口了。 虽然说玩笑话,要绑阿颜去,也是他真实想法,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那么做,先是惊喜,尔后却面露难色,“可这事上,朕跟皇后早说好了,不好出耳反尔。” “我不管,要么陛下只带我一个人,要么我不去了,陛下带其他人去。”朱颜就是要他二选一。 他觉得为难,正好,她就是要他为难。 狗皇帝哪还看不出来,气得牙根痒痒,直接扑到阿颜身上,在她耳畔逼问,“阿颜,你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 60、病得不轻 深蓝澄澈的夜空中。 一轮明月高悬, 银光洒落人间,月华倾泻进了九华轻纱帐内,竹摇椅上人儿成双, 亲密无间, 香1艳的气息扑面而来,朱颜脸庞染上了酡粉,费了好大的劲,挣得片刻喘1息, “不在这,回, 回寝宫去。” “朕什么都听你的了, 你总得让朕放肆一遭。”狗皇帝含住阿颜的耳垂,手上动作未歇, 用了些较巧劲, 从胸前一路辗转直下,满意听到阿颜气息急促,吻向脸颊颈脖, 留下寸寸印记,幽幽沁香,点点嘤咛, 成了最好的催1情药, 温香软玉盈怀满,使人沉醉不复醒。 突然间,左肩上猛地一下巨痛, 令狗皇帝回过魂来, 略侧头, 看到被阿颜咬了一口的肩头, 清晰见血的小牙印,看到阿颜松开嘴,丹唇素齿染上了鲜红,妖冶生光,看得他喉结微动,眸色愈狂。 咽下了放肆二字。 他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朱颜努力睁大着清凌凌的双眼,盯着对方,轻轻嚅动嘴唇,“回寝宫去。” “你……” 狗皇帝低头直接吻上了阿颜的唇,狠亲上几口,不待她挣扎又迅速离开,万分艰难地从她身上起来,大喘着气,暴躁地骂了句见鬼了,“你就使劲折腾。” 狗皇帝下了地,略微缓了缓,抱起朱颜离开笔墨轩,往寝宫方向走,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开口说话,“明儿把田田睡觉的地方,挪去如意轩。”儿子阿稷现在就睡在阿颜寝宫旁,隔着一道木隔断,夜里他根本不敢有大动作。 这事上,他向来随性惯了,也肆意惯了,什么时候忍过了。 朱颜捏了捏狗皇帝肩头渗血的咬痕,见他龇牙咧嘴望过来,开口怼道:“你跟你儿子说去。” 狗皇帝听了,都气笑了,“有事就是朕儿子,没事就是你心肝宝贝。”瞧着阿颜肆无忌惮的样子,他发了狠心,今晚要是放过她,都对不起肩上的痛。 一到寝宫,喊了曲姑来,“把田田抱去如意轩,夜里要是哭了,你们好好哄着他。” 等曲姑把儿子抱走,屋里没了旁人,狗皇帝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没了任何束缚和顾忌,朱颜才生出几分害怕来。 夜正长。 窗外明月照九州,阅尽人间千万年。 朱颜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第二天醒来,下地时,两腿发软,差点跌倒,被曲姑一把扶住,“娘娘,净室准备了热水,里面放了舒筋解乏的药粉,奴婢领娘娘过去泡一泡。” 朱颜听了,再对上曲姑一言难尽的眼神,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暗骂了句狗皇帝不做人,昨晚咬的那一口,咬轻了。 到了下午,宫里忽然传出一则消息。 说太史监夜观天象,昨夜月犯轩辕,主后宫嫔御忧,因此,宫中近期不宜有大的动静,原计划后宫嫔妃随驾去行宫避暑一事,被取消了。 到了夜幕降临时分。 朱颜欲安排上晚膳时,乾元殿的小内侍林辅跑来传话,“陛下去凤仪宫了,说晚点再过来,让娘娘和四殿下自行用膳。” “知道了,劳你跑一趟。”朱颜不意外,皇后是六宫之主,这么大的事,不是说取消就取消,狗皇帝肯定要和皇后说一声。 朱颜清楚自己任性了。 但狗皇帝会答应她,她同样不感到意外。 毕竟,狗皇帝行事更加任性而为,随心所欲,凡事只按自己想法来,他决定要做的事,规矩情分在他眼里几乎没有约束力。 晚膳后,朱颜被儿子阿稷给缠上了。 “阿娘,田田不要去如意轩睡,田田要跟阿娘睡一起。”张稷抱紧阿娘的脖子撒娇,早上醒来,发现换地方了,傅姆和曲姑也不带他去找阿娘,后面阿耶来了,还说他长大了,是男子汉了,以后要住如意轩,不能粘着阿娘。 他才不要。 阿娘都说,他还小,虚岁四岁,要过了今年的生日才满三周岁。 他不要做男子汉。 他要阿娘。 阿耶太坏了,还让人把他睡觉的小床搬去了如意轩。 朱颜垂眼瞧着儿子在他怀里,跟扭麻花似的翻腾,瘪着小嘴巴,脸上眼里眉尖,连头发丝儿都透着委屈,一声声阿娘唤得她心软得一踏糊涂,又想着,有儿子在,狗皇帝至少会克制些,不然,像昨夜里,简直无法无天。 她现在想起来,腿还打哆嗦,一口答应了儿子,“好,今晚跟阿娘睡一起。” 张稷一听这话,举双手欢呼,“太好了,阿娘。”身上的委屈劲消失得无影无踪,抱着阿娘脸颊左右各亲了一下,“田田最最喜欢阿娘。” 朱颜被儿子感染,熟悉的奶香味令她心花怒放,搂着儿子亲了回去。 “你们母子俩倒不嫌弃口水。”狗皇帝大踏步从外面走进来,直接把儿子阿稷从朱颜怀里提溜起来。 张稷身子忽然腾空,哇哇叫唤,待看清是阿耶时,两脚朝他蹬去,“阿耶坏人,阿耶最坏……” “昨晚才说最好,今晚就变成最坏了?”狗皇帝一手抱住儿子,一手轻拍了下他的屁股。 “就是最坏,放开我,我要阿娘。”张稷来回乱动要挣脱开,还朝阿娘伸出双手要抱,却被阿耶举高高,抛了起来,来回几次,张稷兴奋得不行,一个劲地嚷着还要,早忘了阿耶坏。 “行了,不许再抛了,太危险容易摔着。”朱颜连忙出声制止,她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狗皇帝及时收手,把儿子递给旁边的曲姑,“带他下去洗洗。” 张稷却抓住阿耶的衣袖不松手,“阿耶,我不睡如意轩,我要和跟阿娘一起睡,阿娘答应了。” “是吗?”狗皇帝捏了下儿子白嫩的脸蛋,眼睛却是望向朱颜。 “田田还小。”朱颜躲开他的目光。 狗皇帝收回眼,看向儿子,笑着哄道:“都听你阿娘的。”拿开儿子的手,让曲姑把他带下去,然后抬手挥退众人。 朱颜满脸防备地看着对方。 狗皇帝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跟盯猎物般盯着阿颜,及至坐到铺地软榻上,“阿颜,为你一句话,朕今日累了一天,临了你还在儿子面前拆朕的台,你也太没良心了。” 说着,还不忘伸手摸去阿颜脸上儿子留下来的口水,“以后不许这么亲,儿大避母,朕没见宫里谁母子俩亲成这样。” 朱颜听着儿大避母,只觉得荒谬,“田田才四岁。” “四岁也不行,他是儿郎。” 狗皇帝理直气壮道,阿颜只能是他的,盯着阿颜莹白如玉的脸庞瞧了好一会儿,在她要起身时,从身后抱住她,箍进自己怀里,感爱到阿颜身子的僵硬,不由轻笑出声,“阿颜,你真当朕是神人,今早朕出芙华宫的门,整个人都是打飘的。” 昨晚造得太狠了。 多少次他没记,反正到最后,他也舍不得出来。 忽然提起这个,朱颜恼羞成怒地瞪了狗皇帝一眼,正要推开对方,却让对方阻止。 “别动,朕就抱着你说说话。”狗皇帝头靠在阿颜肩头,“等会儿把田田哄睡了,再抱他去如意轩,要养成他自己睡的习惯。” “去行宫的日子,定在大后日,太史监看过日子,那天宜出行。” 狗皇帝说起自己的安排,“朕考虑了下,把跟去的人做了精简,前朝各省、部、寺重臣,只带去一半,一半留在京中,宰相华光和郭伍留守,这样不耽误事。”将有两个月见不到华光那讨人厌的老头,他心里也高兴。 “后宫嫔妃都不去,皇后也留下来,朕只带上你和田田,明日让曲姑给你们简单收拾下贴身用的,其余一应物件,行宫都有。” 朱颜瞧着狗皇帝说完,一脸期待地望着她,突发奇想,要是她此刻开口,说不去了,狗皇帝会不会直接掐死她。 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 朱颜没敢付诸行动,因为她清楚,狗皇帝不会掐死她,但绝对会绑着她去,她一点都不想被这样对待。 宫中五年,让她学会两个道理,一是能让自己舒服,就尽量让自己舒服;二是别想太远,活在当下,因为无法保证你明天会不会活着。 次日,刘皇后向六宫下了道口谕:各位嫔妃用冰的供应份例,比照往年增加一倍。 这道口谕,佐证了昨日传出的那则消息。 后面,陆续有人去凤仪宫向皇后求证,也得到皇后明确回复,后宫嫔妃不去九极山行宫,一时间,整个后宫一片哗然,人心浮动。 有人求到刘皇后面前,有人更是鼓起勇气去闯乾元殿,或是在路上偶遇狗皇帝,只是未近身,就让刑恩带人给拦住,狠罚了两个,其中刑婕妤降为刑才人,一下子降了两级,大家立即消停了。 刘皇后在凤仪宫,笑叹了句:到底年轻,都是后进之辈。 没见东宫旧人,一个都没敢动。 宫外的崇阳长公主一听说后宫嫔妃不随行,喜得立即去见了邓家献上来的三个大美人。 明华宫里的苏婉清,听到消息时,满脸愕然,犹不敢相信。 又与前世不一样。 前世里,这一次去行宫避暑,后宫嫔妃除开有身孕的,其余人都去了,并且,皇上这次去九极山避暑,会去一趟河西的鄯州城,在那儿得到一个奴隶出身的将才任法善。 任法善是皇上在位期间的四大名将之一。 上一世,她同样怀孕没能跟去,朱贵妃却是趁着初见的机会,与任法善结下了一缕香火情,以至于后来朱贵妃事发,任法善还为她求过情。 这一世,她本来想选个蠢货送上这段香火情,但大家都不去,倒也好,谁也沾不上边。 等到皇上出行去九极山那日,苏婉清得知皇上带上朱美人和四皇子时,气得砸掉了手中的琉璃杯盏。 作者有话说: 60-80 61、不做圣君 襄阳公主觉得自己押中宝了。 此番随圣驾去行宫避暑的两位公主, 一个是崇阳,另一个就是她,她比不了崇阳, 因此, 更清楚自己这个机会是怎么得来的。 原本后宫嫔妃都随行,出发前,来了大神转,因天象有变而取消。 如果真的没有一个人去, 也就算了,可最后, 皇上偏偏带上了朱美人和四皇子出行, 到了这个时候,聪明人多多少少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襄阳公主就是个聪明人。 她能去行宫, 不是自己出色, 不是圣眷在身,而是因为与朱美人交好,是公主中唯一能与朱美人说上话的, 于是她车辆一出京城南边的明德门,便立即派人给朱美人递了拜见的帖子。 下晌的时候,她带女儿安平上了朱美人的油軿车。 “怎么不见田田?” “刚被皇上接去了, 在前面龙辇上。”趴在车窗口的朱颜回过头来,招呼她们坐下,又指了几面中央的那两碟葡萄,“这葡萄是早上快马送来的, 冰镇了一上午, 刚取出来还凉着, 你们拿着吃, 不用客气。” “我在阿颜你面前,可从来没客气过。”襄阳公主含笑道,回看了眼紧挨着她身后坐,极为腼腆的女儿安平,满心无奈,她和邓城那个王八蛋,都是开朗大方的人,怎么生出个这么胆小的女儿。佚? 没忍住,她心里又把前婆婆信都长公主给骂了一遍。 不过一想到,信都长公主听说她这次能随圣驾前往行宫,那愕然以及恨毒的表情,她心里就舒坦得不行,比吃了个冰镇西瓜还要凉爽。 “自在些才好。”朱颜笑了笑,她也发现了安平县主的性格问题,所以上次在芙华宫,朱颜才让曲姑领她去一旁吃西瓜。 朱颜担心吓到人家小姑娘,没去盯着对方瞧,而是转头望向窗外,“外面风景不错。” 自出了京城,驰道两侧所见之处,皆是一片绿油油的农田,一开始朱颜还以为是麦子,后来听儿子阿稷说是粟谷,又称稷,儿子阿稷的名字,就来源于此。 粟谷是关中一带种植的主要粮食,也是百姓们的主食。 眼下,水稻和麦子还不是主粮,种植范围很窄,因朱颜喜欢吃米饭,芙华宫的主食碧梗米据说是特供的。 “这些年风调雨顺,自皇上登基后,粮食连年丰收,去年浑州刺史许节上奏,在巨野县北发现麒麟的踪影,盛世出麒麟,祥瑞之兆,称颂皇上是圣君,消息传开,民间都传说是盛世之象。” “快别提了。” 朱颜一听这个,忍不住笑出来,“算起来,许节领了寻麟使的差,去找麒麟,都找了快有一年了。” 当时,狗皇帝接到许节上报麒麟祥瑞的奏折,不是兴高采烈 ,而是大手一挥,说自己没见过活的麒麟,巨野既然发现了踪影,就劳烦许刺史去寻找,找到后,送到京城来,让大家开开眼界。 还特意给许节封了个寻麟使的官,正四品。 至于浑州刺史一职,为让他一心一意专门去找麒麟,不用干了。 浑州刺史也是正四品,但一个是一州之长的实职,一个新增的虚职,狗皇帝这通操作下来,许节成了典型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偷鸡不成蚀把米。 下边官员,最怕遇上狗皇帝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上司,此后,再没人敢提这事,更没地方官员上报祥瑞之事了。 “娘娘,崇阳长公主和阳武侯夫人派人递了帖子来,要拜见娘娘。” 朱颜听了曲姑上车来的禀报,愣了下,才想起阳武侯是谁,是狗皇帝的许家小舅舅,狗皇帝一共五个舅父,阳武侯排行最末,她和阳武侯夫人连话都没说过,和崇阳长公主也不熟。 俩人怎么会突然递帖子要拜见她,“先放着。” 谁知,整个下午,不停有人递帖子来,有勋贵夫人,还有朝臣夫人,朱颜才意识到不对劲,应酬接见前朝命妇是皇后的职责,但这次随驾去九极山行宫,不仅刘皇后没来,后宫嫔妃也只来了她一个人。 所以,用后世话所说的夫人交际,就顺移到她这儿来了。 至于更深一层原因,朱颜不愿去想。 一旁的襄阳公主看见这么多帖子,心里只暗暗道,这世上聪明人还是很多,揣测圣意,眼瞧朱美人圣宠优渥,炙手可热,一个个都赶来递帖子,想攀附结交,她又一次无比庆幸,自己与朱颜相交得早。 这种事,向来宜早不宜迟。 何况,朱颜性子懒散,并不热衷交际之事,没见一下午十几封帖子,她一个都没答应见。 九极山距离京城一百七十余里,按照现在马车的速度,一天五十里,大约要走三天半。 傍晚,红日西坠,外面的炎热才稍稍下降些,刑恩从前面跑过来,请朱颜去皇上所乘的龙辇,襄阳公主见了,欲带女儿安平离开,让朱颜拦住了,“没事,你们先在这儿坐着,等晚点队伍停下来,准备露营时,你们再回。” 队伍在行进中,要去找自己的马车,并不方便,何况襄阳公主的马车在队伍后面,离朱颜马车所在的位置,有很长一段距离。 哪怕缩减了人员,听刑恩说,整个出行队伍也有五里长。 队伍前半段是重臣与勋贵,后半段才是随行命妇家眷,唯有朱颜的油軿车紧随在皇帝的金辇之后。 朱颜吩咐曲姑把崇阳长公主和阳武侯夫人的拜帖给她,瞧着外面夕阳斜照的余晖,又戴上帷帽,下了油軿车。 狗皇帝好奢华,喜张扬,连她的油軿车都是四匹马拉着,更别提他的龙辇,六匹高大纯色赤马拉着大车,玉辂金辇富丽堂皇,卤薄仪仗浩浩荡荡。 她上了龙辇,见里面极宽敞,足有十来平,放有两座冰鉴,透着丝丝凉气,只是没看到儿子阿稷。 狗皇帝不等朱颜问,就开口说道:“这附近有个小坊市,阳武侯带他去逛了,朕让左吉安带人跟着,要他们晚膳前回来。” 左吉安是他身边的亲卫,有武艺剑术傍身。 阳武侯许朋,是他阿娘最小的弟弟,和他年纪差不多,许朋知事时,许家早已富贵已极,又是小儿子,许朋被养成了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唯有吃喝玩乐在行。 这附近的小坊市,据许朋说有个手艺娴熟的老工匠,制作的风车精美绝伦。 朱颜听了,倒没多说什么,只是听到阳武侯三个字时,把手里的拜帖,递给狗皇帝,“你看看。” 狗皇帝接过,只扫了一眼,伸手拉着朱颜抱坐于自己膝上,问她,“除了这两份,你还收到多少份?” “还有十来份,我也没仔细瞧,都在曲姑那。” “只十来份?”狗皇帝脸上立即有些不满。 朱颜看着狗皇帝,心里诧异,她怎么感觉狗皇帝是嫌弃少了,可她却嫌多,“我不想见她们。”平时又没来往,见了做什么,没话说,难不成表演大眼瞪小眼。 再说了,她也明不正言不顺。 “你不想见,可以不见,但不送拜帖,那就是她们的问题。”狗皇帝行事向来是有两套标准,如今他看重阿颜,恨不得全天下人跟他一样看重阿颜,“现在在路上,确实不方便见她们,等到了行宫,再让她们都来拜见你。” 狗皇帝伸手摸了摸阿颜鬓角,又哄道:“阿颜,你别担心,朕来安排,到时候,让崇阳和襄阳来给你撑场子,你只要往上首一坐,碰上合眼的,就搭理两句,若不合眼,就交给她们俩,不需要你费心思。” 朱颜摇头,盯着狗皇帝,态度坚决,“我不见,送来了我也全部拒绝。”她来和他说,只是为了告诉他一声,并不是来问他意见。 她要真按狗皇帝说的去做,身在宫中的刘皇后,怕又要不安了。 狗皇帝见她真不乐意,只好作罢,他要真强让她去做,指不定给他搞出什么大幺蛾子,到时候不好收场。 他是想给阿颜尊荣,可不是想她去坏她自己的人缘。 “你呀。”狗皇帝无奈,轻轻揉了揉阿颜莹白的脸颊,很是头痛,他猜不到,阿颜到底要什么。 朱颜见目的达成了,推开狗皇帝的手,从他膝上起身,“要说话,咱们就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狗皇帝伸出去的手,不由停顿了下,再瞧着阿颜一本正经的模样,气得他恨不得直接扑过去,他就没见过这么翻脸无情的,他正打做点什么,却听阿颜问道:“对了,陛下的寻麟使,寻到麒麟了没?” “没有,朕上月接到许节的奏表,还在巨野山中寻找。” “找了有一年,天天在山林里面转悠,估计他肠子都悔青了。” “这可怨不得朕,他说什么不好,非说麒麟。” 狗皇帝想到这桩事,也觉得乐呵,双手交叠置于脑后,身子放松地往后仰了仰,好看的桃花眼带笑,望着阿颜,“他要是上表,夸你是仙女下凡,天上有,地下无,指不定朕一高兴,真能给他封赏。” “非要说发现麒麟踪影,阿颜,你说朕要不要去旨催一催他。”说到这,狗皇帝眼里的促狭,明晃晃的。 朱颜翻了个白眼,“你心里明知道是怎么回事,都折腾他一年了,还没折腾够。” “一年哪够呀,怎么也得个两三年,时间长,大家才能记住教训。”狗皇帝慢悠悠地说道,他可不想,这些地方官,不专心治理于地方政务,天天给他整这些乱八糟的。 再说了,圣君有什么好? 像他父皇,被捧着称圣天子,却这也不能做,哪也不能做,跟个供台上的菩萨似的,他从来没想过做一代圣君。 作者有话说: 更新了,么么哒~~ ? 62、平生三愿 他曾对父皇说过, 平生三大愿:一拥绝色美人,二骑千里神骏,三擒夷狄之君列于明堂南面。 明堂位于清泰殿东边, 是藩王诸侯进京朝觐之地。 列于明堂南面, 即伏首称臣之意。 次日,从早上开始,狗皇帝就让阿颜待在龙辇上,还嫌弃儿子阿稷碍眼, 把他扔到阿颜的油軿车上,令刑恩去照看着, 又让阳武侯请了许家几位随行的小郎去陪儿子玩。 龙辇行进路上, 狗皇帝先看宰相们送过来的几本重要奏折,批完后, 才开始翻阅阿颜收到的拜帖。 从昨儿晚上, 到今天上午,又陆续送来了二十多份。 狗皇帝大致翻了一遍,心里有数, 嗤笑出声,“一个个都耍小聪明。”讽刺完,喊住要去给宰相们送批阅折子的张忠国, “你顺道把令狐郎叫过来参乘。” 令狐郎,是指门下省侍中令狐游, 参乘,即陪皇帝一同坐辇。 朱颜听了这话, 抬头看向狗皇帝, “你要见宰相, 我回后面去。” “不用回, 朕叫他来,就是为了你的事。” 朱颜见狗皇帝一副气咻咻的样子,有些闹不明白,“你生什么气?”这些拜帖她看了几张,全是中规中矩的客套话,辞藻华丽,并没什么出格的。 “除了阳武侯夫人和崇阳,你自己看看,这些递拜帖的,都是些什么人。”狗皇帝特意拣了三张,摊开放到阿颜面前。 分别是华家的庶孙媳妇、阎家的五房侄媳、郑家的养子媳妇。 这三人分别出自门下省侍中华光、国子祭酒阎先、京兆府尹郑实的家族。 如此刻意摆出来,朱颜立即看明白了,这些人有个统一特征,在家中不受重视,自身诰命低于正三品,平时都没有进宫拜见皇后的资格。看来是这些重臣家族,特意派出来探路的人。 难怪狗皇帝会生气。 只是朱颜作为当事人,反而没什么感觉,“他们并没有做错,你总不能让个正三品的外命妇,来拜见我这个正四品的内命妇。” 后宫美人是正四品。 “你倒是挺会宽慰自己的。” 狗皇帝望着还能笑出来的阿颜,摇了摇头,“朕忘记了,阿颜你不在乎这些。”要是在乎地位品级,不会在正四品的美人位份上一坐五年,更不会拒绝外命妇的拜见,可是他在乎。 他愿意给阿颜泼天尊荣。 此刻他都有些后悔,因为封号没想好,所以没先下旨封阿颜为妃,封号什么的,就该等秋天办封妃大典时,再补也不迟。 狗皇帝把阿颜搂入怀里,低头盯着她那双清亮得能照出人影儿来的眸子,神情变得极为郑重,“阿颜,你在朕心里,重逾千金万金,朕绝不允许天下有任何人轻贱于你。” 千金万金? 朱颜听得心头一动,心湖微微起伏,却很快回过神来,被这样看着很不自在,移开了眼,望向旁边冒着冷气的冰鉴,自嘲地算了下,千金万金有多少。 看来自己还挺值钱的。 狗皇帝瞧着阿颜的反应好一会儿,心里十分失落,哪怕他们和好了,阿颜和四年前,还是不一样,他没在阿颜身上看到一丝主动。 他给,她接着。 他说,她听着。 他只能盼着,水滴石穿。 时间长了,凭他水磨的功夫,总能把她哄过来,至少阿颜现在愿意理他了。 他俯身亲了亲阿颜脸颊,在她反应过来时,迅速松开了手,“令狐过来,还要一阵子,你先陪朕下一盘棋,热热身。” 果然,朱颜和狗皇帝一局棋下完,侍中令狐游才过来。 朱颜正数出来,她赢了五子,听到张忠国禀报令狐侍中到了,狗皇帝说了句进来,她侧头望去,随着门帘掀起,只见一位长相俊美的青年男子逆光进入辇内。 丰神俊朗,风华无双。 玉山翠松,郎君独艳。 朱颜脑海中自动回响襄阳公主的形容来:京中第一美男子,圣上第一宠臣,有风流宰相之称,亦是女子春闺梦里人。 这模样,确实对狗皇帝的喜好。 狗皇帝又爱用年轻人,令狐游四年前被提拔为门下省侍中时,年仅三十,三十岁入主中枢,进入宰执之列,国朝从未有过,在此之前,最年轻的宰相,是太宗朝的一位大将军,累建奇功,后三十八岁出将拜相。 “微臣请陛下安。” “朕安,”狗皇帝回道,又指了指右侧的朱颜,“令狐,这是朕的朱美人。” 令狐游早就注意到了,自他一进来,就对上一双如秋水般清凌的眸子,哪怕来时,张忠国已提点他,还是不期然对上,又不动声色移开,此妇着实胆大,不过,容色绝美,传言不虚。 令狐游又朝朱颜拱手一揖,“朱娘娘安。” 朱颜收回视线,起身微侧身,回了叉手礼,开玩笑,这可是朝廷重臣,国之砥柱,她哪怕是狗皇帝的嫔妃,也不敢坐着受这一揖。 国朝历来讲究,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 后宫女子,能受宰辅一礼的唯有皇后,母仪天下,教化万民。 “别站着,都坐。”狗皇帝很随意,又让令狐游在桌案对面坐下,伸手邀请道:“令狐,对上几局如何?三局两胜。” “微臣无有不从。” 狗皇帝示意朱颜坐在他身侧,然后抬头含笑望向对面的令狐游,“朕今日请了朱美人做帮手,要是朕和朱美人赢了,你帮朕做一件事,要是爱卿赢了,朕藏本阁所收字帖孤本,可以任卿挑两件。” 藏本阁是皇家存放各类字画图书孤本之地,其中有好几本前朝大书法家的名帖,因是孤本,以往皇上会赏赐临摹之作,却不会赏赐孤本,还是一赏就是两本。 令孤游暗想,他与皇上时常对奕,棋艺手平相当,以往君臣俩皆是小赌怡情,这回皇上既下这么大的本钱,必然是胜券在握,他忽然想起,刚进来时,朱美人正在点棋数,难不成,皇上的胜算来自朱美人? 自进入龙辇后,令狐游头一回正眼认真瞧了眼朱美人,然后对着皇上笑回道:“微臣尽力而为,先谢过陛下了。” “不忙着谢。” 狗皇帝挥挥手,他对阿颜还是很有信心,他和阿颜下棋,从未赢过,区别只在于每次输多少。 一局开始,狗皇帝执白子,令狐游执黑子,君臣二人时常对奕,都熟悉彼此的出子方式,只是等棋局过半时,狗皇帝直接让阿颜上场。 朱颜弄不明白狗皇帝这是什么操作,她刚在一旁观棋时,便发现狗皇帝连失了几步棋,接手时,只能先赶紧补救。 三子下去,令狐游不敢存轻视之心,待到落完十子,立即感觉到有几分棘手了,朱美人的棋风多变,时而锋芒毕露,时而藏愚守拙,不像皇上的棋风,一路猛进,大开大合。 一时左右失守,终成困局。 败势已定后,令狐游立即恍悟,自己在哪失了阵地,却听到耳边传来皇上的戏谑声,“看来爱卿平时还是藏拙了。” 令狐游只得连忙道:“微臣不敢,朱娘娘棋风不同,微臣应对自是不一样。” “是吗?第二局希望爱卿尽力而为。” 明明一句平常话,却让令狐游后背冒冷汗,唯有想着下一局全力以赴,况且,他了解皇上的性子,与皇上对奕,可从来不敢在皇上面前有所隐藏。 第二局,狗皇帝没动,从一开始直接让位给朱颜。 狗皇帝成了完全的观棋者,见俩人自落子开始,便步步为营,他素来下快棋,看着俩人慢腾腾地谨慎落子,想起太傅教他下棋时说过的话,快棋容易打乱对方的节奏,但也容易杀敌三千,自损一万。 狗皇帝头一回看人下棋,看得困倦。 最后选择拿起一本书消磨时光,也不愿意盯着棋盘,俩人太能磨了,等到过了不知是三刻钟,还是半个时辰,俩人分出胜负,狗皇帝凑上去,“谁赢了?” “陛下帮数数,妾身尽力了。”朱颜发誓,以后她再也不和这位令狐侍中对奕,太累了,一局下来,她脑细胞不知死了多少。 狗皇帝数棋子很乐意,尤其数完后,发现阿颜的白子,赢了五子,面上就更欢喜了,他一直觉得,不是自己棋艺水平有限,而是阿颜在棋道上堪称国手,鲜少有对手。 “陛下,朱娘娘厉害,棋道上,微臣甘拜下风,微臣输了。”令狐游起身拱手作揖。 “那是当然,我们夫妇同心,其利断金。” 令狐游听了这话,心头顿时惊疑不已,又见皇上令他重新归座,并对他说道:“好说,爱卿既然承认朱美人厉害,正好朕和朱美人这儿有件事托你。” “朕打算封朱美人为妃,却一直没想好封号,才把册封仪式放到秋天,爱卿才学出众,帮朕想几个好字,惠、淑、贤就不要了,朕要的封号,要寓意美好,冠绝古今,独步天下。” 朱颜听到寓意美好,倒不意外。 可是冠绝古今,独步天下?这是什么鬼,嘴角实在没忍住抽了两下,瞧着令狐游面不改色的应承下来,只觉得,不愧是做宰相的人。 狗皇帝让令狐游离开时,还嘱咐了一句,“爱卿一定要认真体会朕意。” 直至第二天,朱颜收到了不下五十份各府重要命妇的拜帖,还有曲姑的提醒,眼下整个队伍都知道狗皇帝意欲封她为妃的事了。 她终于明白,狗皇帝叫令狐游过来,让令狐游想封号是假,是要借他的口放出风才是真。 而狗皇帝没有自己下旨,是觉得这样下旨太随便了,没有册文没有宝印,没有重臣持节,缺少仪式感等。 这是后面狗皇帝跟她解释的说辞。 作者有话说: ? 63、人心思安 “娘娘, 刑才人又抱着七公主在外面哭泣。” “混帐,”凤仪宫里的刘皇后,瞧着外面大太阳, 气得骂人, “你去,让傅姆把七公主抱进来,让她在外面站着。”说完又喊了声等等,满脸无奈, “让她们一起进来。” 刘姑姑应声唯,出去没一会儿, 领着刑才人以及抱着七公主的傅姆一起进入大殿。 刑才人行完礼抬起头, 还未开口,眼泪就从微红的眼框里冒出来, “皇后娘娘, 妾委屈,小七也委屈……” “闭嘴。”刘皇后实在受不了刑才人的哭唱,立即出声打断她的话, “你坐下来,好好说话。” 刘皇后示意刘姑姑上前把刑才人扶到下首的玫瑰交椅上,又望向抱着七公主给她行礼的傅姆, 肃脸训斥,“大热天的,你把公主抱出来,晒出好歹, 若中了暑气, 你有几个脑袋来顶罪?” “奴婢不敢。”傅姆吓得连忙下跪请罪。 刘皇后瞧着七公主热得红扑扑的脸蛋, 不由心生几分怜惜, 七公主虚岁两岁,实岁一年零一个月,摊上个糊涂娘,才一丁点大就遭罪,“你要是照顾不好公主,自是有照顾好的人来。” 然后看向刘姑姑,“你亲自带她和公主下去,先给公主擦去身上的热汗,再涂上吸汗祛湿的香粉。” “奴婢领命。”刘姑姑答应道。 刑才人原想用女儿博同情,此刻,只能一边抽泣,一边眼巴巴看着女儿由傅姆抱走,回头望向皇后,“娘娘……” “刚才那话,本宫是对傅姆说的,但也是对你说的。” 刘皇后难得疾言厉色,“阿刑,前日本宫就告诉你了,有什么委屈,受了欺负,都可以来找本宫,只要你有理,本宫替你做主,但不要把小七带上,小七还小,受不得折腾,你当成耳畔风,竟一句都没听进去。” “妾记着,可是司饎司那些人欺人太甚了。”刑才人告状道,司饎司是宫里掌管廪饩柴炭冰块的内官署,隶属于尚食局,“司饎司敷衍妾,自妾降位以来,这几日,给妾和公主的冰,缺斤少两,还不及时,今日领冰时,竟还排在个宫人后头。” “真是这样?”刘皇后不大信刑才人这掐头去尾的话,“排在哪个宫人后头?” “是芙华宫的宫人香茹,娘娘,眼下芙华宫一个主子都没有,还要领那么多冰做什么,司饎司那些人更可气,发冰块的人还亲自送上门去,让妾宫里的人等着,不给妾发放冰块,您一定要好好惩罚一下这种风气。” 刘皇后一听这话,大体猜到事件的始末,刑才人被降位了,各种待遇下降,再加上司饎司的人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刑才人心里不服气,便闹开了,“阿刑,皇上离宫前,曾和本宫说,要封朱美人为妃,册封仪式从九极山行宫回来就举办。” “啊,她凭什么呀?”刑才人大吃一惊,忘了告状,也忘了掉眼泪。 刘皇后凉凉看了眼刑才人,“你说她凭什么。” “妾不活了,陛下心眼偏到天边去了。” “行了,你真要哭,也等皇上回来,去皇上面前哭。”刘皇后看着刑才人又要抹眼泪,连忙制止,“本宫记得,皇上曾说过,你哭起来很好看,梨花带雨,泪落连泪,你省着点力气,到时候去皇上面前哭。” 反正刘皇后自认为,这种美她欣赏不来,也不知皇上什么眼神。 “这两个月,你安安分分的,等册封朱美人后,本宫会向皇上替你说情,重新恢复婕妤的位份。”刘皇后说完,似没看到刑才人眼里的喜色,又严厉道:“但有一点,往后你给本宫好好照看小七,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不许再出什么岔子。” “妾身明白,妾身什么都听娘娘的。”刑才人满口答应,眼泪也不掉了。 如此收放自如,刑才人这哭技简直绝了。 刘皇后不管多少次见到,都会感叹神奇,挥手让对方下去,“你先回宫去,等日头落了,本宫再派人送小七回去。” 刑才人高高兴兴地离开,甚至没要皇后去惩罚司饎司的人,刘皇后便估计这件事上,刑才人不占理。 刘姑姑送走了刑才人回来,却是一脸疑虑,“娘娘,刑才人复位的事,您是不是说得太满了?” 她这么问,主要是咱们这位皇上不大好说话。 “放心,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七公主在,又趁着朱美人的喜事,皇上高兴,本宫把几个有子女的低位份嫔妃一起提,皇上会同意的。”刘皇后这个把握还是有的,除了正二品嫔位以上,下面的位份晋升,皇上都不怎么在意。 “朱美人封妃一事,圣旨还没下,娘娘就这么说出去,是不是太早了点?” “行宫那边,皇上已经让令狐侍中帮忙想封号了,外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宫内也没必要隐瞒,这次前往行宫,皇上只带上朱美人和四皇子,宫里许多人都不满,早点让她们知道,正好早点让她们清醒清醒。” 刘姑姑见自家娘娘不当一回事,脸上不由添了三分急色,“娘娘,奴婢问了传信的人,自从令狐侍中透露出来,随行重臣家的外命妇,一个个全递了拜见朱美人的帖子,跑那边去奉承了。” “你急什么,阿颜又不会见她们。”刘皇后制止住刘姑姑的絮叨,她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 —— 九极山行宫,仿江南园林修膳,引了五条山中涧流穿梭而过,处处是水,又处在山谷中,每天最多中午两个时辰能被太阳直照,其余时间,太阳都被两边的崇山峻岭给遮挡住,两旁山岭树木郁郁葱葱,使山谷行宫十分凉爽。 夏日里,是一个绝佳的避暑胜地。 行宫占地极广,至少有禁宫一半大,水榭楼台极多,原本是大体按后宫嫔妃给配备的华宇楼阁,只因这次大家都没来,以致于朱颜入住后,才发现行宫十分空旷,她领着儿子阿稷花了三天时间,才把整个行宫逛完。 朱颜到了行宫后,才发现,出了皇宫,真正放飞自我的人,竟是狗皇帝,白日里几乎见不到人影,晚上偶尔也不回来,崇阳长公主来请狗皇帝去她别院,邀请了好几次,连人都没碰到。 最后托人,托到朱颜这儿了。 于是在狗皇帝又一次晚上回来后,朱颜和狗皇帝提起这事。 “不理她,她能有什么正经事,左右不过吃喝玩乐。”狗皇帝不在意道,“朕累了,两天没阖眼了。”挥退屋里侍候的宫人内侍,上前拥住阿颜,打着哈欠靠在阿颜身上,“你就不问问朕干什么去了。” “陛下想说,自会说的。”朱颜回道,要是不想说,她问了也是白问。 狗皇帝听了,没有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直到朱颜伸手去推开他的脸,才移开,伸手揽着她的脖子靠在凉榻上,闭着眼睛说话,“朕听刑恩说,你把行宫都逛完了?” 朱颜嗯了声,这些天领她逛行宫的人,便是刑恩,刑恩是服侍狗皇帝起居的,竟然没跟在他身边,朱颜只能猜测,狗皇帝大约去了外面。 “朕从前听你说过,你会骑马。” 朱颜很意外,想要抬起身,反而让狗皇帝给紧搂入怀里,“你说过的话,朕都记得。”睁开了眼,轻抚着对方近在咫尺的容颜,含笑道:“比不得你,朕说的话,你从来都不记。” 朱颜扭开头,没接这话。 到如今,认真计较只会没意思。 朱颜听话听音,微垂下眼睑,问道:“难不成陛下想带我去骑马。” “你要是骑术了得,朕不但带你去骑马,还带你出个远门,只是时间会有点长,得看你舍不舍得下儿子。” 朱颜听了,心里十分惊愕,能出远门?狗皇帝这是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狗皇帝在做什么? 他最近都在察看马场,马场离行宫三十里,登基之初,他下令修膳行宫时,一道在旁边建了个马场,五年下来,通过从西北引进以及繁育,马场已有五万匹马的规模。 他想要彻底解决边患问题,就必须改革军制,重建骑兵,马是关键。 自皇祖父祥化三年,定国公率十万府兵在河西与回纥一战,败走河西,十万将士全部丧生,定国公与靖北侯兵败自杀。 此战,震惊朝野。 河西四州相继落入回纥与蕃人之手。 此战之后,国朝对外政策,由开国之初的扩张,转变为防守,朝廷不仅与安西都护府失去了联系,安北都护府也名存实亡,内迁退守至长城一线。 北方对国朝边境形成滋扰的,从东到西依次是东胡、高昌、回纥三个部族,这些年,东胡和高昌打生打死,回纥在西边与蕃人死磕,以至于他们无力南下东出。 但国朝同样无力北出西进。 开国功臣与宿将相继凋零,其后代子孙一代不如一代,邓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五代之后,竟无一男儿能提刀木仓,国朝由此陷入将才匮乏的局面。 这些年,国朝与四国结盟,送岁币、送绢帛、还送兵革,看谁输得越惨,便送得越多,保证其有继续打的战斗力,同时,派出间谍去挑拨离间。 这是河西之战后,当时的中书令华训提出来的鹬蚌相争、坐收渔利的计策。 这个计策,在当时遭到了极大的反对,毕竟高祖、太宗、高宗三朝,那是把这些夷狄部族按在地上打,朝臣根本接受不了向夷狄求和,所以,推动这个计策的华训,之后被罢相。 但这个计策,却换来国朝五十年承平。 也是五十年承平,使得这个在当年看来极为荒谬的计策,竟成了一项国策,朝中无人愿意再开战,因为国家富饶,送出去的东西,不及一年军费支出的十分之一。 真说起来,人心才是最大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64、故人重逢 河西四州, 分别是肃州、甘州、凉州、鄯州。 前三州,在当初河西一战后,就相继落入回纥与蕃人之手, 双方争夺五十年, 早已打出了血海深仇,最东边的鄯州在先帝朝沦陷。 鄯州距离京城九百余里。 朱颜女扮男装随狗皇帝出行宫,去了马场,看到茵茵草谷, 万马齐奔的宏大,之后, 花了一天多时间抵达兰州, 随行有一千羽林,兰州刺史张尧, 是狗皇帝登基后提拔任命的。 张尧原为姚州刺史, 颇有声名,后入御史台,去年年初出京任兰州刺史兼防御使, 全面主持兰州军政。 自鄯州沦陷后,兰州便成了边关前线。 朱颜原以为狗皇帝只是到兰州前线视察,没料到, 狗皇帝在看到许多商队往西去,听张尧说,现在回纥与蕃人处在休战期,有许多商队前往鄯州, 于是直接带上四十名羽林, 扮成商队, 前往鄯州。 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 朱颜无法想像,身在九极山行宫驻地的宰相和朝臣们要是知道了,会怎样抓狂,随行还有张尧长子张智作向导。 兰州离鄯州两百里,半日的马程。 早上出发,中午就抵达至鄯州城外,大约历经战乱的缘故,相比于兰州城墙的高耸雄壮,鄯州城墙显得很荒凉破败,甚至有好几段断垣残壁,看到一处,有回纥兵在驱使民力修筑城墙。 狗皇帝两眼微眯问了句,“回纥人也知道修城墙?” “回陛……” “出门在外,称我九公子即可。”狗皇帝打断了张智的话。 张智连忙改口,“回九公子,近些年,回纥人一直在改制学习我们,小的去过肃州甘州,那两地更明显,鄯州城还有一半由蕃人占领,前几年,双方仍不时发生小规模冲突,这次长时间的休战,据说是因为回纥人比较克制。” “家父说,回纥人这么做,可能所图甚大。” 狗皇帝听到这,一脸质疑地瞧向张智,“是吗?”然后又问:“最后一句,是你说的,还是你父亲说的?” “小的不敢,确实是私下听家父说的。” 张智吓得急忙要下跪,却让狗皇帝给喝令住,“好好站着说话,他还说了什么?” “家父还说,回纥人很有可能放下恩怨,联合蕃人东进。” “我相信你父亲的判断,”狗皇帝直接下令,“到城下了,先进城。” “陛……九公子。” 张智刚要松一口气,又立即提了上来,可瞧着皇上打马向前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急忙跨上马跟上,父亲真是高估了他,父亲自己在兰州城都劝不住皇上,又怎么能期望他在鄯州城外阻拦住皇上呢? 这一回,是赌上了张家阖族的性命。 他纵使身死,也得保护好皇上。 鄯州城,他来了许多次。 此前,没有哪一次有这么紧张。 朱颜在兰州城看到过不少回纥人与蕃人。 一进入鄯州城,发现那些身着奇装异服披发或扎辫子的回纥人与蕃人就更多了,甚至能看到一些头发包红绢的高髻妇人,脸上戴有薄青纱,类似幂离,据说这是回纥女子的妆扮。 还有许多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 在这儿的虞人,除了从内地来的商人,便是鄯州城沦陷后,遗留下来被回纥人与蕃人掠为奴隶的虞人,因此,沦为奴隶的虞人在这儿地位很低微。 朱颜进城后不久,就看到有蕃人抢劫打人,还遇到一个虞人被几个蕃人用马鞭追着打,看着那个虞人血肉模糊,倒地缩成一团,蕃人都没有停止围殴,鲜红的血色令她浑身绷紧,心头颤动,手脚冰冷不知放哪。 直到狗皇帝不动声色地牵住她的手,在她耳旁说了句,“别看。” 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视线。 朱颜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移开眼,眼神乱飞乱窜,发现狗皇帝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佩剑,紧绷着一张脸,声间格外冷厉,“走,我们先去马市。” 张智应了声唯,连忙上前带路。 屯骑校尉苏一泉带着四十名乔装打扮过的羽林军在后押运带来的缣帛。 街市两旁有许多异域风情的香料店、宝石店、皮毛店以及酒家,也有一些行商的驻店,朱颜望了两眼,抽回自己手,却听狗皇帝轻声说了句,“办完事,再带你来逛逛这些店。” 听襄阳说,阿颜挺喜欢听她说京都西市的热闹。 这儿没有京中西市的繁华,但出门在外,不像在京中受约束,时间上允许的话,倒可以让阿颜去逛逛。 狗皇帝不仅去了马市,按十五匹缣帛换一匹马的价格,挑了四十匹马,又用五十匹缣帛,要求对方把马送去兰州城。 自从回纥人与蕃人在鄯州城联合出了限马令,凡卖往大虞的马,每笔买卖不能超过五十匹,就难得遇上这么大的买卖了。 马市的回纥人场主铁力札心里高兴,顺口提及,鄯州城内蕃人不定期举办的斗兽场,恰好今日开放,并且,铁力札十分大方地送了一张入场牌。 狗皇帝听了,立即示意张智收下。 张智脸色发白接下,心里泛苦,他来鄯州城,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却头一回赶上这个斗兽场开放。 怎么偏就让皇上给赶上了? 他没去过斗兽场,但常在河西四州走,多少听说过那地方充满暴力与血腥。 要是父亲知道他带皇上去斗兽场,回去还不得捶死他。 瞧着皇上抽走他手里的入场牌,张智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屯骑校尉苏一泉。 苏一泉眼观鼻,鼻观心,直接无视,他曾是太仆寺一养马奴,在皇上是太子时,便因马养得好,又凭着一身武艺,被皇上看中,调到东宫做了亲卫,之后一路提拔到校尉,如今统领五千羽林。 他跟随皇上近十年,更清楚皇上的心思。 只要皇上起了兴头,谁也劝不住。 既然皇上一定要去,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护住皇上的安全。 张智见苏一泉不为所动,只得期望于另外一人,据说是皇上的许家表弟,这一路上,皇上挺宠这个表弟的,此刻,正围着一匹小红马转悠,小红马因个头矮,不是他们挑的,是皇上见许公子喜欢,让场主赠送的。 假·许家表弟许公子·真朱颜感受到一束强烈的目光,回头,正对上张智期盼的眼神,刚才的话,她有听到,只是没想到,这儿也有斗兽场,瞧着狗皇帝手拿入场牌,明显起了兴趣。 朱颜刚要开口问他是不是要去,却突然听到一串羯鼓擂响。 他们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要打战了。 马市的场主铁力札连忙解释道:“这是斗兽场要开场的鼓声。”又望向手拿入场牌的狗皇帝,“公子去不去?” “去。” 狗皇帝一口答应,又问了句,“斗兽场可以带护卫进去吧?” “可以,如果公子有兴趣,还可以让护卫下场参加斗兽。”铁力札操着不甚熟练的中原官话回道。 狗皇帝点点头,吩咐苏一泉安排四名羽林随马市的人一道把挑好的四十匹马先行送回兰州城,考虑到斗兽场的暴力与血腥,他没想带阿颜去,又让苏一泉领十个羽林保护阿颜去逛街市,定了酉时初在东城门见。 他带着剩下的人和铁力札去斗兽场。 张智眼瞧着皇上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心里只剩下绝望,却被苏一泉单手给拎到一旁,严肃告诫道:“张大郎别想七想八,你跟着公子,只需想着怎么护好公子。” 面对苏一泉一张凶脸,张智还能咋办,只能应声诺。 苏一泉又去叮嘱自己副手吕余。 要是可以,他更想跟在皇上身边保护皇上。 可他是跟皇上这次出门的人里面,除皇上外,唯一知道朱颜真实身份的人,因此,只能服从皇上的安排。 朱颜知道,如果作为贤妃,她这个时候,该劝住狗皇帝的。 君子不立危墙,亦或者,她根本不该来这种地方,鄯州城自先帝朝沦陷,早已不是大虞国境内。 可惜她从来没想过做贤妃。 更何况,从来好言难劝寻死人,她也不相信狗皇帝是跑这儿来寻死的。 等狗皇帝一行人走后,苏一泉近前来,犹豫了下,腆着脸商量道:“公子,你也担心九公子安危,不如卑职带您一起去斗兽场外候着九公子。” “我去逛街市可是你家九公子的吩咐。”朱颜淡淡道,看着面前长得魁梧的苏一泉,估摸着有两米高,一脸的络腮胡子,两眼如铜铃,长得有些吓人,却是极实诚厚道的一个人,具体体现在眼里心里只有狗皇帝。 苏一泉见朱颜往街市方向走,心里顿时闷闷的,朱娘娘怎么就不担心皇上的安危,刚才皇上离开的时候,也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不过,他既然领了皇上的命令,要保护好朱娘娘,只得连忙带人跟上。 大约鄯州城由回纥人与蕃人共管,并不是很太平的缘故,街市两旁的店铺,无论是香料、宝石、皮毛与酒家,都比不上兰州城,对于见识过现代物产丰富的朱颜来说,更显得乏善可陈。 只在一所酒家,看了两场胡旋舞。 日已西斜,朱颜跟随苏一泉往东城门去的路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又带着陌生的叫唤声,“元元。” 朱颜顿住脚步,这声叫唤又紧接着响起,由一开始的不确定,到后面的惊喜,“元元,真的是你?” 朱颜回转头,循声望去。 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一如那声称呼,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君,不同于十五六的稚嫩天真,倒显得有些成熟沉稳。 是嫡母的娘家侄子,曾和她有过婚约的莫家表兄莫望之。 一别五年,故人相见,竟是在这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 65、无理取闹 朱颜打小就见识了朱家后宅的精彩。 她嫡母莫氏不能生育, 莫家舅舅后又给嫡母追加了陪嫁,莫家是淮扬豪商,她父亲朱青云入仕后求娶商家女, 为的就是钱财, 因此,莫家倾尽半数家财,维持住这桩官商联姻。 嫡母莫氏凭着巨额财富,坐稳朱家主母之位, 换来长子长女的抚养权。 她生母卢氏是在那之后入的门,一口气连生三子三女, 另外还有两个夭折的孩子, 期间,也不是没有其他女子再进朱家后宅, 但别说生孩子了, 便是得宠都难长久,她生母卢氏时不时就上来一出薄命怜卿甘为妾。 那些进入朱家后宅的女子,便如春花般快速凋零, 直至无影无踪。 朱颜印象最深的一次,有位得过一阵子宠的赵氏小娘,怀孕后没能生下来, 最后一尸两命,那时,他父亲朱青云发了好大的火,冷落生母卢氏大半年, 可随着三妹出生, 俩人又和好如初。 那次, 嫡母莫氏也吃了落挂。 从此之后, 她嫡母与生母,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 俩人联手依旧断绝不了朱青云有别的女人,却再没有出现第二个赵小娘。 除了朱家,朱颜在颖州刺史府,所见的其他官员后宅,没有一个无妾侍的,纳妾仿佛是这个时代的风尚一般,若说有区别,大约是根据家中主母的性格,来决定换妾的速度,与侍妾的出身。 譬如颖州府刺史夫人裴氏,裴夫人不接纳良家子,若是使君接个娼家女回来,有吹拉弹唱的技艺,她还能拉着使君一起听,然后过段时间,再把人卖了,有时候还能赚上一笔。 如果亏钱了,裴夫人心情便不大好。 每到这个时候,她嫡母莫氏都会避着对方一阵子,在家装病,就担心裴夫人去把人要回来,再强卖给朱家。 用裴夫人的话说,反正使君与你家郎主又不是没一起玩过,轮流来也挺好。 朱颜第一次听到这话,简直三观碎裂。 在这样的环境下,当朱颜知道莫家舅舅只有莫家舅母一人,没有侍妾时,仿佛在乌漆麻黑的泥潭中看到了一股清流,终于喘上了一口大气。 莫家表兄莫望之便是在这个时候进入她的眼中。 莫家舅母生了三男五女,莫望之是小儿子,比她大两岁,因为莫家想让他走读书入仕的路子,不仅把他过继了出去,脱了商户,还时常让嫡母接他来朱家读书。 朱颜仗着宿慧,打小起就经营维护身边人的关系。 在家中十分受宠。 因此,二妹自记事起,不仅觉得父亲偏心,嫡母生母偏心,就连与她是龙凤胎一起出生的大弟朱进,竟也偏心于朱颜,一直愤愤不平。 只是这些朱颜都没放在心上。 莫望之来朱家后,从小就爱跟在朱颜后头,十分听话,朱颜见他性格良善听教,便生了把他当作未来夫婿培养的心思。 十五岁及笄后,朱颜央求了嫡母,俩人定了亲。 因她的坚持,计划于十八岁时成亲。 然而,朱颜十六岁那年,朱青云遇上一个算命的道士,来给家里人相面,朱青云就跟入了魔似的,竟听信了那个道士的话,说她有母仪之美,于是火速把她和莫望之的亲事给退掉,正好赶上朝廷到颖州选秀的花鸟使,直接把她的名字报了上去。 朱颜知道一切时,木已成舟。 她进宫前,都没再见过莫望之一面,没想到,竟会在这个地方再见。 苏一泉护卫朱颜从酒家出来,就发现了后面尾随的少年郎君,因是在鄯州城内,他没敢轻举妄动,要是在外面,这样鬼鬼祟祟,他早让人给捆起来拷问了。 直到叫唤声响起,直到朱颜回转身,看到那人时,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来。 苏一泉皱了下眉头,那白面无须的小郎君急步上前,苏一泉想也没多想,就要去阻拦,就在此时,听到一串的哒的马蹄声,抬眼望去,见皇上正带人打马而来,转眼就到跟前,急勒住马,马蹄扬起尘土无数。 “你们俩认识?” 狗皇帝打马横在俩人间,来回看向朱颜与莫望之。 朱颜想了下,如实回答,“他是我舅家表兄。”没作过多解释,那两年间,狗皇帝大约已经把朱家翻了个底朝天。 “快要关城门了,那就一起走。”狗皇帝特意看了莫望之一眼。 “不了,他在这边还有事。” 朱颜连忙拒绝,莫望之在这里,大约是为了莫家的商路,早听说莫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他既然来跑商,看来,大约是没再读书了。 “一句话都还没说上,你倒知道他有事。”狗皇帝含笑瞧了眼朱颜,笑容里透着深意,又盯向莫望之问,“你们故人相见,极为难得,要不要一起走?” “好。” 听到莫望之应了声好,朱颜无语地暗道声傻子。 狗皇帝没再看朱颜,只吩咐人给莫望之一匹马,转头,朝来送他的马市场主铁力札拱了拱手,“多谢了,就此别过。” “不用,不用,希望以后还能见到大兄弟。”铁力札的官话,依旧十分瘪足。 “会再见的。”狗皇帝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这话,却又带着十二分的笃定,回头看了眼残阳斜照下的鄯州城,似笼上一层血色,到处是回纥人与蕃人的身影,转身打马带人一道出了东城门。 到了城外,随行的张智顿觉浑身一轻,就差山呼万岁了,平安从鄯州城出来,这趟任务至少完成了一大半,他自觉不去想刚才在斗兽场里的心惊胆颤。 张智打马赶到皇上跟前,“九公子,天色已晚,不如找个地方歇息,小的知道,往前走三十里,有个落脚的庄子,小的以前赶路,常去那里歇脚。” “你来安排。”狗皇帝颔首答应。 由张智在旁领路,一行人赶到他所说的陈庄时,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张智和吕余去与庄头交涉,安排吃食和住所。 狗皇帝下马,回头看见吊在队尾的莫望之,刚从马背上下来脸色有些发白,狗皇帝侧头朝苏一泉使了个眼色,自己朝莫望之走去。 朱颜意欲跟过去,却看到站立在她面前的苏一泉,明显是拦住她的,于是顿住了脚。 “去那边说说话。”狗皇帝含笑指向不远处的竹林。 莫望之气喘吁吁地应声好,他记得,元元是进宫了的,可眼下这是蕃人与回纥人的地界,这人看着很有气势,元元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狗皇帝就着月色,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莫望之,他早听说过这个名字,人倒是第一回见,长得还算凑合吧,只是,“你成年了没?” “我今年二十二岁了。” “既然都成年了,怎么不留胡子,故意装嫩?”狗皇帝很不高兴,国朝男子成年后,都是要留胡须的,只有太监或是未成年的人,才不留胡须。 莫望之一张脸忽地涨红,“元元不喜欢郎君留胡子,说显老气。” “元元是朱颜?”狗皇帝疑问道。 “是。” 狗皇帝一下子就猜到很可能是小名,没好气训道:“你幼不幼稚,还元元,你要么唤她朱娘子,要么唤她朱娘娘。” 莫望之听了,不由瞪大了眼睛,“你是……”似才反应过来,可是怎么会?这不是在大虞境内,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回轮到狗皇帝惊讶了,微眯了下眼,他还以为对方早就猜到了,喊了声苏一泉,“把他捆了,嘴堵上,等会儿派两个人连夜送他回兰州城,其他等我回兰州再说。” 莫望之刚要下跪,听到这话,愣了下,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近前来,接着又来了两个人,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朱颜吓了一大跳,跑到狗皇帝面前,蹙眉质疑,“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急什么,有些事不能坏在一个蠢货手里。” “阿望不会……” “你闭嘴。”狗皇帝喝斥一声,冷着张脸道:“你放心,我对他性命没兴趣。”一个蠢得要死,身体比女人还虚的人,他才不在意,只是不能坏了他今晚的事 ,对,不能坏了今晚的事。 “我们明早就回兰州城,你何必急在这一晚上,我向你保证,阿望不会坏你任何事。” “你怎么保证?” 狗皇帝冷笑一声,叉腰盯着朱颜,“你们至少有五年不见了,五年时间,很多事情都变样了,包括人,你眼瘸心盲又不是一天两天。” 朱颜见狗皇帝突然莫名其妙暴躁地骂起了人,脸色微变,“那你也不用这么绑着他,你放心,阿望从不是多事的人。” “阿旺,阿旺,你叫狗呢,你就这么了解他?” 朱颜一听这话,气得个倒仰,从来没觉得狗皇帝这么胡搅蛮缠,脱口道:“我当然了解他,他常住我们家,我们认识了十六年。” 狗皇帝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扭头看向已捆住莫望之的苏一泉,“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拖走。” “唯。” 苏一泉刚应声,朱颜立即道:“行,我现在跟他一起回兰州城。” “你敢?”狗皇帝一把拉住朱颜,咬着牙吩咐苏一泉,“给他松绑,找间屋子,今晚派四个人牢牢看着他。” 说完,盯着朱颜道:“这下你满意了?” 狗皇帝一下子松了口,令朱颜诧异不已,心头的那股子气,也一下子泄了,一泄千里,反而显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毕竟还在返程路上,刚才一路跑马,停下来时,她却也发现,除了莫望之外,队伍里还多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66、夷狄之别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 瘦得跟麻杆似的,身上衣服脏破还有血迹,露出来的地方全是血痂, 新伤旧伤层叠, 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乌漆麻黑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得惊人, 带着一股子狠劲。 朱颜望过去时,对方朝她呲了呲牙, 像个狼崽子。 张智和吕余领着庄头回来, 安排好了住宿。 狗皇帝吩咐吕余把这个狼崽子带下去收拾干净,又让苏一泉找个房间把莫望之看守起来, 才拉着朱颜去他的屋子。 期间, 竟没让朱颜和莫望之说上一句话。 一座院子正堂,据引路的张智说,这个庄子专做来往行商的生意, 因此,特意在路旁建了几个院子做客栈,供来往路人借宿歇脚, 他之前还在这住过几次,安全方面没有问题。 到了地方,张智脸上陪笑解释,“只是有些简陋了。” “野地我都住过, 还怕什么简陋, 你下去歇息, ”狗皇帝说完, 又问了句,“对了,哪儿有热水?” “热水?”张智迟疑了下,很快回道:“小的去问问。” 狗皇帝嗯了一声。 张智连忙退下,只是退到院子里时,却瞧见苏一泉提着一桶热水以及皇上的行李进来,使得张智不由高看对方一眼,瞧着挺粗糙的一个人,倒是心很细,关键能猜中皇上的心思。 苏一泉走到门口禀报一声,然后放下热水桶和行李离开。 张智赶紧凑了上去,“苏校尉,许公子到底是许家哪位呀?”他总觉得,皇上和那位许公子,是不是太亲近了点,他只听说过皇上好美人,可没听说过皇上好断袖。 还有那位许公子,粗略一看,骨相还可以,皮相却不怎么行,脸和脖子还有手,都过于偏黄,国朝以白为美,美人第一必备条件,便是肤如凝脂,白皙光洁。 谁知他话刚问完,惹来苏一泉的横眼瞪视,“张郎君,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至于许公子,你敬而远之就是了。” 此刻,他们身后屋子里的假许公子·真朱颜,难得小心翼翼地看着狗皇帝,看着他把热水提进屋,又把行李拿进来放到桌面上,“你自己清洗一下,我在外面守着。” 他头一回后悔把阿颜带出来。 外面很不方便,头一回在野地过夜,瞧着阿颜被叮咬了满头包,后面他就没敢带她在野地过夜了,还有热水,大夏天的,他和苏一泉他们用冷水冲洗一下就完事,阿颜却不行,他也不敢让阿颜用冷水。 阿颜容颜太盛,要用黄粉把露在外面的肌肤涂黄,眉毛画粗,束胸扎头,还有骑马伤大腿内侧……总之太糟蹋人,也太受罪了。 可,可是都丑扮成这样了,在这化外之地,竟还能招惹一些不相干的人给认出来。 反正他很不舒服。 “你是不是生气了?”朱颜眼瞧着狗皇帝说话硬梆梆的,黑着脸往外走,以外八字的姿势,走出一副气昂昂的汹汹气势,想到刚才在外面,狗皇帝咬牙放了莫望之,朱颜难得拿出哄人的态度,也是这几年头一回。 “莫家表兄比我大两岁,但他从小心性质朴,我只把他当阿弟看待。” 狗皇帝一听,直接冷笑,“真当阿弟看待,你会和你阿弟订亲?” 朱颜心道果然,他知道。 又听狗皇帝问道:“还有元元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叫元元了?” “我在家排行老大,家里人都称呼我元娘,阿望就浑叫成元元。” “不是小名?” “当然不是。”朱颜摇头。 “莫家表兄就莫家表兄,什么阿望不阿望,又不是叫狗。” 朱颜无语,阿汪是狗名的梗,这是过不去了,这也能挑逷,再见狗皇帝尽挑这些小细节,似脑子被狗吃了一般,没个重点,“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笑话,朕会是那种凡夫俗子?”狗皇帝冷笑反问,又侧头斜乜了眼朱颜,“朕可不像你,没你那么善妒,赶紧收拾一下,朕今晚还有事。” 朱颜点点头,也觉得不可能。 她进宫前订过亲,他是早就知道的,眼下的反应,最多只是身为男子以及身为天子的占有欲罢了,也正因为他是天子,一旦占有欲发作,很容易危及他人的性命,才会令她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这一晚,似注定不太平。 变故来得极快。 朱颜收拾完出来时,发现院子外面捆着一个人,赫然是之前这个庄子的陈庄头,苏一泉带着十来个人,把他围在四周,狗皇帝席地坐在台阶上,俯视着下方。 说起来,这趟出门,朱颜倒是算重新认识一回狗皇帝。 原以为他喜富贵,好奢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没想到,出门在外,以往的一身娇气病全没了,睡野地,布衣也能往身上穿,军士们的干粮也能吃,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从来由俭入奢容易,而由奢入俭,反而更容易看出一个人的品性。 “河西沦陷之日,不知长安君臣将相,置河西百姓于何地,五十年间,将士不曾西进,国土一再沦丧,如今尔等,又有何面目来谈羞耻,此地乃蕃人之土,吾生于斯,长于斯,竟不知何时吾成虞国人耶?” 犀利的诘问声,在夜空中响起。 震耳发聩。 镰月下,部分羽林军脸上,已有愧色。 狗皇帝的脸色也同样黑沉沉的,神情狰狞得吓人,眼中更是汹汹怒火肆虐冲撞,“好,好,真是数典忘祖,厚颜无耻之徒。” “数典忘祖,” 却听那老汉呵呵笑起来,“真要论起数典忘祖,你们该指责的不是老夫,而是长安城中的那些肉食者,丢城舍地,送钱送物,鄯州丢了,兰州会远吗?大约只有丢到长安,那些人才会急。” 朱颜听得心惊肉跳,一开始,还以为是暴露身份了,后面听出来,这老汉是在骂朝廷。 “够了。”狗皇帝腾地一下站起身,怒喝道:“堵上他的嘴,把他绑上带走,通知所有人,现在立即离开。” “堵上老夫的嘴,也堵不住天下悠悠……” 老汉最后一句没说完,被苏一泉堵住嘴,熟练地绑住人,单手拎了起来。 气氛太过紧张,朱颜没敢多问,只能一切行动听命令,随着大部队出村,狗皇帝不仅把老汉带上,临走前,还让人在村口放了一把大火。 一行人分了两路,一路往鄯州城的方向,一路往兰州城的方向。 狗皇帝带人往鄯州城返回,安排苏一泉护送朱颜,还带上那个老汉和莫望之以及二十名羽林军回兰州城。 只是最后苏一泉拉着狗皇帝的马缰绳,跪在马前恳求,“公子要返回去,请务必带上某一起,不然,某决不能让公子离开,朱……许公子那边,可以安排吕余护送。” 狗皇帝见苏一泉存了拼命之心,加上形势紧急,蕃人兵随时会到,只好答应他,苏一泉高兴地起身,单独把副手吕余叫到一边,吩咐一番。 狗皇帝回头,却只对朱颜说道:“到兰州城后,让吕余告诉你情况。” 那边吕余听了苏一泉的话,上前来,朝皇上郑重地拱手行礼,然后带着朱颜等一行人打马离开,狗皇帝见他们走远,才和苏一泉领着剩余的人往北边去,为避开即将到来的蕃人兵,没有向西直奔鄯州城。 如今是上弦月,到下半夜,月光才会消失。 朱颜一行,一路快马,在后半夜抵达兰州城外,具体不知道时辰,只知道镰月早已褪去,因兰州城是边关重镇,哪怕是吕余本人,又有刺史府出入城的令牌,也等了至少有半个时辰,张尧本人亲自来城门口,才放他们进去。 兰州刺史兼防御使张尧见到他们一行人,脸色登时大变,心中大骇,直到看见吕余神色平常,皇上一定没事,不然,吕余还有许家公子不会这么淡定,才稍稍稳住心神。 张尧一路忍到刺史府,把吕余和许公子请回自己书房,又遣退其他人,才出声问道:“陛下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陛下回鄯州城,收拾几个不长眼的?” 吕余话音一落,就听张尧急道:“糊涂。”说完,方觉得有些尴尬,连忙补救道:“某是说苏一泉,他怎么不拦着陛下,让陛下去冒险。” “这话,使君等陛下回来,再亲自和陛下说。”吕余语气生硬道,使君是对刺史的尊称。 张尧才想起苏一泉是吕余的上司,只能以笑遮掩,“某也是担心陛下,陛下可有吩咐,是否需要派人去接应。” “不用,陛下说,他自有法子,派人接应,反而会坏他的事。” “那好那好。”张尧脸上笑盈盈,心里却直骂娘,皇上做都做了,除了说好,他还能说啥?行宫那帮子废物,看不住皇上,竟让皇上来了边关前线。 嗯,远在行宫驻地的谢无等重臣,同样睡不着,此刻,连打了几个喷嚏。 一旁的朱颜看着张尧笑得脸上都起褶子了,想起关于这位刺史的传言,据说是个笑面虎,在京做御史的时候,笑着笑着,就把人参了。 “今晚的事,旅帅跟我说一下吧。”朱颜开口道,旅帅是吕余在军中的官职,位居校尉之下,属从六品。 “喏。” 吕余牢记上司苏校尉的话,添了几分恭敬,况且,这一路上,许公子都很安静,没有添任何麻烦,“我们抵达陈庄不久,发现陈庄头在给我们准备的吃食中下了蒙汗药。” “后经查,陈庄头在发现我们这一行人不是普通行商而是军士后,不仅给我们下药,还派人去向蕃人头领上报我们行踪,想抓住我们,因此陛下只能带我们急匆匆离开。” 竟差点被一锅端了。 难怪当时狗皇帝急成那样。 还有陈老汉骂的那些话,也就说得通了,陈老汉哪怕曾是虞人,可他生活在蕃人的土地上,仰蕃人鼻息,自是为番人办事。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朱颜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为什么要放那把火?” “蕃人头领和蕃人兵可不会讲道理,等他们到了,找不到我们,只会认为他们谎报,屠了整个庄子,我们烧了庄子前面的空房子,留下来迹痕,他们失了财物,还能活下命,甚至得到奖赏,鼓励他们下次再上报。” 朱颜又问:“蒙汗药谁发现的?” “任法善,” 吕余说了名字,瞧着朱颜一脸茫然,又连忙解释:“就是陛下白天从斗兽场带回来的那个少年,他是斗兽场的奴隶,一身力气大得惊人,为了防止他逃跑,斗兽场的人经常给他灌蒙汗药,他对这个药味很敏感。” 那么个瘦麻杆似的人,竟是个大力士?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喜欢的请收藏~~ ? 67、人生若只 朱颜再问起狗皇帝今晚去鄯州城具体做什么, 吕余只言不知道,“陛下没说,苏校尉也没说。” 得了, 又是一个锯嘴葫芦。 朱颜起身回了刺史府安排的客房院子。 这一夜, 许多人注定无法入眠,连朱颜都做了一连串的噩梦,直到天将明才睡,再醒过来, 竟是午后,朱颜依旧以男装示人, 出得门来, 看到吕余守在庭院里,见到她方走近前问候, “公子醒了。” 朱颜嗯了一声, “他们人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 吕余没料到朱颜心这么大,竟睡到这个时候,一上午, 他都让府里的侍女去门边瞧了五回,“公子打算在哪用午饭,某现在就去让人传饭。” 朱颜打量了一下这个庭院。 卧室西向, 正堂北向,东边大约是书房,南向是一条长廊,四角俱全, 标准的小一进, “在正堂。” 朱颜抬头仰望天空, 午后的太阳光还是有些炙热, 兰州城和鄯州城一比,炎热许多,迈步沿回廊朝北边正堂走,忽然顿住脚步,望向吕余,“对了,莫望之在哪?” “也在府里,单独给他安排了间客房,一早他就醒了。”吕余忙回道,他没忘记昨晚皇上对莫望之的处置,因此,哪怕在刺史府里,他也派了四个兵,轮流看守着对方。 “我用完饭,你带我去见一见他。” 吕余没有答应,只道:“这事,公子不如等陛下回来再说。” “是不是苏校尉和你交待,我不能见莫望之?”朱颜问道。 吕余急忙否认,“校尉没说。” “那就是你自作主张。”朱颜也不和他计较,只说道:“行,你不带路,我自去寻人问,除非你不让我出这个院门。” “某不敢。”吕余连忙拱手揖礼。 不敢就好。 朱颜没再难为他,只要不拦着她出门就行,这些人都是看狗皇帝眼色行事,莫望之怕是被看守起来了。 朱颜到了正堂,午食很快被端了上来,除了昨日中午跟着狗皇帝他们在马市用了一顿午饭,晚饭没吃,到此刻,她早已是饥肠辘辘,用了一碗汤饼,两个单笼金乳酥,几块葱醋鸡肉,才搁下筷子。 漱了口,侍女端上一杯冰镇过的紫苏饮,朱颜搁在案面上,没有立即喝,却见守在门口的吕余进入堂中,拱手道:“公子要见莫公子,某把他领过来了。” 朱颜倒有些诧异,这个人挺灵活的,她郑重起身道了谢,“多谢了。” 吕余略推辞了一番,把莫望之带进来,然后自己在门外守着,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想着,临行前,苏校尉有过交待,让他听许公子的话,还有皇上对这位许公子似乎不同寻常,格外照顾。 朱颜望着进来的莫望之,似精心收拾过,看着挺齐整的,只是精神头有些差,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显然没有睡好,“你坐吧。” 朱颜指了指下首的位置。 “哎。”莫望之有些傻愣愣地应声,过了昨日初见的兴奋劲,他又被人看守着,想到俩人如今地位差别,手脚竟不知如何摆放,同手同脚地坐到酸枣木交椅上,眼睛却一直盯着朱颜,舍不得离开。 他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除了最开始的欢喜,后面他脑子一直晕乎乎,似在梦游一般,庄生晓梦迷蝴蝶,他大约也是化成了一只蝴蝶,所以才能见到元元。 “你怎么跑到鄯州城去了?” 朱颜问道,她记得,以前莫望之坐马车都晕车,骑马也受不住颠,每次从马背上下来,都脸色发白,似被要了小半条命,怎么会跑这么远,从东南的淮扬跑来西北的鄯州。 “那儿有我阿娘的一个酒坊,我过去看看。” 听了这话,朱颜想起来,昨天看胡旋舞的那家酒家,悬挂在外面的字号,便是万字,莫家舅母姓万,莫家两个兄长早已成年,莫家也已分家,莫望之原本就已过继出去意欲走科考的路子,分家没算他一份,“你怎么没读书了?” 五年前,她父亲朱青云就曾说过:阿望天分不足,但胜在记性还行,进士科是不用想,但明经科是可以下场的。 世人重进士,轻明经。 但考上个功名,也不负十年苦读。 “我去考过一次,没考上,就没再去考了。”他之前努力读书,就是为了能娶上元元,可是后来,姑父来家里退了亲,他永远也娶不了元元了,从那时起,他什么都不想干了。 朱颜想着,若是从前,她会劝他一次不成,可以两次,可放到现在,她已经没有资格去劝说了。 时隔五年,许多事,都发生了巨变。 故人久别重逢,欢喜自是有的,但更多是欢喜过后的无言,各自的生活圈子与生活轨迹已完全不同,再没有从前共同的话题,不知该说些什么。 简单的寒暄后,只剩下了两两相对无言。 “你……”一阵沉默,似都觉得不妥,又不约而同开口。 朱颜笑了笑,主动礼让道:“你先说。”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莫望之问道,他不敢问好不好,因为他想到,元元从前和他说过,希望未来夫婿能像他阿耶一样不纳妾,所以,他和她订亲时,他许诺过,此生只她一人,誓无二妇。 当时没想到,他连兑现诺言的机会都没有。 “还可以,锦衣玉食,享天下富贵荣华。”朱颜淡笑回道。 “那他对你……” 哪怕莫望之压低了声音,朱颜还是极醒神,果断打断他的话,“挺好的,不然我这次出不了门,也见不到你。”仿佛是为了佐证,她还多说三个字是不是。 眼瞧着莫望之慢慢低垂下头,不吱声。 朱颜心里明白,有时候,真的是相见不如不见,“等他回来,我会和他说,让他放了你,你先回去,代我向表嫂问好。” 话一出口,却见莫望之突然抬头望向她,“我没有娶亲。”连说了两声,第二声比第一声大了许多,双眼睁得很大,“所以,没有表嫂。” 这回轮到朱颜惊讶了。 她记得,莫家舅母一直希望莫望之早娶,当时她坚持十八岁完婚,还是她父亲朱青云出面,莫家才同意。 “舅母没催你?” “我谁都不想娶。”除了你。 朱颜看到莫望之眼里流露出来的坚持,还有任性,她突然想起,曾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大意是:男人不结一次婚,永远像个孩子,不知道成长。 朱颜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若劝,她以什么立场来劝,若不劝,莫家人1大约把原因归在她身上,难怪两年多以前,嫡母入宫来探望她,绝口不提莫家事。 正自踌躇不知该说什么,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抬头,只见狗皇帝一身风尘仆仆地进来,走到中庭时,脚步明显加快,朱颜心头微慌,见门口的吕余要行礼,还未开口,就被狗皇帝赶了,“你别在这儿待着,出去院子外面。” 朱颜见了,反而心头一定,坐着没有动。 狗皇帝把吕余赶走后,手扶着门框微斜着身子,含笑瞧着正堂内上下首坐着的俩人,“看来,朕回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到你们叙旧了?” “陛下随时都可以回,”朱颜忽略掉狗皇帝话里的阴阳怪气,侧头对莫望之道:“话也说完了,表兄你回去,往后自加珍重。” 莫望之看了眼朱颜,又抬头望了眼门口那个气场强大的男子,明明脸上带笑,却又让人感觉不到他的笑意,他有些担心,耳边又传来元元的催促声,“表兄请回吧。” 莫望之只好朝对方拱手行礼,再告退,退到门口时,却听一声慢着,“朕让你走了吗?” 朱颜直接抬头望向狗皇帝,“你回来了,我们俩说话,你留个外人在这做什么?” 话音一落,就在朱颜以为还要费些口舌时,却听狗皇帝突然大笑起来,“也对。”朝莫望之挥手,“走,赶紧走。”径直走进屋,走到上首的座位上坐上,朱颜想起身让位,却让对方一把抱在怀里。 “不错,你倒还记得,表兄什么的,是个外人。”狗皇帝捏住阿颜的下巴,朝那片丹唇素齿狠亲了下去。 朱颜瞬间石化,自从出来,她女扮男装后,哪怕俩人独处,狗皇帝也很少对她动手动脚,更别提这般亲昵之举,她还觉得这黄粉效果不错,以后回宫,她碰到不耐烦应付时,可以拿出来玩玩。 “你住手。”朱颜好不容易推开对方,得了片刻喘息,“我瞧你眉间尽是倦色,你要不梳洗一番,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回来路上吃过干粮,饿倒不饿,累是真累,夜里烧了鄯州城几个大户,早上又和铁力札应付一阵,之后又跑了两百余地,一下马,困得眼皮子都在打架了。” “那我去给你叫水。” 朱颜站起身,却让对方紧紧扣在怀里,“不用,苏一泉会把水提到净室去,你让朕多抱一会儿。” 大部分时候,狗皇帝的自制力都很不错。 譬如此刻,说一会儿就一会儿,在朱颜唇上微吮了两口,便放开了她,“去屋子里等朕,朕梳洗完去找你。”转身大踏步离去。 朱颜担心他人来疯,正打算找个理由避出去,穿过庭院,走到院子门口,却让吕余给阻拦住,“公子,刚刚苏校尉吩咐某守在这里,说陛下回来之前,您不能出院门。” 用苏校尉的话说,他是将功折罪。 苏校尉一回来,知道是他带莫公子去见的许公子,当场把他大骂了一顿 。 他有些想不通,却不敢再违背上司的安排。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另外,非高V会员,建议用APP看书,千字三分,会更便宜些~ ? 68、莫不关情 西厢房门前, 种有一丛簇竹子。 阳光透过竹林照射进来,落下数点洒金,朱颜没有进屋, 坐在廊庑下的美人靠上, 听着风过竹林打叶声,倒是个难得的幽静之处,心静了下来,开始考虑, 怎么和狗皇帝说,让他放了莫望之。 之前, 狗皇帝说的那句:表兄什么的, 是个外人。倒给了她一点启示。 四周静悄悄的,不知时间过去多久。 南风拂过, 朱颜昏昏欲睡之际, 忽然耳边传来戏谑声,“怎么坐在这外面睡着了,没人盯着你就是不行。” 朱颜一个激凌, 回过神来,见自己被狗皇帝从美人靠上给抱了起来,意欲下地, 却让狗皇帝给喝止住,“别动。”大踏步往房里去,直接把人放到床上,却没有松开手, 而是顺势坐下来, 盯着朱颜胸口瞧了一眼, “你是不是还系着束带?” 虽是问, 语气带着笃定。 “你就不嫌勒得慌,解了。” 朱颜愣了一下,她不信狗皇帝对着她这张黄脸会有兴趣,可先前正堂内发生的亲昵之举,她又有些不确定,狗皇帝在女色上向来没有节制一说,从不亏待自己,这次出门,素了几天,弄不好,母猪赛貂蝉。 她只好提醒,“这是在外面。” 她现在还是男装示人。 “放心,没人敢乱进这院子。” 狗皇帝懒洋洋地说道,脱了木屐上了床榻,床上铺了水纹冰簟席,打了个哈欠,伸手拔掉头上束发的竹簪,刚洗过已烘干的长发顺滑地垂落下来,身子往里面移了移,躺下来,“你既困了,解了胸束带,陪朕一起睡会儿。” 狗皇帝说完,见朱颜没动,眉眼含笑凑过来,“阿颜,要么你自己解,要么朕帮你解。” 朱颜一手推开狗皇帝的脸,要下榻,却直接让狗皇帝长手一拉,跌到他身上,抱个满怀,“你快放手。” “阿颜,朕发现,你每次都不长教训。”狗皇帝翻身而上困住阿颜,伸手从领口直下,摸到一侧的束带,系的是活结,一拉就开。 朱颜感觉到胸口一松,气得朝狗皇帝抬手就是一巴掌,这次挥到一半,却让对方给抓住,狗皇帝俯身压在她身上,把她双手钳制举至头顶,眼里带着几分得意,“阿颜,朕和你相反,记住每一次教训。” 狗皇帝垂目,看到束带解开,露出来一片雪白,没忍住低头在漂亮锁骨上轻咬了两口,然后迅速拉紧领口,“朕只是想让你舒服些,拥着你好好睡上一觉,你听话一点好不好。” “还有,你打人的毛病得改改,现在在外面,你真让朕顶着巴掌印出去,朕躲都没地方躲。”狗皇帝说完这话,才从她身上下来,两手分别握住她的手,把人侧抱在怀中,“阿颜,别闹了,朕现在没精力,只想睡觉。” 到底谁闹? 朱颜听了这话不由气结,却见狗皇帝已阖上双眼,下巴紧挨着她肩头,出来仅五天,狗皇帝的脸已晒黑了一圈,此刻,闭着眼安静下来,眉间的疲倦之色,没了桃花眼里的神采遮掩,一览无遗。 朱颜罕见地心软了下。 因此,等天黑时分,朱颜再醒过来时,恨不得抽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狗皇帝在不做人方面,一直没变过。 朱颜甫一睁开眼,对上狗皇帝一双闪闪发亮的桃花眼,没反应过来,就让对方似饿狼扑食般给扑了上来,弄得直接丢盔卸甲,待完全清醒,已是兵败如山倒,溃不能守。 满堂春1色,窗外月明。 但见,万里人家归灯火,回首,无边风1月非关情。 结束后,狗皇帝起身,去叫了热水,屋子里也点上了连枝灯。 狗皇帝给阿颜清洗身子。 说起来,在这事上,他也只伺候过阿颜一人,最开始,是阿颜娇气,每次事完,浑身无力软成一团,偏不愿意让宫人服侍,他当成房中乐趣,只能自己亲自上手收拾。 之后,却是收拾着收拾着成习惯了。 狗皇帝收拾完阿颜,连脸上涂的黄粉也全部擦干净,换了套细棉中衣,瞧着阿颜坐起了身,于是问道:“晚上张尧在府里摆了宴,你去不去?” “不去。” 朱颜吐出两个字,男人们的宴会,不说全是一堆不认识的人,搞不好还会上演少儿不宜的节目,“这床榻怎么办?” “朕等会儿出去,让个老媪进来收拾,朕看过了,隔壁还有间房,布局相似,朕抱你去隔壁房。” 一听这话,朱颜就要下床,大约太急太猛,直接一头往前栽,吓得狗皇帝连忙伸手一把抱住,“你怎么跟田田似的,你慢点。” 朱颜没好气横了他一眼。 灯下,秋水翦瞳,潋滟生光。 狗皇帝笑了,俯首低头亲了阿颜一口,“别生气了,朕先带你去隔壁房间,再单独给你传晚膳,你吃完东西,好好休息。” “今晚别再系束带裹着胸了,脸上也不许再涂那个黄粉,放心,这院子没其他人来。”狗皇帝说着,把阿颜抱到隔壁间。 没过多久,晚膳端了上来。 朱颜见狗皇帝还没走,反而坐下来陪她一起吃,“你不是要去赴宴会吗?” “是要赴宴,朕先陪你用一点,” 狗皇帝侧头看向阿颜,乌发如瀑垂在脑后,不知真是黄粉的效果,还是天生晒不黑,面庞依旧莹白水润,入眼处,琼鼻丹唇,螓首蛾眉,怎么看怎么喜欢,“相比于赴宴,朕更愿意陪你用膳。” 好听的话,张口就来。 朱颜觉得她的免疫力已经越来越强大了,如今都能做到平静无波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莫家表兄?” “明天。” 朱颜一听这话,很是诧异,没想到狗皇帝这般干脆,她的神情太过明显,狗皇帝看得分明,直接嗤笑抢白道:“不放了他,留着他干嘛,难不成留下来,让你们时不时见一面,叙叙你们那些陈年旧情。” “我以后不会见他了。”朱颜只淡淡回了这一句,没有多余的话。 狗皇帝听了,反倒是心安了。 刺史府的夜宴,狗皇帝并没有待多久。 有关鄯州城昨晚上发生的事,狗皇帝已让苏一泉给张尧说了,接下来,蕃人和回纥人估计忙着剿匪,得乱上一阵子,他只让张尧在方便的时候,可以给鄯州北面元朔山上的乱匪一些资助。 “子慧熟知河西地形人物,暂时先到朕身边做个给事郎。”皇上又说道,子慧即张智的字,给事郎隶属文散官,正八品上。 张尧喜不自禁,连忙谢恩。 长子张智不喜经义,钟情于地经图志,好四处游览,一直令他十分头痛,他早已不期望儿子能进士及第,但至少考个明经,谋个进身,不曾想,这次竟入了皇上的眼。 他心里更明白,也只皇上用人,从来不拘一格,长子张智才有这样的机遇。 因此,夜宴散席后,张尧特意把儿子单独留下来,嘱咐一番。 张智一晚上都很兴奋,从今往后终于……终于不用再被阿父逼着念儒家经书了,也不用去参加明经科考了。 “别想着授了官,就不用念书了,你往后跟在皇上身边,更应该多读书。” 张智一听阿父这话,如同冷水淋般,整个人都不好了,“阿父,读书不就是为了做官,儿已入朝,为什么还要读书?” 他不要再看那些经书了。 张尧哪看不出儿子的心思,告诫道:“皇上六岁启蒙,前后两任太傅都是当世经学大家,朝中宰辅皆是饱学之士,你以后跟在皇上身边,总不能做半个文盲,话都听不懂。” “才不会。”张智觉得,这两天,皇上对他挺满意的。 “我让你二叔祖跟你一起去京都盯着你的学业,今年年底前,必须熟背十三经。”张家二叔祖是个老学究,专门在族中教子弟读书。 “那族中子弟的学业呢?” 张智觉得他还可以挣扎一下,毕竟族中兄弟,十一从兄学识俱佳,阿父把后辈子弟能中进士的希望都寄托在十一从兄身上。 谁知张尧这回铁了心,“不用你操心,为父会另外安排。” 张智内心崩溃,知道说不通,眼珠子转溜了一下,问道:“阿父,你昨天特意给皇上挑选的两个美人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父该不会是自己想养外室,我要告诉阿娘。” “胡说。”张尧气得抄起案几上的砚台,朝儿子砸去,他和妻子感情好,妻子又是个泼辣的,他是真没想过养外室,瞧着儿子躲开后往外跑,又急忙喊他回来。 “阿父不能再打我。” “赶紧回来。”张尧吹胡子瞪眼道。 张智小心翼翼,慢慢上前,刚走到案几前,见阿父朝他伸手,吓得忙抱住脑袋,“别打了,是亲儿子。” 只想拉儿子近前到旁边坐下的张尧,顿时哭笑不得,真是生了个活宝,严肃道:“好好坐着,不打你。” 张智哦了一声,犹不大相信,阿父打儿子从来没前兆,侧坐半个身子,一副随时跑路的样子。 只听张尧问道:“你跟在皇上身边两天,你觉得皇上对许公子怎么样?” “很照顾,”张智福至心灵,“难道阿父发现,皇上不好美人,好断……才不献美人了。” 在阿父的怒目瞪视下,张智只能快速改口。 “听说,皇上这次到行宫避暑,后宫只带了一位极受宠的朱美人,所以,阿父怀疑,这位许公子很有可能是朱美人乔装的。” 张智惊得张大嘴,仔细回想了下许公子的脸,犹不敢相信。 张尧嫌弃地瞧了眼活宝傻儿子,接着叮嘱道:“皇上既然让朱美人乔装出行,就没打算公开,阿父告诉你,是让你心里有个数,明儿见了,只当不知道,回去路上尊重些就是了。” “我明白了。”张智回道,难怪阿父精心给皇上准备的美人,夜宴上竟然没叫上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69、各有其用 朱颜夜里没等狗皇帝先睡了, 次日清晨醒来,发现狗皇帝没回来,她心里立时有了准备, 回程路上, 将多一两个美人作伴。 说起来,狗皇帝的那点子德性,整个国朝官员都知道。 等看到狗皇帝一个人回来,身后没带美人, 朱颜还有些意外,却见狗皇帝往她身边一坐, 对她说:“朕已经放莫望之离开了。” 朱颜轻啊了一声。 狗皇帝瞧着她呆滞样, 忍不住一笑,哪怕对方又换成男装打扮, 还是伸手把人往怀里抱, “就是朕已经放他离开了,本来朕听他说,他念过书, 又不是商户,打算让他到少府监下的互市监做个小吏,他拒绝了。” “你又去见他了。” “朕不仅去见了他, 夜里还和他一床睡。” 朱颜一听这话,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狗皇帝,她不怀疑他有某些爱好,却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果然, 只见狗皇帝放开她, 往旁边的隐囊上一靠, 右手撑着脑袋, 带笑的桃花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朕之前看他没成年,没想到,还真没成年。” 不可能,阿望年已二十有二。 这话在朱颜口中转了一圈,又咽下喉咙,她觉得,狗皇帝肯定不是要和她讨论阿望是否成年,而是有别的话。 “他没成年就算了,朕只是没想到,阿颜你也有那么天真愚蠢的时候,你们订亲时,他向你许诺过,此生只你一人,誓无二妇,你竟就信了。” 仿佛另一只靴子落地。 她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阿望那个傻子,被人一哄,估计什么话都说了,还劝狗皇帝好好对她。 朱颜微微垂下头,避免与狗皇帝目光对上,这种事,在狗皇帝眼里,他不仅无法理解,还只会当作一个笑话,“就像陛下说的,莫家表兄未成年,他的话,陛下只当顽话,何必去信。” 狗皇帝原只是说笑,却不妨被这话噎住了,梗在心间,一瞬不瞬地盯着难得低眉顺目朱颜。 他其实很不喜欢阿颜这样。 “朕确实只当是顽话,人一辈子,短则三四十载,长则七八十年,时间长着呢,谁能保证一辈子的事,但是阿颜,你却当了真。”狗皇帝很不高兴,就这么一句狗屁誓言,却哄得阿颜相信了。 阿颜有这么好哄? 他为讨她欢喜,费尽心力,患得患失,到头来,竟比不过一句虚无缥缈的誓言。 这令他很不舒服,“如果你真喜欢这种话,朕可以让翰林学士写上一大堆,还可以要求词藻华丽,声情并茂,朕天天念一段给你听,不带重样……” 朱颜听得目瞪口呆,忍无可忍,“你住嘴。” 阿望或许有缺点,有不足,但说这话时,却再赤诚不过了,深吸了两口气,还是没忍住讥讽,“陛下不要自己做不到,就以为别人也做不到。” “谁能做到,你想说你舅父舅母?” 狗皇帝冷笑一声,“你信不信,只要襄阳派公主府长史去你舅父家,和你舅父说,襄阳要招他为驸马,他转头就能立即休了你舅母,另娶襄阳。” “你别胡来。”朱颜连忙出声制止,她被这个假设雷得不行,却真有点怕他,他还绝对能干出这种拆CP的事来。 “放心,朕对恩爱夫妻没啥意见,只要不到朕跟前来显摆。”狗皇帝哼了一声,他有意见的是他说了那么多话,阿颜不放在心上,阿颜竟去相信这种鬼话。 朱颜仍心有余悸,赶紧转开话题,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早上做梦,还梦到儿子阿稷,再加上前天夜里经历的事,她倒盼着早些回去。 “等会儿就走。”狗皇帝起身道。 回去不像来时那样赶路,用了足足两天时间,也没在野外露宿,夜里找了民宅过夜。 到了行宫,狗皇帝亲自去许家驻地接回儿子阿稷。 朱颜在菡萏苑见到哭成泪人的儿子,一边急忙伸手接过,一边问抱儿子回来的狗皇帝,“他这是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狗皇帝把儿子脱手后,听了朱颜这话,一脸尴尬,“你哄哄他,朕先去净室梳洗一番。” “阿娘。”阿稷哭喊道,伸出藕节般的胖手箍住阿娘的脖子。 “阿娘在的,田田怎么了,不哭了。” 张稷稷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盯着阿娘上下打量,手摸了摸阿娘的脸,似放心一般抽噎道:“阿娘,还是阿娘。” “阿娘当然是阿娘。”朱颜笑哄道。 “可阿耶,阿耶不是阿耶了。”张稷说着又掉起眼泪哭起来。 朱颜听得糊涂,不解这话,手摸儿子后背安抚,又望向跟着一起回来的刑恩,“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话,四殿下大约是见到皇上变了模样,有些无法接受。”刑恩委婉提醒道,他总不能直白说,皇上变黑了,把四皇子给吓着了,一开始还不要皇上抱,后来被皇上抱在怀里,一路上从许家哭回宫里,还哭喊着阿耶不是阿耶了。 朱颜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刑恩话里的意思。 第一反应是狗皇帝活该。 第二反应很无良地笑起儿子来,“你倒真是你阿耶的好儿子,亲儿子,如假包换,小小年纪,就只知道看脸。”说着,还无良地捏了捏儿子的脸蛋,“你阿耶还是你阿耶,只是一张脸让太阳晒黑了,过些日子就能白回来。” “真的?”张稷睁着水润圆溜的大眼睛望着阿娘,也不掉眼泪,也不抽噎了。 “要不然你也去太阳底下晒两天,跟你阿耶一样,把脸变黑,再在屋子里捂几天白回来。” “我不要。” 张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要跟阿娘一样。” 像阿娘出门一趟,还跟之前一样,阿耶阿娘一起出门……没带他,张稷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来这个事,他明明第一天很生气,明明记着等他们回来,他不要理他们,可是刚刚见到阿耶,看到阿耶变了样,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他想好的,他要生气,他不理他们的。 他怎么会忘记了? 张稷似水浸的大黑眼珠子转了转,十分委屈,瘪了瘪嘴,哇地一声,突然扯着嗓子哭道:“你们出门……不带我。” 朱颜见了先是着急,听到后面的话却只剩下笑了,所以等看到狗皇帝换了身衣服从净室出来,直接把儿子扔给他,“你儿子,你自己哄去。” “行,这会子又变成朕儿子了。”狗皇帝见朱颜还在笑,略有些无奈地接过儿子,“田田不哭了,等你再大些,朕也带你出门。”哄着,抱着儿子往外走。 “你们去哪?”朱颜忙问道。 “朕去前面见见大臣,你在宫里好好休息,朕和阿稷晚上再回来。”狗皇帝留下这句话离开,连刑恩也一并跟着去了。 朱颜落得个清静。 狗皇帝到前面的致用堂,哄住儿子后,先见了苏一泉以及带上来的任法善,任法善穿上绛色锦袍,头发扎成两个总角,露出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却天庭开阔,两眼炯明,终于像人的模样了,身上那股子狠劲还在。 “朕果然没看错,长得不错。”狗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绕着对方转一圈,抬手拍了下对方的后背,“挺起来,就这样。” 任法善下意识站直身,眼睛不时盯着皇上看,似有些不敢相信般,“你真是皇帝?虞国人的皇帝?” 苏一泉吓得连忙喝止,“不是告诉你…… 皇上制止住苏一泉的话,含笑道:“对,朕就是大虞朝的皇帝,天子。” “阿耶,他头发是黄色的。”被皇上抱在怀里的张稷,突然出声,拍了下手掌,“漂亮。”很好奇地要伸手去摸对方的头发。 任法善听到黄色二字,浑身瞬间绷紧,他因为这一头黄头发,在斗兽场里被骂杂1种、异种,遭受各种白眼殴打,可听到漂亮时,耳朵尖却竖了起来,他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夸赞,还是个精致的小娃娃。 “这是朕的儿子阿稷。” 皇上介绍道,他当时在斗兽场看中任法善,除了他天生神力,便是他身上的一股子狠劲,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好好培养,将来可以调到身边做个亲卫,所以,为了彻底收服人心,他那夜才会带上任法善亲自把鄯州城的斗兽场给烧了。 皇上又吩咐苏一泉道:“你先教教他规矩,再让人教他剑术刀法,既有一身神力,就该好好用起来,要不就辜负了上天所钟。” “唯。”苏一泉应声,又问道:“那个陈庄头,陛下打算怎么处理?臣已经把他带来了,人绑在殿外候着,陛下要不要见一见?” “不见了,把他关起来,好好养着,等有需要的时候,朕还要借一借他那张臭嘴,也不用折辱他。”皇上交待道,那天晚上听到陈庄头的那番言辞,听得他气血上涌,怒火难抑,当时恨不得一剑劈了对方。 最后还是忍住了。 话很难听,却是事实。 更何况,他也需要这么样一个人来让朝中那些自以为天下太平的大臣醒醒神。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现在让朝臣们见这个人,最多也只是让他们一时愤怒,还是那种最无用的怒火,他更需要的是,把这把怒火变成一把真正的大火,使之能成燎原之势。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70、谁不正常 “这些都是近几日外命妇递上来的拜帖。” 朱颜看着曲姑端上来一大叠拜帖, 足有几百份,没有动手去翻看,“全部回绝掉, 以后也不要再收了。” “奴婢怕是不好拒绝, ” 曲姑面带难色,能随驾来行宫的家眷,要么是朝中重臣,要么是世族显贵, 又禀报道:“并且,有好几家已经是第二次递拜帖了, 奴婢统计了下, 这次随行的外命妇几乎已全递交过拜帖了。” “全部人都递交了?”朱颜犹不敢相信。 “随驾至行宫的宗室勋贵朝臣,共计五百六十一家, 娘娘一共收到了五百六十六份拜帖, 其中有八家昨天第二次递了拜帖,分别是……” “不用特地报给我。” 朱颜打断了曲姑的话,是哪八家第二次递拜帖, 她没兴趣,横竖是冲着她即将封妃的荣宠来的,真算起来, 只有三家没有递交过拜帖,相比之下,她更想知道,是哪三家头铁, 铁骨铮铮。 后转念一想, 搞不好人家不送, 就是看送的人多, 刻意选择不送,以此显出自己不同旁人,搏个出位。 朱颜不想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把收到的拜帖全烧了。” “娘娘。”曲姑很诧异,想想,倒是娘娘能干出来的事,只得应声唯,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朱颜直接向狗皇帝开口借人,借刑恩来拒收拜帖,狗皇帝听说只有三家没送,也没具体问哪三家,反而极高兴道:“还算他们识时务。”答应出借刑恩,由刑恩出面去拒绝给朱颜送的拜帖。 “你不想见其他人,就不见好了。”狗皇帝一手抱着朱颜,低头和她商量,“朕另下令,召襄阳,让她多进宫陪你说话,如何?” 朱颜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此后,襄阳公主成了行宫里的常客,时常进宫,朱颜还让刑恩给襄阳公主在宫里安排了住所。 若时光悠闲,便如流水,总是匆匆而过。 转眼间,一两个月很快过去,到了八月上旬,天气渐渐变凉,夏日的暑热远去,迎来了秋高气爽的季节。 大雁南飞。 行宫里的宫人内侍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回京事宜,定了八月初八启程,回去正赶上八十五中秋团圆佳节。 随着时间临近,朱颜越发显得有些焦虑,在行宫中过了近两个月的悠闲清静日子,她萌生出不愿意回去的心思,不想回到那座皇城禁宫。 回程前三日,崇阳长公主又来邀请皇上去她别院参加宴会。 自从到了行宫,崇阳来邀请了好几次,皇上之前都拒绝了,离开前,到底给妹妹一个面子,答应了去参加,还和她说,要办就办个大的,把来行宫避暑的宗室勋贵朝臣都邀请上,大家都去。 又叫刑恩拿上一百金,交给崇阳,作为宴会的赞助费用,让她用心准备。 皇上是考虑到,原本宫里该准备一场宫宴,只是刘皇后没来,阿颜连外命妇都不愿意接见,更别提让她来操持宴会,索性1交给崇阳来做,反正崇阳自个儿也热衷于做这些事。 崇阳在正事上不着调,但有关吃喝玩乐、筵席宴会,交给她一准没错。 与崇阳把宴会的事情敲定后,狗皇帝回到菡萏苑,特意劝说朱颜,“崇阳打算明天在别院里开宴会,开一整天,要不你带上田田,和朕一起,过去坐一坐,也见见其他人。” 朱颜只要一想到宴会上人多,就连连摇头,“不去。” 前些日子,朱颜听襄阳说了一嘴,说崇阳在别院里又养了好些美人,其中有三个绝色佳人,人间尤物,依照崇阳那习性,肯定是给狗皇帝准备的,她要去了,指不定崇阳还不高兴呢。 还有便是随着回京日子的逼近,朱颜不想回京,心里正烦燥得紧,因此到了次日下晌,狗皇帝要出门,她连儿子阿稷也没让狗皇帝带去。 她要是能带着儿子留在这座行宫就好了。 等襄阳公主急匆匆跑来,“阿颜,我都提醒你了,你怎么还放心让皇上一个人去崇阳的别院?” 朱颜听了,突然心生一计,不由笑了出来。 “唉呀,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呀?” 襄阳公主整个人急得不行,“那三个美人,崇阳一直藏着掖着,我虽没见过,但瞧着崇阳志在必得的样子,只怕是比她曾送进宫的楚丽妃更胜一筹。” “阿颜,你不如现在跟我一起去崇阳的别院,有你在皇上身边,我不信,崇阳敢当着你的面献美人,依照皇上对你情分,纵使她真献上美人,皇上也未必会收。”说着,襄阳公主就要拉着朱颜出宫。 朱颜一把拉开襄阳公主的手,“襄阳,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这么相信‘情分’二字了?” 襄阳公主愣住了,才发现,此刻朱颜似乎过于冷静,冷静得甚至有些可怕。 “你赶紧去吧,别误了宴。”朱颜朝襄阳挥了挥手,第一次主动赶她离开。 朱颜心里很清楚,正常情况下,她跟狗皇帝提,她不愿意回京,狗皇帝肯定不会同意,但如果是非正常的情况呢? 或许,还有可能同意。 朱颜想到这,她还怕崇阳长公主不向狗皇帝献美人,她倒盼着崇阳长公主给力点,向狗皇帝献的三位美人也给力点,能让狗皇帝接收,并带回宫里来,这样她才有借口好发作。 “阿娘为什么不去七姑姑的宴会。” “因为人多。”朱颜扔掉手中的团扇,伸手把儿子抱到膝上,笑问道:“田田,你喜欢这里吗?” 张稷点头,“喜欢。” “那以后长住这里好不好?” “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阿耶说要明年夏天才能再过来。”张稷很不解道,阿耶没说以后长住这里。 朱颜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没有再多说,扭头望了眼被她扔在几面上的那把团扇,吩咐曲姑,“秋风已至,团扇用不上了,都收起来吧。” 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 夜里,朱颜带着儿子早早睡了。 只是次日清晨醒来,发现儿子阿稷不见了,身边睡着狗皇帝,不由皱了下眉头,总觉得哪哪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的,推开狗皇帝起身,刚从他身上跨过去,就见狗皇帝醒了。 朱颜想快速下床,刚挂起帘帐,就让狗皇帝长手一挥,给拉了回去,“再睡会儿。”两手抱着人箍在怀里,头挨着头,脸挨着脸,亲昵地蹭了蹭,极熟悉的幽香入鼻,沁人心府,醉意与睡意稍稍褪去了几分。 “阿颜,朕和你说过了,不要再带田田一起睡,他都四岁了,让他单独睡。” 朱颜没接这话,只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应该过了子夜,朕还是提前回的。” 狗皇帝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微阖着眼,惺忪迷离,晨光入帘,些许金光洒落在俊朗的面庞上,眉目间少了白日里的锋利与气势,倒显得清新俊逸,露出几分温润雅致来。 “夜里喝了不少酒,头痛着,阿颜,你给朕按按。” 朱颜听了狗皇帝这话,回过神来,大约是这天早上的晨光太温柔了,她没有拒绝,伸出了手,及至两人又睡了个回笼觉,等到再清醒,已是中午,要不是朱颜说自己饿了,狗皇帝还打算拉着她来一场荒唐。 用午膳的时候,朱颜发现,无论是曲姑,还是刑恩,甚至其他服侍的宫人内侍与往日没什么分别。 她在想,一切正常,那是不是只有她不正常? 朱颜张望的动作太过明显,惹来狗皇帝的询问,“你怎么了?方才不是说饿了吗?怎么不吃?是不是今天的汤饼不合口味?” “没有。” 朱颜摇头,汤饼是后世的面条,整只羊用大火炖,调出来的高汤,哪里会不合口味,手握着镶银筷著,低头吃了几口,直到见儿子阿稷吃完了,朱颜吩咐钟傅姆先带他出去。 紧接着,又把其他宫人内侍遣退,只留下曲姑和刑恩。 朱颜不想憋在心里猜来猜去,何况,明天启程回京,她没多少时间,如果昨天崇阳长公主献美成功,她有借题发挥的藉口,如果没有,她也得跟狗皇帝提一下,她想留在行宫,不想回京。 哪怕明知道没有多少可能,她也想争取。 朱颜放下筷箸,侧头盯着身边上首的狗皇帝,出声问道:“早听说,崇阳长公主别院内有三个绝色美人,陛下昨日去参加宴会,怎么没带个美人回来?” “朕身边都有你了,还带什么美人,那些人都比不过你。”狗皇帝含笑回道。 话好听,但朱颜一个字都不信。 既说起那些人,看来狗皇帝昨日是见到长公主别院的那三个美人了,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带回来,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陛下还是带上一两个,回京路上,可以陪着陛下。” 狗皇帝听了,不由一脸古怪地看着朱颜,就她那妒忌性子,这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片刻后,还伸手轻捏了捏她的脸庞,问了句,“你真是阿颜?没被什么妖怪附体?” 啪地一声。 朱颜拍开狗皇帝的手。 刑恩和曲姑忙不迭地移开眼,望向别处,两人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打算悄悄退出去。 “确实是你。”狗皇帝抚着自己胸口,带着几分庆幸,“真的是你,朕差点以为是皇后附体了。” 又道:“朕不信,朕昨晚要真把人带回来,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与朕坐在一起用午膳。” “当然能呀。”朱颜说得极真诚,“不如陛下去把人接进宫来。” “不用了,朕就和她睡了一觉,已经和崇阳交待了,赏了些金银,让她把人打发了……” 话音未落,呯叮哐当一串响,面前食案被掀翻在地。 作者有话说: ? 71、没心没肺 朱颜有时会想, 是这个世界不正常,她是正常的。 抑或者,这个世界是正常的, 是她不正常。 狗皇帝的逻辑是:你看, 我知道你妒忌,所以,我跟外面的漂亮美眉睡一觉,却没把人带回来, 用些金银打发了,也不让你见到, 你看, 我都避着你,已经很照顾你的妒忌心了。 我很为你着想, 你应该高兴。 结果就是, 在朱颜掀翻食案,弄得满地狼藉,狗皇帝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认为她妒性太大了。 “阿颜,妇人好妒,但朕从没见过有你这么大的, 难不成,以后除了你,朕就不能睡别的女人了,荒唐至极, 荒谬至极。” 最后八个字, 狗皇帝似已震惊到无以加复的地步, 气咻咻地来回念了两遍。 “这是陛下说的, 妾可从来没说过这话。” 朱颜不敢也不愿认下,“陛下富有四海,有万千佳丽,除朱二娘外,妾何时拦过陛下,陛下倒不必把这话扣到妾头上。” 她提朱二娘时,察觉到狗皇帝微僵的神情里闪过一丝厌恶。 然后便直接开口训斥她,“依朕看,你最应该去读女诫女训女则,了解什么是柔嘉成性,学学怎样温婉和顺。” “妾学不来。” 朱颜回道,你才该去读男诫男训男则,压住心中的怒,尽量使自己语气保持平和,“京城皇宫内,陛下有那么多嫔妃,有那么多子女,也不缺少妾和阿稷。陛下既知妾妒性太大,性子也不好,不如把妾和阿稷放在这行宫内,免得碍陛下的眼,坏了陛下的美事。” “你还知道自己性子不好,也只朕……” 狗皇帝本来想说,也只他能纵着她了,却突然意识到,阿颜话里的重点是想带着儿子留在行宫,不愿回京,心头忽地一紧,扭头死死盯着对方,眼神一下子锋利如细刃,沾上几分逼迫与威压,“你是想带儿子留在行宫?” 虽是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是。”朱颜没有否定,图穷匕现,“我不愿回京,我想和儿子留在这行宫,这儿清静。” “难怪,难怪,” 狗皇帝恍然大悟,“朕就说,近几日,你怎么突然焦虑不安起来,朕还想着,是什么地方惹到你了,或是哪儿不周到,倒是朕白担心,你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就算没有昨晚上的事,你也会跟朕提留在行宫,是不是?” 也不用朱颜回答,狗皇帝越想越气,气血上涌,脸涨红,瞬间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跳,伸手一把抱住朱颜,不顾她的挣扎,箍得牢牢的,近前逼问道:“阿颜,朕问你,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话到最后,几乎是吼了出来。 “凡有所求,朕无所不应。”他只要想到,她为了图自个儿清静,竟要带儿子离他远点,他心里除了愤怒,还有难受。 难受得厉害。 有他在,她就觉得不清静? 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 他从来没这么难受,浑身戾气不断上涨,四溢开来,那日在勤政堂内,他就该狠下心,一了百了,难受那一回,也不至于现在还有谁敢这么气他,还能再令他这么难受。 他不曾在别的女人身上,这么用心过。 第一回这么用心,却遇上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陛下既说,妾凡有所求,陛下无所不应,那么请陛下应我这一回。”朱颜突然出声,睁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盯着对方,不闪不避。 这话会心一击。 他气成这样,她也没忘记她的目的。 就是这样的冷静。 他恨死了她的这份冷静。 他气得心肝脾肺胆都痛,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她却丝毫不为所动,白皙如玉的脸庞上,泛着冷白光,能隔人于千里之外,精致的五官,跟漂亮木偶人似的,没一丝情绪外泄。 以前不是这样。 他记得以前,阿颜不是这样的。 “好,朕答应你。”他说出这话时,一下子卸了手上的力道,陡然站起身,大踏步往外走,盛怒之下,他真怕他会做出其他事来,他只能极力控制自己离开。 但他实在见不得她这般冷静。 她有多冷静,他就有多狼狈。 他气成这样,她怎能不为所动。 狗皇帝迈出门槛后,回转身,两眼微眯,眯成一条线,掩去了眼里的怨怒与不甘,“阿颜,你常说,阿稷像朕,是朕儿子,你可以留在这里,但朕的儿子,朕要带走。” “即刻起,朱美人禁足菡萏苑,朕明日启程,等朕离开再解禁。”下了这道命令,狗皇帝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内的朱颜在狗皇帝离开后,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与狗皇帝闹翻,在她意料之中,除了又一次庆幸,在对方的盛怒之下拣回一条命,这次最大的收获是她能留在行宫内,很长一段时间,不用再应付对方了。 可阿稷要被带走。 方才,她只能在心里拼命劝自己,阿稷很喜欢狗皇帝,才忍住,没有去反驳狗皇帝的话。 真的要舍下儿子? 朱颜心里很矛盾,上次她随狗皇帝去鄯州城,和儿子分开八九天,儿子适应得很好,或许,离开她,儿子也不会再像之前搬去乾元殿那般伤心了。 还有狗皇帝。 狗皇帝掌控欲强,又喜怒无常,甚至刻薄寡恩,哪怕有各种毛病,却有一桩好处,只要是他珍视的人,他能护得很周全,所以,把儿子阿稷交给狗皇帝,她其实不用太过担心。 想到这,朱颜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朱颜无比清楚地感知到,她有了自私之心。 连儿子也能舍下了。 