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派》 1、驱魔-1 对面的男人吹了声口哨,得意洋洋地扣下手里的牌,看过来。 早就弃牌的看客也朝这边看,咬着烟,晃着酒杯,满脸揶揄,等着好戏,庄荷仍旧一张死人脸,稍微分了个眼神。 赌桌上堆着弃掉的牌,乱放的烟盒,零散的烟头,或方或圆的酒杯,几把92f手/枪。 安德烈在这些人的注视下,慢悠悠地掀牌,看了一眼。 一张红心2,一张黑桃j。 ……输定了。 安德烈抬头瞥了一眼对面人。 众人读一眼他的表情,便笑起来。其中一个咬着雪茄,喷着烟雾,熏得他那浓密的眉毛挤在一起,眯着眼盯安德烈,催道:“翻牌啊。” 于是安德烈便和对面的男人一起翻了牌,摊在桌上,周围稀疏的笑声顿时放大,赌桌放松下来,安德烈吃瘪让大家心情都肉眼可见地变好,他们拿起酒杯,剪雪茄,把烟雾缭绕催得更盛。 荷官杀赔算得极快,安德烈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刚才还堆成小山的筹码被一下子收个干净。对面的男人弹弹烟灰,摸着他唇须的一边,“一下午了,也该你输一把了,安。” 安德烈耸耸肩,从桌上放着的、不知道属于谁的烟盒里随便翻了一个,拿出根烟,叼在嘴里,然后双手在自己上身摸,想摸出打火机。 桌上有人继续笑他:“还想这局把债还上,现在你欠得更多了。” 安德烈没摸到打火机,随便拍了拍旁边人的肩,那人转身,安德烈扬了扬脸,嘴里的烟抖了抖,示意他需要火。那人不耐烦地看着他,然后啧了一声,掏出擦火纸扔在桌上,安德烈伸手去拿。 一个大鼻头男人接着笑他:“怎么办,安?这次你准备怎么还?” 众人都笑起来,他们上下打量着安德烈,像畜户打量一头公牛,计算着他还能出多少劳动力。 “怎么办?……那,”安德烈把燃着的擦火纸凑到嘴前,低头垂着眼,点烟,“我把你们都杀了?” 桌上的欢声笑语顿时截停,笑着的僵住了,端酒的不喝了,点烟的火灭了。对面的男人眯了眯眼,手朝枪的方向稍稍动了动。 只是一句话,他们就都戒备起来。 安德烈终于把烟点着了,抬头一看,才发现被周围人如临大敌地盯着,就敷衍地抬抬手,做投降的姿势,笑了笑:“开玩笑的。你们家大业大,杀了你们剩下的人追我追到天涯海角,那可不行,季赛开始了,我每周六要看直播,不能跑。” 他站起来,周围的人眼神便紧跟着他的动作上下移动,手却一直盖在枪上。 “账就跟之前的一起算。”他拎起外套穿上,把脖子上挂着的硬币项链掏出来,又把手插回口袋,“好了,不要这么严肃,还是你们赢了,毕竟我今天也没能从你们手里跑掉——还欠得更多了。” 他们盯着,直到安德烈走出门,走远,消失在街角,才把手从枪边拿开,重新动起酒杯和烟盒。 安德烈心情很差,在寒风里缩了缩脖子,擦着周围人的肩膀往街外走,撞到了人,那人骂骂咧咧地转过身,看了一眼安德烈高大的背影,估量了下/体格,放弃了跟上去找他算账的念头。在这条熙熙攘攘的街,安德烈走得肆无忌惮,换来了很多白眼和低声咒骂。 然后安德烈终于发现,他走反方向了。 怪不得撞了这么多人。 *** 手气差的赌徒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年三十五,是个穷光蛋。 安德烈到了会被人叫叔叔的年龄,服装基本上就是黑西装外套和白衬衣,但头两颗扣子没怎么扣过,他有本事把西装穿出点颓废的味道,领带系得松松垮垮或干脆不系,另一部分原因则归咎于他万年不变只穿白色的airforce1,不管有钱还是没钱,这点永远不变。 这位穷光蛋三年前来到弗拉市,在这个臭名昭著的犯罪都市继续穷着。 不过说起来,他倒也不是一直穷,在军团的那几年,或者傍大款时期,他总归还是逍遥过。 在军团混只是子承父业。这一行是他老子手把手领他进门的。 他老子绰号“疯狗”,平时嬉皮笑脸,越是危急时刻越冷静,动起手来不计后果,是玉石俱焚的那种人,因为“反差”给大家留下了不美好但深刻的印象,得了这个带点贬义的诨名。 疯狗是个混血儿,具体混了哪些地方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三十岁的时候跟当时的“伙伴”在莫斯科撬金库,众人炸开了门,砖瓦石块到处飞,警报催命一样地叫,对面的保安越靠越近,正是紧张时刻,同伙们转身朝疯狗要枪。疯狗拉开他背着装枪用的黑包,没看见枪,看见一个塞住嘴巴的婴儿,不哭不闹,眨着眼睛看他,旁边还放着一张纸条,疯狗大概看了一眼,说是她也不想要了。 疯狗淡定地把小孩儿拎出来,抖了抖包,看他的伙伴:“没枪。” 伙伴们异口同声,操着不同口音和语言大声骂耶稣和娘,疯狗掏出了唯一一把随身的枪。 事成之后众人惊魂未定地扒拉着钱,还不忘踢一脚这坏事的婴儿,疯狗从满地尸体里穿过去开保险柜,仔细回忆着到底是哪个女人。莫斯科他来太多次了。 他们拎着包跳上来接应的车,疯狗回头看了一眼,婴儿躺在一堆死人里正在吮指头,血正流到包着他的小被子下面,看起来像是浮在血海上,小被子上是小熊□□在吃蜜。 开出一条街,大家脱掉头罩,把一堆堆纸币踢来踢去,终于放松起来,有个人笑着问疯狗那婴儿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疯狗正在数自己面前的那一摞钞票,头都不抬,根本不感兴趣,这会儿他好像想起来了是哪个女人,应该是威罗莎,一个执着于给嫖客生小孩儿的奇怪女人。 男人们抽着烟,讲起下流笑话,都是一帮从监狱里凑出来的人,这会儿稍稍放下戒备,聊起以后躲去哪儿,那现场的婴儿会被如何对待,西伯利亚人招数多云云。疯狗抬起头看路,开车的人也听着笑,车钥匙上挂着一个小熊□□的钥匙链。 疯狗盯着小熊□□一直晃,晃了一会儿,然后骂了一声:“操他妈的小熊□□。” 后来疯狗喝多了跟安德烈讲起这个故事,他是如何把同伙和钱扔下车,在警声大作中回到现场,在满地血里把他拎起来,然后讲到重点:“所以你的外号叫‘五千亿’,因为你我损失了五千亿”。 安德烈嗤笑一声,根本不理他,五千亿装得了吗,老头儿净他妈放屁。 不过这故事疯狗只在喝多的时候讲过两三次,醒的时候绝口不提,人模人样地给他起了个“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估计也是因为相遇在莫斯科。 如果说疯狗混血混得已经难辨种族,安德烈简直可以算得上混遍七大洲。他有琥珀色的瞳孔,黑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利落的线条,深邃的五官。他还小的时候,军团里的人围着他,捏他的鼻子和脸颊,猜他会长成哪个种族,猜来猜去没有结果,直到艾丽莎弯下腰亲他的眼睛:“绝对是个帅哥。” 安德烈不负她望。 他十八岁长成的时候已经6英尺冒1,浑身上下线条流畅,工业审美下标准的好身材,去酒吧喝酒都会被人邀请去拍画报。他不怎么费力就长得很高,腿长腰细屁股翘,整个人站着就给人一种翩翩利落、身条极顺的印象。但脸就少点欧陆的意思,没有那么冷淡凌冽,仍旧五官分明,但这种“分明”要柔和很多。 他有双光露流转的标准桃花眼,瞳孔在光下偶尔能看出点金黄色。得益于这双眼睛,弱化了安德烈整个人的气质,他看起来像西部电影里救玫瑰的镖客,复仇电影里无奈的独行者,透着那么点“颓丧”和“坚定”的意味,再加上脸上总带点疏离暧昧的笑意,看起来常常显得态度云淡风轻,好似万事不关己,却是那种在大事上靠得住的男人。 大约因为在军团里长大,安德烈身上几乎从没什么少年气,十三四岁就学着装大人,等成为了大人之后,想想好像跳过了整个青春期。他从小跟着耳濡目染,吃喝嫖赌样样沾,没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是个正派人物,一旦表情生动起来,偶尔会露出跟他老子如出一辙的疯狂眼神。 他天生有种既随遇而安,又兼鱼死网破的心态,和他颠簸的生活环境契合得恰到好处。 疯狗算不上是个好父亲,从小到大带着他在各军团辗转,整日嬉皮笑脸,对谁都不怎么上心,但意外地在这行似乎混得很开,缺钱的时候就有活干。教安德烈耍刀用枪,教他怎么用塑料勺撬锁,怎么用铁丝发动汽车,怎么用酒瓶做简易炸/弹,怎么掰断手指才能从手铐里挣出来。安德烈学得很快,他玩得最好的是短刀,近战这方面自从赢过疯狗,还没有遇到过敌手。 疯狗嗜酒如命,年龄大一些手就控制不住地一直抖,彼时安德烈已经子承父业,颇有名气,连流连女人堆的样子也照他老子学了个十成十,甚至更进一步招惹男人。疯狗有天问他:“你多大了?”安德烈说二十一了。疯狗说真他妈快,安德烈说说得真他妈对。 然后疯狗站起来拍拍他,说你老子今天请你喝酒。 他们坐在高速路边的餐厅,正常得像一对好父子,吃牛肉汉堡,争论哪一种酱好吃。疯狗感慨没教会他引爆,水平太差,以后最好别承担引爆任务。安德烈回忆了一下,他十二岁的时候疯狗教他卡时机引爆ied——在没有遥控引爆的条件下,这可是个技术活——他没卡准,倒在ta/tp造成的废墟里,等他醒来,就再也没学过这个。 疯狗站起来上厕所,偷偷夹着瓶酒去喝两口,经过安德烈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没头没脑地说:“别干这行了。” 安德烈没理他,只当他喝多了,继续咬自己的汉堡,吃完汉堡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想,这是他爸第一次说这种话。 然后他意识到,疯狗早该回来了。 疯狗葬在就近的公墓,安德烈知道他不讲究这个,他带去要喝的酒,还没拧开酒盖,心脏病就发作了。 安德烈不知道他有心脏病,疯狗也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 承了父亲的意愿,再加上出了一场事故,安德烈在二十二岁的末尾离开来这一行,辗转了很多城市,干过各种稀奇古怪的工作,帮人收过租,买马票发过小财,追杀过高利贷,甚至傍过大款。不过由于所会技术实在有限,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过着。 三年前辗转到弗拉市,因为此地犯罪率奇高,对他这样的人需求比较大,安德烈便在这里落了脚。 上个月,他接了个活,绑架当地知名地下团伙的一把手,失手了。当时一把手把枪口顶在他的喉咙,看着他仰起的脸,看了一会儿,转头问:“这人你们脸熟吗?” 他们甚至聊了一会儿,安德烈跪在地上浑身是血,干脆报上了名字,省得他们逼逼赖赖。 听完名字,老头儿笑了:“俄罗斯人。” “俄罗斯人”就是安德烈的绰号,他身上没有一点能看出俄罗斯血统,偏偏有个俄罗斯的名字,想必是因为同行都觉得这种反差很有幽默感,就这么一路叫过来。 老头儿蹲下来,用枪管拍他的脸:“小子,今天是你的幸运日。” 于是安德烈捡回一条命,欠了一身债。 *** 安德烈跟着人群走了一会儿,肚子又叫起来。 他摸了摸口袋,除了刚才顺出来的一根烟,口袋里空空如也。 安德烈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朝东边张望了一下,如果没记错,这附近应该有个教堂,算算差不多也是发救济餐的时候,现在去,估计还能吃个晚饭。 于是安德烈拐进东边这条路,朝路上的教堂走去。 路上虽然人不少,但教堂门口却没什么人,门口也没有立领取救济餐的牌子,安德烈干脆走了进去。 教堂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个执事,一个在擦烛架,另一个在扫地。布道台前的烛火在风里摇曳,墙壁的内灯烘托出一派静谧的气氛,月光从布道台上方的天窗里浇下来,在昏暗的教堂里投出一个淡白色亮光圈,笼在布道台上,颇有点圣光的意味。 安德烈走上前,正要开口问,执事却猛地立起身子,伸出手指比了个“嘘”的姿势,很生气的样子,说:“脏东西!滚开!” 他的声音相当厚,听起来像是有很多人的声音叠在一起,这让安德烈觉得很奇怪。 执事又提高了声音:“滚开!” 安德烈眉头一皱,啧了一声:“什么。” 旁边擦烛台的执事飞快地跑过来,试图把两人分开,赔笑着对安德烈解释:“教友,抱歉……”说着把另一位往后拽,但没拽动,因为安德烈正抓着他,手臂上的肌肉鼓起来,用了力。 好脾气的这位执事伸手拉上安德烈的手臂,一再道歉。 安德烈看了看他,决定算了,放开了手。 “教友,请来这边。”执事领着他走向跪凳,“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施餐马上开始。” 安德烈的肚子很配合地又痛了一下,提醒他自己饿了,于是安德烈决定忽视刚才的小冲突,给个面子坐去了最后一排。 安德烈无聊地看着执事擦烛台,却发现进来了人。 确切地说,是涌进来很多人。 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坐满了教堂。他坐的这条椅子只能坐下六个人,但仍有第七个人要挤来坐,而旁边的人也继续往里挤,还有新的人从两边来,两边都挤得安德烈更加难受。 他被挤得往前移了移,手臂都卡在两边人肩处,像被绑了一样。 他探头看要坐下的男人:“喂,这里坐不下。” 出乎他意料,男人不看他,甚至对他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安德烈这才发现另一件很怪的事,那就是即便屋子里挤满了人,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他转了转头,看向他周围坐着的人,那些人都以同样的姿势低着头。来人还源源不断,没有地方坐就站着,越来越挤,越来越挤。 不对劲。 安德烈直觉自己最好离开,他试图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满屋子的烛火一瞬燃亮,可是火焰的光是蓝红色的,幽幽地燃烧着,在寂静里发出一阵嘶嘶声。烛火的光很诡异地一路向上燃去,把穹顶也点亮,安德烈顺着看过去,发现穹顶上玛利亚的脸上落着黑色的泪,再仔细一看,天使的像都是反的。 安德烈不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好像身体已经不由他控制。 读经台前一团篝火猛地亮起来,在同时全教堂每个人以同样的幅度发出了一声低呼,那声音像是指甲划门,安德烈一下子头疼欲裂。 一个穿神父袍的白发老人走上读经台,把手放在圣经上,圣经便燃起火来。 仿佛一个信号,教堂的人突然全部高举起双手,抬起低垂的头,在这个过程中,安德烈甚至听见了这些人骨骼错位的声音。 老人开口:“在今日。我的兄弟姐妹。在今日。” 安德烈在一阵眩晕中也跟着举起双手,同时他也看见,前面男子举起的手臂上,缠着一条黑色的巨大蜈蚣,触角挤做一团乱动,而那人手臂上的肉正在脱落,手腕处的白骨已经露出,却没有流出一点血。 安德烈意识到了什么,他转身看旁边人,那人黑魆魆的眼眶里几条蛆正在往外爬。 果然,他们死了。 安德烈握紧双拳,试图找回自己对腿脚的控制,台上的老人正在脱衣服,把神父袍扔进火焰里,传来一阵硫磺的味道。 安德烈偷偷放下了手,摸出了短刀,在大腿上划了一道,血流了出来,不过疼痛也刺激地他重新活动。他拼命地从位置上挣扎着站起来,刚站起身,就发现全场突然安静下来。 安德烈暗骂一声,发现情况更加糟糕。 因为,每个“人”,都转着头看他,他们身子不动,只有一颗颗脑袋转过来,有的甚至转了一百八十度,都用诡异的姿势盯着他,他们的瞳孔大得几乎撑满眼睛,眼睛向外膨胀,像是发酵的面包,即将覆盖整张脸。而在台上看过来的老人,瞳孔是暗黄色的。 安静。 安德烈突然回忆起,他并没有告诉执事他来这里是为了吃饭。 老人走到篝火前面,火光把他的影子照在墙上,映出一个拿三叉戟的长角高大怪物轮廓。他已经脱完了上衣,他赤/裸的上身皮肉松垮,肚子大,四肢却细瘦,正面看去像是一个医学剖面图,内脏暴露无遗,肠子随着他走动的动作向外滑落,拖了一地。 他动起来仿佛一个提线木偶,骨骼发出咯吱的声音,拖着断掉的腿,血肉扑簌地落在地上,双眼盯过来,但嘴里却发出痛苦的哀嚎,像有很多东西在那身体里撕裂着。突然他手臂折叠起来,翻身肚皮朝上,伶仃的四肢撑在地上,像只诡异的蜘蛛,倒着一张脸,像在哭又像在笑,手脚并用,极快速地爬过来。 安德烈握着刀,紧张地看着他爬上墙壁,又跳落着爬过来,他眼睛甚至跟不上这诡异的动作。安德烈手心尽是密密麻麻的汗,这东西爬得太快了,而身边有什么东西好像又缠上了他的腿和腰,冰凉的像章鱼的触角,人群的手,四面八方地抓住他的裤脚,使劲地将他向下拽,安德烈不敢松手,死死地撑着站住,他担心一旦倒下,可能会被这些东西淹没。 可手太多了。 一切即将陷落,他觉得自己要被拖进深渊。 突然,场内响起一阵小号、萨克斯风的乐声,紧接着是一声响亮的“ohh~ifeelgood~” 全场都愣了一秒。 安德烈懵了,他抬头看,有个手掌大的球正在空中转,已经接着上面的那句播放了起来,两句以后,他想起来了,这是jamesbrown的《ifeelgood》。 同时,缠在他身上的手,朝他扑过来的人,都突然倒了下来。会放音乐的奇怪的球继续旋转,发出红蓝绿黄的光,像迪厅常见的闪光灯球,在这悠扬畅快的灵魂乐中,它们纷纷倒在地上,匍匐着嘶吼,用手撕自己的皮肤。 安德烈耳朵里听见的是摇摆兴奋的灵魂乐,面前看到的是人在蜕皮,满地乱爬,站不起来,用头撞墙,奋力嘶喊,拼命地用牙咬开自己的手腕,大口大口地啃,老鼠加入一起喝血,蛇从角落里爬出来,生生吞下一个人,鼓起膨大的腹部,鼓动地一点点下咽,还能听见从它躯体里传来的人的尖叫,右边的男人趴在地上舔地板,边哭边挪动着向前去,被另一个爬着的人咬掉了脑门,露出黑色的脑花,干巴巴地流出来,蟑螂一拥而上将他分食,左边的女人脚在长椅一头,脑袋已经到了另一头,伸长的躯干被强行拉伸,如同撕裂的面包,断口处密密麻麻都是洞,成群的蚂蚁往洞里爬,女人仍旧边尖叫边向前伸,把断口的皮扯掉。 一个喊叫的男人扑在安德烈身上,张开嘴爬出一群蚯蚓,又俯下来要咬安德烈的脖子,安德烈一刀捅在他脖子上,男人滚下来,下一个又扑上来,像条甩尾的鱼爬过来,张嘴欲咬,安德烈刀已不在,一手顶住那人的脖子,另一只手在地上乱摸,想摸到点什么硬东西,地上全是黑色的血,又黏又滑,那人推得安德烈步步后退,眼看要到死角,安德烈突然摸到了什么东西,转头一看是个哭喊着的女人的肠子,而身上的这个牙齿都已经碰到了皮肤。 安德烈大骂妈的,又一把拽过肠子,缠到身上男人的脖子上,推他翻身,又猛力一勒,顿时一男一女同时放声惨叫,安德烈按捺自己要吐的欲望,死命地勒男人的脖子,那脆生生的脖子歪歪扭扭地下转,最后啪嗒一下,头掉了。 安德烈站起来,把肠子还给那人,女人捧着肠子继续喊。 安德烈环视了一圈,地狱,地狱。 这时,门大力地响了一声,被来人踹开。 有人进来了。 这个人伸展手臂,仿佛面对的是舞台。 “女士们!!先生们!! 你们最爱的行业明星,你们最心动的噩梦情人,你们魔鬼生涯的闪亮送终人,今天来到弗拉市看望你们,顺便杀光你们啦!!!” 2、驱魔-2 全场的视线都汇聚过去。 只顿了几秒,拥挤的“人群”突然向两边退去,像是杀虫剂喷到了虫群,它们避之不及,正好为来人让出一条路。那人看也不看,径直朝讲经台前的老人走去,啧啧嫌弃:“衣服都不穿,太下流了。” 他说话态度轻佻,音质有些沙哑,腔调懒洋洋。个子很高,身材修长,踩着一双14孔马丁靴,穿着黑色的修士袍。袍是中世纪基督僧侣制式的现代变种,正面打开,如同大衣,套头帽很长,披在肩上像斗篷,整件修士袍仿佛一件厚重的长外套。袍里是件象牙色的衬衫,罗马领稍有些松,脖子上挂了三条十字架项链,一金一银一黑,随着他的走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每响一次,安德烈发现自己身边的‘人们’都会轻微颤抖一下。 安德烈总感觉有说不出的熟悉感,更仔细地打量他。 这位神父戴着一副小圆框墨镜,款式如同东方的算命人,但镜片是黄色的,银色的眼镜链垂卧在平直的肩上。他浅金色的短发扎在脑后,卷发稍稍有些乱,火光把发色照得发红,脸看起来很年轻,现在没有表情,显得很冷漠;他的手指修长,手背及手腕处有文身,手背的那段青色纹路延伸到中指上。 安德烈有种预感,仔细盯着他的侧脸。 果然…… 安德烈看着来人走向讲经台的背影,突如其来地感慨:“长大了啊……” 那人走路很放松,不如说有些随便,盯着那团篝火,朝老人越靠越近,在一步远处停下,笑起来,指了指自己:“首先,自我介绍。” 这个人似乎心情不错,动作颇有些夸张,看出来是个肆意惯了的人,并不把在场的人放在眼里。 “我为什么迟到了呢?”那人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细碎的头发拢到头顶,露出光洁的额头,更显得眉眼精致,很郑重地说,“因为我迷路了。” “那么问题来了,我为什么迷路了呢?” 那人自顾自地讲,老人刚想说话就被他抬抬手压住,示意不要打断他说话,毫无尊老意识。 “这就要从上个月说起……” “安静!尘世的泥土,肮脏的皮肉!”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的声音也似混入了其他杂声,轰鸣贯耳,安德烈身上起了一层麻。 男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压制自己的脾气,然后又接着说:“我叫艾森,不过听你讲话这么复古,你肯定刚从下面上来没多久,不知道我。” 艾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弯腰凑近老人的脸,盯着他腥黄的瞳孔,咧开嘴笑了,“这么说吧,我就是那个——‘厄瑞波斯’。” 老人的脸色突变,这个名字显然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艾森很满意地笑笑。老人脸面上突地鼓起密密麻麻的浮泡,好像要撑破皮肤。教堂的地面轻微晃动起来,拥挤的人群低声念起同一种频率的话语,声音越来越大,从穹顶开始,玻璃显出碎裂的痕迹,发出咔嚓的细微响声,教堂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好像风雨前兆。地面上成群结队地跑过一群老鼠,原地打转,眼睛通红,尖赤利爪,体格大得骇人,灵活地挤在一团,仿佛会涌动的黑雾,吱吱作响,看着就令人作呕。 艾森一把掐住老人的脖子,语气轻柔得简直矫揉造作:“不能跑哦,今天每个都要死。” 老人仰起头,放声嘶吼,教堂的人群都像他一样扬起脸,发出尖锐的喊叫,仿佛一千辆车同时鸣笛。老人的嘴张开到夸张的程度,撕裂了嘴角,裂痕一直开到耳边,却连血都没有,一团黑烟从嘴里向外翻涌。 安德烈撑不住,早就跪倒在地上,他觉得地板烫的如同火炉,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手臂上泛起燎泡,好像被沸水浇在身上。 黑烟朝外跑,艾森低头看了看脚下,早是地狱的一片红色火舌向上舔。 然后艾森盯着黑烟,开口:“回来。” 黑烟向外的势头一停,之后突然转了方向猛地塞回身体,势头之大撞得老人趔趄不已。 艾森烦躁地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朝后挥手:“都闭嘴。” 全场骤然安静下来。 艾森朝篝火弹了弹食指,火便一下子熄灭,地板也重新回归正常。他掐着老人的脖子,把人举了起来,老人腥黄的瞳孔发着光,恶狠狠地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试图让黑烟朝远离他的方向移动,但黑烟却不受控制地使劲往身体里回,因为厄瑞波斯下了命令。 艾森盯着他:“你的名字。” 老人沙哑地回答:“萨列尔……” 艾森松开手,萨列尔重重地砸在地上,而艾森绕过他,大步走上讲布道台,扶着边缘跳上去,站定,一个人站在讲台上,俯视着全场。才清了下嗓子,展开手臂,面带笑意:“现在,可以喊了。” 满场恶魔恐惧地放声尖叫,玻璃震动地更加猛烈,裂缝逐渐加大,烛火剧烈地燃烧,无缘无故地从地面四角涌上鲜血,他们互相撕咬,拥挤成一团。 艾森似乎很满意,他拍了拍手掌,在这一片声嘶力竭的呼喊中,他蹲下来,看着撕裂萨列尔身体的黑烟,轻声道:“撒谎者,欺诈者,杀人者,撒旦的臣民,肮脏的蛇,听我命令……” 恶魔们突然一种诡异的姿势开始折叠着自己的身体,安德烈眼睁睁地看着他右边的女人将自己叠了七次,手脚折在一起,头卡在手臂中间,眼珠越来越向外鼓,最后扑通一声掉了出来,被神经吊着晃。 艾森看着千奇百怪的折叠,继续:“现在我……” 萨列尔突然跃起,张着嘴恶狠狠地朝艾森扑去,他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紫红色,像是一个随时要爆炸的肉球。 艾森淡定地看着扑来的萨列尔,把自己的话说完:“驱逐你们。” 一瞬间,所有人身上发出一阵红色的亮光,这亮光燃烧起来,把教堂映得一片通红,仿佛一场爆炸,夹杂着痛苦的哀嚎,满场人类红通通地燃烧。 安德烈被强光刺激地转头闭上了眼睛。 随后而来的,便是冰冷的安静。 安德烈终于缓过来,慢慢地睁开眼,便看见满地的尸体堆在一起,只剩几盏微弱的烛摇曳着轻飘飘的火,穹顶上有碎片零散地坠落,教堂安静地如同坟场。 他看见布道台上的艾森似乎在对空气说话。 艾森转头盯着空中一个地方:“喂,不是说在这里吗?你找死?” 安德烈在那个方向什么也没看见,却听见艾森继续说:“要不我把你也驱逐了吧。” 安德烈试图动了动,艾森还在那边说:“别客气啊,我顺手而已。” 安德烈扶着椅背站起来,又很快失力跌坐了下来。 他的动静引起了那边艾森的注意,艾森转头看过来:“啊……还有个人……” 说着艾森从台上跳下来,朝他走过来:“你什么时候来的?快死了吗?那正好我在,我来给你现场念悼词吧……” 艾森嘴不停,并没有要听人说话的意思。 安德烈看着他走过来,发现艾森比他远看还要高。 艾森走过来靠在他前面的椅子背上,抬脚踩在安德烈身边的凳子上,硬质鞋孔摩擦着他的大腿外侧,弯腰看他,“能出声吗?” “艾森……”安德烈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但还能发声。 “能出声啊。” “你……”安德烈咳嗽了几声,“长大了啊。” 艾森才反应过来,懵了一下,伸手捏住安德烈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盯着脸看了一会儿。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然后艾森转头朝空气皱眉:“不要吵。” 艾森松开了手,终于换下了他懵了半天的表情,撇撇嘴笑了:“你可真是命大,从以前开始就是。” 安德烈扯着嘴角笑笑:“好久不见。” 年轻人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个动作显得他非常得孩子气,然后他抱起手臂,无意识地晃着脚,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接安德烈的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安德烈继续问。 艾森仍旧没有回答,他皱着眉头,也没看安德烈,盯着自己的脚。 艾森今年十九岁,跟安德烈比起来还十分年轻。 他低着脸,眼镜卡在鼻梁上,眼镜链轻微地摇晃。艾森的五官从小就长得很精致,张开之后更是发扬优点,他的五官立体,线条起伏明显,额头光滑,鼻子窄而挺立,眉骨高,眼窝深邃,是美男子的脸,眼睛大归大,但眼神总是不怎么有活力,家族遗传,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瞳孔更贴上眼睑而不靠下,因此组合起来怎么看都是一张性冷淡的臭脸……安德烈倒是觉得小时候更好一些,虽然小时候就是一副臭脾气的长相,但起码不像现在,现在艾森的长相在面无表情的时候简直可以称为“厌世”,几乎把“不好相处”、“生人勿进”写在了脸上。 艾森的左右手中指上都有文身,是希伯来语的经文,只有一小片,安德烈认识这句话,是“杜绝爱与悲痛”。 安德烈试图打破尴尬,再次搭话,却听见艾森突然抬起头朝空气说:“你怎么那多话。” 安德烈朝那个方向看去:“那里有东西吗?” 艾森转头看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没什么。” 安德烈发现他不想说,就不再开口,等着交谈“自然”结束。 但艾森一副没话也要找话的派头:“刚才那些是最低阶的恶魔,只能占据死人的身体。” 安德烈点点头:“哦。” “我杀……”艾森换了个词,“驱逐干净了,应该没事了。” “哦。” “看起来很难吧,其实也没有很难。”艾森清了一下嗓子,“原理就是,磁场。” 安德烈没接话,但这并不影响艾森炫技。 “非人生物和人类的磁场不同,特定频率的声波或辐射可以摧毁它们。” “我以为你们是念经的。” 艾森抬眼看他:“我的话能对它们来说就是命令。那个东西,”艾森指了指还在悬空的扁圆盘,“是一种传声放大工具,能将离体的异磁场生物震碎,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它能浮在空中,因为它创造了一个小型磁场,当然,人是感觉不到的。” “哦。”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安德烈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地出现,他循声望去,看见一只长翅膀的小羊驼在空中飞,嘴巴一动一动地发言。 然后安森转头不耐烦地看它:“别插嘴。” 安德烈颇感好奇地笑了:“羊驼会飞啊?” 3、驱魔-3 这羊驼不像是现实中存在的,更像是卡通里走出来的,五彩缤纷,白色的身体粉红的头发,眼睛大,睫毛长,表情很丰富,现在就笑盈盈的。 艾森和羊驼对视了一眼。 艾森指着羊驼:“这东西叫忒皮尔洛斯,是恶魔的一种,现在相当低级,你可以叫它羊驼,因为它很讨厌被这么叫……” 洛斯在大声抱怨:“不公平!你告诉他我的名字,他会用我的名字诅咒我,画六芒星阵,用羊的血涂满脸,在十二点念我的名字三次,在阵中心吐痰,再喝下蒿草汁,把我杀死。为表公平,你也要告诉我他的名字!” 艾森:“……” 安德烈:“好详细,我都不知道这个流程。” 艾森继续:“上个月我把‘红泥’丢了,所以我常常迷路,羊驼告诉我它在这里看到了红泥的反应,求我饶它一命,所以我才过来的。”安森转头看了看堆满全场的尸体,“不过正好碰上他们开大会。本以为我的红泥在这里,但没找到。” 安德烈听得一头雾水:“红泥是什么?” 艾森抱起手臂:“红泥是给我指方向用的,如果我需要去找恶魔或者别的什么生物,它就能够指出那些东西的聚集地,类似一个罗盘。喏,”他指了指羊驼,“比如驱逐这东西的同类。” 安德烈看了一眼羊驼,一想到这么个卡通形象是个魔鬼就觉得有点介意。 艾森耐心用尽,抓住羊驼的翅膀:“但现在这里没有,以示惩罚,我要撕掉你一边翅膀。” 羊驼抖个不停:“尊敬的先生,首先让我向您表示我诚挚的歉意,我发誓您的红泥一定就在这里,我可以证明。” 艾森不耐烦地上下甩着羊驼,还装模作样:“啊听不清……” 羊驼放开声音:“我可以证明!能让我舔舔他吗?!” 艾森拎着他舒展手臂抡大风车,折腾羊驼让他很开心:“最好油炸羊驼……” 羊驼的声音在转速中缥缈:“我觉得他就是红泥!!” 艾森停了下来,安德烈也看过去。 羊驼趁此机会从艾森手里钻出来:“我之前偷偷舔过红泥,如果我再用舌头碰到它,红泥会发光的……” 羊驼抖着翅膀看安德烈:“能舔一下吗?舔一下我就知道了。” 安德烈耸耸肩,不太在乎的样子,看向艾森。 艾森抿了抿嘴,郑重地请问安德烈:“你介意吗?” 安德烈无所谓,看着羊驼:“来吧。” 羊驼小心翼翼地飞过去,伸长了舌头靠近安德烈:“我这是求证假设,求真相,不求色。” 安德烈觉得好笑,看着羊驼的舌头贴到了自己的脸上,觉得凉凉的,稍微朝旁边动了动。等羊驼用长舌舔过了安德烈的右脸颊,贴着他抖动的眼睫毛离开,艾森扔给安德烈一块用来包十字架的短布,“只有这个。” 安德烈从腿上捡起来:“谢谢。” 羊驼舔完就非常肯定地点头说:“是,一定是,我舌头很麻,就是红泥。而且您也看到了吧?红泥显色了。” 安德烈边擦脸边问:“红泥可以在人体内吗?” 艾森摆了下手,“红泥很容易混入任何地方,如果没有外壳,它可以跟任何东西融合。” 羊驼飞到安德烈头顶,很郑重地说:“这位先生,看来您是厄瑞波斯的旧识,这时候就更需要您的帮助啦。就算要找到一份新的红泥,也需要您暂时作为红泥指路嘛。” “喂。”艾森不满地打断它,不想再让它说下去,但自己也不开口,抱着手臂往远处看,很严肃的样子,但看起来并没有在想什么,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 安德烈看了眼羊驼,看了眼艾森,心里明白了,这是要拜托他。他放松地靠回椅子,笑了下,拿出烟盒,夹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他看向羊驼:“那你为什么会帮他,你们不是对头吗?” 羊驼盯着安德烈,嘴唇抖了抖,半天没说出话,但安德烈好像在它脸上看出了点“屈辱”的意味。 “它怕我。而且它太弱了。” 羊驼涨红了脸争辩:“只是现在弱,现在受伤了,受伤了而已……”然后它迅速转移话题到安德烈身上,“现在的重点是,我们需要他来找红泥。而且说不定他就是偷红泥的犯人!” 艾森把眼睛转回到安德烈身上:“犯人不可能。别的渠道……”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安德烈,脸上露出那种安德烈熟悉的表情,这表情意味着艾森要做一些伤人的事来找乐子。 “只要你的体质更吸引红泥,如果最近跟男人不清不楚,做一些罪恶的事,他如果有,你就会沾上红泥!” 安德烈对着艾森直勾勾的攻击眼神,没有反驳,很随意地笑了下,“什么罪恶的事啊,神父你方便讲讲?” 艾森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羊驼继续察言观色,看看安德烈,看看艾森,在一片安静中举了举它的蹄子:“你们认识吗?说起来,这位到底是谁啊?” “他叫安莉,”艾森介绍道,“是我的……继母,图钱卖身,满身风流债。而且抛开那些,”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安德烈,笑得很扎眼,“情史丰富,欠钱不还,滥赌成性,杀人如麻,情史丰富,是人渣。” 羊驼顿时意会,比起给它介绍,不如说艾森只是想这么说出来招惹安德烈而已。 安德烈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耸了耸肩膀,抬起头看着艾森:“没事的话我走了?” 艾森仿佛一拳打在空气上,招惹人但那人不应腔,自己也觉得无趣,蔫蔫地站回来,“谁说没事了。红泥在人体内有没有害还不确定……” 安德烈挑了下眉毛:“我会死?” “不是说了还不确定吗。”艾森摆摆手,“总之,交给我吧,你不用害怕。”他试图把这句话说出超级英雄电影里那种豪迈感。 他站直,整理了一下衣服,环视了一圈教堂,看满地的尸体就像检阅了一遍自己的战果,把手放在安德烈肩上,强调了一遍,“不要担心。” 安德烈本来也不害怕,看出艾森在拿架子,配合地点点头。 艾森低头很快地笑一下,看起来对自己的发言很满意,认为自己的英雄气质一定充满了全场,可以在这里完美离场了。 他豪迈地摆了下手,摘下自己的眼镜,折叠放回口袋。阳光恰当好处地勾勒了他的侧脸,他原地停了几秒,仿佛t台上模特的定点亮相。然后他潇洒地转身,伸手指勾勾,小弟羊驼得令跟着飞出去。 一人一羊驼向光源门口处走去,太阳从门外照进来,留下一个伟岸的背影,看过去都金光闪闪刺眼睛,伴随着阳光,消失在门后。 就像出场一样,离场也一样很有戏剧感。 一出门羊驼就凑到他身边:“老大,你的问题可以解决了。如果他情史丰富,岂不是很适合?” 艾森皱着眉看它,没说话,看起来在思考羊驼的建议。 羊驼再接再厉:“时间不等人啊……” 4、驱魔-4 “所以,你为了钱嫁入豪门,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对看透这一切的纯洁儿童感到抱歉,内心十分羞愧和耻辱,才纵容他的傲慢无礼。” 安德烈嗤笑一声:“怎么可能。而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羊驼接着猜:“那就是有把柄在他手里。” 安德烈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羊驼用它硕大的眼睛翻了个白眼,这人只在艾森面前有些警惕,却一点都不尊重它。 *** 昨晚在教堂的会面什么结论都没得出来,安德烈直到最后都一头雾水,只记得他没吃上饭,碰见了前继子驱魔,虽然没看懂,但被救了,自己又不知道为什么身体里有红泥。 总之他表示愿意帮忙,但除了稀里糊涂地被艾森通知“随时来找你”之外,什么都不清楚。 来处理现场的是教会的人和警察,现场的死人是从两条街外的墓地“走”出来的,这会儿守墓人因为过度惊吓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安德烈本以为他也会被教会的人交代“不要说出去”,但来人只是问了他的名字,便让他离开了现场。 结果第二天一睁眼,安德烈就看见了飞在自己头顶的羊驼。 *** 羊驼坐在吧台桌上,试图翘二郎腿:“我来保护你。既然你身上有了红泥,就有可能被它们找上,厄瑞波斯叫我来看着你。” “哦,这样啊。”安德烈把他杯子上的柠檬片拿下来,“你不是很弱吗?” 羊驼抗议:“我不弱。而且如果出事,我负责叫他过来。你那个柠檬片给我吧,反正你也不要。” 安德烈递给它,羊驼用这东西擦它的蹄子。 “那个‘厄瑞波斯’是什么意思?” 羊驼试图把它的蹄子伸进安德烈的水杯中,“‘厄瑞波斯’是一种力量,一个名号,只有人类中才会出现它的继承者,继承它的人就是这一任的‘厄瑞波斯’。” 安德烈把杯子从羊驼蹄下移开:“很厉害吗?” “他是我们的克星,是我们的天敌。他的骨头可以捅穿我们,他的血可以烧死我们,他说出口的命令我们不能违背,就连他吐口唾沫也会烫伤我们。一句话,他是猎人,是所有‘非人类生物’的终结者。” “很强吗?” “废话。不过……”羊驼顿了一下。 “什么?” “这一代偏偏是他。”羊驼皱起眉,“娇纵蛮横、不可一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心眼小、脾气大,又极擅长运用他的力量,简直就是要一个人跟我们打一场战争。” 安德烈笑了下:“打过了吗?” 羊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根本想不到他的本事。” “看起来你觉得他很了不起。” 羊驼没说话,难得很严肃。 “所以他是你们的王吗?” “放什么屁,怎么可能?”羊驼激动起来,“从‘厄瑞波斯’存在以来我们和它的继承人,就在不断地厮杀,从远古一直到现在,一代一代的厄瑞波斯,一代一代的我们,永无休止,除非我们毁灭这股力量,或者他清空一切,否则无法停手。” 它越说表情越凶狠,终于注意到了安德烈毫不在意的脸色,停了下来。 安德烈不在意地笑笑,不是很感兴趣,喝了口柠檬水:“喔,物种矛盾。” 他这话说得事不关己,羊驼有一瞬间很想揍他一顿,扒开他人类的小脑袋啐口痰,在他耳朵边仔细讲讲在和厄瑞波斯的战争那漫长历史以及涌现出来的事迹,但话到嘴边觉得没意思,闭嘴了。 那边酒吧老板蛇眼走过来,给坐在吧台边的安德烈递来酒,朝他笑笑:“粉色的,怎么样?” 安德烈伸出的手顿了顿,推了回去:“我还是不喝酒。”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破戒。”蛇眼摸了摸一边胡子,给他换了杯柠檬水,“不过,在法比奥手下做事怎么样?我听说你昨天又输给他们三年?” 安德烈喝了一口柠檬水:“有点苦,加点糖吧。” 蛇眼认可其转移话题之努力,却并不买账,随和地笑笑:“这样算起来你要在他们手下做六年。” 安德烈举举杯:“六是个好数字,为了六。”说着喝光了柠檬水。 这时有个矮壮的男人走过来,拍了拍安德烈的肩:“安,走了。” 安德烈把手头的水灌完,敲了敲桌面,跟望过来的蛇眼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要离开。羊驼正在把蹄子放进别人的酒杯洗脚,一边洗一边大笑:“啊哈哈哈哈愚蠢的……”说着他发现安德烈出了门,不情不愿地把蹄子拿出来,飞过去跟上。 他们从酒吧走出来,向东走过一条街,进入一条窄巷,穿过去到了第九街,朝马路对面一家便利店走去。 领路的男人递给安德烈一根烟:“我听说你又输了六年?” 安德烈接过烟,就着他的火:“怎么还越传越多……” 男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赌徒,没钱就下桌啊,还没见过有人拿自己赌的。” 安德烈吸一口,让烟燃起来:“现在你见到了。” 这家便利店生意红火,老板站在门口一个劲地儿用各种语言喊欢迎光临,嗓门嘹亮,仿佛做这门小生意如同在传教,充满了信念感。门口的人也多,年轻情侣在轧马路,还有几个穿球衣的男人大呼小叫地来买啤酒。安德烈他们走在这里,完全不显眼。 他们打门口过,老板笑呵呵地说欢迎光临,安德烈和他擦肩而过时,他伸出手,安德烈边走边不起眼地握了一下,走过去后抬起手中递过来的卡片看了一眼,今天的是:巴西人。 他们穿过便利店的后门,径直走入地下室拳击场。 场子仿古罗马斗兽场的布局,中间低台是拳击场,外侧围着观众的看台,让人们能够俯视拳场。场中央站着两个气喘吁吁的拳击手,环绕着拳击场的看台上站着的是喊叫着的赌客,一边大声喊着选手名字,一边混着多姿多彩的各地脏话,骂骂咧咧,唾沫横飞,喷着烟皱着眉,探着身挥着手,恨不得是自己出拳。不过要是真是自己出拳,大概也不会有骂人这般汹涌的气势。 一个坐在拳场边的人看见安德烈进来,朝他招了招手。 此人名叫古列,拳场经理人,穿的像个大富翁,安德烈来到他面前,古列站起来,举着大拇指凑近他:“新淘的玉,看看,好东西。” 安德烈咬着烟,敷衍地鼓了鼓掌,伸手,“钥匙。” 他说着话,烟抖着,烟灰扑簌簌落下。 古列不满地看他,嘟嘟囔囔:“粗人,玉都不看。”摸出钥匙扔给他。 安德烈接了钥匙,再次从拥挤的人群中挤过去,走向后场,进了一个不起眼的房间。 羊驼跟在他后面,“你还要打拳吗?我以前和一个很有名的打拳的人合作,叫什么来着……帮他拿了很多金腰带……叫什么来着……”羊驼陷入沉思。 安德烈一边打开储物箱脱衣服一边问:“合作,就是附身吗?” “不要讲的那么难听,他同意了的。”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和魔鬼做交易……他最后怎么样了?” 羊驼偏开脑袋在房间里飞,不回答这个问题:“环境不错,这个女人叫什么?是明星吗?”它凑到满墙的裸/女海报前,对着一张使劲看,看着看着舔了舔。 “恭喜你,成为第三百二十五个舔它的生物。” 羊驼一个激灵:“龌龊!肮脏!……”然后他从安德烈的表情上看出来自己被骗了。 安德烈把脱下的白色体恤扔进储物柜,赤/裸着上身,弓起背在柜里翻找,背上的脊骨突显,肌肉绷紧。 忒皮尔洛斯的眼神动了动,妈的厄瑞波斯为了羞辱它把它塞进卡通羊驼里,它看起来就像个喜剧动画片,但说真的,它是个体面的恶魔,当然也想占人,而不是毫无力量的隐身宠物,想要人的身体,人的身体,人的…… 嘎达一声,安德烈合上柜子,忒皮尔洛斯一下清醒过来,朝安德烈飞去。 安德烈正在穿一件工字背心,薄薄的背肌隆起又放开,像山脉一瞬迁徙,丘陵碾成平原,然后他把卷着的背心向下拉,手指骨骼明显,一点点撑开紧身的背心,把弹性面料撑出一段稀薄的区域,朝下拽,然后遮住他的身体,他身上有些浅疤,但引人注目的是腹部,下腹更深处,有淫纹。 然后,手不动了。 忒皮尔洛斯抬头,对上了安德烈的眼睛。 安德烈勾着嘴角笑,分不清是轻蔑还是纯粹觉得有趣,但笑容里恶意多过好意:“羊驼也有gay啊,了不起,要让‘探索频道’来采访吗?” 忒皮尔洛斯在内心啐了一口,这两人恶劣得一丘之貉,厄瑞波斯的嘲讽充满了年轻人式的张狂和轻慢,安德烈则是成熟男人慢条斯理,阴阳怪气。 忒皮尔洛斯磨牙,等混蛋厄瑞波斯死掉,就送你上路,这身体归我了。 5、驱魔-5 安德烈没继续逗它,低下头继续穿衬衫,最后两臂一展,套上了西装外套。 羊驼在旁边奇怪:“你不是打拳吗?” 安德烈仰仰脖子,松开衬衣领口的两颗扣子,“我不打拳。” “那你干什么?” 安德烈把他放在衣柜边的半根香烟捡起来,吹了吹塞回嘴里:“工作啊。”他合上柜门,双手插进裤子口袋朝外走。 正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摘下对讲机,跟安德烈打了个招呼。安德烈在门口的打卡器拨了钟,拿上他的耳机,塞进耳朵,挑出一根细短的警棍,撩开西装下摆,塞在白衬衣和黑西装裤卡出的腰后的凹陷。 羊驼大悟:“哦,原来你是看管。” 安德烈咬着烟笑:“猜对了。” 他推开门,扑面的喧闹声浪汹涌而来,羊驼甚至朝后飘了飘。安德烈熟门熟路地走向拳台的西南后角,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把脚边的酒瓶踢开,站直了身子。 场内的一场比赛正临近结束,裁判趴在倒下的拳手旁边,声嘶力竭地数秒,那倒了的拳手胸口贴着黏滑的地板,嘴里咕嘟嘟一停一顿地冒着血,试图睁开一只肿得如同气球一样的眼。另一个还站着的,是个巴西人,正在绕着拳台撞围绳,挥舞着手臂接受着全场的欢呼,拽着围绳站上去嘶吼。场面热闹非凡。 安德烈看了眼那个倒地起不来的拳手,摇摇头。对一个作弊的场来说,这个赢家下手过于狠了。 裁判数完了秒,比了个叉,哨声和铃声一起响起,紧接着便是全场交错的嘘声,人们把没喝完的酒倒在地上,鞋在酒里蹭了蹭,吐口痰才满意,又站起来把输了的拳票扔得满天飞,没有目标地破口大骂。 安德烈盯着拳台最近的那几个人看,这群一直以来以坑散客而捞金的掮客,正凑在一起说话,笑眯眯的脸和后面的酒鬼天壤之别。 安德烈在这时收到了耳机的消息,那边叫他:“安,你去一趟九号更衣室。” 安德烈看了一眼正在拳台一角休息的巴西人:“怎么了?” “上一届的冠军要上了。” 主持人站在拳场中央,拉过从天花板上吊下的话筒,贴到嘴边,舞动手臂:“女士们,先生们!喝光你的酒,攥好你的票,他——即将登——场——!!” 场内的观众兼赌徒一点即燃,嘶吼着喷出口水,汗涔涔的手把拳票泛着油黄色,汗臭味在场内传递,这是今晚的重头戏,今晚的最后一场比赛,挑战冠军的终极对决,满场赌徒的最后一场必输之局。 “三届aebox冠军、野蛮赛场的王者、最短ko记录保持者,小个子,强心脏,死神的拳头!”主持人喊得满脸通红,啦啦队的女人上场来扭屁股,扭得毫无章法但激情十足,在一阵阵口哨声中头晕目眩。 安德烈转身去休息室,听见后面喊得惊山动地的一声:“杀——人——蜂——!!” 安德烈吹了声口哨:“艺名不错。所以要做什么?” 耳机里回他:“别让那人上场。” “怎么,他不配合打假拳输给巴西佬?” “少管闲事,找你来不是让你提问题的。” 安德烈挑挑眉毛,掐断了通话。 他沿着廊道走,转弯进了休息区,这里的过道上挤着花枝招展的女人,拽低胸罩,正拎着酒敲开不同拳手的门,被一双双粗壮的手臂拉进门内,欢声笑语掩在门后,水粉香气荡在门外,还有几个浓妆艳抹的男人夹在其中,对着经过的他眨眼睛。 安德烈在九号门口停下来,敲了敲,还没开口就听见里面有个很年轻的声音说:“我不需要,说过了。” 安德烈凑近门:“该你上场了。” 里面的人拉开了门,安德烈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儿,爆炸头,粗眉毛,古铜色的皮肤,个子挺低,但眼神倒很亮。 男孩儿还穿着外套,别着的铭牌上写了他的名字,“阿斯”。 安德烈朝前迈了一步,阿斯给他让路,往后退了退,安德烈反手关了门。 阿斯准备脱外套:“不用进来,我现在就去。” “哦,那个啊,”安德烈靠在门边,“你不用去了。” 阿斯一愣:“什么意思?” 安德烈用食指挠了挠脸颊,抱起手臂:“你不打算输,就只能弃权了。” 阿斯微瞪着双眼:“你是来劝我弃权的?”他说着打量了一下安德烈。 “你也可以这么想。” 阿斯冷静下来,他咬了咬牙,又问:“那你要劝不住呢?” 安德烈越过他朝下面的拳击场看了一眼满场要欢呼的巴西人:“他赢不了你的。” 阿斯往前走了一步,拽着自己手上的绷带,“让开。” 安德烈看他:“不行。” 阿斯笑了:“你不知道我赢过多少个你这种个头的人,你以为我个子小就打不倒你吗?” 安德烈歪歪脑袋,“别去了,等下会有人来把钱送给你的。” 阿斯烦躁地挥了一下手臂,“你懂个屁!我不要钱!” 安德烈懒洋洋地靠回门框,“你跟送钱的人说吧。” 阿斯瞥了一眼他,嗤笑一声,脱下衣服,戴上拳套,“行了,让路。小心我揍你。” 阿斯这种不听别人说话一意孤行的样子让安德烈突然想起了一样很难沟通的艾森,于是他移情理解了一下这小孩儿,叹口气,耐心地问:“你为什么非要上场?” 阿斯戴紧拳套,目光炯炯,望着远方,一字一句:“我要通过这场胜利证明我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拳手。” 安德烈:“……” 羊驼:“在非法拳场证明个屁的真正拳手?喂,安莉,什么是真正的拳手?” 安德烈看阿斯:“在非法拳场证明个屁的真正拳手?喂,小孩儿,什么是真正的拳手?” 羊驼:“你们人类都是学人精吗?” 阿斯仍旧目光闪亮:“我想要堂堂正正的胜利,要我的名字光明正大地刻在腰带上,要每一声欢呼都货真价实。” 安德烈:“……” 羊驼:“噢噢,这种人最好骗了。” 安德烈终于知道为什么艾森一直叫羊驼闭嘴了,吵死了。他转头看羊驼:“你安静点。” 阿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看到。他懒得问也懒得管,披上外袍,“行了,没时间说了,让开。” 安德烈用上耐心解释,“放弃吧,别想了。” 年轻人站在原地愣着眨了两下眼,旋即表情狠厉起来:“不。” 他也不再放话,一个迈步跨到安德烈面前,几记闪击刺拳直奔安德烈连打而来,速度极快。安德烈反应更佳,抬手格挡,躲闪几次,阿斯骗了一个上勾拳打开前手,安德烈则迅速稍侧身,过顶摆拳,一击命中阿斯,重拳自上而下砸在他脸上,冲击压得阿斯腿一绊摔远倒在地上。 全程不过十秒钟。 阿斯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面前的男人还有这种本事。他扶着墙,扭过脸朝地上吐了口血,用拳套擦擦嘴角,咬着绷带脱下拳套,盯着安德烈,慢慢站起来,“你拦不住我的。” 安德烈指指头顶的喇叭,里面裁判正在数秒,安德烈告诉他:“时间到了你没去,就结束了。” 阿斯一听便双目圆瞪,发了狠一般地冲过来,前手刺拳,紧接着上步,后手直拳连续而来,安德烈用右手格挡,却不想年轻人一个闪躲,趁势前冲,想引安德烈前手刺拳击打头部,安德烈顺他的意,侧身加以向左,前手准备,给阿斯看,等阿斯左转近身以后直接一个后手大摆,阿斯再倒。 阿斯匍匐在地上,颤巍巍地撑着手臂,试图从地上爬起来,而广播里主持人的数秒结束,大声喊着很遗憾,但冠军已经出现,铃声、礼花声、嘈杂声响彻全场,也送进这个萧瑟的房间。 安德烈说:“结束了。” 阿斯伏在地上,很久没动,安德烈也只是看着他。 有人在门口敲门,安德烈拉开一道缝,外面有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看着安德烈,又试图朝房间里面望,但什么也没看到。他掀开衣服的一角,露出一把勃朗宁:“我听见摔打,出什么事了吗?” 安德烈回答:“没有。”便直接关上了门。 他转回身,阿斯正从地上爬起来,颓废地盘着腿坐在地上,他脸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擦,一圈一圈解着绷带,低着头,“你很强。你叫什么。” 安德烈没回腔。 “你受过专业训练吗?” 安德烈仍旧没回答。 “我没有。”阿斯自顾自地说,“我来的地方,我这种人没有什么出路,我的朋友们都活不过十七岁,被抓去送毒,不然就在身上找点能卖的东西卖,如果不是拳击,我也差不多,我以为拳击就是人能做的最好的工作,我拼了命才从那里打拳打出来。 ……可外面是不一样的,我来到这里,原来这只是最低等的事,我还是低等的人,所以我想……如果……” 他说到这里有些动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光芒一片,沉浸在自我的倾诉和感动中,自然而然地试图在安德烈的表情上找一点点共鸣。 但对上了安德烈一张事不关己的脸,和一个将打未打的哈欠。 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惊愕和受伤,但很快被一种巨大的愤怒漫过,他意识到对面的男人根本不在意,尽管他知道男人没有理由关心他的故事,但漠视他人痛苦本就是羞辱的一种。 他猛地站起来,断了的肋骨狠狠地让他疼了一下,他顾不上疼痛,气势汹汹地朝男人走去:“像你这种人懂什么?你知道辛辛苦苦走了很久才能和别人站在同一个起点是什么感觉吗?我还有多少场要打你知道吗?!这种生活我要过多久?!你给我滚开!” 安德烈有点为难,他换了个靠墙的姿势:“啊,你要等场内人走完了才能走,不然被人撞到很难解释。” 连唯一的本事都被人操纵,输赢无能为力,场不能上,钱不能赚,名字不能堂堂正正,不被任何人需要,没有任何可去的地方,得不到任何注意,在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边蜗居在看不见阳光的地下室,在高度现代化的城市里要饭,是所有“美满幸福”统计中被遗漏的人,在一个伟大的、丑陋的、吃人的城市,廉价的如同垃圾箱边一条癞皮狗。 此刻,他的愤怒都向面前这个阻挡了他的冷漠人扑去。 阿斯目眦欲裂:“滚开,不然杀了你。” 安德烈没动,场面有些严肃,让他有点想抽烟,又有点想打哈欠,尽力忍住了。 但还是被对面的人看了出来,这个将打未打的“哈欠”像是一巴掌,他不顾自己的伤,就咬着牙准备再次扑过来。 安德烈抬手:“好了好了,怕了你了行了吧。”他挠着后脑,又换了一边靠门,抬手看看表,估计人快走完了。 阿斯愣住了。他看着对面的男人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顿悟,什么叫“关我屁事”,和这个男人比起来,嘲笑他梦想的那个不学无术的房东的儿子,都没有这么让他愤怒。他的愤怒丝毫不能引起对面人的一点波动,归根结底,人和人,没理由没必要没可能,互相理解。 阿斯想到这里,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僵硬地动起来,脱下沾血的袍子,抱着骨折的手臂,给自己穿衣服。他一言不发,一声疼也不喊,像大多认命的人一样,平常地做该做的事,别说废话,别向陌生人讨要理解。 他问安德烈:“现在能走吗?” 安德烈看表,“再等十分钟。” 阿斯用一只能用的手收拾完了自己的背包,坐回沙发,咬着绷带一圈圈地解开,把自己的手露出来,安德烈站在门边看他。 他们两个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直到安德烈看了表,给他拉开门:“走吧。” 阿斯低着头站起来,撞过安德烈的肩膀,一路出了门。 安德烈站在原地想抽烟,远远地看见刚才门口的男人跟着离开的阿斯后面,出了大门。 他觉得有些奇怪,把烟掐灭,跟着走了过去。 羊驼也跟上,它好半天没说话,这会儿聊天欲望特别强烈:“你有梦想吗?” 安德烈心思不在它身上,但还是回答了它:“没有。” “有想要的东西吗?” “钱。” 羊驼没说话,安德烈转头:“怎么?” 羊驼把小脸挤成一团:“我舔过你,你没有愿望。” 安德烈盯了它一会儿,突然笑了一下:“所以那时候艾森不想让你舔我,你有这个本事啊。你们可以通过这个知道人类的愿望吗?” “越强烈,味道越刺鼻。” 安德烈耸耸肩。 羊驼又问:“你要梦想吗?我分你一个?” 安德烈笑笑:“好啊。” “杀了厄瑞波斯。” “不。”安德烈懒得理它。 阿斯慢吞吞地走进巷子,仍旧低着头,他像被霜打了一样,远没有当时开门那个生机勃勃的样子。 跟在阿斯后面的那个男人进巷子前快速扫视了一圈身后,才跟着进去,安德烈看见他把西装掀起来,去拿东西。 于是安德烈加快了脚步。 他进到巷子口,巷子那头的阿斯一半身子在光亮处一半在暗处,车水马龙的喧闹声刚冲进他的耳朵,身后三步外有个男人正对着他的后脑勺举枪。 安德烈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阿斯本就低着头,而街上的喧闹盖过了口哨声,他并没有听到,但男人听见了,他迅速转身,枪口对准安德烈,认清来人骂了一句操,转身再想去找阿斯,阿斯已经到街那边去了。 男人又骂了一句:“发什么疯,少耽误我干活。”说着要继续跟过去。 安德烈已经走了过来,出声叫他:“算了算了。” “‘算了’?你他妈什么东西?”男人觉得这话简直不可思议,他把枪塞回腰后,懒得理他,准备出巷,一只脚刚踏到光下,就被一阵力拽了回来。 安德烈等趔趄的男人站稳:“算了吧,他已经弃权了。” 男人显然上了火,他拔出枪,一瞬凑近,抵在安德烈下巴:“滚开。” 安德烈转头看羊驼:“今天为什么我总是听到这种话?” 羊驼认真地回答:“因为你是肮脏的猪猡,下等的生物,存在于本属于我们的土地。” 安德烈:“……” 他举举手示意没有敌意:“真的不能算了吗?” “你是不是有病?”男人的耐心消磨殆尽,刚刚还看着安德烈跟空气说话,“我早告诉法比奥不能相信你,不忠的野狗……” 男人握枪的手紧了紧,食指在扳机上动了动。 安德烈垂下头看着晃来晃去的枪口,又抬起眼睛:“我劝你,不要拿枪对着我,会死的。” 男人对上他的眼神,几不可视地颤了一下,转而更加发狠,眉头紧皱,咬着牙齿:“你敢威胁我?” 男人正要开枪,安德烈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扭转卸力,夺来松开的枪,另一只手臂反挡,顺势掐住他的喉咙。 形势逆转。 安德烈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男人呼吸不上来,直翻白眼,试图攻击安德烈的拳不痛不痒地打在安德烈身上,毫无效果。安德烈另一只手握枪顶着他的太阳穴:“你猜怎么着,我从来不失手。” 男人意识开始模糊,持续地白眼,安德烈松开了他,后退一步,枪对着他的脑袋。 而刚能呼吸的男人脸憋得紫红,发出长长的干喘声,努力搏回空气。 安德烈把项链上的硬币取下来,蹲在男人面前,翻着两面给他看:“这是游戏币,亚特兰大游戏城的,我的最爱。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如果是皇后面,你就活,如果是玫瑰花,你就死。好吗?” 男人因为气喘上来了,咳嗽了一声。 安德烈自顾自当他同意:“好,那就开始吧。” 他用拇指弹起,伸手接住,握上手掌,抬眼看男人。 “紧张吗?” 男人干咽一下:“……赌徒。” 安德烈笑笑,要打开手掌,男人连连出声:“等下!等下!……” 安德烈停下来。 男人盯着安德烈的手掌,额头上渗出汗:“你为什么要管他?” 安德烈反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会打拳,还不听话。”男人抬头,回答得言简意赅。 “所以呢?” “等他发达了,这里的事捅出去,”男人盯着他,“会有很多麻烦。” 安德烈笑了下,意味不明地说:“哦,真是有远见。”他大概已经明白了,毛头小子想立功,为上分忧,出来表现表现。 “不过被你给毁了,这么好下手又干净的机会再没有了。”男人瞥了他一眼,“所以你又为什么管他?他给你钱了吗?反正给你钱你什么都干吧,我听说你以前卖过,所以果然路边捡来的狗都容易……” “理由就是,”安德烈站起来,“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放你妈的狗屁!你应该守我们的规矩!” 安德烈满不在乎地挑挑眉毛:“起码现在你和我,要守我的规矩。” 他张开手掌,男人竟然一下闭上了眼睛。 沉默。 男人缓缓张开颤抖的眼皮,看到安德烈盯着手掌心的皇后。 安德烈朝他满不在乎地笑了下:“今天是你幸运日。”说着转身朝巷口走去,把枪扔在地上。 羊驼仍旧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颓然坐在地上的男人,才跟上安德烈,“哎,说真的,你有什么把柄在厄瑞波斯手里吧?” 安德烈的手机响起来,主管让他赶紧回去站岗。 羊驼趴在他头顶,“你能一拳揍死厄瑞波斯吗?” “下去。”安德烈把耳机戴回去,“不能。” *** 凌晨四点,安德烈结束了工作。期间羊驼早就呆不住,飞跑了。 夜间拳场早上不营业,这时已经熄灭了拳击台上硕大的照灯,人群离去后满地留下了烟头和易拉罐,来清扫的人正打着哈欠戴上清洁帽。 安德烈跟来收拾的人们打招呼,就解着耳机准备离开,但古列叫住他。 “安,去趟餐厅。” “有事吗?” 古列低头继续算账,没回答他:“去吧。” 安德烈啧了一声,朝餐厅走去。 餐厅是意大利人聚集的餐馆,由他们的人开办,主顾也多是同族裔的人。前面是正经餐厅生意,后面是他们的兵工厂和老巢。上次安德烈在“餐厅”输了三年的劳动力。今晚他工作到凌晨四点,其实根本没钱拿。 安德烈推开餐厅门,里面的人稀稀拉拉,除了法比奥的一大桌聚了很多人,只有几个下夜班的人来垫些食物。他直接朝法比奥那桌走去。 法比奥正在吃黑面包,皱着眉抹老婆特制的草莓酱,他不喜欢,又不敢说,吃得愁眉苦脸,吃一口,喝半杯牛奶。 安德烈坐在他对面,法比奥放下面包:“我听说了。” 安德烈看了一眼站在法比奥身后的男人,已经把他扔下的枪带了回来,这时候正愤愤地看过来,等法比奥给他做主。 “你为什么放他走我也不想知道,不过你不该阻挠我们的事。” 法比奥的眉毛花白,脸庞宽阔,常被人误以为是个好脾气的老头儿,一只眼白发黄,额头高又凸,头发稀疏地翘着。那一双眉毛尤其引人注意,尾端挑的非常高,而眉心陷入鼻中,一旦他生气,眉毛看起来像是两把刀对称着插在眼上,让这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异常凶狠。 安德烈点头:“好,知道了。” 法比奥盯着他,突然问:“你认识他吗,那个男孩儿。” “不认识。”安德烈诚实地回答,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认为他一定是跟那个男孩儿有什么交情或交易才这么做的,不能什么也不为吗。 法比奥眯了眯眼:“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一时兴起?” “算是吧,如果你现在要派人去追杀他,我是肯定不会插手的。”安德烈去摸桌上的烟。 法比奥喝了口牛奶:“这都不重要了。现在来谈谈该拿你怎么办。” 安德烈猜早晚会到这里,点上了烟,“你说吧。” 法比奥指了指后面的男人,“你搅乱我们的事,还差点杀了我的人,鉴于你自己还在我手上,让你流点血没问题吧?” 安德烈伸长手臂把酒杯拉到自己面前,把烟灰弹进去,“没问题。” “你照你的规矩行动,那我们也用我们的规矩处理。” “知道了。” 法比奥跟旁边的人点点头,继续咬他难以下咽的黑面包,对安德烈说:“手伸出来吧。” 安德烈把右手放在桌面,来人按住他的手,拿了一个黑色的齿刀,安德烈看向法比奥,法比奥贴心地解释道:“只要小指和无名指。” 安德烈点头:“可以,但能换只手吗?” 法比奥没动,看着他,安德烈明白了:“你的规矩。差点忘了。” 安德烈左手夹着烟,盯着自己即将残缺的右手,唯一的念头是“刚才要是把左手放桌上就好了。” 有个男人给他递了块毛巾:“等下按住血,弄脏桌子不好擦,老板娘又要骂。” 安德烈接过来:“……谢谢。” 齿刀放在他的小指上,磨动了一下,刀很利,碰到了骨头,需要用点力。 在刀准备发力的时候,一只苍白的手盖在了安德烈失血而颤抖的手上,血把这只新来的手上的纹路染红,手背及中指上有一串刺青,是希伯来文,“杜绝爱与悲痛”。 安德烈抬头看,看见面容冷淡的年轻神父,俯视着他,声音平静而沉稳。 “你又在欠钱吗?” 法比奥张着嘴没咬下自己的面包,全桌的人都愣着,看向这位年轻冷漠的神父,他身上散发着不可忽视的气场,对于一个神父来说,他不具备令人信赖的和善感,反而看起来难以接近,而且带着似有似无的杀气。 6、驱魔-6 法比奥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放下面包和牛奶,看向这个年轻人,微微颔首,“神父,我能帮您做什么?” 艾森仍旧低着头看安德烈,在其他人都看不到的背光下,对着安德烈挑眉笑了下,眨了下左眼,很轻佻的样子。旋即又抬起头,换上了严肃认真的表情,就连语调都沉稳了很多,看向法比奥:“我现在告诉你。” 他朝前走,桌旁的人给他让了条路,法比奥站起来,把自己身边的椅子拉开,艾森便在那里坐下。 法比奥对持刀人点点头,那人收了刀,往后退了两步。安德烈用布压住自己的血淋淋的小指。 法比奥慢悠悠地擦了擦手:“我和家人是虔诚的教徒,我们是拉斯福教区的,您知道吗?在十二街上。您是新来的神父吗?” “我不是。” 法比奥眼神移去安德烈身上,又看回来:“抱歉,我让他们去后面处理。” 艾森阻止了他:“不用,跟他有关。” “……”法比奥肉眼可见地在失去耐心,“你打算告诉我什么?” 艾森却问:“能给我倒杯水吗?” 法比奥的眼神在他身上停了停,转头叫人:“维诺,倒杯水来。” 维诺点头去了,法比奥转身看艾森:“我见过这种十字架,上面有编号对吗?”他看着艾森脖子上挂的三条项链。 艾森直接低低头把项链取下,递给他,法比奥愣了一下,才接过去。 安德烈在对面摇摇头,艾森,他不是羡慕才想摸摸看的,又不是小孩子…… 维诺向后厨走,有个年轻人很快地跟了上去:“维诺,等等我!” 维诺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走,“拉缇,别总是跟着我。” “真的假的,神父来这里干什么?现在他们还兼职劝我们别杀人吗哈哈哈……”拉缇笑嘻嘻地问,他不信宗教,自然也并不尊重神父,“你看他那个打扮,你看见他穿的鞋了吗?我虽然不知道神父该穿什么鞋,起码不该是这种吧……喂,他手上有纹身啊,还是中指,他从夜店出来的吗?……哈哈……” 拉缇发现维诺没有理他,撞了撞他肩膀:“哎,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维诺把水倒进水壶,表情很严肃:“……我在伊拉克见过那种十字架,三个,金的银的黑色的。他不是告解神父,他是驱魔神父。” “驱魔?世上有这种东西吗?” 法比奥把十字架递还给艾森:“确实很漂亮。” 维诺把接来的水倒进艾森的杯子里,听见艾森对法比奥说:“我听说他欠你的钱,是吗?” 法比奥笑笑:“您要替他还吗?” “只让他帮你做些边边角角的工作没什么意义,你不好指使外人做杀人的勾当,保安这种工作其实也抵不上什么钱。那么,我来雇佣他,用在我这里赚到的钱还你的债,怎么样?” 法比奥转眼看安德烈,安德烈事不关己地看着大家。周围人在听见“杀人”时就警觉了起来,站直了身体。 法比奥问艾森:“为什么?” “我有我的原因。” “为什么?” 艾森喝了口水,转头看法比奥:“你对恶魔了解多少?” 法比奥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揶揄的笑容:“你不会想跟我说,要证明给我看世上有恶魔吧。” 艾森摇头:“它们在世上无法显形,不能自立地行走在人类的土地上,它们必须进入人类的身体才能在世上活动,动物的躯体也可以。所谓附身,并不是抹杀宿主本人,而是用自己的磁场干扰宿主的,打个比方,就是把宿主本人的意识囚禁起来,之所以要保持宿主的存活,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已经存在的生物所具有的脑磁场才可以独立支配形体。不过,当人类的数量减少到一定程度,恶魔就可以通过从人类的躯壳里挣脱,以自己的形状活在世界,因为可以改造世界的磁场,使之成为适合它们生存的条件。” 法比奥喷出一声笑,自从听到“磁场”这个词,他就已经不信了,他觉得艾森就像那些招摇撞骗的混子,“我倒没有见过这种附身的恶魔人。” 艾森看了他一眼,语调慢慢的:“恶魔的存在是很难证明的,大多数时候它们并不亲自做任何事,它们庞大而无处不在,无组织无目的无界限,必要时他们可以长久地潜伏。它们能嗅出秘密和欲望,破坏人,毁灭人,颠覆个人意志,撕裂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它们是头顶的诅咒,是身后的暗影,是甩不掉的噩梦。代表着一种不可交流理解的物种,一个不能进入的领域,它们很危险。” 也许是艾森严肃的表情让法比奥有些警惕,他不再问那些事,只是指向安德烈,“就算那些都是真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艾森几乎算是轻微叹了口气,却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安德烈看着他就觉得,长大了脾气就是变好了,就突然听见艾森对着他说:“把衣服脱了。” 安德烈:“啊?” 艾森重复:“把衣服脱了,脱完。”他指着餐桌,“站到上面来。” 周围人面面相觑,离得很远的拉缇在后面轻声吹了个口哨,拍了拍维诺:“想不想看恶棍暴揍神父?” 但维诺仍旧一脸严肃,拉缇不满:“你怎么了?这么严肃。” 维诺摇摇头:“我讨厌这些事……”他眉头紧皱,手不经意地微颤,“五年前我在巴伐利亚服役的时候,听说过一家人,某次尝试招魂后没多久,全都疯了。所有人。十三个人。他们在家里纵火狂欢,父子相/奸,剪掉婴儿的鼻子,喝彼此的血。最后邻居闯进门,才阻止了他们。那些疯子里有个甚至问这是哪一年哪个星球,因为他在时间里走了很久,人们说他一个爱尔兰人,甚至从那以后能讲一口流利的印度语。不过他们很快都死掉了,说什么‘箴言即将降临’,那个村庄全都……” 拉缇盯着他,注意到他停下来了,便问:“然后呢?” 维诺朝艾森的方向努努下巴:“一个他的同类进了那个村庄。” “然后呢?” “死了。都死了。他们和他。” 安德烈再次看向艾森:“现在吗?” 艾森点头,法比奥看看这两人,周围有人低声笑起来,不知道安德烈会不会上演一场痛打神神叨叨、长篇大论的神父的戏码,毕竟安德烈可不是什么好人。 安德烈却在众人的期待下站了起来,在目光下慢慢地踩着凳子站上餐桌,法比奥惊讶地看着他,甚至往后仰了仰,抬头看。 男人们站不住了,有个转向法比奥:“法比奥先生,我们要看这个吗?他疯了吗?” 好事的笑嘻嘻:“你要跳脱衣舞,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也有人纯粹只是看不惯他:“喂,滚下来!” 而法比奥仍旧不明白神父有什么打算。 安德烈在一片嘈杂中脱下外套,把警棍从腰后抽出,扔在桌上,把白衬衣从裤子里拽出来,一颗一颗解自己的扣子。 男人再次问法比奥:“我们真的要看这个吗?”法比奥没出声,看艾森,艾森也只是继续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解完了扣子,把衬衣脱下扔在桌上,他的动作很平常,就和换衣服的时候没什么不同。下面的男人觉得他好笑,叫他扭一扭,有的看不下去,直接转身离开,更多只是留下来看戏,但有女人的笑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 安德烈指着自己的背心看艾森:“继续吗?” 艾森说:“脱光。” 这下男人们的目光转向了艾森,暗声低笑,挤眉弄眼,上下打量,问着神父独身戒包不包括同性恋,另一个说这可是要放火烧死的。 安德烈脱下了背心,解自己的裤子,动作自然流畅,周围有人这件事对他毫无影响。这会儿女人的声音已经超过了男人,女人们吹起口哨,叫他转个身,男人们又笑起来,安德烈的手指卡在裤子边缘,准备往下拽。 艾森出声了:“停吧。” 安德烈收回手。 艾森伸手放在法比奥肩膀上,指着安德烈:“看得到吗?” 安德烈低头一看,他皮肤下有什么鲜红色的东西在流动,流成一条条交错的线,像血管一样遍布躯体,在某些节点尤其亮,那里是金蓝色,像星星在闪耀,清晰地呈现出流动的红泥轨迹,像河流在他身上轻轻交错,如同一幅画。 法比奥盯着他看,满脸不可思议:“操……”又转头问旁边人,“你们也能看到吗?” 人们都点头。 法比奥问艾森:“这是什么?” 艾森回答:“地图。” 法比奥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需要他帮我找到那些东西。” 安德烈还在低头看他自己的身体,他伸手碰了一下那个闪亮的星星一样的光点,那光芒暗了一下,又继续闪耀着。 自己在桌上站了半天,安德烈意识到要证明的事已经证明完了,他可以走了。于是他光脚跳下桌,衬衣离得远,有个人替他拿着,走过来递给他。 安德烈接过来:“谢谢。” 男人转开头没看他的脸:“……不用。” 安德烈一瞬间读懂了气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艾森的方向,艾森并没有在看这边。 男人没走,他张了张嘴,手指敲着桌面,瞥了一眼正在穿衣服的安德烈,又转开头,再次开口:“如果你有空……” 安德烈出声打断,直视他,“抱歉,下次吧” 男人舔舔嘴唇,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安德烈走到艾森旁边,艾森抬头看了他一眼。 法比奥继续把面包拿起来吃:“那,这个月底付第一笔吧,安。” 安德烈确认一遍:“那六年……” “换成钱。”法比奥叫维诺,“拿账单来。” 安德烈长舒一口气,拉了把椅子坐在艾森旁边,摸出烟准备抽一支。 法比奥正在算账,算完了的账单给艾森和安德烈过目,达成了一个合意的数字。 双方都达成了满意的条款后,艾森却叫住了要离场的法比奥。他按着法比奥的小臂,法比奥算完了账,心情不错,问:“还有什么事,我的神父?” 艾森盯着他的双眼:“你女儿还有两个月就要分娩了。” 法比奥皱了皱眉,但没动,凑得更近:“您怎么知道的?” “杀了它。” 法比奥呆了几秒。 他反手握住小臂上神父的手腕:“您说什么?” 艾森把黑色的十字架递过来:“把这个塞进它嘴里,放干它的血,风干,烧了它,不要用油。用木炭慢慢烧,你会看到它真正的样貌。” 法比奥握紧艾森的手腕,捏得艾森的手上青筋暴起,好半天没出声。安德烈靠近他们,想让法比奥放开手,却听见法比奥压抑的声音,他说得很快:“你知道你要我做什么吗?!那是我的家人。” “那不是。”艾森捏住他的小臂拉开,站起来,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法比奥又一次拽住艾森的手臂:“你应该解释清楚。起码你得解释清楚。” 艾森盯着他,重新坐了下来:“附身,只要驱逐宿主还有得救,但魔胎是不行的,它就是它们中的一员。” “怎么驱逐?”法比奥此时的眉毛立起,面容如同鬼煞,他不像是在问,倒像是在怒。 艾森由着他抓自己的手臂,疼也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虽然你不信,但我们和它们的磁场有微妙但致命的差别,如果只是附身,调整磁场可以将它们从人体里分离,但撒旦的子嗣,是人和它们的混种,无法从人体驱逐。必须杀死。” 法比奥盯着年轻神父的脸,沉默地看他,干咽着口水,好半天他才开口:“那么请您留下来,等孩子生出来,您再……” “这不是一两年的问题。”艾森耐心地看着他,“可能会很久,可能十年,可能直到你死。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的。决定权在你手里,你可以等你确定再杀了它,也可以在它降生的时候就杀了它。我推荐第二种,会省去你们的心碎。” 法比奥说不出话,一个萍水相逢的神父告诉他他那尚未谋面的小孙辈,需要他时刻准备着杀掉。 “……为什么会?……我们?” “我不知道。” “那……总不能……不该……”他断而不成句。 法比奥在热闹温暖的餐馆里,面对着面容冷淡的神父,从他话里的预兆蔓延,只觉得如坠深渊,冷冽得让他牙齿打颤,他把眼神放远,望见门边的妻子,正抱着弟妹的孙子,亲他肉嘟嘟的脸颊,跟周围的女人们聊着天。那即将诞生的安东尼奥,或者丽塔,将会在怎样的一天来到世界,将会用什么声音哭,用什么颜色的眼睛看向爱他的人,怎么活在世界上。 他没有准备听这个通知。 他绝对不应该相信这个消息。 他再次看向神父,他双手握住神父的手,他的嘴唇罕见地颤抖,又压抑着声音:“你搞错了。你一定是搞错了。” 艾森像一个真正的告解神父,他弯下腰凑近法比奥:“平安归于受喜悦的人*。”他将手放在法比奥的肩膀,再次把黑色的十字架递给他。“就像我说的,它们破坏人,它们摧毁人。” 法比奥垂着的头抬起,再次望向他的妻子,伸出手,慢慢地展开颤抖的五指,接过了十字架,又迅速握拳,包住了它。 艾森站直,看向安德烈:“走吧。” 安德烈站起来跟在旁边,法比奥突然开口:“神父。” 艾森转回身。 法比奥问道:“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艾森回答:“‘丽塔’。” 法比奥站起来,走到艾森面前,把黑色的十字架递还给他:“神父,您搞错了,我们不需要这个。” 艾森没接,他的表情复杂:“罗森,我从不会出错。” 法比奥已经不想去问神父怎么知道他的乳名,他固执地伸出去手,“我们不需要。” 艾森仍旧没接:“留着吧,能保护你。” 法比奥没动:“不。” 艾森低下眼,接回了自己的十字架。 他伸出手,法比奥弯腰吻了他的手背。 “你脱离了羊群,前方没有路*。” 法比奥行完礼,站直看他:“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 艾森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自言自语:“你不该这么信他的。” 他们在喧嚣中和意大利人道别,门外暗夜沉沉,黎明前天空黑暗更甚,厚云堆积,仿佛云后藏着什么庞然大物。 安德烈在走出门时转头向门内看了一眼,法比奥望着他的妻子,妻子正笑盈盈地煮牛奶,和旁边人说些俏皮话,法比奥独自站在关了灯的门廊,好像一个影子。 他转回目光,听见艾森说:“我提供的是好办法。” 安德烈意识到艾森在和他说话:“也许吧。” 艾森停下了脚步:“有效率,而且没有后顾之忧。” 安德烈也停下来:“也许吧。” “也许吧”这样的答案显然说服不了艾森,他看向安德烈:“我不明白他们。” “谁?” “你们。人们。” 安德烈觉得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你也是我们中的,你也是人。” 艾森没有接话,好像自言自语:“我不能算……” 安德烈没听清:“什么?” 艾森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突然抓住他的手臂:“现在,来谈谈你要为我做什么工作。这很重要。” 安德烈认命地点头:“好吧老板,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让陌生人来爱我,对我献出爱情,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 …… “……你说什么?” 7、驱魔-7 “所以……我又能做什么?”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吧。”艾森指了指前面的公园。 他们正巧走到这附近,天空已经放亮,晨练的人三三两两从他们身边,早鸟开始叽叽喳喳,这个时刻的天也好,树也罢,颜色都艳烈得令人欢喜。 但安德烈并不欢喜。 “所以?”他看向艾森,头一次,他觉得艾森慢吞吞。 艾森却仰头看了看天色:“你饿吗?要不要找个地方边吃边聊。” “我不饿,谢谢,如果你希望去我们就去,路上就可以说。” 艾森笑笑:“急什么?” 安德烈不说话了。 “事情要从女巫说起。” 安德烈摁着太阳穴:“‘女巫’的意思就是……‘女巫’是吗?” 艾森一脸“这不是废话吗”的表情:“否则呢?” 安德烈暗自数了数,自己劝自己,好,前天是恶魔和会飞的卡通羊驼,昨天是人体地图,现在是女巫。好,完全理解了。 ……完全理解了? “一个月前,我和女巫们下棋,本来只是放松一下。话说在前面,是她们邀请我去钉子镇做客的,为表礼数,我带了洛托的红酒,你知道洛托吗?……你这迷茫的表情意思是不知道吗?……好吧,洛托是个天使,它的酒庄非常出名……好的,我从你眼神中看出来了,没错,天使是存在的,但这和我要说的事关系不大,下次再说。 总之,我带了礼物,昂贵的礼物。公平地讲,她们也确实尽了地主之谊,我去的时候正是她们三年一度的女巫集会,有狂欢节和巫术表演,热闹非凡。她们喜欢我的礼物,我喜欢她们那里的氛围,一开始真的是场不错的旅行。 直到第十六天——其实仔细想想,去别人的地盘做客,最长不该超过七天,不然很容易相看两厌。 我们下棋是六人一起,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王和后及士卒’,这是我们自己发明的下法。那天前面还好,某局有人作弊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三盘的位置有个女巫把被吃的皇后变成了马。 我指出她作弊,她说是我看错。 我再次指出她作弊,她仍旧说是我看错。 安莉……你是了解我的,事情就从这里有点失控。 我坚持不懈地指出她作弊,她坚持不懈地说我看错,有人劝我们算了,有人让我们各退一步,有人嫌麻烦离场了。有人支持她,有人支持我,我不让步,她也不让步。 然后有人提议,干脆来场作弊大赛,看谁能胜出。” “这不是好主意……” “你说得对,这不是。在某一局,我不知道哪个女巫把我的‘皇后’变成了一个真的皇后,而她当时正被对方吃掉,我甚至听到了她的尖叫。 安莉,你是了解我的。我生气了。” “……” “我给我的棋子真实化,我打开了我的随身军队——没错我有一个压缩的随身军队,遇氧气会变成人类尺寸——这个军队里有指挥官、战车、战马和士兵,以及装备良好的机关枪、坦克和手榴弹,像真正的战场。我每在棋盘上走一步,现实里他们也会向前……只是破坏力更大。 于是女巫们也生气了。她们让所有棋子活过来,车把棋盘碾碎,我记得有匹马踩在了我脸上。于是我打开音波器,震碎了她们创造的生物,不小心也震碎了全部的家具。于是她们让蛇缠到我身上,让马蜂来蛰我,让狮子来追我,让鹰来捉我。于是我电死了所有她们的宠物,撞翻了她们的房梁,轰塌了她们的房子。于是她们召了群鸟和火雨,漫天/朝我扑过来,群鸟是死神之鸟,而火雨会把人烫死。于是我把所有的海水抬到天上去挡,让她们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水。于是她们借女巫集会的力量让钉子镇大地裂开,要把我永生永世关进地下。 这就是让我没得选。 于是我砸了她们的集会,炸了她们的神庙,毁了她们的家乡。 她们开了暗门,穿越到镇外,在踏上寻找新家园征程的前一刻,对我下了诅咒。” 等他终于“于是”完了,安德烈只能表示:“……” 艾森耸耸肩:“如果你想知道,倒是没有人死,除了我的‘军队’,他们是机械人。” 安德烈:“就因为你认为……有人作弊。” 艾森忿忿:“我确定有人作弊。在她们消失之前,她还在指责我看错……” 安德烈叹了口气:“所以她们给你下了诅咒。好吧,你的确毁了她们的家。” “为我自己讲一句,她们要杀我。”艾森耸耸肩,“至于她们的家被毁,打得乱七八糟是事实,但也实在很难怪到我一个人头上吧。” “……你接着说。” “这个诅咒是这样的,我需要被人爱,一定要是曾经没有爱上我的人现在爱我,带情/欲的爱。你知道什么是情/欲吗?” “噢,我太知道了。” “我猜也是。” “什么?” 艾森没答,转了话题:“如果在时钟停止之前我没能得到足够的爱,我就会变成一只青蛙。” 安德烈:“……”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很无语的表情?” “我还没有准备好看见你的世界。”安德烈摸了摸上衣,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所以你怎么判断对方有没有爱你?要几个人?” “这是个好问题,诅咒的解法到底是爱的‘质’还是爱的‘量’。我查阅了一下女巫的诅咒宝典,这个诅咒在18世纪曾被给予一个公主,公主找到了一个骑士,他们认为自己真心相爱,但公主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只青蛙。骑士发誓说要永世陪伴她,但七年后还是另结新欢,因此,我不相信‘质’。”艾森向后靠靠,调整了下坐姿,手臂张开绕过安德烈身后,搭在椅背上,“想让曾经没有爱过我的人爱我难度太大,所以最好尽可能多,每人爱我一点就好,至于爱的方式……” 安德烈给自己点上了火,笑出来:“不会要上床吧?” “亲我的脸就好。”艾森严肃地说,“我需要爱我的人认真地和我告白,然后认真地亲吻我的脸,起码在告白和亲我的那个瞬间,要爱我并且只爱我。爱情你懂吧,我猜要是排外的、自私的。” 安德烈点燃了火,却愣得没有点烟:“……” 半晌,他才点上烟,吸了一口,仰头慢慢吐出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艾森太过严肃,说出的话太过幼稚,陈述的事实又太过荒诞,安德烈需要抽烟。 “时间限制呢?” “这是针对我的强力诅咒,不出一年一定会应验。” “老天啊……”安德烈仰头看着天,阳光晒在他的下颌线,投出一片阴影,他睁眼看太阳,自言自语,“陌生人的真爱?太老派了,你直接去找人约炮还方便一点,这可是二十一世纪。” “爱上我应该没有那么难吧,毕竟我长得这么好。” 安德烈哭笑不得,他转头看艾森:“那应该不需要我了吧。” “可是从我准备破解诅咒开始,已经一个月了,还没有任何人爱上我,我需要外援。” 安德烈笑了:“为什么,既然你‘长得好’?” 艾森皱起眉:“我也很奇怪,现在的人都不看外形条件了吗?” 安德烈:“……” “所以我需要你,你情史丰富,一定有诀窍。” “会不会因为你性格太差?” 艾森破天荒地愣了一下:“我性格很差吗?” 神出鬼没的羊驼迫不及待地插话道:“像屎一样。屎一样的性格。” 艾森缓慢地转头看他,羊驼已经跪倒在地,不知道在用哪国语言道歉。安德烈咬着烟看天,旁边艾森正在恐吓羊驼。 “艾森,你谈过恋爱吗?” 艾森中止了欺负羊驼,转头回他:“没有。” “为什么?” “痴男怨女,不感兴趣。” 安德烈笑了,把烟按灭:“那可有点难了……” 艾森斜眼看他:“我付了大价钱的。” 安德烈诚恳地说:“所以我会想办法。” 艾森又犯自信病了:“其实也不会太难,你还记得我在教堂见到你那天吗?我帮你驱逐了那些恶魔。” 安德烈很想问一句那是帮我驱逐的吗?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那里吧,不是后来才发现的吗。但他觉得要给雇主一些面子,很配合地回答:“记得。” “那天氛围就很好,还有英雄救美的环节,不是很有魅力吗?你有时候也喜欢男人,你爱上我了吗?” 安德烈干脆就没理他,拍了拍他的肩:“艾森我想到了,帮你的第一条。” 艾森坐直:“什么?” “首先,你不能再这么自信下去了。” 艾森坦坦荡荡地问:“我很自信吗?” 安德烈转头看羊驼,试图让实诚人羊驼来给予回答:“羊驼你说呢?” 羊驼义正词严:“厄瑞波斯是我见过最谦虚的人,简直可以称得上自卑。” 安德烈懒得理它。他转头看艾森:“好吧,那从今天开始吧。我要回去洗个澡,晚点见,怎么联系你?” 艾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球,折叠成一个领带针,递给安德烈,正是在驱魔活动里放音乐的球,尽管对于驱魔并没有什么用。 艾森说:“它可以根据匹配人脑中构成的句子选择音乐播放。” 安德烈低头,看见自己的五指贴在球面,手指下闪过红光,示意正在扫描指纹,然后叮了一声,报了一声“paired”。 艾森继续补充:“匹配成功后就会锁定跟着你,可以被压缩成领带针,读取脑波频率,达到β波及以上并保持五秒以上才会启动,同时释放弱合电波,中和磁场。只要跟你的时间足够学习你言语时的神经活动,就能对匹配者颅内电极所捕捉的脑电波信号进行解析和转换,实现‘脑电波成句’,然后播放具有该句的歌曲,如果不成句,就会播放频率相近的音乐。”艾森看着安德烈困惑的眼睛,补充说,“换句话说,是个bgmball。我个人觉得比读脑电波频率匹配的读‘氛围’型音乐启动器要更精准。” 安德烈点头:“好东西。不过我记得我问的是怎么联系你?” “直接对它说就可以,专属频段。” 安德烈决定不去研究这玩意,靠回椅背,“好吧,今晚你有空吗?” “可以有,怎么了?” “去个热闹点的地方吧,当做你的开始。” 艾森笑了:“你常去的那种地方?” 安德烈看他:“我三十五了,我很少再去了。” 艾森盯着他:“我觉得你没有老。” 安德烈看他:“我觉得,你成长了很多。” 艾森朝安德烈凑凑,离他的脸很近,睫毛在眼前眨。安德烈望进艾森的绿眼睛,像望进一片茂密危险的树林,幽幽暗暗,总是藏着什么东西。艾森开口,声音处在清亮的尾端,刚生出一些低压、厚度和沙感。他处在青涩和成熟的交界处,兼顾两边的优点和缺点,他可能暴躁易怒又心慈手软,嚣张狂妄又烦恼重重,他什么都不害怕,跃跃欲试,什么都想挑战,似乎总想进一步,再进一步,通过压逼外界的底线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对事,也对人。 被艾森盯着,像被一头潜伏的豹子盯着。张狂又危险的动物。 他盯着安德烈,声音贴着安德烈的脸颊溜过来,有点麻。 “安莉,那我是朝好的方向长,还是坏的方向长?” 安德烈朝后仰了仰:“太近了艾森。” 艾森坐回去:“抱歉。” 相当长的沉默后,安德烈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道别,但他衣服上的领带针先动了动,然后从他身上脱下,升到空中,旋转了几下舒展开来亮相。 接着响起鼓点节奏,这球旁若无人,甚至逐渐加大音量,随着一声吉他,唱了起来?? 这次是mykey的《whybabywhy》。 安德烈恨不能藏起来,他承认在某个瞬间,他的脑海里划过“搞这么麻烦”这句抱怨,就这么启动了这东西,而且这球居然开始闪光了。 艾森抬头盯着球,安德烈埋下脑袋。 大白天空中有个会放歌的闪灯球,在清晨的街上还是很吸引人目光的。艾森手臂伸展,靠在长椅椅背上,安德烈弯着腰埋起来,他们头顶有个转着的灯球,把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照在他们身上。 有个女孩儿走过来,给了艾森两个羊角面包,一个老人拄着拐棍,在艾森手里放了几枚硬币,虽然没有帽子,但艾森文质彬彬地向他们行了个脱帽礼。人们聚在这位神父身边,向他问早安。 安德烈趁此机会站起来告别,走出几步他转头看艾森,艾森收起面包,起身给人群中的老人让了座,拒绝了小孩子的吻,弹灭了一只没有人看到的、趴在女人头顶的恶魔虫,在和每个人问好后,向人们道别,戴上兜帽遮住眼,在晨曦中独自向远处走去。 安德烈摇摇头。艾森,这纯情又危险的年轻绅士。 8、驱魔-8 夜十点半,躁曲烈酒琉璃灯,夜生活准备开场。 他们约的这条街是有名的夜场聚集地,从街头到街尾,大大小小的酒吧迪厅鳞次栉比,有些从外面看不过都是普普通通厚重的门,只有推开门的那个瞬间扑面而来的音浪和闪光,才会让人意识到这是个什么世界。 安德烈走进街口,正有个戴“坚守童贞”红帽子的志愿者在分发避孕套,一看见安德烈就二话不说塞给他一个,顺手还递来几张“童贞才能上天堂”的宣传单。安德烈接过来的时候,旁边经过了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他一手搂着女人,一手拎着酒瓶,走得摇摇晃晃,对着志愿者啐了一口:“滚出去!去舔你老爹的屁/眼吧,傻逼……” 志愿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嘀嘀咕咕地念:“……肮脏,滥交的狗……下地狱吧,没有人救你们……人渣……” 安德烈没看他们争吵,拆开这个避孕套,用手指捅了捅,一捅就破,抱怨道:“唉,你们这个质量也太差了……” 他走进“21点”的时候就想打电话给艾森,问问人在哪儿,但刚掏出手机,就停下了,街对面的那人太显眼了。 艾森坐在街对面的栏杆上,高得格格不入。他今晚没有扎manbun,放下来安德烈才发现他头发正好到肩头,浅金色,在灯光下甚至有些发银,看起来有点乱,更显出他五官美丽深邃,一如既往的面色不善,拧着秀气的眉,皱着俊美的脸,看什么都不爽。他倒是没穿修士袍,穿了件zegna夹克,也换了双palacegift的切尔西靴,仍旧显得很年轻,但衬衫上还是别着罗马领,脖子上挂着三个十字架,长长的垂下来,加上手上的刺青,怎么看都非常扎眼,路人偶尔会朝他看,但艾森毫无知觉,这漂亮男人正在毫无风度地啃汉堡。 不知道为什么眼神很凶,大概是不喜欢这个汉堡里的酱吧。 然后艾森注意到他,抬起头看他,一边盯过来,一边吊儿郎当地啃汉堡。 安德烈走过去,听到艾森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恨这个酱,太咸了。” 等艾森终于吃完了汉堡,他朝21点看,扬扬下巴:“就这里?” “就这里。” 艾森从栏杆上跳下:“走吧。” “等一下。”安德烈叫住他,“把你头发扎起来。” 艾森转身把包装袋投进垃圾桶,手伸到脑后去抓头发,随便扎了个halfbun,边扎边问:“为什么非要扎起来?” “因为你看起来像个流浪的阿波罗。” 艾森想了想:“是在夸我吗?” 安德烈拍他的肩:“走吧。别紧张。” 艾森满不在乎:“我不紧张啊。”他眼神上下扫了一遍安德烈,带了点调笑的意思,很没礼貌地打量他,“你换衣服了。” 这不能算是个问句,而且确实,安德烈稍微“打扮”了一下——只是换了件衣服而已。没穿西装外套,也换了条休闲一点的长裤,穿了件银灰色丝质衬衫,开了三颗扣,露出了锁骨,设计带点褶,软塌塌伏在身上,刚好被身形撑起来,对安德烈来说很合身。 艾森伸手捏了捏安德烈的衬衫,挂在安德烈脖子上的硬币若隐若现地在衣后晃,印出一个轮廓。艾森不过刚拎起来一点衣服的边缘,这柔软丝滑的面料便又从手里坠出去,像摸了一把云,想到这是特意在晚上穿的,就总觉得带着不明不白的勾引意味。 “你这个风格怎么形容呢?”艾森收回手,盯着他。 安德烈耸耸肩:“风骚?”。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艾森在空气中嗅嗅,又贴到安德烈颈边,“你用古龙水了?” 安德烈歪歪脑袋,为贴近的艾森留出更大一片肌肤,然后伸手从自己颈边轻轻扇了一下,成功地看着艾森闪躲,摊摊手:“fredericmalle,dawn.” 艾森不满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淫棍,安德烈很无奈,这可是夜场,总不可能来念经吧。 他们走近“21点”的门口,那里排了很长的队,整装待发的男男女女抱着手臂凑在一起笑,女孩儿对着小镜子做最后的描画,把淡红的唇色涂成艳红,把短裙的边缘再向上提提,故意抖松领口,抓乱头发;男孩儿把头发拢到头顶,朝橱窗镜子瞥,对着那么点反光调整自己的发型,把简单的夹克拉链拉开又拉上,试图选出最合适撑出肌肉的造型;更有些奇装异服,两性//交界,争奇斗艳,香送十米。 市面上能找到的妆容、服饰、香水,这里都应有尽有,人人都像赛马场上听号的选手,等着保安拉开隔带,那就如同一声令下,他们化身孔雀走向求偶求欲的斗兽场。 在孔雀们都很紧张的时刻,艾森满不在乎地朝里走。 情场处男从未跟人调过情,谈过爱,实话说,甚至没跟什么人有过超过十分钟的闲谈,无知而无畏,艾森此时此刻还天真地认为只要凭着他这张脸,没有什么搞不定。 所以安德烈一把拉住一往无前的艾森,艾森不解地转头:“怎么了?” “第一条,不要攻击任何人。” 艾森撇撇嘴:“我为什么会攻击别人?” 安德烈抬抬手臂揽住他的肩:“也许有人会说些蠢话,有人会在你的话里挑刺,有人会无缘无故评价你,有人会试图在普通的谈话里压你一头。如果不喜欢,离开就好,不要非要争高下。” 艾森此时此刻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会的,我脾气很好的,你不觉得吗?” “……” 这时,艾森抬了抬头,朝“21点”上方望去。安德烈注意到,也看过去,那里有只巨大的鹰一样的东西,一张人脸,鹰的翅膀,老虎的四肢,和狮子的尾。这东西遮天蔽月,身躯巨大,足足覆盖了整个“21点”,正在慢慢地朝下落,人脸扯出恶心的笑,口水滴下来。 安德烈转头看,没人能看到,人们还在开心地聊天。 巨大的生物朝人们降落,安德烈觉得自己仿佛在看月球逼近,它的影子覆盖了这片区域,把一切都拢在翼下。那东西的头从躯干上伸出来,脖子伸长,如同一条蛇一样朝他们两人冲来,而翅膀已经盖住整个平地,被阴影覆盖住的地方,刚才还活力四射的少男少女,突然感觉喉咙一阵异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被呕出来。 随着阴影面积越来越大,人们呕得越发厉害,跪倒在地,抓着领口扶着墙干呕,呕得那么凶狠,最终一张口,吐出心脏来。 一颗一颗心脏噗哒哒掉出来,吐出来的人震惊不已地盯着自己的还热的心脏,在肮脏的地面上跳,伸手慢慢摸上胸口,接着一群群倒了下去,像暴风席卷过麦田,人们倒在街上。心脏在地上跳动,一端连着飞在头顶的怪物,纷纷被拽起来,像是要飞走。 街上的笑声、闹声、叫声都戛然而止,开车的人突然倒在方向盘砸出无法停止的尖锐的车笛声,闪光灯孤零零地打向远方。只要是被阴影覆盖的地方,都响起一阵扑倒的声音,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如大雪埋人,如太空谋杀,沉默着,完成了死亡过境的扫荡,像割断一片麦田。 那张脸则靠近到他们面前,盯着艾森,艾森一脸不耐烦,嫌它挡了自己的路。 阴影开始蔓延,黑色的影子爬上艾森的脚,安德烈转头看艾森:“他们……” 艾森这才注意到,他朝周围看,看到越来越多人倒下,心脏洒落一地。 怪物终于开口,它说:“你看起来有点本事,告诉我,你是谁?也许我……” 艾森懒得动,无聊地掀起眼睛朝上看,分给它一个眼神,只说了一个词。 “去死。” 这对于它们来说相当于宇宙的命令。 只一句话,它必须要去死。它身体的边缘开始模糊,有无数的不可言状的东西渗透到它身体里,细微却不容拒绝的、自内而外撕裂它,要将它撕得粉碎,在撕扯的间隙、在断掉的身体部位间,填满了一种纯然的黑色,像一滴墨入水,迅速扩散,等这片黑色侵袭至它用来看世界的眼睛,一瞬间它望进了一片无边浩瀚的白,如同所有死于这个男人之手的生物,它听到那传说的“一声钟响”。 当它听到钟声,终于发现自己是被“不存在”吞没的时候,才终于知道了这是谁。 它想到了那个名字。 然后被从世界中彻底抹掉。 阴影倏地消失,亮光重回眼前,安德烈看着人群仿佛从来没有受过打扰的欢乐和热闹,转头看了一眼艾森。 艾森解释道:“那是一只‘瑞拉戈’,它们吃心脏,手法就像刚才你看到的那样,不过你在阴影里,看到的是它们还未实现的幻影,等阴影从我们头顶飞过去,它们离开,幻影才会变成现实。” “也就是没事了?” 艾森点头:“没事了。” 安德烈想到了个好主意:“技巧展示。驱魔,刚才那个就挺震撼的,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可以用来吸引人。” 艾森问他:“你被吸引了吗?” 安德烈犹豫一下,决定给他捧着个场:“嗯。” 艾森点点头:“好,我学会了。” 他们重新迈步,朝热闹的“21点”走过去,排队的人群里有人朝他们看了几眼。安德烈带着艾森径直走过排队的人群,在保安耳朵边讲了几句,保安举高隔带,安德烈拍了拍艾森,两人进去,排队的人群响起不满的抱怨。 艾森问他:“你常来这里?” 安德烈推开门:“怎么说呢,弗拉市我都吃得很开。” 音浪扑面而来,闪灯五光十色,明处酒池盛,暗处肉林兴。 喧嚣正热。 9、驱魔-9 艾森跟着安德烈,在满场变幻的灯光下,从舞池中挤过,从卡座区经过,走到吧台,在高脚凳上坐下。 费尔南多远望见安德烈带着个年轻人走来,就停下擦酒杯的手,看着两人暧昧地笑,直到他们坐下。他像只秃鹫一样盯着艾森,嘴上却在问安德烈:“还是柠檬水?” 安德烈没出声,好笑地看着费尔南多目光灼灼地盯向艾森。费尔南多只当安德烈已经回答,弯弯腰朝吧台那边的艾森靠,语气轻佻:“你呢,甜心?你想要喝点什么?” 艾森嫌弃地听着这个称呼:“你刚叫我什么?” 摸奶猫碰到一手刺,费尔南多便有些惊,他瞥了一眼安德烈,安德烈笑眯眯地给自己点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然后安德烈大约是良心发现,把费尔南多从艾森的眼神下拉出来:“这是我继子,艾森。” “前。”艾森强调,“前继子。”费尔南多闻言看着安德烈笑,又听见艾森继续说:“另外,我要可乐,谢谢。” 费尔南多转头看艾森,艾森已经不瞪他了,正在打量这个酒吧,甚至脸上还有几分天真的模样。刚被扎了一手刺的费尔南多听见这声“谢谢”,向来看人很准的他一时间竟然摸不准这位艾森的性格。他招来旁边的酒保,交代道:“这位还是柠檬水,然后,”他看了一眼艾森,“给这位小王子一杯可乐。” 酒保犹豫了一下,安德烈朝他摊摊手:“体谅一下,孩子小时候家教严,不给喝可乐。” 费尔南多弯下腰凑近安德烈,把他嘴里的烟抽出来,按灭:“不准抽。在酒吧不点酒,那就不准你抽烟。” 安德烈笑了下:“跟我撒娇啊?” “少废话。”费尔南多朝艾森望一眼,确认艾森没在看这边,就压压声音,“说实话,他是谁?” “前继子,是实话。”安德烈又拿出一根烟。 费尔南多再次从他手里把烟拿走:“扯什么,他完完全全就是你喜欢的类型,说实话,你不能骗我。” “我的老天……”安德烈试图去费尔南多手里够那支烟,烟却被费尔南多一个扭身扔进了垃圾桶,安德烈放弃了,他纠正道,“我不喜欢这种类型。” 费尔南多凑得更近,作势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按住安德烈的手背:“就是这种,个子高,脸蛋好,身条顺,年轻气盛,天真懵懂。他刚才看我一眼,我好像被一头幼豹盯着,”说到这里费尔南多迅速瞥了一眼艾森,压低了声音在安德烈耳边说,“湿了。” 安德烈翻手盖在费尔南多手上,轻轻地说:“你看,就是这种话,你绝对不能当着他的面讲。” “你怕什么?他做什么的?还在上学吗?” “我是神父。” 费尔南多一个激灵,他看向艾森,后者正平静地看过来,问道:“还有什么你想知道的?” 尽管艾森眼神平和,但费尔南多还是讪笑着没有出声,他觉得艾森不是个好招惹的人。 这位年轻的神父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隔阂,看起来和周遭格格不入。一般说来,这个年纪的人都轻佻鲁莽、不计后果,艾森也有这种特征,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也许是职业的强规范约束,赋予了他疏远的气质和某种自上而下恩赐的关怀,比如现在他平和地问费尔南多。 于是这种混杂着性格里带来的任性、轻佻,以及职业带来的疏世和高姿态,矛盾地揉在一起。费尔南多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想法,这种复杂的气质意味着艾森是个麻烦。 如果是个不经情//事的青涩守戒者,在成年的门槛张望,欲说还羞,欲拒还迎,那还好讲,成年人逗一逗处男是件有趣的事,如同招猫逗狗般你来我往,这些逗弄最后都会变成一段露水,随时间在年轻人往后的人生中蒸发。但艾森显然不同,他的眼神幽深却毫不设防,好像哪怕用指甲划一下似乎都会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痕迹,但那沉沉的目光又让人心悸,好像无论是什么样的痕迹都不过是他的一场历练,练后也许是高山崩裂,也可能是春雨润地,无从得知。 总而言之,艾森处于成长期,内心也极度不平静。任谁看都知道,这是个还没长成的年轻人,正在被世界塑型。 人生信条是不招惹麻烦的费尔南多把送来的可乐放在艾森面前,把柠檬水放在安德烈手边,和安德烈对视一眼,这一眼他就明白,起码在“艾森会是个麻烦”这件事上,他们两个人达成了共识。随后费尔南多转身离开。 艾森很困惑,转头问安德烈:“他怎么走了,不问了吗?” 安德烈耸耸肩膀,提醒艾森打起精神:“好了,现在看看,有没有你想去搭话的?” 艾森的眼睛从左扫向右,从角落的桌子看到吧台,被他眼神扫过的人里,有些对他有兴趣的早已注意到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佯装举杯,调整出合适的侧脸,笑出优美的弧度。 艾森像个没有感情的探测仪,扫了半场,喝了口可乐:“没有。” 安德烈按住他的手臂:“再看一遍。” 于是艾森再扫一遍。 在两点钟方向,吧台的另一侧,艾森的目光停了下来。 安德烈赞叹:“眼光不错。” 那位女士穿了件宝蓝色的紧身裙,在高脚凳的一侧露出交叠的长腿,和银白色的高跟鞋,一只鞋的挂扣解开,鞋挂在她脚上晃,懒散地撑着手臂,手里夹着一根细烟,正在撩起卷发,放到肩的另一侧,然后喝了口酒,感受到了艾森如同探照灯一般的目光,看了过来。只是看过来。 艾森盯着她,她也盯着艾森。 安德烈问:“你喜欢她?” 艾森没有回答。 她弹烟灰的姿势很特别,她把烟从口中拿出,翻了下手腕,手心朝上,凑到烟灰缸上弹了弹,这是个很不方便的姿势,她的手腕向上仰起,弯出一道难以言喻的曲线。 艾森站起来:“她挺好的。”他转头看安德烈,安德烈朝他举杯:“去吧。你打算用什么开场白?” “什么开场白,”艾森气势颇盛,“就直接说啊。” 接着艾森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她走去,安德烈看着他的背影痛饮一杯柠檬水,费尔南多像条鱼一样溜过来:“他好自信啊……” “我也很难理解啊。” 就在他们两人困惑之际,艾森已经走到了她的旁边,开口问:“我能坐在这里吗?” 安德烈和费尔南多仿佛在看实况转播,这会儿烟也不抽了,凑在一起进行点评。 费尔南多点评:“太粗鲁,首先应该问‘这里有没有人’。” 安德烈摇头:“太生硬了,场面氛围一点都不活泼。” 女人朝他笑笑,眼神不经意地上下一扫,大概心里有数,矜持地点了下头:“请。” 艾森坐下,女人抽了口烟,透过烟雾看他。 他说:“我叫艾森。” 她笑:“嗨,艾森。”又问,“你第一次来这里?” 艾森点了下头。 她看着艾森,把酒单推过去:“喜欢什么酒?” 艾森很乖地对着酒单看了看,然后回答:“想喝可乐。” 女人有一秒的惊讶,又马上朝他笑笑,夹着香烟的手盖在酒单上,凑近他问:“你不会未成年吧。” 艾森转头盯着她:“我像未成年吗?” 他们距离很近,艾森可以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像是九月晚熟香艳的大丽花,女人也可以看进他的眼睛,像望进平原上远处将来不来的风暴。他们对视了几秒,她退开,招招手为艾森点可乐。 点评团中,安德烈很乐观,女人是个好人,在谈话里已经尽了所能照顾新手;费尔南多则在一旁唱衰,女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说,明显是怕缠郎。 那边氛围还算不错,艾森正在问女人喝得什么酒,她没有讲,换了条腿翘起,朝旁边吐出口烟又转回来:“不如你猜猜?” “太近的事没办法猜啦。”艾森摊摊手,“不如我猜点别的。” 她托着下巴:“哦,比如呢?” “白羊座。” 她笑起来:“如果我说不是呢?” 艾森自信满满:“不可能的,一定是。” “这么自信,”她终于看起来放松了很多,“你一定很年轻。” 艾森笑起来,“那就请多多关照,拜托啦,姐姐。” 费尔南多瞠目结舌:“这小子居然会撒娇?” 安德烈淡定地喝水:“艾森大概让任何人对他有好感,一分钟之久。” 费尔南多越发赞叹,他看着艾森和人调笑,觉得这小子还是有点本事,虽然这场相交由女方主导,聊什么,距离保持多少,都是女方说了算,但艾森运气不错,初见面说不定就是一段好情缘。比如女人袒露的脖颈和艾森的碎发,融在一起的时候怎么看都是好事在途。 女人似乎被这声“姐姐”逗笑了,她开启了下一阶段,她熄灭了烟,手若有若无地碰艾森的手臂,她坐得更靠前,肩膀有意无意地蹭到艾森的胸膛,顺便送香气到艾森肺腑。一般来讲照她的经验,这会儿多数男人早已意乱情迷,以为得手从而交出控制权,接下来才更方便她主导。 于是她换了语调,变得软糯一些,她朝上看艾森,问他:“不如告诉我,你怎么猜我的星座?” 艾森放下可乐:“哦,我能看到人们一段时间的过去和一段时间的未来。” 她配合着笑:“好神奇,你是巫师吗?” “不是。”艾森看她,“我基本上算是神。” 说实话,她有点想撇嘴,但她和艾森打交道也不是为了找灵魂伴侣的,于是她又配合地笑了笑:“好吧,既然你说是。” 艾森歪歪头:“你不信我啊?” 女人摊摊手,从艾森身边退了退,她愿意配合不代表她能容忍,但她仍旧保持礼貌的笑:“猜星座,正确的概率十二分之一,不算太低。” 艾森盯着她:“4月2日,对吧?” 她愣了一下。 “你是个服装设计师,出生于墨西哥,巴黎上学,南非工作,来这里度假,因为在迪尔逊山庄有栋度假小别墅,是父母的遗产。” “什……” “结过两次婚,第一个男人卷走了你的钱,第二个没有卷走你的钱,但带走了你们的女儿,因为你以前有酗酒问题。你很想她,她现在不叫安娜了,他给她改了名字,她走的时候三岁,我想她应该不记得你了。” “……”女人伸手抓住艾森的衣领,指甲划破了艾森的皮肤,血把她黑色的指甲染红,压低声音问,“你是什么人?!” 艾森平静地看她:“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 女人僵了一下,突然间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她失手打翻了酒杯,杯里的龙舌兰洒了一桌,她也没有分心思去看,她干咽着,脸色煞白,抓起自己的外套和皮包,努力保持风度,试图起身,还要礼貌道别:“我觉得我应该……呃,先走……” 艾森放下酒杯看她:“你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他们更加有权有势,你只有你自己。” 她猛地靠近艾森,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闭嘴!不要说得好像很同情,没有人要你来评价!” 艾森张了张口,没再说话。 她站起来转过身,朝外走,急匆匆撞到了别人,连头也不回,尽管撑出体面,但也看得出失措。 艾森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转头看安德烈,看到他以后对着他摇了摇头。 费尔南多啧啧点评:“一分钟好感……”又转头看安德烈,“我本来觉得很有希望的。” 安德烈没接话,站起来说:“我出去一趟。” 他顺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走,那是酒吧的后门,坐落在一条暗巷,门口摆着一排排垃圾桶,野猫在墙上叫,地上流着脏水。他推开门,女人正靠着墙抽烟,瞥了他一眼。 安德烈看她:“你还好……” 没等他问完,她就冷笑了一下:“这是什么招数?他唱白脸,你唱红脸,很容易得手吧?两个混蛋。” 安德烈没说话,无奈地笑了笑。 她发完火,看见安德烈因为冷风打了个颤,用夹烟的手指了指他:“你要什么?” 安德烈朝后退了下,靠在墙上:“我们很抱歉。他没有故意发难的意思,任何情况下都轮不到我们评价什么。他跟我一起来的……我带他来的。”安德烈抿了下嘴,“只是想正式道个歉,希望能让你感觉好一点。” 她盯了他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表示接受。 安德烈看着她,陪她抽完这根烟。她留意到,没催他走,也没跟他说话。 于是一个女人靠着墙,一个男人站在一旁,在放垃圾桶的小巷,沉默着等一根烟燃尽。 野猫在墙上打架,老鼠在地上爬,垃圾水发着恶臭,月亮今晚也缺一半,大概应该有些感慨,她嗅到他身上同类的味道,说是“孤独”有点矫情,说是“寂寞”有些大题小做。于是沉默。 最后她平静了,抽完最后一口,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安德烈:“有些事很难讲清楚的你知道吧。” 她还是想要为自己辩解一句,也仅此一句,权当她给这一场无故遭遇的结语。 安德烈点点头:“谢谢你今晚关照他。” 女人用高跟鞋碾灭烟,长发垂在她耳边,她轻轻拨了一下,抬起头,正对上看她的安德烈。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同时笑了一下,偏转开头,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今晚她不该遇到艾森,遇到了错的人。 她拢了拢衣服:“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安德烈笑笑,用手撑开门,准备回去:“我帮你叫辆车吧,我认识这里的负责人。” “不用。”她把手插进大衣口袋,甩甩头发抬起头,“我自己会。” 安德烈点点头,转身要进去,她开口叫他:“喂。” 安德烈停下来,转身看她。 “他怎么回事?什么通灵术吗?” 安德烈耸耸肩:“有些事很难讲清楚的对吧。” 他回去的时候,艾森正皱着眉,懊恼又困惑地喝他的可乐,看到安德烈回来就问:“她还好吗?” 安德烈点点头。 艾森紧接着就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安德烈转头,对上了艾森疑惑的大眼睛,突然问:“艾森,除了羊驼那些新生物和教廷的人,你和其他人接触多吗?” “你说你们这种普通人吗?”艾森想了想,“不多。怎么了?” “直白地讲出他人的隐私很没有礼貌,而且对他人隐私表达过分关心是犯法的。” “隐私?”艾森不理解,“你们在我面前没有隐私。” “什么意思?” 艾森摊开手:“你们对我来说仿佛一本打开了的书,所有信息是平等进入我的观察的,我怎么区分什么对你们来说是隐私,什么不是。” “不说出口的就是隐私。” 艾森叹了口气:“我看到任何一个陌生人,会在他形体周围看到光晕一样的东西,光晕里是当下这个时点前一段时期和后一段时期的残影,这些画面平等地进入我的视野,换句话说,我看到一个陌生人,实质上我是同时看到了成千上万个不同时刻的‘此人’,就在一瞬间出现在我面前,所有关于此人的信息涌入我的大脑,直到我接收到全部信息,这些残影才会消失,我的视野里才会只剩下当下这个现实的人。所以,这个人前前后后一段时期内的大事小情我都一清二楚,你能理解吗?很多时候我不太想和人说话,因为对我来说信息获取过于简单,反而是那些无谓的谈话浪费时间。”艾森喝了口可乐,抱怨道,“如果不是这个诅咒,我根本不需要跟人打交道,可偏偏我有求于人。” 安德烈挑挑眉:“也就是好像近视加重影?” “你也可以这么想。” “这样的话,你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到很多陌生的人,会一下陷入铺天盖地的画面和声音中?” “过载信息流,我测试过,”艾森接过柠檬水,“最大承载量是星系的开系大典。” “哇哦。”安德烈想象了一下同时看到那么多东西,听到那么多声音,感慨起来,“你也不容易啊。” 艾森鼓着脸嘟嘟囔囔地附和,然后越想越生气,安德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如展示一下才艺吧。” “什么?” 安德烈笑笑,站起来:“走吧。” 10、驱魔-10 安德烈跟费尔南多打了个招呼道别,换来一个揶揄的暧昧眼神。艾森跟着一起出了门,因为刚碰了钉子,他的气势有些受影响,这会儿蔫了不少。 他们从喧嚣的酒吧后门出来,巷子里安静的仿佛另一个世界,艾森随口问他:“去哪儿?” 安德烈正打算回答,却被冷风一激,咳嗽了一声,他清了清嗓子要回答,就看见艾森把外套脱下来递给他。 “不用。”安德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嗓子疼而已。” 艾森也懒得说那么多,把衣服披在了安德烈身上,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思绪万千,年轻人很困惑:“所以,是开场白的原因吗?在什么时机提出我的要求比较好?” “可能是氛围的问题。”安德烈试图解释,“刚才那里人人目的性都太强,不如去个放松一点的地方。” 他经过一条街向左转,示意艾森跟过来。 新一家店也不远,一条街以外而已,但从外观看起来更像是个咖啡馆,门口有把秋千长椅,招牌是木做的,门廊矮矮的,隐约从里面穿来爵士乐,门没有关,门口有个坐在地上的白胡子乞丐正在跟着哼,看到安德烈和艾森走过来,压压帽檐向他们问好,安德烈和艾森各自回礼。 门内的空间要大得多,一个高个子女人站在门口迎宾,带他们到场内的圆桌旁坐下,周遭有人来来往往,台上有乐队在演奏。 场内的灯光是暗蓝色的,台上添些红和黄,人们的穿着打扮比起刚才所在地也要正式不少。一楼摆放着小圆桌,每桌最多三人,第一杯酒按例记在酒吧;二楼是包厢,有开扇的,就能看到上面坐着的人,有不开扇的,就只能望见一根挑杆偶尔掀起绣金属的纱帘。 场上在唱bene.king的《standbyme》,一个戴墨镜的黑人熟练地弹着钢琴,声音沙哑的胖男人正在唱到兴起,摇沙锤的男人跟着音乐动,一楼的人们听得入迷,表演者兴起,原曲的两声“darling”被重复多次,每重复都有更多观众加入进来喊“darling”,气氛实在愉悦轻松。 艾森和安德烈刚坐下,就有个抽雪茄的男人走过来拍他的肩膀,“好久不见,安。” 安德烈伸手跟他握了下,转身介绍,“这位是卢卡迈尔斯,音乐经纪人,带过thepolice。这位是艾森,我的继子。” 迈尔斯和艾森握了下手,在安德烈夸张地大吹特吹他过往的“功绩”之前先行交底:“经手过一些乐队,时间也不长。” 安德烈站起来为迈尔斯拉开椅子,迈尔斯伸腿坐下,桌上的橘灯下,艾森再次打量他。 迈尔斯身型高大,一身暗蓝色西装,口袋处别着一条红格方巾,南欧人,眼睛细长,鼻头厚实,他看起来像是个见惯风浪的人,疏远但和善,下巴方正,昭示主人性格坚毅。他抽的烟是高希霸,抽烟的手指上有只黑玉戒指。他和安德烈的关系看起来很熟络。 “这是私人空间,你为什么坐这里?”艾森直截了当地问。 安德烈愣了一下,转头看艾森,艾森直勾勾地盯着迈尔斯。 迈尔斯吐出口烟,把雪茄夹在手指间,上下打量艾森:“眼睛是绿色的人,倒比较少见。” “你还见过谁?” 为了缓解气氛,安德烈插进两人中间,看迈尔斯:“能带我上去吗?”他指了指台上的乐队。 艾森的注意力倒是转移地很快,跟着一起看过去,迈尔斯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去,单手系上西装扣,伸手请了下,带安德烈上台。 艾森伸手拉住安德烈:“你唱歌吗?” “不唱。” 正是一首歌唱完,收了个悠长的尾,余韵未散,仍不尽兴,安德烈走上台去,有认出他的人吹了声口哨,鼓了几下掌。艾森环视全场,发现安德烈说自己混得开,可能不是在开玩笑。 主唱朝大家挥手,下台喝酒去了,安德烈拿着萨克斯风站到台上,弯腰对钢琴师说了什么,然后对鼓手点了下头,鼓手会意,敲起前奏,一段轻快的短奏,几拍后,钢琴声加入,又四拍后,安德烈终于吹出第一声悠长的旋律。 吹的是davidsanborn的《comin\''''''''homebaby》。 艾森四下看的目光,就在这第一声时回到了安德烈身上。 白蓝色的光照在他身上,安德烈微微低头,黑色的碎发从耳畔后落下散在白皙的脸颊边,又放松地屈着一条腿,慢慢地打着拍,在某声长调时,他仰仰身,抬起头,光便撒在他光洁的额头和脖颈,旋即他又倾身,随性地吹这首懒散洒脱的曲子,他的脊背和身体在光下勾出一道利落颀长的影,全场男男女女的目光都看向他,有上流的,自然也有下流的。 艾森远远地盯着他,看台上风骚又夺目的表演……说不定过于风骚了。 可能……这就是…… 魅力? 艾森立刻又想,如果自己也有这种类似于“魅力”的东西,会不会容易被人爱一点? 艾森正在思考,酒保在他桌上放了杯柠檬水,并弯腰向他解释:“东角请的。” 艾森不动:“谢谢,我不需要。” “不是给您的。” 艾森没有想到,这只是开始,安德烈仍在台上,台下他们的桌子上堆满了络绎不绝送来的柠檬水,有插柠檬片的,有配薄荷的,有酿过玫瑰汁的,琳琅满目摆满了桌子,再来的只能借用了隔壁的桌子,杯旁还附赠了各式各样的小卡片,有纯粹的欣赏,自然也有联系方式,更有些仿佛暗号一样的符号。 情场菜鸟艾森又被震撼了,早知道才艺展示这么管用,早上台亮个嗓不就好了。 而台上的安德烈在安可声中摆了摆手,下了台,走回来,看了眼满桌的柠檬水,又看了眼满脸严肃的艾森。 “所谓才艺展示,”安德烈坐下来,“大概就这样,以我的经验来讲,还是比较有用的。” 严肃的艾森转过头看他:“没想到你还有这种……这一面。” 安德烈挑了杯纯柠檬水,看了眼附赠卡片,转头去找卡片上写的桌号,远望那桌的一位女士,抬起杯子举了举,那边也抬起酒杯示意。安德烈喝了一口回答艾森:“怎么会,你见过的,你小时候我还给你唱过歌。” “不一样。”艾森坐直,甩甩头发,郑重宣布,“现在我是个成年人了,我看世界有不一样的角度。” 安德烈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在艾森灼灼逼人的目光下忍下笑意,并咳嗽了一声试图掩盖:“好,你说是就是吧。” 他这一敷衍,艾森少爷脾气就更上来了,又愤愤说不出话,皱着眉抿着嘴,脸颊有点鼓,像只刺豚,盯着安德烈,给安德烈一个机会说软话并递台阶。 但安德烈觉得身边有只刺豚挺好的,所以他装作没看见,他在桌上的柠檬水中看见了一张红色的卡片,挑了下眉毛,拿过来看了看,上面只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字母n。 “我去办点事,等下回来。” 安德烈站起来,走到迈尔斯身边,把卡片递给他看:“柯蒂斯夫人在?” 迈尔斯朝二楼看了一眼。 “好吧,那我要上去跟她打声招呼,我惹不起她。”安德烈叹口气,“帮我看着艾森。” 迈尔斯点头,安德烈认真地强调:“别惹他。” 迈尔斯笑了笑,不置可否。 安德烈朝二楼走去,他猜想柯蒂斯夫人偏爱吉利数,那么房间数不会变。 他在门边敲了两下,里面有人为他拉开双开门,他看见长沙发上几位夫人的背影,正通过服务生挑起的纱帘朝台下看,没有人转身。安德烈绕过沙发,站在沙发侧前,看向中间的女人,朝她欠身:“柯蒂斯夫人。” 柯蒂斯夫人把眼神转到他身上,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一些,安德烈便朝前走走,保持一个礼貌的距离。 沙发上悠闲地散坐着五六位夫人,均龄五十上下,高矮胖瘦不一,但穿着全都轻便华贵,有精致的妆发,和不沾春水的手指,或尝几颗葡萄,或摇一杯红酒,兴致正起,目光三三两两落在安德烈身上。中间的柯蒂斯夫人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脸型圆润,天生福气相,一双眼睛精明无双,甚至透出点刻薄,她为人挑剔又权势颇大,自然有高位者的矜持。 “很久不见啊,安。” 安德烈笑了笑,规规矩矩地站着。 “我听说你又在赌场输了十年?” “越传越奇怪了啊。” 柯蒂斯夫人悠悠地放下酒杯:“坐吧。” 安德烈顿了两秒,看向她:“今晚不行,今晚我得拒绝。” 夫人们眼神一变,纷纷盯向安德烈,有人随手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砸出一声不满的响声,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有位皱着眉的夫人已经准备开口,但柯蒂斯夫人却抬抬手阻止她发火,微笑着看安德烈:“你应该知道,我不太经常听到拒绝。” “我很抱歉。” 柯蒂斯夫人轻轻抬起手,勾了下手指,安德烈会意,把卡片还给她,她用纤长的两根手指夹着卡片,翻了翻,笑了一声,看安德烈:“你应该知道,是谁在这个城市里关照你。” “我明白。” 柯蒂斯夫人朝前坐了坐,把卡片还给他,“那好吧,下次。回见,安德烈。” 安德烈和夫人们道别,准备离开,侧座的一位夫人抬起手止住他,捏着一颗葡萄递给他。安德烈弯下身,从夫人手指间咬下葡萄,注意不碰到她的手指,在夫人们笑盈盈的目光中,既不献媚也不故作矜持,他浪子当多了,时运高高低低,情人来来往往,练就尺度拿捏正好,他既有本事把西装穿出点颓丧的味道,也自然有本事在金主面前做个听话却驯不化的无心人。 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夫人们的眼神跟着他,他从容地走到门边,扬了扬手中夹着的卡片,笑起来,说了声晚安。 安德烈刚下楼,就被迈尔斯一把拉住,眉头紧皱的迈尔斯指着台上,一字一句地说:“你得把他给我弄走。” 安德烈朝台上望去,艾森正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指着观众席:“什么?我的音乐哪里有问题?” 11、驱魔-11 十分钟前,艾森看着满桌的柠檬水,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才艺展示,如此立竿见影,那艾森必须拿出自己的杀手锏,为大家高歌一曲,展现音乐王子的风采。 他说干就干,站起来直接走上台,途中经过了目瞪口呆的迈尔斯,后者甚至忘记拦他问一下要做什么。 艾森站在台上,拍了拍话筒,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他对着台下笑了笑,背着手,弯弯腰凑近话筒,好声好气地开口:“女士们,先生们,我来展示一下我的音乐。” 他乖的时候很讨巧,举止又大方得体,观众们也愿意给他个机会,于是场下响起了鼓励的掌声,和一些口哨声。 但艾森接着又说:“不用谢。” 他转身在钢琴师耳边说了什么,又站回话筒前,把碎发拢在脑后,灯光换成深蓝色,钢琴声在他背后响起来。 「sayyousayme」,lionelrichie。 前奏之后,众人的目光集中在聚光灯下。 艾森一脸沉浸在音乐中的表情,轻轻地开口…… 就这第一声…… 短短的四个单词…… 就是撒旦本人…… 也发不出如此罪恶难听的音调。 从第一个字母,就开始走音…… 像玻璃划金属,像狗和猫打架…… 上帝如果在世,会和路西法携手跳地狱。 因为过于难听,场面一度安静了几秒。 这份安静错误地给了艾森莫大的鼓励,他为自己的音乐深深陶醉,一把摘下话筒,朝观众靠近,深情演唱,他唱到“ihadadream”,便伸出手积极地同现场观众互动,刚吸足了气准备唱下一句,就听见台下说:“别唱了,太难听了。” 艾森的歌声骤停,要不是台下太暗他找不到人,一定要狠狠地瞪过去。 他的目光在观众群里巡视,只听见嘘声和笑声渐起,但艾森实在自信过头,他第一个反应是:“听到了吗?大家和你的意见不一样。谢谢大家的支持。” 在逐渐放大的笑声中,艾森终于明白了,原来大家都没有欣赏水平,看来人类是要完蛋了。 他对着观众摇头:“你们的鉴赏力太差了。” 下面响起一阵杂乱的呛声,越来越多的人说他唱歌难听,不要称之为音乐,少耽误大家时间,叫他下场去。 艾森指向观众席:“什么?我的音乐哪里有问题?” 杂七杂八的回声艾森听不清,他远远地望见下楼来的安德烈,便指向他:“安莉,告诉他们,我的音乐怎么样?” 前面的人也安静下来,转头看安德烈,不嫌热闹的灯控把灯打在了安德烈的头顶,鼓手还更不怕事大地敲了几声重鼓,仿佛要揭晓什么大奖。 本想尽量不惹人注意的安德烈一脸生无可恋,看看艾森,后者正一脸郑重地望着他。 “只能说……”安德烈斟酌措辞,“不是很悦耳。” 艾森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是吗?” 台下气盛更盛,准备看这小鬼出丑,兴许还要再犟几句,羞红了脸,再不情不愿地落荒而逃,今晚独自反复咀嚼今晚丢的人,刻进他自大狂妄的青春期。 但艾森只是认真地想了下,然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样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 他把话筒插回话筒杆,“抱歉各位,今晚全场的酒我请。”说着两指碰了碰额头,又向前潇洒一甩,做了个巴顿式的敬礼,“祝大家夜晚愉快。” 艾森走下来,来到安德烈面前,耸了耸肩,“我的音乐评价一向很不错的。” “比如呢?” “比如地狱年会,他们求我唱的,还一直要我返场。” “嗯……” 艾森和他对视,理解了,但又继续解释:“……不过天使也说我音乐超越了人类范畴……哦,那有可能是它们需要我杀个东西……不过教廷也说我的音乐非常超越世俗……哦,有可能是他们需要我保护……不过我爸妈……哦,好吧,懂了。” 安德烈把手搭在艾森肩膀上摸了摸,笑着摇摇头:“我们温室里长大的艾森啊。” 艾森晃了下肩膀,把安德烈的手甩掉,又转头看他:“现在做什么?你说的不管用啊。” “你要找你擅长的才艺。” 艾森自信得明明白白:“我什么都擅长啊。” “你真是……没有一点数是吧。”安德烈摇头,“不过也不怪你。” 艾森兴致缺缺地坐下来,又在酒单上找可乐,抬头看了一眼安德烈,威胁他:“想吧,给我想出一个才艺,不然不给钱。” “钱难赚啊……”安德烈也坐下来,挑了一杯柠檬水。“你选一个你擅长的,驱个魔吧。” “这里也没有啊……不然我把羊驼叫过来,然后把它驱掉?” 安德烈一时无语,决定替艾森在全场找一找。他看到了一个频频投来目光的四十岁的男人,戴着眼镜,有些促狭地坐在墙角,习惯性地拨弄头发,总是偷偷瞥艾森。安德烈凭直觉就知道,这个人性癖与众不同,决定这个就算了。 他继续找,看到了一个跟父亲来的女孩儿,也许二十岁出头,打了鼻钉,故意穿气死老爸的超短裤,染五颜六色的头发,嚼着口香糖冲她老爸翻白眼,不翻的时候就盯着艾森看,认为艾森这嚣张的厌世脸一定能惹恼她老爸,所以对艾森很感兴趣。安德烈决定也算了。 他再朝门边看,看到了一个男孩儿,打扮应该是个大学生,年龄也许和艾森差不多,穿了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双肩包放在手边,黑色长裤,褐色的牛津鞋,有一头柔顺的黑发,打扮清爽,浑身几乎毫无装饰,正在和同学们聊天,只偶尔趁话间,会转头飞快地看一眼艾森。 安德烈转过头:“艾森。” 艾森懒洋洋地分个眼神:“嗯?” “你考虑男生吗?” “什么?” 安德烈朝艾森靠了靠:“门边有个男生,”他示意出是哪一位,“你愿意试试吗?” 艾森顺着安德烈的目光看去,正巧那个男生也偷看过来,直直地撞到艾森回头,着急忙慌地撇开脸,但艾森仍旧盯着看,在一群学生里找了找,看到了白衬衫。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吧。”他说着站起来,径直朝男生走去。 安德烈在他背后看着,又挑了一杯柠檬水。 艾森走到那群学生面前,弯弯腰:“打扰了。卢卡斯,能跟你聊聊吗?”他后半句话对着白衬衫男生讲。 学生们愣了一下,很快就暧昧地看向卢卡斯,离他近的女生撞了撞他的肩,笑着叫他快点去。看得出来卢卡斯是个不太经历这种瞩目和场面的人,他有些紧张,本能地打怯,看着艾森的眼睛,脱口而出:“我走不了,我还有杯酒没喝完……” 艾森有点困惑:“什么?” 旁边人替他解释:“他赌输了,要喝了这杯。”卢卡斯坐着没动,抱歉地看着艾森:“我想我要慢慢喝,因为我不太舒服……” 他的同学们早就在催他,说一个傻赌约而已,不要较真了,但他们越说卢卡斯就越脸红,越反而一动不动。 安德烈已经换了个能近距离看的座位,一边看一边摇头,这么纯情羞涩又欲迎还拒,他从少年期就没有经历过了。 艾森说:“我来。” 卢卡斯愣了一下,艾森从他手里拿过酒,仰头一口喝光,退后一步轻佻地扬了扬下巴:“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吧,卢卡斯。” 同学们起哄,推搡卢卡斯,把他从他们中间推出来,几乎推到艾森身上,但艾森偏了偏身,没有碰到。 他们俩往外走,同学中一个朝艾森扬扬酒杯:“谢了,今晚你请全场的酒。” 艾森点点头:“不客气。” 卢卡斯脸红透了,跟在艾森身后走,意识到他们向酒吧的后门走去,越走人越稀少,越走灯光越暗。他听说过有的人是这样的,第一面就会这样……他深呼吸,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抬头看艾森的背影,干咽了一下。 随后一阵冷风,他抬头,发现他跟着艾森出了门。 巷子里?也可以。他抬头看了看昏暗的路灯和角落里堆放的箱子,好的,可以靠坐在箱子堆上没关系。他伸进口袋里摸了摸,还好,还有两个,希望够今晚用。他又看了眼艾森的发梢、肩膀和腰,腰线劲瘦利落,看起来很有力量。 然后艾森停了。 卢卡斯和转回身的艾森对视,艾森一言不发,偶尔看看角落,卢卡斯想他应该先开口。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你叫什么名字?” “艾森。” “我叫……”卢卡斯愣了一下,突然回想起来,“你刚才是不是直接叫了我的名字?” “嗯。”艾森好像在角落里找到了什么。 卢卡斯打量了一下他,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所以……你找我干什么?” “哦,我给你展示一下我的才艺。” “……什么?” 艾森笑起来,指着角落里的一只柴犬:“我给你表演一个驱魔。” 卢卡斯愣了半天,眨巴着眼,看艾森走到角落,蹲下来,一把按住狗的脖子,可怜的狗顿时凄厉地叫起来。 艾森有点兴奋:“你看它,现在已经被附身了,接下来我……” 卢卡斯终于反应过来,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推开艾森,把小狗抱起来:“你他妈有什么毛病!” “嘿,注意你的措词。”艾森皱起眉,但继续解释,“不要被它的外表蛊惑,刚才我就感觉到有点什么,应该就是它,它附身的时间太长了,这只狗快死了,它也跟着衰败下去,所以才……” 卢卡斯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艾森也不伸手拉他,只是绕过去挡住了他的路,有点不耐烦:“你怎么不听人说话啊,我正在讲很严肃的事。” 卢卡斯盯着艾森在路灯下半明半暗的眼,那笃定的神情和扯淡的话,说恶魔附身到一只狗上,还说得自己特别相信,仿佛一个神经病。 卢卡斯这么想,也就这么说:“神经病……” 他想绕过去走,但艾森拦住他:“怎么一直骂人。你把它给我留下,我驱一下魔,你就明白了。” 卢卡斯低头看这只小狗,小狗瞪着无辜的双眼,胖乎乎的脸,呜咽着往卢卡斯怀里缩,又冷又惊地发着颤,被神经病缠上,可怜得要命。 艾森伸手朝卢卡斯要狗,卢卡斯白他一眼:“傻逼……” 艾森很严肃:“年轻人,我们要好好谈谈你骂人的问题了……不过首先,把狗留下。” 卢卡斯已经懒得理他了,转过身朝旁边的门走,边走边骂骂咧咧。 艾森不耐烦地叹口气,也懒得废话了,一步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盯着卢卡斯怀里的狗,问狗:“你叫什么名字?” 这种问狗名字的行为实在过于傻逼了,卢卡斯没忍住,一拳砸在了艾森的脸上,艾森愣了一下,卢卡斯快步往前走。 艾森一把拉住卢卡斯的手臂,把他转了个圈拽回来。卢卡斯猛地抬头看到了艾森那张不耐烦的脸放大在自己面前,心跳乱了几拍,但下一秒就看见艾森顶着这张漂亮的脸又低下头去问狗叫什么名字。 卢卡斯只想再打他一拳,就听见怀里的狗用苍老的、仿佛指甲划黑板的声音回答:“利福斯……” 艾森满意地看着它,刚要开口,就看见卢卡斯惊恐的脸上顿失血色,脱手把狗朝他砸过来,吓得转身就跑,而狗体内的东西猛地离体要朝卢卡斯扑去。 艾森对它说:“回来。” 跑远的卢卡斯边跑边喊:“谁他妈要回去!疯子!” 艾森困惑地望着卢卡斯跑远,才低头盯回它,普普通通地轻声说:“我驱逐你。” 他手里炸过一瞬的火光,灭后只剩一只虚弱的小狗,几乎睁不开眼,肚皮轻微地起伏着。 艾森抱着小狗,搞不懂他怎么不动,有双手伸过来,把小狗接了过去。 艾森抬起头,看见安德烈垂下的黑发。 “我来吧。”安德烈看他,笑了笑,“他需要吃点东西。” 艾森点点头。 安德烈朝他凑了凑,伸手摸了下他的脸,那里刚被卢卡斯揍了一拳,红了一大片:“那你呢,你需要什么?” 艾森偏了偏眼神,看着安德烈停在他脸颊处纤长的手指,干净的指尖,以及手腕皮肤下流动的红色,闪着一点金蓝色浅光。 这会儿他有点委屈,又接二连三被人拒绝,可怜兮兮地嘟着嘴。 “如果一直没有人爱我,你能不能爱我?” 安德烈温柔地看他:“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是说如果。”艾森耸耸肩,“这有什么重要的,我不缠你,你又那么多经历,肯定不在意,你只要说句话就好,反正这种事你很熟络,不需要那么认真嘛。” “是不必认真。”安德烈笑起来,挑了挑眉,“但不能是我跟你。” 艾森切了一声,偏开头嘟嘟囔囔:“怎么这么小气……” 安德烈当自己没听见,抱着狗往回走,艾森惆怅地跟在他身后,年轻的脸上愁云密布。 迈尔斯走过来,看看安德烈怀里的狗,“它应该没事,我让人给它找点吃的。” 说着他朝后招了下手,来了个服务生接过了狗。 艾森听见他的话,苦兮兮地看他:“它没事,但我要变成青蛙了。”说完也不管迈尔斯一脸震惊,拍了拍安德烈的肩,语气仍旧很丧:“我去洗洗手……” 迈尔斯皱着眉看安德烈:“这小子怎么回事?” 安德烈耸耸肩:“青春期。” 他刚坐下来没一会儿,就听见卫生间里传来一阵响动,似乎还有什么东西的撞击声。安德烈警觉起来,起身快速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在门口的时候撞到了出门的艾森,艾森昂首挺胸,气色红润,先前的丧气一扫而空,撞到安德烈后皱着眉把他轻轻推开,盯着他瞧。 “里面刚才怎么了?” 艾森平淡地转头看了一眼:“没什么。” 然后他猛地拍了下手,笑起来,目光灼灼,似乎想到了个好主意:“我想到该怎么办了!” 安德烈耐心地准备听他下一步的求爱计划。 却只看见艾森眼睛一亮,郑重宣布: “解决不了女巫的诅咒,就只能去杀女巫了。” 他把手放在安德烈肩上,声音低沉:“现在有你了,我的红泥,你要给我指条路,我们要去找女巫,然后猎杀……把她们通通杀光!” “我以为你不能杀人。”安德烈说,“只能杀超自然生物。” “理论上是,”艾森眉头一拧,看起来戾气十足,“不过谁能监管我呢?” 他说完抬腿就走,走了几步转头看安德烈:“走啊。” 安德烈看了一会儿他,才走到他身边。 出门的时候,他们向迈尔斯告别,迈尔斯望着他们走远,才慢慢地转回脸,摇了摇头。安德烈,为什么又要招惹爱得莱德的人,徒增烦恼…… 迈尔斯把手里的酒喝完,起身向吧台走去。刚到楼梯边,一个服务生突地冲过来撞到他身上,服务生抬起煞白的脸,浑身发着抖,嘴唇颤着发不出声音,一手抓着迈尔斯的衣服,一手抖着向后指。 迈尔斯把他扶正:“慢慢讲,怎么了?” 服务生压低了声音,凑近迈尔斯:“卫……卫生间……死人……死人了……” 迈尔斯一听,皱紧眉头,大步流星地朝卫生间走去。他拉开双开门,朝里走了两步,一眼就看见倒在洗手台地上的尸体,血流了满地,头几乎断掉。 就是见多识广,生死场里走几遭的迈尔斯,在辨出尸体的身份时,也顿时大惊失色,倒抽一口冷气,高大的身形竟踉跄了几步,撞在了门框上。 “怎么可能……” 12、猎巫-1 凌晨两点的狭窄街道里,人烟稀少,路灯倒是还亮,照出艾森和安德烈一前一后两个影子。艾森有些亢奋,想到大闹一场就迫不及待,安德烈叼着烟,懒洋洋地跟在后面,他有点困了,这个年龄确实不太适合通宵。 艾森突然停下来,转身看他:“好了,快脱衣服吧。” “什么?”安德烈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地图啊?” 艾森点头,往后退了一步,给他留出点位置。 安德烈边解开衬衫扣子边抱怨,尽管由于他嘴里还有支烟嘟嘟囔囔的听不清:“每次都要这样,如果是冬天怎么办……” 艾森伸手捏住安德烈嘴里的烟,烟灰扑簌地落在他手上,安德烈疑惑地看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也不再咬烟。 艾森便轻轻地把烟从他口中拿出,捏在手上:“没听清,你说什么?” 安德烈已经解开了扣子,两手一摊:“然后呢?” 艾森随手把烟塞回安德烈嘴里,又弯弯腰凑近他的脖子瞧:“然后来找女巫。” “从我身上?” “从你身上。”艾森说这话的时候抬起头看他,烟雾横在两人中间幽幽地飘,拉开暧昧的距离。 艾森站直身,仔细看了眼安德烈的身体,没在正面找到,就用手指了指,“你转个圈。” 安德烈在原地停了几秒,脑海里反复回播着银行账户增加的数字,慢慢地转过身,把衣服脱下,卡在手臂。他转头问艾森:“这样行吗?” 艾森在他背上找,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艾森手冰冷,激了安德烈一下,他朝前移了移,艾森按他的手加了些力气,稳稳地捏住他的肩。 安德烈发觉这小子手劲够大,成长中的年轻人真是来势汹汹,但艾森的手实在很凉,他转头看聚精会神的艾森:“喂,凉啊……” 艾森一听抬起头,才注意到。 “哦,抱歉。”他把两只手搓了下,然后吹了吹,才重新放到他肩膀。 安德烈什么也看不到,就知道有个男人在他背后按着他的肩,盯着他的背,一般而言在他的认知里,这种动作,都不是在做什么正事。 “怎么,还能在上面寻人?” “不是,只能找地点。”艾森盯着他背上若隐若现的红色脉络,偶尔闪光的金蓝色光点,伸出手指沿着某条不甚清晰的线一点点跟着画,安德烈颤了一下,艾森没注意到,继续说,“有个地方是她们之前跟我做生意的地点。” “你和女巫做什么生意?” “买卖红泥。”艾森看他,“直到我们合作破裂之前,我们都是很好的生意搭档。” 安德烈幸灾乐祸地吹了声口哨:“所以我身上的是你现在能找到的唯一红泥?如果没有我你怎么办呢,小艾森?” 艾森的手正好移到他的腰腹,一把捏住他的腰侧,安德烈猛地一惊,伸手扶住了墙,听见后面艾森语气平平地学他说:“既然我是你脱离债务泥潭的唯一方法,如果没有我你怎么办呢,小mommy?” 安德烈听见这一声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决定还是不去激年轻人,现在年轻人吃得好,发育都早,摸逆他们的毛他们就要发疯。 艾森似乎终于找到了,他点着安德烈背上的一个位置,看了一会儿,然后双手拎起安德烈的手臂处的衣服,非常绅士地给他穿上,动作之体贴让安德烈想起了饭店里的服务生。 “好了,先生,我们走吧。” 他们还没动,就听见巷口传了一阵响声,有谁踢翻了地上的罐子,那人一边退一边捂眼睛:“没事啊没事,你们继续……” 艾森转头跟安德烈说:“他这么倒着走,还得再撞一次。” 安德烈摇头:“不会,他都走了一遍了。跟你赌。” 说话间,那人咚地一声又撞了一次垃圾桶,手脚轻快地翻身起来,赶紧离开,没有回头。 艾森耸耸肩:“我说什么来着。” “不公平吧,你不是能看见将要发生的事吗?” 艾森得意洋洋地笑起来:“那你还跟我赌啊。” *** 十分钟后,当安德烈站在一百五十六层大厦的楼顶边缘向下看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头问站在他身边伸展手臂,一副拥抱天空又要拥抱大地样子的艾森:“你确乎、确定,是神吗?” 艾森大咧咧点头:“嗯嗯,跳吧。” “……” 艾森说着就要拉他挑,安德烈巧妙地闪了一下没让他拉到,扭身走下台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再解释一遍,怎么我们跳下去就能实现时空穿越呢?” 艾森站在大厦边缘,风把他的头发吹起,和背后广袤暗沉天空相比过分单薄的人类身躯在风中有轻微的摇晃,看得人胆战心惊。 “哪里不明白?” “你下来再说。” 于是艾森跳下来,站到安德烈身边,耐心地开始解释: “首先,我们不是进行时空穿越。‘时空穿越’指的是在同一条时间线上向前或向后移动。我们要进行的,是‘时间线之间的穿越’。” “哦,平行宇宙?” “……你这么想也可以。那么就有必要对‘时间线’做一个简单的描述。假如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时间线,因为能量的震颤在此刻衍生出了一条分叉,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该分叉没有消失,那么就诞生了两条时间线。每条时间线随着自身的发展,会发生不同的演变。好比从一点引出两条直线,直线不会再相交——当然这个比喻有些理想化,时间不是一维线,自然会有震颤、波动甚至回环,但拉长来看,抽象地讲可以称之为‘时间线’,因为它终归是要不可逆的。” “有多少条时间线?” “数不胜数,从时间存在开始,时间线的诞生和湮灭都每时每刻在发生。”艾森停了一下,“所以我在时间线中穿梭,就需要给时间线编号便于管理。” “所以别的时空也有我们?平行宇宙的我们,此时此刻的我们。” “不能这么讲。一方面由于分叉时间线的演化速度和原线会有较大的区别,可能在分叉后,我们这里过了两秒,另一条过去二十年也说不定。所以这种演化速度的不确定性,导致很难有完全相同的两条时间线。但确确实实,我们存在于很多时间线,但‘我们’之间的差别很大,有的可能已经死了,有的可能性别不同,有的也可能从来没有诞生过。 另一方面,概念上讲,时间是凌驾一切的。时间>宇宙>星系>生命,有些时间线衍生之后,很多情况下人类根本就不会诞生,星系也不是时间线的必要演化,有的时间线就只是空荡荡地存在着,有的时间线演化出了一种壳,其中诞生了高等智慧生物,根本不存在星系。我们和其他时间线的共同点,除了时间凌驾于我们之上,就是我们都存在于时间下的‘宇宙’中,而这也就意味着,”艾森有点兴奋地看他,“物理,是通用的。” “这么讲起来,我们是很特殊的存在?” “不特殊,”艾森摇头,“只是巧合。碰巧某次分叉的时间线继续演化发展而不是自行湮灭,碰巧这条时间线上诞生了星系和地球,碰巧这条时间线上诞生了人类,碰巧你和我相遇,都是碰巧而已,生命不重要,个体不重要,我和你都不重要,我们只是宇宙中的一个巧合。” 安德烈挑挑眉:“这么多巧合,在我听来算是‘特殊’了。” 艾森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太自恋了。” “不过你说你自己是神,也觉得自己不重要吗?” “我个体不重要。只是身份重要。” 安德烈笑笑,没有说什么。 “所以呢,我们为什么要跳楼?” “时间线穿梭一般指点对点,即从某一时间点a到另一时间点b,形式分为两种主要类型。一种是在我们这条线上的前后跳跃,另一种是不同时间线间的穿越。笼统地讲,基本包含离开当下时间点a,中途调整,以及降落在新时间点b三个步骤……” 安德烈笑起来:“就好像那个问题,把大象关在冰箱里需要几步。三步。第一步,拉开冰箱门;第二步,把大象塞进去;第三步,把冰箱门关上。” “……这么想也可以。更详细一点的类比是,卫星发射过程。第一步,卫星借助运载火箭动力达到脱离速度,离开行星a;第二步,改变飞行速度调整绕行星运行半径,变换飞行轨道;第三步,如需降落在行星b,则调整飞行速度至绕行星b轨道,直至安全降落。当然,具体涉及问题要比我复述的复杂得多,但原理是相近的。” “所以我们的速度哪里来?跳楼来?” “你说得对。但实际上速度是能量的一种形式,是动能。现在让我们把讨论放回时间线。卫星需要能量离开原本的行星,是因为其处于该行星的引力场中,行星的引力对其作用是强大的。同理,力场、磁场、电场也是无处不在的,而时间线——抽象来讲——也自然有一个类似‘场’的存在,暂且把它称为‘时间场’。可以推论,时间场对所有时间线上的物质具有强约束力,离开这样一个场,需要非常强的能量。举例而言,当物质和它的反物质相遇,发生‘物质-能量’转换,产生巨大的能量,同时物质与反物质同时消失,称为湮灭。现代物理认为,湮灭一旦发生,必是完全的。理论上来讲,当湮灭产生的能量以光子等形式释放时,这种说法是正确的。但当特殊物质——如暗物质——进行湮灭,释放出千倍于此类反应的能量作用于时间场时,场自身会将此类能量巨大的物质‘弹离’时间场。由此,通过巨大的能量直接地作用于时间场,可以完成离开当下时间点a这一动作。” “太麻烦了,为什么不搞一个隧道?就是那种在原地画个圈,走过去就可以穿越的东西。” “那个是虫洞,虫洞也是确实存在的。我之前有说过,不同的时间线演化速度是不同的,可以把两条时间线简单地想象为两列速度不同的火车,有个人从其中一辆的窗户向另一辆搭一根棍子。由于火车的运行速度是无规律变化的,某一时刻两者或可达到相同的速度,那么这条棍子便可以稳定地搭起来,而当双方速度再次不同时,棍子只能断掉。虫洞就是两条时间线达到同一速度时的产物,它一头连着这边时间线上的时间点a,另一头连着那边时间线上的时间点b。它的出现难以预测,且极不稳定,它们时时刻刻发生在不同的时间线之间,又很快消失,不适合进行穿越。” “所以你平时是怎么走的?” “当我从a点‘弹离’原本时间场后,会来到一个我称之为‘中转站’的地方。它实质上是一种克尔-纽曼黑洞,即它内部具有电荷且自身旋转,这两种特质对我来说非常有用。一方面当我被弹离后可以在瞬间能量过剩时被它接收,另一方面我可以通过和其内部电荷反应作用产生能量改变旋转速度从而送我到下一个时间场。这也是我需要红泥的原因,我不是用它来当地图,我是靠它流动及结点的速度来推算不同时间线的内部场力,推算降落所需速度及能量。” “……所以为什么要跳楼?” “嗯……”艾森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表达,“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一个‘能量体’。我能看到他人的‘过去’和‘未来’也是这个原因,但我靠近他人时,我的存在会使得他周围的时空发生扭曲,在我眼里便可以呈现出前后一段时间的画面。但当双方能量充分交换均衡后,这样的扭曲便会停止,所以可以说只对陌生人有效。因为‘能量体’的特殊性,我可以通过恰当的行动从而产生巨大的能量,但我们所在的这条时间线上地球的引力太弱,能量场也不够,我不能原地自身反应产生足够的能量,因此我们可以跳个楼。这个层数往下跳,重力势能转换成动能,催化我自身的能量反应,差不多快到一层的时候就可以穿越啦!” “……”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明白?” 安德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好人,尽管知道我听不懂,兴趣也不大,还是详细地向我解释,虽然我跑神了,但不是你的错。” “嗯?” “但是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职业不适合我,现在我要去吃点夜宵,你来吗?”他说着就要离开。 艾森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哪里不明白可以继续问嘛,还是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跳楼……”安德烈轻轻拨开他的手,“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艾森跟在他身边,好声好气:“你放心,我做很多次了,不会伤到你的。” 安德烈朝旁边走:“巧了,这种话我也常听也常说,都是在床上。说起来那才是适合我的地方,我去混日子了,伟大事业就不要找我了。” 艾森绕到另一侧:“我发誓,你一定是安全的好吧?” 安德烈再朝旁边走:“哦好,你刚才不还在说生命和个体不重要吗,怎么还变换观点呢?年纪轻轻,过于滑头。” 艾森一把拉住他,耐心耗得差不多了,皱着眉问他:“那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一起来?” 安德烈笑起来:“做什么都不可能。” 他安德烈再怎么放浪形骸,凌晨跳楼这种傻逼事也是不做的,即便是艾森也不会陪着玩的,三十五岁,早上还要洗洗脸打零工,大半夜听十九岁的小屁孩讲什么女巫、恶魔和物理学? 诚实地讲,只是敬业而已。 艾森抿抿嘴,像是赌气,快走几步跃上高台,站在风里,低着头看他:“你来不来?” 安德烈看着艾森站在百层大厦的边缘,形单影只的背影之后,是暗沉无边的夜空,星星铺在他背后,地平线隐约透出点浅红的光,勾出艾森身体的边线。他站在风里,浅金色的头发被吹起来,露出年轻的脸,脸上既期待又倔强,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剧烈地晃,他在风中孤单地高立着,看起来不顾一切,又好像需要人帮助。 安德烈鬼使神差地朝他走了几步,开口:“……我有一个条件。” 艾森大喜过望,连连保证:“你说你说。” “你能不能等我走了再跳?”安德烈诚恳地说,“我不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艾森的目光逐渐沉下来,他动了动脚,身子晃了晃,看得安德烈一阵冷汗。然后艾森蹲下来,朝他勾了勾手指。 安德烈朝他又走了几步。 艾森盯着他的脸,认真地看。 距离近到这个地步,安德烈才仔仔细细地看了遍艾森这张实在长得很不错的脸,没来由地回忆起费尔南多说他就是自己会喜欢的那种类型,以及那个贴切的绰号——小王子。安德烈扪心自问,如果艾森不是赫尔曼的儿子,他说不定确实会感兴趣。 艾森歪了歪头。 ……等下…… 艾森突然伸手紧紧环抱住安德烈,安德烈被拉过去,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艾森又将下巴抵在安德烈肩膀。 而此时也正是安德烈同时发问:“等下,你脸上的伤呢?” 艾森双臂收紧,轻声地对着安德烈的耳朵说:“对不起。” 接着他向后一仰,带着安德烈向后栽去,一同坠下一百五十六层大厦,风在耳边呼啸,暗夜沉沉,他们向地面落去。 13、猎巫-2 安德烈被艾森紧紧地搂在怀里,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直挺挺地向地面砸去,他看见地面上蝼蚁般的车疯狂地迅速放大,原来只有短短一道的行车线瞬间拉展,他越落越快,几乎嗅到柏油马路的气味,看见了车线上一只瓢虫,当他竟能看清瓢虫的翅膀的脉络和那些微小的震动时,他终于意识到这小子来真的。 “你他……” 他话刚出口,就发现他们周身涌起涟漪一样的东西,周围的景物在他眼里拉伸扭曲,紧接着一束剧烈的白色火焰在他们身上唰地一声燃起。 只一瞬间。 他再睁眼,已经在一个电梯里。艾森仍旧环抱着他,而他未骂完的脏话卡在嘴里,正好侧过脸,嘴唇贴在艾森的耳边。 于是安德烈定了定神,推开了艾森。 他一边整衣服,一边清了清嗓子,艾森仿佛没事人,悠哉地靠在了电梯厢壁上,施施然看着他,一脸邀功请赏的得意洋洋。 “电梯?” 艾森站直,绅士地展展手臂,做了个请的动作:“欢迎来到中转站。” 安德烈打量了一下这个电梯,复古的金碧辉煌,内厢极大,和一间卧室差不多大小,雕花刻意繁复,细致精巧,按钮旁还有一个短小的拨号听筒。楼层显示屏上没有数字,按钮应该也只是装饰。 安德烈不说话,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盯着电梯门,轻轻吹一首小调,全当自己没听见艾森在说话。 艾森手掐着腰弯身,脸凑到他面前:“生气啦?” 安德烈不理他。 艾森便蹭过去,“哎呀,下次不会啦,先跟你商量。”他把手按在心口,“我以名誉起誓。” 安德烈慢悠悠地转头看他,吹的小调停了下来。 艾森一看有效,继续撒娇:“你看这个电梯,多么好看。”他又伸展手臂,试图把安德烈的注意力转移到电梯上。 “为什么是电梯?” 艾森站到一旁,“考虑到要带你行动,我特地把中转站打扮了一下,做成了这个样子,平时只有我的时候,这就是个空的白房间。” 安德烈对他这种情调难以理解:“然后呢?” “然后就要去下一个目的地了,”艾森拉出按钮边的面板,在屏幕上画些什么,“我给它编码xsss-307。” 不过看着艾森在这么复古的电梯里操作如此先进的显示屏,还是让安德烈多多少少觉得违和。 艾森算出了什么数字,开始调节面板上的指针,他身边亮起一层环状的黑色粒状流体,在他周身绕,又撞向梯厢壁,撞散掉,发出一点亮光,看起来像被电梯吸收了一样。 安德烈站在里面,隐隐约约感到在旋转。直到艾森把面板往上一推合上,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朝外伸手:“到了,请吧安莉。” 说着就要开门。 安德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还没回答我,你脸上的伤呢?” “什么?”艾森差点忘了,也没回答他,手指停在开门键上,对安德烈说:“有两点要注意一下。一是你得拉住我的手。……怎么不拉?不要害羞。……拉衣服也可以。二是你知道跨国会有时差,嗯,这里也会有一定的‘时间差’,如果很晕的话,可以多喝热水。” 安德烈看了一会儿他,慢慢地伸手搭在了艾森的肩膀上。 而安森,按下了开门的按钮。 一瞬间,耀眼的白光铺天盖地袭来,安德烈感觉到有强烈的风在身边刮,尽管他自身并没有被吹到,等他睁开眼,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怎么?我们在什么黑色空间吗?” “啊?不是,这里天黑了而已。”艾森说着往前走,还不忘转头交代,“跟紧一点。” 一只伸手臂搭着别人也挺累的,安德烈问他:“好了吧,我放手了?” “嗯。”艾森应道,随即又反应过来,“啊不是,等……” 他话还没说完,后面的安德烈已经放开了手。 安德烈的手刚从艾森肩膀上抬起来,刚才那股他未曾感受到的强烈的风席卷而来,有什么东西把他猛地吸走,他根本无法控制,如果要比喻,就好像极速飞驰的车猛地刹车,而他出于惯性停不下来。 他被朝后吸去,一路上他终于看清了周围,一片茂密的树林。 大约十几秒安德烈便停下了,摔进了一片落叶堆。 他睁开眼,把头顶的落叶摘下来,坐直,四下看了看。 这里是黑夜,他头顶的亮月大又圆,冰冷的月光洒在地上,树木晃动,鬼气森森,脚边杂草伏倒一片,安德烈站起身,踩在土地上有种不真实感,但这确确实实是土地,他闻到了青草香。 这就是……另一个时间线? 好像跟自己的时间线也没什么差别…… 等等,不对劲。 突然好安静。 他猛一抬头,茂密高大的树林中忽地窜出一个四肢灵活的东西,在月光下朝他飞速奔来,速度极快。安德烈刚刚在十米远的距离瞥见它的脸,那东西倏地便来到了面前,利爪唰地一划,安德烈几乎是本能地从身后摸出短刀,抬刀挡住了这冲着他喉咙的攻击,一个翻身右脚踢到那东西的脸上。 但那东西只是脸被踢得歪去一旁,身体倒是纹丝不动。 紧接着,它抓住了安德烈的脚腕,抡起上肢,转了一圈,猛地甩了出去,安德烈撞到树干才停下来,背部的冲击震得他喉咙一阵血腥味。安德烈反应很快,迅速捂着腹部爬起来,向树干后躲去,躲进暗影里,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看着那东西。 那东西没有动,抬起头来像是在找,但他站了没一会儿,就突然转头向一旁跑去,跑进那边的树林里,只留下树木晃动的痕迹。 没错,是靠光。 安德烈望着它,边控制自己的呼吸边想,刚才他站在月光下,那东西看得见他。 这东西的脸给安德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脸很长,将近2英尺,像是被融化的塑料不得已拉伸一样,有种诡异的垂坠感,把没有弹性的东西拉坏就是这么种感觉,因此眼睛吊得很高,嘴巴耷拉着。虽然龇牙咧嘴,但牙齿平齐且钝,普普通通像人类的牙,主要攻击武器是爪子,非常锋利。另外,弹跳力很强,一条高度起码在十英尺,距离也远,能一瞬间来到面前的。 再加上,那东西只能靠光辨别方向,可能没有夜间视力。 安德烈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怪物大概有了个数,现在问题在于,这里有多少。 他抬头看了眼天空,云彩正在朝月亮慢慢地飘,不出意外,两分钟以后,月亮的光会被遮住,下面会陷入黑暗,到时候,夜间视力强的,会更占优势。 前雇佣兵在衬衫的口袋里摸出一片单片夜视镜,又从口袋里拿出来医用绷带,缠在手上两圈。 安德烈屏住呼吸。 云移到了月亮的边上,慢慢地遮过来,地面上亮盈盈如同一汪水的地面,逐渐黯淡下去。安德烈盯着对面的树林,留意着每一声轻微的摩擦,把捡来的石头握紧在手里。 直到月亮被完全遮住。 一瞬间便陷入黑暗。 安德烈看见对面冲出了一个四肢爬行的东西,朝他跑了两步,安德烈握好刀闪了一下身,从那东西奔来的路线上侧过,准备等它跑来时从侧面攻击它。 但那东西却并不是朝他,反而在离他几步远处一跃而起,朝他头顶的树枝扑去,安德烈迅速抬头,看见那怪物一把拽下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是一阵惊呼,确确实实是人的声音,在喊“救命”。 怪物把人拽下来,砸在地面上,安德烈在听到人声时就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并朝怪物扔出石头,试图吸引注意力。但几乎在同时,从重重树影中闪出,四面八方冲来无数的怪物,飞快地用四肢奔跑,在树端跳跃,朝中间扑去,安德烈愣了一秒。 只一秒,安德烈便被一只从他身后扑来的怪物摁倒在地,锐利的爪划破他的衣服,割烂了他的肉,安德烈马上反应过来,扭身,用手按住怪物摁在他背上的爪,一刀插进那本该被称作手腕的地方。怪物哀嚎一声,安德烈趁此机会从他身下滚出去,一跃扑到它背上,握着刀朝它背上猛地插下去。 但刀刃砰地一声,断了。 好硬的背,是盔甲吗? 那东西试图转身,安德烈胡乱在它身上摸,摸到了坚硬的外壳,坑坑洼洼的硬壳,上面还分布着粘液,但在肋骨附近有软的褶,安德烈死死地抓住这些褶,这东西猛地嚎叫起来,声音如同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儿,听起来实在太凄惨。安德烈趁机会踩了一脚跳出去,落地一滚,滚进一片树林的黑影里。 但那端,怪物转头,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在原地转了一圈,又愣又懵,看起来竟有几分无辜。 安德烈刚把石头瞄准一个怪物,就听见一阵响亮的口哨,他抬头一看,从周围的树木的顶端,跃下几个人。 他们背上背着长刀,朝被包围的人扑去,挥刀劈砍,而几个还站在树顶的人,则拉满了弓,对着怪物,箭雨倏倏而下,那些被射穿肋骨处的怪物们嚎叫着扑打,却找不到攻击目标,那些人和安德烈一样,戴着什么眼镜。 这时,安德烈突然发觉周围的一切似乎变得稍微亮了一些,他抬头一望,乌云正渐渐离月亮而去。 月亮重出,月光洒在地上,周遭刚才的背长刀和弓箭的人们现在也偃旗息鼓,在明亮的月光下不做动作,而怪物的呼吸声,在茂密树林中似乎在环绕回响。 安德烈确定,周围有无数生物,都在等着光芒隐匿之后,与对方厮杀。 一触即发。 月光慢慢隐去。 是哪边,会先露出破绽? 武器反着冰冷的光,无数视线盯在月下。 然后,一个男人肆无忌惮地走了过来,站在月光下,不耐烦地到处看:“人呢?去哪了?”又拢起手大喊:“安莉——!” 左左右右转个身,大喊:“安莉——!!” 仰起头望天空,大喊:“安莉——!!!” 一瞬,艾森身后跃起一群怪物,从五六英尺高的树上俯身扑下,血红的双眼锁在艾森身上,密密麻麻,如同一群杀人蜂,狩猎羔羊。 安德烈冲了出去:“艾森!后面!!” 它们碰到了艾森,安德烈却跑不到。 有一声轻微的“嚓”,像划火柴的声音。 艾森的周围凭空拉起穹顶似的格网,发着金黄色的光,穹顶高约9英尺,倒扣在艾森头顶,远看像蜂巢,将他包裹在其中。 忽地一下,第一个碰到艾森的利爪燃烧了起来,这火紧接着蔓延攀爬而上,只几秒便传遍怪物丛,火焰是黑色的,汹涌而狂烈,不像是燃烧,反倒像在吞噬,它们连一丁点声音都不曾发出,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嚎叫,没有灰烬,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艾森转头,什么也没看到,转回来看呆住的安德烈:“后面有什么?” 无边的安静。 艾森低头看见了尸体:“谁啊这?” 他走过去,想蹲下来看看,一支箭劈空穿来,擦过他的手,射入地面,挡在他和尸体中间。随即,树林间跳下来刚才那群背长刀和弓箭的人。 安德烈和艾森被他们围在中间。 这些人戴着兜帽,清一色的暗紫袍,兜帽遮住半张脸,只能看见鼻尖和嘴。 一个领头的高个子拔出背后背着的长刀,对着艾森的脖子:“怪物,你叫什么?” 艾森还没回答,又一批同样带兜帽,穿紫袍的人从另一侧树端跳下来,看起来是刚刚来到,其中一个跑在最前面,喊得很大声。 “等等,米嘉!” 用刀对着艾森的人手停了停,转身看向来人,“费恩,这个人很危险,你看到了吗?” 费恩停了下来,伸手把米嘉的刀拨开,又把自己的兜帽拽下,猛地看见了地上的尸体:“克莱尔……”他转头看米嘉,表情突然变得很愤怒:“你又……” “没救了。”米嘉恶狠狠地顶回去,“他被污染了。” 费恩一把揪起米嘉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我们不放弃同伴。” 米嘉冷笑一声,却并没有回话。 艾森也不看他们吵架,转身去看安德烈:“你怎么跑那么快?” 安德烈:“……” 艾森有点得意:“看样子刚才很惊险啊,还好我来得很及时,不然你的性命就危险了。” “……” 那边似乎已经争执完了,米嘉不忿地站到了后面,而费恩走到他们面前,朝安德烈友善地伸出手:“二位好,我们是猎巫犬。” 14、猎巫-3 费恩问他:“安莉,对吗?” 说着招呼人来给他包扎伤口。 安德烈跟费恩握了下,“叫我安德烈吧。刚才那些怪物是什么?” “病人。” 安德烈挑挑眉毛,“我以为生病的人都应该在床上休息。” 费恩因为这句话放松了一些,淡淡地笑了一下:“不过这种病更致命。太晚了,您和您的朋友该找个休息的地方,先离开这里回镇上吧。我们也要回去了。” 安德烈正要问艾森的打算,转身只看见艾森抬着头盯着月亮一直看。 安德烈走到他面前问:“在看什么?” “你觉不觉得,”艾森把视线从月亮上移下来,“这里的月光很淡?” 安德烈陪着他一起望望,想了想摇摇头,他没太看出差别。 回程中,安德烈得知,这个“猎巫犬”组织存在已久,主要猎杀“病人”。 猎巫犬大概有一千余人,费恩是第一队的队长,米嘉是他的副手,副队长,今夜他们大概来了十几个人。 费恩虽然没有艾森那么高,但看起来体格很强健,头发是向日葵一样的橙黄色,脸庞宽阔,眼神明亮,声音昂扬,笑容宽容随和,对周围人很照顾,也看得出颇受众人信赖,是个“老大哥”一样的存在。 米嘉年轻得多,看起来有些急躁,他的头发非常短,只有一茬贴在头皮上,有些发灰,有双目光专注的鹰眼,在盯人的时候很有威慑力。他比费恩要高,和艾森差不多,但总站得不太直,处于很戒备的状态。是个帅哥。 “你叫他们病人,那么他们生病之前呢?”安德烈问,“是不是和我们差不多。” 费恩回答:“是的,和我们是一样的。” “那是什么病呢?传染吗?” 费恩摇摇头:“不传染,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问题的,”他笑了一下,“所以才要保持心态平和,才能让身体健康。” …… 安德烈噎了一下,这话倒是没错,但讲在这里就有些怪怪的。 艾森在旁边拽了拽他的衣服:“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啊。” 安德烈一想也对,这里有个活体信息大全。 于是安德烈和艾森放慢了脚步,渐渐落后于猎巫犬,除了米嘉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倒是没有其他人注意。 “说吧。”安德烈抱起手臂看他,等着艾森汇报。 “那个老是盯着我们的,昨天吃了一碟生牛肉,所以今天早上拉肚子了,等着瞧吧,今晚他还要拉。” “……谁问你这个了。” “那哪一个?” 话没说完,就发现前面的人停下了。 猎巫犬的人给他们让了条路,艾森和安德烈顺势走到前面。 城门高耸,左右一望是高立绵延的城墙。从树林中走出,在平原上不过行了几百米,便是这巨大的城池。高大的城门现已关闭,只留一道小门开在城墙脚边,门上悬着一面狮旗,旗上威风凛凛的雄狮正在撕咬玫瑰。穿铠甲、立长矛的守卫战士站在楼顶,像中世纪的士兵,目光森森地朝下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远望平原。 门边也有两位士兵,一边各站一个,头盔下是两张年轻严肃的面孔,盯着初来乍到的艾森和安德烈。 门口还站着一个男人,挂着‘引导员’的胸牌,年龄四十上下,脸色红润,穿着褐色马甲,一双狭长的眼睛,个子矮小,笑容满面,不停地搓手,似乎对来人翘首以盼。 他一看见艾森和安德烈就殷勤地迎上前来,语速很快,很自来熟,讲话有一些口音:“你们好!刚到吗?晚上来啊?晚上来多黑啊,不如早上来,早上来还能看看克拉依斯江,现在看不了了……来来来,这边,来,过一下闸机。” 闸机? 安德烈被他带着,走到了小门旁边,这时候他才看清,这里居然有个闸机。 “过一下,来,好帮你们发一下通行证。”他说着就要迎安德烈进去。 安德烈轻轻移了下,没让他碰到,“什么通行证?” “在城里活动都要通行证的嘛,方便。” 安德烈砸了下嘴,一个处处透着中世纪风味的地方,有个闸机怎么想都有点奇怪。他朝闸机后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闸机还接了电线。 他转头看了一眼艾森,艾森显然也有类似的疑问。但艾森毕竟游历宇宙已久,先一步向前走,越过安德烈,通过了闸机。 闸机在艾森经过时,滴了一声,旋即亮出红外线,从头顶到脚底,接着显示器上霹雳哗啦放出动画烟花,一个“100”的标志跳出来,还伴着故作俏皮的机械女声:“恭喜您!健康指数一百分!” 艾森愣了一下,转头看引导员:“这什么?体检吗?” 引导员点点头,又在旁边鼓起掌来,对着一百分连连赞叹:“一百分?真了不起……” 接着,闸机便慢慢送出了一个不到三寸的薄铁牌,附赠一条挂链。 艾森拿起来看,铁盘一面刻着一个编号,而另一面,是艾森的面部浮雕。 他只看了一眼这浮雕就惆怅地抱怨起来:“拜托,我没看镜头啊……” 安德烈便也跟着走上来,过去之前他还在想,自己锻炼勤奋,上了年纪除了抽烟没什么不良嗜好,健康指数也不会太差。 但扫描仪扫了一遍,显示器上就开始亮黄灯,一个醒目的60分被打出来,机械女声听起来像责怪他:“健康指数60分,要保持心态平和哦!” 他的牌子被艾森直接从机器里拿下,直接翻到浮雕,看完了他的大头照才抿抿嘴还回来:“……照得还可以。” 猎巫犬的人要埋葬克莱尔,便和他们道了别。 引导员沿路给他们介绍这间店是做什么的,那间店是干什么,哪里可以住人。路上的人们的穿着也都千奇百怪。一个穿克里诺林裙的女人刚摇着小扇子走过去,那边就冲过去一个戴牛仔帽拿马鞭、穿靴的男人,就连西装和燕尾服都能找到几件。整体来看这里无论街道还是楼房,都像是中世纪的风格混杂着蒸汽时代。 年代混乱,如果这是个电视剧,安德烈一定会觉得串台了。 而最引人眼目的,是两座高耸入云的尖塔。一白塔金架,一银塔黑顶,熠熠生辉,俯视全镇,塔顶端,两束强光探照光扫遍每一个角落。 安德烈刚抬头看,就听见旁边艾森轻声地说:“电子流。” 引导员告诉他们,整座小镇绕两塔而建,以塔为圆心,环形设计,建筑物依次拔高。 安德烈一路上都在适应这怪异的小镇,这个中世纪建筑风格里混进了两座高科技巨塔,人们打扮从中古到蒸汽时代无所不包,仿佛一场大型的装扮秀。 引导员讲了半天的城镇布局,这会儿讲到了须知事项。 “首先,健康指数不高的人,一定要注意保持心态平和,前往不能动怒,只有保持积极健康的心态,才能改善身体条件。健康指数常在40%以下的,要佩戴健康检测器,一旦低于60,很容易发病的……” 安德烈打断他:“多问一句啊,这里很多人有病吗?” “那这个就要说到第三条了。一千年年前这里女巫盛行,祸乱一方,罪恶滔天……” “是啊,坏家伙们。”艾森在一旁愤愤赞同。 引导员又继续说:“多亏了英勇的神教院,带领大家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打击女巫的行动,拯救民众于水火,把她们彻底消灭。可惜没想到,她们临走还下了诅咒,一个是狂化病,另一个就是谨言咒……” 艾森愣了一下:“死前?我以为只是赶走,你们猎杀女巫吗?” 引导员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这个狂化病嘛……你们今天看到猎巫犬了,在狂化病人出现之前他们司职猎巫,女巫清除完毕后,他们便负责清除狂化病人。说来也是过分,女巫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凡是生了病的人都会变的人不人鬼不鬼,治不好,跟这东西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下来,就一条,这病只在情绪不稳定——或者说暴怒——的情况下才发病,其他时候倒是很少发病。”引导员语气隆重,“所以一定要平和,平和才能活命啊。” “谨言咒是什么?”安德烈又问。 “就是指,有一件事不能说,说了就会死。” 艾森问道:“什么事?” 引导员摇头:“不知道。” 艾森眉毛一挑:“你可以写下来。” “我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听说过有这么一东西,我连问都不问,”引导员连连摇头,“保身。” 安德烈问他:“如果你不知道,万一某天随口说出一件事,恰好就是呢?” 引导员还是摇头:“我真不知道。” 安德烈和艾森对视了一眼,也不再追问。 “还有别的事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旅店门口。 “最后一件事,每个人都要有工作,所以你们明天,要去应聘。” 旅店的门被侍从从内拉开,前台有个漂亮的女人正在涂指甲油,懒洋洋地抬眼朝他们看,有个男人倚在前台上,一脸坏笑,正在奉承她的品味,听到动静转头朝他们看,笑嘻嘻地开口打招呼。 “来晚了吧你们。” 艾森一看见他就啧了一声,很嫌弃的样子:“羊驼……” 15、猎巫-4 洛斯打扮得人模狗样,二十五六岁,梳着褐金色的大背头,左耳戴钻石耳钉,穿了件墨绿色的飞行夹克,墨镜夹在口袋边,黑裤短靴,年轻张扬,一张帅脸,笑得贱兮兮,不知道哪里搞来的身体。 一看见他们就走过来,就一把搭住安德烈的肩:“等你们半天了,怎么才来?看到我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吧,没关系,慢慢问,我有的是时间……” 安德烈和艾森对视一眼,越过他朝前台走。 羊驼在背后挥手臂:“别走啊,我可以大发慈悲告诉你们……” 前台的侍应生迎接他们,朝他们欠欠身,请他们出示编码牌,还扫录了健康指数,都在60分以上才为他们办理入住。 这个地方的科技着实令安德烈困惑。比如这位前台侍应生,为他们办理入住的时候还是敲电脑录信息,给他们《应聘守则》的时候,守则却是写在羊皮纸上,另外还给他们了两根蜡烛,照明用。 安德烈都不太想接《应聘守则》,因为他只想躺平,于是没伸手,“一定要工作吗?我们可能很快就要走了,连试用期都混不完。” 侍应生回答道:“一定要工作的,不然只能被丢到垃圾场了。不管你在这里多久,一定要工作,这里不需要闲人。明天就是应聘会了。” 安德烈快忧郁了:“不让当闲人?这社会也太可怕了……” 他们三人的房间不太远,羊驼一路跟在两人身后,看来有具人的身体让他心情不错,他口哨吹得都特别响,就是过于难听。 安德烈为了不受这种折磨,决定跟他聊天:“你哪来的身体?” “墓里挖的。”羊驼回道,“厄瑞波斯让我过来,我就先过来了,他说我过来帮忙的话可以让我用人的身体,我就去挖了一个……别这么看我,这是在远郊荒地里挖的,没人祭的,也不会有人追查,别担心我。” “放心,我不担心。”安德烈笑笑,“你怎么过来的?也是调速?” “噢噢,你看到他那招了吧。他那种就属于高射炮,属于为一趟行程就发个火箭,不过他有钱喜欢发火箭也没办法,我们的方法就比较土了——我把自己弄散了过来再重新组装的。” 安德烈皱皱眉:“那你还是你吗?” “那肯定会有一部分不知道散到哪里去找不回来了,不过没关系,本来也没有多完整。” “哦,怪不得你们想占领某个地方。你们那么容易散开移动,就说明不太容易扎根吧。” “算是吧,厄瑞波斯驱逐猎杀我们,无家可归,无枝可依,”他说到这里又揽着安德烈的肩膀,“满宇宙追杀我们,我们好可怜啊我的朋友……” 安德烈握住他的手:“爱莫能助啊我的朋友。” 艾森转头看这两位“浓情蜜意”地贴在一起,两张脸都皮笑肉不笑,冲羊驼摆了下手,“你该去哪儿去哪儿吧。” 羊驼两脚啪地一声一并,弯弯腰做绅士礼,“当然,我的厄瑞波斯,明天见。” 艾森懒得理他,推门进房间,又在里面喊:“安莉,你进来一下。” 他一进门,艾森就把门关上,又把羊皮纸随手一扔,盘腿坐在地上,把蜡烛放在面前。 “现在,我们来把世界要素总结一下,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留心的地方?” 安德烈也慢悠悠地坐下,把蜡烛放在地上:“我困了。” 艾森看起来为难了一下,又继续:“行吧,很快结束,开个短会。” “……” 加班,加班,加班。 艾森歪歪头盯着安德烈:“怎么了?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 艾森已经拿出了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魔方大小,他左拨弄一下右扭动一下,竟将一个小压缩方盒扭开,成了一个六英寸左右的方盒,接着拉起一边的遮挡。 盒内部一片纯白,里面有颗粗壮茂盛、色彩奇异,树状的东西,除中间一条褐色的枝干外,周边延伸除无数枝条。说是树,也只有形状像,而实际上,那枝条并不是实物,只是条条流动的光,光枝在树上生长,颜色无一相同,色彩斑斓地闪烁在纯白的盒内。 有些光枝伸着伸着便停止生长,再也不向前延伸,而其自身光芒也在闪烁之后,或骤然一亮,或极速暗淡,最终这条光枝便消失了;有些光枝伸着伸着竟颤了一下,突地又冒出一点异光色,而那异光色点如幼苗一般,有的便逐渐伸长,成长,光芒越发耀眼,成为和原光枝亮度相似的新光枝。 安德烈看得有些迷了:“这是什么?” 艾森指着这些光枝,轻声回答:“时间线。” “哪一条是我们的?” 艾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指向一条克莱因蓝的光枝:“这条。” 光枝透出的蓝光深邃优雅又纯净无比,偶尔在其上闪过淡金色的亮点,光枝如水如墨,如悠扬的曲调,轻飘飘地生长。 艾森又说:“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时间线,比如这条橙色的时间线,线内所有的一切都是橙色的——对我来说,即便某个生物跳跃到了这个灰色的时间线,他仍旧是橙色的,假如橙色的时间线崩塌,不管他在哪里,都一样随之消散的。” “时间线的崩塌是什么意思?” “其实就和人生老病死差不多,是个很自然的过程。假如时间线发生了严重的扭曲、折叠等等,或是自身能量已经不足够时间继续延伸,好像人生病病死或自然老死,就只是结束了而已。” 安德烈盯了一会儿,才把头转开:“褐色的枝干是什么?” “这个东西是我用来做标记的。”艾森回答,“枝干就相当于……坐标系吧。” 他说着伸手去碰一条提香红的光枝,手指上那段蓝黑色的刺青覆在他鼓起的血脉上,而柔软娇嫩的光枝随着他的触碰轻轻地飘着,似躲非躲。 艾森说:“这就是我们现在在的地方。” “有名字吗?这些时间线。” “没有,有编号。” 安德烈抬头看他:“你之前和女巫在这里做生意,你来过很多次?” “是的,可是我上次来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这里说不定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艾森摇摇头,“资料要更新了。” “那这样岂不是很麻烦,你没办法及时更新,一离开情况就变的话,永远也不能掌握全部资料。” “那倒也不是。”艾森又指了指盒子,“这个基本就是资料索引,我有编码自动更新探测植入在时间线里,这里没有是因为女巫不准。我们在这里做交易,如果我植入探测器她们会怀疑我做手脚监视她们,因为是生意合作伙伴,我就退让了一步。” 安德烈点点头,发现时间线中有些颜色很暗,发黑灰色:“这是什么?” “这些过于乌黑的时间线,就是脏东西聚集的时间线。”艾森的脸上露出嫌恶,“说明它们过多,占据了时间线,等我有空就去把这条时间线砍了,省得它们顺着爬到别的地方。” “一直想问,”安德烈看他,“你这么讨厌它们,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艾森摇头:“没有,我看它们就像你们看到老鼠蟑螂一样,天生觉得恶心,不会因为它们扮成人型就有什么改变,在我眼里就是大号的脏东西。”艾森厌恶地皱眉,“可能是基因里就讨厌它们吧。” 安德烈托着下巴浅笑着看他:“所以你是世界管理员吗,艾森?” 艾森立刻摇了摇头:“管理员需要向上负责,我不需要对什么负责,我做这个只是因为……”他停了一下。 对面的安德烈挑挑眉看他,等他的回答。 但艾森看起来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才说:“我从小就知道我要做这个工作。哎,你就把我当神就行了,保护这玩意儿是我的工作。” 艾森回答完却没再说话,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德烈低头看他们所在的时间线,问道:“然后呢,这里需要更新什么资料?” 艾森被他的话唤回注意力。 “首先,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科技发展违背了科技树?” 安德烈赞同:“是有点像大杂烩,人们的打扮好像各个时代都有,但不会超过维多利亚时代,但即便穿着如你我,实际上也没有引来太多注意。另外,东西上,公用物品似乎都还算先进,但发到我们手上的,或者说我们能接触的,都是些落后的东西。”他说着指了指地上放着的蜡烛。 艾森点头:“那两座塔发射的东西我还没有搞清楚,但那东西能量很强,我体质特殊,它扫到我的时候我脑子里都在轰鸣。” “那如果没猜错,这一白一银两座塔,就是所谓的权力机构了?” “当然,这再明显不过了。权力机构垄断科技,将先进科技掌握在自己手里,次一等的用作公共设施,最差的施给民众。不过……” “怎么?” 艾森皱起眉:“科技垄断是很难做到的,我去过很多地方,遇到过很多独//裁者,但封锁科技实际操作起来比较困难,因为基础原理是无法被封锁的,除非民众全都不认识字,还没有脑子。你看我们刚才见到的那些人,不像是不识字的吧。况且光子能量扫描也不是什么顶端科技,不存在跨不过门槛这一说。” “会不会和红泥还有明天的应聘会有关?”安德烈问,“健康指数在这里似乎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基础知识不能垄断,就送部分人往上走咯。” 艾森慢慢点了下头,端着下巴思考,风从未关的窗户刮进来,吹灭了地上的蜡烛,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月色中。 安德烈低头看自己的编码牌上的危险数字,自言自语:“健康指数是命门吗?” 闻言艾森抬起头看他,直起身靠过来,月光照在他年轻严肃的脸上,给他的面容镀一层清淡的光,他伸手拉住安德烈的四指,略带点孩子气似的,认真地说道:“你放心啦,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这对艾森来说只是很平常的保证,他没有多想,但安德烈眼神上下一扫,调笑地看着年轻人,反正烛火都息了,月光作祟,就少装几秒正经人,浪子心痒得坏水向外冒。他朝前靠,凑近艾森,几乎贴到对方下颚,又掀起眼朝上看,声音嘶哑语气轻柔,用他常在床笫欢愉间求饶的语调慢慢地说: “喔。那就拜托你帮帮我吧。” 他退开,艾森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16、猎巫-5 安德烈醒来的时候,太阳虽然刚出,但光已经晒到脚边,他在床上动了动脑袋,朝窗外望了一眼,天上飞过一排乌鸦,吱哇哇的很难听。安德烈数了数,共七只。 他昨晚倒是睡了个好觉,这会儿精神气爽,转了个头,就看见衣架上挂的西装。 安德烈有裸睡的习惯,清晨的天还让人觉得有点凉,他掀开被子,脚踩在地上,站起来,阳光裹了他一身,拂过他劲瘦精壮的身体,长腿窄臀,紧绷的小腿肌肉线条流畅,还有几道短短的浅疤,出自不轻不重的穿刺和不痛不痒的鞭痕,这些疤分布在平日衣服遮住的地方,落在胸部、大腿内侧或臀下,倒给整个人多添了点说不清的污秽气质,只是淫纹过于招摇,让这“说不清”变得昭然若揭。 他走到衣架边,翻过西装看了看,是他常穿的牌子,按他的喜欢没有配领带,地上放了他穿习惯的鞋,是双新的,鞋里有张卡片。 安德烈慢悠悠地把衣服穿上,又弯腰捡起卡片,上面写了一串飘逸的字母,来自洛斯,说按厄瑞波斯的意思准备,祝他穿得愉快。 等他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对面出门的艾森。 安德烈昨晚睡了个好觉,艾森可完全没有。 安德烈看到艾森就朝他笑笑,艾森只是警惕地皱了皱眉,安德烈走到他身边,艾森就朝旁边移了移,说:“你要自重。” 安德烈笑起来:“昨天的话吗?公平一点讲,这种不注意距离的话你也对我说过。” “我什么时候……而且那不一样,”艾森解释,“我说的是很纯洁的,没有别的意思。” 安德烈盯着他,只觉得好笑:“我说的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艾森脸色很困惑,说不过就不说了,自己向前走,把安德烈落在身后。 “装什么正经人,性本浪能藏得住吗?” 安德烈听见这声转头一看,就看见洛斯靠在门框边,造作地摆造型,眼睛从墨镜上看过来,嘴里咬着朵没刺的玫瑰,见安德烈回头,就浮空摸了一把喷好摩丝的背头,对着他眨了下眼睛:“早安宝贝,想我了吗?” 安德烈叹口气点头:“说得对,性本浪确实藏不住。” 洛斯哈哈大笑,走上前来揽他的肩膀:“你跟他一队干什么,不如跟我下地狱去。”说着把墨镜和玫瑰都随手一摘,扔进垃圾桶。 “打扮成这样,准备勾引谁?” 洛斯咧嘴一笑:“去大街上看看,能勾引谁就勾引谁。” 他们下了楼,艾森正在前台站着,百无聊赖地听另一个引导员在讲什么,似乎讲得差不多了,最后递给了艾森一卷羊皮纸。 艾森见两人走过来,就随手把羊皮纸扔给安德烈,自己坐了下来,脚往桌上一伸,靠在椅背上,对着洛斯摆摆手:“羊驼,倒杯咖啡来。” 一副少爷做派。 洛斯毕恭毕敬,听着就去了,安德烈翻着羊皮纸:“这是什么?” “什么《应聘须知》。”艾森不太在意。 洛斯拿着一壶咖啡、一只杯子走了回来,安德烈一看就摇头:“这地方就算有航空母舰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了。”说罢又开始想消极怠工:“必须要去应聘吗?我已经在给你工作了。” 艾森表示不乐观,“他们对这个事情很重视,要求每个来到的人都要去应聘,好像不工作会死一样……” “确实,”洛斯插话,“昨天我说我不工作,住两天就走,他们的表情好像我疯了一样,缠了我一天交代我一定要去应聘。” 安德烈问他:“你昨天什么时候来的?” “早上。”洛斯有点得意,“工作就工作吧,也不是不行,我花了一天,把这方面的事情打听清楚了。” 洛斯坐到了两人中间:“每十三天在议事厅会开一次应聘会,期间来到的人都算作一批应聘的。今天就是一个周期的应聘会,所有工作种类的负责人都会在,现场选择。说是双向选择,不过据我了解,还是他们选我们。” “所有工作种类?”安德烈咂舌,“岂不是很多人?” “不是。因为一共只有五种工作。” 艾森看他:“哪五种?” “首先,白塔,就是神教院。听说是之前猎杀女巫的主要领导者们,是当时的功臣联盟,说是用什么神谕的力量打败了女巫,传说是这么讲的。地位很高,我还没见过他们的人。他们应该是统治这个地方的人,因为什么事情都需要向他们报备。” 艾森和安德烈对视了一眼。 “然后,银塔,就是玖资社。这个历史没有白塔长,但是现在几乎能分庭抗礼,虽然明面上还是低白塔一头,接受白塔管束,但他们自己已经辖管了很多机构和事物。银塔的崛起是因为那个塔上扫来扫去的东西,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自从有了那个,银塔就威风了。还有我们用的健康扫描仪,城门的闸机……都是银塔搞出来的。” “除了这两个,其他的基本都是做事的了。 猎巫犬,隶属白塔的打手,除了杀病人,也管其他的事,总之不会让闹出什么乱。人数比现在看上去的要多,也是唯一接受从别的工作转过去的机构。 笔墨吏,隶属白塔,都是做杂活的,比如搜集健康指数资料,汇报管理近况。你们早上看到天上的乌鸦了吗?那是报时的,几只就是几点,这些乌鸦就是笔墨吏管的,说是乌鸦是神教院的使者,所以要用它们报时,别的东西会被女巫控制……还有引导员,那些人也是笔墨吏,负责给你们登记,记录监管,在系统里更新资料。总之笔墨吏就是干这些的。杂七杂八。 手艺人,隶属于银塔,是个统称,干一行混口饭吃而已。比如开旅店的,卖饭的,做衣服的,一样也就一家,到玖资社申请报备,他们同意了就能开起来,也再不会有第二家。一般能去申请的,都是要在这里待了足够长的时间,且健康指数一直保持在90分以上的人。” 安德烈一听就笑了,“够垄断的啊……” 艾森把咖啡喝完,放回了桌面,“一派主义,一派生意。” 洛斯往椅背上一靠,“哪能分那么清啊……另外说到最后一种工作了。凡是在应聘会上没被以上几种选上的,都会去那里。” “什么?” “垃圾场。” 艾森问道:“那是干什么的?” “我猜跟垃圾有关吧,我也不懂。” 屋外乌鸦又叫了起来,他们朝外看,飞过了八只。 “羊驼,几点开始?” “九点。” “你知道地方吗?” “当然。” “那走吧。” 他们起身的时候,安德烈想起来,问洛斯:“你消息倒很灵通,哪里打听的?” 洛斯正认认真真地把一缕头发拨去头顶:“还是用了点手段的。哎,为什么我这缕头发总是放不上去……” 他拨弄着又跟在后面,看着前面艾森的背影就叹口气:“妈的,像那小子……虽然我很想让他死,但说实话他还是挺有型的……他那个乱头发是做过吗?天生的?” 安德烈在旁边笑:“你有个身体还不够满足吗?” 洛斯啧了一声:“总想追求进步嘛。” 他们到的时候不过八点半,在入口刷了id牌之后就被安排进了等待室。这议事厅还是和别的建筑不一样,完全就是现代的办公室,不像其他那些建筑,建材都是木与石,样式也是老旧。 会议室里还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站在镜子面前声情并茂地练习自我介绍。他那身西装就穿得笔挺,人非常精神,不过25岁左右,声音洪亮,最后还练习了几声笑声,又喝两口水,在嘴里漱漱,吐进纸杯。据他自我介绍,此人名叫睿勒。 安德烈又烦了:“还要做自我介绍?” 艾森幸灾乐祸地看他:“你当着人紧张啊?” 洛斯在旁边摇头:“他这种闷骚的呢,最不喜欢正规场合了。” 会议室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抠手,看见他们进来,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有个带高礼帽的男人,那帽子有5英寸高,看上去十分滑稽,长了一双对眼,呵呵笑着望过来,这双对眼在他那傻呵呵笑着的脸上更显滑稽; 还有一个女人,也25岁上下,正在对着羊皮纸仔细看,偶尔又拿羽毛笔蘸墨写点什么,很专心的样子。 这里的座位很多,先来的人大多坐了比较靠边的位置,艾森一进门就直接走到主位坐下,又摆摆手让安德烈和洛斯过来一起坐下,于是只有他们三人坐在了正中间。 艾森开口问道:“只有我们几个人吗?” 安德烈以为他在问自己,转头一看才发现艾森这话是问向全场的。 其他人听到这声,倒是都停了下来,互相看了看,才一起看过来。对着镜子练习的男人径直走到艾森面前,朝他伸出手,“您好您好,今天你也面试?我们应该是一组的,请多多指教。” 艾森没起身,伸出手和他握了下,就又抱着手臂靠回椅背。 男人没有介意,走到了他们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于是就变成了,艾森、安德烈和洛斯在会议桌的另一边,其他人在另一边,由于艾森过于拽而放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侧就是面试官。 那个女人笑了下,把羊皮纸放下,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应该没有那么快到我们,不如大家认识一下?我叫芙里佳,是三天前来的。” 能言善道的西装男坐在她旁边,也跟着介绍:“我叫睿勒,是五天前来的。” 戴眼镜的男人:“我叫高尔彭特,是十天前来的。” 对眼的男人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眨巴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扎了个马步,左手打一拳,右手打一拳,口中大喊:“咦哈——!” 艾森足足愣了四五秒,才转头看其他人,众人和他一样,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洛斯翻了个白眼,挥挥手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我叫洛斯,昨天来的。这位是厄瑞波斯,这位是安德烈,也是昨天来的。” 睿勒从他们进来眼睛就挨个扫了一遍,出于某种直觉他认为艾森有点东西,否则做派怎么会那么狂妄? 于是他便朝艾森笑,“厄瑞波斯先生准备竞聘哪个部门呢?我看您的气质很适合冲击白银塔,说不定……” “我姓爱得莱德,”艾森打断他,“厄瑞波斯不是我的名字。” 睿勒愣了一下,又继续笑:“噢,这样,那爱得莱德先生要竞聘哪个部门呢?” 艾森看了他一眼,有点不耐烦地咂了下嘴,看起来不太情愿回答,也懒得跟刚认识的人谈天说地。 由于艾森不答话,场面便又尴尬了起来,倒是芙里佳再次试图缓和气氛,答了睿勒:“哈哈,等下就知道了,我看你刚才在练习讲词,肯定是准备应聘难度比较高的地方吧?” 睿勒马上答话:“是的,我努力,希望运气不错。”说完就又清了清嗓子起身离开,继续一个人到窗边背些什么,只是声音小了很多。 安德烈觉得好笑,他们进来的时候睿勒的备稿已经念到了尾声,芙里佳手头的羊皮纸也翻过了多页,想来起码此两人同处一室时长已久,彼此倒是毫无沟通。芙里佳给睿勒递了个台阶,睿勒有人接话面子上过得去,甩头就走,不问芙里佳便是不屑对话继续进行。虽说人都容易拜高踩低,但这么明目张胆,况且对着第一次见面的艾森,又是何必? 芙里佳好心却碰了钉子,只能默默摇了摇头。 高尔彭特推推眼镜,笑了下:“所以说,调和气氛这种事还是要女的来做,你们心思敏感,比较细心。” 芙里佳一听这话脸色就有点变,但她还是挤出个笑容:“其实男生也有很多细心的。” 她这话说得很委婉,但高尔彭特笑着连连摆手:“还是比不上女的。”毫无缘由的,他突然又补充,“男的也有优点,当然是在别的地方,比如胆子大,所以需要魄力的大事上还是要靠男人。”他补充得这样快,好像他属于某个特别的组织,一旦他开口批评了自己的同性同胞,就会被当场击毙。 芙里佳抿着嘴看他,她皮肤上泛起一层红,那红色时强时弱。高尔彭特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哎哎,别生气,我看你健康指数都要下降了,可要小心啊。” 他说完貌若大度地笑笑,转头朝安德烈他们的方向耸了耸肩膀,“她们总是很敏感,也是优点,也是优点。” 他说“她们”,好像不需解释大家都明白是谁们;他说“优点”,可还是对着安德烈笑得别有深意,好像话里藏着什么只有他们才懂的玄机。 安德烈摇摇头,不愿意搭理他:“我觉得大家都差不多。” 洛斯倒是看得开心,只嫌不够热闹,便又看向芙里佳:“他这话说得过分了吧,您觉得呢?” 芙里佳手里显然有更重要的事,只是冷笑了下:“男的嘛……” 但这却极大地冲撞了高尔彭特,不知道是因为她自信还是因为她笑了,或者只是因为她学会了归纳法。 高尔彭特坐直连连摇头,即将高谈阔论,芙里佳也甩开手里的羊皮纸,句句针锋相对,对眼男又跳下来打拳。 “吵死了,闭嘴吧。”艾森无聊地叹口气,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翘在桌子上的脚敲了敲桌面。 七嘴八舌的房间安静了下来,就连窗边的小睿勒也转回头看。 艾森把腿放下,坐正,看着高尔彭特:“你讲话有点阴阳怪气,下次注意。” 不苟言笑的艾森身上是有点“daddy感”在身上的。 兴许是这发言过于突如其来,高尔彭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嗯……好。” 安德烈:“……” 洛斯低头忍住笑。 有个穿燕尾服的男人敲了两下门,走了进来,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名单,抬头通知他们:“到你们了。” 众人站起身,跟在工作人员身后,走过一条长走廊。这走廊的风格倒更像19世纪,挂了几幅海上巨轮的油画,还有些抽象的焚火图。 到了一扇褐色的双开门前,那里已经等着一个严肃的男人,对着名单检查了一遍,点点头,为他们推开大门。 门口是一个巨大空旷的大厅,他们要走的路通往台上,而台下一层、二层及三层坐满了人,大约共有三千出头。 正齐齐朝这边望过来。 17、猎巫-6 几人接连入场。 原本照亮全场的灯光此刻集中在台上,台下只留了几处暗淡的暖光照过道。 台上没有为他们定点,只横着依序标了1-7这7个数字,数字前各有一个话筒放在话筒架上。领头的高尔彭特走到了位置,想了想站去了6号位,他后面的人也依次选位,最后没得选的艾森,站到了最中间。 主持人见他们站定,清了清嗓子,对着名单简单介绍: “一号,安卡尔·弗兰基; 二号,忒皮尔洛斯; 三号,芙里佳·波特曼; 四号,艾森·巴特莱·冯·爱得莱德; 五号,睿勒·史密斯; 六号,高尔彭特·戴凡; 七号,扎克·埃文斯。” 洛斯转头看一号安德烈:“你用假名?” 安德烈也不可思议地看他:“你们用真名啊?” 然后两人一起看向艾森,还有人一字不落地用全名。 主持人介绍流程:“首先,依次进行自我介绍,可以从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中选择一种。自我介绍应当涵盖健康指数、所来天数、个人特长及意向部门。从1号开始。” 安德烈转头看了眼主持人,面试也好,不给坐吗?他去给人当打手时,面试请他吃了顿饭,在意大利餐厅,还送了一盒雪茄。 不过他懒得管那么多,鉴于他混迹过的兵团里,法国人总是处处都有,法语对他来说倒是不难。 “我叫安卡尔……”他停了一下想想自己编的名字,结果一时没有想起来,索性跳过去,“昨晚来到,没什么特长,哦,健康指数好像是……60吧。” 安德烈懒懒散散地讲完,就看向洛斯,示意该他了。 洛斯皱着眉看他:“就这?” 安德烈点头:“就这。” 爱现的洛斯甩甩头发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往前上一步,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各位早上好,我的名字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现在,让我们来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认识一下我。曾经,当我还是幼童时,我就时常仰望天空,希望……” 安德烈无语地看着洛斯鬼扯,听到他讲到背上行囊决定出外闯荡时,被主场人叫停:“时间到。” 洛斯大震惊:“我靠,还有时间限制的吗?” 主持人没理他,直接对着芙里佳说:“下一位。” 芙里佳微笑着点点头,清了下嗓子,走前一步,站姿挺拔,语气柔和,不疾不徐地进行自我介绍,回答了所有应该回答的问题。如果说吊儿郎当的安德烈可以得40分,自由发挥的洛斯可以得5分安慰分,芙里佳保底也要有80分吧。 等她回答完毕,微微弯身行李,再小幅后撤回到原位。 整个就是一个行云流水,拿捏得当。 此时艾森已经不耐烦很久了,被人面试?天大的笑话。 “喂,”他直接开口,“这里灯光太暗了,我看不清下面的人,亮个灯。” 这话说得分不清谁是面试官。台下骚动了几秒,主持人看了一眼他,走到台下和黑影里的人讲了几句。过了一会儿,主持人对着灯控打个手势,台下的灯光亮了几排。 台下一层分为几个部分,部分间各有一排过道隔开。 最中间最显眼的,是一队白袍和一队银袍。 白袍的领头人鹤发童颜,柔顺的长发垂在肩头,尖瘦的脸上有着精心修理的山羊胡和鬓角,长了一张不怒自威的脸。旁边有两个中年男人,一个长了刻薄的圆脸,随时准备评价任何人和事,另一个长的像个风流公子,描了眉又眼波流转。 银袍的领头人四十上下,短发扁脸,胡须剃的干干净净,个子不高,敦实稳重。他旁边的两个男人,一个看起来戴厚重的眼镜片看起来像个书呆子,一个大背头满头油眼神乱转,像只舔爪子的狐狸。 此外,暗紫袍的是猎巫犬,领头人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有张“聪明人在装傻”的脸,不动声色地察言观色。他后面便是安德烈见过的费恩。 灰袍的笔墨吏,坐在神教院的旁边,各个聚精会神。领头的男人脸型也板正,正襟危坐好似一身正气,百邪不侵体,但在神教院的人叫他时,一路小跑过去附身倾耳,速度之快,腰弯之深,笑容之灿烂,不愧是仰仗神教院活着的团队。 褐袍的手艺人,是最多的。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的灰袍下能隐约看出各式各样的着装,仿佛是为了这场会临时套了件袍。他们中坐前的人此时正站起来给银塔的领头人倒茶,刚拿起茶壶斜了一下,茶还没有出来,就被银塔的领头人迅速抬手止住,皱着眉对他使眼色。灰袍领头人时立刻意会,转身先给白塔的领头的人倒。 安德烈这么扫了一圈,看得出白塔处于食物链顶端,银塔怵之三分又隐隐有压势之嫌,猎巫犬和笔墨吏,看白塔脸色吃饭,看白塔眼神行事,但猎巫犬比起笔墨吏,还是要稍微矜持一些,许是手里有刀剑的缘故。手艺人不过银塔手下嚣犬,两边人都得罪不起,夹缝里讨口饭吃。 另外就是垃圾场了。那些人好像不在。 艾森显然也看得差不多了,点了点头,摆摆手,直接跳过,指着睿勒,“该你了。” 主持人看了看时间,也自然地移给了下一位。 准备了很久的睿勒刚开始还有些紧张,甚至破了个音,幸好反应够快,及时改正,侃侃而谈,不时向银塔之首递去眼神。他展现了一种迫不及待成为“成功人士”的渴望,俨然一副流落在外的“银塔人”样子。 高尔彭特绷得紧紧的,古板严肃,中规中矩,频繁使用语气助词,来缓和他的紧张。他的一言一行同下面的笔墨吏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大发议论。 之后的扎克,让场上冷了几秒,因为他没有反应过来轮到自己。直到主持人提醒,他才指了指自己,抓了抓脑袋,一步往前一跃,扎了马步,左一拳右一拳,大喊:“咦哈——”然后又跳了回来。 全场共同愣了几秒。主持人又问:“7号,还有别的要说吗?可以回答一下自己的健康指数。” 扎克一听,又咦哈了一遍。 主持人看了看他,继续推进流程。 “第二个环节,专项测验。接下来各位要进行五项测试,这五项测试内容分别由神教院、玖资社、猎巫犬、笔墨吏和手艺人机构指定,用以考核各位更适合哪个部门。五项测试分别由五个部门打分,按总分高低排名,进入双向选择阶段。请各位好好把握机会,祝各位顺利。” 安德烈仍旧兴致缺缺,他很困,打了个哈欠。扎克好像又想“咦哈”,被睿勒瞪了一眼站了回去。芙里佳紧张得直抿嘴。高尔彭特盯着笔墨吏的队伍,恨不得把里面的每个人都认全。洛斯看着艾森,他觉得艾森没有这么好的脾气陪着这帮人照他们的规矩行事,一定会在哪里爆发。但艾森只是抱着手臂站着,似乎对什么有些不满。 有人紧张,有人犯困,有人挑挑拣拣,只有艾森又在皱眉,完完全全状况外,“如果我们要站很久的话,能不能给我们发下椅子?” 18、猎巫-7 台下似乎商量了一下,便把椅子发给了台上的人。 主持人清清嗓子:“根据随机抽题顺序,第一项,箭法。请各位转身。” 台上的几人转身向后看,幕墙拉起帘子,一道自动门猛地向两侧收取,露出后面广阔的草坪,远处有个戴红帽子的男人,向这边举手,示意都准备好了。接着便有工作人员上前给他们分发弓和箭袋,每人十只箭。而另一侧的工作人员摁下了飞盘弹射器。 分弓箭的人还在往后走,安德烈的测试已经开始了。 第一次弹射的飞盘是一个,黄色,三十码外向上弹射出来,以极快的速度飞过。安德烈拉弓引箭,瞄准飞翔轨道,一击必胜,在最高点击中飞盘正中心。 第二声哨,飞盘天蓝色,在天空下有些不易分辨。但安德烈引弓再中。 第三声哨,两只飞盘弹射出来,一高一低,速度更快。安德烈第一只箭射中低的,第二支箭瞄向高的,再下两局。 分箭人还在往后走,已经看到安德烈表现的人,都已经屏气凝神。支支正中中心,功力不能说不深厚,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这会儿分到了艾森。 艾森又在嫌麻烦,摆摆手:“不要。” “这是参加考核用的。” “那我不参加了。”艾森很任性地摇头。 高尔彭特在远处小声地自言自语:“娇滴滴的,又不是小姑娘……”他以为艾森看见这些武器就害怕,娇纵惯了,见不得血腥。 安德烈听见那边在说些什么,停下来分了个神,错过了飞盘。 台下已经开始打分,安德烈却是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了,他看着下面正襟危坐颇有权势的人物一脸板正严肃的样子,就浑身难受。 他们太正经了,正经到让他总想做点把自己和他们区别开,他可以去垃圾场混日子,可以去下城区的阴沟里滥赌,可以在街角当打手也可以站巷子里跟随便谁打炮,总之与衣冠楚楚、规划、正途格格不入。不想融入,也不想被“拯救”。 他抬抬手:“我要出去抽根烟,先走了。” 他说这话和他在酒吧里跟人打招呼没有什么区别,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没等主场人说话,谁也没有看。在众人睁目结舌的表情中,只有艾森一脸淡定地看了一眼。 艾森觉得太正常了,安德烈本来就是这种不喜欢负责任的家伙,只图自己舒服,过一天就爽一天,绝不多想,从来不守别人规矩,只会阳奉阴违。只不过艾森还有事要做,需要继续留在这会场。 安德烈走出会场时,才终于觉得活过来了,他掏出一支烟,解开衬衫头两颗扣子,把头发抓乱,找了张软椅坐下来,给自己点烟。他抽了一口,看了一眼,这套西装里居然还装了这么支笔式电子烟。 外面太阳正好,他靠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刚好晒到太阳,于是他眯着眼,仰仰头吐了口烟。 这么好的天气,在垃圾场里看到和在白塔里看到,会有什么不同呢? 安德烈悠哉地仰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手里夹着烟,太阳暖烘烘,暖风温柔,他几乎要睡着了。 多么美好的太阳,多么美丽的风,多么舒服的椅子。 有人轻声问他:“旁边有人吗?” 安德烈睁睁眼,看见了费恩。 他环视一圈,发现这里是一个广场,可能是为了给面试的人放松群聊准备的。一张张分布的小圆桌旁摆着两三把小沙发软椅。广场上三三两两聚着人,他这张桌倒是只坐了他一个人。 安德烈伸伸手请他坐,又摇了摇手里的烟:“要吗?” 芬恩腼腆地笑笑:“不用了,谢谢。” “找我有事吗?” “其实……”费恩犹豫了一下,“猎巫犬是个很不错的选择,我个人,很希望你能来。” “谢谢。” 芬恩抬头看他:“这几个组织比起来,白塔是很难进的,银塔竞争非常激烈,其他的各方面条件比起猎巫犬还是要差一些的。而且猎巫犬可以通过猎杀病人积攒医疗分数,积攒医疗分数很有好处的。” 安德烈笑出声来:“哦?积攒到一定分数可以换张购物卡吗?” 芬恩抿抿嘴没有说话。 安德烈看了看他,有些不好意思:“抱歉,请继续。” 芬恩停了一下,便继续说道:“可以做交易用,很有价值。我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 安德烈赞同地点点头:“是的,是为了我好,这我同意。”安德烈看着费恩,真诚地说,“谢谢你关心我,不过这不是我想要的。” 费恩皱了皱眉:“那你想要什么?” “嗯……”安德烈很久没被问这种问题,乍听到还有些想笑,他实在浪荡惯了。“没什么想要的,最好在天气不错的时候能自由地晒太阳,下雨的时候可以睡一天。总而言之,”他摊摊手,厚颜无耻地承认,“不想工作。” 费恩盯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论调和安德烈本人所处的环境,可以说是格格不入,轻声说:“你这样很危险……” 安德烈柔和地看他:“谢谢你,谢谢你关心我。” 费恩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又抿抿嘴,低着头没说话。 “怎么了,还有什么要说?” 费恩想伸伸手碰他,最后也只是触碰了下手指,轻声说:“还是希望你能来猎巫犬。”说完他对安德烈点了下头,回去了。 安德烈转头望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下,摸了摸手指,把烟灰蹭掉,自顾自地想,啊,费恩也还不错,不过这里能不能找到避孕套? 他正在想要不要抽下一根烟,电子烟他实在不喜欢,于是便放在了桌面,在西装里翻出一盒清淡的香烟,正打算点,里面出来一位黑西装,走到他面前:“弗兰基先生,即将公布结果,请您返场。” 安德烈的火都打起了,抬头看了眼黑西装严肃的表情,还是吹灭了火,叹口气站起来,跟着走了回去。 19、猎巫-8 台上的人和他走之前没什么差别:洛斯一脸幸灾乐祸;睿勒和高尔彭特脸色苍白,似乎经历了什么大战;芙里佳笑容满面,信心十足;扎克蹲在椅子上,兴致勃勃地盯着天花板;艾森展开手臂坐在椅子上,全场最淡定霸气的人就是他,比台下人还要从容。 等人来齐,主持人拍了拍话筒:“下面,由部门宣布意向人选。首先,神教院,艾尔伯特先生。” 鹤发童颜的老人微笑着向主持人点点头,同时转头向各位在场人士点头示意,表示自己先发言,承让了。 他开口,嗓音浑厚:“今天各位的表现令人刮目相看,我很欣慰能够看到后起之秀们都有如此强大的天赋和优秀的素质,如果可以,我希望纳每一位人才到我们这里,但想必各位都已有心仪去处,也有更能施展才华的平台在翘首以盼各位的到来,我不能夺人所爱。既然大家给予我这个荣幸首先表达意向,那么我代表白塔,希望4号艾森·巴特莱·冯·爱得莱德先生能够赏光加入我们的队伍。” 众人的目光聚到艾森身上。 艾森闻言倒没什么反应,只是评论道:“喔,好。” 银塔紧接着发言,领头人是站起来的,他寒暄了一会儿,时间要长一些,说了些场面话,把台上的人说得都很有价值,最后才说道:“我们很欣赏5号睿勒·史密斯先生和3号芙里佳·波特曼女士,他们两位专业的素养和干练的品质性格与我们的要求十分契合,波特曼女士以总分99居第一位,史密斯先生以87位居第二,两位的优秀有目共睹。” 此时睿勒和芙里佳的脸上已经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两人都挺胸抬头。 “但可惜的是我们的接纳名额有限,经过全方位考虑,我们决定选择5号,睿勒史密斯先生。” 睿勒一惊,他听到“名额有限”还紧张了一下,谁知道紧接着就是自己的名字,让他仿佛坐了一趟过山车。 芙里佳倒是愣住了,半天才眨眨眼。 领头人宣布完就坐了下来,不再多说话,他看了一眼主持人,示意他可以继续进行。 主持人正要开口,就看见芙里佳举了举手:“不好意思。” “3号,请问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芙里佳保持风度,撑着笑了下,“我非常感谢威尔逊先生对我们给予了如此高的评价和肯定,但关于不能选择我的理由,我能否再问一下具体的原因呢?” 威尔逊点点头,表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波特曼女士的优秀令我们大为赞赏,但我们这里的工作强度高,任务非常繁重,考虑到这一点,我们认为还是不适合女性。” 芙里佳又张口,有些迫切的样子:“谢谢您的体谅,不过我认为……” 威尔逊皱皱眉,似乎要芙里佳压一下声音,这动作做来不太像尊重人:“我相信波特曼女士一定会找到更加适合自己的去处。” 这样的说法,就意味着无从争辩了。 芙里佳只好沉默下来。 洛斯啧了一声,没看到睿勒吃瘪他心情不爽,于是转头看安德烈:“我不喜欢那个精英男,太装模作样了。” 安德烈看了看台下,问他:“你和我谁分数倒数第一?” “当然是你,这还有什么需要怀疑的吗?”洛斯瞥他一眼,“怎么这点自信都没有。” “接下来,猎巫犬。” 猎巫犬的领头人笑笑,照例一通场面话后,清清嗓子宣布:“我们十分看好1号安卡尔·弗兰基,希望他能够加入猎巫犬。” 场上艾森挑了挑眉毛,众人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过来,芙里佳和安德烈同时脱口而出:“什么?” 主持人已经在旁边把安德烈的名字卡片放在猎巫犬下:“恭喜安德烈先生。” 安德烈转头看台下:“我的分数应该不够作为备选对象,相比而言波特曼女士的表现要比我好很多。” 芙里佳也有这样的疑问,她不仅总分最高,在猎巫犬的专项考察中也是第一名。 猎巫犬的领头人笑了笑,解释道:“众所周知,我们的工作内容不确定性大,考验应变能力,对综合素质要求高,虽然测评分数作为一项参考,我们更看重的还是备选人员的发展潜力。”他看了眼芙里佳,“波特曼女士各方面都很优秀,在专项测验上也是领先;我们选择弗兰基先生的理由是他在整场表现中展现出了极佳的发展潜力,考虑到他之前曾经已有和‘病人’交手并胜利的经历,我们认为弗兰基先生更加适合。” 安德烈觉眨了两下,“发展潜力”?他看向费恩,费恩对上他的眼神,转过了脸。于是安德烈猜,他的入选恐怕和费恩的大力举荐分不开关系。 芙里佳听完这一通,恐怕也只觉得好笑,她会意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下面有请笔墨吏。” 这可是高尔彭特的意向地,他坐直了身体,同时瞥了一眼芙里佳,他最大的竞争对手。 “我们认为3号波特曼女士和6号戴凡先生十分具有潜质和能力,但……而且……考虑到……综上,我们选择6号戴凡先生。” 高尔彭特松了口气,旁边的睿勒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握了握手。 芙里佳只是丧气地笑了下,她现在没什么要争辩的,也没什么要问的,她低着头不说话,那边高尔彭特已经站起来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谢词,表示他以后一定竭尽全力,认真工作。 轮到手艺人了。 手艺人在夸奖完剩下的人后,希望每位再补充几句,谈谈对手艺人的看法以及自己的志愿,以便他们做出最后的决断。 洛斯贱兮兮地笑起来,转头看芙里佳:“没想到剩下你和我啊,你可是第一啊。” 芙里佳淡淡地看他:“还有一位。” 洛斯的眼神往后移,看到了队尾的扎克,笑意更浓:“他也算啊?” 最后的阐述环节,芙里佳仍旧强打起精神,条理清晰又委婉地表达自己愿意加入手艺人,希望能做出贡献。 洛斯的阐述做得很差,他甚至没有站起来,随便说了几句话。 而扎克则是被叫了两声,才反应过来,跳起来咦哈了两声,又蹲了回去。 芙里佳最后的对手,就是这两位。 而台下的商讨竟然还在持续。 安德烈转头看芙里佳,她低着头,双手握拳放在腿上,一言不发,身体绷得紧紧的。 “我宣布,我们最后的人选为——” 全场在意的人已经不是很多了,就连当事人也都没什么反应。 “3号芙里佳波特曼女士,2号忒皮尔洛斯以及7号扎克埃文斯。” 洛斯一听吹了声口哨,看芙里佳:“安全降落,对吧?” 芙里佳面无表情。 众人起身,准备散场,看白塔银塔的人走后,再各自离开。台上的几位被领着从另一道门出。 路上,安德烈越过洛斯,走到芙里佳身边:“抱歉。” 芙里佳勉强地笑笑:“你没什么好抱歉的。” “来喝酒吧,我请你。” 他刚说完,被后面的睿勒听见了,便立刻张罗起来:“哎,大家今天相聚也是有缘,不如一起聚一聚,怎么样?”他拍了下高尔彭特,示意了一下。 高尔彭特会意,帮助一起组局:“是啊,难得一聚,今后就都是朋友,大家互相关照。” 芙里佳脸色不好,她说:“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睿勒便走到她身边,搭上她肩膀,压着声音:“别太在意了,你也知道……”他说着瞟了一眼走在最后的艾森,“很多事来的时候就注定了。” 芙里佳甩掉他的手,自顾自地朝前走,经过安德烈的时候停了一下:“今天不方便,不过谢谢你。”说完便不再回头,离开了。 睿勒耸耸肩,继续和高尔彭特组局,问到了艾森。睿勒凑到艾森身边,笑容满面地问他什么时间方便。 艾森摇摇头:“我不去了,他们要找我。”他看向出口左侧,那里等了几个白塔的人。 这给了睿勒灵感,他也迅速转起脑袋,四下看,终于看见穿银袍的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看来还没走远。 于是他挥挥手,跟各位说:“这个也没空,那个也没时间,看来聚不成了,那下次吧,下次。”他说着就转身朝银袍的方向走去,毕竟认识一下即将去的地方的人,值过跟这些同期生聚会。 高尔彭特也学到了,他如法炮制,去找笔墨吏在的地方。 洛斯冷笑着看大家融入人群,又跟安德烈说:“倍感亲切,你不去socialize?这可是成年人必备技能,”他朝猎巫犬的所在方位努努嘴,“那边还有他们的人,可以先去混个脸熟。” 安德烈懒洋洋地转回头:“……好麻烦啊。”他突然想起来,“扎克呢?” 两人一起找,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了扎克,正在喝水,一脸疲惫,表情过于正常,正好和两人对上眼神,只是点了点个头,也不咦哈了。 “妈的,骗子。”洛斯咬咬牙就要走过去。 安德烈拉住他的手臂:“算了,讨生活嘛。” 扎克喝完了水,歇了一会儿,等有人跟他说话,他又挂上那副幼稚孩童一样的笑脸,在尴尬的时候就咦哈,其余时候就笑嘻嘻的听着。 安德烈又坐回了他刚在坐的椅子,悠哉地伸直腿,晒太阳,在一众站着互相认识的人群中,格格不入。洛斯坐在他旁边,瞥他一眼笑起来。 安德烈坐起来,靠近他:“我听说,艾森还在你们的年会上表演节目?表演的好吗?” “明知故问,还有别的选择吗。”洛斯看他,“有时候我在想,假如厄瑞波斯是个变态,要我们排队在地狱年会上给他口//交,再喊他爹地,我想我们也得去做,你能想象吗?他妈的……” “……正在想象。” 洛斯白他一眼:“……真想把你引荐给我老板,他一定会欣赏你这种东西。” “你老板不是艾森吗?” “什么?……我老板是撒旦。” 艾森那边已经说完了,正朝这边走过来,洛斯看见,便自觉地起身让座,问安德烈:“要喝什么,帮你也拿一杯好了。” “柠檬水,谢谢。” 艾森走过来,挡住了正在晒太阳的安德烈,安德烈偏了偏身子,又暴露在阳光下。艾森也再次移动一下,又挡住了阳光。 安德烈终于睁开眼:“你好,我们见过吗?” 艾森笑了一下,在旁边坐下:“刚才你就跑出来晒太阳?” “是啊,好天气。”安德烈转头看他,“怎么样,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艾森摇头:“女巫不在这里面。” “你能一眼辨识出来超自然生物?” “可以,但女巫不是超自然生物,她们是人,只是和我一样有异常的能量场。另外,这个世界线旋度比较高,我看不到太长的前后时间,所以也分不出谁在伪装。” “对了,还有件事。”艾森靠近他,指了指白塔的方向,“我觉得那些人好像对我有什么误会,他们觉得我是他们的‘自己人’。” “为什么?” 艾森思考了一下:“我猜想,可能是因为我健康指数100,否则也没有其他的理由了,我昨天才刚到。” “白塔里的人健康指数都是100分吗?” “是。” 安德烈皱了皱眉:“有些奇怪,如果是靠健康指数挑人,为什么不把健康指数列为考核指标呢?” “或许,是因为健康指数代表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安德烈摸出自己的烟,点火的时候,他停了一下,转头问艾森:“我想问一下,你觉得这里的人有没有意识到公用设备的科技要比自有的先进得多?” 艾森想了想:“没有意识到吧,如果发觉了,那还不造反吗?” “可是,”安德烈摇了摇手里的烟,“我问费恩要不要抽电子烟时,他说的是‘不用了’,第一次见的话,不应该问一下,‘这是什么’吗?” 艾森听完,问道:“你跟那个人,走得很近吗?” “……你的重点是不是有点问题?” 20、猎巫-9 艾森不太在意地耸耸肩,“就是觉得他对你关注得有点多,刚才还看到你和他在台上台下眉来眼去。” “……” 这时,米嘉带一干人走到安德烈桌旁时,把安德烈的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安德烈:“果然还是让你来了。” 安德烈分了个眼神给他。 米嘉上前一步,弯弯腰凑在安德烈面前:“我早晚会搞清楚,你是什么东西。我劝你最好规矩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安德烈啧了一声,真的,把太阳挡了个干净。 艾森倒是先不高兴了,“啊,你谁啊?还不快给安莉道歉。” 米嘉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艾森,缓缓起身,后面的人都跟着上前了一步,朝艾森的方向。 艾森对付人办法不多,不可能说一句“滚开”他们就滚开,说一句“去死”,他们就去死。但他还是不甘示弱地站起来,那群人又朝他走了一步,艾森愣了一下,后撤了一些,顿了顿,转头看安德烈:“安莉,他们凶我。” 安德烈抬头看他:“……” 米嘉轻蔑地撇撇嘴,伸手似乎想拍下艾森的脸,就听见安德烈开口。 “我劝你最好别碰他,”安德烈抬起眼,“当心我杀了你。” 米嘉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看向安德烈皮笑肉不笑的脸,发觉这人虽然看起来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但唯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气场过强,带着危险的压迫感,米嘉也是见过狠角色的人,但对上安德烈的眼神,竟突地起了一层冷汗。 他伸出的手团成拳,放了下去,看着安德烈冷笑了一声,带着他的人转身离开。 艾森坐下来抱怨:“像流氓一样……” 安德烈看着艾森:“你害怕人啊?” “不是害怕人,”艾森解释,“是拿你们没办法,我不太懂你们。就好像……看到一群猫朝你扑过来,你什么感受?” “……害怕?” 艾森无语地摇头:“不是,养猫你养过吧,无害的生物,但偏偏又是有想法的,比如那个意大利人,我就搞不懂他的想法,所以只能随你们去。狂躁的、感情用事的、时时刻刻都在恐惧的你们,就像总是在发情的、得了狂犬病的猫,被挠一下也挺让人困扰的。所以我不是怕你们,”艾森无奈地看他,“我只是觉得你们很麻烦,想绕着你们走,最好不要有什么交集。” 安德烈盯着他,开口问:“艾森,你杀过人吗?” “没有。呃……单独的人就没有,毕竟我跟谁也没有仇,但我毁灭的时间线里,有些主宰生物是人,所以……”艾森问道,“算不算杀过人?” “你毁灭过时间线,就是说你清除过时间线里的人类?” “部分。”艾森强调,“部分人类。” 安德烈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艾森发现安德烈的眼神变得深沉了一些,就连声音也低了许多,好像整个人严肃了起来。 艾森便有点想多说几句解释一下:“你见过时间树啦,你应该知道,太多时间线了,太多世界了,什么都很多,什么都不是独一无二,太多生命了,每个人在平行宇宙说不定就有着差不多的人生境遇,仿佛克隆一样的人生。太多了,以至于都不算什么重要的事……你不能把它考虑成‘生命’,只是……一种‘存在’而已,会‘存在’就会‘消失’,很自然的事,不必过于挂怀。” 安德烈看着他,没有说话。 艾森叹口气:“所以我就说,我和你们无法互相沟通。我不明白,你们从哪里学来的‘生命可贵’。太强调‘死亡’,就是对一种形式上的主义追逐,本质上一个自然的生命周期,不会因为你们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自我意识’就让这个周期变得多么高贵稀有……” “你讲这些话,”安德烈看他,“高高在上啊。” 艾森发现安德烈看他,和刚才看米嘉的眼神有些相似,又听见安德烈继续问:“你说得这么了不起,你会死吗?” 安德烈以为艾森会再讲一通什么生命的无意义,但他看到艾森的表情逐渐变得暗淡下来。 艾森用一种倔强又落寞的表情沉默地望着,什么也没说,眼神沉沉地落在安德烈身上,看起来像只阿瑟拉猫,那无辜的表情转瞬即逝,因为不被理解,转而便进化到一副疏远的样子。 “会。我总是死。”艾森盯着他,平静地开口回答安德烈先前的问题,“所以他们叫我神。” 安德烈愣了一下:“什么?” 他还要问,却被走来的费恩打断。 费恩是带着米嘉来赔礼道歉的,他站在安德烈面前,开口说:“打扰了,我想……” 安德烈现在没空理他,抬抬手止住他:“我现在没有空。” 但还没说完,艾森已经站起来了. 安德烈问他:“你要去哪里?” “回去。” 说完艾森便转身离开,也不向几人告别。 费恩还要说话,但安德烈只是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不用道歉,我还有事,先走了,改天见。” 他讲完便朝艾森离开的方向走去,但走到转角什么也没再看到。 他走向洛斯的时候,洛斯正在灌第三杯啤酒,发现安德烈走到了自己的身边,慌忙放下酒杯:“噢靠,我一直在催,要快点给你们拿过去,但他们手脚太慢了……” 安德烈看了一眼洛斯面前摆好的茶,决定不追究他蹩脚的谎话,只是坐下来,拿了一杯。 洛斯凑近他:“别觉得抱歉,这都是正常的。” 安德烈拿着杯子,没有转头:“什么?” “人人听到厄瑞波斯的事,都会变得警惕,你想,毕竟他有那种力量,又无法被任何组织控制。毁天灭地,唯其独尊,高高在上,”洛斯看着安德烈笑,“假以时日,就会成为全民公敌。包括你们,也会是他的敌人……”洛斯一只手揽住安德烈的肩,一手拍他的胸,“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们才是真正能杀他的人。”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们回到旅馆时,已经收到了寄来的报到指南以及一件袍衣。安德烈的是紫色的,洛斯的是褐色的。另外,侍应生还通知他们要换上衣服,晚上会有人来帮他们拍照。 经过艾森房间的时候,安德烈停下来敲了敲门,他想跟艾森聊一下,但艾森不在。 于是晚饭便是安德烈和洛斯两人一起吃。 洛斯非常不喜欢这里的饭菜,但他抱怨完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不然你还能怎么办?食物只有一个供应商,每个手艺人只能干一种营生,每种营生都只有一家,每家只有固定的人数限制。”洛斯喝了一口罗宋汤,费劲地咽下去,“所以我就说,竞争去哪里了?管理效率低下,甚至不如我们。” “确实味道一般。”安德烈点头,他也不喜欢这牛排的味道,有股胶味,吃了两口便擦了擦嘴,放下了。他环视了一下大堂,人人都在吃这些食物。 他问洛斯:“白塔和银塔,吃的会和我们一样吗?” 洛斯会意,了然地笑起来:“谁知道特权阶级特在哪里呢?你可以问问厄瑞波斯。” 安德烈也想,但他还没有看到艾森。 晚上,安德烈靠在窗边看着八只乌鸦嘎嘎飞过后,侍应生敲他的门,告诉他拍照的人到了,请他换了衣服下楼。 安德烈抖开这件紫袍,尺寸正好,还附送了面罩、内衬、靴子和一把匕首。他把紫袍和匕首拿起来,剩下的都放回原处。 这件紫袍沉甸甸的,细看背后还绣了暗金色的纹路,是花与蛇的图样。 安德烈穿上紫袍出门的时候,没走几步就看见洛斯也披着他的灰袍走出门。如果说紫袍的质地还是上乘,洛斯的灰袍就做得敷衍了许多,没什么正经版型,有些软塌塌。 但洛斯倒是指着安德烈嫌弃地笑,因为安德烈穿得太随便了,颈口的扣子都没怎么扣,露出一大片脖子,项链在胸前晃。 这怪不得安德烈,内衬那件黑色的衣服有些紧,他就没有穿。 洛斯上下打量他,突然就上手摸他:“料子不错啊……你袍下穿了什么?” 安德烈瞥他一眼觉得好笑,伸手抓住洛斯动来动去的手:“什么也没穿。” 洛斯正准备说什么,但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停了下来,安德烈和他一起转头,看见穿着白袍的艾森刚刚从楼梯口上来,皱着眉看了眼他们俩,又看了眼安德烈。 安德烈知道,他听见了。这个动作虽然有些尴尬,但安德烈确实是为了不让洛斯的手上下乱碰才握住的,但现在看起来,就不太像那么回事儿了。 艾森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安德烈和洛斯,开口说:“请让一下。” 这走道也不窄,怎么都能过的。很明显艾森非要来找事,具体点,找安德烈的事。 洛斯马上退去一侧:“您请,您请。” 安德烈站在原地没有动,艾森从他身边走过,故意挺直了身体,和他擦肩而过,看了他一眼。 安德烈看着艾森的背影,然后转头问洛斯:“你知道他在附近是吧?” “二十米码我都知道。”洛斯笑嘻嘻地两手一摊,用矫情又委屈的强调说,“怎么?我看你在发//浪,以为你想要观众的嘛。” 21、猎巫-10 安德烈拍完照后,就打算回房间,还没走两步就被人叫住。 他转身,看见了拿了瓶酒的费恩站在楼下,朝他招手,指了指小酒瓶,接着便要上来找他。 安德烈本站在原地等费恩,转念一想带他去房间不好,万一碰上艾森,或者艾森有事找他去敲他的房门看到费恩……总归是不太好。 于是安德烈便走了下去,拉住费恩的手腕:“我们换个地方吧。” 他和芬恩来到了旅馆一层的旁厅,这个时间人不多,有几个卡座供人相聚,人人都很放松,灯光不亮,猛然进来看不清厅内人的样貌。 费恩跟着他来,中途抬眼看了下他。 坐下后,费恩便把酒放在桌面上,熟门熟路地从桌下的凹槽里拿出了两个杯子,解释道:“我还以为你知道。这里一般不和不熟的人来。” 安德烈这才反应过来,四下转了下头,看见其他座位里的人确实靠得非常近,无奈地笑了下:“抱歉。” 费恩不介意笑笑,往杯子里倒酒,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不一定需要抱歉。”接着把酒杯推给他:“恭喜你进入猎巫犬。” 安德烈没有接酒杯:“谢谢。不好意思,我不喝酒。应该早点说的。” 费恩的手停了一下:“是吗?”他放下酒杯,站起身,“稍等我一下。”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朝门口走去,没一会儿便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大瓶什么东西,走到安德烈面前站定,开口问道:“薄荷水可以吗?” “好的,谢谢。” 于是费恩才坐回来,重新拿出两个杯子,倒薄荷水。 “麻烦你了。” 费恩笑笑:“乐意之至。” 安德烈喝了一口薄荷水,把杯子放下,他抬头看费恩,却发现芬恩并没有抬头。费恩盯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尖。 安德烈突然想起来,他已经6个月,没有做过爱了。 这可真是…… 费恩反应过来,抬起头笑笑,开始找话题:“虽然猎巫犬可能不是你的最佳选择,但我认为……” 安德烈朝他移了移,伸手盖在费恩手腕上,盯着他的眼睛:“行了,不用寒暄了,你想去哪里?” 费恩愣了几秒,他的脸色有些发红,翻手握住安德烈的手,力气很大:“跟我来。” 于是安德烈站起身,跟在费恩身后走。 走出旁厅,向一个偏僻的窄道中走去,那里没有人,是旅馆工作人员休息的地方。穿过这里,来到另一个大厅,这里有一间间的小隔间,从没关上的门来看,隔间是用来放衣服的。 费恩来到一个隔间前,伸手拉开门,转头看安德烈。 安德烈无所谓地耸耸肩,就被费恩一把拉住甩了进去。安德烈撑住身子转过来,费恩拉住他的手臂,让两人贴近,吻上他的嘴。 安德烈要比费恩高些,只好稍微弯弯腰迁就他。不过费恩不清楚是太激动还是太生疏,吻技急躁粗劣,甚至咬到了安德烈的嘴唇,安德烈只好伸手搭在他的肩上,摸他的脸,把节奏矫正过来,把速度放慢下来。 万幸,安德烈很会接吻。 他觉得差不多了,就慢慢推开费恩,芬恩眼神亮亮地盯着他,情动不已:“……我很久没做了。” 安德烈笑笑:“看得出来。” 费恩伸手摸安德烈的紫袍,又从袍扣间隙伸过去下摸安德烈的赤/裸的身体,但还是——安德烈评价道——毛毛躁躁。 于是安德烈便把自己的手放在袍外,盖住费恩在他身上乱动的手,慢慢引导着移动。觉得差不多了,安德烈便打算上前一步,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铁夹,挡路了,就随意地一脚踢开,朝前走一步,手臂撑在墙壁上,垂眼看费恩:“做到什么程度?” 费恩抬头看,安德烈潮红的脸边垂下一缕黑发,桃花眼泛着情又带着点狠意,素来满不在乎的脸上难得的有些正经。 费恩干咽了一下:“你来还是我来?” “随便。” 费恩抬手摸他的脸,没头没脑地说:“我喜欢你的脸。” “……好吧,谢谢。” 费恩的手抚过他的眉骨,居然还在说:“是俊秀又多情的长相……和那个艾森不一样……他过分出挑了,太显眼了……” “你一定要提他吗?”安德烈皱起眉,抓住费恩的手,“这么多话,是打算再写首诗?” 费恩发觉他不太高兴,便站直身体,揽住安德烈的腰继续吻他:“那我来吧。” 安德烈看了费恩一眼,不太在意地转过身去。 费恩应下来,拽下他的外袍,亲吻他的肩膀,手下利落地卷起袍子,塞到安德烈嘴边,安德烈张口咬住。 “记得安全套。”安德烈提醒他。 把手臂撑在墙壁上的时候安德烈突然想,应该他来的,费恩太生疏了,安德烈在上面的时候还是很受好评的,麻烦了…… 费恩正把手准备从安德烈腰往下伸时,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确切的说,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刻意放大了的声音。 “衣柜检查!衣柜检查!—— 下面进行衣柜检查! 所有衣柜请注意,还有十五秒整理衣服! 十五……十四……” 费恩如同被雷劈了一样呆滞了,安德烈听出这个声音,摇摇头,转过身,看见面如土灰的费恩。 “我……我不能被发现。”费恩压着声音,急急地抓住安德烈的手臂。 安德烈把他的手拨开,“你先整整衣服吧……” 费恩的手颤抖着扣扣子,脸色苍白,自言自语:“他们还不知道……我不能……” 安德烈拍拍他的肩膀:“先冷静一下。”说着看了一眼费恩的下身。 费恩有些不好意思,侧身躲了躲,又发现安德烈似乎毫无反应:“你没事吗?” “我慢热。” 这是实话,安德烈确实一般比较慢热,直到刚才都还没起反应。按理说,6个月了,应该干柴烈火才对,怎么回事。 安德烈抱着手臂靠着墙壁,门外已经数到了“三”。 艾森数到“一”时,站在了他们的门边,一把拉开了门,就看见面无血色,似乎要把自己缩起来的费恩,以及旁边抱着手臂悠哉站着的安德烈。 艾森歪歪头,问安德烈:“你们在干嘛?” 安德烈笑了,看着他说:“闲来做工,收拾衣服。” 艾森转头看了眼费恩:“是吗?” 费恩没有吭声,手还在轻微地抖着。 艾森往后退了一步,用手里的马鞭指了指费恩:“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费恩抬起头,看了眼艾森的脸,又看到他身上的白袍,朝他靠近了一步:“我不是……你不能告诉……请你不要讲……” 艾森无语地看他一眼:“拜托,我都不知道你是谁耶。” 费恩瞥了眼安德烈,安德烈点点头,也让他走,费恩便低着头快步离开,没有再看两人。 安德烈也要迈步出隔间,被艾森用手里的马鞭轻轻抵在了肩头。 “你们在做什么?” 安德烈叹口气:“你觉得呢?” 艾森看着他:“你说啊。” 安德烈看了眼穿雪白长袍的艾森,张张嘴,还是没有说出来。 艾森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隔间,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安德烈就被逼得向后退退。 艾森比费恩要高,虽然平时看起来修长轻盈,但在密闭空间里,才真的显出占地还是挺大的。 “这里也行啊。”艾森转着头看,“我以为这种事只能发生在床上。” “其实这种事……”安德烈开口,艾森就转头看他,对上艾森的眼睛,安德烈就又往后退了退,这下退到墙边了,退也退不动了。“主要和人的主观能动性有关,和场所关系不大。” 安德烈舔了舔嘴唇,盯着艾森。从他看见艾森穿一身白袍开始就觉得艾森实在是漂亮得很出色,如松如翠,风姿翩翩,就连因为年轻气盛带来的轻佻,都是只能增添恰到好处的气质。尤其是,艾森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只露出一张俊美精致的冷脸,站得端端正正这会儿手里还拿着马鞭,身姿笔直,眼神俯视着他。 艾森仰仰头,眼神向下移,露出一副轻蔑的样子,用马鞭敲敲安德烈的手腕,“你怎么没反应,还是你反应起来就是这样子?” 安德烈笑了,“我慢热。” 艾森不大懂,虽然有点困惑,但还是装作明白了,点点头。 安德烈继续解释:“虽然我一般做/爱时间都很长。” 艾森如同被晴天霹雳砸在头上,震惊地一下一下眨巴着眼睛,然后终于反应过来,合上双唇抿了抿,干咽了一下转开眼神,“……谁问你这个了。” 安德烈突然有点后悔,然后毫无理由地突然想到一句话,忘了在哪里看到的:每个人都做过三场追悔莫及的爱。 现在想到这个,简直像给自己开脱。他扪心自问,艾森这张脸,这个身量,这个气质,很难让人不心痒,安德烈对他有种非常纯洁的色/欲,就是非常单纯、简单、直觉地认为这个年轻人在金风压荷,鱼水饮欢上会非常合拍,那种场面容易想象:潮红的脸,纠缠的手臂和腿,幽深的绿眸,错杂的呼吸和汗,唇和齿,吻。 但这是艾森,不是陌生人,所以安德烈应该谨慎,克制,一方面要注意在接触上不要玷污圣子,另一方面要切记不能伤处子的心。 ——这是一个好成年人该有的品格。 安德烈甚至有了点负罪感。 艾森清清嗓子,把手背在身后,盯着他看,“那说到这个,我有事要问你。” “问吧。” “你是不是被诅咒了?” 安德烈愣了一下:“什么?” “我算了算。”艾森一本正经,“你向我暗示过一次,向羊驼暗示过一次,还有这个,”他指了指这房间,“所以你是不是被诅咒了?像我一样,如果不那个什么,就会死或者发生什么别的事?” 艾森问得非常诚恳,安德烈哑然失笑,掀起眼看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艾森语塞了一下,“严格来讲,可能……没有什么关系?” 安德烈抱着手臂靠在墙边:“你对‘暗示’的理解有问题吧?” 艾森打了个响指,自信满满:“诚实点,你其实已经爱上我了吧。” 安德烈真没忍住,偏过头笑出声了,这小子确实很烦人,每次安德烈有点心痒,下一秒就会想起这家伙有多麻烦。 这会儿艾森终于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怀疑,指着自己凑到安德烈偏开的脸前:“你确定,这可是我哎。” 安德烈忍住笑,转头看艾森。 艾森抬头看他,还想说什么,就听见门口有人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那人说着走过来,打量打量艾森,又看看安德烈,一看两人的距离,暧昧地笑起来,又故意问艾森:“神教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艾森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有事啊,不然呢?” 那人笑意更浓:“在这里啊?” 艾森懒得理他,跟安德烈说:“我们换个地方说。” “……我们还没说完吗?” “跟我来。” 艾森说着转身就走,安德烈跟在他身后,那人见怎么招惹都没有效果,干脆大声嚷起来。艾森连头都没有转,任凭周围聚来人窃窃私语。 安德烈问道:“艾森,要不要解释一下?你是白袍,说话会更有分量。” “什么?”艾森这才停下来,转过头看了一眼,又懒散地转回去,“无聊。” 22、猎巫-11 艾森的房间很干净,厅中间有张小圆桌,上面放了很多羊皮纸,以及几支羽毛笔,一罐墨水,艾森取下的眼镜,以及几块玻璃片。桌旁有两张单人沙发,艾森走去坐在其中一张上,在烛火下把桌上画了图的羊皮纸收起来。 安德烈走过去,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 “所以,还要说什么?” 艾森把东西收完,坐好看他,张张嘴,又没出声,但看起来有些困惑。安德烈耐心地等着他。 “我不懂。”艾森说,“那你为什么要说奇怪的话?” 安德烈认真地问:“什么话?” “……” “哦,‘帮帮我’那种?”安德烈拿腔拿调地学了一遍,又懒散地靠回椅背上,“随口说的。早知道你这么当真,就不在你面前说了。” 艾森对他意见很大,又继续指责他:“而且你今晚为什么要私自离岗,万一我找你有事呢?你就反应不过来,因为你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话说得很冲撞,安德烈歪着头看艾森,“私人时间,跟你没关系吧。” 艾森就不这么想,“谁说的,有关系。” 安德烈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告诉他:“艾森,你明白吧,我已经不是你的小妈了,我不姓爱得莱德了,我不属于你或你爸爸。” 艾森皱了下眉,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揉了下自己的眉间,似乎放软了一点态度,“没人说你属于谁,你也不必属于谁,尤其是我爸。”又继续强调,“再说你跟我爸根本也不配,还是分开好。” 安德烈笑笑,“那还要聊什么?” 艾森说:“反正我不懂你在干什么,你想想办法。” 安德烈坐起来,伸伸手指,“好吧,那我现在保证,从这一秒开始,不管我私下什么样子,当着你的面,一定谨言慎行,不再说任何让你会错意的玩笑。——真的只是玩笑话,其实是你容易当真。” “可是,”艾森有点疑惑,“这不是很虚伪吗?只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安德烈两手一摊:“我在你面前毕竟是长辈,总该有个长辈的样子吧。”他挠挠脸,“这样吧,我们能不能达成一个共识,我会继续收钱办事,尽可能协助你,同时我们恪守一个基线——互不干涉私生活。比如说,刚才你看到我和费恩,就不要跟过来,也不要干预,这和你没关系。” 艾森想了想,问:“那你跟人说不同的调情话,其实都是用相同的‘不认真’态度吗?” “嗯。” 艾森点评道:“好恶劣的大人。” 安德烈翘起二郎腿,歪在沙发里,指指他:“跟你没关系吧小鬼。” 但艾森是真的不明白:“那,调情的对象之间就没有差别吗?总会有一个你能偏爱的吧?” “没有。”安德烈笑起来,“或者要不你努努力,让我爱上你?” “……” “哦抱歉抱歉,忘记要在你面前谨言慎行了。”安德烈摆了下手,“那就从这一秒开始。” “……” 艾森看了一眼他,转开头不再理他,沉默了起来,慢慢地垂下视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安德烈从艾森的角度想,试图揣测一个任性娇纵的年轻小鬼的想法,大约他还是不太能理解游戏人间的人们惯常的态度——轻浮且不负责任,安德烈觉得在感情这方面最不该当导师的人,就是自己。 于是现在安德烈看艾森垂下的脸,只觉得有些可怜,这不经世事的年轻人低着头,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烛火照亮他白净细腻的侧脸,他的睫毛在眼下撒出一片阴影,脖子上的十字架垂在身前,正落在他并拢的双手上,他沉默地一动不动,月光的银色和烛火的暗黄,通通洒在他的手指,映出那句“杜绝爱与悲痛”,安德烈觉得艾森像个圣子。 然后圣子歪了歪头,俯身过来,伸手来摸他腹部的淫纹,问他:“这是什么?” 安德烈惊了一下,因为艾森的手掌已经盖在了他的刺青上,而他低头又正好撞上艾森抬起的清亮直白的眼睛。 最可怕的是……安德烈很惆怅地想,他再慢热,和费恩那一段,也不至于到现在才热吧? 艾森看他不回答,又继续问:“形状好奇怪……” 安德烈抓住他的手腕,慢慢地把他的手拿出来:“刺青而已。” 艾森把手收回去:“哦,代表什么?” “没什么。你手太凉了,不要碰我。” “啊?哦。” 艾森把手收回去,安德烈才轻轻放松了一些,没那么紧张了。他搓搓脸,仰身靠回椅背,两手搭在扶手上,抬头看天花板,吐出这口气。 艾森转头看的时候,就看见安德烈那么一副衣冠不整的懒散样子,紫袍开着,肩膀将露不露,袒胸敞怀,项链那枚硬币嵌在胸肌间,硬币下方一指距离,是一簇瑰丽的团纹,那幽深的纹路细看起来总觉得意味重重,纹路诡谲,似乎要纠缠上来。安德烈对此毫无自觉,抬着头无所事事地盯天花板,脖颈拉出一道柔和的曲线,一道光正巧从下巴延伸,穿过颈部,爬过胸口,越过花纹,直直探入又隐没在拢起的紫袍中。 然后这人动了动,坐了起来,手伸进裤子里拿烟盒,拿出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火,于是双手撑着椅子往前来,近前又俯下身,把烟凑近艾森的红色蜡烛,借一点火。他垂着眼睛盯火,眉头皱着,烟在嘴里抖动,红光照得他乌黑的头发贴在脸上,熏得他颊边一层细汗。他终于点上了火,吹出了一口烟,眯着眼睛抬起头,烛火映在他的桃花眼里闪烁,叼着烟笑了一下:“抱歉,借个火。” 艾森觉得他像某种鬼。 某种艾森不理解的邪灵。 安德烈项链上的那枚硬币,终于承受不住重力从他脖子后落下来,坠到桌面上,敲出清脆的一声。 他便抬起身子坐回去,又把项链甩到后面去,这会儿他低低头,才看见自己衣着打扮实属为老不尊,就坐直身体,一个一个扣子挨个扣好,他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袍内还有一层细密的暗扣。 安德烈扣着扣子,艾森就盯着他的手指,指尖旋转着扣上一颗颗纽扣。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诡异。 突然艾森又伸出手臂,而安德烈看到他的那只白皙的手、手上的青筋,食指上的纹身,就向后靠靠,躲过去,站起来。 艾森不明所以地看他。 安德烈说:“你手太凉了。” 然而艾森伸长手臂,只是把安德烈衣服上的一片碎屑摘下来,递给安德烈。 安德烈翻着看了看这碎片,然后把它收起来,想着自己既然起身了,就告别道了声晚安,准备离开房间。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艾森叫住他。 “什么?” 艾森转过身看他:“我还没有掌握这里的全部情况,你要小心一些。” 安德烈朝他笑笑,摆摆手离开了房间。 艾森看着人离开,又低头看自己张开的手掌,看了一会儿,放在自己脖子上,感觉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不凉啊……” 23、猎巫-12 第二天安德烈见到费恩时,尴尬的只有费恩一个人。 费恩欢迎安德烈来到猎巫犬,握过手之后就刻意地不看他。要不是米嘉等人看他的眼神仍然戒备又警惕,安德烈会真的以为费恩和他只是第一次见面。 分队后各自出发,费恩被小队的人围在中间,安德烈走向费恩的时候,正听到米嘉在讲话,说什么第一次见面时有那样的身手,到底是什么来路,会不会是来…… 就在米嘉说到这里的时候,同队的人发现了走过来的安德烈,急忙捣了下米嘉,米嘉紧急停口,转头看见了安德烈,倒没有上前找茬,只是站到了一旁。 费恩从他们中间站起来,伸出手:“今天是你的第一天任务,路上小心。” 安德烈和他握了下,朝他笑笑。 任务没什么难的,今天他们只是骑马在东林巡逻,没有发现病人,倒是费恩有两个地方让安德烈有些在意。 一个是昨天艾森递给他的碎屑,安德烈回去后仔细看了看,他确信这是费恩昨天蹭到他身上的,但这碎屑的背景,是蓝黄色的,手感又像是照片的一部分。 另一个是,费恩这次握他手时,小拇指在他的手掌下蹭了蹭。 这第二点呢……无关乎费恩,安德烈觉得自己实在是有必要做些成年人该做的事了,纾解一下情绪,积累太多会压力很大。 所以安德烈第一天开始工作,从清晨的第一声鸟叫起,就开始想收工。 *** 而艾森的第一天工作,则是从困惑开始。 他早上来到白塔,在门口被扫了一遍,报出了个100分的健康指数,门口的机器人鞠个躬地请他进去。虽然艾森知道这地方科技发展诡异,但他回头一看全是旧世纪的马车,转头一看是机器人在说八国语言的“你好”,还是有点别扭。 机器人不仅负责带他进去,还负责把他送进电梯,实在一个人也碰不到,艾森只好问机器人:“我要做什么工作?” 机器人用十二国语言说完“祝您今天愉快”后转着脚下的小轮走了,艾森很确定这个机器人装作听不到他说话,于是他脾气上来了,准备修理修理一下这个机器人,就从植入矛盾逻辑闭环开始…… 他没来得及出电梯门,就听见滴的一声,电梯噌地一声跃起,人就被带走了。 等停的时候,艾森扶着电梯壁,转头四下看了看,这个速度,要死啊? 他蹲下摸了一把电梯的地面,又敲了敲,觉得如果能以刚才那种速度停止,缓冲物得是什么?不过也不对,他感到的这种被牵引的速度,不像是普通重力条件下的…… 电梯不停滴滴地响,艾森只好迈步出门。电梯门在他身后啪地一声关闭,又以非一般的速度落了下去。 所以就说,这个速度真的没问题吗?在蹦极吗? 电梯门外是一间富丽堂皇的阔大房间,房间的正中间用玫瑰花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心形,橘黄色的烛火在房间四角摇曳。 他把目光放回房间。 不得不说,这个房间的布置,那叫一个俗。俗到……除了俗真的很难有别的形容。 雍容华贵的金花仿佛不要钱似的从门上延展到沙发,地毯是昂贵的百恩施毛绒,但偏偏就要选屎黄色,整个房间除了黄色,似乎多一点颜色都是一种对纯洁黄色的玷污。 艾森只是扫了一遍,就靠着墙站去了,眼睛疼。 他正揉着眼睛,就听见一阵奢靡的音乐。这个音乐,它奢靡就奢靡在,背景里不知道是哪位,一直在呻///吟,声音介于胃疼和喉咙痛之间,艾森因为对这种事不很了解,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干什么。 然后又是一阵音乐上,左边的黄色大帘猛地一动,厚重的帘后突然伸出一截细瘦的手腕,在空中转了个花,又紧紧抓住帘子。 艾森赶忙上前:“别激动别激动……” 他没说完,帘子后突然又伸出一截细白的小腿,在空中小幅度地踢了一下,转了个圈,又勾着帘子回去。 艾森头晕,往后退了一步,坐在沙发上摁自己的眼睛:“我晕黄。” 音乐声中,帘后之人终于现身。 还戴着一副花枝招展的面具,披着一身暗红色的长袍。艾森好不容易好点了,一睁眼看见这红配黄,又捂着眼睛晕。 那人口叼一枝玫瑰,在几声鼓声中,跳斗牛士的舞,外袍在身上晃,偶尔摘下外袍当斗篷,在头顶飞一圈又披回肩上,要营造出一种半遮不遮的性感。 他跳得还挺开心的,虽然没怎么踩上拍,但在曲子结束时,他也正好叼着玫瑰停在艾森面前,一脚踩在沙发上艾森的手边,弯腰看着捂眼睛的艾森。 他轻轻地拉开艾森捂眼睛的手:“不要害羞,我的天使。” 艾森一脸痛苦抬头看他:“你误会了,这个装修风格真的伤害到我了。” 那人大笑起来,转个圈坐在了艾森的旁边,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我叫埃尔法加,艾森。”说着把手放在他大腿上轻轻拍了拍,“要喝点什么吗?” “可乐吧。” “没有可乐,就红茶吧。”埃尔法加站起来拢拢衣服,走去餐厅,又继续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艾森说:“不记得。” 埃尔法加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倒完匆匆走回来,把茶杯递给艾森,热切地望着他,“你再想想?” “你直说吧,我要是想不起来多尴尬。”艾森尝了一口茶,有点苦,他想让埃尔法加放点糖,但埃尔法加正忙着讲解自己。 “那天你面试的时候,我就站在神教院长老旁边,只有两个人站在他旁边,我就是其中一个。想起来了吗?” “好吧埃尔法加。”艾森很不在乎,“你找我干什么?” 这只是个普通的问题,但埃尔法加却愣了几秒,才又绽开笑颜,如一摊水似地跌倒在艾森手臂上,艾森急忙把茶换只手拿,才没让茶洒出来。 埃尔法加眼波流转,捏着声音:“这么直接啊,我以为我们要深入了解彼此才能谈到这些……” 艾森不解:“啊?” 埃尔法加嗔怪地打了他一下:“你可真够讨厌的。” 艾森洁身自好地往旁边坐了坐,眼睛瞟到了埃尔法加腹部的一小片纹身,便指了指:“你也有这个,这个代表什么吗?” 埃尔法加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笑了笑,拉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腹部,带着他的手指抚摸过:“这个呢,叫作淫纹。”埃尔法加抬头看他,又将他的手指放在纹路顶端,“你知道吗?这个纹路可以被撑开的,张开以后,会像花一样的。” 艾森看着他的手指停在那里,又抬头看见埃尔法加媚眼如丝,便笑起来:“噢噢,伸缩的啊,厉害,了不起!” 然后把手抽了回去。 埃尔法加瞥着这年轻人不动声色地装傻,只是笑了一下,又拢好衣服问道:“还有什么想知道吗?” “对哦,我想知道,我来工作,为什么会在这里?” 埃尔法加手臂一展,“工什么作?我们不工作。” 艾森歪歪头:“那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啊,”他伸出脚拨弄了一下艾森的小腿,“想干谁都行……” 艾森眼睛一亮:“真的?” 埃尔法加咬着嘴唇点点头,娇羞一笑:“真的。” 艾森放下茶站起来,走到埃尔法加面前,张开手臂:“那你想不想把这个房间进行一些色彩学调整,提升一下室内设计品味?” 埃尔法加:“……” 艾森眨巴着眼睛,错把他的无语当犹豫,当即牵着他的手站起来:“你相信我,我在色彩上还是很有造诣的,我做的色彩斑斓的时空树,就广受好评——假如能面世的话。” 埃尔法加狐疑地看他:“那你先说说……我房间哪里的颜色不太好?” 艾森轻柔地牵着他的手来到窗帘前:“首先,我想把这玩意儿染成绿的。” 埃尔法加:“能好看吗?” 艾森深情地望着他:“相信我。” 看着对面阳光灿烂的笑容,埃尔法加心里升腾起不详的预感。 24、猎巫-13 罗纳被派去打头阵的时候,有些瑟缩地动了动脚,面前正在训话的米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越过他走过去继续向大家讲话,又提醒了一遍行动关键和猎巫犬的荣誉,才下令出发。 晚八点。 笔墨吏一小时前通知猎巫犬,西林有病人。 罗纳拿着火把和短刀,名义上他要打头阵,但实质上他还要充当诱饵。其实他该有这个心理准备的,今晚行动的一队由费恩带领,可队内也分亲疏远近,比如米嘉他们几个,明显之前就和费恩关系匪浅,总是自成一派。 他本以为既然一队,总该讲究个共同行动,但事实上他发现,他们这些新来的,很有可能就是来当炮灰的。他不如同僚嘴甜有眼力,没有凑到米嘉面前好好表现,而费恩很忙,对队内之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不过短短一个月,他便成了最被排挤的那一个。 啊,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刚来的……什么,安卡尔弗拉基。 他和弗拉基,一个当诱饵,另一个当一攻刺客,也就是说,当罗纳把病人引出来后,弗拉基要当第一拨攻击者,负责杀掉病人里先出头的先锋。 一般而言,诱饵和刺客的死亡率,是最高的,因为先锋都是最凶猛的。 所以罗纳更紧张,更担忧,他信不过弗拉基。 因为弗拉基他——面试倒数第一啊! 米嘉吹了声口哨,示意罗纳火把不够亮,于是罗纳只好把试图遮挡火把的手臂放下来。他刚一放下手臂,就听见树林里簌簌作响,吓得他赶紧又遮了遮火,听见后面不满的声音,只好再硬着头皮放下手。 树林里静谧无声,仿佛没有活物,罗纳每一脚踩在地面,都能听见鞋底碾压泥土的声音,嘎吱作响,面前小路黑黢黢地延展着,罗纳的手轻微地颤抖。 每时每刻,都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变成怪物,不管“病人”这个名字再入耳,但人人都知道,怪物就是怪物。怪物们总是会奔向树林间,藏在暗影中,远离人烟,无差别地攻击,杀人,也吃人。 在这里,没人会为一个变成“病人”的人牵挂或担忧,因为…… 罗纳脚下踩过一片树叶,发出一声脆响,他僵在原地,后面的队伍也拔刀待发。 树叶? 这附近的树没有叶子,是从远处带来的。 怪物们在这里。 罗纳稍稍转头,米嘉伸伸两指,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不得已,只能继续向前走,而他也发现,后面的队伍不再跟上了。 虽然他不怎么信任弗兰基,但这时候要能看到队友也是好的啊。可他根本不知道弗兰基在哪里。 他独自向前挪动。 在黑暗寂静中,只有一点火光从树林中移出,向前方魑魅所在靠近,那前面,双双眼睛落在他身上。 罗纳握着刀的手出了一层汗,他缓慢地向前移动,却不知道该何时停止。 过分安静了。 前面后面,都没有一丝丝声音。 罗纳想转头。 他手里的汗太密,手太湿了—— 刀从他手里落下。 啪地一声,惊醒了西林。 一瞬,前面树丛中跃出几片黑影,以极快的速度跳出来,此时按照计划,罗纳应该卧倒,但众人都未想到,后面竟也有病人。队伍里传出一声尖叫,接着便有一支箭脱手而来,正射中罗纳脚下,他俯身不得,卧倒不能,正举着火把僵在原地,仿佛一个活靶子,面前张牙舞爪的怪物,纷纷朝他而来。 罗纳眼睁睁地看着那狰狞的面孔放大,脑中一片空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斜上方树上一人直跳而下,一脚踏在了一只怪物头顶,又借着这力,在空中打了个旋,他身上的紫袍随之转开,像朵花一样绽放,而此时这人已经踩在了另一只的肩膀并将它压在地上,两把短刀划了个十字,精准地割开怪物腰侧的软褶,换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这叫声震慑住了同行的怪物,让它们顿感惊慌,而猎巫犬的人趁此机会,迅速扭转局势。 这人站起来,走到吓坐在地上的罗纳面前,弯腰问他:“我是你的刺客吗?” 罗纳慌张地点点头,安德烈把他拉起来,但罗纳抖抖索索不愿起身。 安德烈只好蹲下来看,发现罗纳裤子一片湿漉漉。 罗纳解释说:“我以前……是做文员的……” 安德烈什么也没说,把紫袍脱下来递给他:“跟在我身后。” 罗纳把紫袍围在腰间,扶着安德烈站起身来。 安德烈把自己的弓箭给了罗纳,让他站到林子中间,罗纳感动地望着他:“我跟你去哪里?还是藏到哪里等你?” “噢不,”安德烈随手解开西装扣子,又抬起沾血的刀,用刀柄蹭蹭额头,“你继续当诱饵。” 说完他离开,把罗纳再次孤零零地剩在树林中间,周围打打杀杀的声音清晰在耳,罗纳拿着弓箭,心惊胆战地望着四方,却见树林中暗影重重,风动更是渗人,似乎随时又有疾驰的怪物朝他咬来,他抓着弓箭,拉满弓四下比划,以为某处有动静,咬咬牙放了一箭,谁知正中它们的聚集地,紧接着便窜出几只怪物朝他飞奔而来。 神出鬼没的安德烈再次出现,替他以常人难企及之速解决掉两个,但还有一个趴在罗纳身上又抓又咬,直到被安德烈捅穿。 罗纳浑身发冷,要不是他尿不出来了,准得再尿一次,他拉住要离开的安德烈:“我跟你一起走!我在这里会受伤!” 安德烈不在意地笑笑,把衣服从他手里抽出:“当诱饵哪有不受伤的。” 说完又潇洒地离开,只剩弱小无助的罗纳,心惊胆战地站在怪物眼中。 他咬牙切齿,这个魔鬼…… 而树林中,攻击又蠢蠢欲动。 …… 等树林中刀声、箭声、惨叫声都停了的时候,罗纳一屁股坐在地上,甩开了弓箭和刀,任凭手发着抖。 等风声都停得差不多的时候,安德烈才回到他的身边,坐下。 米嘉在远处清点人数,他听了人头统计,朝安德烈看了一眼,走了过来。 “你杀了15个。”米嘉冷冰冰地开口。 安德烈抬头看了他一眼,米嘉准备的一些刻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说实话,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这个人不好惹。 但罗纳听完数字震惊得连嘴都合不上,15个,创记录了吧,这才几分钟,而且这人都不用箭,全是近战……他很兴奋,妈的,抱上大腿了,带带我…… 费恩也走了过来,很和善地问了两人的状况,然后坐在了安德烈的旁边,又看了一眼罗纳。罗纳顿时心领神会,这是让自己先离开,他们要说话。 但罗纳只当自己没看见,开什么玩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么强的大佬,不好好抓紧,万一分配给了别人怎么办。于是罗纳打定主意,不动如山。 费恩看了他一眼,也不管他了。 “你做得很好。”费恩把眼神放在安德烈身上。 安德烈笑了一下,又看了眼远方警惕地盯着这边的米嘉几人。 “或许今晚你想和我们一起去喝庆功酒?” “不了吧,太累了。” “其实,我也有些好奇,”费恩舔舔嘴唇,盯着安德烈,“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呢?” 安德烈望了眼米嘉他们,“呃……文员。” 费恩没有套到话,也没有约到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 罗纳一看有机会,当下用衣服帮忙给安德烈擦刀:“弗兰基先生,我叫罗纳科尔,今后我们就是一组的了。”他发现紫袍还在自己腰间,就开始解,“您放心,我一定洗干净还给您。” “不用,”安德烈站起来,给自己点着烟,甩甩手把火柴熄灭,眯着眼看他,“送你了。” *** 于是晚上九点,洛斯坐在旅店酒厅里小饮时,正好看见收工回来的安德烈,便招呼他过来坐,安德烈拖着脚步走过来,在旁边坐下。 洛斯看着他就笑:“只是工作了一天,就变成这个鬼样子。” 安德烈不理解:“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真是疯了。” 洛斯嘻嘻哈哈地笑:“有工可以做是好事,有工做代表有钱拿,是福气你懂不懂?” 安德烈上下打量他:“你今天做什么了?” “你知道我被分配到手艺人哪个地方吗?” “哪个?” 洛斯眉毛一挑:“分肉。他们居然让我把瘦肉肥肉挑一下,然后分别运给商店卖,他妈的真是好笑,想当年我屠杀艾尔美斯时,简直……” 他说到这里,停了,转个弯换了个话题:“总而言之我不去了。” “然后呢?”安德烈看他,“有没有什么惩罚?” 洛斯耸耸肩:“说是明天叫我去垃圾场。” “不错,挺适合你。” “我看你也快了,垃圾场才是你和我共同的归宿啊。” 安德烈朝四周看看:“艾森呢?回来了吗?” “他早早就回来了,和翘班的我差不多回来的,不过他不用被扔到垃圾场。”洛斯往楼上看了一眼,“回去休息了,说‘度过了充实的一天’。” “艾森认真工作了吗?” 洛斯翻了个白眼:“他回来的时候喜气洋洋,说开创了艺术潮流,红配绿一定会流行。没听懂,反正挺高兴的。” “那他肯定没有认真工作。”安德烈思索,“认真工作的人怎么会高兴呢?” 洛斯哈哈大笑,和安德烈碰了碰杯,灌了一大杯啤酒,又把杯子重重砸在木头桌面。 这会儿酒厅的灯光更暗,留声机开始放些暧昧的曲子,人也越来越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凑一起,耳鬓厮磨低语在四面八方窸窣。 洛斯调笑着打量了一下周围,对安德烈挤眉弄眼:“你知道这地方干嘛的吗?” 安德烈点点头,他喝了杯柠檬水,终于舒服一些了,于是松松外袍,把项链拽出来,放到袍下的黑色衣服外。 洛斯四处转头:“我觉得……我也应该找一个……”他看安德烈,“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在旅游或者外地的时候,性///欲特别高涨?叫什么‘旅途性///饥渴’?我想我读过什么文章,关于这种事,也许有个什么很科学的解释,或者就是我编的,我也不知道……” 安德烈懒洋洋地听着,撑着头,两杯柠檬水后,他舒服多了,甚至有些食欲。 就是在这时,他看到了房间另一角的人。 25、猎巫-14 那女人长发盘在脑后,穿着及脚踝的象牙白色蓬蓬裙,裙间皱褶透着粉红,露着肩膀,戴着面纱,嘴唇艳红,摇着一把流苏小扇,端着一杯红色的酒。 她看到了安德烈,笑了一下,放下酒杯,稍稍仰头,手指暧昧地拂过自己颈上饱满的珍珠项链。 安德烈眼神没有离开她,放下柠檬水,只是偏了偏头跟洛斯说:“我走了。” 洛斯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笑了:“你行动力还挺强。” 那边她也站了起来,眼神在安德烈身上流连了一下,转过身,细长的手臂背在身后,稍稍侧了下脸,四指如拨水一样依次收拢握住,朝偏厅走去。 安德烈跟在她身后。 她在楼梯间等他,两人回了安德烈的房间。 他刚推开门,女人在他身后猛推一把,用脚踢上门,把他逼到墙上,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接吻。安德烈扶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放到桌面上,她咯咯地笑。安德烈手臂撑在她身边:“有避孕套吗?” 她点头:“还有别的惊喜。” “什么?” 她跳下桌子,往后退一步,把扇子随手一扔,两手掀起裙子。 “……”安德烈看着她,“好吧,戴着这个不累吗?” 她蓬蓬裙下的didlo晃来晃去,她向前挺了挺身,安德烈往后退了退。 “这很厉害的。”她说着把它解下来,“你看,这是双头的,一头长的,一头短的。”她将这玩意儿拿给安德烈看,“长的那头给你用,我用短的就好。” 她说着便来继续吻安德烈的脸,空着的手迫不及待地摸上他的胸,不由分说地揉搓起来。安德烈握住她乱动的手腕,把她甩到床上,看了一眼她的小工具:“好吧好吧,但也要用避孕套。” 她笑嘻嘻地揽过安德烈的脖子。 基本上,就是他两轮,她反过来三轮,她兴奋起来又挠人,安德烈手臂上一道又一道,她趴在安德烈背上顶他,一开始声音还婉转动听,后面就开始爆粗口,骂两句又吻吻安德烈的腰窝。 事毕,两人各自点一支眼,躺在床上抽,一同进入贤者时间。 她吸口烟,聊起maxfieldparrish,说自己小时候是学小提琴的,以及其它,说着说着转过头,“你在听吗?” 安德烈回过神:“……没有。” 她笑了一声,站起来穿衣服,临走还摸了一把安德烈的胸。 安德烈躺在床上继续抽烟,他转头找烟灰缸,没有找到,就把烟灰磕在自己腹部,继续感受贤者时间。 很多事情让他觉得很奇怪。一开始以为仅仅是这里的环境,但人是环境里的,这么想来,总觉得,好像有哪里很不对,但是却没有注意到。 是什么呢? 他抽完这支烟,下床洗了个澡,决定下楼吃点东西,他今天都没怎么吃饭。 已经凌晨两点了,洛斯居然还在那里坐着,这里人也多,居然这个点还不散场,蒸汽时代夜店? 不过洛斯看起来倒像喝了不少,眼睛都有点迷离,看到安德烈坐在旁边,还勾肩搭背地问他刚才的事。 安德烈没理洛斯,点了杯柠檬汁。他叫老板的时候发现老板面前另一个男人在选酒。安德烈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男人是谁,是他们当时面试时,装傻的那个7号,扎克埃文斯。 不过安德烈之前见过扎克不装傻,这时也不太很惊讶,扎克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穿件简单的麻布衣,点过酒后就独自坐在角落里喝。 洛斯醉眼朦胧地看安德烈:“想当年,我在拉托拉斯开群///交派对的时候,那叫一个壮阔,那叫一个精彩绝伦,很多显要贵人慕名而来……可惜……”他打了个嗝,“这一届,我们就刚把衣服脱了,厄瑞波斯就来了……” 安德烈接过柠檬水,转头好笑地看他:“然后呢,劝你们戒色?”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可是厄瑞波斯。”洛斯紧皱双眉,喝多了酒口齿不太清晰,“他把大家都杀了……” 安德烈停了一下,看看他,又继续喝水。 洛斯冷哼一声:“那么多同类……而且他还闯进我家。你想,某天你在家过假期,自己待着玩游戏,房子是你自己买的,布置成你最喜欢的样子,有巨大的落地窗,阳光正好,你舒舒服服地躺着,突然他就来了,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管,把你的游戏机砸了,把你的家毁了,把你的猫和狗杀了,再把你揍一顿,你为了求他饶命,就说你能帮他找红泥……” “你这个比喻……” “我只是用你们人类能理解的‘舒服’来类比,他就是这么对我们的。”洛斯目光灼灼地盯着安德烈,“对他来说,我们什么都不是,他杀我们或者羞辱我们,根本不需要理由,只要说我们是恶魔就行了。” 安德烈平静地看着他:“你们应该也不是任他宰割吧。” 洛斯残忍地笑了下:“那当然,那当然。不过,”他伸手臂搭上安德烈的肩,“总而言之,你应该懂我意思,你们和我们都一样,在他面前,都没有尊严。也许他心情好,会跟你讲讲礼貌,但其实,他心里根本不在乎我们和你们的死活,因为这世上又太多太多太多的生命,物以稀为贵,生命不稀有,生命不沉重,所以根本不重要。”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安德烈笑笑,“要我给你们投票吗?” 洛斯叹口气:“神就是这样,随心所欲,两手空空,你不了解他,神是最无情的,他什么都不需要。他不该留在人世间,所以,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明白,保持人类尊严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掉踏在你们头上的神。这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 安德烈耸耸肩:“你说是就是吧。” 洛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以后就会见识到的,什么叫公敌。” 安德烈的心思其实不太在这里,他自从看到扎克之后,就总觉得有些什么想法即将要抓住。 洛斯看他已经跑神,也不再说了,探身自己去拿酒,给自己倒,又对安德烈讲:“我说你也沾沾酒,这可是好东西,马爹利。” 安德烈闻言分了个眼神,一看吃了一惊,拿过瓶子仔细看。 “怎么了?” 安德烈摇摇头,还给他:“有些东西可以落到我们手里,有些不可以……” 话说回来,超薄避孕套这个时间点应该没有吧?笔杆式香烟应该也……哪怕这些都不重要,科技已经不按照正常逻辑发展了,那为什么他穿着西装走来走去也没有提醒他换衣服呢……既然说起来,那么最开始就很奇怪,怎么会有人把外来的人接纳地如此自然,流程齐备,好像一直会稳定来人……又为什么每个人都循规蹈矩,对这些科技的差别完全不在意,对规矩的接受也如此良好,简直就好像…… 就好像…… 他看向扎克。 所有人都在装傻。 都在避免谈论一件事。 安德烈猛地站起来,洛斯奇怪地看他:“怎么了?” 想到了! 安德烈朝艾森的房间跑过去,他得把这个告诉艾森。 而另一边,艾森也刚刚结束他的重力球测试,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安德烈只敲了两下,就猛地推开门:“艾森!我知道了!” “是啊,”艾森转身看他,耸耸肩,“这帮人简直神经病……” 安德烈快步朝他走去。 艾森接着说:“所以嘛,这个地方是监狱。” 话音刚落,随着轰隆的一声,艾森在原地爆炸。 黑色的火光骤然升起,硝烟散后,地上一摊碎肉尸体,还有绿色的一只眼睛,嵌在残留的半张脸上。 26、猎巫-15 满地的血肉,染红了墙壁,像一盆血浆泼满房间,红色满堂,目眩神迷。 安德烈动弹不得,头重脚轻,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艾森残缺的半张脸,和那只没有闭上的眼,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除了红色什么也看不清,几乎站不稳身体。 身后一阵脚步声,洛斯闻声而来。 他看见这屋子的状况,笑了笑,走了进来,把门在身后关上,轻描淡写地问安德烈:“要不要坐下来休息?” 他伸手拍安德烈的肩膀,只见安德烈转过头,目眦欲裂。 洛斯暗道不好,向后退,但安德烈下手更快,一把扭住他的衣领,接着一脚便直踩脚腕,生生把他的脚腕踩断,又一拳砸在他脸上,抓着他的头向墙上撞。 趁安德烈换手,洛斯两手拉扯住安德烈手腕,在安德烈上脚踢肋骨的时候迅速用手臂夹住他的腿,反手用手肘狠狠地砸在他的腿上,再立刻扑上去,在他肩上砸了两拳,直到被安德烈再次踹开。 洛斯后撤两步,站起来吐了口血,妈的作为一个人类,这个速度和力道,用来杀厄瑞波斯该多好。 那边安德烈也站起身,杀气腾腾地看过来,他行动如常,比洛斯好上不少。 洛斯伸出手试图阻止安德烈近前,“听我说,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你一定会怀疑我杀了他,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安德烈把腰后的刀抽出来,盯着洛斯,一言不发。洛斯顿时明白,他解释不清了,即便安德烈知道不是他,现在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放过他。 可洛斯能力已经被厄瑞波斯削掉了九成,现在比人类也强不了多少,实在对付不了安德烈。 洛斯朝窗边移动,又不停地看厄瑞波斯的方向,现在这个情况他解决不了,还是先跑吧,让厄瑞波斯自己处理。 但安德烈两步上前,一脚踹向他腹部,力道之强,好像把他钉在了墙上,接着俯身持刀压颈,眨眼间就划开了他的脖子。 洛斯死死握住安德烈的手,试图把刀向外推,他和安德烈角力,望进安德烈的眼睛,被其中的杀气震惊到了。 他实在顶不住,只好咬咬牙,决定向下缩,于是后背贴着墙,准备滑下去,滑下去就有机会攻击安德烈的下盘。 但安德烈发现了,持刀的手松了松力,却用另一只手拽住洛斯的肩膀,又顺势将洛斯转身,变成了从后面勒住洛斯脖子的姿势。洛斯来不及反应,刀更快地插进喉管,这姿势实在方便安德烈割头。 洛斯在安德烈怀里痉挛抽搐,他的身体本就脆弱,脊椎不够结实,刀锋又恶狠狠地捅进脖颈又反复拉割。 终于,头掉了。 洛斯的脑袋咚地一声砸在地上,咕隆隆滚动着,撞到了墙,回弹了一段距离,在地上小幅度地滚了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 安德烈扔开刀,脚步踉跄,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气。 满屋都是血,左边是艾森的碎片尸体和大片大片的溅血,血迹从墙上参差地坠下,好像油画里的雨幕与河流,右边是洛斯扑在地上的无头尸、远处一颗头颅和一摊浓稠的黑液。 好安静。 安德烈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屋外飞过的乌鸦叫,他盯着艾森的方向,动也动不了,想也想不了,只是望着,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他开始胃疼,疼得过分,像有钻刀从里往外劈,疼得他手都在颤抖,他捂住肚子,疼得从椅子上跌下来,跪倒在地上。 这时,头颅睁开了眼,开口说话:“所以杀我做什么呢,杀我你就舒服了一点了吗?” 安德烈猛地转头,洛斯头颅还在说话,朝他翻了个白眼:“你为什么不问问神奇海螺呢?” 安德烈立刻捡起刀,正要朝他走去,就听见艾森的方向,传来一阵响动。 艾森那只睁着的眼睛旁,渐渐竖起一道黑色的缝隙,缝隙逐渐扩大,且附近变得模糊,好像水的波纹与涟漪,波纹极快地闪了一下炙白色的光,然后在刚才艾森站的那个位置,分毫不差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毫发无损的艾森,像是刚被按了启动键似的正在说话:“我要下去找一下安莉……” 他停了下来,似乎说到这里才发现周围环境的改变,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血肉,点了点头:“哦,原来这么死的……”他抬头朝安德烈笑笑,“那我猜那句话就是咒语了,说出来会死。” 安德烈呆站在原地看着这个艾森,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艾森眨巴着眼睛,从他自己的尸体碎块中走过来,歪头看着安德烈:“你怎么了?” 安德烈眉头一皱,把刀尖抵在他喉咙上:“你他妈是什么东西?” 艾森看地上的头:“你没说吗?” “啊??”洛斯的身体歪歪扭扭站起来,一点一点蹭过去捡头,“不好意思我刚在在死。” 艾森只好看回安德烈,两手一摊,笑眯眯的:“你觉得我是谁?” 安德烈笑不出来,他一把捏住艾森的脖子,语气低沉地问:“你复活了吗?” 艾森瞥了一眼刀尖,“严格来讲不算复活,但反正是活着的。” “少他妈糊弄我,艾森的尸体还在,你是谁?” “他是艾森,我也是艾森。” 安德烈往后退了一步,一脚把椅子踹出来,指了指,“坐下讲,三分钟,如果我听不明白,就杀了你。” 艾森惊讶地睁睁眼:“啊?我真的……喂羊驼!” 洛斯终于捡到自己的头了:“问我有什么用啊,他信我吗?他刚才直接把我杀了哎……” 安德烈在对面坐下,刀尖对着艾森:“还有两分五十秒。” 艾森看着安德烈的眼神和表情,这会儿终于明白,安德烈不是在开玩笑,真的会杀了他。虽然他不是很怕死,但毕竟刚来,还没喝口水呢。 “okokok……”艾森抬抬手,“从哪里开始讲呢……” 他把装时空树的盒子拿出来,再次把树亮在安德烈面前。 “首先,他们叫我‘厄瑞波斯’,像之前羊驼说过的,这是一种力量,笼统而言,我可以做三件事。第一,我可以对付所有超自然生物;第二,我可以穿越时间线;第三,我可以在时间线里留下‘种子’,也就是,其他的我。” 安德烈摇头:“没听懂,还有两分钟。” “你看这棵树,之前我们是在时间线间跳跃,现在,请看这条白色的时间线,以此为例,我来阐释一下我在单时间线内的功能。 请将时间想象成一条胶质的河流,蜿蜒前进,水流中裹挟的鹅卵石和河流一起前进。现在,假如河流中的一颗鹅卵石停止了前进,停留了下来,那么按照逻辑,继续前进的河流中,已经不再含有这颗鹅卵石——这是一切时间内生物的规则。 厄瑞波斯的力量在于,当这颗鹅卵石决定停留在这一刻时,就在这里做个标记,那么这颗鹅卵石此时的状态便被固定在胶质河流中,而鹅卵石则继续跟河流前进,看起来就像是留下了一个‘分///身’。 之所以采用‘胶质河流’这一假设,是因为虽然被称为时间线,但确切的存在着的、真实的世界,只有当下的这一时刻。 想象一条从-1到1的时间线段,当下的时间点是0点,-1至0是已经过去了的时间,0至1是还未到的时间。 时间流过就如同胶质,是已经停止了的时间,形象一点来说,【-1,0】这一区间已经静止。假如一个0时刻的人试图穿越回区间内,他所能看到的,只是残留的影,就好像一个荒废的城镇一样,什么都没有,因为所有的鹅卵石都已经跟着河流前进了。除了我的‘种子’,就是某时刻我的定格,这些定格会留在胶质中,被固定下来,直到被带去0时刻启动。 时间未经的地方,是预测曲线。【0,1】这个区间,实质上是还未发生的,但就像河流有轨道,有质量的东西有惯性一样,在时间线前也有一段‘预测曲线’,大概率时间线会朝那里走去,这是非常自然的现象。我看到的陌生人关于未来的时空弯折和神巫们算命、预测、星座预判的道理是一样的,都是看到了‘预测曲线’。但时间线也未必百分百流向预测线,可能会弯折、分叉、消亡等等等等。 通俗地讲,这条时间线段【-1,0】区间段是灰色的,【0,1】是虚线,0点是向前移动的、真实存在的世界。 现在将时间轴区间段的假设放开。那么时间线就是一条依靠当下时间点移动形成的曲线,它的后端,也就是已经历过的时间,会逐渐消亡;它的前端,也就是还没有经历过的时间,只是一簇虚线,有些虚线实现的概率更大罢了。 这就是为什么时间很难管理,因为它们没有根,所以我需要常常依靠一些枝点,把它们束在一起,做成这棵树。 现在将胶质河流的假设放开。时间的流速极快,且连续不间断,理论上我可以制造无数个种子,当我死掉,任何一个都可以被叫到当下的时间点替代死掉的我。 只有两个问题,一是我只在自己的时间线可以制造离开了也不死亡的种子,这里不是我的时间线,如果我离开,我在这里制造的所有种子都会死掉消失。 另外,除了我自己的时间线,我也不能在其他的时间线待太久,因为我的存在可能会造成时间线能量负载不均衡,导致时间线的灭亡,所以我在外出差时,待得久的话也常常杀一些自己,不然可能会把时间线搞坏掉。 最后,当下时刻,永远只有当下一个艾森,我手上的纹身……你看,已经转到我手上了吧,不能有多个艾森共同存在,不然会震崩时间线。” 艾森出了口气,得意洋洋:“讲清楚了吧。” 安德烈盯着他:“所以你不是艾森。” “确切地说,我是我死两分钟之前的那个艾森,也就是还没说那句话的艾森。你也懂的啦,我肯定不能选紧邻着死亡时刻的那个艾森,不然说不定还会死。比如我之前被他们活埋,死了以后叫了一个小时前的我,居然还在坟墓里,又熬了很久才死,最后一气之下叫了一个月前的我……” “所以你不是艾森。” “你看,你得这么想。”面前的艾森摊摊手,“理论上讲、技术上讲、本质上讲,我不是之前的艾森,但概念上,概念上,我们都是艾森。” 安德烈仍旧紧盯着艾森,脑袋都要炸了。 “所以你知道我上来找你做什么吗?” 艾森摇头:“我不知道啊,我睁开眼的时候你已经在了。中间两分钟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 “所以……你不是他。” 艾森叹口气:“我有他的记忆,截至到他把我留存为种子。” 安德烈放下了刀,手微微发着颤,只好握紧拳,放在腿上:“你有他的记忆,你和他的感受也一样吗?” 艾森委婉地回答:“人的大脑,处理信息路径和模式是不同的,而且,对他而言刻骨铭心的事,对我来说不过是一段看到的记忆而已。” 安德烈震惊地看着他。 “但是要看好的一面嘛。”艾森笑笑,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把地上自己的半截断指踢开,“好的一面就是我基本上从未感觉到痛苦,如果太痛苦,可以先死掉,让感受不那么深的艾森来活。所以你看我,心里从来没有负担和压力,总是很愉快。无牵挂,一身轻。” “你不是他。” 艾森烦躁地叹口气:“你总是执着这个干什么呢?上一个艾森你也没有认识多久吧?” 安德烈皱眉:“什么意思?” “啊对你不知道,你在教堂碰到的那个艾森,在酒吧的时候自杀了,因为他心情不好。”艾森耸耸肩,“所以说,活得久了就是容易郁郁寡欢,容易随波逐流,容易心软。比如那个艾森一直想找人爱我们。拜托哦,好无聊。每个新的艾森脾气都不太好,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新的,就是要杀女巫啦。” 安德烈从头冷到脚。 艾森歪了下头:“你别担心,我们没什么差别,尤其我跟上一个,两分钟而已啦。” 他站起来,走到安德烈身后,把手放在他身上:“所以安莉……” 安德烈猛地站起来,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盯着他:“别他妈碰我。” 艾森的表情错愕又受伤,那表情让安德烈想起了他之前看到过的,仿佛阿瑟拉猫一样的年轻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个艾森就是那个艾森。 但这个艾森的表情随即变得狠厉起来,就像之前说过的,每个新的艾森,脾气都不太好。 艾森站起来,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就走:“不管了,去死了,你去烦下一个艾森吧,我不干了。” 他说着拉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安德烈看着他离开,又转向洛斯。 洛斯正坐在椅子上给自己的头装一些粘扣,看到了安德烈质询的目光。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问道:“他会去死吗?” “开什么玩笑大哥,这有什么好怀疑的。”洛斯对着自己的头密密粘,头上眼神分过来,“死对他来说太频繁了,我以前见过他因为划破手指懒得买创可贴都会死一死的。厄瑞波斯必须这样,不然每个厄瑞波斯都想活,时间线早就完蛋了。” 安德烈一听,立刻跟了出去,洛斯继续粘扣,准备给自己搞一个易安装、好拆卸的头。 安德烈在楼梯上抓到了艾森,艾森正在往楼梯上走,被拽住,只是转过身,目光冷冷地俯视他。 “你去哪里?” “去跳楼。”艾森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艾森走得很快,安德烈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向了天台。但直到现在,安德烈还不太清楚,他跟上去是打算做什么。 艾森一把推开门,冰凉的夜风猛地吹进来,吹起他的头发,露出他光洁的脸,他几步迈到天台上,望了眼月亮,迈出的步伐突然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安德烈。 安德烈看着他被风吹鼓的衣服下颀长的身影,那孤独决绝的表情,鬼使神差地伸手拉住他,但那人不动,这一把像拽住一汪泉水,无能为力。 “干什么?” “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可以跟下一个艾森说。” “不,就现在,就你。” 27、圣子恶童-1 他对着镜子系纽扣,盯着自己死气沉沉的脸,突然想到,他已经死过十七次了。 一次、两次、三次……十六次、十七次。 他在脑海里认真数了一遍死去时尸体的模样,确确实实是十七次。 他一年前跟着普鲁伊特神父去罗马,待了一段时间,闯了祸,于是他们说,先让他去美国,去斯克兰顿的教区,和其他孩子一起学习,等时机成熟后,再回罗马,又叮嘱普鲁伊特神父看护好他,因为他是普鲁伊特带来的。 于是他跟着普鲁伊特神父来到了斯克兰顿。 在斯克兰顿他死了十五次。 他下楼的时候,七八个教童们正在打打闹闹做些零活,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抓到时间就要嘻嘻哈哈地闹两句。 他们看见他,都放下手里的零活,朝他好奇地望过来。 四个月了,他们总还是这么好奇。 艾森抱着手臂坐下来,他不想去擦烛台,也不想去扫地,他最近什么都不想干。 他们便围上来。 一个金发的男孩儿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前几天死掉了吗?” 艾森还没有回答,一个黑发男孩儿便先开口回答:“你在说什么,他不会死的,他会重生。”他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艾森,“对吧?重生了,因为是神迹啊。” 他们叽叽喳喳地吵起来,有个穿着邋遢的男孩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衣领,慨叹了一句:“好贵啊。” 这男孩儿叫波达罗克,被大家嫌弃地看了一眼,被挤去了后面,但还在艳羡地看着艾森的衣服。尽管都是教会衣服的款式,但艾森的家里,总会单独去做,做好了送来给艾森,当然用的是最好的面料,最昂贵的手艺。 “好了好了,别闹他了。”有个高个子男孩儿从窗外翻进来,整了整衣服,走过来。 他叫皮尔丹,是这群孩子中年级最大的,已经15岁了,和其他的教童不一样,他已经开始学着抽烟,听说还喝过酒,所以在孩子中很有威望。 但是其他教童不乐意,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又凑到艾森身边,其中一个突然说:“艾森,我们还没有见过你死哎。” 艾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看着艾森。 艾森一言不发。 皮尔丹见没有人说话,便出来打圆场,他坐在艾森的旁边,帮他挡住其他孩子:“艾森只会在重要的事情上重生的,其他……” “不过是重生嘛。”一个又搂住艾森的手臂,“对艾森来说很简单的啊,毕竟他可是厄瑞波斯。” 皮尔丹摇头,“那死的时候也很痛的吧。” 波达罗克也探过身问:“我们都没有见过,要不然艾森,你让我们看看,以后你的清扫任务我们帮你做?” 其他孩子们也纷纷同意,积极响应。 “我帮你打扫房间!”“我帮你洗衣服!”“我帮你做功课!”…… 艾森仍旧一言不发。 孩子们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普鲁伊特神父经过门,没有走进来,只是叫了艾森:“准备出发了。” 艾森闻言站起来,孩子们的眼睛巴巴地跟着他,但艾森只是转身走掉了。 皮尔丹连忙跟上去,临走还不忘教训他们:“少管那么多,以后肯定有机会看到的。”说着已经小步快走到了艾森的身边。 艾森瞥了他一眼:“干什么?” 皮尔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停下了脚步,准备说些什么,但艾森没有停步,他只好伸手拉住艾森。 艾森有些不耐烦了:“干什么。” 皮尔丹从背包里翻出了一个盒子,犹豫了一下,递给艾森。 艾森没有接,“首饰?” “是我姨妈从巴黎带回来的,她前段时间结婚,请人做一些珠宝,我也让她帮忙一起订做了一个……”他朝前伸伸,“因为是你的生日……” “哦。”艾森伸手接过来,“谢谢。” 他打开,里面是一条两指宽的黑色choker,中间有颗红色的钻石。 皮尔丹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是红钻。” “哦。”艾森不太喜欢,收了起来,准备去找神父,但皮尔丹又留住他。 “你不试一下吗?” 艾森抬头看他:“我现在没有时间。” 皮尔丹讪笑两声:“也是,好的,那回头见。” 艾森点点头,朝门口走去。 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布加迪的老爷车,普鲁伊特神父已经在里面了。 艾森拉开车门,坐在他旁边,随手把首饰盒放在身边。 普鲁伊特转头看他:“吃饭了吗?” 艾森头也没动:“没有,不饿。” 普鲁伊特看看他,转回头:“那回来的时候吃吧。”他拍拍前椅子,示意司机可以走了。 *** 艾森走进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对面坐着的医生很快地站起来,冲他和善地微笑,伸出手来:“很久不见,艾森。” 艾森在他对面坐下:“两个星期,医生。” 医生对于艾森没有和他握手这件事接受良好,和普鲁伊特打了个招呼,便关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他和艾森两个人。 “艾森,你不用叫我医生,我姓布莱克,我的朋友们会叫我老布。”他圆圆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宽厚的笑容。 艾森没有回话。 医生把之前就准备好的茶推给他:“很高兴见到你,我想神父已经告诉你我们要做什么了。你喜欢哪种方式呢?画图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也能让你放松一些,你想试试画些图吗?” 艾森看了一眼茶,“心理测评啊。不用画图,可以直接问。” “那我们就随意地聊一下。”医生把糖浆也推给他,“哦,你剪头发了?” 艾森抬起头盯着医生,没有说话。 “剪得这么短啊……”医生笑着看他,“之前没有这么短的。” “你说之前的艾森们吗?” 医生喝了口茶,朝他安抚地笑笑:“为什么要剪头发呢?” 艾森挑衅地看着医生:“想剪就剪了,不可以吗?” “你还做别的什么了吗?” 艾森没有回答。 “你喜欢什么饮料,下次你来我准备给你。”医生把桌上的测评表收起来,“教廷也有教廷的担心,距你几乎毁掉罗马也才过去半年多而已。” “太夸张了。” 医生手里动作停下来,抬头看他:“你招了杀戮天使,起了整个国家地下的尸与邪灵,一夜之间……”医生的话刹在这里,又说,“还好普鲁伊特神父最终还是说服了你,也算圆满解决,而且因为在晚上,所以也没有造成不可逆转的骚乱。” 艾森冷笑了一下,转开头。 “艾森们第一次来见我总是这样的。”医生把台灯扭亮了一些,“尽管预先告知了我的名字,也只称呼我‘医生’,从不喝茶,不做为少年准备的测评,选择谈话。每个都是这样,其实没有差别……” 艾森抬起眼瞪向他。 医生继续说:“但也总有些微秒的不同。比如你的短发,这太短了。你知道的吧,上一个艾森想要去掉食指的刺青,当然也有艾森想要在身上留下刺青……如此种种。艾森们,通过一些小事,来彰显存在感,来体现自己在艾森中与众不同。”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尽管在外人眼里,你们都是一模一样的,但事实上,你们每个都有独立的自我意识。也就是说,你们都是个体。”医生十指合拢,收起笑容,“教廷告诉我,厄瑞波斯可以重生,其实不是的吧?艾森,你只是死掉了,然后用新的替代,对吗?” 艾森瞪圆了眼睛,向后挣去,他试图起身,但手一直发抖。 医生靠近他:“请冷静,教廷也同样告诉我,要帮助你认识使命。我想他们说的使命,是要你接受这个吧。”医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沉静地望着他,“艾森,从我见到前几个你开始,我就在思考,我想这不是一件好事,这不是重生。所以我想听你说,这是你选择的吗?” 艾森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眼神不像是恐惧,但确实烧着些什么东西。 医生以为艾森在思考他的问题,便试图进一步让他放松:“艾森,对我你可以直接一些没有关系,如果确有需要,我可以为你与教廷周旋……” 艾森突然伸出手,握住医生:“布莱克,听我说。” 医生愣了一下。 “你继续和教堂修女出轨的话,会被她弟弟杀掉。”艾森看进他眼睛,“明晚十一点,下溪街,第三个路口,一枪爆头。教廷也罩不住你。” 医生盯着这年轻孩子的脸,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放开手,走回座位,坐了下来。 艾森站起身,拂了拂刚才医生碰过的衣袖,“是什么让你觉得,你能拯救任何人?”他转身去开门,自言自语,“普通人。” 普鲁伊特没有坐在等候室,只是笔直地站在墙边,尽管他不过三十岁出头,但却一如既往地如同一颗沉默苦修的老树,听到响动转过头,把手臂里挂着的艾森的外套递给他。 “等我一下。” 艾森点点头,坐在了会客室。 “怎么样?” 布莱克搓了搓脸:“更严重了。” “他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的。” “他会,那只是他性格的一部分。神父,你得清楚,他是人,不管你们怎么说他是神,他真的就只是个人,而且还是个小孩子。”医生把资料放在手边,“另外,现在有个更严重的问题。” “什么?” “从上上一个艾森我就有一些预感,我想艾森,可能有一些抑郁的倾向。” 神父眨了几下眼,才问道:“什么是抑郁?” “我有些资料可以给你看,但是,针对艾森的情况,可能更复杂。” “他想要的答案上帝都早已传给世人了,他只需要多学习神谕……” 医生打断他:“读《圣经》没有用的,我想说的是,他的自我意识会逐渐加强,但他对生死的界限甚为模糊,发生他身上的事,他可能无法理解,他需要一个答案。” 神父盯着医生,没有说话。 医生只好坦白地讲:“我想,他知道自己不是在重生,只是死掉了而已。” 神父这才多看了他几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所以呢,死掉又怎么样?” 医生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我猜……”他犹豫了一下,“人都不想死吧。尤其是他的死亡,几乎就像……” 神父沉默地看他,等他说话。 医生想了想,才说:“毫无响声的死亡,从来没有存在过。” “厄瑞波斯不该在意这些问题。” “所以我才说,他只是人而已。” “他只是人,那就远远不够。” 神父认为谈话应该到此结束,便起身和医生道别。 他出门去会客室叫艾森,那边艾森听到他的声音,也只是毫无生机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朝门口的车走去。 “要吃什么?” “不饿,不想吃。” 普鲁伊特转头看他:“昨天晚上吃饭了吗?” “吃了。” 因为普鲁伊特知道他没有吃,也就知道他在撒谎。 “艾森,等下去我办公室吧。” “嗯。” 等艾森坐在普鲁伊特办公桌对面的时候,普鲁伊特便问得直截了当。 “你最近怎么样?” “平常一样。” “我听说本区的教士们还没有见过‘重生’,你想让他们看看吗?” 艾森抬起眼看他,没有回答。 “你同意吗?” 艾森仍旧没有出声。 “你在害怕什么?怕死吗?” 艾森咬了咬牙。 “你觉得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艾森’是吗?” 艾森盯着他。 “为什么会这样想?” 艾森紧握双拳,但仍旧保持沉默。 普鲁伊特的声音更加严肃,重复了一遍问题:“为什么会这样想?” “那天,”艾森喉咙滚动了一下,才开口,“有个女孩儿给我写了一封信——不是我,是上一个艾森。那晚他很激动,我记得他喜欢她,因为他当晚没有入睡,写了一晚上的回信,用完了墨水,熬枯了一盏灯,把信放在了衣服口袋里,第二天要给她。 但是他第二天死了。所以那封信在我手里。我再看到那封信,他写的那些充满情感的语句,什么她让他的生命有了意义,她让他成为不一样的人,我记得……我记得他是真心写出来的,剖心置腹,情真意切,我记得是有这种感觉的。 ……但我感觉不到。 所以我见到她,她问我,我没什么要说的,她便一直哭,一直哭。我记得我和她相见过的地方,我记得和她打过交道的大事小事,可是这些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我不理解。” 普鲁伊特看他:“就为这个?” “而且如果是‘重生’,我应该会先经历死亡,然后再是醒来吧。”艾森摇头,“我没有经历过。” 普鲁伊特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艾森,你花了很多时间想这些吗?” “……还有一些别的事情。” “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艾森盯着神父的眼睛:“所谓重生,就是要我去死。” “然后呢,你有什么问题吗?” 艾森不说话了。 “我想你把注意力放在了一些细小的事情上,一个两个人,一件两件事,占据了太多注意力。”普鲁伊特仍旧平静地看着他,“假如你带来一个五分钟前的艾森,你们面对面,但只有一个能活下来,给你个选择,你会选择让他死,还是自己死?” 艾森干咽了一下。 “当然,你知道你们同时存在会发生什么,时间线坍塌你们都会死。一个想要活的愿望,会传染给所有艾森,到那时,怎么办?” 艾森回答不出来。 “成为神的要点在于……” 艾森插嘴打断:“我不是神。” “但这是你正在走的路,你并没有真正选择的机会不是吗。”普鲁伊特手中握着十字架,每次他给艾森讲些什么的时候,都握十字架握得特别紧,“从小,那些东西就不放过你。在和它们交手的经历中,它们偷走你的记忆,篡改你的生活,杀你的朋友,把你拖进地狱,为了不让你死吊着你的命折磨你,那么多的艾森死在它们手里,如果你也不放过你自己,那要怎么办呢?” “我……” “不要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缠人的情与爱上,你面对的世界残酷又混乱,你需要知道自己该如何存在。” 艾森咬咬牙:“也许下一个艾森会做得更好。” “也许吧。”普鲁伊特把十字架挂回脖子上,“你要放得开一些。” 28、圣子恶童-2 死了十七次了。 十七次。 艾森坐在床边,久久不能入睡,他手里拿着一个别针,这是他做的,确切的说是之前的艾森做的,每个艾森都曾改造过它,让它发挥出理想的功能。 这是一个频率协调同步器,是艾森发明出来,试图协调全部艾森的脑频率波段的,艾森天真地想,只要所有艾森都想着一样的事,那么所有艾森就是“同一个”艾森。 自欺欺人。 艾森科学课成绩很好,但教廷和普鲁伊特神父并不在乎,他们希望艾森不要再挣扎了,尽快接受他就是厄瑞波斯这个事实。 这个事实意味着很多事。 首先是无理由、永不停止的异生物的攻击。随着他能力增强,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异生物来杀他或者折磨他,艾森不敢回家,因为那必然会给家人带来噩运,也不敢跟谁走得过于亲近,以免给他人带来杀人之祸。上上一个艾森在教堂扫地上碰到了一个姐姐,她不过和艾森说了两句话,艾森心情愉悦,还想要再见她一次。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照面,有什么生物把她撕成了碎片拼在了艾森的床底,于是那个艾森就自杀了。它们会将他人救命时输的血换成有艾滋病病毒的血,会藏在他人家里吃掉幼童的脑子和肺,甚至会花很长的时间伪装成情人和某人结下婚约只为靠婚姻逼死其人。很多很多生物,很多很多时间,统统来对付艾森,有的是招数,尽管这些被无辜波及到的人,不过只是认识艾森而已。 这是无可避免的,似乎他继承了厄瑞波斯的力量,也继承了一场战争。对面千军万马都在暗处,手段下作低劣,无所不用其极。 第二,是一次一次的自我死亡。艾森死了很多次,尽管他已经处处警惕,发明了很多工具来对付那些东西,但他不可能次次逃过,就总有死掉的时候。就是在这过程中,艾森发现教廷内部宣称的厄瑞波斯的“不死之身”和“重生”,是个骗局。被拉到当下时点的艾森,手上会继承刺青,这些艾森来自不同的过往时间点,靠得越近的记忆就越全面,但即便如此,也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艾森过来的时候,上一个艾森死在邮筒边,吸血鬼们把铁棒插满他全身,浑身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假如把铁棒都拔//出来,恐怕谁看到满身的眼孔都会犯密集恐惧症。于是这个艾森找到那些藏起来的吸血鬼,杀了它们的族亲,一路追杀到这支血族渊源的尽头——一个早已经金盆洗手、在家煲羹做饭的中年男人,正在给他上初中的女儿讲解一道题目。这个十三岁的小孩儿踹开他门的时候,男人和妻子女儿都吓坏了,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反抗,他求艾森放过妻女,艾森说“去死”,这吸血鬼便燃烧起来,女儿是半吸血鬼半人类,自然也不能留,艾森有微型炸弹,专门对付混种的,就把她炸掉,那妈妈就疯了一样地扑过来,但她是人类,没什么好管的,艾森就要走,但她毕竟成年人,力气也大,拿起水果刀就要和艾森拼命。之后艾森就不知道了,普鲁伊特神父让教堂的人来处理后面的事情。 这样一来,起码五十年内这附近都不会再有吸血鬼。 但艾森总忘不掉前面的那个艾森,那张濒死的脸。上一秒那个艾森还喜气洋洋地要寄信,以为自己不过实实在在活了几个月的生命充满了意义,下一秒就几乎被穿空,倒在一摊脏水上,嘴里咕嘟嘟泛着血,眼睛也不闭,仿佛一只死鱼,摔死在岸上。 而同行的教士则扑过来吻这个新生的艾森的鞋,因为他亲眼见证了“重生”,相信了这是圣子,相信了这是神迹。他哭着念圣经,低声笑,又唱颂歌,他扑过来的时候踩到了死掉的那个艾森的手指,把那节断指彻底踩碎,但也并未转头看一眼。 新生的艾森晚上回到房间,只觉得头晕目眩,他只活了几个小时而已,但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多的痛苦? 后来他想他也许是所有活过的艾森中,最痛苦的那个,因为之前他从未记得有任何一个艾森像他一样,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不停地用小刀划他手指上的刺青,但总是去不掉。 死亡就像一声闷雷,人们从他身边匆匆经过,却听不到也无人在意,就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某个风雪夜暴毙街头,但华灯依旧舞动,欢声依旧荡漾,在人群中无声无息地死去。这个艾森就总是在想这些。 普鲁伊特神父怎么说的来着? 放开一点。 其实,下一个艾森说不定真的会做得更好。 那为什么不去死呢? 艾森仍旧无法入睡,他的伤好得也很快,他很聪明,也很敏感,他却总是想不通。 就这么想要活下去吗? 为什么呢? 艾森想,每个艾森,死之前,大概都有那么一会儿,是快乐的,像之前的那个,收到了他喜欢的人的信,上上个,和喜欢的人说过话,上上上个…… 可这个艾森,只有痛苦,没有欢乐。 