曲姑从外面进来,看到朱颜又笑又哭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刚才她和刑恩守在外面,就一阵心惊胆颤,不仅速速遣退其余宫人内侍,他俩也恨不得再站远些才好。 皇上和朱娘娘俩人好了才两个月,不想又闹了起来。 哪怕有些话听得不真切,曲姑也得说,今日的事,朱娘娘不占理,她刚想到这,就听朱颜抬头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是我的问题?是我无理?” “奴婢不敢。”曲姑忙垂下头。 “不敢,也就是说是咯。” 朱颜摇了摇头,“我以后长住这行宫,倒是忘了问,你们愿不愿意留下,如果不愿意,将来有机会,我会向皇上提,让你们回京城皇宫去,或者,等阿稷再大些,调你们离开。” 朱颜想,她也不用这么多人伺候。 只是她话音一落,曲姑就弯膝跪了下来,手拽住她的长袖,“娘娘可千万别说这话,请娘娘想想两年多以前芙华宫的那批宫人内侍,奴婢们跟在娘娘身边,只要娘娘身体康健,奴婢们才能活得长久。” 他们这些服侍朱娘娘的,知道朱娘娘不会为难他们,可是在皇上那儿,他们要敢生旁的心思,便只剩下一个死字,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们。 宫里人人都道朱娘娘孤傲不合群。 但他们近身伺候的,却更清楚地觉得,至少在朱娘娘眼里,宫人内侍也算个人。 朱颜得了曲姑的提醒,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没敢再提让他们离开,只吩咐她道:“让人进来,把殿内收拾下。” 哪怕她还没吃饱。 此刻,也不敢让人再传膳,不然让狗皇帝知道她还吃得下饭,还不得又气跳脚 ,狗皇帝已松口,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刺激对方。 看来,以后掀食案吵架前,还是要先吃饱了再闹。 朱颜不无自嘲,又自娱自乐地想。 菡萏苑是沿着一大片水池筑砌成的开阔庭院,池中种满荷花,初来时,荷花盛开,满苑南风送清香,到如今,荷花已谢,一池莲蓬立枝头。 下晌,朱颜独坐在水榭亭子里,摘了两颗莲蓬打算剥了吃,没想到儿子阿稷跑了进来。 她有些意外,还以为狗皇帝之前离开大殿时,把儿子也一并带走了。 “刚去哪儿了?” “傅姆说,阿娘和阿耶有话要说,带我在外面逛,回来后睡觉,醒来就来找阿娘了。”张稷小胖手抱着阿娘双膝,要爬上去。 朱颜放下手中剥到一半的莲子,伸手把儿子抱到膝上坐下,“你阿耶没派人来找你。” “没,”张稷靠阿娘胸前,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盯着阿娘手里的莲子,“阿娘,我也要剥。” “给你。”朱颜把手上的莲子塞到儿子手里。 因为朱颜已撕开了一个口子,哪怕阿稷手小手软,也很快剥去外衣,分开两瓣,去掉中间苦涩的莲心,然后抬手喂给朱颜一瓣,“给阿娘吃。” 朱颜笑着嚼了两口,只觉得格外清甜,还带着儿子身上的奶香味,看着儿子把剩下一瓣攥在手心,“你自己不吃?” 张稷摇头,“不吃,这一瓣留给阿耶,我给阿耶阿娘剥。” 朱颜神色微滞,“田田很喜欢阿耶。” “阿娘阿耶田田都很喜欢。”张稷手拿着莲蓬抱住阿娘的肩,仰头在阿娘脸上亲了一口,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朱颜心情复杂,手摸着儿子头上的两个小揪揪,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升起的心软,叮嘱道:“以后,跟在你阿耶身边,田田记得要听你阿耶的话。” “田田一直都有听阿耶的话。”张稷一边随口应道,一边和手中的莲蓬作斗争。 母子俩在水榭旁剥了半下午的莲子,除了吃掉的,装满了一个十尺见方的篮子,朱颜交给曲姑,让她送去尚食局,晚膳多炖一道莲子汤。 直到天黑传晚膳,狗皇帝也没派人来接儿子,朱颜便猜到了狗皇帝的用意,因此,莲子汤端上来,她没让曲姑送一份去前面的致用堂,待到儿子问起阿耶怎么没来一起用晚膳。 朱颜直接回道:“你阿耶前面有事,来不了。” 张稷哦了一声,又问,“阿耶晚膳有这道汤吗?” “没有。” “那阿娘让人给阿耶送一份过去。” 朱颜想了下,建议道:“你吃完了,亲自给你阿耶送去。” “我先给阿耶送去。”张稷一骨碌从交椅上滑下去。 朱颜怕他摔到,忙伸手接住他,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去吧,阿娘等着你回来。” “阿娘先吃,不用等田田。” 朱颜笑了笑,吩咐曲姑装好汤,亲自把儿子送到门口,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脸,才让钟傅姆带人领着儿子去前面狗皇帝所在的致用堂, 不出意外,当天夜里,儿子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外面不时传来马鸣声,车轱辘声,伴随着嘈杂与喧嚣,整个行宫内也是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唯有菡萏苑内,曲姑劝过几回,劝朱颜改主意,不留在行宫,愿意回京。 无奈朱颜不理会,反而从容自在地用着早膳。 作者有话说: ? 72、另类催生 啪地一声巨响。 从玉辂金辇内传出, 外面护卫的金吾卫都吓得侧目,更别提身在辇内的刑恩,耷拉着脑袋, 缩着脖子, 不敢吱声,皇上昨儿中午从菡萏苑出来,就阴沉着脸,一直不见好转, 反而越发厉害。 到了今儿早上,已是面沉如墨, 身上威压四溢, 年纪稍小的内侍根本不敢近前,四皇子又一早被送去了许家, 由许家小郎许焕陪着。 他知道皇上一直在等菡萏苑的消息。 就在刚刚, 启程返京的队伍一切就绪,临出发了,他才不得不进来询问皇上, 銮驾是否要启程。 皇上没回复,而是问:“曲姑那边有没有消息?” 刑恩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禀没有。 他话音一落,就见皇上右手一掌大力拍向案几, 几面上杯盏颤动,皇上手紧紧捏着案角,手背上青筋鼓涨,指尖发白, 至于皇上的脸色, 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就在刑恩无比煎熬时, 皇上终于出声了。 “好得很, 好得很。”似气得狠了,咬牙切齿连道了两声,刑恩听得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忽然听皇上大喝一声,“启程。” “唯。” 刑恩赶紧答应,不敢说一句多余的话,连忙退出去,退到车帘处,抬手去掀帘时,不经意看到皇上气得发黑的脸,还有目光凌厉如刀刃,只一眼,便吓得他腿打哆嗦,差点跌落出去。 出了龙辇,他对候在一旁的亲卫左吉安传话道:“皇上已下令,启程。” 左吉安领命,骑马去前面传令给这次负责出行的金吾卫将军何久。 传讯兵传令,来往跑马不停,没过多久仪仗队出动,随着龙辇启动,各处全部动了起来,刑恩一边捏把汗,一边庆幸,上次来时,朱娘娘嫌弃出行的礼乐声太吵,皇上把礼乐给禁了。 御前的紧张气氛,多多少少影响到整个回程的队伍。 及至下晌,静悄悄的龙辇周围,随着皇上下了第一道令,召侍中令狐游参乘,在旁服侍的才敢喘口大气,如同封印解除般,张忠国立即应声唯,领命去传召令狐侍中,刑恩上前询问,陛下是否需要用膳。 皇上还没用午膳,但膳食一直都有备着。 “朕不饿。”皇上冷声道,“你进来给朕倒碗茶。” “唯。”刑恩从前面驾辇处的位置回到龙辇内,见皇上脸色好了许多,没生气了,但眉目间却一片森冷。 到了这个时候,有关朱美人留在行宫内的消息,队伍里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崇阳长公主得到消息,惊讶不已。 片刻后,却有些意动,旁边的驸马崔行一眼看出她的打算,劝道:“公主最好别轻举妄动,先弄明白朱美人为什么会留在行宫。” “还能有什么原因,不外乎恃宠而骄,引得皇兄厌烦失宠了。”崇阳长公主摆摆手,浑不在意道,从父皇到皇兄,她见过太多这样从得宠到失宠的女人,对于禁宫中失宠的女人,她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 崔行见崇阳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只得继续劝,“公主听我一句,朱美人和其他人不同,不说这次来行宫,后宫里诸位嫔妃,皇上只带了她一人,单单只说四皇子,四皇子可是跟着皇上一道回京的,还有,” 崔行顿了下,压低声音,“皇上前晚在别院收用了瑶娘,却并没带进宫,反而让公主用金银打发,公主仔细想想,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你想说是因为朱美人?” 崇阳长公主说这话,自己都不信,“笑话,皇兄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顾忌过旁人,更别说受人辖制,还有朱颜,她算个什么东西。”崇阳说到后面都有些气愤了,她和皇兄一母同胞,但打小她就怵这位皇兄,翻起脸来六亲不认。 偏阿耶还赞皇兄:有帝王之象。 阿耶偏心皇兄,自是看皇兄哪哪都好。 崔行摇了摇头,“我没这么说,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公主最近都消停些,不要再给皇上献女人了,回京后,把瑶娘遣回邓家另嫁。” “瑶娘容貌艳丽,皇兄那晚明明就看上了她。”崇阳有些不甘。 崔行心里暗叹口气,崇阳从小受宠,在福窝里长大,受的打击太小,为了打消她的念头,只好解释道:“皇上既说了让你把人打发掉,你再把人送到他面前,不是明摆着违逆,你能得着好?” “那好吧。”崇阳想了想也是,倒打消了把瑶娘重新送到皇上面前的念头。 崔行听了,总算稍微放下心。 只是后面发生的事,他才知道,他放心得太早了,最后崇阳把自己都给坑了进去。 —— 重臣中,只有侍中令狐游没有姬妾。 不,应该说,自六年前妻子杨氏去世后,令狐游一直单身至今。 据说,杨氏好妒,她在时,令狐游与她夫妻恩爱,别无姬妾,俩人只有一女,杨氏因病逝世,令狐游独自抚养女儿,没有再娶。 令狐游拒绝再娶的理由,是担心女儿受委屈。 皇上想了一上午,还是觉得朱颜的妒忌心太重了,他又仔细回想了下,其实,从阿颜刚入宫那会子,就有苗头,只是不明显,他那时太过欢喜,也乐意纵容她。 还有,莫望之那句极幼稚的誓言:此生只她一人,誓无二妇。 十五六岁的年龄,未曾立业,却去保证一生的事,无疑是镜花水月。 这样荒唐的话,阿颜竟然能相信,只能更加说明她的妒忌心太重,甚至可以说很独了,所以宁愿去相信那些不切实际、没有支撑的镜花水月。 妇人好妒。 女人有妒忌心,他并不觉得是什么问题,偶尔纵容一下,当是闺中乐趣,但独成阿颜这样,却是灾难。 重臣勋贵家,大多家庭和睦,妻妾和美。 皇上觉得,妇人好妒的问题,他只能和令狐游探讨下。 等到令狐游参乘陪同皇上下棋时,听到皇上的疑难,不由哑然,他哪敢乱言宫闱之事,况且朱美人什么脾性,他完全不清楚,更不敢给皇上支招,要是俩人和好,一切好说。 要是出了半分岔子,还不得被皇上怨死。 只是他又不得不回答,只好避重就轻,“陛下,宫闱之内与臣民之家,有很大不同,但有一点却又是相同的,陛下能称夫妇者,唯有皇后,如同能与臣称夫妇者,唯阿杨一人。” 朱妃一妾室耳,陛下实不必如此费心。 这句话,是事实,但他没敢说。 甚至还有一句更厉害的,他连想都不敢去多想,便是:如果皇上说的是实情,依朱美人的性子,她不适合宫闱,也不适合为妾。 皇上听明白令狐游话中的意思,沉默半晌,方落下一粒白子,“确实是朕想岔了。” “陛下倒不必如此说,” 令狐游落下黑子,提醒道:“古人曾云:夫妻者,非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在他看来,无非是皇上对朱美人动了情爱。 情爱之事,有时候很难用道理去说通。 作为臣下,他是不愿意看到皇上动了情爱,如对象是皇后,尚可算得上伉俪情深,后宫稳固,如是嫔妃,就意味着会出现偏爱偏宠,帝王私爱,倾一国之力的私爱,于国家而言,将是一场大劫难。 非社稷之福。 令狐游垂下眼帘,含笑道:“陛下要哄好朱美人其实不难,只要陛下能舍得下天下美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皇上听了这番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扔掉手中的棋子,冷声道:“卿不必试朕,朕没这想法。” “微臣惶恐,不敢揣测圣意。”令狐游连忙拱手请罪。 —— 八月初十。 宫里徐贵人诞下六皇子,母子平安。 当天晚间,皇上接到皇后的书信,距离都城尚有三十里。 驻扎营地上,龙帷之内,十二连枝灯烛,把帐内照得通明,里面的布局为前堂后寝,前堂极为开阔,能容纳数十人,此刻却只有崇阳长公主跪坐在一旁,以及刚赶来的驸马崔行,另有两位绝色佳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刑恩站在下首位置,伺候的宫人内侍很少。 被突然叫来的驸马崔行,看这情形,便知不好。 果然,坐于上首的皇上手里还握着刑恩刚呈上来皇后的书信,望了驸马崔行一眼,又把目光定在崇阳身上,“朕宫里不缺皇子公主,倒是崇阳你,与驸马成亲至今,五载有余,一直没有孩子。” “这两个女人不如留给驸马做妾。” 崇阳一听这话,当场傻眼了,急喊了声九哥,“不用,太医都说,我身体没有问题,只是孩子缘分没到。” “放心,朕会另外再选两个面首赐给你,你们俩都试试,看看到底是谁的问题,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这下轮到驸马崔行脸绿了。 崔行正想拉崇阳一块儿恳求皇上收回成命,却让皇上直接喝止,“行了,就这么定了,都给朕出去,把人也带走,三个月后朕要见到有外甥。” 皇上甚至没给他们反应,直接叫了今晚守在外面的苏一泉,把他们赶出去。 夜风中,崇阳和崔行站在龙帷外,双双干瞪眼。 好一会儿,崔行拉着崇阳远离龙帷,才叹了口气,小声道:“我都劝你最近消停些,你瞧你干的是什么事。” 崇阳甩开他的手,看了眼那两个跟上的女子,气得骂了句,“废物,没用的东西。” “你骂她们做什么?” “闭嘴。”崇阳狠瞪了崔行一眼,“崔行,我警告你,你要是敢碰她们俩,我就敢学襄阳姐姐。” 作者有话说: ? 73、后宫纷纭 当年, 崔行进士及第,高中探花,被选尚公主, 便有觉悟, 此生别想纳妾。 国朝公主素来跋扈。 更不用说,崇阳不仅是皇帝爱女,还是东宫太子胞妹,借他个胆, 他也不敢,成亲五年没有孩子, 他阿娘不敢置喙半句, 谁料,会碰到皇上催生。 “公主还是想想, 三个月后, 怎么向皇上交差?” 崇阳长公主脸一白,强硬着嘴道:“交什么差,大不了, 我们俩都有问题,皇兄要真逼我,我就去皇陵哭阿耶阿娘。” “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我们俩就去封地。”崇阳几乎咬牙道。 封地不比京城繁华。 何况崇阳又是个极喜欢热闹的人。 崔行见她连去封地的话都发狠说出来了,大约真有些吓到了,仔细劝道:“你这几个月安分一点, 三个月后我们去向皇上请个罪, 皇上事多, 哪有功夫惦记我们这点小事, 只要你接下来规规矩矩的,不做越轨的事,真去封地,我陪公主一起去。” “你当然得陪着我。”崇阳微昂着头,理由当然道。 崔行无奈地看着对方,“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只记得这个?” “知道了,知道了。” 崇阳一点不想再听驸马的念叨,答应道:“最近我安安分分分待在家里,哪都不去,行了吧。” “公主这样最好不过了。”崔行松了口气,对那两名妙龄女子,他看都没敢多看一眼,就怕崇阳多心,等这桩事顺利过去,还是劝崇阳把人遣退回邓家。 他只祈祷,皇上怒斥崇阳献美,不是因为朱美人的缘故迁怒。 —— 圣驾回京后,听说朱美人被留在行宫,没有回来,后宫诸位嫔妃大多兴奋不已,甚至有幸灾乐祸的,猜测朱美人怎么得罪皇上,才被抛在行宫。 行宫再好,皇上一年也只去一次。 宫里少了朱美人这个得宠的,对大家都有好处,有些进宫早的,依旧记得当初朱美人刚进宫时的专宠。 后宫中,有人专宠,就意味着大家无宠,没人想重回那样的日子。 唯有凤仪宫的刘皇后,心中不安。 出宫时都好好的,不知朱颜这次又怎么惹恼皇上了? 皇上回宫当天晚上,没来凤仪宫,次日六皇子洗三宴,她派刘中侍去乾元殿给皇上报信,皇上只回说知道了,一切交由皇后操办。 并未回后宫参加六皇子的洗三宴。 连赏赐都没有。 刘皇后立时坐不住,当天晚上亲自去了趟乾元殿。 她到的时候,正好遇上四皇子在皇上面前大哭大闹,哭着喊着要阿娘,皇上冷着一张脸,没有去哄,也没让钟傅姆和平乐上前,就这么随四皇子坐在地板上哭成泪人儿,喊得嗓子都哑了。 刘皇后看得心头一软,要去抱起四皇子,刚靠近,就听皇上喝斥道:“别管他,让他哭。” “陛下。” 刘皇后抬头看了眼皇上,近前才发现,皇上脸上尽是倦色,眼中还有血丝,似好些天没睡了,心下诧异,两手合于身前,恭敬地朝皇上行了叉手礼,才劝道:“陛下,天已入秋,夜里金砖地板上凉,四郎这样容易受寒,妾把他抱到软榻上。” 说完,见皇上眼里明显有意动,却没吱声。 于是刘皇后直接走到四皇子张稷面前,俯身哄道:“四郎是好孩子,别坐在地上,母后抱你坐到榻上去。”伸手一把抱起张稷。 张稷这回没有打滚挣脱。 他不要阿耶抱,阿耶竟真不抱他,还不让傅姆和平乐抱他。 “母后。” 张稷哭着喊道,靠在刘皇后怀里,小胖手紧抓住她的衣襟,抽泣道:“田田要阿娘,阿耶是坏人,不让田田见阿娘。” “田田先不哭了,瞧瞧都成大花脸了。” 刘皇后用手帕轻轻拭去张稷脸上的眼泪,又哄道:“你哭成这样,你阿娘见了,都会认不出你来,田田是好孩子,先跟傅姆下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好不好?” 刘皇后又伸手摸了摸他后背,尽是湿汗,头发丝里也全是汗,叫了钟傅姆进来,把人交给对方,见阿稷没有不愿意,略放下心,又叮嘱钟傅姆一番,“用热水给四皇子从头到脚好好洗干净。” 钟傅姆忙不迭地应声唯,见皇上没出声阻止,赶紧抱四皇子退下。 四皇子一向得皇上宠,刚刚四皇子把皇上惹怒后,皇上的态度,把他们这些伺候的人都吓到了。 待人退下后,刘皇后瞧着皇上目光落在在四皇子离去的门口,于是出声道:“四郎还是个孩子,离开阿娘自然会哭闹,陛下和他计较做什么,他若真有个不好,不仅陛下心疼,阿颜妹妹也会心疼。” “她会心疼?” 皇上冷笑一声,怒斥道:“那就是个没良心的,连儿子都不要了。” 五天了,整整五天了。 行宫里一点信息都没有传来,倒是阿稷哭闹了三回,前两回他还能哄住,今晚怎么都哄不住了,哭喊着要立时看到阿娘,在地上打起了滚。 他心中本就恼火烦燥,阿稷还这般闹腾不听话,索性狠下心,不管他,让他滚,让他哭,等他哭累了,没力气了,总不会再闹腾了。 “皇后过来有什么事?”皇上问刘皇后。 在刘皇后眼里,阿颜不会不要儿子,心头正疑惑时,听皇上问话,立即记起自己来的正事,“陛下回宫,还没见过六皇子……” “后宫的事,皇后看着办。” 皇上一听便打断了刘皇后的话,阿稷一个人,已经够他头痛的了,哪有心思去见一个刚出生的小崽子,“有规矩按规矩办,有章程按章程来,没有的,皇后自主裁忖,朕相信你。” “六郎的名字,皇后从礼部以前拟的字里选一个,周岁后再报给宗正寺那边登记。”他到目前为止,六子八女,大郎和二郎的名字是先帝取的,其余都是礼部拟的名字。 唯有四郎阿稷的名字,是他亲自取的。 情理之外,但又在意料之中。 刘皇后只得应声唯,瞧着皇上没心思理会后宫,于是有关后宫嫔妃晋封的事,隐下未提,只说道:“陛下要是忙,顾不过来,可以把四郎送到妾宫里,妾代为照看。” “暂时不用,朕要先磨磨他的性子。”皇上知道皇后比他更适合照顾孩子,却没有松口,别的皇子公主都行,唯有阿稷不行。 他舍不得阿稷受半丝委屈。 阿稷在他眼前,他才更安心。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皇上带着儿子阿稷先参加了前朝的大宴,晚上,才回后宫,到凤仪宫参加家宴。 刘皇后见皇上来了,放下了悬着的心,这是皇上回宫四天后,头一回进后宫,身边的四皇子张稷看起来清瘦了些,微撅着小嘴,板着个小脸,跟皇上的神情如出一辙。 得见圣颜,在座嫔妃一个个都挺高兴的。 不过这股子高兴,很快就哑火了。 起因是,楚丽妃没来。 刘皇后回禀说是病得起不来身,“妾早上去看过她,只怕这回不大好,陛下有空,也过去瞧瞧她,她想见陛下一面。” “见朕做什么,朕又不是太医,生病了就请太医去看,病殁了就由皇后操办丧事,朕过去能干啥?” 一听这话,举座皆惊。 众人早知道丽妃已失宠,却没料到,已到皇上见弃的地步。 刘皇后暗叹了口气,有些后悔提了,连她都没想到,皇上因为丽妃的妹妹楚庶人一事,彻底厌弃了丽妃,她以为,当初丽妃没受牵连,皇上还留有情分,果然不能期待皇上的情分。 之后,刑才人带着女儿七公主给皇上祝酒时,得意于自己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皇上只冷冷瞧了她一眼,“怎么?觉得自己有功了?哪个女人不会生孩子?” 把刑才人逼问得风中凌乱,之后开始掉眼泪。 刘皇后见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不为刑才人这个蠢货,也得为她腹中的孩子着想,只得忙出声制止,“好好的佳节,不许哭了,回到自己座位上去。” 又眼神示意刘姑姑亲自去扶刑才人。 之后,刘皇后也不敢让其他人单独祝酒,她领着众人一道给皇上祝酒后,便让大家早早散了。 这一夜,皇上带着阿稷留在凤仪宫。 皇上哄睡儿子后,回到刘皇后寝宫内,突然莫名其妙说了句,“朕怎么发现,宫里全是蠢货。” 刘皇后听了这话,强忍住心头的吐槽:皇上您看女人,不是从来只看脸,什么时候看过脑子,随口找了个理由,“常听老人说,一孕傻三年,大约是怀孕的缘故,心力脑力不济。” “傻的怎么不是阿颜。” 刘皇后很是无语,她能够确定,朱颜没回来,是因为她要留在行宫,所以皇上才会这么反常,便出声建议:“陛下,要不妾亲自去一趟行宫,把阿颜接回来。” “不用了,她要留,就让她留在那儿。”已经过去好些天了,皇上一提起来还是很生气,语气凭白硬了三分。 “陛下之前说,要册封阿颜为妃,她在行宫,还怎么举办册封大典?” “不办了。” 皇上没好气道,“朕直接下诏,让重臣去行宫宣诏。”反正阿颜也不喜欢参加这些仪式与大典。 刘皇后点点头,又提议道:“宫中这一年喜讯不断,除了秦美人和苏才人,刘才人和刑才人也有了三个月身孕,徐贵人又生下六皇子,妾的意思,想给众人都晋封一下位份,陛下看如何?” “先不急,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六郎已降生,好歹是位皇子,看在六郎的份上,要不单独给徐贵人先晋封。” “其他人都挪到年底去,或干脆放明年。”皇上心里不乐意阿颜的晋封和其他人凑在一块儿,还有一个原因,他担心阿颜那么独又善妒的性子,接到圣旨后,会不会直接又退回来,甩他一脸。 作者有话说: ? 74、册封为妃 维元和五年, 岁次乙亥,八月十八日。 朕膺昊天之命: 天下之治,序于人伦, 教化之始, 御于邦家。 美人朱氏,淑慎尔止,不愆于仪,四德并修, 六义垂范,聪慧明达, 誉重宫闱, 柔静纯和,宜崇礼册, 是用册曰元妃, 位次凤仪,列于诸妃之首,简在朕心, 佐于椒房之侧,扬彤管静美,宣王道风化。 宠命尤甚, 毋忘训辞。钦哉! 诏使侍中令狐游、礼部尚书洪原、中书侍郎于高三人前往九极山行宫持节宣诏。 一同前往的还有刑恩与襄阳公主。 朱颜册封为元妃的旨意,同时晓谕内廷禁宫。 后宫一众嫔妃大感意外,才恍悟过来,朱美人该改口称朱元妃的朱颜, 并未失宠, 当中有好些人, 很是失望。 刘皇后在凤仪宫听到册封圣旨, 作为知情者,当听到元妃的封号时,略惊愣了一下,“元者,始也。” 国朝重元嫡,元妃,又有元后之意,由不得人多想。 刘皇后疑问道:“元妃的封号是不是令狐侍中呈拟给皇上的?” “不是,” 来传旨的张忠国,含笑回禀:“封号是皇上亲自拟定,册封诏书亦是皇上亲自撰写的,中书省与门下省的相公侍郎们,不曾更改一字。” “皇上倒费心了。”刘皇后心中暗道果然。 却又听张忠国禀道:“另外,皇上要奴婢和皇后说一声,之前让内官局和少府监给元妃提前准备的服饰、仪仗、陈设器具等都一应新制之物,不常用的大件送入芙华宫,日常用的派人送去九极山行宫。” “知道了,本宫来安排。” 张忠国传完旨意,便离去了。 “娘娘。”一旁的刘姑姑瞧着刘皇后似摇摇欲坠,急忙上前伸手扶住她。 刘皇后就着刘姑姑的手劲,坐到身后的榻席上,坐直身,才推开刘姑姑的手,摇了摇头,“本宫没事。” 刘姑姑望着刘皇后一张煞白的脸上仍挂着一丝笑,不像是无事,非常担心,连忙把大殿内服侍的宫人内侍都遣退了。 只听刘皇后念道:“位次凤仪,列于诸妃之首,简在朕心,佐于椒房之侧,” 念完后抬头望向刘姑姑,没忍住感叹,“阿姆,这回我是真有些嫉妒了,你说,我将来能不能得皇上一句:简在朕心。” “不怪娘娘,皇上的心思,从来难以猜测。”刘姑姑劝慰道,“娘娘不必多想,元妃终究是妃,诸妃之首,也是位居娘娘之下。” 刘皇后倒是认同刘姑姑这话,更认同帝心难测四字。 —— 远在九极山行宫的朱颜,于致用堂侧殿,隔着帘帐跪听册封圣旨,相比于元妃的封号,她更迷惑于前面那一段满满的赞誉之辞:淑慎尔止,不愆于仪,四德并修,六义垂范。 还有什么誉重宫闱,柔静纯和。 这说的是她吗? 确定不是狗皇帝意想出来的人?或是期望她达到的高度? 四德她大体猜到了,但六义是什么东西? 等接了旨,刑恩领着三位来宣旨的重臣下去安置,朱颜回到菡萏苑,把这个问题抛给来行宫的襄阳。 “阿颜,有什么误会,你怎么会认为,我会知道这个?”襄阳公主直接一脸疑惑。 最后,是旁边看不下去的曲姑,出声解释道:“四德是指德、言、容、功,是世人对女子德行与修养的要求标准。” “六义是指《诗经》的内容与表现手法,分别是风、雅、颂、赋、比、兴,从经义大家的解说上延伸,常引申为后妃美德。” 朱颜和襄阳公主俩人点头如捣蒜,却半分没往心里去记。 “你怎么来了?” 朱颜问道,自从十天前,她和狗皇帝吵过一架,独自留在行宫,她没想到,封妃的旨意会来得这样快。 相比于这道封妃的圣旨,她更愿意狗皇帝把儿子阿稷送还给她。 “皇上召令我过来陪你,还有刑恩兼掌行宫事务,也会留下来。” 襄阳公主回道,又传达了皇上的口谕,“皇上让我给你带两句话:一是阿稷天天找他要阿娘,二是,你什么时候回宫,我和刑恩才能跟着一道回去。” “那以后你们就得长留这儿了。”朱颜笑回道。 一听这话,襄阳公主有些着急,之前得知朱颜留在行宫,没有回宫,她就十分不解,“阿颜,你为什么会不愿意回宫?四皇子在宫里,难道你就不想儿子?” “我想有什么用,皇上不会把儿子给我。”朱颜收起了脸上的笑,面色沉静道。 说她自私也好,儿子在狗皇帝那里,天天找狗皇帝要阿娘,相比于儿子留在她这儿,天天问她要阿耶,后者更糟心。 也可以说她恃宠而骄,除非那天狗皇帝真厌弃了她,不然,她都可以放心地把儿子留在狗皇帝身边,而真到了那一天,母子一体,阿稷在狗皇帝心目中,大约就没那么重要了,能回到她身边。 朱颜回过神来,问襄阳,“你还是住之前的芍春殿,如何?” “那就再好不过了。” 襄阳含笑回道,瞧着朱颜的态度,她再着急也无用,要劝说也得慢慢来,现在最想朱颜回京的是皇上,没见皇上也没法子奈何,她要是真能把朱颜劝回京,依照皇上对朱颜的恩宠,她一个长公主的封赏跑不掉。 因此,哪怕在这待得长久一些,她也值了。 朱颜让人带襄阳去芍春殿,让她今日先安置,好好休息,明天再来,把她送走后,平安进来通传,说刑恩过来拜见她。 朱颜没有耽搁,立即见了他。 刑恩甫一进来给朱颜行礼问安,然后朝她拱手道喜。 “何喜之有?” 朱颜反问了一句,却没要刑恩回答,拿话堵住他,“你这次过来,要是把阿稷给我带来,于我而言,才是真正的大喜之事。” “皇上和四皇子一直在京中盼着娘娘早日回去。” 朱颜没接这话,只问道:“田田最近怎么样?” 刑恩似早有预料般,如实回话,“四皇子狠哭过两回,哭哑了嗓子都见不到娘娘,就没再哭了,眼下四皇子住在仁守堂,皇上答应他把狮子猫养在仁守堂,四皇子比之前听话了许多,也愿意按时吃饭了。” 朱颜听得牵肠挂肚。 曲姑趁势跪在朱颜面前,恳求道:“娘娘,我们回京去吧。” 朱颜陡然站起身,往外走,制止要跟上来的曲姑和刑恩,“都别跟着。”凌乱的脚步,一如她此刻乱糟糟的心。 菡萏苑到处是池水,水中到处是荷叶,自狗皇帝离开后,这些日子,她带着留下来的宫人内侍把莲蓬都摘得差不多了,晒干的莲子可用来煮粥炖汤,莲心用来泡茶,可下火。 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这些日子,是她入宫五年来,唯一的畅快,无拘无束,行宫人少,格外清静,山中无老虎,她在这儿,算是猴子称大王,一天的忙碌过后觉得很充实,除了,除了……午夜梦回时,时常梦到儿子。 东北方向的山上还有一片栗子树,她还打算过些日子去打板栗。 当天晚上,朱颜听刑恩说,令狐游等三位大臣要明早启程回京,还说,刘皇后会派内侍省和少府监的人来给她送新制的服饰陈设用具。 朱颜拒绝道:“我这儿不缺东西,都回绝了。” “恐怕不行。” 刑恩面露难色,回道:“这是皇上的要求,几个月前内侍省和少府监就开始定做了,都是按照娘娘的品级特别定制打造的,如果娘娘不要,旁人也用不了。” “一天天整这些没用的,送东西,还不如把儿子送给我。”朱颜没好气道,连晚饭都少吃了半碗。 她心里清楚,刑恩留在行宫,就相于狗皇帝安放在她身边的一个移动监控,她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对方传回京中,索性早早回了寝宫。 朱颜拣起了因为半夜思念儿子给儿子绣到一半的平安香囊,来到大虞朝后,她小时候有认真学习过女红,因家里养有绣娘,她动手的机会不多。 入宫后,她更没动过针线。 好些年不曾动手,手上这半个香囊的针脚,显得很生疏,朱颜于第二天中午把平安香囊绣好,递给刑恩,同时还有一封戳了漆印的信笺,“你回一趟京,把平安香囊交给阿稷,说是我亲手绣的,让他戴在身上,当是阿娘时时陪着他。” “这封信笺,是我写给皇上的,你交给他。”朱颜可不希望身边留着这么一个移动监控。 “回娘娘话,奴婢不能离开,但奴婢可以派人把娘娘的东西送回去。” 刑恩没多想就拒绝了,“奴婢离京时,皇上交待过,让奴婢留在这儿伺候娘娘,帮娘娘管着行宫之事,娘娘回京,奴婢才能跟着娘娘一道回去。” “你必须亲自跑一趟,这是我写给皇上的信,不放心交给别人。”朱颜却不容他拒绝,“你真不愿去送,我以后就再也不给皇上写信了。” 说到这,见刑恩犹豫了,又下了一剂猛药,“你放心,有我这封信笺在,皇上绝不会怪罪你私自回京,还有很大可能会把你留在京中。” 朱颜深信,刑恩是不愿意长时间留在行宫的。 毕竟,堂堂御前正五品中常侍,风光无限,待在一个远离京中的偏僻行宫内,太委屈了点。 作者有话说: ? 75、和亲使节 御前三位中常侍, 分别是刑恩、杨新及常兴。 杨新狠厉冷酷,常兴严谨慎微,唯有刑恩灵敏机变。 之前两年, 刑恩一直有向芙华宫示好, 此刻,他一眼看出来,朱元妃不愿他待在行宫,因此, 在得到朱元妃写给皇上的信笺时,他很快答应下来。 只是私自回京, 有违抗皇命之嫌。 哪怕借了朱元妃的胆, 刑恩也不敢回京直接去拜见皇上,于是他先上了一道折子, 遣人回京递报给皇上, 同时自己也带上朱元妃的信笺,赶回京中,却未进城, 在南边明德门的城门口等候皇上召见。 候了大半日,刑恩终于等来了皇上的召见,跟着来传旨的小内侍林辅进宫。 “中侍的折子一早就到了, 只是今日是大朝会,后面皇上又留了宰相们议事,直到刚刚结束,才看到您的折子。” 听了林辅这番话, 刑恩一下子安心许多, 他之前猜忖, 皇上纵然要怪罪他私自回京, 也绝不会置朱元妃的信笺不管,自皇上离开行宫,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有朱元妃消息。 刑恩一进勤政堂,率先跪下请罪,“奴婢给陛下问安,奴婢有罪……” 却让皇上直接喝断,“你是有罪,等会儿跟你算,别废话,赶紧先把阿颜的信给朕。” 刑恩不敢耽搁,立即取出信,递于额前,大总管张忠国忙上前拿走,然后递到皇上案前。 皇上不假于人,迅速拆了信笺的火漆,迫不及待打开笺纸,只有屈屈数行字,皇上一目十行,扫了一遍,两遍,及至三遍后,却是气笑了,“放肆,她是越来越放肆了,朕终有一天会被她气死。” “陛下。”旁边的张忠国吓得急忙跪倒在地。 “怕什么,朕都不怕,你怕什么,朕只听过好人命不长,起来。”皇上看了张忠国一眼,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皇上手捏着那张气得他半死的笺纸,抬头望向刑恩,令他仰起脸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因为他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连身边的内侍容貌都不错,刑恩三十出头的年龄,面白无须,眉目秀丽,十分耐看。 又喜逢人三分笑,显得平易近人。 皇上扭头问张忠国,“你觉得刑恩长得好看吗?” 张忠国心头咯噔了一下,刑恩这小子到底干了啥? 眼瞧着皇上明显不满,张忠国只能努力从脑海中翻出以前皇上对刑恩容貌的评价,他记忆力好,还真让他找到了,“回陛下,陛下曾夸过,他容貌秀美,生了副女娘之相。” “是呀,男生女相。”皇上附和一声。 刑恩很是着慌,不清楚皇上怎么会突然提及他的容貌,却不敢动。 谁料,突然听皇上说道:“行宫你不用去了。” 峰回路转。 惊喜来得太快了。 果然,朱元妃一出马,没有她干不成的事。 刑恩正要谢恩。 又听皇上开口道:“你私自回京,违抗皇命,朕还是要罚的,去领三十杖刑,罚四年俸禄,”然后喊张忠国,“你去召杨新进宫,由他监督行刑。” “唯。”张忠国领命退出,他立即猜测,时隔四个月,皇上要重新启用杨新了。 当勤政堂内,只剩下皇上和刑恩两俩人时,皇上从燕翅案几后站起来,握着那张笺纸,踱步走到刑恩身前,微俯下身,制止住刑恩的磕头谢恩,垂问道:“你可知,元妃在信中说了什么?” “奴婢不知。”刑恩摇头,也不敢探知。 “她在信中夸你长得好,容貌俊秀,又爱笑,令她赏心悦目,看着你,她都能多吃半碗饭,还特意向朕讨了你去她身边,近身伺候。” 刑恩听到皇上说到后面四个字时,几乎是咬牙切齿,吓得闭上眼,只觉得要被朱元妃给坑死了,急得忙磕首,“陛下,奴婢绝不敢,奴婢从今往后一定离朱娘娘远远的。” “还有你动不动爱笑的毛病,也给朕收敛起来。” “唯,奴婢再也不敢笑了。”刑恩现在只想哭,朱元妃就算不想他待在行宫,也不能这么坑他,皇上素来霸道,除非遭他厌弃,不然,不许内侍近身伺候嫔妃。 以前没这条规矩,是皇上登基后新增的。 以至于宫中内侍的人数,比宫女少上两千人。 皇上把手中笺纸揉捏成团,气得头痛,看到刑恩,更是眼痛,喝令刑恩去外面跪着,最令他恼火的人,不在眼前,鞭长莫及,要不是这阵子实在抽不出空,他都想亲自跑去行宫。 去问问阿颜,她怎么能这么大胆,怎么能这么气他,真不怕他治罪不成。 他心里明知道,她这么做,是不愿刑恩待在行宫当他的眼睛,知道他忌讳什么,她偏还往上面使劲撞。 这是阳谋,他看得明白,却也只能把刑恩叫回来。 还有,笺纸上,竟未提及他和儿子支言片语。 简直要气死他了。 皇上在堂内来回转了几圈,平息下情绪,才让刑恩进来,有心细问起阿颜在行宫里的情况来。 至于刑恩交上的那个,阿颜送给儿子作念想的平安香囊,皇上直接自己给没收了,想到让阿颜自己回来是不可能,他打算忙过这一阵子,亲去一趟行宫。 另外,下旨令朱家人进京。 朱父朱青云由颖州府长史,调任至少府监下的互市监,任监丞一职,属从五品,平级调迁,时下京官贵重,做官多不愿外放,因此,从地方调至京中任职,哪怕是平级调任,依旧有高升之意。 当初,朱颜封妃,消息传至朱家,朱青云高兴之余,却满心遗憾。 大女儿得封正一品元妃来得太迟了。 要是在朝廷废除正三品以上嫔妃恩封母家制度之前,大女儿封妃,他还能得到一个国公的虚爵,改制后,废爵位封赏,改成了嫔妃可召家中直系亲誊入宫探视,以及赏赐金银珠宝。 他把女儿送入后宫,就没想过有再见之期。 除非女儿十分争气,将来能登后位。 只是元娘当初就不愿入宫,他强行逼她入宫,也料想过,元娘打小性子强,很可能会消极怠工,不争气。 但一来那个道士的相面之术很高,二来,四个女儿中元娘的容貌最顶尖,又恰好年岁正合适,二娘容貌终究差了点。 果然如他所料,大女儿入宫即得圣宠,恩宠之隆,连他远在颖州府都如雷贯耳,却一直只是个正四品的美人,他没得到任何好处,甚至头一年,有个被贬的言官,途中经过颖州府,还赶到朱府当面骂了他一顿。 喷他生了个祸水,祸害大虞朝。 他那阵子都不敢出门。 总觉得变成这样,是大女儿在有意报复他,所以后来,大女儿有孕,皇上诏令亲眷入宫探视,他特意让卢氏提点了要跟着嫡妻莫氏进宫的二娘几句。 二娘更不争气,不但被赶出来,去年参加选秀,没到殿选就被除名了,还被皇上派人勒令其立即嫁人,也不知当年在宫里,二娘怎么得罪皇上了。 偏二娘和莫氏俩人都讳忌莫深,以宫闱之事不能外泄为由,闭口不提。 大女儿也在宫中失了宠。 他本来已不抱希望了,哪曾想,时隔两年多,大女儿会在宫中连跳三级,成了正一品元妃,他再次感叹,道士的相面之术很高,又不得不遗憾,一个国公的爵位从他手心溜走了。 他心痛了好几天。 他送女入宫,为了就是高官厚爵、富贵荣华。 因此,爵位没了,这次能平调入京,算是意外之大惊喜。 朱青云离任前,在颖州大宴宾客。 —— 因为朱颜封元妃,引起刘皇后的不安,为安抚皇后,皇上特诏令皇后幼弟刘衡入国子监国子学读书,恩赏了一个从八品的承奉郎,同时赏刘家黄金两百斤,以作封赏抚1慰。 之后,朝廷重开武举。 如一记惊雷,炸开了已废止四十三年的武举场 ,在全国掀起了一股大浪,尚书省联合北衙六军和南衙十六卫的将军们,同时为来年武举选才忙碌起来。 同年十月,苏一泉护送给高昌与东胡的二十万岁币、二十万绢帛、二十担美酒及其他辎重粮草,出长城后,被高昌全部抢掠了去,后脚赶到的东胡使者,追上去交涉,被高昌人杀害。 东胡随即对高昌宣战。 皇上没让苏一泉回来,令苏一泉去居中调解。 同年十月,身在巨野的寻麟使许节,没寻到麒麟,却寻到了一只白鹿,上书奏请皇上,得此祥瑞,愿亲送白鹿入京献给陛下。 皇上同意了。 在巨野山林中寻了一年多麒麟的许节,感恸流涕,终于能离开山林了,陛下终于不会再纠着麒麟不放了。 白鹿入京那日,引得京中之人争相出门观看,万人空巷,使道路为之堵塞,朱家人也正好在那一天入的京,朱青云感慨京中繁华之余,只恨来得太晚了。 许节护送的白鹿被太仆寺放入皇家兽园驯养。 皇上亲切地接见了许节,同时给了他一个新官职,和亲使,从三品,官升一级,年底出使回纥送岁币,并谈两国和亲之事,陪同许节出使回纥的,还有精通回纥语与熟悉回纥地形的给事郎张智,张智任副使一职。 由御前亲卫兼羽林校尉左吉安领八百羽林随行护送。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宰相们,接到诏令时,齐齐吓了一大跳,他们这些年一直担心,皇上年少登位,少年心性,野心勃勃,要停止对外输出缴纳岁币,发动战争。 皇上突然主动提出和亲。 中书令谢无、侍中华光、令狐游、左仆射郭伍,右仆射尚全以及负责交通四夷外宾之事的鸿胪寺卿刘简,都觉得很怪异,自皇上登基,每到年底,有关送岁币一事,皇上都得发脾气,有外国使臣来朝,皇上也不见。 最近与回纥关系良好,皇上怎么会突然提出要和亲。 尤其他们齐齐来见皇上时,皇上反问了一句,“爱卿等爱好和平,就不许朕也爱好和平了?” “爱卿们说朕脾气硬,于是外夷来朝,朕交给鸿胪寺去接待,朕全都听爱卿的,朕受爱卿们感染熏陶,更进一步,为了与回纥人保持长久的和平,朕提出和亲,卿等怎么回事,一个个反倒不高兴了。” “微臣不敢。” 谢无率先拱了手,同时,他已经很确定,皇上就是要搞事情。 既然皇上提了和亲,如今宫里皇上七位皇女年岁尚小,倒是有两位既将出阁的皇妹,只是虞朝和亲从来没有真公主,历来选的都是藩王之女,得封公主去塞外和亲。 谢无想了想,建议道:“如此一来,要请宗正寺从各地藩王府中挑选一位适龄的县主。” “不急,今年年底,正好是各地藩王入京朝拜之期。”皇上很随意道,大虞朝的藩王们,须每隔五年进京到明堂朝拜天子,“这事爱卿等不用插手,朕到时候亲自和兄弟们去说。” “卿等只要配合许节,务必使他这一行顺畅,满载而归。” 谢无听得心头更没底了,却只能应声唯。 华光两个月前,刚被皇上削过,眼下不敢多吱声,再说皇上愿意和亲,总比要去打仗强。 鸿胪寺寺卿刘简因为四夷之事,每年至少要挨皇上一顿训,早被训老实了。 其余几人全是皇上亲自提拔上来的,一向唯皇上命令是从。 议事结束后,谢无回政事堂,派人去请和亲使许节,仔细询问皇上交待的和亲之事,瞧着许节一脸便秘样,谢无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之后,无论谢无怎么问,逼急了 ,许节只一句话,“陛下交待,事未成前,不能说。” 谢无听了,再好的涵养也差点维持不住,要暴走,有何政事是他一个权掌中枢的中书令不能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 76、以色侍人 同年十月, 初九日。 卫庶人于南山苑云林馆生下七皇子,孩子出生仅数个时辰即夭折。 卫庶人被赐死,扔乱葬岗。 后据说, 刘皇后有偷偷派身边的刘中侍去收尸, 备了口薄棺择地入土安葬。 十九日,才人苏婉清平安诞下八皇子。 八皇子洗三宴,与六皇子一样,皇上没有来参加, 也没有封赏,甚至人也不在宫中, 当晚, 苏才人在明华宫嘉螽轩砸了刘皇后赏的一套金钿珠钗。 —— 秋叶枯黄纷纷落。 北风寒冽,须添三重衣。 转眼两个月过去, 在九极山行宫的朱颜, 早已换上了襦袄,她素来畏寒,第一波寒风袭来后, 就没再怎么出门。 又听从宋太医和陈太医的建议,搬离四面环水的菡萏苑,迁居到北山脚下的朝晖楼, 连着襄阳公主和她女儿安平也一并住进了旁边的雾来阁。 如今,无论是襄阳公主还是曲姑,都不敢在朱颜面前提及劝她回京的事了,尤其是襄阳公主, 自从女儿安平因喜欢朱颜的琴音, 竟然主动要跟朱颜学琴。 看着日渐胆大起来的女儿, 襄阳公主欣喜之余, 哪还会再劝朱颜回宫。 她之前从未听过,朱颜会弹琴。 还是前阵子朱颜看到她房间里有把七弦琴,正巧外面响起一声雁叫,出门看,天上一行大雁南飞,朱颜兴之所至,弹了一曲《雁落平沙》,似雁鸣盘旋,生动隽永,引人入胜。 她才知晓,朱颜的一手琴艺出神入画。 当时,朱颜回说道:“宫里有乐工,有教坊司的乐伎,哪需要我献艺,况我从小学琴,不为娱人,只是自娱。” 朱颜自从意识到自己穿越,发现处在一个陌生又格格不入的环境里,她能做的便是努力拼命地去学习,技多不压身,学习这个时代的一切知识,尽力做到臻美。 在她七岁上,申请去别的家族女学附学未能成行后,父亲朱青云便在家里延请了女师,教她琴棋书画,针黹女工,乃至跟着嫡母莫氏当家理事,支应门庭,她都全心全意去学。 可惜,自从入宫,完全用不上。 也不能说完全无用,至少,琴棋书画还是能给她生活添彩,尤其是这样冷的天,不愿出门吹寒风,这些成了她最好的消遣方式,还收了安平这个女学生,让她过了一把好为人师的瘾。 此间岁月,山中悠游。 有山高云阔,无世事纷扰。 观晨曦暮霭,赏秋风冬雪,乐于其中。 十月底的一场初雪,朱颜半夜被热醒过来,仿佛置身于一个大暖炉,她正想叫曲姑把屋子里的炭盆减少一两个,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狗皇帝一张俊脸近在咫尺,而自己被对方紧抱在怀里。 朱颜一下子清醒,忙地起身,也把对方给惊醒。 “你醒了。” “你怎么来了?”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话音落,狗皇帝含笑回道:“朕想你了,来看看你。”说着,长手一伸,重新把朱颜拉入怀里,脑袋凑过来直接往朱颜脸上狠亲一通。 “你什么时间到的?”朱颜闪避不及。 “夜里到的,你已经睡着了。” “田田呢?” “留在宫里。”狗皇帝说完后,堵住了朱颜的唇,俯身而上。 朱颜推搡不开狗皇帝,又听儿子阿稷没来,心头一空,正不想应付时,耳畔却传来狗皇帝炙热的喘息声中带着警告,“好阿颜,朕想你想得厉害,你乖顺一点,不然,朕不介意用强。” 朱颜手脚顿时似卸了力一般。 她想,她当初大约更应该去学,如何以色侍人。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下了半夜的鹅毛大雪,外面很冷,我们要不起来吃点东西,再接着睡。” 听了狗皇帝这话,朱颜微仰头,碰到狗皇帝留有頾须的下巴,却被狗皇帝低头亲了一口,给紧紧箍在怀里。 “起来。” 朱颜淡淡道,要是现在不起来,大约今儿就别想起了,屋子里炭火充足,热气扑腾,热得朱颜有些晕头,伸手推了推狗皇帝,“你先起。” “好。”狗皇帝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阿颜雪白的脖颈,爱不释手地从对方胸口收回来,翻身下床,却没有掀开锦裘被,反而回手替对方掩好被子,喊人进来服侍。 随着曲姑带着宫人入内,狗皇帝去了隔壁间。 曲姑服侍朱颜时,瞧着她脸色发沉,出声解释道:“皇上来得突然,行宫里谁都没有接到消息,到的时候,皇上又下令不许惊动娘娘,奴婢也不好把娘娘叫醒。” 朱颜轻嗯了声,转念问道:“外面还在下雪吗?” “早上就停了,不过,外面积雪都快没膝了,平安上午带着行宫里的内侍在铲雪,已把通往宫门口的主干道给清扫出来。” “跟着他来的有哪些人?” 曲姑微愣,很快明白朱颜口中的他是指皇上,忙回道:“除了近身服侍的刑恩和林辅,其余都是羽林军的军士,安置在宫外头。” 朱颜没再吱声,穿好裘衣,洗漱后,让秋红给她挽个简单的垂髻,发缕团于脑后,垂于后背,擦了面脂,画上柳叶细眉,便见狗皇帝穿着绛色大氅掀帘走进来。 “朕记得,前阵子,朕有派人送过来一件红狐裘。”狗皇帝握着朱颜的手打量一番,抬头问曲姑。 “是有一件,在柜子里放着。”曲姑忙回道,朱娘娘在行宫两个多月,宫里皇上和皇后时常往行宫里送吃的用的穿的,就没停止过,以至于九极山行宫到京城的官道,已设了好几个临时行驿,就为方便送东西。 “今日下雪,穿那件暖和,去拿来。” 曲姑应了声唯,很快到从左边软榻旁的柜子里取出一件红色裘衣,狗皇帝也不假手于人,亲自给朱颜披上,然后笑道:“这是今年秋,东胡国送来的红狐狸毛皮,朕之前看到,就觉得适合给你做件裘衣,这颜色衬你。” 朱颜没推拒,只想顺着他,让他快走。 可等到积雪融化,天放晴,狗皇帝都没走,倒是侍中令狐游、中书侍郎于高以及张忠国来了行宫两三趟。 直到十二月初,接到中书令谢无连发来三封催促皇上回京的信,又提及诸侯王中齐王张函已率先入京了,还有刘皇后也来了一封书信,狗皇帝才动身回京。 “你跟朕一块儿回去。”狗皇帝说道。 “我不……”朱颜拒绝的话刚出口,就让对方给霸道地打断。 “你必须回,接下来朕的事会很多,没时间再过来,你跟朕一起回,你想想儿子田田,他天天念着你,这么冷的天,他年纪小,我们都不敢让他出门,上次他生辰你不在,不能大年节里你还不在。” 又哄道:“朕答应你,明年夏天再带你出来,你可以像今年一样,在这里住上半年。”这是他最后的让步,也是因为朱颜在这里,比在宫里眉头舒展许多。 朱颜听到儿子,便犹豫了。 狗皇帝不给朱颜丝毫反悔的机会,没让她乘坐马车,而是跟着自己骑马,一起随羽林军先行回京,曲姑和平安以及襄阳公主母女押行李乘马车在后。 只半日功夫抵达京中,先到乾元殿仁本堂,俩人换身妆束,简单收拾一下便急急去了凤仪宫。 朱颜一来是给刘皇后请安,二来是感谢刘皇后这段日子对儿子阿稷的照顾,狗皇帝去行宫,大冷天的没敢带儿子出门,便把儿子托付给宫里的刘皇后。 “你回来就好。” 刘皇后伸手扶住朱颜,没让她跪下,目光上下打量了番朱颜,然后笑道:“好久不见你,看来行宫风水养人,我瞧着,你比出宫前胖了一些,脸上也终于长了点肉。” 狗皇帝听了,却不赞同这话,“长肉跟风水没半点关系,是陈太医的功劳,他给阿颜调养了半年身体,阿颜气色比去年冬天好上许多。” “这么说,陛下该好好赏陈太医。”刘皇后提议道。 “是该赏他。”狗皇帝颔首。 刘皇后拉着朱颜在一旁坐下,“行宫夏天去避暑就罢了,我没想到,你一去竟是半年,信也不给我写一封。” 朱颜没给狗皇帝写信,哪敢单独给刘皇后写信,没见她给儿子阿稷绣的平安香囊,狗皇帝脸皮厚都没给儿子,直接自己戴着。 此刻,她对着刘皇后唯有一脸愧疚与谢意,“我只是图那儿清静,倒是劳烦皇后娘娘惦记,一直往那送东西,还有田田,给娘娘添麻烦了,多谢娘娘,我感激不尽。” “田田讨人喜爱,你放心把他交给我,我才要谢你才是……” “行了,你们俩这谢的有完没完。” 狗皇帝不耐烦打断刘皇后的话,他喜欢后宫和睦,可眼瞧着阿颜对刘皇后,比对他热情许多,他心里极度不舒服,抬头望向朱颜,“刑恩已去仁本阁接田田,朕让他们直接回芙华宫,你吹了半日寒风,早些回宫去歇着,记得让宫人服侍你吃半粒雪煎丸驱寒,朕晚上去你那儿。” “唯。” 朱颜想到能立即见到儿子阿稷,心里高兴,朝刘皇后行叉手礼告退。 曲姑不在,狗皇帝又让刘尚仪亲送朱颜回芙华宫。 等朱颜一离开,狗皇帝的脸立即沉了下来,“崇阳那边是怎么回事?” “前几日,崇阳来报,说她府上的瑶娘,据说是受了陛下的宠幸,有了身孕,她让妾把人接回宫,妾不敢自作主张。”刘皇后初听闻时,总觉得这事无比荒谬,若真得了皇上宠幸,怎么当初没把人带进宫,又没人阻拦,皇上也不是第一回在公主府宠幸美人,一切有例可循。 但她又不信崇阳敢在这种事上胡说。 “朕只睡了一次,就让崇阳把人打发了,她怎么确定孩子是朕的?” 刘皇后顾不上满心错愕,连忙回道:“崇阳说,她没把人打发,那位瑶娘一直住在长公主府。” “有四个月了,若日子对得上,真是陛下骨肉,妾想着,就把那位瑶娘接回宫中。 ”刘皇后说到这,偷瞥了皇上一眼。 却看到皇上面露嘲讽,“她可真行,朕没时间去找她麻烦,她倒尽给朕来添麻烦。” “陛下,那孩子……” “遣李院正,领两名精通妇人事的太医,再带上两名医婆和蔡女史,与刑恩一道去趟崇阳府上,好好给朕把把脉,确认一下。”皇上皱着眉头下令,他心里明白,崇阳没胆子在这事上糊弄他。 十有八九是真的。 “真确定了,先不必把人接进宫。”皇上又叮嘱刘皇后一句。 刘皇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急望向皇上,却见皇上说得极严肃,只好应声唯。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77、日常流水 朱颜回到芙华宫, 迎上留守在宫里的香茹和秋月秋白。 进入正殿东边,紧挨着寝宫的东暖阁内,未及叙话, 就见刑恩与钟傅姆领着儿子阿稷从仁本阁回来了。 儿子一身圆领锦袍, 蹬着小羊皮靴,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缠有红发带,缀有金玉之饰, 大约是一路过来,避着寒风, 脸藏在披风兜帽里的缘故, 捂得脸庞有红似白,却愈发显得粉妆玉琢。 只是小小人儿撅着小嘴, 微昂着头盯着朱颜, 没像从前那般,一进来,就大声喊人, 朝朱颜身前扑腾。 朱颜瞧着对她这般陌生的儿子,心头一酸,喊了声田田, 三步并作两步,起身快步走到儿子跟前,伸手抱住儿子,搂进怀里, 舍不得松开手, 好一会儿, 觉察出儿子抗拒, 她愣了下,低头摸了摸儿子的脸蛋,“田田是不是不认得阿娘了?” 却见儿子直接扭开脸,避开她的手。 “田田,我是阿娘。” 她心头隐隐约约生出几分后悔来,脸贴着儿子的面颊,低声哄道:“田田,是阿娘不好,没把你留在身边,离开你这么久。” “田田不生阿娘的气了,好不好?阿娘以后都陪着你……” “阿娘骗人。” 突然见儿子大喊道,一双乌黑圆溜的大眼里,全是委屈,泪花闪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随着大哭声,哗啦啦往外窜,“阿娘骗人,阿耶是坏人,田田都见不到阿娘,嗯嗯,阿娘,阿娘……” 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极伤心。 朱颜心头万分难受,听着儿子一声声哭喊阿娘,更似一遍遍抽痛,紧紧搂住儿子,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在头,抱在怀里,“阿娘在的,阿娘在的。” 瞧儿子大哭不止,好似要把堆积了几个月的委屈全宣泄出来,朱颜心疼不已,一边亲昵地抚摸着儿子,一边低声哄儿子,“是阿娘不好,都是阿娘不好,田田不哭了。” 抱起儿子走到上首的矮榻上坐下来,圈住儿子坐在她怀里,用帕子给儿子擦眼泪,“田田乖,不哭了。” 在她的哄劝声中,儿子的大哭声渐渐变成抽噎声,人也往她怀里趴。 听儿子在不停抽噎声中唤着阿娘,饱含委屈与伤心,两手紧紧攀附环抱住她的脖子,满满的依恋,朱颜手摸着儿子柔软的发顶,一颗心早跟着软成一团。 “阿娘……阿娘不许……不许再不见了。”儿子贴靠在她怀里抽噎道。 朱颜连忙保证,“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伸手拭去儿子眼角滚落出的豆粒大泪珠,满心满眼里皆是怜爱,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把儿子带在身边,绝不能再像这回一般留给狗皇帝不管。 晚上,狗皇帝过来。 朱颜见儿子扭头埋在她胸口,也不喊人,撅着小嘴,鼓着腮帮子,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偏狗皇帝近前来,在旁边坐下,抬手捏着儿子的脸蛋,戏谑笑道:“怎么?都不会喊阿耶了?这是还没哭够?还气着了?” “放开哦,你坏人。”儿子阿稷歪着脸,急得说话都不利索,气呼呼地去掰狗皇帝的手。 朱颜连忙阻拦,“你别逗他了,今儿都哭了几回,好不容易才劝好,你别又把他弄哭了。” 狗皇帝看着朱颜松开手,问道:“你药吃了没?” “用过晚膳后再吃。”朱颜回道,见儿子仰头一脸关心地看着她,笑着把儿子往上抱了抱,“别担心,阿娘没事。” 整个晚上,朱颜都没有放下儿子。 她心疼舍不得,儿子也极度依恋她,坐靠在她怀里,小手要么抱着她脖子,要么紧攥住她的衣襟,好似害怕一离开,阿娘便会像上次一样,许久见不到了。 朱颜眼瞧着儿子担惊受怕,只觉得肝肠摧断,哪里舍得松开半分。 晚膳她亲手喂儿子,后又亲自帮儿子洗漱,直到把人哄睡着,放到寝宫内的床上,哪怕睡着了,还依稀能听到儿子伤心的叹息声,听得朱颜一颗心似被大力紧紧攥住,痛得一抽一抽的,难受至极。 朱颜怕惊醒儿子,起身时费了一番劲,才把儿子攥住她衣襟的手给拿开。 回到东暖阁。 狗皇帝站起身,拉着朱颜到上首的矮榻上坐下,“田田睡下了?” 朱颜瞪着他没说话。 狗皇帝却似没看到一般,端起旁边矮几上的半碗药,递给朱颜,“你先把药喝了,还温着。” 朱颜闻着熟悉的清苦药香,是雪煎丸化开的药,用于驱寒,伸手去接药碗,却发现手发抖,使不上力,药碗将倾时,狗皇帝察觉到朱颜的异样,还没完全松手,连忙端住,急问道:“小心点,你怎么了?” “这只手有些发麻,使不上劲。” 朱颜回道,轻甩了甩右手臂,之前一直抱着儿子,没什么感觉,这会子才意识到右手很酸麻,好似脱力般。 “朕喂你……” “不用。” 朱颜一口拒绝,用左手去拿狗皇帝手中的药碗,蹙了下眉,对方才小心翼翼松开,她拿过来,微仰头一饮而下,当水一般喝下,似感觉不到苦。 狗皇帝每次看阿颜这样喝药,心中便升起一丝愧疚,他犹记得,阿颜初入宫那一年里,嫌药太苦特别厌恶喝药,每次都得哄上小半日。 “朕给捏捏手臂。”狗皇帝凑上来道。 朱颜下意识要拒绝,可想到接下来要跟对方说的话,便顺从了,由着狗皇帝乱捏一通,当是促进血液流通,又听对方说,“好了点没?要不还是叫李院正进宫来给你瞧瞧。” 回来得急,宫里惯用的人手也不在,无论是宋靖如,还是陈太医以及陈医女都还在回京途中,至少要两天后才能抵达。 “不必了。” 朱颜没同意,自见到儿子阿稷,直到刚刚他熟睡后,她一直抱着他没有撒手,大约是时间太长了才会这样,“没什么大碍,我缓一缓就好。” “陛下,我们这次是真的把田田吓到了,从前田田眼里从来没有流露过害怕,但刚才,哪怕睡着了,也很害怕我不见了,紧紧拽着我,睡梦中还时不时发出伤心叹息声。”朱颜说到这,语气不自觉地低沉下来。 狗皇帝知道此刻阿颜一颗心全扑在儿子身上,忙出声安慰,“田田还小,不记事,我们好好陪他一段时间,过阵子他就会好。” “阿颜,这次是他太小了,天又寒,朕骑马不好带上他,所以才把他单独留在宫里,你放心,等他再大些,朕亲自教他骑马,到哪都带上他。”狗皇帝说着,伸手把阿颜抱入怀里。 “这事以后再说,但是陛下,” 朱颜语气微顿,顺从地靠在狗皇帝的肩头,侧头望向狗皇帝的目光极为难得地露出几分恳求来,“我希望,往后陛下不要再把田田带离我身边,当是我求你了。” “你有五子六女,将来只会有更多孩子,而我只有田田一个,我只盼着能陪他平安长大成人……” 朱颜话未说完,却让狗皇帝给堵住嘴,狠亲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停歇。 狗皇帝微喘着气,手指描摹着阿颜细长的柳叶眉,微微晕红的芙蓉面,“阿颜,朕没想把田田带离你身边,你该知晓,朕上次带走他,也是为了你。” “你心疼他,朕也会心疼他,他是你生的,与旁人不同。” “阿颜,你好好记着朕这句话。”狗皇帝说着,手捧起阿颜的脸庞,他察觉出她今晚格外柔顺,大约是因为儿子的缘故,哪怕不是因为他,他也不愿意放过,凑近,呼吸可闻,出声问,“是在这里,还是去明月轩?” 朱颜听明白狗皇帝让他记住的话,却突然笑了,抬手猛然用大力推开对方,“我回寝宫陪儿子,请陛下另择地。” 狗皇帝差点神魂颠倒,转眼又被冷水淋头,不敢置信道:“可朕都这样了。” “陛下可以去找其他人。” “阿颜,你行……”狗皇帝咬牙切齿,眼睁睁看着阿颜掀起门帘离去,冷风趁空扑进来,吹得他头脑清醒几分,压下起伏的心绪以及欲1望,用了许久才平息,别看阿颜说得随意,他真去找其他人,就她那妒性,指不定心里怎么不得劲。 还有,这么晚了,他出去找其他人,她脸面也搁不住。 当是为全她脸面。 对,就是这样。 所以狗皇帝想了又想,到底没离开。 回到寝宫,见阿颜已上1床入睡,于是去净室洗漱一番,换身亵衣在阿颜身侧躺下,顺势把人搂进怀里才睡去。 只是这一晚,似注定不太平。 前半夜,阿稷惊醒过来两次找阿娘,朱颜与狗皇帝都醒来哄他,到后半夜,阿稷尿床,水漫金山尿湿了垫褥与锦裘被,阿稷还死不承认,又哭了一遭,最后只能收拾一番,一起回明月轩睡。 看着熟睡的儿子,狗皇帝就着灯火,似笑非笑地盯着朱颜,“你要听我的,哪用这般折腾。”他们之前要是选择来明月轩,纵然阿稷尿床,最多只把他收拾一下从寝宫内抱过来。 “你还不困,你不睡我先睡了。”朱颜打着哈欠上1床揽着儿子阖上了眼。 狗皇帝只好熄了灯,上了床,气不过,在朱颜脸上咬了一口才放过她,气得朱颜差点一脚把他踹下床,到了次日,朱颜起来注意服侍她的香茹神色不对劲时,才发现右边脸侧留有轻微的齿痕。 偏罪魁祸首不在。 甚至连着几日,都没见到人,等到行宫里的人与行李回京后,她却从襄阳公主那里听到消息,崇阳长公主怀孕了,择日起程回封地养胎。 作者有话说: ? 78、送错寿礼 皇上在养心堂召见了崇阳长公主与驸马崔行, 把命杨新调查来的资料,往崇阳面前一甩,崇阳只看了一眼, 脸色大变, 仰头望向皇上,“阿兄,瑶娘不姓邓,阿兄真要论及邓氏九族, 阿兄与吾,亦在九族之内。” 说着就掩袖哭唱起来, “阿兄, 邓衍求上门来,吾这么做, 也是看在皇祖母的份上, 皇祖母在……” “你这么孝顺,要不去给皇祖母守陵。” 崇阳一听,吓得都哭不下去了, 皇兄绝对干得出来。 又听皇上问道:“你们俩试过没有,生不出孩子,到底是谁的问题?朕之前说给你们三个月时间, 现在都四个多月了,还没结果?” “没有。”崇阳硬着头皮回道。 “哦,是那两个侍妾不顶用,还是朕赏你的两个面首不中用?”皇上问完, 好似没看见崇阳和驸马崔行的紧张不安, 也不等崇阳回话, 又建议道:“要不, 崇阳你一个人去给皇祖母守陵,守个十年八载的。” “若你孝心能感动天地,一准保佑你得一个孩子。”要是得不了孩子,只能说孝心不够。 崇阳听明白皇兄话里的意思,吓得心惊胆颤,真想哭,不是刚才的假哭了。 旁边的驸马崔行见了,忽然跪下,拱手分辩道:“禀告陛下,公主接收瑶娘,是见她长得好,与她是不是邓家人没有丝毫干系,公主把瑶娘送给陛下,只是希望陛下高兴,拳拳友爱之心,绝无与邓家勾连之意,还请陛下明鉴。” 在驸行崔行看来,这才是最关键的,一定要把崇阳从与邓家勾连的事中摘出来,来之前,驸马崔行和崇阳都没想过,皇上会派人去查瑶娘。 至于生不生孩子。 崔行觉得,皇家从不缺子嗣,他俩真没孩子,皇上也不会多在意。 所以,为了避免崇阳在孩子的事上纠缠过多,从而惹怒皇上,真被皇上发配去守皇陵,崔行只好出头。 崇阳也反应过来,连忙附和,“对对对,就是这样。”见驸马磕头,跟着磕头。 皇上不意外,相比于妹妹崇阳的糊涂,崔行很清醒,毕竟是进士及第,父皇亲点的探花郎,然而,接下来,崔行还是大出他的意料。 “公主与微臣大约无儿女缘,瑶娘在长公主府邸内有喜讯,是见天垂怜,将来平安降生,无论男女,求陛下赏赐给公主与微臣,若能养于膝下,将是公主与微臣之幸事。”崔行说完,又俯首磕头。 崇阳一脸愕然,万分惊讶,有一种驸马是不是疯了的错觉,要不怎么会说出让皇兄把孩子交给他们俩养的话? 皇上却笑了,与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事省力,“那就这么办,对外只说是崇阳生下的,你们回封地待个三五年,等孩子落地,那人不必留了。” “谨遵陛下旨意。”崔行忙磕首领旨,见崇阳还在惊愣中,忙伸手拉了她一下。 崇阳一想到要去封地待上至少三年,不能回京,顿觉得生无可恋了,还有被姊妹们知道,她是被皇兄赶出京的,指不定怎么笑话她,她以后,再也没脸在她们面前耍威风了。 更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明明她都是跟着姑母溧阳长公主学的,给阿兄献美,是为了讨阿兄欢喜,之前送上楚丽妃,阿兄就挺高兴的,还赐了她两百金,怎么到瑶娘这里就不行,她没得到好处,却受了连累。 她不承认是她做错了。 也不敢去指摘皇兄的审美出问题了。 想来想去,只能归罪于邓家人,她和邓家人犯冲,崇阳回府后,派人去把邓衍找来,把对方大骂了一顿,邓衍被骂得狗血淋头,还没理清楚什么情况,就被驸马崔行赶出了府。 次日晌午,皇上在明堂见回京参拜的藩王时,接到消息,驸马崔行辞去国子学助教一职,亲自陪崇阳长公主回封地养胎。 皇上听了,只觉得崔行是个能人,要是这件事处理妥当,三五年后回京,倒是可以提拔他任实缺要职,不必再去国子学里熬资历。 —— 近来,宫里氛围十分欢快。 用秦珠珠的话来说,自从刘皇后出台了一个后宫嫔妃召见亲眷制度,大家都有了盼头。 凡宫中正三品婕妤以上嫔妃,可以定期召母家女眷入宫相见,婕妤一年一次,九嫔一年两次,四妃一年四次。如需召见家人,须先呈报皇后,经皇后核准人员名单,定下日期,再遣内侍省去传皇后懿旨。 “我也不贪心,一年能让我得见我阿娘一次就行了。”秦珠珠这话是对着朱颜说的。 朱颜明白秦珠珠的意思,她现在是正四品美人,离婕妤之位还差一级,秦珠珠是希望朱颜能在位份上帮她一把,只是朱颜看着她八个月的大肚子,觉得大约不需要自己帮忙。 “皇后宽和仁厚,只要你平安生下孩子,其他都不用担心。” 秦珠珠听了,对着朱颜眨眼,戏笑道:“宫里多的是人期盼皇后,我就分一分目光给你,拜托你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个美人位份是怎么来的。 她有自知之明。 入宫五年,皇上看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能陪朱颜说话。 当初,要不是机缘凑巧,入宫时与朱颜结识交好,她估计自己连后来突然冒尖的刘才人都不如,更不用说会有六公主,如今还身怀六甲,又有一个孩子将要落地。 刘皇后福泽六宫,历来公正,讲究一碗水端平。 朱颜这里,却只她秦珠珠一人独得偏爱。 朱颜是美人时,后宫嫔妃都进不了芙华宫的门,如今,朱颜位列众妃之首,这次回宫后,来拜见的人就更多,朱颜也只见了她和襄阳公主俩人。 “对后宫诸人来说,能召见家人,确实是一项仁政福政。”襄阳公主称颂道,结束了一朝入宫再难见亲人的遗憾,给了大家机会与盼头,又望向朱颜,笑问道:“阿颜,你准备什么时候召见家人入宫?” 朱颜正想说,家人都远在颖州府,离京城有上千里,为免去他们来回奔波之辛苦,就不召见了。 谁知,还未开口,就听襄阳公主继续道:“前阵子你父亲朱监丞四十大寿,胜业坊朱家,门庭若市,客似云来,据说,好些公主府都送了礼,我府上长史是个木讷性子,我回来后,赶紧着令他补了一份寿礼送过去……” “补什么补,不必补。”朱颜喝断了襄阳公主的话。 声音严厉,把襄阳公主吓得够呛,吓得站起了身,她才注意到,朱颜脸色不对劲,铁青一片,她和朱颜认识至今,头回见朱颜对她这般不假辞色,正要问怎么了,却听秦珠珠摸着大肚子喊道:“哎哟,襄阳,我尿急,你陪着去如厕。” 还朝她使眼色,却让朱颜抓个正着。 只见朱颜没好气道:“让梨白陪你去。”梨白是秦珠珠的大宫女,说完,扭头问襄阳公主,“朱家什么时候来京了?” “你不知道?”襄阳公主很诧异,只好把从公主府长史那里听到的消息,一一详细说了。 秦珠珠一听有新闻,立即不尿急了。 她可是知道,朱颜和家人的关系并不好,所以,她提都没提让朱颜召见家人,也没来得及提醒襄阳公主,倒让襄阳直愣愣撞上了。 不过,朱家人进京了。 她总觉得,皇上这次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好心办坏事。 “这么说,十月中旬就进京了,少府监下的互市监监丞一职,听着就像个肥差。”朱颜自言自语冷嘲一番,抬头对襄阳公主要求道:“你明天亲自去朱家,把补送的寿礼要回来。” 襄阳一听这话立即傻眼了,“阿颜,哪有送出去的寿礼,还去要回来的道理?” “只道送错了,怎么送的就怎么要。” “那是寿礼,真要回来,也不吉利折寿……” “你放心,祸害遗千年。”朱颜刚听襄阳说,她最小的弟弟比阿稷还小一岁,应该是她入宫后增添的,四个儿子四个女儿,朱青云特意给儿子取名用的‘进士及第’四个字又凑齐了。 这人运道也太好了点,怎么每每都能心想事成? 只他越运道好,她越心里不顺,以前离得远,眼不见为净,可如今怎么就搁在眼皮子底下了,还门庭若市?还客似云来? 她都能想像,朱青云该如何得意。 简直不能想,越想越气。 “你送到朱家的寿礼,一日没要回来,一日就别再进我芙华宫的门。”朱颜对襄阳公主放下这话,便起了身,在暖阁内来回转了两圈,还是不能平息心头怒气,扭头吩咐曲姑,“去看看,皇上在哪,我要见他。” “唯。”曲姑应声出门。 襄阳公主觉得自己好像闯了什么祸,再加上朱颜都这么说了,哪怕很不体面,她也得去朱府把寿礼要回来,见秦珠珠作辞,也一道告辞出来,特意随秦珠珠到重华宫,打听一下朱家的事。 眼瞧朱颜貌似与家人并不亲密,她不想再犯忌讳。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啦~~ ? 79、不孝之女 乾元殿, 右侧养心堂。 朱颜坐在狗皇帝右下首位置,眼瞧着进来后给狗皇帝叩拜的朱青云,一身绯色圆领襕衫, 头顶乌纱帽, 脚底是乌皮六合靴,蓄着时下流行的美须髯,端的是仪表堂堂,儒雅大方。 整个人精神抖擞, 神采焕然。 狗皇帝暗赞一声好容貌,转眼, 又觉得理所应当。 不然哪能生出阿颜这样的宁馨儿。 待朱青云给朱颜行礼时, 朱颜起身未受,“阿父快起来, 我可受不起。” 说完, 扭头望向狗皇帝,含笑道:“陛下,我们父女俩说会话, 您,要不回避一下。” 原本想看戏的狗皇帝,对上朱颜似笑非笑的眼神, 想着她还在恼火他调朱父进京一事,为了避免被她亲手赶出去的尴尬,只得捏着鼻子应声行,站起身, “朕正好有事要回勤政堂, 让刑恩在外面听候, 有什么吩咐你直接叫他。” “多谢陛下。”朱颜口中称谢, 却连礼都没行。 朱青云连忙朝狗皇帝拱手,“微臣恭送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狗皇帝挥了挥手。 待狗皇帝离开,人影消失在门口,朱颜重新坐回座椅上,瞧向已转过身来的朱青云,笑道:“许久不见,阿父风采依旧,不,比从前更年轻了,简直是吃了人参果,逆生长。” “一切托娘娘的福。” “我可没福给你托,有福也不会给你托。” 朱青云一下子被噎住,原以为,他能进京,是大女儿想通了,要扶持娘家,施恩母族,这次得蒙圣上召见,他抱了很大希望,不想,这个不孝女一开口就给他浇了盆冰水。 自进来后,朱青云第一回抬头瞧了眼大女儿。 一身火红的狐裘,映得面如白玉皎皎,精致的五官不如从前丰满圆润,娇弱得似有不足之症,却凭添了一股风流态,头上垂髻松散,插了一对白玉串珠金钗步摇,珠玉环绕中,难掩天生丽质,举手投足间,更是风情万种。 容颜之盛,连他作为父亲,都不得不感叹:倾国倾城色,亦不外如是。 他膝下四女,偏偏只有元娘,集他与阿卢容貌的所有优点,又得天地钟灵毓秀,若不能常伴君王侧,才是真真的暴殄天物。 他当初眼力不错,道士的话也没错,错的就是元娘不争气的性子,又或者,这副好模样,就该配个上进性子,有争荣夸耀之心,可惜,剩下三个女儿,性子没问题,却连四娘的容貌都比上元娘。 他心里多少有些埋怨嫡妻莫氏,明明出自商家,倒把元娘教得自视清高,目下无尘。 进宫陪王伴驾,哪是嫁作商家妇可比拟? 一个天上云,一个地上泥。 天壤之别。 “阿父坐。”朱颜指了指身侧的玫瑰交椅,她不习惯仰头和人说话,这个时代君臣之间的礼仪,并没有那么森然,朝堂上大臣上朝都有椅子坐。 朱青云回过神来,应声喏,满腔希望被朱颜浇灭后,心头十分忐忑,对于这次觐见,不敢再抱加官封爵的恩赏了。 只听朱颜道:“我听人说,阿父四十大寿,收了不少礼,有一些朝中重臣与皇室公主都给阿父送寿礼了。”说着,眼神带着询问之意,紧盯着朱青云。 “是,”朱青云如实道,离他寿辰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不清楚女儿为什么提起这个,“全是托娘娘的福,光耀朱家门楣。” 哪怕知道女儿不愿意听,他还是得说,因为实情如此。 “可是阿父,我不想给您托福怎么办?” 朱青云听这话,故作伤心,“元娘,我是你……” “不如阿父三日内,把收到的寿礼全退回去。” “什么?退回去?” 朱青云惊得站直身,看向朱颜,发现对方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元娘,没这样的事,把寿礼退回去,从没这样的事,而且我们真这么做就太得罪人了。” “阿父说错了,不是我们,是您。”朱颜直白地指出来。 “你……” 朱青云想斥责,立即意识到,元娘不是未出阁的女娘,眼下是正一品元妃,就刚刚瞧她在皇上面前的从容自在,还有能借着皇上召见他,就知道元娘恩宠甚浓。 朱青云一下子变了脸,转为痛心疾首,语带伤心道:“元娘,你也姓朱,朱家是你母家,是四殿下的母族,就算阿父当初逆了你的心意,对不住你,然如今,你富贵已极,得圣上天恩,炙手可热,何必再纠着从前之事。” “你我父女之情,血脉至亲,斩灭不断,何如放下芥蒂,朱家得托娘娘,是邀天之幸,若使人伦不绝,孝道不灭,于娘娘于朱家的名声,相得益彰,大有裨益。”说着竟是跪了下来。 朱颜忙起身避开,笑了起来,最后变成大笑,“五年前,我和阿父谈父女之情,阿父不为所动,怎么,五年之后,阿父竟来跟我谈父女之情。” “阿父去打听打听我的名声,我从不在乎名声。” 朱颜敛起笑容,容色一肃,“阿父要么按我说的去做,要么三日后,我召诸命妇公主进宫,凡送了礼的,让她们上门去索讨,真到那一步,世人皆知你我父女之情如纸薄,阿父好好想想,今后还能不能在京中立足了。” “或者阿父更喜欢颖州府,也可能是睢阳?” 颖州,是朱青云之前为官之地。 睢阳是老家。 朱青云脸色发白,气得嘴唇都在微微打哆嗦,这个孽女,不孝女,难不成,她想把他撸成白身回老家。 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孽障绝对干得出来。 朱青云勉强一笑,“阿父一切都听你的,都退。”让他来退,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还能找找借口,留住脸面,要真让这个不孝女亲自来,恐怕连脸面都保不住。 顿了下,迟疑道:“只是,只是有些阿父的同僚与好友……” “凡官职比你高的人家,你把寿礼全给退了。” 朱颜打断朱青云最后一丝侥幸,“在京城,树上掉下一片叶子,都能砸中一个正三品的官,阿父一个从五品的监丞,觉得自己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初入京中,便能让公主与品级比你高的官员给你送寿礼,阿父倒不怕折寿。” 朱青云听得差点心头梗塞,他没了正三品郡公,还不是这个孽女从前不争气。 他不怕折寿,但怕被这个不孝女给气死。 朱青云入宫时,有多意气风发,红光满面。 出宫时,就有多狼狈不堪,灰头土脸。 回府后,在嫡妻莫氏的屋子里连灌了两碗茶,才压住心头的愤怒。 “你这是在宫里连碗茶都没讨到。”莫氏坐在一旁问道,她长了一张圆脸,四十出头,身形微胖,看起来很和气。 “别提了,那个不孝女。” “郎君要骂,这话也只在心里骂。” 莫氏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初元娘是带着怨气入宫的,她能给你好脸,妾早说过,元娘性子硬,不适合,你真有登天的心,还不如换成二娘去,你偏不听。” “你别说的这么好听,好像只你为元娘着想,你还不是为了你侄子,我都没怪罪你怎么教的元娘,把她教成这般不教不悌。” 莫氏脸色微变,“妾是为了我侄子,也是为了元娘,与我莫家的婚事,是元娘自己提的,天地良心,妾从头到尾没想过去撮合他们俩。” 朱青云哼了一声,就因这个缘故,他才没法怪罪莫氏,于是把进宫的事和莫氏说了一遍。 莫氏听他说见到元娘时,便一点不意外后面发生的一切。 她很想喷朱青云一脸:你怎么还有脸在元娘面前提父女之情,到底忍住了。 “大郎呢?”朱青云左右看了眼,那个不孝女跟阎王催命似的,他是没脸去退寿礼,只好让儿子去。 “他去西市了。” “怎么又让他去那,我说了,你要开铺子的事,交给掌柜,不许交给大郎,快及冠了,一天天的不学无术。”朱青云越说越来火,又指责莫氏道:“你看看,我一双儿女,都让你给养废了。” “郎君的儿女又不只大郎和元娘,大郎读书不成,还有二郎三郎,四郎还在襁褓,郎君可以亲自教,世上又不只读书一条路,妾觉得大郎很好,你要再逼他读书,妾以后嫁妆全留给大郎。” 莫氏赌气道,又特地‘好心好意’提醒,“郎君与其在这与妾争执,不如想想,怎么把寿礼退了,还保住颜面,哦,对了,贺寿的礼单名册,妾已命人抄录一份给了之前来传旨的公公。” “你,你这蠢妇。” 朱青云气得快吐血,这样一来,他想蒙混过关都不行,甩袖出去,在外面见到卢氏的丫头,于是去了卢氏的院子,只待了片刻,就后悔了。 他都着急上火了,卢氏还只关心她的诰命。 “我没法给你求,你要不进宫去,去元娘跟前,摆摆你亲娘的谱。” 朱青云扔下这句话,跑去前面的书房,召见自己养的几个门客与幕僚,和他们商量主意。 —— 芙华宫里。 狗皇帝晚上过来,进入东暖阁,见朱颜抱着儿子阿稷在说话,脸色似乎还不错,于是凑了过去,在旁边坐下,含笑道:“气消了。” “没有。” 狗皇帝听了,挑了挑眉,“你阿父又没犯错,总不能为了让你消气,真让朕把他撸成白身,你脸上也不好看。” “陛下觉得我在乎名声?”朱颜反问道。 狗皇帝一脸赔笑, “行,你不在乎,朕在乎。” “我也在乎。” 狗皇帝低头看了眼插话的儿子,伸手想去抱儿子,儿子直接扭身趴进阿颜怀里,给他一个后背,只好无奈地摸了摸儿子头上的小揪揪,“这小子。” 自从回来后,儿子除了粘阿颜,就不愿让他抱。 不过有些话儿子在,也没法说,等到晚上就寝时,狗皇帝才又郑重对朱颜道:“朕也不在乎名声,但朱家终归你母家,阿稷外家,朱家也不只你阿父一人,把他们留在京中,等你空闲了,你也可以召你阿母进宫说说话。” “朱氏其余族人,好像和你家也不亲近。” “不是不亲,是已经断了亲。” 朱颜丝毫没为朱家遮掩,“阿父有个叔父,当年因阿父执意娶阿母,认为阿父自降门第,甘于堕落,为钱财娶商家女,失了读书人的骨气,那位叔公劝不住阿父,一怒之下,就和阿父断了亲,我记事以来,没见俩家有来往。” “你阿父,倒是个能下狠心做事的。”狗皇帝其实比较欣赏这类人。 作者有话说: ? 80、抢救一下 国朝以孝治天下。 又讲究, 推亲亲以显尊尊。意味着,推恩亲族,赏予尊位, 以彰显孝道。 因此, 在朱颜封妃后,朝中便有善于逢迎之辈上书,以此为据,自揣上意, 要求恩封元妃母族。 那时节,皇上正为朱颜待在行宫不愿回京而恼火, 连他带走儿子阿稷都不能让她回转头, 才猛然发觉,他手中能辖治朱颜的筹码太少。 又见朱颜和莫望之的关系好, 突然回过味来, 朱颜哪怕与父亲朱青云关系不好,与朱二娘关系不好,但朱家又不只这两人, 总不会朱颜和朱家所有人关系都不好,据他所知,至少和她嫡母还有大弟朱进就很亲近。 想通此中关节。 他顺水推舟, 把朱青云调回京中任职,又在紧邻皇城右侧的胜业坊赐了府第,赏了金帛珠玉,让他们在京中安家, 之后没再管了。 只是这世上从不乏阿谀逢迎之人。 朱颜一日在宫中为妃, 朱家门庭就一日不会冷落。 皇上没料到朱颜会这么反感, 竟一点光都不想让朱青云沾, 还出了个退寿礼的法子去折损人,他索性下了道口谕,派张忠国去传旨,斥责朱家借寿筵收受厚礼,行奢靡不正之风,予以训斥,并严重告诫。 张忠国从朱家回来,特意禀报皇上,“朱监丞请奴婢转告陛下一声,朱家原本打算退还寿礼用的借口,是说元妃贤德,不喜家人收厚礼。” “他倒是个极聪明的人。”皇上夸赞道,朱颜让他去退寿礼,他反而借着这个事,宣扬一把朱颜和朱家的名声,事还未做,又抓住机会先向他卖个好。 难怪朱颜说他父亲,靠谄媚上司做到刺史府从五品的长史。 这般看来,朱青云确实有这个本事。 不但人聪明,又极会体贴上意。 这样的人,用得不好很容易就成奸臣。 他在用人上,并不忌讳奸臣,于他而言,只要能干事,听使唤,他都愿意用,干得好,富贵爵位皆可赏赐。 朱青云的行动力极强,又有皇上训诫的口谕加成,到了第三日,一个月前收受的寿礼,已全部退了回去。 皇上在宫中接到消息,倒越发觉得他是个人才。 有点可惜了。 皇上亲自把结果告诉朱颜,最后和朱颜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就让他在互市监监丞的位置上干到老,不予升迁。” “他在京中,在你眼皮底下,真做了什么事,你随时可以派人去训斥,总好过他在外地打着你的名号做事,我们要许久才知道,比不上在京中方便。”皇上还特意找个理由描补一二。 朱颜听了,勉强认同狗皇帝的说法。 自此,朱颜仿佛受了启发,点亮了某项技能,请襄阳公主在宫外多留意朱府动静,揪着朱青云的生活作风问题,隔段时间派刑恩去朱家训诫一顿,只半年不到,京中所有达官贵人都明白,朱青云不得宫中的意。 直到朱青云实在受不了,主动辞了官。 朱颜才停止这项活动。 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狗皇帝见朱颜同意了他的观点,没再和他闹腾,就当这桩事顺利过关,翻过去一页,他也放下了心。 今年年底,由于各地藩王进京朝拜,京城格外热闹,东边的诸王宅第平时空旷清冷,到了这时节早已人满为患,狗皇帝接到宗正寺的呈报,除了几位年事已高的叔公,在先帝便免了朝觐,其余该来的都来了。 狗皇帝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至十二月下旬,狗皇帝要么在乾元殿,要么在诸王宅第,几乎没时间踏足后宫。 也直到这个时候,宰相谢无几个才知道,皇上之前提的所谓和亲一事,是让诸王娶回纥王女,对于这个结果,原本满心忐忑,生怕皇上在此事上闹幺蛾子的谢无,倒落下了一颗心。 事情的引子出在,齐王张函在诸王宅第内,把广陵王、清河王以及辽阳王殴打了一顿,据说见血了。 广陵王是皇上的亲兄长,和齐王张函算是同辈。 但清河王和辽阳王却是齐王张函的叔叔辈。 本来从开国至今,各地藩王在封地肆意妄为、巧取豪夺,乃至草菅人命、奢靡无度,风评很不好,到了京中还不安分,一石激起千层浪,言官的折子瞬间堆满了御史台,都要求从严从急处置。 甚至连受了殴打的三位藩王,这些言官都没放过。 认为他们也有问题,不然,齐王张函为什么不打别人,只打他们三个,要求必须严查。 人都经不起查。 广陵王张翼第一个坐不住,不顾身上的伤痛,脸上的青紫,几乎是连滚带爬,仗着自己是皇上的亲兄长,冲到乾元殿喊冤,“九弟,你得为阿兄作主,严惩张函那个该死的混球。” “你脸没事吧?”皇上早听说广陵王脸伤得最重,也派了太医过去诸王宅第,但看到广陵王的脸,青青紫紫肿一片,还是吓了一跳。 他这位三兄,从小到大,就这张脸能看。 “应该没事。” 广陵王张翼其实也有些担心,他平时无事,都要对着镜子照上十次脸,但这两天都不敢照镜子,每次想照镜子,就恨不得把张函捶一遍,只是他打不过张函,带上人又有聚众闹事的嫌疑。 偏偏此刻在京城,要是在他自己封地,新仇旧恨,他绝对要把张函打爆头。 “九弟,阿兄跟你说,你是不知道,张函有多可恶,他从小仗着力气大,仗着皇祖母的偏爱,住在宫里,专门欺负我们兄弟,你那时小,不像我们几个大的,没有一个逃脱过他的欺压,直到皇祖母薨世,他才被父皇遣回封地,我们兄弟几个才算脱离苦海。” 张翼气得把旧事也搬出来告状,“皇祖母偏心,当初还夸他,勇武过人,有太宗皇帝遗风,这次来京,吾都避着他走,清河王叔和辽阳王叔也没招惹他,他无缘无故就出手打我们,哪有半点兄弟之情,人伦之亲。” “九弟,你一定要给阿兄做主。”张翼直接凑到皇上面前,“最好削了他封地,让他滚回去重新做他的陈留王。” 庄肃邓太后有两子,长子为先帝,次子为齐王张函的父亲。 次子初封陈留王,后先帝继位,太后偏心次子,一直嫌弃次子封地太小,正好齐王绝嗣国除,太后便为次子谋了齐王之位,张函作为齐王世子,一直留在京中替父尽孝于太后膝下。 太后偏心次子,张函之母是齐王正妃,亦是邓氏女,因此张函这个皇孙比宫里的皇子都得宠。 皇祖母薨世时,皇上年仅五岁,他自小长于先帝跟前,当时年纪小,没被张函欺负过,但对张函在宫里飞扬跋扈却有一丝印象。 只是单论这次的事,他却站齐王张函。 “真是无缘无故?”皇上诘问道,看着三兄凑过来的猪头脸,他想的却是,这张脸还能不能好,晚点得召李院正问问。 “当……”广陵王张翼正要说当然,对上皇上微眯着眼的样子,他略有些心虚。 又听皇上追问道:“他动手打你们之前,阿兄和两位皇叔在做什么?” “就说说话,聊聊天。” 皇上冷笑一声。 广陵王直接破罐子破摔,“九弟,这半年,阿兄给你写了好几封信,只求能与王妃邓氏和离,两位皇叔也有同样的难题,所以,我们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才能让你同意我们与邓氏和离,他张函是邓氏女所出,愿意娶邓氏女为妃,难不成还不许我们和离。” “吾那位王妃,仗着是皇祖母赐婚,自嫁入王府,派头比吾还大,也就今年邓家被抄没贬官,她才收敛些,” 张函说到伤心处,诉苦诉到想哭,他怎么就这么命苦,“九弟,你当可怜可怜阿兄,阿兄年过三十,尚无嫡子,眼瞧着后继无人,将来国除,连供奉香火的人都没有。” 这样结果,不得不吐糟一下国朝的藩王继承制度。 为保证嫡庶之序,各地藩王的王妃须由朝廷册封,无嫡子,国除,其余诸子贬为庶人,一次性赏钱十万贯。 有嫡子,由朝廷册封为世子,世子继承一半封地,其余诸子降为公爵,平分其余封地,以此类推,第二代降为侯爵,第三代降为伯爵,第四代降为子爵,第五代降为男爵。 诸子五代之后,沦为庶民。 因此,国朝从开国至今,几乎没有坐大的藩王,连绵不断的藩王,其封地更是越来越小,并且每代都有几人,因无世子国除,也曾有过以庶代嫡,被查出后,不仅国除,整个王府的人都被流放。 从而造成,每位藩王为保证王爵不断,继位的第一件事,便是生嫡子,请封世子,整个王府都盼着有嫡子。 这个制度,最开始很遭人病诟。 和皇位继承制一样,谁也无法保证,能代代有嫡子。 但后来,朝廷发现,这项制度有利于朝廷抑制藩王势力,藩王之位随着代际传递,血缘疏远,藩王势力越来越弱,根本不会像前朝那般,酿成大的藩王之祸。 日常无嗣国除,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国家的负担,朝廷增加了土地和人口,也喜闻乐见。 “阿兄真想与王妃和离,朕可以答应你。”皇上忽然松口道。 一听这句准话,广陵王张翼惊得都忘记伤心了,惊喜来得太快了,“真的,九郎你真的同意了,吾能摆脱邓氏那个恶妇,你赶紧下旨通知宗正寺的赵王,不行,吾亲自去宗正寺找叔公。” “阿兄等等,”皇上叫住对方,“阿兄与王妃和离后,朕希望阿兄能娶回纥王女为王妃。” 娶回纥王女? 广陵王一听这话,惊得腿发颤,摔倒在地,还特么是脸朝地。 皇上连忙上前去扶对方,又喊人去宣太医,也不知三兄这张脸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80-100 81、虚梦成空 广陵王在仁守堂的厢房养伤, 养那张脸。 “九弟,阿兄被邓氏那个恶妇折磨半生,你放过阿兄一回, 你看看, 阿兄年纪这般大,又毁了容,回纥王女肯定看不上,二十一弟年轻未婚, 你可以考虑让他娶回纥王女。”广陵王张翼这个时候,只能卖弟弟了。 “三兄, 二十一弟才八岁, 你让他现在娶亲,你良心不会痛?” “不会, ” 广陵王张翼摇头, 找了个理由道:“有事,阿弟服其劳。” 皇上一听这话,都给他整笑了, 三兄自幼上课就爱打瞌睡,读的书也全还给当初仁本阁的师傅了,“是有事, 弟子服其劳,不是阿弟。” “大差不差,谁让我们兄弟二十一人,活下来的十六个, 二十一弟最小, 又只剩他没成亲。”广陵王感叹道。 最小的二十一弟常山王张衡, 比二十弟少了十二岁。 自皇祖母去逝, 九弟生母许贵妃专宠,父皇后宫再无所出,直到许贵妃薨逝,被追封为文贞皇后,四年后,郭婕妤偶然机会生下二十一弟,二十一弟也成了父皇最后一个孩子。 “毛团,毛团,快出来。”小孩脆生生的呼唤声响起,紧接着,外面院子里传来喵喵的回应声,一只纯白色的狮子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飞奔到小孩脚下。 小孩欢喜地俯身抱起猫。 皇上看到随之而来的一抹红影,忙要起身出去,却让靠在隐囊上的广陵王张翼给抓住衣袖问道:“这是你家四郎?你竟真让他在乾元殿养猫,也太宠孩子了。”语气中带着笃定。 他虽远在封地,却知道皇上自太子薨世后,最喜爱的儿子便是四皇子张稷,生母为今年新册封的朱元妃,早听说这位朱元妃很受宠,因有父皇时许贵妃的例子在前,这位四皇子未来可期,他少不得提前认识一番。 “吾随陛下一起去见见四郎。” “阿兄这副尊容,别把朕家四郎吓到了。” 皇上目光在广陵王张翼脸上打转,摇头道:“阿兄好好待在屋子里养伤,太医说了,你这张脸要想尽快好起来,便不能出门见风,阿兄总不能正旦那日,顶着这张脸见大臣与其他叔伯兄弟。” 可惜,广陵王张翼能听劝,他就不是张翼了。 “阿耶,”张稷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父皇出来,喊了一声,却在看到父皇身后的人时,惊呆住了,一张脸青青紫紫,还有地方红肿,像是旧伤新伤层叠,太吓人了,“他的脸被谁打了?” “他自己摔的,” 皇上回头瞪了眼张翼,上前抱起儿子,“田田你叫他三伯父。” “三伯父。”张稷听话喊道,只是对上这位三伯父极吓人的笑脸,紧抓着怀里的毛团,忙回转头要去找阿娘。 朱颜陪儿子来仁守堂逗猫,没料到会有外人在,近前只看了对方一眼,便微垂下头,“陛下这里有客人,我与田田先回去。” “不必,你们去正堂,他等会儿就要离开。”狗皇帝连忙说道,为防着阿颜和儿子来,仁守堂正堂一直有人打理,放有烧着的火盆,屋子里极暖和。 朱颜想接过儿子,却听狗皇帝道:“田田太重了,朕抱他去正堂。” “我不重。”张稷一听这话,直接挣扎起来。 狗皇帝制住他手脚,哄道:“好,你不重,是猫重。”话音一落,只见张稷怀里的毛团喵喵叫了两声,似带着抗议,张稷忙摸了摸毛团的颈窝,撅起嘴道:“阿耶,毛团也不重。” “要么你自己抱着它走去正堂,要么阿耶抱你过去?”狗皇帝给了儿子两个选择。 “我自己过去。” 一听这话,狗皇帝立即把儿子放下,这孩子跟他阿娘一个样,气性很大,回来后,到现在都不乐意他抱,他也不好强着他,自己儿子只能自己哄。 朱颜上前摸了摸儿子右肩,朝广陵王张翼颔了下首,便领着儿子离开去正堂。 广陵王是正一品王爵,朱颜自册封为妃后,她觉得最大的好处,便是除了狗皇帝和刘皇后外,她不需要再给任何人行礼了。 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她在狗皇帝面前,又多是随意散漫。 再加上,她不喜与后宫嫔妃来往,自从狗皇帝免了她初一十五去凤仪宫拜见皇后,她与刘皇后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纵然见了,因着俩人关系好,刘皇后也从不让她行全礼。 狗皇帝见阿颜带着儿子进了正堂,放下了门口的帘子,回转头,望向广陵王张翼,“阿兄立即出宫,回诸王宅第。” 广陵王张翼回过神来,忙诧异道:“不,九郎,你不是说让阿兄在这儿养伤。” “你脸都见风了,还养什么养,要养也回你府里去。” “陛下,九郎,九弟,阿弟,” 广陵王张翼急得一顿叫,越叫越亲1热,叫到最后,语调都变得九曲回肠。 他和清河王叔、辽阳王叔三人商量,怎么让皇上同意他们与邓家女和离,想到法子便是,他以兄弟之情打动皇上,清河王叔给皇上献美人,辽阳王叔给皇上献辽阳神骏。 只是刚刚见到朱元妃时,他震撼之余,却不得不承认,清河王叔打算献的那什么清河第一美,估计不管用了。 不知道朱元妃妒不妒? 要是朱元妃如同以前父皇时的许贵妃那般妒性大,清河王叔献美反而得罪人。 广陵王张翼忙求告道:“阿弟,只要阿弟同意阿兄和离,阿兄现在就走。” “朕一直是同意你们和离的。”皇上凉凉看了眼广陵王张翼,提醒道,他之前就说过,和离可以,但与邓氏女和离之后,他们再娶之妇,朝廷将不给正式册封,“你们自己好好考量。” 广陵王张翼与王妃邓氏是没有儿子。 但两位皇叔却是有嫡子,有的还不只一个,邓家的事,已经了结,皇上便不想再追诉前事,节外生枝。 既然承王爵,享封邑,总得做点贡献。 “齐王张函动手殴打兄长与长辈,朕会给你和两位王叔一个交待,削他两县之地以作惩戒,再让宗正寺给他一个警告。”皇上说这话时,神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脸上再没有之前的嬉笑。 广陵王张翼最怕的便是这位九弟肃着张脸,一旦他板起脸,就代表没有商量的余地,所以他之前才会尽量插科打诨。 皇上送走广陵王,回转身,到正堂门口,毡帘掀起,一股热浪迎面冲来,他走了进去,脱去身上裘衣递给跟进来的刑恩,挥手令他退下,抬头,只见阿颜慵懒地坐在四扇屏风前的榻席上,儿子阿稷抱着狮子猫喂食。 “阿颜,朕记得,你以前羡慕过辽阳王太后,你知不知道,辽阳王太后最后是忧愤早亡。”狗皇帝坐到朱颜身侧说道。 朱颜听了,愣了下,这个史书上没写,史书上只记载了辽阳王,四岁就藩,其生母提前封王太后出宫,“怎么会?” 都远离京城,远离这九重深宫了,怎么还会忧愤。 “她是提前离宫了,” 狗皇帝徐徐讲道:“但辽阳王十二岁时,皇祖母令其娶王妃,娶的是邓氏女,那时皇祖父仙驾,皇祖母已是太后,邓家气盛,辽阳王太后受儿媳辖治,不到两年,忧愤而亡,死时年仅三十。” 所以,邓家出事后,辽阳王叔才会在有两位嫡子的情况下,依旧要求与王妃邓氏和离。 “国朝不是以孝治天下吗?”朱颜只觉得不可思议,在这种大环境下,儿媳还能管婆母。 狗皇帝嗤笑道:“嫡母亦是尽孝,在言官清流眼中,嫡母本身就大过生母,何况还有权势加码。”这就是他明知邓废后姑侄害了大郎,他还有先帝留给他便宜行事的遗诏,手握这么大的优势,他也筹谋了两年,才敢动手废太后。 “陛下怎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个?”朱颜皱了皱眉头,她不认为狗皇帝是想放她提前随儿子就封国。 “朕只是想告诉你,与其做着封国王太后的虚梦,还不如盼着朕活得长久一点,有朕护着你,你能肆意妄为,不需要顾忌天下任何人。” 朱颜抬左手摩挲着额角,避开狗皇帝注视的目光,微微垂下眼帘,辽阳王太后的事,确实惊到她了,但刘皇后不是庄肃太后,她是宁愿相信刘皇后,也不愿意相信狗皇帝,只是这话,她不能说。 “今日早上,清阳宫楚丽妃派人来芙华宫,说想见我一面,我回绝了。” 狗皇帝明显不满朱颜突然这么生硬地转移话题,没好气问道:“她病好了?” “没有,听说起不来身,她希望我去一趟清阳宫,我没去。” “没去就对了,你身体本就不好,她病了许久,你去见她,没得把病气过给你,再说,你们从前又没往来,她突然要见你,指定没好事。”在狗皇帝眼里,楚丽妃早已是个死人了。 “我听皇后说,她病得厉害,之前一直想见陛下,陛下没去?” 狗皇帝盯着朱颜看了好一会,才反问道,“你希望朕去?” 要说她不妒,她能因为朱二娘要进宫,和他翻脸,能因为他在外面睡个美人,赌气不回京,要说她妒,他去刘皇后那,去其他嫔妃那,她好似从不在意。 所以,他有时候看不懂阿颜。 “陛下去不去,是陛下的事,干妾何事?”朱颜冷笑一声,楚丽妃自从病了,狗皇帝从未踏足过清阳宫,忙前忙后的,只有刘皇后一人,她听说后,只是觉得有些心寒。 楚丽妃是他枕边人,曾经也得他喜欢过。 一朝失宠,连见上一面都不能够。 作者有话说: ? 82、身后之事 后面接连几天, 楚丽妃又数次派人来请朱颜去清阳宫,恳求要见她一面。 朱颜拒绝了,没有去, 最后一次, 据来传话的清阳宫大太监如江说,楚丽妃已是油尽灯枯,靠参汤吊命。 朱颜微微犹豫了一下,依旧没有去。 她连如江都没见, 只让曲姑给如江传话,“要真到了这一步, 他不该来芙华宫, 而是该去凤仪宫找刘皇后准备丧事。” 将近年节,宫里历来不兴办丧事。 如果楚丽妃还得宠, 自然不必忌讳, 可眼下楚丽妃完全失宠,真没了,依照狗皇帝刻薄寡恩的秉性, 谁知道狗皇帝会不会觉得她连死都不会挑日子,嫌晦气,不允许办丧事。 朱颜只能盼着她能多熬上几日, 熬过上元节。 腊月二十八,自午后开始,北风席卷,天色阴沉, 似要下大雪一般。 又听说钦天监预言, 正旦那日将有日食发生, 但狗皇帝已经下令, 不会因日食废罢朝贺,每年正旦日在含元殿举办的大朝贺,将如期举行。 晚上,狗皇帝没来芙华宫,朱颜也没当回事,因天太冷,她带着儿子阿稷用过晚膳后,准备早些歇着,只是她刚把儿子哄睡着,就听曲姑来报,“娘娘,乾元殿张大总管过来了,说是皇上召见娘娘,请您去一趟乾元殿。” “现在?”朱颜皱了皱眉,不大想去,“可有说什么事?” “没有,娘娘,平时都是刑恩来传话,今儿不知怎么换成了张忠国。”曲姑特意提醒了下,刑恩多少会透露点内容,但张忠国嘴严得紧,令她觉得来者不善,“娘娘,您还是换上裘衣斗篷,过去一趟,奴婢已让平安准备了挡风软轿,停在中庭等候娘娘。” 朱颜听明白曲姑话里的暗示,应了声好。 重新绾了下头发,让秋红给她梳了垂髻,因是夜里,只擦了面脂唇脂,没再描眉涂胭脂,出门前,看了眼暖阁内多宝架上的滴漏壶,已是戌时初刻,外面天已全黑,寒风凛冽,呼啸而过,如利刃拂面,有些刺痛。 又不知狗皇帝发什么神经。 大晚上的折腾人。 曲姑瞧着张忠国没有催促,依旧恭敬地请朱颜上轿,略略放下心,也只微微一点,像张忠国这种历经两代帝王的御前总管,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前,都让人看不出任何痕迹。 乾元殿,灯火通明。 朱颜直接被领进了养心堂,张忠国没有跟进来,曲姑和秋叶也被拦在外面,入内后,朱颜解了斗篷系带,一眼看到狗皇帝坐在一张软榻上,身侧靠着秋香色隐囊,姿势有些古怪,左手捂着脖子,微歪着脑袋。 “这么晚了,叫我来有什么事?” “朕今晚去了一趟清阳宫,遭到楚氏行刺。” “啥?”朱颜震惊得手中斗篷掉落在地,猛地发现,明亮火光下,狗皇帝捂着脖子的左手,似有血迹。 又听狗皇帝说:“朕去看望楚氏,一近前,楚氏便用金钗刺向朕的脖子。” 朱颜听明白了,被这个信息炸得大受震憾,微张了张嘴,倒看不出来,楚丽妃那么一个柔顺的人,胆子大到这般地步,竟敢刺杀皇帝,敢亲自动手,她不由心生几分敬佩来。 在这后宫之中,有人干了她想干而不能干的事。 不过,不是说楚丽妃已病入膏肓了吗? 怎么还有力气朝狗皇帝行凶? “阿颜,朕问你,楚氏想对朕行凶,要行刺朕,你之前知不知情?” 声若寒冰,冻得朱颜回过神,听了狗皇帝的话,抬头望去,只见狗皇帝目含凶光,深幽不见底,如毒蛇般盯着她,吓得她不由打了个颤栗,连忙收敛住心神,“我不知情。” “既不知情,眼里有惊就行,给朕收起你脸上的喜色。”狗皇帝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突然怒喝起来,威势逼人,紧接着,哐当一声,右手砸出去一个琉璃盏。 朱颜瞧着琉璃盏准确无误地从她身侧飞过,砸落在高高的门槛上,哗啦声碎了一地,视觉冲击,却反而使她心头的惊吓去了两分,都想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脸。 她脸上的喜色,有这么明显吗? 她真的没有控制住自己。 鬼使神差间。 不知是受到楚丽妃敢于朝狗皇帝行刺之事的刺激,还是屋子里没有旁人,只有她和狗皇帝俩,又或者,怪两座十二连枝铜灯的灯火太过明亮。 林林总总原因下,朱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出声问道:“有这么明显?” 问了,等于变相承认。 朱颜都觉得自己在作死。 果然,话音一落,就听到狗皇帝连连冷笑,“可惜呀,让你失望了,一个垂死之人能奈朕何,金钗划过,只戳破一层皮,就让朕避开了。” 朱颜微垂下头,这回只敢在心里表示可惜。 确实是有那么点可惜。 又听狗皇帝喊道:“阿颜,你过来,到朕身边来。” 朱颜迟疑了一下,“陛下要做什么?” “怎么?还要朕起身来拉你,让你过来,你就赶紧过来。”狗皇帝几乎是怒吼道。 朱颜耳膜发痛,嗡嗡作响,只得往前走,感觉狗皇帝就像一只受了伤的猛兽,随时都能发疯,格外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她甚至暗暗有些后悔,刚刚不该刺激对方。 近前,被狗皇帝伸手一拉。 朱颜几乎是跌撞着,撞倒在狗皇帝的怀里,对方不给她坐直身的机会,右手托住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两眼如炬盯着她,眼神没有一丝温度,布满疑心、猜忌,“阿颜,朕再问你一遍,楚氏行刺朕,你到底知不知情?” “不知。” 狗皇帝似未听到般,接着逼问:“五天前,你为什么要在朕面前提起楚氏,提及她想见朕?” 朱颜瞬间恍悟,狗皇帝是因为她提了这一嘴,才去看望楚丽妃,狗皇帝这是……这是怀疑她提前知情,想借楚丽妃之手,置他于死地……这是不是太会联想,太多疑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个时候,再多的否认,也是无用。 朱颜控制住自己要打颤的牙齿,直视对方,“我要是有这个胆子,何必假手于他人,你日日在我身边,我时时能见着你,我真要动手,岂不比旁人更方便。” 有时候,恨起来,她是真盼着狗皇帝早死算了。 但从来没想过自己动手。 她连鸡都不敢杀,何况是人。 对于人命,她始终心存一份敬畏,不敢越雷池半步。 时间仿佛停滞了般,朱颜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到狗皇帝紧绷着的下颌出现一丝裂纹,审视的目光终于露出点笑来,“阿颜,你说得对,你确实不知。” “阿颜,朕希望,你以后能盼着朕活得长长久久,” “你说,朕该怎么做?” 狗皇帝也不等她回答,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低头亲了一口,朝外喊了张忠国,“去,让太医进来,另外,你去传旨,召侍中令狐游、宗正寺寺卿赵王张耀,以及汝南侯许康进宫。” 侍中令狐游是狗皇帝最信任的宰相,代表朝中重臣。 宗正寺寺卿赵王张耀,代表皇室宗亲。 汝南侯许康,是狗皇帝的舅父,代表外戚。 这三人是狗皇帝极信任之人。 此刻,早已入夜,宫门也已落锁,狗皇帝召见这些人进宫要做什么?朱颜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里有些害怕,手脚冰凉,下意识抓住狗皇帝胸前衣襟。 狗皇帝见了,握住她的手,“阿颜,你不用怕,只要朕活着,你不必害怕任何事,朕会护着你的。” 那如果你死了呢? 朱颜心如雷电,狗皇帝是要提前交待身后事? 朱颜犹不敢相信,瞪大眼。 尤其是李院正进来,狗皇帝松开捂着脖子的左手,揭开帕子,刑恩端水进来亲自给狗皇帝清洗伤口,朱颜看到那一道利刃划过的血痕,伤口并不深,还划偏了,从耳后斜出来,最多两寸长。 一点都不严重。 李院正也说,“陛下这两天伤口别碰冷水,别摇头,脖子尽量别做大的动作,等结痂就没事了。”说完,还看了眼旁边的朱元妃。 狗皇帝察觉到李院正的动作,开口道:“不是她伤的朕。” 朱颜只觉得狗皇帝这话,就如同,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如不分辩呢。 果然,李院正不相信,他两次单独给皇上看伤,都是朱元妃在现场。 又听狗皇帝厉色道:“朕说不是她,就不是她,听到了没?” 李院正吓得连忙应声唯,“微臣听到了。”眼瞧着皇上的伤口敷上止血止痛愈合的膏药,又裹了一层细纱,然后打算系上一条围脖。 刑恩捧了十来条各色花样的围脖进来,狗皇帝望向朱颜,“朕等会儿还要召见人,你替朕挑一个。” 朱颜心神不宁,随手指了茶色的松鼠皮毛围脖。 狗皇帝点头,让朱颜给他围上。 朱颜只得起身动手,狗皇帝今晚穿了一身驼色圆领常服,配上茶色围脖,倒是相得益彰。 李院正很快告退,刑恩也退出去,朱颜想离开,“陛下等会儿要召见大臣,我在场不便,先回宫去了。” “跟你有关,你怎么能不在场?” 一听这话,朱颜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又涌了上来,问狗皇帝,“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你等会儿就会知道,等会儿你看着就行,不要说话。” 后面发生的事,朱颜却觉得,根本不用狗皇帝叮嘱,因为除了疯子二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戌正,也可能更晚。 侍中令狐游、汝南侯许康、宗正寺寺卿赵王张耀相继进入大殿,张耀年纪大,来得最晚,听说外面已经落起大雪,三人看到坐在皇上身侧的朱颜时,都意外地看了眼,行礼时,一并行了揖礼。 狗皇帝赐了座,又让刑恩带人挪了张案几放到令狐游面前,笔墨纸砚都摆上,墨汁已研磨好。 “朕今晚宣你们进宫,是有道密诏要留给你们。”狗皇帝说完,也没多作解释,喊了侍中令狐游,“令狐,你来拟诏,朕说,你写。” 令狐游忙应声唯,他常替皇上拟诏,这项工作做起来十分从容,铺开空白帛书,拿起紫毫笔,沾了墨听候。 只听狗皇帝缓缓开口,“维元和五年腊月二十八,夜,朕绍膺骏命,朕如身有不测……” “陛下。” 赵王张耀、汝南侯许康立时吓得面如土色,大喊一道,再顾不上好奇,从座椅上窜滑下,扑通跪倒在地。 稍稍能稳住的侍中令狐游手中的笔一顿,不敢落笔,抬头望向皇上,“陛下受天承命,千秋万岁,又正值盛年,何作不祥之语。” “令狐,你继续写。” “微臣不敢。”令狐游搁下笔,站起身,从案几后走出来跪下。 狗皇帝盯着他道:“卿要是不能为,就让其他人来。” “陛下,臣不能为。”令狐游俯首磕头。 “赵王你来。” “臣不……”赵王张耀拒绝的话没说完,就让狗皇帝给打断,厉声喝道:“你要是不写,朕就立即派人查抄宗正寺,把你手里的那道圣旨给毁了。” 张耀吓得立即不敢再拒绝,他听明白皇上说的那道圣旨,是高祖留下来子立母死的圣旨,颤颤微微、战战兢兢地拿起笔。 只听狗皇帝继续道:“朕如身有不测,令朱元妃殉,追封为皇后,皇四子稷序嫡以继大统,选聘许家女为后,敕封元妃母族朱氏兄弟父祖三代为侯,内宫自皇后至采女皆赐自尽,朕之陵寝,唯朕与朱元妃合葬。” “元后阎氏与继后刘氏,另择吉地安葬,钦哉!” 狗皇帝念完,看了眼已经魂不附体的朱颜,对三人交待,“这道密旨只是以防万一,卿与朕用章后,存于宗正寺,再抄誊一份,放于天(衤录)阁存档,你们谨记,只要朕在一日,这道密旨便不见天日。” “办完事,今晚就别出宫了,外面下着雪,政事堂那边有厢房,三位爱卿就在宫里留宿。” 三人齐应声唯。 朱颜回过魂来,第一反应是起身去把那张帛书给撕了,刚一动,便让时刻留心她的狗皇帝给按住。 “你放开我,你个……” 朱颜狠狠瞪着对方,疯子二字未出口,就让对方给捂住了嘴,说不出话来。 狗皇帝对着看地板的令狐游三人吩咐道:“你们去勤政堂那边,今晚务必把这事办妥,朕等会儿再过去用玺。” 三人几乎是鱼贯而出,赵王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份帛书。 随着毡帘落下,隐隐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疯子的骂声,他们根本不敢细听,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养心堂内的狗皇帝,在大臣离开后,就松开了朱颜。 听朱颜骂他疯子,他没有驳斥,反而笑了,笑着承认,“朕确实有些疯了,但是阿颜,你若乖顺一点,朕何至于如此,你说说,朕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呢,你竟盼着朕死。” “你不信我。”