他转过头,看到了皮尔丹送给他的项链。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普鲁伊特神父叫他过去,告诉他,后天准备了一个“重生仪式”,给教堂的人看一下,他们还没有见过。 那个瞬间,有个念头划过艾森的脑海,他想,普鲁伊特要杀了我。 随即,他抛开这个念头。因为很明显,这是事实。普鲁伊特神父想通过这个,让他逐渐意识到,什么是不重要的。 普鲁伊特神父问他:“可以吗?” 艾森抬头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普鲁伊特神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你在害怕吗艾森?” 艾森仍旧一动不动。 “你的心理负担太重了,”神父拍他的肩膀,“怎么会如此沉重呢?” 艾森望着他。 神父用一只手握紧自己的十字架,另一只手拉着艾森,朝他笑了一下:“艾森,不要如此沉重,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也从来没有怪过你。” 艾森看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好的,后天下午吧。” 原本,艾森想要趁这段时间给自己留下些什么,因为他的身体一定会死掉,下一个会有新的身体,记忆也是一样的,只有感受是不同的,只有感受是属于他自己的。 可是他没时间,因为有变形虫来杀他。 等他处理完,已经到了重生仪式的当天。 普鲁伊特神父说了这是个小型仪式,只有他们教堂的几个神父和那几个小孩儿教童会来看,地点就定在祷告厅。 艾森下楼的时候,教童们都嘻嘻哈哈地凑过来,很期待下午的重生仪式,他们给艾森揉肩送茶,叫他圣子。 艾森面无表情,也没有接茶。 还有个上午,要做什么呢,要开始吗? 艾森想去河边走走。 他刚走出门,皮尔丹就在后面叫他,又一路小跑地跟上来,跑过来的时候,脸红红的,跟在艾森身边。 皮尔丹个子高,长得也比艾森壮,自告奋勇地走在艾森外侧,偷瞟着艾森的脸色。 “艾森,你去哪里呢?” “河边。” “我能不能一起去?” 艾森没有回话,他不是已经跟来了吗。 于是皮尔丹便跟着一起来到河边,一路上试图找话效果都不太好,看起来艾森不太想说话。 艾森站在河边,看了看绿油油的草地,湛蓝的天空,树上的小鸟在轻快地啼叫,微风拂人面。 这里很好,就在这里吧。 艾森转头看皮尔丹,“你很期待‘重生仪式’吗?” 皮尔丹笑着点点头道:“所有人都很期待,因为你是……”他越说声音越小,“是圣子。” “可是在‘重生仪式’我会死的喔。” 皮尔丹唔了一声:“但你也会活过来啊。” 艾森笑了:“我好想把我的痛苦分你一些。” 皮尔丹脸一红,显然会错了意:“只要能帮你的话,我愿意。” 艾森笑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从口袋里掏出皮尔丹送他的贴颈项链,戴到了脖子上,然后他摊摊手,问皮尔丹:“你是不是喜欢我?” 艾森两个星期前剪了很短的金色短发,更显出他白皙,他五官精致,嘴唇红润,长了一张脾气不好但迷人的脸,风把他身上的黑色衬衫吹得紧贴在身上,他整个人穿一身黑,只有洁白的脖颈上,戴着皮尔丹送的项圈。 皮尔丹抬头看,就看到这样的艾森,于是他下意识地点头,点了一半又发现他不应该,便硬生生停住。 艾森说:“你叫他们去克鲁纳街道等我吧,我等下过去。” “好,”皮尔丹低头发短信给他们,“要去买什么东西吗?那里是最繁华的街道了。” 艾森却问:“要不要和我接吻?” 皮尔丹一惊,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张张眼睛:“现在吗?” 艾森还在问:“和我,这个我。” 皮尔丹握紧双拳,脸红着点点头。 艾森说:“好。”又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皮尔丹鼓起勇气,再次点了点头。 艾森说:“好。” 然后他伸手按下了项圈中间的钻石。 项圈内部“哗”地一声,弹出一圈密密麻麻的刀片,插进艾森的脖子,同时侧面的刀面开始横切,将要把头颅切掉,血液横溅出来,有些甚至喷到了皮尔丹脸上。 皮尔丹愣了两秒,放声尖叫,他瘫坐在地上,浑身发着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边爬边喊救命。 而在刚才艾森站的位置,来了一个新的艾森。 皮尔丹颤抖着回头望,这个新来的低头看正在死的那个,歪歪头问:“你怎么还没死?”然后蹲下来看了看,“哦,刀片位置没调好。” 新来的盯着刀片从一边划到另一边,摇了摇头:“我觉得我也不行,可能要下一个。不过放心,把这些杀完,总会有能活下去的。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皮尔丹不是个傻子,他已经看到了,他已经明白了,不是重生,不是死了后复活,是另一个,是新的一个,是分//身或者克隆,是别的……他已经快疯了。 新艾森拎着旧艾森的头站起来,走到皮尔丹面前,递给他:“接吻吧。” 皮尔丹浑身发抖,眼泪吓了出来,他惊慌地摇头,撑着身子往后逃。 艾森一脚踩在他的肩膀:“快点。” 皮尔丹挣不脱,动弹不得,面前艾森眼神凶狠恶毒,什么都做得出来。 于是皮尔丹撑着自己稍稍前移,强忍不适,凑到了旧艾森的头颅面前,他抬眼看了一眼新艾森,新艾森啧了一声。 皮尔丹心下一横,凑上去快速地亲了一下旧艾森的嘴唇,接着便转头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新艾森把项链拽下来,甩开了手里的头颅,在皮尔丹面前晃了晃这条项链:“我改装的,很好用。”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皮尔丹在地上发抖,“我没有伤害过你……你是圣子……” “谁知道呢,也不为什么吧。”艾森看着他,耸了耸肩,“不过我可不完全是圣子,我是坏小孩,否则一开始我就不会为教廷工作。” 艾森绕过皮尔丹,大步朝克鲁纳街道走去,他调整好刀片的位置,戴回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等艾森的身影出现在波达罗克他们眼中的时候,几个教童伸长了手臂向艾森示意,等着艾森走过来。 波达罗克突然拉住旁边的小孩:“你看他身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地上?” 孩子们一起看过去。 “地上躺着什么人吗?”“谁不近视,看看是什么人?”“好像是……艾森。”“他不是正走过来吗,怎么会躺地上?”“不,我也觉得,好像是艾森……”“那么多都是艾森吗,开什么玩笑?” 艾森走进街口,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零零散散躺着些刚死掉的他,而刀片已经被调整到最佳的位置,可以迅速地切掉头了。 有人看到这一路上地上的尸体,尖叫声从后方传来。 艾森扪心自问,这个艾森有觉得好一些了吗? 没有。 于是他按下钻石,再来一次。 这个艾森也倒在街口。 新的艾森站起来,听见后面的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就烦。隔壁的商店正在放joshhomme版本的《restless》,要是能放大一些,就能盖住尖叫声了。 艾森掏出他的别针,虽然这玩意儿不能让艾森们同步,但是同步个音乐还是不成问题的。他打开开关,整条街道的音响都开始匹配这家商店的播放器,不一会儿,这里响起震天的音乐声,完完全全地盖住了越来越大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艾森搓搓手,好的,来吧。 他按下钻石。 从街头,走到街尾,尖叫声音乐声混成一片,人们看着堆满整条街道的同一张脸的尸体吓得发疯,有人晕倒在地,有人捂着脸躲到角落,有人以为这是怪物便拎起枪对着地上的尸体扫射,有人开枪杀了艾森,不过也只是带来了新的艾森。几个教童哭的哭,喊的喊,晕的晕,疯的疯,只有波达罗克盯着地上的尸体一动不动。 从街头,到街尾,人们开始逃窜,进而开始踩踏,由艾森引起的骚动,蔓延到人和人之间,因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所以自卫占据上风,逐渐地,地上的血已不仅仅是艾森的。有人担心街上有怪物,就试图躲进店铺,但商家则想尽早关门,双方僵持后又动手,烧砸抢夺自此始;有人趁机走向积怨已久之家,混乱中寻仇泄愤,脱下人的皮;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每每在骚乱将静时几个火瓶砸过去,再引一阵乱,什么也不为,就为了快活。 从街头,到街尾,这狂乱的叫声,这疯癫的人类,这崩溃的哭喊。 普鲁伊特神父走近艾森的时候,艾森正站在高楼顶朝下看,地面的马路上铺满了他的尸体,人们在互相攻击,店面烧着火,艾森一脚踩在地面,一脚踩在高台,手腕上拿着那条项链,刀片划出手掌的血,他却没有留意到。 神父开口:“艾森。” 艾森转过头,笑容满脸,眼神亮晶晶,挥了一下手臂:“你好神父,喜欢吗?” 普鲁伊特想了想,这是他带艾森离开家后,第一次见到艾森笑。 他向艾森伸出手,艾森朝后仰仰头,没让他碰到,咧开嘴笑:“新规矩,所有人都不准碰我。” “你给教廷添了很多麻烦。” 艾森笑起来,摊摊手:“长远来看,我解决了很多麻烦,以后的艾森,大概率都会像我一样,轻松愉快。” 他把项链抛到空中,又接住,低头看街道:“你喜欢这首歌吗?我喜欢背景音乐,以前安莉也说有背景乐会很好玩。这同步器虽然好用,但毕竟不是背景乐专用,还是改进一下吧……” 神父看他:“你休息吧,教廷会处理的。” 艾森把手插进口袋:“好哦,回见啦神父。” 他把项链扔掉,站上高台,纵身一跃。 神父扑到高台边看,只看见一团模糊的肉。 随后那旁边出来了一个新的艾森,一个还没有上楼的艾森,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笑了笑,抬头朝神父招了招手,吹着口哨离开了。 普鲁伊特转头叫来副手。 “告诉梵蒂冈,厄瑞波斯准备好了。” 29、猎巫-16 艾森看了一会儿他,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耸耸肩:“说吧。” 安德烈张张嘴,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艾森只是满不在乎地看着他,准备听完跳下去。 “很晚了,要吃宵夜吗?” 艾森眨巴了两下眼睛,摇摇头:“就说这个?” “这个时间很适合吃宵夜。” “……不吃,谢谢。” 安德烈沉默下来,他其实不清楚该说什么,或者为什么要说,但他的本能还是要求他,不要让艾森死在自己面前。 “一定要跳吗?” “怎么了?” 安德烈看他:“如果你一定要跳,我想我也阻止不了你。不过如果是因为讨厌和我解释,觉得麻烦的话才要跳的话,那可以不用再解释,我会当做一切都解释通了。” 艾森不在意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死呢,你可以先离开,下一个艾森会回去找你,如果你希望,我找一个没跟你刚才争执过的艾森好吧,这样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也不会知道。” “那你呢?” 艾森语气平平:“我就死了啊,不然呢。” 安德烈抬头看艾森年轻的脸,开口问:“为什么把死说得这么容易呢?” 艾森了然地点点头:“你这种感情我曾经也有的啦,很多普通人也会有的,那是因为你们没办法体会这种庞大的‘群体’中的感觉,太关注个人的感觉、个人的得失,而忽视了自己本就属于一个‘群’,其他艾森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这样说来其实我并没有死,我本就属于群,群也是我,那么每个人都是我。”艾森拍他的肩膀,“格局打开了。” 安德烈看着对面的人,伸手覆上艾森盖在他身上的手:“那么这个时刻呢,当下这个时刻的你。” 艾森把手抽回来:“你这变换参照系就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你在酒吧为什么要死?”安德烈又改口,“他,他为什么要死?” “不为什么啊,受挫太多了吧,很烦恼,解决不了的烦恼。你们不是常说一句话,今天解决不了的事就留给明天?跟那个性质差不多吧,我也留给下一个我而已。” “那现在为什么要死?” 艾森皱着眉头无语地摊手,有点委屈和不耐烦:“就很烦啊,你看我还在跟你说。我不喜欢剖析人生的,我是学物理的。” “跟我聊天让你很烦吗?” 艾森愣了一下,偏开了眼神:“……倒也没有,只是要解释太多,就觉得很麻烦。” “那个艾森‘受挫很多’,”安德烈越过艾森朝前走,走到天台边,坐了下来,“是因为没人要‘爱’他吗?” 艾森跟着他转过身,看安德烈比自己还靠近天台,长腿交叠着,正拿出烟盒磕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伸手把落下的散发拨在耳后。 艾森也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倒也不是因为挫不挫折,只是没必要觉得难受,实在难受总还可以死的嘛,艾森们都活得很简单的。” 安德烈拿出打火机,吧嗒一声打开盖子,转了下滑轮,点着了火,然后又吹灭,递给艾森:“帮忙点个火吧。” “自己不会点啊?”艾森虽然这么说,还是接了过来,他转了一下,没点着,“这怎么用啊?” 安德烈伸手握住他的手,陪着他一起点燃,然后把脸移过去就着火,点燃了烟。 点燃后安德烈吹出一口烟,悠悠地吐了出来,把烟拿在手里看了看,递给艾森:“你抽过烟吗?” “没有。”艾森抱着手臂矜持地看着递过来的烟,“这很不健康吧。” 安德烈笑了:“你都要死了你怕什么?” 艾森看他一眼,接了过来,犹豫地放进嘴里,试着抽了一口,安德烈在旁边拖着下巴看他。 艾森慢慢地吸进又慢慢地吐出,皱着眉看了看眼,摇头评价:“嗯,不喜欢。” “是啊,你喜欢可乐。”安德烈笑眯眯看他。“你父亲最爱雪茄,你连这种烟都不抽啊……” 艾森把烟按灭在身边的台子上。 安德烈懒洋洋地抱怨:“喂,你不要就给我啊……” 艾森转头看他:“拿新的吧,干嘛递来递去,不卫生。” “最后一根了啊……” “那你明天再买咯,你今晚又不死。” 安德烈盯着他的侧脸:“你今晚一定要死吗?” 艾森没有说话,转了个身,朝向天台的另一侧,直面着幽深发蓝的夜空,今晚天空云很多,几乎不见什么星星,只有远处的一白一银两座高塔巍然耸立,探照光扫过小镇。艾森低头看了眼脚下,地上商铺的旗又小又密,看不真切,他脚下踩着一团空气,乌鸦也从他脚下飞过。 这里太高了。 他晃了晃脚,他有一些站在高楼的记忆,那是一些艾森或自杀或被杀或跳跃时空的选择,他在记忆里看到过无数从高楼往下看的画面,通常那都意味着稍后跃下时扑面而来的风。 “你很在意是吧。”艾森问安德烈。“虽然你现在在劝我别死,但其实你很在意吧。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艾森。” 安德烈也转过身面朝着楼外,他翻过来的时候晃了一下,艾森伸手扶住了他,才方便他坐下。 艾森又继续说:“我知道,嗯……我大概知道吧。以前也有艾森是这样的,向某个女孩儿保证下一个艾森也是一样地爱她,但你真该看看她的表情,反正还在我记忆里,那种陌生的、厌恶的表情,当然那个所谓的‘下一个艾森’也转头就走了,因为那又不是他,怎么会替他去爱谁呢,不可能的嘛。” “你谈过恋爱啊?” 艾森瞥他一眼:“没有,我死那么频繁那么快,哪有时间啊。刚才那个已经是在一起最久的了,五天,五天耶,都拉手了哦!” 安德烈笑了一下。 艾森挑起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 艾森得意洋洋地笑起来:“所以我就说,你们都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好像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贪婪无度,自私自利,又百无一用,什么都敢要,但其实也没什么本事。归根结底还是你们过于看重‘自我’这个东西了。” 安德烈看他一眼,发现艾森又开始说“你们”了。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死亡的过于频繁,所以你才没有长大。” 艾森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谁?我?我很幼稚吗?” 安德烈点点头。 “你把话说清楚,我哪里幼稚?”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安德烈苦笑了一下,“只是我有时候看着你,会觉得自己在看一只……气球。” “啊?” “轻飘飘的,即将要飞走但又不知道自己要飞到哪里的,气球。” 艾森挠了挠脸:“所以呢?” “我想……”安德烈又强调,“只是我的个人想法,我自己会觉得,会不会因为你把一些沉重的东西抛掉了,所以落不到地上呢?” 艾森看着他,没说话。 “你说你觉得我们太把自己看得重,可能因为我们吃了苦头就想要点甜的,所以会争会抢会抱怨,会撒泼耍赖会一往无前,会卷进是是非非,会跳进红尘洗不干净,越是挣不开就越理直气壮,越理直气壮就越要得多,你管这叫贪婪,我觉得做人嘛,不自量力地贪啊斗啊或者想踩人一头啊,都免不了的吧。”安德烈笑了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艾森看了看他,摇摇头:“我没有这种乐趣。” “如果你觉得自己和其他艾森不同,你就会懂这种乐趣了。” “可问题是,每个艾森都是一样的。”他想了想又补充,“也许有些微小的差别,以及个人感受的不同,在配置和功用上,我们毫无差别。” 安德烈朝他笑笑:“或许你愿意活得久一点,你就会沉重一点。” 艾森继续摇头:“沉重就意味着痛苦,我不想搞那么麻烦,我不想在我短暂的生命里找罪受,我还是做开心事吧。神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不是你们,不会像你们一样患得患失,斤斤计较,小心翼翼,对着所谓‘生命价值’大发感慨又敝帚自珍,”他张开双臂,“我会站得高一些再来看这些事情——频繁的自我死亡不是一种牺牲,不是力量的代价——所谓神,本就是宇宙的一部分,我只是这个过程中最先融于世界的那一个,我本就属于它。你不是我,你不懂。” 安德烈没有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你总说你是神?是谁告诉你的吗?” “什么?” “总不能你某天醒来突然想,‘我好厉害,我是神’,然后就每天说自己是神吧?” “……不可以吗?” 安德烈看着他,好半天没说话,艾森仿佛只是在等这场谈话结束,他好跳下去。 于是安德烈转身下了天台围栏,站到地上,艾森转头看他。 “好吧。你经历了很多没办法跟别人讲的事,也许不会有人理解你的感受,所以你要做什么决定别人也不该插手,我也一样。”安德烈抿了抿嘴,“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个提议——既然我们相遇,既然此时此刻我在你身边——那么我还是想说,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你愿意的话,希望你能给这个时刻发生的事一个机会,这个时刻睁开眼就看到我的你,这个时刻了解你的我,这个时刻的你和我相遇。我知道在你眼里人类不过沧海一粟,连你自己也有数不胜数的替代品,时间在时时刻刻流逝,没有未来可穿越也永不能回头,宇宙里对你是一片混乱与虚无,遑论意义与价值。但我是愚蠢狂妄群体中的一份子,就算世界视我为蝼蚁,但我也敢理直气壮地宣称这个时刻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我和这个你是重要的。所以我邀请你留下来感受一下,来吃一些苦头,背负一些沉重的东西,让它们留在你身上。 自然,这是你的选择,我当然也没有能力干涉你。只是如果你选择留下来,起码到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我可以保证你不必一个人经历那些或许不太愉快的事。等你决定要离开,到那时我也不会再阻拦你,给你徒增烦恼。 只是一个提议。” 艾森站起来,低头看他:“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对你而言,不会有什么差别的,我可以找一个三秒前的来,我保证不会有任何差别。” 安德烈笑了一下:“可你已经在了啊。” 艾森看着他,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也因为……”安德烈舔舔嘴唇,“你是你父亲的孩子,我果然还是不想看着你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那又怎么样,你和他还有什么纠缠吗?” “……虽然没有,但我和你家,毕竟有过往。” 安德烈抬头看艾森,看不清楚艾森的表情,他有些怀疑自己在这个时候该不该提起赫尔曼。 艾森站在高高的天台边缘,安德烈想他曾经一定无数次跳过高楼,才会站得如此气定神闲。这会儿安德烈有些后悔,因为艾森有艾森的人生轨迹,他只凭自己的生活体验说了什么“沉重地活着”这些大道理,也许这根本就不适合艾森,也许这只会给艾森带来更多的烦恼也未可知。 做人基本准则:不要干涉他人的人生决定。 安德烈咂了下嘴,觉得自己说得多了。 于是他举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好吧好吧。”他把手放下,“现在我转过身,如果你要跳下去,我起码不会听到声音,先说好,清理你尸体的事还是交给洛斯。” 说着他转过头,看着上来时的窄门,穿过窄门就是楼梯,下了楼梯就是房间,这条路很通顺,但如果艾森觉得跳下去的路更通顺,那艾森就会跳下去。安德烈会和下一个艾森在房间里会面,也许楼下新生的艾森上楼会更快。 可是这个艾森怎么办呢……安德烈啧了一声,说实在的,有些介意。 他背过身,不知道后面的艾森是不是已经转身面朝街道,还是准备背着跳,他听见风声和乌鸦的叫声。起风了,他缩了缩脖子,拢了下衣服,天气冷了。 好吧好吧,下一个艾森也是艾森,好吧好吧,就当做一切照旧吧。 说真的这也太冷了,怎么突然降温了?艾森的手也没有这个天气凉。不过安德烈似乎也没什么立场要求艾森不要去死。 好吧好吧,安德烈低下头,都一样的,他人的事归根结底和我无关,个人怎么想不重要。 他低着头,突然发现这双鞋和西服,也是艾森交代带过来的……好吧好吧,都一样的,还是不要太钻牛角尖,也许他觉得死亡很可哀,但艾森只觉得舒服也说不定。 他盯着地面,突然觉得身边一阵热度,艾森背着手,站在他侧面,弯腰把脸凑到他低着的脸面前,向上看他,又问:“你说的夜宵还要去吃吗?” 安德烈猛地转头,他没有听到人体砸到地面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吵闹声,他转过头看,天空和风都没有变化。 艾森耸耸肩:“我饿了耶。” 30、猎巫-17 “呃,”安德烈看艾森,“你想吃什么?” 艾森想了想:“不知道,先下去看看吧。” 他说着便朝窄门走,安德烈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跟了上去。 刚拉开门,就看见了正在上楼的洛斯。洛斯的头还有些晃,但起码是固定在脖子上了,这会儿正用一只手扶门,一边抬头看他们。 “去哪儿?” 艾森绕过他,“吃夜宵,你让路。” “等会儿再吃吧大哥,有没有人帮忙处理一下尸体啊。” 安德烈问:“你怎么不处理?” 洛斯对着安德烈抱怨:“我可碰不得那些东西啊,他的血还没干,会把我烧死的,我没跟你说过吗?你怎么只听不往心里去啊,下次记到笔记本上,一点都不认真听讲……” 艾森不理他继续,:“那你就等血干了再清理。” 洛斯谄媚地跟在他身后:“我是没问题啊,但我担心侍应生来清理啦送东西啦,不小心发现了怎么好?” 他们三个一同下楼,走到房间那层的时候,正巧碰上一个送东西的侍应生,站在艾森的房间刚敲了两下门,见没人应就要开门。 他们三个顿时大惊:“等等等等……” 侍应生转头看见这三人,手还握在把手上。 艾森往前走:“我自己来。” 洛斯急忙跟上去:“他可以,他自己就可以。” 安德烈也跟上去,踩住了门边的一点血脚印:“辛苦你,谢谢,没事了。” 侍应生看着这三位殷勤的样子,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他们,但把换洗衣物交给艾森后,就弯弯腰离开了。 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艾森推开门,门里是满墙满地红色的血,和黑色不明液体汩汩流。 艾森和洛斯转头眨巴着眼睛看安德烈,好像两只大型玩偶。 安德烈皱眉:“看什么?” “一般情况下,”艾森说,“我死完就跑了……” “一般情况下,”洛斯补充,“我杀完也就跑了,对现场清理工作较为生疏。” 艾森也跟着说:“我也生疏。” 安德烈挑挑眉毛:“要我做?” 洛斯摆手,“哪能啊,您指点一下怎么做就行。” 安德烈走进来,把门在身后关上,看着满屋子的血和黑液,看了眼洛斯:“怎么是黑色的?是什么?” “一种润滑剂,能方便我动起来。”洛斯指了指自己,“严格意义上,我并没有在活。” “那怎么才能杀了你?” “……” 安德烈笑笑:“问问嘛,别这么警惕。” 艾森插嘴:“捅他腹部,他靠腹部一团凝聚的能量结维持现在的形态和动作。” 洛斯:“……我谢谢你啊。” 艾森:“不用客气。” 安德烈点点头:“好,知道了。” 他环视了一圈:“一般情况下……”他转头看两人,两人眼睛闪闪亮亮,跟在他身后转。“要用酸。血好擦,用水就行,但那些剩下的肉块,没有酸就很难办。” 艾森问:“什么酸?硫酸还是盐酸?” 安德烈摇头:“不管哪一种,我们都不知道去哪里找。明天再收拾吧,一天而已,不会有味道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洛斯告诉他,“味道不会有,艾森死后身体内的器官会很快溶解,以前的尸体就是,通常是里面已经空了,只剩骨骼和皮而已。” 安德烈看了一眼洛斯,洛斯抿抿嘴,转开了头。 “先走了。”安德烈转身去开门。 艾森在后面抱怨:“等下,我今晚不能在这里睡,我会做噩梦。” 安德烈很无语:“这不是你自己吗?”说归说,他还是拉开门示意,“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洛斯也挤过去:“我也一起,我也害怕做噩梦,那可是厄瑞波斯。” 安德烈:“……好吧。考虑到我割过你的头。”他朝洛斯伸出手,“我们和解了?” 洛斯连连点头:“哎说这些,好兄弟,一辈子。” *** 第二天安德烈强打精神去上班,站在猎巫犬门口,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那个昨天收的便宜小弟在楼上看见他走到大门,飞一般地冲下来冲他点头哈腰:“早上好先生!昨晚睡得好吗?我帮你拿刀?” 安德烈偏过头看他:“我没带。” “哦好,明天有个大行动,我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你和我的。”罗纳很是兴奋,“这次要是做成,你和我都会升,以后我们就不用当一攻了,天啊,总算熬出头了……” 安德烈敷衍地点点头,走进大门。 米嘉站在门口抱着手臂,挨个检查进门的猎巫犬成员,每个人都要向他问声好。他冷眼看着安德烈走进门。 安德烈从门口领了新的短刀,和其他人一样朝米嘉走来,米嘉顿时站直了身体,旁边的几人也都警觉起来。 安德烈走到他面前,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早上好,副队长。” 米嘉矜持地点了一下头,又看着他眼下的黑眼圈,“看来你昨晚没怎么休息啊。” 安德烈抬头看米嘉,又注意到旁边经过的费恩。于是他的眼神落在费恩身上,却在回答米嘉:“是啊,没什么机会休息,健全的成年人嘛,”他这才转头看米嘉,“确实有的忙。” 米嘉皱着眉看看他,又看向费恩。 费恩听了安德烈的话,脸色不太好,头也没有转,快步离开了这里。米嘉和身边几人互相看看,又望向费恩离开的方向。 清晨巡逻出发之前,照例要对内训话。 费恩站在队伍前,严肃又挺拔,他橙黄色的头发柔顺地垂着,稍微长了一下,他站在正中央,太阳刚好照在他头顶,于是他移了移步,阳光便投在他脚上的新靴子上。一个小动作而已。米嘉站在他身后,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太阳。 费恩向对内训话时总是昂扬的,米嘉就如同一只阴沉沉的鹰一样立在他身后,望着面前的队员。 安德烈今天站在了前排最边缘,每次费恩在队前走路,总是不走到他这边就折返,明明费恩平时会看每一位队员,但今天就偏偏一个眼神也不分给安德烈。费恩如此刻意地避开安德烈,安德烈就越发嚣张地看他,直到撞上米嘉嫌恶的眼神,安德烈才不在意地笑笑。 送先遣队的时候,费恩挨个和队员握手,握到安德烈的时候,他却没有抬头。安德烈像费恩做过的那样,用小指蹭了蹭他的手底,费恩的脸侧有一些泛红,又很快把手抽了出去。安德烈笑了下,经过他离开。 先遣队离开之时,费恩才终于允许自己看了眼安德烈离开的方向,他松了口气,按了按自己的眼睛,有些疲惫。 他转过身,米嘉几人正站在训练室门口,望着他。 米嘉朝他仰仰脸,又向旁边偏了下头示意换个地方,“我们聊一下。” 费恩手心起了一层冷汗,他握了握拳又放开,跟着他们进了休息室。 费恩走进门,门便被关上了,靠门的人抱着手臂,若无其事地堵住了门。 米嘉坐在一张小椅子上,两腿敞着,正在点一支卷烟,擦亮了火,用火柴点点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 费恩环视了一圈看着他的几人,坐了下来。 “你到这里来,总该戒烟了吧。”费恩面无表情地看向米嘉。 米嘉从火上抬起眼看他,晃晃手把火柴熄灭:“你跟那个人怎么回事?” “谁?” 米嘉笑了一下:“我们还可能会说谁?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费恩靠在椅背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是新人,你对他有什么意见吗?” 米嘉还没有说话,旁边有个红发的男人冷哼了一声,把手按在费恩的肩上,被米嘉看了一眼,又收了回去。 米嘉似乎觉得这烟没什么意思了,递给了旁边的男人,自己搓掉手上的烟灰,试图耐心地开口:“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以他的身手,”米嘉朝费恩的方向靠靠,“也许是被送进来杀我们的也不一定。” 费恩平静地盯着米嘉:“我想不会。” “哦,”米嘉冷笑,“那你能保证吗?” 费恩没有开口。 烟从高个子男人的手里递给了另一个脸上有雀斑的男人,又递给了一个断了小拇指的男人,几个人围站在费恩的周围,把他裹在一个圈里,低头看他。 米嘉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划了一圈,包括进了这房间的所有人,“我们基本上是你养大的,我跟你年龄最接近,也差了有十岁,对我们来讲,你就是兄长和父亲。” 费恩不动声色地偏开眼神。 “但是你怎么能,让我们那么失望?”米嘉继续说,“你带着我们走过很多地方,我们是达拉斯的儿子,是税务走狗的噩梦,联邦警察听到我们的名字都怕得发抖,我们发过财,挨过打,上过堂,下过狱,自然也死过人。我们满世界流浪,过一天快活一天,随时随地准备暴毙街头,反正是我们选的,无所谓。可你,但你,竟然为了一个条子,来到这里。” 费恩张张嘴,米嘉却仿佛陷入一种回想的狂热中,表情介于愤恨和愉快之间。 他接着说:“你投降了。你向他投降了,所以你沦落到这里。我不明白,我们都不明白,”他抬头环视众人,“怎么,他会救你吗?还是会等你吗?你想要他为你做什么呢?你想要证明什么的?你‘爱’他?你恶不恶心?” 费恩抬起头瞪着他:“我没有为了任何人投降。我只是输给他而已。” “放屁!”门口的男人咬着牙看费恩,烟这时传到了他的手里,他用力捏着那根烟,想要说什么,但费恩猛地转头看他,眼神严肃凶狠,他干咽了一下,转开了目光,把烟扔到了地上。 费恩回头看米嘉,米嘉笑笑。 “输给他?那好,那为什么不要我们救你?” 费恩摇摇头:“米嘉,结束了,一切都。各自散了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那你可想错了。”米嘉又笑着瞪圆了眼,“我们会来。我们会跟着你进来。我们杀了那个抓到你的傻逼小警察。”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费恩的衣领,“怎么,你怪我们吗?普通人有这么多为他赴汤蹈火的狗高兴都还来不及,你想把我们全都甩掉吗?” 费恩没有开口。 “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所有人都来这里装傻,给所有人注射什么狗屁毒素,这地方就是他妈的……” 费恩突然站起,扑过去捂住米嘉的嘴。 房间里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米嘉才冷静下来,拨开费恩的手。 费恩低头看着全身泛红的米嘉,坐了回去:“你最好控制一下你的情绪。” 米嘉沉默了下来,费恩转头看了眼其他人,他们纷纷避开费恩的目光。 “你打算怎么办?”米嘉问他,低着头看地板。 “什么怎么办?” 米嘉掀起眼皮:“关于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定要做什么吗?” “一定。”米嘉说,“总归要这样的,你不是那种东西……就像克莱尔。” 费恩愣了一下:“克莱尔的死,是你故意的?” 米嘉盯着他:“他心思不正。你是那种……你应该是光明的人,克莱尔也好,那个联邦警察也好,都是你的阴影。你不是他们那种人,他们总是招惹你,可你不是那种人,对吧?” 费恩看了一会儿他,又转头看看其他人,叹了口气。 米嘉目光灼灼地盯着费恩:“你只是输给了那个小警察,并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也一定不是他说的那样,你和他有什么关系所以你投降了,对吧?”米嘉迫切地抓住费恩的手臂,“对吧?对吧。” 费恩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落下来。 “你们想我怎么证明?” 周围人动了动,把费恩围得更紧,低头看着中间的人,米嘉也盯着他。 “你得杀了他。那个安德烈。” 31、猎巫-18 费恩决定于凌晨两点,杀了安德烈。 一点半,费恩带上最顺手的短刀,套上兜帽,离开驻所,走最偏僻的路,一路来到旅店,行至楼下抬头看,安德烈楼层的灯都已经熄灭。 他灵活地爬上窗,隔着窗户看到了床上的被子,他轻手轻脚推开窗户,脚尖踏到地面,朝床边慢慢走去。 他抽出刀握紧,靠近床边,迅速俯身,一手按住枕头,一手连续捅刺床被。 其实第一刀,他就觉出不对。 身后一声火柴响,费恩转头,安德烈正靠在窗边点烟,点上后摇摇火柴,在费恩惊讶的目光下,慢慢掀起眼睛,平静地看过来。 费恩甩手就是一刀,紧接着便跟上去一个横踢。 不过刀被安德烈躲过,横踢被阻断,安德烈一脚踩在他的脚腕上,那一脚紧跟着就直奔他面门,踢翻了费恩,安德烈上前一步,又踩了一脚他的头,蹲下来捡起刀插在他的手心,引起费恩一声压抑的呜咽,安德烈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把烟灰撒在费恩手心的伤口里。 “我观察过了,这一般就是你的起势,所以,”安德烈又把烟放回嘴里,“要在起势就赢了你。” 费恩脸色苍白,手在颤抖,咬着牙抬头看安德烈:“你知道我要来?” “我暗示得那么明显,你那位朋友还不逼你来做了断?”安德烈站起身,后退了一步。“你朋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费恩扶着自己的手坐起来,“他没事。” “哦,他没事。”安德烈笑笑,“一到这种要你做了断的时候,要不就杀别人,要不就娶别人,只要能证明你正常。这不好吧。明明是你们内部的事,要证明也好要了断也好,为什么要不相干的人承担代价?” 费恩看他。 “为什么你不阉了你自己呢,这才叫一了百了。”安德烈说。 费恩摁住自己流血的手,“你想怎么样?要杀了我吗?” “也可以,不过这不是重点。” “你想把他们怎么样?”费恩瞪着他,“我不会让你……” 安德烈不耐烦地抬手阻止他,“别说了,我对你们之间的事没有兴趣,我有事要问你。” 此时,躲在柜子里的洛斯终于按捺不住,对艾森说:“前两天他还和那人情真意切你侬我侬,今天就互下杀手毫不留情,你怕不怕,我有点怕。” 费恩警觉起来:“有人!” 安德烈叹口气,走过去拉开了柜门,艾森和洛斯正抱着腿蹲在里面排排坐,像两个幼儿园学童。 “我的问题是,”安德烈走回来坐在椅子上,“一般你们杀了人,去哪里处理尸体?” 费恩一脸懵地看着柜子里的人爬出来,两个高个子站在原地拍身上的灰, 安德烈凑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听到我的问题了吗?” 费恩这次回过神:“你杀了谁?” 安德烈看他一眼:“现在是谁在问问题?” 费恩咬咬牙,把贯穿自己手心插在地上的刀拔/出来,拽下安德烈的床单,包在自己手上,因为失血,他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他的血没有要止住的趋势,脑子也有点发晕,强撑着看安德烈,“我可以告诉你们怎么处理尸体,但我相应地也有一个条件。” “说吧。” “今天之后,你当做没有见过我。” 洛斯在旁边冷笑:“想让暗杀就这么过去?我偏不,明天就报给神教院,我们这里可有神教院的人,是吧大佬。” 安德烈倒是理解了:“你想逃?打算去哪儿?” “没想好,不过这是个好机会。”费恩看他,“我不会再留在猎巫犬了。” 安德烈坐回椅子上,翘起一只腿,朝费恩的方向抬抬鞋尖,“好。说吧,怎么处理。” 费恩因为失血,动作有些缓慢,他僵硬地掀开袍子,从袍下拿出一小瓶固体扔过来。瓶子滚到了艾森脚边,艾森捡起来看。 “酸晶?” 费恩看向安德烈,“处理一个人肯定够,你杀了多少人?” 安德烈拿过瓶子,“我一个也没杀,我可是正派人物。” 他交代洛斯找些东西给费恩包扎一下,便要去艾森的房间处理上一个艾森剩下的一些碎块,洛斯讨厌做苦活,搬了把椅子坐在费恩对面,美其名曰监管,还很委屈地说自己头粘得不牢,动一动就要掉所以不能动。 至于艾森……安德烈看他那小白花不愿沾血的扭捏样子,另外也不想艾森继续向自己兜售价值观——听这玩意儿很累的,所以安德烈也不打算叫他。 于是,安德烈自己,戴上一瓶酸晶、一包烟和一个背包,去清理死亡现场。 他站在走廊点了烟,吞云吐雾间,回忆起自己的薪酬水平,第一万零九次,想当一个垃圾场的废物混日子。 一小时后,安德烈拉开房门,把装着融剩的骨头和清理用具的背包咚地一声扔在地上,房间里几乎晕倒的费恩疲累地抬起眼看了看他,洛斯和艾森一个拉开椅子,一个端来茶水,殷勤地给他引路。 安德烈边走进房间边转脖子,他刚才蹲地上又擦地板又融酸晶又扫地,真把他累坏了。 人们想到雇佣军和杀手的时候,总是联想起黑夜里矫健的身手,快刀狠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不能说不对,只是很多时候不是只要完成任务目标就可以,还有反复的提前布置和事后清理。安德烈刚入行的时候也是一样,他老子潇洒一枪干掉某个王八蛋,又因为别的计划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就让安德烈清理现场。那年,幼小的安德烈戴着袖套,扎起头发,穿上靴子,套上围裙,从里忙到外洗洗刷刷,他老子三瓶白兰地直接睡到第二天。 安德烈今夜忆当初,本以为行当里混久了,再加上已经金盆洗手,不用干这些了,没想到还是逃不了,可能是行业宿命吧。 于是他决定,这单干完不做了。 “去哪处理?”安德烈开口问,他劳动了半天,心情不太好,叼着烟向后勾了勾手指,洛斯跑过来给他点烟。 “垃圾场。”费恩回答他,“有一些死的不太明白的,就送到垃圾场处理。” “走吧。”他站起身,示意几人跟上。 艾森嫌弃地看看尸骨包,不想提,又看看血流过多的苍白的费恩,不想碰。 安德烈看着他:“小王子,选一个吧。” 艾森犹豫了一下,提起了自己的尸骨包。洛斯去扶着费恩。 安德烈拉开门:“请。” 洛斯问他:“你拿什么?” “我什么也不拿,”安德烈咬着烟,“我他妈要休息一会儿。” 两小时后,安德烈摇醒睡着了的艾森,告诉他到了。 要说艾森也是心非常大,抱着自己的尸骨袋都能睡着,不过他要是心不大,也不会自杀如喝水。 赶车的洛斯跳下来,摸了一把马的头,转身对费恩说:“你这马真的不错。” 费恩慢吞吞地从马车厢里下来,也摸了摸它,马儿在他手下顺从地低下头。“是啊,猎巫犬配给我的。” 安德烈站在门口抬头看。 垃圾场。 巨大的生锈铁门后一片漆黑,月光隐隐照在其上,照出一望无际的铁栏,其中面积难以估量,远望能看见一堆堆垃圾小山,最高的那座在后面,顶端还有些什么生物在刨翻,里面传来一些诡异的声响,像是狼嚎又像是狗叫。 铁门上有荧光棒拼出的几个字母,似乎坏掉了拼不全,只能隐约看出原本的词语:fuckingwaste。 安德烈自言自语:“有必要骂人吗,已经是垃圾了。” 费恩站直看三人,“这地方地图上没有,我已经把你们带到了。” 安德烈问:“进去之后呢?” “随便扔掉就好了,这里什么也出不去,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离城镇也很远。也不会有任何人追查,扔了就好。”费恩顿了一下,又摸了摸他的马,“还有一件事。” 安德烈转身看他。 “得杀了这匹马。” 安德烈点点头:“逃跑课程101——处理掉交通工具。” 但费恩接着又说:“我现在受伤,做不到,要拜托你。” 安德烈皱皱眉后退一步,“不可能。我不杀小动物。什么人会杀这种无害的动物啊,变态。” 费恩看艾森。 艾森后退一步:“我的手不杀生物的,我从来不亲手碰这些事。” 费恩看洛斯。 洛斯后退一步:“我头会掉哎大哥,我什么也干不了,我现在很娇弱。” 安德烈一挥手就要带人朝里走:“你自己看着办。” 32、猎巫-19 洛斯试图伸手去碰铁门:“就这么走进去?” 安德烈和艾森点点头,示意他推门。 洛斯转头看着几米外的二位,“那你们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安德烈摇头:“什么?听不清,推门吧。” 洛斯:“……” 洛斯转过身,扶上了铁门,摸了一手绣,门好似卡住一般,又重又沉,洛斯费了大劲,才把门推开。 铁门发出刺耳的声音,洛斯退后一步,安德烈和艾森退后三步。 洛斯:“……” 门开了个缝,刚够人走过去,洛斯转头看那二位,那二位鼓励地点点头,洛斯一脸无语地走了进去。见他没事,那两位才跟上来。 洛斯对着走进来的安德烈说:“其实我也是会死的,我当排头兵不要紧,我死了谁来当排头兵?” 安德烈拍他的肩:“没有关系,一定救活你,让你继续发光发热。” 艾森环视一圈,问道:“那就扔啦?” 安德烈转头看了眼大门和这地方到处都是的垃圾堆,想了想:“还是往里走走吧。”他想的是,最好找个地方,埋到地下去,随便一扔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于是他们绕过附近的垃圾堆朝里走。 垃圾多是些破布和厨具,洛斯自从走进这里就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他直觉这里藏了很多东西,有种踏进沼泽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看了眼前面的人,艾森自不必说,他什么也不在乎也不怕,安德烈是普通人,感觉不到,于是只有他,浑身难受又说不出口,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一层层犯冷汗。 为了摆脱这种感觉,他想快走几步,走去两人身边。 就在他这一脚落下去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踩进了棉花堆,突然身体向下陷,有什么东西缠在了他身上,耳边有个男声飘飘渺渺:“终于等到你了……” 他看着前面两人的背影,来不及张口,就被瞬间拉下,头迅速没入土中。 安德烈和艾森正望着前面的垃圾堆吃惊。 他们走过前场的那些小垃圾堆,来到了这个开阔地,这里的垃圾堆分散地更开更广,也更肮脏。几座巨大的垃圾山冒出腥臭的气味,山上是腐烂碎裂的尸块,黑红的血液汩汩地流下,土地发黑,有硕大的老鼠穿梭其中,过于安静时,可以听到细碎的咀嚼和磨牙声。 艾森脚步动了动,突然面前一座垃圾山上的暗影中,霎时顿了一下,那些垃圾堆中穿梭涌动着的,密密麻麻的老鼠,停下来,一起转过头看这边,它们有人的小臂那么大,瞳孔猩红,皮毛发亮,胡须又长又硬,牙齿冒着寒光,盯着这边。 安德烈嘶了一声,觉得有点恶心。 老鼠们动起来了,远看犹如在垃圾山上翻起波浪,它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窸窸窣窣响起来,从垃圾山上往下涌过来,聚成一个圈,把艾森和安德烈围在中间。 安德烈掏出短刀,只是一把普通的卡巴,根本不足以对付扑上来的老鼠——假如它们扑过来的话。 他朝艾森吹了声口哨:“嘿,你手里的包,侧边有火柴,扔给我。” 艾森看了眼手里的包,又气定神闲地仿佛完全不清楚目前的境况,问道:“干什么?” 安德烈叹口气:“你没注意到周围的动静吗?” “你说老鼠啊。” 这时候,胆大的老鼠跑得最前,离安德烈的脚不过几步远。 “快点!” “其实不用的,”艾森得意地挑挑眉毛,“我可以把它们留在这一时刻。” “什么?” “就是我可以把它们固定在时间流中,你看,我们的时间是流动的吧……” 安德烈低头一看,老鼠已经到了脚边,垃圾山上声响更大,有些在上面蓄势待发,随时准备跳下来。 “真的?你现在要跟我讲这些?” 艾森无所谓地耸耸肩:“这也不耽误啊,这个技能对我来说是被动的。” 说话间,一声尖锐的吱声,脚边的老鼠一起扑过来,山上的老鼠也跳将下来,抬头一望,密密麻麻如同黑雨,直奔二人而来。 “总而言之就是说,” 艾森身边倏地拉起一张红色的穹顶格网,和之前安德烈见过的不同,这个是笼罩外面的,整个倒扣在了垃圾厂上空,而同一瞬间,周围的老鼠尽数消失不见。 “我们随着时间流逝一起向前,它们会被留在刚才那一个时刻,那一秒。”艾森笑了一下,“像拍照一样,咔嚓一声,它们被留下了。” 安德烈转头看着静谧的四周:“……倒真是个方便的功能。” 艾森得意地凑过来:“当然了。你想想,假如你是一只恶魔,你已经完成了和某个人类的契约,到了吃人的时候了,我就把你留在你张开嘴的那一秒,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永远无法向前移动,你手里的东西不见了,你动也动不了,咬也咬不到。最妙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被留在时间里的人,是有意识的,当然是有意识的啦,睁着眼看已经过去的时间逐渐消逝,直至‘消逝’来到他被停留的这一刻,那时他才会彻底湮灭。” “……” 安德烈朝前走了两步,低头看了看地上,到处都是黑魆魆黏糊糊的土,叹了口气,蹲下来:“那就这里吧。” 艾森跟过来,拉开包,面无表情地翻过来便往下倒,碎骨片和血块哗啦啦下落,他站着低头往下看,安德烈皱着眉抬头制止他,语气严肃。 “喂,倒什么,蹲下来。” 艾森不耐烦地用脚踢了下地上的一片碎骨,脸色有些难看,“你干嘛对死掉的东西这么在意,既然已经死掉了,就什么也不是了,”他停了脚,又笑起来,“你怕骨头砸在地上会觉得疼吗?” 安德烈抬头盯着艾森:“蹲下来,放在这里。” 艾森看着他,抿了抿嘴,照做。 安德烈从包的侧面翻出了一块铁板,这是他在森林里捡的,后来绑上了一根木棒,做了个简易的铲子,现在正用它刨土。 艾森蹲在旁边,手放在膝盖上看他:“是要挖个墓出来吗?” 安德烈没有理他,手下已经刨出了一个小坑。 突然他的手停下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安德烈问道。 艾森朝天上看:“……飞机?” “所以飞机可以飞,我们还要假装活在18世纪是吧。” 艾森站起身:“好像不止一架。” 随着飞机的声音越来越近,安德烈和艾森决定躲一下,一转头发现了不远处一个木头架堆起来的棚一样的地方,安德烈提起空包,和艾森朝那里跑去。 路上安德烈发现:“洛斯去哪儿了?” 他们还未跑到,飞机的声音已经迫近,但却没有向下的趋势,反而在天上盘旋,而后打亮了灯,安德烈下意识带着艾森躲进阴影处。 之后,飞机后拖拽的什么东西,打开了门。 安德烈仰头看,看见一些人类一样的四肢纤长的东西被呼啦啦一口气倾倒了出来,从一些小小的、姜饼人似的远景逐渐放大。到了近处安德烈才发现……这就是人……不是怪物不是病人,是一群婴儿和少年,换言之,是孩子。 而且,是活的。 掉落在他们刚跑过的地方。 艾森也看到了,还有点不敢相信,“那是……人吗?” 安德烈能听到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啼哭和尖叫,不过只有短暂的几秒钟,因为他们很快就砸到了地面,发出啪叽或咚的一声响——取决于他们的年龄,然后尖利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不过短短几秒,安德烈和艾森甚至都来不及动一动,十几个孩子便如同下雨一样倾倒而下,短暂地空中飞翔了几秒,然后纷纷砸死在地面上。 安德烈干咽了一下。 倒也不是完全的静谧,总还有些没死透的,会发出一些濒死挣扎的声音,还有些听不懂的不连续的短语。 安德烈和艾森对视了一眼,朝那边走过去。 上一个艾森原本的尸骨上,落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睁着眼睛,四肢伸张,后脑勺坠地,从前面看过去,好像一张脸充满了红紫色,然后被摊平铺在了地面上,正因为脸部还能看出原样,才显得更加诡异。 安德烈觉得自己呼吸有些急促,便转开脸去掏烟,点火时发现自己右手有点颤抖,便熄了火,站在黑暗里,用左手握住右手,朝旁边移了移步伐。 作为曾任特殊职业从业人员,生死他不说已经参破,但总归已经和自己的人生达成了某种共识,比如冤有头债有主,比如恶人还需恶人治,比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这些前提下,再去理解自己的职业。 但现在,但这个情况,怎么理解。 艾森走到他的身边。 这当口,安德烈感到背后一阵异动。他警觉地向后看,却不想有什么人抓住藤蔓从高处荡过来,一脚踹在了他的背上,安德烈被冲撞地踉跄几下,艾森一看便要赶过来,安德烈连忙抬起手:“艾森!别动!!” 艾森闻言急忙刹车,便听见旁边一声冷笑,他低头一看,脚前方有一道不易觉察的倒钩铁丝线,顺着线望过去,一个咬着刀的男孩儿正拽着一端,想必在艾森碰到的时候就能一击削掉他的脚。 艾森向后退了一步。 男孩儿把刀拿出口,朝安德烈看:“你很敏锐啊。” 安德烈没开口,把刀转了个刀花拿在手里,盯着他。 这小子,速度非常快。 男孩儿抖了抖手,铁线从另一端朝他手里缩回去,团在他手中的转轮上,他把转轮装进口袋,盯着安德烈手里的刀:“老东西,你要动手?找死吗?” 艾森不满地啧了一声,看向男孩儿。 安德烈朝艾森偏了偏头,但眼神没有离开男孩儿:“艾森,别,我们要问他点事。” 于是艾森什么也没做。 男孩儿虽然看上去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眼神一刻都不敢离开安德烈手里的刀。 艾森看着这两人僵持,决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于是捡起地上的石子,吹了声口哨,砸在了男孩儿头上。 “……”男孩儿的脸僵了一下。 安德烈决定卖他个破绽,便朝艾森看了一眼。 这一眼的工夫,男孩儿已经奔了过来,灵巧地跃起,一把小刀甩了过去,准备趁安德烈躲刀的空档,另一刀直插向他的后颈。 但安德烈没有躲,小刀擦着他的脸飞过,男孩儿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弓身跃下,直奔面门,刀光晃人眼。 安德烈把刀插回腰后,一个潇洒的转身,反身借力一脚踹向男孩儿的腹部。 男孩儿还没来得及落地,在空中挨了这一脚,当下被踢了出去,砸在地面上,吐出一口血。 在艾森看来,就好像一只灵巧的猴子偷袭百兽之王,被人家一巴掌拍了下去。 男孩儿吐出一点血,迅速扒拉着土试图站起来,但安德烈更快一步来到他面前,一脚踢飞他手里的刀,又不太重地踢了他下巴一脚,踩在他脖颈,用鞋尖顶住他的下巴,让他动弹不得。 他试图挣扎了几下,没挣动,抬头看着安德烈恶狠狠地笑:“妈的,你这双腿还挺能踢。” 艾森闻言看了从下到上扫了一眼安德烈的腿。 安德烈把脚拿开,蹲下来,捋开他的刘海,露出一张十七八岁、干净秀气的脸,安德烈指指自己,指指艾森。 “我叫安德烈,那位是艾森,你叫什么?” 男孩儿还想挣扎,但安德烈抓住他两只手举到头顶,用小刀抵住他的裤子中间:“我猜,你可能也在乎你这东西?” 男孩儿皱紧眉,又看了眼气定神闲的艾森,才咬着牙说:“巴伦。” 33、猎巫-20 “巴伦,你为什么要攻击我们?”安德烈的手在巴伦身上搜,搜出了几把小刀,一些刀片,一些长钉,三四个不清楚用途的转轮和转球,一个发电棒,一个电击器,一个捕鼠夹,然后安德烈从巴伦身上起开,后退了一步。 巴伦看了看安德烈,又看了看艾森:“你们是谁?没找到工作的蠢货吗?”他勾起嘴角干巴巴笑了一下,笑里带点不怀好意。 安德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他:“你先回答,你回答了我们再说。” 巴伦根本没有和他们合作的意愿,眼神在向旁边瞟,准备伺机逃跑。 “你也是这样,”艾森抬头看天空,“啪——地一声被扔下来的吗?” 巴伦愣了一下,瞪向艾森,他站起来,后退了一步,扶着自己的手臂,表情严肃:“我不相信你们。先说你们是谁,来做什么。” 安德烈回答:“我们来处理尸体。” 艾森在安德烈身边拉他衣服。 安德烈转头看艾森:“没有关系,他和我们都不该出现在这里。起码,没有人知道他活着。” 巴伦看着这两人,突然笑了,拍拍身上的土:“扔尸体啊,我见过。放心,我当做没见到你们,你们当做没看到我,就这么散了吧。东西还我。” 安德烈也笑笑:“别急啊,聊聊。” “聊什么?” “你在这里多久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安德烈安抚地笑了一下:“不用这么有敌意,我们刚到没几天,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外面的人你也知道,都在装傻充愣,如果有个人能帮忙指点迷津就好了。”他盯着巴伦,“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帮我们解答一些困惑,相应地,你可以向我们提出一些要求。” 巴伦眼珠朝旁边偏了偏,似乎是在盘算,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成交。” “那么,你在这里多久了?” “差不多三四年吧。” 安德烈指着远处落下的那群小孩:“掉下来的,什么年龄都有吗?” 巴伦笑了一下,也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没通过测验的都会来。从小到大,在这里出生的小孩会做智商测试,成年前要经历三次测试,分别淘汰后30%、后50%、后80%的人,淘汰就是被扔到这里来。” “也是被拉到议事厅现场测试吗?” “不是。”巴伦摇头,“不过你们的测试和我们的还不太一样,你们的是没有意义的。” “怎么说?” “你们的职位来之前就决定了吧,塞钱给处理官,塞得多的就去神教院或者那个什么玖资社,塞得少的就去差一点的地方,实在没钱的就来这里咯。” 安德烈和艾森对视了一眼。 艾森说:“我想,他们觉得我是自己人,可能是因为以为我打通了关系,所以健康指数100。他们靠健康指数来看进来的人交了多少钱。” 安德烈想了想,“那就意味着,有可能进来前人们被注射了什么东西,钱交的越多,注射的越少,健康指数就越高。”他说着又问巴伦,“交钱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喝多了以后说的。”巴伦突然笑了一下,“他还说了点别的,当场就爆炸了。” 安德烈继续问:“所以你是15岁左右来到这里的?” 巴伦点点头。 艾森插嘴问道:“那你母亲呢?” 巴伦看了一眼他:“不知道,她年纪太大了,我被带走的时候她都已经不记得我了。” 沉默。 安德烈和艾森同时开动脑子。他们看着巴伦的脸,开始在脑子里计算父母年龄。 巴伦看他们俩的表情就笑开了:“不用这么严肃。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当然,我出生在这里所以我不清楚差别——但来到这里的人,都是不可能出去的人。我爸很年轻,来的时候二十出头,他说他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就沦落到了这里。我妈生我的时候已经快70岁了,她来这里的时候也已经很老了。他们只是住得很近,他失意,她孤独,所以我就出生了。 从我小时候起我爸就告诉我,我只能靠我自己,因为他是很快就要自杀的,而我妈是个天杀的婊/子——她勾引他。”巴伦扯着嘴角干巴巴笑了一下,“他把所有的事都推到她头上,怪她勾引他,怪她拖累他,怪我们耽误了他。 他说这里也是个小世界,也可以出人头地,但他本就什么都不会,到哪里不都一样,一样地做小伏低,一样地失意失败。一天说要上工,一天又要闹自杀,一天说我们三个要共同活下去,一天又骂这地方逼得他要和我们装作一家人。 总而言之,我十三岁的时候,这狗东西自己说错话,死掉了。” 艾森问:“自杀的吗?” 巴伦嗤笑一声:“怎么可能,他哪有那个胆子,他是个只会说说的废物。”巴伦撇了下嘴,“据他说,他来之前是个贵公子,出身高贵,壮志凌云,即将一展抱负。哈哈,我看就是因为他出身高贵,所以才不可能出人头地。因为‘出生高贵使人没有魄力……’”巴伦停在这里。 艾森接话道:“‘没有魄力,就不敢杀身成仁’。” 巴伦看了一眼艾森,笑容遁去。 艾森接着问:“我看到你有收缩的铁轮,那是用弹簧做的吧?你在哪里搞到的弹簧,还有吗?棱镜有吗?我需要棱镜。” 安德烈跟着说:“有螺纹弹簧吗?硬度要高。” “……问别人能为自己做什么之前,要先问自己能为别人做什么。” 安德烈伸伸手:“请讲。” 巴伦看着艾森:“你是白塔的吧。” “你怎么知道?” “他们有那种香水,喷在白袍上,不穿也能闻得到,上等人嘛。”他接着说,“我要你帮我搞点东西。” “要什么?” “通行证。目的地爱尔兰。搞到手之后,让这个穿西装的,”巴伦指着安德烈,“给我送过来。” “成交。现在,我们要的东西。” “东西……”巴伦刚张口,忽然愣了一下。 安德烈反应很快:“怎么?” 巴伦抬起头,天空上云正在飘移,露出了月亮。巴伦干咽了一下,脸色苍白,很快速地跑起来,完全不理会另外两人。 虽然安德烈和艾森一头雾水,但这种情况下还是跟着一起跑了起来。 巴伦朝着远处的一个石砖堆出的洞跑去,拉开木制的栅栏门,钻了进去,贴着洞壁坐下来,缩了缩脚,把脚缩到月亮照不到的地方,抱着腿一言不发地坐着。 跟过来的两人不明所以,也进了洞,坐了下来,艾森顺手关上了门。 透过栅栏,他们可以望到月亮。 巴伦不说话,面容平静肃穆,定定地望着月亮,安德烈和艾森怀疑这月亮有问题,也都缩到月亮照不到的地方。 他们沉默地坐着。 终于,安德烈发现了,他笑了笑:“躲月亮啊?” 巴伦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 艾森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安德烈摸出烟,划亮了火柴,叼着烟望月亮,“我猜和妈妈有关。” 巴伦甩头看他,眼神凶恶仿佛要一口吃了他:“给我闭嘴。” “好。”安德烈答应下来,又把烟盒递给他,“抽烟吗小鬼?” 巴伦像一头挨了揍的野兽一样盯着安德烈,盯了一会儿,才从他手里接过烟,就着安德烈点起的火柴点上烟。 艾森在旁边其实没怎么听懂,看着这个氛围,就拍拍安德烈的手臂:“我也要。” “要什么?” 艾森手一摊:“烟啊。” 安德烈说:“没有了。” 艾森不高兴了:“怎么每次到我都没有。” 安德烈指了指自己的,“这个你要吗?” 艾森没说话。 巴伦转头眼神怪异地盯着他们,撇着嘴将笑不笑,于是艾森转过头:“不要。” 安德烈说好吧好吧,转回身。 巴伦看着他问:“你是干什么的?” “暂时还是猎巫犬。” 巴伦朝艾森的方向扬扬下巴:“他是你什么人。” 安德烈笑起来:“可能算……我儿子吧。” 艾森冒火:“什么?” “你不也是这么跟别人说的吗,说我是你小妈。”安德烈安抚他,“好吧,那你说,你是我什么人。” 艾森一本正经:“不一样的。‘你是我小妈’和‘我是你儿子’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你懂不懂?” 安德烈叼着烟笑:“不太懂。” 艾森伸出手,把安德烈的烟从他嘴里拿出来夹在手里,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既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陌生人,我不能不在意你,但其实也没有正当的理由。”艾森皱着眉,手指夹着烟,带刺青的中指压在雪白的烟身上,眼神透过烟雾盯过来,十字架链正搭在手腕上,“你让我的立场很为难。” 安德烈在听到这句“你让我的立场很为难”时莫名其妙有种愉悦的感觉,看着年轻的神父皱着眉严厉地说出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很刺激,有种跃跃欲试的心痒,有个要犯坏的声音在他内心问,能有多为难?还可以多为难?那不如就更为难。 艾森问:“懂了吗?” 安德烈摇头:“没懂。” 艾森皱眉:“怎么不懂……”他越过安德烈问巴伦,“你懂了吗?” 巴伦转过头抽烟望月亮:“你们两个有点怪。” 月亮又被云遮住了。 巴伦把烟按灭,钻出去:“走吧。” 两人跟着一起出来:“去哪儿?” “找你们要的东西。”巴伦从口袋里掏出了录音笔摇了摇,“你们可要遵守承诺,我可是录了音,就算是白塔,扔尸体也会被一等处决的,毕竟这里是……” 安德烈和艾森一瞬间屏住呼吸。 巴伦笑了下:“所谓‘一个在异乡新生的机会’。” 巴伦带着他们左拐右拐,路上甚至还见到了几个其他一样靠在垃圾场捡吃捡喝活下来的人,大多蓬头垢面,躲躲藏藏,像片阴影一样躲在垃圾堆后面,用流浪狗一般恶狠狠却失智的目光瞪过来。 也只有这么一对比,安德烈才发现巴伦撑起的体面外形,且还没有丧失理智、思维能力和身体技能才让人惊讶。 他们来到另一片垃圾堆,主要组成是金属和废旧机械。 巴伦用脚踢开挡路的一只坏掉的机械狗,“随便找吧。”他说着看向远处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向两人介绍,“找完了找那老头儿算价。” 看着两人走近垃圾堆,巴伦便走过去找老头儿,老头坐在一把摇椅上,正在抽水烟,一边抽一边咳嗽,看起来烟瘾很大。人坐在在背光处,看不清容貌。 安德烈只能听见老头的声音。 “一股恶臭,谁?” 巴伦回答他:“白塔和猎巫犬。来处理尸体。” 老头儿吧嗒一下嘴,吐出口烟,又问:“你帮他们图什么?” 巴伦没理他,老头儿咯咯笑起来:“还在做梦神教院能给你搞一张通行证吗?” 而后那边再没有声音传来。 安德烈和艾森在垃圾堆里左转右转,淘宝贝似地各自背了个口袋甩在肩上。艾森找的是棱镜片、铁线圈、高透光玻璃、手电筒、灯管、螺丝、扳手和钻头。安德烈找了些铁丝,磨刀片,粗圈弹簧,他甚至还找到了一个废旧的fnx45枪壳,几颗空子弹。 艾森捡垃圾捡得差不多了,把口袋扎紧背起来,脚下踢到了个玻璃瓶,他捡起来看了一样这华贵的小瓶子,疑惑地问走过来的巴伦:“香水?” 巴伦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不是香水。是春/药。” “还有这种东西?” “上一个来处理尸体的神教院的人扔下来的。”巴伦撇撇嘴角,“把人都奸死了。” 艾森厌恶地皱起眉,扔到了一边,巴伦拍拍他的肩:“不用在这里找,你们神教院里,这种东西五花八门,多的是,人手一份吧。” “所以一定要小心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清亮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本体也是个很小体积的家伙,声音里还带着点哭腔,“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行了,别嚎了,吵死了。丑东西。” 安德烈循声一看:“洛斯!” 洛斯正站在他们斜前方,身上脏兮兮的,头顶飘着个什么乳白色的东西。 艾森一看就啧了一声:“一只妖精?” 洛斯继续骂妖精:“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吵什么吵……” 妖精哭得更大声了。 安德烈走过去盯着这个乳白色的、水母一样在空中飘的东西:“这是妖精?” 水母朝他飘了飘,又回到洛斯身边,羞答答地说:“是的哦,我是妖精。” 洛斯烦躁地瞥这妖精一眼,继续骂,“渣滓,废物,吃垃圾长大的废物……敢埋伏我……” 34、猎巫-21 “所以说,”艾森看着埃尔法加,“今天我有工作了?” 埃尔法加点头。 十分钟前,他让艾森到这里,把今天的工作内容简要地交代了一下。 今天是神教院和玖资社的会谈日,双方在神教院15层会面,就此地关键管理问题进行磋商,研究重要规划,达成重大决策。 艾森被安排检查会场情况。 “我检查完就要离场?” “对。”埃尔法加说,“你回到这里就行,在我办公室一直待到会议结束。它会给你带路。”他冲机器人招手,机器人朝这边滑过来,滑到艾森面前又突然转身滑走了。 埃尔法加有些奇怪:“它怎么了?” “没电了吧。”艾森懒洋洋地看了一眼。 埃尔法加望了眼艳红色墙壁上、翠绿色窗帘边的挂钟,一阵眼睛疼。揉了揉眼再定睛看,中午一点半。 艾森站起来去会场,经过埃尔法加时被拉住了手。 埃尔法加抬头看他,食指在他手心里轻轻蹭,“你晚上在这里等我哦。我会让人准备酒,你困了就在这里睡一下等我回来。” 艾森疑惑起来:“我等你干什么?” “……总之有些事。”埃尔法加暧昧地回答,而后清清嗓子,又问:“你的打点人是谁?” “什么?” “你来之前家里人难道没有告诉你,来了之后要找谁关照你吗?” 艾森摇头。 “那就再等等吧。如果你能联系到外面,就尽快让你的打点人向长老打个招呼,不然现在,大家不太清楚你的来路,也不好把重要的事交给你。” 艾森理解了,应了一声就站起来,机器人远远地站在门边等他,准备带他到会场。艾森靠近他一步,他就滑远一些,埃尔法加直摇头,碎碎念怎么机器人也会怕人应该让银塔拿回去修一修。 整个会场被红木长桌分成两边,一边桌上摆了一个白塔模型,另一边摆了个银塔模型;两边首排都是五个座位,后面三排稍微多些。 艾森背着手走进去的时候,笔墨吏的人一个赛一个地积极来为他引路,告诉他应该检查哪些地方,投屏投得正不正,茶杯摆得齐不齐,名牌顺序对不对这样的小事。 艾森边看边点头,检查嘛,很有姿态。 在筹备组里,艾森还看到了高尔彭特。高尔彭特带了一个白色的胸章,脸红扑扑的,很自豪地忙来忙去,也是,他年纪轻轻,资历尚浅,已经可以参加筹备了。另外还有睿勒,在人群中忙来忙去帮忙递纸巾和笔记,一样的喜气洋洋,这会儿正蹲在地上擦一块水迹。 高尔彭特看到艾森就笑起来,挤到他身边,很熟稔地笑,又恭敬地弯弯腰:“艾森先生,好久不见。” 旋即转头向其他人解释,这是他同期,几人叽叽咕咕说起话,赞叹高尔彭特社交范围广,有本事。 这边艾森只是随便扫了几眼就当检查完,挥挥手,叫上机器人跟着他走,但一转脸,发现机器人已经偷偷地向楼梯间溜去。艾森几步赶上,拉过机器人的圆柱状的小手,拽进了楼梯间。 艾森两手撑在墙壁上,把机器人卡在中间,低头看他:“去哪儿?” 机器人的自我保护程序让他开始装傻:“阿巴阿巴阿巴……” 艾森翻了个白眼,拍他的头,柔声柔气地说:“谢谢你啊,我要的零件都差不多齐了。” 机器人在艾森手臂里原地转圈,艾森扶住他的面板,准备再拆个收音器下来。 三点整,会场里大会拉开帷幕的时候,艾森在埃尔法加的房间里享受高清直播,被拆了很多零件的机器人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艾森拆机器人有段时间了,机器人的自我保护程序让它见到艾森就躲,但收效甚微。在这地方找激光找投影找供电器都很难的,除了这个机器人。今天艾森从他身上拆下了收音处理装置和摄像头,装在了会场里,这才能享受到这场直播。 艾森翘起腿,张开手臂靠在沙发上,仰头叫机器人:“有可乐吗?” 机器人只有一个收音装置了,听不太清,回答他:“我不需要巧克力,谢谢。” 白塔这边,首排坐在正中间的正是那天面试时坐主位的鹤发童颜老人,萨尔瓦多,左边是埃尔法加,以及一个矮壮男人庞埃尔,一个尖脸叫柯波帝,一个秃顶叫富兰克。 银塔这里,首排正中间是威尔逊,一个小眼睛男人叫哈维尔,一个戴眼镜的叫胡安,一个正对着倒茶女士诞笑的叫爱德华,另一个抽烟抽得很厉害的叫皮德利。 场面话根本没有说,也不需要主持人,随着萨尔瓦多点亮烟,会议就算正式开始,不需多时,烟雾已缭绕于室,咳嗽声响彻,茶盖和磕烟灰声音细细碎碎地蔓延开来。 埃尔法加做代表首先开口:“各位,今天召集这个会,主要议题就是上次跟大家提过的,儿童教育问题,大家有什么看法,可以说一下。” 白塔银塔都在喝茶抽烟压着眼神,没人搭腔,等着其他人先开口,等来等去,还是要萨尔瓦多开口,点了银塔的领袖:“大家都说说吧,威尔逊?” 威尔逊被点名,只好接话:“上次白塔提过儿童教育问题,但也不是正式的征询。所以具体哪些方面需要讨论,可能还要麻烦白塔做一下阐释。” 萨尔瓦多看了眼埃尔法加,示意他解释。 负责民愿事务的埃尔法加便答:“首先是民众关心的垃圾场中儿童的生存条件。当然,淘汰下来的孩子被送去垃圾场是共识,每个人都知道进了垃圾场是出不来的,送去的儿童基本等同于和父母再无关系。但是,操作起来很难,父母没有办法对送去垃圾场的孩子不闻不问,总是在请愿,希望有沟通渠道,起码知道他们孩子的生存状况,并提供一些生活保障,此外还呼吁建立机制,筛选符合特定条件的孩子离开垃圾场,回到外面。所以,这个问题希望皮德利能够回答一下,你是‘低智商儿童管控计划’的负责人,对于这些问题是什么看法?” 皮德利脸上一阵轻蔑。这么热的地方,他穿了件高领毛衣,伸手拽了拽领子,又磕了磕烟:“我说,他妈的他们以为自己是谁,这里又是哪里?一开始就应该管好自己的裤/裆,省得这些麻烦。说好了没用的孩子会被处理掉,还偏偏要生,难道不是在作贱吗,只会让失败的基因代代相传,怎么,还以为后代中会出现什么人物光宗耀祖吗。” 银塔的人笑起来。 埃尔法加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白塔的庞埃尔也接着说:“银塔,注意你们在长老面前说话的态度。另外,关于儿童的处理问题,世界人权联盟理事会发来了关注函,似乎有传言,你们送去垃圾场的孩子都死亡了。所以皮德利,现在那些孩子的状况怎么样?” 皮德利嗤笑一声:“他们要过来检查吗?” 庞埃尔抽出一根新烟:“你知道他们不会来的。” “那不就得了,你们做份报告交上去不就行了。”皮德利按灭烟头,“这摊子烂事没人愿意管的,处理垃圾又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工作,想做给你们神教院做好了,也省得我清闲。而且这里在……”他刹住话头,“太远了,他们也不会过来。” 庞埃尔作为负责对外工作的人员,听出来这个皮球现在踢到了他自己的脚下,“就算我们要写份报告,报告里面要写什么呢?总要了解一下情况吧。” 皮德利抬头盯着他:“那不然你去一趟咯。” 庞埃尔没有说话。 两塔突地一片沉默。 “依我看,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名字。”爱德华插嘴,“你报告里把‘垃圾场’这个名字改掉不就得了,改掉这个名字,能省去很多口舌。” 皮埃尔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人权会听到的消息是错的,根本就没有‘垃圾场’这个东西,其实叫作……”他想了想,“‘管教院’。所以怎么会有死孩子的事情发生,一定是有误会。” 分管笔墨吏的富兰克插话:“‘管教院’这个名字也不好,这暗示了我们要对他们进行登记、管理,如果人权会要我们提供管理资料,也会很麻烦。” 皮埃尔反应很快:“那叫‘分流所’怎么样?意指暂时性分流,那里的儿童处于滞留状态。” 白塔的领头人萨尔瓦多发话了:“皮埃尔,你和皮德利校正一下数据,写份报告交给外面。” 他们点点头。 埃尔法加便继续:“下一个问题,是民众关心的公平性问题。三次筛选不过关的孩子都会被送去垃圾场,越来越多的人质疑筛选的公平性,他们认为出生于白塔区域和银塔区域的儿童实质上会更占优势……” 这似乎是在针对银塔负责统筹智力检测的哈维尔,于是他接话了。 “这是什么意思?众所周知,我们团队开发的智力检测系统是经承认的,而且数据和筛选判别都是在外面做的,我们根本不经手,怎么会有问题?” 埃尔法加抬抬手示意他别激动:“他们不是说筛选系统,是说筛选前的教育。一方面,白塔银塔区域的儿童会接触到更多资源,自然会在测验中表现更好。另一方面,白塔银塔区域的测试难度会比较低,也就是说大部分白塔银塔区域的儿童,不必被淘汰。” 哈维尔喝了口茶,轻轻地放下杯子,自己给自己添了块方糖,才慢悠悠地回答:“所以?” 埃尔法加挑挑眉,“你说呢?” “先说淘汰标准吧。当初在这里建立这个‘社会系统’的时候,外面也说了,能够为系统建立做出贡献的人会享有一定好处。当初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白塔也管不过来,这里的男男女女像疯了一样地凑成对,生孩子,想在这里所谓的人造‘社会系统’里有个家,就有一席之地。那么多的孩子,怎么办,送到外面?外面的人也不要啊。所以我和威尔逊先生,作为曾经的电子系统工程师,在白塔的邀请下开发了分流筛选装置,给白塔和外面的人解决了燃眉之急。 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淘汰比率,白塔银塔区域淘汰率低,是因为没有被淘汰掉的人朝这里迁徙,出于维持‘社会地位’的考虑,通过种种手段维持低淘汰率,那么其他地方只能相应提高淘汰率。 所以这不是你我商讨就能解决的问题,如果人们那么不乐意,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殚精竭虑,挤入这两个区域;二,管好自己的裤/裆。”他朝皮德利看了一眼,两人会心一笑,“他们心里应该有数,我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脸要这个要那个,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吗?罪犯而已。” 埃尔法加为难地皱起眉:“外面建这个地方,也是要汇报的嘛,人们的意见也是会听一下的。不过说到罪犯,在座的哪个不是呢?” 众人朝埃尔法加看去。 又转开头。 哈维尔继续说:“所以我告诉你,淘汰率我们无法控制,这是外面和里面的人共同作用形成的稳定机制。不完美,但是稳定。既然要建造能够自我生存、更新的‘社会系统’,那社会分层就是最最正常、最最自然、最最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进程,我们不应该干扰。” 埃尔法加转头看其他白塔和银塔的成员:“各位成员,对于出生在白塔、银塔的儿童淘汰率低的问题有没有什么异议?” 没有人搭腔。 埃尔法加点点头:“好的,那就没有问题了。” 银塔中抽烟的胡安开口了,他问埃尔法加:“那你跟人们怎么回应?” “我不说,我不对他们负责。”埃尔法加回答,“外面的人问我们,我们写份报告给外面就行了。” 埃尔法加看了眼手里的文件:“最后一个问题,出生在这里的儿童人权保障问题。” 皮德利翻了个白眼:“我们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了吗?” 埃尔法加摆手:“不,人权理事会收到了大量外面民众的请愿,说是外面掀起了一场讨论,关于‘出生在这里的儿童还是不是罪犯’,‘是否应该送出这里’,以及‘如何保障他们的权利’。” 威尔逊皱了皱眉:“理事会什么意思?” 埃尔法加看他:“外面的人权理事会你也知道,不在乎人不人权,毕竟从来也没来过,但是要应付过去嘛。” 威尔逊转头看智囊团爱德华:“既然这样,爱德华,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说说吧。” 爱德华边点头边咽下口里的茶,把茶杯放回桌面:“还是大家常说的,他们那些人,应该少生不生,幸福一生。” 埃尔法加一直听这种论调也有些烦了:“说的容易,说是管好裤/裆,很容易管吗?爱德华先生,你之前不是因为出轨被审查了吗,这么快就回到工作岗位了吗?” 爱德华咧嘴一笑:“你看,一个普通男人一生有一次出轨被原谅的机会,一个成功男人一生有三次出轨被原谅的机会,如果你是万里挑一人上人,那这就不是问题了。有人反对吗?”他笑嘻嘻地看周围的男人,“看吧,没人反对。” 埃尔法加轻蔑地哼笑了一声,爱德华的笑容僵了僵,旋即又问:“当然,埃尔法加是看不上这些的。不过话说回来,你的那只小鸟怎么样了,搞清楚他来历了吗?叫什么……艾森爱得莱德?” 众人看向埃尔法加。 “还没有。不过很快会搞明白。” 萨尔瓦多指示道:“尽快。健康指数100分但还没有找到关照他的人,如果他是混进来的,可能就出什么差错了。” “不会的。”埃尔法加保证,“除了打过招呼要被关照的,每个来的人进门前都会注射血浆,在这里出生的婴儿也会注射,不存在逃过注射的情况,哪怕有,也不是我们这里出了差错。” 萨尔瓦多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爱德华勾着嘴角笑,被埃尔法加瞪了一眼,又接着说:“多分发避孕套,强制给,告诉他们不戴会传染,会变成病人。” 桌上的男人们都皱起眉,不乐意:“戴套……” 爱德华又说:“那就吃避孕药,有没有女人专服的那种?” 哈维尔点头:“技术团队可以开发。” 爱德华补充:“跟她们说,这是维他命,让它成为她们平时没事就吃的小点心。” 皮埃尔看他:“你知道,女人也读书的,她们会发现的。” 爱德华笑笑:“哦是吗,那好吧,专业的问题交给专业的人,我就不管了。” 埃尔法加打断爱德华:“你说的都是长期的事,现在我怎么回复外面?” 萨尔瓦多开口了:“不用回复。外面在辩论就让他们辩吧,你先拖一拖,指示不明显就不用回复。” 埃尔法加点头。 爱德华看了眼威尔逊的脸色,两手一摊:“结束了吧?都快六点了,辛苦工作,连饭都没吃。” 埃尔法加把资料整了整:“别急,还有一些。” 等他们散场时,已经快八点了。 艾森喝了两壶红茶,去了三次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才终于看到了两方人马离场。 银塔的人送走白塔就开始抱怨,爱德华尤其愤愤:“外面给他们的任务,他们又找我们来干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皮德利也跟着抱怨:“高高在上,不还是要靠我们养,什么事做不成不还是要给我们去办。” 威尔逊抬抬手:“行了。” 白塔的人出门也在抱怨。 埃尔法加连连啧声:“什么做派,蹬鼻子上脸。” 庞埃尔也应声:“一点规矩都没有,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如果没有我们给他们机会,他们和其他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柯波帝点头:“不知感恩。” 萨尔瓦多打断他们,转身看埃尔法加,“餐位准备了吗?” “准备好了,请过去吧。”埃尔法加笑笑,“我回去有事。” 这边艾森看完了全场,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仰头倒着看机器人扫地,“所以白塔和银塔,就像两个上等人,用一只手角力抗衡,再腾出另一只手,各打普通人一拳。在这里,你挨两份打。” 艾森叫机器人:“白塔领头人萨尔瓦多,负责民愿的埃尔法加,负责对外的庞埃尔,负责数据统计的柯波帝,负责管理笔墨吏的富兰克; 银塔领头人威尔逊,二把手爱德华,负责技术开发的哈维尔,分管手艺人的胡安,处理分流儿童的皮德利; 机器人,你觉得谁是女巫?” 机器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滑到他身边,递来一杯可乐:“现在可以喝可乐了。” 艾森挑挑眉:“哦,可以了吗?”他拿过来美滋滋地插进吸管,又问了一句,“不是说没有吗。” 机器人还在重复:“现在可以喝了。” 艾森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可乐,还剩四分之一,他放下杯子,看了眼表:“埃尔法加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机器人没有回答他。 艾森拿起可乐仔细地看了看,凑到鼻尖闻了闻。 ……有种很熟悉的味道,在哪里闻到过。 …… 垃圾场! 艾森猛地站起来,脑袋有点晕,眼前模模糊糊,脚底一阵发软。 必须离开这里。 *** 安德烈正在换衣服,发现衣领上的别针闪起了光。他好奇地按了一下,机械声音传来了信息。 “请到猎巫犬3号驻屯所工具间。尽快,尽快。” 安德烈把别针拿下来看,这东西还真的能当通讯器啊…… 35、猎巫-22 chapter35猎巫-22 i`mnottouchingit 安德烈走回住屯所的时候,米嘉等人正往外出,跟他打了个照面,互相看了一眼。安德烈越过他们向前走,米嘉伸伸手拦住他,但是没碰到,问他:“你来有什么事?” “忘记拿东西。” 米嘉转脸看他:“费恩联系你了吗?” “你已经问过我三次了,没有。”安德烈往侧面走了一步,“昨天我回去后就没有再见过他。” 米嘉皱紧眉:“你确定?” “我见过谁我当然可以确定。而且最后和他在一起的人应该是你们吧。”安德烈越过他的手臂朝前走,没有再理会他们。 米嘉几人转身望他的背影,又互相看看,才从门口离开。 工具间在楼后仓库,管理员正在一排排地锁门,看到安德烈走来,就抬手打了个招呼:“找东西吗?” “是。” “那快点,要锁门了。” 安德烈朝他笑笑:“放心,不会耽误您。” 仓库的蜡烛都已经熄灭,只剩月亮的光照着路,安德烈从仓库中穿过去,来到一间间工具房前。由于不知道艾森要他去哪一间,他一边挨着推开门,一边叫了一声艾森。 推到第三间的时候,听见尽头的工具间传来一声轻微的回应,安德烈收了手,径直朝那里走过去。 门是阖着的,他敲了敲门:“艾森?” 艾森嗯了一声,拉开门,探出一张红通通的脸,眼神湿润,额头出了一层汗,嘴唇也红艳艳,问道:“还有别人吗?” “没有。” 艾森把门缝拉得大了一些:“那你进来。” 安德烈看了看这个门缝,犹豫了一下还是挤了进去。艾森的手臂越过他,啪地一声关上了门,然后站直身体,低着头看安德烈,用很严肃的表情说:“出大事了。” “什么事?” 艾森的眼神慢慢朝下移,安德烈的眼睛也跟着看过去,于是,发现了艾森下身鼓囊囊的一团。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安德烈平静地抬头看他:“所以呢?” 艾森非常严肃:“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知道啊。”安德烈非常不在乎,去拉门把手,“我给你留点空间。”他说着要离开,但艾森又伸手按住了门。 “你没懂,这是药物作用,说不定会死人。” 安德烈笑了:“不管是什么导致的,先处理一下比较好。你放心,虽然很多春/药打着‘一次使用,精尽人亡’的噱头,但春/药毕竟不是壮阳药,一般自己处理好也就差不多了,你是神父,不用担心失身问题。”他想了想又问,“保险起见问一下,你怎么中的招?” “……可乐里有东西。”艾森皱着眉,委屈又烦躁,“和我们在垃圾场里见过的那种差不多。” 安德烈放心了:“那应该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也不会失智,就是头晕,有点用不上力,我那天尝了点。”他挑挑眉毛解释道,“别这么看我,帮助睡眠而已……” 艾森瞪了他一眼,再一次抓住了安德烈试图拉开门的手:“但是我……” 刚说到这里,门口便传来脚步声,很快地接近了这边。管理员晃着手中的钥匙串,哼一首水手们常哼的小调,带着一阵酒气来到门口,挑出这间工具间的钥匙,开始锁门。 此时此刻—— 安德烈在想,等等,我现在和艾森在这里,如果被发现,我不好解释,艾森这个状况,我会被认为和他有什么关系,那管理员会告诉其他人,虽然这不重要,但米嘉会拿这个做文章,费恩已经一跑了之,那几个人虽然现在没有证据证明我和这件事有关系,但已经盯上了我,再递出去这么一个把柄的话…… 艾森在想,哎拜托,有点疼唉,这正常吗?普通情况下是应该会疼的吗?是不是应该把拉链拉开啊…… 于是,两人直到管理员锁上门,走远,都居然一声没出。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 安德烈不可置信地看艾森:“你怎么一声不出?我们被锁在这个房间里了!” 艾森摇头:“我怎么能出声,你看一眼我这个状态嘛。” “我不看。” “那你怎么不出声?” “……我跟你说不清。” 想得比较多的安德烈,此时此刻和一个勃/起的19岁小鬼,被锁进了这个狭小的工具间。 这间闲置的工具间,刚刚好容下两个人保持半步不到的距离站着,角落里堆了一些铁丝,墙上挂了几件旧紫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但艾森状态不太好,喘气都不太均匀,靠着墙壁站,稍稍弯着身,让本就局促的距离,更加贴近,于是安德烈只好努力向后靠靠,贴在门上。 “所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艾森没有抬头:“非得现在说吗?我现在不想说话。” “……”安德烈又瞥了一眼艾森的下身,感觉那里好像更蓬勃了一些,“你最好还是处理一下,虽然不会死人,但是你不难受吗?” “你看,问题就在这里。”艾森抬起头,皱着眉一脸嫌弃,“我不碰它的。” 安德烈反应了一会儿:“什么?” 艾森脾气很不好:“什么什么?” “你不碰它谁碰?”安德烈有点想发火,意识到什么又问,“等下,你不会从来没碰过吧。” 艾森回答得理直气壮:“没有,很脏唉。” 安德烈倒抽一口冷气:“十九年都……” 艾森保证:“没有。洗澡和上厕所不算啊。” “那你这是第一次……?” “不是。”艾森回答,“十六岁的时候也有一次。” 安德烈嘶了一声:“呃……那时候你怎么做的?” 艾森一脸坦荡,“就像现在一样。准备靠意志和正气渡过。”说完又苦下脸,“但是好疼啊,疼是正常的吗?” 安德烈还在关注别的东西,“十九年间,两次?” 艾森瞪他:“你很烦耶,又帮不上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做。” 艾森抱怨了一声,用头顶住墙壁转了转脑袋,舔了下嘴唇,很烦躁的样子:“好疼啊,烦死了……” “我觉得你应该先把拉链拉开,透透气。” 艾森转头看他,眼睛明亮亮的,脸上泛着熏熏的潮红,整个人明艳得像朵雨里的红色睡莲,但表情却正气十足。 艾森把手伸到腰带上,又说:“那你转过身,别看。” “哦。”安德烈转过去,觉得好笑,笑了一声。 他听见后面一阵响动,然后艾森说:“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 安德烈回答道:“谢谢,不用了。”他可不想转过去看着艾森办事。 但过了好一会儿,安德烈发现后面都没有任何声音。 他朝后瞥了一眼,看向艾森裤子拉链倒是拉开了,两手交叠按在肩膀,仰头朝房顶看,咬着嘴唇不说话,脸更红了。 “……你在干什么?祈祷吗?” “在等这个结束。”艾森摇头,倔强到底,“我不碰它的。” “……”安德烈非常无语地按住了自己的额头,“为什么一定要把简单的事搞得这么复杂呢?你碰它又怎么样,也不会世界末日。” 艾森抿着嘴,苦兮兮又倔强地挤出几个字:“我意已决。” “你他妈……” 安德烈随便低了下头,就看见艾森绝对不碰的那个“它”若隐若现地在袍下晃,老实说,姿态蓬勃,形态嚣张,数一数二。 有伤大雅,有辱斯文。 于是安德烈说:“听着,你不能把我叫过来看这种事情,我可不想看。” 艾森仍旧仰着脸,但眼神往他这边瞟:“那这样,你和我一起,看天花板。” 安德烈又看了一眼艾森过分凸起的白袍一处:“不疼吗?” 艾森承认:“疼。” 安德烈可看不下去这种事,他转过身:“我要走了,不陪你修炼了。”他说着就一脚踹向门,试图踹坏门锁。 这边,艾森专心开始回想动画片彩虹小马的情节,试图用困意和童趣打败情/欲。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无法专心,他回想起rarity的头发、fluttershy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地就联想到纯黑色矫健的马,进而联想到赛马场,喧闹的众人,马票、马鞍、马身,黝黑的皮毛,流畅的肌肉,扭身时绷紧的线条,奔跑时腿拉开的弧度,飘扬的发尾,喧闹的赛马场中,雨后旷野上,万物寂静处,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随着安德烈踹门的响声,艾森的眼神移过去——移到安德烈的发梢,脖颈,衣角,西装下露出的一段白衬衣,腰间的弧线,皮带,臀部,长腿,暴力的踹法,脚踝,联想到他点烟时垂下的浓密的眼睫毛,扇动时抬起,眼睛的弧度,神秘沉静诱惑的琥珀色瞳孔。 又移回来——小腿和大腿的曲线,绷紧的臀部,细长反光的皮带,扭动的腰线,洁白的衬衣,飞起的衣角,短发茬下的脖颈,月光下飘动的黑发,联想到蜡烛下摇曳的香烟,颊边一滴细汗,一声低哑的叹息,一缕香水味。 意象杂乱交叠层层递进。 艾森毫无预兆地伸手一把按住安德烈的肩,将他咚地一声推到门上,说:“你先别动。” 安德烈猛地被推到门边,头撞在门上,不知道前因后果,倒也不急,只是伸伸手做投降的姿势:“哦,好。” 艾森说:“对不起。”然后松开手,又朝后站了站。 安德烈决定不用背对着人,所以转了过来。 他看着艾森朝后退了一步,但效果并不明显,因为两个人都是高个子,怎么都占地方,无论如何向后退,总有些皮肤触碰到,空气在两人间氤氲,呼吸在此间传递,安德烈身上明显的香水和艾森身上淡淡的香气交插,先于两人纠缠在一起,安德烈鼻息间都是艾森那种带着点森林中冷气的清香,他甚至想开个玩笑问问艾森哪里来的这种香味,是不是偷偷用香水,但刚张张嘴,就听见艾森的呼吸声,于是没有说出话。 他们头顶的空气充斥着呼吸声和香水味,贴在耳边脸边腰边腿边胯边,渗进五脏六腑,像是浇满汽油的闷热的房间,两人恪守着互相退让的那一小片空间,保持着敏感脆弱的距离,回避着眼神的交流,刻意忽视身体的触碰和温度的传递,像是站在一地汽油里,颤巍巍躲开摩擦避免划着火柴。 但天啊,太热了。这里太狭窄。 现在要做什么,沉默着等吗。 等什么? 安德烈看艾森,艾森正低着头,盯着地面的一角,两手撑在两边柜壁上,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十字架随之颠簸,正在靠意念超度。安德烈和艾森不过一只手能推开的距离,他听着艾森的喘息声,抿抿嘴也转开头,他不该听这个声音。 等他转过头,眼神就落在了艾森撑在柜壁的一只手上,那只手骨骼分明,手指纤长,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下,无论看多少次,安德烈都觉得这双漂亮的手和手上那串刺青文字莫名其妙地撩动他某些心思,于是他继续偏头,但也只是顺着手腕往上看。手臂上青色的筋,肌肉鼓起,年轻男孩儿的手臂。低垂的浅金色短发上镀了一层月光,他侧脸的线条在此时柔和了不少,嘴边微张,嘴唇艳红,皮肤也细腻地泛着红色,一滴汗沿着脸颊滑下,聚在下巴,顿了一会儿,脱力坠下,安德烈盯着艾森的下巴尖,心突然毫无理由地剧烈跳了几下,他往上看,对上了艾森墨绿色的眼睛,正朝他看过来。 到底没能躲过,望进眼睛。 要怎么形容19岁懵懂的神那介于狂热和压抑的眼神。 安德烈不知道,但他脑子里有根弦啪地烧了起来。 (***deleted***) 艾森慢慢把头抬起来,站直,飞快地瞥了一眼安德烈,朝后退了退。 “这是我第一次……”艾森停顿了一下。 安德烈以为他不好意思,于是决定帮他说。 “手//淫。”“接吻。” 他们同时开口,而后同时沉默。 艾森皱起眉:“什么?” 安德烈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情热开始散场。 艾森往后站了站,低头整了整衣服,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又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靠着墙,望天望远方,说:“好了,现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 安德烈心想,他妈的处男的贤者时间,来得还挺快。 “你说得好,但我也出不去啊。” “哦,对。”艾森一副绝情寡欲的懒散样,靠在墙壁又不知道在盯哪里。 安德烈懒得理他,转身晃了晃门,看了眼门把手就开始叹气,这东西……他想着就握了上去……要是能扭开就好了……他想着扭了一下……扭开了。 扭开了? 他转头看艾森,后者也一脸“wtf”的表情看过来。 安德烈按住自己的额头,他有些头晕,所以管理员,你拿一串钥匙就纯玩儿是吧,就毫无意义对吗,有没有一种可能锁门这个工作不该你来做呢。 艾森在后面摇头:“居然能开啊。” 安德烈打算离开了,走之前他转头看艾森:“你知道,在某些地方,刚才我帮你做的事是要收费的。” 艾森眨巴眨巴眼:“我要付钱是吗?” “不用,但你欠我一个人情。而且你……”安德烈想说接吻要另算,但接吻不是这档子事该有的流程,是艾森首次释放情/欲不知道如何是好而急需靠近人的动物本能,和安德烈一时鬼迷心窍,所以不提也罢。 艾森向他保证:“放心,你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 “……” 安德烈迈出门,叫他:“你不走吗?” 艾森摇头:“我想静一静,思考一下人生。” 他妈的贤者时间…… 安德烈甩上门,这才发现锁已经坏了,怪不得可以打开,错怪管理员了,那么仔细想想就是自己踹开的。 唉,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再坚持几下,再坚持几下就好了。 36、猎巫-23 凌晨三点,睡得好好的洛斯被艾森吵醒。 执着而坚定的敲门声,在他醒来故意装听不到的两分钟内坚持不懈地响,他就知道是谁了。毕竟除了厄瑞波斯,还有谁,能如此理直气壮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呢? 于是洛斯下床,不小心一脚踩上了卧在窗边的妖精,妖精猛地惊醒,呜呜呜地哭,又马上跟在脚边,洛斯嫌弃地踢了一脚,叫它滚远点,然后拉开了门。 门外的艾森背着手,一脸严肃,说:“我们聊一下。” 洛斯心里警铃大作,最近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有没有招惹他?有没有说错话?有没有…… 艾森越过他向里看了一眼,看见地上的妖精皱起眉:“我的天,秃的啊?” 洛斯摇头撇撇嘴:“丑死了,第一次见到这么丑的妖精。” 妖精哭哭啼啼地望角落里躲,洛斯不耐烦地凶:“哭什么哭,吵死了。” 艾森偏偏头,“出来聊。” 洛斯叹口气跟出来,从艾森的语调中,他判断艾森对他没有杀意。 他们刚走出来,妖精也黏人地跟在了洛斯脚边,艾森低头看了一眼,问道:“它什么来头?” “妖精,在垃圾场里碰到的,妈的居然想抓我。它住在沼泽里,那叫一个恶心,好像把我认错成别人了。” “没有认错,”妖精尖亮的声音响起来,“你就是贝莱!” 艾森打量了一眼洛斯:“你这身体吧?” 洛斯点头:“对啊,不过死都死了,它追着我有什么用?最讨厌这种缠缠绵绵、藕断丝连的东西,要我说,死就是死,就应该结束,就连厄瑞波斯你,每死一次就是死了一次,来的也是新的,旧的就该做旧,玩什么还魂的把戏,黏黏腻腻,恶心。”洛斯又冲着妖精说,“你也差不多该死了,你死了就不用这么执着了,还给我添麻烦。” 艾森停下脚步,盯了一会儿妖精,问道:“你以前也这样吗?” 洛斯在旁边嫌弃:“别问了,谁在乎?” 妖精仿佛终于找到了听众,仰头看艾森:“尊敬的先生您好,两千年前,我和贝莱结为伴侣,他是普通的人类,我是灵力低下的妖精,我们冲破重重阻碍,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好景不长,贝莱生了病,我为了给他治病向女巫借了一些东西,但并没有救活贝莱,也惹怒了女巫,女巫就给我施下诅咒,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生不死,还告诉我我的恋人会原样归来。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等待着,疏远了族群,离开莹绿色的树林和宝蓝色的泉水,离开了挂在天边的永恒彩虹桥,春夏秋冬飞扬的花雨,住进了肮脏腥臭的沼泽,尽管我已非人形,尽管我丑陋不堪,但我的双眼依旧可以盼望,我的呼吸尚未停止,终于在今日,我再次和你相遇。” 他讲得动情,洛斯翻了个白眼。 艾森嗯了一声,“可是我问‘你以前也这样吗’指的是,我上次见到你你不是在飞吗?” 洛斯笑眯眯:“我把他翅膀拔了。” 艾森“哦”了一声点点头。 妖精还要介绍他的爱情故事,但已经没有人在听。 这会儿,他们来到了天台,洛斯一看就摇头:“你怎么老喜欢来天台。” 艾森不说话,熟门熟路地走过去坐在天台边,洛斯也陪着过去。 “聊什么?” 艾森说:“等一下,我酝酿一下。” 洛斯打了个冷颤:“哦。”他吸了吸鼻子,妖精小声地问,贝莱,你是不是冷。洛斯懒得理他。 确实是有点冷,这么深的夜,这么冷的天,本已经进入甜蜜梦乡的洛斯,被天杀的厄瑞波斯拉起来,爬楼顶,坐天台,明明是他说要聊一下,现在居然还要酝酿,如果没想好,为什么不想好了再来叫。 但这是厄瑞波斯。所以洛斯咬咬牙,算了。 就在洛斯纠结要不要开口请求回去拿件衣服的时候,艾森开口了,他说:“我……” 洛斯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他只是真的、真的很害怕这个人。 因为如果厄瑞波斯要伤害他,洛斯没有还手之力。就这么一个字,就突然让他回想起了他是如何跪在满屋同类的尸体前向满不在乎的厄瑞波斯求饶,才换来了现在伴之如伴虎的状态,虽然他对同类毫无情谊,但当日兔死狐悲之感此刻就因为艾森的一个字翻涌上来,他手克制不住地轻微发颤,仿佛站在悬崖边和逼近的太阳对视,这巨大的压迫感,这一瞬间袭来的恐惧,他屏住呼吸。 艾森说:“我今天跟人接吻了。” 像从悬崖下跳下去,又像从呼吸不上来的河底浮起,每个细胞都好像死一遍又生一遍。 他足足愣了半天,才在心里破口大骂,骂也骂不爽,甚至连不成语句……他妈的贱种……大晚上叫醒我就为了……妈的差点吓死我……早晚杀了你。早晚杀了你。一定杀了你。 艾森看他:“喂,跟你说话呢。” 洛斯深呼吸,转头:“哦,是吗。接吻了啊。原来是这样。” 艾森伸出食指碰了下嘴唇,搓了搓手指,又清了清嗓子:“是你说,知道红泥的下落,也是你劝我,安莉可以帮我摆脱诅咒。喂,现在我还是摆不脱,我们的关系也搞成这个样子,你不该负责任吗?” “哎那个什么,计划赶不上变化,您现在不是打算杀女巫吗?”洛斯伸出手比了个斩,“杀了女巫就没有诅咒了,一了百了。至于关系……哎等,安德烈?” 艾森点点头。 洛斯神色古怪地盯了一会儿艾森,又问:“性/癖也是可以遗传的吗?” 艾森斜眼盯他。 洛斯故作深沉地咳嗽了两声:“不用担心,我的厄瑞波斯,安德烈这样的人,就有这一点好处,他浪惯了,见一个喜欢一个,约等于谁也不喜欢,你跟他有点什么,他也不会往心里去。” 艾森犹豫着问:“真的吗?” “我保证。我一看他就知道,他就是这种人。” 艾森松了口气:“那最好了,以前的艾森就总有这些毛病,所以我以后决定超凡脱俗,绝情寡欲。”他说着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看起来像个装五十岁总裁的十五岁学生,“那你去跟安莉说一下,让他以后行事注意分寸和距离,保持友好工作关系,发生过的事就不要再提。” “你自己怎么不说……”洛斯自言自语。 艾森没听见,正在讲:“我发现自从……之后,我变得非常专心,精神也好了很多,整个人焕发了活力,这是为什么呢?” 洛斯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处男。一个本就不可一世的处男,气势汹汹地撞开成年的门,被人接纳被人照顾被人迁就,只会变得更加猖狂,更理直气壮地向世界提要求。他自信过了头,一般人在这种年龄,多多少少要挨些打,亲情爱情交际和钱,总有一个不顺意,扇一巴掌来纠正满溢的自我意识膨胀。 但他是厄瑞波斯,又是爱得莱德的子嗣,被给予太多祝福和诅咒,丝毫不成熟。他死得过多于是生也没有意义,即便存活也从未在红尘里滚过,他没有恐惧、幸福、喜好、意义、沉醉、痛苦这些生活中积累出的感觉,他的自我意识正在疯狂地膨胀,他要压倒一切,总有一天他会要求踩在所有人头上。这一轮膨胀的源头,都因为该死的安德烈,出于个人的恶趣味,逗弄了该死的厄瑞波斯,向他雌伏,向他认输,向他妥协,助长他的气势,在他的十九岁。 洛斯明白这些,但他巴不得看厄瑞波斯长坏掉。 他转头跟艾森说:“其实安德烈没什么关系,因为他一直都这个样子,他自己是不会受影响的,主要是你这边,只要能不往心里去,就没有问题了。” “我?为什么?” “因为你,是搞纯爱的嘛。” *** 安德烈走到这个路口,再次停下来,对着地图看了一眼,才确认了方向。不能怪他,他去垃圾场找了巴伦几次,才搞来这么一张所谓的“隐藏版地图”——猎巫犬成员需要地图还必须向上报备,为省掉这层麻烦,安德烈几乎把巴伦当“黑市”用。可想而知,这种地图没什么质量保证。 所以安德烈,花了一个下午才找到这个五金店。 他走入这条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远远地望见前面有个矮屋,屋前用石砖堆起了一个小洞,洞里在烧一些杂草,冒出灰烟,门廊上挂着几串编带螺丝帽和钉子的坠绳,叮叮当当的响。 安德烈走进前,木门上了锁,他试着摇摇门铃,也无人应答。安德烈叹口气,抱着手臂靠在墙边,等主人回来。 抽上第二根烟时,天微微黑下来,他注意到街角有个身影往这边来,应该就是这家店的主人。果不其然,那人边朝走过来边掏钥匙,走近时,两人同时一愣。 “芙里佳?” “弗兰基?” 安德烈摆手:“叫我安德烈吧。” 芙里佳也不问,很自然地接受了。她变了很多,眼神冷淡又懒散,现在绑着短发,戴着护腕,脸也晒黑了,刚把钥匙掏出来,还带出来一根烟掉在地上,她伸脚把烟踢到一边,把钥匙捅进锁孔,转头问安德烈:“来干什么?” “买点东西。” “五金店内物品都是管制,要有购买证登记。”芙里佳没捅开,把钥匙抽出来,对着路边的烛火管眯着眼细看了一会儿,又挑了一把捅进去,“不过呢,如果你愿意付点钱,没证也可以。” 还是没捅开。芙里佳把钥匙抽出来,又细看了一遍,咂咂嘴:“妈的。” 她转头看安德烈:“你证件呢?” “……证件没有,钱的话,要付多少?” 芙里佳挠了挠额头,伸出三根手指:“毕竟熟人,算你便宜点咯,意思意思就行了。” “好。”他抬头看了眼天,“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饭,上次没有来得及。” 芙里佳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然后又看了眼门,转回眼点点头:“好啊,反正我钥匙也拿错了。”她说着指了指斜后方的一间店,“去那里吧,我有酒存在那里。” 在侍应生擦过桌子,递上毛巾,摆上茶,收了点单,关上门之后,小包间才剩下他们两个。 安德烈看着对面用毛巾擦手的芙里佳,笑了笑:“你变了很多。” 芙里佳眼也没抬:“过得好就不用变了,你就没怎么变化。” “还好吧,我剪了剪头发,”安德烈指着自己的额前的头发,“原来这里有点长。” 芙里佳抬起眼看他,终于笑了下:“神经。”她似乎放松了一下,问起来,“你要买什么?” “我想改装一支枪,需要点材料。” 37、猎巫-24 芙里佳挑了下眉:“这可是犯法的。”她把毛巾放下,严肃地说,“加点钱。” “可以。” “这么有钱?” “没有,准备等下去借。” 芙里佳笑着白了他一眼。 席间,安德烈还有个发现,那就是芙里佳吃得很多,而芙里佳也很嫌弃地看着他:“你挑食?” “不太饿。” 芙里佳啧啧两声,给两人倒酒,主要是给自己倒,她本就酒量不错,连脸都不红,这瓶倒完了,她拿另一瓶,没找到开瓶器,安德烈试图接手:“我来?” 芙里佳说不用,把瓶子放在桌边,狠敲了一下,打开了盖子,再给两人倒酒:“放心,酒钱不算你的。” 安德烈笑了笑,低头剔出面里的羊肠。 芙里佳托着下巴跑神,眼睛盯着桌面一角,拿着叉子也不往盘里放,突然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是神来到动物园,说它可以帮助动物们变美,如果哪个动物觉得自己不好看,可以告诉神。神问乌龟,乌龟说自己很美,不需要改变;神问鸵鸟,鸵鸟说自己很漂亮,不需要改变;神问大象,大象说自己很好,不需要改变;神最后问孔雀,孔雀说自己不够好看,希望神能够把自己变得美丽,于是神照做了。后来,孔雀成为了最好看的动物,一改往日灰头土脸的样貌——这就是为什么孔雀如此好看的由来。” “现在听过了。” “我最近在想,那些动物,除了孔雀,乌龟啦大象啦,”芙里佳伸伸手指,很认真,“都是男的吧?” 安德烈笑出声来。 “不不,你想一下,你在生活里,见到过说那些话的女人吗?”芙里佳问,“怎么我没有见过。” “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你见过劝女人说这些话的女人,但直白地、直面地、下意识地、第一反应说出口的,有吗?” 安德烈说:“我想应该有吧。” 芙里佳点点头:“我希望有。” 酒足饭饱,芙里佳叹口气,安德烈也叹口气,虽然两人都不太清楚对方为什么叹气,但总归还是最后碰了个杯。 芙里佳看了一眼桌面的狼藉,大部分聚集在自己这里,边掏钱包边说:“挑食可不好,荤素搭配对身体好,你也应该多吃点肉。” 安德烈揉了下鼻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来这里之后总觉得空气不太好。” 芙里佳分了个眼神给他:“什么意思?” “有股尘味。” 芙里佳把钱摆在桌面,“不行就去看医生,总不能影响食欲。” 安德烈也掏钱,“说好了我请你。” “不用,这点钱我还是付得起的。”说着她伸手看账单——看完之后放下了,改说,“aa吧怎么样?” 出房间门的时候,芙里佳一边收起安德烈写给她的清单,一边说:“我准备好了通知你,今天我没带钥匙,要去管理所拿。至于你要的东西,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安德烈点头,出门以后走了两步,听见旁边有人叫了一声。 “芙里佳?” 两人一同转过头,看见拎着一瓶酒的睿勒,和另两位男人,一个搀着另一个,都喝了不少,也许是商务宴请,穿得人模人样。 “弗兰基?” 安德烈真的不习惯这个假名,下次换一个。 睿勒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好久不见。” 三人互相握了下手,睿勒笑笑:“今晚聚会,同事喝多了。你们来这里吃饭啊?” 芙里佳点点头。 睿勒又问:“这地方怎么样?我之前没来过,这次说体验体验下城区,我们那里吃也吃腻了。哈哈。” 芙里佳摆摆手朝外直接就走:“还行。” 睿勒看着她的背影,讪笑了一声,对安德烈讲:“看来分配的事她还没moveon啊,你也劝劝她,人不能总是停留在过去的成败上,要向前看。”他试图伸手拍安德烈的肩,对上安德烈不太客气的眼神,收回了手。 安德烈也迈脚离开。睿勒刚才的一个同伴拿凑到他身边:“那女的谁啊,好土,看着像个流氓。” 睿勒挑挑眉毛拍拍他的肩:“想不到吧,那可是我同期第一。” “现在干什么的?” “不知道。”睿勒揽住他的肩往回走,“应该混得不怎么样。” 芙里佳在前面听见这句话,烦躁地皱了皱眉,安德烈递来一根烟,她摇摇头:“吃撑了,不想抽。” 在开店门的时候,芙里佳还是很烦躁,她看不惯的人很多,其中总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更让人讨厌。 她转开门进去,又大力甩上门,把钥匙扔在桌上,抬眼一看窗台上坐了个男人,顿时倒抽一口气。男人侧面对着她,一腿蜷起,一腿垂下,仰望月亮,扶着额头,月光照着他优秀的侧脸线条,烘托出忧郁的氛围。 从审美角度,很不错的画面,很俊美的男人。 从安全角度,芙里佳皱着眉质问:“你他妈干什么的?” 男人转头:“好久不见。” “……白塔。” “我叫艾森。” “来干什么?” 艾森转过身对着她:“波特曼女士,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芙里佳懒得理他:“你把我窗台踩脏等下要给我擦。” 艾森清了清嗓子,把脚放下来。“我有事找你。” “干什么?” “关于白塔银塔顶上的激光器你知道多少?” 芙里佳愣了一下:“问这个干什么?” “你知道女巫吗?你相信她们仍然存在吗?” “……什么意思?” “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有女巫潜藏在白塔或银塔成员中,试图毁灭这里,你怎么想?” 芙里佳的眼神动了动,打量起艾森:“我会觉得你疯了。” 艾森摊摊手:“这么说吧,我知道白塔和银塔那个所谓的‘激光器’实质上是力场控制器支点,它的主要作用是辅助构建一个球状结构力场,上至高空,下延地幔,上下各一个半球,将这里整个封闭包裹起来,并且改变重力场,这就是为什么以两塔为圆心进行规划。在这里构建出一个封闭建筑也有好处,因为这里是……”他停了一下,“我就说到这里吧。” 芙里佳撇撇嘴:“为什么找我说这些?” 艾森盯着芙里佳:“你一定不喜欢开五金店吧。毕竟你以前,是星际航天院力场研究部的。” 芙里佳不说话了。 艾森继续道:“你我都知道,这上下两个半球壳非常重要,你也一定明白,如果力场被摧毁的后果。” 芙里佳抬手,“不对,等一下。构建在这里的表壳非常强大,可以抗击陨石,不可能被摧毁。” “谁说要从外面摧毁了?”艾森说,“打算关闭白塔里的力场发生器。” 芙里佳说不出话,紧紧皱着眉。 “我还没有找到女巫,安全起见,我需要将一个保护器安装在白塔上,这样一来,力场发生器就无法被关闭。” 芙里佳却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来阻止女巫邪恶计划的,和你们不一样,”艾森笑起来,“我可不是罪犯。” 芙里佳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还是不相信我吗?” 芙里佳沉默。 “那这样吧波特曼女士,你还有时间考虑,我打算七日后行动,如果你有意帮助我,请随时联系。” 芙里佳张张嘴,却没有出声。 艾森趁机上前一步,目光深沉地望着她:“波特曼女士,请多加考虑。我知道无论是外面还是这里,对你都不算公平,这是表达你意志和态度的绝佳机会。太多太多时候,你见证了他们高谈梦想和壮志,似乎这些豪言壮语专为他们而造,你只能扮演他们志向远大的一个注脚,还往往显得愚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仿佛你一生只有三种形态,处女、荡/妇和母亲,一切都被这三类概括,除此之外的人格,通通被忽略。他们赢了满堂喝彩,输了也有失意的艺术,你们却不能碰‘输赢’,似乎你们从未卷入竞争,不该大话输赢。可事实并非如此,人生来多多少少都要争抢,有些人争得平和一些,有些人抢得凶一些,但你偏偏被划进‘不准争抢’的类别。一旦你出来与人争名抢利,就立刻有谣言和诽谤如影随形,站不到公平的擂台。而那些争抢中输掉的人,把怒气发泄到你们类别身上,他们如此怨毒,像蝎子,像毒蛇,像蜘蛛,输不起就发疯。你进不能争利,而退必受辱,这公平吗。 但这些都不重要,通通都不重要了。我们来说你,”艾森挥了一下手,停下来,盯着她,“你天生好斗,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擂台。” 芙里佳终于正眼看他了。 “胜利的人,会被赦免和原谅,可以得到名声、钱以及漂亮又年轻的男人,这是社会的法则。”艾森凑近她,“喂,说实话,你就从来不想当拯救世界的英雄吗?” 今晚,芙里佳只听进去了这么一句话。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在想。 她有点手痒,有点饿。 艾森看着她。 最后,芙里佳深吸一口气,舔了舔嘴唇,坐了下来:“我想想吧。” 艾森朝她欠欠身:“静候佳音。”说完擦着她的肩膀离开,志在必得地笑了下。 此时,距离芙里佳发现艾森是个满嘴跑火车、随心所欲、精于算计的混蛋,还有七天。 38、猎巫-25 安德烈走进垃圾场,远远地听见一声口哨,他循声望去,巴伦从高脚架上跳下来,收起手里的望远镜,朝他走过来,嬉皮笑脸地看他:“这次又来找什么?” “随便挑挑。”安德烈往前走,巴伦就跟在他身边,手插在口袋里,耸着肩膀。 巴伦年纪轻,个子高,营养不良所以偏瘦,跟在人身边也没什么威胁感,每次安德烈过来的时候,他都会跟上来,仿佛一个导购员。 “我仔细观察了你找的东西,你打算做个什么出来?”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我猜是危险的东西。” 安德烈笑了下,看见前面的废铁堆里有片浅绿色,他走过去看了一眼,似乎是摩托车的外壳。 “还有这种东西?” 巴伦撇撇嘴:“神教院的人什么都能搞到,不要了就扔过来咯。” 安德烈蹲下来,把这外壳翻出来拿开,又找找这堆里有没有其他部件。 巴伦也跟着蹲了下来,问他:“天黑了,你在这里吃晚餐吗?我们这里可有人肉。”他挤眉弄眼地笑,想要吓唬吓唬这个“外面的人”。 安德烈没有抬头,他在这堆废铁里翻到了发动机。“你们吃什么?先说好,我不喜欢罗宋汤。” 巴伦更加得意:“我给你,只怕你不敢吃。” 安德烈转头看他,语气平平:“差不多得了。” 安德烈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很容易激怒年轻气盛的人,但他自己总是没自觉。 “老头儿,要试试看吗?” “长期吃人肉补充蛋白质?当我傻的吗。”安德烈头也不抬,他现在发现了一个轮胎。 巴伦被激起来:“我在这里这么久,怎么过活难道我不比你清楚?打赌吗混蛋?” 安德烈再次转头看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道歉:“抱歉,你说得对,我错了。” 巴伦就更生气了:“……” 阻止他继续发火的,是从云后稍稍探出头的月亮,巴伦决定暂时不理这个安德烈,气冲冲地站起来走开,坐去了棚下。 安德烈瞥他一眼,问道:“如果有把伞,能够达到相同的效果吗?” 巴伦瞪他:“滚蛋。” 安德烈低头继续,顺便懒懒散散地念他:“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口气倒很冲,叔叔现在就去告诉你家长。” 巴伦抱着腿缩在棚下,盯着月亮照出一棵树枝的影子,有只鸟落在他脚边,啄一只地上的虫,发出哒哒的响声,安德烈翻东西的声音传过来,有股淡淡的烟草香也一起飘过来,他抬头看,安德烈已经站起来,低头给自己点烟,黑发遮住他的眼,嘴唇夹着一只烟,他一手插在口袋,西服被卡在手臂后,白衬衣露出来,另一只手转亮火光,凑过去点烟,烟体上下晃动,嘴唇也跟着晃动。巴伦看见他笔直的腿,就想起来自己被踢的那两下。 “你能教我两招吗?就踢人那个。” 安德烈没转头,说话的时候烟灰落到西装上,被他拂掉:“要收费的。” 巴伦嘁了一声,又问:“所以,那个白塔的是你什么人?” 安德烈收了火机:“不然你跟我说你和月亮的事,我告诉你我和他的事。” “我也没那么想知道。” 安德烈不在意地耸耸肩,转身去找另一个轮胎。 巴伦看了他一会儿又问:“是你儿子吗?” “我跟他差了16岁,怎么算……”说着安德烈停下来,自言自语,“还真的有可能啊。”他转头看巴伦,“这么关心。怎么,缺少父爱吗?” 果然,再次激怒了巴伦。 安德烈没仔细听,但大概知道巴伦在发火,他有种能过滤别人意见的本事,所以还能怡然自得做自己要做的事,等他拎着轮胎走到巴伦身边的时候,巴伦已经差不多发完火了。 安德烈仰仰头看天空,又看向巴伦:“今天云少,月亮恐怕不会消失了,你还没有吃晚饭。我有个主意,我去帮你找点吃的,你就不用动了,为表感谢,你叫我一声‘爹地’。” 接下来,安德烈的耳朵里听到的是:“我他妈…哔哔…你他妈…哔哔…你这个…哔哔…你跟那人也这么说话?我看你在他面前不挺注意言行的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巴伦咬着牙齿声明:“我不吃晚饭。” “可是我要吃啊,哪里有?” “……在我住的地方,床边有一个箱子,里面有便当。” “哪来的?” “……外面的父母,不知道小孩子送过来干什么,常常会准备吃的、喝的,有的家长甚至还会送些烟酒,希望收到的人能多加照顾。不过你也知道,他们都摔死了,烟还好说,酒很难剩下了。但是便当还是有的。”巴伦补充道,“很少有家长什么都不给就送过来的。” 安德烈把轮胎放在地上,转身去找便当。 等回来的时候,巴伦还是抱着腿低着头,缩在棚下,随着月亮变化的角度调整自己的位置,越躲越缩,坐在角落里。 安德烈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把便当递给他。 巴伦盯着地上的蚂蚁打架,正在用一根手指拨开它们,又将它们凑在一起,没有抬头,接过便当就放在了地上,继续专心致志地参与蚂蚁打架。 安德烈打开便当吃,顺便盯着明亮的月亮,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他总觉得这里看月亮很怪,不如说,整个天空都很怪。 “这里的月亮和我来的地方不一样。” 蚂蚁们在混战,巴伦仍旧在用一根手指参与,头也没抬:“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 巴伦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也仿佛在和安德烈讲话:“我妈说,和太阳不一样,月亮是送给受祝福的人的……我爸有段时间和他长官的女儿混在一起,想要靠她出人头地,为了讨她的欢心,把我和我妈赶去了地下室……最离谱的是,他真的把她搞到手了。结婚了。我们就藏在地下室里,很少出来,东南角的房间地板比较薄,常常可以听到楼上人走路的声音,拖鞋声踢踢踏踏,她和其他女人在那里聚会,念念书、唱唱歌、品品酒,我就躲在下面听。 白天我不能出门,但是晚上我可以趁他们睡着溜出来,只要不被发现就好。 我妈身体和记性还不错的时候,带着我溜出来,我们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她教我踩影子,她说比起太阳她更喜欢月亮,因为月亮是温柔的,任何人都可以直视它,它不畏惧被审视,因此它也是强大的,她来自爱尔兰,故乡的月亮自小陪伴她,无论她人生如何境遇。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去她的故乡,看她幼时看过的月亮。 可她没有说过我该如何离开。她后来也就记不得了,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我是谁,更不会记得听我爸的话呆在地下室。她跑出去的时候那女人正带着家人在后院烧烤,是个天气很好的日子,她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色睡裙,毫无征兆地从屋子里跑出来,从绿油油的草坪上跑过,边跑边大喊,我也不知道她在喊什么。 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跟着她跑出来,我记得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见太阳。太阳真的好亮,色彩好明亮,绿色、白色、黄色、红色,噢噢,我记得还有音乐声,烤肉的香气。以及那群人脸上的表情。 太搞笑了,我当时觉得,真的很好笑,我忘记了去追她,反正很多人去追她,我实在笑得喘不过气,笑得趴在地上,有条狗一直在旁边冲我吼,很多人把我围起来,拽着我的衣服、头发,手和脚把我扯起来,在一群人的包围中,我也准确地找到我那面如土色的父亲,被那女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后来你猜也能猜到了,什么都没有的男人,稀里糊涂的也就死了。” 巴伦满面笑意,不知道是讲到的哪个部分让他发笑。 安德烈把便当里的肉拨到一旁,继续吃。 巴伦把蚂蚁一只只按死:“但其实很有趣的,从我内心来讲,我是挺希望他们死掉的,我说我爸和我妈。我爸就不用说了,他活着只会给我添麻烦,过分废物,除了脸一无是处,不过也会老。我妈自从失忆后就已经不是她了,你不觉得吗?其实真正的她早就死了,只剩壳而已,所以还不如早早了断。她最后在病院的时候,偶尔想起来一些事情,那些医生护士就欢天喜地地叫我来看,以为我会很高兴,劝我继续好好照顾她,检查治疗就是希望。我只觉得好笑,你不觉得吗?死掉的壳还有被照顾的意义吗?她那些偶尔想起来的时候才最叫我恶心,仿佛看一个拙劣的垃圾试图模仿我母亲,真是恶心……” 安德烈停止了手,转头盯着巴伦:“……” “一个枕头是不够的。”巴伦说,“医院的枕头质量太差,要用两个,人到最后时刻的力气很大,她也是。” “……” 巴伦手下已经没有活着的蚂蚁了,他拨了拨土把它们埋掉,转头看着安德烈轻声道:“你懂吗,这是为了她的尊严。” 安德烈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巴伦摊摊手:“这算是简单的,诱导一个醉鬼说出一些话才比较难,他的抱怨太多,总是说不到重点。” 安德烈突然问:“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巴伦愣了一下,喉咙动了动:“你问这个干什么?” 安德烈盯着他,又转开脸,很平静地回答:“我没有见过我母亲,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玛莎。”巴伦说,“玛莎·沃伦。” 安德烈便就这么看着巴伦,伸伸手到月光下,又翻了下手掌,堂堂正正地沐浴在月光下。巴伦盯着他的动作,脸色一阵苍白,他看着安德烈慢慢移出到月光下,半边身子在光里,再对上安德烈平静的眼神,突然太阳穴跳了一下。 他笑起来,又恶狠狠的样子,情绪很激动,像条挑衅人打架的流浪狗:“哈,你这是什么表情,把你刺激到了吗,你连你妈都没见过,还这么多意见,恋母啊?” 安德烈仍旧面无表情,眨了下眼而已。 巴伦在阴影里磨牙:“要说什么吗?说啊,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你以为你的意见很重要吧,那你说吧,我给你个机会说,显示一下你多高贵……” 于是安德烈平静地说:“哦。” 巴伦便笑不出来了,像被重重地揍了一拳,他一瞬间僵住,接着表情变得更加扭曲。脸上泛出汗,话说得很快,喷出唾沫:“你以为你是谁。我发誓再不会让任何人踩在我头上,谁他妈也别想来教训我。我现在有很多本事,都是他们活着的时候我做不到的……” 他没有说完,因为安德烈没有再听,只是普普通通地站起来,普普通通地走了,巴伦试图扯住他的衣服,他扑过去没有抓到,手又几乎伸到月光下,只好愤愤作罢,又爬了回去。 安德烈走远了,巴伦仍旧在对着他的背影骂些什么,但同时又随着月亮位置的变化,像只吸血鬼,再次抱住自己的手臂,往阴影里缩了缩,一张愤恨的、年轻的脸藏在阴影里,只有一阵骂骂咧咧的诅咒。 39、猎巫-26 “你拿枪对着我?”艾森盯着眼前黑洞洞的枪口,以及举着枪的安德烈。 安德烈弹了弹烟灰:“没装子弹。” 他说着递过去给艾森。后者摇摇头没有接,问道:“你找零件就是要做这个啊?” “手艺不错吧。” 艾森不服气:“我也会,我会造军队。” 安德烈哼笑了一声,把枪放回桌上,按灭烟,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空,大约半小时前,刚有八只乌鸦飞过。他坐下来,看着桌对面的艾森:“所以,你要我今晚跟你闯白塔?” “对。能不能找到女巫就看今天。”艾森也坐下来,“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为什么去白塔就能找到女巫?” 艾森喝了口水,“这地方的女巫诅咒是触发条件式诅咒,这一类诅咒必须要在女巫活着的条件下才能应验,对付这么一个庞大的地方里的所有人,除非离得很近,否则不可能保持这么强的能量场。” 安德烈想了想:“那女巫是为了维持这里的稳定而存在的咯?” “对。我认为这个地方从建立到维持都和女巫有关系,因为女巫的两个诅咒,怎么想都是为了帮助维持这地方的安定安稳,如果不是和统治层有关联,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白塔的顶层我还没去过,那里是控制力场发生器的地方,如果我到那里去,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艾森点点头,“所以需要你跟我一起。你不是很能打吗,你得给我开个路。” 安德烈问:“这算加班吗?” “……” “十点了哎。” “知道了知道了。” 安德烈笑笑,伸过手去够打火柴,手碰到了艾森的白袍,后者猛地往后退,躲了过去,留下安德烈一脸狐疑。 艾森严肃地说:“注意距离。我可是要做大事的人,见不得这些儿女情长。” 安德烈翻了个白眼,拿回火柴:“哦?什么大事啊?” “大事就是……你懂就是……”艾森解释,“当神。”他自己说着说着,就脸红了,这种宣言说出来还是有点让人害羞的,尤其是对面的男人还一脸忍笑的表情,一边点烟一边说:“懂,懂。”就像在哄小孩。 艾森很不满地看着他:“你怎么老是这么……你就不能严肃点吗?自从我遇到你,你就是这副要笑不笑的表情,置身事外,高高挂起,好像在看大戏。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对你来说都是这个可以,那个也行,万事敷衍,得过且过,一旦要你负责任,就会迅速逃跑,没有胆量做什么承诺,躲避一切严肃认真的东西。比如你生活里有什么事你一定想要做吗?” 安德烈回答:“没有。” “你就很像那种放弃人生,随波逐流的人。” “哦。” “你看,你都不想反驳我的吗?” 安德烈把打火柴装进口袋:“你也不要说我吧,你这个人说话办事也完全不负责任,想一出是一出,说话不计后果,行事前后矛盾,一会儿满不在乎,一会儿又非做不可,就像六月的天,撒娇耍横,阴晴不定。爱讲大道理,动不动就神啊、意义啊、自我意识啊、死亡啊、宇宙啊,你说你不在乎死,大不了一了百了,可是如果你不在乎死,你想这些干什么呢?搞不懂你。” 艾森脸通红:“喂,我只是智商高,思维活跃。” “也可能只是因为你19岁。” 艾森一愣,脸青一阵白一阵,张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要发火又不知道从何发起,盯着对面男人慢悠悠地低着眼整理烟盒,仍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气得说不出话,很想争辩,不知道该辩什么,很想生气,但明知对方不会理会他的挑衅或怒意,这就是和三十五岁男人打交道的弊端,成熟的人情绪过于稳定。 于是只有艾森又是抿嘴又是咬牙,抖着腿无处发作,一转头正好看见角落里的洛斯,立刻皱着眉质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洛斯低着头抠自己的指甲,轻声细语:“一个小时前,您叫我过来呢,说今晚有行动,我就在这里等呢,我半天没敢出声呢。” 艾森再次发作不得,安德烈笑着看向洛斯:“你好乖哦。” 洛斯矫揉造作地摆手:“还好啦。” 艾森:“……” 安德烈转过头看艾森,趴在桌面上,托着下巴,盯着艾森气鼓鼓的脸,然后笑起来:“生气啦?” 艾森扬起声音:“怎么可能,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安德烈伸手拍拍他的小臂:“抱歉啦,我……” 他还没说完,艾森闪身躲过他的手,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啊呀都说了不要碰我怎么你就忍不住呢。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么想和我亲近,真让人受不了……” 说罢自己就潇洒地走出去,占了上风高兴多了。 洛斯望着他出门的背影,评价道:“这个逼。” 接着又转头看着安德烈,撇撇嘴:“浑身上下除了脸和脑子没有优点。那颗头就是全部精华了。我很佩服你,”洛斯坐到他身边,“一方面我佩服你这都下得去手,另一方面我也佩服你浪得毫无底线,教教我,或者加入我们吧。” 安德烈靠在椅背上收起烟,满不在乎:“顺手嘛……” 此时艾森大力推开门,新靴子踩进门口,撑着门框,单指推推今晚特意戴上的黄色眼镜:“走了。” *** 二十分钟后,洛斯站在白塔后面前望着面前的几道交叉的红色激光线,转头看了看离他几步远的艾森和安德烈,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又是我是吧?” 两人点头。 洛斯伸伸手又缩回来:“老大,你确定这激光没事?” “不确定啊,你试试看我就知道它是什么成分了。”艾森说,“科学需要牺牲精神,甘于奉献。” “牺牲我、奉献我是吧。” “快点快点,话好多。” 洛斯颤抖着——气的——转过身去,妖精趴在他脚边小声问:“贝莱,不然还是让我替你吧。”洛斯懒得理这妖精。 他刚伸出去手,红色激光线如大家所料地切断了他的半个手章。洛斯转头看他们,语气干巴巴:“没想到吧,是有害的哎。” 艾森走过去把他的手掌捡起来,仔仔细细地研究伤口,摸了摸截面,然后站起来,一边把手掌给洛斯粘上一边说:“高温切割线,能融钢铁。”他低头看洛斯,“疼吗?” 洛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可以直接来,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讲话。” 艾森瞥他一眼:“因为高温会烧化你的润滑剂才问的,蠢货。” 安德烈靠在墙边,抽着烟,单方面跟妖精聊天:“多大了?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有没有和谁在交往?” 艾森用不透光的橡皮胶做的封口堵住激光发射口,橡胶融化后贴裹在发射口上,堵住了射出的高温度光线。 然后他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可以走了。” 安德烈走进去,又看向艾森:“我还没搞懂,你需要我干什么?” “就是……” 他们从走了几步,正碰见三五个巡逻的猎巫犬,惊讶地望着闯进来的三人。艾森接着说:“正好,交给你了。” 安德烈又想消极怠工:“你不是办法很多吗?” “那我把他们统统留在时间里?” 安德烈想了想,叹口气,把烟扔在地上,朝前走,反应过来的猎巫犬正大呼小叫地让三人报上姓名,并纷纷拔出长刀短刀和小刀,磨刀霍霍,冷兵器闪着寒光,刀尖几乎抵在安德烈身上。 此时此刻,刀兵相见,千钧一发之际—— 安德烈拔出腰后的枪,指着中间的人:“真好不意思,提前进入□□阶段了。” “……妈的,你耍赖,你哪来的枪?” 安德烈朝洛斯偏偏头:“来人,缴了他们的械。” 洛斯笑呵呵地去收刀,还心理阴暗地在没被招惹的前提下,每人给了一拳。 艾森在后面悠哉地看着,看着一切照自己的计划发展,自己选定的人在各自的位置发挥着作用,就点点头:“我好厉害啊。” 这几个守卫被扒光衣服绑成团,暂时关进了门后的小隔间,这会儿安德烈才有心思停下来,打量这个地方。 他四下转头看了一眼这里的布局,就明白为什么不走正门了。从后面进来,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里前端是平整的切面,也就是说这里和前门是分开的,他仰头看了一眼陡峭的旋转楼梯,想必这个顶层,只能由后门口进才能到达,前门是看不到这一层的。不过白塔的人也太松懈了,就算是再稳固的统治阶级,也要注意自我保护啊,不然说不定有像艾森这样的人……安德烈看向正在研究一张大幅画作的艾森。 艾森正在端详的这幅画是pieterbruegeltheelder的“thefalloftherebelangels”。 安德烈站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看了一会儿问:“喜欢吗?喜欢买给你,文艺复兴画家里我最喜欢他。” 艾森转头看他:“说实话,如果我们想去到顶层,总不能走这个楼梯吧,这可是陡的。”他伸手摸了摸这幅画,“这地方不该挂艺术品吧,有没有人来欣赏。” 安德烈看了眼画:“设计图纸?” “有可能。”艾森说,“这就是我需要你的最重要的原因。嗯……虽然我一直独自旅行,红泥给我指路,但事实上我所做的就是计算速度而已,而……” “说重点。” “我这样完美的人承认这个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是你们常说的那种什么来着?哦,路痴。”艾森乖巧地笑,“哎呀我是完全看不懂地图的啦,东西南北我分不清的,现实有那么多方向拓到纸上怎么会一样呢?你也明白吧,就好像有人永远学不会骑自行车一样,都是很正常的……” 安德烈动手把画拿下来。 “这个你会比较懂,毕竟你以前混过军团,对地理研究应该经验丰富。” 安德烈把画翻过来平放在地面上,用小刀割开后框,从夹层中看见一张薄纸,艾森也看见了,很兴奋:“找到了!”说着就要伸手抽,被安德烈阻止:“别动。” 他用小刀挑着纸角,又低下头朝里面吹了几口气,扇了扇,接着用小刀划开四角,小心翼翼地将后框油纸揭下来。艾森不明白为什么如此小心,便随手拿起被揭下的后框纸,但没想到这后框纸竟随着他的动作内侧燃烧起来,艾森猛地甩开手里的纸。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有硝甘油晶,在空气动会起火。” 内层纸铺开摊在两人面前,艾森低头看着这上面墨青色的轨迹,没有看出上面门道,便问安德烈:“是布局图吗?” “是,”安德烈抬头看塔顶,“看起来好几层楼。” “能揭下来吗?” “揭不下来,会烧毁,我记住了,跟我走吧。” 艾森拍拍他的肩,安德烈以为这小子要称赞自己几句,没想到听见艾森满意地说:“我真是有眼光。” 安德烈翻翻眼,懒得理他,起身朝楼梯旁走,艾森也几步跟了上来,搜完守卫衣服的洛斯,站在陡峭的楼梯下。 艾森:“要爬这个?” 洛斯:“不会吧?要爬这个?” 安德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指左边,“艾森去那边楼梯口,”又指右边,“洛斯去那边楼梯口。” 然后他抽出一根烟:“听我指令。” 艾森洛斯严肃点头,各就各位。 安德烈划亮火柴,给自己点上烟,在两边的目光下吹出,说:“走。” 两边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楼梯,小心翼翼地扶着扶手,脚下一片嘎吱嘎吱声,听得惊心动魄。 安德烈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去了旁边的——电梯。 在两人投来先是“不可思议”、进而“怎会如此”、最后“你这混蛋”的目光下,安德烈叼着烟笑:“上面见。” 把两人喊出的“喂——!!!”关在门外。 40、猎巫-27 “道理我都懂……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洛斯靠着墙喘,他刚爬上十层楼,期间崴了两次脚,满脑子都是“王八蛋打架好人遭殃”,现在瞥着面前的艾森和安德烈,想一人给一巴掌。 安德烈给他们鼓了两下掌:“辛苦了。” 艾森撑着墙笑了两声:“怎么会,我喜欢锻炼。” 洛斯白了他一眼。 艾森还要说:“我们可以走楼梯,你年龄大,受不了很正常。” 安德烈头靠着墙,把烟拿出来弹了弹灰,笑着看他:“是啊,你年轻,体力好嘛。”然后把烟放回唇边,稍稍伸出舌头,将烟放在舌面上,带回口中。 洛斯心想,你又何必非得招惹他。 艾森正色:“注意你的言行举止。”说完正气凛然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塔的后门修建得比较奇特,据图纸显示,共有四层,第一层是地面,第二层就到了120英尺高的地方,约等于普通12层楼高。 他们现在在的这第二层,约有两个足球场大小,除了两台巨大的机器,什么都没有,尽头那两台暗绿色的机器,一左一右,发着轰鸣的声音,头顶有十来盏明晃晃的大灯,清晰地照出机器的外貌。 安德烈问洛斯:“妖精呢?” “在下面看着守卫。” 艾森径直朝机器走过去,很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靠近机器,按了一下他的黄色眼镜,镜片上一点射出紫外线,将机器边缘的某块标牌扫了一遍,艾森点点头,有点得意:“我就知道。” 安德烈看着艾森的眼镜片又镀上一层红光,就感叹道:“怎么这么喜欢五彩斑斓的东西?” 艾森趴在机器上眼睛都要贴上了,还有心思转头答安德烈问:“我色彩学造诣很高的。”说着他跳下来,拍拍手上的土,朝这边走过来。 “上下各两个球壳合起来,把这个小世界整个包成了一个球。”艾森指了指机器,“这一层地板下直通地壳,两个机器是二分之一的力场发生器,还有一半在银塔。” 安德烈点头:“怪不得下面没有修楼层。”他问,“那上面呢?” “简单。”艾森很自信地推断,“三层应该就是上下壳连接的地方,那里有某种频率调节装置。四层就是顶楼力场发生器,产生的是盖在头顶的那个壳。” 安德烈啧了一声:“是我错觉,还是你今晚尤其兴奋。” 艾森把眼镜摘下来放进口袋,目光炯炯有神,“今晚,我就要抓到女巫了。” 洛斯也凑过去看了半天机器,没有看出任何门道,“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做什么?” “你下楼去。”艾森指示他,“从白塔前门进,去17楼广播室,等我讯号,打开喇叭。” “做什么?” 艾森挑挑眉毛笑起来:“叫醒大家。” 他们和洛斯分开两路走,电梯先送洛斯下去,此时安德烈和艾森站在电梯口,等。 沉默。 说起来,自从一场情热之后,他们还是第一次独处。 安德烈换了只手拿枪,手臂动起来时擦到了艾森的胳膊,两人同时往旁边移了一下。 电梯不知道为什么,来得非常慢。 艾森挠了挠脸颊,盯着面前的缆绳,突然问:“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安德烈也盯着面前的缆绳,回答:“……白色吧。你呢?” “嗯……现在,黄色吧?” “现在?”安德烈笑了声,“爱好会随时间变化吗?” 艾森抿了抿嘴:“也不是。”便不再说话,等面前电梯停下,帮安德烈撑住门,欠欠身请他进。 三层着实让安德烈有些吃惊,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他越过空无一物的平台远远地便望见了尽头玻璃窗后的一道横线,说是横线,但这应该就算艾森说的“上壳”和“下壳”的交汇处。走近些,便能发现这道线是由无数个缆线接口组成的,左右两端各有两个计量表,上面在飞快地跳着数,而接口处的缆线便上上下下轻微调节高度,把两壳维持在一起。 仿佛天和地相连的交界。 艾森解释道,因为壳外部有气流,且巨大的气压差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所以说是“密封壳”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实际上下间会保有一定的缓冲空间,通过精密调控连接的位置,导通气压差。当然,由于外部没有氧气,实质上外部传送进来的气体也是经过转化的空气。 安德烈虽然没有太明白,但这直观的一面还是令他有些惊讶,他初见这条线时,就好像看见宇宙中星球围着的那条腰带,这条线光芒万丈,星光璀璨,尽管艾森强调这些光是普通的电子流,但在安德烈眼中,确实有些像在山上看地平线的感觉,宽广无际的平原上,有道远方的地面边缘连着天。 艾森看着安德烈着迷的眼神,撇撇嘴:“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还有更好看的你要不要看?” 安德烈看他:“什么?” “我有个最喜欢的世界线,冰天雪地,非常安静美丽,白茫茫一片,要多纯净有多纯净,下次带你去。” “你有‘最喜欢的世界’?”安德烈问,“假如你负责照料所有世界线,有一个最喜欢的,是不是偏心啊?” 艾森满不在乎:“偏心又怎么样,反正没人管我。” 他说着走到玻璃窗前,左左右右来回地走,走了好几遍,安德烈问他在干嘛,他抓了抓头发,转回身。 “有个问题,你数学怎么样?” “十以内加减乘除可以口算。”安德烈摊摊手,“这种程度。” 艾森为难地看了眼计量表:“这里有两个计量表,要同时调速才能断开连接。” “怎么调速?” “简单,就选取中间某条缆线当下速度为参照物,依次推算相邻缆线速度,直至两端,在计量表上改变端速到计算值,共振可以一瞬间振断大部分缆线连接。”艾森告诉他,“只不过会稍微比加减乘除难一些些,你三重积分学得怎么样?” “‘稍微’?” 艾森想了想:“其实也不止你,对很多人都比较难,只不过我计算快一些,但我也不可能左右开弓,这东西讲究的是同时……” 他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 艾森伸出手指点了点眉心,嘶了一声,转头看安德烈:“其实,也可以同时。” 安德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艾森偏开了眼,鼓了鼓一边的脸颊,说:“虽然没吃上宵夜,不过这段时间多谢你关照。” “你要……” 话音未落,在这个艾森的身边,竖起一道黑色的缝隙,缝隙扩张要比之前的那个更快,因为这个还活着的艾森弹了弹手指,加速了这个过程。 安德烈来不及上前,就看见一个穿着睡衣、戴着睡帽的艾森正在揉眼睛,手臂里还夹着一个蓝色的海豚玩偶,哈欠打到一半,睁开眼看见了面前的艾森。 新艾森挠挠额头,对面前的艾森说:“哦,这样。那拜拜啦。” 艾森摇头:“我还没死呢。” 新艾森倒抽一口气冷气:“你要干什么?时间线可受不了这个。赶紧去死。”他转头看见安德烈,“安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后来有见过吗?嗨!”他又朝艾森抱怨,“喂,搞什么,我都没换衣服哎。” 艾森不耐烦地瞪他:“闭嘴。我们被女巫诅咒了,现在要杀女巫,你去站到那边,算个数,把这东西振断。” “可是……” “少废话,没时间了。” 新艾森叹口气,抱怨着朝左边走过去。艾森趁此机会跟安德烈说:“我平时不穿粉色睡衣的。” 新艾森听到就在强词夺理:“我平时也不穿,这是时空偏差导致的色彩偏移。” 安德烈摇摇头:“不是说你把一些词语拼在一起就有道理的。” 新艾森哑口无言,转头和艾森对视了一眼。 安德烈觉得有些头晕,他转头四下看,发现周围变得坑坑洼洼,空气中出现了很多洞和涟漪,有些杂乱的声音传过来,并且有种隐约的撕裂和晃动感。 幸好,艾森的计算能力很强,两位选定中间一根,观察并对数之后,在计量表各自计算,然后同时调速,一瞬间中间缆线猛地一僵,接着根根崩裂。只是由于这壳庞大无边,线崩完都需要很长时间。 艾森和新艾森走过来,安德烈发现他们两个身体周围散发出一股寒气,是物理意义上的寒气,他甚至觉得他们周围的空气在结冰。 新艾森把海豚换了只手臂拿,斜眼看艾森:“你在等什么?” 艾森耸了下肩:“这里的情况你不清楚,你死吧,我还有事要做。” 新艾森也没怎么想就点点头:“也是,什么女巫,不明白。”他说着就剖开海豚的肚子,拿出一颗药丸,又看艾森,“我决定用这个,口味和爆爆糖差不多,但是会炸死我。” 他仰着头张开嘴,举起手臂,准备把药丸扔下去用嘴接。 新艾森发出拖长的“啊——”声,然后又突然闭上了嘴,慢慢放下手臂,看着艾森:“该不会,你故意找了一个不清楚情况的艾森,因为不清楚情况,方便起见应该去死,这样你就可以活下来了吧?” 艾森冷笑一声:“说什么?” “我想也是,应该不会吧。……我们不能想活的对吧,你总不会搞特别吧?” “不会。” “哦,那好。”新艾森把药丸递给他,“那你去死吧。” 艾森没有接,也没有动。 新艾森盯着他,笑了一声:“不会吧?你不愿意啊?你不愿意我就要愿意了吗?其他的艾森都愿意吗?要不要把大家都叫出来啊。” 艾森握了握拳,抬起手去接,新艾森扔给了他。 “那你呢?”艾森问,“你不会是不想死,才编出这套理由吧,谁规定新的就一定要活,我找你来是有事要做,做完了你还想留下来,也是贪生吗?” “栽赃我啊?” “那你证明。” 新艾森点点头,从海豚里肚子里翻出另一颗药丸,“那就都死,这最方便。” 艾森看看手掌上的药丸,又抬头看了看空间里越来越多的漩涡,知道这时间线撑不了太久了。 “艾森。”安德烈叫了一声,两个艾森都停下了动作。 新艾森朝他摆了下手:“跟你没关系,不管是哪个艾森,都会把你带出去的。” 而艾森没有转头看他。 新艾森有些不耐烦,他催促艾森:“喂,所以怎么样?怎么做?” 艾森抬起头看着他:“你跟我都死吧,会有新的来。” 新艾森脸上线条绷紧了一瞬,点点头:“好。都死吧。” 安德烈这时冷得打了个寒颤,刚才一直没有看过他的艾森,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往旁边移了移,将冷气带走了些,也示意对面的艾森做同样的事。新艾森不耐烦地跟着动了动,两人便换了个位置继续僵持。 新艾森问:“准备好了吗?” 艾森无所谓地耸耸肩:“虽然你刚来,我已经感觉出你强烈的求生欲了。在过往的艾森里,你的求生欲可以排进前十。” 新艾森突然笑了笑:“那艾森间还是有些差别的。你就没有求生欲?” “我没什么特别的。” “你这个心态挺好的嘛。”他举起药丸,放在嘴边,看着对面的艾森做同样的动作。 新艾森屏气凝神,张开嘴,死死盯着对面的艾森,艾森只是低着头,垂着眼,把药丸放在嘴边,然后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眼安德烈,又转回来,张开了嘴。 这一眼…… 一直没有发言,在旁边看着的安德烈,突然抬起手,“等一下。” 两个艾森停了一下,一个转过头看他,问他要怎么样,另一个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 安德烈说:“接下来,是我发言的时间。” 新艾森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安莉,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下一个艾森听你发言,好吗?” 安德烈已经点上烟,开始了他的发言:“我小时候过得比较颠沛……” 这时,艾森也转头看他。 “因为我爸总是想离开,周围的人也来来往往很少停留,很多时候人们会问我,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只能救一个人,这个人和那个人,你会救谁。” 新艾森打断他:“喂,安莉……” 艾森却说:“他要讲话,就让他讲,反正你和我以后也不会再听到了。” 于是新艾森闭上了嘴,两个艾森都看向他。 “所以我这个人,很没有安全感。”安德烈说,“我总是觉得自己无家可归,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我就像我爸一样,总是做好了准备离开,做好了准备选择。” 安德烈停了一下,吐出一口烟:“我这个人,时时刻刻都准备断舍离,无论什么情况,都能做出选择。说实在的,总是能做出抉择,也是心狠的一种表现。” 他弹弹烟灰,朝二位笑笑。 时间线在晃动,空间在被压缩,诡异的轰鸣声从远处逼近,四周变得空气稀薄,时间线晃晃荡荡,空间里已经有交叠的重影,其中生物怪异地变形,肉眼可见地摇摇欲坠。 新艾森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安德烈突然盯着他:“小鬼,快问快答,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新艾森愣了一下,狐疑地回答:“……蓝色,干什么?” 安德烈叼着烟笑:“答错了。” 接着掏出背后的枪,一枪正中新艾森的眉中心。 艾森瞪圆了眼睛愣在原地,旁边新艾森扑通一声笔直地倒下,空间在回归原样,噪音在退去,他周身的寒气在消散,面前这个拿枪的男人抽出口中的烟,拂了拂西装下摆,跨过另一个艾森的尸体,来到他身边,轻声问:“现在艾森,你有没有觉得特别一点?” 41、猎巫-28 妖精跟上来的时候,洛斯的白眼都快不够用了,只想一脚踩死它,可是他试过,踩不死。不过可以发泄烦躁的情绪,于是他踩了两脚。 踩在妖精身上仿佛踩到了一团棉花,妖精自己也不觉得疼,洛斯也不能从它的痛苦中得到什么快乐,比如吧,踩碎一个乐高玩具,或一只甲壳虫,壳碎掉时哔哩啪啦的响声或者那动物的哀嚎总让人身心愉悦,但妖精没有感觉,让洛斯的体验大打折扣。 踩完了妖精就跟着他出了门,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厄瑞波斯让我们待在里面,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呢?” 这话说的很像洛斯是个给天杀的厄瑞波斯打工的小弟,洛斯踹了他一脚,懒得理他。 妖精不离不弃地跟在洛斯脚边,进白塔的时候洛斯甚至故意用门夹它,但妖精还是滑着跟了进去,这次夹掉了它身体的一角,看起来它痛了一下。 洛斯这才停下来看它,看了一会儿问道:“疼吗?” 妖精说:“不疼的,贝莱喜欢就好。” 洛斯想到了什么,笑起来:“既然这样,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他还没来及说出口,就被人叫住了。 “干什么的?” 洛斯转头望去,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盯着他。男人穿着件夹克,一手把嘴里的烟拿出来,一手端着酒杯,脸上透着醉气,眯着眼看过来。 白塔的一楼是一个巨大的架空层,这一层平时用来放几十辆巡逻马车,今夜马车都拉到了手艺人那里维修,因此平台空空荡荡,只有承重的柱子立着,那人刚才的发声,在这空阔的平台里还造成了一些回音。 二楼似乎很热闹,嘈杂的喧闹声传下来,灯光也五彩缤纷地投下一些余料,暗示出上面的精彩。 男人朝他走过来,两步后趔趄了一下,又站直,看出来喝了不少。 这时候洛斯觉得他脸熟。 “高尔彭特?” 高尔彭特愣了一下,盯着洛斯的脸看了半天,才想起来:“噢噢,艾森身边的那个……” 洛斯绕过去要继续走,高尔彭特叫住他:“哎,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出去。” “上面在干什么?” “年度管理聚会,”高尔彭特整了整他不存在的领带,有说不出的高傲,“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洛斯笑了:“那你怎么混进来的。工作人员?” 高尔彭特瞪他:“管你什么事,赶紧出去。” 洛斯上下打量,在高尔彭特左胸上发现了一枚奖章,了然地点点头,又问:“我要是不呢?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 他们听见二楼传来一声开门声,紧接着是倾泻出来的剧烈欢笑声、音乐声,再然后门又关上,那些声音便顿时隐匿,只剩闷闷的轰隆。 有人下来了。 来人边走边打亮火点烟,下到这一层望过来,停了两秒,问道:“高尔彭特?”又犹豫了一下,“……洛斯?” 两人看着睿勒走过来。 睿勒的脸也红得有些发肿,看来也喝了不少,他身上的香水混着一股酒气,有些冲人。 “你们在干什么?” 高尔彭特扬扬手里的烟:“出来透透气。碰见了这个人。” 洛斯耸耸肩:“我只是按照厄瑞波斯的吩咐办事。” 睿勒和高尔彭特对视了一眼:“他要做什么?” “他要我去17楼广播室把喇叭给他连上。” 高尔彭特大吃一惊:“那是用来通知全城警备的,所有人都听得到,他用那个干什么?” “不知道。” 高尔彭特盯着他,把烟头扔到地上:“少扯了,还敢推到艾森头上,走吧,我带你去见警备官。” 说着就要伸手来抓,却被睿勒出声制止:“等下等下。你看他这个样子像是敢反抗艾森的人吗?” 洛斯嘶了一声,脑袋嗡嗡作响,现在普通人都是这么看自己的吗? “你想说什么?” 睿勒拍他的肩膀,“艾森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怎么会知道?而且艾森可是白塔的人,这小子来历不清不楚,在这里鬼鬼祟祟,怎么能信他。” 睿勒问洛斯:“那艾森现在在哪里?” 洛斯指旁边:“在隔壁。” 两人皆是一愣:“隔壁?隔壁有什么?” “哦,你们不知道啊。”洛斯故作夸张地挑眉,“白塔有个后门哦。” 两人对视一眼。 高尔彭特想了一下,踩灭刚才扔的烟头:“我回去了。” 睿勒眼神转了转,伸手拉住他:“等一下,”又转头看洛斯,“艾森在那里做什么?” 洛斯神秘兮兮地说:“做大事。” 睿勒便道:“我们跟你一起去。” 高尔彭特甩开拉住自己的手:“你疯了?”睿勒再次伸手拉住他:“你去哪儿?” “回去。” “回去以后你要做什么?反正我是一定要去的。”睿勒说,“大概率你回去之后会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该喝酒喝酒,该回家回家,只当今晚没有出来透气。但我是一定要去的,假如我去了有好的发现也就罢了,如果我惹上了什么麻烦,恐怕我也不能不提到你。” 高尔彭特抬起头斜眼看他:“你威胁我?” “不要讲得那么难听,有个笔墨吏更方便,白塔我毕竟来得没有你多,而且去一趟对你我都有好处。就好像那句说出来就会死的话一样,首先我们都必须要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才能规避它。很多人没那个钱和关系,就这么被扔进来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会不经意说出那句话。可我们都是知道的。”睿勒放开他,“现在就是个好机会,你不想知道你被瞒了什么吗?这样以后才方便你装傻。” 高尔彭特回答:“不太想。” 睿勒笑了下:“那就没办法了,我是一定要去的。” 场面突然沉默下来。 高尔彭特没有说话,他在想一些事,比如今晚是他最得意的时候,他的水平和地位通过这次表彰得到了提高,在他们这个层级内,已经很逼近直系领导了,因此他的直系领导最近对他的态度都有所改变,已经明里暗里给他找了不少事,如果此时不找到一个新的突破口,以后的日子恐怕会很难过。假如这一趟过去有好消息,一鼓作气迈过这个人,上一个层级,还稍微有些喘气的空间;假如没有什么好消息,以他目前被笔墨吏推出来做代表的力度,大概率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况且偶尔犯点错也能让直系领导稍稍放心些。算来算去,没什么弊端。 他抬头看睿勒,对上对面同样一双算计的眼。 睿勒在想,银塔白塔暗中勾心斗角已久,白塔掌握了银塔的命脉,但银塔手里关于白塔的把柄却寥寥无几,这个后门是什么东西倒是有点意思,假如有好的发现,说不定能一举改变两者的地位,自己在银塔就能一飞冲天;如果行事不顺……无所谓,出来做事哪有不担风险的,睿勒并不害怕这些。 洛斯拍了两下手掌,凑到他们面前:“你们在这里对什么眼神,爱上了?” 高尔彭特转头看他:“带我们过去。” 洛斯笑了下,朝门边请了请,妖精在旁边小声提醒:“厄瑞波斯肯定不想这样吧。” 洛斯笑意更浓:“管他妈的厄瑞波斯。” 妖精还是在劝:“还是听他的吧,不然他会伤害你的,去17层吧。” 洛斯懒得理他,把艾森交给他的纽扣协调器扔给妖精:“滚去吧,少管我。” 三人各怀心思的来到后门口,却看到了等在那里、背着一个大包的芙里佳。几人相互对望,各自惊讶了一番,又一起看向洛斯,洛斯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高尔彭特、睿勒、芙里佳三人互相皮笑肉不笑打探彼此底细的时候,洛斯发现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喝了一声什么人,那边晃动的草停了一会儿,慢慢走出一个戴草帽,穿工装裤,蓝外套,拉着除草机的男人。 “扎克·埃文斯?” 扎克深吸了一口气,扔开除草机,甩开帽子,正要表演他的拿手绝活“咦哈——”来躲避众人投来的视线,就被睿勒抬抬手阻止了:“不必了,没有别人。” 扎克停下来看了看在场的人,面无表情地捡起帽子,扶着除草机,看着大家,一言不发。洛斯觉得这小子这样看顺眼多了,何必用一张还不错的脸扮傻。 睿勒和高尔彭特商量了一下,指着扎克,“带上他一起。” 洛斯理解了他们的意思,扎克放在眼皮下比他跑到别处去要安全,再说万一出了什么事,总还是要个背锅的。 睿勒挥挥手要走,就看见芙里佳也跟了上来。 “你做什么?” 芙里佳理直气壮:“我有事要做。” “什么事?” “我没有必要跟你解释。” 高尔彭特插话;“你知道现在谁在上面吗?” 芙里佳反问:“你们知道吗?” 洛斯上前去,一手揽过一人的肩,带着大家往里走:“来来来,都来,热闹是属于大家的。” 说着他推搡着大家一起进去,后脚就关上了门。 睿勒和高尔彭特一进来就被里面的布局震惊了,凭直觉他们也意识到这里建造的东西和整个地方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芙里佳没什么反应,径直走向电梯,扎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两边都看看,决定跟在芙里佳身后。 发现芙里佳要上楼,那两位也跟了上来。 “去哪里?” 芙里佳笑了:“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 睿勒问:“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电梯?你来过?” 芙里佳看他:“我以前,是研究力场的。” 睿勒愣了愣:“那……这地方是你造的?” 芙里佳按下楼层,“我只是团队的一员,参与了原型的搭建,后期就离开了。” 到了楼上,其他人还在好奇地到处张望,芙里佳皱皱眉,问洛斯:“艾森呢?” “不知道。楼顶吧。” “这是什么东西?”睿勒几乎贴到玻璃上,看外面一群密密麻麻、缆线一样的发光管状物体无声无息地崩断,从崩口处会闪出火花和亮光,飘飘摇摇如在水中摇摆。说实话,有点漂亮。 芙里佳快步走近,看了几眼,又急忙到两端计量表看,越看越紧张。扎克注意到,走到她身边问:“怎么了?” “有人把一、二层壳断开了。” 众人也走过去:“什么?” 芙里佳解释道:“你们知道,只有壳内才有氧气吧。”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当然了。” “重力也不相同,为了尽可能和外面一样,所以啊,这里有个特别的力场。” 睿勒接话:“这我听过,不过壳断开也不影响,我记得上壳是有两层的?” “没错,上壳有两层,第一层是外壳,高350英尺;第二层是备用壳,高3英尺。本来这里的建造就困难重重,力场差距太大,打掉了一颗卫星才维持住了上壳的基本稳定,下壳就更难固定了,我离开研究院的时候还没有找到办法,不清楚最后是如何解决的。 当时考虑到上壳的不稳定性,我的导师提出了‘备用壳’概念。即在任何情况下外壳破碎、断口,通过疏导,能量会供给备用壳,壳内一切还能保持正常,”芙里佳说,“有氧气,力场也平衡。” 睿勒笑了:“那如果外壳破了,我们就通通趴在地上好了。” 高尔彭特笑不出来:“你说有人把一、二壳断开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一、二层壳断开对整个外壳没有什么影响,除非……”芙里佳朝边缘线看了一眼。 众人紧张起来:“怎么?” “森之前就说过,有人想要关闭这里的力场发生器。”芙里佳自言自语,“也许这里的上壳和下壳也断开了,但我没有发现?” 扎克问:“发现不了吗?” 芙里佳摇头,“你看这个断口处,这些缆线是不是看起来就像断开了一个联通上下的壳?” 扎克点点头。 “其实不是的。我们一走进来就看见这条线卡在这里,又因为我们知道有‘上、下壳联通’这个事实,自然而然会以为这些缆线就是用来连接上下壳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芙里佳说,“由于这里地核能量非常大,两个壳并不是对称等大的,所谓上壳其实已经扣在了地面,而下壳是从地面向下,换句话说,”芙里佳指了指地面,“上下壳的分界线,不在这里,在地面。” 众人都低头看去。 扎克继续问:“所以凭肉眼看不出?” “看不出。但按经验来讲,外壳和备用壳断开,基本可以推断是因为上下壳断开导致的。” 睿勒和高尔彭特对视一眼,问:“所以,现在上下壳已经断开了吗?” 芙里佳没有说话。 高尔彭特问:“上下壳断开有什么后果?” “上壳的韧度非常非常高,白塔、银塔各提供50%的能量,”芙里佳说,“可以抗击行星冲击,从外部无法被摧毁,和下壳相连时处于启动状态,不能被关停。但是一旦和下壳分开,可以被关停不说,就算仍在启动中,那些之前无法摧毁它的冲击却可能造成它移位,一点小小的移位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力场不均衡会导致毁灭性的爆炸,更不要说没有壳外根本没有氧气。” 高尔彭特有些紧张:“那现在怎么办?你能把上下壳连起来吗?你懂这么多。” 芙里佳看他:“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们暂时不能判别出是不是断开了……” 睿勒插话打断她:“你能连起来吗?” 芙里佳又看了他一眼:“可以是可以,我之前参与过这方面的研究……” 这次高尔彭特打断她:“那就先连上。” 扎克出了声:“你们没有搞懂她的意思,以她的说法,既然难以判断,想必连接和断开缆线的方式是一样的,没有‘开’与‘关’的概念,应该是同一种运算?”他看向芙里佳,芙里佳点点头:“共振。” 芙里佳走到计量表旁边,贴着墙仔细寻找,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圆形的灰色记速表:“应该还有一个?” 扎克走到她身边:“我可以。我以前学数学的。” 芙里佳看了一会儿他,放下背包,从里面翻出了一个笔记本电脑,扎克惊讶地挑挑眉,芙里佳云淡风轻地说道:“改装的,做这种运算不成问题。” 扎克笑笑:“想必你只有一个,那我要一个正则计算器就好。” 芙里佳开始翻包,还真翻出来了,然后扔给他。 扎克看着她:“要做吗?你确定?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上下壳是不是真的断开了。” 芙里佳望望周围的人,除了坐在门边打瞌睡的洛斯,高尔彭特和睿勒都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尽管他们平时趾高气昂又爱指点江山,到了这个时候陷入未知,不也一样态度良好,知道什么叫低头。芙里佳突然回想起他们初见的那天,她曾经意气风发却又输给了这两人,眼见着他们自从步步向上,时运轮转,今时今日还有这么一出等着这两个人。 被人仰仗,肩负重任,大事在手,成为漩涡中心的决策者。 她的野心。 他们两人都不敢下决定,眼巴巴地看着芙里佳。 芙里佳觉得有点好笑,有点痛快,然后看向扎克:“做。” 扎克便拿起计算器和一根蜡笔,准备走到另一侧,芙里佳叫住他。 “等下,上下壳运算式中有个常数要加进去作为初始值,可以防解密。” “一般这个常数是会变的吧?” 芙里佳已经拿出电脑坐在了地上:“变化也是有规律的,不是随机数,这个算法我知道,来吧,让我们把这东西修好。” 睿勒再次和高尔彭特对视了一眼,默默地一起站到了门边,分起了烟,洛斯凑过去看了看,没看懂就又到处晃。 接下来便是一阵安静,只能听见芙里佳和扎克在两端敲键盘的声音,高尔彭特和睿勒的烟已经抽了两三支,可聊的话题也差不多殆尽,再等下去说不定都要聊到以前的生活了。 终于,随着一声嘶嘶的声响,他们脚下开始有轻微的晃动,旋即一阵轰鸣在四面八方响起。 扎克看了眼芙里佳,刚松了口气,就觉得角落里细看似乎有片阴影,他站起身,靠近,在一个拐弯的角落里看见一团暗色的东西。 他凑近,看到一双脚。 “喂。”他叫大家。 人们走过来,看着扎克拖出来的、艾森的尸体。 高尔彭特脸上顿失血色:“他死了?” 睿勒看见尸体就一阵反胃,干咽了好几下,往后站了站。 扎克面无表情地检查了一下尸体:“枪伤。”他看其他人,“今晚,这里有人有枪。” 芙里佳的手有轻微的颤抖,她握紧了拳,今晚一件事接着一件事,让她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 “枪啊……”她想到了安德烈。 众人听出她口气中的不对:“你知道什么?” 芙里佳脸上的表情因激动有些泛红。 “现在,拯救世界就靠我们了。”她抬起头,眼神坚毅地看着其他人,“我们得上去,那人应该就在上面。” 睿勒问:“谁?” 芙里佳没理他,她现在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要去做大事,只有这个大事将成的念头分外清晰。 众人犹豫了几秒,纷纷跟了上去,进入电梯,一路去楼顶。 *** 他们坐的电梯,十分钟前,艾森和安德烈刚刚出去。 从安德烈请艾森进电梯,直到他们从电梯中出来,两人都是沉默。 电梯停下来时,安德烈为艾森撑着门,转头看他,等他出来。但艾森一动不动,盯着远处好一会儿,又转头看安德烈:“我没有杀过艾森。你说过你不插手的。” 安德烈停了停,才回答:“我反悔了。” “为我?这个我。” 安德烈没有说话。 艾森看着他,从对面人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深重的情绪,但艾森越想越觉得有种奇特的满足感,像暖水流过月球表面沟壑,汩汩地让他胸膛发热,于是他笑起来,有点得意,有点高兴。 “当然是为我。” 42、猎巫-29 “你,说实话,”艾森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伸出手指指向安德烈,自觉极富魅力地眨了一只眼,“舍不得我吧。” 安德烈转头走了,艾森欢快地从电梯里出来,没两步就又走到了安德烈前面,意气风发,迎着微风,拨弄自己的秀发。 安德烈故意不看他,但一扫周围,发现又是天台。 没错,顶层的发生器就安装在这个露天的天台上,平台中央耸立着一个信号器,二十英尺高,尖端正是探照灯。 今晚月亮又明又亮,照得人面容清晰,安德烈可以看到艾森年轻面容上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按捺不住的兴奋。 艾森清了清嗓子,一脚踏在隔台边缘,稍稍弯下腰,手肘往膝盖上一搭,俯视着地面。这里是最高点,艾森只是望着下面的人就莫名地心情舒畅。他把手指放在口中,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一瞬间街道上的喇叭、塔顶的扩音器、公共的播音室,同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调频的沙沙声,最后归结到一片安静。 而当艾森再次清嗓子时,他的声音响彻地面。 “喂,各位居民!都起来,我有事情要宣布!” 安德烈仰头看天空,飞过九只乌鸦,九点了。 艾森继续试图叫醒大家,拍了拍手又唱了首很难听的儿歌,引来了越多越多不满的声音,人们走上街来,远远地望着他,聚成堆指指点点,还有人向他喊话,艾森都充耳不闻,他一脚踏在隔台向下看,信号器立在他身后,探照灯定在他身上,煞白的光芒打亮他的身影,风吹起他的衣摆,这家伙俯视着众人。 “首先,我叫艾森。”他这么高调地进行开场白,浑然不理会下面投来的厌恶、好奇、困惑目光的洗礼。 “你们都知道——你们的指南上一定写了——这里有两个壳巴拉巴拉……”艾森懒得重复,“但是这个壳的奥秘在于什么呢?” “你是谁?!” “猎巫犬呢?!抓人啊!” “滚下来!” “白塔的人吧……” “太嚣张了……” “白塔还不够有特权吗!现在又想怎么样!” 艾森听也不听,继续说:“在于女巫。女巫一定在你们之中,混入众人,操纵这里,自以为是。”他盯着众人,脸上带点笑意,“不过今晚不会了,今晚,我要把她们逼出来——就从摧毁你们的壳开始。” “什么??!” 艾森和安德烈闻声转头,看见了风风火火冲上来的芙里佳一行人,其中芙里佳手里还有把□□,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对着安德烈还是艾森。 几人看向艾森,其中芙里佳是反应最大的,她的手几乎有些发颤:“你刚才说什么?你做了什么?” 艾森并没有动,只是转身下巴抵着肩膀,看着芙里佳笑了笑:“怎么样,你拆掉那些缆线了吗?” 芙里佳说不出话。 “外壳和备用壳的连接还好说,推算式中常数是零,我一看计量表的编号就知道了,和白塔内的机器人运算逻辑一样——银塔的建造商太懒了。但是上下壳的连接我就不知道了,这是那帮工程师设定的,为了防盗一定设置了初始常数,说不定还是会变化的,你应该刚解开吧?”艾森盯着她,更加愉快, “所以芙里佳,辛苦你了。我想解开上下壳的连接,但做不到,你可以。所以我就稍微安排了一下,让你来到这里,你看到解开了的外壳和备用壳,再加上我告诉你的事,自然会推断有人将上下壳也解开了,而为了连接上下壳——不好意思,你就帮我完成了。” 芙里佳握紧手里的□□,额头一片通红,咬牙切齿:“你算计我?” 艾森哈哈大笑,两臂一展:“对啊!怎么样?” 他说完一个转身,神采奕奕,愉悦兴奋,朝四方发话:“喂,女巫,你精心打造的家园,这个王国,现在要消失啦!” 尽管他的声音已经能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可是他还是加大了音量,这让他的声音宏大无比,好像从天上而来,无孔不入,有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艾森大跨步朝信号塔走去,很快就打开了保护罩,只差一步就能关闭这个笼罩在众人头顶的保护壳。芙里佳他们发现了不对,纷纷赶过来试图阻止他,却被一柄长刀拦住去路,顺着刀柄望去,正是补了半天觉的洛斯。 洛斯和艾森一样,此时此刻都一样愉快,芙里佳甚至觉得他们被同一种狂热病毒所感染,如此乐于生事,如此乐于攻击,如此乐见天下大乱。她刚刚也亢奋过,她刚刚也激动过,但那是来自于自觉站在众人之前,和众人一边,抗恶反罪成为英雄。但这两位不一样,艾森的兴奋和众人无关,他眼里没有任何人,只是情绪上的胜利愉悦,而洛斯的兴奋纯粹只是来自于站在众人的对立面。 艾森说办就办,利索地拉下开关,扑过去试图阻止他的扎克被洛斯一脚踹开,紧跟着上前的芙里佳和睿勒也被扫开。艾森站在信号塔前,剧烈的白光逐渐衰微,把他照成一个剪影,剪影俯视着大地,而洛斯看着其他人,翻转了下刀面,让利刃面对他们:“再来,就动真格了,会死哦。” 艾森没有心思看他们,他仰头看天空上的墨蓝色天幕褪下。 起初,人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头顶那片缀着云的蓝色天幕倏地一声向地面褪去后,从缝隙中跃出的是一片红色。人们猛地望见一阵红,这铺天盖地炽热的、光芒万丈的红色不由分说地裹住他们,在下一秒他们就明白,那是太阳。 紧接着,没有了氧气。 地上的人们一瞬间本能地吸气,却什么也吸不到,周遭声音霎时消失,一股猛烈的窒息包围着每个人,他们身体条件反射地僵直,仰起头,伸出手臂去划,仿佛落在岸上的鱼,梗着脖子仰着头,脖子上血管膨胀,脸色一片紫,四肢细微抽搐痉挛,他们被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太空中。 显然天台上还有些什么别的防护装置,芙里佳发觉自己没事,便不再看信号塔,她扑到艾森身边,一把拽过艾森的领口,冲着他领口的同频扩音器声嘶力竭地喊:“蹲下去!!趴下去!!下面有有氧气!下面有保护壳!!!” 她眼看着地上的人面容充血,头部几乎爆裂,只能挥着手臂大声喊,她拽着艾森,差点从天台边掉下去。有些倒下的人,在落地的那个瞬间,在低层呼吸到了空气,还未晚的,便抓住脖子大口呼吸,但他们脸上暴涨的紫红色恐怕会是一生的后遗。越来越多反应过来的人蹲下来、跪下来、趴下来,再伸手把其他人一起拽下来,繁华热闹的街上笔直站立的人一茬茬倒下、俯下,有人在流鼻血,有人在呕吐,有人落得太晚,昏迷不醒,人们挤着、缩在一米高的空间里,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无一例外的是,这些睁着的眼睛,从满城的人脸上,望向艾森。 艾森任由她拽着自己晃,有点不耐烦,在她喊了一会儿后,伸手慢慢推开她,又整了整自己的领口:“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这时,天台上的空气也稀薄了起来,芙里佳一阵呼吸困难,踉跄了一下,扎克眼疾手快地赶过来扶着她,又拽着高尔彭特和睿勒,朝楼下跑去。 艾森只是盯着地面,等女巫现身,他身边荡漾起一圈水纹似的波浪,洛斯拉上安德烈朝他身边靠,否则他们两个也会呼吸不上来。 全城噤声,偌大的城市,数十万人口——数十万的罪犯,此时此刻鸦雀无声,人们都在街道上、在大路上、在广场上,伏低屈身,不敢开口,不敢说话,他们的命是如此轻贱,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鬼,都能如此猖狂地拿捏住他们,他们赖以生存的这个“家园”,这个所谓的“重新再来的机会”,生死不过一层壳而已,这无意义的安全保障……这里从未如此像监狱。 ——似乎这样的伏低做小,这样的小心翼翼,才是罪犯们本该有的待遇。 可是…… 可是…… 艾森忽视了四面八方积累的恐惧和蠢蠢欲动的怒气,他眼看着这样的宁静,只觉得女巫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于是他开心,开心到放声大笑。探照灯失了电力,明明灭灭又发出火线烧断的声音,照得艾森的脸也忽明忽灭,平添几分张狂诡异,他明亮的眼神,他发展内心的笑,他神采飞扬——他这样的反派。 “女巫,满意了吗?!出来吧!你输啦!” 艾森再次一脚踏在天台边缘,看起来好像飘飘忽忽要坠下,他像火柴划亮的那瞬间,发出的嚓地一声和顺势绚烂的火花,他践踏了所有人的尊严,他茫然不觉。 “再不出来,我可要把下壳也毁啦!” 他如此行为,拿这么多人的性命来做筹码,凭什么呢?他的教士袍被风吹起一角,脖子上的十字架叮叮当当地晃。 “我数到三!” 艾森伸出一根手指:“一!” 遍地俯倒的人群中,只有一些人抬起头看他,窸窸窣窣开始动作。 艾森伸出两根手指:“二!!” 有拉弓对着他,有人匍匐着靠近塔。罪犯们抬头看着他。 艾森伸出第三根手指:“三啦!” 安德烈伸手拉了一把艾森,把他拉回天台内,下一秒他站着的位置便倏倏射来几支箭,安德烈朝门口的位置望了望,转头看艾森:“安全起见,现在最好跑。” 艾森张张口:“啊,为什么?” 这时,却从天台边缘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 “艾森,你这混蛋。” 43、猎巫-30 几人一同看去,六七个穿红袍、戴巫帽的女人正站在天台门口,朝这边看。她们身材高挑,宽檐巫帽遮住她们的眼和鼻,只有红唇分外招摇。 安德烈一看便明白了,转头问艾森:“你熟人?” 艾森皱着眉看她们,似笑非笑,磨了磨牙,盯着这几位:“终于来了!克里斯汀呢?” 领头的女人把帽檐向上推了推,露出她漂亮的眼睛,朝安德烈看了一眼:“嗨。” 安德烈愣了一下,他的那位露水情缘正从胸口中掏出一把折扇,朝他眨眨眼后,甩开扇子,又看向艾森:“好久不见,你这混球最近过得怎么样?” “少跟我来这套,克里斯汀在哪?” “大祭司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艾森朝她走了一步,女人们纷纷掀掉自己的巫帽,用手里的武器指着他,艾森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艾森看着她们,“是什么你们知道吧。这么强的巫力控制,难道不是克里斯汀?” “不是。”女人中有个声音响起,她要说话,众人为她让出道路,她走到最前面。她的黑色长发垂在肩膀,戴了一副圆框眼镜,她的巫帽是圆顶的,手里拿了本灰色的书。 艾森偏偏头看她:“琳达。” 琳达朝他点点头,继续说:“我们来这里也是因为这个。不知道你之前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依靠上、下壳搭建出的‘新世界’,最初无法实现的重要原因就是壳的固定。” 艾森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关我什么事?关你什么事?说点我爱听的,克里斯汀在哪?” 琳达忽视他,推了推眼镜继续讲:“上壳的固定是因为他们建造了双层结构,但下壳的固定一直是个谜。我们认为下层壳的固定也和女巫的力量有关。” 艾森终于不闹了,他补充:“谨言咒、病毒以及下层壳的固定都和你们有关。” 琳达点头,“可我们中间,并没有人做这些事。” “是叛逃的女巫?” “已经一百三十年没有出现叛逃的女巫了,不过,”琳达抿了抿嘴,“有这种力量的人,除了祭司克里斯汀,也没有几个人。” 艾森抱起手臂:“不管我的事,告诉我克里斯汀在哪里。” “你的诅咒是群巫下的,杀掉克里斯汀也没有用的。” 艾森挑挑眉毛:“群巫?那就把所有参与的都杀掉。” “或者,”琳达提议,“和我们一起找到这个女巫,她的能量这么强,也许会有办法解除……” “不要。”艾森讲,“很麻烦。” “不过你也没得选吧。”领头人开口,“你现在连克里斯汀在哪里都找不到,另外,你知道参与施咒的都有谁吗?人都找不全,怎么杀?” 艾森斜眼看她:“哦,你挑战我?” 领头人想了想,没有继续正面冲撞艾森,转头对身边人说:“让艾格妮丝上来。” 艾森竟然僵了一下:“艾格妮丝也在?” 很快,就从楼道中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接着便是小皮鞋的哒哒声,艾森一听就往后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步,皱起了眉。不一会儿,一个靓丽的红袍从门口闪进来,女人十六七上下,短短的栗色头发,戴着顶尖巫帽,帽尖弯弯,挂了只铃铛。 她跑进来凑到艾森面前,艾森往后仰身,躲避她。 她开口,声音也清脆,像只百灵鸟。 “哎呀哎呀好久不见,我们的妙妙公主。” 艾森瞪起眼:“你少……” 艾格妮丝捂住心口往后退,高声叹气:“哎呀又生气了,妙妙公主又生气了。我们只不过是家乡毁了,艾森可是失去了好心情。” “我、你……”艾森转头看安德烈,“她……” 艾格妮丝讲话飞快,伶牙俐齿,又拽住艾森的手臂:“公主大人,自从您毁了我们宗庙以后,我们天天在流浪。这位先生好脸生,以前没见过啊,我叫艾格妮丝,我们是女巫,这是我的名片。” 她说着把帽子摘下来,在空空的帽子中翻找,翻了几下,拿出手 ——比了个心。 艾森:“……” 安德烈:“……” 她把帽子戴回去:“这位先生是谁呀?” 艾森:“有这个必要问吗?” 安德烈:“他是我继子。” 艾格妮丝:“噢噢,小妈。”她过来和安德烈握手,“小妈住得习惯吗?吃得习惯吗?有机会在这附近旅旅游……” 安德烈点头:“住得还行,吃得有点……” 艾森:“喂!!” 这时,头顶的蓝色正从地平线向上升。 上壳,回来了。 琳达见状走到领头人身边:“姬丽丝,上壳被连通了,可能和刚才在这里的那个女人有关。” 姬丽丝点点头。 那边艾格妮丝一手拉着妙妙公主,一手拉着小妈:“姐妹们,大家都不是外人,我有个提议,这样吧,关于要不要去找那个女巫的问题,我们投票吧。” 艾森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为什么非要……” 艾格妮丝上前拍艾森的胸口:“别生气别生气,生气容易长皱纹。”又看安德烈,“小妈你劝劝他。” 安德烈咂摸着这个称呼:“‘小妈’这个,我不太习惯。”他发现,在艾格妮丝面前,其他人甚至都不能完整地讲完一句话,她有点……太吵闹了。安德烈看了一眼艾森,艾森一脸日天日天的烦躁。 艾森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把她拉开:“少来这套,诅咒是你们下的,现在还要我……” “噢噢,原来这是你担心的问题啊。”艾格妮丝凑过来,“有什么难的。”她说着揽过艾森的脖子,踮起脚,凑上去吧嗒一声亲了一口艾森的脸,“我爱你好了吧。走吧,找女巫去。” 艾森:“……” 安德烈:“……” 艾格妮丝:“还有什么想要的,我们公主。” 艾森脸都僵了:“我跟你拼了!” 安德烈拉住暴走的艾森,艾格妮丝抱着手臂吹口哨,无辜地看着幼稚地长牙舞爪的艾森。 一分钟后。三人投票。 艾森:“我反对,我不管,我以后就见一个杀一个,从艾格……”他没说完。 艾格妮丝:“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去找女巫。小妈你呢?” “我……” 大家都看过来。 “同意。” 艾森:“啊?” “她们说得也没错,现在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算你见一个杀一个,也解决不了问题,可以跟她们一起去看看,如果实现不了,再做打算也可以。” 艾森考虑了一下,知道女巫也没那么容易从自己身边跑掉,就勉勉强强同意了。 “你们打算去哪里找?” “这也是我们在这里调查的原因。”琳达开口,“两塔顶是上壳发射器,若上下壳呈球形,球心应当是同一轴的端点,也就是说两塔底应该是下壳发射器。” 艾森接话:“他们能研究出上壳,肯定也能研究出下壳,问题不是如何生成壳,是如何固定。” “没错。假如我们在平面上放一个半球壳,欲想使之固定,应该在球壳至少三个点放支点,将其固定,对吧?” “你们找到那三个点了吗?” “没有,但等边三角形的话,找到一个,就找到了三个。” 艾森想了想:“支点有什么条件?” “人烟稀少是必要的条件,此外,要在温和的环境和稳定的力场下。也就是说,壳边缘附近。我们基本已经完成了搜索,只剩下一个地方。”琳达看他,“东南方。” 艾森皱着眉想了想,他对方向没有概念,但安德烈立刻反应了过来。 “东南,”他看了眼艾森,“垃圾场。” 艾森抬抬眉毛。 琳达补充:“说实话,因为地图上没有,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垃圾场。” 艾森想了想:“垃圾场怎么走我们倒是知道。但是照这么讲,垃圾场其实也是女巫控制的一部分,”他顿了一下,摸了摸下巴,看安德烈,“那个在垃圾场的人,有点不对劲吧。” 他说的是巴伦。 姬丽丝向他们走了走:“事不宜迟,出发吧。” 艾森咳嗽了一声,姬丽丝无奈,做了个“请”的手势,艾森才清清嗓子,郑重开口:“事不宜迟,出发吧。” 安德烈:“……” 艾格妮丝来到他身边:“理解一下,公主是这样的啦。” 在一群人往下走的时候,姬丽丝来到了安德烈身边,看了他一眼,了然地笑了下:“你要跑了吧?” 安德烈看了一眼艾森的方向,也笑了笑:“很明显吗?” “男人要离开,”姬丽丝捏了捏他的腰,“闻都能闻出来。” 安德烈耸耸肩。 姬丽丝放开手,瞥了眼前面的艾森:“他可能需要你。” 安德烈笑起来:“那他所托非人,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 另一边,扎克拉着芙里佳,拽着睿勒和高尔彭特,离开了天台,几人跌跌撞撞地进了电梯,下了一层才呼吸才稍稍通畅了一些。 他们惊魂未定地靠着墙边坐,脑海中都是众人在死一样的沉寂中匍匐跪倒,以及艾森那在灯下猖狂得意的笑脸。他们来这里之前,已经知道这个监狱与众不同,这里是“新生活”的地方,他们是诚心改过的,因此才有机会来这里。 百年间相安无事,但罪犯毕竟是罪犯,直到现在他们才重新意识到,外面的人设定了一个如此轻易就能抹杀所有人的方法——关掉壳。 所谓悔过,就是重新生活,生活就是妥协,妥协于社会规则。 当年破坏了规则的人,如今必须重新遵守。但罪犯就是罪犯,外面的人不相信他们,说真的,他们自己就那么想遵守规则吗?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做了,低声下气,装模作样,装作不知道外面能轻易地杀掉所有人,装作自己过得是正常的生活,装作未来还有希望,在这里结婚生子绵延后代,在这里精益求精力争上游。 但是他妈的,没用的小孩会被扔掉,没有关系的人会被淘汰,这也是正常规则的一部分吗?装、装、装,要装到什么时候? 就连睿勒和高尔彭特这样规则下较为成功的人都会这么想,何况外面几十万的罪犯。 艾森,无疑就是催化他们正视这一切真相的人。 高尔彭特的愤懑来得更快,他朝芙里佳大吼:“这就是你的计划?把这里毁掉?!” 扎克挡在她前面:“你冷静一点,不要指责她,你又做了什么?” “不管我做了什么,起码我没有顺了那混蛋的意,断开上下壳。” 睿勒也插话:“就是,那么嚣张,我还以为你真知道,不还是被人耍了。” 芙里佳头也没转,她手微微发颤,于是握紧了拳,塞回了口袋。 扎克走到她身边:“可以重新连上吗?” “常数失效了。”芙里佳低着头,“一旦上下壳断开,外面就会自动会更新这里的算式,新的常数算式规律我不知道。” “有希望吗?” 芙里佳没说话。 那边睿勒和高尔彭特越想越气,睿勒抽出一根烟坐到地上,点上火,骂了一句:“靠。” 高尔彭特又瞪了一眼芙里佳:“没事找事,败事有余。”拿了睿勒一根烟。 “所以我就说,我都不知道她那么激动干什么,肯定还是当时面试的时候她觉得吃亏了。”睿勒弹弹烟灰,“人要向前看嘛,总是觉得这不公平那不公平,憋着劲要搞大的,你看看,被人耍了吧。” 高尔彭特翻翻白眼:“所以说女的就是不行,沉不下心,干不了大事,当时我说她她还冒火,事实怎么样?事实证明我说得没错吧。” 芙里佳低着头咬了咬牙。 扎克转头看他们:“可是当时,你们两位什么决定都不敢做吧。” 高尔彭特眉毛一挑:“还不如不做呢。” 芙里佳站起来,从包里翻计算机,叫上扎克:“帮我个忙。” 扎克来到她身边:“好。” “我从头来算。”芙里佳把计算器递给他,“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我会从基础算式开始,推到五阶,你帮我做一些辅助计算。” 扎克答应下来,盘腿坐在芙里佳身边,芙里佳咬着发圈绳扎头发,眼睛盯着屏幕,对旁边的声音充耳不闻。 旁边高尔彭特问睿勒有没有酒,他嘴唇惨白,觉得一切马上完蛋。 “我今天他妈的,”高尔彭特抓抓头发,“来受表彰的。” 睿勒皱着眉看芙里佳,分了个眼神给高尔彭特:“节哀,节哀。” 高尔彭特踢了一脚墙,看着芙里佳的背影又问:“你现在又想怎么样?” 没得到回应。 高尔彭特狠狠砸掉烟头,站起来,“芙里佳,你现在想怎么样?” 睿勒倒是坐着没动:“是啊,给个进展,不行我就出去报告了,说不定他们还有更好的办法。” 芙里佳终于说话了,她和扎克转过头:“我要会算数的人,你们谁会?” 高尔彭特翻翻白眼:“你已经不值得信赖了。” 睿勒:“我学金融的。” 芙里佳和扎克一听,确实没什么用,转回去继续干活。 睿勒抬头看高尔彭特:“哎,你先坐下来。” “干什么。”高尔彭特慢慢坐回来,不忘瞪一眼芙里佳和扎克的方向,“你跟我用电梯下去吧,这塔里的存量氧气肯定很快就会用完。” 睿勒吐出烟,“你没发现吗?艾森已经不是理解能力范畴内的东西了。” “他到底是什么?” 睿勒把烟头扔开:“我刚才问洛斯,那家伙是这么说的——‘神’。” 高尔彭特一声冷笑:“这世上没有神。就算有,我也不承认这种凌驾于制度和体系上的个人。” “我也不承认。”睿勒又拿出烟,搓了搓脸,“我们得出去报告,联合白塔银塔一起想个办法。” 此时芙里佳和扎克算出了一个数,代入算到最后,欲想中的重连接没有发生,反而引起了一阵剧烈的晃动,在场几人都东倒西歪。 滑到墙角撞到头的高尔彭特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几步走到芙里佳旁边,伸手拽住她的衣领:“够了!别管这个了,带我们下去,这个壳连不连都无所谓!” 扎克伸手握住高尔彭特的手臂,制止他的发力:“放开她!” 芙里佳被拉得仰起头,但脸色平静:“我要把它连上去。如果没有第一层壳,要想活下去,所有人都要弯着腰。” 高尔彭特手上青筋绷起,皱起眉头:“这有什么重要的!又不是死!现在我们要出去!” 睿勒跟上来:“没错,不要管这个壳,谁在乎?” 芙里佳说:“我在乎。我不允许这里的人向这么一个混蛋附身低头,我不允许他赢,现在我警告你高尔彭特,放开手。” 睿勒翻翻白眼:“你啊,何必这么较真,你要证明什么啊大姐,没有人在乎的好吧。” 扎克紧紧拉住高尔彭特的手臂:“放开她高尔彭特,你想干什么!” 睿勒瞥了他一眼:“哎,要装傻就不要搅和,给我闪一边去,怎么?你跟这女人有一腿?” 高尔彭特盯着芙里佳,表情轻蔑至极:“所以我早就说过,”他撇撇嘴,回忆起他们面试时芙里佳给他带来威胁,至今挥之不去,于是他说:“女人做不了大事。” 芙里佳平静地看着他:“高尔彭特,最后一遍,放开手。” 高尔彭特目光凶狠,进一步捏住她的脖子:“不。” 扎克上前一步试图挡开高尔彭特,但芙里佳抬手推开他,接着从袖子里落出一把精巧的小刀,身子一低,一步迈前,像燕子一样灵敏且迅速地划过高尔彭特的手背,那手背上顿时鲜血喷呲而出,喷到了高尔彭特和芙里佳的脸上,高尔彭特一声惊呼,捂住自己的手踉跄后退两步,芙里佳一脚凶狠地踹在他□□,高尔彭特弯下身,身形更低,芙里佳用力踹上他的胯骨,让人跌坐在地上,进而抬膝连顶他的头部,高尔彭特的头力度极大地撞了几下墙,顿时脑中一片白,身体软了下来,芙里佳扇了他几巴掌,让他清醒过来,捏住他的嘴,小刀伸进去,竖着顶在他的舌头。 太快了。太轻巧了。 高尔彭特根本反应不及。 旁观的睿勒手里夹着的烟,掉了。 高尔彭特痛呼,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声,他转头朝睿勒吼,让睿勒来帮忙。芙里佳也转头看他。 睿勒看看高尔彭特,看看芙里佳。高尔彭特此时瘫坐在地上,一只手血流如注,一只手被芙里佳踩着,芙里佳一手死死钳住高尔彭特的下巴,一手轻轻捏着小刀,她肤色比高尔彭特黑上一个度,手臂上鼓起肌肉,额头前的流汗沾了一点汗,面无表情地也在看睿勒。 睿勒干咽了一下,做出选择,蹲下来捡起自己的烟,吹了吹,看高尔彭特:“老兄,说实话,有时候你的话确实是有点多。” 芙里佳放开高尔彭特,把小刀收回去,走回自己的计算器旁边:“现在我要继续我的工作,你们闭嘴,明白了吗?” 睿勒点点头,高尔彭特愤恨地盯着她,说不了话。 扎克愣了半天,才跟着回去。 睿勒便来到高尔彭特身边,帮他把衬衣撕下来咬在嘴里,对上高尔彭特气冲冲的责备目光,无奈耸耸肩,故作委屈,压低声音,“她有刀……” 在安静的氛围下,芙里佳终于完成了她的工作。 上壳重新启动。 芙里佳把计算器和满地的纸收起来,把演算时乱糟糟的头发扎起来,把口中的笔吐出来,站起身来。 扎克走过来,朝她伸伸手,两人握了握手。 她开口:“走吧,去跟艾森算账。” 44、猎巫-31 艾森站在垃圾场门口,看着女巫们拿出罗盘和水晶球,煞有介事地围成了一个圈,念一些他听不懂的咒语,圈中央亮起蓝色的光。他打了个哈欠,转头一看安德烈,后者正抱着手臂看远处。 “看什么?”艾森顺着望,“有谁要来?” 安德烈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笑笑,什么也没说。 女巫们的工作看起来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艾森无聊地转了转,发现后面有座小土山,就走了过去,走近发现这地方黑乎乎的有点渗人,想看又不想自己去。 就又走回去,走到安德烈身边清清嗓子,严肃地说:“你跟我到那边检查一下。” 安德烈顺着艾森的手指看了一眼,那地方是个悬崖,悬崖那侧可以望到城区——这地方其实他来了很多次。 那艾森就胆子大多了,他吹着口哨轻快地向上走,长腿迈得轻快悠哉,安德烈抽出一根烟,慢悠悠地回头望了一眼女巫们。 转回脸,正对上停在上面几步高处回头的艾森。 艾森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靴子上沾了一点泥,风吹起他的外套,手臂正好卡在腰边,他衬衣上的罗马领戴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十字架叠在一起隐隐作响,面无表情,眼神幽深,无论他心里在想什么,都是这张天生疏离冷漠的脸,金发在脑后飘起一缕。 安德烈的烟刚刚点上,火光一瞬照亮他的额头,他略有心事的眉眼,他夹着烟的嘴唇,对于一个总是看起来满不在乎的人,他捉摸不定,却不太有轻松的时刻。风把烟尾的一点灰吹进他领口,落在脖子上,又顺着胸膛呼吸起伏,从衬衣的缝隙中掉进去。 他们沉默着没有说话。 艾森皱皱眉:“你在想什么?” 安德烈吹出烟:“你真是没怎么变啊。” “比如?” “应该让你长长教训。” 安德烈说完就绕过去继续走,艾森没懂他的意思,撇撇嘴也跟了上去。 悬崖上,空气清新,失而复得的上壳,让这里重新遵循回壳内自有的生息规律。万物生命力旺盛,低地的生物,完全没有受到刚才“天塌”的困扰,仍有昆虫窸窣,野草在风中俯倒,月光洒一地。连风也更强劲,不难猜上壳的回归,必然带来了一阵氧气的大量输入。悬崖下是一片平地,平地那头是灯火通明的城区,白塔和银塔的光正扫过天空,光尾到这边就又堪堪停住。不愧是垃圾场,连塔的光都避而不进。 艾森几步走到悬崖边,垂着眼神朝下看。 安德烈望着艾森的背影 ——他的意愿,就可以拉上这么多人送命,他的计划,不征求任何人意见,不考虑任何后果,想做就做,哪怕给别人带来伤害—— 艾森转头看 ——安德烈想,这小子,毫无长进,归根结底—— 艾森说:“来这边。” ——归根结底,是一个混账,一个噩梦,一个爱得莱德家的恶种—— 艾森揽过走到他身边的安德烈的肩,得意地笑了一下:“这里空气好多啦。” ——留下来,留下来感受一下,来吃一些苦头,背负一些沉重的东西—— 艾森高傲地挑挑眉毛,年轻的脸上意气风发 ——要当神?放什么屁。人要吃的苦你也来尝尝。 远处一阵机车的轰鸣,伴着马蹄声和发动机的引擎声,探照灯朝这里打,亮光越逼越近。艾森和安德烈在强光中,辨别出逼近的百余辆改装的越野车,看见上面高声呼叫的猎巫犬,以及被围在中间的数十辆马车,马车上是在颠簸中保持端坐的白塔和银塔人。 艾森转头看安德烈:“看吧,我就知道他们把好车藏起来了。” 从某辆露天越野车后排,站起来一个紫袍人,一甩袍袖,露出缠着绷带,肌肉纠结的手臂,戴上护目镜,踩在前排椅背上,肩上扛着一个at-12t反坦克火箭筒,抬起来对准艾森。 安德烈啧了一声:“我花这么大力气改装枪,他们藏这种好东西……” 艾森耸耸肩:“谁让你不努力工作,你努力工作,升职加薪,今天站在后排拿火箭筒的就是你。” 两人看着彼此,安德烈对着他假笑,艾森学着他假笑,火箭筒口一阵火光,炮弹冲开空气劈头而来,旋转着带起热气,硝烟后的人晃了几下摔回座椅,炮弹伴着呼啸声来到艾森面前—— 然后凭空消失。 满平原上逼过来的铺天盖地的呼号声,顿时静了一秒。 而后才又在首领的鼓动下,重新响彻大地。 人群侧面,一匹矫健的白马上,有奔驰而来的芙里佳。 “喂,把手举起来。” 身后有个声音,艾森转回头看,看到巴伦用一柄长剑横在姬丽丝的脖子上,挟持着她慢慢移动过来。 艾森撇撇嘴,嫌弃地看着姬丽丝:“女巫不行了啊,女巫要完蛋了啊,这都能威胁到你。” “不是的。”跟过来的几个女巫也小心地走近,琳达一边警惕地瞥着巴伦,一边回答艾森,“他不对劲。” 艾森和安德烈再次向巴伦看去,注意到巴伦脖子上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瓶子,浅浅地发着紫光。 巴伦飞快地看了一眼安德烈,就又把眼神放回到艾森身上,抬抬下巴示意他:“放下你的武器。” 艾森朝他翻翻白眼:“我哪有武器?” 巴伦仔细看了他一遍,又说:“把你自己绑起来。” 艾森懒得理他,朝他摆摆手:“那你把她杀了吧。” 还没等巴伦说话,琳达便立刻出声:“艾森,没有姬丽丝我们找不到这里的女巫!” 艾森抱起手臂:“你们刚才找了半天,找到了吗?” “……还没有。” 巴伦不满意了,他没太听懂:“什么女巫?女巫只是传说中的东西。别说那个,喂白塔,你给我……” 他手下用了用力,女巫们下意识地朝前上步,纷纷出声,琳达叫艾森,艾格妮丝也要扑过来,巴伦向后拉姬丽丝,也朝艾森吼起来。 把艾森烦死了。 他皱眉抬声:“行了行了,别吵了!” 局面暂停了一下。 艾森叹了口气。他看了看身后步步紧逼的巴伦和女巫,又看看眼下平原上逼来的军队。军队后部直到城门口,绵延着不忿的居民,他们举着火把,目光凶狠,咒骂声不绝于耳,如果领头的白塔银塔和猎巫犬是龙头,那这城中源源不断涌出朝此扑来的居民就如同蜿蜒的龙身,龙身中有片白色的鳞,是骑白马的芙里佳,从人群中驭马疾驰而出,像一道闪电。但无一例外,浩瀚平原的每一张面孔抬起头望过来,那些咬着牙的怒气满溢出来。 艾森嫌烦了。 他转身看琳达:“算了,我来找吧。” “你怎么找?” 艾森耸耸肩:“全部翻一遍咯。” 他很普通地拍了一下手,发出清脆的一声,但大地猛地摇晃了一下。 巴伦晃了晃身,愣住了。 艾森把交握的手放到额头前,大拇指突出的关节顶在额头上,闭上眼:“听到我声音的、肮脏的贱种,遵守我的命令,”他睁开眼,“现在,活过来。” 有一阵冰冷的风如刀般,从地平线飞去,割扫过每个人,人体仿佛腹部被刀横劈过又重新组装,风过后仍有余威,人不自觉地打颤,纷纷回头望去,似乎要望一望那刀一样的风往何处去,荒野平原上是突如其来的寂静,风停草止,万物噤声,像有什么东西压住了这个世界,迫使它静止了下来。 静止了三秒。 从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水滴落在石头上。 于此之后,便是山呼海啸的轰鸣,从天上来,从地下来,从风中来,无源无始,无处不在,空气中有影影绰绰鼓起的庞然大物,地下有刺、有骨、有爪、有血破土翻涌而出,空中落下睁着眼睛的、张开血口的、湿润滑腻的脸,藏在人类背面和脚下的生物们,被一声令下拉扯出来。 天上掉下的章鱼,在人身上爬,用脚扣在人脑上吸,;吸血鬼赤条条,苍白蜕皮四肢伶仃地匍匐着跑,尖耳獠牙速度极快,仿佛一枚枚小导弹,冲到人身上把人扑到,张开口便掰过脑袋对着脖子上涌动的血管咬下去;蝙蝠如同一面黑色的墙从远处移动而来,路过一只在平原上张望的兔子,过后只剩一把兔子娇小的骷髅;雾气重重的林中央,有数十个瘦长的人性影子如同一根竹竿,远望第一眼在天边,第二眼便来到面前,它们戴着顶礼帽,帽下却没有脸,只有一张阴惨惨的白面皮,再突地露出无眼的笑;水中翻滚起满是鳞甲的巨物,一只眼睛有城池大小,它眼睛眨一下,便掀动一阵风,与它对望,如同看着一颗星球,星球滚动,碾压渺小的人体。 艾森扫了一眼,看到了沼泽。 垃圾场的沼泽里,翻涌着浓重的臭气,红的黑的腥臭的水,咕嘟嘟地往外冒,从中源源不断爬出蛇虫鼠蚁及蜈蚣,却不见异生物。 巴伦已经愣得一动不能动,姬丽丝趁此机会从他身边跑开,不忘一把拽掉他脖子上的小瓶子——这造成她无法反抗的罪魁祸首。 艾森和女巫们望着沼泽这片地,安德烈想起来,跟在洛斯身边的那妖精,好像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姬丽丝手指的小瓶子发出强烈的紫色光芒。 艾森转头看她:“你猜下面有什么?” 姬丽丝脸色苍白,摇了摇头。 艾森蹲下来,低头看着下面的那块沼泽,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它,然后打了个响指。 沼泽更加疯狂地翻涌,内里向外溢出,脏东西把周围铺满一层又一层,中心这块地越挖越深。 周遭,这世界被怪物们满溢,它们狂吼着越来越多,占据了天地空间,连艾森他们站着的这块崖边也有东西扑了上来,这些赤脸光身的怪物,似人非人,爬走跳勾,漫天盖地,绕过艾森,攀上悬崖,在艾森附近,贪婪地试探着,要踏上这最后一片未染地。 僵直的巴伦浑身发颤,动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一只人身大的吊睛虫缠上了他的身体,蛇一样的肌肤蹭过他的手臂,探出肮脏丑陋的头,脸像被开水滚了三圈的人面,眼睛里有千百个瞳孔,那死气沉沉的、恶心的、密密麻麻的眼睛和他对视,它黏腻的触角喷着黏液,它张开口竟然还能说出某种古语言。 巴伦努力将眼神越过它往前看,望见平原上哀嚎的人们,四处拉响的炮声、枪声、箭声和呼喊声,居民在地上爬、往城中跑,军队散开去,在空中放枪,一颗颗照明弹尖叫着刺破天空,照亮地上一片人间炼狱。不知名的怪物盖在人身上,踩在人头上,一层层刮过平原上的人,要夺来这片土地,这个世界。 更多的人像巴伦一样,愣住了。 只是一动不能动。 因为…… 为什么呢? 这是什么? 如果这世间有条例有制度,破坏它的人受到惩罚遭此噩运还能理解,那么这一场平等地踏在所有人头顶的噩运是为什么呢? 巴伦愣愣地把眼神转了转,转到了抱着手臂看沼泽的艾森。和他身边毫发无伤的安德烈以及女巫。 懂了。 就像世间所有的事一样,总有王权法度权贵要踏在你头上,或许是银塔,或许是白塔,或许,就是这么一个天外来客。巴伦想,到现在,他也没能如她所愿,出人头地。他既然认了两塔的权威来当走狗,自然习惯了向规则投降,即便这规则或许本身就对他不公。 巴伦仍旧一动不动,他和平原上不动的人不同,他不是害怕,他只是认了。 他看见艾森身边的安德烈,忽然转头看了一眼他。 安德烈平平淡淡地看了一眼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巴伦顺着他看去,月亮明亮皎洁,执拗地在这沉沉黑夜中不躲不闪地亮着光,至少它高于这一场噩运,至少它不会向艾森投降。 巴伦把眼睛移下来,看见月亮下有匹白马,如一道银光从平原上驰骋而来,马背上有个女人,额头一片血,咬着牙拉开她的弓,杀气腾腾地瞄准艾森。 一把弓箭而已,火箭筒、炮弹和□□也做不到。 那支箭在月光下,凌空袭来。 但她果然也没做到。 于是她策马跑得更快,另一匹黑色的马跟在她身边,两人一起,越逼越近。 来到了又能怎么样? 巴伦觉得这不值得。 暌违多年的月光,今夜撒在他身上。 巴伦深呼吸,闻到了空气中肮脏的腐臭味,年年月月的垃圾场的味道融进他的毛孔里,身上这只恶心的虫子正在吃他的肩膀。他想,爱尔兰,绝不会是这个味道。 巴伦一手插进它的那密密麻麻的眼睛,用力向外一扯,拽出百来只幼虫,凄厉地惨叫,巴伦反手在它眼眶里扔进一颗爆弹,把这玩意儿炸得稀碎,他脱下外套,划亮火柴,烧尽要爬上来的脏东西,然后——既然什么武器都到不了艾森的身边——巴伦几步迈过去,一脚踹在艾森的背上。 他碰到了艾森,他踢倒了艾森。没有任何人在防备,艾森背部狠狠挨了一脚,趔趄了两下,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砸出一声沉重的响。 女巫们惊讶地看着脏兮兮扑过来的巴伦,安德烈连看都没看,没什么反应,给自己点上烟。 艾森还趴在地上,猛地转回身,脸红通通的,额头上擦破了一点皮,瞪着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你刚才……踹我了吗?” 巴伦蓄势待发地望着他,其他人都没出声,艾森四下看看,仍旧不敢相信,露出那种嚣张跋扈的大少爷第一次见到法律规训时的模样:“是你吗?是你吧?” 这种纯粹让巴伦都愣了几秒,要过得多么唯我独尊才能连这样的基本认知都没有。 说话间,艾森已经站了起来,开口:“你……”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完,某个或许比巴伦更恨艾森的马面人身奇行种四肢并用地跑过来,要上来杀了艾森,到了跟前却不敢动,中气十足地咆哮了一声,招引它的同伴。 但艾森正在拍腿上的泥土,处于生气中,一听这声非常烦躁,又搅扰他的谈话,便拧着眉头朝它们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 “去死。” 这是厄瑞波斯的命令。 这声命令,从艾森口中轻飘飘地说出,出口后却如沉默的飓风狂浪、无形的千兵万马,割过山冈,荡过平原,上天入地,袭过每一寸土地,横行霸道地扫过时空,方才铺天盖地气势汹汹的异种生物,方才涌入时空的魑魅魍魉,那些破坏碾压,那些狂吼嘶鸣,在两秒内,尽数死去,只荡开满天的尘埃,随风朝远处一散而去。 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突如其来绝对的安静。 平原上、城中、崖边、云里地下,只剩惊魂未定的人类,僵直在原地。 这安静,比它们肆虐还让巴伦痛苦。 因为太轻易了,太容易了。 巴伦手上的伤还在流血,地上人们捂着伤口还在哀嚎,一场飓风般的恐怖,艾森一句话而已。伤痛要靠彻底的胜利来纪念和告慰,否则要用什么来赔偿这一场无故的噩运? 归根结底巴伦不愿相信,所有他们的经历,不过是艾森一时起意。 而这边艾森还气冲冲地看巴伦:“喂,你踹我干什么!” 巴伦抬起他目眦欲裂的脸,他磨着牙,愤怒烧得他脸通红,拎着刀朝艾森扑过来,艾森不明所以,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奇怪地看着他:“……又干什么?” 但巴伦终究还是没有跑到艾森身边,因为那沼泽翻滚见了底,一阵灰色的岩浆喷射而出,晃得几人都站不稳,纷纷后退。这时军队早已重整旗鼓,和后面跟来的人们一起,来到了沼泽边。 于是艾森他们站在崖边,和下面平原上的军队和罪犯,一起看着沼泽中露出的,半截女人的尸首。 45、猎巫-32 艾森转头看了眼女巫,女巫们手里的小瓶子发出一簇强烈的紫光,而后啪地一声,碎掉了。 沼泽中的泥翻完后,在土中露出那女人。是死掉了的,但眼睛仍张着,似乎在望着什么,她这截尸体包括了胸部及以上,手臂只到上臂,像半身像的断臂维纳斯,不难猜测,分尸的其它部分,在另外两个地方。 安德烈朝那边走了一步,远远地蹲下来下面的尸体,这女人的金色头发,即便这个距离看,也能看出光泽,这就很奇怪。他抬头看了一眼艾森,艾森心思不在这里,只是换了个离巴伦远点的位置站,然后用“有病吧”的眼神看了看了看巴伦。 巴伦和女巫们都愣在原地朝下望,刚来到的军队和居民眼看着侧前方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坑和不知名的女人,也看向领头的白塔和银塔,而两塔人此刻也只是面面相觑。 琳达走向姬丽丝:“姐姐,你觉不觉得她好眼熟?” “你想起了谁?” 琳达犹豫了一会儿:“不是见过的……”她又望了一眼,“像是书里的。” “书?”姬丽丝鼓励地问,“什么书呢?” “《百年高等女巫图鉴》。”琳达瞥了一眼艾森,“要是他没有把我们图书馆烧了的话,就可以确认了。” 艾森对上纷纷看过来的女巫的眼神,轻轻把头转到了一边, “出现在书上的话,”安德烈问姬丽丝,“是个很有名的人?” 姬丽丝点点头:“书上的女巫都是久远年代里很出色的人,很多高等女巫是可以长生不老的。”她看起来很沮丧,手里还握着瓶子碎片。 而琳达已经和其他女巫对着一些残剩纸质资料开始查找,试图确定她的身份。 安德烈给姬丽丝做了个眼神,对方会意,巴伦正看着沼泽,反应过来后又要再逼近艾森,刚一动作,就发现被姬丽丝和安德烈两人夹在中间。 “这地方是你的地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安德烈指指沼泽,“比如她是谁?” 巴伦看了看他:“不知道。” “上次在垃圾场的那个老头儿,似乎是管你的,他是什么人?” 巴伦看了看姬丽丝,又把眼神放回到安德烈身上:“不知道。” “这不难猜。”艾森插进他们的对话,抱着手臂看着下面平原上的人,“这小子活得这么正常,一定有垃圾场外的人在照顾他,这下面白塔和银塔里的人,”艾森转头冲着巴伦挑挑眉毛,“你给谁干活?” 下面的人重点并不在沼泽的女人身上,塔人四下交流,最想搞懂的是艾森刚才究竟做了什么。两塔的重要人物短暂地磋商了一下,推举出埃尔法加进行与艾森的谈话。埃尔法加举着一个大喇叭,旁边的人敲了几下鼓,他清清嗓子,开口了。 “崖上的艾森你听着,现在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放下武器,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这悬崖并不高,他实在不必用喇叭,但这放大的声音,还是添了一些威慑感。 艾森皱着眉头看他,一脸不满:“什么?” 埃尔法加又重复了一遍,但群众中有个喊出来的声音更亮:“你是什么东西?!” 艾森歪歪头看过去,没有找到喊话的人。群声突地兴起,更多的人在问他的身份,他们迫切地需要知道艾森的底细,以便他们判断立场,以及决定是否应该恐惧。 埃尔法加代表众人问出了大家的疑惑,大声责问:“你是女巫吗?!” 本来心思不在这边的芙里佳听到转头看他们:“真的?真的吗你们?‘女巫’这个词没有限定语是吗。女巫也有男的当是吗。” 艾森更烦躁了:“骂谁呢,你才是女巫。”他指着沼泽里的女人,“这才是女巫。你们不是猎杀女巫‘战绩赫赫’吗,把她埋在这里干什么?” 下面的芙里佳一听,眼睛亮起来,她本就注意着沼泽,这下更是跑了过去,扎克也跟了过去。 芙里佳扑到沼泽边,那里有几个女巫见到跑来的芙里佳,挡在了尸体的前面。 “让我看一眼,”芙里佳说,“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琳达和艾格妮丝对视一眼,慢慢地让开了路,却挡住了扎克。 芙里佳翻包倒具,趴在尸体旁边仔细观察,又闻了闻她的头发,摸了摸她尸身断口处的土。尸体冰冷,没有半点腐化痕迹。芙里佳顺着尸体的周边土地摸索,在断臂前10英寸左右摸到了土下似乎有什么软体在流动。 她拿出土锹,甩开背包,一个劲地挖起来,只挖了几下,便看到了这流动的软体——红色的、流动的血脉,在结点处闪着晶蓝色的光。 芙里佳浑身颤抖,她跳起来来到另一条手臂同样位置,用力下挖,女巫们也察觉出她的意图,纷纷围着尸首,用力向下挖。 于是,她们剖开周围的土,以半截尸体为原点的血脉呈现了出来。 血从她身上来,又回到她身上去,绵延着向深出流,向远处流,血脉似爪牙抓住地面,又似循环供养大地,类似这里每个人身上流淌的那交错闪烁的红色河流,好像她为母为祖,后人只不过继承了她庞大的供给的一角。 女巫们脸色大变,聚在一起不敢置信地望着,血脉暴露在空气中,尸体的脸微微起了变化。 芙里佳扔开土锹,自言自语:“他们就是这么固定下壳的。” 她说着朝悬崖上看,崖上艾森也刚刚把头转开,看向平原上的两塔,冷笑一声:“够狠的啊。” 但两塔一样震惊,他们望着这东西也一样一头雾水,他们只知道上壳是高精尖科技的集大成,怎么也想不到下壳是靠这种巫术固定的。 但两塔的觉悟就是高,火速由这个事实延伸,打开喇叭厉声斥责:“艾森!你这女巫搞什么名堂!” 艾森连白眼都懒得翻,继续朝白塔和银塔里的人看:“女巫,出来吧,现在你已经没有底牌了。” 崖下群声沸腾,但不是针对艾森,人们想知道,这女人是谁,这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女人不清不楚埋在地下,垃圾场里是否都是这样的女人,那么送到这里的孩子…… 人们越挤越靠前,慢慢围上军队的车骑,怪不得他们激动,毕竟这里当年可是号称“新生活”,如果都是受罚,如果都是死,要是在这里要埋进地核不清不白地死,当时就不会选择来到这里。更何况白塔银塔敷衍他们已久,他们积压的不忿也很多。 罪犯也是要人权的。 白塔和银塔的人面面相觑,事情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因为人们不满足只问这个女人,他们问还有谁,问孩子们在哪里,问曾经给过的承诺,问未来如何分配,问为什么穷人总是穷,问为什么你们有特权。 军队背对着白塔银塔的主要角色,把他们保护在圈中,刀枪炮弹对着人们,枪口晃动刀尖闪,但又迟迟不敢动作,在上了头的人们面前寸寸后退,眼看着白塔银塔的圈越来越小。人们围上去,力气大的男人挤在最前面,一张张红脸喷着汗,抵在枪口上,睁圆了眼,女人们声嘶力竭,呼来喊去,扒在猎巫犬人的胳膊上,有抓有打有咬,猎巫犬的人伸着手推她的头,推着推着打起来,又被旁边的人扑上来撞开,层层叠叠,来来往往,更有人穿梭其间,破口大骂。今晚他们经历了一场灭顶的恐惧,总要人来负责,外面的人太远,他们的声音传不到,那还在这里的两塔人,自然要受着。 艾森笑了一声,看下面声势滔天。 圈中塔人各个脸色煞白,白塔的萨尔瓦多坐在最中间连连擦汗,左膀右臂在旁边推来推去,银塔的威尔逊瞅着萨尔瓦多的脸色,也不做动作,一颗石块从人群中不知道哪里凶猛砸来,砸到了萨尔瓦多的额头上,顿时鼓起一个包。 圈中塔人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围过去,又是吹又是擦,但这颗石块点燃了人们动手的热情。 只几秒,更多精彩纷至沓来。 塔人又躲又闪,又是骂人又是骂猎巫犬,缩着跳着,捂着头弯着腰,像在演滑稽剧,于是艾森被逗笑了。 在这对塔人来说的千钧一发之际,银塔的爱德华冲到埃尔法加旁边,一手抢过喇叭,愤恨地指着崖上的艾森,大声高喊:“今晚女巫已经向我们发动攻击,此时此刻,我们要一举把他击败!!” 艾森一听皱皱眉:“关我……” 但巴伦反应更快,立刻配合起来,他厉声斥问:“你今晚关闭保护壳,有什么目的?!” 艾森瞥了一眼他,又看了看下面逐渐安静下来的人们,人们望向他,爱德华再接再厉:“这女人是谁?!你又为什么要把她埋在这里?!” “……哈?” 这时,芙里佳已经跑了上来,她和巴伦对视了一眼,拿出弓箭对着艾森,巴伦见势也拔出背后背着的长刀,将刀尖对准艾森。 顷刻间,局势剑拔弩张。 人们还不能确定被埋的女人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艾森今晚可确确实实几乎毁了他们。 艾森四下看了看他们,冷笑了一声,抬了抬手:“你们知道得太少,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恕不奉陪。安莉,”他转头叫,“走了。” 但安德烈和女巫们都不在。 巴伦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你是谁?你为谁工作,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下面白塔银塔人也大声询问,要艾森给出个答案。 艾森却没在想这个,他盯着巴伦,自言自语:“你能好好活在这里,是谁在照料你?我记得……”他眼睛一亮,甩头去看银塔的队伍,那人果然已经不在了。 芙里佳这时则堵住了艾森另一条离开的路:“你看起来,不是很擅长近战。” 艾森看看她,又看看巴伦:“闪开。” 芙里佳朝他笑笑:“如果我不呢?” 艾森朝巴伦的刀走了走,肩膀抵在他的刀尖上:“你当年被从飞机上扔下来,来到垃圾场,走运活了下来,有人救了你,从此以后你帮他做事,他给你吃穿用度,向你保证只要为他工作,就能离开这里,过某种更好的生活,对吗?” 巴伦没有说话。 “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个烟瘾很大的老头儿,在哪儿?” 巴伦仍旧没有开口。 “你知道吗?你在给白塔和银塔当狗。”艾森说,“你头上是他,他头上是银塔,银塔头上是白塔,白塔头上还有外面的人,一层一层压在你头顶。无论是出生在这里还是来到这里,一切都已经决定,说不得、碰不得、动不得,这地方谋杀了你的母亲,逼疯了你的父亲,害你被遗弃,视你如粪土,你知道在外面你这样年纪的人如何成长吗?他们过怎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机会和希望吗?你通通不知道,你只是在当狗,做梦有一天出人头地,融入这链条中更前一点的位置。” 芙里佳冷笑一声,看了眼巴伦:“他喜欢煽动人,我深有体会。” 巴伦只是看着艾森,扯了扯嘴角:“有一点你错了。” “哦?” “你忘了说你自己,你的存在。你想要压在所有人头上。” 艾森笑了下:“那又怎么样?” 巴伦的刀尖顶出了艾森肩头的一点血:“你来到这里,一脚踏在所有人头上,再大发议论,说漂亮话,至今为止我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改变了一些事,你根本不在意,你看不起这东西,本质上因为你看不起我们。所以少说这些,好像你恨铁不成钢,好像你在乎,你什么也不在乎,这点我非常明白,从你关保护壳开始,从你叫出怪物开始,我们怎么样对你来说都无所谓。所以少他妈装作你在乎,真是恶心。” 艾森看着他,没有动。 巴伦朝前靠靠:“再说了,照你那个逻辑,杀掉踩在最上面的人,才更有意义不是吗。”他挑挑眉毛,“最上面,就是你。” 巴伦突地后退一步,扬起声音:“没有人可以不被审判,你今晚践踏了居民的权利,侵害了所有居民的安全,你必须付出代价!” 崖边响起附和声,爱德华开着喇叭高举拳头:“审判!审判!”他引导着众人,群情倒是相应寥寥,他们还在观望。 艾森朝下面看了一眼:“审判我?就凭你们?”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自言自语,“怎么那么麻烦。” 他这番表态倒是让下面骚动了起来。 巴伦继续要求:“代表自治委员会,我们命令你投降!” 这话切实地让艾森觉得恼火,他盯着巴伦,眉头越皱越紧,下面的爱德华也赶紧添火,伴着白塔银塔人加柴:“滚下来!来认罪!” 艾森慢慢移动脑袋转过去看他们,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们:“认罪?你们算什么东西。” 这终于得罪了人们。 崖上,巴伦和芙里佳堵住艾森两边,崖下,白塔银塔责问声大,蜿蜒的人群,把目光落在艾森身上。 他们目光中心的艾森,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毫无悔意,高高在上。受伤的人们捂住伤口,吓倒的人们撑着地,赤手空拳的人们咬着牙,拿着武器的人们蠢蠢欲动。 盘算一下今晚的一切,一切从他开始。是谁今晚用广播惊醒众人?是谁迫使人们愿不愿意都要听他的发言?是谁关闭了头顶的保护壳害所有人几乎窒息而亡?是谁纠集怪物无缘无故地袭击城池攻击人类?是谁做尽这一切给所有人带来伤害却仍旧颐指气使? 是这个人。 巴伦看了看下面的人,把刀离了离艾森:“你没有退路,你以为你是谁?” “不要干涉我。”艾森张开手臂,撇撇嘴,宣布,“我是神。” 芙里佳厌恶地皱起眉头,巴伦则哈哈大笑:“你是神?凭什么。谁同意了?谁允许了?谁批准了?这个世界不需要神,你这自以为是的蠢货!” 艾森的脸色非常难看,他磨了磨牙,芙里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觉得她在艾森的脸上看到一瞬间的受伤和挫败,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暴自弃。 而下面的白塔和银塔人费了半天劲,在巴伦的帮助和艾森自己的高傲自作下,在今晚人们压抑的怒火催化下,终于拨动了方向,带动了群情,声势逐渐浩大,那一声声“审判”和“认罪”响彻山谷,竟比之前怪物来袭还要喧嚣,但艾森只是狠狠地盯着巴伦,芙里佳觉得巴伦刚才说的某些话可能刚好触动到了艾森的神经。 艾森在这一片雄伟的呼声中盯着巴伦,他最讨厌别人和他论神,因为——本质上——艾森并不信神。但漫天针对他的呼喊声,让他猛然意识到他与人又有多么格格不入,这他之前就知道,但如此感受,对这个艾森,还是头一次。 他环顾,巴伦得意地看着他,芙里佳面色凝重,白塔银塔声嘶力竭地责骂,条条手臂指向他,而下面的其他人今晚一定要选杀一个人,是艾森或者白塔都可以,他们已经忍得够久了,扑面的怒气倾泻过来,他孤零零地站在这里,胸口的十字架被风吹得晃起来。 十字架,是他和正常世界的交接点,现在没有教廷,没有神父,没有更恶的怪物,只剩艾森,艾森一个人。 似乎从很久以前,一直就是这样。 于是艾森笑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巴伦和芙里佳:“你们要交好运了,今晚斗杀我,明天你们就是英雄。” 巴伦也笑笑:“那又怎么样?你说得对,一步一步是太蠢了,踩你快一点。” 艾森笑出声来,仿佛巴伦讲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笑得身体晃,笑了好一会儿才问:“快一点去哪里?爱尔兰吗?” 巴伦脸部抽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这蠢货,你想从这里去爱尔兰吗?” 巴伦脸上的表情僵硬起来,旋即恶狠狠地瞪着他:“给我闭嘴,现在就投降!”他朝前一步将长刀的刀刃捅进艾森的肩膀,艾森被刀捅得晃了晃,呸出一点血,又站定。巴伦轻蔑地看着他:“你确实不擅长近战。” 艾森伸手握上肩膀处的刀尖,握得双手血淋淋,还是在笑:“你到不了爱尔兰的,白痴,知道为什么吗?” 芙里佳看着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斗气,转头看巴伦,突然插话:“喂小子,你要冷静,不管他说什么。” 巴伦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而这边艾森又在说:“因为爱尔兰,不在这里。” 看着巴伦一脸疑惑的样子,艾森皱着眉笑,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恶狠狠,他又转向芙里佳:“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追杀我,怎么样,让你继续见识一下吧。” 芙里佳用手拿出一支箭,迈步上前,一手抓住艾森的领口,一手将箭抵在他喉咙:“你想怎么样?” “看好了。”艾森说。 他转头看向群情声起的大地,用他受了伤的带血的手臂挥了一下:“喂,所有人——” 人们看着他,他说,“给我跪下!” 突然安静了两秒,紧接着便引来更加声势更加浩大的声讨,芙里佳将他的喉咙顶出了血,愤怒几乎化成了实形,她咬着牙:“你怎么敢!……你凭什么……” 艾森转头看巴伦,后者正疑惑地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又坚定地看回来,吻了一下脖子上挂着的吊坠,自言自语:“我要在月亮下杀了他,请看着我。” 艾森在芙里佳的逼杀、巴伦蓄势待发的迫近和崖下滔天的叱骂中笑出了眼泪,又伸手擦掉,喘喘气说:“你这可怜的蠢货,我都要同情你了。为什么你到不了爱尔兰?因为爱尔兰在地球。月亮?你说那是月亮?”艾森仰头看了一眼天空,“这地方怎么会有月亮?” 巴伦上前给了他一拳,将他压倒在地上,一拳将他的眼睛砸得通红,又用刀尖抵着他的眼睛:“别再妖言惑众,没有人会听你的!” 芙里佳上前拉住巴伦:“别冲动!” 艾森笑着伸直手臂,用一根手指指向巴伦的月亮,语气轻飘飘:“那就看吧。” 巴伦冷笑一声:“你想怎么样,月亮会救你吗?没有人能救你。” 他刚说完,就听见旁边的芙里佳倒抽一口气,以及所有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看崖下,人人都在抬头望,他看芙里佳,芙里佳也脸色苍白地看着天空。 他转过头看去,看到远处的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越来越…… 接着便似乎烧了起来,短短几秒,已经有些过于大了…… 他听见下面的安静中,突然有人声嘶力竭地喊:“落下来了!!!——” 巴伦望着月亮从天外飞速下坠,在一层层气体中摩擦生出火尾,燃烧,燃烧,穿破一切阻碍下降,砸开一切遮挡坠落,盖在天穹上,即将压砸下来,巨大无边,庞然如天幕倾塌,与它相比,人类过于渺小。 巴伦愣住了,因为天外飞星要掉下来,因为月亮要掉下来。 他还在愣,艾森一脚踹开他,迅速站起来,利落地转身朝崖下的人命令:“现在,跪下来!” 艾森的命令如闷钟一样轰然作响,他的脸被光照得甚至有些狰狞,天上的月亮正在落地,光亮亮的巨大星球在艾森背后朝人们扑来,这铺天盖地的压迫感,逼得人膝盖发软,无论是白塔银塔的人,还是万万千千的普通人,一时间都呆滞地望着坠落的星球,听了这命令,身体摇摇欲坠。 芙里佳冲到他前面向众人喊:“不要跪!不要害怕!它砸不破保护层!”她用力地嘶吼,拍自己的胸脯,“我保证!我向各位保证!我工作于星际航天院力场研究部,我参与建设了上壳保护层,我保证它不会被击破!请各位相信我!” 她没有喇叭,只能靠嗓子喊,喊得嗓子嘶哑,挥舞着手臂高呼,试图引起人们的注意,崖下的扎克也加入进去,在人群中挤动穿梭,让人们听从芙里佳。倒是有几个人注意到了她,他们在恐惧中犹豫起来,看看天空坠落的星球,看看芙里佳,看看白塔和银塔。 爱德华手里的喇叭早就掉在了地上,他呆滞地看着星球砸下来,脑子一片空白,仰望着天空的那东西越增越大,尾部越拖越长,浑身燃烧出黄色、红色的光,随着接近甚至燃出了一种炽白色的光,如同神话描述的洁净圣地,光芒耀眼逼人不能直视——可这不是天堂,被一颗星球砸在身上是什么样的体验,会怎样死去?他之前还能看到的星球表面的沟壑与纹路,随着这疯狂的燃烧和下坠,随着它来到头顶,已经只剩满满一天空的白色火焰。 要砸下来了。 他看向艾森,艾森站在高崖上,颀长的身影在风中立着,周遭尽是绝望的呼喊和咒骂,逼迫来的星球在爱德华脑海中发出一种燃烧的呼啸——燃烧竟能发出这样嘶鸣般的呼啸,炽亮的白光照亮艾森的脸,受伤的左眼泛红充血,有一滴血流下来,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平原,将星球砸在他们头顶。 愤恨与恐惧占据了喧闹的人们,巴伦的手一直在颤抖,他望着喊坏喉咙的芙里佳,握住了拳。 他的尊严,就是要高高在上的艾森被他遵循至今的制度审判;她的尊严,就是她的同族同胞,都不必向这么一个嚣张跋扈不负责任的混蛋低头。 于是巴伦帮着芙里佳喊,他喊大家要冷静,我们不会死,相信这女人,我们不会死,壳不会被破坏,壳可以再建…… 但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喊:“放屁!怎么再建?!这里可是他妈的火星监狱!!” 周遭人顿时一阵惊慌,向旁边闪去,而这男人在原地轰地一声爆炸。 这催化了所有人的恐惧,尤其在于他们现在抬头就能看到那燃烧的白色星球盖在天空上,这种威压,唤起了人们面对大自然的无力。 而巴伦愣在原地,喃喃自语:“什么……星?” 艾森转头看他,张开双臂嘲笑他,又转向人们,恶狠狠地看着他们:“最后一遍,跪下。” 芙里佳带着刀冲上来要宰了他,但总有人先崩溃。 爱德华哀哭一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在地上再不抬头,白塔银塔的人你拽着我我扯着你,一边说着“去第二层壳,去第二层壳”,便转眼间如草纷纷扑倒。如同传染病,这恐惧迅速蔓延,由两塔为圆心,四周人们像波浪一样矮下去。 芙里佳望着他们,动也动不了。 艾森看她:“怎么样?感想如何?” 芙里佳说不出话。 艾森推开她,走到巴伦身边,巴伦此时此刻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天空,明亮的光照出他脸上一片迷茫,他拽着自己的头发,反复思考“地球”、“月亮”、“火星”、“爱尔兰”和“母亲。” 巴伦抬起头看艾森,艾森弯腰和他对视,伸出手,打了个响指。 火卫一砸在了天穹上。 一瞬间便是灭顶的白色光芒,光芒万丈,刺破苍穹,与上壳相撞,在壳顶交界处亮起一道弯弯的弧线,那是壳的边缘,那爆炸产生的巨大热量迫使地上的人闭上眼低下头,他们隐约听到壳发出的嘶嘶晃动声,爆炸持续着,光芒似乎永不散去,碎裂的卫星残骸如同宇宙下冰雹,沉重散开又凶狠地撞击穹顶,每一次撞击都是一场新的爆炸,光芒在天空四面八方亮起,像一场恐怖的烟花表演。 巴伦看着他的月亮碎在天上,这场爆炸从南响到北,从东燃到西,他仰头看黑沉沉的夜空,这里那里都是他的月亮死去的尸体,砸向穹顶,烧出火光,为他亮最后一次,他突然想,月亮死去,谁来见证他践行对母亲的诺言。 他望着天空,直到月亮彻底死去,再无遗骸激起光芒,上壳如芙里佳所说,完好无损。 彻底的黑暗持续了两秒,接着壳内的仿真光便从南到北逐渐亮起,这炙红色的光照亮了山崖、平原、颓然的芙里佳、惊魂未定的崖下人,以及看着巴伦的艾森。 巴伦僵硬地把头转向艾森,看着艾森在红光下的脸,一只眼挂着被他打的伤,半边脸在红色里,半边脸在黑暗里,朝他残忍地笑。 “怎么办,你以后没有月亮了。” 46、猎巫-33 二十分钟前,艾森还在冲着白塔银塔不屑地翻白眼,安德烈敏锐地看见巴伦的眼神在两塔中的某个人身上停了停。 是谁呢? 安德烈也看过去,在白塔和银塔那些秃头的、戴眼镜的、喷香水的人中间辨别。仔细想想以两塔的地位,对这里有绝对的控制权,巴伦这样被扔下来去还活着的小孩、地下埋着一个断臂的半截女尸,无论怎么想,都和两塔脱不了干系。他再次看巴伦,但巴伦的脸上也是困惑,似乎也不知道这埋着的女人是谁,从哪里来。 安德烈便迅速理解了现在的状况。有个人,是白塔或银塔的人,负责管理垃圾场,他允许巴伦这样的孩子活下来,为他打理垃圾场,处理一些事,但“埋了个女巫”这一事实,巴伦、白塔和银塔都不知道。 那么,这个唯一知道的人,就一定是筹划者,是在暗处真正护佑并监控这个监狱的人。 安德烈的眼睛扫过塔下的人,和某个抽烟的男人对上,男人穿了一件高领的毛衣,和安德烈平平常常地对视,然后伸手扯了扯衣领,让自己透透气,又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脸,去看旁边的人。 安德烈的本也转开了脸,又突然想起,这个天气,没有必要穿高领。他又转回脸,看那男人的侧脸,那张脸紧绷着,拿着烟却不抽,下颌线咬得坚硬。安德烈死死盯着,他流浪多年练就了毒辣的眼和猎犬一样的本能,那人状若平常,扯了扯衣领,想抽烟,却抬起了没有拿烟的手。 ——于是他慌了,慌之中,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安德烈,似乎只是为了确认安德烈没有看到他的破绽。 但他这步做错了。他瞥到崖上的安德烈,就看见安德烈那种在黑夜里盯着猎物的眼神,他知道大事不好。 安德烈看着男人甩开烟突然跳下去,不管不顾周围人喊他,朝崖边的阴影跑去,要跑进树林。 猎物动,猎人动。 安德烈转身跳下,几步来到沼泽,对女巫们说:“找到他了。” 姬丽丝跑过来:“哪边?” 安德烈朝东看了一眼,和她们一起跑过去。 他们没有追多长时间,就在背崖坡的荒地上看见一个踉跄的身影,男人身体不算太好,在月亮下显得又矮又笨拙,跑着跑着还绊了一跤,接着又爬起来继续跑。 女巫们甩开袍子迈着腿大步跑,大声喊着,虽然声音清亮,但四面八方响起来也很有威慑力。 艾格妮丝跑得气喘吁吁,一边揉肚子一边看后面慢悠悠走上来的安德烈:“中午吃太多了,吃的羊肉……有点犯恶心。” 安德烈点点头:“你们要不要用个什么套索,飞过去把他捆起来?” “刚才她们就想把他定住……呼,不知道为什么不管用,”她想往地上坐,看看新裤子又决定算了,扒拉着安德烈的手臂站稳,“我一般能跑10公里脸不红心不跳,这地方的重力不行,不适合我,你理解一下。” 安德烈由着她扶着一只手臂,又伸另一只手去掏枪:“那我来。” 艾格妮丝眼一亮:“我试试,我试试。” 安德烈把枪递给她,她摸了摸就两腿一展,比了个水兵月的姿势:“消灭你——” 一枪放空打在草地上,前面的一个女巫转回头骂她:“艾格妮丝,今晚不准吃饭!” 艾格妮丝把枪塞给安德烈:“你来吧,我晚上可不能不吃饭。” 安德烈对着奔跑的男人的脚踝开了一枪。 男人扑通一声栽倒,趴在地上,灵活地向前爬了几下,才翻了个身,慢吞吞地坐起来,朝旁边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脸色苍白,喘得仿佛被杀的猪,上气不接下气,像个鼓风箱,像个破锣,看着跑过来的女巫,喃喃自语:“妈的,真他妈能跑……” 女巫们已经到了,他还在咳,一个叫卡莉的瘦高个女巫一脚踹到他头上,把他踹倒在地。姬丽丝看了她一眼,她小声说:“就是想试试……” 琳达走上前:“埋着的那位是女巫吧,她是谁?” 男人白她一眼,笑了笑:“你们都是女巫,来这里做什么,找死吗?” 姬丽丝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她拿着手里的瓶子伸到他面前:“这是她的血,你把她埋在下面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十分看不起人地哼一声,两腿一伸在地上坐正:“不用威胁我,你们杀不了我。” “什么意思?” 男人拉开胸口的毛衣,他脖子上有一大条青紫色胎记,心脏处有一片紫色在跳动:“你们的招式对付不了我。” 琳达一看就愣了:“这是女巫的保护咒,用来保护自己不被其他巫师伤害,你是女巫?” 男人笑起来:“我的等级比你们都高。”他说着一把握住琳达的脚腕,往下拽,笑着看她,“怎么?” 琳达被恶心地踢起来,其他女巫上前来帮她,他像某种蟹类,好像她们的反抗不让他觉得疼,他用一种介于色眯眯和恶狠狠的表情盯着琳达,拽她的脚腕。 直到琳达在众女巫的帮助下抽出了脚,他笑着盯她,闻了闻自己的手。琳达愤恨异常,要上前去揍他,但他的手又伸出来,她停住了步。 “我说了,你们赢不了我的,我是高阶的,我……” 他话没说完,因为刚走过来的安德烈一脚踩在了他脸上。安德烈的烟没点燃,叼在嘴里,手插在口袋里,一脚一脚踩着他的脸,男人试图朝左动,安德烈一脚便纠正了他这个尝试,男人试图往后退,安德烈正好顺意鞋底碾着他的脸往地上踩。他被踩得眼睛都睁不开,想破口大骂嘴里也只会进泥,蛮力的较量他还是没能赢过安德烈。 安德烈踩得差不多了,往后退了一步,艾格妮丝给他点烟,冲男人说道:“你脸上的血都把我大哥的鞋底弄脏了,还不快给我大哥赔礼道歉。大哥你消消气。” 安德烈转头跟艾格妮丝说:“别人问地他答天,看不顺眼。” 姬丽丝看着两人演得高兴,也懒得理他们。男人已经被踩懵了,脸整个肿起来,几乎没有一片好皮,充分印证了安德烈功力深厚。 男人有那么几秒精神恍惚,他翻过身向前跑,安德烈蹲下来拽着他的脚腕把他拽回来,一把拉到自己身下,站起来,两脚卡在他身边,低头俯身,把烟灰弹在他脑袋上:“快问快答,你是谁?那女人是谁?埋在那里干什么?答错会死。三分钟,计时开始。” 艾格妮丝欢天喜地地跑过去趴在男人耳边开始:“嘀嗒——嘀嗒——两秒过去了。” 男人哎呀呀地转过身,眯着眼躲安德烈,安德烈从他身上摸了摸,摸出一本证件。 皮德利·埃克斯威尔。 “我……我主管垃圾场。”男人勉强坐起来,扶着他胳膊上刚才挣扎受的伤,“她是……是我妻子。” 姬丽丝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她是自愿的,自愿的……”皮德利摸自己的心口,“我向上帝起誓。” 卡莉瞪他一眼:“我们可是女巫,你跟上帝有什么勾当我们才不在乎。” 皮德利其实还在耳鸣,他继续说:“她爱我,所以她自愿的。” “没听懂,”安德烈说,“还有一分钟。” 皮德利抬头看安德烈,看见这男人的脸上面无表情。他在地球做监狱看守官时就见过这种人,看起来都很正常,说话条理清晰,很多甚至脾气不错,但他们浸淫凶事多年,心思沉稳,心理素质极好,常年单打独斗,杀过数量庞大的人。安德烈让皮德利想起了那些人。一样的冷漠,一样的技艺精湛,身上散发着一种舍得浑身刮的决绝,随时准备做出什么决定,或者背叛任何人。 “我原来是做监狱长的,在地球。”皮德利撑着地慢慢站起来,看安德烈,“她是我妻子,她叫……维奥拉。” 在场的女巫大吃一惊:“南河女巫维奥拉?” 皮德利转头看了她们一眼,耸耸肩:“大约吧,她告诉我她是女巫,她说她很感激我能接受她,她独自在世上活了很多年,终于遇到了我……” “你放屁!”卡莉气冲冲地喊,“她死了你怎么说都好了!” 安德烈转头问姬丽丝:“维奥拉很有名吗?” “百年一遇的天才,是高阶女巫,一百五十年前离开女巫。”姬丽丝皱着眉盯皮德利,侧侧头回答,“说是想像普通人一样老去,回家乡了。” 皮德利插话:“对对,我们就是在希腊相遇的。” 女巫们没有出声。 卡莉瞪了他一眼:“然后呢?” 皮德利看了眼安德烈的脸色,接着说:“我们婚后很幸福,我对她很好,我想她是女巫,一定吃过很多苦,”他停下来看了眼翻白眼的艾格妮丝,继续自己的话,“所以我要加倍对她好。她从小就在女巫中长大,很孤独、很寂寞,她想和正常人一样,组建自己的小家庭,踏踏实实过生活。她那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辜负她。我努力工作、赚钱,但生活不见起色,她想要住大一点的房子,别的女人在圣诞节总是会打扮得漂漂亮亮,戴崭新的、昂贵的首饰,她只能羡慕地看着,还宽慰我没有关系,她只希望我们能平安幸福。当时我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她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不后悔跟了我,所以我和几个人筹划去银行搞点钱。 但事情败露了,我被他们出卖,锒铛下狱。没想到她不离不弃地守着我,她说她一定会在外面等我,她哪儿也不会去。后来管理处给了我一个选择,离开地球过上新生活。我仔细考虑了很久,我想到她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一个女人一定很辛苦,总还要找个男人照顾,我劝她和我离婚,找个爱她的人好好过日子,可她不愿意。我想也是,她毕竟是个嫁过人的,再嫁也要受气,她那么柔弱又单纯,被人骗了可怎么办。 所以我思前想后,答应了来到这里,把她一起带过来,我们在这里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我们是第一批来的,作为试验品,当时他们就在测试,下壳非常不稳定,有人无缘无故就会暴露在太空中,后果很严重的,外面就是太阳。但有她的保护,我们总是能逃过一劫,久而久之我想我们应该为这里的建设出一份力,她也想帮帮忙,所以我们向那帮研究院的人提议了一种由她施咒的固定方法。 一开始还是管用的,后来就逐渐失效了,可能也和她法力衰败有关系。 她老了很多,后来她跟我说,还有最后一招——就是你们见到的那样,把她埋入地下。她说她不愿让我见到她老去的样子,只想让我记住她最美丽时的模样,我这么做,是成全她,即便她死去也会佑护我,祝福我。你们懂吗?” 他抽泣了几下,“她这样爱我,我何德何能,我配不上她,我懊恼地直撞墙,我扇自己的脸,我真想替她死掉,可她病得实在太重了。 后来一切如她意愿,我们把这地方建得这么美丽,这么安全,都是为了纪念她。有那么几年一些关于她的谣言甚嚣尘上,我不愿让人如此侮辱她,白塔和外面的人也觉得留着她在这里的痕迹不合适,正好那时有女巫的传说,便顺势传颂开,重写历史,反正人们来这里,也无意追究。一切只为了纪念她,这里的无名英雄,大地之母,她……” “呸!”卡莉把手里的水晶球砸在了他的脸上,“我一个字都不信,她死了没办法和你对质,只让你来讲,这有什么公平的!” 皮德利的额头流下了血,他转头看安德烈:“你相信我吧,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好女人,她们这些人不信善良,也不信爱情,这群恶毒的巫婆,没被人爱过,所以才整天喷脏,以小人之心揣测我们……” 安德烈还没有说什么,卡莉也转过头看安德烈:“够了,够了,他说得够多了。在男人的叙述中总是这样的,他总这么无辜,无论做了什么,犯了什么错,只要是为了她,他就一干二净。他刚才说了那么多,其中还有逻辑矛盾的话,你辨别不出来吗?她说她要回家乡,怎么会到更远的星球。他在撒谎,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安德烈看看皮德利,看看琳达:“……为什么要跟我说?” 皮德利看女巫们一眼,笑了笑,抬头看了眼火卫,朝旁边的某个位置移动了一步。 卡莉不依不饶:“既然这样,你说,她叫什么名字,全名。” “奥维拉·杨诺普洛斯。” 女巫们沉默了下来。 皮德利瞪着她们:“所以你们懂什么?恶毒的丑八怪们。” 一直没说话的姬丽丝抬起头看他,碎裂的瓶子摊在她手上,残留着一点微弱的紫光:“你说得好啊,你说得好。可是,你毕竟不是女巫,所以你不懂。”她看着那紫光在空气中挣扎,渐渐蒸发,“怨气催发,女巫的血才会是紫色的。你身上的咒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你们相处的细节,我不懂爱情,也知道她爱不爱你你爱不爱她,我不在乎。但我和她,是同族同胞,我对她的了解来自遗存的书和老照片,还有模糊的传说,或许你说得对,我们不如你不了解她,她只是遥远的一个人。但这紫色的血,是只有我们懂的约定,这意味着,无论生时如何,她死的时候一定怨毒异常,她如此憎恨,离体的血都化成紫色,即便遇到空气也不愿散去,因此,作为她的同族同胞,我们要为她报仇。” 皮德利不耐烦地打断她:“我都说了……” “让我说!”姬丽丝抬高声音,“你承认她来到这里和你有关,今天她惨死于此,无论过程如何,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皮德利觉得她无法沟通:“你在发什么疯,证据呢?你想审判我?你想报复我?你都拿不出证据证明和我有关,你凭什么判我有罪?我和她真心相爱,你这是在冤枉老实人。”他又停了下,笑了,“算了,随便你们吧,反正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后退一步,朝树林中望了一眼,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告诉她们:“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懒得跟你们纠缠。” 他瞥了一眼安德烈,似乎要确认安德烈不会再次阻挠他。 安德烈刚抽完一支烟,把烟头扔到地上,低头踩了踩,旁边的艾格妮丝抬着脸望着他,又看看其他女巫,没有说话。 从树林中开出一辆黑色的改装吉普,车尾燃着两根火气筒,风驰电掣地驶过来,在石堆上颠簸了几下,转眼便来到了他们眼前。 皮德利两手一撑,跳了上去,开车的是个行动不太灵敏的机器人,停在这里的时候还向皮德利问了声好。 安德烈碾完烟,抬起头就看见那辆吉普在月光下的平原上疾驰而去,皮德利转身冲他们比了个中指。 琳达犹犹豫豫地问大家:“他说的,有没有一句话可能是真的?” 姬丽丝盯着车的方向,没有转头:“同意他有罪的请举手。” 艾格妮丝和卡莉首先高高地举起手臂,接着周围的女巫们也逐渐竖起一条条胳膊,最后,琳达也举起了手臂。 卡莉问:“可我们能做什么?他身上有奥维拉的保护咒,向他下手只会反弹到我们身上。” “只对巫师有效的咒语……”姬丽丝转头看安德烈,“我调查过你,你是给钱什么都做的吧?” 安德烈正插着口袋看天,被点了名才转头看她:“要做什么?” “杀人。” 安德烈点头,伸出手:“好说。” 姬丽丝摘下头顶的珠宝,拽下耳朵上的耳环,将带血的耳环放在安德烈手里:“够吗?” 安德烈还没表态,艾格妮丝走上来转着手腕,把手镯取下来,卡莉把口袋里的金银饰拿出来,女巫们挨个走上来,把值钱的东西放在安德烈手里。 安德烈掂了掂,还挺沉:“女巫这么有钱啊。” “你怎么找到他?” 卡莉从袍袖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兔子:“我能找到他,但怎么追上他?” 安德烈把金银玉石装进口袋,朝她们绅士地欠欠身:“这个我来想办法。” *** 皮德利正坐着车在平原上奔驰,戴上墨镜戴,手臂放在窗外,从手套箱里拿口香糖吃,转了转后视镜,看着那群傻逼女巫越变越小,直到消失在视野里,他轻蔑地撇了撇嘴。 运气不错,运气真的不错。 皮德利从衣服里掏出脖子上的十字架,吻了吻,旁边机器人的头朝他转了转。皮德利拍他的脑袋:“看什么?” 机器人一字一句地回答:“十字架,危险。”因为十字架让机器人想到了艾森。 “那个小子把你吓坏了吧,”皮德利仔细看了他两眼,“你被拆得够惨的啊……” 他探出脑袋看天上的火卫,当年这地方的建造困难重重,航天院的人为了改变重力场,改变地核热度,甚至轰掉了一颗火星的卫星,移植了地球的各种地貌样来培养,造壳建塔,施咒于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看看这如今的天空,和地球一样深远幽蓝,久望如墨,这皎洁的卫星,和月亮一样明亮,他们这些被劝来的、被诱来的、被骗来的、被护送来的罪犯,在这里过上了几乎正常的生活。 皮德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为这种自由,他自认为已经付出了太多。他望着卫星,风吹起他的头发,远望可见天穹边缘,他在那里有个秘密藏身之处,直至事情终结,他会再次平安度过。 然后他从后视镜中看到火卫的光下,有什么东西朝他逼近。 他扔开墨镜,甩头望去,看见一辆安德烈开着一辆哈雷轰鸣地靠近,戴着目镜,衣服被风吹得鼓起来,脖子上的硬币项链甩在了身后,车后座坐着一个女巫,正试图站起来,红袍翩飞,一双长腿在黑夜中白得令人生惧。 她端着一柄狙击枪,朝皮德利瞄准。 “我靠!”皮德利推机器人,“开快点!那小子不是个善茬!” 卡莉开了一枪,打在车顶上,她晃了一下,向后栽去,安德烈伸出左手反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拉回来,卡莉被揽回来,一下子扑在安德烈的肩膀上,她的一颗扣子掉在地上。她回头看了一眼,又拨开长发,抓住了安德烈的衣服后背。 安德烈说:“你开枪要抱着我,把枪放在我肩上。” 卡莉照做,枪架在安德烈肩膀上,一手扶着枪,另一只手环住安德烈的脖子握住枪管,跪在后座上。 “我练过,我保证这次不会失手。” 安德烈回她:“你付了钱,随你喜欢。” 于是卡莉又开了一枪。 子弹从皮德利的耳朵边擦过,擦出了一点血,皮德利破口大骂:“傻逼叫你开快点!你他妈给我开直线?!绕啊不会啊!” 后面又开了一枪。 皮德利又抓着机器人喊:“你防御呢?攻击他们啊废物!” 机器人照做,弹出了车后体的一个火气筒,这玩意儿喷着气打着弯离车而去,倏地一声朝摩托车奔去,击中了某处,腾地一声爆炸,紧接着燃起一阵火光混着灰烟。 皮德利转头望去,哈哈大笑,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还未安神,就之间硝烟中又冲出那地狱般的摩托车,安德烈的眼神穿过百来米钉在他身上,皮德利觉得这小子不是人,是森林里靠捕猎而生的野狼或者猎狗,给他一个目标,这小子能追到天涯海角。 转瞬安德烈便来到他身边,从西装内侧掏出手//枪,一枪打碎玻璃,和后座的女巫一起朝他咧嘴笑:“晚上好,皮德利。” 女巫扔出手袋里的尖镖,将吉普的轮胎一一割破,安德烈开着哈雷绕远,这辆吉普则用泄了气的轮胎鬼叫起来,在地上歪七扭八地划转着前进了一段距离,终于在撞进浅坑,一头栽了过去,狠狠地撞在地上,在地上翻滚两圈,侧着倒了下去。 皮德利所在的正是侧翻的车朝上的那一面,他觉得脸上疼,摸了一把扎了车玻璃碎片的脸,自己鬼哭狼嚎起来,挣扎着解开安全带。 车后在缓缓泄油,皮德利呼吸间全是汽油味,车前盖被撞开,里面一些断掉的接驳线在噼里啪啦地闪着火花。皮德利知道自己再不爬出来,绝对会死在爆炸里。 于是他按着车窗的玻璃碎片,咬着牙努力让自己往上抬,好容易半身探了出来,累丢了半条命。他也顾不上身上的血和这里那里疼,猛地撑着两臂将自己从车里甩出来,接着便重重地砸在地上,他一只脚本就被安德烈打伤,现在他转头一看前体起火的车,顾不得许多,拼了命地手脚并用向前爬。 他手下动作迅速,爬着爬着手碰到了人的鞋。 他抬起头看,安德烈朝他笑了笑,卡莉一脚踩在他肩膀,将他扑通一声踩到地面,摩托车停在他们身后。 皮德利挣开卡莉的脚,撑着地站起来,自言自语:“……这算什么?” 安德烈扭头看了一眼摩托车,回答他:“哦,这个是戴维森宇宙星舰。”说着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大臂,一把就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让他自己站好。皮德利起来的那一瞬间丝毫没有自己用力,他发现这家伙体格看起来并不算健壮,力气却大得惊人。 “你们老跟着我干什么?我说了一百遍,”皮德利对着安德烈抱怨,“我和她清清白白,心甘情愿,你们要报仇也要挑对人吧。” 安德烈没表情,皮德利发现这人只是拿钱办事,就看向卡莉:“要杀我也可以,总要证明吧?你有证据吗?我要是害了她我下地狱好吧?”他举起脖子上的小十字架,“我发誓,我向上帝发誓。” 卡莉只是盯着他。 “不要冤枉好人,那我也太无辜了,你们什么都证明不了,就因为我们结婚,有婚姻关系,所以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吗?这世界哪有这样的道理!”皮德利又看安德烈,“你给评评理。” 卡莉根本没理他:“我们要把她葬回家乡。” “那可不行!”皮德利绷起了脸,“你们把她挖走,这地方就完蛋了,她可是固定下壳的,她不在这地方就塌了。” 卡莉不在乎地耸耸肩,冷哼了一声:“婚姻关系保护你保护得还不够吗。” 皮德利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很大,捏疼了她,但卡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皮德利突然凶相毕露:“婊/子,你敢?!” “别说了。动手吧。”安德烈摸出他的烟盒,发现没烟了,把烟盒揉皱扔去一旁,“我按小时收费的。” “等等等等等……!”皮德利趔趄后退,举起双手继续申辩,“我什么都没做错,我为什么要死?你草菅人命!” 安德烈从西装内侧掏出他的枪,低着头检查子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又不是法官。” “她们给你多少钱?!钱不是问题!我也可以给你……” 安德烈不再说话,侧身站定,伸出手臂用枪对着皮德利的额头,皮德利歪站着,盯着黑洞洞的枪口,枪口后安德烈普普通通、毫无杀意的眼神,他就是用这种眼神吃牛排、看电视、读报纸、修车、杀一个又一个人。 这一秒和安德烈对视,皮德利动都动不了,他听见风从平原尽头刮来,吹动他们两人的头发,安德烈的西装一角飘起来,白衬衣上有刚才卡莉抓过留下的绿色闪粉,卫星耀眼的光芒下他们两人仿佛一副静止画。 然后,安德烈背后的卫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皮德利突然忘记了死:“喂!”他说,“你后面……你后面……火卫要掉下来了??!……妈的,真的!妈的!!火卫要掉下来了!!喂!” 安德烈头也不转,卡莉盯着火卫,也脸色苍白:“……真的要掉下来了……” 皮德利转身就跑,但脚受了伤,刚跑两步就栽倒在地,安德烈跟着上前一步,皮德利满脸通红地朝他吼:“他妈的有颗星球要掉下来了!你他妈还在这里干什么!” 皮德利青筋暴起,看着星球燃烧即将摧毁一切,他吼得嗓子都哑了,仿佛在吼一块石头,因为安德烈无动于衷,连头都不转,只是盯着他。 皮德利想,他被荒原上离群索居、伤痕累累的老猎狗盯上了,猎狗不达目的不罢休。 枪响了。 47、猎巫-34 艾森盯着巴伦面如死灰的脸,搓了搓手指,又吹了吹,望向漫天红光下还未反应过来、失魂落魄的人们。 女巫们从崖后跑上来,望着穹顶的红光,以及零星砸在穹上的卫星残骸。 姬丽丝看了一眼地上瘫坐的巴伦,后者吊着消瘦的肩膀,无神地仰着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像一只拔了毛的丹顶鹤。而艾森只是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等大家反应过来,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 比这更重要的是确认接下来还有没有危险。 姬丽丝一拳揍在艾森的背上,把艾森揍得晃了晃,又问旁边站着的芙里佳:“是他吗?” 芙里佳点头。 “他刚才伸了几根手指?” 芙里佳不解:“什么?” 姬丽丝迫切地问:“他让卫星掉下来,伸了几根手指?” “一根。” 女巫们集体松了一口气。 艾森揉自己的背,皱着眉撇撇嘴,转回头:“很疼哎,我打你一下试试?” 姬丽丝瞪他:“你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艾森看了一眼巴伦,“就这样。” 说话间,另一侧山坡轰轰隆隆地驶来一辆摩托车,在两坡相交处,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横飞过来,稳稳地落在这一侧,又嘶鸣着在他们面前刹车,地上划下一道深深的车辙痕,安德烈对艾森吹了声口哨,卡莉放开揽他腰的手,撩开红袍,踩在地上。 艾森看着摩托车:“你的吗?” 安德烈下车:“算是吧。”他指了指天空,“你干的吗?” 艾森点头:“是。” “为什么?” “不为什么,想干就干咯。” 安德烈和姬丽丝对视了一眼,其实他们两个,或者任何和艾森打过交道的成年人都明白,艾森是一个麻烦的人,不能被劝服,也实在很难被影响,最关键的,过分强大。 “你去哪儿了?”艾森责问道,“我还以为你跑了,离我远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安德烈没说话。 姬丽丝看着众人逐渐反应过来,知道再不走事情就不好办了,转头看了眼琳达,几个女巫就打算离开,被艾森叫住了。 “你们去干什么?” 姬丽丝指了指沼泽:“我们要把她挖出来,带回去。” 芙里佳愣了一下,看向她们:“如果你们把她挖出来,这地方会完蛋的。” 姬丽丝勾勾嘴角,也说不上在笑:“那就完蛋吧。” 芙里佳看了一会儿她们,然后把头转开了。 崖下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众人都在望向天空,他们跟着也看过去,看见了远处密密麻麻的白色光点。 “是什么?”安德烈问。 “宇宙星舰。”芙里佳回答他,“地球来人了。” 艾森满不在乎地点头:“也是,闹这么大还不来,就有大问题了。” 女巫们对此毫不在意,姬丽丝将人手分为三波,向三个地方出发。芙里佳到崖下去了,那边扎克一看到她下来,立刻松了一口气,急忙上前迎接,朝她笑了笑。 姬丽丝出发前走到了安德烈身边,瞟了一眼艾森,发现他没在看这边,才开口:“你刚才帮我们去找他,想让我们带你走吗?” “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也看了一眼艾森,“不过现在发现有点难度,在他眼皮下,你们也不好行动吧。” “一个小建议,他会带你回去,到时候你再溜吧。”姬丽丝挑挑眉毛。 “谢谢。不过我还没决定。” 姬丽丝似乎有点感兴趣:“怎么,舍不得?” “不是。”安德烈压了压声音,“这小子欠我的,我想报复他。” 姬丽丝笑起来:“那你可要排队了,跟他打过交道的,还没有不讨厌他的。” 安德烈也笑笑:“他也算本事。” 姬丽丝朝他伸出手,两人握了握手,姬丽丝戴上她的兜帽,临走时拉住他的衣襟,把人拉低,贴到他耳边:“那天我很享受,谢谢。” “客气。” 安德烈送别姬丽丝,转头就看见艾森抱着手臂看他,他刚想说什么,艾森竖起手掌比个“no”:“不用解释,工作距离。你的自由,我只是随便转转头。” 安德烈走过去:“接下来呢,回去吗?” 艾森意犹未尽地看了眼崖下的人,不知道他们要不要再跟他斗一斗。他等了一会儿,下面一片乱糟糟,也不知道在干嘛,也没人来管艾森,好像他们已经忘了他。他看到了芙里佳,正在无精打采地听别人讲话,那些之前汹涌澎湃,包含各种激励情感的人们这会儿都一片死气沉沉,只有那几个白塔银塔的人油光满面。这让他有点不爽。 他还没动,突然,地上瘫坐着的巴伦突然跳起来,望着越来越近的星舰,对着崖下喊:“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指着艾森,“我们可以和他开战了!!我们有武器了!可以赢过他!!” 艾森翻翻白眼:“懒得理你,我要走了。” 崖下的人议论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大家都没火气了。有可能因为跪都跪过了,有可能因为上壳真的不会破,有可能因为星舰已经飞来,他们即将归家,那里生命和生活将重新排位、归位。总之,他们暂时不太愤怒。 只有巴伦还在愤怒,因为他的家并不在地球。 但响应者寥寥。 巴伦眼看呼众没有用,就自己跑过来,他手里已经没有武器,拖着一只跛脚,像个恶鬼,没跑两步就自己摔倒,他恶毒地等着艾森,嘴里低声咒骂,看起来有点神经质。 艾森只是看着他,然后问:“还来吗?” 巴伦撑着站起来,但不管怎么用力,他的胳膊和腿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劲,他好像一只破布偶,除了愤怒一无是处。 艾森便说:“那我走了。” 巴伦慌不择路,想拿什么东西砸他,抓了一把沙土就这么扔了过去,也许其中某个细小的石子砸到了艾森。 艾森低头看了眼,轻蔑地笑了下:“你可真无聊。” 说完,他转头看安德烈:“我们回去吧。” 安德烈把眼神从巴伦身上移开,移回到艾森身上,同样年轻的两张脸,有天差地别的情绪和境遇。 “怎么走?还要跳吗?” 艾森拉他一把:“那跳吧,最后再吓吓他们。” 这个“他们”,指的就是崖下的无辜群众。 安德烈站在崖边,感觉到艾森走到了他身后,然后贴着他,举起他的两条手臂,安德烈的双臂搭在艾森上,艾森把脑袋放在他肩膀。 安德烈还是要说:“你,看过《泰坦尼克号》吗?” “没有,那是什么,船名?” “……差不多吧。”安德烈转头问,“非得这样吗?” 他转过头,鼻尖不小心蹭到了艾森的鼻尖,他对上艾森幽深的绿色瞳孔,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轻快地回答:“嗯。怎么了?” “有点……” 安德烈没说完,因为艾森放下一条手臂搂住他的腰,带他跳了下去。 崖下的人看着他们跳下来,后面的那个高兴又快活,前面那个一脸逃离现实,两人在半空中周身卷起波纹,从时空的缝隙中一瞬闪灭,无影无踪。 “装逼。” 芙里佳评价道,然后转过头,接过扎克递来的烟。 48、猎巫-35 “星舰已经着陆,24小时内撤离火星所有囚犯,19日晚2100,联盟预备击沉火星。” 这个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芙里佳正在和扎克、以及非要跟过来的睿勒坐在街边喝啤酒。 芙里佳抽了两根烟,最后一根只吸了两口,就扔到了地上。睿勒喝得脸通红,揽着芙里佳的肩膀,冲她比大拇指:“你牛逼,我也想扇那小子一巴掌。”他说的是艾森。 扎克把他从芙里佳身边拉开,芙里佳把酒瓶放在地上。 有个穿白袍的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生怕踩到地上的垃圾,他走近后闻到一股酒气,就捏住鼻子指了指:“你们谁是芙里佳?” 三个人都抬头,都没理他,睿勒打了个酒嗝:“妈的,看不出来就滚!” 今时非同往日,白袍挨这一顿火,想发作又咽下,转向芙里佳:“芙里佳小姐,等会儿有个表彰大会,在白塔,您过去一趟吧,两小时以后。” “波特曼女士。”芙里佳抬头,“叫我‘波特曼女士’。” 白袍尴尬地看看她,不知道要不要再重复一遍。 “叫我去干什么?” 白袍终于如鱼得水了:“表彰啊,芙里佳……波特曼女士。您在抗击女巫的战役中英勇的战斗,彰显了人类的勇气和智慧,您今后可发达啦……” 芙里佳问他:“那个男孩儿呢?” “哦,垃圾场那个?不知道。” “怎么,他没有表现出‘人类的勇气和智慧’吗?” 白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笑了两声:“他来路不明,在垃圾场,就属于……存在了我们更不好办。” 芙里佳看他一眼,转开了头:“确定艾森是女巫吗?” “上面已经决定了,他就是女巫。” 芙里佳没说话。 白袍凑到她身边坐下来:“波特曼女士,您以前在地球犯了什么事来这里的啊?不简单吧……” 芙里佳转头看他。 白袍连连摆手:“我懂,我懂,英雄不问出处。我既然来给您报喜,也算有喜同贺,您高升以后,再见我的时候哪怕跟我打个招呼呢,也不枉咱们共贺一场啊是吧。” “我不一定升职。” “一定的,我打听过了,到时候大家都是穿白袍,就麻烦您多照应了。要不怎么说您幸运呢,正好就赶上了这个时点,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回去,星球监狱管辖也一定会查火卫一坠地的事,您的英雄事迹就更不得了了,这功劳别人抢也抢不走,被联盟承认,那可就更不得了了。” 他凑得更近,要继续说些他打听到的事,芙里佳阻止了他:“知道了,我到时候会去的,你先回去吧。” “唉?我……” “你先走吧。” “哎,好。” 白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当红英雄、新生红人,在夜色中远去了。 睿勒的头靠在扎克肩膀上,正在打瞌睡,扎克转头看着心事重重的芙里佳。没有人说话,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即将被摧毁的火星,和一片红色的天幕。 扎克问:“要不要走走?” 芙里佳点点头:“吹吹风吧。” 两人把睿勒送回银塔,朝平原上走去。 *** 撤离消息出来的时候,妖精哭哭啼啼的声音吵得洛斯听不清,他一巴掌把妖精扇远,斥令他闭上嘴,妖精把头埋进沙里继续哭,洛斯才听清广播。 等听完,洛斯喷出一声笑,低声骂了句脏话,又靠在石头上,妖精可怜巴巴地靠过来,问他感觉怎么样。 在艾森要所有异生物活过来的时候,洛斯正站在沙丘上,四周声雷滚动,大地颤抖,轰鸣一片,那时候洛斯就知道,艾森过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些东西通通弄死。 于是洛斯蹲在地上,咬住他捡来的上一个艾森的一根手指骨,从怀里拿出细长的小刀,捅进自己的耳朵,直到两耳流出血,妖精惊讶的呼喊声一点点遁去,洛斯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见妖精那令人厌烦的、担忧的脸。 那些活过来的异生物在土地上如蝗虫过境,洛斯被拖出来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很多东西要吃掉他,趴在他身上咬他的肉,除了他自己奋死抵抗外,妖精也在到处咬来打去。 但其实这都不可怕,他们看洛斯不容易搞定,多多少少也会散去,真正可怕的还没有到来。 洛斯苦苦支撑,经过这里的异生物渐渐绕开他,他终于能坐在地上喘息,看地上走鬼飞怪,一片血腥,它们还不知道,噩运即将到来,误以为自己可以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这些可悲的东西。 终于,来了。 那声命令想必到来了。 飘飘然席卷八荒,张狂的、桀骜的、凶猛的、霸道的、血腥的、残忍的,通通如荡尘,轻飘飘散去了。 洛斯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内里,向外狠狠地撕扯他,要将他撕成碎片,磨成灰,他趴在地上干嚎,只能狠狠地咬住艾森的手指骨,咬得眼眶充血,浑身发抖,妖精在他面前哭,急慌慌地乱转。 等大地上的尘土散去后,洛斯才终于好了一点。他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然后吐出艾森的手指骨,仰躺着看天穹。 妖精往洛斯的耳朵里吹气,帮他修复自己,又舔他的伤口,帮他快点好起来。他舔到洛斯的脚腕,不小心尾巴刮了一下洛斯的伤口,洛斯一脚踢开他:“疼啊。”妖精连连道歉,接着小心翼翼地给他治疗。 他们在这里看火卫落下,看红光亮起,看星舰逼近,听到撤离消息。 洛斯坐起来,看了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的妖精,突然问他:“厄瑞波斯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他们是这个地方的异生物,必死,我是无定所的恶魔,再加上这根施过咒的手指,所以和他同处一个空间有效但效力不强,你为什么没事?” 妖精巴巴地望着他,认真地思考起来:“我也不知道……可我不是这里的。” “什么意思?” “我是从地球来的,沼泽被带到这里,所以我也被带到这里,我出来看过一眼,觉得很陌生就回里面去了。” 洛斯沉默起来,估计他挖这副身体的墓地也是从地球带过来的。 “你会什么?妖精有什么本事?” “我只会一点简单的诅咒,从女巫那里学来的……” 洛斯瞥他一眼,转过头不再说话。 好半天,妖精才敢开口,轻声问他:“疼吗?” 洛斯冷笑一声:“疼不疼有什么重要的。”他盯着远处,“反正我们任他宰割……” 妖精被他语气中的怒气吓了一跳,安静下来不敢说话,洛斯好像在自言自语,说了很多妖精听不懂的话。 注意到妖精紧张的表情,洛斯停了下来,转头盯着他,突然说:“其实你知道我不是贝莱吧。” 妖精愣了一下。 但没有否认。 “可看着我的脸你就拒绝不了吧。”洛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可怜又恶心,你是哪一种奴隶?自欺欺人,装疯卖傻。” 妖精没有说话,低下了头。 “不过,如果你想让我当他,我也可以当他,就好像贝莱还在一样。” 妖精颤抖了一下,抬了抬头,又低下去。 “我可以如你的意,你想要我怎么做?爱你还是亲近你?都可以。” 妖精不敢说话。 “但我也有个条件。你要帮我一件事。” *** 酒馆里播报着那条撤离消息,向来喧闹的场所一片鸦雀无声,酒保皱着眉,手下条件反射似地一下又一下擦他的玻璃杯,手一滑,玻璃杯掉下来砸在地上,人们都看过去,酒保捡起来,人们又把头转开。酒保低头看地上的碎片,他应该去打扫一下的,他迈了一步,准备去拿扫帚,然后又停下来,站了回来,把碎片踢到了一边。 又是一会儿沉默。 突然有个人说:“我得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他站起来,把钱放在桌面上,他数了数钱,差一点,但他还是放了。酒保看着他放,也知道他钱不够,和他对视了一眼,由他去了。 接着有人说他也要去收拾东西,没有付钱就走了。 于是很多人便也不付钱离开了。 后面的人走上来拿了几瓶好酒,说临别要喝一场。 再后来的人拿了后厨的熏肉和干粮。 再后来的人掀起了桌面的布和门口的旗,连着迎客的铃铛一起拿走。 酒保看着他们忙碌,坐在角落里仰头喝酒,直到人去楼空,地上一片狼藉,只剩坏了的凳子和桌子倒着,摔碎的酒瓶里淌出酒,残食冷羹洒了一地。 他发现另一侧角落里也有个男人,戴了一顶宽檐帽遮住了脸,穿一件发白的褐色夹克,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酒保冲他扬扬手里的酒瓶:“你坐在那里,可什么也拿不到。” 男人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而后耸耸肩,声音很轻:“我什么也不要。”他点了一支烟,“他们告诉我们还有24小时,已经预计到会有一场动乱了吧。” “都是罪犯,能干出什么好事。”酒保咧开嘴笑,“每个人都带回去,他们负担也很大吧。聪明人,做聪明事,不会在我们身上浪费资源和时间。” 男人站起来,摘下帽子放在桌上,露出他橙黄色的头发,他摸了一把,朝酒保走过去:“您不走吗?” “我不想回去。” 男人看看他,笑了笑,从门口离开。 他出了门仰头看,世间一片通红,一半来自于赤红的天穹,一半来自于街道巷口到处燃的火,四面都是打砸声,夹着人的吼叫和怒号。两座高塔陷在一片火中,有穿白袍或银袍的人被绑在塔壁上,下面围着密密麻麻的人,穿着各色的外袍,或者不穿袍,举着弓箭、枪/炮和火把,有人满脸通红、唾沫横飞在细数他们的罪状。 男人望了一眼,转身向暗巷走去。如果不愿回去,那要去哪里看火星爆炸呢?他想挑个好一点的地方,最好能看见爆炸时碎裂的天空,想必会像星星一样,他很久没见过星星了。 他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一个沙哑粗粝的声音。 “你很难找啊,费恩。” 费恩仿佛一步迈入冰窖,这声音钉得他一动不能动,他没有转头,没有继续往前走,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穹。 米嘉一把把他拽回来:“但还是找到了。” 米嘉的脸通红,手轻微发抖,死死地拽住费恩的肩膀,表情说不清是在咬牙切齿还是在笑:“你又要逃到哪里?” 费恩没有回答。 “我们找了你很久。在……” “我不想听了。”费恩打断他,抬起头看着他,表情轻松愉悦,“一切都要结束了。” 费恩越是轻松愉悦,米嘉越是怒气冲冲。 “结束什么?你要干什么?” 费恩突然笑起来,他很久都没有觉得如此放松:“我要告诉你,你一直不想知道的事。关于那个小警察,还有安德烈……” 米嘉怒目圆睁:“闭上你的嘴!现在跟我走,我们回去等星舰,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 “不会的,因为我不是你们要我成为的人。”费恩温柔地看着他,因为周遭尽是绝望的宣泄,才让他觉得如此亲切,“我要告诉你,我要说出来,我从来都是,以前是,现在是。在我的人生中,我从未如此轻松,这就是我,这是我的一部分,我咽这个秘密太久了,它像一把刀日夜住在我的胃里,它迫使我做下贱的事,又迫使我装正经的人,它反复折磨我,让我讨厌我自己,只在靠近你们的时候,它才具有威力。” 米嘉一字一句地说:“我最后警告你一遍,闭上嘴,没有人要听,因为那是谎话,因为你不是,因为没有这把狗屁‘刀’。” 费恩伸手握住米嘉的手,他的眼睛微微泛红,面容红润,眼底一片光彩,某种压倒一切的快乐充满了他的心:“起码在最后,请让我说吧,请听听我说吧,我们同甘共苦,生死同命,我自问对你们剖心剖腹,把命都给你们,那在最后就让我说这一句吧。” 米嘉突然沉默了。 费恩流下一滴眼泪,他微笑地看着面前沉默的男人:“米嘉,我是同……” 然后米嘉一刀划上了他的脖子。 米嘉轻柔地扶着他的脑后,面无表情望着他痛苦惊讶的脸,缓缓地陪着他坠在地上,跪坐着,用手温柔地一下一下拨开他额头的乱发,整理干净,擦掉他脸上的汗,让他躺在自己的臂弯里,任凭那不可置信的、绝望的眼睛看过来,然后回答他:“不,你不是。” 费恩挣扎着要发声,三十多年了,他实在是想说出口,他伸手抓住米嘉的衣领,但惶惶然用不上力,他的眼睛逐渐变得凶狠,怨毒,最后开始暗淡,期间米嘉抚摸他的脸和手臂,像抱着一只布娃娃,嘴里在重复着无意义的“不是”。 费恩很快死去了。 血浇了米嘉一身,米嘉坐在血泊里,手下还在整理一个死人的面容,好似怕这碎发挡住一个死去的人的视线。 接着便不再流血了,死人的四肢僵硬如同过干的面包棍,他们小时候,很穷的时候,费恩常常给他们准备这样的食物,总是把最差的留给自己。 米嘉先是手开始发抖,接着腹部开始抽痛,他控制不住地痉挛,觉得五脏六腑在蒸发,他的腰侧开始往里塌陷,头发开始掉落,脊背鼓起,身上的肉开始往下掉,舌头在嘴里化成水,米嘉蜷缩在地上,意识逐渐散去,他望着城市里漫天的火和呼喊,最后的念头是,这所有在怒吼的人都不及他的愤怒和痛苦,因为只有他变成了病人。 失去意识的米嘉是火星上最后一个病人。 它身条细瘦拉长,像一只融化的塑料袋,只剩骨架和不似人脸的人脸,四肢并用地冲出巷子,朝着火光扑去。 带起一阵风,荡过从巷口路过的芙里佳和扎克。 两人突地转身,望着火光和空荡荡的街道。 “刚才是不是有一阵风?” “可能吧。”芙里佳转回头,朝前走。 *** 巴伦是星球上唯一一个没有听到撤离消息的人,他远远地听见城镇里的通知声,如果他仔细听,他其实可以听清,但他实在无法专心。 他仍旧瘫坐在地上,艾森和安德烈已经离开,女巫已经离开,崖下的人们也已经散去,人们都走了,山崖的风已经听得到响声,巴伦仍旧坐在地上。 因为他刚才一直在想,为什么母亲不告诉他,这里是哪里,月亮不是月亮呢。 现在他觉得好像想到了答案,因为母亲虽然总是看起来对他充满希望,鼓励他出人头地,但实际上,她从来不觉得他做得到,离得开,所以不必知道真相。 其实从父亲被离婚,母亲住进病院的时候开始,巴伦就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再难翻身了,他无法在这里正常地生存下去,他的父母拖累了他,耽误了他,他不能像同龄人一样专心地从人群中靠智力测验杀出重围,但这残酷的竞争后便是往后人生的分水岭。 在他母亲还未失智时,她是喜欢读书的,她有一本从外面偷带进来的《红与黑》,她说她当时来不及,随手拿了一本,就是这一本。于是巴伦听这本书听了很久,她母亲会用法语读给他听,又翻译成英语给他听,在漫长的地下室时光里,巴伦只读过这一本书,可以背诵这本书的每句话,他总是用偷偷上去捡来的旧笔,在地下室的墙壁上到处默写,尽管他从未理解过。 直到他看到太阳。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知道太阳不属于他了,这个事实真的很好笑,所以当时他笑个不停。 生活急转直下,并不因为他看到太阳变得更好,他要承受父亲的怒气和母亲的崩溃,他没有理想和期望,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却总是拿他母亲的一点点好转给他看,好像这样能够让他开心,这点好转在崩塌的生活面前连个屁都不是。人们都过得太好了,过得太顺利了,才有闲心为这世界一点小小的美丽感动,他们看到顽强生活的象征都会洒泪,感叹人的勇气,但其实不怎么吃苦,他们是类似于“审美”一样地审视他人抗争的姿态,从中获取自我满足、总结人生经验。 痛苦来自于,巴伦觉得,他们过得太好了,这一切都不公平。一开始,他看到别人笑得很开心会很难受,想如果自己从未出生过就好了,然后去病床前给他妈妈擦屎,然后再回家给他爸爸做饭,如无意外,会挨一顿打。对痛感模糊以后他对其他的感觉也模糊了,看到别人的笑容,他想把他们都杀了。 一切都过于沉重,如无意外,他将在即将到来的测验中被淘汰,扔到垃圾场。他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因为他无心专注任何事,他似乎被锁在迷宫,他觉得不自由。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其实巴伦现在回想起来,他其实并不确定这件事是否真正发生,但应该是发生了的,只是他记得不够清楚。 那天他给妈妈喂了饭,擦了身体,梳了头发,然后放她躺在床上,她还是那副老样子,什么也记不得,眼睛茫茫然盯着天花板,口水流到脖子上,明明刚刚擦过,可还是流到了脖子上,她好老啊,巴伦蜷缩在小椅子上看她,她生我只是为了让我照顾她,不然她会一个人凄惨地死去。 他记不太清母亲念书的语调,也记不太清她带他出来看月亮时牵他手的温度,记不得她会说哪些语言,反正她现在只是僵尸。 人们说,父母抚养了孩子,为报此恩,子女应当尽孝。 这可真是屁话。父母抚养孩子,抚养一个可预见会逐渐成长的、良性发展的未来,就像是“努力就有回报”这一定理,子女赡养父母,是注定奉献给一个逐渐衰弱、不会变好的、带不来任何正效益的……东西。从人性本能上来讲,从事后者,代表着子女在灵魂上是比父母要更高贵的,因为这样的付出纯粹就是在奉献。 巴伦死气沉沉地站起来给她擦脖子。 然后她突然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抓住了巴伦的手腕,她的眼睛迸发出一种狂热的、回光返照似的光芒,她说:“你在做什么?你在浪费你的生命。滚开!去外面,去远处,去做我做不到的事,去完成我的愿望。你是自由的,你是前程远大的,不要输在这里。” 巴伦突然回忆起,母亲其实喜欢这样遣词造句地讲话。她以前也是如此告诉他,父亲在楼上和婊/子做/爱,霸占了他们的房间,抢走了他们的生活,这世间的一切都令人厌恶,你也令人厌恶,我有好多怨恨,快要把我吃掉了。 巴伦也回忆起,他听过的《红与黑》都是母亲讲给他的版本,他在地下室写满墙壁的那句话,母亲说是《红与黑》里的,可书里有这么一段话吗?——“所有的不公都在我身上,人生别无选择。你得杀了他。你得杀了他。你得杀了他。你得杀了他。你得杀了他。” 这一切,他为什么之前要忘记呢? 他只记得夜晚的路灯、天上的月亮、母亲牵他的手,为什么偏偏忘记她在月亮下咬牙切齿的咒骂,和痛苦扭曲的脸呢。 他愣在原地,母亲又偏过头流口水,咿咿呀呀地哼唧,又像个残障一样吧嗒嘴,巴伦刚擦干净的她的脖子又一片脏。 巴伦看着她,直到她入睡,才回家去。 于是他没有给父亲做饭。 父亲问他去哪,做什么,为什么不做饭,但并没有得到回答。父亲喝了太多酒,自顾自地问,又摔又砸,拽他的头发,把他甩在墙壁上,扇他的脸,踹他的头,拖着他的脚拖到门口叫他既然不想回家就滚出去,把能抓到的一切扔到他身上,说要拿刀杀了他,巴伦推开门,爬出去,父亲拿着刀赶过来,又被那些惊动的邻居拉回去。 一个热闹的夜晚。 周遭乱哄哄,巴伦躺在地上望月亮。 他想杀了母亲的主治医生,那个男的过得很好,他叫乔治,乔治哥哥是白塔的,妻子也很漂亮,工作也清闲。好想杀了乔治。 嘿嘿,好想杀了他。 哈哈,好想杀了他。 巴伦在地上笑出声,他的父亲把刀向他扔过来,周围人一片惊呼,刀砸在他脸旁边,没能砍死他,巴伦目光炯炯,想到,你看,这是天意。 于是他先骗杀了他爸,又闷杀了他妈。 那天在下雨。巴伦记得很清楚,他捂死她的时候背后打过一声雷,仿佛在给他鼓劲,于是他镇定地做到最后一秒,然后才拿开枕头,用手把她那一直以来都苦兮兮的、凄惨愁苦的脸扯成个笑脸,用胶带固定好,才从病房离开。 他推开乔治的门,正好看见乔治摘了眼镜在哭泣,看到他进来又惊讶又有点气恼。巴伦看见乔治桌面上那份给他女儿下的《病危通知书》,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他没听乔治如何咒骂他,也没理会路上任何问他妈妈怎么样的人。 他走进大雨里。 瓢泼大雨浇在他身上,哗啦的雨声压过身后响起的嘈杂,人们发现他母亲的死,拉响了警报,巴伦在雨里奔跑。 他疯狂地跑,追他的人越来越少,本质上他和母亲都一样,是无人问津的野草,对谁都不重要,等他跑到垃圾场时,身后空无一人。 巴伦抬着头看这肮脏丑陋的门牌,高耸的铁门和残破的字母。雨把铁门上的锈斑冲刷下来,苦味的水落在他的嘴里。 门口有个男人,举着伞,本正准备进去,但是注意到了跑过来的巴伦,便转身看他。男人戴着圆礼帽,穿着高领毛衣,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挡住了脸,巴伦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富贵的味道,隔着雨幕也飘飘摇摇地散过来。 男人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巴伦,走近他,跟他说:“你像条狗一样。” 巴伦想杀了他,什么也不为,这个念头很强烈,完全只是因为这个男人看起来很有钱而已。巴伦觉得自己要死了,犯了罪可能要死了,死之前想做点什么,否则他死之后,就会像一个走投无路的穷小子受生活的折磨杀了父母,又在垃圾场自杀,是个令人扼腕的悲剧。可如果杀了这个男人就不一样了,杀了他,巴伦的故事就会从“残忍和令人作呕”变成“凶恨而令人恐惧”,杀一个过得很好的人,杀一个没有任何错误的不相干的人,大家才会知道他有多么愤怒。 但男人说:“我给你份工作,你就待在这里吧。” 巴伦抬起眼看他,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垃圾场没有人来,你是安全的。” 巴伦舔了舔嘴唇,只有苦涩的雨水,不知道为什么,一股下水道的味道。 后来他在这里活下来,和老头儿一起打点着这个地方,他在这里捞了很多钱,读了很多书,长了很多本事,懂得了很多道理。老头儿和那男人从未一起出现过,但巴伦从来不过问。他手上有几十个白塔人欠他的人情,他已经靠这些抹掉了自己在这里的一切记录,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新的姓氏,他见过高贵人士的另一面,那些下流龌龊、怯懦无奈的另一面安抚了巴伦强烈的狂躁、偏激和嫉妒,他逐渐平静,逐渐接受这里的规则——因为他能得到好处。只是在看到那些更高高在上,或者更心底纯粹的人时,会唤起他深埋的一些情绪。 但总而言之,一切如他所愿,他一定会有机会去爱尔兰,就算不是借着艾森这个白塔人,也会有别的白塔人,他在阴暗处如鱼得水,这一切都靠他自己。 抛开他不能见月亮这一点。 但今天一切都改变了。 艾森改变了一切。 他回忆起以前曾支配过他、席卷过他、淹没他整个人的,对他人的嫉妒,以及与这嫉妒如影随形的、暴烈的杀意。 这世界不公平,我得到的太少了,这世界不公平,他们过得太好了。 他坐在地上,远望见天边,燃烧的白塔和银塔,冲起的火光,绑在塔上哀嚎的赤/裸的高贵人,和他们那些哭得撕心裂肺的养尊处优的小孩。但这些都已经无法安慰他,因为艾森还在,因为艾森还在最上面。 巴伦的嘴里一股血味,他的手在颤抖,腹部抽搐不止,他觉得自己的器官在往外挤,他心里很清楚,他要变成怪物了。没办法,过分强烈的感情,会让人变成怪物,无论是愤怒还是痛苦。 但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巴伦猛地回头,看到了洛斯。 洛斯看起来正从伤势里恢复,行动还显不便,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扯出个笑容:“你看起来像只鬼一样。” 巴伦看着他,没有出声。 “你想杀了他吗?” “……” “会有机会的。”洛斯说,“等时机成熟,我会给你创造这个机会的。” 巴伦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他:“那你要什么?” 洛斯看了眼巴伦几乎塌陷的腹部,略微抬抬眉:“你的精神力很强啊。” “你要什么?” 洛斯的瞳孔变成黄色,朝他笑笑:“想不想和魔鬼做个交易?我要你的灵魂。” *** 芙里佳和扎克经过这里,看到了崖上的巴伦和洛斯。扎克问:“他们在做什么?” 芙里佳心事重重地瞥了一眼:“下棋吧,谁知道。” 扎克闻言看了她一眼:“你心情很糟糕啊?” 芙里佳叹了口气:“抱歉。” “因为白塔和银塔的暴/乱吗?”扎克指指远处的火势和硝烟。 芙里佳只是看了一眼。 “看来你的表彰式不会再开了。” “那也不是我在乎的。” “现在你是唯一的英雄,”扎克说,“如果你要救他们,只要是你开口,人们会听的。” 芙里佳没有说话,他们仍然朝前走,他们从平原走到树林边,风从林中吹出,带来一阵潮湿的清香,但也不会再保持多久了。 “我以为我想成为他们的一份子,”芙里佳这时候才回答,“但我可能并不想。” 扎克只是看着她,陪着她走。 到树林边时,扎克问她:“要进去散步吗?” 芙里佳望了一眼幽深的树林,摇摇头,无精打采地转回身:“不了。” 这时,林边有个人打了个响指,芙里佳转头看,看到一个戴着黑色尖帽,披红袍的女巫。女巫朝她看看,又看看旁边的扎克,咳嗽了一声:“咳,能跟你说几句话吗?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 芙里佳犹豫了一下,朝她走过去,扎克担忧地提醒:“芙里佳……” 芙里佳朝他笑笑,示意没关系。 这个女巫摘下帽子,咳嗽了一声,一条手臂撑着树干,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副准备很久的样子,让芙里佳想起了那种放学后在校门口等心上人的学生。 “1973年厄休拉·k·勒古恩写过一篇短篇小说,《那里离开奥米勒斯的人》。如果美好和繁荣建立在一种剥削上,但剥削某一种族是不公平的,剥削某一群人是不公平的,那么如果当这种剥削可以尽可能地缩小范围,缩到一些人身上时,如果这些人是少数,发不出声音,是不是就不必作数?” “……”芙里佳说,“放在远处,城镇不必知晓,人们才能过活。” “所以这就是意义?” “就像建造塔,社会的结构要求有些人待在下面,来托起一切,来稳固一切,没有底座,何谈建起高楼大厦。” “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在下面托着?” “因为人们了解善与恶,因为基本的准则是正确的、善良的;而颠倒巨塔和大厦是疯狂的,伤害塔是残忍的,所以束手束脚,所以……” “你这么想?” “……不,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猜像他们说的,‘因为人不可能认识善与恶。倘若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那又何必认识他妈的什么善与恶?’” “所以,你不想回去了。” “我不认为这个结构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那我……或者你是否……也许……我的意思是……啊……你……” “你是不是想要邀请我加入女巫?” “你愿意吗?!” “……” “当然,你可以尽情向我提问,我会尽量回答你想知道的一切。” “接下来你们要做什么?” “我们要找回散落在世界的女巫的历史、书籍、力量,和流浪的同胞,要去很多很多地方,见很多很多人。” “……听起来不错。” “欢迎你加入。” 芙里佳转头看了一眼扎克,又转回来:“我加入。” 卡莉朝她伸出手,她说等一下,我要去道个别。 扎克远远望着芙里佳走过来,他的直觉告诉他,她要离开了。 芙里佳站在他面前,朝他笑了笑,跟他一起看了看天穹。 “我以前来过这里,做研究的时候,实地考察上壳构建情况。” 扎克用柔和的目光笑着看她:“好巧,我也来过,做测量。” “那我们说不定刚好错过了。” “是啊,说不定。” 芙里佳望着他,抿了抿嘴:“谢谢。” 扎克微笑起来:“随时随地。” “再见了,扎克。”芙里佳伸出手,要和他握手离别。 扎克绅士地朝她欠身,轻轻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轻柔地吻了一下,说:“再见,芙里佳小姐,祝您一切顺利。” 芙里佳愣了下,旋即绽开笑容。 他们在红色天穹下道别,止于这一吻,芙里佳朝树林伸出走去,卡莉迎接她走进深处。卡莉刚试图戴上帽子,帽中哗啦啦地掉下金银珠宝和玉石翡翠,这些是她们雇佣安德烈的酬劳。 芙里佳问道:“怎么了?” 卡莉冲着她笑笑。 扎克看着她离开,又低头看了看手,牵过芙里佳的手还微微发颤,他把手插回口袋,站了很久,望望树林,望望天穹,直到风再也不吹动树林,那里静谧无声,再没有动静,风也不会再回来,才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49、创世-1 “所以,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凌晨两点半,他们坐在一家公路边的快餐店,吃廉价的汉堡和薯条,艾森面前摆了三杯可乐,现在正咬着其中一杯里的吸管,问安德烈。 快餐店在高速路道侧,顾客都是长途货车司机,虽然安德烈不知道他们落到了哪里,不过门口有俗气的霓虹招牌,厅内有带油渍的棋盘格桌面,吊着大而粗糙的灯泡,店里戴帽子、穿格子衫、金色络腮胡、矮壮的司机,操着一口地道的美国南部口音。大概也不难猜。 这个时间人不多,瘦成竹竿的老板在角落的桌子看报纸,高大壮硕的厨师一边挠肚皮一边在厨房里抽烟,肥胖的女招待围裙系得特别紧,嚼着口香糖,上唇口红掉了点颜色,今天画了浓烈的紫色眼影,靠在餐台边用眼睛打量每一个人,时不时撇撇嘴;瘦小的男招待站在鱼缸前逗比目鱼,有个小孩儿在门边对着过路的车用橡皮筋弹石子。 安德烈搓了搓脸,他有点累。 他们刚落到这里的时候,艾森自己也好像没想到,揉了揉鼻子跟他说,其实也可以去落到别的地方,但太饿了,跑不动了,就先这里,下次吃好的。 下次? “明天?先睡到下午吧。”安德烈心不在焉地回答,朝门口望了望。 “大好时光睡过去?”艾森已经喝完了一杯可乐,推开,去拿另一杯,“虚掷年华。正好我在,想去哪里可以请我帮忙哦。” “那就纽约吧,很久没有坐纽约的地铁了。” 艾森眨巴眼睛问:“纽约的地铁很厉害吗?” 安德烈看他,没回答,笑笑。 “不过这也太没想象力了,去什么纽约,去别的时间线啊,有很多世界的,你都不好奇吗?”艾森比划了一下,“比如有那种遍地是面包的哦,还有那种前后都有脸的人类世界,还有没有光全是暗生物的,还有那种……” 安德烈把注意力放回到他身上,“所有世界你都去过吗?” “怎么可能,很多世界是否存在我都不知道,这些只是我已经发现的时间线上。”艾森捏了根薯条,晃了晃,薯条在他手里软下去,他嫌弃地扔回自己的碟子,“有些我比较喜欢,有些我就比较讨厌。” “讨厌?” 艾森皱皱眉:“怎么说呢,各个世界中时间的流速,演化进程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世界里,他们掌握的一些技术甚至在我之上,而且他们的内部斗争也很复杂,那种地方,我能不去就不去。” “那也正常,毕竟你只有一个人,他们人多,人多力量大嘛。那你喜欢的呢?” 艾森眼睛亮起来:“要去吗?要去吗?我有一个最喜欢的世界,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白茫茫一片,都是雪……” “太冷了。” 艾森激动地朝前靠,像个热情的推销员:“哦不不,60华氏度,舒适宜人,还可以调节温度,那里什么生物都没有,什么生命形态都没有。”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又朝门外瞥了一下,转回头安抚地笑笑:“女巫怎么办?你不杀她们了吗?” “改天再杀,”艾森喝完了第二杯可乐,把杯子放到一旁,开始喝第三杯,“先休假,休个假再杀。” 安德烈盯着他,艾森故作无辜地眨了几下眼,才在这目光下放下可乐:“好吧,其实……你知道吧,爱情是双向的。” 安德烈揶揄地笑:“哦,你总结的人生经验?” 艾森噎了一下,没理他,继续说:“而且我是厄瑞波斯,所以这个诅咒,还有两个副作用。” “什么?” “首先是对女巫的副作用,对我施加的诅咒成果会反弹,也就是说,如果我变成青蛙,给我下诅咒的,一个都逃不过,都会变成青蛙。” “……”安德烈点头,“属于极限一换一,看来真的很讨厌你。第二个呢?” “就是对爱我的人啦。对于说‘爱我’人,我可以向他或她施加反咒,让那个人必须服从我的心意,假如不止一个人,那最爱我的那个会受到这个反咒。” 安德烈愣了一下:“等等,‘服从你’的意思是?” “就是和羊驼他们那些差不多,让干嘛干嘛。”艾森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就是说,变成你的奴隶。” 艾森点头:“差不多吧。这就是爱啊。” “……” 艾森咽下可乐:“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这种反咒我没打算用的啦。” “如果真有人爱你,让你免受诅咒,你不仅不会变成青蛙,还会成为他人的奴隶主,实在是赚大了。” 艾森竖起手指,“所以说,也不用谁很爱我,一人爱我一点点,对我的爱意都不够把人变成奴隶,不就行了?你有空吗,要不要来爱我?” 安德烈抬起眼看他,想起上一个艾森问过,如果没有人爱他,安德烈能不能爱他,当时还以为是他心血来潮。那个艾森因为各种原因,已经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安德烈说:“不能,祝你好运。” “啊——好难啊——”艾森栽倒在桌子上,额头盯着桌面,金发散落在碟子旁,有一缕几乎碰到了番茄酱,安德烈伸手把他的头发捏开。 “大家都是在哪里找到恋爱对象的?”艾森诚挚地发问,“难道我的人生错过了什么环节?” “正经人都在相亲。” “正经人谁相亲啊?” 安德烈从盘子里挑了一根没那么硬的薯条:“还找女巫吗?” 艾森头也不抬,伸出左手,把拳摊开,掌上放着一根紫色的绳圈:“我捡了一片那个瓶子的碎片,做了成分分析和dna溯源,当然还顺手拽了一根姬丽丝的头发,做了这个,我要是把这绳圈碾碎,就能把她们从她们的世界拽过来。” 艾森抬起头,用下巴顶着桌面,一颗脑袋放在桌上,大眼睛眨啊眨,“但是拽过来,她们也会被时空间扯碎,来到也是肉块了,所以这个主要起威慑作用。” 其实安德烈从一开始,就很能体会洛斯、女巫们、法比奥、芙里佳,甚至是巴伦的一些感受,但艾森,他就从来不太懂。比如艾森刚才是如何那么轻松地说出“虽然我可以让人当奴隶但我不会做啦”这种话的。打个极端一点的比方,就好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儿童在荒无人烟的山沟碰到了一个大男人,这个大男人说虽然我可以强/奸你但是我不会做的啦。恐惧并不来自于他可以行动这个事实,而在于看到了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算了,毕竟安德烈是普通人,卷进来也是情非得已。 “哈啰,哈啰,你还在吗?”艾森看着安德烈有点跑神,就在他眼前晃晃手。 安德烈转头看他,面前的手拉下来:“在。” 艾森摊摊手,继续提议:“走吧?我们现在去,还可以在那里睡一觉,我会带帐篷噢。” 安德烈看了一眼餐台,朝他笑笑:“我去趟洗手间。” “好好,早去早回。”艾森嘴里咬着蛋挞,鼓着一边脸,同时准备消灭最后一杯可乐。 “这些我不吃了。” “哦,知道了。” 安德烈站起来,走了几步朝艾森看了一眼,艾森和小时候一样,在大多数事情上,都非常不上心而且大大咧咧——直到他决定算计什么人。 受宠却不受管束,大概就是这样的,艾森在家里事很受溺爱的。 艾森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喝完了最后一杯可乐,然后乖乖地把垃圾收拾好,带去扔掉,特地去跟招待说等人回来就走,大概五分钟,然后才走回来坐下。 他等够了五分钟,朝招待看了一眼,招待没有来催他的意思,这店里仍旧没什么人,艾森便坐在位置上继续等。 到了第七分钟,艾森用手机搜了搜“上厕所时间太长是为什么”,在一众答案里看到了一条觉得非常可信,“便秘,多半是在过度纵欲以后,珍爱肠道健康,远离男同性恋。” 艾森把这段话截屏,准备等下给安德烈看。 到了十五分钟,艾森终于觉得不太好,去卫生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 他走回来,靠在餐台边,朝男招待勾勾手:“我的同伴去哪儿了?” 男招待没有动,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头:“谁啊?没注意。” “我们啊。”艾森手肘撑在台上,朝他挑挑眉,“你不是一直看着我们吗?”他说着环视一圈,好像笃定自他们两个走进来,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就落在他们身上,因为他们就是如此万众瞩目,光彩夺目。 这种自信让男招待震惊了两秒,然后转回头,继续逗他的鱼。 接着平平淡淡地说:“上门口的车,跟车队走了。” 艾森付了钱,多给了一倍的小费,又买了杯可乐,出了门。 他站在门口,十来米外的主道上货车灯火通明,从主道上往这边下来的几辆货车陆陆续续地停在附近,有一些车在加油,这边只零散地亮着几盏大灯而已。司机们有的在吃饭,有的在抽烟,有的去了厕所,有的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和女人商量费用。 艾森站在餐厅的正门口,手插在外套口袋,喝一杯巨大的可乐,金发松松地扎着,眨巴着眼睛看远处的马路,灯光把他颀长的影子打在地上,他看起来像个迷路的小孩儿,风吹得他的鼻尖有点发红。 “你怎么了?迷路了?”有个男人从餐厅出来,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把自己油渍渍的外套拉链拉上,顺口问道。 “我在想我要怎么走。” 男人戴上他那有点旧的泰坦队帽:“要搭车吗?” 艾森点头:“好啊。” 于是艾森跟着男人上车,艾森上来的时候,男人还在副驾上给他垫了块毯子,没什么别的原因,男人只是纯粹觉得这小孩儿是哪个富贵人家离家出走的少爷。 “所以,”男人开动车以后朝艾森看看,尤其是脸,“你这样的小公子单独留在这里,很危险的。” 艾森捋了下自己的头发,露出额头:“世界本来就是危险的。” 男人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艾森安静地喝着他的可乐,摇开窗户吹风。 “送你到哪里,下一个城镇?” 艾森说:“前面就好,你们车队在前面分货是吧?” “好。……嗯?你怎么知道……” 说话间,男人已经开到了栅栏旁,栏后的广场上停着车队的所有车,除了在录货的司机,其他人都三三两两地散在广场各处,只有一个地方聚了特别多的人,人群中还传来笑声和骂声,看起来很快活。 男人还想问什么,栏旁检查的人已经走过来要他出示证件,艾森推开车门下车,关门的时候跟他说:“哦对了,生日快乐,皮克。” “什……” 艾森下了车朝人堆中心走去。 人群中心,安德烈正和一群人坐着小桌旁,手里拿着一把牌,吞云吐雾,谈笑风生,男人们勾肩搭背地凑在一起,分不清是在骂还是在普通地讲话。有个红胡子男人正笑嘻嘻地揽着安德烈的肩膀,一手把他拉到身边,另一只手比划出女人的曲线,然后色眯眯地笑,又大力地拍安德烈的背,安德烈只是附和地笑笑。 他在这群男人中间,和他在酒吧那些富贵夫人中间,其实没什么不同,陪客而已。反正安德烈坑蒙拐骗样样都干,三言两语跟人混熟也是他的谋生手段之一——不然被赫尔曼四海追杀还能活得下来吗? 然后安德烈抬起头,看见了跟这里格格不入的艾森。 明明地上满是垃圾,但艾森喝完了可乐,四下找了找垃圾桶,走过去把垃圾扔掉,才又走了回来。 安德烈看着他,艾森也隔着人群看回来。 最终安德烈叹口气,准备起身。他还没来得及动,另一边的男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拍得安德烈朝前撞了一下,那人说:“发什么愣,该你了!” 安德烈因为这疼皱了下眉,然后又挂上笑容,把牌给了一个看客:“不好意思,失陪。” 他从人群中挤过来,来到艾森身边。 “赌输了,聊嗨了,反应过来就在这里了。”安德烈摊摊手,朝艾森笑笑,明目张胆地扯谎。 艾森看看人群,又看看他,对他的谎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指了一下他,“你背不疼吗?” “……还好。” “我是ok啦,”艾森说,“你要走跟我说就好了,但现在走、这么走我不喜欢,你不要再这么做了。” “……” “而且你是罗盘,没有你我就算想自己去也去不了啊。” “也是。红泥的事你没和女巫们商量吗?” “交给羊驼处理了,所以他晚点回。” 安德烈点点头。 艾森看着他的脸色,问他:“你不想去吗?” 安德烈抿了抿嘴:“等你找到红泥,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可以。” “我记得你当初雇我,是要我帮你带路,顺便帮你谈恋爱……” 艾森很不在意地捋了下头发,靠在墙边站:“无所谓啦,你不喜欢就算了,我会想到别的方法。不过这次我真的很想去度假,所以你还是得跟我走一趟。” 安德烈看着他的脸,分不出这话的真假,不知道是真的另有他算还是倔强地逞能。 安德烈抽根烟出来:“怎么说呢,这些事太复杂了,我觉得我没做好准备,又是女巫,又是火星的,我想安静一点。” “我也想安静一点,所以我想要去度假啊。” “你确定?我不敢相信你,你说话没几句靠谱的。” 艾森两眼圆睁,举起手指:“我发誓,我用名誉起誓,非常安静,只有我和你,没有其他任何生物。” 安德烈叹口气,点点头:“好吧,怎么走?”他把没抽几口的烟按灭,看了眼身后的人,“又跳楼啊?” 艾森露出快乐的笑容。 50、创世-2 于是没一会儿,安德烈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拎着另外两个大包,带着护目镜,拖着行李箱,站在冰川前面,跟艾森一起看瀑布。 “……” 艾森喜气洋洋:“怎么了?” “你拿一个。”他说着把一个大包扔给艾森。艾森双手去接,小声说:“那我要抱你没手拿嘛。” 和艾森这种心血来潮,想做什么就立刻做的人打交道,就有着一点不好。凌晨了,这小子也会为了“度假”拖着你出来买帐篷、衣服和其他野外露营的工具,还在柜台等收银员等半个小时。这时候安德烈就很怀念洛斯,那任劳任怨,打理杂事的洛斯。 这地方正如艾森所说,非常干净,温度像秋天,看天气,夕阳正在山头,估计是要入夜了。但这种温度下满世界都是白茫茫的雪沙,不过既然不是0度,这东西可能也不能叫作雪了。不过确实,这里非常漂亮。 一片洁白。 远望世界尽是冰川,绵延万里,他们站在一处断崖前,脚下是柔软的黄沙,和前处山脉间隔着一条清亮柔和的瀑布,瀑布的落水在下面汇成川,绕着这片崖,刚刚好坐下伸腿,可以泡在水里。背后是漫无边际的花海,以蓝紫色和粉白色为主,浩瀚地铺到坡下去。没有任何生物,没有鸟,没有虫,也没有鱼。空气中有股花香。 夕阳这时勾在山头,另一侧的月亮也已经出现,硕大无比,嵌在两人身边,但光极为柔和,像一层纱盖在人面。 “这个,是月亮吧?” 艾森笑着看过去,点点头,又问:“亮吗?睡觉的时候可以调暗一点。” “这么智能?” 艾森坐在地上:“对啊,这是我的度假胜地嘛。” 安德烈也把东西放下,坐在他旁边:“看出来了,好像一切都很合你心意。” 他说着拉开了背包,把帐篷掏出来,扔给艾森,又翻了翻另一个包,但是在里面却发现了书。他诧异地拿出来:“艾森,你是不是拿错包了?” 艾森移过来看,包里装着一些书本,几个奶嘴,尿不湿,还有小玩具。 “这个好像,”艾森想了想,“是那个未婚少女妈妈的。你记得吗,就是站我前面排队那个,收银员一直没来,我们都在等,包都放在台上。”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所以我就说,这种大卖场拿个黑色的包,一称重量就结账,里面是什么都不看,也太……” “没办法啊,那个时间近处也没有商店在开门了嘛。” “那就等等。” “那就看不了星星了。”艾森一仰头,太阳已经彻底消失,月亮独占天空,星星出来了。于是他一把拉倒安德烈:“等会儿再说,来看星星。” 安德烈被他拽倒,就和他一起抬头看天空。 星星和月亮比起来,更加遥远,但分外明亮,仿佛撒了一天幕的钻石,勾型也清晰异常,远处有射手拉满一张弓,北边有一匹马。 “真的会闪啊……”安德烈愣愣地说。 艾森转头看着他,又在自夸,“是吧。了不起吧。” 瀑布落下发出清亮的哗啦声,水流动的声音汩汩盈动,风声只一点,打旋的时候带起回音,花香遥送,身下的沙轻柔舒适,天上的月朦胧,星璀璨。 两人都不说话,看着天空晃脚。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未婚少女妈妈的?” “少女很容易看出来吧,我觉得她还没我年纪大。” “未婚呢?” “她一个人嘛,那么晚了,而且她买的书,好杂,什么年龄段的都有。”艾森朝书堆瞥了一眼,“看来没什么经验。” 安德烈转头看他,柔和地微笑:“说实话,宝贝。” “……她姐在门口,我从她姐身上看到了她的过去。” 安德烈转回去,悠哉地闭上眼,不得不承认,艾森真的很会享受,这地方确实不错。 “我看不用帐篷也可以啊。” “现在是可以,但偶尔会下雨。” 艾森用手捣捣安德烈:“喂,我送你的背景音播放器呢,拿出来放音乐来听。” 安德烈把通讯器从领夹上取下:“放你那里好了。” “那怎么行,送你的。”艾森已经打开了它,又放回安德烈手心,“你来吧。” 安德烈屏息凝神,但脑子里一片空白,所以播放器什么音乐也没放。 艾森期待地看着他:“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您,有什么感受?什么都行,它很敏感的。” 安德烈再次探寻自己的内心。 不过他的大脑和内心,都是一片空白。 艾森握住他的手,期待地看着他:“就一个词都没有吗?”仿佛他即将许一个生日愿望。 安德烈握住播放器:“嗯……” 应该是他想得太用心,播放器终于要出声了,两人热切地看着这小东西,回放什么欢天喜地的歌曲。 但是却响起了一阵杂音,伴随着意味不明的人声,安德烈眼疾手快,迅速关停了它,抬起头普普通通地问:“你这东西有录音功能吗?” “有啊。”艾森伸手去拿,“什么声音?干嘛不让我听。” 安德烈把它往身后放,朝后移了一步:“你不用听,没什么。” 他这么一说,艾森就更起劲了,两臂卡住安德烈,朝后探身:“给我,给我,到底是录了什么……” 安德烈也不往后退了,艾森正挂在他身上往后伸手,好奇地朝他背后看。于是安德烈转过来,正好对着艾森的耳朵,平静地回答:“我自/慰叫/床而已,不然现在给你表演?” 艾森愣住了,手臂还挂在他身上,慢慢地、机械地移动回去,朝后退一些,点了点头:“哦,不用了。” 安德烈吹着口哨悠哉地翻这玩意儿,又问:“我再找找,应该可以放出来歌。” 艾森抬起手掌止住他:“不必了谢谢没有关系就这样吧。” 安德烈忍住笑,手插回口袋,和艾森一起望瀑布,任由尴尬发酵。 安静,只能听见水流声和风声。 艾森转头问他:“什么时候……” 其实是那天安德烈帮艾森处理完之后,自己有点上头。 “记不清了……” 艾森转回去。 安静。两人并肩看瀑布,只有水声和风声。 艾森又问:“自己吗?” “不然呢?” 艾森转回去。 安静。 他们本来要干嘛来着? 终于艾森皱着眉抱怨:“喂,你把气氛都毁了,现在很尴尬,你说怎么办?” 安德烈一脸事不关己:“是吗?我觉得很正常啊,是你觉得尴尬吧,你反思一下,是不是小时候性教育没做到位。” “我不管,你把气氛搞得这么尴尬,你想个办法弥补一下。” 安德烈懒懒散散地看他:“什么办法?” 艾森举起手指:“一分钟,说出我的三个优点。” 安德烈很无语:“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快点快点,调节一下我的心情。” 安德烈叹口气:“首先,脸很好看。” 艾森点头:“说得好,下一个。” 安德烈转头看艾森,盯着他那双猫一样的绿眼睛:“左眼很好看,像玻璃珠一样。” 艾森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起来,赞同不已,连连点头:“嗯嗯,下一个。” “呃……”安德烈暗骂,想不到了,“右眼很好看。” 艾森点了两下头,反应过来,不乐意了:“跟上一条重复了,再说一个。” “没有,”安德烈纠正他,“你两只眼睛长得不一样,不信你自己看。” 艾森半信半疑地走到水流边,蹲下来,借着月光仔细照,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哈?这不是一模一样吗! “不算,再来一条。” 安德烈深吸一口气,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招惹这种任性的幼稚少爷。 “个子很高,身材很好,看起来腰部力量很强,”安德烈走到他身边蹲下,转头看他的脸,“你试一下破戒,你会很受欢迎的。你这样的人,禁欲太可惜了。” “……”艾森惊讶地看着他,“你是怎么做到三句话必涉黄的?” “有吗?” 不过终于凑够了三条,艾森腿一伸坐在了地上,顺手还要把安德烈也拉下来。 安德烈晃了一下,撑着坐好,拍了一下艾森的肩:“该你了。” “该我什么?” “该你夸我了,三条,开始吧。” 艾森脸上露出很为难的表情:“……” “不会吧,三条都想不出来?” “想得出来,我这么聪明……”艾森举起手指比出1,“首先……” 安静。 安德烈和艾森对看,只听见水声和风声,以及面前艾森绞尽脑汁的表情,怕是推导公式都没有让他这么焦虑。 “妈的,真的想不出来吗?”安德烈简直要笑。 “你等等,马上,我组织一下语言。”艾森说。 安德烈懒得理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艾森的背,艾森还在认真地动脑子,这会儿拉住他的西装下摆:“想到了,你这个人还蛮厉害的,各方面。” 安德烈低头看他:“太抽象了吧,好歹把我夸你的还回来啊……” “什么声音?”艾森松开他,猛地站起来。 安德烈歪着头看他:“转移话题啊?你也太……” “等一下,”艾森阻止他,严肃地转过头,“有声音。” 安德烈安静下来,看着艾森面色凝重地朝四周望,最终看向水流的东侧。 艾森把松了的头发扎起来,脱下外套扔在地上,走了过去,安德烈也跟过去。 水流中有个白色的长条浮体,正处在水和岸的交接,尾部一摆一摆地向岸上挣扎。这玩意儿通体白而透明,手掌长,头部有两黑点,仿佛是眼睛。 安德烈笑了一下:“什么东西?虫子?”说罢他转头一看,正看见艾森目光幽暗地盯着它,朝它走了两步,把它捏了起来。 艾森打量着它,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个小盒子,单手抖开变成一个球体,然后把它扔了进去,转头看安德烈:“来这里总要带上这个。”他说的是那个球体。 安德烈看着艾森认真地做这些事,眉头微微皱着,艾森在有些事上非常冲动幼稚,但在另一些事上,他有超人的冷静和冷酷。 球体闪过一圈蓝色的光,然后啪地一声打开,虫子已经被碾成了粉末。 安德烈啧了一声:“杀只虫子,有必要用这么高级的工具吗?” “不是杀这一只的。” 艾森说着把球扔到地上,那球迅速分裂成千万个弹珠似的小球,四面八方散落了一地,直至消失在眼前。 他转过头解释:“宗旨就是,要把所有预备诞生、处在进化中的生物,扼杀在摇篮里。” “嗯?” 艾森摊摊手:“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里什么生物都没有。就是因为我常常搞一些清理。” “搞一下屠杀?” “不算吧,基本这些生物都是最低级的,还没来得及进化就被消灭了,按照你们的逻辑,只要它们没有自我意识,就算不上屠杀,只是……”艾森想了想,“卫生大扫除。” 安德烈看着那些小球,在某地发现了类似于这虫子的生命体,迅速启动,将它裹住,然后分解。 “这样的话,这里永远都不会进化了吧。” 艾森点头:“不止,那个东西分析dna,有类似基因序列的都会被消灭,我也可以留出部分生命允许生长。”艾森转身指了指花海,“你说为什么这里没有树,却有这么多花呢?甚至也没有蜜蜂传粉。因为这里的环境一切都是我干预后的结果,这些花死去也不会被分解,我打算把她们清除,然后下次种点别的。” 安德烈望着这些景色,感想大不如来时。 他看了一会儿,转头,稍稍抬起来看着艾森,问道:“无论你怎么清除,生命都会诞生吗?” 艾森笑了下,安德烈的感慨很多时候他不懂,但安德烈情绪的起伏他倒是能看得出来。 “是的,无论如何我如何控制,生命总会成长。” 安德烈低下头,转过脸去看湍流的水,他蹲下来,靠得太近了,艾森想起那虫子应该是从水里诞生的——水总是滋养生物,于是他伸手去拉安德烈:“还是离水远一点……” 他话音刚落,从水里弹射出一个绿色的物体,扑向了安德烈。 51、创世-3 这绿色的东西,五分钟前扑上安德烈胸膛之后,就落在那里没有动。扑上之后就不再是绿色,变成了一种透明的蓝色,看起来像一个软乎乎的团子。一开始只是扒在安德烈衬衣的第二颗扣子,当艾森试图伸手把它拽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难办了。 因为艾森一拽,安德烈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扯着他的皮肉往外拉,他抽了一口冷气,艾森停下手,看了一眼安德烈。 安德烈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扔在地上,解开衬衣,艾森凑过来看了一眼。 这团子的边缘和安德烈胸口的皮肤融在一起,像是把千万根密密麻麻的针脚扎了进去,固定在安德烈身上。 艾森问他:“疼吗?” “不拽不疼。” 艾森啧了一声:“以我的经验,这是寄生物。” “好巧,我猜也是。”安德烈已经开始觉得腰酸了,这东西还是有一定重量的,他慢慢坐在地上,把衬衣解开,任由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趴在他赤/裸的胸口,又探探身去西装口袋里翻出烟,坐回来打火,看着艾森开动脑子想办法。 “得杀了它。”艾森也跟着蹲下来,凑近了看。 他的呼吸喷在安德烈胸口,安德烈仰起头抽烟,没管他。 艾森抬起头瞥他:“你别害怕。” 安德烈哦了一声,晃着自己的腿:“所以我就说,跟你在一起,我总是要倒霉。” 艾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从安德烈腰后抽出刀,认真地翻着这个东西,准备从它身上削一块下来。 “你看,这就是你强行压制世界成长的结果,生命总会长的,”安德烈点评道,“只是现在长出来的都是怪的。” 艾森再次抬头看他:“你稍微安静下行吗?” 安德烈觉得腰更酸了:“我躺下来行吗?” 艾森点点头,安德烈仰倒在地上,望着月亮和星星,艾森在他身边忙来忙去,蹲下来拿着刀跟他比划:“我得割下来一点,你可能会有点疼。” 安德烈把烟塞进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艾森那边反应太快,收起刀落,安德烈只觉得艾森捏起他的一块肉割了下去,他烟都掉了,转过头疼得要蜷缩起来,伸手摸上自己的脖子,再往下,他觉得艾森刚才一定从他身上剜下了什么东西。 艾森看了他一眼,捡起他的西装给他披在身上:“没有,不是你。”又转过头盯着手心里那块割下来的透明蓝色东西,看着那东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变冷变暗。他试着将这东西靠近安德烈,它的光芒便亮起来,在艾森的手心里蠢蠢欲动,但他将之靠近自己,那东西也会发光,只是暗很多。 “热量吗?”艾森看向安德烈,“我记得它一开始是朝你的脸扑过去的,但是最后落在了你胸口和腹部,那里是脂肪高的部位。” 安德烈瞥他一眼:“这样,你把你胸口搓热,让这东西过渡到你身上去吧。” “你胸大,我比不上。”他说着伸手来揉了揉安德烈,嗯,很软。 安德烈低头看着他嚣张的手:“……” 然后艾森解开自己的衣服,摊给他看:“虽然我也有胸肌,但你这个完全就……嗯,还蛮厉害的。” “……把你手拿回去。” “你别不信啊,不信你来摸一下我。” 安德烈把他推一边:“少扯这些,现在怎么办?” “别担心,我来研究。” 艾森去翻包,从里面翻出了一个迷你培养箱,把未知的东西放了进去,又打开箱顶的紫外线,看着那东西稍稍变亮,但仍旧无精打采。艾森行动力极强,三两下就把帐篷搭起来,把自己的桌子摆起来,包里的瓶瓶罐罐拿出来放在桌上,戴上他的眼镜,扭亮棚顶的灯,仿佛一个科学家。转头问安德烈:“你冷不冷?” 安德烈摇摇头:“有点热。” 艾森走过来向他确认:“你有点热?” “嗯。” 艾森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抬头看了眼月亮,然后走到后面沙地和花海的交接处,按了什么东西,从地上升出一个半人高的操作台。 安德烈睁睁眼:“……这什么?” “调调温。”艾森这么说着,安德烈便已经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降了,这让他觉得舒适了许多,艾森在那边打了个喷嚏。 “你冷吗?我已经可以了。”安德烈问他。 艾森收了手,又把操作台降下去,“冷倒无所谓,主要是,我一定不能感冒。” “感冒是小病吧。” 艾森在额头上戴上灯帽:“不行,我不能感冒,况且我已经七八年没有感冒了。” 安德烈试图起身去收拾出个窝睡一下,但他刚站起来就觉得头晕,低头一看,怀里的东西又大了几分,越发得沉重,又扒得太紧,拽得他哪哪儿都疼。 艾森转头,看见安德烈半弯着腰,便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扶着他:“我来吧。”说着便开始整理背包,搭起另一个帐篷,铺了毯子,挂上顶灯,拍软枕头,然后拉开帘,朝安德烈偏偏头:“你睡吧。本来两个你和我一人一个,不过那个临时征做实验室了,晚点如果我要睡觉——不过我应该不会——就来这里。” 安德烈走进去坐下,看着艾森转回身进入“科学”帐篷,那顶帐篷周围堆着一大推他认不出来的仪器,艾森在里面翻找,翻出了极细的小刀和显微镜一样的东西。 “我想起来,你小时候就很喜欢做一些东西。” 艾森听到也没有回头,倒是好像笑了一下:“我造过很多东西,失败的比较多,但是毕竟我很厉害,成功的都非常有用。” 安德烈看了一眼艾森忙碌的背影,觉得困意上来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东西,知道这东西是活的。 “你看过《异形》吗?” 艾森仍旧没有转头:“没有。” “我现在脑子里都是一些画面,”安德烈低头试着碰了碰那东西,“看来我是睡不着了。” 艾森放下手里的事,转回头:“以这个世界进化的基础,我想它不具备任何能够威胁你的地方。你放心,天亮之前我一定想到杀了它的办法。” 安德烈发现这东西摸上去像揉一个玩偶,摸它的顶端,这玩意儿便朝下去,异形长得比较丑,它倒是还可以,像个抱枕。 “我在刚果的时候,有见到过一种寄生虫,中招的人背上会长出红斑狼疮一样的东西,然后几天内都在吐酸水,死得很快,不过我没有得,不知道为什么。”安德烈喃喃地说。 艾森盯着他的脸,半晌没说话,然后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一个电子绷带,走到他身边。 “安莉,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任何想法。” “我有点困。怎么了?” “你不觉得,你话有点多吗?” 安德烈翻了个白眼:“哦,知道了,我现在闭嘴。”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森把绷带递给他,“这个你绑在头上,然后,”艾森又去他的实验室里翻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走了回来,“把这个套在你身上,就睡吧。” 安德烈没接:“这什么?” “我想监测一下你的脑波和体温变化,我觉得它不太友善。所以我强烈建议,你先睡一下,对我来讲也比较好操作。” 安德烈这次接了过来,他倒是真的很困,但浑身酸痛又觉得睡不着。 艾森看着他躺下,帮他把灯扭暗:“晚安,安莉。” 安德烈睡着了,只是很不安稳。 艾森看了一眼昏暗的帐篷和里面微微发着蓝光的不明物体,和他猜得没错,那东西在安德烈睡着之后,活动也弱化了下来。 他朝花海走去,望了一眼他打造的、专属自己的世界,这个度假胜地。这时分解器也已完成自己的使命,消灭了一切和那白色浮体有关的生物,回收了所有分解器分/身,回到了艾森脚边。 艾森蹲下来把它捡起,看它的存档记录,发现在它消杀的那些浮体中,同dna序列下,已经衍生出了近千种类。 “生命这东西,”艾森把分解器收起来,“还真是难抑制啊。” *** 安德烈觉得自己睡了一觉,做了个不怎么样的梦,梦见艾森一脚把他踹下悬崖,也不知道为什么,接着就突然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看见艾森坐在他帐篷门口的一个小凳子,望着远处,感觉到他醒了,才转回身:“醒了?” 天还没有亮,只是月亮朝远处移了移。 安德烈有那么一会儿头晕得不行,有点想呕吐,好半天没说话,艾森也只是转头看着他。 “怎么杀了它?” 艾森挠了挠耳朵:“我先后在它身上取了八次组织——我用了神经麻醉剂,效果不错,你应该没有任何感觉——侧面印证,它确实连接到了你的神经,意味着尽管看起来它只是趴在你胸口,但它的触角很有可能碰到了你的脊髓,甚至大脑。” 安德烈点头:“ok,这是坏消息。下面你讲个好的。” “请让我说完。我在它的身体部分上有两点发现。首先,它不同位置的dna结构……”艾森停了下来,换了个简单的说法,“总而言之,它不同身体部分所含物质已经不一样了,意味着接下来这些物质也许会继续改变,姑且称为一种突变,至于进而会继续到哪一步,暂时我也不清楚。第二,它有你的dna。” “哦,”安德烈再次点头,“原来好消息在这里,我传宗接代有望了。” 他这么会苦中作乐,倒让艾森笑了下:“不完全是。如果它从你身上掉落,那它姑且、也许,能算是你的……孩子,但如果它把你吞噬,大概就……” 安德烈靠在帐篷边缘:“你一定是有解决办法才坐在那里看天的吧。” “三种。”艾森伸出手指,“一,我强行把它从你身上剥离,断口处会被切断,它部分会留在你体内,这些部分的后续处理,我会再想办法。但这种方法也有风险,我不确定留在你身体内的部分是否会继续突变,或者……试图冲出来。” 安德烈叹口气:“下一个。” “二,给它注入第二种dna,催化其掉落。” 安德烈挑挑眉:“展开讲讲。” “它对你的dna反应很强烈,一直在试图同化自己变成类似于你的东西,我想它不具备保护这些遗传物质的细胞结构,才极其需要附在你身上,因为一般来讲你的体质是不会被寄生或附身的。因此我猜想,如果我能够给它提供某种保护这些遗传物质的结构,比如说细胞,它可能就不需要寄生在你身上了。” “它身上有我的dna?” “有,但不完整,在你们相交处尤其多,但它自身中的部分会很快分解,不能长存,因为它没有生存场所,也不能产生任何生物反应。像我之前说的,我想给它一个能类似于细胞之于我们的dna一样的东西,就是说,”艾森摊牌了,“允许它进化。” “不懂。” “我们人类……” “哦?现在又是‘我们人类’了,你以前不是‘你们人类’吗?” 艾森噎了一下:“等会儿再讽刺我。我们人类,是由受精卵发育的,相当于只要一个‘start’标志,后面的一切是自然生成的。而我现在,准备给这东西一个机会,让它进化,反正生命都是顽强的,拦也拦不住,就让它成长,它有了能独立生存的身体,从生物逻辑上讲,没有理由还在你身上,如同幼胎出生,脱离母体。” “受精卵……”安德烈问,“卵呢?” “你看,这个方法的艺术点就在这里,我只是说类似,但其实是不一样的。”艾森凑近他,“模拟受精卵,其实我们只要有一个能完成分裂、分化等一些列功能的初始细胞就可以了。现在它体内已经有了你的dna,注入我的dna后会产生两个结果,一个就是它通过某种机制,成功形成了细胞来包裹dna,并在这些基础物质的催化下生长,鉴于酶啦、酸啦、营养物质什么都没有,也形成不了组织、器官,大概率脱落下来就死了。第二种可能性,就是我的dna一注入就立刻产生排异反应,它会立刻从你身上脱落。” “你说的‘注入’你的dna,怎么注入?” “用注射管啊。” “你说的‘你的dna’,是指什么?” 艾森停下来,叹了口气,严肃地看着他:“这个,就需要你帮忙了。” 安德烈反应了几秒,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当场甩手站起来:“我不干。” 艾森也站起来:“我自己不碰我自己的嘛,这你也知道的啦。” “我不干,你他妈疯了?为什么非要手冲,抽点血不可以吗?” 艾森两手一摊:“体细胞都是分化过的啊,要精细胞才可以啊。” “我跟你说,”安德烈声明,“我不干。” “拜托你以为我愿意吗?”艾森无语地看他,“我是来度假的耶,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哎!我从昨天到现在已经两天没睡觉了,我是来度假的哎。” “……没有卵细胞只有精细胞有什么用?” “你看不出来吗?”艾森指着他胸前说,“这东西本身,已经姑且可以看做是一个有你46条染色体的卵细胞了。” “哈?!” 艾森扶上自己的脑袋,语气突然非常平静:“听着安莉,宇宙是疯狂而混乱无章的,是无道理无慈悲的,和宇宙打交道,一定要,一定要,放开一点。” “你怎么不放开?” 艾森又扬起声音:“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你还想怎么样?” 安德烈又疼得站不稳,撑着坐了下去。 艾森一看,便叹口气蹲下来,语气柔和:“抱歉。” 安德烈瞥他一眼:“第三个方法呢?” “我把这世界毁了。这条时间线毁掉,线上的一切会跟着死亡,只是不知道它会不会被你同化得太厉害,死不掉。” 安德烈搓了把脸,重重地叹了口气,低着头好半天没出声。 艾森也没有在说话,翻身跟他并排坐着,看天边月亮渐暗,水声依旧。 安静。 很久以后,安德烈突然问:“花海里种的什么?” “大多是欧石南。” “艾森,”安德烈又搓了搓脸,“我能涨钱吗?” 艾森转头看他:“你把他生下来,我遗产都是你们俩的。” 安德烈瞥他一眼:“演上了是吧?” 艾森歪着头看他:“你选什么?” “你建议什么?” “你选什么我都会照做的。”艾森说,“无论怎样我都尽力保全你。” 安德烈转回头看远处,叹了口气,又转回脸,他出了一点汗,一缕黑色的头发贴在额头,睫毛扇了扇:“那你站起来吧。” 52、创世-4 艾森慢慢起身,低头看安德烈,安德烈也抬着头看他。 安德烈身上裹了毯子,整个人像一个圆圆的球,他的桃花眼只看了一眼艾森就垂下去,连同今晚亮晶晶的金黄色瞳孔。 他不再抬头,低头看着艾森昂贵的皮鞋,然后伸手摸在上面,从鞋尖,沿着鞋面、脚踝、小腿、大腿,一路来到腰带上,尽管仍旧没有抬头。 他听出艾森轻微的呼吸变化,他的手指纤长,带着薄薄的茧,如蛇攀上来,熟练地停在艾森的腰带,拽了拽,艾森稍稍往前走了走,白皙的手,灵巧地解开扣绊,拉下拉链,因为动作慢,因此拉链咬齿断开的声音便分外清晰,而后便向内游,张开五指,挑开阻隔,伸入其中,一把攥紧。 艾森下意识地嘶了一声,手抓住安德烈的头发,拽得安德烈晃了晃,脸几乎贴上。 然后艾森放开他,跟他说抱歉。 安德烈一直没抬头,他手活儿一流,但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今天他左右翻飞,灵活多变,手下也没什么反应。 终于他忍不住了,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艾森,后者正疑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啊?” “你为什么没反应?” “我压力大。”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安德烈瞪着他,“再硬不起来我就揍你。” 艾森很委屈:“你发什么脾气啊?是不是你手艺退步了?” 安德烈掐了一把,艾森捂住往后退:“暴力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安德烈看着艾森,很泄气,又拿他没办法,最终只是招招手:“你来。” 艾森保护着自己,挪了过来,在安德烈面前蹲下。安德烈把领带从旁边找出来,系在了艾森眼睛上。 “干什么?” 安德烈拍拍他的脸:“听话。” 艾森不满地咕哝了一声,没再动。 (***deleted***) 艾森绷着脸拿注射器走过来时,安德烈靠在枕头躺着没动,歪着头看艾森。艾森拨开安德烈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和衣服,把注射器摆在那个不明物体前。 艾森问:“我干了?” 安德烈点头:“干吧。” 两人伸出手郑重地握了握,目光对上,坚毅地互相点了一下头,仿佛全无刚才种种暧昧,忽视他们已经是两次手冲的关系,此刻仿佛两个好战友。 “上帝保佑你我。” “我保佑你跟我。” 然后艾森把注射器推进去,安德烈在旁边感叹:“还挺多的。”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那东西先是毫无反应,接着鼓了鼓,上下移动,安德烈一把抓住艾森,艾森两手握住他的手:“加油啊小妈。” 安德烈吼他:“闭嘴,不准演!” 那东西猛地开始缩小,越缩越小,光芒暗淡,从安德烈的胸前退下,从腹部收起,汇在安德烈心口的一点,看起来如同一颗豌豆荚。 艾森小声地问:“疼吗?” “啊?”安德烈看得有点出神,被问了才回答,“不疼。” 那东西看起来摇摇欲坠,艾森把刀递给安德烈,后者握紧刀,蓄势待发。 终于,豌豆荚晃了晃,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安德烈一瞬便已经持刀逼近,艾森在后面感叹:“恢复好快啊妈咪。” 就因为这句话,安德烈转头叫他闭嘴,再转回去时,已经看不到豌豆荚了。 “去哪儿了?” 艾森跟过来,指了指远处一个正在变大的绿色物体:“居然还在动。” 安德烈要上前去彻底解决它,艾森拉住他:“等下,有可能会爆炸。” 安德烈瞥艾森一眼:“说明我跟你水火不容。” 艾森矫揉造作地眨着他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好狠心哦,明明我花那么大力气救你耶。” “你心情不错啊。” 艾森转头盯着远处的豌豆荚,表情有点凶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领土。” 那边疯狂扩大的豌豆荚,停止了。 艾森和安德烈好奇地探着身体朝前望。 豌豆荚发着蓝绿相间的光,又开始快速地膨胀,有什么脉络一样的东西在上面游走,然后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裂开了一个口。 这口子越撑越大,两人越靠越近。 豌豆荚啪地一声张开,里面露出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婴儿,婴儿没有哭,眨着眼睛朝他们看,咧开嘴笑笑,他的眼睛是碧绿色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森和安德烈抱着朝后靠,惊慌失措,大惊失色。 安德烈:“我操,他妈的是个婴儿,是个人类,你他妈不是说会死吗?” 艾森:“我的老天,他绝对是个畸形儿吧,他有多少条染色体啊,他怎么长出来的啊,他居然能长出来?” 这小婴儿翻了一下身,从豌豆荚里掉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他会翻身!” 艾森:“你去看看!” “我恐婴,我为了没有小孩儿已经结扎了,我恐婴,操,你去。” “我恐人,我为了这地方不会有人类,从源头开始连单细胞都不准生存。” “……?” 半小时后。 两个成年人,和一个婴儿对坐。 艾森:“我要跟你谈一下。” 他对着婴儿讲,婴儿趴在地上朝他笑。 安德烈拉过婴儿,掀起他看看,跟艾森说:“有鸡,男孩儿。” “这重要吗?” “倒是不重要。”安德烈把他放回去,“大佬,怎么办?” 艾森想了想,说:“你杀了他吧。” “又要我杀?你自己来吧。” “杀了他,一劳永逸。这地方我还打算度假用。”艾森说,“我觉得他反正也活不长。” “有道理,你来做。” 艾森拒绝:“我付你钱的。” “我还给你行了吧。” “那你要怎么才做?” 安德烈认真地思考起来。 他还未开口回答,这婴儿朝他爬过来,伸出手抓他的衣角,试图向上爬。安德烈看了一眼艾森,朝这婴儿伸伸手,婴儿熟门熟路地攀上他的手臂,栖息在他怀里,安详地闭上了眼,脸贴着他起伏的胸口。 艾森在旁边摇头,自言自语,看着安德烈的胸口:“……” 安德烈:“怎么办?” 艾森凑过去看,婴儿在睡梦中吧嗒嘴,腿一伸一伸地向外蹬。艾森看来一会儿,压低声音对安德烈说:“他长得好丑啊……根本不像我。” “他眼睛是绿色的。” “……”艾森颓然地坐回去,“这也太丑了。” 安德烈低头看看:“不过小孩子刚出生好像都这么丑。” 两人对视了一眼。 艾森问:“杀吗?” 安德烈抬头看了一眼天,月亮几乎已经不见,太阳也没有出来。 “等明天吧,你不困吗?” 艾森确实很困,他移过来,和安德烈以及这个婴儿一起躺下来,疲惫地闭上眼。 “他应该叫什么?” 艾森没睁开眼睛,他几乎闭上眼就要睡着了:“起了名字就不好杀了。” “也是。” 艾森过了一会儿又嘟囔:“欧石南。就叫欧石南吧。” 53、创世-5 艾森早上醒来,第一眼是温暖明亮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空气中送来淡淡的花香,水声叮咚远远作响,一个美好的早晨,一个愉快的假期,他在地上蹭了蹭,打算赖个床。 直到—— 一声啼哭。 艾森一个激灵坐起来,已经在帐篷口坐了不知道多久的安德烈闻声转回头看,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得青白,简直有些憔悴,浓重的黑眼圈在眼下,整个人非常疲惫。 “醒了?” 在婴儿的哭闹声中,艾森移到他身边,“你没睡啊?” “我也真的是佩服你,”安德烈指了指放在外面地上的婴儿,“这么大声音,你到底是怎么睡着的?” 艾森用食指挠了挠脸颊:“我心比较大。” “……” 欧石南的哭声撕心裂肺,音调很高,安德烈颓然地低着头,躲也没有地方躲。 “好吵。”艾森点评了一下。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惹来了安德烈的火气,他怒气冲冲地看着艾森:“这不是废话吗?” 艾森被噎了一下,撇撇嘴有点委屈:“你火气好大啊,还是休息一下吧。” 安德烈垂下眼,“不好意思。” “不过真的好吵。”艾森站起来,“你把他放出去的吗?” 安德烈点点头:“反正外面也不冷。”他伸了伸腿,“太能哭了,肺活量很好,长大可以当游泳运动员。” 艾森走过去,蹲下来看着欧石南,伸手指拨了拨他的脸蛋,那里肉鼓鼓的,随着艾森的手指拨过,像布丁一样抖了抖。艾森抬起手看自己的手指:“这个触感也太逼真了。” 欧石南不哭了,他睁大眼睛看艾森,手蜷在身前,目光炯炯地盯着艾森,轻轻呜哇了一声,大眼睛跟着艾森的手指动。 安德烈在后面眼睛瞪大,欧石南居然不哭了,他激动得手微微颤动,利落地钻回帐篷,迅速躺下准备睡觉。 就在这时,那边艾森却疑惑地看着欧石南,戳了戳他的脑袋:“怎么不哭?” 欧石南放声大哭。 安德烈一把将手里的枕头扔过去,枕头擦着艾森的头顶飞过去。艾森疑惑地转头:“你砸我干什么?” 安德烈捂着脸十分无奈:“我要是砸你,会砸不准你吗?” 艾森问他:“会不会是饿了?” 安德烈疲惫地拎着“育儿袋”走过来,在艾森身边坐下:“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能用的吧……” 艾森翻出一个奶嘴,站起来把包背在身上,另一只手拎着欧石南,把这个放声哭的婴儿拎起来:“你睡吧,我带他去别的地方。” 安德烈已经睁不开眼了,其实没怎么听清,昏昏沉沉地往帐篷里去。 艾森在后面问他:“讲道理,你确定你没奶是吧?” 安德烈随手抓起落在地上的书,朝艾森扔过去。艾森眼疾手快地接住,拎着婴儿走远了。 太阳升起,远远地挂在天空,暖洋洋地照着人,天高气爽。 安德烈慢慢醒过来,看见艾森坐在外面的一个摇椅上,婴儿在地上爬来爬去,玩一个塑料大狗,又咬又舔,艾森在摇椅上读书,看都不看婴儿一眼。 安德烈走过来,艾森抬起头看,把眼镜推到头顶,“他确实需要喝奶。” “奶呢?” 艾森指指远处,那里架着一个木台,遮着黑色的布,里面有个培养皿,正在往下滴奶状的东西,被一个玻璃杯接住。 “啊???”安德烈愣在原地。 艾森站起来,腾出椅子,按着他的肩膀给他坐:“辛苦了。” 安德烈狐疑地望他:“什么意思?” 艾森在他身边坐下,坐在地上:“有三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首先,这里的时间流速比我们那里快……” “是吗,”安德烈若有所思地看欧石南,“我还以为他长得过快,现在都会爬了。” “他确实也长得过快。”艾森合上书,那是一本《如何成为新手父亲》,“第二,虽然这地方什么都没有,但我早上检阅了一下,尽管我长年抑制这里的生命,但其实这里已经有很多生命基础。啊,总而言之简单来说,你需要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去搞来。” 安德烈搓了搓脸:“我也有两件事要说。首先,我饿了。第二,我们什么时候走?”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艾森犹豫了一下,盘腿坐好,“我们暂时走不了了。” 他看着安德烈的脸色逐渐暗沉,赶紧抬手,“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跟艾森出来就没有一次顺利的,就没有一次省心的,我也太倒霉了’,但是这是有理由的。”艾森解释道,“他的成长极有可能靠这个地方本身的能量来供给,因此暂时我无法在此地汇集足够的能量让我们离开。” 安德烈看了他好半天,才认命地叹口气,搓了搓自己的脸:“……那我饿了。” 艾森扔开书站起来:“想吃什么?” “想吃酸的。” 艾森打量了一下他:“我往哪儿给你找酸的?面包行不行?” “酸的,要酸的。”安德烈放空自我,盯着远处。 艾森咬咬牙,点头:“好。”说着又去实验室背出了刀具,帽子和水壶,仿佛一个要去劳作的老农,转头向安德烈保证:“你在家里等着,男人现在就去给你找吃的。” 安德烈望着艾森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那在阳光下伟岸的背影,摇摇头:“又演上了。” 他两腿伸展靠在椅背上,准备等下去洗个澡,地上的欧石南又爬到了他身边,拽住他的裤腿,用新长出来的指甲搓来搓去,没什么力气,痒痒的。安德烈低头,对上他漂亮的绿色眼睛,艾森也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安德烈笑了一下。 他在地上掉落的东西里翻出一只橡胶鸭,扔给了欧石南,后者喜气洋洋地接过鸭子,就往嘴里放,安德烈伸手去掰他的嘴,发现他居然开始长牙了,啧了一声把手收回来。 他又在地上翻出一本带图画的书,讲的是一个小女孩和一只斑点狗交朋友的故事,他翻开书,刚念了一句“从前”,欧石南就停下咬鸭子,抬头看他,肉乎乎的手臂抱住他的小腿,等他说话。 安德烈翻了几页,念了几句,把书递给了欧石南:“你长得好快,试试看自己能不能读?” 欧石南还没有学会握书,书落在地上,他趴上去搓纸,毫无效果,也不好玩,他又抬头看安德烈。 “别这么看我,你爸可是天才,你肯定也会的。”安德烈不会承认他是因为懒得念才当甩手掌柜的。 欧石南咿咿呀呀地发着声音,不哭不闹,就是抱着安德烈的腿,不一会儿就开始打哈欠,一个劲儿犯困,眼睛一直流泪,然后就蹭安德烈的腿,安德烈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口水和眼屎蹭到自己的腿上,叹了口气,弯下腰把他抱起来,抱到自己怀里。 在安德烈的胸口,欧石南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归宿,手紧紧地揪着安德烈的衣服和下面的肉,脸贴在上面开始安稳地睡觉。 安德烈远望着天边,等艾森带吃的回来。 他又有些犯困,昏昏沉沉地点着头,但欧石南在他胸口摸来摸去,最后一口咬了上去,安德烈扯着他的小脸往后拉:“喂,咬什么?……我没有……” 太阳大约移动了十五度,艾森从那边扛着锄头回来了,走近还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发表豪言壮语:“男人回来了。” 安德烈懒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艾森把手里的包递给他,安德烈打开一看,是个苹果。 “就吃这个?” “你先尝一下。” 安德烈咬了一口,然后呸了出来:“这什么?” “酸的吧?” “逗我呢?” 艾森坐在地上:“喂,我种这么一个酸苹果用了很多培养液的好不好,已经没有了,我还没有吃任何东西哎……” 欧石南本来饿得要哭,眼睛都红起来,但艾森转回头,他看着艾森的脸就不哭了,咯吱笑起来。 安德烈把欧石南递给艾森:“我要冲个凉,哪边?” 艾森指了指花海后:“洗手间和卫浴在后面。” *** 大约是中午十一点,一家三口吃上了第一顿团圆饭。 具体而言,是安德烈和艾森把本来带来的食物精打细算地分了分,又把酸苹果打成了汁,两人都冲过了凉,舒舒服服地坐着,苦中作乐吃吃喝喝。 而欧石南在旁边放声大哭,因为培养皿的奶太少了,他没奶喝了。 安德烈看艾森:“你想个办法啊,能不能搞头牛?” 艾森摇头:“哪那么容易,我已经废掉很多细胞原料了,没有了。” 安德烈想了想,手伸出来比了个圆圈:“要不我再帮你……” 艾森赶紧伸手阻止:“不不不,牛不是我的精细胞造的,拜托,那成什么了?我在这里生物中提的,再说就算我造出什么看起来像牛,但其实也不是牛。就像这个婴儿,看起来像个人类,但他肯定不是人类。” 欧石南仿佛通灵了,一听这句话立刻嚎啕大哭,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来。 安德烈盯着他,问艾森:“你有没有发现,他变大了不少?” 艾森转头去拿“育儿袋”,“来,看这个,还好我们有准备,来看看10个月的小孩儿需要怎么教育。”他说着递给安德烈一本《教你的孩子赢在起跑线》。 安德烈一看连连摇头,从包里拿出《快乐童年》,“你得看这个,人的一生,只有这么一次童年。” “就是因为你这种心态,你才在人生的赛场上节节败退。”艾森把《宝剑锋从磨砺出——1-3岁家长可以做什么?》放在安德烈面前,指着封面的博士儿童,“我有三个博士学位,听我的。” 安德烈把一本《折纸与捏泥巴大全》拿出来塞进欧石南手里,跟艾森说:“你有博士学位又怎么样?你幸福吗?我一条命活三十多年,你遇到一点小挫折就寻死觅活,难道他也要变成你这样吗?” 艾森摇头,拉住欧石南的一条圆乎乎的手臂,“人类高质量精子,起步就是高智高位,追求卓越不是错误,焦虑和心态失衡是高追求的标准配置,也是人生战斗的一部分。” 欧石南左看看、右看看,愣了,还未干的眼泪挂在脸上,明明只想喝奶,却放了个屁。 正在无聊争吵的两人惊恐地一转头,看了一眼欧石南,又惊恐地后退:“他拉屎了!!————” 艾森退得更远,连连摆手:“这我帮不了,这我帮不了。” 安德烈也躺在远处不起来,两手往胸前一放,仿佛已下葬:“我恐屎。” 艾森一看,学着他躺平,和他成对角线,也两手一放,类似下葬:“我也是。” 于是欧石南继续大哭,又滚起来,把脏东西滚得满身都是,还往这边爬。 艾森和安德烈崩溃地坐起来,继续后退,各自抱着脑袋,饭还没吃几口,觉也没睡好,花草也不用欣赏了,空气中弥漫着臭味,还有婴儿撕心裂肺、震天动地的哭声,这两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艾森都想哭了。 “……我是来度假的啊……”艾森抱着头,“救命啊……” 安德烈也很崩溃,用手指戳着艾森的肩膀,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我跟你说不要孩子,你非让我给你……” 艾森拨开他的手:“怪我吗?你一开始做好安全防护措施,还会有这种事吗?” “你的意思要怪我不小心?”安德烈看艾森,“不是你要我跟你过来的吗?那要是没有遇见你,我正在赌场里打牌,不知道多高兴。” 艾森不耐烦地看他,再次甩开他的手:“那我们离婚啊!” 安德烈:“……” 艾森:“……” 安德烈:“……” 艾森:“……” 安德烈:“嗯??” 艾森一脸懵:“我刚说什么?” “行了行了,别演了,你演戏上瘾啊。”安德烈叹口气。 说话间,那团屎宝已经爬过来了,两人机警地站起来,比谁跑得快,下作的艾森一把拉住安德烈,两人纠缠在一起,谁也跑不掉。 欧石南,他过来了! 他们惊恐地看着欧石南,但他却在两人一步外停住了。 三人在此地僵持。 欧石南不哭了,望望艾森,望望安德烈,又看看艾森,看看安德烈。 开口道:“爹地。” 又对着安德烈:“妈咪。” 安德烈蹭地站起来,指着他严肃地说:“不准这么叫我。” 艾森坐在原地点点头,摸摸自己下巴:“ok。” 欧石南又叫了一声爹地,安德烈转头看艾森,艾森正盘着腿满意地点头,对上安德烈的目光大言不惭地说:“怎么了?我喜欢给人当爹地。” 话音刚落,欧石南沾屎的手已经放在了艾森的膝盖上。 安德烈立刻开跑,还不忘跟艾森说:“爹地,你儿子要你给他洗澡,我先走了,有事没事都别叫我。” 艾森一听就伸手扑过去抓,但这句话说完安德烈已经消失在花海里了。 跑得可真快啊…… 艾森低头,看这个小孩。欧石南正伸出手要抱,被艾森拒绝,这个“便宜爹地”站起来拎着他,把他提溜起来,盯着他的脸上下打量:“啧,还真的是绿眼睛啊……” 54、创世-6 过了好一会儿,安德烈才终于战胜了恐惧,磨磨蹭蹭地花海边走了回来,艾森已经在地上挖了个大坑,将河流的水引过来,然后对着一本《儿童游泳姿势大全》,把欧石南扔进了坑里。 当未擦的婴儿屁屁遇上水,场景可想而知。 安德烈瞥了一眼转身就要走,艾森扔掉书扑上来,两人在地上“扭打”,互相把对方往欧石南的方向拉。艾森没什么实战经验,拉扯得毫无章法,安德烈对他手下留情,一来二去僵持不下,最后固定在了一个安德烈平躺着,艾森压在他身上揪他领子的姿势。 “你要负起责任,被人叫爹地,就要当爹地。”安德烈想把艾森的手拨开。 “算起来你的贡献更大,又是给热量又是给营养,还有血液交换,他跟你母子连心。”艾森干脆耍赖。 安德烈懒得跟他争:“可以,你先起来。” “你不能跑。” “我不跑可以,但是你不能嫌脏不动手。” 艾森犹豫起来:“……” “喂。” “我们分一下工。” “你先起来。” 艾森慢慢移开,手却不放安德烈的领子,安德烈瞥他一眼,叫他换个地方抓,艾森便伸出另一只手抓紧他的手腕,才松开这一只。 艾森举举手:“我负责你们俩的吃饭,”伸出大拇指指指自己,“我去外面劳作,给你们母子上供食物。” “你再这么称呼我跟他,我就发火了。”安德烈平平淡淡地说。 艾森吐吐舌头,转开脸。 还没等他们分好工,欧石南已经在坑里开始吃屎了,两人在原地愣了五秒,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和恶心,艾森差点吐出来。但所幸欧石南不是个傻子,他只舔了一点就开始哭,两人只能认命地走过去,把他捞出来。 安德烈拎着他的脚,艾森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才捏住鼻子用帐篷里的毛巾把他裹起来,狠狠揉搓起来,安德烈去把水换掉,重新引了水来洗。 等他们忙停,欧石南身上开始散发花香时,太阳已经变成夕阳了。 两人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半是欧石南苦恼累的,半是刚才在那里扭打争执累的,两个来时精神抖擞,准备充分的度假人,此刻一个比一个垂头丧气,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思考人生,饥肠辘辘,只有欧石南开心地在安德烈旁边爬,咯咯咯地笑。 “我要杀了他。”艾森第一百零八次如此发言。 安德烈看他:“杀啊,不要只是说大话。” “等我搞清楚他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影响我们,会不会影响这里,我就动手。”艾森实在太累了,看了一眼神采奕奕的欧石南。 然后艾森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深呼吸——吐出气,站起来去实验室,叮叮咣咣地收拾一阵,拎着个包走了回来。 “现在来看,既然一时半会儿我们走不了。” 安德烈幽怨地看他一眼。 “那要想想怎么生存。”艾森把包拉开,开始往外拿东西。 “首先,食物方面。我们准备的背包里还有一些牛排、酸奶、蓝莓、香蕉、意大利面、草莓酱,几片面包。根据这些东西,我可以尽量培育一些植物,再搞个产奶基质。今晚你继续休息,我去分析这些东西的全部基因构成,看看能搞出什么东西。” 安德烈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第二,家用方面。卫生纸不用说了,暂时搞不出来,我上午培育了宽叶花的大叶,预计可以调一下硬度来做纸巾,不过现在还有卫生纸,可以先不担心。毛巾、牙刷这些都有,以防万一,我准备在这里种树,种树是有基因基础的,只是当时我没有允许它们生长。我的实验用具比较齐全,等我能加速到脱离时间场,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能量的来源问题我再继续研究一下。” 安德烈有些犯困。 “第三,教育问题。我觉得……” 艾森说到这里的时候,面前的安德烈已经头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了,但他旁边的欧石南还在咿呀咿呀地叫,偶尔还会转头叫艾森爹地,然后自己笑呵呵地露出没牙的小嘴笑得很开心,拱着脑袋往安德烈身上蹭,蹭得自己薄薄的头发头发一团乱,撞得安德烈有点坐不稳。 艾森走过去,接过安德烈困倦垂下的头,把他放平,把欧石南拎起来,给安德烈盖上被子,看了他一眼,便拎着欧石南的脚腕走开了。 在欧石南倒映的视野里,安德烈在篝火旁沉静地安睡。艾森把欧石南拎到脸前,其实他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敢说,这家伙现在脸张开了很多,他的眼睛虽然是绿色的,但是眼型和嘴巴实在和安德烈太像了,那种弯曲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你把他累死了你这小混蛋。”艾森用手指弹欧石南的脸,欧石南却抱着他的手指吮吸,艾森嫌弃地把手指抽出来。 艾森开始夜间工作,点上夜灯,脱下外套,只穿一件t恤,戴上他的黄色圆眼镜,把头发扎起来,灯光调到最暗,让欧石南自己在地上爬。 欧石南爬着爬着就困,睡着睡着就醒,醒着醒着就玩,玩着玩着就闹,但艾森只有一种应对方法,就是把耳机套在欧石南头上,放催眠曲和儿童歌谣,实在不行就贝多芬。 他蹲下来跟欧石南说:“现在我要工作了,安莉在睡觉,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吵。” 欧石南也不可能听懂,但是他点点头。他在艾森身边总是分外乖巧,无论如何不会吵闹,他的大眼睛在艾森出现的任何场合都紧紧地跟着转,视线热烈又崇拜,艾森怀疑他恋父。 *** 第二天安德烈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感觉跟谁打了一场很严重的架,周边都已经清理得很干净,今天竟然难得能嗅到花香。 他看了一眼帐篷外的欧石南,这小子,居然已经会跑了。 虽然还不太稳,但欧石南正在抓竹蜻蜓,这玩具应该也是从他们的“育儿袋”里拿出来的。欧石南看到他醒来,跑过来到他身边,歪着脑袋看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妈咪,看着安德烈皱起的眉头,改口叫了一声爹地,但安德烈仍旧皱着眉头,因为他恐婴,不想要孩子。 这下欧石南困惑了,他在想应该怎么称呼安德烈。 “安莉。”艾森的声音响起来,“就叫他安莉吧。” 安德烈顺着声音望过去,艾森正从西侧走来,西侧原是一片绿草地,做景观用的,追求“地平线”的感觉,什么都没有,但艾森显然准备将那里好好打造一番。 欧石南一看到艾森,就喜气洋洋地跳起来朝艾森扑过去,自己跑着跑着还把自己绊了一跤,然后麻利地滚起来继续朝艾森跑。艾森看也没看他,对着扑过来的欧石南绕了一下,走过来坐下。 欧石南像条小狗似的跟过来,站在他们面前伸手要人抱,艾森是不会抱的,安德烈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艾森把早餐端过来给了安德烈:“这是早餐。我争取在存粮耗完前种出粮食。” 安德烈用另一只手拿起面包,看到牛奶就问艾森:“他喝了吗?” 艾森点点头。 安德烈咬了一口面包,看着对面的艾森发着愣望地平线,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就提醒他:“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艾森摇摇头:“还有观察样本要看。”他突然注意到欧石南,奇怪地问:“他是不是又长大了?” “这有几岁?” 艾森探过身子把育儿袋捞过来,在里面翻到一本《人类进化图解》,一打开里面全是早期猿猴,他看了一眼扔到了一边。又翻到一本《你的孩子几岁了?——给低智力父母的图解大全》。 艾森本来想都没想就要扔掉,但是要扔的时候停了下来,和安德烈对视了一眼,两人点点头,勇敢地翻开了这本书。 看完受益匪浅,获益良多。 “哦,原来三岁了。” 艾森看着欧石南,摇摇头:“三岁只会说爹地是不是词汇量有点问题?” “你三岁会说话吗?” “你三岁不会说话吗?” “我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 两人一起看向欧石南,艾森指着他:“说几句话,说几句话我听听。” 安德烈捣捣他:“要求提的详细一些。”然后转向欧石南,“你的梦想是什么?” “哈?” “那你来。” 艾森:“你叫什么名字?” 欧石南眨巴着他的大眼睛,说不出话,安德烈不合时宜地想,这小子眼睛好绿啊,但是没有艾森的颜色好看,过于亮了而且也有杂色;艾森不合时宜地想,这家伙将来怕是要长成圆脸,某种小猫脸。 这时,欧石南终于开口了,他挂在安德烈的身上,伸出肉乎乎的手拉住艾森的衣服,用稚嫩的声音说:“艾瑞卡·卡尼亚。” 安德烈挑挑眉毛,心想欧石南还挺聪明的,他转头看艾森,艾森一脸若有所思,最后点点头,高兴地拍了拍安德烈的肩膀。 “我还挺会起名字的。” 55、创世-7 当艾森连着不眠不休在西边研究、耕种六天之后的那个清晨,他们的主食耗完了。 这六天里,安德烈一直被欧石南缠着,实在没办法,给他读了很多书,偶尔还会唱唱歌,一般那时艾森也在。艾森按照承诺,负责他们的饮食起居,确保一日三餐安德烈都有东西吃,欧石南都有牛奶喝,自己则靠压缩饼干度日。 晚上艾森就在实验室忙碌,蜡烛已经用完了,点了火硝石来看,本来不近视的眼最近看东西都有点重影;白天就在西边的地里忙,把他晚上的研究成果种下去,再摆上各种人工催化条件让植物生长,效果寥寥。 不过科学的道路没有一帆风顺的,这种不眠不休的研究生活对他来说很平常,毕竟这么多年他也不是白混的。 但对安德烈来说,就很惊讶了。他夜里醒来,总是看见艾森忙碌的背影,那散落的浅色金发垂在肩头,身影十分萧条孤独;他白天醒来,艾森已经在西边忙,他走过去远远一看,艾森穿件短袖t恤,露出发红的手肘关节,线条利落的小臂,不知道为什么还贴了个创可贴,然后蹲在一块土前认认真真地给一根蔫苗打光,满脸严肃。 安德烈很惊讶,而且还有点感动,没办法,这里谁都没有,只有一个外星婴儿哭天喊地,艾森是安德烈最靠谱的队友——出乎意料地靠谱。 当欧石南会念小鸭子的诗,会拉着安德烈给他做的简易风筝在草上跑时,他们带来的一切都吃完了,他们饿了一天。 一天后,艾森种出了玉米。 那天早上,欧石南跑了很久,踩到了石子划伤了脚,拽着风筝回到安德烈身边,无缘无故绕着安德烈翻跟头,翻得乐呵呵,艾森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西边走来,脚步很重,眼底一片黑。 他走过来,欧石南滚到了他身边,撞到了他的小腿,艾森低头看了一样,没理会,把手里的包放到安德烈身边,然后几乎是栽倒一样地躺下去,眯起眼看了看朝阳,自言自语:“第七天,第七天……”他转头努力撑着眼皮看安德烈,说,“这是吃的,我要睡一会儿。”说着也没等回复,晕睡了过去。 安德烈打开手提包,里面有玉米和苹果。他看了眼艾森,艾森已经完全睡熟,现在天塌下来估计也不会醒。艾森最近吃得太少又太忙碌了,疏于打理,冒出了一层胡茬,头发也乱蓬蓬地扎在脑后,安德烈猜科学怪人可能都这样。 欧石南倒是抱着风筝凑到了艾森身边,贴着艾森躺下来,用他柔嫩的脸蹭艾森,艾森在睡梦里皱眉,把他推开。 安德烈站起来准备去找桔梗生火,转头看了一眼他们俩。七天,他们的食物绝对不够七天,安德烈和欧石南居然也能一点都没有饿到,也是艾森劳苦功高。 七天,第七天,是休息日。 艾森睡了整整一天,在第二天的夜晚,他猛地睁开眼,噌地一下坐起来,盯着面前的黑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揉了揉脑袋。 他前面,安德烈正在和欧石南下石子棋,篝火上木枝叉着在烤玉米,火上的锅里在炖酸苹果汤,加热好的牛奶在保温壶里。 欧石南一看他醒就跳起来:“你醒啦,爹地!” 艾森瞥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像是有10岁的样子。 安德烈朝他笑笑,示意欧石南去给他拿吃的,欧石南倒是手脚利索,把火上的玉米取下换小枝扎,把牛奶倒进杯子,放在托盘里一起端来给他。 艾森接过来:“木枝?有树了?” 安德烈点头:“你之前种的长出来了。” 艾森愣了下:“是吗,什么树?” “杨树。”安德烈告诉他,“不过不太成型。” 艾森点点头,喝了口牛奶,下巴朝火堆抬抬,“去,盛碗汤。” 欧石南得令,欢快地跑过去,干起活来倒是很利落,接着又飞快地跑回来,稳稳当当地递给艾森,然后蹲在地上,抱着手看艾森喝。 艾森认真地品尝了一下:“味道不错。” “那当然啦,”欧石南告诉他,“安莉有把它改良过的。” “‘改良’?”艾森看了一眼欧石南,又越过他看向安德烈,“你教他什么了?” 安德烈摊摊手:“剩下的书都给他看了,不过这里的书最高也就到《手把手教你申请名校》。哦对了,还有半本辞典。” “半本?” “在卖场里也买不到什么高质量吧,”安德烈随手捡起一本书,边翻边问,“就说这本《呼啸大院之罪恶天使》,世上有这么一本书吗?” 艾森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欧石南。 欧石南倒是一直都很高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就伸手去摸艾森的脸,艾森向后仰仰头躲开他的手,欧石南继续往上扑:“爸爸,你睡的时候我们给你刮胡子了,还给你洗脸刷牙。” “……”艾森想象了一下他们俩闲得无聊拿自己练手的场面,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摸到了下巴内侧的一道几乎快好了的伤口,“……谁干的?” 他看两人,两人各自望天。 欧石南看他没生气,又继续兴奋地说:“安莉还教我用花草叶刷牙和擦屁股。” “这个不用跟我说。” “安莉还教我用石子打水漂,还给我做了风筝,还给我扎头发,还……” “行了行了,”艾森打断他,“知道了。”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安德烈,语气不明但并不友善地笑了下,“多少年了,还是这一套。” 安德烈没有应腔,只是用树枝拨着火,垂着头笑了笑。 欧石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没敢出声。 艾森一言不发地进餐,空气中只有噼啪的燃烧声。 不过欧石南天□□讲话,安静不了一会儿,又马上接着自己的发言继续,拉住艾森胳膊一直晃:“爸爸,我没有衣服穿了。你们都有鞋子,我也想要穿鞋子。我看书上大家饿的时候都吃肉,那是什么?我也想要。我想吃肉。爸爸,我想吃肉……” 艾森捂住自己的头,任凭欧石南拉着他的胳膊晃,遮着额头抬起眼,看安德烈:“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安德烈把木枝扔进去,“下棋下腻了,我打算打扑克牌。” “……” 安德烈笑眯眯地转头看他:“那你想怎么办,我配合你。” 艾森无语地看了一眼欧石南,很轻柔地说道:“艾瑞卡,闭嘴。” 欧石南望着他,委委屈屈地抿住了嘴,抱住艾森手臂把脸贴在上面。艾森对安德烈说:“首先我去测一下这里的能量场,看够不够我们启动离开。” “离开的话,他怎么办?”安德烈看看抱着艾森手臂睡觉的欧石南。 “离开就把这个世界清干净,”艾森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用没被抱着的那只手揉揉眼睛,“一般我可以把整条世界线抹掉,但这里毕竟是我最爱的度假胜地,就把里面清干净,然后再按照我的心意加东西吧。” 安德烈看了眼预备被清理掉的欧石南,什么也没说,转过去拨弄火。 上午,安德烈和艾森仿佛两个地主,去西边视察土地,欧石南还是挂在艾森身上不下来,艾森只能用一只手臂把他托抱起来,欧石南坐在艾森手臂上,揽着艾森的脖子,跟他的两位“便宜父亲”去视察领土。 首先是农作物。玉米自不用说,茎秆有一米多高,在他们自己的时间线属于没长好的那种,但在这里,结出的玉米已经饱满无异味了,这一方面要归功于艾森终于研制出了合适的土壤条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玉米确实非常容易生长。这里的玉米,是艾森结合他们原本存量中部分玉米基因,学习了本土孕育出的生命——欧石南的细胞结构后改良的,茎秆非常粗,神奇的一种多胚,且细胞代谢极快。还有一些正在长的蔬菜。 树木。杨树是最好生长的,但是也不高,这里的条件很难长得出巨木,艾森想到这里看了眼欧石南,猜他以后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说回杨树,这些树的树根扎得太浅,树枝也不够强壮,水源虽然充足但是土壤条件还是太单一了。作为对照组,艾森曾用欧石南的粪便给“西-6-ysx”编号区域的杨树施肥,那里的树长势更好,尤其是根的长度和数量,远超其他,假以时日,会真正长出来树。 微生物。编号“西-6-tyop”是较为成功的微生物培养区,从结果上来看,从这里带出的土壤成功地培育出了玉米。直观来看,从第一天开始,以二十分钟为时间差,共38000个土壤样本中,微生物数量呈指数级增长,细胞结构趋于复杂,产生了不同于欧石南的新的结构,发现了两胞共核这一新类型。 动物。从清除器中艾森调取了所有过往消杀过的水生生物,分别培养,目前仍旧毫无进展,浮体动物结构清晰,不似植物,仍旧没有颜色,细胞壁极其脆弱,基因组成明显很简单,不过深水区的样本有一定的进步。 最后,欧石南。 艾森看了一眼他。 自他降生,艾森从他身上抽血的次数共1003次,得到18889个样本,想到这里艾森又惆怅了一下,要知道他组装好这些科学仪器之前科研条件很差,迫不得已让安德烈给自己手了一发,唉。欧石南有双层细胞壁,代谢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内层细胞壁会在一个阶段的生长完成后破碎,以液状物质排出细胞外,进入血液循环。细胞内遗传物质内容更接近安德烈而非艾森,体细胞内染色体68条,34对,33对常染色体,一对性染色体;精细胞34条常染色体,一条性染色体,怪异的地方就在这里,某种酶在遗传物质复制或翻译的阶段,竟然消化了一条染色体。欧石南的这种特质,一定是在这里的条件下孕育的,奇迹般的,他还能以人类的姿态活下来。 所以说,生命真是奇妙。 “艾森,”安德烈走过来,掀了掀欧石南的衣服,那短体恤几乎盖不住肚皮,“你得给他找件衣服穿。” “啊?”艾森看了看欧石南鼓起的小肚子,“他也不一定活那么久,要搞很麻烦吗?” 欧石南突然抬起头,搂着艾森的脖子问:“爸爸,谁很麻烦?” 艾森和安德烈对视了一眼,欧石南还在问:“‘活’是什么意思?” 艾森叹口气,伸出手捂住欧石南的耳朵,放低了声音:“我去看一眼能量场,能走我们就走了。”说着把欧石南递给安德烈,“你们先回去。” 欧石南被接到安德烈身上,临走还抱着艾森的脸亲了一口。艾森脸色很难看,因为欧石南的嘴唇很软,叭叭哒地凑上来,有点过于柔和了,这么多天在外辛勤劳动的老父亲还没习惯这种柔软稚嫩的东西,有点嫌弃。 艾森擦了擦脸朝地核走去,安德烈在后面叮嘱:“注意安全。” 这话听在艾森的耳朵里,怎么都很奇怪,他转头怪异地看了一眼那两人,那两人正大手挥小手,跟他拜拜。 艾森中午才回来,安德烈已经去西边搞了点菜根,连着玉米蒸了蒸,还做了苹果炖花汁。不得不说,安德烈到底是会做饭的。欧石南不是很饿,只有安德烈和艾森两人对坐着吃饭,欧石南漫无目的地跑,然后又学猴子叫,又学狗叫。 艾森端着碗,望着欢乐的欧石南:“我小时候没有这么蠢吧?” “起码不会学动物叫。” 艾森啧了一声,低头看地上的书:“你都给他读什么了……” 安德烈看他一眼:“教育条件这么差,能读什么是什么咯。??” 艾森点评:“确实,要想吃好的、穿好的,就要靠自己的劳动来创造。” 安德烈特地放下盘子,阴阳怪气地给他鼓掌:“说得好啊,说得好。” 艾森一手挥了一下,做了个“收”的手势:“我准备研究一下动物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你想吃什么肉?” “鱼肉吧。” “好。”艾森说完,又看了一眼跑来跑去的欧石南,压低声音:“现在,最后一个重点,怎么杀了他?” 安德烈两手一摊:“不知道。” “你不是给钱什么都做的吗?” 安德烈抬头看他,转移话题:“我们走了以后把这里清扫就行了吧,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艾森啧了一下,思考起来:“但是这小子是我们走不了的一个重要因素。简单来讲,他得到这里太多的能量了。这里是双平层结构,不是球体。现在我们在‘正面’,与之对称的是‘反面’,两层之间有软碳基连接,这类软碳基一直在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借此供给表层所需能量。但最近我观察,土层的黏性在减弱,水循环量和速都在减少,能量大部分供给给欧石南的成长了。毕竟欧石南是这里诞生的最耗能量的生物,是这里的一部分。”艾森伸手放在安德烈肩膀上,“杀了他或许事情才会有转机。” “什么是‘转机’?”说话间,欧石南已经扑在他们脚边抬头看他们,亮着一双大眼看看这个看看哪个,然后又继续问艾森:“爹地,你们在做什么?” 艾森看安德烈,安德烈喝水,“问你呢,我们在做什么?” 艾森盯了一会儿事不关己的安德烈,然后转头对欧石南说:“我们在做/爱。” 安德烈噗地一声把水喷出来,呛到了自己。 56、创世-8 “今天开始,我开始要写日记了。”(划掉第二个开始) “今天我和妈咪……”(划掉) “今天我和妈咪安莉……”(划掉) “今天我和安莉”(ok) …… “昨天我的日记没有写完,因为安莉在旁边看着,我。如果我写得不对,安莉就会给我划掉。我的爹地,又可以叫爸比,又可以叫哎孙……” 欧石南抬头:“爹地的名字怎么拼?” 安德烈正在睡觉,混混沌沌:“d-a-d-d-y.” …… “我不明白,平时安莉叫爹地名字的时候,不是发这个音。但安莉必须要睡觉了,我不能吵醒他。爹地每天都在工作,不知道在做什么。我问他,爹地,你早上去哪里了。(划掉,改成问号)爹地说,我去哪里了,我去为这个家巢捞(划掉,改成‘操劳’),什么叫做一家之主,懂吗,现在你懂了吗。 我不懂。(批注:……)” …… “我长高了,也长胖了,我的衣服好小了,露出我的度皮(划掉,改成‘肚皮’),很冷。爹地也很冷,但爹地说只要他不感冒,就没关系。我问什么是感冒,爹地拼给我,还讲到了细菌和病毒,流行毒株,安莉,我没有听懂,你教教我吧。(批注:我不念书,不要问我)。 我在爹地面前很紧张,因为爹地看起来很聪明,在安莉面前我就很放松,因为安莉……嗯。(批注:?) 爹地看了我写的日记,他提出了三点建以,不,是‘建议’,还要我拿笔记下来。他说我基础——是基础吗安莉(批注:是)——拼写不应该再错。 然后还要注意罗几——是罗几吗安莉(批注:不是,是‘逻辑’)——因为我说话前后没什么关系。 我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话说回来,我早上看到了一条虫子,我不是很喜欢(批注:确实应该注意一下行文逻辑)。这条虫子很丑,而且它动起来不好看,它和我们不一样,不是走的,它的身体会缩一下,再往前爬,它不能从地上站起来,我让它站起来,它也不站起来,我想它听不懂我的话,我不喜欢它,它总是忽视我。我想如果它不愿意站起来,我们就没办法交朋友。当然我也试着趴在地上,和它一起爬,学着它的样子,爹地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把他的水杯放在我背上,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和虫子交朋友,他说哪有虫子,我说这里,他就一起趴下来,我们一起看,然后爹地说,好丑,不喜欢,我说我也觉得,爹地站起来走了,忘了他的水杯,后面我也忘了,就回来了,但是爹地问我他的水杯在哪里,我说我不知道,但他看起来不开心,我还给他唱歌安未他(批注:安慰)。唉。 总而言之,今天还是开心的一天!(批注:喂,你前面在写什么来着?)” …… “上次,说到,爹地给我的建议。哦对了,我知道艾森怎么拼了,爹地的名字是艾森。哦,建议。 还有就是,爹地说,我写得太少了,而且缺乏观察。(批注:你写虫子和艾森挺蛮细致的。) 爹地说,所谓观察要立足于‘本我’和‘指我’(批注:‘自我’),在此基础上,才能实现‘超我’,不要畏惧在写日记的时候多从自我出发,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都可以写,以此来培养对世界的认字(批注:‘认知’)。 我问爹地,如果我没什么好写的呢? 爹地很吃惊,说不会吧不会吧,你没有什么好写的?只要脑子在运作就会有观察和感悟的吧。爹地吃惊的时候好像个小孩子,嘴巴和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像我在画册里看到的漂亮女孩儿,这话我可以讲给他听吗?我是在夸赞他。(批注:理解,尽量还是不要吧。)有时候我在想,爹地看起来好年轻,他是不是和我差不多大?(批注:倒也还是差了几岁的。) 然后爹地悄声问我,是不是安莉每天带着我打牌,我是不是和安莉一样准备放弃思考和人生。(批注:你找个机会给我详细讲一下他说了什么。) 我回答,没有啊,安莉只是懒而已。爹地说,那确实,他确实比较懒,不仅对生活比较懒,对人生也比较懒,明明脑子也聪明,身手又好,能力也很强,却什么都不想干。 爹地一说到安莉话就比较多,我们聊了很久,也说了很多关于安莉的话题,不过我写累了,就不写了,今天就写到这里啦!(批注:喂……) 今天也是一天过去了!(批注:没错,一天又过去了,你明显地成长了,但我还是不知道艾森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建议,你为什么不试着罗列出来,用‘首先、其次’连接来完整地记录呢?另外,我的外套去哪里了?)” …… “我又开始写日记了,我都不想写日记了,好烦啊,好无聊,我没什么好写的。我不记录爹地说了什么建以了,因为我忘记了!我从今天起再也不和安莉讲话了!而且你的外套是爹地放在我身下的,我那天喝了很多水,我又不知道你的外套在我身下!为什么只怪我?!爹地一到这种时候就跑掉了,他也好意思让我‘控制我自己’!我已经是大人了,我又不是故意做这种事的!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我已经立架出走了!从今天起我和你们一道两端!我,艾瑞卡·卡尼亚和你们二段一卷。 此致。 祝好。 (批注:我明明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我的外套湿了,你把水倒上去了吗’,你的心理活动还蛮丰富的。不过确实,艾森在煽风点火。另外你又开始写错别字了,就算情绪激动也要注意拼写。我今晚本来出去找你,看看你打算出走到哪里,看见你在河边已经睡着了,也就200码,不远,我就回来了。顺便一提,你出走带走了我的外套,这次请照顾好,回来记得帮我洗一下,谢谢。)” …… “今天我回家了。我回来的时候安莉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喝不喝水,我有一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很饿,但安莉没有说什么,所以我就喝了水又吃了饭。爹地洗过澡回来看到我,就笑我,说我不是离家出走了吗,回来得好快啊。 把我气哭了。 我今天不打算跟爹地讲话了。 下午爹地给我做了一只玻璃的‘鸟’,好可爱!我好喜欢!我爱爹地!” …… “今天我又被气哭了。 爹地早上叫我去,说让我帮他做实验。他问了我好多问题,还一直在记录。我记得他问到我‘如果爹地和安莉同时掉进水里我救谁?’ 我不知道,我说游上来不就行了吗?‘救’是什么意思? 爹地说不被救就会被淹死。 我不懂,淹死又是什么。 爹地说,淹死是死的一种方式。死亡就是…… 我看着他,爹地也看着我,他很长时间没说话,然后说死亡就是告别、结束、无意识、结束。 他说了两遍结束,我想结束就是停止,我现在和安莉还有爹地在一起,如果我们停止在一起,结束在一起,就是告别,就是死亡? 我这么问他,他说不是,死亡在生物学上很容易解释,但死亡伴随着过于汹涌(我查过词典了,是这么写的)的情感,这些情感因人而异,这些情感如同洪水,而死亡是猛地横亘在前的屏障,你想想一辆疾驰的撤(批注:‘车’)在高质量、高速的条件下本疼(批注:‘奔腾’),却被要求沙车(批注:‘刹车’),那种天塌地陷山崩海袭系在一根线上的、危险的感觉,这种危险无可避免,人逃无可逃,梦想、快乐、睡眠、拥抱、愤怒、贫穷、爱、心动、月亮和雨,早餐和热茶,都不会再见。 我没有听懂,但我全部记住了。我问他那我和你们会再见吗? 他说如果死亡了,谁和谁都不会再见。因为唯有死亡和时间,是不可逾越的。 我并没有听懂,但这是我第一次直视爹地的眼睛,我第一次觉得他很严肃。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哭了,我觉得他说的那种‘结束’吓到了我,我觉得好害怕,也很讨厌,就像远远望进一个山洞,黑黢黢的洞里有低沉的吼声,我知道里面有东西,它也知道我在外面。我得跑开,可是我又怎么跑得过,我不敢转头看,但是这个洞一定在跟着我,我回头望,会望见什么? 死亡就是这种感觉吗安莉?((批注:我觉得,)划掉)” …… “今天爹地和我道歉了,说他不该吓我,他只是尝试做一下‘图灵测试’。我想应该是安莉跟他说了什么。安莉晚上给我念小鸭子的故事,可是小鸭子的故事我已经听了很多遍,我已经都会背了,我还是在想爹地说的话,我想我应该多读点书,说不定会了解得更多。 但是我发现我的书奇奇怪怪的,有的很简单,有的我就读不懂,里面有些前后也接不上,好奇怪。 我现在晚上尿尿会起床来尿。一开始我想叫醒安莉陪我去,但是安莉睡得很好,我不想打扰他。爹地晚上如果兴致好就会一直在实验室做自己的事,所以我去找爹地。我拽他的衣服,他就转头看我,我说我要去尿尿,他就叹口气,不是很想动的样子,这时候我就说那我去叫醒安莉吧,他才又叹口气,站起来带我去。 爹地个子很高,但我现在也在长个子,我想牵爹地的手,但他嫌我手太热,只准我抓他衣服。厕所是有灯的,爹地站在门口等我,我进去尿尿,我尿尿的时候会唱歌,爹地走过来摸我的额头,说我也没发烧发什么神经。我很不好意思,捂住我的小朋友,爹地抱着手臂很无语地看我,说什么拜托唉,然后就走出去了。 这是很正常的呀安莉,你从来就不看我的,我看过书,书上说我这个还会长大的,我想长大之前我就不给你们看了,还没准备好,等长大以后我给你们两个看好吗?(批注:不用了,谢谢。)” …… “昨天我晚上没有睡觉,我去看艾森做实验了,好无聊,他都不理我。我回去找安莉,安莉都已经睡着了,也不理我,我好无聊,我想跑一跑,想找谁跟我玩耍,你们平时都在玩什么,我也想一起玩。 (批注:艾瑞卡,今天由我批注。1、你的错别字有了很大改善,可以看出进行了努力,并取得了成效,祝贺你。2、你的行文逻辑有所提高,但文章没有内容,也就谈不上逻辑,不清楚你今天是什么都没有做还是什么都没有想,我注意到你读过不少书,但甚少总结。当然单纯记录情绪也有其价值,望你思考日记必要性及功能性,有疑问欢迎和安莉或我探讨,如需找我,请提前预约时间。3、我发现除去跟着安莉和我到东边或西边,你很少离开居所2英里以外,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你探索的步伐。我个人建议你应多探索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地方是供养你、属于你的,你和它一脉同命,我们对它和你来说都是过客,在极端情况下,你需要明白什么才能保护你,谁和谁才是一条路上的人。如需任何工具可找我来拿,如对地形、地貌、方向不清楚,可以请教安莉,他来这里短短三天便基本掌握了大体地形概况。)” …… “呜呜,昨天日记是爹地批注的!要知道就好好写了!呜呜。爹地平时讲话都没有这么严肃的,甚至偶尔还很幼稚,但为什么一写出来就突然变得好正经呢?好喜欢爹地,爹地长得很好看,我摘了朵花给他,希望他插在头发里,但是他不要,我就闹了很久,爹地给我一个桶,让我扣在头上,说可以放大声音,我就扣上了,真的声音变大了耶,我的哭声自己听起来都轰隆隆的,爹地好聪明。(批注:……) 我也很爱安莉,安莉好帅,我们做不到的事他都做得到,还会讲冷笑话。昨天晚上做梦梦到安莉离开我们去河里住了,说他喜欢水,再也不回来了,把我气哭了,然后我就气醒,这怎么可以?(批注:你回来以后我们聊一聊你总是哭这个问题吧。) 我今天就去周围转了转,走到了花海以外的地方,当然我很快就回来了,但是爹地站在另一边看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回来,就又往前走了几步。唉,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呢?我就想待在你们身边不可以吗? 哦对了,安莉,前天我听见爹地和你在说话,让你杀了我,是什么意思哦?我查过辞典了,但是没太懂。” …… 我不想自己去玩,想趴在爹地和安莉身边,他们说的话我听不太懂。我把头枕在爹地的腿上,一开始他还看了我一眼,我还以为他不喜欢,打算起来,但是爹地没说什么,就继续和安莉讲话了,我就赖着没有动。我伸手去拉爹地放在旁边的手指,他又看了我一眼,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就握住他的手指。爹地的手上有一些粗糙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批注:薄茧。他在这里比较辛苦,等回到过去养尊处优的生活后,会慢慢消下去的)安莉手上也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好喜欢安莉,安莉对我最好了,无论我做什么安莉一定都会原谅我的吧。 可我也要认真听爹地的话,我最不想要发生的事就是爹地生我的气。但其实我从来也没见过爹地生气。” …… “好想和安莉睡觉,我自己睡好无聊。哦对了,我今天去爹地实验室了,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研制‘烟草’,我不懂。但我其实是为了问他,什么是‘杀了我’。 我有点后悔问了这个,因为爹地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转过身看我。我以前不管说什么,他都不会停下正在做的事,我觉得我好像不该问这个,因为他没回答,只是蹲在我面前盯着我,我有点怕。我和爹地的眼睛颜色是不是很接近呢?但是爹地的要比我的好看。 我以为爹地会说什么,但他只是说我快生日了。 哎?我还从来没有过生日哎。 然后爹地问我,他和安莉我更爱谁。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爱是什么我大概懂,但是明明两个人在我心里都很重要啊。我没办法选的。但是爹地盯着我,那种眼神我有点害怕,于是我就说,我更爱你爹地。 然后我想伸手抱一下他,我的手臂都放在他的肩上了,我想亲他一下,但是爹地往后仰了仰头,离我远了一些,他笑了一下,又问‘你怕死啊?’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他实验台那些标本一样。 我今天心烦意乱,安莉要看我的日记,我没有给他。安莉还有点惊讶,但是什么也没说。 好烦。 该死,怎么了呢? 我不明白。” 57、创世-9 “起——床——啦——!!!” 艾森猛地睁开眼,感觉被魔鬼咬了一口。但并不是魔鬼,他转过头看见趴在自己耳边嘶吼的欧石南,扯着他的手臂要他起床,又大声喊:“今天我——十四岁啦——!” 艾森叹口气,转头看安德烈:“我老天啊……” 安德烈干脆就在装睡。 艾森拉住欧石南的两条手臂:“哎,去叫安莉。” 欧石南得令,跑到安德烈耳朵边,深吸一口气,即将嘶吼,只见安德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翻身起床,抓下衣服穿上鞋跑了出去,仿佛唤醒了他多年的刀尖舔血技艺。欧石南转头看艾森,艾森抬抬下巴:“去,抓回来。” 欧石南冲了出去,艾森也拎上鞋跑出去,指挥着欧石南:“你往南边堵!南边!你是不是不知道哪边是南啊?!……哦,你不知道哪边是南……” 他们两个形成包围圈,要把安德烈围住一把拿下,安德烈站在中间气定神闲,看着两人轻手轻脚地靠近,其实他能两步就跑走,但他站着没动,任由一大一小跳到他身上,把他压在下面然后挠他的痒。 艾森去摘了朵花,送给了欧石南:“生日快乐。” 欧石南抱上艾森的手臂,非要亲他一口,艾森推他的脸,把他推到一边去。 “你今天想怎么过?” 艾森问这句话的时候,正和安德烈懒里懒散地坐在地上,仰起头看他。欧石南站在他们面前,思考了一下:“我上午和爹地去西边,下午和安莉去东边。” “不行。”艾森拒绝,“我上午很忙,下午吧。” “好的,”欧石南很快接话,“那我上午和安莉呆在一起,下午和爹地呆在一起。” 艾森现在听见“爹地”这两个字已经觉得很不舒服了,就提议:“你以后叫我厄瑞波斯吧。” 欧石南不解:“为什么呢?” “这是我名字。” 欧石南有点委屈,看看安德烈,又看看艾森,没说改不改口,只是低下了头。安德烈站起身,云淡风轻地说:“叫什么都好,不重要。” 艾森撇撇嘴:“那你怎么不让他叫你妈咪。” 安德烈看向艾森:“想叫就叫吧。” 艾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安德烈话说完就朝东边走,又向欧石南招招手,欧石南扑到艾森身上亲了他一口,就跟着安德烈跑走了。 艾森看了一会儿他们,站起来去西边。 安德烈在东边种水果,只劳动了一会儿就开始坐地上打牌,安德烈已经教会欧石南七八种牌法,现在欧石南的水平,上个新手场随随便便虐菜不成问题。 欧石南正在给安德烈搭牌,头发一直垂下来,好麻烦, “安莉,我想剪头发。” 安德烈看了一眼他,确实头发长了:“你不喜欢长发吗?你最喜欢的艾森头发可不短。” “我的头发为什么是黑色的呢?” 安德烈告诉他:“因为我的头发是黑色的。”说着站起来去包里拿剪刀。 欧石南仰头看安德烈站在他身后,轻轻按了一下他的头,让他把头低低,开始给他剪头发。 “安莉,我和你很像吗?” “不太像。” 欧石南的声音闷闷的:“我和爹地也不像。” “小孩子都这样。两边都像,两边都不像。” 欧石南又问:“安莉,你爱我吗?” 安德烈没有回答,这种问题也没法回答,于是他不说话。 但欧石南突然转回头,安德烈的剪刀差点扎到他的眼睛,还好安德烈收得比较快,握住了刀刃,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很危险。” 欧石南向来很能听出安德烈微秒的语气变化,但现在他只是盯着安德烈:“你没有回答我。” 安德烈毕竟是安德烈,他说:“爱。我很爱你。” 欧石南的眼睛一亮,笑起来,安德烈扶着他的头让他转回去:“小心一点,差点扎到你眼睛。” 欧石南转回头又问:“你喜欢我的眼睛吗安莉?” “嗯。” “因为和爹地的一样吗?” “你们的不太一样。” 欧石南闷闷地转回去,低着头玩自己的手指:“那安莉,你们会一直陪着我吗?” “现在我们都在。” “我觉得你们两个关系比和我的关系好很多,”欧石南听起来不太开心,“我是不是很多余?” 安德烈把他头发底下的部分剪好,扶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脸,剪上面的部分,继续云淡风轻打太极:“我跟艾森认识久一点而已。” 欧石南又不听话了,他转过头撅着嘴瞪安德烈,因为安德烈好像回答了他的问题,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安德烈看着欧石南倔强的表情,妥协了:“我怀念你还是学狗叫就能快乐的时候。” 欧石南嘴撅得更高:“我现在不想学狗叫了。” “那你想吃葡萄吗?”安德烈问他。 “哪有葡萄?” 安德烈一边利落地按住他的头,把他上面的头发剪好,一边向左边指了指:“那里的葡萄架。因为艾森要喝葡萄酒,所以让我种的,应该熟了吧。” 欧石南在原地蹦了两下,把碎发蹦掉,然后蹲下来把剪下的头发捡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自言自语:“我要把这里收拾干净,爹地会夸我的。” 安德烈看了他一会儿,蹲下来,跟他一起捡。 “葡萄是蓝色的啊?”欧石南的脸凑到葡萄架前,“为什么书里写是红色和绿色的呢?” “这个你得问艾森。” 欧石南点点头:“噢——”看起来并没有往心里去,他伸手摘了一颗,递给安德烈,又拽一颗给自己,放进了嘴里,刚咽下去,就看见安德烈复杂的表情:“你说吃就吃啊,不怕危险吗?” 欧石南吃完了,回味了一下:“甜的。安莉你也吃啊。” 安德烈低头看看,把葡萄塞进口袋:“不了,我就不吃了。” 吃完葡萄,欧石南就得意洋洋地跟在安德烈身后巡逻东边的土地,除了艾森指名要的葡萄,他们在这里种的都是好生养的水果,最多的就是苹果,安德烈看见熟了的就摘下来,往后一抛欧石南蹦着拿篮子去接,接到了安德烈就会给他鼓鼓掌,说“一分”或“三分”,虽然欧石南听不懂,只是笑嘻嘻地摸摸鼻子。 欧石南拉着安德烈的衣角跟着走,地上已经有些虫类,他最讨厌那种长长的很多脚的,所以走得小心翼翼。 他抬头看安德烈,安莉总是穿黑色的衣服和裤子,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擦鞋,然后洗脸剃须,认认真真地把手洗干净,和爹地不一样。爹地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皱着眉头,在原地发个七八分钟的呆,看起来火气很大,然后才走出来。 安莉虽然没有爹地个子高,但在欧石南看起来也是高大的,而且又很柔软,他喜欢躺在安莉的怀里,枕在安莉的胸口睡觉,柔软又舒适,他长大一些不能再趴在安莉身上睡,枕了枕头才发现枕头好硬,他怀念躺在安莉胸口的感觉,他这么表达出来,爹地会用一种复杂嫌弃的表情看他和安莉,安莉总是装作没注意到。 安莉和他们一起去洗澡时脱下衣服,腹部非常平整,欧石南戳来戳去,还挂在安莉背上晃。安莉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是花海周围那种遥远的清香,有点像某天下过的一点雨后空气,雾蒙蒙的,就像他这个人,忽远忽近。像在藏什么东西一样,他话说得总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回答问题推三阻四,很少和他认真地说话。他从来不出风头,爹地兴头上来会大讲特讲科学原理,引用诗歌和文献,一长串陌生的名字和术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管其他人听不听得懂,而安莉即便有些时候说些什么难懂的话,也会马上转移话题,最终给欧石南讲小鸭子的故事。安莉什么都不怕,无论是虫子满地爬,还是好几天吃不上饭,从来没有焦急过,也从来没有发过火,总是平平淡淡的样子,但是却有莫名的距离感,很多时候欧石南直觉感到,安莉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做的事,喜欢袖手旁观。 他走得太慢了,拽得安德烈衬衣稍稍跑出来些,安德烈便停停步,伸手拉过欧石南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一起走,风把欧石南头顶的草帽刮起来,还没等欧石南转身去抓,安德烈已经一手把帽子从风中拿回来,扣回他头上,又转头接着看前面。 欧石南看着周围长出来的花和果藤,那些东西和他差不多高,在风里摇摆,欧石南伸手按在安德烈刚扣在他头顶的帽子上,那里还有安德烈手的温度,他们在这条悠长的土路上走,仿佛没有尽头,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后,蜜蜂在耳边飞,有只蓝色的蝴蝶落在安德烈黑色的肩头上,扑了一下翅膀,如同风暴眨了一下眼。 直到日后物是人非,欧石南也常常记得这个早上,拉着他的手的安德烈的背影,带他去看苹果。 但此时,欧石南只是问:“安莉,还会有别人吗?我想要个玩伴,波波已经老掉了。” 波波是他的玩具狗。 安德烈转头看他:“不会了吧,应该只有你。” “我想再要一个朋友,书里写大家都有朋友。”欧石南强调,“像你和爹地一样的两个好朋友。” 一到这种时刻,安德烈就用上了他的万能回答—— “这个你得问艾森。” “那你想要吗?”欧石南摇他的手,“你不想要吗安莉?” 安德烈没有转头,也不是在回答他,语气轻飘飘,有句话从他嘴里弹出来,像在念一首诗:“‘任何东西我都不愿留下来,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 欧石南觉得这话很熟悉,他想了又想,才终于想到,挣开安德烈的手,三步两步跳到他的面前:“我知道!海明威!” “你怎么知道的?” 欧石南看起来很骄傲:“爹地要求的,每天不读完指定篇章不准吃饭睡觉!” 安德烈无语地摇摇头,这个年龄不适合读的书他都不会拿出来,不像艾森,在这方面不知道有什么执念,坚持着“不读书无以启智,不启智我跟你没话说”的信念让欧石南趴在灯下什么都学。 其实倒不是因为艾森把欧石南当儿子,不如说假如一个人出现在艾森面前愿意完全听从艾森的指令,艾森的指令也只会是“去学点东西,不要整天说蠢话”。 ……不过怎么这种书都有,大卖场有点过分实惠了吧,原来是这种好地方,下次再去逛逛…… 欧石南的任何问题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拉上安德烈的手,问他左边的草是什么,右边的花是什么,安德烈偷工减料地回答。欧石南说累了,伸出手臂要安德烈抱。他已经14岁了,安德烈犹豫了一下,把他背在背上,欧石南的手臂挂在他脖子上,捏捏他的头发,捣捣他的肩膀,又低头玩他的项链。 太阳光照得安德烈额头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欧石南趴在他肩上:“安莉,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吧,好不好?” “……” “安莉?” “这个你得问艾森。” *** 艾森蹲在培养皿1077号面前,皱着眉,托着下巴;欧石南也蹲在培养皿1077号面前,皱着眉,托着下巴。 艾森吸口气,鼓起嘴巴,又叹口气;欧石南也吸口气,鼓起嘴巴,又叹口气; 艾森摇摇头,欧石南也摇摇头。 艾森终于转头看他:“不要学我。” 欧石南抱着手臂继续学艾森的口气:“不要学我。” 艾森不理他,伸手拨了下面前的叶子,欧石南凑到他身边问:“这是什么呀?” “烟草。” 欧石南又问:“为什么要种烟草?” “因为有些人抽不到烟快疯了。” 欧石南也伸手拨了拨:“这么好,我也要。” “你算了吧。”艾森看他一眼,“你往后站站,挡住计温器了。” 欧石南听话地往后退了退,又觉得离艾森太远,侧着贴了过来,他有个问题想问艾森,上午已经问过了安莉,他想问“你爱不爱我”,但看着艾森的脸,他就问不出来,可又已经出了声:“爹地……” 艾森没有转头:“嗯?” “你……”话到嘴边,改口了,“爱不爱安莉?” 艾森转头看他,上下扫了他两眼:“安莉让你问的?” “呃……嗯。”欧石南点点头。 艾森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得意又变成了一点惆怅,然后叹口气自言自语:“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绝情断欲,可惜了他一片痴心。” “啊?” 艾森转头:“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一时半会儿回答不了你,而且跟你关系也不大,他要是问你我的答案,你就说你忘记问好了。” “撒谎吗?” 艾森看他一眼,欧石南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艾森继续去看他的叶子,他能够一动不动看他的叶子看几个小时,欧石南也是清楚的,他偶尔跑来叫艾森吃饭,艾森就是这样,很认真很专注很投入地在做什么事,仿佛世界都不存在了,一般这个时候欧石南就会安静下来在旁边等,等到艾森注意到他。 艾森看起来很年轻,而且脾气不太好,欧石南不记得艾森有说过什么重话,事实上他从来没听到过艾森哪怕抬抬声音讲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还是有些害怕他。艾森也很白,但是和安莉不一样。安莉的皮肤有种苍白的感觉,有时他不穿西装外套,捋开袖子,欧石南觉得甚至能在阳光下看到他的经脉,在某些时候,比如冷的时候,甚至会显出青白,艾森就不一样,他的白伴着一种红润。 和安德烈做事不疾不徐、事不关己的风格不一样,艾森的风格很有存在感,欧石南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与其说是不会看气氛,不如说是懒得迁就任何人,艾森无论是气场还是意志都很强烈,他一旦出现,欧石南哪怕没看到人,也会知道艾森来到,对他来说,艾森有众星环绕、光辉灿烂的感觉,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强烈的光芒,似乎只要艾森在,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尽管他并未真正见过艾森跟什么争斗。 艾森跟人讲话的时候,都是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有时候会很有压迫感。而且艾森的脸蛮好看的,欧石南很无聊的时候会盯着他的脸看,他翻过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书,上面的人都没有艾森好看。 欧石南被太阳晒得实在困,终于栽到了艾森的肩膀上,他觉得自己撞到了艾森,但又困得睁不开眼,便没有动。 艾森正在剪叶子,被突然撞了一下,转头看见欧石南睡着的脸,就又转了回去。他把剪下的叶子拿回来,手臂不经意地动了动,欧石南向前栽去,艾森伸手捞住了他的脑袋,又把他放回自己的肩膀,继续剪叶子。 等到欧石南打了个盹醒来,艾森已经坐在了地上,把叶子分成了几十个编号在记录什么。他揉揉眼睛坐起来,艾森也没看他,只是在他坐起来以后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直的左臂。 欧石南盯着太阳,发现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今天的太阳好像比平时的落得早,又带着血一样的颜色,漫天铺开,看得人心惊胆战,地上一片橘色,水波泛起涟漪,红色层层叠近,在岸边又突然拍出,拍碎一团红浪,落在地上变成暗金色。 在这层波递进中,欧石南忽然觉得胸口很堵。 他又想起了艾森那天问他的奇奇怪怪的问题。 他没来由回忆起某首诗,关于一个老人在夜里拖着行李过江,江水滔滔,雨夜沉沉,钟声阵阵,那人苍老而疲惫,担忧而心碎,回忆故乡的风,家乡的树,一场秋雨里的山歌,遍地马蹄下的亡灵,又说八十年的生与死,两千年的朝与暮汇进手里的一捧水,说他在甲板上哭,他的脚踝发冷手发烫,他频繁地谈到死亡,和抛弃他的神明。 那些景色和感想是什么? 这种莫名的悲怆又是什么? 这和我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 欧石南出神地看了很久,又转头去看艾森,看见艾森的浅金色的头发,垂在他洁白的脸颊旁,充满了非人的精致感,像是遥远神秘,冷冰冰的雕像,欧石南突然伸手拉住他:“爹地,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艾森的手僵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来看他。 欧石南又问:“我为什么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呢?” 艾森盯着他,没有说话,面无表情。 “我以后会成为你或者安莉那样的人吗?什么是老去?什么是未来?这里是我们的家吗?”欧石南问得甚至有些焦急,他在今天落日的余晖中不知为何心里觉得疼痛,太阳穴突突地跳,无缘无故被某种恐惧击中,“什么是时间呢?什么是……死呢?” 艾森只是看着他,然后慢慢把他的手拿下来,对他笑了下:“以后你会知道的。”说着站起身来,也把欧石南拉起来,“走吧,回去了。” “做完了吗?” “这个不急。”艾森拉着欧石南的手,把手里的东西都留在了原地,领着他回去。 欧石南的怅惘只持续了一会儿,在听到一声咕咚的响声后被转移了注意力。他和艾森同时听到了这一声,两人都停下脚步,朝河边看去。 欧石南立刻冲过去,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他趴在水边仔细看,盯着水面,注意到有个地方在冒出气泡,他屏息凝神,悄悄靠近,举起手。在几乎贴到水面时,他猛地把手一伸,向下一抓,往外一拔,带出一只青蛙。 站在他身后的艾森惊讶地挑了挑眉毛,这只青蛙,和本初时间线的青蛙一模一样,这里的东西多多少少都和本初时间线有区别,但这只青蛙看起来竟毫无差别。 欧石南惊喜地看着青蛙,爱不释手,又把它抱在怀里,青蛙在他怀里转了转眼睛,肚子鼓鼓,叫了一声。 他从来没见过除了他们三人和虫子之外的活物,虫子总是咬人所以他不喜欢,但这只小东西活灵活现,可爱得很。 欧石南兴奋地转头看艾森:“爹地,你看,这是我的朋友了。” “不,这不是。”艾森伸手要接过来,青蛙不在他允许这世界发展出来的种类名录里,他要把它消灭。 欧石南一看就把手往回缩,连连摇头,想把它藏在自己背后:“我要它!” “你要它干什么?” “这是我的朋友,这以后就是我的朋友了!” 艾森摆摆手:“要朋友给你搞只狗啊,人一般都和狗做朋友,没有跟青蛙做朋友的。拿过来,回头给你搞只狗。” “我不要你给的,我要它!” 艾森走过来,蹲下,伸出手掌摊平:“拿来。” 欧石南不管了,放声大哭,边哭边打滚,把青蛙护在身下,又是蹬腿又是咳嗽,哭着哭着自己都开始打嗝,顿一顿再接着哭。 艾森看得都惊呆了,刚才还一副参悟人生的人,现在就在撒泼耍赖,变脸变得倒挺快。 但他哭得声音实在太吵了,艾森有点受不了,就抬抬手打断他:“好了好了,怕了你行了吧,留着吧。” 欧石南一听,不哭了,抹着脸站起来,但哭劲还没下去,仍旧在打着嗝,可怜巴巴地看着艾森。艾森却走到河边,在欧石南刚才捡起青蛙的地方找了找,果然找到了一些奇形怪状的黑色、白色、褐色的东西,看起来已经留在这里很久了,隐隐约约有什么在动。这就是进化失败了的或即将成功的。 艾森摇了摇随手的喷罐,把它们都烧死了。 欧石南跟在他身后,一边打嗝一边拉着艾森的衣服,眼泪都没擦干净:“谢……谢谢爹地。” 艾森耸耸肩,转身走了。 欧石南一路上都在看艾森脸色,讲了好几个笑话想哄他爹地开心,虽然他自己才是小孩子。不过好就好在,艾森倒也不难哄。 他们回去的时候,安德烈一瞥见他们,就侧个身收拾什么,艾森懒洋洋地朝他走:“又在打牌啊?” “也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啊。”安德烈把牌收起来,放回包里,指了指现在升级换代的灯火煮饭台,“又到了晚饭的时间了,让我们欢聚一堂吧。” 整个晚上,欧石南都在操心他的小青蛙,还找了块布包着它,害怕它冷,艾森经过看到就说:“它是变温动物,不需要这个。” 欧石南抬头问:“什么是变温动物?” “……”艾森张张嘴又没说话,转头看安德烈,“这怎么教?” “我来。”安德烈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艾瑞卡,你的梦想是什么?” 艾森在旁边皱起眉:“你少问他这个……” 安德烈又问:“你长大想做什么?” 艾森在旁边说:“他不一定长得大。” 欧石南握紧拳,“我想当诗人。” 艾森一听,不淡定了,也蹲下来:“为什么?” “不知道。” 艾森说:“等等,这样,你先学学数学,然后再决定你做什么,好吧。” 安德烈拉着他起身,拽着人走:“这就是自由意志啊宝贝。” 艾森被拽着走还在论证:“数学和文学是共通的,真的,还有音乐……” 到了入睡的时刻,三人又开始在帐篷外对坐,欧石南以为艾森又要讲些学什么,怎么学的话题,打了个哈欠,心思都放在手里的青蛙上。 但是艾森只是跟他说:“今天我把原来的实验室搬走了,现在你去另一个帐篷睡。” “啊?” 安德烈也看向艾森。 艾森继续讲:“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和我们一起睡了,你要自己睡了。” 欧石南不开心地看安德烈,但艾森先说:“看他也没用,我已经决定了。” 安德烈托着下巴看看欧石南,似乎不打算插话。 欧石南低头低了老半天,也没改变任何事,就垂头丧气地抱着青蛙去了陌生的帐篷,孤独地躺进了睡袋。 这边,艾森把安德烈拉进了帐篷。 安德烈跟进来,好整以暇地看着艾森:“你不是对这种事没兴趣吗?急什么。” 艾森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他坐下来,看了眼欧石南的方向:“我今天发现,他成长了。” “确实,”安德烈点头,“每天都在成长,长得还很快。” 艾森转头盯着安德烈:“是时候了。” 安德烈懂了,但是装傻:“做什么?” “杀了他吧。” “我最近精神乏力,什么都做不好,我想我年纪大了。” 艾森看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背上包,从自制的太阳能充电器上拿下手电筒,准备往外走。 “你去哪儿?”安德烈跟着问,“你要去动手吗?”他的重音放在“你”上。 艾森摇头:“我要去看看能量场,我想我知道我们怎么离开了。” “离开之后呢?” 艾森不太在意地往外走,“这地方我不要了。” 58、创世-10 这个所谓的“地核”,安德烈还从来没有来过。实际上这也不是“地核”,“地核”是本初时间线的术语,以这里的结构,根本不存在地核。 照艾森的说法,这里的结构类似于一个三明治,它之所以被选做度假胜地也是有原因的,它是某条厚重时间线的旁支衍生,虽然这里也有太阳、月亮、空气等,但其实这些是属于那条厚重时间线的,只是顺便投射在这条时间线上而已。打个比方,就好比一束光照亮了一面墙,顺便照亮了墙边缘的某条缝隙,这也是为什么这里的阳光那么和煦,月亮那么朦胧,气温总是几乎恒定的,因为输送到这里的能量都差不多。 而这里的主要能量供给源,就是在夹层中发生的化学反应,透过地面表层传递,供给生命,而这些能量大多流向了欧石南,导致无论艾森怎么引导能量磁场变化,都无法将之汇集到自己的工具上,所以他们走不了。 安德烈听完,象征性地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艾森让了让身,露出他身后一个巨大的地下入口,阶梯顶端亮着电子灯,中间慢慢升起一个操作台,艾森只是随便瞥了一眼,就要往下去,“这个台只是基础的管理器,方便我调一些基本参数,真的关键还是要下去。” 地下入口很宽敞,阶梯有十来米长,看不清尽头的深浅,艾森转头看了一眼安德烈,指指:“你要跟我下去吗?” 安德烈看着艾森的脸色,点点头,他隐约感觉艾森不太敢自己下去。 艾森闻言满意地点点头,朝下走去,边走边解释:“我平时离开这里不是跳楼的——这里也没有楼。我会通过加速器生成一个漩涡,就在操作台那边,很方便的,但这次台里能量条一直都不满……” 安德烈的注意力都放在周围的墙壁和地面,因为虽然艾森没说,但他感觉艾森其实很少来这里,多半在上面待待就够了。他配合地嗯了一声,伸手摸摸墙壁,摸到一层油,他嗅了嗅,有股类似于石油的气味,但是淡的多。 “这是石油吗?” 艾森转回头:“不是,这里没有碳元素,这个基本是硫组成的分子化合物,它的分解会提供能量,下面一直都在进行这种反应。” 安德烈又把手指拿到灯下仔细看了看:“绿色的。” 艾森指着底部中央地面上一个旋涡状的地陷,那里正有从四面八方流下来的绿色物体向它汇进,汇入漩涡道,进入最中间的底端,不知流向何处;但同时从头上也有许多类似的漩涡道,中间的口滴下同样的绿色液体。 艾森解释说:“这是从另一侧流下来的。”他比划了一下,“这地方有个循环系统。” 安德烈问他:“是你建的吗?” 艾森摇摇头:“不是。”他朝前走去,“不是每个进程都由我主宰。它天然形成了一些这样的旋道,我只是在这些东西的基础上把它设计、修改地更利于发挥功能性,不然让它们自己长,什么时候才能长出这么线条利落的漩涡?” 这接下来,就是苦力活。 照艾森的修改建议,两人趴在地上用锤子和刀具,辛辛苦苦地开始改道,力图将这所谓的“生命源泉”向某个中心汇去,在那里艾森准备一个小型的隔离层,当这些液体流入隔离层时,部分会被导入通管,汇集到一处而不进入循环。一定量的绿色液体混在一起会发生剧烈的反应,原本还算浓稠的液体变得稀薄,泛起大气泡,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且越浮越上,仿佛刚烧开的水。 安德烈有些担心:“喂,这不是要爆炸了吧。” 艾森之前没有聚集过这么大的量,一时也有点拿不准,抽调隔离层让液体流走了。他和安德烈对视一眼。 艾森想了想,找补:“之前用不到这么多。” 安德烈点点头,把外套脱下来垫在地上,坐了下来,还给艾森留了些地方。他把口袋里的纸一样的薄木皮和烟草掏出来,开始卷烟。 “你还有心思搞这个?” “那不然呢?”安德烈也不抬头。艾森环视四周,可用工具寥寥,旧有的可行办法现在也不管用,而且他还有点困,于是摇摇头,也坐了下来。 安德烈手法娴熟地卷烟,手上动作很灵巧,把灰色的烟草紧紧地裹在褐色的木皮里,垂着眼,沿边缘舔过去,在头部封口,将烟体夹在手指里,在火柴上过火。橘红色的火苗把边缘烧得滋滋作响,边缘卷起一层,其余地方焦于原地。安德烈递给艾森:“要吗?” 艾森摇摇头,安德烈便自己拿回来,用火柴烧尾部,等火焰在烟上燃起来,才甩甩火柴扔掉,又吹了一口烟上的火,才将头部放在嘴里抽了一口。 谁知道立马咳嗽了起来。 艾森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我还以为有多厉害……” 安德烈递给他,正在平复气喘:“你来,你行吗?” 艾森一把接过来:“看好了!” 他说得雄赳赳气昂昂,但放到嘴边还是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伸出舌头,把烟放上去,轻轻地抽了一口。 “加油啊妙妙公主……” 这可是艾森最讨厌的称呼,他猛地转过头看安德烈,火星喷在两人身上,安德烈笑着往后躲:“怎么了公主,她们能叫我不能叫吗……” 艾森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朝前靠,本就没坐好的安德烈被他撞得往后栽,勉勉强强用手肘撑着地面,才没躺下去,但艾森已经压在他身上,烟灰扑簌簌地往下落,这小子漂亮的脸上表情凶狠:“我说了,不准叫。” 就这个时候安德烈有点脾气上来了。他来这里本来就是陪着度假,说真的他就知道休息不成,但这么折腾他也确实是有点烦了,纯粹属于对艾森太迁就了,这小子蹬鼻子上脸。 安德烈索性也不躲了,往上挺挺身体,凑到艾森面前,眼睛盯着在光下翡翠一样的瞳孔,这会儿艾森就有点想往后退,但安德烈把手臂挂在他身上,将他勾回来,艾森想往后躲,安德烈便往上凑:“好吧。公主……”说着把烟从艾森嘴里拿出来,放回自己口中。 艾森一把把他推开,仿佛刚从什么邪道妖物的绑架中挣脱,皱着眉看安德烈。安德烈满不在乎地抽烟,把烟灰扫到一旁,朝艾森笑笑:“怎么了,都说不叫了。” 艾森的表情几经轮换,最后居然有点委屈,声音倒是很理直气壮:“你不是说,在我面前会谨言慎行的吗?” 安德烈举举手道歉,“哦是,抱歉,忘记了,下次一定。” 艾森简直跟他没话说,站起来甩头走开了,还是科学和研究更好,是坦诚的、严肃的、认真的,和这种失控的、矛盾的、轻佻的人是不一样的。 安德烈看着他走开,悠哉地继续抽烟,只剩艾森在旁边叮里咣当探索世界的响声。 有些人,确确实实是享福的命。 安德烈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就如此感叹,他倒不是在说自己,他在说艾森。艾森站在墙边,微笑着,慢慢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他,像一只等摸毛的大猫,脚边的绿色液体正汩汩汇入隔离层,隔离层被蚀刻出同样的螺旋层道,液体在其中汇聚沸腾,落入细口装置,装置下端三口在流火,泵出黑色的液体排到地面。 一看就知道,艾森做成了。 世上就是有这种人,做什么都做得成。 安德烈笑起来:“恭喜,了不起。” 艾森甩甩头发,朝他伸手,准备把他拉起来:“很简单,很轻松,不值一提。” “不愧是你。” 艾森抿着嘴笑,连连点头:“不愧是我。” 安德烈被拉起来,站在艾森旁边,等着艾森欣赏完自己的成果,估计还要好一会儿。艾森转头说:“你要不要近距离欣赏一下?这个能量释放的过程。” “怎么欣赏?” 艾森带着他过去,用鼓励的眼光望着他:“来,伸手摸一摸,这个隔离层,我往其中加了磁场,改变了运动轨迹,解决了刚才的问题。没想到吧,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操作,就能带来这么大的效果。摸一摸,有点像在按摩。来,试试看。” 安德烈用手指碰了碰隔离层,感到之间麻了一下,同时层上原本朝一个方向规律运动的绿色液体,变得混乱起来,绿色液体躲避着他的手,有点像小时候逗弄含羞草,还蛮好玩的,有点上瘾。 他一高兴就划大了圈子,从左摸到右,从上摸到下,艾森在旁边鼓励地笑,鼓励他多探索。 然后,有一点绿色的东西碰到了他。 安德烈眼神一变,睁大了眼睛,迅速把手抬开,两人在那一瞬间都脱口而出:“不要二胎!不要二胎!” 安德烈拔势太快,向后栽去,又撞在了艾森身上,两人一起摔在地上。那点绿色液体被安德烈甩开落在地上,慢慢渗下不见,两人堪堪松了一口气。 这时,艾森注意到,刚才安德烈碰过的地方,液体流动速度明显减弱,那些液体舔舐过安德烈刚才摸过的痕迹,顺着边缘要往下坠。 “喂,它不会要来追我吧?”安德烈僵硬地问。 艾森摇头:“不是在追你,是在找热量。” 液体坠下一滴,拉出一条细长的线,艾森猛地拉住安德烈:“我看还是先跑吧,它只是在寻找附近的类似热源,离远一点就没事了。” “也是。” 他们轻手轻脚地从来路返回,地上,夜空浩瀚,月光明亮。 艾森关上了门,又去操作台前忙了一会儿,才走回到看星星的安德烈身边。 “要回去吗?” 安德烈转头看他:“不然呢?” “都可以啦,”艾森看着安德烈,忽然有种很久没见到他的错觉,“总感觉很久没跟你说话了。” 安德烈笑了一下:“也是,那小子存在感太强了。” “比我存在感还强吗?” 安德烈有点无奈:“这有什么好比的啊……” 艾森耸耸肩膀,转头看了一眼天空,慢慢地深呼吸,吐出一口气,伸了伸腰。 “要去水边走走吗?”安德烈提议道。 艾森点点头,跟着他慢悠悠地朝水边走去。 冰川仍旧在融化,落下来却又变成温度平平的水,汇入河流,汩汩前进,水面倒映着朦胧的月亮和星星,随着波光粼粼被搅得破碎,像一河的金银散满河面,水里有不知名的水生生物,透明的、幼小的,在水下穿行,偶尔扑打水面的声音,和水流撞岸的响声混杂,像是晨钟和三角铃在一起轻轻摇曳。 他们都不说话,在水边的岸上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风从安德烈的方向吹向艾森,带来一丝暖意,安德烈的外套衣角擦到艾森的手臂,蹭过他新换上却不小心开了的创可贴,西装外套是冰凉的,伤口是温热的,艾森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又抬头看安德烈,后者平平淡淡地望着前面的路,表情带着一点困倦和心不在焉,月光把他的脸照亮,他从未好好扣着的衣领散乱着,项链卡在口子上,那枚硬币扣在他锁骨中央,艾森注意到,安莉的鼻尖有一点发红,安莉的睫毛眨了眨。 突如其来的,艾森想,下一个艾森毫无疑问会记得现在这个场景,可他也会像我现在一样,有同样的感觉吗。 安德烈转头看着艾森紧皱的眉头,张张嘴:“怎么了?” 艾森没有说话,他有种莫名其妙的不详预感,以及一些疑问,以往活过的艾森,是否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刻,希望不要死去?还是他们死得太快,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时刻? 这些想法安德烈是不懂的,他看着艾森,又看看周围的环境,然后问:“那要接吻吗?” “啊???” 艾森所有的思绪都被打乱了,被这没头没脑的提问打断了,他正在认真地思考一些东西,怎么安德烈就能这么…… 安德烈也很无辜地看着他:“不要吗?”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这种气氛下一般都这样的。” 艾森不可思议地上下看他:“你以前……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就,随便过啊。” 艾森的严肃思考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在跟安德烈解释:“我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安德烈上下扫他一眼:“是吗,我看你起来还挺快的。” 艾森涨红了脸争辩:“哪有。第一次是药物作用,第二次我也没想的,是你胁迫我的。” “要点脸行吗我的公主大人,”安德烈瞥他,“不然我把你的原话给你复述一遍?再说了,一般人哪有以自己起不来为荣的,你还挺新潮。” 艾森指出:“我就是……我没有……总而言之不要总是提这些,这些都过去了,你也忘了吧。” 安德烈笑出来:“用完就忘太过分了吧,”他站定,拉住艾森,“那不然你还给我,来帮我吧。” 他说着就开始解皮带,艾森瞪圆了眼,转身就要逃,安德烈把他拉回来,双手按住他的两条手臂,“去哪儿?” 艾森往后躲:“有话可以好好说,没有必要亮武器。《永别了,武器》你有没有看过,建议你读一下。” “真的不要试试吗?”安德烈问,“虽然没有你那么出众,但也是中上等水平,而且还蛮好看的,你要不要看看。” 艾森疯狂摇头。 安德烈叹口气,放开手,去系扣子:“那好吧,难得想跟你分享一下。” 艾森可怜巴巴,往后退,这会儿他明白了,安德烈只是在逗他而已,但还是……虽然他平时装逼也好发脾气也好颐指气使也好,本质上都是恃宠而骄,段位上还是比不过安德烈这种老流氓的。因为安德烈现在收敛了很多,艾森偶尔会忘记当年那个横行霸道、疯疯癫癫、令人闻风丧胆的年轻雇佣兵。 不过艾森也不想轻易被拿捏,看着还在低头扣皮带的安德烈说:“不过接吻可以。” 安德烈抬头:“啊?” “我说接吻可以。”艾森往前上一步。 安德烈往后退一步:“不好吧,我毕竟是你小妈,这有点坏规矩吧。” 艾森往前再进一步:“没事的,你们已经结束了,现在你是自由的。” 安德烈往后再退一步:“一日母子,世代母子,我心里你还是我的好大儿。” 艾森再进一步:“我不当你儿子,你也别想当我母亲,毕竟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心里都有数。” 安德烈没有动,看着艾森得意洋洋挑起的眉毛,知道他说得也确实是实话。 “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又何必跟我纠缠不清。”安德烈抬头看他,“你擅自要把我当英雄,擅自失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警告你不要一直招惹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对你态度好只是因为你我算是熟人,给你留点面子而已。” 艾森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他:“你在跟谁讲话?用这种态度。我念过去你跟我还算有交集,已经很尊重你了,你大可以看看我是怎么对其他人的,在我眼里,人类……” “叽叽喳喳吵死了。”安德烈上前一步,脚踩在艾森两脚之间,伸出手揽住艾森的脖子,将他往下拉,自己仰头吻上他的嘴,凶狠地吻了一下,咬了一下,探出舌头向里伸。 艾森举起双手,震惊地看着他,一时忘记了动作,只是紧紧地咬住牙齿,但也感觉出下嘴唇被安德烈咬破了,这人下嘴可真够狠的。艾森的手臂在空中,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安德烈吻了半天没有撬开艾森的牙齿,停止了接吻,揽着他的脖子,向后退退,抬头看着他,艾森的嘴唇被他磨得红彤彤,下唇渗出血,脸色倒是很白,眼睛很漂亮。赫尔曼也是这样的绿眼,但这种绿色,只有艾森的最纯粹。安德烈自己也有点喘气,眼睛倒是一片水气朦朦,张着嘴呼吸,看着艾森的脸色。 艾森目光复杂地看着安德烈,毕竟安德烈曾信誓旦旦地生命在他面前会谨言慎行,但做起来则完全相反,安德烈没多久之前就想跑,现在又勾着他的脖子无缘无故地来接吻,大概只是因为气氛到了,发情了而已。最可恨的是…… “明明是你要来强吻我的,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失望啊?” 安德烈说:“因为你不张嘴啊。” 艾森叹口气,无语地看天,安德烈问他:“要回去吗?” 艾森低下头,把举在空中的手臂放在了安德烈的腰上,他脑海里只是划过一个念头,这个,其他的艾森以前没有做过,以后应该也不会做,因为哪个艾森都没有他这样对安德烈复杂的感觉,安德烈替这个他做过很多事,这些事汇聚起来,积累在艾森的心里,产生了很多复杂的感觉,其中遥遥领先的,是熟悉和特别。 他和安德烈接吻,这次张开了嘴,他碰到安德烈的灵巧的舌头,安德烈伸手捧住他的脸,吻他的眼睛,伸手摸他的腹肌,喃喃自语,说喜欢他的眼睛和脸,还有身材,艾森想这不就是完全喜欢我吗。彼时艾森还不清楚,人,尤其是安德烈这样的人在动情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认认真真地回应安德烈,我比较喜欢你的性格,我觉得你无论是长相还是做事风格,都很帅。 因为这份认真,安德烈愣了一下,正在吻他脸颊的动作僵住了,慢慢地移开,看着艾森的脸,然后笑了出来。 “笑什么?” “没什么。”安德烈放开他,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拍拍手,“走吧,回去吧。” 如同开始时一样,艾森一头雾水:“啊?” 安德烈朝他笑笑,拉着他的手臂,往回走。艾森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什么,甚至困惑的表情也只维持了一下。 有些事他们两人这下都明白了。安德烈会在气氛合适的时候,心血来潮、不顾后果地招惹别人,正好碰上了处在某种混沌中的艾森,一个过分轻佻不负责任地散发关系,一个尚在探索犹豫是否应该建立联系,所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安德烈在月光下看艾森的脸,觉得自己这么不负责任的人,不应该呆在艾森身边,对人对己都不好。不过艾森长得可真不错啊,这种同时混杂着冷淡和幼稚,叛逆和权威的矛盾体,实在是很难得。 要不要放过他呢。 59、创世-11 “现在,我可以记录那天的事了,距今已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我现在独自在这天地里,我有大把时间。 那天,我醒得很早,我那段时间睡眠都不太好,总感觉头晕。天还没亮,安莉他们还没有起床,自从我们生活迈入正轨之后,爹地也不太频繁熬夜或起早了。我那段时间都是最早起的,因为我想去看看花海的尽头,我走去的地方,已经远远超过了爹地要我去的地方,我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圆形的圈,那周围没有什么草,我猜想下面有什么东西。 所以我那天打算去看看,我带了一本海明威的书,一支手电筒,一条撬棍,还有一天的食物。经过安莉他们的帐篷时,我走过去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 天刚蒙蒙亮,还是一片雾蓝色,尽头有一道橘红,太阳会从那里升起。 安莉最近问过我几次怎么了,我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他想确认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告诉他没有。 但我确实最近在想。 在我的记忆里,爹地告诉过我很多事,那时的我并不理解,总是懵懵懂懂地听着,尽管不懂但也不敢问,任由他讲完他要讲的话,我认为他并不在意我听不听得懂,他不会迁就我的理解水平。只有我跟上他。 现在我跟上了。 倒不是那些形而上的概念,那些我知道,我只是在想,我的生活似乎并不太正常,和我从书里读到的、那些安莉口中‘大家是这样的’不一样。‘大家’是什么我不明白,我隐约觉得应该有一个所谓‘真正的世界’,那里有很多类似我们这样的人。书里说人类是进化而来的,总不会只有我一个吧。 我可以问爹地,但我最近跟他有一些隔阂。准确地说,是他对我有些疏远,安莉好像也隐约有这个趋势。我有些害怕,偶尔我看着他们会想,也许我对他们来说好像只是一个短暂的事件。可他们对我而言,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我想做些什么事,我预感到一种难以挽留的痛楚。 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心烦意乱,只能常常走出来转,我们之间有什么改变了,在吃饭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们吃饭,从篝火旁升级到在天空下的木桌上,菜式也更多了,我也能够吃到肉了,但我们隔得很开,再也不像一起一样靠着挤在一起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还只是个学狗叫就会开心的孩子就好了,我不必想太多,他们也不必顾虑我太多。 我到了那个圆形边,试图用撬棍敲,但很快失败。我摸了摸那东西的材质,如果我没记错,我在爹地的实验室也见过这种,叫做碳合钢,是很坚硬的东西,我们用这样的材料造过一个挡风的棚。 如果是碳合钢,撬或砸都打不开,一定有什么开关。我希望我是条狗,尽管我从来没见过,但是听说它们都嗅觉灵敏,聪明机警,假如我是条狗,现在很快就能找到开关,也会一直和爹地、安莉在一起。 但我不是狗。我找了两个小时才在一座矮山的背面发现开关,那是个扫描仪,我把杂草和树枝拨开,就看到了它。巴掌大小,迅速亮起来,发出一阵红光,说的是拉丁语,说尊敬的艾森,您好,欢迎来到度假圣地,祝您今天愉快。 这东西有点高,我去搬了块石头,踩在上面抬抬头,才把脸对准它,看它的大小,我猜它是扫瞳孔的。我的眼睛和爹地很像,这东西表壳粗糙,继电器都暴露在外,以它的设置,精确度应该不会太高,所以我试了试。 果然,它的屏幕变成了绿色,赞美了一句艾森,便暗下来。地面的圆形转了一下,周遭的土扬起来,下面有个台子慢慢地升起来,我跳下来走过去,那台子刚好升完。 台子下面是阶梯,通向下面的什么地方,我看不到底。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台子上的东西。有一些未标注的按钮,一块显示板,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按键。我试着碰了其中一个按钮,感觉到风换了个方向吹,这让我吓了一跳,赶紧又按了几下,才调回原来的方向,希望没有被爹地注意到。 不过这也让我明白了那台子是用来干什么的,其实也很简单,只是调节这个地方一些基本参数罢了。 真正的重点,我想应该在下面。 我走下去,站在地下入口,朝里面看。 我当时觉得很平静,直觉认为不管里面是什么,都应该不是会伤害到我的东西,我也猜,这就是爹地和安莉不带着我来的地方。 这是他们的秘密。 其实爹地和安莉有很多秘密,这个我也发现了。比如说,按照爹地最喜欢讲的科技树,我们拥有的一切都不符合常理,再比如我读到的奇奇怪怪的书,那些逻辑不通的前后文,辞典是什么,大学是什么,这一切都应该有个基础,而不是凭空建立在他们两个身上。在种出棉花之前,他们已经有了衣服;在炼出钢铁之前,他们已经有了铁;在种出食物之前,他们吃的是什么?在我面前,为什么他们的样貌从不会改变? 这些我都注意到了,因为我已经不是那个只是学狗叫就会开心的孩子了,我可能被诅咒了,否则我也不想发现这些,我从来没问过,我担心一旦我问出口,就会得到真相,而真相也许会毁了我的一切。 现在我站在地下入口,里面吹来潮湿冰凉的风。其实我有预感,如果我下去,会发现一些事情,也许不能完全解释他们的秘密,也许我根本不会理解。 如果我迈出这一步,我也许就再不会是他们的艾瑞卡了,我会变成一个他们不了解的,会有另一面的艾瑞卡。 他们瞒着我,一定有他们的理由,我窥探到了的话,会给他们造成困扰吧。 我甚至根本没有好奇心,我只想爹地和安莉,还有我,我们一切都不要改变。我真的很讨厌自己,很讨厌自己意识到这样那样的事,我希望自己笨一点,不要想那么多,比如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来不曾站在地下入口处。 所以,我决定了。 我跳下台子,跑到开关,把台子收回去,又把圆台关上。 我没有来过这里。我没有看到过这个。 我飞快地跑远,离开这个地方,我的撬棍和手电都落在原地,我没有拿。我在跑的时候想起来,为什么我白天出来也要带手电呢?因为我留意到他们两个偶尔会晚上出去,背着包,带上灯。这里的夜晚月亮照亮一切,为什么要带灯呢?因为要去没有光的地方。这里放眼不见一处建筑,那么是什么地方呢? 地下。 我跑着跑着哭起来,你看,就是这种,我不想留意到这些,我不想发现这些,我不想思考这些。可是我成长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发现的。 我讨厌我的脑子。 我停在河边,跑得喘不上气,吐了一口带血的痰,然后躺倒在沙上,抬头看着天空。我捡到过一只青蛙,青蛙它已经死掉了。 我要在这里读完这本小说,然后回去,如果爹地和安莉问我去了哪里,我会告诉他们我去河边读书了。安莉会问我读了什么,爹地会问我为什么去河边,是空气更好吗,下次我也去。 就这样吧。 这样就好。 一切都不会改变。 我从口袋里把书拿出来。 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起床了,我没有看到他们,但是听到他们在帐篷前打扑克,聊天的声音。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走过去,停在了他们帐篷的后面,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爹地在喝水,他说你这两天有没有发现,艾瑞卡长得更快了,现在有几岁?十七?十八? 安莉说差不多吧。 爹地嘟嘟囔囔说这样下去都不知道谁管谁叫爹了。 安莉说那我不管,谁是爹我和谁结婚。 爹地说你差不多得了,演戏上瘾啊你。 安莉笑了几声,问爹地什么时候走。 爹地说差不多了,是时候了。 然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安莉问,他怎么办。 爹地说,这个你不用操心了。 安莉又问,为什么。 爹地没有回答。 安莉说,他算是成年人了吧。 爹地说,够了,不要总是这样,不要总是强调这些,他和这里的其他东西有什么差别,只是因为有了自我意识吗?你昨天也出去除虫了吧,你杀了多少虫类,那些和他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那些蜈蚣不会哭喊,不会跟你说话吗?再说了,你是什么身份?你到现在杀过多少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现在在这里怜悯一个认识几个月的异种,不觉得好笑吗? 安莉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然后才说,你的描述太简单了,你不是我,少他妈评判我。 爹地笑了,问他怎么,要阻止我吗。 安莉没有说话,在喝水,然后回答,我不会阻止你的。 爹地说那你就看着吧。 但安莉问,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培养他的自我意识,让他读书,让他学习,让他反思,为了什么。 爹地说什么也不为,只是观察样本。新世界的诞生,从什么开始,到什么结束,都是未知的,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安莉说,原来如此,全宇宙,都是你的实验田。 爹地没有说话,他们又沉默下来。 过了很久,安莉又突然开口,他跟艾森说,你这样,真的让人很火大。 爹地回答,你不是我,你不会懂。 安莉又问,那你和所有人,是不是都不必互相理解。 爹地说,对,不必互相理解。 安莉告诉他,如果没有互相理解,就会只剩下恨,就像那个巴伦。 爹地问他巴伦是谁,但又接着说,算了,不重要,都是过眼云烟。 安莉说,不,你是欠教训。 爹地又笑了,问他,是不是我的存在践踏了你们的尊严。 安莉没有再说话。 他们一直一直沉默着,直到我的脚都站麻了,他们都没有再说话。我又开始头晕了,我可能是需要吃多一点饭。 我走过去,他们听到声音,转头看我。 那个表情,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掉。 安莉抿住了嘴,爹地张了张嘴,但他们都没有动,没有说任何话。 我的身体在散发蒸汽。 他们看着我。 我不好描述他们的表情到底代表了什么,但我感知到他们的触动,那种复杂的神色,掺杂了很多感情,因为这个,我才伸出手,我向他们两个伸出手。 我好累,站也站不住,摔在了地上,但我用了我全部的力气向他们伸出手,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全部的世界,我能够献出的、我爱的、我快乐和痛苦的一切,我向他们伸出手。 他们来到我身边,安莉握住我的一只手,爹地试图握我的另一只手,但是他伸到我旁边,又缩起手指拿开了。我叫他爹地,他低下头看我,他的嘴唇有点抖,却皱着眉,最后只是跟我说,对不起。 我倒是从来没想过,他会说这个,我当时没有问他爱不爱我,我想是因为我知道答案。 安莉握住我的手,我的温度把他烫伤,他的手泛起泡,却没有放开我的手。他面容平静,一如平常,我想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我猜我和爹地说不定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但是他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盯着他的嘴,他最后会对我说什么呢?就像以前一样,骗我说他最爱我吧,最后一次,骗我也可以的。 但安莉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不会做。 我有点后悔了,我躲避了探寻真相的可能,赤条条来到他们面前,什么都没有准备,把自己全部给予他们,他们让我失望了。 无论他们曾经在盘算什么,从不曾因为我有过任何动摇和改变。 这一点都不公平。 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的意识、意志、头脑、想法都没有错,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我还有很多心愿。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这是我那时候最后的想法,接下来,便是一片黑暗。 我最后看到的,是他们的脸,以及他们身后遥远、蔚蓝的天空。” 60、创世-12 欧石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安德烈的手上满是燎泡,艾森还在盯着欧石南的脸。 “他死了吗?” “可能是,”艾森说,“也可能不是。” 安德烈转头看他,艾森继续说:“我把给他的能量引去了我的装置,让装置能够启动。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醒来。” 安德烈手里的欧石南体温已经很低了。 他们沉默着没说话。 “接下来怎么办?” 艾森缓慢地站起身:“我想我们应该可以离开了。”他看了一眼欧石南,“把他留在这里吧,如果他死了,就当葬礼吧。” 艾森把欧石南打横抱起,和安德烈一起向花海走去,路上的高株花枝蹭过欧石南的脸颊,纷飞的花瓣落在他的胸口。 艾森说:“这些花也快要败了。” 安德烈没有回话。 他们一路走去花海的尽头,打开地下入口,那绿色的液体已经充满艾森的启动装置,发出紫蓝色的光。 艾森看来一眼入口周围,又看了一眼欧石南,欧石南来过。还好欧石南没有笨手笨脚关掉装置,也许他根本知道这是什么,好险。 他们把欧石南放在花海的竹架上,将他的双手放在胸前,把毯子盖在他身上,摘了一朵欧石南放在他的耳边。 这里处处透露着颓败,所有的能量都供给给了艾森的装置,冰川也开始大面积融化,河流在泛滥,花草树木都快要死去,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这个世界要结束了。这个由艾森一手创造、照料的世界,要结束了。 安德烈望着远处的天空,看风吹来的方向,放眼望去树木都在俯身,花草在风中凌乱。其实无论是这里还是那里,不管是在哪里,对他来说都是生命里的一站,他从未有过故乡,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如此感慨,也许因为参加了一个孩子的葬礼。 他转身叫艾森:“走吧。” 艾森看着欧石南,喃喃自语:“……其实我真的,从来都不太懂。” 安德烈盯着艾森,一瞬有狠厉在脸上划过。 艾森弯下腰,吻了吻欧石南的手,然后站直,转身离去,安德烈跟在他身后。 *** 能量供给很有效,他们很快回到了本初时间线。 洛斯正在鼓掌欢迎他们到来,给他们殷勤地倒茶,他身边站着一个高个子清秀男人,目光躲躲闪闪,行事小心翼翼。 艾森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妖精有了人的模样。 洛斯让两人入座,挨个给他们倒酒,还在旁边问,怎么了,心情不好。 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时,艾森突然打了个喷嚏。 洛斯和艾森同时愣住了,洛斯僵硬地转过头看艾森:“你感冒了,厄瑞波斯?” 艾森烦躁地啧了一声,咬了咬牙:“我得去死了。” 61、创世-13 现在这个情况,妖精花了一段时间理解。 艾森坐在椅子上,洛斯坐在他旁边,安德烈反坐在椅子上,三人呈三角形,安德烈拿枪对着洛斯。 两小时前,艾森发现自己可能感冒了,他测了体温,现在正裹着被子发颤。他确实感冒了,也发烧了,烧得脸一片通红。 洛斯叹口气,跟安德烈解释:“说了多少遍,不是我。总不能他出点什么事都要怪在我头上吧。” 安德烈扬扬枪口:“子弹沾过上一个艾森的血,杀你应该是没问题,所以好好回答我。” 艾森插话,声音嘶哑:“先不说这个,我得去死了。你要知道,一旦我感冒,就没有任何能力了。” 安德烈转头,皱着眉看他:“所以呢?” “所以,”洛斯赶紧补充,严肃声明,“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你知道他得罪过多少人吗?你知道他伤害过多少人吗?你知道多少人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吗?他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必须要让他死掉,换一个没有感冒的来,趁还没有其他的东西发现。” 艾森附和道:“是的,以前就是这么做的。” 安德烈懒散地看了眼他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艾森和洛斯对视了一眼。 洛斯凑近艾森,小声地说:“你这也太丢人了吧,你死不死还要他决定啊?” 艾森又打了个喷嚏,把他的小被子裹紧了一些:“你这么想帮忙,那你杀了我啊。” 洛斯抬头看了眼安德烈,坦诚地回答:“我不敢。而且我也干不过他。” 妖精在旁边怯生生地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安德烈看了眼他:“去倒杯热水。” 妖精照做,很快地跑过去又很快跑回来,一路护着热水,把水杯递给安德烈,安德烈用枪托指指艾森:“给他。” 妖精又跑去递给艾森,艾森皱皱鼻子:“我不太想喝唉。”然后他抬头看了眼安德烈,抿了下嘴,不情不愿地接过来。 洛斯又凑上去:“你跟我都怕他,那我也不算丢人了。” 艾森和洛斯讲了几句话,一致认为安德烈完全没有搞懂现在的状况。艾森喝完杯子里的水,随手把杯子给妖精,郑重地告诉安德烈:“我现在没有能力是什么概念呢?你看着。”他转头叫洛斯,“喂。” 洛斯和他对视。 艾森开口:“去死。” 无事发生。 即便如此,洛斯还是惊惶了一下。 艾森看安德烈:“我说什么来着,没用了。” “这没关系,”安德烈耸耸肩,“现在你是安全的。洛斯和妖精不会杀你,否则新的艾森一定会杀了他们。” 洛斯连忙道:“当然当然,我们不会做这种事,我们是好朋友。但其他人不一样啊,有很多魔鬼和诅咒其实都是缠着厄瑞波斯的,很快,就会有人发觉,然后一传十十传百,过来……” 洛斯说到这里卡住了,安德烈便问:“来干什么?” “嗯……” 安德烈便替他说:“即便他们来了,也不会有人敢杀他的吧,以免下一个艾森把你们通通杀光。” 洛斯不说话了,瞥了一眼艾森。 艾森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但是何必呢。我讨厌这种感觉,不管了。”他站起来,准备去包里翻出个什么自杀工具。安德烈歪歪头看他的背影:“我劝你最好别,不然我就把你绑起来。” 艾森脚步一停:“你干嘛管我啊,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我要管。”安德烈说,“我说了,不准死。” 洛斯在旁边大气不敢出,“你们能不能像成年人一样正常地交流?” 艾森看了一会儿安德烈,走回来,对洛斯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吧,我们聊一下。” 洛斯迅速起身,拉着妖精一路跑开了。 只剩安德烈和艾森,在昏黄的灯光下互相看。 “你可以把枪收起来了。”艾森看他的手一眼,“你这枪都是从哪里来的,随身携带?” 安德烈把枪放在桌面上:“以备不时之需。” 艾森嗤笑他:“真是没安全感。” “你现在有安全感吗?”安德烈往后靠靠,从身上摸出烟,夹在嘴里,拢着火划火柴,“没有才想死了重来吧。” “我在想你希望我活着的理由是什么。”艾森竖起手指,“我有三个猜想。” 安德烈笑起来:“好啊,你讲。” “第一,你无可救药、无法自拔地爱上了我。” 安德烈仍旧笑着看他,艾森继续说:“不过我持保留态度。因为你是你,你在这方面没有信誉,就算你跟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白说你爱我,或者你跪下来求我和你在一起,我都不相信,肯定是演的吧。” 安德烈仰仰头:“还有呢?” “第二,你对我有点皮格马利翁情节,从你见到这个新生的我开始,就想要在我身上留下点什么印记,所以你跟我说什么‘活得沉重一点,吃一些苦头’,还为了我杀另一个艾森,本质上是你创造欲和占有欲泛滥。假如现在我死了,你就功亏一篑。” 安德烈弹弹烟灰:“还有呢?” “第三,就是你的一些个人特质了。我从以前就有这种感觉,”艾森摸了摸嘴唇,“你这个人口碑差、名声坏,所有人都怵你三分,有时候舍得一身剐,但有时候也优柔寡断,不想承担任何责任,经常性逃跑。比如吧,在度假线的时候你就想救艾瑞卡,有几次我觉得你甚至都要开口要我换个做法,但你从来没说出口。后来大概因为觉得自己没真正做什么,反而麻木地自我保护,让我和他都不能影响你。于是真正到了诀别的时刻,你做好了一切觉悟。”艾森裹着被子凑到安德烈面前,眼睛亮闪闪,“有时候激进,有时候又想逃跑,容易对相处久了的东西产生感情,就像你对我的态度,我觉得你有时候好像蛮喜欢我的,有时候又很讨厌我。很矛盾的人,你。” “对啊,一般这种时候,我就非常讨厌你。”安德烈把烟按灭,“你要是还想让人爱你,最好少评价别人。” 艾森撇撇嘴:“那我说错了吗?说错了你可以反驳嘛。” 安德烈站起来,去给艾森倒了杯热水:“我懒得理你。” 艾森裹紧被子,接过来热水,鼻音更重了:“但总体而言你肯定也不会太讨厌我,毕竟我从来没做过什么错事。” “……”安德烈把椅子放回桌旁,坐去了沙发上。 艾森捧着水杯,也跟过来,“给我让个地方。” 安德烈瞥他一眼,没动。 “那我可坐你腿上了啊,我感冒了,我6英尺3,我很重的。” 安德烈深呼吸,吐气,忍,轻抬屁股,往旁边坐了坐:“我看你不像那么重。” 艾森坐下来,把腿一起蜷在被子里:“啊?你挑战我?” “你有什么可挑战的,我们俩单打独斗谁会赢?” 艾森的眼睛转了转,然后转开脸不看他,全当没听见他说话。 安德烈又拿出烟,艾森皱着眉看他:“我感冒了。” “你感冒跟我抽烟有什么关系,”安德烈把烟扔到一边,“你感冒了才闻不到,是我抽烟的最好时机。” 艾森又不吭声了,转开脸不看他。 安德烈不能抽烟,便转过头看艾森,艾森的脸红扑扑的,额头有一层汗,细眉微微皱着,嘴唇轻轻张开呼吸,泛着白的红唇间露出一点牙齿咬住下唇,浅色的金发散在脸旁,噘着嘴不太开心的样子,因为不让他去死。 安德烈伸出手拨弄了一下艾森的头发,艾森转过头看他:“干嘛?” “你长得真的很好,要是不会说话就好了。” “哈!”艾森咧嘴一笑,“你想得美,我就要说话!” 安德烈的手指缠在艾森的头发上,轻轻拽了拽,艾森的头跟着动了动,立马皱起眉:“你又干什么?” 安德烈盯着他的眼睛:“有点想吻你,但是又觉得不太好。” 艾森震惊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那你别说啊。” “说都说了。”安德烈耸耸肩,他放开手指,靠回沙发。 艾森明白了,他刚才评价一通安德烈,安德烈心里不爽了。 成年人是挺烦人的,生气、高兴都不会像自己一样明显地表露出来,但也不会放过他,偏偏艾森还过分易上头,轻而易举就咬到了钩,百试百灵。 即便如此,艾森还是无语又震惊,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安德烈在用手揉眉,苍白的手上青筋鼓起,骨骼明显,手腕处的关节上有道浅疤,灰色的衬衫贴着他的胸膛起伏,暗金色的扣子在光下闪烁,然后手下动作突然一滞,桃花眼朝这边看,弯了弯:“看什么?” “哪里不好?” “嗯?” “你如果吻我……”艾森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哪里不好?” “对赫尔曼不好吧。” 艾森:“……” “将心比心,我要是赫尔曼,我肯定不高兴,他不乐意任何人碰他的宝贝儿子。” 艾森:“你……” 安德烈侧着脸看他,笑起来:“噢噢,我是不是不该说得这么直白?抱歉抱歉,你怎么不为他想想呢,未免有点不孝了艾森……” 他话没说完,因为艾森把水杯一放,扑到了他身上,把他压倒在沙发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我郑重警告,我郑重警告你……” 安德烈笑起来,由着他搞,两手举在头顶:“好的好的,公主大人发话了。” 艾森皱着眉,光下铂金色的头发垂在安德烈脸上,他跪在沙发上掐安德烈的脖子,力量时大时小:“我要把你变成异种,这样你就和他们一样,我说什么就做什么,你得怕我,就不敢这么猖狂了。” 安德烈蜷起一条腿,悠悠地说:“别太上头了艾森,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也不怪你,其实很多人为我着迷的。” 艾森不满地皱起眉,“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信。” 安德烈用屈起的那条腿往前动了动,说真的,艾森还是有点重的。 艾森不想理他了,从沙发靠背上一步跨过,走开了,走了两步又回来拽上他的小毯子。安德烈坐起上半身,趴在沙发靠上看他,这小子腿确实长。 安德烈站起来跟过去,艾森倒在躺椅上,安德烈撑着躺椅的靠背,弯下腰低下头凑到他身边,艾森很小孩子气地推安德烈的脸:“走开,我对你没有兴趣,以后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给我倒杯水。” 安德烈叫他:“艾森。” 艾森掀起眼皮看:“干嘛?我要发脾气了。” “你有没有那种咒语或者阵符,能够限制魔鬼行动的?” “你担心羊驼反水啊?” 安德烈摊摊手,“以备不时之需。” 62、创世-14 洛斯站在门口,和安德烈分烟抽,两人望了一眼门口的雨,转头远远望了一眼壁炉旁安睡的艾森,妖精正在他旁边给他换头上的毛巾。 自从他们回来,就一直呆在这个小别墅里,这是艾森众多房产中的一个,林中别墅,依山傍水,俯瞰爱琴海。 今天下了雨,从他们这里也望不到沙滩上裸晒的美男和美女,安德烈惆怅地摇摇头。洛斯不喜欢下雨天,阴阴沉沉,一眼望去大海,海上一片灰蓝,还腾起雾蒙蒙,有艘白色的航船在鸣笛,声音遥远沉重。 海风吹进门内,两人走出去,站在门廊上,关上门,把风阻隔开病人。 “他感冒三天了。”安德烈嘴里叼着烟,把衣服拉链拉上。 洛斯不在意地扬扬手里的烟:“感冒而已,我以前认识的人,感冒两个月不好的也有。” “两个月不好,是别的病了吧。” 洛斯转头看他,指了指艾森:“这哥们儿屁事没有,除了嗓子有点哑,睡得有点多,精神比你跟我好多了。昨晚上他睡不着,拉着我陪他打游戏,”洛斯说到这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才接着说,“你挺精明啊,他找你敲你门,你故意没醒是吧。” 安德烈没回答,只是说:“我也很累,他什么也家务也不做,以前在另一个时间线的时候还做点什么,现在完全养尊处优。” “朋友,你说话一定要凭良心,他是不做家务,你做了吗?”洛斯痛心疾首,“这条食物链的底端究竟是谁你心里没数是吗?” “妖精吧?” 洛斯点头:“嗯对,妖精。” 他们分了第二支烟。 洛斯换了条腿承重:“前天晚上,是你在杀人吧?” 安德烈转头把烟吹出去,才看向洛斯:“你听到了?” “两点都还没睡着,就听到了。”洛斯弹弹烟灰,“厄瑞波斯没听到。我都说了,他睡眠质量好,他心大。” “确切地说,不是杀‘人’,”安德烈强调,“是什么你应该清楚吧。” 洛斯无奈地叹口气:“老大,不是所有恶魔我都认识的,所有人类你都认识吗?未必吧。我们的世界也很辽阔的好不好。”他抽抽鼻子,打量了一下安德烈,“你下手够狠的啊,把他宰了放在我床下,是你放的吧?总不可能是妖精。” 安德烈点点头:“他踩点踩得太明显了,踩了三天,我以为他看到我们这里不好进会离开,没想到还是要闯,那我也没办法。” 洛斯嘶了一声:“厄瑞波斯现在病着,没有任何能力,想来报复他的人多了,他感冒又迟迟不好,以后来找他的人会更多,你牛逼,这几天你已经用带他血的刀杀了两个恶魔,一个地妖,以后要是还有更厉害的来呢?假如哥斯拉来了呢?假如我老板来了呢?假如吸血鬼来了呢?操,假如天使来了呢?” 安德烈没有接话,也没看他,懒散地靠在门栏望大海。 “保险起见,”洛斯凑近他,“这个还是死了好。保不齐来个厉害的邪灵,顺手把我们都一起干掉,你要知道他们不讲理的嘛,太暴力了,太暴力了,这样不好。” 安德烈用手指敲敲烟,用手从头顶梳了一下头发,转头问洛斯:“山下是不是有个教堂?” “有是有,怎么了?”洛斯笑了,“要求上帝保佑他吗?” “去买两根蜡烛来吧,他们的那个柄长,”安德烈比划了一下,“我喜欢用那个,烧得时间长,而且还有香味。” “……” 他们灭掉第二根烟。 洛斯搓搓手指,弹了弹衣服上飘落的烟灰:“不过说真的,你要是想走,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 安德烈挑挑眉毛:“可能吧。” 洛斯把手搭在他肩膀:“说真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安德烈看他:“我也不太清楚。” “晚上好,先生们。” 安德烈和洛斯只是听了这一声,顿时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迅速循声望去,门内,台阶下,雨幕中,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足有七英尺高,五十岁上下,肩膀宽阔,整个人如同一座山。他戴着一顶费多拉帽,穿一件灰褐色的长大衣,厚重的黑靴子,绑腿处有把小刀,帽檐遮住眼,只能看见下颌修剪良好的络腮胡,以及叼着的雪茄,冒出一阵烟。 安德烈转眼看了看,没有其他人。 男人抬起头,他有一双海蓝色的眼睛,下巴处有道疤,咬着烟朝他们笑了一下:“今天的雨可真大。” 天边滚来一道雷,轰鸣作响。 洛斯咬了咬牙:“死灵狩。” 安德烈看他一眼,手已经摸到了背后的枪:“你认识他?” “他们这些人,”洛斯轻微地往后挪了挪,“是死灵狩。” “你可以叫我彭加列。”男人看向他们,用食指顶顶帽檐,露出他的脸。他的脸庞宽阔,鼻梁高挺粗大,线条锋利,下颌线硬朗,眼睛熠熠生辉,声音低沉暗哑,带着点威慑感。 彭加列笑笑:“不好意思,雨太大了,我能在这里避一下雨吗?” 危险的人物一眼就能看出来。 彭加列撇开洛斯不看,盯着安德烈,正和安德烈的眼神对上。 三人都不开口,闪电划亮天空,照出三张绷紧的侧脸。 “你从哪里来?”安德烈问。 彭加列回答:“地下。” 安德烈指指洛斯:“同类?” “不是。你又是什么?” “普通人。” 彭加列皱着眉笑,表情倒显出趣味:“是吗?”他把雪茄扔到地上,“不太像。” “死灵狩是做什么的?” “雨下得很大,不如我进去和你谈。” “雨下得再大,你周围也没有雨,衣服也是干的。” 彭加列盯着安德烈,笑了下,转头看洛斯:“好久不见,忒皮尔洛斯,你看起来很糟糕。” 洛斯也朝他笑笑,颇有些戒备的样子:“我连半条命都没有,一只蚂蚁都能踩死我,能好吗?” 彭加列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烟盒:“那现在不是个好机会吗?”他说着眼神越过两人向里望,顺手剪掉雪茄头,安德烈不动声色地移了移,挡住了他的视线。彭加列便再一次把眼神放回安德烈身上。 “旧的去,新的来,没有意义。”洛斯说,“结局也不会改变。” “即便如此,”彭加列盯着安德烈,“杀一个也挺好的。谁不想杀一下他过把瘾呢?” 洛斯看看安德烈,又转回彭加列:“我无所谓,你做得到就上。” 彭加列重新向安德烈搭话:“你做什么的,小鬼?” 安德烈笑出声,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他了,他回答道:“不做什么。” 彭加列正在给他的雪茄点火,他用一种蓝色的喷焰器点,粗犷的方式一如他本人,点燃后他吸一口,眯着眼看安德烈:“如果要我猜,我会猜你是军团的。不过对于混军团来说,你过于秀气了。” 安德烈打量他:“你死了吗?” 彭加列点头:“是,四十年前。” “你死之前做什么的?” “怎么,有熟悉的气味?” 安德烈抱起手臂:“像两条狗在荒原见面,互相嗅一下就知道彼此的来历。” 彭加列看着安德烈,目光里几乎掺了一些关怀:“你现在这几句话有马德拉口音。” “你果然听得出来啊,”安德烈点点头,“我觉得你像那里的人。” 彭加列朝前走,皮靴踩在泥土里,碾碎几片掉落的粉红花瓣,踩上台阶,踏上地毯,他鞋上的脏污迅速渗透鹅蛋黄针织毯,染出一片泥泞。 他来到安德烈面前,比他站低一个台阶,稍稍低头和他平视,伸手握住了安德烈猛然横刀逼近他脖颈的手腕。 他的手掌黝黑粗糙,指甲泛着烟黄,手背纹路沟壑深重,攥住安德烈苍白的手腕,指间挤出一点白肉,迅速充血泛紫,两人手腕颜色的对比几乎有点触目惊心。 安德烈手一松,刀落下来,他压低身子,迅速换手,上前一步,灵巧地转了个刀花,再次向彭加列腹部划转。 彭加列只得后退,伸手去抓,却没握住,空抓了一把落下的刀刃,划出一手的血,而安德烈的手早松开了刀,直奔他面门,彭加列看这一手奔来,讶异地抬抬眉毛,向后仰头,呼吸一乱,嘴里的雪茄掉下来,脖颈暴露出,安德烈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人顶到门栏上,手下是男人喉头滚动的脉动,伴随着一声轻笑。 彭加列说道:“好厉害。” 安德烈看着他:“你还没问我你能不能进来。” “看来是不能了。” 安德烈重复:“看来是不能了。” “严格来说,”洛斯坐到门口的摇椅上,看着他们两个,“死灵狩是死的时候跟我们签了契约,本来应该当恶魔的狗,但是不服管教,总喜欢杀了主人,去做自由的赏金猎人。”他用小拇指掏掏耳朵,然后吹了吹,“是吧,彭加列。” 安德烈会意,便问彭加列:“有人雇你来杀他?” “很多鬼怪妖灵不敢自己出手。”彭加列盯着安德烈的脸,“我拿钱办事而已。” “怎么才能倒你的签?” “倒签啊?”彭加列看起来有些为难,松开了握安德烈的手,在那里留下一片紫红,“这是毁名声的事。” 洛斯不满地插嘴:“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黑话。” 但没得到回应。 “总有个办法的吧。”安德烈也放开他的脖子,后者轻微转了转脑袋。 彭加列摘下他的帽子,随手挂在栏杆上,抓松了头发:“你会在什么情况下倒签,年轻人?” “如果我认识这块肉,或者我觉得这块肉没必要熟。” 彭加列笑笑:“那你肯定信誉不太好。” 安德烈点头:“确实不太好。” “不过从我活到死,直到现在,只倒过两次签。”彭加列靠在栏杆上,伸手去摸烟,“一次我和那女人结婚了。”他抬起眼看安德烈,“你跟我还没到这个地步吧?” 安德烈抱起手臂,也靠在柱廊上:“我就算了,但是这小子长得很不错,我见犹怜,你看见说不定也会不忍心。” “我见过他。”彭加列点烟,摇摇头,“我对小孩儿没兴趣。” 洛斯一边摇椅子一边补充:“他十九了!” 安德烈又问:“还有一次呢?” “斗牌。我输了。” “赌命啊?” “赌命。” 彭加列递一根雪茄给安德烈,安德烈摇摇头:“这个太冲了。” 安德烈望着他的烟:“烟气是黑色的,倒是很稀奇。”又伸出手挥了挥,这烟气挥不散,袅袅地向远处飘,仿佛一道狼烟。“你们还有几个人?” 彭加列咧咧嘴笑:“你们行动一般几个人。” 安德烈干咽了一下,没说话,顺着烟气又望了一眼,啧了一声。 安德烈看看彭加列,指指洛斯:“跟他签契约,就会变成死灵狩?” “他级别太低了。”彭加列叼着烟,把他乱蓬蓬的棕色卷发捋到头顶,“得和高阶的做交易。你的理由我就不问了,但你既然一定要挡在这里,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呢?” “出于一些原因,我不打算让他死。” 彭加列挑挑眉毛:“公事吗?” “算是。” “私情吗?” “也有吧。”安德烈挠了挠耳朵,“所以在跟你商量。” 彭加列用中指敲了敲烟,抬起头:“那我要是不商量呢?” 安德烈摊摊手:“那就没办法了,今天这屋子活下来的,不管是人是鬼,都不会超过半个。” 洛斯停止了晃椅子,盯着这两人,彭加列垂着头吹出烟,安德烈抱着手臂靠在柱廊,看着彭加列的下巴。 他心跳得很快,这人过于危险,他看一眼就知道,从彭加列靠近,周围就弥漫着过分的血腥气和浓重的恶意,安德烈闻得头痛。 要动手也不是不能动手,只是没有任何胜率,单打独斗或许三七开,他三对方七,但如果对方目标是艾森,自己的胜率还要再往下降,毕竟逃命容易,救人难。这么多年,安德烈已经很少碰到能让他浑身紧绷的厉害角色了。 更别说,这周围起码还有三四个这样的人物。 过了难捱的几分钟,彭加列夹烟的手把帽子戴回头顶,安德烈屏住呼吸,脚步撤了撤,随时准备动手。 彭加列抬头看他:“好,赌牌吧。”说着伸手指向屋内,“所有人的一起赌。” 63、创世-15 艾森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厚重的衣服把他裹成了一个团,仿佛就地一躺就会滚动起来。他把头顶的帽子拉紧了一些,瞪了一眼安德烈。睡得好好的,被叫起来拽上桌。 同桌的还有安德烈、羊驼,以及一个凶巴巴的老头儿,妖精在做荷官。 “规则很简单,”彭加列看向艾森,“德扑而已。顺便一提,我叫彭加列。” 艾森没什么好气:“爱谁谁。我为什么要来玩这个啊?”他看着安德烈,“我想睡觉。” 安德烈没有看他,手指在玩自己脖子上的项链,盯着桌面的筹码堆:“现在七点,打完牌再睡吧。” 屋外雷声阵阵,一道惨白的闪电照亮房间,妖精关上了前厅的灯,只留下赌桌周围的光,几人的影子齐齐在地上打成一排。 艾森烦躁地吧嗒嘴,拉过热牛奶喝,瞪着安德烈和老头儿,不过因为在?发烧,没什么气场。 妖精给他们发了底牌。洛斯看了一眼发到的牌,扣在桌面,转头去看安德烈,安德烈根本没翻,转头看彭加列。 按顺序,洛斯首先下盲注,随手抖了四分之一的筹码,然后转头看艾森。艾森顺手跟了一样的数。安德烈拿着筹码敲着桌面,转头看了眼洛斯,也跟着出。彭加列笑了下:“太保守了吧。”说着出了两倍。 洛斯也笑起来,打个响指叫妖精给倒杯酒来,记得在杯口插把伞。安德烈则转头对着彭加列笑笑:“不必这么激进吧,夜还长。” 他这么笑只是因为跟人打商量,所以语气也轻柔,笑容也和善,但看在艾森眼里,完全不是如此,显出迎合的意思。 彭加列还未回应,艾森皱紧眉头插了话,问彭加列:“你是谁?你来干什么?谁允许你进我家的?给我滚出去。” 彭加列这才看向艾森,咬着烟笑:“都这个地步也很嚣张啊,厄瑞波斯。” “看你的烟,死灵狩是吧。”艾森很不屑,“鬣狗一样的下等东西。你的同伴在哪里,一起叫出来,我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们。” 彭加列也不生气,只是看了一眼安德烈,又对艾森说:“你现在,能捏死一只蚂蚁吗?” 艾森瞪着他,然后转身看妖精:“喂,现在杀了我。” 彭加列的笑容顿时凝固,手迅速摸向腰间,青筋绷起,脚踩在地面,随时准备出击。 “都给我闭嘴。”安德烈攥紧筹码,发出一阵咯吱的挤压声。 剑拔弩张的局势这时才有所缓解。 艾森又打了个喷嚏,拽过卫生纸擦了擦脸,喝了口牛奶,发现凉了,便叫羊驼:“牛奶凉了,去给我热一下。” 洛斯认命地站起来,拿起牛奶,彭加列稍稍放松戒备,看着洛斯:“你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啊,忒皮尔洛斯,给厄瑞波斯当佣人吗。” 洛斯瞥瞥他,经过他的时候转头看了他一眼:“那你杀了他啊,不要说大话。” 艾森把手里的筹码胡乱拨了拨,撑着头看彭加列:“也就是现在,我还能看几眼你们这种肮脏下贱的东西,你以为你是什么,我的地方是你想进就进的吗,你这……” 彭加列没有再听下去,猛地站起,伸出手臂隔过安德烈,一把捏住艾森的脖子,将他从椅子上提起来。几乎是同时,安德烈也跟着起身,压制住这条伸来的手臂,使得彭加列尽管掐住了艾森,却使不上力。 不过艾森这时显然更虚弱,并没能挣开抓他的手,只是脸色更难看了:“喂,脏东西,把你手拿开。” 彭加列罕见地皱紧了眉,似乎终于压不住厌烦与恼怒:“你到底以为你是谁。”他说着看安德烈,“你到底又为什么?” 安德烈压住他的手臂没有放开:“既然约定了赌牌,就要照赌牌的规矩来。” 艾森问道:“赌什么牌?” 彭加列看他:“你还不知道,这位小哥和我订了赌约,现在我和他的命全靠今晚的赌局来决定。我是死灵狩,所以你知道,我们言出必行,言即咒约,失信则灼烧而亡。” 艾森不可置信地瞪着安德烈:“你有什么毛病吗?” 安德烈转头瞪他:“你给我闭嘴。” 彭加列放开了手,艾森跌坐在椅子上,安德烈也放开手,重新坐回去,彭加列靠在桌边抽烟,洛斯带着热牛奶走回来。 “我在门口碰见他,他们人很多,我们没有胜算。如果赌牌,就是我和他的事,签了言咒,他的同伴不会再来。”安德烈伸手去摸自己的烟,没有摸到,彭加列递来一只雪茄,安德烈犹豫了一下接过来,“今晚如果我赢了,彭加列就会在这里自杀,如果我输了,就是我们死。” 艾森皱着眉看他,声明道:“我不跟下等物种谈判。” 安德烈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那你想怎么办?” “我从来不跟下等物种谈判。”艾森站起来重复了一遍,撑着桌面看他们,“想杀我就杀咯,我无所谓,但我绝不和它们谈判。如果这个艾森杀不掉就下一个艾森来,下一个艾森杀不掉就下下一个来,我会永不停歇地更换自己,直到逼近时间的极限,我要和它们斗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是生活崩溃还是自我死亡,无论是意志丧失还是众叛亲离,只要宇宙中的每一个我还没有穷尽,每一个我还没有流干最后一滴血,就绝不和他们谈判,绝不和他们和解。这是我决定的自我的使命,最后达成使命的不一定是这个我,但为这个使命,我发誓要消灭出现在我面前的每一个异种。今天它再强,我再没有胜算,它也要死在这里。我不原谅也不容忍,它们无穷无尽,我亦如是。我要用最暴烈的方式和他们进行这场战争,战争永不停止!” 彭加列咬着烟愣了,转头看安德烈,安德烈无语地扶额头。 艾森正要挥拳头,突然咳嗽了两声,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安德烈一愣,眼疾手快地起身扶住他,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叹了口气,看向彭加列:“他发烧了。” 彭加列撇撇嘴:“他真的十九岁了吗?” 洛斯把牛奶放在桌面:“天之骄子是这样的啦。” 彭加列对安德烈笑笑:“那你就得低头了,毕竟你不是天之骄子,也没有那么多无敌的自己。” 安德烈点头,把艾森放在沙发上,走回来,重新在桌上坐下。 “我确实要低头,我们不都是吗?”他拿起桌上刚才掉下的雪茄,“我们只是普通人,惜命又愚钝,忍耐力强是活下来的必要条件。” “跟我赌这一场,可能会死。”彭加列看他,“他并不会感恩你做这件事。退一步讲,即便这个艾森多多少少感念你的恩情,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死在什么地方,像一只塑料袋轻飘飘地被抹掉,‘厄瑞波斯’这个宏伟的概念不会消灭,这个概念仍旧闪耀恐怖,巨大而震慑宇宙。可你跟这位气血上头的小子,不过是一点残影。这样的话,那么今天你又是为了谁失去了生命?即便你没什么志向,没有野望,也好端端地活着,何必死在太阳背面?得不到任何承认或回报。” 安德烈抽了一口雪茄,皱起眉,喝了口水,才慢悠悠地回答:“你说得对,我已经后悔了。”他把雪茄按灭扔开,果然还是抽不惯,“不过既然已经开始了,就结束它吧,这场赌约还是要进行。” 彭加列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转开头:“人啊。” 妖精站在他们对面,开始发公牌。 他问洛斯要不要加筹码,后者摇摇头,安德烈再加一些,桌上现有三分之二,彭加列跟上,洛斯弃了牌。 “才刚开始,有必要这么快找死吗?”洛斯咬着吸管,看桌上两个男人一脸严肃。他转头又瞥了眼睡得不太安稳的艾森,咋了一下舌。 赌鬼,为了这种事就要赌命,确确实实两个赌棍,神经病。彭加列多年未见过安德烈这样的人,兴奋难抑也正常,大概率想让安德烈死掉跟着他当死灵狩,不过这要看运气,无论怎么看,安德烈都不像能成功转化成死灵狩的人,大概死就是死了,对彭加列来说,最多也只是有些遗憾罢了。安德烈则纯粹只是一时冲动,兴许对艾森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旧,现在在死亡的威胁和艾森刚才的发言下,消散了大半,正在充分后悔,坦白地说,洛斯不觉得安德烈是会为了艾森或任何人去死的人。 彭加列转头问:“你的牌是什么?” “我没看。”安德烈回答,又用手指敲敲桌面,示意洛斯继续发牌。 洛斯发了第四张牌,现在桌面上的花色是黑桃3、红心2、红心5、方块3。 安德烈仍旧不知道自己的牌,彭加列的牌是黑桃4,方块8。 妖精问:“是否要加注?” 窗外滚过一阵雷,风把窗帘扑进来,雨水浇湿窗边的地毯,吹进几支鸢尾花,零落洒在地上,洛斯起身去关窗,厚重的靴子碾碎花朵,残香和断蕊便黏在他的鞋底,跟着一起回到牌桌前。 两个赌徒脸色不算好看。 安德烈一把把手头的筹码全部推了过去,洛斯转头看彭加列。彭加列咬着烟眯眯眼,心下已经明白。安德烈连牌都不看,这把纯粹赌命,多半是因为艾森刚才的发言,让他明白了自己做的这一切是多么无用且荒唐,所以他后悔了,现在正在摆烂,什么都不在乎,最好一把玩完。这不行,这进程速度过快,需要拉一拉缰绳,彭加列自己手里的牌不算太好,不能被旁边这种过分的情绪感染,要保持冷静,夜还长,无论如何不能被旁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子带着节奏走。 彭加列弹弹烟灰,推了牌:“弃牌。” 妖精将桌上所有已出的筹码划给安德烈,提示他们亮牌。彭加列翻开牌,安德烈也翻开牌,他的是方块9和方块10,甚至还不如彭加列。 安德烈自己也讶异地挑挑眉毛,转头笑了笑:“你那时候说了吧,说我是‘年轻人’。” “他妈的……”彭加列啧了一声笑起来,好啊,赌棍,很会演,亏他还以为安德烈听了艾森的话受了打击,但他妈的仔细想想,赌鬼什么事做不出来,艾森的话对他有没有影响另说,这家伙一上赌桌就做好准备,开始勾心斗角了。 大意了。 一把而已,转眼间彭加列手头只剩下了三分之一的命。 洛斯喝完了手里的酒,干脆去酒架前挑,选了瓶麦卡伦莱俪72拎了回来,给自己倒满,给彭加列倒了些,安德烈不喝酒。 妖精重新发牌,洛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爽得龇牙咧嘴,立刻上了头,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躁动不安地盯着赌桌前的主角,无论是哪位死,今天他都可以一饱眼福。 这把彭加列出了剩余筹码的二分之一,安德烈保守地跟,并未加码。洛斯同样跟上,他有点醉,看人一片朦胧,他托着脑袋,突然问:“我有跟你说过吧,我屠杀过艾尔美斯。” 安德烈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回应。 “但不是我干的,”洛斯捏住杯子的手朝彭加列抬抬,“他们干的。” 彭加列没有说话,冷笑了一声。 安德烈的手顿了顿,摸了摸手里的筹码,低着头转转眼睛。彭加列见他突然沉默,伸出手揽住他肩膀:“你是会在赌桌上动脑子的类型,现在我知道了。” 安德烈也不转头:“就算你叫我年轻人,我也已经快四十岁了。” 彭加列翻出他的烟盒,将全部的烟分给在座的人,连妖精也拿了一支,道了声谢,放在桌面。安德烈接过来的时候笑笑,把玩着:“大手笔啊,这是古尔卡的黑龙吧?” 彭加列点头:“你不是不抽雪茄?” “不抽,但之前认识一个人,很喜欢这些东西,跟着认识了不少。” 彭加列挑挑眉:“算了,既然今晚大结局,大家也算一起抽过烟的了。” 赌桌上几人默不出声地点烟无聊地赌生死,是安稳人的平安人生里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安德烈突然说:“这让我想起以前我在赌场玩俄罗斯轮/盘,”他转头看彭加列,“你也玩过吧,如果你出身马德拉,后面应该跟队去了科隆吧?” “加勒比海有几年盛行这个,”彭加列敲敲桌,示意妖精发牌,“我们带过去的。” 洛斯吐出一口烟,又悠悠喝一口酒,惬意地眯眯眼:“如果我记得以前的事,我就和你们一起聊了,不过可惜,我不记得我活着的事了。”他嗤笑一声,“谁知道,说不定我是个好人呢。” 彭加列交出了全部筹码,安德烈和洛斯也跟上,妖精为他们发底牌。最后一把,安德烈翻开牌看了一眼,一张黑桃q,一张黑桃5。 鉴于彭加列已经出了全部的筹码,洛斯属于陪玩,也没必要再叫一轮加注,台面上四张牌摆上,分别是红心a,红桃k,黑心a,黑心k。 想也知道,安德烈的牌,烂得人神共愤,明智的人,此时应该弃牌。安德烈抽着烟,手指搓着筹码,可是今天他状态实在不错,有种莫名其妙的胜利预感。洛斯弃牌,退出战局。彭加列笑了一下,拿出口中的烟,敲了敲烟灰。 弃牌吗? 安德烈抿抿嘴。他手里还有筹码,本局弃了也无所谓,彭加列则是毫无退路,这把输了就是死。如果弃牌,很有可能给彭加列缓息之机,这次把彭加列逼入死角,完全是因为刚开始大家还不熟悉,打了个信息差,而且因为是第一局,玩得大一些,种种因素最终带来了这么一个局面,放过这一次,安德烈没有把握还能将彭加列逼到这个地步,到时候死的是谁就不好说了。 不弃牌吗? 如果不弃牌,输了的话和前述结果相差不多,安德烈做事向来是以速度取胜,看也知道,长久战他比不上隔壁这位老奸巨滑。这把输了,安德烈不过伤了皮毛,但长远来看属于放虎归山,运气稍纵即逝,得趁年轻赌把大的。 彭加列看了眼紧皱眉头的安德烈,甩了甩手里的火柴:“你是哪里人?” 安德烈分了个眼神给他,心思缥缈,随便回答:“地上走的人。” “你很奇怪,你看起来轻飘飘的。” 这下安德烈才转头去看他,盯着他的眼睛,手按在自己的牌上,仿佛要在彭加列的脸上盯出一个洞,但无论怎么盯,也没能看出男人的表情有一丝波动。 安德烈翻转手腕,手指弯曲,准备敲一下桌面示意发牌,但将动之时犹豫了一下,就在这一秒,他看见彭加列的眉毛非常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安德烈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心里有了主意。 “怪只怪,你的眉毛太浓密了吧。” 彭加列看他,安德烈敲敲桌子,妖精发了最后一张牌,黑桃5。 “实话说,”彭加列按灭烟,“我的牌很烂。” “实话说,我也是。” “要怎么办,比烂吗?” 安德烈瞥了一眼牌,抿了抿嘴。 只是这一瞬的沉默,彭加列知道他后悔了。 到这个时候会尤其明显,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当初必定是他妈疯了才会赌命。真的到了这个时刻,人人都会后悔,他也是,安德烈也是。 彭加列这会儿盯着安德烈,回想起他被这人第一眼勾到了,再加上一个好条件,才赌了一把约。他今晚是来杀厄瑞波斯的,他杀不了还有其他三人,死灵狩都是按队行动的。他们今晚的担忧并不是杀不了厄瑞波斯,而是新的厄瑞波斯不会放过他们,无论如何会追杀他们。任何生物,都不会想得罪厄瑞波斯。彭加列今晚来履这个任务,想法很简单,因为他赌自己逃得掉,不过安德烈给了个更好的条件:假如彭加列赢了,安德烈会杀了厄瑞波斯再自杀,彭加列干干净净离开,皆大欢喜,大团圆结局。可是,输了的话,就只有自己去死,其他死灵狩倒是全身而退,这就有点过分了,风险倒是自己担完了,效益大家共享啊。妈的,要死也要死在女人身上吧。 安德烈盯着彭加列的手,那只手黝黑粗糙,稳稳地盖在桌上。今晚他赌的原因就更简单了,他赢不了彭加列,以及其他鬣狗们,除了赌一把别无他法。输了的话,他会死,艾森也会死;赢了的话,彭加列会死,他们活;不赌的话,艾森一个人死。妈的,安德烈心想,老子实在是有够伟大,无缘无故做这种决定,无非就是可怜艾森不经世事,一时冲动而已。现在已经后悔了,艾森会有无数个,妈的,安德烈死了就没有了,虽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说真的,有必要就这么死吗?今晚还下雨了,起码死在白天吧,操。 窗外划过闪电,照得东边一片明亮如白昼,桌上的酒翻着波澜,妖精沉默不语,光芒照耀几张扑克牌,桌边两人面如死灰,紧咬牙关。 洛斯喝了口酒,盯着两人笑起来。赌徒。人会在这种时候暴露出全部的劣根性。 比如彭加列,来时潇洒硬派,死生不惧,现在手压在小小的、干净的纸牌满脸严肃,他有枪有刀有本事,同伴原在不远处待命,他却走进这么一个赌局,其他人倒是无事一身轻,此刻回味起过往光辉必不敢相信竟会死在两张牌上。他在后悔。 比如安德烈,应承赌约时怕是真的在为厄瑞波斯考虑,诚心诚意地以一个旧识的身份揽责担义,这会儿怕是也后悔不迭,深刻地认识到厄瑞波斯是无穷无尽的,况且这事和他毫无关系,何必搅一趟浑水,更别说厄瑞波斯根本不领情。他也在后悔。 赌鬼,肮脏的人类。洛斯想,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不一样的怕死、怕输,即便再怎么想潇洒,再怎么放大话,不也一样,瑟瑟发抖。肯定想什么不如死在战场上、不如死在女人身上、不如死在白天里,都是在为毫无意义的死亡涂脂抹粉,拼命增加那么一点“正确的、恰当的死亡”,其实不过苟延残喘不愿去死而已,说那么好听,真上了战场,爬上了女人的床,躺在白天里,你就愿意去死了吗。放屁。 可是,赌徒是不知悔改的。 彭加列舔舔嘴唇,问:“要改赌约吗?” 安德烈心烦意乱地摸着牌:“你们不是言出必行吗。” “死归死,但时间总还是没定的。” 说到这里,他们对视一眼,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里也都充上了血丝。彭加列的头发垂下了一缕,居然是灰白色的,安德烈的嘴唇毫无血色,脸色苍白。彭加列的手掌一层密汗,洇湿了绿色的台面,安德烈的小指神经质地曲着,扣在桌面上。两人像被什么东西抽过一顿,脸上有汗水,湿漉漉的。脸上尽是绝望的兴奋过后某种迷茫和狂热后遗症,仿佛和狗打过一架,咬掉了狗的一块肉。 他们望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并不知道二人脸色其实如出一辙。 可是他们同时意识到,妈的,能赢! “翻牌吧!”两人同时喊出来。 洛斯冷笑一声,说什么来着,不知悔改。 今晚的胜者,会反复回味刚才那一刻的绝望,以及最后牌面揭晓的瞬间,这些场景会烙印在他的人生里,仿佛刺激一只猴子不间断地高潮,仿佛在脑海里舔一块糖,余生只要他闭上眼,都能立刻回到这一时刻,这种感觉他一辈子都戒不掉,直到下一次,下一次站在选择的关口,他将会再次踏上这条路。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台上牌:红心a,红桃k,黑心a,黑心k,黑桃5。 安德烈:黑桃q,黑桃5。 彭加列:黑心3,黑桃4。 “操!妈的我操!”安德烈噌地一声站起来,甩开手里的牌,扶着桌子大幅度地喘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海里爬出来,背上一片汗,黑发垂在脸边。他深呼吸几口,又突地栽倒在椅子里,胸膛起伏,缓慢而沉重地呼吸,掀起眼看了一眼窗外,远远的海面上,正在卷起闪电。他疲累颓丧的身体无力仿佛一滩水,像是被一百个人操过然后被扔到椅子上无人问津,他眼神狂热手指骨作响脸上全是得意与胜利,像是刚操过一百个人并从中得到了无上的餍足与光荣。 彭加列望着两张牌,久久没有动,这时候他最不该想的就是“他本来不需要赌这一场的,他本来可以赢的”。可是不幸的是,他确确实实在想这些。 “操……”他说出口的脏话,就无精打采多了。 窗外乌云沉沉,远方的闪电来到近前,刺穿一片厚重的云层,劈开雨幕,再次闪亮地为牌面打光,提醒着最后的结果。一人摊在椅子上笑起来,浑身乏力,桃花眼泛着红,笑得有点恣意,脖颈裸露着,血管突突直跳,另一人一动不动,粗大的手指死死扣在桌面上。 这档口,艾森突然从后面的沙发上一跃而起,他刚刚才睁开眼就反射性地站起来,眼前一片晕眩,等他看清了桌上的牌,立刻厌恶地看向安德烈:“我已经说过了,你耳朵聋吗?” 64、创世-16 有些人,总是一句话就能让人冒火。 比如艾森。 安德烈这会儿从剧烈的情绪波动中回了回神,力气也恢复了些,听了这句话,皱着眉转头看他:“什么?” 艾森一身一身地出汗,他还是头疼,可又觉得热,便拉开拉链,脱下最外面的外套,安德烈看着他的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他:“喂,你这样感冒会加重……” 他还没有说完,艾森便几步来到他们面前,带着兴师问罪的口吻:“我说过了,我不谈判。你凭什么代替我做这种决定?” 安德烈太阳穴跳了几下,磨了磨牙,压着声音说:“我赢了。” “那根本不重要。”艾森告诉他,“不要干涉我的生活,不要干涉我的决定。” 安德烈重重地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那你他妈别晕过去啊,晕都晕了说他妈这些。” 洛斯本来只是在看热闹,他酒很多了也不想动,以为不过又是一场了不起的艾森发脾气而已,因此安德烈发火才真的让他震惊了一下,手里的酒杯都停了下来。他猜想在赌鬼上头的时候——赌前和赌后——最后不要惹他们。 “我晕过去之前也说了吧,”艾森站直,低头看安德烈,“这是我的家,这个人是来找我的,谁给你权利替我做决定的?” 洛斯舔舔嘴唇,插嘴道:“消消气,消消气,厄瑞波斯,安德烈也是为你好。” 艾森把头转向他:“你给我安静一点。”接着他又看向安德烈,“我生存了这么久,我对付过那么多异种,我有我自己的处世方式,我有我的工作方法,我不需要任何人干涉我的决定,一旦我决定了,其他人照做就可以,所以……” “你他妈脑浆里有伏特加吧,傻逼。”安德烈平平无奇地白了他一眼,“我忍你很久了,你当我脾气好所以完全没态度是吗?” 艾森的语气仍旧很平静,仍旧是居高临下、兴师问罪的口吻:“你发什么疯,控制一下你自己。” “妈的,我他妈真是……”安德烈带着怒气笑了一声,用大拇指蹭了蹭自己的眉头,“喂,大家摊开讲,你凭什么教我做事?你凭什么对我呼来喝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他妈因为你,现在体内还有不知道是不是毒的东西,你他妈来怪我?” “因为我雇佣你,你欠我钱。”艾森抬抬手,“但这个不重要,我说的是……” “这怎么不重要,这个最重要,你跟我的关系要先界定,再来讨论我的哪些行为是越界的。”安德烈靠站在桌边,抱起手臂,“说实话,你觉得你付钱雇佣我,我就得给你当狗是吧,你对我的事可以随意干涉,我对你就得退避三舍,敬而远之,我顺便给你磕两个头吧兄弟,你喜欢我可以叫你声爹,既然拿钱甩我,我就给你保证服务。” 艾森皱起眉不耐烦地看他一眼:“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你现在讲话……” “粗俗是吗?粗俗就对了。我已经说了,我在你面前是很收敛、很忍耐的了,你给脸不要脸而已嘛。” 洛斯又插话道:“厄瑞波斯,你消消气,仔细想想安德烈也是为了你,救了你一命,不然你现在肯定已经死了,死灵狩可不好惹啊。安德烈赢了牌噢。” 艾森的眉头皱得更紧,安德烈狐疑地看了一眼洛斯。 艾森看了一眼彭加列,便对安德烈说:“先杀了他,杀了他之后我们再谈。” “谈什么?”安德烈懒散地靠着,没有动作。 艾森盯着安德烈的脸。 安德烈耸耸肩:“如果我做错了,那赌约就无效,他不用死,我不用不杀他。如果我做对了,你就给我道歉吧。” “你做事的方法对错与否,和他是否能活下去,是两个话题。”艾森盯过来,脸因为发烧一片通红,脖子也粉了一片,嘴唇却苍白骇人,裂了一道口子,额头全是汗。 安德烈看着他:“我觉得这是一个话题,一件事。” “你在我的家,吃我的食物,睡我的客房,喝我的酒,未经我的允许,让杂种进我的家门,在我的桌上赌牌,一片狼藉,怎么敢这么理直气壮的?”艾森有点不敢置信,“还要我道歉?要我感谢你救我吗?” 彭加列这时才转头看他们两个,两人站在桌面对峙,安德烈气势汹汹,赌博带下来的狂热正在消散,但情绪还是很昂扬,像是吸过毒后的第12个小时,艾森看起来病恹恹的,不是很有精神,看起来也神智也很难说清醒,正用一条手臂撑着桌面。 如果这是一场吵架,现在谁胜谁负已经很明显了。 但安德烈的神色略有不忍,因为艾森看起来确实被病情和愤怒双重折磨,安德烈这会儿没那么兴奋了,有点想算了。 但这时艾森松开撑桌的手臂,站直,很平静地跟安德烈说:“滚出去。” 安德烈愣了一下。 “从我家里滚出去。”艾森说,“欠我的钱不用还了,就那么点钱也没必要被你拿来侮辱你和我,我买顶帽子都比雇佣你贵,何必落这种骂名。沾上脏东西会惹来一声腥,现在我知道了。” 安德烈的脸顿失血色,盯着艾森的脸,冷笑了一声,点点头:“哦,原来你没那个心思使唤我。懂了。” 洛斯小心翼翼地说:“但是……” 艾森转头跟他讲:“你也滚出去,如果再出现在我面前,就会死。” 洛斯的话头截停,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安德烈。 艾森看妖精:“你留下。” 妖精看了眼洛斯,可洛斯正在看安德烈,安德烈的视线随便地落在一个角落。于是妖精站到了艾森身后。 安德烈深呼吸,叹口气,朝艾森伸出手:“好吧,以前多谢关照了。” 艾森垂眼看着他伸出来的手,没有接,只是说:“不必了。” 安德烈笑了下,收回手:“好。” 他转身朝门口走,经过彭加列,停下来:“你走吧,你不用死了。” “可我的死期是由你定的。” “那就以后再说吧。”安德烈转头看艾森,“我觉得生命是很值钱的,为了活命做什么我都理解,与之相反的逻辑,我一概不理解。” 艾森没有说话。 洛斯从桌边走开,跟在安德烈身后,彭加列也起身,跟着走到门口,妖精去收拾桌面,艾森独自站在房间中央。 他们下了楼,艾森也走出去准备回房间,准备睡一觉。 他瞥了一眼门口,看见三人站在门廊里,安德烈手握着门把手,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正巧闪电照亮了他们,一人看向天空,一人看向远方,安德烈在看他。 艾森想起自己,这个自己,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安德烈。那时安德烈也是这样的目光,他的目光里总带着一些忧郁和心事重重,让人直觉他不是个简单快乐的人,艾森把这目光归咎于人,因为做人总免不了愁绪。 然后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隔断了外面轰隆隆的雷声,室内一片宁静。 艾森看着华丽高大的门,没有动,他在想,那些愁思有多少是因为望着我才产生的呢?又有多少是和担忧、牵挂有关的呢?他又想起他久未谋面的父母,断绝来往的姐姐,他为了驱魔杀掉的人,他自己散落在无数地方的孤独的尸体。当然可以在今晚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死去,不过,在天涯海角,在世上某处,有没有人此时此刻,在思念他?可他无缘无故,在此地死。 妖精来到他身边,轻轻告诉他:“他们走了。” 艾森没有应声。 妖精又说:“今晚的雨,下得很大,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伞。” 65、圣子恶童-3 他回家的时候只有萨缪尔来接,因为其他人实在分不开身,凌晨三点半,埃德加还在呕吐。 萨缪尔站在庭院正门,背着手,高个子如同一根钉,在雨里望他,望到车的时候那张干硬古板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类似笑容的表情,接着快步走过来,从司机手里接过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又示意司机去停车。 接着便站在一旁,撑起伞,腾出位置,让四年没有回家的小少爷看一眼家。 艾森望着薄雨下的庭院,望过喷水池和花园,看见庄园主栋里亮着的唯一一层灯,尽管远远一望,艾森也知道里面必然兵荒马乱。从下往上数,灯亮在第五层,那里是阁楼,看来父母听他的话,把朱莉安娜和埃德加移去了阁楼。 “埃德加怎么样?” 萨缪尔垂着眼摇摇头。 “我姐呢?” 萨缪尔抬头看他,抿抿嘴:“请进吧。” 越靠近主栋,就越觉得鬼气森森,门口还苍绿的树叶,到了房子边,已经只剩下枯黄的杂草,大群的苍蝇在门口飞,有股若隐若无的腥臭从房子里飘出,地上一片带红色的泥泞,私有黑色的活物在动。 有人为艾森拉开正门,他刚进去,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后他抬起眼,看见了站在楼梯上的父亲,一脸憔悴地望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 赫尔曼注意到声响,转过头看他,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走下来亲吻拥抱他。在艾森去教廷之后,赫尔曼常去看望他,这件事也是他上个月去罗马告诉他的。 艾森看了一眼楼上,又看向赫尔曼:“你老了。” “我每天都会老一些的,艾森。”赫尔曼无奈地笑了一下,“很抱歉叫你赶回来,我听神父们说你很忙。” 艾森还在盯着楼上,也没有看他,说了句希伯来语,赫尔曼没有听懂,又问了一遍。艾森朝他笑笑,没说什么,朝楼上走去。 伊莲娜独自站在长长的走廊里,捂着手帕颤抖着,朝房间里望,像一只被钓饵勾住的鱼,绝望又焦急地探着身子。 艾森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她猛地回头,看见他,眼泪便抑制不住地流出,密集的吻落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她捧着他的脸:“艾森……我的宝贝,你回来了……”她说着便抓住他的衣服,捏捏他的手臂,又捏捏脸,“天啊……你瘦了,你长个子好快……”她又哭起来,“你自己一定很辛苦吧,宝贝……” 艾森弯腰吻吻她的额头:“好了妈妈,你半年前才刚见过我,现在我去看看她。” 伊莲娜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的手,又踮着脚吻吻他的脸:“抱歉宝贝……我每次见你都觉得你变化好大,每次见你都是换了一个人……” 艾森僵硬了一下,才转开脸:“没有,没什么差别。” 这间小房间天窗里透过月光,洒在两张床上,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女人,另一张床躺着一个青紫色的小男孩儿。 一股刺鼻的臭味从房间里冲出来,像是腐臭的泥浆,还混着一种腥臭的酸味,地上流着一摊黄色的稀水,像是某种□□,床上的女人发出一阵痛苦的呜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折磨她,男孩儿则瞪着一双眼,眼球凸出,一只眼眶里有两只眼球,嘴长成了青蛙的形状,这会儿正扑闪的眼看艾森,然后叫了一声:“舅舅!” 艾森走进去,靠近女人的床,她四肢绑在床头,照艾森之前的要求,?床头上挂了面小镜子,床尾点了三根蜡烛。 朱莉安娜抬起头看艾森,眼泪汪汪,因为精神饱受折磨,哭得太多,眼角挤了一摊眼屎,头发乱糟糟,有蜘蛛在里面爬,如果不是伊莲娜三天前给她洗过澡,现在只会更糟糕。 艾森转头看男孩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艾森手碰到的地方,男孩儿的脸迅速变正常,他天真地看着艾森笑,因为他是感觉不到这一切的,他的精神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问艾森:“舅舅,你回来看我啦!” 艾森弯下腰抱了抱他,小孩子柔软的双臂挂在他的脖子上,用嘴唇轻轻啄了一下艾森的脸,像一朵花拂过,接着男孩咯咯笑起来。 埃德加靠在艾森怀里,软软的头发挠得艾森脖子痒,他转了一下脖子,埃德加又朝他脖子吹气,又小声说:“舅舅,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 “那太好啦,我想和你出去玩。” 艾森放开他,蹲在他床边:“你几岁了,埃德加?” 埃德加伸出五根手指:“四岁。” “不对,你算错啦。”艾森摇头,“到九月你才四岁,现在你三岁。” 埃德加掰着手指皱着眉算,算了半天放弃了:“我讨厌数学!”他又伸手要艾森抱,艾森站起来:“睡一下吧,埃德加。” 埃德加跪在床上去抓艾森的手臂,没有抓到,抓到了他脖子上挂的十字架,手指立刻卷起燎泡,长出指甲,这小男孩儿露出獠牙、眼睛变色,捂着受伤的手向后退,摔倒在床上,接着又瞪着无辜的眼:“舅舅,你烫到我了。” 艾森看了一眼他,转身去女人床边,开始解捆着朱莉安娜的镣铐,朱莉安娜摇着头拒绝,在床上又踢又打,但艾森力气很大,解开之后就把她一把抱起,准备离开。 埃德加在背后哭喊:“妈妈!妈妈!你们去哪里?!!舅舅!妈妈,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 朱莉安娜在艾森怀里挣扎,越过他向埃德加伸出手:“别怕……别担心!妈妈……妈妈来陪你!……”她泪流满面,拼命地向后扑,抓花了艾森的脸,艾森躲开她的手,几步路来到门口,把她放下。刚一落地,她就要向里跑,艾森看后面的佣人:“扶着她。” 佣人们上前来拦住她,赫尔曼和伊莲娜也来拉住她,这会儿朱莉安娜力气太大,要好几个人才制得住她。 另一边,朱莉安娜离开房间的下一秒,埃德加几乎就在房间里融成一团泥,只留了一张嘴在惊声尖叫,所有的折磨现在给到他身上。 艾森进了房间,踹上门,走到埃德加身边,埃德加这时长出了眼,眼泪汪汪:“舅舅!!好疼啊!!” 他的身体被扭曲,向四面八方拉扯,似乎被空中什么无形的力量扭动着,不停地转着他的腰,转出了两圈,艾森听到骨骼一节节断裂的声音。他的皮肤鼓起,血在下面滚动,舌头越伸越长,团在嘴里,他睁眼眼睛哭,不敢闭嘴。 艾森平静地看着他,给他打了一管镇静剂。 “这不行,起码得三管。” 有个声音在空中传来。 艾森不耐烦地抬起头看灯架,上面坐了一只玩具熊。 “下来。” “怎么了,这也没人坐啊。”玩具熊尽管这么说,还是滚下来,滚到了艾森脚边,“我看确实难搞,你和我们休战是正确的,还是先处理家里的事比较重要啊,对吧。” “忒皮尔洛斯。”艾森低头看他,“闭嘴。” 忒皮尔洛斯闭上嘴,看着艾森打了第三管镇静剂,埃德加才终于安静了下来,晕沉沉倒下去。 “不会死吧?还是小孩子。”忒皮尔洛斯自言自语,说完又笑起来,“不过他是混种胎,死不了,就是为了添堵的。” 艾森看了一眼埃德加,转身走出门。 门口朱莉安娜仿佛不会疲累地挣扎着,一心要往门里扑:“我是成年人,那些我可以来承受!……”然后她看到了出来的艾森,便冲到他身上,抓住他:“怎么样?怎么样?驱魔了吗?” 艾森看着她,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擦擦她的脸:“他睡了。来吧,我们聊一下。” 事实证明,只要不和埃德加呆在一起,朱莉安娜的精神会迅速好转起来,毕竟她本来就是一个非常昂扬的人。 伊莲娜给她泡了杯茶,逼着她去洗了个澡,把她裹在厚重的毛毯里,才带她来到会客室。赫尔曼已经在沙发上抽上了烟,艾森靠在窗边站,望着楼下花园的灯。 看她们回来,两人才抬起头看过来。 朱莉安娜拒绝了妈妈给的蛋糕:“妈咪,我没有心情吃这个。” 伊莲娜在旁边劝:“就一个,就吃这一个宝贝。” 朱莉安娜叹口气,接过来,有个佣人走到她身后帮她把湿发包起来。 “怎么驱魔?”朱莉安娜问。 艾森看了眼她,伸手挠了挠眉毛:“很难。” “哪里难?需要的材料?步骤?” 艾森靠坐在窗台上:“我跟你说过,他不是被附身,不是驱魔那么简单的。” 朱莉安娜绝望地看着他:“要怎么做都可以……你说吧。” 艾森低着头,声音几不可闻:“杀了他。” 三人看向艾森。 赫尔曼看了一眼又转开脸,抽了一口烟;伊莲娜看了一眼便转向朱莉安娜,担心地望着她;朱莉安娜嘴唇苍白颤抖,眼眶通红。 “我没懂,”朱莉安娜舔舔嘴唇,“我们是在商量,怎么救他对吧?” “他不是被附身,他是人和魔鬼生下的杂种。我研究他们只有几年,不能保证完全了解,但是,”艾森说,“他们这种东西,平时会和人类一样生活,直到某个时刻——且这个时刻一定会到来——他们就会下地狱,可他们不是魔鬼,去不到其他世界或时间,他们的精神在地狱,却被困在这里。尽管他们在意识上是人类,可他们于人于己都只有死路一条,对自己,会把自己折磨致死,对他人,会把靠近他们的所有人折磨致死。” 艾森深吸一口气:“我实话说了吧,这种东西生下来,就是来折磨人的,你期待的儿女健康,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后世绵延都不会有的,就连平安成长,也是不可能的,他们已经失去了为人子女的全部意义,活着就是折磨。” 父母一言不发,转头看着初为人母的朱莉安娜,她正圆睁着双眼,嘴唇颤抖,她那双碧蓝色的瞳孔失了焦,鼻翼抽动着,她干瘦失去光泽的脸上,表情分外扭曲,接着她的眼神逐渐回到艾森身上,从喉咙中挤出声音:“不准你……这么叫他。” “什么?‘杂种’吗?” 朱莉安娜抬起头盯着艾森,艾森避开了她的眼神。 伊莲娜坐在女儿身边,揽住她的肩膀:“怎么会是人和魔鬼呢?朱儿和萨金特是青梅竹马,你从小就认识的……” “被强/奸了呗,”忒皮尔洛斯转头看艾森,“对吧,它们确实喜欢干这种事,找一些夫妇,趁丈夫不在,很简单的,妻子都发现不了,而且这样子嗣还能平安降生,比找处女强多了,对吧。” 艾森没有说话,他毕竟不能告诉他姐姐,死去丈夫留下的唯一孩子,是她跟魔鬼生的。 “是啊,”赫尔曼也看艾森,眉头拧得很紧,“人和魔鬼,谁是魔鬼?萨金特吗?” 艾森看了看三人,干咽了一下:“我说了,我对魔鬼了解得也不多,我也是新手……” “如果你了解不多的话……”朱莉安娜突地站起来,带翻了膝盖上的水杯和蛋糕,“那你为什么信誓旦旦地说埃德加一定要死!理由呢?!你为什么不研究透彻再下这种结论呢?” “朱儿……”母亲试图去拉她,但朱莉安娜跌跌撞撞地朝艾森走去,赫尔曼赶忙起身扶她。她很久没吃饭,长时间被折磨,这会儿撑着一口气,扑到艾森脚边,艾森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低头看她。 “艾森……”朱莉安娜说,“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唯一一次,请求你帮忙……” 忒皮尔洛斯在墙上笑:“他帮不了你。” 艾森舔舔嘴唇:“我帮不了你。” 朱莉安娜顿时咬起牙,瞪着艾森:“艾森,我要求你帮我,我要你救救埃德加,你不是说这是你的工作吗!所以你离家远走,把我们全部抛在脑后,因为你要追求什么……神圣和使命。”朱莉安娜抓住艾森的膝盖,“你就一走了之,我们为了你,从皮茨拉夫山离开,你去罗马,我们就去罗马,你去西班牙,我们就去西班牙,放弃了原本的生活和一切权力,换来你一句‘各过各的吧’,母亲做手术的时候你在哪里?父亲被弹劾的时候你在哪里?艾森?你转头看一眼我们都不愿意吗?” “不要说了,朱莉安娜。”赫尔曼阻止她,试图把她拉起来。 朱莉安娜挥开他的手,恶狠狠地说:“艾森,你不能这么对我们,萨金特是为了救你死的!如果没有他,你已经死在那场车祸里了!” 艾森皱起眉:“我没有让他救我,我已经说了很多遍,离我远一点,我怎么负责?那场车祸就是为了对付我安排的,本来就应该我去死,我告诉萨金特让他跑了,他一定要先把我推出来,自己死掉了,我能怎么办?我告诉他让我死了就行了,他不信,现在我再告诉你们,我死根本不重……”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赫尔曼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艾森惊得抬头,看见后面捂住嘴哭的母亲。 赫尔曼看他:“说够了没有。” 艾森丧了气,低下头,闷闷地重复:“如果你想拿负罪感威胁我……” 朱莉安娜懵了,惊讶地睁大双眼,眼泪汪汪地扶住他的膝盖,帮他把刚才被她抓皱的布料展平:“抱歉……艾森,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语气慌张而带着讨好,“抱歉……但是艾森,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家人团圆,萨金特已经离开了,可是埃德加……艾森,我是,我是一个母亲……艾森,你,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我病得很重的时候,他陪着我,我看到他就会觉得人生还有很长,你明白吗,就是……他太年轻了,太无辜了,人生还有很长在他面前,他还没有读过书,他还没有爱过谁,他还没有吃过干果,你记得院子里的干果吗?你小时候很爱吃的,可他还没有尝过,就让他尝一口……艾森……我该怎么说……” 艾森低头看着他姐姐,在他记忆里,朱莉安娜是个非常高傲潇洒的女人,如同所有爱得莱德家的人,天生就极富热情和创造力,在优渥的条件下长大,无往不利,众人瞩目;萨金特是她从小的玩伴,青年才俊,很登对,萨金特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好人,他会在车祸里救妻子的弟弟,哪怕为此付出生命,最后一句遗言是“帮我向朱儿道歉,没能和她……”艾森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更重要的是,萨金特死的毫无价值,因为被他救了的艾森,第二天就被别的东西杀了。压在车底时艾森就已经告诉他,我是无穷无尽的,我现在动不了,你杀了我,或者自己跑,怎么样都可以。但萨金特不同意,他在那个时候还有心情跟艾森辩论“每个艾森到底是不是完全相同的,那你的意志怎么办”。 所以萨金特死了。 朱莉安娜比艾森大得多,艾森出生时她已经是个窈窕少女了,小时候艾森在草地上到处爬,他姐姐已经穿着一身潇洒的马装在平原上策马了。她是很好的姐姐,她心底清澈,开放包容,她教艾森骑马,打冰球,写作业,她把自己会的一切都毫无保留的教给艾森,只要艾森想学。她性格开朗,为人坦率,心情不好的时候找些莫名的由头跟艾森打架,两人如同两只猫在互抓,失恋的时候不回自己房间,偏要趴在艾森床上哭,艾森前前后后给她收拾。等她和萨金特兜兜转转结成伴侣,艾森远远地望着她穿白纱,由赫尔曼牵着,走向他。他们在婚礼上,为艾森留了一杯酒,放在主台上,艾森望着他们,直到婚礼散场,才转头离开。 埃德加,艾森确确实实从看到他第一眼就决定要爱他。尽管考虑到所有情况,艾森最应该独来独往,但埃德加就像所有幼童,无条件地亲近并喜爱靠近的一切大人。艾森从来没有抱过这么柔软的东西,这么不设防的东西,在兵慌忙乱、提心吊胆的斗争里,简直安全地让人崩溃。 艾森看着她痛苦的脸,过往她昂扬的、青春的、张扬的、动人的表情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她还年轻,可她美好的身体如今干瘪瘦弱,像一朵花枯萎掉了。 现在朱莉安娜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和光辉,她干瘦衰老,形同枯枝,自愿受折磨,以为那样就能让埃德加好过一些。她放下了所有尊严恳请、哀求,她和父母一样,面对着日渐冷酷的艾森,已经不自觉地放低了身段,因为爱他,也因为担心他。 艾森望着她,如果不是朱莉安娜,如果不是埃德加,这件事有什么难做的。可是全世界,再不会有人像他的家人一样在意他。伤害自己的家人,无异于一艘船开炮击沉了归家的港口,港口尸横遍野,这艘船也从此无依无靠。 “我……”艾森开口。 忒皮尔洛斯在旁边提醒:“你帮不了的,别开这个口。” 艾森扶起朱莉安娜,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脸,吻去她的泪水:“我来想办法。” 朱莉安娜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沙漠里的人看见了水,连声道谢,想吻吻他,却晕了过去,艾森接住她,吻吻她的额头。 夸下这个口,但艾森并不知道怎么做,于是他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任凭忒皮尔洛斯在身边聒噪。 “没用的,没救的,杂种就是无解的难题,”忒皮尔洛斯摇头,“现在你怎么办?” 艾森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盯着桌面:“叫撒旦来。” “你叫谁来都可以,但撒旦又能做什么?” 艾森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清清嗓子:“鲍尔。” 整栋房子突地一片沉寂,似乎震颤了一下。 “过来我这里。” 忒皮尔洛斯默默地爬下来,躲在了艾森脚边,不一会儿,门口一团阴影中,浮出一个人形。 “我这样您会不会比较亲切?”鲍尔说,“是人形。” 艾森单刀直入:“你有什么办法?” “杂种是这样的,”鲍尔笑眯眯的,摸摸自己的八字胡,“不听您的话。” 艾森抬起眼看他,没有出声。 鲍尔便朝前走走:“但也是有商量的余地的。” “你想怎么样?” “自从您知道了我的名字以后,我就寝食难安,生怕您叫我一声我的名字,就把我抹杀掉。”鲍尔自己坐下来,“毕竟撒旦和其他的恶魔不一样,您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才能杀掉我,出于一些原因,您一直还没有下手,是不是像猫抓老鼠一样,享受着让我提心吊胆的过程呢?” “想多了。”艾森平平看他一眼,“我事情多,忘记了。” “哦,”鲍尔抽了一口气,“那怎么办呢?我也想要安全一点。” 艾森没什么耐心:“直接说,你想怎么样。” “那我们,就做个约定吧。” 忒皮尔洛斯在地上闷闷地说:“《驱魔101》,基础课程第一讲,永远不要和魔鬼谈判。” 鲍尔歪着头看他:“你不太听话啊,我毕竟是你老板。” 忒皮尔洛斯往后缩缩:“我是自由选民,最近在放逐自我。” 艾森问:“好,我不杀你。现在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说完艾森就有不详的预感,和魔鬼谈判,多半没有好下场。 鲍尔说:“你得做个选择。” 66、圣子恶童-4 安东尼打开水管,却不见水,水管发出一阵类似于咳嗽的喷呲声,汩汩作响却不见水,他疑惑地拍了拍管壁,拍出两滴水。管内紧接着发出一阵腥臭,水似乎从下往上来,将要从水龙头流出,但那阵涌动却又反复在管内徘徊,声音听起来像在呕吐。 最后哗地一声,喷溅出血和几只耳朵。 安东尼尖叫一声,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地冲到艾弗里的房间,大力敲了几下门,就被艾弗里一把拉进去。 房间里,艾弗里和其他几个临时帮工正在愁容满面地开会。 整座庄园从三天前,陷入一片死寂,几个出口的铁门都被关上,所有人被告知不允许离开,分别被安排进各自的房间里。 艾森仿佛一场巨大的阴影,从来到的那晚,将某种恐怖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整个庄园,除去爱得莱德家五个人,还有以塞缪尔为首的家族佣人25人,都是十年以上的相识;当晚驻守的军部10人,以亨利为领导,亨利原本又是赫尔曼手下的人;还有16个雇佣的帮工,以艾弗里为代表,当晚也滞留在庄园。 封门仅仅第二天,太阳便照不到这里了。 杂草在地上疯了一样地长,不仅迅速侵占了外院的草坪、花园、雕像和小径,甚至从房屋的地板长出来。赫尔曼在艾森开口要求封门时没有反对,但第一时间收缴了军部的枪支和装备,让他们换上普通装束。有几个人不大情愿,因为他们知道这里有魔鬼,交出防御他们自然不愿意,但命令就是命令。 众人惴惴不安,只知道艾森是在驱魔,但比这更明显的是,他们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来到了。 不详的预兆无孔不入,房子彻底衰败下去。 “我刚才……水管里……” 艾弗里抬抬手打断他:“行了,不用说了,怪事不只你见过。” 男人们抽着烟,搓着脸,讲起这几天的桩桩怪事,墙面上莫名其妙滚动的阴影,角落里传来的窃窃私语声,走廊里见到的梦游自残的人……什么东西在折磨他们。如果艾森是来驱魔的,为什么情况越来越糟糕。 “驱魔?他才十五六岁吧,”一个红发犹太人比划,“不还是小孩子吗?” 有个雀斑脸瞥了一眼他:“东家的事就不要问了。而且你没看到他的打扮吗,一看就是神父,十字架都有三条呢。” 一个愁眉苦脸的断指男人打断了他:“不说这个,今晚我们能聚在这里,大家都是撬开锁出来的吧?” 众人沉默。 “这算什么,”断指男人接着说,“不就是把我们关起来了吗?咱们做苦力活的,门就是反锁了一下,我昨天也偷偷开了锁去楼上看了一眼,你们知道吗?”他抽了一口烟,拧着眉头,“我在走廊上望了一眼,楼上的所有房间,外面都还加了一把锁,人被关在里面,有叫声。” 众人沉默。 “会不会,”艾弗里扫视了一圈众人,“要杀了我们?” 其他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惊恐的神色:“怎么说?” “要不,这个艾森少爷就是恶魔;要不,”艾弗里停下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们有没有发现,埃德加小少爷好像不叫了。” “你是说,”断指男人搔搔脸,“我们被献祭了?” 帮工们突然停止了动作,各自握紧手,互相张望,最后一起看向领头的艾弗里。 断指男人又说:“很奇怪,我那天和老高壮着胆子上了几层楼,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如果所有人类都被献祭,可给我们每天放在门口那一点点口粮,谁放的?” 众人的目光狐疑着,齐刷刷望向门口。一个靠近门口的男人站起来,透过猫眼向外望,除了门外长廊暗沉的橘色灯光,什么也没看到。他低头看了眼从小窗边递进来的餐盘,拿过去给其他人。 人们仔细翻着可怜的吐司和汤,拨了拨米饭下面,拨出几条蛆。 艾弗里啐了一口,随着食物分量的减少他就意识到了,这口粮与其说是让他们填饱肚子,不如是喂养,固定的一些量,而且东西越来越敷衍,让这满满一屋子的人,都一种时间将尽的感觉,仿佛望着沙漏流下最后的一把沙。 送来的食物都是生的,从未打理过,有些鱼甚至还是活的,躯干上带着血,让人不由得疑惑,如果是人类在烹饪,在处理,会是这样的吗? 男人们抽着烟沉默,紧缩眉头。 他们这群帮工里有两个女人,其中有一个叫塔米,是来帮花园嫁接花的,来了两天,本该封禁那天走,今年二十三岁,体态丰腴,脸庞清瘦,总是扭扭捏捏,现在脸红得要命,躲在另一个女人身后。那女人宽宽胖胖,四五十岁,横脸粗眉,皱纹满面,吊着眉毛撇着嘴,看起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她叫洁西卡。 洁西卡盘在椅子上抽烟,一口一口不停,拧着眉头,塔米在小心地拽洁西卡的袖子,又瞟着男人们的脸色,似乎要洁西卡说什么,但洁西卡只是沉默不语地抽烟,不耐烦地拽过自己的袖子,看了看男人们的脸色。 艾弗里要做个决定,在这里等死,照这个情况看,和爱得莱德家关系更近的、住在上面的自家佣人们、军部的人,可能都没有活着的了,看来恶魔也挑好肉吃,他们这样的,留在最后。继续呆在这里没有活路,有什么东西在屠杀,总有一天会来敲自己的门,他家里还有妻子和几个孩子,不打算死在这里。 他正要开口,洁西卡先说话了。 “听我说,”洁西卡收起长/枪烟,“我们得离开这。” 艾弗里用粗大的手扣了扣眼角:“老太婆,不用你说。” “但我们还得分点粮食来,有些人吃不上饭。”她看了一眼艾弗里。 “口粮是放在各人门口的,我们大男人也都吃了,你们女人有什么不够的。”有个一直没说话的秃头男人看这两个女人,“你肚皮有多大?” “不是肚皮,”洁西卡又看看塔米,“是人头数。” 男人们一愣,一起看向塔米。后者怯生生地垂下眼,不安地搓搓手,摸着手上的茧,往后退了退,站起身,掀起自己蓬松的大裙子。 人们低头看去,在裙底,窝着一个六七岁上下,大眼睛的、脏兮兮的小女孩儿,啃一块手掌心大小的硬邦邦面包,一声不响地望着他们。 “臭娘们儿!你还带了个人?”有个男人扬起声音朝她走去。 洁西卡猛地站起来挡在她们前面,也放开嗓门:“带个人怎么了?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吗你这狗杂种!还是你怕主人知道你表现不好赏不了你几个钱!你自己生不出来还不如人家生?挤挤你两个屁股蛋子去撞墙吧!” 男人被她吼得一愣,脸一阵红一阵白,扬起巴掌又在洁西卡泼辣的眼神下作罢,最后只嘟囔着:“老太婆……臭婊/子,疯狗……” 艾弗里看看她们,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叹了口气,连发脾气的心思都没有:“你看还有什么吃的就拿吧。” 塔米推推小女孩儿,小女孩儿伶俐地钻过去,把艾弗里身边的布包拖过来,坐在墙角掀开,扒着几块又凉又硬的火腿狼吞虎咽。 这房间渗土渗得严重,天花板也潮湿不堪,沿着墙壁滴着一些不明液体,最近越发猩红,艾弗里低头抓了一把土,土也越来越黏。他盯着塔米:“你带人来,得给我说一声,我是管这个的,出了事怎么办。” 塔米低着头不说话。 “你去人家家里帮佣,偷偷带进来一个小孩儿,很严重……”他说到这里停了,或许偷带进来小孩是不合适,但再不合适还能比主人家现在打算把他们都杀了更不合适吗。 “算了吧,”洁西卡试图调停,“要是平时肯定是她的不对,但现在就先不说这些了。咱们反正来了住的也是一楼的偏角,就不操富贵心了,无非就是多了一张嘴。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我们怎么出去,照现在这么个法子,总有一天轮到我们。” 艾弗里挥挥手,男人们聚到他身边,最年轻的安东尼挤不进里面,扒在最外层往里看。艾弗里摸了摸自己脏兮兮的卷发,用沾满泥的手指挠了挠下巴:“得出去。比尔,你是锁匠,带着几个小伙子从前门走。” 比尔看他:“他们家门很多,大门就有四个,前门、后门还有两个侧门。” “那就都去看看。”艾弗里站起身,“我跟你们一起去,马脸,你带上你手下的泥匠一起来,你们力气大,出了事好应对。” 马脸也跟着站起来:“你还是先别去,如果上面有什么事,下来什么东西,你留着好照应,不然剩下这些毛都没张齐的和几个女人,出事就没救了。” 艾弗里想想也是,就决定先让马脸先过去。他伸手去拉门,摸到一手蜘蛛丝,他甩甩手,拉开门张望了一眼,走廊除了越发阴森,还有遥远的滴水声传来。所幸人多,倒也不是那么可怕。 马脸戴上帽子,叫上七八个小伙,跟艾弗里道别,便轻声轻脚底贴着墙壁走了出去,准备先去院子正门。 艾弗里远远望着他们从房子里溜出去,心里总有些不详的念头。他望着走廊里深处,总觉得有些什么看不清的东西在动,便马上返回房间,锁上了门。 剩下的几个人,除了艾弗里还算健壮,不然就是像安东尼这样十六七的小伙子,不然就是像断指这样年纪又大,又多少带点行动不便的人,再不然就是女人,看来现在除了等,也没什么好办法。 艾弗里看着蜡烛的光,总觉得喉咙堵。 不一会儿,有人在敲门,节奏很轻,咚咚咚——停——咚咚咚。 艾弗里想也没想起身应门,安东尼突然拉住他:“马脸敲门是砸的,声音很大,不是这样敲的。” “不一定是马脸,好几个人出去了。”有人提醒。 艾弗里站在门口,朝外问:“马脸?” 外面不出声,也没有敲门声了。 几人面面相觑,顿起一身冷汗。艾弗里思来想去,把蜡烛抽出来用蜡液黏在桌面上,把烛架拿在手里做防御工具,又示意洁西卡和塔米去角落里。 安东尼也紧张兮兮地跟在艾弗里身边,他同乡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儿倒是显得很兴奋:“这地方住得比我家强多了,给我们住得都这么好,楼上得是什么样啊,对吧安东尼?” 安东尼没理他。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夺命一样的拍门声,还伴随着谁惊慌失措的呼喊:“开门!!救命!!求求……” 艾弗里慌张地拉开门,外面的男人手忙脚乱地扑进来,在地上爬,转头看他们,脸上写满了黑色的字:“外面有东西……有东西……” “有什么?你们开门了吗?”艾弗里急忙蹲下来问。 “没有没有刚一出门就……”黑色的字密密麻麻地往他嘴里爬,眼睛里冒出蜈蚣,他哀嚎一声翻身往前爬,试图爬进屋子,都摸到了安东尼的鞋,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拽住了男人的脚腕,又把他一把拉了出去,艾弗里赶忙跟着追出去,最后一眼就看见男人被看不见的东西拖在地上,发出一阵哀嚎,地面留下一道血,以非人类的速度消失在走廊尽头。 安东尼跟着跑出来,两人都吓得站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等反应过来,再四下一看,走廊里的蛛网已经遍布墙面,出于某种压迫感,两人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看见天花板上有一面镜子,镜子倒影里,他们背上趴着一个长脸女人。安东尼下意识地就要尖叫,艾弗里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这时,安东尼那个同乡也跟出来,问道:“怎么了!” 一瞬间,趴在他们背上的女人四肢张开朝他扑去,一口张开,如同太阳花一样亮出密密麻麻的针锥一样的牙,咬下他的脸,趁这个机会,艾弗里一把拉过失神的安东尼,冲回房间,锁上了门。 安东尼已经吓得泪流满面,躺在地上咬着手,艾弗里的手也一阵阵发颤。 其他人看向他们,艾弗里坐在地上,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终于,断指问他:“是什么?” “不知道,不止一个。”艾弗里回答,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失神地看着其他人,“有没有十字架?” 断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塔米也拿出一个,还有几个老人,身上也有。 艾弗里在地上颓然地坐了一会儿,才撑着墙站起来:“听我说,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你看看房间四角。”他看着那些仰仗他的目光,“我们得冲出去。” 断指犹豫起来:“他们连门都去不到……” “不是去外面,”艾弗里说,“是去上面。”他说到这里自己干咽了一下,“去最上面,那个艾森少爷在的房间,这些东西,是他带来的吧。杀了他,我们就没事了吧?” 67、圣子恶童-5 举着十字架,艾弗里顶在前面,率先拉开了门。 门外除了生长的蛛网,地面上流动的蜡油,没有其他的东西。剩下的人呈圆圈状排站,小女孩儿站在最中间,现在还在吃东西,众人拿着能拿的一切东西,西餐刀叉、烛架、门锁、盘子、托盘、凳子腿、桌板,从房间里冲出来。 却没看到以为盘旋在外面的东西,众人愣了一下,艾弗里叫他们:“不要呆着,走!” 安东尼不太健壮,跟在艾弗里身边,强一点的跟在弱一点的身边,大家相互有个照应。 房子里总是回荡着若有若无的嚎叫,从这间房子向走廊楼梯移动的过程中,艾弗里打头阵,他的脚步一点点往前迈,其他人跟着他。身手好一点的一个独眼是背对着众人站的,望向前进的后门,这让他更紧张,手心一层层出汗。 艾弗里不转头,轻声问中间的小女孩儿:“喂,小鬼,还是九个人吗?” “算上你,是的啊。” 艾弗里朝前走,听见安东尼的呼吸声越来越大,出声提醒他,安东尼压着声音说:“我也不想,但是很热啊。” 经过的那些房间,有些是虚掩着门的,有可能是当时离开的人忘记关,也有可能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艾弗里经过的时候,克制自己,千万不要往里看,他伸出手犹豫一下要不要把门关上,否则可能冲出什么东西伤害到后面根本没看到这里的人,但又怕弄出响动惊动什么,最终还是作罢。 烛火堪堪照亮前方,艾弗里走着走着就一阵酥麻,但他不敢回头,只能继续迈步,又问:“都在吗?” 后面人回答:“在。” 他问小女孩:“人齐吗?” 小女孩说:“齐。” 他经过某扇门,看见里面窜过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光,那东西猛地跑出来,从他脚边冲过去,艾弗里抬起的脚刚要落下来,就觉得不对劲,他的脚停在半空中,不一会儿,果然看见脚下发热的地方有一个灰色的东西,是安东尼同乡的人脸裹在一只狗上,正在和他对视。他被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脚越过这东西,放在前面,说:“各位注意脚下,不要看,不要叫。” 安东尼问:“为什么?怎么了?” 艾弗里说:“听我的,不要问了。” 于是他往前走,他听着后面人零散的脚步声,以及塔米的抽气声,心刚有些放下,就听见吧唧一声,有人踩到了那东西。艾弗里一惊,停下了脚步,那人在说:“什么……”然后低头去看,接着便是一声惨叫,整条走廊像是活了过来,他们脚下的地面一百八十度旋转,艾弗里被转回来,脸看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这时他发现,地上的血泥里,有个人的脚印自始至终只有一只脚,他猛地转头,看见独眼两条腿被拉扯开,一只脚还踩在地上,另一条腿被拉起来吊在天花板,身体横着,双手被缝在墙上,舌头已经被割掉,只有满脸泪水,刚在一路都是被操纵着过来。 艾弗里刚想伸手给他一刀,但一回头,有什么东西冲过来,两脚一边一跨,大步踩过来,看不见东西,只能看见地上的脚印一步一步追过来。 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抱起小女孩,朝着所有人喊:“跑啊!” 顾不得队形了,所有人撒开脚跑,塔米使劲拽着洁西卡往前跑,安东尼早已经吓得如离弦的箭冲在了最前面。有男人嫌塔米挡路,一把把她们俩推在地上,塔米一看会被落在最后,发了疯地往前拽,死死地拉住一个男人的裤脚,接着双臂一搂把男人拖倒在地,男人转过身使劲拿脚踹她的脸,趁这个时候洁西卡扑上去,压住男人的头,塔米两臂一松站起来,被洁西卡伸手一拉,两人抛下这个男人,让这个男人成为最后,两人得以顺利向前跑。 塔米边跑边回头看,看到男人刚翻过身,就被什么东西一脚踩在脸上,踩成一摊烂泥,血量巨大,浇在墙上,一片猩红。塔米当即崩溃,她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哭喊起来,跪在原地喃喃自语,推搡着洁西卡,说什么也不跑了,说什么杀了人,杀了人…… 洁西卡气急,抬手给了她响亮的一巴掌,又大声地叫艾弗里。跑在稍靠前的艾弗里回头一看,看见塔米已经放弃,情急之下掐了一把怀里的小女孩儿,女孩儿哇地一声尖叫起来,高声大喊:“妈妈!!” 塔米一惊,这才算回过神来,转头一看,艾弗里还抱着女儿在往前跑,立刻跳起来,一边高喊一边往前追去,洁西卡也紧跟着上去。 有人把路上碰到的酒架,木架统统拨倒,试图阻挡后面追来的东西。除去跑在最靠前的安东尼和艾弗里,其他人在走廊里竟不相上下。断指年龄大了,已经跑不动了,他迈出这一步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风箱一样地喘着气,塔米和洁西卡看都不看他,甩开步子继续跑,只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犹豫了一下,转了回身,伸手拉了他一把。没想到断指反手一拽,把年轻人拽倒在地,自己倒灵活地翻起身跑掉了,头也没转,只听见男孩儿的尖叫响了一瞬,又在下一瞬截停。 终于到了楼梯楼,安东尼一步迈出红地毯的边缘,那种铺天盖地的追击压迫感一下子消失,他仿佛被从真空中放出来,栽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 紧随其后的艾弗里也扑了过来,把女孩儿放在地上,仰面躺着,眼前一片金星。 后面的人显然有些跟不上,因为红毯似乎在向后拉,几人只剩最后几步,却无论如何跑不向前。 艾弗里反应很快,猛地起身,看见剩下的人齐齐向他伸出手,有关系交好的断指和其他几个弟兄,有自己的妻弟,有素未谋面的塔米,和曾经的姘头洁西卡。 艾弗里下意识地向妻弟伸出手,却突然想起了他知道自己和洁西卡的事,竟然犹豫了一下,这时塔米以为自己肯定要死,望着自己的女儿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贝拉!!” 艾弗里突然想,这个小孩儿原来叫贝拉啊…… 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完全是下意识,艾弗里拉住了塔米,把她一把拉了过来,而后面的安东尼才刚刚赶来,向其他人伸出手,但红毯的退缩突然停了,接着有什么看不见的、幕一样的东西,咔嚓一声沿着红毯边缘,切断了尚在挣扎的人,安东尼握住了一只手,但拉过来的只有上半身,和未合眼的头颅。安东尼尖叫一声把手里的东西甩出去,瑟瑟缩缩地蹲在地上,捂着头痛哭起来。 幸存的四个人,艾弗里、塔米、贝拉和安东尼,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安东尼自己抱着自己贴着墙边,塔米紧紧抱住贝拉,艾弗里面如死灰地摸出一支烟,用颤抖的手点燃,又放进颤抖的嘴唇间。 “要上楼了。” 艾弗里抽完两支烟,才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安东尼已经僵坐了很久,听到声音只是扶着墙站起来,又拉了一把塔米母女,四人望了一眼以往金碧辉煌的楼梯,现在看去只有一片破旧,巨大的露天玻璃没有洒下一丝光,只有烛火在摇曳。 四人颤颤巍巍地迈出第一步,后面几步才稍微好了一些。脚步声在房子里嘎吱作响,回声敲击着四人的神经。 “去哪一层?” 安东尼问艾弗里,他们停在二楼走廊的入口,这一层黑黢黢,没有烛火,什么也看不到,安东尼不确定是不是要走进去。 塔米却回答他:“三楼。” 两个男人看着她,她解释道:“我之前给小夫人剪花,那天女管家不在,是我送上来的。小夫人在三楼,我猜……艾森少爷也不会太远。”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基本认同这个想法,照他们的猜测,艾森即便不在三楼,也只会在更高的楼层。 于是他们不打算进二楼,直接上三楼。 这时,二楼走廊里,突然一盏盏顶灯依次从远处亮起,直接逼到眼前,灯一打开,几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灯光下,每个房间门口,都吊着一个人,一层全是交了械的军部人和一些佣人,除了脸是僵硬青紫的,身体被裹在黑色的茧里,地面不见一点影子。但灯光猛地一闪,茧壳突然变成红色,地面流出一滩血,当灯光再次打亮,茧全都消失不见。 几人愣在原地,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拔腿就要走,这时远远看见走廊尽头一个顶着天花板的高大宽阔的身影,肩膀碰到顶,腰弯着,脸上没有眼睛,红舌垂到地上,他们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僵直在原地,只听见一声钟响,灯光一灭,再亮,那家伙不见了,手脚刚有热气,灯再一灭一亮,那家伙竟在短短一秒前进了几米。 塔米率先反应过来,在下一次灯灭时用力踹了一脚艾弗里,艾弗里猛地摔倒在地,一把拉住安东尼,几人慌忙窜逃,背后那个东西在灯光闪烁中越逼越近,安东尼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准备转回头看一眼,但冥冥中有种预感,他的生存本能告诉他,做什么都可以,千万不要回头。 艾弗里脑袋上冷汗一层层往外冒,他也不知道甩掉了没有,在楼梯拐角处准备回头,安东尼心下一凉,急忙伸手去拉他,但只看见艾弗里将要转过去的侧脸,安东尼已然来不及出声提醒,猛地甩头,自己先转回了头。 正对上一张肮脏丑陋的、巨大的脸。 安东尼突然很疑惑,他从来没有想要当英雄,为什么刚才要救艾弗里?是不是因为艾弗里分工钱的时候多给了自己一些补贴?是不是艾弗里帮他不厌其烦地往家里寄信?是不是艾弗里刚刚救过他? 他已经不知道了,他在某个时刻居然凭借下意识的反应,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想到了这个,他对着那张丑脸笑了一下:“老子是英……” 他话没有说完,便被猛地拖倒,一路拖进黑暗,艾弗里哀嚎一声,跟着去抓,被带得翻滚下楼梯,但什么也没抓到,摔下几层台阶,被赶过来的塔米和贝拉一把拉住。 只剩他们三个人了。 三人坐在三楼的入口,沉默着垂着头,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太多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们还来不及反刍这其中的痛苦,现在他们如同三个死人,躲避着恐惧的殴打,没有多余的情绪做出任何反应。 艾弗里突然转过头说:“不可笑吗?明知道艾森那个狗东西最可能在这里,我们还送上门?当初是谁想的这个主意。” 塔米看了他一眼,慢慢地站起来:“走吧,别说那么多了。” “走去哪儿?!说什么?!我现在觉得这条路走错了,就他妈不该来!”艾弗里激动地高喊,扇起自己的头,巨大的精神压力折磨着他,他开始怀疑一切。 贝拉紧紧拉住妈妈的衣角,躲在她身后,塔米平静地看着艾弗里捶打自己的头,又向墙上撞去,在地上干嚎,滚在一摊血里。 塔米低下头,拉住贝拉的手,两人继续向三楼走去。 三楼的设计不太一样,从楼梯进去首先是一个花园,穿过花园才是房间,而且房间还呈扇形分布,为了每一个都能看到海。 这就方便了塔米,她刚穿过花园,一眼就看到了艾森的房间,因为他的房间,没有关门,也没有关灯,白色的灯光透出来,在门口洒出一片白,廊厅仍旧是一片蜡烛的海洋。 塔米凭直觉也知道那是艾森的房间,疾步走去,心里积攒的一切情绪此时此刻都汇聚在心头。她经过其他房间时,发现那些房间上了更多的锁,尤其是小夫人那一间,门上挂了三把锁。 她终于来到房门口,往里一看,艾森正坐在房屋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手臂搭在椅靠,半侧着,望着房间一角,没有什么表情。他周围没有其他任何家具,他只是平静地、独自坐在这里,周遭的一切乌脏都绕他而去,他的房间一切正常。 塔米只是远远望见过艾森的背影,这次才是正脸看到他,心里一惊,因为艾森太年轻了,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而艾森没有在看她,反而皱着眉看贝拉。 “这里还有个孩子?” 说着才抬起头看塔米,表情逐渐回归平静:“找我吗,塔米?” 塔米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旋即一想那有什么重要的,便摇摇头,举起手里尖锐的烛架,一步步逼近他,“放我们走!让我们走!” 艾森看了一眼烛架,塔米突然听见一阵凶狠的狗叫在很近的地方响起,这声音相当恐怖,仿佛空谷鬼叫,甚至伴着一种莫名的冷风,她一个激灵,差点跌倒。艾森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狗叫突然停止。 艾森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要去哪儿?” “离开这里。” 艾森挠了挠脸:“我不觉得这能实现。” 这关头,门口传来一声大喊:“狗崽子!我杀了你!!” 艾森侧过身子看,艾弗里疯狂地冲过来,拿了一把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斧头朝艾森头上劈来,但远未到艾森身边,就被什么东西一口咬掉了手臂,接着便拖着艾弗里向外跑。 这距离如此之近,溅出的血喷在了塔米脸上,艾弗里手里的斧头掉在了地上。 塔米眼睛一红,捡起斧头就跟了出去:“放开他!我跟你拼了!” 艾森也站起来跟了过去,站在门口向外望。 那咬住艾弗里并拖走的东西停止了,艾弗里抱着受伤的手臂躺在血堆里,塔米扑过去撕下裙子给他缠到手臂上。 她看了一眼艾森,突然想到,如果是楼下那些东西,刚才这一下艾弗里一定有去无回,可是这个艾森在,似乎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于是她带着女儿给艾弗里做了简单的包扎,便起身冲到艾森身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附身用手掌摩擦他的鞋面:“神的孩子,求您解放我们……” 艾森向后退了一步。 塔米抬起头:“你不想杀我们的吧?你是人吧?为什么要和它们做同样的事?” 她清澈干净的目光直望到艾森的眼底,与其说在祈求,不如说在质问。 艾森看着她:“我做了个选择,没有选你们而已。” “为了救埃德加小少爷吗?” 艾森默认。 “要献祭我们吗?” 艾森没有说话。 塔米站起来:“要是管用,他为什么还在嚎叫?” 艾森回答说:“因为还没有杀完。” 塔米直勾勾地盯着艾森的眼睛,在那森林一样幽深的眼眸中没有望到一点慈悲和愧疚,她终于绷不住伸出颤抖的手拉住艾森的手臂:“为什么呢?为什么因为要救你的家人,我们这么多人就要去死呢?……这不公平……” 艾森低头看着她。 “放过我们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啊……”塔米不停地吻他的手,希望在他眼里看到一些怜悯,“为什么要死呀?” 艾森叹口气:“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死的人太多了。” 塔米手一颤,比委屈求全更大的愤怒终于漫了上来。 “他的命比我们的都贵重吗?!”塔米抬起头,瞪着红通通的眼,“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叫他去死啊!他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我管他是不是天才,是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叫他去死啊!他妈的叫他去死啊!”她拽着艾森的衣服晃,声嘶力竭地吼,“你们什么都有了啊,现在连我们的命都要收走吗!你们都去死吧!我诅咒你们!去死啊!去死!让那个孩子先去死!那个杂种、贱货、狗东西!埃德加!去死!去死!” 艾森握住她的手:“不是他,是我。决定是我做的。” 塔米听不进去,只是重复地发泄,朝艾森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吐在了衣领。 艾森讲:“我不想失去我的港口。” 这种感慨跟塔米有什么关系?“操/你妈啊!滚啊!去死吧!” 艾森疲惫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没有选吗?你也选了吧。” 塔米猛地一愣:“……什么?” “为什么要让卡尔死?” “谁是卡尔?” “被你抓住,留下来的男人。”艾森说,“他还有个女儿在家里等他,和你女儿差不多大,为什么那个时候要把他留下来,你恨他吗?你跟他有过节吗?” 塔米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艾森越过她望向后面的艾弗里:“艾弗里,为什么不救萨姆呢?他是你妻子的弟弟,当年你儿子发烧,不是他把孩子背去医院,你儿子已经死了吧?为什么不救他,他向你求救了吧。” 艾弗里的眼眶突然一下充满泪水,接着大声喊:“放你妈的屁!如果不是你搞鬼,我们何必搞成这样?!你他妈现在还想怪我头上!” 塔米显然没有这么好的心态,她颓然地坐在地上,失神地喃喃自语,男人被踩死的画面不停地在她眼前重复,她总觉得在稀巴烂的肉泥里可以看到他的脸。塔米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嚎哭起来,捂住脸蜷起腿,疯狂地甩着头。 贝拉一看高声喊着妈妈冲了过来,猛地一脚踹在艾森腿肚上,又一口狠狠地咬在艾森的手上,死死地咬着,几乎要咬下一块肉。 艾森低下头,看到的是贝拉年轻却愤恨的眼。他捏住贝拉的脸,强迫她松开口,把自己的手抽离。 “走远点,小鬼。” 但贝拉的眼睛红得如同在烧火,几乎蒸干了泪水,艾森从未讲过如此愤恨的眼,怎么会如此恨?贝拉刚被推开,接着一口又咬了上来,仿佛一条不折不挠的杀人鱼。 艾森这次就没动了,任由血一直流,他看着贝拉的眼睛,想起了安德烈。 刚才在挣扎中掉落的领夹,发出一阵滋滋声,噌地一声贴到了天花板上,艾森跟着望过去。 不知道是谁的心声,让这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音乐。 从走廊那头望过来,仿佛定格画面一帧帧播放:血泊里的艾弗里正在疯狂地破口大骂,塔米跪在地上捂住耳朵满脸痛苦地哭泣,小杀人鱼贝拉正死死地咬着艾森的手,而艾森看起来疲惫不堪,幽幽地叹气,仰头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个小玩意,传来一阵沙锤声,接着响起《beatthedevil\''''''''stattoo》,响彻走廊。 艾森喃喃自语。 突然,走廊这头响起一声咆哮,音乐声戛然而止,有什么东西从后面风驰电掣地卷过来,塔米在楼下从未感觉到这样的速度和压迫感,仿佛一个强劲百倍的东西在扑过来。 风紧随而来,那东西几乎现了形,一张红口张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万千张嘴,仿佛无间地狱,望不尽口舌尽头,牙齿又根根竖起,似刀似剑,这东西边呼吸边迫近,撑满了走廊壁,对着塔米奔来,塔米愣得一动不能动,那东西两秒便已来到,几乎可望见口中的蛇头。 艾森抬起手臂,做了个停的手势。 那疯狂的压迫感,瞬间停止,巨大的怪物们通通停在艾森手前。 接着艾森翻了一下手,掌面朝上,随随便便伸出一根手指,那风卷残云便陡然换了个方向,像被什么更强大的东西碾压过去,刹那间,涤荡一切。 艾弗里愣在原地,忘记了骂人,塔米一把拉过贝拉,把孩子护在自己的怀里。 有个什么巨大的黑影在风暴之后冲来,临了变出了实体,朝艾森咬去,艾森抬起一脚,直挺挺地将那东西踢了回去,撞破了墙壁。 艾森举起手在头顶拍了两下,像是宣布某场戏剧开演,语气甚至有些凶狠,他说:“好啦,好啦,受够啦。”说着迈起步伐,笔直地朝某个房间走去。 路上,朱莉安娜房间门上的锁被突然解开了,朱莉安娜正好看见艾森坚定地经过,朝着被移到三楼最里面的埃德加房间,她只愣了一秒,立刻明白了他要去做什么,冲出来试图拉住他。 但艾森仍旧是向前走,势必不会被阻挡,甚至没有低头看她,朱莉安娜本发狂地向拉回他,这时才发现阻拦不了,她扯她拽她咬,她光着脚在地上拖着,脚底磨出血,使劲把艾森朝另一个方向拉,但艾森还是在前进,她破口大骂,裙子挂到墙上的钩子,哗啦啦拽下一片,显得她伶仃的腿更加颤抖,她用力到青筋暴起,也无法阻挡,她如同一只蜘蛛,徒劳地在路上跟,两侧父母的房间被锁得牢牢的,只能听见两人在里面大声拍门,问出了什么事。朱莉安娜骂得难听,手指划得艾森脖子上一片血痕,却还是只能看见艾森的后背,被抓得血往下滴,滴进了她的眼睛里。 朱莉安娜终于扛不住了。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什么也做不到只剩下哭,艾森还是在往前走,拖了她两步,朱莉安娜也不再骂了,她绝望地望着弟弟,她的语气卑微可怜,她说:“艾森……我求求你……” 艾森停下来,转过身,看了她一会儿,蹲下来,她满脸泪水,过往的青春风光、鲜衣怒马、安稳而幸福的人生,碎在她的脸上。 “我的错。”艾森说,“是我的错,因为我下不了决心。你能听到他的叫声吗?从来他就没有希望,我自欺欺人,因为我不想失去他,不想失去你,不想击沉我的港口,否则我就要去流浪了。所以一切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朱莉安娜悲哀地望着他,大眼睛里泪水滚下来,连眼睛都没有眨。 “那能不能给我一个晚上,最后一个晚上,让我跟他告别,他想吃冰淇淋,可我总是天气太冷,不到吃冰淇淋的季节,可他没有夏天了,艾森,能不能让我给他做一个冰淇淋?求求你了,起码最后让我陪他一下,我真的真的……真的受不了了……我扛不住这些了艾森,别就这么夺走他好吗?” 艾森说:“我的错。所以没时间了。” 他说着站起来,朱莉安娜扑上去要拉住他,艾森挣开她,她猛地摔在地上,艾森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一脚踹开门,看着床上的埃德加欢喜地望着他,跳下床朝他跑过来,张开手臂喊“舅舅!”,背后的朱莉安娜好不容易赶过来扒在门边。 艾森伸出手指指向埃德加,地狱的狗扑上去一秒将他撕得稀碎,朱莉安娜看不见狗,只能看着埃德加在一瞬绽开,血向空中洒去,如同大丽花在房间盛放,如同烟火在微弱的烛光下闪出满眼鲜红的亮,窗外的阳光不可阻挡地冲进来,压倒了一切黑暗。 接着血落下来,混着明媚的阳光,落在艾森的身上,落在她的身上。 艾森转回头,他们站在埃德加的血雨里相望。 68、圣子恶童-6 对望以艾森移开目光,朱莉安娜晕倒在地上结束。 艾森离开房间,直接朝走廊尽头的角落走去,那里的鲍尔从看到他开始就试图逃跑,但艾森赶到一脚踢到他的头上,刚把他领子拽起来,鲍尔就恶狠狠地咒骂起来:“没救了!没救了!厄瑞波斯,这些东西都丢啦!” 艾森给了他一拳,将他翻过身,揪着他的后领把他拖在地上往另一头走。 鲍尔一边挣扎一边喊骂:“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宇宙里继承力量的一个人,没有你也会有别人,你死了也会有别人,你们这些短命鬼,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你想当好儿子、好弟弟吗?噢不行,你杀了自己的侄子,你骗你姐姐你可以解决,其实你解决不了吧,你自欺欺人嘛,现在来怪我,明明是你自己害怕。你想当英雄,守护人类吗?噢也不行,你这个傻种做了选择,呆在房间里闭上眼,所以让那么多人去死啦。你想当……” 艾森转头又给了他一拳,鲍尔反而笑起来:“噢噢,说中你了,你走投无路了。你还想当什么?说出来我们一起笑一笑。” “走投无路的是你。”艾森一把拽开窗帘,阳光照射在鲍尔脸上,鲍尔只是撇撇嘴,没有说话。 “鲍尔·邓肯。”艾森念出撒旦的全名,接下来准备送他去死。 撒旦也不骂了,突然朝他几乎温柔地笑笑,伸手握住他的手:“你看艾森,我死了还会有新的撒旦,你死了还会有新的你,你们死完了还会有新的厄瑞波斯,我们对于宇宙,都太不重要了。我死没关系,但我想让你明白这个。” 艾森蹲下来看着他:“去死。” 忒皮尔洛斯趁这个时候,从后院迅速逃跑。 警察没有来,来的是军部的人。他们收拾出了十三具尸体,其他受伤的人送去了医院。赫尔曼的手下,军部的亨利送救护车走的时候,特地来到艾森面前,跟他说:“不要担心,牺牲是难免的。” 艾森没有说话,望了一眼救护车,他觉得其他人是不会这样想的,比如在担架上被抬走的艾弗里,正对着他叫骂,什么脏话都说了出来,最后说:“我要起诉你们!爱得莱德!你们做这种阴险的勾当!法庭见!魔鬼!” 于是艾森便看了一眼站在门边,靠着柱廊的赫尔曼。或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赫尔曼转向了他,没什么精神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穿过军人和医生走向他。 “等下先送你到酒店,晚点普鲁伊特神父会来接你,需要我陪你等吗?” 艾森摇摇头。 赫尔曼伸出手臂,揽住艾森的肩,每次见到艾森,都觉得他比之前又高了一些,每次他对艾森的愧疚都会加深一层。这些事,本不该由艾森面对,艰难的决定,应该由父亲来做,保护爱的人,守护家庭,无一例外是他的责任,而艾森,在赫尔曼眼里,还仅仅只是个小孩子。 艾森在发愣,思绪飘得有点远,看着伤者都送走以后,军人们抬出尸体,从白布上渗出血,这时他的脑袋像被突然锤了一下,回到了现实世界。 赫尔曼在这时拉住了他,要带他离开,不必看这些。艾森跟着他转头朝旁边走,脑海里都是艾弗里和塔米骂他的话,当然,记得最深的,还是贝拉的眼睛。 他们也没有回房子,因为伊莲娜在照顾朱莉安娜,艾森并不想再进去,况且偶尔醒来的朱莉安娜的喊叫声,也实在有些令赫尔曼心碎。 等车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做,就站在后院里,赫尔曼本打算抽雪茄,看了看艾森,又收了起来,艾森只是望着后院的秋千,那是原来给埃德加的。 赫尔曼犹豫着开口:“等朱莉安娜好一些,我和伊莲娜会去看你。” 艾森点点头。 赫尔曼又说:“艾森,你很久没有和我们联系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除去这件事。” 艾森转头看他:“一切照旧,不用担心。” “艾森,”赫尔曼沉重地望着他,“我总是担心,也会一直担心。” “我没事。”艾森便说,“教廷你都打点好了,会有什么事呢?我又是他们口中的‘天选之子’,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事。” “如果这样就好,有任何事你一定要告诉我。”赫尔曼告诉他,然后突然沉默了一下,又继续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还有什么地方我没能为你做到。” 艾森转过头看赫尔曼,有一瞬间很想问问赫尔曼,他刚才造成了无辜的人的死亡,赫尔曼不想说些什么吗?不想责备他吗?但看到赫尔曼担忧的双眼,艾森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只是扯着嘴角笑了下。 司机开来了车,将艾森接走,带去了酒店。 关于衣食住行,艾森实在不用操心,赫尔曼一定会给他准备最好的,包括这间顶层房间,自带游泳池,平台自建沙滩,甚至移植了棕榈树,阳光又是一片大好,海就在隔壁。 艾森走进去,拉上了窗帘,让整个房间陷入黑暗,反锁门,倒在床上昏睡起来。 不记得睡了多久,他醒来了几次,房间的过分黑暗又让他很快继续睡过去,他晕晕沉沉,或许是根本不愿动脑,排斥思考,便也没有任何想法。他远在成为厄瑞波斯之前就有了家人,每个艾森无一例外,家人是他生命的起点,对他而言实在意义非凡。 最后一次醒来时,艾森坐起来,千方百计躲着的思绪入侵到了他的梦里,他无法再入睡,只能起身。他看了一眼表,晚上八点十五分。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展开纸,用笔沾了沾墨水,写上“抱歉”,然后自杀。 下一个艾森很快来到,新艾森是从一场好的睡眠里被拉过来的,本正是美梦一场,醒来就看见了趴在书桌上的尸体,随即便是记忆的“复苏”。 “……你,”这个艾森愣了一下,低头看死掉的艾森,瞪圆了双眼,“你杀了埃德加?喂,那可是埃德加,你……” 然后他注意到书桌上的道歉纸条,气急败坏地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搞什么!你做的事你一死了之,留下烂摊子给我?” 他在房间里团团转,抓着自己的头发,上一个艾森的记忆源源不断地被“回忆”起来,那些细节被逐渐丰富,声音、气味、触感通通真实地传递。他觉得很难受,上个艾森太不负责任了,叫来了一个太近的艾森,这个艾森怕也是个害怕“击沉港口”的胆小鬼,一样战战兢兢、一样害怕失去,大概率也会做出轻率的决定。 艾森坐在床上焦虑地咬自己的手指甲。朱莉安娜有个绝技,她做香草冰淇淋很好吃,艾森小时候一直觉得说不定她在冰淇淋里加了什么成瘾的东西,不然怎么会那么好吃?这种手艺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伊莲娜都不知道。 可惜埃德加从未尝过。 艾森走回到尸体旁边,弯腰盯着死去的艾森的脸,轻声又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这么做呢老兄……那是朱莉安娜,我们爱她……” 他很沉重地叹了口气,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一把把尸体推到地上,自己坐下来,重新展开一张纸,写道:“我也没办法,我试了。抱歉。” 然后自杀。 新的艾森愣了更久,反应过来以后对着两具尸体各踹了一脚,颓然地抱着脑袋坐在地上,通过强迫自己均匀呼吸来保持平静。 朱莉安娜左臂有道浅疤,因为小时候艾森为了探险掉进山中的窄缝里,那时他看不见底,以为掉下去就会死,同行的朱莉安娜死死地趴在地上抓住他,有根树枝恰好卡在中间慢慢往下落,一路顺着朱莉安娜的胳膊滑下来,划出长长的口子,血顿时流出来,但直到接他们的人来,朱莉安娜也没有放开手。尽管艾森被拉出来之后,他们才发现,坑很浅,掉下去也就是踩在地上而已。 艾森站起来推开书桌边的艾森,一边展开纸一边自言自语:“我不,我不要留下来,我不要承受这些……” 在纸上写:“祝你好运,老兄,先走一步。” 然后自杀。 又一个艾森来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之后,活得超过了半小时,坐在床上看自己的尸体,又开始遐想。 他想起来赫尔曼从未责怪他,就跟死掉的艾森说:“他一直是这样的,以前也是,现在也是,自己家人要照顾自己家人,我犯的错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帮我弥补,我杀了人他也不会让我去坐牢,所以,家人照顾彼此,我会选朱莉安娜也是正常的。” 他走到某个艾森面前,看他死去的脸:“对吧?” 问完没有得到回答,又觉得这死去的艾森表情太祥和了,仿佛远离了纠结苦痛,咬咬牙坐在书桌上,展开纸开始写: “亲爱的下一个艾森,看起来我是这些人里最健全勇敢的那个(笑),我先替你骂了,我们确实想逃,所以留给你。我现在脑子不是很清醒,我想是死亡的甜蜜滋味在召唤我,毕竟你看到几具自己的尸体倒在一起,也一定会有‘他们在做什么,看起来很有趣’的想法吧?(笑)要知道,群体性自杀是很常见的,当然,这也和我目前摆脱不了的一些想法有关,我不太想走出这个房间,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既然我要先走一步,公平起见还是告诉你吧,我在思考我们最不该思考的问题,我在想,这些事毫无意义。如果没有这个力量,我会是世上最骄傲的人,我没有受过任何挫折,我也不必受任何挫折…… 算了。 ——不过你看,你开始想‘如果当初’的话,就证明走不出来了。 说句题外话,卡夫卡的一篇小说里,父亲和儿子因为什么事争吵起来,父亲对儿子说‘你给我去死’,儿子说‘好,我去死’,接着走出家门,来到桥边,跳下去死了。卡夫卡说他写到这里,有种 ejaculation的愉悦感。我隐约知道那是什么,现在我做点更刺激的,我放下笔就去死,虽然前面已经有艾森做过了,留给我的愉悦感减少了大半,但应该也不会体验太差。(笑)ps:如果我记错了,不要纠正我,毕竟我现在脑子不是很清醒。(笑) 建议你吃个冰淇淋,说不定能多撑一会儿。 祝你好运,老兄。” 艾森放下笔,盖上笔帽,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墙,设定新的参数,笑了一下,墙里弹出一发子弹穿了他的头。 下一个艾森撇着嘴读完他的信,拿打火机烧了:“阴阳怪气,不知所云,心理问题这种事就不要想,也少来说。” 他留下一句“祝你好运”,迫不及待地加入了死去的队伍。 越来越多的艾森累积起来,半个房间已经填满。 新的这个艾森看起来是个较为平静的人,把死掉的艾森堆在一起,去洗了个澡。 他站在门口深呼吸,准备迈出去。 他拉开了门,没成功,又关上,回到屋子里。 他看了眼表,活了四十五分钟。 他看电视,胃里一阵恶心,去吐了一会儿,回来再看电视,看不下去,看了一会儿彩虹小马,又吐了一会儿,回来关掉电视,想睡一下,睡不着,很清醒,他脱掉衣服睡,浑身发冷,穿上衣服睡,浑身发热,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转,去给自己煎火腿,吃了两口又吐出来,他站在头晕,躺着恶心,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大声地咳嗽,对着镜子看见青白的脸,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他坐在椅子上看堆起来的小山似的艾森尸体,摊摊手:“也许不是我要死,”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是我每个细胞都想死。” 他把“祝你好运”的纸通通扔掉,重新写。 他写:“我走不出来”,给前台打电话叫了一个冰淇淋。 然后自杀。 又有几个艾森死掉,冰淇淋送到,这个新来的艾森拉开门的一条缝,盯着服务员看了很久。看得女孩儿脸有点红,把冰淇淋端在盘子里轻轻地递给他。 艾森接过来,跟她说谢谢,关上了门。 他尝了一口,香草冰淇淋。 于是去死了。 每个后来的艾森都得到了一个冰淇淋,每个吃掉的部分都越来越多,剩下的越来越少,艾森在逐渐好起来。遗言的纸越来越多,艾森的尸体堆满了房间,拉开门都有点费劲。 这次来的服务生是个男人,毕竟谁点这么多冰淇淋还一次次地点是会让人有些奇怪,之前一直给他送的女服务员跟在后面。 男人递来托盘:“先生,您的冰淇淋。” 这个艾森仍旧只拉开门缝,靠着门框笑起来,笑容阳光灿烂:“噢噢,太好了,谢谢,我正想来一个,上一个被人吃过了。” 男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又朝里望望,房间里漆黑一片:“今天天气很好,屋外阳光很不错,这扇窗外是海,风景也很好。” “是嘛。”艾森走出来,关上门,“那我出去看看吧。” 69、创世-17 妖精拿来艾森的外套,给他披在身上,问他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艾森没有回答,他模模糊糊地盯着楼梯下地毯的一个边角,看什么都重影。 妖精又问他是不是在想安德烈,雨确实有点大,不过三个人一起,应该没有关系。 可艾森只是在发愣上。 沉默了一会儿,艾森才转头看妖精,他甚至不记得妖精的名字。 “他们有没有伞?” 妖精摇摇头:“要我去送吗?” “算了。”艾森撇撇嘴,“他那么本事,淋一场算啦。”说着艾森拢紧身上的衣服,揉了揉鼻头,“我去睡一下,如果他回来道歉,就去叫我。” 妖精点点头。 艾森朝房间走,走了两步又转回头:“取决于他的态度,如果他虽然来道歉,但是态度很差,也不用叫我。” 妖精点头。 艾森骄傲地拽了一把衣服,蹭回了房间,进门后没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第二天晚上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呆了好一会儿。发烧是稍微好些了,但感冒还是没有好,声音仍旧沙哑,喉咙干燥难忍,并且发痒,他抓了几下,抓破了一层皮。仍旧有些头重脚轻,没什么力气。 他慢吞吞地出了门,妖精正在楼下厨房做饭,对着一本食谱在做马赛鱼羹,戴了顶厨师帽,假模假样的。 艾森在餐台前坐下,瞟了一眼窗外,看起来是刚停了一场雨,阴沉沉的天色下树叶绿得暗沉,枝叶垂头丧气,远处的天颜色更重,隐约有雷声听不真切,有虫和鸟趁雨间隙抓紧时间鸣叫,叽叽喳喳一片嘈杂,唯一的好处,就是卷来的空气凉爽清香,混着海和泥的气息,闻一下便能在脑海里投射出天高地远、山河远阔。 妖精不是一只开朗的妖精,他很少讲话,平时绕着洛斯转,洛斯不在就闷着头做事,他知道伺候好艾森,大家都不会有事。 “他们去哪里了?”艾森捏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你应该知道吧。” 妖精转过身,点点头,却没有回答。 “有带什么口信回来吗?” 妖精摇头。 艾森便也不说话了,低头喝他的茶,妖精等了一会儿,确认艾森没话要跟他说,才转回去继续忙碌。 或许是天气冷吧,天冷的时候人一来容易怀旧,二来容易寻温。艾森盯着茶面,想到了安德烈曾经讲过的一个冷笑话,现在艾森理解到了笑点,盯着茶面突然笑了一下。妖精转头看他,又转回去。 然后便是他当时讲那个笑话的场景,安德烈坐在桌前,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衫,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洛斯,留给艾森一个侧脸。他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拨弄自己的头发,因为手臂搭在桌面上,必须要低下头才方便手动作。他苍白的手从乌黑的头发上抚过,头侧低着,捋起袖子的手臂竖在桌上,橙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身体的一面。然后安德烈讲完了那个笑话,洛斯咧开嘴笑,安德烈便也弯着嘴角笑起来,转头看艾森,脸上还是那种柔和的笑意,温温柔柔地望过来,看艾森的反应。 当时艾森说什么来着? 哦,说,无聊。 艾森记得安德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露出那种自嘲自苦的笑意,便转过去,说些什么别的话题,再没有提过这个。 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了,艾森不觉得自己会闲到捕捉这么一些细微的情绪,他那时都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往心里去。 这时候他太闲了,红茶也是凉的,难以下咽,于是反刍过往的一些小事。 太敏感了吧。安德烈把所有这种时刻累积起来,最后爆发跟自己吵了一架,毫无意义嘛。他们总是矛盾、自卑、自苦,不像自己,大开大合,生死潇洒随意,都是活太久了才这么多苦痛烦恼,一死解千愁,不管怎么苦都要活着,就怪不得心事重重,眼神总是忧郁。 “他们还是没有悟透人生啊,”艾森放下杯子跟妖精说,“放下执念。” 妖精转回身:“跟我说话吗?” 艾森点头:“这里只有你跟我吧,我又没有精神分裂。” 妖精想了想,点点头,看着艾森一副准备“开讲”的神态,在想要不要拿纸笔记录一下,配合艾森的指导欲望。 但艾森刚挥了下手就觉得有点累,看来今天不适合输出观点,也好,就稍作休息,以后有的是机会和大家分享他的人生观以及真知灼见。 他换了个话题:“你会干什么?” 妖精的眼神飘了飘,看起来在认真思考:“我会做土豆泥。” “……不是,我是说你作为一个,呃,妖精,你有什么本事?” 妖精有点忸怩:“我不是那种很厉害的妖精。” “这我知道。” “以前活着的时候就不太厉害,”妖精用手指搓衣角,“我会一点简单的诅咒,但是基本也无害,还会跟动物讲话,会弹琴,还会一点弓箭……” “哦,”艾森点点头,“一只普普通通的妖精。” 妖精给他盛碗汤,又去热茶,再去煎鸡蛋。 艾森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服侍,继续说:“像我吧,女巫的诅咒我都能给防出去,除非她们疯了下一些绝命的咒……你的这种我都懒得防,你们应该伤不了人吧。” 妖精点头:“伤不了。” 艾森问一句,妖精答一句,很快艾森就觉得没意思了,仿佛在和一个人形应答机讲话。他拨了拨头发,低着头吃饭,不时朝他的手机看看,看有没有新消息,比如道歉什么的。 直到他吃完饭,窝在沙发上打了几个喷嚏,发愣望了半天窗外的风吹树叶,天逐渐黑下来,还是没有人联系他,也没有人来道歉。 妖精来问他晚上吃什么,艾森躺在沙发里,抬起头问他:“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妖精点点头。 “不用告诉我。” 妖精再次点点头。 艾森无聊地翻进沙发,把自己裹起来:“随便吧,我吃什么都行。” 妖精得令便走进厨房,他身后的艾森掀掉毛毯光着脚跟过来,妖精弯腰去冰箱里拿东西,艾森就在他旁边转,妖精去洗菜,艾森就在他后面转,边转悠边问:“我有什么问题吗?我没有吧。” 妖精摇摇头,看了一眼他的脚,光着脚很容易着凉的吧。 艾森继续在他身边绕:“你觉得是我的错吗?” 妖精摇头。 “你不会说话吗?”艾森很真诚地问。 妖精停下手里的事,看他:“会。不是你的错。” “对嘛。”艾森一只手臂撑着桌面,歪着身子侧着头,“我认为还是沟通的问题,对吧。” 妖精点头。 艾森放心地站直,自顾自抚了一下掌:“算了,他不了解情况,我不怪他,我比较大度。等他道歉就算啦,我这个人遇事不会往心里去的啦。” 妖精点头。 直到今晚的晚餐吃完,还是没有人来道歉。 直到第二天的三餐吃完、第三天的三餐吃完、第四天的三餐吃完,还是没有人来道歉。 期间艾森坐在餐桌边,坐在走廊上,坐在廊檐下,坐在院子里,坐在马桶时,望向天空,望向山下,有时候也没在下雨,总不可能来道歉的路上迷路了吧。艾森躺在床上,躺在沙发上,躺在地板上,躺在浴缸里,躺在草坪上,看着天空或天花板,在想也不算天黑呀,要明天再来吗? 第九天,还是没有人来道歉。 而且艾森的感冒还是没有好。 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边,对面是规规矩矩、认认真真、沉默不语的妖精,正在切面包,把切得最鲜的部分给他递过来,自己吃烤焦的几片,艾森拖着下巴望窗外,幽幽地叹气,最近也没什么晴天。 他和妖精也没什么话题可聊,坐在一起只是沉默。还不如让羊驼留下来,啊算了,羊驼心眼太多,表面春风,背地使坏,两面三刀,但确实会恭维人,会讨艾森欢心,宫廷的弄臣是不是就是这种类型?只不过羊驼要比弄臣危险多了。安德烈也不错,啊,虽然有点野,但大部分时候都很宠人,很包容也很温柔,有点像一匹马,马是温顺的动物,它们的眼睛睫毛长,眼睛大,眼神含着苦和柔,像积了一场春雨,但它们跑起来又潇洒如风,奔腾不羁,带不上衔铁的马训不服,训不服的野马神出鬼没,站在山崖上朝下望,鬃毛昂扬地飞舞,躯干矫健凶猛,仍旧用那积雨的双眸扫视荒原,除苦和柔外,便是野性与自由。想必自由本就是苦和柔的变种,正因为做人心思百转千回,心事重重显出苦,怜情惜爱显出柔,但风一吹春雨便化,在苦和柔以外,人的向往,就是超脱土地,羽化登仙的自由。所以说,太矛盾了,一脚要踏在地上,手却想触天,既然心肠难割,何必奢求无拘无束,于是矛盾生出困惑,困惑带来烦闷,烦闷诱化暴戾、纠结、痛苦、作茧自缚。 艾森突然抬头看妖精:“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自杀?” 妖精摇头,继续吃饭。 艾森闷闷地垂下头,决定再等最后一天。 70、创世-18 “有信了。” 妖精站在门口,捡起一个黑色的信封,背后的封蜡花枝招展地盖了忒皮尔洛斯的章,妖精一看就弯着眼笑。他刚想拆,就听见楼上一阵叮里咣当,接着一声“我来!我来了!”,如旋风一样,有个热源从他手中扫走了信件。 艾森的外套因为冲得太快掉落在了地上,妖精搓了搓什么也没剩下的手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去把衣服捡回来,披到艾森身上。 艾森翘着脚在高脚凳上晃,得意洋洋地甩着信纸:“我说什么来着……阿嚏……咳咳,我就知道,早晚会道歉的。” 妖精点头。 “他叫我们下山去,他们在教堂等我们。”艾森把头发拢到脑后,“道歉就道歉,还搞这么大的排场,虽然我不介意啦。” 妖精点头。 艾森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终于结束了,憋死我了,太奇怪了,我讨厌这种感觉……” 妖精点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艾森,你之前,没和别人吵过架吗?” 艾森愣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被异种直呼其名,他们一般都叫他厄瑞波斯。于是艾森顿了几秒,才回答:“……没有。” “可是人跟人相处哪有不吵架的啊。” “你很烦,你今天话好多啊,你不是不讲话的吗。”艾森把一缕头发绊在耳后,还是回答了他,“我死得比较多,没跟人吵过架。” 妖精看着他,挠了挠耳朵,看起来没太懂。 “所以就很烦,按我一贯的作风,这么烦的事就应该留给下一个艾森去做。”艾森托着下巴,“烦死了,很麻烦。” “这很不正常。” “哇拜托,”艾森瞥他,“你很正常吗,你是不是活的都不确定吧。” 妖精小心翼翼地问:“那为什么没给下一个艾森呢?” “因为……”艾森回忆起安德烈在两个艾森间做过一次选择,“我觉得我吵架没有发挥好,也没有说到重点。他曾经选过我一次,那时候他还不理解我们都是一样的,所以他以为、他希望我是特别的,他为这个我吃过苦,也受了罪,因此我欠他一次,我得把和他之间的帐算清,才能结束。”艾森摊摊手,“你懂吧,讲究人情往来,一报还一报,两不相欠。” “可是我觉得,”妖精居然很认真地还在讲,“人和人没办法两不相欠,因为算不清,所以才纠缠,才会念念不忘。” 艾森疑惑地看着他:“你现在不是在说我吧?” 妖精却说:“都是一样的,我想起我和贝莱……” 艾森转头就走了,其实都不该跟他说那么多的,又不熟。妖精试图跟了他几步,发现他是真的不想谈了,才走回了厨房,他发了一会儿愣,才开始做饭。 见面时间约在了晚上八点,艾森有充分的时间整理衣装。说来惭愧,因为他最近一直在休息,每天穿的都是五彩缤纷的睡衣,很多天没有穿正经衣服了。 作为一个被广泛认为长得好的男人,艾森·爱得莱德其实也是有一些时尚小巧思在的,比如他对衣服、鞋子、首饰的质地以及香水都是有要求的。他是那种会花心思打扮自己,还要装出来随意的男人,这个“随意”就体现在他的发型。尽管他每天都会认认真真地打理自己的头发,从不烫染漂,养护头发,却并不整理发型,这种较为洒脱的发型才给艾森的“精良贵公子”形象增添了变数,如果他的头发服服帖帖地扎好或者干脆剪得平平常常,艾森就会像个平庸的富家子弟(艾森本人语),因此带着点乱意的头发是艾森“神秘、自由、不羁”的根源(艾森本人想法)。 衣服要合身、合适、合时,不能刻意追求当季流行,会有种追赶的愚钝感,于是艾森选了一件金色的针织衫,裤子要选舒适的,因为他生病了,于是他穿了一条灰色的运动裤,鞋子要选底面软的,因为说不定晚上还要去海边散散步。最后,艾森把他的头发扎起来,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等妖精,妖精正在给他们带一下自己做的曲奇。 艾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摇摇头,这就是操劳命吗,不懂。 “还要多久啊。”艾森问他。 妖精一边回着:“马上。”一边转头看他,一眼望见这白金色的脑袋,下面配着金黄衣、灰裤、黑色铆钉靴,翘着腿晃,这个色彩,怎么说……冲击力还是蛮大的,尤其是那件黄橙橙、金灿灿的上衣,有点太闪耀了。 “你捂眼睛干什么?” 妖精摇头:“眼睛疼。” 晚七点四十,艾森准备出发了。他心情不错,哼着口哨在前面走,妖精挎着个小篮子装了曲奇饼在后面跟,仿佛一个小媳妇。 “一会儿见到他们呢,你一定要矜持。”艾森交代他,“不要一上去就说什么‘我错了’,你这样我的面子往哪里放?懂?” 妖精点头:“懂。” “我知道你刚活过来,执念太重,精神方面有点问题,还有认知障碍,但也不能对羊驼予取予求,要矜持,不要他招招手你就跑过去。懂?” 妖精点头:“懂。” “你复述一遍,我们去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妖精回答:“艾森,安德烈,请和好。” 艾森脚步一停,站在原地咬牙切齿:“……” 妖精想了想,改正自己的回答:“接受安德烈的道歉。” 艾森这才又上下打量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高抬贵脚往前走:“我觉得我说话你都没有往心里去,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吗?……算了,不然你也不会是这个样,不管你了。” 妖精点头:“懂。”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教堂的后/庭。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中央,有几间休息室,其中一间开着门,是做弥撒前教童等候的地方,堆放了很多备用的蜡烛、烛台、圣饼和抹红,还有其他的杂物。 两人在门口都犹豫了一下,对视了一眼。 刚刚下过一场雨,这会儿正是夜灯初上,放眼望去山上豪宅灯火辉煌,如同星光点点借一些光给这边的教堂,草地上撒着朦胧的五彩缤纷,但是喧闹声传不过来。这片草地宽阔平整,只在围栏周围竖着朴素的灯。前庭的教堂更高一些,隐约可以看见前庭灯光更亮,还可以望见前栋教堂的十字架,高高地耸立在房顶,背景是远处绵延的青山。 开着门的休息室里传来人声,妖精朝前迈了一步,艾森想了想,也跟上去。 室内只有两个人,安德烈背对着门坐在较远的一排椅子前,在抽烟,看着面前兴高采烈地在讲什么的洛斯。洛斯站在最前面,和安德烈离得很近,坐在一张桌子上,脚踩在凳子上,笑嘻嘻的,一只手臂在挥,在对安德烈说话,然后感觉到门口有人,停了下来,侧侧脸看过来,又看了一眼安德烈。安德烈叼着烟转回头,手臂搭在靠背上,脸上表情平常,还是那副云淡风轻,要笑不笑的样子。 艾森顿时觉得失望,想走。洛斯皱着眉看妖精手里的东西:“做了什么?能吃吗?我饿了。” 妖精立刻扑上去:“可以的!可以的!” 坏事,妖精背叛了同盟,自尊抛弃得也太快了……这让艾森很尴尬的好不好! 果不其然,安德烈笑意重了些,一脸“那你打算怎么办”的表情看着艾森,还悠悠地弹了弹烟。 艾森转头就走,气冲冲地夺门而出,还冷得打了个喷嚏,裹紧自己的大衣。安德烈慢悠悠地起身跟出来,把抽完的烟随手扔进垃圾桶,出了门看见艾森在研究围栏怎么打开,还没能离去。 “我们聊一下?”安德烈走到正在用力开门的艾森身边,伸手帮他把锁调准,用力捏了一下,才把这把坏锁打开。 艾森皱了皱鼻子,看了眼打开的锁,抱起手臂往后站站:“哦,那你准备说什么?” 看他不准备走了,安德烈又把锁扣上,这一看就是妖精刚才开的,进来以后顺手就又给锁上了。 “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安德烈把风衣拢了拢。 艾森愣了一下,他以为是来接受道歉的,怎么,现在这个人也在等自己道歉?算了,不说了,就知道没什么好谈的。 艾森再次去打开锁,这次学会了,直接开了锁,正往外走,安德烈叹口气,拉住了他的手臂:“艾森,等一下,我们在干什么?就算你生气,起码也要有个理由吧,我不理解,我和彭加列在你家里赌一场你就那么生气吗?因为我们在你家里做事没有经过你允许吗?” 艾森转过头看着他,没开口。 “我很难理解,你就那么想去死吗,我用我的经历来推断,我为某个人赌命,就算不指望对方感恩戴德,起码也不至于那么生气吧。”安德烈放开他,“所以我不理解你。” 艾森仍旧没说话,皱着眉头看他。 “还是说你急着去死,一秒钟也等不下去。” 艾森一把抓住安德烈的手腕,力气很大:“你知道我什么?” “……” “我说过很多次,你没必要理解我,我说什么你照着做就好了,我自己的命我自己会看着办的,你着急什么?你做这些事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我直说了吧,”艾森甩开他的手,“你精神分裂还没好是吧,我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恩人,你醒醒吧。” 安德烈死死地盯着他:“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干涉别人的事?你一口一个别人不要干涉你,到你的时候你就坑蒙拐骗地把人牵扯进来,因为你觉得更合适就不顾别人的意愿也要改变他们的活法,对于忤逆你的人誓要摧毁他们的灵魂,对于威胁你的人干脆同归于尽。你这样暴烈的活法给别人造成困扰,带来苦痛,你凭什么?” “不凭什么,反正我可以,事实就是这样,不爽可以去死。”艾森逼近他,扬起了声音,“反正我随时可以死,输不起就别招惹我。我就打算这么‘暴烈’地继续,受不了就离我远一点,别让我抓到。” 安德烈冷笑一声:“你这个人也挺有意思的,最开始的时候你就这样吗?不是吧,有谁告诉你‘你是神’,‘你活该去死’了吧,肯定有人说过吧,在你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怎么,你那时候为了好过一点听从了吗?挣扎过吗?没有想过为什么、凭什么呢?不过反正你都这么过来了,现在我说的这些东西你如此愤怒,好像打扰到了你一直以来的准则,好像我干涉了你的活法。最开始有人诱导你轻飘飘死的时候你怎么不愤怒呢,现在你倒愤怒起来了。我改主意了,你的人生就是一摊烂泥,我确实不该有什么怜悯之心,也不该念旧情,应该离你远一点。你爱死去死好了,现在就去吧……” 艾森不耐烦地挥手:“你管好你自己吧,现在你看不到鬼你舒服了是吧,你自己心理有病演戏上瘾现在好了吗?把你那点可怜巴巴的负罪感收一收,每天做得都是下作的事,脏事坏事一样没少干,还一副委屈的样子,苦大仇深。有人逼你吗?道德在你眼里明明值不了几个金币,以前不是给你钱什么都能做吗,现在装什么好人,好像杀个人让你多痛苦,看见别人死你于心多不忍一样,你恶不恶心?” “好啊,既然说到这里,欧石南你不是杀了吗,”安德烈两手一摊,“你不是也能动手吗,干什么非要推在我头上。” “我给钱,我乐意!我让你干你就去干。怎么样?” “你想做的、牵扯到别人的事,就不用顾虑别人一定要做;别人想做的、牵扯到你的,就不能做。”安德烈啧了一声,“你他妈谁啊。” “有意思吗?一遍一遍吵相同的架。我是艾森爱得莱德,我从小就是这个样子,我从出生起就为所欲为,我是这世上最受宠的人,你有意见吗?看不惯去死吧。” “哎哎哎!怎么又吵起来了我的撒旦啊——”洛斯和妖精从房间里跑出来,赶紧站在两人中间。 洛斯额头出了点汗,脸有点红,看起来很紧张,瞥瞥艾森,又看看安德烈,然后拍了一把安德烈:“哎,你也是,他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啊,别吵了。” 他说着拽拽安德烈,又朝艾森笑笑:“别生气,来了就吵架,很赶吗?休息会儿吧厄瑞波斯,你感冒还没好,喝水吗,我给你倒点水?” 说着往里请艾森,艾森却摆摆手拒绝,他吵架吵得头疼,看见安德烈就一阵火气:“我想吹吹风,给我在外面搬把椅子来。” 洛斯应承下来,对妖精使了个眼色,妖精赶紧去里面搬了把白色的矮椅子,放到草坪上。艾森走过去坐了下来,洛斯扬扬下巴,妖精又去搬了一把。 “你坐这里要不要多穿件衣服啊?”安德烈顺口问了一句,语气还没从刚才的氛围里反应过来,干巴巴的。 艾森连看都没看他,不耐烦地回答:“少管我。” 安德烈嘴角一抽,转身就要走,洛斯一把揽住他,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什么,又拍他的胸口让他顺气,最后把人安置在了艾森旁边的椅子上。 于是,安德烈和艾森并排坐在两张椅子上,艾森靠进椅背里,懒懒散散地望星星,安德烈朝前坐着,手臂搭在膝盖上。山上朦胧的彩光照亮他们的周围,户外确实空气清新,只不过看天气,或许还会有场雨。 安德烈看了一眼艾森,艾森年轻的脸上还是气鼓鼓的。艾森生气只是生气,并不会由这种气愤延伸出其它感慨,进而愤世嫉俗,他的喜怒哀乐都很简单纯粹。 就这个瞬间,安德烈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轻飘飘地来,再轻飘飘的走,每个都并不特别。他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这个特别呢?因为这个在他面前诞生,还是因为这个的某些特质让安德烈过于挂怀?现在他已经不知道了。 “你那时候也这样。”艾森突然说,眼神缥缈地望向天空,“看起来很正常,什么事都往心里藏,然后爆发出来就收不住。刻意去做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压力很大吧。” 安德烈觉得艾森看起来仿佛一阵烟,脸上有从来没见过的疲惫,莫名地,安德烈觉得他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艾森的感冒不仅没好,刚才一阵争吵,甚至还开始耳鸣,脑袋一阵阵充血,他得睡一下。 “对不起。” 艾森转过头,安德烈用很抱歉的目光看着他。 “算了。”艾森回答他。 “真的对不起。” 艾森转回头望天,语气很轻:“我说算了。” 安德烈伸手去握艾森的手,一阵滚烫,仿佛病主即将燃烧。 艾森没什么精神地抓抓头发:“更严重了……”因为这小小的感冒一直不好,艾森有点想死了,他不记得他生过病,生病这么难受的事,前面的艾森都没做过,死了就痊愈了,下一个没事的。 不过是不是应该吃个晚饭再死?说真的,他真的很喜欢吃那个炸松豆,虽然不是晚饭,但走之前还是想吃。 想到这里,他翻过手掌,握住了安德烈冰凉的手,艾森的手指摸到了安德烈手指的一道伤口,那里应该快要好了,鼓鼓的,将来不久会结成疤,疤后会痊愈,痊愈后伤口不复存在,人生继续。艾森盯着高远的天空,无意识地摸了摸安德烈的疤。 一片墨蓝色的天幕下,朦胧彩光里,广阔的草坪上,荡过的风中,两把小椅子上的人在牵手。艾森没什么表情,意识遨游,安德烈有些惊讶地看着艾森的手。 艾森忽然听见一声响,是旁边的安德烈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椅子。 “干什么?” 安德烈脸上有种下了什么决心的表情,又转瞬即逝,回归到一脸平静,朝他笑笑,把他牵起来:“去前堂吧。” 艾森跟着他站起来,以为是安德烈觉得冷,想去避风,便一起朝前走,安德烈放开了他的手。 刚才艾森握住他的时候,刚才艾森蹭他伤口的时候,安德烈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想干涉他,为什么想救他,本来只是下意识地帮了一把,后面为什么会为了这个艾森杀掉另一个,又为什么会为这一个赌命。 因为那天,这个艾森在和另一个艾森对峙的时候,预备去死,然后看了他一眼。 艾森默不出声地跟在安德烈身后,很困,安德烈的手恢复了点热气,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艾森觉得他明显心情有所好转。 可能是谈开了吧。 这让艾森也松了一口气。 安德烈带着他来到了前堂,他们从教堂侧门进去,除了布道台前有几盏烛火,整个教堂内没有其他等过。艾森和安德烈一起走上台前,下面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安德烈放开了他的手。 艾森转头看了看,他们站在台上,左手边的十字架耸立在台中央,神的儿子低着头闭着眼,赤条条,骨瘦嶙峋,额头上戴草冠,愁苦又慈悲。他们站得高,艾森恍惚间有种站在舞台上的感觉,不过今天也没有人来,台下没有开灯,乌漆墨黑而已。 “来这里干什么?” 安德烈停下来,转头看他,笑了笑:“艾森,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应该干涉你。” “知道错了就好,能吃饭吗?我饿了。” “我之前有点生气。”安德烈很诚恳地看着他,“一方面我觉得你从来不体谅任何人,堂而皇之地压在所有人头上,让别人照你的意愿和指示做,说实话,我觉得不公平,很不愿意,想反抗你。” 艾森点点头,他发觉安德烈的态度很诚恳,他预感到接下来便是道歉了:“没关系,习惯就好啦。” 安德烈继续说:“另一方面我觉得你向我求救,下意识的,也许你自己没发现,或者是我会错了意,总而言之我出手了,你生气了,我觉得你不识好人心,践踏了我的心意,而且自己决定不了要不要去死,矛盾重重,所以推给了我。” “……你又想吵架啊。” “不是,”安德烈摇摇头,仍旧微笑着,“不吵了,我打算走了,跟你分道扬镳。” 艾森的脸色很平静,他想吃炸松豆,至于安德烈,不是这个艾森要想的事,想太远也没什么意思。 “在我走之前,我做了一件事。”安德烈耸耸肩膀,后退一步,“你,没有力量了对吧。” 艾森瞥他一眼:“废话,你不知道吗。” “普通人一个,”安德烈又改口,“还在生病。” “你想说什么?” 安德烈张开手臂:“这个。” 教堂的灯倏然打开,一排排亮过去,艾森僵硬地一寸寸转过脑袋,看到了台下坐着密密麻麻的人,啊,不是人,是恶魔。 恶魔们不发一言,盯着厄瑞波斯。 艾森猛地转过头看安德烈,安德烈站在暗影处,看不清表情,在说:“我想他们很恨你,因为只是一天,就来了这么多。” “你……” 安德烈问:“我要把你留在这里,以你们敌对的历史,我想你应该不会太好过。如果受不了,可以自杀,新的艾森会抹平一切,重回胜利。只有一个问题,我想新的艾森不会恨我,因为他感觉不到你现在的愤怒,也就懒得恨我,当然如果他要算账,也可以追杀我,欢迎来追杀,当年你父亲追杀了我那么久,也没能杀了我。” 艾森的脸上一片苍白,眼睛因为愤怒而瞪圆,这双眼睛直望到安德烈脑海里,安德烈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既然我做救你的决定是干涉你,那你自己做决定吧,”安德烈朝他笑笑,“活着就是受罪,死去又是万事空,你自己选啦。” 艾森还处于震惊中,身体一阵阵发热,又一阵阵发冷,手在颤抖,僵硬地朝前走了一步,台下有窸窣的动作声,艾森甩头瞪向场下的恶魔,群魔立即噤声,因为余威尚存,场内一片沉默。 艾森去看安德烈,安德烈已经站在了门边,他抿抿嘴:“再见啦,艾森。”他闪身离开,关上了门,传来一声落锁的声音。 这时艾森回忆起,羊驼在别墅里的时候极尽能事挑拨离间,今晚倒是一直劝和。他又想起,这场莫名其妙的感冒,旷日持久,竟然到现在还没好,期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妖精一直在他身边。 他望向蠢蠢欲动的群魔,他的余威和身上的汗一样,正在蒸发。 他有今天,完全是因为自己放松警惕,轻信异种,沉浸在虚幻的日常感中,误以为自己是安全的,竟忘了世上有多少人在暗处磨刀。 一切都要结束了,此时该做什么,艾森心里很明白,除魔是他的本能,只要他还在呼吸,就绝不让魔鬼胜利。 群魔的眼睛黑的发亮,黄的渗人,沉默着阴沉沉地望过来。艾森想起在另一条时间线的火星上,那些人也用这样的目光望着他,还有教会的人,还有罗马的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用这样的目光望过来。 他们的情绪在沉默中酝酿,如同窗外沉闷的天气,在空中云中积雷攒雨,势必乌压压地狂乱一场。 艾森不敢闭上眼睛,他盯着众魔,正如众魔盯着他,双眼难敌百目,艾森逐渐要从众人人头顶坠落。 他有今天,是因为自己放松警惕,轻信异种,沉浸…… 放屁!他有今天纯粹是因为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这个肮脏下贱的东西,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一条喂不熟的狗,爱得莱德家的灾星,他必须要付出代价! 群魔此时,正一个个站起来。 71、创世-19 “iwannaseehisdick.” “你他妈疯了吧。”菲尼克斯a瞥了一眼说出这话的菲尼克斯c。 他们走在山的背面,去一所教堂。 忒皮尔洛斯告诉他们,那里的教堂已经祛了教光,无神无主,他们这样的低阶魔鬼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去。于是在这个晚上,较近的群魔从四面八方聚来,要去教堂见传说中的“厄瑞波斯”,忒皮尔洛斯告诉他们,厄瑞波斯完蛋了,失去力量了,今晚大家一起杀了他。 百来恶魔从不同地方赶来,现在在登这座黑黢黢的山。 菲尼克斯b抬头望了一眼前面沉默走着的恶魔,影影绰绰看个大概,沉默着,许多人影在移动,影子们戴着兜帽,除此之外看起来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别,他们都是短时间赶来,用着宿主的身体,不甚熟练地摆弄着腿,压制宿主的意识。今夜,许许多多的家庭里,他们的妻子、丈夫、儿女、瘫痪的祖父母、家养的宠物狗、新生的小婴儿都离开家,在这座山上沉默地走,去一窥倒塌的天敌。 从菲尼克斯三人身边经过的人撞到了他们的肩膀,那人回过头,皱着眉瞪了他们一眼,才继续前行。那人脸上和其他人差不多,都肃穆端正,不清楚前往厄瑞波斯的真正状况,是否真的如忒皮尔洛斯所说,能够杀了他。菲尼克斯b刚成为魔鬼不久,他猜想就好像同学们恶作剧去偷试题的答案,前哨说看管卷子的老师睡着了,不会醒,于是大家一起来到门口,真到了行动的时刻,还是犹豫紧张。 除了菲尼克斯c。 菲尼克斯c重复了一遍:“我想看,说真的,很想看。” a非常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死同性恋。”说罢又意识到什么,转头对b说,“抱歉,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b抿了抿嘴。 菲尼克斯c根本没理他们:“我以前远远地看过他一眼,他去科米利安杀上一个撒旦的时候,我当时在,你们不也在吗?你们看到他了吗?” a和b没有说话,同时回忆那天厄瑞波斯站在钟楼,虐杀撒旦的惨状,那天厄瑞波斯死了三个,科米利安的所有魔鬼被全歼,菲尼克斯跑得快,在厄瑞波斯关闭时间线之前爬了过去,如同爬狗洞,丢下了下半身、手臂、半个脑子,惊慌失措地爬,他们三人爬过去,远远地望了一眼尸骸骨和血圈中央的厄瑞波斯,厄瑞波斯懒洋洋地转头和他们对视了一眼,一脸懒得杀你们的表情,又转了回去,而b确确实实用残余的半个膀胱,吓尿了。 c接着说:“那时候,我硬了。” “你他妈真是贱。”a说,“认贼做父,那可是厄瑞波斯,杀你跟杀蟑螂一样,你现在在犯什么病?” c说:“这我也没办法,我活着的时候……” b插嘴:“你记得你活着的事?” “是啊,因为我太弱了,我们是批量产的恶魔,名字都共用,想也知道记忆没消干净,”c看看他,“但也记不太多。” b喃喃道:“精神力弱,成为恶魔也是很低阶的。” c走到他们俩中间,伸出手臂搭在两人肩膀:“接着听我说,我说到哪里了,哦,硬了。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很有成为我sugardaddy的潜质?” a躲开他的手臂:“傻逼。” “我是只看脸的那种人,我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帅哥,只要是帅的,让我做什么都可以,”c说,“我觉得人这一辈子太苦了,当恶魔也没什么意思,我想给帅哥当狗,我的小屁股……” 后面有个人一巴掌扇在了c的脑袋上,叫他让路。三个菲尼克斯转过头,看见高大的两个男人走过来,一人一手推一个,把他们推到一边:“妈的,挡路了,屁精。” 两人从他们中间穿过,嘻嘻哈哈地笑,转头轻蔑地看了一眼三个人,声音倒是很大:“还有这么低阶的?” “到处跑,到处逃,这些东西没有任何能力的,”男人啐口痰,恰好吐在了b的鞋面上,“大概是那种活着的时候想报复谁,就签了契约当恶魔,下来以后还是这个逼样,垃圾。” “哈哈,不会吧,真有傻逼以为自己当恶魔还能出息啊,活着的时候就是最底层,死后还想翻身?” “被人欺负了,就堕魔,想着报复别人,以为自己很厉害咯,不过其实……哈,也就在普通人面前装装。” a在他们走远之后想到自己确实是因为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才想当恶魔的,至于他是因为什么被人欺负,最后又是否复仇成功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对魔鬼说“好”之后,就被一脚踢了过来,遇到了另外两个瑟瑟发抖的人,一个红脸的家伙说:“他妈的,这三个质量好差。”另一个蓝脸的说“菲尼克斯死了是吧。那你们就叫菲尼克斯,你是a,你是……算了,随便你们分吧。” 当时c穿了件露脐装,年轻的脸上画了很重的妆,但还是能一眼看出来是个男的,说的第一句话说:“天哪,我马上就要破处了,就非得是今天吗?”又瞪了一眼a,“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妆1?” b穿了件白衬衣、牛仔裤,刘海很长,缩在角落里蹲着,啃自己的手指甲。 a转头看b:“你鞋要不要擦一下?”他问完发现b的脸色很差。 b突然伸手拉住c的衣领,把他揪得脚尖离地,脸气得通红,斥问他:“都怪你!你总是这么发骚,下贱,你毫无自尊,所以我们才会被人看不起。” “放你妈的屁,扯什么淡!装什么贞洁牌坊……”c一把把b推开,翻出镜子看自己画的睫毛,没花,才合上镜子看他,“他们看不起你,你做什么都看不起。怎么办,给你屁股上把锁吧。” a抬抬手想安抚一下场面:“好了好了,别吵了,我也很惨啊,我都不是gay,所有人都觉得我跟你们混一起我也是,我去跟谁讲理?” c把手臂一抱,斜着眼看他们俩:“你以为撒旦不捅屁/眼儿吗?那几个出名的老魔不干这种事吗?没听说有个什么二等的还给自己捏了个批天天在三川景里卖,你去管他啊,怎么,他厉害你就不敢了是吧。就他妈知道欺负跟你一样的人,你去教他们做事啊,看看你会怎么死。” a发现他火气太大了,就拍拍他的肩膀:“别吵了,这么大声干什么,很多人。你想骚就骚吧,没人管你,行了吧。” “当然!”c瞪起眼,“我现在就去勾引厄瑞波斯,然后让他把所有恶魔都杀了。” b看都不看他,甩开步子往前走,a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翻翻白眼跟上去。 到了某道沟壑前,众人停止了脚步,这道绿色沟壑后面几步处,是皱着眉看他们的忒皮尔洛斯,一脸嫌弃,啧啧做声。有本事的恶魔能毁天灭地、屠城淹阵,杀神杀天使,最厉害的曾杀过十三个厄瑞波斯,拆骨剖腹,把厄瑞波斯的血涂满埃及的城墙,挖出眼睛塞进至高无上大帝的下/身,杀光了那一世的厄瑞波斯,恶魔的天堂便来到,他们霸占时间线,轮番辱没修女,让主教和神父们排队做便器,把枪支火把分给幼童,杀尽十三岁的男丁,不眠不休地灌种,待产下鬼胎以后再把她们扔下火山,将圣灵的血通满河,把预言者的舌头扎在一起做成扫把,把天使的翅膀撕下来,拼出一条路踏上圣殿。那是大战之时他们最光辉的时刻,他们是世界的主宰。后来耶稣重诞,玛利亚献祭,厄瑞波斯之力回归人类之中,斗转星移,世界易主,一代代的厄瑞波斯奋前任烈,积骨累尸,逼得他们无处可逃,节节败退。 现在就剩下这些。 没出息的杂种恶魔,一不会强力高法,二不会诱骗堕人,只是打打下手的走狗。 洛斯看他们就觉得恶心,仿佛看一群战战兢兢的蚂蚁磕头作揖。 低阶的东西们面对着忒皮尔洛斯都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偶尔瞥一下忒皮尔洛斯的脸。 “让带的东西带了吗?” 众人纷纷仰起头,举着自己手里的面具:“带了,带了。” 还有人说话,洛斯抬手压压:“不要出声,悄悄地走进去。” “我们真的会杀那个厄瑞波斯吗?要我们去杀吗?我们杀得掉吗?” 菲利克斯abc一起看过去,是刚才撞开他们的两人中一个,正在向洛斯提问。 洛斯听到他讲话,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说:“不是不让出声吗。”然后伸出手指碰了下那东西的肩膀,那被点过的一点便开始向外翻,翻出血肉,仿佛一朵花,肉色逐渐变深,最后翻见到骨头,这如同涟漪一样的点迅速蔓延到全身,他甚至没来得及扯动嗓子,密密麻麻的种子一样的点遍布他全身,仿佛身体被千百只手指同时按出满身凹陷的小坑,接着小坑在身上开始翻肉,如同星辰一样,只剩一双惊恐的眼望向洛斯,洛斯没有看他。 “要安静。”洛斯重复一遍,让让路让他们走进去。 群魔低头,戴上面具,默不作声地踩过一摊烂泥,走进门去。b从这里经过时,看到了刚才慌乱之时被那人甩下的一顶棒球帽,根据宿主的样貌来看,不远处有一家明早醒来时,妻子会失去丈夫,儿女会失去父亲,她们的亲人一去不复返,抛妻弃子,死在深山里,而她们甚至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其实并没有选择。b也许是停了两秒,洛斯皱着眉看他,a赶忙推了他一把。 他们坐在台下,等着,先是一片黑暗,进而前排的灯亮起,两人从那边走过来。群魔屏气凝神,看台上人吵架。 然后灯光亮起,厄瑞波斯把头转向他们。 72、创世-20 菲利克斯c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压倒了,他的手克制不住地发抖,他一把抓住前排的椅背,指甲陷进木屑里,热忱地盯着厄瑞波斯。 尽管厄瑞波斯被留下来,尽管他看起来生了病,状态很差,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有说“去死”,那一定是真的说不了了,没办法了。 他们都站起来,但又没有继续动作。 厄瑞波斯看着他们,没有任何表情。 “我看你们,”厄瑞波斯平静地说,“都是下等种啊。” 没有人回应他,但有人试着动了动脚步,向前迈了一步,好像在试探水温的青蛙。 “为什么都戴面具?怕我记住你们的脸吗?” 菲利克斯a困惑地低声对另外两人说:“他有没有搞懂什么情况啊,他被我们包围了。” b则回答他:“他可以去死啊,新的出来我们还有活路吗?” c咬咬嘴唇,不屑地看着前面的人:“胆小鬼,怪不得一事无成。” a还在和b分析目前的状况:“我看他现在还没有死,就是不会去死的,要死早死了,他不是会容许我们堂而皇之站在他面前的人。” “确实,”b点头,“他应该不会死。”随即扫视了一眼前面的人,“但是没人敢先开头啊。” a喃喃自语:“不是挡着脸了吗……” 尽管两人讲得头头是道,但仍旧没有往前走动一步,他们还是全场最后一排。 c不耐烦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全场安静如死,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又是在等什么,只是无缘无故的很安静而已。这氛围他一点都不喜欢。 c举起手臂,大声喊:“喂!厄瑞波斯,给我跪下!” 群魔倒抽一口冷气,集体转过身,盯着这个寒酸的年轻魔鬼,这只魔鬼戴了一张绿油油的兔子面具,两条手臂想游泳一样推开前面的人,朝前挤过来。一开始他还要费劲推,后面他们主动为他让出路来,让他走到了最前面。 厄瑞波斯撇着嘴,用看苍蝇的眼神看他:“你是个什么东西?” “别装了,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吧。”菲利克斯c一针见血地说,又咄咄逼人,“不然现在就杀了我吧,反正你说句话就可以做到,不过说句话而已。” 厄瑞波斯俯视着他,没有说话。 菲利克斯c向前一步,挑衅地看他:“来啊。” 厄瑞波斯仍旧没有动作。 菲利克斯c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蠢蠢欲动的其他人,干咽了一下,他得想个办法让这些东西当坏人,然后他再做那个拯救厄瑞波斯于水火的人,逼厄瑞波斯跟他签个什么契约保证自己的安全。他的算盘打好了,就差这些人一窝蜂地冲上来了。 为什么他们还不动呢? c又回头看了眼厄瑞波斯,看到了他淡然的表情,懂了。余威而已,压迫而已,高高在上的印象太深了而已,自尊过强而已。 有个最快最好的办法,超过任何拷打的办法。 菲利克斯c说:“把你裤子脱了。” 厄瑞波斯觉得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哈?” “脱了。” 厄瑞波斯没有动,他有点没跟上。 他当然不懂了,c很明白,厄瑞波斯是不会懂的。 而c在活着的时候就懂了,老师为了羞辱讨厌的学生,让某个男生脱了裤子站在讲台前,说什么既然不喜欢穿校服长裤,非要穿短裤,干脆不要穿好了。那天是个下午,窗外有蝉在叫,隔壁班在念书,声音传到这边来,男生举着校服,掀起衣服,裤子褪在脚边,站在讲台前,有人在笑,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瞪他,有人在睡觉,还有人在起哄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女同学,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灵魂离体,超脱掉了。很难说到底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在这个下午之前,他和老师之间一定积攒了很多了愤恨,他在学习上出类拔萃,品行体美毫无缺陷,和这位老师之间也无甚私交,大概是忤逆过他一次,或者曾让他出过丑,而已。 所以后来他直至堕落而死,才意识到自尊可以如此被击倒,太简单了,只要一个普通下午的课上十分钟。 c再次重复:“脱。” 这次厄瑞波斯皱着眉直接拒绝:“不。” c几步跃上台阶,厄瑞波斯连躲都没躲,c一拳便砸了他的脸上,厄瑞波斯应声倒地。c自己都有些吃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这也太容易了,看来厄瑞波斯确实病得很严重。 但厄瑞波斯立刻试图翻身站起,c紧跟着一脚踩在他背上,又从腹部往上踢了一脚,厄瑞波斯挨了一下,就地滚了半圈,这次很快便站了起来,贴着墙站,大口喘气。c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几步就上来,一手横臂压在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去解他的裤子,摸到下面才发现,今天厄瑞波斯穿了运动裤。 厄瑞波斯还在试图用手把c推开,台下的人已经越聚越靠前,只剩两步之遥。c不顾厄瑞波斯挥来的拳,反正那拳也没什么力气,干脆跪了下来,跪在厄瑞波斯的两脚脚面,压着他的脚让他抬不起腿,两只手抓住裤子猛地往下一拽—— 从厄瑞波斯怒目瞪来的那张羞愤的脸上,c就知道自己赢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吃了一惊。 为什么在学校的时候,男生们总是会扒男生的裤子,抬着人分开他的双腿往树上撞呢?另外那一方又为什么不准别人扒自己的裤子,躲开被人抓住躲开树呢? 你要撕毁体面和隐私,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刺激一个世世代代的高贵人呢。重点在于公开、被动审视、距离感。 c已经摔倒在了一旁,他看着厄瑞波斯的裤子被扯到脚边,呆站在原地,有那么几秒厄瑞波斯一动都动不了,下面的人也一样。 这可是厄瑞波斯啊。 c仔细地看了一眼,心下一惊,厄瑞波斯很有自豪的资本,因为实在出类拔萃,靠这个也能走上人生巅峰。 如果厄瑞波斯年长几岁或多少懂些生活或人,此时此刻他必不会有任何波澜,甚至可以主客颠倒,因为他天赋异禀。可厄瑞波斯是个家教良好、饱读诗书,年轻气盛的贵族,尚且不明白性的隐喻,也从未拿它压迫过任何人,换言之,他甚至都没意识到性主体和性客体的区别,但他现在站在这里,实实在在地被一群恨他又怕他的面具们盯着。 厄瑞波斯没有抬头,他似乎在盯着某个地方,嘴唇颤抖,脸色苍白。 c想,很好,这种场面他没有经历过。 有人朝前蹭了一步,厄瑞波斯终于反应过来,他赶忙去捡裤子,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穿上衣服。 这样,他就输了。 所有人都向前了一步,厄瑞波斯边退边弯腰,伸手去拽裤子,很不幸地—— 他踉跄了一下。 这一下踉跄让他跌靠在墙上,但对下面的群魔来说,这就是冲锋的号角。 有人突地跳上台,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力道之大,将人掀翻,他白皙的脸上清晰地留下指印,扎起的头发立刻散开,垂在嘴边的发丝沾上了口里喷出的血。第二个人也跳上来,抓起他的头发,迫使他扬起脸——坦白说,如果他们一开始便动手打,或许艾森的表情不会像现在一样——这第二个人对着这张漂亮的脸连抽巴掌,只抽一边,将那一边扇得红肿,然后拽给大家看:“像不像猪头。” 第一个人冲下面勾勾手指:“上来。” c知道厄瑞波斯必然会完蛋,因为厄瑞波斯现在最想做的事,现在他的手还在试图——穿上裤子。这时c突然想起来,听别人说,厄瑞波斯甚至不会骂脏话。 下面的人翻涌着扒着台面爬上来,像一团涌动的黑泥,汇集到厄瑞波斯身边,用手用脚肆意地开始殴打,首先是脸,其次是腿,踩着他的脚踝,踩着他的膝盖,发狠地用要跺碎的力气踩,甚至踩的人都发出了畅快的叫喊,厄瑞波斯倒是没有出一声。 那张脸已经被踩得看不出形,一片脏污,群魔抓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向墙上撞,又放开他,手里残留下浅金色的发丝。排后的人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掐得上不来气,拎着他的脖子把他抓起来,有人想拿割他的舌头或脚,却翻遍身上发现没有刀。婴儿扑到他身上,抱住他的脸,狠命地啃他的皮肉,有人从他脖子上咬下一块肉,有人奋力用指甲挖他的腹部。有人拿手上的戒指对着他肿大的眼睛,比划比划,选了左眼,狠狠地捅了一下,带出一条条黏液和血丝,艾森闷哼了一声,喉头滚动了一下,有个小孩子就扑上去对着喉咙亮出牙齿。 很快,他全身也被踩得一片血污,这会儿厄瑞波斯被扔在地上,他翻过身试图向前爬,群魔发现他的动作,便笑嘻嘻地站成两排,让他在人们中间爬,一个女人先开始,吐了一口痰,吐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僵硬了一下,又继续小幅度地向前挪动,两排纷纷吐痰,重的如敲了一下,轻的也洒一片湿,厄瑞波斯不抬头,也不出声,不知道要爬向哪里,艰难地向前移动。 菲利克斯c远远地盯着,觉得不敢相信。 有人盯着他在地上爬,开始解裤子,那人吹起口哨,在其他人笑眯眯的目光下,酝酿一场尿。 然后来到。 群魔在嬉笑过后,蹲在他周围,不得不说,厄瑞波斯一声不出,降低了他们的趣味性。 c觉得是时候了,于是走过去,蹲在厄瑞波斯面前,毫不嫌弃地伸出手,抬起他的头,已经准备好了发言,我会救你,和我签订契约吧,我会保护你。 可他看着厄瑞波斯的脸,血淋淋脸上的那只眼,明明厄瑞波斯仍旧没有力量,他却顿时从头冷到脚。 厄瑞波斯发出了从这场暴虐开始的第一道声音:“你的气味,我记住了。” 接着他把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一个警察打扮的人一愣,低头一看,他别在大腿上的枪被摸走了。 厄瑞波斯把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时是盯着c的眼,于是c看得最清,他连滚带爬地哀嚎着跌下台,紧接着群魔也意识到了,如潮水一般向下退去,挤着、推着、叫着、跑着向门口跑,用尽全身力气,扑在门上,门却拉不开。 他们绝望地看向厄瑞波斯。 厄瑞波斯擦了一把脸,露出他前所未有的愤恨的眼,怒火将他吞没,他浑身颤抖,预示着今天的事势必演变成一场厄瑞波斯日后的屠杀。有人已经开始在扒门,指甲划花门面,不知道谁先开始叫,他们唔哎哎响成一团。 可是…… 他们望向厄瑞波斯,那张脸仍旧狠恶又凄惨,如同厉鬼,但手指却迟迟没有扣下扳机,他的手因为愤怒不停地颤抖,连牙齿都在打颤,这种愤怒和恨意超越了艾森出生以来的极限,他从未如此恨过。 恶魔们安静下来,隐隐约约他们觉得,有什么东西,比杀了他们更重要。 *** “要走了吗?” 洛斯看着背起包站在准备室门口的安德烈,又转头望了一眼另一边通往教堂正庭的门,安德烈刚刚从那里走过来,就拎起包准备离开。 安德烈正在给自己点烟,听见这句话抬起头看他:“是啊,远走高飞。” 洛斯撇撇嘴:“反正你很擅长逃跑,谁也找不到你。” “人人都有点自己的本事嘛。”安德烈不太在意地甩甩火机,塞回自己的口袋,很快地瞟了一眼另一侧的门,咳了一声,“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尽早插手一下里面的事。” “为什么?”还没等安德烈回答,洛斯便笑起来,“你担心了?我就知道。你这几天在正庭的地板上画了很多符咒啊,是厄瑞波斯教你的吧,能抑制恶魔能力的阵,我都懒得拆穿你。”洛斯喜滋滋地捏蓝莓放嘴里,“好不容易答应一起挖坑,怎么你还在下面铺缓冲垫呢?” 安德烈耸耸肩,没说话,叼着烟拉开门,准备一走了之。 洛斯站起来坐到一个离他更近的位置:“不过其实你不需要,因为外面的那些恶魔太低级了,如果是你,说不定……”然后他又扯着嘴角笑,“跟你当年比起来,这位才是哪儿到哪儿啊,对吧。” 安德烈笑了下:“知道为什么你应该管一下里面的事吗?” “为什么?” “因为我在前庭门口装了摄像头,这会儿视频已经存好发到他送我的那个领夹里了,领夹现在在他口袋里。”安德烈说,“是你带他们进来的吧?这样的话,不管哪个艾森活下来,只要看一眼视频……” 安德烈吹了声口哨,慢悠悠地说:“会把你们一个个找出来全部杀掉的吧,你也不例外。啊,尤其是你。” 洛斯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妈的,你够毒的啊,还留这么一手。” “所以啊,做人留一线。”安德烈说,“你现在去救他,他还会欠你一笔人情债,以我们对艾森的了解,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况且,你本来就打算在我走以后去救他的吧,不仅为了送个人情,更因为如果这个艾森死了,你跪下来求这个艾森让他答应你的事,下个艾森才不会在乎,绝对会杀了你。所以,尽快去吧。” 洛斯瞪着他,表情很严肃,又突然绽放出笑容:“算账算得这么清,一定不快乐吧。” “无所谓。”安德烈抽了一口烟,低着头吐出烟雾,“人各有命。我就是这种人。” 洛斯笑着靠在椅背上:“我要是他,我就恨死你了。” 安德烈没说话,他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门,那里并没有声音传来。 室内烛火摇曳,架台上立着一层层的八支长排蜡烛,融化的蜡液从白色的蜡体上流下,未流到底部便凝结,远望各个狰狞丑陋。暗黄色的室内只有这几排长椅,洛斯正笑眯眯地坐在其中一把上,转过头看他,笑得冷冰冰,悠哉地晃着腿,烛火下他的影子模模糊糊的一长条。那边门周围,有几幅圣母和耶稣的小像,版画活着玻璃画,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还有一副画的群马,正守护者产子的玛利亚,那生出来的耶稣,浑身是血。 洛斯问他:“怎么还不走,站了好几分钟了。” 安德烈转开头看门外,天高地阔,海鸥在退潮的浪边飞,灯塔刚刚点亮,天空一片遥远的墨蓝。 安德烈正要迈出另一条腿,对面的门被人大力撞开。 这一下,令安德烈猛地回头,洛斯也蹭地一声站起来,两人戒备地望向对面。 一个杀气腾腾的高个子年轻男人撞开了门,身上沾满血,一手拖着艾森的腿,另一只手手背上挂了条十字架正在晃,拿着一把加长/枪筒的柯/尔特1911,枪口正在滴血。 洛斯一看这把枪就明白,这样加长的枪筒,是为了配合极富爆破力的子弹,这把枪,是用来杀恶魔的。 “喂,你们好啊。”男人看起来杀红了眼,精神都有点恍惚,扫视两个人,然后把枪抬起来对准洛斯,“祈祷吧,现在送你上路。” 洛斯慌忙举起双手,指着安德烈:“那是安莉!他就是安莉!” 男人顿了两秒,转过头看着安德烈,看起来有些困惑,自言自语:“这怎么证明……”接着他又说:“算了,都可以吧。” 然后他松开抓艾森脚腕的手,艾森的腿咣地一声砸在地上,男人朝他们打招呼:“嗨,我是艾森最好的朋友,我叫波克。” 他说完才注意到艾森的腿被狠狠地砸了一下,遗憾地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又望向两人:“我来的时候他正准备自杀。”他说着闪开身,艾森暴露在他们两人面前。 艾森浑身是血,看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波克说:“我大概看了一下,肺穿孔了,腿骨断了,胳膊也折了,腹部失血度很大,我怀疑他胃破裂了,心脏跳得很慢不清楚状况,大脑……反正人已经晕过去了。而且,”波克蹲下来嗅了嗅,“他是不是吓尿了啊?” 洛斯看了一眼安德烈。 波克站起来:“我随手把他救出来了,外面的有几个跑得太快没抓到,其他都杀了。现在怎么办?”他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很自然地问安莉,就像问要不要喝杯柠檬水,“这个艾森坏得太严重了,要不要杀了,换个新的?” 洛斯转头看安德烈:“我劝你,跑吧。” 波克的枪在艾森头上比划,又补充:“哦忘了说,可能还瞎了一只眼。” 洛斯僵硬地看安德烈:“真的,他死了也就算了,他要是活下来,你敢想象吗?” 安德烈干咽一下。 突然,地上仿佛血尸一样的艾森仰面吐出一口血,如同一只上岸的鱼喷出一口水,痉挛了一下,猛地睁开一只眼,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下头,盯着安德烈,咬牙切齿。 “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 当艾森这样一个人叫你全名的时候,就说明,事态真的,很严重。 艾森回光返照般看了他一眼,便又昏过去。 波克连连摇头,给枪上膛。 洛斯一动不动,盯着安德烈。 安德烈望着对面的艾森,觉得中间如隔天堑。 对面烛火摇曳。 73、浪子暴徒-1 其实伏基罗从很早以前,就觉得他儿子不是讨人喜欢的性格,具体有两个原因: 第一,安德烈打小就有点满不在乎,讲话总是带点“冷嘲热讽”,没什么正经,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好像大事小情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有那么几年热衷于讲地狱笑话,后面不讲了,但仍旧是个不守规矩,杜绝严肃的人。但正因为他“满不在乎”到了一种境界,在极其糟糕的情形下也能讲几句玩笑话,甚至有种四两拨千斤的酷劲儿,导致大家都觉得他是个靠谱的人。 第二,安德烈轻浮、散漫、不学无术、对任何事和人都三分钟热度。从十五岁开始,拈花惹草,而且还是个较为知名的“渣男”,惹一身烂桃花,一摊子滥情账,给他老子添堵。 比如说,现在,伏基罗在凌晨一点的酒吧里,舒舒服服地点一杯伏特加,刚喝了一口,对面就有个男人不请自来,坐下来,脸色很难看,问:“你是安德烈的父亲吧。” 伏基罗看了看他愤怨的眼神,就知道又是一个来“讨说法”的痴情人。 “不是。”伏基罗回答他,划火柴给自己点烟。 男人瞥他一眼:“别骗人了,你点烟的手势跟他一模一样。再说了,这里都是你熟人,没人不认识你。” 伏基罗叹口气,对面的男人正开始怨气的盘问,一般从“他怎么样、他在哪里”开始,最终结束在“天杀的畜生,狗养的混蛋……对不起,不是针对你”。 *** 自从伏基罗从抢劫现场捡回安德烈,就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根本没打算要孩子,也自然没有做好准备当父亲。他在惊心动魄结束后的当晚,站在河边,拎着手里嚎哭的婴儿不知所措,独自瞪着面前的河瞪了很久,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知错就改,伏基罗当晚就把这小子扔在了修道院门口,自己逍遥快活地逛了一晚上窑子,第二天早上准备登船离开,临上船,正愁找不到船票的时候,几个修士气喘吁吁跑过来,把孩子递还给他,说差点就赶不上了,在孩子随身的包里发现了船票,是不是祷告的时候忘记了?不过还好,赶上了。 伏基罗愣愣地接过来,稀里糊涂上了船,他的好大儿在他的怀里吮着手指头安睡。 下了船,伏基罗痛定思痛,把小孩子浑身上下搜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线索,准备再次扔掉。