朱颜猛地意识到,狗皇帝从头到尾,就没相信她的话,还怀疑她和楚丽妃合谋。 “楚氏以前够听话,那样一个柔顺的人,都要杀朕,阿颜,你让朕怎么信你,你可是一直都不听话呀。”狗皇帝说完,褪去脸色的戏嬉,突然变得极冷漠,“朕不相信任何人,朕只信自己。” “从今往后,只要你盼着朕活得长长久久,你讨厌的朱家便不会封侯,朕要的,是你生死相随,与朕生同寝,死同穴,所以,你乖顺一点,等将来朕老了,朕或许会撤销这道密旨。” “朕还要事,今晚你想回芙华宫,或留在仁守堂都可以。”狗皇帝扔下这句话,起身往外走。 朱颜死死盯着对方的背影,浑身都在打颤。 作者有话说: ? 83、只看眼前 楚丽妃死了。 二十八日夜里, 清阳宫被中常侍杨新带人接管,早已病入膏肓的楚丽妃,只审讯出她是为妹妹报仇的口供, 没几息, 便咽了气。 杨新听命于皇帝,连刘皇后都插不进手。 楚丽妃以谋逆罪论处,褫夺妃位,贬为奴籍, 夷族。 原本楚丽妃与妹妹是孤儿,本家在邯郸, 早已不可闻, 楚丽妃得宠后,寻找母族未果, 便认了个本家, 由崇阳长公主牵线,与朝中同样出身邯郸的司农寺少卿楚晃联了宗。 又过继楚晃之子楚简为兄弟,以续父母香火供奉。 楚简年十三, 便被敕封为正六品下通直郎。 楚丽妃谋逆案,楚晃一族受牵连下狱。 清阳宫里服侍楚丽妃的宫人内侍,全被投入暴室狱赐死, 刘皇后拦不住,又见不到皇帝,急得团团转,只能来芙华宫找朱颜。 不想, 朱颜却病了, 病来如山倒, 都起不了身。 要不是看到宋太医陈太医受诏驻守芙华宫, 一日三回给乾元殿呈递脉案,刘皇后差点吓得以为,朱颜已变成第二个失宠的楚丽妃。 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皇上不回后宫,使得整个内廷,人心惶惶,没有一丝年节的喜庆。 三十日除夕,内廷的正宴,刘皇后取消了三品以上外命妇入宫朝见,只举办了夜宴,即后宫嫔妃一起守岁的团圆家宴,皇后又派刘中侍去乾元殿请皇上来参加,皇上没来。 刘皇后既失望,又松了口气。 去年除夕宴,卫贤妃谋害亲儿,今年除夕前两日,又出了楚丽妃谋逆案,皇上真来参加宴会,万一谁犯个傻,惹到皇上,还不知怎么发作。 她总觉得这两年格外不顺。 转头,交待内侍省,今夜多放点爆竹驱邪,祈祝来年宫中平安顺遂,心里开始琢磨,人胜日那天,除了宴请嫔妃到凤仪宫吃‘七菜羹’,互赠华胜外,她要不要再亲自出宫去拜拜佛,祈求宫中人口平安康健。 夜里守岁,过了子夜,忽见刘姑姑来报,“皇上去芙华宫了。” 刘皇后一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吩咐道:“让宫妃们都回去,凡带着孩子的,赐乘挡风软轿。” 宫里不顺遂,她今晚必定要守岁到天明,其他宫妃回去,就随她们意愿,刘皇后没作强求。 刘姑姑应声去安排。 —— 芙华宫,灯火煌煌。 因元妃病倒,卧床不起,两位太医入驻,整个宫里的气氛都很低迷,除了四皇子,其余宫人内侍连走路的脚步都很轻。 寝宫内,曲姑带着四皇子守在病榻前。 元妃自前晚去了趟乾元殿,回来后,当晚就发起了低烧,噩梦连连,时不时惊醒,心慌气短,浑身颤栗冒冷汗,喝了宫里常备的安神药都不管用,折腾了一夜不曾安歇。 曲姑和秋叶还有陈医女轮番守在床榻边。 到了昨日清晨,低烧退去,宋太医陈太医进宫来请平安脉,只劝说补充睡眠,保持心态平和,没其他大碍,眼见着无事,谁知朱颜睁开眼,神情稍稍清明些,问得楚丽妃死了,被废夷族。 两眼一翻,人便昏了过去。 把曲姑和两位太医吓得够呛,一阵手忙脚乱,等到用针炙把人扎醒,朱颜浑身无力,根本下不了榻,之后,喂了米粥,喝不下,还呕了两口血,手捂着心腹部喊痛,两位太医诊断出是胃有毛病。 医理上称胃脘痛,由忧怒过重,气机不畅所致。 俗称心痛或心下痛。 太医一致建议要先消除忧怒过重的情绪,保持心情舒畅。 原本朱颜因生病,把儿子挪了出去,这会子听太医这般说,曲姑也顾不上会不会过病气,把四皇子带进寝宫内陪朱颜说话,晌午的时候,朱颜勉强吃了点很稀的小米粥,喝了太医开的药。 眼下开的药,多是宁神静气。 用陈太医耿直的话说,良医难救求死人。 接下来,朱颜昏睡的时间多,醒过来,除了进食便是喝药,唯一让人放心的,没再吐血了。 短短两日时光,朱颜整个人瘦了一圈,在行宫里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又全还了回去,脸上冷白得一丝血色都无。 除夕夜,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 子夜一过,曲姑令人在宫里放了爆竹后,便哄着听过爆竹声精神更抖擞的四皇子去睡觉,“恭喜殿下又长了一岁,该安睡了,明儿精神好,娘娘醒来,见着殿下心里也高兴,娘娘心里一高兴,病就好得快。” 张稷很听话,他希望阿娘的病早点好起来,“吾还在这儿陪阿娘睡,今晚不许把吾抱走。” “好。”曲姑点头答应。 她发现,有四皇子在身侧,朱颜哪怕从噩梦中惊醒,情绪也会稳定许多,她猜不到前晚养心堂内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朱颜这次病由,却是那晚引起的,病根全在忧思恼怒。 “陛下。”曲姑察觉到走进来的皇上,连忙起身。 四皇子张稷回头,喊了声阿耶。 皇上近前两手抱起儿子。 张稷瞧着阿耶板着脸,有些害怕,主动说道:“阿耶,田田回来后,一直陪着阿娘,下午阿娘醒了一次,吃了小米粥喝了药,还和田田说了很多话。”他今日清晨醒来跟着阿耶去太庙参加祭祖,从太庙出来,阿耶便立即放他回来陪阿娘。 “田田乖。”皇上摸了摸儿子脑袋,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夜深了,跟着你傅姆下去睡觉。” “田田听阿耶的。”张稷仰着笑脸回道。 一旁的曲姑见了,微愣了下,瞧着四皇子听话地跟着钟傅姆离开,心里暗叹,宫里的孩子总是过分的早熟,有三皇子那般纯厚质朴,更多是四皇子这般异常聪慧的孩子,过早地察觉到宠爱的重要性。 偏偏,作为最该清楚的人,朱颜却想不通这一点。 “这儿有朕,你也下去。” 皇上的命令,让曲姑回过神来,连忙应声唯,临转身时,多交待了一句,“娘娘这两天夜里常常惊醒。” “朕知道了。” 皇上挥手让曲姑退下,抬头望向躺在床榻上的人儿,一张冷白的脸,白得有些过分,嘴唇同样发白,闭着眼,哪怕昏睡着,眉头依旧紧蹙,似很不安宁,他挨着床榻坐下,伸手摸了摸阿颜的眉头,瘦得脸上只见骨头不见肉。 可眼前的阿颜,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似乎理解了那句:美人在骨不在皮。 他觉得,他可能真病了。 他这两天没来,一是因为他确实很忙,临近年关,本就事多,有各种祭祀,今年又是藩王进京朝觐之期,还有他之前派往回纥的和亲使许节,也赶在这两天回来了,回纥王已同意派两名王女嫁来大虞,以固两国邦交。 二是因为不想再刺激阿颜。 他没料到前晚的事,对阿颜的刺激有这么大,竟会直接病倒。 在他眼里,阿颜的胆子很大。 说胆大包天也不为过。 有胆子不听话,忤逆他,甚至敢对他动手,却还会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他一直就觉得,阿颜是不怕他的。 以往也只有睡着了,才老实些。 可是这天夜里,他却见识到,哪怕连睡觉,她也不老实,惊醒过来后,直接把他从床榻上给推了下来。 从床榻上滚落到地上,哪怕寝宫内的金砖地板上铺有一层厚实的虎皮毛毯,还是摔得很痛,好不容易阖眼睡个安心觉,就这么生生给中断了,翻身站起来,只见罪魁祸首抱着锦被坦然来了一句,“我不知道是你。” 狗皇帝顿时给气笑,“你这张床上,除了朕,就是阿稷,你会不知道是朕?” 朱颜没接这话,刚才在梦里被他追得厉害,惊醒过来,看到他在身旁,梦里是他,醒来还是他,简直阴魂不散,她心里那个气,根本没多想,用尽了吃奶的劲,直接把他推下床。 大约用力过猛,浑身跟脱力一般,连带着脑子也晕乎乎的,没有精神。 眼不见为尽,朱颜索性闭上了眼。 狗皇帝一见,上床抱住朱颜,凑过去逼问道:“阿颜,朕知道你醒了,别给朕装睡,你说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朱颜被摇得厉害,又使不上力去推开他,只好道:“我不舒服。” “你哪儿不舒服。” 狗皇帝心头积攒的那股子气,一下子消散了,变得紧张起来,立即放开朱颜,又摸了摸她额头,“你等着,朕立即去喊太医来。” 朱颜听了这话,突然睁开眼,仔细盯着对方瞧,发现对方翻身下床的动作,紧张得十分凌乱,毫无章法,甚至连罗袜都没穿,赤着脚跑了出去。 毡帘轻摇,幅度很轻,没有带入一丝寒风。 朱颜伸手捂着胸口的位置,突然间意识到,也或者是因为从前她一直在抵触,刻意忽略,狗皇帝确实不是个长情之人,也确实是个贪恋美色之人,但是对她,至少眼下,也存了几分真心。 如果不图长久,只看眼前。 在这一段时间内,她绝对能够做到狐媚君心、红颜祸水。 更遑论,她也没有将来。 因此,等狗皇帝再进来,朱颜直接道:“我没事了,不用看太医。” “你真的没事了?”狗皇帝满脸狐疑。 “只是有些累。”朱颜说着,重新闭上了眼。 “那你赶紧睡觉。”狗皇帝近前,替朱颜掖了掖被角,又到门口去吩咐一声,令太医不要来了,才重新回到床上,担心身上的凉意冷到朱颜,没去抢朱颜的被窝,重新翻开一床锦被盖上。 次日正旦,新年伊始的大朝会十分重要,狗皇帝没敢真睡。 清晨他起来后不久,朱颜也跟着醒了,他直接开口给朱颜拜年,“新的一年,朕祝阿颜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妾恭祝陛下国泰民安,国运昌隆。” 朱颜话音一落,狗皇帝满脸惊喜,大约是没料到朱颜能回应他,不顾已穿好的朝服,上前抱住朱颜,手抚摸着朱颜的面颊,“阿颜,你一定要好好的。” “陛下真希望我身体好起来。” 狗皇帝挑眉看向朱颜,“当然,朕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他也从不屑说假话。 “楚丽妃已死,滥杀无辜,有违天和,陛下饶了清阳宫的宫人内侍性命,如何?” 朱颜微仰头,盯着狗皇帝,发现狗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僵,变得难看起来,桃花眼也微眯了起来,在他身边待久了,慢慢察觉出,这个动作基本上是他发怒的前兆。 然而,朱颜如同没看见一般,接着问道:“我身体不好,陛下赦免人命,只当是为了我的身体祈福,也不行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回复评论区读者snow的留言:剧情现在进行到一半的样子哈~~ ? 84、名利抉择 狗皇帝脸上瞬间阴转晴, 含笑道:“行,饶他们一命,发配去皇陵守陵。”低头朝朱颜唇边亲昵地蹭了下, “若你身体不见好, 朕再杀他们也不迟。” 朱颜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狗皇帝真答应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何况, 关系到五六十号人的性命,朱颜心里是高兴的, 越发觉得, 做个能狐媚君心的祸水也不错,若没有后面那句话就更好了。 简直丧心病狂, 把杀人说得跟吃饭喝水似的。 “今日正旦, 一年新始,一开口就提杀人,你不嫌忌讳, 我还忌讳。”朱颜一把推开狗皇帝,转身躲进锦被里。 狗皇帝早习惯了朱颜翻脸比翻书还快,也不生气, 反而伸手替她理了理被角,别蒙着脑袋,“朕走了,今日辰巳之交有日蚀, 你记得待在屋子里, 别出门, 朕带田田去参加大朝会, 等朝贺结束,再派人送他回来。” 朱颜轻嗯了一声。 日蚀即后世所说的日食。 时下,日食被认定为凶兆,是上天的一种警示,钦天监预言将有日食发生后,就有大臣上书谏言,请皇上罢了正旦日的大朝会,令所有臣民都躲在家里不出门,避过天罚降临。 只是狗皇帝没同意,还把上书的大臣给骂了一顿,骂对方居心叵测,刻意借天象蛊惑人心,制造不安。那位大臣已被狗皇帝责令在家闭门思过。 其实,从这一点看出来,狗皇帝是不信鬼神的,大约是遇鬼杀鬼,遇神杀神的人。 朱颜想观看日食,辰初就起来了,身子依旧软绵绵的无力,一半是因病着,一半是前两天没吃什么东西的缘故,让人搀扶起去了东暖阁,洗漱后,朱颜吃了半碗白膏粥,饮了小杯椒柏酒和桃汤,按时下习俗,再喝屠苏酒,嚼胶牙饧。 胶牙饧,是一种麦芽糖。 最后连‘五辛盘’也尝了一回,葱、蒜、韭菜、油菜、香菜五种凉菜拼成一盘,新的一年,新的口味,取迎新之意。 曲姑端上来的药,朱颜没喝,这两天太医开的药,全是安神静气的疗效,她自己想通了,又何须再借药物来安神静气。 朱颜想到两位太医还留在宫里,没回家过年,直接吩咐曲姑道:“今日是新年,让宋太医和陈太医都出宫回家去,给他们各赏银五十两,绢帛二十匹,让他们在家好好过节,也不必过来拜年请安。” 按时下的货币兑换制度与物价,一两银子换一贯钱,即是一千文铜钱,一匹绢帛换五百文,一文钱可以购买两斤半的粟米,换算过来,五十两银子和二十匹绢帛相当于后世二十多万元的购买力。 曲姑听了,不得不提醒道:“娘娘体恤他们原是好心,只是他们得了皇上的旨意,专门进宫来给娘娘看病,娘娘没痊愈前,他们也不敢离宫。” “放心,皇上那有我,我身体我心里有数,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办。” 朱颜想想今日到底是大年初一,宫里寂静得有些过分了,又多叮嘱曲姑一句,“还有宫里的宫人内侍,不必拘着他们,新年新气象,该吃吃,该乐乐,多放点爆竹,众人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瞧着也喜庆些。” “别冷清清的,一点年味都没有。” 曲姑算是瞧出来,朱颜心情是真好,她也跟着欢喜,连忙应声唯,出去安排。 在这芙华宫,只要娘娘心情好,皇上便心情好,皇上心情一好,大家当差都能轻松许多。 芙华宫上下百余人,能席开十来桌。 元妃喜欢喜庆,她怎么着都要让人把气氛搞起来。 芙华宫里很快响起了爆竹乐鼓声,朱颜独坐在暖阁内听得响声,一面认可曲姑的执行力,一面又觉得在这种喜庆的节日里,所有人都有一种天性,想欢欢喜喜庆贺新年。 辰正时分,儿子阿稷从含元殿回来。 “……我随众臣给阿耶拜完年,又跟在阿耶身边看了一圈藩王们给阿耶献礼贺新年,还有献人的,都是漂亮的小娘子,后面,阿耶让我回来,叮嘱我说等会儿如果真有日蚀,要好好在宫里陪阿娘。” “真有日蚀,阿娘就带你去廊庑下看日蚀。”朱颜摸了摸儿子脑袋,笑道。 狗皇帝之所以会说,‘如果真有日蚀’的话,是因为钦天监预言天象,有时候也不准确,尤其是时间的准确性比较差。 因此,辰巳之交,天色开始变暗时,朱颜倒觉得狗皇帝的钦天监本领很强。 辰巳之交,即上午九点钟左右。 今日雪后初霁,天上能看到太阳。 朱颜拿起披风斗篷穿上,带着儿子阿稷出了暖阁,走到廊下,见宫里的宫人内侍有开始惊慌的,连忙出声,“这是一种天象,很快会过去,若胆子小,就回屋子里待着,胆大的,该干什么就继续干什么,记着,不要盯着太阳看,不然很容易把眼睛看瞎。” “娘娘,您怎么出来了?”曲姑自天象出现后,就急急赶回暖阁,不料,正撞上朱颜带着四皇子张稷从暖阁内出来。 “我带田田出来看天象。” “娘娘,天狗吞日,视为不祥,请娘娘……” “你要不放心,跟着一起。” 朱颜打断了曲姑的话,日食天象最多七八分钟,她不愿意耽误,选定一个位置,牵着儿子阿稷走到廊庑下,在一张背光的美人靠上坐下,身子太虚,不过几步路的距离,都使不上力, “你派人去暖阁内把那盆黑墨水端出来,搁放到那边太阳能照到的地方。”朱颜伸手指了指侧前方的台阶位置。 黑墨水,是她加了墨汁调的。 日食下的太阳光容易灼伤眼睛,在没其他工具的情况下,只能通过观看映在黑墨水中的太阳来观看日食。 曲姑见了,顾不上劝说,连忙听命,又立即着人去搬了坐垫与隐囊过来,让朱颜靠在隐囊上,扶她坐好,再给她手里塞个暖炉。 朱颜道了声多谢,又让曲姑叮嘱大家,若不回屋子里,在外面不要盯着太阳看。 曲姑连忙答应。 “为什么盯着太阳看,眼睛会瞎?” “太阳光太灼热了,会烧到眼睛。”朱颜抱住儿子,用斗篷把儿子完全罩住,只露出小半个脑袋,指着侧前方台阶上的那盆黑墨水道:“田田想看日蚀的天象,可以从那里看。” 此刻,太阳已渐渐被月球遮挡,从月牙,再到半圆,及至整个太阳被遮,没过多久,天完全黑了下来,天上唯有被遮住的太阳四周散发出绚烂多姿的日冕。 今日的日食,是日全食。 “阿娘,天狗真的把太阳全吞了。” 朱颜听着儿子急切的稚言稚语,忙笑着安抚,“田田再等等,天狗会把吞下的太阳吐出来。” 大约半分钟左右,已全黑的太阳露出一丝光芒,遮掩的部分开始慢慢显现,光亮的部分依旧是从月牙到半圆、全圆,及至整个太阳全部显露,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里。 朱颜都能听到周遭的人齐齐松了口大气。 不知谁敲了下鼓,乐鼓声重新响起,奏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欢快。 “阿娘,天狗为什么要吞太阳?” 朱颜听了儿子的问题,跟儿子讲了一下日食原理,“日蚀是一种天象,月亮走到太阳和我们所处位置的中间,挡住了我们看到的太阳光,便出现日蚀。”她还特意用手中的两个小暖炉比划了下。 张稷一点就通,立即道:“月亮挡住了太阳,月亮是阴,太阳是阳,这叫以阴侵阳。” “也可以这么说。”朱颜点点头。 此刻的她,根本没意识到,‘以阴侵阳’这四个字有什么不妥,直到后来酿成一桩大祸,血流成河,若那时她知道会这般严重,这一次的日食,她会老实待在屋子里,不会出来看。 以阴侵阳,后宫必有妖孽。 一桩简单的天象,竟会被人拿来利用,大做文章。 且说眼下,日食的出现,因为狗皇帝照例举行大朝贺,倒是从一定程度上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所以,等到日食散去时,未造灾变或带来异常,朝中涌起不少歌功盛德者。 —— 正五初五,皇后在凤仪宫燕来堂宴请外戚女眷。 因朱颜病着,狗皇帝特诏令朱母莫氏进宫探视,又进封莫氏为归德郡君,赐食邑五百户。 之所以进封为郡君,一是因为已废除的后妃恩封母家制度中,正一品四妃的母家,是封国公或国公夫人,二是因为朱青云为五品官,恩封妻子,莫氏身上已有县君的诰命。 制度已废除,既不能封国公夫人,又想增加恩赏更进一步,取了中间的郡君诰命。 狗皇帝倒是问了一句,要不要加封她生母卢氏。 朱颜想起卢氏的性子,给点颜色就能开染房,况且,当初二娘朱绮进宫勾搭狗皇帝,搞不好也是她教的,连连摇头拒绝,“不必了,真给她封了诰命,下一步,她就该来哭求我照顾舅家,给卢家求官求钱。” 她打小经历过,但凡嫡母莫氏给了她什么好东西,卢氏不仅私下找她索要,除了给自家弟弟妹妹不算,还要给卢家表弟表妹一份。 她吃过一两次亏,后来就不再搭理生母,卢氏索要东西不成,便私下里阴阳怪气嘲讽她不记生恩,只记养恩,专捡高枝,却被朱颜告状,之后被父亲朱青云训斥过几回,反而变得懂礼起来。 初五那日,嫡母莫氏进宫来,朱颜身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她向来不参加宫宴,所以燕来堂的宴请,她没有去。 下午,嫡母莫氏参加完宫宴,散席后又来了趟芙华宫,一脸狐疑与谨慎,“元娘,刚刚宴席上,燕国公夫人和汝南侯夫人对我格外热枕,还邀请我和你阿父明日去许家拜年,我只推说要回家后,问你阿父什么时候有空。” 燕国公夫人是皇上的外祖母。 汝南侯夫人是皇上的大舅母。 哪怕她进京城才两个多月,却也听说过,这两人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高傲,莫氏又第一次参加宫宴,哪怕皇后很好,对她十分照顾,她心里也忐忑至极。 朱颜想了想,说道:“也好,你回家后,跟阿父说,推拒了。”她没忘记那道密旨,狗皇帝给儿子阿稷定了门亲,便是许家女。 那晚,汝南侯许康是三个见证人之一。 许家人的热忱,也就有出处了。 朱颜又和嫡母莫氏说,“我不喜欢参加宫宴,阿母要是不喜,以后就不必来,推拒便可以,有空递个牌子,我再召阿母进宫来坐坐。” 横竖她现在一年有四次召见母家女眷的机会,不必请特旨。 更何况,她逾矩超过次数,狗皇帝只会更高兴。 “行,我听你的,如今在京中也方便。” 莫氏欣喜答应,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元娘,皇上恩赏的五百食邑,我想请辞掉,你让皇上收回去,我现在的诰命比你阿父的官位还高,昨日恩旨一下,你阿父又起别的心思了,你阿娘当场又哭了,今日我出门,你阿耶还拉着我衣袖,直说夫妻一体,父母该一视同仁。” “阿母回去,就说我说的,让他少做春秋大梦,不然我不介意让他滚回睢阳做个土老财主。”朱颜又说道,“阿母有诰命食邑傍身,以后不必顾忌阿父。” 莫氏听了,倒是笑了,笑得极柔和,“这几年,我就没再怕过他。”尤其那年从宫里回去后,因着朱二娘干的那事,她占理,反而弄得朱青云和卢氏两个合谋者灰头颓脸。 只是朱二娘那事,也是朱颜的忌讳,她话里没敢带回来。 ——— 莫氏回去后,还是上书拒了食邑。 狗皇帝接到宗正寺递来的折子,拿来问朱颜。 朱颜不意外,相比于利益,阿母更在乎名声,“既然我阿母品行高洁,不愿意无功接受朝廷食邑,陛下不如同意我阿母所请,再下一封诏书褒奖我阿母德行。” “这可是你说的,以后觉得吃亏了别来找朕麻烦。”狗皇帝为防朱颜找他算后帐,特意挑明,食邑是实打实的支出,褒奖只一纸诏书,朝廷宰相们肯定会喜闻乐见后者。 尤其是爱算帐特抠门的右仆射尚全。 他当初提拔尚全做右仆射,委以重任,辖管户部、工部、兵部,原本也是看中他的算术之材,他倒确实发挥了他的特长,如今户部都快要成铁公鸡了,一毛不拔,要拔必须合理合法。 收钱倒是收得比谁都快。 朱颜点头,毕竟相比于名声,朱家有一个更好利的人,她阿父朱青云。 这回,先让他肉痛一回,再教他以后慢慢习惯,什么叫区别对待。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各位亲,喜欢的请记得收藏哦~~~ ? 85、胆大包天 朱颜是从襄阳公主口中得知, 她阿母莫氏和阿父朱青云在家里打架一事,据说朱青云顶着张大花脸去了少府监下的互监市,只一个上午, 全京城都知道, 归德郡君莫氏的剽悍了。 难怪,前两日,狗皇帝看她眼神怪怪的,还感谢她之前手下留情, 让她摸不到头脑,原来根子在这儿。 朱颜只能暗骂朱青云不要脸。 她就是认为, 朱青云绝对是故意的, 故意顶着张大花脸出的门。 阿母莫氏这次太失策了。 打人,能打的地方多的是, 干嘛打脸? “真没看出来, 归德郡君那么一个笑起来都温柔和气的人,竟这么剽悍。”竟会在家和夫君打架,后面这句, 襄阳公主没敢说出口,毕竟那个夫君是朱颜的亲阿父。 朱颜只能尴笑,她早就清楚莫氏剽悍, 以前动嘴不动手,只是因为她底气不足,因出身商家,哪怕携百万家财嫁入官宦之家, 却依旧底气不足。 朱颜立即派曲姑去凤仪宫呈报刘皇后, 召阿母莫氏进宫。 莫氏于次日进宫, 依例要先去拜见刘皇后, 再来芙华宫见朱颜,然而刘皇后免了莫氏朝觐之礼,宫中专门引导外命妇入宫进见的中谒者监苏良方,直接把人领到芙华宫。 平安给了赏银。 苏良方不仅推拒了,还带着车驾仪仗特意在芙华宫的门房处候着,等待送归德郡君出宫。 门口守门的宫人内侍,没赶他走,早见怪不怪了,芙华宫从不缺来献殷勤的人,尤其是元妃自行宫回来后,宫门口这样的人就更多了,只要不挡着贵人的路,干扰到贵人,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 何况人家借口十足。 他在这儿等着,免得归德郡君要出宫时还需等候接送的车驾。 —— 芙华宫,东暖阁内。 朱颜为了不让莫氏给自己行礼,把身边伺候的宫人内侍都打发了,连曲姑也没留下,起身迎到门口,拉着莫氏的手引她到一张垫了褥子的玫瑰交椅上坐下,“阿母,你和阿父打架,怎么打脸?要打,也该打其他地方,至少不必带出愰子来。” 她没问为什么打架。 莫氏听了,先一愣,尔后笑了,带着几分懊恼,“哎哟,别提了,当时一急,手伸出去就没想那么多了。” 又问道:“你在宫里也听说了?” 朱颜点点头,“前朝内宫是不通消息,只是女儿这里,襄阳公主时常进宫来陪我说话,外面的事,我听她说的。” “反正这回丢大脸了。” 莫氏在女儿面前都忍不住抚额,自从夫君朱青云顶着那张带着她指甲印的大花脸去衙门后,她就躲在自己屋子里,谁都不见,上门来拜年的,让大郎朱进和儿妇魏氏招待。 接着,莫氏对朱颜合盘托出动手的原由,“我上书辞掉五百户食邑,没提前和你阿父商量,书函是让大郎帮忙写的,之后圣旨过来,你阿父才知晓,这件事惹得他很生气,只是碍于那封褒奖的圣旨,发作不得。” “再加上,我的诰命比他官位还高,他原就愤愤不平,所有的愤懑情绪累积到了一起,前两天,我又阻了他一回财路,便吵了起来,之后吵得凶,闹起来,双方就动起了手。” 莫氏说到这儿时,一团和气的笑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急切的神情,“元娘,你今日不召我进宫,近几日,阿母也要递牌子进宫求见。” 朱颜神色一紧,知父莫若女,“他又以权谋私了?” 她特意去了解过,互市监掌管大虞朝与边境高昌、东胡、回纥及蕃人等外族的贸易往来,包括货物及马匹骆驼的交易,是个大肥差。 “差不多,不过借的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想借元娘你的。”莫氏说到这,脸色都有些发白,回忆道:“大约初七那日,你阿父从外面吃酒回来,带回来一匣子田契,京郊五千顷良田,说是别人送的礼。” “我当时吓了一大跳,我来京后,让大郎去打听过京郊良田的价格,一亩相当于颖州府的十亩,老家睢阳的十五六亩,就这都有价无事,寻常人根本买不到,何况一出手,就是五千顷。” 朱颜一听这数字,都皱眉头。 五千顷,就是五十万亩,相当于半个县的耕地,谁这么大手笔,况且,京郊的良田从来都是有数的,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还是白送的? 想什么好事呢? 朱青云的胆子从来就很大。 “我后面派人跟了你阿父几天,没看出端倪,倒是初十那日,你阿父求到我跟前来。” 莫氏说到这,脸上浮起一丝不耻与羞愧,“他要我进宫找你,让你去皇上面前替一个叫楚晃的罪犯说情,说楚晃和楚废妃只是联了宗,本就不是一家,楚废妃犯事,不该牵连到楚晃身上,楚晃因此事而祸连全族,是一桩大冤案。” 朱颜听到这,心头一颤,冷笑出声,“阿父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你阿父和我说,他原本也要拒绝,不相信你能影响皇上,只是送礼的人又和你阿父说,楚废妃身边的宫人,因你替他们说情被皇上赦免了,所以楚家才用厚礼求告上门来。” 朱颜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了。 知道她给楚丽妃身边宫人内侍求情的,拢共只有狗皇帝和刘皇后,狗皇帝不会对外说,刘皇后对外说,大约原是想那些人感谢她的恩情,又想帮她营造个贤德善良的好名声。 不料,却被有心人利用。 楚晃原为司农寺少卿,后面攀上楚丽妃,成了假外戚,借了楚丽妃的势,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京郊良田,也不足为奇了。 楚丽妃因刺杀皇帝,罪犯谋逆,被废后,楚晃及家族受到牵连,被判夷族,按狗皇帝的脾性,本来拖不了这么久,但正赶上年节,大理寺和刑部以及御史台会审后,才把人犯的处斩时间放到正月以后。 又听莫氏道:“我没敢答应,拒绝了,还让你阿父把那匣子地契退回去,或叫他有本事直接来找你,当着你的面求你,他恼羞成怒,我俩吵着吵着就动了手。” “之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本以为他至少顾着脸面,没想到他会顶着那张花脸出门。”莫氏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这是真的不要脸了。 “阿母什么时候见他要过脸,那五千顷良田的地契,多半还在他手里。”朱颜嘲讽道,朱青云那么精明的一个人,送到他手里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再退回去,估计心里如意算盘打得呯呯响。 朱颜又问阿母莫氏,语气依旧带着几分笃定,“之前是不是也有过田地的?” “是有,但都是半买半送,数量最多也就几百亩。” “你回去告诉阿父,让他去认真打听打听大理寺少卿丘于扬的名声,不想丘于扬找上门,就赶紧把能退该退的,全退了,还有那五千顷良田的地契,也赶紧退回去,不然,过了元宵节,他就在家等着丘于扬上门。” 朱颜一直觉得,对付不要脸的人,只能比对方更不要脸。 进京仅仅三个月,就敢接这活? 胆子也太大了。 这样的人,就该让他去狗皇帝身边待上一段日子,好好体验一把狗皇帝的喜怒无常,多疑猜忌,翻脸无情。 莫氏忙劝慰道:“元娘,你也别生气,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让他有所忌惮,我再带人去搜他的书房,一定把那五千顷良田的田契找到,还回去。” 纵使找到,还回去,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五千顷良田,在遍地贵戚的京城,也不是谁都能在京郊拥有五千顷良田。 财帛动人心,何况是别人买不到的,白得的,物以稀为贵。 朱颜啧啧两声,脑袋转得飞快,突然站起来,“不行,不行,这事不能这么兜着。” 朝外喊了声曲姑。 “娘娘。”曲姑很快走了进来。 “你赶紧派人去看看,皇上在不在乾元殿?再禀报一声,我要见他。” 曲姑应了声唯,退了出去。 “元娘,你这是要告诉皇上?”莫氏恍悟过来,惊讶问道。 朱颜没有否认,“纵这件事,我们兜住了,那以后呢?阿父在京城待得越久,见识了京城的繁华与富贵,见识了权势的威力,胆子只会越来越大,必须叫他看清楚,有些事他不能碰。” 何况,用后世的话来说。 朱青云一直就把送她进宫,当年一项大投资,如今,也到了他该收取回报的时候,只要她在宫中受宠一日,朱青云就会想着凭此谋利。 从前朝到本朝。 还有朱青云穿越之前的世界,所了解到的史实。 外戚贵宠一直伴随着王朝始终。 莫氏却不大赞成朱颜告诉皇上的做法,凑到朱颜耳畔,轻声道:“阿颜,阿母从前就叮嘱过你,纵使与夫君再亲密无间,也不要交心。” 朱颜听了,怔忡了下,摇头笑道:“阿母想多了,我怎会把狗皇帝当作夫君。”后一句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似唇语一般,也不管莫氏有没有听清。 不过她一直能理解莫氏的想法。 毕竟,阿父朱青云和嫡母莫氏,便是最典型的利益联姻,双方各取所需。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的更新~~ 回复读者‘暴躁小橙子’关于狗皇帝的名字,其实有,觉得小气了些,加上好像没人能叫狗皇帝的名字,所以就没放上去了,大家如果有兴趣的,也可以留言给他取名字,单字,作者菌会认真挑选考虑滴~~ ? 86、不合规矩 这日, 狗皇帝并不在宫中。 乾元殿那边的人只说要晚上才能回宫。 朱颜得到消息,又和阿母说了半下午的话,也不好留她在宫中过夜, 趁着宫门落锁前, 把人送出宫。 临行前,朱颜握着莫氏的手叮嘱道:“阿母不要再和阿父起冲突了,最迟,明日下晌前, 宫里会派御前中常侍去府上一趟。” —— 皇上是半夜回的宫。 他一早带上令狐游及几个亲卫近侍出宫,出城, 去了终南山见一位隐者徐贤, 徐贤曾为江南石鼓书院的院长,近年辞了院长之职到终南山隐居。 终南山位于京城南面。 在皇上眼里, 跑到终南山隐居的, 泰半都想待价而沽。 儿子阿稷今年五岁,等到三月春社日,他打算正式给他启蒙, 于是就阿稷延师一事,他特意咨询过令狐游。 令狐游按太子太傅的标准,给他推荐了这位前书院院长、现终南山隐者徐贤。 所以, 由令狐游先递了拜帖,他才正式去上门拜访,见面后与对方谈了一天,及至现在才回来, 老头还算有些本事让他认可, 最后他也说服了老头, 令他答应出仕, 任皇子傅一职。 更要紧的一点,是徐贤专治《春秋公羊传》,而三部春秋中,皇上也是最喜欢这一部,讲大一统、讲变易、讲微言大义,不同于《春秋左氏传》注重礼和《春秋谷梁传》主张贵义不贵惠。 回到乾元殿,皇上正欲洗漱完,在仁守堂随意对付一晚,听留守的张忠国说,下晌元妃派人过来,要求见他。 张忠国又说,归德郡君今天进宫了。 皇上听了,一下子想起来,最近京城里有关朱家的热闹,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他调朱青云进京,是让他们来给朱颜做脸面的,可不是来给朱颜拖后腿的,于是开口问张忠国,“你说,朕调朱家人进京,是不是做错了?” 张忠国吓得面土如色,连忙回道:“陛下怎会错,真说有错,也是他们不能体会圣意。” “你说呢?”皇上扭头望向刑恩。 刑恩灵机一动,“奴婢只知道朱家人进京后,短短一个月内,元妃娘娘都主动找了陛下两次,这是从前少有的。” 皇上听了这话,微微挑了挑眉,却高兴地笑了,“数你滑头。” 又喊了杨新进来,“朕让你查的,这几天有关朱家的事,你整理一份,明早送到芙华宫交给朕。”交待完一切,伸手打了个呵欠,望向刑恩吩咐,“走,跟朕去芙华宫。” —— 次日清晨,朱颜醒来,听曲姑说,皇上夜里来了,赶紧起床,“他人呢?现在在哪?” 她很确定,狗皇帝昨晚没来寝宫睡。 曲姑似想到朱颜的心思般,回道,“皇上和四殿下在东暖阁内,皇上昨夜里过来,见娘娘睡着了,怕吵到娘娘,便去了如意轩与四殿下一起睡。” 这话朱颜却不信,狗皇帝什么时候怕吵到别人了。 他就不是这种好人。 曲姑带秋叶等人服侍朱颜穿衣梳洗,又说道:“娘娘不必急,今日没有朝会,陛下不急着去前朝。” “还是快些。” 朱颜的性子从来不习惯让人等候,这无关性别与恃宠。 朱颜晨妆梳洗完,很快赶到东暖阁内,儿子阿稷规规矩矩坐在狗皇帝身边,狗皇帝好似正给他在揉手。 只是一见到朱颜进来,张稷立即从坐榻上跳下来,跑到她面前,似变脸般,格外委屈地告状,“阿娘,你看,阿耶睡觉把我手压扁了,可痛可痛了。” 朱颜低头,看到儿子右手红彤彤的,顿时有些心疼地摸了摸,抱起他,“田田受罪了,阿娘给你瞧瞧。” 狗皇帝顿时让儿子的操作给气笑了,伸手指着儿子阿稷道:“小没良心的,刚不说好,阿耶给你揉揉,你不和你阿娘说……” 朱颜听了,抬头横了狗皇帝一眼。 狗皇帝自知理亏,勉强解释道:“阿颜,是他睡觉不老实,那么大一张床,满床乱滚,朕睡着了,他手伸过来,朕哪想会压到。” 朱颜很无语,就不能期望狗皇帝会带孩子,她抱着儿子到坐榻上坐下,摸了摸儿子的手掌手背,小孩子骨头软,好在床上又全是软垫锦被,大约是压得久有些失血,应该没什么大碍。 今日有事,她没功夫和狗皇帝计较。 朱颜哄好儿子阿稷,又带着他和狗皇帝一起用完早膳,然后吩咐钟傅姆和平乐抱他出去玩,她好与狗皇帝说正事。 狗皇帝见儿子阿稷走了,看向阿颜,“你要说朱家的事?” 朱颜嗯了声,把从嫡母莫氏那儿听到的信息,一股脑全和狗皇帝说了,未做丝毫隐瞒。 不料,说完后,狗皇帝突然来了句,“丘于扬查抄楚家,竟漏了五千顷良田,看来,他抄家的本事,未修炼到家。” 要是让尚书省的右仆射尚全过去,绝对雁过拔毛。 朱颜听了,也才恍悟过来。 对哦,楚家早被抄家,真有五千顷良田,也被抄没入官了,照理说,拿不出这么重的厚礼来贿赂朱青云,救楚氏一族。 狗皇帝望向朱颜,似笑非笑问道:“阿颜,你真不想替楚晃求情?那可是五千顷京郊良田,有钱也不一定买到。” 朱颜扭头望着狗皇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想到狗皇帝多疑的性子。 难道,他这是怀疑她想以退为进? 为朱家谋求这五千顷良田? 一念至此,朱颜顿觉得有些恼火了。 朱颜索性不接话,转而翻起旧帐,“陛下要调我阿父进京时,可没先问过我,如今有任何问题,该陛下自己想法子解决,我不想,往后再听到他以权谋私,作奸犯科之事,更不想他打着我的旗号谋得半分利。” “陛下要是解决不了,趁早免了他的官,打发他回老家睢阳做个土老财。” “别留在京城祸害人。”朱颜气冲冲道,脸一沉,蛾眉倒竖,美目含怒瞪着狗皇帝。 狗皇帝被朱颜怼着脸问,没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这事上,的确是他私心所致,“阿颜,这事我们不是早过了,怎么又翻前账。”这个习惯太不好了,他最怕就是阿颜翻旧账。 “好好好,阿颜,不生气,” 狗皇帝伸手抱住朱颜,哄道:“一大早的,生什么气,一切交给朕,朕来解决,保管他以后不敢乱来了,好不好?” “陛下先派人去把那五千顷地契查出来,下晌再遣个御前的中常侍去朱家训斥我阿父一番,让他规矩点。”朱颜推开狗皇帝,站起身,拉着狗皇帝到门口,“其他的,我一概不过问,陛下看着赶紧去办。” 被强拉到门口的狗皇帝,惊了下,“阿颜,你这河还没过,就拆桥,也太急了。” “你把这桩事解决了再说。”朱颜烦燥道。 她把狗皇帝推到门外,回转身,却让狗皇帝一把拉住,“等等,阿颜,朕派御前的中常侍去朱家训斥你阿父,旁人看了还以为朕对你有什么意见,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自己派人去。” “我怎么派人?”朱颜拧了下眉头,宫里能出宫的内侍,都是有品级官职的,而宫中历来又只有皇上皇后身边伺候的内侍,才会带品级官职,兼掌宫中事务。 其余嫔妃宫中,譬如她宫里的平安,以前楚丽妃身边的如江,虽号称一宫大太监,却只是恭谓之称,看的是主子的面子,并未有真正的品级。 “你宫里的平安,你若用得顺心,朕赏他一个中给事的职,以后替你出宫去朱家跑腿也方便。” 中给事,内侍省内侍的官职,属正六品。 朱颜想到,只有皇上和皇后身边的内侍才能有品级职位,这样做不合适,况且,宫中的中给事属员是六人,现在也不一定就有空员? 谁知还没等她回话,狗皇帝又自作主张,“朕看就这么定,让他先干着,不合适你再换人,或是朕再给你配人,皇后和内侍省那边,朕亲自找他们说。” 扔下这句话,似担心朱颜不同意,转身就走。 经过院子里,看到宫人们正在挂元宵宫灯,儿子围着少府监送来的那些漂亮宫灯打转,走过去,伸手捏了捏儿子肥嫩的脸蛋,“四郎,玩得挺高兴的,手不痛了?” “不痛了。”张稷连忙回道,四周张望了一下,没见到阿娘出来,只好堆着笑脸仰头望向阿耶,“阿耶要走了,我送阿耶。” “哼,臭小子。”狗皇帝笑着摇头,就让你再轻松两个月。 他知道儿子阿稷对他有意见,还记着去年把他带离行宫、带离他阿娘身边的仇,哄了几个月都没哄转过来,跟他阿娘一个样。 只是狗皇帝没放心上,小孩子有点个性,也是好事。 尤其是他儿子,绝对不能太软绵。 狗皇帝走到芙华宫门口,坐上轿撵,对刑恩吩咐道:“你去和内侍省的监令陈道说一声,擢升芙华宫的内侍平安为中给事,让陈道把相关手续和宫门属籍办好,他今天下午要出宫。” “另外,派人通知皇后一声,告知这件事。” 刑恩一听,有些意外,却连忙笑道:“这样的好事,陛下刚才早点说,奴婢还能向吕平安道一声恭喜。” 平安姓吕。 “你现在倒回去,去道一声恭喜也不迟。” 皇上身子往后仰,仰靠在身后的靠垫上,望向笑得极好看的刑恩,凉凉道:“先把事情办妥,再来跟朕嘻皮笑脸,不然,朕安排杨新再给你补几杖。” 刑恩听得后背一紧,连忙收住笑脸,应声唯。 回到乾元殿,皇上对迎上前来的张忠国下令道:“你去传旨,把丘于扬给朕叫来勤政堂,还有郭仆射和御史周中丞也一并叫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晚上大约会加更一章,么么哒~~ ? 87、无从下手 张忠国领命去宣召。 三人中, 最先到达勤政堂的,是今日在含元殿旁政务堂值守的尚书左仆射郭伍,郭伍分管尚书省的吏部、礼部、刑部。 最后一个来的是御史中丞周宣。 张忠国把人领进去后, 退守到门口,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皇上的质问声。 “……朕不明白,你们三司会审办的案,楚晃的案子, 怎么成冤案了?不说勾连楚废妃罪犯谋逆,便是他一个司农寺少卿, 能一口气拿出良田五千顷, 他就清白了?” 在皇上看来,楚家沾了外戚的光, 占了外戚的势, 出事后,却说什么自己没关系,尽是鬼话连篇。 哦, 到头来,光你沾,祸不及你身, 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到底是你们谁给了他信息,让他侥幸觉得,朕钦定了的案子,他都可以脱罪?” 这话一出, 三人吓得都不敢坐着了, 齐齐站起身, 忙拱手请罪, 连道不敢。 皇上哼了一声,又继续道:“刑部编定律法,御史台监督,大理寺执行,你们就给朕弄成这个鬼样子,朕年前就和你们说,早点结案,你们偏要说,临近年关,杀人不祥,非国之福。” “好,朕同意你们,让你们二月份处决犯人。” 皇上说到这,手指重重叩了叩案几面,厉声道:“行,这拖得好,拖得都可以来翻案了,朕今日告诉你们,以后谁再来跟朕说,正月不适合砍人,朕就先砍了谁,试试,到底能不能砍人。” 一通发作下来,御史大夫周宣,直接缩脖子不敢吱声。 分管刑部的左仆射郭伍心里暗暗叹气。 郭伍更清楚,皇上看似追究前事,把他们臭骂一通,其实,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等会儿做决定的时候,堵他们的嘴,让他们无法反驳,毕竟,楚家夷族,当初是他建议留到年后,二月份再行处决。 临近年关,杀人不祥,非国之福。 也是他找的理由,一是国朝历来确实忌讳在正月里处决犯人,二是因为这个案子办得太匆忙了,他不想因律法程序上的原因造成冤家错案,楚晃与家人不无辜,但楚氏其他族人,多半是受了牵连。 谁知,楚晃死到临头,还抱着活命的侥幸。 又递上一个贪污与贿赂的把柄。 “陛下,此事是微臣失职,” 大理寺少卿丘于扬主动跪下揽了责,“五千顷良田一事,微臣回去后立即带人去查,楚氏谋逆一案,微臣会重新核查一遍,补阙遗漏。 ” “可以。”皇上点头同意,“五千顷良田从朱监丞那入手,如有必要,朕许你带他回你大理寺衙门,让他全力配合你查办,十八日是最后期限。” 皇上说完,扭头看向左仆射郭伍,“为免再生事端,这个案子的犯人定在正月十九处决,那日刚好京城灯会结束,也不扰民。” “微臣领旨。”郭伍拱手领命,不敢再反对。 御史中丞周宣一对上皇上望过来的目光,就浑身难受。 皇上看着他也来气,“做御史的,该盯着是朝廷的大事,盯着大政方针的执行,不要整天盯着人家鸡毛蒜皮的小事弹劾,人家夫妻打架,闺房之乐,干卿何事,这种小节小亏的不要在意,要讲大节大气。” “海内百川,有容乃大,你回去好好体会。” 三人几乎是灰头草面出了勤政堂,离开乾元殿。 尤其是御史中丞周宣,直到这个时候,才敢擦下额头,一手的细汗,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长舒了口气。 旁边的左仆射郭伍见他这般形状,不由嗤笑出声,“瞧你这胆子,平时不是挺大的,看谁都忍不住弹劾一把,怎么这次吓成这样,又做亏心事了?” “别胡说八道。” 周宣忙反驳,“我没料到,陛下会突然提起我弹劾朱监丞内闱不修一事。” “我与谢相公上次就和你说了,别管那件事,你偏不听,陛下何时在意这些,你事干好了,哪怕你喜欢男人,陛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搞不好还会赏你两个男宠,但你要干得不好,你天天守着个老妻,陛下也会觉得你好色。” 周宣一张老脸,憋成了一张苦瓜脸,“左相,你别笑话老身了。” 如今尚书省不设尚书令,只设左、右仆射,因此左右仆射也就成了尚书省的最高行政长官,拥有宰相之名。 尚书左仆射,亦可称一声左相。 郭伍摇头,正色道:“我可没想笑话你,你我同殿为臣,我也只提醒你,该关注什么,楚晃这事,你御史台之前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确实太失监察之职了。” 说完,郭伍甩袖离去。 他得回部里,找刑部的尚书和侍郎好好聊聊,他们竟然也没接到半点风声。 另一边,大理寺少卿丘于扬,刚下完乾元殿前的丹陛,就被追出来的张忠国给喊住,“丘少卿,请等等。” “张公公。”丘于扬停住脚步回头。 “陛下特意令老奴带句话给少卿,对于朱监丞,只要不用刑,全权交予少卿处置,同时,也请你好生调1教他,让他长长记性,以后别再知法犯法。” 丘于扬听了,略迟疑了一下,问,“那宫中元妃……” “放心,后宫不插手政事,并且,元妃也不赞同其做法,晚点,宫中会派人去朱府训斥朱监丞。”张忠国只佩服皇上一猜一个准,连忙把准备的话说出来。 “微臣明白了。” 丘于扬心头一松,素来冷冽的脸,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请公公代为传达一下,于扬,感谢陛下信任。” 张忠国应承下来,目送他离开,才回转身。 大理寺寺卿范宁因病一直不断递交辞呈,要告老还乡,皇上都没同意, 原因不在于皇上想挽留范宁,而是皇上在等丘于扬,等他积攒的资历足够了,再顺利接替寺卿一职。 别看皇上今天把丘于扬也一并骂了,但依然对丘于扬予以重托。 丘于扬宠臣的身份,依旧在。 —— 芙华宫里,静悄悄的一片。 原本因为宫里的大太监吕平安被授予了中给事的官职,消息传出,大家欢喜不已,宫中处处一片热闹。 只是元妃发现后,却立即禁止了。 “让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许庆贺此事。”朱颜交待完曲姑,又就这件事,把吕平安叫到东暖阁内。 升官是高兴事。 然而,有些事情,还是要提前说清楚,免得以后犯糊涂,或做成一笔糊涂账。 朱颜也不愿意见到,“平安,皇上额外授你中给事一职,你怎么想?” “奴婢能得官身,都是托娘娘的洪福关照,刑中侍也跟奴婢说了,皇上破例赏赐奴婢中给事的职务,是为了方便奴婢给娘娘出宫办事,让奴婢有个自由出入宫禁的身份。” “你明白这一点就好,” 朱颜满意刑恩提前把事情交待清楚,倒省去她做铺垫,“我不能出宫,你这个中给事,是为了方便你帮我去朱家传话,所以不会有晋升,也不要去庆贺。” “如果你将来离了我芙华宫,要是还得了个中给事的职,我绝不挡你官路,也不会拦着你庆贺,还会送你一份贺礼。” 吕平安一听这话,连忙表忠心,“奴婢哪都不去,只愿在芙华宫伺候娘娘。” 他清楚自己才智普通,能在芙华宫里领内侍的头,不过是占了先来的便宜,如今芙华宫炙手可热,不知多少人想往里钻而不得,除非他脑子被驴赐了,才会去另谋出路。 朱颜话说得直白,把话敞开了说,“历来嫔妃宫中的内侍,皆是无品级无官职,所以我希望你谨记一点,切不可插手内侍省与宫中任何事务,也不可兼顾内侍省中给事的职责。” “不然,我第一个不饶你,再请皇上皇后免了你的职。”朱颜说到这,面上难得严厉几分。 “奴婢谨遵娘娘旨意,”吕平安吓得连忙保证,“奴婢谢娘娘恩典。” “不必谢我。” 朱颜摆手,好话坏话她都已说在前头,如果平安管不住自己的手脚,狗皇帝也说了,她可以换人,“起身吧,先随我去趟凤仪宫,去向皇后谢恩,回来后,再替我去趟胜业坊朱家。” “娘娘要亲自去凤仪宫?” 曲姑十分诧异,外面天寒地冻,朱颜身体不好,最近都没出过门,她担心道:“娘娘,要不让奴婢替您跑一趟,有什么话,奴婢帮您带。” “这趟我必须亲自去。”朱颜神色坚定道,让曲姑去安排挡风软轿。 当初御前中常侍刑恩兼领芙华宫事务,刘皇后便心生忧惧。 为免刘皇后再心生担忧,这一次,她必须就吕平安得授中给事一职表明态度,她无意中宫之权,也不会允许身边的人,去插手宫中任何事务。 虽然狗皇帝说过,他会和刘皇后说,但想也知道,狗皇帝的行事风格,要么派个人通知一声,要么决定式告诉。 也不管对方怎么想,接不接受,能不能接受。 —— 凤仪宫,大殿内。 刘皇后正在同来拜见她的苏才人和徐贵人说话,忽见宫人来报,说朱颜来拜见她,很是吃惊,“她怎么来了?快把她请进来,外面冷……等等,直接带她去西暖阁,本宫马上过去。” 刘皇后说完,又多添一句,“让人把西暖阁烧暖和一点,多加点炭。” 朱颜素来怕冷,身体不好又畏寒。 她听说最近天气寒冷,朱颜晚上睡觉的寝宫内,炭火烧得太旺,以至于太热了,热得阿稷和皇上都不愿意在里面久待,父子俩还不敢多说什么。 刘皇后起身,打算遣退苏才人和徐贵人回宫去。 只是她尚未开口,跟着起身的苏才人连忙含笑道:“元妃来了,妾和徐妹妹既在这里,也该一同去拜见才是,不然,倒显得妾和徐妹妹失礼。” 阿颜并不介意你们失礼。 这是刘皇后的心里话。 她知道朱颜不大愿意见不熟悉的人,况且,苏才人苏婉清自入宫,朱颜就不大喜欢她。 又听苏才人提道:“说起来,自元妃封妃回宫,妾与徐妹妹还未曾拜见过元妃,撞上了,合该去行个礼才是。”说着,还拉了起身的徐贵人手臂一把,意思是一起。 徐贵人看出来,刘皇后不想她们过去,可她被苏才人拉着,她胆小腼腆惯了,不敢也不习惯去推开对方。 刘皇后不明白苏才人为什么一定要拜见朱颜,只是她觉得没必要去弄清楚,横竖是些小心思,所以一口拒绝了,“不必了,大家住在宫里,总有见的机会,元妃一向喜欢清静,你们真不想失礼,就别扰了她清静。” “都回宫去,好好照顾孩子,若有什么缺的,记得及时报到凤仪宫。”刘皇后对着俩人叮咛一番,便让刘姑姑亲自送她们出去。 徐贵人松了口气。 苏才人苏婉清却很失望,刘皇后依旧一如她上辈子记忆中那般,宽和仁厚,除了一些原则上的问题除外。 但对于朱颜。 苏婉清通过各种消息拼凑分析得出,上辈子的朱贵妃并不是朱家长女朱颜,而是二女朱绮。 而这辈子的朱元妃,才是真正的朱家长女朱颜。 最有力的证据,便是上辈子朱贵妃只召见生母卢氏进宫,而朱元妃召见的是嫡母莫氏,朱家长子长女养在嫡母膝下,与嫡母莫氏亲近,其他子女养在生母卢氏身边,与卢氏亲近。 以至于,她之前以为的‘偷天换日,姊妹互替’的把柄,竟是上辈子朱贵妃的把柄,而不是这辈子朱元妃的。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婉清是十分恼火的。 尤其在她生下皇八子后,依旧是才人位份,没有任何晋升,她心里开始有些焦急了,有许多事,她位份低,便没法做。 在后宫,要么有位份,要么有宠爱。 上一辈子,到最后,她两样都有,可如今,她两样皆无,朱元妃这个异数,又不像她曾熟悉的朱贵妃,她简直无从下手。 一母同胞的姊妹,怎么会相差这么大? 明明她才是得天所眷,带着上辈子的记忆重生而来,是来与皇上再续前缘,怎么会突然冒出朱颜这个异数?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加更送到~~么么哒~~ ? 88、名花倾国 从凤仪宫出来, 还没走几步路,苏婉清远远看到一抹明黄色,一行轿辇, 有华丽的扇面伞盖仪仗队随行, 心头微喜。 除了朱元妃这个异数,她一切谋算,都没有出过错。 皇上的许多习惯,与上辈子无异。 明日正月十五, 是上元佳节,皇后须在宫中祭祀蚕神, 夜里, 皇上将携皇后同嫔妃登临承天门赏灯,与民同乐。 刘皇后是先帝为皇上所聘, 明媒正娶。 上辈子, 也只有朱贵妃那个蠢货,得意忘形,想染指后位。 皇上素来比较尊重信任刘皇后, 后宫事务全权交给她处理,因此,凡涉及后宫有关事务, 譬如重大祭祀、大宴、庆典等,皇上都会提前一天到凤仪宫同刘皇后商量,时间要么是在午饭前,要么是在晚膳前。 谈完事, 一起吃顿饭, 或留宿凤仪宫。 今日, 苏婉清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 拉着徐贵人一道来给刘皇后请安,为的就是能在凤仪宫里或宫门口偶然撞见皇上。 她十分自信自己的容貌。 红颜易老,韶华刹那。 她不愿坐以待毙。 自从皇上砸了侍寝玉牌,不再通过翻玉牌召幸嫔妃,后宫能得宠幸,全凭皇上记性或随性所至,后宫佳丽无数,她不想被淹没其中,唯有主动寻找机会。 这时,她庆幸有上一辈子的经验傍身。 苏婉清拉住想要躲避开的徐贵人,“妹妹不用怕,皇上轿辇经过,我们候在路旁行礼即可,真躲开,反倒显得失礼。” “我没要躲。” 徐贵人小声反驳道,她只是有些害怕皇上,想趁着轿辇离得有些距离,远远避开而已。 苏婉清瞧着徐贵人战战兢兢的模样,十分不解,这人连孩子都生了,怎么会这般惧怕见到皇上,两辈子都这样,不过,这位徐贵人也算有点运道,生下六皇子,得托刘皇后公正,最后位列九嫔。 不然,单凭容貌性情,恐怕一辈子到死都是个贵人。 徐贵人胆小懦弱,偏偏生的六皇子长大后,聪明勇武,入了皇上的眼,只是母子俩在宫中相依为命,感情深厚,皇上又不喜欢徐贵人,乃至于皇上摒弃了六皇子,年岁一到就远远打发去了封地。 上一辈子,除了早夭的大皇子和前太子。 皇上对排序靠前的几个皇子都不满意,三郎敦厚有余,四郎是朱贵妃所出,朱贵妃因罪被废,四郎沦为罪妃之子,与大位无缘,王德妃所出的五郎太过平庸,六郎太过重情。 七郎与三郎一母同胞,皆是卫贤妃所出。 上辈子,卫贤妃没有像这辈子一般干蠢事被废,七郎平安活了下来,不是一出生就夭折,却受到同母兄的拖累,纵使才智样样出色,也没能入了皇上的眼。 她的长子八郎,最得皇上喜欢。 八郎十五岁封王,其封地离京城很近,朝发夕至,她重病临死前,被皇上召回,那时候,皇上告诉她,打算立八郎为太子,她心里很高兴。 唯一的遗憾,是她没能亲眼见到八郎被册封为太子。 随着仪驾临近,苏婉清猛地从上辈子记忆中回过神来,正要行礼时,却见徐贵人跪倒在路旁,低垂着脑袋,举至额间行礼的双手,都在微微打颤。 这个不争气的。 苏婉清内心很无语。 算了,她拉上徐贵人,一半是为了今日来拜见皇后打掩护,另一半便是为了此刻,在皇上面前衬托她,毕竟,后宫中要找个容貌普通清秀又生了孩子的嫔妃同行很不容易。 挑来挑去,也只这个徐贵人。 “妾身苏氏,拜见陛下,问陛下安,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苏婉清行礼出声的时机刚刚好,抓住轿辇经过身前,声音清脆,如圆珠滚落,温润娇1软,落入挡风帘帐内,她微仰头,便看到一只如竹节般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挑开帘帐,露出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庞来。 “你是……苏才人。”皇上出声道,看到苏才人绝丽的面庞,很快想起来,随着他一开口,轿辇也暂停了下来。 轿旁的刑恩瞧着皇上只说了苏才人,估计都没认出跪在地上的徐贵人,连忙上前禀报,“陛下,是苏才人和徐贵人。” “哦,徐贵人。” 皇上想起来她是六郎生母,听皇后说她胆子极小,“让她起来,又没犯罪,跪着干什么。”反正他也想不起来她长啥样了,很快就把目光从徐贵人垂着的脑袋上移开,移到旁边光彩夺目的苏才人身上。 雪肤花貌,风姿袅袅。 额上蝴蝶花钿与发间红珊瑚步摇,相互辉映,越发衬得姿容昳丽,面庞被冷风吹得有红似白,犹比胭脂胜三分,如一枝娇艳欲滴的倾国名花,真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你们怎么在这儿?” 苏婉清一见皇上主动发问,眼睛微亮,机会难得,她也没想推让,抬起头,挺胸直背,身姿流畅,落落大方,笑道:“回禀陛下,妾与徐妹妹来凤仪宫拜见皇后,刚给娘娘请安完,正准备回宫。” “外面天气冷,你们赶紧回宫,朕晚上再召你说话。”皇上的目光从苏婉清身上收了回来,放下帘帐,轿辇重新启动。 苏婉清心中大安,脸上却未显半分,连忙微垂头,双手行至额头恭送轿辇离去。 徐贵人站起身,目光复杂地看向苏婉清,她只是胆小,不是蠢笨,清楚今儿她是被苏婉清利用。 难怪明华宫的人都避着她走。 苏婉清却并不在意被徐贵人看清,目的达成,她心里正高兴着,至于徐贵人,反正她掀不起浪花。 另一边,皇上的轿辇停在凤仪宫门口。 刑恩上前扶着皇上从辇上下来,近前,小声提醒道:“陛下,元妃娘娘不喜欢苏才人。” “朕只是找她睡个觉,又不是带她去见阿颜,阿颜不喜欢她,那就派个人告诉苏才人,以后宫里有阿颜在的地方,让她都主动避开。” 皇上浑不在意地推开刑恩的手,又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朕怎么突然觉得,你适合做宫门使。” 刑恩愣住了,没明白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说起他适合做这个。 好在,皇上没让他久等。 又接着道:“要不朕发配你去芙华宫宫门口,以后专门给阿颜守宫门。” 刑恩一听,立时反应过来,见皇上并没有生气,只是戏谑的口吻,于是放下了心,回道:“奴婢真去了,只怕会像上回一样,被元妃娘娘赶走,还请陛下饶了奴婢。” 说完,一眼认出了停在门口的挡风软轿,“陛下,元妃娘娘大约在凤仪宫。” 皇上一听,脸色微变,“这个天,她出什么门?”心里着急,脚下的步子明显快了许多,刑恩连忙大声通报,朝里传,“圣驾至。” 凤仪宫西暖阁内,朱颜和刘皇后话说到一半,听到通传,刘皇后要起身去迎接,看向同样起身的朱颜,忙劝说道:“外面冷,你别出去了,在这儿待着,皇上知道你在,应该会直接来这里。” “皇上来找阿姐,必是有要事商议,我就不在这儿待着了,先回宫了。” 朱颜说完,握住刘皇后的手,“我来找阿姐,只是希望阿姐明白,平安擢升中给事,仅仅是为了方便他替我去训斥朱家跑腿,并不涉及其他,若以后他真有逾矩之处,阿姐尽管处置。” “这话我也和吕平安说了。”朱颜又强调了一下。 刘皇后温婉地笑了笑,“我自是信你。”和朱颜对视一眼,脸上犹透着三分无奈,她信朱颜,却难信皇上。 皇上虽说信她,却同样疑她。 多疑大约是身为一个帝王的本性,皇上放心地把整个后宫交给她,却又唯独在朱颜和四郎的事上,不假手于她。 此刻,若是朱颜知道刘皇后心中所想,定然会告诉刘皇后,腊月二十八日夜里,狗皇帝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朕不相信任何人,朕只信自己。 朱颜就平安的事,和刘皇后把话说清楚,就没再停留,穿上斗篷喊上曲姑离开,刘皇后想劝她留下来用午膳,也没劝住。 刚走出西暖阁,迎面就撞上急赶来的狗皇帝,“你这是要走了?” 在外面,朱颜朝他行了叉手礼,才回道:“妾和皇后娘娘说完话了。” “你要不再等等,朕和皇后说几件事,说完,跟你一道回宫。” 朱颜听了狗皇帝这话,都想把她手中暖炉直接砸向狗皇帝的脑门上,他知不知道,他要真这么做,她成什么了?弄得好像她跑皇后宫里来抢人似的。 弄得皇后脸上也难堪。 只是这是在凤仪宫,又是在外面。 朱颜最终没选择激烈手段,只微垂下眼睑,“我还得赶回去吃药,我也答应田田要早点回去,要是晚了,他等会儿又得哭闹。” 一听她要吃药,狗皇帝立即松了口,“那你赶紧回,记得先吃饭,再吃药,陈太医说你胃不好,受不得刺激。”又叮嘱曲姑好生照看。 朱颜朝狗皇帝和刘皇后行礼告退。 她一离开,狗皇帝便没再进暖阁内,看向刘皇后,“去正殿说话。” 他都恨不得正月快点过去。 阿颜畏寒,芙华宫里日日烟熏火燎的,实在难受,偏还不敢撤了一屋子炭盆,阿颜能长待的地方,他和儿子都觉得热得不行,每天苦哈哈的,有时候,穿着单衣竟都不觉得冷。 热就算了,还有熏烟。 他都担心把阿颜熏出好歹来。 所以,他最近在找少府监给他想法子,怎么才能让冬天的屋子里变得又暖和,又没有烟火气。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看这章的时候,希望大家理智点,要骂就骂狗皇帝,不要骂苏婉清,身处后宫,皆不得自由。 个人不大喜欢帝王因见识到后宫其余女子的丑陋面孔然后情归女主的剧情,所以,本文中有错的都是狗皇帝,女配都是被迫的~~ ? 89、痴心妄想 下晌, 朱颜遣平安去朱府训话。 让平安告诫朱青云:天子膳食,日常不过八道,外戚之家, 更应节俭自省, 不当期望赏赐,不许违法招祸,若有犯科作奸者,吾不仅不会求情, 反而加罪一等,望约束自己及家人。 常言道:大厦千层, 夜眠八尺, 良田万顷,日食三升。 金银田宅, 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要是嫌家中钱财不够,你帮我问问我阿父, 把家中钱财全堆聚于阿父身上,不知阿父七尺之躯,能否承担得起? 你再告诉他, 如有下次,吾不介意派人过去试试,看阿父能承担得起多少,承担不起的, 全部没收入官。 朱颜说完, 平安一字不漏地记下, 又在纸上誊写了一份。 朱颜看到平安的字, 字体端正,倒有些意外。 毕竟宫中内侍大多不识字,能识字,又能写得端正的,就更难得,朱颜不由叹了句,“你留在我这里,倒屈才了。” “娘娘这话,折煞奴婢了,” 平安连忙拱手谦恭道:“能来芙华宫,是奴婢的运道,不然,奴婢此生也只能做个睁眼瞎,奴婢是来了芙华宫,才有机会跟着曲姑学习识字写字的。” 朱颜一直知道,曲姑从前听了她说的那个扫盲运动,便有在教宫里的内侍与宫人识字,不想短短三年时间,就有这样的效果。 所以,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 平安领命出宫,朱府位于皇城右侧胜业坊,来回不过一个时辰。 回来后,平安复命回话时,特意提及一事,“娘娘,奴婢刚出朱府大门,就瞧见大理寺丘少卿带人登门了。” 朱颜听了,立即反应过来,“这是早在门口等着了。” 狗皇帝既派了大理寺少卿丘于扬出动,她便不用管了,狗皇帝在正事上,十分靠谱。 况且,她早在襄阳公主那里,听闻过丘于扬的凶名,是个狠人。 丘于扬调入京中大理寺任少卿不到一年,京城贵戚个个都恨不得绕着他走,据说他时不时便服出行,钓鱼执法,弄得京城一帮子纨绔子弟,现在连纵街跑马、调戏民女都不敢再干,就怕被他抓个现成。 —— 明华宫,嘉螽轩内。 苏婉清是高兴的,整整一下午都在屋子里捯饬自己,铜镜内,照得云鬓丽颜,花钿步摇,但见一步一摇,尽态极妍,一笑一颦,光彩映人,却犹嫌脂粉污颜色,柳叶眉只画得轻淡细长,如烟似雾。 华灯初上,一切才作罢。 随着尚寝局派来接她去乾元殿侍寝安车的到来,尤其见到随行的是御前中常侍刑恩时,仿佛时光回溯,又多了一种终于拨开云雾、得见天日的欢欣,凭着两世经验,她相信自己能留住皇上。 她期盼重回巅峰的道路,又朝前迈进了一步。 然而,她没料到,这一刻,她有多兴奋,多憧憬。 下一刻,就被刑恩传的话,给打入谷底,差点要心灰意冷。 “苏娘娘,陛下让奴婢给娘娘传道口谕:以后宫中凡有朱元妃在的地,请苏才人主动避开,从今往后,如非元妃召见,苏才人不得擅自出现在元妃视线内。” 宫里九嫔以上,方可称一声娘娘。 刑恩这般称呼苏才人,不过是抬举客气之意,因为他清楚自己这话很伤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接苏才人去侍寝的安车,就停在一旁,苏才人正高兴着,他的话,估计如同一盆冰水从天而降。 这回,来的一路上,他都没想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让他这个时候来传这话,还说,要他盯着苏才人的神情变化,如果大惊失色,或是流露不满,就不用把人接来乾元殿侍寝了。 明明以前,皇上对哪个嫔妃有不满,或是要处置,都是在侍寝结束后再翻脸的,长得绝美的,还有被翻牌子的机会,长得稍微不那么出挑的,就从此淹没于后宫众人之中了。 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皇上这次的做法。 除了心里暗暗吐槽皇上不做人,他只能让自己语气尽量保持客气,再客气一点。 对了,骂皇上不做人的话。 他第一回是从朱元妃那听到的。 苏才人听了这话,心下大惊,要不是两世为人,修炼有成,要不是了解皇上,她差点要心神失神,脱口问一句为什么? 最后,她只是微垂下头,稳稳朝乾元殿的方向,应了声唯。 眼下后宫,是朱元妃一家独大,但不是她一手遮天,更没有达到专宠的地步,两辈子加起来,皇上的后宫,就无人能专宠。 前世的朱贵妃不能,她不能。 这辈子的朱元妃,哪怕她是个大异数,必然也不成。 苏婉清只能拼命在心里这般安慰自己,才能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保持神情不变。 刑恩瞧着苏婉清没有变脸,暗暗松了口气,“苏娘娘,请上车。” 苏婉清听了,突然明白,自己刚才大约过了一道关卡。 今日下午,她太得意忘形了,一时忘了皇上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多疑猜忌,喜怒无常,前世,她是救了皇上一命,因救命之功,才赢得皇上的信任。 苏婉清坐入封闭式的安车内,后背都保持笔挺,不敢松懈,以便提醒自己,思绪展开,刑恩刚刚的传话,如同冰水一浇,她已经能清醒地意识到,皇上今晚召她侍寝,除了上午遇见时,她的美1色勾1引外,必定有旁的原因。 她唯一的一次出手,只有七星海棠那次。 苏婉清一念至此,连忙摇头。 不可能,那件事不说她做得手脚很干净,就说如果皇上真察觉到是她,哪怕只是怀疑,不管有没有证据,都不会是召她侍寝,而是直接赐死。 苏婉清又想起,前年入宫,刚承宠时,皇上曾问过她,入宫前,是否认识朱元妃,她回说不认识,皇上犹不相信,难道……难道朱元妃和她有一样的经历? 仿佛一记惊天霹雳,苏婉清被自己这个念头给震住了。 接着,思绪如野草见风长般,肆意生长,怎么都斩不断,因为只能是和她一样的经历,才能说得通,为什么这一辈子,是朱元妃自己进宫,而不是妹妹朱二娘代替她进宫。 朱家,那一家子都是好荣华、慕富贵的货色。 朱元妃重来一世,肯定舍不得自己的青云路被妹妹顶替,才仗着自己先知,避开了被妹妹顶替的命运,自己进得宫来。 如果是这样,苏婉清就不意外,朱元妃为何这般不喜她,毕竟,上辈子,朱元妃哪怕被妹妹顶替后远嫁南境,因朱贵妃被废时,朱家人被流放,朱元妃肯定也牵涉其中。 就如同,她一回来,就把朱贵妃当作死对头。 朱元妃重生回来,入了宫,只怕也早把她当成了死对头。 同样的两世为人,她比朱元妃多的唯一的优势,便是她上辈子是赢家,比上辈子未入宫的朱元妃了解皇上。 而朱元妃对她的优势,与上辈子朱贵妃一样,比她先入宫,比她先得宠,还有一点点,她不得不承认,这一世的朱元妃,比上一辈子的朱贵妃更得宠。 上辈子,朱贵妃的得宠,是争来的。 而这辈子,苏婉清冷眼旁观,再通过宫人间传言,朱元妃的得宠,怎么有点像是皇上主动送上门去的? 不可能,绝无可能。 “苏才人,到了。”安车停摆,外面传来尚寝局女官的提醒声,“请苏才人下车。” 苏婉清回过神来,连忙应声唯,深吸了两口气,撇去脑海中那一抹心惊胆颤的念头,就着宫人的手下车,随车的刑恩早已离开。 果然,刑恩只是来传话,不是来接她的。 她觉得,她可能要好好想想,怎么回答皇上等会儿可能会问她的问题,问她怎么不讨元妃喜欢,又或问她,为什么朱元妃会不喜欢她。 不过,随着萱草堂三个字映入眼帘,这些念头都要延后。 萱草宜男。 萱草堂是乾元殿四堂殿之一,位于养心堂后方,是专供后宫嫔妃侍寝之所。 皇上要问她问题,必定是在侍寝结束之后。 眼下,她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皇上。 她所有经验加一起,床1笫之间,皇上性子会温1柔1甜1蜜许多,但绝对谈不上体贴,上一辈子,她记忆中,有个第一次侍寝的贵人,吓得哭了,当场被尚寝局的宫人直接拖了出去。 苏婉清坐在萱草堂的御榻上坐着等候,瞧着九华帐半垂,瑞兽香炉中,香气袅袅,散发出淡淡的龙涎香,扑鼻而来,屋子里的陈设,一如往昔。 她没有等候太久。 随着‘圣驾至’的通传声,苏婉清瞧见一抹明黄色,微垂下眼,暗自纳罕,还是上午那一身,皇上竟没换上便服,起身行了叉手礼,“妾拜见陛下万安。” “平身。”皇上叫了起,看着抬起头来的苏婉清,伸手指了指她身侧的御床,“你继续坐在那。” 苏婉清心头讶异,却只得应唯。 又见皇上并未上前,反而走到那只巨大的五凤香炉边,皱了下眉头,“今日这香谁调的,怎么这么浓郁?” 秦尚寝听闻,连忙从门外进来,“回陛下,是钱掌设,奴婢这就带人换掉,换上别的香团。” “不必了,端出去,再把窗户打开一扇,散散味。” 秦尚寝忙地答应,不敢耽搁,立刻带了八个宫人进屋,把那只五凤香炉给抬了出去。 苏婉清都有些呆怔。 她并未觉出龙涎香的香气浓郁。 候在外面没进殿内的刑恩,却是察出了缘由,皇上有一阵子未在萱草堂召幸嫔妃了,而朱元妃那儿又不怎么熏香,所以以往惯用的龙涎香,皇上才会觉得浓郁。 只能和秦尚寝说,吩咐司设司重新制上一批新的香团。 窗户开了半扇,寒风吹进来,苏婉清回过神来,抬头望向皇上,却见皇上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瞧,带笑的桃花眼,眼底辗转多情,略薄的唇,唇角噙着一抹肆意风流。 陌上谁家儿郎,足风流。 苏婉清曾幻想过,哪怕他不是皇上,单凭这副相貌,若能嫁作良人,她也是愿意的,只要他少说话就行了。 当然,皇上的身份,本身就带有一种无限的魅力。 无上的权势,无上的荣光,令世上所人痴迷追求,身处后宫,更是如此。 试问今日之后宫,有谁不羡慕朱元妃,恐怕连权御内廷、母仪天下的刘皇后,也有过一丁点羡慕。 除了羡慕她的得宠外,更羡慕她的各种逾制、特例,后者便由前者带来,所以大家才会有争宠。 突然听皇上开口喊苏才人,“你知不知道,阿颜为什么会不喜欢你?” 他没有问,阿颜为什么会忌惮她。 因为在他看来,阿颜完全没必要忌惮她。 可哪怕他当初问阿颜时,阿颜否认了,他还是感觉得出来,阿颜十分忌惮苏婉清,因此,这个问题困惑他很久了。 百思不得其解。 他猜不明白,偏阿颜又不愿意说。 苏婉清连忙掩去眼里的惊讶,回道:“妾身不知。” “不知呀?” 皇上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可惜从对方漂亮精致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异常的反应,不像阿颜,一眼望到底,“那你认为,会是什么原因?” “元妃娘娘身份尊重,妾不敢妄自揣测……” “这么说,你揣测过?说说你的揣测。” 苏婉清知道避不过,虽然来得比预想中早,好在她路上已想过,重生什么的,肯定是不能说,她采用了后宫嫔妃间最常见的,彼此不喜欢的那个理由,“禀陛下,妾妄自揣测,元妃娘娘约莫是嫉妒妾,嫉妒妾年轻貌美。” 说这话,脸上及时露出几分羞怯与羞愤来。 皇上惊掉了下巴,脸上满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两眼来回上下盯着苏婉清,美,确实是美,但要说令阿颜嫉妒,嫉妒到忌惮,总感觉缺少点什么。 他心里还宁愿真是这个理由。 可这个理由,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呀。 “嫉妒你的美貌,笑话,” 皇上是真笑出声来,“朕阅人无数,你的容貌姿色甚美,可排进前十,但不说宫中诸人,便是这次诸王进京,各地藩王献上的美人,总能挑出一两个与你匹敌,天下绝色,于朕而言,唾手可及。” “她要是真嫉妒你,芙华宫早能开醋酝子店铺了。” 皇上说完,面色一沉,语气一肃,“不愿说,就不要拿这些假话来哄骗朕。” “妾不敢。” 苏婉清抬起头,望向皇上,“陛下,妾除了这个理由,想不出别的原因,上上次选秀,元妃娘娘拔得头筹,前次选秀进宫十六人中,是妾拔得头筹,其余人等,元妃娘娘都不在意,唯独对妾不喜……” “放肆。” 皇上一声喝斥,打断了苏婉清的话,“你觉得阿颜会跟你争这玩意?真是自己脑子装屎,就想别人脑子也是屎。” 苏婉清被这般粗俗话吓住了,甚至有些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却觉得要辩解,“陛下……” “算了,瞧你也说不出什么,回去吧。” 苏婉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今日完美无暇的脸庞上,头一次露出了裂痕,是错愕,更是惊愕。 皇上走到门口,却又倒退回来,走到她面前,伸手托起苏婉清的下巴仔细瞧,苏婉清见了,刚以为皇上回心转意,却见皇上很快就松开了手,“你倒挺自信的,朕头一回见到,在朕面前,这般自信的人。” “朕怎么没看出来,你哪儿能和阿颜比,还有,不要学阿颜画淡眉,阿颜的淡眉,是本身眉毛淡。”皇上没好气道,人长得美,眼神却不好使,真是白瞎了,还痴心妄想跟阿颜比,不如直接说你能上天算了。 作者有话说: ? 90、你不要脸 “你觉得是阿颜长得美, 还是苏才人长得美?”皇上从萱草堂出来,看了眼紧跟上来的刑恩,特意问道。 刑恩听了, 差点平地摔了一跤。 听皇上这语气不善, 这话题,怎么看都是送命题。 他要是答元妃,皇上大约会说他谄媚,要是答苏才人, 皇上肯定会不高兴,横竖皇上不满意, 他想了下, 回避开皇上给的选项,小心提醒, “陛下, 元妃娘娘不喜与旁人比容貌。” “你说得也对。” 皇上点点头,心头的那股子生气,也随着寒风一吹, 消散而去,只是遗憾,并没问出来, 阿颜怎么会不喜苏才人,也没看出来,苏才人有哪点值得阿颜忌惮的。 算了,问不出来, 就问不出来。 阿颜既不喜, 以后不见她就是了。 “走, 朕去仁守堂换身便服, 回芙华宫。”皇上说道,大踏步离开萱草堂。 刑恩正要跟上去,却让秦尚寝从后面叫住,跑近前,指了指萱草堂,“刑公公,里面怎么办?”她担任尚寝局尚寝一职后,头一回碰到这种情况,人接来了,皇上并未宠幸。 “你怎么把人接来的,就怎么把人送回去。” “那彤史……” “如实写就是了。”刑恩急道,觉得秦尚寝太没主意了,他才刚提醒了她要重制香团,竟连这点小事也来问他,“行了,我还得服侍陛下,你是尚寝,你自己决定安排。” 说完,扔下秦尚寝,紧赶慢赶追上皇上。 秦尚寝并不是没主意,她只是头一回遇到这种状况,怕自己把握不好分寸,问刑恩,是想通过他的态度,来决定自己对苏才人的态度。 刑恩已这般说,她自是按规矩来办,心里有些可惜苏才人的花容月貌,长得这般出挑,怎么就没能入皇上的眼,要是今晚这事传出去,秦尚寝可以预见,苏才人怕是几个月都没脸出门。 秦尚寝重新进入萱草堂。 一眼瞧见苏才人侧坐在御榻上落泪,那泪珠儿在微红的眼眶里打转,滚落,顺着白皙如玉的脸庞滚落至腮边,晕湿了腮边胭脂,神情哀伤,一见她进来,似受了惊吓般,眼睑上细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美人垂泪,无声抽泣。 总让人多一分怜爱,多一分宽容。 何况,苏才人身边还有八皇子傍身。 秦尚寝想到曲姑拙于谋身,只因一心伺候还是美人的朱元妃,到如今,水涨船高,在皇上面前,都比旁人多几分颜面,而她善于谋身,身为内宫六局之一尚寝局的尚寝,看似很风光,却毫无根基。 更不用说,自己在皇上那的体面,始终比不上曲姑。 想到这,秦尚寝看着眼前的这位苏才人,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心里很快定了主意。 “陛下……” 秦尚寝近前来,听得苏才人只说了这两个字,伤心得再说不出其他,还不敢哭出声来,于是告诉她,“陛下有事离开了,你可以再多坐一会儿,晚一点,奴婢派安车送你回明华宫去。” 苏婉清听得这话,眼泪再也止不住,如倾盆大雨,夺眶而出,又恐自己哭出声来,还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才敢放声哭泣。 秦尚寝见了,倒不由高看苏才人一眼,是个聪明人就好,看似提醒般安慰道:“彤史记录除了皇后,后宫诸嫔妃没人能随意翻阅,才人不必过分忧心。” 说完,便退出了屋子,伸手刻意带上门,遣退众宫人。 听得里面的哭泣声断断续续,直到一刻钟左右,哭声停滞,很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出现在门口,“有劳秦尚寝了,如今,除了多谢,我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秦尚寝看向朝她拱手道谢的苏才人,随之回了一礼,两人目光对上,哪怕苏才人眼眶依旧红红的,眼神却很清澈坚定,把自己收拾得很齐整,看不出丝毫狼狈。 秦尚寝很满意,苏才人哪怕再伤心,依旧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更没有受此打击,一蹶不振。 不然,她就得考虑,苏才人值不值得她帮衬。 对视的一眼,俩人却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初步共识。 安车内,苏婉清温婉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今晚于她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 她一直知道皇上无情。 只是当这份无情真切地落在她身上时,她才会觉得这般难以接受,切肤之痛,饶是如此,她却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应付眼前的耻辱,她不想就此沦为后宫笑柄,唯一的法子,便是不让今晚的事传出去。 刘皇后从不是多事人。 而她如今位份,还入不了刑恩的眼。 剩下的,便只剩下尚寝局的人,如今,尚寝局由秦尚寝掌管,她对秦尚寝很熟悉,上辈子,她和秦尚寝就是一对好搭档,俩人合作亲密无间,所以刚刚,那场哭戏,便是她临时起意演的。 一来希望借此,令秦尚寝约束尚寝局的宫人,不把今晚的事传出去。 二来,更是为了能搭上秦尚寝。 上辈子,秦尚寝一直只是尚寝局下,司设司的一位正六品司设,直到后来攀上她,才做到尚寝局正五品尚寝一职,也直到那时,苏婉清才知晓,秦司设有个大的心病,眼红御前女官曲姑深得圣意,一直存了攀比较劲之心。 上辈子,曲姑一直在御前侍候。 而这辈子,曲姑竟早早调离御前,去了朱元妃跟前服侍。 而这辈子,因尚寝局的侍寝制度废弛,两位尚寝受到牵连,被皇上免了职,秦尚寝明哲保身之下,由司设司的一名司设,一跃成为尚寝, 那时,苏婉清便想搭上她,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在尚寝局,秦尚寝见惯美人,也见惯美人地位升降,对美人多几分纵容,并且,秦尚寝因眼红曲姑的心病,为了与曲姑攀比,必定会如上辈子一样,在后宫物色可依附的嫔妃。 苏婉清深信,与上辈子一样,凭她自己的容貌才智,必定能够入秦尚寝的眼。 这回能搭上秦尚寝,于苏婉清来说,算是意外惊喜。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 芙华宫,寝宫内。 朱颜正准备就寝时,听到宫人来报,说皇上来了,想到昨夜里,狗皇帝因嫌弃她寝宫内太热,跑去和儿子阿稷睡了一晚,立即很干脆道:“让他直接去如意轩,别过来了。” 说完,又果断叫曲姑往寝宫内再添两盆炭火。 曲姑迟疑了一下,少不得提醒,“娘娘,屋子里已经很热了。” “我觉得冷,你们觉得热,添完炭盆就出去。”朱颜心里却想着,大不了夜里少盖一床被子,总好过与人分床,狗皇帝又是个极霸道的性子,连睡个觉,都恨不得把人箍得紧紧的。 曲姑只好去叫人添炭盆。 然而,炭盆还没搬进寝宫,就被到来的狗皇帝给制止了,“不许再添了,另外再搬几盆出去。” 狗皇帝大踏步走进来,望向坐在床榻上的朱颜,“下午,朕看了你的脉案,太医都说了最近因为烤火的缘故,你有些上火了,建议屋子里撤几盆炭火,只放上两三盆火就够了。” “要真觉得冷,朕给你暖被窝。” “不要脸。”朱颜看着寝宫内还有来往的宫人,狗皇帝这不知羞的话,张嘴就来,目瞪口呆之下,对上狗皇帝那张脸,这三个字便脱口而出。 干活的宫人,包括居中指挥调停的曲姑和秋叶,都有一瞬间的惊呆,脸上不同程度浮现出一些不自在的神情,恨不得没听到,赶紧出去,只能低头,连忙用木架把火盆抬出去。 瞧着狗皇帝浑不在意的笑脸。 被骂了,还能笑。 朱颜确定,狗皇帝这回是真不要脸了,平时俩人再怎么闹,都是私底下,这回,有宫人在场,他这么也胡来,没分寸。 朱颜恹恹地靠床头,瞧着宫人搬炭盆,没再搭理他。 等宫人退下后,朱颜望向狗皇帝,“你过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去如意轩了。” “朕来这儿,是找你睡觉,又不是找儿子睡觉。”狗皇帝说得理直气壮,他刚为阿颜舍了一个大美人,阿颜怎么都得补偿他才行,只是知道阿颜妒性大,为了不被她赶出去,这话他没说出口。 瞧着阿颜因上火有些脱皮的素唇,伸手摩挲了几下,就在阿颜不耐烦一巴拍过来时,抓住阿颜的手,俯首凑近前亲了下去。 侵略的气息席卷而来,铺天盖地。 九华帐低垂,昏黄的灯火摇曳。 朱颜昏昏沉沉中,想到狗皇帝刚才似乎连脸都不要了,下意识一口咬了下去,细碎银牙,露出几分尖利,及至一股铁锈味在口腔内漫延开来,才松口,狗皇帝也仰起了头,微微喘息。 没在意嘴唇被咬破,反而手指来回涂抹着朱颜的唇,“阿颜,丹唇,要这样红艳艳的才好看。” 鲜红的血,抹在唇上。 这个疯子,想把她打造成吸血鬼不成。 朱颜闭上眼,重新睁开眼时,眼里染上了三分笑意,抬手去解狗皇帝的衣扣,反正躲不开,不如,放纵一回,意料之中,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喜,“阿颜,朕可以自己来。” 听着声音轻颤,瞧着对方手脚略有些的失态地不知放在何处。 朱颜伸出细长如葱管般的玉指,从对方喉结处往下滑,仿佛一个引子,一个导火索,彻底乱了以往的秩序,她头一回觉得,能掌控一个人的情绪,也是一种成就。 果然,她当初最该去学的,是以色侍人。 而她在这上面的天分,至少对眼前这个男人管用。 俩人放纵的结果,便是第二天清晨,都起不来身,偏正月十五,不仅是上元佳节,更有大朝会,狗皇帝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再感觉到嘴唇上的咬痕,恨恨地瞪向躺在锦被中的朱颜,“你故意的。” 这让他今日怎么见人,却又不能不出去。 “陛下忘了,昨夜是陛下跑来我这儿,先招惹我的,又不是我巴巴送去乾元殿找陛下。” 巴巴送去乾元殿? 狗皇帝一下子想到昨晚他原本打算召幸苏才人,怀疑阿颜是不是早知道了,才会说这样的话,心里有些虚,倒不好再计较,马上转移开话题,问:“今晚承天门赏灯,你去不去?” “不去。”朱颜不喜欢宫里的一切集体活动,很少参加。 “那晚上芙蓉池上放烟火的时间推迟一个时辰,朕尽量早点回来,陪你去阁楼看烟火。” “不必。” 朱颜担心对方听不懂,索性拥着锦被坐起身,靠在床头,努力睁开眼,望向狗皇帝道:“我不想看,年年放,没意思,陛下把少府监准备的烟火,全拿到承天门前去放,还能与民同乐。” 狗皇帝看着朱颜一副慵懒的样子,杏眼琼鼻,过分白皙的鹅蛋脸与绝美的下颌线仿佛精雕细琢过一般,增之一分嫌长,减之一分嫌短,恰到好处。 唯有身子纤细,越发衬得体不胜衣,偶尔会令他生出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他总觉得,阿颜喜欢的东西,好像越来越少。 突然,狗皇帝走到床榻边,伸手把阿颜紧紧抱进怀里,好一会儿出声问道:“要不朕召你阿母和襄阳进宫陪你?” “好好的佳节,是团圆的日子,召她们进宫做什么,没意思。”朱颜抬头看了他一眼,催促道:“你还不走,我现在累,只想睡觉。” “没良心,你安心睡,朕把田田带走。”狗皇帝抱着她躺下,帮她盖好锦被,临出门时,叫曲姑加了两盆炭火进去,又叮嘱曲姑留意下,阿颜喜欢什么,尽着她喜欢的来。 作者有话说: ? 91、妖妃进谗 京城上元节灯会, 自正月十三日晚开始,至十七日夜里结束,时间持续长达四天五夜, 城中不实行宵禁, 所有人可以彻夜游玩,通宵达旦。 处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处处人流如织, 狂欢载舞,坊间、街巷、列肆、寺观都张灯结彩, 各色造型不一又极具创意的灯轮、灯树、灯柱, 闪烁着璀璨的光芒,让人眼花缭乱, 应接不暇。 看不完的火树银花, 道不尽的繁华热闹。 十五夜里,皇城的承天门前,天子携后妃及宗亲勋贵重臣的放灯赏灯, 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把整个上元节的灯会推向高1潮。 上元佳节好风光,承天门前观轩冕。 元和六年, 承天门前的烟花,五光十色,绚烂壮丽,烟花升起绽放, 瞬间照亮整个夜空, 使天上皎月黯然失色, 令苍穹繁星悄然无光, 忽见承天门楼下,万民齐贺,歌舞升平,气吞山河。 据说,连素来稳重的谢中书,做应制诗时,也当场意气风发地写下了:二十年来平章事,多少功夫造太平。 平章事,指宰相。 到今年,谢中书入主中枢为相,正好二十年。 襄阳公主和朱颜说起这事时,眉飞色舞的,“你昨晚该去承天门前瞧瞧,那场面太宏大壮观了,我父皇在时,上元佳节,我也登过几次承天门,却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景象。” “大家都说是天佑我大虞,国运昌隆,国富民丰。” 朱颜听到这,怎么感觉,好似有人在刻意引导舆论,问襄阳公主,“就没人歌颂皇上英明盛德?治理有方?” “谁敢呀!” 襄阳公主当即含笑道:“大家都有这份心思,却没这份胆子。” “ 上一个奉承九郎是圣君的,不但去巨野山林中找了一年麒麟,又去回纥跑了一趟,如今暂领着和亲使的许节,就在旁边站着。”襄阳公主接着说。 这年头,拍马屁也有风险。 一个拍不好,像许节那样,把自己拍得陷进去了。 皇帝不比先帝好说话,登基六年,性子该熟悉的人都熟悉了,谁敢冒这个险。 “上元灯会持续到明晚才结束,阿颜,你要不要今晚出宫,去我公主府赏灯,安兴坊今年比不上往年热闹,但坊内该有的倡优杂技、百戏相朴、花灯火树以至兽面歌舞,一样都不缺,我可以带你好好逛逛 。”襄阳公主又提议道。 她的公主府邸在安兴坊。 安兴坊是从前邓家聚居之地。 随着邓家出事,安兴坊也跟着没落了一些,不过这份没落只是相对的,因位置紧靠皇城,坊内又有两座公主府第,依旧是京中排得上号的富贵繁华地。 朱颜却很意外,后面的话都没仔细听,只瞅着襄阳公主问,“我也能出宫?” 襄阳公主看了下四周,暖阁内只她和朱颜俩人,才想起来,朱颜不大喜欢宫人守在身边伺候,都退守在门外。 于是,近前凑到朱颜耳畔,压低声音道:“只要皇上同意就行。” “我父皇那么循规蹈矩的一个人,听说,曾在上元佳节,带了文贞皇后,九郎和崇阳一起出宫逛灯会,还去了姑母潥阳长公主府第。”襄阳公主知道这些,还是因为崇阳打小爱显摆,从她那听来的。 “没有言官弹劾?” 朱颜迟疑了一下。 “阿颜,往小的说,是天子私事。”襄阳公主笑着摇头,“往大了说,是与民同乐,天子亲民,大臣们也喜闻乐见。” 朱颜有些心动。 她觉得,只要和出宫有关,她都很心动。 襄阳公主看了出来,建议道:“阿颜,你要是想去,直接和九郎说,我下午回去,好好准备一番,另外,晚上出门逛灯会的人多,道路容易堵塞,所以你尽量在酉时初刻前出宫。” 襄阳公主说完,越发觉得,她这个主意很好,百闻不如一见,她说得再多,也不及朱颜亲临其境看一回。 至于皇帝弟弟会不会同意,襄阳公主完全不担心。 一早皇上火急火燎召她进宫,令她给朱颜讲上元佳节灯会的热闹,别说朱颜要出宫赏灯会,怕是朱颜要天上的月亮,皇上也会想法子去摘。 “我想一下。”朱颜回道。 相比于襄阳公主的热切。 朱颜心动之余,带有一重犹豫,她想去逛上元灯会,却不愿意跟狗皇帝一起,要是狗皇帝不去,她愿意现在就跟着襄阳公主出宫。 因此,直到襄阳公主告辞,朱颜也没给准确答复,只说:“我晚点去找陛下,看陛下是否同意。” “你去说,陛下一定会同意的,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襄阳公主十分高兴道。 朱颜笑了笑,送她出门。 狗皇帝是会同意。 上元节,在大虞朝又是情人节,灯会也成了年轻男女约会之地。 正因为有这个寓意,朱颜才更不想跟狗皇帝一起去逛灯会。 —— 朱颜送走襄阳公主没多久,狗皇帝就过来了。 她立刻明白,襄阳公主离宫前,去见了狗皇帝,不然,一般晌午时分,狗皇帝没时间来芙华宫,尤其,他最近很忙,随着昨夜承天门前的赏灯宴结束,这次进宫朝觐的藩王,已经开始陆续离京回封地。 在离京前,狗皇帝都会见上对方一面。 狗皇帝来了,和朱颜一起用完午膳,果然主动提了,朱颜连忙招手,让钟傅姆把儿子阿稷抱下去,又让曲姑也退出暖阁。 只听狗皇帝说道:“襄阳的建议不错,是朕最近忙,忘记了,还可以私下里带你一起出宫去逛灯会,所幸也不晚,灯会还有两天。” 他以前嫌弃过上元佳节灯会时间太长。 四天五夜,对负责巡逻警戒的金吾卫以及各坊间的武侯及卫士来说,在此期间,城中的治安压力很大。 如今,却只恨时间短。 “朕来时,问过宋太医和陈太医,他们也说,你不必一直待在暖阁内,也可以出门走动,活动一下,只是要注意保暖,别站在风口。” 狗皇帝说到这,捂住朱颜的手,“朕来安排,申时三刻出宫,我们先到襄阳公主府邸坐坐,等天一黑,再去坊间逛灯会。” 朱颜听了这话,她就知道,狗皇帝哪怕知道她想出宫去看灯会,也只想过带她一起,从没想过,放她一个人出宫去看灯会。 甚至都没问一句,她愿不愿意,直接把一切都决定了。 朱颜抬头,认真地看向对方。 前天晚上狗皇帝被她咬破的嘴唇,咬痕不见了,只伤口依旧在,他这么好面的一个人,倒不知这两天,他怎么蒙混过关的。 大约朱颜盯得时间有点长,狗皇帝凑近,“怎么了?” “陛下这么忙,陛下不如别去了。” “不妨事,一晚上的时间朕还有。”狗皇帝想到,朱颜是在颍州府长大,“阿颜,你没见过京城的上元灯会,朕除了承天门的赏灯会,小的时候,也出去了两回,朕可以给你当向导。” 朱颜心里极不愿意,“陛下既去过了,再去也没什么意思,今晚陛下留在宫里忙政事,让我和田田去就是了。” “不行,田田还太小,不能去。” “那田田留下也行,但他哭了,你得好好哄他,不能再放着他哭闹不管,很容易哭坏嗓子的。”朱颜交待道。 自从在儿子口中得知,去年她在行宫,狗皇帝带儿子回京,哄不住儿子,就任他哭闹,哭哑嗓子也不管,差点没把她气得死。 根本不指望狗皇帝带孩子。 “朕是说田田不能去,没说朕不去。”狗皇帝有些不敢相信,阿颜竟是想单独出宫去逛灯会,不是跟他一起。 “陛下想去,自个儿去,我不去了。”朱颜说完,抽回自己的手,转过身,靠在另一侧的隐囊上。 “你……” 狗皇帝睁大眼睛,死死瞪着朱颜的后背,似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阿颜真是这么想的,她竟真敢这么想,还给他甩脸子,这要是旁人,要是旁人……他突然发现,要是旁人,根本没胆子这么做,也轮不到他来处罚。 阖宫上下,也只有她。 他还不能说她大胆,更不能说她忤逆。 狗皇帝气得咬碎银牙,腾地一下,站起身,大踏步往外走,去透透气,他怕走晚一步,把自己给气出好歹来。 朱颜看到人走了。 一切,与预想中的结果一样。 说出来,会惹狗皇帝生气,对方还不会同意,但总好过,与狗皇帝一道出宫去逛灯会。 只是这一次,朱颜没料到,会有峰回路转。 申时初刻,狗皇帝又来了,板着一张臭脸,却是同意她一个人出宫,提了两个条件,一是出宫前她要负责哄好阿稷,另一个条件,便是让杨新跟着。 说实在的,朱颜很吃惊,非常惊愕。 与狗皇帝相处五年,她太过清楚狗皇帝的狗脾气,他决定的事,不同意的事,什么时候退让过,从来只有别人退让的份。 要不是那张写满不高兴的臭脸,朱颜都很怀疑,狗皇帝是不是被穿了,或是被谁附体。 不过,朱颜自问,她好像从来不是见好就收的性子。 “说好的让我一个人去,你今晚不许踏出宫门,悄悄跟在后面,另外,把杨新换成刑恩。”朱颜可不想一晚上对着杨新那张肃着的黑脸,谁知道狗皇帝会交待杨新什么话。 相比于一板一眼的杨新,刑恩机灵活泛许多。 狗皇帝听得额上青筋暴跳,恶狠狠说出两个字,“不行。” “刑恩也是你御前的人,你都同意我出宫了,又何必再跟我纠结谁跟着的问题,再说,又不只一个人跟着。” 只差临门一角,朱颜难得开始有心,来和狗皇帝讲道理,“九郎,你看,我打过杨新巴掌,他肯定对我有意见,说不定心里暗暗记恨我,等着报复回去,让他跟在我身边,你放心?” 朱颜觉得,她说这话时,特别像一个进谗言的妖妃。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喜欢记得收藏,订阅,按爪哟~~~ ? 92、盛世景象 双方僵持之下, 到最后,跟随朱颜出宫的人,既不是杨新, 也不是刑恩, 换成了御前第三位中常侍常兴。 常兴为人严谨,据说精通算术,管理着皇上的内帑,较少显露于人前。 用狗皇帝的话说, “不像刑恩与杨新,不必担心被认出来是御前的人。” 朱颜是不大相信这个说辞。 因为随行的人员, 除了贴身伺候的曲姑与秋叶, 常兴又带上八个内侍,外加四十名羽林作护卫, 当朱颜看到这个阵仗时, 着实吓了一跳。 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不寻常。 她这哪是私下出宫,分明是光明正大出宫, 估计她走哪,他们都会先进行清场。 听襄阳公主说,城中贵家女娘灯会出行, 也只带上十来个仆从。 朱颜想让狗皇帝减人,只是还未开口,狗皇帝似早预料到一般,不容商量, “要么朕跟你一起, 要么让他们跟着。” 听了这话, 朱颜只得选择后者, 坐上两匹赤马拉的封闭安车。 狗皇帝亲自把朱颜送到出宫的左掖门前,马车停了,车厢内抱着她不愿意撒手,“阿颜,真不要朕陪你去?” “……” 朱颜快受不了他的婆婆妈妈,今天的狗皇帝太反常了,都不大像他自己了,俗话说,人无常态必有鬼,“陛下既答应我一个人出宫,就干脆点,别磨磨蹭蹭的。” 狗皇帝一听,立时气得个倒仰,捧起阿颜的脸,狠亲了两口,骂了句没良心的,“戌时末刻前回宫,不然朕就出宫去寻你。”说完,转身气咻咻地下了马车。 戌时末刻,换算成后世时间,大约是晚上九点之前。 现在是申正,是下午四点。 朱颜算了下来,包括来回路上的时间一个小时,她真正待在宫外活动的时间,也不超过三小时。 随着曲姑与秋叶进入安车内,马车重新启动。 从左掖门出宫门,过延喜门离开皇城,一路直行,途经永兴坊,抵达安兴坊,襄阳公主早得了消息,马车抵达前,已在坊间正门口等候了。 “先去我府上。” 襄阳公主上了朱颜的安车,“我猜到九郎会同意,但没想到,会是你一个人来,他也能放心?” 朱颜靠在隐囊上,没接这话。 难得出宫来,人不在眼前,她一点都不想提及狗皇帝。 抬起头,透过半开的车窗口,望向外面的街坊,扎有一排彩棚,挂满了各色花灯,安兴坊外,矗立一座数十丈高的巨型花灯树,挂有数千盏灯,只是眼下是白日,天上浅白色的太阳光,使得点燃的灯火,显得并不明亮。 “这株大花灯树是谁家扎的?”朱颜问道,觉得夜里应该很漂亮。 襄阳公主撇了撇嘴,“除了那位好姑母,还能有谁。” 听话里的嫌弃,朱颜便明白了,安兴坊内一共两座公主府第,一座是信都长公主府,一座是襄阳公主府,信都长公主是襄阳公主的前婆母,坊间正门口这么显眼的好位置,很适合扎大型的花灯树。 这是襄阳公主没抢过信都长公主。 朱颜笑着安慰襄阳,“明年你提前准备,抢先把地盘占了。” “她是长公主,又是长辈,我哪争得过。”襄阳公主一脸无奈。 她自问,对信都长公主这位现姑母、前婆母可没多少尊重,不会因为信都长公主是长辈而退让,更多是因为长公主的名头,这一次,因坊间正门口争夺花灯位,她在信都长公主那受了些气。 所以,她今日进宫,才会突然萌生出邀请朱颜来她公主府赏花灯。 邀请之后,她心里不仅希望朱颜来,更希望皇上能来,好让她去信都长公主那儿显摆一回,把受的气给甩回去。 襄阳公主摇了摇头,“不说这晦气的事,我在府邸门前扎了两个小型灯树,特别漂亮,等天黑了,你好好瞧瞧。” 朱颜轻嗯了声。 目光贪婪地望着外面的一树一草,一屋一瓦,安兴坊住的多是权贵人家,但见一连片的青色高楼连苑而起,尽显富丽堂皇,飞檐高啄,衬得气势恢宏,道路两旁成荫的榆树槐树间,一座座临时扎起来的彩棚外挂满了花灯。 各色样式丰富多彩,耀人眼目。 到了夜里只会更漂亮。 朱颜有些期待夜幕降临,又不希望来得太快。 公主府邸很气派,大门开在坊墙上,门口有两列甲士看守,朱颜同襄阳公主下车时,看守的甲干已全换成了随行的羽林卫,这次羽林卫的领头人是任法善,小半年不见,朱颜隔着帷帽看出对方变化极大。 人比之前壮实了,也长高了,身上的那份狠劲还在,桀骜的气息却消失了,眼睛依旧明亮得惊人,如猎鹰般敏锐,朱颜目光刚望过去,就被对方察觉并捕捉到。 任法善近前两步,询问道:“娘娘有何差遣?” “无事,只是没想到,你长得这般好看。”朱颜夸奖道,想起当初第一眼见到任法善时,一脸的乌漆嘛黑,完全看不出五官,狗皇帝看人,倒真有一双慧眼,眼前的任法善,抛开身上的狠厉气势,一张白皙如玉的俊脸,再配上一头黄发,跟后世的男团有的一拼。 朱颜又问道:“你身上的伤都好全了?” “全治好了,多谢娘娘关心。”任法善红着脸,嘴里憋出两句干巴巴的话。 襄阳公主看到任法善的反应,打趣道:“黄毛儿,说话就说话,你脸红什么,是不是从来没跟女娘子说过话?” “不是。” 任法善抿紧了嘴,目光变得冷厉,脸上的红晕也渐渐褪去,因为一头黄发,他打小遭人嫌弃,被骂胡儿、杂种、黄毛,所以,一听到有人夸他长得好看,他心里便很高兴,一高兴就上脸,脸变红。 最不高兴被人叫黄毛儿。 襄阳公主还要追问,突然感受到周身有一股危险的气息,似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盯上了一般。 常兴看到朱元妃和襄阳公主围着任法善说话,皱了下眉,走过来,出声道:“娘娘,门口风太大,请您先入府。” 襄阳公主听了,却如蒙大赦,拉起朱颜的手,记起主人的本分,没让常兴抢过去,领着朱颜走进大门。 过了萧墙,垂花门,襄阳公主才小声嘀咕,“阿颜,刚这黄毛,是什么人呀?眼神狠厉得跟野兽似的,九郎怎么放心让他来给你做护卫?” “他叫任法善,你可以叫他名字,也可以称他一声任执戟。”朱颜提醒襄阳公主,执戟隶属亲卫,是正九品,想了想,补充道:“他是苏一泉苏校尉的徒弟。” 最后一句话,才引起襄阳公主的注意。 任法善是无名小卒,她不认识,也没兴趣去记住,但苏一泉的名字却如雷贯耳,苏一泉是皇上宠臣,从马奴到屯骑校尉,深得皇上信任。 “他应该不喜欢被人叫黄毛。” 朱颜又道,刚刚她察觉到任法善的眼神变化,况且,大虞朝可不像后世,一头黄发本身就被视为异类,遭人歧视,大家的正常审美依旧停留在黑发黑眼白肤的层面。 襄阳公主听了,含笑回道:“行,我记住了。” 心里没忍住暗暗吐槽:黄毛儿作奴婢就罢了,竟还收作徒弟,果然另类师傅,带另类徒弟。 襄阳公主府中有一座五层高楼,站在第五层,不仅能俯览整个公主府的布局,也能俯看整个安兴坊。 襄阳知道朱颜时间不多,却想多看看外面的景象,所以,来府里的第一站,便是引朱颜去摘景楼,观看京都坊间全貌,连晚膳也在摘景楼的五楼用。 安兴坊内住的都是权贵人家。 朱颜自从上了高楼五层,耳畔的丝竹管弦、笙箫礼乐声就不曾绝过。 入眼处,装饰华美的高楼,雕梁窗户上刻有合1欢花的图案,望楼的双阙,像凤凰垂翅般精美,各个宅院府邸门前,一株株花灯树上挂满各色灯盏,系上彩绸绫缎,悬有金银片、玉穗带,如一树繁花绽放,美轮美奂。 夜色降临,暮色四合。 万家灯火点亮全城,各坊间街市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一个个都身着锦绣衣裳,各处花灯树、花灯轮、花灯柱的灯光,逐渐点燃,乐工、杂技百戏等艺人纷纷出动,各个彩棚花灯旁,喷火钻火圈、拔河跳索斗鸡等娱乐活动,一应俱全。 朱颜不喜欢人力抬的肩舆,因此,和襄阳公主一起出门逛安兴坊时,坐上襄阳公主府的那抬亭屋式肩舆,临时改用两匹马来拉。 朱颜脸上戴着一张彩绘的兽首面具,看起来狰狞可怖, 这是一场奢华的盛宴。 人们踏歌狂舞,只见锦绣富贵,只见繁华风流,盛世之景,这里,远离边关的紧张,远离鄯州城的凄凉,突然间,她有些理解,狗皇帝去年夏天,为什么要亲自跑一趟鄯州城。 因为那里,能让人清醒。 狗皇帝很清醒,但朝中其它人呢,中书令谢无写出来的诗:二十年来平章事,多少功夫造太平。 诗中说如今太平之世不容易,只怕也有劝谏皇上不要轻启战端之意,毕竟高昌与东胡已开战三个月,而苏一泉去北地居中调停,至今毫无音讯传来。 苏一泉的行动,除了皇上,谁都不知道。 朱颜胡思乱想间,突然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脸,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真的是那个道士,一身道袍,看起来,倒比六年前,更飘逸,朱颜急忙喊道:“停,快停车。” “阿颜,怎么了?”襄阳公主见朱颜要下车,忙拉住她。 襄阳公主不太敢放朱颜下舆轿,只是不用她来拦,很快常兴便上前了,“娘子有什么吩咐?” “那个人,去把那个算命的道士抓住。”朱颜眼盯着前方一个巨大的灯轮底下的人影,伸手指了指,却见对方一个闪身,很快就没入人群中,急得她直接跳下车,推开常兴,朝那个方向奔去。 作者有话说: ? 93、母仪之美 朱颜再心急, 在密密麻麻的人潮面前,也显得徒劳。 刚走出几步远,便遭到好几波推搡, 不但眼睁睁看着对方溜走, 也被紧跟上来的常兴,给拦住了去路,“朱娘子,请朱娘子先回车上, 任执戟已带人去抓那个道士了 。” 任执戟,即任法善。 追出去的任法善, 带上四个羽林卫用蛮力开路, 此刻,已赶到那个巨大的花灯轮底下, 可惜那道身影淹没于人潮中, 不见踪影。 朱颜急得上火,却寸步难行。 常兴领着内侍在朱颜周身围了一圈,曲姑和秋叶赶了上来, 一左一右护着朱颜,避免她再次被人流推搡,襄阳公主站在舆轿旁朝她招手, 着急地想让她回去。 曲姑见朱颜面带踌躇,在她耳畔提醒道:“娘子,先回车上去,要抓人, 可以找金吾卫。” 朱颜抬头, 便看到不远处巡逻的金吾卫, 仪仗威武, 倒觉得自己犯傻,果真是急则无智,竟想自己亲自去抓人,没再犹豫,转身往回走,回到舆轿上。 襄阳公主连忙问道:“你要抓那个道士做什么,你认识?” 朱颜点点头,“他得罪过我。” 襄阳一听,立即来了精神,“阿颜,你要真想抓那个道士,我可以马上派府上长史去坊间的武侯铺报案,以公主府失窃的名义封了坊间的各个出入口,禁止所有人出入,再让他们把坊间内所有道士都抓起来。” 这是安兴坊,襄阳公主占了地利,“那个道士应该没这么快离开。” 朱颜看着周遭人流如织,刚一路走来,上万人都不止,今夜又是上元灯会,城中没有宵禁,如果真突然封了安兴坊,禁止出入,这么多人闹起来,只怕事情就闹大了,“闹大了,对你有什么影响?” “大约明日会遭御史弹劾,然后再让宫里训斥一顿。”襄阳公主尴尬一笑,严重的还会被削去食邑,只是她现在已没有食邑,要罚也只能交纳罚金。 “你让长史去武侯铺报案,但不要封禁坊间,”朱颜觉得封禁影响太大,“那个道士留有三绺髭须,穿着道袍,大约四十来岁,个头至少有六尺高,长得有些清瘦,让武侯铺的卫士看到,把人抓起来,送到你公主府。” 大虞朝,一尺等于后世三十厘米。 “行,我再让我府上的甲士也出去寻找。”襄阳公主爽快答应,心里也松了口气,刚才有一瞬间,她又生了豁出去的念头,准备承受压力把坊间封起来,做好明天被御史弹劾的准备。 所幸,朱颜竟没有答应。 那些说朱颜孤傲的人,大抵不会知道,朱颜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也是个极好相处的人,更不会知道,朱颜是她在这世上,见到的第二个有资格能恃宠而骄的人。 第一个是七妹崇阳。 襄阳公主长于禁宫内,生于皇权旁,太过清楚皇权的重要性,只要圣恩在身,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她一直很羡慕妹妹崇阳,崇阳打小活得很肆意,直到上次踢到铁板,不知怎么惹怒了皇上。 后来,她经多方打听了解,隐隐觉察出,似乎与朱颜有些干系。 所以,襄阳公主越发坚定要抱紧朱颜的大腿。 她几次在皇上面前的回话,深刻意识到,皇上对朱颜的恩宠,已经超乎她的想像,用盛宠亦不足以来形容,简直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生怕碰着磕着,见天盼着她开心点,多笑笑, 似乎只要朱颜有要求,皇上都愿意纵着,还要担心朱颜没要求。 因为清楚,真捅破天,也会有人撑着,方才,襄阳公主才敢给朱颜提了封禁坊间的大胆建议,也才会生出豁出去的念头。 襄阳公主把随行的亲信文凡叫到舆轿旁,交待一番,令他立马回公主府给长史传话,去武侯铺报案并在坊间内抓道士。 朱颜已没心思逛灯会,早早回了公主府,把身边跟出来的羽林卫都派出去抓那个道士,剩下的,只能耐心等候。 期间,陆续有道士被送到公主府。 等到戌正时分,常兴来提醒该启程回宫了。 公主府里被抓来的道士,已不下五十人,却没有一个是她要抓的那个人。 “再等等,等任执戟回来。”朱颜说道,当时,任法善就在舆轿一侧,大约只有他看清了那个道士的模样。 话音一落,便听到前面传来消息,任执戟回来了。 朱颜回到公主府,没去摘景楼,与襄阳待在公主府的暖阁内,任法善从外面进来,在门口回话,“禀报娘娘,小的有罪,没抓到人。” 顿了一下,又道:“时候不早了,小的先回来护送娘娘回宫,等娘娘安全入宫,小的再出来继续给娘娘抓那个道士。” 朱颜听了,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 这回不用常兴进来催促,朱颜起身,握住襄阳的手交待道:“那些被误抓的道士,让府里的长史,妥善安抚,替我向他们赔个不是,再给每人赔三贯钱,我回宫后,让平安把钱送还给你。” “你放心,后续都交给我,” 襄阳公主应承下来,却拒绝了银钱,“你不必派人送钱来,这点钱我府上还赔得起,真送来,我也不收。” 朱颜不容她拒绝,“你听我的收着,我在宫里,银钱留着也没处花。” 襄阳笑了笑,情知这话是真,不过不是在宫里没处花钱,而是因为朱颜得宠,没人敢收芙华宫的钱。 朱颜穿上红狐裘,走出暖阁,望向候在外面的任法善,“你不用请罪,你没罪,我也没想会遇到那个道士。”她要是有后眼,预料到,出宫时便不会嫌弃狗皇帝给的人多,只会让狗皇帝多派些人。 “你可记住了那个道士的模样?”朱颜又问道,想确认一遍。 “小的记住了,一定替娘娘抓到那个道士。” “拜托了。”