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在另一家窑子,跟他同床的女人看他忙来忙去,就说:“你不要是吧,交给楼下咯,养大可以当个打手”,伏基罗想了想,回绝了:“混窑子有什么好的”。于是他带着儿子准备去福利院,路上儿子咿咿呀呀要喝奶,他去超市买了个棒棒糖给他。然后在院子里陪他玩,直到夜黑风高,才把儿子放在了秋千上。这回吸取教训,立马就跑,准备坐飞机。正要登机的时候,就听见寻人启事,大厅里到处是自己的照片,还来了两个机场工作人员,要带他去小黑屋。伏基罗以为自己身份暴露,准备结果掉那两个人,但一进房间,又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还有一对夫妇领着一个小女孩儿,说今天中午就在福利院门口看到伏基罗带着儿子玩,父慈子孝,现在很少见到这么耐心的父亲了,正好他们是去领养小女孩儿的,晚上才走,好巧在秋千上看见他儿子,从监控里打印了照片,正想说去哪家媒体问一问,没想到载他们去机场的司机正好是载过伏基罗的,就赶忙过来了,是不是很巧。 伏基罗一头冷汗,他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会儿连连点头,说:“很巧,真是很巧。” 他的好大儿吮着指头咯咯笑。 还有一次,伏基罗带这小子去红灯街,有个老妈妈对这小孩子爱不释手,说以她阅人无数的经验来说,这个长开应该很不错。伏基罗正愁出手,具体怎么个“不错”他也懒得问,就说:“你喜欢啊,喜欢送你啊。”老妈妈生怕他开玩笑,接过去就走了,伏基罗关上门去抱床上他的露水情缘。那女人正在涂指甲油,抖抖肩膀甩开他,叫他别闹,又问他知不知道那老妈妈要孩子干什么,伏基罗随口问了一句,女人告诉他,养几年卖给外面的人。伏基罗偏头去看床边的表,然后又问:“卖给谁?”女人咧嘴一笑:“能卖给谁,你觉得小孩子还有什么用处?” 伏基罗在床上趴了二十多分钟,女人叫他起来洗澡,等拿好了换洗衣服站到门边,又不进了。他掏烟往外走,说去散个步,然后去找那个老妈妈,把他儿子要了回来,出去吃了一顿快餐。他儿子刚长牙,拿什么都往嘴里放,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伏基罗就跟他对望,服务员诧异地慢慢把薯条放在两人中间,父子还在互相盯。 伏基罗摇摇头:“你真是我冤家。” 他冤家打了个嗝,舒舒服服尿在了桌上的薯条里。 自那以后,伏基罗不屈不挠地多次扔过小孩,但他们俩仿佛两块吸铁石,无论怎么扔,这孩子兜兜转转都会回到自己身边。最离奇的一次,是他把孩子留在某市港口的一户人家,后来听说那户人家被人寻仇,全家都死了,当时伏基罗心想,那小子是不是也挂了?按捺不住去了看了一眼,他儿子被放在衣柜里就剩一口气了。伏基罗把他抱出来,带走了。 在伏基罗的单方面缠斗中,安德烈长大了。 自从孩子越长越大,伏基罗发现扔小孩行不通,因为孩子们有记性,把他留在港口,他知道找路回来,把他放在荒地里,他甚至还知道搭车和打电话,而且老天爷,有一次伏基罗把他留在了大商场,自己准备远走高飞,这小子居然报警了。伏基罗到警务室的时候,他儿子正在一群警察阿姨的瞩目下画画,看见他也就是抬起头,对着他很酷地点了两下头。伏基罗话不多说,拉上儿子就走,他决定做得正确,因为四十分钟后,他的通缉令登上了所有新闻。 伏基罗此时,也摸索出了新的自由路线——山不动我动,他准备跑。 当然他是给儿子留了点钱的,跑的前一晚他还在和艾丽莎喝酒,浑身散发着一种即将远走高飞的气场,艾丽莎趴在他肩膀问:“那你儿子怎么办,他还那么小。” 伏基罗耸耸肩:“长着长着就大了。” “他怎么在这里活下去呢?” 伏基罗回答:“总会有办法的。” 然后伏基罗离开了。 他往奥古杜河下游走,就近住了下来,过着早赌晚嫖的快乐生活,偶尔他和一些军官夫人纠缠不清,夫人们喜欢他那背负着百亿悬赏、人人得而诛之的恶徒名号配上他一张潇洒帅气的脸,以及那种多少带点沉郁的气质。 有天小镇上在放烟花,伏基罗自己走在街上,远远望见天空放出一只鸟的形状,他咧开嘴笑,转头说:“喂安德烈,你小子见过这个吗?” 然后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那小子抛弃了。 然后他挠挠头,在人声鼎沸中朝自己的小房间走去。 他的房间在廉价酒店里,他时常换地方,房间对他来说没什么重要的。这会儿他躺在短小的床上,脚已经伸出了床尾,抬头盯着漏水的天花板,左边的房间有人在吵架,右边的房间有人在打架。他想起来自己的儿子。 安德烈没什么特别的优点——在伏基罗看来,不过人人都说他会长成帅哥,伏基罗想那可坏了,因为这小子从小就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安德烈刚六岁的时候,模样很招人喜欢,别的孩子被人摸摸抱抱就会哭起来,往父母身后躲,但安德烈就不,谁都可以摸他或者抱他,但要给他好处,一颗糖或着冰棒。别的孩子总是瞪着圆圆的眼睛惊慌又好奇的观察世界,一惊一乍仿佛纪录片里草原上的鹿,但安德烈喜欢装大人,跟着伏基罗混在酒吧里,撇着嘴皱着眉,翘着二郎腿,盯着架台上的电视,手指夹着棒棒糖当烟,摇摇头叹气,说些什么“这世道不好了”“民选投克拉斯基的人都疯了”。尽管他还不理解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转眼安德烈就十一岁了,从一场剧烈的爆炸中恢复,没什么大碍,能吃能喝,身体健康,长过了“狗都嫌弃”的闹腾年纪,就开始装忧郁,起码伏基罗是这么觉着的。安德烈除了喜欢故作深沉、沉思望远,说些“故乡”、“流浪”这样的电视剧常用词语,还喜欢画一些画,写一些不明所以的诗,弹弹吉他,但伏基罗知道,安德烈学什么都是浅尝辄止,兴致来了学学,很快就又放弃了。那个年龄的时候,安德烈很喜欢学伏基罗,学着喝一两口酒,打一两把牌,和伏基罗穿父子装,戴相同款式的墨镜,一个小一点,一个大一点,安德烈还会替伏基罗去给女人送花、送丝袜、送避孕套。 伏基罗想到这里笑了下,现在左边房间在打架,右边房间在吵架。 反正都是廉价酒店,反正都是四处漂泊,反正都是居无定所,他有时候会觉得他在世上最熟悉的人是他那个便宜儿子,他想到“家”这个词,顺便第一个会想起他儿子。 所以他收拾收拾,回去了。 他回去的时候距离他离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他那个刚12岁的儿子瘦了一大圈,穿了件吊带背心,肩膀的骨头凸起,头显得非常大,坐在一片狼藉的房屋正中间地上背对着他,弯着腰,背部弓出一排脊椎的形状,正在用手抓泡在袋子里的方便面吃。发现他回来,转过身,冲着他点了下头,继续吃。直到吃完,扔掉,又冲他点了下头,去睡觉了。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切如旧。 事实证明,伏基罗再怎么偶尔“恋家”,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跑,他总是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就心里痒痒地想要离开,安德烈对他来说或许不算真正的家人。尽管安德烈其实从没给他添过麻烦,但他本性如此,长时间看到固定的人会让他有种生活也被固定的感觉,而他大概血液里就流着不安分,时时刻刻在向外涌,于是他也停不住,总是想往外跑,或许是因为某个女人,或许是因为某场赌博,或许是因为某单生意,或许只是因为天气很好,他出去转转,就打算一去不复返。他走,从来不留任何口信,也不保证归期,他做好了再也不回来的准备,把手头的钱都留下,也不知道够不够安德烈生活。 可伏基罗又仿佛被下了诅咒,即便离开,却过段时间又厌烦,再掉头回来,回家。安德烈从未对他来去表示任何意见,好像他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两天,而事实上伏基罗最久的一次,离开了一年零三个月。 他每次回来,安德烈都会长大一些。 十四、五岁的时候,伏基罗就带着安德烈上过前线,一开始只是帮忙打杂,处理边角料,后来大家发现安德烈意外地干得还不错,冷静聪明,专注谨慎,心理素质极好,安德烈说自己有与众不同的心理调节机制。伏基罗记得很清,有次他们走过一个屠杀后的村庄,惨状连伏基罗都不愿多看,这时他儿子拍拍他的肩膀,咬着偷来的雪茄,戴了顶星帽,在学切格瓦拉讲话:“伏基罗,我的同志,死去的人只是换了个方式在我们身边。”伏基罗不轻不重地轻轻扇了他一巴掌,叫他少说话。 安德烈那时刚抽条,穿一身连体的黑色作战服,苗条纤细、雌雄莫辨、身手矫健,肩上、腰上、腿上挂着手榴弹和刀,被派去做前锋打暗哨,如同一道黑色闪电扫过敌阵。那会儿他们叫他“blackblade”。 有一次,他们要在林中拔掉一个据点,伏基罗作为队长,交代下任务。晚上十点十五分,他们入林。小队一共五个人,按“二-二-一”的队型前进。 凌晨一点十三他们接近了据点,安德烈当头兵,先去勘探,了解地形和人员装备情况。这地方约有一个足球场大,外面有两个人,抱着枪边抽烟边聊天,说的是葡萄牙语。空地上有两间遥遥相望的仓库,一间开着门,里面有四五个人在睡觉,有两个人在强/奸一个人,还有一个在墙角吃饭。另外一间仓库没有开门,没有窗户,安德烈在门口闻了闻,闻到一股潮湿小麦的味道。 “可能是放食物的。”他报告说,“这么潮湿,口感不会太好。” 没人接他的话,伏基罗看了一眼手表:“关门的仓库里有人吗?” 安德烈回答:“没听到有动静。” 伏基罗伸出手腕:“对表。” 五人对表,两点四十七。 “安德烈去解决门口的人,不要弄出声音,里面的人交给我们,检查一下你的枪,准备行动。”安德烈便在脚腕上、左大腿上绑上刀,右大腿上绑上枪带装把手/枪,再束紧腰带在腰后插一把枪,背一把tavor步/枪,拿一把稍加长的strider刀。 伏基罗伸出手腕:“对表。” 五人对表,两点五十八。 伏基罗伸两根手指,向前摆了一下,示意他人行动。 安德烈迅速猫腰,一手将步/枪抱在怀里固定,让它不发出一点声音,另一条手臂直直地垂着,握着刀,眼睛死死地盯着目标,脚步很快,动作幅度却非常小,似跑似移,如一阵风似地轻巧又伶俐地从树林中穿过。 转眼便已经从树林中逼出,接近两人,在出口时他的动作才稍微变化,把□□猛地一下甩到身后,同时做了个起跳的姿势,动作幅度变大,弄出一点轻微的响声,引来一人回头,但下一瞬间,安德烈已经起身,速度倍速提升,像一道影子闪过来,一刀又准又狠地插进男人的喉咙,这一秒,另一人手里的玻璃烟管掉下来,张口要叫,伸手要摸枪,转身要跑。安德烈一步跃过来,一手接住烟管,接着踩到墙上借力,在空中打了个转,顺着转速将手里的烟管远远地甩进树林中,砸在泥土上,没发出大的声响,而另一只手迅速拔出脚腕边的刀,空着的手一把惯住另一个人的脖子,将人拉住,捂住他的嘴,干净利落地划破了他的喉咙,听着呜呜咽咽的声音逐渐萎缩,再慢慢地、轻轻地把人放倒在地。 这动作之利落和潇洒程度让其他人一起诧异地看向伏基罗,伏基罗其实那时候心里暗爽,觉得安德烈分外给自己长脸。 然后安德烈转亮手电,三二三亮了两次,就听见一阵风声,接着是激烈的枪声,枪火在东边亮起。安德烈赶去,正好和其他人把仓库的人夹在中间。安德烈两枪打开后门的锁,从后开枪,不过几秒钟枪声就落停,除了他们五人外没有站着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检查地上的人,那边遇上个装死放冷枪的,还好伏基罗反应得快,在他脑门上补了一枪。安德烈经过一个人,那人在地上支支吾吾,瞬间五条枪都指过去,却不见那人有任何动作。 安德烈认出,这人是刚才被强/奸的。浑身是脏泥和血,虽然什么也没穿,但蜷成一团,安德烈没有看出是男是女,他把枪放地上,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了那人身上,伏基罗看了他一眼。 安德烈和伏基罗准备去对面的仓库,刚走到门口,就看着对面的仓库门似乎在晃。 伏基罗把枪端起来,又问安德烈:“那门原本是锁的吧?” “是。” 语毕,门被突然推开,一门大炮赫然亮出,随着一身清脆的“呵哒”声,伏基罗大惊失色,转头喊道:“炮击!跑!” 他和安德烈各向两边跳,其他人则急忙从仓库往外跑。 安德烈跳进一片草里,只听见身后一声剧烈的轰隆,火光紧接着便在身后炸开燃烧,他面前的景物被照耀得分毫毕现,他滚进草丛深处,然后迅速翻起身,摸了摸主要部位没有受伤,就端起枪朝装炮的仓库跑。 那门炮正在转向,转去另一个方向,安德烈猜想他们发现了伏基罗。安德烈藏匿得很好,他逼近到仓库边缘那人还没有发现他。安德烈刚一枪干掉他,就被背后绕过来的人用枪顶在脑后,安德烈一个侧头,子弹从他脸边划过,带出一道血,安德烈转回身一拳打在那人喉咙上,那人立刻无法呼吸,喉头淤血,上不来气,往下坠去,安德烈接过他手里的枪,对准他的眉心,开枪。 剩下的人被赶来的伏基罗解决掉。 这场突击战让安德烈出了名,也让伏基罗身价倍增。 随着声名鹊起,安德烈迈入了春风得意的十七岁。在事业上,是一颗冉冉升起的业界新星,声名远播,日进斗金;在情场上,他十七岁,年轻凌厉,身段潇洒,梳着类似三七分的发型,但长刘海后梳,偶尔凌乱地垂下一丝,像个落魄的贵公子,桃花眼含情脉脉,一张俊脸总带着点笑意看人,但凡能讲调笑的话就绝不正经,身手利落能以一当十,会写情诗、弹钢琴,会画山花秋草和情人,不在乎人也不在乎事,有超越年龄的平和心态,种种因素加成,桃花旺实在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伏基罗多多少少听说过他的事——没办法,这种事总是会传出来——说是安德烈虽然年轻,身量还未完全长成,但该发育的地方倒是长势喜人。原话没有这么委婉,其实更难听,怎么样伏基罗也不会把类似于“提枪上马”这样的表述和安德烈联系在一起,他始终认为,安德烈作为一个小孩子,是没有枪的。 但事实上,安德烈确确实实已经长大了。他四处流连,赌得很厉害,夜不归宿,身上总是沾着他人的香水味,他的狗现在也多由伏基罗来照顾。 伏基罗带着狗出去吃了点东西,又喝了顿酒,很晚才回到家,灯也不开,倒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一部益智竞猜节目,电视机的光忽明忽暗地打在他脸上,他歪在沙发里打了个酒嗝,狗在他臂弯里打了个喷嚏。 他觉得自己老了。他在夜晚里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情通宵做/爱、喝酒、赌牌,他在沙发里窝着看随便什么电视节目,也觉得还不错,他在家里等他儿子,安德烈正值青春,挥霍得不亦乐乎。 他觉得自己老了,像所有年轻时远航的大雁,老来都想归家,他想念一个固定的居所,一个温暖的沙发,一条舒适的毛毯,以及一瓶伏特加。 他八岁的时候,他那个军队服过役的老子把他妈妈打死了,说是“失手”,但他老子动不动就打她,会把她打死也不是件意外的事。他老子躲了几个月,过段时间又回来了,继续吃喝嫖赌抽。 十二岁的时候伏基罗跟着村子里一家叫麦霍罗夫的人去了莫斯科,给自己找个差事养活自己,也差不多是这时候,他发现自己打架还算有点天赋,那时下等雇佣兵的门槛很低,他跟着去了南非。 他的家在戈梅利附近的一个村庄,那里人丁凋零,偶尔伏基罗做梦会想起家乡结冰的湖面,那开春也难化的山中积雪,在湖面冰下漂浮而过的长鱼,那个掉进湖面的冰坑里淹死的表弟,晚春从海边开来破冰的渔船,前锚咔嚓咔嚓的压冰声,他母亲灰色的眼眸,村口飘扬的、无人问津的脏兮兮的国旗,那个总是坐在村尾田地边的矮小的哑巴老头儿,和一年四季笼罩在人头顶的、浩浩荡荡裹雪夹雨、呼啸的北风。 伏基罗混了很多年,在行当里声名远播。他困倦地缩在沙发上,想起家来。可他没有故乡,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回到故乡杀了他父亲,然后再度远走,家里也没有人等他回去。 不像他,现在躺在这里等他的儿子回家。 门口一阵响动,一阵香水味被送进来,和昨天的前天的都不一样,带点茉莉花香,然后是吹来的口哨小曲,运动鞋踏在地板,声音来到他身后。 安德烈低头看他:“老头儿,狗呢?” 伏基罗抬起头看他,看着儿子的倒脸,盯得怪异的倒脸竟越来越顺眼,突然说:“兰波有首诗,《晚祷》,里面说:我温柔地撒尿,朝着棕色的天空,又高又远,并得到硕大的向日葵的赞同。我在想,我现在不能冲着太阳撒尿了,因为我喝酒喝得哪哪儿都疼。” 安德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然后噗嗤笑出声:“妈的,喝多了吧你。”说着跨过一步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你跟军官夫人看戏看多了,都他妈会念诗了。” 伏基罗裹在毯子里,看着他儿子随着时间逐渐锋利起来的侧脸,像所有这一行的人一样,安德烈变得冷漠、封闭,毫无安全感。 “故乡是个诅咒。”伏基罗说,“人老了就会想回家。” 安德烈不说话了,摸出烟来抽,眼睛看向面前的电视机,但瞳孔失焦,在跑神,好半天没说话,抽掉了半根烟,在电视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的时候,开口问:“你的家在哪儿?你想回俄罗斯吗?” 伏基罗张张嘴,想说他的家乡不在俄罗斯,可话到嘴边却想说点别的。说出来也许很丢人,在这个时候,这么多年下来,他真正觉得是家的地方,是在安德烈身边,他曾千百次抛弃他、逃开安德烈,现在他老了,他在外面越发得无用,他喝酒喝得浑身疼,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居然也没有积蓄,没什么可给安德烈的了。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我的家在这里”。这么多年都没有说过,现在他也说不出来。 这时安德烈开口了。 安德烈耸耸肩:“即便现在和你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 说着安德烈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起身领着狗走了。伏基罗听着声音远去,门关上,香水味逐渐挥发得丝毫不剩,闭上眼睡着了。 *** 一个长成了的安德烈,一个从小就不怎么黏人,现在更是随时可以抛下一切的安德烈,招惹来的桃花,正坐在他对面,似怨似恋地问这个不怎么合格的老父亲,安德烈过得怎么样。 伏基罗喝了一口酒,沉默着不说话,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安德烈从小到大的脸,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看了看对面紧张的男人,然后开口:“不管没有谁,他都会过得都很好。”伏基罗笑笑,朝男人举举杯,“这是他最了不起的长处。” 男人反而一脸释怀的表情,苦笑了一下,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也是。”他喝了这杯酒,又变得惆怅起来,望着远处的人群,眼神迷离,在怀念安德烈,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交错的笑脸和娇声中,托着下巴看过去:“啊……情人……” 74、浪子暴徒-2 情人…… 伏基罗倒是觉得,与其说安德烈擅长做情人,不如说安德烈乐于当情种。 安德烈十五岁那会儿,刚和他完成一票大的,躲在斯卡港城等风头过去,伏基罗照旧喝酒赌牌,不怎么管他儿子。有天在酒馆里听说港口停了一艘豪华游轮,本不应该停在这里,但因为海上有风暴暂歇,游轮上有些少年少女,在城里到处买东西,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花起钱来大手大脚。 这事儿本来伏基罗听完也就过去了,但差不多三天后,他看见安德烈带了个女孩儿回来,说带她参观一下自己的家,逗了逗狗,两人去安德烈房间了呆了一会儿,就又出去了。 然后他们俩便频频出双入对,伏基罗常在家里看到这个女孩儿,有时候他夜不归宿,凌晨从外面回来,还会看见他们俩手牵手在海边散步。 女孩儿比安德烈大一两岁,褐色的头发,眼睛扁扁的,脸颊上有些雀斑,不怎么笑,手脚细长,个子高,穿各种各样的碎花裙,扎两个麻花辫,垂在肩膀上。像是北欧人,似乎是那种怎么吃也丰腴不起来的类型,偶尔遇到伏基罗时就点点头,从不多交谈。 伏基罗倒是有点奇怪,照时间推,这女孩儿应该是从游轮上来的,但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钱人。 安德烈心情不错,起很早准备出门,哼着小调,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洗脸,他倒是不长胡子,浑身体毛稀疏,毫无伏基罗的基因。 伏基罗转头看看外面的天,换了个角度看电视:“今天会下雨。” “没关系,反正也要洗澡。”安德烈心情不错,拿上一盒巧克力,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整理好头发,拿把伞出去了。 伏基罗撇撇嘴笑,又看了一眼天。 果不其然,两个小时后,这两人落汤鸡一样地回来了。 巧克力是肯定没有了,发型也一团糟,女孩儿披着安德烈的外套,仍旧冻得发抖,妆也花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安德烈的头顶还有几片树叶。 伏基罗连头都没转:“约会怎么样?” 这也没办法,两个落汤鸡换了干衣服,伏基罗简单地做了饭,三人大眼对小眼地坐在餐桌旁,听屋外雷声滚滚。 安德烈跟女孩儿说:“吃吧。” “等等,”伏基罗抬手阻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女孩儿穿着安德烈的衣服,松松垮垮,冲过了澡,脸蛋蒸得红通通:“吉尔。” “哦。”伏基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指指面前的盘子,“吃吧。” 三人开吃,一句话都不说,伏基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发现吉尔想去拿块面包,安德烈都没什么眼力见,只顾着自己吃,于是伏基罗踹了踹安德烈的脚,对面的安德烈抬起头:“你中风了?” “……”伏基罗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把面包篮放到那边呢,吉尔拿不到它。” 安德烈看了一眼吉尔,把面包移了个位置。 伏基罗越发觉得自己任重道远,担负起了谈话的职责:“所以,吉尔,你是哪里人?” 吉尔看了他一眼:“一定得回答吗?” 伏基罗眼角一抽,妈的,一对儿逆徒。 于是晚餐照旧沉默。 伏基罗吃得不开心,很不开心,吃完擦擦嘴就走开了,坐回了沙发上,和狗玩,后面的两人还在慢吞吞地吃,说话也不避讳,但也没什么有趣的事。但不一会儿安德烈走过来:“饭吃完了,盘子我晚点洗,你还有酒吗?” “你小子……”伏基罗笑逐颜开,“去吧,去壁橱里拿,要我走开吗?” 安德烈也笑逐颜开:“那好啊老兄,你出门去吧,给年轻人留点地方。” 伏基罗一噎,躺回去不动了。 于是两个年轻人调暗了灯,在后面喝起酒,伏基罗虽说盯着电视玩着狗,但心思全放在后面的谈话上。 吉尔好像喝得很快,醉得也很快,没几杯声音就扬起了些,安德烈倒还是平平稳稳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原来吉尔确实是从游轮上下来的,不过她不是天子骄子的一员,她是随船表演弹钢琴的,在早餐时、晚餐时、夜场里弹钢琴,来为她的同龄人烘托出吃饭或调情的气氛。也常常会在半夜被叫起来,因为某位要向某位告白,或是安排了特别的表演,她便去当这个特别的背景,很多时候兴致来了,还会有人在她的钢琴上做起来。 伏基罗挑挑眉毛,觉得好笑。 但吉尔不觉得好笑,她讲到自己的身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事情顺利也就罢了,不顺利她有时还要挨揍,不都已经是有钱人了吗,上帝已经对他们很好了,为什么他们还不善良呢。 安德烈居然在后面说:“你这样,下次再有人骂你,你就装中风,躺地上抽。” “好主意,下次我就装疯,也不让他们好过。”吉尔想了想,又改口,“不行,我不能装疯,装疯我怎么嫁富豪?你看,我这种生活里,我就得力争上游,嫁个有钱人,过体面的生活。或者你努努力,我们俩一起过体面的上流生活。” 安德烈很为难地咂了下嘴:“要不还是你自己力争上游吧,这对我来说太费劲了。”安德烈给倒酒。 “还从来没有人给我弹过钢琴,我的王子也不知道在哪里。”吉尔醉醺醺地抱怨,“总是我给别人弹。弹啊弹啊,弹啊弹啊,弹得我手指流血,弹得我背都弯了,我真没有用,我会老死在钢琴前,我会变成一个永远不会被光照到的老姑娘……” 安德烈说:“那这样,你自己弹的时候你录下来,然后自己放给自己听。” 伏基罗心想,妈的,安德烈,你什么也没从你风流的老子身上学到。 吉尔在后面甩头:“你懂不懂,要献给我的,啊你懂个屁,你的心就是石头!” 安德烈握住她的手:“我不是,我只是轻微精神分裂。” “我靠,这么酷?”吉尔拉住他的手,“很多人都有,就我没有,我们乐团就有好几个,搞艺术的嘛,还有一个天天闹着要自杀。” 安德烈说:“妈的,酷炫,羡慕。” 吉尔说:“真好啊,我也想得,我第二个人格一定要大杀四方,你几个人格?” 安德烈说:“啊?两个吧。” 伏基罗僵在原地,他年纪大了所以不懂,是所有年轻人都这样,还是这两个是神经病?后面的人又开始谈起某个打扮像女人的男人,对那人大加赞赏,并反感一个老牌英雄,伏基罗越发听不下去,拎瓶酒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很快,游轮起航的日子近了,吉尔和安德烈待在房间里不怎么出门,伏基罗都不太好意思在家里出现。偶尔他碰见两人,他们很和谐地在吃东西,玩牌,不像情侣,倒很像朋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安德烈避开一切细腻的温存,虽然看起来满面春风,轻言细语,但其实女方一袒露心声,他就装傻,打个哈哈带过去,现在连吉尔都不太感慨人生了——天知道,十次伏基罗听到吉尔讲话,九次她都在感慨人生。她追求一种轰轰烈烈的浪漫、和暴徒恋爱、跟犹大私奔,这些都是又佛又懒的安德烈给不了她的;同时她还向往优雅富裕的生活、体贴宠爱的情人,衣食无忧,体面上流,这些都是危险颠沛的安德烈给不了的。她想要这两种迥然的特质结合到一个人身上,当时安德烈就感慨,说哪有这种人,有这种我也爱上了。 所以两人都很清楚,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吉尔是在9号的晚上走的,那天她在他们这里留到了下午,依依不舍地看着安德烈,试图从他眼神里看到眷恋和爱意,但安德烈虽确有遗憾,也只是抱抱她,祝她一路顺风,她留下了她的耳环,安德烈没什么好给她的,让狗给她表演了一个走正步。 伏基罗真是看不下去,当晚连酒都没出去喝就去睡觉了。 大概晚上十点的时候,伏基罗被安德烈叫醒,迷迷糊糊地看了眼表,又看看面前全副武装的安德烈,正在把套绳往背包里装。 “起床,跟我出发。” “去哪儿?” “去追船。” 伏基罗自认为实在是个好父亲,他没细问就跟着起了床,换上了衣服,背上了包。夜黑风高,晚上十点十五,他们来到了码头。安德烈跟船工谈好了价格,租了艘小艇,东西往上一扔,跳上去拉动发动机,朝伏基罗吹口哨,让他上船,伏基罗也跟着跳上去。 “去哪儿来着?” “去追船。” “你意思是去追吉尔。” “……” “追上干什么?结婚啊?” 安德烈转头看他:“你话好多,别问了。” “万一呢,我作为父亲是不是要牵着你进教堂啊。” 安德烈翻了个白眼:“那是新娘。” 四十五分钟后,游轮出现在视线内,安德烈站起来去调整方向,海风把他的黑发打湿,他在夜风中眯着眼,转头叫伏基罗:“喂,去把锚钩松开,准备登船。” 伏基罗懒散地站起来解绳:“她要是这都不嫁给你,你可亏大了他妈的。” 他们避开游轮上巡视的卫兵和探出的前镜,从侧后方逼近,靠近降救生艇的爬栏,安德烈吹了声口哨,伏基罗挥开肩膀,把钩子甩上去,挂在了一根横栏上,但即便如此,距离他们的游艇还有一米来高。 伏基罗微微下蹲,两手交叠,安德烈踩上他的手,被他一托,向上一伸拉住了绳,两下便跳上栏杆,伸手接过背包,一个扔进去,一个背在身上,伏基罗也抓绳子跳上来,两人轻手轻脚地上了游轮。 “你走东,我走西,我们在内部西北角会客厅汇合。对表,十一点十三。”安德烈把湿发捋到脑后,“听好了,你走东,会经过供电房和后勤部。你去供电房里,把控制室的报警系统关掉,然后再把供电房的门锁上,去后勤部拿上各舱和房间的钥匙,然后上楼去,把每一户房间门锁上,碰到在楼梯间的,叫他们回自己的房间,减少人员流动。” “你呢?” “我走西,有警卫室。”安德烈看了他一眼,“其他你就不要管了。十一点三十五会客厅见。” 伏基罗耸耸肩,揶揄他:“所以男人的成长还是要为了女人,老爹允许你们结婚了。” 安德烈没理他,转身向东走。 他首先经过了一个巡逻的卫兵,那人一看到他正在收枪,就立刻掏出电击棒——这是他们正常情况下允许佩戴的武器——向他挥来,安德烈躲闪了一下,拉过卫兵的手臂压在墙上,抓住他的头发猛地向后撞了一下,把人撞晕过去。安德烈沿着走廊,一间间锁上屋子,正要离开,碰到一个打靶回来的男人,高大健硕,肌肉狰狞,在走廊里和他打了个照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两人擦肩而过,男人撞了一下他,撞到的时候发现安德烈的身体很硬。两人刚刚错过身,就同时反应过来,转身攻击,安德烈一脚横踢那人脖颈,却没想那人反应更快,一手竖臂挡住,另一拳直接砸向安德烈的脸。安德烈被砸中了太阳穴,一下子眼前就一片黑,摇摇晃晃地往后踉跄了几步,那人不给机会一拳又砸向他胸口,安德烈这次堪堪闪过,视线也恢复,他灵巧地躲过了第二拳,周围的房间里响起了异动,有人在敲门,有人在喊,对面的男人当机立断停身,拔出身后的枪,安德烈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提上去,勾住男人的脖子,全身的力量都倚上去,两腿夹住他的脖子,一个用力扭腰,将男人带翻在地,又立刻翻身起来,踢开枪,一脚踹在男人后脑,两脚将人踹晕。接着把人拖进保安室,用手铐铐在门边,锁上了警卫室。 他走出来,吐了口血沫,拿出枪,走向控制室,打晕一个正在喝水的领航员,便对着船长和其他人说:“我来办件事,请各位跟我一起来。” 船员们都举起双手,看向船长,船长皱着眉头,白花花的头摇了摇:“我们不能离开控制室。” 安德烈推开一步,示意他们赶紧出来:“你们可以,设定自动航行,有效两个小时,前方风平浪静,没有障碍物,出来吧,否则放你们呆在这里,对我来说太危险了。放心,我保证不伤害任何人。” 船长定了定神,抬脚走了出来。 安德烈把手铐抖落出来扔在地上,然后看看其中一个人:“去,把所有人都拷上,排成一队走。” 等安德烈来到会客厅的时候,所有原本就在的人已经抱着头蹲在了地上,伏基罗大咧咧地一手端枪,坐在椅子上吃龙虾。地上的男人满头大汗,女人花容失色,有几张愤愤不平的盯着伏基罗,似乎在找机会反抗。 安德烈把枪放下,扫视了一圈,看见了蹲在墙边一排人中的吉尔,正望着他,和周围人惊慌失色的表情不同,她的脸上似乎只有惊讶。 “好了,各位,抱歉打扰,我来办件事。”安德烈说着脱下自己的作战服,从包里翻出一件黑西装,抖了抖穿上,“我来给一位女士弹钢琴,今天是她的猫,凯丽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为怀念凯丽曾经陪伴她的日日夜夜,为纪念凯丽和她相依为命的友情,今夜我来为大家弹奏凯丽最喜欢的曲目,请欣赏。哦,你们蹲着累吗?可以坐下来。” 他点起一根烟,欠身行礼,走到钢琴前坐下,把烟放在琴壳上,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弹op.64no.1。 伏基罗愣在原地,从一张张脸上扫过去,看到的多是和自己差不多的诧异表情,有个刚才还愤愤的男人居然在四下转头不明所以的时候和自己对视了一眼,双方感知到对面的惊讶情绪,又默默地转开了脸。倒是有些年轻人渐渐平和了下来,果然坐到了地上,望着安德烈弹琴。 琴上香烟正在燃烧,越烧越短,逼近琴面,安德烈刚被揍了一拳的额头,正在往下滴血,滴了一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但安德烈没有去看。他的头发有一缕垂下来,因为渡海而来沾到皮肤上的水珠在灯下折射着一点光芒,他面容平静,心无旁骛,手指灵动,一点水从额头滑过,穿过眉心,斜越脸颊,落入微张的口中,他抿抿红色的嘴唇,舔舔上唇,咬了咬下唇,弹错了几个音。他转动着脖子去看,拉出下颚到领口的一道脖颈的柔雅曲线,他在西装里穿的是间黑色的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他修长的身体正在发育生长,肌肉渐渐充沛,线条逐渐拉伸,他处在少年和青年间,秀气和野气都恰到好处,荷尔蒙正在体内酝酿。 最后一个音结束,他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眼睛看向墙边或站或坐的人群,一眼望进吉尔的眼底,吉尔如同过了一身电。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安德烈慢悠悠地拿回烟,放回嘴里,又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遍所有人的脸,手伸进头发里,手指在发间过了过,头发顿时变得凌乱起来,他站起身,好像猛地长大了几岁一般,好像荷尔蒙开花结果一样,突然间多了些男性的魅力,或许因为情爱多多少少还是折磨了一番他,使他本就郁郁的气质越发迈向纯熟的颓丧。他朝大家欠欠身便走下台,咬着烟脱下西装,又团成一团塞进背包,拉上拉链,回归他永无法体面正经的躯壳。 “祝你好运。”安德烈对着人群说,却没有特别去看谁的脸。 安德烈把钥匙拿出来扔到船长脚边,拍了拍伏基罗,两人朝外走去。 其实伏基罗到现在还是懵的,他只是跟着走了出来,稀里糊涂跳上了船,还没来得及开动,也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甲板上追出来很多人。伏基罗摇头:“妈的,这时候要是有人对着我们扫射,我们就死定了。” 但是飞过来的是一块手绢,接着是几块手绢。 伏基罗抬头去看,安德烈站在小艇的边缘,和他一起望向甲板。口哨声响起来,那边飘来女人的手帕和腰带,五彩缤纷在空中飞,吉尔也趁乱扔来她的手帕,安德烈任由各色手帕从他身边飞过落入海面,在吉尔的飘来的时候,伸手拉住了它,他和吉尔遥遥望了一眼,便松开了手,让这浅蓝色的信物飞入夜色海中。 最幸运的事,他们居然真的在上面开始扫射的时候,出了危险距离。 看吧,伏基罗就知道,不可能人人都是蠢货,陪青少年男女谈情说爱烘托氛围,唯恐天下不乱。 他们的小艇在海上飘,发动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动喷气,疲软难射,不管什么用。月亮蛮横地赶走天上的云,独自亮堂堂地霸占天空,照着海面一片银色,波光粼粼地泛着叠着一波波送他们回岸,安德烈坐在船尾,望着几乎看不见的游轮,水波往相反的方向送他,他抽出一根烟合着手点上,伏基罗躺在船里,带来的酒瓶放在他身边,枕着手臂看月亮。 “其实你也不必躲,”伏基罗说,“如果你想和她生活,也会有一起生活的办法。” 安德烈平静的声音和海风一起传来:“我不想。” 伏基罗抬抬头看他,又躺回去:“也是,你还年轻……” “你在说什么?”安德烈转头看他,“人和人的轨迹不一样,就算相交后也会各走各的路,被一时的错觉蛊惑,以为能跟着对方的轨迹走上那么一段时间,但最终人还是会成为自己,绕一大圈,只是在白白折腾自己。” 伏基罗坐起来:“我是说让她跟着你。” 安德烈很困惑:“她为什么要跟着我呢,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伏基罗两手一摊:“嘿,我只是在跟你说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了,男人和女人,就是这么个活法,你长眼睛了,去看看大家是不是都这么过的,我见过太多了,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儿,独自一人,只要一点坏运气,下场就会很惨。” “人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应该得到尊重,至于运气怎么安排,那就是后话,哪怕运气真的不好,改变了想法,也是后面的事。比如说你,”安德烈把烟按灭,“这么多年,你离开又回来,回来又离开,我什么都没说过,因为我觉得要离开还是要留下是你的选择,我不该干涉,这个呢,就叫尊重,老头儿。” 伏基罗窘迫地张张嘴,白了他一眼,伸手去够自己的酒:“妈的兔崽子,听不懂人话,神经病,蠢货……” 安德烈说:“时代变了老头儿,你那套不时兴了。” 伏基罗喝了几口酒,懒散地躺回去看天,安德烈转回身继续看海,哼首不知名的歌,伏基罗摇摇晃晃,伴着音乐几乎要睡着,半梦半醒间他突然想起来,叫了一声安德烈:“喂。” 安德烈转回头。 “倒也不是我要教你什么……但一个人随心所欲,意味着其他人要承担其代价。所以,”伏基罗搔搔脸,避开眼神没看安德烈,“你……怎么样?你受得了吗?” 安德烈不太在意地抽出一根新的烟:“我?生龙活虎。” “小子,你上次说你精神分裂……”伏基罗晕晕乎乎地问,“真的假的?” “啊?”安德烈无聊地看了他一眼,“睡你的吧。” 所以,只是因为安德烈大半夜“浪漫”上头,非要去弹一首钢琴曲,给他们招来了新一轮的追捕,那晚他们回到港口,伏基罗连酒都没醒,就赶着逃命,安德烈慌慌忙忙地回家去抱狗,把身上的钱都留在楼下欠账的酒馆门口的邮筒里,和他老子各背了一个包,重新在夜色里再次开始逃。 *** 对面的男人抿抿嘴,声音低下去:“原来他是会用这种暴力方式,只为给初恋弹琴的人啊……这一面的他我还没见过。” 伏基罗拿酒的手颤了一下,他讲这个,是想突出安德烈逃避感情、怯于承诺、冲动善变、不负责任的性格,不是让人以为安德烈这种毫无理智的行为也能被称作浪漫的,一个个的,什么乱七八糟情和爱昏头了是吧。 “年轻人,”伏基罗拿出了他的终极故事,这个故事一讲出来,安德烈的“渣”可以全无保留地传达到位,“听我说。” *** 安德烈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和伏基罗一起做任务了,他继承了伏基罗的人脉和资源,头脑更清晰,行动更敏捷,况且伏基罗饮酒过多,还总是往外跑,心思已经逐渐不在这行当上了。那时候联系伏基罗的人找不到他,就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安德烈,安德烈也不负所望,干得很出色。 有一次安德烈参加了一个任务,人员分两队,一队走水路,一队走陆路,最后在特尔港口汇合。走陆路的安德烈这一队,要到克拉斯博山里找一个革命军指挥官的藏身地,然后击毙他。安德烈的队伍共七人,他最小,剩下的人里个叫迈耶霍斯的家伙,三十五岁上下,个子不高,脸色蜡黄,小眼睛,脸长得要比实际年龄苍老,皱巴巴的。从进山的第一天,安德烈就发现他在压抑自己的咳嗽。 迈耶霍斯之前和安德烈在别的地方打过交道,其他人安德烈都是第一次见。安德烈发现他在咳嗽后,找了个机会单独问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如果是,最好现在就退出,否则会拖累大家。迈耶霍斯说他只是普通的发烧,要不了两天就会好,看在是熟人的份上,帮忙照应一下。 安德烈答应了。 第三天,他们在一处悬崖上被人偷袭,死了三个人,迈耶霍斯的咳病发作得也更为厉害,跑起来如同一个行将爆裂的风箱。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四个人挤在一个窄小的山洞里,刚从子弹炸弹、瓢泼暴雨、满地的兽夹包围中冲出来,捡回一条命躲在这里,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争吵,队长怨有人先放枪,其他人怨队长瞎指挥。安德烈没出声,等这帮人恢复理智。这些人确实水平一般,远非行业精英,这么说吧,这里最优秀的人和伏基罗相比,也差出了一百个安德烈。原本这个任务不该很难,但是从刚才交火情况看,对方的武器和装备都和情报大为不符,简单来说,可能是被阴了。 等他们稍稍冷静下来,在这黑黢黢的山洞里点上了一点火,安德烈爬到洞口,望了眼黑暗山中淅淅沥沥的雨,找来石头堵住洞口,避免火光和烟尘散出去。 “有话快点讲,简单烤一下内衣就要熄掉火了。”安德烈边脱边跟其他人说。 被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指点多少还是让他们脸上有点挂不住,没人接安德烈的话,但倒是都开始脱衣服。这时候迈耶霍斯的咳嗽声就分外明显,越咳越厉害,咳得一个红发队员心烦意乱,朝他吼:“别他妈咳了,你要死啊?” 队长本来在劝:“算了,他也控制不了。”转念一想,愣了愣,又问:“你是不是从第一天就开始咳?” 迈耶霍斯不说话,低着头脱衣服,把内衬挂在树枝上,伸到火上烤。 队长一把打掉他的衣服,厉声斥问:“他妈的,你到底什么病?” 安德烈也停下来,看过去。 “喂,”队长叫安德烈,“你知道吧?” 安德烈摇头:“不知道,我问过,他没说。” 迈耶霍斯好巧不巧又开始咳起来,这会儿大家都觉得有点不对,红发勉强挤出个笑容:“我说,如果你有梅毒或什么,那种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大家都染过……” 迈耶霍斯这次咳得很厉害,捂住嘴不说话,咳得俯倒在地,浑身都随着一声声咳嗽颤抖,最后悠长地呃了一声,仿佛咳出了半条命,咳完却仍旧没有把手从嘴边拿开,捂住嘴说:“差不多了,熄了火吧,会招人来。” 剩下三人互相一望,立刻起身朝他逼来,一个压住他的身体,一个拿着火把,一个掰开捂嘴的手,三人一看他的手,手上有刚咳出的血。 顿时三人脸色一变,纷纷后撤,队长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他妈的,这是肺病啊?” 迈耶霍斯不说话。 红发剜他一眼:“操/你妈,这是传染的吧?” 迈耶霍斯低着头。 安德烈看了眼自己刚才压制他时手上沾的血,一阵厌恶,皱着眉抹在洞壁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队长往后坐坐,和迈耶霍斯保持距离,转头和剩下两人商量:“他妈的,他死定了,看他就知道。” 两人都同意。 “兄弟,我们被阴了,这把香是肯定点不上了,哥几个得想想办法。”红发说,“这趟是‘大鲨鱼’的,本来说是边角的小任务才雇佣了我们这样的外派,否则像他们那样声名显赫的雇佣军公司,没必要跟我们合作。不过现在看起来,他们估计是知道了什么,不愿来,才阴了我们一把。” 队长瞥了一眼还捂着嘴缩在一旁的迈耶霍斯,转回头说:“倒签吧,大家各找各路,自求多福吧。” 安德烈也看了一眼迈耶霍斯:“他怎么办?” “天知道。”红发已经准备收拾东西,队长看安德烈:“小子,你怎么想?” 安德烈耸耸肩,是这里面唯一一个不算紧张的人:“如果‘大鲨鱼’的签被倒,不会放过我们。除非你以后准备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找个电影院卖票,或者让女人养,否则在这行里,惹怒他们就很难混了。” 红发泄气地一扔包:“那怎么办?还能干吗?” “想想办法,”安德烈捏捏眉心,“用这段时间想想办法。”他说着声音低下去,陷入了沉思。 很久没出声的迈耶霍斯突然抬抬手,小心地建议:“我觉得等天亮以后……” 红发打断他:“行了,痨鬼,跟你没关系了,你就待在这里等死吧,说不定二十年后有人来,会在这狗洞里发现你完整的尸体。”说罢自己笑起来,“噢忘了,这里野狼多,估计不会剩什么。” 迈耶霍斯脸色煞白,慌张朝前爬了几下,三个男人同时向后退退,红发掏出枪指着他,警告道:“喂,别动!” 迈耶霍斯嘴唇颤抖,脸在微弱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一副死人相,语无伦次:“嘿……你看……听着,我……你们不能把我留在这里。我不能待在这里,我得回家……” “你他妈怎么回?爬回去?”队长不耐烦地朝他吼,“老子们有正事,管不了你这烂摊子。” 迈耶霍斯仿佛没听见,还在继续说:“你看,是这样……老兄们,你听我说,如果我不回家,我老婆和儿子,孤儿寡母,怎么过活,我……” 安德烈打断他:“喂,你看看你自己。你肯定不可能活着回去,别做梦了,就算没有人埋伏、追杀我们,你也回不去了,你病入膏肓了。” “我知道,我知道……”迈耶霍斯搓搓湿漉漉的头发,恳切地望着他们,“但是、但是……”他忽然抬起头,在苟延残喘的火光中哀求道,“我想回家。” 红发已经懒得理他,队长摇摇头看着他:“老兄,你回不去的,”他强调,“你快死了。你自己也知道吧。” 安德烈也不理他,低下头,从包里翻出地图,研究突袭计划,红发凑过来,队长也吹灭了火,坐到这边来。 雨停了,洞外的月光隐隐约约洒进来,三人一边看图,一边商量行动,迈耶霍斯独自缩在角落里,嘴里一直在说些什么,不知道是在说给自个儿听,还是在求谁,喋喋不休,一会儿打喷嚏,一会儿咳嗽,更多的时候就是在胡乱说话。他淋了这场大雨,衣服未干,呆在这阴冷潮湿的山洞,身上一阵阵发热,他在胸口画十字架,浑身抖个不停。 他的碎碎自语打扰到了其他三人,但他们由着他去,偶尔迈耶霍斯会突然抬高声音,一人警惕地看向洞外,其他人则警告他安分点。 安德烈出了个主意,既然他们闯门不行,只能靠暗杀,安德烈有张不辨种族的脸,另外两个人,除了红发是个明显的犹太人,队长倒也可以充充东欧人,现在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乔装潜入,伺机砍了目标的头。风险虽高,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队长把红发的头发和胡子都剃干净,又叫他把睫毛一根根拽下来,三人的衣服湿漉漉皱巴巴,只穿了内衬,把作战服留了下来,各带了一把□□,一把刀。所幸,三人也会说当地话,红发对地图过目不忘,看一眼指挥室地图就能估摸着画出逃跑的路线,安德烈近战几乎无敌,队长擅长摆弄机械,搞出个简易通讯装备并不难,唯一的狙击手迈耶霍斯现在派不上用场,但也没关系,这是潜入战,狙击手作用本来就不大。 他们收拾好,就准备出发,临走时把大多数食物留了下来,给这个等死的男人,队长把他的十字架塞给迈耶霍斯:“老兄,我们走了,等这地方战乱停了,会告诉你家里人来找你的。” 迈耶霍斯绝望地看着他:“别丢下我,别让我死在这里……我只有个老婆和十来岁的孩子,他们怎么找我……” 队长垂垂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迈耶霍斯突然拉住他的手臂:“带我走吧,就把我葬在家里吧,让我回家吧,我求求你们……” 红发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这病瞒着不说我们已经不跟你计较了,染上肺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况且你死都死了,死哪里不一样?还是不是男人,别唧唧歪歪了。” 队长轻而易举地甩开他的手,站起来,整了整背带,朝其他人点点头,准备出发。 迈耶霍斯哭起来,他攥着面包和十字架不知所措,他宁愿死在地雷阵里,死在枪击里,好过独自死在山洞里,他哭的声音细细碎碎,像山鬼一样干瘪刺耳。 安德烈咂了下嘴,把包背上,对迈耶霍斯说:“如果我没死,我就回来找你,如果你活着,我就带你走,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送回家。” 队长和红发惊讶地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继续说:“你脖子上的狗牌,刻了你家地址对吧?” 迈耶霍斯愣愣地点点头。 “好,”安德烈说,“你等我吧。” 红发一把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我劝你别下这些做不到的保证吊着他,没必要那么残酷。” 安德烈挣开他:“走吧。” 队长看看几人,把目光放在安德烈身上:“你跟他很熟吗?” 安德烈看了一眼迈耶霍斯,诚实地摇摇头,然后挥了下手,三人搬开洞口的石头,钻了出去,红发在人都钻出去后搬石头封动,望见洞内几乎动不了的迈耶霍斯,和那双痛苦哀伤的眼睛相遇,手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安德烈,他觉得安德烈只是在吊一个将死之人的命,于是他叹口气,看了一眼可怜的迈耶霍斯,摇摇头,把石头搬上,遮住了那双哀伤的眼。 队长问道:“红发,哪边走?” 安德烈看看他:“现在不能叫红发了,得叫光头。” 红发捶了他一下,然后指了个方向。 迈耶霍斯望着洞口石头的缝隙,看着日光渐起,过了一会儿听见了鸟叫,有蛇从洞口爬过,擦过落叶,拖出一阵沙沙声,树木大叶里积攒的雨水被风一吹,哗啦啦砸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水,阳光照进石头间的缝隙,打在燃尽的火堆上,照亮一片黑色的灰烬。 迈耶霍斯沉重地叹了口气,倒在地上,盯着直射进来的日光。 他开始等待,石洞外的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雨断断续续地下,臭虫和蛇爬进来,有条不知名的虫爬到他脸上,在他耳朵边打转,他侧躺着一动不动,不咳嗽的时候呼吸缓慢,如同死掉了一样。那虫子在耳朵周围转了半天,准备往里面去,迈耶霍斯喉咙一阵疼,又咳嗽起来,惊得那虫子掉了下来,四肢并用朝角落里爬走。 他咳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夜里他不点火,静静地躺着,有那么一会儿月光撒在他脸上,他听见洞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确信还有很多生物在黑暗里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死亡,好一拥而上,大快朵颐,他是唯一一个在鬼门关徘徊的人,其他的眼睛都守在门口。 偶尔他听见枪声,但他已经分辨不出来过了多久,枪声渐远,他还看到过照明弹,巨大的光亮送进来几秒刺眼的光亮,他听到过车队的声音,也是逐渐朝着一个方向远去。 后来这些热闹的声音就都没有了,无与伦比的安静。 有个晚上,迈耶霍斯心中充满了不详的预感,他点燃了火堆,看着灰烟徐徐地穿过石头向外飞去,火光的明灭一下一下闪烁,他搓搓手,望着洞口。 他早就知道要死,也不奢求回家,他现在躺在地上,望着洞口,深切地恨着安德烈。他们需要子弹,他没有枪,结果不了自己,也没有刀,他只剩一些食物,和不该有的希望。 直到火烧尽,烟散到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也没有人来杀他,更没有人来找他。他这时候已经确定,无法归家了。 他躺着等待,原本在等安德烈,现在在等死神。爬虫在他身上爬,虱子咬破了他的脸,他的脚边长了苔藓,他感知到几个、或者是几百个日夜过去,洞外的光来了又走,重复地有些单调。 他后悔没在他们走的时候求红发杀了他,如果求红发,红发一定会同意的。 他咬了口面包,闭上眼,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洞外一阵响动,接着一块石头被搬开,有个人就着向里望,迈耶霍斯看不清这个背光的人,抬手挡了挡,看见那人又继续搬,最后整个洞口光秃秃的,阳光洒了迈耶霍斯一身。 安德烈拖着脚步走进来,手上腿上还在流血,皱着眉看了一眼迈耶霍斯,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松了口气,如同倒塌一样地坐了下来,自言自语摇摇头,仿佛死里逃生地骂了一句操。 他们击杀了目标,在宅邸一片慌乱时趁机逃跑,躲避追击,东躲西藏,终于熬到了那些人的撤离。三人准备离开,安德烈说他要回山洞,队长和红发对视了一眼,队长又拍拍他的手臂:“你确定?他大概已经死了。” 安德烈点点头,背上了包,队长和红发给他分了食物,什么也没说,沉默了好久。 红发在安德烈走的时候突然叫住他,说祝他好运。 安德烈一路朝这边走,伤还没有好全,饿得体力不支,现在正在山洞里包扎伤口,迈耶霍斯则在旁边喘为数不多的最后生命。 “这病是传染的,”迈耶霍斯说,“我没有告诉你们。” 安德烈缠好了手臂,咬断绷带,看了他一眼。 “我儿子十五岁,马上就十六岁了,就当他十六岁吧,”迈耶霍斯说,“他长得像妈妈。” 安德烈喝了几口水,看他:“你还有力气说话。” “就这些了。我和她8月15日结的婚,她那天生日。” 安德烈没有回话,开始整理回途的背包,任由迈耶霍斯絮絮叨叨地讲他人生的各种片段。 迈耶霍斯突然停了两秒没说话,接着便如同被抽了一巴掌,很轻地说:“我要死了。” 安德烈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转头看他:“我知道。你也知道。” 迈耶霍斯朝他伸出双手,似乎想握握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又哭出来,眼泪冲着他的眼屎滚下来,他疲惫苍白的脸上胡茬乱长,沟壑里积着湿漉漉的泪痕,似乎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安德烈没有接他的手,转回头继续收拾,跟他说:“睡吧迈耶霍斯,我会带你回去的。” 他带迈耶霍斯上路的第三天,迈耶霍斯就死了。 此前两天,迈耶霍斯已经完全失了智,他说些听不懂的胡话,哭哭叫叫,偶尔大力挣扎,不愿走路,认不出安德烈,说有东西在追他。他的这份力气,完完全全是死亡的征兆,他甚至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或饥饿,仿佛一个吃多了亢奋剂的年轻人,歇斯底里,神经兮兮,而安德烈则以超人的镇静,做他该做的事。 最后那个夜晚迈耶霍斯已经没有力气折腾了,积攒的伤病、饥饿和五脏六腑的灼烧一起向他袭来,他平静地躺在地上,望着遥远的星空,安德烈坐在他旁边,目送他。 迈耶霍斯很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和安德烈并不算熟,无可嘱托,只是恰好遇到的是安德烈,一个愿意折返,愿意送痨病患者回家的人。万幸不必死在洞里,万幸不必独自一人。 他转头跟安德烈说:“把我丢在这里吧,年轻人。” 安德烈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迈耶霍斯看着安德烈的眼睛,平和温柔的眼睛,最后吻了下自己的十字架,望向浩瀚的天空,有那么几秒,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片段,又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听见自己的身体在发出一声悠长的吐气,在世界的最后一场道别,一口在身体中的气,被彻底吐了出来。 安德烈去睡了一觉,醒来把迈耶霍斯的尸体背到河边洗了洗,简单换了条裤子和衣服,把他背起来送回去。 在树林中的脚程还有十来天,安德烈找了一些毛草塞进尸体的嘴里,又用干草塞进尸体的衣服里,带着他在树林里跋涉。没有代步工具,没有推车,安德烈只能背着尸体,在树林里走。 他白天夜里都在走,每走6个小时休息半小时,每12小时睡三个小时,如此紧张排期。他睡觉的时候,把迈耶霍斯靠着树放,但他偶尔从睡眠中醒来,看到靠着墙坐的迈耶霍斯尸体,会猛地吓一跳,下次就把他平躺着放。有次他把迈耶霍斯朝东侧放,背对着自己,但睡起来发现迈耶霍斯是平躺的。他找了半天,发现是一只树猫撞翻了身。 这样安静、沉默,逼人发疯的旅途在第十二天结束,安德烈走出了树林,来到了城镇。他租车、租船,又过了三天,才来到那个萧瑟的小镇。 他在一个下午来到了迈耶霍斯的家,简单告诉他们情况,把迈耶霍斯的尸体和钱给了他的妻子,拒绝了留餐,离开了。 迈耶霍斯的儿子,麦克,坚持要去送他,跟着他走出了小镇,劝他在附近住一晚,因为这里的晚上很冷。 安德烈照做。 此后数日,麦克日日去找安德烈,什么也不为,就只是围着他转,安德烈在镇上多留了几天,因为他的伤还没好,雪又太大。他在那里待了十来天,就准备离开,这几天里,他一睁眼就会看到来找他的麦克,缠着他带他去看海、看山、看剧院,直到晚上安德烈要休息,麦克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和他父亲黑发不同,麦克有头短短的金发,长得干干净净,瘦瘦高高,总是一身运动衣,脖子上挂着耳机,骑着自行车在安德烈的旅馆下等。他说不喜欢在家里待,因为母亲太伤心了,家里大人们都聚过来,他觉得很压抑。他问安德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里有谁,喜欢做什么,听什么歌,看什么电影,安德烈都没有回答过。 安德烈发现自己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在一个夜里离开,没有跟麦克说。 三个月后,安德烈在楼下的咖啡馆,看见了背着一个巨大背包的麦克,红通通的鼻头,正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的他的照片,对着找人。 安德烈看见他,没理他,淡定地等到自己的咖啡,拿过就走,这时候麦克才发现他,紧跟了上来,跟着他走过街道,穿过小巷,上了大桥。安德烈才转身问:“你要干什么?” 麦克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 要知道,也许对安德烈来说,这只是他工作中的一件事,但对麦克来说,意义大不相同。 他才十六岁,没见过小镇之外的世界,他讨厌学校,也甚少读书,没什么爱好,和所有小城青年一样懵懵懂懂,靠好莱坞大片幻想世界,打发日子。直到安德烈在某个下午出现,在风雪交加里敲开他家院子的大门,带着血和风送回他父亲的尸体,安德烈并没有进门,站在院子里讲完了事,麦克就在房屋门口扒着门栏,远远地听着,他看着年轻的安德烈,头上一层冰晶,睫毛上有片雪,脖子和手上还在渗血,嘴角的一个小伤口结了疤,嘴唇开开合合的说话,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麦克才十六岁,他从未见过这样平静决绝的眼睛,这样如同狂风暴雨来到却惜字如金的男人。安德烈讲完了正事,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这是他的钱。”母亲留他在家里住一晚,他说“不用”,又转身走入风雪。 麦克和母亲清洗父亲的身体,一笔一笔数着带来的钱,神父为亡父念悼词,医生说他死了很久了。麦克在夜里睡着睡着又哭醒,他悄悄溜出去,躲在房屋外哭一会儿,再回去睡觉,他越来越多地想起安德烈,他想问安德烈怎么带回他的父亲,他想念安德烈平静的眼神,如同风暴不能动摇他毫分。 为了得到一下安宁感,他试图靠近安德烈,他喝了安德烈的酒,抽了安德烈的烟,他待在安德烈身边,有若即若离的距离。安德烈身上没有苦大仇深的压抑,只有些淡淡的愁,安德烈不怎么高兴,但也不怎么伤悲或愤懑,多数时候他很稳定,麦克看不懂他。麦克叼着从安德烈嘴里抢来的烟,看着安德烈坐在窗台上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他盯着那张侧脸,脱口而出:“带我一起走吧。”安德烈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当夜,安德烈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安德烈如此问,麦克一时答不出来。他盯着安德烈,还没来得及梳理或理解他对安德烈到底什么感情,他自己又需要什么感情,他追着一个不了解的人,追过千山万水,现在这个人不理解地问他到底要什么。麦克犯了全世界少年少女都会犯的错,在面对年长人的盘问时,在尚不明白自己的定位时,他献出了唯一能献出的东西——年轻的自己。 他回答安德烈,想和安德烈在一起,想做安德烈的伴侣。 安德烈愣了一下,撇撇嘴笑了,这个词他很少听到,真够新鲜,他没往心里去,也不怎么相信,叼着烟转头走了。晚上麦克来敲他的门时,安德烈在房间内翻出一带黄色录像带,放出最大音量,让咿咿呀呀的声音大响起来,门口的敲门声果然停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远去。 但第二天,麦克仍旧来敲门。 晚上十一点了,安德烈洗过了澡,独自坐在床上,听着门口的敲门声。听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拉开了门,看着门口孤零零站着的男孩儿,比自己矮了一头,正盯着地面,没有认识的人,也无处可去。 安德烈把他领进来,扔到床上,压在身下,单刀直入主题,男孩儿哭叫起来,安德烈捂住他的嘴。 自那以后,麦克单方面以为他们成为了情侣,他买和安德烈一样的衣服,用同款的牙刷,跟着安德烈转悠,想学习一切,他充满崇拜和爱意的目光紧紧追随的安德烈,说些海誓山盟的话,安德烈笑笑打个哈哈蒙混过去。 有天麦克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说他以后要骑这个自行车,就像他在家里一样。他躺在沙发上问安德烈晚上吃什么,安德烈说意大利面,他跳起来去厨房,把意面从冰箱里拿出来。安德烈从卧室里走出来,很平常地拎起衣服穿上,拿上手机,点了根烟,走到门口换鞋,漫不经心地说:“我去买包烟。” 从此一去不复返。 *** 伏基罗对面前的男人说:“他名声也是从这里坏的。说老实话,安德烈送战友尸体回家是件不错的事,他队长和红发也为他宣传了不少好话,你要知道,在这行里,出这种英雄不容易的,人人都各扫门前雪。” 男人抿着嘴:“但是上人家的小孩……”他皱皱眉,摇头,“孤儿寡母……” “说的也是啊。”伏基罗倒酒,“所以那个叫麦克的小子恨死他了,后来自己在行当里闯荡,把他做的这事广为宣扬,你知道,安德烈干得不错,总会招人嫉恨,谣言越传越离谱,有人说他送尸体,也对着尸体做了那档子事,这就有点过分了。” 男人咂咂嘴,还是在强调:“但说真的,孤儿寡母……” “也不能这么说吧,”伏基罗放下杯子,“你情我愿的事,那小子属于送上来的,安德烈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你替他开脱,只是因为他是你儿子。” “不然呢,木已成舟,人各有命。” 男人刚才怀念情人的神情已不在,皱着眉又问:“或许他真的奸尸呢?毕竟也没有第三个人……” 伏基罗不乐意了:“他可能不是个大好人,但又不是个变态。” 男人自己内心长久以来对安德烈的过度美化,现在已经碎掉了。他喝干净杯里的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桌上放钱,伏基罗阻止他:“不用了,记我账上吧。” “不不,我来付。”男人很坚持,看起来喝得有点晕,又自言自语,“他妈的狗崽子,一屁股烂账,真够狠的,应该下地狱……” 接着又看向伏基罗:“别介意,不是针对你。” 伏基罗撇撇嘴笑,朝他举举杯:“不介意。” 75、浪子暴徒-3 安德烈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半,他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抓了抓脸,伸手拽开窗帘,阳光倾泻下来,他偏开头躲了躲,穿上衣服起床,去冰箱里拿了牛奶,随手拍了拍他爸的门,叫人起床。等他洗漱完毕,坐下来往碗里倒燕麦片,随手拨了一下桌上的台历,明天是他十二岁的生日。 他发现伏基罗还是没有起床,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去拍了拍门,没听到什么回应。想着应该是睡得太熟,安德烈又坐回去吃早餐。 十点半的时候,他又拍拍门,仍旧没有回应,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头,推开了门,看见床上凌乱的被子,但没有人。 这时候,安德烈还以为伏基罗只是出去了一趟。 直到第九天,安德烈还是不知道伏基罗去了哪里,每天他都以为伏基罗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回来,只是出了趟门,毕竟伏基罗没有给他留任何口信,怎么会凭空消失不见呢? 安德烈把冰箱里的食物吃干净之后,才隐隐约约地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他在家里翻,又去伏基罗的房间里找,找到了几张大钞,还有一块金手表。他用钱买了很多东西,薯片、可乐、玩具火车和飞机、干面包、五种口味的果酱、一个蓝色的多功能酷炫水杯,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家。 可是,只又过了两天,他便把面包和薯片吃完了,玩具显然和水杯显然不能充饥,安德烈坐在地板上,用手指挖果酱吃。 这会儿他算了一下,伏基罗离家十二天了,去哪里了呢?干活去了吗?受伤了吗? 安德烈拿手机给伏基罗发信息,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停机,他去伏基罗的柜子里找一个黑色的小本,然后拿上钥匙,出门换了几个硬币,去了电话亭。 他给一个叫“胡子”的号码打电话,那边很快接起来,嘈杂的背景音里有个男人高喊:“他妈的滚……谁?谁?!” 安德烈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了声音:“疯狗在不在你那里?” 男人停了停,似乎是看了看号码,又问:“谁?” “我是他儿子。” 那边嗤笑了一声:“真的假的啊?疯狗有儿子?你耍我啊?” “他在不在你那里?” “你给疯狗当儿子?你傻了吧你,”男人嘻嘻哈哈,还跟旁边的不知道什么人讲话,“喂,你们听说过吗,疯狗有个儿子。”那边一阵哄堂大笑,有些人讲起安德烈听不懂的语言,但大概是脏话。 安德烈挂了电话,给下一个人打。 一个叫“兰斯”的男人接了电话,声音听起来很严肃,一板一眼地说:“没有。你是他儿子,你住哪里?”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那边又继续:“疯狗还欠我们钱,我们得谈一谈,你现在还在纳索吗?” 安德烈挂了电话。 一个叫“直钩”的男人接了电话,听完很平静,似乎在抽烟:“哦,你是他儿子,你几岁了?” “……12.” “哦,你自己吗?” “他在不在你哪里?” “找不到他了吗?”男人说,“你在哪里?巴勒莫?” 安德烈舔舔嘴唇,挂了电话。 他犹豫了一下,还要不要再继续打,这些人总给他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他第一次直面伏基罗的关系圈,那些成年人话里有话,总给他一种不详的感觉,他之前跟着伏基罗去干活,在边边角角里打杂,偶尔见过这样的人,精明谨慎,阴冷狡诈,伏基罗在他面前或许是个懒惰又没心没肺的父亲,但在他们面前,或许也是同样这么一个精于算计、冷血无情的家伙。 安德烈又打了几个电话,谁也没有见过伏基罗,大家一则对伏基罗有个儿子大惊小怪了一番,二来对安德烈自己的事问了两句,有几次安德烈觉得对面的人甚至想拿自己做个筹码或交易。这时他有点后悔,或许他不该说明自己和伏基罗的关系,仿佛是把自己的信息暴露了。 他打电话无果,电话费用掉了他的晚餐。 他只知道自己在西西里岛的一个小镇里,至于是那个镇他也不清楚,意大利语倒是会说,当地方言半懂半不懂。 安德烈挂了电话,沿着街道往回走,长长的斜坡石板路上一格格的灰砖干干净净,街道两次彩色的墙壁和矮小的联排楼间人声鼎沸,男人穿着带领的t恤和亮颜色短裤,踩着拖鞋,女人穿着吊带和短裤,或长长的碎花白色的、黄色的裙子,在街上走着,和安德烈擦肩而过。 第十五天,安德烈连果酱也没有了。或许是他正在长个子,总是吃得很多,也吃得很快。他在楼下的面包店赊了两根面包,店里的老板很不高兴地看着他,两条翘胡子抖着,不情不愿地递给他,反复交代要尽快还,他从伏基罗来的第一天就不喜欢这个外国人,一看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流浪汉,尽管看起来衣冠楚楚,但早晚要坏事,所以他不信任。 安德烈坐在台阶上看下面的街道,稀疏来往的人,街灯一盏盏点亮,从脚下一直向下点,点亮这条斜坡路下的尾端,和更热闹的横亘街道汇聚,仿佛小溪入海。 他啃着面包,在想伏基罗去了哪里?是不是死了呢? 第二十天,面包店的老板不愿再赊给他东西,并且要报警,在安德烈反复保证后才暂时放下电话,冷眼送安德烈出去,用方言骂了句外国佬,安德烈装作没听到。 很饿。 安德烈坐在台阶上下意识地咬自己的指甲,盘算着他还有多少钱。有个矮壮的男人走过来,穿着旧旧的灰西装,出了一头汗,拎着公文包,另一只手用手帕擦脸。他来到安德烈面前,说今天真热,然后递给安德烈一瓶果汁。 安德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实在又很饿,接了过来,男人在他身边坐下。 贴得很近,男人的西装裤若有似无地蹭安德烈裸露的光滑膝盖,讲话的时候热气喷到他脸上,问安德烈热不热,大手攥住他的小手,一手汗。 安德烈把果汁喝完,用力一扔,把瓶子扔到台阶下,扔到斜坡的石板路上,瓶子滚了滚,停在了原地,安德烈打了个饱嗝,看也不看男人,起身回家去。 第二十一天,他换了长袖衣服、长裤,运动鞋,去当铺卖掉了伏基罗的金手表,从面前老板精明的小眼睛来看,安德烈觉得自己被吭了,但那又怎么样呢。于是他带着半个月的食物的钱,回去了。 第四十天,安德烈又饿了。他已经尽量把钱换来的食物省着吃,但还是吃完了。他坐在地板上,肚子在叫,现在是晚上七点,他决定睡一下,睡着了或许就没有那么饿。 第四十一天,安德烈换上他的吊带背心、短裤,穿着拖鞋,坐在了台阶上。男人在下午四点左右出现,给他买了个面包,还给了他点钱,摸了半天他的脖子和背,六点半的时候回家了。 第四十九天,安德烈又没有了钱,没有了食物。他故技重施,坐去了台阶,但男人那天没有来。他望着斜坡向下延伸,太阳从西沉下去,橘红色的残阳洒在街道和每个人的脸上,在这条斜坡下,斜坡外的街道后,是大海。 安德烈觉得自己能听到海边的汽笛声、海鸥的叫声,以及一波波海浪拍打港口和山崖的撞击声。 他觉得伏基罗不会再回来了。或许死在外面了。 这让他很难过,他觉得伏基罗很可怜,独自、孤苦伶仃地死在了外面,他作为儿子,既不能送别,也不能祭奠,是个很不孝的人。 第五十天,停电了。安德烈从台阶上走下去,沿着斜坡走,想去看看大海。 他走到街道拐角的时候,有个满头大汗的老大娘正在气喘吁吁地搬箱子,她看到安德烈,上下打量了几下,问他能不能帮忙搬箱子,会付他钱。安德烈便走过去帮她搬。老大娘给了他一些钱,他点了点手心里的钞票和硬币,觉得还能撑个四五天,老大娘说明天还有东西要搬,你来不来,安德烈一口答应下来。 他回去的时候,碰到了男人,男人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拉进小巷子,给他很多张钞票,比老大娘给得多得多,跟他说晚上来这里。安德烈想了想,拒绝了,回去的路上买了速食面。 第五十三天,没有水了。安德烈去楼下的公共房里接了凉水,搅拌着速食面吃掉,下午去老大娘那里把进货的蔬菜搬上货架。老大娘跟他说,这是最后一批了,他干得不错,多给了一倍的钱,以后不用来了。安德烈走的时候偷走了两捆蔬菜,三个鸡蛋。 第五十四天,安德烈看到了大海。 然后在港口转悠,看有没有什么活能干。 第五十五天,房东说该交房租了,问他家里大人在哪里,安德烈说稍等等,过段时间就交钱。同日,他在港口找到一家给鱼嘴穿线的工作。 第六十二天,房租还差一点儿。这份工作一天要做十三个小时,安德烈没有时间看太阳,他一般躲在最里面的房间,给面前的鱼嘴一个个穿孔引线,如果坐在外面被巡逻的港线警察看到,会罚老板钱。他不知道给鱼嘴穿线干什么,但大家可能都不清楚,也没人在乎。他的橡胶手套磨坏了两个,要换第三个时监工不乐意,嫌他太费手套,让他小心一点,小心点就不会坏手套了。于是安德烈把手套手心背翻着用,鱼线硬硬的磨着他的手心。 他工作到凌晨一点半,才从港口回家,沿着缓缓的斜坡向上走,街边没有什么人,有野狗的叫声,面前突然冲过一只野猫,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一跃上墙,在窗沿上低头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身上一股鱼腥味,走过的街道也飘着这股味道,他摸着脖子上挂的硬币项链,盘算着把这东西当掉,不知道能当多少钱。他从那场爆炸事故中康复后,就时不时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偶尔还会觉得身体轻飘飘,仿佛灵魂离体,他老子自从那场事故后对他关切了很多,大概多少有些后怕,这硬币也是他老子给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摸上去手感很好,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走到楼梯的时候,听见楼上有吵闹声,出于警惕,他贴着墙向上瞄了一眼,看见两个警察和一对夫妻正在敲他的门,夫妻对着警察说些什么,语速太快,安德烈勉勉强强听出来他在告诉警察,这里有个小孩独自住,来历不明。 这时另一个警察从楼下上来,一眼看见偷听的安德烈,当即朝他喊,楼上的警察也反应过来,朝他跑来,安德烈卡在中间,手臂一撑从楼梯上跳下去,直接跳到了下一层,三个警察一看,纷纷追过来。安德烈飞速冲出小楼,撒腿狂奔,那个稍年轻些的警察跟得比较紧,边跑边在后面喊,别跑别跑,给你找个安顿的地方。 安德烈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他灵巧地跳过围栏,朝后面的人比了个中指,冲进车流,几下就没了踪影。 大约过了四五个小时,天空微微有些泛亮的趋势,他才回去。正门已经被贴了“禁止进入”的条,安德烈小心地转开门把,蹲着钻进去,又锁上了门,没弄断封条。屋子里一片狼藉,桌上椅子倒了一地,花瓶的花被拽出来扔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一片泥泞,冰箱也空了,东西都被掏出来扔到地上。 不过好的一面是,安德烈不用交房租了。 他把鸡蛋从地上捡起来,没有灯,没有水,生吃掉了。 第六十五天,安德烈领到了一些钱,买了一个简易的生火灶,吃了熟的鸡蛋,他在超市结账的时候,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皱着眉看他,跟他说:“你臭死了,流浪汉,往旁边站站。” 安德烈看也不看他:“你他妈为什么不往旁边站站。” 挨了一顿揍。 直到男人被旁边的人拉开。 他沿着斜坡向上走,看到了摸他背的男人,男人拎着公文包,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左右逛,盯着橱窗里一个和母亲正在逛街的小男孩,他转过头,和安德烈的眼神对上。他盯了一会儿安德烈,从安德烈乱糟糟的头发扫到脏兮兮的脸,从脏衣服扫到烂洞了的鞋,磕破了皮的嘴角,血红的膝盖,身上一股鱼腥味,他犹豫了一下,才朝安德烈走来,安德烈却继续往前走,跟他擦肩而过。 第七十一天,雇佣安德烈的人要去隔壁港口和船队汇合,开启下一季度的捕鱼,他从给他打工的人里挑了三个身强力壮的,其他人都给了点钱让走。安德烈不甘心地追过去,说自己也可以跟着去,他力气很大。老板指着地上装金枪鱼的木箱,叫安德烈搬一下,安德烈冲过去,弯下腰使劲搬。 没有搬起来。 他说等一下,我再试试。 还是没有搬起来。 老板甩头就走,安德烈咬着牙又搬又抬又用膝盖,手臂拉伸,青筋暴起,细瘦伶仃的四肢拼了命也没有搬动一分,反而让自己摔了个跟头。 第八十三天,安德烈照旧住在那地方,只是不走门,他出门只从窗户爬,躲着所有人,不让人发现他住在这里。他白天还是会去港口、市场、商店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什么工作他能做。商场的工作不好找,因为安德烈浑身又脏又臭,光亮的商店不要他,他倒是在赌场门口帮赌客看过车,在红灯区门口帮嫖客拿过衣服,多是混一天算一天,还总有乞丐跟他抢活。他把手头的钱仔细算了算,最多还能撑个五六天,这样下去,他可能得离开这个地方,换个地方讨生活,过几天会有出海的船,看看能不能混上去,帮人盘盘钩也好。 第九十一天,安德烈晚上疲惫地回到家,他今天在殡仪馆帮忙抬了一天的尸体。他把两张又脏又皱的纸币从口袋里掏出来,混着前段时间攒下的钱,数了数,明天早上九点的船票,去马尔萨拉。 他洗了洗手,就着带回来的温水泡干面,坐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用手抓着吃,听见门口一阵响动。 伏基罗回来了。 76、浪子暴徒-4 那个时候安德烈盯着他的脸,第一个想法是,太好了,伏基罗没有死。 安德烈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朝他父亲点了点头。 伏基罗脸上有种混着抱歉和尴尬的神情,拽下的黄色封带扔在地上,指了指门口,躲着安德烈的眼神:“我把房租交了。你吃饭了吗……哦,正在吃,要不要出去吃。” 安德烈不是很饿了,他现在很困,于是扔掉东西,收拾收拾,去睡觉了。 睡前他想,伏基罗回来了,虽然不知道还会不会走,但既然伏基罗回来了,安德烈明天就不去坐船了。 第二天他起床的时候,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坏掉的家具全都换了,还买了新的花瓶,装了新的花,伏基罗看他起床,就叫他去洗澡,然后把他的房间也收拾了一下,然后他们坐在餐桌上吃了早餐。 安德烈没有问伏基罗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他有种眩晕感。 伏基罗在敲鸡蛋,敲开之后倒进酒里,就着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了?” 安德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条他日日走过的斜坡路,他在夕阳下、晨光中望过的那条路,他似乎无数次带着伤,带着血,带着说不出口的绝望和孤独,带着闷在心里的眼泪独自走过那条路,好多次他觉得自己要死掉,但一旦踏上了那条路,他回过神时已经走了过去,那时候他站在台阶上转头看刚经过的路,有种莫名的心悸感,他连委屈都没有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强烈的天地间只有自己的独立感。 于是安德烈耸耸肩,也漫不经心地回答:“还好。”他旋即又问,“你能不能教我?” “教你什么?” “你做的事,工作。” 于是伏基罗带着安德烈上了战场。 没过多长时间,伏基罗再次离开了家。 那天安德烈起床出门去了,直到中午吃饭也没看到伏基罗,晚上也没看到,心里就大概知道,他又走了。 这次安德烈已经很淡定了,他手头有点钱,甚至已经习惯性地在每一个到达的地方交一些“朋友”,或者说混个脸熟。 他把手头的钱花完后就去花街转,嘴甜笑脸地挨个问:“小姐,需不需要帮忙?”不管多大的女人他都这么一个称呼。有个老板看他手脚麻利,叫他去帮了两天忙,他在妓馆里替女人处理麻烦事,后来老板把他介绍给了做赌馆的姘头,他便过去满场收牌。 他迅速学会了冷笑话、荤笑话、地狱笑话,越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几乎每天都给妓馆的老板送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讨她开心,逗得她高兴,她会趁着酒劲揉揉他下/体,问他什么时候长成,安德烈说明天或者后天吧,老板笑着把他推开。他跟妓馆里每个女人都很熟,帮忙在手脚不干净的嫖客汤里放泻药,私下里帮她们拍照片背着老板威胁嫖客,赚些不过老板手的钱,还常帮她们给各自的姘头送信,在场内帮忙弹钢琴,组织集体游戏。 在赌场,他也一样混得很开,帮那些人跑腿,讲很多笑话逗他们开心,再加上他毕竟见过大阵势——战场,从来不怵事,尽管年纪小,但总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成熟,他身上逐渐显现出一种不怕事且很值得信赖的感觉。他随和且聪明,和任何人讲话都不卑不亢,格格不入,人人都知道这孩子早晚会离开,直觉而已。 安德烈很少想起他的父亲,他已经开始明白,他父亲选择离家,起码在离开的那个瞬间,是打定了生死不复见的主意的,既然这样,大家就各自凭本事,最好别死,照顾自己,死了也没办法。 午夜梦回,安德烈总是想起那条斜坡路,他觉得那条路生生地插在他的脑海里,塑造他的性格,因为他的心里逐渐依靠这条路形成一种理念,那就是,他是个独立的人。那种铺天盖地的孤独感并没有压倒他,反而让他生出一种自由感,没有谁对他来说是必要的,因为,看吧,就算一个人安德烈也可以走这条路,就算这样也可以活下去,这种来自内心的自豪感让安德烈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好、意志也好,都分外珍贵。唯有自身没有一技之长的挫败感挡住了他的自豪,因此他总是想多学点,不用太多,只要各样都学一点,将来总有用处,他无论如何要凭自己活下去,他觉得他在和命运战斗,他要躲开一切条条框框,走那条斜坡路,他觉得这有意义。 他任由伏基罗来来回回,因为他看得出,伏基罗比表面上要脆弱一些,可能因为伏基罗爱他,也可能因为伏基罗老了。 每次伏基罗回来,都老去一些,他的眼神里总带着一些抱歉,像个做错了事却不愿意认,但又希望被原谅的老人,但尽管如此,伏基罗还是一次又一次离开。有次伏基罗回来,带回了一条三个月的伯恩山。 很漂亮的狗,乖巧地躺在安德烈的怀里,安德烈摸她的小脑壳,觉得很好玩。伏基罗叫他给狗起个名字,安德烈斩钉截铁地说:“叫cat。”伏基罗犹豫了一下,不愿意就这么个冷笑话定下她的名字,于是根本就没有起过名字,就叫她狗。 安德烈有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他盯着狗看,问伏基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狗,问得伏基罗都睡着了。安德烈还带着她到处逛,给所有愿意摸她的人摸一遍,第五天决定把狗纹在自己的手臂上,被伏基罗阻止了。 当然他也曾被“混得开”的人群中谁谁出卖过,逼得他只能离开,安德烈倒也不在乎,反正大家对他来说都只是过客,谁出卖他都正常,他也背叛过别人。安德烈的人生开始“春风得意”——指的是心理上的。他已经走过了斜坡,登上了台阶,伏基罗可以随时离去,他不是一个会扒着伏基罗裤脚哭喊没了父亲就活不下去的小孩,他是安德烈,他还有条漂亮得独一无二,世间罕有的狗,他有信心在任何地方活下去,在任何人群中都混得开,他过于自主,逐渐也有种不愿停留的趋势。 就是在这时,更糟糕的事出现了。 直接原因应该就是他十四岁杀的第一个人。 失手。 那时他在后方收拾行李,刚刚天空燃过照明弹,意味着要撤退,所有人都乱成一团,他老子在据点,直接从那里西行离开,他得从这边走。他收拾得很慢,帐篷里的人都走完了,他还在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往包里塞。 帐篷的门帘被人拽了一下,有人冲了进来,安德烈下意识地扑灭油灯,闪身躲开,藏在黑影里,让对面的人看不到他。他蹑手蹑脚地朝旁边移动,想去拿枪,进来的男人在喊些安德烈听不懂的话,手一直在乱挥,安德烈借着一丝微弱的月光看见男人的手在滴血,他心里第一反应是有些庆幸,干掉一个伤兵胜算还比较大。 男人举起双手慢慢朝里走,终于说了句能听懂的“hello,hello”边向里走边张望,安德烈已经摸到了枪,等男人走过,他噌地一声站起来用枪指着男人的背,刚起身,因为动静太大撞了下桌,前面的男人迅速转身,一步迈过来就从安德烈手中夺枪,似乎还在叫嚷什么,安德烈没听懂,也没心思去听。 他死不松手,男人和他互相较着劲掰对方的手,枪在两人中间摇摆,男人没想到安德烈力气这么大,但生死关头,怎么可能轻易放手。最终还是男人经验更足,趁着拉过人,一手肘击中了安德烈的下巴,安德烈一阵晕眩,松开了手,踉跄后退了几步。 几乎是撞到桌子的一瞬间,他发现这是储物桌,旁边一定有个小箱子,他摔倒时立刻去摸侧面的箱子,掀开盖子,一把捞出里面的喷气罐枪,那玩意儿细长,直径12公分,瓶内是高压气体,延伸出来的硬管中有弹药粉末灌入的钢珠,适当的加压后弹射出来,效果和12霰/弹/枪有得一拼。 安德烈举着喷气罐枪站起来的时候,男人也正好靠近这边,把枪对准他。 两人在这一时刻,都没有动作。 安德烈的心跳得飞快,他还没有和人如此僵持过,这人身上带着浓烈的杀气,一看就是久经沙场,不知道从哪里来,血糊满了脸连样貌都辨不出来,安德烈现在很怕死,他觉得即便是同时按扳机,对方也一定能先杀了自己,更别说这个喷气罐枪他还从没用过,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出乎他意料,对面的男人小心翼翼松开枪,举起手,示意自己没有攻击意图,向后退了一步,缓慢地将□□放在桌上,说了些安德烈听不懂的话,似乎在鼓励他做同样的事。男人摘下头盔,慢慢地放在桌上,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指指安德烈,指指自己,摊摊手。 安德烈抿抿嘴,将信将疑,犹豫了一下,也照他的样子准备放下喷气罐,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开在开关槽里,正想把手指抽出来,对面男人倒吸一口冷气,朝前走了一步,他这一逼近,安德烈惊慌起来,迅速抬起喷气罐的硬管,男人的手似乎要去桌上摸枪,安德烈来不及多想,一下拉动开光,弹射出来的钢柱直奔男人面门,暴烈的弹药和钢柱碎片把男人的脸轰了个稀碎,一瞬就只剩下肉红色的一团泥,如同一朵层层叠叠的玫瑰花,脸上的肉红通通地爬在骨头上,骨头的残片和血肉,以及一颗黑色的眼珠,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男人的尸体却因为靠着桌子,没有倒。 安德烈在原地愣了一秒,回过神来甩开手里的喷气罐,这才往后退了两步,盯着面前的人。他觉得很恐怖,应该转过头,可是他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不知道为什么死死地盯着那团肉泥,看里面的血肉如何变迁,如何流动。 “操……” 他很想转头,很想逃跑,但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好像被锁在这里一样。 直到有人猛地拉了一把他,才惊醒般地转过身,看见伏基罗正在朝他喊,给他戴上一顶头盔,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然后伏基罗抬头看了眼站着的男人,那狰狞恶心的死状让他皱了皱眉,他走上前去看了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转过头看了一眼安德烈,什么也没说,拉上他走了。 伏基罗独自从前方回来接他,开了辆吉普,在土路上疾驰,停都不敢停,安德烈僵硬地坐在副驾驶,有种挥之不去的恐怖感让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过神,他听见远处轰隆的炮声,好多照明弹和彩烟弹在天上飞,机枪声哒哒作响,就连天边都在滚雷。 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他转头看伏基罗。 “那个人,是我们这边的吧?” 伏基罗抿抿嘴,没有说话。 安德烈嘴唇颤抖,抓住伏基罗的衣服:“我认识他对吧?我觉得他很眼熟,我好像见过他……” 伏基罗拍拍他的手:“算了安德烈,已经过去了。” 安德烈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我觉得他当时是想和我谈谈,我应该放下那东西的……我搞不明白,操,我有点懵了,我当时有点懵了,操……” “过去的就过去了,”伏基罗很平静地说,“他死了,不用再想了。” 安德烈抬起头,在后视镜里猛然对上了后座端坐的男人尸体,那张轰开的脸如漩涡,中间有个凹陷的洞,正在滴血。 安德烈倒抽一口冷气,甩头看去,后座上空空如也。 伏基罗拍了拍他:“怎么了?” 安德烈缓缓地转回头:“……没事。” 男人确实是他们这边的人,后来一个中尉还在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后方已经被炸平了,没必要去再派一支小队过去了,伏基罗在旁边听着没有说话,中尉问安德烈有没有见过他,男人当时是被派去后方疏散的,安德烈看了眼伏基罗,说没有。男人的家里人来领了抚恤金,在走廊里跟安德烈擦肩而过,安德烈听见他们在说,这孩子还这么小,就已经加入军团了。 安德烈走了几步,停下来,慢慢地转动眼睛向左看,在玻璃门上看见在他和男人家人中间那段距离的路上,那个高个子的轰脸男人立在那里,他转头去看,却没看到,只有男人的家人朝楼下走去,安德烈再去看玻璃门,倒映出的烂脸的男人从背后倏地向他扑过来。 他猛地一闭眼,又小心地睁开,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发生。 鬼缠上他了。 他越发地没有精神,那玩意儿会随时随地出现,有时候半夜安德烈正在睡觉,会隐约觉得冷,他睁开眼,往下看,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被子慢慢地往下拽。他赶紧起身,又被手抓住了手腕,他用力去踹,但只能踹到一团空气,他碰不到,自然也没有办法。一开始那东西还是频繁地出现,不久就是触碰,安德烈身上会出现一些抓痕和淤青,但好得都非常快。 它偶尔发起恨来,安德烈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发现自己的脖子被狠狠地转过去,几乎转过了九十度,那会儿安德烈以为自己要死了,这种不能呼吸的痛苦状态持续了很久,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才逐渐散去。 安德烈才终于能从好像被封印住的床上手脚并用地爬下来,趴在马桶边一阵呕吐,等他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没什么精神的脸,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只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红痕到中午就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 伏基罗把安德烈安排在后方,给他搞来一些很苦的汤,跟他说这能安神,安德烈将信将疑地喝掉,也没起到什么效果,不过他既然状态差到伏基罗都看得出来,那一定是很明显地憔悴了。 偶尔伏基罗会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和他谈心,问他是不是杀人心里压力太大,不要那么大,人反正都会死。这时安德烈看着伏基罗背后狰狞的烂脸,喉咙一阵刺痛,干咽着僵硬,回不出话,害怕倒不是因为恐惧,但是这么个东西总是突然出来,确实也挺糟心的,而且还很恶心。伏基罗就挠挠头,自言自语说当年自己也没这样啊,然后拍拍安德烈的背,跟他说算了,过几年就好了。 渐渐地,安德烈摸索出了和鬼相处基本逻辑。 首先,鬼不是一直都在,虽然缠在安德烈身上,但不是时时都显出形,很多时候安德烈也看不到它,只能感觉到它在自己身边,像隐隐约约像道线牵在他身上,但偶尔一出现,必定吓他一跳;其次,它碰不到除了安德烈的一切东西,不能对任何实体产生影响,一切都仅限于作用在安德烈身上;另外,它没有意识,彻彻底底的灵,没有任何思维存在,无法沟通,它的存在是就是为了做一件事:伤害安德烈。 这种伤害的内容很丰富,但多半是肉/体的,因为安德烈躲不掉,还以发生在夜里居多。比如简单的殴打,安德烈的皮肤上会有挨一拳的凹陷,与此同时安德烈真真切切地被揍了一拳,事后也会留下淤青,但好得非常快,几个小时就能完好如初,偶尔它也会牵扯着安德烈向墙上撞,被拉到阳台边要往下跳,只要安德烈清醒,它就无法牵动安德烈。 但还是太令人疲倦了。 于是安德烈就待在了后方,他不想上前线,以免招来什么怨灵。他去找街边的巫师算过命,那人说他魂魄太轻,容易招鬼,安德烈问他有没有什么破解的方法,他说没有,叫安德烈多做好事,心里不要有挂牵,安德烈白眼一翻说这可有点晚了。 安德烈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了,就这么被鬼缠着过,时不时挨挨揍,担心小命呜呼,折磨得他很憔悴。所幸他只在后方,就这么凑活过算了,大不了他以后多做好事,实在不行去学医吧。 安德烈避免着一切可能的冲突,规规矩矩地帮忙拎包送水,收拾衣服,扛武器箱。他在第三道防线,坐在帐篷外的行军折叠椅上,听远远的地方“轰隆——轰隆——”的炮响,从早响到晚。 有个断了一条手臂的伤兵坐在他旁边,愁容满面地看着天边被炸得通红的云,在胸前画十字,闭着眼嘴唇抖索着自言自语:“家啊……我们的家……” 安德烈瞥瞥又冒出来的烂脸,掏出一根烟抽,抽烟有助于他集中注意力。这场大规模战争中,伏基罗他们是请来的外援,价格高昂,杀人不眨眼,这个伤兵不一样,他是本地人,这是他国家的战争。安德烈分给他一支烟。 伤兵看起来很疲倦,他跟安德烈说他应该上前线去帮忙运送物资,但抽完这根烟后他又反悔了,他说不是东边打西边就是西边打东边,往前算,一百年前都是一国人,现在争得头破血流就因为有人想要当皇帝。安德烈懒洋洋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不一会儿,巡查兵列着队来了,气势汹汹地冲进一个个帐篷,检查伤兵的伤势,把轻伤的、伤快好的、或逃来就医的通通抓回去打仗。他们一冲进来,帐篷里床上的伤兵就一个个叫起来,场面顿时变得乱糟糟。 一个二十岁的络腮胡巡查兵走到行军床前,大力地踹了一脚病床,豪横地问:“你伤哪儿了?” 那五十来岁的老头儿抖着眉毛:“我操你妈你敢问老子伤哪儿了?老子从十六岁就开始为国打仗,他妈的津吉斯不是皇帝的时候我就已经……” 他没说完,巡查兵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连抽了三个巴掌,掀开他的被单,看了眼他包扎的手肘,用□□口敲敲他:“好了吧。” 老头儿愤恨地瞪着他,又因为疼而没有反抗,巡查兵一把把他拽下来:“穿上衣服,前面需要人送水。” 一个护士扑上来:“他还没好呢!他肠胃有问题,会死人的!” 巡查兵一把推开她,护士摔倒在地,巡查兵把枪从背上甩下来端着,对着地上的护士:“闪开,执行公务。” 老头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冲小护士喊:“你他妈掺和什么!滚吧滚吧!老子命长得很,死个屁!”他一肩膀恶狠狠地撞在巡查兵枪口上,把枪口撞得偏离护士,中气十足地继续喊:“你他妈敢拿枪对着医生!给我滚开,让老子换件衣服!” 其他的巡逻兵也差不多,掀开伤员的被单,除非两条腿都断了的这种明显没用的男人,其他的都被拽下来,用枪逼着在帐篷里列队,一个个歪瓜裂枣,一个个弱不禁风,各个看上去都要死了一样。一个白胡子医生、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还有几个护士挡在门口,跟巡逻兵们大声争吵,不准他们把伤兵带走。 安德烈旁边的那个伤兵一声不吭,缩成一团靠在角落,尽量减少存在感,他小声地跟安德烈说:“知道找他们去干什么吗?” “送水?” “放屁。”他瞄了一眼那边,压压声音,“当炮灰的,去送死的,当诱饵的、垫底的。”他又往下缩了缩,“妈的……命都不是命了,人也不是人啦。” 他小心翼翼地竖着厚衣领埋着脑袋,但因为个子高大,反而看起来像个显眼的球。安德烈把烟按灭,转头去看争执中的医护和那些巡逻兵,病人们夹在中间,有几个上火的一直在骂骂咧咧,整个场面分外混乱。 这时,大概是个伤兵凑得太近了,几乎贴到了巡逻兵头头的身上,那领头的眉头一皱,一把把伤兵推倒了在地上,那女医生见状就冲上去理论,领头的从侧袋里掏出枪,对着天花板放了两枪,把现场一片混乱的嘈杂声生生压下去,帐篷里突然一片安静。 女医生盯着他:“你要打死我?” “我让你让路。” 女医生不让路,还往前走走:“那你走不了,有本事你开枪吧。” 领头的没有动,周围一片安静,这时有个伤兵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看医生,看看巡逻兵,干咽了一下,壮壮胆子,开口说:“我们不去!”他转头,“对吧兄弟们!我们……”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领头的调转枪口,一枪毙了他,子弹从他脑后一直穿到脑前,在脑门上开了个洞,又打破了帐篷的硬布,飞到了野外去。 被打死的伤兵没来得及回头,眼睛没闭,扑通一声栽倒了,压倒了一个小孩儿的脚,小孩儿往后坐坐,把脚抽出来。 领头对医生说:“你我不能杀,你们多贵。”他转头看伤兵,一脚踹上去,“都给我滚起来,少他妈把你那条贱命当金子!爬起来!”他说着给手/枪换弹夹,其他巡逻兵也一样给手/枪上膛,这些人中响起一阵恐怖的咔哒声,仿佛倒计时,等数到了尽头,还不走的都得死。 伤兵们乌压压地站起来,沉默着列队,一路向外开拔,愣在原地的医生一动不能动,张张嘴又说不出话。 一个巡逻兵注意到了安德烈这边,走过来指指他:“站起来,走!” 安德烈亮亮手臂上的袖章:“‘黑金’的。” 巡逻兵的脸皱成一团,朝安德烈的脚啐了一口:“狗养的外种兵团。”他转眼又看到安德烈旁边那个缩了半天的伤兵,踹了他一脚:“你呢?你也是兵团?” 伤兵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嘴唇抖抖,想说不是,但他和巡逻兵那张明显同人种的脸以及差不多的打扮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巡逻兵一手把他拉起来,伤兵求饶地看看巡逻兵,又可怜地看了眼安德烈,似乎在求救,安德烈下意识地站起来,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是医护!”那个女医生突然跑过来,“他是我的学弟,他跟我一起的!” 巡逻兵将信将疑地打量打量他,又看看医生:“这个逼上过学?” 医生连连点头:“对的,他做胃十二指肠损伤手术。” 巡逻兵又转头看了眼伤兵,在医生的眼色下,伤兵开口:“我要去买点镇上买双氯芬酸和□□□□片,你能送我们去吗?” 巡逻兵眼睛上下一扫,恶狠狠地把他撞开,跟队去了,站在外面不知道在和领头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走了回来,叫上他要往外走,说要送他去镇上买药,安德烈站过来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也要买点东西。 虽然一路上巡逻兵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后座的两个人,但把他们放到萧条的镇上之后,就开着吉普车走了。 “还好我还记得两三个词。”伤兵拽了拽他临时背上的红十字挎包,脸色红润多了,朝安德烈伸出手:“我叫里珂。” 安德烈随便跟他握了握手:“安德烈。” 两人沿着空空如也的街道走,大多数商铺都是关门的,整条街道看上去仿佛丧尸袭城,空袭警报一直在响,不过声音时远时近,偶尔飞机从头顶飞过,他们两个就得迅速找掩体,生怕往下投炸弹。街上的塑料袋打着旋,从东边飞到西边,风吹起久未扫的街道上的尘灰,被里珂吸入,引来一阵咳嗽。 东边的商店门口听着几辆轿车,警报声一直叫,商店里传来砸抢声和笑声。他们两个转过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几个全副武装的人从商店出来,跨上各自的摩托车,那些人穿着防弹衣,背着枪,大概五六个人,和他们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安德烈和里珂马上就明白这些人不好惹,瞬间转回了头,他们也只是看了看,就开车从他们身后经过,伴着一阵轰隆声走远。 里珂舒了口气,现在开始骂他们:“叛国贼!逃兵!” “你不是吗?” “那不一样。”里珂说,“他们这些人,卷走了军队的供给就回来欺负普通人、城里剩下的老弱病残。我还是打过仗的,我只是不想打了,并不想发战争财。” 不用他说,安德烈也知道,看一眼就会明白,什么叫群居的肮脏下流的鬣狗,他们毫无诉求,更莫谈底线,趁人之危,趁火打劫。 这种人最好是躲着,被这种人缠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走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一家开着门的药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正在门口撕传单,传单上一身挺拔军装的大统领正在鼓励青年们入伍参战。 老太太很热情地帮他们找齐了要买的东西,并且不收钱,她说:“这年头,要钱还有什么用,你要什么就拿吧孩子。” 里珂捧着很多药,老太太甚至把自己晚上吃的干饼分了他和安德烈一半:“吃吧,你们看起来很累。” 安德烈问道,“我还以为这里的人都逃到河那边去了。” “都去了,我也要去,只是还总有人需要药,”老太太拨了拨她的白发,“如果我不在,他们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药。” 里珂狼吞虎咽地吃,在前线的日子很不好过,他这样的大头兵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要是还能洗个澡就舒服了。他本来已经是很讨厌打仗的了,光明正大地做了逃兵,这会儿吃了吃普通民众的食物,突然有了种莫名的勇气和自豪,颇有几分想重回战场的豪气,他放下盘子对老太太说:“老家伙,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彻底消灭想当皇帝的将军和他的狗。还有愚昧的臣民,拥护皇帝?……把他们统统干倒!”他打了个饱嗝,“我谢谢你老人家,我身上没有钱,但我会报恩的。” 老太太却没说话,搓了搓手,才开口:“不用报恩,我只是帮帮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她瞥瞥里珂,又说,“将来轮到你的时候,你们赢了以后,也帮帮普通人吧,帮帮我们这些没刀没枪的人吧,镇压或拷打的时候,就稍稍放过点吧。” 里珂眉头一皱:“这说的是什么话,虽然总是一派斗倒另一派,清算来清算去,但大统领是不一样的,我们不会向普通人开刀。” 老太太的眼神很复杂,有些促狭,似乎在自言自语:“都会的……免不了的……” 里珂没听到,因为他自己话还没有说完:“……当然,除非他们反//革//命、传播谣言、试图颠覆大统领的统治,那就是与国家为敌……” “……”安德烈看了一眼他,摇摇头站起身,“我去上个厕所。” 他很多天都没睡好,除了因为炮弹最近总是响得离帐篷很近,还因为最近他挨揍挨得特别多,缠在他身上的鬼变着法地折磨他,保持理智清醒总是很困难,他很想睡个好觉。 等他慢吞吞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脸色很难看的里珂,正坐在小椅子上低着头,朝他使了个眼色。 安德烈走过去才发现,刚才他们打了个照面的几个逃兵也在这里,比划着枪,让老太太把药和吃的都倒进他们的包里。 老太太颤巍巍地给他们收拾,被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声,嫌弃她慢,手下加快了些动作,但看着更颤了。 里珂舔舔嘴唇,坐着搓手,还伸手把安德烈拉了下来,一起坐在旁边看。 “让他们拿吧,他们有枪,反正老太婆也会往后方去的。”里珂不知道在跟安德烈说,还是在跟自己说。 安德烈也就看着,毕竟那帮人武器齐全,他和里珂两个人,三条手臂,一把小刀,加起来不够四十岁,没必要为这个送命,抢劫而已嘛,乱世总难免。 有个光头靠着柜台转枪,眼睛跟着老太太动:“有没有避孕//套啊?” 周围的两个人挤眉弄眼地笑起来,一起看向老太太。 安德烈眉头紧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脱口而出:“喂!” 三个人一起瞪着眼睛看过来,光头抬抬下巴:“让你说话了吗?” 里珂瞟了瞟安德烈,安德烈揉揉鼻子坐了下来。 光头挺挺腰,往她身上凑,手从裙下摸过去:“好几个月没见过女人了……” 安德烈噌地一声又站起来:“你他妈疯了?” 离他近的一个男人一步就迈过来,用枪托狠狠地砸了他的头,安德烈当即感到嘴里的血味,转头啐了一口,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又一下砸在他的脸颊,那里迅速肿起,安德烈觉得牙快掉了。 旁边的里珂也忍不下去了,一下子跳起来:“妈的!老子可是当兵的!” 说着弯下腰,如同一头牛一样直挺挺地朝他们撞去,撞到了第一个人身上,那人摔倒在地,抬起手就是一枪,打中了里珂的肩膀,里珂摇晃着撞在柜子上,紧接着就倒下来,这一枪把他气势都打没了,把他对死的恐惧都打回来了,他又不想站起来了。 安德烈趁这个机会灵活地从抓他的人手下钻过去,一头撞向最瘦小的那个人,趁那人没站稳,抢过了他的枪,抬起来对着对面的人,拇指利落地关了保险,下一步就是扣动扳机,这个距离能一枪杀了对面的这个人。 他犹豫了。 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他知道,如果现在杀了这个人,这个眼冒精光、斜眉吊眼、行事萎缩、欺软怕硬的下三滥,就会变成鬼缠在他身上,跟随他、欺辱他、虐待他、吊他的魂、搅乱他的意志,无法摆脱。 所以安德烈犹豫了。 他这一犹豫,对面的人上来就夺枪,安德烈死不放手,两人拽着枪拉扯争执;光头看都不看这边,正在掀老太太的裙子,因为老太太反抗,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里珂转过头没看老太太,抿着嘴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个逃兵的同伙用枪对着争执中的安德烈和另一人,准备打死安德烈,但他们两个人动来动去,不是很好瞄准。 等同伙终于瞄准了安德烈,又被后面撞来的里珂给顶到了一边,这两人又争执起来,远处传来摩托的轰鸣声,是其他逃兵朝这里驶来。 安德烈被死死压在身下,但手还是紧紧地握住枪把,手背被划出了一道道血口,两人仿佛在摔角,男人一手不敢松开枪,另一只手要想点办法把安德烈揍死。他用一条手臂压住安德烈握枪的双手,腾出的手死命地连锤几下安德烈的胸口和腹部,直捶得安德烈如同落水的人,一下一下往外吐翻出的酸水。见这没用,男人又用掌横击安德烈的喉咙,安德烈梗着脖子吭哧吭哧地呼吸,然后缩着脖子掰枪,男人另一只手用力,这只手就会放松一些。安德烈鼻息间都是倒呛的血,他闻到一股火药的刺鼻味和男人身上的汗臭味,混在墙面斑斑的霉味中,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如同战鼓咚咚地敲,催得他神经绷紧,告诉他生死就在这阵鼓点后决出。 男人也发现了安德烈手上的动作,不打了,压在安德烈身上发了狠地往前推,安德烈的背贴在地上被一路顶到墙上,头咣得撞了一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男人就着墙,压住安德烈的一条腿,抓着他的一条腿往上压,要压出个“一”字型来,这拉扯疼得安德烈大叫,那边里珂已经被枪口对准了脑袋。 安德烈突然想,他才十四岁,会有今天,到底是谁的错,伏基罗是个糟糕的父亲,他才会频繁地面对生死关头。他远远地看见里珂被压在地上,枪口弹出火,一颗子弹打死了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还没能为大统领“扫灭一切敌对势力”,也没能远远地逃开,进退不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先废掉一条手臂,进而死在一场药店斗殴里,那么里珂会有今天,又是谁的错。有没有那种地方,就是人生下来就过很安逸富足的生活,然后他们天真骄傲,文明高尚。 压在他身上的男人陷入一种弑杀的狂热,他狠命地朝下压安德烈的腿,叫声比安德烈还大,在这种摧毁别人的过程中,一定感受到了快乐,就这么个档口,安德烈松开一只手,男人的压他手的胳膊滑了一下,安德烈猛地从他手下抽出了枪。 又一次,在生死关头,安德烈赌赢,再一次为自己争取到千载难逢的机遇,拿枪对准了这个人。 杀死里珂的人正站起来,那人一脸横肉,邋里邋遢,即便里珂死了,也要泄愤地在尸体上踩两脚;□□老太太的人正扯掉老人的,不顾一切地把人拉过去,听着她的嚎叫甚至更加兴奋;而被枪对准的这个人,眼神发狂,流着涎水,骂骂咧咧,一口黄牙,狂暴粗鲁,卑鄙下作,手还试图来抢枪,等不及要给安德烈一巴掌。 凶恶的、暴戾的、下作的、猥琐的、肮脏的、卑鄙的、狂暴的、渣滓一样的、鬣狗一样的暴徒,为所欲为,强取豪夺,活着实在是太让人不爽了,只是因为这种人会缠上自己就由他们逍遥,向他们认输,哪有这种道理,他妈的这世上没有他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能走的路!安德烈咬紧牙,有种不顾一切的快活,他用当年笃定自己必须活下来的倔强稳稳地握住枪。只能说,他热爱报复。 于是他咧开嘴亮出出带血的牙,露出凶狠的笑,扣动扳机:“那就他妈的来找我索命!” 有些人,或许天生就擅长杀人。 再没有人站着之后,安德烈才滑坐到地上,靠着墙喘气。 除了远处老太太的啜泣声,一切都对他来说太安静了。 他望着地上的死尸,周围一切都模模糊糊,他仿佛在朝真空中远去,声音和光彩都没有朦朦胧胧,渐渐地,在自己的喘气声中,他听出了几道其他几道呼吸,响在他耳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来到了他身边,留在了他身上,趴在了他背后,贴在他脸边,彰显了存在感。 安德烈疲累地闭上了眼。 77、浪子暴徒-5 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岁时那条斜坡,不陡峭,不危险,只是太长了。 安德烈在睡眠中惊醒,他的腿被诡异地弯折,有股巨大的力量——比之前都要大,将他拉下床,有冰凉的东西在他身上游走,捂住他的嘴,他呼吸不上来,手脚狂乱地挣扎,拍着周围的空气,对那些幽灵或鬼起不到任何作用,他转头瞥见镜子,镜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地上无缘无故地拳打脚踢,脖子上青筋暴起,喘不上气,却又紧紧闭着嘴。 他抓住桌角用力往前拉自己,稍稍往前移动了一些,变换了角度后,他在镜子里看见四个人压住他,掐着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要闷死他。 接着便又看不到那些人了。 安德烈感觉越来越呼吸不上来,眼泪被憋了出来,他拼命地向后仰脖子,胸口剧烈地起伏,试图呼吸的频率越来越短促,终于在抓尽了空气之后,脖子一歪,似乎死掉了。 但很快,安德烈便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吸了一口气,浑身颤抖,惊慌地四处张望,那冰凉的东西又要碰到自己,他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扑到伏基罗的门口,死命地拍门。 半个月了,夜夜都这么痛苦死几次,安德烈实在是扛不住了。 他拍门拍得震天响,门内毫无反应,安德烈等不及,猛地一把扭开门,对着空荡荡的床才想起来,伏基罗从一个月前就又一次“离家出走”了。 安德烈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但现在,他望着月光下被微风吹动的窗帘,蓝色床单上叠的规规矩矩的被子——哦,被子还是安德烈叠的,有种强烈的寻救无门的挫败感和失望,更别提下一秒,冰凉的东西就再一次抓住了他。 现在可以明白了,是手。 几双手扒住他的肩膀,打他的头,将他跪压在地上,脸贴在床面,掰起他的腿,一如当时试图杀他的手法,只不过这次,安德烈看不见、摸不到,也无法反抗。 只有他的狗飞快地冲过来,往他身上扑,朝着几个方向大叫,它来的时候,安德烈猛地被放开了,跌坐在地上,看着狗在他面前狂吠的背影。 但不一会儿,手又卷土重来,狗再怎么叫也不管用,有股力量把他往床上摁,狗在他脚边着急地打转,直往床脚撞,安德烈这次有种特别糟糕的预感,他使劲挣扎着,扑腾下床,把狗推出了门外,然后快速甩上了门,下一秒他就被整个掀翻到了床的另一侧,半个身子探出去,堪堪吊在窗户边。 狗在门外疯狂地叫,又抓又咬,在门口不停地转。 大概十分钟后,门锁才咔哒响了一声,安德烈拉开了门。 他看起来像是又死了一次,衣衫不整,脸上的一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等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伤都已经不见了。他伸手抱住狗,把它抱在自己怀里,狗呜呜咽咽地舔了舔他的脖子,他把脸埋在柔顺的毛团中。 和死魂较量的秘籍是:保持清醒。 地狱般的三个月里,安德烈被恨着他的冤魂们杀了又活,活了又死,每每他们出现的时候,空气中都会突然传来一阵硫磺的臭味,有种潮湿的黏腻感笼罩在他身上。紧随其后而来的残忍的虐待通通以一场死亡结束,而后安德烈会再次醒来,他们就在身边等待。直到他们或许是耗尽了灵气,自然消失,筹备下一次再来。 折磨的手段千奇百怪,被鬼杀掉不会死,所以不管是安德烈还是他们,都有大把时间。他们不断地发明新的方式,虽然没有工具大大限制了他们的发挥,但人体本事就有无尽的想象空间。 一开始地扇、打、踢、踹留下外部伤已经不算什么了,即便他们发狂发狠用牙齿撕裂安德烈的脸或挖走他的眼也不算什么稀奇,到后来一次次看到安德烈的死状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但某天在那冰凉黏腻的手不经意碰到他舌头的时候,安德烈还是恶心地皱起了眉头。 这便开始了另一种折辱。 口口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安德烈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东西,他向后摸时什么也摸不到,但感觉是真实的,或许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会更奇怪。安德烈自己躺在床上,手抓着床单,被撞得向前动,像一场诡异的口口;或者被压在地上,被顶得摇摇晃晃,脸擦过地板,口水流在脸颊边。 对安德烈来说,这有点太奇怪了,但因为没有嗅觉和视觉,而且鬼魂的那玩意儿凉凉如同一道细微的空气,他其实没有实感,比起被暴揍、被溺水、被杀死,这种还能让自己感觉到舒服和刺激的行为对青春期男生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工具,他从这里学习了男人后面的诀窍,坦白地说——虽然或许很奇怪,也不道德,但安德烈确确实实是爽到了的。 大概是某个黄昏,安德烈抓着枕头闭上眼,那细细凉凉的东西撞到了他最舒服的位置,他叫得开心,贴着床单蹭,突然一切都停了。 还是第一次,他们消失的时候安德烈神智如常,不是崩溃或者死掉。 安德烈停下来,四处看看,确认他们是真的不在了。他站起来赤身裸体在房间里走了几圈,边边角角都摸了摸,没有发现他们存在的痕迹。 安德烈坐在床上抽了根烟,看夕阳从他脚边一路退到地平线下,月亮挂在天边,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在一片沉默中,他突然笑了一下,久违的,他重新又感受到那种占上风的感觉,那种赌博输到最后一个硬币接着大逆转的兴奋感,那种明白只靠自己的意志,只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在这不公平的残酷世界里照料自己的倔强和自豪。他就像12岁时一样,站在长长的斜坡前,只有自己,来往前走这段路。 他穿上衣服,洗了脸,站在门口。 三个月了,他趁着某天自己清醒,他们不在的时候把狗送到了楼下的一位女士家里,除那天就没有出过门,除了他清醒的时候能给自己做些饭,打理打理,一旦他们出来,他就得被拽过去死去活来,终日被这看不到“一团气体”折磨。 有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只能躲在房间里发疯,活着就是为了给他们泄气撒火,一切都完蛋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安德烈捕捉到了一些魂灵的逻辑,尽管它们多半已经失了智,漫无目的以折磨自己为乐,不代表安德烈就得予取予求,卑躬屈膝,放弃自己的人生,或许他的人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是为了成就什么,他夺取了四个人的生命,按照生命平等原则,安德烈的余下人生给他们赎罪或者干脆以命抵命也是合理的。 可安德烈不愿意,他才十四岁,虽然没什么朋友,没什么特别喜欢或讨厌的东西,没有擅长或感兴趣的领域,不爱什么人也不被谁爱,唯一的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也捉摸不定也许某次就不再回来,不和谁有特别的牵挂,也没有一定要做的事,没有什么目标或梦想,但也不愿意给人抵命。大家在生死动荡的局势里相见,活下来是运气好,死了也没办法,安德烈的生命也很宝贵,即便太阳每天都是一样的,他也想天天见,即便生活没什么盼头,他也想活着。就什么都不为,不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现在安德烈要去过正常的生活,就哪怕是他妈装出来的正常,安德烈也绝不要再为缠人的亡灵放弃自己一秒。 原来在做什么,继续做就好。 他沿着街道走过,擦脂抹粉的女人问他去哪里了,现在赶紧帮她送个东西,赌场的男人扔给他一沓传单,叫他去人多的地方揽客,房东老酒鬼摇摇晃晃地拦住他,叫他交房租,算命的巫婆问他脖子上的硬币多少钱,要不要来卖给她。 安德烈笑眯眯地接过所有塞到他怀里的东西,口红、树枝、柳条、传单、香烟、石头、派送的糕点、神父送的小册子圣经,吻了吻女人的手、男人的脸、房东的大脑门、神父的脖子、巫婆的水晶球,他如此愉快又莫名其妙,女人皱着眉问男人:“他什么毛病?”男人厌恶地擦着自己的脸:“谁他妈知道!晦气……” 安德烈一路来到海边,塞给他的东西都在路上掉的差不多了,他从未试图护住任何东西,就像他没拒绝接受任何东西,掉了也就掉了,他也不会停下来看,他只盯着前面,不管不顾地先走了再说。 他望着浩瀚的月色下的麦田,麦浪淹没他的膝盖,他深呼吸,独自站了很久。 他的兴奋逐渐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意志力量,麦田里正在办音乐会,舞台上五光十色的光从南扫到北,下面聚集的打量人群,赤着脚,拿着饮料,三三两两地欢呼嬉笑,音乐震天响,麦浪颤抖着一波波高/潮,主唱对着话筒全情投入,正在和全场高唱queen的《theshowmustgoon》。 刺眼的彩光四面八方地照着安德烈,他脚下延伸着各个形状的影子,他从家里走过来,拿过很多东西,也统统都遗失了,两手空空又怎么样?有人需要自己去东去西,不去又怎么样?安德烈不在乎辜负谁的期待或令谁失望,不需要谁停留在他身边,不必和谁长厮守,自立就是自由,他有自己的坡要走。 他转过头,看着台上和台下的欢呼和喜悦,所以,生活必须要继续,他的生活一定要继续,不会为了亡灵待在家里等死,不会为了愧疚感任折磨予取予求,以后还会去前线,还会杀更多的人,至于要来的报应,来就来吧,今夜的歌要今夜唱,循规蹈矩和保险安全是一秒都不想要,或许他就是喜欢挨一巴掌再还两巴掌的报复感,喜欢从一无所有再赌到一无所有的刺激感,喜欢孤身一身的自由感,喜欢漂泊不定的悬空感,喜欢和自我斗争的撕扯感。他扇了自己的脸一巴掌,告诫自己:“保持清醒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必须要继续。” 生活必须要继续。安德烈要迈上这条斜坡,只要不死就是胜利。 他让伏基罗带他去前线,听炮弹在更近的地方响起,看血肉模糊在眼前一层层上演,他经过被屠杀的小镇,人们被绑着手跪下,从后面一排排击杀,尸体歪曲地摞成一堆又一堆,在夏日里泛出腥臭味,他从那里经过,有那么一瞬,看到成百上千的亡灵齐齐地站在自己的尸体前,迷茫而疼痛地望着自己的尸体,远处炮弹仍在作响,议事厅的旗换了一面又一面,广播里野心家信誓旦旦又光明正大地撒谎。 亡灵们只在死后不久会出现,接着似乎烟消云散,只有安德烈亲手杀的人,才会留在他身边,失智且无意识,大概只剩恐惧和愤恨,借由安德烈来宣泄。 安德烈的精神保持着高度的集中——仅限白天,那些东西便不会出现,可是晚上,晚上总是比较难熬的,也就是差不多这时,安德烈发现自己有些微的精神分裂,晚上那些东西出现的时候,安德烈的“主意识”似乎陷入了一种钝化状态,而另有一个他面对着折磨和虐待,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的折磨和虐待似乎都转移成了性//关系,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安德烈猜测或许是他夜晚的人格较为适应地接受它们的存在,摸索出了某种共存的方式。 这没有什么不好,安德烈说了生活要继续,凭借这样的分裂,生活确实在继续。在任务期间,他常有几天不合眼的情况,而那些东西也没有出现,而他休假的时候,时间或许给夜晚人格比较多。总而言之,安德烈没花多长时间,就能像所有人一样正常的生活、行动,只要他不想见到它们,它们确实不会来打扰他的正事,相对应的,他也不过问夜晚的人格经历了什么。 反正夜晚过去,一切都没有痕迹。 关于他夜晚的人格,他了解不多,但通过一些见证人的描述,是个“很浪荡的家伙”,不出意料。 他算是走过了斜坡,暂时在台阶上歇脚——和缠人的鬼魂达成了和解,正常生活,没有被鬼逼死,这还不算胜利吗?试问有几个人能淡定地摸索出和鬼相处的方法? 78、浪子暴徒-6 情场上,在安德烈名声坏掉之前,他过过一段很受欢迎的日子。 大概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安德烈利用自己的脸蛋和年轻,享受着被人喜爱,享受着他人因为自己的举动牵肠挂肚,但他不期待任何深层次的交流,顶好是两条线有过交集,再各自散去。年轻时候谈情说爱很像是在玩火,驯服一朵花就意味着被那朵花驯服,他以为自己片叶不沾身,也还是会为不留下的人伤神,因为她说想让人为她弹钢琴,就劫持一艘邮轮来弹琴,这是告白也是道别,做完这些他如释重负,他不会耽误她的前程,她也不要打扰他的清净,虽然有遗憾和怅惘,但还是分开最美好。 初开后,情路便一路顺畅。 人们总是认为他是个靠谱的人,某种意义上他也许确实是,但仅在所谓他愿意的时候,如果他不乐意,他会离开得比伏基罗离开他还干脆,这时大家才会见识到他极端不负责任的一面,而一般最了解的人都是最亲近的人,他的个人名声就渐渐坏下去。 安德烈十六岁的时候有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儿,乐队的,有段时间安德烈每天骑自行车送他去训练馆练舞,男孩儿没有任何缺点,性格和善,面容温和,身体柔软,完美的0号,安德烈为他着迷了好一段时间,两个人每天打打闹闹,像情侣也像朋友,男孩儿在他生日那天跟他求婚,说从没想过会这么投缘,这也许就是命运。安德烈说噢噢好,我出去买包烟,然后再也没回去。后来想起来,安德烈还会觉得蛮好笑的,对他来说,命运是他自己在12岁独自面对的那条斜坡,以及14岁麦田里独自看的演唱会,不是男孩儿说的每天一起吃的面包、去训练馆的路、周末的电影和某个月的一场流星雨。就还挺无聊的。 他这么跟下一个女朋友讲的时候,她说你这样很封闭,你还没有做好和另一个人分享人生的准备,或许是没有遇上对的人。安德烈没有反驳,但他觉得如果非要和谁分享人生,那干脆不要有这种关系是最好的。这个女孩儿也很好,聪明理性,年少有为,非常冷静,安德烈面对着她的时候会有种灵魂被看穿的感觉,她会直言不讳地告诉安德烈他在躲避亲密关系,虽然很容易动心,但其实没有真正往心里去,为什么恐惧亲密关系?给我讲讲你的家庭吧。安德烈说啊啊好啊,我下楼买瓶汽水回来再讲,然后再也没回去。他后来还在一本计算机杂志上看到过她的采访,称她是天才少女。 然后安德烈找了个没什么脑子的男朋友,大家智商都不高估计相处得会愉快一点。这个男孩儿每天想的都是各种party,一个晚上能赶七八个场,恨不得只穿两根吊带出门,热衷于各种平权游行,在少数派报纸上出尽风头,trans在社交平台上火起来的时候宣布要去变性,找安德烈借钱。安德烈问借多少,他说不知道,先给2000,不够再说。安德烈说我出去取个钱,马上回来。他抓住安德烈,问他不是要跑吧,听你之前的故事,说这句话就是要跑。安德烈亲亲他的脸,说怎么会呢,你不一样,我爱你。然后再也没回去。 “我觉得你这样很过分。”这个单纯男孩儿这么讲安德烈的时候,安德烈抿抿嘴确实反思了几秒。这个男孩儿非常单纯,大概是谁家里的小少爷,衣食无忧,细腻博爱,养了一条吉娃娃。他们认识也是因为狗,安德烈带着他的狗出门去逛,看见有只吉娃娃在欺负一条藏獒,安德烈派自己的伯恩去主持公道,伯恩非常可靠地挡开了吉娃娃,平息了战局。安德烈上前去跟吉娃娃的主人说:“你这狗不行,看我的狗,我的狗天下第一。”男孩儿跟他吵了一个下午,晚上滚到了一张床上去,等完事了男孩哭个不停,安德烈觉得很对不起人家,买了一大桶冰淇淋,又因为人家怕胖,自己吭哧吭哧吃了两个小时,才算和好。小少爷虽然养尊处优,但在床上让做什么做什么,少经人事,安德烈领他开辟了新天地。某天男孩儿说想让安德烈见见他的保姆,从小带他长大的,问安德烈愿不愿意。安德烈足足停了有五六分钟,才痛心疾首地说那我出去买套新西装,等下回来。明明讲过这些故事,明明小少爷应该知道,但是那时他被喜欢冲昏头脑,甜蜜蜜地跟安德烈说早去早回。安德烈再也没回去。 伏基罗抿抿嘴:“当我问你‘小子,最近过得怎么样’,没想到你会讲这么多……” 安德烈摇头,陷入回忆,仍旧十分惋惜:“我希望他那时候没说要带我见他保姆,这是迄今为止我最满意的,可惜了。” “有没有人说过,”伏基罗搓搓脸,“你这人挺混蛋的?” 安德烈笑起来:“那没有,说明我人还不错。” “不是,那是因为你没再见过他们,如果再见面,肯定会说。” 然后便是令安德烈声名狼藉的十七岁“奸尸”事件。 当然,是谣传。 安德烈和人交往过程中,情到浓时难免脱衣相见,绝大多数时候安德烈都是做上面的,因为下面的供过于求,安德烈倒是无所谓,只不过被鬼缠上时,他没办法做上面,安德烈很冷幽默地想毕竟他没办法捅空气,况且和鬼纠缠的都是他另一个人格,大杀四方、潇洒快活的主人格是不怎么受影响的。 他把迈耶霍斯的尸体送回故乡后,就给自己放了个假,他自己神游物外的时候,副人格忙着应付鬼魂,一到凌晨就挨操,有时候也挨揍,总之死去活来。差不多就是在迈耶霍斯的儿子来找他的时候,安德烈的主人格存在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在主人格主导的时候,那些东西也会出现,而主人格很厌恶被鬼上的这个事实,会让他有挫败感。 那晚麦克不停地敲他的门,安德烈坐在床上几乎能感受到鬼影在他周围带来的的气体异常流动,现在已经不是四个了,大约是14-19个之间,安德烈不太确定。他一直在等副人格取代他,这两天副人格都没出现,为了逼迫他出来,安德烈甚至一到晚上就开始看黄片,声音放得震天响,但他还十分清醒,而鬼影们却越逼越近,安德烈越发地不安与愤怒,他和亡灵的和解建立在他的副人格能够帮助消解他的痛苦上,否则这种和解仍旧是安德烈的退让,谈何生活如旧。 安德烈在床上坐、在椅子上坐都如坐针毡,只好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周围空气中莫名的响声越来越大,刺骨的冷气无孔不入地侵袭来,带着死气沉沉的腐朽潮气,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迫近,而门口还有不折不挠地敲击声。 于是安德烈一把拉开门,把门外的麦克拉了进来,他和麦克接吻,才有种靠近活人的感觉。为了躲避那些缠人的亡灵,安德烈和麦克消磨了一个晚上。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麦克靠安德烈抒发依赖和崇拜,异化自己失亲之悲,迫切地需要爱上安德烈;安德烈靠麦克缓解亡灵迫身的焦虑。 只不过麦克年轻又认真,很快陷入了单方面的爱情,海誓山盟像不要钱一样地说出来,只是因为自己袒露心声,只是因为安德烈愿意听就误以为彼此是天作之合,开玩笑地对安德烈说“我都怕你爱上我,以后哪里都不去,就待在我身边啦”,安德烈也笑笑回他“怎么可能,你在我交往过的人里都不算有特点的,我怎么会爱上你”。 于是麦克生气了,单方面开始冷战,表达了自己的失望,暗示安德烈也应该为他们的感情做出一些努力。 安德烈的努力就是,一去不复返。所幸他的副人格回来了,他可以休息了。 但显然安德烈并不了解麦克,他只觉得这孩子是个极其任性幼稚、絮絮叨叨、脆弱自卑的人,但他不知道麦克实际上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七八月后关于安德烈的谣言已经甚嚣尘上: 一开始说他上了战友的未成年遗子——事实。但实际上两人只差了一岁; 后来变成了他强/奸了战友的未成年遗子——战友算不上吧,跟迈耶霍斯也不是很熟; 再后来变成了他强/奸了战友的寡妇——离谱,怎么还牵扯到其他人; 再后来变成了他轮/奸了战友的寡妇和三个孩子——过分了吧; 再后来变成了他带迈耶霍斯尸体回家是有原因的,因为安德烈是恋尸癖,一路上没少折腾迈耶霍斯——…… 据多年以后考证,只有前两条是麦克散播的,作为一个被抛弃在完全陌生城市的青年,麦克不想回家,他决意去闯荡,他认识了一些人,做过一些事,在异乡漂泊,偶尔碰到一些与安德烈同行或者仅仅是有很浅的关联,他都不遗余力地散布这些。若干年后他自己也成长起来,比安德烈还要高,也还要壮,生活里发生了更多的事,自然而然迈过安德烈这道坎后,倒也能坐下来喝过一杯酒。 但当时,他没过去,而安德烈彼时正春风得意,如日中天,很招人嫉恨,总归有人在里面添油加醋,直到广为流传的“奸尸”一度成为了他的代名词。 伏基罗在酒吧里听到这么个称呼,转头问安德烈:“你得罪人了?” 安德烈喝多了,点点头:“人生就是这样的,伏基罗,你杀了人,就会被鬼缠身,你伤了别人的心,就会被人厌恨。” 伏基罗嘴一撇:“我他妈最讨厌有人跟我聊人生。” “你老了,老家伙是这样的。”安德烈揽着伏基罗的肩。“看那边那个男的,我估计是来找我算账的,你帮我顶一下。” 79、浪子暴徒-7 “你具体是哪一天生的?”伏基罗在和他打牌的时候突然问起来。 安德烈叼着烟弹了弹牌,头也没抬,在挑下一张出什么:“嗯,我完全记得我是哪一天出生的,因为我出生那一天就有记忆了,还能说三国语言。” “……”伏基罗被阴阳怪气地噎回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和安德烈的沟通越来越困难了——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怎么沟通过。伏基罗通过瞎扯规避深入交谈,安德烈通过阴阳怪气躲开严肃话题。 “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出去吃顿饭。” 安德烈闻言抬起手指,掀开窗帘朝楼下张望:“可以啊,请楼下那个警察一起去吧,他也跟了这么久,不如问问他愿不愿意付钱。” 伏基罗按灭烟头:“就定到我捡到你的那天,那天就是你生日吧。” “无所谓。”安德烈耸耸肩。 他们又都沉默了,桌上剩下伏基罗滚筹码和安德烈随手甩牌的声音。 伏基罗又说:“啧,我一个星期没拉屎了。” 安德烈咧嘴一笑:“牛逼。” 沉默。加上了风声,窗外开始下起小雨,扑簌到窗边,安德烈往杯子里加冰块,再在上面倒酒。 伏基罗又说:“你额头上的伤哪来的?不像枪伤。” “有个男的给我挠的,”安德烈喝口酒,“还把我下面咬流血了。” 伏基罗挑挑眉:“牛逼。” 沉默。 这个点,狗醒了。 伯恩山一溜烟地从窝里跑过来,安德烈放下牌和酒杯,跪在地上笑眯眯地拥抱它,逮着她一通狂亲:“宝贝醒了宝贝?” 伏基罗在旁边建议:“起个名字吧,叫丽萨吧。” 狗正在积极地舔安德烈的脸,安德烈边躲边说:“不用起名字,她知道我们叫她。是吧宝贝,你是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谁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 狗坐下来举爪子,安德烈高兴地又扑上去一顿抱,边抱边亲:“爸爸爱你。” 伏基罗不忍直视地转过头,掀开窗帘看看楼下,路灯下的警车已经开走了:“他们走了。” 安德烈闻言起身,走过来朝楼下看了一会儿,就走开去穿衣服:“可算走了。我出去了。” “要不要叫个披萨?外面下雨了。” 安德烈拿起钥匙:“不,我约人了。你看好狗。”他吹了声口哨,狗狗坐了下来,安德烈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门被甩上的声音后,房间陷入了寂静。 过了一会儿,伏基罗才动了动脚,突兀地发出了一声椅子腿移动的吱声。 安德烈立起风衣的领子,缩着肩在雨里走,从逼仄的小楼里走出,巷子里的站街女人朝他吹口哨,他笑眯眯地一一点头,有个女人问他有没有火,他停下来走过去,伸出火机给她点烟,在烟雾缭绕后她看了他一眼,捏捏他的胳膊,两个陌生人相视一笑,安德烈收起火机离开。他走过街角,鸡头正坐在售货机旁边跟几个人训话,看见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东边的街上站的都是同性恋,周围聚集的都是一些很不起眼的垂头丧气的中年男人,趁雨天夜色来□□。安德烈从这里过,很多年轻小孩儿认识他,跟着他走,问他今晚去哪里,安德烈说见你爸,带上你不方便,惹来一阵笑骂。 不过他向来和自己的同类混得亲近,是不是同类一眼就能互相看出来,他们身上都有这种不管明天、随波逐流的逍遥感,各个都不负责任又轻浮无情,从不自怜自艾,不珍惜自己,也没什么矜持,但偏偏生存力顽强。 安德烈从街道里走出,朝桥上走。他莫名其妙想起伏基罗,感觉今晚伏基罗是不是有想和他一起吃完饭才唧唧歪歪说了那么多。 真奇怪。 自从安德烈到了20岁,发现伏基罗似乎突然老掉了,他越来越少离家,即便离开多半也很快就回来。 人生大部分困难靠自己度过的人,估计很难养成依赖他人的习惯,安德烈很独立,相应地也不会干涉伏基罗,于是他任伏基罗来来去去,从来没问过为什么要走,更不会问什么时候回来。 但伏基罗老了,每次回来,伏基罗脸上都会露出“抱歉”的神情,最近几年越来越明显,挂在他日渐苍老的脸上简直有些可怜的意味,从蛮多年前伏基罗回来的时候就会给他带礼物,吃的、穿的、用的、玩具、游乐场门票。 那种“抱歉”的神情很让安德烈讨厌,在他第一次见到归家的伏基罗露出这种表情时甚至觉得有些愤怒——如果为离开抱歉,那就不要离开,如果为抛下孩子抱歉,那就不要抛下,不要做了这些事,又摆出委屈的脸,没有人逼你走,也没有人逼你留下,你做不好父亲,甚至做不好成年人,不是我的错,不要靠手足无措和于事无补的道歉把它变成我的问题和烦恼。 这些话安德烈想过很多遍,却从来没有跟伏基罗说过。 他承认,这么多年,他拼命要做到“使正常生活继续”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不想输给伏基罗,他偶尔幻想过,如果伏基罗回到家看到他死去的幼小尸体,会不会追悔莫及,深感悲哀,这想法能让安德烈畅快一小会儿。但安德烈还是不想死,让自己死以惩罚别人这种事安德烈做不出来。 安德烈并不讨厌身边有父亲,伏基罗除了时不时会离家出走,他在的时候,是完全站在安德烈这边的,在执行任务中尤其明显,这行当死人如饮水,谁都有可能背叛,有一个完全值得相信的人是很难的。安德烈不要求伏基罗分享他的快乐,分担他的痛苦,倾听他的烦恼,参与他的成长,只是“在”就可以了。这要求不高,他对“父亲”的理解其实也只限于此。有时候他会很残酷地想,没有伏基罗他也可以过活。 但伏基罗老了。 他走到港口的时候,表演社的人已经先到了。这地方在动乱——安德烈总是出现在各种各样动乱的地方,这样他才能赚钱。这些本地的青年男女,饱含热情和理想,每天在市中心演讲,呼吁人们……干什么来着,忘了,属于不符合国家利益的那种,被抓了放,放了抓,大大小小一百多个社团,这个表演社是某大学的戏剧社,被他们改制变成秘密社团,专门讨论下一步策动谁。某天他们在城市公园演讲——噢噢想起来了,因为保皇派要上位了——被人举报,警察来了,他们正慌不择路逃跑的时候,安德烈凭借自己精湛的躲避技巧,帮领头的躲掉了,后来领头的便请他来船上参加他们的聚会。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安德烈想看看同龄人在干嘛。 但天地良心,要知道年轻人都这样,他还不如在家里跟他老爹吃披萨,晚点叫鬼出来做个爱,早早睡。 年轻人们畅论国家命运前途,盛赞某国家英雄。安德烈实在昏昏欲睡,因为他又没有国家,连国都不爱,谁为国争光又关他屁事。 然后年轻人开始谈书,安德烈立刻打起了精神,因为他读书很少,是胸无点墨的人,他想听一听学几句话,日后好拿出来装逼,于是上面的人叭叭地讲,他严肃认真地点头附和,遇到特别押韵的句子就默默背下来,一连串记住了好几个作家的名字。 有个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听了半天,忧国忧民地转头看他:“怎么会这样,唉,在这样的地方活着有什么意思,人这一辈子真是没意思,都是无止境的压迫。” 安德烈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回答道:“我觉得还行。” 年轻人脸色有点变,她男朋友坐在她隔壁,探过头看他:“我听吉克斯说你周游各国,一定会说很多种语言吧。” 安德烈看了看台上演讲的吉克斯,这个他救过的小头目怕是用了不少称赞的词给伙伴们介绍自己,于是他犹豫着点点头。 年轻人立刻换了种语言跟他说话,安德烈就着说了几句,两人顿时满意起来,原谅他不体恤国运的冷漠。 他们交谈了一会儿,安德烈发现这对情侣的学历高得吓人,旁征博引,出口成章,学识丰富又特别爱炫耀,给安德烈听硬了。虽然安德烈不念书,但他在浅薄的层面——如相貌、身材、神秘轻浮的气质等方面——分数极高,成功勾引到了这对情侣,在这场关乎国人命运的大论散场后,他带这对情侣去高山的酒店里干了个爽,挨个操了一遍,尤其喜欢他们在温存时念的诗歌,一个字也没听懂,好像是古文。 安德烈躺在中间,一手搂一个,左边的哼一首悠扬的小调,右边的和着一首激昂的诗歌,他们吻安德烈的脖子,问他感觉怎么样,安德烈说:“我感觉充满了知识的力量。” 三点,情侣还在睡,安德烈就走了,房费也没付,因为出来没带钱。路上他还看到家通宵的图书馆,刚做了一场充满知识的爱,安德烈走进去准备读两本书充实一下自我,特地挑了海明威,站着只是试阅了十五分钟,立刻和自己和解,把书放回去:“nope.”又一身轻地回家去了。 “我感觉读书会影响我的思维,而我不想我的思维被任何人影响。”后来有一天他想起这事,就向伏基罗总结道。 伏基罗听完他这话,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识字?” 安德烈坐下来:“我会十几种语言。我说真的,你知道我从来不吹牛。” 伏基罗缓缓点了两下头:“牛逼。” 然后伏基罗问他:“我叫了披萨,你要不要吃?” 安德烈要出门:“不吃。照顾好狗。” 他照旧出门去,换新地方,他就会认识新的人,他要过声色犬马的生活,伏基罗老了,过不动了,可他要过。他必须过。 会不会像是一种报复,他享受着把家人抛弃的感觉。 安德烈想到这里,停在了路口。 很早之前,他曾经背一具尸体回家,其实就是因为男人某个瞬间让他想起了伏基罗,他想伏基罗会不会也有一天不知不觉地死在外面,他却不知道,伏基罗死掉以后,在天地茫茫间缥缈,成鬼成魂却不会缠在自己身上,一生的缘分就此尽了。 当然,缘分当尽则尽,谁也阻止不了。 可起码安德烈当时在看向那些老去的中年人的时候,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伏基罗那抱歉的表情。有些事他不愿意承认,可伏基罗确确实实很了解他,说不定真的爱他。 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伏基罗正独自坐在安静的客厅一张小桌子前,喝酒吃披萨,一点声音都没有,他驼着背,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洗得皱巴巴,这件他穿了很多年,洗到发白,一手拿着披萨慢慢地嚼,芝士溢到他拇指上,另一只手干巴巴地放在桌面,头转向窗外,盯着街上暗黄的路灯露出一种很茫然的表情,比起老,他看起来更像是疲惫,这让安德烈想起那些在垃圾箱旁边打输的老狗。 伏基罗听到响动很快地转过身,看着安德烈,表情变了又变,举着那块披萨很久没有动,眼睛跟着安德烈换鞋、换衣服、洗手,一直到走过来,摸摸狗,坐在他对面。 “点了多少啊?” 伏基罗把下面一个完全没开的盒子推给他:“我随便点的,不过应该够。” 安德烈掀开盒子:“有机会我们应该出去吃顿饭,城南有家海鲜。” “哦,你定吧,我随便。” 伏基罗已经不太出任务,而且开始变得话多起来,仍然酗酒,但似乎没什么毛病,一次体检后甚至得意洋洋向安德烈炫耀他的肝检查报告,他的多话也并不讨人喜欢,安德烈觉得他似乎还是安静点好,老头儿的观点都很过时,话一多就显得格格不入,他对少数人种都用蔑视性的称呼,对女人的态度很差,对男人的态度更糟,他谁都讨厌,谁都恨,以前安德烈没有跟他深入交流过,不知道他是这样的,现在好了,交流的门一打开,几乎伴随而来的就是争吵。 平心而论,伏基罗对他很少指手画脚,大概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没尽到父亲的责任,最好还是不要太过干涉。 伏基罗有次和安德烈聊起了什么事件,伏基罗振振有词地痛骂斯拉夫人,丝毫不顾自己身上的斯拉夫血统,骂完之后转骂欧洲,皮茨拉夫山多败类,哪个总统喜欢捅屁/眼,哪个王室出荡/妇。 彼时安德烈已经懒得跟他吵了,鉴于正在吃饭,只是调大了电视音量,跟他说:“你能不能安静点,吵到我了。” “噢噢,你看电视真是了不起的大事,要不要让全城都闭嘴,方便你听音?” 安德烈听完,把手里的刀叉放下来,起身就走,伏基罗的脸色一黑:“你去哪儿?” 安德烈理都不理,拎起外套穿上,准备出门,伏基罗站起来用手指指着他:“他妈的,你不能现在走,我正在讲话。” 安德烈咧开嘴一笑:“操/你妈,你看我能不能。”说着比了个中指,甩上了门。 他三天没回家。回去的时候,伏基罗正在厨房煎鸡蛋,地上打了好几个蛋壳,房间里一股烧焦味和垃圾臭味,伏基罗的背有点弯,穿了件绿色的毛衣,白头发的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手不自觉地抽搐——大概饮酒还是有后遗症的,带着手里的锅铲也颤,敲打着锅底,而他还正在努力区分一堆调味品。伏基罗一辈子都很瘦,即便现在,也仍旧行动敏捷,听到声音转回头,看见安德烈,什么也没说,转过去继续煎鸡蛋。 安德烈给自己倒杯威士忌,坐到沙发上看电视,过了一会儿,伏基罗才端着盘子,带着三个煎鸡蛋走了回来,在他旁边坐下,自顾自开吃。 他吃到还剩一个,问安德烈:“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然后伏基罗把最后一个鸡蛋吃掉了。 安德烈转头看了一眼厨房:“你几天没倒垃圾了?” 伏基罗把盘子放在桌面上:“我没钱了。” 安德烈把视线转回来,盯着伏基罗理直气壮的脸,他知道自己应该给他钱,就像伏基罗当年给自己一样,但他还是克制不住地说:“那你去赚啊。” 伏基罗的嘴角轻轻抽了一下,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他抿抿嘴什么也没说,端着盘子站起来,走到厨房,粗暴地把盘子扔进水槽,又走回自己房间,大力甩上了门。 电视里的新闻正在报道什么大事件,变换的屏幕在安德烈脸上透出色彩,他在原地反刍了一会儿自己的话,啧了一声,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然后又四下看看房间,站起来准备收拾一下:当年伏基罗每每回家,也是这样给自己收拾的。 大约晚上九点的时候,伏基罗起床了,他看起来还睡得很懵,拉开房间的门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在反应,然后目光定格到安德烈身上,才逐渐清明过来,又莫名其妙地感叹:“你长这么大了啊。” 安德烈刚吃完宵夜,坐在桌子边看了他一眼,继续在手机里跟其他人聊天。 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的黄色灯,伏基罗走过来试图调一下亮度,无果,便坐在了安德烈对面,看着安德烈手指纷飞地敲手机。 “我想去爬山。” 安德烈头也没抬:“这里没山。” “我想去看海。” 安德烈抬起头,看伏基罗在昏黄灯光下的皱脸:“现在?” “应该不会太远。” “开车要两个小时。” “现在就去吧。”伏基罗好像完全没听安德烈在说什么,已经站起来了,“要带什么?带上我们的探照灯,潜水服还在吗?” 安德烈奇怪地看着他,但还是接了他的话:“……我们不会去潜水的。” “你记得带你的手环,不然你会迷路,人那么多。” “……我不是小孩了。”安德烈打量他,“伏基罗,你没事吧?” 伏基罗看起来精神抖擞,开始翻找东西,往背包里装这个装那个:“你往鞋里装沙包,你脚怎么会这么小,走遍全城也买不到你的鞋号,你又不愿意穿女鞋……真受不了。” 安德烈跟着站起来,叫了他一声,试图拉住他的包:“伏基罗,我们不去海边,起码现在不去。” “要去!”伏基罗吼了一声,把包拽回来,“现在我们去!” 安德烈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放弃了:“还要带什么?” 在伏基罗的建议下,安德烈装了满满两个包,期间伏基罗坐在沙发上等,这会儿都已经在打瞌睡了。 安德烈叫醒他,他反应了一会儿,站起来跟着走到门边,一看安德烈拎的包就皱起眉头:“你拿那么多东西干什么?搬家吗?” “我操……”安德烈忍了又忍,“这是你要带的。” “不可能。放下,带这么东西干什么。” 安德烈把东西往地上一砸:“行行,随你。” 伏基罗跟在他后面往外走,还在说:“我怎么可能带这么多东西?” “都说了随你了。”安德烈不耐烦地回他,出了门,等两人都出来以后,把门关上。 伏基罗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又好像喃喃自语:“我不带那么多东西走,我也不愿意留下任何东西。” 安德烈终于爆发了:“留什么?你能留什么?你破产了老兄,你欠了很多钱,我已经替你都还了,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在家里睡觉吗。你这辈子攒过什么?还留下来?你已经老了,没用了,除了欠的钱、得罪过的仇人,你一无所有。你来告诉我,你以为自己还能留下什么?” 伏基罗盯着他的脸,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只是低低头从旁边绕过去:“开车去吗?加油了吗?我记得很久没加油了……” 安德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他在夜间开车,伏基罗靠着车窗看窗外,两人一路无话,除了昏热的夜风,他们没什么好分享的。 海边人不多,海岸廊桥上很多小贩在卖吃的喝的,还有其他小玩具,众多小贩挂彩灯的车连成一排,仿佛一道新的海岸线。大多数闲逛的人都是情侣,安德烈和伏基罗格格不入,他们俩站在海滩入口,看人们欢声笑语,你侬我侬,然后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伏基罗径直朝海边走,安德烈直奔路边酒吧,点了杯金酒。 那酒保从远处就看着他,等他坐下,眼睛上下一扫,勾起笑容,递来酒杯,顺便手指在他手背轻轻地划过:“那是谁呀?” 安德烈咬着牙,一口气喝完半杯酒:“他妈的欠债。” 酒保立刻明白:“父亲?” 安德烈颓然地点点头,酒保给他添酒:“来聊点开心的吧。”这时安德烈才抬头看她,两人相视笑了笑。 安德烈始终没有转头,等他留意到海滩上的人越来越少才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了。他转头去找伏基罗,不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他,伏基罗独自站在海边,涨潮的浪一波一波拍到他身上,人们都在向后退,唯独伏基罗站着不动。 “涨潮了。”酒保提醒安德烈。 “不用管他,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回来。”安德烈继续喝他的酒。 几分钟后,安德烈再次转头去看,海边的人们都已经回来了,伏基罗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浪头越来越狠地打在他身上,把他打得踉跄不已,他却只顾盯着遥远天边的星星,仿佛那是什么闭眼就看不到的奇迹,被海浪掀翻了又站起来,形单影只地非要站在那个地方,似乎打算当块石头,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到了他的大腿。 安德烈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到海岸边,冲下面喊:“涨潮了,你得回来!” 伏基罗或许没听到,或许听到了不愿意理,他还是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在大海前越发显得渺小,安德烈暗骂一声,又喊道:“伏基罗,回来!” 那边仍旧没有动静。 安德烈这会儿突然有种铺天盖地的疲惫感,他扶着自己的额头,内心里有一部分,想要转头就走,“一个离开另一个”是他们父子关系的标准模板。 他最终还是犹豫了一下,在海水到伏基罗腰处时下去了,他也被浪打湿,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一把拉住伏基罗,把呆滞的伏基罗惊醒:“爸,你干什么!” 伏基罗仿佛才回过神,表情从迷茫变得惊醒,又一下子变得很担心,反手拉住安德烈的手臂:“你小子看不出来涨潮吗?回去了!”说着不由分说地拽着安德烈向岸上走,嘴里骂骂咧咧数落,说他不要命,年轻人在想什么根本搞不懂。 总归也有开心的时候,就像天气时好时坏,伏基罗以前提起的“一起出去吃饭”却总是没能成行。 某天伏基罗起得很早,独自坐在桌边戴着眼镜读报纸,煮了壶咖啡,还给安德烈留了一杯,那天他们似乎心情都不错,安德烈在家里吃早餐,和煦的风吹进床,清晨的阳光好像发这柔和的蓝色。伏基罗拿着笔在地图上比划,问他:“你数过我们都到过哪些地方吗?世界上还有没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 安德烈摇头:“总结过去是你们这些老头儿喜欢做的事。” 伏基罗笑起来:“有天你也会的。” “会什么?” “总结过去。” 安德烈笑了笑:“打赌吗,我不会。”他喝完杯里的咖啡,“你老来以后很喜欢寻家,说明你这辈子浪子当得不合格,我就不会,以后也不会。风滚草,我感觉我就是风滚草。一天rollingstone,一辈子rollingstone。”20岁的安德烈宣布道。 伏基罗看着他露出笑容,什么也没说,安德烈要出门了,伏基罗看着他离开。 直到他们终于践行了一起出去吃饭的久约,那会儿他们的关系才有所缓解。安德烈终于接受了伏基罗古怪的脾气和时不时就会失神的脑子——虽然之前伏基罗就脾气古怪,但那时他的古怪还没有成为任何人的麻烦,不像现在。 因为临时起意,他们没有去好餐厅,只是在路边停下来,去一家不怎么起眼的快餐店吃饭,伏基罗抱怨着天气。他去喝酒的时候安德烈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以为他只是去喝个酒而已。 但伏基罗心脏病发作,死了。 这一年,安德烈21岁。 下葬的那天,墓边只有一位老神父和安德烈,还有狗。其实伏基罗不信基督教,但是如果没有神父来主持,安德烈根本不知道葬礼应该有怎样的流程。 是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四点半左右,但天色如同暮时,天空的云沉沉地悬在头顶,一望无际的灰蓝色,雨将下不下,风从天边卷来,吹得连草都是凉的。 墓场空空荡荡,草长得很野,零落有几朵粉红色的小花,安德烈穿了他常穿的黑西装,没有穿外套,觉得有点冷。他在神父念悼词的时候点起一根烟,神父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他摆摆手示意神父继续。天气阴冷,他的烟头火光明灭,狗在他脚边一声不出。 这风很凉,像是草原上或旷野里的风,安德烈盯着尺寸间的一方墓,闭眼却想起漫无边际的广阔的大地,那里的草也长得很高,一阵风吹过齐齐俯倒,灰雁和雄鹰贴着草飞过,从草面略过逼近山崖边,断崖处骤然凌空而飞,直奔浩瀚碧蓝的天。 神父念到了“阿门”,突然一股凉风拂过安德烈的脖子,他惊醒般回头,望着墓场立着的一块块象牙白色的碑,视野里成片成片的绿色草地,地平线尽头是沉沉辽阔的天,伏基罗什么也带不走,他留下了什么? 伏基罗回答了这个问题,那时他用担忧的神情盯着安德烈的脸。 安德烈突然一阵呼吸不上来,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瞬抓住了他,他想,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低估了“如父如子”、“相依为命”这些词的含义。他想起来他不小心试阅过的书,“任何东西我都不愿留下来,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 看来伏基罗并没有说到做到。 80、浪子暴徒-8 他失神地听完神父的祷告,在墓地站到天黑,去书店买了能找到的所有海明威的书,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哪里都没有去,待在家里读完了这些书。 一个星期后,他去纳比贝附近执行一次任务,护送某位公主和两箱金子,送到利伯维尔算是任务结束,安德烈没有留在当地等结账,先回了奥尔比亚。那段时间应该正是欧洲杯,足球赌赛如火如荼,安德烈不懂这些,只是顺手买了张欧洲百万,还以为也是赌足球的,结果不是,买都买了,顺手就勾了。 中了500万欧元。 安德烈看着开奖结果,愣了五六秒才笑出来,这种好运,人生还是第一次走。 定好了划款账户,交了税,紧接着安德烈就来到河边,振臂一挥把手机扔进了河里,手机砸出咚的一声响,在急流中消失不见——他想这么做很久了。懒得换号码,也不必留什么退路,他要这种不顾一切把什么东西都抛下的畅快感。 自从伏基罗死后,安德烈总是难以寻得这种畅快感,伏基罗担忧的眼神和无言的牵挂如同一道枷锁。 其实,伏基罗的离去与其说是安德烈伤心,不如说是让安德烈迷茫。现在安德烈可以承认了,伏基罗给他的影响,要比他以为的大得多。他和伏基罗一样,生活信条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活状态是风滚草,他也一样,随时随地不告而别,抛下各路情人,情话都是谎话,无法在任何一个地方生根,辜负并伤别人的心,再躲开一切面对自我的机会。伏基罗当年的种种纠结就像镜像一样倒映在安德烈身上:伏基罗要离开却最终还是返家,他要远走安德烈却像枷锁;安德烈以为伏基罗不在他就可以自由自在,但却总是不自觉地想对自己更加负责,只因为他觉得这样伏基罗才会安心。 安德烈头一次审视他的工作,他有些倦怠了,或许他不该再做这个营生了,毕竟这行很难出什么功成身退的幸运儿,即便不死在前线,不是一身伤病就是满目仇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招惹上了别人,更重要的是攒不下钱。不是有种概念叫“报复性消费”,压力很大的一段时间过后,花钱会大手大脚,所以他们这些人没钱是很正常的,另一方面,对人生有妥善规划的人大概率也不会走上这么一条生死未卜的路。 安德烈不愿想了,反正有钱了,先给他的狗买上几身金子绣的衣服,大金链,黑墨镜,机械表,金狗鞋,拎着简单的背包装满现金,抱着他的富贵狗去公海上精打细算地赌了七天七夜。 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两千欧。但好消息是,狗的金鞋还在。 安德烈看着他的狗欢快地跑来跑去,问了他无数遍问的问题:“这玩意儿不重吗?” 也许他的狗就和他一样,就是爱钱,跑得更欢了,安德烈摇摇头笑笑,低头吃他买的速食干面,配凉水,当晚饭。这屋子不大,还剩点钱,应该装修一下,不然灯光也太暗了,算了,装修太费钱了,干脆去东南亚过段时间吧,那里物价低。 他想东想西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 安德烈朝狗使了个眼神,狗立刻不跑了,轻轻地缩到了桌子低下,安德烈抽出桌面下的枪,靠近门口,瞄了下猫眼,看见了个戴帽子的矮个子:“谁?” “我,老兄。” “你他妈谁啊。” 敲门声又响起来:“我,老虎。” 安德烈翻了个白眼,又看了眼猫眼,矮个子抬起头朝他一笑,挥挥手,安德烈拉开门:“老鼠,如果道上的人都叫你老鼠,你自称老虎也是没用的。” 老鼠咧开他金灿灿牙齿的嘴笑:“那不一定,能进去吗?” 安德烈看了一眼周围没有别人,解开门链,让他进来。但他准备关门,有几个彪形大汉从旁边极快地冲出来抵住了门,安德烈暗觉不好,刚抬起枪,就听见后面的老鼠说:“最好别。”他的枪对着狗。 “安德烈,我们来聊聊。你放轻松一点,要杀你早杀了。” 安德烈打量打量他,冷笑一声,让开路,外面的几个男人挤了进来。 安德烈和老鼠坐在桌子两侧,老鼠后面站着一群高大的男人,各个来者不善。 “你要审讯我啊?” 老鼠摆摆手:“闲话少说,我有急事。去年我帮你联络份去纳比贝的工作,你们把人送到利伯维尔了对吧?” 安德烈低头吃面:“都几个月了,现在你来问。” “当时为什么不留下来结账?” “那里空气不好,我受不了,有股臭海鲜的味……” “不要转移话题。”老鼠那张常年笑嘻嘻的脸皮今天绷得尤其紧,“公主死了,钱被抢了,和你一起的几个雇佣兵消失了。” 安德烈抬眼看他:“就他妈为抢两箱金子,至于吗?” “不止。那公主不是被绑架了吗,她爹已经准备了赎金,除了两箱金子,还有将近五十千克的钻石存放在利伯维尔——妈的,非洲佬真有钱——总之,你们几个人在利伯维尔得到了这个消息,盘算着与其把公主交回去拿酬金,不如杀了公主抢走钻石,你们就这么干了。现在她家里人生气了,所以安德烈,钱在哪里?” 安德烈眨了两下眼:“我操,那得有一个亿吧。” 老鼠啧了一声:“哎,注意重点。” “okok,但我不在啊,我提前回来了。”安德烈摊摊手,“这很难查证吗?” 老鼠摘下他的帽子,攥在手里:“我们很熟了,你觉得这话说出来你信吗?”他指指狗,“你他妈狗都穿金鞋,它戴的那是gondolo吗?妈的我都没戴这个表,你哪来的钱?” “彩票,欧洲百万。” “……”老鼠有点失去耐心,“耍我是吧?” “这根本不难查,你可以去佛罗帕斯广场揭奖处查,或许有记录。”安德烈自己也说得不太确定。“但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是伪造的,没有留照;钱到之后我就转出,把那个账户注销了,所以或许没有直接往来凭证……” 老鼠盯着他,点点头:“所以你也明白,证不了。” 安德烈咬咬牙:“啧……” “你最好坦白地说,一,钱在哪里,你们怎么分的;二,剩下的人在哪里。你看,我也不想难为你,这么多年交情了,对吧,安德烈,给你个机会。” 安德烈笑起来:“你他妈还给我机会,老鼠,你本事了啊。听好了,一,我没参与杀人分钱;二,如果有人要来‘难为’我,后果可要他们自负,别怪我没提醒。” 老鼠换了个语气:“好了,好了,不要搞得这么剑拔弩张,我来只是为了提醒你,后面不关我事了安德烈。” “不过既然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你也应该知道,如果是我办,抢钱而已,没必要杀那个公主吧。”说着安德烈伸手勾勾手指,示意老鼠给他根烟。 老鼠摸摸口袋,掏出一根烟,塞进他嘴里,再掏出打火机点上火:“怀疑你也不是没道理。你之前做的是战争佣兵,名声在外,手段也脏,有能力筹备这样的事。” 安德烈拍拍他的手,往后仰仰身,吐出一口烟:“参与战争太耗时间了,现在我想赚快钱,不然也不会找你这个掮客来牵线。” “出这种事,我也是跑不掉的,所以你也别怪我,我把参与这次行动的名单通通给了他们,也是没办法,唉。” 安德烈笑起来:“不是吧老鼠,你变脸倒是很快。”他扫视一圈站在老鼠身后的高大男人们,“行啊你,养不少好狗。” 有个男人眉头一皱,上前一步隔着桌子拽起安德烈的领口,将他微微提起来。安德烈不算矮,但这些人比他还要高两个头,像个巨人,手臂有他大腿粗,轻轻松松拎起安德烈,恶狠狠地盯着他:“小子,说话小心点。” 安德烈笑了笑,还被拎着,叼着烟侧过脸看老鼠:“喂,要动手是吧。” 老鼠转头瞪着巨人:“给我滚回来,你知道他是谁吗。” 巨人看看老鼠,放开了手,安德烈跌回椅子,慢吞吞地坐正,弹了弹烟灰:“所以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已经把我给卖了,对吧。” “我来,是想先探探你的意思,既然你说没有,我也就按你的话转述,至于他们信不信,我就决定不了了。”老鼠摁灭烟,站起身,“我只能说,祝你好运。” 老鼠冲他点点头,带着人走了,安德烈看着他们的背影喊:“把门带上。”最后的那个人没有关门,过了一会儿,那人又拐回来,关上了门。 老鼠出了这破旧小楼,在不远的街角仓库里,和一个男人见面,把安德烈说的话告诉了他,那男人显然脾气不太好,听完一脚踢开了脚边的汽油桶。 “中奖?!他敢这么说?” 老鼠凑近他,小声地说:“王子陛下……” “我不是王子,我是亲王。” 老鼠转开脸偷偷翻了个白眼,真他妈事多,但他还是毕恭毕敬地继续:“王……总之,这是他原话,证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确实有可能。照我的意思,亚历山德罗维奇就不要追了,如果真是他做的,我们肯定找不到他,况且把他逼急了,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显然,这个年轻的亲王是不会向一个佣兵妥协的,他皱着眉蔑视地看着老鼠:“你人如其名。依我的意思,就要从这个人下手,把他挫骨扬灰,消息散出去,给其他人看,他们知道,天涯海角也别想跑掉。” “这个人原先做佣兵的时候价格就很高,因为他极其擅长刺杀,是所有战场中‘斩首行动’的不二人选,千军万马中取首领的命,从没有失手过,死在他手下的王公贵族无论是数量还是来头,可能都远超过你想象。” 亲王冷笑一声,转身向外走:“行了,你挖个洞待着吧,这事我会自己看着办的。”他说完吹了声口哨,阴影里人影纷纷走出,全副武装,待着黑色的面罩和头盔。亲王转头朝老鼠笑笑:“替你朋友祈祷吧。” 老鼠没出声,看着这些人从他身边鱼贯而出,亲王的侍从拿出一张折叠椅,在这破败的、灰尘飞扬的仓库里撑开,亲王悠哉悠哉地坐下来,接过递来的咖啡,优雅地做了个手势:“来和我一起等吧,请。” “我站着就行。”老鼠往后退退,一起望向对面的楼。 有钱人真是大手笔,安德烈住那破楼的四层,没一分钟,就倏地亮起一道闪光,估计是人冲了进去,二话不说先一个闪//光/弹,接着全楼的灯里里外外全都熄灭了,顿时响起邻居的抱怨声,立刻枪声就跟着响起来,枪火在四层的窗户亮亮灭灭,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和上上下下住户的尖叫声,人们从楼里跑出来,在楼下聚集,一起仰头看向四层,不一会儿,便有警笛声远远地响起,四层又轰得一声炸了一半,玻璃稀稀拉拉地往下落,人们抱着头跑开,接着随着一声清脆的破窗声,有个人从四层里掉出来,正正好砸在停下的警察上,把车顶砸了个大坑。 等看清掉下来的人不是安德烈时,亲王按捺不住地站起来,紧张兮兮地盯着对面,眼看着局势溃败,安德烈似乎毫无踪迹。他转头瞪着老鼠:“打草惊蛇。” 老鼠翻翻白眼,这一趟不过一共五分钟,还是这位亲王让去探口风的,没经验就别指使人,现在倒是很会甩锅,他朝亲王笑笑:“你说是就是吧。” 不管怪到谁头上,安德烈是抓不到了。 但这位亲王不打算放弃,他在行业里开出了高价赏金,要索安德烈的命,应标者众,就算杀不了安德烈,肯定也没少给他添堵。 悬赏开始一月有余,常常有人带着零零散散的身体部件来见他,说这是从安德烈身上搞下来的,人已经死了。起初亲王还很高兴,付了钱给人,后面没过几天就发现安德烈活动的消息依旧在外流程,摆明了自己被人当冤大头,气得几天没睡好觉。 亲王也涨见识了,除了见尸,一切免谈。他开的价很高,一个安德烈这样的人其实根本不配这么高的价,激得多位半隐退的前辈也出来觅食,想必安德烈也睡不好觉。 两个月以后,有个人传话给亲王,说虽然还没杀掉安德烈,但是杀掉了安德烈的狗。亲王一头雾水,关他屁事,理都没理。 又是一个月过去,安德烈的脑袋仍旧安安稳稳地呆在脖子上,未婚妻死以后,岳父大人悲痛交加,大权落入亲王手里,忙得不亦乐乎,渐渐地把这个追不到的影子抛到了脑后,一条被半个行当追杀的丧家犬,没什么被人铭记的意义。 亲王这天行程很慢,议事会就开到了九点半,还赶着去了个慈善拍卖晚宴露面,跟几十个花枝招展男人女人握了一晚上手,笑得脸都僵了,一上车就开始用酒精擦手,疲惫地问司机接下来去哪儿,司机说去见国王。 于是他晚上十一点还要去陪前岳父喝酒,听他抒发郁结。他从欧洲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拼命追求一个只见过四五次、他根本不爱的女人,如果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抢班夺朝,何必日日小心翼翼,夜夜提心吊胆。破败王室的伶仃后裔,其实没有太多选择。 他听着前岳父陈苦,却望着落地窗前自己的倒影,一方面忧心忡忡,女人死了他恐怕也很快会被踢开,另一方面,他也实在忍不了整天没完没了的伏低做小。 凌晨一点,他才被放回去,前岳父睡得像头死猪,梦里还在骂骂咧咧,他只嫌还没快点走,一整天为己装腔,为人作秀,也该休息了。 他上了三楼,遣散了一路上等着的仆从,在门口解开扣子,推开门,懒得开灯,径直走到酒架边,随便拿了一只,坐在自己的单人沙发上,刚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就惊觉手臂两侧有东西。 亲王愣了一下,一支枪管轻轻地抵在他脑后,有个男人说:“别动宝贝,我担心你受伤。” 他现在意识到,有个男人坐在沙发靠背上,两条腿就放在自己的肩膀两侧,把自己卡在中间,这样的话就意味着,他脑袋后面就是…… 想到这里,他嫌弃地往前坐了坐。 但男人弯下腰,脸凑到他眼睛前,看着他:“你追我追得很紧啊,有点烦人了。” 亲王干咽了一下,他想,这个就是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那个“俄罗斯人”。 但很奇怪,安德烈讲话也好,脸也好,都是很正常的人,和他想象中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佣兵形象相去甚远,安德烈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足以证明手段高超。 亲王对和佣兵打交道并不是很擅长,只能壮着胆子,使自己看起来不落下风,尽管他实质上已经在对方胯/下。 “你怎么进来的?” 安德烈用枪管顶顶他的头:“我是谷歌吗?你问什么我就答。” “……” “现在来谈一谈我们两个人的关系,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的狗死了,她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打个比方,我爸和狗同时掉进水里,在知道狗会游泳的前提下,我也会先救狗,因为我不想让她多呛几口水。但因为你,她死了。”安德烈坐直,把枪管放在亲王头顶,“本来我不想来,最近我在考虑退休的事,但她死了,我不得不来一趟。” 亲王舔舔嘴唇,他觉得安德烈是个奇怪的佣兵,举重若轻,危险不像沉枪重炮,如刀锋似钢线。 “冤有头,债有主,谁杀狗你报仇,跟我有什么关系。” “杀你一劳永逸。” “……”亲王眼珠动了动,刚要转头,被枪口抵住脸颊,没转动。 “禁止偷看。” “我想雇佣你。” 安德烈哼笑:“活命花招百出。” 亲王举举手:“我是说真的,能跟你聊一下吗?正常地谈谈,起码你先……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后面的动静,大约过了漫长的几秒,安德烈长腿一迈,走了下来,拉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翘着二郎腿,一手臂挂在椅背上,侧倚着,抬头看他。 “我叫哈利赫里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亲王终于得以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你们毁约杀的人,是我的未婚妻。我们的婚礼原本一个月前就该举行了。如果她没死的话。” “我说了一千遍,我没有……” “所以我想杀了她父亲。”亲王打断他,继续自己的话。“她是独女,如果我娶了她,现在王位已经是我的了,可是婚还没有结成,老国王年纪大了,死只是转眼的事,搞那么多十来岁的男孩儿女孩儿,现在也不可能给他留后。甥侄各个虎视眈眈,长此以往,还有我一个外人什么事?不过如果他现在死,他现在死我就有戏,现在我势力充沛,日久必有变数,夜长梦多。得杀了他。” 安德烈看了一会他,摇摇头感叹:“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么小一个国家,也要争得头破血流,犯得上吗,这附近起码三十多个王国,你再找一个不行吗?” “你懂什么是沉没成本吗?” “我看起来像是上过学的人吗,上过学我干这行吗?”安德烈晃晃手,“我上的大学叫社会。” “……”亲王试图把话题带回来,“我可以给你丰厚的报酬,你想退休不是吗,你总归需要一笔钱。” “烧签是你安排的吧?”安德烈问,“你未婚妻是你杀的?” 亲王瞪圆了眼:“当然不是,肯定是哪个甥侄想毁了我,才在我的路上横插一腿,难道我会自己给自己添堵吗?” 安德烈看着他,没有说话。 两人互相看着,亲王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看着对面安德烈的眼神如一潭死水,却似乎能看穿心思,这个人比外表看起来聪明敏锐得多,或者说多年生活确实锤炼了他,他在纷乱局势中挑选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本事和他杀人的技能或许不相上下。 安德烈的表情松动了,笑了笑:“或许有没有别的和平办法?你的未婚妻——愿她安息——已经死了,你老丈人还悲痛呢,就也死了,多可怜啊,我都要哭了。” “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混迹多年不会没听过他的名声,想抬价可以直说。” “或者你老丈人喜欢年轻的,你喜欢王权富贵,不然你委屈一下,献个身,各取所需,稳定局面。” “……我二十五了,对他来说太老了。我还是那句话,想抬价可以直说。” “可是我来是为了杀你的,随随便便就更改目的,我和出来卖的有什么区别,起码人家还躺着。” “我收回所有追杀你的标,酬金翻三倍给你。” “你老丈人在哪儿?” 81、浪子暴徒-9 狗死的时候,安德烈正在给汽车加油。他去便利店换了零钱,正在门口数,车尾的落油就唰地燃烧起来,安德烈几乎是瞬间就冲到了汽车边,从正在着火的汽车里一把夹住了狗,带着她快跑,就在他刚跳进高速公路另一侧草丛的时候,车就轰地一声炸了,飞起来一米多高,才重重地砸在地上。 安德烈连头都没有转,因为他的狗快死了。 狗已经呼吸不上来,似乎在喘气,但喘一下抽搐一下,不知道伤口在哪里但整个血淋淋的,安德烈吓得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给狗做人工呼吸,他试图捏起狗的嘴,才刚一碰就接住了掉下来的下巴。 没救了。 安德烈慢慢地把下巴放回去,看着她,尽管到这个时候,还有一双明亮漂亮的眼。狗刚来的时候,只有巴掌大小,那时候她裹在毛毯里,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和久未归家的伏基罗一起回来,头顶还有几片未化的雪。她和伏基罗一起进来,带来一阵暖风,安德烈抱了抱这只小狗,跟她小声说圣诞节快乐,伏基罗看着安德烈,蹲下来抱了抱他们两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了吻安德烈的额头,祝他节日快乐。伏基罗还带回一颗圣诞树,一顿热餐,点亮了家里的每一盏灯,父子一起给狗洗了澡。 那时她的眼睛就如此明亮温顺,毫无保留地爱并忠诚于初见的安德烈,此后八年从未改变。八年,无数爱人来了又走,伏基罗如同风筝忽高忽低,恶鬼缠身夜夜袭扰,只有她肯如此爱一个自私怯懦的胆小人类。 安德烈手脚冰冷,他从没有如此恐慌,眼前甚至都有重影,身后的人群喧闹,消防车的警笛声刺耳地尖叫,安德烈跪在地上吻她的脸,颤巍巍地想碰又不敢,只剩下惊慌失措的喃喃自语:“求你……求你别……宝贝,求你……” 她的眼睛不再眨了,舌头耷拉着,下巴移了位,她望着安德烈,黑色如葡萄、珍珠、宝石一般闪耀的眼睛望着安德烈。 安德烈在血里拢起她,密集地吻她的耳朵,安德烈二十一年里说过太多太多“我爱你”,这种垃圾话他信手拈来,只有两个例外。一是他从不对伏基罗说,二是他只有对狗说的时候才是认真的。 狗还剩最后一口气,安德烈的手握住她的脖子,看着她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也恢复了喘息,回光返照,但她不明白,还以为自己好了起来,试图站一站安慰一脸心碎的安德烈。安德烈按住她,有那么一瞬间,想杀了她。 所有安德烈杀掉的东西,都会变成鬼跟着他。 这样的话狗会留在他身边。很多恨他的人留了下来,厌恶他的人留了下来,想要一个爱他的,算错吗?想要她在这种漫长的、和呼吸一样持久的厮打中陪陪他,有错吗? 安德烈的刀抵在狗狗的脖子边,手指僵硬,无法动作。狗狗看看他,费劲地转过头,轻轻舔了舔他的刀尖,然后闭上眼安心地贴着刀面,把自己交给安德烈。 以安德烈这样浸染人世已久的心,甚至都不敢猜狗狗的愿望。 背后消防员冲进火场去救援,用水枪对着着火的车站大力喷水,水柱在灯光下折射出彩虹,外面的人互相搀扶着,祈愿地望向着火的楼房,火焰烧透了云,黑色的烟升到天堂,在夕阳西下时,深蓝色的天空与红色的火光下,人们的尖叫声、心碎声、议论声、求援声不绝于耳,通通发生在他们背后。安德烈放下刀,把她抱起来,亲亲她的额头,搂着她,在草丛里,在树枝的阴影下,给他唱《lonesometown》,唱得断断续续,成不了调,徒劳无功地吻这无辜的生命,终究留不住。 晚上九点半,狗死了。 十点的时候,抱着她就如同抱着僵硬的一套皮毛。 僵硬的、冰凉的皮…… 冰冷的、合上的眼…… 安德烈猛地从梦中惊醒。在凌晨三点半。 他躺了一会儿,才坐起来转头看看表,窗外的月亮正亮,把他的影子打在床单上,他赤身裸体去桌上摸烟,看见了桌上的各种捅自己的工具。他知道自己副人格玩得很大,只是平平常常地瞥了一眼,就拿到烟点上。 安德烈退休多年,退休金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跟三个人订过婚,但最后都不了了之,至今孑然一身,没有必须要做的事,也没有必须惦记的人,最近频做噩梦,睡得不好,还总梦到过去,或许真的是像伏基罗说的那样,年纪大了,多愁善感,游子归家。更糟糕的是,他的副人格越发和主人格混同,常常不应他的呼叫,而安德烈根本不想面对那些乌泱泱的魂灵。 美丽的、可爱的、有趣的男孩儿女孩儿他交往过很多,他闲不住就会先爱上什么人,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消失不见,爱情好像一种开关,他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开,或许是因为他的手很好看,他笑起来很亲切,他脾气很好,她很聪明,她很潇洒,他很有趣,她很有才华,她身材很好,她会开f1,他很性感,不一而足。关……就是关了,没必要细数原因,毁灭滤镜,反正即便毫无原因,他待久了也会走,天性如此吧。他是那种随时可以扔掉手机和一切行李,准备从头再来的人。 安德烈退休是因为他的狗死了。杀人对安德烈而言就是份工作。他可能其实也不用非得靠这个为生,但鬼魂缠身这种事,多多少少会模糊人对生死界限的感知,很长一段时间里安德烈不认为死亡是死亡,但似乎人人都觉得‘死为大、命为先’,那时候他不太懂。 但狗在他怀里逐渐死去的时候,安德烈觉得自己仿佛被上帝暴揍了一顿后扔在了街边。安德烈知道自己不是老天最爱的小孩,否则老天会给他一个健全的父母、温暖的家庭、聪明的脑袋、正常的生活、长命百岁的狗,但不,老天给他一个优柔寡断的父亲、一次失手的谋杀、鬼缠身的诅咒、颠沛流离的生活、最爱的狗死于非命。 安德烈22岁的时候会想,这一切的根源或许都是因为他犯犟,向老天发出了挑战,上帝赌他早早自杀,精神奔溃,他却宁愿再造人格也要佯装无恙,负气再上前线,把自己和其他人的命一起放在□□上赌,赌他技高人胆大,赌他死不低头,咬碎牙也要推着这毫无价值的人生一岁岁往上累加。 看来安德烈还是赢得多。 不过现在安德烈二十六七了,已经不会再觉得天命跟他作对了,他现在早已认识到,天命根本就懒得鸟他,他只是比较倒霉而已,世上还有更倒霉的人,别的不说,比如缠在他身上的鬼,没本事活命不说,死了还不能解脱,他们缠他,何尝不是一种他锁住他们呢。 安德烈早上一般十二点起,如果饿了就十一点四十五起,出门晃悠,喝喝酒,赌赌钱,最近懒得谈恋爱,闲来无事看看书,都是浅尝辄止,晚上精神了,去酒吧夜场逍遥,只要多笑笑,嘴甜一些,还是不愁喝酒没人付钱的。 他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健全的成年人了。他由当年那个轻浮风流的青年人逐渐向一种更沉稳、游刃有余的状态过度——换句话说,闷骚。 戒了杀生,最近在接触天主教,买了好几个十字架,但《圣经》看了一年还没看完,倒是学会了吹萨克斯风,还学了画画,画他的狗,但总画不好眼睛,画伏基罗,多半都是背影。他人生迈不过的坎,不是什么天命,不是鬼缠身,是短命的一人一狗,尽管他从来不承认。 虽然安德烈已退出江湖,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总还是有人来寻仇,安德烈能躲则躲,一般不和旧交有交集,不过今天他约了老鼠,就当是老同事聚会吧。 老鼠坐在酒吧里昏暗的一个角落,头上的猎鹿帽能让这个老头儿在年轻人中一眼被认出来,安德烈不怎么费劲就找到他,走过来坐下。 “帽子不错。” 老鼠把眼睛放到他身上,嫌弃地撇撇嘴:“你怎么开始留长发了?” “伪装,为了这脸。” “整个容吧干脆。” “找我干什么?” 老鼠喝口酒,悠悠扫视了一眼全场热舞的年轻男女:“春天到了,是□□的季节了,该找个情人了。” 安德烈也喝口酒:“我恨爱情。” “嚯,真是乐观又积极。” “找我干什么?” “换个安静的地方讲。”老鼠指指后厅。 “你知道赫尔曼·爱得莱德吗?” 后厅的几张桌要安静得多,正在放一支舒缓的钢琴曲,人们都在谈事,三三两两,声音都不大。 安德烈点点头:“知道。帝国摄政王。” “欧非各地大大小小的战争,背后都有他的影子。”老鼠幽幽地叹口气望天,摸着自己的下巴,“帝国摄政王,一手把战后分立的邦洲统治起来,把风雨交加的局势稳定下来,把七零八碎的国土收并回来,七年,七年让沙戈曼帝国重夺欧洲霸权,一洗战败割地赔款的屈辱……我买了本他的讲话实录,可以借你看看,写得很不错,很会煽动人,在他之前我已经很久不爱国了。” “你是沙士卫人?” “没错,”老鼠瞪圆了眼睛笑,“沙戈曼帝国的荣耀属于所有沙士卫人!‘让蒙哥利、达尔坦、法兹高勒的军队退出我们的国境线,让勒吉列人、沙律人、费罗人滚出我们的国家,列国以为纠集恶氓斗倒伟大的沙戈曼,便可以爬在我们的尸体上如同水蛭一样吸血苟且,但一千年前十字军血洗克烈江时,沙士卫没有投降;三百年前盎撒军屠杀沙士卫人时,沙士卫没有投降;十五年前群狼纠缠腹背受敌时,沙士卫没有投降,今天也绝不会撕掉荣誉的袖章!一个顽强的民族,一个永不言败的民族,必将成为胜利的民族,必将在血与火的斗争中,建立万古长存的帝国’。” 安德烈愣了两秒,噗嗤一声笑出来:“受不了,你不会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叫我出来吧。” “不是。”老鼠摆摆手,“你还记得哈利赫里克吧,原来那个亲王,你之前杀了他岳父,他现在是国王了。” “谁?不认识。”安德烈拿起酒杯喝了口酒,“没杀过。” “别装了。”老鼠翻翻白眼,朝他靠了靠,神秘兮兮地开口,“可靠消息,哈利国王现在在找你,要杀你。” “为什么?” “你知道我们沙戈曼在非洲有邦联国组织,哈利国王的那个小国家想加入,在军事、外交、经济上都能受保护,通俗讲就是想拜沙戈曼当老大哥,沙戈曼在非洲经营多年,很有势力。问题在于,老国王活着的时候跟沙戈曼关系很好,后来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会儿沙戈曼正在整顿,没空管这里,现在整顿完了,发现没经他们同意就换了国王,肯定没那么容易允许。组建了一个尽调代表团,说是来交流,做一些高层尽调,其实就来查的。 消息说,查到了老国王的死,有人找上了我,那估计很快就会查到你,哈利国王已经向几个暗手递了签,要你死。” 安德烈听完,挠了挠耳朵:“我躲哪儿比较好?” “哈利国王年轻的时候就心狠手辣,而且不是很聪明,现在当了国王,更加暴戾,水平一般,嗑药,人又骄横,跟别国的关系也是谁挡他他打谁,不是个好国王,但确实有权有势,对付你我就跟捏死蚂蚁差不多。我呢,准备去西班牙。”老鼠顿了一下。“他们杀了洁丽。” “……节哀。” 老鼠摆摆手:“你管好自己吧。我建议,总之不要待在美国,那些来美国逃命的,不知道为什么死得都很快,去个熟悉的地方吧,就算死,也别死在异乡。” “这是一种迷信。” 老鼠说:“现在你没那么容易找到他,他手下人马很多,而且行事小心。” “我也不会去。”安德烈耸耸肩,“我金盆洗手了。” 老鼠冷哼一声,看了看他,抓起帽子站起来:“你结账吧。”说着两手往口袋里一插,低着头快步离开。 安德烈转头看了一会儿台上表演的女歌手,唱的不知道什么歌,大概是首忧郁的蓝调,红裙子在灯光下闪亮,捕捉到他的眼神,送来一个笑意盈盈的眼神。安德烈朝她笑笑,掏出小费压在杯下,叫来穿黑背心的侍应生,将皮甲里的大钞抽出来,放在他的托盘上,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指了指台上的女人,也穿上外套走出了门。 他在风里扣紧大衣的扣子,点了一支烟,踩过积脏水的小道,望了一眼陈旧的工业楼房,准备开始逃命。 闲的时候,总克制不住思考人生;忙的时候,总克制不住地烦;逃命的时候,又会怀念起不被追杀的时候。 安德烈在旅馆里收拾行李时装模作样的感叹了一番,刚背上包,手放在了门把手上,或许是多年培养的本能,他的手停了一下,仔细一听,门口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转头看了一眼表,晚上九点半,平常这个时候,正是进进出出的档口,夜生活开启和结束的人,脚步声和交谈声应该热热闹闹的才对。 他拉进背包带,蹲下来,轻轻地把手拿开,顺着门把手往侧面看,在月光下,看到一条银色的钢线,直直地绷紧,一头缠在门把手上,一头接着桌角一个闪着红点的东西。 已知,安德烈进来关上了门,东西安装在房间里面,也就意味着…… 他一转身,正对上飞踢上来的一脚。安德烈把包朝那人扔去,趁那人躲闪,一步上前狠击对方腹部,将人一转,勒住脖子向后带,拉到门帘处,一边向外张望楼下的情况,一边把窗帘布缠在那人头上,闷了他一会儿。 很快男人就不蹬腿了,安德烈试了试他的鼻息,还活着。安德烈一把拉开窗户,坐在窗台上,用镇纸朝门把手扔去,把手一颤,拉动了手榴弹,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炸碎了门,安德烈趁机翻窗下去,一跃跳到停车的广场上,听见楼上响起的声音。他戴上帽子,贴着墙朝外走,从窗户口探出的头没能看到他。 追杀才刚刚开始。 安德烈几乎不能落脚,无论他到哪里,杀手似乎都如影随形。他怀疑自己身上带了什么能够定位的东西,但行头全部换了一遍,还是会被找到。渐渐地他明白了,和定位无关,人海战术罢了。 他在尼堡的一个村庄避难,蓄起了胡子,剃了光头,装哑巴,终日穿一件灰褐色的外套,走路微微驼背,任是伏基罗在世也绝认不出来,况且这地方人烟稀少,只剩些老头老太太。如此半月后,一天他在镇口的自助售卖机买烟,因为卡住了低声地骂了一句。刚骂完他就有种不详的预感,转头看了看,谁也没看到,但不知为何,总是如芒在背。他回去后越想越紧张,立刻开始收拾东西,正在楼上拿衣服的时候就听到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他向门口靠近,室外当即有人放冷枪,打碎了镜子,安德烈转头一看,镜子里成的像替他挡下了这几枪。但下面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发觉开错了枪,立刻侧移,这次对准的是真人,而门口的人也正在此时冲了进来。 他去洛兰岛,光坐船就做了七天,绕了个大弯,才在某夜凌晨偷渡过来。他带着金色的乱蓬蓬假发,在脸上贴一些胶,让自己看起来有50岁,装跛子,讲一口流利的当地话,住在阁楼的一户,这地方人多,他出来进去都混在人群里。如此两个月,一天他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很多鸽子围在他身边,有一只跳上了他的膝盖,他自己边吃面包干边喂鸽子,坐了一个多小时,起身的时候,他一不小心,先用左脚当了支撑腿。当时他眼睛一闭,心想,他妈的。果然,他跛过第二条街,刚进巷子,就看见前面就有人在张望,还假装不在意,在和谁通话。安德烈一扯假发,跛也不跛了,抓住身边墙上的凸起,一下跳上去,灵活地翻过,狂奔起来,巷子前后夹击的人叽里呱啦地全部跟上。 他干脆去达拉斯,戴一顶蓝色的假发,用假的身份证造了张假的学生证,开始上大学,加各种学生社团,一到tutormeeting就溜人,装成特殊科目工程院学生却还以为学制是四年,这些种种却都没有引来注意,他非常受欢迎。他和兄弟会的人打得火热,还交了个拉丁舞社的女朋友,又和校橄榄球队四分卫不清不楚了好一段时间,大学生活儿可真好啊,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是性,都基本毫无底线,年轻人喜欢挥霍这个啊原来。如此半年,安德烈甚至都觉得自己有点融入了,某天他在学校里走,碰到了校内记者团,正在采访学生们对某项法案的看法,那镜头一对到他,记者兴高采烈地告诉他:“放心说,这是直播,没人能编辑掉你的话。”安德烈就想,他妈的,又来。这录像一出,后面果然再来,来时更加汹汹。 之前安德烈把自己比喻成风滚草,说自己不能停留,还是带了点浪漫情怀在的,说的是人心漂泊,精神流浪。他妈的和这种到处被人追杀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现在他真是停不下来了,两年了,他就没在一个地方安安心心地睡过觉。安德烈在这场追杀里,深刻明白了两件事: 1、哈利国王就是个神经病。当年这个没落家族的遗子能跨越大半个地球跑到非洲寻条活路,坑蒙拐骗钓女人,排挤甥侄杀国王,世上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如果他真的想加入那个什么邦联,为此他就能全世界追杀安德烈。 2、有钱人,确实资源多。 两年了,安德烈比起害怕,主要是累了。他分外怀念起无所事事的退休生活,漫无目的地活法,有大量时间缅怀过去,垂头丧气,人生如同绵延不断的雨,还有鬼魂缠身,可这些他都已经习惯了,这些都是他熟悉的事物。伏基罗死了以后,他收拾了遗物,只剩伏基罗的狗牌和几张照片,后来在流亡中都丢了,狗死了以后,他留下狗的项圈,后来也遗失了,他去找纹身师,想把狗纹在自己身上,给出的参考图越画越差,怎么看都不像,只能不了了之。至此,他没有留下任何事物借以凭吊父亲和家人,无以睹物,但愁绪却从未消减一分,因为他是活在过去的人。 现在好了,他的生活不再是绵延不断的雨,而是狂风暴雨加雪,站在安德烈的角度来看,他确实是有些委屈的,这么多年金盆洗手,不管逼到什么份上都一个人都没再杀过,低调过活,东躲西藏,有权有势的人连谈一谈都不愿意,还要来剥夺他仅剩的、过去留下来的唯一凭证——他自己的命。 因为这份委屈,他在用枪指着哈利国王的时候,情绪确实不够镇定。 “我来找你谈一谈。”安德烈扫视了一圈,把眼神放在哈利国王身上。 这么多年没见,哈利国王发福了,也秃了,不是当年那个野心勃勃的精神俊秀青年,现在他一张酒色虚淘而发肿的脸上,小眼睛倒是仍旧闪着精光。国王左手端着酒杯,右手还在抓一个女人的比基尼吊带,被枪指着,慢慢放开手,举起双手,女人们挤在偌大的泳池一角,惊慌失措躲在廊柱后面。 国王站在他面前,大腹便便,就围了个浴巾,问他:“好久不见,你这几年怎么样?” “托福。”安德烈走下台阶,站在他面前,“收手吧,我不会挡你路的。” “你求饶啊?” “和谈。” “你拿枪对着我谈和解,没什么诚意吧。” 安德烈往前走了一步,他身上狙击枪的红点跟着移了移:“说到诚意,那就是个复杂的问题了,我们还是先说眼前的事吧。” 国王把酒杯放在桌面上,擦了擦刚才因为惊慌洒出酒弄脏了的手:“你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啊,是不是个子长高了?” “收手吧,”安德烈自觉好声好气地商量,“尽调团的事你不用担心,他们也不会找到我。” 国王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然后笑起来:“你现在像条老狗。我记得你那时候,”他比划了一下,“不是很有种吗?你可能不知道,但你低头看我的时候我就在想,连你这种无名无姓的野东西都能大摇大摆地闯进我的地盘,对着我大放厥词,说明我是失败的,那时候我一事无成,才会落到你手里。所以你有今天,我倒是很喜欢看。我听说你躲了很久,怎么,走投无路了?” “我现在正在跟你谈判。”安德烈的枪口太近,红点没有好位置,打不到他的头,只能瞄准胸腹部。 “你以前讲话有这么低声下气吗?”国王和他说的就不是同一件事,“你以前讲话颐指气使,死条狗都要我偿命,现在也挨揍捱不过了?也是,20岁到30岁人变化都很大,看看你现在这副折腾不动的样子,真是好笑。” 安德烈侧过枪口,擦着国王的耳边开了一枪,旋转的子弹打掉了国王的半只耳朵,他尖叫着捂住耳朵弯下腰,耳朵咚地一声掉进泳池,安德烈上前一把拽住他的后领:“现在我们来谈判。” 国王抖抖索索地推他,但实在没什么力量,安德烈揽住他的脖子,枪口抵在他的下巴:“叫你的人收手,我保证不会向代表团投诚。” 国王冲他喊:“你他妈知道代表团是什么吗?你以为你想投诚就能投诚?你是个什么东西,一颗棋子,一条烂狗……” 安德烈用枪托恶狠狠地击了一下国王的嘴,又把他晃醒:“你没懂,那重新来:现在我们来谈判。我提的要求你听到了吗?” 国王捂住流血的嘴,吐出一颗牙:“你这种低贱……” 安德烈再次重击了一下他的头:“重新来:我提的要求你听到了吗?” “……” “再来。”安德烈作势举起枪托,国王赶紧抬起手:“等等等……” 安德烈停下来。 国王抿着嘴:“……” “怎么了,演默剧吗?” 国王开口了,声音很小,心不甘情不愿:“我知道了。” “怎么说?” “我收回追杀你的人。”国王抬起头,盯着他的脸,危势下仍旧镇定,只是在谈判,“你自行消失吧。” 安德烈看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放开手,后退了几步,枪口还是对着国王,确保红点没有对上自己的头,他环视泳池,找了条好跑的路。国王盯着他,看他小心翼翼移动到另一侧,稍微抬抬手,红点悉数落下。 那侧挤在一团的女人看他过来,纷纷躲得更远,惊恐地看向他。安德烈盯着国王,看他没做什么动作,转头对她们笑笑:“抱歉打扰。”仰身翻出城堡的窗。 在皎洁的月光下,一个人影从耸立的城堡中翻出,直挺挺地落入海中。 “你怎么一天一个样。所以,你现在没事了?”老鼠给他倒杯酒,推过来酒杯。 “这是伪装。”安德烈点上烟,“我猜是吧。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老鼠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你不该惹他,他就是个神经病,敏感,自尊心又低,他当亲王的时候你闯他家,他已经记恨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他都是国王了,你还敢闯,他不是更恨你了吗?” “比起这个,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物敢威胁他才更让他愤怒吧。”安德烈耸耸肩,“不过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我可是安德烈。” 老鼠笑笑:“那倒也是。你在他面前是只没用的小兔子,他在爱得莱德面前也乖得像只小兔子。”说着把护照推过来。 “一路顺风。” 安德烈笑笑,仰头喝光了酒,起身离开酒馆。 如他所愿,倒真的过上了平静安宁的生活,他在科西嘉不惹人注意地住着,在靠海的山崖处一套独立的平层——这房子花了他不少钱,安德烈的积蓄算是基本告罄。但这套房子不错,依山傍海,卧室和客厅那巨大的开廊外就是幽蓝色的大海,远远可望见对面灯火辉煌的罗马。 他在这里深居简出了半年左右,清心寡欲,唯一的爱好就是去郊区的枪靶场练习射击,偶尔打打拳,多数时间他都待在房子里,什么都学一点。最近他打算买只小狗,买只和之前的伯恩山犬不一样的小狗。 为了保持良好的睡眠习惯,安德烈晚上十点就上床准备睡觉了。他关掉房间里的灯,落地窗外廊的灯自动打开,幽幽的浅蓝色的淡光和大海遥相呼应。 就在他沉沉欲睡时,听见一声响动,他迅速清醒过来睁开眼,在黑暗中向声音处望去,他静等了几分钟,除那响动之后,房间又陷入了一片沉静。安德烈不太确定那是什么声音,他轻手轻脚地掀起被子,从枕头下拿出枪,赤脚踩在地上,缓慢地向门口移动。 房间里只能听见秒针走动的声音,以及屋外海浪声,他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辨别着门外的声音。 突然一阵摩擦的声音,安德烈迅速举枪,却跟着响起了门铃声。 门铃的音乐悠扬地奏完,无人敲门,无人闯门,门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扔下,人却不见踪迹。安德烈虽凭直觉和经验推断出外面发生的事,但终究不能确定,他等了一会儿,检查了门无异状,才拉开了门。 如他所想,没有一个人,地上有个信封。 安德烈蹲下来用一只手摸了摸信封,是软的,不是任何机器类物品。他用脚把信封踢进房间,关上了门,走回来拿起信封,对着光看了一下,应该是一些沙土或者类似的东西,他仔细摸了摸,发现在那里面有一块硬质的小牌子,安德烈担心有毒,本放着没动,但信封上的数字让他很警觉:as089。 这时,安静的房间响起震动声,是他的手机。安德烈走过去一看,是条短信,送来了一段视频,视频的封面是公墓的入口,公墓缩写是as。安德烈转头看了一眼信封,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用小刀割开了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摊灰色的灰,中间有块薄薄的、铜黄色的小牌子。安德烈面色凝重,把它拿起来握在手里。他看了视频,是他们在挖伏基罗的墓,他没有看完。 电话响了,安德烈已经知道是谁。 “你喜欢吗安德烈?”那边的笑声传过来,还伴随着吸粉声。 安德烈展开手掌,这块牌子上写了伏基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名字,也就是说……安德烈看向桌上的灰。 “我等啊等,等到了今天。你像一只惊慌的小鸟,一只蚂蚱,颤颤巍巍,瑟瑟发抖,”哈利国王音调不同寻常地高,情绪显然过分高涨,“但你又处处小心,像条滑腻恶心的鱼,总是抓不住你,总是溜走。那年你闯进我的房间,那么多驻守的官兵,你堂而皇之地走进来,把枪顶在我头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流落亲王,你他妈居然还敢走进来,要求我放过你?你未免活得太嚣张了,你这种低劣的种族、肮脏的穷民、一无所有的狗一样过活的人,凭什么以为有跟我谈判的筹码?!” 安德烈没有说话,把伏基罗的骨灰牌倒扣在桌面。 “这是给你的礼物,第一警告你,希望你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要总是梦想能和我谈条件;第二向你宣战,告诉你今后继续逃命吧,无论你逃到哪里……” “你他妈还是听我说吧。”安德烈打断他,把骨灰牌装进贴身的口袋。“哈利赫里克,我得杀了你。像你这样不值钱的国王我手上没有杀过成百也有几十,不要以为你有多特别。” “给我闭嘴!你……” “听好了哈利赫里克,”安德烈的嘴唇贴着话筒,“洗干净你的脖子,躲进你的城堡,让千百个守卫兵把你团团围住,在夜里拿着十字架颤抖祈祷吧,因为我会去杀了你。无论你在欧陆还是非洲,无论你在雪山还是深海,只要你还在呼吸,只要你还发出一点声音,我向你保证,我可以横跨大陆,我可以走遍大洲,我的眼睛会死死地盯着你,在你独自一人时,在你入睡时,在你发梦时,在你喝水时。我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我会告诉所有这行当的人,如果不想惹我就闪开点,因为连同挡我路的人都必须死,不管你我之间挡了多少人,我都能冲过去,一定会来到你面前。到那时,你会再次记起我的眼睛,日日夜夜吓得你魂不附体的眼睛。因为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有的是本事,我是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我总可以找到你,我总有办法活下去,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惹到了一条野狗,野狗没有别的优点,但不达目的不罢休。哈利赫里克,我们很快会再见。” 安德烈挂掉电话,转头抓上火机和烟,巨大落地窗前那远远的一点,飞来的□□尖端越放越大,未逼近窗户已经靠震动的声波震碎了整面连窗,接着畅通无阻地飞进来,在它带起一片巨大的火海前,安德烈狂奔几步,用尽全身力气向山崖纵身一跃,身体在空中展开,两腿迈向对崖。 82、上等-1 “你说为什么人们喜欢星期五超过星期天?” 老鼠抬起眼看他:“问我?” 安德烈用拇指拨开打火机的盖,发出清脆的一声“嗒”:“除了你这桌上还有别人吗?” “因为……”老鼠搔搔头,“第二天放假吧。” “就是说是一种预期,预期中要到来的事物比实际的事物给人影响更大。”安德烈喝口酒,“是一种心理暗示。” 老鼠无语地转开头:“关我屁事。你找我就说这个?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人喜欢星期五呢?我就更喜欢星期天不行吗?” “行啊,我也没有观察过。那你说,”安德烈把空酒杯扣在桌面,“为什么儿童参与社会议题是合法的?” “……什么?”老鼠简直算是在陪聊,他捂住自己的额头,“参与?什么叫参与?” “让小孩子参加游行,让小孩子拍摄公益广告,让小孩子发表对政体或制度的看法,让小孩子爱戴英雄爱戴国家。儿童,按道理来说赤条条来世上,何必天生爱什么呢?培养他们敬爱某个象征,是不是为了方便日后让他们为这个象征去死啊?儿童每每对成人社会话题发表‘意见’,或者引来几句笑声,或者被点评‘就连小孩都明白’,这不就代表着他们在褒奖这小孩,因为他已经上了‘被塑造’的道,早晚有一天会和他们一样,敬爱同样的东西,唾弃同样的东西,遵守同样的法律,也许日后和大洋彼岸或山那边自小听另一套的话的人刀兵相见,血流满地,因为大家都是‘懂事的小孩’,自小便深得社会喜爱和承认。即便百年后他们接二连三地死去,只要这孩子和这孩子的孩子都能用不同的嘴巴说出同样的话,这价值观和祖辈的爱恨都能绵延地持续。” 老鼠叹口气:“你他妈在说什么狗屁?我有点头晕。” “教育是不是恋//童//癖啊?”安德烈问。 “你他妈?……”老鼠一脸震惊,“你他妈在说什么?你喝多了?” “把一样东西放进儿童的身体,无论放进哪里,无论是不是实体,本质上儿童都没有同意……” “你他妈说够了没有?”老鼠不耐烦地看着他,“那照你怎么说也别上什么学了,生出来就扔进树林让狼养吧,在树林里吃野狗肉,哇哇乱叫算了,看看那样‘儿童’是不是就自由了,远离荼毒了。”老鼠翻个白眼,“真他妈有病,所以你们这些不上学,从来不看书,还他妈整天想东想西的人最烦人了……” 安德烈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那还是教育有利于生存,学到的不管是哪派理论和观点,只要学会了,都能活得更好。哦,原来是为了生存,那我懂了,抱歉抱歉,是我理解得不深。” “你他妈东拉西扯到底想说什么?” 安德烈转头看看人气稀少的酒吧:“没什么,我今天看到你儿子在唱沙戈曼国歌。你已经回国了,还带着儿子,没想到你是这种爱国人士,看来我还不算了解你。” 老鼠愣了一下,眼神动了动:“你……怎么见到他的?” “哦,我去他学校了。” 老鼠死死地盯着他,克制语气:“去干什么?” 安德烈的眼神一下变得锋利起来:“你为谁工作?赫尔曼爱得莱德,哈利赫里克?还是打两份工?” “你说什么?” “你这种战争掮客,在乱局中筹备过多少战争,捞过多少钱,谋害过多少性命,如今安安稳稳归家乡?连我这种只是杀人的都过不上几天安稳日子,你这种战争搅屎棍怎么会怎么容易脱身?如果你不是和谁做了交易,那就是从一开始,就是谁的傀儡。”安德烈看着他,“是你不停地告诉赫里克我的行踪吧。” 老鼠身体僵直,面容冷静,手在桌下移动。安德烈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枪,对准他:“别动宝贝,你了解我,我杀人不眨眼。现在把手放在桌子上。” 老鼠照做。 “你想怎么样?” “没什么,”安德烈拿出烟盒凑到嘴边,咬出一根烟,朝桌上的打火机扬扬下巴,“先帮我点个火,我手移不开。” 老鼠看看他,垂下眼,拿过火机,朝前靠靠,拨开盖,看着火苗窜起,火焰烧着安德烈的烟,他抬起眼盯过来,手里的枪抵在老鼠的额头。 然后老鼠合上盖子,后退开,安德烈在烟雾里眯着眼睛看他。 “所以呢,你现在要杀了我?” “不,托你传个话,给你的老板说一下,告诉他安德烈来到了,这是最后通牒,我要杀哈利赫里克,劝所有人别挡我的路。” 老鼠舔舔嘴唇,直勾勾地盯着安德烈,吸了吸鼻子:“就这个?” “就这个。” “知道了。” 安德烈站起身,从桌上拿走火机,老鼠抬起头看他:“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安德烈,这是政治斗争,你玩不过他们的。” “我不知道。”安德烈低头看他,“谁让你们他妈的非要逼我呢。” 安德烈转身朝门口走去,他拉开房间门的时候,老鼠叫住他,安德烈转过身,老鼠喉头动了动,挤出一句谢谢。 “他还说什么了?” “没了。就这句。” 哈利国王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胸膛大幅度起伏着呼吸,他刚嗑药过量,眼神有点飞:“杰克韦尔呢?叫他来。” “他走了。” “什么?” 老鼠把帽子戴上:“两星期前走的,他看安德烈是来真的,就带着人走了。” “没用的废物……”哈利国王咬牙切齿,挥挥手让老鼠滚蛋,老鼠朝他欠欠身,示意身边的人一起离开。 拉着车门的时候,老鼠身边的年轻人问明天什么时候来。 “明天?”老鼠钻进车里,“不来了,我们也走。” 年轻人跟着进了车,摸着枪啧了一声:“我可不怕他。” 老鼠转头看他还稍显稚嫩的脸:“你应该不知道安德烈吧,你入行的时候他已经跑了。” “我知道他,他奸尸嘛。” “……”老鼠拍拍前座,示意开车,又倚回靠背,“他已经下了最后通牒。既然一辆火车要往山崖下开,你何必挡人死路。” *** 哈利国王从床上跳起来,抓起床头的手/枪颤巍巍地指向黑暗中的一个方向,高声大喊:“抓住他,抓住他!” 门外的人涌进来,床上的两个女人抓起床单向后退,哈利国王举着手/枪左转转、右转转,指到刚闯进的卫兵,卫兵们纷纷止步,他恶毒却迷茫的眼神仔仔细细地扫过卫兵,没有看到要找的脸,就突然转过身,对着床上的一个女人:“你他妈敢!”说着关掉保险,朝女人逼近,女人尖叫起来,另一个女人展开双臂把她护在身后,卫兵们上前来,领队一把握住国王的手,一下捋掉了枪,小心翼翼地拍他的背:“他没来。” 哈利国王这会儿才有些清醒,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床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脸一耷拉扑过去,捧住女人的脸吻:“心肝,吓到你了吧,宝贝……”女人挣着躲了一下,哈利猛地起身,抬手给了她一巴掌,把人扇翻在床:“臭婊/子,你敢躲我?!” 领队把枪放在桌边,示意卫兵们离开。走到门口时,哈利国王突然跑过来,拉住领队的手臂,瞪着眼恶狠狠地问:“他来了吗?” “没有。” 国王向外看看:“怎么才这么点人?人呢?” “一部分被抽调到楼顶看守摄政王了,还有一些在守卫楼层,其余的都在这里。” 哈利国王点点头,皱着眉:“花园呢?树林呢?马场呢?” 领队不太明显地做了个深呼吸,才解释道:“陛下,我们现在在boa大楼,您记得吗?因为庄园和城堡都很难防守,大楼会更好,楼层都有监控。” “多找点人。”国王交代道,“爱得莱德也在这里,明天他们一定会来跟我谈判,去把我的军服准备好。” 领队点点头。 国王甩开他的手:“你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守着!” 领队朝他弯弯腰,转身要走。国王又叫住他:“等等!”说着披上厚重的华贵绒袍,大步走了出去,“我跟你一起去。” 国王坐的地方,在二十七层的正中心,金碧辉煌的大堂,只有地上昂贵的羊绒地毯,和高居台阶上他的王座。三十六层的大楼,他在最安全的地方,除了这一层和顶层,其他楼层全都有卫兵把守,没有任何闲杂人等,混也混不进来,安德烈有什么本事,他敢孤身闯龙潭虎穴?他闯不了,他做不到。放心,他来不到国王身边。 国王躺在高座上昏昏欲睡,他的枪放在腿下,满堂的灯只剩了堂下中间那一盏,其余地方都氤氲在中心明灯的光晕里。国王用手臂撑着脑袋,看了看门口、堂前和身后站着的卫兵,这样小心翼翼、风声鹤唳的生活已经持续一段日子了,他吃不好睡不好,眼前一旦人影幢幢就开始疑神疑鬼。他看安德烈档案时看到了死于安德烈之手的人,基本都只是干净利落的一击,一击必绝命,毫不拖泥带水,总给人一种这个人像鬼一样地来到,拔枪只用三秒钟,就转身离开,工作就是工作。这种干净冷冽的死亡感通过照片清晰地传达,而哈利曾在某个夜晚切身地感受过,那晚死神大发慈悲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否则他也会是这些青白死气的脸中的一张。安德烈不会对着将死之人露出笑容,也并不享受折磨与统治,他只是来简简单单杀个人,所有一切与他无关,将死之人的挣扎或痛苦,安德烈懒得看一眼,更不会有一分一毫触动,不值得他浪费时间。于是这样的安德烈,仿佛有张千变万化的脸,可以成为任何普通人,任何普通人都可以是他,他甚至都并不恨你,他像是一种突来的恶意,没有交流,没有前因后果,没有时间停下来,这恶意莫名其妙地来到,夺走了你的生命,又像虚伪人之忏悔一样,理直气壮地消散。 恶意,就是任何普通的陌生人,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出来,用普普通通的表情,平平常常的声音,毫不突兀地站在人群中,前一秒还活着日常里,突然遥遥与你目光相会一秒,恶毒要你死,再轻飘飘地转开。 所有人都以为哈利害怕安德烈,其实并不全是。他厌恶受制于人,他憎恶生死不由己,他恐惧的是那他看不到的、那于茫茫人海中、于阴差阳错中、于冥冥中滋生的恶意与算计。 他昏昏沉沉垂着他,手臂向下垂,手打在了地上,他半梦半醒间仿佛感受到有人揽住他的肩,在他耳朵边说:“别动。” 别动…… 国王猛地惊醒,抖了一下身子,迅速坐起来,握枪的手全是冷汗,身边的卫兵担忧地欲上前来,国王喉咙干涸,转着头,揉揉眼看,没有看到安德烈。 他仿佛一条被摔上岸的鱼,一下瘫回王座上,努力平复喘息,无力地望着前堂。 得结束了,明天就能结束了。 再也不必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再也不必担心荒原上的野狗日日夜夜瞭望的双眼,再也不必担心那无处不在的恶意。 他疲惫地闭上眼。 灯闪了一下。 又闪了一下。 国王噌地一下坐直:“怎么了!?” 前堂的人跑过来:“好像是线路烧了。” “这么长时间都没烧,现在突然烧了?” 他身边的领队弯下身:“我让人去看。”他直起身指了指两个人,那两个人便朝外跑去。领队才继续说,“要闯进这里来,他也跑不掉。” 国王握住手/枪,转头看领队:“给我支步/枪。”领队示意,旁边的一个卫兵把步/枪递过来,国王一把夺了过去。 灯还在闪烁,领队转头对着对讲机发话:“关了这层的灯,把应急灯打开。” 话音刚落,堂前的大灯猛地一灭,接着台前四台应急灯倏地打亮,将门口照得通明。 领头继续指挥:“去看总闸,什么情况?” 不一会儿对讲机传来沙沙的声音:“总闸被切了,通电室着火了,整个地下室都在烧。” “应急装备呢?” 对讲机换了个声音:“报告,应急照明开关在十七楼,一切正常。” “电梯呢?” “十五、十六层一切正常。” 国王紧张地抱着步/枪,坐在王座上,死死地盯着白炽灯齐齐照射的门口,那里站着四个全副武装的卫兵,从门口向内,沿着这条长长的厚重红毯,又有六七人挡在他面前,接着这台阶上,也有三人,而在他身后,还有领队和副手。 “怎么才能看到他?” 领队低头问国王:“您指什么?” 国王抬起脸盯领队:“我要看到他在做什么,看他怎么死。” 领队挥挥手,门口的一个人收起枪跑走,没一会儿就和另外的人一起推着高高的柜架回来,架子五层高,每层六格,各放着一台液晶屏。两人在前面推,后面还有两个人在帮忙疏着线,一路小心,总算送到了国王面前。 接上电之后,国王的目光迅速扫过每一块屏幕,没有看到安德烈。 “全吗?”国王问道,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才放下心,稍稍往后坐了坐,叫人给他倒杯酒来。 有大概半小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虽然因为国王的紧张,卫兵各个如临大敌,但绷紧神经太久,也会很疲累。国王倒是可以喝点酒放松一下,他很长时间没有睡过好觉了,尤其在安德烈宣言之后,身边最得力的人、名声最响亮的人,都纷纷离开。 国王抱着步/枪,枪口靠在肩头,另一只手拿着红酒瓶,突然有个念头冒出来:真的如果要死,这样的死法他可以接受,不逃不躲不在梦中稀里糊涂地死,起码在被击毙的时候,他得看着凶手的眼。 旋即他便觉得这念头丧气,还没等他把念头赶跑,气氛开始陡然转折。 先是三楼的灯灭了。 领队拿起对讲机:“兰瑟,一楼二楼怎么样?” 那边回他:“一楼的人去地下室救火了,二楼的人还在,有什么指示?” “找人去地下室和三楼看看。” “收到。” 不一会儿,对讲机响起。 “报告,地下室门被锁住了,人都在里面。” “活着吗?” “活着,听到人声音了。我把他们放出来。该死,这门把手太滑了……” 领队顿了一下,地下室门厚金属密封,是做防空洞的,必要的时候整栋楼被炸地下室也是完好无损和主楼隔绝的,别说声音了,就连风都吹不过去,想到这里他开口:“别进去。” 那面的人已经拉开了第一道门,迈进去了一只脚,盯着门缝里掉下来的纽扣大小的录音机愣了一下,那录音机重复地放着“帮帮忙!开门!”因为他拉开了门,过道里响起一阵巨大的抽风机工作声音,像是在把过道尽头那一侧房间的空气向外抽。接着听见一声清脆的哒声,接着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了他脚边,他低头一看,看见一个手榴弹,他抬起头,看不真切,前面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便是一阵剧烈的爆炸,火光沿着满过道的汽油一直烧到尽头的房间,那房间虽然爆炸和火都影响不了,但空气确实被抽了个一干二净。 对讲机只剩下一阵沙沙声,回荡在分外安静的二十七楼。 领队切断频道。 国王抱着枪,没有转头:“他来了。” “他来了。”领队回答。 二十七层安安静静,屏幕上丝毫不见安德烈。 “去三楼的人没有回来,请示,现在可否上去。” 领队回答:“上去吧。七层,去把电梯关掉,其余各层抽调两个人去搜查楼梯间。。” “收到。” 又静谧了好一会儿,领队在屏幕一闪而过的画面中看到了一个戴帽子的人,他迅速指挥:“靠近九层楼梯间的,去抓他!” 屏幕上的人迅速动了起来,能看到穿着军服带着头盔的人朝九层奔去,但再没有看到安德烈。 “报告,二层、三层、四层楼梯间着火,请示从电梯通道上到五层。” “可以。” “报告,十五层、十六层楼梯间着火,请示从电梯通道去十七层。” “不用,他从那里出来没地方去,守着。” 国王盯着五层的电梯,转头问领队:“这个电梯停在几楼?” 领队看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十五层。”说完自己觉得不对劲,马上拿起对讲机:“二到四层,停下,不要进……” 他们一起看着屏幕,屏幕上十五层东北角的电梯突地颤了一下,接着便疯狂地向下坠去,他们的目光顺着屏幕,看着电梯一层层经过屏幕,最终以千钧之势砸亮了五层的报层器,电梯砸歪了半边,剩下的部分悠悠地开着门,一摊血从门里渗出来。 领队抄起对讲机:“在十五或十六层,抓住他!” 过了一会儿,对讲机才回了话:“……是。” 领队听声音不对:“威利呢?” “他……走了。” “什么?” “他不干了。” 领队呼叫各队长:“人员齐备的回话。” 久久无人应答。 领队和国王看着屏幕,果然屏幕上的小人开始逃窜,他们几乎都先到了五楼,救生绳一甩扔出楼,头也不回地跳走,到底是生死打过滚的人,对付不了安德烈,躲远点总还是做得到的。 领队咬咬牙:“各楼层报现状。从一层……从五层开始。” “五层,威利倒签了,我来顶。” “六层,艾利克斯倒签了,带人都走了,七层来顶,不过七层只剩五个人了。” “八层,剩十五个。” “九层。我说那个什么国王,是不是得加钱啊。” “十层,十层要翻一倍。” “十一层,有人受伤了。我们在十一层和八层都发现了自己人的尸体。我们也要翻一倍。” “十二、十三都走了。那是因为这两层的负责人,是个基佬。这里是十四层。” “十五层还剩三个人。要求翻两倍。十四层闭嘴,再提基佬我就下去杀了你。” “十六层,还有九个人,这里着火了,很热,哪层管空调,给老子通下风。” “十七层,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 “十八层……等一下,回去。” “晚上好,我的各位同行。” 领队其他看着对讲机上“17”的数字闪红灯,对讲线路又一次安安静静,屏幕上17层什么人影空空。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天晚上来之前我给自己扔了硬币。我告诉自己,正面,大吉大利,杀光你们;反面,必死无疑,我的运势到头了,只能杀一个算一个。你猜怎么样,”对讲机那边响起一阵脚步声,“是正面。” 他刚说完,所有应急灯齐刷刷熄灭,整栋楼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但相邻楼层的人已经赶到了十七层,漆黑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枪声,枪火在没什么电量的显示屏上跳动;紧接着,应急灯再次被打开,但这次因为电箱被打穿,所有能亮起来的灯都闪闪灭灭,照得人更不适应,戴着紫外线眼镜的小队发挥不上作用,只听见四处都是枪声。 领队感到手臂被人拉了一下,他低头,看见抱着枪的国王腾出一只手拉住了他,仍旧惊恐地盯着大堂的门口,那里的人各个戒备紧张。领队把手臂从国王手里拉出来,往后稍微站了站,仔细盯着屏幕,在忽闪的屏幕上,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个异常敏捷的人影,他看着那个人影一闪消失在二十楼的楼梯间,抬起头盯向门口,抬起对讲机。 “注意,要来了。” 卫兵们守在门边,妄想漆黑的过道中有什么鬼影将至,堂下红毯两侧的卫兵也转过身面对门口,似乎那里即将冲出什么,枪口齐齐向外,惨白的四盏大灯明明灭灭,照得整个大厅更加诡异。 在这刺眼而令人烦躁的灯光下,国王松开枪,在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又握住枪。 除了像烟火一样的枪声,这里很安静,国王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门口若有似无的风动。 然后,他来了。 如同一道墨水泼来,那黑色的身影一个闪身就闯了进来。手,指左、指右,两枪,两人应声倒下,黑影一步迈到廊柱后,看准了三人成线,便一弹三魂,从卫兵间穿过,弹无虚发,过处尽伏尸,刺眼的白光捉不到他,换弹行云流水,三弹夹用完单手甩开枪,再随便从谁手里夺来一把,再单手射穿眉心,自从门口走进来,几乎身不移偏,游刃有余,在这闪烁的强光下逼近而来。终于到了红毯,开始有些吃力,血溅到他身上,也开始惹来大大小小的伤,国王本端起了枪,但在一片混沌和争执中瞄不准人,打伤了自己人。安德烈沿着红毯一个个地杀,等来到他面前时,几乎沾了一身的血,额头上的伤口正在往下滴血,那滴血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往下落,他附身手臂撑在王座两个把手上,几乎把国王圈起来,低头看着国王,血珠悬在他鼻尖。 领队的枪口顶在安德烈的头顶。 “好久不见,安德烈。” 安德烈抬起头,死气沉沉的眼睛没什么反应,又低下头看国王:“我朝思暮想,今天准备做个了断。” 国王盯着他的脸,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们两人不知道哪里非常像,或许从一开始,安德烈就不该闯入他的房间,威胁他、恐吓他、把他推到死亡的边缘,造成他此后近十年来常常独自咀嚼那种绝望,得出安德烈非死不可的结论,逼得安德烈走投无路。 三秒钟内,他们互相看着,都没有说话。 国王并不是个亡命徒,甚至算不上奸恶,他的愿望很单纯,就是要他噩梦的根源安德烈去死而已。 砰地一声枪响,子弹从后面打中了安德烈,安德烈踉跄了一下,迅速躲在廊柱后,领队拉起国王向侧面跑开,上来增援的其他人从门口冲进来,准备杀了安德烈。但安德烈一看到国王被带走,就捂着肩膀上的伤跟着冲了出去。 他看着电梯向上移动,就冲去楼梯间,大迈步向上跑,在楼道里撞见了几个准备下去找他算账的人,双方一见面,离开拔枪火并,子弹在楼梯栏杆上回弹,枪声震耳欲聋。 等他终于冲到三十六层,却看到了一个人质。 一张红色的羊绒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男人气定神闲地在剪雪茄,本来低着头,听到响动才抬起头看到安德烈,男人周围站了十几个冲锋队的士兵,十几条枪齐刷刷地指着男人,直到安德烈闯进来,才抬起了一半枪对向他。 国王和领队站在他们后面,领队正在给国王的手臂上缠绷带。 男人看起来不到四十岁,但有精心打理过的灰白色头发,不清楚是天生的还是染的,很有气质,脸长得非常出众,一双绿色的瞳孔,眼神很有魄力,虽然坐着,看得出是个高个子。一身黑色西装,面料上等,走线里混着金,左手食指和中指上有两枚枚看起来年岁久远的戒指,整个人给人一种很有权势和金钱的第一印象——尽管被枪包围。男人在安德烈闯入前就在剪雪茄,现在抬起头看了一眼安德烈,继续剪自己的雪茄。 安德烈的枪指着国王,那些士兵的枪一半指着安德烈,一半指着陌生男人,场面一时僵持,没有人动作,除了那个男人。他现在剪好了雪茄,拨开打火机盖,给自己点雪茄,等舒舒服服抽了一口,才靠着椅背看他们,好像在等什么好戏开场。 安德烈没工夫管那么多,朝国王刚走了一步,现在枪全部指向了他。后面跟上的人也涌了进来,安德烈进退不得。 国王这才有种大赦的感觉,两脚一软,坐在了地上。那些从后面逼来的人,喊叫着让安德烈扔下枪,双手抱头,跪在地上。 安德烈盯着国王,咬了咬牙,他今天既然来,就一定要杀了国王,说要杀就一定要杀,使命必达的人,任务没完成之前绝不会扔开枪,也不会死掉。也许因为怕伤害到了这个人质,他们才没开枪,但既然到了这一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安德烈心一横,抬起枪对着国王,扣动了扳机。 空枪。 没子弹了。 安德烈的反应最快,一个翻身朝周围滚了一圈,躲在了书桌后,机关枪和□□把桌面打得木屑纷飞,安德烈动弹不得,但众人也上不得前。 领队抬抬手止住了射击,开口了:“算了吧,安德烈。想谈判你现在还有机会。” “谈什么!杀了他!”国王喊起来,“趁现在,杀了他!” 领队没有看他,还在对安德烈说话:“我跟疯狗共过事,”他朝安德烈的方向走,举起了枪,言语间却还在试图放松安德烈的神经,“我不必非要你死。” 安德烈不发一言,领队的脚步靠近,走到书桌后,低头看蹲在地上的安德烈,后者抬起脸看他。领队看着安德烈的眼睛,犹豫了一秒,安德烈便跳起来,握住领队的手腕,试图夺枪,两人缠斗在一起,众卫兵的枪口跟着他们两个人移动,没敢开枪。安德烈逐渐占了上风,一把抢下□□,领队急忙寻找掩体,没想到安德烈根本不看他,他以为安德烈要逃跑,可是拿着枪直奔国王。 他把枪口指着国王的脑袋,这使命必达的精神着实让领队愣了一下,要知道,他夺下枪,可以杀了领队让群龙无首,也可以沿房间逃跑,他有那个本事闯进来,动动脑子也能闯出去。 可他都不,不杀敌手也不逃跑,生死置之度外,伤痕累累命悬一线,也要完成来这里的目的。安德烈关了保险准备扣动扳机,众卫兵也准备对着安德烈开火,这就是同归于尽的时刻了。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响起来。 “安德烈。” 这低哑的声音平静镇定,语气介于陈述和命令之间,在这人人神经紧绷的时刻,枪火待发的时刻显得不合时宜,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安德烈的眉头紧皱,眼神不自觉朝声音来处撇了撇,他发现连自己都下意识地被短暂地从目标中分了神。 安德烈迅速把眼神回到国王身上,准备继续。 赫尔曼又接着说:“让我来解决这个问题吧。”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他,包括安德烈,这个人不知道哪里来的这种魔法般的魅力,似乎只要他开口,全场的注意力总是会被吸引过去,不管大家在做什么,有多紧张,气氛却总由这么一个被枪包围的家伙牵动。 赫尔曼在烟雾缭绕中吐出一口烟,把雪茄扔在地上,用皮鞋尖把火星踩灭,看着安德烈,有种从容的笑意,对他说:“安德烈,不要动。” “什……” 他还没有问完,背后的玻璃窗外开始响起狂风暴雨般的子弹声,这巨大落地窗对面的楼上,狙击枪首先杀掉围着赫尔曼的几个人,接着两架直升机一瞬间就轰隆隆地来到窗外,一阵粗暴地扫射,打得玻璃碎片乱飞,被击杀的士兵很多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子弹避过赫尔曼,那人就重新给自己点雪茄,有爆裂的碎片擦过他的脸,血从脸颊留下来。安德烈一动不动,子弹也避着他走,刚才一开枪他就知道了,外面的人,绝对不是一般高手。国王因为被安德烈挡着,抱着头捂着耳朵,在安德烈思考的时候,偷偷向外爬。 安德烈不要命地跟出去,赫尔曼转头看了眼他。 安德烈跑出来才发现,其实他已经受了伤,左脚骨折,有块断骨已经突了出来,肩上的血流得越发厉害,腹部好像也被划了条口子。国王就在他前面跑,但跑得也很慢,安德烈抬枪打了一下,没打中,他看了一下,原来是枪口歪了,于是他只好拖着脚步追。 两人的脚步响在走廊里,哒哒地渗人,逃的、追的都精疲力竭,但显然安德烈的体力要好得多。 他终于追上国王的时候,一把抓住国王的领子,将整个人拽过来,两人面对着面,共同沉重地呼吸着。 “可以谈判,可以……”国王举起手,“我不会……我以后都不会……” 安德烈抬枪杀了他。 接着安德烈自己就站不住了,他有一会儿呼吸不上来,抻着脖子使劲地吸气,好一会儿才好转,跪在地上咳嗽。他扔开枪,枪柄上都是血,头上也是,腿上也是,他觉得自己大限将近。 不过将近之前他还是完成了要做的事。 剩下要做的,可能就是等死了。 有件西装被披在了他身上,他侧了下脸,看见赫尔曼,对方跟他说:“这样死也不错。黑西装很适合你。” 把这下葬的衣服披到他身上,说着就迈步要走。 安德烈看着他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准备和他一起离开,离开这栋没什么活人的大楼,像他们这场狗咬狗争斗的送葬人。 突然,安德烈伸手拉住赫尔曼的裤脚,赫尔曼低头看,安德烈努力地发出声音:“拜托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在这里……” 83、上等-2 因为求了赫尔曼,安德烈捡回一条命。 但其实安德烈只是被送进了医院治疗,对赫尔曼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自那晚后,安德烈也再没见过赫尔曼,除了送给他的西装外套,两人没有任何交集。 疗伤的这段时间,他总是频繁地想起赫尔曼。 他不知道他出现在赫尔曼眼里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但赫尔曼给他的印象实在很难忘。他也不是没见过位高权重的人——虽然没有像赫尔曼这样位高权重,但大大小小的国王、亲王、王室贵族也有交集,甚至也有情人,但赫尔曼还是不太一样。上流人普通起来更容易让人失去欲望:强权人物之形象下实则色厉内荏,宽容厚道之形象后其实斤斤计较,近看不一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命贵的人都惜命,也正常,安德烈这种不值钱的命自己都很爱惜,何况人家。 但赫尔曼那种气定神闲实在给安德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觉得赫尔曼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信念感很强的人,极其不容易被影响,极其不容易妥协,在那晚的种种举止中,展现出强大的心理素质、无情的态度、出奇制胜的能力,以及某种不可言明的、天赋一般的领导魅力。 这并不难印证,人们口耳相传也好,电视采访也好,政府汇报也好,赫尔曼被称为“帝国的缔造者”不是没有原因的。 沙戈曼帝国在世界大战中落败,陷入相当悲惨的境地。解散帝国邦联,原邦联中小国或主动或被迫纷纷独立,沙戈曼帝国只剩传统意义上的沙戈曼城;赔款分批上交赢家,东南西北围合态势的胜利国家索要的赔款利率高得吓人;军队裁撤,五年内不得组建军队,警察部队需经战胜国审查。 上任总理对着这摊烂摊子束手无策,只赔款一项就足够逼死他,果不其然,他于战败后第二年灰土头脸下台,下台前唯一办的一件好事,就是卑躬屈膝频出手腕,将警察部队的审查权收回国家。 自此,政坛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各党派纷争不断,各个都信誓旦旦地保证上台后重振经济和民生,各个都做不到,每任总理做不够两年就被弹劾、被暗杀、被下狱、或者干脆流亡他国,一派乱相,折腾得人人疲惫。 赫尔曼·爱得莱德就是在这时登上舞台的。 他身世高贵,世袭公爵,亲生哥哥战中殉国,他自己也是上过战场的,得过两枚骑士勋章,一枚国徽勋章。彼时国王年幼,他出任摄政,那时的总理是共和派,招式频发搞基建,但工程款多被贪污,造成大量未竟重大工程和众多无薪工人。 赫尔曼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以这些原因弹劾总理。这算是个先例,因为王权系统甚少参政。赫尔曼借绿党之手完成弹劾后,转手压住绿党,在竞选空档期内,以摄政王身份暂代履总理职。 代理期间,各政党内开始出现大量内部档案及材料泄密,政党难免跟社会各界有利益牵连,但这些爆出的基本都是数目极大的、且牵涉到多家垄断财阀的,一时间使各政党风评下沉。 同时,赫尔曼积极在国际斡旋,他最大的成就是将赔款利率压低至沙戈曼基准利率的一半,这消息极大地提升了民众的信心,赫尔曼的风评则直线上升。 摄政两年后,赫尔曼认为时机已到,再加上总理选举迫在眉睫,便提议主张修///////宪,他特地使得条款佶屈聱牙,为的就是扩大皇帝的权力,架空总理,实质上,皇帝年幼,这些条款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是赫尔曼成为真正说了算的人。 他本以为天时地利人和,但修法受到了极大的阻挠,不仅是国会,就连民间也意见很大,原因很简单:人民和历史选择了共和,就绝不能重回保皇党的老路,人们不愿再做‘皇帝的臣民’,他们想做公民。 修法不通让赫尔曼大为光火,他一直以来伪装出的勤恳尽责的摄政王表象终于撕破,他开始真正施展自己的力量。他不再让国王出镜,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澎湃的演说;两个月后,他以发现“潜在操控选举的可能性”为名义强硬地叫停了选举,并且把自己以警察之名、长久培养的部队正式从警察系统剥离,命名“帝国第二军”,撕毁了国际赔款协议,声明从此起,沙戈曼帝国将不会再为战败付任何钱。他的强硬招来了强大的反弹,游行示威不断,人人叫他独///裁者。 赫尔曼就在这时,发表了重要的演讲,其中最能表现他的思想的,当属这句话:“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不能再靠议会和选票来决定了,而要靠枪和血。” 就此,他的发言掀起了人民内部的战争。 毕竟社会上存在相当一部分的人,认为赫尔曼的对外政策是卓越而有成效的,因为他们也不愿再为战败赔五十年的款,不愿再忍受战胜国方方面面的羞辱和干涉,不愿国家分裂以至于回趟老家都像出趟国,尤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经历过沙戈曼帝国辉煌时期的,从辉煌到战败分国,不过十余年,每当他们回忆曾经,从历史和遗迹中追溯过往,面对着下一代的懵懂的眼神,怎么能把这份失败代代相传,怎么能让这负担压在他们的脊背上,怎么能教育孩子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二等公民? 如果他们一定要在这里面做选择,他们会选择赫尔曼。 斗争自不必说,残酷的镇压和清洗、驱逐异见者、暗杀威胁者,一部分人反对赫尔曼,一部分支持他,大多数人闭眼不见;但这种状况下,闭眼不见,就是支持赫尔曼。 摄政四年后,赫尔曼如愿以偿,终于成为帝国真正的首脑。 他上位的速度如此之快,和国内绝大多数的人受够了战败后窘迫的境况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就赋予他的期待而言,他做得不错。他虽是强硬派领袖的代表,但实际上他十分擅长审时度势,伺机而动,他能够巧妙地斡旋在欧陆及非洲,手段高明且丰富,单是在欧陆,他间接挑起的战争就不下十余场,还有更多追溯不到他头上的。他的“帝国第二军”应战胜国要求,没有参与过任何一场战争,但他的傀儡到处都是。他通过经济制裁、高利贷、货币钳制、王权争斗、间谍贿赂、政金输送、扶植党派、甚至操纵他国公投等种种手段,把原来的帝国邦联国一一收回沙戈曼帝国邦联,他做这些事除了这些国家本就和沙戈曼之间有大量往来,藕断丝连以外,更因为他本人在大战中打过仗,军衔不低,交游甚广,后续一些下属或朋友陆陆续续攀登高位,赫然成为各行巨擘,更加方便赫尔曼行事。 赫尔曼摄政七年后,沙戈曼帝国回血了七八成,战胜国内部在打仗,沙戈曼以其之道还之彼身,向落魄的战胜国借出大笔战争经费,派遣大量间谍在其中参与倒卖军用物资,合力灭掉一个国家后,和余下的巨头签订和解书,终于使得那笔算不清楚的当年的赔款,自此真真正正一笔勾销。 不用多说,赫尔曼坐实了帝国摄政王的名号,带领沙戈曼在其他国家深陷战争漩涡中之后,重回欧陆霸主地位。 这些事安德烈大概都知道,因为他是成年人,靠战争谋生,对这个人当然有所耳闻。赫尔曼身上争议很多,拥护他的人死心塌地,反对他的人也咬牙切齿。 其实从过往事迹来看,安德烈不难猜出赫尔曼是个冷酷且工于心计的人,得见之后印象也确实得到了印证,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赫尔曼长得很帅,是那种连安德烈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都会赞叹一句的程度。 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收拾东西离开了,既然医生已经说了赫尔曼付了钱,安德烈也不需要多做什么。他一边吃苹果一边看椅子上的西装,觉得这东西真好看,思来想去,走的时候把西装带走了,如果将来实在走投无路,就把里面的金子线拆掉,说不定还可以换钱。 安德烈本以为不会再和赫尔曼有任何交集,所以再次遇到他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那天安德烈走在街上,刚输了钱,准备去随便吃点晚饭,被人叫了一声。他转过头,看见赫尔曼朝他走过来,带了点笑意。 安德烈愣完见他不说话,就找话打招呼:“好巧。” “倒也不巧,我来找你的。”赫尔曼笑笑,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仰头看了眼天,正在下毛毛小雨。 “找我干什么?” 赫尔曼看他:“山不到我这里来,只能我到山那边去了。” 安德烈笑起来:“你得公平一点,我没有你联系方式,怎么到你那边去?” “也对。那既然我来了,能不能请你一起吃晚饭?” 安德烈的目光绕过他向后看了看,看见停在后面的两辆黑色轿车,以及几个保镖,看来赫尔曼出趟行也不容易。 “今天就算了吧,改天吧。” 赫尔曼点头:“可以。” “不如你给我个联系方式,下次山到你那边去。”安德烈说着掏出笔——这是他赌马写马票用的,递给赫尔曼,同时捋开袖子,示意他可以写在他手臂上。 赫尔曼没接笔,转头看了一眼,有个保镖走上前来,从自己的西服口袋里掏出名片盒,抽出一张递给安德烈。 “欢迎随时联系。” 赫尔曼说完礼貌地朝他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安德烈翻着这张精巧的名片,除了号码什么也没有,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 于是乎,安德烈想赫尔曼的时候就更多了。 他盯着桌上的名片,迟迟没有拨打。他从来没有见过赫尔曼这么正宗的上品人士,一举一动都和他本人相差甚远,安德烈一看见他就很想碰他或者拉扯他几下,什么也不为,可能就是想看他反应,这种心理也许类似于一个捣蛋鬼,想去捣乱一尊雕像,安德烈仔细琢磨,认为这可能是一种吸引他注意力的方式。赫尔曼出身好头脑聪明,没有见过自己这种混乱混沌的人,假如看到了、了解了,会作何反应。说句发自内心的话,安德烈看到赫尔曼这样生活轨迹清晰、对生命很有打算且常常取胜的人,就克制不住地想变得更乱七八糟,以此挑战他们,这或许是一种自暴自弃。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赫尔曼很吸引他,因此才不敢打电话。 安德烈几乎在所有感情关系中,都是较为主动的那一方,他可以随时离开,很少陷入什么,如果真的有,那也是类似于赫尔曼这种和他生活天差地别的人,这是安德烈避不开的克星。之前也有一个,什么贵族王公,冷脸高傲的名流,安德烈与其说是爱他或喜欢他,不如说就是跟这种类型过不去,总是会被吸引,但王公摸透了脾气也就那样,一落俗逐渐也就普普通通,人中龙凤其实一抓一大把,安德烈该离开的时候也走得很干脆。王公已经算是出挑了,无论是气质还是长相,可现在见到了赫尔曼,王公猛然成了一种低配。 赫尔曼一看就是很多人的“sugardaddy”,手里年轻貌美的蜜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心里猫在一直又挠又叫,抓得心痒痒,安德烈直觉自己遇上赫尔曼,可能没那么容易从他手里脱身,不小心会栽在他手里,因为现在这种压倒性的被吸引的感觉,还从来没有过。说不定就是天注定,否则那晚生死关头,他看着赫尔曼剪雪茄,那手上的动作,怎么到现在还在安德烈脑海里撞。 即便如此,安德烈还是玩着欲拒还迎,磨蹭了几天才打电话约赫尔曼吃饭,本来已经想好了假如对方推拉如何应对,没想到赫尔曼答应地倒很干脆,说晚上来接。 今天下雨了。安德烈在楼下看见低调的黑色轿车驶来,在路口停下,然后赫尔曼下车,止住了保镖,自己撑开伞,朝安德烈走来。安德烈心里赞叹,有够真诚,虽然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但这种细枝末节都照顾到,这么会恋爱,平时很容易被人爱上吧赫尔曼。 赫尔曼来到他身边,收起伞,跟他一起站在屋檐下,朝他笑笑:“晚上好。” “晚上好。” 赫尔曼迅速扫了一眼他的衣服和鞋子:“走吧?” 安德烈点点头,赫尔曼便撑开伞:“抱歉,应该多拿一把伞。” “没关系,雨不大。” 赫尔曼的大伞把两个人遮住,在雨幕下人倒是必须贴得近一些,安德烈可以闻到赫尔曼身上的香水味,伞朝他这边倾,雨水不沾他的肩头。保镖已经拉开了门,赫尔曼把他送进车,才绕过去从另一边上。 司机也是个厉害角色,同样扫了一眼安德烈的打扮,甚至不需要和赫尔曼确认,就把两人带去了一家餐馆,平价且有格调,是安德烈这身走进去绝不会突兀的地方。 安德烈明白,赫尔曼和司机这样的默契,不是一个两个情人就能练出来的。 “这算约会吗?”安德烈放下酒杯,在暧昧的灯光里看赫尔曼。 赫尔曼点头:“这就是约会。” “我没想到你会再联系我。还以为你找我要回你西装,我还没来得及去干洗。”安德烈托着下巴看他,“一件西装而已,不要这么魂牵梦绕吧。” 赫尔曼笑笑:“确实魂牵梦绕,但不是西装。” 安德烈喉头动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哦,那是什么呢?” “耳钉。”赫尔曼看着安德烈的耳骨,“你的很漂亮,很适合你。” 安德烈愣了一下,然后笑出来:“这样啊……一个朋友送的。” “还有别的款式吗?” “可能吧。” “还有什么类型?啊,下次戴来吧。” “下次……”安德烈低着头笑了一下,不出他所料,他对上赫尔曼,占上风的几率确实不大。 赫尔曼进退得当,转移了话题:“你的伤怎么样了?” “差不多好了,谢谢你的医院和医生,没什么后遗症,”安德烈看着他。“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关于老鼠的,哦,他叫达斯汀米洛加。” 赫尔曼点点头。 “他是你的人吗?” “只问这个?” “哈利国王的死是不是你操纵的?” “你怎么想?” “我觉得,从一开始,哈利国王就走进了你的圈套,像一只羊一样,到死都在争取所谓的‘重回邦联’。”安德烈揉了揉眉心,“确实,他雇佣我杀了老国王,篡位夺朝,后来想重入邦联。沙戈曼要调查这件事是假,靠这件事压制、逼迫哈利退位下台,换上和你们相熟的上层才是真。你们把矛头指向我,让老鼠及国王身边的人诱导国王,将事情简化成只要杀了我就天下太平,然后看我们狗咬狗。不管哈利国王是否最后真的杀了我,这一路上他孤注一掷的追杀留下的爆炸和痕迹,造成的损害是显而易见的,这些才能坐实他德不配位,必要的时候可以靠这个逼死他。所以你被抓,也是你们计划的一环吗?” 赫尔曼看看他,摇摇头:“我是自愿去大楼里等第二天谈判的,他雇人拿枪指着我,可能是为了让他自己有安全感吧。” 安德烈没有说话,赫尔曼有本事几句话把大事化小,看来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和他纠缠,不打算承认也不打算否认,那就说明安德烈猜得应该就是真相。 不过安德烈可不是出来跟政客做无聊的智斗的,他放下刀叉,交叠着十指抵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赫尔曼:“我们是今晚就开始,还是你想装模作样几个约会再说?” 他看见赫尔曼眼睛里一瞬间闪过的某种捕食者一样的危险眼神,很快就克制下去,照旧云淡风轻,朝他笑笑:“我想,装模作样几个约会再说。” “那好,反正我最近也喜欢装模作样。” 他和赫尔曼碰碰杯,在暧昧的灯光下坐得分开了一些。 仿佛斗兽场——当然也有可能是安德烈单方面认为这是一场较量,他一边施展魅力,一边又认为他们两个人仿佛两只孔雀在试探,看谁先认输,但综合来看,安德烈觉得自己占下风,因为赫尔曼非常地从容余裕,比他要姿态高得多。 赫尔曼是个风趣幽默、风度翩翩的人,甚至也乐于讲粗俗的笑话,那种话由赫尔曼这样的人说出来,总是会让人觉得亲切。他十分会营造气氛,也知道什么时间最适合去哪里,安德烈不需要操心约会的地点和内容,所幸他也不想在这上面花时间。赫尔曼和安德烈的人生轨迹天差地别,他都居然能找出一些话题让两人能畅快地聊,赫尔曼有些观点的不加掩饰,透出一种坚定的信仰味道,在他彬彬有礼的皮囊下,到底还是个强硬的人。 但赫尔曼最大的魅力,来自于他的克制。 人人都知道他的背景、他的手段、他的权力,但他本人从未明目张胆地“使用”过,更从没有在安德烈面前炫耀过。不过其实仔细想想,从未在任何餐厅等过位、凌晨三点赫尔曼带他去城中心钟楼顶看雨等日出、买下一只皇家跑马场的马、在夜晚山顶的名流跑车集会……赫尔曼平平常常地过去,就像他们一起在街角吃甜筒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他有办法让这一切看起来非常自然、普通。 此外,赫尔曼从不炫耀知识或信息,更不会盛气凌人地教导或输出什么观点,在大事上,赫尔曼不会对着安德烈发表意见。这也很正常,他现在有整个国家唯他马首是瞻,听他的决意,实在没必要对着自己的约会对象或其他什么年轻的情人讲“过来人的经验”,他没那么无聊,况且大事他平时听的、说的以及够多了。 不难发现,赫尔曼还有其他的情人,安德烈不需要问就知道,不过赫尔曼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什么,安德烈有理由相信,赫尔曼的大海里有五彩缤纷的水生生物。 但不管怎样,赫尔曼对安德烈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本来安德烈对于假如他和赫尔曼滚上床谁来主导还试图想想,现在他也已经确定了。 赫尔曼的脸、身体、钱、权力、地位、从容的态度、高傲的风格、体贴的关照,还有那越发显露出来的危险的压迫感,终于化成了一场猛烈的intercourse,安德烈无处可逃,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还手之力都没有,被彻彻底底地烫了个遍,赫尔曼的狂妄和高姿态化成实体,压倒性、统治性的攻占。安德烈的手臂软绵绵地搭在他的肩膀,仰着头发晕,脱口而出的都是淫词浪语,翻来覆去什么也不记得,在床上成了一只猫、一只狗、一只蝴蝶、一汪春泉、一场夏雨、一滩烂泥,只记得最后他捧着赫尔曼的脸,吻着赫尔曼的嘴唇,赫尔曼笑起来,他们唇齿相撞。 这是没办法的事,任何普通人,或者说在人生某段时期,真的很难不爱上赫尔曼。 84、上等-3 “你输了,轮到你讲了。”安德烈摇了摇手里的长签,把腿伸到赫尔曼的腿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凑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下酒杯,喝了一口,“讲吧。” 赫尔曼靠在椅背上,拢了拢睡袍,把头发往后拨了拨:“要讲什么时候的?” “二十一岁。”安德烈要求,“二十一岁是最特别的。” 赫尔曼玩着手里的牌:“二十一岁……二十一岁我结婚了,两年后我有了一个女儿,二十七岁的时候我有了一个儿子。” “为什么离婚?” “你怎么知道我离婚,说不定我还有妻子,只是没戴戒指。” 安德烈愣了一下,皱起眉:“真的吗?” 赫尔曼笑起来:“离婚了,我二十六岁的时候。你真该看看你的脸,”他指指安德烈,“我不知道你是介意这个的人。” 安德烈翻翻白眼,拎过桌上的酒瓶给两人倒酒:“所以你得到哪个孩子?” “哪个都没得到,不过也好,她比我更合适。”赫尔曼跟他碰了碰杯,“朱莉安娜在忙着学骑马,假期都跟朋友们在一起,艾森年纪还小,每月会来和我住几天。” 安德烈看着赫尔曼在提及家人的时候有种不经意的轻柔,笑了出来。 “怎么?” “提到儿女会显得你好像老了。” 赫尔曼牵起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手指:“在我的情人里,你是年纪最大的。” “……”安德烈咳了一声,“找年轻情人只能证明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害怕衰老,想靠待在年轻人身边得到安慰,说白了就是心理脆弱。” 赫尔曼笑起来:“所以我找你,证明我足够坚强。” “……”安德烈说不过他,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迅速转移话题。“现在十一点半,你是要再来几次,”他指了指床,“还是要走?” “我十二点走。”赫尔曼回答他,弯弯腰伸手拉住他的椅子腿,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又把酒杯推到他面前,“有个问题我想问你。” “什么?” “你……”赫尔曼刚要说,就有人敲了敲门,赫尔曼转头:“请进。” 安德烈无语地站起来走去开门:“我尊敬的赫尔曼大人,这是我在公寓楼的小房子,不是您宅邸的一个房间。”说着拉开门,请门外的男人进来。 男人朝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走过来递给赫尔曼一张卡片,赫尔曼看完就扣在桌面上,男人欠欠身,转身离开。 “我得走了。”赫尔曼起身,脱下睡袍换衣服,安德烈站在门边看他。 赫尔曼换好就吻吻他的脸颊,出门去了,等在门口的人把大衣给他。不一会儿,楼道响起人声,楼下响起几辆车启动的声音,开远之后,这地方又重回安静。 安德烈坐在桌子旁,翻几张电影宣传单。赫尔曼对约会地点不像是会挑剔的人,下次干脆自己也安排一场吧。 安排在一个昏暗偏僻的电影院,安德烈看着赫尔曼踩着脏水走过来,站在他面前,看了一眼旁边脏兮兮的电影院。电影院门口有两个乞丐在打架,很多人在围观,东街站了一排卖/春的男男女女,西街今晚十一点会有人火并,走街串巷的小贩一边卖小玩意一边偷路人的钱,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吵架,情侣们和炮友们三三两两搂在一起散落在街巷里,像死在玻璃上的一只只死蚊子,既鲜艳明亮又恶心,撒酒疯的人从东骂到西,然后在转角扶着墙呕吐,呕吐物混在泥水里,幽幽地流过街道。 安德烈打量赫尔曼的表情,后者只是盯着电影院外墙的海报,又转头跟他说:“这电影一定很愚蠢。” 确实很愚蠢。但热恋中的人谁去电影院是为了看电影啊。 赫尔曼看着荧幕,安德烈的手伸到他的手心,又向里滑,赫尔曼抓住他的手腕止住他,侧过脸朝他靠靠,一本正经地说:“你为什么不用嘴呢?” 安德烈看看他的脸,慢慢地蹲下来,赫尔曼弯腰跟他说:“跪下来会方便一些。” “……”安德烈坐回到椅子上,“我上火了,牙疼。” 赫尔曼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在某些方面还挺保守的,是教徒吗?” “不是。哪些方面?” “婚姻,还有,”赫尔曼直视前面,挑了挑眉毛,“诡异的自尊。” “自尊有诡异的吗?” 赫尔曼转头看他:“别误会。任何人受邀来到这种地方,”他指指周围,一些淫声近在咫尺,“都会认为你什么都愿意做,在这关头你叫停,就算是欲拒还迎都有点没趣味了。” “……想多了老兄,我真的上火了。” 赫尔曼笑笑,不说话了,专注地盯着屏幕。 两人都不出声,听着周围的接吻和奇奇怪怪的压抑呻/吟,安德烈发觉赫尔曼说得有点道理,舔了舔嘴唇,喃喃地说:“你不了解我。” 他确定赫尔曼听到了这句话,但赫尔曼没有接他的话。 直到电影结束,他跟在赫尔曼的身后向外走,看着赫尔曼的背影,他才有点回过神,刚才那句话过线了,他们没有到交心的地步。 这样想想,其实就没意思了,步步精细打量,他把赫尔曼往下拽,赫尔曼把他往上拉,各自都碰不到对方的生活线,通过一周两三次的约会硬生生牵扯在一起。赫尔曼没有必要了解他,他们展现给对方的,都是冰山一角。 走到出口处,人群都散得差不多了,就剩他和赫尔曼,安德烈抬起头一看,发现这是后巷:“喂,干嘛不走正门?” 赫尔曼耸耸肩:“我只是跟着人走。” 安德烈今晚没什么心情继续,拍拍他的肩:“今天我先走了,改天再见吧。” 赫尔曼答应了,两人对了一下路线,发现要走不同的方向,赫尔曼要送安德烈,安德烈没同意,他想自己走走。 下雨了。 他在小雨中站了一会儿,想抽根烟,但空气太潮,烟又被打灭了。他意识到赫尔曼也不像最早认识他的时候那么轻柔又周到了,这也正常,追人的时候其实是最用心的,他自己也是这样。他还有点怀念那时候赫尔曼在楼下等他,等了一个多小时,递来的茶还是热的;会时时刻刻注意他们的经济差距,刻意压低自己的消费水平来配合他;会非常耐心地听他的冷笑话和地狱笑话,发现他在转移话题也从来不挑明,在进退之间为了不让他难堪,宁愿退一步,而不是像今天这样。 其实这没什么不好,赫尔曼还是赫尔曼,只是“粗心”了、“坦诚”了。但人人都会怀念最被照顾和喜爱的时候。就像一场很可爱的电影,即将走到结局,这个结局平庸无趣,只是顺其自然,那么大家自然会想念剧情里最快乐的片段,希望这些片段延长,尽管心里也明白,那只是狗尾续貂,因为动心只有一次。 就是在这时,他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 这个触感不会错,它们来了。 安德烈想了想,副人格确实一个多星期没出来了。自从他开始和赫尔曼约会,三个月来,副人格只出现了几次,它们也不太来打扰,但今天看来不会轻易放过他。 冰凉的触感已经密密麻麻遍布全身,安德烈有点犹豫……现在?巷子里? 但他还在想的时候,那些冰凉已经无孔不入地侵占上来,安德烈周身被一碰,轻微抖了一下,手里的烟掉在地上,身体软绵绵地靠着墙,几乎站不稳,不知道是那些触碰太过娴熟还是他太过敏感,他开始浑身发热,好像习惯了将要发生的事。 安德烈看了看周围,没有任何人经过这条昏暗的巷子,他觉得有点克制不住,抵在了墙上,那些东西强硬地按住他,有手抓起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几乎呼吸不上来,他一下一下地动着喉咙,预兆着将是一场非常暴力且激烈的侵犯。 他闭上眼,叫他的副人格出来承受这个。 但是,恍惚间,他看见赫尔曼撑着把伞走了回来,后面还有几个保镖。他连忙叫停,挥了挥手臂,想把压在身上的东西驱散开,但是被狠狠地抓着脑袋撞在了墙上,他能感觉到他的副人格想尖叫,可是他紧紧地咬住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他几乎喘不上气,手指抠在墙上,指尖抓出了血,副人格更想叫了,那些东西动起来,顶得他往墙上撞,他克制不住地发出呜咽。 赫尔曼停在他面前。 赫尔曼是来送伞的。 他和后面的人停下来,看着安德烈穿着衣服、但衣冠不整,趴在墙上,情难自已,那些东西拉过安德烈顶得他的头撞向墙,就像任何一个在暗巷里发情的廉价东西一样,只不过这里除了安德烈,没有其他任何人。那一瞬间安德烈和赫尔曼眼神相会,安德烈猛然想起他是如何在影院里拒绝赫尔曼,想必现在这个场景,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顿感绝望,闭上了眼,没必要受这些罪还要看赫尔曼的眼神,那干脆全都交给副人格。 于是副人格接了手。 安德烈的声音骤然拔高,自己动手给自己脱下衣服,手指伸进嘴巴里搅拌,配合着前后摇晃,又转过身贴着墙壁坐下来,抱着膝窝,衣服落了一地,西装破破烂烂。 然后安德烈——或者说安德烈的副人格,余光扫到了赫尔曼,一个激灵坐起来,手脚并用爬过来,手抓着赫尔曼的裤脚,靠在他腿上,用手臂向后挥,好像靠近赫尔曼就能让那些缠人的鬼退避三舍。 赫尔曼撑着伞,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耸耸肩笑笑,转头跟管家说:“你看,这倒是没见过。” *** 安德烈睁开眼的时候,瞟见了一旁沙发上正在看报纸的赫尔曼,装作没看见,又闭上了眼,轻轻地侧过头。 然后就听见赫尔曼翻了下报纸:“你中午想吃什么?” 安德烈见装不下去,便睁开了眼,转过去看赫尔曼:“你看到了吧?” 赫尔曼放下报纸,看他:“看到什么?” “……”安德烈没回答,掀了掀被子,“我为什么会晕过去?” “可能叫得声音太大,累到了吧。”赫尔曼重新翻开报纸。 安德烈翻翻白眼:“哈哈,真幽默。” 赫尔曼自顾自看报纸:“谢谢。” 然后便是一阵沉默。 安德烈看着没什么反应的赫尔曼,还是决定先开口。 “我有精神分裂,我体内有两个人格。” 赫尔曼转头看他,表情介于“这个有点意思”和“这个有点搞笑”之间,安德烈觉得假如赫尔曼看见一只孔雀会rap可能就是这个表情。 “那应该是心理障碍了。你看过医生吗?” “没有。我不相信科学。” “为什么,厌学吗?” 安德烈郑重声明:“首先,我没钱;其次,我爸不让我去,这个要怪他;最后,我上的大学叫社会。” “嗯……” “我还没说完,你问我为什么不相信科学,因为我从小就鬼缠身。” 现在赫尔曼的表情像是在看那只会rap的孔雀拿了奥斯卡最佳男演员。 “我以为你只是个……”赫尔曼试图想出一个词,“流浪杀手。” “……这不是我的职业,我有正经职业。” “现在你是一个鬼缠身的、精神分裂的流浪杀手。是你们这行都这样,还是你的路更复杂?” 安德烈转开脸:“妈的,那你为什么不再去操一个雇佣兵,问他行业概况?” 赫尔曼看了眼他,放下报纸:“你中午想吃什么?” 当安德烈向赫尔曼坦白时,做好了两个心理准备,一是他被当成精神病,二是大家一拍两散,但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赫尔曼送晕倒的他来医院,陪他吃了午餐,下午安德烈坚持离院,赫尔曼便送他回家,平平常常,一切如旧,顺便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安德烈觉得赫尔曼确实大风大浪见多了,这点病症根本吓不到他,只让他觉得有趣。他们的约会次数频繁起来,赫尔曼也问了一些相关情况,甚至给他介绍了一位医生。他们的关系飞速亲近起来,也确实,安德烈已经没什么秘密了,连赫尔曼也没有那么装腔作势了,某天赫尔曼躺在他廉价公寓的小床上时,看着电视上某位党鞭发言后骂了句粗口,说完他们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安德烈笑起来,赫尔曼耸了耸肩。 他们照旧厮混,偶尔赫尔曼从议事厅出来会直接来他这里;他起先会去赫尔曼位于山腰的住宅,后来是一处别墅,现在则是在海边的一处庄园;这个庄园很明显和以前去的地方不同,赫尔曼确确实实是生活在这里的,不像以前见面去的地方,仿佛只是赫尔曼的一个落脚点。 某天他们看完了夜场电影出来,因为在影院里喝了不少酒都有点发晕,经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安德烈拉住赫尔曼的手臂:“我请你,我来请你……喝酒。” 赫尔曼伸伸手做了个请,由他去了,自己站在街角的台阶上,准备抽支烟,摸口袋只掏出了安德烈的烟盒,赫尔曼只抽雪茄,于是又合上放了回去。 不一会儿安德烈拎着两瓶啤酒出来了,走到他身边,把酒瓶在墙上磕了一下,打开了盖子,递给赫尔曼:“你有没有喝过这个?这个叫啤酒,跟红酒是不一样的。” 赫尔曼无语地接过来:“你知道我打过仗吧。” “所以呢,谁没打过。” 赫尔曼没继续这个话题:“医生你见了吗?” “什么医生?” “心理医生。”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转头跟他说:“鬼不缠我,我就没有病。所以看心理医生没用,我应该去找个人给我驱魔。” “你找了吗?” “质量都不太好。”安德烈迈下两阶,坐在了台阶上,把酒瓶放在旁边,抬头看赫尔曼,“怎么,这很困扰你吗?” 赫尔曼也坐在台阶上:“没有。我以为你会想治一下。” “已经很多年了……”安德烈摸自己的口袋,没有摸到烟,赫尔曼把烟盒递给他,安德烈扫了他一眼,接了过来,点上一支烟,幽幽地吐出烟气,望着远方的路灯。 他和赫尔曼的肩膀紧挨着,坐在街道的台阶上,这条街道下面尽头有一些人在吵架,一路上坏了三四盏路灯,夜猫聚在一起叫。 安德烈转头看赫尔曼:“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跟你搅在一起吗?” 赫尔曼回头看了一眼他,又转回去看街道:“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安德烈笑笑:“说得也是,和我这样的人搅在一起,打乱你上等风雅的生活,我觉得很有趣。” 赫尔曼低着头笑了下,他转过头看安德烈:“那我有个更好的方法,让你把我的生活打扰得更彻底。” “什么?” “你嫁给我吧。” 85、上等-4 你名叫什么.他说:我名叫群.这是因为附着他的鬼多. ——《路加福音》8:30. “烦请伸出您的手。” 安德烈把手递过去,对面的人轻柔但专业地为他量手指尺寸,旁边站着的那位稍稍欠身,请他选一个图样。 安德烈看着琳琅满目的花纹和千奇百怪的寓意,叹了口气,转头问身后的人:“你觉得哪个好一些?” 萨缪尔很礼貌地回答:“由您决定。” “赫尔曼去哪儿了?” “我相信有时间的话他一定会来。” “……我两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他也两个星期没有见到您了。” 安德烈见说不通,干脆算了,指了个寓意里有“富贵”的花纹,把厚厚的纹路绘册还了过去。 等量完尺寸,选好图样,定下一些杂七杂八的事项,安德烈将在一个星期内取到他和赫尔曼的戒指。 “下午三点雨果会来为您量体,定制礼服;四点半波尔吉斯会来,为您定做鞋履……” “等一下,等下,”安德烈打断他,“为什么要做礼服,会有婚礼吗?” “您希望有婚礼吗?” 安德烈摇头:“不希望,我不想要婚礼。” “好的,那就没有婚礼。” “萨缪尔,请不要误会,我认为你做得工作非常出色,且周到,但我还是想问,赫尔曼人呢?” 萨缪尔站在他面前,保持着疏离且和善的态度:“在克罗地亚。关于婚礼……关于结婚事项,有任何疑惑您都可以直接和我讲,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安排。” 安德烈对着这么谦恭礼貌的人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况且说了也没什么用。一个月前,他答应了赫尔曼的求婚,就在凌晨一点半,就在电影散场后,在那个脏兮兮的台阶上,见证者是两排残破的路灯,伴乐是别人在打架斗殴。当时赫尔曼说“那你嫁给我吧”,安德烈以为他在开玩笑,跟他一起笑了两声,然后安德烈去接一个电话,让赫尔曼买杯热茶来。 这个电话是一个旧相识打来的,缠了很久,好像有快两个小时。他挂掉电话回去的时候,赫尔曼还坐在台阶上,端着一杯茶在喝,另一杯不知道在哪里,他走过去,赫尔曼掀开上衣,从怀里拿出来给他,安德烈接过去这杯茶,甚至还是热的,赫尔曼什么也没说,很自然地递给他之后,又望着下面。 他再次坐在赫尔曼旁边,握着这杯热茶,转头看了眼赫尔曼,这个非他世界的权臣,跟他坐在台阶上,凌晨三点,习惯性地为他留一杯热茶。 于是安德烈决定和他结婚。 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时刻铺天盖地的感动,似乎只有那么一个宣泄口。 赫尔曼听到也不太惊讶,只是笑了笑,吻了吻他的嘴。 自那以后,就进入了结婚流程,这完全由赫尔曼的管家萨缪尔负责。萨缪尔比赫尔曼还要大上十来岁,看起来是个古板严肃的人,他十分恰当地拿捏与安德烈的关系:比流莺夜燕近些,比自家人远些。 最开始,是去赫尔曼一座位于香榭黎拉的庄园。 安德烈摸爬滚打多年,见过不少城堡和王宫,赫尔曼的庄园还是让他深深震撼了。侧靠汤加山,面朝彭戈拉亚湾,大门如同城墙般长,根根黑铁栏杆顶端削尖,由十二种雕刻的小兽环抱,栏杆间以花纹脉络连接,正开门黑金浇漆,富丽堂皇。门后是一片葱郁的绿,漫漫精心打理过的草地,地面上的喷水器悠哉哉地在阳光下喷出彩虹,东侧一道湖,与外山一处泉相接,倚湖建了座黑曜石拱门的花园;西侧是透明的五层玻璃闲室,出自名匠克托斯之手,顶层是游泳池,五层花园可以俯瞰彭戈拉亚湾,正好横断望穿大湾桥;中间一座富拉尔基名作“祈祷圣女”雕塑为轴心的纵道,需乘高尔夫球车十分钟到主宅,巴洛克风格的七层主宅辉煌宏伟,五十余金碧廊柱在晶石地面上反射出清晰的倒影,仿佛地下还有一个同等绚丽的大宅,人居其中,如梦似幻。穿堂而过,在画廊、舞厅后,才来到住所,房间很多,多数空置,安德烈他们住的三层,平台上还有一大片竹林和露天的泳池,趴在泳池边,可以看到城市的地标——人民之塔,在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塔一层层亮起灯,最顶端的灯亮起来,堪堪与泳池平行。 而关于婚姻,最重要的、首先是财产保全。安德烈本以为第一步是体检,不过很显然,他在医院的时候已经被做过了体检,尽管体检报告他自己从没看到过。 财产保全安德烈很理解,他已经做好签署放弃一切爱得莱德家的财产声明的准备,事实也确实如此,条款还特地强调“安德烈及其父母、子女均承诺……”,很没有必要,当时安德烈转头朝萨缪尔说,这个你放心,我不会有孩子。萨缪尔扯出了个笑,帮他翻了下一页。 不过除了这些声明,爱得莱德十分慷慨地将一些财产作为赠予给了“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爱得莱德”,包括两个小岛屿、位于城市广场的三栋楼、首都市中心的一块50英亩的地、以及位于刚果的两座钻石矿。 其次,是结婚证明。萨缪尔为他办理了身份证件,信息准确齐全,他接过证件准备出门去登记,还问是不是和赫尔曼在市政厅见,萨缪尔说不用去,等下他们会过来。 果然,上午十点,市政厅的工作人员来到了,然后他们一起等了赫尔曼半小时。赫尔曼快十一点才姗姗来迟,和工作人员握了握手,把信息确认,简单快速地完成了手续,而后因为有会议,先走了。走之前还交代萨缪尔,看看还需要做什么,尽量按照安德烈的想法来。 安德烈几乎是目视着他来,又目送着他走,可能就只说了几句话。赫尔曼走后,安德烈对着几位工作人员两手一摊:“要不要留下来吃个午饭?” 最后,是婚礼。 安德烈不想要,于是就不会再搞了。 现在他还有种不太确定的感觉,现在他已经结婚了,而且也不是负债的人了,人生真是难以预料。 他这么跟萨缪尔说,萨缪尔在院子里告诉其他人花园还有哪里需要清理,只是回答他:“是的,安德烈先生。” 他确定萨缪尔根本没怎么听他说话。 截止到今天,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赫尔曼了。 他正在想这件事,萨缪尔就朝他走过来,先是向他问了声早,又告诉他:“这两天艾森会回来。” “谁是艾森?”安德烈问完以后自己想起来,“小少爷啊?” “是的,但他不喜欢被这么叫。” 安德烈有些奇怪:“好吧。是现在要回来吗?现在也不是春假啊。” 萨缪尔很委婉地解释:“他被建议居家教学一段时间。” 安德烈眯眯眼:“他干什么了?” 塞缪尔没有回答,转而说:“到时赫尔曼也会回来。” “哦好。” 这时,一个侍从走进来,说有人来访。安德烈抬头看萨缪尔,总不会是来找安德烈的吧。萨缪尔往后退退,等他站起来便跟在他身后走,并说:“先见一下吧,也许是来找赫尔曼的。”说着便一起走到了庭院。 来人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打扮得十分富贵,皮鞋闪亮,领结端正,身边跟着三男一女,此时正拽着女人的衣服又喊又叫。女人蹲在他身边安抚他,但效果不好,三个男人一个看起来是侍从,两个看起来是保镖。 安德烈问萨缪尔:“这不会是艾森吧?” “不是。” 那个侍从快步走过来,擦了擦脑袋上的汗,一脸抱歉:“真不好意思,萨缪尔先生,打扰了。” 萨缪尔没有回他,向安德烈介绍:“那位是莱科辛家的小少爷,这位是他的侍从,那位女士……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他的家庭教师。”接着向侍从介绍,“这位是安德烈,赫尔曼先生的妻子。” 安德烈想纠正:“关于‘妻子’这个称呼……” 他还没说完,侍从便向他伸手,又连连道歉,说小少爷想来这里找莱科辛男爵,他们拗不过…… 安德烈偏头小声问萨缪尔:“为什么他们可以直接进来?” 萨缪尔也小声回答:“莱科辛是爱得莱德的近亲。” “哦,这样。” 小少爷不缠女老师了,直直地朝安德烈跑过来,一脚踹在了安德烈的小腿肚上,被惊慌的侍从拉开,小少爷还在喊:“就是你勾引我爸爸!坏家伙!” 这就是罔顾事实,安德烈严肃地告诉他:“这是我们要讲清楚,我勾引的可不是你爸爸。” “坏家伙!我爸爸呢!把我爸爸还给我!”小少爷拳打脚踢,不管不顾反正就是讨厌安德烈。 安德烈没忍住向萨缪尔揶揄道:“看来有人恋父情结很严重啊。” 萨缪尔照旧不动如山,没什么表情变化,安德烈这个玩笑开得没意思,就转而问:“那他爸爸呢?” “不知道。”萨缪尔回答,“他可能会有很多去处。” “好吧,我们帮不了你。”安德烈告诉小少爷,又问萨缪尔,“现在怎么办?” 萨缪尔转头,有两个人上前来,协商着把人往外带,小少爷不屈不挠地把手里的飞机玩具扔过来砸安德烈,被安德烈灵巧地闪过了。 等小少爷被请了出去,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拉他出去合适吗?不是近亲吗?” 萨缪尔转过身:“也没有那么近。” “……”安德烈跟着回了房子,又问:“所以,艾森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萨缪尔一听,脚步停了下来,过了几秒才转回身,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合适的语言来做出回应,硬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艾森,就是艾森。” “……我真是谢谢你。” 安德烈不由得想,这可有点棘手了,刚才那个小孩儿,就是典型的少爷打扮,少爷派头,关键是,太吵了,太吵了。这样精致的服装,蛮不讲理的脾气,胡搅蛮缠的性格,还有那小肚鸡肠的嫉妒心,哪一样都让人头大。安德烈已经是个与世无争的老人家了,实在不想再跟富二代斗智斗勇。 况且这个莱科辛能被爱得莱德家简简单单地‘请’出去,莱科辛的孩子尚且如此,那爱得莱德家的孩子得猖狂成什么样啊。 安德烈开始头大。 小孩子真是很麻烦,道理跟他们都讲不通,他们只随自己的心意做事,负担都是别人的。 直到晚上赫尔曼回来,安德烈还在想这件事,他甚至想出去躲两天清静一下。 赫尔曼觉得有点好笑:“你要躲艾森?” “我只是觉得也许他不想看到我。” “艾森才不在乎。他……”赫尔曼说到这里,也停了下来,也露出那种复杂的表情,那种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表情。 “艾森有那么难形容吗?” 赫尔曼笑笑:“他是个天才。” “我还是躲几天吧。” 不过艾森说要到,一个星期了还没有到,安德烈逐渐放松了警惕。 这个下午,他帮园丁做事,去了后院的山坡。这栋房子的后院开阔,连着一片山崖,近房子处种了紫藤花和风铃草,还有很多安德烈叫不上来名字的花,远处直到山崖,全是绿油油的草地。 安德烈在花丛中的亭子坐下,自己给自己点烟,清风温柔,花海在他脚边,黄昏暮时晚来香,一阵一阵诱人沉醉,他望着远处草长莺飞,绿意盎然,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而后他突然听见头顶一阵响动,还有个清亮的声音在喊:“让让!让让!” 安德烈循声转头,平视一圈没有找到,仰头一看,有个小孩子抓着滑翔翼,正从高空向这边飞来,本直挺挺瞄着这边,又抬了抬手柄,稍稍偏移了路线。安德烈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这孩子和滑翔翼就堪堪贴着他的头顶呼地一声飞过,卷起一阵乱风,摔在了草地上。 安德烈拨开乱掉的头发,定睛朝那边看。 滑翔翼下利落地钻出了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留着妹妹头,穿着一套背带工装裤,但是背带没有挂在肩上,而是垂在腿边,上身穿了件白色短袖,手臂上贴了创可贴。男孩儿把一头银金色的乱发整理好,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脸。他把手上厚重的帆布手套摘下来,把头顶的碎掉的护目镜取下来扔在地上。 男孩儿低头看了眼滑翔翼,用脚拨了一下,然后朝这边走过来,很随意地看了一眼安德烈:“撞到你了吗?” 安德烈摇头:“没有。” “ok。”他说着走到亭子边,什么也不问,拿起茶壶就给自己倒水,倒了一杯然后喝掉。 安德烈打量着他,这孩子看起来不是个很容易接近的人物,像是没什么耐心、脾气不太好,但心理素质应该不错,胳膊刚刚刮出了个伤口,现在正在流血,他瞥了一眼继续喝水。 他喝完了水,转头看安德烈,正要说些什么,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啊,花花!”然后他轻快地跑过去,跑到一簇新开的花前蹲下,边哼着歌边把这些幼花拔下来。 安德烈都不知道那张坏脾气的脸上还有这么好看的笑,这孩子多笑笑不好吗。他走过去看小孩拔花:“如果让它们长,以后会长成更鲜艳的花,现在它们还太小了。” 这孩子没有回他,仍旧挑挑拣拣把喜欢的花一个不留地摘走了,然后随手放进了裤子口袋,又掉出来一支,他捡起来顺手夹在了耳朵后面,走回亭子坐下,然后才看了眼安德烈。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虽然早有预感,但安德烈现在确信了,这就是艾森。 他看着艾森的脸,毫无缘由地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回答道:“我是你小妈。” 艾森稍稍睁了下眼睛,目光顺着安德烈向上移,在安德烈近身扫视了一圈,最后才把眼神放回到安德烈身上,撇撇嘴笑笑:“这倒是新鲜。” 86、上等-5 “你这个年纪就可以买滑翔翼了吗?” “我自己做的。”艾森继续往前走,口袋里的花稀稀拉拉地掉了不少。 他们回去的路上,还在后院里看见了一台很小的滑翔机,安德烈问:“这也是你做的吗?” 艾森点点头。 赫尔曼从门前走出,出来迎接他们,蹲下来抱了抱艾森,给自己身上蹭了一身的泥:“欢迎回家宝贝。” 艾森敷衍地亲亲赫尔曼的脸,又抬手向萨缪尔打了个招呼,便接着问:“爸爸,你给我买etr-9发动机了吗?” “呃,”赫尔曼和萨缪尔对视了一下,抿抿嘴,笑了笑,向艾森解释道,“是这样,那个发动机对你来说还不能操作……” 艾森打断他,盯着他的脸:“爸爸。” 赫尔曼叹口气:“舅舅下个月回来,会给你带回来的。” “好的,谢谢爸爸。”艾森又亲了下他,把自己的头发捋到后面,大迈步向房间走,被赫尔曼叫住。 “艾森,你见过安德烈了吧。” 艾森停下来转身,看了眼安德烈。很奇怪,他看安德烈的时候眼神总是在一个很大范围里看,并不聚焦到安德烈本人身上。 “见了,他说他是我小妈。” 赫尔曼看了眼安德烈,安德烈耸耸肩,意思是那我还能怎么说。 于是赫尔曼便介绍:“艾森,这是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 艾森一听就皱起眉,觉得很好笑:“一个名字而已,干嘛起这么复杂。”他说着把手套扔在地上,朝里走,“我得洗个澡,刚摔地上了。” 赫尔曼很紧张地跟过去:“有没有伤到哪里?” 安德烈站在原地没有动,萨缪尔走过来,请他洗洗手用晚餐。安德烈还处在和艾森会面的反应中,这会儿反应过来了,转头看了眼萨缪尔:“这……” 萨缪尔礼貌地笑笑:“会习惯的。” “他总是这么讲话吗?” “怎么讲话?” “……”安德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又说了个别的,“他一直都这么淡定吗?”说完还补充,“我不是说他情绪淡定,而是说他好像不怎么……”安德烈又形容不出来了,转而问,“他几岁?十来岁?” “十一岁,马上十二岁。”萨缪尔走到门前拉开推拉门,请他进房间,“以后有时间继续了解,请进吧,安德烈先生。” *** 长桌上,赫尔曼坐主位,安德烈和艾森对着,他看着对面的小孩吃个饭挑挑拣拣。艾森问赫尔曼:“我能喝可乐吗?” 赫尔曼回答:“不能。” 艾森不高兴地撅起嘴,转回头跟自己盘子里的牛排较劲。 赫尔曼看了看艾森的脸色,想缓解一下氛围:“不然这样,等你留家教学完毕,返校的时候可以喝,怎么样?” 艾森翻翻白眼:“不用,我不想喝了。” 赫尔曼很显然没摸准艾森的脉,他还想说什么,却被突然插进话的安德烈打断了。 安德烈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没看气氛。 “你为什么要留家教学?学校怎么了吗?” 他问完,最先转回头的是赫尔曼。赫尔曼的表情有些不满,似乎是对于有人插进他和儿子的家族谈话感到冒犯,但转回头看见他的“合法妻子”,才反应过来,什么也没说,又看回艾森。 艾森倒是不在乎:“因为学校的人都疯了。” “……”赫尔曼很无语,向安德烈解释,“艾森不想做劳动作业。” “嘿,”艾森放下刀叉,“那可不是劳动作业,那些监工要我们给操场除草、涂漆,在塑胶跑道上拿着喷气罐刷。这是犯罪,这是利用我们当劳工。” 赫尔曼对安德烈说:“老师让他们去画画,画春天的花、云这些东西,还可以摘些草或者花装扮一下。简单地说就是做副画,在操场上。” 安德烈:“……” 艾森继续讲:“他们说画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们随便乱喷他们又觉得不合适,让我们先从画圆圈和正方形开始,我画了一个下午画圆圈,这有什么意义?晚上我做了个小东西,它什么也不干,只是画圆圈,我用衣杆连起来做它的手臂,用滑轨使它的手臂可以伸缩,我拆了教室的电视机零件给它,还用了会议室最大的显像盒做它的身体,把所有储藏室的油漆挂在它身后,第二天早上放它出去。它拖着十几桶油漆,叮里咣当地出去了,在晨光中开始画圈圈,先去了操场,”艾森咯咯地笑起来,“你们真该看看,它把操场画遍了饱满的、规整的、半径各异的圆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觉得很有趣吗?” 赫尔曼对安德烈说:“那个东西,失控了,在停车场、教室里、校长身上、董事会开会的房间、洗手间、残疾人的轮椅、游泳池……白色油漆,全都是白色油漆。” 艾森打断他:“那不叫‘失控’。” 赫尔曼转头看他:“噢所以一切尽在你掌握,你让它到处跑的?” 艾森摇头:“我从来就没有控制过它,我没给它装人工控制杆,那太复杂了我暂时还不会,总之它就是自由奔跑的。再说了,要是警卫有枪不就好办了吗,警卫连警棍都没有。” 赫尔曼:“……艾森,那可是学校。” 安德烈:“……” 艾森摊摊手:“怎么了?你们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校长。” 赫尔曼对安德烈说:“这就是为什么他留家一段时间。” 安德烈急迫地抓住赫尔曼的手,面露难色:“多久?” “我也不知道。” 艾森站起来探着身子试图插到他们两个中间:“哈啰?干嘛不跟我讲话。” 赫尔曼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艾森,你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安德烈也会在。” 艾森看也没看安德烈,问赫尔曼:“你为什么不把他放在别的什么地方?” “这是注册的结婚地址。” 安德烈一听便笑起来,很自然地讲了一句:“‘放’?我又不是个玻璃罐,总不能随随便便放到一边去。” 艾森这才看向他,和以前看向他周围的眼神不太一样,这次盯着安德烈本人。 安德烈回看着他,问:“你知道我名字吗?” 艾森缓慢地眨了一下眼,认为这个问题无需回答。 “你能发出那个音吗?” 艾森标准地重复了一遍只听过赫尔曼念过一次的,安德烈的名字,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艾森没有反应:“我知道。” “我希望被叫作安德烈,反正你也不是不会念。” 艾森看着他,撇撇嘴:“我考虑一下。” 侍从来上甜点,艾森解开餐巾扔到桌子上,跳下椅子:“送到我房间,我回去吃。”他走过来揽着赫尔曼的脖子,把赫尔曼拉低,亲了亲他的脸:“晚安爸爸。”赫尔曼拍拍他的背,跟他说晚安。 艾森又看了一眼安德烈,什么也没说,上楼去了。 安德烈看着他的背影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楼梯上,转头看赫尔曼:“我觉得他不喜欢我。” “没关系,正常。”赫尔曼回答得云淡风轻,“他不喜欢任何人。” 所以第二天,安德烈下楼看见艾森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招呼。但艾森一个人坐在巨大的开阔书房前的桌子上,装没看到实在是不可能,于是他走了过去。 艾森正愁眉苦脸地对着一摊纸发愁,手里的钢笔写了一些零散的词组,然后托着下巴侧着身发愣。 今天艾森没有穿工装,大概因为不用去搞飞机了,穿了件卡其色的背带短裤和白色的荷叶褶皱t恤,但他总是不太好好穿,有一根背带没有挂在肩上,穿了双粉红色的兔子拖鞋,戴着一个黑色的束发夹把妹妹头的刘海梳上去,面朝着窗外的景色一声声叹气。 安德烈走过去,瞟了一眼纸,跟他打招呼:“早上好,艾森。” 艾森懒洋洋地转头,看见是他,又转回去:“早上好,杰克。” “谁是杰克?” “你在问我吗,安德森?” “……艾森,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啊,鲍勃,怎么了?” “……”安德烈绕过去,走到艾森的正面,“是因为我想让你叫我安德烈吗?” “我当然可以叫你安德烈了,比尔,有什么问题呢?” “……”安德烈点点头,这小子还挺记仇的,他拉开椅子坐下来,耸耸肩膀,“好的,只要你喜欢,公主殿下。” 艾森噌地一声站起来,往前一步逼近他,安德烈举起双手,朝后仰仰。 “你说什么?” “抱歉。”安德烈很诚恳。 艾森看看他,坐了回去。 安德烈拿起桌上的红茶给他道:“所以你在烦恼什么?” 艾森有一会儿没说话,似乎还在从和安德烈的小口角中恢复,看着红茶袅袅的烟飘起来,渐渐觉得没那么在意了,才接话:“我的钢琴老师要来,想让我去上钢琴课。” “你不想去吗?” 艾森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本来想在这个假期搞我的飞机……” “‘假期’……” 艾森瞪他一眼,安德烈点头:“也可以算是假期吧。” 艾森把纸给他看:“所以我打算写封信给我的钢琴老师,告诉她我这段时间没空。写信更诚恳对吧,虽然她等下就会来。” “钢琴课而已,不占多少时间吧。” “……”艾森顿了顿,摊牌了,“好吧,我说实话,我不想上。倒不是我讨厌弹钢琴,只是我最近不想上,我想在我想学的时候学,你明白吗?” 安德烈点点头:“就是照你的日程安排,而不是其他人的。” “差不多吧。” 安德烈看了看纸上的字:“写的什么。”他说着拉过来看了看,不得不说,内容很丰富。有抄来的情诗,有抄来的戏剧台词,还有毫不相关的飞行器绘图。 安德烈不明白:“这是信的内容?” “对,”艾森解释,“我的逻辑是这样的,首先我表达对她钢琴技艺的称赞,然后我告诉她我的飞行计划,和目前的进度,这样她就知道我没时间,最后我在以一句简单但有效的告别口号结尾,表示我意已决。只有这样才能明确地告诉她我不想弹琴,不然她告诉我妈妈就麻烦了。你见过我妈妈吗?她非常擅长说服人,我搞不定她。” “你准备怎么称赞她?”安德烈觉得好笑,边翻纸片边问他。 艾森回答:“我准备说……”然后他突然止声,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盯着安德烈的脸,正经地开口,“你的颜色和别人不一样。” 安德烈笑出来:“词不错,但是有点突兀。” 艾森垂垂眼,耸了耸肩膀:“是吗。” “这好复杂,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呢?你们都面对面了。”安德烈不理解。 艾森很自我:“我想起来我还有本诗选,我去拿下来。”说着就跑开了。 安德烈发现这孩子油盐不进,他要做什么就非做不可,哪怕别人的建议或许更好。反正安德烈也做不了什么,就任由他去了。 安德烈喝完了杯子里的红茶,艾森还没下来,他便站起来走了走。落地窗前有个台子,台上有架黑色的钢琴,假如艾森要学钢琴,就会每天坐在这里。 这个地方布置得很精巧,恰在格子落地窗前,窗外是一片小湖泊,搭着的绿藤架在湖心透出阴影,外面绿油油的草地向远处延伸,而室内,这台子做成弧形,干净宽敞,两边拉起纱帘,台顶有几盏小灯。 安德烈走到窗前站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眼钢琴,坐了下来。这个小空间做得太好了,人坐在这里有种很安全的孤独感,安静惬意,只有窗外的湖泊的水声,泛起一层层银光。 于是他掀起琴盖,把手指放在上面,停了停,开始轻轻弹奏。一开始他还不知道要弹什么,只是无意识地敲键,目光望向窗外,随着一声群鸟的起飞声向远看,看到远处教堂穹顶雪白色的十字架。 他把目光转回来,弹出第一个音,而后轻轻自己低声唱起来,“i\''''''''veheardtherewasasecretchord...” 他声音不大,弹得也随意,唱到“...loveisnotavictorymarch...”的时候被人打断了,艾森站在台阶下,手里还拿着两厚本大诗集,讶异地看着安德烈:“这歌词谁写的,比我抄的诗好多了,叫什么名字?” “hallelujah.” “原版就这么唱的吗?” 安德烈摇摇头,站起来走了下来:“我声音没有那么低。你找到诗集了,准备写点什么?” 他经过艾森,手臂被艾森抓住,艾森抬起头看他,眼睛闪闪亮亮:“教我。” “什么?” “教我这个,我要给她弹这个。” “……你为什么,想一出是一出啊。” 话虽如此,安德烈还是踏踏实实地坐在钢琴旁边,教艾森弹琴。艾森之前有学过几节课,因此倒不难教,而且记忆里非常好,学得很快,安德烈带他大概过了两遍,就发现艾森的手指已经不需要他带了。 他转头看艾森弹琴,这孩子在做事时很专心,不知道“造飞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专注。艾森的手干干净净,指甲粉白,但手指有些细小的伤口,看来“造”各种东西还是会划伤的,手腕缠了两圈黑色的绷带,银金色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耳朵,有点痒,他动了动脖子,安德烈伸手把那些头发挂到艾森耳后,艾森专注中还不忘说了声“谢谢”。安德烈想起当时艾森捡了朵白色的玉兰花挂在耳朵后面时,笑起来好像一朵红玫瑰一朵白玉兰。 这孩子确实干干净净的。 艾森看来学会了,满意地收了音,自己向自己点点头:“也不难嘛。” 安德烈站起来:“恭喜。”他听见前庭有人交谈,“应该是你的老师来了。” “行了,行了,你走吧。” “……”安德烈摇摇头,走开了,他走去楼梯上坐下来,看着下面走进来一位气质高雅的女教师。 艾森这小子好像脑后面长了眼,就在女教师刚要开口的前一秒,开始弹下了第一个音。当然,也唱了。 虽然唱得很一般,但孩子嘛,童音自有童音的好。起码安德烈看着他唱,觉得气氛还是很不错的,女教师应该也这么想。她没有去打扰一个孩子不成熟的演奏,只是在艾森身后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听着。艾森虽然不熟练,但非常自信,自信就显得流畅。 阳光洒进窗户里来,艾森整个人沐浴在光里,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只有轮廓的边缘闪烁着,光斑在他雪白泛出粉色的肌肤上跳跃,侧发再次从耳后滑落,松松地垂在脸颊边,漂亮的脸上神情专注,银色、金色、白色和艾森本人交织在一起,使他看起来不太真切,不像世间的实体,像是天上投下的一团模糊的光,将在下一阵风后随太阳一起消失。 安德烈看着他,觉得很宁静。 他弹完了,合上了琴盖,双脚吧嗒嗒敲着原地转过身,转了180度,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抿着嘴笑,看着女老师。 女老师站起来,很给面子的为艾森鼓了鼓掌:“真不错,这是什么,流行歌曲?” “应该是吧。”艾森往琴凳旁边坐了坐,拍拍琴凳,“姐姐,你来坐。” 女老师愣了一下,虽然走了过去,还是说:“你可以叫我安妮老师。” 艾森拉住安妮的手:“好的,安妮老师。但是叫你姐姐可不可以呢?我想叫你姐姐。” 安妮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安德烈远远地看着,安妮老师和艾森坐在一起,艾森很诚恳地在和老师商量他希望推迟钢琴课。安德烈发现艾森这小子意外地还很会撒娇,他撒娇不是那种星星眼、黏黏的语气、扮可怜服软,他撒娇是那种半推半就地打着商量,一旦被找到理由阻了一下,艾森不会纠缠或者磨人,会立刻就着对方的顾虑想一个能消除它的方法,讲话徐徐,用词是“姐姐,那这样好不好,……”、“姐姐,还需要我做什么呢?……”,绝不会有一点点焦急的语气让对方觉得不安。 到最后老师答应了,艾森一拍手掌跳起来:“谢谢姐姐!”他笑眯眯地弯下腰,安德烈以为他想要亲一下老师的脸——像孩子们喜欢做的那样,但艾森或许觉得这样不好,几乎亲到的时候又直起身,牵起老师的手吻了下手背,然后手舞足蹈地把钢琴教材扔到了一边。 其实像艾森这样直白诚恳又有礼貌的漂亮小孩儿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 老师还想问他什么,但艾森牵着老师的手,要把人拽起来,透露着一种“事情办完了你该走了”的驱客感,寥寥草草结束了这场迷你谈判。他送老师出门,送走了人又跑回来,全程没有注意到老师的任何表情或心理变化,尽管在安德烈看来,那些变化明显且丰富。 艾森喜滋滋地甩掉拖鞋,换上一双靴子,又戴上目镜和头盔,束紧绑腿,才瞟见楼梯上的安德烈:“你坐在那里干什么?” “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艾森很大方地挥了一下手:“那你来看我开飞机吧!” “……”安德烈不想动。 “怎么了?害怕啊?” 五分钟后,懒懒散散的安德烈和意气风发的艾森站在了屋后的山崖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来这个房子吗?” “为什么?” 艾森张开双臂:“因为这里有个地方可以做我的工作,上次没有把握好方向,我再试一次。你嘛,你找点事做吧。”艾森说着四下望望,去把地上的无人机抱了过来,递给安德烈,“你先自己玩一下吧。” 安德烈接过来:“遥控呢?” 艾森不听人说话:“你没见过这个,我来教你。”艾森说是“教”,其实只是用三句话概括功能,然后甩手就不管了,“你自己玩吧。” 他说着就拖着挂绳,往肩上一扛要走了。 安德烈这东西用过不知道多少次,去探测炸/弹或去数人头,熟练到和枪的水平差不多。他操纵着无人机启动,让它朝艾森飞过去,擦着艾森的头飞高,艾森转头朝他喊:“会不会用啊!” 安德烈纯粹是坏心思上来了,又让无人机绕着艾森飞了一圈,然后他还在无人机上插了朵花,正好飞过艾森的时候扔进他怀里,艾森正忙着装备,看都不看就扔了。安德烈乐不可支,正玩得开心,这次无人机从艾森背后飞过去。但艾森估计也是玩上了,不转身,想一个灵巧的闪避躲过去,他跳了一下。 这就危险了,本来无人机是不会碰到艾森的,但艾森跳了一下。 一下子这个小小的艾森就被无人机撞倒了,摔在地上,安德烈大惊失色,几步冲过去,去看艾森的头。 “对不起艾森,我很抱歉,你还好吗艾森?”安德烈扶着艾森慢慢坐起来,“你头晕吗?你看这是几?” 艾森推开他在眼前晃的三根手指,摸了摸脑袋后面,血倒是没有,但是摸到了一撮头发,艾森的手微微颤动,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安德烈:“我……是不是秃了?” 安德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的脑袋后面,有那么一个小小的区域,两指宽……确实是没有头发了。 安德烈沉痛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艾森小小的脸纠结到一起,泪水逐渐充满眼眶,安德烈一阵惊慌:“别……” 太晚了,艾森放声大哭,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我毁容了!……我毁容了!……” 87、上等-6 艾森一撮头发的下葬仪式,安排在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是日,天朗气清,阳光和煦,人人心情愉悦,为此葬礼,各个压制笑意,只有艾森,不高兴地坐在凳子上,看其他人忙忙碌碌准备葬礼。 安德烈起得早,凑到艾森身边,蹲下来平视他:“早上好,艾森。” 艾森转头看了他一眼,弯下腰贴到他耳朵边,好像要说什么秘密,安德烈便抬抬头,方便他。 艾森说:“我恨你。” “……” 赫尔曼今早有会,但还是和大家一起站在前院的草坪上,葬礼主持人莫名其妙地念了悼词,艾森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到萨缪尔身边:“怎么这么多人?我希望只有熟的人参加。” 于是围在外圈的十来个侍从被遣走了,只剩下赫尔曼和他的副手、安德烈、萨缪尔和一个还是没有搞懂情况的主持人。 艾森走上前去,沉痛地说:“今天,我们在这里郑重纪念艾森的头发……” 一个助手走到赫尔曼身边:“快开始了。” 赫尔曼看看手表,看看艾森,对助手说:“你去外面等吧。” 那人恭恭敬敬地离开,赫尔曼去听艾森讲话。 讲得还能有什么,安德烈努力不要打哈欠,真的太早了。所幸艾森是个言简意赅的人,几句说完就把装着自己头发的小盒子放进了土里,煞有介事地结束了葬礼。 赫尔曼走过去吻吻他的额头,就出门开会去了,大家散去之后,艾森还站在原地。安德烈不太懂,因为他自己是随便长的,不知道有钱人家的小孩儿教育是不是昂贵一些,他走过去蹲下来,看着艾森的脸。 安德烈诚恳地道歉:“我很抱歉。” 艾森说:“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 “好麻烦,你来想。”艾森转身坐在编织的摇椅上,一边晃腿一边玩垂下的紫色藤萝。 安德烈走去坐在他旁边:“那就三明治吧,做饭好麻烦。” “你怎么这么懒?” “你又好到哪里去?” 安德烈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和艾森循声望去,看见前院突然冲进来一个小孩子,像个钢炮似地直挺挺朝安德烈扑来。其实安德烈是可以躲的,但这孩子是莱科辛,而且哭着喊着冲得又很快,安德烈躲过去以后,这孩子绝对会摔个狗吃屎。艾森断两根头发已经够让人烦恼了,这小孩要是掉两颗牙安德烈就更多麻烦了。 所以他没躲,莱科辛一头撞到安德烈腿上,安德烈抽了口冷气,把这孩子扒拉到一边去。艾森一腿屈在吊椅上,托着下巴看哭哭啼啼的莱科辛,摇了摇头。 莱科辛拍安德烈的腿,叫他把爸爸还给他。 艾森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别吵了,吵死了。” 他说到话很管用,莱科辛马上就不哭了,像是有点怕艾森,居然抓着安德烈的衣服躲在了安德烈身后。 艾森跳下椅子来,头也不转地挥挥手自己走了:“你们太无聊了,自己玩吧,不要来打扰我。” 莱科辛还挂着泪珠,问安德烈:“艾森要去哪里?” “吃饭吧可能。”安德烈拉着莱科辛的手,一起坐在了花园的椅子上,看着艾森风风火火地从房间里戴上装备,拖着翼架往后山去了。 安德烈给莱科辛找了点吃的,坐在他旁边看他,虽然莱科辛没找到爸爸,但是吃起来可以暂时忘掉这份忧愁。 “等下要不要去找艾森玩?”安德烈说完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贴心妈妈,什么时候受过这份罪?孩子们真是可怕,他们这么横冲直撞,连安德烈这样的亡命徒都要相让几分。 莱科辛捧着糕点摇摇头,又点点头:“艾森为什么今天很生气?” “今天生气?我以为他一直都这么脸臭。” 莱科辛强调:“他是一直都这么脸臭,但今天特别脸臭。” “这怎么看出来的……”安德烈还是说了,“我蹭掉了他后脑的一点头发。” 莱科辛倒吸一口冷气:“你完蛋了,你惨了,他最臭美了,噢噢噢噢噢——你惨了。” “……不至于吧。” “艾森觉得自己长得特别好。”莱科辛吃的碎末粘在嘴上,这会儿倒不认生了,“特别自恋,以前我们一起出去玩,有个男生玩树枝不小心划伤了他的脸,就这么小,这么小的一个口子,”莱科辛用小拇指比,“艾森就回去了,以后再也不跟我们一起玩了。” “划伤脸确实有点危险……” “反正他就总是觉得自己特别好看。”莱科辛不满地嘟嘟囔囔。 安德烈拍拍他:“所以要不要去找他玩?” “嗯嗯。”莱科辛说着就一口吞完,站起来拍拍屁股向后面跑去。 但艾森看见他们俩,只是很随便地瞟了一眼,自己做自己的事,他在给滑翔翼调翼幅,显然上次的长度不适合他的身高体重,现在他趴在地上,埋在一堆器件里,在纸上刷刷地写着算式。 莱科辛和安德烈商量了一下,决定也不去理他,自己玩自己的。 于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艾森自己埋在一堆杂物里忙得不亦乐乎,莱科辛和安德烈坐在另一侧面面相觑,拔草玩儿。 莱科辛问安德烈:“赫尔曼叔叔呢?” “工作去了。” “哦。” 两人沉默,又很无聊,一起看向艾森。 艾森感受到视线,抬起头,那两个人飞速地转回头。 莱科辛:“你为什么不工作。” 安德烈:“不要问我这么深奥的问题。” “哦。” 艾森翻翻白眼低下头继续,那两人又慢吞吞地转过脸看他。 艾森这次没抬头:“你们真的很无聊。待着可以,别出声,太吵了。” 安德烈还没说话,莱科辛抢先“哦”了一声。 安德烈恨铁不成钢地看莱科辛:“都是小孩子,你看看人家,你怎么就不能这么豪横,你也去,你撒个泼,我就不信……” 他没说完,莱科辛就尖叫着一骨碌爬起来:“蛇蛇蛇!” 安德烈无动于衷地接了句:“虎虎虎……”然后低头一看,看见一条腥红蛇在绿油油的草丛里爬,通体红白纹,分外显眼。它爬得很快,朝艾森的方向爬去,安德烈站起来,随手抄起茶壶,扔掉盖子就追上去,打算杀了它。 蛇爬到艾森身边,艾森看了一眼,又抬起头看看跟过来的安德烈,很平静地低下头:“随它吧。”那蛇从艾森身边爬过,向远处溜走,安德烈想想,放过它了,腥红蛇没有毒。 莱科辛还在喊:“怎么会有蛇?找人处理一下。” 艾森叫住他:“不用,我昨天去树林里测风了,”说着指指堆在一旁的风转记表,“不小心带回来的吧。” 既然艾森不在乎,安德烈也就没要管了。 艾森抬起头摆摆手:“没事了吧,没事走开吧,我在忙。” “……”安德烈正要走,就看见萨缪尔身后跟着一群小孩子走了过来,孩子们都十来岁上下,最大的看起来没有超过十五岁,叽叽喳喳,一靠近就喧嚣起来。 萨缪尔说他们听说艾森在家,来找艾森玩。 艾森臭着脸抬头:“噢?那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在家的呢?”他扫视了一圈孩子们,也没动,“索佳福,你住哪里?跑这么远过来。” 索佳福正在调整他昂贵的飞行帽,晃晃手里的儿童气/枪:“起来啊艾森,不要坐着玩你的玩具了,不无聊吗?” “不无聊。”艾森低头继续写写画画,孩子们扒着萨缪尔闹,在草地上跳,围着艾森周边摸摸他的纸、弄弄他的笔、捣捣他的零件、踢踢他的工具,问他你在做什么,这是什么,这个好硬,这个是烫的,我哥哥说你会飞,你今天吃了什么,这个东西会飞吗,艾森你是不是打了老师回家的?把艾森烦得要死。还有几个小孩围着莱科辛,在弹他脑门儿。 孩子们一到来,就吵得不行,他们声调极高,活力四射,讲话没有条理,天生霸道不知收敛,又扑腾来扑腾去。 安德烈看着吵闹中央一脸生无可恋的艾森,觉得艾森也挺可怜的,这孩子不就想自己待着造造飞机嘛,干嘛老是来打扰他,不是妈妈让上钢琴课就是小妈来招他,要不就是爸爸非找一群小孩儿来家里吵闹。人孩子不就是想自己待着吗,这有什么错。 艾森也确实是这么说的,他看向萨缪尔,很严肃地说:“我想自己待着。” 虽说一个孩子的“严肃”可能没有那么有威慑力,但确实可以看出是认真的,况且艾森说这句话的时候透露着一种“萨缪尔如果你不做,那我可就亲手做了”的意味,安德烈只能联想到他听过的故事,但萨缪尔显然觉得艾森最好还是不要亲自做什么,于是立刻行动起来,把孩子像赶羊一样拢去了一起,然后打算把他们带走。 那个叫索佳福的孩子很遗憾,他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帽子,现在在整理背带:“艾森你真没用,你看你赢不了我才赶我们走的吧。你肯定不会打飞镖,我哥哥可是给我请了教练,你……” 艾森背对着大家的身形停了一下,慢悠悠地转头,盯着索佳福:“赢什么?” “打飞镖。” 艾森撇了撇嘴,看着趾高气昂的索佳福,把手里的纸笔一扔:“来吧。” *** 第1届儿童气/枪飞镖大赛正式开始,有请主持人安德烈。 安德烈把小鬼们挨个安插在合适的位置,发挥自己的老本行确认安全间隔,设定安全距离,然后给每个小孩的空心弹刷上颜色以记分。他忙前忙后的时候,艾森正在和索佳福较劲,莱科辛不知道又从哪里搞来了一包零食在自己吃。 “艾森,你会拿这个吗?”安德烈问他。 艾森正气鼓鼓地瞪着索佳福,因为索佳福在那边朝他做鬼脸,听了问话才转过头看安德烈:“不会。” 安德烈教他怎么拿,索佳福在旁边起哄:“噢噢艾森不会拿,艾森是笨蛋!”然后用什么儿童歌的语调唱起来。 因为朗朗上口,周围还有人一起唱。安德烈看不下去,想叫那小子安静点,刚走一步就被艾森拉住,艾森说:“不用管他。” 站定一排,准备开始。 安德烈觉得其实艾森没必要去比,他刚碰这东西,何必去跟打过好几次的人比呢。但艾森已经蓄势待发,安德烈吹了下口哨,振臂扔出第一个盘子。 索佳福动作利落地抬起气/枪,第一下没打中,第二下才打中; 第二个盘子,轮到艾森。盘子飞出来,艾森就开始拨枪,怎么都拿不稳,等终于拿对瞄准,盘子已经掉在了地上。莱科辛在旁边点评:“妈咪,你扔高一点。” 安德烈:“谁是你妈咪。” 第三个盘子,索佳福第一枪就打中,第二枪想在碎片上再补一枪,没中。 第四个盘子。安德烈瞟了一眼艾森,这次扔得非常高,艾森抿着嘴,紧张兮兮地抬枪去瞄,连着三枪,都扑了个空,垂着头放下枪,懊恼地踢了一脚草。索佳福和其他孩子高兴起来。 第五个盘子。安德烈轻轻松松横甩出去,是个人都不可能打得中,索佳福也没打中。“你作弊!你故意的!你扔得太快了!而且太低了,没办法打!” 安德烈无辜地看他们:“不会吧,我觉得刚刚好啊。” 索佳福生气了,气冲冲走过去:“就是没办法打!你赔我!” 安德烈伸出手:“可以的,谁都可以打得中,很简单的,不然我来试试。” 索佳福把枪塞给安德烈,安德烈适应了一下这个大小,又看了眼萨缪尔,后者走上前来。 索佳福指导萨缪尔:“扔低一点,像他一样,快一点……唰得一下。算了,哈夫纳!哈夫纳!”他的贴身侍从跑过去,索佳福说:“你来,我信不过他们。” 哈夫纳是个很强壮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索佳福的意思,扔得非常刁钻,又快又偏。 安德烈一枪打中,剩下几枪连击碎片,直到飞盘的残骸只剩一片纸屑大小,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收了气/枪,和哈夫纳对望了一眼,互相辨别出对方身上的血腥气。 孩子们不知道,他们正在欢呼,艾森抱着自己的气/枪落寞地坐在一旁,被孩子们簇拥的索佳福趾高气昂地走过。他们还想留下来玩点别的什么,萨缪尔把他们都送走了。 草丛里只剩下艾森自己在远处坐着。 等到人都走完了,这里就显得非常安静。安德烈以为艾森会站起来回去,但等了他一会儿艾森都没动,安德烈便走过去。 他靠近,发现艾森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弯弯腰去看,看见艾森洁白的小脸上挂了一串泪滴。 哭了? 安德烈轻手轻脚地坐下来,艾森发觉便朝旁边侧了侧脸。艾森咬着嘴唇,脸色也一片粉,眼睛揉得红通通,倔强地盯着一片草,然后默默流泪。 