朱颜说完,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得找狗皇帝,以前不知那个道士来京城就罢了,如今既知他来了,绝对要抓住他问个明白。 回宫的路上,因为人太多,安车随人流而动,行驶缓慢,朱颜也没放过这一丝机会,坐在车窗边,望着两旁来往行人,个个身着锦绣绸衣,踏歌载舞,却没再看到道士的影子。 大约是安兴坊抓道士的消息传了出去,附近坊市的道士都躲了起来。 过左掖门,重新进入宫城。 朱颜有一种周遭氧气都变得稀薄的幻觉。 她没回芙华宫,直接去了乾元殿,儿子阿稷被狗皇帝带去了乾元殿仁守堂。 进了仁守堂,朱颜见儿子阿稷正坐在狗皇帝怀里打着瞌睡,点着头,却不愿意去床上睡,狮子猫毛团趴在狗皇帝脚边,朱颜一进门,儿子阿稷便立即醒来,喊着阿娘,急着要窜下地,却让狗皇帝一把抱住,“急什么?你阿娘回来了,又不会跑。” 狗皇帝等到朱颜走近前,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下,才把儿子阿稷递给她。 朱颜接过儿子,张稷双手抱紧她脖子,睡眼惺忪,满是依恋,“阿娘,田田一直在等你回来,田田很乖很听话。” “阿娘知道田田是好孩子,时候不早了,田田该睡觉了。”朱颜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找个舒适的位置让儿子躺在她怀里,哄着儿子入睡,儿子阿稷晚上一般是戌正睡觉,今日已经晚了。 狗皇帝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朱颜,见她低头哄孩子,便站起身,去外面见常兴与任法善。 一刻钟之后,问清楚情况。 狗皇帝没让任法善继续出宫抓那个道士,安排他跑一趟腿,去把掌管金吾卫的将军何久召进宫来,来乾元殿见他。 交待完,便转身重新回屋。 阿稷已经被哄睡着,被抱去了隔间的床榻上。 狗皇帝瞧着朱颜愁眉不展,他让阿颜出宫,是为了让她高兴些,可不是为了给她增加烦忧,走过去,伸手把人抱往怀中,开口问道:“你要抓的那个道士,就是当年给你看面相的道士?” 话里带着几分笃定。 朱颜没否认,“就是他,没想到他来京了。” “抓住他,你想怎么处理?要不要朕让人罗织个妖言惑众的罪名,直接把他杀了?或是打一顿,流放边地?” 朱颜听得当场僵住,有些被吓到,“……” 她只想着把人抓到,问问他,当年到底是谁指使他说的那些鬼话,为什么要这么做,至于处理,她只想过,找个小道观,把对方囚在道观里,禁止出入,让他也失去自由,从此,再无法去骗人。 好家伙,狗皇帝这一上来,人都没抓到,就直接喊打喊杀了。 “我有些话要问他,还有,不能让他以后再出去骗人。”朱颜斟酌道。 狗皇帝一听,很想说,人死了,就没法去骗人了,可看阿颜的反应,没打算要对方性命,到嘴的话没再说出来,低头望着怀里的阿颜,有些爱不释手地抚着她莹白的脸颊。 那个道士的话,或许不算骗人。 至少,此时此刻,在他眼里,阿颜的确有母仪之美。 要不是有高祖那道圣旨,如利刃悬顶般的存在,或许,在阿颜活着的时候,他便想立她为皇后。 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阿颜的心性,不适合屈居人下,所以,她当初才不愿意入宫。 他好似,也越发舍不得,让她屈居人下。 世上的事,从来是不破不立。 “阿颜,让曲姑服侍你梳洗一番,早些睡,抓人的事,交给朕。”狗皇帝对着朱颜说道,他还得回一趟勤政堂,去见何久,让他去抓人。 “我先把道士的模样画下来,方便去找人。” “不必,法善记住了。”狗皇帝不想阿颜手中的画笔,去画别的男人,哪怕是道士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 94、子以母贵 次日一早, 朱颜带儿子阿稷回芙华宫。 母子俩用过早膳后,朱颜一边叫秋白准备三百两白银,吩咐平安给襄阳公主府上送去, 一边让秋红准备笔墨颜料, 动手把那个道士的模样画了出来,派曲姑送去乾元殿给狗皇帝,方便金吾卫根据画像找人。 曲姑接过画像,有些犹豫, “娘娘,陛下说了, 不用画像的。” “为什么不用?” 朱颜不赞同, 没把狗皇帝的话当回事,“有了这副画像, 金吾卫能目标准确地去抓人, 也不会抓错人,赶紧送过去,早点把这个骗子抓到。” 曲姑见朱颜坚持, 只好应声唯。 接下来几日,金吾卫那边都没有消息。 直到朱颜得知一个讯息,说是阿父朱青云病了。 后面, 去朱府探病的大理寺少卿丘于扬,在朱府发现了那个道士的踪影,告知金吾卫将军何久,何将军带人围了朱府, 在府门外抓住那个道士。 那个道士姓张, 名正, 号清平散人。 这些日子, 清平散人一直藏身于朱府,金吾卫才没抓到人。 “我阿父是什么病?”朱颜问吕平安,吕平安刚从朱府回来,她记得,朱青云的身体一直很好,要知道,她最小阿弟朱第,比她儿子阿稷还小一岁。 吕平安听了,忙传达朱府主母莫氏的话,“听归德郡君说,是心悸之症,没什么大碍,只说十九那日,前司农寺少卿楚晃阖族十二岁以上男丁被处斩,丘少卿带朱监丞去了趟刑场观刑。” “朱监丞从刑场回来,脸色便有些发青,当晚就病了,嘴里一直嚷着血流成河,二百七十一口,请来的疾医说,是被吓着了。”吕平安还听到一个更惊悚的说法,说那日在刑场,丘少卿不仅让朱监丞观刑,还特意让朱监丞去数砍下的人头。 这话他怕吓着元妃,没敢在元妃面前提。 同一时间,乾元殿内。 皇上看到丘于扬呈上来的案卷,查清了那五千顷良田的来龙去脉,不由嗤笑一声,“他们倒是有情有意,不忘相互帮衬,相互提携。” 楚晃是个俱内的,其妻李氏素来剽悍,李氏为了帮扶母家,但凡楚晃利用职务之便与外戚身份得到的良田,大半都被李氏送给了母家弟弟李杭,数年累积下来,竟高达五千余顷。 及至楚家出事,李杭为救姐姐一家性命,不惜倾尽家财,拿出五千顷良田行贿替姐姐一家奔走。 “既然想一荣俱荣,更该知道一损俱损,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丘于扬听了皇上这话,回禀道:“李杭一家已逮捕入狱,抄家所得,合计超八百万贯钱,所有钱财来源现已查清,全部是受贿与非法强占所得,按律男丁处死,妇孺流放。” “你按律法来办,” 皇上合上案面上的卷宗,沉吟了下,开口道:“也一并归到楚氏谋逆案中去,待李杭一家审讯结束,这个案子便立即结案,不宜再扩大了,时间要快,拖得太长,容易使人心不稳。” “另外,抄家所得钱财,朕让尚仆射那边,专门给你安排人配合稽查,你把所有账本交给他,核查统计无误后,再全部没收入库。”皇上觉得收钱一事,还是得让尚书省右仆射尚全来干。 那才是个铁公鸡。 到他手里的钱,少一分都能给你抠出来。 丘于扬连忙应声唯,又提及另一桩事,“陛下,朱监丞已不愿见臣了。” 皇上一听这话,不由笑了,打趣道:“你也不看看,你都把人吓病了,人哪还敢见你。” 说完,抬手拦住急要请罪的丘于扬,“行了,让他知道惧怕也是好事,看看后面的效果,你暂时不用管他了。” 他让丘于扬去调1教朱青云,是看在朱颜的面子上,不然,或打一顿,或贬得远远的,有的是法子治,哪值得动用一个朝廷重臣去费心。 丘于扬得了皇上的准话,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他受陛下知遇之恩,与陛下君臣相得,不愿因外戚之事的龉龃,与陛下生隙。 “对了,金吾卫刚抓到的那个清平散人,你带回去,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先审审他,让他交待到底干了多少骗人的事。”皇上想了想,决定把这件事交给丘于扬来审问,他先不见这个道士了。 丘于扬领命退了出去,因要去金吾卫提人,由张忠国陪同过去传皇上口谕。 等到朱颜闻讯赶来乾元殿,面见狗皇帝,那位清平散人已被关进了大理寺狱。 “阿颜,你想知道的,朕都会让人去问清楚。”狗皇帝认为审问这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干。 朱颜想着人已抓住,不急在一时,“他怎么又跟我阿父搅到一起了?” “最近这段日子,他的通缉令贴满全城,他在京城认识的人中,唯有你阿父,他觉得能庇护住他,所以求上门,正赶上,你阿父生病不出,不知道他被通缉一事,还一直认为他是个有本事的,便收留了他。” 狗皇说完,又问朱颜,“你阿父病了,要不要派个太医去府上给瞧瞧?” “不需要,府上有请疾医。”朱颜想也没想,一口拒绝了。 狗皇帝听了,伸手摸了摸朱颜的脸庞,他既喜欢朱颜的绝情,又不喜欢朱颜的绝情,他喜欢朱颜对旁人绝情,却不喜欢朱颜对他亦如此。 可阿颜绝情起来,从来是无差别的。 当初,为了朱二娘那起烂橼子事,说翻脸就翻脸,直至现在都哄转不过来,她的良心仿佛被狗啃掉了,缺了一块,他就没见过像她这么没良心的人,但他偏偏就看上了她这张脸。 “大白天的,你发什么疯。”朱颜察觉到狗皇帝垂首朝她脸颊上一股脑细细密密地亲了下来,吓得连忙伸手推开他的脑袋。 狗皇帝抬起头,一双桃花眼含情带笑盯着朱颜,嘴角微微上扬,神情尽是坦然,却带着明晃晃的欲1念,“朕也觉得,朕在发疯。” 这个疯子。 朱颜却不敢再惹他,怕他真当场不管不顾疯起来,他就是个百无禁忌的人,“大理寺审问完清平散人,我要看口供,也要见一下清平散人。” “好。”狗皇帝应承下来,略移开眼,没再动手,“等好了,朕告诉你。” —— 宫中,先帝第九女、第十女,已到将笄之年,一个被册封为丹阳公主,另一个为临海公主,年内将挑选驸马,建公主府邸出阁。 一同被册封的还有襄阳公主,因深得帝心,宠命优渥,被敕封为长公主,特赐食邑六百户。 国朝长公主,要么占嫡,要么有贡献,不然,一般不轻易册封。 据说,因襄阳被敕封长公主一事,皇上与中书令谢无、侍中华光吵了一架,貌似吵赢了,最后中书令谢无称病三天,华光又灰天土脸了好长一段时间。 襄阳被敕封为长公主后,高兴得当天就跑进宫来谢恩,先去乾元殿,再去凤仪宫,最后来芙华宫,感谢的心思,几乎全放在朱颜身上。 她太过清楚,她这个长公主怎么来的。 她非嫡非长,又无尺寸功业,名声还不好,能得封长公主,全是因为她能陪朱颜说话,刚才她去乾元殿给皇上谢恩,皇上说得很明白:能得阿颜喜欢的人不多,只要你做得好,朕不会亏待你。 她心里登时如明镜一般。 她原本奉承朱颜,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恢复原有的公主待遇与食邑,不想如今,不但得封长公主,食邑也增加了一百,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意外之喜。 她再见到前婆婆信都长公主就更有底气了。 自此之后,襄阳在朱颜身上越发用心。 而远在封地的崇阳长公主,听到襄阳公主得封长公主,气得直捶桌子,怒发冲冠道:“她凭什么呀?” “阿耶在时,她连阿耶的面都难见,我阿兄以前也没见怎么待见她,她又不是我阿娘生的,阿兄是吃错药了,竟给她封长公主,那我算什么?”崇阳委屈得大哭了一场,叫嚷着第二天就要回京。 驸马崔行吓得不行,下了死力,才拦住她。 “公主要是现在回京,再为这事去和您阿兄闹,微臣不知,襄阳的长公主封号会不会被取消,但公主您的封地和封号,会不会被皇上剥夺,微臣着实替公主担心。” 崇阳长公主一听这话,气汹汹吼道:“他敢,我直接去哭阿耶阿娘。” “然后被留在皇陵,给先帝和先皇后守陵。” 崇阳长公主直接被这话噎住,因为她发现,她阿兄绝对干得出这事。 崔行见崇阳听进去了,略松了口气,“襄阳就算得了一个长公主的封号,也无法跟公主你比,公主仔细想想,你食邑千户,她只六百,你有实际封地,她没有,你是陛下同母妹,她不是,她怎么都比不过你。” “真的?”崇阳长公主鼓圆了眼,瞪着崔行问。 “再真不过,同辈公主中,崇阳你依旧是独一份,没人能和你比。”崔行一直认为,崇阳凭着皇上同母妹的身份,只要她不去插手后宫,在同辈公主中无人能及,可以过得很好。 偏崇阳去学姑母溧阳长公主,一直想插手皇上后宫。 皇上又不比先帝温和。 所以,崇阳费力还不讨好,驸马崔行又特意提醒一句,“崇阳,幸好我们现在在封地,要是在京城,前阵子楚氏谋逆案,你觉得你脱得了干系,楚丽妃可是你献给陛下的。” “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我没想到她有这么大胆子,敢去刺杀我阿兄,胆大包天,一家子姐妹全是祸精投胎。”崇阳说起这个,心虚得特别厉害,她要是在京,阿兄估计得把她骂死。 她长公主的封号怕是就保不住了。 要真如此,等到此刻,襄阳再被敕封为长公主,她还不得被笑话死。 崇阳心里顿时生了几分庆幸。 庆幸天高皇帝远。 庆幸没在阿兄眼皮子底下。 驸马崔行见了,再接再厉,“等过上三四年,这事淡化了,公主再给陛下上折子请求回京,也就不会受她连累了。” 崇阳勉强答应了。 —— 襄阳公主得封长公主,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芙华宫里,上门拜访或送礼的人,一夜之间,多了起来,朱颜让曲姑依旧一如既往地拒绝,大多数时候都能拒之门外。 有些却无法拒绝。 譬如:公主所居的群玉苑内,两位即将出阁的公主,亲手给儿子阿稷绣的衣裳鞋袜,是照着阿稷的尺寸做的,又是姑姑送给侄子的东西,人家还说活计不好,有些简陋,盼着她不嫌弃才好。 朱颜倒不好拒绝。 “她们想求什么?”朱颜望向曲姑问道,对这两人,她几乎没有印象,两位公主被敕封前,生活在群玉苑内跟个隐形人差不多。 “两位公主出宫在即,想接生母去公主府奉养,大约希望娘娘在皇上面前替她们美言几句,请皇上同意。” 朱颜很诧异,“这不是惯例吗?还需要皇上同意?”她记得,公主出阁后,只要父皇驾崩,便可以请旨,接生母去公主府奉养,以尽孝道。 “按惯例,嫔妃在皇帝驾崩后,有皇子的,可随皇子去封地,无皇子有公主的,可随公主去公主府以养终年,但丹阳公主和临海公主的生母,都是宫人,并未入嫔妃之列。” 还有这种操作,朱颜听得目瞪口呆。 曲姑又解释道:“丹阳公主和临海公主都是宫人所出,直到五岁,因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向先帝提了一句,才去宗人府上了玉牒,有了公主的名号,被安排了教养的傅姆与服侍的宫人,也搬去了群玉苑公主居所。” “那生下公主的两位宫人,先帝没赐封位份?”朱颜问完,便觉得自己犯傻了,要是赐封了,哪会现在还是个宫人。 曲姑摇头道:“没有,先帝提都没提过。” 皇上生母,先帝朝的许贵妃,也就是后来的文贞皇后,宫中盛宠十五年,尤其在庄肃太后薨世后,许贵妃达到了专宠的地步,后宫几乎无所幸进,这两位宫人,偶被临幸,生下孩子,先帝根本没在意。 许贵妃更是直接把她们打发去宫人所居的掖庭。 两位公主五岁之前,也跟生母住在掖庭。 曲姑想了下,和朱颜强调道:“娘娘,宫中历来,子以母贵。” 母妃得宠与否,皇子公主地位天差地别。 先帝活下来的十六子七女,真正受先帝所宠爱的,只有许贵妃的一子一女,即皇上与崇阳长公主兄妹俩。 朱颜侧头盯着曲姑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不必刻意提醒我。” 有些事,她有眼睛看。 正因如此,她才什么都做不了。 作者有话说: ? 95、偏心一人 “你去和两位公主说, 后宫之事,自有皇后处分,国朝以孝治天下, 公主有尽孝之心, 上表陈情,必不会被辜负。”朱颜吩咐曲姑道。 在朱颜看来,刘皇后贤德仁厚,狗皇帝要维护孝道的礼法大统, 所以,对两位公主接生母出宫去公主府奉养终年一事, 刘皇后和狗皇帝肯定都会同意, 根本不需要她去美言。 偏偏两位公主求到她这儿来。 那么,她们真正的用意, 不在于请狗皇帝同意此事, 而在于想通过她在狗皇帝面前美言,为自己生母求一个好位份,避免以宫人身份出宫的尴尬。 朱颜看得分明, 就更不愿意插手了。 她只让曲姑去传话,没有见两位公主。 元月二十九,在预产期内的秦美人, 上午发作,当天午后平安诞下一子,算是得偿所愿。 消息报到乾元殿,正在和辽阳王议事的皇上, 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只说道:“朕知道了, 去告诉皇后一声, 让皇后看着安排。” 来报喜的刑恩连忙回道:“皇后一直守在重华宫,元妃刚刚也过去了。” 皇上一听这话,想起阿颜和秦美人关系好,沉吟了下道:“去年蜀地上贡的绫锦,朕记得还剩有一些,拿二十匹绫锦,取百两金、五百两银,赏赐秦美人育嗣有功,你亲自去一趟重华宫宣赏。” “唯。”刑恩忙应下差事。 坐在一旁的辽阳王见了,赶紧拱手朝皇上道喜。 皇上笑了笑,“王叔要是与回纥王女成亲后,能早日诞下王世子,巩固与回纥姻邦关系,于朕而言,才是真正的大喜。” 辽阳王听了,嘴角微抽,皇上这是恨不得把他卖得更彻底一点。 皇上此刻,并不太在意多了个儿子,他又不缺儿子,只有点可惜阿颜生阿稷时伤了身子,不能再生了。 皇上又继续和辽阳王商议其迎娶回纥王女一事。 辽阳王、清河王、广陵王三位藩王来京后,一直闹着要与王妃和离,期望皇上同意,元宵过后,仍滞留京城迟迟未返封地。 直到几天前,辽阳王答应联姻和亲回纥,娶回纥王女,皇上便立即同意了辽阳王与其王妃邓氏的和离。 俩人和离后,两位嫡子归辽阳王妃邓氏。 为了安抚邓氏,也为了表彰辽阳王接下来的和亲贡献,皇上额外封邓氏为永宁乡君,食邑两百户,赐钱三十万贯,其中三十万贯钱,主要是给两个孩子的安家费与补偿金。 为了这个爵位和赏钱,皇上又和宰相们吵了一回。 最后,皇上说了句,要是不同意,宰相们自己去和亲。 宰相们集体哑火。 —— 重华宫,霜华轩内。 皇上的赏赐送到时,秦珠珠在内寝听了,很是欢喜。 朱颜却羡慕她身体强健,生下孩子后,竟一点都不觉得乏力,不但有精神抱孩子,还能拉着她说话,更羡慕九郎生下来就很壮实,不像儿子阿稷刚生下那会子,遭了大罪,身上青紫一片。 每每想到这,朱颜只能在心里把狗皇帝给来回骂一遍。 刘皇后在见到刑恩来宣赏后,微微变了下脸色。 自五皇子诞生以来,夭折的七皇子不算,六皇子和八皇子出生时,皇上并未赐下任何封赏,如今秦美人生下九皇子,一出生皇上便送来赏赐,不仅令人多想,也引得一些来贺喜的嫔妃艳羡不已。 刘皇后是担心不患寡而患不均。 后来,又想到皇上的心从来就是偏的,这个她也没法去劝,于是只剩下苦笑。 好在王德妃是不争不抢的性子,苏才人和徐贵人位份低,倒也闹不起来,真论起来,秦美人算是个有福气的,除了废死的卫贤妃,如今她是后宫中唯一一个儿女双全之人。 “……生孩子到底伤元气,你好好休息,调养身子,我先不打扰你了。”朱颜意欲起身告辞。 “正是这话,” 刘皇后走进内寝来,附和了一声,又笑道:“在宫里,本宫看着六位皇子五位公主出生,就没见过,谁生完孩子有秦美人这么多话的,这个时候,你该好好休息,保重自个身体。” “可我睡不着,看着九郎,我心里就欢喜得紧。”秦美人得偿所愿,是真的有子万事足,眼睛闪闪发亮,脸上不见丝毫倦色,反而好似增添了一层耀眼的光芒,熠熠生辉。 “你睡不着,我也不陪你疯了。”朱颜站起身。 秦美人一见忙伸手拉住她,“你要走,我不拦你,但后日九郎洗三,你记得一定要来。” “行,我一定来,不但我自己来,还带田田来。”朱颜答应道,今日没带儿子阿稷来,是因为当初八公主出生时,儿子兴冲冲跑去看,回来后,十分嫌弃和她说,八妹妹长得好丑。 刚出生的孩子,都是浑身红红的发皱,在小孩子眼中,就觉得丑。 朱颜和儿子阿稷说,他刚出生时也这样,儿子不信,他觉得自己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会丑成那样,拉着她哭了一回鼻,还去找狗皇帝求证。 朱颜可不想九郎也被儿子嫌弃一回。 刘皇后看到秦美人拉着朱颜,叮嘱她后日洗三宴一定要来时,多多少少品出一点味来,皇上之前说宫里全是蠢货,其实宫中从来不缺聪明人。 不仅今日的赏赐,刘皇后相信,后日九皇子洗三宴,皇上怕是也会到场。 她尽量做到把一碗水端平,但各人缘法,她却无法去干涉。 —— 身在明华宫嘉螽轩的苏婉清,抱着怀里的儿子八郎,在听到秦美人诞下九皇子的消息,以及听到秦美人因育嗣有功被皇上赏赐时,立时气得不行。 她生下八郎时的冷遇,令她始料未及。 可有五郎六郎降生时的冷遇在前,她勉强能让自己接受,皇上这辈子,对嫔妃生子,都是这个态度。 谁知,冒出来一个秦美人。 竟让她冒了尖。 苏婉清一直怀疑,这个秦美人很有可能是上辈子宫里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秦宝林,那位秦宝林连侍寝都不曾有过,更别提得宠有子女傍身。 上辈子,六公主与九皇子都是朱贵妃所出。 这辈子,不但冒尖个和朱颜交好的秦美人,连六公主与九皇子也变成了秦美人的儿女。 明明她的八郎聪慧贤明,才是最得皇上喜欢的。 苏婉清只觉得,这个朱颜太过妖孽,改变了太多,连皇上也变了许多,上辈子皇上也偏心,却不像这辈子,偏得这样厉害。 何况,上辈子,皇上偏心偏的是几个人,有她,有朱贵妃,后面陆续还有几人,所以她们才有争斗,才会有输有赢,而不是一个人,不会一开始就注定输了。 说到底,这辈子,好像所有的变数源头,都在朱颜身上,这个人就不该存在。 苏婉清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 第三日,朱颜去参加九郎的洗三宴。 儿子一早就被狗皇帝接走了,朱颜独自去重华宫,因她平时出门少,尤其是很少在上午出门,所以,完全没料到会在玉华宫旁边遇上外命妇。 俩人上前向她行礼问安。 一人是信都长公主,襄阳的前婆婆、现姑母。 另外一人是前辽阳王妃、现永宁乡君邓氏,俩人刚从凤仪宫出来,貌似求的事未成,脸上尽是沮丧,永宁乡君邓氏更是眼睛红肿,脸上带有泪痕,明明才三十出头的年纪,憔悴得整个人看起来四十岁不止。 朱颜想起襄阳最近进宫来和她说的,有关永宁乡君的遭遇,听说与辽阳王和离时,还寻过死,如今到处哭诉求人。 她当时就觉得,这位永宁乡君太想不开了。 不过,她与人不熟,哪怕遇上了,有些话她也不好说,因此,此时此刻,朱颜只希望她们请完安,赶紧离开,既是不期而遇,也没什么话说,不如双方各走各的,她实在不惯与不熟悉的人打交道。 朱颜见她们行完礼,双方寒暄问答完,便想离开,只是刚一转身,未曾料到,扑通一声响,永宁乡君直接跪倒在她面前,“妾身听闻元妃娘娘心善,恳求娘娘帮妾一回。” “妾从未想过与大王和离,儿不能无父,妾求娘娘看在同为女娘的份上,在皇上面前替妾说情,允准妾与大王复婚,妾与大王夫妻二十三载……” “停,” 朱颜打断了永宁乡君的话,没想到会被永宁乡君求到头上来了,“你不要说了。” 朱颜不想听这个,转身就走,只是瞧着对方声泪俱下的样子,比死了亲耶娘还痛苦,又倒退了回来,“二十三年夫妻,他提和离,头都不回,这般无情无义,你留念他什么?” “你现在有爵位,有钱,有儿子,有什么好哭的,还巴巴想着那个秃头肥肚的老男人,有什么好留恋的。”朱颜是真心想着这种好事,她做梦都想这般去父留子留爵留钱。 偏偏这种好事,让永宁乡君撞上了。 曲姑小声提醒道:“娘娘,辽阳王没有秃头肥肚。”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反正都是老男人,朱颜都想动手摇醒永宁乡君,让她想开一点,“常言道,覆水难收,你与其想着和辽阳王复婚,到处求人,不如另找个年轻貌美的少年郎,我记得皇上之前有给崇阳长公主赐过两个面首。” “要不我去跟皇上说说,给你赐两个面首?” 永宁乡君听了这话,震惊得忘了哭泣。 旁边的信都长公主倒吸了口凉气,她终于明白了,朱元妃为什么会和襄阳那个毒妇走得近了,原来就是一路货色。 皇上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宠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 96、顺手工具 投胎是门技术活。 朱颜一直知道, 像永宁乡君这种,绝对是投胎技术牛批的,出身高门, 年少肆意, 嫁人后仗着娘家势大,能一口气,气死婆婆(嗯,这一点不值得提倡哈)。 子嗣顺畅, 身体康健,人至中年, 与夫君和离后, 有子有爵有钱,如果再养个美貌面首, 简直妥妥人生赢家。 为什么要想不开, 还想去与辽阳王复婚。 据襄阳说,因辽阳王太后是被永宁乡君辖治,忧愤而死, 所以辽阳王心里一直恨着永宁乡君,夫妻不睦,见面如仇雠, 连两个儿子都不受待见,自从去年邓家倒台后,辽阳王立即上书要求与永宁乡君邓氏和离。 这样的夫妻关系,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永宁乡君大约是为了长子, 想要辽阳王王位。” 离开信都长公主和永宁乡君, 去重华宫的路上, 曲姑提点朱颜道。 朱颜侧头看了眼曲姑, 一下子恍悟过来。 如果没和离,永宁乡君是辽阳王妃,长子是嫡子,依照国朝立嫡立长的原则,永宁乡君的长子,是妥妥的王世子,下一任辽阳王,次子可恩封公爵,这些都是有实际封地。 相比于王爵公爵,无论是乡君的爵位,还是三十万贯钱。 似乎,都有那么点……不值一提。 嘴里说着情分,心里全是谋算。 她就说,怎么会有人这么想不开,明明夫妻关系早已破裂,还要绑在一起,若是为了王位,一切都说得通了。 朱颜交待曲姑,“下次出门,你提前打听一下,谁进宫了,尽量避开她们。” 她一点不想掺和进这些事。 在芙华宫里,但凡拜访上门的,她一律不见,自然也不愿出个门,在路上来个偶遇,撞见一波来求情的人。 曲姑应声喏,面带疑虑道:“刚才有句话,娘娘不该说的。” “哪句话?” 朱颜停下脚步,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今天是二月初一,天气开始由寒转暖,又看了眼曲姑,脸灰得好似天空的颜色,噗嗤笑了一声,“你是说,那句‘有爵位,有钱,有儿子,有什么好哭的,还巴巴想着那个秃头肥肚的老男人,有什么好留恋的。” 复述完后,见曲姑露出一副你知道还说的神情。 朱颜摇了摇头,问,“难道曲姑你不想?” “曲姑你有没有想过出宫,等阿稷成人后,我放你出宫可好?保留你女官的身份,给你一大笔钱财,到时候,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朱颜许诺道,她记得宫人能被恩放出宫。 曲姑听了,震惊得张了张嘴,似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自从八岁踏入禁宫,她只想着能活着,尽量活得长久一点,从未敢想,能被放出宫。 “好好想想。”朱颜轻拍拍了她的肩膀。 朱颜到重华宫时,除了刘皇后,好些嫔妃都到了,重华宫的主位韦充媛,正在帮忙招待人,尚宫局的女官汪尚宫和尚仪局的女官刘尚仪也提前到了。 朱颜和她们打了个照面,没作停留,去了霜华轩内寝见秦珠珠。 秦珠珠坐在床头,红光满面,除了身子比较丰腴外,完全看不出一点在坐月子的迹象,九郎被她抱在怀里哄着,六公主正在床边探着脑袋要看弟弟。 朱颜走过去,抱起软乎乎的六公主,六公主扭头见是朱颜,喊了声姨姨。 “你来了,”秦珠珠抬头看到朱颜,十分高兴,又问道:“田田呢?” “一早被陛下带走了,等会儿他们会一起过来。” 秦珠珠听了这话,两眼微热,感动地望着朱颜,“阿颜,谢谢你。” “没什么。”朱颜笑了笑,鉴于狗皇帝日常不做人,她把狗皇帝拉来作人情赠送,完全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如能使秦珠珠和孩子以后日子过得舒坦些,也算是他做了一件功德。 “阿颜,你帮我给九郎取个小名吧。” “你自己想一个,这个我可不跟你抢了。”朱颜打趣着拒绝了,孩子的小名一般由父母取,是小时候用的非正式名字,叫起来含亲密之意,她不能代劳。 秦珠珠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太在意。 过一会儿,听外面说刘皇后到了。 朱颜正要起身出去,便见刘皇后来了寝宫,制止住要行礼的朱颜和秦美人,“我是来带九郎出去的,另外,阿颜,你也跟着一起出去,我知道你不喜这种场合,但既出来一趟,就多见见人,当是认个脸。” 朱颜应了声好,决定出门前,她就没想躲着,又不是见不得人。 朱颜见秦珠珠把九皇子递给傅姆,于是抱着六公主对秦珠珠道:“伊伊我给你抱走,你好好休息。” 秦珠珠点了点头,“小六让她自己走路,她最近太胖了,有点重,你抱着她会很累。” 话音一落,六公主鼓圆眼抗议,“阿娘,不胖的。” “对,咱们伊伊一点都不胖。”朱颜低头捏了捏怀里六公主圆胖白嫩的脸蛋。 “不胖。”六公主又强调了一遍。 朱颜瞧着她可爱的小模样,浑身软乎乎的,小女娘抱起来比小儿郎娇软许多,倒有些舍不得松手,于是对旁边要来接手六公主的傅姆道:“我先抱着,抱不住了,你再接着。” 朱颜抱着六公主跟着刘皇后出寝宫。 只听刘皇后开口问道:“你先前出来的路上,是不是碰到了信都姑母和永宁乡君?” “是遇到她们俩了。” 朱颜不意外刘皇后这么快知道消息,毕竟皇后权御内廷。 “她们没和你求什么吧,就是求了,你也不要理会,” 刘皇后说到这,刻意压低了声音,凑近朱颜耳畔道:“陛下最厌恶,后宫与前朝勾连,上门拜访的外命妇,你见她们可以,但绝对不要应任何事。”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 自从襄阳被册封为长公主,芙华宫便少不了闻腥而来的人,刘皇后有些担心,所以特意提醒了下朱颜。 “我明白,多谢娘娘。”朱颜诚恳地道谢,哪怕她无须刘皇后刻意提醒,但也谢刘皇后的这份心。 九皇子的洗三宴,在重华宫的正殿内举行。 朱颜跟着刘皇后到的时候,宫里的嫔妃,能来的,都到场了,人头攒动,大约有四五十人左右,还有好些生面孔,好在一宫正殿,一般都比较大,能容纳下这么多人。 刘皇后很满意,她喜欢热闹,这次是人到得最齐整的一次。 众人行完礼,刘皇后叫坐。 朱颜抱着六公主在皇后下首坐下。 “今日倒是宫里姐妹们最齐全的一次,皇后娘娘定是很开心,”才人席位上,有人开口笑道,头一句捧着刘皇后的喜好说。 只是接下来的话,却不怎么中听。 “连元妃娘娘都到场了,平日姐妹们去凤仪宫请安,可都不见到元妃娘娘,今日九皇子的洗三宴,元妃娘娘贵人难见,竟亲自参加,来的姐妹们能见上一面,也算值得了。” 朱颜听出来了,这是暗讽她不去给刘皇后请安,却来参加宴会。 替皇后抱不平? 挑事的才对。 朱颜抬头看了眼对方,不认识,长得杏眼桃腮,雪肤花貌,是个拔尖的美人,没让刘皇后出声打圆场,抢先道:“我不去凤仪宫请安,是皇上同意后,得皇后体恤,你要也想得皇后体恤,要不等会儿皇上来了,你问问皇上,他同不同意?” 说着,扭头问曲姑,“皇上怎么还没来?你去看看。” 话里的催促,带着十二分的骄纵。 众人不由侧目,连那位才人也吓到了,本来她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立时弱了三分,再要出口的话,少不得斟酌,正在这时,听到内侍通传,“圣驾至。” 众人起身迎驾,朱颜把六公主放下,站起身随礼。 狗皇帝叫了声起,牵着儿子阿稷走进大殿,一眼看到朱颜,笑问道:“阿颜急找朕有什么事?” 这是刚才朱颜在殿内说的话,狗皇帝在外面听到了。 刘皇后不由提起了一颗心,瞪了那位阮才人一眼。 新人就是麻烦,尤其是献进宫的美人,性子比选秀进宫的,跳脱许多,只承过一两次宠,未摸清皇上的脾气,不知深浅厉害,这位又不知听了谁的挑唆来挑事,每每都要经一次教训,才能长记性。 “无事,只是瞧时辰快到了,怕陛下误了时辰。”朱颜没再去看那位才人,她今日又不是来吵架的,她只是想让对方闭嘴。 “朕记着时辰。”狗皇帝笑着走去上首刘皇后旁边的位置坐下。 阿稷向刘皇后行了礼后,便扑进了朱颜怀里,把六公主挤到一边去。 狗皇帝见了,只觉得儿子阿稷这性子,跟他阿娘一样,太独了。 刘皇后见朱颜抱起儿子,没再理会阮才人,松了口气,她不想宴会横生波折事端。 随着狗皇帝的到来。 大殿内,旧人一个个安静如鸡,恨不得盯着自己脚尖看,唯有新人,还探头张望一下,带着好奇。 尚宫局的汪尚宫和尚仪局的刘尚仪进入大殿,九皇子的洗三宴如期举行,狗皇帝亲自添了一回盆,阿稷拉着六公主跑过去凑热闹,随着九皇子哄亮的笑声响起,伴随着婴儿咿咿呀呀的叫唤声,划拉着金盆里的水。 这孩子估计和秦珠珠一样,长大后是个爱笑多话的。 朱颜曾听钟傅姆说过,当初儿子阿稷洗三时,一入水就哭得厉害,狗皇帝吓得都不敢放儿子入水,最后是刘皇后把他赶出去,才给阿稷顺利洗三。 九皇子洗三宴结束后,朱颜没去霜华轩和秦珠珠作辞,带着儿子阿稷直接离开。 朱颜前脚回宫,后脚狗皇帝就跟了上来。 狗皇帝进入暖阁,把儿子阿稷打发出去后,一把抱住朱颜,伸手抚摸着朱颜的面庞,冷下脸来,逼问道:“阿颜,你把朕当什么?” 朱颜发现对方变脸,心里咯噔一下。 猜不到,是因为她让他去重华宫参加九皇子的洗三,还是因为之前她和永宁乡君说的话?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不过,朱颜没打算回答这种蠢问题,眉眼微挑,带着两分笑,反问道:“那陛下呢?希望我把你当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一直认为宫斗文中,皇帝才是最坏最渣的那个,为何偏偏要归罪于女子~~嗯,狗皇帝有名字了,张衍,衍,盛也,从行水,长流水无情~~~~ ? 97、你的心肝 “那陛下呢, 希望我把你当作什么?” 狗皇帝听了这话,明显怔愣了下,脸上的阴沉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希望阿颜把他当作什么, 皇帝、男人、夫君,好像都不是。 哪一个答案,他似乎都不满意。 他是全天下所有人的皇帝。 是后宫所有妃嫔的男人。 是皇后的夫君。 只是很快,狗皇帝便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被阿颜带偏了,他是在质问, 阿颜把他当作什么, 而不是来回答,他希望阿颜把他当作什么。 他是要知道阿颜的想法, 而不是由他来说, 他对阿颜的期望。 主客倒置了。 狗皇帝摩挲着阿颜的脸颊,手底一如既往地凝脂细腻,白皙如玉的面庞上, 挺翘的鼻梁,纤巧雅致,眉眼间带上浅浅的笑意, 恰如十里春风,令他觉得格外美好和煦,心生欢喜,舍不得移开眼。 沉鱼落雁, 闭月羞花。 足以喻其色, 不足以喻其质。 如沐春风, 心底生花。 足以喻其质, 不足以喻其色。 为了讨阿颜欢喜,为了使她高兴,他对阿颜,一直是凡有所求,他无所不应,只要知道是她喜欢的,他恨不得立即捧到她面前,愿意以帝王之尊、一国之力去满足,然而,当知道她和永宁乡君说的那番话时,只要一想到,那才是她真想要的,他心里是愤怒的。 有子有爵有钱,却没有他。 他甚至想到,她当初要提前随儿子去封地,是不是也打算养两个美少年。 所以,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不好,谁都别想好。 “陛下,痛。”朱颜瞧着狗皇帝越发阴睛不定的脸,那恐怖的眼神专注得,他手掐着她的脸颊,好似要从上面抠下来一块肉。 她只得示弱,出声喊了一声。 狗皇帝惊醒过来,手下力道一下子松了,发现阿颜左边脸庞被他掐红了,却比敷了胭脂还漂亮,想也没想,手快过脑子,朝阿颜右边脸庞掐了一把。 朱颜右脸颊紧跟着一痛,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操作,敢情掐得不是自己的肉,不痛,朱颜气得直接伸出双手,一左一右去掐住对方的脸颊肉,一拉一扯间,狗皇帝似震惊住,难以置信。 一把捉住朱颜的手,红着脸喝斥一声放肆,“朕看你是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放肆了。” 朱颜瞧着狗皇帝一副气急败坏大为火光的样子,却觉得比之前阴沉着一张脸,眼睛里一片阴狠强上许多,至少像个鲜活的人,像个正常的人,不那么令她害怕,“我这样,也都是陛下纵的。” 肆无忌惮的语气,令狗皇帝为之一噎。 确实是他纵的,别说后宫,便是前朝,如今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也不多。 狗皇帝气得磨了磨牙,瞧着阿颜脸上肆意风流,眉眼间熠熠生辉,无比绚丽,俯身狠亲了下去,誓要磨下一层皮。 朱颜没料到,事情的发展,会走样,朝那不可言说的方向狂奔。 白日宣淫,百无禁忌。 狗皇帝自登位至今,身边的起居郎都换了三位,据说目前这位,是个极听话的。 最后,朱颜迷迷糊糊间,耳畔听到狗皇帝一声极霸道的宣言,“阿颜,朕是你的心肝,记住了。” 狗皇帝觉得人没了心肝,是不能活了,所以,他觉得让阿颜把他当作心肝,再恰当不过。 他要阿颜记住这一点,不再问她了。 阿颜满身反骨,狗嘴里,大约吐不出好话。 —— 过了几日,辽阳王一脸委屈地跑到乾元殿来找皇上。 “陛下,现在外面都在传微臣是个秃头肥肚的老男人,微臣这个形象,只怕会吓到回纥王女,损害两国邦交,不如陛下还是早些换其他人去和亲,去娶回纥王女。” 皇上心下诧异,却连忙先安抚住辽阳王,“王叔风华正茂,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怎么会被传成秃头肥肚,到底谁传的,一定是眼瞎或眼瘸了。” 虞朝开国高祖,是出了名的美姿仪,所以皇族子弟,鲜少有丑男,当然那些生活格外放纵后天不注重修饰姿容的除外。 “陛下,是宫中元妃……” “不可能。” 狗皇帝一口否认,“元妃都没见过王叔,怎么可能会说这话,再说,元妃温婉娴静,沉雅持重,长居深宫,怎么会去诋毁王叔,一定是外面的长舌妇乱说的。” “是永宁,还是信都?”狗皇帝想到,那天阿颜这话是对永宁乡君说的,信都长公主在一旁。 辽阳王一脸沮丧,“微臣不知,反正眼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一大早还有人跑到诸王宅来看微臣,到底是不是长得秃头肥肚,不值得留恋。” “那就让他们看,王叔一出现,谣言不攻自破,对了,朕记得西市有个大高台,要不王叔去那个大高台上坐几天……” “陛下。”辽阳王不满喊了声,脸上是悲愤,眼里是控诉,他是来找皇上主持公道,皇上怎么能出这样的锼主意,他脸都丢光了。 “好好,王叔不愿去就不去。“ 皇上心里憋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辽阳王,也觉得阿颜的话,有些过分了,王叔哪怕人至中年,依旧称得上仪表堂堂,儒雅大方,“放心,朕一定给王叔正名。” 皇上安抚住辽阳王,送走人,立即把杨新叫来,“你带人出宫去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到晚上杨新回宫。 皇上听杨新说,“……消息最早是从信都长公主府上的下人口中传出去的,先只在各府下人们中间相互传递,之后,才不停在各府中的主母娘子口中流传,最后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还有人中伤元妃无妇人之德,是妲己褒姒之流,红颜祸水……” “混账,” 皇上勃然大怒,打断了杨新的话,喝斥道:“阿颜是妲己褒姒,哪朕是什么,商纣王还是周幽王?” 这些个外命妇一直是皇后在管束,他很少插手。 “这么喜欢背后说三道四,朕看是朕对她们太宽容了。” 皇上说完,朝外大喊了声张忠国,“你去,去趟大理寺找丘少卿,帮朕问问他,邓韶和邓城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活腻?”邓韶和邓城是信都长公主的夫婿与那个被襄阳阉掉的儿子,两人早已流放去了钦州。 张忠国进来时,心扑嗵扑嗵直跳,见皇上在盛怒中,领了差事,应声唯,恨不得赶紧走,未出门,却听到皇上喊了声等等。 “之后,你再去趟信都长公主府上,代朕问问朕那位好姑母,朕怜她夫死子亡,希望她能早点改嫁,赚得满堂儿孙,免得一天天闲得慌,造谣生事,搬弄是非,作长舌妇,另外,从今往后,不许她踏进宫门。” “也派个人告知皇后一声。” 皇上发作完,心火益旺,犹不解气,又叫刑恩去把在政务堂值守的中书舍人叫来,今日值守的是成端。 成端一来,皇上直接令他拟旨,斥责永宁乡君,枉顾圣意,心怀怨怼,勾连各方,上窜下跳,削去百户食邑,“再告诉她,再有如此行径,朕连爵位都收回来。” 成端想了下,建议道:“陛下,最后这句话,陛下可以让传旨的人,宣完旨警诫一番,没必要写在圣旨里。” 不知永宁乡君怎么惹到皇上了? 要知道,这个前辽阳王妃邓氏的乡君的封号及食邑,没有先例,还是前几日,皇上从宰相们那里强要来的。 皇上颔了下首,“也行,你先拟旨,拟完给朕看下,再走流程,今天就给朕办好。” 一刻都不能拖,他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永宁乡君邓氏,他能给她封号食邑,也能收回来。 果然是,京里姓邓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成端连忙应声喏,他是早习惯了皇上的风格,忙告退去隔间行文。 皇上嗯了声,发作了一通,才转过头来,问杨新,“朕之前让你组建一支内卫,留意京中舆论风向,刺探朝中官员言行,这次中伤元妃的风言风语,你事先,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接到?” 杨新关注的都是朝中大臣及一些读书士子的言行,根本没留意后宅内眷,只是这话却不能对皇上说,不然就成了推诿塞责。 “没有,此事是奴婢的疏忽,请陛下治罪。”杨新跪下来请罪。 “朕是得治你的罪,你先想法子,把这波流言给平息了,元妃说的那些话,只能是信都长公主和永宁乡君自己说的,不干元妃的事,要是再做不好,朕一并治罪,手上的这个活你也别干了,下去吧。” 杨新吓得连忙领命出去。 —— 朱颜是从襄阳长公主口中得知,她那日对永宁乡君说的话,让信都长公主给传了出去。 只不过,短短几日,风向就变了,那话变成了信都长公主说的,是信都长公主和永宁乡君俩人合伙欺世盗名,假借宫中元妃之名,行诋毁之实。 据说,俩人已公开辟谣。 “你是不知道,信都姑母现在都避着我走,宗正寺寺卿赵王,见天上门,催她改嫁。”襄阳满脸幸灾乐祸。 要知道,信都长公主都五十好几了。 朱颜听了,知道狗皇帝这回是为了她。 一般情况下,就像狗皇帝不怎么管内宫之事,狗皇帝也是不插手外命妇的事,不过弄死信都长公主的夫婿与儿子,再催年老的姑母改嫁,也只有狗皇帝干得出来。 只是强权压制下的强行辟谣。 朱颜清楚自己的名声,怕是真的往妖妃的路上狂奔,一去不复返。 好在这件事,很快被另一件大事给压了下去,随着辽阳王和广陵王相继与回纥王女在京成亲,二月底,苏一泉联合高昌国灭了东胡的消息,从安北都护府传来。 朝野震动,举国震惊。 作者有话说: ? 98、改元靖边 东胡国灭了。 皇上接到捷报时, 犹不敢相信。 此次,他派苏一泉以护送岁币之名去北地,实则是让他挑起高昌与东胡之间的战争, 施之以疲敌之策。 自祖父英宗皇帝祥化三年, 河西一役大败后,高昌与东胡一直是横亘在大虞北边的大患,他的计划中,想彻底剪灭高昌与东胡, 至少要十年之功,所以, 他才会为了稳住西边的回纥人, 提出与回纥和亲、修盟。 同时用回纥人,钳制住蕃人。 以保障西边的安稳。 他甚至都做好准备, 一旦与高昌或东胡开战, 把停止给其的岁币,转而,增加一倍送给回纥人。 苏一泉在他身边七八年, 素来稳重。 皇上深知他的性格,因此,苏一泉出长城后, 皇上给他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便放手让苏一泉去做。 之后更是谕令安北都护府都护张素,全力配合苏一泉。 没料想,苏一泉给他整了个这么大的惊喜。 “陛下, 宰相们在外求见, 请求面见陛下。”张忠国进来禀报。 “不见。”皇上直接一口拒绝了。 他很清楚, 中书令谢无, 左右仆射郭伍、尚全,侍中华光、令狐游,这个时候来找他是为了什么,苏一泉这次去北地,带了两千羽林卫,苏一泉联合高昌灭东胡时,出动的是这两千人。 甚至连安北都护府的府兵都没有调动。 所以,朝廷中枢的三省宰辅完全没接到任何对外用兵的消息,苏一泉这次,相当于绕过三省,擅自出兵,国朝至今,凡对外用兵,还没有哪一次绕过中枢的,用三省宰辅辖制领兵的将军们是国策。 苏一泉此举,无异于捅破了天。 要是此次出兵失败,苏一泉必定要被问罪,但苏一泉既然赢了,便成了皇上最大的底气,与宰辅们谈条件,谈对外出用兵。 凭着苏一泉这次对外战争的胜利,接下来,朝廷之内的硬仗,他必须赢。 国策也该随之改变了。 “你去告诉他们,有什么事,明日大朝会上说。” 皇上说完,想到早上的朝会已让他改成五日一朝,明日并不是逢一逢六的例行朝会日,于是下令道:“另外,去通知一下,明日一早在含元殿举行临时大朝会,让所有人都必须参加,不得告假。” “大朝会的内容:一是商讨定北侯左羽林将军苏一泉此次大捷,论功行赏一事,二是商议往后数年对北方边境的国策调整,以及重新划定我朝与高昌国的关系。” 张忠国听完,心下大惊,皇上这是未经三省直接就给苏一泉封侯加官了?见皇上朝他挥手,他立即回神,应声唯,跑出去传话。 果然,张忠国传完话,候在丹陛下的宰相们,神情各异。 中书令谢无眉头紧蹙,自皇上登基以来,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却是来得这般突然,以这种方式,简直令所有人猝不及防,从皇上对苏一泉的封赏,还有商议国策调整,他几可预见,皇上这一步跨出去,便不会再收回来。 五十年承平,将一去不复返。 国策一变,从此边境再起狼烟,兵戈不断,必将致使生民涂炭,民生艰难。 急性子的侍中华光一听,立即脱口道:“苏一泉未经朝廷允许,擅自出兵,破坏邦交,动摇国策,使高昌一家独大,从此北境再无宁日,此等行径与乱臣贼子无异,陛下不依律问罪,还要给予封侯加官,老臣绝不同意。” 右仆射尚全听到封赏与国策调整,脑子里立即开始计算,又得费多少钱粮了。 相对平静的左仆射郭伍与侍中令狐游,俩人相视一眼,又看向还站在一旁的张忠国,一向持重的郭伍开口道:“陛下既说了,明日举行临时大朝会,有事朝会上说,谢令君、华侍中、右仆射,不如咱们几个先回政务堂。” 左仆射郭伍兼管吏部,看这架势,皇上要给苏一泉封侯加官,势在必行,他们还是回去好好商量下,最好让皇上按规矩来办,不能如此随便。 张忠国见众人退去,松了口气。 他还真有点担心,侍中华光会直接不管不顾冲进去,毕竟这种事,从前的尚书令刘乐缺干过,侍中华光也干过,刘乐缺死了,侍中华光最近这一两年被皇上收拾过几回,脾气已收敛了许多。 张忠国回去禀报,宰相们已离开。 皇上在勤政堂内听得消息,点点头,十分满意,除了已经去世的刘乐缺,他和宰相们吵架,就从未输过,但相比于吵架,以理服人,他更愿意以武力服人,不服打一顿,再不服,再打一顿,打到服为止。 既干脆利落,又简单方便。 以理服人什么的,太费脑子了,尤其是面对这些朝廷倚重的中枢重臣,他每次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皇上扭头吩咐刑恩,“给朕换身行头,把任法善叫上,朕要出宫去北衙。” 北衙是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等北门六军的驻地,北衙六军直接听命于皇帝,之前从鄯州城外带回来的老汉陈庄头,便让苏一泉关在北衙里。 他要借对方那张臭嘴,在明日的大朝会上,骂醒那些一心苟安、不愿开战的臣子们。 次日的大朝会,皇上把儿子阿稷带上。 朱颜用早膳的时候,才听曲姑说,卯初时分,刑恩亲自过来接人,把四皇子抱走去参加大朝会。 “是不是前朝发生了什么大事?”朱颜问道,今日并不是逢一逢六的例行大朝会日,再说了,儿子阿稷还小,还未正式启蒙,就算狗皇帝再急切,也不该带儿子阿稷去参加大朝会。 “听刑恩说,是苏将军在前线打了胜仗,联合高昌国,灭了东胡,与高昌共分东胡之地。” 朱颜听了,惊得微微张了张嘴。 自从去年随狗皇帝去一趟鄯州城,她清楚狗皇帝的志向,眼下的这场大胜利,于狗皇帝、于朝堂,甚至于整个大虞,或许将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果然,当天下午,朝会结束,朝廷发出的第一道圣旨,便是改元,年号由‘元和’改为‘靖边’。 元和六年,即改为靖边元年。 大虞朝,不限制皇帝只有一个年号,譬如开国高祖有三个年号,太宗有两个年号,英宗也有两个年号。 但年号的变更,改元往往意味着朝中政策大调整,抑或是发生重大事件。 譬如:英宗的祥化三年,河西一役战败后,于次年改元绥和元年,自那以后,朝廷对外政策由进攻转为防守。 狗皇帝下诏改元,大约也有这一层意思。 听说,当天从含元殿出来的大臣,有一大半脸色都特别不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与之相对的,是那一群武将及特地来参加朝会的勋贵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精神亢奋。 又听说,当初被狗皇帝从鄯州城外带回来的老汉陈庄头,在朝堂上唾骂满朝公卿将相,一骂成名,被狗皇帝当场封为散官,赏了一个从五品下的朝议大夫衔,礼遇有加。 成了一则传奇,引得京城议论纷纷。 朱颜连着好几日,都没见到狗皇帝,她还是从时常进宫来的襄阳口中得知的这些事情。 别看乾元殿与后宫只隔了一个候圣亭,但后宫几乎不与前朝相通,消息闭塞还没外面灵通。 三月初二,朱颜的生日。 朱颜跟往年一样,向刘皇后请辞,没举办宴会,也不接受送礼,只召了嫡母莫氏进宫,还有襄阳长公主一起在芙华宫中吃了顿午饭,连汝南侯许家送来的贺礼,朱颜也没有收。 当天晚上,狗皇帝来了趟芙华宫,带了八个大箱子,三箱是上贡的绫罗绸缎与金银珠玉,剩下五箱,据说是苏一泉将军灭东胡时收的战利品,挑的都是些新奇玩意,供她玩赏的。 狗皇帝拉着朱颜吃了碗长寿面,然后一个劲地喊累,洗漱一番,倒头就睡。 朱颜差点以为对方改吃素了,不过在看到狗皇帝入睡后露出来的倦容,倒有几分动容,她心中再有偏见,也得承认,狗皇帝很适合做皇帝,而在美人与江山之间,狗皇帝更爱江山。 次日清晨,朱颜被唤醒,迷迷糊糊间对上狗皇帝一双绿油油的眼睛,里面欲1念翻腾,跟恶狼似的俯身上来,令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却已无抵抗之力。 巫山云1雨阳台会。 及至结束,浑身酸软的朱颜,一颗心荡荡的,只觉得自己昨晚的那丝动容,被狗啃了。 狗皇帝再次踏入后宫,已是半月之后。 期间,刘才人生下一对龙凤胎,即九公主十皇子。 在宫里,龙凤胎被视为祥瑞之兆,九公主和十皇子平安诞生后,刘皇后还特意派刘中侍去乾元殿通知皇上一声,谁知狗皇帝根本不在,听说当天亲自跑出宫,到朱雀大道的明德门,带领满朝文武迎接得胜还朝的苏一泉。 即狗皇帝新封的定北侯左羽林将军。 后面刑才人生下一女,刘皇后干脆没再派人去通知皇上。 十公主是刑才人第二女,落地时,刑才人一听说是个女儿,伤心不已,当场大哭了一场,刘皇后见了,吩咐照顾十公主的傅姆与奶1娘把十公主抱到重华宫的主位韦充媛那里照看,不敢让近刑才人近身。 到了洗三宴,刘皇后见刑才人情绪稳定了,才敢让十公主回到她身边。 这回,狗皇帝再进后宫,先去了刘皇后凤仪宫。 作者有话说: ? 99、圈禁起来 风仪宫正殿。 上首位置, 帝后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小矮几。 皇上打开刘皇后递上来的一份笺表,是皇后对后宫嫔妃拟晋封的名册, 皇上只扫了一眼, 就把笺表扔在几面上,轻笑出声,“皇后公正,这一碗水端平的功夫, 越发修炼到家了。” 刘皇后听了,只当作夸奖之辞, “陛下, 不患寡而患不均,凡事讲究公平公正, 有利于维护后宫安定, 姊妹和睦。” 她身为皇后,权御内廷,母仪天下, 应做到赏罚分明。 她写这份拟晋封的名册,对后宫嫔妃育嗣有功进行奖赏,由于这些嫔妃位份都比较低, 便按育嗣情况来定标准:后宫凡育有皇子的嫔妃,一律晋封为九嫔,育有公主的,晋封为婕妤, 如膝下皇子公主夭折, 则晋封为美人。 皇上见刘皇后的反应, 很想说, 他并不是在赞扬她。 算了,她是皇后。 后宫的事,就交给她,他不大想管,更不想听她说教。 只是人怎么可能没私心。 皇上伸手指了指笺表,“秦美人的晋封,由修仪改为昭仪,列九嫔之首。”目光触及到徐贵人的名字,抬头问向皇后,“徐贵人的名字叫徐颜?” “是,选秀上来……” 皇上打断皇后的话,没听解释,“让她改下名字。” 刘皇后很想说一句,后宫没有避讳之说,阿颜也不在意这个,但一看皇上的态度,是没的商量,“吾和徐贵人说一声。” “你另赐她个名字。” 皇上说完就过了,要不是因为名字,他提都不会提徐贵人,接下来看到苏婉清的名字,停顿了下,上面是拟晋封为充仪,“把后宫正四品美人的位份,变更为夫人,苏才人改封夫人。” “陛下,苏才人膝下有八皇子。”刘皇后连忙提醒道:“若只她晋封为夫人,容易引起旁人非议八郎。” “要真按皇后的标准来,徐充容只生了一个公主,是不是该由九嫔降为婕妤,韦充媛无子女,是不是该由九嫔降为才人?” “她们俩是东宫旧人,伺候陛下时间长,在九嫔上占有一席之地,也不为过。” 皇上一听,笑了,“朕看皇后这理由就挺充足的,苏才人晋封为夫人,皇后给想个合适的理由就成了。” 刘皇后听得目瞪口呆。 皇上却合上笺表,推到刘皇后面前,“其他的就按皇后说的办,皇后修改一下后送到乾元殿,朕会着中书省拟旨。” 刘皇后回过神来,满心无奈地暗叹了口气,不知苏婉清怎么就恶了朱颜,皇上历来是爱屋及乌,她只能想办法找描补,应了声唯,开口建议,“本月二十三日是陛下的千秋节,大封后宫的旨意,选在那日下发,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因朱颜册封为元妃时,身在行宫,没法举办封妃大典。 自那以后,皇上索性下令,取消后宫嫔妃的一切晋封大典与相关宫宴。 如今册封后妃,只宣达圣旨,赐册宝、服饰、仪仗及各类品级规格器皿,倒省去刘皇后及尚宫局内侍省许多事。 “由皇后安排。”皇上随口道,跟完成任务般,站起了身,他实在不愿意管后宫这摊琐事,有这时间,还不如听苏一泉讲北地的事。 可惜,苏一泉昨日已离京,此次他派苏一泉去北地,兼任安北都护府都护,并负责对高昌国的一切外交事宜,随行的人员有鸿胪寺少卿阎舟,原和亲使许节,改任巡边安抚使,从三品,一道随行。 原安北都护府都护张素,已调任回京,任右龙武军大将军,隶属北衙,全权负责今年八月的武举选才。 皇上从凤仪宫出来,坐上轿辇往芙华宫去。 “清平散人带来了吗?”皇上问轿旁的刑恩。 “在左掖门的宫门口候着。” “去让杨新把人领到芙华宫来。”皇上吩咐道。 清平散人是阿颜之前要抓的那个道士,大理寺对其的审讯早已结束,他近来忙,于是先把卷宗送到芙华宫给阿颜看,一直没时间陪阿颜见那人,今天抽空回后宫,才想起这事。 他发现阿颜在芙华宫,比在乾元殿自在,所以他没让阿颜去乾元殿见这个道人,安排杨新把人领到后宫来。 芙华宫里的朱颜,早得了狗皇帝遣人送来的消息,今日会让见见那个道士。 说实话,自从看到那本厚厚的卷宗后,朱颜震惊之余,倒越发想见那个道士。 一来大虞朝的天下行政区域划分为十五道,共计三百二十八州,那个道士竟走遍了二百八十多个州,一本卷宗,相当于他个人游记,在二百八十多个地方坑蒙拐骗过,阅历丰富得惊人。 抛开各种坑蒙拐骗的手段,单论游历天下,简直是朱颜的梦想。 二来据他交待,当初遇上朱父朱青云,给朱家人相面,是颍州刺史家的长公子夏侯渊请他去的,有母仪之美,也是夏侯渊让他编的,目的是为了让她退亲,好自己上门求娶。 朱颜不大信这话。 朱青云在夏侯刺史手底下做事,夏侯家要真想和朱家结亲,朱青云只会喜闻乐见,何况,朱颜记得,她和莫望之定亲不久,夏侯刺史家也为长子夏侯渊办了一场定亲宴,对方好像是当地名门吕氏女。 再者,朱颜记得,十岁以后,为了避嫌,她就没再见过夏侯刺史家的郎君,更别提这位比她大上三四岁的长公子,她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朱颜又觉得,从大理寺走一遭,都上卷宗的内容,不应该有假,况且这个道士没必要无缘无故攀扯上夏侯家,毕竟,朱父在颍州府为官二十余年,跟着夏侯刺史一路高升,俩人交情很深。 所以,她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狗皇帝进入大殿,瞧着朱颜还在翻那本卷宗,疑问道:“怎么,还没看完?” “早看完了,”朱颜回道,并未起身,“大理寺卷宗的文书功底不错,每个案件都描述得十分精彩,我拿出来翻看下。” 她手上的这本卷宗,是抄写版。 “能得你一句赞,朕倒该好好赏他们。”狗皇帝笑着走到朱颜身侧坐下,握了握朱颜的手,“你既喜欢看这种案件卷宗,朕让他们挑些类似的,抄了送过来。” 朱颜嗯了声,没有拒绝。 “朕令钦天监看过日子,本月二十八日是黄道吉日,那日,让阿稷正式拜皇子傅兼国子祭酒徐贤为师,徐贤是前石鼓书院院长,专治《春秋公羊传》,在士林中名望颇高,自己也有点本事。” “陛下看着安排。” 朱颜觉得关乎儿子学业一事上,她完全可以依赖狗皇帝,狗皇帝对儿子的期望,堪比后世的鸡娃父母。 除非她哪天失宠了,狗皇帝放弃了儿子阿稷。 到那时,就另当别论了。 没过多久,杨新便把那个自称清平散人的道士带来了。 朱颜看向进入大殿的道士,愣了下,人瘦了一圈不止,一身道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原来修饰齐整的三绺髭须,已全部剃去,身上的精气神似被抽走了一半,再不复之前看到的身姿飘逸,世外高人的形象。 清平散人和朱颜对视一眼,认出朱颜便是他这场无妄之灾的起因,他靠着一些小技俩和一点歧黄之术,走遍天下,从未想过,会栽个这么大的跟头。 当初要是知道朱颜有这么大造化,他怎么都不会答应夏侯家那小子。 清平散人不敢迟疑,面朝上首穿着明黄色圆领袍的青年人,气势夺人,不怒自威,立即行了跪拜大礼,“贫道拜见陛下,拜见元妃,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无极,祝元妃娘娘容颜不老,芳华永驻。” “容颜不老?芳华永驻?” 朱颜冷笑一声,难怪卷宗最后对其的点评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我岂不成了老妖精。” “娘娘怎会是妖精,定是仙女下凡尘。” 狗皇帝听着,却很高兴,“你倒是个会说话的。” 朱颜见了,伸手推了推他,让他出去,狗皇帝不愿意,朱颜又指了指左侧的屏风,让他去那边,狗皇帝见朱颜大有甩脸的架式,只好用手蹭了蹭鼻尖,起身过去。 朱颜罕见地没有把人叫起。 毕竟她有如今这份让人跪拜的权势,全靠眼前人所赐,怎么也得让对方好好享受一把。 “求元妃娘娘大人大量,贫道当时也没有法子,贫道行走江湖,一直很有原则,不干拆人姻缘的事,可刺史府的长公子找上门,贫道为了‘过所文书’,当时只得答应。”清平散人解释道。 ‘过所文书’是出行的凭证。 他每到一个地方,要么找道观挂靠,然后新办一个,要么伪造,很不凑巧,他当时在颍州府伪造的那份‘过所文书’被查出来了,为了脱罪,免去一年半的徒刑,最后只好答应刺史府的长公子。 “真是刺史府长公子找上你的?”朱颜质疑道,“可我都不认识夏侯渊。” “贫道绝不敢撒谎,夏侯渊找上贫道,说想娶您为妻,更不忍见您好好官家女,沦为商人妇,让贫道帮他促成这段良缘……” “胡说八道,夏侯渊那时早与吕家女定亲。”朱颜打断了清平散人的话,越发觉得他满嘴胡说。 清平散人一听,便知他说的详细缘由,没写上卷宗,想了下,很快明白,大理寺的那帮刀笔吏不敢写。 清平散人心里琢磨着从朱家听来对这位元妃的风评,还有京城里对这位元妃的评价,只说孤高,没听说嗜杀,再结合刚刚进来,元妃望向他的眼神,并没有阴狠,眼睛很干净,清澄。 对于心思澄明的上位者,他不如老实交待,搏一把,总比回大理寺面对那些用刑不眨眼的屠夫强上千百倍。 “长公子只和贫道说,他一直心悦元妃您,想娶您为妻,无奈家中阿母不同意,说您容颜太盛,只可为妾,不堪为妻,另行给他定了门亲事,所以他才出此下策,等您退亲后,纳您为妾,待日后与吕氏女和离,再扶正您。” 清平散人说这话时,声音小了许多,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朱元妃的反应,又大声道:“不想娘娘洪福齐天,非红尘中人,天生有大造化,得享天下富贵……” “闭嘴。”朱颜皱了下眉头,她头一回觉得,恭维的话这般刺耳,“滚出去。” “贫道这就滚。” 话音一落,真就见清平散人双手抱着脑袋,整个身子躺在金砖地坂上往外滚。 朱颜惊得眼珠子都要窜出眼眶了。 “这倒是个活宝。” 狗皇帝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直接笑出声,然后对朱颜道:“他不该去做道士,合该去教坊司做优伶。” 清平散人立即顺杆爬,“贫道愿意去做优伶。” 狗皇帝却没看对方,朝外面喊了声杨新,挥了挥手,“把人带下去。” 于是,几乎没法反抗,清平散人很快就被杨新带人堵嘴抬了下来。 狗皇帝走到上首位置坐下,伸手一把抱住朱颜,“颍州刺史夏侯顿,朕已经吩咐御史台那边去查他,国朝承平日久,奢靡之风盛行,尤其是官场,盘根错节,根本经不起查,只看贪腐程度。” “至于这个道人,”狗皇帝翻了下那本卷宗,哗啦一串响,“虽然无大罪,但这么多小过加起来,只行杖刑,也够杖毙他了。” “陛下真要处置他们?没有他们,我可进不了宫。”朱颜连连冷笑道,当她知道真相时,却发现,现实更加荒谬,一个她都不认识的人,就这么改变了她的命运。 “阿颜,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狗皇帝伸手摸了摸朱颜的脸,神情认真了几分,“朕庆幸你入了宫,不然,凭你这副容貌,一个商户子能守得住你,除非你嫁人后,永远不出门,可你看,你还没嫁人,就已让人盯上了。” “阿望已脱离商户,他以后要考科举出仕。” “那也得从八1九品的小官开始做起……” “就算是八1九品小官,也是你朝廷的官。”朱颜没好气打断了狗皇帝的话,拍开对方的手。 狗皇帝咬了咬牙,直白道:“阿颜,你清醒点,小官也护不住你,朕就这么跟你说,一个城门口小吏的美貌妻子,你信不信,只要朕多瞧上两眼,明天就有人把她送到朕宫里来。” “你混蛋,无耻,你给我走,我最近不想见你。”朱颜气得破口骂道,起身离开大殿,她只觉得这里闷得慌,走到门口,回转头,对狗皇帝道:“刚才那个道士,找个地方,把他圈禁起来,关个十年八年再放了。” 一生四处游历之人,关在一个地方十年,也够他受的,就当是偿还她被推进这后宫十余年的罪了。 她怕她不说,狗皇帝回头直接把人宰了。 作者有话说: ? 100、善于谋身 朱颜再见到清平散人, 已是一个半月之后。 彼时,他已经去势,变成了内侍, 成了教坊司下常驻宫中的一名优伶。 在端午节的宫宴上, 出演了两场滑稽戏,赢得了满堂喝彩。 宫宴结束,狗皇帝把他带来芙华宫,向朱颜炫耀一番, “朕就说,他适合做优伶, 刚才的滑稽戏, 本色出演,把大家都逗乐了。” “他成了内侍, 以后只能待在宫中, 你随时可以让他给你表演,给你解闷,比起单独圈禁个十年八年再放了他, 是不是更解气。”狗皇帝走到朱颜身侧坐下,越发觉得杨新出的这个主意很好。 朱颜看向站在大殿中央,垂头束手的清平散人, 躬腰耷肩再没之前挺拔,面白无须,低眉顺眼,刚才行礼时, 说话的声音似乎略有些尖音, 而身边的狗皇帝却是一脸表功, 好像很得意。 这到底是什么魔鬼? 深吸一口气, 又深呼一口气。 只听狗皇帝提议道:“阿颜,你刚才没去宫宴,不如让他把之前的两出滑稽戏在这儿给你再表演一次,保管你喜欢。” “不要了。” 朱颜一口拒绝,好好的一个人,变成这个鬼样子,她喜欢得起来才是怪事,吓,倒是真吓到了,“让他下去。” 狗皇帝听了,脸上神情微凝,侧头盯着朱颜片刻,朝清平散人挥了挥手,让他退下,然后伸手托起朱颜的下巴,凑近前问道:“朕这般处置他,特意给你出气,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你确定你不是在吓我?” 朱颜最讨厌被人捏住下巴,抬手拍开对方的手,眉尖蹙起瞪着对方。 狗皇帝一怔,瞧着朱颜的反应,有点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弄巧成拙了,“朕吓你做什么,朕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解气,不然这么个小丑,根本到不了朕面前,哪值朕去费心。” 明明是温言细语。 朱颜却听得浑身发毛,在狗皇帝的眼里,清平散人如同脚下的蚂蚁,没什么两样,所以,他根本不觉得把人弄成内侍,把人弄成优伶,算个什么事,就如同,他想她殉葬。 只要他喜欢,只要他想做。 旁人的意愿或意志,从来都是无关紧要。 她最厌恶他这一点,“我累了,先回寝宫内躺一下。”说完,站起身,也不管对方反应就离开。 狗皇帝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也觉得没意思,喊了刑恩进来,直接下令道:“这个清平,以后让他好好在自己屋子里待着,不要再出来,也不要再让他演滑稽戏。” —— 次日,朱颜见了吕平安。 昨天她派吕平安去朱府给嫡母莫氏送端午节礼,回来后,她当时被狗皇帝气得回寝宫躺了一下午,所以也没见吕平安。 今日一早起来,才想起这事。 “……府上诸事顺利,人口平安,近日添了桩喜事,卢娘子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年底府里又将增丁进口。” 朱颜听了这话,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 她生母卢氏又双叒怀上了。 这都第十一个了,最小的弟弟,比她儿子阿稷小一岁,今年四岁,算上他,前面十个,活下来八个,夭折两个,存活率也算高了。 她要是没记错,她阿娘卢氏今年都已经四十三岁了。 不管后世还是现在,都是高龄产妇。 这个时代,有避子药,但对身体伤害很大,一般都不敢服用,以至怀上了就生下来,何况,时下讲究多子多福,孩子多才是家族兴旺之道。 她阿父阿娘真是老当益壮。 朱颜想到卢氏的年龄,想叫精通妇科的陈太医宋太医去给她把下脉,只是念头一转,还是作罢,她阿娘卢氏最惜命,生怕自己早死后,朱青云被别的狐狸精勾去。 这辈子,卢氏除了偏心娘家,剩下的劲全往朱青云身上使了。 若真有不妥,绝对会闹得朱青云和嫡母来请太医。 “我阿母有说其他事吗?”朱颜又问道。 “归德郡君没有。” 吕平安说完,迟疑了一下,慎重开口,“奴婢临离开,走到大门口,朱监丞喊住奴婢,说是原颍州刺史夏侯顿因贪腐案,阖家被押解进京,进了刑部大牢,让奴婢回来问问娘娘,这个案子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会不会牵连到他?” 朱颜想到狗皇帝做事,一直都雷厉风行。 夏侯家出事,在朱颜意料之中,她阿父朱青云手脚大约也不干净,只是狗皇帝会怎么处理,她没兴趣知道,也不想知道。 “以后遇到这种问题,你直接回我阿父,后宫不闻前朝政事。”朱颜嘱咐吕平安道。 吕平安连忙应声唯。 朱颜又让他跑一趟掖庭局,“去把那个叫清平的内侍叫来芙华宫。” 行走江湖的道士清平散人,成了宫中内侍清平。 这件事,对朱颜的冲击力太大,以至于昨天看到清平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说话,一旁的狗皇帝还不做人,所以,她直接让人退下。 吕平安这一去,去的时间有点长。 直到朱颜觉得都够他跑掖庭两个来回了,才听到吕平安匆匆赶回来的消息,带着清平散人一同进入大殿。 清平散人给朱颜行礼时的神态姿势,和昨日一模一样。 与身前的吕平安也一模一样。 低眉耷眼,含胸驼背。 宫中内侍都是这副神态,清平这是直接从道士角色进入内侍角色,宫中内侍是从小去势进宫的,而像清平这么大年纪去势,在后世,朱颜看过书上形容是九死一生,非人所能承受。 清平是遭受了大罪,才会这么快转变角色吗? 朱颜叫对方来,其实是担心对方寻死。 身边极为难得出现这么一个长年在外行走之人,她不想对方轻易死掉,他走遍大虞二百八十多州,他能伪造‘过所文书’。 单凭这一点,他活着对朱颜的价值更大。 ‘过所文书’也叫路引,是出门在外行走的必备之物,没有这个文书,走出京城不出百里,便会被遣返,严重者还会被判徒刑。 朱颜遣退吕平安,殿内未留人,才开口解释道:“之前找到你,我只是想把你圈禁上十年八年,让你好好体验被关住失去自由的滋味,出一出心头的恶气,之后再放了你,没想让你遭这么大的罪。” 说完,朱颜又沉吟道:“你有什么要求,或需要我帮忙的,我可以答应你,尽量帮你完成。” “奴婢不敢,” 清平连忙回道,他明显感受到,朱元妃在向他释放善意,心头一动,又说道:“奴婢今日的果,全是当年奴婢种下的因,所以,奴婢能以平常心接受一切惩罚。” 他暂时猜不到原因,朱元妃为什么会向他释放善意,但不妨碍他先对方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没有因此事心生怨怒。 他在宫中一个多月,听过元妃许多传奇事。 元妃确实不适合后宫,但元妃也确实圣宠深厚。 他遭受的屈辱,要想在宫中起势,抱紧元妃大腿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至少,他们有前因,哪怕当初种的是一段恶因,但元妃此刻的态度,应该是前因尽消。 清平自进来后,第一回抬头正视朱元妃,小心提出自己的要求,“奴婢已成宫中内侍,希望能调到娘娘的芙华宫里当差。 “不行,另换一个。” 朱颜想也没想,直接拒绝,哪怕她与虎谋皮,对其有所求,但一想到要天天见到对方,心里依旧觉得隔应,况且,把清平调来芙华宫,狗皇帝也会起疑心。 清平说不失望是假,却没有再纠缠,立刻退而求其次,“奴婢希望元妃能帮奴婢在内侍省谋个中给事的职务,让奴婢有机会出入宫禁。” 清平竟还希望出宫去。 这大出朱颜的意料。 朱颜定定地看着清平,好一会儿才移开眼,淡淡说道:“现在不可以,我之前说过,要圈禁你十年八年,或许十年八年之后可以。” “将来可以,也行,至少有个盼头。”清平含笑道,明显活络了起来,他很确定,自己对元妃有用。 有用便好,有用他能保证活得更长久。 朱颜想的却是,十年之后,儿子阿稷十五岁,八年之后,儿子阿稷十三岁,最多八年,在那之前,她要有脱身之计,“你下去吧,得空了,我再叫你去找你。” 她还有八年时间,她不急。 也急不来。 清平不想就这么离开,哪怕搞不清楚朱元妃到底要他干什么,但来一趟,他至少该投诚,“娘娘这个宠妃,其实可以做得更加称职一点。” “你看,奴婢做哪一行都很称职,做道士就驱邪捉鬼,起坛做法,画符咒,给人算命看风水,做内侍就好好侍候人,讨得上司欢喜,做优伶就好好表演,把贵人逗乐。” 清平既然想抱大腿,就不愿朱元妃像从前那般,不作为。 朱颜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我如何行事,不需要你来教。” 清平似没看到一般,出声问道:“元妃知不知道,奴婢和吕给事刚刚为什么来得这么慢?” 吕给事即吕平安。 给事是中给事的官职简称。 朱颜其实不大感兴趣,横竖是哪里耽搁了。 清平没卖关子,自问自答道:“昨日陛下曾发话,从今往后不许奴婢再出屋子,可今日娘娘一召见,看守的内侍比奴婢以及去传话的吕给事,还要着急,亲自跑去乾元殿请示,得皇上允许,一路跑回来,恭敬地把奴婢送出来,生怕误了娘娘的事。” “娘娘的圣宠,可见一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天地眼中,众生平等,但在皇上眼中,娘娘却与众人不同。” 这话好听。 朱颜从来只听听,摇了摇头,不说帝王恩情似流水,她和狗皇帝的问题,从来不限于某一点上。 “你下去。”朱颜直接下逐客令。 清平不死心,想到之前两次,朱元妃在皇上面前的大胆,近前几步,大着胆子道:“娘娘,您并非什么都不能做,恰恰相反,凭着圣眷深厚,娘娘可以做很多事。” “说句不夸张的话,只要不关乎到皇权,眼下娘娘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朱颜听得心头大震,眼神冷厉,如利刃般射向对方。 清平丝毫不惧,在他眼里,朱元妃是手握神器而不自知,“娘娘可以试试,至少娘娘不必自困。”说完跪地行了稽首大礼。 朱颜两眼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清平,似要把对方盯出个洞来。【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她知道自己的不作为,而一个只见过她三面的人,却把她看个这般通透,真不愧是跑江湖的。 她或许要考虑,这人能不能用?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 100-120 101、大吵一架 清平离开后, 朱颜在大殿内,独坐了许久,才让曲姑进殿。 过了端阳, 天气渐将炎热, 宫中已开始发放冰例,芙华宫里,因朱颜素来体虚畏凉,她常待的正殿、寝宫及笔墨轩都还没有摆放冰鉴, 但其他各处,哪怕是普通宫人的屋子里, 都用上了冰。 朱颜的份例, 向来是独一份。 今年犹更甚,不像从前, 皇后是找个理由把东西赏赐下来, 自册封为妃后,她所有份例在明面上就已十分丰厚与超然。 现下,在众人眼中, 芙华宫圣宠优渥。 这独一份的盛宠,绝对称得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所以, 老于世故、阅历丰富的清平散人,才会顺杆子想攀上来,甚至想为她出谋划策,看似为她着想, 实则是为自身筹谋。 狗皇帝认为她没良心, 后宫里的人认为她孤高, 宫外的人认为她狐媚, 清平认为她自困,但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她不该有不满。 狗皇帝觉得,他对她很好。 后宫里的人觉得,她是宫中的传奇,成了大家艳红羡的对象。 宫外的人觉得,能踏进芙华宫,得她青眼,便能成为第二个襄阳长公主。 清平觉得,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所以,唯独没有人会觉得,她想要的永远得不到。 一切的源头,不过是狗皇帝自认为对她的好。 朱颜望向身侧的曲姑,突然出声问道:“皇上近来可有召其他人侍寝?” 曲姑听了,心中万分惊讶,不明白朱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要知道,朱颜从来不关心这种事,还曾严厉禁止过她禀报其他嫔妃的侍寝,后来,曲姑就不再主动和她说了,也不去关心了。 此刻,曲姑见朱颜问起来,只好连忙回道:“奴婢不大清楚,不过皇上经常来芙华宫,只偶尔留宿乾元殿,可能并未召幸其他嫔妃。” 说完,曲姑感觉朱颜似乎不满这话太过笼统,于是又提议道:“娘娘要想知道,奴婢可以去秦尚寝那儿,翻查嫔妃侍寝的彤史记录。” “行,你去一趟,也不要原件,抄录一份近半年的,我要看。”朱颜颔首道,按规矩,后宫中除了皇后,其余嫔妃没有查看彤史记录的权利,不过,像这之类的琐事,只要她提,狗皇帝都会同意。 所以曲姑才会这么说。 曲姑见朱颜答应了,除了感到意外,却并未多说什么,应声唯,领命去办。 一向不关心,突然关心起来。 就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曲姑心里没有轻松之感,不认为是朱颜突然开窍,关心起皇上来了,反而有些不安,反常即为妖,她在朱颜身边待了近四年,每每朱颜一反常,必定会和皇上闹腾起来。 但愿这次能例外。 曲姑到乾元殿的时候,皇上正好得了空,在养心堂见清平,询问元妃找他有什么事,清平言语诙谐地还原了他和元妃的对话,最后来了一句,“奴婢只是想教元妃娘娘如何做宠妃,不想她自困。” 皇上一听这话,立时笑乐了,笑骂了句大胆,“做宠妃还要人教。”便挥手让他退下,“以后阿颜召见,你就去陪她说话,其余时间,你还是禁足在屋子里,不许出门。” 之后,秦尚寝进去回禀,朱元妃要查看近前半年的侍寝彤史记录。 皇上挑了下眉,什么都没问,只叫秦尚寝照办。 曲姑带着抄写的彤史记录卷本回芙华宫,正赶上四皇子从仁本阁下学回宫。 朱颜没时间看,命曲姑先收起来。 自从儿子阿稷拜皇子傅兼国子祭酒徐贤为师后,每日卯正起去仁本阁读书,酉初回来,相当于早上六点出门,下午五点回来,十日一沐,午膳在仁本阁用。 除了休沐日,朱颜便只有早晚才能见到儿子。 一开始,儿子阿稷坚持不住,还哭闹过一场。 朱颜也觉得时间太长了,儿子阿稷年纪又太小,虚龄五岁,实岁要到九月才满四周岁,按后世的标准,最好年满六周岁之后,才正式入学读书。 狗皇帝回了句,“你要是舍不得,就让阿稷提前搬去撷贤苑居住,那儿离仁本阁近,每天早晨可以多睡两刻钟。” 让儿子现在搬去撷贤苑,朱颜更舍不得了,只好哄住儿子,每日亲自接送。 一个月下来,儿子习惯了。 朱颜才停止接送。 因此,现在晚上的时间,朱颜几乎全部留着陪儿子。 天黑之后,狗皇帝过来了,朱颜才吩咐曲姑摆晚膳,若依照朱颜的性子,儿子一下学回来,她便会立即叫人摆晚膳,带着儿子早些吃,绝不会等狗皇帝到了才开饭。 只因儿子跟着徐贤上学,一个多月下来,变得懂礼了许多,也不再和狗皇帝别苗头,成了孝顺儿子,阿稷用的理由都是现成的,“阿耶不来,每次都会提前派人来通知,没派人来,便是要过来用晚膳,我要等阿耶一起吃。” 狗皇帝听了,高兴得大赞了一回徐贤,认为这个师傅请的很值。 朱颜只好顺着儿子。 她是乐见狗皇帝与儿子的感情好,尤其是从小陪养的父子情,对儿子来说,以后也多一份保障,毕竟皇家有父杀子的先例。 夜里,朱颜在如意轩把儿子阿稷哄睡后,才转身回大殿,一进门,就见狗皇帝在翻曲姑带回来的那卷彤史记录。 朱颜走近前,狗皇帝指了指摊开在小矮桌上的卷本,问道:“你怎么突然想看这玩意了?” 问完,记起朱颜好妒。 又跟表功似的道:“阿颜,近半年,朕可是大部分时间都在你这里,偶尔才有一次召见其他人。” 就是这种神情,理直气壮。 你看我对你有多好,你是不是该感到高兴,感到知足。 朱颜在下首的位置上坐下,移开了眼。 她想翻看彤史记录,也只是想借彤史记录发作,如今从狗皇帝嘴里说出来,也不用借彤史佐证,朱颜也没心思再去翻看,微垂头,声音清冷道:“那从今往后,陛下只来我这里,别去找其他人。” 微顿了下,又提起一口气,“陛下要是找其他人,从今往后,就别再来我这里。” 狗皇帝在听到前一句时,心里就不怎么舒服,可听到后一句时,整个人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了,又急又怒,“阿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难不成,除了你,朕以后就不能找别的女人了?” “所以陛下也可以不来我这里呀。” 朱颜这话不仅没让狗皇帝息怒,反而更像火上烧油。 狗皇帝气得额头上青筋暴出,太阳穴鼓鼓直跳,腾地站起身,走到朱颜身前,伸手摸着朱颜的面庞,咬牙切齿般逼问道:“阿颜,朕问你,那你到底是希望朕来你这儿?还是希望朕不来你这儿?” “决定权在陛下手上。” 朱颜淡淡道,相比于狗皇帝的暴跳如雷,她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能令人醒神,大约是惹怒狗皇帝的次数多了,她已不像从前那般惧怕了。 当然,更多原因,是当初那封殉葬的旨意,让她把该怕的,都已经怕过了一遍,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殉葬。 狗皇帝没有听到确定答案,很不满意,手托着朱颜的下巴,喝斥道:“朕要你直接回答朕。” “陛下不来我这里,宫里宫外依旧有万千美人等着陛下,陛下又没有损失,当然,陛下如果放得下万千美人,我也没有理由拒绝陛下。”说到最后,朱颜掰开狗皇帝的手,然后笑了。 笑得容光艳艳,绝色倾城。 风流婉转,不可方物。 相比于从前的阿颜如同盛世牡丹,国色天香,好似一朵人间富贵花,丰姿冶丽,而今的阿颜,更像风雨中绽放的芙蓉,天生丽质,却太过于纤巧细弱,让人轻不得,重不得。 狗皇帝看得心头发慌,却依旧很生气阿颜此番无理取闹,“这个不行,阿颜,你换个要求。”恃美行凶也不行。 “我只有这个要求。”朱颜一步不让。 狗皇帝刚压下的怒火,又蹭蹭往上冒,他什么时候受过人辖治,瞪着朱颜气急败坏道:“你太放肆,太荒唐了,你自己说说看,你怎么能这么妒,朕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妒的。” 朱颜立即怼了回去,“陛下去找那些不妒的,赶紧去,去了就没别再踏进芙华宫半步。” “你……”狗皇帝听了,忽然有一种被人嫌弃的感觉。 于他,犹如五雷轰顶般。 从来只有他嫌弃别人,何时轮到别人来嫌弃他了? “好,好,阿颜你好得很,即刻起,你就给朕闭宫好好反思。”他担心自己被这个女人气死,直接冲出芙华宫,却让对方给叫住。 “等一下,” 朱颜拿起手中的彤史记录卷本,朝冲到门口的狗皇帝扬了扬,“你去和秦尚寝说一声,把我的记录全删了。” 彤史是记录后宫嫔妃侍寝的卷册,也是为了方便核查后宫女子怀孕情况,朱颜生了儿子阿稷后,难再生育,便忘了这回事。 当初毁侍寝玉牌时,漏了彤史记录卷册。 ? 102、夜拦宫门 次日一早, 狗皇帝派刑恩给朱颜送来了一本《女诫》,令她抄写百遍,并说是读书百遍, 其义自现, 让她认真了解与知道女子该具备的德行与要求。 朱颜气得抄起书,直接扔地上。 然后又喊了吕平安进来,“我前日听人说,外面廊庑下有个花盆底座不稳, 你把这本书拿过去垫花盆底。” 吕平安刚想问,有这回事吗? 少府监和司苑司送到芙华宫的东西, 从来是精选过, 优中选优,哪会送个底座不平稳的花盆过来。 却又见朱元妃望向刑恩道:“你回去告诉陛下, 这就是我对这本书的价值认识, 没个十年八载,怕是达不到陛下所要求的高度,等达到了, 我定会遣人去知会陛下一声。” 吕平安一看,得了,是神仙打架, 他不敢问了,应声唯,拿起书往外走,大约这本书天生就是垫花盆底的命。 刑恩还想说两句情, “娘娘, 陛下只是在气……” “你回吧, 我不送了, 你也不要再来了。”朱颜截断刑恩的话,直接撵人,也不给他滞留磨蹭的机会,立即起身离开正殿往笔墨轩去。 刑恩只觉得脑袋生痛。 朱元妃敢说的话,他都不敢去回,皇上自昨夜回去后,一夜怒火未消,今早气得连早饭都没吃,摔了筷箸,遣他来芙华宫,给朱元妃送书传话。 原想着朱元妃顺着台阶,服个软。 不想,元妃的气,似也未消,反而更盛了。 刑恩看着送他到侧门口的曲姑,指了指依旧紧闭的大门,问道:“这个时辰,大门怎么还不打开?” “娘娘一早吩咐了,芙华宫从今日起,奉旨闭宫,今早四皇子出宫去仁本阁,走的都是侧门,以后只开侧门,不开正门。” 刑恩一听,只觉得朱元妃这么做,无异于火上烧油。 因为他立即猜到朱元妃的用意,这大门是供主子们走的,他们这些宫人内侍出入都是走侧门,“陛下那话也就是气头上一说,要真让芙华宫闭宫,哪里会不另派人来守宫门。” 刑恩说完,又苦口婆心道:“你在娘娘身边伺候,适时多劝劝娘娘。” “娘娘这边,能劝我自会劝,”曲姑心中苦笑,她服侍朱元妃,当然希望芙华宫长盛不衰,不希望朱元妃与皇上闹翻,但想到元妃并不是个能听人劝的,便直摇头。 曲姑又提醒刑恩,“你有心管我和娘娘的事,还不如好好想想,回去怎么向陛下回话。” 办事不力,被训斥一顿,或是挨行杖,都有可能。 杨新指不定又要看他笑话。 刑恩的眉头,一下子耷拉了下来,再没心管其他,火烧眉毛,也是从他这儿开始烧起。 宫中,几乎一天不到,整个后宫都知晓了,芙华宫朱元妃惹恼了皇上,奉旨闭宫反思。 芙华宫大门紧闭。 下晌,连进宫来的襄阳长公主都没能入得了芙华宫。 凤华宫的刘皇后听到消息,不由皱了皱眉头,“怎么又闹起来了?”扭头问来禀事的刘中侍,“你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不知道。” 刘中侍摇头,御前的人,口风都非常紧,涉及到皇上和朱元妃的事,几乎打听不到,“奴婢倒是听说,刑恩一早挨了十板子,杨新亲自执刑。” 刘皇后想了想,便不理会了。 这次多半又是朱颜和皇上闹矛盾,不想见皇上,自己赌气主动要闭宫。 原因一来是,皇上并没有遣人告知她,芙华宫闭宫一事,皇上真有心要芙华宫闭宫,怎么都会派人通知她这个皇后一声。 二来芙华宫除了大门不开,四皇子能出门,宫人也能自由出门,至于朱颜,本就是个不爱见外人、更不爱出门的主。 只是不知,这次俩人又得闹多久。 刘皇后还记着,皇上前段时间和她提过,今年会比去年提前半个月去行宫避暑,后宫嫔妃皇子公主都不去,他只带朱颜和四皇子去。 皇上倒是说了句,如果她想去,可以把后宫的事务暂交给信得过的四妃或九嫔协理,也一起去。 刘皇后拒绝了,她舍不得分权。 不知俩人这番闹腾,行宫避暑一事,会不会起变动。 —— 乾元殿,皇上正在发火。 “怎么回事,怎么就传得阖宫都知道了,朕什么时候对外说过,让阿颜闭宫反思了,到底谁在造谣生事?杨新你怎么给朕负责消息的?” 杨新还记着刑恩挨打的缘由,想替朱元妃做掩饰,于是,他没作掩饰,直接说:“回禀陛下,奴婢来时,打听过,这个消息是从芙华宫传出来的,是元妃对外说的……” “你给朕闭嘴,” 皇上怒喝一声,冷眼盯着杨新质问,“你亲口听元妃说了?你倒好,张嘴就来,多用用你的猪脑子,不要把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往朕这一递,你查过吗?验过吗?给朕滚出去。” 叮当一声,清脆响亮 皇上手一扬,砸了手边的一只薄胎瓷杯。 杨新吓得赶紧退了出去,退到门外,见候在门外塌着早上挨过行杖屁股的刑恩,在朝他咧嘴笑,他瞪了回去,近前咬牙轻声道:“你坑我?” 刑恩往外走了五六步,走到正殿门外,才小声道:“你不是说,我尽挑好听的话,有欺骗陛下的嫌疑,所以,才会挨打,我可是特意把实话告诉你,你看,你也挨骂了不是。” “我确实没查过。”杨新闷声道,确实是他失职,陛下没说错。 刑恩听了,很是无语,伸手拍了拍杨新肩膀 ,“行,你就跟常兴,你们俩以后做成堆,脑子都一根劲,还天天觉得我巧言令色。” 这是你没查过的问题吗? 刑恩让面前这个大黑脸给整笑了。 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尤其他又舍不得怪罪惹怒他的朱元妃,只好由他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人,来承受皇上怒火,不然,总不能让皇上对宰相重臣们发火吧。 所以,最后只剩他们这些人,横也是错,竖也是错。 只是皇上的怒气,明显比上午更严重了几分,脾气也比上午更急躁了。 暮色四合时分,乾元殿正殿内传了御膳。 皇上进去,入座后,看着右边手空荡荡的,冷冷清清,桌上是八道菜式,这还是阿颜定的,满眼望去,翠釜紫驼峰,素鳞水精盘等各色奇珍,样式精美,他拿起犀角筷箸,却只感觉无从下箸。 呯地一声,摔了手中的筷箸。 周围的宫人内侍吓得跪了一地。 “都撤了。”皇上喝斥道,起身离开,跪着的刑恩顾不上身上的痛,连忙起身跟上,一路跟到养心堂。 只是刚一脚踏进去,就被皇上骂了,“你这一瘸一拐的,就不要在朕面前出现,滚回你屋子里去。” “奴婢马上滚,只是陛下一天没进食了,奴婢突然想起,今儿没人去芙华宫传话,说陛下不过去,四殿下指不定还饿着肚子,等着陛下过去才开饭,陛下现在过去,正好陪四殿下用晚饭,也能粉碎满宫的谣言。” 刑恩硬着头皮,把梯子搭好,等了片刻,没等来皇上斥责,松了口气,“奴婢先滚回去了。” “快滚,伤没养好之前,不要到朕面前来碍眼。”皇上挥了挥手。 刑恩应了声唯,退了出去,刚退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皇上喊杨新,让他准备轿舆摆驾芙华宫。 刑恩庆幸自己赌对了皇上的心思,皇上以前跟元妃娘娘生气,还能顶几个月,后来时间越发短了,如今一天都没撑到,早上送了女诫,下午宫中传言一出,皇上自己先坐不住了,变得又急又躁,东西也不吃。 杨新那顿骂一点都不冤。 皇上冷着张脸,走出养心堂,他告诉自己,刑恩说得对,他过去,是为了陪儿子用晚膳,更是为了粉碎满宫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 芙华宫在凤仪宫之后,与东六宫之首昭阳宫、西六宫之首玉华宫在同一条线上,因此,离乾元殿比较近,在皇上的催促下,大约一刻钟左右就到了。 只是芙华宫的宫门前,不仅大门紧闭,连宫灯都没点上,一片漆黑。 杨新顿时觉得,这宫里的内侍宫人太懒惫了,有些后悔,因为太赶了,他没先派个内侍来打前站,他赶紧上前去敲宫门,亲手拉着铜环扣铜制门板,片刻之后,听到里面喊道:“谁呀?” “圣驾至。” 杨新高喊一声,就在他以为里面的人会立即开门时,却见大门纹丝不动,过了片刻,一旁的侧门打开了,吕平安提着一盏宫灯走了出来,朝着轿舆停下来的方向,跪了下来,“奴婢给陛下请安。” 皇上对平安道:“去把正门打开。” “回,回禀陛下,娘娘说不开正门。”吕平安是壮着胆子,才完整地说出这句话,一开口差点结巴了,此刻,心还扑通扑通直跳,他们谁也没想到,皇上今晚会来,元妃和曲姑也没教他如何拦皇上。 他刚一边派人去里面通知曲姑和元妃娘娘,也不敢耽搁,让皇上在外面久等,只好硬着头皮从侧门出来,跪在侧门口的地方。 皇上大怒,他从没想到,他有一天会进不了芙华宫的门,“朕现在命令你,把正门打开。” 平安吓得连忙磕头,“回陛下,里面已经有人去通传了,元妃娘娘很快就会得知陛下来了的消息,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在拒绝陛下这桩事上,当他迈出第一步后,他就只能豁出去。 更何况,元妃娘娘得知消息,绝不会把他扔在外面不管,他只要尽量保障自己撑到元妃娘娘的到来。 杨新瞧着不停磕头的吕平安,只觉得,芙华宫上上下下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想了想,打算越过吕平安,从侧门进去,他亲自去开门,却不料,吕平安一把拦住,“娘娘吩咐过,御前的内侍不能进,请稍等片刻,娘娘很快会有消息来。” “好,朕等。”皇上冷厉道,抬头一双怒意肆虐的黑眸,盯着紧闭的大门。 吕平安听了,立即不敢动弹,不敢吱声了。 杨新吓得打了个哆嗦,也不敢再多事,退到一旁。 好在没等太久。 不然,杨新觉得,吕平安差不多可以去脱层皮了,没见皇上周身的气压,已压得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了。 出来的不是元妃,是曲姑。 杨新不意外,他就没见朱元妃认真接过几次驾,只是大门为什么不开? 曲姑先行礼问安,方走到皇上的轿舆旁,“禀陛下,元妃让奴婢问陛下一声,陛下是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元娘还说,如果陛下选择她,奴婢可以打开宫门,请陛下进去。” 作者有话说: ? 103、弱水三千 皇上几乎是怒不可遏地离开。 曲姑望着轿舆消失的方向, 强作镇定的她,再也支撑不住,腿脚一阵阵发软, 站立不稳, 浑身湿汗,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吕平安好似死里逃过一劫,站了起来,赶到曲姑身前, 扶住曲姑,“你没事吧?”说完, 又小声嘀咕, “我开始佩服娘娘,怎么敢和陛下吵架。” “你闭嘴。” 曲姑瞪了吕平安一眼, 注意到对方磕破的额头, 血肉模糊,她的神色忽变,叹了口气, “你胆子也不小,先去清洗一下伤口,再随我进去见娘娘。” 另一边, 杨新随侍在轿舆旁,却心惊胆战。 自皇上头也不回地离开芙华宫的宫门口,一路上,皇上周身散发出来的怒火, 都快要凝结成实质了,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生怕惹到皇上。 杨新瞧着皇上明明愤怒至极, 却直到回了乾元殿,进了养心堂,也没有半分要处置朱元妃的意思,他跟在皇上身边十来年,曾兼掌暴室狱狱丞五年,很少有后妃这般惹怒皇上,还能全身而退的。 连吕平安的忤逆,皇上都没治罪。 他算是又一次见识到了朱元妃的盛宠。 朱元妃恩宠太浓了,并非好事,何况,朱元妃一直不怎么待见他。 杨新忽然间记起来,前阵子有个人向他举荐了一个绝色佳人,说是出自良家,年方十六,长得脸似芙蓉,倾国倾城,进宫后,一定能得圣宠。 他打算先见见人,如果真是个绝色,他找个合适的机会,敬献给皇上。 —— 芙华宫中。 朱颜在接到曲姑的消息后,只冷笑一声,一点都不意外,狗皇帝要真选择她,她才会觉得觉得意外,甚至会觉得惊竦可怕。 因为太诡异了。 狗皇帝可以说打小蜜罐里长大,一切他喜欢的人或物,都唾手可得,从来不需要做选择。 朱颜没料到,吕平安有胆子把狗皇帝拦在宫门外,因此,在看到吕平安额头上的伤口时,少不得多叮嘱他一句,“下次磕头,别磕得这么用力认真,去陈医女那拿点药。” “娘娘,奴婢没事,娘娘不用担心,伤口过几天结痂就会好。” “听我的,你额头上都没有一块好地方了,去陈医女那,让她好好给你包扎一下。”朱颜想到的是狗皇帝那个小心眼,谁知会不会事后迁怒吕平安,毕竟宫中内侍宫人是家奴,狗皇帝打杀这些人,从来不手软。 吕平安这伤口,只能往重伤了对待。 朱颜又让秋白去取银一千两,赏给吕平安,算是对他今晚勇拒狗皇帝于宫门外的嘉奖,她身边可太需要这样的人了, 狗皇帝碰了个闭门羹。 接下来几日,他都没再来芙华宫,也没派御前的人过来,朱颜乐得清静,儿子阿稷倒提了一回,问她为什么不愿意他阿耶过来。 朱颜直接和儿子说,他想见他阿耶,可以自己去乾元殿见。 儿子阿稷只嘟了嘟嘴,没再说什么。 过了三五日,儿子阿稷放学后未回宫,平时跟在儿子身边的平乐,来报信说,儿子去了乾元殿,同时还带来一个消息,狗皇帝病了。 朱颜听了,第一反应:哈?狗皇帝会生病? 在她印象中,狗皇帝除了在冷热交替的季节里,偶尔得上一个小伤风小感冒,就很少听到他生病的消息。 所以,朱颜一直深深信服那句话: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往往那些祸害反派,在大多数时候都能寿终正寝。 朱颜是真的很想当作没听到这个消息,可是平乐站在大殿中间,满脸期望地看着她,朱颜只好卖儿子,扭头对曲姑吩咐道:“你去如意轩,把田田常用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亲自送去乾元殿,另外多带几身衣裳,让他安心在乾元殿侍疾。” 夏天容易出汗,换衣裳换得勤。 曲姑满心无奈地应声唯,她本以为是个劝娘娘去乾元殿的好契机,谁知娘娘根本不为所动。 朱颜后来听说,她的话传到乾元殿,狗皇帝气得连灌了两碗苦药,连着数日的厌食症竟也神奇般地好了。 到了次日,狗皇帝的病就痊愈了。 朱颜在芙华宫里喝着药,是冬病夏治,陈太医宋太医给她开的调养身体的药,接到消息,除了感慨狗皇帝身体强壮外,再次悟到,与其期待恶人自有天收,还不如去相信,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此刻没想,她会成为那个恶人。 至少在狗皇帝口中如此。 “……你说,她怎么能这么可恶,她病了,朕恨不得寻尽天下良医,朕时时守在她病床前,日日悬心,可朕病了,她就只打发了儿子过来侍疾,连看都不来看朕一眼。”皇上醉熏熏地诉苦。 这事如同一块巨石,横压在他胸口,闷得厉害。 再加上阿颜最近的无理取闹,他在大怒之后,却还舍不得去罚对方,最后只剩下自己满心憋屈。 他活了二十来年,何曾如此憋屈过。 要是其他人敢这么无理取闹,他直接来个一罚、二降、三废、四死,哪还会有什么憋屈,可遇上阿颜,他一想到,他捧在手心五六年的人,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去哄的人。他舍不得了。 前一天晚上罚了,第二天下午就后悔了。 除了阿颜,他没哄过旁的女人,旁的女人也不需要他去哄。 今儿他心里实在憋屈得厉害。 所以,刚刚与宰相们议完事,他便把侍中令狐游给留了下来,拉着令狐游在乾元殿外前方右侧的观贤亭内,陪他喝酒。 “就是块石头,朕揣怀里六年,也该磨圆润了,捂温热了,她比石头还不如。”皇上抱怨道,扬了扬空酒杯,让令狐游给他倒酒,“没良心就算了,她如今还变得极妒,还想管着朕……” “陛下,微臣敬您。” 令狐游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他完全不想听这些,作为宠臣,他愿意为皇上排忧解难,但只限前朝,不包括后宫,尤其是皇上与朱元妃间的爱恨情仇,这已经是皇上第二次和他吐槽朱元妃的好妒了。 上次还是朱元妃是朱美人时。 去年的时候,令狐游还庆幸皇上理智。 如今,他见皇上好像越陷越深了,其实他早该看出来,从年底那次,皇上留的那道密诏,令朱元妃殉,就能看出,连元后与继后,皇上都不让她们将来入皇陵,皇上心里的这份偏爱偏宠,早已超乎寻常。 于国而言,并非是好事。 只是庆幸国朝历代先皇的宠妃,纵使再得宠,最多只是在死后被追封为皇后,不然,他此刻该担心皇上会不会要废后,再另立朱元妃为皇后了。 其实,只要不涉及到废立皇后,皇上后宫要宠谁,他们身为朝臣,都不会多置喙半句,因为完全影响不到朝局。 君臣俩碰盏,干完酒盏中的清酒。 令狐游赶紧给皇上斟酒,自己又连忙多喝了两杯,他没想到皇上喝醉后,会变成话唠,眼下,他只有先把自己给灌醉,不然明日皇上酒后清醒过来,指不定会找他算后账。 可惜,他不能捂住皇上的嘴。 “令狐,朕问你,你夫人在世时,听闻也是个好妒的,你怎么就能接受她不许你纳妾了?”皇上一手撑着晕乎乎的脑袋,盯着令狐游问道。 他所有重臣中,似乎只有令狐游家中无妾,其妻杨氏死后,令狐没有再娶,也没有纳妾。 所以,他一直想不通,令狐怎么做到的。 “陛下,阿杨从未不许微臣纳妾。” 令狐游喝了一杯清酒,听皇上提起亡妻阿杨,想起阿杨在时的种种好,他忽然觉得,他得给阿杨正名,“微臣与阿杨夫妻恩爱,相敬如宾,是微臣不愿意纳妾,不愿中间添个外人,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 “襄阳前阵子跟朕说,想嫁给你。” 令狐游一听皇上提襄阳长公主,顿时觉得浑身一凉,清醒了几分,连忙回道:“陛下,微臣此生不会再娶,微臣和阿杨许了生生世世的。” 他出生时,令狐家早已家道中落。 他幼年坎坷,却在年少时,早早进士及第,后来,仕途顺畅,三十而立之年,得遇皇上赏赐,位列中枢,身肩宰辅之职,何须尚长公主来添荣光。 他不在乎子嗣,甚至已经决定,让女儿将来立女户。 此生要说唯一的遗憾,便是阿杨早亡。 “你夫人都不在了,你再娶,也耽误不了,你跟她许的生生世世。”皇上想不明白,令狐在这件事,怎么这么死脑筋。 不过,对于襄阳,作为弟弟,皇上倒能理解令狐的拒绝。 毕竟敢娶襄阳的男人,绝对勇气可嘉。 令狐游有些不高兴,皇上怎么能劝他再娶呢,皇上以前明明答应过他,不再过问此事,大约是想起了阿杨,他心里多了份伤感,又因为酒的缘故,把他心中的伤感放大数倍。 他才生出几分胆子来,直接给皇上建议,“陛下,陛下既喜欢朱元妃,何妨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朱元妃好妒的问题,不就迎难而解了。” “女人少,还能省去很多麻烦。”令狐游又补充了一句,他想起同在门下省的同僚华光,家中妻妾人口众多,日常开销巨大,华光老妻陈夫人,隔上三五几个月,就要和他吵上一架。 皇上听了,晃了下脑袋,“除了阿颜,没人能给朕添麻烦。”其他人根本形不成麻烦。 令狐游听了,很想说,那陛下就别理会朱元妃了。 最后的一分理智,止住了他的冲动。 “陛下,丘少卿家中也无妾侍。”他一点都不想为皇上在个人感情上解惑,因为他完全把握不住分寸,他有预感,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他决定要拉个人来陪他一起分担。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 ? 104、有了决断 皇上风中凌乱。 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信赖的宠臣不纳妾,是因为没钱。 丘于扬身为朝廷的大理寺少卿,居从四品上, 皇上记得, 之前右仆射尚全给他报过账,朝廷四品官员的待遇,银钱粟米等各项福利加起来,折合成年俸大约四百贯钱左右。 近年, 因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京城内的粟米价格由先帝年间的七文钱一斗米, 跌成了如今的五文钱一斗米,一斗米约为十二斤, 折算下来, 一贯钱可以购买两千四百斤粟米。 按一个人一年吃八百斤米算,一贯钱可以养活三个人,四百贯钱, 可以养活一千二百个人。 “爱卿家里有多少口人?”皇上直接问丘于扬,他记得,丘于扬父母早亡, 家中人口简单。 “四口人,外加五名仆役。” “哪怎么会没钱纳妾?”皇上满心疑惑。 丘于扬面露一丝窘迫来,沉默了一下,道出另一段内情, “微臣当年在辰州剿匪期间, 救助收养了许多在匪乱中遗留下来的孤儿, 累计有三四百余人, 微臣曾承诺过,会抚养他们到成年,再给他们一笔安家费,所以家无余粮,全赖拙荆持家。” 皇上听了这话,很是震惊,丘于扬竟有这份心,毕竟他受酷吏之名所累,一直落得个刻薄寡恩的名声在外。 从今往后,谁要敢在他面前说丘爱卿刻薄寡恩,他立刻把人叉出去。 “爱卿仁善。”皇上大加夸赞道。 话音一落丽嘉,丘于扬连忙跪下来,双手交叠于额前,推辞道:“陛下,微臣不敢当,也担不起仁善之名,微臣与拙荆夫妻结缡十六载,育有三男五女,却只活下来一儿一女,曾有人告诫微臣,说是微臣杀戮过重,才会不利子嗣,起初微臣是不信的。” “可后来,活下来的儿子,也打小就体弱多病,微臣又只得信了,然微臣身在其位,当谋其政,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法,微臣不得不做,所以,才收养因匪乱留下来的孤儿,行此善举,唯愿保全儿子。” “起来,别跪着了。” 皇上亲自上前扶起丘于扬,在他看来,丘于扬根本没必要和他说这个缘由,可丘于扬却说了,不图虚名,性子十分耿直坦荡,“朕不管你初衷是什么,但你做的事,实实在在养活了三四百孤儿。” 又问道:“你家小儿多大了?” “回陛下,小郎今年七岁。” “比朕家阿稷大两岁。”皇上想到太医院有几名擅长儿科的太医,“爱卿该早与朕说,朕好安排太医去给你家小郎瞧病。” “微臣谢陛下天恩。”丘于素来清冷严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动容,待要行礼,又让皇上给拦住了。 “你与朕,君臣间不必如此客气。”在皇上眼里,丘于扬什么都好,相貌好,能力出众,能做事,会办事,唯一的不好,就是私底下面对他时,太过客气拘谨,不像令狐游那般随意自在。 “你抚养的那些孤儿中,大约有多少男童,男童年满十五后,你可以把人送去北衙,让他们充入龙武军中,朕会和张素打声招呼。”皇上直接给丘于扬解决一部分人员安置问题。 张素是新任的右龙武军大将军,龙武军中的将士,都是招募而来,再训练成军。 丘于扬听了,拱手谢道:“男童有两百八十二人,微臣替他们谢陛下了。” “你真要谢朕,就用心给朕办事,” 皇上说到这,神情一下子正色起来,“爱卿入京快要有一年了,这个月,范卿又给朕连上了两道折子,以老病辞官,乞骸骨归乡,朕打算近期准了他的折子,你要准备着手接任,这事朕先和你通个气。” 范卿,即指范宁,现任大理卿,丘于扬的顶头上司。 一年时间,是皇上的最大耐性。 皇上已没耐心拖下去了,他早就想把大理寺原来那帮不管事以及整日和稀泥的人全换了,当初调丘于扬进京,他就为丘于扬预留了大理卿的位置,如果丘于扬能干,就由他接任。 如果丘于扬不能干,他再物色其他人。 像原和亲使、现巡边安抚使许节便是替补人员,许节虽说当初拍错了他的马屁,但许节地方治理经验丰富,也有肃清过一州治安的优良政绩,又比丘于扬大上一轮,是完全能胜任大理卿一职的。 好在,丘于扬没令他失望。 “微臣唯兢兢业业以报陛下隆恩。”丘于扬连忙拱手道。 “等爱卿升了官,年俸涨到五百五十贯钱,爱卿家中该有余粮,就不愁没钱纳妾了。”皇上从来没愁过钱,当然不会让为他尽心办事的人缺钱,“要不,朕赐两个宫人给爱卿带回去做妾,朕挑的人,容貌绝对……” “微臣不敢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丘于扬饶是泰山崩而色不变之人,也被皇上这个天马行宫般的提议给吓到了,愀然作色,立即跪倒在地。 皇上见了,抬手让他起来,“行,爱卿不要就算了。” 丘于扬没有急着起身,想到朝中许多大臣家中都有妾室,像令狐游那样,都算作另类,皇上今儿又特意问起他为什么不纳妾,他觉得,他有必要表明下心迹。 因为他完全没有纳妾的想法。 “陛下,微臣与拙荆年少结发,相互扶持,有患难之谊,走到今天,微臣得托陛下,已富贵通达,但在微臣心中,世间女子,唯有拙荆能与微臣共享这份荣华,微臣小气,不愿分半点给其他半路来的女子。” “所以,微臣以后不会纳妾。”丘于扬说完,行了拜礼。 皇上觉得这天没法聊下去了。 一个个都是结发夫妻,恩深情重,他差点要怀疑,令狐游是不是和丘于扬俩人合起伙来,跑到他面前显摆来了。 这两人怎么能这样? 皇上心里越发憋屈了,竟无一个人能理解他的难处,为他排忧解难,让丘于扬退下后,他气得一下午待在勤政堂内,谁也不见,有事让他们直接去政务堂找宰相们。 直到晚膳时分,张忠国进来禀报,说是阳武侯许朋求见。 阳武侯许朋是皇上的小舅舅,比他小一岁,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唯在吃喝玩乐上有一手。 皇上问道:“他来干什么?” “回陛下,阳武侯说,听闻陛下最近胃口不好,特地来给陛下进献两道特色菜。”张忠国说完,又询问:“阳武侯是提着食盒来的,奴婢要不请试吃内侍一道进来。” 皇上扫了眼长桌案上的八道菜式,都不愿提起犀箸,朝张忠国颔了下首,“让他进来。” 