安德烈陪着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艾森才开口,他的声音嫩嫩的发哑,可能因为刚哭过。 “你刚才那个好帅……”艾森转过头目光闪闪,“教我!” 既然艾森诚心诚意地拜托了,那就不得不教。 人走之后,艾森抓紧练习,连自己的飞机事业也暂时搁置下来,一心要雪耻。 所幸艾森学什么都很快,教他不怎么费力。 “那孩子谁啊,”安德烈看着艾森练习,随口问道,“看起来不简单。” 艾森没空转头:“国王的弟弟。” “怪不得。” 仅仅过了两周,艾森就迫不及待地再次要索佳福来,索佳福也高高兴兴地来了,准备再次一展雄风。 练习的时候,安德烈走到艾森身边,跟他说:“我觉得你会赢。” 艾森很沉稳地回答:“当然了。” “所以怎么样,要不要赢了以后想个潇洒的退场方式?” 艾森有点兴趣:“比如呢?” “假如是我的话,”安德烈想想,“就把枪交给他,说‘这是赢家的枪,现在给你了’。然后转头就走,直接离开。” 艾森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很帅……”于是同意就这么做。 尽管这次投飞盘的还是哈夫纳,但安德烈教出的成果自然比国王教出得好得多。双方各八次飞盘下来,索佳福已经气喘吁吁,艾森仍稳稳地托着枪。 一个索佳福身边的人走近安德烈,朝他打了个招呼。这位身高比安德烈还要搞出不少,彬彬有礼地欠欠身,站在他旁边。 “还有五局就结束了。” 安德烈点点头。 “亲王昨天感冒了,烧还没有退,今天就过来了。”那人也不自我介绍,好像他是谁不重要,只要知道是亲王身边的人就好。 安德烈看他:“所以呢?” “不知道分差是否还有弥补的余地?” 他话说得已经很委婉,安德烈耸了下肩:“爱莫能助,小孩子们比个赛,输赢都很正常。” 那人也没有再说,望了一眼努力换子弹的索佳福。 如果一切关于赫尔曼的传言都较为可信,那这位索佳福亲王和他的国王哥哥,实在不过赫尔曼手里的玩具罢了。想到这里,安德烈拍拍那人的肩:“别担心,艾森这孩子早熟,而且很懂分寸。” 他话音刚落,那边的比赛就结束了,艾森遥遥领先,战绩碾压索佳福。成绩刚刚宣布,索佳福就跌坐在地上,摘掉汗津津的帽子。 安德烈正打算上前,就看见艾森把枪一扔,喜滋滋地走到索佳福面前,弯腰指着他的脸:“我赢啦!小鬼我赢啦!哈哈哈!谁是赢家?”他拢着手凑在耳朵旁,贱兮兮地往他身前凑,“哈?大点声,听不见?谁?”他手握成个话筒放在索佳福嘴边,“说出来!是艾森!那你呢?索佳福你是什么?”艾森手舞足蹈绕着他跑,“lo——ser!lo——ser!” 这和说好的“潇洒离场”不一样啊…… 安德烈:“……” 萨缪尔:“……” 那位不知名的索佳福身边的人:“……” 安德烈:“抱歉。” “正好我们也该走了。” 艾森的一场小小胜利之后,再也没把气/枪捡起来过,安德烈觉得他根本不喜欢这个运动,只是喜欢赢,也不对,也不是喜欢赢,可能就是喜欢享受压人一头吧。 晚上艾森还在后院,赫尔曼不在,安德烈也没什么事做,就跟着一起过去。他坐在椅子上看山崖上的月亮,艾森在草丛里不知道忙什么。 不一会儿,有个什么东西嗡嗡地响起来,艾森脚边飞起一个迷你螺旋飞机,飞机颤颤巍巍地慢慢升高,高过艾森的头顶,离地六英尺,然后才前进。一开始只是打转,越转越快,艾森操纵着它高高低低,一直加速。 安德烈站起来走过去,跟他一起看,发现“飞机”里好像塞了什么。 “那是什么?” “蛇。” 安德烈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熟悉的斑纹,他看了一眼艾森:“塞它干什么?” “实验,想看下撞击会有多大力。” “……撞击?” 他刚问完,艾森就面无表情地操纵着飞机狠狠地朝墙壁撞去,一下子飞机头就撞得凹陷下去,“舱室”里的蛇被甩出,撞到了墙上,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啪声。 艾森走过去,看看地上的蛇,用脚拨了一下,抬头跟赶过来的安德烈说:“转速有问题,安全带没有用。” 安德烈看着这垂死抽搐的蛇,皱起眉,在想要不要把它掐死。 “那也不用非要用活物吧。” “确实也不用。”艾森点头,摆摆手,“它不是刚好在嘛,顺手……” “这也太……”安德烈叹口气,“你要给它也办个葬礼吗?” 艾森摇摇头:“不。不用吧,它只是外面的野东西,我用它做实验而已。” 安德烈蹲下来,他还是决定把蛇掐死。 艾森也蹲下来,手掌放在膝盖上,绿眼睛好奇地盯着他,天真地问:“它死了的话,也会变成跟在你背后的那些鬼吗?” 88、上等-7 回去的路上,安德烈不停地干咽,开始一身身出冷汗,刻意保持着跟艾森的距离。 刚才艾森问他的那句话,仿佛在他脑里面燃了一支爆竹,炸得他脑海一片沸腾。除了赫尔曼,安德烈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鬼缠身的事,偶尔他行踪怪异,人格大变,被人问起来,他都扯一些天南地北的话来掩饰;而对赫尔曼,也是因为被看到了,况且赫尔曼这样的精英,不会把他的话当真,事实上,往深入了去想,赫尔曼其实也并没有把他整个人当真。但安德烈不愿意深入去想,他终究是个得过且过的人。 现在不一样了,艾森硬生生一脚踢开他的门,盯着他十多年来纠结挣扎的成果问了一句话,这干扰了他的安全感,这本是他自己的事,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通过什么途经,无论是否合理,他已经“处理”了鬼缠身。 但现在有人知道了。 冷静,冷静,艾森只是个小孩子。 安德烈强烈地排斥和任何人对此事有交流,就仿佛他在大学里完成了一张试卷,通过自己学习、抄袭他人、请人帮考、坑蒙拐骗各种手段,反正他在时间截止前把试卷交上了,然后要离开教室去生活,却有人挡住了他的路,指着他的试卷,跟他说:“来让我们看一看,你是不是真的都掌握了。” 或许艾森不会对此事深究,兴趣很快过去,但安德烈不确定,他第一眼就知道艾森是个极富探索精神的人,现在艾森拿着探照灯和铁钎,站在他隐秘的洞穴口,尽管安德烈的洞穴里是和他潇洒风流不符的沉痛柔软的回忆,他也毫不怀疑艾森会狠狠地插下一镐,剜些一摊血肉,仔细看看,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诚实地讲,安德烈第一眼就知道,艾森不是个很有同情心,或者说不是个细腻柔软的孩子,退一万步即便艾森是,这个年纪也未必知晓体谅他人。 所以尽管一路上艾森问他这个那个,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在跑神,并有种强烈的想逃跑的欲望。他劝自己艾森只是个孩子,只是问问,他不该这么反应过激,但没办法,他就是警铃大作,一路上头重脚轻。 他甚至不敢问艾森,你能看到吗?你还能看到什么? 因为这是他自己的事,他拒绝分享,他已经完美地“处理”了。 他们回到大厅的时候,赫尔曼也刚进门,有个侍从正在帮他脱风衣,他把手里的钢笔递给身边人,朝他们走过来,蹲下来亲了亲艾森,艾森说要去睡觉了,看了眼安德烈,就跑上楼去了。 赫尔曼歪了歪头看安德烈:“怎么了?你脸色很差。” 安德烈这才反应过来,搓了搓脸:“没事。你今天回来?我以为你要到下个月。” “有点事。”赫尔曼指了指客厅的壁炉,“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下。” 安德烈跟着走过去,两人在两张相对的沙发前坐下。 “我有个朋友,托我照顾一段时间他的儿子,我打算把他接到这里来。”赫尔曼翘起腿,自然地掸了掸膝盖,双手交叉,看向安德烈,“他还年轻,在上大学,你照顾一下他。” 安德烈逐渐回过神,从壁炉的火盯到赫尔曼脸上,看了一会儿他,笑了一下,赫尔曼也笑了一下:“怎么样?” 安德烈摊摊手:“我以为你有很多房子,没必要都挤在这里吧。” “他小时候在这附近长大,对这里有感情。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赫尔曼转头环视了一下房子,“这庄园里住了多少人?一百来人吧,加一个年轻人应该不是问题。就这么定了吧,你给他挑个房间吧。” “你为什么不给他在这附近买一套房子呢?” 赫尔曼看他:“我买了,只是现在还不能搬进去。” 安德烈没有出声。 赫尔曼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我觉得你好像误会了。”赫尔曼抑制不住地泛起笑意,“你嫉妒了吗?” “……” “我很荣幸,但你确实想多了。”赫尔曼捏了捏他的手,“出于我和他父亲的交情,我为他找个住处而已,如果你真的这么介意,我再帮他找个地方吧,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想去哪就去哪,给你添麻烦。” “……” “别这么严肃,笑笑吧。”赫尔曼看他,“艾森惹你生气了吗?” “……不是。” 赫尔曼站起来,弯腰亲了亲他的头发,转身要走:“好吧,你早点休息,我出去一趟。” 安德烈伸手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离开,赫尔曼转身,看见安德烈垂着的脑袋。 “你别走……我今晚感觉不是很好。” “什么意思?”赫尔曼低头看他。 安德烈的手抓了又放,过了一会儿才看赫尔曼:“我觉得今晚它们要来。” 因为背着光,安德烈看不太清楚赫尔曼的表情,赫尔曼也安静了几秒,才用一种安德烈把握不出感情的语气问:“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另一个我可能在,你留下来吧。”安德烈说,“你在的话,我不会受太多伤。它们很久没来了,我觉得我可能要死得很痛苦,我不想……” 安德烈很少如此求人,今晚他确实感觉非常糟,除去他从早上就开始感受到各种它们来的预兆外,还发现这些鬼魂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分外焦躁,波动异常。待在赫尔曼身边,确实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鬼的猛扑,安德烈有时候会天真地突然奇想,觉得这是爱情的妙用。 赫尔曼好半天没动作,转头看了一眼亮着灯的前厅,然后牵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好吧,我们回房间去吧。” 直到门口,赫尔曼才发现挂在他身上的安德烈几乎倚在他身上,还没进房间门,就饥渴地上来吻他,赫尔曼迅速向艾森房间扫了一眼,伸手捂住了安德烈的嘴,他低头一看,看见安德烈神色迷离的脸,泛着红的桃花眼每眨动一次都似乎牵出无数黏腻的线,根根要往赫尔曼身上爬。 这倒是没见过。 赫尔曼推开门,把安德烈一把甩进去。 这大概不是安德烈。他这么想。 安德烈跌了一下,摔在地上,痴痴地望着赫尔曼慢悠悠地走进来,松开领带,走去桌前,偏头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解下领带,转开马甲的纽扣,转过身靠在桌子,远远地俯视他。 “你听得懂话吗?” 安德烈点点头。 赫尔曼看着他,想起那个在巷子里淫/乱的人,一时半会儿没把他和安德烈联系在一起。同样都是这么一张帅气的脸,这个安德烈媚得令人发指,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赫尔曼看着他局促地想往哪里躲,就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漫不经心、狠厉决绝、使命必达的安德烈,那个安德烈笃定自己可以做成任何事,这个安德烈看起来什么也做不成。 赫尔曼朝他伸出手,安德烈像条得了令的狗,很快地爬过来,根本不用赫尔曼指挥,就很顺畅地开始解赫尔曼的裤子,讨好地看了一眼他,等赫尔曼点了下头,便掏出来开始认真地。 这时赫尔曼就不可抑制地想知道,那个安德烈,知不知道这个安德烈。 于是赫尔曼拍拍安德烈鼓鼓的脸颊,叫他吐出来,跟他说:“去把摄像机拿来。” 安德烈听话地擦擦嘴,要站起来,赫尔曼的皮鞋踩在他的肩膀:“爬着去吧。” 安德烈便爬着去。 他回来,把摄像机递给赫尔曼,赫尔曼拿在手里,跟他说:“继续吧。” 安德烈便继续。他非常卖力,水平和那个安德烈不相上下,赫尔曼的镜头聚焦在他的脸上:“你活不错,鬼也x这里吗?” 安德烈答不上话,眼睛被呛得通红,赫尔曼捂住他的眼,故意往他高挺的鼻梁上撞,他被撞得晃晃悠悠,就着本来跪着的动作向后跌倒在地,赫尔曼上前一步,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用他像用一个飞机杯。 赫尔曼也是这么说的:“我的老天,你好像一个死东西。” 然后赫尔曼把他拖到床边,踢踢他的脚让他趴上去,安德烈顺从地转过身趴着,感觉到赫尔曼掰开他,然后一手用力按住他的脖子,用摄像机扫开阻挡,进来之后,赫尔曼又把摄像机拿起来,对着他的侧脸,拍安德烈喘不上气的样子。赫尔曼问他:“你会说话吗?” 在床单上一片乱七八糟的安德烈艰难地点点头,他满头大汗,黑发贴在他的脸上,遮住了他的眼睛。 “说两句。” 安德烈声音嘶哑:“救……救命……” “啧,你上次好像不是这么说的。”赫尔曼用摄像机敲敲他的头,“把你脸露出来。” 安德烈腾出一只手,拨开头发,他的脸被压在床单上,转头看了眼赫尔曼,赫尔曼看起来非常遥远,面无表情,只有摄像机的镜头闪着红光,他呆滞地望着那点红光,然后红光突然断了。 因为赫尔曼关了摄像机。他刚才看到安德烈努力转回来的脸,被蹂/躏的脸上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给那死气沉沉除了受性虐别无他用的身体添上了一点东西。于是赫尔曼关了摄像机,随手把它扔在了地上。 赫尔曼伸出手,把安德烈拎起来,翻了个身。安德烈的身体线条流畅优美,仿佛天神特别设计,尤其从背后看,肩膀过渡到腰线的弧度、匀称的薄肌,如同一只优雅的瓷器或一只温顺的豹,这些弧度和肌线动时会一起摇晃,他赤/裸的脊背和腰大片大片的白色晃得人目眩神迷,汗液增加肌肤的湿润,黏腻使人缠在一起,更不提他红唇里酥酥麻麻的声音。赫尔曼吻他的脸,感受到他的睫毛颤巍巍地抖动着,他的脸迷茫脆弱,如同所有顶级帅哥一样,安德烈的脸细看也带有些雌雄莫辨的英俊。 安德烈的淫词浪语和尖叫通通被赫尔曼用手捂回嘴里,安德烈缠人的手臂攀在赫尔曼身上,弄皱了他的衣服,赫尔曼嫌弃地掰开他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安德烈被拒绝的手臂反过来抓在床单上,连着他的身体扭出一道曲线,仿佛一尊碎掉的雕塑。 安德烈没什么力气了,赫尔曼才完成,他没有戴套,也懒得多看,匆匆拔/出来,脱下裤子去洗了个澡,很快就走出来,换了套衣服。 安德烈本打算睡去,但那些东西扑上来四处拉扯他,将他翻来覆去,他每一寸肌肤都被按住,他觉得有成百上千的鬼压在他身上。按照以前的规矩,他开始娴熟地叫,继续佯装这是春花秋月你情我愿,可以淫/乱,但不要可怜。 赫尔曼走出来拎起衣服,扫了一眼床上抱着腿挨操的安德烈,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走到下一层楼,看见艾森正往上跑,他蹲下来一把搂住艾森:“抓到啦!你要去哪儿小家伙!知道几点了吗。” 艾森被他挠得咯咯笑,从他怀里挣出去:“才十一点。你要去哪儿爸爸?” “办点事。”赫尔曼转头看了眼楼上,“你找我吗?” “不是,我找你妻子。” 赫尔曼听了,坐下来,坐在台阶上,拍拍台阶让艾森也坐下来:“找他有事吗?” “爸爸,你知道吗?”艾森神秘兮兮地说,“你妻子不太正常。” 赫尔曼笑笑看他:“所以呢?” “还没想好。” 赫尔曼的秘书走上台阶提醒他出发,在离他们一层的距离停下来,赫尔曼看了眼他,抬手挥了挥,示意自己知道了,秘书便走了下去。 赫尔曼问艾森:“不过安德烈睡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跟他说?” 艾森抿抿嘴,似乎在认真思考:“也行。” “你试图和他保持良好关系很好,但是艾森,”赫尔曼柔声细语地跟他说,“其实也没必要。” “好吧。”艾森看起来兴趣已经跑到别处去了,“那爸爸,要不要来下棋?” “现在吗?” “嗯,现在我想下。” 赫尔曼站起来,把艾森也拉起来:“好吧,那我们去下棋。” 他们下到一楼,准备去棋牌室,秘书上前来:“照您的要求,人都到齐了,因为比较匆忙,还不是很完全……” 赫尔曼抬手:“不用了,我不去了。”这本来就是他不想留在家里临时凑的局。 秘书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赫尔曼拎着艾森去棋牌室:“说真的艾森,你应该早点睡觉,早睡早起会长高。” “是吗,把这研究拿给我看看。” “……” 89、上等-8 赫尔曼回房间的时候哈欠连天,他推开门,安德烈已经坐在床上在看书,看起来喝了好几杯咖啡,人挺精神。 “你去哪里了?” “跟艾森下棋,”赫尔曼随随便便脱下衣服,躺倒了床上,“他赢了15局,我赢了5局。” “不错啊,你还赢了5局。” “他让我的,”赫尔曼闭上眼,捏了捏眉心,“最后5局。” “还挺贴心。” “艾森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孩子。” 安德烈翻了下书:“我也觉得。” 赫尔曼睁开眼看他,安德烈转头:“看什么?” “不是很多人会这么讲艾森。” “‘独一无二’?” 赫尔曼站起身,去换掉衣服,重新躺回床上:“也许你不知道,艾森并不算是个受欢迎的孩子。” “看得出来。” 赫尔曼笑了下,拿起雪茄点上:“他被宠坏了。” “只是确认一下,你只有两个孩子是吧。”安德烈合上书,偏过头看他。 “是,他是小儿子。”赫尔曼抽起烟,靠在床头,远远地望着窗:“我和伊莲娜……我第一次见到伊莲娜是在大战前,我返家修整后准备重新上战场,经过布卡查维的驻地,那里当时被对立联盟的国家军队把守。我和我的战友们乔装偷偷溜出城,出城的那天正好是他们阅兵的时候,成队的增援坦克在城市里耀武扬威地开,宣称它们即将被用上战场,碾压我们的士兵。 他们开到博物馆广场主路的时候,坦克被一群女学生拦了下来,那时候是夏天,女学生们穿着鹅黄色的、雪白色的、湖蓝色的、翠绿的裙子,戴着她们最好的珠宝首饰,在坦克的必经路上跳舞。”赫尔曼磕了磕烟灰,“我记得很清楚,伊莲娜站在路中间,她站得最靠前,跳很热烈的舞,裙角纷飞,修长的腿踏在鹅卵石的地面上,她不知疲倦地跳,没有伴乐,没有舞台,坦克的炮口对着她们,她们旋转的时候会把花瓣散在空中。她们笑,她们唱歌,她们把花到处撒。 有那么一会儿坦克们无所适从,他们向上请示,在那么多战地记者面前没有敢直接碾压过去,她们那么美,或许本就是来求死的,布卡查维所有男性,不是已经死在了战场、即将死在战场,就是投降在当狗,要让这笨重的、灰暗的、死气沉沉的机器碾压过轻盈的、艳丽的、生机勃勃的精灵们,那时这个虚伪的、背弃我们的世界才能稍许明白,我们的国家坠入了怎样的绝望。” 在这逐渐加重的语气后,安德烈转头看了眼赫尔曼,看到他绷紧的脸部线条。而后赫尔曼收回望远的目光,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我自那以后爱上她,直到今天没有改变过。”赫尔曼吐出烟雾。 安德烈笑起来:“但是?” “但是,”赫尔曼转头看他,“婚姻和生活都很复杂。” “是吗。” 赫尔曼言简意赅地说:“她父亲是我的政敌。很厉害的人。” “谁赢了。” “可能算是我吧,他们已经移居国外了。”赫尔曼摆了下手,换了话题:“我们有两个孩子,朱莉安娜是我们的长女,你见过她吗?” “见过她画像和照片。” 赫尔曼扔掉雪茄头:“世上最好的孩子。她聪明、健康、善良、诚恳、平易近人,独立,有担当,我可以讲她的优点,三天也说不完,人人都爱朱莉安娜,她是人人都想要的女儿。我的女儿。” “你听起来很骄傲。” “我是说真的,你可以去问任何见过朱莉安娜的人,他们都会告诉你她有多么好,多么出色,她没有缺点。” 安德烈点点头:“她会不会很辛苦?如果要人人都喜欢的话。” 赫尔曼想了想:“她并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她有更加委婉的方式,虽然她不和任何人起冲突,并不代表她是个任人摆布的玩具娃娃。你看,安德烈,我们是成年人了,我们都知道,有时候想达成我们的目的,迂回才是最好的办法,那句话怎么说的?‘用精细的方式处理复杂的情况’,我们帮助她成为一个有这样能力的人。” “我猜,艾森不是这样的人。” 赫尔曼罕见地叹了口气:“不,他不是。他是朱莉安娜完完全全的反面。”赫尔曼转头看艾森,表情很正经,“我总是觉得,无论是我,或者说任何人,都不能影响到艾森。” “不明白,他只是个小孩子。” “你不懂,”赫尔曼坐直了一点,朝这边倾了倾身体,“举个简单的例子,以前我为了让艾森多吃蔬菜,向他保证,如果他每天吃一盘蔬菜沙拉,一个月后我可以给他买一台显微镜。他拒绝了,理由是‘这种通过奖励给他一些东西来完成我目的的行为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实验室的猴子。’”赫尔曼不可思议地看着安德烈,“他那时十岁。” “……他还挺有个性的。” 赫尔曼摇头:“这太……他是个孩子,任何奖励都不能诱导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事,任何惩罚都不能阻止他做他想做的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我们的任何教育手段几乎都已经失效了。因此,和艾森沟通,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耐心,来劝他。他是个孩子,我们必须有充分的理由说服他,你知道这有多么……” 赫尔曼没再说下去。 “这样看来,艾森很难缠。” 赫尔曼揉了揉眉:“或许作为父亲我不该说这个,但是,”他舔舔嘴唇,脸上露出一点担心和不安,“似乎……人人都讨厌艾森。” “会有人这么跟你说吗?” “会旁敲侧击。”赫尔曼说。“他这样让人很担心。他不是调皮鬼,也不是故意要和人对着干,他只是,不在意。周围的事不能左右他的意志,可以这么说吗——‘意志’,他还只是个孩子。” 安德烈试图安抚他:“他会长大的。也许一切都会改变。” “他不听任何人的话,他希望大事小情都照他的意思办,他不是很关心周围的人或事,任何人,或任何事。曾经有听他的一位老师向我暗示,他不是很有同情心。”赫尔曼有些困惑,“是现在所有的小孩都这样吗?他们都这么地……以自我为中心,很少体谅他人?” “……你自己刚才也说了,朱莉安娜是个……出色的孩子。” 赫尔曼开始思考:“或许我不该逼迫艾森成为朱莉安娜一样的孩子,艾森现在的自我,或许以后会改善,等他长大一些。” “也不会吧,就这么顺顺当当地长大,现在的自我只会发展成狂妄自大,”安德烈搔搔脸,“受点挫折会好一些吧。” “也受过。”赫尔曼说,“我们送他去草原上放过马,那地方荒无人烟,只有一个不爱说话的马倌和一群野马,我们送过朱莉安娜去,也送过艾森去,想让他们体验一下这种荒凉的、重复繁琐的工作,在日复一日不变的景色和生活中感受一下人生的无意义。” 安德烈:“……” “朱莉安娜养马养得很好,接生过两匹,医治过两匹,还带回来了一匹,她也从那以后爱上了骑马,现在还是马术俱乐部的会长。” “艾森呢?” “艾森给马倌做了一个助听器,然后走了。” “走了?走去哪儿?” “不知道。他某天看到成群的蜂绕‘8’字向北飞,就跟着走了,说想去看看它们去哪儿。马倌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草原上游荡,就跟着一起去了,他说他们去追风,他觉得草原上的风和这里的不一样,他想去观察一下。他们去了三天,艾森说要风暴要来。” “风暴来了吗?” “来了。他和马倌在镇上留下来,没再回草原。” “马呢?” “风沙起的时候就嗅着他们的气息跟了过来,有三分之一没能在镇上和他们会面,走失在风沙里,或者死掉了。”赫尔曼回忆了一下,“艾森后来说,优胜劣汰,病弱的马被淘汰了。” 安德烈:“……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吧。” “所有跟艾森有关的事,都会脱离初衷本意,被艾森不可预知的行动强行搅乱吗?” 赫尔曼无奈地耸耸肩:“很明显,是的。而艾森,是个不可衡量的变数。” 他们共同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安德烈那种关于艾森的不详预感更加强烈。这个孩子,艾森,天真无情,残酷理性,难以理解,也难以沟通,尽管艾森想什么说什么,不拐弯抹角,也不花言巧语,但仍旧难以捉摸,因为艾森的脑子的思维方式和运转逻辑,好像非常地与众不同。 赫尔曼突然说:“我有没有讲过,艾森是个天才。” “讲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赫尔曼才突然喃喃自语地开口。 “我儿子,会为他的头发办葬礼。”赫尔曼放空地望着远处,皱着眉头,但语气无奈又困惑。安德烈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紧皱的眉头,赫尔曼摘下他的手,转头看他:“我很担心他。” “这证明你是个好父亲。” 赫尔曼叹了口气。 “对了,我的第二人格发生什么事了?”安德烈突然想起来,“我这次醒得特别快……” 赫尔曼看了他一眼,又去拿自己的雪茄:“没什么,他困了,我带他上来他就睡下了。” “喔,这样。”安德烈转转脖子,摸了一下后颈,自言自语,“一般不会疼这么久的。” 赫尔曼耸耸肩,不置一词。 “对了,关于你说想让人来这里住的事,欢迎他来。” 赫尔曼笑笑,吻了下他的脸。 90、上等-9 清早起床,安德烈看见艾森背着手站在窗外的草地上,盯着远处的天空。真有精神,一大早就在调养身心,很健康。 安德烈走到他身边:“雨后的天气确实很好。” 艾森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停留了几秒,又转头看另一次,安德烈这才发现,艾森不是在看天,他是在看树,或者确切地说,是树旁边的一块地方。 艾森突然跟他说:“我给你照相吧?你站到树边。” “不用了,谢谢。” “来吧,我想试试。” 安德烈耸耸肩,他只想坐着歇一会儿,毕竟还没吃饭。于是他转头看看,准备找个椅子坐下。 艾森歪着脑袋盯着他,然后想了想,自己走到了树边,绕着树走来走去,前摸摸,后跳跳,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安德烈本来看着他玩,但艾森自己跳着跳着还崴了脚,摔了一跤,小脸啪地一声重重地撞在地上,安德烈都听到响了。于是他赶紧站起来朝艾森走去,艾森果不其然流鼻血了,眼泪汪汪,倒是没有大喊,看着安德烈靠近,委屈的泪珠断了线地掉。 安德烈把他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肚皮,艾森赶紧揉揉眼睛,盯着安德烈,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安德烈不明所以地跟着上了一步。 就在某个位置,突然感受到一股剧烈的吸引力,这种引力不像是要把他拉扯开,倒像是要把他旋转着抽出去,他的脚克制不住地向后动了动,他抬起头,看见艾森求知欲旺盛的大眼睛。 安德烈转头什么也没看到,他甚至来不及去抓什么固定的东西,唯一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松开了艾森的手,那引力一瞬间加强,就在安德烈以为什么事要发生的时候,艾森突地伸出两张手死死地拉住他,把他往旁边拽。 看着艾森用上了吃奶的劲,安德烈本以为没有用,毕竟这还是个小孩子,但并不是,艾森拉住他的时候,就像他抓住了一块坚石。安德烈配合地朝前迈步,又侧了一下身,离开了刚才那个位置,脱离吸引力的惯性让安德烈和艾森扑通一声摔到在了地上。 安德烈撑着手臂坐起来,又看了一眼树边,才转头去看艾森,而艾森撅起嘴,躲开了他的目光,故作矜持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那里有什么东西吧?” 艾森抿抿嘴。 “什么东西?鬼吗?” 艾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看得到吗?” 艾森反问:“你呢?” 安德烈摇头:“我看不到。” “哦,那我也看不到。” “不是,我的情况不一样。”安德烈试图解释,张张嘴立刻就后悔了,于是他转而故作轻松,“我又看不到鬼。” 艾森笑起来:“是哦,是哦,世上没有鬼。” 安德烈也笑:“对啊。” 他们俩对着笑了一会儿,萨缪尔便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过来,一个是正在吃的莱科辛,一个是趾高气昂的索佳福。 索佳福鼻子朝天地走过来,抱着手臂用脚踢了踢地:“艾森,我来找你玩。” 艾森低着头在地上刨洞,刨好以后把自己的脚放进去,然后躺在安德烈怀里,闭眼睡觉了。莱科辛走到另一侧问安德烈:“妈咪,我能不能睡这边。” “不能,”艾森眼睛也不睁开,“我生病了,我玩不了。” 索佳福冷哼一声:“真弱。” 安德烈对莱科辛强调:“不要叫我妈咪,我什么时候是你妈咪了。” “你给我吃的了,给吃的就是妈咪。” 艾森招招手,让安德烈弯腰凑到他耳朵边,说了句什么。安德烈听完抬头跟索佳福说:“他说,他懒得理你。” 索佳福气得跺跺脚,朝后面大喊:“萨缪尔!萨缪尔!哈夫纳!哈夫纳!” 艾森噗嗤一声笑出来,也不装睡了,故意奶声奶气地矫揉造作地学:“萨缪尔?萨缪尔~哈夫纳?哈夫纳~啊呀呀?啊呀呀~” 索佳福气不过,一脚就要踩艾森,艾森这小子机灵地一个翻身,从安德烈怀里滚出来,跳了一下,站起来搓衣角,娇滴滴地学索佳福:“啊呀都欺负我……” 索佳福脸涨得通红:“我才不是那样!” 艾森更来劲了,学得更娇了,还没说两句话,索佳福追着他要打,艾森哈哈大笑地跑开了,索佳福气急败坏地跟在后面追。 莱科辛坐在安德烈身边,很老成地说:“其实我不爱跟艾森玩,他好坏的。” “……理解。薯片分我一片,我还没吃早饭。” “半片行不行,我也吃不饱。” 他们看着艾森和索佳福追逐打闹,艾森也真是的,怎么平地上都能摔。他又摔了,正趴在地上,索佳福就气势汹汹地追到了,艾森翻过身,索佳福就骑在了他身上,揪着他的领子,要他道歉。 艾森手肘撑着地:“起开。” “给我道歉。” 安德烈和莱科辛起身走过去。 艾森这会儿也不笑了,有点不耐烦:“叫你起开。” 索佳福才不起开,抓着艾森的领子晃,把艾森的头发晃乱了,也扯掉他一颗扣子,露出一大片洁白的肌肤,艾森的眼睛在乱发中逐渐变得更加不快,他盯着索佳福的眼睛,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停。” 索佳福一头雾水,晃得更用力了:“你叫我停我就停吗?你以为……”他快把艾森晃晕了。 安德烈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索佳福的两只手腕。 索佳福和艾森都抬起头看他。 安德烈轻轻地把索佳福的手拉离艾森可怜的领口,把索佳福拉起来,让他站好,放开他的手:“好吧,好吧。” 他转头看艾森,艾森也看他,然后艾森朝他伸出手,意思让安德烈把他也亲自拉起来。 安德烈无奈地把艾森也牵起来,他拉艾森可轻柔多了,毕竟艾森是个一不小心就会在地上摔一跤的脆弱小孩,体重又轻,他牵起艾森仿佛在扶一支柳条。 艾森站起来,索佳福便咳嗽了一下,看向了安德烈,安德烈明白,这是教育艾森的时刻了! 他应该说:“艾森,取笑别人是不对的,请你向索佳福道歉。” 事实上,安德烈说的是:“艾森,这样不好吧?” 莱科辛帮腔:“对啊,你不能那么做。” 索佳福满意地看向艾森,艾森翻翻白眼,笔直地走自己的路:“我想做什么做什么。” 莱科辛捣捣安德烈:“你没有威严哎,我爸爸比你强多了。” 安德烈心想,别说你爸爸,就是赫尔曼对着艾森也束手无策。 索佳福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盯了好一会儿艾森的背影,最后不解气地瞪了安德烈一眼。 但是小孩子们真是神奇的生物,上午还在争来斗去,下午就排排坐在池塘边看鸭子。莱科辛的鸭食扔两颗,自己吃一颗。艾森和索佳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艾森又撺索佳福:“你也试试,你吃得下,我跟你道歉。” 索佳福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 “嗯。” 索佳福拆开手里的鸭食袋,顿住了,又看看艾森,艾森鼓励地点点头,索佳福便吃了一颗。 “干嘛这么小口小口。”艾森不满地抱怨。 索佳福眼睛一闭,倒了一满口,然后嘎嘣嘎嘣叫起来,莱科辛把自己的鸭食递给他:“爱吃这个啊?我的也给你。我都不爱吃。” 艾森在憋笑。 安德烈和萨缪尔对视了一眼:“有个人来讲讲艾森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 然后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走上前去。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索佳福哇哇大哭,莱科辛看着他哇哇大哭,艾森心情大好,学着他哇哇大哭,然后他叫萨缪尔:“你问下索佳福,他现在想不想回家?” 安德烈被萨缪尔暗示了多次以后,才把艾森拉到一旁,蹲下来,认真地说:“艾森,为什么要欺负你的朋友?你伤害了他的感情。” 艾森刚才还高高兴兴的脸一下沉下来,他皱着眉:“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啊?” 安德烈立刻理解了,他以为艾森是个孩子便处于天然的弱势,但和艾森这样的天之骄子相比,安德烈可受攻讦的地方显然更多,更不要说他确实没有立场。 “我有妈妈,不需要你来当我妈,我又不缺少母爱。”艾森看他,“你是小妈,你是为了取悦我爸爸存在的。” 安德烈反而冷静了下来:“赫尔曼这么说的吗?” “不是,《女人风尚》上写的。” “……什么?” 艾森看他:“错了吗?错了你找它,我不管。” “……这不是错不错的问题。”安德烈甩甩头,“你怎么会看那个?” “我去树屋找木枝,花匠她们的吧,我就随手……”艾森颇有些自豪地说,“我读得懂拉丁文你知道吧。” 安德烈迫不及待地要结束这个话题,连尾都没有收就站起来,拍了拍艾森的肩膀:“呃……总而言之……” 艾森拍拍安德烈拍他的肩膀的手:“加油,小妈。”然后就跑开了。 安德烈愣了好几秒,才突然反应过来,他是要和艾森谈谈欺负朋友问题的,怎么会偏题到这个地步呢? 他感慨着艾森的脑回路,而艾森正揽住索佳福的肩膀轻声细语地说点什么。 艾森安抚人有奇效——或者说他在想让别人喜欢他的时候还是可以做到的,索佳福不哭了,听艾森说话,后来甚至还被逗笑了,艾森这才松了口气,他越过莱科辛和萨缪尔向这边看,和安德烈的视线相撞,艾森笑起来,眨了眨眼。 这并不是结束,事实上,艾森之所以能成功安抚索佳福,是因为他向索佳福保证了一个没有任何成年人能够保证的事:带索佳福出去玩。 安德烈转头去看给他挖了一个大坑的艾森,艾森正左拥右抱这索佳福和莱科辛,抢人家的东西吃,又克制不住做自己:蛮横自大地惹人家,惹得一个恼一个哭,然后又挨个去哄——很忙。 便宜小妈安德烈,一边牵着艾森,一边牵着索佳福,莱科辛跟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衣角,就此出门去了。 安德烈走在路上回头,远远地看到了敲敲跟着的皇室保卫。艾森也回头,啧了一声:“真浮夸啊,对吧。” “你不给我找事你不舒服吗?” “怎么叫找事呢?反正你也没事做。” 那边的索佳福闲来无事,两手抱住安德烈的手臂,停了几步没跟,再助力一跑,双脚离地,吊在安德烈手臂上。这重力还是结结实实地扥了一下,安德烈嘶了一声,侧身弯腰又把索佳福放回了地上。 艾森绕过来看,瞪了一眼索佳福:“喂,给安德烈道歉,你弄伤他了。” 索佳福本来是打算道歉的,但是艾森一说他就不想道歉了,立马绷起脸:“我不。” 安德烈烦得要死,很没存在感的莱科辛也插进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叽叽喳喳吵得要死,自在惯了的安德烈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四个人中唯一的成年人安德烈在这争吵的时候,不仅没有从中调停,没有安抚坏脾气的孩子们,他反而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跑了。 撒腿就跑。 三个孩子望着他奔跑的背影,愣了几秒。 然后才捂住自己的帽子,甩上自己的背包,扔掉手里的食物,跟在他后面狂奔起来,边跑边喊让安德烈等等。莱科辛没几步就气喘吁吁,问艾森你小妈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艾森说都是被索佳福给气的,索佳福说才不是我。 高大树林夹出的盘山路上,一只蜗牛见证了安德烈这个二十七岁的成年人一骑绝尘地跑,后面跟着三个气喘吁吁大呼小叫的孩子,再后面跟着十来个全神贯注的黑西装,再然后是一辆黑色的轿车。 十分钟后,大家都停在了教堂的门口。 安德烈只是为了歇歇脚,三个孩子瘫在一堆喘气,莱科辛和索佳福就不说了,艾森这张白脸都变得红通通。 “你……你跑什么?”艾森抓住安德烈的衣服,“还跑那么快!” 安德烈坐在教堂门口的长椅上,翘着腿晒太阳:“跑步的时候要有配乐就好了。”他比划了一下,“你想想,就像给电影配乐一样。” 艾森随便摆摆手:“这有什么难的,音乐播放器到处都是。” “但是没有那种能配合人心情的。” 艾森看了一眼他,搓了搓脸,自言自语:“我做一个不就得了。” “什么?”安德烈没听清。 “没什么。”艾森抬头看了眼教堂,“不过你干嘛选这条路,这路上除了树什么都没有,一点也不好玩。” 安德烈摊摊手:“不是我选的,他们说这条路是林路,安全,清净,你没发现我们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吗?” 本地土著莱科辛上来解释:“这条是背山路,要去热闹的地方要走前路。” 艾森也不太熟悉,但他装作一副很懂的样子点了点头,实际上他很少来这里住。 “请问,几位找人吗?” 他们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神父,年纪大约三十岁,长了一张很和善的脸,下垂眼,带着点腼腆、谦逊的笑意,拎着一只装满菜的购物袋,似乎刚从外面回来,站在秋千旁问他们。刚才还在秋千上晃的索佳福猛地跳下来,躲在了艾森身后。 神父朝成年人安德烈伸伸手:“您好,我是这里的神父,请叫我普鲁伊特。” 安德烈回握了一下:“您好,我是安德烈。” 艾森插上前去,也学安德烈,要跟人握手,装得很成熟地皱着眉伸出手:“您好,我是艾森。” 本来在后面躲的莱科辛和索佳福也凑上来要跟神父握手,神父弯下腰一一和他们郑重地握手。 “你们住在附近吗?”神父终于握完了手,问安德烈。 安德烈含混地答了一声:“算是吧。” 神父仰头看看天空,刚才还晴空万里的蓝天现在已经在远处卷来了雷。 “这个时候的天气是这样的,阴晴不定,不过也只是阵雨。”神父越过他们走向教堂的正门,“要进来休息一下吗?” 安德烈低头看了眼几个孩子,艾森看起来不太喜欢教堂这样的地方,不过雨都要来了,进也就进了。 孩子们好奇地在教堂里东张西望,四处转转,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又跳上布道台互相推搡。安德烈和普鲁伊特神父坐在长椅上。 安德烈想要抽烟,摸出一支递给神父,神父摇摇头拒绝了,安德烈捏了捏烟,最后还是决定放回去。 “这个教堂很大,能容纳三百人?” 普鲁伊特神父笑笑:“差不多。” “你们一般什么时候布道?” “已经没有那么频繁了,教区的教徒越来越少了。” 安德烈点了点头:“确实,以前到处都是你们的人……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普鲁伊特神父抿抿嘴,仍旧带着浅笑,“天主教式微是显而易见的事,基督教三大教派林立,还有其他教宗虎视眈眈,被剥夺了国教资格的教派或许也要择枝而栖。” “……” “怎么了?” “我以为你们这些搞宗教的都不食人间烟火,什么派系、政教斗争是我们俗人来做的。” 普鲁伊特神父笑意更深:“人间世,也难免。了解境况是践行信仰的一部分,否则如盲人趋光。”他望向玩耍的孩子,“考验信仰,也是苦修于当代的意义。” 安德烈笑起来:“好吧,宗教我是确实不懂。” 普鲁伊特神父转回头看他,未做回答,又转开了头,看向艾森:“那是你的孩子吗?” “算是吧。” “他看起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安德烈也向台上看去,艾森正指挥着莱科辛和索佳福一个骑着另一个,去够布道台吊顶上一簇蓝色的花。 “可能是没有什么烦恼。” “他好像不太亲手做什么事,一直都这样吗?” 安德烈看了眼神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神父对一个小孩子表现出兴趣不像是什么好事。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神父低下头笑了下:“抱歉,我可能问多了,请别误会,我在为唱诗班招募教童。”神父看看艾森,“他看起来像是跟主有特别的联结。” 安德烈皮笑肉不笑:“你知道吗神父,对于一个不信教的人,你从刚才开始讲话就有点奇怪了。” “抱歉,请让我再次道歉。我得说,如果在一个宗教国家,或许我就不会显得那么奇怪了。”神父有些无奈,搓了搓手,又继续说,“不过您放心,我也不会邀请他加入的,他像是个颐指气使的高傲孩子,我想他不能侍奉主。” 安德烈又看了一眼艾森,这会儿莱科辛和索佳福摔倒在了地上,艾森一脸无奈,但看起来有点想笑。 何止,安德烈觉得艾森不仅仅是颐指气使,还桀骜不驯,索佳福身上的坏脾气是养尊处优孩子带出来的生活习性,在适当的人和时刻前会不自觉地收敛下去,随着成长会融在生活里,在和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渐渐被稀释。 但艾森不一样,他那种誓要压别人一头的傲慢与狂妄好像是骨头里带出来的,他的天性里有着极大比例的天真烂漫和好奇求知,因为这些特质,使得他某些行为中可能蕴藏的残酷显得漫不经心,他行为造成的伤害因为动机无意反而令他本人显得无辜。 他的张扬骄傲几乎已经到了会冒犯到他人的地步,在安德烈眼里,艾森活在一种“不留情面横冲直撞”的状态中,他不去考虑自己行为过程中可能会波及到的其他人,也不在意可能带来的后果。 最糟糕的是,他的“冲撞”总是取得胜利——老天确实偏爱他,给了他同龄人难以企及的美貌、宠爱他的家庭、傲人的智商、不屈不挠的探索欲和执行力。然后艾森用这些天赋随心所欲炮制出一些结果,作用于他人身上。这些结果,部分是好的,部分是糟糕的,好的老天让艾森独享赞誉,坏的老天让艾森独善其身。艾森的主动性决定了他是搅动起一切的人,艾森的头脑和行动力决定了他是抢尽一切风头的人。长此以往,艾森或将成为任何自我意志强烈的人的克星。 ——他太随心所欲,太聪明,又有张太容易骗人喜欢的脸。 比如之于安德烈。 安德烈闯荡多年,没有家乡,多年来仓皇逃生,常时间孑然一身,身边过客匆匆。生活的不安定使安德烈心理防线极其稳固,且没什么安全感,自己一个人久了,总要学会照顾自己,换句话说,安德烈的自我意识就很充分,他不是那种会随着人浪行动的人,也甚少因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主意。但他总归不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原因就在于,他不让别人干涉自己,他也不去干涉别人——和艾森这样的侵略感不同。艾森总带着一种想要改变一下你的环境因子,观察看看会发生什么事的好奇和冒犯。 但安德烈又觉得,可能还是他自己想多了,不管怎么说,艾森也就只是个小孩子而已,或许和富家公子的坏脾气也没什么差别。 安德烈一直在看艾森,于是敷衍地回了一句神父:“也是,艾森也不是会苦修的人。” “那您呢?” 安德烈转头看神父:“什么?” 神父很体谅慈爱地看着安德烈:“你这么多年,苦修得也足够了吧。”他的眼神向安德烈周围看,就像之前艾森看他时一样,在一个大范围扫视了一圈,才把目光落回到安德烈身上,“‘他说,我名叫群。这是因为附着他的鬼多。’” 安德烈顿感一阵手脚冰凉,像是有人在寒冬把他的脑袋塞进了结了冰的河里。 十几年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有本事的驱魔人,现在短短几个月,已经撞到了两个开天眼的家伙了。 安德烈站起身,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搞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信宗教。失陪。” 神父猛地伸出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安德烈低头看那只绷起青筋的手,他发现神父瘦弱的手臂的力气非常大。 “你已经到极限了,它们实在太多了,无论你之前如何撑过来的,都难以为继了。” 安德烈低头凑近他:“放手,我不想说第二遍。” 神父和他对视,慢慢地松开了手:“你需要帮助。而他只是个孩子。” 安德烈有些惊讶,他向台上看了一眼。莱科辛和索佳福还在打打闹闹,但艾森,停下一切玩耍站在台中央,狐疑地看着他们。 这孩子确实聪明。安德烈和神父对视了一眼,拉开了距离。 艾森跳下台子,走到他们身边,上下打量了一下神父,问安德烈:“你还好吧?要走吗?” 神父微微笑站起身,艾森转向他:“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光环。” 91、上等-10 有那么几次,安德烈都在想,干脆跟艾森说鬼缠身的事情算了,省得艾森每天凑到他面前,装作不经意地往他身上撒盐、撒银,或者趁他在睡觉,偷偷趴在他耳朵边说“跳!”“蹲!”“左扭扭!””——一开始安德烈还以为是在说自己。艾森还总是偷偷观察他,最近连飞机的事都不太上心了。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神父。 安德烈可以感觉出来,艾森有点什么本事。也许艾森看到的世界可能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但是起码艾森一开始并没有把这本事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事。而神父的出现,则莫名让艾森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沉思,一边沉思,一边偷偷看安德烈。 索佳福被送去国外参加什么少年训练营了,本来艾森也应该去,但去年艾森去的时候因为一些事导致了树林失火,被列入禁止名单,所以今年去不了了。索佳福走之前来和艾森道别,艾森忙着做一个调频器,据他说做出来以后要装到音乐播放器上。于是索佳福蹲在艾森身边看了一个小时,到点就走了,忘了开口道别。 当晚正在下雨,艾森睡得好好的,有人拿石头砸窗户,把他给吵醒了。他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见索佳福正站在草地上向赫尔曼卧室的窗户扔石头。 “你干什么呢?” 索佳福吓了一跳,转过头:“哎,你住这边啊?我下午忘记告诉你了,我要去训练营了。” 艾森撇撇嘴笑了,幸灾乐祸:“恭喜你。” “我觉得走之前最后还是把这件事了结,哈夫纳也是这么说的。”索佳福捏紧手里的帽子,深呼吸,吐气,“谢谢你,去年替我承担失火的责任。” 艾森毫不在意地耸耸肩:“你确实是因为追我送你的蝙蝠才跑进去的,所以,扯平了。” “噢,也谢谢你的礼物,那是机械蝙蝠是吗?我也没能找回来。” “差不多吧。是个指南针,但是它迷路了……”他赶紧挥挥手,给自己找借口,“发明创造难免出现失败品。” 索佳福吐口气:“好吧,我们说清了。你要握下手吗?” “不要。你为什么不走前门?” 索佳福吐吐舌头笑起来,很自豪地说:“我偷溜进来的。” 艾森朝后门的守卫望了一眼,那里已经亮起了灯,他甚至看见了萨缪尔正在和哈夫纳友善地交谈。 “随你想吧。” 索佳福戴上帽子:“再见艾森。”接着又转过身,“再见,安德烈。” 趴在窗口的安德烈抬起手:“再见。” 索佳福转过身小跑着走开了。 艾森朝窗户外探探身,看见了左边窗户边的安德烈,还有飘出的烟。 “你在抽烟吗?” 安德烈把烟按灭:“没有啊。” “……”艾森踮踮脚尖,不然看不太清安德烈,“我爸不在吗?” “不在。” “哈哈,你寂寞了!” 安德烈笑笑:“你为什么总是讲话像个大人呢?” “因为我聪明。” “好吧。” 艾森皱起眉:“我就是聪明,你有意见吗?” “没有。但是要不要换个地方聊天?”安德烈指指他,“踮脚会累吧。” 艾森理直气壮地说:“不会啊,因为我没有踮脚,我就是长得这么高。” 安德烈笑起来:“好吧,我想下去喝点牛奶,你要来吗?” “我考虑一下。” 艾森看着安德烈的身影在窗边消失。 他抱着他的海豚玩偶下楼的时候,安德烈已经在窗边的小餐桌上倒了两杯牛奶,还在艾森那杯的旁边放了一小罐蜜。这张小餐桌窗外是走廊,因为房子建得高,从这里可以望见大海,大海夜色茫茫,灯塔星星点点,远处山峰在月下闪着光。 艾森坐下来,安德烈转过头看他。 “你那杯很少。” 安德烈一口喝完,拿起手边的酒:“我喝点别的。” 艾森盯着酒瓶看了一会儿:“那是酒吗?” “是的。” “我也想喝。” “你不能。” 艾森嘟起嘴,低头喝了一口牛奶,喝得嘴边一圈白,然后他拿餐巾纸擦掉,还剩下嘴边一点,安德烈伸手用拇指擦掉。艾森舔了一下他拇指擦过的地方,皱了皱眉:“这是酒的味道吗?” “……是的,抱歉。” “为什么道歉?” “你是个孩子,你不该喝酒的。”安德烈抽出软纸巾给他,“再擦一下吧。” 艾森接过去:“不好喝,那你们为什么喝?我爸爸也很爱喝。” “什么?” “我很好奇,我在书上读过,还有人喝酒上瘾的。”艾森一本正经,“我不能亲自尝试,所以想问问。” 安德烈看着他笑:“你是个很有好奇心的孩子是吧?” “你可以直说没关系。” 安德烈没有听懂:“说什么?” “说我是个‘奇怪的孩子’、‘特别的孩子’、‘讨人厌的孩子’。”艾森很平静地说,“很多人这么讲。” “当着你的面吗?” 艾森翻了个白眼:“当着我的面还是背着我讲,有什么差别。” “当着你的面这么说很没有礼貌;背着你说就还好,总要让人要讲话吧。” 艾森噗嗤一声笑出来:“你逻辑好怪。好吧,是当着我的面讲的。” “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了。” 艾森耸耸肩:“不重要啦,我不在乎。” “看得出来。” “这就是做天才的代价,”艾森叹口气,“我觉得所有人都很缓慢,他们想得也很慢,做得也很慢,总是群体行动。” “……” “你怎么不说话。” “我觉得你用这种说法评价他人让我觉得不舒服。” 艾森抿抿嘴:“好吧,那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你喜欢喝酒。” “为什么喜欢喝酒?”安德烈摸了摸下巴,想了想,“我不是酒瘾,喝酒是因为……这么说吧。在你喝酒的第一阶段,会有点发晕,是那种好的晕眩,你可以感觉到一阵海浪逼近你的……理智线:你会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你的理智线,一切都是可控的,你对自己说出的话和做出的事在刻意地控制,控制航行在理智线的内侧。第二阶段,你走在这条线上……” “等一下,我以为是用大海和船比喻的。” “……呃,第二阶段像是在走钢丝。摇摇欲坠,你可能会落入任何一侧,这个阶段很刺激。你飚过车吗?在转弯的时候,你的方向盘阻力非常大,第二阶段就是像握紧方向盘,确保自己不被甩出去,也不翻车,你甚至可以听见车轮擦地的声音,几乎可以闻到柏油路的气味。” 艾森挠了挠脸:“首先,我没有飚过车。另外,你是不是用太多比喻了。你觉得会不会因为你实在语言表达匮乏,没有能力直接叙述,才总是用比喻的?” 安德烈笑起来:“也许吧。” 艾森也笑了,又问:“我刚才那样讲你会不舒服吗?” “还好。” 艾森吧嗒两声嘴,又喝了口牛奶:“所以,性感是什么意思?” 安德烈反应了一下:“换话题了是吗?” “嗯。” “性感……为什么问这个?” “我在那本什么女人杂志里还看到广告,有个人很像你。” “是吗,哪里?” 艾森托着下巴看窗外的海,正在回想,有点出神:“眼睛。肩膀。小臂。站着的时候侧面的影子。侧脸。……眼睛。” 安德烈便开起玩笑:“你确定那不是我?我也是拍过照片的。” 艾森甩回他的小脑袋,睁圆了大眼睛:“真的?!” “……不是,我乱讲的。” 艾森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然后那个男人的照片旁边有个大标题,”艾森伸手比划了一个大圈,“说‘新性感’。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一种特质吧。” 艾森眼睛一亮:“就像聪明也是一种特质一样?” “对。” “那你性感吗?因为我知道我聪明。”艾森充满求知欲地看着他。 安德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艾森某种意义上还挺可怕的。 艾森催促地望着他,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小孩子问火车工作的原理没什么差别,但对安德烈来说就太难回答了,他不习惯跟小孩子打交道,不会像成熟的大人一样敷衍,况且艾森一旦被敷衍,就会迅速地察觉出。 安德烈想了一会儿,还是诚实地说:“我能不能不回答。” “可以。很难回答吗?” “是。” 艾森遗憾地揉了揉嘴唇,趴在桌子上,闷声闷气:“好吧,那以后再说吧。”他跳下椅子,抱起玩偶,走到安德烈身边,拍了拍安德烈的肩膀,扬起脸,趾高气昂地说:“我还蛮喜欢你的,你讲话的风格跟我合得来。” 安德烈笑笑:“我也挺喜欢你的。你看,我们已经可以互相欣赏了,这是优秀家庭成员的写照。” 艾森打了个哈欠,扬扬手里的玩偶:“我爸爸不在,你需要gigi陪你吗?” “不了,谢谢。” “晚安,安德烈。” 安德烈愣了一下,回道:“晚安艾森。” 后来一两个月间,安德烈一直在噩梦。 有一夜鬼缠身从凌晨一点一直折腾到早上八点,直到他听到艾森和赫尔曼的一边交谈一边从房间门口经过,才猛地停止。安德烈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扑在地上大口呼吸,贴到门边,觉得依靠赫尔曼残存的气息,才使得周遭鬼雾逐渐消散。他赤身裸体地蜷缩在地上,因为应激仍闭着眼睛在发抖。 大约过了五分钟,周围已经没有任何鬼气,安德烈才慢慢睁开僵硬的眼。他的眼神失焦地盯着墙上的一副巨画,很久才清明过来,恢复自己。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扶着墙站起来,僵直地走回床边,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 他疲惫地走下楼梯,赫尔曼正站在大堂系袖口,见他下楼,跟他打了个招呼。 安德烈觉得他应该和赫尔曼谈谈,一来他发觉鬼压越来越重,而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控制,第二人格地显现越来越不由得他控制;二来他发觉赫尔曼或许对驱鬼有作用,他想请赫尔曼在某些时候留下来。 “要出门吗?” 赫尔曼转身看他:“有事吗?” 安德烈腿软,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能跟你聊下吗?” “当然。”赫尔曼整理好袖子,手插进裤子口袋,看了眼远处准备走来递外套的侍从,侍从停在原地,给赫尔曼和安德烈留出空间。 “我觉得最近鬼缠身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我……” “你想说你第二人格的事吗?”赫尔曼打断他,“找位心理医生吧,我不是医生,帮不了你。” “我觉得……” 赫尔曼看了侍从一眼,侍从走了过来,赫尔曼打断了安德烈:“还有事吗?” 侍从为赫尔曼穿上外套,赫尔曼整理好后侧过身看他,并没有转过来,安德烈耸了下肩:“没有了。” “台苏里这两天会过来,麻烦你选个房间给他。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 “好。”赫尔曼大迈步走了,很多人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他们走后,房间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安德烈坐在楼梯上抽了支烟。 台苏里在晚上七点左右来到,安德烈下楼的时候,正看到他站在大堂中间指挥侍从给他搬箱子的背影,个子中等,偏瘦,穿了件白色的真丝衬衫,红底黄纹的吊带短裤,露出一截光滑的小腿,他听声音转过头,是一张二十出头的脸,戴着眼镜,头发微卷,仰脸看人。 “台苏里?” 台苏里抱起手臂点点头:“叫我台苏里吧。女主人?” “欢迎。”安德烈敷衍地笑笑,不理会台苏里的态度,因为他需要找个空旷的地方自己待一会儿,鬼缠身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出现的频次和场合不再受他控制,他的精神总是很紧张。所以他没功夫处理其他的事。 安德烈从外面回来,早早就洗了澡躺进了床,他头疼欲裂,赫尔曼还没回,艾森去妈妈家了,安德烈只想睡觉。 或者赫尔曼回来,赫尔曼可以帮上忙。 大约十一点左右,赫尔曼回来了。安德烈已经又吐了几次,坐在门口的地上用头抵着门,听见门口有轻微的声音。 他抬起手臂扭开门,才听见走廊里的交谈声,是赫尔曼和台苏里。赫尔曼客套地问了他几句话,欢迎他来,台苏里发出银铃般的笑,用一种和对安德烈迥然不同的语调跟赫尔曼交谈。如果要类比,大学里那些和教授调情来改分数的、年轻漂亮的男孩女孩,都是这么说话的。安德烈不用看就知道,年轻人的手应该怎么触摸长辈,肩膀应该如何倾斜,语调应该如何婉转,眼神应该如何放,这都是多少年前惯会了的玩意,只不过现在安德烈在这种关系中,有了新的位置。 赫尔曼当然也见得多,用一种不明不白,不迎不拒的态度恰到好处地把握着距离——他一向擅长。他享受着台苏里若有似无地靠近和展示出来的依赖,这个好相貌的年轻人脸色带红,把自己的头发拨到耳后,然后又用这只手轻拍赫尔曼的手臂。年轻人说叔叔,你要多照顾我,别让我害怕。赫尔曼问他怕什么,这里没有外人。台苏里不答,却问他要不要看看房间里新画的画,是海港的一棵树。赫尔曼说好,又在台苏里挽住他手臂的时候不动声色拍拍他的手,说完了后半句:“下次吧,安德烈在等我。” 他看出台苏里脸上的不甘和一点点嗔怒,全当没看到,拿开了他的手,走向卧室,多回味了几秒那双柔嫩的手臂。 然后他推开门,看见瘫在地上一团糟的安德烈。安德烈眼神飘忽,面色僵硬,眼底一片红,身上有些正在康复的伤。 赫尔曼站着没动,一股烦躁猛地涌上来,他偏头,台苏里还站在那边,赫尔曼朝他笑了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他看着如同一条死鱼一样的安德烈,眉头紧锁,啧了一声。 安德烈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慢吞吞地转过头,看向赫尔曼冷冰冰的脸,张嘴试图说话,发出嘶哑的声音,于是便停下,咳嗽了一声。 赫尔曼低头看他:“你是哪个?” 安德烈艰难地咳完,才又看向他:“几点了?” 赫尔曼的脸色松动了些,蹲下来,扯过沙发上的毯子,盖在了他身上:“很晚了,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安德烈缩在毯子里,摸着自己的额头:“我想我可能发烧了。” 赫尔曼也伸手摸了摸:“应该没有,不过我可以让人去请医生。要我把你抱到床上去吗?” “不用,我就在地上躺一下。”安德烈不想动。 赫尔曼点点头,随他去,站起来准备出去,安德烈抓住了他的手:“你能留下来吗?” “我有点事还没说完,马上回来。”赫尔曼把手表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看了眼憔悴的安德烈,还是出去了。 他碰到了正准备上楼的萨缪尔,后者告诉他:“我已经让几位先生到会客室了,请您直接过去吧。” 赫尔曼点点头,又交代:“把台苏里放到顶楼。为什么都放在同一层,妈的,不挤吗。” 萨缪尔表示照办。 等赫尔曼跟楼下的人说完再回来的时候,安德烈已经躺上了床,未关的半扇窗扑簌地窗帘,晚风一阵阵送来花香。赫尔曼坐在桌边抽雪茄,翻看台苏里给他及安德烈的礼物,说是为了感谢他们一家人“收留”他。 台苏里学绘画,这些礼物都是一些极抽象的、性暗示的、台苏里的画作或照片:浓稠的蜂蜜滴落于残破碎裂的玫瑰花瓣、白皙手指搅动肮脏的泥土、海浪层层叠叠自天边奔来、月下跳舞的纤细男人、巨大窗前裸背的男孩儿、断了的眼镜架和一道嘴角的伤口。 赫尔曼翻完,理解这是台苏里独特的暗示,如果赫尔曼无意,这些什么都算不上,如果赫尔曼有意,那就要现在一样:赫尔曼看了眼床上安睡的安德烈,把照片通通收起来,不打算给安德烈看。 他抽完一支雪茄,觉得口干舌燥,他喝了几口水,在黑中摸上了床,掀开被子,压住安德烈的背,安德烈或许醒了一下,半睁着眼想转过身,赫尔曼一边吻他的耳朵,哄他说没事,睡吧,一边解开自己的皮带,拔下安德烈的睡裤。安德烈中途或许疼了,反手试图推开他,不过安德烈最近实在被折腾得很疲倦,没什么力气。 等他做完,安德烈仍旧半梦半醒,赫尔曼去洗了个澡。 当凌晨一道闪电伴随着雷声轰鸣而至时,安德烈猛地惊醒,他如同从水中逃生一样坐起,失神了好半天。他转头看,赫尔曼正在睡觉。 安德烈一阵干呕恶心,他下了床去洗手间,却又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屋外已经开始狂风暴雨,树枝乱晃,风暴扑打窗户,闪电忽现,照得地上一片惨白。 有什么,在召唤安德烈。 不,更确切地说,在召唤他身上的鬼。 他打开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到风暴里去。 不只是鬼,安德烈也不愿再在这里待一分一秒,他的状态太差了,像被魔鬼按在手心翻来覆去地捏压,他无暇思考其他事,这种折磨甚至不如死亡。 他从楼梯上飞快地跑下,没有注意到起床偷偷喝可乐的艾森,正好站在楼下看着他打开大门,奔向狂风暴雨中。 艾森惊讶地看着安德烈冲出去,急忙放下手里的饮料,抓起衣柜的伞和手电,跟着冲了出去。 午夜,狂风骤雨,电闪雷鸣,鬼缠身的继母,白衣赤脚奔出宅邸。 如果这艾森都不去看看,他会觉得自己白活了。 艾森跟着出了门,看见安德烈向后院跑去,他跑得并不快,跑跑停停,背影看起来甚至有些迷茫。艾森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保持了一段距离。 安德烈走到了草地上,抬头看着雨,在雨下站了几分钟,又四下看了看。他慢吞吞地走向葡萄藤架,在架边扶着支木站着,他的头低垂着,似乎在躲避,然后他慢慢地跪下来,在瓢泼大雨里脱下自己的上衣,再认认真真地叠好。他用雨水把自己的头发梳回头顶,深呼吸,准备趴在地上。 就在这时,头顶的雨被遮住了,他抬起头,看到举伞的艾森。 艾森没有说话,等这一阵刚好来到的闪电和雷鸣过去后,才开口问道:“你是……谁?” 安德烈在艾森出现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就像万万座压在他身上的山顿时崩塌,而不是赫尔曼那浅尝辄止的疏解。他立刻就明白了,赫尔曼对他的疗效,不过是艾森外溢的某种力量而已。 他抓住艾森的裤子,借以躲避鬼缠身,艾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起来大脑在飞速运转。 过了不知道多久,艾森才蹲下来,脸上的表情由困惑转做费解,而后又变成现在的好奇。 “你不是安德烈吧?或者说不是我以前见到的那个?你是什么?” 安德烈干咽一下,抓住艾森的手腕。 “我也是他。是他用来给它们的……” “它们……”艾森稍稍抬起雨伞,看向安德烈身后浓重的鬼雾黑影,“我以前见过它们,但是一两只而已。它们似乎在躲着我,又好像有点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身上的不一样,它们是跟着你的,离不开。” 安德烈就像看到救星一样一秒都不愿意放开艾森:“救救我,我被抛弃了……我受不了这个了……” 艾森注视着安德烈,这个安德烈已经完全不似往日,眼睛里有着挥之不去的恐惧和胆战心惊,像个惊慌失措的阴暗的小动物,看起来会做任何别人让他做的事。 “他不承认我……”安德烈扒着艾森,“他躲着我,他从小就把它们留给我,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了……” 艾森打断他:“我有点搞不明白,不过为了区别你和他,我叫你安莉吧。” 安莉点着头,擦掉眼里的泪水,他被雨水浇透的身体微微发着颤,想去地上捡湿掉的衣服穿。 艾森还在思考,又问:“也就是说,你们两个都用这个身体是吧?” 安莉点点头。 “那你能把他叫出来吗?” 安莉摇摇头:“它们靠太近的时候,他就把我踢出来。不过你来它们就会走了,你来它们一定会跑。”他说着大力挥手,似乎要把它们驱赶开,“快走!……怎么还不走……” 艾森盯着安德烈身后只有他才能看到的黑色雾气,那里面正逐渐显现出一张张脸,艾森想看看它们的形状,于是雾气散去成百上千的人体显现出来,除了几张死状惨烈的脸,绝大多数青白的脸只有眉间的一个弹孔,和两只无瞳孔的眼。 艾森又想:退后一些。那些东西便退后了一些。安莉的神智便恢复一些,似乎更像安德烈。 艾森想:过来。那些东西便猛地扑上来,千百尸体猛地压在安莉身上,安莉被看不到的重压一下压在地上,尖叫起来,习惯性地想要张开双腿。 艾森想:停。一切便停了。 哈,这完全也没什么可怕的。 艾森扶着安莉,对他笑了起来:“我想我能做的,不只是赶他们而已。” 安莉看着艾森脸色得意的笑容,和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跃跃欲试。 安莉的声音可怜又卑微,几乎如蚊子:“你会帮我对吧?” 艾森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扫视了一圈密密麻麻的死人脸,被安莉再次拉了一下衣角才心不在焉地回答:“大概吧。不过现在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什么?” “你得想想办法争取我。” 艾森看他:“因为两个人住一个身体这事很荒唐。我决定了,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安莉害怕地拉住他的手:“请别杀我。我不想死。” “你看,这种话安德烈就不会说。”艾森不在意地笑笑,把他扶起来,顺便还把他湿了的衣服捡起来,搀扶着他准备回去:“那你就要多表现啦,我还挺喜欢另一个的。” 92、下等-1 安德烈早上醒来,头疼欲裂。他记不太清昨晚发生了什么,他浑身湿漉漉地躺在浴池边,衣服还潮湿着,头发也是,身上散发着一股雨和土的味道。他猜想他或许是想去洗个澡,但误打误撞走到了浴池。他头晕得厉害,还非常反胃恶心,想吐。 赫尔曼起床去洗手间,经过浴池,透过玻璃推拉门,发现了浴池边的安德烈,赫尔曼手插在睡衣的口袋里,看着他,嘴角不太明显地撇了一下,转过头走开了。他去洗漱,洗漱完毕后,安德烈只听见啪地一声,赫尔曼离开了。 没有问一句。 有股火气忽地冲上来,安德烈站起来跟了出去。他拉开门,正在下楼梯的赫尔曼回头看了一下他,脚步没停,语气平常:“你醒了。” 有个侍从站在楼梯架空层,赫尔曼从他那边拐进去,去了更衣室,从一个女侍从手里端着的布绒立台上随便拿了一支手表,然后边戴便向里走,去选领带和鞋。 “正好你醒了。”赫尔曼跟他身边的人说:“去告诉萨缪尔,早餐加一份。” “我想跟你谈谈。” 安德烈说完这句话,看着赫尔曼的背影一动不动,在这静止的背影里,以他对赫尔曼的了解,赫尔曼正在不耐烦地皱眉。但赫尔曼不会表现出他的不耐烦,尽管他其实是个非常没有耐心的人。 赫尔曼转回头,果不其然面色平常,带着他独有的浅笑:“当然。你想谈什么?” “我最近感觉非常糟糕……” 安德烈刚开了个头,赫尔曼便插话:“哦对,心理医生,我前段时间忘记了。今天会请人来……” “你能听我说完吗?”安德烈抬了抬声音。 赫尔曼的脸色冷了冷,安德烈舔舔嘴唇,低下眼。 “没必要发火吧。”赫尔曼说这话的语气重了很多。 “我只是想谈谈。” 赫尔曼看着他,然后简单挥了下手,周围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等人一走完,安德烈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你一直说这是心理问题,不,这不是,有鬼……”赫尔曼觉得很无语地转开脸,安德烈绕过去,“我从没有因为自己的问题麻烦过任何人,我本来也没有打算求你,但这段时间一切都不正常,我觉得自己被操纵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们?谁?” “早上好,爸爸!” 艾森跳着从楼梯上滑下来,跑到他们身边,赫尔曼蹲下来抱了抱他,艾森的手臂搭在赫尔曼的肩上,抬头看安德烈,眼神动了动,用一种似乎带点意味深长的语气对安德烈说:“早上好。” “早上好,艾森。”安德烈转头看赫尔曼。“我不是这里唯一能见鬼的人。” 赫尔曼站起身,似乎在用为数不多的耐心在回复:“还有谁?” 安德烈看艾森,这种事情上,他在这个家里唯一的盟友,甚至有可能全世界他就只有这么一个盟友。艾森的话赫尔曼一定会听,艾森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安德烈,安德烈需要外界的帮助,他自己二十多年的自虐般的“鬼缠身相处之道”几乎已经逼近极限。 艾森和安德烈对视,赫尔曼发觉不对劲,他低头看艾森,又看安德烈。 他皱起眉问安德烈:“你什么意思?” 安德烈希望艾森回答,但是艾森没有出声。 赫尔曼拉艾森的手:“艾森,他在说什么?” “不知道。”艾森这么回答,耸了耸肩,“他今天好奇怪哦。” 安德烈愣了一下。 赫尔曼蹲下亲了亲艾森的额头,拍拍他的背:“去吃饭吧宝贝。” “哦好。”艾森看了眼安德烈,跑开了。 赫尔曼伸出手指逼近安德烈,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我警告你,不要把艾森牵扯到你的疯病里来。” 安德烈猛地一把攥住赫尔曼的手:“你说我什么?” “你脑子不清醒,听力也有问题吗?他是个小孩子,你发病也要适可而止。”赫尔曼看了一眼安德烈的手,安德烈松开他,“我说了我会给你找个医生,我就会给你找个医生。安德烈你是个成年人,差不多得了。” “我正经地跟你说话,你以为我在胡言乱语。你对我没有一点尊重……” 赫尔曼不耐烦皱起眉:“你希望被人尊重,就做点值得人尊重的事。你看看你自己,你照镜子吗?你一团糟,像块发臭的抹布。你在地上随便躺,如果我养条狗,二十七年,它也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卧,什么地方不可以,你却随随便便摊在地上,像一团烂泥在家里到处扔……” 安德烈扬起声音:“我他妈告诉你,不要这么跟我说……” 但赫尔曼的脸上透出他从未显露过的狠厉,声音压低,一字一句地警告:“不要,在我家里,冲我大声讲话。” 这种来自绝对权力的压制,一瞬间压倒了安德烈惯以为常的荒蛮肆意。依照残酷的动物世界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赫尔曼与他现在胜负分明。 赫尔曼收了收气势,后退了一步,扫视了一眼安德烈:“老天,你不能好好着装吗,像个乞丐。”他随手抽了条领带准备系上。 “我出去见医生。”安德烈说。 “你现在这个状态怎么出去?”赫尔曼从他身边走出去,“我让医生来。”赫尔曼出了门,对一个等在门边的侍从说:“随便拿双鞋,我去楼下换。” 安德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除了头晕恶心以外,他还有了新发现。他发现赫尔曼,简直是变了一个人,你以为你了解一个人,是被什么冬天里温暖的茶暖手的时候,冲昏了头,还以为他人生里穿过那么多荆棘,斗过那么多恶棍,仍旧平和勇敢,就像杀了恶龙的勇士传说。可现实大概并非如此。他的剑和王冠上既然有很多血,他又怎么会无脏无污。 想到了这个,安德烈最终觉得有点好笑。他转回头,艾森小心翼翼地扒着门框看着他,担心地问:“你还好吧?” 安德烈干涩地眨了下眼,很平静地问:“为什么不说呢?” “如果说了我爸会担心我的啦,那我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啦。”艾森走过来,“我爸连发动机都拖着不给我买。” 艾森拉住他的手,眨着碧绿色的大眼睛:“你生气了吗?别生气啦。我来帮你解决吧!反正我爸也解决不了。” 安德烈的手动了动,想要抽出来,艾森急忙用两只小手轻轻地拉住他,然后想了想,吻了吻他的手背:“我保证,我来帮你。” 安德烈因为过于疲惫,什么也没有说,他走出了门,艾森哒哒地跑在他身后,他有预感,他取代了飞机,成了艾森现在主要的探索和取乐工具。 他上楼的时候,发现昨天安排给台苏里的房间已经空了,就随口问了一句:“搬走了?” 萨缪尔回答:“是的,搬到楼上去了。更方便一点。” 安德烈笑起来:“方便谁啊?” 萨缪尔没有再回答。 尽管如此,安德烈并没有特别地把这些事以及艾森的捣乱放在心上,他上午仔细思考了一番,最近有个更奇怪的人让他觉得不详。 那个神父。 安德烈没有去理会艾森在折腾什么,任由他去。上午十点,一个叫尤里乌斯的心理医生来给他看“病”,安德烈草草地和医生聊了两个小时,医生写了点什么东西,他们还喝了点茶,不大像治疗。安德烈当然也没对医生抱希望,敷衍了事而已。 他认为不可靠的艾森和什么都不知道的医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过家家的游戏接近尾声,安德烈要再一次拯救自己。 于是他下午就翻了墙,准备出去找神父谈一谈。之所以不走正门,是因为他其实不太相信萨缪尔,萨缪尔对爱得莱德家族的忠诚远非道德约束内的普通程度。 但安德烈没走多远,就发现跟着他的艾森了。 艾森跟得鬼鬼祟祟,但他穿了件红色毛衣,戴着金色别针,白色短裤,还有一双卡其色皮鞋在他走路的时候啪嗒地响着。安德烈转过身的时候,他猛地缩回树后,皮鞋还在外面伸着。 “……” 安德烈盯着他,艾森过了一会儿才探出头,再探出身子,理了理头发,背着手走了过来。 “好巧。”艾森打招呼。 “……” 今天天气有点热,艾森白净的脸通红,银金色的头发有一些垂在脸边,在他脸上和睫毛一起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在竖直秀气的鼻子侧面打了个弯,刚巧坠入他的眼睛里。而艾森因为干燥一下下舔着嘴唇,把嘴唇舔得更红,整整齐齐的牙齿像一颗颗珍珠,嘴巴不停地聒噪着。艾森没有因为这个美少年在解释什么就停下来听,但他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不自觉地便会善待美人,于是他什么也没说,自顾自转身走了。任由艾森去。 而艾森决定正大光明地跟在他身边。 “安德烈你要去找谁?” 安德烈回头看他:“你那么聪明,自己猜。” “你信教吗?” “不信。不过有必要的话可以信。” 艾森不屑地撇撇嘴:“现在宗教已经不流行了,我在书上读到过,宗教的辉煌时刻已经过去啦,各大教派信徒人数都在减少,而且无法吸引到新的人来信,究其原因呢,是因为和平,如此长时间的和平在历史上都是很少有的,而宗教是不安的人救助的疏解口;当然,各宗教领袖中再没有经营人才也是一方面原因啦……” 他说着瞟安德烈,安德烈毫无兴趣。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教堂的门口,远远地就看见神父在前院里种花。虽然木栅栏很矮,且小门也没有关,安德烈还是找了找,找到了一个铜铃,他刚想摇,艾森就好奇地凑上去,安德烈让给他,艾森郑重地摇了摇铜铃。 神父回过头,看到人,急忙站起来,边把袖子往下放边走过来,走到他们身边,又把领结整理好,朝两人欠欠身:“欢迎。” “下午好,神父。您在种什么?” 神父请两人向里走,经过他的花田,介绍道:“矢车菊。我的一位朋友从家乡送了我一些种子,它能够开出红色的花。您喜欢吗?我送您一些?”他看向艾森,“不知道您家里有没有矢车菊?” 艾森百无聊赖地耸耸肩:“不知道,你问园丁啦。”说着朝旁边看,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想去坐秋千。 安德烈看着神父,压低了声音:“矢车菊有什么功效呢?驱鬼吗?” 神父的眼神回到安德烈身上,顿了几秒,笑笑:“不,驱鬼有别的办法。”说着请了请,“里面说吧。” 安德烈看了一眼艾森,后者分了个心思给他:“你们去吧,我在这里转转。” “很高兴你愿意谈。” 在神父的办公室,他给安德烈倒了一杯茶,又把糖块碟一起递过来:“怎么称呼您?” “安德烈。” “那位呢?”他指了指窗外正在看藤架的艾森。 “这跟他没关系吧。” 神父笑了下:“当然,如果您不想说。现在来谈谈‘鬼’的问题吧。” 安德烈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是鬼对吧?” “残存的灵魂。” “不管怎么称呼它们吧,总之它们缠上了我……” “它们缠上您,是因为您杀了人。” 安德烈话头骤停,干咽了一下,面色平常地喝了口茶:“不对我用敬称。” 神父笑笑,又接着说:“但我不是法官,自然没有资格审判你。”神父说,他画了个十字架,两手交叠放在桌面上,身体稍稍前倾,“但我可以帮助你。” “你能让它们消失吗?” “你不再杀人以后,还有新增的吗?” 安德烈摇了一下头。 “那答案已经有了。” 安德烈皱起眉:“不是新增的问题,现有的已经够了,我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神父给安德烈的茶杯里添了茶:“你想过为什么它们会出现在你身边吗?不是所有杀过人的人都会遭遇这些的。” “想过。”安德烈故作轻松地耸了耸僵硬的肩,“可能因为我有负罪感吧,潜意识里想它们来惩罚我?……所以它们可以缠在我的身上。” “那你之前是怎么活过来的呢?我是说,怎么接受这些,让它们不会干扰你的生活。” “我还有一个……人格,”安德烈说这话的时候躲了一下神父的目光,“他和它们打交道。它们来到的时候,他就会出来。” 神父垂下眼睛想了想:“他替你赎罪吗?” 安德烈没有回答,看起来不太想聊这个:“人格的事不重要,只要没有鬼缠身,自然就不会有什么第二人格,我的生活才可以回到正轨。”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赫尔曼,便又接着说,“总有人觉得我表现出来的问题就是我真正的问题,不是的,我表现出来的已经够好了,我已经尽力让生活继续了,如果我实在无能为力,那就代表我已经到极限了,只是解决我并不真正解决任何问题……” 神父慈爱地看着他,安德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舔舔嘴唇道歉:“不好意思。” 安德烈又喝了一口茶,叹了口气:“我有点累了。”他抬眼看了看神父,“我在想或许我该一个人待着,你知道吧,就像动物世界,受了伤的大象会独自到山洞里等死,亲密关系如果不能让人安心,这种时候反而更是增加折磨。” 神父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安德烈注意到他手背上的纹身,想问但又作罢。 “你说到这和负罪感有关,为了消除这种负罪感,你有尝试什么吗?” 安德烈想了想:“有个概念我想先说清,我的负罪感并不是……这么说吧,这些人渣假如死在别人的手里我不会觉得很可惜或是他们生命珍贵,我的负罪感来自于,是我动的手,而我动手也只是因为我没什么选择,这是……生活的一部分,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神父平静地看着他:“你还在逃避。” “……” “你说你是因为有负罪感才招致它们,在我看来,你的例子恰恰相反,你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负罪感,矛盾又躲避,才来到了这一步。你没有承认自己犯下的罪,就无从谈起忏悔,没有忏悔,就没有赎罪,没有赎罪,就没有解脱……” 安德烈站起来:“如果你们神父驱不了鬼,我可以换一家。”他说着要走,神父起身挡住他,伸手放在了他肩膀。 那瞬间仿佛有千斤之中从他背上被人暂时卸了下来,猛然间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随后神父收回了手,后退了一步,安德烈下意识地跟了一步,又发觉不妥,退了回来。 “这是什么?”安德烈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神父闭着眼睛,垂着头喃喃自语:“‘求你听我的祷告,容我的呼求到达你面前’……”说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 安德烈干咽了一下。 神父抬起头看他:“你需要求助于更高的力量。” 安德烈觉得这不是当然的吗,不然要找心理医生吗。“我知道。” “或许我们应该常见面。” 安德烈还有点失神,他又坐了下来,喝那杯没喝完的茶:“也许吧。” 神父要绕回桌后,经过窗户,向下看了一眼,看见池塘边的艾森正抬头看他。神父和艾森对视了两秒,走回了桌子后面。 “如果我常来,算是信教了吗?”安德烈疑惑地问,看着神父平静的脸。 神父慢慢地说:“首先你要承认自己的罪,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手上沾了他人的鲜血,犯下罪过的人要首先承认自己的罪。” “……”安德烈喉头动了动,没说认罪也没说不认,他搓了搓双手,抬眼看神父。 “忏悔。每日对罪过忏悔,将惩罚的十字架背在身上,生命的一切,包括这甩不脱的死魂灵,都是赎罪的一部分。”神父的双手交叠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平和而沉静,像小溪中的水在流,清澈遥远,安德烈猜这是因为神父自己相信,才使得他的话语中就诞生出力量,即便安德烈这样的亡命徒,也会下意识地退避几分。 神父的手放在安德烈的手背上:“躲避是没有意义的。” “但其实,你能做到把我身上的鬼驱除吧?搞个仪式什么的。”安德烈眯了下眼盯着他,“你只是不愿意做。” “是的,我不愿意做。” 安德烈翻手扣住神父的手,用了点力道,话语中透出威胁:“那如果我逼你呢?” 神父的手被压得发青,但脸色不变,平平静静直视安德烈:“‘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 安德烈放开手,苦涩地笑了笑,自言自语:“好吧,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信教就信教吧。” 还有句话他没说,他就知道,内心信仰力量过于强大的,多半都有点疯。比如这位神父,很难用普通的思维去理解,如果神父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逻辑安德烈马上就理解了;可神父不,神父要你跟着他忏悔,好像这忏悔能生出力量,非要本不觉自己有罪的安德烈认罪,像是要按一匹野马喝水。神父看起来生活窘迫,要是能拿钱解决就好了。安德烈作为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成年人,早学会对有信仰的人避而远之,他们为某种概念去献身的姿势,让安德烈觉得很可怕,而不是可敬。 但有求于人,还是废话少说。于是安德烈说:“我会来,按照你的要求做,但我不能保证任何事。” 神父朝他笑笑——或许是神父脸型的原因,他看起来总是带着点苦相——回答他:“欢迎你来。” 跟着神父下楼的时候,转角时安德烈的衣摆撞了一下墙,发出轻轻的一声“咚”响,安德烈愣了一下,停了脚步,伸手向口袋里摸,而神父已经先行走出教堂,向站在池塘边的艾森走去。 安德烈掏出那小玩意,还在一闪一闪发着红光,但做得太粗糙,拍拍还能听到回音。 神父走到艾森身边,弯下腰,和善地问艾森在做什么,喂金鱼吗? 艾森皱着眉,抬起眼盯着神父,单刀直入地问道:“你骗他入教吗?” 神父直起身:“我是传教士。” 艾森信誓旦旦,有点生气:“书上不是这么写传教士的。” “你读的什么书?” 艾森没有回答,又说:“这事应该由你解决,我有我的计划。”他像是要别人把他的玩具还给他一样声明道,“你离我们远一点!” “恐怕我做不到。”神父依旧满面和煦,“我也有我的计划。” 艾森撇了撇嘴,踢了踢地上的石子,转过头看池塘,还有点忿忿,突然他疑惑地转过头,感到神父把手放到了他的背上。 ——然后推了他一下。 就在这时,安德烈从屋内走出来,晃着手里的零件,叫了一声:“艾森——” 艾森感到神父推他的手立刻换了个方向,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他的脚在地上打了个圈,往后踉跄了几下,背撞到了神父,神父发出一声闷哼,然后松开了他。艾森立刻几步迈开,甩头回去盯着神父,照旧看到一双平静的眼,只是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垂在身前。神父对上他的眼神,似乎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转开了头。 安德烈走过来,把拆碎的零件摊在手里给艾森看:“这是你的吧。”说完注意到艾森脸色苍白,“你怎么了?” 艾森这才回过神,盯着神父,而神父似乎有点紧张。 安德烈站直,狐疑地看向神父,艾森拍拍他的手臂:“没事。走吧。” 安德烈牵着艾森的手向外走,艾森迈出台阶时回头看了一眼院子中站着的神父。神父穿着黑黢黢的牧师服,在夕阳下投下一根笔直的影子,他背着手,消瘦的脸庞平静、和善又隐隐有些悲哀的神色。 然后避开了艾森的目光。 安德烈走出很远发现艾森还在走神,拽了拽他的手:“怎么了?” 艾森严肃地说:“我觉得,刚才那个神父想杀了我。” 93、下等-2 “这是什么?” 艾森把纸摊在桌面,认真地请安德烈看:“我画了图。”他伸出手指在纸上比划:“这是他。”——一个火柴人。“这是我。”——一个小一点的火柴人。“这是大池塘。”——一个大大的圆圈。 “他当时就是想把我推下去。”艾森推了一把安德烈,“就这个力道。” 因为艾森很用力,安德烈晃了一下,艾森继续说:“然后池塘还特别深,你有没有注意观察池塘?” “没有。” “很深,养的都是大鱼,说不定还有鲨鱼。” “……” 艾森坐到他对面,盯着他:“现在你信了吗?” 更不信了。 “我只能说我没看到。”安德烈挠了挠脸,“这几天你一直都在想这个,也不好证明,我觉得你以后就不要去了,下次我去的时候当面问一下他;或者你告诉赫尔曼,赫尔曼能解决这个问题。” 艾森撇撇嘴:“他有理由杀我的对吧。” “或许真的有宗教狂热信徒认为赫尔曼压抑教派发展,想杀他以儆效尤,但赫尔曼只是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算不上对立面。现在我脑海中几大宗教派系真正应该刺杀的人就有几十号人物,赫尔曼还远不在那个名单上。”安德烈喝了口水,“我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杀赫尔曼或者杀害他的家人,其实都没什么意义。” 艾森又噌地站起来:“你不相信我!” “先不说相不相信的问题,安全起见我下次会问问他,如果真的有什么情况,就让赫尔曼来解决好了吧。” “你还要去啊?” 安德烈没回答。 艾森抱怨起来:“为什么大家都不听我的话呢?”他凑到安德烈身边,“我真的真的有个计划,很有趣的。” “什么计划?” 艾森抿起嘴:“现在还不好讲,我还在观察。” 安德烈站起身:“那你继续观察吧。”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准备上楼,看了一眼瞪着眼鼓着脸的艾森,像一只气呼呼的猫,安德烈只当他脾气娇纵,没再问什么。 安德烈常见心理医生,见过心理医生后就去教堂见神父,他也问过艾森提到的事,神父否认,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毕竟谋杀指控还是很严肃的。安德烈心想反正艾森也不会再来,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影响,就没有再追问。 他只当艾森好奇心过剩又脾气蛮横。一方面,艾森确实总常常观察他,但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但确实是在忙着什么,还总是搞些窃听器、调频器和别的什么小玩意儿塞进安德烈注意不到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另一方面,过分干涉,总是想指手画脚,安德烈不听就自己生闷气。 不过艾森还是小孩子,谁会把小孩子说“我有个计划”当真?安德烈自然也不会。他最近主要在驱魔——或者用普鲁伊特神父的话说,叫作驱心魔,因为安德烈心底不够单纯和善良,为了改善自己糟糕的处境,安德烈决定听他的。 赫尔曼倒是一直没见到人。楼顶的台苏里倒是见过几次,没怎么说过话。 有次安德烈去花房抽烟,花房五层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庄园,是他最喜欢的抽烟地点。下来的时候他走楼梯,在四层的平台上看见了正在素描的台苏里。安德烈没有打扰他,从他身后经过。那时台苏里正向栏杆外探身子去画一只鸟,笔刷和笔筒撒了一地,他向前踮脚,踩到了铅笔,圆铅笔滚转起来,他没能站稳,一个踉跄向栏杆下栽去。刚走过他的安德烈折回来,一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拉回来,一手接住了他没抓稳要掉下的画夹。 安德烈放开他,后退了一步,把画夹还给他。 台苏里有点惊讶地看着他,道了声谢,安德烈笑了下,说不客气,接着便走开了。 这天安德烈照常去教堂的时候,又发现了跟在他身后的艾森。艾森装模作样地躲着跟踪了一小会儿,很快厌倦了,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安德烈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自己身边:“你怎么要去?不是说神父很危险吗。” 艾森对他翻翻白眼:“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安德烈往后面看了看,既然艾森出来了,应该也有人跟着,果不其然后面跟了一些人。 今天有淅淅沥沥的雨,下得非常稀疏,不需要用到伞,倒是风有些大。艾森抓着安德烈的衣摆跟在他后面,安德烈问他要不要拉着手,艾森说不要。 但是艾森就是艾森,走着走着不小心就能摔一跤。 艾森刚摔倒就爬了起来,详装无事发生,连颊边的乱发也不整,就要继续走,但膝盖磕破了皮,蹭出一片红。 “疼吗?” 艾森没有回答,但走路稍微慢了些。 “要不要我背你?”安德烈提议道。 艾森停下步转回头:“那你蹲下来啊。” 安德烈刚蹲下来,艾森就颠颠地跑过来,重重地扑到了他背上,咯咯地笑起来,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安德烈站起来,艾森的手臂搭在他肩上,很童趣的“哇”了一声,然后拍拍安德烈:“以后我也要长这么高。” “那应该不难。” 艾森心情很好,趴在安德烈耳朵边问他:“安德烈,你看书吗?” 艾森说话的时候软软的嘴唇会贴到安德烈耳朵上,有点发痒,安德烈便躲了躲:“不太多。” “比如呢?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本?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艾森一聊到书好像情绪就很高涨。 “嗯……现在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哦对了,《双重身》你看过吗?” “小说啊,没有。”艾森思考了一下,记下了这个名字,“那你还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什么都不做。” 艾森撇起嘴,怨念地看着他,认为他在敷衍自己:“……” “真的。你成年以后就知道了,有什么都不做的自由才是幸福。” 艾森还是不高兴地瞪着他。 “好吧,我喜欢睡觉,什么都不做就单纯地睡觉。” 艾森点评:“……好俗。” 安德烈拖着艾森腿的手猛地松开,艾森突然就往下落,还没两秒就又被安德烈接住,安德烈笑容满面,艾森趴在他肩上愤愤地喊:“我咬你了啊!我真咬你了啊!” 艾森喊了一会儿,自己觉得没意思,就趴在安德烈肩上不动了,手臂在安德烈胸前晃啊晃。 “安德烈,给我唱首歌吧。” “twinkletwinklelittlestar……” 艾森捂住他的嘴:“不准唱。我是大孩子了,不听这种的。” 安德烈转转脑袋,挣开艾森的手:“孩子还分大小啊?” “分的。0-6岁时小孩子,7-14岁是大孩子,15-75是男人,80以后是死人。” “……谁分的?” “我分的。” “……” 艾森把脸凑到前面看安德烈:“你这是什么表情。” “是无语的表情。” 艾森很八卦地笑起来,又问:“你和爸爸吵架了吗?” “……你爸爸怎么说?” “我还没问,我晚点问。” 安德烈想了想:“那可能还是问他好一点。” 艾森撇撇嘴又趴回去,手臂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划来划去,划来划去。他蹭到安德烈的脖子和西装外套,又蹭到安德烈里面的衬衫,安德烈躲了躲,艾森便伸手抓了抓,然后顺便,捏了捏。 安德烈停下脚步。 艾森皱起眉沉思:“……”又换只手捏了捏。 安德烈:“……你这样不太好吧。” “抱歉。”艾森收回手,又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就缩着手臂抵在安德烈背上,安德烈重新往前走。 艾森好奇地问:“那个拉环是什么哦?” 那个,是乳环。 安德烈想了想:“是拉链。” “拉什么的?” “我以前做过一个手术,在我的胸腔里有门,可以拉开。” “门里装的什么?!”艾森的脸凑过来。 “装机械心脏,我隔一段时间就要给心脏充电,充好电再放回去。” “那另一个环呢?” “嗯……装了一捧玫瑰花。” 艾森嫌弃地问:“装那个干什么,一点都不实用。不如装桶润滑油。” 安德烈一想这确实更合适,但说都已经说了,就接着往下扯:“我也不知道,但没有玫瑰花我会死。” “……” 艾森过了一会儿又问:“那软软的是什么哦?” 那还能是什么,是胸上的肉。 “……是肉。” 好半天,艾森都没有再说话,他认真地思考着。 到了教堂门口,安德烈把艾森放下来,艾森才皱着眉看安德烈,仍旧一副不解的表情:“那你是改造人?” “啊,对。是。我是。” 听了这段简短对话的普鲁伊特神父看向安德烈,安德烈点头:“我真的是,下次给你们看看我的可拆卸四肢。” 认真的、富有探索精神的小艾森,在门口站了快十分钟,思考了很久下雨会不会腐蚀改造人,什么材料可达到这一效果,大脑需要靠什么搭建,神经信号需要靠什么模拟,等到第十分钟,才不情不愿地承认,被恶劣的大人撒谎骗了。 他噘着嘴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气鼓鼓地进了院子,抱起手臂,坐在秋千上生气。对安德烈宣布:“给你减二十分。”安德烈笑眯眯地走进教堂。 安德烈去洗手的空档,神父朝他走过来,蹲在他面前,笑眯眯地看他:“你好,艾森。” 艾森转头看他,注意到神父把手放在了他的秋千绳上:“你的手受伤了。” 神父看了看手腕的一点红紫,用袖子盖住。艾森瞟了一眼安德烈的方向,跳下了秋千,离他远了些,他不想在没有大人看护的情况下和这个奇怪的神父待在一起。他刚站起来,神父也跟着站了起来,朝他这边走了走。 艾森往后退了一步,神父便向前进了一步,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艾森面前的光,将他罩在一片阴影下。神父和善地笑着,朝艾森伸出手。 出于本能,艾森突然开口:“你要杀我吗?” 那手便停住了,收了回去。 艾森仰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他。应当说,艾森是个无所畏惧的小孩,他有那种初出茅庐而极富魄力又赤诚的眼神,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犹如质问。 神父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抬起眼看艾森,对他笑了笑,笑容中透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和关爱意味,来得莫名其妙。 “你有双漂亮的绿眼睛,像宝石一样。” 艾森大概是觉得自己没那么占下风了,立刻得寸进尺,他又问:“你找安德烈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神父平静地看着他:“我来帮助他。” “应该让我来,我能够完全解决这个问题。” 神父想把手放在艾森的肩膀上,艾森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神父摸到一团空,笑了笑收回手:“但是安德烈需要的是救赎,可艾森,你能提供的并不是这些。”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那我能提供什么?” 神父单膝跪下,试图和他平视,温柔地看向他:“统治。” 艾森的眉头越皱越紧,在看见安德烈走来的时候离开飞速跑走,远离这个奇怪的神父,抓着安德烈的衣服,躲在他身后。 安德烈低头看他:“要走吗?” 艾森摇摇头。安德烈又看了眼神父,对艾森说:“不如你去玩一下,我跟神父聊几句,今天我们就先回去。” 艾森点头同意。 神父和安德烈走去一旁,神父的脸上还挂着些遗憾望向艾森。 安德烈挡住他看向艾森的视线:“神父,一般情况下,艾森很少这样躲什么人的。” 神父也很疑惑:“为什么他这么讨厌我呢?” “你刚才跟他讲什么了?” 神父回答:“我夸他的眼睛。” 安德烈抿抿嘴客套地笑了一下:“或者你不跟他说话好一些。” 神父看向他:“安德烈,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 神父的脸上透出笑意:“我想有很大好转了吧。” 安德烈默认,神父握住手里的念珠,十字架在念珠底端悬着摇晃,中间嵌着一颗红宝石,折射出一点太阳的光。 “看来忏悔确实能够让你感觉好一点。” “呃……”安德烈垂了垂眼,“多多少少会有点轻松的感觉吧。” 神父再次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艾森,“我很高兴我能帮上忙。” 回去的路上,安德烈牵着艾森的手,发现艾森情绪不是很高,便关心地问他:“是不是神父又说什么了?” 艾森仰起脸:“安德烈,你能不能不见他?” “如果他让你不舒服,我真的觉得你不应该再来了。” “你需要他吗?” “就目前来讲,是的。” 艾森鼓了鼓脸颊,眼神飘去了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天赫尔曼难得地回来了,正在前院里和几个人交谈,看见安德烈和艾森,走过来几步,抱了抱艾森,然后和安德烈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但赫尔曼在安德烈进房子之后招招手叫来萨缪尔:“艾森跟安德烈走得很近吗?我以为他们没什么交集。” “最近有一些。” “我不希望他们走得太近,包括楼上那个年轻人。这地方不小,艾森没必要跟他们打交道。”赫尔曼叹口气,有点无奈,“我就不该同意艾森来这里,我太顺着他了。” 萨缪尔靠近了一些:“也不会太久了。” 赫尔曼发觉小家伙兴致不高,就蹲下来逗他:“艾森,要不要去打猎?” 艾森懒洋洋地分个心思问:“现在?去哪里?” “西杳的森林,一小时车程,去吗?” 艾森犹豫了一下:“用枪?” “你不喜欢枪吗,宝贝?” “那倒也不是。” 于是赫尔曼一行人便带上艾森出去打猎了。赫尔曼背着枪,但主要还是牵着艾森,他最近太忙了,正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拉近一下父子感情。艾森自从变成“大孩子”就不怎么亲亲抱抱了,以前朱莉安娜小时候也很喜欢亲亲抱抱,后来她长大了就不理老父亲了,现在艾森也一样。 “怎么了艾森,你看起来不高兴。” 艾森问他:“爸爸,为什么事情都不是我想得那样呢?” “什么事情?”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艾森摘下猎鹿帽,拿在手里玩,“我的飞机发动机呢?” “噢,关于这个。运输已经到了港口了,但是海关搞丢了。” 艾森停下来:“啊??” “再等等,我已经准备再买一个了。” 艾森扫视了一眼赫尔曼:“不是说舅舅带吗?” 赫尔曼眼睛稍微转了下:“是的,但是舅舅暂时还走不开,所以走海运了。” “……”艾森撇撇嘴,“那你发誓。” 赫尔曼发起誓来脸不红心不跳:“我发誓。” 艾森叹口气,背着手踢了踢地上的土:“没有一件事我顺心的!” 赫尔曼蹲下来:“好了好了,来打猎吧?”他把肩膀上背着的儿童枪卸下来给艾森,“先打只兔子试试看吧?” 艾森有点嫌弃地看着枪:“我非得打吗?” “害怕吗?” “不是害怕,是不太喜欢,”艾森说,“这太直接了。” 赫尔曼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直接”描述猎杀,他没太懂,但没有追问,又把枪背了回去,牵着艾森继续走。 路上赫尔曼试图给艾森唱一首儿歌搞热一下气氛,但因为太幼稚了艾森翻了个白眼。赫尔曼觉得孩子长得真的好快啊。 “爸爸,你跟安德烈吵架了吗?” 赫尔曼低头看他:“没有啊。安德烈这么说的?” “不是,我观察出来的。” 赫尔曼把他抱过一丛乱枝,又放下来:“别担心,一切都好。” “那你们有没有争执呢?” 赫尔曼停下来,转过头看他:“怎么了,你对这个很感兴趣吗?” 艾森点头:“是的。” “为什么呢?” 艾森耸耸肩:“我对安德烈很感兴趣。” 赫尔曼张张嘴,没说话,又舔舔嘴唇,问道:“他哪里很有趣吗?” “他很有个性。” 赫尔曼承认:“他有点怪。” 艾森不同意:“还好吧。” 赫尔曼笑起来:“那好,很高兴你们相处得好。” 艾森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才没有高兴吧。” 赫尔曼举举手:“确实,我希望你离他远一点,包括那个新住进来的年轻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你送到石岚街那里……” “我在这里挺好的。” “我觉得他们都不是……好的影响,对你来说。” 艾森叹口气:“爸你想太多了。” “我只是有点担心。” 艾森拉起他的手往前走:“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前方树木稀疏,逐渐变得开阔,已经可以听到前方小溪流水清亮的哗啦声,淡金色的阳光也柔柔地浇在山坡及河面。 “哦,有兔子!” 赫尔曼顺着艾森指的地方看去,河边的一块岩石旁有只雪白的兔子。赫尔曼小心地放下背上的枪,那兔子停止扒草,突然直起身子,艾森不小心踩到一截树枝,兔子弯身如箭一样跑走了。 艾森刚叹口气,赫尔曼便拍拍他,指向小溪边的草里,那里有一只鹿,还有一团草远远地在另一侧动,似乎有什么要从树丛里钻出来。 赫尔曼轻声说:“打那只鹿吧。” 艾森按住他的手臂,一动不动盯着树丛:“等等。” 赫尔曼虽然没有动,但还是问:“等什么?” “我觉得那里面是个大一点的动物。”艾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我想养大一点的动物。” 赫尔曼以为他是不忍心杀生,不好直接说什么,只是拐弯抹角地劝了一句:“鹿毕竟有把握。” 艾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溪边,好像没有再眨眼:“它太弱了没意思。” 赫尔曼觉得见血还是应该越快越好,见到了就会习惯。于是已经举起了枪,侧着头感知风,准备击毙那只喝水的鹿。 艾森抬手握住他的枪口,把赫尔曼吓了一跳,急忙打开保险,将枪口远离艾森:“很危险,放手!” “让我来。” “什么?” 艾森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我说,让我来。我可以。” 说着向赫尔曼伸出手,要枪。 赫尔曼看着艾森锋芒毕露的目光,想了想,把枪取了下来。 艾森立刻抢过去,端好放在肩上,毫不犹豫地朝着树丛的边缘处连开了两枪。树丛里动得更剧烈,方向不定,艾森果断地又开了一枪,那树丛便向一侧摇晃。 一开始,赫尔曼还以为艾森没有打中,但紧接着,树丛里窜出一阵黑色的豹子,赫尔曼看着艾森的眼睛顿时亮起来,脸上洋溢出兴奋。 艾森的手并没有停,他迅速地调转枪口,瞄向了黑豹奔跑方向前端的高枝,赫尔曼这才注意到那里有几根藏得很隐蔽的麻绳,绳上缠着树叶,这几根麻绳分散得很开,似乎恰好吊出一个正方形,那就是说……! 艾森朝树枝上的绳结开了一枪,断枝剧烈摇晃,带动剩余的木枝,牵扯剩下的绳口,接着一块钢钉板直扑而下,狠狠地撞上了迎面奔来的豹子,那豹子被撞得一个踉跄,钢钉刺入身体,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但艾森实际上没有朝那边看,在他开枪打完绳结后,他立刻得意洋洋地转身跟赫尔曼说:“你可以打鹿了。” 赫尔曼迅速抬枪去寻鹿,在草丛中找到了若隐若现的鹿的身影,在鹿要跳下河中远走时,击中了它的头。 艾森这时才被惨叫吸引了注意力,他愣愣地拎着枪站起来,犹豫要不要上前去。 赫尔曼知道,比起猎杀,艾森关注的其实是“猎捕”。这块钢板实际上应该是用来捕野兽的牢笼,只是坏掉了,只剩下了这一侧,艾森用他无与伦比的观察力在这么一片野树林中设计了一个捕猎池,他想猎到什么大的、凶猛的、野的动物,他也确实做到了。 可他不懂后果。所以他现在抱着枪伸着脖子向那边望,黑豹已经从锈迹斑斑的钢钉上坠了下来,掩在高高的树和草后,只能听见一声声叫喊在树林中回荡,还有沉重的喘气声,这让艾森动弹不得,他眉头紧皱,隔着小溪盯着那边。 又转过头问:“它怎么样了?” 赫尔曼没有回答。 “我们能带回家养它吗?” 赫尔曼有两个选择,他可以领着艾森走过去,指给他看那一摊血淋淋的、遍布洞口的、濒死的尸体,那漂亮的、狂傲的黑豹最后一口气,可以教会艾森什么是肮脏又残忍的死亡;或者他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此牵着艾森的手回去,艾森有的是了解这些的时间,没必要用这么直白的方式,应当通过某种安全的、温和的方式去理解。 如果是朱莉安娜,他的大女儿,他一定会领着她走过去。因为她聪明、勤奋,虽然心地善良却又超凡的理解力,理解好的东西也理解不好的东西,因此她有种恰到好处的功利和利己,可以保护她,也可以成就她,她和赫尔曼是同一类人。 但艾森并不这样。赫尔曼不理解艾森,尽管他爱艾森,但他真的不理解。即便是现在,他也不知道,假如把冲击性的血与尸放到艾森面前,这孩子会作何反应。赫尔曼真的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艾森天赋极高、格格不入、随心所欲,保护他是赫尔曼的职责。 于是赫尔曼什么也没说,只是拉起艾森的手,默默地转了回去。艾森又问了两遍能不能养一只黑色的豹子,赫尔曼说可以,改天送你一只。艾森说他就要刚才那一只,赫尔曼转头望了眼已经不动的树丛,说好。 这时候赫尔曼才逐渐反应过来之所以艾森嫌弃枪,以及所谓的“不喜欢直接的办法”,就如同他想用钢板围猎而不直接击中猎物一样,艾森喜欢借助什么工具达成目的,这是智人的通病——站得高一点远一点,利用外物,事不关己,只对结果感兴趣,就像实验一样——艾森天性如此。 自他们回去,先到温泉泡消磨了几个小时,又吃了顿海鲜,晚上赫尔曼心情很好,和艾森的亲子时光很让人享受,赫尔曼开开心心地回到家,在安德烈那里碰了灰。 因为安德烈把门锁了。 在赫尔曼敲了第五次,耐心已经丧尽的时候,安德烈才拉开了门,彼时赫尔曼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你什么意思?” 安德烈靠在门框上:“你想聊聊吗?” “聊什么?” “从你道歉开始?” “道什么歉?” 安德烈平静地看着他:“你那天说我的话。” 赫尔曼盯着他的脸,没接这话,只是问:“你的意思是要我现在走,是吗?” 安德烈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有点无语地笑笑,然后耸了一下肩膀:“反正房子里房间多。” 赫尔曼上下扫视了他一眼,哼笑了一下:“你叫我走?你叫我离开自己的房间。” “是我没讲明白,还是你理解力不行?” 赫尔曼转头就走,安德烈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他坐在沙发上,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烟,举着火机将点未点,看见了盒子里赫尔曼的雪茄。他犹豫了一下,拿出了一根雪茄,点燃后慢慢蜷缩在沙发上,闭上眼,烟雾在他周围飘。 他似乎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月光已经移向了房间的另一侧。赫尔曼的雪茄对他来讲味道还是太冲,他咳嗽了几声,站起来去喝水。 安德烈拿着水杯,靠在窗边,想看月亮,却又没心思。他没有结过婚,他不知道会这么麻烦,也不太清楚该怎么做。赫尔曼结过,但赫尔曼似乎不在乎有多麻烦,也不在乎该怎么做,他不让步。 安德烈的目光飘飘散散,瞥见艾森捧着本厚重的书,坐在花园里写写画画。他披上外套,走下楼去。 艾森正在忙,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不开灯,你看得清吗?” 艾森啪地一声迅速合上书,转回身,看了一眼安德烈。安德烈看起来比前段时间憔悴的样子好了一些,只是仍旧没什么活力的样子。 “你跟我爸吵架了?” 安德烈没有说话,在艾森旁边坐下来,看着他手里的书,现在他发现,那不是书,是个记事本。 “那是什么?” 艾森藏到身后,搔了搔脸:“没什么。” 安德烈笑起来:“你也长大了啊,青春期……” “才不是。” 艾森看着安德烈低下头,把脚后跟踩在地上,交错着晃两只脚,月光从一边跳到另一边。 艾森第一眼看到他,看到的是黑压压的群魔笼罩,一个年轻的男人被裹在中间,那时艾森从他头顶飞过,男人抬起头来看。他姿仪英挺,修长的腿随意地伸着,荷叶状的宽松的白衬衫呼啦啦地被风鼓起,纤长的手指里夹着烟,坐在一片花海中,一朵风铃草正好落在他的耳朵上,又被风带着从他嘴唇边飘过,才露出他英秀的脸,眼睛在凌乱黑发中稍稍眯着,脸上透出种不动如山的淡定和满不在乎,只是嘴唇带点笑意,整个人像把封鞘的沾血刀。 只是他是艾森的小妈,总是如此温温和和,柔柔蜜蜜。 艾森弯下腰,把脑袋伸到安德烈低着的头下,向上看。 安德烈笑了一下:“干什么?” “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 艾森把脑袋放在他大腿上:“你会不会替我杀掉神父啊?” 安德烈愣了一下,没有回答,转开了眼睛,艾森用头撞了一下他的腹部,安德烈转回脸,有点无奈。 “会不会?” 安德烈叹口气:“不会。” 艾森瞪起他,瞪了一会儿安德烈没有要改变想法的意思,他就坐起来,翻开自己的本:“给你减十分。” 安德烈摊摊手:“好吧。”他正好瞟到了艾森的笔记本,看见了很多火柴人,“这是什么?” “彩蛋枪战。”艾森见反正也藏不了,就把这一页给安德烈看了看,“我想找个地方打彩弹枪,正好索佳福也回来了,莱科辛的爸爸可以给我们搞到器具,就差找个地方了。”艾森又看安德烈,“就不邀请你了,你来我们就没得玩了。” “好吧。” 艾森盯着他,突然仿佛发功一样竖起一根手指:“然后……”他屏气凝神,像在做什么法。 安德烈凑过去问:“你在用力拉屎吗?” 艾森用空着的手拍了他一下,仍旧稳定发功,但他不得要领,其实在使劲而已。具体在使什么劲,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有作用了。 不一会儿,艾森感到安德烈,哦不,安莉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这恐慌的、惊惧的安莉,只要出现就会扒在艾森身上。 艾森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会不会替我杀掉神父?” 安莉有点为难:“杀人一般都是他做的,我不会的……” 艾森盯着他:“给你加五十分。” 94、下等-3 “我最近的体验就是,”安德烈看着神父,“心境确实变好了不少。” 神父点点头,为他的杯子里添了茶:“很高兴能帮上忙。” 安德烈转头看了眼窗外,清晨八点,阳光刚刚透出云,斑驳的金色在池塘上噗了一层,鱼在水下穿梭,带动一簇簇荷叶轮转,花枝轻颤,灰褐色的鸟在树枝上此起彼伏地叫,晨风挟来一阵桂花的香。也许因为人轻松,才有心思看风景。 “很久没见到艾森了。”神父问安德烈,“他怎么样?” 安德烈把脸转回来:“他不喜欢你。你吓到他了。” “是吗……他还是认为我想害他吗?” 安德烈点点头。 “那,你信谁呢?” 安德烈掏出烟盒,扣在桌面,听了这句话抬眼看过来:“他。” 神父笑了笑:“那你就不应该再来了。” 安德烈也笑了笑:“没关系,你还威胁不了我。” 神父叹了口气,无意识地转着自己的念珠:“我希望能够帮助你,以任何你想要的方式,我可以引导,不会强迫你。” 安德烈接话:“谢谢。” “继续生活的首要一点是接受自己,否则盖住的伤疤就如同你今日一样,潜伏着直到某天浮出水面。” 安德烈手里夹着一支烟,迟迟没有点,也没有回应神父似乎话里有话的表态。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神父换了个话题,“等你摆脱这些魔鬼之后?” 安德烈看着神父清澈的蓝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他见过很多神父,但很少有像这位一样,从内到外散发出一种纯净的气质,同时又有些老气横秋,显出教规森严而他素来循规蹈矩,他看起来有些愁苦,眼神哀而不伤,伴着他总是因沉重而担忧稍稍下弯的嘴角,使得他整个人年纪轻轻,就有种令人信赖的可靠感。安德烈之所以没有对艾森的话做太大反应也是如此,他见过太多人了,是不是凶手安德烈闻也能闻得出来,无论杀人者看起来有多么天真无邪、多么平静沉默,无论怎样伪装,安德烈一眼就看得出来。 所以神父决不是杀人者。 没有理由欺骗一个坦诚的人,也没有理由躲避一个无恶意的人,于是安德烈垂下眼睛,回答了他:“离开吧。” 神父在室内点了熏香,甩甩挑火杆,扔到了沙桶里,又走回来坐下:“离开这里吗?” 安德烈耸耸肩:“我想婚姻并不适合我。” “去哪里呢?” “……不知道。” 神父的手放在桌面上,安德烈注意到他的手心有些擦伤,神父的手指指甲磨得短短的,指腹有从事粗活磨出的茧子。 安德烈在刚才神父站起来走动的时候,留意到一件事,他一边喝茶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腿受伤了吗?” “没有。”神父有点奇怪地回答,“怎么了?” “你走动的样子好像腿受伤了。” 神父摇摇头:“我没有受伤。” 安德烈放下茶杯,盯着神父:“如果我感到轻松,代表缠着我的东西减少了,那么它们去哪里了呢?” 神父久久没有回答。 “它们在你身上吗?” 神父看着,眼睛慢慢垂下,又抬起脸,安抚地笑了下:“我不是职业驱魔人,我不能消直接灭它们。但我可以到达你的心灵,从而感知你的痛苦,”他看向安德烈,“我会为你承担它们,直到你自由。” 安德烈被震慑住了:“……为什么?” “我是上帝的使者,我受命涤清世间的苦难,如世人有德,会侍奉主如同我侍奉主,如世人避视神迹,主便展现新的意志。” 安德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去看神父坦诚的眼,直到钟声响起又停下,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不理解。你要什么?”他抬起头看神父,迫切地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说吧,我很乐意跟人做交易,只是……”安德烈语穷,望着神父的脸,补充道,“从我这里拿点什么吧。” 神父笑了一下:“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 “你希望我信教吗?我现在就可以信教。你们有仪式吗?” 神父平静地看着他,有重复了一遍:“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我要的一切,主都会赐予我。” 安德烈从没有理解过任何信仰,无论那些信仰是关于神教或政治,他没有参与过任何宏大的运动,不曾真正属于任何集体,他此刻觉得神父非常可怕。 “你还好吗?” 安德烈摇头:“不好。” “怎么了?” “我不明白,我不理解,你让我觉得很恐怖。” 神父很困惑:“为什么呢?” “这个上帝……主,你真正见过吗?” “他的国尚未降临。” 安德烈摊手:“对啊,你没有见过都这么……狂热,这还不可怕吗?” 神父看着他:“你恐惧有信仰的人。” “我……”安德烈不说了,他搓了搓脸,叹了口气,问他,“你会为了‘他的国降临’做任何事吗?” 神父望着他,如同一尊雕像:“当然。” “那你要做什么?” “一切需要做的事。” 安德烈仰靠回椅子,他早该知道,论道他是敌不过传教士的,这也不是他该涉足的领域。 “所以,它们对你做了什么?”安德烈换了个话题,“那些死魂灵。” 神父回答:“它们打扰我祷告。” “怎么打扰,挠你痒痒?”安德烈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不合适,他又习惯性地避重就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抱歉。” “到目前为止,都是一些暴力的殴打。” 安德烈抿了抿嘴,避开了神父的眼神。 “但是和你相比,我有一个优势,”神父的手交叠着,握住十字架,“我被祝福过,所以他们在我身边,一周左右就会消散。” “消散是指?” “完全消失,真正的死亡。” 安德烈干咽了一下:“也算是结束了。” “是的。” 安德烈环视了一下:“这个教堂只有你自己吗?” 神父抬起头:“是的,这是旧教堂,1890年这个教区被裁撤了——天主教教徒大面积地退教。当然,也不只天主教,各大教派的信徒都越来越少了……我从阿默蒂萨毕业后再罗马待了一段时间,接着就被指派到这里来了,派我到这里传教。哦,阿默蒂萨是神学院。” 安德烈笑笑:“不好意思啊,如果我信教,是不是就帮你完成了一个指标?” 神父和善地弯弯嘴角:“那倒不是,我不是为了增加教徒人数来的,我对你也只是想帮忙而已。” “我以为你们宗教抢人竞争得很激烈……啊,可以这么说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神父放下他的十字架,“宗教的竞争近几年确实很激烈,在战争、饥荒、瘟疫的年代,信教人数总是会增长,但拉索维尔·但丁的驱神运动对各派宗教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神学溃败,自那以后两百年没有改善。” “但宗教就像蟑螂,在阴暗的年代、腐败的社会中滋生……啊,可以这么说吗?” 神父笑了笑:“你真的很讨厌宗教啊。” “确实。”安德烈挠了挠脸,“不只是宗教,政治我也挺讨厌的,只想离得远远的。” “倒是个好主意,牵扯进来多半是麻烦。” 安德烈挑挑眉毛:“你们可以这样讲吗?” “可以,因为我对这一切的理解和你完全不同,当然,我觉得你也没兴趣听我传教。” “……抱歉。” 神父平静地看着他:“不过如果你想听,我总是会在这里。” 他们共同沉默了一会儿,都转头向窗外看几只鸟在树上排排站,阳光大片大片地刺破黑暗,掀开云层,不仅铺满池塘,还填满空气,现在连空中都是阳光的颗粒。 安德烈转过头问神父:“那你怎么理解呢?” 神父慢慢地看向他:“我认为它是终极的答案。而我们是通向它的路上的石头。” “……你说得对,我确实没兴趣。”安德烈并不认为他毫无意义的无聊人生应该做石头。“但我尊重你们。牺牲跟奉献,我觉得你们挺了不起的。” 神父笑了下,低着头摸了摸上手的伤口。“你想看看吗?” 安德烈愣了下:“什么?” “我的忏悔。” 神父站起身,安德烈没有回答,只是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教堂的一层是祭坛和读经台,他们从二层神父的办公室走出,安德烈俯视了一下这沉默的教堂,又抬头看了眼高耸的圆顶,想必坐在下面听经必然有难以言喻的宏大感。 神父带着安德烈穿过二层的走廊,并没有去看二层的各个房间。 “这些房间是什么?” “堆放杂物的。”神父停下脚步,随便转开门把开了一扇门,灰尘扑面而来,门后是堆放的各种杂物。 神父要开另一间,安德烈阻止他:“不用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直到最后一个房间,神父转开把手,先走进去,等安德烈进门之后,关上了门。 房间里没有窗户,本来应该是一片黑暗,但房间里四处点着蜡烛。墙壁的烛架上、地面上,到处都是白色的长蜡烛;此外,地上遍插着大大小小直立的十字架,环成多个同心圆,中间空出一片圆形的地,那里有一尊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耶稣头顶荆棘环,骨瘦如柴,面容苦痛悲哀,俯视着地面,他脚边的那块褐色的地板,磨得有些褪色发灰。这地方有些像祭祀,又有些像坟墓。 神父不发一言,穿过蜡烛和立着的十字架,走到耶稣的面前,低着头,慢慢地跪下。他的手握着十字架,念了些什么悼词,接着吻了吻十字架,把它挂回脖子上,神父俯身吻了吻地面,跪坐着将外袍脱下,他闭着眼睛,安德烈透过他白色的衬衣看到他背上的伤。 “你为什么祈祷过?” 神父突然这么问,安德烈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但不知道该回答什么。面前耶稣的脸因为烛火忽明忽暗,不变的是那憔悴慈爱的神态,从扭曲的身体姿势中迸发出的无限悲苦,即便看不清耶稣的眼,即便看不到神父的脸,这种震撼也让安德烈暂时失语,他稍许体会到了那些信教人的一些心情,就连他这样的人在看到苦难之子时,也难免联想到自己,他自己万千个沉默受虐的漫长夜晚,他为了什么跪下、忍受、张开双腿、一次又一次地死去,那些说不出口的折磨让他在这一瞬间,也想跪下来交出去,把一切的痛苦交出去,求谁的宽恕,从而使自己解脱。 可安德烈没有动,因为即便他有一瞬间被震撼,他也终究明白,生命无常,信仰于他无用。他或许也像神父一样,过了苦修的日子,神父为了侍奉主,安德烈只是……想让生活继续。 神父没有再说什么,他在胸前画十字架,虽然他站起来,转身看了看安德烈。安德烈没有向他走去,始终停留在十字架圈的外侧。 神父朝他走过来,为他拉开了门。 直到走出房间,安德烈仍旧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他向前面的楼梯望了一眼:“三楼是什么?” “我住在三楼,要上去看看吗?” 安德烈摇摇头。 95、下等-4 这段时间,神父对安德烈帮助良多。 于外,帮助他驱散缠魔,这些东西出现的时间更少了,他逐渐找回了一点把握;于内,不知道神父有什么本事,也许是那平和的语调和质朴的谈话方式,总之让安德烈很放松,没有在爱得莱德家里的拘束感。 说起爱得莱德,赫尔曼经常不在,就算回来也很少有好脸色看,两人甚至不怎么打照面;艾森,是个非常可怖的不定式,头脑敏捷精力充沛,总是在折腾人。以前很多事情因为安德烈随性惯了没有往心上去,但现在就越来越明显,比如爱得莱德家非常大,几乎显得空旷;比如他在爱得莱德家,一直是个外人。 婚姻确实是个严肃的决定,需要多多思考再下决心。 好在安德烈社交需求不大,而且不管再怎么说,实在受不了,总还可以好聚好散。 话虽如此,安德烈看见赫尔曼的时候还是有点冒火。 今晚也一样,他们两个坐在长桌两边吃饭,并不交谈,艾森这几天不在,台苏里从不和主人一起吃饭,所以只有他们两个。 这顿饭也是越吃越窝火,赫尔曼偶尔抬起头看他,表情似乎在等他示好,以便大发慈悲递给台阶,安德烈精神状态刚刚好一些,扪心自问迁就赫尔曼的时候已经够多了,打定主意不动作,权当留存一点自尊。况且他也确实没什么要表示的。 赫尔曼终于等不及,清了清嗓子,问他:“心理医生怎么样?” 安德烈抬起头看看对面的人:“还不错。” “所以你的毛病是什么?” 安德烈往酒杯里倒酒,然后一口喝掉:“要不要给你看看我的自我总结。” 赫尔曼抬手打住他的话——这是赫尔曼习惯性的一个动作:“不用了,交给医生就好。”他拿起酒杯:“祝你早日康复。” 安德烈笑着看他,平心静气地:“康复又怎么样,不康复又怎么样呢?” 赫尔曼脸色冷淡下来,等了两秒,以为安德烈总不至于拂他的面子,但安德烈确实一直没有举杯,对于赫尔曼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属于一种违逆。赫尔曼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用餐巾擦了擦嘴,站起来走了。 赫尔曼离开,所有服侍用餐的人都一起动起来,收拾东西,熄灭顶灯、侧灯和桌上的餐灯,安德烈慢悠悠地吃,在一个人即将关顶灯的时候出声道:“我还没有吃完,稍等等吧。” 那人朝他欠欠身,离开了。 赫尔曼回来的时候如果艾森在,心情就会好很多,对待安德烈的态度也会稍微缓和些,对其他人态度也会稍微更宽松。 在刚认识赫尔曼的时候,赫尔曼是个让人魂牵梦绕的权贵,靠近他之后他仍旧是权贵,只是远没有那么令人“沉醉”了,因为赫尔曼失去耐心了,失去耐心后赫尔曼就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安德烈在感情中也会失去耐心,只不过他不会像这样搞得大家都面目全非,他只会离开。 安德烈很久没有感受到风滚草的滋味了,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仿佛上辈子一样遥远,这里清凉的泳池水、柔软的床、包裹世界的花和宽厚的祈祷之人,给了安德烈一种沉沉入睡的安稳感,他几乎产生依赖,想就此地扎根;假如他和赫尔曼破裂实在覆水难收,他想他会跟着普鲁伊特神父,搬去乡下的教堂边,过一种安宁、无性、无风浪的生活,让自己从疲惫中解脱。 这或许就是伏基罗死前那句“别干这行了”的真谛,安德烈老去了,过早的提心吊胆催熟了他们这些人,也催老了他们。在这种沉静中安德烈那关于多年来颠沛流离的应激创伤终于得到了缓解,以前以为人必须要走哪条路,必须要向哪处走,对目标产生执念,对疼痛产生依赖,咬紧牙关头破血流,以为越痛苦就越是热爱与生存的证明,现在看来倒也未必。 何必醉于苦痛。 让“无意义”解放你我。 起码他是这样想的。 安德烈从室外回去的时候,赫尔曼正在和艾森打赌,比谁保龄球打得更好,说说笑笑很热闹。赫尔曼瞥见他进来,朝他这边看了一眼,艾森本来叫了一声安德烈,但又停口,打量着两人。艾森何等的人精,立刻就不说话了。 已经很晚了,安德烈跟他们两个人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了,准备睡觉,开门的时候被叫了一声,他转过头看到赫尔曼。 赫尔曼走近,安德烈才发现他喝了点酒。 微醺的赫尔曼心情不错,停步的时候已经几乎贴上了安德烈,安德烈转开头,避开赫尔曼的眼睛和呼吸间的热气,他清心寡欲,不想受这种挑拨。赫尔曼朝前挤,把安德烈挤在墙和他中间,看着安德烈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眼神偏向远处。 安德烈的手稍微推了下赫尔曼,但不够用力,当然没推动,赫尔曼手臂伸在他耳边,手掌压在墙上,然后低下头,非常轻柔地吻了一下他的脖子,顺着脖子又向上吻了吻,耳语着说:“我很想你……” 安德烈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的手横在两人中间,不知道是要拉一把还是推一把。赫尔曼的手倒是握住了他的手,又沿着手腕向上摸,穿过手臂揽住后背,俯在他耳边:“我想这个……想你在我身上动,这是钻石的,你看,我求婚用了三颗钻石,宝贝,你的手撑在我身上,你光滑的小腹收缩,月亮照在你小腹的汗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想,你这么英俊的一张脸,死掉太可惜了,谢谢你给我魂牵梦绕的机会,让我有机会操/你,告诉我,我操/你的时候,我看向你的时候,有没有某个瞬间,你打算怀上孕?” 他说着吻上安德烈的嘴唇,安德烈无处安放的手臂环过他的脖子,他仍旧觉得赫尔曼是个混蛋,但跟混蛋□□也确实不是罪过。 “嗨!——” 这清亮的声音把两人的干柴烈火打断,他们俩互相推开对方,慌乱中安德烈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赫尔曼绊倒了自己,撞了一下墙,两人捂嘴的捂嘴,揉腿的揉腿,一起看向声音的来源——笑得天真又莫名令人觉得其实挺邪恶的艾森。 “你们在做什么?” 赫尔曼和安德烈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安德烈用手在背后捅了一下赫尔曼,赫尔曼转过头瞪他,安德烈用眼神表示“你儿子你不回答谁回答”,赫尔曼叹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艾森就打断他们:“行了,行了,无所谓。”他指了指安德烈,“我找你。” 赫尔曼先问了:“你找他做什么?爸爸不能一起吗?” 艾森看他:“下象棋,我的酒鬼父亲。” 安德烈:“……” 赫尔曼:“……” 于是赫尔曼和安德烈,拖着身子来陪艾森下棋,赫尔曼因为喝了点酒,这会儿已经开始犯困,勉强撑着头看安德烈和艾森对弈。他有点想睡觉,但又惦记着没做完的事。他瞟了一眼艾森,艾森似乎也有点打瞌睡,便问了句要不要去睡,艾森像只猫一样惊醒,甩了甩头说不用。 过了一会儿,艾森似乎又有点跑神,赫尔曼对安德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来,安德烈就走了过去。他们两个站在廊厅,压低了声音讲话。 “我们现在回去吧。” 安德烈看了眼艾森:“他怎么办?” “让萨缪尔陪他下棋吧。” 赫尔曼和安德烈刚靠近了一点,艾森的小脸又啪地一下挤了进来:“在做什么?” 安德烈回答说:“夜宵。你要不要吃夜宵?” 赫尔曼靠着墙,这会儿没什么兴致了,但还是问艾森:“还要下吗?我叫萨缪尔来?” “好啊。”艾森说完看向安德烈,“给我煎片面包吧,我还想喝牛奶。” 安德烈指指自己:“我做吗?” 赫尔曼打了个哈欠,安德烈走向厨房,艾森拽着他的衣服跟在他身后。赫尔曼叫来萨缪尔,让他看着这两人,自己就打算离开,他上楼时看了眼安德烈,后者也刚好回头看,两人的眼睛里又恢复了疏离,赫尔曼耸耸肩膀上楼去了。 艾森拍拍安德烈弯下的肩膀,得意地笑起来:“不用谢。” “谢什么?” “你们不是在吵架吗?”艾森蹦上高脚凳,“我帮你们分开啦,不然离那么近又吵起来怎么办?” “……好吧。” 不过直到台苏里接近他,安德烈才真正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是个下午,安德烈照旧见完心理医生,准备去见神父。心理医生最近对他问的问题非常详细,有点令人招架不住。安德烈沉思着向门外走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留意到玻璃房里有人在喊他,直到一朵银莲花砸在了他的脚边。 安德烈迈出去的脚顿了顿,弯腰捡起了这朵花,他转身仰头,看见一个穿浅紫色衬衫的男孩趴在窗边朝他招了招手,要他上去。 因为和神父约定的时间还早,安德烈便过去找他。 台苏里在五层等他,手臂反撑着窗台,两腿交叉着靠窗站,笑吟吟地看着安德烈走过去。台苏里算不上样貌出众,但他脸庞干净年轻,自有一番活力。安德烈向来擅长欣赏他人长处,他隐约觉得台苏里是个想得很多,乐于表达意见又带点艺术家气质的那种人,另外多多少少有点吹毛求疵。 “找我吗?”安德烈把花放在桌面,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台苏里歪歪头:“我在画画。” “你好像常在这里画,看来你很喜欢这个玻璃房。” “是啊,我就为这个坚持来这里的,赫尔曼一直不想让我来。”台苏里转开脸看窗外,脸色忧郁起来,而后又笑起来,“我能不能画你?” 安德烈看了看手表:“那你可能要素描了。” 台苏里笑起来,拉过他,让他坐在西侧的窗边,又把厚重的窗帘束起,显出背景里的金边云彩、暗绿色的森林和一条彩虹般的河流。 接着台苏里站在画板后,开始画画。 他眯着一只眼,伸出铅笔对着安德烈比,画了几笔,又说:“你真好说话,不管我怎么拜托赫尔曼,他都不让我给他画画,随便把我打发了。” “你也可以画别人,这里很多人。” “我想画的人不多,起码相貌要有值得被画下的价值吧。”台苏里看看他,又盯着画板。 安德烈咂舌,摊摊手:“谢谢。” “我还想画艾森,不过我没跟他说过话。”台苏里停下来,“他好像蛮奇怪的。” “没有吧,他只是想法和大家有些不一样。” 台苏里用铅笔敲着下巴,回忆起来:“我记得有次我在跟下人说煮的咖啡不好,明明不关艾森的事,他走过来对我大发一通火,说什么让我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称呼别人‘下人’,要叫名字……” 安德烈听到这里又看了一眼他,艾森发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在这方面和赫尔曼有点相似:跟人起冲突时尤其注重体面,失态的事是断不会做的。台苏里或许有种喜欢夸张的倾向。 台苏里停下笔:“这里太远了,我得往前去。”说着他搬着画板架,拖着高脚凳来到了安德烈对面一手臂的距离,“这里很好。” 安德烈靠着墙看他。 “我觉得这世上的好相貌有很多品类。”台苏里坐下来,晃着铅笔,“以爱得莱德家的人为例,你看他们那些巨幅肖像画了吧,金银珠宝重雕饰。爱得莱德的家族像里,祖母柔丽端庄如guidoreni笔下的美人,线条珠圆玉润;而到了赫尔曼,他的俊美是虽仍有古典意味,但这种俊美已经稍褪去柔和,让人想起pierre-augustecot的《暴风雨》中的男性,已经转而强调严肃、英武、神采和控制力;艾森承继了母亲艳丽而现代的脸部轮廓、眉骨与鼻梁,还有父亲深邃的碧绿瞳孔和薄而形状优美的唇,尤其那双非凡、任性、水光充沛的大眼睛,这些使得他的脸静而天真冷淡,动则娇态明艳动人。也许他现在还小你看不出来,但他现在就已经夺人眼球,只怕长大更是会令求美者目眩神迷。” “……好吧,你说是就是吧。”安德烈点了点头,他对理论赏美没兴趣。 “你就不一样了,”台苏里话锋一转,“你在男人堆里会被叫作‘小白脸’,但和真正的美人比起来又显得是‘俊’而非‘美’,我大概知道为什么赫尔曼会迷上你,你有一些独特的男性气质:散漫潇洒、玩世不恭;但骨又是温热的,所以怜香惜玉、柔而不软。赫尔曼追求的,就是你这样一个轻佻英俊的人,为他神魂颠倒,挤出你的柔和蜜,统统给他——简单来说,他想让男人为他做女人。” 安德烈搔搔脸:“好吧老兄,我有点不太懂你是在讽刺还是抱怨,我听不太出来,不如你有话直说吧。” 台苏里一听,放下笔,拖着高脚凳子来到他对面,坐下来俯视他:“要进入所谓‘上流圈’,你们这样的普通人要不然靠上等相貌充花瓶,要不然就靠才高八斗做文妓,好不容易获得了入场券,接下来你就该举办宴会、参加画展、紧跟圈子风尚、和太太们交好,你为什么不去呢?怎么总是待在这里不和‘圈子’打交道呢?” 安德烈觉得有点好笑:“说到这个,赫尔曼倒也没有介绍过我‘入门’。我喜欢自己待着不行吗?” “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你从没有真正地想融入,你知道这和你的本性相差太远,你内心深处认为,你早晚会走的,又何必紧紧扒着荣华富贵的门槛不放。仆从们其实也都是这么想——你是一阵偶然刮进豪宅的野风,赫尔曼或许短暂地眯了眼,终归每个人都还是会回到自己命定的位置上。” 安德烈啧了一声:“算上你,我到现在已经见了两个心理医生了,不过你比真正的医生话多多了,要不然你把对我的评价写封信放我门口吧,我晚点有时间再看。”安德烈站起身,打算绕过他走。 台苏里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你知道有些晚上,当赫尔曼在这里,却不在你房间的时候,他去了哪里吗?” 安德烈平静地看着台苏里,心想终于还是来了。赫尔曼避而不谈的怨懑,安德烈避而不视的矛盾。交往像是两人蹲在沙滩上垒城堡,辛辛苦苦、小心翼翼、你来我往地试探着,为两人关系舔砖加瓦,经过了那么多拉扯和反复,建造出了成果;但厌烦却能江河日下,一脚就能踹翻垒出的城堡,赫尔曼对安德烈再没耐心,安德烈对赫尔曼也没有留恋。 虽然这样想,安德烈还是耸耸肩膀笑起来:“去绕着山跑,再游过海峡,练铁人三项。” 台苏里愣了下,旋即笑起来。 如果安德烈没有会错意,他觉得台苏里贴在了他身上。“他来找我,但我一点也不开心,他来找我或去找你,其实都一样,他对待我们都是一样的,他只想从我们身上享受压迫的成功感,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乖乖地待着,他敲门的时候为他拉开门就好……” 安德烈扶了一下他,谨慎地拉开了一些距离。 “这就是权威。”台苏里发觉安德烈推开他,笑笑坐回到凳子上,解开衬衫的两颗扣子,“这就是迫害。”说着伸手拉住安德烈的衣服,把他朝自己拽了拽,安德烈伸手压在桌上,撑开两人间的距离。 台苏里问:“你在怕什么?” 安德烈告诉他:“在想我离婚能分到多少钱。” 台苏里的眼神沉了沉,松开了手,他是来反抗美和权威的,对钱没有兴趣。台苏里翘起腿:“那我明白了,你就抱着你的金币罐,我祝你长命百岁!” 安德烈坐下来,笑了笑:“怎么你还生气了?被绿的人可是我……” 台苏里瞪了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有人要对着我讲个人观点和人生体验,是我看起来没有主见吗?” “那倒不是。”台苏里托着下巴,情绪低沉,“可能因为你看起来……不会评价任何人,另外,”他突然苦笑了一下,“英雄总是怜美人,虽然我算不上美人。不讽刺吗?我现在以审美为生计,自己却平平无奇,只有年轻这一个优点。” “我喜欢你的鼻子,我不太懂画画或者什么风格,不过你的鼻子很翘,有点像……” 台苏里期待地看着他。 安德烈接着说:“有点像刺猬。” “……刺猬有鼻子吗?” “有的。” 台苏里佯装嗔怒地推了一把他,站起来撕下了画板上的一页纸。安德烈向他伸手:“画的是我对吧,不让我看看吗?” 台苏里把纸团成一团,咬下一口,嚼在嘴里, “……你可以直接说不准看,我也不是个爱好奇的人,我又不是艾森。”安德烈靠在墙上看他,“你喜欢画画吗?” “我恨绘画,绘画让我痛苦。我想跟绘画一起死。”台苏里轻描淡写地回话,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他出了门,又折回来:“如果你改变主意,今晚十点半你可以去找我。” 其实关于赫尔曼的权威,安德烈不能说没有体会,只是赫尔曼以前乐意“屈尊纡贵”地为他留一杯热茶,以及慷慨地“赏赐”给他金银珠宝和安全无虞的生活,相较这些,只是被“权威压迫”应该算不上什么。 如果安德烈真的是个现实主义的人,他大概就不会想这些了,可他是团无可救药的、倔强的、说到底自尊心极高的风滚草。赫尔曼婚姻失格,必定毫发无损,但安德烈不认为一旦自己婚姻失格,还能幸免于惩罚——经济上或生活上。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或许一切的答案,还是要在自己的那条斜坡上自己去找。 所以他叫住台苏里。 “何必晚上,你现在有事?” 台苏里愣了一下,旋即绽开笑容,跑过来扑到他身上,手臂挂在他脖子上,亲吻他冰凉的嘴唇。 96、下等-5 或许因为打定主意,交欢之后各自穿衣服时,安德烈看到台苏里拿走了他的手链也没有做任何表示。手链是赫尔曼订做的,安德烈不用猜也知道,台苏里将会把这东西放在自己卧室,让赫尔曼看到——这是台苏里挑战赫尔曼权威的一种方式。 安德烈对婚姻已经不抱希望,确切地说,是对赫尔曼不抱希望,他现在主要想把身上的魂灵清除干净,普鲁伊特神父为他描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虽然安德烈不认为自己会突然拥有信仰,但有神父这样的人做引导,他不介意尝试一下。 唯一的问题,就是艾森仍旧坚持认为,普鲁伊特神父要杀了他。 所以安德烈在路上发现艾森在跟踪的时候,也没有那么惊讶。得说,艾森的跟踪技巧毫无长进,现在更是懒得装一装,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 “怎么了?” 艾森责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去?他又不是好人。” “你又要说他想杀你?” 艾森点点头,他这种孩子,就是他和一万个人站两边,一万个人告诉他过去,艾森都会说“你们全部都错了,应该你们都来我这边”的那种孩子。 “你有证据吗?” “没有,”艾森伸开手臂,叉着腿站在路中央拦住他,“但我的想法是不会错的,我可是个聪明的小孩。知道有个人想杀我,我怎么会有安全感呢?” “那你想怎么样?” 艾森放下手臂走过来:“你得跟我保证,你会保护我。” “当然,你只是个小孩子,”安德烈叹口气蹲下来,“如果他试图伤害你,我来处理,这点我保证。” “你会杀了他吗?” “艾森,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来说,你讲太多‘杀’了,杀戮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 艾森奇怪地打量他:“……你怎么了,讲话神神经经的。” “我有可能会信教,然后变成一个和平的博爱主意者。” “……信教现在已经不酷了。” “这和酷不酷没有关系。” 艾森摆摆手,懒得争论这些:“我不管,你就跟我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会保护我,不要加那么多限定条件。” 安德烈看着他:“好,我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保护你。可以了吗?” 艾森满意地点点头,拉着他的手准备继续走。 安德烈提议道:“不如你回去吧?” 艾森不乐意了:“不,我要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是个自由人。” “……好吧。你包里背的什么,要不要我帮你拿?” “不用,我自己来背。”艾森说着跳了跳,背包里响起一阵铁声。 *** 至于安德烈和台苏里的事,赫尔曼回来的那个晚上,就发觉了。 赫尔曼晚上十点多回到,跟安德烈打了个照面,两人甚至都没说话,安德烈喝完了他的茶回房间,赫尔曼看也没看,只是问了一句萨缪尔艾森在不在,萨缪尔回答说不在。 大约凌晨一点,安德烈半睡半醒间,发觉房间的灯被打亮了。他清醒过来,睁开眼,转过身,看见赫尔曼正在慢条斯理地放下外套,再脱上衣,手里拿着他那条被台苏里藏在房间的手链。 “我记得我锁门了。” 赫尔曼把手链随手放在桌上:“我想这不是个大问题。” 安德烈坐起来,赫尔曼换下鞋子:“噢,我吵醒你了吗?” “是啊。” 赫尔曼便关了灯,安德烈扭开床边的灯,看着赫尔曼走过来。 和他想得不一样,赫尔曼只是走过来掀开被子,从背后抱住他,吻他的耳朵:“我们得想想办法。” “想办法做什么?” “挽救我们的关系。”赫尔曼把头放在他肩膀,“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安德烈转过头,稍稍拉开距离,明知故问:“我们出什么问题了吗?” 赫尔曼看着他装傻,笑了下,坐在床上,安德烈问他:“你洗澡了吗?” 赫尔曼摘下手表,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转头看安德烈:“那你想怎么样?离婚吗?” 安德烈眨眨眼:“离婚手续也会像结婚那么简单吗?” 赫尔曼用食指拂了拂额前的头发:“离婚,你无非分到一些财产,其中婚姻赠予由于一些原因也不能全部到你手里,”赫尔曼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又继续,“至于你之前‘道上’的一些烂账,离开爱得莱德,就要你自己承担了。你做过调查有多少人在找你吗?我想不会是好事。” 安德烈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威胁,不像‘挽救婚姻’。” “我只是在跟你讲现实的东西,你不肯回头的话,可能最终发现自己除了失去时间,还一无所获。” “那你呢?和我在一起,你获得什么了吗?” 赫尔曼盯着安德烈的脸,很久没出声,然后叹了口气。这声叹气多多少少让安德烈找到了一些曾经赫尔曼的影子。 “我不希望你离开。” 安德烈转开脸。 “我们能试图挽救吗?”赫尔曼转向他脸前,“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一阵无名火冲上安德烈的脑袋,他抬起头盯着对面的人:“你刚才去哪了?” 赫尔曼避而不答:“婚姻是需要经营的……” “你教我做事?” “不,我只是在说,任何关系中都会有风波,有时甚至会偏航,但人总会分出优先级。”赫尔曼牵起他的手吻了吻,“而我们的关系,优先级远高于其他风景,我们的关系独一无二,它只是需要一点点修补。” 安德烈没有说话,赫尔曼本就极富演讲天赋,情感总是真挚,言辞总是诚恳——在他想要说服人的时候尤其如此。赫尔曼又说了些万水千山的情话,安德烈有点跑神,他试图把眼前的人和那时的赫尔曼对上,悲哀地发现赫尔曼似乎其实根本没怎么变。当时吸引他的赫尔曼那种压迫感,现在仍旧在,只是他已经不在一个能“欣赏”压迫感的安全位置了。 他想到这里,决定把手抽出来。 这时赫尔曼说到了别的什么,正好说到“……或者我们回去你原来的旧房子,住上一段时间,你给你的茶叫什么名字来着?……印尼飞翔?”赫尔曼笑了下,“你的茶总是热的,你只喜欢喝热茶。” 安德烈便停下来了,他又想起了赫尔曼为他暖过的那杯红茶。那个静谧的夜晚,赫尔曼陪他坐在脏兮兮的街道上看人打架,昏黄的路灯照在赫尔曼的脸上,那时候赫尔曼的脸色平静、疲累、毫无防备,看起来昏昏欲睡。安德烈现在想起来也觉得,万水千山是要自己一个人走的,那些昏沉午后或雨日中的休眠才需要另一个人,就像长路虽苦,安德烈独自也可以上路,只是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后,他要到的归乡,要是一个可以休息安眠的地方。困意,就是安全感。 那种困意又席卷而来,安德烈看着赫尔曼的眼睛,本准备上路的心都沉沉欲回头。 他没说话,赫尔曼吻吻了他垂下的眼睛。 今晚他们平静地相拥而眠,安德烈梦中动荡不安,频繁地梦见伏基罗和他的狗,最后他梦见了艾森,他梦见自己站在田野里看着艾森跑,快乐的、骄傲的艾森,追一只彩色的鸟向天上跑去,转头朝他招手,安德烈停下来目送艾森,发自内心地,他希望这样一个天真骄横的孩子就这么快乐下去,他见过许许多多自苦的人和惯痛的人,见到麻木厌倦,艾森如同打着旋忽上忽下的太阳,自由自在,没有章法,前途无量。 向天上去。 安德烈祝福他,直至晨光催醒了这一场纷乱的梦。 安德烈开始与赫尔曼一起,努力经营他们的“婚姻”。 做来并不容易。 赫尔曼根本不怎么在家,他很忙,他也不乐意在家,外面大好天地有的是地方让他搅动乾坤,施展魅力和手段,他热爱事业,喜欢跟人争斗,沉醉取胜,他虽说会努力回归家庭,要他对着一个人常保耐心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安德烈心思已经跑走了,他越发沉迷于和神父的交谈,神秘学的东西最近尤其吸引他,安德烈向来是这样,对什么都三分钟热度,散漫自由惯了,说到底他本来就是个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可以抛弃一切的人。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努力。赫尔曼尽量每天回家,如果做不到,就隔一天回一次,晚饭是一定会一起吃的,安德烈也很配合,两人默契地都不再吵架,也不摆脸色,共同促进谈话,尽管强扭来的谈话,已经没什么趣味可言,只是为了对话,而对话。 某个晚上赫尔曼回来得很晚,安德烈为了等他没有吃晚饭。赫尔曼一边说辛苦其实可以不用等,一边走过来揽他,准备亲亲他的脸,两人头转在一起,撞了一下,如果在当年交好的时候,明明会惹来一阵笑,此时两人却一阵尴尬,觉得是因为没默契才有这一撞,而没默契是因为心散了,意识到这一点,无论做什么都瓜田李下,这尴尬实在欲盖弥彰,更添一层尴尬。 两人坐下,起先两三分钟没有说一句话,安德烈偶尔抬头看看赫尔曼的脸色,恰好错过赫尔曼看他的时刻,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巧言善辩的赫尔曼无法出口成章,洒脱自在的安德烈也讲不出俏皮话,只有刀叉碰撞盘子,叮叮咚咚。 最终赫尔曼先开口:“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好,你呢?” “过得去。” 于是又一阵沉默。 “你今天见心理医生了吗?” “见了。” “我还没有机会和他聊一下,他怎么样,你还习惯吗?” “他很有耐心。” “我应该找个机会跟他聊一下,或者我们一起?” “没关系,他对病情下结论跟家属交流也是正常的,不用介意我。” 又是一阵沉默。 “艾森今天不在?” “不在,他说他和兰克洛斯去观鸟,下周回来。” “……我怎么不知道。你认识兰克洛斯?你见到他了?” “没有,萨缪尔送艾森过去。我不认识兰克洛斯,只是艾森告诉我那是一位你的老朋友。” “艾森告诉你?你跟艾森交流很多吗?” “还好吧,他摸清脾气以后还挺容易打交道的……” “什么?” “你急什么?” “我没有急,我只是没想到你跟艾森打交道这么多。” “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个成年人,他是个孩子,你们有什么必要打交道吗?萨缪尔,萨缪尔……” “不用叫了,他不在,我说了他去送艾森了,我在旁边听到他今天打电话告诉你了,看来你没记住。我和艾森打交道又怎么样,同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果你希望我躲着他走你可以明说。” “好,那你能躲着他走吧。” “你有什么毛病,你担心我伤害他吗?那你一开始就不该让他来这里。你在担心什么?我像是会把他吃了吗?” “你没有必要声音这么高。艾森是个很特别的孩子,还从来没有人跟他关系这么近,所以这很奇怪。” “那你想我怎么做,给我禁足令?” “你情绪不好,我们不聊这个吧。” “我靠,你真的假的,你起个头,你加把火,现在怪到我头上?” “一到这种时候,你就控制不住你的情绪,心理医生为什么不顺便治下你的脑子。” “你再说一遍我就把这叉子插进你眼睛里。” “哈,你算什么东西,敢他妈威胁我?” “……你来真的?你在餐桌上让这么多人拿枪对着我?” “是你先发神经,看吧,所以我不想让艾森接近你,你有严重的精神问题,你粗俗野蛮,没有教养。不过考虑到你出身卑微,倒也不难理解。你怯懦弱小,所以你诉诸暴力,身无长技,所以靠杀人为生。” “……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也吃完了。” “好好好,就拿你的餐巾这么精致地擦嘴吧你这狗东西……” “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哦吼,站起来去哪里,去楼上找画家吗?顺便帮我问一句,问问他谁技术更好,谁更让他□□。” “神经病。” “嘿赫尔曼,我确实出身卑微、没有教养、怯懦弱小、身无长技,诉诸暴力且靠杀人为生,这些都是真的,都是我,宝贝你可真了解我,不愧睡过这么多次。但有一点你得知道,你必须要明白,我不是神经病,我一秒都不曾是过神经病,我倒宁愿我是。” 安德烈环视周围拿枪围着他的七八个军人,露出笑容:“你们结婚了吗?吃饭了吗?坐下一起吧。” 因为赫尔曼没发话,他们用枪指着安德烈,直到他吃完饭,安德烈放下刀叉,擦擦嘴,一个一个握过枪口:“美好婚姻生活,对吧。” 赫尔曼从楼上下来,靠在楼梯点上雪茄,挥挥手让他们走开,安德烈远远地看着他,耸耸肩膀:“你真该庆幸我现在洗手不干了。” 赫尔曼笑出声来:“噢是吗,不会又要说‘鬼’缠你了吧。” 安德烈没理他,走上路回房间,跟他擦肩而过,赫尔曼拉住他的手臂:“不如这样,你叫出那些‘鬼’,我们再来角色扮演,让我好好操操‘另一个你’,他比你听话多了。” “那恐怕没机会了,‘另一个我’恨你比我恨你还多。” “可太遗憾了。” 安德烈挣开他,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早上,安德烈拉开门,远远地看见赫尔曼经过,啪地一声又甩上了门。 二十分钟以后,他才出门下楼,下了楼,发现赫尔曼还坐在餐桌前看报纸。赫尔曼见他下来,悠悠地喝口茶:“接着甩,这次甩餐厅的门吧。” 安德烈没理他,坐在餐桌旁,侍从给他端上早餐。 “你怎么还没出门?” 赫尔曼抬眼看他:“有事?” 安德烈切开牛排:“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说起这个。”赫尔曼放下茶杯,“今晚,我们一起吃饭,还有楼上那小子。” 安德烈盯着赫尔曼,一时没看出他的想法,但也只是耸耸肩:“随便。” 赫尔曼放下报纸站起身,扣上西装的纽扣,拿起他的雪茄和剪烟刀,一个侍从来给他递大衣,他抬手阻了一下,弯下腰凑近安德烈,吻了吻他的脸颊。安德烈笑起来:“你可真够怪的。” “我说了,我在试图挽救我们的关系。” 安德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那时候安德烈以为赫尔曼要和他以及楼上的男孩儿一起谈话,无非就两种可能,一是赫尔曼认真地修复关系,当着他的面跟男孩儿断绝关系,将人赶出家门,自此回归两人生活——当然,安德烈不觉得赫尔曼会这么做。第二是赫尔曼打算左拥右抱,让两人都当他的翅膀,以后赫尔曼夜晚凭心情挑——有可能,但是这样一来赫尔曼不会容忍安德烈跟男孩儿有什么牵连。 晚上安德烈被安排在赫尔曼旁边,长桌对面是台苏里独自一人,这个格局让安德烈以为赫尔曼会选第一种。 安德烈和台苏里都坐下以后,赫尔曼还没来。台苏里撇撇嘴,对安德烈说:“你看,他故意要我们等,显示他的权威。” 他们没有等多久,九点多赫尔曼便回来了,简单洗漱后就走了过来,坐下,抬抬手,请大家动餐。 安德烈没有动,他看赫尔曼:“你想谈什么?” “不是我要谈,”赫尔曼看了眼台苏里,“是他要谈。他说要我们一起跟他谈谈。” 赫尔曼和安德烈夫夫一起看向台苏里,台苏里笑笑:“废话少说,直入主题吧。” 赫尔曼转头对安德烈吐槽:“他说直入主题,起码要长篇大论谈他的观察和感悟一会儿。受不了这些卖字卖画的。” 安德烈深有同感,但因为他现在对赫尔曼没有好感,决定不接他的话。 “安德烈,你是外人,你不认识我,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台苏里推远面前的盘子,两手交叠,看起来很正式。“我是路德维希·台苏里的独子,家父原来是护卫队的长官,赫尔曼先生上台以后,终于在前段时间斗倒了他,甚至也不是荣休,给他扣上一顶巨额贪污的帽子,实质将他排挤出局。家父一生为帝王犬马,皇室衰微落入小人之手,自己一身脏污,郁郁离世,家母紧跟而去。” 赫尔曼不屑地笑笑:“那怎么了,这张桌子上有谁不是父母双亡吗?” 台苏里到底还是太年轻,他听了这话血直冲上头,一张脸因愤怒通红,即便拼命克制,也不比得对面悠哉的赫尔曼从容。 但台苏里意识到自己还有话未说完,平定之后继续:“安德烈,你怎么看‘亲密关系’?” 安德烈叹气,来了,又要开始探讨个人观察、人生体验和生活感悟了。安德烈当然没回话,旁边赫尔曼也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亲密关系是一种错觉。”台苏里总结道,接着便阐释道,“或许你不知道,赫尔曼先生对我献殷勤远早于他挑我父亲下马,也就是说,也在和你相遇之前。” 安德烈看了一眼赫尔曼,赫尔曼无动于衷。 “我一看到你就知道,年轻、自在、身无长技,有一副好皮囊,不靠头脑过活如你,遇上赫尔曼这样的人,很难不被他吸引,尤其是赫尔曼所代表的一切,富贵、奢华、衣食无忧,假如他再偶尔透露出柔情,你怎么能招架住?所以你扇着翅膀扑进一个跟你天壤之别的世界,这里囚笼不用铁和钢,用金丝线和银箔。平民小户,容易扑火。”台苏里盯着安德烈,“赫尔曼这个人,极其擅长蛊惑人,他能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那时候他还没有和我父亲做仇人,对我献殷勤的时候我也心动,他甚至会在公开场合称我是‘独一无二的天使’,在凌晨三点我惊慌症发作打电话给他时给我唱歌,直到我父亲倒台,他身边的人各个都要他把我驱逐出境,剥夺我的继承权,他也力排众议留我身家齐全。我问他我父亲死了,我对他还有什么用,他说这不是用处的问题,他会照顾我。像你一样安德烈,我几乎也差点沦陷,但我毕竟没有,因为杀父之仇,不能不报。” 安德烈又看了一眼赫尔曼,赫尔曼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我身边的人劝我去国外,可是我又不甘心,我一直在想,赫尔曼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我又能用它做什么?我不确定赫尔曼的真心,所以我向他提要求,我要上大学,我要住到这里,他都答应了,即便我得寸进尺,他也都答应,可他从来没说要我成为他的情人。”台苏里摇摇头,“安德烈,他跟你说过‘我爱你’吗?他对我说过,他躺在我身边,这么对我说,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从我身上拿。如果这是一场较量,你觉得我跟他谁胜算更大?” 安德烈喝了口水。 “我也觉得是我。所以我来到他眼皮底下,利用他对我的着迷,走到今天这一步。”台苏里盯着赫尔曼,“我全都录像了,你对我做的事,安德烈对我做的事。你们这段行将就木的婚姻,我们混乱的关系。想想看,赫尔曼,如果录像流出去,会发生什么事?你政敌和反对者那么多,虎狼环伺,你会有什么下场?你的前妻、女儿和儿子又会怎么样?” 赫尔曼终于开口了:“你想要什么?” “简单。”台苏里目光炯炯,“我父亲正在被众议庭审查,我要你帮忙,把他的财产交给我,”台苏里指向安德烈,“再由他,送我远走高飞。” “等一下,”安德烈打断他,“管我什么事?” “我也有你的录像。” 安德烈两手一摊:“所以呢?” “我会公开它们的。” “那你公开吧。我又没有名声、政敌、前妻和孩子。” 台苏里皱起眉头:“但你是赫尔曼的伴侣,他也会受影响的。” 安德烈笑起来:“还有这种好事。” “别太得意,你还有你的仪仗队长官、同僚以及荣誉勋章要顾虑。” “……”安德烈转头看赫尔曼,“你跟他说我是仪仗队的。” 赫尔曼笑着点点头。 “就像我说的,亲密关系是假象。安德烈你看似登入豪门,不过生活一团死水,赫尔曼心思从来就不安稳,美好生活就是雾里看花,”台苏里看着对面貌合神离的两人,“我只需要一点暗示,你们的关系就分崩离析。所以,照我说的做吧,起码我会给你们留些体面。” 赫尔曼和安德烈对视了一眼,然后赫尔曼问道:“说完了?” 台苏里点点头,伸伸手,从容不迫:“还有什么要问的?” “既然你说完了,就该我们了。”赫尔曼事不关己地推了推头发,这会儿看起来才像是上了心。“既然你说这是较量,既然你把这种雕虫小技算作‘争斗’,那就该我们了。” 台苏里的笑容猛地僵在了脸上,他或许并不是一个经验丰富、工于心计的人,可对面两人透出一种远超他的盘算和恶毒,此刻几乎化成实体,分毫毕现。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乐高玩具城里打了一场胜仗,转眼玩具被人一脚踢翻,他转头看见了真正的战场。 赫尔曼问安德烈:“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97、下等-6 “你有个男朋友是吧?” 安德烈先问道,而台苏里的脸色一下变青。 “我趁你不在翻了你的房间。别怪我,我看到你放置的摄像头了,你藏得太差,我想赫尔曼应该也知道。总之我觉得,既然你录像,那我托朋友调查调查你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有来有往。”安德烈摸了支烟,“你有个男朋友,在艺术学院读大三,你常常去找他,商量跟他一起远走高飞,你给他钱,供他吃穿上学,赫尔曼给你的钱,你有没有给他?你似乎还把自己账户密码告诉了他——这可不好。” 台苏里的嘴唇苍白,干咽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安德烈还是看赫尔曼。 “但他有个未婚妻,你不在的时候他坐两小时火车去见她,她怀孕了,有……三个月?你送他的画,他都没有留着,你写的信,他也没有看过,你可以去你们‘爱巢’厨房下那块你总是要他修的地板砖下面,可以发现你送他的一切东西。包括你这么努力得来的录像带,是的,我拿走了……别这么看我,我稍微跟踪了一下你们。另外他有备份,我看到他把备份交给了什么人。你应该也听出来了,有人雇佣他,他接近你来补贴家用,毕竟妻子怀孕……四个月?要奶粉钱的嘛。” “五个月。” 赫尔曼纠正道,他正点起雪茄,橘色灯光后,烟雾腾起,遮住他的脸,唯有那双眼睛的目光,压迫在台苏里身上,让台苏里简直如坠深渊。 “首先,我得纠正一件事,我和你父亲从来都是敌人,自我国战败以后,他就是国家的耻辱,民族的罪人,怎么会不是我的敌人。”赫尔曼放下雪茄,“台苏里,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你这样的年轻人,喜欢根据经历的变故划分自己的人生阶段,说你父亲去世前你如何生活,他去世后你又如何改头换面,但我的老天,前前后后也就不过两三年,被你说得好像前世今生。不好意思,也许对你来说是人生分水岭,但对其他人来说,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三年。 接下来,关于我对你的感情。我毫不意外你会觉得我为你着迷,一来我很少见到你,每次见你我都最大可能表现出了善意,因为你自恋又自卑,一点点暗示你就会自己说服自己,风花雪月想太多,多见面抹杀你对我臆想出来的滤镜不是好主意,不如少见几次,你自己会完成一段补述。好多你刚才提到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不过你说起来让我刚好想到,你惊慌症发作的那天,三点打电话,我在和谁一起来着……忘记了,总之我们笑了好一会儿,她让我给你唱首歌,曲目她来挑,我们故意挂掉几次电话,等你再打,赌你一共会打来几次。 另外一个会让你误会我感情的原因,恐怕是你周围人的影响,你的教父,你的导师,你的学长,都替我讲话,否则你怎么会知道我如何‘力排众议’。你的教父是参议院三区的法官,因为你父亲坐了很多年年冷板凳;你的导师是军队参谋,因为你父亲郁郁不得志;你的学长更不用说,是我的忠实追随者。 听到这里也许你会想,我为你精心编织了一张网,细细密密逼你走投无路。如果你这么想,说明你恶心人的浪漫病还是没有好。实际上根本不需要我做什么,人和人本就是一张网,你懂得太少,也不够敏锐,你父亲就根基不牢,气数已尽,他倒台后被审,是个人都知道避一避,门庭一冷落,你就觉得此时靠近你的多半也没什么好求的,也只是陪你说说话而已。台苏里,人走茶凉,人情冷漠,这一点是真的,你应该坚持相信下去。关于你的事,会有人献来给我,我要做的,无非就是抬抬手而已,不用费什么力气,找个住处、安排你念书、和你吃几顿饭,比起我能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根本不足一提。 你父亲身后遗产颇丰,这点你也知道,他和国外某些重要人物的联系尤为宝贵,对你可能没有价值,对我们倒是很有用。虽然法律上讲你父亲已经无可翻案,但人情上我总不能让你流落街头,于是我适当了表示了一番——相信我台苏里,亲密关系是一种非凡的武器,一旦我表现出这番好意,再有疑问的人都会缄口,毕竟按流程你是要一起被审判的,再加上你自己在动小脑筋,想要利用我,所以也扑上来,这样你情我愿,就更完美了。 在你准备你的‘复仇计划’的同时,审判已经差不多结束,你父亲的东西已经基本被分完,好拿的就被拿走,不好拿的就捐赠或充国有,给你的每个环节的通知单,都安安稳稳地躺在我的办公桌上——超过法定期限无异议,由法庭处置。对了,那个我为你在旁边买的庄园你还记得吗?我确实买了,用了你父亲的钱,只不过不是给你的。 亲爱的台苏里,你也不必妄想东山再起,这其中的人各个工于心计、自私自利,擅与人为敌,而你偏执自恋,天真到以为谁会为你着迷,谁又陷入爱河,爱人无可替代,这实在太可笑了。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这种想法,认为一个人竟然会把另一个陌生人的愿望、需求、生命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这种‘浪漫’让我觉得很蠢;为亲密关系放弃权力、让渡利益是没出息、没本事的男人为自己无能找的借口;坐等被人迷恋、幻想以美色做手段竞上名利角斗场更是天方夜谭,是女人臆想的故事情节;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恃美色者决无夺权可能,因为美色是消费品,你一日靠身体和脸,往后决不可能脱身,你把其他人想得太简单了,你如果养一朵花,即便你付出再多时间和精力,也是在养一朵花,你付出关怀的前提是它是朵花,如果有天花张苞以后满口獠牙,你要有多蠢才能容忍它继续存在?花靠美色经营一段不平等的关系,明明占上风的人,怎么可能因为过分宠爱一枝花甘愿为颗植物做低伏小,为它愿望铺平道路。 太蠢了,我无法理解这种愚蠢,我不同意把这种愚蠢称为爱情,这是一种迷乱和失智,酒鬼、毒虫、弱智、意志薄弱的人都做得到,一旦人为此失智,基本也就废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台苏里,我不理解,天下美人遍地都是,你哪来的自信?不如你出门走走,省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跟人争权夺力?恕我直言,你连竞技场的边都摸不到,对付你就像踢一只蚂蚁,只用脚边带起的风就够了。不过,你卖字卖画好幻想,既喜欢万千宠爱的浪漫,又喜欢基督山的复仇桥段,最好合二为一——一位由血海深仇、苦大仇深的万人迷主演的爱情剧。也没办法,就由你去吧,去想吧。你的心注定是要伤的,这是自恋及愚蠢的宿命。” 安德烈在这过程中一直看着台苏里,看他那张阴影下年轻的脸上细微的表情,从意得志满先是变成惊讶困惑,又很快带着某种恍然大悟,似乎终于拼上了脑海里久存的疑虑,当赫尔曼陈述完事实开始公然侮辱他人格的时候,台苏里脸上的表情扭曲错愕,手握成拳又放开,紧紧地抓住了手边的刀叉,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眼里泛出红色,不清楚是血色还是泪水。他未做任何行动,强迫自己坐着听完这一段话,或许以此当作对自己的惩罚。 当赫尔曼说到宿命为自己的发言做结后,那最后一个音节刚落下,台苏里便一跃而起,似乎要从桌上爬过来捅死赫尔曼。但侍从们反应更快,第一个侍从按住他,门外的军队人员紧跟着就进来毫不费力地制服住他。 他在远比他强壮的男人们手下如同一只羔羊,唯有双眼通红,牙齿咬得吱吱响,仿佛即便没有刀叉,台苏里咬也能把赫尔曼咬死。但现在,台苏里只能发出一些不成句的嘶喊,像一只斗败将死的狗。 安德烈这时才转头看了眼赫尔曼,一阵寒意从头浇到脚。在台苏里为一句“我爱你”辗转反侧的时候,在安德烈为一杯热茶犹豫不决的时候,赫尔曼在想什么? 即便此时被台苏里冲天的恨意针对,赫尔曼也毫不在意,他看着台苏里的眼睛:“不过我懂你现在的感受,当你父亲和他当时的同盟,出卖国家,害前线战士枉死的时候,我也这样恨过。甚至还比不得你,我那时连目见仇敌的机会都没有。”赫尔曼按灭烟头,扔开雪茄,“我的哥哥就死在那个时候。” 至此,赫尔曼对台苏里再没有其他话可讲,他转头看安德烈,看到安德烈的表情,愣了愣,旋即笑笑:“你又怎么了,兔死狐悲?” 安德烈脸上有几分自嘲的笑。 赫尔曼伸出手来拉住安德烈的手:“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今天之所以接受跟他对谈,无非就是想证明,他现在已经不是影响我们之间的因素了。” 安德烈又问:“我现在在想,当年你和妻子离婚时体面散场,是不是因为她家族根基深厚,你不好撕破脸皮,所以才把抚养权让出去。” 赫尔曼没有回答,默认了这一事实,然后又故作轻松地笑笑:“你这说法就好像我一定翻脸,就会把人赶尽杀绝一样……” “不是吗?” 赫尔曼没有回答。 安德烈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赫尔曼仍旧握住他:“你看不到我在尽力吗?” 听了这话,安德烈边望向对面的台苏里。以前的台苏里,即便落魄好歹也是干净矜持的,现在却被人按在桌面无能为力,他已经喊不出声,眼睛也由愤怒转做一片灰暗,嘴里仍在念念有词,但声音几乎听不见,他的脸被军士粗糙的手套毫无尊严地压在桌面上,因为合不上嘴,涎水流了出来,又浸湿了自己的脸,而撒出的饭菜就在他脸边,睫毛上沾了一点褐色的酱。台苏里这时已经从愤怒中逐渐清醒过来,没有了保护他的“巨大愤懑”,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和羞辱,他终于开始流泪,紧接着脸开始失去血色,他最后看过来一眼,和安德烈对上了视线,然后他沉重地闭上了双眼,用一种几乎失神的状态自欺欺人地逃避起来。 安德烈问赫尔曼:“尽力做什么?” 赫尔曼回答得天经地义,仿佛已经说了很多遍,不理解安德烈为什么一直问。 “尽力修复我们的关系。” 安德烈转头看赫尔曼:“你觉得我们关系有问题,是因为他吗?” 赫尔曼便去看台苏里,看一眼就皱起眉头,抱怨起来:“我受不了这种歇斯底里发神经的人。这房子不见血,带他出去。” 两个人一个捂着台苏里的嘴,拎着他的肩,另一个抱起他的脚,抬起他向外走,如同抬一只火架上的绑住手脚的羊。 安德烈一把拉过赫尔曼的手腕:“听着,如果你杀了他,我向我的狗发誓,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赫尔曼不解地看他:“你们一夜夫妻还做出感情了?” 安德烈没回答,只是盯着赫尔曼。 那两人站在门边等指令,赫尔曼看了一会儿安德烈,转头跟他们说:“你们听到他说的了。” 那两人便抬人出去,安德烈起身要追问,赫尔曼拉住他:“不用了,我说不会杀,那就不会杀,我言而有信。他不重要,还是谈谈我们吧。” 安德烈看了看赫尔曼的手,坐了下来。 “你挑明关于他的事,跟修复我们有什么关系?” 赫尔曼剪好雪茄放到一旁:“证明我的诚意。我其实根本不必跟你解释这些,但我还是跟你解释了,足以证明我的诚意。” 安德烈扫了他一眼:“赫尔曼,你出轨的话,你应当道歉,并向我保证永不再犯,然后我再考虑要不要继续下去——这个叫作正常婚姻调和步骤,而不是你当着我的面‘处理’掉他,好像迫不及待毁灭犯罪证据一样。” “正常步骤?”赫尔曼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对正常的理解,就是发现丈夫出轨,立马自己也和第三者搞到一起,还故意留下东西让我发现。这算什么,一报还一报?装什么正常人,你哪一点像个正常人。” 安德烈瞪着他:“你他妈凭什么对我评头论足,我正不正常关你屁事!还他妈给我找心理医生?自己去看吧,看看你人上人的毛病吃几片阿司匹林能好……” “没必要再说了,我受够了。”赫尔曼脸色铁青,平静地站起来,“你回去睡觉吧。” 安德烈盯着赫尔曼,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去睡觉的时候,我自然会去睡觉。现在我要坐在这里。” 赫尔曼重复:“去睡觉。”他抬抬眼看了门口的人,那些人便走进来,一边一个,拉住安德烈的手臂。 安德烈扬起声音:“放手。” “我最后说一遍,不要在我房子里大吵大闹。” 安德烈声音更高:“放手!” 赫尔曼便不再跟他说话,对着他身后的人:“送他去睡觉。” 几人挟着安德烈站起来,安德烈拿起手边的刀叉俯身向赫尔曼划去,赫尔曼堪堪避开,手臂上的衬衫被划破了一道口子。而安德烈则迅速被人按在了桌面,安德烈手向后伸,灵巧地卸下一个人的手/枪,干净利落地扣动扳机,打中了地面,一个按住他的人跳开,安德烈马上从几人钳制中挣出。 他拿枪对着这几人,而几人的枪也齐齐对着他。 安德烈朝他们身后的赫尔曼看了一眼,赫尔曼正在剪一支新的雪茄,刚才那支已经掉在了地上。赫尔曼并没有抬头,安稳地坐在那里。 安德烈可以开枪打死面前的随便谁,紧接着再被乱枪打死;他也可以瞄准赫尔曼,但是赫尔曼身边死士众多,会有人为他挡枪,杀不了赫尔曼,安德烈开了枪也必死无疑。 恍惚间安德烈觉得一切都像一年前他初遇赫尔曼时,同样的枪火与恨意。赫尔曼从未真正意义上杀他的亲人,掘他父亲的坟,杀他的狗。如今安德烈拿枪对着赫尔曼,究竟是恨他哪个地方呢? 安德烈不想为一场糟糕的婚姻用性命买单,他跟赫尔曼天生两条路,强扭在一起的下场就是双方互相憎恶。 这时赫尔曼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两人在灰黄的灯光和一堵人墙两侧互相对望,安德烈没出息地发现他又回忆起几场糟糕的电影、街边的小吃、天台的星星,还有不好笑的冷笑话。他不知道赫尔曼回忆起了什么,但赫尔曼转开了那双戾气渐消的眼。 确实已经覆水难收。 安德烈把枪放在桌面。 “就这样吧,我也受够了。” 他拖着步伐回了房间。 赫尔曼坐在沙发上没有动,抽完了他手中的这支雪茄。然后他叫来萨缪尔:“给洛维拉琼斯去个电话,说我要过去。” 塞缪尔应声,赫尔曼站起身又补充:“你也一起来。” 车上,赫尔曼一路无话,望着车窗外面色凝重。 琼斯正穿着睡衣站在庭院中央等他。 车停后,琼斯立刻上前拉开车门,赫尔曼迈步出来,一边系西装扣子一边瞥了眼琼斯。 “我路上要二十分钟,你来不及换件正装吗?” 琼斯关上车门笑笑:“我本来想,这样出现更显出我为您枕戈待旦,看来不是很成功。” 赫尔曼径直走进房子,琼斯和萨缪尔打了个招呼,便跟进了书房,关上了门,他转过身,赫尔曼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后主人的位置上,琼斯拉过椅子,坐在桌子对面。 “你知道我因为什么来吧?” 琼斯笑了笑,门口有人敲门,他站起来走过去,接过侍从送来的一瓶酒和两个酒杯,拿来放在桌面。 “大概能猜到,这么晚,应该是私事吧?”他把一只杯子放到赫尔曼面前,赫尔曼抬抬手拒绝:“不用。” 琼斯便放下酒瓶。 “备选人我正在找,给长老院递去的人选,他们都不太满意。”琼斯小心地瞟了一眼赫尔曼,“他们对您临时想换下安德烈不满……不过没关系,我会继续……” 赫尔曼出声打断他:“不用换了。就照原计划吧。” 琼斯愣了一下,看赫尔曼脸色不善,没有追问。 “长老院什么时候要人?” “按原计划两个月前,现在您这边没问题的话,随时都可以。” “那就尽快吧。”赫尔曼推了下酒杯,琼斯马上站起来开酒。赫尔曼盯着杯中逐渐上升的酒面:“我不想为长老院这帮老家伙花太多时间。” 琼斯也为自己倒酒:“不过这是好事。长老院这帮老头儿,‘预言’一直就是他们的招牌。虽然没什么实际权力,但闹起来也很麻烦,这次直接说到您家族头上,如果不是真的有什么依据,以他们的胆量还不敢开这个口。” 赫尔曼抬起眼看他,“你知道我不信教。” “我也不信,但请允许我说,我认为您的对策极为精妙,跟他们对着干耗时耗精力也没有成效,宗教衰微,不用管它们就好,没必要通过对抗给他们关注,越轻处理越好。”琼斯坐下来,“他们预言爱得莱德家族中会有人被选中做……什么‘厄瑞波斯’,为了避免这种事就要献祭爱得莱德家的一位成员。这种话谁听了会信……” 赫尔曼也笑起来,跟琼斯碰了碰杯。 “长老院编来编去也没说什么人能被算作‘爱得莱德家族一员’,那操作空间就比较大了嘛。长老院,只要安安静静就好了,给他们一个交代就足够让他们闭嘴了。”琼斯继续为赫尔曼添酒,又瞟了一眼他,“虽然当时我也跟您提过,入籍爱得莱德有的是办法,假如不用婚姻,说不定后续处理也会稍微简单一些。” 赫尔曼没有说话,喝完了他杯中的酒。 “另外你要关注一下,我想安德烈调查过我。” 琼斯点头:“好的。不过他确实婚前调查过您,他看起来像是个比较谨慎的人,对您这些年的经历多多少少都有所了解,当时您身边的情人他也都知道,因此您为了结婚跟那些人断掉关系这件事他也知道,可能因为这个最后这事才成的。” “他也知道你。” “哈,我毕竟是个有名的人,知道也没什么不好。”琼斯笑完又严肃起来,“我的人调查他的时候就发现他调查您,能够保证他知道的消息无非就是皮毛和传说,复杂深入的他不会知道,他也没有那个渠道。他在行业里名声很大,有不少朋友和后辈,另外还有一些大型雇佣兵集团跟他有联系。不过这些都可控。” 赫尔曼点点头,站起身,朝房门口走去,琼斯立刻放下手里的杯子跟出来送。 赫尔曼坐在车上,看着琼斯站在门口目送他,睡袍被风吹起,鼓起袍上绣着的白色鸢尾花。 塞缪尔问他:“回绿林庄园吗?” “回皮茨拉夫山。” 就此,萨缪尔以为回程就像去时一样沉默下去。但赫尔曼开口了。 “萨缪尔,你记得安德烈原来住的那个老公寓吗,现在那地方怎么样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警卫队应该已经封了那地方。” “我记得安德烈有个旧杯子,杯口有个裂缝。”赫尔曼皱着眉看窗外,似乎在回忆,“他那时候没钱不想换,觉得没必要,我给的他又不要,他让我用的时候换一边。我说我用那杯子喝水怎么喝都会伤到嘴,他用……什么布还是棉缠了一圈,然后再贴上胶带,那地方反而高出来了……” 塞缪尔看向赫尔曼在窗户玻璃上的倒影,也许是路上的灯光,让他看起来柔和平静。 “你去把那杯子找回来给我。” 萨缪尔想了想,说道:“他们封之前清理过,可能……” 赫尔曼转回头看他,抬起眼盯着他,车内的灯光不显出任何的柔和,赫尔曼说:“你听到我说的话了。” 萨缪尔立刻点头:“好的。我去找回来。” 98、下等-7 安德烈七点醒来,开始收拾行李。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悲哀,他只花了十分钟就收拾完毕,一共两个背包。 收拾完毕后,安德烈坐在阳台的小桌边,抽了支烟。昨晚他想了很多,现在他已经没什么好想的了。他联系了一些人,凌晨见面,他现在还有一个白天要消磨。 下楼的时候,安德烈意外地看见了艾森。这孩子正在阳光下的桌边看一本厚重的书,手边还堆了一些演算纸。艾森穿了件鹅黄色的紧身罩衫,甚至还有泡泡袖,只是袖子被捋了起来,下身穿了件非常不搭的黑色运动短裤,然后又是和上身匹配的黑色皮鞋,像是舞鞋。 安德烈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了看书,如果他没认错,应该是意大利语。 “意大利语吗?” 艾森噌地一声转过身:“……吓我一跳。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有啊,你太认真了没听到吧。”安德烈坐在他旁边,“关于什么的书?” “神经科学一类的……”艾森把书合上。 “你会意大利语吗?” “会。” 安德烈托着下巴看他:“说两句听听?” “pizza.” “……” “这不是意大利语吗?” 安德烈无言以对,扫视了一下艾森的打扮:“你怎么穿成这样?” 艾森叹了口气:“好烦啊又要我去练舞,我根本不喜欢跳舞。” “跳什么舞?”安德烈问,“探戈?” “你怎么知道的?” “看打扮啊。” 艾森趴在桌上:“我讨厌跳舞。”说着打量了一下安德烈,“你看起来像是一个舞棍,反正也是那种留恋舞场逍遥快活的角色,然后就跟我爸相见,两个人七荤八素,骄奢淫逸,一拍即合,然后才结婚……” “……你又在看什么书?” “《摩登都市》。” “少看点书吧。”安德烈又看了眼艾森的裤子,“你把裤子换了?” “对啊,我偷溜出来的,楼上我的东西都不在了,好不容易才找出一条裤子。哦对了,别跟我爸说我今天回来过,他不让我回来。” 安德烈垂下眼,勾勾嘴角,觉得可笑:“是吗。” 艾森探着脑袋伸过来:“你们又吵架啦?” “……很复杂。” “哎呀,我懂的啦。”艾森点点头,悠哉地靠回椅背,“你们这样因为长相被人喜欢的呢,年纪大了就会有这种烦恼……” “别看《女人风尚》了。” “今年已经订全了,明年就不看了。”艾森看着安德烈的表情,又急着争辩,“今年上面有个连载故事,讲一只羊爱上狼——这样听起来很荒谬吧,食物链都要被颠覆了!就好像人爱上一只羊、猪、牛什么。荒谬……但是我还没有看完,我得看看结局……”他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期待什么结局?” “狼把羊吃掉。不吃我无法理解啊。可惜作者是佚名发表,不然我一定要去见见他。”艾森忿忿地又翻开书,“简直荒谬……” “小小年纪一副老学究派头。” 艾森斜着眼看他,安德烈举举手投降,转移了话题:“你不懂意大利语能读懂这书吗?”说完看艾森还是瞪着他,就拍拍他的背安抚他。 艾森像只被摸毛的猫,这才脸色放晴。 “看得懂,这不是有辞典吗。”他指指另一本更厚的书。 “不过你为什么要看神经科学的书呢?你不是还在造飞机吗?” “随便看看。”艾森避而不答,“飞机造得差不多了。” “你爸爸把发动机给你带回来了吗?” “不需要了,我自己可以做。” “……” 艾森不满意地嘟起嘴:“干嘛?” “你好厉害啊。”安德烈夸得诚心实意。 艾森绽放出笑容,但是骄矜地转过脸:“我知道。” 安德烈便看向书,意大利语他懂一点,但是不多,他指着一个词问:“这是什么意思?” 艾森顺着看过来:“呃,一个专业术语,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你也不用知道……” 他说完抬头看安德烈,没想到安德烈眉头都皱了起来:“解释很麻烦吗?是语言难解释还是术语难解释?” 艾森看他稍有些生气愣住了:“……你激动什么?” 安德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在艾森和赫尔曼表现出同样的那种“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的高高在上感时,条件反射地进入防御状态,不过艾森还是个孩子,他说这话没有恶意,不像赫尔曼一样出自真正的看不起。 “抱歉。”安德烈转开头。 艾森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啊好了好了,知道了,以后解释给你,不管什么都解释,可以了吗?”艾森搔搔脸,“这个是关于潜意识催眠的,我现在还解释不清,只是大概有个理解。” 安德烈其实也并不是执着于一个名词,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反而是艾森,这会儿狐疑地看着他:“你要出远门吗?打扮得这么整齐。” “啊,暂时还不。”安德烈笑笑,“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喜欢吃的东西?平时家里人不让你做的事?我带你去。” “哎?这么好心……” “先说好,太过分的事情不行,比如喝酒不行。” 艾森翻了个白眼:“我为什么会喜欢喝酒,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啊。” “对了,喝可乐吧,你不是从来不能喝可乐吗?”安德烈朝他眨眨眼,“我买些送给你。” 艾森唔了一声,两手交叠垫在下巴,开始思索:“想做的事……想做的有很多唉。你是不是要出远门啊,说话像个圣诞老人一样,‘我来给你实现一个愿望吧’,这种的。” 安德烈看着他,点了点头:“我要出趟远门。” 艾森的眉头皱起来,立起身子:“就这几天吗?” 安德烈默认。 “怎么不早说?” “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安德烈耸了下肩膀:“不知道。” 艾森看起来很急躁,欲言又止,又似乎在思考什么。 “有什么事吗?” 艾森没有说话,手不自觉地摸着他的书,然后又问:“你会去见神父吗?” “会吧。今晚。” “哦,这样。” “怎么了?” 艾森拨了拨耳边的碎发:“嗯……你刚才说要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 “你想去哪里?” “酒吧。” “啊??” 艾森扔下书,跳下来拉安德烈的手臂:“带我去吧带我去吧带我去吧。我想去看看,我不喝酒,就是想看看,就……成年人的世界,拜托你啦拜托你啦拜托你啦……” 安德烈被他连珠炮似的催命念搞得脑袋疼:“你先别吵,先别吵……” 艾森安静下来。 “可以是可以,我想想有没有什么老少咸宜的酒吧。”安德烈认真思索起来。 “你思考的时候我送你个东西,本来想过段时间完善一下再给你的,稍等下。”艾森说着开始翻他的书包,他那个硕大的书包里装了非常多的东西,有好几块不同种类的表,一个铁制的量瓶,三四个小转轮机,还有一副非常大的护目镜。艾森从包里翻出了一个盒子,啪地一声打开,递给安德烈。 安德烈刚才看他拿出来,还以为那是个珠宝盒,打开以后他仔细看了看,那东西确实装在珠宝盒里:“……这是你改良的监听器?” “这不是监听器,这是bgm播放器。”艾森捏出来这小玩意继续解释,“如果你想要做事的时候放背景乐,只要念一下歌名就可以。我同学的哥哥的舅舅是什么音乐公司的ceo,帮我做了导入,但是我还没摸索出联网功能,所以也没几首歌……” 安德烈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上面又是钻石又是珠宝的?” “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贵的东西。” “啊……为什么?” “你为了钱嫁到我们家,肯定是喜欢珠光宝气的啦。我另一位同学的姐姐帮我在这东西周围打了钻,哦,底是绿宝石的。要送就要让收礼物的人满意嘛。”艾森得意地挤了挤眼,“请收下。” “我不能收这个?” 艾森疑惑地问:“为什么?” “你这花了多少钱?” “没花钱。” “……人情债也是债啊。” 艾森推给他:“哎呀,这个你就不要管啦,钱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心意。” “……对一个孩子送的礼物来说有点太贵重了。” 艾森有点不耐烦了:“到底怎么了?贵不贵重又怎么了?” 安德烈看艾森的脸色不太好,就接了下来:“谢谢。” 艾森点了点头,板着脸转了回去。 安德烈看看这东西,又看看艾森:“好精巧啊,把这么复杂的东西微缩到这么小,太厉害了……”他说完如愿以偿地看到艾森的脸色非常容易地就好转起来。 “谢谢你艾森。” 艾森绅士地点点头:“不客气。” “不过,所谓背景乐应该是自然引入的吧?假如需要念了歌名才播放,好像和随身听也没什么差别哦?” 艾森顿时愣住,旋即进入思考:“这样……的吗……” 安德烈收起盒子:“还是谢谢啦。” 艾森又补充:“那你晚上带我出去吧。”他说着开始收拾桌面——具体是指,把所有东西一胳膊扫进自己的书包,“现在我去准备点东西,我们晚上见!” 安德烈看着艾森扛着自己沉重的包跑上了楼。 晚上出门的时候,艾森已经准备就绪,他背了一个昂贵的黑色书包,不大,看起来也就能装几本书的样子。他换下了练舞的衣服,也把头发规规矩矩地梳在脑后;穿了件白色衬衫,一条黑色的裤子和一双牛津鞋。他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安德烈看着他一阵感慨,半是因为这小子无论脸蛋还是身形都非常夺人眼目,半是因为这几件简单的衣服看起来也很贵。 而艾森看看他,还是犹豫着开了口:“你……需不需要萨缪尔帮你买几件衣服?” 安德烈穿的是他自己的,不比平时。 “不用了,我自己穿着挺舒服的。” “也可以,反正你穿什么都不错,底子好。”艾森说这话并不是要恭维他,说完就直接走了,安德烈听完觉得有点别扭。 他带艾森去的店是他前段时间和联系人见面的店,联系人帮他安排一些离开这里之后的出路,一来二去安德烈对这地方里里外外都比较熟悉——他在外面几乎不费什么力就能吃得比较开,毕竟混社会长大的人。 安德烈挑的时间是八点半,午夜场的妖魔鬼怪这会儿还没到,于是酒吧处在一个将醒未醒的时候,非常适合给小少爷开眼,又很安全。 但艾森一进门就不动了,眼睛忽闪忽闪眨啊眨,大开眼界。 他伸长手臂指着舞池里脱衣舞杆问:“那是什么?” “……消防通道。” 艾森摇晃着手臂指着酒吧台前硕大的、此时还未点亮的“tittylove”招牌问:“那是什么?” “……是kittylove,他们写错了。” 艾森摇晃着手臂指向沙发上两个正在互相刺青的男人:“那是什么?” “美术创作。” 艾森指向一个同时抽三支烟的庞大腰圆的男人:“那是什么?” “吉尼斯世界纪录。” 艾森指向后台贴得很近的一男一女,其中女的正蹲下来:“那是什么?” “有些部落至今保持着祈雨的风俗。……喂,老兄,拉上帘子!”男人骂了一句,唰的一声拉上了帘子。 艾森转头看安德烈,真情实感地哇哦了一声,安德烈尴尬地笑笑。 酒吧老板按灭烟,走到安德烈身边,伸出手臂搭在他肩上:“这孩子谁啊?” 安德烈还没回答,艾森皱起眉声明:“嘿,他结婚了,你注意一点。” 老板愣了两秒,哈哈大笑起来,正打算说两句荤话,安德烈把他的手臂取下来,平平淡淡地警告:“最好别。” 老板看了一眼安德烈,便不笑了,也没说什么,向他让让烟,安德烈没有接,老板便自己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所以你今晚亲子游?” 安德烈看了眼艾森,背过身子插在老板和艾森中间:“这小子要看看酒吧。” 老板了然地笑起来,又低下头点火:“你知道他们说,男人一辈子最难忘的两个人,一个是带他第一次去酒吧的男人,一个是为他破处的第一个女人。” “这是你酒吧宣传语吗?” 老板熟稔地拍拍安德烈的肩,安德烈继续说:“我们找个角落坐一会儿,人多的时候就走。” “别急啊,要不要看姑娘们跳舞,我叫她们早点出来。” “心意领了,不过算了。有没有哪里合适我们这样的亲子游顾客坐一坐?” 老板指了指东南角:“那里吧,安静。” “谢了。”安德烈转身叫艾森,“我们去坐那边吧。” 艾森本来还在环视酒吧,听见以后便点点头,跟着走了过去。 一坐下来,艾森就问:“他们什么时候上酒?” “你又不能喝酒,喝可乐吧。” “但你可以喝啊。” 安德烈看他一眼:“不了,今晚就不喝了。” “你可以喝没关系!”艾森撑着桌面站起来看他,“不然就没意思了,你不就是像在监视我一样吗,又无聊了。” “……好吧。我点我自己的。” 安德烈点了度数很低的酒,不过因为还没正式营业,备酒花了一会儿,酒上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人已经逐渐多了起来,安德烈觉得把酒喝完,就差不多时候离场了。 他刚喝了没几口,就有个高个子男人走过来。 “安。” 安德烈抬起头,认出来人,跟他打了个招呼:“嘿。你怎么在这儿?” “本来想去找你的,有人跟我说你在这里。” “什么事?”安德烈说着让了个座位,男人没有坐下来。 “不坐了,我等下要出去。nt问能不能提前?” 安德烈看了眼艾森,回道:“估计不行。” “那你给萨利姆回个电话吧,他们好像会早到所以想改行程。” 安德烈又看了眼艾森,对面的艾森正专心地和可乐里的吸管作斗争。安德烈便转头看了眼公共电话,那里没有人在。 有人喊了高个子男人,男人应了一声,跟安德烈告别:“我得走了,你尽早回个电话吧。” 他走以后,安德烈拿出手机看了看,他最近发现手机的信号栏跳来跳去,如果没猜错应该是被监听了,或者说起码有这个风险,赫尔曼不一定亲自知道,但一定是他的人做的。所以安德烈需要用公共电话。 安德烈叫了一声艾森,艾森抬起脑袋。 “我得去打个电话,就后面的公共电话。”安德烈侧了侧身体,“看到了吗?就那里。” “嗯。” “我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哦。” “哪也别去。” 艾森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安德烈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向电话,艾森叹口气:“世上的小妈都这样吗?” 等艾森确认安德烈开始拨号,背过身以后,立刻站起来挥了挥酒单,招来了酒保。 他指着酒单:“我要这个、这个,还有……你记了吗?” 酒保点点头:“你应该未成年吧。” 艾森一本正经地说:“我给我小妈点的,他跟我爸吵架了,来买醉。”说着指了指安德烈的背影。 酒保看了一眼便点点头:“哦安。等下,小妈?” “讲起来很复杂。” 酒保打量了一下艾森,毕竟是个十来岁出头的孩子,酒保也没说什么就走开了,很快便上了酒。艾森把新上的酒倒进安德烈原本的杯子里,酒保站在旁边看着他:“如果你是个成年人,现在你已经被赶出去了。” 艾森问:“为什么?” 要不是酒保知道安德烈酒量,还会去提醒一下他,不过他清楚安德烈的水平,又看艾森是个小孩子,心想无非就是小朋友的恶作剧,没往心里去,转身离开了。 艾森倒完之后就规规矩矩地坐好,安德烈回头望他的时候,艾森摆摆手和他打了个招呼。 艾森百无聊赖地坐着,那边安德烈似乎在拨另一个号码。 然后他听到附近有人在争吵,他转头看了看,他们后面隔一张桌子的卡座里,有个背对着他的男人正在对着两个女人大声吵叫,好像因为她们敬酒的时候洒到了他的衣服上。 男人看起来是这群人中的领导,他喊叫的时候桌上的年轻人都非常安静。 艾森走过去,站在狂怒的男人身边看了一会儿,在男人顿气的时候问道:“你不可控的暴怒是不是对发育不全的一种补偿呢?” 男人一惊,一脸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才发现自己身边站了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儿。 “你他妈……谁?” 艾森继续说:“我正在读相关文献,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心理疾病,也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生理疾病。” 安德烈自从看见艾森走过去,就急忙挂掉了电话跟过来,可是他走过来看到男人和艾森僵持在原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 其实安德烈认为艾森之所以没有挨打,完全是因为男人没有反应过来。艾森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凛然的气质使他做事时非常理直气壮,这种理直气壮一瞬间会迫使谨慎的人思量再三,如果换成一个真的暴徒,现在艾森早就挨了一拳了。 男人在众人的围观下,一时还没有动手,毕竟他们体形悬殊,明目张胆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是说了两句话的小孩儿和训斥后辈还是不一样的,后者是私事,前者可未必。 不能动手不代表不能骂:“你他妈毛都没长齐装什么男人?” “你也不是吧,你只是男人的一份草稿,残缺且漏洞百出。” 安德烈之所以没有上前去,是因为他觉得艾森还能撑一会儿,另外他想看看艾森说什么。和艾森在公开场合讲话最大的劣处就在于,艾森意识不到周围人的存在,但对方总要顾忌周围。安德烈盯着男人,发现男人的脸色有些发白,男人大概在想,在公共场合和一个小孩子‘吵架’?还不如当时就给他一拳,省了这么多麻烦。 艾森看着男人,点了点头:“所以我说的应该是真的了。” 男人仿佛见鬼一样的盯着他,艾森转身离开了,穿过人群时看到了安德烈,拉着他走了出来。 “你去帮女士解围,可真不错?” 艾森转头看他:“什么?哦,不是,我只是看见重影了。” “什么重影。” “可能因为他情绪激动吧。”艾森的眼睛亮亮的,“我感觉我好像看到一些画面,好像他天生少个睾/丸还是怎么样……模模糊糊的。” “听不懂你讲话。”安德烈喝了口酒,“你换我酒了?” 艾森点点头。 安德烈不太在意地耸了耸肩,接着喝了几口:“我电话没打完,还要去打,你要不要跟我来?” “不要。” “好,但不准喝我酒。”安德烈站起来,想了想干脆把酒杯带走了,“在这里等我。” 艾森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可他的眼睛已经向周围到处看,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出去转转。 安德烈跟酒保说了一声看着艾森,就又去打电话了。 他拨号等待的时候,看着艾森站起来兴致勃勃地走向人群,说实话他倒不是很担心。艾森有种极其无惧无畏的气质,来自于对自己的极度自信。他非常显眼,无论在哪里都很有存在感,不知道为什么,安德烈看着他走近他们,就如同看一把刀逼近人群,艾森身上那种不知从何而来、无法言明的锋利感,一日更比一日增强。 貌美得很锋利、聪明得很锋利、笔直的背和挺拔的身形、连同他说一不二的性格,一切都非常锋利。 电话接通了,安德烈转过身避开喧闹的人群和对面讲话。 他看不到的地方,艾森正在运用他看到的重影,凑到别人面前说一些人家根本就不想听的话,还说得笃定且添油加醋——他第一次如此频繁、连续地“读档”,难免炫耀几分。 不一会儿,安德烈转回头的时候,就看见艾森所过之处人人蹙眉,他朝某个地方走,那桌的人竟全都转过头装作没看到他。艾森不识趣地站在人家桌前讲了几句话,只有一个人往地上扔了点花生米,如同打发一只流浪猫,但所有人都没有转头。 艾森骄傲的脸色多少有点受伤,垂了垂眼,朝旁边走去,另一桌的人也当做没有看到他,此时大家已经开始吹起幸灾乐祸的口哨,看着这志得意满的小鬼耷拉着脸,脸颊泛红,灰头土脸地离开这张桌子。 但艾森就是艾森,遇到下一张桌子的时候,就立刻重打精神,这次他估计是看到了什么很刺激的东西,而这张桌子的人又是刚来的,听了没几句,脸一僵马上就推了一把艾森。艾森踉跄了一下,咚地一声撞在了后面的墙上,把墙上挂的画震掉,接着自己倒愣住了,他话还没说,对面人高马大的男人已经站了起来,安德烈远远看到的时候就想,看吧艾森,这才是外面真正的世界。 艾森离开跟着站起来,一步不退地走上前去,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走上去或者走上去做什么,但他就是兴奋难抑想硬碰硬。 男人推开试图拦他的酒保,力气之大,酒保一下摔在地上,手中的托盘里的东西掉了一地。转眼间,男人已经走到艾森面前,低头看着这孩子,一脚就朝着他的胸口踹过来。 不过没有踹到。他的腿刚伸出来,就横着被人阻了一脚,有人一脚踢在了他的小腿上,又猛又狠,一下便似乎能听到骨裂的声音。男人顺着惯性向另一侧跌倒,重重地撞到了墙上,还没站稳,踢他的人已经高抬起腿,一脚踩上了他的背,把他逼靠在墙上,凑了上来。 “你不是要踹这个可爱的小孩子吧?” 艾森叫了一声:“安德烈!”然后跑过来抱住安德烈,藏在他身后探出头,看了眼男人。 男人的同桌们此时也跟了过来,酒吧老板赶来调停,众人也在劝说,只有艾森还在戳安德烈,抱怨男人要“暴力解决”他,言词间是要安德烈再继续。 不过台阶已经给到位了,安德烈没有不下的道理,况且艾森也没受伤。安德烈放开人,男人看看他们两个,主要是盯着安德烈看了一会儿,才拍了拍衣服和同伴走开了。 老板过来看艾森的情况,看到他一点伤没受,就拍拍他的肩膀:“幸好是安带你,否则你这么猖狂,会很难办的。”老板转向安德烈,“这孩子为什么这么莽?天不怕地不怕的。” 安德烈笑笑:“欠揍吧。” 艾森抱起手臂生气。 老板走了以后安德烈跟艾森搭话,艾森也爱理不理,安德烈只好蹲下来,蹲在他面前直视他:“你跟人说什么了,怎么到处惹人……” 艾森抿抿嘴:“没什么。” 见他不想说,安德烈也没再追问,两人回到桌边,安德烈把剩下的酒喝完,拍拍艾森:“走吧。” “你不是要见神父吗?” “是啊。”安德烈抽出烟放进嘴里,手拢起点火,“我自己去,你回去吧。” “我也一起。” “不行。”安德烈看他,“回去。” 艾森倒还是第一次见安德烈这么坚持的样子。 “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吗?” “你好奇怪啊艾森,你一直说他要伤害你,还总是要见他,你想做什么呢?”安德烈甩灭火柴,“如果他要伤害你,你躲远一点不就行了吗。” 安德烈说着拿手机给萨缪尔打电话:“我让人来接你。” 艾森伸长胳膊从他手里抢过电话,三下两下跑开了。安德烈有点不爽,跟了过去。两人向山路走去,是去教堂的方向。 “行了行了,别走了。”安德烈抓住他,严肃地说,“你给我回去。我有正事要跟神父谈,没时间陪你过家家。” 艾森也不挣扎了,站直了身体,拽了拽书包带,犹豫了一下,把手机还给了安德烈。 “那就只能这么做了,现在就开始。” 安德烈一头雾水:“做什么?” 艾森盯着安德烈身后那比起初见时稀薄了很多的黑雾。 “我把安莉叫出来。你暂时休息一下吧。” 99、下等-8 “等什么,走啊。”艾森第三次催促他。 安莉瑟瑟缩缩地贴着墙站,声若细蚊地回了几句。 艾森凑到他面前:“走啊?” 安莉还是站着没有动,艾森想了想,拉住了他的手。 “我……不认识路。” 艾森听了这句话,抬头看了一会儿安莉,脸上的表情过分平静,然后他笑了下:“没关系,也许你走着走着就认路了呢。” 他用力拽了拽安莉,才把他拽动。 艾森和安莉手牵手走在通往教堂的羊肠小道上,安莉垂着肩低着头,一副苦哈哈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刚被谁打了一顿,很不情愿地走着,偶尔小心翼翼地瞥两眼艾森,艾森时不时拿出手机看看,再照一下路。 “那个……呢?”安莉小声地问道。 “哪个?” “就是……另一个我。”安莉说这话的时候有点紧张。 艾森又看看他:“他不在了,也许以后都不会回来,你不高兴吗?” 安莉没有回话,又转回了头。 “你放心,我一般都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叫你出来,所以他不会知道我们商量了什么。” 安莉嗫嚅着讲:“找我来,没有用的……我什么也不会。” “你必须会,你得保护我。”艾森严肃地讲。 他们站在教堂门口,未点灯的教堂黑魆魆地立在路边,指路木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门匾摇摇晃晃,门口的风铃摇出一阵幽深回音。 “怎么没开灯啊……”安莉看起来更担心了,脚步不自觉地后撤。 艾森转过头看他,又一次用那种安莉不知道为什么分外平静的表情。 “你以前来过吗?” 安莉摇摇头。 “噢,这样啊。”艾森平平淡淡地说,顺手推开了栅栏。“进去吧。” 安莉和艾森一起走进院子里,院子也是一片黑暗。他们抬起头看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今晚也没有亮灯,立在教堂的尖顶上仿佛一把插下的剑。 艾森笑起来:“这种场合应该配上暴风雨,以及一首阴森的背景乐。”他牵着——准确地说,是拽着安莉的手向教堂走去。 *** 萨缪尔敲开赫尔曼的房间门:“尤利乌斯先生到了。” 赫尔曼边喝茶边点了点头,萨缪尔退出房间,请尤利乌斯进来,赫尔曼没有起身,只是抬抬手臂和走上前的尤利乌斯握了握手。 “这么晚,辛苦跑一趟。” 尤利乌斯穿着三件套西装,拎着公文包,这时刚刚摘下礼帽:“不不,麻烦您这么晚见我。” “您说今晚见,我想应该是很急的事,请坐吧医生。” 尤利乌斯在赫尔曼对面坐下,赫尔曼放下茶杯,拿过雪茄盒,向医生让让,见医生摇头,便自己抽出了一根。 “这么长时间为安德烈诊疗,辛苦了。他这个心理疾病有多久了,好几个月了吧。” 尤利乌斯手里抓着自己的帽子,点了点头:“是的,四个月了。我认为这件事有点蹊跷,但又不太好阐明,本想进一步确认后再向您报告,不过您说以后就不需要为他诊疗了,既然这样,我想我最好还是把目前已知的情况先梳理一下。” 赫尔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问:“喝什么酒?” “威士忌就好,谢谢。” 赫尔曼向门边的侍从看了一眼,侍从便出去拿酒。 “好的,那就讲吧。不过尽量简洁一些。”赫尔曼补充,“很快他就不是我们的麻烦了。” 医生搓了搓手,又推了推眼镜,问道:“爱得莱德先生,我想请问一下,您是怎么知道他有精神分裂的?我这边并没有见到他前任医师的诊断报告,您当时转交给我的诊断书只是医院的初步测试筛查。” 赫尔曼放下雪茄剪,他的眉头稍微皱了皱,开始点烟,他一向不愿意在这些事上花费时间,他的时间一般用来做大事。“你想说什么?” “精神分裂并不一定指双重人格,双重人格也未必是精神分裂。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测试筛查结果指向精神分裂,但和安德烈先生交谈以后,他指的是双重人格。所以有件事对我很重要,请问为什么给我的初筛报告结果会指向精神分裂呢?您是否有请医院为他做过精神坚定呢?”尤利乌斯说到这里顿了顿,“如果我态度急躁,我先向您道歉。” 侍从进来倒酒,赫尔曼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气定神闲地抽着烟。侍从走开之后,赫尔曼才说话。 “我让人编的。”赫尔曼回答道,语气云淡风轻仿佛此事不值一提,他位高权重,就算逾矩弄工也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医生的脸色却一下子苍白起来:“方便问一下,为什么编造出精神分裂呢?” 赫尔曼摊摊一只手:“他说他有病,要看医生,没有医院初筛报告不能约见有资质的心理医生,我就让人搞了份初筛报告。” “那也就是说,精神分裂是安德烈先生告诉您的吗?” “什么意思?” “我觉得,可能一开始这个概念就被混同了。” *** 安莉拽了拽艾森的袖子,趴在他耳边小声地问:“现在……要做什么?” 艾森反手拉住他:“很奇怪,怎么黑乎乎的?” “是啊。”安莉向后张望了一下,“我们要不然还是走吧。” “别担心。”艾森拍拍他,看了看手机,又取下了自己的书包,“我带了这个。” 艾森拉开自己的书包,露出一把手/枪。 安莉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你……你……” “小点声。” “你哪里找来的?” “我们家找把枪有什么难的。”艾森把枪拿出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你会用吗?” 安莉连连摇头。 “如果是打飞盘或者儿童用枪我或许还能拿一拿,这个对我来说他重了。”他掂了掂,然后放在了安莉手里。 安莉一惊,连忙往后退,把手背在身后,脑袋转得像个拨浪鼓。 艾森站起来跟过去,要把枪塞给他,安莉往后退,无论如何都不想要。艾森追了他几步,安莉越来越远了。 最后艾森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安莉才慢慢靠回来。 “好吧,不拿就不拿吧。”艾森又把枪放回书包,背回了身上,“本来想说拿着安全一点,但我们都不会用,那也没办法了。” “抱歉……” 艾森抬起头看他:“那倒不用。我们去找找神父吧。” 安莉点点头,跟着站起来。 教堂里一片漆黑,一点人声都没有,只有风吹动树枝带起的疏疏声,以及树枝偶尔拍打窗户的敲击。他们沿着走廊走,只有月光照亮脚下的路,而远处通道尽头则没入一片黑暗中,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是树枝的影子在张牙舞爪,偶尔经过玻璃窗,突如其来的树枝抽在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催得人一阵心悸。 一楼的祭坛和读经台没有神父的踪影,他们从一排排跪凳中间穿过,红铜色的木泛着月色,走到尽头回望,那死气沉沉的跪凳和高悬十字架下的读经台,因为陈列整齐,如同一支待发的部队沉默地注视着这一端。 艾森拽了拽安莉,安莉才跟着上了二楼。 二楼是无数的房间,各扇门前伸出的短短一截铁杆,吊着摇晃的木牌,今夜星月朦胧,看不大清门牌号。他们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回荡,从身前经过身旁,荡到身后又从后面扑过来,催得人草木皆兵,感觉无路可逃。 安莉不想前进,艾森挽着他的手臂走得很执着:“房间里有什么?” 房间的门把手一转就开,艾森每间房都转开,老旧木门后开时发出吱呀的呻/吟,这声吱呀音调渐高,收得猝不及防,平添一份诡异。艾森推门很快,推开后迅速撤一步,似乎要防备可能冲出的什么东西,安莉扒在门边,仍旧苦着一张脸,比刚才还要紧张兮兮。 多数门后只是堆放着器材,蜡烛、祭台布、礼炮和旧木头,整层或许都是杂货间。看得出这里原本或许有其他用途,不过废旧教堂只靠新来的神父一个人也改不出什么花样,就此继续荒废下去。房间的灯是老式的拉绳灯,拉第二下才亮起,暗黄色的灯泡照出房间灰尘飞舞,房间中弥漫着一股木制品泡水后的腐朽味。 艾森走时不关灯也不关门,安莉犹豫了一下,留在后面帮忙关上了灯,又试图去关门,艾森拉住他往前走,不让他管那么多。 安莉小声地说:“你像个强盗……” 艾森转头仰起脸看他:“我又没有拿东西。” 艾森说尽头的这个房间打不开,他转了几下,还是没有扭开,便拽了拽安莉:“还是你来吧。” 安莉摇头:“我不会……” “撬锁你不会?” 安莉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我和他是不同的人,他有他的用处,我有我的。这个我不会。” 艾森什么也没说,又试了试,这次居然转开了。他打开门摇了摇,锁有些锈。“可能是刚才太锈了,所以卡住了。” 安莉点了点头,见艾森向里走,他站着没动。 这间房子不是堆放杂物的,墙壁上挂满了蜡烛,地上遍插着十字架,圈中间一尊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艾森注意到蜡烛的长度,以及所有的蜡烛都是亮的。艾森感叹道,这要多频繁地换蜡烛,才能保持长明。 艾森绕着十字架圈走了走,不太清楚这里是做什么的,他转头问安莉,安莉嗫嚅了半天,拗艾森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固执,才轻轻地回答他:“忏悔用的。” 这时艾森才重新审视耶稣脚边的地方,现在他明白了,这里不是给人站的,是给人跪的。 艾森对这里不感兴趣了,便转身走出去,安莉在门边停留了一会儿,注视了一会儿受难像,才跟上去。 他刚才记得看到艾森准备向楼上走,但在楼梯口却没看到人。 安莉贴着墙向上看,轻声地叫了声艾森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 或许是起风了,走廊里刮起一阵旋,卷着地上的黄树叶飞了几步,干枯的树叶在地上划,发出咔啦的响声,惊得安莉猛回头,只看到尽头的窗户被风刮得呼呼击框。 窗户,刚才是开的吗? 安莉舔舔嘴唇,向上了走了两步,凭借月亮的光,看到楼梯向上拐过后,落了艾森的小书包。 *** “医生,请你尽量长话短说,一来我对精神病病理学没兴趣,二来我不信神神鬼鬼。”赫尔曼已经失去了兴趣。 “好的,好的。整个过程中有两件事很让人在意。首先是艾森少爷……” “谁?”赫尔曼坐直,向前探了探身体,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医生。 “艾森少爷,您的……” “我知道艾森是谁。他怎么了?” 医生有些紧张,鼻子上泛出了汗:“艾森少爷对我和安德烈先生做的沟通非常感兴趣,每次我们交谈结束后他都会来询问我一些问题。” “这事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一开始我不觉得这很特别,他只是问一些神经科学的知识,一些概念,其中还有很多是从小说中学来的名词。比如他拿过一本汉弗莱爵士写过的短篇《双重身》来问我,我也只当他是好奇……” “所以你的顾虑是什么?” “……”医生犹豫了一下,“后来他开始询问我关于治疗的细节,我对病例的判断,我预计采取的措施等等。” 赫尔曼皱起眉头:“所以艾森对这件事关注,可能因为他就是喜欢问东问西,你不该回答,但你碍于我的面子还是回答了,现在你发现这不好,因为?” “这就是第一个让我在意的事,我觉得艾森少爷似乎在参与,我推断他和安德烈先生的第二人格有过直接的接触。”医生看了看赫尔曼的脸色,“安德烈先生……是否为一个危险人物?” 赫尔曼的眼神动了动,故作糊涂:“危险指什么?” “犯罪。” 赫尔曼这次没有回答。 “我试过和安德烈先生的第二人格交流,他的第二人格成熟度非常高,并且表现出一种消极防御的倾向,但我认为这只是为了掩盖进攻性,而艾森少爷似乎深度参与了与第二人格的沟通。” 赫尔曼的呼吸都停了一瞬:“你是说,他会伤害艾森?” *** 安莉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捡起了这个小书包。他向楼上望了望,干咽了一下,几经踌躇,还是向上走。 今夜教堂为什么没有一点灯光? 他尽量不让脚步发出声响,以配合这死一般的寂静。 不过,普鲁伊特神父夜夜都是这么独自在这巨大的教堂中独自渡过的吗?他在夜晚做什么呢?神秘的普鲁伊特神父。 他走上了三楼,左手边是一条短短的过道,屋檐也只遮到过道上,站在这里可以望到过道外面倾泻的月光,浇在一片开阔地上。尽头传来泉水清脆的叮咚声,那边应该是一个露天阳台。 不过这层似乎比一层和二层小一些。安莉向右看,没有看到过道,只是看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这顿时造成了视觉延伸的错觉,同时在这黑暗中看到自己,让安莉猛地心悸了一下,他慌忙转回头,平定了一下呼吸,向左边走去。 越走向尽头,泉水的声音越大,安莉以为外面会是一个露天喷泉,但其实并没有。外面有一个干涸的喷泉雕塑,周围有些枯黄的花草,普鲁伊特神父说他住在第三层,怎么第三层比起楼下,还更显得荒芜,就连地上也是杂草丛生,顽强地活在石砖的缝隙里。这片空地确实除了大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也不太规则,有种整体向外挤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看到玻璃幕墙的时候得到了确认。 这面玻璃幕墙靠内侧,里面仍是房间,幕墙上有水帘淅沥沥地落,落入底部的槽道发出叮咚的脆响,这便是泉水声的来源。 也正是在这时安莉才发现,他刚在走左边根本进不了房间,而那面崭新的镜子,正好挡住了通往房间的路,整层呈环状,在楼梯口那里两侧过道延伸,直至这里重又相遇,这就是为什么空地看起来向外挤! 无论如何,艾森并不在这里。 安莉转头想回到镜子那边,他确信镜子其实是一道门,或者说,被放置在那里挡住了路。 谁做的?又为什么? 他刚转过身,就看见玻璃幕墙后的神父和艾森。 艾森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神父的身影穿过盆栽的遮挡走向艾森。艾森的膝盖在流血,头发乱糟糟,表情惊慌害怕,他在房间里横着跑过去,并没有看到安莉,神父不慌不忙地跟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艾森摔了一跤,在地上滚了一圈,他在哭喊什么,又挣扎地向前爬,带翻了桌子上的杯子和书,那些东西哗啦啦砸在他身上。神父已经走到了他身后,表情稀松平常,伸手拉过他的衣领,将他转了过来,同时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是枪。 为什么有枪? 而艾森被拉得转过身,一眼看见了安莉,他的瞳孔微微长大。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视角,安莉目睹了这场追击,艾森的恐惧映入他的眼帘,如果安莉想要阻止这些,他有什么办法? 艾森看到了安莉,挥着手臂喊救命,视线看向安莉手中的书包,安莉也看过去,可是他不会开枪…… 神父也注意到艾森的异常,他转过头,看到了呆站的安莉,什么也没表示,转了回去,将枪抵在艾森的额头,艾森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不会开枪,不懂如何开枪…… 安莉看着神父关掉保险。 艾森最后转头看向他。 枪响了。 100、下等-9 随着玻璃的碎裂声,神父应声倒下,他的胸口被一枚0.45英寸的史密斯·韦森手/枪弹射穿,重重地扑在地面,胸口和嘴向外汩汩冒血。 安莉稳稳地端着枪,刚刚一发中标。 他停下来观察了两秒,才跨过碎玻璃走过来,瞥了眼地上的艾森:“你还好吧?” 艾森点点头。 安莉走过来,踢开了枪,蹲在神父身边,腾出一只手搜了搜他的身。其实这没有什么太大的必要,神父看起来也不像还隐藏什么后招,虽然他原本就知道神父并非体格强健之人,换句话说,今夜之前,安莉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神父会杀生。 他放下枪,盯着神父逐渐涣散的眼神,叹了口气:“为什么呢?” 虽然安莉这么问,但他并没有指望得到任何回答。反正人会为了任何事杀任何人,神父也有他的理由,或许他恨爱得莱德,或许他讨厌摄政王,或许他无差别杀害儿童,或许他信教纵火入魔要杀八十八个童男童女。什么都有可能,安莉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他伸出手想为神父合上眼,却被神父突然攥住了双手。 神父咽下两口血,诧异地盯着他:“为什么……杀……我?” 这有什么好问的。 “因为你……”安莉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他的手颤了一下,“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神父已经目光涣散,无望地盯着天花板,脸色青灰,命中不过剩一两口气,他干裂的嘴唇张张,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安莉慌忙俯身贴在他耳朵边:“什么?你说什么?” 仿佛一阵轻飘飘的空气随着冷风吹进安莉的耳边,神父最后能说出的话是:“捉……迷藏。” “捉迷藏?捉迷藏?捉迷藏用真枪?开什么玩笑!”安莉浑身上下一阵冷汗,手脚颤抖,故意放大了声量来掩盖内心的焦躁不安,他伸手去把神父刚才那的枪抓过来,发现那枪底座刻了“彩弹枪”的标志:“怎么可能?这是意大利伯/莱塔,重量1.145,弹容15发,膛线6条右旋……我扫一眼就知道的枪怎么会是彩弹枪……”为了证明,他卸掉了弹夹,“这里面怎么放彩弹,你告诉我怎么……” 他突然收了声,停了好几秒,又问:“谁给你的枪?” 神父已经死去,他的目光定格向安莉的身后。 安莉干咽了一下,身体僵硬,他听见自己心脏轰隆的跳声,他甚至不想转头。 但他还是转过了头,艾森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真杀了啊……成功了!” 安莉还来不及反应,艾森又说:“另外安德烈,现在你还要装两个人吗?” *** “不,我不认为安德烈先生会伤害艾森少爷,请让我来说明。” 赫尔曼这时终于严肃了起来,放下了他的雪茄和酒。 “一开始我拿到安德烈先生的初测结果后,就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测验,这些测验针对所谓的精神分裂,在这方面安德烈先生得分不高,很难从结果上判断他有精神分裂倾向,后来的病理检查也没有在他脑部中发现任何异常信号。 我和安德烈先生本人交谈后,他认为自己有精神分裂,表现就是‘双重人格’。我已经告诉您,这并不是同一个概念,而他认为如此,他告诉您,您让人伪造了初测报告。一切就这么开始了,前期大部分时间我找错了方向。 我判断安德烈先生并没有精神分裂后,开始研究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可能性,以安德烈先生为例,就是双重人格。 一般来讲,后天的次人格是主人格在经受某种刺激后出于保护防御机制、不良环境或病理分离性素质等原因诞生的;主人格和次人格的思维决策和个性禀赋不受彼此干扰,完全独立运行;主次两种人格周期性地控制患者行为。 这些是较为基础的表征,除了第一点,后两点安德烈先生均不符合。 他告诉我他是由于‘鬼缠身’才有了第二人格,尽管他并不能向我证明鬼魂的存在。我与两个人格的交谈中发现,次人格完全从属于主人格,充当了一个护盾,只在所谓‘鬼来了’的时候出现,并在需要的时候消失,主次人格对于对方时期经历的一切事项完全了解,并且有共同的目标和思维逻辑,交叉信息过多。第三,据他所述,则次人格的出现是被动的,是不可控的,且出现后并不主动改变任何现实条件。那么假如在关键时刻,次人格出现却无能为力,是否意味着主人格的危机呢?事实证明,这样的事一次都没有过。十四年间,总会有次人格不合时宜的出现,但却没有造成任何后果……” 赫尔曼的眼神动了动。 “您也意识到了。”医生擦了擦头上的汗。“如果次人格是独立的,如果次人格是主人格为了逃避某种不能反抗力量而出现的,即因重压而诞生的次人格必然更具攻击性、更主动。我们把每一个人格当成一个独立的人,那么一个人的出现完完全全是为了替另一个人受难,这样的模式能持续十四年,根本站不住脚。” 赫尔曼动了动手指,看向医生:“你的意思是,没有次人格,他臆想出来的?” “长时间的心理暗示。艾森少爷问我的那本小说,是安德烈先生推荐给他的。”医生说,“我认为,安德烈先生在某个时刻萌生了逃避的念头,可他自认为无法逃脱,便为自己杜撰了一个第二人格。用安德烈先生的话来说,第二人格承受了‘看不见的侮辱、暴力、以及逃无可逃的绝望’,以便是主人格能够保持尊严和清醒继续生活下去。 安德烈先生在年幼时萌生了‘双重人格’的念头,通过不停的暗示和心理催眠,逐渐达到了一个较为自然的混沌状态。当次人格出现时,安德烈先生完全了解,事实上也正是他本人,可他的自我意识被保护起来,放在一个‘泡泡’里,不被打扰。当一切结束,再将用以承受恶意的第二人格放在阴暗的角落,刻意不去提起。 他表现出来的双重人格特征,比如双方似乎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比如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能力,也都是通过阅读书上的这类特征而加以模仿的。因而破绽百出。” 赫尔曼打断医生:“所以他是个正常人。” “……我也不会用正常来形容他。这种有意识的自我催眠非常危险,可以说他处于一种长时间的紧张状态,类似踩在冰与火的交界线,如果要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状态,我想可能是‘精疲力竭’。这恰恰因为他精神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他才更加疲惫,如果他真的——通俗地讲,发疯了——他会轻松很多。” “这一切和艾森有什么关系?” “安德烈先生无论暗示也好,催眠也好,似乎都是为了伪装出一个‘正常的生活状态’而配合发展两个人格。但艾森少爷也许在利用这种伪装,尤其是次人格。” “利用做什么?” “这我也并不清楚。” 赫尔曼猛地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电话打给外庭,叫来了萨缪尔。 “艾森呢?” “去夫人家了,今天他练舞。” “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他在不在。” 萨缪尔走了出去。 赫尔曼再次坐下:“医生,安德烈会不会伤害艾森?” “我认为不会。安德烈先生尽管不太配合我,但他也许只是想让‘事情好起来’。”医生皱皱眉头,“可我不知道艾森少爷想做什么。” 赫尔曼沉默下来,他也不知道艾森想做什么。 没人知道艾森想做什么。 萨缪尔快步走了进来,忘记敲门,赫尔曼一见他的脸色就噌地站起来。 “不在吗?” “没去舞蹈课,说司机送他回山庄了。我刚才联系了山庄,下午还在,晚上出去了。” 赫尔曼刚要问,张张嘴竟然紧张得有一瞬间的失声。 而萨缪尔已经回答了他:“和安德烈出去了。走前和山庄管家说,‘去之前常打彩弹枪的教堂玩了’。” *** 安德烈很久都一动不动,艾森有点奇怪地靠近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哈啰,安德烈?” 这时他发觉脚下黏黏的,低头一看,是神父的血。 死人的血让艾森大惊失色,他连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望着死去的神父,没想到死人会有如此大的出血量,安德烈仿佛一座站在血泊里的墓碑。 死人? 艾森还从来没有见过死人。 “人死……是这样的吗?”艾森脸色苍白地喃喃自语,表情变得困惑起来,“什么是死啊……” 很久没动的安德烈猛地抬头看他,眼眶因怒火发红:“你他妈说什么?” 艾森被他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安德烈沉重地向他迈了一步:“他死了。你不知道什么是死,为什么要……你在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安德烈不理解,他的手在晃,枪也跟着晃。“你安排了这个吗?” 艾森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看向死尸,可他又明明不该看,他现在其实对死亡是什么都还不太清楚。 “……是。” “你在做什么?” “呃……”艾森舔了舔嘴唇,“我跟你说过,神父想杀我。所以……我安排了这个。” 安德烈又朝他走了一步:“你常来吗?” 艾森点点头:“我和索佳福、莱科辛,还有保镖,我们会来打彩弹。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彩弹枪是我们给的。一开始神父只是把二、三楼借给我们,因为一楼是礼拜堂,二楼是储物室,没花什么力气就说服他了。后来神父也就一起参与了,只是游戏。为了方便游戏,我们对这地方做了一些改装。我们一起来,神父想杀我也下不了手,而他只要还想杀我,就不会拒绝我来。” 安德烈看着他,突然回忆起神父身上的伤,鬼缠身的伤是不会留下来的,那些伤势哪里来的?另外艾森,今晚为什么,要给他喝酒。为了达到那种“理智悬于一线”的感觉,以便让安德烈摇摇晃晃吗。艾森笃定神父要杀他,是不是就基于那一次接触,一个成年人后续如此多的机会,真的动不了手吗。神父接纳他们来玩,会不会也因为,他一个人独居太久了呢。 这些充斥这安德烈的脑海,这些都可以用于反驳艾森,但安德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艾森叹口气:“……我不想杀人,但是我总要保护我自己。” 安德烈已经说不出话了。 “如果你来,还可以一石二鸟。”艾森朝着他走去,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你不用再假装什么双重人格了,我说过我会帮你选一个对吧。” “……”安德烈试图说话,但他说不出口,于是他挣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 艾森急切地说:“安莉是不错,可是双重人格是病对吧,不然你为什么一直要看医生?我帮你解决掉了啊……” 安德烈仰头看屋顶,树叶被吹落在玻璃穹顶上,漫无目的、无处可去地打着转,又随着下一阵风抬起,在风中流浪两三秒,随便落回哪块黑色的土地。 他好疲惫。很多年来执着于让生活继续,就像咬着块苦胆,咬着满嘴苦汁,还要维持里里外外都体面。没谁可以说。说什么。从哪里说起?说出口的都是云淡风轻“过去的事”,翻来覆去夜不能寐,咬碎牙熬干眼的纠结、犹豫、痛苦、愤恨、一了百了的念头跟谁说。谁也不能说。 很矛盾,如果安德烈自己没能给自己找条“出路”,他就不能日后轻飘飘地提到“鬼缠身”,又正因为他轻飘飘地叙述,没人会把它当回事。 一切都可以这样继续,安德烈没有成为任何人的麻烦,放着他不管,他就能生存下去,在不被人期待和注意的角落。这样当他出现在人面前时,仍旧潇洒自在、成熟洒脱,处于一种“解决完毕”苦恼的状态——安德烈需要这些成果维系他的自尊,类似于有些穷人想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总想活得不卑不亢。 所以安德烈不理解。 他低下头看艾森:“跟你有什么关系?” 或许因为他太疲累了,他的声音几乎没有发出来,而艾森看着他刚才那一瞬间仿佛抽掉了脊椎的样子,开始担心了起来。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艾森凑到他身边。 “我问你,艾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掉一个我?” “为什么不呢,一个身体里为什么要住两个人。”艾森回答得理所当然,而后又因为看见了地上的血,小心地动了动脚。 安德烈没什么好说的,他向来知道赫尔曼强势、自我,他以为那是因为赫尔曼斗过很多人,而艾森只是个孩子,没想到孩子能更残酷、更拒绝理解、更唯我独尊,那这不是个人的性格,说不定就是爱得莱德家的特质,艾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放手。” 艾森没有松开手:“你怎么了?我不明白,我做得不好吗?我做得很好了。神父要杀我,我精心设计了这么久,他死了;你自以为身体里有两个人,我读过书了,这是心理暗示和催眠,我帮你清醒过来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很疲惫。只是很疲惫。 安德烈挣开他的手,转身看了眼神父,神父连双眼都没有合上。安德烈蹲下来,把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艾森拽拽他的衣角:“死人啊……别碰了……” 安德烈转头看艾森:“你不知道死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去死,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为什么要干涉我的事……” 他说到这里看着艾森瞪圆的眼睛,一想到自己在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儿说话他就感到绝望,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啊,要铺垫多少知识才能让这可怕的聪明头脑理解现在的一切? 艾森想了想,问他:“安德烈,今天的事哪个步骤你不懂呢?” 安德烈不再说话,站起来向外走去,他已经听不进去艾森在说什么,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把神父死亡的面容刻在脑海里反刍,他渴望神父死去的愤恨怨灵出现在他身边,一切就像回到原点,安德烈再次站在那条向上的小道上,他不知道最后将会走向何方。 艾森小跑着跟在他身边:“安德烈,怎么了?你不想杀人吗?” 安德烈不理他。 艾森伸手拉安德烈,却没拉住人:“我也不想杀,但是你杀过人,你应该不介意的……你是不是怕去监狱?没有关系,我爸爸会把你救出来的……你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呢?” 安德烈向外走,向外走。走出了教堂,向东走,东边是什么?不知道,看起来是片开阔的天空和大地,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不顾一切地向前走,他的耳边能清晰地听见风的每个脚步声,听不到艾森在说什么。 他的脖子仰得疼,但仍旧望向天上,如同朝圣一样向前走,一直走,走到没有路的时候,就用手里的枪自杀,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也终于解脱了,从他误杀人以来十四年的鬼缠身和苦苦维系的自尊、从他入行以来十四年的追杀和血帐累累的错误、从他与伏基罗十六年反反复复的父子拉扯、从他出生二十八年以来渴求母亲和家庭的隐秘孤独愿望、从他梦寐以求的自由和远飞、从伏基罗那双刻进他生命里的担忧双眼中解脱。 一切都在前面的路上。 在月亮下,他走过四条街道,跨过两座桥,穿过一条隧道,终于来到一处广阔的麦田。仿佛冥冥中有天意,他将在开始的地方结束,这为他脸上平添了笑意。 他尝试过苦修强行让生活继续,在难以为继时遇到了神父,神父,如今冷冰冰地躺在地上,究根问底,他有没有尝试谋害过艾森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艾森安全无虞。 月亮的周边环绕着星星,今夜亮得璀璨异常,真好啊,天地悠悠。 他跪下来,把枪对准太阳穴,但又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伏基罗死前曾经对他说,任何东西我都不愿留下来,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安德烈确信,这一点上,他做得比伏基罗好。 于是他扣动扳机,但枪却向他前方响起,他转头看,泪流满面的艾森正死死地扒着他的手,嘴里在喊些什么。 安德烈听不清,他注视着艾森,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艾森在说话,他说:“……求求你别死……我害怕……安德烈,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艾森抓着他的手,又搂住他的脖子,吻他的脸,安德烈由着他像只猫一样爬在身上,又慢慢抬起头。 他很久没动,艾森的泪水也很久没干,孩子的眼泪洇湿了他的脖子,安德烈今晚辜负了这么美好的月色和星光,他最终还是扔开了枪。 艾森急忙去把枪踢到了一旁,安德烈则缩在了地上,他蜷缩着就像在母亲的子宫里,他虽没有见过她,但她曾慷慨地为他提供过那么一个安全的归宿。 艾森趴在他耳朵边,弯腰问他在说什么。 安德烈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什么?安德烈,什么?” 安德烈不是在回答艾森,只是在往心里挖:“……我想我的狗了……我好想他……” 艾森摸他的头发:“那我们再买一只吧!” 安德烈的脸贴在地上,他睁不开眼,他想就此睡去,铺天盖地的疲惫给他一种错觉,就算他不用枪,凭他这不愿呼吸的倾向,很快就可以自然死亡。他想做一颗植物,或者一滴水,他想象着自己成为这些东西,他不必动。 远处几架直升机的声音让艾森猛地跳起来,他望着轰鸣声音的来处,硕大的探照灯强迫着灯光照在他们身上,艾森跳起来对着他父亲的人招手,安德烈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作为一棵植物在死去。 很多人从落地的直升机上下来,就连赫尔曼也跑在最前面,他脸色苍白跑向艾森,几乎跌跌撞撞地扑在他身边,一把死死搂住艾森,又放开他仔细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事。而其他人下来,用枪围着安德烈——安德烈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作为一棵植物在死去。 艾森告诉赫尔曼,救救安德烈。 赫尔曼问他么了,受伤了?说着要来看看安德烈。 艾森说安德烈想自杀。 赫尔曼脸上顿时划过一种厌烦,他拉住艾森,让人把安德烈拖走。 艾森想要跟上去,赫尔曼把他拉回来,告诉他会找人照顾安德烈。 艾森站在父亲身边,看安德烈一动不动作为一棵植物被带上了车。 101、降神-1 意识涣散,身体轻飘飘,安德烈手脚乏力,他感到有人把他拖上了什么车,在颠簸中前进。全程他闭着眼,他还剩一成的理智判断出这些人是赫尔曼的人,但他并不打算做任何事。 他躺在车里的地上,恍惚间觉得自己在水上走,耳旁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是他在山庄里遥遥听闻过的晨钟暮鼓,以及教堂听过的泉水声,又混杂着念珠拨动的声音,他眼前出现一些片段,神父拨珠的手指、他的狗在阳光下抖落身上的水、伏基罗的眼角皱纹。 一切都轻飘飘。 而围着他坐的男人们,看见他脸上莫名其妙的微笑,互相看了看。 他到了什么地方,被拖下车,换了辆车,被人打横抱上去——因为他已经拒绝走路,他让自己的骨头化掉,像一滩泥或水,听从重力的安排。 于是他被扔上另一辆车,后又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又换了什么交通工具…… 都不重要了,他的理智剩不到一成,他开始听到什么人在耳边叫他的名字,用熟悉的、亲昵的语调。也许是上帝吧。 直到他躺在一块冰凉的石板上。 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哪里,要面对什么,他连眼睛都不睁。 但是现在他被扒光了衣服,放置在一块巨大的圆形石板上。有人走上前来,那人的宽袖垂在了他的脸上,伸出两根手指,撑开了他的眼睛,盯着他的瞳孔。 安德烈不得不看着他。 男人看有六、七十岁,一脸严肃,穿着画十字的银白色的、层层叠叠的厚重华袍,额头有一颗红点,布满皱纹的脸上眉头拧成一团,嘴角刚毅地抿着,上下扫了他一眼,转身说:“是他。还活着。” 安德烈顺着他背后望去,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高台上,台阶下有数十打扮和男人相似的老者,都是满头白发,严肃凝重,体态宽瘦高矮不一,但长袍一模一样。 男人说完这句话,那些人走上来,将他围住。 安德烈这时有点想动,他想抬抬手臂,发现自己只能抬动一根手指。 男人们围住他,站在他头顶位置的那个,伸手拨开他脸边的头发,露出他憔悴的面容,然后将手指粗暴地伸入他的口腔中,沿着他的牙齿一颗颗摸过去。 安德烈试图咬他一口,但牙齿使不上力。他发现自己连眨眼的速度都非常缓慢,他的代谢差不多像一颗小植物。他保持了很长时间的“休眠”状态,他心如死灰,随人去吧。于是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但又被人强迫挣开。在他口腔里搅动的男人,突然揪着他的一颗牙齿,发力要将它拽出来,同时站在他手脚边的男人,动手撕他手脚的指甲。 安德烈天生没什么体毛,光溜溜地躺在石板上,如同死鱼一样地动了一下,带动身下的血画出一道弧线,疼痛让他身体下意识地反抗,但他的意志溃败,此时还未重新反应过来,尤其是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当他的一颗牙齿被带着口水和血水拔下,他手脚的指甲被撕掉,他克制不住地哀嚎了一声,安德烈溃败的意志在水上走远,听见这一声哀嚎停下脚步,疼痛逐渐把实感带回给他,即便他精神消散,但身体自保的反应仍旧还在。 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臂,他的动作也越来越大。站在他腹部的人,在他大腿上打了什么东西。 安德烈躺在石板上,看着这些人,一瞬间以为他们要把自己吃掉。 但并不是。 那些人一手放在他身上,一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闭上眼,齐声低念一种古老的语言。他们重复、重复,声音渐高,在空荡荡的巨大的内室回荡。安德烈试图动一下,这次彻底动弹不得。 有人朝他身上泼了一桶羊血,浇得他浑身血淋淋,那些人按住他不准动,他轻微的挣扎在血摊里打滑。 围着他的人中,最外层的人开始脱下衣服,赤身裸体、大腹便便、老而松弛的男人走上前接替按着安德烈的人,接着是向内一层,接着是再向内一层,直至围着他的人此时此刻都赤/裸/裸。 安德烈这时开始逐渐回神,他觉得这些人并不是想简简单单地杀了他。这些人非常安静,非常有组织,似乎对于要做什么有清晰的步骤。 他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如同一只植物死去,对他来说,算是寿终正寝,他再无活着的动力,疲乏催他死,他甘之如饴。 但现在,在这样的时刻,被安德烈放逐的意志居然在重新回笼。 有人按住他的头,用坚硬的牛皮带将他的头固定在石板上。他们围住他,人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从第一个人开始。第一个人绕着他走了一圈,最后似乎选定了他的脚背,在他的脚背上割出一道伤口,安德烈哀叫一声,颤巍巍弓起身子看自己血流如注的脚;第二个人同样绕着他走了一圈,在他的手臂上割出一道伤口;第三个人没有绕着他走,仿佛早就选定一般,掀起他的手臂,在他腋下划出一道伤口,安德烈甚至来不及为一处痛叫喊,下一处便可能发生在身体各处,他有种逃无可逃的错觉。理智回来得不是时候,从四面八方往他脑海里钻,疼痛越发铭心刻骨,处境也越来越被意识到。 他在血泊里划动四肢,转动着劲瘦的腰,试图躲避不知何处而来的下一刀,但效果寥寥。他如同案板上的鱼,身下的血深红,身上流出的鲜艳疼痛。 等他们最后一个人停下了刀锋,安德烈在石板上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他的身前身后,处处都是刀口,可他的头还牢牢地固定在石板上,仰视这穹顶。 这伤口,接着便被撒上圣水,一个男人围着他走,手里捻出水,念着悼词,弹弹手指洒在他身上。不知道圣水里有什么,碰到伤口后便是一阵钻心的疼,他挥动着手臂,打伤了附近的谁,接着手脚便同样被绑在石板上。另一个男人举着红色的蜡烛,仔仔细细地用灼化的蜡油封住他的伤口和他的嘴巴。 安德烈在挣扎中崩开了血口,两个男人便走回来重新做一次。 他们在遵循某种仪式,每一个步骤都要完美。可是这些步骤之后呢?仪式的终点是什么? 等安德烈已经无力挣扎,男人们重新围住了他。一个男人拿着托盘,托盘里放在各式各样的舞会面具,男人经过所有人,所有人挑一个面具,戴在脸上。 安德烈预感,仪式将要进行到终点。 他预感地没错。男人们围住他,各自的手伸下。 他们集体望向安德烈,沉默地注视他,在这片诡异的安静中,安德烈可以听见自己破碎的心跳,石板上的血滴落在地面的嘀嗒声,以及围绕着他的男人们浓重的呼吸。 每一秒似乎都很漫长,安德烈认为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没有向周围看,只是死气沉沉地盯着穹顶。 他应该有很多疑问,比如这些人是谁,这是什么仪式,为什么选择安德烈,以及安德烈会不会死。 但这些都他没在想,他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跑不出的迷宫里狂奔,以为逃得了鬼缠身,结果招惹了更多的恶人。现在他该怎么做,顺从地张开腿,求一点点怜悯,躲避痛苦,闭上眼睛交给“另一个自己”? 只可惜从来就没有另一个自己,安德烈已经尽力了,他自十四岁起就被绑在这样的石板上,随时随地任鬼蹂/躏,除了躲在“另一个自己”身后,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可现在再也不会有另一个自己了,艾森,无忧无虑、唯我独尊的艾森撕碎了他的伪装,一切水落石出,再盖也已经盖不住了。 他的疲惫全部来自于此。 所幸生活不会再继续,他也不必强打精神。 之后有两个男人一左一右举起他的脚腕,剩余的男人们排成一队。 安德烈眼神涣散地盯着穹顶,这个仪式过后,最后什么东西占据他自己,彻底驱散他的意识,将安德烈解放掉。 男人们确实在遵循仪式,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只是一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们似乎也并不享受这个过程,或许有人对着血坛上迷惘献祭的安德烈有感觉,但很多人其实并没有,他们排在后面,靠吃药丸,才匆匆上前来,草草了事。在某个男人的手碰到他的时候,安德烈诧异地发现,那双手冰凉且颤抖。 他转动眼睛,和那人的双眼对上了眼神,那愁苦犹豫的眼神。只一瞬,那人又转开了脸。 所有人都做完以后,最后一次环绕着安德烈,他们再次念了什么词,为安德烈缠上了眼睛。安德烈仔细听着他们的发音,确认自己辨别出了一个……“厄瑞波斯”。 接着有人把安德烈抬了起来,安德烈感觉自己在上升、上升,有风在他面前驶过,带来一阵花香,太阳照射他紧闭的双眼,好像一切亮堂堂。 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 他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直视的是太阳。等他眼睛终于习惯了面前大片大片的金黄色,才辨别出前方无穷无尽的沙漠。 他辨别出沙漠的同时,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发现自己的嘴唇还是湿润的。 安德烈被赤身裸体地绑在一根圆木柱上,血已经被擦干净,只是身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伤口,有些正在恢复;他的手被绕过圆木束在身后,用荆棘条缠绕,稍稍动一下就划出新的伤;他的脚离地面有3-4英尺,腰腹和肩膀上也捆着荆棘条,重力让他的悬吊靠荆棘条挂着,这疼痛在他刚醒来时一下几乎击穿他的脑袋,他踩不到地面,脚在木桩上乱蹭,终于踩到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突起,稍稍缓解了这痛苦。 他放眼朝前看,火红金色的太阳炽烤着茫茫金沙,不见一株植物,不见一抹异色,天空泛着剧烈的金红色,几乎在相接处融为混沌,分不得天与地。只有风,偶尔垂头丧气地卷过,刮起一阵风沙,粗糙的砂砾蹭到他的皮肤上,渗进他的伤口里。 热,晒,干涸。 安德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的嘴唇干了许多。 直到现在,安德烈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到这里,又是谁安排了这一切,他甚至还没有机会问一下,就已经被绑在了荒无人烟的沙漠。 不过有两件事他可以确定,一个是他认为之前发生的诡异的一切,是某种献祭仪式。安德烈见过很多怪人,也见过很多奇怪的宗教团体,他不知道刚才的人是谁,但那硬了却又插一下的仪式,与其说是纵欲,不如说是控制,如果真的是随人所欲,换谁谁不物尽其用呢? 另外就是,赫尔曼,跟这一切脱不了干系。 不过这时候安德烈没有心思想太多,他放逐意识去死亡,偏偏意识在危险前又跑了回来,简直就是犯贱,要死不死,徒增烦恼。 现在他求死之心消散得七七八八,他的困惑更多。 然后他又想到了艾森。 对艾森,安德烈无话可说。珍爱生命,远离艾森。 安德烈又添了一下嘴唇,愣了一下,他在嘴唇上舔出了一道伤口。 该死。 他闭上眼,躲避直射的日光。 白天太折磨了,晚上或许会好一些。 然而直到风沙起了又停,停了又起,在他脚下积出一个小山丘,安德烈才终于发现,这里没有晚上。 他仰头,太阳依旧毒辣。 你得问问你自己,已经二十八岁,情歌唱到呕吐,表白脸不红心不跳,怎么还会为了个男人沦落到这种地步。不会真为了一杯热茶吧,行行好,还不如为了钱,为了钱起码还算是个聪明人。 安德烈有大把的时间去反思,越反思越发现,他妈的赫尔曼,真的该死。 他现在在这里等死,应该怪在谁头上? 赫尔曼。 还有他那个天下独一份的神奇儿子。 一个王八蛋,一个脑回路清奇。 很倒霉。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他想死的时候没能死成,这会儿他反而没那么想死了。安德烈真正的本性,本来就是个求生欲极其旺盛,在哪儿都能活下来的风滚草。 太阳快把他晒死了。 但是想一想,假如他没被晒死,他要出现在赫尔曼身边,吓也把他给吓死。不,赫尔曼不会被吓到,他心理素质很好。——那就杀了他。 啊对,对,杀了他。 安德烈的呼吸稍微重了一些,身上的荆棘割伤了他逐渐消瘦的身体。 想得很好,安德烈现在动弹不得。 他望着远处,沙漠尽头出现了繁华都市和森里湖泊。 “又来了。”安德烈转头对他肩上的青蛙说。青蛙一动不动。安德烈眨眨眼,青蛙原来是一摊干涸的血。 “又是幻觉。” 没有人经过,没有夜晚,没有凉风,只有无休无止的暴烈日晒。 他脱水得厉害,手脚都开始发黑,他也没有食物,腹部已经可怖地凹陷下去,如果他能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尤其是脸上两颗几乎凸出的眼球,也会说一句见了鬼。 安德烈无精打采地靠着圆木桩,就好像他刚刚跑完长途负重,又被要求做引体向上,不停地做,不能落到地面上。 他浑身酸痛,无法计数时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第一万次想挣脱,第一万次无功而停,因为身体的饥饿和疲惫完全不是意识能够战胜的限制,况且就算他从这圆木桩上下来,茫茫沙漠他又该往哪里去?难道要光着身子在黄沙中跑,然后死在地上被沙匆匆入葬。 哦不不,不要想那些,想想眼前。 安德烈转过头,咬上他刚才错认为“青蛙”的伤口,舔了舔血来止渴——没什么用,但是能让他稍微清醒一点。 时间太长了,他的腿一直在打颤,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贫血,还有可能是缺糖、炸鸡和汉堡、可乐……可乐?——艾森……艾森?——该死的赫尔曼…… 噢噢,想想眼前吧。 ……可是眼前有什么好想的。 他可能需要换一边舔血,这边的伤口溃烂了。 安德烈开始觉得痛苦,意识真是可怕的东西,在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堂皇而至,带来求生欲和感知力,放大外界的折磨,却又让你不想死。 还不如早早放弃,睡一觉再也不必醒来。 安德烈在烈日下闭上眼,睡着了。 等死,或是等一阵晚风。 102、降神-2 沿着9号公路的树丛再向东,是片开阔的黄土地,土地上没有庄稼也没有屋舍,再向东百来英里,才有零零碎碎的低矮住宅,被架起的高压电线杆远远地连成一片,像天上的星座,只是土气很多。 安德烈在这里看过一支穿黑衣服的队伍,为首的老头儿捧着黑白色的照片,佝偻地走在最前面,一条腿迈出以后先抖一抖,才落到地上,另一条腿跟着被拖过去。他走得这么慢,还是把后面的许多人甩在了身后。他的老脸因为风沙吹得皱巴巴,像风吹过的池塘里的水,一只眼迎风流泪,然后腾出一只手,擦擦相框上积的风沙。 后面的人低着头或转着头,没什么表情,仿佛刚从一场午觉中醒过来,带着点百无聊赖,带着点烦,拖拖沓沓地跟着。稍微靠前的男人在擦西服上的一块污渍,揪着衣领抠了抠,没有抠掉,抬头看了眼土路上的坑,踢了一脚,走过去,再低头看污渍,伸出食指舔了舔,再用湿手指搓一搓,专心致志地驱这一块斑。他身后的女人拎着一个手包,越走越慢,时不时停下来看手机,再跟上去,有个男孩儿抓她的裙角跟在她身边走,她转头看看没有人在看,用高跟鞋踩在他的鞋面,转了转,男孩儿放开她,等了几秒,又重新跟上。他们身后,是更多面无表情的人,单调地跟在后面,如同阴沉沉的天一样,都心不在焉。 队伍龟速地移动着,领头的老头儿走起路来非常用力,多少显出些辛苦。后面的人远远望去,像一道道黑色的玩具兵,一团雾一样慢慢地跟在老头儿身后飘。 然后相片掉了。 老头儿停下了脚步,队伍也突然停了下来,这团云雾突然停止在了原地。擦污渍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抠衣服。 老头儿转头看看,没有和谁对上眼神,便转过身,直直伸出一条腿瞥到一旁,半蹲半跪地去捞相片。 捞起来,他撑着地,颠簸着跳了两下,站直身体,擦了擦相框,吹了吹。然后继续向前走。 队伍也一起跟上。 安德烈远远地望着这群黑衣小人向远处走,远处黄土坡上有大大小小的坟堆,到了这个时节,坟头上各各吹着幡旗,在风中还会传出纸条的压梭声。他们平静地像是一队葬礼演员,沉默地向幡旗地走去。山羊在坟堆中间的空地上嚼草和粉红色的小花,频来的雨和土让它们的皮毛脏兮兮,偶尔它们也嚼祭纸,蹄子一屈一缩,插进泥土里。黑色小人靠近以后,它们便懒洋洋地朝内侧动了动,人们从羊中穿梭而过。 要下雨了。 安德烈转头看伏基罗,伏基罗躺在屋外的长椅上打瞌睡。 他那时十三岁,有很多问题在想,有很多疑惑想问,他最想知道伏基罗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什么要回来,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再走。但他没敢问。 或许是这过分冷漠的送葬队伍带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感冲击了他,安德烈走到伏基罗的身边,抱着腿坐了下来。 雨前的风渐渐加大,安德烈的背后传来伏基罗身体的热量。 伏基罗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觉。安德烈转头看看,又转了回来。 树叶在地上打转,因为穿得薄头开始发晕,或许要感冒。 很多年后,安德烈鬼缠身的时候会回忆起这一天,这个场景。 伏基罗的来来往往,吊起了安德烈的心跳,他再这么说服自己不在意,可还是因为伏基罗将自己的生活割得零零散散,如同一群离散点,伏基罗在的时候是一条线,他不在的时候是一条线,各条断线跳跃交错,安德烈觉得自己起起伏伏。 起起伏伏,再加上缠着他的看不见的魂灵,都帮助他磨灭心境的异动。他没有真正期待过什么,也没有绝望过,他靠自己凑合得七七八八,尽量平淡地过活。 偶尔他碰上火一样的人,偶尔他读激荡的小说,那里面的人为爱为恨要死要活,为情为欲上天入地,安德烈都触碰不得,他从来没能大疯一场,有些时候他鼓起一种劲头,但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他坚持某项事情,也不是因为热爱或执念。这种平淡,是他天赋所有,加以刻苦压抑得来的平和。这种平和,帮助他度过无数个伏基罗毫无理由的抛弃和归家,阴魂不散死于他手里的亡者。 当然,如果一切重来,很多事情不必走向极端,他会做出更聪明成熟的选择。 安德烈一直认为,一切重来的最好时间点,就是这个看送葬队的阴雨沉沉的下午。 那时他朦朦胧胧因为伏基罗第一次的离家滋生了自我意识,安全感尚未被完全磨灭,而他日后拼命吞咽的苦果——亡灵,也还没有发生。 现在他被绑在圆柱上,太阳即将把他晒死,风沙已经淹没到小腿,极目不见一片叶,一张帆,固定在沙漠中,竟有种在茫茫海中漂泊的错觉。 一切都错得太多,错误引致如此。 他太累了,已经很久没有睁开眼,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死,过往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到底还是锻造了他,除却意志竟能被动强硬,身体也准备榨干最后一滴血。 在热风中,他甚至感觉到身体被风吹动,像一块薄布。 他几乎已经不再流汗,他看自己发紫发黑的手指,却连一只虫子都没来咬他,这地方连虫子都活不下去,也没有一颗绿色植物来这里碰运气。 他的膝盖本就在打颤,身体又突然抖了一下,猛地向前跪去,又被荆棘扯了回来,他惨叫一声,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声带都被烧毁了,他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几乎就只剩了一张皮。 即便这样也还活着。 多久了?多少天了? 他任由血流,幻觉在远处和耳边发生着,他只能闻到铁锈味和阳光的臭气。 他低下头,脖子下弯,盯着自己的胸膛数肋骨——一、二……他的腹部神经性地抽动,里面看起来连器官都蒸发了。 想点什么呢,想点什么来打发这死前的折磨的时光呢。但想又为了什么呢,反正也没有希望。 只是在等,只是在干熬而已。 恨谁,恨谁也没有力气恨,谁也不想,想要一口水,或者死亡。 生死应该选一条路,而不是在这里无边炎炎烈日下苦等,等也不知道等什么。 难自禁。 为什么他无法靠意念死掉呢,不像一颗植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沙袋,被挂起来,底部开了一个口,沙便从那里流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以前靠想象出水、湖泊、海洋,但现在他已经想象不出,那些都是一片赤红金黄色,太亮了。 原来人在太光明的地方也活不下去,因为动弹不得,宏日晒死人,无处可逃,又不许低头,等待是一场噩梦,因为终点无影无踪,除了受折磨这段生活根本没有其他意义。 或许这就是献祭的本意,不要血、不要命,你只是作为万千千太阳下的一根绑在圆木上的人,要的是你臣服,安静,做仪式要求你做的事。 那这太阳这么大,太阳下一定和他一样,遍地都是献祭品。 安德烈要睡了,他得睡过去,他被烤得快要烧起来,祈祷世界毁灭。 世界毁灭前,他又想了一遍他十二岁那条独自走过的长道,似乎这么多年从未真正从那里走出来,走啊走,向前走,让生活继续。 他应该想想谁的脸,好让美好的感情为命运画句号。 他转动荆棘枝,让锐利的刺对准脖颈——其实他早就可以这么做,只是生命可贵,而且他还没有想到谁的脸。 血从细细的伤口淌出来,黑红色的血液流速缓慢,但久了也能汇成一股细流,沿着粗刺向下落,吧嗒掉落在埋到腰间的沙堆上。 吧嗒…… 吧嗒…… 嘀嗒…… 嘀嗒嘀嗒…… 嘀嘀嗒嗒…… 安德烈艰难地抬起头。 下雨了。 他下意识地缓慢而充足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水分拱进他的肺腑,他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太阳如同被击毙了一样燃着火向地平线上落,这并不是日月交替,好像太阳只是被挤走了而已。 安德烈挣动身上的荆棘,干枯的皮肤稍稍一蹭就呲地裂开,奈何手臂前荆棘的尾端倒着塞进一圈圈绕着的棘条内,得有个什么东西向外拉开它——尽管会很疼。 因为不知道这雨会持续多久,安德烈仿佛被点燃了一样拼命挣扎,担心这雨一旦停止,再回到那漫长的暴晒下,他可能就真的再也撑不过去。现在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努力弯下腰,试图咬出尾端,在浩瀚的暴雨中,他像一只弯曲的鱼干在垂死挣扎。 大雨狂躁,雨雾蒙蒙一片,满眼的黄沙此刻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从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风铃声。 安德烈猛地一愣,停下了动作,他猛地甩过头,以为有人到来,大喜过望,刚要张口,又安静下来。 向声音来处看。 在暴雨迷雾中,先是一个巨大的、垂着颈部、拢着黑袍的东西,他高约两层楼,宽阔巨大,兜帽下一片黑暗,应该缺乏一张脸。它拖着一支长杆,杆上细细碎碎的好多铃铛在一起响,声音竟能在这雨中清晰可闻。 它身后,是数十个和它一样的东西,缓慢而沉重地移动过来。它们的手里没有铃铛,但它们的身上拖着很多东西,似乎那些东西被勾在了、或者说挂在了它们身上——有一朵白色的花、一颗圣诞树的残枝、一个足球、一台电脑、一颗流血的女人头、一只男人的脚、一串涌动的肠子、一辆警车。 安德烈又抬头看了眼天空,远处黑蓝色的云在空中打着旋。 它们朝这边移动过来。 它们经过的地方,有一截几乎被埋在黄沙中的木枝,挡在了它们中的一个的前进路线上。那个它并没有动,直挺挺地朝前走,而那木枝被它一碰,勾在它的黑袍上,被勾了出来。 安德烈惊讶地看着,那木枝被向外拔,在这埋沙中拽出一根木该有多费力,但这木出土力破千钧,只是被轻飘飘地挂着它一脚。木挂上去,立刻开始腐化,如同时间在它身上加速,直到它干瘪成朽木,似乎一碰就碎。 直觉告诉安德烈,绝对不要引起它们的注意。 但这其实并由不得他,他在这里被固定,躲也没有地方躲。所幸粗粗一扫,他不在它们的路线上。 尽管这样,也足够近。 安德烈向后靠着木桩,几乎不敢呼吸,看着它们朝他走来,本应该清脆的铃铛声,逼近以后竟如同轰鸣天灵盖,它们带来一阵冷冰冰的硫磺味道,仿佛从地底八万英尺挖出的土,最近的那位,和安德烈有一指之遥。 安德烈看着它低垂的衣角,堪堪经过他的胸膛。 似乎安全。 突然起了一阵风。那衣角倏地飘起,飘向安德烈的胸口。 立刻,安德烈拼命深吸一口气,他因饥饿与暴晒而干瘦的胸膛猛地向后缩,他仰起脖子,这口气用尽他全身的力气控制,它的衣角飘来,衣角的风擦过他的胸口。 它慢悠悠地,走过,安德烈的脸憋出了紫色。 没有碰到他。 没有其他机会了,安德烈确信,一旦它们离开,烈日就会重新霸占他的头顶。 他必须赌一把。 他趁着时候,把身体上的荆棘条向它们身上拱,他向前挺身体,终于让一条挂在了它们中最后的那位身上。 起先先是荆棘条被拉出去,拉成长长的一条,当拉到缠绕他的部分时,因为不能绕着他解,一瞬间,荆棘条、木桩和他,就被整个从半身高的埋沙中被拖了出来。被荆棘条以这种残暴的方式带出来,刮得他身体一片血淋淋,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漏血的筛子。 他被拖在地上走,荆棘条已经脆的一挣扎就碎,他很快从束缚中挣扎出来,把木桩也抛在了地面,他猛地向地上一扑,试图撑着站起来,但也许因为太久没有用腿,他的腿在抽筋不停。 而木桩在沙上滚,撞到了它们中的一个。 队伍停下来了。 安德烈瘫坐在地上,看着它们突然停止的背影,雨雾浓重,它们巨大而沉默。 毫无来由地,安德烈想起他目送过的冷漠的送葬队,那天他也是在他们经过后,久久地望着这样沉默的背影,那时他意识到,有些东西在这场徒步走完后,再也不会回来。这个想法让他害怕。 安德烈猛地转过身,盯着它们来时的路,那挂在它们身上的女人头还在流血,假如,假如他可以朝它们来的方向跑,只要跑,就一定有出路。 他没有更多依据,但假如可以,他必须得跑。 他感觉到背后的它们朝他靠过来,直觉指导他,千万不要回头看。 没有理由,不知道原因,总之安德烈认为,绝对不要回头看。 他背后非常安静,他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在做什么,但铃铛声没有响起,起码它们还没有移动。 他数着秒,克制自己平稳呼吸,告诫自己平静,平静,要忍耐,等一等。 漫长的十五分钟过去了,背后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安德烈疑惑自己要不要干脆就开始跑,但掂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雨还在下。 突然,有人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艾森的声音响起来:“安德烈!” 安德烈浑身颤抖了一下,旋即告诉自己,不可能,艾森不会出现在这里,不要动,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然后就没有了。 背后又恢复了平静。 他听见背后响起打火机的声音,伏基罗在他耳边叹了口气,他的狗快活的叫了一声,伏基罗常抽的烟,烟味传过来。 安德烈放心了,可以,能赢,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终于,铃铛声响了起来。 安德烈如释重负,瘫坐在地上呼吸了几口,又撑着站起来,捶了锤腿,接着便不要命地狂奔起来。 人朝生路跑的时候,跑得纯粹无畏,安德烈觉得这场跑完不管前面是什么他都没有遗憾了,他确实尽力了。 太阳重新升起来,他的面前还是茫茫黄沙。 但安德烈步履不停,他已经决定跑死,或者跑出生路。 他已经明白了,这地方没有“逃离”这一说法,这里不是沙漠,不是荒原,是放逐地,是赫尔曼对他的谋杀。 安德烈向前跑,在滚烫的沙上留下一串脚印和一路滴下来的血,他的鼻子也开始流血,眼前模糊一片。 这时,前面出现了一团黑雾。 安德烈立刻就辨认出这些是滚魂野鬼,原来他身上也曾经缠了很多。它们在这里徘徊,悠悠荡荡。 安德烈仍旧没有停止脚步,他才不管前面有多少雾,他知道自己已经拼尽了全力,一旦停下来可能就再也迈不出步,所以他直挺挺地向前冲,哪怕冲进这群鬼雾中。 刚开始还很顺利,但越临近前方就有越多雾扒在他身上。 前面有个窄口,安德烈奋身向里一钻,用手肘撑着向前爬,身后黑雾鬼叫着缠上来,也没能真正拖住他。 他向前爬,向上爬,只要有路就一直爬。 在一个不规则的截面后,他猛地一挣,翻落出来,倒在地上,呼吸了一口人间的空气,接着他翻身而起,朝着前方一处打闪车灯的地方跑。 那车灯处正有个男人拼命挥手,喊着安德烈的名字。 而浓重黑雾裹在他身上,这下彻彻底底地拖住了他,他咬着牙向前挣扎,但还是几乎被拖了回去。 那边的男人朝他跑过来,而安德烈已经被拖回了那个出口。 千钧一发之际,安德烈突然感到身体一阵轻松,黑雾散了个干净,安德烈连头都不转,甚至根本不好奇,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是他的天赋,他能立刻就继续自己未完的使命——向前跑。 终于他一头栽进男人的怀里,男人将轻飘飘的他抱起来,放进副驾驶,发动引擎,扬长而去。 安德烈用颤巍巍的手端着水瓶喝了一口水,拿着汉堡狼吞虎咽,从后视镜看见后面什么东西爆炸,火光一瞬冲天。 男人扭头看:“爆炸?是什么?” 安德烈还在发抖,后座上的小孩给他递来毛毯,安德烈边裹边心不在焉回了一句:“管他妈的。” 男人笑笑,向后面的男孩介绍:“严武,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德烈。”他又拍拍安德烈,“这是严武,nt的二公子。” 安德烈转头看了眼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了一张硬朗抑郁的脸,偏偏一双桃花眼,整个人看起来心情不好,苦大仇深,眉头拧成一团,但嘴角又不安地撇着。 严武指指男人,问安德烈:“所以年尧的英文名叫什么?我只知道他中文名。” 安德烈撇撇嘴角笑起来:“彼得潘。” 年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接下来去哪儿?” “我消失多久了?” “一个月。” 安德烈啧了一声。 “你得给我们点面子,nt这次算是够义气吧,没辜负你吧,”年尧开车还不忘腾出一只手在安德烈肩上摸,“你选择我们帮你离开没选错吧,我们不离不弃,好生伺候了您这位行业缪斯,你总得表示表示吧。” “要什么?” “正好严武也在,你反正也要养养伤,带他几天咯。” 安德烈转头看了眼严武,严武不小心和他对视了一眼,转开了头。 安德烈笑起来:“可以啊,反正距离我能动还有段时间。” “你要做什么?” 安德烈缩进副驾驶:“我去杀了我的好丈夫。杀了我亲爱的好前夫赫尔曼。”安德烈转头看严武,“这之前,小鬼,我来教教你怎么把桃花眼眨得光波流转,不能浪费。” 年尧哈哈大笑,转头看严武:“你看,二公子,跟有钱人结婚就是这个下场,还以为自己能金盆洗手。” 安德烈闭着眼笑笑,没有争辩,歪头睡了过去。 103、降神-3 赫尔曼坐在房间门口的长椅上,两掌手指顶在额头,低着眼看地面,身边的人站在旁边围着他,琼斯看着房间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赫尔曼才抬头看琼斯:“她怎么说?” “夫人不想见您。等你走她再来。” 赫尔曼重又垂下头,琼斯拍拍他的肩膀,提醒他医生和护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赫尔曼便很快站起了身。 琼斯替赫尔曼开口问:“怎么样?” “很不乐观。”医生摘下口罩,“爆炸机片插入了心肺……”医生没再说下去,转而问,“您要进去看看吗?” 赫尔曼憔悴地摆了摆手:“五天了,说点你没说过的话吧医生。” 医生没有开口。 另一个管家打扮的男人走过来:“赫尔曼先生,如果您探视完毕,就请您先离开吧,我请伊莲娜小姐上来照看艾森。” 赫尔曼转头怒视着他,身边的保安也向前迈了一步,男人只是很平静地请了请。僵持了几秒钟,赫尔曼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他的人跟着他一起下去。 “爆炸的地方找到安德烈了吗?” “没有。长老院的人认为他跑了。”琼斯看了一眼赫尔曼的脸色,“不过艾森也是够猛的……” 赫尔曼转头看他,琼斯移开目光。 *** 半月个前。 艾森一切准备妥当,去了长老院,找到了仪式古书,靠着他惊人的智力破解了祭祀秘密。 十天前。 艾森驾驶着他耗时许久拼凑出来的翼机,飞到了那个他从浩如烟海的文献中通宵达旦研究出的所谓“阴阳交界”点。 自造翼机确实非常不安全。 艾森没有平稳落地,他一头栽向了地面,机头碎裂成了一团,倏的一声就燃起火。艾森灰头土脸地从机翼下爬出来,还没来得及跑开,发现自己的腿卡在机翼和一块巨石间的夹角中。 他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被封住的圆口,且下面隐隐在震颤,艾森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决定还是先伸长身体,用电焊枪把圆口切开。 他随后转身,没想到机翼还在往下落,那边竟是一个凹坡,一下子把他拉远了去,他死死地扒着土坑的边缘,翼机滑了一会儿停下了,但是他的腿还是没能拔/出来。 艾森这会儿有点紧张了,因为发动机发出一阵怪异的滋滋声,颤动得非常不详,艾森用力探过身体去切割压住他的钢架,但发动机的震颤已经带动了整个机体的颤动,艾森明白,分秒必争,生死就在这一瞬间,这就像一辆漏油的车,火苗逐渐逼近油堆。 他出了一头汗都来不及擦,心跳声大得可以替他数秒。 这时他听见后面的剧烈扑打声以及几声闷哼,一听就是安德烈。 艾森转过头,果然看到了安德烈。 但是安德烈赤身裸体,不顾一切地在向前跑,很多魂鬼扒在他身上,将他向后拖,安德烈浑身血污,瘦得可怕,但还是手脚向前,青筋分毫毕现,眼睛烧得一团黑色,面无表情,似乎只是在维持着最后一口呼吸,这是他人生最后的全部力气。 艾森伸出手指向那团鬼雾。 伸出手做什么? 艾森也不知道。 于是他停在了这个动作。 安德烈在被向后拖,拖到了出口的边缘,艾森身上的机翼抖动着,火星零散,噼里啪啦地响起。 艾森望着安德烈,一瞬间有种天地通明的感觉,然后那种开阔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突然焦急起来,他张开嘴,想说“放手”、“离开他”、“退下”,但在安德烈被狠狠扯回出口,撞了一下头,血流进他眼睛的那一秒,艾森指着那团鬼雾脱口而出。 “去死。” 这个瞬间。 厄瑞波斯发出了他对宇宙的第一道指令,鬼雾中万千魂灵显出脸,露出眼,齐齐回望,望向艾森。 这个瞬间。 艾森脚边零散的火星终于暴烈地烧起来,一场爆炸轰然而至,在一片黑黢黢的荒野中卷起大火。 艾森最后一眼望见安德烈奔跑的背影。 *** 赫尔曼和他的人在楼下等,一直等到晚上九点,伊莲娜她们离开,才能上楼去看艾森。 即便这样,赫尔曼还是跟伊莲娜打了个照面。 他们停在楼梯上,伊莲娜冷冷地瞥他一眼,转开了脸。赫尔曼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很抱歉,没照顾好他。” 伊莲娜嫌恶地低下头:“我看都不能看你一眼。” 赫尔曼什么也没说,让了让路,他的人照做,伊莲娜她们离开了。 赫尔曼如同一只受伤的狮子,竟然在房间门口踌躇了几秒,才推开门走进去。他远远地望了一眼病床上洁白一片的艾森,就又转开头,站在门口停了停,才关上了门。 他走到艾森的病床边,心里监视器发出平稳微弱的声音,房间中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艾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伏在眼睛上,盖住他本该神采奕奕的宝石一样的眼睛,他红唇也没有血色,他像个冰冷的洋娃娃,鼻中插着管,就此依靠着呼吸。 赫尔曼坐下来,仿佛一尊雕塑坍塌。 他弯腰吻了吻艾森的手,撑住头说不出话。 从医生递给他报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得是神迹,否则艾森不会活过来的。 该死的,该死的安德烈。 如果没有安德烈…… 但赫尔曼还是让医生们待命,用一切手段,不惜任何代价,为艾森吊命。 神学也没有用,长老院的废物不会起死回生,救不回死人,只会叫他“节哀顺变”。那天为什么艾森要去教堂,安德烈又要去哪里,教堂的神父去了哪里,一切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赫尔曼天机算尽,到底漏了什么。 琼斯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他走到憔悴疲惫的赫尔曼身边:“本来我不该打扰,但我想您需要知道这个。” 赫尔曼头也不抬,也不回应。 “普鲁伊特神父来找您。就是艾森最后去的教堂里的那位。” 赫尔曼这才抬起头。 “您要不要换件衣服,我让他到会客室等您。” 赫尔曼无精打采地低下头,没有要动的打算:“叫他来吧。” 普鲁伊特走进来,赫尔曼仍旧没有抬头,两个军人站在屋内,背着手,看似在收岗,但是虎视眈眈地盯着神父。 普鲁伊特画了个十字架,蹲在了艾森病床边,吻了吻他的手。赫尔曼瞥了他一眼。 “我听说您在找我。”神父站起来。 赫尔曼并没有叫神父坐下,也没准备任何开场词,他现在没有心思施展谈判技能,他满心都在想他即将失去自己的孩子,说实话也不怎么想和外人讲话。 神父又说:“您看起来很悲伤。” 赫尔曼这才抬起头:“艾森常去你那里吗?” 神父点点头:“和他的伙伴们,保镖们。” “跟安德烈呢?” “很少,艾森和朋友们来教堂打游戏时从不和安德烈先生一起,也让我不要告诉安德烈先生。” 赫尔曼张了张口,想问一个问题,但话到嘴边忘掉了,他已经不在乎了,艾森准备了什么,安德烈准备了什么,神父准备了什么,长老院准备了什么,他自己又准备了什么,通通不在乎了。 神父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中站了一会儿,赫尔曼没有要理他的打算。 琼斯看着事态发展,决定上前请神父离开,赫尔曼没做表示,但奇怪的是,神父也没动。 琼斯又催促了一遍:“普鲁伊特神父,请吧?” 神父走近赫尔曼,在他侧面弯腰说:“我能把艾森带回来。” 赫尔曼瞪着眼睛转过头,神父继续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了。” *** 艾森醒来的时候,望见他自己在病床上躺着,旁边还有憔悴坐着的赫尔曼,但很奇怪,他明明站在这个玻璃水房中。他想走上前去,却被人拉住了手臂,他顺着手抬头看过去,看到了普鲁伊特神父。 神父对他笑笑:“你好,艾森。” 艾森的嘴唇还在轻微的颤抖,干咽了一下:“我死了吗?” “差不多吧。” 艾森指向床上的自己:“那个是什么?” 神父走到沙发边,指了指隔着小圆桌的另一张沙发,请他过来:“我们坐下来聊聊吧。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争取到这么一小会儿能和你说话的时间。” 艾森犹豫了一下,再次看了看赫尔曼,才走了过来坐下。 他们所在的地方就在房间的内侧,赫尔曼如果起身来这个房间倒水,就会发现他们,但赫尔曼已经死气沉沉地坐了很久,似乎永远也不会动。而这里病房隔音又很充分,赫尔曼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这是哪里,天堂?” 神父笑笑:“你谋杀了我,应该不会上天堂。” 艾森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我没有死。你也没有死。”神父也望着玻璃房外的赫尔曼和病床上的艾森,转过头对着这个艾森说,“确切地说,我重生了,你也是。” 艾森打量了一下他:“没听懂。” 神父双手交叠着放在桌面,倾身看向艾森:“我一直想和你谈这个。” 艾森捏着拳头,总是觉得哪里很不舒服。 “关于神,你知道什么?” 艾森转过头:“我们家不不信宗教。” 神父却已经自顾自地开始讲。 “神的历史,就是一部波澜壮阔的战斗史。 天地混沌之时,万物沉寂,光与暗载为一体。而后天命所指,自然演化,天地间孕育出了三位神明。天神、地神以及幽冥神厄瑞波斯。这三位神原本亲密无间,创造了原初秩序、时间、空间和一切自然规律。世界和宇宙就此形成。 但天地相爱,令山川湖泊日月星辰美妙多姿,自然蓬勃,孕育出新的神明。而幽冥神则不然,它不容许还有其他的神明,它不愿有谁来分享他的权柄,就连天地它也想击杀。它力量强大,诛杀了许许多多年幼的神明,直至逼到了天门。最终它还是输了,被封印在遥远的地下,神明形成了新的世界。 世界后又诞生了人类,而神界早已膨胀,拥挤不堪。它们逐渐变得贪权好利,腐化堕落,爱恨嗔痴,杀父奸母,它们和人类杂交,后代在神界称王称霸。它们从天上落到山上,又从山上落到人间,它们和原先它们口中的‘低贱人类’没有什么差别。 神明派别大兴,始自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地中海、小亚细亚,古早诞生的神逐渐意识到,天地宇宙已经容不下这么多神了,神明应当也只应当有一位。 神的第一场战争,是神界大战。战神你来我往生死迭代,英雄抛头颅洒热血,众神之王荣辉具碎跪地斩首,一位又一位的神明接连陨落,漫天都是神亡的流星,烧得天空一片血。而后有位神从厮杀中崛起。他的部队,叫天使。 于是唯一神诞生了,那时的人们尚且不能直呼他的名字,他的神迹涤荡宇宙,天选之民在世界传颂他的布道——‘天上地下所有的权柄都赐予我了。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做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凡我吩咐你们的,都教训他们遵守,我就常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日。’他为天地人间定下了生死,他剥夺了厄瑞波斯的心脏,用它做出了死神,死神就此开始收割生命,负责将死亡的一切消灭在宇宙中。然后他要杀死最后的威胁,厄瑞波斯。初代神如厄瑞波斯,无法被杀死,但它竟选择了自灭,并在死亡前将力量融入宇宙,它的彻底死亡,让这股力量开始在无数时间、空间和宇宙中,开始流浪。 神的第二场战争,是人间战争。主和他的神已归天堂,人间重整秩序。人间为了让‘唯一神’的名望确定,掀起了大大小小的战争,从东征,到西伐,白骨累累,血流成河,造就了耶路撒冷亘古不变的主的荣光。 天上人间最伟大的耶和华,厘定天地幽冥之界限,善恶生死之判罚,用威严和慈爱照看着他的孩子。 但厄瑞波斯的力量,因为它临终的诅咒,只会降临在人类的身上。卑微、渺小、毫无力量的人类中,竟会诞生出厄瑞波斯的继承人,它的力量压倒一切神与邪,这是古老的宇宙宿命,无法被撼动。最可怕的是,这种降临,是随机的。有些人或许一辈子也意识不到自己被选择,碌碌无为从未启动过自己的力量,有些早就从一些预兆开始感到震颤,压抑不住的巨大力量,就像天才的智力一样,一定会显现。 如果这种力量遇人不淑,就会造成可怕的灾难。 比如拉索维尔·但丁。他憎恶神明、宗教,他觉醒的短短十年里,竟然和路西法联手,捣毁教堂,诛杀天使,焚烧信徒,为地狱恶鬼大开其门,搅得人间一片动荡,而魔鬼又最擅长蛊惑人心,在人间中散步流言蜚语,攻讦人们的信仰,软化人们的意志,挑动人们的斗争,滋生助力各种‘理念’,不断模糊道德底线,唇舌鼓噪相争,让人们‘自愿’挑战一切权威,践行一切恶习,摧毁信仰和神明,腐化人类,让他们堕落,为他们‘驱神’。 自那以后,宗教式微,再没有国家捍卫国教,主的殿堂一分为三,罗马天主、东欧东正,还有路德宗新教,更不提异教徒供奉服从的北欧战神、东方神佛和伊/斯/兰。尽管拉索维尔·但丁已死去两百年,但宗教早已元气大伤。” 神父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惋惜和痛苦:“人间已经不值得拯救,主又怎么会重新降临。”他用哆哆嗦嗦的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艾森听完只是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神父抬起头看他:“我们需要你,需要你的力量,厄瑞波斯。” 艾森没有回答他这句话,转而问:“你为什么那时候想杀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神父又握住手里的十字架,牵着嘴角苦笑了一下,“我是想死在你手里。” “我没明白。” “如果不是我死去再复生,我怎么才能有机会跟你说这些,又怎么可能让你听完呢?”神父叹口气。 “……就为这个?”艾森瞪圆了双眼,“就为了跟我说这些,什么混着希腊神话和希伯来神话的故事,你居然让我杀了你?” 神父看着他:“你不太一样,不是吗?你根本不在乎,缺管少教,艾森,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孩子,因为‘感到生命被威胁’,就选择先下手为强,杀一个从未造成任何实质伤害的人吗?你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狂妄自私,唯我独尊,蔑视法律和规则吗?艾森,你又凭什么为我下判决呢?因为你是摄政王的儿子,你就高贵任性,法律奈何不了你吗?你觉得你的生命比我的贵重吗?” “……你并没有死。” “但是你确实杀人了。甚至还牵连了其他人。”神父逼问他,“我们从未伤害过你,你却杀了我,又逼安德烈崩溃。你有负罪感吗?” 艾森没有开口,他的双拳放在自己的腿上。 “你这样的人应该受到惩罚。但我从你脸上看不出歉意。” 艾森舔了舔嘴唇:“带走安德烈的人和你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是罗马的人,长老院是东正的人。长老院也知道厄瑞波斯要降临,为了避免你真正的觉醒,他们需要一个人类被放逐到时空间交界,阻止力量的到来。这是个复杂的祭祀,长老院就是做这个的。” 艾森又问:“你们怎么知道厄瑞波斯会降临的。” 神父却没开口。 艾森转头看他:“既然你费尽心机才争取到和我讲话的机会,干脆讲完吧。” “到处都是预兆。你可以把力量的降临想象成流星撞击地球,在真正撞击之前,流星积极到来的气流就会在星体燃起火,而有些部分就会率先脱落,向四面八方冲击。 预兆就是如此,在厄瑞波斯觉醒之前,很多时间线中都会有些人得到一点力量,当然,你所在的时间线中会最多。比如我。 我的生命,我在时间线中看到了自己,我明白自己可以被新的我‘取代’,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如果书籍记载无误,你作为厄瑞波斯会有无数生命,而我只是‘预兆’,是力量溢出的部分,被称为‘假性厄瑞波斯’,有些人被给予了驱魔的能力,还有些人可以看到陌生人的一生,许许多多的预兆…… 都是因为,你将要诞生。” 艾森疑惑地看着他:“你刚才说‘取代’,不是说死了以后是重生吗?” 神父的眼神稍稍闪烁了一下,旋即抓紧十字架:“是重生。” 艾森看了一眼他紧绷的手,没有再问。 “总结来说,”艾森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屋外的自己,“你诱导我杀掉你,就为了重新出现在我面前,证明‘重生是真’,然后有个机会跟我长篇大论神啊怪啊。不过我也很疑惑,长老院为什么想抑制我,你做的这一切,又想怎么样呢?” 神父垂着眼睛:“长老院寄养在政权里,成为贵族的爪牙,信仰早已被玷污,预兆显示厄瑞波斯将会出现在爱得莱德家,他们便听从摄政王的指示,试图阻止它的到来,因为他们视这力量为一种诅咒,一种噩运。安排体质特殊的人类,为爱得莱德家族阻挡噩运。至于我……”他抬头看艾森。 到了这时,艾森才终于一瞬明白了,尽管神父没有真正的伤害到他,他为何还总为神父的威胁惴惴不安——因为神父的眼睛里有种与他瘦弱干涸的外表、慈眉善目的脸,以及古板单调生活完全不符的,狂热。 “至于我,我不这样想。我认为厄瑞波斯应当有更崇高的使命,我向罗马保证,会带回厄瑞波斯,否则我即可向主献生,直至耗尽生命。”神父盯着艾森,“艾森,主的历史,就是一部波澜壮阔的战斗史。战斗的胜利才让主的荣光降照大地,无数信徒的前仆后继,为之献身,在我们尸骨堆建的天梯上,万丈高空登天后,才能终见父的真身!” “……什么东西?” “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就像拉索维尔·但丁运用他的力量践踏了‘主的国’一样,你也可以用你的力量再次为主开疆拓土……” 艾森还没听完就噌地一声站起来:“我已经死了。” 神父也迫切地跟着站起来:“不,你并没有,生命是一种祝福。况且你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你威胁我?” “艾森你想想看,接下来你要怎么做?我不会强行带走你,我也做不到,你确实天之骄子,什么也不缺,但世界浩瀚,你不想知道自己力量的边界吗?你不想知道你能做什么吗?你不好奇吗?” 艾森没有说话,眼神动了动。 “外面的那个你一定会死,不管你父母再怎么为你吊命。之后呢,你要怎么做?你已经存在了,要告诉他们吗?要留在他们身边吗?要解释什么?艾森,你要和完全不理解你处境的人继续生活下去吗?当然,当然,他们爱你,可是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他们勉勉强强配合你,猜测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怎么才能靠近你,怎么才能理解你,但你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在天上飞,你让他们辛苦,也让自己不自由……” “别说了。”艾森无精打采地打断他,“这些不需要你说。” 神父便安静下来。 艾森重新坐回沙发,神父也慢慢地坐下来。他们不发一言,看着外面伏在病床上的赫尔曼,和心脏艰难跳动的那一个艾森。 “‘重生’的意思,就是这个死掉了,下一个才出现。里面的那个我还没有死,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神父揉了揉手掌,有些疲惫地低下头:“很多事情我们也不知道,比如力量如何传递,如何使用,原理是什么,死去的活着的如何交替,当下的如何标记……我们有一些观察前任厄瑞波斯的记录报告,但也仅此而已。” 艾森沉默了起来,神父看向他:“我希望你能跟我走。” “到目前为止,你说的东西都并不太吸引我。”艾森的眼睛还看着外面,“不过……” 他在心里为两种生活做比较,其中尤其突出的一点时,他已经看到这房间里一只恶鬼在赫尔曼背后虎视眈眈,但慑于艾森看向它的眼神,才徘徊不前。艾森现在就已经大概明白,这力量的觉醒,伴随的决不只是神父关于神学的求索之路,那几句轻描淡写提过的“战争”恐怕才是风云的序幕。 而同时艾森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无聊的学校和家庭,枯燥的书本和乏味的社交,虽然他不想说出来,但赫尔曼和伊莲娜以及朱莉安娜对他的爱和担忧,总让他觉得束缚。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安德烈吸引他,这就是为什么他兴致勃勃地想策划一场谋杀,归根结底,他也许就想到风云中去。 况且他是厄瑞波斯,他的力量是无敌的,这还能有多糟糕? 大不了,还可以重生嘛! 神父站在他身边,向他伸出手。 104、降神-4 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琼斯终于发觉了身后有人,就在下一秒,身后的人拉过他,将他推进一个隔间,让他面对着墙,那人的手臂横在他脖子后面。 琼斯喉头动了一下,后面的人一直没有出声,只有平静的呼吸。 还是琼斯先开了口:“来的路上好找吗?安德烈先生。” 安德烈用什么东西抵在他的腰,放开了压他的手,后退了半步:“转过来吧,这位大人。” 琼斯转头看他,略微有些吃惊,安德烈瘦得可怕,几乎可以透过衬衫看出他肩膀骨头的凸起,皮肤越发苍白,看起来显出几分病态,脖子上还有些没有好的伤,贴着白布,眼睛平静坚韧,带着几分不罢休的意味。 琼斯扫了一眼安德烈手里的枪:“你来找谁?” “你猜。” “……他现在也很糟糕。” “关我屁事。” “艾森受了很严重的伤,大概活不了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考虑到艾森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就算你来算账,也把这笔考虑进去吧。” 安德烈不明显地冷笑了一笑:“一报还一报,我不是来算账的,我是来杀人的。” “艾森还是个孩子。” “谁说我要杀艾森了。”安德烈用枪口敲敲琼斯的肩膀,“他继续嚣张跋扈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落在别人手里,不关我的事。” 琼斯虽然早就猜到了他的意图,但这么听他直白地说出来还是难免心悸了一下。 “我也算在你‘一报还一报’里吗?” “你也不容易。”安德烈点点头,“正经仕途走出来的大臣,总不会还要上上下下为赫尔曼打理家事,既当狗又当臣吧。” 琼斯笑笑:“你也不必跟我玩什么心理战,我又不是第一天出来做事。” “好,那你就尽量配合一下,我简单问个问题。”安德烈把枪收回去,“为什么是我?” 琼斯抬眼看看他,换了个站姿,放松了一下脚:“选谁是长老院定的,他们要找某个特质特别的人,除了你,我们还有个选择,一个住在布斯维尔阵的10岁小女孩儿,出于人道主义,我们选了你。” “我靠,这么有人文关怀,感动了。” “……其实赫尔曼并不想长老院的那一套,但是他们势力盘踞太久,就算没什么实权,闹起来也很麻烦。就像这次,长老院领袖要死要活地闹,领着一群人绝食静坐,每天用血写信给皇帝,剃光了头发把自己吊起来,就为了‘抵御厄瑞波斯力量为祸人间’。坦白说,他们信宗教的是不是都有点极端?”琼斯抬了抬眉毛,“赫尔曼没必要跟他们硬碰硬,尤其是他们带动得皇帝和其他人人心惶惶,为了安抚大家,赫尔曼就随着他们的意思。无非也就是找个奇血的人,送给他们,至于他们要做什么,我们一概不问。” 安德烈笑了下:“也就是说,对你们来讲,这一切就是个笑话。你们不信,只是为了打发疯子。送条陌生人的命给疯子,让你们过得舒服点,是这个意思吧?” “认真地说起来,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安德烈点点头:“真的吗?不会吧。” 在他的逼视下,琼斯偏了偏眼神:“……只能说,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在我一开始被赫尔曼送到医院以后就决定是我了吗?” 琼斯摇头:“没有,我们还对你做了一系列调查,身体健康状况检查,指标都合格了,你很优秀。” “真是谢谢哈。” “让你成为爱得莱德家族的一员,无法也就是入个籍的问题,我想了几十种办法,但是,”琼斯摊摊手,“谁让老板任性呢。” “为什么?” “这你最好去问他。不过如果让我猜,”琼斯颇带讽刺地笑笑,“可能谁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吧。” 安德烈没接他这句话:“具体是因为什么,是血液很稀有吗?” “并不是,是稳定度的问题,如果他们想把你固定在‘交界’阻止力量从时空间传递,要有某种体质,有足够的抵抗力,稳定很重要。换言之……”琼斯说到这里,猛地闭上了嘴。 “你不是说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吗?” “……”琼斯舔舔嘴唇,“长老院说世界上有很多力量降临的‘预兆’,你或许和那些预兆有什么关系。这样的预兆并不少,只是我们也没必要无穷无尽地找下去,差不多就行了。” 安德烈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似乎觉得有点好笑,他死里逃生的一切缘由,就是一个用来打发人的策略,假如在那里的人不是他,假如去到那里的人死掉,对这些权贵来说,就如同在街上丢了一只塑料袋,没有价值,死不足惜,在他们波澜壮阔的大事业中成为“一将功成万骨枯”中一把普通的白骨。 人和人的命,价钱大概本就是不一样的吧。不过,赫尔曼随便丢他的命卖人面子,现在安德烈的枪拿在手里蠢蠢欲动,这下万金贵重如赫尔曼,他的命,也不过一颗子弹,一摊血,一具伏尸而已。死亡终究是公平的。 安德烈把枪插回腰后,琼斯望了他一眼。 “什么?” “我说了很多,很多其实没必要说。” “所以呢。” “我想这样我就不再是你‘一报还一报’名单上的人了。” 安德烈笑笑:“好,那你背过身吧。” 琼斯犹豫了一下:“我是不是应该还一下手?” “可以,但不会有用。” “还是还手吧,忠臣总要还个手。”他说着就一拳朝安德烈砸过来,安德烈轻飘飘躲过,将人扭过去,掏出怀里的乙/醚捂住他的口鼻,等人软下来以后放在了地上,扒了他的衣服,捆住他的手脚,封住他的嘴巴,扬长而去。 和琼斯不同,直到枪口顶到了赫尔曼的脑后,他才注意到有人来了。 “反应好慢啊。”安德烈慢悠悠地说了一句,眼神望向病床上的艾森,这孩子看起来性命轻飘飘,如同一张惨白的纸,脸色几乎泛出死人的青灰。 赫尔曼死气沉沉地转过头,抬着眼睛盯向安德烈,枪口抵在他的额头。 “我回来了。” 赫尔曼没有出声,他的脸色暗沉又带着点凶恶,并不针对安德烈,而是因为艾森的危难处境导致的郁结与愤怒。 真到了要开枪的时候,安德烈居然有点犹豫,他望了一眼艾森,难道要在这个生命垂危的孩子床前杀了他的父亲? 赫尔曼一把攥住了他的枪口,安德烈愣了一下。 “我犯了个错误。”赫尔曼这么说。 安德烈把看向艾森的眼神转向他,嫌弃地撇了下嘴:“现在你又要忏悔?” “忏什么悔?”赫尔曼站起来,安德烈迅速抽开枪,稳稳地对准他,赫尔曼只是平静地看了眼他的枪口,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 “如果你后悔坑我去死,给我下跪,或许我可以考虑原谅你。”艾森又看了眼艾森。 赫尔曼的嘴唇苍白,精神紧张,有种逼到边缘的感觉:“不,不……”他看了眼安德烈,“你有什么重要的?” 安德烈顿时一阵怒火冲上心头。 “犯错的是我,我本来应该知道的,你这样的人,只会是个麻烦。”赫尔曼还在继续说,“有那么多种方法处理你,偏偏我让艾森跟你有了交集,都是因为我居然……”他盯着安德烈,“居然在无聊地想起你在杯子口上给我缠着的布,所以放过你,不然你这种流浪狗一样的东西……” “你他妈少跟我来这套,装什么人上人!”安德烈扬起声音,他果然看到赫尔曼就犯恶心,“你放过我?怎么不说是我放过你,我要是想杀你,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我他妈才是有病,为他妈一杯热茶跟你搅到一起,忍受你那鼻孔朝天的做派,真让我恶心……” 他们两人说到这里,都愣了一下,然后同时疑惑地问。 “什么杯子?” “什么热茶?” 两人都没有心思回答,这个话题就此作罢,赫尔曼摆摆手转开了脸,很疲惫的样子:“我受够了,我看到你就烦。” “是吗,我他妈有个更好的主意。”安德烈给枪上膛,关保险,伸直手臂,抬起来对准赫尔曼。 赫尔曼面无表情,看着他,但心思并不在这里,他像一座摇摇晃晃要倒塌的塔,此时只是慢吞吞地转过去,沉重地坐回到了病床边的沙发上,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看着艾森。 “这不公平……”赫尔曼这么说。 安德烈从未感到如此强烈的一阵干呕,他已经够辛苦了,他的苦水长这么大从未向任何人倒过,怎么还要听上流人抱怨生活不公平,就算你排除万难来报仇,仇人只在顾影自怜,他心里,他珍视的命,价值就是高贵。杀人无法诛心。 随即而来的是安德烈自己的疲惫,他觉得自己打了一场艰苦的架,现在已经累了,他无法向赫尔曼传达他的愤怒和恨意,他们的经历、思考、逻辑、对生命的理解、对价值的判断,毫无任何共同点。他与赫尔曼这样的人,最好远远不相见,省得彼此嫌恶。 杀他都觉得没意思。 但来都来了。 安德烈犹豫之际,再次看了眼艾森。 假如赫尔曼死了,艾森会怎么样? 如果艾森不能醒过来,这孩子便死于自己失败的发明创造中,尽管如果不是为了安德烈,或许他并不至于去试飞尚不成熟的翼机。后来安德烈知道那天的爆炸是艾森时,还不时怀疑,假如那时候他拐回去,是不是能把艾森救回来。可当时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杀夫上,现在临到关头,一切都变得很没有意义。 如果艾森可以醒过来,死了赫尔曼的世界对他而已将变得残酷无比,那虎视眈眈的敌人、争权夺力的斗兽场、虚与委蛇的名利场,艾森也可以在其中成长,长成什么?下一个赫尔曼?艾森这样属于天地的孩子,善恶两空的孩子,何必滚得一身红尘土。他得受点苦,但是人心的刀真的有必要挨吗。 安德烈必须承认,无论如何,他还是偏爱艾森,他从未见过艾森这样的孩子,他总觉得艾森无辜,尽管这种感觉现在已经站不住脚。 算了算了,是非善恶随命吧,如果老天要艾森尝杀人的苦果,就让这孩子死掉吧,艾森的死亡,会惩罚艾森和赫尔曼,或许还有其他一些人;如果老天还是要艾森活下去,那也就随他吧。 安德烈看着赫尔曼坍塌的背影,以及床上没有任何好转迹象的艾森,收了枪,在沉沉黑夜中离去。 *** 他走得失魂落魄,多余的恨和怨都已经被磨平了。然后他继续养他的伤,进食进补,又过了半个月,终于成功给自己骨瘦伶仃的身体添了些肌肉,闲来无事就吊儿郎当地教严武,以身作则地告诉他,做人一定要看开一点,心要大。 这次他能活下来,除了nt的人要谢,还有个在联络方面为他做了很多事的人,麦克,这个年轻人现在是行业里数一数二的情报贩子。 年尧拍拍安德烈的肩,指指门口:“他来了,给你们留点地方聊聊。”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挤了挤眼,顺手拉走了没有眼力见的严武。 安德烈坐在吧台,转头看着麦克走过来。 麦克长高了,无论是身高还是体格,都已经超过了安德烈,他现在蓄了胡子,捏着一根很烈的烟,靴子重重地敲在地面,他看向安德烈的眼神像看一个久远的错误。 “柠檬水?”麦克扫了他一眼,“怎么不喝酒。” 安德烈笑笑,没有回答,麦克的眼睛浑浊,语气刻意放轻松,但还是透露出某种戾气,之前安德烈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事,如果传言不假,麦克可能是个非常锱铢必较的人。 “你这把排场够大啊,怎么混进爱得莱德家的?” “阴差阳错吧。” 麦克咬咬烟,笑起来:“所以才这么灰头土脸地被扫地出门吗?” 安德烈没有答话。 “这对你也是个教训,告诉你以后不要再靠这脸吃饭了。啊,现在也吃不饱了,”麦克捏着他的下巴转了转他的脸,“你老了。” 安德烈笑笑。 “你我之间如果算算账,你欠我多少钱?” “你想要多少?” 麦克扫了他一眼:“你一条丧家犬,倒欠一屁股账,还有人追杀,你好好盘算一下,你有什么能给人的。”麦克说着指了指东边的一个角落,“连着那小子的账一起算给我。” 安德烈顺着看过去,看到了在卡座几人边缘坐着的台苏里。台苏里也看到了他,正想站起来,又被旁边人按住坐了下去。 “听说你发签救这小子,我们顺手也就捞了回来。我发现你的口味可真是没变啊。”麦克看他,“只喜欢年轻的。” 安德烈把眼神转回来:“你说有人追杀我,谁?” “你不知道吗?除了你亲爱的老公还会有谁,你一个孤魂野种,闯进他家,威胁到他和家人的安全,人家位高权重,杀你不是很正常。”麦克拍拍他的肩,“醒醒你的贵妇梦吧。” 这么说一句怼一句,就算是安德烈也有点受不了。 “你想要什么?”安德烈问他,“你已经帮我捞了人,也救了我,nt是我旧相识,我们之间好处理,你跟我非亲非故,要什么开个价吧。” 麦克在烟雾中眯了眯眼:“我都说了,你什么都没有,就连这张皮也是老了的、用旧了的东西。” 年尧回来拿酒,听到了这句话,瞥了一眼安德烈。 “所以就只是要我听你讲话是吗?也可以。” 麦克把酒杯推给他,拿过一瓶烈酒往里倒:“我是个大方的人,一杯泯恩仇。” 年尧看着杯面向上浮,忍不住劝了一句:“得了,你知道他身体已经差不多废了,肝肺都……” 麦克看了他一眼,年尧没再说下去。 酒从杯口溢出来,麦克收了瓶子:“来吧安德烈,走投无路的人得显示一下诚意。” 安德烈又看了看台苏里:“如果有人追杀我,那接下来我就该继续逃命了。台苏里要去哪儿你们不会管吧?” “我们管他干什么。怎么,你要找他聊一下。” “不了,不用,我跟他不熟,也没什么话好说。”安德烈握住酒杯,又看了眼年尧,“那就当作别了,感谢各位照顾,我得上路了。” 年尧扯了扯嘴角,麦克按灭烟,冷笑了一声,严武走过来靠在吧台,抱着手臂看他。 安德烈端起酒杯扬起脖子喝酒,麦克看着他喉咙艰难地滚动。 他放下杯子以后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咳得单薄的身体发起颤,手竟不自觉地抖了一会儿,还吐出了一些。 年尧给他递了张纸巾,突然叹了口气:“如果你年轻,还能再奔波几年,现在你老了,没有入任何兵籍,也没加入组织,以后还这么……” 安德烈脸通红,额头一层汗,还稍稍急喘着气,摆了摆手,勉强笑了一下:“谁让我爱折腾呢。” 麦克重新点起一支烟:“报应而已,他自己都无所谓,你掺和个什么劲。还有一口。” 年尧倒也没再说什么,他和安德烈小时候就认识,虽然没怎么密切交往过,但都是同一行的,多少也听过彼此的事,就像现在,他对安德烈的境况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可能因为两人年纪一样大,而他自己也已经在这个年龄感到了疲惫和无依。 安德烈喝掉了最后一口,把杯子倒扣在桌面上,转头看了一眼麦克,很平常地问了他一句:“你染头发了?” 麦克的眼神动了动,转开了脸,手里的烟没有往嘴里放,干咽了一下,又舔了舔嘴唇。 “颜色很像你之前的,不过稍微还是有点差别。” 安德烈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台苏里就麻烦你了,多少给他点路费,至于他要去哪儿,随他吧。这次谢谢你帮我安排,如果以后没机会见面,这次我离开也算正式跟你道了别。祝你好运,麦克。” 他说完便转身从人群中走过,麦克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转向自己的肩膀,又转向他的背影,直到他推开酒吧的门,在铃铛声中,消失在门后。 麦克才重新抽了一口自己的烟。 而安德烈出门走了没几步,就拐进了巷子里,找了个垃圾箱开始呕吐。 他确实身体受了严重的损伤,喝酒是不行了,烟其实也该戒了。但他不太好说出口的是,他刚才喝下酒的第一口就有点反胃,因为他回忆起艾森换掉他的酒,换成他喜欢的口味,只为了逼他到他自己亲口承认的“界限”。 他有预感,比起赫尔曼,艾森做的这一切,或许日后会在他心里逐步发酵,那种天真与算计的混杂会慢慢让他更加觉得可怕。 他吐完,刚站直身体,就意识到巷子口有个人。一开始背着光,他没看太清楚,那人朝他走过来,手里还递给他一瓶水。 普鲁伊特神父。 安德烈盯着本该死掉的普鲁伊特神父,足足两分钟,表情从错愕震惊,转变为困惑疑虑,又经过揣测猜想,最后回归到波澜不惊的事不关己,伸手接过了水。 “我想也是,”安德烈扭开瓶盖,“被一个孩子耍,死得也太容易了。” 神父笑笑:“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所以怎么着?”安德烈喝了半瓶,停下来缓缓,“你们合谋?” “也不是,我只是将计就计。”神父两手握在身前,和安德烈以往见到他感觉不一样,现在的神父那苦闷的脸上多少透出点志得意满。“他想杀我,我想让他杀我。你想自救,赫尔曼和长老院想献祭你。本来该是两件事。但艾森把你也算了进去,想让你跟他同进退。” 安德烈拍了两下手:“这么重要的事居然算我一个,真太感动了。” “安德烈先生,这也有好的一面,你自由了。再不会有鬼缠身了。” 安德烈没说话,把没喝完的水灌进嘴里。 “你和一些预兆有关系,或许是小时候经历过什么事故,或许是和假性厄瑞波斯打过交道,都有可能使你到过时空间的交界,因此你体质特殊,不会出现剧烈的时空间排斥效应。这也是为什么鬼会停留在你身边。” “随便吧。”安德烈喝完水,把瓶子扔进垃圾桶。 “以后应该也再不会有了,以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猖狂的脏污了,再也不会有无辜的死亡了,”神父居然笑了,“因为厄瑞波斯来到了,这次,他站在我们这边。” 安德烈转头就走,这些事情他根本不在乎。 “关于艾森,”神父扬了扬声音,对着他的背影喊,“如果你担心的话,他没有死。” 这话说完的时候,安德烈已经走出了巷子。 安德烈跟着人群走,人群向东边的开阔草地去,那里今晚可以看烟花,硕大华丽的彩光在空中绽放,一声声尖啸伴随着金光银龙舞,地上的人搂抱着凑在一起,抬起头向天空望,笑声呼应着烟火,人群一同向草地上去。 安德烈也跟在其中。 草地上有乐队在表演,男生女生跳上去对着话筒说酸酸甜甜的爱情蠢话,人们在月色和焰火中起哄,在一串耀眼的心形烟火冲天而飞过后,人们聚在一起亲吻爱人,喝一瓶冰镇的可乐,用手给情人扇风,看孩子们挥舞着彩带在人群中放肆地奔跑。 安德烈站在人群之中,欢声笑语绕过他走,他将光亮吸收,仿佛一个黑洞,他也抬头看五彩缤纷的烟火,只是看看,欣赏不出开怀,也体味不到幸福,烟花倒是公平,它为所有人绽放。 人们来来往往撞到他,短裙和飘来的香水味擦身而过,女人们的耳环叮当作响,她们摇着的扇子扑出蝴蝶和萤火虫,男人们在河边点起彩灯,将话筒传给台上,在流光溢彩中拨起吉他的弦,人群拥挤着,齐声倒计时,等待着所有烟花在归零时一冲云霄。 即便与他无关,但氛围总还是洋溢着裹在人周围。 有人站在了他身后,枪口抵住了他的腰。 他闻到烟味飘过来。 “你好,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那人把烟扔在地上,“我们换个地方吧。” 安德烈抬起头看天空在倒计时,知道会来,只是不知道会来得这么快。 6…… 人生就好像,兜兜转转一切从头,手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5…… 没有钱。 4…… 没有家。 3…… 没有爱的人。 2…… 也不被任何人爱。 1…… 安德烈猛地伸手握住枪口,一瞬反身拽了一手,趁人没有站稳,换到了他的身后,勒紧他的脖子,卸下他的枪飞快地插回自己腰后,在铺天盖地的“新年快乐——!!”生生将男人憋晕了过去。 他揽着男人,拖着向外走,在亲密的人群中,没有人留意到他。 此时台上的richardhawley在吉他声尾开始唱“darkroad”。 安德烈带着人走出来,在热闹的人圈最外围,一棵树的旁边,松开了手。 男人靠着树闭着眼,如同在今宵提早进入了一场好梦,安德烈则背对着喧闹快活的人群,将冰冷的两手插进风衣的口袋,天空缤纷夺目的光照不清他的脸,他向昏暗的街边走去,只有几盏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 105、降神-5 艾森低头看着他的手,手背出开始出现一些符文,它们诡异细长,从它的手腕爬到手背,最长的那段伸到了中指。 “是希伯来文。”神父坐在他身边,轻轻地告诉他。 艾森没做任何反应,他也没什么表情,其实他起码应该高兴一点,因为这条路是他选的。 他总不能吓到父亲和母亲,就跟神父在一个廉价的出租屋里待了两天,终于有天他溜回了家,从他自己从小挖出的那条无人知晓的狗洞,将瘦弱的身体挤过去。他躲避着人成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看着将死的自己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在父亲和母亲争吵的时候,他钻进了床底,见证了赫尔曼绝望的脸和歇斯底里的咆哮,而后又听见伊莲娜痛苦的哀鸣。整栋房子连空气都在为他办葬礼,一切都死气沉沉地坠下去。 艾森在床底趴了一会儿,夜深人静钻出来的时候,看见妈妈趴在他的床边,梦中也在哭。 人憔悴起来真是可怕。 他站在妈妈的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又看了看艰辛吊命的自己。 床上的艾森心跳越来越慢,不知道靠什么药剂才勉勉强强地动一动。 艾森想了一会儿,拔掉了床上艾森的输氧管,把连在床上艾森身上乱七八糟的贴片,分毫不差地贴在了自己身上,他把死掉的艾森脱下床,塞进床下面,自己躺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 从这个角度看,妈妈有了一些白头发。 之后便是许多伴随着奇迹而来的泪水,爱他的人如同被春雨浇灌了的枯木,生命猛地又重新发起亮光。 艾森需要人帮他处理掉床下艾森的尸体,他让父亲找来了神父。在只有两人的场合,他看着神父把艾森从床下拖出来,这次艾森彻底死掉了,青白僵硬,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闭眼睛,或许他被拉到床下后,曾经条件反射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试图呼吸。 神父告诉他,死掉的艾森,是一块石头,体内已经没有器官了。艾森不信,但死艾森的皮肤割不开,他用花瓶砸裂了死艾森的一个伤口,大概窥见了里面确实是实体。接着他自己的手背上开始出现了纹身,神父告诉他这是希伯来文。 现在他活着了,但是没有什么实感。 他告诉父母他要和神父离开,经过多轮的拉扯和父母的不解,最终他们还是放了手。这是没办法的事。一是因为奇迹或许确实需要一定代价,艾森的返生是神迹,说明神在呼唤他,要想让艾森继续活着,或许从神旨意才是更好的选择;二来则是艾森去意已决。 艾森有种不真实感,他很久都没从发懵的状态清醒过来,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同时他也需要去搞明白,这个颠覆他生命的“力量”是什么,就算神父讲得天花乱坠,什么神界大战,艾森总觉得一定有什么更科学的解释。 神父是最开心的,他对待艾森就如同对待神命之子,尽心竭力,艾森不怀疑,假如他现在要神父不停地自杀,神父一定甘之如饴地不停去死。 他和神父到了罗马。 他被藏起来了一段时间,神父则在外打点事务,务必要将他完整地带到教皇身边,期间他的饮食起居由几个主教照顾。 艾森用这段时间读了很多宗教的读物,他第一次在书中看到了希伯来文的“杜绝爱与悲痛”,过不几天,他手背上的纹身便长成了那些文字的形状,所以比起神父说的它们是什么,显然艾森本人的意志更能影响这些东西,这让他有了更大的动力去探究自己到底是什么。 以及,什么是自我意志?这股力量是不是要服从他的意志? 艾森带着这些问题一头扎进书籍中,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神父来到他的房间。 神父吻了吻他的手,慈爱地笑起来,想伸手摸一下艾森的头,却被躲了过去,于是神父叹了口气。 “你睡得好吗?” “还行。” “有想吃的东西吗?” “还行。” 神父坐在他身边,难得的有些局促,好像变回了他们刚认识的那个时候,腼腆又好脾气的样子。 “艾森,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艾森从书中抬起头看他:“是吗。还行。” “使命总是很沉重的。” 艾森没有理他。 “我一开始发现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时候。”神父搓了搓手,低下头,“因为我们是预兆,我最早发现自己有这方面能力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我……” 艾森转过头看他。 “你知道为什么教会吗?” “缺钱吗?” 神父笑了下。 “在我小时候,我在乡村的一所小学上学,每天步行半小时到学校,我的姨妈是学校财务室的一个会计,在小学生活里,这就已经足够了不起了,而且我成绩也好,所以我过得顺风顺水。 那时候我有一个同桌,瘦瘦的,和我差不多高,总是脏兮兮,因为他爸爸是挨家挨户收垃圾的,他的妈妈有点精神方面的疾病。他人长得黑,皮肤翻出一种粗糙的暗黄色,眼睛像一只羊,他的表情总是胆怯的,似乎迈一步都要看看周围人的反应。他性格内向,从不和任何人起争执,讲话声音很小,又拐弯抹角,任何人和他讲话,没几句就会变得烦躁起来,因为他实在很急人。 我想说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坏人。 有一次我的试卷掉在了地上,他没注意踩了一脚,我那时候有点发火,捡起来后顺手掐了他的手臂一下。他的肉软软的,像掐了一团湿了水的橡皮泥。然后他抬起眼看我,不太清楚做错了什么,他也没有揉自己的手臂,只是看看我就把眼睛垂下去了。 也许是那种眼神吧,我形容不出来那种眼神,很像一只温顺的羊,温顺的羊身上的肉总是肥美的吧我猜。 鬼迷心窍一样,我又掐了他几次,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狠,他一声也没吭,只是偶尔瞟一眼老师,如果没人有反应,他就低下头由我掐。 后来我总是掐他,捏着他手臂的一块肉扭转,他从不反对,一开始我还找些理由,后来我也懒得找理由。我掐他的胳膊,掐他的脸,掐他的大腿,掐他的腰,我想把书本砸到他脸上,想把鞋在他头上踩,想扯烂他的嘴角,想拔光他的牙齿拽着他的头发让他撞墙,反正无论如何他只会用温顺怯懦的眼睛看着人,这样的温顺大概注定要承受发泄和暴力。 我这么想,可是当我看到他那次掀起袖子,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的时候,我就像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 我想教育的目的就是约束人性的恶,善恶是教育的结果,人天生的同情心就和他的施暴欲差不多,而教育就是压制一方助长另一方的工具,混沌的恶需要靠纠正来得到教化。 所以艾森,我从未因你设计杀人而对你错目,教化本就是个漫长的历程。 顿悟的契机,于我,就是他。 多年以后我侍奉主,每当我内心有恶念之时我就会想起他柔顺的双眼,告诫自己我们的使命就是要拯救羊群,更何况,在他们柔顺平静的目光中,自然有忍耐的力量,这种力量才是真正隽永而无与伦比,这是人类能达到的最高远的柔韧。我被给予了‘重生’的力量,当然也感受过迷茫和困苦,甚至还有更多不堪的情绪,但将之视为通往命运答案的路途,你也会和我一样,在其中找到意义。我们在做的事,就是在朝圣之路上的叩拜,只有在俯身时抛弃自我,才能在仰身时融于天地。” 艾森用非常不理解的表情看了他一会儿:“我从不欺负同桌。” 神父顿了顿,苦笑了一下,似乎在体谅艾森尚且年幼,不懂他的理念。 “而且,”艾森转过身继续去看书,“你觉得你又能控制我多久呢?” 神父看着他,没有回答,转而告诉他:“明天晚上我们去希尔韦敏教堂,大家想见见你。” 艾森耸耸肩:“随便。” 神父还想说什么,见艾森不理他,只好站了起来,他向艾森道晚安,艾森只是敷衍地摆了摆手臂,他便低下头离开了。 他的手中握着十字架,向楼上踱步,他已经尽可能用浅显的语言,试图将自己体悟过的一切传达给艾森,可是艾森油盐不进,艾森似乎不会被“伟大”触动,无论是伟大的人、伟大的景还是伟大的精神,就连安德烈那样世故的人,在纯粹的信仰面前都会憾动几分,但艾森年纪轻轻,却这么不容易感动。 是不是因为生命中不太缺少什么东西,所以不需要过分强烈的情绪做补? 神父叹了口气,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不点灯,没有床,布局就和原来那座教堂的忏悔室没有差别。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走到角落里,慢慢地摘下十字架,脱下衣服再规规矩矩地贴好,他赤身裸体地平躺在地上,将手放在胸前,合上眼入睡。 烛火在他周围闪烁,受难的耶稣像,脸一半在烛火中发出橘红色,一半匿于黑暗。 他是来受苦的,他不需要什么舒服的床、美味的食物或是情/欲的爱,他只有一条路,他只有一件事,他只有一份爱。信仰。信仰。信仰。 他内心喜悦充盈,很快地入睡了。 深夜又过几刻钟,地上的烛火熄灭了一半,离清晨四点还有两个钟头,忽见天空一道惊雷,他梦中正有幼子狂磨刀,绵羊咬碎狼喉,血沾了他一手,上帝之国背他而去。 闪电一道白刺破房间的黑暗,神父猛地惊醒,连滚带爬地翻身起来,他满头大汗,手脚颤抖,他抓下带钉长鞭,扑到耶稣的脚边,抓紧十字架,一遍又一遍亲吻耶稣脚边的土地,他忏悔,并对自己进行鞭笞。 那鞭声带起呼啸的风声,又响亮地击打在他的背上,顿时血流如注,他在一鞭后俯身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他再抽一鞭,俯身祷告,他的背后鞭痕交错着流血,痛苦使他口齿不清,他的嘴不自觉地留出口水,手脚发颤:“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他因为这疼痛倒在地上,又撑着手臂跪坐起来,咬紧牙齿,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再次举起鞭子,脸伏在地面,将力气聚集到胳膊上,再狠狠地于空中绕一圈,那沾血的长鞭甩在了他的背上,又轻声挤出祷告:“主啊,求你掌管我的思想,使你的思想成为我的思想,使你的目标和抱负成为我的目标和抱负……让我装满你的爱和同情,使我成为一个你完美意志的器皿……求主把我改变得更加像你,把我放在一个圣洁的地方,并让我留在那里……因为圣洁的地方,就是直门和窄路……” 他在地上抽搐起来,撑着颤巍巍的手臂跪坐,清晨的光洒在了他的身上,一方巴掌大的高窗前有只鸟在叫,烛火在风中燃最后一段光,他一半在熹微的淡蓝色晨光中,一半在暗黄色的烛火中,伴随着鸟啼的,是他的鞭声与颤巍巍连不成句的祷告:“主啊,求你将我身心的魔鬼打到无地坑不再上来,求你用光烧毁我魂里的自发己意,烧毁一切想要吞吃我灵魂,杀害我灵魂的力量……烧毁我的恶习,成瘾,幻想,信从的虚谎,自由主义和不真实的力量……烧毁一切不是你栽种的,烧毁一切不是你教导的,烧毁一切不属于你的……你荣耀之名应当被称颂,从今直到永远……诸天籍你口中的话而造,万象籍你口中的气而成,因你说有就有,命立就立,愿全地都敬畏你的圣名,愿你的临格常与我们同在……哈利路亚……奉主圣名。阿门。” 他在颤抖中喃喃自语,血和口水流淌在他身边,他干瘪瘦弱的灰褐色躯体如同一截枯木,倒在一摊血水里,晨光拂照他一身,烛火尽数熄灭,他在日头照来的第一缕红色的光前,闭上了眼。 *** 夜晚,他带着艾森向希尔韦敏教堂的祭坛走去,那里有数百名主教在热切地等待,艾森兴致缺缺地跟在普鲁伊特神父身后,周围有个眼睛亮晶晶的年轻神父,崇拜地跟在艾森身后,恨不得伸手摸摸他,但终究没敢伸出手。 “大家都想见你。”年轻神父轻声地凑近,小心翼翼地说,“我们都在等你。” 艾森没理他。 见什么?等什么?难道要给他们祝福……艾森觉得这群人也真是有意思,上赶着给自己献忠诚,本来没想当神,既然大家这么坚持,勉为其难陪各位玩玩好了。 走进空旷的前厅,尽头便是一扇巨大的双开门,门面金碧辉煌,纹饰复杂,随着他们走进,里面有两个人拉开了门。 仰头便是高耸的基督像,穹顶竟有五层楼高,圆顶回拢着艾森的脚步声,在这静谧中沉沉如钟声,大扇大扇的彩色琉璃窗环绕着四周,月光勾勒出圣母与天使的像,一条红毯直达祭坛,路边站着百来位白袍红袍主教,他们无一例外,低垂着头。 普鲁伊特为艾森让开路,艾森向前走了两步。 主教们的身形随着他动,如同向日葵追着太阳,但全都避免着抬头,刚才跟在他身边的年轻神父,此时已经被关在了门外。 这群人严阵以待,似乎在等待为国王加冕。 艾森脚步轻快地向前走,普鲁伊特沉重地跟在他身后。 “我需不需要说点什么?”艾森转头问,“誓词?宣言?还是感想?” 普鲁伊特摇摇头,现在他也不出声了。 艾森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教皇。 “为什么教皇不来?” 普鲁伊特俯下身,凑在他耳边,用气声轻轻耳语:“神使不得见古神。教皇是神使。” 艾森冷笑一声,很自作聪明地讲道:“我懂,他是最高宗教领袖,其他的宗教领袖也不可以见我,比如……”他发现普鲁伊特停下了脚步。 普鲁伊特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艾森要独自登上祭坛。 艾森也不怎么怯场,他认为这毕竟是属于他的时刻,独自一人也没什么不好。他清了清嗓子,一步一步踏上祭坛。 台下的人都低着头,避视古神继承者,只有背后灿烂的月光和诸天神明俯视着艾森和这群人。艾森抬头看,他头顶的花篮中有玫瑰花瓣飘落,落在他头上。 他扫视台下的人,一种异样的情绪冲上他的心灵,让他迫不及待地仰起头,这就是一种位于人上的感觉,这就是可以随意驱使人的感觉,这就是有奴仆为自己效劳的感觉。艾森不需要付出什么努力,就轻易地驱人如牛马,“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什么比踏在同类的头上更让人感到命中注定为将了。 他顿感呼吸畅快,有什么东西敲打他的神经,他可能要对这东西上瘾。 尊严、尊贵、万人之上,他是如此特别,天上地下此刻注视着他,命运选中了他,带他离开无聊的生活,将他无聊关系中解脱出来,再不用上什么钢琴课,再不用参与什么同伴的捉迷藏,他的生命远高于此,他的使命就在前方,世界都在等待…… 这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情不自禁地张开手臂,看着台下不敢抬起的头。 这时,头顶的花篮翻下一根吊绳,身后走来两个男人,一个压住他的头,另一个伸手一推,将他从祭坛上推下去,他被悬吊起来,上吊一样的姿势,脸色发红,手脚胡乱挣扎,下面的人,突然都抬起头来。 他们微笑着,仰望着这孩子在祭坛上吊死,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喜悦,他们低声唱起赞歌,伸手在胸前画十字,艾森脸色惨白,喉咙里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小小的身躯在空中摇晃,手脚在空中抓,如同一只脱水的青蛙。 他的目光一瞬瞥见了万千宇宙时间线的叠影,色彩缤纷、血脉一样蜿蜒而生、活着般的溪流,时间进程重复加快,生命们用各种形态在时间线上滚,无意义地繁衍生息,而他们经历过的一切都自然消亡,而前方没有未来,他们只是孤零零的一条条线段,短暂地绽放光芒,又不可避免地死亡。 艾森的脸上布满泪水,他确切地感受到自己在如何死去,恐惧和不甘铺天盖地地涌上来,他的脑海走马灯,无数次他应该做出不同的选择,避免来到这一刻。 救命!救命!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要死去。他要找什么答案,什么答案都没有找到。是谁!是谁!什么是神明。眼前只有模糊的人影,在笑容里他找不出理由解释这一切。快想,想快点!要死了。要死了?死是什么?救命!救命!快想,快想快想,想什么?!呼吸不上来!不准笑,闭上嘴!不准唱!用嘴巴解释给我听!快想!快想!他的目光扫过普鲁伊特,普鲁伊特转开了眼睛。他僵直地伸出手指,他要在死前把一切摧毁掉。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一切都结束了,他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天命之子,他也不可能踏在谁头上,除非以这种形式,吊死在高处。 他的眼睛泵出鲜血,舌头被自己咬得残破,他现在什么也看不到,拼尽全力挤出最后的话:“滚出来!” 然后他的手臂垂了下去,脑袋一歪,死去了。 下面的人不知道,他要让什么滚出来。 普鲁伊特神父看着艾森在月光下摇摇晃晃的尸体,垂下了眼睛。 从远处传来一阵水声。 主教们疑惑地转头看,这附近哪里有水? 下一瞬间,从艾森尸体的背后,百尺海浪扑面崛起,海啸声铺天盖地,大地颤抖,隐隐从水中传来远古鲸鸣,大海将琉璃玻璃震得粉碎,在艾森尸体背后生生横断出一个截面,大海被呼唤而来,又在他尸体后堪堪停住,海底两万里,此刻竟拔地而起。 众人拔头看去,看海浪水波涌动,停于咫尺之遥,艾森犹如一道坝,挡住此刻蓄势待发的巨浪,他摇摇晃晃的尸体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绵延城墙一样的海墙面前,只是一个点。浩瀚面前,主教们双腿发软,在海洋深处,有阵阵回音,什么东西从远方劈波砍浪而来。 普鲁伊特惊喜过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握着十字架:“真实的一切!就在眼前!”他转头朝同伴们喊,“你们见过吗?现在你们见到了!不是我这样随随便便死掉的替身,他只用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主教们恍然大悟,也纷纷跪倒,竟没有一人在这明目张胆的危险面前准备逃跑。 他们匍匐的身影后,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婴儿哭喊,普鲁伊特仰头四看,追着那声音崩裂的玻璃,在头顶悉数尽碎,碎片折射今晚的月光,在空中绽放五彩的光芒,而后碎片插在在地上、祭坛上、主教们的身上,主教们跪在地上,低着头,额头低着地板,山呼海啸一般重新唱起圣歌。 天幕一阵爆裂,似乎太阳在夜幕后爆炸,金黄色的光刺破夜空,从东南一角撕开一道口,炽白色的光渐盛,一剑挑开夜空,后面千军万马奔腾的天使从天空呼啸坠落,马匹落途中嘶鸣着燃烧,天使们展开巨大的翅膀,排头的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嘴巴,亮起手中长矛短剑,后面的庞大非人形,层叠着智慧的眼,此刻正在碎裂。 地底泛出幽深的声音,有一股银白色的气体从深处破土碎壳而来,捅穿地面屏障刺破而出,紧接着便抓起大地,掀着地皮向上冲,此时气体顿时化成一支带着污泥的箭,直奔天使而去,在碰到圣光的那一颗,万千魔物从地底破土而出,紧跟着这支箭直挺挺地冲撞到天使的部队前。 普鲁伊特狂笑起来,伏在地上祈祷,眼泪流了一脸,新的艾森正在诞生,天空上太阳月亮交替而出,时间被迫使加速,大海俯瞰一切,不出一秒就可冲刷天使、魔鬼、和地上一切的人类。 海洋深处猛地伸出一只巨大的手,啪地一声拍在地上,拍死了一半的主教,这时便有人哀嚎了一声,猛地翻滚了一下,离开那一地细碎的血和肉沫,人拉着人,要逃开,普鲁伊特跳起,几步走到他们面前,扯着他们的领子:“要往哪里去!主教!” 他拉着他们重新跪下:“念了太多遍赴汤蹈火,就是现在了!” 他自己再次伏在地面,另一位年轻的神父高举手臂狂喊一声:“让主的国降临!”紧跟着一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钝响,地上一滩血,如同被钉死在地上,任凭有人拉扯也扯不动。只有一个高个子神父,拉不起其他人,独自踉踉跄跄地穿过叩拜的人群,扔掉自己的礼帽,向后跑,要远离这面海墙。 那手撑在地面,有个巨大的单眼鳞皮生物裹着一身湿漉漉的水从海墙里伸出,用獠牙下滴落的液体落在耶稣像上,燃烧起了整个教堂,它张开口,口内密密全是牙齿而无舌,它放声嘶吼,身后的天使和魔鬼尽如尘烟飘散而去,地面突然合拢,在地球天空之外,隐隐约约有张庞大的鬼脸。 主教们七窍流血,口鼻生疮,有几位抬了头,看了它们一眼,只听得一声钟响,暗影一闪,已经被头朝下吊了起来。头排的年轻神父,突然听不到同伴的赞歌,他转头看先前在他背后跪着的众人,此刻一排排齐整整吊在空中,细长的身影飘啊飘,各个是燃烧过的黑碳。普鲁伊特也已经死去,死前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他转头看台上的新艾森,艾森没有动。 他张开双臂,再次虔诚地俯倒在地:“愿神的意志在天上行走……” 海墙轰然倒塌,大海席卷教堂,清除一切神鬼人臣,浩荡荡绕过这个活着的艾森,冲掉了死去的艾森,尸体在海上飘。 海中、天外、地下、气中邪神醒来,遍地小鬼小魔奔走,死人复生,天使绝神,艾森看着这一切,抬手指着远处。 “停。” 他不明白,干什么搞这么大排场? 刚才那个艾森,好像很生气。为什么?我又为什么有这种怒意?我在愤怒什么? “回去。” 像倒带一样,天地一切开始向内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退潮,艾森站在祭坛上,看干涸的地面上只剩主教们和他的尸体。 还有茫然醒来的普鲁伊特。普鲁伊特神色复杂地看着幸福死去的自己,抬头对艾森扯了扯嘴角:“看来我的额度还没有用完。” 艾森想了想,跳下台走到他面前:“你说我没有歉意。你对你的同伴有吗?” 普鲁伊特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天空:“天亮了,艾森。” *** 天亮了,艾森。 天亮了,艾森。 天亮了,艾森。 艾森当然知道什么时候天亮,什么时候该醒来,就像他现在躺在病床上,听得到安德烈、洛斯和波克在走廊中走动,他只想不想醒来。 醒来要面对背叛自己的人,醒来要处理背叛自己的人,醒来要解决心中这复杂难受的心情。本不该这样的。 他总是不知道,当时那个带来那么大破坏的艾森出于什么心态做出毁灭一切的决定,因为后面的艾森都没有这么多的情绪体验。 如同一亩地里的草,刚刚冒出新茬就被收割,刚以为自己学到了什么就被收割,刚以为自己留住了什么就被收割,刚以为自己和谁交了心就被收割。就像游戏刚有所成就,就强迫一切清零,于是累积的,是他无处追索的愤怒。 他有翻江倒海的愤怒,不知道从哪而来,也不知道指向谁。只知道自己一睁开眼,就有很多仇人要杀自己,有很多杀了自己的仇要报,动作快一点,世界上全是你的敌人。 只是愤怒的情绪,因为不理解,所以情绪被压抑。 压抑。压抑。压抑。我的脑子一团乱。为什么我晾出去的袜子收回来总剩一只?为什么操场上的人总在逆时针跑步?为什么邮票站在中间更容易掉?这个我是不是去大西洋城打游戏的那个我?那天我赢的金币不能带回去,我藏到了哪里?为什么我还在想?我应该睁开眼。我应该睁开眼吗?我的眼睛疼。 压抑。压抑。压抑。我的脑子一团乱。每天都在做重复的事,我解释了太多遍,没有人在听,还要说我没有解释,说我想得太多,说总有人就是这样生活,为什么我不行。哦不,我解释了什么?我的想法是我的吗?是不是上一个我的?是不是下一个我的?我有很多事要做,睁开眼就要去生活,很不值得,生与死没有差别。 压抑。压抑。压抑。我的脑子一团乱。让他们都去死吧,让大家都去死吧,我也死吧。我说“杀了我吧”的时候,不是真正的想死掉的状态,是想“去死”,这个过程有快/感,现在选出十个会为我伤心欲绝的人吧!太好了,太好了,选出来以后就当着他们的面来表演吧。 压抑。压抑。压抑。我的脑子一团乱。电子跃迁态决定了一切。当以高速逼近我的时候,二维逼近理论失效,不可能“趋于无穷”,而是会引起时空间扭曲,因此我可以。因为我是……可是,“不许白头下阴间”,所以……与我相斥的时间线,有一条我的克星……威胁我,得想想办法毁了它。 艾森猛地睁开眼,一把攥住正要退开的安德烈,安德烈才刚刚放开他的手,告诉他自己要走了,艾森咬牙切齿地问:“把我叫醒干什么!” 安德烈愣了愣,犹豫着转头看其他人:“童话故事里,公主一般不会这么抱怨吧。” 106、ED治疗-1 早在艾森醒来之前,安德烈、洛斯和波达罗克已经在楼下等了8天,期间见证了医生和护士们在楼上的房间进进出出,偶尔还会听见医生喊心脏起搏:“准备。一!二!……”安德烈坐立难安,洛斯心事重重,只有波达罗克在担心每天叫什么外卖。 “你觉得他能活下来吗?”洛斯又一次问安德烈。 安德烈看了看他,没回答。 对面的波达罗克正翘着腿翻手机:“披萨吃不吃?” 洛斯疑惑地转头看他:“医生是你联系的教会系,他们在上面忙生忙死,你倒是悠闲。” 波达罗克一听放下腿,向他们凑了凑:“这事要是让我决定,”他向楼上瞥了一眼,“就没必要救了,换个新的更方便。主要是艾森感冒的时候向教会发了信号,他们先送我来看看感冒的影响程度,必要的时候……”他做了个手/枪的姿势,“不过他奄奄一息毕竟没死,普鲁伊特神父要医生们救。那就救咯。” 安德烈没说话,又向楼上看了看。 洛斯连连点头:“我现在,骑虎难下。他活着,我没好果子吃,所以我已经让妖精出去躲了,少了直接证据,厄瑞波斯也不好直接判我死。……他妈的,他也不需要证据啊。还是死的好。” 波达罗克拍拍他的肩:“那你干嘛不跑?” “不敢啊,他要是活下来,睁眼看到我我还有舌头可以解释。如果我跑了,”他看了眼安德烈,“这事可就全扣我头上了。你要知道,被厄瑞波斯盯上,我就完蛋了。” 波达罗克不以为意地靠回沙发:“确实,这个活下来应该也不会待见我,我当时以为他会死,踩爆了他落在地上的那颗眼球,估计装不回去了。” “但咱们都是小事,他本来也没指望我们能对他多好。”洛斯看向安德烈,波达罗克也跟着看过去,“有人更集火。” 安德烈终于转过头看他们:“这么说,你们觉得艾森以前对我态度很好,关系很近?” 波达罗克想了想:“可能因为他尊老吧。” 安德烈没回应,低着头搓了搓手,两人看着他。 “我还是跑吧。” 洛斯鼓起掌:“好主意,你跑吧,天上地下他找不到你,也不可能叫你来你就来,你又不是他的奴隶,像我一样的悲惨命运。” 波达罗克点头:“也是,你跑吧,你跑了的话,他活下来肯定忙着恨你,不会再记挂他的眼球了。说不定他忍受不了生命的残缺,自杀了也说不定。” 洛斯大力赞同:“死了就不恨了,不恨我们就安全了。” 安德烈本来蠢蠢欲动,听见“生命残缺”又坐下来了。 楼上又响起医护焦急的脚步声。 第八天,安德烈决定还是跑路。洛斯迅速为他收拾好了背包,波达罗克非常不情愿地给了他一点钱。医生从楼上走下来:“请问谁是家属?” 波达罗克走上前去:“我是艾森最好的朋友。” 医生看看他年轻的脸,转向了安德烈:“手术两天前就已经完成了,但人却一直没有醒来。有可能……” “什么?” 医生叹口气:“可能是一种心理上的排斥。或许亲近的人去看一下比较好。” 波达罗克和洛斯同时退后一步。 安德烈:“……” 医生给他让路:“请。”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向楼上走,顺便把剩下两个人一起拽了上去:“艾森这个状况,不通知赫尔曼吗?” 波达罗克大惊失色:“你疯了?他家里人怎么可能知道。” 门口的护士为安德烈拉开门,等他一进去就想关门,安德烈阻了一下,让那两个人也进来,护士询问地看了一眼波达罗克,波达罗克告诉她:“我是安德烈最好的朋友。” 安德烈:“……” 在他们绕着艾森聊了半天的废话,安德烈下定决心告别后,艾森挣开了他仅剩的右眼,心脏监视器上曲线突跳,医生们上前为他输氧。 安德烈他们被挤到最后,共同回忆起艾森的目光,干咽了一下。 “我觉得……”洛斯终于第一个开口,“我们三个一个也跑不掉。” *** 艾森虽然醒来,但直到他愿意见人还是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们三个见不到艾森,偶尔可以听见艾森在楼上发脾气,医生护士都很头大。安德烈大概能理解,艾森这样宁为玉碎,完美主义的人,不仅要接受一场失败,还要接受失败留下来的后果,比如受伤的身体,以及失去一只眼睛的容貌。 某天晚上安德烈睡不好出来走,听见楼上艾森的房间有摔东西的声音,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走上前看看。 艾森房间的门没有关,安德烈轻轻地推开,艾森反应很快,猛地转过头,他正捂着那只空眼,看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安德烈慢慢走近他,伸出手小心地放在他背上,温柔地摸了摸,看着艾森稍微松弛了一些。艾森脸色苍白,咬着牙,头顶血管都显了出来。 “很疼吗?” 艾森点点头,他指指柜子,安德烈从里面翻出烟。这东西确实可以帮助缓解。 “这会上瘾的。” 艾森一听,打开他的手,自己去拿,安德烈见状只好拿远一些:“好吧,我来。”他点上烟,递给艾森,看艾森抽了一口又咳嗽一下,慢慢顺畅起来以后才在烟雾中放松了一点。 艾森叼着烟蜷缩着躺在床上,这姿势让他想起了自己万念俱灰的那个时刻。安德烈伸手摸他落在肩膀的头发,艾森动了动身体,胸口露出伤疤,他冷冰冰地瞥了一眼自己的疤痕,用一种嫌弃的目光。 安德烈俯身看了看,在他耳边说:“让我看看你的疤。” 艾森没有理他,安德烈扫了一眼他全身,又继续说:“艾森,你想不想纹身?” 艾森决定在伤口周围刺青,主要是左腿从脚踝到大腿,以及右肩膀、锁骨到刚露出脖子一点的区域。操刀人是安德烈,安德烈对着纹饰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门道,只能对着艾森提供的图案动。 “你还会纹身?”艾森低头看着安德烈埋在他两腿间,姿势有点尴尬,但安德烈秉持专业态度,很严肃地推开他一条腿。 “我会的东西还很多。” “流浪汉,手艺人。” 安德烈点头:“确实,饿不死。” 艾森低头看着安德烈用水性笔在自己的腿上画,眉头微微皱起来,唇线抿着,很认真的样子,用食指按住他的眉心,安德烈抬头看他。 两人毫无缘由地对视了几秒,照他们之间的烂账,此时应该大吵一架,算算谁对不起谁,谁先背叛谁,如果不是伤到心,账再烂也好算,但假如要往深处挖,挖到底终会发现分崩离析。所以轻易不开这个头,开了必定收不住。 今晚风轻云淡,别提了。 以后再说吧。 于是安德烈低下头,按住艾森的膝盖,画徜徉的云纹鬼符。 他在腿下工作,又在艾森脸边工作,两人都不发一言,但暧昧被一种深沉的气氛取代,仔细想想,之所以之前会暧昧,是因为安德烈是坏人,因为艾森会错意;现在装好好先生的人皮已经掉了,艾森滚一趟受伤后,会不会情意实在是件很次要的事。 安德烈就在艾森身边,只觉得距离无限拉长,他能感觉到艾森心里风起云涌,在经历某种重大转变,他有预感,这和自己有关系,但是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大概因为这件事,艾森终于决定见人了。确认他可以进入复建后,医生护士们就撤离了,走之前对着他们安德烈、洛斯和波达罗克三个人仔细交代了护理注意事项,因为艾森说“我的康复由楼下那三个人照料”。还有一个跑不掉的证明是,已经被洛斯指示离开的妖精被艾森随便勾勾手指就叫了回来,叫去楼上的阳台说了几句话,就又让他走了。 洛斯紧张地走过去问:“他问你什么了?问到我了吗?你没把我卖了吧?” “没有,”妖精摇头,“他什么也没问,就让我去找个东西。” 洛斯稍稍安下心,转头就看见艾森宽大的病服被风鼓起来,背靠着阳台的栏杆,一手搭在栏杆上,一手捂住自己失明的那只眼睛,弯弯嘴角朝他笑,洛斯顿时打了一个寒颤。 妖精不知道洛斯忐忑的心态,一把抱住他:“我会想你的!” 洛斯懒得理他,敷衍地嗯嗯了两声,把人推走了。 整栋房子就剩他们三个人,和艾森的时候,他们听见楼上一声门的响动,三人一个激灵,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艾森要下来了! 他们听见艾森的脚步声,因为一条腿受了伤,还伴随着拐杖的声音。他下来,从他们身边进来,带来一阵花香和酒精味,坐在了他们对面的沙发上。 艾森把拐杖随手丢在一旁,掸了掸病服,推了一下头发。 “躺了好多天,我气色是不是很差?”他问道,又补充,“先说好,我感冒已经痊愈了。洛斯,你觉得呢?” “太客气了,怎么叫名字呢?叫羊驼就好。”洛斯站起来想给他倒水,艾森懒洋洋地抬抬手让他坐回去。“我觉得气色挺好的啊,白里透红,非常健康。你们觉得呢?”他用肩膀撞旁边两个人。 “挺好的……”“挺好。” 艾森全当没听见他们说话,继续:“正如各位所见,我浑身上下都是伤,需要复建,接下来就麻烦各位了。” “不麻烦……”“太客气了……” “所以我的安排是,”艾森打断他们说话,“安德烈负责饮食起居,你们两个陪我消遣。” 波达罗克一愣,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消什么遣?我可是神父。” 艾森瞥了他一眼:“首先,给我搞台游戏机来。” 洛斯打了个响指:“这有什么问题,交给我。” “然后你们得陪我通关。我打游戏的时候脾气不是很好,而且操作水平非常差。” “……” 安德烈插话:“我不打游戏,不太好陪你吧?” “你不用,”艾森倾了倾身体,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看他,“你年纪大了,跟年轻人有代沟。再说,打游戏也捞不到金,你还能嫁给游戏啊。” 安德烈舔舔嘴唇,没有说话。 “我想问你,你之前向我示好,勾引我,再转手把我给卖掉,是为了报复我们家,还是单纯讨厌我?”艾森没等回答,就接着说,“我在说什么,怎么会有人讨厌我,所以你是为了报复。可是,勾引耶,还是勾引小你14岁的人,勾引你的前继子,这种行为会不会……怎么说呢?”艾森在想词,自己笑起来,“无耻。你们觉得呢?” 三人都不出声。 “哇哦,你们关系这么亲近啊,按照安德烈生性放荡的习惯,该不会已经上过床了吧?” 安德烈打断他:“艾森……” “哦,我改一下用词,你那叫‘性自由’,抱歉。” “这事我们能私下聊吗?” 艾森为难地撇了下嘴边:“嗯……可是医生说我心理关更难过,要克服羞耻感。来,你丢人了吗,我们一起克服羞耻感吧。” 洛斯在尽力降低自己呼吸的声音,波达罗克兴致勃勃转头看。 “那好啊,”安德烈靠回沙发,“与其说我爱勾引人,你倒不如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容易被勾引,我在大海里放钩,你明知道我是你小妈还来咬,你什么居心?” “前。前小妈。” “既然是‘前’,那就是你情我愿,谁也不比谁更放荡。” 艾森的脸色不是很好,突然站了起来:“我不喜欢这个病服,没有设计感,不好看。”他指着洛斯,“买点衣服来。”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还是插了话:“你现在身上很多伤,不能穿裤子,买些宽松的长袍吧。” 艾森看了他一眼,又坐了下来。 等洛斯和波达罗克出了门,艾森就和安德烈对坐无言,也不看对方,各自撇开头。安德烈偶尔看一眼艾森,看他皱紧的眉和下撇的嘴角就知道他在生气。 “你晚上想吃什么?” 艾森还不看他:“你会做什么?” “要不要来看看?” 艾森转头:“看你做饭?” “对啊。”安德烈站起来,走到对面拉起艾森,牵着他的手,艾森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因为个子高,被拉起来就低着头看他,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会儿,安德烈弯身去拿拐杖,递给艾森,艾森没接。 他没头没脑地问:“你还爱我爸吗?” “你觉得呢?” “那你恨他吗?” 安德烈舔舔嘴唇:“他毕竟追杀了我好几年。”安德烈顿了顿,“我对赫尔曼应该已经没有那么重的感情了,无论是爱还是恨。” “你恨我吗?” 安德烈抬起头看艾森脸,一万次庆幸它们居然完全没伤到这张脸——除了贴着白纱布的左眼:“我从来也没有恨过你。”安德烈试图笑一下,却被艾森扬起的声音打断了。 “我不信。”艾森向前逼了一步,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把我出卖给它们,你不如直接杀了我,你怎么能跟它们联手?” 安德烈干咽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们间的关系,我以为只是……我承认你自大狂妄,年纪轻轻说什么生死容易让我很讨厌,但是我并不恨你……我听洛斯和波达罗克讲了你走之后的事,所以我很抱……” 艾森猛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这个,这句话太容易了。” 安德烈温柔地拉住他的手,握住拿下来:“那什么不容易呢?” “你想弥补我吗?”艾森问。 “……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艾森的眼神动了动,正如他白皙的皮肤,他那双绿色的眼角水盈盈,红唇颤了颤,他具有某种压抑的愤慨,在面对安德烈的时候,这张脸上却不露出任何威胁感,只有很强的委屈情绪,以及将哭未哭的错觉。 “你们成年人一定要加那么多限定词吗?就不能给我一个直接的回答吗?”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想弥补你。” “好。”艾森像是等到了这个答案,“你记得女巫对我的诅咒吗?” “……记得。” “那你也记得,如果有人说他爱我,我可以让他为我驱使吧。” “就像你驱使洛斯和其他非人生物一样,成为你的奴仆。” “对。”艾森笑起来,可怜巴巴的表情一扫而空,伸手捏住安德烈的下巴,“现在,说你爱我。” “……”安德烈转了转头,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可是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不重要,这是体现你诚意的表示。否则你现在说你想弥补,然后转头就走我能把你怎么样?别说你只对爱人说这句话,我们都知道你说这句话就像喝水一样随便。所以没有差别,你就当随便跟我说了这句话吧。” 安德烈觉得不可思议,他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艾森,我不可能明知道这是不可逆转的,还把自己交到别人手里,。” 艾森皱起眉:“你不相信我?我又不会让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确保你不会再背叛我,这样我才有安全感。” “但这样我就没有安全感了,我的安全感就因为我是自由人,可以离开,可以自主选择。你不相信我吗?我说了会弥补,会照顾你,就说到做到。” 艾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表情很失望:“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呢?” 安德烈无奈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我不是十来岁的小孩儿了,我不可能真的保证什么海誓山盟,陶醉什么‘爱情奴隶’,这太……” 他没有说完,因为艾森扯过拐杖,直接从他旁边走了过去,撞了下他的肩膀,安德烈伸手拉住他的手臂:“抱歉,艾森。” 艾森挣开他的手臂,独自向楼上走,走得太快,磕了一下脚,摔下了三层台阶,安德烈赶忙过去想扶起他,艾森垂着头用力推开他的手,整张脸憋得一片通红,试图自己撑着手臂站起来,但总失手滑落。 安德烈只能看着他试了几次,扒着扶手站起来,已经气喘吁吁,他这次没有拒绝安德烈钻到他手臂下,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 艾森转头看他,热气喷在他耳边:“我问你,你把我留在那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以后会变成一个废人。” 安德烈很平静地说:“你不是一个废人,你是在康复阶段,你需要做训练来恢复。”他转头盯着艾森,“因为这是一个过程,不必死的修复过程。你正在体验它,我以前就跟你保证过不会让你一个人,我说到做到。” 艾森看着他,服软地垂下眼神,把重量放在他身上:“你又没有被围攻过,你知道什么……” “就近来讲,无论是我、波达罗克还是洛斯,被围殴的次数、死里逃生的次数、孤立无援的次数,可能比你喝过的水还多。所以……”安德烈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那你意思是我太矫情?” “不不不,同样的事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可能会比较容易继续过活,但你这关就比较难过,因为你是……”安德烈转头看艾森,在他的眼神下剩下的词卡在嘴里。 艾森警告道:“不准说。” 于是安德烈把本来要脱口而出的“妙妙公主”改口:“你是艾森嘛。” 艾森一副“这还差不多”的表情点了点头,安德烈把他送到楼上,上下扫了他一眼,问道:“艾森,你要不要练拳击和散打?” 107、ED治疗-2 关于这段时间伺候艾森的体验,安德烈和剩下两位的心境可谓大不相同。 安德烈记忆里比较深的,首先是一个月光明媚的晚上。 他夜跑回来,大约凌晨,在这座独栋房子门口的院子里简单做了下拉伸,想着剩下的人都睡了,就轻轻打开门。大堂以及一到三楼都已经一片漆黑,安德烈换了鞋,准备上楼,听见书房有钢琴师,便走了过去。 月光下,艾森正在弹琴,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微开的落地窗吹来凉风,鼓起他宽松的袖口,脊背鼓起扑簌的袍袖,如同张开的翅膀。艾森低垂着洁白的脸,眼睛上蒙着一圈红色的布,松松地系在脑后,他看不见,指尖在钢琴键上敲,唱“nowi''''''''veheardtherewasasecretchord……”尽管艾森的歌喉不能说天籁之音,但他声音磁性优美,歌唱带有诗意,恰好契合这首歌的意境,况且他形象太好,洁白飘摇不似人间物。 安德烈靠在门框,听完了他的演奏,在结束后,鼓了鼓掌。 艾森转过头:“谁?谁在哪儿?” 安德烈不去问,为什么要买一台钢琴,也不问为什么偏偏这个点练习,也不问为什么偏偏他走进来刚好唱第一句。安德烈走过去,拽着艾森遮眼红布的一角,轻轻将布拽下来,靠着钢琴低头看他。 “哦,原来是你。”艾森装得就不是很像。 安德烈鼓了两下掌:“令人震撼。” 艾森把手放在安德烈靠在他旁边的大腿上:“爱上我了吗?” “正在抵抗。” 艾森笑起来,两手一摊:“我弹得很好吧?这场景设计得也很不错吧。”他站起来转了个圈,“看这衣服,还有飘的这个什么……穗……” “确实很美。” 艾森伸手压在他身体两侧,俯身看着他:“安莉,再给你一次机会,爱上我了吗?” 安德烈笑起来,抬手环过他的背,在他背上顺了顺:“晚安,艾森,我跑步太晚了,下次早一点,这样你表演也不用熬夜啊。” “切。”艾森放开他,不爽地拍了拍钢琴。 还有一次,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安德烈刚从午休中醒来,艾森叫他过去一趟,他刚推开门,就看见艾森赤身裸体地横躺在自己床上。艾森床边的窗户阳光和煦,金灿灿地铺了他一身,他躺在床上翘一只腿晃悠悠,正在读一本书。他宽肩侧靠,金色的头发垂在肩头,身体流畅,肌肉与线条恰到好处,全身一片金色与白色混杂,只有青蓝色的纹路爬在在他左腿和肩头,那些纹身飘逸凶悍,在这美感里平添出莫名的狠戾。即便如此,艾森整个人仍旧似乎将要融在阳光里。他故意拨了拨头发,回头看安德烈:“哦,我没有注意到你来。” 他轻盈地走下来,凑近安德烈的脸,魅力全开,贴到他面前,在安德烈眼睛中只能倒映出他的影子时,轻轻开口问:“安德烈,我的眼睛呢?” 安德烈身上起了一遍电,他一时分不清这是威胁还是恐吓,僵在了原地,但艾森立刻又笑起来,指着右眼:“唔,在这里。” 安德烈面无表情地退开一些,“你在干什么?” 艾森赤身裸体在房间里走:“在克服羞耻感。” “不是,我问你在看什么书?” “……”艾森把书扔到一边,大喇喇跳下来套了件袍子,然后两步逼过来:“爱上我了吗?” “我在想,”安德烈认真思考,“克服羞耻感得当着大家的面脱吧?要不要开个party啊……” “……给我出去。” 安德烈站起来:“说到party,我得去买点冰块了,说到冰块,你要不要喝可乐,但最好不要喝太凉的可乐。” “胡说八道,喝不凉的可乐跟喝热水有什么区别?”艾森跟着他走出来,“走走,我去监督你。” 于是他们两人挎着两个篮子去超市采购了。 还有一次,是他带艾森去练拳击,那会儿艾森的脚已经可以不用拐杖了。 艾森穿着宽松的大裤衩,本来穿上了背心,安德烈一本正经地说:“不用穿,身上有伤不好。” 艾森了然地看着他,然后把自己的背心脱了下来:“想看就看吧,早晚爱上我。”说着把衣服扔给安德烈,得意洋洋地走了出去。 尽管艾森可以走路,但还不太适宜做剧烈运动,只是独自在场下沙袋边练出拳。安德烈本来是陪着他,站在他旁边看他出拳,周围有人在练习上撞到了安德烈,两人交谈了一会儿,安德烈指点了一下他出拳的动作,那人很高兴,过了一会儿又带了一些人来找安德烈,东扯西聊。艾森在一旁愤愤地瞟着,咚咚打拳。 在空档的时候,艾森凑到安德烈耳边说:“你怎么到哪都跟人混到一起去。” “天赋吧,我在哪里都能融入。” “切。” 有个男人在人群散得差不多的时候走了过来,态度很热络,直到人都散光了也没有离开,他个子和安德烈差不多,身形稍宽,手里拎着拳击手套,抱着手臂和安德烈聊天。 艾森练着练着发现不小心撞到了安德烈,仔细一看发现是因为安德烈向后退了两步。他顺着方向观察,发现那男人进攻性很强,有点过分热情,说到什么“肌肉密度”的时候还伸手缓慢地抚摸了一下安德烈的手臂。安德烈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笑了笑。 那艾森当然看不过去啦。 “喂!”艾森打断他们的谈话,“你干什么?” 男人仿佛现在才注意到这里有个人:“不好意思,这是你弟弟吗?” “啊,这是我……” 艾森先行一步:“不是,我是他继子。” 男人看向安德烈:“噢,结婚了。” “是,而且我们家非常有钱,他不喜欢穷光蛋。”艾森把手臂搭到安德烈肩膀上,“你懂?” 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艾森,男人什么也没说,撇撇嘴走开了。 安德烈转头:“你怎么回事?” “怎么了?” “为什么要到处讲我是个捞金的?” “你不是吗?”艾森看他,“而且这有什么的。我有金给你捞我不在乎,没金给你捞的人才会骂你吧。” 安德烈叹气:“我跟你说不通。”他说着转身要走。 艾森伸手扣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这么一算我可太亏了,又出色相又出钱,你甚至还不愿意说一声爱我。不理解。” 安德烈觉得好笑,带着点喜爱地抬手想摸下艾森的头,但艾森不喜欢被人摸他头,他躲了一下,同时又弯了弯身,让安德烈的手掌刚好碰到他的脸颊,他侧着脸在安德烈手掌里动了动,像只受抚的猫,抬起眼看他:“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假如没有遇到我,你现在过得会不会好一点。或者说,假如不是你不是在小时候遇到我,大概也不会总觉得我特别吧。” 艾森站起来,跟他说:“这世上万万千条时间线,总有一条我们要相遇。” 安德烈笑笑,避而不答,绕到沙袋另一侧:“来,抓紧练习,这身体要再练练才更好看。” “……什么?” “更健康。抱歉。” *** 洛斯转头看波达罗克,“大家都是他的复建员工,都过得辛苦。”洛斯捋开袖子,“我来给你讲讲……” “等一下,”波达罗克提出疑问,“在座各位就只有我觉得你和艾森的关系不正常吗?这算乱/伦吧?有点变态你不觉得吗?” 安德烈正在喝柠檬水,看了他一眼:“是吗?” 波达罗克顶一句:“不是吗?你再想想。” 安德烈想了想:“我觉得还好。” 洛斯不说话。 “是很变态。艾森年轻他不懂,你作为长辈,难道不应该避免火上浇油吗。”波达罗克疑惑地看着他,“为父子做雌,有点背德了吧。” “不好意思问一下,你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些的?” 波达罗克扫了他一眼:“正常人。” 洛斯一拍手打断他们的对话,来看看艾森是怎么烦人的吧。 *** 伺候一个任性骄纵、心情不定的有钱人是什么感受?洛斯可以充分回答这个问题。 他和波达罗克排了一夜的队,给艾森买来了新发售的游戏机,晚上刚扒了两口饭,就被叫去游戏厅陪他打游戏。不得不说,艾森的水平确实非常糟糕,玩了两天都没出新手村,手柄摇摇晃晃,似乎完全不会按键,除了暴力输出好不动脑,上去就是蛮干。更过分的是,大家还得看着他玩,左右各一个,仿佛大护法,又好似两个陪读。 看得洛斯上火,也只能在旁边鼓励教育,波达罗克气得半死,又不好发作。 水平差,还瘾大。 晚上睡得好好的,关了门的房间说进就进,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捞起来,有时候要去打游戏,有时候要陪他下棋,有时候要跟他去跑步,有时候要看着他在房间走来走去,因为他说他在思考。 所有的累活都给波达罗克做,所有的脏活都给洛斯做,所有安抚他心血来潮的不稳定情绪的事安德烈来做。这么大的房子,波达罗克一个人每天从上扫到下,从下扫到上容易吗;安德烈一天三餐还不能重样,无论何时要四两拨千斤地对付艾森容易吗;洛斯每天战战兢兢,让往东不敢向西容易吗? 他一天说要准备酿酒,所有人就动起来清理地下室,准备酿酒桶,订购原材料,学习全流程,一切准备就绪,他又不想做了,还指着忙得晕头转向的几人笑个不停。 他一天说要给休假,大家精心准备了各自的计划,都有放松的去处,早早起床就绪,临出门的时候他又不让大家走,非给他们指派一堆事项,破坏大家的计划。 艾森还在家里穿宽松的袍子,有的底很短,长度还在膝盖上,面料又薄,他大咧咧地走,那玩意儿一走就晃,看得洛斯和波达罗克想死,叫他注意一下,他就主要回应两点:一,这是他家,他想做什么做什么;二,这是克服羞耻感必备阶段。所以他一穿成这样,洛斯和波克就绕着他走。 他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吓洛斯,给他讲恶魔的死亡故事,还总说要帮洛斯找回生前的记忆,说什么有灵魂才能受折磨,就像他一样活着才能感受痛苦。然后就非要给他念书,坐在他面前念晦涩难懂的书籍,又不准他走,不准他睡,不准他去洗手间。他知道很多事情,但总是要说不说地放一部分给洛斯,挑拨他的神经,像一只猫在玩一株草。 他也指派给波达罗克很多事情,对付波达罗克艾森有三招,一是钱,二是上报。波达罗克爱钱,随身除了枪和十字架,还带了个pos机,接受一切驱魔的收款方式,穷怕了,非常爱攒钱,有再大的不满,看见艾森腰杆子就软。第二波达罗克是教会派来辅助艾森的,且职级上来说,艾森是高他很多的上司。 但最最烦人的还是,艾森那副“你们都欠了我”的样子,他因此总是用一些小事来逼他们,似乎就是为了推进他们的底线,看他们烦躁又不敢反抗,以此来折磨他们。 这事他做来越发得心应手,这可能就是艾森的成长,以前艾森烦躁仿佛脚步不停地被催促地向前,而前又不知道是哪里。现在他不急了,就专门晒太阳、玩草。 *** “所以我们来跟你商量。”洛斯搓了搓手,“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安德烈又去倒了一杯柠檬水,走回来做到餐桌旁:“加入你们做什么?” 波达罗克按住枪:“杀了这个艾森。下一个没有这么恨我们,就不会这么折磨我们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掌声,他们一起望过去,艾森在靠着的门框边站直,从黑影里走出来,还在鼓掌:“bravo!” 艾森走过来,看了眼僵直的三个人,去倒了杯水,加入了餐桌旁:“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开派对啊?你拿什么杀我,枪啊?”艾森瞥了眼波达罗克手下的枪,轻蔑地笑了下。 他转头看洛斯:“你坐那边去。” 洛斯马上站起来坐过去,三人一起面向对面的艾森。 “你们已经决定了,还是正在商量啊?” 三人不出声。 艾森看安德烈:“你觉得呢?” 安德烈耸耸肩:“人人都有情绪不好的时候,也不用太较真。” “哦,这样啊。”艾森点点头,“既然情绪不好,来把音乐放上,你们跳个舞就好了。” 洛斯看看其他两人,回答道:“我不想跳。” 艾森喝了口水:“叫你跳,你就跳,哪那么多话。” “我他妈真是受够了。”波达罗克猛地站起来,带翻了椅子,拔出抢顶在艾森面前。 他刚拿出来,安德烈就站起来,伸手握住了枪口:“住手。” 波达罗克不解地看着他:“我不管你们乱/伦到了哪一步,我告诉你这是没有意义的。为什么这个艾森一定要活着,他活着就是在折磨我们,也折磨他自己,你看看他已经残成什么样了,他甚至少了一只眼睛,如果他这样都能活下去,那之前因为感冒、因为一点小失误就去死的艾森算什么?” 安德烈只是压他的枪:“你冷静点。” 洛斯也站起来:“我同意。我也受够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个艾森不会放过我我知道,只能赌下一个!” 他们当着艾森的面争执起来要不要艾森,艾森本人毫不在意地打开桌上一瓶牛奶,倒进杯子里慢慢喝。 “听着,他已经在这里了,那他就是艾森,不管世上有多少艾森,这个活着的就是最重要的,没有可比性……” 波达罗克打断他:“让开,现在2对1,你赢不了。你看看艾森这个样子,”波达罗克冲悠哉喝牛奶看戏的艾森抬抬下巴,“他变了,这个愤恨滔天,装得再这么像他也不是以前那个迷茫求索的圣子了,他长坏了,因为你,因为你们,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换一个来,换一个没有受过伤的来!” 安德烈的语气倒是很平静:“2对1又怎么样?只要我说不行,你们两个加起来也行不了。” 他转头看艾森,艾森仿佛在看电影,好像在等他们做决定。 说话间,洛斯已经拿下了波达罗克的枪,准备替他开枪,还没对准,就被安德烈一脚踢中脚腕,枪在空中飞高转旋,三人均伸手去抢,最终被安德烈技高一筹,探身一伸接在手中,旋即对准波达罗克,又借巧劲,一手将扑来的洛斯脸侧按在桌面。 艾森托着下巴打了个哈欠,撇撇嘴笑:“没本事还学人家搞谋杀。” 洛斯认命地叹口气,波达罗克咬着牙。 安德烈放开他们,收了枪,去给自己倒柠檬水。 “这样吧,”艾森拍了下手,“我呢,是个开明的人,为人诚恳正直,心底善良。” “……” “所以,”艾森看着他们,“我给你们一个选择,你可以选择离开或者留下来。” 波达罗克愣了下:“等等,你说离开……就是真的让我们走?” 艾森点点头。 “包括洛斯?” 洛斯转头:“哎,你这个人……” 波达罗克解释:“毕竟你又不是人。” “哎,你他妈……” 艾森打断他:“是,你们三个,都可以选。就从你开始吧。你要走,还是留下来?” 108、ED治疗-3 洛斯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他真的从魔窟里逃了出来。手下接他的时候,他还有点神经兮兮,总在路上回头,看艾森有没有从什么黑处杀出来。 安德烈和艾森坐着空旷的房子里,看两只鸟在窗外吵架。 “还挺安静的。” 艾森耸耸肩:“只有我们两个人,能不安静吗?” “谁刷碗?” “我有伤,浑身上下都是伤。” “我做了饭,很累的。” 艾森想了想:“去哪找个小孩吧。或者你生一个。” “我不生,我胆子小。” “哦,原来这是你不生的原因啊。” 他们瞎扯了半天,还是没人刷碗,最终决定,买个洗碗机。 大约一星期后,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艾森穿上漂亮的白衬衫,露出大半胸膛,十字架在胸前摇晃,衬衫尾扎在裤子里,长腿一迈,皮鞋在街上哒哒作响,他松松扎起头发,两缕拨在耳后,安德烈送给他的耳钉熠熠生辉,左眼有块白纱布,表情愉悦开心,他身体挺拔轻盈,体态优美,走过带来一阵清香,在花店买了一束玫瑰,一盒蛋糕。 他登上楼梯,走到公寓门口,守门的保安看了看他的打扮,向他打招呼:“见人?” 艾森摇摇玫瑰花,笑得令人喜爱:“是的。” 保安为他打开门,艾森绅士地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艾森按下楼层,对电梯里同行的小女孩笑笑,在9层停下,走了出去,向左来到第二户,敲了敲门。 开门的男人愣了下:“你是?” 艾森将男人逼得后退了几步,走进去,站在玄关扫了一眼:“洛斯呢?” “你找他?”男人转头看了房间的方向,然后移步挡在了他面前,“什么事?” 房间内的洛斯听到了响动,拉开门边打哈欠边走出来:“怎么了?”他猛地发现来人是艾森,如同被雷劈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见他出来,艾森便笑起来,男人以为他们认识,帮忙接下来艾森手里的蛋糕。 艾森只是盯着洛斯,在洛斯终于反应过来想动作的时候,冷冰冰地转向面前的男人,开口道:“去死。” 男人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洛斯,但他黑火燃烧如烟尘,沉默不能发喊,艾森伸手从不复存在的对面手中接下落下的蛋糕,走到已经颓然坐在地上的洛斯身边,把玫瑰花递给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洛斯嘴唇颤抖:“你说过……让我们选……” 艾森笑眯眯的:“我客气一下嘛。让你选你就选,我的面子哪里放?” “我你妈……” “嗯?” “……我……你不能……”洛斯嘴唇发干,舔了又舔,“为什么……” 艾森把玫瑰花轻轻放在他怀里,伸手抚摸他面如死灰的脸:“因为我是艾森,因为我存在,你在我面前没有自由。大家都知道的事,真的要我再重复吗?” 洛斯没有接那束玫瑰,也没有出声,艾森站起来,弯腰在他头顶吻了吻:“今晚回来的时候,带瓶酒回来。”他俯视了一会儿洛斯,突然笑了笑:“仔细想想,我和你们的关系,也是够病态的啊。” 艾森说完便拎起蛋糕,迈着同来时一样轻快的步伐,扬长而去。 中午安德烈吃蛋糕的时候,仔细品味了一下:“糖放多了。” 艾森耸耸肩:“下午换家店。” 于是下午四点,他站在蛋糕店的橱窗边向里看,直到在玻璃倒影上看见了波达罗克走进对面的咖啡馆,他才把鼻梁上的墨镜向上推推,过了马路。 波达罗克对着餐饮单想点个最便宜的饮料,正好门口被人推开,他看见艾森走进来。艾森下午穿了条宽松的白色短裤,左腿纹身从脚踝一直向上,红黄相间的夏威夷风情短袖敞着领口,露出项链和隐隐约约的纹身,太阳镜遮了大半张脸,头顶着黄色的宽沿草帽,草帽还垂着一条粉红色的编织结,艾森咧开嘴笑,冲他挥挥手。 波达罗克转头对服务生说:“给我最贵的。” “先说好,”波达罗克绷着脸,看着艾森在他对面坐下来,“你同意让我们走的,你不能反悔。” 艾森摘下帽子,拨了拨自己的头发:“当然不会啦,我是个守信的人。” “你找我想说什么?” “干嘛这么冷淡,”艾森笑起来,“好歹我们小时候也做过一段时间搭档,没必要这么生疏吧。” 波达罗克听了这句话,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不是跟你。” 艾森眨眨眼睛:“每个艾森都是我,我这叫‘重生’,你又不是不知道。” 波达罗克不出声,只是转开脸。 “我有所有他的记忆。”艾森向前凑凑,“我记得,大概是我们十六岁左右?我在凤凰城抓地精,你被送来帮我的忙,其实只是因为我说错了话,教会想让你来监督我。一开始我不是很喜欢你,你也不是很喜欢我,你总是发明一些奇奇怪怪的小游戏,就为了刮我的钱。啊说到这个,我最早记得你这个人,还是因为我在克鲁纳大街一直死,大家都吓得不轻,只有你上去扒我的衣服……” 波达罗克躲了躲眼神:“衣服……很贵的……” “我们做搭档还不错吧,虽然你有点拖我后脚。” “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波达罗克笑笑,“你那时候像个炮仗,逮谁跟谁对着干,要不是我在,你连正常社会都融不进去吧,还非要在别人生日聚会上驱魔,到处撒圣水,搞得现场一团乱……然后人家报了警,警察一来你就拽着我跑,从三楼跳下去啊喂,我扭伤了脚腕你就把我拽倒垃圾桶里藏,然后自己跑了。” “拜托,我可是去把他们引开,我不是又回去了吗?” “然后你去超市里买了个推车推着我跑,在布鲁威尔大桥上跑,哈哈,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还说实在跑不掉就把我扔到海里去。要不然教会和警察打了招呼,你打算怎么办,跑到天荒地老吗?” 艾森耸耸肩:“说不定呢。” 波达罗克笑起来:“真受不了你,想一出是一出。” 艾森看着他笑笑,又问:“你知道为什么普鲁伊特神父要医生救我吗?本来以他的想法,肯定也是换一个简单。” “我听说和某条时间线有关。” 艾森点点头:“对,书上有记载,有条时间线是‘厄瑞波斯的坟墓’,但具体是哪一条以及原理一直都没有搞明白,我之前告诉过普鲁伊特神父,我有了发现,他想等我汇报。” “他担心你选一个不知道那个发现的,对吧?” 艾森眨眨眼:“是。而且即便你用计算机拷贝一串数据,偶尔也会有异常。于我而言,并不是所有记忆我都完全清楚,总会有些是模模糊糊的,和我自己的混在一起,容易分不清是我还是其他艾森。” 他说得云淡风轻,波达罗克却没有接话。 艾森笑起来,打了个响指:“你看,我们做艾森的,最重要的就是功能性。” 波达罗克没有笑,仍旧没有接话。 他认识里的艾森,是看他很穷,会故意输钱给他的人;是计划周密,但被他毁了也不会责备一句的人;是带着那时候还没什么用处的他满城市狂奔的人;是因为一场小感冒就在停车场自杀的人。艾森自杀前,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在车里副驾驶坐了很久,波达罗克很冲动地问,不死不行吗,跑呗,我带你跑,我会开车。但是车窗已经被影子扒上,艾森什么也做不了。艾森说他要下车找个地方死,不让波达罗克来,那时的波达罗克听从了,他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看艾森下车,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一个转角,过了一会儿又迈着轻快的脚步回来,随随便便弹下手指,包围他们的魑魅魍魉涤荡一清。艾森高高兴兴地拉开车门坐进来,看了一会儿他,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波达罗克说路过,便下了车,跟这个艾森分道扬镳。 因为那时候波达罗克想,艾森选了一个没有继承他们回忆的来,或许就是一种“特别”,以后的艾森再也不会是波达罗克的搭档,起码那个死去的艾森有一点点是独有的东西。想到这个的波达罗克下了车。这次他救这个艾森的时候,倒也不必非要踩爆艾森的眼球,他只是下意识地去做,希望这个艾森也一样消失,每一个都快速生死,真正特别的只要被铭记就好。艾森没有朋友,他做过艾森一段时间的朋友,不知道这几年,艾森还有没有朋友。 “你回来吗?”艾森问他。 波达罗克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是我认识的艾森。” “继续这样滚动下去,没有任何艾森是任何人认识的艾森。” 波达罗克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愣了愣:“你想……” “不是现在,现在我什么也没想。”艾森打断他,又问了一遍,“你回来吗?” 波达罗克没有说话。 “我可能即将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波达罗克抬头盯着这个艾森,试图分辨他和以前那个艾森有什么不一样。但可悲的是,除了这个年长一些,没有任何差别。这个艾森完全清楚他是故意踩了眼球想让“不完美”逼绝活路,但这个艾森也并不说出来,那种不愿走向结局的踌躇,让这两个艾森的脸在波达罗克面前重合了几秒。 “……我考虑一下吧。” 晚上安德烈吃蛋糕的时候,仔细品味了一下:“奶油有点腻。” 艾森耸耸肩:“明天换一家。” 他话音刚落,门口响起声音,洛斯和波达罗克拖着脚走了进来,进来后随随便便打了个招呼,自然地就像从来没选择离开过,一个去厨房喝水,一个去洗手间上厕所。 安德烈转头看艾森:“回来了?” “看来是吧。” “噢,为什么呢?” 艾森想了想:“可能因为爱我吧,我就是这么让人舍不得,离不开。” 安德烈干笑:“噢噢,这样啊。” “是啊,你要不要加入大家,和大家一样爱我。” “可是我这个人不是特别从众哎,我喜欢不走寻常路。” 艾森对着他干笑:“噢噢,这样啊。” 安德烈摸了摸他的背,艾森疑惑地问他:“你干嘛?” “顺毛。” 等他们两个人走到客厅,艾森便站起来宣布:“为庆贺团圆,今晚去蹦迪!同意的请鼓掌,不鼓掌视作赞成。” 本来情绪很低的洛斯和波达罗克,夜场一开就精神焕发,洛斯不知道揽着哪个路人的脖子,端着酒杯向人家声明:“喝,就喝他妈的。”波达罗克在给两个女人算命,刚说了一句桃花缘就要拿出pos机让人先付费再听。艾森本来自己坐在卡座里,和搭讪的女人聊了几句,竟然在身边吸引了一圈女人。她们问他纹身是什么,艾森很大方地掀开裤子给人看,都掀到大腿根了,毫无男德,羞耻心克服了干净。他绘声绘色地编一个他和“大龄姐姐”的故事,说他是个□□少爷,“大龄姐姐”是卧底,坑了他一把,把他留给了对手,所以他才被揍成这样,眼睛也是这么瞎的,“但是姐姐,为了你一只眼睛又怎么样,反正它也是为了看你而存在的,你不在,就带走它吧。”大概有两三个女人信,两三个女人愿意信,剩下的只是喜欢他的脸。 她们在艾森精致的脸上贴上两颗闪闪发亮的金蓝色小星星,贴在他的眼角下,把亮粉撒在他头顶,他闪烁着发光,女人在他脸上印唇印。艾森叹了口气,有个女人用手指挑他的下巴,问他怎么了宝贝。 艾森说,你们都不爱我,我需要人说爱我,再亲我,那个姐姐就不这么做,她只会伤我的心。 于是好姐姐们便捏捏他的脸,亲吻他又说爱他,他坐在人群中间快活天真,有个男人来牵他的女朋友走,大概对着艾森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艾森只是笑笑,问男人要不要也来爱他。他们那边的卡座很热闹,艾森坐在中间,俊男靓女围着他,互相亲昵,也贴在他身上缠吻,有个男人在他头顶戴了顶小王冠,一男一女刚刚吻过他的脸,柔情蜜意地说爱他。 安德烈站在门边,看着艾森在人群中间抬起眼朝他看,一只眼睛眨了眨,得意地笑起来。安德烈低下头笑笑,给自己点烟,这支烟抽完,他要回去睡觉了。 烟快抽完的时候,他往回看了一眼,人群已经移动,艾森左右都是人。他把烟扔掉,准备走。艾森从人群中挤出来,朝他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我想你应该不会变成青蛙了。”安德烈笑笑,“恭喜你。” 艾森耸耸肩:“我们要去下一步了,你懂吧。” 安德烈看了看那些人,咂了咂舌:“这么多人啊。好吧,注意安全。” 这话说完,两人都是一愣。安德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讲话,艾森在他说完以后倒是抱起手臂,很了然地笑笑。 “你要不要也来说爱我。”他指指自己的脸。 安德烈看看艾森脸色印着的许多唇印:“你这脸上也没地方了吧。” “有啊。”艾森说着弯弯身低下头,伸手推开头发,露出洁白的额头,掀起眼睛向上看,“还可以吻我额头。” 安德烈看着他漂亮的脸,眼下金蓝色的小星星衬着他白皙的皮肤,他乖巧温顺地等一个吻,身上的香味随风冲进安德烈脑海,还伴随着一阵酒带来的醉意。 然后安德烈伸出手,推开了他额头。 “去吧,别让人等。” 艾森站直,切了一声,摆摆手转身就走。 安德烈明明已经抽完了烟该走,但是他想了想,又拿出一根,决定抽完这根再走。 他烟还没抽完,就看见艾森从房间里困惑地走了出来,皱着眉走到了他身边。 “有点快吧……不过也很厉害了。”他摸摸艾森的背,给他顺毛。 “我阳痿了。” 安德烈手抖了一下:“啊?” “不敢相信,”艾森脸色青白,“硬不起来。” “……”安德烈也皱起眉,孩子阳痿还得了?“以前也没有……找个医生看看吧?” “心理作用。都怪那个……叫什么来着。” “报仇是重要,但还是看看比较好吧。还是说你是神父,这玩意儿不用也可以。” 艾森转过头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向前走了几步,郑重宣布:“我阳痿了!” 声音还挺大。安德烈被逼到角落,很无语。 “怎么你阳痿了还这么气势汹汹啊……” 109、ED治疗-4 在站成一排的恶魔中间,菲利克斯c不敢抬头,他一个小时前和菲利克斯a、b来这间咖啡馆,刚聊了会儿天,喝了两口咖啡,就听见门口一阵响动。接着门被大力一撞,一个男人被踢得滚了进来,咖啡馆顿时安静下来,门又缓缓往回合。 没合上,门口伸进一条手臂,接着有个男人进来。个子很高,银金色的短发扎起,渔夫帽,宽松的敞怀黑色短袖,丝质的面料,露出雪白的胸膛和摇晃的三条十字架,一片青蓝色的刺青从右肩头稍稍探出,刚刚爬上脖子边缘,黑色短裤,左腿刺青从脚踝一直向上延伸。整个人如同美神与恶神的结合物,面容冷淡,左眼遮了纱布。他漫不经心地推开门,又把手插回裤子里,平淡地扫了一眼咖啡馆,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他妈的,厄瑞波斯! “你们平时在这里聚会啊。”艾森环视了一圈笑起来,朝柜台看,“我要拿铁。”然后他随意抬抬手腕,指着一个向外翻窗而逃的恶魔,“去死。” 咖啡馆因为刚死的恶魔和这句话短暂地骚动了一下,艾森皱着眉懒洋洋地补充:“安静点。” 于是安静下来。 “我来找人。”艾森选了张桌子坐下,同桌的恶魔吓得哆哆嗦嗦,“你们这样,去站到墙角排成一排。去吧。” 于是便成了现在的局面,十几个人靠着墙站成一排,各个都不抬头,艾森翘着腿等咖啡,咖啡来之前他也不急。等服务生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放在他桌面,艾森朝他笑笑:“谢谢。”服务生没敢回话,艾森接着说:“去吧,你也站过去。” 这时门又响了一下,走进来几个人,因为没敢抬头,菲利克斯c只能听到几个人交谈,他辨认出其中一个是洛斯的声音。 他偷偷抬头瞥了一眼,那侧的桌子上艾森仍旧是最显眼的那个,一身黑色衬得人艳丽夺目又锋芒毕露。此时艾森也转了下脸,眼神和他交汇,菲利克斯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以前也曾远远望过艾森,那时艾森的眼神冷淡、混混沌沌、烦恼犹豫,但现在不一样,现在这一眼,如同捅来一支巨箭或撒来一把钉子,郁积着某种黑色的烈火,超然物外,压抑又狂乱,非常直白地传递出危险的信号。 菲利克斯c有那么一会儿没敢呼吸,还是艾森先转开了头,看起来他确实不记得这个低阶恶魔就是当众扒贵公子裤子,开启欺辱的罪魁祸首。 这时菲利克斯c不经意地扫了眼剩下的人,在看到安德烈的时候愣了一秒。那个男人穿一身黑西装,修得身材恰到好处,随意地抱着手臂靠在墙边,平静地看着艾森,听艾森讲话,他身上有种强烈的“静水流深”之感,在艾森那种仿佛“宇宙大爆炸”的气场之外完好无缺地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完整感,就像一切嘈杂的响声在流经他的时候,会短暂地失声,不能打扰到他。那人似乎对外界动态非常敏感,隔着一段距离也注意到了菲利克斯c的目光,抬起头看了一眼,习惯性地笑了笑。此人一张情人脸,眉眼有说不出的、真假难辨的情意绵绵,似乎假如菲利克斯c有点钱或是别的资本,这个男人就会出卖自己,给他或者给别人。 菲利克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于是在这一秒,这个笑容里,菲利克斯c的畅想中他已经和这个年长者牵手、拥抱、接吻、吃饭、结婚、出轨、争吵、老死在一起。 这就是爱情降临的征兆。 “我恋爱了。”他喃喃道。 菲利克斯a和b一脸震惊地转过头:“你他妈又?”“发情也要看看场合吧大哥……” “不是厄瑞波斯。”菲利克斯c强调,“是黑西装。” 菲利克斯a和b恨不能一掌扇他脸上:“你醒醒吧!你自己不恶心吗?” 他们的细碎交谈引起了艾森一行人的注意,艾森继续他没说完的话。 “谁是……”艾森转头向洛斯确认了一下名字,“菲利克斯?” 所有人转头看菲利克斯abc。 菲利克斯a一脸无语:“哦哦,这会儿你们都认识我们了?刚才说赊账怎么都不认识呢……”菲利克斯b撞了下他的肩膀,提醒他艾森已经看了过来。 艾森朝他们招招手:“来。” 菲利克斯abc踌躇着龟速移动步伐,朝艾森靠近。其他人则松了一口气。 “至于剩下的人。”艾森这一开口,大家刚松的气立刻就又提了上来,眼见艾森竖起一根手指,众人立刻贴墙后移,吱哇哇叫作一团,抱着头想蹿而不敢蹿。 “行了,行了,别吵了。”艾森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走吧。” 这过分惊喜的好消息竟让全场恶魔僵硬了一会儿,硬是没反应过来,而后在艾森不耐烦的下一个眼神后,欢天喜地地感谢撒旦,喜滋滋地狂奔出去,一路飞吻,出门张开黑色羽翼起飞,并在“今天你杀厄瑞波斯了吗”论坛上打卡今天也活下来了。 留下的abc就没那么高兴了,他们移动过去以后,低着头不敢看,脸色苍白,看起来像三个在老师办公室挨训的学生——假如老师会因为你表现不好用一个词杀了你的话。 即便在这个时候,菲利克斯c还是偷偷去瞟旁边的黑西装男人,他作为一个较为彻底的花痴,深知生死转瞬间,好色恒久远,今天假如下一秒就灰飞烟灭,怎么也得再看看“情人脸”。 他这么想,就这么看过去,而黑西装男人仍旧带着点笑意看回来,似乎眼神就没离开过,菲利克斯c顿时大感满意,甚至带上了微笑浅浅点头,ab两人如同见鬼一样看着他,想象不到怎么会有人如此癫狂。 更癫狂的还在后面,因为他们听见艾森说。 “我阳痿了。” abc浑身颤抖,阳痿的男人都是变态,他们早该知道! “你们三个抖什么?”艾森很无语,他刚说完那句话,面前三个人就立刻在原地颤抖,跟通了电似的,一副要倒不倒的样子。 艾森指着a:“这是心理问题,主要怪你扒我裤子。” a卖人卖得很快,马上指向c:“这可不是我啊,是他。当天我晕血,开场一分钟我就晕过去了。” c倒也没什么表示,他和ab虽然因为同时下地狱又都没什么本事被随便指定了同一个名字,但三人性格大相径庭,也聊不到一起。 比如a作为一个稍显装逼的直男,尽力撇清他和剩下两个同性恋之间的关系,最早的时候还常和别人聚在一起讲他们俩的坏话,不过是个不太心硬的家伙,现在已经不怎么找事,也不再讲什么坏话。b这种故作骄矜的基佬实在是万里挑一,小脑跟被裹了一样封建自轻,总是觉得同性恋之所以被人歧视是因为他们中的下贱种滥交,相信只要基佬洁身自好,他们群体一定会受人尊重。c就不一样了,他想浪但浪不动,想当婊/子但不敢,想当帅哥的狗但没人收,他想滥交,但只喜欢帅哥,偏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帅哥就是不喜欢他,日思夜想就是操一下帅哥或者挨一顿爽利的操。 不过地狱更新换代很快,死个小恶魔跟玩儿似的,当时他们同批下来的都死光了,居然他们仨因为胆子小,跑得快,活到了现在,要不是c豁出去招惹厄瑞波斯,他们还能再苟好几年。 “是你吗?”艾森问菲利克斯c。 菲利克斯c心中涌上一股悲怆,转头看了看a和b,大义凛然地点点头:“是我!你放过他们。”a和b今天的震惊再加一笔。 艾森理都不理他,继续说:“接下来这就是你的问题了。”艾森看着c,“给你七天,解决好我的阳痿问题。” a和b今年的震惊份额已经用完了。 c直接开始跳脚:“我怎么……?我又不是心理医生!……我要是能我还不赚翻了啊,您得讲讲道理,我这真不行……要不你把我阉了吧……” 艾森已经站起来:“三天,你想想怎么做,三天以后我来找你,你汇报一下方案。”他顺手指了指剩下两个,“你们跟他一起。” “哎不是……我没有参与就……” 艾森打断他:“你看我像在乎你有没有参与的人吗?” “……” “没听见。” “……不像。” 艾森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三天后见。”说罢推开门,潇洒地离开。 三人原地愣了半天,a才首先瑟瑟缩缩地发言:“他阳痿了为什么还这么嚣张?” *** 三天后,艾森翻着厚厚的笔记本,抬头看了眼对面死气沉沉的三个人。他坐在对面沙发正中央,一手搭在沙发背靠上,一手翻动纸,那纸张哗啦响一声,三个人心跳就漏一拍。他身边的洛斯事不关己地看戏,波达罗克在打哈欠。 安德烈扫了一眼他们:“你们瘦了啊。” c抬起头看他:“你注意到了啊,你真细心……” 艾森、洛斯、波达罗克同时看了c一眼,c意识到他是占下风的人,不应该接话。 但安德烈居然还接了他的话:“很明显,感觉身体小了一圈。” c觉得在这么个受压迫的场合居然还有人跟自己这么说话,简直要感动,他很想回一句,但又不敢。 艾森慢慢地翻着,翻到最后一页,啪嗒一声合上,这声音让a没坐稳,从沙发上滚了下来,被嫌丢人的b一把扯了回去。 “你们想了很多办法,但像这些‘喝苏打水、喝醋酸、干吃生蚝、干吃蝎子、冬天光着身子跑三万米、裤/裆吊大锤’……”艾森抬头看他们,“凑数的吧?” abc不出声。 “这两条:皮埃尔模拟人生疗法和小辣椒催眠疗法,详细解释一下?” 三人互相看看,示意让脑子稍好一些的b开口。 “我们咨询了一些‘康复人士’,这两种在阳痿界有口皆碑。 皮埃尔模拟人生疗法是皮埃尔发明的,他采用一种虚拟现实体验,让患者进入一个模拟场景,通过场景互动激发出人的性癖好,从而达到自然而然的康复效果。疗程中,患者会被模糊自我记忆,给被随即给予一个新的身份,和场景中其他人进行互动。这个疗法的好处在于,现实生活中人和人交往需要‘建立联系’,但这个虚拟场景提供了一个一开始就有‘联系’的网络,人可以根据自我倾向选择互动对象。比如您和我不认识,但进入场景,我们可能被随机指派身份,说不定我们就是夫妻,那就自然而已可以……那什么;但假如c也在,他被指定为洗碗工,你不喜欢和我那什么,你就喜欢和洗碗工那什么,那你就会和洗碗工那什么,反正你们都是认识的,建立联系是很快的。 小辣椒催眠疗法顾名思义,就是催眠患者其实并没有阳痿,具体操作就是小辣椒阿姨在患者和别人进行那什么的时候,在旁边指导,反复吟诵‘你可以你可以你可以’,加上小辣椒阿姨独有的催眠技巧,能迅速让患者‘认为’自己可以,从而真的可以。效果很好,立竿见影,好评如潮。” 洛斯:“呃……” 波达罗克:“……” 艾森:“有没有宣传册,拿来我看一下。” a连忙起身,从书桌上翻出宣传册和简介,跑过来递给艾森。 宣传册花花绿绿,皮埃尔和小辣椒自信地抱着手臂微笑,一个穿西装,一个穿套裙,一个口号是“绝对隐私,真正自我”,另一个标语是“大胆展示,勇猛胜利”。怎么看都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此外,宣传册里还有数不胜数的成功案例,那些打了码的男人牵着妻子和孩子,对大师不吝赞美,“他/她改变了我的人生”、“我有,你也有”、“男人好,家就好”…… 全场看向艾森,等他做决定。 在这沉默中,c突然问道:“假如选2的话,你准备跟谁做啊?” 话音刚落,a、b和洛斯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很明显,这里不能反抗命令、只能任人摆布、让脱衣服就必须脱、让躺必须躺、让插必须给插的只有四只可怜的小恶魔。 艾森看都没看他们几个,倒是认真研读了一下宣传册,也没人知道他安静地在想什么。然后他抬头:“选1,带路吧。” “哎?”abc僵硬地笑着,“我们也去吗?” “都去?” 波达罗克皱起眉:“我去干什么?我早就说了,神父用不着这个。” 艾森转头看他一眼,又转回来看abc:“带路吧。” *** 皮埃尔笑得脸皮紧巴巴的,给客人递茶的手还有些颤抖,被艾森看了一眼,差点哭出来。 c连连摇头:“没想到啊,你浓眉大眼的竟然也是恶魔。” 皮埃尔嘴唇苍白,搓了搓手小心地瞥了眼艾森:“低阶的,低阶的,地狱混不下去,来人间讨口饭吃。正经生意,”他指了指背后的营业执照,“年年交税,我还捐款来着。” 艾森把宣传册随手扔在桌上:“我阳痿,你介绍一下吧。” 皮埃尔连忙道:“哥太客气了,谁阳痿您都不能阳痿,逗我呢daddy,哈哈哈好风趣,我见过,很大……哈哈哈……”说着他扫了一圈周围人的脸色,愣了,“真阳痿了啊?” 全场安静,只有安德烈为了忍笑拿起茶杯喝了口水。 “就模拟……”皮埃尔扭扭捏捏,“我这里有机器,连一下就登录,各种场景任您挑选。放心,单独隔间,无监控无录音,全程隐私,在里面做什么都没人知道,还配备卫生纸、洗手液和洗手池,让您硬得放心、撸得舒心、玩得开心。”说到最后他情绪一下就高了,不愧多年销售。 艾森指指外面大屏幕:“这个是什么?” “安全监控。这个模拟呢,进入的人会被指定新的‘身份’和记忆,同时自己的记忆会被模糊暂时封存起来。这些身份和记忆是随机的,漏洞百出,只要不细想就能推进下去。我这里有近万种身份,都是从广受好评的av、gv中节选的,有送披萨的、有女大学生、有男体育生、有教师、有消防员……随机分配。在分配的时候考虑到安全——比如一个恐高的人不应该被分配到‘空乘/空姐’职务,因此他或她的亲友阅读报警器上显示的文字,哦,您看,现在上面就显示了‘xx,动物管理员’。这样的话,如果这位不适合,亲友就可以通知我们重新洗牌分配。另外,因为这个程序耗电量很大,也需要亲友实时监控电压,虽然我们有自动关闭系统,但有时也很难识别出人物独有特质带来的电压波动。” “进入模拟的人数有讲究吗?” “那倒没有,人越多场景模拟复杂度就越高,相应地,模拟效果就越稳定。一般我们推荐情侣一起进入,您想带谁一起呢?” 艾森若有所思地盯着宣传册,其他人则互相看看,基本他们可以肯定,个别倒霉鬼是一定要跟艾森进去的。最后他们一起盯向艾森的手,看着那只手翻了一页又一页。 安德烈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艾森的脸上,心想脸长得是真好,这个眼睛怎么才能恢复呢? 波达罗克看着艾森的手,心想这个艾森跟我朋友艾森还挺像的吧?像吗?高了很多…… 洛斯看着艾森的手,心想……他妈的好可怕啊…… a一边跑神一边在心里吹口哨,有点想尿尿;b一边跑神一边看艾森,c一边跑神一边看安德烈,心想到底是1还是0。 然后艾森合上宣传册,众人都吓了一跳。 艾森看了眼c和安德烈:“你们跟我进去。”他又转向波达罗克:“你留在外面,我需要有人帮忙看着,以免有人做小动作。”洛斯听了这话,转开了眼神。 “如果这位老板有什么阴招,菲利克斯a和b就杀了他;如果我在里面出了什么事,洛斯就杀了菲利克斯a和b;如果洛斯在外面有什么危险操作,波达罗克就杀了洛斯。”艾森转头看安德烈,“我不相信你,也不能控制你,所以你跟着我。” 安德烈耸耸肩。 艾森继续说:“这是命令,就算我不在恶魔也会遵守的。” “等一下。”波达罗克插话道,“但我不能跟你保证任何事。” 艾森没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让老板准备,波达罗克走到他身边,伸手拉住他的手臂:“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赌我在外面守卫你?假如我不呢。” “那我就死了啊。”艾森平平淡淡地回答他。 波达罗克愣了一下,后撤了一步,皱起眉瞪他:“我警告过你了。” 艾森挑挑眉,跟着老板走到后面去。 波达罗克脸色很难看,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三个走进不同的房间。 洛斯凑到他面前,用他惯常那种地狱恶魔擅长的迷乱人心的语调,故作轻松:“你看看,这电缆,断个电可不是小事呀。” 110、ED治疗-5 晚上十一点,菲利克斯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工作,他今天为一个游戏拍画报,笑了十个小时,脸都已经僵了。他推开门的时候,他男朋友正坐在沙发上打游戏。 “吃饭了吗?” 艾森眼睛盯着屏幕,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吃了。” “有我的吗?” “我在外面吃的。” 菲利克斯叹口气,认命地走到厨房里做饭。 *** 他和男朋友高中毕业以后就住到了一起,自那以后他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他的兼职是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平面模特,入行三年,没什么水花,摆不得架子,所以今天笑了十个小时。他男朋友,高中好不容易念完,就出道了。 艾森是一个五人乐队的吉他手,各种意义上,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乐队的成员都很年轻,走的是很讨巧的流行摇滚路线,定位介于偶像和传统摇滚之间。这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因为他们都不会跳舞,也做不到24小时力量满满为粉丝服务,更做不到永远努力保持自己的身材和体重。他们也做不成传统摇滚,五个小白脸,粉丝主要是女性,基本在舆论里就被开除出了摇滚范畴,但用艾森的话说,“一帮丑男人意见可真多”。当然了,在外物皆可“星”化以便人“追”的时代,他们的路线比做偶像轻松,比传统摇滚简单,因为他们的音乐水平确实非常一般。 艾森在五人团里人气徘徊在第二、第三。团内其他四人两两配对,共有四种高人气cp,分别是:姐狗、狗姐、父母爱情和青梅竹马。艾森在人气cp同人作品中常年扮演男小三、炮灰攻和强/奸犯,在辅助主角爱情后通常不是失意街头就是锒铛入狱。 有这样的处境不能怪别人,某种意义上都是他自己作的,谁让他是个“可怕”的人。 艾森出道靠的就是一张出众得一骑绝尘的脸。其他人在样貌之后,还准备了“音乐理念人”、“浪漫痴情人”、“敏感艺术家”、“荷尔蒙轰炸机”、“幽默喜剧人”多个特点,跟粉丝互动反馈,尽可能多的提供个人特色来招人喜爱,但艾森只是个高中毕业、胸无点墨的臭脸男,偶尔喜欢撒撒娇,性格天马行空、放荡不羁又喜怒无常。 当初还没出道的时候,乐团在酒吧表演,那会儿他们的受众里还有男的。某次周二下午表演完后,有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凑上来,趴在台前跟他们说:“弹得太差了,唱得也难听,组了两年队还在酒吧唱,看来你们混得不怎么样啊。”艾森说:“你周二下午来酒吧听我们唱歌,我看你混得也不怎么样啊,没工作来讨饭应该晚上来吧。” 随即全队不得不和几个男人打了一架。 艾森的黑料基本集中在不敬业、不营业、学历低、口无遮拦等特点上,是那种较为惹人讨厌的类型,之所以还能有这个人气,确实是一张不会崩的脸在撑着。另外他还有一点饱受诟病,作为一个艺人,他脾气上来会在网上跟粉丝对骂。曾有其他成员毒唯让他离自担远一点,他立马就去跟人合影、吃火锅、拍一张人家亲自己脸的照片发到网上——注意,是别人亲他不是他亲别人——如果该毒唯之前骂的过于难听,艾森甚至会圈他来看。 还有一次,网络线上文字采访,主持人将网友问题提出,再让成员一一回答。其中有个问题是“你为了什么而出道”。在这个采访里,艾森刚由于前一场见面会全程冷脸被骂了很久,这个问题下有个id叫“废物艾森滚出组合”的人刷屏,问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艾森为什么要出道。轮到艾森回答的时候,他满不在乎地想想,说:“为了给你们添堵吧。” ——喜提万楼唾骂。 此外,艾森不太服从公司安排的形象和打扮,自己对穿衣风格很有想法,并且对自己的头发十分珍视,早些年还常有跟公司对着干的小道消息,现在倒少了很多,公司不太管他,这也就导致他资源非常一般。 从中可以看出,艾森这样一个人,粉丝群体的大致面貌。 最开始,艾森还没有被骂的时候,出道被人叫是“甜妹”,就连阴晴不定的性格也是妹妹天马行空的表现。但很快,因为他脾气不太好、惹了很多麻烦、总是发表一些非主流文字、个子猛地窜高、穿着新潮,形象便逐渐演化成介于“妹”和“亚逼”之间的一种状态。他成年以后开始放飞自我,我行我素,硬是从“妹”和“亚逼”中间破土而出成了一个“恐怖分子”。 所以他粉丝的变迁也是同步的。一开始他的粉丝数量一骑绝尘,粉丝们看他就像看小孩,很宽容,后来忍不了的先跑了,来了一些和他“午夜思忖”共鸣的人,再后来受不了他资源差又不上进的也跑掉了,再后来在数次与其他成员粉丝和团粉的车轮战中心灰意冷地又跑了一些,又因为越长越高以及与某个平面模特小0爆出绯闻跑光了泥塑粉,但同时因为这件事甚至招了一些“女友/男友”粉。 几经变迁,现在艾森的粉丝都是玩梗狂魔和互联网暴徒,无法无天,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在情人节的时候,其他成员送出祝福,集中讨论楼里都是“三分钟,让你爱上xxx”、“xxx的十大心动点”、“老公/老婆我爱你,让我xx”、“又一个x年,现在的你……”以及各种抽奖和小论文。艾森也不送祝福,关于他的讨论楼里最热的话题是条链接分享:“姐妹们,我刚发现了一个人格测试好物,快来一起看看吧!”——点进去,是“测测你是几级杀人犯”。 要不是他的脸这么多年从小到大都好看,他早糊穿地心了。 要不是他怼天怼地怼队友唯粉,从不怼自己的粉丝,早把粉丝得罪光了。 要不然他个人周边火热售卖,分分钟卖进2-3名,他早被公司踢出去了。 *** 菲利克斯边加热速食意大利面边想,其实艾森也算是个坦诚的人,他台上台下没有任何差别,公司对他的包装都是无效包装。他们是在一起了没错,但从高中到现在,就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因为艾森“对做/爱没兴趣”,有时候菲利克斯真想,说不定艾森根本不是gay,他只是没有性别观念,而自己只是因为从小认识他然后又鼓起勇气告了白,所以就在一起了而已。 想到这里,他转头去看艾森,艾森盯着屏幕专心致志,他盯着艾森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移下目光,看着艾森的腿/间。他洗澡的时候看过,现在可以隔着裤子形状想象。 菲利克斯转回头,水平这么菜,还爱打游戏。资本那么充足,非要当和尚。无语。 等他吃完了饭,艾森还在打游戏。菲利克斯洗过碗,洗过澡,洗过衣服,艾森还在打游戏。 他想了想,走到艾森身边坐下,朝他靠靠:“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超市大甩卖。”艾森也没看他,随口回答。 “……” 艾森转头看他:“不会是你生日吧?” “……不是,但你居然问我?” 艾森的游戏角色刚死了,等重载的时候,菲利克斯趁机把手臂搭在他肩膀上:“我明天不回来。” 艾森很八卦地笑起来:“你金主找你啊。” “但如果你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 “别啊,你不去我们吃什么。” “……”菲利克斯生气地推了他一下。 “哎呀,”艾森故意摇晃了一下,又坐好,“怎么啦?他又给你钱,还愿意跟你上床,两件事都是你急需的,有什么不满意的嘛。” “那你呢,你就那么想当和尚吗?”菲利克斯指着满墙的海报,“当和尚有什么好的。” 艾森严肃起来:“你根本不懂我的理性,流于世俗太容易了,而像我这样一心一意想当和尚,在潜心静学中领悟的,才是在寻求人与自然的答案。” 是的,男朋友想要当和尚。 认真的那种。 “那你不得去东方吗?” “地点不重要。”艾森还在打游戏,“重要的是心意。我前两天参加了一个科罗拉多佛教讲经会,学到了很多东西……” 菲利克斯一阵无语:“你确定那是佛教会?别因为参与邪/教把你抓进去。” 艾森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菲利克斯本来都想走了,但看到了艾森因为动肩膀而略微滑下的衣领,露出雪白肩膀上一小片炫目诡丽的刺青,他抬抬头顺着又看艾森的侧脸,那漫不经心、莫名烦躁的侧脸。 他心下一动,凑了上去,投怀送抱,双臂环在艾森脖子上,轻轻吻了一下艾森的嘴唇,然后抬眼小心地看。 艾森正低下头,两人目光交汇,菲利克斯因为他眼底的冷漠和高高在上而发颤情动,又挺着身体贴了贴,呼吸间,他觉得艾森要回吻了。 但是艾森盯着他说:“朋友,挡着我打游戏了。” “……”菲利克斯蹭地翻出身来,气愤地走开了,他倒是想骂几句,但不敢,因为如果艾森说“那分手算了”,他又要花很长时间去哄回来。 “哎朋友。” 菲利克斯气势汹汹地转回头:“干什么?!” “我的衣服你帮我洗了吗?” “……洗了!”菲利克斯砰地一声甩上卧室的门。 艾森转回去继续打游戏:“长脾气了啊。” 第二天工作结束得比较早,菲利克斯收工以后特地换上了金主给他买的衣服,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走到正门口,靠着树干,墨镜一戴,等他的金主。 在遇见他的金主前,菲利克斯只是个一年接三次拍摄的穷学生,男朋友花钱如流水,自己的钱要给两个人用,他对艾森有很强的保护和占有欲,他自己去找金主总比艾森去找金主好吧,艾森绝情绝欲想当和尚,他作为男朋友总要帮着添砖加瓦吧……应该? 正想着,一辆红色的轿跑车朝他驶来,菲利克斯立马站直了身体,拨了拨头发,等车稳稳地停在他面前。菲利克斯转头看看围观群众,朝看客笑笑,等看客们匆匆调转视线,才拉开车门。 金主在副驾驶放了一支玫瑰花,祝他出道三周年快乐。 菲利克斯喜不自胜,揽过金主的脖子在他脸上亲吻:“谢谢你,安德烈!”安德烈只是笑笑。 菲利克斯拿起玫瑰,揉了揉鼻子,轻轻地放到了一旁。 “今晚先去吃饭吗?”菲利克斯问道。 安德烈看看他:“你有别的想法?” 菲利克斯低头没出声。 “你男朋友那边没问题吧?” 菲利克斯用手搓着背椅的皮:“呵,放心。” 安德烈瞥了眼他:“你一提到男朋友,情绪就很差,我们既然出来,还是高兴点好吧。” “你说得对,不好意思。”菲利克斯笑笑,伸手挽住安德烈手臂。 “他还是想当和尚吗?” “一天比一天坚持。” 安德烈笑起来:“还挺与众不同的。不过我觉得不值得为这个错过你这么好的恋人。” 菲利克斯半真半假地说:“那不如我跟他分手,以后就和你在一起吧?” 安德烈脸色不变,仍旧是浅浅微笑的表情,看着前方的路,却不接他的话,任由沉默蔓延。在这蔓延中,菲利克斯便懂了他的意思,知道自己过了线。 于是他拍下安德烈的手臂,放开手:“骗你的,你想得美哦。” 安德烈这才接话:“听你说,他是个音乐人?” “哈,这话你问他,他自己估计都不会承认,他音乐很一般。”菲利克斯问,“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吗?他还挺有名的。” “不知道。” “哦,也有可能,他不拍广告也不上节目,除了唱歌好像确实没什么机会露面。当然了,他们那个乐队也不怎么出名。” 安德烈点了两下头:“是吗。” 菲利克斯顿时警觉起来:“干什么,你不会想包养他吧?” 安德烈无语地看着他:“想多了吧,你不是说他阳痿吗。” “哦对。” “或许你应该跟他玩点刺激的,也有可能他是直的。” 菲利克斯脸都黑了:“直的?过分了吧。” “别聊他了。”安德烈将车停下,“我找你出来不是聊他的。” 说着两人下了车,安德烈将钥匙扔给泊车小弟,朝菲利克斯勾了下手,菲利克斯小跑着跟上去挽住他的手。 菲利克斯能捞到这位金主,简直是走大运。安德烈有钱、情商高、没有怪癖,最重要的是,对于一个金主,长得实在是好,那张一进入情人模式就生动起来的俊脸应该去做售卖品。不过金主不在情人模式的时候,倒是透出某种危险的气质,金主说他总感觉自己上辈子是个亡命徒。菲利克斯很喜欢金主身上举手投足间带出来的苏感,体现在他总是非常自在,甚至有点游离,无论居于何种处境,金主的态度和气场仿佛都在说“这个我可以handle”。 按理说,菲利克斯陪了金主吃饭,也该回去见自己男朋友了,说不定艾森还有衣服需要他洗。 可三周年纪念日的第二天,快收工的时候,他握着手机想给金主打电话。一般来说,重大节日——情人节、生日,金主是万万不会陪他的,以免他会错意。不过今天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只是连着两天见金主,应该没什么吧。 他翻看手机,上一次艾森主动跟他说话还是……哦,从没有。 假如他莫名消失好几天,艾森会不会发疯找他?他当舔狗当了这么久,舔得舌头都冒火了,像艾森这么自我的人,没人舔他他是不是就浑身难受。 于是他决定,不跟艾森讲。说做就做,他一连跟金主呆了七八天。 效果十分显著,第八天收工的时候,他竟然在片场看见了艾森! 菲利克斯努力按住自己跑过去的愿望,矜持地慢步走过去,却一眼瞟见金主正被编辑领着参观拍摄现场。 他看着自己的正牌男友和金主同时出现,有种被人捉奸的错觉。 金主看见他,只是朝他点点头,看起来并不打算跟他相认。菲利克斯便顺利走到了艾森身边,清了清嗓子。 艾森转头看了眼他,又转了回去。 菲利克斯急忙绕过去:“我这几天不在,你还好吧?” 艾森眨巴两下眼:“你不在?”接着自言自语,“我说我游戏怎么通关了呢。” 要不是菲利克斯不敢,现在应该一巴掌甩到渣男脸上。 艾森笑起来,明媚闪耀,比了个手/枪指向菲利克斯。没来由地,菲利克斯突然感觉很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艾森说:“谢了,朋友,我去忙了。” 原来他们也来这里拍海报。 菲利克斯垂头丧气地走向一旁,仔细想想还是决定晚点回去给艾森洗衣服做饭吧,家里的花草也该浇水了。 他看见安德烈朝他招手,便走了过去。 不过他走到了安德烈身边,安德烈的视线还看着远处,菲利克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艾森,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那是谁?” 菲利克斯犹豫了一下:“……艾森。” 安德烈转过头,有点吃惊:“那就是你男朋友?” 菲利克斯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我知道他长得好看。” “好看?”安德烈摇摇头,视线紧盯着幕布中央的艾森,“简直惊为天人……” 111、ED治疗-6 介绍两人认识时,菲利克斯极其不情不愿,他嘟嘟囔囔地讲了两人的名字,手随便一指就算完事,两人都没听清,同时看向他,他便说饿了吗,那各回各家吧。 安德烈笑笑,向艾森伸出手:“我叫安德烈,是菲利克斯的朋友。” 艾森跟他握了握:“金主?” 安德烈看向菲利克斯:“所以他知道我?” “是啊,”艾森笑眯眯地,“谢谢你资助我们。” 安德烈客套地笑了两下,瞥了眼菲利克斯,后者没敢抬头。安德烈直觉这个艾森,就性格而言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不是个简单的人。 “那你们先聊。”安德烈试图离场,菲利克斯赶紧附和,一手已经挽上了安德烈的手臂:“对对,咱们今天就聊到这。” 他刚说完,安德烈轻轻便按住他挽上来的手,不动声色地向下拨,同时用眼神告诉他“你应该跟你男朋友走”。 菲利克斯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太紧张,下意识地就想投靠更靠谱更温柔的安德烈,这会儿赶紧松开手,看向艾森,后者一脸要笑不笑的嘲讽样,菲利克斯也没敢上手拉他。 安德烈道了个别就走了,菲利克斯仿佛做错了事一样独自低了一会儿头,后来又想起来自己没什么错的,他傍金主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没有金主艾森的游戏怎么买的,指望公司抠门发的工资吗。 想到这里他胆子大了起来,他才应该是家里真正说了算的人。他抬起头:“走吧,今晚我不做饭,你自己看着办吧。” 艾森懒懒散散地转身:“哦,那我出去吃了。” 菲利克斯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天,还是跟了上去:“你去哪吃啊,我也去吧。” *** 艾森坐在化妆间里发呆,腿上摊了一本杂志但是没有在看,他的队友们正在对着镜子正衣领。一个正给另一个系领带,艾森想看表,被他们挡住了。 “又没有摄像机,有必要演吗?让让,我看下表。” 两人尴尬地朝两侧退,队长不满地走过来:“艾森,大家都是一个团队的,你……” “等下要做什么来着?”艾森问道。 队长顿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他:“粉丝见面会。” “又见面,一个星期见两次了,既然是乐队倒是出首歌啊……”艾森瘫回沙发。 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队友转头看他:“那你倒是写啊。” 艾森笑起来:“太幽默了你,今天的笑点就指望你了。” 队友也哈哈大笑起来,其他队友也被逗笑,化妆间洋溢着欢乐的氛围。 队长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说真的,艾森,粉丝见面会结束要不要去fx,听说来了几个新的妹妹,喝喝酒,来不来?” “不去。” 另一队友拽拽队长:“你知道的,他喜欢姐姐。” 大家又嬉笑了一番,艾森没什么表示。 五人整装待发,在主持人的介绍下走向闪光灯一一坐下,今天第一个问题是“你有多热爱音乐?”队长拿起话筒就开口“我对音乐的热爱……” 艾森在跑神,心里想,“姐姐”?我喜欢比我年纪大的吗?我的性癖到底是什么呢? 等该他回答时,他连话筒都没从队友手里接过来,侧着头对向话筒:“呃……一种性癖……” 在全场寂静三秒后,队长和队友们开始运用全部词汇累积量转移话题,粉丝们热议两个话题“妈的,他又贴上去了”和“他现在要走成人路线了吗”。 散场后,艾森戴上帽子、墨镜和口罩,跟队友道别,从后门溜出去,准备走到海边看退潮,再吃点烧烤。 他走出一段距离,确定大概附近不会再有粉丝之后,就打算等公交。和他同等的有两个女人,正在聊天。 “你胃怎么样,好点没有?” 脸色苍白的女人摆摆手,她的妆有点花:“好多了。今天见面会太短了,哎,大家越来越敷衍了。” “这话可别说,小心被粉丝撕,毒唯们很猖狂的。”朋友递给她一瓶水,“我真觉得你也差不多别追星了,花太多钱了。以前你赚得多就不说什么了,现在你家里也需要钱,你自己胃病越来越严重……团现在就是在割韭菜,一套‘春游图’就翻来覆去地卖,这都出到第七版了。而且大家现在都发福得厉害,脸好像馒头,歌是两三年没再出过了,男嫂子女嫂子手拉手绕地球一圈,让他们跟粉丝聊个天跟要他们命一样,好不容易发一条近况还是让人去买他的新周边……” “也没有那么糟……”女人想了想,“艾森不是还没崩吗?” “哼,越来越讨人厌倒是真的,现在也就他年轻,你看看等个两三年他能油成什么样。” 女人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是……但是我都看着他们出道一步步走到今天,就这么脱了还是有点……感觉应该等一个契机,就像跟男朋友分手一样,正式告别……” 朋友叹口气,又给她递了张纸巾,瞪了她一眼:“你就作孽吧你。” “……还是想再见见他们。” “现在吗?我知道你可以去哪里见他们。” 艾森突然插入两人对话。 朋友狐疑地扫了他一眼:“狗仔吗你?那你说说,去哪儿啊?” “fx。你知道在哪里吧?” 朋友瞪圆了眼睛:“红灯街啊。” 艾森笑起来,然后想到他脸被遮得严严实实,对方看不到,于是伸手比了个——“耶”。 朋友:“……” 女人拉开朋友:“别跟他说了,他好怪啊。” 艾森不屈不挠地绕过去:“去看看嘛,又上不了当。” 朋友想了想,跟女人商量了一会儿,两人看起来似乎打算走一趟。 女人咳嗽了两声,又喝瓶水,问朋友:“带相机了吗?” 朋友点头:“带了。”说完才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女人。 艾森笑起来:“啊对对,就是这种精神,脱粉也得捞点好处,卖照片才是正经事,我很欣赏你。” 女人安静地喝水:“也只是看看而已。” 艾森还想再说点什么,公交车来了,两个女人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这当口,有游/行队伍举着旗帜走了过来,人们自觉地退后到两侧人行道上,让队伍经过。队伍里都是年轻人,好几个还穿着各自大学的校服,举喇叭的喊口号,其他人跟着举起手臂,大约两百人左右。 艾森不明所以地看着,队伍经过的时候,其中一个男人对艾森喊:“年轻朋友,你为什么不一起来,这是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大事!” 艾森点头:“好啊。”车票一扔就进了队伍,兴致勃勃地跟起来,然后在口号喊完后热情洋溢地跟着举起手臂吼一声。有人在街边骂他们,艾森义正严词地反击:“这是关系到每位民众、生死攸关的大事!羞耻啊,你如此不闻窗外事!羞耻啊,你诋毁抨击勇士!羞耻啊,你微薄的、卑鄙的唾弃无法撼动我们的意志!” 队伍呱唧呱唧鼓起掌来,艾森谦虚地压压手:“低调、低调!” 领队大喊:“不,我们在前进,我们要高调!” 艾森便快活地说:“好啊,高调高调,管那么多!gogogo!” 队伍也没前进多久,就被街道上一辆横停的蓝色轿车挡住了路。车主人正在点烟,看着队伍走过来,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靠在车窗边没有动,眼看着越过这辆车就是外面横贯的宽阔大街,偏偏出不去。 领队上前交涉:“先生,麻烦让下路好吗?” 男人甩甩火,把烟放进嘴里:“没油。动不了。” “我们只是合法正常的游……” “说了没油,动不了,那你们搬车吧。” 领队也是犟,转头朝大家一挥手臂:“同学们,大家一起来。” 大家一起来也没“来”动,艾森有点无聊了,想走。 安德烈这时恰好从大街经过,看到一群人被堵在这里,顺口问了下发生了什么,几个年轻人激愤地讲述起来恶霸车主欺负学生。安德烈听着听着笑起来,伸手拍了拍一个靠得近的学生肩膀:“我来试着跟他谈一谈吧,是哪一位?” 学生指着街角抽烟的大汉:“就那个又高又壮的。小心点,好心的先生。” 大汉看着安德烈走过来,把烟头扔在地上:“你也搬车啊?” 安德烈掏出自己的烟:“有火吗?” 大汉上下看看这个陌生人,慢吞吞地拿出火机递给他,安德烈自己接过来点了烟,燃着火伸向男人。男人犹豫了一下,低低头,让安德烈给他点烟。 “老兄,帮个忙,借个道吧。” “说了没油。” 安德烈笑起来:“我有车,帮你拖出来加油怎么样?”他转头看看对面,“两条街外就有个加油站。” 男人看看他,抽了两口烟,才问:“你路过,管得还挺多的。” “是啊,没上过大学,但还挺喜欢大学生的。” 男人笑起来,问他:“你那什么烟?” 安德烈拿出来递给他:“北方的牌子,送你。” 男人接下来:“谢了。” 当男人移开车的时候,领队还在愤愤不平:“不是有油吗,骗我们。真该好好揍他一顿,我们人多,一起上!” 安德烈拍拍他的肩:“这么大火气干什么。” 领队像只懵懵的熊:“没有别的意思,谢谢您,就是……哎呀,还是不够解气……” 安德烈没说什么,让了让路,方便荷尔蒙过于旺盛的年轻人经过。 人群走得差不多了,他辨别出一个戴着帽子和眼镜的男人。 “艾森?” 艾森一听,朝他点点头,走过来:“好巧。” “差点没有认出来你。” “我要是把口罩戴回去你更认不出来我。” “什么?” 艾森摇头:“没什么。你住这附近?” “对,我来取份报纸,没赶上,下次吧。你们在游/行什么?” “我不知道。” “……” 艾森想了想:“我只是靠得比较近,没有跟着走。” “这样。” “我刚才看见你跟那人交涉了。”艾森摘下眼镜,眼神亮亮的,“挺酷的,我们说就没有那种效果吧,我们说话就好像要吵架一样……而且你那个交易,做得浑然天成,怎么做到的。” 安德烈觉得艾森还蛮可爱的,他笑起来:“你们年纪大一些也会这样的,这也不算什么。” 艾森转开眼睛,好像很不愿意聊长大一样:“是吗。” 安德烈转移起话题:“你打算去哪里?” “去海边,吃烧烤看落潮。” 安德烈点点头:“这样。改天见。” 他说着转身要走,艾森突然伸手拉住他,安德烈略微有些惊讶地转回身,夕阳日光衬得他一片朦胧,似乎融在漫天橘红色里,艾森问:“你要一起来吗?” 安德烈看了眼艾森的手,艾森放开了他的胳膊。 “我不觉得我应该去你们的约会。” “我自己去的。” “自己?” “对啊,”艾森说,“我这个人独来独往。” 安德烈想了想:“呃,你觉得这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现在两个成年人不能一起去海边吃烧烤吗?那烧烤店还不都关门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安德烈想说这牵涉到菲利克斯,或许艾森不够人情世故想不到这一点,他应该指出来。 但是他没有。 “好吧,走哪边?” 112、ED治疗-7 “人还挺多的。”安德烈跟着艾森走到沙滩边,艾森把背包放下,从里面拿出桌布和一盏蓝色的小灯,接着伸伸手臂:“请。” 两人坐下,不一会儿就有服务生走来帮他们点单。安德烈胃不太舒服,只点了啤酒和披萨。 这地方确实不错,海浪翻涌着一层层自远处卷来,浪花轻轻舔舐沙滩,夕阳像打碎了的红颜料,浇得天上地下一片灿烂,男男女女在各自小灯的点缀下欢声笑语,在这沙滩上传来音乐声和海浪声。 “这地方挺适合约会的。”安德烈看艾森,“你们很会选地方。” 艾森盯着他:“我说了,我都是自己来的。” “那你们平时在哪里约会?” “一般都在家里。”艾森说,“年轻人嘛。” 要不然安德烈知道艾森和菲利克斯没睡过,这时候应该接一句“热恋体力好”,但安德烈知道,所以他只是笑了笑。 有时候男人的直觉是很敏锐的,比如现在,艾森皱起眉:“他跟你说了?” 安德烈没出声,仍有沉默蔓延,希望艾森能在沉默中领悟到…… 但不可能,这可是艾森。 “怎么你打算不说话躲过去吗?” 安德烈承认,这小子他可能是有点难handle。 “我对你们的事也不是很了解。”安德烈解释道,“我只是有点好奇他为什么有男朋友还要……找我,一来二去就聊到了这个。” “就不能为了钱吗,你当金主还对自己的钱没自信吗?” 安德烈叹口气:“阳……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看向艾森,又有点想笑,“不过19岁就有这种情况确实听罕见的,你是不是自己处理太多了。” “不是。”艾森声明,“我只是精神力很强,能够完全控制自己。你知道有些人是被下半/身控制的吧,我就不是,我是由自我意志控制的,也就是说,我得先‘想’才能‘发动’,不像有的人,是被动声控开关,喊两声就会亮。用脑交的比喻来说,我的性癖就是把我的意志强加给别人。” 安德烈忍笑:“所以你不能,是因为你不想?” “对,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艾森眨巴眼,“我做好准备以后,一个指令,全身都硬邦邦的。我现在想当和尚,所以我跟菲利克斯才没有发生关系,你懂了吧,是意愿的问题。” 安德烈托着下巴:“我倒是觉得,这事越不受控制才越有意思。” 艾森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控制不了是因为意志薄弱。” 他话音还没落,安德烈突然手臂撑在地上,身体探过来,衣服垂在蓝色的小灯上,让这里的灯光一下变得暗淡。安德烈的嘴唇凑到艾森的脖子周围,呼吸的热气烧着白色的肌肤,艾森僵硬地移动眼珠向下看,对上安德烈上望的桃花眼。 这对视莫名其妙地持续了三四秒,安德烈退回去,朝他笑笑,艾森皱着眉头:“你干什么?” 如果不是艾森泛红的耳尖,安德烈会以为他生气了。 “你耳朵红了,这是你控制的吗?” “……是啊,我还可以变蓝耳朵。” 安德烈看着他,星光下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侧脸的轮廓在夜中勾出剪影,飘动的衣襟后是浩瀚的天与海。 “这么厉害啊……” 艾森抱怨道:“你这样很没礼貌耶,突然凑过来,吓到我了。” 安德烈笑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摸他的背:“那你也突然凑过来吧,我保证不会躲。” 他碰到艾森,两人都愣了一下,安德烈讪讪地收回手,正要说些什么,艾森的手机响起来。 艾森低头看了一眼,是菲利克斯。他旋即看向安德烈,安德烈转开头,装没看到,站起来:“我去活动一下脚。” 艾森这才接起电话,电话里菲利克斯慵懒地问晚上要给他做什么。 “我在外面吃。” “又?唉……算了,那我做了你晚上可以当夜宵,我今天特地买了你喜欢的那家虾,排好久的队……” “咳……” “你感冒了?在外面啊?自己吗?有没有多带衣服啊?” 艾森朝安德烈的背影看了一眼:“你不用做饭了,我带回去一起吃。” “真的吗?!好啊,那我等你。” 安德烈等艾森挂掉了电话才走回来,这时艾森已经站起来穿外套了。 “要走吗?” “我回去吃。”艾森穿上外套,把包背上,“我还没有你手机号码。” 安德烈手插在口袋里:“鸽了我还想要我手机号码啊?” 艾森盯着他:“不给吗?” 安德烈想了想,把手机递给他,又在艾森输手机号码的时候说:“不如我找菲利克斯陪我出来吃饭。” 艾森头也不抬,笑了笑:“你试试咯。”说着便把手机还给他,转身要走。 安德烈拽着艾森的书包带,把人拉住,笑眯眯地看他:“你要我手机号码做什么?你缺金主吗?” 艾森挑衅地看他:“缺又怎么样,不缺又怎么样,你要当我金主吗?” “混不下去了吗?” “确实,感觉我们乐队要完蛋了,今天以后尤其是。黑料太多,水平太差。” 安德烈放开手:“你还是考个大学比较好。” 艾森这时突然凑近他,笑容满面:“你还搜集我资料了呀?” 这种暧昧让安德烈有点心痒痒,但他只是向后退了一步,拍拍艾森的肩:“走吧小鬼,送你回去。” 而后安德烈独自走回车边,抽了支烟,拿出手机看。艾森在他的手机里留下了号码,命名“猜猜我是谁”,备注“我没有你号码,只能你打给我啦”。 安德烈最终还是没有打给他。 在思前想后了好多天之后,他决定开口。 那时菲利克斯正躺在他身边翻手机,帮艾森买个什么卡带,电视新闻里都是艾森那个团解散的消息,菲利克斯愁眉苦脸地挑,算自己赚的外块要给艾森贴进去多少,据他所说,艾森仿佛一个没事人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心非常之大。 安德烈瞥了一眼菲利克斯聊天的备注,明晃晃的五颗爱心,彰显出菲利克斯对对方的喜爱,从聊天框的长短,也能看出菲利克斯配合的努力程度。 这会儿安德烈心思有点飘,他明明就坐在菲利克斯身边,却还是拿起手机,鬼使神差般的按下了艾森的手机号码。 他看着电话被接通,然后立刻挂断了电话。他转头看菲利克斯,菲利克斯正紧盯着屏幕等艾森回消息。 艾森没有回菲利克斯的消息,却给安德烈打来了电话。 安德烈没有接。 菲利克斯看了他一眼,安德烈把电话挂断。 然后安德烈试图跟菲利克斯聊天:“菲利克斯,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菲利克斯一头雾水:“……还行吧,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缺钱吗?我说你们,你和你男朋友,缺钱吗?”安德烈尽量诚恳地问,同时按断了艾森又一次打来的电话。 “最近手头确实有点紧……”菲利克斯看他,“不接吗?你电话一直在震。” 安德烈再次按断:“你认识艾森多久了?你们是不是要过几周年纪念日?” 菲利克斯转回头看自己的屏幕,艾森上一条消息停留在十分钟以前。 “有时候……”菲利克斯出神地看着手机,“不如说一直,我觉得他根本不喜欢我。他看我的眼神有时候我甚至会害怕……” 安德烈低头,“猜猜我是谁”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要见面嘛?*~*现在。” 菲利克斯正沉浸在回忆里:“我记忆里他从来没怎么对我笑过……说起来,我到底为什么喜欢他来着?……我喜欢他吗?” “所以菲利克斯,”安德烈理智上知道他应该听下去,但他的视线从短信上移开,径直落在菲利克斯的脸上,打断了对方的发言,“你觉得我叫艾森来怎么样?” 菲利克斯有好几秒没反应过来:“来……什么?” “如果我和艾森……”安德烈没说完,他觉得菲利克斯应该懂了。 菲利克斯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眉头扭成一团:“你要他……?” “其实不跟你说也可以,但我还是觉得最好问一下你,否则不太合适。” “问我就合适了吗!”菲利克斯几乎跳起来,“你想我说什么?!‘好好好,你们搞在一起吧!’,我还要祝福你们吗!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面!你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安德烈看着他踢开被子,怒气冲冲地在房间里转,任凭菲利克斯喊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你还要说什么吗?!”菲利克斯走累了,指着他问。 安德烈耸耸肩,摸来烟抽:“我不是你男朋友,我对你没有责任。” 菲利克斯这会儿稍微冷静了一点,走上前来:“你还没跟他说是吧?” “我应该叫他,如果他想来,那他就会来,如果他不想,他就不来,这多简单。你有脾气应该发到自己男朋友身上,坚贞是指情侣间的。”安德烈透过烟雾看他,“你想试试看吗?” 菲利克斯盯着安德烈:“你不会叫我走吧?” 安德烈在他的眼神下沉默了两秒,然后回答:“不。” “那就是……你说三人行?” 113、ED治疗-8 艾森到了门口的时候,被等候多时的菲利克斯一把拉到了旁边。艾森只是看了他一眼,摘下了兜帽。 “你来的路上冷吗?下雨了。”菲利克斯摸了摸他冰凉的手。 艾森没有说话,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 菲利克斯犹豫了一下,朝房间看了一眼,又问:“你没有过三人行吧?” “你觉得呢?” “如果你不愿意,随时可以离开……”菲利克斯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艾森看着菲利克斯的脸:“你说你今晚在加班。” 菲利克斯脸僵了一下:“你要跟我算这个账是吗?你就能保证你没跟他联系过?”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算我联系他,就算我想见他,也不是为了做这些事。” 菲利克斯嗤笑一声:“精神出轨不更可怕?” “我们现在要讨论出轨的问题吗。” 菲利克斯扬起声音:“我跟他的事你知道!钱你也不是没用过,现在你想拿出来说?” “不想。但是你以前不撒谎,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不去,现在你满口谎话,就为了跟他多在一起。我觉得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菲利克斯气愤地揪住他的领口:“不准你现在甩掉我。我说不行。就算有人介入了谁的感情,那也是你介入了我和安德烈。我跟你除了我不知廉耻地舔,还有什么关系,我跟他不一样,我跟他在一起很快乐。我们什么都聊,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不背着我找你,因为他看重我,你明白吗?” 艾森看了他一会儿,平静地拨开他的手:“所以你们平时谁上谁?” 门被安德烈拉开,后者靠着门框看门口两个人:“吵的声音那么大,小心被投诉。” 菲利克斯瞪了眼艾森,把他拉进了房间。 艾森毫不拘束地把书包甩在地上,双手叉腰:“我来啦!现在我上谁?” 安德烈和菲利克斯对视了一眼,后者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这麻烦现在你也来看看吧”的意思。 安德烈去给艾森倒了杯柠檬水,先安抚他坐在沙发上:“你确定你没问题?” “我酝酿一下。”艾森很坦诚地回答。 菲利克斯认命地搔搔头发,拉过椅子坐在艾森对面:“我和安德烈,基本上是他0.8,我0.2。这你总该知道什么意思吧?” “我是没做过,又不是傻子。” 菲利克斯问道:“那你能行吗?” 安德烈插嘴:“他得打开‘开关’。” 菲利克斯:“……什么东西?” “不重要,你们先安排一下位置吧。”艾森挥了下手,仿佛一个上考场的学生,在找自己的考位。 安德烈和菲利克斯互相看了看,而后菲利克斯先发言:“首先,艾森不能做0,他要是做0,我就去自杀,我舔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舔出另一个0出来的。” 艾森接话:“这没问题。” “怎么没问题?”安德烈插话,“你能行吗?” 艾森大咧咧地摆了下手:“都说啦,火车到点就会开。” 菲利克斯看安德烈:“说真的,我不太想你跟他有直接接触,我觉得很那个……” 安德烈点头:“我理解,毕竟他是你男朋友。” “那看来今天是你做0.2的一天了。” 安德烈耸耸肩,看了看艾森的脸:“好吧。最好值得。” 两人一起走向艾森,艾森的脸突然红了,伸手止住他们:“我想问个问题。” 两人停下来看他。 “两位洗澡了吗?还是洗下澡吧,我这人爱干净。” 安德烈&菲利克斯:“……” 安德烈转头看菲利克斯:“你以前怎么忍他的?” “就是啊……”菲利克斯也很奇怪,“我到底为什么忍他怕他给他当舔狗呢?” 艾森打断两人:“快点吧朋友们,良辰吉时不等人。” 艾森很紧张,他第一次就要进行这么高难度的操作,两位洗澡的时候他在外面心思乱飞,皱着眉紧盯着浴室朦胧的气雾。 (~easythreesome~) 突如其来地,艾森猛地站起来,他下了床,拉上裤子拉链,头也不回地出门去,谁也没有多看一眼,也不解释一句。 安德烈紧跟着起身下床,匆匆抓起浴袍披在身上,甚至还因为腿麻颤了一下,但立刻便跟着艾森冲了出去。 “艾森!……”他伸手去抓艾森,却被艾森一甩臂挣开,他跟着艾森下了楼梯,走进暗巷里,艾森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安德烈踩到了石子,扎伤了脚,没站稳,撞了一下墙。 “艾森……我没有穿鞋,艾森……” 艾森照旧向前走,安德烈忍痛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喂……” 艾森没有转头,甩开了安德烈的手,安德烈这下以为他要走,但是没有。艾森转过身亲吻他。 艾森主动吻人是这样的:他会稍稍先弯腰,从比你稍微低一点的位置向上亲吻,他吻一下便退开一点,接着再吻上去,这样的低位起势撞得人措手不及,而欲拒还迎的连续亲吻更是招得人头脑昏昏,逼人不得不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这时艾森就会突然站直,扶着腰低头亲吻,这会儿已经很难再有谁能逃掉了。安德烈不由得想,这小子天赋异禀,天生就知道什么叫强势勾人。 于是安德烈也不顾忌那么多,他闭上眼睛打算享受这亲吻,艾森退开了。 艾森捏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爱我。” 安德烈的心一下变得沉重不已,他有种难以言喻的柔情和喜爱都只属于艾森,他不确定这是不是爱情,但他知道他不能说,无论出于保护自己还是出于保护艾森。 他的脸看起来悲伤而遗憾,他说:“……你知道我不能……” 艾森的脸冷峻而平静,重复了一遍:“说。” 安德烈坚持道:“我不能说。” 他的手臂还搭在艾森的肩膀,艾森把它们摘下来,向后退了一步:“你醒了是吧。” 安德烈弹了弹衣服上的褶皱,跟他隔开一步距离。 “你生气了吗?” 艾森没有回答,抬头看向街角的监控器:“喂,切了吧。” 安德烈便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一时间没站稳撞到了墙上,他知道这是要醒来了,他现在确信,艾森比他“醒”得早,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 自屏幕上出现“三人55min”字样之后,沙发上抱着手臂看屏幕的洛斯和波达罗克脸色就很精彩。 洛斯喜不自胜,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好笑。 波达罗克很不满意,连连摇头:“你们纯爱搞3p,有点过分了吧。” 接着房间的门缓缓打开,三人衣冠完好,菲利克斯还躺在地上,安德烈抱着手臂靠在墙上,艾森就站在门口,用脚拨了下墙壁的角,顶着壁纸后面露出的什么东西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腿第一个走出来。 他走向波达罗克,扫视了一下其他人。 “感觉怎么样?”波达罗克站起来,撇撇嘴问艾森,“不阳痿就那么好吗?” 艾森想了想,回答道:“有点不太卫生。还好是假的。” 114、ED治疗-9 波达罗克把枪收起来,整了整头发,看艾森朝他走过来。 天台的风带了点凉意,他转头看在咖啡馆里面远远坐开的安德烈和菲利克斯c,又转回来,艾森刚在他身边站停,背靠着栏杆,手臂搭了上去。 “所以你确实没让洛斯把我怎么样。” 波达罗克瞥了眼他:“他也没说要怎么样。” “那不可能,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提议什么。”艾森歪歪头看他,“怎么说呢,你保护了我?” 波达罗克叹口气,转向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明显吗?”艾森严肃起来。 “但是你……”波达罗克不知道该如何阐述,只能停在这里。 “你想说我就得守着厄瑞波斯的使命,尽职尽责吗?”艾森笑了笑,“假如我不干呢,波达罗克,你要枪决我吗?” “原则上讲,应该是吧。” 艾森摊摊手:“那你动手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容满面,漂亮的脸甚至有些天真可爱,他本人从不佩戴任何武器,这时两手一摊生死无所谓,枪杀他或者把他从高楼推下去,没什么差别,反正艾森死得多,这点波达罗克应该很清楚。 波达罗克没出声,也转开头不看艾森。他想艾森算是抓住了他的软肋,一开始在教会说艾森发出信号的时候,他到底是为什么想要来看看呢,三年前他偶然结识过艾森,到底为什么至今念念不忘,是不是后悔艾森从没有抛下过他,可他却眼睁睁看着艾森为了“使命”自杀,这份罪恶感到现在都挥之不去? 他想不明白,他也无法和眼前的艾森讲通,他认为这是做人以来,午夜难以自谅的噩梦,归根结底可能因为,波达罗克从来都觉得生命值点什么东西,虽然具体他也说不上来。 艾森看着波达罗克皱起眉望着远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帮我找个人吧。” 波达罗克没说不去,也没说去。 “他叫索佳福,是沙戈曼的国王,”艾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蝙蝠项链,“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波达罗克犹豫了一下,拽下了项链,干巴巴地问:“然后呢?” “然后他问你什么,就告诉他什么。” 波达罗克抿了抿嘴,最后还是严肃地看着艾森:“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如果真的想活下去,那你就活下去,别让自己死掉就可以了。” 艾森周身像突然烧了火一样,那张脸透出一种凛然决绝的恶意,波达罗克猛地一惊,他以为某种沉静的东西在艾森身体里逐点爆炸,突如其来地袭来一阵不可言明的恐怖,有什么东西在这个艾森身上破土而出,或许过往的艾森从未活过如此之久,任何情绪都无法累积,而现在,一切压抑与累积,都汇在了一个人身上。 波达罗克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你还好吧?” 艾森又突然笑起来:“放心波克,我现在已经搞懂啦。” 其实后来波达罗克仔细想想,当时他是感觉到了的,只是他那时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走了。”波达罗克把手放进口袋。 “再见啦,波克。”艾森靠在栏杆上朝他挥挥手,衣角飘飘,随性自在,生命于美人总是令人赏心悦目。 *** 皮埃尔被叫来天台的时候,还特别带上了“恭喜康复”的小奖牌,这东西他给每一位康复患者都发一个,纪念他们突破心理障碍完成美好性/交,使人生完整。 艾森一见他就鼓起掌,笑眯眯地夸他:“医生……啊不,救星,欢迎欢迎!” 皮埃尔谦虚地点点头,做好了拿礼金的准备。 “其实我有几个小问题很好奇,想请教一下你。”艾森好奇地眨着眼睛,请皮埃尔坐在这天台的沙滩椅上,自己也跟着坐下来。“这种模拟,不是一般的虚拟现实技术吧。” 皮埃尔笑起来:“这可是商业机密,说出来就不好了,厄瑞波斯大人。”他又开起玩笑,“或者您看看,给我点额外奖励,我就跟您讲讲?就当我跟您聊聊天。” “额外奖励?你还有份内的奖励吗?” 皮埃尔的笑容僵了僵:“我以为这个您是要付费的?不过也没关系,如果……” “我不会付费的。”艾森打断他。 “……”此时皮埃尔已经笑得很勉强了,“那也好,其实我也不是非……” 艾森转头看他,笑容清丽:“因为一报还一报。你尿在我身上了,不是吗。” 皮埃尔如五雷轰顶,几秒钟一动不动,脸僵得如同发青的尸体,盯着艾森的脸,手指不住地颤抖。等他反应过来,腿已经不受控制地要往下跪,人从椅子上跌下来,被艾森一把拉住手臂,被拉了回去,扔回了椅子。 “你这像什么样子。”艾森朝咖啡馆内看一眼,笑容不减,只是眼底冷冰冰,“别人还会以为出什么事了。坐好。” 皮埃尔手脚端正地坐好,嘴唇发抖,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要杀了我是吧?是吧?是吗?……现在吗?这里?……我有遗言吗?我能说遗言吗?不能?好吧……那我能……我还有很多钱,您要钱吗?……天啊,你他妈怎么会缺钱……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啊?什么都可以……你说吧,只要我能……” “我不是说了嘛,”艾森不满地打断他,伸手摸摸他的脸,差点把他逼哭,“我只是想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皮埃尔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地迅速解释:“确实不是什么技术,就是一种脑控。只要通过一种介质就可以创造出一个模拟环境。那些房间是有问题的,如果你把墙凿开,会发现里面有章鱼尸体。选它们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在可以占据人类之前,一直被塞进章鱼里,以章鱼的形体在时间线里被挤来挤去,因此和章鱼有联结;二是这些章鱼都是这条时间线的,作为一种介质,介质本身一定要是原产于时间线的。我设定的环境或许有很多漏洞,但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环境和人物。如果进行得顺利,我就什么也不做。这是一种高能控制,我不和被控制人共感,也并不直接参与,只是一种引导,就像你朝一个方向拨水,水中的生物就跟着一起过去…… 不过我绝对没有控制你,你一进去就醒了。” 艾森想了想,又问:“你怎么设定的?” “我写的那个介绍手册,就是好多故事情节叠加的,我参考了起码两万部黄片,大概率不管发生什么事,最后总是要上床的,这是免不了的。”皮埃尔看看他,“我智力所限。” “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你通过什么创造环境的,不是设计和介质,是动力或原材料。你们地狱不教书的吗?” 皮埃尔有点不好意思:“我学习不好……但是我从一开始就会,我一开始就能在时间线里穿梭,虽然大部分时候只是被挤来挤去,后面我就稍微能够控制一些了。” “时间线穿梭……”艾森按着自己的眉头,“也就是说,你可能是‘预兆’中的一个,只不过堕落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已经是恶魔了。或者是因为被恶魔盯上,早早将你同化。也正常,很多‘预兆’要不然早夭,要不然寻求教派保护,要不然就被异种追杀或同化,目的就是减少你们的存在,因为你们有能力,能力种类不一而足。” 他说着笑起来:“不觉得有点讽刺吗,你其实算我的辐射,结果成了我的仆从。” 皮埃尔小心翼翼地瞥了艾森的笑脸,艾森皱皱眉:“不好笑吗?” 马上,皮埃尔就跟着附和笑起来:“哈哈,哈哈……” 艾森的脸冷下来,笑容收了回去,盯着皮埃尔:“好笑吗。” 皮埃尔,一个几十岁的可怜小恶魔,笑也不对,不笑也不对,耷拉着一张扭曲的脸,然后哭了起来。 他哭得好伤心,恨他吓他也就算了,这么阴晴不定地折磨,谁受得了这情绪攻击。 艾森便唔了一声,伸手摸皮埃尔的脸,轻声细语地讲:“呀,别哭啦,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皮埃尔真的受不了这个,他根本不知道艾森想干什么。 “你要记住,”艾森竖起手指发言,皮埃尔下意识地要躲,被艾森一把搂回来,“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优雅、漂亮、从容,明白了吗?” 皮埃尔小幅度地点点头,希望艾森放开他。 艾森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看他哭一会儿,皮埃尔怕得要死,头都不敢抬。在他心里,仿佛几个世纪漫长之后,艾森拍拍他的肩:“好!跟你谈话很愉快。”说着站了起来,顺手把皮埃尔也拉起来,“后会有期。” 皮埃尔连连点头,转身就要走,艾森手臂搭在他肩膀,弯下腰,整个重量压在他身上,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你就这么待着,不要跑,不要换另一张皮,我可能会找你。你在家里找过书吗?如果你要用的时候找不到,就会着急,一着急,就会上火,一上火,即便这书找到了,也得把它撕个碎。不要当一本我找不到的书,好吗皮埃尔。” “……” “听不见。” “知……道了。” 艾森吹了声口哨,拍拍他的屁股将人向前一送:“去吧,皮埃尔。”说着眨了眨眼睛,用手一甩头发,潇洒地转过身,轻盈地离场。 皮埃尔眼前都是金星,差点没死过去。 *** 而咖啡馆里,菲利克斯c终于决定和安德烈面谈。他深呼吸,站起来几步就走到安德烈桌边,低着头看他,很严肃地开口:“你就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安德烈抬头看他:“原来你的头发是茶色的。”眼看着菲利克斯脸上要喷火,安德烈站起来,绅士地为他拉开椅子,请了请,“为什么不坐下来说呢。” 菲利克斯c看了看他,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先说。”菲利克斯c打断想问他喝什么咖啡的安德烈,语速很快地讲道,“这个行为很不好,你说我们三个到底是谁插足了谁的感情,这怎么算?” “呃……” “我还没说完。这对我很不公平,怎么我就得给你们作配?我的感受也很重要,我简直就是个大冤种。”菲利克斯c朝他靠靠,“他抢他老爸的人,所以他于心不安;你勾父引子,一张嘴服侍两代人,初见未成年的人长大了都能面不改色地拉上床,所以你品行恶劣。你们俩在这儿问心有愧,上个床非得拽上我,怎么,我是你们俩的道德缓冲垫啊?!我也是有感觉的你懂不懂!” “你当时确实好像还挺有感觉的……” 菲利克斯c指着他:“不要转移话题!” 安德烈不说话了,平和地看着菲利克斯c,以为他还要继续讲。 “该你了。”菲利克斯c看他,“你有什么想说的。” 安德烈朝屋外看了一眼,艾森正在和皮埃尔说话。 “我没什么好说的。” “啊??你……小妈勾引继子,你的道德感呢?你的羞耻心呢?”菲利克斯c义正严词,此时化身道德标兵。 安德烈叹口气:“假如我道歉,你会比较没这么生气吗?” 菲利克斯c听了这句话,仿佛突然被打败一样,他还是喜欢安德烈朝他稍稍倾身的样子。安德烈不是喜欢占口舌上风的人,对情人时,举手投足都克制有礼,极富耐心,这在感情里就显得尤为宠溺包容,而且这种和煦根本让人分不清是因为动了情,还是这人习惯性暧昧。 即便现在出了模拟,菲利克斯c私心里,还是希望会有一个安德烈这样的情人。比起菲利克斯c,他高高大大,英俊潇洒,温柔包容,不拘小节,多情又聪明,做一做零无所谓。菲利克斯c觉得自己以后都不会再遇到安德烈这样的男人了。 这让他莫名有点伤怀。他看向安德烈,本来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这会儿突然不愿意说了,他还可以数落这两人的不对,自己的无辜,但不管说什么,他确信安德烈不会是自己的,安德烈可以一字不漏地听完,情绪怕也不会有什么波动,还是会这样微笑着看他,然后大家一拍两散,永不再相见。 菲利克斯c觉得很可惜。 他自暴自弃地看安德烈:“我没有别的什么好说了,想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有没有,哪怕一秒,”他试探着问,“对我动了下心?哪怕就一瞬间?” 安德烈看着他,盯了大概有两三秒,瞥了眼窗外的艾森,又垂下目光,手指挂在咖啡杯把手上,说:“这些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菲利克斯c仿佛被从地狱解放荣登天堂一样快乐,安德烈眼神方向几经变换中传达出的“问心有愧”让他大为满意,他觉得自己已经完满了,连安德烈这样的人都为他问心有愧,这感觉爽飞了他的天灵盖。 他趁着这股劲头站起来,甚至头还有些发晕,这快乐无以言表,因为被在意而带来的自信充得他身体轻飘飘,他没有和安德烈道别,转身要离开咖啡馆,尽情把安德烈留在这里。这让他有种胜利的感觉。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的门口,橱窗反射出的自己的脸,和门外走过来的艾森的影子重合了几秒,菲利克斯c突然反应过来。 他转头看安德烈,安德烈正在喝咖啡。 他突然很想冲回去问问,你这样的情场老手,演出来的“问心有愧”打算骗谁? 可他走了一步又停下来,站在原地没有动。 算了,姑且他还愿意演上几秒钟,他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真情假意、进退暧昧本就是浪子惯用的招数,上当的人是傻子,就算去问,又能问出什么新玩意儿。 菲利克斯c苦笑了一下,转过了身,他出门没走几步,就和艾森相遇,心下一股无名火起,根本顾不得这是厄瑞波斯。 “他也不会喜欢你,他心已经死了。”菲利克斯c恶狠狠地说,“他真可恶。” 艾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随口回答:“我有钱,人又靓,想不到任何理由有任何人会不喜欢我。好难理解。”说完他把外套脱下来,递给菲利克斯c,“拿一下。” 菲利克斯c不明就里地接过来,眼看着艾森抖开头发,再对着旁边的窗户抓抓,抓出将乱不乱的感觉,然后咬了两下嘴唇,咬得下嘴唇红艳艳,又把白衬衫扣子解开两颗,探过身子看了眼咖啡馆,才甩甩头发,昂首挺胸地走过去,出现在安德烈的视野里。 菲利克斯c跟着看过去,就看见艾森仙气飘飘地走向门口,站在门口的男人毫无理由地为他拉开门,艾森颔首示意,白衬衫浮出一阵风,稍稍露出肩头,衫尾束进黑裤,他颀长优雅,身姿卓越,贵气逼人,又带着点羽化高飞的脱俗感,好像下一秒就会被一阵烈风刮离红尘,菲利克斯c想,真他妈看不出来刚操过两个人。 他看着艾森走到安德烈身边,安德烈说你看起来精神很好,言外之意谁都听得出来在夸他好看,艾森这个逼甩甩头发坐下来,说刚起床,没来得及整理自己,言下之意是他妈的老子可是纯天然。 菲利克斯c唾弃着转头就走,心想这一对王八蛋。他走得大步流星,转过角看见了菲利克斯a和b,停下了脚步,两人似乎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他。 三人尴尬地站了很久,a和b互相看,最后还是b先开了口:“你没事吧?” c莫名其妙地觉得一阵轻松,像是游了很久的泳终于上了岸,他脚步沉重地走过去,把艾森的衣服披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并邀请其他人一起。 “我是不是很傻?”他问。 a没有出声,b想了想拍拍他:“起码完成了一个夙愿。” c笑起来:“操帅哥啊,哈哈哈。”他回味了一下,“确实很值。” b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看了眼他,c推了他一把:“你不是也对安德烈感兴趣吧,他又不是什么万人迷。” “不是那个。”b颇有点怅惘地叹了口气,“我只是很羡慕你有勇气。感觉你……活得很放松,”他顿了顿,声音低下了,“偶尔我也想随心所欲一些,哪怕受伤也没关系……” 这话c接不了,他脸红了下,求助地看了眼a。 a咳嗽了一声,递来两瓶牛奶:“喝不喝,打折的。买一送二。” b和c狐疑地看着他:“送二?” a又清了清嗓子,把牛奶塞给他们:“别问了。” c笑了一下,三人沉默地喝牛奶。 他突然问:“我们算不算朋友啊,毕竟一起写过作业,虽然是交给艾森。” a严肃生命:“我誓死捍卫我异性恋的身份。” b烦躁地一把把他从地上推翻:“他妈的,知道了,谁看得上你啊。” c低着头笑,拨弄了一下艾森外套上的纽扣。 *** 艾森回房间的时候,刚要关门,安德烈便敲了下,于是艾森拉开了这扇未关的门。 他转过身去桌边,安德烈慢慢地走进来。 “有事吗?” 安德烈点点头。 “什么事?” “你想聊聊吗?关于我们。” 艾森抬起头,看着安德烈平静的脸,却只能想起这张脸当时是如何意乱情迷。 “聊什么?” “我这个人不是很喜欢复杂的事。” 艾森拉开椅子坐下来:“我喜欢,局面越复杂越好。” 安德烈有本事不被艾森的话带着走,这句话也并没影响他。他也拉过椅子,在艾森对面坐下来:“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想不想跟我朝恋爱方向发展?” 艾森盯着他:“什么意思?这算表白吗?” 安德烈摇头:“我们之前对的错的太复杂,暧昧打炮也做过了,现在总要给关系下一个定义了。你想让我说什么,我也知道,但我现在说不出口。所以我来问你,我们之间乱七八糟,进退不得,但假如你想跟我朝那个方向发展,我们就以情侣身份相处,或许我除了被你吸引以外,会喜欢你甚至爱上你,虽然我现在不能保证任何事。你想这样吗?” 艾森只是说:“脑交不是性/交,实质上我们什么事也没发生。” “你这么想也行。所以是拒绝吗?” 艾森按了按眼睛:“我还没想好。” 安德烈耸耸肩:“虽然你总是想不好,但是你动作倒是不慢,阳痿也好得很快,好像根本没有过一样。” 艾森不高兴地皱了皱眉:“这什么意思,如果要说谁更不负责,那还是你,这件事只证明了,无论在哪里,你见到我就会想办法勾引我,这点倒是一直没变。” “直钩钓鱼罢了,你对着谁能硬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要把话题转到我头上,我敢承认我对着你治好阳痿是因为你性感,你克制不住地勾引我到底是为什么?” 安德烈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却没开口,过了一会儿才说:“因为脸,行了吧。” 艾森笑起来:“我们这么浅薄的人,还能怎么样?”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老办法,权衡利弊,做个选择。”他画了两条线,“这边是发展恋爱关系,这边是不发展,开始吧。” 安德烈想了想:“如果不发展,代表我们都正常。” “好,正常人,我们道德感高,是好人,是大圣人。这边加十分。” “如果不发展,你就不用逼我说那句话,因为不合适。” 艾森点头:“好,你不用说‘我爱你’,因为你根本不需要爱我,你轻松了,我也不用逼你。这边加十分。” “如果不发展,我们这事完了就可以分道扬镳,钱也好算。” “好,干干净净。这边加十分。” 安德烈说:“如果不发展……” 艾森抬头看他,笔就贴在纸上。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又说:“也往另一边写点吧,不然怎么比选?” 艾森推了下头发,手腕撑在额头处,凌厉的眼神普普通通地看过来:“说吧。” 安德烈干咽了一下,突然说不出口,暗示道:“如果发展,就是因为……”他清了下嗓子,“你刚才说的那个。” “哪个?”艾森反应了一秒,然后想起来他刚才说安德烈“性感”,于是稍稍笑起来,“我说了什么?” 一般来讲,安德烈是不会不好意思讲出口的,但艾森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刚才错失了自然讲出来的机会,现在怎么都说不出来,好像烫了嘴一样。 “就是……”他抿抿嘴,干脆伸出了手,“算了,我来写吧。” 艾森站起来,把笔记本拿开:“别啊,怎么啦,说一下也不行哦,这可是我的笔记本。” 安德烈跟着站起来,伸手去拿,艾森把笔记本举高,引得安德烈去够。他只够了两下,就因为觉得有点幼稚而不好意思,收回了手,平平淡淡地说:“给我。” “好凶哦,安莉。” 艾森往后退,安德烈上前跟了两步,被艾森带到了墙边,艾森带着笔记本,把手往背后一并,安德烈跟上去的时候便弯了弯腰,艾森低头看着他,伸手在背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安德烈抬起头看他,随后躲了下眼睛,挣开了手。 “算了,那下次吧。” 艾森不管不顾地突然朝他走,安德烈愣了一下,步步后退,甚至踉跄了两下,直到被逼到桌面,背靠着桌面才停下来。 “你好容易放弃啊。” 安德烈这才找回一点点从容,拍了拍他:“你稍退后一点。” 话刚说完,他发现艾森盯着他脖子下泛出的红光僵了几秒,然后要他把衣服拉开看看皮肤下的红泥脉络。 安德烈照做,艾森坐在椅子上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凶狠地笑了一下:“找到他了。” 115、怪物-1 我爱我弟弟,这一点我怎么强调都不为过,这一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人们都说,守护家庭是男人的职责,我是哥哥,这是我的责任。守护家庭,当然要保护我的弟弟,即便这意味着…… 好吧,这事得从头说。 我弟弟,用大家的话来说,是个“怪胎”。尽管在我看来,他唯一的与众不同,只是有点神神叨叨。我弟弟比我小三岁,所以我们小时候的事我也记不太清,但他大概并不是天生就怪,他11岁之前,也蛮正常的。 我初三那年,我们镇上来了一个马戏团,这年头有马戏团是件很新鲜的事,我弟弟很想去看,我和鲁基乌斯放学后就一起带他去看。 马戏团真是有够可怕的,侏儒们一个个排着队跳火圈,驯狮员把头伸进狮子嘴里来来回回,罗圈腿男人拿着长长的竹竿走钢丝,还有一个女人擦脂抹粉站在板前被扔飞刀,各个笑得假惺惺,男人女人都老气横秋,还要扮年轻。说真的,我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我弟弟的反应大得多,他哭个不停,好像这些人真的吓到了他。 马戏团的老板跑过来递给他棒棒糖,戴着小丑鼻子弹自己的脸,哄他不要再哭,但没用,我弟弟哭得好厉害,我和鲁基乌斯只能带他回去。 这事让我有点生气,我弟弟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他们的到来把他吓坏了,他哭得很可怜,还不停地打嗝,甚至躺在地上不愿意回家,说实话,我还是挺心疼的,他回家以后晚上也没有吃饭。 直到那个周末,我跟鲁基乌斯打棒球的时候,他告诉我,马戏团周五晚上被烧了,所有人都被烧死了。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莫名感到一阵恐慌,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冥冥中我有种说不出来的预感。 下午我请假回家,爸妈都不在家。弟弟的自行车停在门口的树边,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是骑车出去见朋友才对。 于是我轻手轻脚地上了三楼,去他的房间,我承认,我那时的预感非常逼真,心跳得很快,我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门。 房间里一片黑暗,我弟弟躺在地板上一个血色圆圈里,圆圈画着某种我看不懂的符咒,他身边围满了蜡烛,那圆圈是用他自己的血画的,因为他的两条手臂还在往外流血。 我扑过去把他抱起来,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浑身不住地颤抖,天啊,他那时候才11岁,像被什么裹挟了一样,疯狂地扑打,力气前所未有得大。他踢我、咬我,眼神愤怒得像是着了火,朝我吐唾沫,满脸都是愤恨。 我费尽力气才把他压在身下不让他动,他口水一直在流,咬牙切齿地瞪我,恨不能咬死我。那时候比起恐惧,我想我更觉得伤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这小孩子变成了这样。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他才终于镇定下来,他瘦瘦小小又白白净净,可怜地抱着膝盖缩在墙角,独自发着抖。 我想给他包扎一下,走近他他就开始躲我,花了我一会儿功夫我才终于靠近他。他手臂上的血是自己用刀子划的,划在小臂中间,两条手臂都血淋淋,看得人心惊胆战。我给他擦伤口,他不出一声,疼得脸色苍白。 我对他说,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要做这个,这个圈是做什么的。其实我最想问的是,马戏团的人和你有没有什么关系。但我不敢问。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只是闷闷地讲,他觉得这是他该做的事,另外,不要告诉爸妈。 其实我应该告诉爸妈的,我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只有成年人才能为他提供帮助。可是他那时候声音都是哑的,眼睛红通通,可怜巴巴地拽着我的手,央求我不要讲出去,我确实心软了。况且仔细想想,家长万一把他送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去,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在新闻上看到过,有些小孩子只是因为网瘾、同性恋、学习不好或者多动,就会被“扔进”乱七八糟的疗养院,小小年纪就要面对那么多大人。 所以我决定不要告诉爸妈。 但我也同时跟他说,下一次,或者任何事,都要找我商量,我会永远站在他这一边。 我以为这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但是我错了。 现在我弟弟也十五岁了,个头和我差不多高,很聪明,跳过一级,和我同一所高中,我高三,他高一。弟弟长得白净,做人性格倒是有点……沉静,或者用鲁基乌斯和其他人的话说,为人非常阴郁。 他话不多,也没有朋友,在学校里独来独往,不太讨人喜欢。我记得那时候他们班里有个什么活动,搞得热火朝天,我弟弟就没参加,他们一群人在操场上青春流泪的时候,我弟弟也没去,那活动最后没办成,班里还让同学们放学留下来做总结,我弟弟当然不想留,他起身就走,被人拦下来以后还阴阳怪气地嘲讽了几句,跟班里的男生打了起来。他伤了腿,在家修养了两个月,那个踢他腿的男生,出车祸死掉了。 返校后,我弟弟的人缘就更差了,关于他的流言也甚嚣尘上。这些流言我没怎么听过,多半都很难听且怪力乱神。 有一点,我其实并不觉得我弟弟是自愿的。因为他在家修养的那段时间,在新闻上看到了男生死亡的消息,网上很多人留言说是弟弟把他诅咒死的,可我晚上经过他门口的时候,还能听见他在里面哭。有一次我敲门进去了,他坐在书桌前刚把眼泪擦干,看看我也没说什么。我那时想让他感觉好一些,就说你想想,从另一个方面看,说不定这也是在“帮”你?我承认,我那时确实有点口不择言。我弟弟听完以后冷笑了一声,他说,世上哪有那种好事。 我那时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不能让弟弟自己去上学,所以每早等他一起去,鲁基乌斯一开始还不太乐意,不过我很坚持,他也只好陪我一起等。 今天早上七点,我已经下楼去了门口,鲁基乌斯递给我一包烟,让我抽一根:“快,趁你弟还没下来。” 我摇摇头,接过来合上扔给他:“我弟马上下来。” 他不耐烦地切了一声,靠在树上,我觉得如果鲁基乌斯不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这么多年跟我一起上下学,他是不会陪我在这里等我弟的。 “你弟的情书最后你给他了吗?”鲁基乌斯问我。 忘了说,我弟弟长得很帅,即便他为人阴郁,有各种奇怪传言,追他的人还是非常多。 “没有。我弟最近精神不太好。”我叹了口气,“他都不太想上学,再有谁跟他告个白,他就更不想去了。我爸妈已经很操心了。” 鲁基乌斯撇撇嘴:“搞不懂女的看上他什么。论长相,你跟我也不差啊……”他对着街边车的窗户理了理头发。 “气质吧,”我猜,“安静,冷漠、疏离。” 鲁基乌斯轻蔑地笑笑,转过身拍了下我手臂:“哎,你有没有听说,高二有个‘密教会’。” “做什么的?” 鲁基乌斯朝我家方向努了努嘴:“说是研究神秘学,我看就是研究你弟的。”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他们说你弟弟说不定跟什么邪/教有关,想搞个清楚。” 这我倒不是很惊讶,学校里总有些学习很差的学生闲得没事,喜欢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随他们,别打扰我弟就行。” “说不定你弟也参加了呢。”鲁基乌斯挤眉弄眼,“你倒是多关心一下啊,还是你们好学生不搞这一套。” 我把他推到一边:“我们好学生确实不搞这一套。” 正好我弟弟出了门,背着书包淡淡地瞥了我们一眼,我拍拍鲁基乌斯,示意他跟上,鲁基乌斯翻了个白眼,吊儿郎当地跟了过来。 这个密教会的影响范围比我想象得要大一些,我们进校园的时候,甚至还有人给我们发传单,介绍什么星象、宗教,奇奇怪怪的。我还很奇怪,问鲁基乌斯这种传单怎么能在学校里发呢,咱们最好跟校会反映一下。鲁基乌斯倒是无所谓,我弟弟直接回班级了。 校会这个点其实没开门,不过值班的新生看到是我也就让进了。社团登记室的几个学生还在打打闹闹,看见我就停了,鲁基乌斯笑起来:“放心,他是来投诉的。”几个从后面经过的组织部干事叫走了鲁基乌斯,我把传单的事跟他们讲了一下,问他们这种传单有没有登记,没登记就不能派发,而且派发要在招新会或者招新月。 他们规矩地听着。 不过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个社团,本来是一些没参加任何社团的高中生为了攒社团经历随便凑的,但现在他们积极起来了。领头是一个高二女生,名字我听都没听过,我看了眼照片,完全没见过,她在学校里应该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她倒是高一就加入了这个社团,不过直到几个月前似乎才真正成为说了算的人,搞了招新活动。后辈们顺便还向我透露,这个女生家里没有父亲,妈妈是个神婆,以前在乡下给生病的小孩儿喝唾沫,长得就神神经经的。 这话我就没怎么信了,我还得去上课,就去组织部叫走了正在听后辈汇报的鲁基乌斯,去班里上课。 “噢,那个女的啊,我知道。”鲁基乌斯在路上跟我说,“很普通,当时社团交表说换部长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就那种阴阴愁愁的感觉,一看就是个很自恋的人。” 我笑起来:“这你怎么看得出来?” “怎么看不出来,那种想展示又兜着的感觉,想脱俗又想要人追捧,文学部里大把人都这样,只不过这个不太会舞文弄墨搞矫情,所以转投神秘学。”鲁基乌斯耸耸肩,“文艺和玄学,是他们的两大出路。” 我总觉得不太好:“在学校里搞什么‘密教会’,合适吗?” “我认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只是提供一个场合和组织形式,假如他们之后的发展有偏颇的趋势,在讨论是裁撤他们社团还是允许其他社团组建不就好了。”鲁基乌斯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况且……” “什么?” “把所有想‘研究’你弟弟的人聚在一起也不是个坏主意,”他说,“假如真的有人发癫信了什么胡话,做出了实际伤害,你总还有个追究的地方。”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点点头:“谢谢。” 他靠在墙边:“不过这个社团最近发展确实很好,好像找到了什么线索,说不定能连你弟弟的事一并解决掉。” “怎么说?” 鲁基乌斯看了看身边,确认没人注意,才朝我靠靠。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管什么教,一开始吸引人的套路都是一样的。实现你的愿望,只要你肯付出代价。” 116、怪物-2 我很担心,尽管我不能表现出来,毕竟当着我父母的面,我总会说弟弟没事,他一切都好,可以正常上学,反正万事有我。 所幸这事我倒也不完全只有自己,鲁基乌斯总还是会帮我的。至于他说过我弟弟有可能和那个奇怪的社团有关系,我是打死也不信的,我觉得他们对我弟有所图还差不多。 我弟弟照旧不理人,独行侠似地穿过操场和教室,拒绝一切聚会邀请——尽管那些邀请源源不断。他每次一这样,我就得加倍努力融入集体,比如什么聚会邀请他他不去,那我就接受邀请,哪怕我晚上还有作业要做,哪怕我晚上还有别的事,都会去聚会上露个面,陪东道主笑会儿,替我弟弟道歉,说他没有恶意,偶尔碰上极热情或者极其看不上我弟“摆架子”的人,我甚至需要留到聚会结束,帮着收拾完再回家。这样的事此时也不少,我回到家的时候都凌晨两点了,还时常因为当天自己的事没做完要继续熬夜。 这事我弟不怎么领情,他通常在第二天早上看见我熬红的眼时会冷淡地评价一句“不理他们不就得了”,他这个态度激怒过旁边的鲁基乌斯,鲁基乌斯甚至差点对他亮拳头,被我弟狠狠地瞪了一眼,又被我拉回来,才作罢。 上学路上,我弟走得会稍比我们两个靠前一些,不怎么回头看我们。 “你弟出了这么多事还在能学校里待,如果没有你人前人后忙,怎么可能?” 这点我也觉得,但我是哥哥,这些事本来就是应该做的。 “你为什么跟他过不去,”我对鲁基乌斯有点不满,“你吓到他怎么办?” 鲁基乌斯也很无语:“他已经15岁了,又不是5岁,你保护过度了吧。”说着揽住我肩膀,“你知道怎么才能纠正过度保护吗?你得让他去谈过女朋友,过过生活,体验一下外面的世界,跟别人打交道。” 我推开鲁基乌斯:“谢了,不必。如果像你一样脚踏几只船,惹得人家追到学校里来,‘外面的世界’不体验也罢。” 鲁基乌斯讪笑了两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那你找,一直单着也不是办法……” 这时我弟转过身,不耐烦地看了眼鲁基乌斯:“吵死了,你不能安静点?” 鲁基乌斯眼角一抽就要上前,但我弟转身就走,没有理我们。 很奇怪,我弟平时虽然也不太喜欢鲁基乌斯,倒也不至于火气这么冲。 “你知道为什么吗?”鲁基乌斯回答我,“有人看见你弟跟密教会的女人说话了。” 我不太在意:“也许是问路。你也操心点别的事吧,组织部怎么还管八卦跟踪啊?” “你要是想知道,可以纪律检查他们,自己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鲁基乌斯没理会我的吐槽,“况且,你觉得有人会找你弟问路吗?” 我不太理解:“你到底是支持这个密教会还是不支持啊?希望我把它查封吗?” 鲁基乌斯笑起来:“我个人的态度不重要,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这事怎么个发展,说实话,学校生活也挺无聊的。对了,你大学准备考哪里?” “……你这话题也转得太快了吧。” “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要去都城了吧。” 我没有回答,鲁基乌斯撞了撞我的肩:“在犹豫选帝国还是皇家?” “我觉得我可能,不会去外地。”我告诉他,这段时间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我不能留我弟一个人在这里。” 鲁基乌斯停下了脚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这辈子打算跟你弟绑上了吗?” 我没有回答,事实是,我真的非常担心我弟,我有时候短游两三天没回家,就坐立难安,我总害怕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伤,被排挤他的人伤害,我无法想象我弟没有我该怎么过活,他神神秘秘又似乎被什么东西诅咒,为人孤僻乖张,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被一阵风裹在雾中,而我需要找到他,并保护他。 进校的时候,我弟已经看不到人影了,鲁基乌斯跟我各回各的班级,我放下书包后看时间还早,决定去个洗手间。 我从隔间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我弟靠在水池边抱着手臂看我。 “你小便而已,为什么总用隔间,你是女生吗?” 我躲开他,去旁边洗手:“各人有各人的习惯。” 他盯着我的脸:“我有个姐姐。” 我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说这句话,从小他就总是说他想要个姐姐,不喜欢哥哥,有时候甚至会大声哭闹,在地上撒泼打滚,好像我是他的哥哥这件事是我的错一样。 “你没有姐姐。”我也无数次地这么回答他。 他耸耸肩,低着头看我,他在我面前再没有小时候那种惹人怜爱的可怜模样了,总是这么盛气凌人,好像我欠了他什么一样。“那这是谁的错呢?” 我没再说话,我昨天又去参加了一个网球社的聚会,其实跟我没关系,是他班上辅导员攥的局,他不去,我就去了,还喝了点酒。那可是他的辅导员,如果我不去,指不定以后怎么刁难他,我听说那位辅导员心眼很小。 “你看起来很糟,”他又说,“你昨晚睡了吗?” “两三个小时吧。” 他眯着眼看我:“我说了,不需要你去。” 我已经懒得跟他争辩这些,反正他也不会领情,何必呢。于是我点点头:“好。”但说不定他跟我都知道,下次我还是会做一个哥哥该做的事。 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回去:“你也不想想,谁会不停地碰一鼻子灰,明知道不会去还邀请我。根本就是冲着你去的吧,总得想个你拒绝不了的理由。” 他离我很近,这时候我克制不住地问:“你跟密教会有什么关系?你没有参加吧?他们没有找你吧?你有和谁交谈过吗?他们很奇怪,你离他们远一点。” 我弟弟一副懒得理我的样子,放开了我的手:“不管你的事。但我确实没参加。我有病啊,参加那种东西。”他很鄙夷地拉开门出去了。 看来他不是来这里上洗手间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我很少有这种感觉,但这个“密教会”让我有些惴惴不安,也许人们只要一提到“神秘学”,我就会联想到我弟,我无论如何不觉得在学校里有个明目张胆搞这一套的社团对我弟来说是件好事。 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尽管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我冥冥中就是知道,我弟11岁那年用手臂上的血画出的圈,不是因为他精神方面有什么问题。 而是有别的什么东西。 于是我去找了一趟密教会的部长。 她在班里看起来也不是个活泼的人,独自坐在角落里埋头写着什么东西,与周围打打闹闹的同学有明显的距离。整个人看起来灰尘仆仆,可能因为她不施粉黛,也可能因为她穿得一身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土褐色开衫,配一条灰色的裤子,鞋子也是很旧的款式,两只脚在课桌下吧嗒互相敲。 我叫了一个学生,那学生颇有点诚惶诚恐。 “帮我叫一下……”我盯着那女生,想了一会儿她的名字,“克洛伊·特纳。” 他愣了一会儿才点起头:“噢噢,好的。” 克洛伊被赶过去的男生叫起来,抬过头看我,眼神有一秒的躲闪,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她很快站起来,这时已经有不少人看向她,她走起来是低着头的,双臂不自然地摆动,像是要冲去什么地方。她脚步飞快,特地从后面走出来,来到我身边。 “特纳,你是密教会的部长吧?”我开门见山地问她。 她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另一条胳膊,点了下头,问道:“我们社团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回答,班门口有越来越多的人朝我们看,我只好挤出个笑容,稍稍弯腰,指了指架空层的学生活动中心:“我们去那边聊吧。” 她看着我突然没忍住笑了一下:“你在你弟弟面前也是这么毕恭毕敬吗?” 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的脸色冷了下来,因为她显然吓了一跳,立刻闭上了嘴巴,低着头跟在我身后。 我走向零售机:“你要什么?” 她挤过来看了看:“……橙汁吧。” 我请她喝,然后请她跟我一起做到平台的长椅上。 她双手捧着橙汁,低着头一声不发地慢慢嘬吸管,弄出很大的声音,我把杯子放在桌上,她吓了一跳,放下了橙汁。 “你们社团做什么的?” 她抬头看我:“研究星象,星象关乎家国命运……” 我打断她:“那我就直说了,你们的研究和我弟弟没有关系对吧。” 她竟然没有否认,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说:“关于你弟弟有很多传言。”见我没有出声,她继续道:“他很神秘,他说有个‘东西’跟着他。那东西很危险,也很厉害。” “跟谁说?跟你吗?” 她摇摇头:“几个月前吧,有人在更衣室里堵他,我想可能是想揍他一顿?但是你猜怎么着,我听跑出来的人说,砸向他的拳头都会开始脱皮,脱得骨头都露出来了……” “没人报医吗?” 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给他惹麻烦,会有什么好下场?”然后她叹了口气,“不过重点其实不是他,是他说的那个东西,他只是第一个被选中的人。后面有胆大的问过他,这东西是不是只跟他,他说不是,只要成为它的信使,照它说的做,就会被它庇佑。” “还有谁知道。” 她想了想:“不清楚,总有人去问吧。我听说,有人真的见到了它,向它祈愿成绩提高,似乎真的有效果。” “它在哪?” “它到处都是。”她这话说得神秘兮兮,“你不用去找它,你想着你的愿望,愿望越强烈,它就会出现。” 上课铃叫走了她,她把橙汁扔进垃圾桶,小跑着回了班。因为她裤子动起来,我才发现,她裤子口袋里有根白色的木枝。 鲁基乌斯放学路上一直拍我,想把我的无精打采拍散,可我因为脑子里一直在想密教会的事,越想越头疼,我非常想知道密教会到底会不会影响我弟弟,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然后在路口处,我看到地上有一根半掌长的、缠红线的树枝。 这树枝很奇怪,是白褐色的,也许是白桦树或者银杉树? 我停下了脚步,鲁基乌斯绕到我前面:“怎么了?” “那里有根树枝。”我指了指前面,鲁基乌斯看了一眼,走过去,蹲下来,伸手要拿,我跟过去阻止了他。 “树枝上为什么会缠红线?” 鲁基乌斯耸耸肩:“谁扔的吧。”他说着要捡,我又一次阻止他。 “我总觉得很奇怪。”我说,“密教会的那个部长也有一根这东西。” “所以呢?” 我的预感很不好:“还是不要碰了。” 鲁基乌斯站起来:“好吧。”他满不在乎地朝前走,“谁知道捡了会发生什么呢。” 这让我伸手拉住了他:“等等。” 我们站在街口的拐角处,观察着经过的人,守望着是否有人会捡起那根木枝。 等待的时候,我问鲁基乌斯:“你对密教会了解多少?” 他说:“仅限于他们的申报材料,而且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知道你平常就紧张兮兮的,但怪力乱神?至于吗。” 我弟弟那天身边的血圈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我比谁都确定,我弟弟的问题,一定是有什么更玄奇的力量在背后,而现在,这力量说不定正要现出原型。 鲁基乌斯又继续大讲特讲:“这个教那个教,问题就在于他们好像做交易一样,你行善积德,或者你十恶不赦,就会得到奖励或下地狱,本来应该善恶分明。但这种新立的团体简直就是在搞促销,没有原则,全是欲/望。就拿密教会来说,我就有听到传闻,说他们在追一个神秘东西,实现愿望什么的……”鲁基乌斯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人想走捷径,真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什么烂事都做得出来……” 我拉住他:“嘘!” 有个男生走到了街口,他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似乎远远就看到了那树枝,快步走到了它跟前,却又犹豫了。他满头是汗,人瘦瘦的像一根杆在那树枝旁边晃。 他四处望了望,很是紧张,没有看到躲在角落的我和鲁基乌斯,走出几步,又跑着折返,一把捞起那树枝,捏在手里,快步朝东走去。 我和鲁基乌斯对了个眼神,跟了上去。 我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男生看起来颇有点神经兮兮,甚至自言自语。 我问鲁基乌斯认不认识他,鲁基乌斯摇摇头。鲁基乌斯作为组织部的部长,学校的风云人物和人气高的人物他都非常熟络,看来这个人并不是个很出名的人。 这个男生非常瘦弱,走路有点吊肩,这让他的步姿看起来有些猥琐,一路上他都避免和人对视,直挺挺地朝前走。 大约拐了几次弯,我们越走越偏,来到了一个很破败的楼区,小区间充斥着吵骂声,有个叼烟的女人端着尿盆当街泼,好几个流浪汉赤身裸体地躺在树下,一个眼瞎的瘦小老太太在吃包子。 男生停在了楼区外,他绕了又绕,最终下定决心似的,把树枝猛地扔到了没人经过的路边,跑着上了楼。 鲁基乌斯看我一眼:“冒险完了吗少爷,能回家了吗?” 我摇头:“再等等。” 鲁基乌斯无语地转了个身靠在墙边,无聊地吹着口哨,我则盯着逐渐亮起的楼区内的灯光,试图找出那个男生。 突然,我发现不对,拽了拽鲁基乌斯:“喂,那树枝不见了。” 鲁基乌斯转头看:“被谁捡走了吧。” “如果我会看不到吗?” 鲁基乌斯一想也是,皱着眉看了那边一眼,我心里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不一会儿,我们看到那个男生惊慌失措地从楼区中冲出来,手里还握着那根树枝,他跑到空地上,用力一甩,那树枝掉在了地上,他又跑上去,用力把它掰成两三截,用脚搓了又搓,提到一旁,大喘了几口气,才跑回了楼。 我和鲁基乌斯对视了一眼,这次都没有动。 明明我们盯着那断掉的一小截。 可五分钟后,只穿了一件t恤的男生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没几步就摔了一下,把一根完好的树枝扔了出来,又爬过去撕咬,像一只发了狂的狗,把树枝咬得七零八落,才喘匀了气。 他无精打采地回去,我跟鲁基乌斯动也不敢动。 三分钟后,楼内穿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有人高声嘶喊:“把它仍出去——!!”接着便是一阵响亮的耳光和厉声的责骂,那根树枝被从窗户里扔出来,扔到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 从窗户边探来他的身影,像条细长的杆,后面有个男人正在打他,他喊:“把它带走——!!” 我和鲁基乌斯心下一慌,拔腿就跑。 这时距离我们知道他花了七天把他父亲吃掉,还有两个星期。 117、怪物-3 话虽如此,但一开始没人注意到……天啊,谁会注意到这个。 我和鲁基乌斯默契地心照不宣,当晚各回各家,第二天到校很早,一起去翻了翻班级相片册,找到了这个学生。 确实是个平平无奇的男生,瘦得可怕,眼神阴郁,比我们低一级。 鲁基乌斯合上相簿:“你猜他今天来不来?” 我没说话,他干笑了两声:“……你信那个吗?” 我故作轻松地耸了下肩:“说不定他精神错乱。” 这事让我们心神难安,早上第一节课后,我和鲁基乌斯再次去了他的班级,我路上心跳声如鼓擂,那种感觉无法形容,好像有口血在我喉咙,我非常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因为我真的、真的认为,我弟弟和这件事有关系。 出乎意料,那个男生来上学了,甚至活蹦乱跳,他正在和一圈同学说话,笑得非常阳光大方,所有人看向我和鲁基乌斯时,他也看了过来,眼神清澈透明,友好和善。 离开之后,我们俩皱着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男生突然变得合群了起来。 “奇怪吗?”我问鲁基乌斯。 他回答我:“你想没事找事吗。算了吧。” “你觉得跟那木枝有关系吗?” 鲁基乌斯看着我,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如果……我是说万一,你去搜搜你弟弟的房间,会不会……” “不是所有怪力乱神的事都和我弟有关。” 被我打断后,鲁基乌斯也不再说话。 这事本来就应该这么过去。但因为我心里总是不安宁,就多花了点心思观察那个男生。这两个星期内,他变得强壮起来,落落大方,个子也拔高了一些,有次我在篮球场边撞到他,差点自己摔倒,他把我扶起来,还送了我瓶水;他还参加了篮球比赛,好像拿了mvp;我逐渐听说关于他的暧昧故事,又惹上了谁谁喜欢,同学们讲起他的变化,只是说他男生嘛,发育得晚,现在才开始长个子。但要我说,这不仅仅是身高的问题。 果不其然,两周后,他就没有出现在教室里。流言说,他杀了自己的父亲,藏尸家中,这几天每天都在吃父亲的尸体,终于因为野猫在他放在门口的垃圾袋里吃到了人指甲被送医而昭告天下。 这事传到我们耳朵里时,我和鲁基乌斯正在吃意面,顿时觉得有点没胃口。我打趣道:“看吧,就说指甲难消化。” 鲁基乌斯白了我一眼:“我发现你有时候真够恶趣味的。” 我搔搔头没说话。 次日,警察就来学校了,说是要调查一下他的“社会关系”。警察早上九点来到,会逐个询问学生,我们学校人不少,起码安排了三天的询问。不过我等不了那么久,第二节下课我就去找我弟弟。 他不情不愿地从教室里走出来,似乎很不愿意跟我认识,尽管他的同学们都羡慕他有我这么个哥哥——我不说护他周全吧,但起码能为他遮风挡雨,说起来如果不是为了他,我对当什么校学生会纪律部部长才没什么兴趣,我又不是鲁基乌斯,没那么大官瘾。 “干什么?”他抱着手臂懒洋洋靠墙边,百无聊赖地往操场上看。 我开门见山地问他:“你有没有那个木枝?它是什么?媒介吗?你用它干什么?你是不是密教会的成员?他们有没有在调查你?” 他无语地看着我:“你问这么多问题,我怎么回答。” 所有问题其实可以汇总到一个——“那个抓到你的‘东西’,就是抓到他的那个‘东西’吗?” 他冷笑一声:“‘东西’?” 我嘴巴很干,有种奇怪的感觉让我莫名有些胆寒:“它是什么?” 弟弟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但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转开脸,云淡风轻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别管了,我不想你管。” 我抓住他的手臂:“就是同一个对吧?到底是什么?” 他盯着我,非常诚恳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名字。” 他看起来不像撒谎。 “它危险吗?” “看情况。” “什么意思?” “只要不许愿,就不危险。”他说道,“不许愿,也不要提出任何要求,慢慢地等待,就像躲避一场地震或一只在屋外巡游的鬼,要做的事就是闭上眼睛,捂住嘴,屏住呼吸。” “它伤害过你吗?” 弟弟躲闪了这个话题:“那只是因为我有耐心,另外我领悟得早。” 我接话:“而且你无欲无求。” “算是吧。”他看看我,“我想要的谁也给不了,只能自己去抢。” 这让我多少有些心安,假如我弟很早就和这东西打过交道——在他11岁那年,他就没有许愿,现在他也一样不会落入那东西的圈套。 既然它一定要人向他许愿,那不许愿不就得了,这有什么难的。 “那我就放心了。”我说着就准备离开,警察从高年级开始问,应该很快就会问到我。 我弟弟站在我面前看我,突然问:“死了个人,你感觉怎么样?” 这算什么问题。“我只庆幸你没事。” 我弟弟没说话,低了低头:“……你知道,现在谁都有可能被抓到……” 在关心我吗。 “你放心,我没有什么心愿。就算有,我也不信这些东西。” “如果被抓到,如果被蛊惑……”他看我,“就别许愿。不许愿的人,会一次又一次被拜访,被抓到……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捉迷藏。” 我突然觉得很心疼,不知道他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独自难捱的时光,偏偏到这东西已经控制不住,开始大规模“狩猎”的时候,他才能被理解。 我竟然一直只是觉得他在怪力乱神。 想到这里,我伸手抱住了他,他僵硬了一下,随我去了,倒是没有回抱。我自己尴尬地抱了一会儿,放开了人,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正好有人来告诉我,警察要见我,我才顺理成章地赶紧跑开。 我进会议室的时候,警察们正在整理上一个学生的访谈记录,一男一女,男的非常显眼,抬头朝我笑笑:“你好,我是12分局探员,这位是地检的负责人,你是……”他低头看了一眼名册,“65号。” 我点点头走过去坐下。 这个男警察很年轻,而且长得非常……漂亮,脸接近一种雌雄莫辨,样貌出挑,很难想象是个警察,手背上甚至还有纹身。不过个子很高,也并不瘦弱。虽然他在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他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另外,他让我浑身难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眼神太锋利,透着一种“我正在观察”的意味,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我不是很喜欢他。 警察又感叹了一句:“不得不说,你们这个用编号不用名字的方式有点难区分人啊。” “是的,”我告诉他,“基于保护学生的考虑,成绩墙、通报榜上从来不公开学生的姓名,用编号替代,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个风气。” 他笑起来,打趣道:“那会不会有些情况下,同班同学过了很久也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呢?” “关系熟的自然会知道吧……” 我不太理解他干嘛一直说这个,这有什么重要的。 地检官插入谈话:“言归正传,”她把学生相册录摊开,“你认识这位同学吗?他编号109,姓名叫普罗·特恩斯。” 相册做得紧巴巴,一页上有好几个学生,那男生的照片上有一些纸屑,为了突出我确认过他的脸再说不认识,我特地把他照片上的纸屑扫开,看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她问:“你对他有印象吗?” 我摇头。 她低头看我的档案,又看我:“你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啊。” “一般吧……” “就算成绩榜上公开的是编号,其实谁是第一也很明显吧。”警察突然说,“出名的总会出名,普通的倒是都差不多了。” 我没说话,这些都是学校的规定,跟我说有什么意义呢。 “据我们的了解,很多同学对他印象都不深,只记得他是个瘦小、不起眼的男生,却在大约两个星期前,发生了一些改变。”地检官看着我,“他变得高大、自信,很快就出了名,那个时候——他出名以后,你也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吗?” 我顿了几秒,摇了摇头。 其实我应该像其他同学一样,之前的事可以装作不知道,但他改变以后确实很出名,打了篮球赛还拿了冠军,庆功会还是我组织的,我怎么能说完全没有印象! 地检官和警察对视了一眼,然后对着我笑了下,警察说:“两个星期就能有这么大的改变,一定是在这个节点发生了什么事。在你印象里,两个星期前学校里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那木枝立刻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可现在说已经太奇怪了。 于是我摇摇头。 警察又问:“你弟弟也在这所学校里啊。他怎么样?” 这让我警铃大作,他为什么要问我弟弟。 “他还好,和大家差不多。” 他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才由更显和善的地检官开口说道:“所以,你完全不认识这个人,没有打过交道。” 警察又接着说:“那还挺新奇的,你刚才可是从几个人中准确辨认出了他的照片。” 妈的。 我们诡异地全都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我有点慌了,假如是别的情况,我一定可以想出理由的,但那个时候我的眼神直接移到了桌面,下意识地躲避他们。 该死。 地检官递来一张名片:“这样吧,你一定是太紧张了,希望你能够好好回忆一下,假如想起新的线索,欢迎你和我们联系。” 我接过卡片,但心里已经下了决定,没必要等来等去增加自己的嫌疑,现在就告诉他们,包括那奇怪的木枝,至于他们怎么调查,随他们去吧。 我正要说,警察翻开他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带出来一根木枝,上面缠着红线…… 他把木枝捡起来,又放回烟盒,我干咽了一下:“那个……是你的吗?” 警察看看我,看看烟盒,那表情怎么看都有点皮笑肉不笑:“怎么了。” 我没说话,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就拿起来走到了一旁。我赶紧凑近地检官:“女士,你们搜查他家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例如呢?” “就是……”我正想说,警察看了我一眼,我便马上退开站了起来,地检官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烟盒,又看看我,我赶紧离开了房间。 他们上午的询问在12点结束,那时我已经跟鲁基乌斯吃过了午饭从食堂回来,听了不少关于那个死掉的男生的事。有些人讲什么胡话,说因为他吃掉了自己的父亲才能变强壮得那么快,这样看来父亲真是最好的养料,还有什么他后来跟很多女生暧昧不清,不知道那些女生跟他接吻的时候会不会闻到尸臭味……他们说那个男生在网络空间间就写了很多诸如“很想受欢迎”“想变得有钱”这些话,看起来就是个整天意淫的蠢货。 这些我都不太想听,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更可怕的是我还一直回想起那个警察别有意味的眼神,以及他问到我弟弟。 鲁基乌斯看我不对劲,就给我买了瓶饮料,问我要不要回去。 “你有什么愿望?”我突然问他。 “什么?” “就是,有没有什么想实现的东西?” 他有点困惑,但还是想了想回答我:“世界和平?”说完立刻自己改口,“算了,我其实不在乎。呃……”他认真思考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总感觉,不平等,就是……我们应该将权威至于最高呢,还是将律条至于最高呢,还是说权威就是律条……” 在说什么鬼? 鲁基乌斯真的有点爱想东想西,想一些乱七八糟的抽象玩意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文科生。我是没什么兴趣,但这问题是我问的,他明显开始思考了,我也不好意思打断他,只能听他讲下去。 我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有点跑神,低头看见楼下警察和地检官从隔壁教学楼出来,向校门口走去,他们那辆显眼的警察就停在门口。 鲁基乌斯说到了:“有时候我很困惑,因为我在想如果尊敬的‘权威’令人失望了怎么办……所以我的愿望可能就是,呃,理解我自己……啊不对不对,也不能这样说,找寻自己的路?” 啊……文科生…… 我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看着警察和地检官上车,听着鲁基乌斯哒哒哒讲个不停。 他们上了车,开出街道,经过红绿灯的时候,在马路中间—— 发出“腾”的一声巨响,车底部立刻起了火,整辆车凭空被炸起两三米,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直接被挤压得变了形,如同一块薄薄的盒子,那火还没有灭,看起来还有一场爆炸…… 但是那变形的车门却被人猛地一脚踹开,血淋淋的警察从车门的缝隙间爬了出来,他拼命向前爬,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很难站起来,他满脸是血,爬出了一段距离,所经之途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他向巷子里爬去,在进去之前,他回过头,看向了我。 火警声和人群喧闹声已经越来越大,所有人都朝那里看,周围一片议论纷纷,吵得要死。 我只记得…… 他看了我一眼。 118、怪物-4 那警察不见了。 鲁基乌斯当时脸都白了,事后想起来也还是心有余悸,那天同学们都没有动,也没有理会疏散员,硬是在各层走廊里聚集着,直到看见消防员把地检官从车里拖出来。天啊,那地检官……拖出来的时候的已经不全了,血糊糊浑身发黑,看不出是个人形。 她也确实没活下来。 这事给大家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学校给全体学生放假一周,还告诉我们,如果需要心理辅导,可以随时联络校医。 不用说,这一周我比任何人都更担惊受怕,因为我不知道那警察去了那里,警局也一头雾水,正按失踪处理。 我没敢出门,鲁基乌斯倒是隔两天就来一趟,反正他也闲得无聊。 这天我坐在书桌前发呆,面前还摊着习题,鲁基乌斯躺在我床上翻什么神话故事集。他翻着翻着突发奇想地问我:“哎,你说,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复古啊,为什么我不叫什么杰克、汤姆呢……” “那你改名字算啦。”我在转一杆笔,心不在焉。 他从床上下来,从我手里拿出笔:“你为什么老是心事重重,你问过你弟了,跟他没关系,你不应该放心了吗?” “你说那警察去哪里了?” “谁知道。”他又躺回了床上,这次换他玩那杆笔。“对了,我昨天在超市看见你弟弟了。” “他去买什么?” “不知道,没仔细看。” “自己吗?” “不然还会有谁?”他感叹道,“你弟弟居然还会出门啊,不得了。” 我很无语:“他只是不合群,又不是没有生活能力。” 一周返校后,我才感觉稍好一些。因为其实独自在家,我心里很没底,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还是回学校更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学校里什么变了。 也许是走廊的装饰,也许是花园和走廊的盆栽开了花?我不清楚,总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这种感觉直到下午第三堂课我才终于发现了来源。那时老师放下了投影屏,还没有把ppt投影上去,黑漆漆的屏面反射出全班同学的脸。 每一张脸上——除了我,都洋溢着喜悦。 我并没有什么开心或难过的事,我只是平常的表情,奇怪的是他们才对吧?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开心,为什么每个人看起来都这么……满足? 我噌地一声站起来,全班同学转头看向我。 老师抬起眼睛,从镜片上方瞥我:“怎么了?” 我胃里一阵犯恶心,说我要去洗手间,就冲出了教室。 大家在高兴什么? 这短短一个星期发生了什么? 我这么想着,走得太快,撞到了人,我下意识退了一步,道了声歉,定睛一看,对面的女生根本不抬头。 她的动作很诡异,她耸着肩膀垂着头,下巴贴在胸前,眼睛倒是向我看,仿佛特地“装作”一个驼背一样,但姿势非常奇怪,我非常担心她的颈椎。 我从不记得学校里有这么一个人,假如有的话,我一定会记得。 “你……”我已经问出口了,“怎么回事……?” 她叹了口气:“它叫我低头。” 几乎立刻,我就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那,”我克制不住地干咽了一下,“它帮你做什么?” 她干笑了两声,那声音简直不像人发出来的,但她没有回答我,反而绕过我走了。我盯着她的背影仔细看,终于在她衣服口袋露出的一小截红线时,得到了确认。 我立刻奔向校阅读室,直接进了计算机房,先对上了女生的名字,接着便开始搜索最近的新闻。 ——“男子酒后自缢,生前曾有家暴史”。 我的手有点颤抖,点开了页面。 自缢?如果你管躺在两块大石头中间、用卡车揪着头,浑身几乎把头勒掉的死法叫自缢的话。 那照片太过冲击,头部泛紫发黑,眼球几乎爆了出来,像一只变异的青蛙,那僵直的血管像一条条蛆趴在他脸上,丑陋无比,隔着屏幕都能嗅到异味。我只看了一眼就关上了页面。 “家暴?”鲁基乌斯听我说了这些,沉默了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手还有点抖,我自己握住自己的手。 鲁基乌斯感叹道:“原来大家都有愿望要实现啊……” 我看了他一眼,他耸耸肩:“我说真的,大家也都不是真的一帆风顺,总有些地方难以尽如人意吧。” “只是因为不尽如人意,就要向什么奇怪东西许愿吗?”我有些愤怒,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 鲁基乌斯愣了一下,眨眨眼,没回答,不过他过了一会儿,补充说道:“总还是有些人没事的。不过,假如大家只是许愿自己过得更好,或许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就在这时,图书馆门口有人打了起来,人群渐渐围过去,我和鲁基乌斯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听声音打得很凶,起哄声音也很大。 然后从人群中,有个戴眼镜的男生趁乱钻了出来,他衣衫凌乱,被抓得不成样子,镜片也碎了一半,他一边推眼镜,一边确认手里的木枝。 他手里——有两根木枝。 接着他咧开嘴狂喜地笑着,利落地站起来大步地跑,反应过来的另一人,也突破人群跟了上去。 我和鲁基乌斯对视了一眼。 “看来,许愿是个无底洞。” 鲁基乌斯这次没有说话。 事情紧接着开始急转直下。 放学的时候,我和鲁基乌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被人拦了。一开始,我们没意识到严重性,因为这些人全都是组织部和纪律部的后辈,十几个人刚来的时候,鲁基乌斯还开玩笑地问他们怎么到校外来开会,但看清他们面无表情的脸后,我们才警惕起来。 先开口的是组织部的副部长,他先道了个歉:“如果有冒犯,我们先道歉。” 鲁基乌斯绷起脸:“你们想干什么?” “两位听说过它吗?”副部长问道。 鲁基乌斯看看我,我们不确定该回答什么。 “很简单的,”副部长接着说,“也很公平。一人一支,一个愿望,仅此而已。你许愿,那件事情就一定会发生,百分百会发生。你向它许愿,它会告诉你代价是什么,你只需要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再听它告诉你要付出的代价,然后,照做就好。你们应该听说过吧。” 鲁基乌斯没说话,我问道:“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听它回话?”鲁基乌斯拽了拽我,示意我最好不要深究,可是我却不乐意,如果人人要做的事只需要向什么奇怪东西许个愿就能得到,那努力的人还努力个什么劲。 “听它回话很简单,你一旦建立联系,就会听到背后一直传来它的脚步声,后来——我听别人讲,还会有咯啦——咯啦——的声音。声音会在脑海里告诉你需要付出的相应代价……” 我冷笑了一下:“代价?代价就是你们为了杀人,整天低着头、回家吃自己的父亲,这叫代价?这不是。代价是你认真学习,你的成绩就会提高,付出娱乐的时间就是代价;代价是你保护家人,勉强自己苦心经营才是代价,不是简简单单交个名字上去,求什么奇迹降临,你们活得也太容易了吧!” 我这话说完,急的人倒是他:“我们容易?你放什么屁?容易的人就像你们两个,努努力就有回报,没什么挣不开逃不了的困境,学习好、长相好、人缘好、家庭好还有钱,你有什么烦恼那么了不起,你这些代价自己都能做,犯得着求什么吗?你凭什么教训我们,凭你他妈的更走运,活得更轻松吗?” “你……” 鲁基乌斯一把把我拉回去,对着我轻轻摇了摇头。 没办法,说不通,这些人已经不正常了。 副部长随便挥了下手,看起来不愿意再和我们纠缠:“就像我说的,一人一支一个愿望,如果想要多的,就需要从别人手里拿。”他勾着嘴角笑了下,那笑容颇有几分狠意,“你们这样的人不许愿,还没有吧?” 我们有种不好的预感。 “兄弟们建议两位,去许个愿,然后把木枝给我们。” “说得好听,什么拿不拿,给不给,就是抢吧。”我盯着他,“我要是许愿让你们都死呢。” 对面一阵骚动,几束愤恨的目光扎在我身上。副部长只是笑笑,看着鲁基乌斯:“他还挺倔啊。”然后又转向我,“许这样的愿望,你知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吗?我打包票你不敢。” “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这时,那个低着头的女生从我们身边经过,她看不了路,撞了下人,道了声歉,又继续向前走,她的肩膀消瘦,仿佛骆驼的峰,背部弓起的骨骼在衣服下显出来,扭着凸着,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有个男生喃喃自语:“她算是完了……”被周围人看了一眼,才闭上了嘴。 副部长这才回答我的问题:“不关你的事。” 他们围上来,告诉我们现在就要带我们去见它,鲁基乌斯高举双手:“不对吧,谁带你们去的?我们也要找那个人,今天不行,我们要想想自己的愿望!” 他又拉着副部长到一旁去,劝了好一会儿,才使得这些人决定今天就暂时先放过我们。 等人走后,鲁基乌斯才长出了一口气,转头跟我说:“你不该顶撞气头上的人,很容易激怒他们。” 我没理他,我心情也不好,而且鲁基乌斯就是这种人,其实我知道,他很怕事,这跟他家里人有关,也不怪他。 走到我们分叉的地方,我才发现我没带钥匙,鲁基乌斯还没走,也看出来了,就提议我先去他家,等我弟弟放学或者我爸妈回家再走。 我有点犹豫,他便解释道:“放心,今天我家里没人,他们都不在,出城了,下周才回来。” 于是我跟鲁基乌斯回了他家。 事实证明,他错了。 他的父母、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以及他两岁多的小弟弟都在家,并且已经在餐桌边就坐。 鲁基乌斯立刻局促起来,他走过去挨个亲吻他们的手:“父亲、母亲、兄长、长姐,你们今天就回来了……”他想伸手接他弟弟抱,他父亲严厉地瞪了他一样,鲁基乌斯讪讪地退开。 我站在餐厅门口没有动,他家人们都盯着我。 鲁基乌斯的家人们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不苟言笑,面若冰霜,刻板守旧。他们家规非常严,鲁基乌斯每天几点回家,几点吃饭,几点睡觉都要严格按照规定的时间,他们彼此距离感很强,对孩子要求都非常高——除了对小弟弟。 他的弟弟开心得要命,脸上有种孩童幼稚愚蠢的快乐,不知敬畏地爬在父亲怀抱里拽他的胡子,在一桌子面容惨淡的家庭里唯有他快活自在,随心所欲。 “鲁基乌斯,你晚了五分钟。”他母亲说,并指了指座位,“现在,坐下来,我们要用餐了。” 鲁基乌斯尴尬地瞥了一眼我:“我今天带朋友来了。” 他们听到“朋友”这个词,同时皱起眉来。我之前也见过他们,那时候他们就不怎么喜欢我,或许我的自由感严重伤害了他们的小世界,他们总是一副恨不得我赶紧消失的样子。 他父亲说:“坐下,鲁基乌斯,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鲁基乌斯更显尴尬,他本来站回了我身边,听了父亲的话,又向餐桌移动了一步。 其实我也可以道个别走人,或者干脆甩头就走,但我不想,我就想待在这里,看看他们能怎么样。 鲁基乌斯的哥哥也开了口,不过是对父亲的:“就像我说的,家里的人并不是越多越好的。一群人中,难免出现害群之马,比如像鲁基乌斯这样散漫、不坚定的人。” 鲁基乌斯的脸突地红起来,低下了头,我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鲁基乌斯的家人们皱着眉头失望地看着他,这场面很诡异,在昏黄的吊灯下,五个人如同蜡像一般,坐得笔直,衣服整理得一丝不苟,连表情都相差无几,苍白的脸上反射着食物盘子的光,屋外风雨欲来,风刮得窗棂咯哒哒响,小孩子便用手抓盘中的食物,便笑得愉快,还看向我们,他的无忧无虑简直就是对鲁基乌斯这样的小心翼翼的一种莫大嘲讽,接着他失手掉下了食物,而父母只是把他轻轻抱了回去——这愚蠢的儿童。 鲁基乌斯的手发着抖,我现在有点后悔了,我还是应该走,起码那样鲁基乌斯不会这么难做。 所以我想跟他道别,还没伸手碰到他,突然,鲁基乌斯的母亲笑了一下。 这笑容就像是木偶被牵扯起的笑容,僵硬、违心、诡异,好像心朝一个方向,手朝另一个方向,整个人像被撕裂一样。 她笑着:“好了,不要再说了,鲁基乌斯回家就好。” 就像传染一样,父亲、兄长和姐姐都笑起来,他们僵硬地学着“放松”,站起来招呼彼此,开始切盘中的牛排,但手却发着抖。 他们头顶的灯泡忽闪忽闪,照得他们的脸忽明忽灭,所有人的嘴巴都在笑,眼睛惊恐而放大,他们互相对彼此笑,还对着我们笑,最小的弟弟则哇得一声高哭起来。他们又异口同声地问道:“鲁基乌斯,今天过得怎么样?” 接着父亲说:“快坐下吃饭吧。” 姐姐说:“也让你朋友一起来吧……” 哥哥说:“鲁基乌斯,有你这样的弟弟我真骄傲。” 父亲说:“鲁基乌斯,我们爱你。” 他说爱的表情令我浑身发冷。 我转头看鲁基乌斯,他仍旧低着头一动不动。 他一个哥哥已经站起来试图拉我坐下,我触电一样地甩开他,向屋外奔去,鲁基乌斯紧跟着我跑出来。 屋外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即将来临。 鲁基乌斯追出来,伸手拉住我:“你去哪?回家吗?” 狂风乱做,吹得树枝东倒西歪,雷声从乌云深处滚来,像天外巨物在吞咽口水,街边的每户人家都开始收起院子里的衣服,进门关窗,街道空空荡荡,尽头是浩瀚可怖的墨蓝色天空,以及乍飞的群鸟。 我转身看鲁基乌斯:“我们是朋友,对吧?” 鲁基乌斯点点头。 “哪怕你忍耐不了他人的态度,哪怕有些人有些事让你丢失颜面,哪怕他们偏心,哪怕你极力想挽回,但你和我一样对吧,”我盯着鲁基乌斯,“你永远也不会许什么愿。你跟我一样,绝不会向它许愿的,没错吧?” 鲁基乌斯直视着我的眼睛,对我撒谎道:“绝不会。” 119、怪物-5 所有人的代价,都逐渐到来。 我已经躲着不见鲁基乌斯好几天了,再心大的人也会发现异常,有时候我们打了个照面,我都会把头转开。但是校会的人再没有来找过我,我猜是鲁基乌斯跟他们协商了什么。 其实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我认为这是无底洞,否则一个人许了愿,付出了不痛不痒的代价,再把木枝交给下一个人,岂不是全身而退。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归根结底,还是精神力太弱,如果像我弟弟,或者像我,就绝不会被蛊惑。 那些跟它做了交易的人,各个都精神紧张,也难怪,任谁随时随地可以听见它的耳语,它的脚步声,都好不到哪里去。 我放学走的很早,就是不想鲁基乌斯来班里找我的时候我还在。说来也好笑,虽然大家都说、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是个受欢迎的人,但我真正关系好的朋友,只有鲁基乌斯一个人。 我出校门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正在往外走的我弟, 我弟属于学习不太好的那类学生,他们平时下了课会参加留堂作业辅导,所以他一般都走得比较晚,今天倒是很早。 我跑过去拽他的书包带,他转头看见是我,捋下耳机挂在脖子上。 “你今天回去得好早,不用补课吗?” 他不在意地耸了下肩膀:“我今天作业写完了。” 这让我很高兴,我拍拍他的肩膀,朝他笑起来:“太好了,你也终于长大了。” 他躲了下我,嘟囔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不过青春期都是这样的,躲一下哥哥也没什么。 我们在路上谈起学校里发生的一切,我弟弟表示虽然他们班上也有许愿的人,但还是很少,比不上我们班。 这也有可能,毕竟我们临近毕业考学,怎么想我们的愿望都更迫切。 他看我的脸愁云密布,问道:“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我还是不太想告诉他鲁基乌斯的事,他本来似乎就不太喜欢鲁基乌斯。 我弟弟自顾自感叹:“我不明白他们有什么愿望要许,不许不就得了,我不也过来了。” 对啊,像我们家人这样坚定的人才不会随随便便许个什么狗屁愿望,然后指望一切都好起来。 弟弟又转头看我:“所以,你也看到木枝了?” 我点点头:“路上见到过。你呢,你见到过吗?” “见到过。” “你不会捡起来了吧?” 他很无所谓地点头:“捡了啊。怎么了?” 我大惊失色地拉住他:“不能捡的,那东西很危险,结合我听到的传言,一旦你捡了,它就会跟上你,我猜想一旦你某个时刻心里有个愿望,并且原意付出什么代价,立刻它就会应验,那你……” “这我知道。”弟弟看着我,“我都已经拿着它好几年了,我有什么事。” “……”我一时语塞,“真的吗?” 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所以我就说,这是考验意志。”他撞了撞我肩膀,“喂,你要不要试试?” 我摇头:“何必没事找事。” 我弟弟笑起来,拍拍我的肩膀,看起来早就想到我会这么回答。 到底是一家人,起码我们俩在这件事上意见相同。 周五的时候,明明中午我已经走得很快了,还是在楼道里看见了等待的鲁基乌斯, “你不会没下课就来了吧?”我试图绕过他,没成功。 “我没上课。” 我觉得好笑:“你的代价是不准上课吗?”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想笑:“为了等你。”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打断他,“今后你被它诅咒,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来找我!”然后我直接从他身边冲过,但还是被他拉住了,他力气很大。 “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说话,但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怕我挣脱跑掉,所以说得很快,“昨天中午我在便利店看到了你弟弟,警察在跟踪他。” “警察?”我猛地回忆起那个爬走的警察,“他还活着……” “我本来没想跟你第打招呼,我跟他也不算熟,买了东西出门以后发现街角有个人一直朝那边看。你弟出来以后他就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中央公园,你弟坐在湖边长椅上吃午餐,他就站在后面的花园一直看。然后你弟走了,他也就走了,我试着跟了跟他,没跟到,几分钟就把人丢了。” “他可能是来找我的……”我回想起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 鲁基乌斯不这么想:“不一定,也有可能他是想逃生,想问问你弟弟怎么才能从诅咒中逃出来。” “现在你觉得这是诅咒了?”我冷冷地看着鲁基乌斯,“你到底从哪里搞来的那东西?” 鲁基乌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捡的……我发誓,只是想拿着看看而已,大家都有,说真的我完全没想过要许愿……”鲁基乌斯稍有些激动,平静了一下继续说,“很奇怪,自从我拿到以后,就开始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但每次我一转头却什么也看不到,那脚步声很清晰……” “人的脚步声?” 他点头。 我又问:“之前你后辈提到的咯啦声你听到过吗?” 鲁基乌斯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还没有,但是大家都说……一旦听到那个声音,就完蛋了……” 我理了一下逻辑:“也就是说,一个人捡到了木枝,就开始听见脚步声,如果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而后任何时刻许了个愿望,就会有声音告诉他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个人就要照做。一人一个愿望,如果想要多个愿望,就要去抢其他人的木枝,愿望越多,代价越大,最后听到咯啦声,就代表……” 鲁基乌斯点了点头:“另外,假如你把刻了自己的名字的木枝给了别人,代价还是要照付的。”他拽了拽我,“跟我来,我带你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去了。 事情到这里,其实我已经没什么害怕的了,这东西不管是什么,目标都是孱弱、懦弱的人。 我跟着鲁基乌斯去了大桥底,这里平时有很多流浪汉,今天天气昏昏沉沉,桥下野猫声声叫,我们蹲在草丛里,鲁基乌斯不让我说话,一起看向桥底。 十分钟后,有个学生走了过来。 这个人我见过,是那次跟人打架,手里的木枝被人抢走的学生。 他走到桥底边,放下书包,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他脱得赤条条,在寒风里打着颤,然后弯腰从包里拿出一把小刀。他低头在腹部划了一道,疼得他面无血色,浑身颤抖,他剜出一小块肉,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腹部那个开裂的口喷溅着血,他踉跄了一下,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黑乎乎的桥底走。 他把手里的肉颤抖地伸出去,哀求道:“尝一口吧……请吃了吧……” 那个流浪汉翻了个身,没有看他,鼾声继续。野猫被血腥味吸引,跟着他脚边转,喝他刀尖上坠落下来的血。 他向下一个流浪汉走去,那个看起来神神颠颠,口中正在泛白沫,随手接过去嚼了他的肉,他大喜过望,立刻又剜下一块,但流浪汉已经连声呸呸,把肉吐了出来,靠在一旁睡了。野猫扑上去吞了那块肉。 他佝偻着背,向更加昏暗的桥底走去。 我和鲁基乌斯都没有说话,死死地盯着桥底。 大约半小时后,从桥底的另一侧,他终于走了出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拖。一条腿上缠着五六只野猫,正用锋利的尖牙疯狂撕扯他的肉,他的腹部被割了好几个洞,如同一些红彤彤的眼,各个泛着血水,他的头发脱落一片,像是被拽掉,他浑身血淋淋,就剩一条腿还在撑着往前走,也许是太疼了,他放声哀嚎,这声音凄厉绝望,纯粹的痛苦。 鲁基乌斯不忍心注视,转过了头,我拉起他,向那个人走去。 他看到我们,惊慌下晃了一下身体,摔在了地上,鲁基乌斯把野猫赶走,他抓着我的裤脚,声音很大地喊起来:“啊——!————————!”我觉得他简直要把命都喊出来了。 还有一些无意义喃喃自语。 “你的木枝在哪里?”我蹲下来问他。 他的脸上鼻子已经摇摇欲坠,他说不知道,现在已经不知道落到了谁手里。他已经不再许愿了,但代价却还是要付。 鲁基乌斯打电话报警,他的手指颤抖着,满头是汗,我想这场景对他更有触动,毕竟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从他们在木枝上刻下自己名字开始,就回不了头。 回去的路上,鲁基乌斯一言不发,可是我却在想,这个所谓“代价”都非常的……没有道理,吃掉自己父亲、吊着肩膀走路、割自己的肉给别人吃…… 怎么说呢?都非常的……随心所欲,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它”,或许莫名地就是在随意调配,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心血来潮…… “鲁基乌斯,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张开嘴却很久没说话,嘴唇颤抖。 最后,鲁基乌斯也没有告诉我。 我们下了车就各回各自的班级,没什么多余的交谈,他走的时候我看了眼他的背影,颓丧、痛苦,跟原先意气风发的他已经大不相同了。 班级正在贴成绩排行榜,这种东西看也没用,反正我总是第一。 我经过榜单的时候,听到有人高呼“太好了,终于是第一了!”——这让我有点奇怪,于是决定去看一眼。 我走过去,所有人都给我让出一条路。 全班50个人,我第48名。 ! 我转头看,同学们沉默着,然后各自回到了座位上。 他妈的…… 上课铃响起来之后,老师照旧总结了一下全班成绩,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一直在想成绩。我门门都离满分不过3-5分的差距,一夜间这群傻逼竟然能拿到满分! 这是对我的侮辱!这是对所有努力的人的羞辱!我记得我刚上高中的时候,那时的小测,校霸坐在我斜后考试,他告诉我让我把卷子向外推推,方便他看。那时我还只是个刚入学的新生,没有参加任何社团,甚至还没有开始窜高,他大我两个号,又狐朋狗友交游甚广。可即便那个时候,那种情况,我也斩钉截铁地说“不”,盯着他的眼睛说不。 后来我讲给父母,他们都非常担心,还以为当时我就会被报复。 尽管有这种可能,我也认了。就算他扇我的脸,打我的头,拖我到厕所踩我的腿或者不管怎么做,哪怕日日见我一次就打我一次,我他妈也认了。我说不会给人抄答案,就是不会。杀了我也不会,有种就他妈杀了我!我只有这个强项,我的一切、这个年纪在校园里建立的一切,都基于这残酷的排行中遥遥领先,这是自尊,是我这样的学生安身立命的本事。是无数个夜晚的牺牲娱乐,压抑天性,奉献给枯燥乏味的纸张,为那么几分殚精竭虑、慌慌张张,熬过那些称呼我无趣的人,熬过那些称呼我除了学习一无是处的人,直到体面地在学校里生存。 那校霸最终也没有把我怎么样,因为也许我那时候看起来因走投无路而产生了一种决绝的意志。因为“走投无路的人,放把火是件很正常的事。”——通俗地讲,我吓退了他。 可现在,可现在。 他妈的,他妈的…… 狗东西,你们居然敢作弊! 我坐在我的座位上,四面八方的人向我看,他们或畏或惧,有人得意洋洋,有人幸灾乐祸,看着我,看着我。 妈的…… 我盯向讲台上的老师,他在我的逼视下暂停了讲话,眨了几下眼,问我:“怎么了?” 我想我的语气有些咬牙切齿:“这么好的班级成绩,你高兴吗?” 他犹豫了一下,牵强地笑笑:“都是大家努力啊。” 我扫视他们,除了几个直勾勾顶撞回我的人,绝大多数都转开了头。 我站起来离开教室。 羞辱我,妈的,羞辱我…… 我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在走廊里撞到了一个女生。 她揉着头看我,认出来是我,向后缩了一下。 那个什么鬼密教会的部长。 本来应该我道歉,但是她先开了口:“不好意思。” “你满意了吧?”我笑起来,“那么多人都开始许愿了。” 她没说话。 “一开始你就是负责做这个的吧,挨个劝说他们,引诱他们,给他们木枝。我还在想为什么你的木枝上没有缠红线,是因为你的木枝上没有刻名字对吧?刻上名字的地方才会缠红线。你有多少木枝,都送出去了吗?”我抓住她的领口,“回答我!” 她又道了一声歉,咳嗽起来,脸通红:“它让我这么做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冷静了一点,放开了她。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木枝:“这根还没有刻名字。” 我没动。 “大家都有愿望的,只要……” 我打断她:“我没有。” 她不再说话,要把木枝收起来。 就在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鬼迷心窍,抓住她的手腕,然后把木枝接了过来。 我想也许是班里的傻逼刺激到了我。 她的表情很平静,不知道这样送给了多少人。 我握着木枝很久没有出声,这个木枝比我想象得要硬,而且仔细看才发现,它一节一节的,样子也很奇怪。 我正在观察,她对我说:“你要小心。” 我抬头看她。 “你弟弟有危险。” 120、怪物-6 危险是什么,其实也不难猜,那个该死的警察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他已经找上了我弟弟,我不能再让他接近下去了,不管他到底想要什么。 话说回来,自从我拿到了木枝以后,也开始听到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即便是在人群中也不例外。有次我故意去挤地铁的最后一秒,但上了车,那脚步声还在响,所有人都坐下时也不例外。这倒是让我有了点兴趣,这到底是什么? 我是个有点行动力的人,也喜欢智力挑战,什么都不为,干什么我不见见这个跟着我的东西呢。既然它那么厉害,能把我们普通人当东西一样耍,那就让我看看它的原型。 我不打算许什么愿,我不需要愿望,我可以想个计划,看看这东西。 我选在了一个漆黑的午夜,凌晨一点,我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离开家,走进人迹稀少的小巷。 我没有许愿,按照规则,它不能伤害我。 我的想法没错,那脚步声不远不近,听起来有点重,应该是个男人。我越来越肯定,这个“它”不管是什么,在人间行动总还是有个“代言人”,也许就是这个跟着我的东西,我可不确定那是人。 我沿着巷口走,如果我没记错,这条巷子的尽头有高悬的倒车镜,是为了汽车在这里掉头设置的,平时白天这里人流很大,所以我特地挑了晚上。 我越走越接近尽头,心里开始隆隆锤鼓,我有种预感,一切都会很快水落石出——马上,就让我看看这个搅动我们生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脚步声非常清晰,只有我和后面的东西,我步伐平稳,也绝不提前抬头看,我平复心跳,平平常常地向前走。 向前走、向前走,还有三米。 保持呼吸,到了再抬头看。 还有一米。 先前走、向前走。 就现在! 我抬起头看镜子,镜子里我的身影被镜面扭曲,而在我身后,有个高大的、无头的男人躯干僵硬地跟在我身后! 我顿时感到无法呼吸,那东西朝我快走几步,它脚步沉重,我甚至以为大地在颤抖,我那时完全反应不过来,忘记了动作,呆呆地看着它,但它并没有冲上来,反而在几乎碰到我的时候,化成了一阵烟,忽地散在风中。 我又停了好几秒,才终于想起来呼吸,眼泪不由自主地滚出来,那种我从未感受过的、由内感到的恐惧完全攫取住了我。 我不是个胆小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竟能把我吓成这样。 我瘫坐在地面上,大口呼吸着,脑海中反复回忆刚才那一幕。 其实真的没什么可怕的,仔细想想它的块头也并不那么大,只是我害怕了,所以将它夸大了很多……它穿的什么来着?我没注意,当时光顾着看他的脖子了,毕竟那里少了个头…… 只要一开始分析,其实也就并不可怕。 话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有点腿软,过了几分钟才撑着墙站起来。 我请了两天假,这两天我躺在床上,还能听到脚步声在门口徘徊,可这次不同,这次我再也不害怕了。因为我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也知道它确实不能把我怎么样。 鲁基乌斯来看过我,他气色好了一些,他跟我承认自己确实做得不好,现在已经把木枝藏了起来,再也不会许愿,也不会去抢别人的,更不会把自己的给别人。 我问他他的代价到底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把手摊到我面前。 他手上用小刀画了非常丑陋恶心的图形,我看了一眼就想吐,鲁基乌斯又掀开他的衣服,他身上也密密麻麻的画了很多,我尖叫一声让他盖住,实在是太令人反胃了。 也许他自己已经习惯了吧,他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反正这图案也简单,只要画两下就好,不过要画满是有点麻烦……”他居然还有心思打趣,“脸上要不要画呢……” 我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你盖住,别让我看见。” 他吐吐舌头,盖上衣服,又拿开了手。 鉴于我势必争一口气,又熬了几个通宵,将我和满分间的3-5分硬生生缩小到了1-2分,尽管我已经头晕眼花,甚至胃病复发,但不管怎么说,人定总要胜那些妖魔鬼怪。 成绩揭晓的时候我也很紧张,我觉得这是我和它的较量,尽管我从未听到过它的声音,只跟它的代理无头人打过交道,但那又怎么样,就算所有人都许愿,我也绝对不许。 我的排名,是36。 他妈的! 这已经毫无意义了,这些不知廉耻的蠢货们许下了过分的愿望,那个坐在角落里从来不听课、在化学课上打牌叫外卖的学生,排名第9,他凭什么许这种愿望?他难道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许个高五十分的愿望,反而他敢直逼满分,他算什么东西? 他发现我看他,对着我恬不知耻地笑了笑,那张恶心的肥脸,我真想把他的脸烧掉。 那么多毫无付出的人,现在分享着自己的成绩,仿佛在郊游一样快乐地闹着,没有压力,没有努力,没有顾虑。 突然,班里一个靠墙的男生站起来,直挺挺地向窗边走去,他的表情惊恐万分,极其抗拒,但他的脚却不由自主地走向窗边。 这里,是12层。 他经过我的座位,他转头向我求救,他求我救救他,伸手拉他一把,那时他已经爬上了窗台,靠窗的女生早已经吓得跑开,只有我离他一臂之遥。 他奋力转过头,那脖子扭得已经不成人形,手臂却坚定地抓着窗台,腿往外迈,他转过头是为了看我,他挤出声音:“求你……我错了……我不该……” 我看都没看他。 愿望是你要许的,你自己抵抗不了,就要付出代价,现在只是代价来了而已。 你活该。 他纵身一跃而下,我听见一声清脆的闷响,就像西红柿摔在了地上。 有什么办法,报应而已。 自作自受。 班里的同学慌张地惊叫起来,那些原本越糟糕的差生越紧张,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配得上什么,配不上什么。他们在慌乱中还不忘分享情报,说什么那个男生没有听到咯啦声啊,听到咯啦声才会死。 蠢货,难道它就非要按照你的意思做吗?它那些奇怪的代价还没让你懂它根本不在乎吗?还自己总结出什么规则,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站起来,淡定地穿过人群,走出班级,他们看了一眼我。 我去我弟弟的班级,把他叫出来,他们班的学生也都慌得不行,但又凑在一起向窗外看。 我弟走出来,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牵着他的衣角把他拉到角落里。 他又问了一遍怎么了,我抱住他。 我浑身发抖,那跳楼的男生最后一眼看得可是我,我没有伸出手,愤怒过后我才逐渐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就那么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 我弟弟问我,怎么了。我没动,我想我应该是哭了,我抓着他后背的衣服,他现在稍微比我高一点。他身上有种洁净剂的清香,还有太阳晒过的味道,他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让我想起一些午后闲暇的时光。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抱着,也不再问我,我的眼泪洇湿了他的胸口的一片地方,我蹭了蹭,他没有动。我想我很害怕,我觉得我苦心经营建立的一切,都要被摧毁了,我有种不详的预感,什么东西即将要崩塌。 大概过了很久,他把手放在我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鲁基乌斯也听说我们班上有个人跳楼了,他来我们班找我,没找到,等了我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才看见他。 “你怎么样?” 我摇摇头:“没事。” 我想我的预感没有错。 因为那星期的周五,我弟弟失踪了。 121、怪物-7 鲁基乌斯进我房间的时候,带了一杯热水:“你还是睡一下吧,你三天没合眼了……” 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我弟弟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周五正常放学,监控显示他出了校门,走过了一条街,接着在进入下一条街时,就再也没有了踪迹。一开始我骗爸妈说他去同学家住两天,昨天眼看瞒不住,我给他们订了一份城北旅游活动,好不容易把他们送走,我不能让他们发现,这事我必须自己解决,因为很危险,我不能把他们牵连进来。 不用想,我知道谁干的。 那个该死的爬走的警察,现在一定抓住了我弟弟。 其实,我总还有最后一条路…… 鲁基乌斯看我一直盯着手里的木枝,立刻夺了下来:“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 我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你说怎么办?!他一定是因为那个警察,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许愿枝,从它开始,就应该从它结束!” 鲁基乌斯叹了口气:“你冷静一点,你这样一点用都没有。” 我捂着头弯下腰:“我不知该该怎么办,我不能失去他……鲁基乌斯你明白吗,他对我很重要……” 他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我去楼下给你找点吃的吧。” 他走了出去,大概十分钟又走了回来,没拿食物,反而径直走向我,将一节木枝递给我,他已经拆了红线,那里刻着“詹森·克拉克”。 “这是你弟弟吗?” 我大惊失色地接过来,立刻站了起来:“是!是!你在哪里找到的?!” 鲁基乌斯脸色严肃:“他房间。” 我弟弟,许愿了? “你进了他房间?” 鲁基乌斯点头:“我早就觉得你应该进去看看,一直不去搜才不好吧。” “他很讨厌别人进他房间,真的会翻脸的……” “他现在不在不是吗?” “……” 我弟弟曾经因为我进他房间不告诉他,真的跟我大吵一架,足足一个月没跟我说话,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怎么样?要去搜一下吗?” 我没怎么思考,这根写着他名字的木枝让我非常担心,他那么坚强的人,到底因为什么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还是说这是别人刻的…… “走吧。” 我弟弟的房间干净整洁,东西很少,给人一种主人不怎么在这里安心安家的错觉,衣柜里空空的,衣服都挂在同一边,桌上也没什么学习的东西,床倒是很软。 我和鲁基乌斯分头行动,一左一右开始找。其实具体要找什么我们俩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希望能够找到哪怕他留下的只言片语也好。 我承认,我的努力不及鲁基乌斯十分之一,我只是在懒散地翻,因为这时我已经差不多下定决心了,我要我弟弟回来,我不要一个寻找的方向,假如我们找到了又怎么样,他受伤了怎么办?所以我只要许愿他平安回来就好,只有这样才高效、最一了百了。 在书柜的一角我发现了相册,拿下来以后我翻了翻,很多我们家的合影,基本都是最近几年的,我弟弟看来是从以前就不爱笑啊…… 我想到他总是用鼻子看人的高傲姿势就觉得蛮好玩的,笑了两下,趁鲁基乌斯不注意,我把木枝拿了出来。 在上面划痕居然是件非常容易的事,这东西甚至按压下去有种泥感。 我刚用指甲划了一道,就听见鲁基乌斯声音颤抖地喊:“这是什么!??” 我转头看过去,鲁基乌斯在衣柜里推开了一个暗门,大约能容纳一个成年人爬过来。我慌张地奔过去,鲁基乌斯亮起手机的灯向里照射,里面看起来非常长,灰尘在灯光下飘舞,我轻轻喊了一声,那声音很久都没有回来。 “有没有可能……”鲁基乌斯干咽了一下,问道,“谁从这里进来把他带走了?” 我不清楚,必须去看看。 于是我立刻站起来,去我房间里拿了手电,折回来,不管不顾地向里爬去,鲁基乌斯想劝我等等,刚伸手拉住我,我就好像被火烫了一下,赶紧甩开了他的手。 他愣了愣,还以为我生气,就好声好气地说:“好吧。”说着他也去找了支手电筒,跟我一起向下爬。 这通道里干燥无风,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用手机里的计程器数米,爬了十来米也没有触底的感觉。但是我能够明显感觉出这条通道是向下的,但并不太陡,所以我们没有向下滑。 鲁基乌斯显然也感受了出来:“你们家有地下室吗?” “没有。也许我们应该留个人在上面,”我想让鲁基乌斯回去,这太危险了,他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得了吧,快爬,还没到吗?” 这会儿我们的声音有一点回音,看来是声音被阻隔了。 我得说,因为我还有“许愿”这一武器,我的行动多少有些嚣张了,那个警察的木枝缠了红绳,他已经刻下名字许过愿了,我还没有,我还有先机。 底部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祭坛,如同斗兽场坐席,一层高过上一层,每一层上都摆放着什么东西,我们的手电扫过去,看不太真切。 这地方诡异地令人害怕,非常安静,而祭坛高大庄严,我们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顶,我在这里有种恍惚的错觉,似乎这地方是世界的底部,是世界的根基,一切都基于这里而建,这感觉如此强烈,这种宏伟令我震撼。 鲁基乌斯已经双腿颤抖,跪坐在了地上,他不能看,他的眼睛在流血,他抱着头闷声不语,我扑过去问他怎么样,他摇头说没什么事,只是头疼,他得背过身去。 于是他背过身,眼中也不再流血,可是他仍旧头疼,他让我去做该做的事,他要休息一下。 我站起来在这附近走了走,因为我们还在祭坛的圈外,摆在“坐席”上的东西是什么还不太确认,我想我得走得前面去看正面才能辨别出来。 但我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就听见头顶一阵响动,液体落在我的脸上,我摸了摸,用手电筒一照——是血。 我迅速抬起手电筒,只能看到一团白色包裹的东西,接着便有蝙蝠低飞,擦着我的头顶飞过,一群黑黢黢的飞物发出振翅之声,呼啦啦响在午夜,那白色茧壳逐渐脱落,从中我瞥见弟弟合上的双眼,茧壳继续移动,又试图盖住他,而他高吊在远处,我却无能为力、 几乎已经来不及思考,我连手电筒都掉了出来,我颤巍巍地掏出口袋里的木枝,跪在地上用手电筒照亮,然后在上面刻我的名字,也许还剩下最后一个字母,许久不见我动作的鲁基乌斯发现了我在做什么,他冲过来打掉我的木枝,揪起我的领子,问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已经顾不得许多,我已经刻下了面子,我抬头冲着它喊:“我许愿!我许愿!我现在许愿!让我弟弟平安回来,让詹森·克拉克平安回来!” 那时我才终于听到了它的声音,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这声音听起来甚至都非常年轻。 这声音,好熟悉…… 它说:好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 然后詹森被放了下来,我和鲁基乌斯扑过去接住他,将他放在地上,疯狂地撕他脸上那些白丝,我胆战心惊地试了试他的鼻下,那里还有微弱的呼吸。 我们松了一口气,这时,却听见门铃响了。 门铃声,从远远的地方清晰地传来。 “谁?”鲁基乌斯问我。 我摇摇头,我们两人都没有动,但门铃声却一直不停,有种来人知道我们在家的感觉。既然躲不过,我和鲁基乌斯便决定上去看看。 铃声催得很急,我们把詹森放在了入口,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我出去得早,就先去拉开了门。 是那个警察。 他咧嘴笑:“嗨,我找詹森·克拉克,他在吗?我们见过,你记得吗?” 我没有说话,他兀自闪身走进来,先去了客厅,我趁这时候想上去堵住鲁基乌斯,让他不要下来,先藏起来。 他一见我就问:“谁?” “一个娘炮警察。”我示意他,“你先躲一下。” 他不听,径直走出去,边捋袖子边说:“我去赶他走。” 他出去只瞥了一眼,又走了回来:“谁家娘炮长这么高的?” 我想赶紧拉他藏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警察走进来,对着我们俩笑:“说起来我还没有做过自我介绍,你们这里不爱讲名字,但是我爱,我自我意识过剩。”他抱着手臂靠在墙边,“我叫艾森。” 鲁基乌斯脸色苍白,看了我一眼,用眼神问我怎么办。 我也只能见招拆招:“你找我弟弟?” “对,他在吗?” “在。” 鲁基乌斯皱着眉看我。 “来吧。”我示意他。 他跟着我们上楼,一边走一边说:“我是来调查这地方的。你弟弟似乎跟一个叫密教会的组织有很大的关系,他以这个组织为依托,用克洛伊·特纳,哦,也就是那个女部长为傀儡,四处向人分发某种东西作为加入他们的凭证,我想和他聊聊。哦对了,这个情况你清楚吗?” “不清楚。” 我拉开门,指了指衣柜的暗门:“他在下面。” 警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叫鲁基乌斯:“你带路吧。” 他没说什么就去了,我继续解释:“我们也是刚发现他,躺在里面,不知道为什么,要不要报警?” 艾森想了想,摇摇头:“不用。” 于是他跟在鲁基乌斯后面钻了进去,我去厨房拿了把刀,跟着一起进去。 鲁基乌斯仍旧不能抬头看,他靠在墙边,艾森则对着这些东西愣住了,他看起来比我还要惊讶,但我觉得他很聪明,因为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就在他要转身的前一秒,我扑上去一刀狠狠捅进他的背部,他僵硬地转头脖子,而我更快地抽出刀再连续狠狠扎,他挣扎起来,踉跄朝前走,我紧跟上去,绕到他前面,对着他的腹部连刺几刀,我下手太快了,他反应不过来,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心思并不在我这里,根本也无意反抗,他倒在血泊里,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背,那些的血染湿了他手背上的纹身,刺青开始晕染,那东西似乎是画上去的。 他喃喃自语:“我居然……我不是……” 我扑过去割开他的脖子,我已经陷入癫狂,这样一个危险人物,这样一个威胁到我弟弟,威胁到我生活的人,必须去死。 我不记得我割了他多久,才终于不见他任何动作,他的身体僵硬得很快,我瘫坐在地上,扔开了刀,这才发现我已经进入了祭坛内部。 我抬起头,这才发现,这些地方摆放的密密麻麻,全都是艾森的头颅! 我低头看了眼艾森,这个已经确实死掉了。 我突然有种极其恐慌的错觉,我双手颤抖地拿出木枝,出于一种恐惧,我试着掰了一下它,我联想起跟着我的无头男人。 没错,这不是木枝,这是艾森的骨头,头颅祭于此,而身体永远跟着拿他骨头的人…… 等等……那咯啦声是什么…… 门铃又响了。 鲁基乌斯看着我杀人,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心跳隆隆作响,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冲了上去。 门外并不是艾森。 是个长得很帅的穿西装的男人,他问我:“艾森在吗?” 我听着自己平稳的呼吸:“艾森是谁?” 男人笑了下,转头说:“跟你说了,这样吓不到他。” 艾森猛地从他身后站起来,个子比前面这个人还要高出一些,笑着说:“是哦,应该我来。” 我浑身颤抖,头晕目眩,一下子没站稳差点摔倒,对面的西装男人拉了我一把。 这个艾森的左眼戴着纱布,脖子上也有纹身,他看起来要比刚才那个危险得多得多,他看我一眼我就浑身发抖,这个的脸上有种很决绝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跟他比起来,刚才那个就好像盗版一样,这个身上那种强烈的“此时此地我存在”的气场过分强大。 但和刚才那个艾森一样,这个也自顾自地走进来,西装男人对我耸耸肩:“顺便一提,我叫安德烈。”说着也跟着走了进来。 “在哪里?”艾森问我。 我指了指楼上,艾森朝上走,就在他刚经过我的时候,我举起刀扑上去,但紧接着,我就被重击了一下,直挺挺撞向了墙壁,眼前立刻冒出白光,一口吐出胃水。 而那个西装男人刚收回腿,他妈的这是用腿踢的吗,这是用炮弹打的吧。 艾森走过来一把把我拎起来:“叫你带路。” 我带着他们到了地下,这时鲁基乌斯已经好了很多,他帮着照顾我弟弟,我弟弟也逐渐醒了过来。 艾森满意地在这里逛,看到自己的头颅们也没什么反应,这家伙居然饶有兴致地扔开几颗头,给自己腾了个位置坐下来,他还要给安德烈也腾出个位置,安德烈说他站着就挺好。于是艾森独自得意洋洋地坐在自己的头颅中间,那些身边的、身后的,抬头望不见顶的排排摆出浩瀚恐怖感的头颅中间,他翘着二郎腿坐。 我打断他:“你就是‘它’对吧?” 艾森还没有回答,我弟弟就醒了,他一看见艾森就睁圆了双眼,我立刻挡在他面前,艾森看着我们,撇撇嘴笑了。 “这事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治阳痿的时候,发现有些东西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创造一个……怎么说,虚假的世界,需要一些介质就可以做到。” 我斥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好吧,我从你们的角度开始说。”他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坐姿。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打造了一个世外桃源,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做法就是,用足够多死去的我,创造出一个基于我能量场的‘假世界’。死去的我本不该再有任何能量,但这个东西显然能够操控死去的废物质,赋予它们一定的引导,使它们处于一种死后惯性的状态。 当然,以前我是完全不了解的,不过我最近在学习操纵时间线中无固定位置的自己,自然就发现了这个地方。 因此,死去的我的惯性力量和这里的主宰在较量,如果‘我’的力量太弱,它就会被发现;如果‘我’的力量太强,就会取而代之,顺便这里也会被活的我发现。 经过本人卓有成效的练习,我已经能凭借这些死去的我了解到很多事情。 比如大约几个月前,这里的‘我’的数量开始增加,詹森·克拉克开始了他的行动。顺便说一句,他等这个等了很久,对吧?他见过很多艾森,也指望过艾森来摧毁这个虚假的世界,但艾森总是死,而且死在这里的艾森的记忆不会被在外面重生的艾森继承,这也就导致了很久以来,这里没有被发现。 詹森·克拉克四处分发我的骨头,请人入瓮,其实只有一个目的……” 我打断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艾森突然不说话了,笑了下,转头看向鲁基乌斯:“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会堕落至此啊天使,你是来杀谁的,你还记得吗?你没成功,还留了下来。你画在身上的十字架,让你回忆起自己身份了吗?这里除了你和少数几个人类,可全都是……” 鲁基乌斯一头雾水,跟我对视了一眼。 艾森说:“地狱有三大魔头,一个死在我觉醒的那一夜,一个死在我家,还有一个至今下落不明。有些理论认为,之所以我的命令对它们管用,是因为它们继承了远古的记忆,只要什么都忘记,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我就对它们无可奈何。我想他们错了。 之前某个艾森死前曾告诉詹森·克拉克,要找到它的名字;另一个艾森跟他一起设计了这一切。 这世界的造物主,这个虚假世界的缔造者,是最愤怒的,可以让任何转投于我或惹怒他的人去死。 而且,宝贝,你知道吗?它们是不会忘记自己名字的,尽管它们从不提起,从不回忆,但这是刻在它们骨头里的记忆。” 他从地上捡起掰断的那根骨头,指着我问鲁基乌斯:“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鲁基乌斯立刻回答道:“当然!他叫……” 鲁基乌斯说不下去了,他的脸上浮现出困惑。 艾森转头看我:“你过家家够了吗?我亲爱的撒旦。”他低头读骨头上的名字,“或者应该叫你,埃比尼泽·皮加费塔·霍尔特。” 我踉跄了一下,猛地在铜璧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艾森说看看你自己,我的背后便突然立起一座丑陋的、山峰一样的黑色虫壳,那恶心的昆虫有千万只眼睛,绿色的眼里滴下粘稠滚烫的液体,它从我背上长出来,四肢落在地上划,发出响声: 咯啦——咯啦——! 122、怪物-8 “不不……”埃比泽尔捂住自己的脸冲进角落,缩成一团,“不要看我!” 他这话朝着克拉克喊,于是众人的目光转向克拉克。 克拉克神色复杂地看了一会缩在角落里发抖的埃比泽尔,转向艾森开口:“他不记得了……” 艾森耸耸肩膀。 鲁基乌斯向去看看埃比泽尔怎么样,被克拉克拉了回来,他一头雾水地四处转着脑袋挨个看:“到底怎么回事?” 克拉克叹了口气:“上去说吧,该把爸妈叫醒了。” 克拉克的父母并没有出城,他们安详地躺在床上入睡,被叫醒后昏昏沉沉地理解了好一会儿状况,埃比泽尔此时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众人聚集到客厅里。 “这事得从头说。” 克拉克刚开了个头,埃比泽尔突然怒视着他大喊:“我是你哥哥!” 克拉克摇头:“你不是。我10岁的时候放学路上遇到你,你那时是一只黑色的猫,受了伤躺在垃圾桶旁边,我给了你一口水喝,给你包扎了伤口,你找上了我的家,从那以后侵占了我的家。 你先是以猫的形态在我家安居,后来你想要当人,想要加入我们的家庭。我有个姐姐,在我出生前就死掉了,所以我父母记得她。你告诉我,‘捏造是困难的,篡改是简单的’,你找来了人类的躯体,捏造了我父母的记忆,本该捏造更多人的,可是你说‘太复杂的场景和关系设计不出来’,因此你带我们迁徙,来到这个地方安居。 我的父母意识已经由你掌控,我却没有,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姐姐,只在看到过她的照片。 为了打造这个城镇,你苦心积虑,你可以去看看你的作业本,是不是详细描述了所有的场景、人物、关系图?但人造的世界总是有瑕疵,这座城镇是有尽头的,所有人的记忆里都没有‘外面’这个概念。 那年有个马戏团误打误撞来到这里,我很久没有见到人,崩溃地大哭,你把他们都杀了。你以为我想要普通的生活,于是你把低阶的恶魔抓来,用操纵我父母的方式操纵他们,混淆他们的记忆,给他们一种‘生活的错觉’,让他们靠自己的潜意识创造‘家庭’,借此延展社会关系。 随着恶魔增多,世界设计更加复杂,你要展示的力量就越多,这样你就有可能被厄瑞波斯发现。你偶然发现死掉的厄瑞波斯可以影响这个‘虚假世界’的稳定度,于是开始收集厄瑞波斯的头颅。 我见过太多太多的厄瑞波斯了,他们一无所知地来到这里,走入你的陷阱,但你实际上很难打败厄瑞波斯,你很早就开始将‘混淆记忆’的功能用到自己身上,你开始忘记自己的姓名、身份、目的。 有一个厄瑞波斯无比接近杀掉你,最后他没有成功,死之前他给我留下纸条,告诉我只要他知道你的名字,一句话就可以杀了你,确定你名字这任务得我来做。 所幸,你什么都开始忘记,你也忘记了厄瑞波斯长什么样,这使得每一个厄瑞波斯存活的时间都更长一些,尽管每一个来到的厄瑞波斯都不记得他在这里经历了什么,但只要我想办法接触到他们,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就会迅速理解。 有一个厄瑞波斯教我该怎么做,他教我要布一个局,一个不针对你的局,几个月前来的那一个,想出了‘密教会’这个局……” “等等……”鲁基乌斯看着克拉克,“这里所有人都是恶魔?” “除了我父母、我,还有你。你是天使。”克拉克说,“你奉命来这里杀撒旦,你输了,他没有杀你,反而同样操控了你,你为自己臆想出了一个家庭,和所有人一样生活在了这里。”克拉克说到这里看向艾森,“可是为什么你和另一个厄瑞波斯同时存在呢?” 安德烈用手臂顶了下看着埃比泽尔的艾森:“问你呢。” 艾森“哦”了一声:“因为他是非固定位置的。 我以前曾经把时间比喻成一条线段和胶质河流,在这里假设里,时间的每个节点都有一个我。当我们用‘秒’作为计数单位时,也就意味着每秒都有一个我。 但事实上,时间是连续的,‘秒’只是人为划分的一种量度单位。 假如一条线段上每个点都被占据是怎样一种情况呢?这是根本没办法被证明的一种情况,因为一旦找到两点,其中间一定可以再找到一个点,因为一条线段上有无数多个点。因此,这是一种薛定谔的‘点状态’,即,在我们选定一个点作为观察点之前,它出于一种存在/不存在的叠加状态。比喻来说,100个随机波动的球在20个杯子上转,我们知道球的数量大于杯子,又已知杯子里一定会落下球,但我们只有选择了一个杯子,才能确定这一个杯子里有球,有多少个球。也就是说,在选定点之前,我们谈论的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点,而是一团虚无缥缈、在空间中弥漫的物质,甚至没有运动函数式。 然后,将之延伸到时间线讨论中,将时间抽象成一条移动的线。同理,不由我控制的无数个艾森在‘线’周围震荡,处于存在/不存在的状态。而另一部分,由我播下‘种子’的艾森,我可以调整是每秒播下一个,还是每分钟播下一个,这些艾森,是有固定位置的,也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的‘时间胶质河流’中固定的我。 简单来说,想象一条时间线,每一秒的时刻上都有一个艾森,而在线周围,有无穷多的飘来飘去的无意识艾森。 这次,我就第一次尝试调动了一个非固定位置的艾森。 叫来固定位置的艾森你也知道,我们不相容,必须死一个否则时间线就会坍塌。 这是因为每个人,只要其属于一条时间线,身上就会带有这条时间线的‘时间漩涡’,也就是说你在蓝色的颜料里游了泳,你出了泳池身上也会有蓝色。这个时间漩涡影响因人而异,有些人和自己的时间线关系紧密,漩涡的影响就很大,有些人缘薄,影响就不大。 我是属于影响非常大的那一种,固定下来的艾森身上带着强大的时间漩涡,两者相遇会卷翻时间线,就像粒子对撞。 但非固定的艾森相比之下影响就小得多,他们可以短暂地和我同处一个时空间,但他们理论上只能够留在被产生的时间点附近,如果我把他们迁移过来,他们会非常虚弱,同时很快自然消亡。就算撒旦不杀那个警察艾森,其实他也活不了太久。 我以前从未尝试过调动非固定的艾森,因为我觉得他们没什么用,死得真的非常快,也没什么力量。 这次我调动他们,同时用上之前从治阳痿的那家伙身上学来的‘和自己的某种形态有联结’那招,操纵着这个艾森的行动——不应该说‘操纵’,应该说是‘高能控制’,我可以获取他收到的一切信息,暗示他接下来的行动,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控制,还以为自己继承了厄瑞波斯。 这种高能控制也就是撒旦控制这世界的办法,他们依靠某种介质就能实现对其他生物高能控制,这点我还没能做到,我目前只是控制了一个自己。” 安德烈看他:“怎么你口气听起来还有些遗憾。” “不对啊!”鲁基乌斯喊道,“那大家是向你许的愿吗?” “是,死去厄瑞波斯的惯性在撒旦的操纵下,奠基、保护了这个世界免遭发现。当大家开始许愿时,之所以想做到就能做到,也是因为厄瑞波斯能操纵这里全部的恶魔而已。 但我们亲爱的撒旦不高兴了,他最见不得别人背叛他,把那些胆敢抛弃他的人都杀了,看来就算失去了记忆,本能是不会变的。世上只有两种生物我需要知道名字才能杀,一种是天使,一种是高阶恶魔,因为高阶恶魔有灵魂,只是烂掉了。有灵魂就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可能是力量的源泉,也可能是代价,这我就不好说了。 对吧,撒旦? 你现在是仅剩的撒旦了。” 埃比泽尔没有出声,仍旧在发抖,神经质地摇着头,自言自语“我不是、我不是……” 克拉克看看他,又转向艾森:“你能让他想起来吗?让所有人。”他又望了眼父母,“包括我爸妈。” 艾森托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着抿抿嘴:“或许我也可以学着借由介质模拟出过去的场景,让大家身临其境地体验一下……建模真实就可以,但是我需要介质……” “我可以。”克拉克朝他走一步。 安德烈问他:“你做什么都要介质吗?” “嗯。”艾森点头,“一来我这个人不喜欢亲自动手,二来我对时间线操作什么都要通过原产于时间线上的生物——就相当于导体。” 克拉克打断他们的谈话:“我说我可以做你的介质。” “我知道啦。”艾森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我只是在想,与其说‘模拟’,不如我搞个‘投影’,把过去的时间段发生的事投影到现在,这样比模拟轻松多了,还不用搞太多设计,担心太多细节,而且很快就能实现。” “好的!好的!怎么做?”克拉克激动地问道。 艾森看看他:“你急什么,谁也跑不了啊……” 艾森竖起一根手指,皱着眉盯着他,很久都没有动作。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艾森,严肃地屏住呼吸。 很久没有任何事发生。 安德烈凑过去问:“你在用力拉屎吗?” 艾森转头瞪他:“喂!” 话音刚落,眼前场景倏地变换,已经不在克拉克家的客厅里,好像在一家病院。 安德烈和艾森互相看了看,给经过的扶着吊瓶的老爷爷让了路,朝走廊另一侧走去。刚走两步,就看见一间病房的门口名牌上,其中一个写着“贞德·克拉克”。 安德烈拽住还要往前走的艾森,让他看这个名牌:“这是克拉克的病房,可能是他的姐姐。” 艾森问:“克拉克是谁?” 安德烈懒得理不记得人名字的艾森,拉着他走进病房。 房间里有个十五岁左右的女生盘着腿坐在病床上写诗: “啊,大海,你好蓝,瓦蓝瓦蓝; 啊,青草,你真绿,嫩绿嫩绿; 啊,我的心,你特别……” 她的创作卡住了,咬着笔抬头看,正好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就问:“相逢就是有缘,‘我的心特别’什么啊?” 两人愣了愣,艾森说:“黑,特别黑……” 安德烈摇头:“那怎么行?”他建议道,“黄,特别黄……” 艾森:“你的好到哪里去了吗?” 女生眨巴了两下眼:“我操,你们俩谁啊?” 123、怪物-9 安德烈用手臂碰了碰艾森,艾森便回答:“我是病人,一只眼睛看不见。你呢?”他转看安德烈。 那女孩儿也看过来,安德烈就说:“我是来帮他实现心愿的,‘病患关怀项目’。” 女孩儿眼睛睁大:“哈,这都有啊?”她很快换了个坐姿,想了想,“收费吗?” 安德烈点头:“收费。” “按数量收吗?还是按难度收?” “看情况。”安德烈走过去,拉过椅子在女孩儿身边坐下,读了读她病床边写着的诊疗结果,没看懂,“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想想啊。”她说想就想,“我想喝一杯奶茶、去皇家游泳馆买件比基尼、去蹦极、跳飞机、当特工、割双眼皮再割回来、吃三街的中国餐馆、当五秒钟男人、长到一米七、减下二十斤、会飞、开星河战舰、当天使、有几个私生子、最后,”她望向远方,“成为海贼王。” 安德烈说:“我按愿望数目收费。” “这样啊。”她摸了摸下巴,“多少钱一个?” “一千美元一个。” “太贵了,两美元,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成交。” 女孩儿咧开嘴对着艾森笑笑:“噢噢,你付一千的吧?嘿嘿,冤大头。” 艾森也坐下来:“无所谓,我有钱,不在乎。” “……” “你得了什么病?”艾森问她。 女孩儿转身从桌上拿过来病历夹,递给他们:“不知道,记不清,你们自己看吧。我就把这东西放手边,凡是来探望我的我都给他们看,免得我说那么多话。他们都问什么‘啊小贞,你还好吧,你的疗程多久一次啊……’之类的问题,我都不想知道,怎么回答别人呢。对吧。” 艾森接过来翻了翻,抬起头斟酌了一下用词:“看起来不是很乐观。” 小贞凑过来看一眼,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点点头:“确实。估计就这两个月了。”然后又问安德烈,“那我写好清单给你,是事先收费还是事后收费?” “事后吧。” “行。”她挺兴奋的,诗也不写了,翻了新的一页,开始想愿望。 安德烈问:“你有很多没完成的愿望吗?——认真的那种。” 小贞诚实地回答:“我脑海里现在,完全一片空白。” 安德烈:“……” 突然,小贞盯着天空上闪亮的星星,又看了看表,早上十点,指着那些粉红的星星问:“你们见过外星人吗?” 两人回头看,艾森眼角一抽:“坏了,出bug了,走,去修一修。” 说着两人站起来,小贞喊:“你们叫什么?” “我叫艾森,这是安莉。” 他们出了病房,向飞舞的粉红色星星走去,安德烈犹豫了一下才问:“是她吧?” 艾森点头。 “其他人呢?” “我可能……也许……”艾森说,“把他们忘在原地了。” 在这投影里大约过了一天,艾森和安德烈又回了病院里小贞的病房,她正坐在病床上数自己的头发,得意洋洋地说:“看看,就剩这么点了,很容易数,要不要比谁数得快?” 艾森敷衍地鼓了两下掌:“你的愿望清单呢?” 小贞转身去够笔记本:“我跟你们说,要不是你们长得像好人,我又太无聊,我早报警了。你看这病房里就只有我,”她递过来,“你们看见我妈了吗?别让她看见你们,她心情不好。” 艾森问:“她怎么了?”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干咳了两声。 小贞回答:“可能因为我快死了吧。哎不说那个,快看看我的愿望清单,得抓紧了啊。” 清单内容简单,题目叫作《小贞的红尘愿望》,用那种非常夸张的花体写就,还用好几种彩色的笔在旁边画上小心心。 1、吃阿肯家新出的冰淇淋(要多加糖霜的); 2、去游乐场坐老年摇摆乐; 3、学钓鱼; 4、脱处; 5、结婚; 6、离婚; 7、选一首葬礼上放的歌; 8、参加热狗王竞吃大赛并取得好成绩; 9、考一次年级第一; 10、当上王国的公主,继承万亿家产,走上人生巅峰。 安德烈和艾森看完,沉默了。 安德烈问:“你这个不是全部都实现才付我钱的吧?” “你放心,我克拉克就不是那种人,”她拍自己的胸脯,“实现一个给一个的钱。” 艾森问:“什么是老年摇摆乐。” 小贞转着圆圆的眼睛:“这你都不知道,艾森,童年缺失啊……”她瞥了眼表,赶紧起来轰人,“你们先走,我妈去买午饭了,马上回来,别让她看见你们,不然她肯定不让我出去。咱们分头行动,饭后小花园见!” 两人火急火燎地被赶出来,躲在转角看,没一会儿就有一个疲惫的妇人无精打采地推开门,沉重地走了进去,两人跟上去,站在门边向里看。 “那是詹森·克拉克的母亲吧?”安德烈回想起他们叫醒的父母。 艾森点点头。 “买的什么?”小贞坐在床上仰着脖子望,手吧嗒吧嗒地拍着床,很好奇的样子。 那女人自从进了房间,突然变得精神了很多,就连语气也轻快起来,腰背也直起来:“买的都是有营养的,看看,有妈妈在,总是保证健康饮食。” 她说着把餐盒拆开,摆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两手一摊:“tada——” “那你好棒棒,给你鼓掌咯。”小贞勉为其难地配合她,口水都要滴下来。 母女坐下来吃饭,妈妈说:“还是我做的好吃,你住宿的时候吃的都是什么,给你钱你都拿去买零食。” 小贞剥了只虾给她妈,吮了吮手指又拿一只:“我没有买零食好吧,我买的都是蔬菜。” “哦,那你买什么蔬菜了你说说。” “我买了胡萝卜、白菜、青菜、番茄,呃……番茄酱。” “我就让你数你都数不出来几种蔬菜你还买,”妈妈总是对的,“每次一去看你,你就把那薯片的包装袋往床底下踢,我还看不出来,哼。不注意饮食。” 被说中的小贞开始摆烂,矫揉造作学她妈说话:“哼,不注意饮食……” 妈妈作势扬起手:“打你啊。” 小贞装着往旁边躲躲,嬉皮笑脸地又坐回来:“我就是这么一个被妈妈从小打到大的苦命小女孩,噫……” 这会儿妈妈争辩道:“我哪打过你?我打你哪里了?” 小贞笑起来:“我记得有一次我应该去上学了,但是在洛洛家玩你找不到我,最后你看到我的时候,很快啊,蹭地一步就迈过来了,我老天带起一阵风啊丽萨·克拉克女士,说时迟那时快,你扬起了手,脸皱成一朵菊花,马上就要呼将下来。这时,幼小可怜的十二岁的我,瞪着我那圆溜溜的大眼睛,你愣是没地方下手,打脸不能打、打头不能打、打肩不能打……然后你气急败坏地举了半天手,竟然最后锤了自己一下……”小贞感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哦哦哦……” 妈妈瞪了她一眼:“一天到晚没个正型。” “哎妈,我听洛洛的妈妈说,你以前还咨询过她们,问她们打小孩一般都从哪里下手……” 妈妈指着她:“少说两句啊,你蹬鼻子上脸了还,怎么不吃蔬菜。吃这个。”她给小贞夹了块熏鸡肉,“我要是多打打你,你现在说不定就被我打到全校第一了,还是我太心软,人太善良。” “哎呀,好好吃着饭,非说学习,食欲没了呀……”小贞说,“我虽然学习一般吧,但是我可爱啊,我每次抽幸运饼干的奖都会抽到‘可爱的你,下次再加油’。” “你可爱,那也是我教得好。” “怎么什么功都往自己身上揽,那我成绩不好就是你没教好,嘻嘻。” “我说你别挑食,不准把青菜往外挑,你配着这个虾吃嘛,别堆到一起,堆到一起你最后肯定扔了……”妈妈这才回答她,“谁说你学习不好,一班40来个人排中游可以了,还有一半人不如你呢。我就说你这孩子不用心,整天想一堆笑话,要不你去当个喜剧明星吧,我看现在女的演喜剧也挺出名的,你看那个谁……” “哎哟妈,我真的无语,我就是去演喜剧我也就是个喜剧演员,哪有那么容易当明星啊,睁开眼看看世界吧,真是……”小贞有点不高兴了,“老是说这些希望我做这个做那个,我压力很大啊!” “我哪让你去……”妈妈接了这句话,接到一半看了看小贞的脸色,换了话题,“那你要非不吃青菜你给我吧,你把那个胡萝卜吃了,补维生素。” 小贞闷闷地吃饭,妈妈的叉子只是无意义地划着,努力辨别着低着头的孩子的心情。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小贞抬头:“你怎么不吃啊?” “吃呢,吃呢。主要我不太饿。” 小贞啃两口胡萝卜,又不说话了。 她们的这顿饭最后以沉默收场,妈妈等她吃好,就站起来收拾,小贞低着头玩手边的钥匙链。 妈妈准备带东西出去洗的时候,小贞突然问:“妈妈,我要死了你失望吗?” 妈妈震惊地转过身:“什么?” “家长希望小孩成龙成凤,稍差一点成人成才,最不济的也平平安安,开枝散叶,我直接就触到底了,死球了,什么都没了,”小贞声音很轻,“是不是很让人失望?” 她说完,妈妈的脸上突然一片白,接着嘴唇颤抖,就像按了什么按钮一样,眼睛迅速通红,于是她连忙摇头:“算了,当我没说吧,没事了……” 妈妈的手抖个不停,泪水像某种压不住的逃兵一样向外冲,但她死死咬着牙,向前挪了一步,指着小贞,试图透过模糊的视线盯过来,她的表情悲愤且压抑,小贞从未见过成年人如此沉重的表情,况且见到妈妈哭,是件很可怕的事,像是大水冲了家,大火烧了堂,妈妈的眼泪是一种天崩地裂的预兆。妈妈哭了太多,她眼睛底部的一圈白天发黄,夜里发紫,终日红肿一片,再这么哭下去,早晚会瞎掉,现在她又哭了,因为你说错了话。 妈妈一字一句地说:“小贞,你不能用那个词……你不能用那个词形容我失去你。” 在妈妈成为妈妈和你相遇之前,独自等待过你很多夜晚,经历过很多事,在遇到你之前她的心被伤过,她的努力被辜负过,她的梦想被打压过,即便如此,她设法存活下来,设法弓起身子成一道狭窄的屋棚,于此地挡住一片风雨,迎接你的来到。 让时间倒流吧,把这话收回去吧。 但时间不能倒流,小贞不知道该说什么,目送着妈妈慢慢离开病房,她本来想,只要她努力讲笑话,有些事总不必提。 妈妈走出去后,艾森和安德烈看见远处有个应该是来看小贞的男人,等在楼梯边,递给妈妈一些水果,两人向远处走去讲话。于是他们两个轻手轻脚地溜进来,瞧了瞧她的脸色,小贞掀起眼皮:“看什么?” “什么时候走?” “我妈等下回来睡午觉,她睡着了我们就走吧。” 124、怪物-10 “先从简单的开始吧……”安德烈展开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纸,“呃……” 只有他在看,小贞扑棱着跑来跑去,艾森在看树下蚂蚁搬家,过了一会儿他们俩换了个位置,艾森跑去买水,小贞去看蚂蚁。 “喂。” 两人转过头看安德烈,安德烈抖了抖纸:“先去游乐场吧?” “选得好!”小贞声音洪亮地亮大拇指,“顺便还可以吃冰淇淋。” 艾森盯着她的头发,突然说:“你头发好少啊,天生的吗?” “不是,生病以后少的,”她拽了拽艾森的头发,“你这个颜色好啊,哪里染的?” “dna。” “啊,新开的店吗?在哪儿?我怎么没听过。” 安德烈把纸叠起来塞进口袋,朝两人拍拍手:“好,同学们起立,准备出发,戴好小红帽,来来来,跟着我。” 艾森和小贞切了一声,慢悠悠地跟过来,小贞拍拍安德烈的手:“我是个成熟的女人,你不要哄我。” 安德烈点头:“完全了解。” 艾森也说:“我是个成熟的男人,大家都得听我的。” 安德烈和小贞白了一眼他,别说听他的,甚至没搭理他,艾森自己生了几秒气,然后忘记了。 “这就是你说的……”三位站在游乐场门口时,安德烈才不敢置信地问,“老年摇摆乐?” 公平地讲,这东西不能叫老年摇摆乐,它是一辆类似于托马斯小火车的代步工具,共五辆卡通小车车,连成一排,专为幼儿设计,一个成年男人挤进去一定不会太好看。只有领航员的那辆大一些,里面做了个抽烟的络腮胡男人,一脸生无可恋,烟灰弹在脱下的鞋里,吊着眼看他们。 小贞和艾森几乎没什么犹豫,各自坐了一个位置,然后用目光逼视安德烈一起坐上来。 安德烈坐在领航大哥的后面,看着他穿上鞋,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固定台词:“火车开动咯……”然后死气沉沉地开了车。 这车顿时开始叮当叮当放幼儿歌曲,基本都是关于“爸爸妈妈爱我”“愉快圣诞节”“和小精灵玩耍”之类的,车体闪着黄红绿的灯,招摇地开进游乐场,安德烈掸了掸西服,翘起二郎腿,展开报纸,挡住自己的脸。 一开始,他以为这俩人就是图个乐,进去以后他才发现他们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他们俩坐在车上,对着一个扔烟头的男人先喊起来:“喂喂,把烟头捡起来!”然后后面的声音逐渐变得不可控:“谁的钱掉了?谁的钱掉了?”“哎,不准骑你妹妹头上!下来,你妈呢?妈妈!妈妈!”“棉花糖,给我三个!……那你跑两步拿给我嘛……胡说,我这车开得一点都不快……”“你找钱是吧?往前走……哦,不用谢……” 安德烈坐在摇摆乐上出神静坐,羽化登仙,后面两个人吵吵闹闹,非常喜欢跟人打交道,一圈转弯,念念不忘,要不是安德烈下车冲得快,估计还得再兜一圈。 “你跑……”小贞弯着腰喘气,“好他妈……快……” “你缺乏锻炼。”艾森说,“你看我,很平稳,轻轻松松。” “那是因为……呼……我生病……呼……”小贞接过安德烈递来的水,继续匀气,“不然我分分钟跑你一百个。” 艾森的兴趣已经转移了:“冰淇淋在哪儿?” 小贞看着安德烈在纸上划,很不甘心的样子:“这结束得太快了,没有一点实感,这就一个愿望了?” 安德烈扬扬纸:“说明你直接。” 小贞狐疑地扫了他们俩一眼:“淦……你们俩不是阿拉神灯吧?要真是我得改改愿望,让我发财,快,让我发财!” 艾森对着她摇摇头:“哎呀,钱财是身外物,冰淇淋在哪儿?” 小贞看看他,朝安德烈移动几步,压低声音:“这人不得了啊,讲话跟外星人一样。” 安德烈手微微颤抖:“这你也看得出来??” “啊?” “看到了!”艾森指着远处的冰淇淋车,“let`sgogogooo——!!” 要说起来,这个冰淇淋的分量确实够大的,小贞感觉顶得上自己的脸大,得抱着桶走,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甜了,不该多加糖霜的。 他们三个抱着冰淇淋桶在街上边走边啃,走进商业区,光顾着吃冰淇淋,忘了说话,街上的人摩肩擦踵,广场上的喷泉在奏乐,有几个老人在街角下棋,玩滑板的小学生在平台穿梭,经过的女高中生在电话里和男朋友吵架,吵着吵着哭起来。 小贞和她擦肩而过,毫无缘由地转头看了眼她,想起来自己没谈过恋爱,而后又想到不谈恋爱才一身轻松呢,耸耸肩膀转过了身。 这会儿安德烈已经吃完了,低头问她:“你胆子也够大的啊,不怕我们把你拐跑啊。” 小贞毫不在意地回答:“‘把我拐跑’是我现在最大的危机吗?”她指了指自己稀疏的头发,她头发原来可是黑色的,现在变成了枯黄色,可不是染的啊,纯天然,生理……啊不,病理学变化。 安德烈笑笑,又问:“所以,你妈妈独自照顾你?”说着帮她挡了下对面横冲直撞的男人,那人看了眼他们,绕着走开了。 “对啊,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走了。”她竖起手指,“我跟你讲,男人靠不住的。” 安德烈点头:“确实。” 小贞:“?” 艾森终于吃完了,走开去找垃圾桶了,越走越远,走到了对面。 小贞和安德烈看着他的背影,一个问:“要不要告诉他我手边就有一个。”另一个问:“好啊,怎么说?” 接着小贞声嘶力竭地喊起来:“艾森——!艾森——!艾森啊艾森——!” 安德烈四处开始找报纸,准备挡脸。 那边艾森转过身,小贞继续喊:“这里有垃圾桶——!这里有——!看得到吗?!” 所有人都朝小贞看,安德烈朝天上望。 艾森很无语地把垃圾扔在自己身边的垃圾桶,然后走了回来。 小贞转头,看见安德烈躲闪的眼神,声明道:“怎么了?我生病了,时日无多,在大街上喊两声怎么了?大声喊有益于我身心健康。” “说得也是。”安德烈点点头。 “但是,”刚回来的艾森说,“一般大家都是朝大海喊的,或者站在山上喊。” “我不,我就要冲着大家喊,有人把大海当垃圾桶,有人把天空当垃圾桶,我把大家当,嘿嘿,反正也没人理我。”小贞转身向前走,两人跟了上去。 经过一家婚纱店的时候,小贞停在橱窗前站了一会儿。 “要结婚吗?”安德烈掏出纸。 小贞抬头问他:“你这是在求婚吗?” “我不能结婚,我不孕不育。” 小贞转头看艾森,艾森说:“我阳痿。” “……你治眼睛为什么不顺便看看这个。” “艾森,不要当着小姑娘的面说这个。” “我怎么啦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这是个病理学名词耶……” 安德烈问她:“好吧,你有想结婚的对象吗?” “没有,我谁也不爱,母单,独孤求败来着。” “……”安德烈便问,“那你为什么想结婚呢?” “我这个人注重仪式感,我小学毕业那个纪念册,我做得是最精美的,改天给你们看看。说到哪了?哦对仪式感,结婚就仪式感很强啊,感觉得体验一下。” “仪式感的话,”安德烈指指前面不远的婚纱店,“能用穿婚纱代替吗?” 小贞刚开始不乐意,走到橱窗前看到了一套吊鸽子蛋的大纱裙,眼睛都直了:“怎么不能呢?” “哪位试婚纱呢?” 艾森和安德烈一左一右,指指小贞。 姐姐弯下腰,笑眯眯的:“好呀,是挑伴娘裙吗?” “哦不,我结婚。” 姐姐看看她的脸,抬头扫了一眼艾森和安德烈。 剩下两个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解释。“这是我们妹妹。”“孩子小,爱闹。”“我是gay。”“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 十五分钟后,小贞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脱口而出:“我——的——妈——呀。这美女是谁?镜子里的我都快认不出我自己了。” “是你啊,贞德·克拉克啊小傻瓜。”艾森正在沙发上坐,玩游戏,头都没抬。 安德烈在和售货小姐讲话,说起来正好他们这里有这条尺寸合适的,是之前一位订做但是没结成婚的。 “我能买这个吗?”小贞问安德烈,“这包括在费用里面吗?” 安德烈看艾森,艾森头也没抬,手指夹出卡,只是接着她的话:“买啊,把这家店一起买下来。” 小贞欢天喜地地转了几圈,吧嗒嗒跳了几下舞,朝几位行了个礼,回了试衣间。 没一会儿,她换下衣服走出来,捧回了原处:“谢谢,不要了。” 姐姐看看那两人,艾森暂停了游戏。 小贞不舍地抚摸着裙子,转头问安德烈:“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离婚?” 安德烈结合自身经历,摇了摇头:“离婚的话,你会想把它剪碎。” 姐姐眼疾手快,收走了裙子。 走出婚纱店,沿着侧路走,走出商业区,进入了稍显寂寥的老式广场。三人买了橙汁,沿着河边走,小贞走在前面边走边踢石子,安德烈和艾森并着排,艾森嫌得无聊故意踩他的影子。 走累了小贞就蹲在堤岸边,艾森和安德烈站在她旁边。 “这就三个了。”小贞惆怅地说,“要不是我没钱,应该多许几个的。” “有那么几个一看就实现不了吧。”艾森看她,“当公主?”他说着摇摇头,“我觉得第九个不错,考第一,很不错,什么时候考试?” “明年3月。” “……” 安德烈盯着小贞:“你看起来不像爱学习的人。” 艾森不乐意了:“怎么不爱,告诉他,你成绩多少?” “中等吧……”小贞就不爱聊这个,说完又想起来,“哎?反正你们也不认识我,我次次年级第二,学习一骑绝尘,各大学抢着要我。” 艾森:“……” 安德烈蹲在她身边:“那么接下来,来学钓鱼吧。” 比老年摇摆乐更老年的,是老年钓鱼大队。 三个人三条杆,坐在一片浅滩边,装模作样钓鱼,艾森那钩一甩,直接缠在了水草上,这家伙全当没看到,稳坐如山。 祥和。 安静。 小贞打了个哈欠。 她转头:“我说……” 那边安德烈正在和一个老人交流心得,不知道听了什么秘诀连连点头,心满意足地坐回来,笑容满面:“很平静啊,不觉得吗……” 小贞拍拍他:“恭喜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 “非常安静,”安德烈居然还在说,“这里没有炮弹声、没有哭声、没有机关/枪声、没有人怒吼,非常的祥和。” 小贞诧异地问:“……哪里有炮弹声?” 安德烈平和地笑笑:“记忆里。”——更诡异了。 艾森在小贞另一边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垂钓,安德烈与其说在钓鱼,不如说在呆坐着。小贞脑海里在放哔哩啪啦蹦迪乐。 她转头看艾森:“我才15岁啊。” 艾森转头,点了点:“是啊,早逝啊。” “……我是在说我15岁不适合这种太安静的活动!” 艾森目移远方,当自己没说过刚才的话。 小贞无语地转向安德烈:“我才15岁啊。” 安德烈回答:“对啊,愿望里怎么会有‘脱处’这一项,怎么也要等到18岁,现在的小孩在想什么?” 艾森仰仰背隔着小贞看他:“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大点声告诉大家你几岁脱处。” 安德烈脸不红心不跳:“18岁。” 小贞和艾森同时无语地转过头,不理他。 “不过你想想,我也挺厉害的,”小贞得意洋洋地说,因为刚联想到艾森说她“早逝”,“心态非常好,不觉得吗?我隔壁床原来那个男人,三十好几,哭天抢地,白天嚎,夜晚缩被子里嘤嘤,看看,什么叫真坚强,看看我你们就知道了。” 安德烈神色复杂,但没说什么。 艾森看她:“不一样吧。” “哪不一样?” “我感觉你现在这么平静,可能是因为,”艾森强调这只是自己的猜测,“我说可能啊,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死’。” “哈?”小贞下意识地反驳,“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那,你周围有去世的人吗?” 小贞顿了两秒:“我爷爷奶奶我没见过,我姥爷?……不过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走了。” “猫猫狗狗呢?” 小贞摇摇头:“我连金鱼都没养过。” “所以嘛。” 小贞有点生气:“怎么,你很懂吗?你身边谁不在了?!” “我身边,没有人在了。”艾森平平淡淡地回答。 “你爸妈呢?” 艾森摇头:“都不在了,包括我姐姐。” 小贞脸红了:“对不起啊……” “啊,还好。”艾森有点放空,“很多条命之前的事了。” 小贞没听懂:“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安德烈盯向艾森:“他们都不在了吗?” “我姐姐驱魔以后就没有好起来,我妈妈很快也就……接着就是我爸。一些事故,一些疾病,很难说得上是天灾还是人祸,”艾森讲这些的时候像是在想前尘往事,很遥远的感觉,“我有时候回去别的时间线的我父母身边,我见了很多他们,一切都有些混同了。” 安德烈望着艾森,心里沉甸甸的,像被什么重击了一下心脏,呼吸都错了几秒。 三人很久没有说话,安德烈转回来看着鱼竿,眉头紧皱,小贞瞟着艾森的脸色,大气不敢出,艾森的眼神模模糊糊,像犯困,又像是跑神。 他们正安静的时候,突然听见水塘对面的森林里一阵动物嚎叫。 安德烈循声看去“什么声音?” 小贞想活跃一下氛围,开起玩笑:“嘿嘿,你说你18岁破处,有鬼来抓骗子啦。” 不一会儿,他们看见树林后面,猛地抬起一只——恐龙的头。 安德烈眯起眼睛看艾森:“那是恐龙吗,艾森?” 艾森扔掉钓鱼竿,转身向岸上走:“无语了,我去改bug。” 安德烈本还以为会引起小贞的警觉,但是小贞对着恐龙喃喃自语:“……恐龙肉……什么味道啊?” 安德烈觉得自己真是白担心。 不过小贞转身拉住他,突然扭扭捏捏:“那个什么,他在我不好意思说,其实,我想……就……” “什么?” “就那个,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小贞居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哎呀,就第四项。” 安德烈翻了翻纸,盯着简单的一行,然后折起纸,郑重地说:“你很好,谢谢抬爱,但是我不合适,这个要从我的世界观、人生观讲起,我认为……” “谁找你啊。”小贞推了他一把,“我想你帮我叫一个人,我学长。” 安德烈抿抿嘴:“这合适吗?” “你叫他来,具体的事我跟他说。”小贞拍拍自己,瞥了眼艾森的方向:“艾森在我不好意思说……” “……” “你约我学长到ktv,但是你别走哈,我要是觉得反悔也好跑。” 安德烈想了想:“你确定?” “你没有看过那些电影吗?就是男生得了什么绝症,临终愿望就是脱离处男之身,他们的经历很有意思啊,还很温情。” 安德烈不太同意:“但是那些……”他欲言又止,因为小贞在流鼻血,她赶紧抬手去擦,安德烈把手帕递给她。 安德烈看她咳嗽得浑身颤抖,觉得她瘦瘦小小的很可怜,怜弱是刻在他dna里的本能,于是他点点头,这毕竟是她的愿望。 “好吧。” 小贞咳嗽之余还不忘向他比个大拇指。 125、怪物-11 艾森要改bug,晚点去找他们,因此这项行动就只有安德烈和小贞参加。 哦不,还有另一个主角,名叫克劳夫的男生。小贞给安德烈看了他的照片,高年级的学长,阳光帅气,兼具运动感、时尚感、书卷气——取自小贞夸夸录。 “而且啊,我跟你说,他非常尊重女性,还参加我们学校的女生权益保护活动,女生们举办活动的时候他都去帮忙,还在报纸上写支持我们的文章,支持穿衣自由、经期去羞耻。而且他不争不抢,不加入什么官僚的学生会,从来不摆架子,对后辈都很好……优点是夸不完的。”说着从安德烈手里拿回手机,笑起来,“你觉得呢。” 手机被抽走,安德烈便靠回ktv包间的卡座沙发上:“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小贞的脸当场冷了下来:“我又没有问你意见。” “你刚说……” “我那是陈述句。” 安德烈看她不高兴,只好举举手:“好吧,毕竟我只看过照片,我知道个什么。现在要我打电话给他吗?” 小贞深呼吸,把手机递给他:“这样,你按号接通然后递给我,不然我自己没有勇气,给。” 安德烈接过来手机,很正常地拨号,小贞在旁边脸色发青。 “喂,”男生接了电话,语气很懒散,“谁啊?” “克拉夫你好,贞德·克拉克找你。”安德烈说完小贞从埋着的沙发堆里拉出来,手机递给她,她脸上红得要滴血,人还在往旁边跑,还好安德烈眼疾手快,手机塞给她后,自己先溜出了门。 他站在门口抽烟,抽了大约两分钟,门拉开了。 小贞扭着一双手,眼神往天上瞟,笑眯眯地:“那个……他等下来。” 这结果安德烈一点都不惊讶。但他还是拍拍小贞的肩:“恭喜你啊。别扭捏了,一点不像我认识的你。” 小贞利落地打了一下他的肚子,然后又切换成一副少女模样:“那我是不是要做什么准备啊?” 安德烈指了指角落的小桌:“那里面有避孕套,需要什么打我电话,记一下我手机号吧。” 小贞照做,又问他:“我能不能喝酒呢?” “喝我叫的吧,等下我去点,你就不要让他点了。” “好,为什么呢?” 安德烈委婉地回答:“他点度数会太高。” 小贞想自己待一会儿,平复一下心情,练习一下微笑,安德烈便先离开,他去楼下吧台点了杯柠檬水,断断续续有人上前跟他聊天,坐在旁边找话题,安德烈三言两语推辞掉,他心情不大好,有点出神。 不多会儿,他就听到门口的响动,几个男孩儿走进来,领头的正是那个克劳夫。他边走边跟其他说:“我靠,我真没骗你,我操,简直了……” 他们问了房号,没有过去,先去了洗手间。安德烈放下柠檬水,跟了过去。 几个男生在洗手间里放水,克劳夫对着镜子整衣领,喷香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有个红鼻头男生问他:“哎,她不是那个得绝症的吗?快死了吧。她这病传不传染啊。” “不传。”克劳夫捣鼓自己的头发,“我他妈查了才敢来的,当我傻啊。” 红鼻头男生笑起来:“最好传染,哈哈哈,到时候我们就说他殉情了。” “少他妈放屁。”克劳夫瞪了他一眼,然后接着说,“等会儿你们先别进,我先上,她肯定处女,我跟她说我也是,哎,老黑,酒带了吗?” 刚放完水的一身黑衣服的男生转过身,点了点头,走过来洗手:“带了,量不大,上次那女的差点没醒过来,得小心点。” 有个绿格子衣服男生问:“她醒着能愿意吗?” “能,我就说反正你都这样了,对吧,一个也是,两个也是,有什么差别。”克劳夫转过身,“她快死了,她有什么好在乎的,她肯定什么都不在乎才想的啊。到时候她晕晕乎乎,我劝她两句她肯定答应,她都已经浪了,她还担心什么。” 穿校服的男生也凑过来:“哎,你们有没有看前段时间上映的那个电影,那男生死之前也是想跟人打一炮。” 克劳夫问道:“打成了吗?” “忘记了,就记得那女的特漂亮,然后他最后反正也没死。”校服男补充道,“我估计这婊/子也是看了这个电影发/浪呢,也不想想,男的女的能一样吗?” 他们嘻嘻哈哈笑起来,克劳夫说:“这种电影就应该多拍点,我跟你们说,我在她们女什么权益保障,我操,简直了,跟她们说‘性自由,你自由’……信手拈来,你们都去试试我靠,那些长得帅的、学习好的,都不愁没逼操,我觉得咱们的路线,就是得走贴心好男人你懂吧。” 有人从安德烈身边经过,请他让让,洗手间的男生们望过来,安德烈转身先离开了。 他们整理妥当,换了背包后,朝二楼房间走去。 穿过走廊,快走到房间的时候,看到走廊前面不远处,有个穿很贵西装的男人抱着手臂靠在墙边,看着他们。 在大人面前很收敛的几人本想绕过去,但西装男站直了,稍稍挡了一下路。 克劳夫问:“您有什么事吗?” “有。”安德烈回答,然后望了望包间。 几人心里有些明白,克劳夫又问:“您认识克拉克同学?” “这些都不需要讲,”安德烈说,“接下来你们要这么做:你们轮流走进去,每人讲出她的一个优点,告诉她你欣赏她、喜欢她,很高兴见到她,给她一只玫瑰花,然后走出来。明白了吗?” 几人脸色大变:“你他妈傻逼吧?让开。” 安德烈笑了下。 一分钟后,仰头止鼻血的克劳夫问安德烈:“大哥,玫瑰花哪里买啊?” 十分钟后,男生挨个排成一列,站在门的一侧,安德烈站在另一侧点点头,克劳夫先推开了门,然后安德烈拉上门,虚掩着。 里面小贞跳了起来:“我天,你的脸怎么了?你的腿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事,我完全没事,我好得很,这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克劳夫慢吞吞地拖着不怎么灵便的脚走过去,刚坐了一下又因为腿弯得疼弹了起来。 小贞说:“你坐啊。” 他答:“我站着挺好。” 小贞便点点头:“那行,那我就坐着了。你要说什么?” “嗯。”克劳夫掏出一支玫瑰花,“亲爱的小贞同学,从你入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你有一种未经规训过的野蛮活力。我记得在开会时大家讨论激烈,气氛尴尬的时候,你总能讲出一些很无厘头的话调节气氛,你是那么特别,就像一堆颜色中最特别的那种,或许不是鲜艳夺目,但与众不同。你会被想念的,被我也被大家。谢谢你今天想起我,很荣幸能被你喜欢,但我还是觉得不合适,我……” “好吧,”小贞打断他,“知道了。” 克劳夫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花递了过来,小贞指指旁边的水瓶:“放里面吧。” 放好花之后,克劳夫又白站了一会儿,不清楚该做什么,然后想该道别了,就弯弯腰想拥抱一下,小贞仰仰脖子躲过去:“不了。” “……哦,那……”他搓了搓手,“我先走了?” “嗯。” 门口下一个应该进的人小声问安德烈:“我们是应该吻一下她的手吗?” 安德烈回答:“不。” 他们进去,对着并不熟悉的女生搜肠刮肚地想一些赞美话,很困难,可当他们以为能来上一个难过的陌生女性时,倒是很余裕,大约是特定的赞美涉及到心意,于是如此艰难,对着笼统的女人发/情,却太容易。 直到花瓶里满是玫瑰,男生们在门口垂头丧气地集合,低着头准备听安德烈训话,但安德烈什么也没说,挥挥手让他们走。 然后门被拉开,小贞面无表情地拿着花瓶:“别忘了这个。”随手扔到了他们身上,转身回了包间。 男生们却去看安德烈的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才狼狈地捡起书包,安德烈说:“收拾一下啊,别人踩到多不好。”他们赶紧蹲下来捡。 安德烈也转身离开,他们看他走远,交头接耳:“妈的,这女的有姘头啊还找老子……” 等他们走了以后,安德烈才回到包间,小贞正一言不发地坐着,ktv的彩灯在她脸上花里胡哨地转,流光溢彩也遮不住她冷淡的面色。 安德烈走过去坐下:“你知道?” “你们说话的时候,我从洗手间回来。听到了。” “抱歉。” “你道什么歉?” “为这种情况。我该知道的时候就让他们走的。” 小贞转头看他:“那你为什么没让他们走。” 安德烈叹了口气:“我觉得……让他们走的话好像他翘掉了你,你会失望吧。我也不知道……我不太会带孩子。” 小贞转回头:“我感觉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为他们那种人不值得的……” “不是为他们,是这种感觉,这种……”小贞迫切地盯着他,“你明白吗?我就是……” 安德烈担心地扫了她一眼:“你还好吧?” “我这个人其实对自己很有数的,我知道我长得一般,成绩一般,家境一般,没有特长,没有才能,扔到人群里马上看不见,所以我本来一直觉得死这事我没办法,所以我不爱去想。但是,我操,” 小贞咬着牙齿,“为什么他们不去死?” “我说真的,为什么?比起他们来我算是好人吧,我从来没迷/奸过任何人吧,我没犯过法吧,我规规矩矩地活到现在,连条鱼都没杀过,凭什么我死他们不死?”小贞双眼充斥血丝,来源于愤怒而非悲伤,“公平吗?公平吗?他妈的公平吗?叫他们去死啊!” “还有,还有……想自杀的人,他们也想死啊,他妈的整天说自己有这个病那个病,说他们活不下去,他妈的去死啊,跟我换命啊,凭什么我要生病啊!我操,我操!”她语无伦次地讲着,又突然站起来,狠狠地踢向沙发,双手挥舞着,脚狠狠地踹,接着扑上去撕咬,像头绝望的野兽。 她翻滚着,扯开自己的领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安德烈过去扶起她,递给她一杯水,她像是在哭,像是在吼,推开安德烈又开始在四处破坏,她磕伤了自己也全然不在意,血在她脚腕上渗,染红她的袜子。 艾森走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转头看安德烈,安德烈摇摇头。 他轻手轻脚地绕过正在发狂地喊着“去死去死”的小贞,坐到了安德烈身边:“她的‘愤怒’这个阶段来得比普通人要晚啊。” “‘否认’的时间太长了。” 小贞突然安静下来,两人都立刻坐直,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我知道了。”她说着站起来,从果盘里拿出水果刀,转身就向房外走。 “你知道什么了?”安德烈跟上去。 小贞头也不回地向外冲,声调平平,听起来更加渗人:“实现公平,我去杀了他,他今天羞辱我,他这种烂人能活我不能,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去杀了他,杀了他我不亏。” 他们朝外走,ktv工作人员跟上来:“拿我们东西……哎,里面怎么回事。” 艾森挡在他面前:“多少钱,开价吧。” 天已经黑了,小贞拿着把水果刀不管不顾地直挺挺向前走,路灯们交替着拉她的样子,也没能拽慢她一分,她双眼红通通,嘴唇颤抖机械地重复“杀”与“死”,弓着背、低着头、抬着眼,眼神乍望如同一只被火快烧死的狗,垂死挣扎,火最后烧到了双眼。 安德烈追上她,拉了她的手臂一下,仿佛碰到了一块钢板,被大力地甩开,她自己也摔了一下,又粗鲁地爬起来,继续前进,走,走,走。 “小贞……”安德烈不再伸手拉她,只是跟在她身边。 艾森迈着长腿跟在后面。 他们引来路人的侧目,小贞仿佛一根直线向前捅,竟然直挺挺撞上一棵树,然后奋力踹、奋力踹,怪这棵病恹恹的树生不逢时偏偏挡住她的路——就像这世间的一切,偏偏跟她作对。 她的脚本就在流血,她这样不知疼痛地踹,安德烈听见她骨头歪断的声音,于是他一把把人拉回来。 她转过头张嘴就咬,赶来的艾森握住她的手臂,夺下了乱挥的刀,小贞开始狂叫,仰着头抓乱自己的头发,就一个毫无生路的人来说,发发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她的精力确实异于常人,或许因为压抑得久了,她报复的心愿如此强烈,又开始去抢刀。 艾森忍无可忍,蹲下来抓住她的两侧手臂,晃了晃她,冲着她吼:“你去杀谁?他住哪里你知道吗?!” 小贞停了下来,像个暂停的机器人,她那咄咄逼人的双眼盯着艾森,艾森回看着她。 就在这时,安德烈突然意识到,艾森和小贞某些程度,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小贞眼里燃烧的火逐渐化成水,从她不甘的脸上滚过去,在愤怒的脸上流出几道悲伤的轨迹。 她泪眼模糊,不停重复:“不公平……不公平……” 艾森说:“确实。” 她指着背后那颗病树:“我跟它都在死……”她指着对面马路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车道和都市,“没有人看我们一眼。” 艾森说:“没有。这事我们只有自己来。” 安德烈低头看了一眼艾森。 126、怪物-12 艾森、安德烈和小贞排排坐,规规矩矩并拢腿,双手放在腿上,三双无辜的眼望着刚发完一通火的克拉克女士。 “实现愿望?有什么愿望这么晚才回来?拿来我看看。”她向小贞伸出手。 小贞说:“我写好交给他了。”接着用手肘碰碰安德烈。 克拉克女士的手移到安德烈前面,安德烈说:“丢了。” 这不仅没减少克拉克女士的敌意,反而更让她怀疑,她扫视两个男人:“你们是这里住院的?哪个病房的?” 艾森从领口里翻出十字架:“其实我是个神父。”他掏出自己的证件,“这是我的执业证。” 克拉克接过去认真看了看,又问艾森:“那他呢?” 艾森指指自己的脑袋,小声对克拉克说:“他病得厉害。” 安德烈:“……” 小贞转过头看安德烈:“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 这种情况下安德烈也不好说什么,能糊弄过去就行了,于是对着小贞点点头:“嗯。”点完发现不对劲啊,拉住她,“话说清楚,怪不得怎么了?” 小贞目移远方,当没听到。 神父身份还是很管用的,克拉克女士搜了搜职业证号,发现是有效的,就没有那么强的戒备心了,但还是礼貌地“请离”了两个人。 安德烈走出医院的时候还在问:“你哪搞来的证件。” “拜托,我真是神父好不好。”艾森耸耸肩膀。 “差点忘了。”安德烈转身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医院,“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们在投影里待多久,外面的人就会‘想起来’多久。我们再等等,等到……”艾森没有说完,但安德烈明白了他的意思。 安德烈指指远处的tacobell:“要吃点东西吗?” 这个点店里的人已经不多,他们坐在餐厅的角落里,点了餐,安静地吃,安德烈偶尔看看艾森,艾森吃得不多,看起来没什么胃口,间或望望医院。 安德烈看着艾森戴着手套吃食物,细嚼慢咽,很有涵养,习惯性在几口后用纸巾擦一下嘴,残渣剩食堆在手边的盘子的一个固定位置,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的。 “你不怎么挑食啊。” 艾森闻言回过头,笑了下:“出差出多了,总不能太挑剔。你吃得好少。” “胃不好,这个对我来说太腻了。” “要吃点别的吗?” 安德烈摇摇头。 他干咽了一下,手握在一起放在桌上,酝酿了一下才问艾森:“所以,他们都不在了。” 艾森看了眼他,手里在拿薯片蘸酱,很平静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这个。”安德烈苦笑了一下,“我还记得我结婚的时候,伊莲娜送来过贺信。” “正常,我妈妈讲究这个,跟你没什么关系,她姿态高。” “好吧,也是。我给她回了信,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送的那个礼物,我一直也没机会问她。” 艾森擦擦手:“你说那个水晶八音盒?她没拆,这东西一般都由管家拆,然后找个地方保管起来,放在二楼的一个房间。” “你拆了?” 艾森没回答。 安德烈试图笑笑:“不过我确实没机会和伊莲娜女士见面,说不定会合得来。” “然后呢,你打算勾引她吗?像你勾引那时候住在我们家的另一个人一样?”艾森看他,“你有种神奇的本事,能把周围所有的人卷进你的‘性关系’里,你和周围人那种扭曲、纠结、爱怨参半的关系非常病态。” 这点安德烈自己甚至都想承认,但他要说的不是这个,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跟赫尔曼之间有很多事情没能有个结束。” 艾森的脸色冷了一下,安德烈直觉,他很不想听到这个。 “没结束?”艾森问,“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那个意思。”安德烈解释,“我们结束得非常糟糕,什么也没有谈开,什么也没有理解,他继续追杀了我很多年,在我要去的地方留下杀我的警告……” 艾森说:“我不想听这些。” 安德烈想解释的其实是,既然艾森是个认真的人,代表他们如果要认真,必须要过赫尔曼这一关,要让赫尔曼了解,才能免除安德烈的心病。赫尔曼活着这一关很好过,因为赫尔曼爱艾森,也拿安德烈没办法,可现在他死了,就像阴影一样永远谴责安德烈,问他为什么当年让艾森落得不生不死,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拐走艾森,艾森越孤独、越难过,安德烈就越负罪。 “……就像阴影一样,”安德烈也是这么说出口的,“赫尔曼跟我关系很复杂,到最后我们互相憎恨,只是……” 艾森打断他:“你想说这关你过不了,对吧?” 其实安德烈不全是这个意思:“我想说……” “那你其实实在不应该把我卷入你病态的‘关系’里……”艾森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口,但安德烈坐立难安地四下看,“劝这个我活着,杀掉威胁我的人,然后你厌倦了,疲累了,觉得劝不了我,觉得我趾高气昂无可救药,然后把我扔给地狱的鬼,接着你又后悔了,你留下来说要陪我,你摆出一副什么都可以为我做的样子,你觉得我喜欢你,就欲拒还迎,说吻我又说不会发生,告诉我你要当个好长辈又无论几次无论哪里总是要来勾我,甚至直白地说要跟我做,摊牌到无路可退后,你告诉我你愿意试试在一起……你愿意我就得跟着你试试吗?你对我像逗一只猫,你伸出手在我面前来了又走,去了又回,你做人反反复复,又让我不上不下又不准我走,我不明白,”艾森瞪着他,用一种几乎逼近愤怒的表情看着他,“你到底想让我爱你,还是想让我恨你?” 安德烈说不出口。 “有一件事你说得对,你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负责任的人,你习惯了这种病态关系,不代表我得跟着你去。”艾森平淡地说,“我是个聪明的人,因为一时脑热已经对你迁就够久了,这件事结束后,我们再谈谈吧。” 艾森说完站起身,在桌上放小费:“回医院吧。” 他们一路无话,在医院走廊里,克拉克女士正好起夜接水,和艾森聊了几句,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她犹豫了很久,问能不能单独聊聊,艾森看了眼安德烈,后者点了下头指指大厅,示意自己去那里等,艾森便和克拉克女士离开。 安德烈走到大厅还没坐下,就看见在医院阳台上吹泡泡的小贞,小贞刚把泡泡吹完,准备回去,安德烈走过去,陪她一起回。 “你今天不累吗?还有力气吹泡泡。” 小贞把瓶子放在桌边,躺上床,让安德烈坐在她枕头边:“我今天把所有人送我的礼物都翻出来看了,我想着要在……之前把它们都用掉,嘿嘿。” “我们还有几个愿望没完成。” 小贞躺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是啊……”她掀起眼睛看安德烈,“今天我妈问我,你跟艾森什么关系。” “你妈妈问,还是你问?” “有什么差别嘛,”小贞笑起来,“八卦一下怎么了,我第一次见到同性恋哎。” “真的吗?” 小贞点点头:“你们男的是不是都喜欢比自己小的啊,我舅舅有钱了也换了个更年轻的老婆。” “……可以这么说吧。” “切,臭男人。”小贞说,“我就不一样,我喜欢年纪大一点的。” “那我也不理解你品味。”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以前……跟他爸爸在一起。” 小贞从他身上起来,神色复杂:“你们男……” “你还要听吗?” “不要了,”小贞躺回去,“说真的也不关我事。” 两人各怀心事,想着想着各自叹了一口气。 小贞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但不知道安德烈的理由,便问他:“你有什么烦恼,看着你们今天花了不少钱的份上,我来听一听。” “在想感情的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小贞坐起来穿鞋:“我说也是,记住了,仁者无敌,断情绝欲你还是练得不够,我反正已经看开了。” “你说得都什么跟什么……”安德烈也跟着起来,却发现刚才因为小贞起来,卡在他手里的头发很自然地被拽了下来,但小贞竟完全没有意识到。 安德烈默默把头发扔进了手边的垃圾桶。 “我去个洗手间。”小贞站起来,“我最近不怎么吃饭怎么还这么多屎尿啊,无语。” 她趿拉着拖鞋走出去,安德烈看她的背影,枯黄而稀疏的头发几乎走一步落几根,衰败的胃口和消瘦的肩膀,无不昭示着事实。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不知是真还是假装,还好她反应慢。 过了好一会儿,小贞也没有回来,安德烈觉得担心,便起身去找她。 低楼层找了个遍,也没见到人,上了五层,看见小贞穿着病号服站在一个房间门口,这是间小会客室,医生常在这里告诉病情严重的病人家属不要抱太大希望。 安德烈走过去,眉头紧皱的小贞朝他打了个手势,安德烈便站在她身后。房间的门虚掩着,一束白色的淡光从门缝里照出来,走廊久无声动,黑漆漆一片,只剩这束淡光,小贞站在光的后方。 艾森和克拉克女士在谈话。 “我可以为你找位更好的神父来主持,我不适合做这个。” “那就麻烦您了。”克拉克女士简单说道,似乎她的心思并不在这里,“我们家人是虔诚的教徒,从小爸妈每周日都带我去教堂,我们积极参加教堂活动,还当选过教区模范家庭。我也算教徒,您也看得出来。” 艾森很平淡地答道:“嗯。” 声音顿了几秒,克拉克女士拿起水杯,喝口水,又放下。 “教会不会为自杀的人主持吧?” “一般不会。” “哦。”她又喝水。 安德烈在门外,也感觉说她想说什么,在犹豫该怎么开口。 “小贞是我的独生女,这个您知道吧。” “知道。” “我27岁结婚的,在我们小镇上,已经算是晚婚了。对方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大我三岁,在汽修厂做工程师,高高大大的,戴眼镜。我不怎么喜欢他,但那会儿我还住在家里——那个年龄还住在家里,要看家里人脸色的——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刚结婚,一个刚博士毕业,都住在家里,那时候经济不太好,他们无论是工作还是婚姻都经营得很辛苦,所以,大家都说,我也该‘成家立业’了。‘成家立业’?说得好听,只是一个扫地出门的借口罢了。 其实我成长得还算无忧无虑,自那之前我从没觉得家里人偏心谁。不过这种事,其实也难免,世道一艰辛,人跟人就难相处。我是最小的,又是女人,免不了看脸色的。 不过我不太在乎,我不想结婚,我甚至觉得自己一辈子单身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有工作,有兴趣爱好,婚姻不是必需品,如果家里人看不惯我,那我就自己住,我那时候想,或许我会养只猫。 我那段时间加班加得太厉害,肠病犯了,晚上我在家里赶报告,突然小腹就抽得要命,疼得我受不了,最要命的是,急救打不通,我那时候翻到我妈的电话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给她打。最近的医院两条街,我可以自己去。 于是我就自己去了。 我自己办手续,自己交费,自己躺上病床,我记得那时候医院里的人都是有人陪的,但是我没有。人一生病就很脆弱,我在床上等医生的时候,因为灯关了,所以就哭了,我自己个儿待着就开始怕死,我想我才27,不能就这么没有了,我还有很多想看的电影在待看清单里,有个会下下周要开,约了一位网友给她寄我收集的卡片,还有好几家新开的店说去吃饭还一直没有机会。 我特别害怕,那时我隔壁有个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穿件粉红色的布裙,扎着羊角辫,脸像一颗苹果,去给她妈妈送一杯水,她妈妈气色非常差,是那种大病要来的感觉。