张忠国应声唯,领命退出去传人。 很快,阳武侯许朋那张与皇上有三分相像的脸,出现在正殿门口,手里提着食盒走到皇上面前,放下食盒行礼,“臣拜见陛下。” 皇上叫了起,问他,“你吃过没?” “赶着来见陛下,还没吃呢。”许朋笑着讨巧道。 “坐下来一起吃。”皇上指了指左手边的位置,“朕看看,你这次弄的是什么花样。” “陛下就等着瞧。”许朋也不假手旁边的宫人内侍,亲自打开食盒,分两层,第一层端出来一份清炒藕片,第二层端出来一钵蒸猪肉。 皇上大失所望,还以为会是什么新鲜玩意,竟是两道极寻常的菜式,他这位小舅舅在吃喝一途也快废了。 许朋看到皇上的神情,连忙出声解释,“九郎,你别小看了,你先尝尝再说,这两道菜精华在于其味。” 皇上听了,等试菜内侍试过后,让试菜内侍给他和许朋一人夹了一筷子放到面前的白玉瓷碟内,才拿起筷箸,夹起来尝一口,猪肉入口后,比平时吃的肉更细腻滑润,藕片倒是有些意思,除了清脆爽口,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莲花香。 “这钵蒸猪肉,所取乳猪,是小猪断奶后,再用牛乳喂上一个月,宰杀后取乳猪脖子上的一块肉用牛乳腌制,放到冰窖里冷冻个一天一夜,等待入味后再行蒸煮,吃起来不仅质感细腻,还带着股奶香味。”许朋解释道。 “倒适合小孩子吃。”皇上说完,看向试吃内侍,吩咐道:“两道菜,都用瓷碗各装上一半,送去芙华宫给四郎。” 许朋见皇上吃上一道新鲜菜,都想着四皇子,看来他下次进宫给皇上献东西,也要给四皇子准备一份。 许朋又指着那道藕片说道:“九郎,这道藕片,是南地建康附近,发现的一种新莲藕,出土带着莲香,所以又称莲香藕。” 皇上一眼看出许朋的用意,“你今儿来,就是为了这藕吧。” “九郎真是火眼精金,什么都瞒不过,”许朋先不管,先把马屁拍了再说,又满脸堆笑道:“陛下要是觉得还可以,不如把它列入贡品名单。” 皇上盯着许朋,朝他伸手。 许朋心头一颤,问道:“什么呀?” “你收了多少钱?” “二三、四、五、六、八百八十八贯钱。”许朋难受得掰着手指头,在皇上的盯视下,吓得说出了实际金额。 “七三分帐,朕七你三。”皇上想着,他刚赏给丘于扬丘少卿四百贯钱有着落了。 “不行,九郎,五五,咱们平分。” “你要觉得不行,就八二,或九……” “行行行,七三就七三。”许朋忙不迭打断了皇上的话,每次和皇上分账,他总是被扒皮的那个,九一是常有,就没哪次能如他所愿五五分账,大家平分不好嘛,为什么要剥削压榨他。 他要点钱多不容易。 他在外面吃喝玩乐本来花销就很大,大哥许康还规定他的月钱,连他的俸禄,都是大哥帮他代领。 他想分家,想单过,不想被管,差点被他老子娘一巴掌给拍地上,还没爬起来,又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眼泪攻势。 晚间,宫门落锁。 皇上把许朋留在了乾元殿养心堂。 许朋看着进出铺床叠被的宫人,含笑说道:“我去仁守堂那边的空厢房睡一晚,不在这打扰九郎你的好事了。”养心堂后面隔了一堵墙,便是萱草堂,是皇上召幸嫔妃的地。 “你就在这睡,朕今晚不召幸嫔妃。” “那多不好意思……” “朕看你挺好意思的。” 皇上瞪了他一眼,制止他继续作怪,突然想起许朋家中也有好几个妾室,有个侍妾,还是他一掷千金从欢场赎回来的,颇为得宠,于是鬼使神差问了句,“妇人好妒的毛病,你知不知道怎么治?” “九郎,”许朋惊奇地看了眼皇帝外甥,“你还有这种烦恼!不该呀,谁胆子这么大,小命不要了……” “闭嘴。”皇上立时后悔了,令狐都没法子,这货怎么会有法子。 谁知许朋立即道:“九郎,其实很简单的。” 皇上听了,又没忍住,眼露期待地盯着对方。 许朋也不敢卖关子,含笑献策道:“妇人好妒,冷落个十天半个月,让她在后院吃些苦头,深刻感受到郎君宠爱的重要性,立马就老实了。” “什么破法子,不中用。”皇上失望地摇头,就阿颜能两年不和他说一句话的性子,他真冷落阿颜,阿颜反而更自在。 何况,眼下他舍不得。 许朋见被皇上否决了,又道:“要是舍不得冷落,就索性宠着,纵容她的妒性,反正眼下你心里也高兴,权当是闺房情趣,等那天实在忍受不了,自然就能舍得了。” 皇上听了,刹那间,仿佛一窍通百窍。 对了,他现在在乎阿颜,面对阿颜显露出来的妒意,他才会苦恼,才会舍不得。 等哪天不在乎阿颜了,譬如像后宫其他人,在他面前现出妒意,他直接把人冷落,见不到人,哪还会去管她妒不妒的。 皇上一念至此,心里很快就有了决断。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05、一点不信 皇上一向是个行动派, 有了决定,便一刻也不愿多耽搁,当即喊杨新, “快准备轿舆, 朕要去后宫。”说完,急匆匆往外走。 许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眼睁睁看着皇帝离去,消失在门口不见了, 不由心里犯嘀咕:说好的不召幸嫔妃,却直接把我抛下了。 当杨新听到皇上要摆驾芙华宫时, 瞬间眉头拧成了一团疙瘩。 陛下是上次的闭门羹没吃够? 还想再去碰一次? 他最近几日, 都有关注芙华宫,那大门是真的没再打开过, 宫人内侍甚至连四皇子进出, 走的都是侧门。 可抬头,就着天上接近满月的月辉,瞧见皇上一脸的开阔与欣然, 完全没了近段时间以来的颓废与压抑,用之前阳武侯开玩笑的话来形容,沉着一张脸, 仿佛谁欠了他几百万贯钱似的。 又或是借了他新米,还了陈粮。 私下里,阳武侯能大着胆子开玩笑,其他人可半分不敢这么想, 毕竟皇上脸一沉, 着实很吓人。 所以, 皇上心情好起来, 他们这些身边侍候的人当然是最愿意的。 只是杨新担心,皇上这好心情,遇上芙华宫那位主,会跟刚燃起来的小火苗般,让那位兜头一盆凉水,一浇就灭,最后遭殃的是他们。 “陛下,要不奴婢先派人去芙华宫通传一声,好让吕平安他们提前打开大门迎接圣驾。”杨新冒着被皇上处罚的风险说出这话,但他最近也长了点教训,还有一句,他不敢说:免得陛下像上次那样,在外面等候。 皇上脸色微变,记起上次的闭门羹,心情多少有些不美,再者,他是想通了,眼下先选择阿颜,可阿颜并不知晓。 难不成又要在外面等候半天? 皇上深深看了杨新一眼,否决了他的提议,“不用。” 抬头望了眼天上,圆月当空,月华倾泄,“今晚月色正好,朕就不坐轿舆了,走过去,你跟着就行,其他人不必跟来。” 闭门羹什么的,众目睽睽之下,有过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次。 至于不提前派人去告诉阿颜,是他想给阿颜一个惊喜。 杨新应声唯,连忙把其他人遣退。 又从一位提灯内侍的手中接过一盏宫灯,紧随皇上的步子,杨新已经想好,皇上既然只带上他,他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推开吕平安,自己先从侧门进去,亲自给皇上打开芙华宫的大门,为皇上分忧。 绝不能让皇上再碰一回闭门羹。 谁知,最后竟没有他发挥的余地。 从乾元殿到芙华宫,大约一刻钟的路程。 皇上步子走得很快,没过多久,就直抵芙华宫宫门口,跟预想中的一模一样,芙华宫宫门紧闭,未点宫灯,一片漆黑,杨新刚要去敲正门的门板,就瞧见皇上径直往侧门去。 杨新吓得差点跪下来,“陛下,使不得。” 皇上推了下侧门,没推开,“赶紧让他们开侧门。” 杨新一边轻叩了铜门,朝里大喊了声圣驾至,然后急忙走到皇上跟前,“陛下,您是天子,不能走侧门,朝中言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抨击陛下与元妃……” “你不说,里面的人不说,谁知道。”皇上根本不在意。 因为杨新的通传,侧门很快被打开,出来的依旧是吕平安。 吕平安打开侧门,一眼瞧见门口的皇上,扑通一声,直接跪下行礼。 皇上看了吕平安一眼,看到他额头上满是伤口刚愈合的疤痕,只觉得十分碍眼,也太丑了,不由皱了下眉头,“你额头要是留下疤,以后就别在芙华宫伺候了。” 他可不想,以后一进芙华宫的门,就见到这副伤眼的鬼样子。 吕平安愣住了,想起皇上见不得丑人,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额头,然后又见皇上从他身边经过,从侧门进去,他惊得都来不及反应,嘴巴微张,想说点什么,被紧跟而来的杨新狠瞪了一眼。 “你记住了,你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吕平安吓得连忙低下头,应声唯,他哪敢看,刚才那一幕,他都宁愿他眼瞎了看不见,大约元妃娘娘都没猜到,皇上这么……这么的不讲究。 朱颜确实大为吃惊。 她从儿子的如意轩回到自己寝宫内,正要准备就寝,却听到香茹进来禀报,说是皇上来了。 没一会儿,狗皇帝出现在她面前,挥退众人,满脸豁然开朗,心花怒放,“阿颜,朕答应你,以后只来你这儿,不去找其他人。”说完,直接上前抱住她,望向她的目光,满含期待。 朱颜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狗皇帝竟会同意。 或者说,她压根儿没想过,狗皇帝会同意。 大出意外之下,朱颜几乎脱口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狗皇帝听了,明显一怔,见阿颜的反应,完全不是他期望中的欢喜,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了,阿颜不希望他来她这儿,只是这样的认知,却令他无法接受,只能咬碎牙和血吞,忍下了,装作不知。 “阿颜,朕答应只来你这儿,以后不许再闭宫门不让朕进来。” “我闭了宫门,也没拦住陛下。” 朱颜没好气道,狗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操作,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侧头看了眼狗皇帝,又看了眼,“陛下真舍得,要不再多考虑下。” “不必了。” 狗皇帝同样被朱颜给弄得心气不顺,他从不是瞻前顾后之人,只是这个没良心的,跟块石头似的,明明条件是她提的,为讨她欢喜,他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她竟没有一丝惊喜。 他觉得,他早晚能舍掉。 他只是……只是现在舍不掉。 狗皇帝气不过,又好几日未见阿颜,寝宫里昏黄的灯火下,但见脸似芙蓉,莹白泛光,眉目如画,一颦一蹙间,尽显亲近,摸了摸她的脸,俯身啃了下去。 是真啃的那种。 朱颜急忙推开对方,杏眼圆睁,“你属狗的?” “阿颜,朕生肖属猪,不属狗。”狗皇帝摸了摸朱颜脸上的印痕,笑得有几分肆意,低头朝那略些苍白的素唇亲去,这回动作轻柔了许多,好几日未见,他心里想得紧,渐渐多了欲1念。 他从不亏待自己。 付出是为了有丰厚的回馈。 灯火摇曳,帐帘拂动,欲1念翻滚似火焰,渐入佳处时,忽然被推搡。 “不行。”朱颜挣扎着喘1息。 “怎么不行?”狗皇帝很不高兴地微抬了抬头,一双桃花眼,眼角泛红,染上了情1欲,“阿颜,不闹了,好不好,天大的事,明儿再说。” “今儿真不行,我天癸来了。”天癸即后世的月1经,俗称大姨妈。 话音一落,狗皇帝如遭雷劈,脸立即黑了下来,“那朕怎么办?” “陛下自己看着办,或是出宫去找其他人,”朱颜说完,赶在狗皇帝翻脸前,推开他,缩进被窝里,“我还痛着。” “你……你给朕等着。”狗皇帝气得一口老血卡在心口,上下不得,却又在听到对方说痛时,发不出半点脾气,“你先睡,朕去一趟净室。” 狗皇帝艰难地翻身下床,往外走。 他这回真是……他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能舍得下阿颜前,他可能会先被对方给气死。 他都怀疑,她今晚是不是故意的,拱得他起火后,才说不行。 狗皇帝走后,朱颜抱着锦被坐靠在床头,眼里一片清冷,事情的走向,又一次超出她的预料,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每每这个时候,意味着她之前的计划,又得再次推倒重来。 狗皇帝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 她永远处于被动状态。 她很讨厌这种被动,讨厌总被人牵着鼻子走。 因此,次日清早,有大朝会,狗皇帝起得早,朱颜睡眠轻,又因要送儿子上学,醒得早,也一并跟着起了,狗皇帝离开寝宫前,和她说起行宫避暑一事。 “今年提前去行宫,朕找过钦天监,定下了五月二十六启程的日子,一切跟去年一样,后宫的人,朕只带你和阿稷,皇后不去,其他嫔妃也不去。” “你宫里要带哪些人,哪些东西,你让曲姑帮你提前安排好。”狗皇帝说完,又想起朱颜和秦昭仪关系好,便多问了句,“后宫的其他人,你看看,有没有你自己想带上的?” 朱颜一见狗皇帝把什么都提前安排了,心里很不舒服,突然道:“今年让嫔妃都去,行宫那么大,大家都去了才热闹,不会像去年那般冷冷清清。” “你什么时候喜欢热闹了?” 狗皇帝皱眉,盯着朱颜提醒道:“阿颜,不许其他嫔妃去,可是你去年闹腾出来的。” “还不许我今年改主意了?你答应我,这回让大家都去。”朱颜微微仰起头,望着狗皇帝。 这一回,她想让大家都去,一来是秦珠珠很想去,宫里别的嫔妃也都想去行宫避暑;二来,狗皇帝昨晚答应她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端的只看他能坚持几个月,如果行宫里只她一个人,或许他坚持的时间会长一些。 大家都去,行宫又不比宫中规矩多,都能随意些。 她不信,狗皇帝能忍得住。 哪有猫不偷腥的。 狗皇帝瞧着朱颜眼里的认真,伸手揉了揉她的脸庞,带着几分无奈与宠溺,“行,许你改主意,你说,你怎么能这么反复无常!”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不好意思,迟了,么么哒,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 106、相互理解 凤仪宫中。 刘皇后接到皇上派杨新传来的口谕, 说是今年夏天,后宫嫔妃及皇子公主都随驾去九极山行宫避暑,具体名单由皇后拟定, 人员出行与安置事务, 全权交由皇后安排。 杨新又道:“陛下说,行宫内的菡萏苑与朝晖楼两处,为元妃住所,其余宫苑由皇后娘娘看着分配, 另外,在菡萏苑附近, 给襄阳长公主留一处住所。” 刘皇后听了, 全部应了下来,又吩咐刘中侍帮她送送杨新。 “又是朱元妃在闹幺蛾子……” “别胡说。”刘皇后连忙出声喝止, 看了眼身旁的刘姑姑, 唤了声阿姆,“谨防祸从口出,我以后不希望再听到这话。” “娘娘, 老奴又没说错,” 刘姑姑不甘心,提醒刘皇后, “听说昨夜皇上留宿芙华宫,除了她,还有谁,只说去行宫避暑一事, 去年不让后宫众人随行去行宫的是她, 今年让大家都去的, 肯定还是她。” 刘姑姑越说, 心里越不舒坦,很为刘皇后抱不平,“皇上从来不大理会后宫之事,都交由娘娘处分,可今儿一大早,秦尚寝就跑来和娘娘说,皇上已下令,撤去彤史女史一职,往后嫔妃侍寝将不再记录彤史,这高祖皇帝时传下来的规矩,说废就废,满宫除了她,谁能支使皇上……” “够了,住嘴。” 刘皇后脸色微变,大喝一声,扭头目光严厉地盯着刘姑姑,“你再放肆,是想给本宫招祸不成。” 刘姑姑吓得嘴唇嚅动了下,“老奴不是……” “本宫知道,你是为本宫鸣不平,但本宫不需要,” 刘皇后说这话时,语气与态度十分断然,“你是本宫乳母,随本宫从刘家嫁入东宫,又进了中宫,这些年下来,你要还看不清皇上的性子,本宫将立刻放你出宫,至少能保住你寿终正寝。” 刘皇后现在唯一的庆幸,便是她跟阿颜学,殿内不怎么留宫人内侍在一旁伺候,不然,刘姑姑刚说的话,要是传出去,她几乎不敢想像后果。 刘姑姑有句话说得对:皇上从来不大理会后宫之事,都交由她处分。 之所以如此。 一是皇上确实对她存了三分信任。 更主要的原因是皇上根本没多少心思放在后宫,也不在意后宫之事,若是嫔妃间的纷争闹到皇上面前,皇上从不过问是非曲直,只依据事情严重情况,简单粗暴把涉事人全骂一顿、或打一顿、或者赐死。 用皇上的话说:处理了人,什么麻烦都没了。 因此一旦皇上插手后宫纷争,几乎都要见血。 当年,她嫁进东宫,差不多半年时间,便摸清了皇上这个性子,皇上来后宫,要么找她商量后宫事务,要么找美人睡觉。 于皇上而言,美人随时可以换,下一个只会更年轻漂亮。 这些年里,要说唯一的例外,只有朱颜。 刘皇后更愿意朱颜得宠,原因也在此,再有一点,朱颜几乎不会在后宫给她添麻烦,朱颜要折腾,也只会和皇上去闹腾,不会去折腾别的嫔妃,使得后宫整体和睦。 刘皇后没想到,这次俩人闹腾开,会这么快和好。 不过,行宫避暑一事会有变动,倒多少在她预料之中。 刘皇后沉着脸,盯着刘姑姑,决定一次性把话说明白,刘姑姑是她的人,至少要和她保持同步,“你仔细考虑本宫的话,要出宫,随时和本宫说,不出宫,从今往后,不要再说元妃半不字,也给本宫约束好其他人。” “奴婢不出宫,奴婢记住了,以后再不敢了。”刘姑姑一见皇后这个态度,慌得急忙跪下来,她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娘子,仁厚归仁厚,却同样刚直。 刘皇后听了,脸上神情一缓,亲手扶起她,“我记得,行宫的宫苑分布图,去年将作监那边送了一份到宫里,你去找出来给我。” “唯,奴婢马上去找。” 刘姑姑如获大赦般,急忙领命而出,她怕刘皇后真把她赶出宫,她宫外早无亲人,说句托大的话,她心里早把刘皇后当半个女儿看待。 随后,送完杨新的刘中侍返回大殿内。 刘皇后又忙交待他,“你马上派人去把尚宫局的汪尚宫、内侍省的内侍监陈道、还有少府监的监令一并唤来,本宫要找他们商议,后宫诸位嫔妃随驾去行宫避暑的各项事务。” 次日一早,刘皇后把拟好的后宫出行名单,派刘中侍送去乾元殿交给皇上。 皇上当时正要带任法善出宫,去北衙龙武军中,看都没看,就直接同意了,并道一切按皇后说的办。 转眼,很快到了五月二十六日,圣驾启程去九极山行宫避暑。 这次出行,除了添加后宫诸人随行外,朝中三品以上高官皆随行,几乎包括了三省六部一台九寺五监的所有高官,此外,皇上又亲点了一些三品以下的官员,例如大理寺少卿丘于扬,例如朱青云。 甚至皇上促狭般,特意交待殿中省的人,把丘于扬和朱青云的出行车辆以及行宫驻地的两家住所都安排在一块儿。 据说,因为这个原因,在路上时,朱青云都不愿出车厢,到了行宫驻地,更不愿出门,就为了避开丘于扬那个凶神恶煞。 出行人多,接近万余人。 比去年多了一倍不止。 从开路的金吾卫到随从与辎重,队伍浩浩荡荡绵延近十里。 去年后宫中,只有朱颜一人随行,因此,朱颜的马车,紧随在狗皇帝的龙辇后面,今年后宫嫔妃有名有份的都算上,有五十余人,数量众多,加上行李与随行伺候的宫人内侍,队伍太长,殿中省请示过狗皇帝后,便把后妃的队伍列于后半段,与随行的命妇家眷放一起。 没有紧随在龙辇后方。 直至出行后,狗皇帝想找朱颜时,才发现问题,他和朱颜隔了有四五里路远,上午,他派刑恩去接她来龙辇,被朱颜以不合礼仪给拒绝了。 去年也就罢了。 刘皇后没有随行。 今年刘皇后一道随行,朱颜要是单独与狗皇帝一同乘坐龙辇,且不说会不会被御史抨击,她可不愿意让刘皇后多想,真要乘龙辇,也该是刘皇后和狗皇帝一同乘辇,不是她。 更何况,她还想避开狗皇帝。 她总觉得,自从这次吵架过后,狗皇帝不知道又发什么神经病,变得更加……简直一言难尽。 好似,恨不得把她拴在裤腰带上。 到了中午,队伍停下来歇息时,朱颜与襄阳长公主坐在油軿车内,就见狗皇帝骑马跑来找她,径直上了她的油軿车。 狗皇帝一上来,整个车厢瞬间变得狭窄。 襄阳连忙行礼作辞,飞速下了马车。 朱颜把曲姑和秋叶遣下去,“后半段全是女眷,陛下来这儿不合适。” “那你跟朕去前面,还跟去年一样,你的车辆在朕龙辇后面,方便朕随时找你。” “不行,我不想搞特例。” “你说这话,倒不嫌虚得慌。”狗皇帝冷笑一声。 朱颜一听,却立即恼了,柳眉微蹙,伸手推开他,“我有什么可虚的,我又没求着陛下给我搞特例。” “怎么好好的,又生气了,行,不是你求的,是朕求的。”狗皇帝连忙改口,只觉得朱颜的脾气,是越发大了,说翻脸就翻脸,又伸手抱住朱颜,低头问她,“你真不愿意去前面?” “不去。” “那要不,你换身骑装,化个妆扮,下午跟朕一起骑马,咱们快一点,现在夏天入夜晚,大约能在天黑前赶至行宫,这样一来,你也不用闷坐在马车里,走上三四天的路。” “我觉得坐马车挺舒服的,” 朱颜一口拒绝了,“外面太阳太大了,我不想骑马。”今年出门时间提前了半个多月,天气不像去年出行时那般炎热,坐在马车里,行进中有风吹进来,朱颜一点没感觉到热。 因此,车内连冰鉴都没放。 “你……”狗皇帝气得捏了捏朱颜的脸蛋,他总觉得,阿颜是故意,他记得,她明明挺喜欢骑马的。 朱颜掰开狗皇帝的手,开始赶人,“陛下没事,就回前面去,队伍在行进路上,隔了四五里长的路,接下来几日,陛下别再来了,让人看见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狗皇帝挺郁闷的。 他出宫,是为了不受约束,怎么到了外面,还没宫里方便,在宫里,他去找阿颜,抬腿就到。 “这后半段队伍,除了后宫嫔妃,还有命妇家眷,陛下老往这儿跑,知道的,晓得陛下是来找我,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相中了哪家漂亮小娘子。” “别胡说八道。”狗皇帝瞪了她一眼。 阿颜这妒性,他又心喜,又苦恼。 心喜是阿颜这般妒忌,至少说明阿颜在乎他。 苦恼是这妒性也太大了点,他都答应了,她还疑神疑鬼。 狗皇帝没说动朱颜,空手而归,回去后,立即把殿中省的殿中监刘计叫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之后,当天下午,带上右龙武军大将军张素,还有校尉吕余、任法善,以及令狐游、丘于扬和许康等几个亲信宠臣骑马赶去行宫。 龙辇却继续留在队伍中行进。 大队伍是在三日后的下午,才赶到九极山行宫,因为人太多,行李辎重也多,直到天黑以后,后宫嫔妃才全部入住行宫,据说,中间还发生一桩不大不小的事,苏夫人苏婉清要入住朝晖楼,被刘皇后拒绝了。 苏婉清不死心,想争取一下。 为了避免纷争,刘皇后也没提朱颜,只说朝晖楼是皇上要了去。 作者有话说: ? 107、身轻天下 苏婉清想住朝晖楼, 是因朝晖楼一旁的雾来阁,很快将会入住一位新人。 上辈子,皇上来行宫后不久, 便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美艳的寡妇, 极得他喜欢,在行宫的两个多月里,几乎达到专房独宠的地步。 这个美艳寡妇姓林,便是日后颇有盛宠的林昭仪。 上辈子, 林昭仪是少数几个在容颜老去后,还能和她苏婉清平分秋色之人, 在宫中, 偶尔也会给她添个堵。 这辈子,苏婉清想提前收点利息。 借着林昭仪入宫得宠之机, 苏婉清想住进朝晖楼, 利用近水楼台,接近皇上,谋得圣宠, 至少要让皇上见一见八郎,可怜她八郎聪慧敏睿,上辈子受尽帝宠, 这辈子,受她所累,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能见过父皇一面。 她刚重生那会子。 她从来没想过, 重来一世, 她会活得不如上辈子。 她明明占尽先机, 又很了解皇上的习惯与性格, 却依旧低估了皇上的无情。 正月里那次皇上对她召而未幸,如果说让她感受到极大的侮辱,那么,三月二十三日,皇上的千秋宴上大封后宫,她有子傍身,却只得了正四品的夫人位份,也就是改名前的美人位份。 连她一向瞧不起的徐贵人,也晋升为徐修媛,比上辈子提前位列九嫔。 那一刻,她浑身血液差点逆流。 她清醒地认识到,只要朱元妃的宠妃地位不倒,她这辈子,只怕再难得圣宠,因为她太了解皇上,上辈子,她身为宠妃,要是对后宫某个低位份的嫔妃不满,只要和皇上说一声,哪怕那人长得再美,皇上最多只多睡几回,便抛至脑后了。 每每这个时候,她总会很高兴,皇上对她的情分与宠爱,至少在皇上心中,她和那些以色侍人的嫔妃是不同的。 后来,她通过这个法子,处理了一些恃宠而骄的新人,在宫中的威信也越来越高了。 只是没料到,这辈子,她的地位会倒置过来,她不再是宠妃,宠妃是她最讨厌的朱家人,她竟成了她曾处理过的那些后宫低位份的嫔妃。 因为朱颜,她圣宠没了。 也是因为朱颜,她九嫔的位置飞了。 两辈子,新仇旧恨,教她如何不恨。 她听秦尚寝给她透露出来的消息,朱元妃妒性很大,前次和皇上吵架,帝妃不和,就因为这个,她记得上辈子,林昭仪也是个妒性大的,若真如此,接下来行宫内倒有好戏看了。 苏婉清没能选择朝晖楼作为住所,另挑了聆风榭作为住所。 聆风榭位于前往北山脚下雾来阁的必经之路上。 很快,苏婉清便从秦尚寝那里得知,朝晖楼是去年元妃住过,所以才不分配给其他人住。 苏婉清想到,刘皇后对后宫嫔妃,只要不触及后位,两辈子,都是一如既往地好心,知道元妃不喜欢她,为避免进一步加深她对元妃的误会,没提元妃,找个借口只说是皇上要了去。 刘皇后无子,她和刘皇后没有实际的利益冲突。 至于肖想皇后之位,苏婉清只想冷笑,上辈子朱贵妃那个蠢货已向她完美地演绎了这样做的严重后果。 因此,苏婉清决定,平日带上儿子八郎,多去刘皇后的栖凤苑请安,不管以后她如何筹谋,但与刘皇后交好,大多数时候能让她在后宫中生活顺畅,保证八郎受到公正待遇。 —— 行宫内,华灯初上。 朱颜刚在菡萏苑安顿下来,就见张忠国张大总管从致用堂赶过来告诉她一声,皇上前日出宫了,还没回来。 朱颜记得,狗皇帝身边的几名太监,刑恩和杨新几日前跟着狗皇帝骑马来行宫,张忠国因年龄大,一直随大队伍跟在龙辇驾前,也是今日和他们一起抵达行宫的。 所以,他此刻来传话,大约是狗皇帝出门前,交待过致用堂的留守内侍。 朱颜听了,也不意外,狗皇帝在京城,就是个坐不住的,偶尔还会找个借口出宫一趟,更别提如今到了宫外,那就跟脱了笼头的马一般,不出去浪才怪,去年去兰州鄯州,今年别往安北都护府去…… 一念至此,朱颜自己吓了一跳。 此地去鄯州,八百余里地,去安北都护府,一千余里地,按路程算,相差不大,好像貌似……也不是没有可能。 狗皇帝是第二天下午回的宫,晚上来菡萏苑,就跟饿狼扑羊般,直往朱颜身上扑,刚从外面回来,也不知他身上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到如今,朱颜都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搬起石砸自己脚上,自作自受,简直了。 次日,朱颜午后才醒来,儿子阿稷去深柳阁跟着师傅徐贤读书了,狗皇帝去了前面的致用堂接见重臣,等到朱颜起来梳洗,在正殿用完午膳,去苑内的水榭亭子里看满池荷叶飘香。 吕平安送来了一支钓鱼竿,兴致极高地禀报,“娘娘,这荷花池子里除了观赏的金鱼,今年新养了其他品种的鱼,可以供人食用,另外,行宫内养鱼的内侍陈安特意给娘娘制作了一支钓竿。” “他倒有心了。”朱颜看了眼精致的鱼竿,想起去年她好像有随口嫌弃过池子里只养金鱼,没法钓上来吃,“东西放在这,你去取五十两银子赏给他。” 吕平安应了声唯,又主动来事,“要不奴婢帮娘娘给鱼钩上好饵料?娘娘坐在这槛杆边,正好试试这钓鱼竿的手感。” 朱颜笑着颔了下首。 吕平安弄完一切,把鱼钩放入水中,朱颜抬头,便见狗皇帝从外面进来,沿着池上栈道往水榭这边来,走近前,看了眼朱颜手边的鱼竿,笑道:“你倒是悠闲。” “我瞧陛下现在也空闲。”朱颜回道,不然哪有时间来后宫。 狗皇帝走到朱颜身边坐下,一把伸手揽住朱颜的纤腰,把人往怀里带,“朕哪是得空,朕是不耐烦在前面听他们叽叽歪歪,到你这儿清静下耳根子,再洗洗朕的眼睛。” 说到最后,狗皇帝摸着朱颜的脸庞,两眼盯着她,近前亲昵地碰了碰她的额头,“阿颜,想不想出门?” 朱颜听了,眼睛一亮,抬头望着狗皇帝。 原本她很不自在,青天白日下,在外面这般亲密,哪怕曲姑知事地早早领着众人离开水榭去了岸边,她也不好意思,但此刻,正要推开对方的手,却忘了伸出去。 秋水剪瞳,潋滟生光。 顾盼神飞,文彩精华。 刹那间,狗皇帝满心里只剩下一双灵动的眸子,直接亲了上来,朱颜连忙闪躲开,“你别胡闹了,大白天的,你还没醒不成。” 狗皇帝只蹭到阿颜的鬓角,十分不甘心地把人搂进怀里,抱紧对方,贴着脸颊,低头轻笑,“哪能醒呀,到你这儿来,朕只愿长醉,不愿醒来。” 朱颜扭开脸,趴在狗皇帝肩头,望着满池风荷,几株过早盛开的荷花,送来缕缕清香,更多是抽条出来的荷梗,亭亭而立,露出了尖尖角,若要满池荷花盛开,大约还要等待小半个月。 朱颜稳住了心神,出声问道:“陛下打算去哪,什么时候出门?” “去安北都护府,苏一泉和朕说,夜晚草原上的星空,特别美,朕带你去见见草原风光,去看看草原夜晚的星空,阿颜,你喜不喜欢?” 自是喜欢。 朱颜这样想,也这样回答了,却更清楚,狗皇帝想去安北都护府是真,其他都是附带,“可是宰相们能同意陛下出行?” “朕何须他们同意。”狗皇帝眉目一敛,不怒而威。 朱颜瞧着这样的狗皇帝,或许在今年以前,朝中宰相们还能凭借资历劝谏一二,随着东胡国灭亡,与高昌国重新结盟,取消了两国间的岁币,内部重开武举,尤其是科举考试的变革。 今年杏榜时,朝堂之上爆发了实干人才和文学之士的激烈斗争,由于狗皇帝亲自下场拉偏架,最终实干派大获全胜,科举考试从此以选拔实干人才为主,可以说,朝堂之上,内外政策已经完全变了。 狗皇帝正志得意满,这个时候,谁敢阻拦皇上,谁就是活腻了,丘于扬那个刽子手,正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磨万霍霍,等着皇帝下令。 “陛下打算去多久?” “大约半个月。” 狗皇帝回道:“听苏一泉说,那边比京城凉快,朕去年令他训练的五十名女兵,这次也跟来了行宫,明儿叫她们过来,你挑上两个手腿麻利的,路上方便照顾你。”不然,像去年那样,一群羽林卫,路上朱颜有不便时,除了他,连搭手的都没有。 朱颜听到说有女兵时,狠狠地惊喜了一把。 大约应了那句,不受框束的人,偶尔也有不受框束的好处,这个时代,这种事也只有狗皇帝干得出来。 只是朱颜没想到,前朝的宰相们阻止不了狗皇帝,无奈之下,竟然会转向后宫,求上刘皇后,连朱颜也收到了上疏请求的折子,请求她们劝住皇上不要出行,切勿天子之尊,而以身轻天下。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的更新,么么哒~~ ? 108、皇子监国 刘皇后在栖凤苑亲自接见了中书令谢无的夫人陈氏。 陈夫人请皇后出面, 劝谏阻拦住皇上出行,并说,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 何况乎天子?江山社稷集于一身,天子岂能放纵私欲,轻率出行,如此, 将置天下于何地?为一己之欲,而轻视天下, 非明君所为。 又说, 皇后贤德,理应直言劝谏, 辅佐天子。 刘皇后只能心里佩服这些人胆子大。 她可没胆子去劝皇上, 这个贤德之名,并不好博,刘皇后脸上未显, 带着微笑听完后,以不干政为由,客客气气地拒绝了陈夫人, 连宰相们联合签名的那份上疏表文,也没有收。 嗯,朱颜这边。 因朱颜几乎不见外命妇,因此求到朱颜这儿来, 就曲折了一点, 是通过襄阳长公主, 把话带到, 把上疏表文送进菡萏苑。 朱颜看都没看,直接派吕平安把上疏表文送去致用堂。 开什么玩笑,让她去劝狗皇帝。 五个宰相都拦不住的事,她能拦住?她要有这个能耐,她立马给狗皇帝下降头,让他允准,她跟儿子阿稷提前去封地了,再说了,她也不想劝,她上午刚挑了两个身手不错的女兵,正盼着出门。 要朱颜说,这些宰相们还不够了解狗皇帝。 说什么非明君所为。 信不信,如果他们当面对狗皇帝这么说,狗皇帝张口就会回怼,“朕又没想做明君。”更过分的,还会加上一句,“别为了你们自己想做贤臣名臣,图个千古美名,绑架上朕,让朕来做明君。” 直接把对方劝谏行为归于对方在谋私心,令对方羞愤得不敢吱声,或闹到撞墙以明志的地步。 这是有先例的,狗皇帝当初要新建芙华宫,当时劝谏的尚书令刘乐缺,差点没被狗皇帝怼得怀疑人生去撞柱明志,明明他是一心为公,怎么到狗皇帝那儿就变成他私心作祟。 刘乐缺当然被拦了下来。 狗皇帝最后还评了句:刘令君心理素质不行,一天天寻死觅活的。 令君是对尚书令的敬称。 朱颜有合理理由怀疑:当初尚书令刘乐缺早早病故,一大半是被狗皇帝给气着了。 自刘乐缺之后,狗皇帝索性不再设尚书令,尚书省只设左右仆射。 晚上,狗皇帝回菡萏苑,拉着朱颜抱怨,“……这起人,朕都不知怎么说他们,担心朕跑了,竟在宫门口守着,夜里都不回去,这么敬业,朕该派他们去守城墙,来做什么宰辅,快气死朕了。” 朱颜一听这话,却是嗤笑道:“谁让陛下有前科,别说他们,我都不信,陛下没想过私下偷偷跑。” 一回生,二回熟。 去年狗皇帝私下里偷偷跑去兰州,宰相们在狗皇帝出发后接到他留下的口谕和信件才知晓,一个个担心得不行,后面听说还去了鄯州,直接吓到了,在狗皇帝回来前,天天担心吊胆的。 有过这么一回,今年能不守牢狗皇帝。 “知朕者,阿颜也。” 狗皇帝大方承认,侧头蹭了蹭朱颜的面颊,伸手把人抱坐到膝上,又感慨道:“能偷偷跑才好,免得还要带上几个累赘。” “这么说,陛下和宰相们谈妥了?” 狗皇帝颔了下首,“当然,朕可没功夫和他们多磨蹭,还异常天想,想从内部攻破,让皇后和你来劝朕,皇后恭顺,你早跟朕是一伙的了。” 说到这,狗皇帝很高兴,无论是刘皇后,还是阿颜,都没令他失望,要是她们俩真被鼓动来劝他。 他现在就得考虑,后宫是谁的后宫? 是不是要换人了? “这次出行,三省各派一人跟朕一道出行,门下省是令狐,尚书省是尚仆射,中书省谢中书要留守,他回去选个合适的人,另外,朕出门在外,着令阿稷以皇子之名监国,留在行宫。” 阿稷监国? 朱颜先是一惊,尔后发现狗皇帝简直丧尽天良,“阿稷才五岁。”连童工都算不上,“不是,他什么都不懂,你让他监国,你放心?这不是儿戏吗?” 朱颜觉得荒唐,急得不称呼陛下了,直接称你了。 狗皇帝早猜到朱颜会反对,可看着直跳脚的朱颜,还是连忙解释道:“你别急,只是名义上的,朕这么做,只是安大家的心,一切政事都交由谢中书、华侍中、郭仆射处理,有不决者,再报朕。” 朱颜倒听明白了,要的就是个名义,稳定宰辅们的心。 “阿稷要是再大上三四岁,朕倒真可以让他行监国之实,朕出门在外也无忧。”狗皇帝说到这,心里有遗憾,要是二郎不夭折,今年刚好十岁,以太子之身,行监国之权,更名正言顺。 他也不用为继承人烦恼。 可惜了。 “阿颜,你别小看阿稷,他之前就在仁本阁跟李翰林认过一年的字,又跟着徐祭酒读了几个月书,昨日阿稷在致用堂,一篇上疏文,他看下来完全没有障碍。”狗皇帝又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和宰辅们僵持不下时,提出让阿稷监国。 宰辅们知道拦不住,最后接受了这个提议。 另一边,中书令谢无出宫后,因他中书省随皇上出行人选还没定下,转头立即回议事堂,把这次来行宫的两位中书侍郎于高和穆竹叫来,他打算让他们其中一人跟皇上出门。 谁知谢无刚开了口,于高就不得不出声,“中书,我不会骑马。” 谢无听了,下意识望向另一位穆竹,穆竹顶着上司严厉的目光,压力极大,小声承认,“吾也不会。” “废物。”谢无气得直骂人,颌下灰白的长须颤动,他要再年轻个十岁,就自己亲自上了,怎么连马都不会骑,真是始料未及,“你们中进士,骑马游行时……算了算了。” 谢无摆手,也不想提前事,本朝开国武力充沛,还有好几任中书令是出将入相的人物,怎么到他这儿,手下的人连马都不会骑了,国朝承平,五十年武备废驰,竟到如此地步。 他都开始认同皇上的对外政策了。 不然,一个个都成了弱鸡。 “去,把跟来行宫的三名中书舍人叫来,看看他们中有没有擅长骑术的。”谢无现在已经不敢挑人,只按会骑马身体强壮的来选,这次跟着皇上去的,是张素带领的两千龙武军,要是他中书省去的人路上掉队,不说被皇上嫌弃,还要被张素和其他两省的人看笑话。 要真没人。 他宁愿趁早跟皇上承认,手底下无人可派,让皇上训一顿,也好过事后出丑。 好在,三名中书舍人,总算有一个精通骑术。 谢无望着左侧站出来的成端,身材魁梧,个头很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十分壮实,很是满意,甚至暗暗决定,下次去吏部选人,就要选这样的,谢无把他留下来交待事情,让其他人都退下。 成端平时做事以及轮值时御前应答都很不错,这趟他随皇上出行,如若顺利,谢无将有意向提拔他。 谢无解决了人选问题,心下满意。 次日一早在议事堂,谢无见到华光顶着两个黑眼圈,不由问道:“昨晚没睡好?” “你睡得着?”华光没好气反问道。 一大早的,火气这么大,谢无摇了摇头,“你我心知肚明,都拦不住陛下,这是最好的法子。” “四皇子才五岁。”华光压低声音依旧很火大。 “孩子小好教,你不想亲手教出一位像先帝那样的仁君。” 华光刚想说,儿子像父亲,又突然觉得不对,皇上就不像先帝,勉强认同谢无的话,他昨晚做梦都在想念先帝,现在这位皇上实在太跳脱了,先帝在位二十四年,出皇宫的次数,还没皇上一年多。 并且,先帝虚怀若谷,虚心纳谏,爱民如子,体恤下臣,节俭朴素,不好奢华,清静无为,不耗民力,君臣相得,推心置腹。 先帝有这么多高尚的品德,堪称仁君模范,怎么只活了四十来岁。 华光情到深处,眼眶都浸湿润了,很想哭。 谢无瞧着华光感伤,也挺理解的,应该说他们这些老臣,都很能理解大家对先帝的怀念,一位不折腾的天子,宰相们都轻松许多。 华光抹了把眼泪,回过神来,看了眼稳如泰山般的谢无,凑过去,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有内部消息,陛下是不是打算立四皇子为太子?” 谢无听了,对上华光满怀期望的目光,顿觉啼笑皆非,皇上倚重他,但他是先帝宠臣,不是皇上宠臣,皇上真要对外透露消息造势,也不会透露给他,“你这话该去问令狐。” 华光想了下,倒是这个理,“那你说皇上怎么会突然把四皇子拎出来。” “中宫无子,先太子薨后,大皇子没了,三皇子手有疾,四皇子年长,又是元妃所出,皇上好春秋公羊学,他为四皇子请的皇子傅徐祭酒,专治春秋公羊学,这其中的份量,你可以掂量下。” 谢无说到这,顿了下,又道:“不过,也不用着急,非中宫嫡出皇子,就算被册立太子,也要年满十三岁以后,四皇子还小。” 皇子监国。 不仅在宰辅间引起猜测,后宫之内,苏婉清在刘皇后的栖凤苑听到这则消息时,惊得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在人前失了态。 她太知道皇子监国的意义。 上辈子,所有皇子里,只有她的八郎担任过这一重任,那时八郎已年过十二,现在四皇子才五岁,还是个奶娃娃,就担了皇子监国的名头。 那她的八郎呢? 苏婉清回到聆风榭,恚怒之下,吐了一口血。 作者有话说: ? 109、初见印象 狗皇帝这次出门, 是光明正大出行。 天子北巡,沿途没让各地地方官迎驾,但晚上都有安排进驿站住宿, 右龙武军大将军张素, 曾任安北都护府都护,熟悉京城到安北都护府的路线,由他领路,又有野外出行经验丰富的张智随行参谋。 一路上, 朱颜感觉比去年的出行顺利和惬意很多。 张智御前应答很不错,自从跟随许节出使一趟回纥, 回来后, 狗皇帝原想提拔他到秘书监或门下省做个舍人,却被宰相们以非科举出身为由给拒绝了, 狗皇帝最后直接把他调到金吾卫挂个长史的职, 又加封朝议郎。 方便他在御前随侍。 一下子从正八品上的给事郎,连跳两大级,升到正六品上。 这通操作, 直接把宰相们整得脸都绿了,只能拼命安慰自己,是散官, 只是散官无实际职务,最多费点俸禄。 据说,侍中华光私下里气得写信给张智之父、兰州刺史兼防御使张尧,把对方给大骂了一通, 骂对方教子无方, 教出谄媚之徒, 不学无术, 蛊惑天子。 张尧接到信,很委屈。 是他不想儿子上进嘛?他也是进士科出身,他做梦都想儿子考科举,哪怕考不中进士科,考中明经科,他也认了。 偏儿子从小不喜经义,考不上,他有什么办法? 自从太宗皇帝定下科举取士的国策,天下读书人莫不以登科为荣,朝中宰辅大半是进士科出身,科举也成了进身之资,非科举出身的官员,在外人眼中都矮三分。 他最初把儿子送到皇上面前,只是想给儿子谋个出仕机会,谁知儿子会这么给力,不对,应该说,是皇上用人不拘一格。 回头说这次出行。 龙武军本身全是骑兵,随行两千人的战马,都是高标配,到了第三日,出行的队伍就抵达了胜州城。 胜州城是离安北都护府最近的军事重镇。 胜州刺史兼防御使袁义接到消息,天子北巡要驻扎在胜州城,便打算把刺史府腾出来迎接圣驾,却被提前一天赶来的定北侯、左羽林军将军兼安北都护府都护苏一泉给拦住了,“你别忙活,皇上不会住刺史府,你在城中或是城外选一处开阔的大宅院,腾出来,供皇上下榻即可。” “会不会不符合规矩?”袁义犹豫了一下。 “皇上在外,喜欢一切从简。”苏一泉说道,皇上出来,就是不想受约束,以前皇上是太子时,出门连平民的茅草屋都住过,又抬头看了眼袁义,提醒道:“另外,你这次准备的美人,最好先别急着献。” 他要没猜错,朱元妃很可能随行。 袁义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他打听到皇上的喜好,但搜罗美人这事,他明明做得隐秘,怎么苏一泉也知道了。 苏一泉一见袁义这副反应,立即知道自己又蒙对了。 这些个地方官,总想着投机取巧,袁义如此,现在跟在他安北都护府任职巡边安抚使的许节,也是如此。 今儿许节跟他来胜州迎接圣驾,还想带上两个美娇娥,被他给制止了,苏一泉怕对方不死心,语重深长说了句,“袁明府,苏某跟在陛下身边近十年,至今不曾看到,有谁因给陛下献上绝色美人而升官的,望明府谨记。” 明府,即对地方刺史的尊称。 当天傍晚,夜幕降临时分,圣驾一行进城。 朱颜到了住所,便和狗皇帝分开,带着两个女兵去了正院安置,没管狗皇帝怎么接见大臣,怎么应酬,当天晚上,狗皇帝没回来。 离开行宫三日,朱颜有些想儿子阿稷了,这次因为不是偷偷走的,她出门时,儿子泪眼汪汪抱着她的脖子,她差点败在儿子的眼泪攻势下,要留下来,只是她太渴望宫外的世界,何况,这样出来的机会不多。 最后,她到底狠了狠心。 因为心里有气,她在路上的这三天,都没理狗皇帝。 她挑的两个女兵,是一对姐妹花,一个叫黄如意,一个叫黄吉祥,这名字一看是后来取的,原名一个叫小枝,一个叫小丫,身家清白,家中世代为府兵,父亲因公去世后,弟弟年幼无法应差,正赶上左右卫招女兵,她们俩报了名。 俩人个头很高,身手很灵活。 姐姐黄如意很活泼,反而不如妹妹稳重。 次日,朱颜起得很早,来到外面,大约是时间宝贵,她睡眠比在宫中浅了许多,梳洗完,换了男装,脸上涂了黄粉,眉毛画粗,扮成男子装束,才走出寝室。 出去端早餐的黄如意,一进来马上叽叽喳喳道:“公子,外面来了个王婆子,说是定北侯苏都护送来给公子做向导的,还说王婆子是胜州本地人,会讲官话,极熟悉胜州城的布局,公子如果要出门,可以带上她引路。” 朱颜出门在外,如今用的身份,依旧是许家公子的名号,是狗皇帝的表弟,为了避免露馅,自出门以后,她让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黄家姐妹,人前人后都统一称她公子。 “人呢?” “还在外面候着,我让她进来,她没敢进,说让我先进来向公子禀报一声。”黄如意也很纳闷,她没想到,对方这么有规矩,王婆能来正院门口,说明外面至少过了两道检查关。 一道是守在外面的亲卫,一道是御前的杨新杨中侍。 朱颜听了,不由感慨,还是跟在狗皇帝身边的人,会办事,更会来事情,大家都说定北侯苏一泉敦厚老实,她不好做评价,但至少这个人很实在,很会为上司着想,难怪深得狗皇帝的宠信。 她还正想着,等会儿出门要杨新帮她找个引路人。 苏一泉却已经把人送上门了。 真真是瞌睡遇着枕头,正合心意。 “你代我谢谢对方,把王婆子领进来,你等会儿再去和杨新说一声,巳时初,我要出门。”朱颜吩咐道。 黄如意放下早餐,很快出去领人。 朱颜早饭吃到一半,狗皇帝就来了,看到朱颜的装束,明显有些不满。“怎么这么早就换装了?” “等会儿好出门去城里逛逛。” 狗皇帝听了这话,手痒地想掐下朱颜的脸蛋,可看到她发黄的脸蛋,又顿住了,这一把掐下去,弄坏她的妆容,指不定又得恼,他没忘记了,朱颜因为儿子的事正和他生气。 这种时候,他不敢再惹朱颜。 “你要不先陪朕两天?等后日朕空一天,再陪你去城里城外逛逛。” 朱颜一听,就知道狗皇帝这两天抽不出空,他巴不得如此,连连摇头,“你忙你的,你见大臣谈政事,我跟在旁边有什么意思。” “那朕让任法善和吕余带上一队人跟着你,这回不许拒绝。” 一队八个人,朱颜勉强同意。 狗皇帝在朱颜这儿吃过早饭,并未待太久,他离开后不久,任法善和吕余来了正院外面候着。 朱颜想着,人来都来了,不如提前出门,也不管什么巳时不巳时。 胜州城是边关重镇,与朱颜之前见过的兰州城,风格相似,城墙建得很高,街坊规划十分粗犷,却又有不同,胜州城依畔于黄河岸边,城外引黄河水灌溉庄稼,成了一片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 据说,种植出产的粟米,可供给整个安北都护府。 一路上,给朱颜作向导的王婆子,一提起这个就特别自豪,知道朱颜可以上城墙后,还领着朱颜到城墙上去看那条直通黄河的护城河。 相比于护城河,朱颜更喜欢城外那一片绿油油、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因为这象征着盛世无饥馁。 在盛世之下,她有朝一日,真有机会出宫,也不用担心会遭遇战乱兵荒与饥饿。 据她所知道的,狗皇帝不仅着意对外用兵,对内,也鼓励开拓边远地区,随着丘于扬因为在辰州剿匪的政迹,被狗皇帝调入京城,青云直上,受到宠信,许多地方官,尤其是边远地区的地方官,或是非进士科出身的官员,皆以此为榜样。 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各地吏治清明不少,还有地方出现路不拾遗的景象。 中午,朱颜没有回住宅,进了街市的一家酒楼用午饭,到二楼靠窗的位置刚坐下,就见对面一家酒铺外一群人气势汹汹执棍上门,紧接着,铺里出来一个手执菜刀的少妇,拿刀横站在门口和一群人吵架。 看着挺吓人的。 “天杀的,郭家的人真不是东西,每隔几日就要闹上一回,搅得林娘子生意做不成。”善谈的王婆子,一见朱颜担心地看着对面,连忙说道开了,“你不用担心,他们不敢动手,只是不让林娘子做生意。” 朱颜抬头问王婆子,“怎么回事?” “这位林娘子,也是胜州城内的名人,她父母早亡,因与郭家有些渊源,成了郭家的童养媳,郭家世代酿酒,偏到了这一辈,郭家那位小郎君不会酿酒,反倒是这位童养媳,学会了酿酒的手艺,郭家家主决定让儿子读书,媳妇酿酒经营酒肆,儿子有个奔前程的法子,家业又得以延续。” 王婆子叹息了一声,“可惜,好景不长,郭家那个小郎君在外面吃醉酒,和人打架丢了性命,郭家家主年过半百,只这么个独子,得知消息,当场就中了风,没多久也过了身,林娘子成亲数年无子嗣,公公一去,郭家族人闹上门分家产,还满城嚷嚷说林娘子是命硬之人,克死父母,又克死夫君公公。” “林娘子凭着一身泼辣和一把菜刀,守住了家产,这些年,一直与婆婆相依为命,只是郭家族人跟赖皮狗似的,时常上门闹一遭,还骂林娘子守不住。” 朱颜听到这,皱了下眉头。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艰难许多,“官府不管。” “他们又没动手,只是吵架,官府也不好管。”王婆子连忙回道。 朱颜犹豫了下,要不要出手帮林娘子彻底解决这事,却突然看见狗皇帝经过,那群闹事的郭家人没一会儿就被驱离了。 下面,跟在皇上身边的胜州刺史袁义,急得额头直冒汗,恨死郭家人了,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这个时候闹,他前两日,还让府中别驾狠抓了一把城中的治安,该警告的都警告了一遍。 他们竟还敢出来闹。 他正想请罪,却见林娘子放下菜刀,从酒肆内走出来道谢,“妾,郭家未亡人林氏,多谢公子出手。” 盈盈一拜,摇曳生姿。 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极艳丽的面庞。 皇上愣了下,竟是个极美艳的妇人,不意这种边垂之地,还能生出这样的美人,除了人美,心机更深。 一个年轻美貌的寡妇,要是搁从前,他倒不介意入套,和对方睡一觉。 春风一度。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更新,谢谢大家的喜欢啦~~么么哒~~ ? 110、高昌可灭 “……你在外面逛, 要是碰上刚才那样的事,记得远远走开,切忌不要去插手。”狗皇帝坐在朱颜身侧, 耳提面命地叮嘱。 他临时起意, 不愿在刺史府用午膳,选了城中最大的酒楼云中楼,谁知进来后,发现朱颜也在这里, 他撇了众人,留下令狐游、尚全及苏一泉等一干人自便, 他直接上二楼来找朱颜。 坐定后, 才发现,朱颜这个位置, 正好能看见对面那家酒肆。 那么刚才下面发生的一切, 想必朱颜都看见了。 阿颜历来心正,他担心她被表象骗了,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你别看那个林娘子一柔弱女子,被恶人欺上门,好像挺可怜的, 但今日这恶人上门,肯定是她特意引对方来的。” 朱颜听了,一脸惊讶,想到自导自演四个字, 犹不敢相信, “不可能, 谁没事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又道:“不应该的。”她记得王婆子说过, 郭家族人是隔三差五就上门闹事,目的是不让林娘子做成生意。 狗皇帝似早猜到了朱颜的反应,抬头看了眼窗外,“自圣驾入城驻扎,朕强调过不扰民,城中也没有戒严,但刺史府肯定整顿过一次治安,城中平时那些常闹事的,该警告的,都警告过。” “偏偏郭家族人还在这种时候,这个时间点上酒肆闹事,本身就显得十分蹊跷,逃脱不了有人刻意引导。” 听着有几分道理,但朱颜总觉得这事存在很多变数,“就算是林娘子引导的,但她身在市井,如何确定你会经过这里?会来插手这件事?”连朱颜自己都没预料到,狗皇帝中午会来这家酒楼。 自他来后,店里的客人都被驱离了。 二楼如今空荡荡的。 狗皇帝刚在下面,已交待刺史袁义,允许林娘子立女户,然后从郭家族中过继一名父母双亡的孤儿为嗣子,郭家族人不得再以绝户为由,谋夺家产。 只听狗皇帝说道:“她不需要确定朕会经过这里,会插手,她只需要知道圣驾来城中,她是想借着这个时机,把事情闹大,彻底解决郭家族人来争家产的纠纷,要是朕或其他随行官员没来,她下午该带着满身伤去刺史府击鼓鸣冤了。” “这只是你的猜测。”朱颜皱了皱眉,这个世道,总不吝色对女子以极大的恶意。 “作为胜州人,她应该见过胜州刺史袁义,”狗皇帝说到这,顿了下,凑到朱颜面前,轻唤了声阿颜,“你可知,刚才赶走郭家族人后,她却没有给袁义道谢,而是给朕道谢,在朕面前搔首弄姿。” 朱颜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喷出来,强咽下去也给呛到了,扭头看向狗皇帝的眼神,跟看奇怪物种般,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 狗皇帝年轻好动,身材标准,离中年发福还有很长一段路,个头高大挺拔,剑眉星目,俊朗的面庞,出门后,晒得有些黑,没有那么白皙了,却依旧可以辨认出五官精致,尤其一双眼睛,如点点星光闪烁。 确实有自恋的本钱。 况且,狗皇帝向来自负。 “你别想太多了。” 朱颜推开狗皇帝帮她拍后背的手,“你要在我这儿吃,赶紧让人进来上菜,我饿了。”刚刚狗皇帝一上来,不仅二楼的客人被全赶走了,连跟着她的黄如意姐妹和王婆子也都退下了。 唯有杨新守在楼梯口。 狗皇帝听到朱颜说饿了,立即把其他事都抛开,“你在这,朕跟他们吃有什么意思,自是跟你一起吃。”说完,喊了杨新过来。 这里有一道名菜,黄河鲤鱼。 朱颜在宫中也曾吃过,但到底不比就地取材,没有这儿的鲜,唯一的遗憾是店里没有大米饭,整个大虞以粟米为主食,其次才是小麦和水稻,水稻生长于南方,宫里的大米都是特贡的。 朱颜主食吃了一碗汤饼,也就是后世的面条。 大夏天的中午吃汤面,很容易出汗,好在边地比京城凉爽一些,狗皇帝侧头,看到朱颜额头上冒细汗,涂上的黄粉都浸湿了,抬手一摸,露出一片光洁白皙来。 “你干什么?”朱颜有些恼火地拍开对方的手。 “出汗都掉了,”狗皇帝摊开手递给她看,“你出门有没有带上黄粉膏?” “有带,在吉祥那,等会儿吃完膳我再补抹一层。”朱颜说完,索性拿出手帕去擦额头上的汗,顺便把额头上的黄粉全擦掉,总好过留下狗皇帝的手印,想到这,还不忘瞪了眼狗皇帝,“跟你说了,在外面不要乱碰我的脸,别碰坏了妆容。” 只要是俩人在一起,他手脚越来越不老实。 “好好好,朕不碰,你别擦,越擦越糊,一块白一块黄的,跟个花猫脸似的了。”狗皇帝越看越觉得糟蹋,阿颜本来天生丽质,颜色就好,在宫里,夏天连脂粉都不用涂,要不是这黄粉除了遮掩颜色,还有防晒的效果,他都不愿阿颜涂抹。 这几日,阿颜在他面前,他连碰都不行,更别提亲一下了。 午膳过后。 狗皇帝叫杨新送了盆温水进来,让阿颜洗脸。 朱颜觉出他怀有鬼胎,不愿意,直接被对方亲自动手,帮她洗去了脸上的所有黄粉,中间还换了一盆水。 狗皇帝瞧着朱颜刚洗过的脸,水润得潋滟生光,白皙的肌肤上,一半因生气一半因他给她洗脸时用力有点大,晕染了一层胭脂色,勾得他心动神飞,动手把窗扇关上,伸手一把抱人入怀,低1头狠亲了下去。 朱颜有些吓到了,这是在外面,还是大白天的,他竟也如此胡来,他不做人,她还想做人,呼吸被人夺了过去,有些喘不过气,挣脱不开,陷入意1乱1情1迷深1处,渐将沉1沦时,她发现他身体异样,脑子稍稍清明几许。 必须制止。 他想丢脸,她还不想丢脸。 她抬脚朝他胯1下踢去,听到啊地一声大叫,紧接着杨新的关心声传来,“陛下,您怎么……” “别过来。” 狗皇帝捂着隐1私的地方,大吼了声,气得脸都红了,当然有一半是痛的,回头望向罪魁祸首,红艳艳的脸庞上,没一丝愧疚,反而好似松了口大气,坐直身子,还特意往另一侧挪了挪,心里更气了。 狗皇帝咬牙切齿道:“朱颜,你胆子太大了,你倒不怕你以后守活1寡。” “城里有医馆,你可以让杨新给你去请郎中。” “闭嘴。”狗皇帝连忙喝斥道,他先缓一缓,不能再跟她说话了,免得被她气死。 俩人就这么僵坐着,大约有一刻钟。 狗皇帝终算缓过劲来,还没想好怎么罚阿颜,就见她离自己恨不得有八丈远,他心里更不高兴了。 狗皇帝直接靠过去,长手一挥把人搂进怀里,不顾阿颜的挣扎,倚仗着身势困住她的手脚,一脸兴师问罪,“不许闹腾了,朕不知,你除了打人,咬人,如今还会踢人了。” 朱颜一听这话,停了手,抬头望向对方,反问道:“到底谁闹腾了?你怎么不看看时间,看看场合,这是胡闹的地吗?” 狗皇帝心虚地移开眼,又自辩道:“朕只是想抱抱你,亲亲你,没想……” 他一开始真的没想那事,他喜欢阿颜,和阿颜在一起只想亲近一些,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在阿颜面前,就跟中盅似的,神魂颠倒,色与魂授,心愉于侧,自制力十分有限。 狗皇帝想到这,突然回神。 不对,怎么成了他辩解,现在是他在问阿颜的罪,“就算这样,你咬朕都行,也不能踢那地方,朕跟你说,再有下次,信不信,以后睡觉前,朕都绑着你的手脚睡。” 朱颜惊得张了张嘴,狗皇帝总能刷新她的下限认知,“你要点脸。”说完,拧开脸,皱起了眉头。 狗皇帝伸手掰过她的脸,“阿颜,你看,每次都这样,朕还没生气,你倒先生起气来,刚刚这事,就算朕有错,也只三分,剩下七分全是你的。” “你先胡来的。”朱颜不服。 “但你下了狠手。”狗皇帝说完,马上觉得自己失智,他跟阿颜争这个做什么,争赢了,他也输了,又威胁了一把,“不许有下次。”低头亲了怀里的人一口,朝外喊了杨新,“你去把吉祥叫来。” 杨新连忙应声领命。 狗皇帝松了手,望向阿颜说道:“等会儿吉祥过来,让她给你补个妆,下午早点回去,记得把妆卸了,朕晚点还有事,夜里再去你那儿。” 说到这,微微顿了下,两眼盯着阿颜,意味深长,声音压得很轻,“阿颜,朕如今身边只有你一个人。” 朱颜微扬起头,问道:“陛下难道想去找其他人不成?” 狗皇帝听了,脑海中闪过那位林娘子美艳的面孔,只是除了一开始的乍然惊艳,他还是觉得阿颜这张脸更得他喜欢,耐看,他看着心里舒服,含笑回道:“别胡思乱想,朕记着你的话。” 阿颜的妒性能小一点就好了。 他有几分头痛,这世上,万千种药,怎么就没有治妇人妒病的药。 —— 朱颜在胜州城中逛了两日,几乎把胜州城的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遍,朱颜认识到,每一座城池的布局,都相差不大,哪怕胜州是边镇,却和她小时候逛过的颖州城差不多。 只是多了烽火楼与大型武备库。 到了第三日,狗皇帝说是抽出一天的空,实际只有半天,带着朱颜去了趟城外,黄河水,静流深,灌出两岸沃野,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回城后,长庚星从西边升起,天上繁星密布,星光璀璨。 这是后世,在大城市里看不到的美景。 次日,圣驾离开胜州城,继续北巡。 就在昨天,鸿胪寺少卿阎舟,从高昌国出使回来,高昌国国王同意与皇上在安北都护府北面的阴山南面草原,举行两国高层见面会盟。 此次会面,随行的侍中令狐游和右仆射尚全都不同意,认为蛮夷不可信,皇上不可以身犯险。 剩下中书省的成端,哪怕官小位卑,但他此次随驾出行,代表着中书省,因此直面犯谏,“……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陛下犯不着自降身份,亲自去参加会盟。” 皇上直接反问道:“成爱卿觉得,这五十年间,国朝有这个底气吗?如果有,为什么还要送岁币,连平等关系都做不到?” 把成端问得涨红了脸。 皇上没跟他认真计较,反而认可他的勇气,皇上一向喜欢年轻胆大的人,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朕给不了你们这个底气,但有朝一日,将军们能给。” 无论是如今任安北都护府都护的苏一泉,还是曾任都护的张素,都赞同会盟。 行程就这么敲定下来。 一出安北都护府的地界,肉眼可见的一片地势坦途,视野开阔,一眼望不头的绿色草原,牧放的牛羊成群,朱颜一下子想起了那首《敕勒川》,天似穹庐,风吹草低见牛羊。 听说,今年春,东胡国灭后,国朝与高昌国谈判,没有要东边东胡人的土地,只要了牛羊与阴山以南这片从前三方有争议的土地。 会盟持续了三天,每晚都有篝火晚会。 高昌国国王是个老头,垂垂老矣。 最后一晚,高昌国国王须卜提出两国联姻,把小女儿嫁给皇上,被侍中令狐游以‘国中已有皇后,王女之身,不宜为妃’给拒绝了。 也就在当天晚上。 皇上连夜回安北都护府,和苏一泉在其书房中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朕同意你之前上书的疏议,高昌国可灭,但不是你计划的五年,朕只给你两年时间。”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喜欢本文的亲,记得收藏哦 ? 111、到底是谁 东胡国灭后。 苏一泉单独给皇帝上书了一道疏议, 全面阐述了五年灭高昌国的计划,皇上看过后,把这封疏议转给了三省宰相们看, 被以中书令谢无为代表的宰相们集体否决了, 认为急功冒进,不可行。 这才促使皇上来安北都护府。 与高昌王会盟,他看出了高昌的虚弱。 “除了时间加快,其余一切都按你的计划来。”皇上说道, 他能等,但西边正在改制的回纥等不了, 蕃人也在蠢蠢欲动, 还有人心流失。 他需要彻底解决东边,腾出手来, 全力对付西边, 西边才是硬骨头,估计会是长久性的。 皇上又对苏一泉道:“你想要什么,需要什么, 都可以跟朕提,朕会全部满足你,兵马钱粮等后勤物资, 包括人力,接下来,朕会令宰相们全力配合你,还有你之前提的, 要调整士兵的军功赏赐制度, 你拟个条陈上来, 朕和宰相们讨论后, 通过实施。” 苏一泉听了,感动不已,立即跪拜道:“微臣谢陛下隆恩,也代前线士兵们谢陛下天恩,微臣愿立军令状,誓死两年内灭高昌,使大漠之南,尽归国朝。” “起来。” 皇上亲手扶起他,“你跟了朕有十年,最是了解的朕的志向,朕信重你,以后还会有更大重担让你挑。” 君臣一番彻夜长谈,五更天时分才入睡。 皇上未急着回程,秉承着来都来了,而且这次是光明正大出巡,因此,打算在安北都护府再多待上几日,期间,接见了安北都护府下辖的六州刺史别驾治中等一干重要官员,胜州刺史袁义也来了安北都护府。 狗皇帝一忙起来,朱颜就轻松,除了惦记儿子,她更愿意待在外面,尤其到了安北都护府后,狗皇帝大约对苏一泉很信任,明显比在胜州城时,安全感提升许多,狗皇帝不仅带着随行重臣,住进都护府,连朱颜出门,也只让吕余带着四个人跟随。 任法善直接被狗皇帝调走。 随着辖下各地官员到来,府里举办了两场晚宴,朱颜都没有跟去参加,难得能出门,行动自便,她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中间借着去城外福佑观进香的机会,还去了一趟城外。 也去过福佑观旁边的几个村子里。 她想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时代平民百姓的生活方式。 尤其是乡下的寡妇,城里的寡妇。 在目睹了村子里的一位青年寡妇,被婆家和娘家联手逼着改嫁,走投无路之下投水自尽,吓得朱颜赶紧让吕余带人把那名女子给救了上来。 这个时代,民风开放,寡妇守节的概念很淡薄,寡妇往往是一种生育资源,政府也鼓励寡妇再嫁。 因此,守节的很少。 幸好今儿出城时,多带了二十个人,这些人都是军中退役下来的士兵,带刀的那种,不然,把人救上来,面对汹涌而上的村民,他们估计走不出这个村子。 之后,从胜州城跟来的王婆子操着一口本地话,上前和村民交涉,经那名女子同意下,最终,花了十贯钱,把那女子带了出来。 能如此顺利,也得益于跟着来的二十个士兵,他们穿着都护府里士兵的装束,被后面赶来的里长认了出来。 那名女子姓辛,名黄花。 丈夫是前年夏天,被家里新买的牛犊子踢了一脚,后又追赶跑掉的牛犊子,跌进河里淹死了,生的两个孩子,在丈夫没了不久,也都相继生病夭折。 她和丈夫感情很好,过去一年多了,这会子提起来丈夫,还依旧会哭。 二十五岁,大约是经年累月地劳作,看起来足有三十多岁。 朱颜通过王婆子在中间充当翻译,和对方沟通下,可以进都护府做仆人,但要签卖身契,当然,也可以在城里谋生,她会给她提供一笔银钱,选择好营生后,让王婆子帮她站稳脚跟。 王婆子是胜州城内有名的牙婆。 朱颜只想看看,辛黄花如果选择在城里谋生,后续会如何立足,她把人交给王婆子,就没打算再去管,因为她要是给予过多的关注,就看不到,她要看的效果。 这趟出门,朱颜也打消了,她将来如有机会出宫时,选择乡下隐居的可能。 村子里闭塞排外,族权盛行,法律意识淡薄。 城里至少有法度可依,尤其像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之年,城中治安清明。 回程入城后,不意在都护府的府城,遇见了之前胜州城那家酒肆的林娘子,经王婆子提醒,朱颜才看清真人的模样,竟是个极美艳的女子,容貌艳丽,腰若纨素,带着一股子韵味。 朱颜突然间想起狗皇帝那话,说那日,林娘子对他搔首弄姿,八成是狗皇帝的意想,自己看上了对方的美貌,朱颜内心只剩下呵呵两字。 这个时代,自力更生的女子,总会令人敬佩几分。 回府后,一向不爱八卦的朱颜,倒是多向王婆子打听了一下林娘子,“她这副容貌,上门求娶的人,应该很多,她有没有想要改嫁?” “她执意为公公守三年孝,又执意奉养婆婆终老,孝道行为得到官府的褒奖,倒是挡住了许多浪荡子上门。”王婆子连忙回道。 朱颜颔了下首。 孝道,在这个时代,是一支很好用的标杆。 王婆子见朱颜难得有兴趣主动问,跟倒了核桃车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当初她出孝,上门求娶的可多了,有小吏家的,甚至还有官员家的,不过官员家多是纳妾,她拒绝了,还对外明公正道放过狠话,只为妻,不为妾,要有逼她的,她就一把菜刀,横在脖子上,宁愿一死。” “吓退了一大批人,也成了胜州城中的名人物,正因为如此,郭家族人才会一直骂她守不住,还要带着郭家家财改嫁,以这个为名义,抢夺财产。” 朱颜后面几天出门,在街上遇见过两三回林娘子,有王婆子在中间插话,最后一回,还说上了一句话,对方声音很好听,轻柔似水,似江南女子般,一口官话,比王婆子说的还正宗。 竟听不出一丝本地口音。 在都护府,狗皇帝每天都很忙,有时候,连晚上都不见人影,偶尔回来,见朱颜也早出晚归,还不耐烦应付他,直嚷累,气得狗皇帝直接在她肩头啃了口,掰着她的脸问道:“就这么喜欢外面?” 又说:“累就在府里歇着,这么多天了,还没逛够,见天往外跑,朕从来没见你精力这么好过。” 狗皇帝说这话是真。 阿颜在外面的精神头,比在宫中好上许多。 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没有拘着她。 边地的夏日比京城凉爽许多,赶得上行宫了,因此,他索性延长了待在安北都护府的时间,当是在这儿避暑,本来计划是半个月的出行,包括来回路上的时间,但现在,到如今,单单在都护府就待了有十五天。 中书令谢无已经一再发函,追问他的归期,还说四皇子在家闹脾气了。 催促之意很明显。 朱颜推开狗皇帝,还白了他一眼,“出来了,你还管着我?” “行,朕不管着你。”狗皇帝含笑道,摸了摸阿颜那刚被他啃过的溜肩,提醒道:“明日启程回京,今儿早点回来,好好休息,接下来,连骑三天的马赶路,跟来时一样,会很累。” 说起正事,朱颜还是愿意听,点头应好。 辛黄花没有选择卖身进都护府为奴婢,选择进入府城内的一家布庄做活,她会织布,凭着织布的手艺进去的。 临走前,朱颜去看了她,精神状态比初见时稳定了许多,不像那时那么癫狂,说起话来,利落干脆,给朱颜道谢,还给她郑重磕了三个响头,朱颜想拦都没拦住,是个很固执很有主意的人。 想想,她原本是个连死都不怕的刚烈人, 一朝获新生。 朱颜倒不担心她以后了。 只是朱颜没想到,她竟会遭遇绑架,在这座有两万余边军的府城内,城中治安严明,大白日的,没能走到布庄的大门。 朱颜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脑后勺的一记巨痛。 再醒来,是被一股肮脏的气味给熏醒的,手脚都被捆绑住,动弹不得,在一间昏暗的屋子,旁边还有十来个孩童。 她这是进了拐卖人口的窝点? 继被绑架之后,再被拐卖? 屋外陌生的讨价还价声,证实了她的猜测,对方说的是本地话,但朱颜最近在都护府,成天往外跑,身边又有个精通官话和本地话的王婆子,她已差不多能听懂本地话。 “……你也看到了,那样的容貌,我要三十贯钱,你们都赚了,你到蜀地,再一转手,一百贯不成问题,比你卖掉那一屋子的孩子都强。” 三十贯钱,相当于后世的十万块左右。 朱颜听王婆子说过,胜州城内,一个人卖身价大约五贯钱,都护府府城这边是大约是六贯钱,她还挺值钱了。 在外面,妆容暴露。 她的脸,便是一切祸事的根源。 不过听到对方要求人贩子把她转卖到蜀地,朱颜便猜到,很有可能是熟人,朱颜把所有人在脑海中过一遍,到底是谁和她结了这么大的怨仇,竟然会生出这样的恶毒心思,把她敲昏、绑架及至拐卖。 这世上,确实有和她有这么大仇怨的人,但人不在边地,在京城才对呀,何况,那些人也没胆子这么做。 朱颜想不到是谁,只好想着脱身之策。 她是想出宫,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朱颜记住那个声音,等那人走后,人贩子进来,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忍着对方微眯着眼的猥亵目光,她不等对方开口,强作镇定出声道:“你可以拿我向安北都护府都护苏一泉勒索一笔大钱,你要两百贯钱,不,哪怕三百贯钱,他也会乖乖送上。”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的更新,么么哒,另外,狗皇帝不接受高昌王女,纯粹是因为他认为对方不够漂亮,就这么简单。 ? 112、不愿相信 “安北都护府的钱, 老子可不敢拿。” “那安北都护府的人,你就敢收?人都敢收了,还不敢拿钱?” “你是安北都护府的人?” 朱颜看出对方的迟疑, 尽量使自己声气十足, “是。” 如果容貌没有暴露,她还可以与对方周旋,路上再伺机逃脱,但如今容貌暴露, 对方自进来后,满脸猥琐之态, 盯着她, 眼里的兴奋与垂涎之色毕露。 她只能用身份震摄对方。 又说道:“你现在把我送回安北都护府,我能保你此生富贵荣华, 不然, 你出不了安北都护府及下面的六城,我死了,你也会死, 你的家人也会死。”刚刚房间的门打开,外面天色还很亮,所以朱颜才肯定, 她还在安北都护府的辖区内。 “就是死,老子也想做个风流鬼,美人,绝色美人, ”那人直接上手, 手背在朱颜的脸庞上, 从饱满的额头蹭到精巧的下颌处, 皮子娇弱,他粗手一刮,留下一道红痕,手底的细腻,令他啧啧出声,淫1心大作,哪还管什么生死富贵家人。 他俯身抱住朱颜,掐着朱颜的脸庞,似奸邪般笑出声,“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你这样好的货色,老子睡了你,就是在富贵乡里走一遭,还要什么别的富贵。” 美色使人头昏。 何况,这样的金玉美人,非富贵窝里养不出来的。 朱颜强忍着脑后勺传来的巨痛,脸上的疼痛,还有心头的惧怕、恐慌、不适、恶心,手脚发凉,却不得不提醒自己冷静,再冷静,一定要冷静。 此刻,她的任何挣扎行为,只会给对方助兴,瞧着对方丑态毕露,满脸淫1邪之色,在对方亲过来时,突然间,展颜一笑,还笑出声来,“要我陪你睡,总得把我手上和脚上的绳索解开吧。” 那人见了,脸上多了一份痴态,两眼发直盯着朱颜,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眼里多了一丝警惕,发问道:“你愿意?” “我不愿意。”朱颜摇了摇头。 “也对,你伺候的都是贵人,估计都没见过老子这样的粗人。”那人倒露出释然了,提防心也放下,对方要是愿意,他才会觉得奇怪,手往朱颜胸口摸去。 “这样不舒服,你先给我松绑。”朱颜扭开头,咬牙高声道:“就算我松绑了,你是男子,力气大,我大腿还没你胳膊粗,你怕什么,还担心我逃出去不成。” “知道老子力气大就好,老子是风1月场上的常客,等会儿保管让你爽。”那人在朱颜胸口捏了一把,倒是转手去解了朱颜手上脚上的绳索,像朱颜这种富贵窝里出来的娇软娘子,他一手就能制止住对方。 朱颜手脚能动后,来回转动了下,脸上含笑道: “但愿你有些真本事在身,就算被强,我也希望自己舒服点。” 一听这话,那人哈哈大笑起来,“老子喜欢,老子竟看错眼了,原来是个淫1娃1荡1妇。”说着,俯身而上。 朱颜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能忍的。 尤其是在男女1交1欢之事上,可是在对方的脸贴过来时,发黄的面颊上油腻腻的,更有几处黑色的斑点,不知是痣,还是脏1污,一对三角眼,笑起来眼角越发松弛,使整张脸变得越发丑陋狰狞,还有肥大的身子,如同这间屋子里般,散发着一股恶丑味。 这一切都引起了她生理上的不适。 几近于恶心呕吐。 朱颜想着,她大约是被狗皇帝给影响了,也成了一名颜狗。 在自己呕吐之前,在那种如附骨之疽的气息贴身前,朱颜却再也忍不住了,抬腿一脚猛地朝对方胯间踢过去,自上次踢过一次狗皇帝,她后来还研究过几个方向,只是没法亲自实验。 这回一伸腿,几乎是下了死力,没有任何保留。 啊地一声尖叫惨呼,震破耳膜,房间里早已缩在角落里的十六个小孩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朱颜趁势要起身,不防被对方伸手啪一巴掌拍倒在地。 “你这个贱人,死婊1子,你等着,老子要宰了你,不,先奸再宰。”那人捂着下身,脸色极其痛苦地咒骂。 朱颜痛得脸颊发麻,没管对方的叫骂,她要趁着对方暂时站不起身,先把对方撂倒,她扫了眼屋子,只有一条短板凳,她咬牙爬起来,去拿短板凳,只是刚拿到短板凳,外面传来的叫唤声。 “侯三,你怎么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头男子出现在门口。 “刘四,快,快帮我把这个死婊1子绑了。”侯三恶狠狠地瞪着朱颜。 刘四看了眼侯三的样子,奚落道:“我刚还劝你悠着点,你早晚有一天会死在女人身上。”转头,盯向朱颜,目光极其冷漠。 在听到叫唤声那一刻,朱颜就知道糟了,她竟一时忘了,这种拐卖人口都是有团伙的,绝对不止一人。 这一刻,她很绝望。 因此,朱颜在刘四靠近前来抓她,威胁她放下短板凳时,抄起短板凳不管不顾朝对方脑袋上砸去。 “给我住手,再不住手,我打死你。”刘四闪躲不及,被人击中脑袋,他头一回碰到这种硬茬,根本不被威胁所动,脑门上疼痛,令他清醒,一把夺过短板凳,直接一巴掌扇过去,又踢了两脚。 朱颜摔倒在地,脸上没了痛感,脑袋嗡嗡作响,胸口痛得爬不起来,只看到对方脑门上鲜红的血汩汩往外流,眼前一片血色,在对方又要来踢她时,下意识想闪躲,不知是不是眼前出现了幻觉,有一队人,从外面冲了出来。 有好几个,手脚利索,很快把刘四给撂倒。 侯三已经跪地叫喊求饶了,“好汉,各位好汉……” 朱颜脑袋晕得厉害,已听不到太多的声音,最后昏过去前,听到几句不相干的对话。 “……头儿,这是嫂夫人?” “不是。” “仔细看,比嫂夫人瘦些,长得倒挺像的,不会是嫂夫人的姐妹吧,要不介绍给我……” 遇到熟人了? —— 安北都护府的天,如同塌了。 苏一泉跟在皇上身边十余年,头一回见到皇上在人前失态,抛下政事不管。 当时,皇上正带着他与都护府下的各州防御使讨论军事,侍中令狐游、右仆射尚全以及中书舍人成端皆有列席,不想杨新突然闯进来,禀报说:许公子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皇上抬头问道。 杨新走了过去,走到皇上身侧,凑到耳畔,低声回禀。 杨新的声音很轻。 苏一泉离得近,也只听到‘布庄’、‘人不见了’几个零星字眼,苏一泉心头微慌,因为他清楚许公子便是朱元妃。 苏一泉瞧着皇上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跟个煞神般,杀气腾腾,几近暴走,“都是死人呀,什么叫不见了,脑袋全别要了,一群废物,备马,朕现在过去。”站起身,扔下满屋子的臣子往外冲。 冲出门口,才停步脚步,倒退回两步,看向满堂臣子,声音极冷厉道:“散了。”然后抬头喊苏一泉,“即刻起封锁府城所有城门,城中实行戒严,所有人员不得窜动,违令者一律就地斩杀。” “再安排两千人去沈记布庄,把沈记布庄所有人都抓起来,以沈记布庄为中心,对邻近五个坊间,照着户籍薄册进行挨家挨户抄查,寻找许公子,抓住任何多出来的可疑之人。” 苏一泉赶紧领命。 皇上转身就跑。 屋子里的臣子都被皇上的雷霆威势给吓蒙住了,皇上一走,才陆续回过神来,右仆射尚全皱了下眉头,“许公子天天在城里逛,能出什么事?” 令狐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先跟过去看看。”皇上刚才暴走的样子,整个人狂暴得仿佛一柄出锋的利刃,随时要杀人。 同时跟过去的,还有巡边安抚使许节。 另一边,皇上冲出去,看到跪在外面的吕余,抬腿就朝对方心窝子踹了两脚,骂了句废物,“你最好保证,她无事。”然后没作停留,到府门外,令左吉安在前面领路,又让任法善带人跟上,一路快马疾行赶到沈记布庄。 他是不相信,阿颜不见了。 安北都护府的府城,是军事重镇,有两万边军驻守,另有他特意拨给苏一泉的两千羽林在城中,所以,他才会放心地让阿颜在城中游逛。 皇上站在一幢两层楼高的布庄前,一间小小的布庄里,所有人都告诉他,阿颜进去后不见了,那位辛黄花说,阿颜见了她就离开了,可黄如意黄吉祥以及王婆子都说,没见阿颜出来。 “谁让你们在外面的?” 皇上冷冷盯着黄家姐妹,“朕记得,朕有说过,在外面,让你们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为什么让她单独进去?” “你们最好保证,她无事。” 皇上盯着布庄的布局看,从门口到织房,就隔了一间铺面,一条长廊,有事喊一声的事,都能听到。 要么是熟人带走,要么是阿颜主动离开。 第二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愿接受,“你们仔细回想下,自来府城,她见了哪些人,在哪个铺子多坐一会儿,好好想,别漏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地方。” 黄家姐妹吓得不行,黄如意已瘫倒在地,黄吉祥壮着胆子一个个说,随着她说出来的每个人每个地方,都让一旁的任法善给记下来,然后派官兵去抓人。 最后,王婆子犹豫了下,还是提到了林娘子。 “她还在府城?”皇上一惊,抬起头,森冷的目光直射向王婆子。 王婆子吓得打了个哆嗦,连连点头,“最近几天,公子出门,都有遇见对方。” “好胆子,朕让她走,她竟还敢留。” 皇上说完,两眼微眯,眼里闪过一道凌厉的锋芒,吩咐任法善,“你亲自带人去抓林娘子,同时把胜州刺史袁义抓起来。” 任法善没有任何迟疑,领命而出,好似要去抓的不是一个正四品的朝廷重臣,而是一个普通人。 皇上跑进布庄,发疯般找遍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见阿颜的身影,布庄的人已全被官兵抓了起来,包括店里的东家。 他依旧不愿相信,阿颜不见了。 直到侍中令狐游过来,皇上才稍稍恢复些理智,不能这么无头苍蝇,从吕余他们发现人不见,又在这里找到了两刻钟,之后再禀报他。 到此刻为止,人已经消失半个时辰了。 从这里到最近的城门口,只需要一刻钟。 封城还不够。 皇上看向令狐游,“你去给苏一泉传个话,废止安北都护府六州内所有现行过关文书,再制定新的过关文书,即刻起,所有出行过关,必须到都护府办理新的过关文书,一人一份,否则概不许通关,并逮捕到都护府审查。”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任何人都不得在安北都护府区域内流动。 令狐游听了,却觉得不妥,“陛下,如此一来,事情就闹得有点大了……” “朕没觉得大。”皇上大喝一声,打断令狐游的话,就算人出了府城,他也不能再让人出安北都护府,“再和张素说,两千龙武军,一千人在府城外搜索许公子的下落,一千人去六大州城的地域控制关卡,抓住一切可疑人员。” 令狐游见劝不住,只得应声唯,主动领命,“城外搜索,微臣亲自去跟着。”至少,他见过朱元妃真容,他怀疑朱元妃失踪,很有可能是真容暴露。 皇上颔首应下,又看向巡边安抚使许节,“你是地方刺史出身,子进不在,你接一下审讯的工作,所有抓起来的人,都给朕好好审问,许公子去了哪?” 子进是丘于扬的表字。 作者有话说: 9.20日的更新~~ ? 113、不该存在 顷刻之间, 整个安北都护府风声鹤唳。 全城戒严,羽林军出动,官兵更是各处抓人, 沈记布庄被辟成了临时审讯之处, 惨叫哀嚎声不绝,大白天的,太阳尚未西沉,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站在布庄外面,便能闻到一股血1腥味从里面漫延出来。 皇上一脸凶神恶煞地坐在铺子里, 几乎每间隔一段时间, 便有一道命令通过杨新之口传出来。 门口络绎不绝。 不停有被抓的人进去,也有人被抬出来。 右仆射尚全和中书舍人成端原本待在都护府内, 直到听说沈记布庄成了审讯现场, 才急匆匆赶过来,却发现,这儿比他们想像得还要惨烈。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残暴不仁。” 成端震惊不已,就要进去劝谏,却被一同来的尚全给扯住, “你站住,你现在进去,只是多填一条人命。” “可陛下……” 成端想说皇上这是疯了,到底存了敬畏之心, 话卡在喉咙里, 没敢说出来, “人不见了, 叫人找就是了,许公子是个大活人,他有腿能走,为何要查抄这方圆五家坊间的所有人家?还要迁怒所有这些日子见过许公子的人?” “也不知是许家哪尊佛?”成端十分气愤道,作为直臣,他天然厌恶外戚。 尚全听了,提醒道:“令狐侍中已经亲自出城去寻人了。”能劳动一位宰相出城寻人,他也想知道,是许家哪位,只是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那位,怕不是什么许家人。 成端一听,着实一愣,侍中令狐游亲自出去寻人了,瞬间意识到不简单。 尚全看了对方一眼,他就知道,能进三省的人,就没有蠢货,“你跟我进去,不许乱说话。”他叮嘱道,成端三十出头的年纪,官居中书舍人,属正五品上,未来前途可期,中书令谢无不在,他少不得看顾一二。 尚全和成端俩人刚走进铺子,就见负责审问的许节火急火燎从后面跑出来,“陛下,有消息了,林娘子招了。”说完,递上一份供词。 皇上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抢过那份供词,供词上写的是林娘子雇人绑架了许公子,并以袁刺史的名义把人送出城,然后以三十贯钱卖给了人贩子。 正因内容太过骇人,许节没敢口头回禀,只敢写在纸上递供词。 皇上一眼扫去,瞳孔猛地紧缩,怒发冲冠,胸口似被重物给压住,差点一口气上不来,那张薄薄的供词,在一瞬间被捏成团,面色极其可怖,眼里凶光闪烁,仿佛要噬人一般盯着许节,“人贩子在哪?” 许节被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回道:“她没说,她说要面见陛下才回禀。” 皇上听了,立刻扭头往后面走,脚步如风,许节急忙小跑着跟上去,后面布庄原来的织房,被他临时改成了审讯场所。 尚全迟疑了下,留在了原地,没有跟上去,成端见了也没有跟上,他一半是看右仆射尚全的行动,另一半是被皇上刚才的样子给吓到了。 原本明亮的织房,被布置得昏暗许多,有如人间炼狱,充满血色与惨叫。 许多人进来,没撑过一刻钟。 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各色刑具大多是从府衙那边搬过来的,部分是许节根据需要临时改造出来的,其中一个角落里,林娘子双手被绑吊挂在一个木架上,身上一条条鞭痕,抽得遍体鳞伤,没有一处完整的,衣裳褴褛,血色浸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右手手指带血。 皇上却只觉得远远不够。 他平生很少后悔,这一刻,却极后悔,早在那一次晚宴,胜州刺史袁义带她来都护府的府城,把她献给他,他拒绝了,她竟大胆跑到他面前来敬酒时,他就该直接处死她,而不是喝退。 当时处死她,就没有现在的事。 阿颜也不会受这场无妄之灾。 皇上走近前,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盯着对方,逼问道:“告诉朕,人贩子在哪?” “陛下来了。”林娘子轻笑出声,似没看到皇上要杀人一般的目光,“陛下,妾想问您一句,妾美吗?或许,在陛下眼中,妾的美貌不及您心中的朱元妃……” “闭嘴,你没资格提她,朕只问你人贩子在哪,没功夫听你废话。”皇上伸手一把夺过旁边行刑的鞭子,把鞭子扭成两股抵在对方的喉咙上。 “陛下别急,人贩子在哪,妾会说的,陛下就不想知道,妾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上听了这话,没有出声,只目光极为森冷地盯着对方,他其实也很不解,他派人抓了这些日子里以来,阿颜见到的所有外人,林娘子只是这些外人之一,他没想到,竟会是她做的。 林娘子见对方不出声,如同得到了允许般,又开口道:“妾身自及笄后,每个男人看妾的眼神,都透着惊艳,在男人面前,妾身从来无往不利,唯有在陛下这里,陛下拒绝了妾三次。” “妾身自负人间倾城色,合该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可惜妾身命薄,出身市井,无法参加选秀,好不容易等来圣驾北巡,妾身想趁着这个机会,谋个青云直上,不曾料到,竟入不了陛下的眼。” 说到这,林娘子脸上露出一丝愤然之色,“后来,有人跟妾说,陛下之所以看不上妾,是因为陛下盛宠的朱元妃就在身侧,妾就想看看,是个怎样的美人,见过之后,发现确实是个大美人,长得好,心肠也好,又得陛下恩宠,一切都令妾羡慕不已,她活成了妾想要的样子,可这么好的人,就不该存在……” “够了,”皇上眼神忽地变得阴冷,抵着对方喉咙的鞭子紧了紧,“谁跟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这个妾不能说。” 皇上听了,退了两步,吩咐旁边的许节,“给她上刑,直到她回答完朕刚问的两个问题为止。” 话音刚落,杨新一路小跑进来,未站定,立即禀报道:“陛下,令狐侍中找到了许公子,正从城外把人带回来。” “真的?”皇上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惊喜给攫取,脚踩浮云,犹如在梦境中,很不真实。 “是真的,令狐侍中派来的人,就在外面候着。” “好好,咱们立即出城去接人。”皇上一刻都等不了,再没有比找到阿颜更重要的事,转身就要走,扔掉手中的鞭子,看了眼许节,“这里交给你,审问出告诉她消息的人是谁。” “唯。”许节连忙答应,他同样欢喜不已,也大喘了口气,就在刚才,皇上周身气息一下子变得欢快,不像之前那么沉重,压得他不敢喘气。 唯有林娘子听得消息,吃惊之余,心中愤恨万分。 她没想到,那伙人贩子这么不顶事,竟这么快被找到了,半天时间都不到,见皇上转身要走,连忙喊了声,“等等。” 只是皇上根本没停留,林娘子急了,又大声喊道:“妾说,妾告诉陛下那个人是谁?” 这一次,皇上顿了下脚步,回头看向林娘子。 林娘子立即道:“既然朱元妃找到了,妾希望陛下您能饶妾一命。” “朕从不跟死人谈条件。” 皇上冷冰冰盯着对方,“你倒可以慢慢想,你的死法,是腰斩,还是凌迟,许节,行刑之前,记着千万别让她死了。” 扬着头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根本不给对方留一丝商量的余地。 “妾说,是一个自称朱绮的人找上妾,她说她是朱家二娘,是朱元妃的妹妹,一切都是她告诉妾的。” 作者有话说: ? 114、天子一怒 皇上带上一队人马出城。 由令狐游派来报信的人领路, 在城外二十里的一个山脚下,有一排茅草屋,四周早已让龙武军给围了起来, 皇上到的时候, 令狐游以及统令这一千龙武军的中郎将裘坡迎上前来。 “人呢?”皇上单刀直入,挥手免了他们的行礼,在外面,他从来不在乎这些虚礼。 “在里面, 微臣领陛下过去。”令狐游连忙道,在一侧引路, “人受了伤, 微臣已让随行的军医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人正昏睡着。” 皇上听了, 心头一紧, 哪怕早猜到,落入人贩子手中,依照阿颜那梗直的性子, 讨不了好,可听到受伤二字,他依旧无法接受, “人贩子都抓到了吗?” “在这儿的三个,全部抓住,据他们交待,还有四人外出, 裘将军已派一队龙武军跟出去缉拿了。” “务必全部擒获, 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人。”皇上交待道, 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一些, 引路的令狐游免不了被催赶着往前走,走到左起第三间茅草屋前,几乎不等令狐游开口,皇上直接推门进去。 饶是有令狐游的提醒,皇上在见到屋子里的朱颜时,犹如三尸暴跳,怒不可遏,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儿,平日里磕着碰着,他都舍不得,除了她用性命威胁他那次,他从来舍不得动她一根头发丝儿,竟被人打了。 两颊红肿,还留有指印,很明显被人抽过耳光,整个脑袋用布包扎了起来,人躺在土炕榻上是昏睡的,稀疏细长的眉毛拧成一团,把他的心也揪作了一团,他急步走到榻边,伸手去摸阿颜的脸庞。 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这得有多痛,得痛成什么样?阿颜又怎么能受这样的痛,他的心似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两眼赤红,脑袋似炸了一般难受,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敢? 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向天借胆,竟敢动他的人。 所有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皇上摸了摸阿颜的眉头,坐在榻上,满身戾气,扭头喊令狐进来,“把军医也带进来。” 令狐游应了声唯,很快带着军医走了进来。 军医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姓刘,擅长治外伤,皇上直接问道:“她脑袋上的伤势如何?什么时候能醒?” “回禀陛下,贵人后脑勺被重击过,没有及时医治休养,之后,脑袋又接连受到摔撞,引起脑震荡,也有可能导致脑内血瘀,眼下贵人处于损伤性昏厥,小的也不敢保证贵人什么时候能醒。” 刘疡医如实回答,刚说完,立即感受到一束凌利的目光射来,瞬间一股巨大的威势压了过来,吓得他胆颤,连忙补充道:“如果明早还不醒,小的建议施针通神窍与血瘀。” 令狐游一见,跟救场似的,赶忙出声,“陛下,他是军医,更擅长治刀剑外伤。” 皇上听了,挥手让刘疡医下去。 刘疡医离开后,令狐游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朱元妃,很不忍心,他找到人时,发现朱颜的伤势,心惊肉跳,直觉不好,所以遣人去城中报信都没敢说她受伤的事,直到皇上来了,才敢提及一二。 “陛下,您带元妃先回城,眼下要紧的是给元妃治伤,都护府里有疾医,另外,可以派人回京城,把太医院院正和林太医叫来给元妃治伤。”令狐游建议道,他已经不期望立即回京了。 现在是要怎样才能平息皇上的怒火。 令狐游又道:“微臣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一辆马车。” “好。”皇上阴着脸应下,眉目染寒霜。 令狐游松了口气,退出去,安排人把马车赶到门前。 只是很快,他发现,他这口气松了太早了,当皇上抱着朱元妃上马车后,叫来中郎将裘坡,下了第一道诏令,焚烧这些屋子,并屠尽方圆十里内所有人,包括今天经过的。 “陛下不可。”令狐游当场跪了下来。 国朝宰相,地位崇高,不轻易下跪。 裘坡见宰相下跪,连忙跟着跪下来,没敢立即应命。 令狐游知道,他可以有很多理由劝谏皇上,民为重,君为轻;民者,国之本也,本固而国宁;杀勠无辜百姓,与桀纣之君何异,将来青史必记一笔。 但他更知道,这些大道理,皇上是不会听的。 “怎么?你想做诤臣谏臣,替周围百姓请命求情?”皇上两眼微眯,冷光闪现,质问道。 “微臣不敢。”令狐游很清楚,这一刻他极其危险。 他不像中书令谢无、侍中华光,是三朝老臣,得先帝顾命,他有今日,全靠皇上的一力提携宠信,此刻,一个答不好,他将万劫不复,“陛下,微臣是想到,陛下眷顾元妃,元妃娘娘心地纯善,必不愿伤害救她之人。” “微臣是接到报信,才发现元妃在这里,找到时,这里的三个人贩子,都被绳索捆住,元妃的伤,便是其中两个人贩子所伤,据他们交待,当时有一伙人闯进来,打伤了他们,还让其中一个女贩子简单给元妃收拾了一下,放到炕榻上,他们把人贩子捆好才离开。“ “微臣认为,报信之人,便是救了元妃之人,便是周围百姓或是周围经过之人,行此善举。” 皇上听了,冷冰冰问道:“你就这么肯定?” “微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令狐游俯首磕头触地,接着,又抬起头来,“眼下,最重要的事,一是元妃治伤养伤,二是找出并处理一切谋害元妃之人,使凶手伏法,使元妃不白白受此冤屈劫难,三是为元妃名声着想,不要牵连无辜。” 无辜? 皇上觉得所有人都该死,“朕告诉你,朕不觉得周围的人无辜,这里是人贩子长期据守的窝点,还有生意找上门,朕不相信,周围的人一点都没察觉,就按连坐制,离这最近的五个村子,所有人皆就地屠1杀。” “不容再商量。”皇上阴沉着脸,一字一句说出这几个字,目光阴冷地盯着令狐游。 令狐游浑身打了个颤栗,不敢再求情。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接下来,府城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被牵连进来。 胜州刺史袁义被族灭,林娘子被腰斩弃市,林家郭家被族,跟着朱颜的人全部仗毙,当日南城门的守卫,全部下狱处斩,七个人贩子被审讯之后,被游街,处以凌迟之刑,并诛连其家族。 同时,皇上着令中书舍人成端拟了一道圣旨,从即日起,各地地方官增加一道政绩考核内容,把抓捕人贩子及打击人口拐1卖,列入当地治安清明的一项重要考评指标,吏部每三年一次的地方官考评中,凡此项考核不合格,刺史、别驾、治中五年内不得升迁。 这道圣旨,以极快的速度发了出去。 府城中,一片腥1风血1雨,人人自危。 所有人都希望这场风波早日平息。 谁也猜不到,皇上还会做出什么事,最着急的就是侍中令狐游与右仆射尚全两位宰相,要知道,尚全素来除了钱和帐本,其余事情一概不关心,今日也难得守到了皇上的住所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许公子就是朱元妃?”尚全问令狐游。 “不然呢,我不信,你一点都没怀疑过。”令狐游摊了摊手,他从不小看任何一个聪明人。 俩人候在院门外踌躇徘徊。 抬头,就瞧见被皇上临时委以重任的许节,意气风发地往这儿来,这些天,许节简直跟条疯狗似的,逮人就抓、审、判、杀,审案速度甩了三司几条街,严刑峻法,看得人胆寒。 许节上前来,拱手朝两位宰相行礼打招呼,“尚仆射,令狐侍中安好。” 尚全板着张脸,他一点都不好,皱了皱眉头警告道:“许节,小心刀子挥得太快,伤到自己。” “多谢仆射提醒,我有急事要向陛下回禀,就不耽误俩位说话了,对了,要不要我进去帮两位通传一声。” “不必了。”令狐游连忙含笑拒绝,“你赶紧进去,别耽误陛下的事。”说完,还主动给许节让路。 瞧着许节大摇大摆进去的背影,尚全气得大骂了句,“小人得志。” 皇上近来宠信许节,唯有许节觐见,不用通传,要知道,自朱元妃回来后,皇上根本就不见两位宰相,所以,尚全才会气不过。 “听说元妃醒了,这件事因她而起,想个办法让她劝劝陛下,不能再这么杀下去了,再加上许节这个龌龊小人疯子的推波助澜,会出大事的。”尚全说到这,又看向令狐游,“苏都护呢,他怎么说?让他也想办法,见见朱元妃。” 令狐游摇头,他也急,“你以为我们没想过,可除了陛下,现在没人能近得了朱元妃的身。” “随身照顾的婢女呢?” “陛下不信任,这几日全是陛下亲力亲为照顾元妃,除此外,杨新守在门外。” 尚全听了,只敢在心里暗骂句妖孽。 令狐游瞧了眼脸色不好的尚全,“你要是看不过眼,还是回去理你的帐,我跟苏都护再一起想想法子。”尚全有重任在身,接下来两年里,每年要向安北都护府供应五百万石粮,另外还要配备十万匹战马,五万副盔甲环首刀等各项物资。 且说,许节进去后,虽说皇上特旨,这几日他可以无召觐见,但走到房门外,并没有直接进去,请中常侍杨新帮他通禀一声。 皇上很快见了他,“什么事?” “朱二娘说,她要见元妃一面,她才肯招。” 皇上皱了下眉头,问:“你没用刑?”语气带着笃定。 “没,她是元妃妹妹……” “你也说了,是元妃妹妹,不是元妃,”皇上急喝道,打断了许节的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审讯的事,应该不需要朕来教你。” “唯,微臣明白了,立即去办。”许节一身冷汗,皇上对元妃的恩宠之隆,他看得最明白,所以碰上元妃胞妹,他才会谨慎地来请示一下。 又听皇上道:“还有元妃不见她。” 皇上从来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朱二娘,他当初让吏部给朱二娘的夫婿,在北地或岭南选个地方任个八1九品的司马,永不升调,后面就没再管过了,谁承想,阴差阳错,人会被扔到了这里,为此,他把吏部尚书给狠骂了一顿,一气撸成白身。 许节正要领命出去,却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似珠圆玉润,“等等,我去见见她。” 皇上回头,看到出来的朱颜,连忙回转身,“阿颜,你怎么下榻了,去榻上好好躺着。” 作者有话说: ? 115、梦里三生 狗皇帝是不愿朱颜见朱二娘的。 因朱颜坚持, 犟不过朱颜,最后他只能同意,想了个法子, 并没有让朱颜出去, 而是让许节把朱二娘从监狱里带来都护府内,他打算在这间正殿内,陪朱颜一起见朱二娘。 朱颜却不想他在现场,“你出去。” “不行, 你一个人朕不放心你。” “你是不放心我,还是你想见她?”朱颜反问道。 “朕怎么会想见她……”说到这, 狗皇帝猛抬头瞧向阿颜, 对上她怀疑的目光,心里很憋屈, “阿颜, 直到现在你都还疑心朕?还不相信朕?” 朱颜凉凉地看了眼狗皇帝,“那等会儿她来了,你就出去, 避嫌。” 有前科的人,让她怎么相信。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狗皇帝听到避嫌二字, 很是郁闷,回想当初,他真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去听信朱二娘的话, 见鬼的姊妹同心, 如果当初真让朱二娘进宫, 阿颜估计能跟朱二娘老死不相往来。 “好, 好,朕不见她,朕出去,但让杨新留在殿内盯着,”狗皇帝咬牙答应,抱住朱颜,低头轻声哄道:“阿颜,她心思歹毒,你一个人见她,朕很担心,疾医说,你现在身子还虚着,绝不能再碰着磕着了。” “可以,让他用棉花塞住耳朵。”朱颜也担心朱二娘人来疯。 她断了朱二娘的荣华梦, 她曾有想过,朱二娘大约恨死了她。 但她从来没想过,朱二娘竟会真的要置她于死地,十四年姊妹之情,在家里,哪怕朱二娘打小爱争抢,喜拔尖,最多也只使个跘子,没到要害人命的地步,这次她竟然唆使外人来害她。 嫡母莫氏常说,姊妹有今生,没来世。 她倒觉得,她和朱二娘是宿世对头。 等到朱二娘被带来,朱颜就知道自己多虑了,因为朱二娘是被两个健壮的仆妇抬进来,全身跟捆粽子似的,用麻绳给捆住,抬进正殿内,抬到椅子上放下,之后,才松开她嘴里的木塞。 “阿姊,你怎么没死呀。” 早猜到朱二娘开口不会有好话,可朱颜听到这话,依旧忍不住气血上涌,伸手挥退两个仆妇,才盯着朱二娘,上下打量一番,与四年前相比,丰满了一些,容光焕发,她出嫁后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我听说,你有个儿子。” 朱二娘一听这话,整个人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两眼瞪着朱颜,一脸防备道:“你要干什么?稚子无辜,阿项才两岁。” 阿项是她儿子凌项,去年年底出生。 朱颜摇了摇头,“二娘,你先弄清楚,不是我要干什么,而是你要干什么,稚子无辜,你和我说有用,但你心里很明白,你和凌节说无用,你既要求我,就该有求人的态度。” “你本来早就该死了,是我救了你一命。” 朱颜听着对方理由气壮的口气,不由气结,冷笑一声,“你救我?你害我还差不多。” “我之前救过你一命,如今想害你一命,正好抵消,只可惜,你没事,你要是死了多好……” “你闭嘴,你要是不会好好说话,我立即让人抬你出去,之后,就不会再过问丝毫。”朱颜直接打断朱二娘的话,神情严厉起来。 “阿姊,我救过你一命的,你的命很贵重,换我和我儿子,还有阿凌的命与前程,在皇上那,应该都值。”朱二说到这,顿了下,又补充道:“阿凌是我夫君,叫凌岳,是都护府的一名城门司马。” 朱颜听着朱二娘又说了一遍,救过她一次,只觉得对方疯魔了,她从小到大的记忆,并没有朱二娘救过她性命。 却听朱二娘开口道:“阿姊,你进宫后不久,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仿佛经历了一生,我一开始是不信的,可直到宫里传来消息,你有八个月的身孕,皇上特旨,令阿母进宫探望你,我开始慌了。” “所以,我缠着要和阿母一起进宫,我从来没进过后宫,可后宫里一切景致,包括宫里的许多嫔妃,与我梦中一般不二,我不得不相信,那个梦大约是我以后人生的预示,我不想要那样无望的人生,我想改变自己命运,我更不想成为你的影子。” 朱二娘说到这,停了下,盯着朱颜,接着道:“在那个梦里,阿姊进宫后第四年死了,被邓太后赐死,之后,皇上跟疯了一般,冒天下之大不韪,废了邓太后,族灭了整个邓氏,后宫自刘皇后以下至采女,全部被贬为庶人赐死,后宫嫔妃母族全部受牵连,诛杀殆尽,直到刘皇后的祖父,已致仕的前太常卿刘光以八十高龄,敲登闻鼓为刘皇后鸣冤,这场杀戮才终结。” “此后,阿姊被追封为皇后,阿稷得立为太子,皇上恩荣朱家,曾祖与祖父被追封为国公,朱家一公五侯,五弟落地后襁褓封侯,三妹四妹封县主,出嫁后封正一品国公夫人,朱家满门冠带,富贵荣华,莫与伦比。” 朱二娘说到这,突然笑了起来,喊了声阿姊,“你看,你是不是死了,比活着,对朱家有用,你如今活着,阿父连个郡公的爵位都没有捞着,你说,我要是把我这个梦告诉阿父,阿父会不会也盼着你死。” 朱颜心头大惊,二娘说的梦境中事,与她所看的那本书完全不一样,“那么,你自己呢?” “我呀,我被皇上册封为皇后,迎娶入中宫,皇上说,阿稷年仅三岁,他不放心旁人照顾阿稷,只相信我这个亲姨母,最开始的时候,我是真的很高兴,因为哪怕是宫中正得宠的美人,我打杀了,皇上也不会责怪我,看着后宫的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我这个皇后,托阿姊的福,稳如泰山。”朱二娘说着说着,眼泪便掉了出来。 “为了让我一意一心照顾阿稷,担心我生了孩子后会偏心自己的孩子,皇上终生不幸凤仪宫,我直到死,都没有尝过男1欢1女1爱,甚至后来,皇上担心阿稷只记得我这个姨母,忘了生母,阿稷七岁后,皇上亲自养在乾元殿,以至于阿稷和我也不亲。”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我永远争不过死人。” “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不能让阿姊死,不让阿姊死,就只能谋划待在宫里,可惜,阿姊不愿意,还和皇上闹翻了,不过最后结果竟然一样,阿姊没了我梦境中的专房之宠,竟然没被邓太后赐死。” 朱二娘抬头问朱颜,“阿姊,你说是不是我救了你一命。” 朱颜不愿相信朱二娘的话,可要说朱二娘假托梦境编故事,其中的描述,却又极贴合狗皇帝的行事风格,朱二娘当时在宫中仅半个多月,按理说,不该如此了解狗皇帝,所以,到这一步,她是信了朱二娘的话。 朱二娘的梦境,或许是某一世。 没有朱二娘进宫的那一世。 饶是阅文无数,身在局中,朱颜依旧很震惊,只是她却能感觉到,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你既救了我一命,也摆脱了自己的命运,那为什么还要害我?” 朱颜话音刚一落,就见朱二娘望着她的目光充满仇视,“你在梦中祸害了我,在现实中,还要祸害我的阿凌,阿凌文韬武略皆不凡,只因我嫁给了他,便被皇上下旨,到边地做了个八品的城门司马,此生永不升调。” “唯有你死了,皇上才会恩荣朱家,阿凌才能跟着受益,摆脱这层限制,所以我想你死,可惜林昭仪也是个不中用的。”朱二娘恶狠狠道,恨毒了朱颜,无论是梦境中,还是现实中,朱颜都只会给她带来厄运与不幸。 “林昭仪?” 朱颜疑惑了一下,却又很快明白过来,而朱二娘也给她解了惑,“在那个梦境中,林娘子便是这次被皇上带进了宫,颇得圣宠,入宫后不久就被册封为昭仪,她也是个有手段的,在那个梦境中,我找了她几次麻烦,都被躲开了,没想到现实中,她会这么不济。” 朱二娘说起这个,很是遗憾,受梦境影响,她到底高看了林昭仪,不然,她宁愿冒着危险自己亲自出手。 朱颜听了,想到那日狗皇帝和她说的,林娘子对他搔首弄姿,顿时觉得很膈应,狗皇帝看事看人,一直有一种超前的敏锐。 朱颜更没想,朱二娘和她夫君的感情这么深,这次出手,竟是为了她夫君的前程,“我不知道你夫君的事……” “你当然不知道,你永远都是无辜的,” 朱二娘抢白道,“朱颜,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就比我大两岁,从小阿父阿母和阿娘都偏心你,连阿兄也偏心你,我明明容貌和你相似,可在那个梦里,在皇上眼里,我永远只是你的影子。” 因此,她在现实中,想进宫,当时除了不想让朱颜死,还想和活人争一回,凭着皇上喜新厌旧的迅速,她不信,她争不过朱颜。 她要凭自己,争一份荣华富贵。 而不是靠朱颜的遗泽。 可惜,她却连争的机会都没有。 “冤有头,债有主,我给你偿命,你放了我夫君和儿子。”朱二娘又道。 朱二娘被带走后,朱颜向狗皇帝问起朱二娘夫君凌岳的事。 狗皇帝不以为意道:“天下之大,别说文韬武略之才,便是有经天纬地之材,用不用全在朕。” 当天夜里,朱二娘于狱中,一根腰带自缢而亡。 作者有话说: 加更~~晚了,错别字明天改,么么哒~~看到有读者说,偷天换日。不存的哈,凡了解狗皇帝的人,都不敢这么做,林娘子这次敢出手,也是受朱二娘的挑唆,但凡她了解狗皇帝,也不敢的。 ? 116、拍错马屁 朱颜是恨死了朱二娘, 尤其知道朱二娘想置她于死地、联合外人害她时,她恨不得她死,可等到她真正死了, 朱颜一下子却无法接受。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 直到晚上, 狗皇帝强行拆了门板,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朱颜,抱起她,把她放到榻席上, “阿颜,她死了, 是罪有应得。” 房间里的连枝灯陆续点燃, 亮堂起来,火光照射在狗皇帝的脸上, 俊朗的面庞上, 透着一丝着急与关心,显得很是违和,朱颜伸出手摸了摸, 似想把这点违和给剥离掉。 “阿颜。” 狗皇帝喊了声,喉咙微紧,抬手覆上了朱颜的手, 有点舍不得她收回去,“你一整天没吃没喝,先吃点东西,朕让人摆膳, 用完膳, 再喝药, 疾医说, 伤口结痂了,药还得喝,明天李院正和林太医会到,让他们来给你诊断一下。” 朱颜似没听到这话般,盯着狗皇帝,念了几个人的名字,“黄如意、黄吉祥、王婆子、吕余,他们呢?也是罪有应得?” “你出事,是他们护卫不力,死都算便宜他们了。”狗皇帝一提起这个就来气,连个人都看不住,他要他们何用。 朱颜听得心头一滞。 自醒来后,她身边只能见到狗皇帝与杨新,等她反应过来时,已隐隐猜到,他们估计都受到了处罚,不方便来她跟前服侍,直到朱二娘的死讯传来,看到狗皇帝的态度,朱颜在话问出口前,心已如明镜,他们只怕都不在了。 狗皇帝一向崇尚严刑峻法,讲究雷霆手段。 “他们在我身边都尽心尽力,真计较起来,这次的事也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你不要每次一出什么事,就弄死我身边的人。”还是一堆一堆地弄死,朱颜仿佛又回到生完儿子阿稷后,再次醒过来时,发现宫里的人全换了。 从前在她面前和她说话的人,活生生的人,转眼全成了孤魂野鬼。 每每一想起,就心惊胆寒,毫毛竖起。 狗皇帝听了朱颜这话,想说,让你出事,他们本就该死,可瞧着朱颜苍白的脸色,后知后觉,隐约意识到,阿颜似乎对人命看得很重,哪怕是一个宫人奴婢,在她眼里,也没有区别。 狗皇帝到底咽下了嘴里的话,没有说出来,长臂一挥把人搂进怀里,低头蹭了蹭阿颜的额头,声音中多了几分郑重,“阿颜,往后你不许再单独出门,要出门,也只能由朕陪着你。” 除了他自己盯着,他不放心任何人。 这次经历,足够他长教训了。 从接到阿颜不见了的消息,再到找到人,短短两个半时辰,他仿佛从地狱中走了一遭,此刻回想起来,依旧如噩梦般,令他很后怕,阿颜要真有个万一,真出了事,事后哪怕他化身修罗,杀尽所有人,也换不回他的阿颜。 这才是最令他害怕的。 他承受不起阿颜有任何闪失,所以,只能正本清源,从源头杜绝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狗皇帝心里并不后悔杖毙了那些人,所以,他没有辩驳,“在朕这里,历来赏罚分明,他们把你护卫好了,朕可以赏他们荣华富贵,同样的,他们失了职,没看护好你,就该付出代价。” 说到这,搂着朱颜的手臂箍紧了几分,“阿颜,只要你好好的,你身边的人,甚至猫儿狗儿也能跟着得到奖赏。” 这算一人得道,猫狗升天? 朱颜心里十分抗拒,挣扎着推开狗皇帝,下了榻,站起来,望着对方冷笑道:“我连出个门,都会被人劫走,你索性把我处理了,岂不更省事,也不用每每都牵连到一堆人。” 狗皇帝让这话给气笑了,“你还算有自知之明。”说完,瞧着朱颜脸色更差了,立即上前抱住她,低头含笑道:“朕可舍不得,朕倒更愿意把你拴在腰带上,片刻不离身才好。” 又哄道:“阿颜,无论你要做什么,也先顾好自己的身子,吃点东西,再喝药。”抬头,朝外喊杨新摆晚膳。 晚膳的菜式很清淡,唯一的不同,是多了碗米饭。 朱颜一眼认出来是在她在宫中常食用的竹溪米,这是个以粟米为主食的时代,大米是副食,只因她喜欢吃大米饭,这几年各地上贡的大米种类多了起来,尤其以竹溪米的味道最好,十分粘松醇香。 少府监全拨给了芙华宫。 “朕特意让人从京城带来了你喜欢吃的米,今晚让厨子做上了,你多吃点。”狗皇帝拉着朱颜在桌案旁坐下,他看到朱颜这几天胃口不好,想到她不喜欢喝粟米粥,喜欢吃大米饭,所以特地让人回京带了两袋米过来。 “我没这么挑食。” “你是不挑食,你只是遇上不喜欢的,就吃得少。”狗皇帝嗤笑一声,“下次出门,把你喜欢的东西全都带上,外面买的都不好,府城中买的大米,朕尝了几种,口感都很粗糙,肯定不合你的口味,朕没让他们上。” 朱颜满心复杂地看了眼狗皇帝。 好起来的时候,是真好。 但恨起来的时候,也真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她就算想做祸水,也只想祸害狗皇帝一人。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奢靡的背后是民力的耗费。 朱颜想了想,还是出声劝道:“以后别做这样的事,下次再这样,你弄来了我也不吃。” “行,只要你多吃点,朕记着你的话,下次不做这样的事了。”狗皇帝在这种小事上,从来都由着朱颜。 晚膳过后,他又亲手给朱颜端药看着她喝下。 “你派个人去把二娘安葬了,再把她夫君凌岳和儿子阿项给放了。”朱颜想了一整天,人死债消,人死了,也救不回来了,只是不希望再牵连活着的人,她最怕的就是狗皇帝搞诛连。 所以,等到次日,她从许节口中问出,这次的事连累了数万人,死了上千人时,她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同时整个人也被吓到了。 许节看到朱颜的反应,还有皇上铁青的脸色,立即回过味,尚全那狗东西害他。 只怕令狐游也逃脱不了干系。 偏偏他没有证据。 他是不经意间听到尚全和令狐游抱怨,说朱元妃疾恶如仇,要是能把害她的人的下场当面告诉她,朱元妃肯定会很高兴,可惜,他见不着朱元妃的面,表不了功。 你表不了,我能表。 许节当即就很得意,这是在宫外,又不是在九重深宫中,皇上很宠朱元妃,他向皇上回禀事情,从不让朱元妃回避,倒是朱元妃大多数时候会主动回避。 还有一点,朱元妃的妹妹朱二娘,刚死在他狱中,哪怕俩人有再大的仇怨,也是同胞姊妹,许节心里多少有点担心朱元妃对他有看法,才急于表功奉承,何况,朱元妃这么得宠,大约与皇上的性子肯定相仿。 并且,皇上暗示过,他这次事情办得不错,会对他予以重用。 元妃深受帝宠。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更想讨得朱元妃欢喜。 种种原因,促使许节在朱元妃面前提及皇上为了她,把半个府城都翻了过来,处置了多少人,边说边畅想,皇上会怎么表扬他,毕竟,他这不仅是在替自己邀功,顺道还替皇上向元妃邀功,朱元妃听到皇上如此重视,想必也会很高兴,简直是一箭三雕。 谁知,他很快发现皇上的脸色不对劲,等到朱元妃接连发问,事情已向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最后,他得到了皇上的一句怒吼,“滚,给朕滚出去。” 许节几乎是连滚带爬从院子里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却又不敢去找尚全和令狐游,只好去求助都护苏一泉。 苏一泉在皇上身边待了十一年,很了解皇上,从前也听皇上偶尔抱怨过几回朱元妃善妒,多少了解一点朱元妃,因此,听说了许节所干的事,只觉得一言难尽,劝道:“许抚使,你干事能力不错,只要做好皇上交待的事,皇上定不会亏待你。” 许节现任官职是巡边安抚使,苏一泉用官职称呼他。 许节听了苏一泉的话,恳求道:“托你去皇上面前帮我说个情,我是真想奉承朱元妃,讨她高兴,没想惹她生气。” 关键现在不是惹朱元妃生气,而是惹恼了皇上。 许节又想问:“元妃的性子……” “元妃与皇上的脾性完全不同。”苏一泉打断了许节的话,想到许节之前就因为马屁拍到马腿上,惹了皇上的嫌,于是语重深长指点他,“皇上喜欢能干事的人。其实你不必去奉承任何人。” 就差直说,他不适合拍马屁。 许节顿时如丧考妣,心里把尚全祖宗十八代给问候了一遍。 果然,直到三日后,圣驾启程返京,皇上都没有再见他,原以为能凭着这次他审案表现的机会,调入京城,任一部之长,就这么白白流失了。 另一边的尚全却松了口气。 京中有一个丘于扬就够了,丘于扬虽然也崇尚严刑峻法,但至少为人刚正不阿,不像许节这样阿谀奉承、极尽钻营。 圣驾还京。 狗皇帝考虑到朱颜的伤势,没有再骑马,一路上改乘马车,因着许节多嘴,朱颜自从知道狗皇帝处置了许多相关的人,就没再和狗皇帝说过一句话。 狗皇帝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暴躁。 回程时,把尚全和令狐游两个罪魁祸首给叫到车驾里臭骂了一顿,最后,特地警告道:“朕容许你们私下里搞小动作,但不许把元妃牵涉进来,再有下次,你们全给朕滚蛋。” 他清楚,他这次要把许节带进京,是有点急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17、恩荣一体 回程改乘马车。 马车的行进速度慢了许多, 来时骑马用了三天时间,回去估算了一下,大约需要二十天左右, 还不包括路上的耽搁, 狗皇帝每到一个地方,不会接见当地的官员,却会派人去查看当地的治安与民生。 途经晋阳时,狗皇帝直接把并州刺史给撸了, 撸成了白身。 据说是并州刺史派人提前清道,把圣驾要经过的路段上的行人及百姓全部强行驱离, 这活计, 原本是随行的张素带领龙武军干的活,属实是让人抢了活, 狗皇帝听说后却心生怀疑。 这次天子北巡, 无论圣驾到何处,他一再对外强调过当地官员不得以圣驾出行作为借口扰民,也无须民众避让圣驾, 仅仅是让随行龙武军开道。 并州刺史主动这么干,给了狗皇帝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点了随行的朝议郎张智与中书舍人成端分别出去暗访。 这一查, 就查出了大问题。 当地官1员贪1腐严重,巧立名目,杂税繁多, 朝廷田赋的征收标准为十五税一, 但并州辖区内的杂税摊派, 高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达到十五税六、或十五税七, 百姓为了交税,不得不买掉土地,沦为佃农,最后辛苦一整年,还倒欠地主一笔钱。 “……你们天天告诉朕,天下国富民丰,盛世之景,如今三晋之地,民有菜色,野有饿殍,这就是你们说的盛世?风调雨顺之年,尚且如此,要是遇上天灾荒年,岂非逼民造反。” “陛下慎言。”无论是回禀事情的张智与成端,还是来旁听的尚全、令狐游,皆吓得纷纷跪了下来。 皇上目露寒光,怒斥道:“有什么可慎言的,朕从不惧天灾,相比于天灾,人祸才是真正的大祸,也是为祸的源头。” 顿了下,立即下令,“去,宣丘子进速来晋阳,另外,把周宣也给朕叫来,他御史台的监察院是不是停摆了,并州这么个情况,他竟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丘子进即丘于扬,字子进,来行宫前,已正式走马上任,接任大理寺寺卿一职。 四十岁不到的大理卿,也是国朝独一份。 周宣,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掌御史台,有监察弹劾之权。 “陛下要不先召见一下原并州刺史洪承,问问情况。”令狐游建议道。 “朕不见了。” 皇上觉得见到洪承,只会让他想砍人,一地刺史,代天子牧民,却在地方上巧立名目,为自己敛财,他心里已下了决定,以后各地刺史任命前,他都要亲自见一见,“让丘子进去见他,先把人逮捕了,控制起来,绝不能让他自杀逃罪。” 圣驾就此在晋阳城外的一个庄园里驻留。 丘于扬是三日后抵达的。 同时,皇上听从了右龙武军大将军张素的提议,调了驻守安北都护府的两千羽林军来晋阳,也在同日抵达。 自丘于扬脚踏入晋阳城那一刻起,整个并州官1场震动,皇上特意赐了丘于扬一柄尚方宝剑,给了先斩后奏之权,从晋阳开始,从上到下,杀得人1头1滚1滚,除官1员外,连当地豪1强1富1绅都没有放过。 凡牵涉进贪1腐案中的人,都被诛杀,家人迁徒流放岭南,家产全部没收充公,右仆射尚全几乎是连夜请调了户部的度支部人手过来帮忙,又从国子监借调了一批明算科的学生。 自从科举考试以选拔实干人才为主后,明算科的学生明显增多。 半个月后,整个并州官场,差不多十职九空了,在行宫内,分管吏部的左仆射郭伍急得天天揪胡须,原本不多的胡须肉眼可见地稀疏了,在晋阳城中,核查没收的金银田宅粮帛的右仆射尚全,都兴奋地乐上了天。 半月前,他还在愁安北都护府苏都护要的巨额粮草辎重军饷以及军功赏赐,这下子全有了。 不,还有盈余,往后数年,朝廷对外用兵的钱也有了。 他终于能喘口气了,天天被皇上追着要钱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难怪皇上总和他说,不要盯着百姓那点三瓜两枣,要盯也盯着这些大户,猪还要拣肥了杀,陛下真是高瞻远瞩,思路总与旁人不同。 皇上在庄园里,听到尚全报账时,直接摔了一个雨过天晴的瓷杯,砸倒了对面的琉璃屏风,发出了巨大的叮呤咣啷声响,只他冷冷道:“五年国库收入总和,比朕还有钱,这是敲骨吸髓,压榨到了极致,以一州之力,富过朕一国,洪承死了没?” “还没有。”回话的是丘于扬。 “洪承本人处凌迟之刑,夷三族,此次并州,凡贪污受贿超过一万贯钱者,流放至岭南的家人贬为贱籍,永不特赦。” 丘于扬应声唯,递上一本卷宗,“陛下,这是洪承和其他官员招供的,贿赂京城权贵的名册。” “都有谁?”皇上没有急着打开,抬头问丘于扬,洪承干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上面没保护伞。 丘于扬却没立即说,看了眼右仆射尚全。 皇上挥手让尚全先下去。 丘于扬才开口道:“孝昌王,每年两万贯钱,御史台监察御史刘仁,每年一万贯钱,中书侍郎穆竹,每年五千贯钱,这是定期的孝敬,另外都是些零零散散的。” 孝昌王是皇上的十弟。 “派人召孝昌王来行在问话,刘仁和穆竹俩人,告诉周宣和谢中书一声,按律法办。”皇上直接下令道。 晋阳离孝昌王的封地很近,只半日功夫,就传来了消息。 孝昌王带领王府家眷服毒自尽,留下一道遗言:孤与陛下一父所生,相差半岁,陛下富有天下,孤仅多取一州赋税,何罪之有。 皇上愤怒之余,立即派丘于扬去查孝昌国的情况,果然与并州相差无异,孝昌王就藩十二年,对百姓横征暴敛,山川矿产之利全部收归王府,王府内钱粮堆积如山,民间却饥荒不断,常有饿死。 这位十弟,打小爱钱,父皇担心他栽在钱上,他就藩时,特意从私帑中拿出三十万贯钱送给他,还把孝昌境内的一座铜矿赐给他。 不想,最后还是栽在敛财上。 如果只是在孝昌国内胡作非为,皇上会饶过他一命,最多再派人去整治当地吏治,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伸手到其他地界来。 孝昌国除。 同时下了一道诏命,警告各地藩王安分守己,善待百姓,并以此事为界,皇上借着这个机会,开始整顿各个藩国内的吏治,行监督之实。 藩王在王国内的自主权,进一步被限制了。 狗皇帝翻看丘于扬递上来的那本卷宗名册的时候,看到了朱青云的名字,先是头痛,想到朱颜好些天不理他了,索性跑去找朱颜,特意把事情说了下。 “这个钱,朕会让丘于扬上门讨回来,你回京后,派吕平安去和你阿父说一声,他要真缺钱用,来跟你说,朕可以赏给他,不要什么钱都收。” 朱颜听这话,她是完全不想管朱青云的事,狗皇帝来找她,不像兴师问罪,更像是刻意找个话头和她说话,抬头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想了下,到底出声道:“你把他调进京的,你自己解决。” 狗皇帝突然兴高采烈。 他完全不在乎朱颜冰冷的语气,朱颜突然不和他说话,他是真有些怕,她又像之前一样,两年不和他说一句话,跟修闭口禅似的,放下手中的卷宗,上前抱住朱颜,“朕来解决,你到时候可不许生气。” “对了,我们在这停了有二十多天,明儿启程,直接回京城,不去行宫了。”狗皇帝又道,按马车的行进速度估算,抵达京城,差不多是八月初,没必要再折腾去行宫了。 “你回京,我去行宫。” 朱颜连忙道,甚至不容许狗皇帝反悔,“你去年答应过我的,让我每年在行宫住上半年,阿稷跟我一起,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狗皇帝是抗拒的,他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拿出软磨硬泡的架式,“不是,阿颜,朕也答应过你,不找其他人,朕也做到了,你要是在行宫待上半年,那朕怎么办?总不能让朕三天两头往行宫跑?” “陛下想说话不算数就直说。” “朕没有。”狗皇帝急忙否认。 朱颜点点头,“算数就好,我去行宫,陛下自己回京。” 狗皇帝听了这话,气得在朱颜脸上咬一口,骂了句没良心,圣驾八月初一抵达京城,行宫内官员及嫔妃也早接到消息,在这一日启程返回京城,唯有朱颜的车驾,是逆行前往行宫。 林太医跟着她一道去行宫。 苏婉清回到宫中,打听到皇上并没有带新人回来,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晚,她没在皇后的凤仪宫中见到前世的林昭仪,苏婉清才意识到,那位盛宠的林昭仪,大约也被朱颜这个异数也变没了。 朱颜这个异数。 比上辈子她和朱贵妃、林昭仪等人加起来的恩宠还要隆,这样深厚的帝宠,头一回令她心头生出了忌惮,尤其在打听到朱二娘死了的消息时,她只能选择蛰伏,暂时什么都不敢做。 皇上回京后,牵连进并州官1场贪1腐案中的朝廷官员与京中权贵,相继被追回贿款,并依法置。 朱青云被免去互监市监丞一职,成了白身。 九月初一,四皇子张稷五岁生辰当日,皇上特下恩旨,恩荣朱家,赏了一个文散官的虚职,封朱元妃大弟朱进为中大夫,属从四品下。 朱元妃二弟朱士入国子监读书。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18、山河殊异 朱颜长住在行宫。 狗皇帝每隔上半个月左右, 会来行宫里待上一两日,有时候会把儿子阿稷也带过来,襄阳长公主被诏令到行宫陪伴, 一切跟去年一般, 只因狗皇帝来得更勤,从宫里往这儿送的东西更多了。 隔三差五的,就有人来送东西。 或是狗皇帝派遣的,或是刘皇后打发来的。 朱颜嫌弃麻烦, 全交给曲姑和吕平安去处理,九月之后, 行宫却迎来了意外之客, 阿父朱青云和嫡母莫氏。 行宫不比京城禁宫内规矩森严,再加上, 狗皇帝吩咐过行宫内的掌事即中给事郭离, 又和外面护卫行宫安全的左右卫翊府中郎将李浩打过招呼,行宫内的事,听凭元妃做主。 朱颜先在菡萏苑见了嫡母莫氏, 从莫氏口中得知朱青云的来意后,只能感叹朱青云的勇气。 他怎么还敢来找她求官? 她上次和他见面,已把话说得够绝了。 为了不让阿母难做, 朱颜决定见一下朱青云。 她没有另选地方,直接在菡萏苑的大殿内接见对方,也没有屏退宫人内侍,包括曲姑和吕平安在内, 连领朱青云进来的中给事郭离, 也都留在了大殿内。 朱青云进入大殿, 朝朱颜行礼时, 朱颜侧开身没有受礼,吕平安知事地上前亲自扶起朱青云在旁边的交椅上坐下。 “元娘,二娘做的事,是我和你阿娘没教好……” “人死债消,阿父不要提她了。”朱颜听朱青云一开口先提朱二娘,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想听朱青云如何痛骂朱二娘,朱青云一惯狠得下心,何况朱二娘死了,对他一点价值都没有了,他只会踩得更凶。 至于父女之情。 笑话,家中兄弟姊妹八人,分摊到每个人头上有多少,再说十个手指有长短,长子长女幼子,分去了一大半,就像朱二娘说的那般,阿父阿母阿娘全偏心。 “皇上借着阿稷生辰,恩赏大弟二弟,我事先并不知情,如果我提前知道,定会阻拦皇上,我再提醒阿父一句,进宫前,我曾和阿父说过,既执意送我去,此后,生死荣辱,再无相干。” 一听朱颜提起这个,朱青云也很气愤。 他当时只当气话,根据没放在心上,世间女子,哪有不顾着娘家的,就没见过朱颜这么决绝的,“你阿父我成了白身,你和四郎脸上就有光了?” “我从来不想你给我增光,阿稷也不需要,只求你别成拖累就行,阿父仔细去打听打听,其他收了钱的人,是什么下场,阿父现在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了。” “可大家都收,我不收,反而显得另类。” 朱青云强行辩驳了一句,说完,发现殿内还有其他人在,嘴快把实话说了,顿时讪讪的,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又不要实权官,就跟你大弟一样,领个好听的虚衔,方便出门走动就行。” 自从因受贿被撸成白身,这些天,他都没脸出门见人,“你如今深受帝宠,荣耀至极,我不求你光耀朱家门楣,但我是你亲阿父,你至少也给我做做脸。” “你要不是我亲阿父,你现在就在大理狱蹲着了。” “你少吓唬我。”朱青云不像刚入京时,那样两眼一摸黑,在京中待了快一年,足够他看清很多事情,大女儿远比他想像中的得宠,几乎达到帝恩深重、专房独宠的地步。 凭他是元妃亲父,除了丘于扬那个刚直的,出门在外,谁见了他,不捧上两句,便是丘于扬,当初也只是吓唬他,并没对他实际动手。 朱颜瞧着朱青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要硬赖上他,连连冷笑,伸手拔了头上的玉搔头,“阿父放心,我绝不吓唬你。” “你要干什么?”朱青云满脸警惕地望着朱颜。 朱颜喊了声郭离,“把他绑了,送回京,送到乾元殿交给皇上,就说我说的,一切按律法办。”然后摔断手中的玉搔头,递给身边曲姑,“他受的贿,绝不只一桩,让皇上派人好好审审,另外把这个也一并交给皇上。” 她用玉断表明决心。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朱青云又惊又怒,两眼睁大,瞪着朱颜,“你这个不孝女,孽女,”看着围上来的内侍,真的用上了绳索,他开始害怕起来,他心里清楚,这个孽女冷血无情,六亲不认,是不会讲情分的,“元娘,我是你阿父,你不能这么做,我不能有事,你阿娘身怀六甲……” “放心,阿娘有阿母照料。”朱颜冷冷道,挥手让郭离把人拖出去,她已从朱二娘口中知晓,阿娘卢氏腹中这一胎是个阿弟,自会保他平安生下来,但落地封侯就别想了。 浑不在意朱青云口中不孝女的叫骂声。 人,很快被拖了下去。 郭离听着朱青云的叫骂,觉得很不成样子。 只是他不敢用木塞去堵对方的嘴,元妃只说绑了,可没说把嘴也堵上,不管怎么说,这人是元妃亲父,所以一到大殿外,郭离就出声提醒道:“朱郎主,你这么骂元妃,皇上知道会不高兴的。” 朱青云听了,好似被卡住了脖子,不吱声了。 人也立即清醒过来。 一到这个孽女面前,他每每都被她气得头昏脑涨,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没了分寸。 次日晌午,狗皇帝突然来了行宫。 朱颜看到他出现,意外也不意外,意外是因为距离他上次离开,还没有半个月,不意外,是她让人把朱青云绑了送回京给他,他必然会来一遭。 朱颜直接先发制人,“说好的,你把他调进京,出了事,你解决。” 狗皇帝一听这话,立即一脸苦笑,“阿颜,现在一见面,你就拿话辖治朕,弄得朕都不敢在你面前说话了。” 又道:“朕赶了一上午的路,你让朕歇口气行不行?”说着,抢过朱颜手中的茶碗,就着半碗茶水解渴,顾虑到朱颜喜洁,没敢去抱她,转身去净室梳洗一番,换身衣裳出来,才走到朱颜面前,抱着她坐下。 “朕把他关在大理狱中,和丘子进说了,等他全招了,再囚禁一段时间,然后让他回府,从此禁足在府上,派两队人看守,限制他的自由,他以后不会来烦你,也不会给阿稷添麻烦。” 狗皇帝说到这,微顿了下,看着朱颜道:“他到底是你阿父,阿稷外祖……好,好,朕不说了。”眼瞧着刚开个头,朱颜就掉脸子,他连忙改口。 狗皇帝每次来行宫,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跟朱颜粘在一起,只恼时光短,这次是临时来的,次日一早离开前,狗皇帝又问了声朱颜要不要跟他回京。 朱颜原本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一听这话,瞬间醒神,一口拒绝了,狗皇帝气恼得在她脸上狠咬了一口,骂了句没良心,他总觉得阿颜是故意在折腾他。 十一月初八,京中朱府来报喜讯。 她阿娘卢氏生了位小郎君,母子平安。 十二月中旬,狗皇帝挑了个晴天,来行宫接朱颜回京,因为吃过一次亏,这次,他根本不给朱颜商量的余地,更没许诺,明年再让她在这儿住上半年,强行把朱颜带了回去。 狗皇帝发现朱颜待在行宫,整个人气色看上去都好上许多,不像在禁宫内,仿佛郁结于心,不得畅快。 于是,次年开春后,狗皇帝下令,着将作监对京郊南山苑进行改建,在南山苑以西的地方,新建了一座七星宫,这座七星宫前后修建达两年之久,随着七星宫落成,狗皇帝带着朱颜和儿子阿稷搬离了禁宫,住进了七星宫。 因狗皇帝常驻七星宫。 从此,国朝权力中心,渐渐从大虞宫挪到了南山苑的七星宫。 在这期间,靖边三年秋,苏一泉灭高昌国,设北庭都护府,从此漠南之地,尽归国朝,捷报传来时,狗皇帝大喜,改元昌平。 史称这一年为昌平元年。 在苏一泉灭高昌时,西线告急,回纥与蕃人联合十万大军来犯。 兰州刺史兼防御使张尧与左龙武大将军张素,凭五万人守住了兰州防线,任法善更是在一这战中崭露头角,独领一万骑兵从后方偷袭成功,打败联军。 之后,用了三年时间,于昌平四年,任法善领兵接连收复鄯州、凉州、甘州、肃州,自英宗祥化三年始,到如今,皇帝登基十一年,整整五十三年间,丢失通往西域之路的河西走廊重新置于大虞的控制之下。 昌平四年。 随着河西走廊打通,与大虞隔绝了五十三年之久的安西都护府有消息传来,前任安西都护府都护陈仲之子,在安西都护府出生的陈虞,子承父业,一直守卫在安西都护府的府城龟兹城。 当年驻守龟兹城的五千府兵,只余两百人不到。 消息传来,举国震动。 上下无不感怀其父子忠义。 皇上派任法善率军亲赴西域,接回所有人,并带所有骸骨还乡。 陈仲被追封为宋国公,谥号武忠,以国礼安葬,皇上亲临致酒,陈虞被封忠义侯,赐府第良田,一次性赏钱十万贯,其余人等皆按朝廷新的军功封赏制度,论功行赏。 也就在这一年。 南疆之地,邕州司马凌岳带领五千人攻下谅山,直取交州,安南国上表投降,遣使来朝。 转眼,昌平五年。 正旦日大朝贺,定北侯苏一泉上表奏请,建议陛下早日遣诸皇子赴藩国。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心知肚明,近年,四皇子被皇上带在身边,无太子之名,却早已有太子之实,何况,近五年,四皇子生母朱元妃专房独宠,宫中再无皇子皇女出生。 皇上这是要立储。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19、挑择儿妇 朝野内外, 都以为狗皇帝要立储。 然而,朱颜接到消息,却并不这么认为, 她入宫十二载, 尤其近五年与狗皇帝朝夕相处,太过了解狗皇帝,眼下,狗皇帝正值壮年, 身体康健,并没有立太子的打算, 还有一点, 狗皇帝现在还不舍得她死。 皇太子,国之储贰。 一旦立东宫, 相当于多了一个小朝廷。 狗皇帝对权力抓得很牢, 在高昌国灭后,再到接连击败回纥与蕃人,打通河西走廊, 威望如日中天,如今的朝堂,甚少有人敢反驳狗皇帝的话。 天无二日。 哪怕他和阿稷父子之情亲厚, 也不代表着愿意分享权力。 “最近禁宫内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朱颜抬头问曲姑,要知道,除皇太子外,皇子年满十五必须就藩国, 是规定, 也是惯例, 肯定是有发生了什么事, 才促使狗皇帝想早日遣诸皇子赴藩国。 曲姑摇了摇头,“奴婢没听说,要不吩咐吕平安去打听一下。” 朱颜所说的禁宫,是指大虞宫的后宫。 自从七星宫落成,她随狗皇帝搬进七星宫,就再没有回过大虞宫,刘皇后不插手七星宫的宫务,曲姑兼任尚宫一职,和吕平安、刑恩共同掌管七星宫的宫务。 倒是狗皇帝遇上重大的节日,便会回一趟大虞宫。 “不用。” 朱颜否决了曲姑的提议,曲姑都不知道,只能说明不是后宫嫔妃的原因,很可能是皇子,毕竟去年起,宫中最小的皇子,刘修容所出的十郎也已年满六岁,搬到撷贤苑,入仁本阁进学。 她打算等狗皇帝回来,直接问他。 曲姑又递上来一张拜帖,朱颜没有接,只问道:“谁的?” “燕国夫人。” 朱颜一听,很是诧异。 燕国夫人是狗皇帝的外祖母,许家的老夫人。 朱颜自从搬到七星宫,外命妇递进宫求见的拜帖络绎不绝,朱颜全部拒绝了,一个都不曾接见,哪怕搬离了芙华宫,她和从前一般,只在七星宫接见过襄阳长公主和嫡母莫氏。 因此,所有拜帖,曲姑都不会拿到朱颜面前来。 前几年,许家递拜帖求见的人,是汝南侯夫人谢氏,这次换成了燕国夫人,难怪曲姑不敢回绝,把帖子递到她面前来了。 “奴婢浅见,娘娘还是见一下她,年底前,燕国夫人生了场大病,据说,那时许家都差点准备后事了,被李院正和几个太医抢救了回来,身体却伤了元气,一直不是很好。” “身体不好,还出门?”朱颜记得燕国夫人应该有七十四岁了,在这个年代,古稀之年,算是高寿了,撑着病体强出门,必有所求。 朱颜打开拜帖看了一眼,果然除了燕国夫人自己,还有汝南侯夫人谢氏,阳武侯夫人陈氏,以及四位许家小姑娘。 几乎一下子明白过来。 许家这些年,一直锲而不舍。 朱颜把拜帖放在身前桌案的案头上,看向曲姑道:“先放着,离拜见的日子还有好几日。”正月初五,皇后在凤仪宫宴请外戚家眷,许家很用心,把拜见朱颜的日子选在了初六。 朱颜打算问下狗皇帝。 只是当天晚上,狗皇帝参加完含元殿的大朝会,直到深夜才回七星宫,朱颜没等他,自己先睡了,次日醒来,一睁开眼,就对上狗皇帝凝视的目光,专注而有神,朱颜下意识躲闪。 却见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扬,眼角含笑道:“好阿颜,你醒了。” 朱颜轻嗯了声,揉眼的手被狗皇帝拿住,很快对方整个人俯身而上,欺了上来,一如既往地急切,如狂风骤雨,久久不停,又似台风过境,留下满地苍夷,到最后,朱颜浑身酸软的不想动弹。 狗皇帝帮她清洗完,抱着她用完早餐,才放她去休息。 这个时候,朱颜已完全清醒,索性问他事,“你打算把阿稷封在哪里?” 狗皇帝听了抬头看向她,满眼促狭道:“你猜一猜?” 朱颜微微愣了下,想到狗皇帝绝不会让儿子阿稷离得太远,于是,大着胆子猜测,“洛阳。” 她记得狗皇帝说过,会封给阿稷富饶膏腴之地,洛阳不仅富庶,又有山河形胜之险,地理位置重要,并且离京都比较近,快马一天能赶到,又是前朝陪都,洛阳也是西入京都的一道关隘。 毕竟,诸王封地都在洛阳以东以南以北。 “你要喜欢洛阳,等阿稷再大些了,可以改封到洛阳,让他去历练。”狗皇帝说道。 朱颜没猜中,只好道:“猜不到,你直接告诉我。” 不是洛阳,该不会在洛阳以西吧? 朱颜脑海中刚升起这个念头,就听狗皇帝说:“朕打算封阿稷为京兆王,京兆府下二十三县,取十二县作为阿稷封地……” 朱颜一听惊得脱口道:“你又抽什么疯?” 京兆,皇都所在,天下之根本,取京兆府十二县为皇子封地,朝臣估计得发疯了。 “怎么说话的。” 狗皇帝没好气看着朱颜,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又舍不得摩挲了两下,把人紧搂进怀里,“朕还不是为了你,这样阿稷也不用出京,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想跟阿稷去封地,想都别想。” 阿稷已经十一岁了。 但现在还不能册封阿稷为太子,这是他想了许久的法子。 同时,为了保障阿稷将来的太子地位,他打算早日遣皇子就藩国,避免其他儿子在京城待着,生出不该有的野望。 “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没有先例,那就从朕这儿开始成先例。”狗皇帝自负道,他当然知道,从国朝立国开始,为了保证京都的绝对安全,也为了防止藩王插手朝政,洛阳以西都没有藩王封地。 那又如何? 他本意只是在不能立阿稷为太子的情况,把阿稷长久地留在京城。 朱颜瞧着狗皇帝踌躇满志,明白他心中早有谋算,这确实是一个好法子,阿稷既能留在京城,她也不必担心,在阿稷年满十五岁之前被赐死。 朱颜想通了关窍,便不再多问,伸手推开狗皇帝,起身拿起昨日放在案头上的拜贴,递给狗皇帝,“燕国夫人派人送来的帖子。” “你不想见?”狗皇帝接过,问话的语气带着几分笃定。 朱颜点头,“你是知道的,我不喜应酬。” 狗皇帝看了下拜帖,“这回,你还是见见,外祖母身子不好,李院正说,也就在这一两年内了。” 说到这微顿,特别留意了下着朱颜的脸色,又道:“阿颜,也不要你应酬,召襄阳进宫来帮你撑场子,你只管好好瞧瞧四位小娘子,看你喜欢哪一个,或把她留下住两天,或与她多说上几句话。” “我要是一个都不喜欢呢?”朱颜盯着狗皇帝问道。 “那就挑个你不讨厌的。” “你……”朱颜眉头蹙成一团,狗皇帝在这件事上简直冥顽不灵,“阿稷现在还小,不急着给他挑新妇,再说了,他将来的新妇,总得他满意才行,不然夫妻感情不睦,岂不害了许娘子终身。” “怎么会害许娘子,许娘子只要能上承宗庙,下延后嗣,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他以后可以找很多满意的。” 狗皇帝说完,似突然想起什么,长手一挥,把朱颜抱到他膝上坐下,满眼跟看稀罕物般,上下打量着朱颜,好一会才开口,“阿颜,你管着朕就算了,总不能以后还要管着儿子,不让儿子选美纳妃?” “他要是能选个满意的新妇,以后或许就不会找其他人了。” “怎么可能。”狗皇帝对上朱颜飘过来瞪视,面上讪讪的,立即改口道:“那就让他满意许家的小娘子,四个挑一个,总有相中的。” 想他当初,父皇只准备了两个,他还不是从中挑了一个。 朱颜就知道,在这件事上,她和狗皇帝永远说不到一块儿去,“行,我先见她们,但仅此一次,下次谁来,我都不见。” “可以,下次你不好回绝的,朕亲自帮你回绝。”狗皇帝一听朱颜愿意去见燕国夫人,高兴地连忙应承下来。 许家四位小娘子,大房两位,是对姑侄,二房一位,五房一位,大房那位十娘,是汝南侯许康的老来女,还有五房阳武侯许朋家的十二娘,这两位都算是狗皇帝的舅家表妹,隔着辈份,朱颜直接把人剔除掉了。 剩下两个,大房孙辈的三娘,二房孙辈的六娘,三娘和阿稷同岁,六娘比阿稷小两岁,三娘长得极好,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六娘沉默少言,却是端方有礼,倒有几分刘皇后的端庄品格。 许家是花了大力气。 来了七星宫,几个人规矩都很好,看她们行礼的标准动作,后背笔挺,步态沉稳有度,目不暇视,朱颜见了都有点自惭形秽。 燕国夫人看起来精力不济,一瞧就是强撑着来的,她是正一品的国公夫人,又是长辈,朱颜没敢受她的全礼,赶紧赐坐,又让曲姑亲自去扶她,见完礼,随着襄阳长公主一句,“你家小1三娘长得越来越像当年的文贞皇后……” 拉开了话题。 朱颜听了,目光重新往长房孙辈的那位长得极好的三娘望去,但见光丽艳逸,秀美绝伦,单凭这副容貌,怕是狗皇帝早已替儿子相中了,不然襄阳不会这么刻意点出来。 许家人似乎也早已默认了。 哪怕四人穿着一样的大红锦缎斗篷,但三娘容貌姣好,大红色反倒把她衬显得肌肤胜雪,娇俏艳丽。 狗皇帝是早选好了人,让她来瞧人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看到亲们问是否完结,没那么快啦,大约还有两个大的情节,加上现代番外,大约十五万字左右。 ? 120、不愿意娶 “几年不见, 元妃愈发容光照人,难怪能盛宠不衰。”谢夫人在回程上的马车上,扶着婆婆燕国夫人靠在秋香色隐囊上, 才开口感叹道。 这辆马车, 只有她在旁陪侍着婆婆,五弟妹陈夫人让她给支到后面那辆马车上去照看几个小娘子了。 燕国夫人精神不济地阖上了眼,没接这话,要不是女儿留下许家女不为妾的遗言, 皇上又说,天家嫔妃亦是妾, 她更愿意把孙女十娘或十二娘送入后宫, 送给皇上做嫔妃,毕竟皇上正值壮年。 享受过外戚身份带来的泼天富贵, 她们是不舍得就此松手的。 皇上对她说, 许家的富贵,不会一世而斩, 可是将来的事, 谁也说不准,她在一日还好,倘若她不在了, 包括长子许康在内,在皇上那儿的脸面都有限。 眼下朱元妃专宠,朱家肉眼可见地荣盛起来,哪怕朱父依旧是白身, 近年闭门不出, 皇上更是数次对外宣称元妃贤德, 拒封家人。 然而, 皇上又以奉尊尊之敬、广亲亲之恩为由,时常恩赏朱家,朱元妃生母卢氏,以一妾室,得封广德县君,朱家三娘四娘,更是嫁入名门,俩人出嫁当天,被封县君诰命,赐钱千贯,绢帛千匹,如今朱家三郎议亲,上门求亲者,不计其数。 朱家门庭炙手可热。 国朝外戚势力,一直是后来者居上。 从华家、杨家、陈家、邓家到如今她们许家,以后或许会是朱家。 燕国夫人睁开眼望向谢氏,“你刚刚想说什么就直说。” 谢夫人喊了声阿家,才斟酌着开口,“我瞧着,元妃好像更喜欢六娘。” “六娘也好,三娘也好,都是许家的小娘子,三娘是你亲孙女,你有私心,平日里多宠着些就罢了,但在这种大事上,你身为宗妇,切不可有房头之分。”燕国夫人这话说得有些重。 谢夫人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辩解,“儿妇不敢,也绝不会在这事上生私心,无论谁被选上,都是许家的喜事,儿妇只有高兴的份。” “你知道就好,” 燕国夫人却不忘继续敲打,“许家得托先皇后遗泽,才有如今的富贵,你要记着,整个许家是一体的。” “儿妇一定谨记。”谢夫人忙应下,心里庆幸没把弟妹陈氏留下,不然,脸都丢光了,她如今孙子都快娶媳妇了,但在婆婆面前,依旧不敢有半分松懈。 为了让婆婆相信她,谢夫人不得不道出其中缘故,“元妃喜欢六娘,自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方才儿妇突然想起,大郎媳妇阿范,几次进宫拜见刘皇后,遇到苏夫人,苏夫人很喜欢三娘,昨日的宴会上,更是和阿范说,想替八皇子求三娘为新妇。” “八皇子可比三娘小。” “是小三岁,但苏夫人说,女大三,抱金砖。”谢夫人瞧着婆婆的脸色,并没有不喜,又接着道:“儿妇是想着,既然元妃看上六娘,六娘作配四皇子,三娘或可许给八皇子。” “八皇子自入阁读书,一直有聪慧之名传出,更兼为人谦和,性格温润,在宫里人缘很不错,再有,苏夫人很喜欢三娘,三娘每次进宫,必召到跟前说话,曾扬言,恨不得生个像三娘这样的女儿。” 燕国夫人听了,淡淡点评道:“她倒是个有眼光的。” 说完,摇了摇头,“可惜,她无宠,宫中现有的七位皇子,除了三皇子生母犯事,其余六位皇子,生母都是九嫔以上,唯有她是个正四品的夫人,我隐隐听崇阳提过一句,她是因为恶了朱元妃,才不得晋封。” “算了,别招元妃的恶。”燕国夫人又叮嘱一句,“你和阿范说一声,以后三娘进宫,苏夫人再召见,让她推了。” 谢夫人心里也觉得可惜,但还是答应下来。 同一时间,七星宫内。 狗皇帝在燕国夫人走后,来到摇光殿,听朱颜说,她更喜欢许家小六娘,直笑她没眼光。 “三娘是长得好,但一看就是娇宠着长大的,性格张扬,你觉得你儿子受得了那个气。”朱颜朝他翻了个白眼,自己养的儿子什么样,自己没点数,就儿子阿稷那说一不二的专横性子,简直就是狗皇帝的翻版。 两个骄纵跋扈的熊孩子,撞到一起,会比火星撞地球还要恐怖。 “朕儿子朕知道,肯定喜欢长得好看的,三娘往人堆里一站,数她最显眼。” 狗皇帝不愿亏待儿子,况且,三娘与早逝的阿娘有几分相像,他和许家人,对这个小女娘,都不免多几分宽容,又不死心道:“三娘胆大活泼,或许阿稷就喜欢这样的,你也说了,要阿稷满意才好,不如让他们先相处试试看,反正先不急着定亲。” 朱颜不想和狗皇帝拧着,既然不定亲,她也就不管了,“随你。” 转眼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晚上承天门前的赏灯会,朱颜照例没去,又因前几年,与狗皇帝微服出行,逛了几次元宵灯会,新鲜感早已褪去,这次便没去,把做了内侍的清平叫到暖阁,向她讲述,他看过的其他地方的灯会。 到最后,朱颜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你还想出宫吗?” 原道士清平散人,现内侍清平,在宫中做了六年内侍的清平,听了这话,明显怔了一下,“你会愿意放我出宫。” “当然愿意。”朱颜扬头笑回道。 清平有一点点心动,同时也带着警惕,“你有什么条件?” “把我偷偷带出去,带去湘东。” 清平一听,惊吓地倒吸了口凉气,目瞪口呆,猛地盯着朱颜,“你不担心我去告诉皇上。” “你去呀,”朱颜完全不在意,笑盈盈道:“你现在去告诉他,你猜猜,他是会处置我,还是会处理你?” 清平心想,大概率是处理他。 确切说,不是大概率,而是一定会杖毙了他,在皇上看来,他死了,就没人带元妃出去,从根源上掐断了一切。 朱元妃从大虞宫搬来七星宫,把他一并带来了,因为离得近,他看得更清楚,朱元妃深得皇上喜欢,专房独宠,皇恩深厚,可谓: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使六宫粉黛无颜色。 大虞宫成虚设,宫人内侍一个个挤破脑袋都想来七星宫。 这种情况,他哪怕去皇上面前报信,有错的也不是朱元妃,而是他,只是偷偷带朱元妃出宫,却更加惊世骇俗,纵然他想出宫,也不敢一口应承,“我要想想。” “你慢慢想,我不急。”朱颜现在有的是时间与耐性。 清平头重脚轻地走出摇光殿的暖阁。 朱颜望着对方的背影,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她赌对了,清平和她一样,没被宫中的富贵荣华给眯住眼,一直想出宫。 狗皇帝是对她很好。 然而,俩人观念上的巨大差异,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横沟,永远无法弥合,现在的所有融洽,不过是双方几经交锋、彼此暂时妥协的结果,而这样的妥协,狗皇帝可以随时终止。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天会忍不住了崩盘。 “殿下回来了。”朱颜听到宫人的叫唤声从外面传进来,紧接着,一阵冷风从外面带进暖阁,抬头只见儿子阿稷急匆匆跑了进来。 朱颜连忙收起遐想,问道:“怎么了这是?”话音一落,抬头就瞧见儿子左侧面颊上的两道指甲印,还带着凝固了的血痕,心头大惊,“你这是在外面跟谁打架了?”被挠成这个样子。 朱颜急忙拉着儿子在身边坐下,照着灯,看清两道指甲印,一道深一道浅,深的那道指甲印,都刮掉了一层皮肉,朱颜刚伸手去摸,就听到儿子喊痛,“阿娘,你轻点。” 朱颜看着心疼,蹙眉吩咐曲姑去打盆热水来,“阿稷,你忍着点痛,阿娘先帮你把伤口好好清洗干净,再抹上膏药。”宫里有常备的止血止痛防止伤口化脓的膏药,祛疤膏也有。 张稷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问道:“阿耶还没回?” “还没。” “先不处理,等阿耶回来,让阿耶看了再清洗。” “胡闹。”朱颜喝斥完,又惊愕地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让阿耶好好看看,他儿子被个疯丫头抓成什么样,我不要娶许家那个疯丫头,八弟耐烦哄他,让八弟娶他好了。”张稷气咻咻道。 “你跟女孩子打架。”朱颜直接上手揪儿子的耳朵。 张稷痛得连忙抓住阿娘的手,“阿娘,痛,痛,您放手。” 朱颜狠狠地揪了一把,揪得儿子嗷嗷尖叫了两声,才松手,训道:“阿稷,你长出息了,小女娘你下得了手。” 张稷捂住自己被揪红的耳朵,痛得龇了龇牙,“阿娘,我才是你儿子,我才是被打伤的一方。” 他总觉得,他越长大,阿娘对他越狠心。 “给我老实坐好。”朱颜没理会儿子的叽叽歪歪,等曲姑端了温水进来,她亲手给儿子清洗伤口,揪儿子耳朵用了大力,帮他洗伤口时却很轻柔,时下重姿容,儿郎也不例外。 好好的儿郎毁容了,哭都没地方哭。 许家那位小1三娘,下手也挺狠的,阿稷长到十一岁,这是是头一回碰上,敢朝他伸手的人。 朱颜给儿子涂好药膏后,遣退了宫人内侍,望向儿子问道:“说吧,你怎么惹到许家小娘子了?” “怎么就是我惹她,不是她惹……”张稷说起来就有气,只是对上阿娘瞪过来的目光,连忙改口,“我说可以,阿娘您得帮我跟阿耶说,我不娶许家那个疯丫头。”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120-140 121、陡生变故 上元夜, 长安城中花灯如昼,人流如织。 城中各条主干道以及坊间的小街小巷全是出来逛灯会的人潮,贵家女娘出行更是宝马香车, 仆从如云, 东市作为最热闹繁华的花灯市场,每年上元夜灯会,都会吸引大批客流前往,使得道路愈发拥挤不堪。 今年上元夜, 东市坊间的大门口,直接给堵住了。 崇阳长公主的马车和修平县君的马车, 在坊间正门口撞上, 为了争先进去,互不相让, 最后把坊间正门堵住, 俩人都不愿意后退,让对方先行,还不让其他人进出, 僵持有一刻钟。 不知哪一方先惊了马,动了手。 使得双方人手打了起来。 巡逻的金吾卫见到,一听说是崇阳长公主和修平县君, 哪敢插手去管,恨不得没看到,直到在东市的宁西侯、左神武大将军任法善看见,立即叫来附近一队金吾卫, 把两方人马强行分开。 然后亲自把人扭送到京兆府衙。 京兆府尹郑实, 在承天门前接到消息, 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件事上报给皇上。 崇阳长公主是皇上亲妹。 修平县君是元妃四妹,同时也是中书侍郎许节的儿媳,许节在高昌国灭后,被调入中枢,进京后,立即派夫人上朱家为次子求亲,最后娶了朱四娘。 这俩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皇上听了,也不想管,斜了郑实一眼,“还要朕教你怎么断案不成?” 郑实吓得连道不敢,正欲退下去请教下大理卿丘于扬,丘于扬常干这种事,也是任法善长年在外打仗,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才会把人送去京兆府,要不然,一般涉及到皇族亲贵间的纠纷,都会直接去大理寺。 又听皇上道:“一个巴掌拍不响。” “微臣明白了。”郑实得了这话如获至宝,那就是双方都有问题,各打五十大板。 皇上想着,他都直白地提醒郑实了。 郑实应该能把这事给办妥。 谁知,他前脚刚回七星宫,后脚妹妹崇阳长公主就追了过来。 “……阿兄,你得给我做主,郑实那个田舍郎,都变成老糊涂了,无视法纪纲常,不严惩修平在街上无端寻衅滋事,以下犯上,以卑凌尊,还把我的马车和人都没收了,阿兄,我被人欺负……” “闭嘴。” 皇上见崇阳又要开始抹眼泪哭唱了,头痛得忙出声喝止,让她去封地待了三年,不知跟谁学的,一不如意就哭唱,他冷着脸问道:“郑府尹是单没收你的车和人,还是修平的车和人也没收了?” 突然被皇上给打断,崇阳有些气弱,“也没收了。” “据朕所知,在东市正门口,是修平的马车先到达,你后一步赶到,强要对方给你让道。” “她本来就该给我让道,我堂堂一国长公主,修平她算什么东西,乡里野人,也来冒充凤凰,敢跟我争道。”说到这,崇阳就很委屈,以前从来没人敢和她争道。 区区一个正五品外命妇。 凭什么风头还盖过她。 皇上看着崇阳,摇了摇头,“崇阳,你比修平大上十岁不止,你身为阿姐,不说一点友爱之心都没有,你还和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去争道,你也好意思,白长了岁数。” 崇阳一听这话,直接炸毛,“谁是她阿姐了,她阿姐在宫里,她敢跟我争道,还不是仗着元妃的势,我可没有这样仗势的妹妹。” 皇上的脸瞬间黑沉下来,“够了,她要真仗元妃的势,她现在就不只是一个县君,而是国夫人。”他当初要恩封朱颜两个妹妹为国夫人时,被朱颜严辞拒绝了。 又训斥道:“你回府去,给朕好好反思反思,把《女诫》抄写五十遍,交给皇后,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府,免得一天天闲得惹事生非。”说完,叫刑恩送她出宫。 这回崇阳是真哭了。 皇上却直接从开阳殿离去,欲往摇光殿去,只是人刚走到门口,就听张忠国匆匆赶过来回禀:“陛下,左将军来了,有事向陛下禀报。” “这么早就结束了!” 皇上很诧异,今晚阿颜没出宫,因此,承天门前宴会一散场,他就赶回七星宫了,但儿子阿稷和他兄弟与许家几位小娘一起微服去逛灯会,他特意派了东阳伯、将军左吉安带人保护。 他原以为,阿稷头次出宫逛灯会,应该会很晚才回宫。 又听张忠国禀报,“陛下,左将军说,他是先送了四皇子回来,又去送其他几位皇子回旧宫,之后再把许家四位小娘子送回许府,然后,特意赶来向陛下交差。”旧宫是指大虞宫。 “这么说,他们在灯会没逛多久就回了。”皇上没忘记,儿子阿稷心心念念要去逛灯会,毕竟,前几年他带阿颜去灯会,没有带上儿子,一来儿子年龄小,二来儿子去了,要分阿颜的心,他不想带。 “说是只在丰楼猜了一会儿灯谜,四殿下和沅陵县主就起了冲突。”张忠国回道,沅陵县主是许家小三娘,皇上加恩许家,特恩封为县主。 皇上心头忽地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让他进来。” 很快,左吉安进来。 当听到沅陵县主接连抢了阿稷送给许六娘的两盏花灯,阿稷和沅陵当场吵了起来,劝架的许六娘被沅陵推倒,阿稷左脸被沅陵给抓伤了两道,皇上吓了一跳,“你们当时怎么不拦着?” 左吉安一脸无奈,他没料到,沅陵县主胆子大到敢挠皇子,而且还是四皇子,“是微臣失职。” “算了,你先回去。” 皇上关心儿子脸上的伤,着急得抬脚就往摇光殿去,刚走到摇光殿前,就见送了崇阳的刑恩回转,走近前,喊了声陛下,“汝南侯、谢夫人、沅陵县主求见,说是特意来向陛下和元妃及四殿下请罪。” “你去领汝南侯他们到这儿来。” 皇上说完,急忙进了暖阁,等他看到儿子阿稷面颊上的指甲刮伤,惊得倒吸了凉气,还有两只红红的耳朵,目光刚移过去,就见儿子伸手捂住耳朵喊道:“耳朵是阿娘揪的,脸才是那个疯丫头抓的。” “你当时怎么不躲开,好好的一张脸,要留下疤怎么办。”狗皇帝心疼儿子,又仔细端详了下儿子脸颊上的伤口,却有点嫌弃。 身为儿郎,脸都护不好。 “那个疯丫头一疯起来,我哪躲得开,她又比我高。”张稷也很郁卒,明明俩人同岁,偏偏许三娘比他高半个脑袋。 朱颜听了,又忍不住斥责,“阿稷,今晚这事,你至少有一半的不是,活该被挠。” “阿娘。” 张稷不想再被阿娘揪耳朵,赶紧躲得远一点,“我都这么惨了。” “谁让你去掺和小娘子间的事。”朱颜瞪了儿子一眼,明知道许三娘和许六娘别苗头,他还跑去给许六娘献殷勤,刻意挑起许三娘和许六娘的矛盾。 “舅父带着舅母和小三娘进宫来请罪了。”狗皇帝刚说完,就见刑恩进来禀告,“陛下,汝南侯、谢夫人、沅陵县主已经到殿外了。” 张稷立即抢话,“不见,让他们回去,现在知道来请罪,晚了……” “没你说话的份,” 朱颜见不得儿子这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你要么跟你阿耶一起出去见汝南侯,要么就回你自己殿内去。” 孩子太糟心,瞧着碍眼。 狗皇帝看向朱颜,“你不愿意出去见他们?”语气里已带了十分笃定。 “不见,见了尴尬。” 朱颜拒绝道,据平乐说,许三娘和许六娘别苗头,另一个原因,是她上次见许家人时,多与许六娘说了几句话。 这些小姑娘的心思也太重了。 她甚至隐隐觉得,许三娘这性子和崇阳有几分相像。 仿佛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所有人都必须捧着她,让着她。 狗皇帝带儿子阿稷去了大殿,总得让舅父瞧瞧,三娘的胆子太大了点,要好好管教管教,不过,他没牵怒许家,接受了道歉。 同时,收回了许三娘的县主封号与封邑。 并责令其在家她思过,这件事原本就这么放过了,真正令狗皇帝震怒的,是在大约三个月后,刘皇后向他提起,苏夫人和范县君俩人都有意向,给八郎与许家小三娘议亲。 狗皇帝当时还愣了一下,才想起,范县君是许家大表兄许炎的妻子,因许炎任殿中省中丞一职,属从五品上,恩荫妻子,得了一个五品县君诰命。 狗皇帝冷冷道:“八郎的亲事,什么时候轮到苏夫人和范县君做主了。” 刘皇后一见,就知道事情不成。 因此,她连苏夫人跟她说的,俩个孩子都有意,还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话,都没敢和皇上说。 当天,狗皇帝气得直接以范氏越权、插手内宫事务为由,夺去其诰命,殿中丞许炎内闱不修,贬为襄平县尉,责令许炎与妻子范氏及五个孩子,一并随行去襄平赴任。 襄平属辽东郡,为东北边塞苦寒之地。 紧接着,自正旦日定北侯苏一泉上表奏请,建议陛下早日遣诸皇子赴藩国,几个月没动静,就在大家都以为停歇时,皇上突然下了一道诏书,封皇八子为南康王,三日内启程就藩国。 南康属在江南西道。 接到诏书,苏婉清跑到凤仪宫前,长跪不起。 刘皇后没料到,一桩议亲,最后会演变成这样,明明皇上挺乐意看皇子与许家亲近的,一直有意让四郎与许家结亲,怎么到八郎这就不行了。 刘皇后没有立即去找皇上,她亲自来了趟七星宫找朱颜。 这是她第一回来七星宫,也是自朱颜搬离大虞宫后,她第一回见朱颜。 作者有话说: ? 122、又发疯了 七星宫前六殿为皇上与朝臣的办公之所。 唯有摇光殿属内廷, 摇光殿仿制芙华宫的格局,面积却大了数倍,相比于前六殿的富丽堂皇, 气势恢宏, 摇光殿更凸显迤逦雅致,柔和华贵,东北角似有丝竹管弦声传来。 轻盈宛转,似有若无。 刘皇后下了凤撵, 望向来门口迎接她的朱颜,一身芙蓉花色织锦罗裙, 头上梳着垂髻, 悬于脑后,看起来略显得有些慵懒, 脸上薄施粉黛, 通身少金玉之饰,却依旧难掩国色。 只是身形袅袅,仿佛能随时化作一股轻烟飘走。 刘皇后被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 急步上前, 扶起给她行礼的朱颜,“阿颜,快起来。” “多谢阿姐, ” 朱颜含笑道,起了身,“阿姐头一回从城里过来,又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 先随我进去歇歇。” 刘皇后应了声好, 俩人四年不见, 她瞧着朱颜仿佛受到时光的优待般, 容颜依旧,不曾被岁月侵蚀。 或许再过十年,朱颜还会是这副模样。 眼下正值芍药花开时节,往大殿去的路上,看到一大片艳丽多彩的芍药花,刘皇后突然间想起,当初修建七星宫时,少府监和将作监自揣上意,在摇光殿种满了各色名贵牡丹。 喻意花中之王,国色天香。 皇上见了,很高兴的,大加赏赐他们。 朱颜搬进来后,看着满宫盛开的牡丹花,只说自己喜欢芍药,一夕之间,阖宫牡丹花全部铲去,改种了芍药。 再瞧这些盛开得极绚烂的芍药花,刘皇后一颗浮躁急切的心,瞬间平息了下来,安宁了许多。 进入正殿,内里陈设无一处不透显着精致奢华。 自朱颜搬进七星宫,少府监上贡之物,除了她的凤仪宫,几乎尽着摇光殿挑,送完七星宫,剩下的才轮到内廷分配,就这,刘皇后心里也如明镜般,她的那份殊荣,至少有一半是朱颜让给她的。 当初,她希望朱颜得宠,有想过朱颜会盛宠,但从没想过,会盛宠如斯,专房独宠,就如同,皇上当初废了侍寝制度,她没料到,后宫嫔御会再无所进。 这于后宫诸人,并不是件好事。 三年前,她就此事劝谏过皇上。 皇上只回了她一句,“朕又不缺儿子,皇后先照顾好宫里的那些皇子皇女。”后宫嫔御的主要职责,便是为皇家延绵子嗣。 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 刘皇后喝了口茶水,润润喉咙,才提起她这次来的目的,“今日皇上已单独下诏,封八郎为南康王,三日后就藩国,”说到这,她看到朱颜满脸惊讶,后面那句,你知不知道原因,就咽在了喉咙里,没有问出。 却听朱颜立即问道:“他干了什么事?” “苏夫人想让八郎与许家小三娘议亲。”刘皇后说完,瞧着朱颜面上露出果然的神情,又急问道:“是有什么不妥?” “之前皇上一直想让阿稷和许家小三娘定亲,两个孩子合不来才作罢,因为没成,也就没特意告诉阿姐。” 刘皇后忙问道:“那阿范知不知道?” 刘皇后口中的阿范,是指许家小三娘的亲娘范氏。 “她应该是知道的。” 朱颜回道,上次燕国夫人来摇光殿,虽没有带范氏,但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哪怕范氏身为小辈,做不了主,也会知会她一声。 “她既知道,还同意苏夫人的提议,岂不是害人害已。”刘皇后难得生气道,兄长不成,换成弟弟,皇子是她能挑选的?哪怕是不受宠的皇子也不行,更别提,还涉及到四郎。 难怪皇上会贬了她一家子去辽东苦寒之地。 许家没一个人敢求情。 朱颜明白刘皇后气什么,刘皇后大约不知道,狗皇帝曾说过:下任太子妃必出自许家。 只是不知苏婉清撮合八皇子与许家小三娘,是知道这个原因,还是单纯想攀附上许家? 又听刘皇后斟酌开口,“阿颜,我不清楚你和苏夫人有什么过节,但稚子无辜,八郎才八岁,年纪尚小,国朝惯例,皇子年满十五才就藩国,你能不能帮忙,向皇上说项,别让八郎这么早去封地。” 朱颜摇头,“不独他,年初定国侯就建议了,让皇子早日赴藩国。” “可皇上并没有同意,这几个月也没动静。” 没有动静,是因为中书令谢无不同意封阿稷为京兆王,划京兆府十二县作为封地。 谢无甚至在病中给皇上上书:京兆府乃朝廷中枢,国之重器,岂能作为藩王封地,陛下疼惜爱子,为江山社稷、子孙万代计,四皇子堪立为皇太子,却不能作京兆王。 正因谢无重病卧床,狗皇帝才选择了拖延之法。 这是狗皇帝私下里和朱颜说的,她却不好说给刘皇后听,只得道:“要不派人去请皇上,阿姐亲自和皇上说。” 话音刚落,就听到狗皇帝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有什么话要和朕亲自说的?” 朱颜抬头望去,瞧见狗皇帝走进大殿,正要开口回话,却又看见刘皇后起身行礼,不得不跟着站起身行礼,说起来,来七星宫后,她在狗皇帝面前的礼数差不多都废了。 如今有旁人在,她少不得捡起来。 随刘皇后行了叉手礼。 狗皇帝见到朱颜正经行礼,愣了一下,平常他进来,朱颜动都不动一下,更别提行礼了,如今看她正经行礼,竟很不习惯,有心打趣她,却因刘皇后在,忍住了,让她们平身,径直坐到左下首朱颜刚刚所坐的位置。 刘皇后见了,也不敢再坐回上首位置,坐到对面右下首第一个位置。 朱颜见俩人明显有话要说,想告退,只是尚未开口,就让刘皇后喊住,“阿颜,你也不用回避。” 朱颜听了,应了声,走到对面,在刘皇后左手边位置坐下。 狗皇帝看了眼朱颜,很快就移开了,猜到刘皇后是为什么来,没等她先开口,直接说道:“不独八郎,其余皇子在确定好封地后,今年内都会启程去封地,朕会给他们挑好师傅与王府长史随行。” “另外,除阿稷会娶许家女,四娘嫁入许家外,其余皇子公主不得再与许家结亲,他们到了合适的年龄,皇后可以先给他们挑合适的议亲人选,再上报给朕。”狗皇帝沉吟道。 四公主是当初的许昭媛、现在许婕妤的女儿。 刘皇后应声喏,却还是想求情,“陛下,妾担心,皇子年岁尚小,最小的十郎虚龄才七岁,这么早去封地,身体娇贵会不适应,况且,他们远在封地,身边又无亲人长辈管教,纵是良材美玉,妾也忧心他们难以成器。” “再有,宫中皇子皆由诸妃抚养,妾恳请陛下体恤诸位嫔妃念子之心,一切遵照祖制,候上几年,等他们大了些,才去封地。”刘皇后说到这,直接起身跪下,行了叩拜大礼。 朱颜一见,坐不住了,犹豫着要不要跟着跪下,却听狗皇帝微眯着眼,冷声道:“作为藩王,无需太成器,早去封地,才会安心做藩王,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陛下。”刘皇后脸色微白地抬起头,“皇子们都很懂事,年龄也还小……” “皇子是年纪小,他们生母的年纪可不少,这事就这么定了。”狗皇帝冷笑一声,他之所以让其余皇子提前去封地,就是因为后宫有子的嫔妃谋求与朝中重臣结亲,而且还不只一个。 他必须保障阿稷的地位。 刘皇后一听,就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扭头望向身侧的朱颜,“你先下去。” 朱颜立即应声唯。 她是真不想牵涉进这些事情中去,几乎逃也似的离开大殿。 刘皇后看着朱颜离开,看着皇上的目光和她一样,从门口收回来,从容地起了身,重新坐回椅子上,“四郎呢?元妃呢?陛下有什么打算?” 狗皇帝垂下眼帘,反问道:“怎么?皇后想学邓废后?” 这话直接让刘皇后心头一颤,“妾不敢,皇子赴藩,四郎也是诸皇子之一,元妃能舍得?若陛下有意册立四郎为皇太子,那么元妃怎么办?陛下能舍得?” “朕暂时不会立四郎为皇太子,朕会让四郎以京兆王的名义,留在京城。” “陛下是不是想废了那道圣旨?却又顾虑妾?”刘皇后忍着惧怕,强迫自己把话说完,“陛下可以放心,妾从来不会成为陛下的阻拦,妾当年说过,不愿生孩子,无论那道圣旨在与不在,妾以后都不会要自己的孩子,妾只要皇后之位。” 皇上盯着刘皇后看了许久,久到刘皇后差点撑不住,才听到皇上应了声好,“朕答应你。” 片刻后,又道:“你回去,以后不要再来七星宫,朕决定的事,你劝阻不了,她也同样改变不了,不用来找她。” “妾多谢陛下,妾告退。” 刘皇后得了句准话,行了拜礼告退,没有再去见朱颜,皇上让她不用找朱颜,并不是因为朱颜改变不了皇上的主意,恰恰是因为在许多小事上,朱颜都能改变皇上的主意。 所以,皇上才不愿意她来找朱颜。 刘皇后走后,狗皇帝静坐了一会儿才问起门口的宫人,“元妃在哪?” “去了后苑。” 狗皇帝起身往后苑去,后苑有一个大的人工湖,引活水灌入,湖岸边种了一排杨柳,又间种了李子树,湖中较浅了位置种植有荷花,朱颜站在一株李子树旁,对着湖面出神。 “想什么呢?”狗皇帝走过去,从后面揽住朱颜。 朱颜回过神来,没接话,“皇后走了?” 狗皇帝轻嗯了声,抱住她,头靠在她肩上,突然出声问道:“阿颜,你想不想做皇后?” 朱颜吓得把对方的脑袋推开,满脸惊悚地看着他,“你又发什么疯?”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23、一则童谣 狗皇帝瞬间脸黑如墨。 朱颜不明白狗皇帝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努力定住心神,坚决回道:“我不想做皇后。” 微微顿了下,为了彻底断绝狗皇帝的想法, 又接着道:“我要真做了皇后, 只会干两件,一是把宫中所有嫔妃都遣送出宫,令其改嫁,二是撂挑子不干, 还有除阿稷外,所有皇子公主的教养及婚嫁事宜, 你生的, 你自己去管。” 这下,狗皇帝的脸更黑, 更难看了。 整个人给气得够呛, 两眼黑沉沉地瞪着朱颜,气得说不出一句话,直到见她要走, 伸手一把把人抱住箍紧,低头厉声问道:“皇后之位,就这么让你避之如蛇蝎?你是嫌担子重?还是不愿做朕的妻子?” 当然是兼而有之。 可是这话, 朱颜刚要说出口,却卡在了喉咙里,瞧着狗皇帝脸色越来越阴沉,眼里似覆上了一层阴霾, 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她不想和他吵架, 于是, 出口的话变成了,“当然是嫌担子重。” 话音一落,她明显感觉狗皇帝仿若云开见月明,抱着她的手劲也松了。 朱颜跟着缓了口气。 她实在不想和他再吵架。 不然,指不定,又要发什么东西南北疯。 “也是,你连外命妇都不见,更别说去履行皇后的职责了。”狗皇帝嗤笑一声,放开朱颜,双手轻轻捏了捏她润白的脸庞,又把人搂进怀里,低头叹道:“只是你这妒性,大的没边了,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后半句话,朱颜只当没听见。 不说古人,也不说来者,只说当下,侍中令狐游妻丧后未娶,中书侍郎许节家中也无妾侍,他的妻子严夫人,更是一个能持刀追人的厉害人,据说,当初许节想纳妾,被严夫人一把菜刀追得许节绕着县衙跑了五圈。 许节从此再不敢提纳妾之事。 可惜,像严夫人这样敢豁出去的女子很少。 朱颜从狗皇帝口中得知,他是瞧着刘皇后对皇后之位很看重,再加上,他记得朱颜曾说过:皇后之下,皆是嫔妾,所以,自认为世间女子大约都看重皇后之位,才会问她想不想做皇后,想给她皇后尊荣。 朱颜听得摇头。 她心里清楚,刘皇后之所以看重皇后之位,除了皇后尊荣,更主要是古往今来,被废的皇后几乎都没有好下场,尤其遇到强势的帝王,做皇后都得谨小慎微,兢兢业业。 何况,本朝第一例废后,先帝邓废后的下场,便是狗皇帝亲自动的手。 刘皇后又岂能不小心谨慎。 —— 苏婉清昏倒在凤仪宫。 刘皇后忙把人安置在西阁,又派人去传太医,太医过来诊断,说是惊伤过度所致,需要静养,刘皇后等她醒来后,劝导宽慰一番,派了身边的刘中侍用软轿把人送回明华宫。 刘皇后又把在仁本阁读书的八皇子叫回了明华宫。 “……阿娘,儿子又不是一去不复返,每隔五年,儿子身为藩王,还要进京来朝觐父皇,届时,也能与阿娘相见,宫中母后仁厚,父皇有朱娘娘,大约不会理会后宫诸娘娘,只要阿娘好好保重身体,寿如南山,儿子去了封地,将来还有接阿娘去王府奉养的一天。” 八皇子坐在阿娘床榻边,哪怕寝宫内没人,说到后面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许多,“那个位置,您别再想了。” 苏婉清既伤心儿子小小年纪就要离开自己身边,又不忿儿子的封地在南方,又远又贫瘠,恶狠狠道:“都是那个张稷……” 八皇子连忙打断,“阿娘,就算没有四兄,也轮不到儿子,五兄六兄,甚至九弟,因秦娘娘和朱娘娘关系亲厚,九弟从会走路起,就爱跟着四兄,也得父皇青眼,父皇曾亲口赞誉:豪迈爽利,不拘小节,堪为贤王。” 可是苏婉清听不进这话。 前世四皇子不是张稷。 前世八郎娶的是许家小三娘,到了这一世,她顺着前世的轨迹,与许家谋划八郎的婚事,竟惹来了皇上的雷霆之怒,连许炎一家子都没能幸免。 只因皇上曾想让张稷娶许家小三娘。 这个理由太可笑了。 同为兄弟,托生于皇上,张稷不要的,还不许其他人要。 苏婉清两世为人,一直知道皇上偏心,上辈子,皇上也偏心,偏的是她儿子八郎,但也没偏到这种程度。 这一世,皇上的心简直偏到嘎吱窝去了。 苏婉清也是看了张稷才知道,皇上竟然还会亲自带孩子。 自己亲自带的孩子,和其他偶尔见一次面,甚至很久都难得见一次面的孩子,彼此间的待遇差距,可想而知,有天壤之别。 苏婉清在渐渐见不到皇上后,已经慢慢逼自己接受了,所以,她比上辈子更迫切想与许家结亲,想借助许家如日中天的煌煌之势。 不想被皇上迎头给打了个稀碎。 “阿娘,父皇已下旨,教儿子读书的李翰林将作为皇子傅,随儿子一同前往封地,吏部、礼部与少府监已经在给儿子挑选王府官员,明日我去拜见父皇,会向父皇恳求两件事。” 八皇子见他的话,已把阿娘的注意力从自哀自怨中拉了出来,才继续道:“儿子所求,一是请求大舅担心王府长史一职,二是请求父皇给阿娘晋位封,同为皇子,儿子会为阿娘讨一个九嫔之位。” 苏婉清一听这话,眼泪立即哗啦直冒,看着面前俊秀的小人儿,明明还只八岁大,她却仿佛看到儿子前世长大后的模样,她的八郎打小就聪明懂事,孝顺贤德,赢得朝野赞誉,伸手把儿子抱入怀里,一时间泪如雨下,“八郎……” 她其实已接受了夫人的位份,已不奢望晋封了。 相比于她自己的位份,她更在意儿子的太子之位。 王府长史是从正四品上的官职。 上辈子,无论是她,还是苏家人,都看不上这个官职,因为她得宠,同时后宫也没有废除后妃母家的恩封制度,她阿父除了被恩封为秦国公外,官位更是由从五品下的太常丞,一再累迁至正三品的太常卿。 她两位兄长,大兄更是官至工部尚书。 不像这辈子,哪怕是正经科考出身,至今仍在七八品的小官上徘徊。 阿父依旧是太常丞。 两相对比,她心里的落差更大,便越发地痛恨,恨七星宫的那对母子,却不敢恨皇上,甚至担心儿子惹怒皇上,“阿娘的事,你别管,你父皇脾气不好,你别为阿娘惹你父皇嫌。” 儿子一去封地。 她多去刘皇后身边转转。 刘皇后心善,时间久了,怜她念子之心,大约会为她请封的。 “阿娘放心,宫中九嫔之位未满,儿子既将前往封地,为阿娘去求一求,就算不成,也能博个孝顺之名,父皇也绝不会怪罪儿子,要是成了,阿娘以后在宫中,一年有两次可召见外祖母进宫探视的机会,这样,阿娘在宫中也有个盼头。”八皇子想过了,没有风险。 他总是父皇的儿子。 父皇再不待见他,不,也不能说是不待见,应该说,除了四兄和三兄,父皇对下面其他儿子并无多大差别。 几乎一视同仁。 不患寡而患不均,剩下的五位皇子,在父皇眼中都很公平地被无视。 七星宫,开阳殿。 皇上见到来请辞的八皇子。 当听到八皇子向他提及,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将身赴远地屏藩,借孝道之名,为生母苏夫人请封时,皇上仿佛头一回认识这个儿子。 虽然仁本阁教皇子读书的五位翰林,都曾向他提过,八郎聪慧敏睿,好学不倦,但他都不以为意,喜欢读书是好事,能明事理,将来去了藩地,不会胡作非为。 八郎今年才八岁。 阿稷八岁在干什么? 阿稷八岁那年,因为他出门没带上他,和他闹了半个月脾气。 皇上盯着面前的儿子,含笑问道:“八郎孝顺,朕有一忧,在萧墙之内,八郎可否帮忙分忧。” “父皇。” 八皇子惊吓得当场跪了下来,身上那份惯有的从容与谦恭,一下子没了,萧墙之内,代指兄弟隙于墙,和‘不患寡而患不均’同出《论语·季氏将伐颛臾》篇,“父皇,儿子此生唯愿能治理南康,勤勤恳恳以报南康子民,兢兢业业以报父皇天恩。” 皇上听了,颔了下首,“记住你说的话。” 又挥了挥手,“站起来,你阿娘册封的事,你走后,朕会着皇后去办,下去吧。” “唯。”八皇子连忙起身告退,经过一番惊恐,总算得了父皇的准话,也不枉此行,然而,饶是他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向父皇请辞的场面,今儿依旧被吓到了,难怪朝中那些重臣,一个个对父皇畏如虎。 听李翰林说,唯二的硬骨头,只剩下中书令谢无和侍中华光,偶尔还能反驳一下父皇的话。 可惜,谢中书已病入膏肓。 谢中书也曾偶尔到仁本阁给他们这些皇子上过课,他原本也想去辞行,但经过刚才这么一出,他还是不去了,免得碍父皇的眼。 昌平五年,四月初四。 南康王张稹启程离京赴封地。 次日,中书令谢无薨,追封为尚国公,赠谥号文忠,配享太庙,陪葬先帝皇陵,停灵七日,宫中四皇子代皇上亲至谢府吊唁。 一个月后。 五月初王端阳节,诸皇子皆封王,并于同年八月初一赴藩国,四皇子封京兆王,朝野震惊之余,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京兆王府就建在距离七星宫二十余里的雩县。 苏婉清由夫人晋封为九嫔之一的充仪,也于同日下发,没有掀起半点水花。 这年年底。 京城内外,突然出现一则童谣,不知何时传起,也不从何地传出,仿佛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兆府及周围几个州府,连洛阳都在传。 童谣:颖水枯,猪成精,日蚀现,阴阳换 ,泰山塌,行水浊,妖孽为祸不斩绝,清河河宴由此败。 这种似是而非的童谣。 一开始,大家都没当回事。 直到次年六月,泰山发生地震,塌陷了一座侧峰。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才发现,欠了好多榜单字数,接下来两日,估计得肝了~~想哭了~~ ? 124、诗妖之祸 先帝庆祐十年春, 颍州府大旱。 赤地千里,颖河枯竭断流。 元妃便是那一年出生。 靖边元年,正旦日, 出现日蚀, 元妃带着四皇子在殿外观看日蚀,曾与四皇子言,日蚀为月亮挡住太阳的光所致。 以阴侵阳,后宫必生妖孽。 泰山乃五岳之宗。 泰山塌, 是上天给予的警示。 行水为衍,是皇上的名讳, 意味皇上被妖孽蒙蔽。 清河是郡望, 开国高祖出身清河张氏,本朝常用‘清河’代指皇室。 要是妖孽不除, 大虞的太平盛世, 将从此衰败。 颖水枯,猪成精,日蚀现, 阴阳换 ,泰山塌,行水浊, 妖孽为祸不斩绝,清河河宴由此败。 七星宫,玉衡殿内。 皇上听完侍中华光的解释,凌厉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六位宰相, 外加钦天监司马宴, 眼底怒火不断堆积, 却没有立即爆发, 只连连冷笑,“朕竟不知,一则童谣,还能这么解释,好得很。” 说完,盯着华光质问道:“华爱卿也这么认为?” 华光顿觉压力很大,头皮发麻,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他要答不是,不免有阿谀之嫌,堕了梗直之名,方才没人敢给皇上解释,他仗着资历深,又素来心急口快,出了头,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讲给皇上听。 转头,皇上就要他表态。 急切之下,鬼使神差间,他突然想起,他去见前中书令谢无最后一面时,谢无和他说的话来,俩人互相看不顺眼半辈子,临到头,谢无还不忘气他,说是自己死后,担心他不得善终,把他气得够呛,甩袖要走。 那时,谢无病得说话都很困难了,又急忙喊住他,叮嘱他:朝堂之事,只要是从公心论,尽可反驳,但如事涉元妃,切忌不要逆皇上之意,方可保长久。 谢无还说:近年观元妃行事,哪怕盛宠在身,犹能约束家人,此为不失大节,至于后宫专宠,有碍子嗣,然皇上并不缺皇子,只要江山社稷后继有人,朝臣切不可言及内廷之事。 脑海中思绪千万,却只在转瞬间。 有了决定。 华光眼眸发亮,心神气定,朝皇上拱手回道:“微臣认为,此事是一些有心人的附会之言,不足取信。” 钦天监司马宴一听,心头直发颤,侍中华光痛恨外戚,原预想,这事由华光打头,借着谣言,打击新崛起的朱家,没想到,一向偏激冲动的侍中华光,竟没把矛头指向内廷,不由急忙辩驳道:“华相,此次泰山地震,侧峰崩塌,犹在谣言之后,可见是上天早有异象,应在南宫。” “不用说得这么委婉,什么南宫,直言是元妃就好。”皇上凌厉的眼神一转,直盯着司马宴,言辞极为刻薄道:“朕最讨厌你这种遮遮掩掩,说冠冕堂皇话,行魑魅魍魉事,全天下就你会装。” 七星宫在京城南面,因此得名南宫。 所以,又常称之为南宫。 “如果凭此断定庆祐十年妖孽出世,那是不是要把颍州府甚至全天下那年出生的人都处决了,才能斩绝后患?” “靖边元年的内廷之事,嫔妃与皇子的对话,民间是如何得知?” “说泰山塌,是因为朕受蒙蔽,那你们是觉得,朕能被一妇人所左右,还是觉得朕无能?” 皇上疾辞厉色一口气问出三个关键点,在座宰相,个个如坐针毡,又见皇上一脸厉色地紧盯着钦天监司马宴,右手重重地敲了敲身前的御案,“来,司马卿,你来回答朕。” 随着话音一落,司马宴惊吓得扑通跪倒在地,“陛下,微臣说得是事实,陛下是天子,天降灾祸,是上天在向陛下示警……” 皇上完全不想听这话,粗暴打断,他从不信天人感应,鬼神之说,“又或者,是朕的刀砍不动人了?” 这话让御前的六位宰相,再也坐不住了,齐齐从红木宫椅上站起身,中书令令狐游只能出声,也必须出声,“陛下,臣愿亲赴泰山查看侧峰崩塌一事,若是天灾,那与人无尤,如是人祸,必将严惩为祸之人。” 自中书令谢无病逝后,令狐游由门下省调入中书省,接任中书令一职,因为本朝中书省权重,所以,令狐游的调职,相当于升迁,同时,原中书侍郎许节,升迁为中书令。 中书省出现两位中书令。 定北侯苏一泉,卸任羽林大将军一职,转入门下省任侍中,苏一泉也成为自英宗祥化三年后,朝堂文武大争下,出将入相第一人,当时任命一出,就有御史弹劾:此举有违惯例,武将不宜入主中枢。 皇上只说了一句:太宗朝有那么多能臣出将入相,要不,你直接去地下帮朕问问太宗皇帝,朕可不可以这么做? 哪位御史吓得再不敢吱声。 事后,皇上气不过,不仅把那位御史弄去西域都护府,作为使节,出使西域诸国,还把御史中丞周宣给贬到岭南去,拔擢御史台侍御史黄成为御史中丞,并重新调兰州刺史兼防御使张尧入御史台任御史大夫。 自从收复河西四城,兰州不再是边关前线。 如今中枢的六位宰相,分别是尚书省的左右仆射郭全和尚伍未变,中书省的中书令令狐游与许节,门下省的侍中华光、苏一泉。 为了顾念老臣,皇上还特地给侍中华光加了从二品光??大夫的荣誉衔。 皇上听了令狐游的话,心头怒火才稍稍抑制些,不再去看钦天监司马宴,对令狐游交待道:“除了你去,让御史中丞黄成跟你一起,另外,你向丘子进再要个大理寺的人,一同前往,给朕好好查,查清楚,到底是有人利用童谣作附会之语,还是有心人刻意制造童谣,目的全是为了陷害元妃。” 令狐游忙应下来。 御史中丞黄成,长子娶的便是修成县君朱三娘,是元妃三妹。 丘子进,指的是大理卿丘于扬,字子进。 当天,钦天监司马宴离开七星宫,连家门都没回,刚一脚踏入京城南边的明德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理寺的人直接带走,并且是大理卿丘于扬亲自上场,把人投入牢狱进行审讯。 以此为节点,拉开了昌平六年血1腥的序幕。 许多人被牵连进去,苛刑峻法之严,使接下来三个月,东市与西市两处公开处死罪犯的地点,血流成河,尸海如山,因正是大暑天,许多尸体没来得及搬走就开始发臭了,整个京城风声鹤唳,许多高门大户战战兢兢,夜不能寐,生怕一夜起来,就被族灭了。 这桩因童谣引发的惊天大案,在后世史书上,成为世宗武皇帝张衍的一个重要污点,这位在位四十五年、文治武功堪比太宗的世宗武皇帝,因此案,留下了一个好刑罚、好杀虐的恶名。 那则童谣预示灾祸,又称诗妖。 所以,这桩惊天大案,又称被后世称之为:诗妖之祸。 当前眼下,先是钦天监司马宴以妖言祸众罪,被腰斩弃市,夷三族。 泰州府刺史以及泰州府五品以上州府佐官,全部被族灭。 九嫔之一的苏婉清苏充仪,被废为庶人,赐白绫自尽,苏家被夷三族,平南伯凌岳亲赴南康王国封地,逮捕王府长史苏则进京问罪,遭南康王拒绝,随后,南康王张稹起兵谋反,率两千王国守卫屠尽朝廷派驻南康王国的官员。 这桩谋反案,乱兵未出南康国,便被平南伯凌岳带领的两千蛮军给镇压平息了下来,南康王张稹在被押解回京的途中,自言:母族已尽,父不容子,天地之间,再无容身之处。 自投水于汉江中。 在京城的皇上听得消息,震怒之下,直言:子反父,大逆,诏令废南康王为庶人,除南康国,又令平南伯不得打捞尸体,随同张稹一同谋反的两千守卫全部投入汉水之中溺没。 崇阳长公主被削去长公主封号,着令立即回封地,终其一生不得再踏入京城,并判其与驸马崔行义绝,崔行因未能规劝公主,使其犯下大祸,被族灭。 从此之后,京中高门大户越发不愿尚公主。 远在辽东任襄平县尉的许炎,被贬为庶人,改姓戾,戾炎本人与后世子孙永不得离开辽东,并判戾炎与妻子范氏义绝,范氏被赐死,母家被族灭。 许家长孙一支,尽数被折。 早已病入膏肓的燕国夫人许王氏,听到消息,一命呜呼,临死前,给皇上留了遗言,道:许家门衰祚薄,能得文贞皇后降临,已是邀天之幸,小辈女娘,皆福薄,难登大雅之堂,不堪作配皇子藩王。 皇上念及亡母,没有再追究许家。 给了燕国夫人死后哀荣。 随着燕国夫人的死,诗妖案也进入了收尾阶段,京城内的所有高门大户,终皇上一朝,都夹着尾巴老实过日子,不敢再生幺蛾子。 直到此时,身处内廷的朱颜,才从襄阳长公主口中知道掀起这场惊天血1案的诗妖,也就是那则童谣。 “据御前的人说,苏庶人自缢前,曾要求见皇上一面,说自己能预知未来,她愿当面告诉皇上以后发生的事,被皇上一口拒绝了,听说,她被内侍缢死前,还曾咒骂你是猪精妖孽转世,前世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云云,”襄阳长公主说到这,直接嗤笑了起来。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瞧着,苏庶人临死前,倒是糊涂,明知皇上不信鬼神,还扯前世之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朱颜听得襄阳这话,神色凝重,几乎立即猜到,苏婉清有和二妹朱绮一样的经历,只是二妹朱绮的梦境中,并没有苏婉清这号人,而苏婉清的前世,却没有她。 然而,朱颜却很快把这些都抛开了,不再纠结。 人死如灯灭。 令朱颜震惊得难以接受的一桩事,是年仅九岁的南康王投水自尽。 张稹虽不是狗皇帝下令杀的,却因狗皇帝的不容情而死。 天家无父子。 她心中又惊又惧,惧怕得厉害。 很担心儿子阿稷,谁知,儿子阿稷却跟没事人一般,还就此事斥责道:“八弟胆子太小了,再怎么样,他也是阿耶的儿子,谁会要他的性命,押来京城最多被圈禁,偏要自己想不开寻死,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 朱颜看着儿子说得理直气壮,头一回觉得,或许儿子已经不需要她了。 儿子阿稷像极了狗皇帝,简直是狗皇帝的翻版,和狗皇帝一样,都是帝王爱子,所以,在他们俩眼里,皇帝先是父,然后才是君,而在其余皇子藩王眼中,皇帝先是君,尔后才是父。 狗皇帝养在先帝膝下,阿稷养在狗皇帝身边。 所以,他们俩如今都体会不到,身为皇子,面对父皇,那种先君后父的感受。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 ? 125、藩王裁军 朱颜见了襄阳长公主后。 隔了有一日, 昭仪秦珠珠来了七星宫,甫一见面,朱颜看出她脸色很差, 厚厚的脂粉, 都没能遮住她眼底两团大大的黑青,像是没睡好。 自从朱颜搬进七星宫,狗皇帝想着她与秦珠珠关系好,为了方便秦珠珠来陪她说话, 特许秦珠珠每月两次从旧宫来七星宫见她。 当然,朱颜想见谁, 也可以随时派吕平安去传口信召见。 秦珠珠一进殿, 立即让自己身边跟着的人下去,然后又看了眼守在朱颜身侧的曲姑。 朱颜见了, 扭头吩咐曲姑, “我和她单独说说话,殿内不用留人。” 曲姑应声退下,一并把守在门口的两位宫人也叫走了。 秦珠珠瞧着曲姑等宫人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 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精气神一般,不顾形象与仪态,直接瘫坐在朱颜下首的那张玫瑰交椅上, 脸上强撑出来的从容,顿时全卸了,露出了惊慌恐惧的神色。 “珠珠,你这是怎么了?” 朱颜忙关心问道, 伸手要去扶她, 却被秦珠珠死死抱住胳膊, “阿颜, 你听说了八郎的事了吗?” “听说了。”朱颜点点头,立即有些明白,秦珠珠这是害怕了。 “原本苏婉清死的时候,那时还在九极山行宫,皇后告知我们,她所犯的事,再加上,平日里她在宫中爱挑事,又爱在皇后面前显能,把旁人衬得一无是处,有此下场,我倒觉得她罪有应得,可是……” 秦珠珠说到这儿时,打了个哆嗦,声音发颤,“可是昨日皇后告知我们八郎没了,又告诫我们务必约束家人和孩子,我心里就开始害怕,八郎才九岁,仅比我家九郎大三个月,就突然,投水自尽没了,我不敢相像,九郎要是出事……” “九郎不会出事,他是个好孩子。” 朱颜马上截住秦珠珠的话,避免她自己先把自己吓住,去年端阳诸皇子封王,秦珠珠的儿子皇九子张稼被封为孝昌王,同年八月,与诸王一道,各自启程前往封国。 “不是,九郎从小大大咧咧,口无遮拦,我担心,他万一哪天说错话或做错事,惹恼了皇上怎么办。”秦珠珠很清楚自己生的儿子是什么性子,抬头无助地望向朱颜,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拽住对方的胳膊,“阿颜,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看在咱们十余年的情份上,若是,若是九郎哪天惹恼皇上,你帮我保他一命好不好?” 这几年,她来七星宫多了,皇上又是个极张扬的性子,她偶尔撞见过几回,皇上与朱颜的相处,说句越矩的话,与寻常民间夫妇无异。 皇上对朱颜的宠爱之深,无人能比。 专房独宠,恩隆甚重,各种逾制更是不在话下,要不是朱颜拦着,皇上对朱家的封赏,只怕连许家也比不了。 此次诗妖案,就是因为影射朱颜为妖孽转世,才惹得皇上震怒,大发雷霆。 后宫中,如果真有人能从皇上手中救下必死之人。 只能是朱颜了。 朱颜听了秦珠珠的话,神情一滞,低头看着满面乞求之色的秦珠珠,两人认识十余年,这是秦珠珠头一回开口求她,按理说她应该答应,只是她心里更清楚,她答应不了,也无法应下。 不是她不愿,而是她做不到。 朱颜没有掰开秦珠珠的手,缓缓开口说道:“珠珠,你昨日知道八郎的事,我也只比你早一日得知,但八郎是七月底出事,八月初四死的,今日已经是八月二十九了。” 这几个月里,狗皇帝很忙,早出晚归,要不是夜里有时被他弄醒,她都要以为对方没来摇光殿。 朱颜刻意提点,留时间给秦珠珠消化,她今儿这样,也是病急乱投医,“你仔细想想,这些年,皇上处理前朝之事,什么时候会提前知会后宫了,我们内廷知道消息时,事情早已成定局。” 真到她们内廷知晓消息这一步,黄花菜都凉了。 就如同此次的诗妖案。 在朱颜看来,只要处置童谣的制造者苏婉清与相关涉事人等就可以了,但狗皇帝选择了雷霆手段。 一人犯事,祸及全族甚至三族。 这样的震慑效果,十分明显。 据襄阳长公主说,现在长安城中,只要有朱家女眷在场,其他外命妇在朱家女眷未落座之前,都不敢入座,在街上,甚至有争抢着给朱家人让道。 这些都不是朱颜愿意看到的。 她昨日遣吕平安出宫,先去朱家,把阿娘卢氏给告诫了一番,又让吕平安去中书令许节府上,把四妹给警告一回,朱青云一直被禁足府上,朱家最能闹幺蛾子的就这母女俩。 “珠珠,九郎不会出事的,藩王除非起兵造1反,谋1逆,才会有性命之忧,你把九郎教得很好,九郎整天笑呵呵的性子,跟个开心果似的,皇上也很喜欢,亲口夸赞过他:豪迈爽利,不拘小节,堪为贤王,所以,你尽管放心。”朱颜尽量捡好听的说,安抚秦珠珠。 她心里也同样害怕。 前日襄阳离开,晚上,狗皇帝回来,大约看出她的惧怕,抱着她,又说出了那句:但凡有朕在一日,你不需要忌惮这天下任何人。 可如今,这天下,她最忌惮的人莫过于他。 大约是案子开始收尾了,诗妖案也终于从前朝传到了后宫,没过几日,清平来摇光殿找她,和她说了三个字:他不敢。 朱颜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记得在大理寺的卷宗上,你是孤儿出身。” “那你说,皇上会不会把奴婢出身的道观以及待过的道观,尽数给屠了。” 朱颜被问得哑口无言。 因为狗皇帝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 这年冬月,孝昌王张稼给给皇上上了一道疏议,为了防止藩王起兵谋1反,提议朝廷裁去藩国两千守卫军,藩王在封地内只收赋税,安享尊荣即可。 皇上把这份疏议交给宰相们讨论。 经中枢一致通过,开始制定藩王裁1军章程,此事,明发上谕,诏告天下,各个诸侯封国为之震动,各藩王上疏的奏表,如同雪片般飞往御前与宗正卿赵王张耀处。 赵王张耀是宗正卿,同时也是藩王之首。 诸王不敢明着反对,指摘皇上与朝廷的不是,所以,首昌提议的孝昌王,便成为诸王攻击的对象,直言张稼是内贼,变祖宗之制,革高祖皇帝令藩王屏卫天下的本意,也是要断藩王的根,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事。 孝昌王张稼才几岁,才八岁。 怎么会想到来干这事?怎么有胆子出这个头? 朱颜狠瞪着面前的儿子张稷,“你为什么要撺弄九郎干这事?” 张稷连忙逃也似的避开,不想被阿娘揪耳朵,急忙解释,“阿娘,你先别生气,我这是帮九郎在父皇面前邀功,父皇早就想做这事了,只是没找到合适的由头,这事成了,父皇肯定会奖赏九郎的。” “那你也不该让九郎去,他还这么小……” “他哪小了,就比儿子小四岁。”张稷打断阿娘的话,“再说了,我派了人去告诉他,他可以选择不做的,他自己舍不得这份天大的功劳。”说完,就打算跑路,为了避免被阿娘揪耳朵,他最近暂时躲着。 “你过来。” 张稷一听,拉长声音喊了声阿娘,有些不敢近前。 “行了,今儿不揪你耳朵。” “真的?” “快点过来。”朱颜皱了皱眉头。 张稷担心再惹阿娘生气,只好小心翼翼地靠近,等情况不对再跑,朱颜没对儿子动手,而是神色极严肃道:“阿稷,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你先和阿娘通个气,再做决定,这是个得罪人的活,秦昭仪胆子小,她不求九郎去挣天大的功劳,只希望九郎一生平平安安。” “阿娘,那九郎自己想做呢?” 张稷直接反问道,也不等朱颜回话,又接着说:“本来这件事也不是非九弟不可,三兄也可以做,他是阿耶长子,又比九弟更得阿耶喜欢,只是儿子想着他要照顾卫家那一大家子人,才没找他。” “退一步讲,天下谁不想挣功,在阿耶面前露个脸,显个眼,就现在那些个激烈反对的藩王,儿子随便挑一个,许诺好处,让他来首昌,你看他会不会愿意干,您信不信,不但会干,还会抢着干。”张稷语气带着十二分的笃定。 朱颜看着这样的儿子,越发觉得跟狗皇帝一样讨厌了,算尽天下人心,“我不管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张稷被阿娘吼得一愣,才发现阿娘神情不对劲,他不想真把阿娘给惹毛了,况且,真把阿娘惹生气了,阿耶也不会放过他,于是,赶紧认错,“阿娘,是儿子说错话了,你说的,儿子全答应,你要揪儿子耳朵都行,送给你揪。” 真主动送上耳朵。 朱颜看着儿子特意矮身送上门的耳朵,没揪。 伸手推开他的大脑袋瓜子,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偶尔吼狗皇帝,倒吼出习惯了,对越发像狗皇帝的儿子也少了几分耐性,缓和下语气,叮嘱道:“阿娘在宫里,也只遇到皇后和秦昭仪两个能说得上话的,她们都是好人,你记着,以后多照顾着她们。” 张稷一口应下,只是内心困惑,有阿耶在,这两人也轮不到他操心。 次年正旦。 即是昌平七年正旦,大朝会结束后,年过八旬的赵王张耀还是亲自找上了皇上,问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这些年藩王们都很老实,原南康王张稹起兵是个例,又是皇上自己的亲儿子。 赵王张耀用的是询问,不敢用反问语气。 偏偏皇上却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皇叔祖难道真不清楚,朕为什么要这么做?”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26、有所顾忌 赵王是宗室之长, 同时也是藩王之首。 开国那位高祖为了弥补不能继承皇位的嫡长子,给了赵国各种超高规格待遇,赵国守卫军足有五千, 封地达六郡, 全是河北富饶肥沃之地,赵王凌驾于诸王之上,甚至赵王在赵国内可享受天子仪仗。 只是最后一项,除了第一任赵王, 后面的两任,都没敢使用。 据说, 高祖临终前, 喜闻嫡次孙降生,又把皇家的龙兴之地清河郡, 分封给第一任赵王的嫡次孙。 后世都说, 第一任赵王才是高祖的爱子,太宗皇帝全凭贤能上位。 赵王世袭宗正寺卿,手握着高祖给的那道圣旨, 除了赵国五千守卫军,还可以调动其他藩王封国内的守卫军,这才是高祖那道圣旨的执行力所在。 皇上必须先断了它的根子。 更何况, 高祖当年允许各藩王封国内保留两千守卫军,本意是希望藩王辅佐天子屏卫张家天下,但英宗祥化三年河西一败,各藩王不仅未能帮忙, 还趁着朝廷大失威信时, 蠢蠢欲动搞事情。 这也成为英宗与先帝不敢再开启对外战争的一个重要原因。 担心后院起火。 如今皇上手里有定北侯苏一泉、宁西侯任法善、忠义侯陈虞、平南伯凌岳等能征善将之辈, 重开武举之制后, 又涌现了许多勇武之士,北军得到彻底整顿,北灭东胡高昌,西击回纥藩人,重开西域,朝廷的威信已重回巅峰。 挟此大威,种种原因堆积在一起,促使皇上决定裁去各藩王封国守卫军,永绝后患,甚至皇上心里已做好了有人起兵反抗的准备,去年年底,任法善便被他派去了河西,平南伯凌岳已带五千蛮军前往赵国。 “陛下,那道圣旨,其实对陛下您并无障碍,陛下册立京兆王为皇太子,微臣可以不拿出那封圣旨,”赵王张耀战战兢兢说完,扑通跪倒在地,才敢说出下一句,“微臣只恳求陛下比元妃寿长,无母氏干政之祸。” 赵王张耀是记起元和五年腊月在养心殿写的那道密旨,有令朱元妃殉的旨意,才想到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眼下,他猜陛下大约是想立京兆王为皇太子,却又舍不得朱元妃死,高祖那道母死子立的圣旨,本意是为防母氏干政,而只要陛下活得比元妃长,便无母氏干政之祸。 目的达成,何必在乎过程。 赵王张耀惊吓之下,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他不敢违背高祖立下来的规矩,同时也不敢得罪皇上,他历经三代帝王,当初他面对英宗皇帝时,都没有这么大的压力,要知道,英宗皇帝与他父亲,隔着杀母之仇,恨极了赵王一脉。 这些年,陛下身上的威势越发重了。 每每被盯着,仿佛杀气近身一般。 “陛下,南阳王手有疾,京兆王张稷是陛下所有康健的儿子中,年龄最大的,陛下可以凭长立京兆王为皇太子。”张耀连理由都帮皇上想好了。 “朕并不急着立太子。”皇上一口否决了张耀的提议。 张耀听了差点窒息,难道他猜错了…… “朕只是觉得,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国朝爵位,五世而终,赵王凭一道圣旨,辖治国朝四代帝王,也该够了。” 最后一句话,话里明显带着一股子杀气。 赵王张耀吓得一颗心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整个人颤颤微微匍匐在地。 皇上并没有叫他起来,而是弯下腰,凑到赵王张耀耳畔,轻声道:“皇叔祖,朕喊你一声皇叔祖,希望你能早做决断,平南伯领三千蛮军,可随时进入赵国都城邯郸。” 赵王张耀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脸色瞬间惨白,惊恐不已,抬头望向皇上,呼喊道:“陛下,您不能这样,藩王封地拥有守卫军,为的是辅佐陛下,保张氏天下,这是国策,您这是要变祖宗之法,动国之根本,您不能这样做。” “朕能不能这样做,不是由你来评判,当然,你可以去帮朕问问祖宗们,朕能不能这样做。”皇上扔下这句话,起身,径直走出了含元殿。 他决定要做的事,还从来没有做不了的。 外面天色早已漆黑,寒风凛冽一阵阵刮过,天空还下起了雪粒,皇上先回乾元殿,脱去衮服,换上大裘常服,又叫来一旁的张忠国,让他等会儿去送含元殿内的赵王回赵王府,又问道:“阿稷呢?” “回陛下,因刚刚突然下起了雪,四郎被皇后的人叫去了。” “夜里让他在乾元殿住着,就别回七星宫了,你照看着他,朕先走了。”皇上交待完,往外走,负责仪仗的内侍,忙撑大伞紧跟上。 张忠国只得领命答应。 他瞧着下雪了,原本想劝皇上在乾元殿留宿一晚,只是见皇上提及让四皇子留下来,也没说自己留,就没再出声了,自从皇上带元妃四皇子搬去七星宫,为了正旦日的大朝会,皇上每年除夕都会宿在乾元殿。 但正旦日的朝会无论多晚结束,皇上都会赶回七星宫。 —— 七星宫,摇光殿。 灯火煌煌,把整个宫室照得亮如白昼,朱颜站在殿外的廊庑下,听着雪粒击打琉璃瓦的叮叮声,在夜空下,显得格外清脆响亮,手伸到飞檐外,入手的雪粒,很快在手心融化,浸丝丝的冰。 “怎么到外面来了,也不怕冻着。”狗皇帝一进来,一眼看到朱颜穿着芙蓉色织锦镶毛斗篷站在殿外,宫灯照射下,鹅蛋脸上晕染了淡淡的胭脂色,明眸皓齿,柳眉细长,瞧着越发得绝美精致。 增之一分嫌长,减之一分嫌短。 如今俩人日日待在一起,他曾以为自己会看腻,可偶尔一抬头,总能惊艳到他,他瞧着就心中欢喜,更令他爱不释手,所以,苏庶人制造童谣,说阿颜是猪精转世,他很愤怒。 阿颜就算是精怪转世,也合该是狐狸精转世。 当然,在他眼里,阿颜是天仙下凡。 才会惹得他这般喜欢。 狗皇帝大步上前,拉回朱颜的手握住放在自己手里捂着,“冻着了,又病了怎么办?走,回暖阁。” “陈太医说,我身体好着,不会生病。”朱颜不愿走,这几年,要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便是陈太医有些真本事在身,治好了她身体产后染上的虚寒之症。 医术确实名不虚传。 她的病治好后,狗皇帝额外赏了陈太医五万贯钱,还恩赏给他长孙一个出身,从八品下的承务郎。 朱颜问道:“今晚怎么这么早?” “歌舞结束后,朕就让他们散了,外国使节和各藩王使臣,朕没见,全交给鸿胪寺去处理了。”狗皇帝说完,又道:“外面下雪,朕没让阿稷回了,令他在乾元殿住一晚。” “下次遇上雨雪天,你也跟着一起留下。” 狗皇帝一听这话,笑了下,好看的桃花眼轻弯微眯,盯着朱颜问,“阿颜,你这是不想朕回来?还是舍不得朕赶夜路?” “我才没有舍不得。”朱颜下意识反驳,避开了对方的灼灼目光。 “行,那是朕舍不得你。”狗皇帝似不在乎朱颜的回答般,反正偶尔能从朱颜口中听到几句好话,他已经很高兴了。 此刻,俩人离得近,他才发现,朱颜脸庞上的脂胭色,不是红色宫灯映照出的红光,而是白皙的脸庞被冷风吹得,透着有红似白的光彩。 容光照人,莫过于此。 狗皇帝低头,看到朱颜似霜雪般白皙的手腕上光溜溜的,不由道:“今儿早上,朕命人送来金线串金钱的手环,你怎么没戴?金钱是朕命少府监特意新铸的,今年出的第一批,拢共才一千枚,送来你这儿一百枚,剩下的,朕白天在大朝会上都赏了出去。” 时下里,金子有辟邪寓意。 尤其在年节里,有流行戴金线串铜钱手环的风俗,以作辟邪之用。 只是狗皇帝把铜钱换成了新铸的金钱。 “太沉了,压手腕,不喜欢。”朱颜从不爱在手腕上戴手饰。 “一枚金钱是二两重,加上金钱,只仅三两不到。”狗皇帝可特意掂量过,又劝说道:“阿颜,给你串手环的那枚金钱是新铸的第一枚,朕特意挑出来,有辟邪的效用,你哪怕不喜欢,也戴完正月再摘。” “你信这个?”朱颜很不可思议地看了眼狗皇帝,她记得狗皇帝是不信鬼神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封建迷信了。 说起辟邪的效果,再没有比狗皇帝本人更能辟邪了,简直是遇鬼杀鬼,遇神杀神。 狗皇帝伸手摸了摸朱颜的脸庞,神色中透着几分慎重,“阿颜,在你这儿,朕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如果不在意得失,他自是可以无所顾忌。 这些年下来,他发现,他很在意阿颜,所以,在阿颜面前才会生出种种顾忌来。 朱颜怔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她也一直知道,狗皇帝愿意哄人的时候,说的话是真好听,可每一次,她都低估了狗皇帝下次哄人的话术。 好的时候,他是真会哄人。 可翻脸的时候,也同样翻得贼快。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让人永远摸不透。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 关于评论区读者‘飞机懒得飞’评论,捋的情节,大差不差。 行文至此,正文只剩下最后一个情节了,索性把整个故事线给大家捋一捋,一共三世。 第一世:朱颜怀孕时,因为没有朱绮进宫搅和,生完儿子阿稷,被封为元妃,专房独宠,让狗皇帝取消了后宫嫔妃恩封母族的制度和废了侍寝制度,动了邓太后与后宫所有嫔妃的利益,所以,在狗皇帝的第一任太子病逝后,邓太后以子立母死为由,私下里鸩杀了朱颜。 之后,狗皇帝把邓家及后宫嫔妃一锅端了,朱绮被迎立为皇后进宫照顾阿稷,朱颜死后,狗皇帝停了选秀,苏婉清没入宫。 第二世,朱绮在选秀前,觉醒了第一世的记忆,所以直接代替朱颜进宫,然后和苏婉清斗了半辈子,败出,苏婉清成了宠妃,这一世,也是朱颜看书的内容。 第三世,本书的内容:朱绮是在选秀后,觉醒了第一世的记忆,她原打算凭自己本事留在宫中,同时也帮朱颜避开死劫,苏婉清带着第二世的记忆重生……好了,就先这样~~ ? 127、赵王薨世 进入暖阁后, 狗皇帝叫曲姑拿来那串金钱手环,亲自给朱颜戴在左手手腕上,拉着她的手, 摩娑着手腕, 笑赞道:“好看。” 手环用鹅黄色的丝线编织,串着金钱的金线全部被包裹在里面,唯露出那枚金灿灿的新金币来,完全不用担心金线硌手。 阿颜手腕白皙, 这个颜色的手环,衬得她肌肤越发凝脂如玉。 只是朱颜却觉得怪沉的, 尤其那枚黄澄澄的金钱瞧着相当俗气, “你眼瘸了。” 狗皇帝的审美,怎么变得忽高忽低的了, 狗皇帝听了, 浑不在意,抬头含笑念了句,“皓腕凝霜雪, 灯下人似月。”眼直盯着朱颜瞧,把人抱进怀里,低头亲了过来。 淡淡的酒气, 裹挟着奇楠香直冲而来。 朱颜下意识偏了下头,“你喝酒了,你去沐浴。” 狗皇帝在细长洁白的颈脖上亲吮了几口,只觉得凝滑如玉, 又香腻沁人, 瞬间勾得他心1猿1意1马, 舍不得移开, “朕看你才属狗的,鼻子这么灵,朕只喝了三盏,都被你闻出来了。” 因阿颜不喜欢酒味,他已经尽量少喝酒了。 好在如今,哪怕是正旦日,敢来敬他酒的人也不多了。 “赶紧去。”朱颜催促般推他。 “你先让朕缓缓。” 狗皇帝没有立即起身,搂着朱颜的手又紧了紧,不过,赶在朱颜再度开口催促前,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故作凶狠问道:“阿颜,你是哪天不折腾朕,你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 “你说呢?”朱颜侧头笑着看向狗皇帝,秋波流转,似水荡漾。 狗皇帝心火窜起,漫延全身,恨不得立即把人融进骨血里,同赴灯下风1月局,枕榻风1流账,但他深知阿颜的性子,更不想到一半时,她闹腾起来,只能勉强放手,站起身,“朕去净室,你回寝宫等着,朕今晚要放过你,朕属狗的。” “说得陛下好像没做过狗似的。” 狗皇帝往外走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回头瞪了她一眼,“你给朕等着。”说完,他不想再考验,自己在阿颜面前极为薄弱的自制力,只能快速离开。 瞧着狗皇帝狼狈北逃的背影,朱颜没有掩饰地笑出声来。 她越发觉得,狗皇帝对她容忍的尺寸,似乎越来越大了,以前她说这些不敬的话语时,还会训斥她,说她大胆放肆,出声喝止。 她原以为,依照狗皇帝专横霸道的性子,再加上狗皇帝喜新厌旧的速度,等在她这儿的新鲜劲一过,应该很快就会厌弃。 不曾想,竟又浑过了七八年。 她甚至无法否认,这七八年间,她过得很顺心,尤其搬到七星宫以后,少了宫规约束,不时还能出宫一趟,日子十分的洽意自在,洽意到令她觉得不真实,偶尔午夜梦回时,常从梦中惊醒。 那些睡梦中,有朱绮不甘的脸,有狗皇帝无情的脸,也有邓淑妃、何美人、卫贤妃、楚才人、沈才人、楚丽妃、林娘子的下场,还有香草和暴室狱的阴暗血1腥。 每每梦到这些。 再望着身边的狗皇帝,她愈发觉得不真实。 整个人便如冷水淋头怀抱冰,格外得冷静清醒,没法在这种洽意中沉溺下去。 朱颜摸着自己左手手腕上的鹅黄色手环,想着狗皇帝方才慎重的样子,一个杀神,竟会信这些,或许,可以从这儿入手。 次日,襄阳长公主急匆匆进宫。 襄阳长公主一直宵想着中书令令狐游,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因此,襄阳长公主至今没有再改嫁。 前几年,倒是把女儿安平县主嫁进了许家。 “……我记得,你三弟在议亲,不知定下来没?” “怎么了?” 朱颜诧异问道,又说:“腊月里,我阿母进宫,和我说,还没挑定。” 大弟二弟娶的弟妇,出身都不高,大弟妇魏氏,娘家是颖州府下一个八品县尉的女儿,二弟娶的是教书师傅的女儿。 到了三弟,上门议亲的,要么是三四品官家女,要么是勋贵之女。 嫡母莫氏不愿意娶高门妇。 国朝贵女,多数都比较剽悍,她担心新娶的儿妇门第太高,仗着身份,会压了前面两个儿妇一头。 再有一点,莫氏哪怕已被累封为正三品郡夫人,心里却清楚,那些当面笑盈盈奉诚她的,背后指不定怎么诋毁,看不起她商家女出身。 当初,许节调入京城任中书侍郎,最开始,想和朱家联姻,是打算把女儿嫁入朱家,许节的妻子严夫人不同意,因门第之见拒绝了:让我女儿去侍伺那个商家女,想都别想。 后来,许节才上朱家,为幼子求娶尚未许亲的朱四娘。 这些是朱四娘在嫁入朱家后,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公公婆婆俩吵架,听来的,自那以后,朱四娘时不时和婆婆严氏在府里来一场全武斗,半年后,夫妻俩就被分居,从侍郎府搬出来,别府另居。 用朱四娘的话说,既看不上我家,还想我侍候她,别做梦了。 朱四娘是个骄纵恣意的性子,把这事闹得全京城都知道了,狗皇帝听说后,直接下诏封赏莫氏为正一品的国夫人,吓得莫氏不敢接旨,连忙进宫来找朱颜,以无功不受??拒绝这个诰命。 又提及朱父是白身一事,按理说夫妻一体,没得她独得高位。 狗皇帝倒是很大方,想封朱青云一个国公的爵位,朱颜不乐意,因此,莫氏的诰命改封为正三品的崇德郡夫人,赏钱万贯,同时下旨大肆褒奖莫氏推拒封赏,崇谦退之礼,有高世之德。 从此之后,京城没人敢当面说嘴莫氏商户出身一事。 那以后,莫氏和严氏为免尴尬,彼此基本上都避着对方走。 又听襄阳长公主说道:“我姑母溧阳长公主,将与驸马一道归京,她老人家想把孙女政通县主嫁给你三弟,写信来托我说媒,然后我妹妹庆阳,又悄悄单独给我传口信,求我不要接这媒,说她已另给女儿政通挑好了人家。” 朱颜听了,皱了下眉头。 这明显是婆婆和儿妇对家中女娘的婚事,意见不统一。 张氏皇家的关系,历来很乱,并且不讲辈份。 溧阳长公主是先帝的妹妹,嫁的驸马陈译,是英宗生母显烈皇后娘家的从侄,即英宗的表弟,溧阳长公主和先帝的表叔。 溧阳长公主和庆阳公主,与信都长公主和襄阳公主曾经的关系是一样的,既是姑侄,又是婆媳。 朱颜拒绝道:“我家阿母,没打算给三弟娶高门女,更别提皇室县主了。” “你家要是不愿意,趁着溧阳姑母三月到京前,赶紧让你阿母把你三弟的亲事定下来。” 