她把水递给她妈妈以后,就爬上床躺在她妈妈身边,很小声地唱‘痛痛飞走’,她用她的小手摸她妈妈憔悴的脸,轻轻地吻那女人苍老的皮肤和灰黄的头发。然后医生和护士们进来,按那女人的脉搏,互相摇摇头,说要推她进重症监护,就把她退走了。那小女孩儿跟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把地上掉落的她妈妈的东西捡起来,该带走的带走,该放桌子上放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拉上我这边的帘子,关掉她们的灯,让我能入睡。 我没有睡,那时候我就想,我要一个女儿,我要一个属于我的、我的女儿,就是世界都坏掉的话还会和我在一起的,我的女儿。 然后我就和那个工程师继续见面。没什么好说的,我对他感觉平常,只是觉得人不错,就像我对婚姻没什么期许一样,只要我们能安稳度日就行。 然后我有了女儿,天啊就像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实现了。 但你不知道小孩子是多么大的麻烦啊,哈哈,她一点都不是我想象的那个甜美女儿,她脾气大,吵吵闹闹,每天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什么,满世界乱飞,一会儿一个主意,我有段时间还一直以为她是多动症。但她有一次去给我抓蛐蛐——因为我骗她说我没见过——在草丛里蹲了五六个小时,晚上一身泥跑回来,抓了好几只还要给我一一介绍,红的绿的黄的都有……还有一次,我给她的零花钱她没买面包,回来我问她去买什么了,她哇地一声哭出来,说去买手机了,然后掏出她买的那个玩具手机,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抽抽搭搭还跟我说‘这个是关机键、这个是开机键’,好像我没用过手机一样……还有…… …… 谢谢,不好意思,可能是有点感冒吧,眼睛有点疼。 我本以为婚姻就这么继续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要的是一个我的家。 但他还是动手了,也劈腿了。 我说老实话,那时候竟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我女儿。因为他比较有手段,导致过错方难认定,我不得不在诉讼里几乎花光自己的钱——这就是个教训,他赚得比我多,自己给自己攒的也比我多,花在家的少,不像我。我也借钱,家里人、朋友、同学,但是那也是迫不得已,大多数人也都理解。 最后女儿判给我,我和女儿净身出户。 没所谓,这些都无所谓。 我打电话给我妈,想在家里借住一段时间,她答应了。 怎么说呢,这世上没有归家的嫁女安身的地方,尤其是你还有兄弟的时候,一旦他们过得不顺,你就是全部的错误。你吃得多是错,你起得早是错,你睡得晚是错,你带来的女儿跑得快是错,你们死皮赖脸待在娘家是人伦不容。 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其实后来我总在想,同样都是母女,为什么我妈妈总不是那么爱我呢。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缘分薄吧。 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 我勤奋工作,我努力赚钱,搬出来不就得了,我有手有脚,还有我女儿,怎么我就活不下去。我在找好房子的当晚就抱着我女儿离开了家,我们下了楼,我看见我妈在门口站着,说做了夜宵,吃了再走。其他家里人都睡了,我女儿也在我怀里睡。我说不用,我不吃。她就像那种做错了事的小孩儿一样不知所措,我出门她就跟出来,从她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给我塞钱,我说我不要,她非要塞给我,自己说着说着拿手擦泪,说她自己没用,我不想她一直说个没完,就接过来走了。 我们的东西已经提前搬过去,所以晚上我抱着女儿在路上走,我走了很远回头,她还站在门口望我,人真的都会变老吧我想。 事实证明,我做得还不错,我是区域总经理,我女儿在重点中学念书,乐观可爱,平安长大。但是神父……人走过这么多路,好不容易看着她从那么小、到会爬、会走、会跑、会写字、会爱恨,不是为了等她到了十五岁,美妙的、无限希望的、一切都尚未开始的十五岁,然后去死的。 哪有这样的,生老病死不是这么个规律,不该对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对吧?” 艾森没有说话。 “所以我……” 她要说什么,艾森似乎是为了不让她说下去而打断了她:“但这是自然的事,一方总要失去另一方,她早晚也会失去你。” “不对,”克拉克女士严肃地说,“不是这样的。她失去我是正常的,因为从她降生那天前,这世上的一切都在为她失去我做准备,所以她学习技能、她锻炼心智,直到她自己可以独自生活,这时她就可以失去我,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但这不一样,从没有什么,能教母亲如何失去女儿。天下没有这样的规律,没有这样的道理。” 艾森看看她,抿了抿嘴。 “上帝错了。”克拉克吞咽了一下,看着艾森,“那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想法。” “别。”艾森简单明了地说,“我劝你别。” 克拉克说:“她不能独自走。” 艾森望着她,沉重地说:“这种事都是独自的。” “我女儿不能。” 艾森换了句话:“你妈妈怎么说。” “我谁也没告诉。我只想知道,”克拉克盯着艾森,“你能不能帮我们主持葬礼。” “你根本不必这么做。”艾森说,“即便你现在觉得世界塌了,心碎无可救药,你都会过去的,因为你年轻,而且……”他还是说了,“你会有新的小孩。” “什么?” “你会有新的小孩,会爱他们就像你爱这个孩子,你也会像你妈妈一样,选不出来……” 克拉克噌地一下站起来:“闭嘴,小贞就是我的生命!” “这我相信,但只是因为现在你仅有小贞而已。” 克拉克气得脸通红:“你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艾森抬头看她,语气饱含一种愁苦:“哦,我知道。我们会被取代。你爱你的女儿,以后也会继续,她不在也不会减少分毫,但新的生命总会诞生,但凡诞生你就无法置之不理,同样都是你的骨血,你有什么理由爱一个,却不爱另一个呢。你是母亲,你有得选。该谁消失,谁就会安静地消逝,这是没办法的事,起码留下的人会和生活一起继续。你说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规律,确实没有,但有另一条规律:对于有得选的人,生活就还未终结。” 克拉克摇头,俯视着他:“我只问了你一个问题,没打算听你教训。” 门外的安德烈上前一步看小贞,她的脸色煞白,嘴唇发抖,她没听完,转身就走,走得飞快,走廊的灯接连亮起。安德烈跟了上去,没去听屋内谈话的结局。 安德烈跟着小贞一路冲回了病房,她爬上床:“我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安德烈一时看不出小贞的想法,点了点头,准备离开,小贞这时突然叫回他:“安莉,我还有几个愿望没实现对吧?” 安德烈点点头。 她缩在被子下,两只手探出来抓着被子,眼睛熠熠生辉,有种极其偏执的火焰:“那些都不要了吧,我想换一个,只换最后一个愿望。” “什么?” “给我妈一个新的小孩,让她不用跟我一起死。” 127、怪物-13 “话虽然这么讲,”艾森看看面前的小贞和安德烈,继续吃自己的早餐,“你打算做什么呢?生小孩也不是一天两天,自己就能做到的事啊。” 安德烈转头看小贞,小贞正在往面包上刷巧克力酱。 “是不是应该先从结婚开始?结婚要先从相亲开始?”她问三人中较有经验的安德烈,艾森也跟着看过来。 安德烈在目光下,说了实话:“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等事情办成了你就知道这是个好主意了。”小贞不和他解释,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我昨天半夜趁我妈睡着,把她手机翻了一遍,发现有几个人对我妈很有好感……别这么看我,听我说完,这样,我们约个见面,挨个面试一下他们,然后合适的,就留给我妈结婚,重点要考察他们能不能生小孩,这对我妈来说很重要。” 安德烈和艾森互相对视了一眼,安德烈摇了下头,用眼神说:“你昨天说的话,看看造成了什么好事。” 艾森微微皱了下眉,也摇摇头:“不关我事吧,是她本来就不对劲。” 他们俩一起看小贞,小贞正对着笔记本上的人名和自己记录的档案介绍:“今天我们排满一下就可以见三个,我妈今天要和医生开会,咱们方便行动。来吧,来吧,动起来!”说着她自己站起来,抓起一个贝果就冲回病房换衣服。 艾森问安德烈:“她吃早餐了吗?” 安德烈摇摇头。 面试安排在医院六楼的一个商谈间,这房间还是他们派出艾森去跟管理姐姐撒娇卖萌,加上姐姐体谅小贞的境况,才换来的使用权。 撒一通娇真的把艾森累死了。 布置妥当,三人坐在长桌边,小贞坐中间,而且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三副眼镜,说戴眼镜显得专业,非要人手一副,艾森说自己有,然后掏出他那黄镜片的眼镜,非常拉风地戴上,双臂一展,二郎腿一翘:“介绍一下候选人。” “噢噢,1号。”小贞翻开她的笔记本,“杰克·豪威尔,41岁,分销部总经理,单身,无婚史,无犯罪记录;住所在克瑟大街公寓,独居,有3层;车是保时捷911,红色,工作做六休一,早九晚五,是三兴酒吧常客,括号在酒吧墙上看到过他多次赢飞镖比赛的照片括号完毕。”小贞合上本子,“唯一不足,他现在有女朋友。” 艾森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这都是哪找的?” 小贞朝安德烈的方向歪歪头:“他找的。” “……”艾森看向安德烈。 安德烈耸耸肩:“怎么了,你撒娇的时候我也有在工作。” 艾森不理他,又问小贞:“有女朋友还来吗?” “来啊,我看他对我妈挺殷勤的,也比较有钱,要是真有心思结婚,跟女朋友分手不就得了。” 艾森:“……” 安德烈耸耸肩膀。 来了。 “这是干什么?”男人穿了件polo衫,手插在口袋走进来,把钥匙放进裤子口袋,狐疑地扫视了一下他们,“你是谁?” “我叫贞德·克拉克。” “喔——”男人脸上带了点笑意,“你就是小贞啊,我听说你生病了。你妈妈呢?” “请坐吧。”小贞指指对面的桌子,一板一眼地说。 男人又看看旁边的两人,艾森摊摊手:“看什么看,没见过好看的人啊。” 男人坐下来,把裤子口袋里的车钥匙拿出来放在桌上,在手里摸:“短信里说找我有事,是你妈发的吗?是你吧。” 小贞摊开笔记本:“想请问,您事业有成,为什么至今单身呢?” 男人嗤笑一声:“小朋友,你妈呢?我很忙的。” “她不在,我找你,因为我快要死了,所以我想见见你们,我想知道她将来会和谁在一起,会不会过得好。”小贞平静地回答。 男人这会儿有点尴尬,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陪小孩子过家家,最后还是揉了下脸,开了口:“我年轻的时候没想过结婚,要求比较高吧,一晃就到35岁,然后订了一次婚,但也没结成,又拖了几年,人过了38岁以后,就不太着急了。” “有没有遗传病史?”小贞问。 “……没有。” “怎么认识我妈的?” 男人伸出手臂去拿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工作上认识的,她们公司是我客户,我自己做,单干,不爱受人管,她来谈生意,下面人没对接好,我就接手。挺聊得来的,她很大方,也很聪明。我知道她有个女儿,在生病,不知道这么重。” “你们约过会吗?” 男人摇头:“没有。我前段时间请她出来吃饭,她推了,现在算算,估计你那时候正在住院吧。她从来不跟别人说的,当时拒绝我也只是说忙。” “你现在有女朋友,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男人放下杯子,然后按了按自己的眼睛,无语地承认了,“是,交往三个月了吧。” “这种情况下你还想约我妈吗?” 男人捏着自己的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更喜欢你妈多一点。” “假如你们将来有了孩子,你介意这个孩子姓克拉克吗?像我一样。” 男人看起来惊了一下:“我没想过那么远,结婚生子?太远了吧。” 小贞听到这里,转头看向艾森和安德烈:“两位面试官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两人摇头。 小贞站起来:“感谢您的时间。” “就这?”男人也站了起来,犹豫着走上前来,还是接过了小贞伸出来的手握了握,要知道,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主面试官、一个打扮得非常潮流又戴十字架的神父、一个一身西装桃花眼的危险男人,怎么看都很诡异。 男人出门的时候建议道:“你们应该在桌上摆点水,给来的人喝。” 小贞拍拍安德烈:“好的,会做的。” 安德烈站起来去给对面的桌上摆上一瓶水。 “你们觉得呢?”小贞问其他两人,“他还蛮有钱的。” “下一个几点来?” 小贞看看手表:“快了。” 话音刚落,就又有一个男人敲了敲门,走了进来。这男人安德烈觉得有些眼熟,好像之前来看过小贞。男人高高大大,很腼腆的样子,35岁上下,穿着格子衫,带着眼镜,工作是城建院设计师。 “那你工作是不是很忙?” 男人点了下头:“分时候,有项目的时候很忙,其余时间还好,不过好在年假比较多。” “你离过一次婚?” “对,3年前。” “有小孩吗?” “一个儿子,跟前妻。” “她再婚了吗?” “嗯,和一个教授。” “你呢,有固定的对象吗?” “没有。半年前别人介绍过一个,见了几面,最后没有成。” 安德烈和艾森对视了一眼,觉得这男人好认真,好正式。 “怎么认识我妈的?” “项目上认识的,那时候帮了我们很多忙,争取到很多优惠。后来在公益互助会上见过,她是去咨询你的病情,我去咨询我小侄女的病,就多聊了一些。” “你好像来看过我。” “啊,是。你刚住院的时候,那时候你很多朋友和同学在,我放下东西和丽萨聊了一会儿,就走了,没见到面,前段时间也来过一次,你不在。” “唉,刚住院的时候确实很多人来看我,老师同学还来送我大幅画报,校队还来给我合唱,不像现在,我冷冷清清……” 安德烈凑到她耳边提醒:“面试官,注意个人情绪。” 小贞立刻坐直:“说回你,你跟我妈联系得很多啊,说,是不是趁人之危。” “……我之前推荐过我小侄女的医生给丽萨,不过因为病情还是不太一样,没能帮上忙。联系得确实不少,主要是交流关于你的事,最近她情绪非常差,我就想说来看看。” 小贞突然不说话了,艾森和安德烈看向她。 停顿了几秒,她又打起精神:“你打不打算结婚?你介不介意小孩跟她姓?” 男人仿佛这才恍然大悟,和善地笑了一下:“你在给她相亲吗?” 小贞没说话。 “她现在应该没有这个心情。” 小贞噌地立起来,扶着桌子,扬起声音:“我用你告诉我她有没有心情吗?我不知道吗?你当我他妈傻啊?” 三人愣了几秒,呼吸看看,没人出声。 小贞坐下来,平复心情:“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跟你前妻离婚?” “你还好吗,小贞?”男人很平和地问她,“你看起来很难过。” 他看向艾森和安德烈,两人都避开他的视线,“小贞,我理解你想做什么,但这成不了的,我不觉得这种时候为丽萨找个男朋友能帮她缓解悲痛。但是如果你需要有人陪着她,这我可以保证……” “‘缓解悲痛’?”小贞咬着牙齿,“你知道个屁啊。你觉得只是为了缓解悲痛我就搞这些吗?我要的是让她继续生活,你懂不懂啊。” 男人望了小贞一会儿,低头喝了口水,回答了之前的问题:“因为性格不合,会为小事吵架,袜子没有洗就会吵好几天的架,她说的东西我没兴趣,我说的东西她嗤之以鼻,我不喜欢她的朋友,她也不想看见我的朋友,然后父母也参与进来……一地鸡毛,覆水难收。至于结婚后的事,我说实话,从来没想过,婚姻……” “婚不婚姻的不重要,”小贞打断他,“我不是给她找男人的,我们俩没有男人这么多年也活过来了,他妈的如果不是男人的遗传基因,我现在还活蹦乱跳……算了,不说这个。我想问的是……” 她又说不出话了,转头看安德烈:“我想问的是什么来着?” 安德烈看看她,又看向对面的男人:“这世界很残酷,独自一个人很可怕。小贞很担心她。” 男人愣了几秒说不出话。 “你得跟她站在同一队,你明白吗?”小贞说,“这世上除了我没人跟她站在同一队,他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自己的打算,以后我不在了,她就剩自己了,别人下班回家有人在等,她没有了,以后她很晚回家,也没人给她留灯,她生病了要自己去医院,自己开药,自己拿单,自己走回家,她以后也不能期待我长大,不能在门框上划我的身高,不能收集我的成绩单,没有我给她的生活做标记,她怎么继续呢?你得跟她站在同一队……”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郑重地开口:“我现在,不能……” 小贞的眼睛开始变红,安德烈搂住她的肩膀,低声说:“小贞,我们不能让他保证,即便保证了又怎么信呢,没事的,没关系的……” 他吻了吻小贞的头发,小贞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然后把本子合上:“你可以走了。” 男人站起来,用非常沉痛的表情看了一眼小贞:“但是我保证,她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都会尽力去做。” 小贞没回答,男人向艾森和安德烈道别,走出了门。 房间了又安静了几秒,只剩小贞擤鼻涕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是不是很傻逼?” 艾森说:“那得看从谁的角度来分析。” 小贞翻了个白眼,指着下一个名字:“搞快点,今天面试完我还要写建议报告呢。” 大约进行到第四个的时候,对面的男人刚简单做了自我介绍,门就被人一把撞开。 丽萨·克拉克握着自己刚挂断电话的手机,站在门口中气十足地喊:“贞德·克拉克——!!” 看来是有应试者告密了。 艾森转头看小贞:“比如,从她的角度看,你就……” 小贞当机立断,站起来把本子往手臂里一夹,她妈妈发火的样子她见得多了,这种怒气冲天只有一个办法。 小贞下令:“好,各部门听我指挥!跑!!” 话音刚落,自己抬腿就向后门冲,但最让艾森震惊的还是安德烈,这家伙发挥了他非常爱逃避的习惯,问也不问跟着就跑——你成年人不应该留下来跟成年人解释吗?!! 只有艾森,因为离得近,被丽萨抓住,按在了座位上。 艾森抬头,丽萨皮笑肉不笑,手把艾森的肩膀死死扣住:“神父,解释一下?” “……”艾森干咽了一下,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是告解神父,我是驱魔神父,我们的分工要从宗教的历史讲起……” 128、怪物-14 跑天跑地,跑不掉你妈找你。 小贞晚上灰溜溜地被捉了回来,因为艾森和安德烈里应外合,联手把小贞送了回来。小贞瞪艾森,艾森看远处,小贞盯安德烈,安德烈当自己瞎,该喝水喝水,给坐下坐下。 只有妈妈还在生气,生了一下午的气,抿着嘴,眼神囧囧有神地楔过来,仿佛根本不需要眨眼睛。 小贞首先开始装傻,呵呵憨笑了两声,搓着手朝前走了两步,妈妈把手机啪地往桌上一拍,翘起二郎腿,侧着坐,不看她:“解释吧。” “好,是这样的,克拉克女士,”小贞胆战心惊地坐下来,“前两天我在电视上看见一个英雄母亲的报道,好家伙生七个啊,生一个给发一万……” 妈妈很平静地看她:“这个不好,换个理由。” “哦,那就是因为……”小贞开动脑筋,“我想要个弟弟或妹妹。独生子女很孤独的妈,你看别人家都好几个小孩,要是可以的话我想要个哥哥或者姐姐,不过这个要求太难为你了,我想还是……” 妈妈打断她:“这就是你给我认识的男人打电话的理由?逼着我去跟人家结婚?这事轮得到你管吗?” 小贞开始苦口婆心:“我这是为了你好嘛,现在适龄女生哪有单的嘛,你也该操心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男人嘛,能过日子就行了……” “我告诉你贞德·克拉克,这是我自己的事。” “啊,怎么就你自己的事啦,”小贞倒还扬起了声音,“女生就该有个女生的样子嘛,整天自己玩来玩去,啊,难不成你以后要养一屋子的猫陪你嘛。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得先成家,你这个妈妈怎么不听话呢,我还能害你嘛?” 妈妈急了:“你有完没完?” “我看第一个见那男的就挺好的嘛,主要是有钱,心不稳,那你们有了小孩以后还可以离婚,”小贞也翘起腿,像个老太太,“夫妻是什么?婚姻是什么?不都一样过么,我百年以后也放心,听话啊……” 她说着把妈妈的手握着自己的手里,妈妈奇怪地看着她:“你都在哪儿看的电视剧……” 小贞一副很懂的样子点点头:“听我的,没错的。” “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妈妈甩开她的手,坐正,“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今天能糊弄过去,这事要说不清楚,别怪我翻脸!” 小贞很无语:“说什么呢?我不都说了吗?”她转头看安德烈,“我哪里说得不明白,要不你来帮忙解释解释?” “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嫌我还不够焦头烂额?!”妈妈把笔记本摔在桌上,“你到底想我干什么?!” 她突然站起来,带翻了椅子,她今天刚刚和医生开完会,明白已经回天乏术,她本以为会和女儿共进晚餐,没有别人只有她们,去个高级一点的餐厅,最后坐在喷泉边,带她去一直没来得及去的博物馆,去坐过山车,去吃冰淇淋,去郊区滑雪……太多来不及做的事了,她否认了太久,时间都耽误在了病院里,现在她们两个人都没时间了,到了离别的时候,却还有那么多遗憾,很多话没讲完。 怎么非要破坏这一切,非要搞这一出。令人疲惫。 小贞抬起头看她,平静地说:“我想怎么样?我想你活着,有什么难理解的。”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似乎才终于理解,猛地转头看艾森,艾森摇了下头,他可什么也没说出去过。 “你想要个小孩,这个我要死了,我也给不了你新的,我想让你以后有一个,有什么难理解的。”小贞说,“我是一个巨大的失望,我对你来说是一场失望,所以我想让你有点希望,有什么难理解的。” 妈妈站着看小贞没有动,盯着这张稚嫩、年轻、青春茫茫的脸平静地流泪,然后抽了下鼻子,清了下嗓子,转头看艾森:“不好意思,你们能不能……” 艾森和安德烈一边说:“当然当然,打扰了。”一边迅速退出房间。 他们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窗向里看了一眼,妈妈走过去坐在小贞身边,她们头抵着头,很久没有出声。 安德烈拍拍艾森,他们向外走去。 走出大楼,他们在露天阳台的台阶边坐下,这里没有什么人,只有晚风吹,他们坐在台阶上看星星连成一条线,月亮在西边挂,云在月上涂。 安德烈看了一会儿艾森,才开口问道:“你想跟我谈什么?” “让我想想吧。”艾森没有转头,只是盯着远处的一个模糊的方向在跑神。 安德烈莫名心颤了一下,突如其来地回忆起他记忆中的所有艾森,他们大多懵懂天真,不谙世事,我行我素,他们的更迭让什么也留不下来,这是艾森们的生命轨迹。但安德烈干扰了这一切,他参与停止了河向前流,现在河水堵在这里,堆积在这里,汇聚成浪和峰,有朝一日再向前奔流,将必须是铺天盖地,或许毁天灭地。 克制不住地,安德烈伸手去碰艾森,每个艾森的时刻都在他脑子里过一遍,他最喜欢的还是艾森伏在他身上时看向他的目光,头发垂在他手指间。这纯情又危险的艾森,世上独一无二的艾森,应该属于他的艾森。 他的手碰到了艾森的手臂,艾森转过头看他。 “你又想做什么。要我吻你,还是上你,还是继续被你逗,绕着你转?”他的语气,莫名地有些疲累。 安德烈猛然觉得有些难过,他想收回手,又自言自语地小声说:“我也不是那么坏的人。” 艾森伸手握住他的手,没让他缩回去,把脸上无奈的表情扫下去,换成了一种带点苦意的笑容:“还可以吻我额头。” 这句话,艾森之前也说过,那时候安德烈当做自己没听到,也当做自己没听懂。 艾森乖乖地低着头朝他靠了靠,手仍旧抓着他,安德烈这一秒才突然意识到,他的犹豫不决把艾森折磨得多痛苦。 安德烈嘴唇颤抖地吻了下他的额头,又轻轻退开,艾森问他:“这就够了吗?” “我……” “你真的很犹豫是吧。真的、真的很反复。” 艾森被安德烈的反复钓得已经显露出了某种成年人的愁绪,再叠加自己生命和使命的反刍,一切都昭示着他即将进入一个以往艾森无论是思想还是体验都从未经历过的领域。 安德烈说不出话,艾森放开他,问:“你有没有可怜过我?” 安德烈慌忙地站起来,说他要去买汽水,马上就回来。他落荒而逃,艾森看着他的背影,耸了耸肩膀。 身后响起两下掌声,艾森回头看见小贞。 小贞走过来坐下:“好手段。” “我全靠真心,都是真实感受。” 小贞拍他的肩膀:“所以才说好手段嘛,我怎么就学不会呢?”小贞开始学,“‘我真是好可怜’……” “你不能用陈述句,得用反问句。”艾森手把手教学,“安德烈惯见狠角色,吃软不吃硬。” “说到底无非就是恃宠而骄。” “那确实,不得宠的人‘骄’有什么用?”艾森问她,“你怎么样,谈好了?” 小贞点了点头:“算是吧。”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想她留下来替我看看这个世界。” 艾森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不会吧,我不信。” 小贞沉默了一下:“……我说如果她不在了就没人记得我了,我外公外婆根本没那么在意我,我爸爸也从不爱我,我的朋友们总会忘记我,我只有她一个人……”小贞抬头问艾森,“你说,其实我希望她结婚再有一个小孩,真的。但是吧,我又不想太像我,反正肯定不能叫我的名字,他们家还要把我的照片放在显眼的位置……” 艾森从未告诉自己的父母他的更迭,就是怕这种时刻。怕他们太爱艾森,拒绝接受甚至憎恨新的这个,那新的这个该会多么痛苦;又怕他们不爱艾森,每个艾森都一样,那新的艾森无非是替代品之一,又该多么痛苦。 艾森揽了下小贞的肩膀:“我也是这样想的。” 小贞叹了口气:“你说有没有可能,医生诊断错了呢?大团圆结局,我其实没得病呢?” 艾森没说话。 “倒是说点我爱听的啊。” “说不出来。” 小贞推了一下他:“我就知道我该去找安德烈,还是安德烈好,我还蛮喜欢他这个人,长得帅,又很有魅力。” 艾森板着脸:“不做评价。” “噢~他很受欢迎吧。” “说了不做评价。” 小贞一碗水端平:“你也是有优点的,你长得好,特别好,说实话一开始要不是你长得好,我肯定懒得理你们。哎,你自己说说,你除了脸还有什么优点?” “我还聪明。” “除了这两个呢?” “……”艾森想了两秒,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了。” 安德烈把汽水递给两人,瞥了眼艾森,坐在了小贞的另一侧。 “谈好了?” 小贞点点头:“说起来,我是不是还有几个愿望没完成。” “是,你要做吗?” “选一个吧。”小贞接过安德烈递来的纸,“就7吧,选首葬礼的歌。你们有没有什么推荐?” 安德烈说:“要是我的话,我就选radicalface的’welcomehome’.” 艾森说:“要是我的话,我就选robstewart,’sailing’.” 小贞摇头:“没一个符合我的,再想。” 在精挑细选后,小贞隆重选出了将会在她葬礼上播的乐曲——sophiezelmani:‘goinghome’. 绝命如山倒。 仅仅第三天,死神的钟就敲响了。 先是开始吃不下饭,接着便是不停地呕吐,整个人如抽水一般得萎缩下来,手脚发颤,膝盖打弯,骨头脆得像一把塑料片,脸色只剩蜡黄,头发迅速脱落干净,舌头肿大,说不出话,躺在床上插满导管,又疼得翻来覆去。 再也无眠。任神仙也救不了。洪水淹城,火烧旱林,人之将死。 小贞开始在床上干嚎,她试图忍,但实在受不住,医生们在妈妈的苦苦哀求下上了治疗,无非也是拖延时间,直到他们出于各种原因,劝她放弃,她在女儿那绵延不断的哀喊中,签下了字。 不过小贞再也没能清醒过来,基本上她的最后时光,就是在一片挣扎和苦痛中捱过的,甚至她没有来得及和谁道别,偶尔一两分钟她神智还算正常,那显出骨骼的脸上,两只眼睛转向窗外,望了一会儿树叶飘落,她的脸上插满大大小小的管,身体连着无数的线,她现在的体重和一个两岁的婴儿差不多。 等待。 等待死亡。 人们坐在她身边、病房外,或者走廊里,等她阖上年轻的眼。 多么年轻的眼,甚至还没有见惯复杂的世界,眼角还没有皱纹。 一个周六平常的夜晚,小贞望着病房的天花板。 天地太小了。 死去也并未真正失去什么,活着其实也很无聊的。无非就是周一到周日上自己不怎么喜欢的课,和同学们议论层出不穷的明星,等一周凑齐一群人点一次奶茶,在图书馆偷偷给隔壁的男生递纸条,从学校东门走到北门只为了买一杯奶昔,跟室友吵架又为了带一次饭重归于好,在网上交友追星再吵架,听妈妈讲亲戚的家长里短,等下午六点的时候出去沿着河边散散步,为在网上挑选一把喜欢的雨伞熬夜到凌晨,在试卷上画小人画,跟朋友们评选最讨厌的老师,收集纸片人的周边,再和人交换…… 就这么成长,就这么无聊,失去了有什么可惜的。 这些谁都知道,谁都明白,这些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可是、 小贞啊,小贞…… 她拨下氧气罩,拉住她痛哭流涕的妈妈的手,用最后一口气哭着说:“妈妈,你不要忘记我。” 129、怪物-15 埃比尼泽其实倒不必真的变成一只猫,但是他受伤太严重了。 他在这场争夺厮杀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诛王者登基,他就是下一代撒旦。不过厄瑞波斯来了,带着他没吃完的薯饼和牛奶,穿着他的睡衣,来报什么乱七八糟的仇——没办法,烂账算不清。 这边堆着恶魔的尸体,那边累着厄瑞波斯的骨头,昏天黑地没完没了,埃比尼泽因为经验稍长,还是成功逃离。厄瑞波斯的命无穷无尽,况且他已经铁了心把那里的恶魔杀个一干二净,就算一命换一命也在所不惜——于是埃比尼泽逃了,说是战术逃跑,其实只是留下同伴送死。但是他现在是撒旦了,一将功成本来就万骨枯。正常。 尽管逃了出来,埃比尼泽元气大伤,更不提在洞穴出口守着的那些驱魔神父们,于是他只能东奔西逃,堪堪躲过背后的子弹和弓箭,拖着残破的身体融入城市的夜色里。 他撑不住人形,变成一只垂死的小黑猫。 世上最惨的撒旦就是他,下午登基晚上死。 他躺在垃圾箱边舔屋檐上落下的积水,伤口一阵阵抽疼,作为一只不怎么坚强的高阶恶魔,他很丢人地开始哭,哭他将死的可怜宿命,哭他狠心要回灵魂增进力量,攀上巅峰也没有用。 “你怎么了呢?” 他转着脑袋去看,有个放学回家的小男孩,戴着一顶黄色的幼儿园小朋友常戴那种帽子,膝盖上贴了一个创可贴,蓝色的书包上超人的吊坠晃来晃去,半蹲着眨巴眼睛看过来。 小男孩儿蹲下来,摸摸他的脑壳:“小猫,你受伤了。” 埃比尼泽立刻百转千回地喵了一声,熟练地蹭小男孩儿的手,小男孩儿笑嘻嘻地躲开,动作轻柔地抱起他:“那我带你去看看吧。” 小男孩儿刚把他抱起来走出巷口,戴同款帽子的其他男孩儿们正好走过来,围着他一通闹,讲话也不好听,还粗鲁地揉他、拽他,戳他的伤口,一点都不招人喜欢,埃比尼泽呲着牙,凶狠地喵了一声,吓了他们一跳。 这可把他们气坏了,捡起石头就开始砸,先是小石子,再是大石块,小男孩儿伸手遮住他脑袋,被扔过来的石子狠狠地划出一个伤口,血滴在埃比尼泽的脸上,他舔了一口,眼睛发了一瞬的红。 其他人的攻势并未减弱,小男孩儿急得乱窜,自己的手臂被掐得一片红紫,好不容易才从几人的包围圈中冲出来,抱着猫一路狂奔,在诊所关门的前一刻送了进去。 埃比尼泽坐在椅子上伸出猫爪让人类给他包扎,眼睛直往小男孩儿身上看,小男孩儿托着下巴等,手臂上的红印紫色更加明显,怕是要淤血。 刚包扎完,埃比尼泽就迫不及待地沿着桌子爬到小男孩儿身上去,缩进他的怀里不出来,嗅着他身上清新的香气,再弱弱地喵几声。 “可是我不能把他带回家,”小男孩儿回答医生,“我还没跟家里人说。能先放这里吗?我问过再告诉您。” 于是埃比尼泽被留在了一个小笼子里。 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束手就擒的人。 在小男孩儿背着书包跳出去的时候,他也跟了出去。 他每天跟着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叫詹森·克拉克,住在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他有一个去世的姐姐,从没见过她。他学习一般,有两三个好朋友,在学象棋,学得不好,喜欢吃甜的东西,笑起来像雨后的百合花一样。 埃比尼泽一开始跟着他的时候,离他一条街,后来离他两三步,再后来冠冕堂皇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只会惊喜地拍手,说猫咪真聪明。埃比尼泽一开始以为这样就可以,但是詹森的家里人送给他一只小狗当生日礼物,自此詹森有了宠物,而埃比尼泽只是一只流浪猫。 埃比尼泽应该走了,他还有事业要完成,大好河山等他战斗,他是新撒旦,万千信徒想来朝拜,一天至少有十几个毁灭天堂和人类的计划等他审阅,还有很多邪恶阴谋等他筹划,很多厄瑞波斯准备杀他。 事业型恶魔埃比尼泽现在每天在嫉妒一条狗。 这或许就是拿回灵魂的后果,软弱、卑微、爱和愉快,太多感情,就太多债。 埃比尼泽在他家门口打转,几乎都成了习惯,直到看见他们家人开始收拾大大小小的行李。詹森抱着猫咪,亲亲他的脑壳,跟他说,要搬去很远的地方了,坐飞机哦。 埃比尼泽晚上又躲在垃圾桶边哭泣,哭完以后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恢复了,可以不当猫了。 说干就干。 当晚埃比尼泽走进他家,杀了他的狗,控制了他的父母,告诉他,现在我要带你们去个地方,以后我就是你哥哥。埃比尼泽伸手去拉詹森的手,注意到他惊惧愤怒的双眼,以及随着而来恶狠狠的一拳。 那时候的眼神,就像现在一样。 埃比尼泽颤抖着从角落里望向众人,鲁基乌斯也想起了自己是谁,几乎站不稳,倚靠在了墙上,他和埃比尼泽对视了一眼,哀嚎着抱住自己的头蹲了下来。 詹森这么多年,没有一秒忘记自己是谁,自然也没有一秒把自己当成埃比尼泽的弟弟。 撒旦站起来,看了一眼百无聊赖的厄瑞波斯,朝詹森走了一步,却突然听到一阵撞击声,是克拉克夫人倒地的声音。 她双手不可置信地捂住嘴边,满眼泪水:“你……”她的丈夫在一旁扶着她,陪着一起蹲下来,詹森赶忙跑过去。 撒旦站着没有动,低着头苦笑了一声。 “天使,你背叛使命,与恶魔同流合污,会有天使替我杀你。”艾森看向埃比尼泽,“你嘛,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 “那你还等什么?”埃比尼泽对着艾森笑笑,“我是你的了。” 艾森轻蔑地撇撇嘴:“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重要,好像我一定要把你怎么样。”说完他想起什么,“有了。你来决定吧。”他指着詹森,“如果你要他活着,那我让他抹去他囚禁你们的记忆,你们继续一家人生活;如果你要他死,那我现在就杀了他。” 埃比尼泽脸色突变,死死盯着艾森:“你不用杀人诛心。” 艾森无辜地摊摊手:“怎么这样讲我啦,我这是给大家一个选择啊,”他转头看安德烈,“对不对?我可是好孩子。” 安德烈没表示,他觉得虽然别人看不出来,但艾森现在心情不是很好。 被点名的詹森默默地站起来,仍旧拉着妈妈的手。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埃比尼泽:“我有个姐姐。” 埃比尼泽转开眼神,不去看他,语气淡淡的:“……我早该知道。你毕竟不会撒谎骗我。” “也不是,”詹森坦诚地说,“我也是骗过你的,骗你上钩的时候。” “骗就骗了吧。”埃比尼泽想他没什么不能原谅詹森的,但詹森不会原谅他。尽管如此,他还是想问,“你在我身边,有没有……开心过?” 詹森久久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然后詹森转过头看艾森:“我选……” “等一下!”鲁基乌斯猛地站起来,他朝两人走过来,挡在埃比尼泽身前,怒视着詹森,“你不能杀他,你不能这么做,他是真心的,他应当有一个改正的机会!” 埃比尼泽无奈地拍拍鲁基乌斯的肩:“算了……” 但鲁基乌斯很坚持:“这不公平,不公平!他创造这个生活给你们,你们再也不会沉浸在失去谁的痛苦里,你看看你们家现在多么有钱,你想要什么得不到?!他连自己的记忆都一起放弃,这么多年你们朝夕相伴,你怎么能无情无义一句话让他去死?!” 埃比尼泽拉住鲁基乌斯:“说了你少管!” 詹森·克拉克看向艾森:“我选第二种,我要我和家人回家,我们要记得我的姐姐。”他又转头看埃比尼泽,声音轻轻地,“我也会记得你。抱歉,但你不能把人的回忆夺走。我们爱她。” 埃比尼泽对着詹森扬起笑脸:“永别啦,小男孩。” 只有鲁基乌斯还在愤怒地阻止这一切,他不同意,这一切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式,大家都满意的方式。埃比尼泽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向任何人冲去,伸出手抱了抱他,告诉他,鲁基乌斯,这是灵魂的代价。 艾森说:“埃比尼泽·皮加费塔·霍尔特,去死。” *** “你怎么不进去?” 洛斯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了很久不见的妖精,扔掉烟上去拍拍他:“我老板在,不想跟他叙旧,你他妈去哪儿了?” “……”洛斯犹豫着不开口。 “什么?我也不能说?” “可以是可以。”洛斯搔了搔脸,“但你要保证不告诉别人。” 洛斯点头:“这你放心,我这人没有别的好处,就是诚实善良。” “你还记得之前你们去找女巫的那个地方吗?” “记得啊,怎么了?” “你知道传说中有个厄瑞波斯的坟墓吗?就是他不能去的禁忌之地。” “那是传说吧。” 妖精神秘兮兮地凑近他:“不是传说,女巫们也在找,因为她们跟艾森有仇,打算把他引起那里。不过本来一直没找到,但是……” 数到这里妖精突然停了,急得洛斯连忙问:“但是什么?” “但是你得亲我一下。” “哈??” 妖精指指自己的嘴。 “你他妈有病吧?”洛斯离他两步远,“世上怎么这么多同性恋,我早说过,同性恋就应该……” 妖精转过身低着头踢石子:“那算了,我只跟贝莱说,贝莱才不会嫌弃我。” 洛斯开始翻白眼:“你有病吧我真的说,别惦记你那死多少年的前男友了,真受不了……”他捋起袖子,“亲个嘴有什么的,我跟三界群p的时候你还在搞1v1呢,来,我看看。” 他走过去捏着妖精的脸,吧嗒响亮地在嘴上亲了一口,没想到这小子还伸舌头,舔了舔牙才放开手。 洛斯意犹未尽,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双人运动,又想起别人的ed治疗,摸着自己的下巴,转头问妖精:“哎,你想不想多人运动,我去叫上安德烈,那小子……”洛斯下流地吹了声口哨,手不明不白地画了个弧线,“绝对很……” “为什么不叫上艾森?” “你有话说话,不要太过分。”洛斯正经起来,“现在,说吧。” “据女巫们说,上次咱们待的地方,其实就是和那个‘厄瑞波斯坟墓’有联结的,只是她们还没有找到通道。” 洛斯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看远处:“她们找不到,不代表我找不到。”他又问,“艾森让你去找这个吗?” “他只是让我确认一下,他要躲着走。” 洛斯冷笑一声,撇了撇嘴:“既然这样,”他揽住妖精,“帮你亲爱的贝莱一个忙。” “……” “不要告诉他,就跟艾森说你什么也没发现。” 妖精有点担心:“这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叫你去就去,有什么事我来处理。”洛斯拍自己的胸脯打包票。 妖精听话地点了点头。 *** 艾森和安德烈根本没有关注周围发生的事,他们俩在看艾森的头们。 艾森突发奇想:“我想给我自己装个机械眼,能嘶——射出激光的那种。” 安德烈严肃否定:“不行。影响脸。” “那你给我挖一个回来。” 安德烈掏出小刀朝头们走去。 艾森小跑着跟上:“看看这个,这个新鲜……看看那个,那个眼珠子大……” 仿佛在买西瓜一样。 等他们选完要去做手术的时候,艾森走过来把手臂搭在鲁基乌斯肩膀,稍微弯了下腰:“鲁基乌斯,你的全名我就不问了,天使们跟我交情还算不错,你们之间自己的事,我就留给你们自己处理。” 他和鲁基乌斯转过头,有一片耀眼的白光翩然而至,光下露出一只脚,稳稳地踩在地上,接着光芒散去,那巨大的翅膀横亘房间。天使落地而盔甲生,头盔遮住双眼,露一张红唇,卷发垂在肩头,长矛拿在手中,他身量颇高,站姿笔直。 天使走过来,吻了吻艾森的手。 “你叫什么?” “莱万德卡。” 艾森说:“这里交给你了。” 莱万德卡站起身,点了点头。艾森转身去找安德烈,拉上人就走。洛斯这会儿和妖精走了进来,照艾森的指示破坏掉这地方,送克拉克一家回去。 莱万德卡看着人们散去,又看向鲁基乌斯:“我们换个地方吧。” 鲁基乌斯这次把眼神从地上的灰烬抬起来,苦笑了一下:“是你啊莱万德卡,送来一个战斗天使杀我,真是给我面子。” 莱万德卡先走一步,转身看他:“清除一个能天使,不是件简单的工作。” “你们总是这样,把一切都说的简简单单,冷冷淡淡。”鲁基乌斯跟着走过去,“父亲怎么样?你还是没有能见到他吗?” 莱万德卡没有说话。 “我在的时候就总是见不到他,只能听说关于他的教令——做这个,做那个,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但我那时候很满意,纯粹、坚定,有信仰,我是他选出的部队。”他们走上楼梯,向屋外走去,街道景色退去,他们逐渐走在一处旷地里,“你要带我去哪里死?我想死在高山上。” 莱万德卡不说话。 “我以前也像你一样安静,一往无前,我是出众的猎手,所以被派来杀撒旦。”鲁基乌斯继续说,“那时候我的世界好单纯,错就是错,对就是对,邪恶就是邪恶。我相信我是被爱和光辉征召的战士,我的本性就是父的本性,我的愿望就是父的愿望……” 莱万德卡停下脚步,打断他:“到了。” 鲁基乌斯抬起头望了望雪白教堂高顶上的十字架,讥笑了一下:“你带我来这种地方死?” “这是父在人间的安身所。” “安身所?人类的教堂?”鲁基乌斯面容浮现出一丝恶毒,“他抛弃我们的圣殿,与我们千百年不相见,就为了来人间这种凋破的小地方栖身?现在连我们都要来给他们添一把香火?谁说的?谁规定的?凭什么?” 莱万德卡推开陈旧的大门,木门发出一声吱呀,灰尘簌簌飘下,碎屑落了一地。 “残败的教堂……人类早就不信神了,我不懂,你懂吗莱万德卡,为什么我们这么不受宠?”鲁基乌斯跟着走进去,只是为了凑到莱万德卡身边,“你就不厌倦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听话的大天使们、和不知忧愁和感恩的人类,只有我们挤在中间,向上看不见使命,向下寻不到归宿,在中间这片窄地再怎么左冲右撞,撞得头破血流也理解不了。你有没有想过,权威就一定是对的吗?” 莱万德卡终于转过了身,他们已经走到了耶稣旁,空荡荡的祭坛上除了掉落的灯架和锈铁堆,再无其他,月光照亮脏兮兮的地板。 “你留在这里忏悔,我两刻钟后回来。” 鲁基乌斯拽住他,不可思议地问:“向谁?不会是这个吧?” “你应该留点尊重。”莱万德卡从他身边走过,徒留鲁基乌斯手中一阵风。他站在鲁基乌斯身后,伸出手,要鲁基乌斯把衣服脱下来。 鲁基乌斯照做,将脱下的衣服扔进莱万德卡手里,自己在冷空气中瑟瑟发抖。莱万德卡将衣服留在门口,自己走出去,转身关门:“你向什么宣誓获得力量,就应该向什么忏悔。”说完莱万德卡走了出去,笔直地站在教堂外的月光下,影子拉出一条线。 老派作风是这样的。 鲁基乌斯发着抖,动了动肩膀,他的背上凸出一片青色的痕迹。 老派天使讲究仪式感,即便是应毙的天使,也应当先忏悔,让已经染黑的翅膀重回白色或金色,然后坦然迎接死亡。 这一条,当年鲁基乌斯杀天使的时候,从来就没遵守过。 他仰头看耶稣,在想为什么自己沦落到这一步。 怪撒旦吗?也许吧。撒旦赢了他,没有杀他,问他为什么来,能不能放过彼此。赢了的人求饶,还是第一次见,鲁基乌斯说正邪不两立,撒旦说那我可以做正派。鲁基乌斯躺了三天,被迫吃了撒旦给的食物,朦朦胧胧中就飘飘然,他力量仍在,回忆模糊,无数次他的直觉提醒他什么不对,但鲁基乌斯忽视了这些提醒。所以未必怪撒旦,是他自己幻想了一家人,是他自己陶醉于生活,是他自己厌倦了使命、教条和权威。 现在撒旦死了,轻轻松松如同一阵风。 在权威之上,还有厄瑞波斯。 鲁基乌斯看着耶稣,他对人类的全部理解,就是得到了宠爱的族群,无知、无能却快活的族群,就像每个家庭里最受宠的幼子。 耶稣多么痛苦,人们也总是这么抱怨,在神的耳边念自己的苦恼,钱的、爱的、身体的、命运的,他们堂而皇之地说完,还会理直气壮地要求“请保佑我”。娇纵怯懦、贪得无厌的族群。 鲁基乌斯没有要过任何东西,还会因为办事不利理所应当去死,生活是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当了几年类人,生活就是很多美味的食物、性/爱、派对和暧昧,是娱乐至死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真好啊,这种快乐,耶稣有过吗。 鲁基乌斯上前一步,他举起手按住耶,对着这尊雕像开始自。他要把精喷满上帝最爱的小孩身上,因为古板的、堕落的、无欲无求的哥哥们受够了任劳任怨、做牛做马。 他摇的底座直晃,雕像猛地倒塌在他身上,他一把推开,让雕像斜靠在台阶,自己上前一步,对着雕像戴荆棘冠的脸。 鲁基乌斯身后的翅膀猛地绽开,震得房间发慌,那乌黑的翅膀开始燃烧,一股莫名的力量将那两支翅膀向外生生扯拽。翅膀的羽毛惊恐飞落,他的脊背被扯出血口,翅膀还在向外烧,鲁基乌斯咬紧牙关,背上的疼痛仿佛万万千火鞭直甩于身,四肢百骸几乎没有了感觉,只剩剜肉刮骨的钝痛如同延长了一个世纪。 他背上的伤口不再溢出圣光,只是血水,翅膀被拽出的一瞬间,他疼痛地卧在地上,带翻了雕像。他几乎呼吸不上来,知道自己要死。 他转身看耶稣的脸,那不变的哀伤表情,并不因他射上的什么东西有任何新的含义。 总觉得。 还不够。 鲁基乌斯撑着手臂爬,他咬碎了两颗牙,一种前所未有的报复欲从心底升腾,烧得他几乎忘掉了疼痛。 他爬出了一路血,试图向窗口逃,但奄奄一息够不上,突然地抓向窗外遥远的月亮。 突然他的手被抓住,同时送来一句话:“会有机会的。” 莱万德卡准时在半小时之后进来时,被面前的一切震惊了。他信任一个天使应起码保佑最基础的尊严,竟不知道连羽翼都被剥夺的时候,还有心思逃命。 他沉重望了眼倒下的耶稣和身上的脏污,叹口气,弹弹指烧了它。 130、怪物-16 “为什么想来酒吧?”安德烈坐在人声鼎沸的午夜场,无奈地问对面的艾森。 艾森正在看远处台上女人跳舞,转头回答他:“想来就来咯,我宣布,以后这里就是我的第二个家。” “你第一个家在哪里?” “……这里以后就是我的第一个家。” 安德烈喝了口柠檬水:“你之前说想聊聊,要现在聊吗?” “现在我很忙,奋斗三天,我要当情场高手。”艾森这么说,也这么做,站起来环视一圈,指着一群一起出来玩的大学生,“你们,来。” 他能这么说,完全是因为他这张脸有说服力,而且他们坐在三楼的开场,一看就是有钱人在包,这种人做东酒水特别贵还免费,出来找乐子的俊男靓女怎么可能错过。于是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跑上楼来。 保镖给来人们拉开隔栏,一股青春气息冲了进来,漂亮的男生女生各个不过20岁,大好年华,张扬放纵,穿性感的衣服,洒诱惑的香水。 艾森坐在中间,任由漂亮的人把他环绕,勾勾手让酒吧来倒酒,大家为表感激,有个漂亮女生坐在他腿上,周围人一阵起哄。艾森只是问,怎么这么点人,又推开人站起来,在楼下找长得好的,指到谁就让人上来,除了几个嫌他奇怪的,大多数还是上来的——毕竟酒水免费。 艾森又站起来敲敲酒杯,说接下来做个游戏,游戏内容就是他挨个走,经过的每个人都要亲他的脸,说爱他,不说要喝酒。 安德烈很无语,这哪是情场高手,这属于霸王花。 艾森拎着酒瓶从另一侧开始走,每个人都说爱他,拉过他的脸亲一下他,哪怕那些一开始不说,想逗他的,艾森给她倒一杯酒,撒撒娇说就都倒了说一句怎么啦,女人便揽住他的脖子,在脸上一边亲一下,说爱他。 然后走到了安德烈面前。 已经走过了所有人,现在来到安德烈面前。 安德烈举起酒杯,示意艾森给他倒酒,周围人起哄,你说一句怎么了,气氛都到这里了。 “宁愿喝酒是吧?”艾森问他。 安德烈笑笑,执意要当个扫兴鬼。艾森斜着酒瓶给他的酒杯倒酒,刚倒了一滴就又站了起来,走开了,边走边抱怨:“没意思,不玩啦。”众人一起嘘向安德烈,安德烈何等自在,耸耸肩,通通当没听到。 有人凑到安德烈身边,非要往他柠檬水里加酒,安德烈说不喜欢,他们便调侃起来。有个胆子大的男生捏安德烈的腿,眼神像蛇一样问安德烈跟男人做不做,做的话做哪边。 很久不来这地方的安德烈最近都在修身养性。于是安德烈告诉他也做,综合来看0.7,不过都不重要,让想当1的做1,想当0的做0——上床,最重要是开心。男人如获至宝。揽住了他的手臂,旁边有个女人也要加入,这种配置其实安德烈最喜欢了。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艾森,艾森坐在人群中面容冷淡,仿佛大家欠了他钱——虽然他确实是金主,付了钱。 安德烈告诉他们,说跟艾森讲一下就走。 他站起来,穿过地上的、沙发上的人群,走到艾森身后,弯下身在他耳边说:“我有事,先走。” 艾森仰起脸,抓住他的衣领,把人拉到脸边:“去哪儿?” 安德烈仰仰头,指了指等他的两个年轻人:“去过夜生活。” 艾森死死地盯着他,突然笑了一下。看艾森绽放笑容就像看一朵玫瑰盛放,他语气软绵绵的:“那我要不让你去,你还去嘛?” 因为安德烈被拽到他脸边,要回话只好向后仰仰头,保持出一段距离:“那我就不去了。” “哎?为什么呢。” 安德烈耸耸肩,没解释。 “你去吧。”艾森放开他,朝他眨眨眼,“祝你开心。” 安德烈拍拍艾森的肩膀:“这你放心。”然后他转过身,吹了声口哨,年轻男孩儿女孩儿跳起来跑到他身边,一人挽住他一条手臂。 艾森转回头,和一群根本不熟的人喝酒。 周围一片吵闹。 他重复播放脑海里的最后画面,安德烈的手插在口袋里,个子娇小的男女像两只夜莺与黄鹂鸟飞在他身边。拜托,这西装还是艾森付钱买的,脱下来的时候有没有征询过老板的同意?! 艾森噌地站起来,大步流星朝四楼的房间走去。 走着走着想起来,那确实是来征询过老板意见的。 那又怎么样? 艾森走到安德烈的门口,咚咚敲门,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找谁?” “我们聊一聊吧。” “现在?” “你忙吗?” “那倒不忙。”安德烈拉开门,房里空无一人。 艾森扫视一圈:“他们呢?” “他们喜欢德城队,我不喜欢,大家不欢而散。” 艾森狐疑地看了看他,不过反正安德烈也不是能看穿的人,干脆不管了。 “哦。”艾森走进来,站在房间中央,像巡查城邦的国王一样叉着腰扫视了一圈。 安德烈跟上来,歪着头看他的脸:“聊什么?” 艾森心不在焉,有点想转移话题:“我想想。” 安德烈看着他,突然笑起来:“我就猜你要多久来。” 这句话让艾森的脸色迅速冷了下来:“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安德烈耸耸肩,转身要走,却被艾森一把拉住,他被拽回来以后,感觉有点不妙,似乎说错话了。 “你觉得我会来是因为什么?” 安德烈向后退:“算了,我们别聊这个了。” “说啊。” “没什么,可能因为你关心我吧。” 艾森的脸色有点泛红,似乎在忍受怒火:“你钓人上瘾是吧。” 安德烈没说话,投降似地举举手:“我错了,我们不要说了。” 艾森注视了他很久,然后才开口说:“我受伤不能动的时候,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时候,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以至于你特别恨我,或者就只是因为你做人做事不顾后果。我一直想不通,伤口怎么都长不好,我也不想睁开眼,但你非要来叫我。 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伤口长好是先会痒,然后再结疤,过了这么久,也许还有痕迹,我以前都死掉了,没有经历过这么一个康复的过程。我不是因为想抽烟才抽烟,只是那东西可以止疼,刚醒来的时候,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只能咬着枕头忍过去,那时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 有很简单的路,我为什么没走? 我也不知道,我的头脑一片乱,我本来轻轻松松地过着,很多事我不必去想,但一旦开始想,就怎么也想不通,不如你来帮帮我? 有时候我又在想,假如把我的钱全部平均分给世上的所有我,那我能分到多少?约等于0吧……过去的7年来,美其名曰‘守卫时空’,死了不计其数的我,脱羧地有条由我的血流出的河,婆娑城有伢精收集的一万条我的小腿骨,甚至还有个集市,专门买卖我的器官。这些我都见过,那时候我当自己没看到,因为我不在乎。可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想这些东西想得睡不着,我也会随随便便地死掉,随随便便地被分割,一部分给天狗,一部分给地卒,下一个我又会重新出现,对谁来说也没损失。我闭上眼想起世上有无数东西要我死。 我还想起主教们。有时候我去外面杀东西,在午夜独自走回教堂,他们有时在泡玫瑰花浴,有时在奏琴,有时在逗小男孩,我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全都收气闭嘴,我身上的血流进他们的浴池里,那时候我当自己没看到,因为我不在乎。可现在我在想,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被招来当圣子,出身高贵,天资无可挑剔,何至沦落至此。如果我每次驱魔传颂了他们的名声,他们除了工钱,还要付给我什么。我睁开眼就想起他们亏欠了我很多东西。 我还想起无数时间线上爬着的人,跟我素未谋面的人,跟我毫无关系的人。我为什么独自死,功名利禄一样也没捞到。为什么不干脆来朝拜我,来求我,或者恨我也可以,我想发出声响,总之别让我独自死。他们总说这事不能告诉人们,人们会疯。那就让他们疯,大家一起疯总好过我独自想这么多。总有一个人要当厄瑞波斯,为什么非得是我呢,干脆人人都来当。太安静了,我呼吸的时候就想起我活得太安静了。 我整个人就仿佛一场退不回的错误,就是键盘上怎么按删除都无济于事的程序,我的眼睛换了一只旧的,看东西模模糊糊,身上留下这些刺青,还有我这怎么想都想不通的脑袋。 人被绑住扔进水里,总要挣扎几下的吧。现在我想挣,我得把这绳子挣断。想到有无数东西要我死,想到有人亏欠我,想到我要闹出噪音,我就有种按不住的兴奋。我有翻江倒海的愤怒,不烧一场我没办法停下来。 因为我觉得……宿命就是,你天之骄子,就会成笼中走狗;你力争上游,就腹背受敌,孤立无援;你自认独一无二,就让你廉价可替换,你喜欢上什么人,就会被人耍得团团转。 我想了那么多人,争斗不休的脏东西、敲骨吸髓的教会、冷漠陌生的人,我似乎每个都恨,但其实我都不。 我只恨你,我来这该死的教堂,念这该死的经,信这该死的神,纹这该死的刺青,瞎这该死的眼,都是因为你。你自私、轻薄、不负责任、拈花惹草,阴魂不散,我谁都不恨,我只恨你。” 艾森说到这里,已经没什么气势了,他蹙着眉,面容如同一片云雾中的雪肤花貌,眼底和鼻尖泛红,顿失血色的皮肤在昏黄暧昧的灯光下粉妆玉砌,散乱的几缕头发才为这美人的脸添上生气,他意识到自己或许要哭,便抿着嘴甩开头,抖落了束发的发圈,垂落的头发遮住他的脸。 安德烈不受控地伸手去拉他,:“艾森……” 艾森转回头盯着安德烈,一道泪从他红通通的眼底向下坠,艾森哭了,他的表情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委屈愤懑和倔强,他说:“我的人生,就是一场长远的失望。”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安德烈猛然想起艾森小时候跑去摘花那欢天喜地的样子,那小孩儿天不怕地不怕,纵横肆意,一路快活潇洒,就像他自己当年靠杜撰第二人格好生过活一样,艾森本也摸索出了自己的路,但安德烈一脚插进来,叫他留下来。 留下来。这个安德烈原以为一生都能骄傲活下去的孩子,现在告诉他,一切都令人失望。 这仿佛一道锤砸在了安德烈身上,他几乎原地打了个冷颤,他双手握住艾森的手,试图说点什么,他曾经那么真挚地祝愿这孩子一路向天上飞,为什么现在他会沉甸甸的在地上滚? “别这么说……艾森,求你……”安德烈语无伦次,满脑子都在想,他让艾森哭了。 艾森不开口,他的表情逐渐冷却,就像他刚才从未抱怨过任何人一样,他把亮出的刀和火往胸腔里收,但那句“不烧一场我没办法停下来”却似乎更外放了。安德烈感到一阵惊恐,他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有预感。 可这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艾森的怒和怨范围之广,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不是一个他可以劝住的,他只能用自己能做到的说。 于是他开口了。他说:“艾森……别这样,不是你想的那样。喜欢谁并不是会被耍得团团转,我从来没想过耍你。” 他说着颤抖地抱住艾森僵直的身体,像抱住一片即将沸腾的大海。或许是他多年刀尖舔血的直觉,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在叫他逃跑,艾森要破坏什么,且不是针对他,跑得越远,才越不会被波及。 但是安德烈没有跑,他的指尖没来由地颤抖,他抬起头吻艾森的下巴,柔声细语地说:“我绝对不会,我发誓……艾森。” 艾森低低眼神,看了他一眼。 “我有我的顾虑,”安德烈平添了一些信心,“我们的关系很复杂,还有赫尔曼,赫尔曼他……” 刚说出这个名字,安德烈就觉得不好,他不该说的。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艾森挣开他,转身就走。安德烈拦过艾森,这次也一样徒劳无功,艾森在下定决心的时候,是不管不顾,不计后果的,他走得非常决绝,面无表情就像从来没来过。 安德烈好不容易先他一步堵在门口:“……我还没说完。” 艾森的眼神似乎都没在看向人间,他远远地望着什么东西,安德烈心跳加速,他早知道艾森眼里的世界和普通人不一样,但现在这冷冰冰的眼神,无论如何不是望向一个五彩缤纷世界的眼神。 艾森伸手把他推开,拉开门走了出去,全程不看他一眼。 安德烈撞在沙发上,看着艾森走出去。 门还在摇晃,安德烈揉着自己的手臂,浑身发冷。 他杀过人也见过死人,艾森带给他的那种恐怖,不是人类缔造的,就像是一个人站在雪崩的山中间、地震时跑到了猛然裂开的大地面前,或是在太平洋风暴漩涡中驾一艘小船。 但恐怖并没有持续几秒,翻涌上来的反而是愤怒。 安德烈垂着头反复回想艾森的脸和颓然的身体,又重复几遍艾森说的“恨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愤怒。 如果说委屈,谁不委屈? 他猛地站起来,大力拉开门,那门撞在墙上弹了几下,他来不及管这些,气势汹汹地冲出去,直奔艾森的房间。 他站在艾森的门口猛锤门,旁边平台上坐着喝茶的洛斯和妖精问:“怎么啦?吵架啦?” 安德烈转过头指着他:“没你事,闭嘴!” 洛斯和妖精面面相觑,洛斯低声感叹:“我操,我第一次见他生气……” 门被艾森拉开,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安德烈,脸上都是不耐烦:“干什么?” “你恨我?”安德烈两手猛地朝艾森身上一推,把人推得踉跄了一下,“你凭什么恨我!”他走进去,啪地一声大力甩上门,冲着艾森就逼上去。 “你凭什么恨我?我对你怎么了?我耍你?”安德烈又推了一下他,这下艾森退到了桌边,“我这辈子还没在一个人身边转这么久,我本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世上没有我离不开的人,怎么,你觉得我留在你身边是为了逗你吗。” 艾森很平静地问:“说完了没有。” “没有!我说不准恨我,我不允许。”安德烈气得脸通红,“你们爱得莱德把我搞得还不够惨吗,你们父子非要搞死我才能泄愤是吧?赫尔曼我无所谓,我照样想跑就跑,谁也拦不了我,我跑得了。你呢,你玩的什么招数,杀人诛心?你想那么多,我还想呢,假如我有一天死了,一定是死在你手里。” 艾森盯着他:“闭嘴。” 安德烈毫不示弱地回看:“装什么你恨我,你爱我爱得不得了吧。连我想想都觉得,你这辈子造的一架飞机、设的第一场局、发的第一道命令、栽的第一个跟头、第一次死、接吻、上床,哪样没有我?你装什么阳痿,只是对着除了我以外的人硬不起来罢了。你觉得你能甩甩头说走就走?你看着我的眼睛,现在再说一遍你恨我。” “我叫你闭嘴。” “不。”安德烈突然笑起来,“还是你们爱得莱德就受不了我们下等人,一看我们歇斯底里就想让我们滚蛋……”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艾森一把抓住他,逼近过来吻了他。 131、怪物-17 艾森几乎是抓住他一口咬上来,先是咬着他的下嘴唇,咬出了血,安德烈心想艾森也许确实恨他,接着艾森的唇舌便向上移,堂而皇之地刺破他的守线。安德烈觉得自己还在吵架,想拨开艾森,却被艾森一把捏住腰,整个人转了过来。 他靠在桌面上,艾森捏住他的脸颊,安德烈被顶得坐上了桌子,艾森凶暴地逼过来,恶狠狠地拽了一把他的衬衣,扣子叮叮咚咚地落在地上。 安德烈一脸懵:“你要强/奸我是吗?” 艾森理直气壮:“不可以吗?” 安德烈气势汹汹:“怎么不可以。” *** 安德烈醒来的时候,有几秒不知今夕何夕,头脑发懵,性/爱余音绕梁,手脚发酸,胸口沉甸甸。艾森不在。 他喊了几遍,没人回应,转头看见桌上有张卡片,艾森写“楼下见”。桌上还有披萨和柠檬水,也有张卡片,写的是“补充体力哟”。 安德烈真的很无语,倒是坐下来吃了披萨。 出了门他才发现,已经下午了,那就是做了一天。这方面他记忆有点模糊,只记得本来是自己在教,不知怎么的学生就开始举一反三,他们在床上滚,在桌上滚,在厨房滚,在沙发上滚,到处一片湿哒哒,乱糟糟,艾森得买下这个酒吧才能弥补老板的心理创伤。 不过老板是熟人,不会在乎这个。 楼下吧台的费尔南多调笑着看他走近,眼睛上下扫,笑得能挤出蜜。 “别看了。”安德烈走过去坐下,敲敲桌面,要一杯柠檬水。 费尔南多给他倒满,凑过来:“安,你可真了不起,遇水成凤啊,看来年轻人确实体力好。” “什么意思?”安德烈反应了一下,立刻问,“今天周几?” 费尔南多挑挑眉:“周五了。” 安德烈冲进艾森房间的时候,还是上周四。 “我靠……”安德烈自己都感叹,“这也太野了。”又向费尔南多摇头,“我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费尔南多笑着撞撞他:“不管怎么说,还是被你搞到手了。” 这话说得安德烈一阵心虚,他辩解,但是没什么气势:“……我没有要勾引他。” 费尔南多当然懂,他赞同:“勾引人也不是只有脱衣服一种方法,有人做人就是剪不断理还乱,勾得别人来去不自由,渣得浑然天成。” 安德烈抬头看他:“我惹到你了吗?” “没有,没有。”费尔南多耸了下肩,“就当我嫉妒吧。”他却不说嫉妒哪一个,只是朝外侧努努嘴,“你的小王子、小公主。” 安德烈望过去,艾森坐在人群中央。以往的艾森,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人离他百米,半是因为他总要去死,半是因为他愤愤不平;现在的艾森,仍旧是锋利美人,出挑得格格不入,莺莺燕燕在身边飞竟没几个敢直接碰他的,仿佛他气场自成一派,但他身上有刻意装出的讨人喜欢,那种曾经显在脸上的愤愤现在被按了下去,郁积成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安德烈远远一望,就知道艾森要长成了,要走自己的路了,艾森与众不同的思考方式,或许带不来什么好结果。 那边艾森对着人笑,和他们一起玩那些人轮流说“我爱你”,艾森说“知道了,下一个”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然后艾森看到了他。 艾森挥了下手,要柳粉胭脂尽散去,男孩女孩便离开,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座椅,等安德烈走过去。 “所以你喜欢年轻的。”安德烈坐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刚离开的人们。 艾森盯着他:“不,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笑起来:“你的口味还挺独特的。” ——这时安德烈想,这就是费尔南多刚才说的,“剪不断,理还乱”,这时候他作为更成熟的人,应该告诉艾森,我们交往吧,我们之所以做/爱,是因为我喜欢你,或者更激进一点,我爱你。我们的过去不是什么障碍,我不害怕你利用我,我不担心我跑不掉,我全心全意信任你,我喜欢你,让我们在一起吧。 他看着艾森的侧脸,艾森露出了那种“我就知道”的无奈表情,心里有点发胀。 天真漂亮、无忧无虑的艾森到底也被情爱折磨了一番,连笑容都能平添惆怅,终究还是拉扯着成熟起来,这都因为安德烈是个没安全感的浪子。假如艾森喜欢上一个普通的同龄年轻人,怎么会被这些缠着。 安德烈有负罪感,他张张嘴,但还是转过头,不再开口。 艾森看了他一会儿,凑到他身边,伸出两只手:“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 “欧石南醒了。” 这话说得很突然,安德烈足足反应了好几秒:“什么?” “欧石南就是……” “我知道他是谁。”安德烈舔了下嘴唇,“我们要过去吗?” “要吧。”艾森靠回沙发,“确保他没什么威胁。” “……还想着你那威胁啊。”安德烈看看他,“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艾森转头,用甜蜜蜜的眼神看着他,“我……” 这瞬间,安德烈以为艾森要表白了,和他不一样,勇敢的、直率的、一往无前的艾森要先开口说了。 然后艾森说:“我刚买的这瓶可乐买一送一耶。” 132、使命-1 熟悉的花海,熟悉的清香,为他留下的天空和大海都澄澈高远,冰蓝蓝一片,远望无尽头,连松软的泥土也照旧长着作物,几条铺鹅卵石的小路通向他“安眠”的小竹架,这地方像游乐园,又像花园。 艾森和安德烈故地重游,站在花海边互相看了看,然后伸出手开始石头剪刀布。 输了的安德烈打头阵,走进花海,走着走着回头看:“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艾森嗅了嗅:“什么东西烧了吗?” 两人加快脚步,穿过花海,映入眼帘的是浩瀚天空和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而一顶小帐篷前,欧石南正蹲着,拿石头在木头上钻。 他听见声音,快速转过头,看见这两人,先是愣了几秒钟,然后瘪了下嘴,猛地甩回脸,只是钻木头钻得更起劲了。 好奇心旺盛的艾森先开口:“你在干什么?” 欧石南不回答,只当自己没听见。 安德烈走上前去,蹲在他身边,撑着膝盖歪头看他:“在生气?” 欧石南往旁边偏了偏头。 艾森也走过来:“你有必要取火吗?我又不是没给你留电。” “你管我!我想用火不行吗?!”欧石南冲着他大喊,“我自己用自己造,不需要你们两个!” 艾森嗤笑了一声:“脾气还挺大,管你那么多。”说着抱起手臂,“走啦,安莉,不管这家伙了。”然后转头就走,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上来,不高兴地停在了原地。 安德烈一想,这下要哄两个人,好麻烦,于是站起来——走了。 艾森也不抱手臂了,欧石南也不钻火了,一起望向安德烈逃跑的背影,瞠目结舌。 过了一会儿,欧石南才愣愣地转回头:“逃跑在他基因里吗?” 艾森挑挑眉:“你都会用基因这个词啦。” 欧石南有点不服气:“我什么书都看,我什么都会。” “怎么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吗?” “你管我!” 艾森深呼吸,在他身边坐下来,自己对自己说话:“我现在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嗯。”然后他扫视了一眼欧石南,“哎,你站起来我们来比比身高。” 这欧石南倒是很乐意。 一比,他只比艾森低一点点。 艾森满意地拍拍他:“不错,再接再厉。” 欧石南下意识地就开始顶撞:“你管我!” 艾森翻翻白眼,甩头就走,懒得理他。 这局沟通非常困难,欧石南忿忿地蹲下继续钻火,看见艾森他就急,他小时候哄过艾森那么多次,艾森却从来不哄他,太我行我素了,去他的吧。 安德烈慢慢踱步从远处走了回来,欧石南气鼓鼓地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 “啊,青春期……”安德烈感叹起来。 欧石南把手里的石头一扔,委屈爆发了:“我青春期?明明是因为你们把我扔在了这里!” “不能这样讲吧,扔的话就不会回来了。”安德烈笑眯眯地在他身边坐下,托着下巴看他,“你醒多久了,宝贝?” 彼时欧石南还不知道安德烈随时随地、叫谁都叫宝贝,被这么一个简单的词猛地一击,不自觉就软下了态度。 “……也没多久,”他嘟囔起来。 “衣服倒是有大一些的,你长个子了,看起来有十六七岁。”安德烈笑了下,“艾森也才十九岁。” 欧石南这会儿不钻火了,朝艾森的方向看了一眼,更不高兴了,抱怨起来:“爹地都没有跟我说对不起!” 安德烈心想你现在还叫他爹地,也不算很生他的气吧。 “他就是个嘴硬心硬的老混球。”欧石南咬牙切齿,“他把我当一个笑话,一个实验品。” “或许你该多跟他待些时间,培养一下感情。” 欧石南疑惑起来:“你们之前去哪里了?” “周游世界……算是吧。” 欧石南鼓鼓嘴,又把石头捡起来,无聊地钻木头,看起来很没精神,瞥了一眼安德烈,似乎想说什么,又低回头划拉。 安德烈问:“你要不要一起来?” *** “你跟他说什么?”艾森本来躺在沙滩椅上清闲,听了安德烈的话,坐了起来。 安德烈走到他身边,伸手卷他的头发:“你不是说我们接下来要去个什么,‘你的世界’?” “很危险的。”艾森抬起眼看,“你很喜欢玩我的头发吗?” 安德烈点点头:“危险哪里没有,他在这里钻火,钻大了估计也是问题。” “不是说那个,他在这条时间线出生,属于这条时间线,去到别的地方会不稳,时间线引力场的差别会让他直接爆炸的。”艾森发现安德烈开始捏他的头发,揉揉他的脖子,好像逗他上瘾一样,“你能不能少喜欢我一点,我压力很大耶。” 安德烈放开手,朝后站了站:“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人‘稳’一点?” “哎呀,毕竟是我,总还是能想到办法的。”艾森盯了一会儿安德烈,伸手拉住他的西装下摆,把人拉过来,抓着他的衣领让安德烈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嘴唇,“那你去找针管来,剩下的交给我。” 在简易工作室里鼓捣了一个下午后,傍晚时刻艾森来到了欧石南身边。欧石南正揉着小臂,十五分钟前安德烈给他打了一管血。 “你的血吗?”他问艾森。 艾森插着口袋低头看他,头发垂下一缕,懒散地点点头。 “做什么用的。” “旅行必备。” 欧石南清了清嗓子:“先说好,可不是我要缠你们的,是安莉让我去的。” 艾森弯下腰,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你像谁啊?” “反正不像你。”欧石南顶他一句,甩开他的手。 艾森笑笑,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手镯。 “干什么,道歉礼物?” 艾森递给他:“简单来说,这是用来调频固定你存在的,你一定要戴着它。” 欧石南接过来,手指摩擦了一下:“这材质好舒服。” “那当然,我从来不用便宜的东西。” “……”欧石南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一点都不想你当我的爸爸。” 艾森甜美地笑起来,侧过头看他:“那你想让谁当?” “我想让frasier当我爸爸,是一部情景喜剧里的。”欧石南解释道。 艾森认真跟他讨论起来:“朋友,我觉得你父母真挺好的,我能解决任何困难,这还是谦虚地讲;安莉能够融入一切环境,只要他想。你想象一下,你住进一个社区,安莉左右逢源,长袖善舞,走出去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整个社区都会知道你家庭和睦。” “那你呢?” “我平时就当花瓶,有困难的时候我来解决。” “……”欧石南转移了话题:“我们去哪儿?” “去一个我被当做神的地方,”艾森不怎么感兴趣,“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必要,但收尾还是要做的,还要在那地方找个人。” 欧石南问:“怎么去?” 电梯里挤了三个人,来前还去给欧石南买了几件新衣服,让这小子突然盘靓条顺起来,果然基因好,长得还不错。 “为什么你要被当做神?” 艾森把一本折页旅游册递给欧石南,安德烈探头去看。除了城市历史、吃穿住行和名胜古迹,中间最大版面的,就是艾森的一座雕像,粉雕玉琢的精致面孔,低垂着头,紧闭着眼,瀑布般的长发垂在肩膀,身量高挑,一手拿剑,一手拎花,羽蓬在身后飘扬,端的是美人骨,英雄形。 “他们还给你做雕像啊?”欧石南震惊了。 艾森点点头:“他们那个世界本来要完蛋了,绝种,无法繁衍,我十五岁的时候追杀畸种经过,待了一段时间。怎么说呢,帮助他们设计了新的繁衍机制,让他们不至于灭亡。”艾森指指雕像,“这个是我上次去的时候拍下照片,他们照着做的。他们的时间线跟我们流速不一样,我上次是两年前去的,现在他们那里应该已经过了将近七十年。” “差别这么大?”安德烈看了艾森一眼。 “对,所以注意时差。”艾森告诉他们两个,“离我近一点,出事就来找我,有什么麻烦,任何麻烦,就交给我。” 两人互相看了看,然后点点头。 “所以,你帮他们继续生存下去,他们就把你当神?”欧石南问,“按照这个时间流速差距,你应该已经是久远年代的传说了吧。” “对。” 欧石南又问:“怎么做到的?你改变了他们的基因库?dna?遗传物质?” “差不多吧,改造了一些东西。” 欧石南哼笑了一声:“你随心所欲地操纵别人的遗传,改变生物链,你是大自然吗?” 艾森看着他:“拜托,他们求我帮忙的。” “你在很多世界都改造一番吗?就像你‘发明’出我一样,有时候也‘发明’出别人来?” 艾森很平静地看着他:“所以呢。” “那你肯定不在乎吧,我们都是试验品。” 艾森笑起来:“你现在是在怨恨我吗?” “不是啊,只是好奇。”欧石南靠在电梯壁上,斜眼看着他,“你在成为后代的神之前,是不是也是他们的父亲——随心所欲地发明创造他们的世界。” 电梯停了,艾森还不忘讲完最后一句话:“我不是他们的父亲,你想多了。” 电梯门一打开,列队欢迎的两排卫兵开始鸣枪,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手捧鲜花的男人,衣着华贵,四十岁上下,激动地走过来把花献给艾森:“father!” 安德烈和欧石南:“……” 艾森掏出自己脖子上挂的十字架,转头解释:“不是那个father好吧……” 133、使命-2 金碧辉煌的餐室里,几位侍从繁忙但有条不紊地上菜,长桌主位坐着艾森,次席是刚才献花的男人,与他同列的还有其他四位四五十岁的男女,男的西装革履,西装面料和剪裁各有各的贵法,女的精致典雅,长裙或套裙,气质凛然。 同样穿西装,对面的安德烈气场则完全不同,还有些局促的欧石南眼睛来回地扫,最后还是落在了艾森身上。 献花男站起身,从侍从手里拿过红酒壶亲自给艾森添酒:“father,一路上还顺利吗?” “还好。” 献花男笑着点点头,绕过来给安德烈和欧石南倒酒,壶口放在安德烈杯面的时候,艾森抬起手:“他不喝酒。” “噢,好的,没问题。”献花男转身叫侍从,又问安德烈,“您需要喝点什么?” “柠檬水,谢谢。”安德烈回答完又看欧石南,“你呢?” 欧石南在这种大人的场合难免有些露怯:“那我也柠檬水。” 献花男走回去坐下,和善地笑了笑:“这两位还没有见过,欢迎光临,招待不周,请多多见谅。” 安德烈笑笑:“哪有,是我们冒昧打扰。” “那不好意思,我就先做下自我介绍。”献花男指了指自己,“我叫利德·凯恩,我们家族这一脉受神照,是‘通神’的一脉,father的到来,往往都是我们来招待、服侍的。” 他说完转头,沿着手边开始介绍:“这位是伦博科·格纳,是我们高阶议事会的主席。” 一位穿灰蓝色格子西装、口袋里配红方巾的黑镜框长脸男人向他们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位是利夏尔·唐,是守卫部队的长官。” 一个人高马大、穿三件套、留络腮胡的男人向他们点点头。 “这位是蕾莎·梅恩,是司法部的首长。” 一个瘦高、金发盘在脑后、窄脸高颧骨、穿套裙的女人笑了下。 “这位是娜塔莉·莱利,是低阶议事会的主席。” 一个稍显丰腴、抹胸红裙、波浪发的漂亮女人向他们笑着抬了抬酒杯。 凯恩看了眼艾森,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艾森会意,便道:“这位是安莉,请叫他安德烈,是我……” 艾森顿了顿,空气沉默了两秒,艾森跳过了这句话,继续介绍:“那位是艾瑞卡·卡尼亚,是我……” 这会儿艾森突然想起一个词总结他们的关系:“他们是我家人。” 安德烈和欧石南一起看向他。 “原来如此,恕我冒昧,这次是二位第一次来吗?” 安德烈点头:“是,还不太了解。” “那我为您介绍一下?” “不介意的话就麻烦了。” “当然不。”凯恩笑笑,“我们这里人口不太多,因此行政系统也比较简单,我记得father告诉过我们的祖先,人口组织有很多形式可以选择,但经过族群的发展,我们稳定在了一个单一‘国家’形态——这好像是你们的用词。单一的管理机构,单一的组织结构。” 安德烈有点兴趣:“换句话说,在座各位统治‘世界’。” 凯恩豪爽地笑起来:“‘统治’太折煞我们了,在我们之上还有father守望,我们只是做一些维持社会运转的基础工作。另说‘世界’,您和father遍游宇宙,在您面前,我们这点本事当然不敢说什么统不统治,否则显得我们太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 “冒昧请问,单一国家怎么做到的呢?”安德烈问道,“这样的形态在我认知里是很难自然形成的。” “据历史记载,上古时期我们这里所谓的‘性别’还分为两种:男人和女人。现在似乎也有一些世界是以这样的种类作为性别划分的。那时候的世界还有国家、政府的概念,大大小小有近百个国家,数十个人种。” 安德烈听到这里,看了眼艾森,艾森点点头。 “厄瑞波斯前三十五年,世界发生大巨变,即著名的‘毁灭征兆’,哦,对我们来说是著名的。这个巨变就是,某天,全世界的女人,消失了。” 安德烈愣了一下:“消失?凭空消失?” “对,事情应该发生在凌晨,晚睡的男性表示,大约在凌晨三点钟,女性凭空消失了,只是不见了,也有些人是早上起床才发现的。各地都发生一级警情预告,足足五年,全世界都在找她们。” 安德烈还是出于震惊中:“不好意思我不太理解,这事也太蹊跷了。” “没错,整整五年,全世界都在研究她们去了哪里。临终的老人失去了老伴、幼童失去了母亲、青年人失去了怀孕的妻子。人们一瞬间失去了母亲、妻子、姐姐和女儿,失去了生命里的所有女性。” “……然后呢?” “自厄瑞波斯前三十五年到前三十年,自然死亡率年递增80%。” 安德烈挑了挑眉毛:“80%?” “没错,我读历史的时候也很吃惊,看来‘女人’在那个原始社会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不夸张地说也许为社会死亡兜了底。” 安德烈反应了一会儿,才接着问:“前三十年开始,发生了什么事?” 凯恩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战争啊。”他苦涩地笑了下,“国家和国家之间相互猜忌,打仗的原因现在听来简直天方夜谭——怀疑对方国家造成了女人失踪、怀疑对方国家还有女人。战争造成的死亡数,就不必说了,这么讲吧,原来南半球和北极并不是全是焦土,但是某种武器将土地和其上的人类……”凯恩停下来没有讲完,或许是不愿意说得太直白,然后转移了话题。 “当然,除了打仗,也有科学研究。” 安德烈疑惑起来:“什么研究?” 艾森在旁边笑了一下:“选男人,来做女人。” 安德烈干咽了一下,凯恩继续:“男人需要……”他换了个说法,“人类要繁衍,需要有人承担这个责任。” “人体改造?”安德烈问。 凯恩点头:“也许吧,这部分的记载就不是很详细了。” 一直没说话的唐插了嘴:“总有些男人会被选做女人的,那是个竞争非常激烈的时代。” 莱利接话道:“想也知道,假如某天女人消失了,不总有些男人说没有人管了,学不去用上,班不用去上,不必早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游戏里玩个爽,想做什么做什么,自由自在嘛。好的,他们就自在去吧,但在他们自在的同时,就有人在外面奔走聚众举旗,重塑三六九等,等别人塑好了上等,猜猜还有什么剩下来。” 安德烈问唐:“所以选一些失败的男人来改造?” 凯恩接过话:“厄瑞波斯前三十年到前五年间,各个国家都在开展实验,有些国家刚开始还保持着一定的道德水准,采用动物实验,一些国家则从一开始就在人类身上试验。有些国家会征集志愿者,有些就只是在街上抓,那时候的标准为了方便下面人执行设置的很简单。 不过比试验更令国家们紧张的还是内部的骚乱,没有了女人,情况似乎一下子就失控了,急剧增长的强/奸、谋杀使得警力不足。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多数国家开始设置‘公共交院’,一开始也是先征集志愿者,不过想也明白,数量不会足够,于是接着就开始抢了。 动乱带来的直接后果,漂亮的、干净的、瘦弱的、被人举报的、犯了罪的、独居的、没有社会关系的、同性恋的、反抗失败的男人会被抓去做公便器——那时候他们是这样称呼的,不用说您也一定能想象到,会有很多未成年人;健康的、脂肪含量高、身体素质好的男人则会被抓去做承孕受试者。 但这些标准其实很笼统的,不需要多久就人心惶惶,接着男人们便要掀翻政府。掀翻一个组建另一个,同样没有女人,同样没有解决问题,只是换了一部分人在惶惶,靠暴力杀进政府的人,这下子不用担心被抓走,反而会有被抓来的人送到他面前;于是下一批惶惶的人再来掀翻新政府; 国家和国家间的战争打到后面开始乏力,主要演变成了各个国家的内战。 到了前十五年,全世界只剩下五个国家,三十万人口。 到了前五年,世界已经没有国家,只剩下六百人口,散居在北半球温带。 实验还在继续,无论如何人们无法让男人生子,人类即将灭亡。” 安德烈看了一眼艾森。 凯恩笑笑:“father就是那个时候来到的这里。” 艾森接过话:“刚才他没有提,实际上动物中也没有了雌性,整个自然界都没有雌性。只不过培养人造肉、人造林都不是什么难事,研究难关很快被攻破,吃的用的倒还正常,唯一难的还是人。”艾森解释道,“他们的研究一开始是试图人造卵细胞,但他们在遗传物质控制上水平非常之差,几乎没有稳定存活的卵细胞。他们有一次实验成功的人造受精卵被植入‘母体’,那个男人原来是什么特种部队的吧,说受不了这个世界然后自杀了,间接地引起了一场战争——因为这实验真的很费钱——然后间接地导致了一个国家的灭亡。当然,这都是后话。 还有一次受精卵被植入体内,发育成熟剖腹取出的时候,就是一摊组织器官而已,更诡异的事它还会哭,所幸它没活多久,很快死了。” 艾森说到这里,被欧石南弄掉的刀叉声音打断了。欧石南脸色苍白,弯腰捡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艾森看看他,然后又继续:“总之,一开始我来的时候其实没打算帮他们做什么,不过我在草原上经过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年人在颤巍巍地猎鹿——你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小孩子了。那老人猎得很辛苦,跟踪了很久,抓到以后搏斗到一起,又咬又撕,那鹿也挺老的了,估计是从哪个实验室逃跑的。我站着看了很久,就走了,有点口渴找人要了杯水,那人想自杀来着,不过他既然接了我水,我就问了他一句,需不需要我帮忙,我是神。 然后我就开始帮他们。 在我的帮助下,厄瑞波斯元年,这里诞生了第一个新生儿。” 凯恩微笑了一下:“自此我们得以繁衍生息。” 安德烈又问:“您之前说原来分男人和女人,现在不分了吗?” “因为遗传物质的原因,我们的体征虽然保持了一定的返祖,但实际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凯恩告诉他,“我们现在分为三种性别,alpha、beta和omega,一般人经常在15-18岁间完成分化。其中omega就是承担主要生育职责的性别。” “那alpha和beta呢?” “两者都可以使omega受孕,beta在治疗环境下也可以受孕,alpha无法受孕。” 安德烈哑口失笑:“你们现在分性别就是按能不能受孕分啊?” 凯恩有些抱歉地弯弯嘴角:“人类大事,关注得太多了。不好意思表述不当。” 高级议事会主席格纳趁此机会抬起酒杯:“说得太多,招待不周。”他看了眼凯恩,凯恩会意举酒杯,大家都站起来,除了艾森。 凯恩向大家让让酒:“不好意思,怠慢了,有需要尽管吩咐,我已经在楼上为各位收拾了房间,晚餐后可稍作休息。晚上烦请移驾5楼,我们准备了温泉,希望各位不要嫌弃。” 安德烈跟他们碰碰杯:“当然不会,感谢招待,我喝不了酒,见谅,见谅。” 众人推杯换盏,艾森坐在位置上,几人轮番来敬酒。 “对了,”凯恩想起来,询问艾森,“两位第一次来需不需要注意一下分化的可能?” 安德烈看向他:“我们?” “这里环境不一样,适宜我们,也许会有分化的可能性。”凯恩问艾森,“我做点准备?拿些自测工具给两位家人,如果有什么异常,可以简易测试,等下格纳也给个医生的联系方式。” 艾森点点头:“好吧。” 晚上三人从各自的房间出来,结伴去温泉,欧石南的脸色很差,低着头不说话,跟在他们身后。 安德烈转头问他:“你怎么了?” 欧石南闷声闷气地回答:“没事。” 他们走进五楼,进了更衣室换衣服,全层已被包场,没有什么外人,蒸汽很大,一整层都是树木、小山和湖泊,那树木和小山是真搬来的树和山,上面还有青苔,水则是从楼下森林泉中抽上来,更不提林间飞鸟,巨大落地窗一望无际面向后山幽林,夜晚的风吹进来,夜幕一片星光灿烂,极尽奢华。 安德烈走出更衣室,站在池边深呼吸,这地方确实好,比山间林泉的要干净许多,视野也更开阔,俯视着树和大地感觉确实不一般。 他正想着,艾森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安德烈转头吻了下他。 欧石南不一会儿也冷着脸出来了,走下温泉,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艾森过去逗他,戳他脸,把欧石南气得乱扑腾。 安德烈也走下去,坐了下来,他□□的时候,突然到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合拢了腿。 “艾森,”他叫了一声,对面的艾森望过来,“关于分化,可能发生吗?” “可能啊,你体质本来就敏感。”艾森低头去掀欧石南头上包扎的毛巾,左右各有两个球,“至于这小子,就看造化了。” 安德烈点点头,不说话了。 艾森玩够了,从那边走回来,坐进安德烈旁边,歪着头看他,故意把自己头发扎起来,撑起手臂,勾引人,但安德烈脸色冷静盯着某处空气,在跑神。 “怎么了?”艾森察觉到异样。 安德烈仍旧直视前方,回答道:“有点小问题。” “什么问题?” 安德烈拿过艾森的手,引着他向下,艾森笑起来:“真的吗,现在?” 向下向下,他的脸色就僵硬了:“这是什么?上次你有这个吗??” 安德烈转头无奈地看:“没有。” 艾森脸色苍白:“那是什么?” “是另一种器官。” 艾森动都动不了,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安德烈。安德烈早已经放开了手,按他的理解,艾森也该把手拿出去了。 但是艾森没有,他手指轻轻敲了敲,安德烈条件反射地双腿夹住了艾森的手臂,身体摇晃了一下,抬起头,两人对视在这一片升腾的热气中。 安德烈干咽了一下。 欧石南问:“怎么了?你们有没有听见我刚才说的啊?” 134、使命-3 这会儿安德烈的手臂也已经拉上了艾森,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他别到处抠抠敲敲而已。 他们俩对看,都不说话,那边欧石南又问了一遍话,转身调低了蒸汽度,人影逐渐清晰。 艾森说:“放手。” 安德烈告诉他:“你先放。” 艾森很无语,十分确信自己根本也没做什么啊,抬了抬手指,安德烈才松开他,自己向水底滑了滑。 看到安德烈有点发红的脸色,艾森才恍然大悟:“碰那个有感觉是吗?” “……”安德烈无语地猛抬头看他,“这你都不知道吗?” 艾森很委屈:“我去哪里知道?” “……” 艾森和安德烈分开,尴尬地各自稍向旁边移了移,艾森这才问欧石南:“你刚才说什么?” 欧石南本来赌气想,现在他们两个不听他讲话,以后他再也不要说话了,但艾森一问,他就回答了,指着远处城中心的巨大雕像:“那是你吗?” 三个人一起看过去,那座巨大的雕像雄伟健壮,年纪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上半身赤/裸,短发蓄须,脸庞宽阔,面容严肃,浑身肌肉纠结,举着一把剑,一面盾,一副正在战斗的模样,环底座的荧光条上转动着名字:厄瑞波斯。 安德烈和欧石南看了看那个厄瑞波斯雕像,再转头看艾森。 这男人刚松开头发垂在肩膀,雪白的平直肩膀卧着青蓝色的图腾,两臂搭在池边,脸庞精雕玉琢,眼神天生厌烦冷淡,眉目锐利,鼻梁细直高挺,唇肉纤细,姿容美艳,气质慵懒,气雾熏得美人脸色红,眼睛扫过来,天下赞美之词尽失意,是人都得颤几秒。 “看什么?” 于是欧石南转开了眼。 安德烈说:“那个一点也不像你。” “他们换雕像了啊。”艾森问,“我哪里不好吗?” “换了一个更……‘男子气概’?” 艾森很不满意地按了铃,在服务生到来前还在抱怨:“我一点问题没有,用我的名字还篡改我形象……” 服务生走进来的时候听到了这句话,不过看他的打扮像是个领班,不卑不亢地问了好,听完了艾森的抱怨,才微笑着解释:“是这样的,尽管您没有性别,但是您具备很多一个alpha应当有的品质,比如勇敢、才智、责任心、无惧无畏、勇于挑战、锐意进取、主导支配欲……” 艾森打断他:“我有性别。” 安德烈在旁边补充:“我想他说的是他们的性别。” 艾森皱着眉看领班:“行吧,但是这些品质怎么就alpha才有呢,这不是很歧视吗?” “哦不,beta和omega也有的,只是或许不如alpha表现得那么明显。” 艾森不跟他争这个,对这个没兴趣:“行吧,那我就alpha没所谓,但为什么要搞成那个……外形呢?我不比那个雕塑上相?” 领班委婉地说:“一个强壮的alpha更能映射出相应的品质,让人们在一看到他的时候就联想到一些特质……” 艾森盯着他:“你想说压迫感?” “或许这也算一种alpha品质。” 艾森突然沉默了,转头看了一眼宏伟的雕像,一种好胜心让他有些躁动,于是他又转过脸问领班:“假如我操他呢?操alpha的算什么?” 领班尴尬了几秒,扫了一眼另外两个人,欧石南呆如木鸡,安德烈耸了耸肩。倒不是安德烈不在乎,但是你能指望一个刚破处的处男有多矜持,有那么一段时间,艾森肯定会觉得自己能操全世界,操得全世界娇喘连连,求饶不迭,然后艾森独在花中笑。不过艾森有情感洁癖,大多数时候都ed,这事也就是说说。 但领班不知道,他只能回应:“alpha……不是纳入方。” 艾森已经不想聊了,本来就是随便问问。领班刚松了一口气,就觉出哪里不对。 “不好意思,冒昧请问,这里有哪位觉得身体不适吗?” 安德烈问:“假如一个人分化成了omega,他会长出新器官吗?” “取决于分化年龄。您也知道,omega存在的意义就是受孕。如果在15-18岁之间分化,无论第一性征表现如何,体内自然会有承孕空间;但是在成年以后,第一性征趋稳固定,第一性征为旧时代‘男’的omega无法通过正常性行为形成胚胎,内部也无法构建承孕空间,为了顺利生育,会改变第一性征。” 安德烈凑到艾森身边:“你不知道这个?” 艾森转回头:“不知道,我帮他们造出前面几个,留下了技术和器材就走了。我很忙的。”艾森又问领班,“你们学这个?” “喔,”领班谦虚地笑笑,“我是遗传分化学博士。不过我是beta,因为beta较为稳定,比如像现在这种情况,我无法感知分化人的信息素,所以才能提供一些帮助,否则就失控了。所以bate基本都是服务业从业人员。” 安德烈抽了口冷气。 这下领班才终于发现分化人,他走到安德烈身边,蹲下来轻声询问:“您感觉怎么样?” “有点腿软。”安德烈平静地回答他。 “您有alpha伴侣吗?” 艾森转头看过去,安德烈说:“没有。” “我们有多种抑制剂,针剂和贴片您想要哪一种?” “贴片吧。” “稍等。” “我跟你去。”安德烈撑着水池壁,湿漉漉地踩着台阶走上去,他从水里出来,遮了遮腹部的纹身,看起来有点神智模糊。他跟艾森说:“我困了,先回房间。” 艾森有点不太懂情况:“你还好吗?” 安德烈点点头,离开了。 艾森和欧石南望着他走,又互相看看,都搞不清楚状况。 然后欧石南眼睛一睁,好像想到了个很好的解释:“他是不是怀孕了?” 艾森无聊地看他:“跟谁?我们一起来的。” “也是。”欧石南点点头,他看向艾森,艾森看起来正在思考。 欧石南从那边滑过来,坐在艾森旁边,保持着半臂的距离,艾森在想什么,没有管他。 沉默中,欧石南端坐着,不是瞥瞥艾森,但一直没引起艾森的注意,最后鼓起勇气,低着头:“我想去见见人!” 他这句话因为是鼓起勇气说的,声音很大,吓了艾森一跳,艾森这才发现他跑到这边了,扭过头看看他:“见谁?” “就是……别人。”欧石南有点不好意思,“其他人。而且……他们说不定跟我一样,都是你造出来的,都是你的小孩……” 艾森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点恶心,别说这个。” 欧石南抿抿嘴,又说:“还想尝尝喝酒。想看电影,想去做摩天轮,我只看过图片……” 艾森等他乱七八糟终于讲完,才起身:“走吧。” 欧石南眼睛一亮,跟着爬上来。 这地方虽说是艾森当神的地方,但其实艾森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他们在城里走,全靠一张地图。 欧石南见人还有点认生,人一多一嘈杂他就会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看,但这小子对人特别好奇,他盯着高兴的、伤心的、吵闹的各种人看,兴致勃勃地观察,看吵架的人看得十分入迷,有时候还盯着路过的小学生,总之活脱脱就是一个大变态。果不其然没多久就被人骂了。 他一被人吼就抖了一下,被吼以后就局促地四下找出路,最后还是躲回了艾森身后。 艾森彼时正在吃冰淇淋,欧石南可怜地躲在他身后时,正有两个男人追过来,问他为什么要看人家接吻,理直气壮地要欧石南赔礼道歉。 这事平心而论欧石南也觉得是自己的错,应该没人盯别人接吻的吧,但是他不敢跟人说话,更不要说这么气势汹汹的人了。 艾森懒得管任何前因后果,只觉得那两人吵:“吵什么吵,闭嘴!”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艾森身上溢出的那种嚣张自信,让人误以为他是个说一不二的alpha,两个男人互相看看以后,竟然走了。 艾森继续吃自己的冰淇淋,甚至不问欧石南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问他:“你要不要吃冰淇淋?” 欧石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艾森把一种他没见过的星星币给他,指指远处的冰淇淋车:“自己去买吧。” 欧石南没接,艾森皱皱眉。 “我不吃了。” “不吃去给我再买一个。”艾森说着坐在了长椅上。 欧石南也跟着坐了下来,艾森的手还摊在他面前:“我拿的有点累了,你先拿一会儿。” 欧石南便接过来星币,握在自己的手里,把星币捂热了。 艾森自己吃冰淇淋,吃完以后把垃圾扔掉,什么也没说,手臂展在靠背上,就那么坐着。 欧石南的手放在膝盖上,听着四周人声喧闹,晚风送来某种食物的香味,这种香味让人联想起一些暖洋洋的东西,还有人们的笑声,纷繁的人造光洒满夜晚,灯影在脚边变化,连空气也和自己的地方不一样。 欧石南干咽一下,转头看了看艾森,艾森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仿佛可以在这里安静地坐到天荒地老。 有个皮球滚到了欧石南脚边,他吓了一大跳,抬起头看见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儿跑过来,五六岁的样子,抱起球以后盯着欧石南。欧石南有点害怕,想躲起来,又不敢动,小女孩儿朝他逼近一步,皱着鼻子盯着他。 这时一个男人跑过来:“不是叫你不要乱跑吗。”他牵起女孩儿的手,女孩儿脾气很大,又看了眼欧石南便跑开了,男人连连道歉,百忙中看了眼艾森的脸,然后也跟着走开了。 全程没动下头的艾森说:“我真受不了他们的性别划分,让人非常混乱。” 欧石南却望着远处的身影,然后深呼吸,猛地站起身。艾森看看他,只见欧石南握紧手,僵硬地朝冰淇淋车直直地冲过去,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欧石南憋着一口气,走到时已经脸通红,一鼓作气递出手:“我要冰淇淋!” 男人笑呵呵地问:“要什么口味的?” “啊?”欧石南愣住了,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艾森,艾森只是坐在长椅上远远地看着他。 欧石南转回头,干咽一下:“呃,就……” “你喜欢吃甜的吗?”旁边有个女生问他,他转过头,女孩儿朝他笑笑。这女生十五六岁左右,长发垂肩,穿了条长长的白裙子,背着一个乐器盒。“如果喜欢甜的,可以试试草莓味,我自己最喜欢草莓的。” 欧石南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勇气,点点头,小声地对老板说:“草莓的……” 接过来之后,欧石南转头就走,走了两步,又转回身,走到女生旁边,小声地说:“谢谢。” 女生笑了下,欧石南继续转身僵硬地走回去,他浑身冒汗,手还有点发抖,坐回长椅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艾森笑起来:“你说你想见人……” 欧石南瞪他,泄愤地狠狠咬了一口冰淇淋,眼神再去找寻白裙子女生,已经看不到了。 “找谁呢?”艾森很八卦地问。 欧石南不理他,低着头舔自己的冰淇淋。皮球又撞到了他的脚,他伸手捡起来,女孩儿已经跑了过去,朝他伸手:“还给我!” 欧石南还给她。 “去坐摩天轮吧。”艾森站起身,欧石南也跟着站起来,他转头看了眼小女孩,后者抱着球,对他做了个鬼脸,欧石南心里一动,也挤眉弄眼回了她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欧石南就不该吃那个冰淇淋,他还没走到就想吐了,艾森给他找了个袋子,他拿着蹲在草丛边吐,一定是他吃食物不习惯,不该随便乱吃其他世界东西的。 他吐得来劲,艾森歪着头看他,有一对夫妇走过来,担忧地看了看情况:“他怎么样?要不要看医生?” 欧石南摆了摆手,不忘说谢谢。 “喝点水吧。”那位阿姨递了瓶新水给他,又告诉艾森,“最好还是吃点东西。” 艾森哦了一声。 阿姨拉住艾森的手臂:“alpha要照顾好自己的伴侣呀。” 欧石南大惊,连连摆手:“我们不是。” 因为欧石南不舒服,他们又在摩天轮下面的休息区坐了一会儿,直到欧石南感觉好了很多。 “他们人还挺不错的。”欧石南看着手里的水。 艾森不置可否地看看他。 等他们终于去排队的时候,夜灯才全部亮起来,勾出摩天轮流光溢彩的轮廓,沿着门栏张灯结彩,情侣们相继涌入。 欧石南陪着站了一会儿,觉得头晕,拽了拽艾森的袖子:“爹地,我不太舒服。” “要回去吗?” 欧石南摇摇头。 “那我排队吧。” 于是欧石南走向休息区,那里没有单独的桌子了,他硬着头皮走向一个人少的桌子。桌子边只有两个同龄女孩子,凑在一起笑。欧石南尴尬地坐下来,尽量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她们还是留意到了他,看他转动手里的空水瓶喝了个空,便问他要不要喝水。 女孩儿递过来一瓶新的:“来这里玩要常备水的,我一般都是在外面买。”她拍了拍自己厚重的背包,“里面的水太贵了。” 欧石南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看起来好眼熟啊,你在哪所高中?”另一个单眼皮女生问。 欧石南还没有回答,单眼皮女生已经被同伴撞了下肩膀:“喂,你搭讪的方法好老土。把你信息素收一收。”说着她俩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背包女孩儿向他解释:“别生气哈,她刚分化成alpha,最近不知道天高地厚到处释放信息素,嚣张得很。” “我还没分化。”欧石南这么解释,虽然他很可能和艾森一样根本不会分化,但这么讲会让他有种融入的感觉,“可能要等一等。” “不过说真的,你在哪里上学?” 欧石南犹豫了一下,回答:“我刚到这里来,还没办入学。” “那你要不要来福克西斯高中,我们都在那里。” 欧石南点点头:“好啊。”尽管他完全不能保证。 他们刚聊起来,正在兴头,面前伸来两张票,他抬头看见艾森,后者说:“走吧。” 对面两个女生也看过去,然后愣住了。 那个刚分化成alpha的女生立刻站起来:“这么晚你们两个走很危险的吧,我……” 艾森皱起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女alpha立刻感觉出来,坐了下来,她坐下来后,同伴小声提醒:“别搭讪了,有点不好。” 艾森叫欧石南走,欧石南便向两位道了谢跟上来。 “好点了?” 欧石南点点头,艾森转头看了看他:“笑什么?” “就感觉大家还挺有趣的。” 在排队中,欧石南听见前后左右的人交谈,还特别留意地听了听。前面的两个人在说高中制服怎么怎么样,欧石南心血来潮地说了一句:“福克西斯也是这样。” 那两个人惊喜地看他,附和起来:“对啊,我也觉得。” 其实欧石南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能插进话他还挺开心的。 他们登上舱室,坐在座椅上,因为刚开始摇晃了一下,欧石南又惊又喜地抓住扶手,自己笑起来,艾森托着下巴看窗外。 欧石南也凑过去望向夜晚的城市,随着逐渐升高,地面的一切变得渺小,灯火汇成长龙,星光点点缀在夜幕,车灯打出流光在街道穿梭,针线交错汇成银色的城市中心,升高,欢声笑语逐渐稀薄,远望城市相交山峦,在视野尽头染成一片墨蓝色,险峰握住天空,扯下最后红艳艳的暮云,露出一片浩瀚夜空。 欧石南觉得心胸开阔,世界远大,他眼睛闪闪发亮,恨不能望穿宇宙。 他想跟艾森分享,转过头去看艾森,艾森只是平淡地看着,稍稍皱着眉。 “爹地,你在想什么?” 艾森动动嘴唇:“我是不是应该在陪安莉?” 欧石南下意识地以为这句话在怪他,刚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悻悻地坐了回去,他现在知道即便艾森和他一样望着全世界,但艾森心里没有任何这些东西。 然后艾森可能是意识到了用词不当,转头看他:“你呢?” 欧石南低着头没说话。 艾森坐在他对面,歪歪脑袋看他:“你喜欢吗?人啊,世界啊,什么的。” 欧石南抬起头,昏暗未开灯的狭小空间里艾森第一次问他的喜好,艾森看自己的眼神和看别人的不太一样,也许因为毕竟两人同血同脉。 于是欧石南诚实地点点头,艾森笑了下:“随你吧。” 艾森的笑让欧石南高兴起来,他说:“我很喜欢,我觉得活着真好。” 艾森只是带笑看着他,但欧石南讲着讲着开心起来:“我觉得大家都很好,大家都应该活着,世界就是特别特别好。” 他单调且毫无意义的话语倒是没怎么让艾森反感,尽管艾森也并未做任何类似于赞同的表示。 欧石南重又看向窗外夜空,现在他们在最高点,视野只剩无边天空。 “爹地,我想上学。” 艾森嗤笑一声:“学校有什么好去的,你想学什么都……”他说着转过头,对上欧石南的眼睛,顿了几秒,改了口,“知道了。” 欧石南贴着窗户一直到他们降落,他怎么也看不够,看人们奔来走去,畅快交谈真让他开心。 艾森则一直心事重重,回了住所上楼后,两人分别,欧石南亲了亲艾森的脸颊,艾森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头离开,没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安德烈的房间。 安德烈的房间一片漆黑,没有开灯,艾森走进去,借月光看见安德烈独自躺在地板上,额头被汗水打湿,浑身只拢着浴袍,长腿叠在一起,浴袍松松垮垮,下身一片潮湿,不知道是什么流在了地板上,而人似乎正在安睡。 (***) 艾森吻了吻他的额头,叹了口气:“大约今天不会死。” (***) 艾森拉开门,门外的欧石南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爹地,我们去科勒街吧,我听说……” “今天不去。”艾森回答。 欧石南有点发愣,因为艾森声音低沉,脸色冷淡。这种姿态的艾森显得整个人非常严肃冷峻,深不可测,压迫感从头到脚满溢出来,欧石南这会儿彻底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对艾森忌惮三分,看来有的人就是有本事不靠什么信息素,也能有这种要世界让路的气场。 他呆呆地下移视线,艾森还在等他说话。 欧石南看到了艾森垂下的右手,白皙的手背骨节清晰,透出两三青红色的筋,纤长的手指湿漉漉,什么东西从手指尖滴在了地上。 “还有什么要说?” 欧石南慌忙抬起头:“没……没有了。” 门在他面前被关上。 135、使命-4 “所以,安莉,”欧石南小心翼翼地看餐桌边的安德烈,“你昨晚不舒服是吗?” 安德烈把面包递给他:“对,他们的药作用不太好,不过后来艾森给了我管用的药,已经没事了。” “喔。”欧石南把面包撕成条,听见声响向后看,艾森刚起床,边下楼边松松垮垮地扎头发。 他坐下,有人在后面给他递来面包,艾森道了声谢,就问欧石南:“你要上学是吧?” 欧石南咬着面包点点头。 “那你今天就去吧。等下有人送你。” 欧石南眼睛亮起来,风卷残云地开始吃饭,不时回头望,看是谁准备送他过去。 艾森转头看向安德烈,压了压声音:“你还好吧?” “好多了。”安德烈犹豫了一下,“总感觉不太正常,昨天……有点失控。” 艾森笑了下:“你确定不是因为你喜欢做/爱?” “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安德烈没有笑意,紧皱眉头,“就像什么东西强迫我二选一,要么做,要么死。”他又停顿了一下,“我讨厌这个感觉,让我觉得很恶心。” 艾森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低头切牛排。 安德烈看着艾森平静的侧脸,意味深长地开口道:“谢谢。为昨天你做了的和没做的事。” 艾森挑挑眉。 “艾瑞卡·卡尼亚是……” 一直观望着后面的欧石南跳起来:“是我!是我!现在走吗?” 来人正是昨天那个博士beta,看起来他是专门负责照顾这三人生活起居一切问题的。他走过来问欧石南是否用餐完毕,请他上车,并告诉他,确实是福克西斯高中。 第一次上学的欧石南又紧张又兴奋,慌忙中忘了拿手机,走出去以后又跑回来拿,兴冲冲地坐上了车。 “高中生?”安德烈看艾森,“欧石南还挺好学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艾森耸耸肩,又问,“昨天来不及问,他们的抑制剂很差是吗?” “有效果,但怎么说,杯水车薪。”安德烈转而问,“不过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艾森向周围随便扫了一眼,没看到近处有人,才回答:“一棵树,这条枝上有虫子咬苹果,为了不让虫子爬到其他枝条,我来看看。” “情况很严重吗?” “不太好说,因为我还没看到任何虫子,或许他们藏起来了。”艾森想起来,“另外你不用担心你的身体,我们离开这里以后你就会变回原样。” 安德烈无语地笑了下:“你确定吧?” “你那个东西没用处的,一根手指都插不完整,更别提怀孕了,我想一般成年以后分化的都很不太有用。” 安德烈端起咖啡放到嘴边:“那倒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我自己还可以用。” 艾森暧昧地看了他一眼:“总之,你注意安全,你那个太浅太嫩,建议适度使用——科学叮嘱。”说着站起来,“我今天要去和凯恩商量些事情,你自己没问题吧?” 安德烈比了个ok的手势,艾森便先离开。 没走进步艾森又折回来:“抑制剂我放在你桌面,出门的话记得用。” *** 欧石南站在班级门口深呼吸,刚刚的自我介绍非常之糟糕,他只想躲进厕所隔间,在马桶盖上安安稳稳坐一天,他最多只能够和两个人同时讲话,当然一个人最好,实在不行自己待着也可以。 铃声响起来,欧石南听见各个班级有人动起来的声音,转头就往外冲。 他在楼道里撞到了人,那个女生一把推开他:“你他妈不长眼啊?” 欧石南紧张起来,但女生旁边的另一个女生很快上前扶起她,转头朝骂人的女生扬起声音:“维娜,别这么粗鲁!” 维娜踢了一脚欧石南,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欧石南抬起来,才发现这个女生他见过。 “啊,是我呀,我们在游乐场见过。”女生笑起来,“刚才你自我介绍完就跑出去了,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我叫伊芳。” 欧石南腼腆地点点头,扶着墙站起来,伊芳帮他把新书包捡起来:“你别介意啊,维娜以前不这样的,她分化以后就有点……” 维娜走出去发现不见伊芳,转回头朝她喊:“你好了没啊。” “来了,来了。”伊芳又问欧石南,“没事吧,需不需要去医务室?” 欧石南摇摇头,伊芳跟他挥挥手,跑去了维娜身边。 欧石南看着她们的背影,叹了口气,一口气没叹完,就听见旁边一个声音:“他妈的alpha。” 欧石南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一个短头发女生,抱着手臂靠在墙边,发色是红色,鼻子挺翘,眉毛立起,看起来脾气不太好,面相愤世嫉俗。女生发现欧石南看她,把眼神放到他身上:“对吧,好像只要是alpha,全世界都是他们的了,真恶心。说到底性别这东西就是狗屎。” “好了,好了,”一个蓝裙子走过来,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瓶饮料,“别总是这么说啦,让人听见很不好的。” 欧石南惊喜地看过去,他见过蓝裙子,之前她还是白裙子。 “嗨,又见面了。”白裙子朝他伸出手,笑眯眯地走近几步,“刚刚你怎么跑了呀。我是艾玛,这位是杰西。” 红发杰西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继续愤世嫉俗地放空自己。 欧石南和她握握手,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总感觉大家个性都好强烈。” “没办法,最近正是分化期,大家都会变化非常大,尽量平常心吧。”艾玛安抚地笑笑。 “怎么平常心。”杰西转头看他们两个,“弱鸡变成alpha,小人得志;聪明人变成beta,前途限定;更不要提变成omega的了,要生孩子。” 艾玛连忙向欧石南解释:“也不是说给三种性别划分三六九等啦,omega很伟大的,社会不能没有……” “那你想当吗?”杰西打断她,“凭什么得我干啊,我就想自由地玩不行吗。” 艾玛弱弱地反驳:“我觉得组建家庭,生儿育女也挺好的。” “那是你被教成这样的。”杰西摆摆手走了,“不跟你说了。” 欧石南看着杰西走开,问道:“呃,你们分化了吗?这个是可以问的吗?” 艾玛摇头:“还没有。” 有几个男生走过来,跟艾玛打了个招呼,领头的男生个子高高的,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性格很好的样子,后面有几个他的朋友。 “欧石南对吧,你怎么说完话就跑了啊?” 欧石南不好意思地笑笑。 “艾玛,你们之前认识啊?” “没有,那晚我们班团建的时候我碰到过他。”艾玛笑笑,朝他们挥了下手,“那我先走了。” 领头男伸出手:“我叫阿诺。”他话刚说完,后面有个长雀斑的男生就也插进手来:“我是亚瑟,”他挑起眉毛,有点得意,“我是alpha噢。” 阿诺很无语地推开他:“好了,别显摆了,知道你分化成alpha。” 亚瑟揽住阿诺的肩膀:“那就等你啦。” 阿诺不理他,转而问欧石南:“我们今天想去打球,你要不要一起来?” 相比和同龄女生打交道,欧石南跟男生打交道倒更轻松一些,或许是因为有经验,没那么紧张:“好啊。” *** “我还以为您是有指示要做才来的。”凯恩摸着自己的下巴,秘书刚给两人倒上酒,“‘我这边遇到的困难’,暂时好像没什么困难。” 艾森换了个说法:“这里比起我上次走的时候,变化很大。” “噢,是的。”凯恩笑起来,“上次您来的时候,帮助我们解决了分化成beta的人类死亡率过高问题,说出来您应该不会惊讶,beta的数量其实是最多的。” “这样。” “说不定是因为我们历史上如此接近灭绝,我们对繁衍看得非常重。”凯恩苦笑了一下,“这种语境下,beta数量最多并不是件好事。” 艾森问道:“我注意到分化的年龄已经提前至15-18岁间了。” “没错,最早的时候可能因为样本年龄限制吧,培育成功的人类分化多发生在40-50岁之间,这很糟糕,生育率很低,且后代质量很差,夭折率很高。不过经过几代努力,我们通过各种手段,一代比一代的分化时间提前。 其实人少的时候这些事都还好办,人一多起来就麻烦了,很多人缺乏责任心,对于人类命运前途漠视至极,占尽生存优势却拒绝付出任何代价…… 不好意思,说远了。 其实大家现在生活条件提高以后,很多人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了一定的认知期待,考虑到他们大多15岁才开始分化,而15岁之前的人生里,很多人已经为自己设定了某种‘性别’,他们的行为也和这种设定息息相关。到了15岁突然分化,如果分化性别和自己的认知不同,会带来很多麻烦,在社会上也会累积很多不满情绪。” “确实。”艾森点头,“在我们那里,性别是天生的,性格是依此建设的。比如你天生是女性,从小就会被教导强调礼仪和姿态,你是男性,从小就会被鼓励开创和挑战。这样从一开始决定,会减少很多预期带来的失望。很容易理解,你15年来自由自在,突然分化成omega要去生小孩,第一反应一定是‘这不公平’,可如果你从出生就知道自己要生小孩,你自然会接受,无非也就是选择自己‘生’或‘不生’,绝不会思考‘为什么是我’这种问题。” 凯恩笑起来:“是啊,这个问题也很严重,很多omega真的不愿意承担责任。社会是有分工的嘛,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想就是因为分化得太晚,在这个未分化的过程中他们以为自己具有了‘选择权’。很可怕的,自由的终点就是灭亡。”他叹了口气,“不怕告诉您,我们的生育率已经连续15年下降了。” “起起伏伏也正常。” 凯恩抬起头看他,面容严肃:“我们的,是不正常的那种。” 艾森沉默了一下,又问:“那天宴会上,几位都是alpha吧?” “如果您暗示我们有任何性别歧视,您就错了,我们尽力为omega提供安全、舒适、平等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我们……” 艾森抬了抬手:“我不是暗示任何事,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个。不过生育之于人类本来就是歧视,为了使人类繁衍一部人要承担这个责任,承受丧失劳动能力、身体全面不良反应,以及哺育责任。这是自然界对部分人的歧视,社会能做的事情其实也是有限的。” 凯恩深感被理解:“没错,这事要从大的方面来看,从小教,要在全社会全人类中贯彻。要让人在家庭结构中感受自然传递的生育需求,将之潜移默化成生育本能。从细、从小、从微处着手,彻底培养正确的观念,要让这种观念千年、万年相传,要在宏伟的‘人类命运’大概念下叠加‘民族与国家’中等概念,在其下再叠加‘家庭伦理’小概念,最后在缝隙中填满爱情与亲情。强如概念号召,弱如情感纽带,践踏伦常再加以惩罚机制,三管齐下,社会就可以定义‘正确’;一旦有‘正确’,离经叛道者自会有人自发惩罚。” 艾森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凯恩甚至还能自我反思:“但这其实还是建立在他们从出生就决定了性别的基础上,否则思维一旦超过现实条件先行……想法是很难扭转的。尽管很多伟大的omega承担起了家庭职责——这是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合适omega生存的社会环境,但是还有一部分过激的omega抗拒成为omega,他们形成大大小小的对抗组织,煽动各种集会,造成了不少骚乱。现在他们也和beta联手,共同捣乱……” “诉求是什么?” 凯恩深呼吸了一下,仿佛有些疲累:“首先他们认为分化机制不透明,有可能被操控……” “你子女是alpha吗?” 凯恩顿了两秒:“但是问题是这样的,如果两种性别,50%的概率能够长时间保持该比例;三种性别,1/3,随着时间的累积一定会有偏差,这只是简单的数学问题。但别有用心的人,会将它包装成‘政治问题’、‘社会问题’进行兜售,无非也就是因为性别结果不合他们的心意。” “还有什么诉求?” “很多,太多了。堕胎权、离婚权、变性权、冠姓权、同性婚姻权,连alpha都参与进来,好像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凯恩突然停下来,转了个话题,“您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这些omega和beta就是想摧毁我们的国家和种族,进而消灭全人类。您见多识广,有没有可能他们是从别的星球来攻击我们的,外星势力?” “……那你们倒也没有那么重要。” 凯恩叹了口气:“归根结底,还是分化得太晚。” “这个我也觉得。” 凯恩摊开手臂,靠回沙发:“人真是贪得无厌,自私自利。” “我也觉得。” 凯恩喝了口酒,艾森问他:“所以,你们有打算做些什么吗?” “有的。”凯恩放下杯子,“接下来我们准备通过一项法案,同意所有人在出生时就分化,之前反对的声音太大。”凯恩无奈地笑笑,“这就是文明的代价,‘协商’‘协商’,什么事都做不成。” 艾森事不关己地耸耸肩:“你们的世界,你们看着办。” 136、使命-5 杰西被老师念的时候,瞥了一眼表,艾玛已经在门口等了她十五分钟了。 “你在听吗?”老师从眼镜片上看她。 杰西点点头。 “我们并不是不鼓励在日记里写虚构小说,如果你认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有更多想表达的,我也鼓励你去做。”老师翻了一页纸,“但是你撰写的这个故事,长篇累牍、花样反复地写‘惨’而非写‘人’,在文学里是种非常偷懒的方式,所谓因这些带来的‘触动’并不是共情,因为一个普通人对着发疯折磨哭喊的精神病人也会有所触动,依靠一瞬间的‘震撼’压过‘逻辑’,几秒钟沉浸在‘惨’里。” 杰西等他说完,就问:“我写的不算文学,干脆我去喊两声算了?喊得越惨越好?” 老师委婉但攻击性极强地回答:“那也许和你的文章有异曲同工之处,起码对于观阅者来说。” 杰西剩下的“改进”建议则一个字也没往脑子里听,什么写人写情她根本不在乎,她喜欢在文字里写惨就和她喜欢看伤口结疤又渗血差不多,和她每天愤世嫉俗的理由或许也差不多。 “是什么呢?”艾玛问。 杰西耸耸肩:“无聊吧。”她撇撇嘴,干什么都觉得很烦。 她出来的时候艾玛正和欧石南讲话,那个新生和她打了个招呼,就和一群人一起离开。艾玛和杰西走向相反的方向。 “那个新生倒是混得很熟络。” 艾玛笑起来:“他说他是小地方来的,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还蛮傻的,阿诺总是带着他。”说着说着,艾玛便发现杰西开始跑神。 “维娜她们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艾玛犹豫了一下:“……她有事吧,可能先走了。” 杰西冷笑起来:“我知道,她说我矫情。怎么不说自己分化以后的样子。”杰西又皱起眉,似乎她的标准表情就是皱眉撇嘴,“我好讨厌这些。” “但你最好还是不要去参加那些集会了,上次没有记录你,完全因为你只是高中生。”艾玛不理解,“你还没有分化,为什么要加入omega激进联盟呢?” “我不是说了吗,我讨厌性别这个概念。”杰西不愿意聊这个话题,“行了,知道了,我不去了。但校医还让我去做‘性别心理辅导’,说能帮助我接受‘分化’。” 艾玛看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是啊,怎么你就很难接受呢?” 杰西不愿意聊,转移了话题:“你小号什么时候比赛?” “下周。”艾玛抓紧了自己的背带,抿抿嘴笑起来,“有点紧张。” *** 安德烈走进这家酒吧完全是误打误撞。他吃的抑制药片效果非常之好,那时候他还开玩笑说艾森把这药卖给管理机关,说不定会发大财。但而后两人都想到,管理机关未必想要效果好的抑制剂。 虽然机关不要,不代表安德烈不能用它发点小财——没办法,邪路走多了,脑筋随便动一动就是歪点子。 安德烈在这方面确实有点天赋,他在炸鸡店坐了一下午,钞票已经塞满了两个口袋。他分两张给一个十岁的小孩儿,叫后者给他买个皮包过来。于是到晚上,他的皮包已经塞了个满。 走之前他结了账,分两成给了这位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好商家的炸鸡店老板,剩下的钱换成了购物券和烟酒卡,晚上九点,拍拍屁股走人。——干这行要讲究快进快出,小钱虽少,当花则花,否则拿一包钞票说不清的。 为了消磨这张酒水券,他走进了一家闻着像夜来香的昏暗酒吧。 就像所有缺乏管理的廉价酒吧一样,这里暗欲丛生,安德烈粗粗扫一眼,就能看到误打误撞进来的小omega瑟瑟发抖,假如喝了几杯酒,那就更不知道会落在谁的手里。所以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安德烈坐在吧台边,敲敲桌面要一杯柠檬水。 老板看起来很和善,脸圆圆的,推推眼镜递来一杯水,安德烈也没多想就尝了一口,被酒味冲得眼睛疼。 “这是什么,我说了要柠檬水。” 老板一副了然的样子笑眯眯地斜他:“哎,何必,来都来了,这杯我请。” 不知道这个态度还是这句话,让安德烈一下子上了火,他口齿清晰,表意精准,怎么他妈的有人听不懂话,非要教人做事? “给我柠檬水。”安德烈把酒推回去,盯着老板的眼睛,“照我说的做。用我的钱。” 老板看了他几秒,撇撇嘴收起了酒,低头擦杯子又说:“没有柠檬水,你换家吧。”转过身又对着桌面另外几个人耸耸肩,说了句“真他妈事多”。 这时那边有个壮男人开了口,冲安德烈扬起他的酒杯:“出来玩都是高兴嘛,给我个面子,喝一杯,来。” 安德烈非常难以理解现在的情况,为什么需要他给些面子,给谁面子? 他不是雏鸟,性经验和杀人史厚厚一册,被人羞辱过也被人强制过,对安德烈都不算什么,他是生存的斗士。但这样的神色和脸是陌生的,他还从未被以这个角度审视过。安德烈形容不出来,只能联想到群男逼酒,套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词,围成一个圈,把谁挤在中间,各拎一杯酒,推到她面前。他们有妻有女有家有室,孩子刚上小学,妻子刚刚二胎,他们皮带勒出肚子上的肉,个子不高,后槽牙泛黄,嘴里有饭菜的气味,腋下和脖子散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源。他们来逼酒。 这会儿安德烈明白了,哦。 于是他没有回答,转过脸,想要独善其身。但是很奇怪,往往这种时候他们反而更不愿意放弃。 有个男人率先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先是转头对后面的人说“你把人吓到了”,接着转身凑到他身边,手在他背上滑,口气喷在他脖子上,对他讲:“弟弟,别怕。” 安德烈的脑子里下意识有两种反应,一是跟他说两句笑话兜兜圈,推拉几圈扔开他,安德烈经验丰富,应该不难;第二种,就是…… 想到的瞬间,安德烈一拳揍在了他鼻子上。 把那小小的alpha掀翻在地,带翻了一桌的酒,安德烈坐回去,盯着老板:“他妈的叫你给我柠檬水,没有就去给老子买。” alpha站起来滚了一圈,恶狠狠地瞪着安德烈,咒骂了几句,转头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大约十秒钟以后,走来几个虎背熊腰的男人,领头的那个一臂勒在安德烈脖子上,将人整个拖下来。店里响起一阵声音,到处有人在询问“怎么打omega”了,问这话的人接着被beta和alpha默默带开。 不喝酒就得挨揍吗?很难理解。 安德烈从地上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摸到一点血:“喂,小鬼,我靠脸傍大款的。” 夜晚十点半,酒吧的灯忽闪明灭,从窗外可以看见几个黑色的人影东奔西走,球棒和椅子被扬起,酒瓶和桌子碎成一团,杂影在几扇窗间轮番上演,接着门被撞开,滚出一个年轻人,他擦擦鼻血拔腿就跑,坏了的半面门摇晃着,警笛声远远地响起来,人们争相恐后地从里面往外奔,窗户被乱七八糟敲碎,人骂人,鬼扯鬼,喊的吼的叫的混成一片,而后店中突地燃起火,沿着地面的酒呼啦啦烧出门,几个人的争执演变成集体的混乱,警车卡在门边,摇摇晃晃的酒鬼和上了头的毒虫不要命地朝车上跑,电击棒四处滋滋作响,越来越多的人被按在车们边或地上。 酒吧黑黢黢一片,大火从一楼烧到了二楼。 在混乱的人群中,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从门口走出来,在警灯和路灯下停住脚步,站在门口,抽出一根烟,点燃,叼在嘴里,绕过打得一团乱的人们,朝后巷走。 他走了没多久,就在后巷里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因为腿软。不知道谁在放什么狗屁信息素,恶心得腿软。 旁边有个女生大咧咧地打着电话走过来,见到他独自坐在这里,挂了电话,小心地朝他靠了靠。她低头看了看安德烈垂着的脸,以为他喝了不少酒:“你omega不要自己这么晚出来,刚才那边又起火了,多危险。” 她发现安德烈没动静,便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的alpha呢?每一个alpha都应该保护自己的omega.” 安德烈把烟抽完,按在地面:“我自己会处理。”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耐人寻味,但似乎佯装皱起眉头,手往他背上摸,几乎摸到了脖子边:“其实大晚上出来也是你不对,明知道这地方a多还来,很容易惹上人。” 安德烈转头问她:“那如果我就想这么晚出来呢?” 她笑起来:“人哪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你看起来像是结合过了的?离婚了?”她摸自己的下巴,“玩得还挺大……” 安德烈按灭烟。 她伸出手臂揽住安德烈腰:“好结实好瘦的腰,怎么别人上手你也没反应啊,玩透了吧,缺a了吧,仔细看看你也不像什么良家人……” 安德烈站起来走了。她倒也不追,只是撇撇嘴:“还他妈挺能装。” 这地方会缺omega吗,这个捡不到换个地方再捡不就得了,说不定能能捡个奶更大的。 安德烈走着走着停下来,靠着墙休息一下。他靠的这面墙上,没贴稳的海报晃了晃,他抬眼看去。 “对性别处境感到困惑?——请让性别心理辅导帮助你。” *** 欧石南在器材室等了半天,也没看到阿诺来,倒是亚瑟一头汗地跑过来,进来先喝了一瓶水。 “他人呢?”欧石南向外看。 “阿诺?来不了了。”亚瑟喝完水坐到地面的垫子上,“他身体不舒服,说不定要分化了。” “分化反应这么大吗?” “分人,我就没什么反应。”亚瑟抬起头看他,“今晚我们就不去了。” 欧石南有点紧张:“我自己去吗?科勒街我还没去过。” “放心,你还没分化,自己去也没什么。”亚瑟捋起头发,“那里有超级多omega哦。破处必游景点,信我。你不想看看omega吗?他们很……很色的,真的,就是……”亚瑟形容不出来,只是咽了口口水。 欧石南搔了搔脸:“有点想见识一下,因为安莉也是omega,但他不跟我说这些,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亚瑟完全没有在乎他们不是在说同一件事,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吧嗒了一下嘴。 *** 安德烈坐在性别心理辅导室的时候,“谈话”已经开始了五分钟。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圈,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挨个讲着自己的困惑和担忧。他们年纪都不过20岁上下,据手里的宣传册,15-20岁时性别心理问题的频发期,因为这正是分化的高峰期。 “……她顺利地分化成了omega,”有个男生说到最后哭起来,“我想我们不能在一起了。老师说本来就应该等性别分化以后再考虑恋爱,可是……爱怎么忍得住呢。” 安德烈平静地做自己的事,翻过下一页,读彩色封面的字。 “他们说的‘出生即有性别’到底什么时候实现呢?”男生接着问,“这样很多人就不必无谓地伤心了……” 组织人温柔地拍他的肩膀:“我想会有那么一天的,‘新世代’已经被预言了,以后出生的孩子,都将是直接分化的。” 她还没有说完,便有个尖利的女声插了进来:“‘新世代’就是一种剥削!它毫无助益解决任何问题,它只是……” “杰西,”组织人皱起眉,“你不能打断别人的发言,现在还不是你的时间。” 安德烈抬起头看过去,看到一个脸上有雀斑的红头发女孩正在争辩。 “可是很奇怪啊,书上写father是保佑我们的神明,我们是被他创造的,包括我们的生育规律和模式,全都被生命树保佑,被生命树预言……”杰西困惑地问,“但是有没有可能,这东西在后天已经被人为操纵了呢?再说了,谁见过father?” “杰西,请你注意自己的发言。”组织人皱起眉头,手颤抖着在胸前画十字,“造物主自有他的道理。father给予我们繁衍的希望——生命树,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她低声对杰西说,“你应该被罚去生命树做清洁!” 似乎只是听到那地方的名字,就已经刺痛了杰西,她愤愤地闭上嘴,没有再出声。 组织人确认杰西不会再捣乱,才转向安德烈,让他聊聊自己的故事。 撒谎不过信手拈来,安德烈说他是小地方来的人,对什么“新世代”、“生命树”一无所知,只是他晚上出去喝个酒,就被人搭讪,拒绝还会被人揍,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吗?”组织人问他。 “从没有,在我来的地方,我想几点喝酒就几点喝,想多晚就多晚,不必非要翻脸才能表示自己的态度,当我说不的时候,人人都能理解我的意思。现在他们听到我说不,好像没听到一样,好像我自己不能表达一样,”安德烈说,“很不尊重我。” 杰西又想插话,被组织人看了一眼,闭上嘴转开了脸。组织人继而说了一些什么注意安全,身体是自己的,争取o权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丝毫没有缓解安德烈的不爽。 尽管组织人不想,但还是轮到了杰西。 她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全场:“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可怜巴巴地在这里‘心理辅导’吗?统计显示,每一百个性别认知障碍里,就有95个omega,这说明了什么?只要在境况下降时人们才会有更强的抵抗心理,承认吧,虽然大家都不说,但其实没几个人愿意当omega。” 组织人扶额头:“杰西……” “为什么会这样呢。”杰西振振有词,“因为omega就是不如alpha。” 人们倒抽冷气,面面相觑。 “同胞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世上有激进/极端o权组织这个概念,却没有激进a权组织?是他们不需要抗议,不需要争取什么吗?并不见得吧。上一次‘激进/极端’这类词被用来形容的是什么,是‘激进政治团体’、‘极端宗教组织’,而这些之所以被冠以‘激进/极端’是因为他们的成员杀人、袭击、放火、自焚、谋杀……他们造成了巨大的灾难,才被称为‘激进’和‘极端’。 那么所谓的‘激进/极端’o权组织做了什么呢?在互联网上发表意见或者打嘴炮。 界限在哪里?是什么让他们仅仅说几句话就被定性为激进和极端……” “杰西,我们时间有限……” 杰西站起来:“我只是想说,一步退,步步退。今天omega的遭遇就是因为omega没种。”她突然又站到椅子上,“omega就是缺少地崩山摧壮士死的勇气、缺少一命换一命的意志、缺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觉悟。最高院裁定你不准堕胎,你为什么不去刺杀大法官?行政不准你同工同酬劳,为什么不去刺杀行政长官? 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才能真正发出声响!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就要上得刀山下得火海。alpha有今天的地位,绝不只是因为他们不需要承担生育责任,而是因为他们自古就敢抛头颅,血溅三步。去当刺客!杀皇帝,宰丞相,掀起战争,激荡革命,一条命换功成千秋。要做大事,要豁出去,要发出剧烈的喊声,要让人恐惧,这样才能获得尊重。 我想说……” “你有完没完?!”组织人实在是忍不下去,指着她,“下来。” 慷慨激扬的杰西哑了火,扫视一圈没人和她有共鸣,只有个穿西装的男人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剩下的人在杰西不着四六的一通闹之后,匆匆结束了寡淡的发言,因为杰西大放厥词,似乎让人人心情都不好。 杰西被留下来摆椅子,安德烈站在门口看她。即便只是这样简单的工作,杰西也是一脸烦躁。她就像个在干燥秋天里的汽油桶,躁动不安。 关灯的时候杰西才留意到安德烈,懒懒地看他一眼:“你不敢自己回家是吧,那我送你。” “倒不是因为这个。”安德烈朝她笑笑,帮她把卷闸门拉下,“有点事想问你,关于刚才你说的话。” “什么话,‘地崩山摧壮士死’?”杰西自己撇撇嘴,“omega闹不起来事的,骨头软。” 安德烈耸了下肩膀:“也不见得是骨头软吧,不是人人都能抛下生活,随心所欲发发疯。” 杰西看了他一眼,拎起地上的书包:“我可以。我就一直都……” 她没说下去。 “生命树是什么?”安德烈问,“我大概听说了一点这个‘father’的事,但这个树根本不知道。” 杰西挑挑眉毛:“想去看看吗?” 安德烈点了下头。 “放心,太晚的话我送你回家。” *** 艾森敲了两下欧石南的房间门,顺手推开朝里望:“你看见安莉了吗?” 房间里漆黑一片,深夜也不开灯,月光照亮床的下半,衣服凌乱地堆在地上,床里面厚厚的被子中闷声回了一句“没有”。 艾森关上门,这种时候他就很小心。他朝欧石南走了两步:“你不会分化了吧?” 被子已经把欧石南完全裹上了,声音从里面朦朦胧胧地传出来:“没有。” 艾森松了口气:“那就好。吃饭吗?” 里面好半天不动,艾森歪着头看这一团:“你青春期啊?” 这下终于有了点动静,欧石南抬高了声音,很不耐烦:“你能不能走啊。” 艾森发誓,要不是他从这句话中听出了点走了样的腔调,他会立刻甩头就走。 他犹豫了几秒,看见被子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艾森想了想,走过去蹲在床边,被子没动静,他刚把手放在被子上,那被子像活了一样甩开了艾森的手,因为欧石南一个翻身滚到了远处,半遮半掩地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还有□□的肩膀,上面青青紫紫看不真切,倒是有伤口,血蹭在了被子上。 艾森站起身,被欧石南警惕地盯着,平淡地问:“你需要帮助吗?” 欧石南咬了咬牙齿,倔强地回答他:“不需要。” 艾森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听见背后一声沉重的响,像是那一团从床上跌了下来,在几声赤脚拍地的声音后,有只冰凉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艾森转过身,欧石南低着头犹豫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爹地,你有没有……擦身体的东西?……橡皮擦那种的?” “擦什么?” 欧石南抿抿嘴,放开他,朝床上跑去,跃到床上,裹紧被子,慢慢露出自己的脖子,那里除了伤,还有某些青紫色的东西,似乎是某种印章。 艾森走过去盯着看,欧石南很难为情地转开脸。 “你跟人打架了?” 欧石南低着头:“也不是,就是自己去了科勒街,碰上很多情侣,两三句说不对付,然后就被人揍了。” “盖的什么章?”艾森没看清,伸手拨了拨他脖子边。 欧石南躲了一下:“没什么,就是因为没分化,说我有点怪。” 艾森确实没看清章上是什么,他试图掀开被子,但欧石南的手紧紧抓住不放,艾森拽了两下,欧石南抓得更紧了。艾森啧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按住欧石南的手腕,然后开始掀被子,欧石南差点跳起来,胡乱扑腾,边动边大声喊:“你要尊重我隐私!你不能掀我被子!走开走开……” 艾森很无语,他当着一群恶魔的脱光光不也过来了,况且当年欧石南一身屎要人洗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对于欧石南那是久远的过去,对艾森来说也没过去多久。 但欧石南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敢反抗,总是艾森算是半强迫地把人扒了个干净,这下终于看清他身上盖的什么章。 一种蓝色发紫的长拍章,应该是被人用某种拍子打的时候印上去的,只有外伤。 艾森盯着他:“把你衣服脱掉打的吗?” 欧石南转开眼:“他们说看看我是a是o,就扒了,没看出来,就给我盖废章,说我不a不o,是人妖。盖完以后又把我揍一顿……” 艾森没说话,伸手摸了摸他锁骨边的章,确实不是容易洗掉的东西。 欧石南抿着嘴,看着艾森的脸色。 艾森突然站起来,吓了欧石南一大跳。他走出去,不一会儿又拿了些东西回来。他坐在欧石南床边,拉了一把欧石南的肩膀,把人推转过身,对着脖子后面的章印用放大镜看。接着又用什么冰凉的小针挑了一下。 欧石南看不见人,心里没底,他感觉到艾森的呼吸在他背后,于是一动不敢动。 “爹地,你不要告诉安莉……”欧石南觉得很丢人,他低下头。 大约五分钟以后,艾森站起身,顺手拉着他的手臂:“起来。” 欧石南一脸懵转过身:“做什么?” “你去浴缸等我三分钟。”艾森简单指示了一下,转身便离开了。 欧石南换了条毯子裹在身上,照做进了浴缸,放了水,把自己浸在里面,忐忑不安。他觉得一旦艾森话开始少,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他的想法没错,当艾森推开浴室门的时候,总感觉氤氲的热气都随着他的到来突然变得急速冷冻,连镜子面上的蒸汽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艾森穿一身黑,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用脚随便一勾,勾来凳子坐下,两腿岔开坐,顺手把头发推到脑后,捋起半边袖子,朝他伸手:“过来。” 欧石南小心地蹭过来。 “转过去。” 欧石南慢慢转过去。 然后他感到有海绵蘸了一种热热的液体在擦他的背后,他瞥了一眼,液体是冰蓝色的,不难想象艾森刚刚才配出来这玩意儿。 欧石南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份安静,否则只有嚓嚓声,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脖子一阵痒,是因为艾森的一缕头发垂在了他的肩膀,他瑟缩了一下,艾森的手停了一秒,有所误会:“疼吗?” 欧石南连摇了两下头。 等艾森的手移动到后腰时,欧石南才小心地侧过脸去看他。艾森做事的时候很认真,现在正在认真地、轻柔地擦他身上的脏东西。这瞬间欧石南想起安莉带他下午出游,在太阳下走,在花丛中走,欧石南很想知道,这一秒,艾森或者安莉,是不是爱他。 不过他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这种话是不会问的。 因为他后来意识到,他问爱不爱他是多么可笑的一个问题,欧石南的概念里,爱是不分哪一种的,爱情亲情友情都是爱,可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并不是这样的。 况且现在,欧石南看着艾森的表情,终于问出了他最担忧的问题。 “爹地,你会伤害他们吗?” 他没问“你是不是要找他们”“是不是要教训他们”,因为艾森的表情很明显,是打算去伤害什么人的。 艾森没有回答。 很快,他的后背被擦干净,艾森站起来,把海绵扔到水里:“剩下的你自己擦吧。”他又说,“你得长点本事。” 欧石南羞愧地低下头,小幅度地点点头当做回答,而后转头去看艾森,只看见艾森洗了手,放下袖子,出了门。 艾森出了门向左转,一路朝东,走过两条街,穿过一条窄巷,巷后开阔大路,他沿南走,不出一英里,望见了那条红灯招展的街区,那里挤着穿夹克和烫头发的年轻ao情侣,还有一些狗腿beta,拎着酒瓶,凑成一团,大呼小叫,充街头霸王。 他向街区走,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人们盯着他看,看见从灰扑扑的旧街灯下走来一个高挑修长的男人,脚步轻盈似翩跹,又相当从容笃定,高傲自信,像一只白色的天鹅或是一只矜贵的猫。他走近,在光下渐渐显出他的一张脸,人们愣了几秒。又看这美人不沾灰尘的脚踏进垃圾桶的脏水里,此起彼伏响起口哨。 不等他们上前,美人独自朝人逼来,他们调笑着等人靠近,准备了两句下流话和三杯酒——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但他没有走到,他离三步外懒懒散散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门匾下站着的五十六个人。 下一秒,精准地消失了十一个。 调笑声、骂声、酒瓶撞击声,一切都停止了,只留下九十只因震惊而忘记了眨的眼睛在互相看,又不得不望向他。 人们看着他走进,看着他擦肩而过,终于在他即将平平静静走过的时候,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你他妈……什么东西……”“你做了什么?”“他们呢?”“人呢?”“喂——!” 艾森侧了下身,轻轻抖掉肩上的手,谁也不回答,照旧向前走。 困惑而愤怒的人们把他围住,双眼赤红、质问又嘶喊,艾森低着头环视众人,然后说:“让开。” 这句话收效甚微。 于是艾森竖起手指,笑眯眯地说道:“嗨,向上看。” 无人向上看,但下一秒,围着他的三层人,突然接上一束从天直通的炽热白色光柱。远远看过去,艾森就像被一群通天光柱环绕,随即不过两秒,光柱消失不见,只留下地上一个个圆形的血迹圈,分毫不差地与刚才人站的位置重合。 艾森便得以继续通行。 剩下从街里冲出来的人,经历了这十秒,再也没人上前去。 艾森走了几步,突然转回身,再次竖起一根手指,人群中响起一阵抽气声,他笑起来,转身走了。 他走过一条街,有个男人从巷口直起身,在光下显出整个身体,朝他走了一步,挡住他的去路:“我记得你以前不碰人的啊。” 艾森从他身边经过继续走:“羊驼,你假期结束了。” 137、使命-6 “还有多远?”安德烈在这条荒路上走了快一个小时,问了一句。 杰西比他低太多,这时抬头看他:“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我帮你拿包。” “……谢谢,我还好。” “别担心,这里虽然看起来荒凉,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这句话带来的异样感觉让安德烈不自觉地抵触,但考虑到这是性别转变后果的一部分,他只能先适应。 杰西说带他去看生命树,先是从城中向西边平原上走,经过8号粟田,是一段矮树夹出的公路,下了公路进入这片浩大的荒原,才开始沿着一条路向里走。说是荒原,但其实都是硬质土,除了零零散散的连片杂草,几乎长不出其他生物。大块的灰褐石与草的夹缝中,偶尔能听见青蛙的叫声。在更远一点的一些小山丘边,可以看见一块“庆贺开业”的巨幅牌匾,斜插在地面,还有坏掉的电视机、立着的轮胎、报废的冰箱、半截车骨,甚至一只在树上飘的卫生棉条。 “历史书上写,这里以前都是人住的地方,”杰西发现他在观察周围,就补充道,“世界上原本有很多人。” “听你的意思,‘生命树’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放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没问题吗?” “生命树是祭祀的时候才能来一次的地方,平时不准人来。不是‘放’在这地方,是厄瑞波斯把它种在了这地方,并且要我们保留过往人类生存的印记,这样我们才能谨记繁衍来之不易。”杰西说到这里撇撇嘴,“……繁衍繁衍,什么都是为了繁衍。” “繁衍和一棵树有什么关系?” “人类就是这么来的。”杰西一本正经地解释,“每年13月40日,生命树会告诉我们这一年有多少新增的alpha、beta和omega,以及有多少新生儿,多少现存的生命,为了让这个数字可观,我们常常会在前一天举办大型祭祀。” 安德烈笑起来:“好像祈愿粮食丰收一样。” “什么是丰收?我们不缺粮食。”杰西说着拉住他的手臂,“到了。” 安德烈抬头望,低月挂在荒原背后的天空,直直照着一颗巨大、粗壮、丑陋的树。 这树几十个人也未必能围它一圈。此外安德烈这才注意到这颗树散发着一种莫名的呛味,有点像硫磺。这棵树不好分辨是死是活,它灰色树干上的树皮似乎可以流动一般,变换着纹路,像很多张扭曲的人脸。树冠蓬勃低垂,厚重得像是要压倒树干,而枝上摇摇晃晃,从绿叶偶然散开的缝隙里,可以看见吊着的挂牌和铜钱串,在远远的、厚重的树深处悬挂。 安德烈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艾森说当时他为这地方创造繁衍的时候,可是用的技术手段,怎么会在若干年后成为一颗怪力乱神的树的原理? “没太懂。”安德烈问道,“性别是各1/3的概率自然选择,怀胎是十月自然过程,什么预言能在还没发生时就说出来,如果指标不够怎么办,大家就疯狂做/爱?” 杰西狐疑地看着他:“为什么怀胎要十个月?” “……你们几个月?” “不一定的啊。” “……”安德烈有点瞠目结舌,“但是基因上来讲……” “什么是基因?” 安德烈顿了两秒:“说老实话,像我根本不上学,这种事也多多少少了解的。”他又问,“遗传、基因、自然选择、进化论、孟德尔?” 杰西困惑地看着他:“你讲话奇奇怪怪的。孟德尔,谁啊?”她又想了想,“mendel...monte...孟德斯鸠我倒是知道。” 安德烈大吃一惊:“你不知道进化论,但你知道思想启蒙?” “对啊,怎么了。” 安德烈仔细想了想,冷静了下来。首先艾森是不会骗自己的,所以他说的一定是对的。 这样算来,也就是说艾森用生物技术为这个濒临灭绝的人类世界创造了可持续的繁衍机制,三种性别。但由于人类dna链内并没有完全清除x染色体的全部基因,随着演化,第一性征意义上的女性重新出现,只是她们已经丧失了生育功能,这个功能转而由omega承担。艾森在为他们创造人类的同时,留下一些他认为值得传承的文化,就和他们当时给欧石南留下很多书一样,区别在于艾森是认真为这个世界挑选过的,比如孟德斯鸠。但出于某种目的——安德烈毫不费力地可以猜出——艾森当神有点上瘾,有点高兴,于是抹去了他如何实践操作人类遗传的部分,留下一个空白,这个空白得不到解释,久而久之被人们神化,而他也自然而然地成为神。这棵树就是他在世界的代言人,就如同无数教堂代表上帝一样。 扭曲的世界观,连“人”都不了解,却要一步登天学“人的思想”。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但是这课树,怎么看都不像艾森的审美。” 杰西真觉得安德烈说的话她一句也不能理解:“谁是艾森?” “厄瑞波斯的乳名,我们那边就叫他艾森。” “噢,这样。” 此时风起,那浓重的呛味更加明显,安德烈看了一眼杰西,后者全无感觉。 在这浩瀚的荒原上,这棵树突兀地立着,极目不见任何山崖、建筑或植物,除了杂草、爬虫和蛇,如同被放逐一样,苟活在偏隅。 他们距树还有几十步的距离,那厚重的枝条在他们面前晃动,影影绰绰望不真切,总误以为有魑魅魍魉。 杰西只是皱着眉睥睨这棵树,感慨道:“神啊神……” 安德烈也看着这棵树,感叹道:“他妈的。” *** 洛斯跟在艾森身后走,手插在口袋里吹口哨,一路走向住所,他还凑上去问:“有没有我住的地方?” 艾森停下来,问他:“你们是不是很擅长找厄瑞波斯?” 洛斯打了个响指,伸手指着他:“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就像你擅长找我们一样,我们也擅长找你们。躲猫猫玩过吧,谁先找到谁先杀。” “我来这里找一个‘假性厄瑞波斯’。”艾森告诉他,“我最多只能发现他在这里,还是因为这个世界里有我设置的‘报告系统’,任何非这条时间线上的生物进入我都会受到消息。这么多年我在几乎所有的时间线都设置了‘报告系统’,为的就是发现这些能在不同时间线中的‘假性厄瑞波斯’,而这些人中有一个是我要找的。” 洛斯问他:“他有什么特质,需要我帮忙吗?” 艾森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我再想想吧。” 洛斯便没有追问,又跟着他继续走了一段路。 快走到的时候洛斯瞥了一眼艾森的脸色,刻意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开了口:“所以,你刚才对人动手了啊。” 艾森转过身看他,也笑了笑:“怎么啦?” 他们停在树下,距离那座豪华的住所还有点距离,路灯把两人的影子向左边拉成长长的两条线。 洛斯盯着他的脸,再次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牵动嘴角笑起来:“艾森,你变了。” 艾森顿了几秒,然后饶有趣味地看着洛斯:“变就变了吧。” “我记得你之前似乎还有点怕人,要是远远看见一群人很有可能会躲着走。” “是啊,”艾森点头,“就像你在街上散步,迎面走来成千只小鸭子,你也会想绕过去。” 洛斯无语地看他:“是这么个比喻法吗?” “你知道,洛斯,因为我死得很频繁,所以我其实一直都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不太一样,怎么说呢,站得更高一些,俯视大家,因为我无穷无尽,但在我下面的你们都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很可怜,很弱小。但现在我反思了一下,是我之前太狂妄,认为我站在你们头顶上,其实不是的,”艾森挽住洛斯的手臂,“我是大家中的一员,我也只有一条命,或许有些人把我或者这种现象称为神迹,但我自己知道,我不是。” 洛斯眯眯眼盯着他,被他挽住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人中走就难免摩肩擦踵,迎头撞上,起冲突,撞几次自然就会长记性,人有亲疏远近,事有轻重缓急。” 洛斯撇撇嘴笑起来,不予置评,转移话题:“你每天闲着做什么?” “看电视剧。”艾森挽紧他的手臂,“洛斯、羊驼,我们认识多久了?” “……干什么?” “算起来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吧?”艾森笑眯眯,“看着我一代代换新。你是我认识的第一只智慧恶魔,说起来,我一次都没有杀过你。” 洛斯有点害怕,但又不敢拨开艾森的手:“你有话说话,别打感情牌,我这个人心底比较善良。” “帮我找那个‘假性厄瑞波斯’。” 洛斯这才松了一口气:“妈的我以为什么事,这个你放心,我擅长。”他打包票,“再说了,我现在估计是恢复了,力量大增,找个假的不成问题。” *** 安德烈出门的时候,看见在一楼餐厅独自喝茶的洛斯,本来想装作没看到,但被洛斯发现了,放下茶杯跟了过来。 “好久不见,洛斯,在忙什么?” 洛斯一脸严肃:“能忙什么,艾森让做什么做什么。你去哪里,这么晚了。又出去浪?艾森知道吗?” 安德烈拉开门:“我去接欧石南放学。” “那我跟你一起出门,反正我也有任务要做。”洛斯顺手掏出烟,分给安德烈一支,两人站在路灯下点烟,安德烈嘴里叼着烟,稍稍弯下身,洛斯拢着火凑上去,安德烈伸手挡住另一边。 洛斯吐出烟:“躲我干什么?” 安德烈耸耸肩。 “你有没有觉得艾森变了很多。”洛斯的严肃似乎就来自于这件事。 安德烈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所以才不想跟你搭话。” “你不觉得他变了吗?” “变就变了吧,长大了而已吧。”安德烈看他,“反而是你,太操心了吧。我没记错的话,艾森跟我第一次接吻以后也是去找你聊的吧,你是场外求助,还是他监护人?” 洛斯不在意地耸了下肩膀:“他也没别人可说啊。而且如果我真的是监护人,绝对不会让他跟你来往。”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没问为什么。 但洛斯兀自回答:“因为你不是好对象。这对他来说不是好事,更别提你其实是他小妈这层关系了,你具体是怎么战胜这个心里难关的。” “跟你没关系。” “……”洛斯扔掉剩下的半支烟,“不过艾森现在确实不怎么在乎人。虽然以前他也不在乎,但那是一种相安无事的不在乎,感觉他现在心态变了。” 安德烈没有说话。 “说真的,你怕他吧?”洛斯盯着安德烈,“很正常,没有人不怕他,他一个词、一句话就能抹去生命,换谁谁不害怕。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想说那句话吧,说了以后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那就没有自己了,再爱人也不至于一点都选不了吧,那也太恶心了……抹去人格,太恶心了。” 安德烈看了一眼他,还是没有说话。 洛斯这会儿觉得自己操心实属有点多,人各有命,不关他的事,他最后念叨了一句“你最好能负责”,就在路口跟安德烈分开了方向。 安德烈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想了几秒,然后朝前走去。 九点半,乐团排练结束后,欧石南才和艾玛从学校里出来。不一会儿,杰西也跟着跑了过来。 欧石南并不是乐团的成员,他只是负责预订教室及排班,相当于老师助理,艾玛是个久坐冷板凳的小号手,杰西只是陪着来。 他们三个走在一起,只能听见杰西的长篇大论,她擅长对任何时政发表评价,此时正在讲生命树教义下可能的两三阴谋。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三个人停了下来,杰西看见了安德烈,艾玛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对街路灯下那个抽烟的高个子黑西装男人,拉了一把欧石南。 “他打扮成这个样子,这么晚自己出现在这里,没问题吗?” 杰西不高兴地问:“他打扮什么了,他就是普通地穿了件衣服吧。大家对omega也太挑剔了。” 欧石南大惊:“安莉?” 另外两个人同时转过头:“你认识?”“你也认识他?” 安德烈注意到他们,抬抬手打了下招呼,欧石南抿着嘴不乐意地走了过去,另两位也跟上去。 “你来做什么?找人?”欧石南飞速瞥了一眼他。 安德烈笑笑:“来接你。” “……所以艾森都跟你说了。” 安德烈揽过他的肩膀,跟另外两个人打招呼,杰西在他看过来的时候轻轻摇摇头,不愿透露两人认识。 四人分两路各走,欧石南挣开安德烈,刻意跟他保持了半肘的距离,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比了一下两人的身高。他已经稍微比安德烈还要高一些了。 “你还会再长的。”安德烈虽然不看他,但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 欧石南嘟囔起来:“我也没有在乎……” 他放慢了一些,落后安德烈半步,才光明正大地抬眼看他,毫不费力地回忆起安德烈带他走过的小路,那时候他只听小鸭子的故事,学狗叫就会开心,他和艾森以及安德烈在他们单纯的小世界里,一切都是明亮而愉悦的。他的生长速度和大家不一样,他用短短的时间就快速长大,很多时候他的思维并不是完全匹配年龄,有时超快一些,有时落后一些,他也没有时间沉淀爱与感情,艾森和安德烈占据了他全部对世界的理解。 这时他突然觉得难过,因为感情不对等,所以他决定向他们学习,在世界里打滚,才有自己的天地,往单一的人生中再添加些别的人,别的事,更多的回忆。 他们走到一座桥边,秋叶堆在路中间,安德烈正想绕过去,便看见那堆树叶飘起,在空中打转,呼啦啦飞舞,扑簌地坠落在水面。 他转过头,欧石南有点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我可以做到一点小事。” 安德烈朝他笑笑,揽住他的肩膀,把人拉到自己身边。 另一路,艾玛正小心地看了眼杰西的脸色:“你还好吧?” “你为什么不生气呢?”杰西估计是不太好,“你拿了小号比赛的三等奖,都没有给你任何表彰,好歹也是代表学校出赛的啊。” 艾玛苦笑:“想多了杰西,大家都不愿意去我才去的。再说又不是一等奖,一等奖肯定就公识了呀。” “不是的,你太不敏感了。”杰西解释道,“假如你是alpha,出赛得到了三等奖一定会被表彰;你是一个beta或者omega,只有拿到一等奖才会被表彰。这世界的奖惩机制对于你们来说是不一样的,有些人诚实善良勇敢就会被大肆宣传,有些人必须青史留名才能被提一两句。你就是太不敏感了才注意不到这些。” “不是的,优秀就是优秀,不分这些的,你想太多了。”艾玛抓紧自己的背包带,“我其实也不在乎表不表彰的。” 杰西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归根结底还是太弱。” “我真搞不懂你杰西,你又不是omega,干嘛总是这样呢,我分化成omega不也这么过了吗。” 杰西莫名涌上一股心头火,盯着远处:“性别就是对我的奴隶,我讨厌这些东西,我不想分化。” 这话让艾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听起来很幼稚,于是她只能苦笑,干脆转移了话题:“哦对了,你知道吗,伊芳也分化成了omega……” 后面的话杰西一句都没听进去,人人都在分化,真是烦死了,分化分化分化,一切都要改变,愚蠢的性别预言,该死的繁衍使命。 *** “你头发是不是长了?” 安德烈问的时候,顺手牵起艾森的头发吻了吻,艾森正在窗边月光和昏暗台灯下读一本晦涩的书,闻言抬起头,瞥了眼明明坐在隔壁沙发,却懒洋洋靠在他身上的安德烈。 “有点,要帮我剪一下吗?” 安德烈站起身:“好啊。”说着去翻柜子找剪刀和围巾。 艾森把书合上,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桌面上。 “听说你今天去接艾瑞卡了。” “是啊,”安德烈的声音远远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我可是负责任的好家长。” 他已经找齐了东西,返了回来,站在艾森面前,用手指挑艾森的下巴,让人把脸仰起来。 “你晚上总戴这个黄色镜片的眼镜,有什么讲究吗?”安德烈便随口问边拨开艾森的头发,露出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换了的新眼睛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差别。 “没有。”艾森突然伸出手环住他的腰,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我看到的颜色太杂了,晚上尤其,所以屏蔽一下。” 安德烈捧着艾森的脸,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吻他的嘴角:“宝贝,你眼里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艾森笑起来:“你是不是很喜欢我的脸?” “哪里都喜欢。”安德烈吻他的眼睛,声音酥酥麻麻,“看见你就会很想跟你上床……你好厉害……” 艾森笑了笑,手在他背上蹭了蹭:“先剪头发吧,小妈咪。” 安德烈退开一点,暧昧地问:“所以‘小妈咪’是启动词是吧。” 艾森不置可否,手腕松松垮垮地搭在安德烈尾椎骨的附近,那里安德烈的腰和臀之间恰好因曲线起伏有个弧度,把手放在那里很舒服。 安德烈用剪刀剪一点左边的头发,想起来最后应该从后面先剪,拍拍艾森的手臂让他放开,但艾森不:“剪不剪头发有什么重要的,来让我舒服一下,接下来我来演恶霸,你来演被我抢走的清纯学生。” “太好了,我喜欢演学生。” 安德烈开始挣扎:“这个挣扎力度怎么样?” “别太用力挣扎,意思意思得了,我得把你甩到床上,床呢?哦那边。有点远” “甩地上也可以,你喜欢的话可以适当扇我一巴掌,别太重……好吧,你喜欢的话重一点也可以。” 艾森一脸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要扇你?我不会扇你的。” 安德烈笑起来,坐在他腿上低头吻他:“噢……艾森。” 艾森在他的亲吻下笑起来,然后把人推开,安德烈饱含柔情的目光注视着他,接着艾森说了句好,应该试试。 安德烈还不知道他说要试试什么,就被扇了一巴掌。 力道不重,但是考虑到是艾森扇的,突如其来就让人觉得痛。 艾森看着安德烈有点委屈的脸,抿抿嘴:“这种力度?” 安德烈挣了他一下,想站起来走开,被艾森搂回了怀里:“我错啦,太重了吗?原谅我啦,原谅我……” 尽管知道这是艾森耍坏心眼又撒娇,安德烈还是有点委屈,这可是艾森啊。 艾森贴在他胸口转脑袋,吻吻他的锁骨,用漂亮的脸扮可怜,继续柔声细语地哄:“别生我气嘛。” 安德烈最终还是没走开,坐回他腿上,盯着他:“不准扇我。” 艾森笑起来,抬头吻他的下巴,故意压低声音,变得很深沉:“你想命令谁,老子想抢谁抢谁。” 安德烈这还蛮喜欢的,笑着跟他接吻,叫他下次扇的时候换个地方扇。 “我想说……” 门被突然推开,站在门口的欧石南目瞪口呆,艾森和安德烈坐在单人沙发上,八风不动堂而皇之地转头看他。艾森的手还搭在坐在他腿上的安德烈的腰后,安德烈手臂挂在艾森的肩膀,西装外套半脱不脱,没骨头似的靠在艾森身边。 艾森语气平平地问:“找谁?” “……我总感觉就没有合适的时候。”欧石南退后一步,关上门,“没什么,我自己看看书也可以。” 艾森和安德烈对视,后者问:“他没事吧?” “大概吧。”艾森捏了捏他的手腕,“要不要搞一副手铐试试看?” 安德烈顺着探过身子吻艾森的手指,用暧昧的眼神示意他:“你再用一次这个吧……” 艾森耸耸肩:“行吧,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请求我。” “说起来,你听说过生命树吗?” 艾森抱着他站起身,把安德烈扔到沙发上,拍拍他的屁股让他转过身,把手臂搭在靠背,掀开他的西装,按住他的脸压在沙发靠背上:“没有。” “等下……嗯啊……我带你去看下吧……啊……” “随便。” *** “好丑的一棵树。”艾森评价道。 “对吧,我猜你就不会喜欢。”安德烈要点烟,刚抽一口就被艾森拿走,放在自己的口中,理由也很简单:“我有点困,提下神。” “有人说这个是你留下来的,搞什么祭祀,和祈愿丰收差不多。” 艾森盯着树看,沿着树干走了走,安德烈跟在他身后。 “那不可能,我既然用技术方法,就不会留这种玄学。”艾森停下了脚步,“但其实也不难理解,1/3的概率总要有个解释的余地,况且我看凯恩也不是什么事都跟我说。” 树后有几声响动,安德烈立刻警惕起来,上前一步挡在艾森身前:“谁?” 过不几秒,树后慢吞吞地走出一个杰西。 杰西瞥了眼艾森,干咽了一下:“你是father吗?……你就是他?” 艾森没什么反应,叫上安德烈:“走吧。” 三人沉默地离开树,安德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这危险吗?” 安德烈带艾森来看的原因就是他总有种不详的预感,现在他还不清楚是什么。 艾森转头看他,安抚地笑了笑:“当然不。放心,反正有我在。” 138、使命-7 为了看今早的新闻,杰西连牛奶都举起来忘记喝,被哥哥踢了一脚椅子才喝起来。 她幸灾乐祸地听着电视里播报:本年度,预计分化alpha170000人,beta850000人,omega130000人,截止上季度末,已完成分化alpha168858人,beta849999人,omega130000人。分化完成进展良好。另一方面,本年度预计孕胎240000人,截止上季度末,已报备孕胎数211378人。请已怀孕的准omega尽早前往当地孕管中心登记并领取备孕礼包,无条件居家养胎的omega,请留备胎中心由工作人员照料。让我们齐心协力,争取今年的生育任务圆满完成! 杰西撇撇嘴笑了,怎么看今年的新生儿都不会达到那个数字了。 哥哥一家很担心。哥哥是beta,妻子也是,两人19岁成婚,美满3胎,生活过得去,所以整天忧国忧民。杰西的父母一a一b,互相憎恨,车祸中双双死亡,自那以后杰西靠父母留下的一点积蓄,寄居在哥嫂家,按理说,16岁成年后,就该自己出去住。 哥哥坐在餐桌边,看着新闻愁眉不展:“很危险啊,今年的这个生育情况。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知道都怎么回事……” 大嫂也非常担心,但她忙着给三个孩子收拾书包、装便当、准备零花钱、检查作业、穿袜子和鞋,于是只能附和道:“就是,现在越来越多的omega都不愿意生小孩,将来老了怎么办,自己过像什么样子。”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没拉住幼儿园儿子挥来挥去的手,被狠狠地打在了眼睛上,那小男孩继续乱蹦乱跳,从她手里跑出去。 她跪在地上揉眼睛,拿过桌边的冰袋敷了一下,哥哥注意到,转头问她:“没事吧?” 她摇摇头。 哥哥说:“说不定这小子能成alpha呢,从小就这么精力旺盛。” 她没说话,站起来继续收拾。 “成不了的。”杰西撇着嘴,“现在abo分化已经被上层操控了,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们这样小门小户怎么能出alpha呢……” “你少那么多话。”哥哥瞪了她一眼,“倒是你看看你自己,你怎么还没分化,omega已经分化完了,我看你也就是个beta。” 杰西站起来:“吃完了。”说着拎着包跑了出去。 天空已经很多天没有放过晴,乌云一日比一日黑压压,总是一副大雨将至的昏沉天气,但风和雨却迟迟不来。山川最近也多泛滥,公路上暴毙的动物越来越多。偶尔从厚重的云层后闪现一种异样的红色光芒,几秒钟就消失,但仿佛地狱恶魔云后游行,带来一种天地俱焚的错觉。 这就是生育危机对世界带来的影响,生命树监视着这一切,正在提醒人们。 还有二十天,本年度就结束了,杰西很想知道,如果今年达不成目标,这群人准备怎么办。她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很想看热闹。 今天在路口等她的,不仅有艾玛,还有愁眉苦脸的伊芳,正在和艾玛说些什么。 “怎么了?你看起来气色很糟。” 伊芳抿抿嘴,拉过杰西的手臂,凑近她,三人一边向前走,伊芳一边问:“杰西,你分化了吗?” “没有。” “罗恩科分化了。”伊芳看起来更难过了,“是omega。” “你前男友?我以为你们分手了。”杰西挠了下脸,愤愤地说,“分化前的恋爱都很容易这样的,所以分化是种罪行……” 但伊芳今天显然没心情听她大论,捂住脸叹气:“帮帮我,我怎么做才好?我想和他继续在一起。” 杰西和艾玛都沉默起来,尽管杰西抱怨很多事,每天愤世嫉俗,不代表她真的有解决什么事的本领。 *** 学校的氛围更怪了,除去abo分化后个人性情大变的因素,也和最近新生儿不足的报道有关。过往年度从来没有完不成生育指标的情况,如果完不成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人人都惴惴不安。一些消息甚嚣尘上,目前还能处于可生育阶段的成人omega都已经备胎中了,而且数字也不够指标,这么下去,很明显的一件事就是,这些刚分化的omega需要马上开始备孕了。 于是现在人们看这些新鲜年轻的omega眼神都有些异样。一到危急的时刻,人们就变得非常具有攻击性,生育危险一旦成为议题,性别歧视紧接而来,不管是哪个性别,甚至没性别的人,都开始感受到压力。 杰西因为愤世嫉俗,对周遭的敌意发现得总是比其他人快一些,艾玛和伊芳没什么反应,一个还在构建成家、生儿育女的小梦想,一个还在做梦和真爱厮守。 她们在走廊里被一阵声音吸引,平台上围着一圈人,杰西好事地过去看,扒开人群,看见圈中间的空地上,阿诺正在给亚瑟等一众alpha擦鞋。 “你敷衍谁啊?”亚瑟对着皮鞋上一块灰色的印记不高兴地皱起眉,用鞋尖踢了踢阿诺的肩膀,“你以前不是吆五喝六很嚣张吗?装什么好大哥,在他妈低年级里呼风唤雨,恶不恶心。到头来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beta,看你不爽很久了……” 阿诺不出声,低着头任亚瑟发火。亚瑟周围和他一样笑嘻嘻的,全都是alpha,也有几个傍上去的omega,得意洋洋地跟着笑。杰西看见维娜也在后面坐着,喝着饮料,兴致勃勃地看这场好戏。 所幸这场闹剧没有持续多久,alpha要去参加他们的分化课程,这课程只为alpha设置,16岁以后,abo会开始分班上课,到那时,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会更明显。 他们离开的时候,维娜的眼神不小心对上了伊芳,伊芳试图友善地笑一下,维娜看也没看,颇带着些怒气地走开了。 伊芳和艾玛上前把阿诺扶起来,帮他拍身上的土,抱怨起亚瑟,简直有些小人得志。 “也不能这么说,”阿诺接过湿巾擦了擦自己的手,“他们的竞争也很激烈。新分化的alpha都要参加topa会,听说亚瑟因为以前给我‘当小弟’,挨了不少训。” 杰西翻翻白眼:“压迫啊,这就是压迫,人人都逃不掉。” *** 周二,杰西敏锐地发现,有些新闻的口径已经开始改变了。 现在是:假如你发现身边还有未登记报备的孕期omega,请向孕管中心报告。 另外,学校里很多已经分化的omega已经不来上学了,听说是因为怀孕了。16岁成年本来就是分水岭,大多数omega都会停止学业,反正他们分班以后的课程都非常简单,这是因为omega脑子都不太好使,因为他们要孕育生命,营养供不够脑子。这个时候的omega最适合结婚了,年轻、身体好、刚刚分化,相亲的最好时机,还能在婚恋市场上挑挑捡捡,否则等下一批omega分化起来,他们就没什么优势了。 杰西眼看着班里的omega越来越少,连alpha也是,很多a在分化后会被家里安排跳级、转学或者特长培养,大笔的钱都要花在精英培养上。 似乎世界的一切都转动了起来,15、6岁的时候,同龄人开始各有各的方向,各自的家庭也都深度参与,筹谋未来,准备竞争。只有杰西还无所事事,至今不知道自己会分化成什么,又该何去何从。 所幸她同桌还在。 “艾玛,你为什么不回家去?你家里人没让你相亲吗?” 艾玛腼腆地点了下头:“在相亲。但是我还是想来学校。” 其实杰西也知道,艾玛每天来学校是为了有时间练习吹小号,毕竟她学习不好,又总想着建立家庭,唯一属于她自己的,也许就是课间练习的时间——但老实说,她小号吹得也很一般,在omega里也算不上好的。艾玛就是方方面面都很平凡的人。现在她想参加年底的竞赛,如果取得好名次,下一年就可以进入乐队,不用再坐冷板凳。 杰西托着下巴看班级里的人来来往往,谁都没心思学习,人人都在为未来盘算。除了她,她格格不入;除了艾玛,艾玛什么都不想。还有一个欧石南,也完全不知道大家在做什么,只是看什么都很有乐趣,很喜欢跟人当朋友,好像从来没见过人一样。 *** 周三,维娜第四次在走廊上撞见伊芳,后者正挽着她那个没用的男朋友的手臂,瑟瑟抖抖贴着墙壁走。有个男alpha从他们俩身边走过,顺手拍掉了男生的帽子,两个omega不敢有什么反应,男alpha变本加厉地拽男生的头发,捏着他的耳朵说要给他打个耳洞。正巧有个泼辣的怀孕omega走过来,一脚踢开了男alpha,在他走以后安慰两个人:“没事,他喜欢你才逗你的。” 维娜站着没动,亚瑟也陪她站在旁边看,等伊芳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维娜才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开。 亚瑟笑了下,跟在维娜身边:“所以她还是拒绝了你。” “少他妈管我。” 亚瑟拉她的手臂:“消消火,她那个男朋友可是个omega,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天生喜欢o,还是就非他不可。” 维娜咬牙切齿地转过脸:“叫你闭嘴了。” “别急啊,你急什么,真alpha就得面不改色。”亚瑟示意她去贩卖机旁边,两人站定,他才继续,“我听我舅舅说,因为新生儿不够,所有omega都得怀孕。” “怎么怀,很多都没结婚。” “傻吧你,你看为什么最近这么多omega回家相亲结婚,现在你还能自己找,过段时间这事可就不是你说了算的。这是硬指标,任务一定要完成,否则我们就完蛋了,历史上我们可是差点灭绝的。”亚瑟拍拍她的肩,“所以她那个男朋友,没几天肯定就家里人被拉去结婚生子了。街头消息,到了年终前一天还没有受孕,孕管中心会帮omega受孕。” “怎么帮?” 亚瑟勾了下嘴角,比了个猥琐的手势,又叹口气:“风雨欲来,生命第一啊。” 维娜便不说话了,亚瑟往旁边看了看,继续献计:“你我这关系,就不兜圈子了。维娜,你是不是对伊芳有点意思?” “……跟你有什么关系。” “听我说,她总要怀孕的,是你的总比是个陌生人的好吧。”亚瑟告诉她,“这种时候,她家里又不是什么大户,肯定无依无靠,再加上怀了孕,除了嫁给你,还有别的路吗?我看没有。” 维娜丧气地从贩卖机里取饮料:“她不会想跟我做的。” 亚瑟恨铁不成钢地白她一眼:“这事还得问吗?‘生米煮成熟饭’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流传到今天是说给谁听的,你现在还不清楚?” “……”维娜犹豫起来,“她是我朋友。” 亚瑟拿起饮料,摆摆手走了:“行吧,到时候你就去接你朋友的盘吧。老实人、冤大头、接盘侠、好人一个。我有你这样的朋友,真的很感动。” *** 周五,安德烈又望了一眼外面的昏沉沉、偶尔透红色的天,转头看正在观赏大型连续剧的艾森。 “真的没事吗?我感觉这地方很危险。” 艾森正在看贫贱omega嫁入豪门alpha家族,被大家长刁难的场面,随口回复道:“谁危险?反正我们不危险。” 欧石南感冒了,缩在沙发上跟他们一起看,抱怨这家里人太过分,有钱了不起吗。 “新闻里统计的分化人数,算我了吗?” 艾森摇头:“怎么可能算上你。” “那棵树的事你和凯恩聊过吗?” “没有。”艾森转头把站在窗边向外看的安德烈拉回到身边坐下,“不用管他,这又不是我们的世界,他们爱做什么做什么。” “那你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散散心,来这里享受尊贵待遇,多舒服。” 没有安全感的安德烈又问:“假如他们凑不够新生儿怎么办?” 艾森笑起来:“谁知道。” “洛斯呢?” “不知道,喝酒去了吧。” 安德烈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哦。” *** 周日,杰西已经听闻了很多omega被强/奸的案件了,但因为现在是非常时刻,别说新闻媒体不报道,就连警方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假如怀孕了就必须生下来,假如没有,甚至有些omega还会被责备为什么没有怀孕,言下之意假如怀了孕,就不必受这罪,一来有alpha保护,二来母亲和在这危机时刻站出来的omega才是真正的英雄。 学校里,单身的omega都已经不去上学了,路上很危险,就连结婚备孕的,也都心有戚戚,不轻易出门。 天空那种沉重、暗哑的意象,无疑为所有人的心头都笼上了阴影,试想抬头,重云不过举头三尺,乌压压望不到天边,一月有余不见太阳,终日都是这重压,再加上史书久久传承下来的对“灭绝”的恐惧、神谕的先兆,分崩离析的伦理关系、失控的恐慌,一切都逼人发疯,似乎世界摇摇欲坠。 人人都在等,等雨过天晴,或者别的什么,谁也说不上来。 这时“责任”和“义务”突然变得无比重要,人们不仅仅管自己的家属,在街上看到单身的omega,哪怕是最正直的人也会善意提醒,要他们尽自己的职责,做该做的事——生育。谁家在此时如果有一个未婚未育omega,可要小心了,门上会被涂抹各种脏东西,更有很多人觊觎举报,如果不是未孕暂没有入法,怕是这重压omega还要再担上几倍。 人们照旧工作、吃饭、睡觉、生活,在自己、自己家人、自己亲戚、自己朋友和同事、周围认识的所有omega都已经怀孕后,看着数字距离预言还差十余个。 天边的陌生人,为什么还不怀孕,为什么还不要孩子,你们在想什么?好人们如此发问,闲时祈祷:father,我们照你说的一切,终于存活了下来,请永远守护我们。然后在胸口画十字架。 越来越多的人去生命树祈愿,好人、正直的人们已经做了一切,那些不负责任的omega在哪里,为什么还差一些。他们祈祷着祈祷着,便有些生气了,他们已经背上了重担,是谁还在悠闲度日?人类命运对他们来说就毫不重要吗?如此自私自利,如此不负责任,千万别让好人发现,不然就等着瞧吧。 这天艾玛哭着给杰西打电话,说她家里人想把她送到孕管中心,由那边负责给她配孕,省得她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杰西安慰她,告诉她别担心,你不想就没人能逼你。 但显然杰西并不真正了解艾玛在经历什么。 下午四点,乌云密布,东区开始下暴雨,维娜敲响了伊芳的家门,伊芳父母疲惫不堪,脸色很差,和维娜简短交谈了两句,请她进门喝茶。 维娜这一路走来,几乎没认出这是伊芳的家,门口堆满了垃圾,院子里的秋千被人砍得七零八落,有只死猫挂在院子口,整栋房子发出一股臭味。 伊芳在楼上,不想见人,和她约好不离不弃的男朋友两天前被逼嫁了人,昨天就怀孕了。她趴在床上眼睛都哭了个肿,维娜敲了半小时的门,才终于见到了人。 维娜担心地看着她:“伊芳,你还好吗?” 来自朋友的关心让伊芳猛地放松下来,抱着维娜,哭个不停,维娜向里走走,关上了门。 “他结婚了。”维娜说,“很多omega现在来不及结婚就已经先受孕了,受孕倒是很快的。” 伊芳倚在座椅里,鼻子红红的,最近她晚上睡不好觉,一到夜晚楼下就有人来折磨他们家人,很多时候伊芳知道,大概率那些扔垃圾的、扔火瓶的、扔死猫的、用石头撞的,都是他们的邻居。再这么下去,有一天会闯进来也说不定。 她很困,想睡觉。 维娜一直站着,没有坐,死死地盯着她:“你想怎么办?” 伊芳不解地抬起头:“什么怎么办?” “这事必须做。”维娜看起来很紧张,手紧紧握成拳,“你总得怀孕吧。” 伊芳大惊失色:“为什么!我不要……我不想……我……” 她没说完,维娜一把拉起她,吻上她的嘴,尽管亚瑟告诉她,接吻不是必要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维娜还是先吻了她。 这时伊芳终于明白她的朋友来做什么,她哭泣着哀求起来,她很久没吃东西,没什么力气反抗,只想让维娜回忆一下她们曾经的友谊,别这么□□她,别这么对她。 维娜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紧紧咬着牙,在连声哀求中,最后只是说:“是我总比其他人好。” 楼下的母亲听到那凄惨的叫声时,条件反射地跳起来要冲上去,被父亲拉住抱在怀里,她颤抖着哭起来,透过窗帘看见院子里的几位邻居满意地一一离去。 晚上九点,亚瑟拉开门,看见浑身湿透的维娜,死人一样地站在他家门口,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喃喃自语:“我……我做了……我……” 亚瑟笑起来:“恭喜啊,这么久,肯定怀了。” 他还没笑完,维娜哇得一声哭出来,顺着门框倒下去,哭得肝肠寸断,语句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天啊……神啊……father我为什么要……她怎么办啊怎么办……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亚瑟看她哭了半小时,打电话给了她父母。 她那位严厉的alpha父亲来的时候,二话不说踹了她一脚,把她拎起来往车里扔,抱怨道早知道这么没出息,何必花大力气让你当alpha。可是维娜只是在哭,她抱着自己的头,念什么“我好想她……她会做蓝色的沙拉酱,她好香……我要死了……爸爸,我该怎么办……” 反正没人听,也没人听得懂。 *** 周三,天气更加阴沉,就连下过雨的东区也照旧浑浑噩噩,放眼望去,天边乌云密布,乌鸦在电线杆上啼叫,城市中心辉煌的高楼群在一片雾蒙蒙中闪烁着昏黄,远远望不真切,如同遥远的海上都市,沉默、肮脏、灯红酒绿。 新闻一日焦急过一日,杰西最近都不想下楼和家人一起吃饭。这天她刚走下楼梯,就听见哥哥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居然死了!现在不就还剩两个!这可都没剩几天了。” 杰西停下脚步,扶着楼梯在转角坐下,向楼下望。 电视机正在放送新闻,昨日一个叫普里奇特的omega上吊自杀。 杰西死死盯着电视屏幕,怎么想都觉得电视里的这个家她好像见过。 *** 周五,新闻难得放送了一条好消息,一位刚刚分化的omega怀孕了。尽管和他匹配的alpha是他的父亲,但是考虑到他们独居海岛,除了三个老弱病残beta就只有那位父亲一名alpha,只有ao才能在不借助技术条件的情况下受孕,那偏远海岛确实没有技术。在指标压力下,孕管中心人员死命劝说,穿着厚厚的雨衣日夜不休息地站在海岸与海岛对话。经过工作人员的艰苦努力,这对父子终于成功,为人类增添了一个后代。 全人类都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让我们感谢无私奉献的普通父子,让我们感谢日夜辛勤、永不放弃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守护了人类的希望。” 哥哥和妻子同时沉默了起来,孩子们正在脚边打转,哭着打饱嗝。 过了很久,哥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妻子没抬头:“嗯。” 杰西撇撇嘴,独自上楼去,光是想象出忧国忧民的管理层和世界的好人,如何满世界追剿omega的画面,就发自内心认为这一切都是一场闹剧。 她的生活、她的世界、她的人生,只是一场闹剧。 进房间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普里奇特……伊芳就叫——伊芳·普里奇特。 另外她发觉,艾玛,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没有怀孕的omega了。 *** 周六夜晚,艾玛缩在自己的房间不敢动。短短半月,她的父母已经带她迁徙了太多地方,她现在在去世祖父留下的小山庄稍作停留。 人人都在找她,父母也已经精疲力竭,丢失了工作,在开往西区的路上,被人拦住车后,爸爸被人拖出来揍,妈妈趁机掩护她逃跑。 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艾玛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也不知道父母现在在哪里,她又在躲什么。一切都只是因为别人要她去相亲,要她结婚,送alpha到她门口的时候,她拒绝了。 一开始还是有尊严的,来人会离开;后来他们就难缠起来,再后来便开始要求,继而命令,亮出法条,警察说来维护治安,却把她的家围起来,警犬在楼下叫,四邻八舍的alpha在她家楼下转。 生活已经万万没有了,但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只要完成了预言,生活就可以回来了。 现在她独自待在这小屋,心里清楚,不需要多久,就会有人找到她,把她送进孕管中心,在那里,自愿报名的alpha等着给他们授精。应该不难猜想,正直的、有家室的alpha是不会成为此类事件的志愿者,在那里面聚集的,除了无业游民流浪汉,就是在正常日子里没有机会找到omega的alpha。 艾玛抓着自己的手臂,以及她的背包,里面是她的小号。说起来她跑的时候,应该带些食物,而不是这个没用的小号。 她听见远处响起车笛声,探照灯扫来扫去,她迅速匍匐在地板上,朝窗边爬去。接着近处便响起人声,似乎很多人下了车,叮叮咣啷分发趁手的工具,有个嗓门粗大的男人指挥着,谁往东边搜,谁往西边找。 艾玛小心地瞥了一眼,看见楼下有大约几十个alpha。 她赶紧抓紧背带,贴在地板爬,想在那群人进房子之前离开这里。 猎狗的声音四面八方响起来,艾玛呆住不敢动,在树林里跑?怎么跑得过猎狗。 她想藏到地下室,于是脱下鞋子,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 她听着楼下的声音逐渐聚集,门口有人影绰绰,狗在扒门,锋利的爪子划着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手电筒的光四处乱照,有人大力撞了一下门。 艾玛心跳如雷,她绝望地缩在墙角,心想,就是这样了,这就结束了,她祈愿的家庭和生活,就此终结了,怪只怪生不逢时。 这时她的嘴巴突然被人捂住,有股力量把她往后带,然后拉着她往侧梯跑。 艾玛的泪水掉干净后,才揉揉眼睛看清来人。 杰西拉住她的手:“艾玛,我来带你逃跑吧,让全世界都抓不到你。” 139、使命-8 “为什么这天气总让我心神不宁?” 安德烈这么说的时候,艾森正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蹭,半梦半醒地要睡一会儿,两个人挤在沙发上,快把这部两百集的电视剧看完了。 “可能是你饿了?”艾森眼睛都没睁开,头发乱乱的散在安德烈胸口。 安德烈朝外面望了一眼,手还在无意识地抚摸艾森的头发。 “你们知道吗?研究说每一百个omega就会有一个死于生产。”欧石南边喝酸奶边从餐厅走过来,在这长沙发的角落坐下来。 安德烈扶开艾森站起身:“我想出去走走。” 他站起来把艾森的脑袋安置在枕头上,然后走进房间。艾森顺着安德烈身影看过去,看着他走拉开柜门,换上衬衣,系好袖口,束紧腰,一臂展开,甩上西服,随手抓乱头发,拿上钥匙。 艾森睁着迷蒙的眼睛看着他,安德烈问要不要给你带回什么东西,艾森摆摆手,扯过毛毯盖住自己,睡觉了。 门响之后,欧石南站起来在房间里转,然后也换了外套,跑过来跟艾森说:“我也出去一趟。” 艾森掀起眼:“保护好他。” 欧石南脸一红:“我就是出去走走。” 艾森坐起来:“如果出事,搞不定的话,就告诉我,我来处理。” 欧石南胡乱应了两声,穿上鞋出去了。 艾森躺回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继续看电视剧,瞟了一眼时钟。 *** 欧石南已经跑得很快了,但还是因为错过了电梯没能追上安德烈,他走出别墅去大门后,在人潮中转脑袋,准备寻找安德烈。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四周建筑及人全部变成模糊的一团暗白色阴影,他的视线向远处放,跃过一条、两条街,在一家商店门口看见了一道淡淡的红色,那是安德烈。 这时有个人撞了一下他,他慌忙低了一下头,尚未反应过来的眼睛落在近景上,霎时一片煞白,刺激得他捂住眼睛,踉跄了几步。 他再睁开眼,看见有个十五六岁的男生正蹲在地上揉脚,两腿间流出血。 欧石南急忙蹲下问他:“你没事吧?哪里受伤了?” 男生摇摇头,努力撑着想站起来,欧石南帮忙扶着他,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腿间的血,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流产……了……” 欧石南小心地看了一眼他,这人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啊。 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担心地看这个男生:“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不是说我们去给你买吗?” 男生站不住,眩晕起来,没站稳要倒,还好被欧石南接住。他再次看了眼安德烈的方向,看安德烈坐在那家店里喝茶,就决定先帮忙把男生送回去,他把人背在背上,问道:“哪边走?” 男生指了指左边的一个方向,女人走在前面带路。 “谢谢你帮忙,我只是一个beta,不一定扛得动他。”女人边走边道谢,口气中有些自责,“我是孕管中心的工作人员,这位是omega,我是负责照顾他的。” 结合最近看到的新闻,欧石南猜得七七八八:“新生儿还是不够吗?” 女人一听眼眶就红:“本来孕期是很长的,现在时间来不及,要催孕,这样omega和胎儿都很脆弱,很容易就……”她背过身擦了擦脸,“真不知道假如没能践行预言,会发生什么事……” 欧石南安稳道:“没关系的,艾……father能够一次缔造世界,就能再一次做到。”说到这里欧石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和你们一样,虽然我不是这里的人,但也一样是这样被创造来到的。我们是兄弟姐妹。” 女人强打精神笑了下,走快两步为他拉开孕管中心的大门。 大门一开,欧石南就被扑面而来的繁忙嘈杂声惊得心慌,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边走,还好女人拽了一下他,他才跟上去。 他经过前台,前台两个接线员忙得脚不沾地,不停地接电话,除了登记事宜还需要转线给各处急救中心,转不过去的时候还需要指导对面如何接生,他们头顶有一个巨大的显示屏,显示着本年度的新生儿数,数字有增有减,实时变动。走廊上也全都是病床,omega躺在床上捧着大肚子叫疼,很多不过十来岁,也许是刚刚分化。走过一间活动室,里面除了摆的病床,还专门腾出一匹区域有医护在讲话,围着他们坐了一圈怀孕的omega,在听他们讲“艰难时刻,共渡难关”,“为世界、为后代、为人类”,英雄omega抹泪鼓掌,电视里有声势浩大的表彰和动员节目,一幕幕感人的画面伴随着悲壮的音乐,画面上无数普通人前赴后继,omega勇敢地站出来,承担自己的责任,没生的现在生,生一个的继续生;越来越多的beta志愿选择成为omega,画面上戴着氧气罩的他们对着镜头比出大拇指;alpha在画面中任劳任怨,扛起照顾家庭的责任,采访时他们说不苦不累,谁不是为了家,为了子女,为了全人类呢。新闻最后,凯恩独坐长桌后,显得寂寥坚定,沉痛却有力地向大家保证,一切终会重归平静,没有任何困难能够消灭人类,我们曾战胜过厄运,顽强生存,重塑文明,重拾信念,薪火代代相传,英雄永垂不朽,时代愈艰,愈是人类群星闪耀时。最后画面给到市中心那个伟岸的厄瑞波斯雕像,他孔武有力,时刻准备战胜一切灾难。 背上的男孩醒了过来。 欧石南把他放在女人指的床位上,编号184897,女人更新了他的孕期状态,床头红色的灯变成了绿色。 “你叫什么名字?”欧石南小心地坐下,尽量不蹭到后面的床位,这里非常拥挤。 男生还在跑神,有点发愣,喃喃地回答:“诺亚。” 欧石南给他接了杯水:“诺亚,你先休息一下,你的alpha呢,我去找他来。” 诺亚摇摇头:“没有。”然后他突然哭了起来,捂住自己的脸抽泣,水也洒在了地上,欧石南手忙脚乱地收拾,还安慰道:“别担心,我去找他,我可以找到的……” “不是的。”诺亚擦擦眼睛,“我没有alpha,孕管中心的都没有,我们是接受捐赠a分子生育的。” “……” “可是,”诺亚其实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alpha,他懊恼地锤了一下床铺,“我真没用,大家都在帮忙。” 欧石南又给他倒了杯水,看了看周围,才小心地问:“有这么严重吗?” 诺亚睁大他圆圆的眼:“当然了,人人都要出一份力,已经到了最紧要的时刻了。”诺亚转头望向窗外,“你看我们的天,这或许就是末日了。” 欧石南不太理解,他没有学过历史和文学,不懂生命意义和文明传承,他猜想一个族群必定有一个族群的共同记忆,对于诺亚他们来说,濒临灭绝的回忆就像遗传基因,在他们血液里代代传承,他不理解这种危机,但诺亚他们则铭心刻骨。但或许有些东西是共同的,他也曾经只是读过几句诗就被莫名的悲怆震撼得肝胆俱颤,那一瞬间他似乎理解到“生命”的边缘,再迈一步这宏大的概念就会把他彻底催毁。此刻他望着诺亚,有种强烈的共鸣。 他站起来,眩晕了几秒才向外走去。嘈杂的医院里,omega们自愿等在病房,等一管不知道谁的a分子注入,然后在短短几天内迅速怀孕,为世界诞下新生命,传承至今为止人类的一切努力,有新生就有希望,璀璨星光就此亘古不灭,他们的脸坚毅决绝,视死如归。此时此刻,放弃安逸、爱情、憧憬和尊严,献出自己的人格,献出自己的身体,成为文明和世界存续的容器——或许这比放弃生命更加艰难。等待、等待,等到春暖花开,阳光重回大地,生命蓬勃自由。 欧石南望着喧闹的孕管中心,久久难以平静。 *** 另一边,安德烈自从坐下来喝茶,就总觉得四周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就算他再这么有魅力,也不至于被这么盯。 他放下手里的报纸,随便找了一个凶狠的男人,对着平静地看了回去。男人顿了几秒,默默转开了头,却小声对着同桌的人说什么。 安德烈低头看报纸,大幅大幅的宣传照和激扬文字,他看一眼都受不了,这世界像疯了一样的要新生儿,看了觉得真可怜。这样他大概也能猜到这些人看他做什么,他很久不出门,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已经到了平民动武的阶段,不过出于安全考虑,还是离人远一些比较好。 于是他在桌上放下钱,准备起身走人。 还没等他动作,后面来人一把按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按住桌面上,带翻了热茶,另外两个人一人一边拉住他的手臂。 来人凑近他:“别急,只是看看你是不是omega。” 安德烈挣了一下,没挣动,他妈的,这里的人打架就打架,为什么要放信息素。 “我是。”他只能作缓兵之计,“我怀孕了,小心伤到我孩子。” 后面的人笑了下:“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你要是真怀孕,腹部也太平了。”他说着扒开安德烈后颈的衣服,手指在他脖子后面打转,莫名其妙地刮了一下他某处的皮肤,安德烈当即打了一个颤,浑身上下酥麻一阵,后面的人直起身子,对其他人说:“还是个处。” 安德烈觉得好笑,笑了两声,压他的人手劲更加用力,热茶流到他的脸下。 “笑什么?” “处子……”安德烈很怀念,“我从十五岁就没听过这种称呼了。” 后面的人恶狠狠地用大拇指摁住他后颈的那处皮肤,安德烈呜咽了一声转动头,额头抵住桌面,颤抖不止,他听见后面的人笑起来,又用力拨过他的脸,非要他白皙的脸蹭在灰褐色的桌面上。 安德烈的眼神对上了正在擦杯子的店主,问道:“老板,帮个忙吧?” 店主耸耸肩:“世道艰难,你不该自己出门的。” “……好吧。”有个男人低下头嗅他的后颈,鼻息喷在他那处皮肤上。 “去后面……”后面的人们试图带他起来,“走……” 有个男人不放心,先低下头浅浅地咬了一口,用牙齿在他后颈磨了磨,如愿看着安德烈缩成一团,才稍稍放松手里的力道。 就是这一放松,手下的男人刀一样抽鞘而出,反身高抬腿,膝盖狠狠踢中男人的腹部,冲击之大,男人喷出一口血水,安德烈没让这血溅在自己身上,侧身躲过,抓来男人挡住后面人的一拳,接着把男人推开,后撤一步,一个高踢腿直接将下一个冲来的踢昏过去,然后转身对着一群人踹了一脚桌子,将后人暂时阻挡。 他几步冲到前台,翻身进去,从前桌下找出一把m1014,拿起来单臂上膛,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弹片四溅,人们抱着头躲窜,安德烈用另一手拿起柜台的酒向茶室扔去,用拿枪的手对着店主,笑了笑。 “宝贝,现在给我准备点东西。” 当他拎着一瓶xo、背着登山包、拿着霰/弹枪,把人都关进储藏室里出来的时候,看见一辆正准备发动的车,他走到车前,对着车远远地开了一枪,里面的男人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并朝店内看了一眼,男人的手臂上有和里面压住他的人一样的“民兵”组织记号。 “走出来。”安德烈动动枪口,“慢一点,让我看到你的手。” 男人慢慢地拉开门下车,安德烈让他转过身,把男人穿的夹克套在他头上,蒙住他的头,取下他腰间的两副手铐,一副自己带走,一副铐住男人,扔掉钥匙,然后一脚踹开加油口,让男人吸出汽油,然后把咳嗽的男人拉到一旁,让他原地转一百个圈。 安德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等油流在地上汇成一小潭,他转过身,最后抽了两口,把烟头随手向后扔去,烟头落在汽油上,没几秒就炸飞了汽车。 欧石南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安德烈飒爽潇洒地朝这边走,顺手拂了一下西装尾,低头点烟,身后汽车火光四射,轰鸣着响,最远处还有个蒙着头的男人在背着手弯着腰转圈圈。 安德烈看见他,朝他抬抬下巴:“来得正好,给我洗一下。”说罢朝巷子里走,欧石南不明所以地跟上去。 安德烈把背包放下,酒递给欧石南,西装半脱卡在手臂中间,转过身,朝他侧侧,低下头,露出后颈:“给我洗一下,我浑身发软。” 欧石南看过去,那里有一块被咬红的皮肤,还在渗血。 欧石南从安德烈的背包里翻出纸巾,安德烈两条手臂撑在墙上,低头看他:“不用擦了,直接倒酒吧。” “那怎么行。”欧石南站起来,先用纸巾擦掉了血,然后小心翼翼地对着伤口倒上了酒,疼得安德烈嘶了一声,他赶紧收了手。 安德烈声音有点发颤,看起来确实身体软,他费力地撑着墙,指点道:“拿把小刀,剜一层下来。” “那怎么行。”欧石南不愿意。 安德烈踢了一脚包,叫他拿,同时自己站不稳,决定靠着墙坐下来。 欧石南看他状态实在不好,只能照他说的做,拿出小刀,紧张地坐在安德烈对面。安德烈这会儿头都太不抬起来,浑身通红,欧石南把他放在自己的肩膀,用搂抱的姿势可以清晰地看见安德烈的后颈,那一层最上面确实是紫红色的。 他往小刀上倒了酒,又用火机烧了烧,拍了拍安德烈的背:“开始了?” 安德烈轻微地点点头。 他把纱布垫在那块皮肤周围,用小刀刺破皮肤的时候听见安德烈闷哼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听安德烈说快点,才继续往下刺。 “其实你应该去医院。” “不去医院。” 欧石南不说话了,继续划开皮肤,他看见安德烈的手抓着地面,蹭出指甲的血,发觉安德烈好像很能忍痛。他咬咬牙,开始沿着那块紫色的肉划,划出一个弧度才好整块剜下来。安德烈在他两条手臂里颤抖起来,额头的冷汗浸湿了欧石南的肩膀,嘴里有些胡言乱语,刚开始欧石南还不知道安德烈疼得有些晕厥,还问他在说什么,却没得到回应。 他在安德烈后颈划出一个锥形,准备剜出,这段也许是最疼的,他听见安德烈的声音大起来,安德烈的手也抓上他的衣服,额头死死地顶住欧石南的肩膀,在求饶:“别……别……”欧石南不敢再动,安德烈还在说,语调软绵绵没什么力度:“求……求你……”这时欧石南明白他确实没什么理智,就轻声告诉他:“现在不能停,很快就好。”说着他按住安德烈的头,把那块肉挑了出来,然后迅速给伤口止血。 安德烈除了最后那一下几乎从他怀里挣出去,后面几乎就一动不动,欧石南也没动,等着安德烈清醒过来。 他抬头看天空,第一次意识到安德烈原来是个在忍不住疼痛时会胡乱求饶的人,想到这个他笑了下,看吧,人和人相处久了就会了解的多一点。 安德烈动了一下,欧石南拍拍他的背:“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安德烈撑起身体,嘴唇苍白,盯着欧石南晃了一下神,然后说:“艾森……” “……我不是他,他不在。” “不,我是说我们得去找艾森,确保他没事。” “噢,对。” 欧石南扶着安德烈站起来,给他递了瓶水。 安德烈靠着墙喘了一会儿气,然后扭头看欧石南,笑了笑:“你也变可靠了嘛。” 他说这话的语气很温柔,欧石南抿抿嘴转开头:“……也就还好。” *** 艾森躺在沙发上,侧着身子撑着头,正看得津津有味,电视被人关了。 他转过头,凯恩放下遥控器,背起手,面无表情:“father,我们聊一下吧。” 艾森扫视了一下凯恩身后数十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女人,笑了下,站起来,扎起他的头发:“终于。”他朝旁边伸伸手,“请。” 留其他人在客厅,两人坐在靠内一点的会客室,这里角度很好,外面的人可以看清里面,也可以在有紧急情况时快速冲进来。 “您来有什么目的呢?总不会为了旅游散心吧?” 艾森朝外面举举杯子:“帮我倒杯酒,”他转向凯恩,“你要什么?” 凯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艾森又朝外面的人说:“他要和我一样的。” 众人看向凯恩,凯恩点了一下头,才有人走进来给他们倒酒。 酒倒完了,艾森拿起杯子喝,凯恩又问了一遍他的问题。 艾森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过了几秒钟才说:“我什么都知道,凯恩。” 凯恩皱紧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你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吗?” “你声音这么高干什么,吓到我了。”艾森抱怨起来,又喝了口酒,不急不慢,“这么多年,你们家族尽力了。” 凯恩脸色很差,但他的眼神仍旧出卖了他听到厄瑞波斯的这一句“赞扬”有多么激动,尽管他此行来是为了跟艾森对峙。 “我记得我走的时候,没留下什么东西,那本来就是一趟短行,我不能在非我时间的地方停留太久。”艾森回忆起来,“我留下了几本光学和电学的书、一本《人能自主选择而负担道德责任吗?》、一株盆栽、一颗网球、一把小提琴、一条十字架项链,哦,还有一张我大学班级的座位表——虽然我没怎么去听过课。现在回头看看,你们能靠这些重新组建文明,也是有点意思,只不过没什么逻辑。” 凯恩低下了头,他喉咙动了一下,这久远的历史让他有种无法解释的、遗传自上古的动容,似乎他们的文明被神真正照耀过:“father......” “我知道你们有棵树。那是照着我的盆栽做的吧。”艾森打断他继续说,“为了填补我留下的空白,你们做了很多工作。生命总是很神奇,总是能找到生存的方式,既然有自然选择,就总有适者生存……哦,你可能没听说过,这是进化论。” 凯恩不知道这场谈话向何处发展,他只是看着年轻的艾森。 这个年轻人,曾经一手创造了他们的文明。 “太多的空白,太多无法解释的玄机,”艾森搔了搔额头,“我们也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东西,不过因为我们没有你们这种遗传厄运的恐惧,倒也不必万事刨根问底。所以,也正常,它们出现的时候,一定给你们带来了很多慰藉。” 凯恩的脸色变了变。 “那棵树保佑你们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艾森盯着对面,凯恩却不开口。“先是让你们怀上它们的孩子,婴儿藏匿在人类腹中,落地的混血儿都是半人,控制孕期长短、生育时间、生育数量,一代一代更新下来,当它们的数量足够多时,就可以占据这条时间线。凯恩,你们和魔鬼做交易,有没有想过后果?” 凯恩的呼吸顿错了两秒。 艾森喝他的酒,不慌不忙地等着凯恩开口,他朝窗外乌云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前堂威风堂堂的护卫,任由沉默蔓延。 凯恩握了握拳,又放开,伸手去口袋里抽出手帕,拿出来却不擦头上的汗,握在手里,攥了半天,又放了回去,拿起自己的酒,也喝了一口,他浑身透出一种“既然如此”的坦荡感。 “有一天,你走了,你把东西留下来,然后消失。一开始一切都正常,原本仅剩的六百多人中添了十三个人,人们就像走在钢丝上,祈祷新生儿不要死去。十三个人中,五岁前就死掉了九个,剩下的,只有一个长出了生育器官。历史不会写这个。”凯恩看着他,突然苦笑了一下,“对你来说很简单吧,你周游宇宙,路过而已,随手拯救人类,然后呢?生存很艰难的,father,你知道人们要付出多少代价才有今天吗?越文明,就越觉得一切混沌。神是个好东西,你厌恶的、恐惧的、不理解的、想躲避的通通都可以推到他身上,一个合格的神,就是永不显露真身的神,一个符号,一个意向,一种感觉。 它们出现的时候,正是人们岌岌可危的时候,那时人们费劲心力维持一年十几个的新生儿,但是婴儿很容易死,太脆弱了,分化的时候还要死一批。而后它们到来,改变了新生儿的存活率。事实证明,只要活下来,人类就一定会昌盛。人们供养它们,渐渐地忘记它们是如何到来,写在我们家族的书里,一遍遍强调繁衍和守矩。 一个保佑我们的神,才配被称为神,你觉得呢,father?” 凯恩舔舔嘴唇笑起来,“恕我直言,您他妈以为您谁呢?我们称你‘father’,是因为你他妈让我们这么叫。我们有今天,是因为无数人的牺牲,没错,第一个也是那时唯一的omega,就是我的母亲。我们被这个宇宙抛弃,这个宇宙某一日决定要让我们灭亡,可是你猜怎么着,人类总能胜利!即便付出血的代价,即便付出人性的代价,只要还有一个人类生存,就能重塑文明!” 艾森也笑了:“假如从我的角度看,这个魔鬼满地跑的世界,就像苹果树上一条爬满蚂蚁的枝丫,啃得这条枝破败摇摇欲坠不说,它们还试图往树干上爬,想要污染其他苹果。亲爱的凯恩,你们已经没救了。” 凯恩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洪亮地笑起来:“天啊,天啊……”他喘匀气,眼睛中迸发出一种光芒,“你又能做什么呢?拿你精致的烧瓶、酒精灯、培养皿做什么呢?” “你一定觉得你们很特别。”艾森向窗外望,语气淡淡的,“或许宇宙要你们灭亡的时候,就该照命运的安排。不过我确实想不到,你们居然这么早就把世界拱手相让。” 凯恩厌恶地看着他,带着不屑的笑容,站起身:“你7号晚上十点半在哪里?” 艾森抬头看他。 “现在因你谋杀红九区科勒街28人,宣判你入狱。”凯恩向门外示意,几个保卫走上前来。 艾森问:“不搞个法庭审一审吗凯恩?” “证据确凿。” 艾森站起身,把手伸出去,让人给他戴上手铐,他朝外走去,转头对凯恩说:“你关不住我的,凯恩。” 凯恩冷笑了一下,转过身看他:“father,你不会觉得我们就完全没有帮手吧?” 艾森耸耸肩膀,在几个护卫的看守下走了出去。 *** 安德烈朝窗外张望了一眼,看着一队民兵走过。现在晚上七点,但天气沉重,好像深夜一般。 他拍了拍旁边的欧石南:“准备走吧,去把水接满。” 欧石南照做。 一小时前,他们躲进这家关了门的便利店,躲过那群闻风而动的巡逻民兵。 欧石南接好水,装进背包,看着靠在窗边的安德烈:“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躲?” 安德烈头也没回,眼睛盯着窗外:“因为不躲会被抓。” “……那不是因为你放火烧车,还把一店的人都绑架了吗?”欧石南小声抱怨。 安德烈转过眼看他:“他们要抓我,因为我是,或者说他们以为我是omega。” 欧石南不同意:“也不能说要‘抓’你,他们是要带你去孕管中心,很多omega都在那里。如果你不能或者不愿意生育,可以先到那里报备一下你的情况,我相信他们会根据实际情况安排的。” 安德烈看着他,突然笑了笑。 “笑什么?” 安德烈耸耸肩:“好吧,我们有不同的想法。” “不是的,”欧石南争辩道,“我去过孕管中心,那里虽然繁忙但还是有序的,大家都在那里……”他没说完,因为他又看到安德烈露出哪种颇有点包容感的笑。“怎么了……” 安德烈顿了一下,才开口道:“没什么,只是你觉得一个可以怀任何alpha子嗣的omega会被尊重,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安德烈靠着墙抱起手臂,“就还挺天真的。” “可是我确实看到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抗拒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大家呢……”欧石南有点不高兴了,“安莉,这世上其实有好人,也有坏人。” 安德烈惊讶地看着他:“宝贝,这不是废话吗?” “你听我说完,我以前也被一群流氓纠缠过,但是我回学校以后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学校除了心理疏导,还给我安排了学伴,甚至还准了我休假……我就是想说,其实很多事还是要看好的一面的……” 安德烈没等他说完,就站直身体,背上背包:“走吧。” “……去哪里?” “去找些武器,以备被攻击。” 欧石南不情愿地跟上来:“我不理解,你怎么总觉得自己的同类要攻击自己呢?” “宝贝,人最会伤害人了。” 欧石南虽然跟在安德烈身后,但还时不时朝人多的地方张望,安德烈把他拉到身边,压低声音,掏出一张地图。 “我刚在便利店找的,这里拐过去是家民用枪店,虽然只有手/枪和霰/弹枪,不过也暂时够用了。最近商家都闭户,前面没亮灯,我去开锁,你在这里望风,如果有人来你就朝西走,学鸟叫连三声,半小时后这里见。明白吗?” 欧石南不说话。 “艾瑞卡。” “你有没有想过和他们谈谈?”欧石南问,“因为我是真的和他们打过交道,你可能不了解他们,因为你平时总是和艾森待在房间里看电视……” 安德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耐着性子回答:“不,没想过。你现在要帮我吗?” 欧石南拉住他,点点头。 安德烈斜挎着黑色的单肩包,拎出原来的那把霰/弹枪,转过身向枪店走,路上没看到人,垃圾桶边有条狗看见他走近叫起来,安德烈指了指它,用荷兰语说了一句“gazitten”,那条狗乖乖坐下。 他从胸口口袋摘下发卡,咬着手电筒开锁,身后的狗在摇尾巴,路灯对面的欧石南在紧张地张望。 开锁不过六七秒,安德烈推开玻璃门走进去,狗也跟着跑进来。安德烈转身用手电筒明灭两下,告诉欧石南他进来了。 安德烈关了电闸,拿枪才不会触碰警报,他朝外看了一眼,欧石南还没有过来。他停下来喝了口水,去储物室又找了些食物,在枪架上拿了一把m1911,一把老式的春田,另外给自己这把漂亮的霰/弹枪装上子弹。 这会儿欧石南才进来,安德烈催他:“来得正好,你要选什么枪?你个子高,体重也比我重,要不要这把aa-12,或者优兹康?” 欧石南走到他面前,干咽了一下:“你别生气。” 安德烈立刻警觉起来:“怎么了?” “我刚才看到有一些人经过,离我们很近,我没提醒你,当然我也没做什么,我想来跟你商量一下,要不要我带他们来聊聊。不过你相信我,有我在,绝对不会有什么冲突的,我保证你你不会受伤。” 安德烈盯着他:“他们带武器了吗?” “安莉,相信我。” 安德烈没动,欧石南继续说:“我只是在想,我们应该给彼此一个机会,只有沟通……” “好。” “嗯?” “好,我知道了。”安德烈把手中的枪放下来。 欧石南大喜过望:“那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相信我,我肯定会保护你的,我有这个能力。”他说着朝外跑去。 大约五分钟后,欧石南带着一队除去武器的人回了这家店,店内不见人影,那把原来给他准备的优兹康被带走了,桌面上留了一张纸条: 抱歉,艾瑞卡,我们路不同。 欧石南身后的人不耐烦地扬起声音,七嘴八舌:“喂,omega呢!去哪儿了?跑了?” 安莉一定会去找艾森。 欧石南转头回答他们:“不知道,跑了吧。” 说着独自走出了店面,把其他人留在身后。 140、使命-9 艾玛已经累了。 她吃掉了杰西带来的核桃面包,也喝了牛奶,现在跟在杰西身后,向城郊走。“非常时期”,晚上如同死城一般,人们各守其家,也就部队、民兵和一些游民会在街上游荡。 她们走的这条街也是一样,路上空空无人,两侧的商店都已经关了门,路灯坏了好几盏,垂头丧气地发着一点昏黄的光,连野猫野狗都看不到,风把旧报纸吹起来飘,又啪地一声摔在车窗上。街边停着的车,大多积了灰。 可是仰头看,隔不多远的住宅楼里,灯光通明,偶尔能看见在阳台上抽烟的人,低头朝她们看,那些人的脸看不清,唯有点点烟头火光,远望去如同星星。 杰西很紧张,她猜想在人群中走,一定会被举报,所以她才往城郊去,走过这边住宅区,到了人更少的地方,她们也许会稍微安全一些。 “你还饿吗?”她转头问艾玛。 艾玛摇摇头:“我们去哪里?” “不知道,我想先去森林吧,那里人少。”杰西停下来等了等她,并排以后才继续走,“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艾玛摇摇头。 “你爸妈呢?” “……不知道。” 杰西便不再问。 艾玛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只能凭着一点点夜色的光寻路:“外面很糟糕吗?就城市里。” “我也不知道,可能吧。”杰西想了想,改口道,“对omega应该挺糟糕的吧,我没什么感觉。” 艾玛笑起来:“是啊,大家都怕得要死,你说不定幸灾乐祸呢,你不是最喜欢别人出丑。”她说着熟稔地撞了撞杰西的肩。 杰西停下脚步,转头看她:“艾玛,你还好吧?” “我没事啊。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啊。” 杰西没有说话,她注意到艾玛的手在颤抖,还有脸上的强颜欢笑,联想到艾玛父母的失踪、一路的奔逃和劫掠,杰西实际上认为,艾玛可能已经走在某种崩溃的边缘。 但她没做什么表示,又继续向前走,想起来应该多带点东西。 “我应该多带些食物,再带个手电筒,嗯,再买个□□就好了……”杰西讲着,注意到艾玛的头像只兔子一样猛地转了转。 “怎么了?” “有声音。”艾玛朝一片来时路上的一片漆黑看。 杰西也屏声静气看过去,别说看到什么,就连声音也一点都没听到。“我什么也没看到。” “躲起来。”艾玛推了一把她,两人慌忙在土路上找了块大石头,背靠着藏在后面。 大约两三分钟后,杰西就听到了一阵远远传来的摩托轰鸣声,她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艾玛,或许极端紧张还能锻炼人的生存本能。 那群人在公路边停下来,徒步走向这条土路,汽车和摩托的探照灯扫过她们头顶,照得这片土路亮堂堂,两人不自觉地同时向下缩了缩身体。约有十几个人向这条路上搜,声音很杂,脚步很重,杰西听到有□□上膛的声音,以及两三只狗叫,男人打亮火机的声音,裤子上金银链子碰撞的声音,一阵烟气,以及粗口。 就在背后。 杰西干咽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旁边的艾玛,艾玛正伏在地上抖个不停,甚至能听见嘴里泄露的喃喃:“就这样吧……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天啊我受不了了……” 艾玛念着念着几乎到了一种无人之境,抓着自己的头发扯,恨不能喊出声来,杰西急忙压在她身上,捂住她的嘴,压紧她不让她动。 即便这样,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 杰西这才意识到她最缺乏的,是武器。 狗吠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尿骚气和越来越重的烟味,嘈杂的骂声也越聚越密,背后的石头好像已经阻止不了任何事。 杰西飞快地瞥了一眼停在公路上的一辆汽车,那是离她最近的车。 她听见艾玛的心跳如惊雷。 鞋面摩擦土地,摩出嚓嚓的声音,有人吐了一口痰,问还差几个omega,有人回他管他妈的,先抓再说,抓来用完以后送去孕管中心,连注射都他妈省了,哈利路亚,为了人类,听说现在都有抓到12岁的了。 然后身后,突然安静,连狗都停叫了几秒。 接着,一道手电筒的光,直直地从头顶打在她们脸上。 杰西循着光去看,看不清人脸,只能看见一口白黄相间的牙,正咧开笑,烟气从口出飘出,嘴唇上下动:“我操,还真有。” 还没来得及反应,杰西就被一把拉起来,拉她的高个男人盯着她看了看,随手甩去了一旁,杰西的头撞在地上,滚了两圈。她扶着脑袋坐起来,看见一群人扑向艾玛。 艾玛的精神像是终于垮塌一样地放声尖叫,那种声音让人以为她被整个扔进了沸腾的开水里,她细弱的手臂奋力挥舞着,也不是为了击退谁,只是丧失了对头脑的控制,要疯狂地动起来而已。 但她的力气到底还是小,也的确敌不过信息素。这群人穿着不一,多是黑夹克工装裤,大多邋里邋遢,不难猜出来就是故意在街上“捡”omega的一群地痞流氓,连民兵组织都算不上。 并没有人在意杰西,她一个打滚翻起身,朝刚才她看到的汽车跑过去。 这边人们终于按住了艾玛,四肢被四个人稳稳压在地上,裙子蹭到了大腿边,身上到处是擦伤,她的头发散了一地,刚抽过她一巴掌的男人甩着自己的手,狗在她身边叫,口水滴在她脸上,艾玛不停地转着脑袋喊叫,就又被抽了一巴掌,脸已经肿得看不出原形。 这个alpha刚要蹲下,就被一束车灯照亮,人们朝那边望,一辆汽车直挺挺地朝他们开过来,不闪不避,哪怕艾玛躺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犹豫,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有人破口大骂,有人把手里的棍棒扔过去,这些当然阻止不了车的前进。 终于在汽车离他们还有半个车身的距离时,那些人纷纷从艾玛身上、身边跳开来,四下跑去,杰西在这当口用尽全身力气,转动身体拉满方向盘,轮胎发出尖叫声,在沙地上蹭出一道深深的辙,垒起半扎土。 汽车横着停在艾玛身边,离她一指宽。 杰西猛地推开副驾驶的门:“快上来!” 艾玛被她一叫,活过来一样地跳起来,抓起地上散落的球棒、木棍和□□,跳上副驾驶,在反应过来的人群追过来之前,杰西把油门加满,时速表表飚速上升。 杰西转过头对艾玛说:“其实我根本不会开车。” 艾玛扎起自己的头发:“无所谓。” 后面扔来的石头狠狠砸了一下她们的后车窗。 倒是没有砸透。 *** 安德烈为自己搞到了一块平板,实时显示附近还有哪些店铺在营业。 他倒是逃亡得滋润——也许是经验丰富,离开了欧石南,带走了那条狗,他这会儿坐在一家闭店的商场里,躺在沙滩椅专区,喝一瓶柠檬水,在报纸上做填词游戏,还放了首夏日沙滩金曲,悠然自得地晃着脚,枪堆在他手边。 狗低头吃面包片,然后喝一小碗安德烈给它倒的啤酒。 黑漆漆的商场里,只有窗外路灯照亮对面的窗户。 突然,安德烈关停了音乐,坐直身体,拿上望远镜,对着楼下看。 路灯下欧石南大步走过来,几个人跟在他们身后,有男有女,不过看起来全是alpha。他们的手臂上戴统一的蓝色三角,像是民兵组织。 那些人紧跟着欧石南不放,此时走快几步挡在他面前:“你说的omega在哪里?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欧石南停下来:“我正在找。你们太粗鲁了,吓到了他,所以他才想走的。你们的上级是谁,请让他们派人来。”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一句话就是命令……”这个正在发言的矮个子alpha被一个金发alpha打断,这个金发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威望。 “我们相信你,刚才确实闻到了一些残留的omega气息。很微弱,不过确实有,一种郁金香、冷杉、雪松和肉桂的混合……” 安德烈侧过肩嗅了嗅自己的肩膀,什么也没闻到。 金发的声音继续:“……咳,我们可以向上级报告,等他们来。同时,也希望你能带我们继续找,要知道,被我们找到要远好过他落在一些杂七杂八的人手里。相信你也听说了,有些不法分子正在四处搜寻omega。” 这话看起来打动了欧石南,他思考了一下,才下定决心答应:“你们可以跟我一起找,但是你们要温和一点,枪支不要带了……” “可是那个omega有枪。”人群中有人反对。 金发转回头:“照他说的做吧,逃跑的只是一个omega。” 欧石南满意地点了下头,指了指商场的门:“我先进,你们跟在我们后面,不用都进来。” 说着他走进门,安德烈看见金发在他转身后向跟上去的人使了个眼色,进门的人把枪藏在了夹克下面。 安德烈笑了下,对着坐在脚边的狗耸了耸肩膀:“看吧。”然后他指着狗,“给你起个名字吧宝贝,爱丽丝?”他蹲下来举起狗,盯了一会儿又放下来,“好吧,爱丽丝,你不是个女孩。” 欧石南和包括金发在内的五个民兵走了进来,在黑漆漆的商场一楼分成三路搜寻。欧石南试图给安德烈打电话,却被告知不在服务区,他猜安德烈已经把手机处理掉了。 他们在一层尽头回合,互相摇了摇头,这一层没收获,向上一层进发。 欧石南一出二层的电梯口,就扬起声音喊了一声:“安莉——!” 这一声吓到了他身边的人,他们全都紧张地掀起外套拿出枪,金发还顺手挟持住了欧石南。 “你带武器?”欧石南瞪着金发,试图挣脱开来。 民兵们发现没有危险,才放下戒备,松开欧石南。 “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这个借口安德烈也用过,大家都如此戒备,防来防去,是谁先开始布了陷阱,又是谁先开始防的谁。 这商场一共三层,楼下有几十个人在包围,安德烈逃跑的概率实在不大。 欧石南不愿再跟着搜寻,他声明自己绝不背叛安德烈。有两三个人想调转枪口对向他,被金发阻止了。 安德烈站在三楼一个凹角处,低着头看他们争吵,他转头从风扇口向外看,有人正在用车内对讲机讲话,那一看就是向上报告,不用多久,安德烈知道真正的军队就会到来,那时虽然也能逃掉,怕是免不了掉层皮。 最好还是现在跑。 他最后看了一眼争吵中的欧石南,那小子没有枪,虽说有点隔空移物的本事,也不知道有几分力道,看起来倒是完全不害怕,振振有词。 安德烈站起来,指了个方向,狗一溜烟地冲出去,跑到对面的柜台,咬起安德烈给它放在那里的铃铛,一路朝对面狂奔,钻进通风管道。 “爱你,宝贝。”安德烈抛了个飞吻,看见下面的人如临大敌地动起来,拿上枪跟着声音就动起来,欧石南为了确保他们不会真的伤害安德烈,也跟着跑了过去。 安德烈把斜挎包转到身前,捋了一把头发,灵巧地从矮一截的窗户里翻出去,脚堪堪踩在窗外玻璃墙的一道凸起边缘上,接着整个人都站上去,贴在外墙上。他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挪动,远远看去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他的脚只有脚后跟能站在凸起上,还好他身体软而韧,能不动声色且平稳地移动。 这个死角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即便有人朝这边走来望,也要打开灯才能看清是什么。他只需要走上十来步,就能抓到管道,下去。况且这里是三层,只要姿势正确,掉下去也摔不死,安德烈有经验。 商场内噪音大作,为了更好地抓到安德烈,民兵把电闸拉开,要拉开全场的灯。没有一盏灯亮——开玩笑,安德烈又不是业余的,这点会想不到吗。 他听着一群人四处乱窜,远处有吉普车轰鸣,似乎有什么人来了。但这些并不影响安德烈,他悠哉地抓住管道,踩着几步跳下来,狗在下面正咬着尾巴等他,那铃铛早被扔到某个角落。 安德烈摸摸它的头,朝后侧走,那里有个矮个子男人正在抽烟,见到安德烈愣了几秒,试图闻出这个从容的人是个什么性别,就这几秒安德烈已经走到他面前,一拳揍晕了他,然后抢了他的车。 安德烈坐车里准备发动的时候,听见商场前传来了剧烈的车笛声,不出所料,军队到了。 五辆越野车,三队全副武装的特遣兵先行来到,他们穿着厚重的靴子,从高高的车盘里走下来,大踏步走过来,另一边民兵组织也正拉扯着欧石南走出来,几把枪对着他。 这个近七英尺的军人看也没看欧石南,厉声喝问:“omega呢?” 金发民兵局促地瞥了一眼欧石南:“……跑了。” 军人感到难以置信:“一个omega从你们这么多人手里跑掉了?” 刚刚因为这阵喧闹停下出发、转回来看的安德烈也望见了这群人,他毫不怀疑,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看了眼人群中间被枪盯着脑袋的欧石南,这孩子长得挺高的,怎么说,继承了他和艾森。 “他们不会杀欧石南吧?”安德烈低头问狗。 狗乖乖地坐着吐舌头摇尾巴。 “我想也不会。”安德烈这么说着,再次走向汽车。 这边,军队和民兵争执不下,探测器只能隐约检测到残留的气味,民兵认为带着欧石南会方便找到那个逃跑的omega,但军队只嫌他们碍事。 “你们拿枪对着他,却不开枪,在比划吗?”领队拨开那些在欧石南脑袋边晃悠了半天却不开火的枪,拔出了自己的枪,对准欧石南,扣动扳机就是一枪。 安德烈刚刚启动车就被这枪声惊了一下,来不及多想,他调转车头朝前广场开去。 那边子弹刚刚擦着欧石南耳朵尖经过,左耳一片血淋淋,轰鸣声让他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安德烈的车出现在众人视野的时候,立刻就明白过来,不过有点太晚了。 领队转头对副手说:“我说什么来着,他肯定在附近。” 安德烈此时再次内心回顾了一遍浪子暴徒手册,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断情绝欲,长命百岁”。 不过还能说什么呢,他照旧前开,摇开车窗,扔出一个圆滚滚的铁东西,而后紧急刹车转向,扬起一阵烟尘。 民兵组织的人最先慌起来,纷纷撤步后退,部队的人只看见一个绿色的东西滚过来,声音清脆熟悉,下意识地也转过身体后撤,等一声轰鸣和一阵火光。 一群人静默了两秒,却发现那玩意儿并没有爆炸。 欧石南也不见了。 领队皱起眉,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挥了下手臂,让所有人上车,奔着远处扬起的灰尘追去。 车上,安德烈转头看了眼满脸严肃的欧石南,翻了翻手套箱,递给他一打纸巾:“感觉怎么样?” 欧石南接过来按在耳朵的伤口上:“……还好。” “你调和世界‘好与坏’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欧石南忿忿地转过头瞪他,安德烈笑笑,不说话了。 “我现在觉得,”欧石南平静了一下,继续说,“正确和错误是需要斗争的,假如人人都照他们说的做,世界就没有光明了,我们要争取的是一种选择,我的意思是,不能轻易投降,也不能全面抹杀,就……” 安德烈一个急刹车,打断了他的话。 “好了,你的感想等等再说,现在我们在这里分开。” 欧石南张望了一下,这里是个停车场。 “一起逃肯定逃不掉,他们人太多。我们换两台车,每人一辆,你不用管我,逃你自己的命,我去找一趟艾森,看他打算怎么办。”安德烈打开车门,对着狗吹了声口哨,“走吧宝贝,去逃你的命吧。” 狗扑腾了两下,舔了舔安德烈的手,回看他一眼,跳下车向街道上跑去。 安德烈自己也下了车,欧石南跟过来:“艾森要做什么我们就怎么做吗?他根本不在乎这个世界,我们……我,不该做点什么吗?” 安德烈摇头:“不,找到他,然后我们就走。” “那你就这样无所谓地跟着他跑是吗?他说我们去这个世界,去那个世界,你就跟着来,即便你被人围追堵截,即便你被人威胁追杀,也都没所谓是吗?”欧石南说着说着愤怒起来,“你根本就不想来是吧?所以你也根本不在乎任何世界。” 安德烈叹口气,转过身看他:“你说得对,我确实对跟着艾森跑来跑去没兴趣,什么这个世界那个世界,都没兴趣……”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来?就离开他啊。” “……因为他是艾森。”安德烈看起来有些疲惫,“别说这些了,我们还在逃命。” 欧石南不依不饶地拉着他:“安莉,那你想要什么呢?” 安德烈看了一会儿他:“跟人产生共鸣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没错,因为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我们都是艾森手掌里的……生命,我希望所有生命都自由、自主,这需要斗争,需要持续不断地抗争,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在被艾森赋予的命运外找到自己的价值。这些都值得。因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生命都珍贵无比,因为诞生就是奇迹。” 安德烈拨开他的手:“好吧。” 说着安德烈走向另一辆车,掏出张卡片手法娴熟地打开车,又用相同的手法开了另一台车,这次把包扔进去,自己也上了车。他摇下车窗看了眼站在车旁的沉默的欧石南,后者望着他,希望他留下来,安德烈无奈地笑了下,开车离去了。 一路上他都有些跑神,可能因为缺乏睡眠,说真的,他需要休息一会儿,或者找个地方睡一觉再继续吧。 天空几乎已经分不出白天和黑夜,那场即将到来的雨积蓄了太久,连呼吸间都一股腥气,气压越来越低,乌云越积越厚,头顶的天空便越来越近。 安德烈手臂搭在窗户上抽一支烟,火光明灭,这条公路平坦无边,两侧低矮的灌木在风中晃,极目一片灰暗,远处天空云后闪电偶尔透出光,像是有金色的龙从乌云下爬过。风把安德烈的碎发吹乱,他眯着眼,手指夹着烟,看着远处。 空空无人。 安德烈想要见到艾森。 如果这程路不是为了去见什么人,不是为了什么归处,那这昏暗的天肮脏的风乌黑的云遥远的路和一望无际的荒原,都是种折磨。 他思绪太远,这才注意到车没油了。 他停下车,用离线地图搜了搜附近的小镇,所幸不远处就有个关门的加油站,安德烈收起平板,按记忆开过去。 这小镇比他想象的还要萧瑟,还没有开到主城区,但入口附近的商铺和住房已经全部灭了灯,灰黄的土路上偶尔刮起一阵土,路边低矮的商铺门牌摇摇晃晃,发出铁锈的嘎吱声,连只流浪猫狗都看不到,如同末日小镇一样。 加油站在临近公路的一侧,这是个小型加油站,只有两台加油机,其中一台的加油枪已经掉下来,被阀腔管牵着晃,一小滩油积在地上。 安德烈停在另一台的前面,下车检查了一下,所幸还能用。 他顺便去了趟后面的便利店,想找瓶水喝,但这里像被抢劫过一样,货架倒了一地,商品除了几张海报已经什么都不剩,他走到未关门的冷藏柜里,低头一看,在里面看见了一具尸体。 安德烈暗骂一声,拨了拨这个人的手臂,确定这里面一点喝的也没有了。 所以说,逃亡最重要的就是带水。 倒是剩下半瓶啤酒,因为放在爆炸了的微波炉前,热得令人发指。 安德烈走出便利店,在眼前用手搭了个帐篷四处望,希望在风沙中看见什么能去的地方。他看见对面有几家商户,决定去碰碰运气。 尽管上了锁,不过这对安德烈来说不是什么难关。 他首先礼貌地敲了敲门,敲过三遍没人应,就退后一步,用□□轰烂锁,再一脚踹开门。 他去的第一家是买衣服的,他走到柜台边翻了翻,果不其然没有。这地方要是有餐饮点就好了,安德烈舔舔嘴唇,他真的很渴。 他啪地一声关上柜台抽屉,抽屉收回去之后,他猛地看见桌下两双眼睛。 下意识地,他抬枪对着两个人,但那两人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望着他。安德烈往后退退,用手电筒照了一下他们,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儿,以及他的姐姐,两人都骨瘦嶙峋。 两人沉默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安德烈问道:“有水吗?” 小男孩儿转头看姐姐,然后又看安德烈,想点点头,但是姐姐按住他,先回答:“没有。” 安德烈没说话,小男孩儿看起来有些害怕,姐姐死死地咬着干裂的嘴唇盯着安德烈,她弟弟看起来倒是不怎么缺水。 安德烈点点头:“好吧,抱歉打扰。”他说着朝外走,他虽然渴,倒也不至于抢劫这两个小孩的水。 他走到门口,才意识到他把人家的门轰烂了。他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最上端的铁门并没有被拉下来,于是他走回去问桌下的两个小孩儿:“你们能打开铁门吧。” 姐姐很戒备地问:“它锁不上,你想做什么!” “我把它关上,你们还能从里面出去吗?” 姐姐狐疑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安德烈便离开,离开前把铁门关上。 有了这个经验,下次他就没用枪轰门,而是撬开了门。 这户是个卖玩具的,他妈的也没有水。 安德烈刚走出来,就觉得不对,他走到土路,趴在地上听了听地面,然后急忙跳起来,去把车开动,沿着这个方向开过来,停在一家店铺后。在军队的人找到他之前,这是他能搜的最后几家店,他必须趁这个机会在这里找到水,否则一旦上了路,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停下来补充粮食。 他这次加快了速度,先是一家钟表店,自然没有找到水。 接下来是一家珠宝店。好吧,抢劫珠宝店性质就严重了,不过这年头,谁在乎这个。 他进去的时候,有个男人正坐在一圈什么电子器件中间,屏气凝神画什么东西,一看见进来人就连忙举起双手,嘴里像连珠弹一样急忙声明:“我不是omega,我有性别障碍,现在都还没有分化,我没有现金,珠宝想要随便拿,这里没有地下室,我没有藏人……” 安德烈出声叫停他:“喂。” 男人小心地看过来。 “有多余的水吗?” “有,有。”男人指了指桌面,“随便拿。” 安德烈不放心,拿了水扔给他,让他先喝一口,男人照做后又递还给安德烈。安德烈可能喝得有点猛,洒了一些出来,他再三确认男人没有武器,就放下背包,脱下西装,解开衣领,擦了擦。 “这边往东能上公路吗?” 男人摇摇头:“不知道,我不常来,我就这次来他妈一次,就碰上这种事。我是做珠宝声音的,准备在全宇宙开连锁店铺,前段时间刚来,盘下店铺进了货,你看看,他妈的……” 安德烈发现这男人还挺健谈,他看了看这个盘腿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的男人,大约五十岁上下,但脸色没有老态,看得出年轻的时候或许颇有些英俊潇洒。灰白色的头发,体型高瘦,打扮相当随意,只穿了一件灰色的长袖t恤,一条黑色的长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但是戴了块昂贵的手表。他看起来是个酒鬼,手有点不自觉地发颤,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烦躁感,但眼神却非常波澜不惊,有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冷漠感。 或许是安德烈打量的眼神,男人对自己坐在地上解释了一下:“我发热,坐地上凉一下。” 这种谎安德烈甚至懒得揭穿,反正跟他没关系,他准备离开。 他擦完了脖子,把胸前的项链掏出来,然后系扣子。 这时男人突然不动了,皱着眉头盯着安德烈的脸。 “看完了吗?”安德烈扣好扣子,靠在桌面,抱起手臂。 男人仍旧不动,脸上的表情显出几分惊恐。 “怎么了?”安德烈平静地问。 “你……” 安德烈等他说话。 “是安德烈吗?” “……” “你还活着啊。”男人现在不那么惊恐了,反而有点惊喜,他站了起来,迈出那个圈,走到安德烈的面前,仔细地看安德烈的脸,安德烈躲了一下,他拉住安德烈的手臂,“这个我给你的。” 他说的时候,指着安德烈脖子上的那枚硬币。 男人舔舔嘴唇:“那时候你才多大?十一二岁吧……天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把你带去的不是这个时间线啊……” “什么?” “你不记得了,我在宇宙间时间线穿梭……唉,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男人兴致勃勃地盯着他,“你家住我隔壁,小时候你打零工赚零花钱,还给我家送过报纸。我那时候刚觉醒没多久,家里人都被怪物杀了,自己也被追杀……我那时候下定决心要穿过时间线找到杀我家人的怪物,就一直在研究穿梭,我特质好像很特殊,是可以做到的。 我那时候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你也是很贪玩,不听你爸妈的话,常常来敲我家的门,有时候还偷偷进来。我那天造成分解胶囊舱的时候,你刚好也在,我都不知道,我居然把你带走了。 我第一次跳跃有点失控,去了宇宙间空间引力最强的地方,那里似乎会诞生真正的‘厄瑞波斯’而不是我这样的假性。你就跟我一起到了那里。 不过降落的时候出了事故,有个小男孩儿死掉了,我那时候才发现你居然也在。 那场面真是太混乱了,我在被人追杀,那小男孩儿的父亲也出现了,一看就要杀了我,但你又在哭,我又不能带着你走,胶囊已经没有那么多燃料了…… 话说回来,你和那个小男孩儿长得一模一样,应该是不同时间线的同一位,好巧,连名字都一模一样。 我时间不够,就跟那个男人说,问他要不要你。 为了让你在新的时间线上生存,我给了你我的血,还有这块硬币,让你能够稳定。 啊,天呐,那几年我真的过得生不如死,除了复仇什么都想不了,但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穿梭的时空也是有限的,复仇复到现在有时候我已经分不出人和鬼…… 你怎么了,你脸色好差。 对了,你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 宇宙真是个混乱的大染缸对吧,一切都……” “……我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 “真正的厄瑞波斯,看得出来我不是那个世界的人吗?” “哦,当然可以,假如我能看见9种颜色,在能看见宇宙全部颜色的厄瑞波斯面前就如同一个盲人。哦,世界线颜色不一样,这解释起来也很麻烦……不过厄瑞波斯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的颜色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你见过厄瑞波斯吗?” 141、使命-10 杰西围着火,烤这串蘑菇,艾玛凑近仔细瞧,第五遍说道:“应该没毒。”杰西翻了个面,艾玛看见蘑菇后面有一点点红色,又犹豫起来。 “今天周几了?”杰西突然问。 艾玛把头转向她,想了想:“不知道。” 她们坐在这个山洞里,是第四天了。 汽车没有油的时候,她们正开到一段荒无人烟的地段,前不见人后不见镇,连灯都没有,也分不清早晚,只有头顶滚滚的雷声催人心烦。于是她们只好下车,沿着一段并不太荒凉的小路走,走到了这座山,爬到山腰,发现了这个洞。 “准备得还是不充分。”杰西复盘起来,“我应该带个电脑,方便查询周围的情况,还有地图,还应该带些武器……哎,还是没经验啊。” 她把烤好的蘑菇拿下来,跟艾玛分。 “什么武器?” “枪咯。”杰西吹着蘑菇,“我感觉拿枪还蛮有趣的,从来没玩过。” “我肯定拿不动,我力气小。”艾玛咬了一口蘑菇。 “你就想象你拿小号嘛,多拿几个练一练。”杰西说着笑起来,艾玛也笑着拍了拍她。 一人各吃了两个蘑菇后,杰西问艾玛:“有反应吗?” “没有,应该没毒?” “再等等,半小时后真没反应那就是没毒。”杰西说着看看脚边的一大袋,“我们的干粮就全靠这些了。” 艾玛向山洞外望去,看天边远远滚动的云与雷,靠在洞壁上打了个哈欠。“杰西,这一切什么时候结束呢?” 杰西刚把火扑灭,这会儿一门心思地观察自己胃部,看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听见艾玛问她,朝她看了一眼。 “每个omega都怀三胎,你就自由了。” 艾玛喃喃地说:“那到时候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吧。” “正常?”杰西嗤笑了一声,“好啊,正常。大家回去继续过日子,忘记谁满街奸淫掳掠,谁东躲西藏……好吧好吧,就把这些都忘了,那就正常了。” 艾玛不说话,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她的手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腹部,很想知道,是不是一切真的只是因为这个。 “杰西,我……” “有人!”杰西猛地站起来,声音极小地打断她,转身从包里抽出铁制球棒,贴在山洞壁后。艾玛也跟着站起来,拿上木棍,站在另一侧。 有脚步声在外面响动,以及压抑的沉重呼吸,接着脚步声便消失了,不难猜测,不管来人是谁,都也一样小心翼翼。 杰西屏气凝神,她在两侧来的路上都放了树枝,如果踩断,会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现在还没有听到声音。 五秒钟后,一声咔嚓。 杰西和艾玛同时干咽了一下。 不多时,那种诡异的摩擦声又响了起来。似乎来人以为那声咔嚓只是不小心造成的后果,里面的人也不会在意——这种智商和防备心,杰西知道来的人是谁了。那群地痞。 杰西和艾玛对视了一眼,艾玛释放了一些自己的信息素。 果然,外面的脚步声变重加快,几下冲了进来,来人刚在山洞口露出了个头,就被杰西一球棒狠狠敲过去,那头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凹陷,血从头发中间流出来,男人倒在地上,咕噜噜说着胡话,晕了过去。 杰西一脚把人踹开,和艾玛急忙收拾东西,顺便带上了男人包里找出的一些食物,艾玛把蘑菇和小号装进自己的背包,拿上木棒,跟着冲了出去。 本以为还能凭借山上的地形躲藏一时,哪怕不行也可以和那群人好好周旋,但是没想到,她们一出洞口,朝东边走了没两步,就看见山上搜寻的那些人,四处转的手电筒光打在她们身上,那些人站在石头、峰峦或土路上,把她们几乎包围住,四周都响起此起彼伏的嬉笑声和口哨,仿佛她们是两只闯入陷阱的猎物,一场猎杀即将开始。 杰西拉了一把僵住的艾玛:“跑!!” 她话音刚落,两人便朝东边的一条小道跑去,周围站着的人们也动起来,边跑边发出野兽一样的兴奋嚎叫,手里的武器敲打着地面,一窝蜂地跟过去。 杰西和艾玛已经没有任何筹划的余地了,除了狂奔她们没有别的出路。杰西跑在前面,在崎岖的山路上开着路,钻过树丛,拨开灌木,跳过石头,艾玛紧紧跟在后面。 身后追击的人大喊大叫,向她们扔铅块,艾玛的背被砸了一下,她闷哼了一下,没敢停,继续向前跑,杰西的脚也被彩弹枪打中,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但又迅速撑着手臂爬起来。 追击的人分成三路,除了跟在她们身后的一队,另有两拨人分两个方向绕过去,追捕在前面围住她们。他们发出那种无意义“吼——吼——”声,在山林里这声音有回声夹击,仿佛响自四面八方,天罗地网。 杰西紧紧咬着牙,艾玛发现杰西的脚上在流血,她想提醒,但已经来不及沟什么通,她们能做的就是一刻不停地跑下去。 终于,前面有个抄近路跑得快的男人已经绕了过去,站在前方拿着装麻醉弹的□□得意地笑着,等她们自投罗网。 杰西双眼通红,这种追逐让她肾上腺素飙升,她咬紧牙关,不躲不闪,喊叫着冲上去,这先是把前面的男人吓了一跳,等他举起枪时,杰西弯腰猛冲几步,双手紧握球棒,目眦欲裂猛地横扫过去,这力道用了十成十,男人几乎弹了一下,头被球棒敲出一声闷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杰西顺手捡起他的枪,对着后面放了一弹,再看这男人,头已经浸在一滩暗色的血里。杰西知道,她杀人了,这个人绝对死了。 想想挺神奇的,杰西从他身上跳过去,边跑边想,真正杀人的时候,动静其实很小。 后面的人慢了一些,艾玛跟在杰西身后,终于能跟她搭上话,问她要不要躲一躲,杰西直挺挺向前冲,告诉她躲也没用,这帮狗东西盯上我们了,天涯海角都要猎到我们,以追捕我们为乐。不能让他们如愿,哪怕鱼死网破,得杀了他们,没有别的出路,只能这么做,就是这个时刻了,“你死我亡”,就是这个时刻了,所有人。 艾玛看了一眼不回头的杰西,很想问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问。 杰西不知疲倦地奔跑,艾玛却已经很累了,她勉强跟上。 前面又出现了一个人,杰西二话不说抬枪就打,一颗麻醉弹打进脑门里,生机也寥寥。杰西把□□扔给艾玛,自己捡了一把真枪实弹的手/枪,然后继续跑。 艾玛真的已经快跑不动了,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跟在杰西身后。杰西似乎朝着天上跑去,向山上狂奔,越过山林间此起彼伏的嚎叫有种奔向自由的错觉,那远远的高峰仿佛一道“只要到了那里,一切都会结束”的海市蜃楼。 杰西发现艾玛的脸色苍白,一把拉住她向前,告诉她:“艾玛,没关系,我之前勘察过,到了山峰后面就是河,我们可以跳下去,顺着河流走。” 艾玛的眼睛亮起来,原来她们奔向的并不是空妄,她点点头,扭头呸出一口喉咙里的血,撑着腿继续跑。 杰西还差几步就跑到了山峰,她扫视了一圈前方,确认没有人在等,两步迈上一块高石,向艾玛伸出手,希望一把拉过艾玛,把她先甩进河水,这样就快多了。 她的手伸了出去,艾玛也向她伸出手,乌云密布的天空雷声阵阵,她们俩相视一笑,死里逃生。 就在下一秒,艾玛被人拦腰抱住,几个人跑来的人生生将她扛了起来,一把扔到了石头上。 杰西惊叫一声,向她跑去,却被两三个人一棒敲在肩膀上,有个愤愤的人走上前来对着躺在地上的她啐了口痰,狠狠地踩了她一脚。艾玛在石头上狂乱地挣扎,被人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抽得她嘴角和耳朵都开始流血。 乌云后爬过的闪电某一瞬刺破了云层,照亮了石头,艾玛赤身裸体地被人围住,她用来奔跑的腿被拉开,她的身体动也动不了,她仰头看着那道明亮的闪电,这个瞬间有圣洁的错觉,生育本是伟大的事,对吧?人人都这么说。 杰西嘶吼的“不”还没有收音,就被人一脚踹下高峰,直挺挺地坠入河水,她猛地撞了一下岸,晕了过去,顺着河流飘走了。 *** 安德烈的车开到了最高速,面无表情地看前面的路,身后追他的车光影错杂,声音喧嚣,明晃晃的灯甚至替他把路都照亮,其实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但安德烈其实心思并不在这里。一小时前,他坚持不走听完了那个叫忒休斯的男人的话,直到追击的人已经来到眼前。忒休斯问他要不要一起走,回去他们的故乡,他们真正属于的地方,安德烈犹豫了一下,说他还要去找艾森,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离开。 于是他现在在开车,一边躲避荒谬的追击,一边去找艾森。 其实仔细想想,为什么要被追击? 安德烈的手臂搭在车窗上,给自己点烟,毫不在意身后的喊叫,更不理会军队要“谈判”的诉求。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卷进这一切,逃什么东西,变什么性别,这是别人的世界,别人的时间线,别人的问题,到底关他什么事。 “吵死了。”安德烈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车。 他有点不想跑了,因为觉得很无聊,之所以还在动,完全是因为求生本能被锻炼得太好。 他瞥了眼油表,烦躁地骂了一声,在公路上急速打了个弯,冲进一片树丛,车撞了几下树干,卡在了树间,他拎上包下了车,如法炮制炸了车,牵扯了一片连着的树木,烧起了一片火,很奇怪,这么阴沉的天气,空气居然是干燥的。 不过安德烈没心情,他叼着烟向前走,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开阔地,野草长得零落且旺盛,安德烈手插在口袋里向前慢慢走。 本想散散心,但这地方的天气可真他妈压抑。 他走着走着,一颗子弹击中了他脚边的土地,弹起一阵土,安德烈顿了一下,继续走。 身后脚步声杂乱,有人高喊:“站住!” 安德烈懒得理他。 车轮声也响起,安德烈转过身,看见二十几辆车直直地朝他开过来,他拿出嘴里的烟,弹弹灰,又塞进嘴里,在烟雾缭绕后眯着眼睛看,满不在乎把手插回裤子口袋。 “举起手!!” 安德烈没有动。 那些车也没有要刹车的意思,兴许是害怕和他对峙,不知到逼近到什么地步为止。 安德烈觉得无聊,转身继续走,子弹又落在他的脚边,这次他连停都不停。 身后二十几辆车的车灯明晃晃照得如同白昼,喇叭声和枪声震天响,安德烈只觉得吵,他走他的路,不理会背后的车朝他疾驰而来。 前头的车已经距他不过三四步,不清楚谁在开车,但显然没有让他活着的意思,安德烈看着身后车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前面,纤细高瘦,一道笔直的影子直向前伸,他吹了口烟。 这时他影子的尽头刚刚停了辆车,有个男人从车里手忙脚乱地冲下来,大喊一声:“不——” 那人抬起手,指着安德烈身后的车,那些车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分开,各自调转方向,避开安德烈,向四面八方急刹车,不到两秒全部停了下来。 安德烈看了眼欧石南,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那些车重新启动,后面的车也跟上来,只不过这次不是冲着安德烈,而是绕过他将他一圈圈包在里面,而欧石南则被排在了圈外,有人拿把手/枪对着他。 车辆停稳后,军队的人从车里下来,各自站在车旁,百来条步/枪对着他。 领队用扩音机问你是不是omega。 安德烈说我去你妈的。 领队让他别激动,又问你和厄瑞波斯什么关系。 安德烈说什么关系都有,关你屁事。 领队朝他走了几步,问他知不知道假冒厄瑞波斯的人的目的是什么,又说你是omega,只要你合作,可以放你一马。 安德烈把烟扔到地上,用脚碾了碾,对着领队比了个中指。 领队冲着旁边的两个男人点点头,三人换了把□□,边走边上膛,告诉他要在这里枪决他。欧石南惊慌起来,试图上前阻止,被两人死死压住手臂,按在地上。 安德烈平静地看着他走近,枪口对在额头的时候,笑了一下。 领队问你笑什么。 安德烈说断情绝欲才能长命百岁,他总是让我心神乱,不然当年废物长老院怎么可能抓到我,你们这种货色又怎么可能抓到我。 领队撇撇嘴。 欧石南好不容易挣开身边的人,朝安德烈跑去,他急火攻心,一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看见领队高举的手臂,手指扣动扳机。 然而,只一瞬,一道炽热白色光柱自天而降击中领队,光柱有一人环抱大小,分毫不差遮住了领队的身体。而后无数光柱以安德烈为圆心,螺旋向外延伸,一圈一圈击中每一个人,欧石南眼见着自己身边的两个人被光柱一击压碎在地面,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残酷的、压倒性的击杀。 五秒后,光柱消失,地上只留下无数个圆形的血迹滩,刚才喧闹无比的辽阔地,枪声、吵声、车轮声,全都消失了,此时只有风声猎猎,荡过空档的荒草。 安德烈想了想,翻翻自己的上衣口袋,找到了一枚红色的筹码币,上面画了一个惊叹号,这时正在微弱地闪着光,而后或许是探测到了没有危险,停止了闪光。 他转身看欧石南,欧石南在起初的震惊过后,哀喊了一声捂着头跪在地上。 五秒钟而已,五秒钟而已,生命涤荡得一干二净。 欧石南干呕起来,他五脏六腑都觉得燃烧,安德烈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拍了拍他颤抖的背。 *** 凯恩暴跳如雷冲进囚室的时候,艾森正在喝红茶,抬头看着几个人,问能不能加点糖。 凯恩上前几步打掉了他的茶,拎着他的衣襟把人拽起来,艾森向后仰仰脖子,担心凯恩的口水喷到他身上。 事实上也很有可能,因为凯恩正冲着他吼,没两句又把他扔回座位,踹了一脚旁边的桌子,双眼冒着怒火,指着他问:“你杀了多少人?” “我想想啊,”艾森翻看着自己的指甲,刚才撞得太猛,磕了一下食指,该死,磕出了一点血,“不记得了。” “我来告诉你!”凯恩盯着他,“一百五十三个人。” “哦。有没有创可贴?” 凯恩上前给了他平静的脸一拳:“你觉得你的事更紧要是吗?你……” 艾森死死握住他的手,坐在沙发上抬起眼睛看他:“再碰我一次试试看?” 凯恩突然语塞了几秒,手握了拳又放开,挣开了艾森的手,向后退了几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清了清嗓子。 “你要把我们都清理掉是吗?”凯恩让自己听起来尽量沉稳,“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是人,我们……” “人?”艾森坐在沙发上翘起一只腿,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似乎觉得好笑,“你们是我用男人的精细胞和母牛细胞造出来的生物,什么神啊奇迹啊使命啊,自己给自己也贴太多金了。你们存在是因为我心血来潮帮了个忙,你们觉得自己对时间线弥足轻重吗?你错了,没有人类也会有别的生物,即便没有任何生物时间线也会继续存在,直到它自己耗尽能量消失在宇宙里,生老病死和你们的灭亡,都是宇宙里微不足道的小事,算什么?话说回来,你要我在乎,你们自己在乎吗?把人当做猪狗牛羊马,放任当街追杀绑架强/奸,让暴力狂持证烧杀抢掠民生溃败,因为你担心‘大局面’,你们自己在乎吗?你骗得了谁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世界难以为继,生命注定毁灭,你再怎么做也是徒劳无功,你们气数已尽,该死当死,少给我装无辜。” 凯恩死死地盯着他:“现在想想,那时女人全部凭空消失,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是不是就像今天一样,被通天的光柱消灭了呢?干净利落,无处可追。” 艾森笑起来:“现在要把那个也扔到我头上吗?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她们不是一天消失的呢?历史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这样她们的消失就会变成宇宙和命运的失误,是给你们的一道‘难关’,而事实上,也许她们花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逐步消失,逐步死亡,直至灭绝。按自然规律来说,因为这个环境不再适合她们生存。那么环境到底怎么了呢?凯恩,你要不要问问你的祖辈。” 凯恩已经不想再和他说什么,转头对身边的人下命令:“杀了他。” 艾森两手合在身前,悠然自得地告诉他:“我劝你最好别。” “你是可以死的,我知道。”凯恩看着他,“一个叫勒戈雷的男人告诉了我一切关于你的事,甚至带我去了一个你创造的世界,那里只有一个人,虽然我没见到那个人,不过那可是个好地方,好像一个游乐园和花园,看来你也是会建些好东西的啊,father。” 艾森突然问:“凯恩,你叫我father的时候,到底是在想‘神父’,还是在想‘父亲’?” 这话题转得太快,凯恩没有反应过来,皱起了眉头。 “你生我的气吗,凯恩?”艾森温和地看着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应该承担照料你们的责任?帮扶你们,拯救你们,而不是随随便便地离开,留你们担惊受怕,孤立无援,只能向魔鬼求助?” “……”凯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愿承认,但又撒不出谎,而后转开了目光。 艾森不太在意地倚回沙发,朝他笑笑:“当神也挺辛苦的啊,对吧。” 说这话是准备让谁来体谅?凯恩的表情逐渐冷下来,用尽力气保持最后的风度,不再和艾森说一句话,转身向外走,身后的人也跟了出去,艾森望着他们离开门口,喝了口水。 但没一会儿,艾森又看见离开的人举起手臂,原路倒退着走回来。 一个、两个……最后是凯恩,怨恨地瞪了艾森一眼,然后便是举着枪的安德烈。 安德烈朝他看了一眼:“坐牢坐得舒服吗宝贝,你还有沙发坐呢。” 艾森坐在沙发上眨巴着星星眼:“天啊吓死我了,还好你来救我了。” 安德烈用枪口指了指洗手间:“请各位放下武器,走进去。”他拉过凯恩,用枪指着这位最高长官的头,重复了一遍命令,“请。” 其他人看了一眼凯恩,后者点了点头,众人才慢慢卸下武器,走进洗手间。 安德烈吹了声口哨,叫艾森:“宝贝,帮个忙,去把门反锁,然后把这个从门缝下塞进去。” 艾森走过来接了东西:“这是什么?” “我自己搞的小东西,能让我们的朋友睡上一会儿。” 艾森照做,现在就只剩下凯恩了。 安德烈把凯恩拷在了门后,塞了手套进他嘴里,也给他嗅了点东西,然后把晕倒的凯恩放倒在地上。 这一切做完,安德烈递给艾森一把枪,艾森摇摇头不愿意接。 “好吧,我的公主大人,”安德烈自言自语收回来,“那这工作就我来做吧。” 这会儿被叫公主艾森倒没有那么排斥了,他欢天喜地地挽住安德烈的手臂,戏瘾大发:“那这样,我来扮演落魄的公主,你就是来救我的人,谁把我救出去我就和他在一起。” 安德烈带着他往左边走:“不好吧公主,我可是个穷人,养不起公主。” “那你就要努力啦,先说好,我就没有住过少于三层的房子。” “不行,嫁给我就得听我的,我们住到小木屋里,就一层,卫生间就在厨房边,你得负责打扫卫生和做饭,”他朝艾森笑笑,“而且我爱赌博,家里缺钱,宝贝,你得去找个工作。” 艾森一脸楚楚可怜:“这种日子我怎么过,干脆还是我养你吧……” 等在门口的欧石南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俩慢吞吞地走过来。 “看什么,”艾森一本正经地说,“你父母感情这么好你应该高兴,情趣扮演懂吗?” 欧石南理都不理,转身走了。 艾森问安德烈:“我知道他长得快,不过现在就中年危机了吗?” 安德烈笑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背,然后又抓着他的衣领,把人拽低,吻了吻他,艾森扶着他的腰,感受唇齿交缠。 一吻未毕,安德烈偏开头,艾森仍沉醉的吻没来得及鸣金,密密麻麻地落在安德烈的耳边,安德烈缩了缩脖子,手臂绕到艾森脖子上,搂住他,在他耳朵边轻轻问:“艾森,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艾森停下来,睁开眼睛:“什么事?” “比如为什么要来这里,比如关于我的红泥和特殊体质?” 艾森眨巴着无辜的眼睛看他,然后摇摇头:“没有。” “这样。”安德烈苦笑了一下,“好吧。” 艾森放开安德烈,朝前面看了一眼:“走吧,我们先去歇歇脚。” 他还没动,就被安德烈拽回来,又被吻上来,艾森有点惊讶,但也没怎么拒绝,或许亡命天涯是安德烈的兴奋点。 “你还好吧?” 安德烈抬起头,目光留恋而哀痛,如同一眼望进秋水。 142、使命-11 杰西走进繁忙的孕管中心,过了安检,走向前台,告诉前台她要找人。 “姓名?” “艾玛·丹泽尔顿。” “你呢?” “杰西。” “……杰西什么?” “就杰西。” 前台很快打去电话到某个病房,问了几句,回复她:“她不想见你。” 杰西并不很吃惊:“那麻烦转告她,我在楼下花园等她。我带了她的小号。”说完便走向花园。 她坐在湖边的椅子上吃早餐,看着几个孕期omega聚在一起喂小鸭子,天空还是那个鬼样子。树后有个没和其他omega在一起的o,挺着大肚子蹲在地上哭,也什么人去看看他。有个浑身上下只挂一片布的omega,大摇大摆地躺在椅子上,呼来喝去要人给他拿水、毛巾、早餐、饮料,拿的慢了些就会大吼,耽误了宝贵的生命你们谁付得起责任,我可是为了人类在怀孕。 杰西坐了很久,然后掏出她带的第二个三明治,开始吃午餐。 她带了很多三明治,预估没那么容易见到艾玛。 下午一群人在湖边祈祷,放小纸船进湖里,各个都造成生命树的样子,电视台记者采访着采访着就哭起来,又告诉大家要坚强。 杰西无聊地躺倒了椅子上,没有性别的日子和人都是自由的,想躺在哪里躺在哪里,不会有人说她破坏市容,也不会有人打她的主意。真可惜她的同胞们从来不稀罕这种自由。 听说城市的人们已经开始拆厄瑞波斯的雕像了,因为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杰西准备吃第三个三明治的时候,有个人挡住了她的视野,她坐起来,艾玛扶着大肚子慢慢地移过来,坐下。 这画面有点滑稽,艾玛本来长得也不高,也才不过十五六岁,但这个肚子因为是临近年关的指标,很快就要生了。 她年轻尚且带婴儿肥的脸上非常平静,几乎到了一种超脱的境界。 杰西当然不会问是谁的,没人知道是谁的,也没人在乎是谁的,或许是那晚乌云后闪电的吧。这会儿杰西毫无缘由地想起来艾玛以前渴望的“小家庭”,多半实现不了了。 “你怎么样?” 艾玛点点头。 “我把你的小号带来了。” “不要了,送你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挺好的,”艾玛说,“我已经跑不动了。” 杰西看了看她。 “就这样吧,和大家一起也挺好的。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反正也折腾不动了。”艾玛说,“就这样吧,过去就好了。” 杰西还是没说话。 “跟大家反方向走,对着干真挺累的。”艾玛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一种慈爱的笑容,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腹部,“其实仔细想想,我们之前都太自私了,你看这么多人在努力,假如人人都和我们一样,只想着自己,人类还有什么未来?所以……” “恨吗?”杰西问。 “……什么?”艾玛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问你,恨吗?” 艾玛的嘴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杰西点点头,站起来,把装小号的背包背回身上:“你还想要小号的话,就今晚九点来树下找我吧。” “……我出不去,你看我,我怀孕了,我走不了远路,”艾玛眼睛发红,“我要当个什么了……我不知道杰西……我不能去。” 杰西说:“九点。” 然后她走了。 *** 这顿饭,欧石南吃得心惊胆战。 他们被艾森带到一个中转站,实际上是这条时间线和主干连接的部分,艾森想来这里后把这条烂掉了的时间线整个剪掉,再一把火烧掉,就像为一棵树修剪一条坏掉的枝。 所以自然而然,有魔鬼爬过来,欧石南看得到,但他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办法,安德烈看不到,而且他心思不在这里。 艾森一边跟他们说话,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然后随便看了一眼某只爬到他们桌前的独眼怪物,那东西便就地燃起黑火,几秒后连灰都不剩。 欧石南放眼看见数十只体格巨大的魔鬼虎视眈眈,艾森悠然自在,安德烈毫无反应,只有他额头出汗。 “所以你觉得这趟旅途怎么样?”安德烈问他,艾森也看过来,但欧石南看着即将爬到面前一只巨大的千腿蜘蛛一时说不出话。 “你没事吧?”安德烈又问,递给他一张餐巾纸,“你额头上都是汗。” 欧石南接过来擦擦额头,干咽了一下。 安德烈见他不舒服,也就不再逼问他,转而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看向艾森:“这是你建的吗?我以为你只会建电梯。” 艾森得意地伸开手,顺便弹灭了两条恶心的蜥蜴,欧石南差点吐出来,不过安德烈看不到。 “我也是花了点心思的,在交接点建一些好地方,下次建个游泳池,你喜欢温水还是凉水?” “都可以,一半热一半凉吧。” 这会儿欧石南算是明白了,这里紧张的就只有他而已。突然,安德烈揽住了他的肩膀,问两个人:“如果你们有事要做,不如做完了再吃饭吧?”安德烈说着看看欧石南,“不然你们俩看起来都挺忙的。” “……” 艾森和欧石南对视了一眼,安德烈虽然看不到,但不代表他看不出来。 欧石南问艾森:“你想怎么做?” 艾森站起来,挥了下手掌,荡干净了这个空间,擦擦手:“那我出去一趟就回来。”他朝安德烈点了下头,顺着门廊走了出去。 安德烈转头看欧石南:“他需不需要你帮忙?” “他应该没什么搞不定的吧。”欧石南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站起了身,“我去看看吧。” 安德烈点点头。 八点半就已经是瓢泼大雨了,杰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树走。 这场雨来势汹汹,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新生儿还是不够,现存生命还是不够,预言没有实现,连日乌云的压迫已经化成实质,明明积雨云会因落雨而消散,但不,这些云厚重地压下来,伙同震颤的大地将人们挤压在这空间里,如同天外鬼脸俯视人群,只差临门一口气将世界吹个干净。 祈祷还有什么用,哀求还有什么用,因厄瑞波斯干预延长的人类历史还有什么用。 危急关头,很多人在自杀。 杰西这一路走来,就听到楼里响起的枪声,此起彼伏,交织相应。 这条路上也有人向树走,有个赤身裸体的alpha向树狂奔,喊着什么父啊主啊救救世人,末日来了。而后被突然裂开的大地吞噬,杰西一愣,差点没笑出来,因为这个场面真挺滑稽的,有种神神经经的幽默感。 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在烧火烧纸跳大神,有个人逼自己的儿子朝树磕头,让他细数自己因手/淫为世界招致的灾祸,骂完以后让儿子绕树学狗爬,边爬边喊妈妈我错了。有个女人来树下宣布她将和一只猫结婚,她爸爸跑过来踹了她一脚,她说世界都要灭亡了,跟猫结婚怎么了,她爸爸说世界灭亡也不行除非我死不然别想,那个女人站了一会儿,然后拿刀捅死了她爸爸。有四五个年轻人来树□□验生命大和谐,叫的声音震天响,说要在做/爱中感受世界灭亡。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不相信世界会灭亡,他们在家里守着电视机,看着数字一点点接近目标,手握着手等待一切回归正常,就像杰西的哥哥一家。 杰西拿着小号朝树边走去,她走到树底时,看见了独自站着的艾森。 艾森也朝她看过来,杰西愣了一下。 他们两个在风中树下对望,杰西注意到他身上一点也没沾湿、 “你就是神吗?”杰西唐突发问。 艾森笑笑:“不重要了。” “我们完蛋了是吗?” “是。” “你要怎么做?” 艾森说:“有几种办法,我还没决定。” “讲给我听听。” 艾森看了看她,然后说:“我把你们的世界从时空树上剪下来,然后把你们的时空扭转叠加,导致大爆炸,让这条时间线消失,简单来说就是烧了它;或者我把你们时间线里尚存的魔鬼和混种全部杀了,也许还能剩下几千或者几万人,我不确定;或者我什么也不做,等着这棵树成长,穿破天空,所有混种都异变成魔鬼,然后魔鬼占据这条时间线,再向其他时间线爬过去,这样就会爬到我的线,那我就不喜欢了。” 杰西听完,好半天没说话。 艾森让她让一下路,说要回去操作,杰西拉住了他。 “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参与的?” 艾森想了下:“第二种吧,如果我直接用时空间砸碎人,需要直接看到他们,或者有信物接近他们,但这样不能分辨出是不是混种;还有一种方法,那我就需要一个这条时间线上的生物做介质,把力量借出去。介质的意愿会决定人群的归宿。” 杰西盯着他:“也就是说,靠介质你能杀光所有人?” “也可以这么说。” 杰西转头看着平原上的人们,密密麻麻的的人群。 “那我当介质吧。”她问,“我需要做什么?” 艾森告诫她:“会死的。” 杰西盯着艾森,笑起来:“我知道。” 艾森和她一起望向下方的平原,无边大雨浇在人的身上,泥泞的土地分裂又合并。 杰西又问一遍艾森:“我需要做……” 她话没说完,艾森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 那一瞬间,她的四肢百骸流淌过冰水一样,从头到脚似乎被一根从地上的铁棍穿出来,一直通到浩瀚天空,她被钉在地面,听见四面八方人声鼎沸,天上地下恶魔低语,她一眼望穿重重积云,目视无边星辰,望穿万千人群,直视世界尽头。 她的手颤抖,听见艾森说:“做吧。” 杰西伸出手,指向前方,她身体苦痛动弹不得,但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她说: “去死吧,这个世界。” 平原上的人群头颅一个接一个爆开,发出一声清脆的龙口哨响声,弹出缤纷彩带和五色礼花,没有血、没有□□,一弹庆贺,而后轻飘飘倒下,只剩空荡荡的衣服留在地上。这贺礼一样的爆炸荡漾过平原,在此起彼伏的欢快响声中伏倒一片,而后想象力大开,各色庆贺登场,变成小丑的彩旗、唐老鸭的笛、杂耍的小球、利落的喇叭还有球场的欢呼。喜悦响过大地,杰西在人群中看见艾玛。 艾玛,因怀孕而笨重的艾玛远远地望着她,向她张开双臂挥舞,露出欢快的笑容,就像她们还在玩耍一样,就像她们少女时代一样,艾玛跑起来,不顾她的怀孕蹦起来、跳起来、快乐地奔跑起来,那时候天空属于她们,未来还很漫长,生命有很多选择,艾玛可以自由快乐地跑起来。 杰西和艾玛远远地望了一眼,然后两人笑起来,她们也这样笑过一首老歌、一道难吃的菜、一份写错的试卷,在黄昏放学后,沿着河堤走回家。 然后艾玛爆炸了,她的头颅中弹出一道橘红色的烟花,伴着一声小号响。 杰西久久地看着她。 庆贺的杀戮走过平原,来到城郊、来到市镇、来到广场、来到政厅,人们在各地炸掉头颅,杰西的手翻了翻,大地在她面前轰然下降,所有人都浮了起来,在她面前飘,她眼望数万万人,缤纷礼花在天空绽放,尖叫和喜悦音效响成一团,杰西深呼吸,这清凉美好的空气一瞬间缓解了她的痛苦。 她看着远处喃喃自语:“我从出生起……就想毁灭点什么东西……” 杰西说到这里转头看艾森,在一团白雾中艾森整个人朦朦胧胧,她只能看见那只伸来的手,以及男人下半张平静的脸,如果她没看错,那多少也是带着笑意的。 有个凄厉的声音响起来,哭喊着:“不——!” 她的身体似乎被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又被稳住了。 欧石南拼命地捶打着那层艾森用来隔开他的那堵看不见的墙,但徒劳无功,他只能望着这场屠杀,生命啊,生命。他拼尽全力再撞一次,撞得自己头破血流,晕倒在了地上。 *** 生命消失后,总是留下一片安静。 不过这里还有清澈的蓝天,雨后的泥土香,河水焕然一新,这颗烧焦的树一寸寸枯萎下去,盘踞的树根瓦解破碎,一阵风荡来挟着木屑幽幽飞去,那些祈福的挂牌和铜钱,零零落落地撒了满地。 天空澄澈高远,世界广袤无边,杰西向平原上走。 她的脚步踉踉跄跄,走到艾玛的身边,躺下来,躺在那摊衣服旁边。 仰面望着天空。 鸟儿还在高唱,树木也会抽芽,春天还会来到,春暖花开,万物生生不息,杰西转头看艾玛,笑了笑:“嘿艾玛,恭喜你小号比赛拿奖啦。” 她说着鼓起掌,掌声落停后,她的头爆出一阵欢呼和彩带星屑。 欧石南醒来的时候,在这高远清澈的天空里沉默了几秒,才转头看见等在他身边的艾森,艾森正望向远方,没什么表情。 “就这样吗?”欧石南坐直,和他一起望过去。 初秋的风,卷来的时候带着凉意和某种说不上来的旷野气息,仿佛天外有天,又好像脚底生根,半条命属于秋风,半条命属于秋夜。 艾森点点头。 没有了人类的世界,还是世界。欧石南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他站起来,沉默了很久,才问艾森,我也会这样吗? 艾森转头看他,什么样? 欧石南苦笑了一下,随意生死,简单来去,因为你的决定。 艾森转回去看平原,风把他的衣服吹得猎猎响,他说差不多吧,其实大家都差不多。 欧石南点点头,带着点了然的意味,没再说话。 艾森拍拍他,叫他回去。 安德烈已经不在了,留了张纸条,写着:“现在你来找我吧,我们谈一谈。”另外还留了一小罐血。 艾森拿着纸条很久都没动。 洛斯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急忙走到艾森身边:“我还是没有找到他,没见到他人,可我找到了他的店,他备案签名是忒休斯,然后我看了他的监控……长话短说,我觉得安德烈和他见过面了,比我们都先遇到了他。” 艾森把纸条扔到他身上,冷冷地看他:“你觉得?” *** 躲过浩劫的人类中的一部分聚在一起开会,这些人没有恶魔的血液,刚庆幸完存活没多久,就有更现实的问题了——全人类只剩约三千人。 “但这么说,也比之前好一些对吧。”一个男alpha先开口。 另一个女alpha接道:“没错,好很多,我们这次不能再搞砸,得想个好主意,我之前在司法部任职,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就出在分化上,分化得太晚了。”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 “没错,应该从出生就开始分化。” “对,另外beta这个性别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他们是用来做什么的,毫无存在的意义,我看那个疯子杰西什么的,就肯定是个beta,beta们都神经病。我提议就按历史来做,只需要a和o,是b的就从出生起诱导分化,争取在6岁前完成分化,考虑到现在o严重不足,都让他们分化成o。” “我同意,那其实只有两种性别,不如就按上古历史,分男女,这样更方便,更实用。” “有道理,但还有个问题,当下omega短缺的问题怎么解决呢?” “首先可以让现存的beta都接受手术成为omega……” “如果beta不愿意怎么办?”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这是人类的事,先从大学生入手,告诉她们这件事的意义……” “另外,我们有必要按历史的教训,组建国家,大家肤色不同,长相不同,强行绑在一起算什么,况且当年就是有些地区o生育完成,有些地区完不成最后才导致的灾难……” “说得好,对大学生,就鼓励她们加入,起个好听的名字,‘白玫瑰计划’,告诉她们会给她们建个丰碑还是怎么样……” “没错,对付男beta,就告诉他‘你的国家需要你当女人’……” “我得说,划分成男女让人理解起来容易多了。” “这就是先祖的智慧。” “假如他们反抗呢?” “……”“……”“……” “我们得组建军队。” “同意。”“同意。”“同意。”“同意。”“同意。”…… *** 在另一条时间线,艾森毁灭屠杀人类的视频正在全球播放,人们震惊地望着这一切,看着那条和他们建立“同盟协定”的时间线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年轻人摧毁殆尽。 欧石南站在山坡上向下看,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他转过头,是个三十出头的英俊男人,一身西装,带着点笑意。 “大家都看到了?” 男人点点头:“我告诉过你了艾瑞卡,艾森就是艾森,从一开始他的出发点就和你不一样。你赌输了,欠我赌金。”男人伸出手。 欧石南跳下石头,走到他身边,没心思理他:“算你赢一次,斯图尔特。” “我们合作联手,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因为我们目标相同。不过首先,要让他来他的坟墓,考虑到现在他坟墓时间线的人刚看过他屠杀直播,想必要闹一场了。”勒戈雷笑了笑,和欧石南一起向山下走,“另外,别叫我斯图尔特,我现在已经不姓这个了。叫我巴伦,或者我的全名,巴伦·勒戈雷。” 143、惑众-1 还有十分钟。勒戈雷又看了一遍他的演讲稿。这篇枢文院写给他的稿件,中规中矩,无可挑剔。 他坐在沙发上,礼仪小姐为他端来茶水,他立刻放下讲稿,双手去接,报以微笑,感谢她的服务。他人长得英俊,态度和蔼,自然令人心情愉悦。 靠在门框站的欧石南瞥了一眼他,没说话,坐在另一侧沙发的鲁基乌斯笑了笑。 等礼仪小姐离开,鲁基乌斯才开口:“你的另一份讲稿呢?” 勒戈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不必拿。” 欧石南在门关后也靠在门边,似乎不大愿意跟他们的氛围搅在一起。“确定就是今天吗?” 勒戈雷点了点头。 欧石南又问:“我什么时候去抓厄瑞波斯。” “再等等。” 鲁基乌斯插进话:“首先,得酝酿一下情绪。” *** 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房间里,佩里·切斯顿也在读他的讲稿。这不是他第一遍看,但他仍旧边看边皱起眉,目光在某些字句上徘徊,最后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艾略特。 艾略特立刻笑着摇起头。“我们不会再改动了。你马上就要上台了。” 切斯顿摘下他的眼镜,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道:“……我感觉像是个发言人。” “你确实是,这样的荣誉你当之无愧。”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艾略特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反而转移了话题:“你听说了吗,巴伦·勒戈雷在区府很受欢迎,上个月他刚从休斯顿回来,又马不停蹄去了大阪,我听说他和河北的‘当地人’也常常见面。有消息说,他想竞选总统。” 切斯顿不动声色地拿起茶喝了一口,才慢慢说:“如果联众国宪法声明人人可以竞选,全民普选,那他就可以竞选。” 艾略特笑起来:“历史上,当全球大融合的时候,华盛顿坚持加了这一条,才完成了联盟的成立,不过事实上这条款的唯一用处就是在您这样的社科学教授写论文的时候用一用。国家不存在后,某些城市的荣誉感倒是急速上升,不管再怎么鼓励离乡、交融,总有些固执的‘当地人’咬死出生地,你知道‘和平’丑闻……” 切斯顿打断了他:“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哈哈,没有没有,是我太多话了。时间到了,您请吧。” 礼仪小姐推开门,切斯顿站起身,跟在她身后走出,艾略特重又坐回去,交代旁边人晚上接教授去吃饭。 穿过这条方正严肃的长廊,切斯顿听见他皮鞋跟敲击地板的响声,刚才讲稿的字母一个个挤进他的脑海,现在他只能拼出‘我们’、‘生命’和这些词,也许因为它们出现了太多次。他听见一个房间里传来交谈声,他瞥了一眼门口的铭牌,那里是巴伦·勒戈雷的休息室。 他走长廊,礼仪小姐为他让路,他独自登上红毯、高阶,来到演讲台前。 他深呼吸。 吐气。 ***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由我向全体联盟同胞汇报自987至990三年来对于‘厄瑞波斯’现象的追踪情况。 首先,让我们向一月前被洗劫全部生命的ty-22生命线默哀三分钟。 默哀毕。 654年前,地球送出的第198883号生命探测器检测到了星系外生命,据那100年后,我们收到了来自遥远宇宙外,生命的回响。 自此,我们开启了星系研究的新篇章。当我们迈出脚步,穿越星辰月光,跨越星系宇宙,找到世界外的生命,我们不再是浩瀚宇宙中的孤独星体,在亿万光年外有同样闪烁的光芒,与我们遥相呼应。 此后几百年,我们的科学技术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我们有能力加速获取传输信号,这帮助我们获悉了其他世界线的存在。我们是宇宙中第一个发现其他时间线的时空,我们也是第一个和其他时间线建立联系的时空。截至本年初,我们已经累计和64条时间线建立了联系,互通有无,其中包括被厄瑞波斯抹杀全部生命的ty-22. 我们和其他的时间线保持着良好的沟通合作,我们建立并辅助其他时间线建立的宇宙脉冲交流器使我们能够就星系探索和守卫交换信息,近距离时间线通道连接已经实现,远距离实物传输也在近年来取得了良好的进展。 这些信息有力地帮助我们规避了星系侵害和战争。 923年,一场被其他时间线预测到的宇宙爆炸迫在眉睫,这一场空前的灾难在其尚未正式到来前就已经近乎摧毁了我们的时空:人们面临的是地球剧烈的潮汐变化、日月颠倒、山川倒灌、宇宙辐射、人体异变。 但幸运的是,灾难并未摧毁伟大的人类。在末日到来时,政治分歧算什么、宗教算什么、战争算什么。世上最伟大的国家和政府们摒除万难,组建了最后的联盟,集中全人类的智慧和力量,对抗末日。在这时,人类中也涌现了新的勇士,他们就是体内流淌着‘红血’的人类,那时他们尚且被称为‘变异人’。他们在适当的条件催变下会迸发出超人的能量,在对抗末日的时刻成为人类的一大重要力量。 我们虽然暂时从从宇宙爆炸中幸存,但团结带给人类的感动和力量却永远保存了下来。我们认识到,在面对浩瀚苍茫的宇宙、未知神秘的生命、危险蛰伏的凶机时,人类的一切分歧都不过是内部的一场消化病;我们认识到,只有团结与合作,只有汲取胜利经验,延续伟大的融合,才能为我们在这混沌的世界中寻得生机;我们认识到,全球同呼吸,必将共命运,我们有着相同的祖先、相同的形态、相同的骨骼,我们是由同样的细胞形成的同样的生命,当我们看到其他时间线上那些形态各异,从未见过的生物时,才更加体会到我们是如何运命一体。 联盟是一个独特的概念,它是文明的载体,赋予公民荣誉和使命,因此我们继承了国家的荣耀,让联盟成为我们的代名词,在鏖战得胜后,在百废待兴时,人类重整旗鼓,继续迈向星辰大海,不折不挠地进行浩大的人类远征。 这次,我们结识了更多同样有人类形态的世界线。 首先是ark-158。该时间线是联众国建立后第一个新增联系的时间线,也是最先完成物物传输和人员传输的时间线。尽管由于技术所限,人员交流的数量和地点都有极大限制,但这也是我们的重大进展。事实上,我们的观察使巴伦·勒戈雷先生就是来自于这条时间线。 以及在勒戈雷先生帮助下发现的ty-22时间线。 970年,我们探测到巴伦·勒戈雷先生所在的ark-158有强烈的能量异动,在其请求下,我们派出观察团前往ark-158进行调查,本人曾任该观察团队长。971年,勒戈雷先生作为‘底巴登火星监狱’幸存亲历者之一,自告奋勇随观察团返回,并带回一位异变的‘红血’人员——米嘉。 在‘非同时间线不能长留’的时空间第三准则的验证下,勒戈雷先生于975年被证明生父母均为我时空人,父亲来自格拉兹,母亲来自维也纳。 自970年起,我们便在宇宙中搜寻异动能量的来源;980年,我们与ty-22时间线建立了联系,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得以了解这股异动能量的虚拟形态——甚至也同为人类。它的代号叫作‘厄瑞波斯’,它在宇宙中自由行走,改造生命、改造文明、统治世界,并且企图成为人类的神。 985年,随着能量异动观测技术的提高,我们得以近距离跟踪监测,987年的能量的异动达到了一个高峰,我们发现厄瑞波斯‘途经’的时间线达到了想象之外的数量。此外我们也发现,厄瑞波斯在‘旅行’时间线时,许多次偏偏绕过了我们。在顶尖科研人员详实的数据和稳健的模型证明下,我们认识到,我们所在的这条时间线实质上能够对厄瑞波斯这股能量进行抑制,这正是厄瑞波斯‘避免’来到我们这里的原因。 在长时间的检测下,此次厄瑞波斯到达ty-22时,通过时空间协作转播,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厄瑞波斯的拟人化样貌。因技术所限,我们未能达到全程监控,但在大多数直播中,尤其是其和凯恩的交谈,以及最后它化身恶魔诱骗少女以至于摧毁世界的一切事迹,均被忠实地记录并转播。 在文明之外,在生命之上,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它能篡改文明和历史,操控意志和命运,它曾摧毁荡平过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现在它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这是继百年爆炸后人类面临的最大危机,它是一场更残酷的灾难——它富有目的,目的纯粹且邪恶:认他为神成为他的奴隶,或者死亡。 它对我们的欲望更加强烈,因为它深知,宇宙中能与它抗衡的力量唯有我们而已。事实上它也早已经跃跃欲试,它通过‘底巴登火星监狱’试探我们,又通过‘ty-22大屠杀’恐吓我们,试图让我们停止追踪和研究。 一股未知的力量,在头顶盘旋徘徊,它以为我们亲眼见证过它毁天灭地的力量,便准备束手就擒,拜叩神明。 如果它这样想,那它无疑犯了大错。人类的诞生与进步天经地义,人类的意志和自由与生俱来,世上没有任何神可以要求我们让出赖以生存的家园,宇宙中没有任何生物能够指示我们做神下之臣。我们靠亿万年的演化,从一滴水、一条虫、一摊泥中击败天敌、战胜自然,靠着不及狮虎狼利爪的孱弱四肢、靠着不及鳄鲨鲸凶齿的两排细齿,从爬行到站立,一代一代砥砺求生,生生不息,攀登食物链顶峰;我们将食物献给大脑,让它们传承历史和文明,我们遮身掩体,登堂入室,我们创造了音乐、诗歌、文学和舞蹈,我们赋予春花、秋雨、日月星辰浪漫和意义,我们拥有这片辽阔的土地、这浩瀚的天空和这璀璨的地球,生命是我们应得的奖励,美好生活是我们应得的人生,这一切的一切,绝不能,也绝不会被一个狂妄的伪神夺走。 为了成人我们艰难地与兽斗,与风雨斗,与天地斗,斗得我们族群代代进化,在前人的尸体上我们前进;现在仍旧为了做人,我们亦不会畏惧这与神的一斗。 女士们,先生们,自我领命追踪观察厄瑞波斯以来,我反复思考,担忧假如人外有神,我们如何自处。但在这恐怖的灭世之后,我反而更加明白,在这场神和人的较量中,真正该惧怕的是孤独、无助的它,而不是我们。 女士们,先生们,对于厄瑞波斯,我们现知它是一种活动剧烈的能量体,以拟人状态出现,与我们所在的时间线能量场相克。为了继续完成追踪和观察,我们将保持跟踪,甚至有望在完善能量场区域监控的前提下,将它击毙或束缚监狱。 以上是团队的阶段性观察报告。 最后,再次向ty-22时间线惨遭屠戮的生命表示沉重的哀悼。” *** “我老实说,其实我完全没听出来联众观察团到底想说什么,与其说在报告结果,不如说是重述联众国家荣耀,回顾历史,标榜今朝。 谢谢,谢谢。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我是巴伦·勒戈雷。用时空监管会的称呼,我是一个‘异线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我15岁,那时刚作为一个‘救援对象’被接回家,我记得那时《年度时代》叫我‘奇迹生命’,大街小巷放着我的新闻,似乎风头一度盖过了热门电视机《玛莎阿姨秀》,抱歉了《玛莎秀》的粉丝,我确信我只是昙花一现的新闻。 开个玩笑。 17年过去了,我在这里上学、参军、入职,在无数正直且善良公民的帮助及注视下一路成长。也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我真正寻找到了自己的根。 我的母亲,在她被流放前承家族的姓氏是:勒戈雷。没错,正是‘奥地利自由与民主解放党’的副主席,我的祖父也是该党派著名的赞助人。这个党派一度被描绘成‘罪大恶极’的恐怖暴力团伙,直至近十年来在几大包括维也纳和格拉兹等主要城市的极力倡导下,才在历史及公开资料中被‘去罪化’。 这里想简单介绍一下,对于不知道‘奥地利’是什么的朋友们,‘奥地利’是一个国家。在联盟大融合之前,世界上共有201个国家,组建联盟之后,‘国家’这个概念被抹除,部分城市保留了名字,世界按区域被划分为几大区,散落的城市被称为城市群,但实质上我们拥有的是同一种货币、同一种语言、同一个政府,联盟在弥合种族及国家差异鸿沟工作中付出了艰苦卓越的努力。 不过关于刚才联盟特遣观察机构的报告,有个小小的错误我想纠正一下。 他称联盟国家是一场‘伟大的融合’,这样的轻描淡写似乎暗示了‘融合’是个自然、民心所向的决定。诚然,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浩劫面前,在地球多点频发的极端气候面前,在一场洪水引发的68万人死亡的灾难面前,似乎人类的确面临着‘生存还是死亡’的终极难题。 但是让我们在刚才那宏伟夸大的演讲中追问一句:灾难如何消失,融合又为抵抗‘灾难’带来了什么。 很多历史隽永的城市群当地史志或许还记载有,那场所谓的‘灾难’据统计其实共于全球103个地点爆发所谓的‘征兆’,真正将‘征兆’上升为‘灾难‘的原因正是发生在奥尔兰多、导致68万人死亡的大洪水,巧合地是,奥尔兰多是当时全球唯一没有报告‘红血’出现的人。另一个事实是,奥尔兰多的洪水最后是被什么抵挡住的呢?红血英雄。也正是在那之后,他们正式成为了法定的英雄。如果我们继续追究下去,请问那个所谓的‘被预测的宇宙爆炸’,它到底是怎么预测出来的,它为何最后没有发生。 这些问题并不是今天才提出的,它们伴随着联盟的成立始终被问起,但提问题的人却一个接一个地安静下去。比如奥地利自由与民主解放党的成员,被送去了一条新的时间线,在那里又被转移到火星监狱。这是个有趣的尝试,更精彩的部分在于,时间线通道的建造、火星监狱的建造,都是由一家叫作‘雅力多闻’的企业负责的,雅力多闻谁都不陌生,他就是首任红血委员长,原联众议会庭长,农业部部长……他一生履历丰富,名衔众多,我在此就不一一细数了。 …… 别担心,我们仍旧在直播。 谢谢。 当我们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其实答案或许并不难得出。 两百年前,世界纷争不断,冷热战争频发,区域联盟摩擦不断,民间渴战情绪升温,山雨欲来风满楼,军事对垒直推前线仅两英里之近,大战一触即发。 这时‘宇宙爆炸’的危机适时地出现,在来自外太空的恐怖震慑下,人们的观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而那场‘不可避免’的68万人大洪水更是几乎击垮了还留存非合作幻想的国家。顺理成章,“融合”开始,红血人登上舞台,人民退而求其次,交出个人自由意志换却和平和生存。一场本该是即时的灾难,人民希冀它终有一天会结束。 但同胞们,怎么回事,为什么,‘危机’却再也没有停止? 他们说“延续伟大的融合”。哦?融合是自愿的吗?是伟大的吗?是必可不少,是永无止境的吗? 那些在危机后反思融合必要性的人被捂上了嘴,那些用行动试图带领自己国家、城市脱离联盟的人被送去了监狱。人们在迫不得已的条件下交出了自主权,却只发现在哑炮放后、在风平浪静时,竟然身不由己。这就是东方常讲的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这么多年来,尽管重重打压,关于国家与城市独立的组织却从未停止过活动。三十五年前‘独立联盟党’候选人竞选总统以1区票惜败;二十年前‘自由独立党’候选人竞选总统与联众议院推举人同票,前者三天后死于连环车祸;十八年前‘德克萨斯重建美国’候选人竞选总统一票险胜,后因侄婿贪污被弹劾下台,一年后吞枪自尽;十年前‘自由荣归法兰西’候选人竞选总统再次落败,同年宪法要求非联盟推举人只有一个提选名额,自此全球各地各派只能有一个代表人,而联众推举人则被一路保送,直到最后一关;即便如此,八年前‘华夏’候选人仍旧击败联众推举人胜选,同年灾害事故频发,森林大火烧尽亚马逊平原,天外陨石击碎长城,总统再次黯然下台。 ……噢,请别担心,我们还在直播。 自那以后,各地抗争也告一段落,毕竟当教材明明白白重塑历史时,一代一代后浪睁开眼见证的世界就是这么一个融合、和谐的世界,有什么理由去斗它呢。似乎没有。 刚才的报告强调了人类的‘成就’,倒是没怎么提到红血人。他们现在在哪里呢?他们是如此优秀,生意做得最好的,红血人;科学成就最高的,红血人,职场和学校表现最好的,红血人;假如我们按人种统计财富,猜猜谁是最出色的?他们看起来和我们没什么差别,无非就是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自己的神,不甚与我们通婚,往祖上数几辈,似乎都能数出一些英雄。在官厅之中,到处都是红血人,在法庭上,到处都是红血人,在大大小小的议事院和行政厅,到处都是红血人。 在很多国家和城市尚且不能说自己的语言、纪念自己节日的时候,红血人走南闯北,自成一派。现在他们以3000万的人口,成为各行各业的‘精英’。 有些人说,红血人得到了太多的机会和偏袒。这种说法对吗? 对。 他们自矜、排外且看不起普通人,尽管大多数现在也没有任何能力,但似乎血里流传下来的傲气就在说‘人人欠他们一条命’。是这样吗?一场虚假的危机,一场洗牌的阴谋,我们交出了一切,到头来欠了别人吗? 他们的自矜有理由吗?红血人有文化、有成就吗?他们声称自己人中龙凤,建造了巴黎的铁塔、东京的庙宇、印度的钟楼和埃及的陵墓。这一切怎么会是红血人建造的?联盟国家一遍遍强调‘人类文明’的时候把这些一并归给在我们土地上作威作福的红血人吗? 我自在学校接受教化、参军报效国家以来,见过无数的红血人,他们懒惰、贪婪、蠢笨、无知,见利忘义、蝇营狗苟,在食堂中偷前线士兵的口粮,装病躲过集训,甚至出卖同僚换一碗饭或是一双鞋。 同胞们,我们在那些光线靓丽的场合见过无数的红血人,可是前线为什么看不到他们?深井钻油为什么看不到他们?驻守边疆怎么看不到他们?他们开着大商场、在酒桌上交换金银财宝,而我们坐着艰苦的工作,却还要被他们无故指摘。 如同伟大的作家博利斯所言:我们必须知道,人类的生存的最高目的,并不在维持一个国家或是一个政府,而是在保存其民族的特性。 我憎恨着家乡的人种驳杂,我憎恨无尽的官僚和谎言,而最讨厌而憎恨的,便是到处寄生的红血人。 如若红血人的傲慢行之于宇宙之间,那么宇宙必定大乱,行之于地球之上,那么人类必同归于尽。 但或许联盟不能理解,为什么总有人想说自己的语言,想保存自己的历史,想传承自己的文明,他们一遍一遍强调‘人类文明’,是在抹杀了我们的各异性后扔来的幌子,他们说在这浩瀚伟大的宇宙中我们共命运,暗示我们乖乖坐好,收起手脚,去看黑板,等上等人指示。 不要质疑,否则会入狱,不要乱动,否则会挨打,不要反抗,否则你和你的家人以及你的家乡,都会被火烧、被陨石砸、被洪水淹。 但同胞们,这一切毫无道理。在暗流涌动,人们自由雄心再起的今时今刻,一个叫‘厄瑞波斯’的威胁又重新出现。 怎么会这么巧合,怎么会这么有效。 ‘回到座位!规矩坐好!做个好小孩,给我继续忍下去!’ 可是,不! 我们厌倦了在这样一个宇宙帝国中一切资源输向首城,我们厌倦了在生养的土地上成为金字塔的底部,我们厌倦了被恐惧威胁,让渡一切,担惊受怕小心翼翼地活着。 今日的反抗只有一个名称,就是为民族而战…… 没错,我们还在直播!没错,我们的声音会被传达至全球的各个角落! 我的生命只为了一件事,为了民族自由。 我今天在此宣布,我将代表奥地利自由与民主解放党竞选总统。 我的诉求非常简单,我将只做一件事,就是自由!自由!自由! 解散这个联盟国家!让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让密西西比河和尼罗河自由奔向自己的方向,让亚马逊和长江自由哺育自己的儿女!让乞力马扎罗和唐古拉自由唱先祖的歌,让安第斯和喜马拉雅自由地挂起国家的旗!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自由闪耀人间,那时我们不再是恐惧的奴隶、不再是宏伟的俘虏,不再是谁的下等人,不再是一眼望不尽乡愁的游子。 我自远方归来又成长,深知为这自由的事业应当献出一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踏在前人抛头颅洒热血建造的路上,无数先辈为这一线生机付出生命,我只是他们意志的接棒人。 我能否成功或者能否活下来,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自由之声在世界响起,重要的是前仆后继的后来者,我们亿万万人的声音只有一道,那就是民族自由! 为了自由的这一天,这个诉求必须实现!让自由靠我们的意愿诞生,靠我们的意志成长,在无数谎言和手段下,只有自由的渴望一日强过一日,没有任何暴力可以使我们屈服,没有任何痛苦和磨难可以打败我们,我们的自由,我们的民族自由,将横扫一切!” *** 勒戈雷在人声鼎沸中走下阶梯,保镖跟在他身后,为他挡住铺天盖地伸来的话筒和探灯,护送他进入灰暗的长廊,欧石南和鲁基乌斯在走廊尽头的出口等着他。他们俩头顶的出口灯此刻幽幽地亮着,喧哗和躁动在门外蠢蠢欲动。 勒戈雷笑起来,拉住欧石南的手臂。“你得全天候跟着我,接下来有人要暗杀我。” 欧石南点点头,又转向鲁基乌斯问:“这就开始了吗?” 鲁基乌斯笑起来,戴上墨镜,潇洒地拍拍欧石南的肩:“怎么可能,没好处的事谁去做,傻逼才为个演讲去死。”他把烟点上,跟在勒戈雷身后,揽住欧石南,“这才哪到哪儿,听个响而已。” 保镖推开门,明晃晃的灯光如同白昼。 *** 威利·雷瑟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换了个频道,他11岁的女儿正在地上他脚边玩火车,听出电视声音变了变,抬起头抓住他的裤子脚。威利·雷瑟低头看着她笑了下,把她抱上了沙发,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妻子布瑞尔刚结束电话,从阳台走回来,边看手机边问:“怎么了?大家都说出事了。” “奥地利人要竞选总统。”雷瑟回答。 布瑞尔“哦”了一声,放下手机坐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一群单身汉流落荒岛的相亲节目。 144、游子-1 “要糖吗?”安德烈左右各看了一眼,问艾森和忒休斯。 初次见面的艾森和忒休斯面对面盯着,艾森敌意旺盛,忒休斯看着艾森则像注视着世界第九大奇迹,带着点警惕,又带着点好奇,主要还是困惑。安德烈有种自己在做东的感觉,可惜他不是个爱讲话的庄家。 最终先开口的还是忒休斯,他摸了把自己灰白的头发,喝了口茶问道:“所以,你就是厄瑞波斯,真的那个。” 艾森用手指背面无精打采地托着自己的脸,姑且点了下头。 “你去过多少时间线?” “数不清。” “你从没来过我们这里?” 艾森摇了下头。“还有很多时间线我没有到访过。” “我去过几个,做了标记。”忒休斯思考着,“我用图书管理的方法记录它们,去过的地方都可以再去。” “我用树。” 忒休斯困惑地问:“书是平行的,树的话……不是会有枝干吗?你把时间线连在一起了?” 艾森点点头说:“是的,用我的时间线做主干,这方便我到处走。” “这工程量倒是巨大。”忒休斯摸了摸下巴,心里暗想这也同时意味着面前的厄瑞波斯力量非常强大。 艾森转头看了眼安德烈,只看见他低着头搅拌咖啡,似乎没打算插话。 “也就是说,你每发现一条时间线,就把它连到你的主干上?” “差不多。” 忒休斯没有再说话,每条时间线其实都有它自然蕴含的能量,只是想一下这些纠缠浩瀚的时间线可能蕴藏的可怖能量他就有些胆寒,就仿佛把一堆tnt和□□缠到一起一样。 “你知道吗?”安德烈终于说话了,他问艾森,“知道我不是你世界的人吗?” 艾森立刻转过头去,但他脱口而出的却不是回答:“你生气了吗?” 安德烈挠了下眉心:“没有。只是想问问。你知道吗?” 艾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没告诉过我。” “跟你说有什么意义呢?” 对面的忒休斯倒抽一口气,轻轻地放下茶杯,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了,这看起来要变成一场争吵。 果不其然,安德烈的脸色因为这句话有点难看,但艾森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 “我看见你的颜色不一样,我就知道你来自别处,看起来你自己都不清楚这个状况,我又何必给你找麻烦。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家乡在哪里,就像我说的,不是所有的时间线我都去过,这个我就从来没来过。”艾森看着他,“不过我有试着找,我想既然我不能直接找到那条线,我可以先找到带你行动的那个人,很明显那一定是个假性厄瑞波斯。我发现他去了凯恩的时间线,所以才过去的。” 