襄阳长公主出言又建议道:“你是还没见过她,但我这个姑母,比我曾经的婆婆,可厉害太多了,学了我祖母七八成本事,祖母在日,她把持着我父皇后宫,祖母去后,她退得一干二净,依旧深得我父皇信任。” “崇阳想学她,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当然,襄阳长公主觉得崇阳除了能力不足外,更重要的一点原因,是皇上性子不像父皇那般宽和仁厚。 “如果她回京后,你三弟定亲就罢了,要是没定亲,她绝对会求得皇上来做媒赐婚的,到时候,你这儿她肯定也会来。” 朱颜听了这话,不由笑道:“我要是不见,她总不能强闯进来了。” “那倒不会。” 襄阳摇头,刻意顿了下,才又道:“但她会趁着你阿母进宫的时候,一并过来,而且亲自递上拜帖,在外面侯着,你要是能舍得脸,不见她,她之后会天天去朱府,找你阿母说话,” “溧阳姑母能历经三朝,长盛不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看谁得势,她就站在谁那边,所以,她一定会和你家攀上点关系。”襄阳总结道。 朱颜惊讶道:“这么说,拒绝不了?” “她是长公主,又舍得下脸面,大多人都不会拒绝她,而拒绝她的,我至今还没见。” 襄阳说完,道出一件旧事,“我阿娘曾告诫过我,像溧阳姑母这种,身处高位,还能舍得下脸面的人,不要轻易得罪,当初我选驸马时,阿娘让我挑了邓家,没挑陈家,说我前婆婆信都姑母是外强中干的样子货,溧阳姑母看着温和,却是绵里藏针的厉害,真有苦都倒不出来。” “对了,庆阳有一双亲儿女,名下还有好几个庶子庶女,这些人生母都没了,”襄阳看向朱颜,极认真道:“阿颜,我知道你不耐烦见旁人,但也不建议你得罪溧阳姑母。” 三月初,在宗正寺卿、赵王张耀的葬礼上。 朱颜见到了襄阳口中的溧阳长公主。 是一个看起来很慈祥温柔的人,与曾经的邓废后,有几分相似,也因为和邓废后相似,朱颜选择了对其敬而远之,要知道,当初邓废后狠起来,是个连对自己亲侄女邓淑妃都能下手的人。 赵王张耀在元宵过后,便对外宣布,赵国拥护朝廷裁去各藩王封国守卫军的政策,赵国也成为第一个裁去守卫军的封国。 二月底,赵王张耀在京中薨世。 张耀世孙张浩继承王位与宗正寺卿之职,并与朝廷一齐通知各藩王赴京参加丧仪。 作者有话说: ? 128、三观不合 诸藩王陆续回京参加赵王丧礼。 竟无一人未到场。 皇上失望之余, 也略有欣慰,原本想来个杀鸡儆猴,既然大家都这么乖觉, 倒也不必伤及自家骨肉, 赵王张耀的葬礼,停灵半月,极尽哀荣,之后葬入高祖皇陵, 这也是惯例。 赵王一脉,世代陪葬高祖皇陵。 丧仪结束后, 皇上把诸王留在京中半年, 因新上任的宗正卿、赵王张浩尚在孝中,由宗正少卿张琛与平南伯凌岳, 一道前往各封地, 接管当地守卫军,从中挑选武艺高强者,编入北军新成立的一个骁武军中。 其余人等, 皆阖家迁徒至北境护边,并由朝廷发放一百五十贯安家费。 在右仆射尚全的建议下,这笔守卫军迁徒戍边的安家费, 最终由各藩王承担。 昌平七年,朝廷以一种兵不血刃的方式,收回了藩王在封地内享有的统兵权,从此, 藩王在封地内的权力进一步被限制。 朝廷在对外用兵时, 再不用担心后院起火。 —— 溧阳长公主府。 这日下晌, 溧阳长公主从宫里回到府上后, 脸色一直不是很好,哪怕她什么话都没说,然而,庆阳公主站在对方面前,却觉得压力很大,进门后,都不敢坐着。 直到溧阳长公主回过神来,看到站着的儿妇,吩咐道:“站着做什么,坐下吧。” 庆阳公主应了声喏,瞧着婆婆慈和的脸,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我瞧着,朱家的莫夫人挺好说话的……” “好说话有什么用,好说话的人都做不了主。”溧阳长公主摇了摇头,“以后对朱家不用太热络,我已经答应了皇后的提亲,让七娘嫁给南阳王。” 七娘是是庆阳公主的亲生女儿,封政通县主。 庆阳公主听了,很惊讶,有点着急道:“可南阳王手有疾,注定与大位有缘。” 她还想说,这和她们原来商量的不一样,她们进京前,是筹谋让女儿七娘与京兆王张稷议亲。 南阳王张禾,是皇上第三子。 “你以为我愿意?” 溧阳长公主也很憋屈,她筹谋这么长时间,甚至为了与朱家搭上关系,透过襄阳向朱元妃传话,想把孙女政通县主嫁给元妃弟弟,她虽不在京城,但通过各种消息,算准了朱家人的性格,不会应下这门亲事。 为了以防万一,她甚至让庆阳另给襄阳传口信,不让襄阳接这个媒。 结果也如她所料,她回京时,朱三郎已定了亲。 这个时候,她再以玩笑的形式,向皇上提及,未能与朱家结亲的遗憾,讨得皇上喜欢,再提及孙女政通与京兆王张稷年岁相当,从而水到渠成说起俩人的婚事,只是不承想,皇上根本不接茬。 她犹记得,皇上当时含笑看她的那一眼,目光犀利,仿佛看穿了一切,事后回想起来,她仍心有余悸,难怪邓家没了,邓废后死了,各藩王都趴下了,边境的胡人也怕他。 这些人都不冤。 皇兄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倒是生了个极厉害的儿子。 之后,就听皇上对刘皇后说道:三郎也该议亲了。 她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宴会结束,刘皇后便把她留了下来,向她提亲,为南阳王张禾求娶政通。 她不想答应,但她知道,她必须答应。 抛开这十来年,她不在京城,随驸马陈译外放蜀地为官外,她之前在京城,也算宫中沉浮几十年,太过清楚,皇子不容挑选与拒绝,哪怕是最不受宠的皇子,也轮不到外人来嫌弃。 何况南阳王张禾因出生日子好,被皇上称赞过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也颇得圣宠,就更轮不上她来挑剔了。 她离开京城十来年,京城的天,已完全变了, 溧阳长公主抬头,望向儿妇庆阳公主,“你晚点把十三娘送到我院里来,以后让她住在我院子里。” 庆阳公主一听,脸色大变,喊了声阿家,却又不敢说出反对的话,十三娘是夫君的庶女,之前养在她公主府,婆婆一直没有过问。 “她的身份做不了王妃或太子妃,但可以做个孺人或太子良娣。”溧阳长公主解释道,又看了眼庆阳公主,“你是她嫡母,她将来真有大造化,你也能跟着受益,远的不说,说近的,眼下的莫夫人,京中贵妇,谁能出其右?” “莫夫人也只是朱元妃的嫡母,又是商户出身,元妃生母卢县君还活着,却远远比不了她。”溧阳长公主提醒着庆阳公主。 庆阳公主心里苦涩:世上有几个像朱元妃这般无情的。 却不敢反驳,她要是敢反对,婆婆兼姑母有好几个理由在等着她,最后结果就是她不争气,她女儿政通不争气,婆婆逼不得已,为了陈家的荣耀,才做此决定。 陈家想再出一位皇后。 这个皇后只要是陈家女就行,是不是她庆阳亲生的,无关紧要。 昌平八年春,南阳王张禾与政通县主大婚,婚礼在诸王宅举办,婚后一个月,南阳王携王妃一同赴藩国。 这年五月初五,端阳佳节。 皇上命刑恩与曲姑领尚宫局在摇光殿举办一场端阳宴,邀请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家眷参加,并着令每位家眷携闺中适龄女儿参加宫宴。 “这些都是皇后挑出来的,你可以先看看,方便明日宫宴上,能把人和名字对上。” 朱颜接过狗皇帝递过来的一份名册,是明日受邀参加宫宴的未婚适龄女子的名单,不出意外,她将来的儿妇,阿稷的妻子,就从这堆人中产生。 打开第一页,首先映入眼帘的名字,谢琬。 年十五,聪慧善书,姿仪甚美,德行并重,少摄家事,每尽其理。 父,度支郎中谢树,祖,尚国公、文忠公、太傅、前中书令谢无。 朱颜看到谢无两个字,目光一顿,没有往下翻,抬起头,望向狗皇帝问道:“你属意这位谢琬?” 狗皇帝颔了下首,“她是谢中书的孙女,跟着谢中书学过书法,应该错不了,之前年节里,皇后见过这位小娘子,说是大方得体,颇有风范,明天你再瞧瞧,你也喜欢的话,就她了。” “要是不喜欢,再从后面两个备选里挑一个。” 朱颜听了,又看了后面两页,第二位是礼部尚书洪原的孙女洪秀,第三位是京兆府尹郑实侄女郑芬,已故司空郑预的孙女。 三人皆出自清流名臣之后,完美地避开了勋贵与外戚家。 “你和阿稷说了吗?”朱颜蹙眉问道。 “上次三郎大婚,朕就跟他提过了。”狗皇帝说完,似见不得朱颜发愁,伸手摸了摸了她稀疏细长的眉毛,“阿颜,要是这三个你都不喜欢,明儿来参加宫宴的小女娘,你相中哪一个,咱们就选哪一个。” “是阿稷选妻子,要他相中才行。” 朱颜拍开狗皇帝的手,没好气瞪了对方一眼,阿稷才十四岁虚龄,现在就给他挑选妻子,朱颜觉得太早了,偏偏无论是狗皇帝,还是刘皇后,乃至她阿母,都觉得不早,跑来她这儿劝说,说要是晚了,好女娘都被挑完了。 她不厌其烦,只好同意,先把人选定下来,但成婚的日子,推迟到十六岁。 狗皇帝含笑道:“你放心,只要你选的,阿稷肯定满意。”不满意,他也能让儿子点头满意。 朱颜不想跟他争辩,想了下,道:“让阿稷明儿来我这里。” 次日,端阳。 摇光殿的宫宴,襄阳长公主早早到了,皇上特意请她来帮朱颜主持今日宴会,宴席摆在外面,设在东南方向的芍药园里,眼下,正值芍药花盛开的季节,园里各色品种开得极为艳丽妖娆,花香清新,每张桌案上,都摆放有一束红芍药。 又搭了个戏台子,请了教坊司的舞乐与傀儡戏上台表演。 朱颜亲自接见了谢树的妻子何氏与女儿谢琬,又陆续见了礼部尚书夫人和孙女洪秀以及郑实的妻子陈氏与侄女郑芬三人。 朱颜略和她们说了几句话,便能明白,狗皇帝和刘皇后为什么相中了谢琬,谢琬容貌不是最出挑的,身上却有一种贤妻良母的温婉气质,容长圆脸,身形高挑,很符合当下大户人家挑儿媳的那种标准。 来赴宴的小女娘,容貌最出挑的,是中书舍人李骏的女儿李淑。 年仅十三岁,却已逞窈窕之姿,俱天仙之质,假以时日,过上两年,长开了,必定丽色倾城。 朱颜见了,都不由心生感慨,看着一茬茬鲜嫩的小姑娘,头一回生出自己老了的念头,可明明她才三十岁,要放到后世,没结婚,就还是个三十岁的孩子。 这个时代简直有毒。 等到宴散了,送走襄阳长公主后,朱颜喊出儿子阿稷,问他相中了谁。 张稷脱口道:“我都可以,反正长得都还行。” “就没特别喜欢的?”朱颜有些不死心。 “谢家小娘子做王妃,李家小娘子和郑家小娘子,选进王府做孺人如何?” 朱颜听了,心情很复杂,面无表情地拒绝,“不如何?只能选一个。” “您看,我选了,您又不同意,那您直接决定就好,反正阿耶说了,听您的,阿娘,您总不能管着阿耶,以后还来管我吧。”张稷说这话时,脸上犹带着三分怕意。 朱颜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咬牙切齿道:“你放一百个心,我以后都不会再管你,你自己媳妇,你自己选。”说完,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张稷发觉把阿娘惹毛了,被赶出摇光殿后,没敢多待,赶紧跑出七星宫,打算先在京兆王府里避上一段日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29、私下反水 狗皇帝定下谢家小娘子谢琬为京兆王妃后, 立即令钦天监卜吉日,之后,遣中书令令狐游、侍中华光、宗正少卿张琛以及汝南侯许康去谢家下聘。 因朱颜坚持, 张稷和谢琬的婚期定在三年后的九月。 儿子阿稷的生日, 是九月初一。 三年后,阿稷虚龄十七岁,九月满十六周岁。 谢琬是上半年出生,比阿稷大一岁, 届时,俩人都已年满十六周岁了, 朱颜勉强能接受, 狗皇帝却觉得太迟了,来了句, “朕十七岁时, 孩子都有五个了。” 朱颜:…… 狗皇帝不想委屈儿子,要替阿稷选两名孺人先送进王府,一位是中书舍人李骏的女儿李淑, 一位是溧阳长公主的孙女、庆阳公主的庶女陈十三娘,这两位的容貌都极妍丽,尤其陈十三娘, 比阿稷大两岁,模样已长开了,艳质倾城。 朱颜在端午节的宫宴上见过这两人,想也没想, 就否决了, “阿稷年纪尚小, 不宜过早通人事, 大婚之前,你管束一下他,不许他胡来,你也别给他送女人,连宫人都不行。” 狗皇帝的话对儿子比较管用,所以,她让狗皇帝去管儿子。 还没成亲,就先有两个美妾在侧,这叫什么事,搞不好,到成亲时,孩子都成串了,朱颜管不了旁人,但这种情况,她实在不想在自己儿子身上看到。 既为了儿子的身体着想,也为了将嫁入王府的儿妇谢琬。 毕竟,婚期是按朱颜的要求,往后多延了两年时间。 只是这回轮到狗皇帝绷不住了,“阿颜,你真连儿子都要管?” 朱颜摇头,“等他大婚以后,我不会再管,但婚前管束一下,让他修身养性,洁身自好,盼着他和谢家小娘将来能夫妻和睦。” “连人事都不通,他怎么知道夫妻相处?”狗皇帝顿觉得好笑,伸手把阿颜抱到膝上,哪怕他和阿颜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有时候,阿颜的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依旧无法理解。 “人事你可以教他。”朱颜道。 狗皇帝哑然,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教的,送两个漂亮的女人给儿子,一起多睡上几觉就知道了,只是朱颜不愿意,他自是不会再提,反正这都是些小事。 宫外。 在朝中重臣到谢家下聘后不久,一直等待好消息的溧阳长公主也终于得知,京兆王张稷在大婚前,都不会选孺人进王府。 “襄阳和我说,是元妃不同意先选孺人进王府。”庆阳公主向婆母溧阳长公主回禀。 溧阳长公主刚从宫里回来,也刚从刘皇后那得知这个消息,因此,心情很不好,皇子亲王议亲,在选定王妃时,按惯例,都会选两名孺人或媵妾先送入王府,在宫宴之前,她为孙女十三娘去找过刘皇后,刘皇后也答应了,会让十三娘入京兆王府。 不想,刘皇后连为王府选个孺人都做不了主。 庆阳公主知晓婆婆找过刘皇后,也想到这一点,她见婆母不语,谨慎建议道:“阿家,要不我们通过襄阳,您亲自去见见元妃,她是京兆王的生母,又深得皇上宠爱,京兆王的事大约只由她做主。” “上次宫宴,你都见过她,说她夸奖过十三娘。”溧阳长公主目光微沉,盯着庆阳,“你回来后,还说十三娘进王府的事,一定能成。” 庆阳公主一听这话,窘迫得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敢再吱声。 又听溧阳长公主说道:“这些年,多少诰命夫人,超一品的都有,都折戟在七星宫宫门口进不去,吾这张老脸,脸皮虽厚,也从来只在皇帝太后面前才能甘愿舍下。”说到后面,话里少见的,带上了一丝傲气。 她是不在意脸面。 但那是在皇帝太后面前,更确切的说,她只向皇权低头屈服,京兆王还只是亲王,不是皇太子,元妃再得宠,也仅是一介后宫妃嫔,左右不了朝局,算个什么东西,如何能让她舍得下脸。 庆阳公主见婆婆不愿去找元妃,只好问道:“那十三娘怎么办,还送不送进京兆王府?” “人家不要,我们不送了。”溧阳长公主淡淡一笑。 庆阳公主看得心头发颤,婆媳俩人相处十来年,她有些害怕婆婆这么笑,每当婆婆这么笑的时候,往往是在酝酿着大招,是别人要倒霉的时候。 果然,又来了。 只见溧阳长公主抬手摸了下耳边梳得整齐的头发与一朵精致的金钿,似恍然一般浅笑,笑不及眼底,眼里透着兴味,“是吾想岔了,皇上春秋鼎盛,我们何必舍近求远,去攀附一个还没长成的毛孩子,十三娘容色不输朱元妃,又胜在年轻,二八年华,花一般的年纪,哪是一个中年妇人能比的。” 她要没记错,朱元妃已年近三十。 在以色侍人的后宫。 年过三十,往往意味着红颜渐逝,恩宠见稀。 要知道,就算是宠妃,像高宗朝的陈贵妃、先帝朝的许贵妃,都是不到三十而亡,所以才深得帝王眷怀,遗泽母族与子女。 庆阳听得愣了一下,因为她见过朱元妃,年近三十,却桃李夭侬,风华正茂,和‘中年妇人’这个词,实在挨不着边,更是吃惊,婆婆竟打主意要把十三娘献给皇上,“可十三娘是皇上的外甥。” “她又不是你生的,要是皇上在意,事成之后,把她过继给二郎也行。”溧阳长公主浑不在意道,皇家从来不在乎辈份伦理,二郎是她的小儿子,她有两个儿子,庆阳嫁给了长子,她怕委屈了小儿子,特意挑的小儿妇出身名门河东柳氏。 庆阳公主听了一噎,这个时候,婆婆倒想起,十三娘不是她生的了,她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又想起,自靖边二年,皇上废止了后宫秀女采选,这八年间,除正常宫人选拔外,再没有官家女采选入宫。 另外一个途径,是各地藩王公主及皇上身边的近侍献上的美人,但自朱元妃专宠后,后宫再无幸进,所献美人全没于旧宫之内,不见天颜,大家又都不愿意得罪元妃,这个途径进献入宫的美人,也一下子少了很多。 庆阳公主看着婆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没忍住道:“之前崇阳给皇上献美人,还被皇上训斥了,也因此得罪朱元妃,如今被禁在封地。” “别提崇阳那个蠢货。” 溧阳长公主以前挑儿妇时考虑过崇阳,那时,崇阳深得帝宠,又是东宫太子胞妹,炙手可热,只是崇阳没看上她儿子,到现在,她却十分庆幸,庆幸儿子没被崇阳看上。 握着一手好牌,却打得稀烂。 不是蠢货是什么。 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 没本事,什么都不干,单凭身份,作为皇上唯一的同胞妹妹,皇上在位一日,她的尊荣不会少,却把自己弄得逐出京城,流放封地的下场。 还有人说,崇阳是学她。 溧阳长公主听了,都觉得是羞辱,她可不承认,有教过这样蠢的徒弟。 她为了讨皇兄欢喜,是曾给先帝献过美人,却不像崇阳这般无用,连人都送不进去。 溧阳长公主看向庆阳,她当初不是很满意庆阳,庆阳不得帝宠,母族不显,又没有同胞兄弟,却也正因如此,好拿捏,“一切听吾的,这事你严守口风,先别对外说。” 庆阳公主微微低头,应了声唯。 庆阳公主出了婆婆的长公主府,回到自己的公主府,方觉得爽利,似脱了层束缚,世人都认为,她命好,能得溧阳长公主做儿妇,遇着了个好婆婆,把她当亲女儿看待,起初她也这么以为。 她不比崇阳,深得父皇宠爱。 她也比不了襄阳,襄阳的阿娘是一品淑妃,还有两个同胞兄弟,她阿娘临死前,也仅是个四品美人。 皇祖母在时,溧阳长公主曾经掌管父皇后宫十年,那时节,溧阳长公主几乎活成了所有公主的榜样,偏她从来都是温和的人,从不曾见她发过脾气,宫里人却都很怕她。 直到她嫁进陈家几年后。 她才明白,这个婆婆的厉害,心思深沉,谁也猜不透,她笑着笑着就能把人解决,根本不必发脾气。 只是这回,她却有点不想婆婆如愿。 一是因为婆婆那句,十三娘不是她生的,隐隐刺痛了她。 二是因为崇阳的遭遇,她心里害怕,她打小看过崇阳的得宠,那才是真正的天之娇女,父皇十一女,活下来的七个,却仿佛只有崇阳是父皇的亲生女儿,其他女儿都是捡来的,崇阳年仅五岁,便有封号、食邑及封地,及笄后自己挑选驸马,食邑比别的公主多一倍。 父皇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为了给崇阳多增加一倍食邑,头一回和朝臣起争执。 崇阳有封地,因得罪朱元妃,被贬去封地,婆婆溧阳长公主也有封地,同为公主,庆阳却没有,婆婆谋的事要是不成,反而得罪朱元妃,被贬去岭南或塞北,庆阳想想就觉得可怕。 她自问,对十三娘,既无生恩,又无养恩,事成了,她也捞不着好处。 崇阳是皇上胞妹,最后都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当今皇上的脾气,可不像她父皇那般温和,得他宠信,自是荣华富贵,但惹怒了他,同样杀人如麻。 皇子公主亲王外戚权贵。 在皇上眼中都一个样。 庆阳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把婆婆的打算,私下里偷偷和姐姐襄阳说了,她不敢明着反对婆婆,只能这么做,如果这样都还能成,那就是襄阳和朱元妃的问题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 ? 130、毫不在乎 襄阳长公主得知消息, 倒不怀疑真假,只是很惊讶妹妹庆阳的大胆,竟然敢违逆溧阳长公主, 把对方的打算透露给她, 她记得,庆阳有些怕溧阳姑母,不过想到陈十三娘是庶女,非庆阳所生, 庆阳不见得愿意看庶女得势。 她又释然了。 襄阳长公主暗骂了句溧阳长公主是老不死。 自选秀废止后,这些年, 各地献给皇上的美人, 从来没有断绝过,却无一人承宠, 所有美人, 全部入了旧宫禁庭之内,不见圣颜,也没有掀起任何水花。 说起这个, 襄阳长公主其实有点看不懂朱元妃。 要知道,与皇上单独居于七星宫的朱元妃,早已是无皇后之名, 却有皇后之实,凭元妃得宠的威势,只要她发作一两起,那些向上献美的人就会停止, 以避免得罪她。 可元妃却什么都没做, 而是听之任之, 毫不在意。 襄阳不觉得是朱元妃心大, 对皇上放心。 在禁庭之内,女子的美貌是一柄利器,红颜老去,美人迟暮,伴随而来的往往是帝王恩宠不再,这也是后宫嫔妃永远逃不脱的魔咒,许多宠妃都会担心与防范年轻的美人,防止被新进美人夺去恩宠。 所以,襄阳猜测,更多的原因是朱元妃不在乎。 襄阳进宫后,把姑母溧阳长公主打算把孙女陈十三娘献给皇上一事,同元妃一说,元妃的反应,正好映证了襄阳长久以来的这个猜测。 “陈十三娘还真真是个顶尖的美人,容色绝艳,丽质倾城。”朱颜夸赞道。 端阳宴上,朱颜见过对方一面,印象颇为深刻,除了美貌,还有陈十三娘在庆阳公主面前透露出来的伶俐。 一眼看去,是个极上进的小女娘。 “唉哟,你倒赞起她来了,” 襄阳听了大嗔道,哪怕猜对了,心头却不喜反忧,“阿颜,我都替你着急,溧阳姑母可不像崇阳,更不同其他那些献美的人,她心思缜密,一肚子弯弯绕绕,又曾替我父皇管过后宫十年,深谙后宫荣宠之道,懂得讨好帝王心术。” “她既有心筹谋,绝不会让孙女埋没有于后宫之内。”襄阳说着,神情不自觉地变得严肃起来,她迫切希望朱颜能上点心。 最好在萌芽之中掐灭这桩破事。 襄阳自问,她非嫡非长,能有如今长公主的尊荣,全靠朱元妃,因此,她是最不愿见到有人来争元妃的恩宠。 “会不会被埋没,也得人先进了后宫才知晓。”朱颜含笑看向一脸急色的襄阳,安抚她道。 襄阳看朱颜漫不经心的样子,起伏的心绪没被安抚,反而更急切了,给朱颜出主意道:“我有个法子,可以打断溧阳姑母的谋划,阻止陈十三娘进宫,由宫中直接下旨,给陈十三娘赐婚,婚配给军中将士。” 自皇上重开武举,到河西四州收复,而今国朝武将军官的地位不断攀升,几乎可以媲美开国之初及太宗朝时的显赫。 这其中,就有皇上的有意纵容与恩赏。 当初肃州大捷传来,皇上除了一口气封了三侯十伯外,还给未婚配的有功将士赐婚,选的就是宫中的美人予以婚配,不合常理的做法,直接把大臣们给整蒙了,朝堂炸开了锅,都揪着这件事,劝阻皇上收回成命。 竟无人再去抨击皇上对将士的爵位钱财赏赐过重。 闹了一个多月,皇上坚持说:这些美人都是各地所献,以宫人身份居于内廷,算不得宫中嫔御,赏赐给有功将士,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算是一项德政。 这事到最后,不了了之。 上行下效之下,世人渐渐以婚配将士为荣,所以,朝中文臣与士人都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却没人敢非议,皇上既说这是一项德政,那它就是德政。 在如今的情形下,把陈十三娘赐婚给将士,溧阳长公主根本不敢反对,一反对,就会被扣上反对陛上德政的帽子。 襄阳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能行,见朱颜不为所动,正待要劝,却听朱颜开口缓缓道:“没了陈十三娘,还有陈十四娘,溧阳长公主有心,总会找到合适的人。” 朱颜微垂下眼睑。 她不想随意去插手一个小女娘的婚事。 “美人常有,绝色美人不常有,错过了这个,姑母要再找到合适的人选,也不是一时半分能找到,况且,陛下眼界高,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得他的眼,先把眼前这个解决了再说,” 襄阳有些无力地看着不争气的朱颜,“你要是不愿掺和,我可以亲自去找陛下请旨。” “你别去,”朱颜赶紧阻止襄阳,瞧出襄阳是真打算这么做,只得又道:“这件事你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以后庆阳公主那边有消息传来,你记得进宫来告知我就行,其他的,你只当不知道,也别管。” 说到这,朱颜坐直了身,一扫之前的慵懒之态,连眼神变得锐利了,盯着襄阳,“你要是去插手,别怪我翻脸,以后别再进我摇光殿的大门。” 一听这话,襄阳惊住了,瞬间歇了所有心思与计谋。 她再看朱颜满脸郑重,哪敢不答应,“行行行,我听你的,谁都不说,只告诉你,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尽管吩咐我去做。” 朱颜颔了下首,脸上多了一丝浅笑,“等会儿你出宫时,带上两百金,赏一百给庆阳公主,剩下一百你留着花,另外,少府监一早送来的新上贡的金陵云锦,你带五十匹回去。” 襄阳长公主不客气地收下了。 因为她清楚,朱颜最不缺金子与贡品,没见只因朱颜喜欢吃大米,近些年,各地上贡的大米都种出了新花样,也幸好,朱颜对外露出的爱好不多,甚至相当寡少,以至于攀权附势之辈,费尽心思都找不到门路。 朱颜送走襄阳时,襄阳犹不死心,“阿颜,你要不再考虑下我说的那个法子……好好好,我不说了。” 一见朱颜变脸,襄阳长公主只得立即改口。 朱颜目送襄阳离开,嗅着满院丹桂香,入眼巍峨高耸的大殿,华美绚丽的屋子,金光灿灿的琉璃瓦,以及各色奇花异树,陈设无不是珍宝贡品。 享人间富贵,受天下供奉。 在现世人眼中,她得圣上天恩,专房独宠,富贵已极,炙手可热。 还有什么不满足? 甚至连她自己偶尔都会迷失。 她当初提的那个条件,她没想到狗皇帝会同意,后来与狗皇帝的那个约定,她更不曾预料到,狗皇帝会坚持这么长时间。 今年已是第十个年头了。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能清醒地认识到,眼前的一切繁华,一切盛景,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如空中楼阁般,没有一点根基,推手即倒。 因此,自从她的身体好起来后,在太医的指导下,为了锻练身体,她每天都会跑步,甚至前两年开始,为了强身健体,特意让女兵进宫来教她拳脚。 狗皇帝不仅没阻止,还陪着她一起跑,一起练。 所以,有时候,她看不懂狗皇帝。 狗皇帝爱权力,爱美人,也好奢靡富贵,但无疑最爱的是权力,并且,权力是后两者的根基。 他封儿子阿稷为京兆王,把阿稷留在京城。 他眼下舍不得她死,但在有其它办法缓解的情况下,他并没有要去废除高祖那道‘子立母死’圣旨的打算。 朱颜猜测,只要在不危及自身时,站在帝王的角度,他是认同那道圣旨的,只是不喜欢由赵王来监督罢了。 三年前,朱颜在皇八子南康王死后,让大弟朱进以为她祈福的名义,在城外修了座太平观。 第二年,道观落成之际,她把内侍清平派了过去。 时至今日,她没去过那座太平观,一直是大弟在维护。 —— 九月初一,儿子阿稷十四岁生日,在雩县的京兆王府举办了宴会,由宫里的尚宫局及内侍省过去亲自操办。 九月初三,朱颜派吕平安送两篓子贡橙去朱府。 吕平安回来后报喜信,大弟妇魏氏诞下一女。 “阿母这回算是心想事成了。”朱颜高兴道,嫡母莫氏一直盼着大弟妇这一胎是个孙女,在此前,府里已经有五个孙子了,大弟妇生了三个儿子,二弟妇生了两个儿子,这是朱府第一个孙女。 狗皇帝在一旁,瞧着朱颜欢喜的模样,不由含笑道:“喜上加喜,朕再赐她一个县主的封号,等她满五岁后,把她接进宫里来,养在你膝下,咱们当女儿养。” “你可千万别。” 朱颜神色一凛,皱着眉头拒绝了,她最怕狗皇帝这么想一出是一出,“她还是个婴孩,你别给她封赏,再说了,她父母俱在,又不是没人养,我也不想养别人的孩子。” 狗皇帝听了,只好作罢。 他知道阿颜喜欢公主,他也一直希望阿颜能再生个公主。 可惜,阿颜生儿子阿稷时伤了身体,不能再生了。 哪怕如今身体让陈太医调理好了。 陈太医也说了,阿颜再生孩子的希望渺茫。 从前他有想过把九公主或十公主抱到阿颜膝下养,都被阿颜拒绝了,说是谁生的,谁养,她不替别人养孩子。 朱颜虽然替侄女辞了县主的封号,但侄女的满月宴,还是派吕平安去朱府送了满月礼,同时,狗皇帝、还有宫中的刘皇后也各自派人去朱府赐了一份封赏。 只是没想到,吕平安回来时一脸纠结。 朱颜询问之下,才知道今日朱府满月宴,发生了一桩口角,朱四娘和刘皇后的妹妹刘妩吵架,朱四娘落入下风时,卢家一位小娘子帮忙,脱口道了句:夫妇一体,跟着皇上住在七星宫的元妃才是真皇后。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 ? 131、骄纵跋扈 啪地一声, 清脆响亮。 朱四娘甩出一巴掌,打得卢小娘子脚步踉跄地往后倒,被卢氏上前给抱住, 瓷白的脸瞬间浮现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卢氏看得心惊,急忙抬起头叱责小女儿,“四娘,你打她做什么?阿窈那样说, 也是为了帮你。” “帮我?她别害我就谢天谢地了。” 朱四娘满脸怒容,指着卢窈怒吼道, 见卢窈躲在她阿娘怀里装鹌鹑, 装可怜,又瞧她阿娘一脸心疼, 出声替自个儿的好侄女分辩, “一句实话,说了就说了,有什么要紧的, 我问了阿窈,那话你平时在家也说过,阿窈是跟你学的……” “私下里说, 跟在外面说,是一样吗?”还在刘皇后的亲妹妹面前说,朱四娘都给气笑了,这是脑子被狗吃了。 她阿娘自从得了个县君诰命, 整个人就开始飘了, 把娘家三个弟弟陆续接来京城, 还威胁他们几兄妹, 说她嫁入朱家作妾,就是为了卢家,如果他们不认卢家这门舅氏,她就死在他们面前。 朱四娘都不得不佩服她阿娘的变脸术。 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她阿娘在她阿耶面前哭诉:薄命怜卿甘为妾。 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转眼,瞧着她阿耶失势,二十多年夫妻之情,她阿娘说扔就扔,换了另一套麻溜的说辞。 还要他们兄妹几个照拂卢家。 “大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朱四娘凉凉提醒自家阿娘,“除非阿娘想跟阿耶一样,后半辈子一直‘病着’出不了门。” 病着。 这两个字,朱四娘咬得格外重。 卢氏听来,忍不住打了战栗。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朱青云身体好得很,完全没病,因大女儿得宠,前些年,朝堂之上,有人为了阿谀奉承元妃,用推尊尊以广亲亲的名义,上书请皇上恩封元妃之父朱青云,被皇上给打回了。 说是朱青云病了,药石无灵,有个道士给朱青云算了一命,说他命薄,受不得大福气,如果恩封朱青云,很可能会冲掉朱青云的命,为保住他的性命,只能让他以白身终老。 一开始,还引得一些大臣质疑。 转头,皇上又恩封大郎朱进为银青光禄大夫,属从三品。 所有的质疑,随之消失,不管真假,毕竟,谁也不想因为请封反而把元妃父亲的性命给送掉。 从此之后,没人再提恩封朱父一事。 朱青云就在家中‘病了’,终日出不了东北角的那个院子。 她如今有县君诰命在身,也能出门交际,可不想还像从前那般,禁锢在内院这巴掌大的地。 卢氏想到这,打了个激灵,大女儿朱颜就是个没良心的,被莫氏那个商户女养得无情无义,惹恼了她,她还真干得出来这事,于是慌忙看向小女儿,“四娘,要不你带阿窈进宫去找皇上,去皇上面前请个罪,求他原谅阿窈年纪小,不懂事,口无遮拦,你都说了,皇上对你很好……” “我不去。” 朱四娘严词厉色给拒绝了,她心如明镜般,“皇上对我好,那是因为大姐,你觉得,大姐愿意听到那话?” 她进宫次数不多,却也知道大姐和刘皇后的关系很好。 再说了,处理这事,最好的办法,是不当一回事,只作她们闺阁女子间的口角之争,等待它自然而然,销声匿迹。 如果认真计较,便是元妃与朱家觊觎后位。 性质将完全不同。 若阿姐能一直得宠还好,要是失宠,阿姐与朱家将万劫不复。 她不敢想像。 她更不想失去眼下的尊荣,她在婆家腰杆子笔挺,走在路上,公主都得给她让道,进了皇宫,随时能见到皇上,一切都因为六宫独宠的元妃是她亲姐,她第一回拜见皇上时,大着胆子朝皇上喊了声姐夫,皇上听得喜笑颜开,大手一挥,出宫时,她带着一千贯脂粉钱、百匹新上贡蜀锦及一盒南珠的赏赐。 有个宠妃亲姐,有个皇上姐夫。 成了她在京中贵女及贵妇间骄横的资本,说句毫不客气的话,她学螃蟹横着走,都没几个人敢来拦她。 卢氏心疼侄女,还想帮侄女卢窈说话,却见心腹仆妇匆匆进来:“禀县君,四娘子,宫里来人宣旨了,是给四娘子和卢小娘子的,莫夫人派人来请她们俩去前厅接旨。” 一听这话,朱四娘转身就走,“我现在就过去。” 卢氏忙看向紧张不安的侄女,“阿窈,你这脸,姑母给你戴上面纱。” 话音一落,走到门口的朱四娘,回头看向卢窈,狠瞪着对方道:“遮什么遮,就这么出去,赶紧跟上。” 朱四娘觉得,这件事能不能摘清自己得另说,但让卢窈带着巴掌印出去,至少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根本没支使卢窈说那句话。 简直快气死她了。 然而,等接了宫中的圣旨后,朱四娘以无礼于皇后与元妃,被剥夺了县君的诰命,朱四娘如遭雷劈,怒火中烧,侧身抬手给了卢窈一个大嘴巴子,气得眼泪汪汪,“晦气东西,我跟你誓不两立,老死不相往来。” “四娘,你别胡闹了。” 卢氏忙上前制止住小女儿,看着身子单薄、摇摇欲坠的侄女,心疼得不行,刚刚宣旨的中常侍刑恩说了,只有三天宽限期,卢窈要么交一百金罚金,要么没入禁庭为奴,可阿窈打小身子不好,从来只有人侍候她的份。 哪能罚没入宫为奴。 卢家三个阿弟都大手大脚,又没有营生,一下子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靠她,她积攒这么多年的私房,也远远不够,还得另外找儿女想法子。 朱四娘瞧着生母卢氏眼里的思量,连连冷笑,“到底谁胡闹了,我告诉你,别想我给她凑钱,我一个铜板都不会出,她不总想进宫吗,入宫为奴也算进了皇宫。” 卢氏哪能同意。 却听一旁的莫氏蹙眉喊了声,“够了,都给我回你们自己院里去。”说完,便让仆妇把人领开,然后招呼大儿子朱进招待刑恩,脸上略有些尴尬道:“家宅不宁,惹公公笑话了。” 刑恩哪敢看朱家的笑话。 毕竟,连皇上都不太在意这些,今儿这事,要不是元妃强烈要求严惩,皇上只打算当作小女娘间的玩话,不去管的。 “郡君言重了,小娘子只是年轻,不懂事。” 刑恩一边客气地说道,一边又拿出另一道圣旨,进行宣谕,接旨的大郎朱进夫妇及众人连忙跪下,是恩封朱进刚满月的女儿。 封小女娘朱橙为和安县主。 接了圣旨,谢了恩,朱四娘一见襁褓中的侄女得了县主封赏,头也不回地离开朱府,驾车去七星宫求见元妃。 元妃没见她。 朱四娘正打算在宫门口长跪不起时,宣旨回宫的刑恩,上前劝道:“娘娘正在气头上,你这个时候跑来这,岂不更惹娘娘生气,等过阵子,娘娘气消了,才一切好说。” “刑公公,你帮我求求情,好不好?” 朱四娘腆着脸抱住刑恩的胳膊,“帮我在我阿姐姐夫面前解释清楚,今儿这事,真不干我的事,我是受牵连的,都快冤死了。” 她和刘妩俩,又不是第一次吵架了。 每每宴会撞上,俩人总少不了呛上几句,以往都没事,偏偏卢窈胡乱掺和进来,上不了高台的蠢货,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她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把对方带在身边摆脱不了。 她发誓,这次阿娘把刀架到她自个儿脖子来威胁她,她都不出一个铜板。 让卢窈入宫为奴才好。 省得阿娘天天费神琢磨着给她攀个高亲。 只听刑恩笑着安抚朱四娘,“陛下心里都知道,四娘你今儿先回去,最近好好在家里待着。” 皇上爱屋及乌,恨不得给朱家满门恩荣。 只要朱四娘安分不惹事,县君的诰命,皇上迟早会找个理由重新封赏给朱四娘。 刑恩把朱四娘劝走后,回宫复命。 皇上在摇光殿,听了他的回禀,抬头望向朱颜,笑道:“你看,朕就说四娘是无辜的,我们不介入,当是一个玩笑,过后,大家都不会去在意,我们介入,反而成了一桩正经事,委屈了自家人,也削了你的面子。” 所以,他不顾朱颜的反对,立即册封了刚满月的朱橙为县主,进行描补。 “她要是无辜,天下就没有无辜的人。” 朱颜摇头道,卢家小娘子打小跟在四娘身边,能说出这话,必定是四娘私下里没少说,从前看史书时,看到宠妃的家人气焰嚣张,张扬跋扈,仗着权势,为非作歹,她会觉得,是宠妃没有约束好自己的家人。 可真处在这个位置上时,她才发现,有些事,根本不受她控制。 许多事都会被裹挟着去做。 依照她的本意,除了阿母莫氏外,她不想朱家或卢家任何一个人因她入宫而得到封赏与得利。 朱家有钱,家中弟妹都能过正常日子,至于卢家,阿娘卢氏帮扶三个弟弟几十年,那群没有营生的人,也都好好活了下来。 根本就不用担心他们。 偏在阿娘卢氏眼中,离开她,娘家人都会饿死。 后来,她拧不过狗皇帝,便退了一步,除了大弟外,同意恩封女眷,她想着,这个世道,女子活得艰难,有个诰命在身会活得自在轻松许多。 但绝没想到,四娘越发地骄纵跋扈。 明明小的时候,小小一团,玉雪可爱。 这其中,离不开狗皇帝的纵容。 她想把朱四娘先凉一凉,等过段时间把她叫进宫一趟,让她去处理卢家的事,若是阿娘卢氏阻止,她不介意,让卢氏跟阿父朱青云一般,从此以后,也一直‘病着’。 这个法子,至少比狗皇帝提的那个把人弄死后,再进行追封赠爵强。 她当时听到狗皇帝的建议,吓得都不敢说不喜欢阿父朱青云,在狗皇帝眼里,要是实在不喜欢,那么死人比活人更省心,还不会碍事。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32、长相厮守 卢氏拉扯上幼子, 以死相逼。 逼得五个成年儿女凑足钱送给卢家,使得卢家能在三日内,向大理寺交了百斤黄金的罚金, 替卢窈赎罪, 免除了其被罚没入宫为奴。 “我没给钱,可阿母和大哥看到阿娘把刀架到五弟脖子上,五弟吓得嗷嗷叫,他们俩当场就答应了, 还当场取了钱给卢家送去。” 哪怕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朱四娘提起来, 依旧很生气, “阿姐,要我说, 索性请陛下把姓卢的一家子全流放到蛮荒之地去, 阿娘再舍不得,我不信她会跟着去。” “你少胡咧咧。” 朱颜听到这,连忙瞪了眼四妹朱箩, 流放是五刑之一的重刑,由朝廷量刑裁定,到她这儿却张嘴就来, 简直目无法纪,“我会让吕平安跟你去一趟朱府,从此以后,让阿娘在梨院养病, 你把卢家所有人都送回原藉。” 她让四妹阿箩去做这事, 是因为阿母莫氏和大弟朱进, 都是下不了狠心的人, 也难怪最近她召阿母进宫,阿母都避着不来,大约是心虚。 梨院位于胜业坊朱府的东北角。 这些年,阿父朱青云一直被关禁在梨院,外面狗皇帝派了人看守。 “好了,只要阿娘不插手,卢家的人我保管安排得妥妥当当。”朱箩一口应承下来,她心里很乐意把卢家人送走,凭谁都不会喜欢,平白无故经常到自己家里来打秋风的人,每来一回,连阿娘房里的地板都恨不得刮去一层。 还有一群表姐妹跟自己抢东西,在自己亲娘面前争宠。 她早就想让卢家人滚蛋了。 只是阿娘,这回算是把最后一丝情分也折腾干净了。 落得个跟阿耶一样的下场。 阿娘算是自作自受。 只是她却不理解,阿耶把阿姐送进宫,阿姐为什么会恨上阿耶? 在她看来,阿姐进宫过得挺好的。 又听阿姐说道:“你跟她说,她要是不愿意去梨院养病,我会夺了她的县君诰命。” 朱箩连连点头答应,心头有些意动,伸手抱着阿姐的胳膊,满眼期盼,“阿姐,最近这阵子,我哪儿都没有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得阿姐召见,才出来一趟。” “我又没说不让你出门。” 朱颜侧头看向四妹,“只是你在外面要安分守己,别主动去惹事生非,与人结怨,也不要去仗势欺人,给家里添麻烦。” “知道了,我都有听阿姐的话,真的没在外面惹事,阿姐可以派刑公公或吕公公出宫去打听打听,我近来可乖巧了。” 朱箩索性趴在姐姐膝头撒娇。 然后,又腆着脸抿起嘴,期期艾艾问道,“好阿姐,我之前的那个……诰命,什么时候能……恢复?”问到这,抬头飞快地瞄了阿姐一眼。 “……” 朱颜很想回一句,你还有脸提恢复诰命的事,却又一点都不意外,毕竟四妹胆子大脸皮厚都在京里横出了名。 朱颜深吸了口气,喊了声阿箩,“宫中没有废止后妃母家恩赏制度前,对后妃姐妹的恩赏诰命,也是非常少见,并未形成定制,你和阿姗的县君诰命,是陛下格外推恩,像德妃家中姐妹,就并未有恩封,既然诰命被削了,你就别再想了。” “她哪能跟阿姐比,王家怎配和我们家比。”朱箩想也没想,理直气壮脱口道。 德妃姓王。 王德妃封妃,那时,后妃母家恩赏制度还没有被废止,因此,依定制,其父被恩封为成国公,其亡母被追封为成国夫人,除此荣誉虚衔享受相应的待遇特权外,便再无其他恩赏了。 只是话刚说出口,朱箩就察觉到阿姐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想起阿姐一直讨厌攀比。 朱箩不由满脸讪讪,急于分辩道:“阿姐,我没要和旁人比的意思,只是……只是之前有,现在突然没了,大家会以为我不得阿姐和陛下喜欢,阿姐也知道,我那个婆婆,最是厉害不过,之前,我又把她得罪狠了。” “现如今,没了诰命,我都不敢出门。”更要紧的是,朱箩只要一想到,以后出门,没有诰命,会被刘妩嘲笑,从此矮对方一头。 她就无法接受。 要知道,刘妩是刘皇后的妹妹,身上有县君的诰命。 在大虞朝,皇后姐妹受到恩封,是有定例的,但后妃没有,所以,当初朱箩和三姐阿姗同封县君诰命后,她第一回遇见刘妩,见对方跟个斗鸡似的仰着脖子瞧不起人,就直接呛了对方。 从此,俩人就结下了梁子。 这几年出门在外,一直是对头,互看不顺眼。 如今她被剥夺了诰命,刘妩指不定怎么得意。 想想就晦气。 朱箩诰命被削,自是不敢也不会怪罪阿姐和陛下,只在心里把卢窈给来回骂了个千百遍,纯纯的扫把精,恨不得立即将对方一家子全送走。 从此别再来祸害她了。 朱箩见阿姐不松口,整个人格外丧气,和吕平安一道出宫,脑袋都耷拉着。 曲姑送走朱箩,回转身少不得劝朱颜,“娘娘何必要卡着四娘的县君诰命,且不说这个诰命,陛下很乐意给,陛下这般恩赏,也是为了维护娘娘的颜面。” 朱颜没接这话,只淡淡道:“她没了诰命,只怕还能安分些。” “娘娘多虑了,说起来,四娘是个聪明人,真计较起来,这些年,闹出来的事,她都有把着分寸。” “分寸?看人下菜碟的分寸,还是见风使舵、狐假虎威的分寸,拉虎皮作大旗,再没比她更会的了,可聪明人往往栽在这股聪明劲上。” 朱颜说到这,摇了摇头,“严夫人自持身分,许家没有纳妾之风,我只盼着她安分点,以后能和许谦一心一意,好好过日子。” 下晌,吕平安回到宫里,向她禀报,她阿娘卢氏已搬去了梨院。 吕平安脸色很难看地向她提及卢氏骂人的话很难听,还出言诅咒她会遭天打雷劈。 朱颜听过后一晒。 按照这个时代的标准:不尊父母,不孝不敬,可不得遭天打雷劈。 “这事不必禀告陛下,你明儿得空,去趟朱府,记得和梨院那边的守卫交待一声。”朱颜特意吩咐这一句,便没再多说什么。 一世父母情缘,就到此为止。 朱家没了这对父母搅和,阿母莫氏和大弟朱进都是本分人,以后家里大约会安分省心许多。 —— 转眼间,来到年底。 因皇上长年住在七星宫,这些年下来,朝廷各个官署陆陆续续往七星宫搬迁,连带着官员府宅也渐渐往宫城附近迁移,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坊间,坊间往京城的南门方向延伸,最终与南面的安化门大安坊相接。 之后,工部携同将作监及卫尉寺三部门,沿着坊间修建了高大的城墙与一条直通安化门的宽阔驰道。 自此,七星宫不再独立于京城城墙之外,而是囊括其间。 也成了京城城池的一部分。 隔年,正旦日朝廷的大朝会挪到了七星宫的玉衡殿举行,所以,昌平八年的除夕夜,皇上没有再回大虞宫的乾元殿,更没去参加夜里的后宫家宴,旧宫内廷的一切人与事,全权交给刘皇后。 摇光殿,暖阁内。 一张镶狐狸毛边的榻席上,狗皇帝头枕在朱颜膝上,掰弄着她纤长手指,满脸含笑道:“今晚朕能陪你一起守岁了,从今往后,每一年的除夕夜,朕都和你一起过。” 往年除夕夜,因次日正旦大朝会在旧宫的含元殿举办,他都是歇在乾元殿,无法留在七星宫。 朱颜不以为意,毕竟以前在旧宫时,又不是没一起守过岁,俯首对上狗皇帝炯亮的目光,灼灼放光,比一旁的连枝灯火,还要明亮几分,不知是地龙烧得太足,还是暖阁内的火盆太多,朱颜突然觉得浑身燥热,淡眉轻挑,眼里秋波流转,漫不经心回应着,“行,我听你的。” 这么多年下来,足够她对狗皇帝有更清楚的了解与认识。 只要他高兴,对她便会纵容许多。 她还想着年后,借着上元灯会,出宫去趟太平观看看,前次清平道人来宫中告诉她,观内的地道已经挖好了。 谁知,话音刚落,狗皇帝忽地握紧她的手,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回应,好看的桃花眼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出声,唤了声阿颜,“朕唯愿与卿,年年岁岁,长相厮守。” 朱颜听得心头猛地一跳。 年年岁岁,长相厮守。 此刻,她最明智的做法,是附和他,跟着他一道发愿,只是临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这八个字。 阁内连枝灯火通明,四角瑞兽香炉里,香气袅袅,是由少府监特制,特供给摇光殿独有的瓜果香,只因她喜欢。 无上的权力,无边的富贵。 三千宠爱,独在一身。 郎君长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聪明强势,却又能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几乎满足了天下女子甚至古往今来大多数女子的梦幻与遐想。 多年下来,要说她从来没有动摇过,那绝对是骗人了。 然,此时此刻,朱颜却不敢正面回答,也不敢直面对方的目光,突然轻笑一声,抽回手,扶着额头掩住了眉眼,戏笑问道:“难道,除了我,陛下还想和别人去守岁不成?” 狗皇帝听了,长臂环住她的细腰,头埋在她心腹,出声笑道:“哎哟,这你也能捏酸吃醋,你这妒性是越发见涨了。” 又仰起头,“阿颜,除了你,可没旁人,你是还不信朕?” 语气却带上七分笃定。 “我自是信你,那你能不能把那道让我殉葬的密诏给废了?”话一出口,灯火煌煌下,朱颜能清晰看到狗皇帝脸上的笑容滞住了。 作者有话说: 复更,今天的更新,明天见~~ ? 133、终下决定 “你还是不愿与朕生死相随?” “不愿。” 朱颜回得很干脆, 没有迟疑,没有回避,哪怕她不得不承认, 这些年他确实对她很好, 但换来的情分,也远没有到能让她对他生死相许的份上,再退一步讲,便是情分到了, 她也不愿意。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怎会甘愿把性命绑在另一个人身上。 低头,对上狗皇帝那明明从下往上仰视却依旧带有巨大压迫性的眼神, 心底还是不自觉地升起几分惧怕来, 只是她既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便早已透露出了她的想法, 若此刻, 虚与委蛇,说愿意,依照狗皇帝多疑的性子, 反倒会使他疑心,从而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狗皇帝紧抿薄唇,目光沉沉盯着朱颜。 他把阿颜放在心尖上, 让她在后宫之内,仪同皇后,如果不是她无意后位,而刘皇后又无过错, 加上有那道祖传的圣旨在, 他甚至生过废掉刘皇后改立她为后的念头, 所以, 他才会不在意,卢家小娘子喊出的那句,真皇后。 然而,今时今日,阿颜依旧不愿意与他长相守。 更没如同他对她一般,把他放在心坎上。 这个认知,这样的事实,才是真正令他无法接受的。 这些年,他为她六宫虚设,纵容她所有的小性情,就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 连枝灯烛,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也打破了一室的沉寂与紧张。 朱颜回过神来,看向已坐直身的狗皇帝,一张冷脸似寒霜覆顶,眼里的熊熊怒火,汹涌而来,大有火烧燎原之势,如果任其爆发,肆意横撞,怒意叫嚣之下,还不知狗皇帝又会发什么疯。 她也不想和他吵架。 于是朱颜似未看见他怒气冲冲的模样,微微侧歪着脑袋,抬手拂了拂鬓角,故作轻松戏笑道:“这就真生气了?” 说完,也不等狗皇帝回应,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对方,反问:“九郎,假使我现在死了,那你愿意陪我一起死吗?” “别胡说八道。” 狗皇帝立即出声喝止,心口猛地一阵发紧,似被一双无形之手紧紧攥住,很是难受,接着,撞上阿颜询问的目光,胸中澎湃的滔天怒气,如同开闸的水坝般,一泄千里,甚至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阿颜,朕是皇帝,是天子。” “对,陛下是天子,上天之子,所以陛下不是人,”朱颜脸上神情一哂,又接着笑道:“陛下是神,妾只普通一介凡人,自古神凡不同路。” “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皆有求生之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陛下又何必强求?”朱颜当然不会去期望能和狗皇帝讲道理,因此,说完这番话后,手按着胸口,抬起头来,一双水润明眸中尽是希冀与恳求,声音软和道:“九郎,我只想好好活着。” 轰地一下。 狗皇帝神色遽变。 刹那间,兵败如山倒,不外如是。 丢盔卸甲,一溃千里。 于这慌乱中,狗皇帝长臂一挥,把人抱入怀里,紧紧箍住,“你当然会好好活着。”他自问是意志坚定之人,从来乾纲独断,在这世上,很少有人能让他改变主意,却唯有在面对阿颜时,他无法拒绝与自控。 只因三个字,舍不得。 他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一直以来,都在尽力避开,而这些年,阿颜也很少为旁的人与事,开口求过他,以至于有时候,他甚至会想,阿颜要真为旁的人或事求他,他心里可能会更高兴。 狗皇帝下颌蹭了蹭阿颜的发顶,手不停抚着她的背,人在怀中,犹嫌不足,忽然变得急不可耐,带着几分慌乱,从光洁额头沿琼鼻亲到唇瓣,似发了七分狠意,好半晌才松开,气喘吁吁,“阿颜,朕会努力活得比你长。” “万一……” 朱颜下意识反驳,却在刚起了个头后,就被狗皇帝粗暴地给打断了,“在朕这里,没有万一。” 狗皇帝手摸着朱颜的脸颊,神情认真且自负。 朱颜慢慢缓过劲来,拿开狗皇帝的手,“阎王要人三更死,可拖不到五更。”倾身上前,垂头靠在对方颈侧,吐气若兰,“难道陛下还想跟阎王抢命不成。” “你少跟朕扯鬼神之说。” 狗皇帝皱了皱眉头,又语带警告道:“阿颜,不要试探朕。”似担心自己再心软般,低头含住她的唇瓣,亲了下来。 灯烛高照,香雾空蒙。 菱窗纸上,人影成双。 外面响起一串轰隆隆的声响,烟花燃放,火光冲天,明亮的火焰闪烁,透过窗户纸映照进来,朱颜从旖旎中惊醒,伸手推了推狗皇帝,气息不稳,“你又安排人……今晚在宫里放烟花了?” “朕没有。”狗皇帝咕咙回道,不愿意放手,只是紧接着腰间肉被掐的疼痛令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抬起头来,很是遗憾地看着眼前的活1色1生1香快速消失,理智才随之回到脑海中,“估摸着是阿稷那小子,在大殿外燃放烟花。” 朱颜一听,连忙道:“我们出去看看。” 她庆幸此刻能清醒过来,不然,又差点让狗皇帝用一场情1事给糊弄过去。 狗皇帝脸瞬间变绿,这会子,很是后悔,今晚把儿子留下,叫来曲姑,听得曲姑回禀,果然是儿子阿稷带领宫人在摇光殿前放烟花。 又见朱颜在整理衣裳,狗皇帝只得歇了心思,上前帮忙,把散乱的云鬓给理顺,乌黑柔顺的长发,简单地用一根玉簪给绾了起来,披上裘衣斗篷,俩人才一道出了暖阁。 轰隆隆的烟花声,接二连三,持续不断,升空的烟花,从天空中绽放开来,五光十色,如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绚烂夺目,照亮了整个夜空,摇光殿与前面的开阳殿上空,火光璀璨,亮如白昼。 “阿耶,阿娘。”张稷拿着一根燃着的线香从外面跑了进来,“这烟花漂亮吧,是少府监新研制的,叫满园春色,我让他们全搬过来了。” “漂亮。”朱颜站在廊庑下,赞叹地点了点头,打住了狗皇帝要训斥儿子的心思。 “阿娘喜欢就好,也不枉儿子彩衣娱亲一回。”张稷松了口气,才敢去看阿耶,见到阿耶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头皮发紧,随手把线香扔给旁边的宫人,走到阿娘另一侧,抱住阿娘的胳膊,撒娇道:“阿娘,儿子还是在阿娘宫里最自在。” 这话朱颜却不信,“你少来哄我,你平日在自己王府内都还不自在?” “王府里有师傅、有长史、还有许多属官,新来的典仪格外严厉,儿子也得守着规矩。” 朱颜一下子听出来,儿子是不满意这个典仪官,侧头望向狗皇帝,狗皇帝解释道:“过完年,他就十五了,朕打算年后让他去吏部观政,所以给他王府安排了个新典仪,是个老翰林,精通历代典章礼仪,朕派了他去教阿稷礼仪官职,顺带帮着整治一下王府。” “他哪是整治王府,他是整治我,动不动就要向阿耶您告状,不许我放烟火,还不许我骑马,说什么很危险,君子不立危墙,恨不得我跟泥塑木雕般,端坐高台,行事一板一眼才好。”张稷嫌弃不已。 况且,眼下,他一点都不想去吏部观政。 张稷看向父皇,当着阿娘的面,多了几分勇气,“阿耶,国朝藩王不许参理朝政,儿子以藩王之身去吏部,名不正,言不顺,我不去。” 父皇有六个儿子,五个远在封地,唯有他得封京兆王,留在京城,承欢膝下,所有人都认为,他的京兆王王爵是过渡,他是父皇内定的太子,可他都十五岁了,父皇却还没把他这个太子之位坐实。 他心里再稳,清楚地知道兄弟之间,没人能来和他抢太子之位,但也搁不住外人的猜疑,由不得他不着急。 狗皇帝神色极严肃地盯着儿子阿稷,“你就这么想要名正言顺?” “是。”张稷硬着头皮回答,很紧张,却直挺着身背,不敢有丝毫闪躲。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要不到的。 何况,阿耶从不喜胆怯懦弱之人。 “朕愿意给,希望你能担得起。” 朱颜一开始还没有听明白,直到这时,发现他们父子间,似有暗潮涌动,她才忽然恍悟,儿子是在明晃晃地讨要太子之位,吓得面如土色,忙看向儿子,喝阻道:“阿稷,你……” “阿稷,你今晚先回天玑殿住。”狗皇帝拉住朱颜,打断她的话,直接出声把儿子赶走。 朱颜太过清楚,皇权不容觊觎。 更不用说,狗皇帝对权力的看重,朱颜只觉得儿子胆子太大了,因此儿子一走,她就想替儿子分辩,毕竟阿稷才十三周岁,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搁在后世,不过是上初中的年纪。 只是她还未开口,就被狗皇帝给揽抱在怀,“阿颜,你不用替他说话,朕亲手养的儿子,朕了解,有野心是好事。” 之后,再无言语。 朱颜瞧着狗皇帝面色格外凝重,看起来有些吓人,一时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抬头看着摇光殿外的烟花绚烂,火光冲天,流光溢彩。 等到烟花燃完,俩人回到寝宫,狗皇帝依旧很沉默,没有说话,直到俩人一场情1事酣畅后,子夜的宫漏声响起,朱颜将睡未睡整个人迷糊之际,听到狗皇帝在耳畔说了句:“你放心,那道子立母死的圣旨,朕会废除掉。” “朕也会努力活得比你长。”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出来了,祝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康健,财源滚滚~~ ? 134、本该知道 次日正旦, 为一年之始。 始序新历,进入昌平九年。 清晨,朱颜醒来时身旁已没了人, 左手手腕上, 多了一个新的金钱手串,这些年,每逢新年,狗皇帝都会下令少府监铸一批新金钱, 并从中挑选出一枚,着司珍司用金线编制成五彩手串, 送给她在年节里佩戴, 以作辟邪之用。 朱颜只看了一眼,没太在意。 今年正旦, 是狗皇帝第一次在七星宫的玉衡殿举办大朝会, 儿子阿稷也跟着他一道去了,朱颜独自用早膳,吃了一碗白膏粥后, 遵照时下新年第一天的习俗,饮椒柏酒、桃汤,喝屠苏酒, 尝五辛盘。 以迎新年。 昨儿夜里的事,在朱颜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越想,越心惊肉跳。 她一直知道,儿子阿稷的胆子很大, 但胆大到向狗皇帝开口明晃晃地讨要太子之位, 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以及预料。 偏偏狗皇帝一如既往地纵容。 朱颜毫不怀疑, 狗皇帝最终决定废除祖制, 便与昨夜里儿子阿稷大胆讨要太子之位分不开。 正因如此,她越发看不懂狗皇帝。 皇太子,国之储副。 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但对于一个正值壮年大权在握的皇帝来说,却不是很急需要这样一个继承人,作为枕边人,朱颜太过清楚,狗皇帝对权力的看紧,容不得他人来染指,哪怕是亲生父子也不行。 四年前,诸皇子提前受封就藩国的导火索,便是苏婉清想让八皇子与许家联姻,露出了一点苗头,想替八郎谋划前程,狗皇帝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牵扯其中之人,太子之位,不容谋划。 再往前,十一年前,邓太后被迫离宫,以及后来邓家整个家族倾覆,也与最初,邓太后在先太子夭折后,谋求立邓淑妃所出的大皇子为太子有关。 大皇子夭折。 八郎谋逆投水而亡。 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让朱颜愈发觉得狗皇帝很不对劲,头一次,盼着正旦日的大朝会能早点结束,狗皇帝能早点回宫。 酉正天黑,外面下起了雪粒。 随后,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御前的内侍林辅跑来摇光殿传话,说是大朝会结束了,陛下和四殿下喝了酒,在前面开阳殿醒酒,要晚一点回来。 又嘱咐元妃不必等他们用晚膳。 这时候,朱颜哪还有心思用晚膳,越发心神不宁,索性喊来曲姑,换了身衣裳,准备直接去开阳殿找人。 而此刻的开阳殿,很不同寻常。 大殿门窗洞开,冷凛的北风呼啦啦穿透进殿内,里面几盆银霜炭火烧得越发红通,六座连枝灯,许多烛火已被大风吹灭,零星剩下几盏灯火在风中摇曳,与发出昏黄光线的八角宫灯一起照明。 内侍宫人早已退出大殿,远远候在大殿之外,连刑恩都不敢靠近殿门口。 整个大殿内,皇上与儿子张稷相对坐在殿中央的一张席地虎皮矮榻上,身后是展开的四扇屏风,旁边摆放着一盏宫灯,席榻前放有一卷铺开的玉圣旨,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阿稷,你告诉朕,你还要做太子吗?”狗皇帝语气很平静地问道。 对面,原本一脸震惊的张稷,目光从盯着那份玉圣旨上抽回,一抬头,一撞上皇上冷峻的眼神,心头咯噔了一下,加上外面冷风吹进来,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自出生以来,打心底第一回真正生出害怕与恐惧来。 难怪……难怪阿耶没有直接立他为太子,难怪阿耶宁愿取京兆府十二县作为他的封地,把他留在京城,也没有立他为太子,他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竟是这样。 然而,他从记事起,就看明白一个事实,他不是因为是阿耶的儿子,才被阿耶喜欢,被留在京中,而是因为他是阿娘的儿子,才与众兄弟不同。 于阿耶而言,阿耶不缺儿子,五弟、六弟、九弟、十弟,只要阿耶想,阿耶可以有许多儿子。 于阿娘而言,他才是唯一。 子立母死。 如果真到这一步,他根本没得选,只怕阿耶也不容他选。 想到这,张稷整个人又打了个激凌,顶着阿耶审视而严厉的眼神,立即改坐为跪,直起上身,朝阿耶磕了个长头,才缓缓开口,“儿子,既要阿娘活着,也想要太子之位。” “阿稷,朕告诉过你,这是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皇上并不满意,冷冷注视着儿子,又道:“高宗皇帝的显烈陈皇后是被赐死的,你亲祖母是在知晓这个规矩后,自缢而亡,皆年不过三十,她们身过之后,才被追封为皇后,儿子序嫡,才得以册封为太子,最后承继大统。” “张稷,朕只问你,你会怎么选?”皇上的声音更冷了,犹比外面吹落的雪粒。 张稷感觉自己牙齿都在打颤,着实有点给吓到了,他不知道怎么选,他想要阿娘好好活着,也想要太子之位。 毕竟,那是离皇位最近的位置,坐拥天下,富有四海。 只是此刻,顶着阿耶烛照万里的圣目,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额上冷汗涔涔,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 但打小养成的直觉告诉他,只能选阿娘。 不然,他将与那个位置无缘。 “儿子……儿子要阿娘。” 张稷是闭着眼睛喊出这句话的,而喊出这句话后,一瞬间,笼罩全身的那股灭顶之力卸去,所有理智回笼,睁开眼,甚至顾不上去揣摩阿耶的神情,凭着本能继续说道:“先有阿耶阿娘,才有儿子,儿子不能没有阿娘,儿愿一直以藩王之身参理朝政。” 纵然名不正,言不顺。 只要阿娘在一日,远在封国的兄弟,就无人敢来和他争那个位置。 张稷却又有些担心阿耶不满意,会嫌弃他没志气,待要再说别的,却听得殿外有动静传来,扭头望去,见是阿娘带人过来了,刑恩都没敢阻拦,只拦住曲姑等跟着的宫人内侍。 张稷如见救星般,松了口大气。 随着阿娘进入大殿,张稷仿佛看到了主心骨,正欲起身迎接,才察觉到自己手脚乏力,数九寒天,外面开始飘起鹅毛大雪,他的后背却被汗水给浸湿透了,开口唤了声阿娘。 朱颜近前,一把扶住儿子,目露关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到儿子额头的细汗时,伸手就要去擦拭,“怎么出汗了?” 张稷慌忙闪躲开,“是炭火烧得太热了。” “你来了。”狗皇帝抬头看着朱颜。 朱颜满眼狐疑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回望了狗皇帝一眼,“这么冷的天,你们说个话,倒大开门窗,也不怕冻着了。” 狗皇帝没接这话,喊了声阿稷,“你先回天玑殿,往后你就长住哪。”天玑殿是七星宫第三殿,建造时,便是参照旧宫里东宫的配置。 张稷心头大喜,生出尘埃落地之感,连忙应声唯,退出去。 狗皇帝招手让朱颜坐下,又把刑恩叫进来,吩咐他把大殿的门窗都关上,灭了的灯烛重新点燃。 没一会儿,六座连枝灯烛,重新散发出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大殿。 朱颜目光被榻上的那份玉圣旨给吸引住了,意识到是什么后,猛地抬头望向狗皇帝,“你告诉他了?” 虽是问,语气却是十二分的笃定。 狗皇帝没打算隐瞒,颔了下首,让刑恩退去外面守着,才说道:“他是我们的儿子,他想要那个位置,这事本该让他知道。” “你可以不用这么纵着他。”朱颜侧身望着狗皇帝,“九郎,你到底要做什么?” “朕夜里不是告诉你了,怎么,担心朕做不到?” 朱颜连连摇头,狗皇帝要做的事,她从来不会去怀疑,他做不到,她只是担心,又会有多少人牵扯进去? “你不用担心阿稷。” 狗皇帝摸了摸阿颜的面庞,把人抱进怀里,“你只有这一个儿子,选他作继承人,才能保你与朕,百年之后,香火永继,与国同休。”当然,他不会说,他甚至有想过,若是阿稷真不合意,他准备让阿稷给他多生几个孙子,从孙子里挑。 更不用说,阿稷像他,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他本就喜欢,纵使有几分自作聪明,他也能接受。 朱颜却未能安心。 哪怕亲眼看着狗皇帝在她面前把那份子立母死的玉圣旨砸碎,她总觉得,狗皇帝要废除这个规矩,不会是这么简单砸一份存放于皇家档案库的祖传圣旨。 也因着这桩事,十五上元佳节,她没有出宫,更没有去城外的太平观。 直到三月初,在前赵王张耀两周年忌日过后,有人告发周王世子以庶冒嫡,欺瞒朝廷,企图窃居爵位一事,大理寺、御史台与宗正寺迅速介入,查证属实后,周王世子被废除世子之位,贬为庶人,流放岭南,周王被褫夺王爵,降为淮阳国公,周国国除为三郡。 至于宗正寺,皇帝以失察之名,令宗正寺卿张浩卸任寺卿一职,着其留京安心守孝,另调清河王张易进京,接任宗正寺卿一职。 此事在皇族宗室中引起一片哗然。 这是开国近百年后,宗正寺卿一职,第一次落入非赵王手中。 皇帝给出的理由:清河王亦是赵献王之后,赵献王是赵国第一任封王,高祖嫡长子。 半月后,皇帝的千秋宴上,宗正寺发生一场大火,把整个宗正寺的衙门都给烧没了。 这一日,朱颜听得曲姑来报,刘皇后托尚宫局的汪尚宫带话给她,想见她一面。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 ? 135、不想死人 四年前, 狗皇帝令刘皇后不要再来七星宫,刘皇后就再没有来过,朱颜也没有再见过她了。 如今刘皇后私下里托尚宫局的人传话想见她, 那么, 只能是朱颜亲自前往旧宫。 “最近那边宫里有发生什么事吗?”朱颜问道。 曲姑连忙摇头,“并没有,一切照常。”她虽在七星宫,但与汪尚宫一道同掌尚宫局, 对旧宫之事,亦了如指掌。 朱颜听了, 心中犹疑, 突然间想起一事,“襄阳好像有一阵子没来宫里了。” “有一个多月了, 娘娘要是想见她, 奴婢现就派平安去一趟长公主府,召她随时入宫。” “不必了。”朱颜阻止了曲姑的安排,她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襄阳知晓宫外及朝中之事, 这次,襄阳这么久不入宫,只有一个原因, 便是得了狗皇帝的指示, 前朝一定出事了。 而且是大事。 狗皇帝要废除子立母死的规矩,绝不会是简单地销毁一份密旨,她之前的担心, 恐怕成真了。 “你回那边的话, 我后日一早过去。”朱颜沉下心, 很快下了决定, 后日是逢五的大朝会,狗皇帝一上午都会在玉衡殿,不得空闲,说完,又叮嘱曲姑,“不用提前安排车驾仪仗,出宫前再去卫尉和太仆寺调用,对外只说是去襄阳长公主府第。” “娘娘……” 朱颜目光微厉,止住了曲姑的惊愕,只道:“你该明白我的意思,按我说的去做。”刘皇后既然私底下托人传话,便是不欲让狗皇帝知道,至少是在俩人见面之前,瞒住狗皇帝。 为的,恐怕是狗皇帝会阻拦。 曲姑沉默了片刻,应承下来,“奴婢知道了。” 朱颜不意外曲姑的选择,得益于这些年朱颜的柔顺,虽未达到狗皇帝所期望的柔嘉成性、温婉和顺,但也相差不远,也因此,她从狗皇帝那里获得了更多的自主,只要带足了人手,甚至能自由出入宫禁。 狗皇帝自个儿就是个不受规矩约束的主,在小事上,很是纵容她,几乎是无所不从。 只是不同于狗皇帝,朱颜实在不喜大排场,出门前呼后拥,车马喧嚣,仪仗赫赫,所以才会很少出宫。 —— 大虞宫中的凤仪宫,朱颜从第一次见,就觉得它厚重庄严,完全不同于其余东西六宫的浮华精巧,风格倒是与位于前朝的乾元殿颇为类似,靠近前,一股盛大的威严扑面而来,携煌煌之势,彰显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朱颜一直不太喜欢来这地方。 或者说,能让她感觉到压迫的地方,她都不喜欢。 只是今日,在她踏入凤仪宫后,刘皇后问她,“阿颜,你喜欢这座凤宫吗?” 朱颜听了,在这一瞬间,仿佛看到凤仪宫的那份厚重与庄严坍塌了一角,哪怕刘皇后此刻挺直着背,仪态端庄,在尽力维持,但眼里的暗淡无光,还是透露出了虚弱。 朱颜摇了摇头,“我从未奢望过中宫之位,娘娘该知道的。”抬头,目光毫不闪避,紧接着又问道:“前朝出了什么事?” “赵王张浩谋逆,赵王府上溯三代及以下三代,共四百一十二人,皆处死,赵国六郡之地,削去五郡,只保留邯郸一地以奉家庙,另选清河王长子入继赵王一脉,以保第一代赵王赵献王香火不绝。” 朱颜早在听到‘皆处死’三个字时,脑袋便嗡嗡直作响,手要扶着身侧的凭几与矮桌,才不至于发抖得厉害,许久才出声问:“朝臣呢,就没有劝谏的?” “谁敢?大理卿丘于扬就是陛下的一把刀,御史中丞黄成,是陛下的一张嘴,中常侍杨新及其爪牙是陛下的一双眼,更是横行京城,纠查不避权贵,这次又事涉藩王谋逆,一个不好,牵连进去,便是阖族之难,灭顶之灾,谁敢?” 刘皇后语气微顿,压低了声音,似呢喃般道:“从此之后,赵王一脉再无人知晓,那个子立母死的隐密祖训,而之前宗正寺的那场大火,也把所有过往记录都烧没了。” 朱颜猛地抬头望向刘皇后,“娘娘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襄阳都不敢进宫讲,别的外命妇只怕更不敢。 这种情况下,前朝后宫,消息完全不通。 “杨新亲自来告诉本宫的。”刘皇后声音中带着激愤,近乎于失控,“阿颜,我记得杨新得罪过你……” “很久之前的事,我已不记得了。” 朱颜立即出声打断刘皇后的话,不管刘皇后希望她做什么,她都不想干涉进去,反而提醒道:“娘娘,杨新胆子再大,也绝不敢自作主张,他会这么做,只能是皇上授意的。” “我知道,” 刘皇后忽然近前,似下了很大决心,紧紧抓住朱颜的手,“所以,阿颜,你帮我向皇上求情,活我一命,保刘氏阖族周全,我甘愿让出皇后之位,此后余生,遁入道门,闭口不言,不再对人说一个字,我会守住隐密。” 话音刚落地,一声冷哼突然从殿外传来。 大殿内的朱颜和刘皇后齐齐心头一阵惊颤,抬头朝外望去,只见一抹明黄出现在敞开的殿门口,“朕只相信,死人才不会说话,才会守住秘密。” 声音极其冷漠,不带一丝感情。 刘皇后努力克制住心头的惊骇,努力控制住浑身的颤粟,站起身行礼,“拜见陛下。” 此刻,刘皇后顾不得朱颜在场,只能抓住这个难得的面君机会,她上次见皇上,还是一年前的除夕家宴,抬起头,对上一双冰冷而锐利的眸子,出口的话,不由自主地带上了颤音与哀求,“妾与陛下,十八年夫妻之情,难道换不得一个‘信’字?” 朱颜忽觉心头发寒,没有跟着起身行礼,直愣愣地盯着狗皇帝,眼前的人,不像一个真人,并且,狗皇帝出现得太快了,几乎她一往旧宫来,狗皇帝就得知了消息,就立即往这儿赶来了,不然不会这么快到达。 狗皇帝看了眼呆愣的朱颜,心头一叹,神情微缓,“你先回七星宫,朕让刑恩送你回去。” 扭头朝外喊刑恩进来。 朱颜没有拒绝,眼下,她待在这里也不适合,刘皇后想见她,一来大约是想请她帮忙求情,二来便是想面见狗皇帝,朱颜没有再去看刘皇后,或许刘皇后也不想被她看到这么狼狈的一面。 只是朱颜离开,经过狗皇帝身边时,还是顿住了脚步,对狗皇帝说道:“我希望陛下废除那道圣旨,就是不想死人。” 她不知道,刘皇后能不能说动狗皇帝,保下身家性命,但她不愿刘皇后死,更不愿意刘皇后是因为知晓那道祖训而被灭口,从而枉死。 大殿内,自朱颜离开,紧张气氛一下子绷到顶点,狗皇帝目光冷冷,盯着刘皇后,狠声道:“你不该把她拉进来。” 刘皇后心道果然,只要事涉朱颜,皇上的关注点,永远在朱颜身上,她自问了解皇上,却终究料错了一样,帝王恩情似流水,偏偏在朱颜这儿,打了个长顿,“妾在陛下眼中,早已是死人一个,哪还有什么该不该做。” 刘皇后第一次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勇气,继续道:“她本就是局中人,陛下担心我外泄,难道不担心她外泄。” 皇上冷笑一声,“谁会信?” 刘皇后愕然,很快明白过来,是呀,到那时,知情人都已死,朱颜是皇后,阿稷是太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纵有子立母死的谣言传出,也会不攻自破。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暂时先发这些…… ? 136、柔情似水 这一刻, 刘皇后冷静极了。 因为她明白,她的怨怼与激愤,在皇上面前无用, 过往的情分, 在皇上面前同样无用,眼下,能用的,且有用的, 唯有她的身份,她是先帝为皇上所聘, 名媒正娶, 是祗告过天地神灵、宗庙社稷的大虞皇后。 从太子妃到皇后,她恪尽职守, 兢兢业业。 十八年间, 无过错。 陛下不想将来青史之上,留下一笔无过废后的诟名,所以才会要她病殁, 而不是直接下旨废后赐死。 刘皇后侧身让位上座给皇上,然后自己直挺挺地跪在下首,开口自呈白:“妾生于名门诗书大家, 闺门严谨,承蒙先帝看重,缘此选妾为儿妇。” “妾自嫁与陛下,殷勤侍奉, 不敢有丝毫懈怠, 内御嫔妾以公正, 外交命妇以宽仁, 抚育皇子以慈爱,唯愿不负先帝所期,使陛下无内廷之忧。” “妾自问,正位中宫十六年,谨小慎微,从无逾矩。”刘皇后忆起这些年的小心谨慎,却有今日之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当年先帝与陛下,同妾言及祖训,知晓祖训内容,是妾身为天家妇,分内之事,职责所在。” “如若论及妾之过,只一桩,面对陛下,妾不敢行劝谏之职。” 她以高宗继后马皇后为榜样,却不敢效仿马皇后向高宗皇帝三进言,她要是真的去劝谏皇上不要废除祖训,不但自己死得更快,还会连累整个刘家。 刘皇后泣不成声,“妾谨守本分……敢问一句,何罪之有?” 整个人已哭倒在地。 皇上瞧着面前的刘皇后,听着对方的肺腑之言,剖心之句,仿佛字字泣血在敲击着他的良知,神情微露几分震惊,还有掩盖的羞愧,使得他只能沉默以对,他见过不少女人哭,有人哭起来美,有人哭起来丑,但从来没想过,刘皇后也会哭泣流泪。 她是皇后,是天下妇人表率,不该作哭态。 “朕没说你有罪,你别哭了,先起来。”皇上开口道,哪怕他再有私心,他也得承认,刘氏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不嫉不妒,温婉贤惠,尤其在不嫉不妒上,阿颜若能有刘皇后十分之一,他就谢天谢地了。 良久,皇上起身亲手去扶刘皇后,“朕可以给你祖父配享太庙、陪葬阿耶皇陵的待遇,给你父兄加官进爵,恩荣三代,赏钱百万贯,使刘家满门显赫。” “妾受之不起。”刘皇后吓得腿发抖,站不直,惊颤得连哭声都止住了。 皇上紧盯着刘皇后,见她不愿起,慢慢松开了手,“朕给你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你称病自禁于凤仪宫,好好考虑,朕会召襄阳入宫,由她代行六宫职权。”长公主代管后宫,在国朝有先例可循。 一般是在后宫无皇后、或是无太子妃、亦或是皇后重病的情况下会出现。 他将来要册立朱颜为皇后,依照她的性子,必不愿管理旧宫嫔妃公主,襄阳便是他为朱颜物色的代管人选之一。 然而,刘皇后听了,如遭雷劈,跪求道:“陛下,妾不要刘家满门显赫,妾甘愿让出后位,到皇家道观出家,终其一生不出道观半步,不开口言世事,只求陛下能留妾一命。” 皇上闪过片刻犹豫,离去的脚步停顿了下,回头望了眼容颜委悴的刘皇后,按照刘皇后过往的性子,他或许可以相信她,如果他在最开始,没有表露出让刘皇后病殁的意思,她有让出后位出家为道姑的想法,他或许会同意。 但如今,话已出口。 覆水难收。 他不敢赌,若是他此刻同意,留刘皇后一命,她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对朱颜心生嫌隙,从而忌恨,为将来留下不确定。 人心多变,是最经不起赌的。 所以,他从来不去赌人心。 他宁愿把一切掌控在手,事涉阿颜,他就更不会去赌了。 他很快重新定住动摇的心神,“阿刘,朕不畏史官之笔,亦不惧千秋恶名,朕不废你后位,一是你的确无过错,二是朕曾应承过你,保住你的皇后之位。此事,朕于你有愧,所以,朕会厚待刘家。” “你若执迷不悟,朕不介意担负恶名废后,只是那样的后果,你承不承受得起,你慢慢思量。”皇上说完这句话,跨过门槛,大步离去,不顾身后从殿内传出来刘皇后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与哀求声。 走到宫外,刑恩和杨新连忙上前唤了声陛下。 皇上却一眼看到朱颜之前乘坐的凤辇还在,停在不远处的宫道上,还不待发问,刑恩连忙回禀:“元妃娘娘不愿离开,说是要等候陛下一起走。” “朕知道了。” 皇上伸手捂了捂双眼,脸上的凌厉之色褪去,多添了一丝无奈,他没想让阿颜知道这事,至少从未想过这么早让阿颜知道,既然决定这么做,他便自己承担所有恶名,不让阿颜沾惹分毫。 他不怕朝臣劝阻,也可以无视刘皇后的哀求,却怕阿颜替刘皇后求情。 因为唯有面对阿颜时,他硬不起心肠。 他看向旁边的杨新,“你亲自带人守着凤仪宫,一个月内,不许任何人进出。” 说完,又喊了刑恩,“你亲去一趟襄阳长公主府传朕口谕,说皇后病重,令她即刻入宫,进驻掖庭,代皇后行六宫之权。” 杨新沉声应喏。 刑恩心头惊愕不已,却不敢表露半分,领命而去。 皇上把事情交待一番,才迈步往不远处的凤辇走去。 华丽的凤辇内,曲姑忙提醒靠在绯色引囊上的朱颜,“娘娘,陛下过来了。” 朱颜轻嗯了一声,“等会儿陛下来了,你下去,不用在车里待着。”侧头,伸手撩起左边半扇珠帘,看到一身明黄色朝服的狗皇帝,龙行虎步,英姿挺拔,在一众随侍人群中格外耀眼。 视线越过狗皇帝,朱颜不期然对上杨新望过来的目光,对方下意识的恭敬,朱颜却直接放下帘子,刚才她问过刑恩,今日大朝会怎么结束得这么早? 实在是狗皇帝来得太快了。 听刑恩和她说,是杨新告诉狗皇帝,她来旧宫了,狗皇帝直接提前结束了大朝会,另召宰相们下午申时初在开阳殿议事。 朱颜是知晓,杨新是替狗皇帝收集情报及监察京中风评的。 然而,只要一想到,她被这么一双眼睛时时监视着,出行受制,整个人便不寒而栗。 狗皇帝上车后,立即吩咐这次跟随的金吾卫左将军裘坡,启程回七星宫。 朱颜回过神来,抬头盯着狗皇帝的面容来回打量,天庭饱满,气宇轩昂,桃花眼底下的粉晕,可以足显风流之态,然而在情绪激动时,颜色转深成猩红色,便会透出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 大约是朱颜的目光太过强烈,狗皇帝挨着她坐下,便问道:“怎么,不认识朕了?” “是有点。” 朱颜勉强笑了下,抬手摸了摸狗皇帝的脸,之前在凤仪宫大殿内,狗皇帝出现时那张冷酷无情的脸,让她觉得不似真人。 “不想笑,就别笑,难看。” “陛下自去寻好看的。”朱颜迅速收回手,移开眼,沉下了脸。 狗皇帝见了,轻笑一声,连忙哄道:“在朕眼里,寻不到比你更好看的。”说着伸长臂把人环抱进怀里,低头问道:“你今日怎么突然想来看刘皇后了?” 朱颜没直接回答,微仰头望着狗皇帝询问:“陛下想此刻在车中说事?” 她不怕在车里说事,她怕的是,这凤辇看着高大华丽,隔音效果并不好,要是说了什么忌讳之事,狗皇帝会直接把听到的人给处理了。 朱颜不愿跟随的人,遭池鱼之殃。 尤其这一次刘皇后也遭了池鱼之殃,是她始料未及的。 毕竟一直以来,刘皇后不同于后宫诸嫔妃,又与狗皇帝有十八年夫妻之情,最后,依旧得不到狗皇帝的信任。 朱颜只要一想到这,就害怕得浑身发冷。 因此,哪怕到了此刻,她也不敢过问,狗皇帝和刘皇后俩人谈的结果,她怕她稍有不慎,反而会害了刘皇后。 就如这次一般。 并且,只要狗皇帝愿意,他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后,她可能才刚得知消息,想挽回都已来不及。 这次她能得到刘皇后传话,还是因为刘皇后掌管后宫多年,又一向有贤德之名。 也正因为如此,她怕狗皇帝为了不让她插手,接下来一段时间,不去摇光殿,所以,她才会直接在凤仪宫门口等候狗皇帝。 事情也果真如她所预料。 进了七星宫后,狗皇帝就找借口要提前下车。 朱颜拉住他,直接撂狠话:“陛下要是现在不跟我回摇光殿,以后就永远别再进摇光殿。” 狗皇帝皱了皱眉,“阿颜。” 又道:“这事你不许管了,朕有空了就回去。” 朱颜一听,心头凉嗖嗖的,瞬间就明白了,刘皇后和狗皇帝谈的结果,并没有让狗皇帝收回决定,微微垂下脑袋,十分罕见地主动抱了狗皇帝满怀。 这份突如其来的亲近,令狗皇帝心头陡然生出一丝欢喜来,耳畔却传来阿颜的柔情似水声,“九郎,我不想死人,算我求你了,我愿意信皇后一回。” 作者有话说: ? 137、改变决定 “阿颜。” 狗皇帝刚握着朱颜的溜肩把她推开半分, 又被她重新搂住脖子紧紧不放,肌肤相亲,整个人卷缩着吊在他身上无一丝缝隙, 这般投怀送抱, 软玉入怀,换作在平日,他自是欢喜不尽,纵然是此刻, 他也有点舍不得拒绝。 “阿颜。”狗皇帝又唤了声,想阻止, 想阿颜先放手。 耳鬓厮磨间, 只瞧见阿颜微微仰起脑袋,眼睫儿轻颤, 柳叶眉微蹙, 眉下一双杏眼如水洗般,雾朦朦的,芙蓉面上泛着凝白光, 晶莹剔透,越发衬显得绝美惊人,呼吸可闻间, 轻声呢喃:“九郎,当是元元求你好不?不要死人了,元元怕……” 话到最后,细碎的软语音里已带出一丝哭腔。 狗皇帝听得心口发紧, 沁香盈鼻, 脑子丢掉瞬息清明, 止不住伸手抱紧阿颜, 摸着她的后背,才发觉,她人在微微发颤,立时吓了一大跳,“阿颜,不怕的,和你不相干,都是朕做的。” 只是他这话,不仅没能安抚了朱颜,反而使她更害怕,头埋在他胸口,整个人缩在他怀里颤栗,低低沉沉的哭泣声,似宣泄般哭出声儿来,又尽力压抑着。 偏偏就这哭声。 呜呜咽咽,幽幽百转。 转得他心中难耐,听着心慌,只觉得快要把他心给哭出来了,急忙哄道:“你别怕,朕跟你回摇光殿,你别哭了。” 瞧着阿颜情绪失控,无法自抑,再顾不上其他,狗皇帝立即朝辇车外叫了随侍的林辅,下令先回摇光殿。 随着凤辇徐徐启动。 狗皇帝歇了提前下车的心思,避不开,只好先把人哄住,一边轻拍着朱颜的后背,一边伸手给她拭眼泪,费心哄道:“不哭了,没事的,一切有朕。” 朱颜只埋头不搭理他,也不松手。 开阳殿紧挨着摇光殿不远,差不多一刻钟,凤辇在摇光殿大门口停了下来,只是天公不作美,早上出门时天边朝霞绚丽,这会子却阴沉沉的突然下起了雨。 一场春雨来得又快又急。 所幸,摇光殿自大门口的影壁起,左右有折形长廊,沿着两边的花圃延伸往里而去,直通大殿的外檐廊。 凤辇停在大门口,狗皇帝见朱颜依旧抱着他不撒手,倒有心想直接抱她下车,只是顾虑到她脸皮一惯薄,这会子情绪不对劲,他若趁势得了便利,又担心她事后追究,只好出声戏笑道:“阿颜,我们到殿门口了,你再不放手,朕就直接抱你下车了。” 朱颜轻哼两声,脑袋往上拱了拱靠在狗皇帝肩头,双手搂着对方脖子没有放手。 “事后你自己羞起来,也不许追究。”狗皇帝看了眼怀里的人儿,爱不释手,他心里乐意,但还是先把外面的内侍和宫人都提前遣退了,才横抱起人下车,沿着门口的外檐廊,往长廊而去。 大雨哗啦由雨线变成雨幕,倾盆而下,屋檐水如连珠般往下滴落,溅得长廊两边的槛杆与木地板都湿透了,花圃中有一片开得正盛的杏花树,枝头白色的杏花在雨中飘摇零落。 一道闪电划过雨幕,从天而降。 映照得朱颜微微扬起的脸庞,凝白得没一丝儿血色。 紧接着轰隆隆的春雷声,直接令她变了色,似被吓到一般,雾蒙蒙的水眸里,流露出惊恐之色,连抱着狗皇帝的胳膊都紧了几分。 狗皇帝忽然被箍紧脖子有些呼吸不过来,只得忙停下来,把人放下,抬手抚摸着阿颜的后背,有些疑惑,“你怎么怕起雷来了?” 他记得阿颜从前是不怕雷的。 朱颜双腿落地,倚靠在狗皇帝怀里,扬头凝视着长廊外的天空,好一会儿,直愣愣地道:“九郎,雷公在上,你说,被我牵连枉死的人,会不会报应到我身上。” “胡说八道。” 狗皇帝大喝一声,吓得浑身毫毛竖立,圆睁着眼,立即出声斥责,“要找也是来找朕,找不到你身上,再说了,哪有什么枉死的人,全是该死之人,你这是魔怔了不成。” 狗皇帝大力掰过朱颜的面庞,盯着她道:“阿颜,你看着朕,下雨打雷,再正常不过,你不要胡思乱想。” 只是朱颜似未听到般,又接着道:“可陛下是天子,有真龙之气护体。” “那朕就能护得住你。” 狗皇帝语气极其霸道,眼瞧着朱颜跟失心疯差不多,他整个人都变得焦躁起来,说话的语气快上几分,“你这是心神不宁所致,朕立即让人请陈太医过来给你瞧瞧,我们先回殿里。” “等喝下一剂安神药,你情绪稳定下来也就好了。” 狗皇帝说完,准备重新抱起朱颜,却遭到了她的抗拒与挣扎,怕她摔倒,他忙不迭地扶稳她,站直身盯着她良久,不得不妥协,抬手捋了捋她鬓角边垂落下来的一绺碎发,轻哄道:“阿颜,朕答应你,只要你别胡思乱想了,朕留阿刘一命,行不?” “好。”朱颜颔首点头,她以为还要费些功夫,又道:“那你现在就把杨新叫回来。” “怎么提起他了?” “我担心他会害皇后。”朱颜的声音在空旷的长廊上回荡,淹没于雨幕中。 狗皇帝想也没想,就回道:“他不敢。” “他有什么不敢,他还监视我。” “不可能。” “不是他,那就是你。”朱颜靠在狗皇帝肩头,杏眼里透着笃定,还有一丝不满。 狗皇帝连忙否认,“朕没下过这种命令。” “以后不许他进摇光殿。” “行行,都依你。” 狗皇帝只觉得脑袋大得太阳穴作痛,大事上他都退让了,这些小事,他根本不在意,“如今天气乍暖还寒,外面雨大风大,容易伤风,我们先回殿内,其他朕都一一给你办好,不许再闹了。” 说完,抱着阿颜回大殿,一边派人去叫陈太医,一边又让人去把杨新叫回,心里却是忍不住把刘皇后给骂了一番。 不把阿颜牵涉进来,哪能生出这堆事。 —— 且说另一边,刑恩把襄阳长公主送进旧宫,安置在东六宫之首的昭阳殿,又领着内侍省的内侍监李成及监丞刑由,以及尚宫六局的六位女官来拜见襄阳长公主,并把皇上的口谕交待一番。 李成也是近来新上任。 由原来的监丞升为正监,接替前任内侍监陈道的职务。 刑恩回程时,正遇上从凤仪宫离开的杨新,俩人便顺道一起走,因雨变小了,便没让身边跟着的内侍撑大伞,俩人沿宫墙房檐离开大虞宫。 路途中,大约是雨水的滴嗒声容易使人心浮气躁。 杨新突然开口说了句,“估计摇光殿那边又闹幺蛾子了。”朝堂与后宫加起来,能让皇上改变主意的人屈指可数,偏偏摇光殿便是其中一位。 刑恩听了,不由顿住脚步,警醒地看了眼后面远远跟随的一干内侍,皱眉压低声音告诫杨新,“注意你的言辞。” 杨新转身朝后面的内侍扬了下手,让他们停下。 回头对刑恩冷哼一声,“你天天给摇光殿跑腿,比吕平安还勤快,摇光殿能影响陛下的决定,也没见她帮你说句好话,让你接替张大总管的职,反而是常兴占了先。” 这说的,是前几年御前大总管张忠国退休卸职时,由另一名中常侍常兴接替了大总管一职。 “闭嘴。” 刑恩压低声音,惯来温和的脸上,露出一丝愠怒,一边时时留意周遭,一边盯着杨新,“常兴细致,本就适合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肩负朝中宰辅与皇上的联络。 正如皇上所说,常兴为人细致,敏于行而讷于言,适合那个位置。 宫中内侍最高级别是正四品,只有两个位置,一个是内侍监,一个是御前大总管,再往下,则是四名中常侍,属正五品。 他身为中常侍,若想升职当然是那个位置最合适。 但皇上既然选择了常兴,他便没有再宵想了,只要在皇上身边服侍,在外面的体面从来不会少,于是又说道:“我只忠于陛下,陛下喜欢谁,我自是跟着一起伺候。” “巧了,我也是。” 刑恩摇了摇头,“人人都说你是黑面阎罗,如今你既生了私心,我只希望你能控制住,不要膨胀到无以加复的地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杨新根本不承认。 “你搜寻的那一院子的女人,是要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陛下喜好美人,我是为了陛……” 杨新的话未说完,就让刑恩给打断了,“杨新,看在咱们同侍陛下,同僚多年的份上,这次我不去陛下面前告发你,但仅此一次,你自己好自为之。” 到最后,刑恩还是提醒了句,“元妃并非爱记仇的人。” 他不知道杨新会不会听进去,但他觉得杨新要是一直放大私心,终有一日,会害了自己。 皇上喜欢用有能力的人去办事,却并不意味着这些人能仗着能力去干涉他的个人生活。 俩人赶到七星宫,得了内侍林辅的传话,杨新留在开阳殿等候面圣,刑恩跟着去了摇光殿回禀事情,他进入大殿时,元妃坐在一旁的矮榻上,常兴也在。 皇上正在交待常兴,“……取消下午的御前议事,非军国大事,由宰相们自己裁度着处理,若有紧急军事,你直接领苏一泉和令狐来摇光殿回禀。” “唯,” 常兴拱手应一声,“有两道诏书,今儿要下发,需要陛下用印。” “让宰相们都审过了,用了章,你直接拿过来,朕看过后再用玺。”狗皇帝说完,常兴立即领命出去。 刑恩方回禀起襄阳长公主的事,只是他刚回完话,陛下还未作指示,便听元妃接口问道:“九郎,皇后既无事,还要襄阳进宫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38、小人长戚 狗皇帝没有立即回答, 抬手让刑恩先退下,转身走到朱颜身边,接过曲姑手中的安神汤, 同时让她也下去, 方坐下说道:“药已经凉了,你先把汤药喝了,然后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 朱颜双手接过药碗, 并没有喝,淡眉微蹙看向狗皇帝迟疑道:“你之前那话是哄我的?” “阿颜, 朕答应你的话自是算数。” 狗皇帝-忙安抚住朱颜, 然后低头看着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但在有些事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朕可以留她一命,但她不能再做皇后了, 必须去道观出家,这是朕的最后底线。” 刘氏或许是真温婉贤惠。 但经此一事,难保她不会心生怨恨。 他从来不愿去赌人心。 哪怕这次因为阿颜的缘故, 他勉强同意留刘氏一命,却还是要尽量把隐患降到最低。 朱颜听了,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想做皇后, 可到了如今这一步, 已然成势, 再说这话就显得矫情了, 更不用说,狗皇帝根本不会当成事,说多了,反而会引来他的疑神疑鬼。 又听狗皇帝接着道:“旧宫之事,你若愿意管就管,若不愿意,以后就让襄阳代你管,或是将来等阿稷和阿谢成亲后,由阿谢帮你管。” 阿谢是指儿子阿稷的未婚妻谢琬,将来的太子妃。 “你安排就好。” 朱颜低头闷声道,捧着手里的药碗,苦涩的汤药入口,她没像从前那般一饮而下,反而慢慢吞咽像自虐一般,许久,才又说了句:“无论皇后以后身份怎么变,不要降了她的皇后待遇。” “行,只要她安分。” 狗皇帝点头应承,他不会在这方面苛刻刘皇后,毕竟,刘氏做了两年太子妃、十六年皇后,从无过错,不提夫妻恩情,也还有这些年的功劳与苦劳在身。 狗皇帝见朱颜喝完了药,朝外喊了曲姑进来,服侍她漱口,然后抱着朱颜回寝宫休息,让人点了安神香,他守在床头,看着朱颜入睡。 不知是药的效果,还是今儿被真吓着了弄得身心疲惫,朱颜躺上床,很快就睡了过去。 狗皇帝瞧着阿颜精致的睡颜,哪怕睡着了依旧拽着他的手不放,他是喜欢阿颜对他的依恋,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阿颜对他这般依恋,他心里会更欢喜。 —— 天权殿,政事堂。 宰相们的办公之所,接到常兴的传话,侍中华光率先发问,“宫里出了什么事,陛下竟抽不开身,连朝政都顾不上?” “无事。” 常兴恭谨地摇了摇头,一板一眼回道:“诸位相公可遵照陛下吩咐行事,不误朝政,方不负陛下所托。” 华光听了这番冠冕堂皇之话,不由气结。 中书令令狐游沉吟了下,把常兴招到一旁,轻声询问道:“陛下此刻人是在摇光殿?” “令君心如明镜。”常兴称赞一声,就不愿再多说其他。 令狐游根本不想担这句赞,他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身为皇上宠臣,朝廷中枢重臣,三省宰辅,位列诸相之首,站在如今这个位置,只要他不犯谋逆之罪,将来千秋史册必有一笔,赢得身后万世名。 区别只在于:这万世名,是贤相,还是奸相? 自从宗正寺出事,皇上以雷霆手段处理了赵王一脉,凭着敏锐的政治直觉,他心中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皇上这次只怕不单单是为了整顿宗室,更意在内廷。 他对元妃专宠内廷,并不太在意。 毕竟随着四皇子得封京兆王,又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个以藩王之身入朝参政的皇子,四皇子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只差一个正式册封的名分,元妃作为四皇子生母,恩宠不歇,反而是件好事。 朝臣希望有一个地位稳固的储君。 令狐游更担心,皇上是想废掉刘皇后,立朱元妃为后,而现在的宗正寺卿张易,是皇上亲手扶上去的,根本就不会去反对。 他不想过问皇上内廷之事。 然自古而今,废立皇后,皆是朝廷大事,况且刘皇后素有贤名在外。 他要是赞同,只怕会落得个奸相之名,要是反对,却会惹得皇上以及四皇子不喜。 再退一步讲,皇上执意要干的事,从来没有干不成的,以前的尚书令刘乐缺与中书令谢无阻止不了皇上,现如今,他和华光也同样阻拦不住,一念至此,令狐游心中很快就有了决断。 到了傍晚,出政事堂时,听得内廷有消息传出:刘皇后重病,襄阳长公主已进驻旧宫,代掌中宫之权。 华光不由嘀咕了一句,“怎么突然重病了?” 令狐游听了,暗道果然,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落了地,扭头看向侍中华光,意味深长说了句:“照之兄,此乃陛下家事。” 朝臣无须过问。 照之,是华光的字。 华光面色微僵,紧跟着,似猜到什么,神色就有些不好起来。 令狐游倒不意外,能入主中枢,就没有一个傻子。 —— 直到第二日下午,皇上方去开阳殿见杨新。 皇上开口没有提及突然召回杨新的后续安排,反而先问起另一桩事,“襄阳进旧宫代行皇后职权,外面有什么反应?” “宗室勋贵多是议论关心皇后病情如何,朝中各大臣,反应不一,暂未对此作过多言论,另外,刘家有人递帖子希望进宫探视皇后。” “告诉襄阳,都回绝了。” 皇上说完,吩咐道:“晚点,你传襄阳来一趟,朕要召见她。” 杨新忙应了声唯,又听皇上下令:“你等会儿去一趟凤仪宫,传朕口谕,收了皇后玺绶,告诉皇后,令她称病,半年后,以久病不愈为由,无力承担中宫之责,自请去皇后位,出家为道,从此供奉三清,不问世事,朕可留她性命,一切待遇照皇后例。” “再告诉她一句,她此后言行,将关乎刘家全族荣辱,望好自思量。” 杨新连忙领命,并未感到意外,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摇光殿那位主,的确能扭转乾坤让陛下改变主意,因此,他心里越发忐忑,他昨日与刑恩一道回七星宫,却并未像刑恩那般立时获得陛下召见。 杨新束手站在下首,不等陛下发话,不敢主动提退去。 皇上未再说话。 大殿一下子静了下来。 杨新明显感觉到皇上审视的目光定在他身上,像芒刺般锥利,时间不长,于他而言,却度日如年般难熬,后背开始阵阵发凉,额头渗出涔涔细汗,他心头越发紧张不安,站着动都不敢动一下。 似过了许久。 忽听皇上问道:“你昨日是如何及时得知,元妃要去旧宫的?” “奴婢有专门派内卫关照元妃娘娘。”杨新如实回禀,不敢隐瞒。 “摇光殿有人吗?” 杨新心下骇然,皇上这是疑心他监视朱元妃,想也没多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绝不敢,奴婢只是在娘娘出宫时,才让内卫跟着,为的是护娘娘周全。”说到这,见陛下并未立即问罪,才敢壮着胆子继续分辩。 “陛下治下,政治清明,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只是奴婢顾及娘娘凤体,重逾千金万金,出宫在外,不比宫中,容不得半分闪失,奴婢大胆私下派内卫跟随,也是想为娘娘出行安全多添一份保障。” 皇上目光如鹰鹫般盯着杨新,似在辨别真伪,许久才出声,“你确实大胆。” 话音一落,杨新忙不迭地磕头请罪。 又听皇上冷厉道:“把人撤了,你是朕身边的人,应该很清楚,哪些是你能自作主张的,哪些不能,朕不希望再有下次了。” 杨新忙应下,直到皇上吩咐退下,才敢起身,后背早已湿透,似鬼门关前走一遭,直到出了七星宫,在小内侍的搀扶下,坐上马车,才缓过劲来,经此一遭,心里却越发坚定了。 他从不敢小觑后宫的枕头风。 所以,他才萌生出献美人分宠的心思,因为他曾狠狠得罪过朱元妃,他不信刑恩那话,元妃不记仇。 因为宫里但凡得罪过元妃的,至今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只听他身边常服侍的小内侍回禀道:“公公,昨儿夜里,溧阳长公主府上有派人来讨公公的主意,说是皇后病重,近期她进宫邀请皇上去城外别苑赏花,不知是否合适?” 杨新听了,并未马上给予回应,细细思量了许久,一张天然黑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那个小内侍跟在他身边久了,知道他的习惯,只静静等待着。 直到马车行驶到旧宫,杨新才交待道:“告诉来人一声,后日,安定侯出殡,届时,我可能会奉命去杨府一趟。” 安定侯杨府,是太宗朝杨皇后的母家,现任安定侯殁了,按惯例,宫里会派人去宣旨抚慰,他如果顺利接下这差使,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亲自见一见溧阳长公主。 为了避嫌,明面上他不能与公主有来往。 当初,溧阳长公主找上门来,也只是暗地送礼和差人传话。 只是眼下为了让他们共同谋划的事,能够更顺利地进行,他觉得,他有必要亲自见上溧阳长公主一面,他深知皇上的脾性,他只有一次机会了,成了,他不用再惧朱元妃以后的枕头风。 若输了,很可能万劫不复。 他赌上了前程性命,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溧阳长公主名声在外,沉浮三朝,他相信,溧阳长公主会把他们这次见面的地点安排得妥当,正好借此判断一下,溧阳长公主值不值得他合作,值不值得他赌上一把。 到了约定的日子,杨新在安定侯府一座偏院的水榭里,与溧阳长公主碰了头。 ? 139、事出反常 水榭位于偏院的池塘中央, 三面环水,一条长堤通往岸边,岸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 只有稀疏低矮的花草, 似许久不曾打理过,很是杂乱荒芜,使得整个院子看起来十分寥落与空旷。 人若坐于水榭中,四周没有遮挡, 视野开阔,倒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落座后, 只听溧阳长公主适时开口道:“这是个废弃的院子, 前后两道门,吾都有安排人看守。” 杨新略安了安心。 他的时间不多, 因此, 并未做多余的寒暄与累赘,一开口直入正题,“近期, 长主如果想邀请皇上去别苑赏花,倒也行,只是记得一并邀请元妃, 还有四皇子,奴婢会适时在旁敲边鼓,帮忙促成。” 溧阳长公主一下子就听明白杨新的意思,邀请元妃, 容易讨得皇上欢喜, 增加皇上答应的可能性, 虽说嫔妃不能出宫, 但朱元妃搬到七星宫后,恩宠逾制,偶尔会出宫一趟,只是多半去襄阳长公主府。 再有,朱元妃很少与外命妇来往。 她之前根本没考虑过请元妃,别苑安排多是歌舞声色,忙抬头询问杨新,“要是元妃答应来……” “要是她答应来,皇上一定会来,” 杨新打断溧阳长公主的话,笑了笑道:“这是好事,襄阳长公主如今的炙手可热,权势滔天,自由出入宫禁,代掌中宫之权,是怎么来了,大家都很清楚,在京的公主,谁不羡慕?” 溧阳长公主听了,经年温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 不是她不能免俗,而是她曾有过这样的辉煌,尝过权力的滋味,可惜,当初借着母后的势得到的一切荣光,随着母后去世,她不得不退,也只能退。 国朝公主无一不以开国那位平原大长公主为目标,插手内廷,干涉朝政,废立储位,权重当世,只是自她之后参政的公主,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尤其高宗朝的平宁长公主,不仅自己被废为庶人赐死,母族、夫族皆被族灭,受牵连者达千余人。 从那之后,公主不敢再干涉前朝政事,全部转向内廷,经营与宫中皇后宠妃的关系。 所以,回京之前,她是想攀附交好朱元妃的。 只是没攀上,她才另想法子。 又听杨新说道:“奴婢会送四名绝色美人去您府上,充作府上的歌舞伎,”说到这,瞧着溧阳长公主脸色遽变,不由顿了一下,解释道:“长主家十三娘长得艳桃秾李,的确是个绝代佳人,但奴婢不建议您把她献给皇上。” “不为别的,只因她是您的孙女。” “皇上在乎这个?”溧阳长公主明显不信。 “在乎。” 杨新说得很肯定,以前皇上未必在乎,可自从经了朱二娘一事,皇上似乎很忌讳这种亲缘关系,当初楚才人进宫后,皇上根本没有召幸过。 溧阳长公主犹疑不定,盯着杨新,冷笑一声,质问道:“公公好算计,只是吾不为十三娘筹谋,反而献上公公送来的美人,纵使她们有造化,得以伴君侧,于吾有何好处?” “若她们真有造化,她们对外是出身长主府上,长主也是她们的引路人。”杨新倒没有生气,这也是他想亲自见溧阳长公主一面的缘故,想说服对方换人。 杨新又接着提醒道:“长主不要忘了,这些年里,凡献进宫的美人,皆全没于旧宫,不见天颜,这其中,可不乏绝色,说句大不敬的话,未必没有容貌胜过元妃者。” “怎么?公公能保证,你送的四名美人,能博得皇上一顾。”溧阳长公主很怀疑,当今皇上的性子可不好琢磨,乾纲独断,刻薄寡恩,又不像先帝那般温和宽仁,所以外人始终无法理解,朱元妃为什么能六宫独宠。 “不能,” 杨新倒是很干脆地摇头,“但长主如果愿意听奴婢的,至少有一半成功的机会,长主请皇上赏花,就当成是真请皇上去赏花,切忌不要搞其他事,奴婢记得长主府上有两匹千里神驹,可以借此机会献给皇上。” “奴婢送去的四名美人,长主不用主动去提献给皇上,只需把她们安排在园子里,能不能成事,端的就看她们自己的本领和造化了。”话虽如此说,然而杨新对自己精心调1教了数年的美人,还是有几分把握。 毕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天生丽质,美艳绝伦,除了教她们伺候人的活外,他还刻意锻炼过她们的胆量,就是为了让她们对着皇上时的胆量不说十分,也要赶得上元妃七八分。 他又让她们日日观摩皇上的画像,了解皇上习惯喜好等。 慢慢来,用上水磨的功夫,有一个能成的就行。 “无论献美还是献马,或是结交后宫宠妃,都是为了讨皇上欢心,得皇上青目,为府里挣上头一份的尊荣,长主不妨把目光放长远些,要是皇上愿意常去长主府上,总少不了府上的机会,是不?” 溧阳长公主心头微动,皇上如能多来她府上,至少在外人眼中,陈家圣眷犹在,思量了一会儿,附和道:“确实如此,只要公公能助力,让皇上多来吾府上几趟,吾必无有不从。” “好说。” 杨新非常高兴,既然事情说成了,他便不欲多待,就要作辞,刚起身,却忽然听溧阳长公主问了句,“皇后,是怎么了?” “长主回京两年了,怎么还没适应京中的一切?宫中之事,奴婢可不敢多言。”杨新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溧阳长公主,忽然觉得这位的警觉性有点差了。 溧阳长公主听了,立即反应过来,赧惭不已,急忙道:“是吾逾矩了。” “奴婢要回宫,先走了,长主切记奴婢所说的。”杨新恭手一揖,快步离去。 —— 约莫在四月中旬,朱颜听得狗皇帝问她,要不要去宫外散散心?又和她提及溧阳姑母在城外有座杏花园,里面有一大片杏林,眼下杏花开得极盛,是个赏花的好时节,还有一大片草场可以跑马。 朱颜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 狗皇帝听了,道了句:“你真不愿去,朕可带阿稷去了。” 彼时,朱颜正因刘皇后的事心里不自在,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五月端阳,宫中有宴。 因刘皇后对外宣称病重,此次端阳宴由襄阳长公主主持,这也是襄阳代行皇后职权以来,第一次在宫中正式接见外命妇,狗皇帝和襄阳都希望朱颜能出席这次宴会,朱颜却没有去。 夜里听曲姑禀报说:“今儿的宴会很顺利,襄阳长主不仅使宾主尽欢,还把刘皇后突然病重一事,给圆了过去,相当于对外有了一个体面的说法。” 朱颜倒不意外,襄阳打小在宫中长大,能熟练地运用权力,只是她心里到底不舒服,替刘皇后不值,然而真正身在其中的人,大约不会这般认为,毕竟母仪天下的荣耀,大多数女人都拒绝不了。 一如襄阳此刻的得势与张扬。 朱颜在襄阳进驻旧宫后,曾见过她一面,发现她是真的很享受当下的生活,整个人面貌焕然一新,神采奕奕,似吃了仙丹般,年轻了好几岁。 大约是权力的魔法。 又听曲姑接着回禀:“前朝玉衡殿晌午的宴会结束,下晌,陛下带着四殿下去了溧阳长公主府邸,晚上出来后直接去了旧宫,刑恩刚派人来报信说,陛下夜里可能不会回来,歇在乾元殿。” 朱颜轻嗯了声,突然问道:“他们去溧阳长公主府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吗?”她隐隐觉察出,狗皇帝近来去溧阳长公主府有些频繁。 “说是长公主府上办了场赛龙舟,具体的奴婢需明日再问问刑恩。” “不必了。”朱颜制止了曲姑。 当天夜里,狗皇帝没有回来。 次日,朱颜先见到的,不是狗皇帝,反而是欢天喜地进宫来谢恩的四妹朱箩。 原来是狗皇帝一早颁了旨,重新册封朱箩为成宁县君。 朱颜哪怕知道朱箩恢复诰命是迟早的事,可狗皇帝这种不告而宣的做法,还是令她吃不消,不知他怎么突然记起这个,连个预兆都没有。 直到一个多月后,秦珠珠来七星宫拜见她。 朱颜才意识到,原来这本身就是个预兆。 “……前几日我正好撞见一个宫女脸色苍白昏了过去,于是让我宫里的医女给她瞧了瞧,医女和我说是怀孕了,只是那宫女之前用过虎狼之药,身体虚弱,孩子怕是保不住。” 秦珠珠瞧见朱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吓得止住了话头。 “怎么不说了?”朱颜抬头看向秦珠珠,“接着说。” “喏。” 秦珠珠舌头打卷,有些后悔,也有些想打退堂鼓,只是面对朱颜的灼灼目光,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道:“她醒来后,求我不要告诉旁人,说是她伺候过陛下一回,被杨公公灌过一碗避子药,这药太伤身,她事后呕了一半出来,这个孩子她不能生。” “过后,我悄悄去查过,发现她是端阳那日新进宫的,昨日一早,襄阳长主亲自带人把她带走了,后面如何处置,我没打听到,也不敢再打听。” 朱颜觉得脑袋跟炸了似的,嗡嗡直响,用了许久,才觉得清明了些,说起来,秦珠珠跑来告诉她这件事,也是担着风险的,不然,襄阳急着扫尾抚平,依照俩人以往的交情,也没见来知会她一声。 “珠珠,你想要什么?”朱颜问秦珠珠。 “我想提前去儿子封地。”秦珠珠微微低垂下头,她能大着胆子来告诉阿颜这事,也是有自己私心,她向来无宠,儿子是她的全部。 “好。” 朱颜答应下来,想到后宫中几个有子无宠的嫔妃,又说道:“你问问后宫其他嫔妃,有想提前去儿子封地的,到我这儿来说一声,我可以成全她们。” 作者有话说: 今儿的更新~ ? 140、人非草木 “娘娘, 您怎么哭了?秦昭仪和您说了什么?”曲姑一进门看到朱颜泪流满面,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询问, 刚才秦昭仪来找元妃说话, 殿内并未留人。 朱颜抬手摸了摸脸颊,湿粘粘的,才意识到自己竟哭了。 原本她预料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或早, 或迟。 何况这一天,比她预料中的还要迟上许多年, 不是吗? 她应该是悬于心中的大石块终于落了地, 然后发出一声果然之叹,而不该是作哭啼之状的, 只怪眼泪生了意识, 自作主张,肆意横流。 曲姑很担心,又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 ” 朱颜微微垂下眉眼,掩去眼中的情绪,“秦昭仪想念远在封地的儿子, 陪她哭了一遭。” 曲姑瞧着朱颜形容悲戚,失魂落魄的,有些不信,她在朱颜身边服侍十来年, 除了香草死时, 她从未见过朱颜这般伤心。 又听朱颜吩咐道:“你去打盆温水来, 我洗把脸, 别让其他人进来。” 曲姑连忙应了声唯,下去打水,亲自服侍朱颜洗了脸,然后在朱颜的吩咐下,给她换上胡服,胡服是短衣长裤,衣身比较紧窄贴身,朱颜每天傍晚跑步和练拳脚时,为了行动方便,特意让司制司定做的。 曲姑一开始迟疑了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夏日昼长夜短。 现在才酉初时分,外面的太阳还未落下,依旧十分炎热,暑气较重,哪怕娘娘是不爱出汗的体质,也不适合这个时候去活动筋骨。 曲姑待要劝说,等晚点再去,然而对上朱颜没有表情的脸,还有一双失了神采的黑眸,望过来凉嗖嗖的,好似冰鉴中的冰块般,散发着丝丝冷意,所有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摇光殿的后院极大,除了一个近百亩的活水湖,另有一个十亩的校场和十几个开阔的花圃,沿着周围陆续建有一座座精巧的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又错落紧致,在这里,一年四季,花香不断,景色宜人。 朱颜一般在校场跟着女兵练拳脚,绕着校场旁的花圃跑步,一圈下来,大约八百米左右,她并未让将作监专门开辟一个跑道来。 此刻,朱颜行走其间,才发觉,自己早已在尽量回避后世的痕迹,尽力在融入眼前的生活。 十六年点点滴滴,齐涌上心头,她能感受到胸口一阵阵发紧,脑海中更是止不住地一遍遍回忆起过往的一切,有好的,有不好的,有些她以为她早忘记了,模糊了,这一刻,却又变得格外清晰。 好似刻在脑子里,刻在记忆深处般。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又跑了多少个花圃,直到最后,浑身脱力,只看到曲姑冲过来扶住她,才因麻痹无力,停止了思考。 再醒过来时,已是次日,天光大亮。 朱颜甫一睁开眼,听到曲姑念叨,“娘娘可算是醒了,以后不能再这样了,陈太医叮嘱了,锻炼身体也要有个度,不然反而对身体有害。” “怎么请太医了?” “娘娘昏过去的样子,都快吓死奴婢了,奴婢只好请陈太医过来瞧瞧,所幸皇上这几日不在宫里,不然,还不知得急成什么样。” 朱颜的思绪渐渐回笼,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这几日,宁西侯任法善从前线回来,狗皇帝和侍中苏一泉去了城外北山的龙武军军营,大约今晚会回宫。 哪怕心里早已有了决断,朱颜还是有些不死心。 人非草木。 情,早已不知从何而起。 “你派吕平安去一趟旧宫,请襄阳即刻来见我。”朱颜吩咐曲姑。 曲姑瞧着朱颜很是急切的样子,不敢耽误,叫了秋叶进来服侍朱颜梳洗,自己亲自去交待吕平安,朱颜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她非常担心,请襄阳长公主过来陪朱颜说说话也好。 襄阳长公主来得很快。 她到的时候,朱颜早膳用的一碗白膏米粥都没吃完。 一来,未语先闻笑。 只见襄阳长公主摇摇走了进来,“大清早的,我就听到外面树上喜鹊叽喳叫,还猜着今儿有什么大喜事,就等来了平安替你传话,我连上桌的早膳都顾不上吃,急赶了过来。” “难得阿颜,你主动要见我,我可不想错过。”襄阳长公主说这话时,语气有些夸张,走到朱颜下首位置坐下。 “一起先用早膳。”朱颜出言邀请,侧头吩咐曲姑再张罗一张食案与吃食。 “太好了,今儿有口福了,我早馋你宫里大厨的手艺。”襄阳长公主忙捧场道,面上笑盈盈,心里却擂起了大鼓,她自来会察颜观色,更别说,对着朱颜这样心思浅的。 来的路上,她就猜过,朱颜为什么会突然急着要见她。 一见到朱颜,她几乎就笃定了原由。 她昨日一发现那名宫人怀孕,是想瞒下来,再请示皇上,只是不凑巧,皇上去了北岸军营,她的人进不去,连跟去的杨新,也没联系上,纵然心里清楚,皇上会如何处理,她也不敢贸然出手。 毕竟身怀龙裔。 皇上可以不在乎,旁人却不能。 再联想到秦昭仪昨日来过一趟七星宫,几乎坐实了朱颜已知晓了这桩事。 她是进宫接掌中宫之权后,才了解到宫中早已没了嫔妃侍寝的彤史还有玉牌。 这十年间,朱颜是真正的专房独宠。 后宫无所幸进。 她见过那名宫女,艳光绝美,有倾城之姿,可惜,一朝恩幸,就被皇上给抛到脑后,仅以宫人身份充入内廷,连个正式名份都没有,还被灌了避子汤,要知道宫中历来讲究多子,太医院根本不敢开这种药,一是伤身,二是效果有限。 皇上不在意那名宫女。 如此大费周章让杨新灌避子汤,大约是因为不想让朱颜知晓。 猜到这,襄阳再观朱颜的神色,突然间,后知后觉,她如果悄无声息地把人处理掉,当作没事发生过,只怕皇上根本不会怪罪她。 襄阳忽地惊出一身冷汗来。 这次,她是不是在点谨慎过了头?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事泄密了,东窗事发了,却不是由她这儿泄出去的。 一顿早膳,襄阳长公主吃得心头一阵兵荒马乱,还不敢在面上显露半分。 然而,用过早膳,茶水漱过口后,襄阳长公主还未想好,怎么把这桩事替皇上遮掩过去,就被朱颜开口问的第一句话,给惊出了魂。 “你前日带走的那名怀孕宫女,皇上是不是曾召幸过她?” “我不知道。” 襄阳长公主慌乱得急忙回道,只是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自己坏事了,她要真想替皇上隐瞒,她该很坚定地否认,正想说点什么补救,抬起头,对上朱颜那双灼灼目光,违心的话,再说出口。 “襄阳,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朱颜不用襄阳长公主回答,又自问自答道:“因为你阉了纳妾的驸马,敢爱敢恨,恩怨分明。” 襄阳早前已隐隐猜到是这个缘故,只是不敢相信。 此刻,从朱颜口中亲耳听来,襄阳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再想起皇上曾玩笑似的抱怨过:元妃什么都好,只一桩不好,太好妒了。 襄阳觉得,这话怕是真的。 猛地看向朱颜,分辩道:“阿颜,不一样,我府上以前的那些妾室,会跑到我面前来给我添堵,可皇上顾及到你,根本不会让那人到你面前来,也没在意过那人,召幸过后,就没再理会了,甚至连个名份都没给。” “阿颜,你不用放在心上,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皇上很在乎你,对你恩深情重……” “你出去。”朱颜突然大声喝斥,打断了襄阳的话。 整个大殿为之一寂。 落针可闻。 朱颜没再去看襄阳的满脸震惊,朝外喊了曲姑,“送襄阳长公主离开。” 曲姑连忙进来,请襄阳长公主出去。 襄阳站起身,犹不敢相信,朱颜会这般对她,只是她刚唤了声阿颜,就见朱颜朝她挥了挥手,“你走吧,我想静一静。” 曲姑又在一旁催促。 襄阳只好离开,刚走到门口,听到朱颜喊了声等等,襄阳心中一喜,却听得朱颜冷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别动不动就把人弄死。” 似提醒,也似警告。 襄阳长公主心中升起一抹苦涩,到了这一步,朱颜竟然还关心那名宫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份天真纯良与对人命的敬畏,不适合后宫,才使得她在皇上心中格外不同,才被皇上格外护着周全。 不过,因为朱颜这句话,她回去自是不敢弄死那名宫人了。 曲姑送走襄阳长公主回转身,看到朱颜心灰意冷闭着眼睛靠在凭几上,走近前,蹲在朱颜身边,接过她手里的团扇给她打扇,“娘娘要是实在难受,等皇上回来了,您和皇上吵一架,出口气。”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朱颜睁开眼,诧异地看了下曲姑,又语带笃定问道:“你刚都听到了?” “是奴婢大胆了。”曲姑承认道,朱颜很不对劲,她着实很担心,只得作此下策,躲在外面偷听。 “娘娘,奴婢在宫中四十余年,按理说,嫔妃被夺宠分宠的事,见多了,一开始当事人确实很难受,只是眼下那个宫人不足一提,对您构不成威胁,退一步讲,皇上瞒着您这事,说明皇上是在乎您的,” “真认真计较起来,作为天子,哪会顾及后宫嫔妃的妒性。” 朱颜听了,冷笑道:“这么说,我该感恩戴德咯。”索性重新闭上了眼。 曲姑吓得讷讷不敢言。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 141、辖治自由 朱颜叫来吕平安, 让他出宫一趟去朱府,找她大弟朱进,把几年前她送给大弟朱进的那本京房《易妖》拿回来。 大弟朱进身上挂着一个文散官的职衔, 任银青光禄大夫, 属从三品,这是荣誉虚衔,多半是加封,或是赐给亲贵, 并没有实际的官职,如果单独恩封, 相当于只领俸禄和享受相应的品级待遇, 没有差事。 朱进作为朱府头号清闲富贵人,去朱府找他, 一找一个准。 吕平安一个来回就把事给办成了, 把书递上来时,笑着回禀:“朱银青让奴婢禀告娘娘,说是请娘娘放心, 他这次把书保护得很好。”银青喊的是官职,指银青光??大夫。 朱颜伸手接过那本加了封皮的书,又问吕平安, “他还说了什么?” 吕平安仔细回想了一下,“哦,奴婢临离开时,听他说, 他晚点要去太平观找清平散人占卜。” 朱颜点点头, 让他下去, 双手摩挲着书本, 没有打开,这是一本借异象预兆福凶的书,自从发现不信鬼神的狗皇帝竟然因为她去信这些,便在想脱身之计时,想过假借鬼神妖象之力。 原是有备无患,不想竟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下午,六皇子生母徐修媛来七星宫拜见朱颜,自呈言,想提前去儿子封地,若能得偿所愿,将在湘东给朱颜立长生祠,还行了大礼,朱颜赶紧起身扶住她。 她愿意替后宫中有子的嫔妃去说情,让她们能提前去封地,一是为了使秦珠珠不显得孤立,所以顺带把其他有这种想法的嫔妃给捎带上,二是嫔妃提前去儿子封地,一直是她的念想,她自己去不了,至少能帮其他人圆了这个念想。 更主要的原因,也是现在不能说出口的,是为了儿子阿稷。 结一份善缘。 大虞后宫中历来是子凭母贵,别看儿子阿稷如今离太子之位,只一步之遥,受尽恩荣,但一旦狗皇帝以后另有新欢幼子,形势将会完全逆转,哪怕阿稷有一天坐在太子位上也很危险。 她原本是想把儿子托付给刘皇后。 不想刘皇后已自身难保。 宫闱之间,可谓瞬息万变。 在此前,朱颜对徐修媛印象比较单薄,只知道她胆子小,沉默少言,还有就是她儿子就藩时被封为湘东王,封地远在湘东,那是朱颜曾替儿子阿稷讨要的封地,不曾想,阴差阳错,落到了六皇子身上。 不过湘东在这个时代,十分偏僻贫瘠,远离京都长安。 朱颜发现,徐修媛除了胆子小点外,却是个很实诚的人,她俩都不是话多的人,除了一开始的寒暄外,上过茶水,很快就陷入了沉默当中,到最后,徐修媛从进入摇光殿再到离去,总计没超过一刻钟。 临离开时,徐修媛不顾朱颜的阻拦,为了表示感谢,对她磕了三个响头。 朱颜亲自送徐修媛出门,好巧不巧,在大殿外撞上狗皇帝回宫。 徐修媛连忙行礼,“拜见陛下。” 狗皇帝转头看了徐修媛一眼,好一会儿才认出人,脸微沉问道:“谁让你来的,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他记得,旧宫里的嫔妃,只有秦昭仪和朱颜关系好。 在这大门口处,朱颜本来不想搭理狗皇帝,要说话也回屋说,不想回转身,瞧见徐修媛在狗皇帝眼睛望过去时吓得面色发白,嘴唇微微哆嗦,声音细得都听不清,只得开口道:“她是来找我说话的。” 狗皇帝听了,便不再理会,抬头对朱颜笑道了句,“朕先回去了,骑了一路的马,热得身上全是汗。”说完,大踏步往里走,跟随的近身内侍朝朱颜和徐修媛行了一礼,连忙跟上。 朱颜望着狗皇帝的背影,眉头紧拧,回头却正看到徐修媛长舒了口气,对上朱颜望过来的目光,仿佛被抓包了般,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姐姐,我走了。” 朱颜点了点头,“路上让驭夫驾车慢一点。” 徐修媛趋步走向停在右边两匹赤马拉的油軿车。 车子徐徐启动。 朱颜站在大门口,目送精巧的油軿车离去,及至消失不见,在曲姑的提醒下,才转身慢慢往回走,不知是不是胆怯了,没见到人前,她急着想当面问一问狗皇帝,可如今人回来了,她却不急了。 其实,早在见过襄阳后,她心里便有了答案。 脚步再慢,也有尽头。 朱颜只希望能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提着一颗心,紧绷着心弦回到大殿内,却没见到人,“陛下呢?” “陛下去净室沐浴了,刑公公跟去伺候了。”留在殿内的内侍林辅忙回话。 朱颜听了,只觉得鼓在心口的气立时泄了一半,摇了摇手中的团扇,“你下去,不用在殿里侍候。” 林辅这些皇帝身边近身侍候的人,都熟悉朱颜的习惯,倒没有迟疑,应声唯,揖了一礼退出了大殿。 朱颜又对曲姑道:“你给我上碗热茶,也下去。” “娘娘,”曲姑张了张嘴,对上朱颜冷淡的目光,到底还是劝了句,“和陛下好好说,您多想想四殿下。” 朱颜没回应,只身走到下首的一方矮榻上,倚靠着凭几闭上了眼,曲姑转到茶水房,重新给朱颜倒了碗热茶,又把旁边桌案上的茶壶续满温凉的茶水,方才退守到大殿门口。 大殿内,四个角落里摆放的瑞兽冰鉴里散发出丝丝凉意。 整个大殿,安静极了。 唯有朱颜手中的象牙柄芍药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发出轻微的呼呼声,所以在狗皇帝走进来时,哪怕他刻意放轻了脚步,朱颜还是立即察觉到,睁开了眼,但见狗皇帝着一身宽松的素色中衣,头发刚洗过,没有绾起来,半干未干垂于脑后,长及脚踝处。 狗皇帝走到朱颜身边坐下,抬手端起案上朱颜用的茶碗,茶水刚一入口,全吐了出来,惊讶道:“大夏天的,上这么热的茶,朕又哪得罪你了?”感觉舌头烫得慌,忙唤刑恩拿碗冰水来。 朱颜一见狗皇帝这般反应,立即坐直身,问:“你没见过襄阳派过去找你的人?” “见什么见,朕一出军营,想着能早点见到你,直接骑马往回赶了。”狗皇帝说完,先赶紧喝了两口冰水,缓解了几分灼热,才问道:“怎么了,旧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求你个事。” 狗皇帝一听朱颜说求,顿时来了兴趣,放下茶碗,伸手要抱朱颜,却让朱颜躲开,只好讪笑道:“你说,朕看看是什么要紧事,能让你用上一个求字。” “我想求你放秦昭仪和徐修媛提前去她们儿子的封地。” 狗皇帝听了这话,瞬间收了戏谑的心思,望着朱颜正色道:“阿颜,你倒是直接,一点都不客气,朕还活着呢。” “我只是觉得留她们在宫里,陛下以后也不会召幸她们,不如放她们去儿子封地,得以母子团聚,解她们思子之苦,也能让六郎和九郎尽人子之孝。” 朱颜说完,抬起头来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狗皇帝,紧接着切入另一个话题,“毕竟,陛下喜欢年轻的美人,上月端阳节,由溧阳长公主府充入宫中的宫人,年仅十六岁,绮年玉貌。” 狗皇帝听得心头咯噔了一下,愀然变色,他知道阿颜忌讳这个,满眼紧张地望着她,“你都知道了?”虽是问,慌乱的语气中全是笃定,又追问道:“谁给你作了耳报神?是不是刚才来的徐昭媛?” 竟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朱颜如坠寒潭般,浑身发冷,哪怕早已知道,也比不上这一刻狗皇帝亲口承认来得冲击力大,仿佛最后一击,砸得个粉身碎骨。 她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朱颜面若寒霜,冷冷道:“陛下,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去怪罪旁人,一出事,就迁怒旁人,你要是没做,别人想做耳报神,都没这个机会,既然做了,皇天后土,日月昭昭,瞒得一时,不能瞒得一世。” “还是陛下希望我以后一直做个瞎子聋子,一直瞒着我,欺骗我,骗到不愿再费心骗我的那一日?” “君子一诺千金,陛下八尺男儿,一国之君,说话不算数,连我一个女子都要哄骗,又或者,陛下如今这般费尽心思瞒我骗我,我还要对陛下感恩戴德?” “朕没有这样想,阿颜,” 狗皇帝急忙分辩,在他心里,这事早就过去了,没想到会被朱颜突然翻出来,还生了这么大的气,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想安抚她,刚要伸手去抱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只好诚恳道:“阿颜,朕从未要瞒你骗你,只是不想你为此凭白生气。” “这根本不算个事,那只是个宫人,影响不了我们之间的情分,朕这些年对你如何,朕把你放在心坎上,待你之情日月可鉴,你是妒性太大,才当作个事。” 朱颜听了,怒极反笑,她最不想谈的便是情分。 她一直知道,她和狗皇帝在这件事上,达不成一致,没想到,到如今,十余年光景,狗皇帝依旧认为是她妒性大,“是,我是妒性大,陛下明知我妒性大,会当成个事,陛下也曾应承过我,为什么还要宠幸别的女人?” 事到如今,狗皇帝倒也没想隐瞒,如实说道:“阿颜,朕那日是酒喝多了。” “喝多了还有力气睡女人?陛下是真醉还是假醉,陛下确定不是酒壮怂人胆,起了色心,把持不住,天雷勾动地火……” 狗皇帝听得又惊又怒,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以至恼羞成怒大声打断,“放肆,你闭嘴。” “不是不当一回事吗?怎么?被我揭露实情了,戳到隐痛了。” “阿颜,朕为天子,身有天下,难道还得受你辖治,睡个女人的自由都没了,这十年间,朕只你一人,如今就为了一个宫人,你要跟朕白眉赤眼地闹,天下间的女子有你这么妒的吗?” “谁辖治你了,我可不敢担这个虚名,陛下爱睡哪个女人就去睡,只求不要再来我这儿,我嫌弃,”朱颜怒怼了回去,又道:“陛下是皇帝,我也拦不住陛下来摇光殿,我主动给陛下腾地方,今日起去太平观出家。” “行,你去,现在去。” 狗皇帝似被戳了气管子,气得怒火中烧,不管不顾,直接朝外大喊刑恩,“你立即送她出宫,去太平观,现在就送她走,朕还就不受这个气了。” 朱颜扭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作者有话说: ? 142、测算天象 狗皇帝气得个倒仰。 话赶话, 话一出口他心里就有些后悔了,不想朱颜竟真走没有丝毫犹豫,他自是说不出挽留的话, 更别提追上前去阻拦, 最后眼睁睁看着朱颜离开,又瞧见刑恩还站在门口没动,立即怒斥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唯。” 刑恩只得应声道, 刚才在外面,他并未听清楚帝妃二人为什么吵起来, 但在听到陛下要送元妃出宫去太平观时, 他吃惊不已,迟顿了下, 只是眼下这个情形, 陛下暴跳如雷,怒气冲冲,他哪敢劝。 刑恩领命转身而去。 元妃出宫, 要尚服局和内侍省准备仪驾车马,还要金吾卫随行护卫,太平观也要提前安排金吾卫和内侍去清场。 好在曲姑已带宫人和吕平安跟上去了。 然而, 跟上朱颜的曲姑和吕平安,此刻心里惴惴不安,面带焦急,尤其知晓点内情的曲姑, 她想过朱颜和陛下会架上一吵, 她以为还跟以前一般, 所以, 绝没想过,陛下竟会要送元妃出宫去道观。 朱颜出了摇光殿的大门,脚步才放缓。 曲姑正想劝,刚开口唤了声娘娘,就让朱颜厉色阻止了,“你什么都不要说。”又抬头看向吕平安及秋叶等宫人,“你们也不用跟着我,都留下来。” 众人听了,惊愕地喊了声娘娘。 吕平安连忙道:“娘娘去哪,奴婢就跟着去哪伺候。” “这是我的命令。”朱颜又对众人道:“我现在还是正一品的元妃,你们须听命行事,等哪天,陛下废了我,你们再来不听我的话。” “娘娘慎言,气头上的话不算数的。”曲姑吓得直接跪了下来,吕平安等人也随之跪下,一个个如丧考妣。 朱颜不喜被人跪拜,这一刻,却没有去扶他们,更没有叫他们起来,只淡淡道了句,“不要再跟着我。” 等到刑恩出来,朱颜直接对他说:“刑公公,赶紧些,趁着时候尚早,送我出宫,你也好早点交差,别等到天黑再赶路。” 什么天黑赶路? 刑恩抬头望天,看了眼太阳的位置,最多酉初。 只是瞧着元妃脸色不好,再看到跪着的曲姑等人,得了,这位怒火也不小,他不敢像往常那般陪笑,回禀道:“请娘娘稍候片刻,奴婢立即派人去通知尚服局、宫闱局和金吾卫那边,娘娘要出行,让他们准备凤辇仪仗。” “不必这么麻烦,直接用摇光殿常用的油軿车,简便出宫。”朱颜是一刻都不想多待,转头,喊了吕平安起身去叫车。 吕平安领命而起。 刑恩瞧着朱颜很急切,不敢耽搁,一边派中给事苏良方去给金吾卫传话,又另叫一名内侍去通知宫闱局。 要是他没记错,今日金吾卫是裘坡左将军当值。 两马拉的油軿车很快到了,只是赶马车的不是驭夫陈吉,而是吕平安坐在驾车的位置上,车停下,吕平安下来对朱颜禀告道:“娘娘,陈吉今儿告假,就由奴婢给娘娘赶一回车。” 朱颜没拆穿他的小聪明,反正她没打算把这车留在太平观,摇光殿常用的油軿车,都有宫人日常维护,里面放的也是她常用的物件。 朱颜嗯了一声,直接上了车,坐进车厢内,就着敞开的车窗口,抬头看了眼摇光殿的大门匾额,‘摇光殿’三个大字由狗皇帝亲笔题写的,留有落款:清河张九,字体是隶书,颜色金光灿灿的格外刺眼。 清河是郡望。 九是排行。 “走吧。”朱颜吩咐一声,又让刑恩去把曲姑他们叫起,却不许让他们跟上,然后抬手放下了车窗帘。 刑恩大为头痛。 说来,他们听朱元妃的话自是没错的,但陛下那边怕是难交差,只是这一回,朱元妃也不好说话,把身份都搬出来了,还说了那样的话,他们不敢不从。 在朱颜出七星宫时,另一辆双马拉的安车紧急进入七星宫。 车上坐着是襄阳长公主和杨新,走的不是同一个宫门,因此错过了撞见,等安车抵达摇光殿门口,俩人从内侍口中得知朱元妃出宫的消息,齐齐震惊不已,襄阳长公主很是担心,杨新却是惊中带喜。 他一直知道朱元妃能作妖,倒不曾想到她竟能把自己作妖到道观去。 简直是杀敌三千,自损一万。 只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近来进不了摇光殿,这次,在林辅进去通禀后,得以和襄阳长公主一道进去面见皇上,林辅引着他们进入大殿,刚踏过门槛,一个茶碗直接朝他砸了过来,呯地砸中他左脸,微烫的茶水浇了他满脸,茶碗碎落在金砖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叮铃咣啷的声响。 伴随皇上的怒喝质问声传来,“你还知道来?你怎么办事的?好好看看你干的什么破事?” 杨新不管地上的碎瓷片,直接跪下请罪,“奴婢有罪,万死,请陛下恕罪。” 一同进来的襄阳长公主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上前拜见时,微微抬头偷觑了眼,瞧见皇上怒容满面气势汹汹地坐在矮榻上,目光凶狠瞪着杨新,望向她的眼神同亲不善。 “襄阳,朕以为你是个会办事的,你就这么给朕看管内廷的,朕三天不在,你就不知道怎么做事了?给朕整出了这么大个岔子。” “是吾失职。” 襄阳长公主先请罪,然后顶着皇上如芒刺般的目光,硬着头皮,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完全没有替秦昭仪遮掩,“吾发现了,立即把那宫人控制了起来,只是不想秦昭仪比吾先得知消息,还提前一步禀报了元妃。” “那你还留着人做什么?”皇上怒极问道。 “元妃和吾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吾不敢随意处置。” 谁知皇上听了更来气,“你倒是很好,把她的话当成圣旨,她要去道观出家,要不你随她一起去算了,”顿了下,又斥责道:“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朕现在怀疑,你能不能管理得了内廷,这才几天功夫,内廷漏得跟个筛子似的,一有点动静,弄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说到这,皇上倒是有点怀念刘皇后。 至少,从来没给他出过这么大的纰漏。 襄阳长公主不敢分辩,急忙请罪,又保证道:“吾现在就回去把人处理掉。” “晚了。” 皇上没好气道:“早干什么去了,非得等阿颜知晓,你才想着去处理人,你先下去。” 襄阳长公主还正在琢磨着皇上到底是让她去处理那名宫人,还是不让她去处理那名宫人,在听得最后一句时,如获赦令一般,顾不上其他,应了声喏,赶忙退出去。 她终于能理解前朝大臣的想法,实在不愿意面对如雄狮般暴怒的皇上。 帝王之威,威压太甚。 何况,她多数时候在摇光殿面见皇上,大约因为有朱颜在,连皇上严厉的神情,都很少见到。 在朱颜面前,皇上都很好说话。 所以,襄阳长公主实在无法理解朱颜到底闹哪桩,这么想不开,要跑去道观出家。 襄阳长公主退下后,皇上许久没有说话,杨新开始逐渐紧张起来,殿内瞬间变得安静极了,明明殿内安放有冰鉴,豆大粒的汗珠从额角渗出,被茶碗砸过的面颊,痛得厉害,他却不敢伸手去碰。 似过了许多,感觉到空中有风在流动。 忽然听皇上开口问道:“杨新,你跟了朕有多久了?” “回陛下,于今三十一岁,奴婢是在陛下五岁时被先帝派到陛下身边侍候。”杨新几乎立即回道。 “说起来,你比刑恩还早到朕身边。” 皇上感叹一句,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咄咄逼人道:“那你应该更了解朕的脾气,有些事情,朕并不是不知道,朕不说,是给你留面子,以为你能把握好分寸,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元妃算进来。” “立即把你手上的差事卸了,交给刑由,然后去暴室狱领五十板子,是死是活看你造化,现在给朕滚出去。”刑由是内侍监丞。 “多谢陛下开恩。”杨新呯呯连磕了三个响头,才离去。 皇上又对随侍的林辅道:“派人去宣李成和刑由来。”李成是内侍监,内廷的内侍省由李成统管。 —— 刑恩亲送朱颜去太平观。 虽然朱颜跟皇上说是要到道观出家,皇上当时没反对,就下令他送来了,但那是在气头上,刑恩暗自揣摩着上意,在皇上再没有其他吩咐传来前,他对外只说是元妃到太平观祈福。 等他回到宫中,听说杨新栽了跟头,就立即明白自己没猜错皇上的心思。 只是朱元妃出宫住在太平观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拉长,还是免不得引起各方猜测与涌动。 朱家人是最先坐不住的一拨人。 朱家几个兄弟姐妹,轮番往太平观来,比阿稷还来得勤快,朱颜连拒绝都拒绝不了,曲姑和吕平安被她留在宫中,没带出来,太平观外守着都是金吾卫的护卫,这些人根本不拦朱家人。 道士打扮的清平散人,看着朱颜焦头烂耳送走二弟妇回屋后,不由出声嘲笑,“你该明白,他们能来,是有皇上的意思,但他们这般卖力地劝你回宫去,可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 “我知道。”朱颜冷着脸,闷声道,她见不得清平一副看戏吃瓜模样,于是问他,“我让你算的,什么时候下雨打雷?你算得怎么样了?” “至少还要等半个月,我只会观天象,又不会施法。”清平道士无赖摊了摊手。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终于赶上了,么么哒~ 看到有小可爱吐槽书名,要不咱们改了书名? 另外,大约本月能结束,不足十万字了。 ? 143、提前预防 还要半个月? 朱颜站在太平观正殿外面的廊庑下, 仰望天空,炙热的太阳光烘烤着大地,万里无云,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儿, 中庭的柏树枝条耷拉蔫垂了下来,暑气炎炎,看不出丁点要下雨的痕迹。 要不是俩人目的一致,她都有些怀疑清平的观测天象之术。 十六年都等了, 也不差这半个月。 当初建造这座太平观时,朱颜的计划是一把火烧了太平观, 然后她和清平死遁离开, 所以,建房子多用木材少用青砖, 木材为易燃的杉木为主料。 在最初的计划雏形里, 唯有她和清平俩人知晓这个计划,为了保密,也为了尽可能不连累他人, 只因后来清平挖地道时被大弟朱进偶然发现,清平一推二五六,直接推给朱颜。 大弟朱进当时来问朱颜时, 问的第一句话是:阿姐是不是想逃离皇宫? 紧接着,又道:我愿意帮阿姐。 时隔多年,朱颜再次从大弟朱进口中听到这句话,还是很震惊, 也很欣慰, 如今不比那年她被阿父朱青云私自退亲并报名参加选秀, 那时大弟朱进少年心性一腔热血要帮她逃离朱家, 躲开选秀,还让她去和莫望之私奔。 眼下朱家的滔天富贵,全起因于她,大弟朱进未曾迷了眼,属实难得。 没见近来她离宫,二弟妇和四妹朱箩等人仿佛天要塌了一般跑来太平观拼命劝她回宫,劝她去向狗皇帝道个歉,与狗皇帝和好如初,以保朱家荣华不绝,地位不降。 说起来,大约是物极必反的缘故。 阿父朱青云视功名前程如性命,一直希望大弟朱进努力读书,科举入仕,从小对他就管得严,偏偏大弟朱进在上进这件事上,跟生了反骨似的,十分叛逆,挨了无数打,越发不爱读书,反而跟莫家人跑去行商贾。 朱青云给气得半死。 到如今,大弟朱进因外戚之故,恩封了个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职衔,却从不闻朝政之事,更不结交官员。 狗皇帝曾笑称:阿进淡薄名利,比终南山上的那些隐士,更加名副其实。 因此,朱颜在大弟朱进提出帮忙时,迟疑、犹豫、沉默良久后,在大弟朱进一句‘阿姐,我比清平更可靠’的话中,让他加入了进来,并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根源在于,朱颜并不是特别信任清平。 尤其是离宫之后的安全。 事实证明,大弟朱进更可靠,能做的事情更多,行动更方便,单单说那条地道,清平之前一个人挖了好些年都没打通,大弟加入后,一年就贯通了,另外,俩人在外面办事,能互为照应。 几年前,她送给大弟朱进一本京房《易妖》的书,告诉过他,当她派人去他那儿取书时,就是准备离宫之时,需要他提前去寻找两具合适的刚死的尸1体放入地道中,也需要他在事后打掩护。 如今地道里存放有两具合适的尸1体。 这些天,狗皇帝派人送过来消暑的冰块,全让清平搬下去冰着那些尸体了,饶是这般,只怕也无法再撑十五天,只能提早处理掉,让大弟朱进再继续去寻摸。 朱颜之前的计划是想着半夜来一场突发大火,烧了整个太平观。 大夏天,天干物燥,起火是常有之事。 只是太平观周围守卫的金吾卫足有五百之众,朱颜担心救援会很快,兼之,上次雷雨天的经历,让她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在雷雨夜进行,引雷电劈太平观,在檐下堆放易燃的干柴,再引发火灾。 为了能调开一部分金吾卫,朱颜还把离太平观不远的武库,都给算了进去,让武库先遭雷劈起火,从而调开一部分金吾卫去救援。 狗皇帝重视武备。 这些人私自去救武库之火,才不会遭狗皇帝迁怒。 天打雷劈而死,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很光彩。 狗皇帝必然会想方设法遮掩,哪怕狗皇帝不信鬼神,在面对她的事上,亦会迟疑三分,十余年朝夕相处,她对狗皇帝比对她自己还要熟悉了解,她算计的这一切,都是号着狗皇帝的脉预估的。 十余年柔嘉成性,温婉和顺。 虽然达不到狗皇帝的期望,却足以让狗皇帝放下所有戒心与怀疑。 连她自己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千算万计,最后还要仗上狗皇帝的势与情,朱颜想起来便觉得可悲,还有伤心。 “清平,你去和东阳伯左吉安说一声,除了奉皇命而来的,其余人等,我身为正一品元妃,应该有拒绝见的权力,除非陛下已废了我,他就不必听我的了,告诉他,不然,从即刻起,我谁都不见。”她之前为免起疑,想着应付几日,可她实在无法再忍受了,一个个都来劝她回宫。 何况,接下来还有十来天,若像这几日似的,她会不胜其扰。 清平点头答应,“这样,我如果没事,也去那边看守着,帮你拦人。”嘲笑归嘲笑,作为合作伙伴,他还是愿意帮忙。 再说了,他也看够了那些来劝和人的嘴脸。 富贵动人心,权势迷人眼。 朱家一窝子势利人,倒出了元妃和朱进两个另类。 此后数日,朱颜只见了大弟朱进,连儿子阿稷都没见。 “别人不见就不见,四郎你该见见他,毕竟眼下见一次少一次了。”朱进来了后,开口替跪在外面的外甥求了情。 朱颜 摇了摇头,“阿稷长到现在十五岁,这世上,从来没有他要不到的东西。”说到这,想到儿子让狗皇帝纵得连太子之位都敢讨要的胆子,叹了口气,“总得让他受个挫折,让他明白,不是他想要,就能得到。” “阿进,若此次顺利,我再拜托你个事,将来如宫闱有变,无论那时他是不是储君,你帮我劝住他,让他急流勇退,退居藩王,远去封地,平安自保。” 朱进听了这话,面色微变,抬头望向朱颜,唤了声阿姐,“或许有陛下对阿姐的情分在,有四郎和陛下的父子情在,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短时间内不会。” 但谁也不能保长期,人心多变,朱颜自认为她没有那个后眼,突然抬头问朱进,“你进宫去面圣了?” 不然,阿进不会在她面前提及狗皇帝对她的情分。 朱进没有隐瞒,承认道:“陛下希望我能劝你回宫,说是那日吵架,气头上说的话,他不放在心上,让你也别放在心上,陛下这些天一直在摇光殿等你回去。” 朱进想到皇上说得情真意切,如果……如果他不是和阿姐一起长大,不是从小了解阿姐的志向,又或者,阿姐是皇后而不是妃妾,他都快要意志不坚定,给动摇了。 说完,生怕朱颜误会,连忙举起右手保证,“阿姐,我还是站你这边的,我只是传个话。” “我知道。” 朱颜在决定让他参与进来时,便没怀疑过他,不像对清平,又叮嘱他另外一件事,“你记着一件事,如果二弟一直像现在这样,居清闲之职就罢了,要是他将来出任实职,你立即和他分家断亲。” 朱进惊愕了下,急问道:“是不是二弟妇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理会,阿魏说过她嘴碎,阿母说她心比天高。” 他口中的阿魏是指妻子魏氏。 阿母是指嫡母莫氏。 他听妻子魏氏提过,自从三弟在亲卫府升职后,从正六品的千牛备左右,一跃为正四品下的中郎将,三弟妇妻凭夫贵,受封了县君诰命,二弟妇常在家抱怨,一家子女眷,只她是个白身。 还撮弄着阿母进宫替她求个诰命,或是给二弟求个五品以上的官位。 大虞朝五品以上的官员眷属才能受封诰命,二弟如今在国子监任助教,是从六品上。 “阿母之前警告过她,她若不安分,直接给二弟换个妻子,我还以为她消停了,我回去就好好说老二,老二也真是的,也不管管她。”朱进说到最后,拧了拧眉头。 却听朱颜讥讽道:“或许二弟正想换个妻子呢。” “不能吧。” 朱进面露惊疑,又有些不确定,随着阿姐得宠宫中,这些年,朱家门第肉眼可见地步步高升,三弟娶的是四品官家女,还是阿母尽量往低了挑的结果,眼下轮到四弟五弟议亲,对象全是出自三品以上高官之家,或是外戚与勋贵。 “反正你记着我的话。”朱颜又叮嘱一遍,二弟不像大弟,大弟受她和阿母莫氏影响较深,二弟从小最听阿父朱青云的话,颇类朱青云,再看二弟妇这些日子来太平观劝她的作态,她有些担心。 二弟在科举上考了五次有余,直到是两年前才明经科及第,时年二十三。 但狗皇帝用人从来不拘,又爱屋及乌,有三弟连升三级的例子在先,朱颜有些担心,二弟要是一旦任了实职,青云直上,指不定会祸害整个朱家,连累到大弟。 她此番叮嘱朱进,也只是提前作个预防。 或许她白担心了也不一定。 朱颜在清静几日后,还是迎来了襄阳长公主,对方奉皇命而来,她不得不见。 刚离宫时,襄阳长公主就有来劝过朱颜,俩人谈得并不愉快,不欢而散。 此次一进门,襄阳生怕再惹朱颜厌烦,直接进入正题,“阿颜,陛下让我来告诉你,只要你愿意回宫,他答应你,让秦昭仪和徐昭媛提前去儿子封国。” 朱颜听了,没有立即作回应,而是问起另一件事,“襄阳,那个怀孕的宫人,是死?是活?” 襄阳长公主有些不自在移开眼。 朱颜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冷笑一声赶人,“你走吧,去告诉陛下,我不会回。”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44、各自较量 听到朱颜的回复, 襄阳长公主既意外,又不意外。 她能理解,因为皇上宠幸别的女人, 朱颜和皇上吵架, 毕竟在那个宫人出现前,朱颜已在宫中独得圣宠多年,女人的妒忌心作祟,哪怕身在后宫身为嫔妃亦不能例外。 她无法理解的是, 朱颜这番闹得有点太大了,不仅完全没有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意思, 还一心一意跑到道观来要出家。 这就有点过了。 而如今, 皇上都先一步求和了,朱颜该顺着递过来的梯子走下来才是, 双方重归于好, 再继续闹下去,不仅得不到好处,相反很容易把皇上给真惹怒了, 失了耐烦心,伤了情分,到头来, 得不偿失。 所以,她意外,阿颜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至于不意外, 则是过往朱颜在宫中的‘辉煌’事迹, 拒绝位份、拒绝圣宠、砸侍寝玉牌、毁彤史记录、闯暴室狱等等。 桩桩件件, 都在作死。 襄阳毫不怀疑, 假使换个人,大约是时时刻刻要去见阎王的节奏。 无论是父皇宫中,还是皇上宫中,襄阳没见过第二个人敢这样,哪怕是皇上生母文贞皇后,也就是当年六宫盛宠的许贵妃,也没敢在父皇面前这么闹腾过,父皇性格素来温和宽仁,还不似皇上这般独断专横。 说实在的,再闹下去,襄阳都替朱颜捏把汗。 她抬头盯着朱颜,极严肃极认真地问道:“阿颜,你真就打算长居太平观出家为道,从此不再回宫?” “当然。”朱颜回答得很快,没有丝毫停顿。 “你到底在闹什么,再怎么吵架,也要有个限度,纵使生再大的气,几天下来也该消了,那个宫人就是个意外,皇上根本没放在心上,皇上的心一直在你身上,对你情深恩重,宠爱逾制,十年间六宫虚设,身无二色,天下间的男子,都少有人能做到这一步,何况……” “何况他是皇帝。” 朱颜冷冷抢过这个话头,也打断了襄阳的话,她不爱听这样的话,这几天劝和的话已经听腻了,不想再听,又质问襄阳,“那个宫人,皇上没放在心上,所以你私下里把她弄死了?” 语气中带着十分笃定。 襄阳听了,已没了之前的不自在,大约是说开了,十分坦然道:“阿颜,那只是一个宫人而已。” “是呀,一个宫人,也是人呀。”朱颜受够了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想法,襄阳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襄阳作为上位者,作为刀俎,才会这般理所当然。 可是她做不到。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朱颜神色淡漠道,她从前佩服襄阳的敢爱敢恨,胆大敢做,却忘了,襄阳敢做,是因为公主的身份,本身就是皇权的一部分。 正因此,襄阳才格外喜欢贪权揽权。 能做刀俎,谁愿做鱼肉。 襄阳长公主自是一眼看出朱颜对她的不喜,知道自己这回是真讨了朱颜的厌恶,但她想到这十余年的知交之情,想到当初最艰难的时候朱颜对她援手,想到她如今的权势是怎么来的,她没有直接起身离开。 她是最不希望朱颜失宠的人。 “阿颜,既然你以后都不想见我,我索性一次性把话说透。” 襄阳看向朱颜,见她没有出声反对,才继续接着说:“自你离宫起,一应吃食衣住,皆是宫中每日遣人所送,足量供应,连时辰都不曾错过,太平观外,更有五百金吾卫日夜守护,之所以会这样,不是因为你来太平观为皇家祈福,而是因为你是帝宠在身的元妃娘娘。” “一旦帝宠不在,前有邓废后在相国寺囚禁,晚景凄凉,忧愤而死,现有刘皇后自禁凤仪宫,行动受限,这都是前车之鉴,殷鉴不远,你再继续闹下去,你想过以后吗?想过四郎吗?” 襄阳说到这,连眼神都变得尖锐起来,“大虞宫中历来子凭母贵,四郎到如今还能留在京中,也是因你之故,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四郎多想一想,得宠的皇子,一旦失宠,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朱颜眼神微变,只问她,“襄阳,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陛下要你说的?” “是我自己要说的。” 朱颜听了心略安,她并不在意襄阳这番威胁的话,她只在意说这番话的人。 同一句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意义大不相同。 朱颜对襄阳道:“我知道了。” 话音一落,却听襄阳否认道:“不,阿颜,你不知道。” “你入宫十六载,从未失宠过,但宫中的女人,永远逃不掉色衰而爱迟的命运,你仗着颜色好,让陛下专宠于你,那后宫其他女子呢,你去看看旧宫里的嫔妃如何过活,这些年,她们不见天颜……” “够了。” 朱颜转着手上的金线手串,听了这话,她都想笑了,不想再听下去了。 好大一口锅,她背不起。 就狗皇帝那喜新厌旧的颜狗属性,没有她也会有旁人。 朱颜一想襄阳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她只能想到她是真被狗皇帝给逼急了,又想到狗皇帝的耐心不大好,眼下离清平测算出的比较合适的雷雨夜,还有近十天,她不想狗皇帝真急了,亲自不管不顾拉下脸跑来太平观。 狗皇帝的脸一向比如城墙厚。 她要做点什么,推迟狗皇帝亲自来见她。 她不想再见狗皇帝了。 她既下定决定,便落子无悔。 朱颜站起身,走到供奉在三清像前的《黄庭经》面前,捡起她来道观后手抄的一本,拿着递给襄阳,“你把这本经书带给陛下,是我最近抄的,我最近念经颇有心德,簪花小字也有进益,替我送给陛下一观。” 她太知道怎1么1气1狗皇帝了,又道:“还有,宫里送衣服,不要再送宫装了,要送就送道袍,我最近都穿道袍。” 她身上这身青色道袍,还是大弟朱进在东市买的。 “有这个交差,算不得无功而返,你可以走了。”朱颜再次赶人,这次她是真的一点情面都未留,神情极其冷淡,连眼神都没再分给襄阳一个。 襄阳长公主如坐针毡,算是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被朱颜这般冷待。 只一会儿,坐不住,抓着手抄本的《黄庭经》站起身。 襄阳觉得朱颜有句话说对了,有这本经书,她回去也算能交个差,自从朱颜离宫后,皇上心情不好,脾气见长,整个人都暴躁许多,动不动迁怒发火,宫里上下,无不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御前中常侍杨新被卸了职,挨了顿毒打,只剩下一口气在家吊命。 朝堂之上,有好几个办事不力的,被撸成白身,流放岭南,连中书令许节近日都因一封起草的诏书用词不当,被皇上给披头盖脸骂了一顿,别的大臣恨不得避着皇上走,有事直接去政务堂找宰相们。 襄阳长公主起身作辞,见朱颜没回应她,只得尴尬离开,刚抬脚越过大殿门槛时,身后传来朱颜的喊声,“你等等。” 襄阳连忙回转身,以为朱颜改主意了,心中一喜,开口唤了声阿颜。 却听朱颜说道:“你回去后,告诉陛下,把外面守着的金吾卫首领东阳伯给换了,换个机灵点的来当值。” 襄阳长公主刚要扬起的嘴角,立刻塌了下去,应声喏,失望离去。 现在在外面当值的是东阳伯左吉安。 朱颜不想连累旁人,她三弟朱及同样在卫府当差,因长得好生性机灵颇得狗皇帝喜爱,她特意提一嘴,是希望狗皇帝能把三弟朱及换过来,哪怕她到时候出事,狗皇帝迁怒看守的金吾卫,三弟最不济被撸成白身,不会丢掉性命。 要是东阳伯左吉安,朱颜实在无法预料,狗皇帝发起疯来,会不会要了左吉安的性命。 她了解熟悉狗皇帝,只能把她能想到的,查漏补缺给想全了。 人力有穷尽。 她尽量去顾虑周全,尽可能少地迁累到旁人。 —— 七星宫,开阳殿。 襄阳长公主从太平观回来后,直奔这儿来。 到门口,听得守在外面的林辅轻声提醒她,“长主,陛下刚因前线粮草一事,对尚书右仆射发了顿好大的火。” 襄阳一听,正犹豫要不要晚点再来,便见刑恩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向她开口道:“快进去,陛下一直等着。” 襄阳微颔首,收拾好情绪,硬着头皮进入大殿,先请了安,然后不敢耽误片刻,把朱颜的话,传达了一遍,不等皇上发话,双手递上来那本手抄本《黄庭经》。 皇上一把抢了过去,看都没看,就摔到地上,阴沉道:“行呀,她倒是一门心思想着去修仙了,她倒是真行。”他原还打算,都好些天了,她气该消了些,实在不行,他舍下脸面,去太平观里哄哄人。 竟是他白想了,阿颜还真当自己去出家。 抬头朝襄阳怒道:“下去。” 襄阳如获大赦,连忙应声唯退下。 皇上恶狠狠盯着地上的那本《黄庭经》,越看越来气,气得半晌,气得心肝脾肺都痛得慌,忽记起襄阳刚有说,这本道经是朱颜手抄的,又起身弯腰把扔在地上的书给拾了起来。 看着熟悉的字,他毫不怀疑,阿颜是专门拿这本书来气他的。 皇上紧紧攥着这本书,攥了半天,才朝外喊来刑恩,令他派人去把亲卫府中郎将朱及叫来,明明把他气得半死,对她提的要求,他却忍不住答应。 到底用朱及去换下左吉安。 —— 七月七日,夜。 乌云遮蔽,不见星光。 半夜忽闻雷声震天。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祝小可爱们女神节快乐!! ? 145、十年之谋 七星宫, 开阳殿的西配殿内。 皇上被雷声给惊醒了,听得轰隆隆的雷声从外面传来,持续不断, 突然坐起身, 想起上次阿颜怕雷,一下子待不住了,急忙抬手拉过九华帐帘朝外喊刑恩,也不等人进来, 自己翻身下了床榻。 “陛下醒了,” 守夜的林辅听到动静, 走进来, 看到皇上已下了床,披头散发光着脚就要往外走, 吓了一跳, 连忙让人去点灯,又拿了件外衣给皇上披上,跟上去, “陛下,今晚后半夜是奴婢当值,陛下要见刑公公, 奴婢马上叫人去喊。” 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内侍,晚上不当值也是歇在殿旁的耳室,以防皇上随时叫唤。 殿内连枝灯迅速点燃,很快火光通明。 皇上看了眼正服侍他穿衣的林辅, 出声问道:“已经后半夜了?” “是, 刚过丑正。” “这雷打有多久了?” “刚开始打, 不想吵醒陛下了。”林辅忙回道。 皇上抬脚穿上丝履, 走到殿外,看着漆黑的夜空中,电闪雷鸣不断,望向太平观的方向,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一团,“明日派个人去问问钦天监,怎么干活的,突然变天打雷,一个预兆都没有,也没见上报。” 刑恩急匆匆从耳室出来,听到这话,惊愕不已。 变天打雷这事,什么时候需要上报了? 刑恩心里再疑惑,却不敢多问半句,近来因元妃离宫,陛下脾气大,被陛下找由头责难的也不只钦天监,只能说这次轮到钦天监倒霉撞上了。 “奴婢明天亲自问问,以后天气有变,让他们都上报。”刑恩走近前顺着皇上的话说道。 “你来了。” 皇上看向他,立即吩咐道:“你快去安排下,朕现在要出宫去太平观。”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刑恩感觉好似被雷劈了一下。 他没料到,陛下会在这个时候要出宫去太平观见元妃,眼瞧着闪电打雷不曾停歇,似有大雨要下,更别说又是夜半,要开宫门,还要开城门,这番动静下来,明天御史台和朝臣还不得闹翻天。 刑恩再也顾不上其他,壮着胆子跪下来劝道:“陛下,现在是半夜,天气又不好,不适合出门,陛下要去瞧元妃娘娘,不如等天明了再去,夏日昼长夜短,卯初就能天亮,只剩一个半时辰了。” 微微顿了下,瞧着陛下有些意动,才敢接着劝道:“时候尚早,奴婢伺候陛下先回房再睡上一觉。” “不行。” 皇上脑海中忽地闪过上次春雷阿颜被吓白脸的画面,摇了摇关,越发心急不耐烦,喝道:“别废话,让你去,就赶紧去,朕给你写道手谕,你去找裘坡,叫上两百羽林跟朕走。” 今日值守宫城的是金吾卫左将军裘坡。 说完,皇上往东配殿去写手谕。 刑恩知事不可违,只得忙领命跟上去伺候笔墨,之后接过陛下用了私印的手谕,才又道:“奴婢这就下去安排,还请陛下先回殿内收拾一番,免得等会儿元妃娘娘见了陛下担心。” 皇上本来嫌刑恩话多,可听他提到等会儿见元妃几个字眼,心里不自觉得欢喜,脾气都温和了许多,也不训斥他了,只朝他挥手,“你快去,朕知道。” 转身回西配殿。 林辅带着一群内侍伺候陛下梳洗一番,另换了身绛色圆领常服, 众人明显感觉到陛下脾气好了。 林辅心里开始祈祷,陛下此去太平观能把元妃娘娘接回宫来。 且说一边,刑恩身为御前中常侍,拿着皇上的手谕去找裘坡,裘坡接过手谕,倒没有迟疑,毕竟皇上常出宫,一切皆可遵照定例,马上去调配人,只是人手刚集合完毕,就听到一名校尉匆匆从外面赶来,“将军,将军不好了。” “什么叫不好了,有事说事。”裘坡连忙喝斥一声,板起了一张脸。 那名高个子校尉进屋发现有外人在,还是御前的人,不敢再大声叫喊了,反倒先规矩地朝裘坡行礼,也朝刑恩揖了一礼。 只听裘坡问:“发生了什么事?” “禀将军,城外的武库遭雷劈中起火了。” 话音落地,裘坡和刑恩齐齐吃惊。 那名校尉又道:“将军,今晚的雷太邪门了,城里城外有几处被雷劈了,天干了一个多月,一被雷劈中就起大火,只盼着这场雨快点落下。” 裘坡倒不担心武库的灭火救援,毕竟武库位置是军事重地,武库外有好几百军士看守,他担心的是陛下要出宫去太平观,而太平观离武库不远。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是当今天子。 若有万一,他万死难辞。 裘坡遣退那名校尉,转头望向刑恩,严肃慎重道:“请公公先回去劝陛下,眼下外面危险,瞧这架式接下来必定有场大雨,天又黑,不适合出宫,微臣恳请陛下爱惜保重自身,等天亮了外面形势明朗了再出宫。”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夜空中雷电闪烁就没停过,并且开始下起了雨。 刑恩听着头顶轰隆隆的雷声,只觉得脑袋大,“奴婢回去试试,将军该准备还是继续准备,不要耽搁。”他没有半分把握,相比于担心武库起火,他更担心离武库不远处的太平观,也被雷劈中起火。 这个念头一升起,刑恩浑身骇出一身冷汗。 不会的,绝不会的。 刑恩赶忙把这个念头甩出脑袋,先回去见陛下,只是一路上,他陆续看到三起火光映亮了天,城中各个方向都有,他心下焦急,最后几乎是让驭夫快速赶马行进,到开阳殿门口,不等轻车停下来,一骨碌下了车,跑着进去见陛下。 —— 城外太平观被数道雷劈中,加上清平有意纵火,很快陷入一片火海当中,随着剩下来的金吾卫赶过来救火,呼喊声不绝,喧嚣嘈杂,人影晃动,几次有人想冲进来,又被大火给挡了回去,陆续有人烧伤。 站在西厢密道入口的朱颜和清平俩人,朱颜已换了男装,脸上涂抹一层黄粉,眉毛用炭笔画粗,一头齐脚踝的长发剪短至齐腰梳了起来,包着乌纱幞头巾子,一身绽蓝色圆领袍,系有黑鞓腰带,脚下是乌皮六合靴,作一身士子打扮。 清平还煞有其事地配合着呼叫几声:快来救人。 朱颜全程没有吱声,沉默地望着这一切,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声音。 清平侧头看向朱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怎么?你不想走?”朱颜反问他。 清平咳嗽一声,讪笑道:“以娘娘如今的地位与帝宠,我能不能走,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 “你最好不要动其他心思。” 朱颜斜了他一眼,徐徐道:“要是泄露,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但只要我不死,定能保全我阿弟,至于你,可以先想好自己的死法,杀1头、腰斩、车裂、凌迟。你猜会是哪一种?” “我哪敢呀,就娘娘这本领,老道可不敢得罪。”清平心里一阵发虚,连忙告饶,原本在他的印象中,朱颜跟菟丝草一般柔弱,又如孩童手持金碗不自知,他以前配合她,更多是畏惧其背后的皇上。 也是希望她看在他这么配合的份上,有一日大发善心,放他走。 至于朱颜要离宫,说实在,他没当真。 至少在朱颜这次离宫前,他没有,也不敢当真。 三千帝宠在身,荣华富贵在手,享天下尊荣,得倾国权势,要是他身处元妃这个位置,他都舍不下,所以,他是不认为,朱颜能舍得下。 他以为,朱颜最多是心有不甘。 或是与陛下闹脾气,男女闺房之乐,小闹怡情,只不过陛下跟元妃闹得有一点点大…… 因此,这次朱颜出宫,近距离相处下来,他才清楚地认识到,朱颜是来真的。 然后他发现,朱颜心思缜密得令人可怕,把方方面面都考虑过了,譬如现在发生的每一步,都是按照朱颜的计划在实行,到最后,无论是他,还是朱进,都沦落到只听命行事的地步。 况且,这更是个狠人,竟敢去引雷,想到最开始的武库被雷劈,守在外面的中郎将朱及被她吩咐去帮忙灭火后,太平观没过多久,被引下来的数道天雷劈中,他当时就头皮发麻,这还不算,她还在那具替代的女尸头顶,插上一根长铁丝引雷,那具女尸被雷劈了个正着,面目尽毁。 一通操作下来。 他觉得,这十余年,他仿佛认识了一个假朱颜。 不,不但他被骗了,怕是连宫中的那位陛下也被骗了,不曾认识到这样的朱颜。 他发誓,他从此再也不得罪女人了。 此时此刻,朱颜要是知道清平心中的想法,一定会嘲讽他,无论是谁,用十余年之功去谋划一件事,处心积虑去做一件事,如果还漏洞百出,大约可以找块豆腐撞死了。 何况,她比天下间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狗皇帝。 朱颜对着清平冷笑:“说本领可比不上你,你这测算观象之术,比钦天监还厉害,哦,我记得,上一任钦天监司马宴便是被腰斩弃市的。” 这是跟酷刑过不去了。 威胁,绝对是赤1裸1裸的威胁。 清平一张脸瞬间比锅底黑,不再吱声,他还想着平平安安出去,到了三十里外的镇上,他就和这个女人分道扬镳,最好再也不见。 朱颜又等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大弟朱进的声音,心里松了口气,大弟朱进比狗皇帝提前一步赶到,有他善后,把一些痕迹抹去能尽量减少破绽,伸手提起旁边那盏明瓦灯,率先往密道走去。 清平见了,连忙跟上。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46、上天无眼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 华盖赤马安车从宫中出发, 随行有两百羽林,皆骑马一路驰行,出宫门, 过西城门, 畅通无阻。太平观建在离西城约有五里的一片高地上,据说是元妃胞弟银青光禄大夫朱进找地仙测过风水,是块吉地,适合造屋建庙。 紧邻武库, 能辟邪压祟。 所以,当皇上听说武库遭雷击起火后, 第一反应是武库的战备物资, 第二反应是太平观会不会受到影响,以至于谁的劝都不好使, 执意出宫。 一行人离了城, 当隐隐约约能看到太平观的方向有两拨冲天火光时,皇上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立刻大喊叫停安车, 甚至不顾车有没有停稳,从车里窜出来跳下车。 “陛下。” 刑恩惊呼一声,他坐在车驾位置阻拦不及, 只能跟着一道跳下车,滚落在地,又忙不迭地起身,“陛下, 您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 就瞧见皇上抢过近旁一名羽林的马, “把马给朕。” 那名羽林吓得连忙落了马。 皇上拉着缰绳的手, 颤抖得厉害,或者说是,皇上整个人都在发抖,明明很熟练的上马动作,做了三次,才顺利跨上马,不等坐稳,马鞭一挥,跨下的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陛下,您慢点。”刑恩看得心惊肉跳,漆黑的夜里跑马,又是下雨天,太危险了,顾不上其他,刑恩要了旁边另一名羽林的马,连忙跨上马追上去。 正在前面开路的左将军裘坡,本来听到动静要回转身,谁知陛下骑马冲了出来,吓得他急忙拉缰绳给陛下让道,“陛下,道路泥泞湿滑,不能跑这么快。” 又看到紧急骑马追上来的刑恩,裘坡只能一边招呼身后的羽林跟上,一边问他,“出了什么事?” “你瞧太平观的方向,只希望没事,先跟上。”总不能让陛下独身前行,此刻,刑恩心里唯盼着元妃娘娘平安无事。 不然,他不敢想像。 只是越靠近,他心中的希望变得越来越小。 等到能看清太平观时,太平观已陷入一片火海当中,天上的细雨,周遭灭火的金吾卫,都没把火势给灭下去。反观另一边的武库,大约是灭火灭得及时,火势已渐渐变小。 那边的人手,陆续撤离一部分往这边来。 然后,抵达高地前,他便看到,陛下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幸好留守京中的羽林卫的马,都是退役下来的战马,相对比较温驯,随着陛下摔倒在地,那匹马也停了下来。 裘坡和刑恩赶紧下马,走了过去,“陛下,您怎么样了?” “朕没事,扶朕起来,先上去。”皇上勉强站起身,伸手捏了捏腰。 刑恩一见忙问:“陛下是摔到腰了?” “无碍,走。”皇上紧绷着脸,言简意赅,率先往前面斜坡而去。 刑恩心头惶恐不安,他打小伺候陛下,很清楚陛下的脾气,往往话越少,事越大,憋着一口气,到最后,会酿成滔天大怒,瞧着陛下沾了一身泥水,此刻,竟浑身未觉。 要知道,陛下一向最注意形象。 刑恩快步跟上,抬头注意到火势终于开始缩小了,也注意到太平观的大殿与厢房已全部坍塌,金吾卫还有武库的守卫个个都忙着上前扑火,但整个场面十分凌乱,似失了秩序般,到处有人疯跑, 人潮涌动,浇水声、扑火声以及器皿的撞击声呯丁哐当,嘈杂刺耳难当。 刑恩的心迅速往下沉。 天太暗,人太多。 一时无法立即分辨出来谁是谁。 今夜这事透着蹊跷,武库遭雷击起火,很早就报到了金吾卫,偏偏太平观起火,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来报。 到底是众人灭火心切忘记了,还是别的原因。 要知道,现在值守太平观的金吾卫头领,是元妃三弟朱及,按说,不该如此疏忽。 刑恩猜到一个原因时,整个人不寒而栗。 刑恩扶着皇上走到太平观,高声通传,“陛下驾到。” 周遭的所有人纷纷停止手上的动作,跪下参拜,裘坡连忙护卫在侧,随着山呼万岁声过后,皇上没有叫起,目光在人群中寻找,没有看到朱颜,却看到朱及一身黑甲凌乱,连头盔都没有戴,从一片火势小的区域跑出来。 跑到皇上面前。 一近前,皇上未等他回话,急问他,“元妃呢?” 朱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道:“陛下,阿姐……阿姐死了。”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 如轰雷掣电。 皇上瞬间睁圆了眼,似站立不稳,整个人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直直地要往前栽,刑恩和裘坡不顾心中的震惊,迅速伸手扶住皇上才没有摔倒,只见皇上好不容易定住身形,抬腿一脚把朱及踢番在地,怒喝道:“让你胡说八道,你给朕闭嘴。” 又大声质问,“元妃在哪?朕现在去见她。” 朱及顾不上胸口痛,伸手指了指观里东北方向。 皇上一把甩开刑恩和裘坡,脚步踉跄地往那边冲去,刑恩看得心急,那边还有一片小火,正要跟上,回头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朱及,又望向跟上来的裘坡,开口道:“还请将军主持大局,尽快把明火都扑灭,留十名羽林跟奴婢去伺候陛下。” “麻烦了。”裘坡顿住了脚步,朝刑恩拱了拱手。 他想过,陛下今晚出宫会有大事,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事,就不知道,太平观起火,是不是因为雷击的缘故?若真是这个缘故,他浑身止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宁愿他永远都不知道。 经过一场雷击与大火的太平观,留下一地狼藉,早已分不清哪是大殿哪是厢房,处处有大火烧过的痕迹,倒塌的房梁与木柱,横七竖八,无处下脚,更兼烟雾缭绕,只剩下未熄灭的火光照明。 皇上冲过外围一圈小火,越过许多烧过的拦路木头,直到注意到东北角一间烧了半边的厢房,里面点有一盏灯,似有人影坐着,心中微喜,急忙冲了过去,“阿颜……” 冲进厢房,看到坐着的人是朱进,皇上的话便止在喉咙里,硬生生地转了个弯,“你怎么在这?” “近来阿姐在宫外,我不放心便住在城外,半夜被雷惊醒,听人说武库起火了,记起阿姐在的太平观离武库近,就急忙赶过来看看,不想迟了。”朱进说完,呜咽大哭起来。 “不可能。” 皇上怒吼一声,一脸凶神恶煞盯着朱进,发现他两眼通红,满脸泪痕,似狠哭过,很快就注意到他身后的榻上躺着一个人,被一块烧焦的外衣给罩住,只露出一双烧焦的脚,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扑了过去。 只是他手刚触及外衣,就让朱进给拦住,“陛下别看。” “朕不信,你让开。”皇上恶狠狠地瞪着朱进。 朱进咬紧牙关打着哆嗦,依旧半分不让,哭着道:“阿姐爱美,定不愿陛下见到她现在这副模样,阿姐已容貌尽毁。” 皇上闷哼一声,感觉到心口被一块大石压着,喘不过气,那股抑制不住的恐惧,重又涌了上来,手不停地发颤,他不愿意相信。 他不信。 他忽然生出一股大力,一把推倒朱进,揭开那件外衣,立时大骇,如天地无光、乾坤颠倒、日月倒悬,只见一张烧焦的脸蓦然闯入眼帘,黑乎乎的一片辨不出五官,在昏黄的明瓦灯下,脸形依稀很熟悉。 他不死心,待要再细看,又被朱进用外衣给遮挡住。 “陛下,求您别看了,” 朱进跪倒在皇上面前,抓着他的双手哭道:“陛下,我先前进来,仔细辨认过,阿姐应该是在院子里先被雷击倒地,然后起火时被砸下的房柱压着,我进来扑灭火,把她移到这儿来,除了三弟阿及,不敢让其他人进来。” “陛下,微臣害怕,微臣恳求陛下,求陛下看在阿姐伺候你十六年的份上,不要把阿姐死于雷击一事给泄露出去,能保全阿姐的名声,亦能保全阿稷的名声,求陛下了。”朱进头触地,连磕响头。 皇上两眼死死盯着床榻上的人。 熟悉的脸形,熟悉的身形,垂下来的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串金钱手串,黄色丝带烧没了,只剩下烧黑的金线串着的金钱,就在此时,听得叮当一声响,手串的金线断开,那枚金钱掉落在青砖地板上。 皇上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金钱,用袖口擦拭一番后,正面是大虞通宝,浑圆的楷书,是他亲笔写的模板。 这些年,他让少府监每年新年铸一批新金钱,他从中挑出一枚最好看的制成手串送给阿颜,为的是辟邪,祐她平安。 明明很有效果。 阿颜的病都好全乎了。 他要是早点来接阿颜回宫,阿颜就不会出事,或者,他根本不该和她的吵架的,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那个臭脾气,和她吵什么? 金线断了,金钱坠地,何况人乎? 忽地忆起,上次雷雨天,阿颜害怕时的那番报应之言,上天是不长眼,真遭天打雷劈的人,也应是他,不是阿颜,阿颜良善…… 不该有此劫。 他紧紧攥着那枚金钱,一股血腥味从喉咙里直往上涌,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鲜血从嘴角溢出,人事不醒。 后世史书有云: 武帝昌平九年,夏,七月。 天行异常,京师忽夜降雷电,时元献皇后在太平观祈福,受此惊,猝薨世,帝大恸。 时年,改元天和。 —— 当朱颜在太平观去世的消息传开,禁足在凤仪宫的刘皇后,当场落了泪,对身边的刘姑姑叹道:“吾命亦恐不保。” 刘姑姑大惊失色,“怎会,又不与娘娘相干?” 刘皇后未多言,她是叹人亦叹己,在屋里写了封中宫笺表,然后托襄阳长公主转交给皇上,她为了能活下来,已尽力争取过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另外,明天要外出,明天的更新可能也要到夜半。 ? 147、丧礼逾制 朱元妃崩逝当日, 被追封为皇后。 同时,下诏命太常寺与礼部以皇后之礼举办丧仪。 当天下午,大行皇后棺椁自城外太平观经明德门入城, 沿朱雀大街直入皇城, 收殓并停灵于旧宫乾元殿正殿。 旧宫乾元殿原是帝王办公燕寝之所,在此之前,只有帝王才有资格在乾元殿正殿停灵举办丧事,皇上直接以帝后一体为由定了下来, 破了旧例,开了先河。 国有大丧, 举国哀悼。 皇上自即日起宣布辍朝二十七日, 京中不得鸣钟鼓。 下令所有在京官员皆服二十七日斩衰,百日素服, 京外官员自接到讣告之日起服丧。南阳王、济宁王、湘东王、孝昌王及信义王并召即刻赴京为母奔丧, 其余诸王在封地举哀二十七日,服一年齐衰不杖期之服,王妃及王府子嗣服九个月大功之服。 自讣告下达之日起, 百日内不得婚嫁、乐舞、祭祀,京中四十九日不得屠宰,京外三日, 民间百姓皆服三日素服。 京中五品以上官员,早晚至承天门内哭临祭奠,京中五品以上命妇,早晚至乾元殿外哭临祭奠, 连续七日不歇。 皇上哀恸不已, 日夜守在乾元殿灵柩旁, 并亲自过问丧事, 事无巨细。后世曾讥言:元献皇后丧事之隆重,古今罕有,处处逾制,天子如临父母之丧,朝臣胆小如鼠无一言敢谏。 这也成为皇上的一个重要污点。 说起来,大约唯有身临其境,身在当下,才不会苛责眼下朝臣们的胆小如鼠,因为自大行皇后突然崩逝,皇上就跟疯魔了一般,到处找茬,使得朝野上下,噤若寒蝉,生怕祸及己身。 先是礼部给大行皇后拟上来的谥号,皇上不满意,把礼部尚书给大骂了一顿。 最后,皇上亲自拟定谥号元献,却突然对跪在灵柩前守灵的儿子张稷说:“朕死之后,谥号愿得一个元字。” 这话一出,张稷吓得当场大哭,在一旁的三省宰辅及太常卿与宗正卿愀然变色,齐齐跪了下来,中书令令狐游更是以头触地,泣劝道:“陛下春秋鼎盛,千年万岁,何作不祥之语。” 之后,信都长公主在临哭祭奠时,被皇上发现没有悲戚之色,被废为庶人,她再嫁的富春侯府也受到牵连,被夺爵,阖府被流放崖州。 到了次日,溧阳长公主在临哭祭奠时,号陶大哭,皇上看了却同样不满意,说了句:“阿颜逢难,于朕而言,是摧心之痛,肝肠寸结,溧阳姑母与皇后素无交集,竟敢比朕还要悲伤。” 又叹道:“岂非常礼矣。” 随后,溧阳长公主被下令夺了封号、封地,废为庶民,长公主府及陈家等一干人等全部被夺职,发配西域,终生不得返回京师。 再然后,中书令许节草拟一份祭文时,没有用敬语,被皇上给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这还是皇上自登基以来,头一回大骂三省宰辅。 自国丧以来,朝臣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心谨慎,就怕犯错。 只是依旧没能坚持到最后,出殡前一日,因丧事的祭奠程序安排,惹得皇上大怒,太常卿殷厚与礼部尚书洪原,双双被下大狱,延后问斩,太常寺与礼部所有五品以上官员被撸成白身,发配北庭戍边。 辖管礼部的左仆射郭伍也连带挨了一顿训斥。 此事一出,三省宰辅再也坐不住了。 侍中华光身为老臣,撑着病体,在政务堂气呼呼地骂道:“陛下是真疯了不成,让朱家的路祭排在先阎皇后母族、刘皇后母族之前,还要在摇光殿停殡三年才下葬,朱妃能以嫔妾登后位,是参照显烈皇后与文贞皇后之例,本是为了江山社稷后继有人……” “侍中慎言。” 许节吓得连忙打断华光的话,恨不得伸手去捂住对方的嘴,显烈皇后是英宗生母,文贞皇后是陛下生母,这两位皆因育嗣有功,死后被追封为皇后。 许节抬手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小声道:“侍中就当陛下真疯了,您老瞧瞧令狐、苏一泉,还有丘子进,他们都不敢吱声,侍中只当不知道,这个时候,谁敢拦着陛下,谁就是在找死。” 中书令令狐游、侍中苏一泉和大理卿丘子进皆是陛下宠臣。 简在帝心。 此时,中书令令狐游身在朱府。 自从元献皇后葬礼开始,朱进就病倒了,除了每日例行临哭祭奠外,几乎不露面,一心在府上养病。 中书令令狐游到访,朱进拖着病体在书房见了对方。 “……令姐已被追封为皇后,国朝立储以嫡,京兆王的太子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光禄大夫不为朱家名声着想,也该为未来太子的名声着想。” “中书令言重了,只要朝廷一天没有下明旨,没有举行册封仪式,四郎便只是藩王。”朱进连忙否认,又推辞道:“我更是闲人一个,从来不问朝中之事,恐担不起中书令的厚望。” 他身上的病,有一半是被吓出来了。 他们惧怕皇上,难道他就不怕,那夜在太平观,要不是皇上自己悲恸伤心过度,吐血昏了过去,他差一点就顶不住要露泄了。 皇上不能吃人,却能杀人。 他以阿姐为借口,保住守在太平观外那群金吾卫的性命,已经很不容易,要知道,皇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下令要诛杀那五百看守不力的金吾卫。 三弟朱及因此事,被撸成白身,终生不得入仕。 要不是三弟朱及是阿姐亲弟,恐怕他当时搬出阿姐,都救不了对方的性命,连三弟也被踢了一脚受了重伤,至今无法起身,但明日阿姐出嫔,抬也得把他抬过去。 还别说,左吉安在太平观出事后,确实暗自庆幸过自己的职务被朱及给替下了,心里感念着元献皇后,临哭祭奠时,是少有的哭得真情实感之人。 “担不担得起,总得试试。” 令狐游不容他拒绝,抬手捋了下衣袖口,又接着道:“你是大行皇后亲弟,新晋的国舅,有关大行皇后的丧仪,你是除陛下外最有资格说话的人,你进宫去劝阻陛下,保住殷太常卿和洪尚书的性命。” “他们被夺官被流放都可以,但绝不能因为大行皇后的丧事而死,对皇上声名有碍,对未来太子亦如此。” 在他心中,陛下是一代旷古明君,绝不能因一妇人而轻天下,也不能因为一妇人而误杀朝中重臣,又道:“国舅决定什么时候去宫里求见陛下,为殷太常卿和洪尚书求情,吾就什么时候离开。” 说完,也不再说其他,闭眼坐在梨花木围椅子上。 朱进瞬间觉得很无语。 没这么耍赖的,还是宰辅之身百官之首的中书令,国之栋梁。 “现在是丧期之内,京中四十九日禁屠宰,陛下不会立即斩杀两位大臣,等过些日子,陛下气消了,或许回过神来,就会放了两位大臣。” 朱进觉得皇上近来疯得厉害。 他是不敢去惹,何况他心里还藏着鬼,只是瞧着令狐游的作派,到最后,他只能妥协,为了阿姐的名声,也为了阿稷的将来,毕竟,在世人眼中,陛下是一代名君,尤其是灭了高昌东胡,北境拓地千里,克复河西四州,连接西域,陛下在臣民军中威望极高。 陛下的旨意不会有错,真错了,只会归罪于有关连的人。 他硬着头皮也要上,“我答应中书令,等大行皇后丧仪结束,若陛下依旧要问斩两位重臣,我再去劝说陛下,中书令觉得如何?” 令狐游见朱进松了口,点了点头,应声好,又道:“届时,吾会陪国舅一道去。” 令狐说完,也没打算再停留下来,作了辞,他还得回政务堂安抚其他人等,安抚朝臣,让大家打起精神,把眼前的丧事给圆满办完。 —— 且说,朱颜和清平次日走出密道后,在城外三十里镇上的客栈住了下来,没有立即离开。 当初出来后,朱颜便递给清平一张新的户籍与道籍。【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挂在清平的老家,用的是假名。 并且,还有一份从京中到清平老家的过关文书。 这些都是阿弟朱进提前帮忙办好的。 朱颜自己的新户籍挂在湘东酃县,立的女户,用的是卢颜的名字,并且湘东酃县县丞,曾是阿弟的门客。 朱颜未立即离开,一是要等阿弟安排接应她的两人,二是为了探知京中的后续情况,不然无法安心一走了之。 所以,在讣诰发出后,她总算略安了心,这招瞒天过海,算是过关了,没有被狗皇帝发现破绽,那些金吾卫的性命也保住了。 至于别的,并不是她能干预的。 “你猜我刚看到谁了?”清平从外面探知消息回来后,进了朱颜的房间笑着问她。 朱颜没理他。 又见清平自问自答道:“见到你儿子回京奔丧了。” 朱颜疑惑看了他一眼,阿稷就在京中,她哪来的儿子回京奔丧,只听清平意有所指戏笑了三个字:“南阳王。”说完压低声音,细声道:“自从你被追封为皇后,诸王为嫡母服丧,可不都成了你儿子。” “要不全送给你。”朱颜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又催道:“你该走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一个人,总得等接应你的人到来,万一你出了事,朱进可饶不了我。”清平煞有其事地说道。 他因为自小游走于三教九流,在外听到的消息,可比朱颜齐全,也比朱颜多。 譬如他打听到,自朱颜崩逝的消息传出,前中常侍杨新得知后,当夜在府里自尽而死,家人连丧事都不敢办。 作者有话说: 3.12日的更新,么么哒,正文没几章了,后面是番外。 ? 148、对症下药 朱颜在自己的“丧事”结束后才离开小镇, 跟随来接应她的一对中年夫妇前往湘东郡酃县。 这对夫妇是阿母莫氏商铺里的一对世仆。 男方姓骆,常年在外行商,行走东西南北, 女方是厨娘, 俩人唯一的儿子在阿弟朱进身边做小童,因为他们这次被调来朱颜身边,以后帮着朱颜做事,阿弟许诺会销去其儿子的奴籍, 再给一个出身。 阿弟朱进已经把这俩人的身契给了朱颜。 只是此刻身契不在朱颜身上,在湘东郡酃县的布庄上。 启程时, 朱颜朝送到骡车旁的的清平道了句, “我走了,咱们前情尽消, 希望往后再会无期。” “一定。” 清平拱了拱手, 还特别夸张地弯了个九十度的腰。 他老家在辽阳,分别后,一个天南, 一个地北,想撞见都不容易,何况, 朱进给他的钱财,足够他后半生挥霍了,说起来,朱家是真豪富, 或者说, 朱母莫氏归德郡君的嫁妆是真丰厚。 难怪当初朱父中举选官后, 愿娶商户女为妇。 朱颜走之前, 已打听到在缀朝结束前,太常卿殷厚和礼部尚书洪原由问斩改为贬官,分别贬到边远的南地福州和钦州做司马,即刻起程。 —— 京师,缀朝结束后。 尤其是皇上听了国舅朱进的进言,没把元献皇后的灵柩停在七星宫摇光殿,元献皇后出殡后,棺椁被放进元陵地宫。 元陵是皇上登基后,为自己营建的陵寝。 名字是新改的,之前叫承陵。 因此,皇上把元配阎皇后的棺椁从地宫中抬出来,暂放皇仪观,着钦天监和将作监及工部另选吉地安葬,朝臣们竟奇迹地没有反对,平静地接受了。 朝臣们的想法诡异的一致,希望这件事,快点过去。 盼着皇上快点恢复正常。 只是谁也没料到,从元陵地宫回来,皇上便病倒了。 病势来得汹猛,几番人事不醒,中书令令狐游和门下省侍中苏一泉大半时间守在开阳殿西配殿的病榻前,京兆王张稷、右羽林大将军忠义侯陈虞与回京来奔丧的左神武大将军宁西侯任法善一道日夜值守在开阳殿外。 “……陛下再醒来,我们一道劝陛下立储,如何?”令狐游在李院正与林太医又一次说出陛下重病的症结时,犹豫着开口建议,李院正说,陛下是心病,是心力不济肺气抑郁所致。 近来陛下病重,诸王又在京,使得人心浮动得厉害。 “不如何。” 苏一泉紧抿着唇,憔悴的脸上布满忧色,红着眼睛盯着西配殿的方向,许久才道:“除非陛下主动提及 ,不然,我不会提。” 他只听陛下的,也只盼着陛下早日康复。 既是心病,京兆王是陛下爱子,他已打算,等陛下醒来时,让京兆王多哭一哭。 俩人特意避开人在殿外广场左前方的亭子里说话,突然见御前大总管常兴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连脚下的步子都不自觉地加快了。 常兴不像从前的张忠国张大总管,为人和气爱笑,常兴性格严谨,规行矩步,除了在陛下面前,很少情绪外露。 所以,看到常兴这般神情,令狐游心头猛地一跳,好在常兴是从宰相办公的政务堂方向过来,不是从西配殿出来,暂压下心头不安,应该不是陛下那边出问题,“常公公,出了什么事?” “政务堂刚收到军报,肃州城失守了。” 令狐游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不是说了,国丧期间不许出战,何久干了什么?” 何久是驻守肃州的河西都护府副都护、忠武将军。 苏一泉面色跟着凝重,一半是因败军之事,一半是令狐的猜测,少不得替何久分辩:“何久没这么大胆子,或许不是我方主动出战,是回纥人主动进攻。”他进了门下省才发现,朝中有很一大部分文官把他们这些前线的将军,一个个都看成好战分子。 为了军功与爵位不惜开战。 令狐游眉头紧皱,似不愿意相信,“回纥人刚来参加完大行皇后的丧礼,还递交了议和国书。” “国与国之间,哪有什么信义,拳头硬才是道理,别忘了,打了这么多年,这次议和是他们头一回提,反口也正常。”苏一泉军伍出身,更关心主帅和士兵伤亡情况,问常兴,“何将军人呢,还剩下多少人?” “何将军战死,肃州前线五万神武军全部阵亡。” 无论是令狐游还是苏一泉,倒吸了口凉气。 这也……太惨烈了。 这是陛下自对外政策转变以来,从未有过的败绩。 又听常兴接着说:“这次回纥人联合蕃人一起进攻,又是在回纥人议和的关头,打了个措手不及,邻近的甘州是在城破后两天才接到消息,并且甘州、凉州、鄯州相继受到蕃人的冲击,消息是左龙武大将军张素发来的。” “两位相公不如先回政务堂,与诸位相公商量一下,眼下陛下在病中,这事要不要告诉陛下?另外,也要商议前线下一步怎么安排?”常兴提醒道,两位宰相的反应,不出他预料中,刚他在政务堂看到消息,也惊骇了片刻。 这帮人胆子也太大了,竟趁着□□国丧休兵期间进犯。 忘了前几年,被任将军撵着王庭一路西迁。 “可以先告诉京兆王,但肯定也要告诉陛下,这么大的事,我们谁都兜不住。”苏一泉率先回过神来,他虽痛惜前线战士的牺牲,但军中出身的他,很快就接受,胜败乃兵家常事。 只是这几年,因为任法善的骁勇善战,陈虞熟知西域地形气候,俩人配合,在河西以及西域与回纥人的战扬上,他们很少吃败战。 苏一泉力主告诉陛下,还有一层考虑。 他了解陛下的性格,陛下从不喜欢输,也不会服输,面对肃州城失守将士阵亡这么大的噩耗,陛下受到刺激,或许能从大行皇后崩逝的悲伤中抽出身来,身上的病不治而愈。 他认识的陛下,抱负远大,从不是伤春悲秋有儿女之态的人。 皇上这次昏过去的时间有点长。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夜里。 一睁开眼,守在病榻前的张稷,先是惊喜道:“阿耶,您醒了。”然后直接扑在床头号陶大哭,泣不成声,哭唱道:“阿耶,你可算醒了,儿子刚没了阿娘,不能再没了阿耶。” 皇上看到哭得鼻涕肆流的儿子,实在辣眼睛,有几分嫌弃,阿稷因为守孝,加上最近身体抽条窜个,人如同竹竿般消瘦,身上麻衣孝服都撑不起来,空落落的,脸颊干瘪,两眼深陷,处在变声期,哭声跟鸭子叫似的难听。 只是看到儿子着实伤心得厉害,又一副担惊受怕的可怜样,到底是亲儿子,他想伸手摸摸儿子的肩膀,安慰下儿子,手却使不上劲来,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别哭了。” “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狗皇帝叹了口气,让林辅把阿稷带下去,“去收拾一下,再来见朕。” 林辅忙上前把京兆王抱走。 刑恩亲自扶着陛下坐起身,在他身后垫上两个隐囊,小心扶着他靠在上面,“李院正嘱咐过,陛下醒来,先喝点蜜水,润润胃……” “朕睡多久了?”皇上打断了刑恩的话。 “两天两夜。” 皇上微微闭上眼,没有立即说话,他觉得,他可能好不了了,似感觉心口的气在不断消散,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是遗憾昏睡中也见不到阿颜。 皇上喝了两口刑恩递上来的蜜水,嗓子没那么浑浊了,才慢慢开口说,“常兴在不在?让他进来。” “在的,就在殿外。”刑恩忙回答,立即有机灵的小内侍去传人。 常兴很快走了进来,行了礼,“愿陛下圣体安康,千秋万岁。” 皇上轻笑一声,睁开眼皮看了常兴一眼,没想到常兴能一板一眼说出这话,强撑着精神吩咐道:“你去把诸位相公都叫来,还有宗正寺卿、丘子进、汝南侯许康,对了,把朱进叫上,朕有重要事情宣布。” “唯。”常兴应下,等候片刻,见皇上再没有别的吩咐,才退下去。 “大臣们过来,还要一阵子,陛下先吃点粟米粥,再喝药,李院正和林太医也在外面,他们说了,只要陛下醒来能吃东西,陛下的病就不妨事。” “让朕再喝两口水。”皇上倒没有拒绝,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提着这口精气神,见过大臣,把大事交待好,托付好。 阿稷还太小了。 一团孩子气。 皇上在刑恩的伺候下,喝了半碗粟米粥后,他所要召见的大臣,陆陆续续来了,最先赶到的是在政务堂留守的令狐游和苏一泉。 皇上一直很信赖这两人,见他们先来,便提前和他们说:“朕欲立阿稷为太子,册封礼后,由太子监国,名正言顺。” 令狐游和苏一泉都不吃惊,却越发担心陛下的身体。 “恳请陛下爱重身子。”苏一泉是直接跪下来,以头触地,此刻,他只想着陛下病愈,不愿看陛下这般颓废,于是再顾不上之前在政务堂商量的对策,如实禀告道:“这天下还要陛下撑着,六日前,回纥与蕃人联合来犯,肃州城已失守……” 令狐游忙喊了声苏侍中,想喝止,却已来不及。 只见皇上苍白的脸颊,浮现一抹潮红,似气血上涌,呕出一口血,脑袋直前栽,刑恩连忙扶住,惊喊了声陛下。 令狐游猛地站起身近前两步,苏一泉直接膝步上前抱住陛下,俩人焦急不已关切地连喊了几声陛下。 这回皇上并没有昏过去。 “朕无碍。”皇上靠回隐囊上,似被气狠了,恶狠狠地骂道:“何久这个废物,肃州驻有五万神武军,都没守住?”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小剧场: 某日。 狗皇帝问儿子:“阿稷,近来你有梦到你阿娘没?” 阿稷:“偶有梦到。” 狗皇帝郁卒:“哦,你阿娘大约还在生朕的气,不愿入朕梦。” 阿稷:“……” ? 149、满门荣华 随着大臣陆续进入西配殿, 京兆王张稷梳洗一番后重新回到皇上病榻前,待所有人到齐后,皇上又召令殿外值守的忠义侯陈虞和宁西侯任法善也进来, 因侍中华光尚在病中, 皇上特意吩咐内侍给他坐的交椅上垫上隐囊,允准其靠着。 殿内两座大型连枝灯全部被点燃。 灯火通明照亮整个配殿。 皇上着众人讨议肃州失守惨败一事。 最先开口的侍中华光,说的话,一如既往地讨皇上嫌, 一上来就直言:“此次战败之惨烈,自陛下登基以来, 从未有过, 究其原因,是国丧期间休兵所致, 眼下应立即停止对外的休兵政策。” 中书令令狐游后悔迟疑了一下, 让华光抢了先,这话简直直戳陛下心窝子,他抬头瞧了眼陛下, 果见脸色很不好。 偏华光还继续在说:“不说元献皇后的丧礼太过隆重,耗费巨大,单单陛下因一妇人而视军国大事为儿戏, 又不保重自身,因一妇人而轻天下……” “你给孤闭嘴。”张稷气红了眼吼道,打断了对方的话。 令狐游还以为是皇上愤怒喝止,没想到, 京兆王会先忍不住出声, 到底少年心性, 又骤然失母, 何况京兆王一向胆大。 这一吼,华光的脸直接变绿了,有些挂不住。 现场气氛为之一滞。 只是这关头,谁也不敢贸然出声。 气氛凝滞了片刻,只听皇上缓缓道:“皇后丧期休兵,朕是遵循太宗杨皇后丧礼的规制,华卿有这么大的怨气,是不是要朕废了阎皇后和刘皇后,才觉得元献皇后能享受这样的规格,嗯?” 皇上近来瘦得厉害,眼眶深凹,此刻盯着华光的眼神,如一只刚醒过来的猛兽褪去那一丝慵懒,变得凌厉无比,冰冷的声音,似寒气覆顶,令殿内所有人止不住打了个战栗。 “陛下,华侍中是关心则乱,只因太过忧心您的身体。”令狐游强忍住心头的惊慌,连忙出声替华光描补,没办法,他实在怕陛下真的一口气要废了早已仙去的阎皇后,那是陛下的元配发妻。 他不想陛下将来在史书上背负一个薄情寡义的刻薄名声。 这更是陛下第一次亲口提出来,要废刘皇后。 令狐游心里清楚,刘皇后怕是保不住了。 “是吗?”皇上盯着华光问道。 华光也被皇上的一席话给惊骇住了,要是真让陛下把死去的阎皇后也给废了,他真的现在立时死了也无颜去见先帝。 此刻,他唯有硬着头皮应是。 再顾不得脸面不脸面。 “是就好,不过你还是多保重自个儿的身体,议前线战事就议战事,不要随便牵扯其他事,说些有的没的,显得就你一人忠心似的。”皇上很不客气道,直接把华光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君臣多年,这张臭嘴临死了都改不了,还这样。 他刚就不该体谅对方在病中。 不过看死老头服了软,他没再揪着不放,望向众人,“接着说。” 旁边的张稷一开始也让阿耶的话给惊住了,他还记得阿娘曾跟他说过,让他有能力的时候照拂一下刘皇后,况且刘皇后打小就对他很好,也很照顾他,他是不忍心阿耶废掉刘皇后的。 后面看到众大臣被震慑住了,紧张得不行。 还有华光的服软。 张稷略有所有思,他觉得,他可能能理解大臣们为什么会怕阿耶了,因为他们永远无法预料,阿耶下一步会做什么。 当大臣们觉得阿耶的做法不合适时,阿耶会提出一个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做法,最后,大臣们只能妥协,接受阿耶之前不合适的做法。 阿耶以前还跟他说过,不能顺着大臣的话去判断事情。 要听大臣说了什么,更要看大臣做了什么。 不然,很容易被大臣牵着鼻子走。 这场重要的军事会议,开了有一个多时辰。 皇上很重视忠义侯陈虞、宁西侯任法善以及侍中苏一泉的建议,还慎重地问过他们休兵一年,能不能守住剩下三州。 得到他们的肯定回答后。 皇上才最终下决定,“一是凡肃州战死将士,抚恤金一定要按最高标准足额尽快发下去,不得拖延,谁敢碰这个钱,朕就要谁的脑袋,另外,战死将士的遗孤可优先安排入羽林卫。” “二,立即给张素增援,从鄯州城调两万羽林过去,任法善领五万神武军守凉州,凉州城高,只要做到坚守城池即可,至于增加兵源的问题,这两年青州旱灾水灾不断,后续有一百多万流民,可以迁一部分去鄯州安置。” “只要愿意去,一路吃喝由官府提供,到了目的地,每户给十贯安家费,还分配田地,符合条件且愿意从军的,再奖励十贯钱,这事由陈虞去办,新兵优先让法善挑选。” 左龙武大将军张素现在正带两万龙武军驻守在甘州城。 肃州失守,甘州成了前线。 更重要的是肃州的失守,通往西域的商路又断了。 军事上的部署完成,剩下重头是钱的问题,皇上直接看向右仆射尚全,“国库还剩下多少钱?” “折合铜钱六百万贯钱。”尚全连忙回禀,原本有一千六百万贯,元献皇后丧事,直接用掉一千万贯,另外,自陛下登基以来,修建宫室,连年战争,再加上部分地区天灾欠收,这两三年,国库一直不是很充裕。 皇上听到六百万的数字,皱了皱头,他头一回体会到这么穷,他接手时,国库是有八亿贯钱的家底,难怪当年他要打北边时,谢中书劝谏他的一个理由,是开战费钱。 朝廷田赋的征收标准为十五税一。 这个是国策,不能动。 “不算上今年的秋收,三个月内,你想办法,额外凑出三千万贯钱出来,一年内凑出八千万贯钱,从商税上想办法,再就可以让藩王宗室捐,让豪商捐,必要的时候,朝廷四品以下文武散官,可以接受捐纳,政务堂出一个临时方案报给朕。” 皇上说到这,顿了下,“今天张尧没来,令狐你告知他一声,让他御史台给朕盯紧了,整一波官场清廉风,子进你配合。” 张尧是御史大夫。 子进是大理卿丘于扬,字子进。 令狐游和丘于扬连忙应声唯,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反对,国库空虚,缺口太大了,陛下一直以来的原则,是缺哪都不能缺军队的。 华光哪怕整个人气鼓鼓的,却没敢说话。 只敢在心里骂败家子,暗叹先帝留下多么丰厚的家底。 不出二十年,就让陛下给败个精光。 崽卖耶田不心疼。 坐在角落里的朱进,第一反应是朝廷要卖官鬻爵,第二反应陛下这是盯上有钱人了,他回去估计得和阿母及舅家商量下,考虑捐钱的事,毕竟陛下连藩王宗室都不放过,何况他们这些外戚。 议完军事后,皇上才宣布册封京兆王为皇太子的消息。 接着,有内侍抬着一张案几进来,御前大总管常兴研磨,令狐游亲自执笔草拟册立皇太子的诏书。 令狐游素有文才,才思敏捷。 诏书几乎是一蹴而就。 皇上过目后,转交给苏一泉,吩咐道:“诏书明日下发,元献皇后百日后,着钦天监选一个吉日,举办册封大典,祭告天地神明,宗庙社稷。” 众人听了,起身行礼。 皇上说完正事,没再留他们,令他们告退,单独把任法善留下,私下里交待他一句话,“一年后,国丧休兵结束,朕希望你能一举灭了回纥,踏平王庭。” 任法善连忙应声喏,跪下领命,“微臣肝脑涂地,达成陛下所期。” 皇上点了点头,又叮嘱道:“有任何困难,你都可以跟朕提,朕来解决。” 任法善听了,抬头望着瘦骨零仃的陛下,两眼微红,“微臣只愿陛下圣体安康,千秋万岁,微臣本一草芥,得陛下知遇之恩,所建一切功业,皆为陛下。” “傻小子,说什么胡话。”皇上笑了下,让儿子阿稷把对方扶起来,“爱卿放心,朕无碍。”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一般。 从这夜开始,原本气息奄奄的皇上,在汤药的调理下,身体奇迹般地开始慢慢转好,半个月后,便能下床榻行走了。 —— 随着京兆王被册立为皇太子,为恩荣太子母族,除了因命格相冲活着不能受封的外祖朱青云,大舅朱进直接被恩封为陈国县侯,二舅朱士被恩封许国县伯,四舅朱第选尚六公主,五舅朱满晋封为正六品千牛备左右。 外祖母莫氏恩封一品楚国夫人,外祖母卢氏恩封为三品广宁郡君。 三姨被恩封为一品郑国夫人,四姨被恩封为一品唐国夫人。 可谓满门荣华,恩宠无比。 连天子外祖许家,都退了一射之地。 紧接着,更是出了一个暴炸性的消息。 朱家积极响应朝廷捐纳政策,一次性向朝廷捐献了三百万贯钱,连带朱进舅家,出身淮扬豪商的莫家,捐出五百万贯钱。 皇上直接赏了莫家舅舅一个从四品上太中大夫的文散官。 一石激起千层浪。 想捐官的,纷纷开始找门路,许多豪商缺的不是钱,是地位,尤其是商人 ,绸衣穿不了。 无论是朱家,还是莫家,都起了很好的示范作用。 有人挥金如土,自然有人心痛不已。 譬如唐国夫人朱四娘朱箩,打小听阿娘卢氏念叨,她知道嫡母有钱,莫家有钱,但她不比大姐和大兄是养在嫡母膝下,所以当初出嫁时,她的嫁妆,加上宫中陆续赏赐多达四万贯钱,她觉得自己很富裕。 可现在一对比,她觉得自己很贫穷。 大兄一口气捐出三百万贯,兄弟姊妹九人平分,她至少能得三十万贯,一对比下来,她的嫁妆简直是毛毛雨。 好不甘心。 所以,她当天下午就跑回娘家找大兄朱进。 “你这病是怎么回事,怎么断断续续这么久,连陛下的病都好了,你还见天躺在床上……” “你来有什么事?”朱进打断她的话,小妹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朱箩撇了撇嘴,问他,“大兄,你一下子捐出这么多钱,家里还有钱吗?” 朱进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妻子刚应付完二弟妹,于是正色道:“阿箩,你已出嫁了,管不到娘家的钱了。” “我没要管娘家的钱。”朱箩忙否认,家里这么有钱,她只想看能不能补点嫁妆。 “有钱也是阿母的。” 朱进想起小妹一向跋扈,如今因外戚之故,被恩封为国夫人,加上陛下纵容,只怕会更有肆无恐,让仆从打开门窗,令他们退下后,轻声问小妹,“阿箩,你给阿姐收殓时,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这话一出,朱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惊得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猛地望向大兄朱进,见对方点了点头,朱箩心口呯地乱跳,失了序,她不像三姐低调不争,很少入宫拜见大姐,她喜好富贵权势,见识到大姐的得宠后,经常找理由厚着脸皮入宫见大姐。 所以,她对大姐很熟悉。 当初她被大兄朱进推荐去亲自给阿姐殓尸时,她就有过怀疑,只是大兄和陛下都确认过,她不敢质疑。 只听朱进告诫道:“你既知道了,以后老老实实的做你的一品国夫人,学学三妹,别到处去张扬舞爪。” “那阿姐现在在……” “你如不想失了国夫人的头衔与地位,阿姐永远都在元陵地宫。” 朱箩听了这话,瞬间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她不敢想像,这事要是泄露出去,朱家非但现在的荣华富贵全没了,还会死无葬身之地。 朱进看着朱箩的反应,万分庆幸大姐朱颜当初的安排,让四妹去收殓,没让曲姑等近身宫人去。不仅避免被其他人发现端倪,还能给四妹一个适当的警告,约束一下四妹。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正文完结。 之后番外分古代、地府加现代,三部分~ ? 150、终章完结 别说朱箩的夫君许谦发现妻子蔫哒哒的。 就是隔了一条街, 朱箩的婆母严氏近来都发现自家那只螃蟹不横了,听说是从朱府回去后开始的,严氏心里暗暗纳罕不已, 却朝朱府的方向, 连道三声阿弥陀佛,只盼着这个儿妇是真转性了。 毕竟,朱箩这个儿妇从前她就管不了。 至于以后,朱家得元献皇后遗泽, 身为太子外家,皇恩深重, 她更管不了。 次年, 元献皇后周年祭不久,皇上接下了刘皇后的上表, 以重病缠身不足以担中宫之责为由, 废皇后位,允其入皇仪观出家。 未几,忧死。 同年秋, 左神武大将军宁西侯任法善率一万神武军奇袭肃州城,七天内,光复肃州全境, 消息传来,皇上大喜,称其为国之柱石,晋为上柱国, 委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统领前线所有兵马。 第二年夏始, 任法善率十万神武军、三万龙武军共计十三万人, 与左龙武大将军张素两次出河西,征战最远直抵葱岭,横扫整个西域,杀敌三十万众,老弱妇孺降者十万余,牛羊辎重不计其数,使回纥王庭一再西迁。 此后,回纥再无力东进,朝廷从根本上解决西北边患。 两年后,忠义侯陈虞领五万羽林军,与平南伯凌岳带领两万蛮军在乌海大败蕃人,斩首两万余,从此,蕃人不敢再过乌海。 两场大役,国朝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五品以上将军战死者近百人,兵卒死伤超过八万,十五万马匹出河西,回来不足两万,国库为之一空。 单单奖赏有功将士,抚恤英烈,耗费银钱达五亿贯。 任法善以功封靖国公,取靖定边患之意。 陈虞以功封宋国公,张素为宁国侯,凌岳为定国侯。 后世言及武帝朝四大名将,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上面这四位,另一个版本,凌岳被定北侯苏一泉代替。 出现这样的争议,一是定北侯苏一泉后期入主中枢,不再领兵打战,但其平东胡高昌,促使武帝朝对外政策的转变,不失为武帝朝武功的奠基人;二是因为凌岳的外戚身份,其妻为元献皇后二妹,其独子凌项更是自小抚养在朱府。 凌岳因外戚身份,得皇上看重,哪怕建功立业,亦受到史书的诟病。 持续大战,使天下疲惫,民生堪忧。 战争结束后,同年冬,朝廷应皇太子上书,更改国策,与民休息,皇上越发开始崇道。 —— 天和三年,十月。 元献皇后孝期结束,皇太子与南阳王等诸王除服。 天和四年三月,皇太子大婚。 次月,南阳王等诸王离京就藩国,其中,秦昭仪提前封孝昌王太后,徐修媛提前封湘东王太后,随儿子一道前往藩国。 旧宫,玉华宫中。 皇五子济宁王与生母王德妃作辞。 只听济宁王苦口劝道:“……有秦娘娘和徐娘娘的例子在,儿子去求一求太子哥哥,请他帮忙在父皇面前说项,让阿娘提前跟儿子去封国,您怎么就不愿了?难道您以往说想儿子都是假的不成。” “胡说。” 王德瞪了儿子一眼,“你父皇还在,我哪能跟你去,我要留下来服侍你父皇。” “父皇几乎不来旧宫,您连父皇的面都难见,您留在这里服侍谁?再说了,父皇身边从不缺服侍的人。” “还不是你没出息,不得你父皇喜欢,你要是像太……” “说的好像阿娘您有出息,您得父皇喜欢似的,”济宁王浑不吝地打断阿娘的话,朝阿娘翻了白眼,“要不您先去挣个皇后位,我才能像太子哥哥那般有出息,何苦呢,您做不了皇后,何必要求儿子学太子哥哥。” “你实在想不开,不愿意跟儿子去就算了。”济宁王气得背着手离开。 王德妃看得目瞪口呆,此刻,原本母子分离正伤感,可让儿子这么一整,伤感全没了,气得她朝外狠狠骂了两声孽子。 骂完之后,又伤心垂泪。 她不愿离开,是因为她不甘。 她也曾得宠过,从一介宫人一跃升为九嫔之一昭容,只是好久不长,当初随着元献皇后选秀进宫,她所有的恩宠,都被元献皇后夺走,她冷眼瞧了这么久,就盼着那个女人也有被新人夺走宠爱的一天。 让那个女人也尝尝她曾经尝过恩宠渐失的滋味。 谁知那个女人却突然死了。 至死不曾失宠过。 所以,她只能维持她最后的执着,至少,她比那个短命鬼活得久,就像宫中老人说的:国朝的宠妃,都是命薄之人,因帝宠太重,承受不起,皆短命而夭。 就算这样安慰自己,她依旧开心不起来。 重重禁宫,越见凋零。 —— 湘东国酃县,卢记布庄内。 朱颜得知儿子阿稷与谢琬顺利大婚,如同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个布庄是大弟朱进给她提前置办的产业与落脚点,打理布庄的辛黄花,是朱颜从前在胜州城认识的,只是那时朱颜对外的身份是女扮男装的许公子。 因她熟悉布庄经营,大弟朱进特意把她从胜州请来。 这三年,她与大弟朱进每月有一封书信往来,酃县偏远贫瘠,受北方战事的影响较小,如今布庄的生意日渐兴盛起来,朱颜了无牵挂,也渐渐习惯了外面的生活,便写信告诉大弟,往后一年报一次平安即可,不必再频繁通信。 春日午后,风和日丽。 窗外大红的杜鹃花开得十分娇艳。 莫望之走进来,正好看到朱颜放下笔,含笑问道:“你这是又在给阿进写回信?” 朱颜点了点头,待墨汁晾干后,才折起信笺,正要伸手拿信封,却见莫望之递了一个过来,她笑着接过,和他商量:“最近天气好,正好没有其他事,我们提前出发去衡山春游,如何?” “好,都听你的。” 莫望之一口应承下来,低头看着朱颜把信笺装进去,用浆糊糊好封口,然后戳上火漆,为了以防万一,朱颜写给大弟的信,并不是直接寄给大弟,而是寄给大弟身边的一个小童。 眼瞧着周遭无人,莫望之突然开口问道:“元元,你在信里,有没有和阿进提我们俩的婚事?” “阿莫,我可还没答应你。”朱颜抬头嗔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知是什么缘分。 两年前,一直四处游历的莫望之在这儿的街上认出了她,当时他倒没有立即上前相认,而是回了趟京城找大弟朱进确认,半年后,莫望之又重新来了,只是这一回,莫家舅家的小儿子莫望之已对外病逝。 他跟朱颜一样,另换了姓名户籍,改叫万莫,还把她旁边的酒庄给盘了下来。 俩人开始有了交集。 两年朝夕相处,细水长流,感情的事渐渐迈入水到渠成的境地。 朱颜其实不反对。 莫望之这些一直未婚,甚至为了躲开家中的催婚,四处游历不回家,从未沾花惹草,只这一点,朱颜就扆崋很满意。 然而,世上的事,总是意难平。 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几年下来,论起她最惦记的,除了儿子阿稷外,最后竟是狗皇帝那张俊朗的脸。 一颦一笑,如朗月入怀。 一举一动,皆风华无双。 认真论起来,狗皇帝那张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桃花眼底如星光闪亮,薄唇微扬似笑含情态。 真真是人间极品。 所以,她和莫望之感情渐入佳境后,莫望之向她提了三次亲,她都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只说考虑,这次一起结伴去衡山春游,如果一路顺利,回来后,她便打算答应一下。 其实,她刚刚在信里已经跟大弟朱进提了一笔。 衡山位于酃县西北,距离只有四五十里,驴车大约两三天的时间,眼下春日百花盛开的季节,听人说,衡山上杜鹃开得极盛,正是赏花好时节。 春光融融。 后来,回忆起来,朱颜觉得就算再来第二次,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去。 在朱颜上衡山的那日午后,在一道山崖边,阳光直射下,突然出现一抹海市蜃楼的景象,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转眼她看到游人如织,爬山的人,羽绒短袖乱穿,仿佛不是一个季节…… 久违的熟悉的画面。 这么多年,朱颜只在梦里见过。 她看得眼热,一脚迈了过去,耳边只听得一声元元的惊呼声以及莫望之要来拉她手,却如何都够不着。 这片海市蜃楼,出现的突兀,消失得也很快。 离朱颜消失地不远处的山顶上,有俩人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只是看到海市蜃楼的震惊,都远不及看到朱颜这个有些熟悉的侧脸来得惊骇。 “阿娘,那人好像……好像是朱娘娘。”高大俊朗的少年有些结巴道,扭头,看到阿娘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少年便知自己没猜错。 “阿娘。”少年又唤了一声。 中年美妇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却连忙抓着儿子的手,盯着儿子极认真道:“不是她,绝不是她,六郎,你听阿娘的,把刚才看到的都忘掉了。” 这俩人不是旁人,正是微服出游的湘东王与湘东王太后徐氏母子。 “阿娘能提前封王太后随你来湘东,是她之功,你听阿娘的,当什么都没看见了,更何况……”徐氏想起陛下的脾气,害怕地打了个哆嗦,“更何况,你上报你父皇,不一定有功,还可以祸及自身。” “好好,我知道了。”少年连忙安抚住阿娘,然后跑到崖边,拉住那个要跳崖的男子,却没有看到朱娘娘摔下去的身影。 后来,他派人去崖底查过,并未找到尸体。 他销毁了湘东国境内,有关于这一天这一片离奇海市蜃楼的所有记录,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 两个月后,他在国舅陈国县侯朱进亲来酃县时,把那个要跳崖的人交给了朱进。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亲们,正文完结了,么么哒~~~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