安德烈看起来像是听了,又像是没听,眼神放得有些远,似乎在回想。“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还小的时候,我在你家,有什么东西吸住、抓住了我?” 艾森没做表示。 “那是不是我的时间线?你之前说过偶尔两条时间线中间会开出一个什么……‘虫洞’。” 好半天,艾森点了下头。 “你把我拉回来了。”安德烈问,“是因为我穿过那个会死吗?” “……其实也不会。”艾森颇有些焦虑地理了下头发,“开到那种程度,距离又那么近,频率同步,你过去就直接回家了。” 忒休斯确定,这场谈话结局未必会很好,他趁这个安静的空隙站起来,向两人道别。安德烈低着头看咖啡杯,艾森紧张地看着安德烈。 “你生气了吗?”在忒休斯走后,艾森又问了一遍。 安德烈抬起头,脸色很平静:“没有。”接着他便不说话了。 这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安德烈才抬起头:“我们在这里待段时间吧。你有别的事要做吗?” 艾森摇摇头。 “你说你在别的时间线待太久会出问题,多久?” “具体不确定,但出问题的时候动静很大,你肯定会发现的。” 安德烈把咖啡喝完站起来:“你给自己找个地方住吧,我晚上去找你。” 艾森马上跟着站起来:“你去哪儿?” “随便走走。” 艾森独自又坐了一会儿,才走出门去,洛斯正在门口抽烟,见他出来嘶了一声,扔掉烟走到他身边,跟他同路走。 “很糟糕吗?” 艾森皱起眉:“他说他没生气。” “也正常,他毕竟成年人,几十年都过来了,反正木已成舟,没什么可吵的。” 艾森说要找个地方住,洛斯听完就打算去街边买游览指南挑酒店,艾森随手指了指城中心最高的酒店,说照着那个走就行。洛斯一想反正艾森没有预算只有钱,跟着走就对了,也没再买什么指南。 艾森特地挑了豪华的双人间给他和安德烈,然后把所有的空房间都包下来以免安德烈心血来潮要跟他分房间睡。洛斯在旁边撇撇嘴,什么也没说。 电梯里艾森靠着厢壁皱起眉,手指不安地敲栏杆,洛斯看了他好几次,最后还是开了口。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会和比你年纪大的人在一起。” 艾森转过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你有点坏心眼,而且爱撒娇,感觉年上的人会更包容你一些。” 艾森没说话。 “但是年长的人也很危险,他们很会伤人的心。就好像两辆车撞过去,其中一辆行使得久了知道路上凶险,全车都做了防护,另一辆什么都没有。总有一个疼得更厉害。” 艾森想问什么,但电梯叮地一声缓缓停下,艾森转开眼,走了出去。 五个小时后,在凌晨一点安德烈打开房间门,看见灰暗的落地灯下单人沙发上的艾森。艾森手里拿了一杯威士忌,赤脚踩在地上,没打理的头发垂在肩膀,抬起眼皮看他。 “你去哪里了?” 安德烈把门卡放下来,环视了这一层,所谓的豪华间实际占据一层,放眼望去城市东西尽收眼底,八扇落地窗外星光点点,城市夜景聚散两分,这条时间线不比谁的好也不比谁的差,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时间线。 “我去了很多地方。”安德烈朝艾森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低头看艾森冷冰冰的脸,想了想,弯身亲了亲他柔软的头发。 艾森不大习惯地动了下,抬起头,语气仍旧干巴巴地说:“你生气了吧。” “没有。”安德烈在他身边坐下,“我去调查了一下我是谁。”说着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艾森拿过来看。“所以你是谁?” “我还是伏基罗的儿子,不过被人领养了。”安德烈耸耸肩,“你现在看的这对夫妻就是我的养父母,从1岁到12岁,然后我就失踪了。……哦,后面那几张是寻人启事。” “他们还在吗?” 安德烈摸出烟点上:“伏基罗死了,还是心脏病。夫妻嘛,听说离婚了。”他说得倒是平平常常,说着停下来,看了眼艾森,“宝贝,把灯关一下吧。” 艾森转过身拉灭了落地灯。 房间里顿时只剩窗外城市升腾的灯火和一弯朦胧的月亮。 艾森放下这些轻飘飘的纸,转头去看安德烈,看见一片深沉的墨青色,还有花火一样闪耀的烟光,如同呼吸一样明明灭灭,无论多少遍安德烈强调他没有生气,艾森看着他却总觉得他的脸色、神态、眼神,一切都变了。仿佛被一阵剧烈的东风从身体中穿了过去,只是这个人习惯了默默忍耐所以在风后也不回头看。 艾森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安德烈的手,他只勾住了安德烈的小拇指,这种幼稚的举动让安德烈心软起来,又笑出声。 “你看起来很难过。”艾森说。 安德烈的笑容带点捉摸不透的苦味,抬起眼看艾森,眼神朦朦胧胧的,用拿烟那只手的手腕抵着额头。“我觉得有点累。” “睡觉吗?” “睡吧。” “要做/爱吗?” 安德烈摇了下头,牵起艾森的手指吻了吻。 “你居然不想做/爱?”艾森大吃一惊,“你还好吧?” “……我又不是□□。”安德烈站起来去洗澡。 艾森看着他走开,独自站了一会儿,他突如其来地想到很久之前的一件事,那时候安德烈差点在他面前自杀却没死的时候,为什么想要见一条小狗? 他想着这个,走到窗边抱起手臂,靠在窗框上,头抵着玻璃站。这地方和很多地方都差不多,万千世界人生无限,这地方特别吗? 艾森总觉得安德烈这时应该发一场火,闹一场,或者哭一场。命运无缘无故将安德烈拨来拨去,中间参与过改造他人生的人大多其实都并不怎么在乎,因为人人都有更大的麻烦要处理,安德烈似乎没什么发言权,他从小被伏基罗来去往返折磨,除了忍很难有什么充分的选择,现在就连那个他爱恨交织的伏基罗也不过是个饱受折磨的丧子之父,安德烈要怪谁。忒休斯吗?可以,不过忒休斯不在乎,他自己的人生早就一团乱,亲友死尽,大仇难报,见了多年混乱宇宙,一不成名二不得志三是孤家寡人,除了喝酒别无所求。 所以艾森就会想,安德烈生自己的气吗。 安德烈从浴室出来,看见艾森靠在落地窗前,月光把他的影子洒出一片,城市顶塔的红灯闪烁时映亮他的侧脸,年轻人皱着眉头,看起来很苦恼。年轻人很漂亮,听了他的建议正在留长发,不过也只是刚刚越过肩膀。身量长,明明不轻却总给人一种轻盈的感觉,力气倒挺大,刁蛮又任性,偶尔不太讲理,很少有安静的时候,总是大发议论,很聪明,而且出乎意料地城府很深,总而言之是一艘远航的船……想想这孩子小时候是如何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即便是安德烈也会有点负罪感。 他正看着,艾森侧过头看他,蹭乱了脑后的头发,背着月光勾出或猫或豹一样的腰肩弧线。安德烈走过去,揽住人拉下吻,艾森气息错乱,脸颊泛红,问他不是说不做,变来变去。安德烈因为想你,很想你。这话让艾森脸更红了,然后搂起安德烈,安德烈顺势攀在艾森身上,腿脚缠过来,被带去了床上。 145、游子-2 清晨五点半,安德烈会在花园广场一层的咖啡店买一杯摩卡,然后坐在室内的卡座,五点四十五分,他会看见佩吉从昏暗的前厅穿过,上到24楼。 佩吉个子小小的,走路时有点弯腰,脚步迈得不大,透出点小心翼翼的意味,她通常来得很早,走得很晚,出现在这栋金碧辉煌的大厦都在人影稀疏的时候,但也许高楼威严在,无人她也照旧小心。她只穿深蓝色或者浅褐色的衣服,并不区分上下装,只给人一种远远望去灰尘仆仆的一个长条影子,像是乐谱上平行移动的八音符,在人群中是个完全不起眼的存在。她头发有点发灰白色,但比起忒休斯那种潇洒的老感,她就只是显出沧桑。这和经济条件也分不开关系,她在高楼里当环卫工,忒休斯满宇宙赚钞票。 她的工装是暗绿色的宽t恤和一条黑裤子,一双黑色的平底鞋,胸口别着铭牌,她和同僚一样盘起头发,按工作要求要见人微笑问好,但不准搭话。这栋大楼里多的是西装革履的白领,走路时不是在谈业务就是在打电话,语速快,鞋跟敲得大厅荡着回音。通常人一多起来后,佩吉她们上下楼就要绕到后面的货物电梯。 佩吉不化妆,牙齿很白。她早上五点五十在门禁打卡,换上衣服,首先清理男女卫生间。24楼有男女各有两个卫生间,一共20个马桶,早上佩吉要全都刷一遍,然后把每个隔间的垃圾桶倒掉。尽管大家走出来时都香气宜人,衣冠楚楚,但这地方有人应酬就有人吐,有人吃辣就有人腹泻,有掉满地的头发还有堵住马桶的卫生棉条。然后要把洗手台擦一遍,地板拖一遍,换洗手液和擦手纸。这些要在六点半前结束。 然后佩吉要走遍24层,到每个人的工位上去清理每个人的垃圾桶,倒掉他们过夜的剩饭和外卖、脏毛巾和包装纸。24层共有89个工位。之后再用吸尘器扫一遍一整层。偶尔她清理着会有提早上班的人来到,她立刻皱起脸笑,向人问早上好,多数人不太回应,偶尔有几个会点点头。 七点半的时候她要再去打一轮卡,然后她要清理公共咖啡茶厅的垃圾,并收拾冰箱,清理公用微波炉,因为不久会有上班族来热早餐。 八点的时候她可以吃自己的早餐,她一般会去楼梯消防通道间坐在台阶上吃,一个热狗面包。偶尔有人为了锻炼走上楼,碰到她会跟她打个招呼,她收起餐纸挪出位置,等他们走过再放回台阶,继续吃。 一天中她有几个时段要重复上面的工作,但在午休的1点左右她有些自己的时间,她就去楼梯间看一些寻子的新闻和视频——这事她做了二十多年,几乎成了一种病态的习惯。以前手机没那么方便的时候,她用收音机和报纸,现在手机太方便,她就连喝水的空档也会习惯性地拿出来看,她在各个平台关注了成千上万的博主,四处看着谁又找到了孩子,谁又没找到。这些东西占据了她的全部碎片时间。 安德烈有次在她坐在台阶上看视频的时候就站在比她高一层的楼上,看着视频里女儿扑进父母的怀抱,佩吉的面包碎片掉下来,她慌忙去擦。 佩吉下班的时候,安德烈也会看着她走出去,跟在她身后走一段路,然后转弯回艾森的套间。 他没去向佩吉打过招呼,因为想不到开场白。他记得关于他薄薄的过往后,便是佩吉大量的寻子努力。假如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说,佩吉是那种“没有走出来”的人,因为失子造成了人生一路下滑,她好像再也做不了其他事,还散尽家财。佩吉那时的丈夫似乎也有一段时间如此,但不久可能因为安德烈毕竟不是亲生骨肉,也可能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过去了”,结束了婚姻,换了座城市,有了新的孩子,老也老得很正常。 安德烈实际上并不理解,为什么她会做到这种地步,他猜想这是一种不太正常的执念。 这天艾森说要晚上带他去个远点的地方吃饭。安德烈准备去见艾森时经过花园广场时看了一眼,没有站在旁边等到十一点,他没走两步,有个人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臂,力气很大,感觉像被螃蟹夹了一下。 安德烈转过身,看见个子小小的佩吉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袖,露出一种看恐怖片的表情,死死地盯着他,却不说话。 安德烈问:“有事吗?” 佩吉结结巴巴,但力作镇定地说:“……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 她嘴唇颤抖起来,在安德烈试图拨开她手的时候明显慌张了一下,但不敢拽他太久,放开了手。“真的很像……特别像……我不会认错的……”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谁呢?” “很像。”佩吉说着掏出钱包,只有两张小钞和一张安德烈的照片,那会儿他才12岁,拿着把水枪,神气地叉着手臂,站在滑滑梯前面。 “这是谁?” “我儿子。” “他人呢?” “走丢了。” 安德烈不说话,苦笑了下:“你认错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佩吉很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舔舔干裂的嘴唇,“太像了,我猛地一看吓了一跳,我太不好意思了,我太冒昧了,真对不起……” 佩吉说这些的时候眼神从未离开过安德烈的脸,看得近乎贪婪。 “没关系。”安德烈朝后撤了一小步,“我该走了。” “那个,那个什么……”佩吉突然问,“你吃饭了没有?” 安德烈愣了两秒,诚实地回答:“没有。” “噢噢这样,我也没有,你想吃点什么呢?我买给你吧?我今天有广场的生日餐券,都是免费的……” 即便是餐券也不可能是免费的,这点安德烈很清楚。 “不好意思,我约了人。” 佩吉的脸色有点可怜:“好的好的,当然当然。你别害怕,我吓到你了吧,真对不起……你肯定吓到了,我突然跑出来拉住你,还说这些,你根本不认识我,肯定觉得我疯了……”她又翻自己的钱包,“我给你点什么吧……” 安德烈有点莫名其妙,按住了她的手,无语又觉得好笑:“为什么非要给我点什么呢?” 佩吉不说话了。 “我真得走了,女士,抱歉,祝你一切顺利。” 佩吉的眼睛跟着他动,他走了一步,佩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了一步。她是个接近小老太太年纪的憔悴女人,抓着自己干瘪的钱包,在夜风中拨着自己的灰白发,今天难得早下班,在路上万千人中一眼看到某个陌生人,不顾一切地抓住他,哪怕抓住一阵风。 安德烈转过身走了两步,觉得如芒在背,那眼睛他今晚无论如何无法忘。那眼神让他想起伏基罗,天啊,伏基罗们为什么总是如此痛苦又哀愁。 他返回去,走向佩吉,佩吉有一双老去了的、鹿的眼睛。 “我想我们也许可以换一下号码?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毕竟我很像他,而他又不在。” 鹿的眼睛亮起来,充盈出莫名的水光,在月光下猛地让她年轻起来,焕发出一种生动的活力。 *** 艾森中午在打高尔夫,洛斯跟在他身边给他背着不用的杆,高尔夫球车等在旁边,但上面没坐人,都站在旁边看,俱乐部安排的球童正捧着一个小冰桶等在艾森侧面,冰桶里是可乐。 艾森说:“我来个远的。” 众人的目光立刻上调移动,望去远处。 艾森酝酿了几下,停了,转头看洛斯。“你有没有发现,安莉不是很高兴。” 洛斯把放远的目光收回到艾森身上。“是吗?也能理解。” “这种事,很难办。”艾森又开始小幅度挥杆,“你说怎么办?” “……你是想让他开心点吗?” “买点什么好?” 洛斯看着他的杆心不在焉地晃。“买辆车,随便买辆小法小奔就好了,或者买架加特林,大慈大悲加特林,让他想超度谁就超度谁……” 艾森瞥了他一眼,没理他满口跑的火车,又说:“我觉得这事得用心,等会儿帮我跑一趟。” 这话也没等洛斯回,艾森已经挥出了杆。 众人的目光跟着球抬上、远移、落下,有几个男人站在落点附近。球童边跑边喊,问进了没有。 一个人转身把金主的球踢进洞,又回复说进了,这条路上的人鼓起掌来,艾森心情不错,请了全场的酒,又分了几支俱乐部老板送的雪茄给球童们。 这会儿忒休斯从人群中挤进来,看见艾森刚放下球杆。 “我说哪个金主呢,搞这么大排场。”忒休斯拿了一支雪茄车上的烟,放在鼻下嗅了嗅,“你还太年轻,这玩意儿不适合你。” 艾森朝他走过来,两人向人群外走。 忒休斯指指洛斯的方向:“那东西告诉我你想让我‘四处转转’?” 这个词洛斯耳朵一动就听见了,但他装作自己没听到。 “安莉经常找你吗?” 忒休斯摇头:“从来不找我。安莉是安德烈吧?” “受害者不想看到加害者是很正常的。” “……”忒休斯面露犹豫,“我理智上认为这时候我该有点愧疚心,但说真的,我也没有,我做过比这糟糕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也到处走,你还屠杀过时间线的生命呢,你感觉怎么样,很愧疚吗?” “不能这么比。”艾森停下来靠在车边,“你也没去过多少时间线,也没做成什么事。” 忒休斯耸耸肩说:“那你呢,你就‘照料’着所有的时间线?像园丁照顾花园?” “以前,可能吧。不要总是把话题转到我身上,这是你在逃避问题。这样,你去别的时间线待一段时间,等我们走了你再回来。” “……”忒休斯哼笑了一声,“行吧,无所谓,我有个好去处,在苏珊-09776。哦,你的编码方式跟我不一样,你想把我手里有的时间线接到你那颗‘树’上吗?” “有这个打算。” 忒休斯吹了声口哨:“老兄,那你可得看看苏珊-09776,它们有全宇宙最顶的烟……你玩这个吗?不玩吧,你脑子好。” “谁是苏珊?” “我前女友。还有罗伊斯-8770,缇娜-9002……你怎么命名呢?” “字母跟编号。” 忒休斯撇着嘴笑起来:“噢,小男孩……” “那你妻子和女儿呢?” “……”忒休斯僵硬的眼神移到餐车上,“行了,那我就先走了。” “这条时间线你叫它什么?” 忒休斯又拿了根雪茄,这会儿能笑出来了:“故乡。” 146、游子-3 从这家贵得吓人的餐厅出来,安德烈默默地出了口气,他刚才瞥了一眼账单,下意识地干咽了一下,这瓶战前的纯酿红酒和深海的鱼子酱比他活很久的时间线还要贵,怪不得忒休斯能四处投机倒卖,贵的东西大差不多,就好像社会精英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哦,有点不一样,这里一株百合卖到天价,艾森特地去买了一支,现在正在安德烈手里。 “百合花为什么会卖这么贵?”艾森很疑惑。 “忒休斯就干这个,倒买倒卖。” 艾森耸耸肩说道:“这点钱不值得忙一趟。” “小钱不赚,何以积财啊宝贝。”安德烈拍拍他,不过坦诚地讲,安德烈从来不知道艾森的钱从哪里来的,这小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出苦力的差事是一件没做过,花钱大手大脚,说不定钱真是大风刮来的。 安德烈不想拿了,拉住艾森的衣袖:“等下。” 艾森停下来转身看他。 安德烈抬起手臂放在艾森的肩膀:“低下头。” 艾森稍稍弯下腰,低了低头。 安德烈把百合花的枝折断,剩一小段柄和一朵小花,夹在了艾森的耳朵上。“衬你。” 艾森假笑:“你懒得拿了吧。” 安德烈挽上他的手臂,跟他一起走。 这地方和安德烈惯活过的时间线没什么差别,照旧是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世界上很多国家,食物链上前端是人类,养猪狗牛羊,吃五谷杂粮。忒休斯说因为这条时间线本来就和艾森的时间线非常、非常接近,分道扬镳后也不至于天差地别。 “我总觉得这里空气都变好了。” 艾森看他:“真的吗,你闻得出来?” “以前的地方总有种说不出来的硫磺味,或者淡淡的腐味。” 艾森点点头:“有可能,细微的地方总会有差别的。” 安德烈注意到,艾森说这句话的时候,伸手在他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按了按。 他们走的这条路在海边,右侧是坝下大海,左侧是修出的步行平台,再左过了专为自行车修建的车道便是川流的车海,两股方向的车灯璀璨交映,织罗密布错行,汇成星河道道。但汽车笛声隔过车道和高大的树木,听起来遥远得如同另一世界,这边仿佛时间流速都慢了下来,除了脚边大海和夜风,只有远处星光坠海或可一惊。 “在这里骑车应该很舒服。”安德烈说,“有风吹。这是什么树?” “枫树吧,我猜。” 有骑车的人带着护目镜,簌簌地从后面穿过,安德烈和艾森便向海边再靠一靠。 艾森接着问:“你想骑自行车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会骑。” 艾森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不会骑自行车?” “不会。说起来我也没有驾照,虽然我开车,但我没考过驾照。” “……非学院派的成长路径就是不一样啊。” 他们走得太慢,散步的夫妻和伙伴都逐渐超过了他们,遛狗的年轻人边走边打电话,小狗在他们脚边转了转,又朝前跑,去接哪个小孩儿扔出的飞盘。廊桥平台上有流浪歌手在弹吉他,围了一些人在看,他唱一首情歌,而后吹起挂在脖子上的排箫,悠悠扬扬,和风一起消散。 安德烈说:“我最近在看房子。” “看房子干嘛?” 安德烈指向遥远的高楼:“住那里感觉很单调,我想找个比较有生活气的地方。我去看了一下地方,租金也不贵。” “在哪里?” “丽榭桥对岸,老商业区旁边,距离海一条街,环境蛮好的。两层单房,那地方发展一般,还挺便宜的。” 艾森耸耸肩:“要我给你钱吗?” “我已经付了。” “哦。我们什么时候搬过去?” 安德烈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才说:“那倒不急。” 走在他们前面的情侣被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拦住,男方给女方买了一束不怎么新鲜的玫瑰。艾森一看,笑着搂安德烈的肩:“等下她找我买,我就先说不买,然后再买下所有的花给你,你配合我演哈。” “……” 他们走过去,女孩儿瞥了他们一眼,越过去找后面的情侣。 艾森愣在原地,转头看安德烈:“她怎么不拦我们?” 艾森懵着转头的样子让安德烈想起在动物纪录片里看到的,那种羚羊猛地转头的傻样,把安德烈逗笑了。 人家女孩儿还没走多远,这边艾森就冲冲地跟了过去,走到小姑娘身后,用食指戳了戳她的肩膀,见人转头,就生气又礼貌地问:“你好,你怎么不给我们卖花呢?”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挠了挠胳膊说,“噢……没看见。” 艾森转头看安德烈求助,安德烈只是笑笑没动。 “我都买了。” 她有点为难地挖了挖耳朵:“别吧,我晚上也没事,就想散散步。” 最后,艾森还是在特别加了钱的前提下,满意地买到了小姑娘全部的花,安德烈转头看了看小姑娘,她现在没花了,只能带着钱散步了。 安德烈捧着这捧花,低头嗅了嗅,然后感觉到艾森突然凑近亲了他的脸。 他抬起头看艾森,笑了笑问:“怎么了?” 艾森很怜爱地望着他,说:“觉得你好可怜。”然后又亲了亲他。 安德烈的脸色有点变,移开了眼神,也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朝艾森笑了笑。他有点想追究这种“可怜”的感想合不合适,到底为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艾森上下打量他:“你在这里都不怎么穿西装了。” 安德烈一手举着花展开手臂,转了个圈:“没有那么紧绷了对吧?” “……你以前也挺散漫的,穿西装也穿出散漫劲儿……” 安德烈上前一步捏住艾森的小脸:“给你个机会,再说一次。” “紧绷,紧绷,你紧得不得了。” “走吧宝贝,我们回酒店大床上继续商量。” “好吧,但这是因为你逼我去。我本人对做/爱没有兴趣。” *** 佩吉在一个周四给他打电话,约他周六一起用餐。她在发出邀请的时候,用词极为文雅、迂拙,几乎让人怀疑这段话是从网上搜来的。她说请安德烈去一个好一点的餐厅吃饭。 周六晚上,他们在必胜客见了面。 佩吉提早到,还在看菜单时安德烈就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进来的时候佩吉也站起了身。 佩吉今天换了一条白绿色的碎花裙,头发特地烫了尾,脸上的粉底不大契合肤色,口红有些过暗,她神情仍旧有些窘涩,手臂不知放处,看安德烈仍旧是用全部眼神跟着转。 安德烈在她面前坐下,她也跟着落座,安德烈给她倒茶,她拿起杯子来接。 “你来得方便吗?” 安德烈点点头:“这里很好找。” 她看起来松了口气:“那就好,这地方我常来,你喜欢下次咱们还可以约这里。”然后她叫了下服务员,说要餐巾纸,服务员拉开桌边侧兜,告诉她餐巾纸在这里。她瞥了一眼安德烈。 他们共同沉默了一会儿,安德烈才先开口:“你不说我是他吗?你走丢的儿子。” 她眼睛难得躲闪了一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谁知道呢。” “我就是。” 她因为震惊反而直直盯过来,愣住了。 “你不说是怕吓走我吗?” 等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才苦笑了一下。她无意识地用干枯的左手搓着同样疲惫的右手,用大拇指按另一只手的虎口,一言不发地重复好多遍这个动作,才又说话:“我不知道怎么说……你看起来……长大成人了,我对你来说,不是必要的……我也没资格说太多。”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试探地看安德烈的脸色。 安德烈问:“你怎么样?” “我?”她愣了一下,又犹豫几秒,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有份工作。” 安德烈摊摊手,朝她笑起来:“好啦,该你问我了,假如有问题要问我的话。” 她这时才终于有点放松下来,低下头笑笑,搅拌着自己的奶昔。 许久,她才开了口:“你呢?有人照顾你吗?在哪里长大?” “有个老爹,对我算是尽心尽力,他去世了。至于工作,就是满世界跑,打零工。” “上学了吗?” “……上了,上了大学。”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学什么的呀?” “……天体物理。” “结婚了吗?” “没有。” 她把面前的罗宋汤分他一份。“你刚回这里来吗?” “对。” “如果你想去什么地方转转,或者需要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在暗示钱,“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过得还行。” 安德烈笑笑,没说什么。他自己来猜,只能想到她实在患得患失,只能做出“过得好”的表示,不敢麻烦这久失的游子,不敢露出过激的情绪,不敢过问太多的生活,以免惊吓到这毫无预兆突然降临的福祉,导致他再次消失,无影无踪,没入茫茫人海。 她既已独自苦久,偶尔会想,神拨弄她的希望和生活就如同在一只小白鼠的各个出路前百无聊赖地放置挡板,就为了看她晕头转向,情难自已,心力交瘁,肝胆俱碎,以此取乐。但神疏忽了,打盹去了,她便在某条出路前看到了经过的安德烈。 她没告诉安德烈,她自然不说这些神与疲惫的思考。 安德烈坐在她面前,有种怪异的感觉,这个人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凭空又毫无理由地爱他,爱到或者说执念到在她脑海里只剩了一个象征,二十多年过去了,安德烈是任何人,就偏偏不是当年的、她的象征。 一切都太过陌生,他庆幸她没有表现太多,否则安德烈只能逃跑。 他们心事重重,很快又是沉默。 安德烈的余光扫到窗外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他正推着一个氧气瓶向前走,氧气瓶的另一端插在他的鼻孔里,他一只手臂不自觉地抖。有个年轻人上去想扶他,被他吼走了,然后他继续颤巍巍地走。 安德烈看着他走了很久,有点出神,感慨道:“人老了以后是这样的啊,感觉整个人都缩下去了,好像一个缩水的海绵。” 他说完顿时觉得不合适,还没等他找补,就听见对面一声浅笑,佩吉说:“是呀,人老了以后会缩一点的。” 安德烈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他转过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佩吉低着头给他的贝果蘸酱,蘸完后极其自然地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她那张总带着点悲伤意味的脸庞上有慈爱的表情,安德烈恍惚间觉得自己和旁边那个坐在椅子上踢脚的小男孩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母亲都在他们面前,全心全意地听着他们,接他们无聊幼稚的话,即便不看向他们,也能靠存在为他们创造一个独特的世界,即便隔壁的男孩走出这家必胜客,走向外面的世界,有糟糕的交通、恼人的成绩、差劲的朋友、突如其来的大雨、甚至更大的灾难,只要他牵着他妈妈的手,总之他就不是独自一人。 这瞬间,安德烈有种强烈的温暖感,从胃部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是和伏基罗的“相依为命”完全不同的概念,伏基罗的“相依为命”就是他在风暴中扯着他继续走,不让他独自迷失在浩大危险的荒原,而佩吉,佩吉的一句话,就让安德烈仿佛从高崖上掉落,摔在厚厚的棉花上。 佩吉抬起头看他:“怎么了?不喜欢?还要不要吃点别的?” 安德烈摇摇头。 因为安德烈坚持,佩吉只好让他陪着自己朝家走去。 这会儿他们已经很能谈起来了,佩吉对安德烈有问不完的问题,但她总是挑些不大会“吓”到安德烈的问,人生大事不太敢问。她给安德烈介绍这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是街边或郊区的小店,听起来便宜又实惠,她讲起来哪条河可以捉鱼,哪座山上有应雀,哪个公园不收停车费,哪种洗洁精可以洗掉辣椒油,安德烈一字不落地听着。她问安德烈做什么工作,安德烈说他是自由追星人,北斗去哪他去哪,又问佩吉有没有想做的事,佩吉眼睛亮亮的,两手一拍,说她年轻的时候很想做个图书管理员,因为想读书。 他们很快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佩吉停在了这里,她指了指身边的小区,说自己到了,前面就不用再陪她走了。 安德烈看出她意图充富裕,也没坚持,跟她就此分开,走了另一条路。 他没走几步就折了回去,沿着佩吉的路跟了上去,不多时佩吉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佩吉走过高楼,走过矮楼,穿过一个旧市场,来到一片荒凉的旧公寓区。公寓管理处门口有个喝高的男人正在骂街,骂不知道哪个女人然后重重地踹了一脚墙。佩吉小心地从他身边经过。院子里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在烧沙发,有个一看就过酒过烟的男人蹲在地上呕吐,吐完一屁股坐在呕吐物上。一楼有个男人在地上大哭,两三个穿豹纹短裙、脸色苍白的女人朝这边走来,然后挤入街边的一群女人中,各自点上烟。公寓楼上各处都有吵架声,楼道都没有灯。 有个女人发现了安德烈,朝他走过来。 安德烈看着佩吉走上楼道,过了一会儿亮起了三楼一个小房间的灯。 他扔掉烟,走开了。 朝他走来的女人看着他走远,耸耸肩折返了回去。 147、游子-4 安德烈陪艾森消磨了一个上午,这小子最近沉迷玩拼图,他玩什么的兴头都一阵热度,最近买了一副巨型拼图,挂在墙上,每天研究一会儿,这拼图如果能拼出来,就是tiepolo的“allegoryoftheplanetsandcontinents”——艾森有得拼了。 今天一直在下雨,安德烈在床上滚了一会儿,睁眼看见艾森裸着背,穿条黑色的短裤站在那副巨画面前。他们没开灯,闪电偶尔照亮房间,其余靠乌云后的太阳透来亮,艾森的头发散落着,又稍微留长了一些。他展开手臂的时候,背部的肌肉曲线拉起来,他转动头的时候,肩颈上那一小片刺青张扬妖魅,在一片雪白的肌肤上如同魔鬼虎视眈眈,他赤脚走动的时候,一条腿上牵动的刺青绣在潜伏着力量的腿部肌肉上——尽管艾森矜贵娇纵、轻盈翩翩,到底他还是具备男性完整的骨架和某种潜藏出色爆发力的体质。 安德烈每次看到他,都觉得自己眼光很好。 艾森转过头发现人醒了,问要吃什么,安德烈说随便。 情侣不出去玩就待在一起做很无聊的事,他俩对着画对方,安德烈说自己会画画,艾森说自己学什么都快。 “你脱裤子干什么?”安德烈笔都拿好了,看见艾森在脱衣服。 “画画不都是裸着的吗?” “谁跟你说的。” “泰坦尼克号你看过没?” “……把你裤子穿上。除非你想那个……” 艾森很无语:“我不想,你能不能想点别的。” 两个人对坐着,时不时抬头看看,然后低头在纸上画。 过去了半个小时,其中二十分钟都是安德烈在等艾森画完。 安德烈托着下巴看艾森,看着看着笑起来:“你知道吗,你比我持久多了,床上也是。” 艾森头也不抬:“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所有事都跟那些扯上关系的。是性/瘾吧?” “其实我也有在想,”安德烈说,“假如我小时候没撞鬼,说不定不会跟男的做。” 艾森耸耸肩:“不意外。画完了。” 他们站起来,数三二一交换了画。 艾森皱着眉看画,点评起来:“画得挺工整的。”画面精准描绘了背景和艾森的动作,非常写实,虽说艾森认为没有画出他百分之一的出众样貌,但他自己的样貌是超出人类表达范围的,所以不怪安德烈,问题在于,“太工整了,缺了一点……氛围。” 安德烈把艾森的画转过来,画上一片虚幻背景里,安德烈是一个形态模糊的长条形物体,看起来好像他妈的都市传说里的瘦长鬼影。“这就是你把我化成白色腌黄瓜的原因?” “……不是吧,腌黄瓜比你要圆多了。” “得了吧你。”安德烈放下画板站起来,艾森笑嘻嘻地跟过来。 “我出去散个步。” “在下雨耶。” “小雨而已。你要吃什么,我带给你。” 艾森往沙发上一躺:“我要把这本书看完,下午不出去了,你随便带点吧。” 安德烈点点头去换衣服。 艾森转着脑袋看他:“改天跟你约会安莉,别太想我哦。” 安德烈敷衍地嗯嗯两声,把睡衣脱下来换了件套头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他的黑发被脱下来的衣服带乱,懒得理,拿了一卷钞票就要出门。 “你这样穿显得很年轻。” 安德烈把卫衣整理好,转头看沙发上瘫着的艾森,这小子好像不太爱动。 “是吗。” “你穿西装的时候看起来虽然有点颓废,但还是那种,就‘大人’的感觉。”艾森说,“现在就挺年轻的,当然比我年纪大就是了。” “你不就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吗?”安德烈走过来,弯弯腰吻了下艾森的额头。 “我发现你冷脸也挺好的,”艾森笑起来,“冷脸有冷脸的魅力。” 安德烈拍拍他的腿,出门去了。艾森躺回沙发继续读他那本厚厚的书。 *** 佩吉自二十年前开始还债,两年前终于还完了全部债务,把借父母的、亲戚的、朋友的、高利贷的、利滚利的,全部还完了。那些钱并不全是她借的,借来全花在了找人上,但因为没经验,那时候常被人骗,大约是流年不利,又做什么什么失败,因为失子误工被公司开除,想做自由职业继续找人,营收涨不过店铺租金,卖金卖酒卖衣服都不行,隔三差五听见什么消息就扔下一切去外地,生意混一天惨淡一天,后来在大街上发单子,在百货商店门口转标牌,挨家挨户推销打字机,挨骂常有,好脸色很难看到,就这么拆东墙补西墙,赚一分花一分,被账单逼得最崩溃的时候,身无分文,走在路上,太阳和马路都在摇晃。神奇的是,男的跑掉之后,她居然把债还完了。代价也不小。她住的地方是个廉价的公租区,被转了好几手,房间横竖各三步,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刚开始饭得蹲着吃,卫生间直对着床,下水道腐臭的气味从小窗口里散出来。安德烈看着收集来的她厚厚一沓材料,除了还债和找人,她其他什么也顾不得做。 他把东西收起来,下了车,走进一家旅店。 店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洗扑克,两只蟋蟀在他手边叫,他一头脏辫,脖子上一圈刺青,穿了件牛仔无袖夹克,嘴里叼着一根牙签,边晃腿边抬头随便看了一眼。 “住房还是买麻药?” 安德烈走到他面前,手臂搭在柜台上,想了想:“你说,这里最好的夜店在哪儿?” 店老板拿出嘴里的牙签上下打量他,看起来在酝酿几句狠话,但是打量了半天突然愣了一下。“老兄,你长得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 店老板眼睛和鼻孔一起瞪大:“像。好像噗地——放大了一样。” 金汤力小时候就是这种说话风格吗?可惜安德烈不记得他了,不然还会继续当朋友,这人挺有意思的。 “我刚来这里。” “噢……外来的啊。”金汤力看起来很遗憾的样子,“我认错了吧。你刚问我什么来着?” “夜店。” “你想干什么?” “想找份工作。”安德烈看着他,“就像我说的,我刚来这地方,想见见管事人。” “……”金汤力低下头唔了一阵,摸了摸下巴,抬起头笑笑,“你看起来不是什么善茬啊。”他又继续说,“街角‘空军奶’,你可以去看看,那里有人晃悠,但是不是管事的我就不知道了。” 安德烈点点头:“谢了。” 金汤力看着他走,安德烈又转回头说:“改天请你喝酒。” 金汤力皱起眉撇嘴:“请我喝酒干什么,我他妈又不认识你……gay佬吧我操……” 安德烈笑笑,摆摆手走开了。 *** 艾森翻过第764页,沙发边上投来一片阴影,他动也没动,那人也好半天没动。 跟天使比耐心是不明智的,尤其这位莱万德卡更是块有名的石头。 艾森转过脸:“干什么?” “我找不到鲁基乌斯。”天使的脸色沉郁,古板又严肃。 艾森坐起来,伸伸手指示意天使走到他面前,天使似乎懒得走路,一闪灭又一闪现,站到了他面前。艾森扔开书,摊开一条手臂放在沙发上,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喝水吗?” “不喝。” “那帮我倒杯来。”艾森懒得起身。 莱万德卡看看他,转身走去茶水间,端了杯茶回来,递给艾森。 “你不杀他回不去是吧?” 莱万德卡看看艾森,还是说了实话:“也不是,我可以回去,他们会换个人来。” 艾森抬起头。 莱万德卡继续说:“不过我认为这是我的工作。” 艾森没说话,莱万德卡转头看了眼窗外。房间里,散漫的神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捧着杯茶慢慢喝,穿长雨袍的天使站得笔直,望向细雨。 莱万德卡又看回艾森。所有天使、恶魔、妖精、天地宇宙间一切非人生物都从艾森觉醒的时候认识了他,知道厄瑞波斯的降临,看着他生死交迭,哪个族群的同类没有死在过艾森手里,又有哪个族群没杀过艾森?就自己来讲,莱万德卡第一次见到艾森的时候,这个圣子才十四岁,那会儿痴迷穿羽毛做的衣服,不由分说就让哪个天使送他翅膀,霸道蛮横,他那时个子都还不算高,指挥起来头头是道,长了张绮丽又不耐烦的脸,一个眼神山海洞开,一脚把背叛天使踹下地狱,又因为划伤了脸自杀。 现在莱万德卡看着艾森,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个艾森成长得更加出色,在19岁黄金一般的年纪,无论相貌还是体格,一切都达到了巅峰,处在成人的分界点,捉摸不定、心思深沉,擅长靠脸惑人,赌气笑靥都各有意趣,借以掩盖自己的心思。莱万德卡这么想着,艾森转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莱万德卡后撤了一步,手摸上了自己腿边的长剑。 但艾森只是笑了下:“我也没有那么阴晴不定。” 莱万德卡不这么想。 “我帮你找鲁基乌斯。” *** 在雨天结束后的周五,晚上十点半,空军奶的一个保镖换岗,从后面走出来抽根烟。他关上身后的门,把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挡住,点上火。他抬抬眼,看见远处走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男人单手插口袋,衣领开了两颗扣子,绕过正门走进这条后巷,身体形态颇具气质,潇潇洒洒满不在乎的样子,长得很帅,冲他笑了一下。 “这里是后门。”男人自己说,“我得绕到前面去。” “……你做什么的?” “找人。”男人走过来,“有烟吗?分我一根。” “……有。你走这边绕过去,门口在排队。” 男人笑起来,挑挑眉毛:“我可不能排队,排队就闹不起来了。” 派崔克·皮特正在看对面献殷勤的男人给他摆骰子,拿出嘴里的雪茄弹了弹灰,手臂里的女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第五次用脚蹭他的小腿肚,示意他结束这里的巡查,换个地方逍遥。 皮特也意兴阑珊,他们坐的这包间在三楼,玻璃房,隔音效果恰到好处,既能阻隔过分的喧嚣,还能保留一部分“热闹”的意味,管事人表演完了摆骰子,接下来可能要送点礼。 这时门被人大力撞开,一个他的人刚说了一句“皮特”,就被后面的人一脚踹了进来,接着这人走进来,额头上蹭了点红,头发有点乱,个子不低,倒不是很壮。房间里的人都如临大敌,叫骂着站起来,挡在皮特身前,皮特向来人身后看看,地上捂着脚或趟或坐的人正试图站起来。 来人关上门,举起双手:“我来找人。” 皮特看了他一会儿,伸伸手让其他人让开,踹了一脚面前的椅子,叫来人坐下。 “要不是我这个人不爱见枪,你今天就死在这里了。” “确实,这地方在市中心,隔条街就是警局,带枪不吉利。” 皮特撇撇嘴:“你他妈谁?” “我叫安德烈,想来找份工作。” 皮特弹弹雪茄:“我看起来像是个猎头?” “我刚到这个城市,想找人安排份工作,没什么认识的人,也不会什么手艺,想见‘管事’的人。” 皮特不说话了,他明白对面是个角色了。 “‘不会手艺’?”皮特嗤笑一声,对着外面安德烈搞出的乱子扬扬下巴,“你这不挺会展示手艺的吗。” 安德烈笑笑。 “你以前做什么的?” “帮人解决麻烦。” “杀过人吗?” “没有。” “通缉犯?” “不是。” “全名呢?” “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 皮特抽了口雪茄,悠悠吐出口烟。“你要找份什么工作?” “不是给我,给我妈妈,她想做图书馆的管理员。” 皮特愣了下,周围人耻笑起来,谁吹了声口哨,有人又问他是哪种“妈妈”。 “闭嘴。”皮特环视一圈,义正词严地说,“每个男人都应该关心照顾自己的妈妈。”周围便安静下来,皮特很给面子地推过去一杯酒,“我可以帮你看看。” 安德烈看了看这杯酒,拿起来一口喝掉,胃里顿时如火烧。 “至于你,”皮特说,“你可以先去特崔拉斯的店里帮忙,如果做得不错,我再带你见老板。安德烈,对吧?” 安德烈点点头。 皮特朝他伸出一只手:“派崔克·皮特。” 他们握了握手,安德烈起身离开,他知道这段时间皮特会先把他查个底朝天。 皮特看着他出门,然后转头看抱着自己手臂的女人:“我的天,别看了,我都怕你在他身上盯出个洞……” 女人讪讪地转回头。 安德烈出了门在后巷没忍住,吐了,喝酒还是太伤身体。 他好了一点,准备去买瓶水,就看见旁边有人递来了一瓶。他看过去,看见了一脸嫌弃的金汤力,金汤力努力转过头看天:“不是针对你啊老兄,我看不了人吐,我一看人吐我就想吐……” 十分钟后他们俩换了个地方站,站在便利店门口,对面就是刚才那家酒吧。 “你去找工作?”金汤力上下扫视他一眼,“你带的这块表卖掉,省吃俭用能活十年吧?” 安德烈看了看手上的表。 金汤力靠在墙壁上,叼着烟却不点:“嗯……所以,我又想了想,你确实很眼熟。”他看了眼安德烈,“我意思是……”他又不说了。 “我不记得了。” “噢,也正常,我听人说有什么自我保护,哪个广播里讲的。”金汤力点上了烟,“你该见见亚克里斯太太。” “佩吉?我见过了。” “噢,这样。” 安德烈看看金汤力,突然笑了出来:“我想我们小时候一定关系很好,才能让你对我念念不忘。” 金汤力脸皱成一团,好像吃了什么很酸的东西。“老兄,你为什么说话老是这么gay啊……” *** 安德烈接了艾森的电话后,便跟金汤力告别,朝导航说的山谷去,艾森说在那里等他。 他叫了俩的士,在山下下了车,司机说这里白天很热闹,上面还有个游乐场。安德烈想游乐场确实也是艾森的风格。 山道平缓,景区的小路铺满了鹅卵石,小道两侧有木制的栏杆,上面还串着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彩灯,闪闪亮亮直攀上山顶去。安德烈沿着小路向上,一条小溪和他擦肩而过向下奔流,叮叮咚咚的声音在山里回响,这小道上没有人,每隔不多远就有颗粉红色的心闪烁,指向上方。 安德烈走到小道的尽头,面前黑黢黢的广场灯光骤然打亮,游乐场顿时火树银花,在夜里活过来,旋转木马响起音乐高高低低转起来,入口大门的顶端亮起大字:cheerup!!!!!然后360度旋转。 安德烈笑了下,朝里走。 艾森不在,但是投影屏上放出这小子意气风发的身影,乱七八糟的音乐轮着播,然后便是关于安德烈的一切,根据艾森所了解的、艾森靠大数据得出的,安德烈喜欢的诗、喜欢的歌、喜欢的颜色。 路边的指示卡通立牌挨个撤开,让出一条小路,身后的喷泉无缘无故开始绽放,草坪上的雕塑旋转起舞,金甲虫和萤火虫在草丛里飞,带出一条条荧光的尾,他走完这条路,远远看见艾森在山谷对面站着,他们中间有条玻璃桥,这时桥里的液氧或是别的什么元素动起来,发出蓝色、绿色和红黄色的光,在桥体内流动,艾森在对面,手里拿着一支烟花棒,璀璨的火花照亮他年轻喜悦、漂亮的脸。 安德烈走下这条路,围着他们两人的烟火一起飞向天空,在无边夜空里轮番绽放。 他们各自朝桥走去,在桥中心相会。 安德烈看着艾森。“……谢谢。” “还没结束。” “还没结束?” 艾森揽住他的肩膀转头看,他们站在两山中间的桥上,望着远方渐明的云与月与星,在云散之后,一条浩瀚的星辰长河赫然呈现在面前,一眼望进流动的银河,星辰如同碎钻,洒在这条从东到西横跨天空的紫兰桥廊。 山风来访,河水在天空下流,银河在天上流,盘山公路缠在峰峦上,一层层荡漾直天际,海天线高耸的峰角下海浪击拍,碧波碎浪,山高路长,此时静谧无声,天地间艾森的手放在他肩膀。 真好啊,天地悠悠。 艾森从口袋里拿出给他做的领夹,笑眯眯地看着他:“唱首歌吧。”说着把那小东西贴在安德烈的胸口,等安德烈心中的歌唱起来,为今夜添色。 好久都没有响动。安德烈把手放在艾森?手上。艾森很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唱呢?” “……” 艾森文绉绉地说:“你的心唱不出歌了。” 安德烈无奈地耸了下肩膀,笑了下,艾森看起来很失望。 “抱歉。” “你心情就这么差吗?”艾森看着他,“看到我也没有很开心嘛?” 比起心情差,倒不如说安德烈觉得有点累。“没有,不是。”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艾森看着安德烈逐渐有些心不在焉的脸,放开了他的手,把领夹放回了口袋,鼓了鼓嘴巴,扭头看了看山,又说:“我们回去吧。” “抱歉,艾森。” 艾森扯扯嘴角,牵了个笑容。 他们向山下走,艾森说有车在等,安德烈没跟他走。 艾森转回头。“怎么了?”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看了个房子,”安德烈犹豫了一下,“我打算把它装修一下。” “你现在去看吗?”艾森看了下表,很晚了。 “对,先大概估一下,这样明早方便找人开工。” 艾森耸耸肩。“随你。” 安德烈看着艾森走远,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他在想很多事,很多人,所以也许确实没心情唱什么歌,人要是只谈恋爱就好了,谈恋爱还是轻松快乐的事,更不要说跟艾森谈。 于是他就这么想着艾森,一路走上了特勒旬江上的高架桥。 他走在人行道,大桥斜拉的线挡住身边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飞速地奔驰而过,桥顶大灯俯瞰人海和大江,骑自行车的人从他身边穿过,欢声笑语喊着,桥上有人架着相机,瞄准天空一轮弯月和银河,江上轮船三三两两,鸣出一声长长的笛,甲板上人声鼎沸,这方世界热闹无比。 安德烈心跳加速,在无数声音中,此刻他想听到艾森的声音。他想象不到,自己的手都有点发抖,他拿出手机打给艾森,在艾森刚气鼓鼓地打招呼时打断他。“来找我,现在来找我……好吗。” 艾森顿了两秒,问:“你在哪儿?” “我在桥上,我在这里等你。” 艾森说好,然后挂了电话。 安德烈听着手机收声,久久没动,他手臂搭在桥栏上,融入这流光溢彩中的喧腾中,人群中,他回想起艾森如何出现,如同一段异邦的旋律,喧宾夺主的大爆炸,无拘无束的宇宙一次颤,安德烈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己很幸运,年轻生动、狂妄灵动的生命,与他迥然不动的歌,今夜望同一条银河。 他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见艾森朝他挥手,艾森裹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吊两个穗球的毛线帽,跳了一下,带着一阵冷风跑过来。 安德烈刚刚半张手臂,冲来的艾森就撞进他怀里。安德烈被他压住,感觉冷风后传来的热气,他觉得自己像一座寂寥的院子,院中银杏掉落,花草独长,时间停慢,院子缓缓陷入沉睡,而后一阵乱风撞开他的门,卷起地上的落叶,吹翻花草的根,在院子里盘旋,这风时冷时热,大开大合,掀翻屋顶,把院子叫醒。 跟一阵狂风怎么讲理。 许久不见的迪斯科球又飞起来,又在众目睽睽下开始唱歌,saintmotel的“sweettalk”。 这次安德烈没有无地自容,他仰头看艾森,宝贝艾森这会儿已经不气了,低下头吻吻他的额头:“耶,你的心又开始唱歌啦!” 148、游子-5 安德烈大清早被拍门声叫醒,闪亮艾森站在门口。 “早安,我最喜欢的人类。” 安德烈笑起来:“你别的物种里也有最喜欢的吗?” “有,在天使里我就很喜欢桑曦,不过它想变成石头,最后也变成了一块大石头。”艾森摆摆手,不说这个了,递来一株还沾水的百合花,“今天早上你心情怎么样?” 安德烈接过花:“还不错,秋高气爽。” “我给你带了位朋友。”艾森说着捧起了脚边的木箱。 他递过来,箱子里响起一阵嚓嚓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划,然后一颗黑白相间的小脑袋弹出来,眨着葡萄一样的眼睛,呜了一声。艾森看安德烈,安德烈已经愣住了。 “它三个月。” “哦宝贝宝贝……”安德烈把它抱出来,亲它的鼻子,“你从哪里来到我心里?我的小公主……”安德烈举起它看看,改口,“我的小王子。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宝贝,谁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孩?”然后不停地抱着它又蹭又亲。 艾森:“……” 安德烈捂住它的耳朵,小声对艾森说:“是你,宝贝。” 艾森翻翻白眼:“你这是不是一种病啊?” 安德烈已经把狗抱在自己怀里摇了:“叫什么名字好呢?” “嗯……泡芙?” “它是个男孩儿。” “人猿泰山。” “……” “洛奇?船长?黑寡妇?” “……船长吧。船长挺好的。”安德烈低下头,“好吗,船长?” captain吐着舌头歪歪头,于是这就是它的名字了。 *** 安德烈和佩吉第四次晚餐在一家越南菜馆,他们熟络了很多,念着看不懂的菜单笑成一团,在摆出的五种果酒里互相挑选。尽管佩吉想充宽裕,但也没有理由拒绝一人一请,所以这顿是安德烈付钱。佩吉已经少了很多刚开始的局促,她仍旧不谈过去,半是因为不愿对安德烈说,半是因为她自认已经过去。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些小故事,安德烈讲起他在赌场的离奇遭遇,佩吉也说起当年打工的怪事,在上菜之前,佩吉笑得眼眶红。安德烈擅长跟人相处,不过跟佩吉他倒没特意设计什么,两人和自然地谈话,都有种不需多眼的轻松,对安德烈来说尤其是,像是不小心倒在软垫子上,多待一会儿也没关系。 饭后安德烈照旧送佩吉回家,在路口分开,佩吉目送了一会儿他,才朝自己家走去。 她哼起小调,轻巧快走两步,如同跳小步舞,又摇摇头自己笑自己。 她有份新的工作,上周经人介绍去了市图书馆做管理员,虽然只是帮忙摆放、回收书,但已经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了,闲暇的时候,她会坐在书架间读书,她给自己带了一个小垫子,铺在地上。她不再看那些寻子的视频,但她给自己关注过的1976个博主留了言,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告诉她们自己坚持了二十年,竟然在路上偶遇了自己的孩子,虽然没有多少钱,但还是把攒的钱全部打赏给他们,祝福他们,然后注销了账号。 愿望满足得太早或太晚,都能得到超凡的喜悦。 满足得太早,努力尚不足,却偏有幸运之神怜爱,好事天降,人生出“自己不配”的侥幸,越不配喜悦便越升级,愉快叠加庆幸,继而大喜过望;满足得太晚,努力至山穷山尽,希望尽殆,且剩捱过一天是一天,苦熬之中好事忽至,恰如乌云金光,阳光拯救凄风苦雨,柳暗花明又一村,故而欣喜若狂。只是“恰好满足”最无意趣,干一分赚一分,不多不少,隔靴搔痒,平庸无波,无喜无虑。 她换了支歌吹,经过一群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们,她们正在组织夜晚爬山。这里常常有人聚集,之前佩吉从未留意过,现在她想,也许她也应该找个活动做一做。她停下来听她们的爬山计划,几点集合,几点出发,穿什么衣服,买什么水壶和护膝。她边听边算钱,在算到“登山棍”时走开了,她决定再等等。 她绕过门卫,绕过院子里吵架的男男女女,上了楼。她在门口掏钥匙,背后有人一脚踹上了她的门,她的手抖了一下,钥匙掉了下来。 后面的人绕过来看她。“你他妈欠租金,买衣服去了啊?这什么,纱?”他伸手拨了一下她裙子的衣领,“大妈,你多大了?买这衣服要带进土里?开门。” 佩吉蹲下来捡起钥匙,管理员掏出烟抽,劣质烟的味道飘过来,呛得她咳嗽。 门刚开了条缝,管理员一把推开,挤着她一起进去。他瘾大得厉害,常常在租户里“借钱”买来抽,没有的时候就靠这种劣质烟缓一缓,所以现在很需要钱。 他靠在墙边,一眼就看尽房间,抖着腿啧了一声,烟灰扑簌地落,佩吉蹲坐在小凳子上,两手放在膝盖中间,没有抬头。就像很多住在这里的、没什么靠山的人一样,这会儿佩吉只能想办法给他一点钱。 他在骂人,在房间里走,踢翻了墙角接渗水的桶,把佩吉买的唯二两件好衣服中没在身上的那件扔到地上,用脏鞋子踩。 佩吉面无表情,她大约以前有点脾气,不过现在都已经磨没了,她等着他发作完,就像她等其他很多倒霉事发作完一样,她想起以前她还倔强的时候,在下着雨的泥泞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去某个地方验证一个小孩是不是安德烈,被人骗了之后却找人“讨个说法”,那天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很多事现在想不起来,只记得有人在数钱,有男人在骂有女人在笑有狗在叫。她在凌晨沿着山路走回去,边走边嚎啕大哭,丢了一只鞋。少说话,少跟人过不去,坏事过去得就会快一些。 他越骂越激动,伸出手要钱。 佩吉翻钱包,拿出两张钞票放在他手上,他的手发抖没接住,认为是佩吉故意耍弄他,翻过手形成一个掌,抬起来就要打。 他打在一个男人身上,没打动,自己晃了晃。 安德烈看着抽大烟的凶神恶煞黄脸男人,又看看被逼坐在角落的佩吉,朝她伸伸手,把佩吉拉起来。 男人扫了一眼安德烈,就没敢再动,他也有自己的生存技能,比如欺软怕硬。他温顺地贴在墙边,烟掉在地上继续烧,不抬眼看任何人。 安德烈让了让路:“出去。” 男人立马踉跄了一下朝外跑,安德烈说:“烟。” 他便立刻折返,扑也似的捡起来,腰还没直便转个身两步逃开。 佩吉局促地握着自己的双手,瞥了一眼安德烈,没说话,转过头。 安德烈坐在她面前的折叠椅上,同样局促地交握着手。 “所以……我找了个两层的住所,还没装修好,我平时不在,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帮我照看一下。” 佩吉看向他。 “装修挺麻烦的,可能还得在那边住一段时间……” *** “你要哪个?” 安德烈举着枪,歪头看艾森,让他在对面琳琅满目的玩偶中挑一个。其实他已经给艾森打下了一只粉红色的猪猪还一条斑点狗,还有一条绿油油的卡通蛇正围在艾森的脖子上,现在安德烈合理怀疑艾森不想走,就是因为很多人来看,艾森感觉良好,在向人秀安德烈。 “要那个熊。”艾森指着最远的靶中心。 安德烈认命地抬起枪,就算他枪林弹雨赚名声,雪茄酒精泡一圈,业内令人闻风丧胆,无非也就是在周六晚上哄自己小男朋友开心,给他打布娃娃。 周围人都在看,艾森像个等献礼的小王子,骄傲地站在旁边。 十环。 艾森抱过他的粉白色玩偶熊,夹在胳膊下,笑嘻嘻地搂上安德烈的肩。 “拿这么多不累吗?”安德烈接过几个玩具。 谁知道呢,原来他出生入死练出来的本事在游乐场里大杀四方,不仅枪击,碰碰车也玩得很好,只要说竞技类,安德烈就能制胜。 大胜到十一点,实在是该回去了,这座游乐场已经没有“还未征服的高峰”,况且艾森太爱现,常常惹人皱眉。 安德烈给艾森买了个冰淇淋,然后一起出了大门,沿着草坪走。这条路走了一会儿,岔路引去一片沙地,那里有孩子堆的城堡、滑滑梯和几架秋千。 他们两人走过去,坐在秋千上看星星。 安德烈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一段时间了,这地方舒服归舒服,但艾森毕竟不能久留,他还是要回到自己的线上,这几天已经开始准备了。 艾森吃完了冰淇淋,想起刚才在路上听到的笑话,眉飞色舞地学了一遍,安德烈看着他笑。 晚风送来城市的钟声,艾森看着山下城市的星光,搂住玩具熊轻轻晃着自己的秋千,安德烈只是看着他。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走?”艾森转过头,“接下来我打算再去度个假,有个地方温泉特别好。” 艾森看安德烈呆呆的,便伸出五根手指在安德烈面前晃:“喂喂?在吗?” 安德烈抓住他的手放下来。 “艾森……” “嗯?” “我们分手吧。” 艾森继续笑:“哈?我们在一起了吗就分手,你讲话也很好笑。” 然后他看着安德烈温柔几乎称得上哀伤的脸色,笑容逐渐僵硬。 艾森的笑容褪得一干二净,一时间喉咙发干,他转开头吞唾沫,又转回来。 “什么意思?”无意识地,他声音发哑。 “我不跟你走了。我想留下来。” 艾森没有说话,安德烈听见艾森起伏的呼吸,他直直地盯过来,因为没准备过这个答案,正不知作何反应。 “你是一定要走的,我知道。”安德烈牵了牵嘴角,“所以我猜这就是分手了。祝你旅途顺利,嘿,假如你偶尔来拜访,欢迎来找我,就像航员一样,他们出航去世界,偶尔靠岸就来找旧情人……” 艾森还是没有说话。 安德烈只能继续说:“我找个电话留给你,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会给你做你喜欢的……” 艾森终于说话了,他一时没发出声音,干咽了一下,才出了声,打断了安德烈。 “我不允许。” “艾森……” “我说我不允许。” 艾森的语气如同在指出一道菜不合口味。 安德烈无奈地苦笑:“这不是你允不允许的问题。” “你想留下来,为什么?这里有什么,你二十多年都不在这里,这里对你来说有什么?”他只花了两秒便想清楚,“你见过你养母了吗?” 安德烈默认。 艾森大为不解:“所以呢……”他顿了一下,“你为了她留下来吗?” 安德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你到底想怎么样?” “艾森,我只是累了,我想休息了。” 艾森盯着他,安德烈的头靠在秋千的绳索上,眼神放空。 艾森现在平静多了,他问:“跟我在一起让你累吗?” “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安德烈拉他的手,“宇宙啊、世界啊、时间啊、信仰啊……都他妈不管我的事,我想离这一切都远一点,我不想和那么多野心勃勃的人打交道,也不想搅合老谋深算人的棋局,我只是想……伏基罗以前说,人老了都会思乡,我从十二岁起就到处流浪,跟着风跑,吹一阵是一阵,哪里也留不下来,现在我想休息,这要求真的很过分吗?” “很过分。”艾森挣开他的手,“根本不公平。那我怎么办?” “红泥是什么你已经知道了——虽然你没告诉我你知道,羊驼会帮你造一个新的指南针出来。” 艾森撇撇嘴笑了下:“哦,原来因为这个,你还是因为我没告诉你一些事生气。” 安德烈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艾森……” 艾森站起来,怒气冲冲地看着他:“我可以自己上路,反正我本来也是自己做事的。我会把电梯改成赛车,把餐厅改成火箭,我想几点出发就几点出发,想不管谁就不管谁,再也不用顾虑你的感受,一个人不知道多自由。” 安德烈抿抿嘴:“我相信你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 艾森更生气了:“谁知道?你就知道吗!说不定我又被人暗杀了。” 安德烈看了一会儿他:“艾森,你我都知道,如果你不想死,没人能真的对你下手。”安德烈低头看自己的手,“我想我在这里……说不定更有用,她需要我。” “安德烈,她老了,比你这种‘觉得自己老去’更老,她陪不了你很久的。”艾森走近他,抓住他扶着的绳索,低头轻声说,“我们不一样。” “不是她陪我,只是我想陪她。” “你爱她吗?” “……不知道。” 艾森颓然地栽回秋千上,玩具熊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艾森喃喃地说:“这不公平……” 安德烈看向他:“抱歉,艾森。”安德烈舔舔嘴唇,继续说道,“假如你和别人在一起,而不是我这样的人,一切都会好很多的……” 艾森发现自己的手莫名发抖,便握成了拳。 “你还好吗?” “不好,我头晕,一阵阵出冷汗,而且很想吐。”艾森咬着牙齿,“我讨厌这种感觉,好像我输了一样。” “艾森……” “我讨厌你们这种人。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艾森猛地甩过头看他,“我才19岁,我想我喜欢的人每天说‘爱我’不行吗?我想我喜欢的人世界里只有我不行吗?我想我喜欢的人少他妈理智又瞻前顾后,就为了我赴汤蹈火,要死要活不行吗?” “艾森……” “你又来这一套,你情绪稳定,你多聪明,向来绝处逢生,才不会为了谁陷入险境,吝啬又自私,只要承诺不说出口,就能像今天一样,拍拍屁股走人。” 安德烈不说话。 “说啊,你有什么理由说出来我听听。”艾森冷笑,“你恨我吗?是不是还没有报复过瘾,在这里准备了一个大的?” 安德烈无奈地叹口气,扯了扯嘴角,笑不太像笑。“真是孽缘啊我们,对吧?” 艾森挥开安德烈的手站起来,他的眼眶又有点发红。安德烈急忙跟着站起来,上前一步想捧艾森的脸,艾森一把推开他:“滚开。” 安德烈撞了一下秋千架,狠狠地磕到了膝盖。 艾森正把嫌弃的目光从地上的玩具熊收回来,然后指着安德烈:“把我送你的东西拿回来,然后给我一管你的血。” 安德烈点了点头。 艾森转身就走。 安德烈看着他走远,才慢慢地坐回秋千,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地上的熊被人捡起来,安德烈抬头看见了洛斯。 洛斯抱着熊坐在另一架秋千,看了眼安德烈。“你没事吧?” “我以前沿着边境线,跟军队从圣迭戈到马塔莫罗斯,打散得七七八八,特遣队和我们沿北走,沿途散军屠杀村庄的居民,割他们的头送到州府受赏,到处是火光和枪声,头皮割得满地是血……于是有人信神、有人酗酒、有人晃晃悠悠独自消失在沙漠。我……我该休息了。”安德烈仰头看乌云,“这趟路我走得够久了。”他转头看洛斯,“麻烦你照顾一下他。” “你相信我啊?” “现在?相信。” 洛斯把熊还给他:“安德烈,跟天真烂漫的年下搅和在一起,够让人心碎的吧。” 149、游子-6 安德烈打来电话的时候,洛斯看了一眼艾森的房间。已经三天了,这位少爷只吃过一份布丁,洛斯本以为他在睡觉,但某天进去帮他关窗户,发现他只是睁着眼躺,把洛斯吓了一跳。 “他怎么样?”“不怎么样。你觉得能怎么样?” 安德烈打电话说等下会把东西寄过来,让洛斯收一下,洛斯不怀好意地问安德烈要不要跟艾森说两句,安德烈叫他给艾森找点吃的。 洛斯挂了电话又去看艾森,圣子他走出房间下了楼,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直挺挺躺到了沙发上。洛斯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艾森照旧放空眼神看天花板,双手叠放胸前,好像个木乃伊,眼底一片青黑,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等快递送达,洛斯去门口搬了几个箱子进来,放在了门口。他又走到沙发边看艾森。“你睡了吗?” 艾森的声音有种熬夜的沙哑。“睡不着。” “都这样,分手都这样。”洛斯拍拍他,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下意识瞥了眼窗外。其实洛斯应该提醒艾森,该走了,最近天气时而狂风万里,时而艳阳高照,这就是预兆,再往下时空震荡得只会更厉害。但怎么说,厄瑞波斯在失恋,有些话不大好直接讲。 “刚才是谁?” “……快递。” “送什么?” “……” 艾森移动眼珠子,焦点落在洛斯身上:“什么?” “就……一些分手的东西。”洛斯不自觉地,声音越来越小。 艾森啧了一声,指指自己的额头:“给我弄点凉的敷一下。” 洛斯听完站起来。“你怎么了,发烧了?” “不是,气得发热。” “……” 洛斯回来在艾森额头上放了个冰袋,又听见艾森指挥:“把箱子拆一下,摆出来我看看他有什么要还我的。” “……有必要吗?” “叫你去你就……咳咳……去。” 洛斯把箱子拖过来,开始在地上摆:一只会变成正方体的圆形钟、一条无限伸缩的领带、几套昂贵的西装、那个会读脑的领夹音乐播放器、能变成炸/弹的烟花棒、64面的且会骂人的魔方、一盆会下雨的多肉植物、一颗危险的微型太阳、一枚有毒的戒指、一把能打开所有门的钥匙、一盒能变成真人的象棋、一块能吸不停的海绵、几双形态各异的限量版af1…… 艾森打断他:“就这些?” 洛斯看着艾森气冲冲的样子,斟酌着回答:“他应该不会私扣什么吧……” 艾森噌地一声站起来。“他没有全还给我!”然后自己因为起身太快,原地懵了两秒,才夺门而出。 洛斯坐在地上点烟,悠悠叹口气。 这地方被安德烈装修得不错,有条外梯通二层,不必经过一层。艾森蹬蹬迈上二楼,和正要外出的佩吉对视了一眼,佩吉愣了愣,艾森完全没留心自己的反应,但他起身下意识地皱紧眉,很挑衅地哼了一声。 他冲上楼,咚咚咚地拍安德烈的房门,只几下门就被人打开。安德烈看见他,露出很愧疚的表情,或许安德烈自己都没注意到。 “你没有全还给我!” “……”安德烈想了想,“你给我的卡,在小箱子的最里面,我没有花,我装修这里的钱……” “我不是说那个!”艾森向前走,安德烈下意识向后退,给他让路。“狗呢,把我狗还给我!” 安德烈顿了下,captain从房间里摇着尾巴跑出来,在两人的脚边欢快地打转,转到第五圈发现气氛不对,坐在了两人中间。 安德烈低头看看captain,又看看艾森:“你要他吗?” 艾森挑起眉毛:“我的我为什么不能要?” 安德烈蹲下来把他抱起来,递给艾森,艾森没有伸手接。 “他是这条时间线的。” “我知道。” 安德烈只好又放下captain,打开门,艾森头也不回地抬腿走出去,captain跟了一步,又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回望安德烈,安德烈把他抱出门口,吻吻他的小脑壳。“去吧,艾森会照顾你的。”又轻声说,“你要陪着他喔。” 艾森站在楼梯口,也不看他们。 captain舔舔安德烈的脸,跟在艾森身后走,走走又回头,艾森并不转身看,安德烈关上了门。 艾森下了几层台阶,才转头看captain,captain摇起尾巴,跳到艾森同层的台阶,汪了一声。艾森叹口气,把他抱起来,抱在怀里,继续下楼。 他下了外梯,看见一楼门口等着的佩吉。 佩吉端着一杯热茶,抿抿嘴,看起来很不自然,有些束手束脚,似乎酝酿了一下才对着十步开外的艾森打了个招呼:“你好。” 艾森看看她,转身离开。 洛斯看着艾森抱着狗进门,摇摇头,把第二根烟按灭。 “真的?” 艾森把狗放在地上:“真的!我的东西!”说着一脚踹开卧室门。 captain无辜地坐在地上,转转脑袋,然后跑到了洛斯身边,趴了下来。洛斯摸他的脑袋,笑着问他:“你是只快乐的狗对吧。” captain叫了一声。 洛斯给狗撸毛,摸着摸着回忆往昔:“狗,我们以前下面还烤狗吃……” 他手下的狗毛蹭地一下硬了很多。 “easy,easy,我现在已经不吃了。” *** 洛斯晚上起床喝水,captain正在客厅中央安睡,他摸了两把狗,就打算回去,在楼梯口看见了通往天台的门没关,犹豫了一下,上去了。 秋风凉,濛濛细雨在空中飘,高楼凌绝顶,城市尽在脚下,万家灯火通明,从南到北,河上渔火斑斓,贯通东西,艾森坐在高台上,发丝飞舞,雨幕中身影缥飘渺渺,在抽一根烟,烟尾跳着暗淡的火。 洛斯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一眼地面,高得骇人。 “你不会要跳吧?” 艾森没说话,叼着烟转过头,摸了一把头发,露出干干净净的漂亮的脸。然后他倏地站起来,在风中晃了几下,看得洛斯一阵心惊肉跳。 他张开手臂保持平衡,然后一步一步沿着狭窄的高台走,高台不过手掌宽,他堪堪踩稳。洛斯向后退退,看着他摇摇晃晃,走得很快,越走越快,有点疾步的意思,恍然生出几分自由自在的味道。 “如果你想用这个威胁他,应该现在打电话,外面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又哭又闹加上吊,挽回男人三绝招。”洛斯也拿出烟来抽,“光跳是不行的,只缓解了自己的焦虑,但达不到目的。” 艾森在这种极限快速行走中咂摸出了某种乐趣,他说:“我没有目的,我不求人的。” “也是。”洛斯点上烟,趴在高台上看艾森,“又厌烦承担这么情绪了吗?” “你好吵。” “对不起。” 艾森停下脚步,小雨打湿他薄薄的衬衫,隐隐绰绰勾出他身体呼吸起伏的线条,和世界相比,他确实高挑颀长,仿佛一阵狂风就能把他整个斩断。他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弹弹潮湿的灰,夹在手指间。 “我睡不着。” 洛斯托着下巴看他,这个角度往上看,艾森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有几分消瘦的迹象,分手不是天崩地裂,但艾森一张白纸,什么都是天崩地裂,所幸他有这么张脸,不然谁会在乎他的七窍玲珑心,多少人也都这么过来了。 “都是这样的吗?”艾森问,“与其说悲伤不如说是愤怒,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不甘心,我觉得整个人被否定了,这种……挫败感。” “被分手,确实会这样。” 艾森打不起精神,他很久都没睡,他躺在床上睁着眼,想很多很多事,无论白天黑夜都睡不着,但归根结底好像只有两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所有的事项通通归到这两个问题下,反复地问,反复地没有结果,他被这些无聊的“爱不爱”折磨的时候,安德烈大概早已免疫,自小就不激动,更不提丰富情史练就的好本事;他也吃不下饭,吃几口,似乎就饱了,口中一股腻,好像再吃就会吐,他身体的一切反应都慢下来,也不大愿意动脑,或许是失眠的后遗症。 “我讨厌这一切。” 洛斯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喜欢我吗?我以为他喜欢我。” 洛斯没回答,反而说:“不然很多事情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对他来说,这可能是他能尽最大的努力平稳落地了。” 艾森皱起眉头:“你为什么帮他说话。” “……”洛斯吹口烟,“我只是想说,艾森,爱情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就没那么重要。” 洛斯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陪着艾森渡过失恋,就像他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现在守在门口。 艾森在感冒,又发烧,根本就不醒。 于是这房子的角落里爬满了魑魅魍魉,窥视着等一击取了圣子的命。洛斯的咒虫堪堪守着门,他的血向四面八方流去,为这个房间划出一道屏障。 洛斯坐在艾森房间门口的地板上抽烟,看着血从他的胳膊里流出,偌大的房子里没有灯,闪电在窗外飞舞,偶尔闪过几张恐怖的脸,吸血鬼在屋外张牙舞爪嘶嘶地叫,狼人在窗外高山上嚎,群声一片,地龙在土地翻滚,光滑黏腻的千足鬼不知死活地撞过来,又被屏障烧成灰。但是屏障缩了几寸。 洛斯不是不想动,他很累。六天了,他没什么力气了。 他看着又一只白毛狗咬破屏障的一角,而后烧成红色,哀嚎着滚作一团,无数幼虫从那里挤进来,苦笑了一下。 千算万算,一个恶魔绝对想不到会为了保护厄瑞波斯而死。 洛斯把烟拿出来,按在地上一道灰暗的线上,那线猛地燃起白火,一路烧过去,沿着线直达破洞,聊胜于无地驱赶扭动的虫,然后潦草地补了一下屏障。 更大的威胁在门外,有个什么巨大的生物正在用头撞门,发出婴儿一般凄厉的喊叫,房子地动山摇,洛斯重新抽出一根烟。 他注视着剧烈摇晃的门,心里却很平静,他不停地回想起一片金灿灿的花田,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小孩在上面散步,天空湛蓝高远,空气凉爽清新。洛斯咬着烟,在想他成为恶魔前,是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小孩子呢?这个记忆是他的吗? 而后门轰地一声倒下,一张硕大无朋的脸探进来,伶仃的手臂如两跟竹笋,一前一后埋进来,那丑陋的脸上泛着黄脓的眼睛转到了洛斯身上,接着那猩红大口露出了个笑容。 洛斯啧了一声,食尸虫,死在它手里,有够脏的,这家伙吃东西靠吮的,很恶心。 食尸虫又迈进一只小手,不知道为什么停了。 洛斯愣了一下,就看见那东西被什么人从后面一枪爆了头,脑子里无数的蠕虫爬出来,紧接着一根燃火的骨头从后面掷来,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 这骨头烧起来似乎不得了,屋内的一切妖魔鬼怪死的死,逃的逃,短短三十秒就清了个干净。洛斯仔细嗅了一下,这是艾森骨头的气味。 他撑着墙站起来,远远望见门外西装的一角,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洛斯站了一会儿,接了杯热水,进了艾森的房间。 艾森在睡觉,从头到尾没醒过。洛斯把药融进水,把水杯放在他床头。这时艾森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先是看了眼窗外的闪电,又转头看洛斯,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问:“我感冒了吗?” 他声音嘶哑。 洛斯说:“没有。睡吧。” 艾森疲倦地合上眼睛,洛斯擦干净杯面上自己流的血,然后出了门。 *** 过了十几天,雨还是在下。 安德烈睁眼躺在床上,转头瞥了眼表,凌晨三点半。他把手臂放在额上,叹了口气。或许艾森早点离开还好一些,这样他不用一直想,分手应该彻底一点,以一方远走高飞为标志。 他得去吃点药。 但他没有动,身体很累,但睡不着,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有点吵,十分钟前刚有人来清理垃圾,叉车的声音轰轰隆隆,发动机响个不停,现在好了一些。他想起自己没有锁门,应该锁门,这样假如有人游荡到这里,看见一扇锁了的门,就会再游荡远去。但他这几天都没有锁门。 他睁着眼看窗外,一盏昏黄路灯的光被树枝挡了挡,影影绰绰照进来,栏杆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鸟。安德烈有点胃疼。他想让艾森尽早离开,去远艾森的航,这才算结束。 他听见有脚步声,他出了口气,闭上了眼,又睁开,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然后走过客厅,来到他卧室门口,拖着脚步走了进来,带来一阵凉风,一阵潮湿的、黏腻的空气。有个身影在他床边沉下去。 安德烈转过头,看见艾森低垂的头,这个湿漉漉的人手臂搭在他床边,却不抬头。安德烈伸手碰了碰艾森沾了雨的头发。很神奇,他们相遇的时候,艾森是一阵轰隆隆的热烈春风,在安德烈身边停留,兑了烟酒和苦愁,现在他是一阵绵延万里的浩荡秋雨,安德烈觉得心脏绞紧。 艾森说:“怎么办?” 安德烈支着手臂侧起身,他的手摸了摸艾森冰凉的脖颈。 “你比我大这么多,经历过那么多,我是不是小题大做?”艾森的脸隐匿在黑夜里,灯光只照亮他的肩。 安德烈吻他冷冰冰的嘴角:“我很抱歉……” “我可以接受这个,但我该怎么做?” 安德烈盯着他,饱含柔情地告诉他:“都会过去的。对你来说,‘我’会过去的。你前程远大。” 艾森这时才抬起头,安德烈只看着他就万千柔情与痛苦涌上心头,这张漂亮骄傲的脸平添愁绪,苍白的嘴唇紧闭着,深邃的绿眼睛如同宝石,闪耀着痛苦的光芒,见过了浩瀚的宇宙与时间,也见识了绵绵的花前与月下,从今以后这些都不再属于安德烈。 艾森握住安德烈的手,雨水从艾森的指尖滑进他的袖口,艾森说:“你知道,你让我心都碎了。” 安德烈手缩起来。 艾森从地上的箱子里抱出熟睡的小狗,放在安德烈身边,艾森愣了愣,又看向艾森,艾森吻吻小狗的脑袋,放开了手。他把为安德烈做的领夹也放在安德烈手心。“现在把我的歌也都送你,这个我不想再带着了,本来也是给你的。” 安德烈握紧了手里的领夹,看着艾森站起身,那股带来的外界凉气更加明显,有水珠滴滴答答地坠在地上,艾森高大的身影在他床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他下意识伸手去碰,碰到了冰凉的外套。 “你说得对,我前程远大。安德烈,再见。” 安德烈看着他走出去,把颤抖的手放在床上,脸贴在熟睡小狗起伏的肚皮上。艾森离开了,留下他空荡荡的院子和房间,一片连绵不散的潮湿,或许春天永不再来。 艾森走下楼梯,在一楼的门口看见了穿着睡衣的佩吉,她似乎总是一脸担忧,为什么人操着心。 她拿了把伞,等在门口,她朝楼上望望,又小心地问艾森:“孩子,你没事吧?下雨了,拿把伞吧。” 浑身湿漉漉的艾森看了一会儿她。 然后他苦涩地笑了下,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小雨中。 *** 艾森和洛斯在四点离开了这里,因为东海谷已经洪水泛滥,再待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他们俩在艾森的中转站休息,艾森放首大提琴独奏,喝杯红酒,坐在吊椅上,让两个机器人给他举遮阳伞,看自己造的百万米大瀑布。 直到一把枪顶在他脑后。 欧石南绕到他面前,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全副武装的人。 艾森并不怎么惊讶,他仍旧因失恋疲惫,他盯着欧石南,两人很久都没开口。 而后艾森放下酒杯,说:“噢,押沙龙……” 欧石南彼时尚不知道为什么艾森这么讲,但他并不在意,他冷冰冰地开口:“艾森·巴特莱·冯·爱得莱德,你现在被中央时间线联盟逮捕,请起身。” 艾森缓慢地眨动眼睛。“有我在,他们也敢叫自己‘中央时间线’?” “你定义你是中央,我们定义我们是中央,你毕竟也不是谁的神,说了不算。”欧石南示意,周围人的枪口齐齐指向艾森,他重复一边,“请起身。” 艾森懒洋洋站起来,让周围的机器人把百孔□□关上。 “艾瑞卡,你倒是入乡随俗。假如我不投降呢,你要跟我开战吗?” “你会跟我走的。” 艾森问:“你们怎么找到我的?”然后他看见了众人身后的洛斯,洛斯转开头。 艾森举起手道:“那好。” 欧石南把一个白色的手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告诉他:“请你带上这个。” 艾森拿起来,手铐的边缘沿着他的手腕向上爬,如同木乃伊的绷带一样将他整个人包在里面,形成一个专为精神病人打造的束缚衣,紧紧限制了他的双手和全身,让他动弹不得。 “要直接送我入葬?” 接着他的嘴也被缠上,只剩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扫视众人。 欧石南让人让开一条路。“送你去你的坟墓。” 150、惑众-2 杜嘉塔开车到停车场,熄了火,坐在车里点了根烟抽,独自庆贺她34岁的生日。烟雾缭绕时,很容易想起过去。 正想着,有人敲她的车窗,保安拿个手电筒晃,她叹口气,熄了烟按灭,然后拎起包下车。她边走边挂上工牌,在电梯里摁下67层。 电梯升上,门打开,有个油头粉面的矮个子西装男笑眯眯地看着她,身后还站了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好像她真能造成什么威胁一样。 油头向她伸出手:“莉莉·杜嘉塔?” 杜嘉塔没动。 “本来上周你就该交回工牌,去9层,我们一直没收到。这样,我帮你换一下吧。” 杜嘉塔冷哼一声,把工牌取下来扔给对面,这时卡丽经过,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和一群人一起进了门,凑在一起议论,卡丽没敢回头看。 要说政府部门的安保确实做得好,在保镖的全方位“护送”下,杜嘉塔去了9层。 9层没什么人,只有几个临近退休的老头在做无人问津的生化实验,这地方用来给已经落伍的研究提供个“收容所”,很多该清理但由于种种原因不能清出去的人,多半会被打发到这里来。 杜嘉塔年纪轻轻,还是来了9层。 她抱着箱子往工位上一扔,扫视了这一层,到岗的也就四五个人,三个在睡觉,有一两个在电脑上扫雷或者打扑克,实验室早已积了灰,这层空调质量不好,嗡嗡乱响,绿植也都枯得差不多了。 杜嘉塔懒得看,拿着杯子去咖啡间。也就这地方还算干净。她打开电视,开了咖啡机,坐下来。 电视里在说,联盟抓了厄瑞波斯。 她换了个频道,还是在报道这件事。 可能这就是风雨欲来,躲也躲不过的消息铺天盖地。 她换了好几个,终于有一个没在报道厄瑞波斯,而是在说带回来的那个叫“米嘉”的红血人。新闻再次盘点了关于“米嘉”的全部观察记录,并称在一次重大安全事故之后“米嘉”被击毙,末了再次表示,实验中存在的激化性条件导致了“米嘉”的体态异化和性情暴虐,实验室已经关停,主要责任人已被启动内部调查。 杜嘉塔冷笑一声,站起来去拿咖啡。 *** “米嘉”从十七年前被带回来时,就已经神志不清,杜嘉塔在七年前接手对他的观察研究,那时切斯顿的观察团组建不久,政府对厄瑞波斯的关注度前所未有,杜嘉塔被寄予厚望,希望她能从这个标本身上获取尽可能多的信息。 当年的杜嘉塔意气风发,年纪轻轻就从顶尖大学毕业,论文被引用频率之高,令前辈汗颜,在空间物理如日中天。七年前观察团找到她,请她做生化研究。她虽然大学有这方面经历,后面转了方向有所懈怠,本不想接受,但联盟长官和观察团总督都曾亲自找她谈话,那时杜嘉塔还没了解,所谓领导最擅长的就是画大饼,鼓舞和激励是他们的满分课。她那时被感染得激动不已,想到自己能做的贡献,想到什么世界什么使命,接下了这个工作。 其实她做得不错,她短短几年已经远超前人十多年磨的功夫,只不过领导每次让她汇报的时候,都会在她的讲稿里加上“在前辈工作的基础上……”“在xx的指导和帮助下……”这个“xx”不太固定,有可能是任何人,这个她决定不了。 后来她的成果越来越多,就有很多人被“塞进”了她的团队。比如检察院院长的女儿卡丽,九流水平三流大学一流实验室经历,杜嘉塔看一眼她的简历都知道哪部分是钱堆出来的,哪部分是权堆出来的。以前杜嘉塔也被塞过人,但那时她还有些自主权,现在不一样了,没想到人拉人的力量这么强大,经费竟是这么容易被左右,唱反调竟是这么艰辛。 她最终妥协了。来一个卡丽,就会有下一个,还有很多尸位素餐的“大前辈”,除了打官腔就是指导人生——指导实验是做不来的。还有大大小小的宴请,上上下下的演讲,没完没了的汇报,24小时不停的聚光灯。 平心而论,她那时候混得不错,她有很多钱,只要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舒舒服服。但读书人,或者说她这样穷人家出来的读书人就这点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书读多了人容易要脸,心比天高,看不上别人,错误地以为她“允许”别人进来,是她给的恩德。 某次同盟杂志访谈,提到新成果,问及团队副手某高龄男教授,年逾花甲深耕不辍,这给了你们研究什么启发,凸显了什么精神? 杜嘉塔那会儿大可以说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话,但她回想起那个大腹便便、烟酒过量、色眯眯小眼睛、极爱说教的废物,没忍住,回答道,人当走则走,老而不死是为贼。 天知道,她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有多爽,差点没笑出来。 后面结果当然不怎么样。所幸她实在有用。 后来又有一次,被问到为什么她成果这么多,很出名,却在职称上没有晋升,没有入选科教百人。她想了想回答,因为这一行还是比较歧视女性。 她说的不一定完全正确,也不一定错,她说只是因为她这么想。除了说教、处分和排挤,其实没有真正伤及她的后果,反正她本来也就很难晋升。这导致她越发我行我素。她不参加讨厌的人的生日会和送别派对;打发资质平平的人去打扫卫生,包括“没用的卡丽”——她给卡丽起的绰号;在大会上对错误的方案翻白眼;不允许“老废物”在这一层吃东西,会当着前辈的面说“年纪大了这么能吃,这一层要不要多给你们装几个厕所?” 或许她拒绝不了不经允许地被塞进人,但进来以后就是她说了算。她要拿着高工资,看着这些有背景、有关系的特权分子,然后羞辱他们。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假如她身段更软一点,更左右逢源一些,她完全可以拿“入室指标”去换些好资源,比如晋升,比如权力,比如更多的钱。 但她忘记是从哪里开始感觉到受辱,产生了这种自暴自弃般的报复心,以一种对谁都没好处的方式排解郁结,或许像她这样志得意满的天才,不屑于同流合污,因为那意味着失败,而她痛恨失败。 不过,总会有报应。 对“米嘉”的实验已经到了关键节点。杜嘉塔已经证明,“米嘉”是人类,体内有百倍异于常人的红细胞,血液浓稠度的变化受气温和情绪的影响;他与“红血人”表现出极高的相似度,或许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时候报道很兴奋,“红血人”本就被视为“英雄一族”,很多超级变种人都是红血,这个或许就是多年前流落异处的红血人,这也就意味着,红血人可以像他一样,不借助传输工具到底其他时间线。 但杜嘉塔对此始终持怀疑态度,她认为这种血液浓稠度的变化累积最终会导致某些形体上的异变,在她的坚持下,实验继续,研究人员逐日提升电力,一点点调变试验场磁场密度等控制条件。 终于在某个普通的夜晚,“米嘉”彻底变异,他的身体无限伸展,内脏液化,背部有鳞片状护壳,腹部肌肉柔软,类似一条硬壳虫。 那天,杜嘉塔边看着屏幕边接水,滚烫的水漫到手指上她也没有反应过来。 顷刻,房间里异动起来,实验员东奔西走,大声呼喊,那个来采访的团队对着屏幕一秒都不敢懈怠,直到保安接令走过来一巴掌拍翻摄像机。 这件事被压制了下去,不了了之,什么结论最后也没有得出。杜嘉塔猜也许是因为红血人的异变不能为人所知,毕竟红血多被视为英豪;也可能为了稳定,毕竟世上还有那么多红血人。 如果是实验事故,那晚负责流程监控的其实是“没用的卡西”;如果是实验方向问题,这个方案上署名和未来受功的、在杜嘉塔之前还有好几个“废物”。 但杜嘉塔是唯一受了责难和处分的人。 从各种意义上说,这个结果杜嘉塔都不意外。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角色。 她拿到调令的那天,观察团的切斯顿来找她吃了顿饭。他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前后辈,不过他是学什么人文社科的,之前只在校表彰会打过照面,互相听过名字,同为观察团效力后,几次会议上打过交道。 可能看在学校门楣,切斯顿话说得也很直接真诚,没怎么打官腔,他说他相信杜嘉塔的能力,不过“米嘉”的事很敏感,或许和厄瑞波斯有关。杜嘉塔没回话,切斯顿比她明显混得如鱼得水。 她说不介意,人各有命,。 切斯顿面上露出于心不忍,犹豫了一下,问了个他自己很关心的问题:米嘉是不是被击毙了? 杜嘉塔点点头,问他怎么了。 他喃喃地说,毕竟米嘉也是人啊。 杜嘉塔没什么反应。 切斯顿无意识地搅咖啡,说,有时候我在想…… 他没说完,杜嘉塔也没有再问。 *** 杜嘉塔收回思绪,拿了咖啡走回去坐下,换了个台。有个中年人推着矿泉水车走进来,说要给饮水机换水,他看杜嘉塔在,就喊了她一声,让她来帮忙。 杜嘉塔转头看了他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回去。“我是女的,扛不动。”她很多时候会用这种理由逃避她讨厌的体力劳动。 那人很不耐烦地摘下帽子,骂咧咧地把水桶扛下来,又提到饮水机边,像个躁郁症一样,声音时高时低,杜嘉塔从玻璃上能看到反射出的他凶狠的眼,好像一只凶相鬼。他一边换水一边骂,说什么女的怎么样怎么样——都是老生常谈。 杜嘉塔转着椅子,喝咖啡,翘着腿,高跟鞋吧嗒嗒蹭着脚跟:“你的工作你自己做,脑子不好就做点下力气的,不然你妈也不能整天给你喂奶喝,有这骂人的劲不如多跑几趟,攒点钱娶个蠢点的穷女人,以后你儿子带你孙子给我送水的时候,我赏他二十小费。” 男人有那么几秒说不出话,气得脸通红,他咣当一声压上水桶,转身撒气地踢了一脚搬运车,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杜嘉塔慢悠悠地转回椅子,用台子上的电话投诉,没打通。这层真不行,跟禁闭有什么差别,她最后还是用自己的手机投了诉。 她重新看向电视,在主持人和专家大段大段分析之后,镜头终于切到了被逮捕的厄瑞波斯,先是从打开的时空舱里露出的全身束缚衣,只露出一双眼睛。 杜嘉塔挑挑眉毛。 当时这个世界第一次看到厄瑞波斯的视频时,这个年轻人就已经吸引了很多颜粉,在厄瑞波斯屠杀那条时间线之前,网上他的粉丝还组织了粉丝团,人数不少,不知道在屠杀后,他被定义成“危险分子”,他的粉丝还在不在。 接下来的视频是他被运至在一个特订的空白玻璃“监狱”里,那里的材质都是特别制作的,其中还有她之前参与过研发的某散光单质元素。 厄瑞波斯看起来不怎么惊慌,他甚至看了一眼直播的镜头。 这一眼,杜嘉塔猛地一惊,她发现厄瑞波斯看过来的时候,镜头似乎有一瞬地停断。这一秒她在研究时空间的时候见过太多太多,那是巨大能量的一种表征,绝对不是跳帧,而是发生了一次剧烈却短暂的光扭曲。 电视镜头已经重回演播室,杜嘉塔咬着手指甲,她很好奇,也很兴奋,她可不想在这地方整天和老弱病残打交道,靠搞投诉找点存在感。可问题在于,她又能找谁…… 等等,有个人。 *** 切斯顿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和口罩,几乎遮完了整张脸,高大的身体步履沉重,带着风移过来,坐在对面,摘掉遮脸的物件,满脸疲倦。 他们还没来得及互相问候,就被窗外的闹声吸引了注意。转脸去看,外面有一队人马高举着标牌,大声抗议,在广场上转,要求释放艾森。 “谁是艾森?” 切斯顿揉了揉眉心:“说是厄瑞波斯的本名。” 杜嘉塔一脸疑惑。 “有个理论,你或许也听到了。”切斯顿转回来看她,“有人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厄瑞波斯,什么世界毁灭的直播,全都是观察团、联众同盟炮制的阴谋,那个在监狱里受苦的‘男孩儿’,不过是被抓来的替罪羊。” 杜嘉塔了然地笑了起来:“那个独派领袖不就是这么个说法,他叫什么来着,哦,勒戈雷。” 切斯顿抬起头看看她,伸手叫服务员。 “你们叫他独派?” “我不是你们学社科的,不了解派系,我们普通人看来,归根结底只有两派,合派认同‘联盟’,独派反对,要求各国独立。两拨人都斗了多少年了。”杜嘉塔其实并不在意政斗,她觉得好笑,“不过那小子长得好,颜值对公众来说也很重要,你们不该放他录像的。” “已经不放了。”切斯顿又看了眼外面游/行的人,“审讯已经不公开了。” 服务员送来两杯红茶,杜嘉塔不安地舔舔嘴唇,盯着对面心不在焉的切斯顿,等服务员走后才开口。 “其实我找你,也和这个有关系。” 切斯顿把目光转回到她身上。 杜嘉塔说:“我想见一下厄瑞波斯。” “如果你想参加审讯,可以递申请。不过他的审讯是热门,很多人……” 杜嘉塔打断切斯顿,“不,我被处分了,现在不够格递申请。我指的见他,可能要你通融一下,我知道你是观察团领导,你有自由见到他的权限……” 切斯顿已经张开了嘴,做出了准备拒绝她的姿势,杜嘉塔便加快了语速。 “因为我认为研究厄瑞波斯和研究‘米嘉’是完全不一样的路径,厄瑞波斯的秘密在于他是某种时空间扭曲出来的产物,绝不仅仅是生物体异化。” 切斯顿的话头突然停止了。 杜嘉塔便继续说道:“在你和他接触的过程中,有没有发现他具有某些特殊功能?” “这点大家都知道。” “他的能力,一定是和时空间有关的。”杜嘉塔又舔舔嘴唇,为了争取观察厄瑞波斯,她只能将最大胆的假设先说出口,“或许,他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他看到的时空间是会瞬时扭曲的,这就意味着,某种程度上,他可以看到所谓的‘过去’和‘未来’。” 切斯顿没有说话。 杜嘉塔紧张起来,刚才的结论只是她的推论,没有确凿把握,但如果厄瑞波斯身边的时空间会扭曲,没理由他看向外界不扭曲,这就如同水下人看岸上人有“变形”,不可能岸上人看水下人无“变形”一样。 切斯顿在好一会儿沉默之后,终于喝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 “部分吧。他也不是全知道。” 杜嘉塔松了一口气,她试探着看对方。“假如我能够现场看到他,一定会有进一步的发现。” 切斯顿又沉默。 “我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空间物理学家,我……” 切斯顿盯着她,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杜嘉塔收了声,深知他是聪明人,该合计的事他自会合计。 “你玩扑克吗?”切斯顿往茶里加糖,“你这样的人我们叫做‘wildcard’。” “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当做ace用。” 切斯顿没说话,搅着杯子,但精神倒是集中了很多,看得出正在筹算。杜嘉塔没什么把握,但为政府办事,人人都揣着点心思,藏着点关系,她虽然不知道切斯顿的盘算,但切斯顿做到今天这个位置身边说不定还真缺几个有用的人,酒囊饭袋在现在这种好时候是最多的。 “现在是个敏感时期。”切斯顿开口了,“有些人别有用心,想把科学问题包装成一场政治阴谋。就像你说的,独派虎视眈眈。” 杜嘉塔心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但她没有做声。 “厄瑞波斯这个人、这件事甚至都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了。人们有很多抱怨和其他关心的问题,在当下强调厄瑞波斯事件的时候,他们反而越发厌恶,认为有更重要的事该去做,而不是纠结于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哗众取宠,招摇过市。”切斯顿摸着下巴,“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时间线探索工程耗资巨大,收益甚少,联盟军队连年缩编,为了经费,只要地方交编军费就对地方军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红血人近年来在社会中也越来越受孤立,他们多不与外人通婚,圈子小又排外,资源不共享,还偏偏到处走动,落地生根,做生意很有头脑,容易发达,普遍颇有财富积累;再加上各地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兴起,部分人坚持本土语言,反对世界语普及……联众同盟本就是危机下的产物,一个诞生于特殊时代的特殊联盟,一个‘非常规、非常态’的存在,如果要让它继续存续,就是在要求一个人人自危的世界存续……”切斯顿说到这里停了停,补充了一句,“有些人在这么说。” 杜嘉塔不说话。 切斯顿看她。“你有能力找到真相吗?” 杜嘉塔回答道:“我知道我肯定能研究出厄瑞波斯究竟是什么东西,至于‘真不真相’,这不是我领域,我不了解,说真的也不在乎。” *** 饭局还没有散场,欧石南和鲁基乌斯站在包间外的长廊里,沉默着等待,欧石南在玩打火机,鲁基乌斯抱着手臂看走廊尽头的两个保镖。 包间里,勒戈雷正在和比利时cg区当地一些极有影响力的人把酒言欢,畅议天下大势,指点江山,那些浑声、笑声和骂声透过厚重的门隐约穿过来,伴着酒杯碰撞的声音。 长廊很安静。 鲁基乌斯抬起头转向欧石南,突然想起来,问道:“你去抓艾森,没有暴露你自己吧?” “没有。”欧石南没抬头,盯着打火机的火苗倏倏地烧,“我能暗示人,让他们即便看到了我的脸,也无法记住我存在。” 鲁基乌斯笑起来:“还挺神秘。” 欧石南不答话,朝包间看了一眼,有点不耐烦。“还要等多久?” “拉关系嘛,都是必要的功课,成年人的办事……”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杀了厄瑞波斯。”欧石南看着他,“我不明白,为什么勒戈雷要说他没见过厄瑞波斯,要杀敌人装作没见过是怎么回事?” 鲁基乌斯笑了笑:“你问他咯,你们俩熟。” 说话间,屋内的声音向门口逼近,然后门被拉开,油光满面的男人们喝酒喝得脸通红,勾肩搭背,酒气浮在空气中。 勒戈雷很适合当个政客,他又能风度翩翩,又能亲近平和,又能疾声高呼,还能像现在一样一副老酒棍的样子和流氓打成一片,他有一百张脸,他根本不要脸,欧石南转开脸不想看。 勒戈雷好像喝得不少,有点摇摇晃晃,站在门口挨个送别男人女人,和贵客手拉手道别,站在小雨里送他们坐上车,当年送自己父母下葬未必有这么不舍。欧石南不想看,转开脸。 人走完了,勒戈雷仿佛一下酒醒了,他挺直背,转过身,看了一眼抱起手臂转开脸的欧石南。这个看不上一切虚与委蛇的人造人。 他们慢慢向回走,鲁基乌斯好巧不巧挑起话:“他想问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艾森。” 勒戈雷停下来,转头看欧石南。“不然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欧石南上下扫他一眼。“要杀了敌人,就要一条路走到底,不惜代价走到底。” “他是你、我、鲁基乌斯的敌人,不是这个世界的敌人,凭什么我们恨他,其他人就要和我们一起恨?难道只要我们说‘来啊,杀了这个妄图统治我们世界的伪神’,然后人们就纷纷响应,放弃生活、工作、一日三餐、屋棚瓦顶、长命百岁,跟我们一起杀个神?联盟就在做这个,他们甚至要得不多,只是试图唤起人们的在意,人们在意吗?”勒戈雷冷笑,“换位思考一下艾瑞卡,谁在乎?不影响吃喝明日起床,谁他妈想当神有什么重要的?毁了外面一条素未谋面的时间线有什么重要的?谁在乎?” 欧石南盯着他。 勒戈雷继续说:“你以为人人都是我们吗?为了屁大点‘理念’就去死?神经病。” 鲁基乌斯笑起来。 欧石南问:“那你想怎么样?靠我们三个?” “当然不,当然要靠这个世界的一切力量。当年我在火星的时候就发现了,当‘那个时刻’来临的时候,人人都会开始行动,不需要什么理念,不需要什么理由。”勒戈雷说,“为了‘那个时刻’,为了人人动起来,我们需要进行一场长时间的、潜移默化的‘动员’,要带动一种集体感,要催生一种危机感,这绝不是指定一个敌人就能做到的。这点,联盟政府已经做了不少了。” “什么是动员?” “不安。就像炒菜时加火,才能让锅里的一切保持焦躁。这种不安现在还不一定针对厄瑞波斯,但总有一天一切会汇集流向他,因为他是‘最高的塔’。” 欧石南有一会儿没说话,又问鲁基乌斯:“你也是这么理解的?” 鲁基乌斯笑笑,和勒戈雷对视了一眼。 欧石南顿感沉重,他有种不详的预感,事情比他想象得要复杂,或许他必须要承认,所有人都比他想得多,他成长得不合逻辑,所以无法和人类相比。 勒戈雷伸手戳戳他的额头,笑着说:“不要皱眉了艾瑞卡,我们还有大事要做。”然后迈步向里走。 欧石南和鲁基乌斯跟在他身后。 *** 杜嘉塔终于见到了艾森,确切地说,远远地通过摄像头,看了一眼。 在那个占地约一个足球场的观察厅里,高耸的玻璃壁上密密麻麻全是摄像头,艾森坐在里面,穿着来时的衣服,在看一本书。他身后有个餐厅、一张床、一个卫生间,他在这个空间里行动自如,上百个人在离他千米的大楼的单间监控室里,透过摄像头观察他。 他仿佛在上演一场不停歇的真人秀,内容是他全部的一举一动。 杜嘉塔想象从他的角度抬头望,十万个摄像头的红点闪耀,如同天空璀璨的繁星,只是在那些星星后,有无数双虎视眈眈、如临大敌的眼。 *** 威利·雷瑟把报纸放在桌面,布瑞尔刚把炖菜端上来,踢踢他的脚,让他去叫女儿吃饭。 威利站起来换了个频道,电视里到处都是厄瑞波斯。 布瑞尔也停下来看了眼电视,说到:“这个年轻人长得真不赖。” “这么年轻摧毁了另一条时间线?” 布瑞尔摇摇头:“谁知道,现在新闻真真假假,说什么的都有。” 威利换频道到儿童节目,去叫女儿吃饭。 151、惑众-3 厄瑞波斯的一天。睁开眼起床,换下睡衣,换上一套外出的衣服——尽管他从不外出。他的行头没有重复,他点名喝某种红茶,清晨坐在圈椅上读书,他读书很快,书和衣服一样,需要常常换新。 早餐他要喝牛奶,面包只吃全麦的,午餐要肉,偏好牛肉和鱼肉,晚餐吃得少,但是要甜品。 偶尔他会和切斯顿聊天,取决于他当日的心情。 心情好的时候,他滔滔不绝地讲很多,从“时间是条胶质的河流”到“宇宙被我束成一棵树”,还有很多人们听不懂的话,比如“很多时间线在消亡”,“总有些艰难的选择要做”,“你对成神怎么看”。 有时候他不想说话,如同一只在阴雨天气心情不好的猫,无论切斯顿怎么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都忧郁地望着地面,没骨头似的瘫坐在椅子上,说“我今天没这个心情,不要讲话”。然后那天竟能一动不动,一句话不说。偶尔他毫无理由地躺在地上,或趴在地上,轻微起伏的背线透露出他还呼吸着,而后他又突然不知望向哪一个摄像头,直直地盯着不动,那时候他的眼神极富力量,几乎让人忽略他只不过是弱如笼中鸟,虚如水中月。 他随心所欲,即便在这重围里。他话多的时候、思维活跃的时候,如同一个兴致勃勃的小孩子,眼神闪亮,话语里绽放出一种天真的狂妄;他话少的时候、沉思沉默的时候,如同一朵蔫掉的花,悲伤地等待某种说不明的“命运”。他情绪起伏动荡,喜怒无常。 他之所以有现在的待遇,完全是因为人们暂时还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们甚至不敢轻易靠近他。他刚来到的时候,在刺眼的灯光包围下,机关枪架在围墙上对着他,他被束缚得如同木乃伊,只有眼睛露出来,他被推着移动过来。也许是因为某束灯光太亮,他的眼珠动了动,围绕着他的灯和枪,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这种危险,是横在他无与伦比的漂亮皮囊外不可逾越的峰峦和武器。 切斯顿是唯一能够跟他对话的人,切斯顿早先在联盟军队里做过高级审讯官,很擅长靠谈话得到信息。他们什么都聊,厄瑞波斯脑子天马行空,能谈到很远的地方去,似乎在地上跑了几步便飞起来,全靠切斯顿费尽全力将他拽回地面,那时候厄瑞波斯脸上便显出一种百无聊赖的困倦,托着下巴跑神。 没有谁比杜嘉塔看得更认真,常常在别的观察人“收工”时,杜嘉塔还一动不动地盯着画面里的年轻男孩。看向他时,一千个“观察人”就有一千种目光,那些关于他的种种添油加醋、不怀好意的猜想,杜嘉塔一个都没有,她的目光冰冷且纯粹,她对于他或有的故事一个都不感兴趣。 直到切斯顿敲响了她的房间门,杜嘉塔才意识到,她已经28天没离开这个房间了。 切斯顿很关切地走进来,他看起来还是很疲惫,揉揉眉心,环视了一下这个除了屏幕的光以外黑漆漆的房间,不太明显地扇了扇鼻前的空气,驱散一股腐臭味。“我能开灯吗?” “嗯。” 灯打开,房间里地上堆满了外送餐盒,苍蝇在上面飞,杜嘉塔眼睛浮肿,脸色粗糙黯淡,长时间用一个姿势窝在椅子上,脊柱歪着,她斜着身体看切斯顿。 “回去休息一下吧,厄瑞波斯暂时也去不了哪里。” 杜嘉塔盯着切斯顿:“我有个困惑。” 切斯顿说:“周围有人投诉,说这里有味道,你知道的,这里毕竟是办公场所。” 杜嘉塔道:“为什么厄瑞波斯说‘世界是条胶质河流’,为什么不只是‘河流’,为什么会有‘胶质’这个比喻、这个意象。” 切斯顿说:“另外这里的办公时间是固定的,事实上非办公时间你不应该在这里。” 杜嘉塔道:“我一直都在想,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想是因为,他用‘胶质’比喻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时间线上的‘事件’是会在时间线上留下痕迹的。” 切斯顿和杜嘉塔互相盯着,在各说各话这场大战中,切斯顿认输了。他叹口气,跨过地上的垃圾,坐在她对面。 “请你仔细说一下。” 杜嘉塔猛地坐直。“他话语中有个前提,就是物质或事件和时间线的流动是同向的,是同步的。但这并不是绝对的。谁说时间一定要是流动的?抛开一切,时间这个概念首先是人造的,狭义地讲,我们用它来区分昨天、今天和明天,依靠物质状态和事件进程体现变化,为此,时间被赋予标记功能,即我们先有了物质和事件,才定义了时间。 但假如时间是独立概念的呢?假如无论物质是否存在、事件是否进展,并不真正影响时间本身的进程呢?就如同我们是一艘船,时间是一条小溪,无论我们在不在船上,无论船是否跟着小溪前进,小溪本身是有不可阻挡的自然运动规律。在这个前提下,时间未必是直线的,它可以是回环的、可以是循环的、甚至它甚至可能从来没有动过。” 切斯顿看了她一会儿。“循环?假如我们考古发现了一根三千年前的骨头,其实它是来自我们后代的?” “你没有放开了想!”杜嘉塔猛地站起来,眼前一片金星,于是她等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时间已经不由我们定义,我们生老病死与时间无关,我们和时间的‘速度’不一样,我们不固定在时间上,时间只是宇宙的一种特质,是由它本身的能量得以维持的。” 切斯顿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吐出来。“这跟厄瑞波斯有什么关系?” “米嘉清醒的时候也提过,我们这里是厄瑞波斯的坟墓,或许这并不是因为厄瑞波斯本身的特征,而是因为我们时间线的特征。我以前的团队在这方面有更先进的资料,我要从这个方向入手!”她边说边开始收拾自己的包。“另外,不能再让他这么舒服下去了,我们得对他做点什么。” “取血?取细胞?” “不,他的重点不在于他本身是什么,而是他周身的一些东西。”杜嘉塔推测道,“先要用x光扫描一下他,另外不要给他饭吃,让他把衣服脱下来。他身上或者说身边一定有什么东西。” 切斯顿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了?” “外面要求释放厄瑞波斯的声音很大。” 杜嘉塔皱起眉:“所以呢?” “这不正常。一个外星来客,即便他的形象再好,这样的支持也有点夸张了。”切斯顿说,“我怀疑他有帮手在外为他奔走。” 杜嘉塔没说话。 切斯顿问:“假如你是一个周游时间的‘神’,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这么多年,你会孤身一人吗?即便是信徒,恐怕也不少吧。” 杜嘉塔想了想,点点头。 切斯顿叹了口长气,才说:“这让事情很复杂。” *** 欧石南从没完没了的会议中走了出来,站在会议室门口靠着墙发愣。 他的地位很尴尬。他不像鲁基乌斯,后者是勒戈雷的竞选经理,更是个翻云覆雨、颠倒黑白的传媒高手。欧石南现在的定位,更像是勒戈雷的保镖,尽管他并没有真的时时刻刻跟着勒戈雷。 联盟最高权力机关‘高云坛’就坐落在这栋辉煌的行政大楼,欧石南每次来这里都不习惯,但勒戈雷是名头上的联盟外协议事厅主席,还是下一任政府的有力冲击者,这地方免不了常来。 欧石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决定出去走走。 他转过转角,就听见远处高昂的男声,下意识就要走开,刚转过身,就被叫住。 “等一下,年轻人。” 欧石南停住脚步,慢慢地转回来。 面前这个精瘦,似笑非笑,五十岁上下,笔直站立、背着手的男人,是本杰明·格罗夫斯少将,他身边站着的,比他还要高一些的,是辅佐将官。 少将的眼睛像鹰一样上下扫视欧石南,有那么一会儿没出声。 然后他突然开口,不过是对着旁边辅佐将官。“他看起来是不是很眼熟?”接着又问欧石南,“小伙子,我是不是见过你?” 欧石南犹豫着摇摇头。 少将继续说:“他看起来像不像我们看的那个厄瑞波斯去那个世界的时候,里面的那个儿子?” 欧石南心跳如雷。 辅佐官也盯着欧石南看,看了一会儿问:“不过他那个所谓的‘家人’倒是一直没找到。” “够病态的。”少将用这个词形容厄瑞波斯的一家人,然后又接上话题,“不过说真的,这小子像不像?” 辅佐官又看了一会儿:“我不太记得他儿子长什么样子了,认不太出来。或许有点像。” 少将问欧石南:“你为谁工作?不是部队的吧?” 欧石南摇摇头。 辅佐官替他回答:“是勒戈雷身边的人。” 少将的脸上浮出一种难以揣度的表情,然后转成了一个笑容:“噢,那就不可能是部队的了。” 欧石南的手心全是汗,他喉头动了几下,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我能走了吗?……先生。” 少将随便地挥了下手,欧石南弯弯腰转过身,很快地走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少将转头问辅佐官:“不像吗?我这个人对人脸过目不忘,我觉得他像,但居然不能肯定。” 辅佐官想想,问道:“要不要把他的脸和录像里比对一下,技术分析很可靠,只需要搞到一张他的照片。” “也好,人记忆难免有差错。” 辅佐官沉默了一会儿,才补充道:“只不过他毕竟是勒戈雷身边的人,一旦被勒戈雷知道我们拿了这小子的照片,可能会大做文章……” 少将的眼睛转开,叹了口气。 “正是关键时刻,下周勒戈雷就要和安东尼终局辩论了,这事如果被拿来做文章,说些什么我们联盟政府、军队阴谋监视他……” 少将没说话。 为了联盟的希望安东尼,得顾全大局。 最后他开口:“算了。”说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辅佐官和其他士兵急忙跟上。 看人走远,躲在一旁的欧石南才松了口气,处理那个直播录像是鲁基乌斯的工作,得让他加紧点进度了。 欧石南逆着人群走出去,在门口接过分发的帽子,帽子上写的是“解放他”。欧石南环视了一圈这些游/行的人,才知道他们要解放的是艾森。 首府街区人不多,戒严的车队抵在三条街之外,想必直到大选这里都会是这种如临大敌的状态。 出了戒严区,就热闹多了。 两大派的横幅争先恐后挂满了街道,高楼大厦顶端的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安东尼的演讲。 巴伦·勒戈雷,独派领袖式人物,奥地利人。周游世界,在768个区中有独立倾向300余区中的“地头蛇”和地区行政长官之间根基深厚。曾任星际观察员、内务部督察员、19区行政副长官、西二区行政长官、北域行政长官、中央商务司长,现总统候选人。他是近三十年来对联盟造成最大冲击的“外部人士”,是所谓“民主的最后一道旗,证明联盟选举未被内部垄断的最后一声号角”。 安东尼·马歇尔,联盟“钦点皇太子”,家族都是联盟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自联盟幼校一路顺升,毕业于联盟军事学院,毕业当年便在军队里担任三级观察员,两年连升三级,后擢升文职参谋官,一路继续顺升,中央军院教导员、中央军事指挥部一级参谋、中央军事指挥部副指挥使兼中央军院辅导员、中央内务司长兼中央军院副院长,现总统候选人。履历辉煌,年龄不过三十六,民调极其糟糕,是精英眼里的最爱,平民眼里的恶疮。 竞选鼓噪人群在大街小巷穿梭,喇叭开得震天响,最激进的人站在车顶喊,勒戈雷的支持者和他一样不在意体面,他们或许买不起高楼大厦上昂贵的屏幕播放或是飞机悬挂的彩幅,但就像勒戈雷不辞辛苦地到处靠脚跑一样,他的支持者站在街口、车上、平房顶,声嘶力竭地挥舞着传单,唾沫横飞地宣讲。 勒戈雷的脸出现在商店橱窗的电视屏幕上,有人在那里驻足观看。 他说,你们看到那个可怜的漂亮男孩儿了吗,那孩子做错了什么,看起来不过十九岁,被关起来,叫作厄瑞波斯,你信吗?这是把我们当傻子耍。 主持人笑起来,说:“不信,网上已经有人分析了那段视频,有多处存在剪辑的痕迹。” 节目里另一位嘉宾继续说:“公信力已经没有了,他们已经不择手段了。我劝安东尼的舅舅长长脑子,下次拍的时候别把‘毁灭世界的敌人’设计得这么好看、这么年轻,应该照着章鱼和鬼画。” 勒戈雷哈哈哈笑起来。 主持人说:“我喜欢‘杰西’那个角色,翻拍的时候找谁来演呢?当然了,肯定不能是红血人。” 嘉宾说:“我喜欢凯恩这个角色,能请到加里·奥德曼来演吗?” 演播室笑声一片,围着橱窗的人也笑起来,欧石南想起漫山遍野的无头尸体,抬起脚走开。 东街的一家商店围满了戴面罩的人,他们绕着商店转,用球棒敲打着玻璃,看着里面的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缩在柜台下发抖。而后有人拿来了□□,一块石头砸开了玻璃窗,接着无数石头和瓶子扔进去,不知道谁先嚎叫了一声,一群人一拥而上撞开了玻璃,汹汹地冲进去,抢走商店摆放的货物。 这家店对面,有人拖拽着一个矮小的男人出来,男人的脸色偏红,是很明显的红血人。 这群人中有一个在演讲,“……他们从不生产,他们所做的事,就是跟在我们这些辛勤工作的人后面,倒买倒卖……毒瘤,渣滓,吸血鬼……钱生钱的混蛋……联盟的跟屁虫……” 他们把那个矮小的红血男人吊起来,他还在苦苦哀求着,浑然一副完全不理解现状的迷茫,但红血人自成一派太久了,他求人说的也不是世界语。 随着一声响亮的警哨,人群顿时机警起来,而后远处响起跑步和车声,人群一哄而散,四下逃窜,欧石南被挤得向后转,没跑两步便摔在了地上,后面跟上的人一脚踩在了他的小腿上,欧石南叫了一声,也没能站起来。 警车越来越近,身后的人群越来越挤,就在这时,有人一把将欧石南拉起来,带他走进侧面的巷子,他还没看清人,只能跟着一路先走。 等穿过了巷子,来到一条开阔的街,他才看清拉他的两个人。 一个二十岁左右,长相很不错,衣服用料考究,面上多少带点骄矜的气质,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穿西装三件套,胸前口袋露出手帕的角,看起来是个很精致讲究的人。 年轻那个笑笑,问道:“你还好吧?” 欧石南低头看看自己的腿,拍了拍灰。“没事。谢谢。” 年轻人朝他伸出手:“叫我莱科辛吧。这位是小萨缪尔。” 欧石南也伸出手跟对方握了握:“艾瑞卡·卡尼亚。” 莱科辛盯着他,露出笑容:“很高兴认识你,卡尼亚。” *** 等街上恢复了平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欧石南随便吃了点东西,才回了“基地”。所谓的基地其实就是他们的大本营,一层是平台,二三层勒戈雷和鲁基乌斯用来面见各路权贵,他们住在顶层。这座豪华的别墅花了勒戈雷不少钱。 电梯刚停到五楼,刚打开门,在大厅沙发里坐在的勒戈雷和鲁基乌斯都转过头看他,然后欧石南听见洛斯的声音。 说起来,他很久没看见洛斯了。 洛斯好像喝了不少酒,脸通红,说起话来也大舌头,勒戈雷面色平常地坐在,鲁基乌斯在他对面磨手指甲,洛斯站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 欧石南走过去,洛斯瞥了他一眼,问:“你高兴吗?” 问得没头没脑,欧石南坐在沙发上。“我从有意识开始就没高兴过,怎么了?” “艾森被抓了。你们的心愿要达成了。” “我们的心愿?”鲁基乌斯笑起来,“不是你的心愿吗?你跟他斗了多少年?你们跟厄瑞波斯斗了多少年?现在你来撒什么疯?后悔了?” 洛斯转头怒视着他:“你们不是要杀了艾森吗,那快点杀啊。” “急什么。”勒戈雷慢悠悠地插话,又抬起头注视着他,“接下来的事跟你已经没关系了,你可以退场了。” 洛斯的眉头扭成一团:“喂,你能有今天,不是靠我?你有个屁的……” 他没说完,因为勒戈雷站了起来,比他高很多,低头盯着他,语气照旧慢悠悠,但是硬了不少。 “你许诺,我卖给你我的灵魂,你为我杀艾森。不过很不幸,我觉得你们恶魔没什么用处,没什么本事,不然也不会这么久杀不了,所以我拒绝了你。我和你唯一的约定,就是你带我来这里,仅此而已。哦,还有帮我找到艾瑞卡,这也算你提供的信息,不然我也不会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儿子。” 洛斯不出声了。 勒戈雷把手搭在他肩头:“忒皮尔洛斯,你做恶魔就不怎么样,混了个高阶的名号,四处流窜偷生,为求自保委身厄瑞波斯,别假戏真做,装人装久了动什么真感情,你把他当什么?弟弟还是儿子。别逗我笑了,我血压高,不能大笑。” 洛斯抬起头,看起来很疲惫:“有没有可能……” 他的话头停了,也可能是声音小了,只能看见嘴唇嗫嚅,听不见声音。 勒戈雷低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什么?没听清。” “……” 勒戈雷把两手压在他肩膀:“再说一遍,没听清。” “能不能……留下这一个。” 勒戈雷直起身,看着他,没说话,笑了。转头看鲁基乌斯,后者耸耸肩。勒戈雷看欧石南,欧石南一脸凝重。 于是勒戈雷笑了,回答道:“不能。尤其是这一个。” *** 威利·雷瑟和布瑞尔坐在餐桌吃饭,女儿正在捧着碗喝粥,这几天他们吃饭的时候都没有开电视,因为电视里全是在吵架。 女儿吸了口粥:“爸爸,什么是红血人?” 威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反问:“怎么了,突然这么问?” “我们是红血人吗?” 布瑞尔回答道:“我们不是。” “不是就好。”女儿舔了舔勺子,用天真烂漫的声音说,“老师说,红血人都是吸血鬼,脏东西。” 威利和布瑞尔担忧地对视了一眼,都说不出话。 “妈妈,我生日聚会想要一个滑板。” 布瑞尔摸摸她的头:“那让我们看看哪个小女孩儿可以得到它。” 女儿高举手臂:“我!我!” 布瑞尔笑笑,威利抿抿嘴,在女儿跑开以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什么时候结束,连学校都成这样了。” “等大选完应该就好了吧,不管选谁。” 152、惑众-4 杜嘉塔去了联盟科学研究院,和她的老师足足聊了八个小时,不仅有了大致的思路,而且还争取到了一间高维实验室。 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她站在研究院门口看了眼表,看着秒针转动,她突然笑了一下,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然后她被人撞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又是巡游的队伍,勒戈雷的支持者。 “现在他们人更多了。支持释放厄瑞波斯的人和勒戈雷的支持者合流了。” 杜嘉塔循声望去,看见切斯顿等在廊柱下。他的手插在长大衣口袋,慢慢地走过来。“我听说你来了这里。” “有急事吗?” “是的,有。你吃饭了吗?” “直接说吧。” “边吃边聊吧。”他说着朝一家夜间餐厅走去。 “上次你提到,想让我们对厄瑞波斯进行一些人身限制,换句话说,实验。”坐在餐厅里,喝了两口水以后,切斯顿才开口。 杜嘉塔笑了下:“是啊,但是你们没同意,说是外面抗议声大,其实你们并不敢真的拿他开刀吧,毕竟谁也不知道他能够做到什么。” “这个月你去了很多地方,研究院、力速场、航空局。你是不是,有什么观察结论?” 杜嘉塔没有回答,反而问:“怎么了,为什么同意拿他进行实验?又为什么选我?而且还是私下指示我,让我猜猜,你们不会出正式授权的吧。” “‘米嘉’的事之后,这样的实验都不会再出正式授权了。” 杜嘉塔冷笑一声。 “至于为什么开工,也很简单。”切斯顿按了按眉心,“近两周来,有很多‘不明物体’坠落,就目前初步的推测来看,在燃烧前,可能是某种人体结构。你听说了吧?” 杜嘉塔点点头。“一开始说是小行星,但它们并不是从外太空来的。” 切斯顿盯着杜嘉塔:“没错,凭空出现。” “不是‘凭空’,是从时空里出现的。” 切斯顿叹口气:“所以我被派来找你,你有时空间学的背景,又‘观察’过‘米嘉’,没人比你更有经验。” 杜嘉塔笑起来:“在这种时候想到我,真让我感动啊。” 切斯顿没有理会她的阴阳怪气,他甚至都没说话,看着服务生把餐食摆在他们面前,然后拿起刀叉开吃。他眼底的青黑倒是很明显,胃口看起来也并不太好。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消灭着面前的食物。 切斯顿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餐具,擦了擦嘴,开始说话,杜嘉塔瞥了他一眼,边吃边听。 “关于厄瑞波斯的问题已经越来越敏感,勒戈雷把这个问题纳入到了一个巨大的议题下,以此借题发挥,他靠指责联盟获得了大量的支持。最近这些坠落的‘不明物体’,呈现出显著的撞击和燃烧特征,很难辨别原貌,且落地后会烧起白烟不散,吸入者体内血液eroys值会有很高的提升,接近于红血人的eroys值。这些‘不明物体’就是从厄瑞波斯来到之后正好三十天开始发生的。你也清楚,在特殊条件下,红血人可能会发生类似‘米嘉’的异变。虽然也有好的异变,比如体质、体能的增强,但下限在这里,仍旧很危险。” “为什么没有大规模的报道,听起来很严重。” 切斯顿看看她:“联盟暂时还在封锁消息。” 杜嘉塔笑起来:“怕被勒戈雷拿去做文章?” “自竞选开始以来,联盟一直出于极其被动的状态,勒戈雷把一切失误和错误打包,售卖不满和愤怒。想必你也明白,建制派走的就是苦行僧的路线,很多事情不如在野的人无所顾忌。” “哈哈哈,苦行僧?你为政府办事而已,不必太自我陶醉吧。” 切斯顿笑一下,抬抬手示意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勒戈雷本就指责联盟花费了大量的金钱、人力和时间在‘探索宇宙’项目上,即便成功抵达了其他时空,其实并没有带来什么收益,时空间主宰生物发展不平衡,连一条完整高效的信息渠道都难以保障,更遑论建立贸易网了。星辰大海这趟征途,不是一代两代人能完成的,但人们已经厌倦了。” 杜嘉塔这会儿也吃完了,把盘子推到一旁,擦了擦嘴。“你呢,你怎么想?” 切斯顿显然没想到会被问这个,一时间语塞。 杜嘉塔继续说:“你我的工作都和‘探索宇宙’有关。” 切斯顿摇头道:“未必,没有这个我们也许会去做点别的什么,总不至于走投无路。” 杜嘉塔没接茬。 “总之,我来找你只有一件事,联盟希望你搞清楚厄瑞波斯的真实身份,或者说到底是什么‘东西’,原话是,‘不惜一切代价,在月底前报告对厄瑞波斯的调查结果’。” 杜嘉塔冷冷地盯着他:“对‘米嘉’那样的研究吗?联盟不会再次背刺我‘违背人权’吧?” “我全场陪同,如果真的到不能进行的地步,我会提示你。” 杜嘉塔低下头看着盘子,又问:“纸包不住火,坠落的‘不明物体’很快会被报道出来。” “我们还能扛一段时间。”切斯顿盯着她,“其实你大概有个思路方向了吧?” 杜嘉塔抬起头,笑了笑。 *** 欧石南第无数次在勒戈雷的重要会议中溜出来透气,他躲着人走,行动看起来甚至有些鬼鬼祟祟。不管怎么样,他终于出了大楼,走向后花园,长出了一口气。 这花园很大,和公园差不多,只不过都是些工作人员在开小会,池塘边还有人在吃早上的三明治。 欧石南沿着石子路走,只是走在外面就让他心情不错,他低头看着石子路,想起在他的世界里,艾森和安莉给他铺过的一条鹅卵石小径,那时候他光着脚在上面跑,磨得脚底红肿。 他走着走着停下来,湖边这里的柳枝硬硬地在风里抽,风大的时候抽出鞭一样的响声,欧石南入迷地盯着看灰色的枝在空中飞。 而后他才听见有人在打电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准备走,看见树后走出一个人,刚挂掉电话。 那人个子很高,长相出挑,英气却不失儒雅,气质相当凛然,穿戴军衔的军装,身体绷直,眉目却没什么强硬的感觉,非说起来,甚至还能说聚起一片愁绪。 欧石南下意识地就想跑,那人开口了。 “艾瑞卡·卡尼亚?” 欧石南停在原地,那人走过来,笑了笑,朝他伸出手。 “我叫安东尼·马歇尔。我见过你,你为勒戈雷工作。” 欧石南讪讪地跟他握了握手。 “你不用走,这地方是你的了。”马歇尔摇摇手机,“请吧。” 欧石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歇尔看了一会儿他,然后突然指了指长椅:“不介意的话,能一起坐一下吗?”说着自己走过去坐下,欧石南想了想,也坐了过去。 “比起鲁基乌斯他们,其实你倒是很引人注目。” 欧石南紧张起来。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他们那样的人有一秒钟就要说两秒的话,你一直都很安静,跟他们,或者说跟这里都格格不入。”马歇尔靠着长椅的椅背看向湖,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了,只是看着湖面波光粼粼。 欧石南干咽了一下:“你找我有事吗?” “啊。”马歇尔转过头,笑笑,“不,没有,怎么说呢,说是直觉也好吧,我总觉得你跟我是同一类人。” “什么?” 马歇尔的笑容其实很有感染力,甚至带着点普照众生的光明磊落,毫无攻击性,比邻家大哥哥还要和蔼可亲,每个细胞充满了“值得信任”,可以理解为什么联盟的老头子们视他为希望之星。 “介意我问一下,你在勒戈雷身边做什么的吗?当然,如果你不方便可以不用讲没关系,是我太唐突了。” 欧石南看着他,搔了搔后脑,叹了口气。 “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我不是……呃,本地人,我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我本来在那里自己待着睡觉,然后他来了,讲了一大通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所以你跟他走了?” 欧石南点点头。 “我和你差不多,”马歇尔说,“我也是小时候被从小地方接到大都市的,不过我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了。” “要你竞选吗?” “不,要我‘守卫全人类’。” 欧石南听完先是愣了一秒,然后才哈哈大笑起来,马歇尔看着他,也笑起来。 “通过竞选吗?” 马歇尔耸耸肩,算是默认。 “然后呢?你们两个一起长大?你比他年轻很多啊。” 欧石南避开这个话题,自然不会说他们的时间流速不同,只说当时见面的时候勒戈雷就比他大,自己算是被他养大的。“说是养,但其实我也没上过学。” “怕见人是吗?” “……” “我也是。” “不可能吧,”欧石南上下看看马歇尔,“你这样的人还怕生人?” “小时候,也正常吧,我和我弟弟被接过来,送进军校,那里管得很严,我们俩算是相依为命。” “好吧。我来了以后一直都在看电视剧,情景喜剧,不出门,全世界的情景喜剧我都看了。”欧石南苦笑了一下,“情景喜剧就是伊甸园,外面其实根本就不是电视剧里那样的。” 马歇尔说:“这里我们就不一样了,我只能强迫自己去社交,竞选队长、班长,一路上来。其实我不想竞选,不过我弟弟更害怕,我也没得选,每次竞选前我都失眠,好几天吃不下饭。” 欧石南同情地看着他:“现在你应该好些了吧。” 马歇尔笑了下:“有时间我们应该去喝一杯,我介绍我弟弟给你认识,他人也很单纯,你们一定合得来。” 欧石南这会儿又觉得进展太快了,他怪马歇尔实在是感染力非凡,和勒戈雷那种带着压迫感和煽动性的气势不同,马歇尔拥有的是一种能同化他人的感染力。欧石南只好敷衍道:“嗯,再说吧。” 马歇尔笑笑,跟他握了握手,站起身道别,朝大楼走去。欧石南看着他的背影,长出了口气。 欧石南看看手机,莱科辛已经到了,说正在后门等。欧石南穿过花园,向后面走,边走边回想起马歇尔,世上还有这样极富亲和力和魅力的人,欧石南猜想可能因为马歇尔就像他常看的情景喜剧中的人物一样,直白、直接,自己才觉得亲近。 门口的莱科辛见到他就抬手打了个招呼,露出笑容。应该说,莱科辛的着装风格是非常浮夸的那种,走在人群中很显眼,他故作夸张的前卫风格其实遮盖了他本身的英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着四六,漫无边际。 他身边的绅士倒是仍旧一身黑,很有礼貌地点点头。 “不好意思麻烦你啦,艾瑞卡。”莱科辛笑眯眯地搭上他的肩膀,“我们刚到这地方,我们的向导来之前,就辛苦你带我们走一走啦。放心,你的晚餐交给我们。” 欧石南很客气地回答:“应该的,上次你帮我解围,我只是带你们走走,不算什么。” 莱科辛笑起来看他,不知道为什么,欧石南总觉得莱科辛看他的时候带着点长辈看晚辈的意味,尽管他们的年龄看起来非常接近。 他们沿着中央大道走,这附近正在戒严,人不多。他们踏上步桥,正好夕阳要西下,河水从脚下叮叮咚咚地跑过,两岸绿色莹莹,这附近没什么巡游的人,甚至不见什么标语和口号。 “这个时候出门做生意有点困难吧。”欧石南问,“大选之前很多人都把资金攥得很紧,观望结果。” 莱科辛手插在口袋里跟在他旁边,歪了歪头:“天好天坏都要出门,走多了就习惯了。”说着停下来指了指远处刚亮起的群山,“那里好亮,是什么?” “观星山。第一架时空破壁穿越舱就是在那里试验成功的,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旅游景点了,那里有座世界上最高的断桥。” 莱科辛笑笑:“桥建那么高,建在山上,有意思。” “象征意义,说是象征着人类向未知世界伸出的触角。” 莱科辛眯着眼望,在群山面前,崖峰之巅,一处弧形的桥从山中跃出,背后是墨蓝高远的天空,一轮新月悬在断桥上,断桥另一端无依无靠,只有浩瀚的天,这从山中伸出的桥就停在一片天空里,独独立着,似逃出,似奔亡,有种决绝的美感。 欧石南等他看完,才重新上路,莱科辛很健谈,性格多少有点轻浮,说这行当是子承父业,不干不行,小萨缪尔也是如此。又问欧石南做什么的,是不是家传。 这倒是让欧石南愣了下,家传?谁传?艾森还是安莉? “没有,我跟家里关系一般。” 莱科辛又凑过来揽住他的肩:“艾瑞卡,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是兜兜转转还是发现,在危机关头最值得信赖的、需要人来解决问题的时候,其实还是靠父母,如果他有本事的话。” 欧石南看看他,耸耸肩膀。 *** 针对艾森的研究,开始了。 他的衣服被全部没收,红茶、圈椅、书籍、床和书桌,一日三餐,以及专为他准备的卫生间,通通被剥夺,他赤身裸体地站在一片空地里,周围尽是闪烁的红色摄像头。 杜嘉塔在监控器后冷冷地盯着他。 切斯顿站在她旁边,看着玻璃窗外艾森平静毫无波澜的脸,垂下的眼睫毛,精致的下颌线,脖颈,锁骨,云和鬼的纹身,精瘦的肌肉,腹肌,人鱼线,腰身,胯骨。然后因为切斯顿是文明人,他不再向下看,转开了眼。 但杜嘉塔不是,她只是个观察者,于是她冰冷锐利的目光地扫了一遍,皱起眉头。“为什么没收东西他没反抗呢?” “你希望他反抗吗?” 杜嘉塔没说话,看着站着一动不动的艾森。 “准备开始吧。”杜嘉塔转头吩咐。 后面的人点头,然后按住面前操作台上琳琅满目的操纵界面中的一个,轻轻放大倍数。 先是毫无变化,接着隐隐有声音,而后声音逐渐高昂,再然后便又听不见。 杜嘉塔看着屏幕上艾森的体征指数,低头在报告上划,后面的人喊:“第二轮。” 十五轮过后,杜嘉塔划掉一长串声音频率区间。 杜嘉塔翻页,然后示意后面的人开始。 这次是光。 切斯顿戴眼镜慢了几步,第一轮闪完竟然眩晕了十来秒,只能坐在沙发上。 第三项,杜嘉塔仔细看着手里的纸,切斯顿突然问:“我们需不需要给他配一个心理医生?” 杜嘉塔头也不抬:“你不就是吗。” “……” 切斯顿站起来,走到玻璃窗前看下面的艾森,这个年轻人知道自己被迫站在众人面前毫无隐私,心里在想什么呢。在和艾森打交道的过程中,切斯顿大多数时候把他当成一只猫,那种矜贵和骄傲是骨子里流出来的,是一种极其自然的表露。也许这么说不好,但切斯顿也有一个儿子,才不过十岁,艾森偶尔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儿子。 在艾森被“拘禁”的这段时间里,他保持着相当自我的生活习惯,思维极其清晰,他身上那种由名门望族教养和文化熏陶出的气质和做派,彬彬有礼,潇潇洒洒,让对他厉声斥责都显得野蛮,同时他与生俱来的某种说不清的锋芒,又似乎在暗示人们应当尽可能尊重他,不要侮辱践踏他。切斯顿是个很聪明的人,也是个腹有诗书的人,对于艾森这么一个角色,其实他是很能欣赏的。 但显然杜嘉塔对厄瑞波斯这个人本身毫无兴趣。 她划一道,吩咐后面:“直接第六项。” 于是空间忽地明亮起来,热烈的白光照满厄瑞波斯那个硕大的观察室,切斯顿几乎看不清人,只能瞄见白光中一个人影。 接着便是一阵轰鸣声,像是某种巨大的东西在加速,频率越来越高,然后咚地一声,场压的改变力度之强,造成观察室内空气几乎凝结了一秒,切斯顿瞥了一眼杜嘉塔圈出的数据,这个压强下厄瑞波斯应该会直接爆炸。 但是他没有,切斯顿不敢置信地盯着室内,那一瞬间的强压激发出厄瑞波斯身上,或者说他身体外侧一阵强烈的冲击波,而后压强回归正常值时,那冲击波轰地一声收不回去,四面八方挤压着厄瑞波斯的身体。厄瑞波斯像是被无死角的拳击揍了一遍,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先是呕吐,而后便开始吐血,他干干净净的身体顿时一片脏。 切斯顿转头看杜嘉塔,后者笑了一下,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她指示,“下一轮。” 切斯顿紧张地再次看向观察室,比上一次更快速的变压一瞬间甚至扭曲了厄瑞波斯的身体,他像一块被拧的海绵,在场压正常后趴在地上呕吐。 在这实验之前,他已经两天没有进食,没有喝水,现在也吐不出什么,只是在呕水,他的肌肉都在打颤,缩在地上脸色苍白。 杜嘉塔低头写写,然后抬手准备指示第三轮,这时门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很有礼貌地先问好,然后说“观察委员会”想简短地开个短会。 “观察委员会?”杜嘉塔按着笔帽,“你说的是除了我以外,那些闪烁的摄像头背后的人?” 男人笑而不答,请他们跟着来。 杜嘉塔犹豫几秒,放下手里的东西,跟切斯顿一起去了会议室。 第一次见到那些摄像头背后的人,倒是印证了杜嘉塔的猜想。这些富贵的、华贵的、无聊的人。她扫视一圈,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时尚女郎,一个抱着吉娃娃的贵妇人,一个油光满面的胖男人,一个烟酒过度的残疾人……此类种种,不必多表。 切斯顿进门前就交代旁边的工作人员,让去把本杰明·格罗夫斯少将找来。 杜嘉塔刚走进来,坐都还没坐,会议桌前的人已经开始发难,语气活像要把她夹在火上烤。 “怎么能用这么惨无人道的方式去实验呢?”有个女人说,那手绢擦擦自己的额头,“多么可怜的孩子。” 一个年轻女孩说:“惨无人道,摧毁美丽的事物是一种犯罪。” 一个男人舔舔嘴唇,喝口水:“我看摧毁得还不够彻底,这才刚开始。”他又舔舔嘴,酒色虚淘的脸上有种油腻的光,“探究真相,必须的过程,不过他脏一点而已。” 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一脸凝重:“杀了那小子。一看就是个祸害。” 在这众声中,杜嘉塔和切斯顿坐了下来,一句话都不说。不久,少将走了进来。贵族们倒是给他几分面子,暂且安静了下来。 “也就是说,”少将耐心地听完,总结道,“大家认为现在这种实验方式不合适。” 一个女人说:“太残忍了。” 杜嘉塔终于忍不住了,接过她的话:“当时米嘉的研究比这个更激进,倒是没有人反对,为什么呢?” 少将转头让她安静。 一个戴眼镜的白脸男人说:“搞那么多呕吐物,很难看的,谁看得下去。” 杜嘉塔和切斯顿愣了一下。 少将见怪不怪地喝水,没说话。 “照这么讲,”杜嘉塔笑了,“厄瑞波斯是来给大家表演的是吧。我说怎么米嘉没人关注,原来是厄瑞波斯长得好看。” “艺术品,和试验品并不是不兼容的。他可以既发挥功用,又发挥美学价值。”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推了推眼镜,“你能理解吗。” 杜嘉塔撇撇嘴,她作为一个“刽子手”、“执行者”,当然不会被他们记住名字。但现在这个场景实在是令她发笑,于是杜嘉塔问:“他哪部分最艺术啊?” 那女人竟然认真地回答:“首先是他的脸庞,年轻美丽的脸庞,修长的身体。”她又推了推眼镜。 有个男人接话:“腰。很适合被画下来。” 有个女人说:“还有……” 她没说下去,突然全场静了。 杜嘉塔反应了一秒,然后恍然大悟,她扫视着一圈凡尘俗子脸上的表情,就像等一盘□□上等的肉,她笑了,转头看切斯顿,切斯顿脸色很难看。 杜嘉塔笑起来:“很大吗?他。” 人们笑起来。 切斯顿觉得反胃。 “说起他的阴//茎,”有个很书生气的人开口,“我是这样想的。他为什么如此引人遐思呢,首先是因为他确实具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其次因为和他此人形成了反差……” 杜嘉塔开始脑海里想象平时他们坐在摄像头后面,用什么样的目光盯着厄瑞波斯,然后她再次看他们,男男女女露出一种介于饥饿和兴奋间的表情。 关于厄瑞波斯的阴//茎,他们足足讨论了一分钟。 少将忍到头了。 他站起来,努力笑着:“各位,你们的意思我理解了。但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实验,必须要做,不做不行,不做会动乱,不做会死人,不做世界会完蛋。勒戈雷已经疯了,他在外面如何叫嚣着清扫阶级、清洗人类,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我们手里有这么一个厄瑞波斯,无论如何要搞明白它是什么,和我们‘探索宇宙’有什么联系,和现在频发的‘不明坠落物’有什么关系。开弓没有回头箭,民间积怨很深,尽管并不直接针对‘厄瑞波斯’,但如果我们这张牌打得好,也许还有改变局面的可能。大选就要到了,请各位担待。 至于如何实验,这是观察员切斯顿团队来决定的,但各位说得对,手段是残暴了一些,因此我建议,取消观察员全程陪同实验,以后每周一至周六为实验时间,周日停止实验,各位观察员可以来观察。怎么样?” 少将说完,挤出个笑容。 杜嘉塔直接笑出了声,少将懒得理她,切斯顿面色凝重。 话说得倒顺,无非就是周一到周六当实验小白鼠,周日为权贵表演男色生香。 又经过一些讨论,这个方案尘埃落定,少将站在门口一位位送别贵人,等人走完恶心地啧了一声。 他走过来拍拍切斯顿,说:“就先这样吧。” 切斯顿没说话。 “你第一次跟他们这些人打交道吧?” 切斯顿点点头。 “其实他们不重要,无益也无害,但是各个家底都有点东西,一个两个不算什么,多了的话最好别翻脸。总之随便打发就差不多了。” 切斯顿勉强笑笑:“马歇尔先生最近怎么样?” “安东尼还好,我们只要别给他添麻烦就好。”少将说到这里,看了看切斯顿和杜嘉塔,体谅地笑笑:“像你们这样普通出身,一路靠念书上来的人,跟他们打交道一开始确实容易看到参差,米虫而已嘛,哪里都有,一个运转良好的社会就应该把你们和他们隔离开,否则你们容易心理受伤。” 杜嘉塔撇撇嘴,切斯顿仍旧没说话。 少将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杜嘉塔仍旧是那副轻蔑的笑脸,切斯顿一直没说话。 少将其实是从和安东尼的会议中提前出来的,处理完那边的事便赶了回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少将对这个比他年轻的青年很客气。 安东尼笑笑,站起来:“没关系,正好也要收尾了,就还剩一件事。” “什么?” “我哥见过那个艾瑞卡·卡尼亚了。” 安东尼旁边的男人抢先开了口,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哥记人脸不会出错的。” 少将转头看安东尼:“是他吗?” “我有九成把握他就是厄瑞波斯摧毁世界直播里的‘儿子’。” 少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也就是说,勒戈雷和厄瑞波斯,关系没有那么简单。” 这话安东尼倒是没有表态。 少将回过神,拍拍安东尼:“晚上的聚会七点去接你。”然后少将看着安东尼的脸色,鼓励地笑笑,“这也没办法,这个时候比较关键,辛苦你了。” 伊特看着他哥的脸色,急急忙忙插话:“要不我替他去吧,他休息休息。” 少将瞥了他一眼,声音严厉起来:“你去有什么用,他们找你哥是为了兜售资源,拉拢关系的,你以为让你陪他们聊天?”接着少将又温和地对安东尼说,“反正还是那一套,很多疯子和蠢货,听听就得了,毕竟是捐款人们。” 安东尼勉强笑笑:“我明白。” *** 威利·雷瑟焦急地打开家门,看见布瑞尔正在收拾衣服,也赶过去:“小宝怎么样?我去开车。” “还在发烧。”妻子脸通红,“幼院关门了。” 威利帮忙抱起女儿:“怎么会关门的,那可是医院!” “说是有不明坠落物,街区都封控了。你别拿外套,车上有。” 两人抱着女儿出了门,威利还在抱怨:“该死的封控,关什么不好关医院,真是缺德。” 妻子把女儿放在后车座,小跑着上了副驾驶:“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联盟也是,那个勒戈雷也是,除了打嘴仗他们还能干什么,到处有东西坠落,也不说是什么,医院医院关了,学校学校关了,这日子什么时候倒头。” 威利叹口气,倒车出库,低低咒骂了一声。 153、惑众-5 安德烈买好了早餐,等在检查室门口,今天做肠胃镜检查的人很多,他靠着墙站,不怎么占地方。他身边的年轻男人帮他拎着早餐,还在他旁边气势如虹地喊:“放心吧老大,阿姨不会有事的。” 等待室的人都望过来,安德烈尴尬地夹住他的脖子,把人往外带,小声地说:“阿普,你在外面讲话,不要像个夜总会的保镖。” 那人站直,委屈地挠头:“但我就是啊……” 里面出来了一个医生,站在门口大声问“xx先生的家属在吗”,有个中年女人站起来,医生一板一眼地让她尽快办理住院。安德烈和阿普对视一眼,干咽了一下。 又十五分钟后,佩吉才走了出来,她一边穿外套一边张望,看见人群中的安德烈以后,她那张素来带着点苦相的脸顿时被点亮一样,步伐加快走过来,阿普气势如虹地继续喊:“阿姨出来了!” “没什么事吧应该?”安德烈把早餐递给她,跟她一起走到后厅。 佩吉有点不好意思:“还行,医生没说什么,应该是没发现不好的东西。” 安德烈放心了:“那就好。” 佩吉在安德烈面前还是有点拘谨,接过早餐就问安德烈吃过没有,阿普抢答道当然吃了,谢谢阿姨关心,而后他们坐下来,等佩吉吃早餐。 “如果你们有事就先走吧,我自己也可以。” 安德烈托着下巴看看她,笑笑:“没什么事,等下送你回家,然后我们再过去。” “不用了,我吃完饭就去上班吧,图书馆人数不够。” 安德烈想了想,又说:“下午再去吧。” 佩吉很听话地点点头。 等她吃完,又休息了一会儿,阿普开车把阿姨送回家,才跟安德烈走出来,走没多远他就掏烟,递给安德烈,安德烈没要。 阿普十七岁,高他一个头,慢吞吞地跟在他旁边,走路像个混混——虽然本来就是——因偶然目睹过安德烈动手,被深深折服,一直想拜师,不上学的时候就在安德烈工作的店混,同时追求三个女人,同时被三个女人拒绝。 “我看阿姨身体也挺好。” 安德烈敷衍地点点头,他刚看过详细报告,不能说完全健康,但是毛病也不大,佩吉自己生活的时候,很少去检查。 他们俩沿着海边的廊桥走,今天天气晴朗,大海碧蓝澄澈,一望无际,海鸥在沙滩边飞舞,小孩子在下面放风筝,他们俩边走边转头看。这条步道干干净净,只偶尔落几片树叶,海风卷来一阵清香,安德烈再次想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阿普小心地看安德烈:“老大,你杀过人吗?” 问得没头没脑。安德烈转头看他:“没有。” “真的吗?” “真的,你不要老是拿水果刀当防身武器天天晃,吓到我了。” “……” 而后安德烈转回前面,在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瞥到了洛斯。 *** 辅佐官来找切斯顿的时候,他正站在杜嘉塔的旁边看观察室里的厄瑞波斯。 自从只剩杜嘉塔进行实验操作以后,厄瑞波斯的苦日子就来临了。他在不停变化的极端条件下勉强捱,整个人迅速脱水,消瘦下去,现在肩头和膝盖已经能显出骨骼的形状。整整五天他没有吃东西,只靠打葡萄糖,他本来是站着的,现在大部分时间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地面上,偶尔因为残留的影响抽搐一下。他的姿势就像缩在母亲腹中的胎儿,或许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姿势,每次看到这个,切斯顿都会转过头。 一般周日没有实验,厄瑞波斯可以休息一下,那时他也没什么精神,仍旧是躺着,他能够一动不动地捱过这一天,但他的眼睛却正常地眨着。 到了第五天,他的皮肤已经开始出现伤口,或许是因为所处空间气压的改变,他皮肤下的水分似乎被抽出,水分竟然从他皮肤里向外渗,人越发憔悴。不得不说,尽管杜嘉塔没有拿手术刀碰过他,但她是对的,厄瑞波斯的要害就在他身体周围。 切斯顿告诉辅佐官,他等下看完这个实验就去,但其实已经打定主意不会过去。少将请他去参加安东尼·马歇尔的选前准备会,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就是个攀高枝的好机会,下一任(极大可能)行政官的私人团队会面,切斯顿如果去了,就属于“马歇尔的人”了。 但他不想去,不仅不想去,他也清楚这事少将作为联盟的将官就不该参与,否则就是坐实了民间流传的“内定”绯闻,即马歇尔就是联盟钦定的继承人。但切斯顿不是小孩子,这点他再清楚不过,或许他没能力搞什么“风清气正”,但他总可以不去“同流合污”吧。 所以他没去,又转回头看厄瑞波斯。辅佐官把门卡留下,就先走了。 以前切斯顿和厄瑞波斯偶尔还会交流,自从杜嘉塔的实验开始以后,他还没和厄瑞波斯说过话。 厄瑞波斯现在已经醒不过来了,一条上了岸的美人鱼离水太久,或许就是这个样子,他偶尔甚至会产生一两秒身体的晃散,如同一团云突然散开,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切斯顿和杜嘉塔都惊讶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那一定是非常痛苦的过程,因为没有任何精神的厄瑞波斯会发出凄厉的惨叫,而后他聚回原型,在地上抖个不停。 后来有一次,杜嘉塔死死地盯着刚聚回原型,小声地说:“我觉得他刚才死了。” 切斯顿看她:“什么意思?” “那种状态,应该是厄瑞波斯死亡的一种方式,刚才强加的压强一瞬间都平衡掉了,对他可以说是……解脱?”杜嘉塔的眉头皱起来,“但他又把那些东西——那些我们正在研究的他的能力,聚集了起来。” 她这么一说,切斯顿再次望向厄瑞波斯,那原本年轻桀骜的青年,那具纹云绣鬼白皙潇洒的身体,现在俯在地上,脊背微微颤抖,一根脊椎骨硬挺着撑着人,手臂上青筋显露。 切斯顿突然一个激灵,他想,在他们现在看不到的地方,厄瑞波斯是不是有着无与伦比锐利的目光,忍着,望着,等待着什么呢? 然后厄瑞波斯晕了过去,趴在了地上,切斯顿刚才的想法暂时烟消云散,但那种不安倒是萦绕心头。 杜嘉塔的团队还在忙,她站起来走到后面,在那里她搭了一个巨大的模型,后面整整八块黑板上写满了公式。切斯顿也跟过来,望着这个高度到天花板的‘场模型’,意识这是一条复杂环绕的纵轴,轴的尽头是一个硕大的平面。 “那是什么?” 杜嘉塔顺着他手指望去,回答:“一个平面。” “做什么的?” “……”她叹口气,“我可以解释,但我觉得你听不懂。” “不如你试试。” 杜嘉塔说:“我还在想为什么他会把时间比作‘胶质河流’,顺着他的逻辑,我建了这个模型,我们都是河流上的一个组成部分。至于平面,现在还只是我的一个猜想,需要一些证据。差不多了,我拿到了关于‘不明坠落物’的组成成分报告,和我们手里的这个厄瑞波斯有很强的相似性,都存在一定的‘场影响力’,但‘不明坠落物’的场衰减得很快。” 切斯顿似懂非懂,只是点点头,杜嘉塔瞥了他一眼,没再理他。 切斯顿又把目光放在厄瑞波斯身上:“你觉得他这样还能撑几天?” 杜嘉塔盯着模型眼睛都没眨,随便耸耸肩膀:“谁知道。” *** 辅佐官没请来人,少将便懂切斯顿不会来了,顺势告诉安东尼人已经齐了。 安东尼团队的竞选经理面色凝重地站起来,走到台前开始汇报。 “本周五最终轮辩论后,下周二联盟各区开始投票。 首先,本周五的最终辩论。自巴伦·勒戈雷宣布竞选三个月以来,形势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三个月,借由被捕的厄瑞波斯,勒戈雷大作文章,已经将竞选的主要矛盾引至在联盟和地方的权力争夺战上,我们有理由相信,一旦勒戈雷当选,支持他的地方各区将会要求脱离联盟,恢复国家名号。 大家都知道,联盟自组建以来就是一个较为松散的结构,在外有其他星际和时空的力量下,联盟的军权、税权、审判权集中度都并不高。尤其是军权,在当年人口规模锐减且组建统一联盟的情况下,联盟取消了整军,转而依靠警察队伍,而警察队伍多年来由地方人员组成,扩招后实际不少已经可视为军队,且对地方负责,对地方长官忠心耿耿。联盟后知后觉重新建立的军队,除了在主要几个首都区,在地方没有什么影响力。 也就是说,一旦勒戈雷当选,一旦地方区要求独立,联盟即便可以在议会层面上反对,但如地方采取暴力独立,是有基础的。而勒戈雷此人筹谋多年,准备充分,狼子野心,其战争狂的本质早已显现。” 房间里鸦雀无声,安东尼盯着面前闪烁的灯。 “综合来看,只有当选,才能压制蠢蠢欲动的地方区,才能维持联盟的和平与稳定。下周二投票日之前,周一勒戈雷一定会再做一次公开演讲,当日,我们也应该做一次,考虑安排在下午,最好在勒戈雷演讲后。” 竞选经理说完去看安东尼,安东尼却不出声。 大家都看过去,安东尼抬起眼看竞选经理,语气很平静:“以我和普通人打交道的经历,好战的人并不是多数,现在这个情况,选勒戈雷就意味着八成的几率会发动战争,他们会这么做吗?” “各选区的民意容易□□弄,一些地方长官手里握着数百张代表票,一方面民意难以体现。另一方面……安东尼,好战和反战中间还有一个区域,这个区域中的人才是最多的,就是不在乎的人。他们既不好战,也不反战,对于谁当选也并不太在意,只希望生活能够普通地继续。 而目前,无论是联盟的政策还是对面鲁基乌斯的传媒策略,共同使得人们感到普通生活发生了改变。 其一是厄瑞波斯的研究,直播后人们对其他时空产生了一定的恐惧,而联盟没能在第一时间给出更好的答案,抓捕那个年轻人显然难以让人们感到安心。这时勒戈雷不遗余力地声称厄瑞波斯是造假,一定程度上吸引了想要追求安全感的人。而不安的人则逐渐丧失对联盟的信任,即便暂时还没有倒向勒戈雷,恐怕也不会再是联盟的忠实支持者。 其二是紧接而来的,是叫停‘探索宇宙’计划诉求。在联盟尚未有足够强大的武器傍身之际,人们希望关上外面的门,同时本来就有人反对把厄瑞波斯抓过来,那些相信联盟的人,在这里反而和联盟产生了分歧,因为联盟似乎‘冒昧’地引进了厄瑞波斯,同时没有关上大门的计划。 其三是激荡起的‘反红血’情绪,这种情绪混杂着各地方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人们要求对自己的出身追根溯源,在联盟不能提供安全感后,结成某种稳定牢固自卫关系的组织现在显得很重要。 最后,是最近的‘不明坠落物’,它极其危险,降落得毫无章法,作为目前的管理阶级,联盟还没有建立有效的疏散和救护机制,因此谣言四起,无论联盟如何辟谣,现在都已经没有任何正反馈了。 而人们对联盟的一切不满,都会指向联盟的……安东尼·马歇尔。” 安东尼沉默着。 死一般的两分钟过后,少将才开口:“联盟,是恐惧的产物。是因为面临宇宙的未知和死亡而建立的。” 人们看向他。 “勒戈雷在做的,无非就是暗示人们一切都好,我们才是问题。” 竞选经理想了想,插话道:“您的意思是,他打‘离间’,我们就打‘恐惧’?” 少将说:“直白地说,就算吓也要吓得他们不敢动。” 安东尼倒是一直不开口,少将看得出他不大满意,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指示。安东尼客气地笑笑:“联盟政务的事,其实我现在还没资格过问。” 少将见他不愿意掺和,索性便不再问了,安东尼不过问也是好事,他道德水准比较高,不如少将现实。 *** 安德烈觉得他又看见了洛斯。 这时坐在他对面的忒休斯叫了他一声,笑了笑:“难得见一面,你在跑什么神。” 安德烈转回头,不再看窗外,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这家忒休斯选的店,环境确实不错。 “说起来我一直没有见到你,你去哪里了?” 忒休斯耸了下肩膀,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小子待在这里,我就先到处跑跑,我想他待不长,等他走了我再回来。” 安德烈挑了下眉毛:“你躲他啊?” “不能说‘躲’吧,”忒休斯笑笑,“只能说避一下。再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我除了去别的时间线做买卖,还抽空去看了下我们这边东边的频发灾害,毕竟我在照料着我们这个时空。” “频发灾害你也管?” “不一样,有些频发灾害其实是时间线出问题的征兆,就像人会生病一样。”忒休斯讲解起来,“不过这次我没看出什么问题,可能和全球极端天气增加有关吧。” 忒休斯说着说着,注意到安德烈又跑神了,他叹口气:“你要出去看看那个恶魔吗?” 安德烈没表态。 “你知道他来肯定是因为厄瑞波斯吧。” 安德烈仍旧沉默,眼睛移到门口去了。 “我反正是觉得,既然打定主意不过问,就别再反复,人不能既要还要,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这下安德烈转头看向了忒休斯,轻声开口:“关于你们这个神秘的力量,我了解得不多。” “不多是好事,况且你也做不了什么。” 安德烈的心思不在这里,又看向门口:“如果不是大事,洛斯不会来的,起码说明艾森现在跟他分开了。” “……” “你知道艾森不能生病吗?” “知道。”忒休斯满不在乎地说,“不过厄瑞波斯的命不值钱,大家都知道。”他注意到安德烈的脸色有点难看,停了话头。 安德烈站起来:“我去找他来聊聊。” 忒休斯看着他走远,叹了口气。 大约过了半小时,安德烈才回来,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恶魔洛斯。洛斯好像霜打的茄子,精神萎靡,而且眼角有新添的一个拳印。 安德烈解释道:“他想跑。” “……”忒休斯想说那你干什么不让人家跑,非把人抓过来。但他没开口。 安德烈给洛斯拉了一把椅子,叫他坐下,然后气定神闲地喝了口咖啡,才张开嘴:“说吧。” “说什么?”洛斯阴沉沉地看过来。 “为什么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洛斯脖子一梗:“我不能来吗,你管得还挺宽。” 安德烈的耐心逐渐流失。“你到底来干什么?艾森呢?” 洛斯不出声了。 安德烈声音很稳,而且很严肃:“他出事了吗?” 仍旧没有回应。 “我让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忒休斯瞥了眼安德烈,没敢动。 “我数到三。”安德烈说,“一……” “让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我怎么知道要说什么?”洛斯猛地抬起头,“我也不想跑来这里,我脑袋发懵,颠三倒四,回过神就在这里,我能说什么。” “艾森。” 洛斯看着安德烈,叹口气,说:“他这次可能真的要完蛋了。” “从头说。” 洛斯深吸一口气,问:“你还记不记得有条时间线,大家都没去过,被称为‘厄瑞波斯的坟墓’。” 安德烈点点头,转头看忒休斯,后者心领神会地解释:“应该是一种时空陷阱,听说厄瑞波斯在那里有去无回,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我没去过。” “艾森现在就在那里。”洛斯继续道,“当时我们之所以需要罗盘,与其说是为了找方向,不如说是为了避免无意间去到坟墓。女巫自从和艾森翻脸以后,就一直在寻找坟墓,那个火星监狱,女巫出现在那里并不是巧合,那条时间线和坟墓线建立了通道。经过现场探索,女巫和艾森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安德烈问:“为什么坟墓会杀死厄瑞波斯?” “没有人知道,艾森自己也从来没去过,无法验证或调查。” 安德烈看着洛斯:“你来找我去救他?” 洛斯回看安德烈:“你去吗?” “什么时候?” 洛斯还没回答,忒休斯插话了,向安德烈发问,有点不可思议:“你要去吗?” 安德烈没回话。 忒休斯不太理解:“洛斯,你为什么来找安德烈?” “既认识我、又认识艾森、相信我说的话、还不恨艾森的,这样的人不多。” 忒休斯还是不理解,这次他看向安德烈:“你已经选了跟他分道扬镳对吧,现在再卷进去可不是个好主意,艾森这个人我不了解就不多说,单说厄瑞波斯这个身份,就是个噩梦,最好能离远一点就离远一点。我也是假性厄瑞波斯,我也是个‘坏征兆’,所以我也尽量独来独往。” 安德烈冷冷地看着他:“跟你没关系吧。” 忒休斯意识到安德烈要翻脸了,就苦笑了一下:“好吧,我只是说说,毕竟我也是过来人。”他耸耸肩,低头吹咖啡,自言自语,“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什么……” 安德烈有些疑惑地问:“什么?”而后又跟着解释,“我知道他‘无穷无尽’,可我不这么觉得。” “啊,我不是说那个。”忒休斯抬头,话说得理所当然,“厄瑞波斯们都是短命鬼,救不救的,反正也活不了多久。” 安德烈一惊,立刻转头去看洛斯。 洛斯目光无神,仍旧精神萎靡。因为被注视,所以喃喃回答:“‘不许白头下阴间’,厄瑞波斯没有活过25岁的。” 安德烈盯着洛斯好久都没有动,听着秒针滴滴哒哒地转动,忒休斯现在才明白,安德烈原来不知道。 他看着安德烈僵硬地转过头,开口问,声音有点哑:“真的吗?” 忒休斯点点头。 “为什么我不知道。” 忒休斯搔了搔头,叹气,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东西也不写脸上啊。况且知道……又怎么样呢。” 他们没有再说话,忒休斯慢慢地喝着咖啡,他大风大浪见得实在是多,况且仔细想想也能理解,像厄瑞波斯这样力量的人,怎么会没有代价呢,“无限的生命”无论之于本人来说有多鸡肋,但说到底算不上代价。 短命,才是厄瑞波斯的诅咒。 洛斯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他们都这样。拉索维尔·但丁也这样,他本来是个学生,觉醒了,运气好没被杀,成长了,生死情爱走一圈,发现自己很快就会死,求神问道没有用,相信耶和华没有用,剩下的时间发誓要驱神,不惜跟旧敌联手,闹得天翻地覆,冲到了耶和华殿,但没能击杀上帝,因为没找到。然后他就死了,二十四岁零五个月。 艾森,很聪明,十五岁就知道了命短难改。知道以后更不怕死了,越死越习惯,习惯就不会眷恋。他姐姐自杀了,他妈妈自杀了,他爸爸跟王储的最后一斗,输了,死了。艾森一直自杀,然后暗示下一个艾森,姐姐是病死的,妈妈是病死的,爸爸是出事故死的,跟他没关系。忘记是哪一个终于信了,暂时没再去死。 他们爱得莱德家的人都有毛病,生死就好像打一个赌,他姐姐也是,母亲也是,父亲也是,父亲的哥哥也是,祖母也是……不顺意就宁愿烧起来、跳起来、冲撞裂成碎片,他们命里都是恨意和遗憾,每个人都唯我独尊,打定主意谁也不原谅,谁也不体谅,一条道走到黑,像一群不愿落地的天鹅,尽管锦衣玉食,生活优渥,反而助长了他们命里的偏执和热烈。 艾森继承了厄瑞波斯颠沛的生命,继承爱得莱德桀骜的气质,他为所有周遭的人带来痛苦,他就是这样的人。” 安德烈似乎没听进去,他只是又低声说:“但我却不知道。” 洛斯没做什么表示,这些事对于他们来说因为太理所当然,甚至都没有拿出来讨论的意义。 忒休斯倒是看着安德烈,咖啡也不喝了。 他看了一会儿紧缩眉头的安德烈,又问向洛斯:“你跟艾森关系未免太好了吧,为他奔走啊?” “他小时候我就认识他,我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恶魔。”洛斯托着自己的下巴,“有一次他抓到了我,让我跟他玩捉迷藏,抓到我就杀了我,不然就让我走。他那会儿十来岁吧,没人跟他玩。他找到我,但是装作没看到,我就溜走了。后来还有几次……他也让我求饶,或者羞辱我,忘记了,总而言之,倒是从来没杀过我。”洛斯疲惫地搓了搓脸,“这些事……这些事我现在总是回想起来。” 忒休斯转头看安德烈:“你要去吗?” 安德烈不说话,基本已经是默认。 “假如你能把他从那里带出来,然后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忒休斯定定地看着他:“别去。” 安德烈这下转头看过来,语气冷淡:“关你屁事。” “你已经选了一条路,就应该珍惜这条路。” 安德烈没回答,站起来走人。 忒休斯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陷入自己的什么回忆里,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到了有些扭曲的地步,而后愤愤地啧了一声。 “怎么我就得孤家寡人,独来独往,比起带来厄运,我比起真正的厄瑞波斯还差得远吧。” 洛斯无力地把眼神转过来:“人家命里就吸引人为他赴汤蹈火,没办法的事。” *** 威利·雷瑟打开门口的邮箱,哗啦啦掉出一地的竞选宣传册,他厌恶地看了一眼,抱起来走到街边的垃圾箱,碰见了同样来扔宣传单的邻居,两人对视着苦笑一下。 154、惑众-6 阿普来安德烈家“报到”的时候,还拎着刚买的面包,一进门就望见安德烈和阿姨站在阳台,客厅里还有两个面色凝重的男人,抱着手臂看过去。 “你俩谁啊?找我老大?” 洛斯和忒休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理都不理他,又转了回去。阿普把面包一放,走到他们身边,也抱起手臂向外看。 阿姨和安德烈不知道在说什么,只能看见背影,安德烈撑在栏杆上,弯着腰看她,笑倒是在笑,看起来倒是很温柔。 “到底怎么了?”阿普又问。 洛斯说:“你大哥要出趟远门。” “去哪儿?” 忒休斯撇撇嘴:“去死。” 然后那边的谈话看起来结束了,安德烈的脸色苍白,这边的三个人纷纷散开,装作没注意到。 阿姨先进来,跟他们勉强地笑笑,说要倒水又说请他们坐,三人客气了好一会儿,才送疲惫的阿姨上了楼去,然后他们再向外看,安德烈独自在阳台吹风。 忒休斯推门走出去的时候,安德烈刚好点上烟,风把他的黑发吹乱,他低下头抓了一下,然后迎着风看。 “你看吧,我就知道。” 安德烈转头看他。 忒休斯继续说:“不自量力,犹犹豫豫,到头来不还是要伤谁的心,两手空。” 安德烈苦笑了一下,他眼睛柔和闪耀。忒休斯想,这个普通人,要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 “我必须得去。”安德烈说,“就算你们都是超人、怪物、神、天王老子,都无所谓。”他望向风的眼神一层一层镀上冷冽的霜,“我会把他救出来,我这个人说到做到。” 站在门口的洛斯这时候插了话:“你自己肯定不行,你需要帮手。” 跑过来的阿普举起手:“我可以一起去!”他说归说,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安德烈转过身,靠在栏杆上,手臂搭在上面,眼神挨个扫过面前的人,笑起来,叼着烟告诉他们:“这我来安排。” *** 勒戈雷在翻阅面前的汇报册,百忙之中他抬起头,问对面的鲁基乌斯:“他呢?” “听说最近跟马歇尔走得很近,昨天晚上还一起去喝酒了。” 勒戈雷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索性把面前的册子一把扣上,问道:“他想怎么样?” 鲁基乌斯摸摸眉毛,不大在意的样子:“艾瑞卡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天真、理想、脾气又犟,他对什么感兴趣的话,你关也关不住他。” “我没打算关他,我只希望他别坏事。” “那应该不至于,我听说,”鲁基乌斯神秘兮兮地往前凑凑,“马歇尔那边更警惕,觉得艾瑞卡可能会把他们‘完美的安东尼’带到沟里去,甚至有人说艾瑞卡是你派过去的。” 勒戈雷来了点兴趣:“怎么说?” “我们的‘好朋友’安东尼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出生高贵,从小精英教育,但天赋平平,所以压力大,有点浪漫化,这两年为了承担联盟的期望,努力地学做个大人。但是听说最近常和艾瑞卡出游,据目击者称,”鲁基乌斯一脸八卦,“两个人同游博物馆、戏剧院,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知音难觅,知己难寻,安东尼甚至翘掉了一场报告会跟艾瑞卡去公园划船、钓鱼,兴致上来了,当众拉起了小提琴。” 勒戈雷稍有些惊讶地听完,然后喜不自胜地笑起来:“真的?” 鲁基乌斯叹气,也笑起来:“我知道早晚安东尼忍不下去配合联盟,只是没想到诱因会是我们的艾瑞卡。” 勒戈雷高兴了:“好兆头啊,好兆头。”他站起来,去衣帽架前拿下长风衣,“你跟我出去喝一杯,他妈的办公室憋死了。” “遵命老板。”鲁基乌斯跟着站起来,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在勒戈雷身后走出去。 走出大楼,勒戈雷便挂上招牌笑容,他人高腿长,风度翩翩,灰色围巾衬着他英俊的脸,他向看过来的人微笑。穿过后花园的小径上,还碰到了来参观的小学生,勒戈雷蹲下来和他们合影,帮一个小孩子戴正他的帽子,目送他们离开,才迈腿向反方向走。 勒戈雷瞥了一眼鲁基乌斯的耳钉:“打的什么东西?” 鲁基乌斯说:“纪念一个朋友。” “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还能忍。不过追杀的讯号是越来越强了。” 勒戈雷笑起来:“死亡天使我还没见过。” 鲁基乌斯哼笑一声:“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一个男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最靠前的那个一脸懊恼,似乎在后悔没拉住这个人。 鲁基乌斯凑近勒戈雷耳朵,告诉他对面人的来头:“伊特·马歇尔。” 勒戈雷点点头,转向这位马歇尔,友好地伸出手:“你好。” 马歇尔眉头一抽,仰起脸,不接他的手,相当嚣张地朝旁边偏了偏脑袋:“你过来,我有事找你。” 一个保镖终于上来劝了,没两句就被马歇尔打发到一边,马歇尔自己朝旁边一个凉亭隔间走了两步,转过头蔑视着勒戈雷:“过来。” 勒戈雷耸耸肩,走了过去,鲁基乌斯跟在他身后。 马歇尔不满道:“我只找他。” 鲁基乌斯照旧笑眯眯的:“那可不行。” 于是保镖们也跟进来一个。 马歇尔找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上去,翘起二郎腿,抬眼鄙视地扫扫勒戈雷,口气相当不屑:“你叫那个艾瑞卡·卡尼亚滚远点。” 勒戈雷也不坐,手甚至也没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看了他一眼。 马歇尔继续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我们兄弟俩见多了,贪钱的、贪权的,我们什么没见过。”他跳起来,一步逼近勒戈雷,他比勒戈雷低一个头,仰着脸鼻子几乎要贴上来,伸出一根手指着勒戈雷的脸,继续说,“别以为我哥脾气好你就不知道好歹,像你们这样的底……” “你他妈给我闭嘴。”勒戈雷说。 马歇尔和他的保镖愣住了。勒戈雷此人相当有气质,三分像文人,三分像军人,之所以能在众多竞选人中脱颖而出和他的好皮相分不开关系,但他近看气场要强得多,并且不夸张地说,有种冷酷的意味。 而马歇尔,显然刚刚才意识到这点。 他还没反应过来开口,勒戈雷朝前走了一步,肩膀猛地撞击了一下马歇尔仰起的脸,马歇尔正要伸手摸摸鼻子,他的脸就被一只冰冷的手钳住了,那手迫使他抬起头,他只能抬眼看着可怕的勒戈雷。 “废物,你跟谁说话。” 保镖要上前,被鲁基乌斯挡住,鲁基乌斯总是如此笑眯眯,说:“放心,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勒戈雷没打算让马歇尔再说话,他捏住马歇尔的脸,骂他就如同灌进去:“所以,你这种废物就是你哥会输、联盟会输的原因。你他妈一事无成,这么大年纪跟在你哥屁股后面捡屎吃,混个鸟名号在这栋楼里招摇撞骗,人人卖你一张脸,你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蠢货,来跟我说这些,你去打听打听,就连你哥,你联盟的长官,见了我也要客客气气的,你是个什么东西,耍威风耍到我面前。狗东西,叫两声现在就踢你滚到你哥脚边……” 勒戈雷其实还没说完,但是他手指间一片凉,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马歇尔,竟然哭了。 鲁基乌斯也讶异地睁大了眼睛,勒戈雷也反应了几秒,才哭笑不得地放开手,马歇尔眼睛通红,又羞又怒,甩开头,咳嗽了几声。 勒戈雷看看自己的手,骂了一声:“晦气。” 马歇尔恶狠狠地瞪一眼,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威慑力了,他嘶哑着说:“我哥一定会赢你的。”他这句话越说越没气势,因为他看着对面勒戈雷的脸色变得难看,因此最后只敢剩了个气音。 勒戈雷撇撇嘴:“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赢。” 马歇尔还想说什么,勒戈雷不耐烦地摆了下手:“滚吧。” “我……” 勒戈雷转头瞪了他一眼,马歇尔敢怒不敢言,泪痕还残留在脸上,咬咬牙,愤愤地跑了,保镖连忙跟出去。 鲁基乌斯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还哭呢,牛逼……” *** 忒休斯紧张地抱着手臂站在窗边,看着桌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半小时前,安德烈在洛斯的帮助下又是摆蜡烛又是画圈,在白窗帘扑簌扑簌的间歇召唤什么东西。 蜡烛摆上就灭,血圈断断裂裂,狂风不止,空气中尽是硫磺和血腥气,茫茫黑夜中什么也没来到。 就在他们几乎放弃的时候,墙角的白蜡倏地一闪光,满屋子的灯尽数熄灭,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圈中间响起来,他说:“晚上好,小鬼。” 而后灯火重又亮起,圈中央有个带费多拉帽、抽雪茄的高大男人,看着安德烈。 忒休斯一看到这个人就打了个冷战。虽说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忒休斯比安德烈还要高一些,但其实跟安德烈站在一起的时候忒休斯是很有安全感的,但是在这个人面前,安德烈就没有那种夸张的高大健壮。 而安德烈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过身。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赌输给你一条命,猜你现在用得到了。”彭加列扫一圈房间,看到了洛斯,“忒皮尔洛斯,听说你们恶魔在内讧。” 洛斯向带着询问目光看过来的安德烈解释道:“关于艾森,地狱在选边站。” 彭加列对这个话题没兴趣,他独独看向安德烈:“你要我做什么?” “艾森的事你们死灵狩选边站了吗?” “不关我们的事。” “现在关了。”安德烈说。 彭加列此时坐在桌面,大致理解了一下安德烈的话,然后摁灭雪茄,用手指顶了顶帽檐。 “厄瑞波斯,跟我们恩怨不多,一般我们不太想插手,上次也是心血来潮,正好在附近。现在你想我跟你去救他?” “不止你,我需要大约二十个人。” 彭加列海蓝色的眼睛看着安德烈:“我要是拒绝呢。” 安德烈没出声。 彭加列掏出他的火机,又拿出雪茄,在一片安静中剪雪茄, 然后他又看向安德烈:“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现在的话,我可以凑够二十来个人。一批在马孔多,一批在热拉山,我可以叫他们过来。” “那就做吧。” 彭加列点燃他的雪茄,在烟雾缭绕后看了眼安德烈,然后对着忒休斯和洛斯说:“你们最好让个地方。” 两人闻言向后退,站去了墙边,桌旁就剩下安德烈和彭加列。 彭加列抽了一口烟,然后把雪茄放在桌面,他悠悠地吹着烟气,摘下自己脖子上一条银链,而后把白色的蜡烛放在链中间,咬破手指,滴一滴血。接着又拿起雪茄,塞回嘴里。 “好了?”安德烈问。 “等一等。” 偌大的房间里寂静无声,雪茄头滋滋燃烧作响,灯光闪烁,空地处隐隐约约有雾在升腾,除彭加列的三人一起望去,在雾里什么也看不清。链子中的蜡烛突然热烈地迸出一束火焰,三人转头来看,那火喷出红舌,瞬间直逼天花板,接着猛地盖回烛身,蜡烛融成一滩泥泞,而雾中响起叮叮当当的声响,绰绰人影逐渐显现。 人影二十余个,身形高大,几乎占满空地,而后雾气消散,其人便显真身。十来个戴着宽沿高顶毡帽,帽檐处挂坠叮当响,有串成一串的贝壳,有串成一串的骨头,帽下是粗糙的男人脸,胡须中的嘴咧着笑,高大的男人们拿着、拎着、扛着各式霰/弹/枪、长/筒/枪,牛仔披风上正往下滴血。还有十来个,浑身中世纪银色板甲,厚重挺拔,持大剑森森竖立,如同黑云压城,迫感不言而喻,从头盔的间隙,隐约可瞥见盔后凛然的眼神。 彭加列挠了挠鼻子,转向安德烈笑:“就这些了,够吧。” 后面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走上前来,低头看着安德烈,问彭加列:“这家伙做什么的?” 彭加列告诉他:“这位接下来就是我们的领导了。我们要去救厄瑞波斯。” 这人眼睛上下一扫安德烈,撇了撇嘴:“是吗,小领导。” 安德烈没理会这挑衅,直接接了权:“首先各位让我认识一下,其次我们要去找点武器,最后,我们要去那条‘坟墓时间线’。”说到这里他看向忒休斯,“洛斯可以自己去,但是带不了人,所以得麻烦你陪我们走一趟了。” 忒休斯犹豫着说:“我要是不去呢。” “我想由不得你。”安德烈已经站起来了。 彭加列插话问:“去哪里搞武器?” “我长大的时间线,我在那里混得还算可以。” 安德烈走前去见了曾经的发小金汤力一面,留了些东西,也拜托他帮忙照顾一下佩吉。 金汤力脸色很难看,看看他身后站着的那群一看就不是善茬的人,皱着眉点点头,说:“我能做的不用你说,但是有些事不是外人帮得了的。” “我明白,谢谢。” 金汤力抓住安德烈要走的手臂,问道:“你真的就连这点事都为她做不到吗?” 他看着对面安德烈惨淡的脸色,最终还是于心不忍,放开了手:“……祝你好运。” 安德烈拍拍他:“谢谢。” *** 周一,安东尼·马歇尔的竞选团队已经如临大敌地围坐在会议室的大屏前,等着rcspan的直播。 马歇尔还没到,少将看了看手表。 竞选经理盯着广告也分外认真,跟大家说:“这种地区台转播,一定会全力美化勒戈雷,我们前期在地方台的投入太少了。” 一个副手回答道:“那也不算,我们给地方台钱,他们办事也敷衍,毕竟是勒戈雷的大本营。” 众人安静下来,电视上已经回到演讲现场。 此时上午九点二十一,勒戈雷的演讲将于九点三十分准时开始。在他演讲的帕特里克公园,台阶下已是人山人海,蓝色的旗挂满了三条大道,在刚才一阵自发鸣笛后,现在会场一片安静。 勒戈雷不多时便会出现在这座公园自由纪念碑的台阶上,从那个角度向前望,在浩瀚的人海后面,便是澄澈的大洋和蓝天,极目尽是蓝色的旗帜。 安东尼的竞选经理干咽了一下,他跟着摄像机的镜头扫视人群庄严肃穆的脸,这份整齐的郑重让他冒了一层冷汗,虽然他早有预感,但现在终于可以确定,勒戈雷的支持者所怀抱的觉悟,和普通人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些支持者们,已经具备了革命的气质、武斗的准备和军人的服从。他想,勒戈雷的支持者们,很多年轻人,他们正是在社会上跌跌撞撞的年纪,联盟老旧的裙带关系和影响深远的阶层主义显然对他们毫无吸引力,年富力强、冲动易怒、等的就是一个泄愤的靶子,被勒戈雷一把火点起来,终究引到了一条残酷的路。 二十五分,马歇尔兄弟走了进来,大家站起来,给安东尼让座。伊特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独自站在最后面,抱着手臂看。 二十八分,屏幕上,勒戈雷出现了。 他仍旧从容自信,举手投足很有魄力,伊特恶狠狠地瞪了屏幕一眼,看着勒戈雷站在台上向四面八方打招呼。 二十九分,竞选团队严阵以待,为安东尼下午演讲写稿的写手正对着电脑打算边听边改稿,还有一个负责速记的,也摆上了电脑。 明日大选,今天就是冲锋号响。 三十分,勒戈雷开始说话,他声音磁性洪亮,向所有支持者祝贺,因为胜利在望。竞选团队十几双眼睛紧盯着屏幕,伊特喃喃自语:“说什么没打算赢……骗鬼啊。” 竞选经理听到了这句话,一愣,转头看向伊特:“什么?” 三十一分,屏幕里勒戈雷正在讲:“……这并不是煽/动,这并不是反叛,我们争取自己的权利,要建立新的秩序,便有人貌似同情地来劝、有人自作聪明地来评——谁因为年轻走错了路,谁又因为冲动喊错了话,谁的理想只是泄愤,谁的诉求只是作秀。不,通通不是,他们全都是错误的!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发出声音,为了尊严,为了民族的血和国家的土,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强权富贵能靠一张纸宣判我们的罪,靠一道栅栏关住我们的腿,自古翻天覆地由发声起,而后钢铁之躯前赴后继。我个人的生命毫不重要,我的整个生命就为了这一声怒吼,今日我们聚集在这里,呼喊着明天的到来,因为胜利在望!因为……” 三十二分,伊特分过神,看向竞选经理,回答先前的问题:“就是……” 三十三分,屏幕里一声枪响,打断了勒戈雷的话,也打断了伊特的话。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向屏幕,摄像机准确地录下了勒戈雷倒下的声音,无论是屏幕内外,一瞬间有数秒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看见保镖们冲上去,欧石南冲上去,他们扶起勒戈雷,将看不出生死的他带离现场。 死一般的寂静后,现场突然爆发出一阵声势浩大的骚乱,先是有人在吼,而后有人在喊,众人不愿离去,疏导员束手无策,有人攀上雕像,挥舞起蓝色的旗,接着更多人登到高处,挥起大旗,声响越声,嘈杂的声音逐渐汇成一道冲天的齐声怒吼: “打倒联盟—— 打倒联盟——! 打倒联盟——!! 打倒联盟——!!!” 少将是室内第一个开口的,他盯着屏幕,骂了一句:“我操他妈。” 竞选经理脸色煞白,捂住额头垂下脑袋。 安东尼面无血色,摇了摇头。 伊特不明所以,有些焦急地问:“怎……怎么了?” 没人理他。他走到哥哥身边,又问:“怎么了?” 安东尼苦笑一下:“公开投票竞选,有人赢就有人输,但只要还有这条路走,走过去,分歧之江也算有渠道导出,局势可以暂缓。现在好了,这条路不走了,你猜他们接下来,这些累积的、洪水一样的社会上的分歧,会怎么爆发?” “这狗东西一口一个‘靠竞选’,不要脸不要命地拉票,一副堂堂正正战斗到底的样子,原来一开始就打算玩阴的啊。”少将冷笑道。 竞选经理至今不敢相信:“这就意味着,勒戈雷一开始就是奔着战争去的。”他干咽一下,看向众人,“他……是个战争狂啊。我们的对手,民主的对手,是个战争狂啊……一个战争狂,现在要登顶了……” 房间里突然陷入安静,每个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伊特看着众人,干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安慰大家道:“不一定是他的计策,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刺杀他呢?” 除了安东尼,所有人用一种看傻逼的眼神转过头看了他一秒。 *** 切斯顿决定去找厄瑞波斯的时候,是凌晨两点,难得杜嘉塔没有在做实验,而是盯着她庞大的建模一言不发,实验室的人只剩下三个,其他都被抽调走了。昨天勒戈雷遇刺,外面风云大变,实验室的重要性断崖式下坠,而杜嘉塔似乎正陷入瓶颈。 于是趁这个机会,切斯顿关掉了监视器,背着包独自去了观察室。 穿过层层后门,他来到这个斗兽场一样的空地,唯一的困兽趴在地上。这些天来,厄瑞波斯越发地憔悴,如同酒精浇花,活力被从内部灼烧蒸腾,年轻蓬勃的生命受此折磨。 切斯顿现在和厄瑞波斯几步之隔,中间没有任何阻挡,他清晰地看见趴着的厄瑞波斯长腿一动不动,消瘦的脊背弓起一道骨,雪白的身体上伏着一簇青蓝色刺青,银金长发盖住脸,他的额头抵在手臂上,一动不动。 切斯顿开口问:“如果我靠近,现在把这个递给你,你会不会伤害我?” 过了好一会儿,厄瑞波斯才抬起头,他的眼神涣散,但那张脸总是一副看不起什么东西的样子,切斯顿在想说不定他天生如此。 “你……”厄瑞波斯的声音撕裂且低沉,像被火烧过,“你试试看咯……” 切斯顿没动,他记得厄瑞波斯之前的声音,是种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音色,时高时低,随心情而定,摇摇晃晃准备成人。 犹豫了几秒,切斯顿走上前去,从包里掏出一件厚重的毛毯,盖在了厄瑞波斯的身上,遮盖住了这具身体。不为什么,就因为切斯顿设身处地地想,衣缕是人尊严的一部分,并且他认为,厄瑞波斯也是这么想。 “我本来想带点吃的,”切斯顿补充说道,“但是你很久没吃东西了,贸然吃可能会出事。” 披风下的身体很久没动,久到切斯顿在想自己或许该离开了,而后披风下传来两声干巴巴的笑声。厄瑞波斯慢吞吞地撑起手臂,然后坐起来,他的手在不自控地发颤,他原本秀亮的头发现在尾端也变得干燥粗糙,他把披风披在背上,这时候才抬眼看切斯顿。 “你想找我聊什么?” 切斯顿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浑身发毛,那声音过于哑而糙,听久了会有种奇异的恐怖感。 切斯顿朝四面八方的监视器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一个红点在闪光,又走到厄瑞波斯正对面,直视着这个年轻人。 “外面的事你知道吗?” “你觉得呢。” “我有可靠的消息证实,勒戈雷身边的艾瑞卡·卡尼亚,和你认识。” “随你。” 切斯顿突然说不下去了,他把来前预想的盘问通通推翻,皱起眉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你不是神,为什么要在这里忍受这些折磨,为什么不叫冤屈。如果你是神,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忍受折磨,为什么不动手?你不觉得羞辱吗?你不觉得愤怒吗?” 厄瑞波斯的脸色很平静,或者说因为他很疲惫,所以没有波澜。 “说到羞辱,在大庭广众之下赤条条被观察确实很羞辱,尤其是对于你跟我这样的人来说,因为我们是这样的人,具体不必细说,你看到我就会懂。”厄瑞波斯说,“不过之前有过一次,我心理能力锻炼得差不多了。” 切斯顿显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看着厄瑞波斯干笑没出声。 “不过切斯顿,关于神的事,我想我们可以聊一聊了。”厄瑞波斯盯着他,指了指自己,“我叫艾森·爱得莱德,我有特殊的能力,力量的前任多以神自居,因为这东西很厉害,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明白,有了这种力量,你做什么事都不需要解释了,因为人们不理解,就像你不理解他们。有些事只能我来做,任何人都做不到,打个比方,我们两个人走在街上,前面有辆车要撞上一只猫,假如你要救这只猫,这时你可以挥挥手让车消失,也可以扑过去把猫救出来,你会怎么做?假如你像我一样,从十二岁开始大事小事都挥挥手可以解决,你也会懒得多跑两步,或者多解释两句,久而久之,你甚至也懒得救下这只猫,因为,宇宙浩瀚,不缺人,也不少猫。” “说了这么多,你的力量是什么?” “先生,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于‘脱颖而出’。在跑道上跑得最快的,快出十步是人才,快出百尺是天才,快出万丈便是神,被给予天赋、机会、信息的人比比皆是,成神要靠点天命和自觉,然后冥冥中一声召唤,那就是背离众人,做出决定,成神的时刻了。” 切斯顿看着病恹恹的厄瑞波斯精神猛地被点亮,意识到他说的一切都是肺腑之言。 “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是因为你问题问得不对,你问我‘我想要做什么、我的力量是什么’,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要决定一切了。佩里·切斯顿,你得来体会一下成为我的感觉,你就会理解为什么我根本不愿意说那么多,又为什么不愿和人合流。”厄瑞波斯站了起来,趔趄了一下又站稳,“你问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确实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牌——他们在合流,这就是这场棋局里他们的招数!”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今天来找我,说明外面已经开始了,那么也该我了。”厄瑞波斯朝切斯顿走了一步,切斯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时他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其实相当高。 年轻人一把拉住切斯顿的围巾:“听着切斯顿,接下来我要告诉你我的秘密,那位女士暂时还没想到的秘密,然后要拿这个秘密怎么做,就是你决定的事了。” “……什么?” “我要告诉你,为什么这里是我的坟墓。” “……” “你们这里,最近有没有穿越不同时空的不明燃烧物?” 切斯顿一下子想起那些燃烧的“不明坠落物”。“那些是你的什么人?” “不是我的什么人,那些都是我。”厄瑞波斯说,“是时空中无穷无尽的我,由于惯性被甩了过来,积少成多,我们会全部死在这里。” *** 杜嘉塔直到切斯顿走进来挡住了她的光,才留意到这房间里还有个人。她转头看了看,留守的三个实验人员靠着墙头一点一点的犯困,也不怪他们,现在没人跟他们换班,他们一班值了两天了。 她又去看切斯顿,发现切斯顿面如土灰,好像一只孤魂野鬼,直勾勾地盯着玻璃窗外的观察室,僵硬地站着。 杜嘉塔打开监控,心里已经有了数,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才问道:“你们聊了什么?重要到连监控都要关掉。” 切斯顿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把头转向他,眉头皱着,很像个迷路的人,杜嘉塔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假如我们为追求真相付出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呢?” 杜嘉塔撇撇嘴,说实话她确实不是很喜欢切斯顿这个人,主要在于她觉得他太感情用事了,应该学学数学推导治一下。 但毕竟切斯顿还是她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她还是回答道:“虽然每个人都在讲‘真相、真相’,但其实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真相,我是个研究学者,我做研究而已,这条路还没走到头,我就得一直走,至于终点有什么,合不合谁的心意,不关我的事。” 切斯顿看着她,眼神逐渐明朗起来,如果杜嘉塔没看错,多少有点坚毅的意思。 “那我接下来告诉你的事,可以解决你的研究瓶颈。厄瑞波斯是什么,你马上就会知道。” 凌晨第一道光照进来的时候,时钟走到了五点的位置,杜嘉塔听完了一切,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切斯顿。 *** 威利·雷瑟看到勒戈雷被刺杀新闻的那瞬间,就捂住了额头,他想,唉,上层人的权争真是没完没了。 155、惑众-7 伊特不管不顾,凭着自己的身份,倒是进了这家勒戈雷所在的医院,只不过五楼以上却怎么也进不去,保镖层层站,对他亮出的身份证明视而不见,对他尊贵的身份也毫不在意。 正巧这时候鲁基乌斯出来抽烟,看见了他,笑眯眯地问他:“你好啊,找勒戈雷吗?” 伊特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呵斥起来:“你们少装蒜了,让我见勒戈雷!” “当然,请吧。”鲁基乌斯给他让路,顺手让人闪开,送他进电梯,告诉他七楼停,703。 伊特挑着眉问:“你不去吗?” 鲁基乌斯笑着看他:“我烟还没抽呢,放心,他吃不了你,杀人犯法。” 伊特脸一横,按下按键,不再搭理他。 出了七楼,保镖身后的欧石南看到了他,皱着眉啧了一声。看见欧石南,伊特也很生气,他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保镖在欧石南的示意下没拦他。 伊特气势汹汹地盯着欧石南:“你故意的吧,你们都是故意的,演这出好戏。” 欧石南也很生气:“你们联盟天天装君子,无非也就是背后下手的小人,刺杀?你们省省吧。” “放屁,根本就不是我们干的!你少冤枉人,我哥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欧石南电话响了,他不理伊特,接了电话,那边鲁基乌斯让他放伊特进去,原话是——“没关系,伊特而已。” 于是欧石南冷着脸放他过去。 伊特气势很足地推开门,看见病床上的勒戈雷,后者抬起眼看了他一下,伊特顿时脚步迟疑,而欧石南已经关上了背后的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伊特突然不敢上前。 “找我干什么?”勒戈雷声音平平。 伊特看见他胸口的绷带,面无血色的脸,向前走了几步。 “你对自己下手也够狠的。” 勒戈雷牵着嘴角笑笑:“听不懂。” “打到了哪里?” 勒戈雷指指心下两寸,说:“差一点就死了。” “所以说,你下手够狠的。” “我死了你们是不是就开心了?” “你死了全世界就都开心了,自你出现以后,就没有好事,你疯了,你有病,你死有余辜。” 勒戈雷突然笑了:“可惜不行,我的人手艺精准,说差两寸,就差两寸。” 伊特心跳如雷,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表情,但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你……承认了。” 勒戈雷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这时鲁基乌斯开门进来,又关上门,示意欧石南在外面等。 伊特干咽了两下,手脚冰凉,没想到这么顺利,低下头迈步:“我要走了。” 鲁基乌斯挡在他前面。 伊特甩过头瞪勒戈雷:“干什么,你们还想对我动手?” “你走归走,”鲁基乌斯说,“窃听器得留下吧。” “我……我没有。” 勒戈雷看都不看这边,躺回去了,鲁基乌斯打开门,叫来三个保镖,把伊特围在中间。他们又高又壮,伊特抬起头扫视他们,色厉内荏地吼他们,鲁基乌斯把门关上。 而后其中一人一巴掌将伊特扇翻在地,鲁基乌斯摆摆手,三人把伊特拖进卫生间,将他里里外外扒了个干净,抖出两个窃听器,撕扯中打了他好几拳,又用凉水冲了一遍这位小少爷,然后走出来复命。 十分钟以后,伊特才如同一条落水狗一样走了出来,浑身瑟瑟发抖,衣服湿透,牙齿打着战,拽着自己的衣襟,那里好几枚纽扣都被扯掉了,他以前,还从没有挨过打。 鲁基乌斯靠在桌边看他,仍旧笑眯眯的脸:“现在可以走了。” 伊特头也不抬,僵硬地朝门边走去,手刚握上把手,就听见鲁基乌斯慢悠悠的声音:“今天伊特·马歇尔的来访在前门被拍下来,明天就会登上各大头条。是不是来给他哥哥赔罪的呢,明天就有的猜了。” 伊特僵在原地动不了。 他颤抖着转过身,看着气定神闲的鲁基乌斯,又向床上的勒戈雷看去,勒戈雷好像已经睡了,只留下个背影。 他只好看向鲁基乌斯,低声下气:“别……别放出来……” 鲁基乌斯咧嘴一笑:“你求我咯。” 伊特动也动不了,发着抖愣在原地,双眼瞪大,无人可求助,只有鲁基乌斯笑眯眯地看他。他嘴角的血留下来,蹭花了白衬衫,他干咽一下,不自觉眼眶通红,他觉得哥哥可能因为自己要完蛋了。 然后伊特慢慢挪动步伐,如同一座崩塌的山一样靠近鲁基乌斯,在他面前停下,低着头说:“求……你……” “大点声,听不清。” 声音加大了。“求你。求求你。” 鲁基乌斯笑起来,突然转向勒戈雷:“喂,你说,厄瑞波斯是不是就是这么看我们的。” 勒戈雷那边动了动,人坐起,也笑起来,看着伊特。 伊特要被屈辱压倒了。 鲁基乌斯把手搭在伊特肩膀,弯腰看他的脸,告诉他:“好的,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请求了。” 伊特抬起头,脸色一会儿红一会白,鲁基乌斯拍拍他:“你走吧。” 伊特如同僵尸一样挪出了病房,楼道里靠着墙壁,抱着手臂的欧石南注意到他一副受虐的脸,挡在了他面前,伊特躲闪了一下,低着头没抬,欧石南注意到他受伤的脖子,还有发红的脸。 想了想,欧石南给他让了路。 伊特挪着脚步走,又转回身,声音很小:“真的不是我哥。” 欧石南没动,伊特也站着不动。 而后欧石南叹了口气:“我猜也不是。” 伊特才慢慢地转过身,僵硬地离开了。 欧石南进了房间,勒戈雷和鲁基乌斯还在笑,勒戈雷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一个护士进来给他换点滴,欧石南走过去接手:“我来吧。” “稀奇啊,”勒戈雷抬头看他,“你还有这么关心我的时候?” 欧石南认真地换,顺便问道:“你遇刺,谁干的?” 勒戈雷和鲁基乌斯都不笑了。 还是勒戈雷先反应过来,问道:“你要替我报仇?” 欧石南已经换好了输液瓶,低头看他:“不是你自己安排的吧?” “我疯了吗?” “不知道。你疯了吗?” “……” 勒戈雷其实早明白,欧石南是个非常厉害的人,有很强的力量,也许在厄瑞波斯面前不值一提,但和普通人比起来也是天上地下。 但勒戈雷有优势,他毕竟和欧石南有十八年的交情。 “你要我怎么证明?”勒戈雷问,“还是你要去调查我?” 欧石南不出声了,转开了视线,如同勒戈雷知道的一样,欧石南并不是个有什么野心或使命的人,他是个单纯的、善良的年轻朋友,但他并不蠢。 “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欧石南说,又看向鲁基乌斯,后者立刻站直,严肃起来,欧石南继续道,“我希望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勒戈雷看着他:“你也是,你应该注意一下跟谁走得近。” “你说安东尼·马歇尔吗?我们的敌人是他吗?我们不是应该杀厄瑞波斯吗?” 欧石南不想在待下去了,他转身离开。 第二天下午,欧石南去见安东尼·马歇尔的时候,伊特的那句“你死了全世界就都开心了,自你出现以后,就没有好事,你疯了,你有病,你死有余辜”已经被掐头去尾,登上了各大头条,传遍了大街小巷,虽然确实没有他去病院的画面,但有什么重要的呢。有人说这段录音是真的,也有人说是假的,但有什么重要的呢。 安东尼和他的竞选团队坐在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对方一招接一招,短短两日便火势燎原,而他们连团队的人心都要散了,竞选经理已经辞职了。 少将看着新闻报道伊特的这句话,转过去怒视着他,花了五秒咽下所有脏话,才问出一句:“你到底怎么想的?” 伊特不敢抬头。 少将看向安东尼,希望安东尼起码主持一下局面,安东尼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伊特,而后表示,要打仗了。 竞选团队里有些人还乐观地说不会吧,但少将知道,怕是箭在弦上。 少将向中将和联盟长官报告的时候,几人都面色凝重。联盟的希望,是个优柔寡断、理想天真的贵公子,再添上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亲弟弟,和那个泥里土里滚过来的、人面兽心的勒戈雷,以及心狠手辣、皮笑肉不笑的鲁基乌斯对打,胜算几成? “可以让安东尼带兵。”中将说,“这可以提升他的威望,他本来就是军队出身,打仗不会输。” 长官倒是很冷静:“不会宣战的,宣战他理由不充分,难道因为他受伤就要所有人一起打仗?这种理由聚不起来人,打不起来仗。” 少将同意长官:“没错,不到万不得已,战争不能轻易发动,这不是一般人能控制得了的局面。况且我们还有一手,勒戈雷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和厄瑞波斯是认识的。” 长官问:“现在舆论战已经没用了,竞选公关走到现在,相信谁已经不会再变了,中间派没什么人,你再说勒戈雷和厄瑞波斯联手,不信的人看都不会看。” “除非……”中将看着两位,“事情严重之程度,远超人类想象。就像我们之前说的,恐惧使人类团结。” *** 麦克腿翘在桌子上,抽着雪茄翻报纸,身后纤细的一男一女正在给他捏肩膀,这时手下来报信了。 “确认了,就是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有二十来个人,不过楼下就他自己。” 麦克把脚放下来,身体朝前靠:“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要见我?他不是洗手不干了吗?他说要做什么?” “说是要枪。” 麦克冷笑一声,又靠回椅背抽起烟,腿往桌上一放:“那让他等着吧。”说着转过头,用手指掀开百叶窗帘,朝楼下看了一眼。 夜晚十一点,安德烈点了下一支烟,摸出打火机,没燃起火,他摇了摇,再试,还是没有火。 有只手递来打火机,正燃着蓝红色的火,安德烈顺着手看,麦克现在比他高出两个头,身体也宽很多。 安德烈低头凑近火,点燃烟,而后他拍拍麦克的手,火机收了回去,他们两个人站在小巷里,一句话不说。 麦克的生意做得很大,消息灵通,资源齐全,这地盘的前堂明亮热闹,这区域行当里的人来往都会来打个招呼,但是安德烈等在后面的小巷,于是麦克只能绕过前堂走下来。 两人都不开口,只是互相看着,安德烈只是还没想好说什么,但麦克已经打定主意,先开口的人就是丧家之犬,所以他咬死不打算开口。 安德烈平静地看着麦克,但麦克的脸色却逐渐撑不住装出来的云淡风轻。 开口之前,麦克暗骂自己,已经不是十七岁,为什么还会这样。但是他还是先开了口。 “你名声那么大,找我要枪?” “因为降落点在这里,离你近,”安德烈笑笑,“我赶时间。” “做什么?” “有点事。” 麦克冷笑:“要多少?” 安德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型号和数量。“三小时能给我吗?” 麦克没接。“你当我是你跑腿?” 安德烈耸耸肩。 就是这个动作,让麦克有种怒从心头起的感觉,他逼近一步,安德烈抬起头看他,这时麦克突然发现安德烈瘦了,连同年轻时候那种满不在乎如今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麦克的直觉告诉他,安德烈现在并不舒服,至于为什么,他猜不出来。于是麦克的愤怒打了个弯,他留意到安德烈眼里的一些伤神,一瞬间有种幸灾乐祸的心情,他想即便是安德烈,即便是浪子安德烈,也有“离不开”的时候,真是报应。 安德烈看着他,问:“三小时内,可以吗?” 麦克要报复安德烈,就应该在这里拒绝他,风一样的安德烈,卷进他的人生,又在荒野中荡走,此后十余年,他总忘不了,也找不到,却觉得处处都是当年那个忧郁、决绝、潇洒的少年的影子,桃花眼自那以后成为他的诅咒,被看一眼就万种愁绪涌上心头,丧父之悲、离家之痛、流落之苦拉他回到十七岁,再被看一眼就再动心一次,再回味一遍少年在窗台边抽烟,风吹乱少年的头发,那人看着天空说无关紧要的打趣的话,然后某天消失不见。 麦克要开口了,他要拒绝安德烈,话到嘴边,他说:“可以。” 安德烈指指身后的一家加油站,告诉他:“我在那里等。”然后转身就走。 麦克自从就知道自己没救了,他学得了浪子的皮肉,学不会无情的骨血。他知道安德烈的心不会被他伤,他只好诅咒能伤安德烈的那个人,尽力伤。 “那个人是谁?”他看着安德烈的背影问。 安德烈转回身,没说话,麦克自觉无趣,摆摆手让他走。 忒休斯看着安德烈走回来,把身上的衣服裹紧,这趟差他出得并不多兴奋。二十来个男人也看着安德烈,后者走回来坐下,喝口水,说没问题,接着便不再开口。 一个叼烟的男人盯着安德烈,语气很轻佻:“没想到搞枪这么容易,你再多交几个男朋友,说不定能搞来个火箭筒。” 安德烈不大在意地找出纸和笔,随口说道:“问题不大。”然后朝忒休斯、洛斯和彭加列的方向勾了一下手指,让他们过来听自己的安排。 *** 杜嘉塔的汇报就在今天,为此她准备充分,清早喝了三杯咖啡,眼睛炯炯有神,已经达到了在路上瞪人可以逼退行人的地步。 她从停车场的电梯上楼,在一楼,碰到了和别人说笑的卡丽。卡丽一看到她,就仿佛不敢笑一样地安静下来,那位同伴奇怪地看了一眼杜嘉塔,也跟着安静下来。 电梯里就她们三个人,杜嘉塔独自站在正中间,卡丽没有转头。 杜嘉塔悠悠地开口:“卡丽,见到曾经的上司,也不问声好吗?” 卡丽好像激灵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早上好。” “好委屈啊,看来是我勉强你了。” 卡丽抿着嘴不出声。 “我到了。”杜嘉塔走出去,朝卡丽笑笑,“我得再努力努力,做得好,你们才有项目被塞进来。” 她一走出去,卡丽的同伴就皱起眉抱怨:“这女人有病吧。” 卡丽垂下眼:“她不是个坏人。”想了想又补充,“她有她的……固执。” 同伴不解地看了一眼卡丽。 杜嘉塔等了半天,汇报室里才来了一半的人,少将也没有来。切斯顿看出了她的疑虑,摆摆手叫她开始。 “出事了吗?” “你不知道吗?”切斯顿有点吃惊,随后回答道,“勒戈雷遇刺了。” “死了吗?” “听说没有,但他还没露面。”切斯顿环视汇报厅,“外面现在很乱,很多官员现在没空管这里了。你直接开始吧。” 杜嘉塔便走上讲台,打开灯。出乎她意料,她还没开讲,就看见少将从后门轻轻走了进来。更让她吃惊的是,少将后面是中将,而中将往旁边让了让,后面进来的人竟然是联盟副首长和上将。 他们很小心,几乎没引起什么注意,当然,也被切斯顿发现了。 杜嘉塔低头翻了翻笔记,开始她的汇报。 “本阶段研究的主要目的:一、明确厄瑞波斯‘超能力’及来源;二、评估厄瑞波斯威胁程度;三、明确厄瑞波斯‘坟墓说’含义。 首先,对厄瑞波斯超能力进行简单汇报。厄瑞波斯所具有的能力是一种涉及时空间的能力,原因在于他本身作为一个巨大的能量体,通过人为控制,使得场能量变化,进而导致时空间的扭曲、变形,甚至是灭失。请看展示片,以厄瑞波斯□□为核,其皮肤及皮肤外围有一层导流介质;介质外第二层,是一圈球状的高速能量场;第三层是交换层,将该高速能量场与外界能量场相隔。其中,最为关键的第二层,实质将厄瑞波斯整体变成了一个‘白洞’。白洞是一个强引力源,可以把它周围的物质吸积到边界上形成物质层,这就是第三层的来由。 第一层及人体,与普通人类没有差别,一具普通人的身体。 第二层,高速能量场,完全由厄瑞波斯控制。 第三层,影响次场,有理由推断,当厄瑞波斯首次与某外界事物或人物产生接触式,形成第三层的过程中,厄瑞波斯可能会目睹时空间扭曲现象。 一般来讲,他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存在,并有极高的控制力,可以排除失控的情景。当第一层暨人体物理灭失时,第二层会发生相应的转移,这点会在稍后介绍。 需要提醒的是,第二层的能量场作用巨大,现在仍不能估计具体破坏力,合理推断厄瑞波斯或具备延伸第二层能量场的能力,即无限拓宽第二层,这程度的能量场侵袭,会有难以估计的后果。 此外还有一点,研究结果表明,厄瑞波斯的第二层能量场对其亦有副作用,尽管介质层最大限度地对能量进行了某种疏导,但终究没有得到释放,可能会导致人体加速衰败。 第二,厄瑞波斯的威胁程度。 以其自身来说,没有威胁,物理攻击可以抹杀此人。但由于能量场的存在,实质上会发生这样一种现象:当现厄瑞波斯死去后,能量场会发生剧烈的扭曲和折叠,迫使同条时间线上更靠前时点的厄瑞波斯移动到这个时刻,而后能量场才会稳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厄瑞波斯是不死的。 时间线上‘前面’的厄瑞波斯,是无穷无尽的,但是有一个重点,当厄瑞波斯自然死亡后——这里指身体器官衰竭,通俗地讲,就是寿命已尽——那么,无论多少前时点的厄瑞波斯,移动到这个时刻都是死亡的,因为死亡是一种时间上的既往状态,能量场无法突破时间。 第三,‘坟墓说’。 为什么这里被称为厄瑞波斯的坟墓。这与稍前提到第二层的转移有关,即我推测,当当下的厄瑞波斯非自然死亡时,第二层强大的扭曲能量场会‘带来’一个过往时间点上的厄瑞波斯。 这情形的发生有两个基本条件。 条件一,对于厄瑞波斯或者说对于大多数时间线来说,时间线的总进程是唯一方向且总体向前的。 条件二,时间线的过往是留有痕迹的,换句话说,时间线可以被比喻成一条胶质的河流,厄瑞波斯的过往以某种实体形式存在。 基于此,可以推断出时间线的四大基本推论。 特征一,时间线上的未来是不存在、未发生的,即既定过去无法更改,未来无法到达,一切依托于当下时间点的移动。 特征二,时间是无法暂停的,没有任何能力能够阻止时间点的移动,即便厄瑞波斯某时刻通过强大的能量改变了时间流速看起来制造了‘暂停’,实际上只是制造了分叉,创造出了一条新的时间线。 特质三,时间线是无穷无尽的,我们迄今发现的时间线,与厄瑞波斯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特质四,时间线上的厄瑞波斯是无穷无尽的,此刻死亡的厄瑞波斯,会被下一个厄瑞波斯取代,两个厄瑞波斯不能同时存在。厄瑞波斯分为两类,一类是定点厄瑞波斯,一类是非定点厄瑞波斯。我们发现的‘不明燃烧坠落物’,并不是天外小行星,而是从不同时空线里来的其他厄瑞波斯,在两个厄瑞波斯同时在的情况下,有一个一定会死,我们现在手里的这一位,通过某种途经,成功存活,而其他厄瑞波斯则灭亡。根据对观察室中厄瑞波斯身体情况的跟踪,可以发现,当定点厄瑞波斯来到时,观察室厄瑞波斯为了存活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接下来,我将汇报坟墓的具体推论,以及解释为什么厄瑞波斯们会在这一位还没有死亡的条件下来到这里。 请大家看向这边。这个模型演示了一条总体向前的时间线,在线的前面,有一块巨大的挡板。 没错,这块挡板就是我们的时间线。 我在这里将高维空间简化,抽象出一种最接近于厄瑞波斯时空操作的三维甚至二维结构,具体数据及模型公式请参阅各位桌面上的附件,最厚的那一本。 我继续。 可以看出,我们的时间线和厄瑞波斯,以及所有已知的时间线不同,我们的时间线,不是线性的,不是向前的。 当然,我们的时间线也并不是一块平面。 我们的时间线在结构上接近于一个克莱因瓶,简单来说,我们的时间线比厄瑞波斯及其可控制的时间线高一个维度,不多不少,正好高一个维度。 克莱因瓶是一个3°的莫比乌斯带,顾名思义,它是一个不可定向的空间。简单地讲,假如一个瓶子的底部有个洞,当延长瓶子的颈部并将其扭曲进入瓶子内部,然后和底部的洞相连接,可以想象,这个物体没有“边”,它的表面不会终结,即它没有内外之分。 我们的时间线,就是如此一个结构,不难想象,我们的时间线并不是一条‘胶质河流’,即我们这里过往发生的时间是不留存的,未来是未发生的,时间点的移动是不留下任何痕迹的。 这一特质对厄瑞波斯是致命的,原因如下。 首先,我们作为一条不‘前进’的时间线,请大家进一步进行缩维,当缩到一维时大家就明白,我们,其实是宇宙的一个定点。就如同这个挡板,我们阻挡住了时间线的前进,当厄瑞波斯来到的时候,他在时间线上犹如水滑过冰,他身上带来的、需流动的时间线便在这里停止了。 可是过往的时间线部分坍塌、部分湮灭,还有部分,会向前挤压,这是能量场保护厄瑞波斯一脉的关键一笔。 而在这里,时间线向前挤压,前面是定点,过往时间线上的厄瑞波斯会被统统甩过来,全部‘撞’死在这里。或许现在观察室的厄瑞波斯还有能力活命,但可以预见,当越来越多的厄瑞波斯到来时,决不是其中某一个可以控制的局面,或许会有非常惨烈的动荡。 假以时日,厄瑞波斯或可在此地全部死亡,而不必一定等到自然死亡。 我的汇报完毕,接下来请自由提问。” 一个男人举起手。 “请问。” “你提到厄瑞波斯就其自身来说我们没有威胁,我想请问,假如他意欲摧毁我们的世界,他做得到吗?” 杜嘉塔回答:“理论上可以,但有两大阻碍,首先,他时间不多,现在越来越多的厄瑞波斯在各地死,耗费他的能力,而且来数太多,以后只会更多。其次,厄瑞波斯再时间线上如果留不下‘胶质’标记,能量场没有借力点,威胁也不大。” “标记指什么?” “暂时不清楚,但就他和佩里·切斯顿的交谈而言,他或许,需要某种介质来和我们的时间线同频,以便能量场发挥作用。” “什么介质?” “暂时不清楚。” 一个女人示意。 “请问。” “我们能否验证所谓的‘无数个厄瑞波斯’。” 杜嘉塔点头:“可以杀了这一个。” “有什么后果?” “这一个有些特别,他求生意志非常强烈,假如我们决意杀他,他可能会展现出目前我们仍未见识过的能力。” “就是说,我们拿他没有办法,我们无法赢他。” 杜嘉塔沉默了。 众人看着她。 “要说实话吗?”杜嘉塔环视全场,“我认为我们什么都不该做,他必死无疑,他无法离开,因为他能量场无抓力,基本已经失效,此地于他是流沙,他出不去。” 一个男人抬高了声音:“你的意思是,我们有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威胁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的家园,而我们不应该做任何事?” 台下有些骚动。 有人问:“责任谁来负?” 杜嘉塔不说话。 又有人问:“你的研究结果有报科学院审核吗?你的助理名单呢?有联盟级别研究学者背书吗?这些我们都没看到。” 有人问:“你这里有太多的推论了,实验数据也不够,一个条件800频次,甚至没有活体取样……” “你的模型有模拟结果吗?假如厄瑞波斯全部爆炸会不会影响到我们?……” “你……” 杜嘉塔把书放下,抬高声音,高过全场:“以上是我的汇报。”说完,她拿起书要走出汇报厅,但还没来得及,一阵喧哗在人群中响起,厅内更加混乱。 杜嘉塔正要再抬声音,却发现那不是针对她。 终于有人盯着自己的手机,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喃喃自语:“勒戈雷……宣战了。” 切斯顿立刻打开自己的手机。 勒戈雷在地方台负伤出镜,共有897个地方台在直播。 实际上他并不是宣战。 “……捂住你的嘴,拔掉你的牙,打断你的腿,堵住你的路,告诉你人人生而平等。平等吗?你的声音呢?已经受够了,无正义的法度,无公平的机制,无慈悲的官僚,无希望的社会。”他说。“我宣布……” 切斯顿的呼吸都停了。 “从今天起,凡是年满十六岁的成年人,凡是承认自己国家独立地位的国家公民,人人可以领枪。在我的选区,人人可以领枪。你的国家需要你,你的武器是为了保护国家。爱国无罪,我无罪!” 会场里鸦雀无声,杜嘉塔事不关己看没人提问,走了。 切斯顿看向最后排的几位高级长官,和普通人比起来,他们确实沉稳很多,大约这种情况他们早有估计。切斯顿和少将遥遥对望了一眼,而后目送几位先行离开。 满场的高级知识分子,此刻说不出话,出了这个房间,浩瀚的口水战、舆论战必然风波大起,爱的、恨的、怨的、怒的、烦的、疲的、苦的、谋财的、谋色的、谋权的、谋声的、激进的、暴烈的、温和的、建制的、左的、右的、左左右右的、聪明的、愚蠢的、聪明装蠢的、蠢装聪明的、文的、武的、文武尽失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唯恐天下大乱的。世界上充满了人。 切斯顿离开了,他心里很平静,没在想谁要打仗了,谁又要表明立场了,他知道勒戈雷不是什么救世主,但也不觉得他是战争狂。 如果他能挑起人的愤怒掀起一场大乱,只能说明人本来就积了怨。 ——切斯顿是这么想的。 况且他还有更关心的事。 他走回观察室时,杜嘉塔已经坐在了位置上,边翻记录边喝茶,什么消息都没办法打扰她。 “我想问,”切斯顿一进门就开口,“他们说的问题你能回应吗?” 杜嘉塔抬起头:“关于数据不详实,实验不充分,推论太多猜想?” 切斯顿点头。 “回答不了。”她笑了,“当老娘傻是吧。这场实验注定就是理论为主,居然拿数据逼我,他们以为有这个厄瑞波斯在就能问出宇宙上下五万年吗,别做梦了。这事要真是轻轻松松名垂青史,能他妈轮到我?他们口中的大牛,这份东西大牛会签吗?研究出来有什么好处,现在世界大乱,况且好不容易积累的名声,为这种摇摇欲坠的研究作保,有点脑子都不会做。” 切斯顿在她对面坐下:“所以,你怎么知道你说的就是对的?” 杜嘉塔盯着他:“我说的,就是对的。想验证就去读报告,想让我一手一脚送人人明白,门都没有。” 切斯顿没有说话。 “顺便再多说一句。”杜嘉塔摊摊手,“刚才有些话我没说,因为很没有根据,不过现在就你跟我,也没什么大碍。” “什么?” 杜嘉塔很认真地说:“我觉得,厄瑞波斯可能活不了多少年了。” 切斯顿问道:“为什么?你观察到什么了?” “啧,倒不是观察到了什么。”杜嘉塔用手慢慢地在桌面上转笔,“就好像看一辆疾驰的列车,用飞机的速度在跑,经验上来讲,你就是直觉会认为,总有一天,要出事,就是这种感觉。他的存在很不正常,积累的能量一定要有释放,虽说他因为可操纵时间不符合能量守恒定律,但大量的能量最终还是会有反作用的,没什么东西能保持这种状态很久的。” “……就是说,他快死了?” “快不快不好说,要我推测,我认为只能说他大概不会很长寿。”杜嘉塔遗憾地叹口气,“可惜我也没有别的样本了。” 切斯顿想了想,终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你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是认真的吗?” 杜嘉塔看向他:“我不知道我们能做什么。” “这很难的,”切斯顿转头去看观察室,有点跑神,“要人们什么都不做很难的。人就是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然没有存在感。有人打仗、有人竞选、有人搞科研……总要做点什么的……” 杜嘉塔针锋相对地说:“也有人即便做不了什么,也要跟着看。” 切斯顿听了这话,转回头,笑了笑:“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是故意冒犯你。” 杜嘉塔耸耸肩,别人在街上多看她一眼她也会觉得被冒犯,她就这样,她自己高兴。 “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她问,“你之前没有这么……迷茫?这个词用得对吗?是因为见证了厄瑞波斯的实验。” 切斯顿叹口气:“也不算吧。我一开始是为联盟做事的,反对勒戈雷,几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安东尼·马歇尔的圈子。不过……”切斯顿突然苦笑了一下,“可能和你在科学院当逆子的心态差不多吧,我们都觉得这地方有点让人失望。” “你比我见识得还是要多一点。” “一开始我以为是龙争虎斗,但近处看,就是一群人抡膀子撒野。” 杜嘉塔笑笑,不说话了。 “你晚上不要走得太晚。”切斯顿站起来,准备离开,“外面要出事,勒戈雷发枪了。” “只有那些偏远地方的会去领吧。” “中央城很多他的支持者,只是以前不太出面而已。” *** 众人看向忒休斯。 说实话,被二十多个人高马大的亡命之徒看着,压力很大。 还是安德烈先开了口:“降到沙漠里了啊。” 忒休斯辩解道:“不是沙漠,是荒野。” 二十个人姿态不一地表达着不满,有人皱了皱眉,有人歪了歪头,这些动作带着□□嘎啦一响,板甲叮咣做声,忒休斯警铃大作,以为亡命徒要杀人。 但是安德烈拍拍他的肩膀,这事就算过去了。他们走到安德烈身边,等他决定怎么做。 除去彭加列,那些戴毡帽的男人们中说了算的叫奥拉,是个英俊且凶恶的男人,带着一种屠过什么地方的气质,是个出色的快兵;板甲人中说了算的叫皮蓬,话不多,眼睛炯炯有神,一柄大剑竖在身前,寒光凛凛,是个力量相当可观的重兵。如果说奥拉对安德烈还有点挑衅的意思,皮蓬对安德烈则相当尊敬,或许凭直觉判断出这个人值得信赖。 “小领导,怎么办?这地方鸟不拉屎。”奥拉给安德烈递了一根烟。 安德烈摆摆手,示意不要,然后让男人们把手电都关了。 于是在荒野中,他们站在一片漆黑中,远处甚至可以听见狼嚎,山峰影影绰绰堆在天边,旷野的风粗糙呼啸,黎明前的夜冰凉。忒休斯是个生意人,偶尔当当发明家,很少做苦差,这会儿有点紧张,靠近了安德烈,站在他身边。 安德烈眯着眼在旷野里看,走上一个小山坡,忒休斯、彭加列、奥拉和皮蓬一起跟过去。 “那里是不是有光?”安德烈指着前方。 彭加列从口袋里拿出小望远镜,拨开盖子看,然后点头:“好像是个牧场。” 安德烈摇头:“应该不是牧场,这里没水,有可能是个马场。” 彭加列懂了:“知道了,你在这里等吧。”他吹了声口哨,示意四五个人跟他走。 忒休斯看着他们走远,问道:“怎么了?” 安德烈转头看他:“会骑马吗?” *** 凌晨时分,旷野的阳光是粉红色的,铺在一片浩瀚的褐色黄土上,枯矮的低树在土路两侧扭出奇异的舞姿,沿途饥肠辘辘的野狗们在撕咬一只落单的羚羊,青蛙鼓着肚子在路边叫,蜥蜴从土底爬出来,土地开始泛出干涸的原貌,山峰在远处褪去夜色的遮掩,露出一片荒芜本色,极目尽是干黄一片,偶有绿色也如同人间中毒,在干涸地包围中苟延残喘,天空响着雷,乌云从后方追来,在人的头顶轰隆作势,与人一起奔向辽阔的天与地。 安德烈骑在马上奔驰。他脱下了西装,换上了黑色裤子和靴子,白衬衣外的红褐色牛仔披风正迎风飘起一道角,他和其他人一样,戴上了高顶毡帽,用来遮风避雨,而板甲士兵们化作一团黑色的雾,跟在这十来位骑马人的身后。 迎着远处的光和头顶的雨,他们的马蹄踏起沙尘又重重坠落,群马如一道疾风从土石间穿过,他们的眼神专注而镇静,是暴徒常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 雨下了。 安德烈的帽檐坠落下一滴水珠,顺着风飘到了身后。 156、大乱-1 欧石南的离开其实是临时起意的。 他晚上睡不着,因为自从勒戈雷宣布发枪以来,地方风波大动,现在仍位于首府的勒戈雷一行人,虽然已经被保护起来,但夜深人静之时远处隐隐传来的枪炮声还是让人不安。而他所在的居所,也绝非宁静地,博弈暗流涌动,联盟自勒戈雷受伤以后暂时没敢有什么大动作。 欧石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城外的山和天暗沉沉,隐约远处有火光,声响倒是传不过来。他睡不着,电视节目内容割裂得无法直视,联盟试图关闭地方台的卫星,但早已商业化的转播让他们无计可施。联盟的频道竭尽全力安抚民众,塑造一个隐忍、坚毅的管理者形象,声称一切□□者都是□□;地方台日日高唱勇猛赞歌,拔掉一面又一面插在地方议事厅前的联盟旗帜。电视轻描淡写地提到,联盟的军队已经开驻地方,地方的部队已经集结,他们都没说,哪里已经兵刃相接,哪里又已经开始流血。 这里却还能听见安详的风声。 他下了床,喝口水,摸黑朝外走去。他睡不着,心想勒戈雷应该也睡不着。 他顺着走廊向前,上了楼梯,转过转角,长廊的灯熄了,只有一个房间未掩的门内透出光,欧石南走了几步。 听见里面的人在笑,勒戈雷和鲁基乌斯在打牌,烟味飘出来。 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语气轻飘飘,好像一切顺遂人意。欧石南想问的事,此时也没有问的必要了。 他这时候明白了,他和他们从来就不是一条路。 他换了外出的衣服,什么也没带,就这么离开了。这个时候,其实他自己都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夜里十一点,首府中心区戒严,成队的士兵在街上巡逻,有士兵注意到这位从勒戈雷宅邸出来的人,如临大敌地前来查问,欧石南盯着他,说:“现在,走开。” 失了神的士兵走开了,欧石南继续在街上走。 他可以暗示一些事,却控制不了什么人,和他那个便宜老爹不一样,他的能力摧毁不了世界,也保护不了什么。 走出戒严区,又是熟悉的乱象,只不过这时候更加严重了,如果是之前的乱还是奔着“等选举尘埃落定”的方向走,现在的乱已经是纯粹的暴力了。比起之前,现在的人更加有组织。 有的街区里寂静的如同死人城,有的街区却枪声频发,欧石南漫无目的走着,一个□□滚到了他的脚边,他好容易反应过来,朝着侧面的隔栏纵身一跳,才在猛然烧起的大火前安然无恙。 这时他注意到,自己走到交火区了。没想到首府都已经这样了。 他只得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贴着墙朝前走,当下重要的是首先找到一个避难所。 没想到刚走过一条街,就遇上了联盟的军队,正在围打一座四层楼,里面或许激进的勒戈雷支持者,悬着一面反联盟的旗,楼顶还吊了个双手反绑的死人。 勒戈雷一看装备精良的军队,就迅速转过身想绕过去,但后面有增援,他只能趁黑前进,试图绕过这座四层楼离开。 军队还在让里面的人投降,但分队已经两面包抄了上去,欧石南见状只能后撤,绕去了房子后面,楼房后面有片山坡,他想从那里离开。 这栋房子明显被火烧过,底端一片黑,欧石南绕去后面,才发现后墙已经破了,断壁残垣中有个瘫坐在地上发愣的女孩儿,不过十六七岁,抱着一条死狗,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拿着一块长柄的玻璃碎片,想拉她起来。 男孩儿注意到欧石南,迅速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扔过来,欧石南挡了一下,石块划伤了他的手背,男孩儿挡在女孩儿面前,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两个孩子衣衫褴褛,混杂着穷苦人惯有的逆来顺受,以及新鲜诞生的冲冠一怒,在年轻的脸上交织演绎,看起来非常成熟。 “他妈的狗联盟!”男孩举着玻璃做的刀骂,玻璃缠着布的一端握在手里,现在也已鲜血淋漓。 欧石南一时没能迈动脚步,而先遣的排头兵已经来到侧面,举枪对准男孩,这瞬间欧石南猛地冲过去,拽着男孩向里跳,又在枪口移动的时候拉走了女孩儿,而后狠狠地甩上了残破的铁门。 室内冲出两个人,越过他们,拉开门对着外面就开火,枪声成片地响起来,欧石南蹲下来看男孩的伤势。 左臂被一颗子弹打穿。女孩沉默着上来给他包扎,子弹从他细小的手臂穿了过去,他脸色苍白地骂骂咧咧。 欧石南这才抬起头,环视众人,他们看起来是做惯了苦力的人,衣着随便,脸上仓兮兮,枪还用不大惯,眼神冷冰冰。房间角落,躺着几具尸体,不难猜测,是红血人。 有人问:“你是谁?” 欧石南没出声,和他们比起来,他穿得太好了。 但门外的枪声停了,从门外回来的人看了眼欧石南,什么也没问,只叫他坐远一点。 现在欧石南出不去了,比这更重要的是,欧石南知道,这些人也出不去了,他们必死无疑。 现在正在死的就是这个小男孩。 他在地上抽搐,女孩儿抱着他的头,吻他的额头,他一直在骂,包扎毫无效果,他的手臂已经烂成了稀泥,血流了一地,周遭人走来走去,聚着为数不多的子弹,朝外面开火。 只是时间问题。 欧石南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在他旁边,男孩只是在骂,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秀气的眉扭成一团,那种怒意就像和生命一起燃烧,女孩什么也不说,脸上的悲凉和冷漠已经不是语言所能形容。 男孩开始吐血,吐一口后就继续骂,喉咙里咕噜噜地响,他的眼珠像要爆出来一样转着,苍白的脸色开始泛红,而后泛紫,额头青筋条条暴起,女孩亲他的额头,就吻过这些愤怒的蜈蚣。 欧石南很想问,为什么如此愤怒,但他也知道,人各有命,但一个人应该在这样的愤怒中去死吗,这孩子的不甘和怒气几乎化成实质,欧石南看一眼就浑身发抖。他原本只知道死亡悲伤而无解,头一次他发觉竟能如此痛苦而撕裂。 在周遭的杂乱声响中,男孩的火逐渐熄灭,他干涸的脸上剩下未消散的怒,如同凝入琥珀的定格瞬间,一口长气卸下来,仿佛灵魂烟消云散,欧石南突然有几秒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好像回到了他看着艾森毁天灭地的时候,无力且无为。就在这时他如同天启一样地意识到一件事,人与人争斗导致人的覆灭,或许艾森从来都不是什么神,艾森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被给予了超凡的能量。 窗边一阵剧烈的声响,爆炸导致的汽波把窗边的人直直地甩了过来,欧石南也被撞到了墙上,等他努力睁开眼,轰鸣声还在耳道里盘旋,而这废墟里已经没什么能站起来的人了。拨开腿上的瓦砾,看见女孩的脸,平静且安详,解脱了一样,青白色的脸。 他扶着墙站起来,外面明晃晃的灯光照进来,这排士兵扑进来,窗前一个断了手臂的男人发出鬼一样凄厉地嚎叫,举着什么东西迎着他们冲上去,欧石南看着他颤抖又疯狂的背影,那些士兵四下散开,他想象着冲上去的男人脸上,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爆炸再次响起,硝烟后,无人站立。 数秒后,士兵再次在门口集结,废墟里又站起两三个人,他们互相嘶喊着什么,欧石南听不清,只是喃喃自语:“停下……停下,停下来!” 然而人们并没有停下来,他们仍旧向彼此扑过去,尽管知道结局。 然后欧石南举起手指向他们,用力挥了下手臂,那些枪支和车辆猛地被甩出去,刺眼的灯光柱一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欧石南向前走,握紧拳头,他要把这些兵器全部毁灭。 就在武器咔咔作响要缩成一团时,光下一个人影倏地闪出,高高跃起,在强光下只看到利落一个扫腿,狠狠地踢开了欧石南的手。 欧石南摔倒在地,连忙翻身起来,还未转身,就被来人一把按住额头,欧石南抬头看,是一个为联盟工作的红血人。 那人反应很快,一把拽着欧石南的头,狠狠地砸向墙壁,欧石南直觉得脑后出了血,他盯着对面人的双眼,吐出一口血:“现在,走开!” 毫无作用。 那人拎着欧石南的头又是一撞,欧石南抬手挥拳,他格挡一下,一手将人推开,踢进了地下室。 欧石南趴在地上吐血,身后的人跟过来,一脚踏在他的背上。无论是身体力量还是精神力量,饱受训练的超能红血人能力都在他之上。 那人已经拔出背后的刀,反手就是一砍,但是没有砸下去,手腕被反应过来的欧石南握住,欧石南死死地抓紧他的手臂,回想安德烈是怎么动手的。 红血人松手放刀,试图在刀下坠的时候换手去接,但欧石南速度更快,一脚踢飞长刀,接着身上死死捏住对面人的喉咙,将他抵在墙上。力量像某种开关被打开一眼涌进他的身体,只有当他筋疲力尽时似乎才有更高阶的能力在等待,虽然可能只是一瞬间。 红血人挥出的拳头越来越孱弱,压倒性力量的面前反抗是无用功,无论他如何试图闪转腾挪,都在欧石南手下纹丝不动。 欧石南抓着他的衣服,铆足全身的力气,将人对着窗外狠狠地扔了出去,他甚至能看见那人在空中飞出去是惊讶的眼神。 欧石南晃了一下,有些头晕目眩,这时身后有人说:“别动。” 他转过身,有个普通士兵正拿枪对着他。 欧石南上前一步夺过了枪,士兵一脚踢向他的小腿,无果,欧石南顺手给了他一拳,直接把人砸倒在了地上。 谁知道士兵意志力顽强,马上爬起来抱住他的小腿,拔出到就在他跟腱划了一刀,欧石南下意识踢了他一脚,踢完担心是不是把人踢死了。 士兵确实受了重伤,对他欧石南也不能像对红血人一样把他扔出去,扔出去会被摔死。 但是士兵又爬起来,扔开碎裂的头盔,只剩一把刀,也敢逼近欧石南。 欧石南看着他的脸,意识到他也不过二十出头。 士兵酝酿了一秒,飞速近身,而后被踢开,撞在墙上,发出骨头断裂的声响,欧石南朝他走过去。 士兵连忙捡起刀,盯着逼近的欧石南。 欧石南在他面前蹲下来,把枪口抵在士兵的脑门,看着士兵。 士兵黑色的眼睛毫无怯意地盯着他,脸上已被赴死感召。 他们就这么对视了一分多钟,士兵的呼吸声像风箱一样回响在这逼仄的空间。 他看着欧石南的双眼逐渐开始失神,这个人的表情迷茫而痛苦,像条迷路的狗,他觉得欧石南好像要哭了。 欧石南看着他,然后松开扳机,把枪掉了头,递给他,说:“你杀了我吧。” 士兵愣住了,没有动。 “我知道了,”欧石南说,“我不是一个会杀人的人,如果我这时杀了你,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脸,你的眼睛,我在负罪感里活不下去,我不能原谅自己夺走任何人的生命。我不会杀人的。我也不想走,我知道外面也差不多,可能这就是我应该有的结局,如果要我在杀人和被杀里选,我选被杀。所以你杀了我吧。” 士兵的嘴唇有点发抖,欧石南诚恳地看着他。 他颤巍巍地接过枪,拿枪以后,他镇定了下来,对欧石南说:“抱歉。” 然后他举起枪,瞄准欧石南,欧石南闭上眼睛。 但士兵还是没能开枪,因为有人握住了枪口,他抬头看,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朝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啊,这孩子我得带走了。” 欧石南也抬头看,大吃一惊:“莱科辛?!” 士兵的头顶被枪口顶住,带着白手套的小萨缪尔正稳稳地拿着枪,直到莱科辛一把拉走了欧石南,带他从上面出去。 门外已经没有人,他们坐进一辆吉普车里,不一会儿萨缪尔也走了回来。 欧石南还有点失神,就看见莱科辛倒腾着车上的收音设备,那里面传出了警队调配的频道。莱科辛转头朝他眨眨眼:“别小看信息科技天才噢。” *** 切斯顿现在两耳不闻窗外事,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先睡上十几年。 局势瞬息万变,外面乱得要命,谁也不说开战,但人人都知道到处在动乱,联盟承认地方独立是早晚的事,只是不知道联盟还能不能继续存在下去。 杜嘉塔仍旧在搞她的研究,现在实验室只剩三个不怎么熟练的操作员,可以说什么也不会,就是在这里混混日子,好在杜嘉塔现在不需要对厄瑞波斯做什么,也用不上其他人。 厄瑞波斯简单地开始进食,在切斯顿的坚持下,那些床和卫生间都重新装了回去,反正现在联盟也没时间管他,切斯顿在猜测,照这么下去,厄瑞波斯会不会被扔进监狱,然后就此结案。 但明天是周日,贵族观察团的佣官已经来说了,委婉地暗示切斯顿把给艾森遮体的衣服收回去。 切斯顿听见就有点手抖,他掩饰得很好,根本也没搭理来人,杜嘉塔咯咯地笑,说了两句风凉话。 人走后,切斯顿知道自己还是要去收回给厄瑞波斯的衣服,现在厄瑞波斯剩下的唯一价值,可能就是给人看了,至于以后,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他故意拖延着时间,直到快凌晨了,才向观察室走去,研究所已经没人了,所有人都回了家,即便这样,切斯顿也还是关掉了监控。 观察室的灯从未熄灭过,厄瑞波斯躺在地上,裹成一个长条,但两条长腿盖不住,还是露在外面,多少有点冷。 切斯顿走进去,清了清嗓子,厄瑞波斯很快就醒了。 “我来把衣服收回去。”切斯顿干巴巴地说。 厄瑞波斯坐起来,抓了抓头发,看着他,好像没睡醒,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笑起来:“这也算衣服啊。” 其实切斯顿看着他,总会想起自己的儿子,倒不是脸像,厄瑞波斯长得非常漂亮,可以说惊为天人,脸庞优越到超出“可接近”的理解范围,竟然能产生一种凌驾感,完全不像小孩子,但表情却有几分稚气,这种气质会让切斯顿联想起儿童,或许因为是透露出的某种纯粹感。 彼时切斯顿还没体会到,所谓的纯粹未必是“纯粹的善”或“纯粹的好”,也可能只是心无旁骛的非正非邪。 但起码此时切斯顿看了一会儿他,叹口气,朝他走了两步,伸出手准备接回毛毯,想了想还跟他说:“明晚我再拿给你。” 厄瑞波斯不笑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切斯顿,问他:“要到什么时候?” “明晚。” “我说的不是这个。接下来呢?你们要让我去哪里?” 切斯顿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说:“联盟会研判决定的。” 厄瑞波斯轻蔑地笑笑,不说话了。切斯顿站了一会儿,突然心里轻松了很多,他们,包括杜嘉塔,现在都是被放逐的非重点,对切斯顿来说,再怎么尽忠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索性也坐在了地上,和厄瑞波斯仅仅数步之遥。 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厄瑞波斯问道:“做决定的感觉怎么样?” “你说上次你告诉我的事?我告诉研究人员了。”切斯顿耸耸肩,“我倒没有像你想象得那样,‘不愿跟人合流’。” 厄瑞波斯笑笑:“那是因为你跟他们的差距还不够大。” 切斯顿开起玩笑:“如果真要差距拉大,你打算分我点你的能力吗?” “重点不在于我的能力,”厄瑞波斯说起话来娓娓动听,“我已经说过了,任何一个特质都可以拉开差距的。” 切斯顿也笑了,他最近无事一身轻,听听也无妨:“好吧,你说是就是吧。” “你不相信我啊?”厄瑞波斯挑挑眉毛,“这么说吧,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怎么样?这件事你知道以后,你的选择就更加重要,说不定就能体会到我说的那种,‘成神的时刻’。” “什么?” “两天前,联盟来了五个人看我,其中一个,他们叫他‘中将’。” 切斯顿一愣:“联盟来人没有经过我们啊。” “就算你去查录像,我相信也什么都查不到。他们询问了我的身体状况,复制了实验数据,并且拟定下周让我离开。” “去哪里?” “不知道。” 切斯顿面容严肃起来,这并不是小事,联盟在这个时候想用厄瑞波斯做什么文章吗? 厄瑞波斯看着他:“你该去调查一下。” 切斯顿没有说话,他猜想着,联盟现在状况不好,很有可能杀了厄瑞波斯以儆效尤,一方面表一份功,另一方面也顺势把勒戈雷的反叛军跟厄瑞波斯混作一谈,给自己找个大动干戈的由头。 “如果只是要杀我,其实不用特意来一趟的。”厄瑞波斯提醒道。 切斯顿看向这个年轻人,意识到厄瑞波斯某种程度上似乎很了解人性的一些方面,换句话说,其实很理解人情世故,只是不参与,这让他联想起了杜嘉塔,或许这是极致天才的共性。 *** 安德烈他们在上午九时来到了一个小镇,路边小镇的立牌已经被砍倒,取而代之插了两把交叉的空枪立在地上,撕成两半的联盟旗被喷上血扔在入口,有个矮小的红脸人奄奄一息地绑在镇口高高的台上,台边三四个年轻人在巡逻。 这里很多枪。 他们的马蹄哒哒地踏进小镇,这条灰黄的土路上几乎看不见女人,很多男人都坐在路边擦枪,一起抬头看着他们,以及这群人身后幽幽不散的黑雾。这晃败破旧的小镇已经没什么生意在正常做,区别就是有的店铺被砸得稀巴烂,有的还开着,只是人可罗雀。 安德烈他们见得多,一眼就看出来,这附近在打仗,或者起码在交火。他们骑着马进来,倒是没人阻挡,大家除了一路盯着他们,没什么特别的动作,但安德烈眼尖,看到楼房后面有个男人飞一样地向镇里跑去,应该是去通知治安官。 安德烈需要吃点东西,于是一行人在一家尚在营业的酒馆前停了下来。他们下了马,黑雾散去板甲兵显露出来,为这群人看着马,其他人进了酒馆,点些吃的。 安德烈刚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对面的男人就把脚翘上了桌面,鞋尖顶着安德烈的手,男人用手指顶顶自己的帽檐,露出一双小眼睛,朝安德烈笑:“这位年轻小哥,坐这里要收费的。” 男人刚要伸手,他身后的彭加列已经一巴掌呼将上去,将这男人掀翻在地又滚了个圈,人高马大的彭加列坐了男人的位置,奥拉站在安德烈身后掏出□□对着爬起来的男人,笑起来:“喂喂,不要敲诈我们小领导,他没钱。” 男人环视一圈这些人,捡起自己的帽子跑了。 安德烈转头看,有人在看他们,于是他便问:“请问,厄瑞波斯在哪里?” 人们骚动了一下,但是没人回答他,倒是在他目光的扫视下纷纷转开了脸。 有个服务生小心翼翼地来给他们上酒和面包,不大看他们,彭加列握住他的小臂:“所以,厄瑞波斯在哪里?” 这服务生一时半会儿挣不开,也不能装自己没听见,干咽一下,嘟嘟囔囔说不出话。 恰好门边响起一阵铃,是大门被人推开,进来十几个男人,带着十来条枪,领头的那个嘴里有根烟,胸前别着六芒星的徽章,是这小镇现在说了算的人。 酒馆里安静下来,安德烈一行人头都不抬,还在该吃吃,该喝喝。 领头走过来,厚重的靴子踏得地板咚咚作响,身后的男人们也横冲直撞,推开挡路的酒客,没几步就来到了安德烈他们面前。 领头弯下腰,手压在桌子上,看安德烈,“劝你们滚蛋。” 安德烈把他火腿蛋咽下去,面部表情地抬头,“吃个饭而已,又不是不给钱。” “最后一遍,叫你滚蛋。” 彭加列笑了下。 安德烈拿起餐巾不急不忙地擦擦手,说:“你不如花点时间仔细看看我们。” 领头盯着他。 “这次来,我做好了杀人和被杀的准备,我搞来这么多枪可不是当摆设的。”安德烈笑笑,“看你们的样子,刚拿到这些枪也没多久,型号参差,批次老旧,我姑且当你们是边缘小镇闻风而起的当地人,在自己的地盘搞清场。我过路而已,吃过饭,问过路,自然就会走。” 他不笑了,目光深邃平静,“所以我劝你别挡我的路。” 领头一股无名火冲上脑,然而他仍旧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这些人,这时他才确切地近距离看这些人,那种从骨头里向外渗寒气和血气的感觉让他即便愤怒上头还是不由得一个激灵。 层次是完全不一样的。 太阳爬上天中央,晒干了昨夜寒潮浸湿的青石面,喜潮的爬虫们缩回了石头缝,大路上的黄沙一层卷起飞。 教堂里人们正在祷告,坐在一排排椅子上看台前宣教的男人,在讲述戈壁蛇神的故事,各地有各地的神,各神有各神的教,他们信仰的终极答案,就是一尊半人半蛇的雕像。雕像竖立在三步台阶上,背着从玻璃彩窗中洒进的阳光,浇渡一层神圣的光芒。 这时,教堂的门开了。 人们转过头,看见一群骑马的人,最前面的那个轻轻拽了下缰绳,马步哒哒地进了教堂,沿着这条通向台上的红毯而来,马蹄的黄沙和黑土盖在光滑的红毯上,留下一片泥污,两侧的人们抬起头看,这一人一马,这匹黑马高大潇洒,皮毛发亮,肌肉线条流畅,在阳光下泛出历历光芒,悠哉哉在红毯上叮咚地踏着脚,马上的男人天神下凡一样英俊,帽檐下有双平静却凌厉的眼。 他策马登上台阶,宣教人抬头盯着他不由后撤几步,腾出了位置。一人一马站在布道台前,背后的阳光给他们镀金边,彩窗投下五彩斑斓的颜色,洒在他的肩膀,人脸模糊不清,只有眼睛居高临下俯视众人,他披风上落下一滴血,砸在地面。他声音幽幽,好听又可怖,像鬼魅。 “打扰了,问个路。”他问,“厄瑞波斯在哪里?” *** 欧石南坐在吉普车上一动不动,任凭莱科辛和小萨缪尔带着他走。等停下来的时候,似乎在一处偏僻的庄园。 莱科辛解释道:“现在出门不方便,还好我们监听了警方的频道,这样也好避着走。” 欧石南没心情问,尽管他觉得普通人不会敢监听警方,但莱科辛和小萨缪尔的气质不大寻常,即便做生意应该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人。 “你还好吧?” 欧石南颓废地捂住脸,慢慢地叹口气,他不想待在这里,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们也不能在这里留太久,还得赶回家去。”莱科辛说。 欧石南从指缝里看他们俩:“你们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莱科辛安抚道:“这你放心,我们也不是来搅动风云的,只是为朋友提供些技术支持。另外,”他看了眼小萨缪尔,“也有人是家族传承使命,算是继父之名吧。” 欧石南也看向小萨缪尔。不过提到“父亲”,他心里一时有些触动。 莱科辛看欧石南动容的脸色,问道:“你家庭关系不怎么好吧。” 欧石南戒备地抬起头。 “别误会,只不过这个年龄的人,这种时候流落街头,肯定是因为家庭关系不和谐吧,猜也猜得到。” “……” “虽然这话也轮不到我说,不过我一直觉得家人是要比外人可靠的,有什么问题都可以……” 欧石南打断他:“你会这么想,可能因为你和你老爸关系不错吧。” “你跟你父亲关系很差吗?” “……”欧石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我们的关系很复杂。”想了想补充道,“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莱科辛不说话了,坐了很久的小萨缪尔下了车,莱科辛问欧石南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行动,欧石南拒绝了,他想自己再想想。 这时有个寸头的男人从庄园里走出来,莱科辛向男人打了个招呼,叫他波达洛克。 *** 安德烈一行人在马路边停下,再往前就是首府区了,荒野到此终结,没必要再骑马了。十余人纷纷下马,就近找了片树林,准备放走马。 在树林里,他们发现了一群蓬头垢面的逃难者。 十几条枪口下,那些人慢吞吞地举着双手站起来,大约二十来人,携家带口,有老有小,穿着不差,但灰尘仆仆。他们面面相觑,然后有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说,他们是红血人,在大动乱里,商铺被砸,家室被烧,人人都可以闯进他们的家烧杀抢掠,联盟无力,防不胜防招架不住四起的□□,他们只能自行逃难。这些人想去主城区,因为越是偏远的地方歧视和攻击越严重,但在首府,东边是反对党基地,西边有红血人聚集区,联盟在那里有重兵把守,他们想去那里度过艰难时期。他们出发时有五十余人,中途碰到过抢劫的杀戮的,被人追过被狗咬过,过路费交了一层又一层,身家所剩无几,进了首府,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最后他问,你们是不是也要收过路费?然后他很熟练地组织大家兑钱。 安德烈靠在树上看着,没什么反应,有人送钱他也懒得说太多。 那些人凑在一起,边兑钱边观察安德烈他们,发现他们和那些憎恶红血人的反联盟份子不一样。 不一会儿,那个男人就走了过来,问安德烈,能不能雇佣你们保护我们到西区?费用可以商量。 奥拉先撇撇嘴笑了:“能抢的事为什么还得干活,对吧,小领导。”他朝着那群人故意呲了下牙,吓得几个小孩子躲去了父母身后。 男人又补充:“现在钱不够,如果你们要拿也只有这些,假如你们送我们到西区,还有另一半。” 安德烈关心的是地图,他和彭加列看了看路线,发现西区就在他们要去的主城区路径上,顺路而已。 于是安德烈示意彭加列收钱,揽过比他还高的奥拉,叫他收敛下脾气。然后安德烈露出服务笑容,告诉男人:“好的,先生,跟我们上路吧。” 他们徒步向首府行进,刚踏上主路没多久,就远远望见了一处断桥。 忒休斯还不忘拿相机拍照留念,安德烈只望了一眼,便朝前路走,人们跟在他的身后,人群后,黑雾一片。 157、大乱-2 杜嘉塔第二天来实验室,意识到切斯顿应该是一晚上没走。 他脸色有点发白,眼底一片黑,桌上好几管咖啡冲剂,人颓废地倒在椅子里,听见门响也只是掀起眼皮看了眼杜嘉塔,声音沙哑地问了声好。 “你怎么了?” 切斯顿叹了口长气,不知道从何谈起,好在杜嘉塔也不太在意,收拾收拾就坐下来开吃早餐了。 “你最近在研究什么?” 杜嘉塔咽下一口咖啡:“想知道厄瑞波斯能不能离开。” “你不是说他来到我们这里,就是‘陷进流沙’了吗?” “陷进流沙也是有办法出来的,而厄瑞波斯因为能操纵时空,依据锚点强行折叠也不是不可能。”杜嘉塔咬了一口薯饼,“比如通过磁场共振、时空场弹射……都是有可能的,我要研究一下。” 差十分钟打卡点过的时候,那三个助理进来了,看起来是赶过来的,着急忙慌地换上实验服,刚吃完饭的杜嘉塔冷冷瞥了他们一样,自言自语:“三个废物。” 切斯顿想说的话都咽回去了,他其实明白杜嘉塔是不会理解自己的,只不过他现在没什么人可说。 “杜嘉塔。” “嗯?” “当时米嘉死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杜嘉塔转头看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想问我有没有负罪感吗?” “算是吧。” “米嘉的死跟我没什么关系,我的实验不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虽然现在辩解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想声明我不是个刽子手。他死亡是因为实验团队的冒进,那几项甚至都没有经过我的审批,我只是背了锅而已。” 切斯顿总结道:“就是没有负罪感。” “……我做了我该做的事,也没有犯什么错。” 切斯顿点了点头,想想站起身来,准备去找说话算数的人谈一谈。 辅佐官听他要见少将,就进去通报。切斯顿等在门口,看着周围人来人往。 不得不承认,跟这里比起来,他和杜嘉塔的研究确实已经“过气”了,现在如何保卫联盟才是最重要的。 少将出来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膀。 切斯顿很恭敬地问道:“您方便吗,有点事想跟您聊一下。” 少将看看手表,道:“好,这边来吧。” 进了小办公室,少将把辅佐官留在门外,关上了门。 “你不常来找我啊,急事吧。喝茶吗?” 切斯顿开门见山地问:“联盟要杀了厄瑞波斯吗?” 少将倒茶的手没停,只是转头看了眼他。“杀又怎么样,不杀又怎么样。你想问什么?” 切斯顿一时无语,坐在了沙发上。“……倒也不是想问什么。” 少将倒好两杯茶,分他一杯。 “假如是真的,你打算做什么?” 切斯顿抬头看少将,发现少将的脸色也很差,似乎一下老去了很多岁。这让他顿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无论多么权高位重,终究还是人,疲惫和纠结人人都有。 他舔了舔嘴唇,叹口气:“我有个儿子,厄瑞波斯常让我想起他。” “厄瑞波斯是个成年人,你儿子才十岁吧。” “对,但总有些地方让我觉得他们都是孩子。” “你潜意识里觉得厄瑞波斯太无辜了。” “不是吗?他好像也没有伤害过谁吧。”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相信联盟直播里他屠杀时间线了?” “……”切斯顿喝了口茶。 “你心里一直对联盟有怀疑,有戒备,你没办法全心全意信任联盟,为联盟效力,所以才不愿意加入安东尼的团队,才倾向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如果碰上的不是我,而是个有心人,完全可以说你里通外敌,为勒戈雷做事。” 切斯顿猛地抬起头。 “但我了解你,佩里,我们共事多年,你也了解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性格,从来没有真正逼迫过你为联盟死心塌地,你今天来找我问这个,是来责备我们的吗?” “……不是。” “论年龄我比你年长,论职级我也高出不少,扪心自问我对你算是尽心的了,因为你是我学弟,我算是够提拔你的,也给了你很多机会。但我是为联盟做事的,我有我的原则和底线,我只会做有利于联盟、有利于人民的事,我考虑的事情你也应当想想,你也是联盟的成员,哪怕你不能全心全意效忠联盟,起码你也是公民,也该有相应的立场。你与其在这里想一个像你儿子的人什么下场,不然回家去陪陪你真正的儿子。” 切斯顿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对面的少将现在才开始喝茶。 过了很久,切斯顿手里的茶喝不下已经放凉,才放下茶杯,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少将见状便站起来要送他离开,他跟着站起来,向少将道别,少将握了握他的手,关怀地问:“我让人送你回去。”说到这里又想起来,“忘了,今天不行,今天让他们帮忙搬东西去了。” “没关系,谢谢您,我自己回,不远。”他们一起向外走,切斯顿随口问了一句,“搬家吗?” “嗯。” “怎么突然想起来搬家了?” 少将没答话,切斯顿转头看他,他这才笑笑说:“不突然,正好看上了新的地方。你走吧,我不送了。” 切斯顿点头,看着少将走远,但刚才那一秒钟的沉默,刺激得切斯顿脑袋嗡嗡作响,他有预感刚才他一定是触碰到了什么秘密,联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事。会是什么事,为什么连少将这样的人物都会紧张。 他说是要走,但步子迈得心不在焉,这栋大楼他来过一万遍,高层的权限他没有,只在下面徘徊,假如真的有什么计划,那就应该在高层。 要去找找吗?明明少将已经让他回去了,明明这件事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如果要做简单的事,做正确的事,他现在就应该回家去。 可是他突然想起来,以前为了向他示好拉他进入安东尼的团队,少将给过他高层的权限。 他尚且还没有决定,脚步已经上了电梯,保安看了他一眼,就放他上了98层,他看着梯外景物迅速下降,心跳如雷,他迈出脚步的时候,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里的气氛肃杀庄严,他手里只有一张权限卡,他凭着卡刷开两道门,来到少将以前说过的“汇报室”,这里现在已经不是安东尼的团队筹划室,这里门牌一片空白,切斯顿把眼睛对准门禁。 门开了。 他之所以能来到这里,是命运还是联盟的信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预感的征兆下,决定来到此处,在胸腔剧烈的跳动声中,他迈步走进去。 这是他本不该来的房间,是他本不该做的事。 所以为什么要进来。 二十分钟后,少将冲了进来,气喘吁吁,脸色发红,在门边抓住门框,少见地露出慌乱的神情,和里面的切斯顿对看了一眼,切斯顿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和绝望。 少将当机立断关上门,自己走进来。 切斯顿看着眼前巨幅屏幕上的首府地图,手里还死死地捏着厚厚的计划书,问出来的话,声音都已经走了调:“你们……你们要杀掉两百万人?” 少将没有说话。 “搬家,是为了从城东路搬出来,即便你不在东区,也要搬走,我以为是担心东区□□,但其实是因为你们要把整个东边一起炸掉……” 少将走进来坐下,很平静地看着切斯顿。“你坐下,我们谈谈吧。” “我以为你们只是要杀厄瑞波斯……不过也是,杀厄瑞波斯一个人有什么用,现在谁还相信他有什么作用?‘联盟是基于恐惧建立的’,你们要杀两百万人,嫁祸并抹除厄瑞波斯,一方面清除掉大批可能支持勒戈雷的人,一方面迫使地方重新意识到厄瑞波斯的威胁而转头求助联盟。”切斯顿的双眼通红,“算盘打得真好啊,真好啊……两百万人……” 少将只是说:“请坐吧,佩里。” “什么叫做‘有利于联盟,有利于人民’,只是因为东边的人穷,更有可能支持勒戈雷,就把他们都杀了吗?” 少将抬起眼看他,声音平平:“你喊什么。” 切斯顿因为声音过大,气血冲脑,眼前一片眩晕,自己晃了晃,又扶着桌子站稳。他看少将都出现了重影,不得不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少将给两人倒水喝,把自己的那杯拿起来,举到面前吹气。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切斯顿大吼大叫的责问没得到任何回应,少将也不急于辩解,也没承认,慢吞吞地喝他的水。 切斯顿的呼吸逐渐顺畅下来,那种气血攻心的症状慢慢消失,他眼前的少将变回了一个。 “你知道昨天死了多少人吗?” 切斯顿抬头看发问的少将,狐疑地皱起眉,回答道:“什么意思?” “局部冲突交火不断,光是九区昨天一上午就死了四十多人,还有十六区……” 切斯顿不敢置信地又蹭地一下站起来,指着他道:“你他妈说什么屁话,我问你是不是要屠杀,你跟我他妈的算人头账?接下来你不会要告诉我长痛不如短痛,舍一部分人保全大局吧?!” 少将不说话了,又喝了口水。他似乎想了想,也站了起来,不过不像对面的切斯顿那样站得仿佛一头冲上场的斗牛,他只是很普通地站立着,为了跟切斯顿的视线保持平行。 “联盟需要考虑的确实更多。”少将说,“事实上你对东区的人了解有多少呢?你去过东区吗?你有接触过东区的人吗?假如你真的到了东区,见到我们曾在东区见到过的,你还会……” “打住。你当我傻逼?”切斯顿盯着他,有点不敢相信少将说出口的话,“你觉得我现在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不谙世事,不懂社会的黑暗面’?我不是初中生,将军。你觉得我现在去到东区,假如看到人们互相残杀、当街烧杀□□抢掠,我的世界观就剧烈震动,就会对东区人性失去信心,认为他们死有余辜?你当我傻逼吗?我就他妈是风中一根草,见好就爱,见坏就恨?你当我傻逼吗?” 其实这时少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自从认识切斯顿以来从来没听到他骂过脏话,今天听了个够。 “我想你应该跟中将谈一谈,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少将把一次性水杯拿起来,向门口走,“稍等下,我请他来。”说着把水杯扔进垃圾桶,拉开门离开。 在门口,他对保卫说:“留心里面的人。” 少将出了门,一路直奔战情室,不仅中将,最高长官也在。 听了少将的报告,长官问:“他怎么进去的?” 少将想了想,说:“闯进去的。” 长官转头看自己的秘书:“现在连这里都他妈漏得像个筛子。”然后他摆摆手,示意中将去处理,并简单地指示道,“他既然敢闯不该去的地方,就把他抓起来。” 中将和少将应声离开,出了门中将问:“他不是有通行证吧?” 少将想想,回道:“他没有。” 中将多看了他几秒,没有说什么。 而这边,切斯顿原地站了一分钟,就开始回过味,拉开门说要去洗手间,保卫“送”他到洗手间,站在门口等,他则左拐右拐,走进了应急楼梯。 于是中将推开门的时候,里面空空如也,他看了眼少将,少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头看保卫:“叫你看着他。” 保卫没敢回答。 中将伸出手,拍了拍少将:“去找他。或者起码让他闭上嘴。这事你总不会再办砸了吧。” 少将身子一挺,利索地敬了个礼,中将看也没看,走了。 *** 这群人走进城市的时候,看见公路的一侧竖着的高大城牌被画满了乌脏的涂鸦,城里有此起彼伏的枪声,街道空无一人,商家悉数闭门,马路上拉起了隔离栅,栅顶尖刃闪着银光,地面有未被拖走的尸体,还有两条野狗在嗅。 很明显,有两拨人在这里打得不可开交。 红血人中负责跟安德烈沟通的人走上前来,问他们能不能换条路走,这里不安全。安德烈告诉他,这已经是绕过的第三个进城口了,到处都在打,也不会更危险了。红血人知道这也是事实,便回去安抚同胞们。 安德烈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城,和上次进小镇不一样,这些人明显更加有组织,他们可以看到在废墟楼宇中观察的先头兵,而路边没有埋伏的人。 他们顺着路走,红血人被护在中间,安德烈和彭加列走在前面,板甲兵持大剑殿后。这群人看起来就非常危险。 路尽头通往市政厅的分叉口前,一条路通向已经残破的市政厅,厅前高楼最顶端倔强地悬着一面被烧过的联盟旗;另一条路则通向一处连成片的废墟,中间有座5层的小高楼看起来是中心所在,一群人正在忙碌,搬运着吃喝的物资和枪械。 彭加列把抽完的烟扔到地上,用脚碾灭,问安德烈:“住哪儿?今天太晚了。” 安德烈回头看看,在来路的一侧看到一处旅馆:“就那里吧。” 旅馆招牌已经掉在地上,里面没有人,门一拉就开,前台被轰了个粉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也没有尸体。 安德烈打发红血人们去分房间,让死灵狩们坐在他旁边。红血人的钱是有点用处的,起码安德烈是需要吃饭的,而死灵狩们只需要烟和酒。安德烈把钱袋扔给一个戴毡帽的家伙,叫他搞点吃的来。 奥拉站在窗口向外望:“这地方和那边两伙正好成个三角,也算个好位置。只不过假如他们要来攻击我们,我们会被夹击。” “免不了的吧。”安德烈平静地说完,然后笑笑,“但我想应该不会一起上,你举得呢?” 奥拉耸耸肩,同意安德烈的话。 “总之我们的原则是,尽量不介入他们的争端。” 话音刚落,门口一阵喧闹,不一会儿,有几个彪形大汉闯进来,领头的男人用黑布遮头,一只眼上遮了块白布,满脸胡茬,声音洪亮,有几分草莽英雄的气质,带着几个人已经孤身闯了进来。 男人扫了一眼全场,眼神锁在最中间的安德烈身上,打量了他几下,有点不敢相信:“你就是他们的头?” 安德烈斜眼看了他一下,懒得回话,拿起杯子喝水。 奥拉坐回安德烈身边,脚放在桌面上,两手在脑后抱起来:“找我们小领导干什么?” “你们是政府的人吗?” 奥拉说:“这位老兄,跟你有什么关系?” 男人双眉一皱,杀气毕露:“我跟他说话,关你屁事!” 奥拉脾气一上就要起身,带翻了椅子,发出咚得一声重响,而后安德烈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臂,奥拉看看安德烈,犹豫了下,坐了下来。 “我们借个道而已。” “要去哪里?” “不关你事吧。” 男人咧开嘴笑了:“借道可以,掏个过路费吧。” 安德烈一行人立即蓄势待发,只等一声火并的命令。 安德烈却问:“要多少?” 男人报了个很夸张的数,意味着安德烈手里的钱要分出起码三分之二。 安德烈又喝了口水:“钱我可以给,但我怕你有命拿没命花。” 男人猛地向前迈了一步:“你小子他妈再说一遍?!”他还没走安德烈面前,已经被皮蓬用大剑架在了脖子上。 安德烈放下水杯,也站了起来,手插在口袋里走向男人,站到他面前,抬头看他。 正是在这时,忒休斯发现一件事,安德烈在这群杀人越货的暴徒里,其实是个相当纤细的男人,或者说他的体格属于普通人,真到了这些怪物一样庞大的身躯前,他这件白衬衣,黑裤子和球鞋,都衬托得他非常……脆弱。忒休斯没来由紧张了一下,毕竟在这么危险的境地,他们的唯一指望就是安德烈。 安德烈抬起头看他,皱了皱眉头,一脸不耐烦:“你他妈哪句话没听清?” 奥拉也跟着站起来,和彭加列一起站在安德烈的身后。 男人对着安德烈这张甚少泛狠的脸愣了愣,想了想,反而笑了:“你以为在这时候护红血人镖的,只有你一家吗?出来卖命就最好各凭本事,不给钱你们是过不去的,我一颗飞弹下来,这屋子的红血人能死个干净,反正杀红血人对我们来说就是顺手的事,我们早看他们不顺眼了。不信你就来试试看,我们是无所谓。” 安德烈说:“所以说,价格太高了,我也要赚钱的,低一点。” 男人颇为大方地减了一半,末了揽住了安德烈的脖子:“兄弟,你年纪轻轻就领这么多狠角色,要不是老子不怕死,还真点犯怵。不过我给你个建议,被我们收走的钱可以让他们继续出钱,反正他们之前吸血敲普通人的钱也够多了。” 安德烈也揽住男人的肩膀:“老兄,既然你我这么熟了,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这个人说实话锱铢必较,被人欺负了会有仇必报,不达目的不罢休,我可受不了有人敲我竹杠,占我便宜。你回去也这么转告你的头儿。” 男人听懂了,但他没放在眼里,大手一挥:“要来尽管来!等你。”说着接过忒休斯递来的钱,简单看了眼,扬长而去。 彭加列靠在门边看人走远,又回头问安德烈:“你说,联盟会不会来人?” “要来的总会来。”安德烈不大在乎,交代忒休斯,“你去让他们早点睡觉。” 忒休斯想提醒他比安德烈年纪大,安德烈应该用敬语,但想想没说,上楼去了。 晚上六点,吃过饭,联盟果然来人了。 来人穿军装,后面还跟着几个军人。这人肩膀三个星,是手下敲过门被同意拜访后背着手走进来,说话先清嗓子,带着白手套,扫视一圈也立刻就认出安德烈是头。 但他的诉求倒不是钱。 “把红血人交给你们?”忒休斯震惊地复述了一遍。 来人点点头,清清嗓子:“没错,联盟应当承担起保护公民的责任。” 安德烈只说可以是可以,不过要问下红血人的意见。 来人很理解地点点头,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还让人给自己倒杯茶,奥拉说没有差,只有柠檬水,但是我们小领导要喝,所以你只能喝水。 来人看了他一会儿,决定不跟他计较,安德烈权当自己没听见。 红血人被叫下来,在大厅里投票,一人一个小纸条,在安德烈和联盟里选。选安德烈,就跟着安德烈走,选联盟,就留下来跟着联盟或者由联盟派人护送,但给了安德烈的钱不会退。 他们凑在一团小声讨论,奥拉看他们不爽,低声抱怨了几句,被来人的一个卫兵呵斥,奥拉怒视着他,卫兵也走过来揪起奥拉的领子,但奥拉力气更大,一把甩开不说,几乎把人单手拎了起来。 来人迅速看向安德烈,问他怎么不管管,安德烈说你那卫兵不懂事,也该挨顿打。彭加列笑了笑,出面调停,把奥拉带回安德烈身边。 结果出来了,红血人全票同意继续跟安德烈走。 联盟看起来并不是很惊讶,来人站起来表达了一番遗憾之情,并祝愿他们一路顺风,平平安安。红血人们又上楼休息了,安德烈让忒休斯告诉他们,睡到11点就要起来走了。 等红血人走完,联盟的人居然又坐了下来,摆出一副谈判现在才开始的表情,开始要钱。 安德烈他们都不惊讶。 “我们为保护红血人抛头洒血,我们为守卫联盟出生入死,你们作为联盟的公民,不应该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吗?” 安德烈看着他们,笑了下。“我猜,你接下来不会说,不给钱别想过吧。” 来人说:“你也可以跟红血人商量一下,我想他们会同意出钱的。” “这也不是你们做的第一单了吧。” “守卫联盟,打仗所需罢了。” “照这么个收钱法,这仗可有得打了。” “所以呢,”来人问道,“你怎么说?” “要多少钱?” 来人递来一张捐款倡议书,并说:“这几个档次你们可以选,开□□要2-7个工作日,接受现金和支票。建议你和他们商量一下,很多红血人为了支持联盟,会选择最高档的给,我们不希望有人中饱私囊。” “不用商量,没问题。”安德烈随便挥了挥手,“就照最高的给。” 来人愣了下,然后站起来敬了个礼。 安德烈也站起来,伸手跟他握了握:“我的钱你真的要么?我可是会抢回来的哦。” 来人隐藏住轻蔑笑了笑:“一群杂兵,你们尽力吧。” 安德烈也笑笑:“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我啊。” 忒休斯拿来现金,放在桌上,来人交代手下去点,点完要拿起来的时候,来人无意间扫过了安德烈阴沉的表情,叫停了手下:“等等。” 手下奇怪地回头看他。 来人想了想,把一瞬间涌上来的、那股没来由的恐惧压下去,对手下点点头,示意他可以拿了。 入了夜之后,他们住的旅馆楼下就开始有巡逻队和狗叫的声音,一会儿东边响,一会儿西边闹,就好像另外两方正在提醒他们现在在谁的地盘,最好夹着尾巴做人。 安德烈说到做到,十一点让忒休斯把所有人叫了起来。而他在大厅跟死灵狩围着一张现画的图纸看,这图是安德烈和几人花了一下午连带半个晚上摸出来的,虽然不能说很详细,但对于接下来的行动绰绰有余。 十一点二十八分,在联盟的市政厅,率先响起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一分钟后,在叛乱队伍里,也亮起了大灯,紧接着是一阵绵延的骚乱。安德烈他们兵分两路,轻兵安德烈和用枪的毡帽们袭击市政厅,因为市政厅场地相对较集中,布局顺畅且易通行,速度至上;持大剑的板甲兵攻击叛乱队伍,因为那边的布局是连片式结构,轻兵无用只会引来众人流窜反击从而陷入被动,而重兵奇袭即便摧毁不了主干,也可以大伤元气。 而他们要做的事就是:把被搜刮的钱拿回来,多拿的,通通算作利息,非必要不杀人。 安德烈这边奇袭相当顺利,一开始联盟军还以为是对面的叛乱兵来闹,拔出枪一顿乱射,等发现来人们动作矫健,如风如影地穿堂而来时,才发现大事不妙。奥拉到了炮台,把放弹系统统统关闭,不过动作稍慢一步,有人已经对着旅馆的方向发射了一枚飞弹。奥拉倒也没有很急,但还是给了那人一脚,把他拎到一旁揍晕,然后去和其他人汇合。 彭加列几人拉出几个珠宝箱,翻开以后把金银珠宝满地洒,彭加列叼着雪茄笑,戴了顶白色的皇冠看着其他人闹,看见奥拉几人过来,就摆摆手示意去找安德烈。 安德烈正坐在长官的办公室,让人给他泡了杯柠檬水喝,长官和侍从站在墙边,被人拿枪顶着头。彭加列走过去,摘下自己头上的皇冠扣在了安德烈头上,安德烈转头看他,他耸耸肩。 “齐了?” 彭加列回答:“大有收获。不过不好带,随便拿了点。” 安德烈点点头站起来,对着长官摊摊手:“没办法,你们做打劫的生意,总有一天会被打劫,也正常。” 长官脸通红,没有说话。 安德烈把皇冠摘下来放在桌面:“那就这样吧。” 他们准备离开,但联盟军也不是吃素的,人还没离场,反击已经开始了。不过安德烈他们自然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一批人是专门留下来殿后的。 安德烈出了这边,直奔另一边,那边大火烧得正旺,几发炮弹快把旅馆轰成了废墟,因为叛军和普通人分得不清晰,这附近尽是一片喧闹,人们盲目地跑来跑去。板甲兵顶开中心的楼,几发子弹落在他们的盔甲上仿佛一颗鸡蛋砸向石头,毫无作用。他们高大凶猛,在房间里走数步就撞得人仰马翻,墙裂地陷。 等到凌晨4点,拿回了钱的安德烈一行人才打道回府,忒休斯带着一种红血人正等在旅馆的地堡里。一见到他们,忒休斯就告诉安德烈,有个人跑掉了,说是要去救猫,现在不知道在那里,他费了好大力,才让红血人都别出去。 安德烈点点头,说大概天亮就走,叫他们继续呆在地堡,然后回了大厅。 大厅已成一片废墟,头顶就是黑夜,暗沉沉的天空无星无风,只剩两面破墙,摇摇欲坠的招牌。 安德烈他们围着一张桌子坐下来,在剧烈的行动过后享受片刻的宁静,无人讲话。 此时前台的电话响了,安德烈让奥拉把电话拿过来。 是叛乱兵的人,说他们已经抓到了一个红血人,把赎金交过来,让安德烈亲自过来认个错,这事就算过了,否则不会放过他们。 不管对方有多气急败坏,安德烈的态度从始至终都差不多,他打断了对方的咒骂,说:“你做你该做的,我做我该做的,大家各凭本事,我等到破晓。你杀那个人,我就杀光你们所有人,其他不必再说。”他转头看奥拉,“切了吧。” 对方未喊完的话被奥拉挂上的电话浇灭了声音。 此后半小时,对方试图谈判的电话和人,通通都未能到达安德烈面前。 破晓时分,那个被抓的红血人,抱着一只猫,晃晃悠悠地被送回了门口,彭加列打开门,除了这个人,不见任何人踪影。 安德烈只看了一眼,就转头对忒休斯说:“叫他们上来,准备走了。” 黎明,他们重新出发,这次他们有了吉普车,一行人以车队的形式向城内进发,奥拉坐在后车座,摇下车窗,对着街边高楼上的的哨兵,比了个枪的手势,笑嘻嘻地开了一手。 他坐回来,彭加列在开车,他们的小领导三天没睡觉了,这时正在副驾驶缩成一团打盹。 这次行动,只是安德烈名声大噪的开始,这点他自己倒是完全没想到。短短四五日,一队不归联盟也不归地方的奇袭兵名声传遍首府:护送红血人,穿梭于交战区,潇洒如入无人之境。 *** 安东尼独自坐在他偌大的办公室,有种宴会散场的落寞感,他仍旧每天来这栋大楼里上班,可竞选名存实亡,各地投票事宜一拖再拖,议事团吵得打得不可开交。联盟以最高长官为首、主要将军参与的谋划曾来请过他两次,两次他都以“没有参与的正当身份”为由拒绝了当下关键任务的讨论。 这不仅仅是搪塞的理由,也是安东尼真实的想法,行政关系上来讲,他此刻确实不应该参与高层事项讨论,除非他在大选中获胜,或联盟指派给他一个特别头衔。前者已不可能,而联盟现在不会在这个时候触勒戈雷的霉头,因此后者也没戏。 安东尼个人的执拗,给联盟添了麻烦,这点他自己也知道,他坐在办公室的时候,总是会想是不是应该改变自己固执的态度,或许自己的履历上有这么一个斑点也无妨,对联盟有益就好? 但他终究没有动。 伊特也好几天没有来了,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多数时候安东尼独自坐在这里,来人寥落,也逐渐没什么紧急的事项,可他常常还是待到半夜,好像这样沉溺于无谓的忙碌可以减缓他的焦虑感。 他这晚收工,沿着花园的小径向外走,只有一个保安跟在他身后。 转过草丛,前面树丛里闪出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安东尼一眼认出来人,按住保安,跟着那人向湖边走。 他们站在湖边,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城外的枪炮声在夜里十点一般是最热闹的时候,响声震得湖面波光粼粼,青蛙偶尔附和一声,风里都是一股烟气。 “听说勒戈雷他们在找你。”安东尼看向欧石南,“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欧石南慢慢地摇了下头,他自出走以来还没什么时间收拾自己,一套衣服穿到现在,在废墟里跑来爬去,灰头土脸,手也脏兮兮。 “联盟打算怎么办?”欧石南问。 “不知道。我没有问。” “为什么不问?” 安东尼转回去看湖面:“因为不该我问。” 他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欧石南已经一把拽住了自己的衣领,死死地盯着他,咬着牙问:“那什么该你问?!” 安东尼吓了一跳,他有点没反应过来,呛了口气,欧石南逼到他面前,这时他才注意到欧石南苍白的脸色和青黑的眼底,以及眼睛里因疲劳布满的血丝,欧石南相当憔悴,短短几日瘦了很多。 “什么该你问?!你可是联盟的希望吧,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觉得可耻吗?你不该知道吗?”欧石南喊起来,安东尼摆摆手,示意后面的人不用过来。 欧石南喊过之后,一下有点低血糖,眼睛冒金星,自己倒先踉跄了一下,安东尼想伸手扶一下他,但他自己站好了。欧石南似乎在喃喃自语,念着“做点什么……做点什么……”然后他抬起头,盯着安东尼,问道:“你知道外面在死人吗?……我见到……好多人在死……”他说不下去,垂下头。 安东尼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拉下来,扶住他的肩膀,让他站直,欧石南还在念些什么,像个想从噩梦里醒来的孩子,要一切不好的事停下来。 “艾瑞卡,现在发生的一切事都是政治游戏的一部分,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也没必要卷进这种丑陋的斗争。” 欧石南抬起头,问:“你出过门吗?你车接车送,有朝窗外看一眼吗?” “……” “什么意义不意义根本不重要,你自己的理想根本不重要,你不是说你的使命就是保卫联盟人民,守护联盟吗?现在人们在死,你怎么不做点什么?你怎么敢说句‘斗争丑陋’就撒手不管,你的高尚就比别人的命重要吗?!” “……” 安东尼没有说话,欧石南喊完胸膛起伏着,也固执地盯向对方,两人好长一段时间只是互相看着,没有什么动作,但似乎都并不只是在想这一刻的事。 欧石南情绪稳定以后,推开了一步,他有点头疼,捏了捏太阳穴。来之前,他也没有预计过希望达成什么结果,现在他想说的说完了,也该走了。 直到他走出几步,安东尼才叫住他。 欧石南转回头,安东尼还在看着湖面,却说道:“明天我会去告诉他们让我参与,一开始可能没什么进展,不过很快相信他们会让我参与大部分重要事项的。到时候你能来帮我吗?”安东尼转头看欧石南,“因为我身边也确实没人了。” 欧石南低了下眼。 “如果是因为你跟勒戈雷的旧识关系你也不用担心,我没打算让所有人知道你来帮我忙。况且比起那个,有件事更危险。”他说,“你知道吧,厄瑞波斯的眼睛也是绿色的。” 欧石南猛地抬头,双眼圆睁。 安东尼摆摆手:“别担心。只不过我这个人对人脸过目不忘,而且也看过直播,你的障眼法对我不起作用。那是一种类似于暗示的超能力?” “……” “你们什么关系我就不问了,鉴于他在实验里受了不少罪你也没什么要救他的动作,你们多半关系不太好。” “他……受很多罪吗?” 安东尼看着欧石南,欧石南问出口,又摇摇头。 “所以你要来帮我吗?终结这些杀戮。” 欧石南犹豫了几秒,点了点头。 158、大乱-3 鲁基乌斯一进门,勒戈雷就问他:“找到了吗?” 这边鲁基乌斯抬眼看看他,先给自己倒杯水喝掉,才回答:“没有,他跑掉要是不想被找到,确实很难找。不过地方军的几个首脑来了,等着见你,你准备把大本营搬到哪里?他们会送你过去。我听他们的意思,已经准备让你做最高指挥了,你要不要先来个演讲。” “哪也不去,就待在首府。不演讲。”勒戈雷穿上外套,对着镜子转自己的袖口,把话题绕回去,“他去找安东尼了吧?” “有可能,这里他也没什么其他熟人。说起来,忒皮尔洛斯呢?” “不管他。” 鲁基乌斯走过来,坐在沙发上看勒戈雷,然后笑了下:“待在这里可不太平啊。” 勒戈雷转过身问道:“怎么说?” “地方和联盟打得火热,你没听炮声都越来越近了吗。” “就这个?” “也不全是。”鲁基乌斯坐直,神采奕奕,“听说城里杀出一支小分队,护送几十号红血人,一路直挺进西区,地方和联盟的人都奈何不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这段时间,两边的人都开始给他们让路了。” 勒戈雷轻蔑地撇撇嘴:“多半又是个闹噱头的。” “不,”鲁基乌斯盯着他,神秘兮兮地笑,“这个人你认识。” “噢?” 鲁基乌斯拿出口袋里的照片递过来:“我们的老朋友——” “安莉?!”勒戈雷大吃一惊,猛地一把拽过照片,看了很久抬起头,跟鲁基乌斯相视一笑,“他来了。” 这时门响了两声,一个三级辖区的临时长官来找勒戈雷,说人员已经集齐。勒戈雷把安德烈的照面拿起来,问道:“你见过这个人吗?” 那人只瞥了一眼,就点点头:“来的路上有听说,很厉害的角色,不过不是联盟的人。” “我们得抓他。” “那个年轻人呢?我们也还正在找。” “艾瑞卡?不用管他了。”勒戈雷捏紧照片一角,照片上安德烈独自站在黄昏的废墟上侧着身子向远处看,风把他的头发和衣角吹起来,像个忧郁的诗人。“重要的是找到这个人。” *** 她牵着儿子的手听他说同学里谁养出了粉红色的鸭子,笑着哄他这样的鸭子也是有的,但什么颜色不用刻意追求。她低着头看他,然后推开门,这时才意识到,房间里有人。 她抬头,看到十来个陌生人,领头的男人面色冷酷,穿军装,戴将星,背着手,对她说:“请进。” 她把儿子拨到身后,没往里进,身后也走来两个男人,伸手稍微推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向前走。 少将指了一下沙发说:“坐这里。” 她和儿子手拉手走过去,坐下。 “佩里·切斯顿今天有跟你联系过吗?” 她慢慢摇了下头,问:“你们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 那位少将身旁的辅佐官问:“他平时几点回到家?” “……你们是谁?” 少将看起来有些失去耐心,转身走开了,去看那些肆无忌惮翻她家的人找到了什么。 他们翻的时候撞到了相框,那是她过世不久的父亲的照片。她猛地站起身,似乎反应过来的勇气汇入她身体,她朝那群高大的人走去:“放下!不准碰我们家的东西!你们是谁?请你们离开!我们家……” 她的话没有说完,人也被辅佐官挡住,那位冷冰冰的辅佐官顶在她面前,嘴巴一张一合,如同毒蛇吐信子,他说:“如果不想当着你儿子的面被打成残废,就最好坐下,我是文明人,不代表这房间里所有人都是。” 这话一出来,其实她就已经信了几分,这种凶悍和无法无天是装不出来的,可是她还不愿认输,光天化日,国家机器,就真敢怎么样吗? 于是她继续说,或许声势没有那么壮:“滚出去!”她朝前迈了一步,身后一个男人一巴掌抽在她脑后,她直接被扇得撞在了墙上,失去了一两秒意识,儿子尖叫一声跳起来,朝她跑,辅佐官往后推推,刚才打她的男人走到面前,她儿子如同一颗小葱撞到男人腿边,在幼小的干嚎声中她才回过意识,眼前一片猩红,嘴里一股血味,脑子嗡嗡作响,她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看见儿子扑过来,这时那种痛疼感瞬间化成恐惧,她下意识地一把拉住儿子往怀里塞,希望离男人越远越好,那不是男人,那是浑身上下都是武器的可怕生物,他的拳揍人,他的脚踢人,他粗糙的拳头和厚重的靴子,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攻击任何人。而她除了光鲜的履历,文明的生活,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不是一种武器。一群武器,堂而皇之地走进你家。她得告饶,幼子怎么理解暴力殴打?又是否会牵连小孩子?她得想这些,所以她得求饶。她聪明上进,天之骄子,从小到大顺顺利利,她月均银行流水让人艳羡,她一支口红可以抵上揍她一拳的这男人上百双鞋。所以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挨打?做错了什么又是什么不如人才会挨打?要做什么,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避免这样无端的暴力?她很愤怒,但此刻她得告饶,为了体面,请告饶。 少将看着她。她浑身颤抖,说:“我知道了,我会回答你们的。” 少将说:“别怪我们,怪你丈夫,他一走了之,留你们受罪。” 她没有听进去。羞辱她这样一个人,一巴掌就已经足够了。愤怒和不甘冲上来扯她的脑子,她为了这个孩子在努力忍气吞声,她真想跳起来跟他们拼了,为了这一巴掌她想跟他们一起死了算了。但不能。所以她只是在发抖。 少将走到沙发边打开电视,腿翘到桌子上,看看这对懵了的母子,说:“你们别坐地上了,找个凳子坐吧。” 她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脑子还是在发懵。联盟的人闯进她的家,不打算让她说多余的话,审她像审一个犯人,却不回答任何问题,不透露任何信息。她想到她交的税款,她投出的选票,她的大学毕业证书,她新买的窗帘,她打扫过的卫生,她下午点的那杯昂贵的咖啡,她儿子想要的粉色鸭子,她的生活,然后她抬头,看着这些闯进来的执法者,像是从彩色的回忆里被抓进灰白色的当下时。 电视里,勒戈雷在鼓动每个人去领枪,去捍卫自己的权力,少将骂骂咧咧地换了频道。 *** 切斯顿已经一整天没喝过一口水了,突降温的天气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跑得太急,没带钱,第一次试着在外流浪。 其实他跑的时候头脑还是很清楚的,首先在他和少将对峙前,就已经拍下了很多关键的照片,前脚少将走,后脚他就出了门,直下地下一层,那张卡助他刷开了战备室前厅的门,虽然不能在往里走,但他远远一望就看见地下空场上那枚硕大无朋的导弹,人们围着它就像一群蚂蚁一样。 等他故作镇定冲出大楼,过了两道安检刚出门,里面就召集保安队长去开会了。切斯顿知道追捕开始了,他头也不回地赶紧跑,联盟做事讲究稳扎稳打,紧急状态断然不会宣布,再加上自己完全是一个人为漏洞,闹不太大。 当然,他不傻,知道不能回家。 跑出来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三天前他身上只有五枚硬币,换了顿泡面吃,降温那天他在街上抖抖索索地走,晚上十一点无处可去,手机已经被他埋在了远远的泥土里,除了那些打印出来的照片,他什么都没有。他脚上的皮鞋防寒一点用都没有,他用它在中古店换了件厚重的破大衣,脚上套了几双厚袜子,还有一双破旧的运动鞋。 短短三天,他走进东区这条小巷,和那些就地躺倒的流浪汉几乎已经分不出样。只是他一直站着,他站在这里不动,看着手脚冻得红通通的酒鬼在地上躺,鼾声震天,旁边一个流浪汉在用手抓别人扔掉的盒饭,一边擤鼻子一边咳嗽。 切斯顿站在这里,他出来以后,当他发现身上只剩五枚硬币的时候,命运或者说社会就“推”他来到了东区,无它,东区东西便宜,你要吃饱要穿暖要不被市容清理队扫出来,人就会往东区走,就好像污水会往低处的下水沟流,他们这样的人免不了会在东区汇聚。 他还站在这里,因为他实在下不了决心和他们坐在一起。 那个吃饭的流浪汉抬起头,嫌他挡住了光,捡起一块锐利的石头就砸过来,切斯顿站得高高大大,额头挨了一下,血流进他眼睛。穷人在苦日子里是恶狠狠的,这个人骂人也非常难听,切斯顿转身离开了。 他又在路上走。 他走过红灯区,走过花枝招展的女人和男人,那些缠上来的手臂往他口袋里摸,摸了个空就推他一把,他是个在地铁上撞到人会道歉的读书人,被像只塑料袋一样从东攮到西,没人因他满腹的学识和高等的学历多看他一眼,他在这喧闹中多余又没用,有谁在拥挤着打了他的头,摘走了他的帽子,他捂住耳朵回头看,只有一群人在高声喊叫又打成一团,他是个遇到不良商家也只会摆事实讲道理最后投诉的文明顾客,于是他走开了。 昏暗的巷子他不敢走,里面总有人在喊叫;光鲜亮丽的地方他不敢去,那里雁过拔毛人过留财。街上到处都是喝多的嗑嗨的人,偶尔还有枪响声。 这里和文明格格不入,联盟就是要炸掉二百万这样的人。 他好饿。 垃圾桶前有两个男人在争吵这块翻出来的半个金枪鱼吐司归谁,吵着吵着打起来,一个眼疾手快先咬一口,另一个一边打他的头一边撕扯。 切斯顿盯着他们,咽了口口水,朝前走。 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在分发食物,切斯顿犹豫了一下,站在了队尾。 每个人都要跟老头儿照相,要摆出一个大拇指,要感恩地笑或者哭,才能领到一小块干巴巴的饼干。 切斯顿笑得不真心,老头儿不满意,搭在他肩膀的手放下来,指导他:“要感恩知道吧,你笑的不像在感恩,像是很委屈,什么意思,给你吃的你还委屈?再来。” 切斯顿再笑,笑得像哭,老头儿说感恩地哭也行,切斯顿又哭不出来。 “还回来。”老头儿伸手拿回那点可怜的饼干。 切斯顿这时突然生气了,他大喊:“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受这份罪的啊!我是为了救你们!该感恩的人是你吧!” 老头儿眉头一皱,叫他滚开,后面的人推开他,跑上去跟老头站在一起笑得喜不自胜。 切斯顿更生气,他站在队伍旁边,脸憋得通红地喊:“你们都要完蛋了,你们到底想不想活命?你们的生命也算有价值吗?……”他手挥着喊,一开始大家还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后来就觉得没意思,他喊着,经过的人轻飘飘地说:“神经病。” 他又累又渴走不动,靠着墙壁坐下来,他想如果要让他重拾对他们的信心,一般这时候会有一个天真的小男孩或者小女孩,给他递来一口吃的,一口喝的,让他意识到这群人类还有希望,让他鼓起勇气继续想办法。 他这么想着,却始终没有人来,远处有十五六岁的男孩女孩,年纪轻轻花枝招展,勾肩搭背,喝酒撒野,大声骂人,路过他有谁踹了他一脚。 他又坐了很久,站起身,去当掉了父亲遗留的一块怀表,然后走向一家便宜的旅馆,要最便宜的干面包和一杯水,以及一个晚上的休眠。 他睡得模模糊糊,隔壁有人在做生意,也有鸭子敲他的门,他半睡半醒间发起热,裹着被子坐在窗台。 这里的人好像总是很多,很吵闹。他看见楼下路灯处有个地痞一样的男孩儿在等人,搓搓手又捂耳朵,骂骂咧咧踢一脚栏杆。 他在窗台坐了很久,男孩儿在楼下也等了很久。直到人烟稀少,街角跑来一个女孩儿,马尾一跳一跳,像一阵风扑进男孩儿的怀里,男孩儿吓了一跳,然后抱住她,又咧开嘴笑,问她冷不冷,非把衣服脱下来给她,然后牵着她的手。 切斯顿突然想起他的妻子,他突然哭了起来,他捂住嘴,泪水从他皴裂的手指间渗出。楼下这对甚至也不是什么郎才女貌的天仙配,也许是那种早早犯错结婚而后说不定一辈子争吵的贫贱夫妻,切斯顿在泪水里看他们拉着手跑,可是这样的两百万人就活该死去吗,不光鲜不漂亮的生活就不能过吗,不善良不文明的就要消灭吗,切斯顿到底为了什么做这一切,他甚至感受不到任何陌生人的善意。 *** 事实证明,假如欧石南想躲着不被找到,他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他已经秘密加入了安东尼的团队,他在这里如鱼得水。他很习惯做一个阴影,以前在勒戈雷团队的时候就是如此,反正他本来也不擅长交际,多半勒戈雷交代他做什么他照办就好,但在安东尼这里不一样,安东尼凡事都会和他一起商量,他们一起调停了三区的一场械斗,还组织七区的停火协定,这一切都让欧石南有种拯救世界的感觉。 他还是要杀艾森,但这点勒戈雷和鲁基乌斯也会继续做,欧石南现在只是做不到看着那么多人死。 安东尼也越来越忙,交给他的重要事项也越来越多,其实长官和将军们还是很乐意看到他出来活动,承担责任的,尽管他之前的固执和轻敌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他毕竟是联盟最爱的安东尼,没有什么不能被原谅。 尽管没什么时间见到安东尼,欧石南认认真真地按照指示,戴上面罩去一个又一个地方按灭一场又一场争斗,他知道他不是唯一一个希望停火的人,他知道有些独行的队伍,两边都不沾,出入仿佛闲庭信步,这世上也是有这样的队伍的。他试图找他们,希望劝他们加入自己,但一直没能找到人。 这晚欧石南带回厚厚的报告和颇有成绩的新增停火区,勒戈雷烧起火酝酿了二十年,扑灭它或许要花更久的时间,但灭一点算一点,欧石南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一步买两层台阶,敲开安东尼的办公室。 办公室没有开灯,他伸手去摸开关,注意到安东尼独自坐在椅子上,月亮照亮他半边颓丧的侧脸,安东尼手里拿着半杯酒。 欧石南犹豫了一下,没有开灯,朝里走了走。 “好久不在办公室见你了。”欧石南说,“今天去总部开会了?” 安东尼缓慢地点了下头。 “是出什么事了吗?” 安东尼没有说话。 欧石南走近他,把手里的文件放在桌面,低头看他:“到底怎么了?” “我们在做什么?”安东尼抬头问,眼里有发黄的血丝。 “……做该做的事。” “为了谁?” “为了……大家。” “艾瑞卡,斗争的终点不在于停火,在于选出一个胜利者。必要有人赢。” 安东尼长久地看着欧石南,看得欧石南浑身发冷,心里一阵阵寒意,他觉得安东尼好像被抽出了什么东西,他不是那个倔脾气的安东尼,也不是那个体面的安东尼,甚至都不是那个固执理想的安东尼了。 安东尼突然笑了一下,这种笑他以前从没有过——只是嘴角勾了一下。欧石南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艾瑞卡,”安东尼眼睛亮亮的,“联盟要杀二百万人。” *** 切斯顿是个行动力非常强的人,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些照片放到网上去,取得最大的关注度。他也试图联络过地方台,当电话转了两个人,接听电话的人问他是哪位的时候,他心中警铃大作,那人接着又问他在哪里,切斯顿不敢多停,挂了电话就连夜逃跑,但不幸的是,他想联盟已经发现他在东区了。 这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没有任何帮手,有的只是这几张照片,他试图复印几张贴在墙上,没多会儿被人撕得左一片右一张。他有次看到街上有人在讲什么大力丸,他出了点钱让那人帮自己讲两句“联盟的阴谋”,那人乐得高兴讲起来,他则躲得远远看,没一会儿,那人就被扑上来的警察按住,说他有个什么罪名,塞进车里带走了。 看来东区亦非法外之地。 到后来,他只能越走越东,他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小了,真要闹大必须得能上网。 他找了家街边的网厅,把照片扫描,然后上传到最大的论坛,但实际上他的照片刚发出一秒就显示无法查看,他再刷新两下界面,连自己刚注册的论坛号都异常了,系统要他实名认证,他关了页面。 他不是个很会上网的人,坐了一会儿能想出的办法就是换个论坛,换个账号。但这时他的电脑一直弹窗,要他验证自己不是机器人。 他正一头雾水的时候,旁边一个抽烟的年轻人看了会儿说:“哥们儿,你这服务器好像被人追踪了。” “啊?” 年轻人盯了一会儿屏幕又说:“在做标记呢。” 切斯顿没敢停,站起来就冲出网厅。没几步他又拐回来,问这个抽烟的年轻人:“你懂计算机吗?” “你找人修电脑啊?” “不是。我给你钱。” 年轻人也就想了几秒钟,便跟在切斯顿走了出来。 其实走出来切斯顿也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就往街边走,年轻人也不催,个子高所以脚步慢吞吞的。 等拐进了巷子,年轻人换了根烟,看切斯顿不动,他也不动。 切斯顿转过头问:“是不是我什么都没办法发到网上去?” 年轻人愣了下:“你真说电脑啊。” “什么?” 年轻人扣上扣子,摇摇头:“你要把什么发网上?” 切斯顿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凑近年轻人,小声说:“我在被人追。” 年轻人很平静地说:“看出来了,联盟的人吧。现在侦查手段很高级的,你手机没在吧。” “扔了。我怎么才能上网,我现在发不出去东西。” 年轻人没有多问,只是说:“找个代理服务器吧,买个线路。”说着朝前走,“我知道有家店卖,不知道现在关没关门。” 在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帮助下,切斯顿找到了一家网络代理商,一张卡里代理号几百个,但一刷新很多都失效。 “你慢慢弄,有的要等等,凌晨信号好。哎别走啊,没给钱。” 切斯顿把口袋里的钱都拿出来,还不够。年轻人瞥了他一眼,叹口气,补了差。 “我说大叔,年纪一把当什么逃犯啊。” 切斯顿还需要找个电脑:“你能帮我找个地方上网吗?” 年轻人看看表:“今晚不行,我有点事,明天商场见吧,你请我喝杯咖啡。” 切斯顿眉头紧皱,显然没那个心情,但年轻人已经戴上了帽子,耸耸肩膀道:“就这样,拜拜。” 看来急不得一时。 虽然直觉上切斯顿认为这个年轻人没什么危险,但第二天去的时候还是先到了一个半小时,在约好的地方旁边观察着,直到年轻人等了四十来分钟才做过去。 年轻人看看他就撇着嘴笑了:“你紧张什么,这地方躲联盟的你也不是唯一一个。” 因为钱不够,切斯顿可选的信号源也就这几百个,但出去上网还是不方便,年轻人带他换了加店,租了一种只有显示器和插u盘口的便携网络盘,什么账号不账号,什么论坛不论坛都不重要,传上去就能如病毒一样被抓到,只要有人不断转载,就会造成大爆炸。 “秘诀就是,得足够吸睛。”年轻人得意地笑笑,看着上载全部显示失败,挠挠头接着说,“当然,一个好的信号路也很重要。” 自此,其实年轻人已经没什么能帮他的了。 切斯顿日夜不休地充电、盯着信号路、上传文件、看着失败的弹窗。他有想换个更好的代理信号源,增加到了几万个,照样一上载就挂,如果不是跳得快,说不定就被追了过来,卖家都想问他,到底在传什么。他还有次跟卖家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希望能帮他把这些东西传上去,他刚递过来,卖家看都不看让他拿走,娴熟的避难态度,终于让切斯顿理解年轻人说的“躲联盟你不是唯一一个”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有无数的人,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躲避着追捕,其中很多人,说不定也并不是罪犯。 这天切斯顿约好了跟年轻人去街边吃饭,他迟到了十来分钟,走近的时候正好看见三个警察围着年轻人,问他什么问题,叫他站起来。 年轻人瞥见了切斯顿,然后装作没看到转开了头,切斯顿脚步不敢停,只能直直走过去,经过的时候,他听见他们问年轻人,上周五用“oopax”这条线路传了什么。 切斯顿买那东西用的是年轻人的手机卡号,现在把大麻烦带了过去。 年轻人说黄片,警察让他站起来,他不配合,说自己要吃饭,没力气站。 切斯顿走过转角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年轻人的头被按住桌面的汤汁里,帽子掉在地上,挣扎着被电击棍放倒。 然后切斯顿离开了商场,自那以后再也没去过商场,听说警察又在那里蹲了几天要抓人,没抓到。切斯顿也再也没见过萍水相逢的年轻人。 他拎着越来越少的行李,换一家又一家廉价旅馆,晚上十一点半,盯着屏幕上无数跳动的信号路,从“strive”到“destiny”,还有它们后面跟着的红色的“未连接”标志。 他就像要跟这东西打仗一样,整夜整夜不睡地刷新——上传——刷新——上传。 在某天凌晨三点五十五,某条叫“卡巴”的线路绿了,他的手抖起来,急忙连上开始上传,先传一张也好,那是从未曝光过的东区阵图,放出去一定是重磅消息,试想什么条件下才会有这样细致的图呢? 直到上午十点三十八,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找了个网厅搜索自己上传的东西,关键词用遍什么也没搜到,这时他意识到,他向大海里投了一颗石子,直接被淹没掉了。 怎么会一开始以为自己随便一上传互联网,世界就会因此改变呢? 159、大乱-4 静谧的街道上,安德烈蹲下来,用手摸了摸地面的车辙,转头说:“不止两派。” 忒休斯抖抖报纸,展出一面巨大的字:“从这里开始就要小心了,这里形势很复杂,不像外面,只分两拨人。” 没什么人理他,安德烈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他说得没错,我们接下来尽量不要参与他们之间的争斗。” 晚上安顿好红血人,安德烈、忒休斯、彭加列和奥拉出来喝酒,不苟言笑的皮蓬也跟在后面,尽管他绝对不会掀开自己的面甲。 安德烈走在前面,又看见那处远远的断桥,周围有对情侣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地对着桥开始许愿,看得这帮人愣了几秒,撇撇嘴笑着走开了。 彭加列走到安德烈身边,分他一支烟,安德烈摇摇头,彭加列塞进自己嘴里点火。 “现在能问吗?”彭加列摇灭火柴,眯着眼看过来,“你跟厄瑞波斯什么关系?” 安德烈耸了下肩,“就你想的那种吧。” “我不是想要评价什么,但你确实是跟他父亲也……?” 安德烈沉默了几秒,然后回答:“嗯。” 彭加列不动声色地撇撇嘴,拿出烟吐气,笑笑,又塞回去:“有点过分了吧。” “好像是有点。” 彭加列看了他一会儿,转开了头。 酒吧里人虽然不少,但很安静,地面有一摊碎玻璃,好像谁在这里闹过事。安德烈他们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朝角落里走,在墙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休息。 刚进来的时候确实吸引了不少注意,但坐下以后人们的眼神也就转开了。 他们随便点了些东西,就坐在这里听忒休斯讲天下大事,还有那座断桥的浪漫故事,故事就和其他爱情故事差不多,一个地点一双人,偶尔有月亮、蝴蝶和樱花,但内核都是差不多了。 安德烈喝柠檬水,但这里的有点酸,他没在想什么,但感觉到周围有人在看他。 他感觉得也没错,不一会儿酒保就端着杯酒过来,放在安德烈面前,说有人请。安德烈朝来处望一眼,看见几个打扮很凶悍的人,领头的朝他扬扬手里的酒杯。奥拉不嫌事大地吹口哨,彭加列只是换了个位置坐到安德烈身边。 意思其实很明显,大家逐渐认出来这位就是所谓“如入无人之境”的神秘自由人,有实力的自然想试试抛来橄榄枝。 “差不多得走了。”彭加列提醒道。 安德烈点点头,但他其实有点困,腿有点酸,就想坐这里休息一会儿,不大想动。 没一会儿,又一杯酒送到了安德烈面前,这次送酒的人想让他过去谈谈,安德烈没动酒,也没动作,他好像听不到,悠哉地靠在墙边,没打算动,周围的一切也影响不到他。 来了两三个醉醺醺的男人,因为老大送来的酒没得到安德烈回应颇感丢脸,过来找场子,没走近的时候就被奥拉挡住,他们探出头朝安德烈喊,口齿不清:“喂,你他妈拽什么,给脸不要脸……” 安德烈照旧没动。 不一会儿,场内倒是热闹了起来,那边不知道谁跟谁吵了起来,一时间气氛火热,来安德烈这边寻衅的没捞到好处,悻悻然地回去了,安德烈一副超凡脱俗的没精打采样儿,靠着墙喝柠檬水,桌上堆摆的酒看都没看。 而他身边的人也没出去活动,毕竟安德烈发了话要低调行事,两边不沾,于是大家也没打算闹事。 彭加列和安德烈闲来无事聊刀聊狗聊人生,奥拉对着经过的少男少女吹口哨,忒休斯在买水烟,然后靠在安德烈另一侧听他们说话。 远处的架吵分明了,两拨人逐渐分了开来,各自领头的都相当蛮横,在台前最显眼的那群有五十来个人,带着三角形的袖章,是民间某个反叛组织,但也不是所有勒戈雷的话他们照单全收,他们想是杀了红血人,尤其是红血人领袖,那个厄瑞波斯。 跟他对峙的十来人也是民间的,但对红血人没兴趣,只在乎区域独立,今晚来这里交易买东西,跟对面的人一来二去看不顺眼,几句就斗了起来,再加上两方都小有名气互不相容,一时间架势便拉了开来,这会儿谁有什么诉求已经不重要了。 但三角兵的那位领头喝得多,也仗着人多气焰嚣张,不管别人听不听,大骂起红血人,说自己为民除害,对面的人应该跟自己磕几个头感恩,对面的人马上上前推搡,一时间闹闹哄哄,三角兵也顾不得几方对峙了,散在酒吧里的到处砸起东西来,压得众人不敢动。 安德烈这桌边上也有个很多的三角兵,一枪杆戳过来把他们桌上的酒杯和烟管全部扫了个干净,幸好安德烈眼疾手快拿起了这杯柠檬水,然后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奥拉皱皱眉,看了眼横行霸道的三角兵,没说什么。 那位三角兵领头一看全场都被压制,更加亢奋,跳上台子,从眼前的人骂到后面的人,从红血人骂到联盟,从勒戈雷骂到安东尼,说什么我们的使命就是把红血人通通杀光,他说着说着眼睛都因兴奋红起来,下面的人跟着他也是一阵群情激昂,他挥舞着手臂高喊:“红血人……红血人这该死的种群……他们的首领,小白脸,厄瑞波斯……那廉价的婊/子贱货厄瑞波斯,把他杀……” 这句话戛然而止,因为从后面人群飞来一只匕首,刀尖稳稳射进他的额头,足足两秒后,才有血从开了的缝留下来,那人双眼微睁,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而后扑通一声重重栽在地面,扬起一片泥尘。 目瞪口呆的众人顺着匕首的来路望,看见后排站着几个高大危险的男人,中间那位年轻英俊的男人,苍白的右手正在滴下几滴血,脸色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开口道:“你们说话小心点。” 奥拉看了眼彭加列,后者无奈地耸耸肩。 *** 切斯顿梦见小花园里的含羞草开了,他和儿子坐在地上摸那幼嫩的芽叶,妻子在讲害羞草的原理,他们分一块儿子不想吃的蛋糕,太阳照在他的手指上,那里沾了一点奶油,他舔掉,在阳光下眯上眼。 然后他从梦里醒来,大口喘着气。 面前的线路连接时好时坏,最近他越发觉得有人在查非法线路,原本一百条能连上两三条,现在五六百才能连上几条。他没有帮手,没有办法,好不容易上传几次的照片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人关心,他偶尔想起电影里拯救世界的那些团队,有技术人员有宣传人员,只要把真相拿到,就算取得胜利,怎么他现在拿着真相,都不知道该找谁呢,也不知道该相信谁。 不如放弃算了,不如回家去吧,不如别跟人作对。200万陌生人,从生到死见不了一面的人,现在切斯顿到底在做什么啊。 想念家,想念面包和果酱,想念有阳台的房间,想念早餐,想念太阳,想念妻子,想念儿子,想念干净的办公室,想念体面的生活。 而他的手还在机械地刷新界面,他的双眼还在死气沉沉地盯着屏幕滚动的线路,看起来像个抽大烟过度的沉默老鬼。 突然,一条从来没见过的线路名出现在他的面前——“成神时刻”。 切斯顿愣了几秒,这条线路是目前见到最稳定的,持续一分钟没有断线,而一分钟后消失了,刷不出来。 他脑子轰鸣,死死盯着屏幕,把编写好的情况说明和证据材料准备在一旁,等待下一次看见那条线路。 三小时后,线路再次出现,他急忙开始上传,看着loading的圈转啊转,手抖个不停。他苦笑一声,他就知道,厄瑞波斯是个很有手段的人。 一夜无眠后,这次上传的全部资料,包括相近的解释和所有照片,仍旧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切斯顿背上空荡荡的背包,再次开始逃亡。 他如同行尸走肉在街上上,旅馆都不敢进,因为从昨天开始,全部要登记id,门口有警察在查,他只能往前绕。 走过商场、旅店、饭馆,没有一个地方他可以停脚,他在一条发臭的巷子里坐了一下午,因为蓬头垢面,还有只猫在脚边吃老鼠,他没引起任何人注意,他心里知道,其实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他很快会被抓到,清除两百万人的计划照旧实施。 内心深处,他甚至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因为他分外疲倦。 他坐在巷子里,听见外面光明的街道对面音像店在放电视节目,搞笑艺人为了在残酷的娱乐圈出头,夸张地装傻卖笑扮痴,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小丑剧院,嘻嘻哈哈苦着脸。 切斯顿看了很久,突然想,要注意力,果然还是要噱头啊。 然后他想了很久,节目换了又换,他想了又想,最后在巷子里捂着脸哭了起来,他自言自语:“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猫抬头看了眼他,又低下头咬鱼。 凌晨,切斯顿背着背包,走进一家廉价的洗浴中心,洗了个澡。 *** 安德烈他们从酒吧全身而退,倒不是大战得胜,而是压根儿就没打起来,安德烈甩完刀子看看众人就向外走,不知道是因为领头人缘实在太差,还是他们几人威慑力实在太强,没有人拦他们,就这么走了。 不过他们想报复也许在后面,第二天便上路去了。 红血人要去的地方已经送到,安德烈他们收了尾款,跟这些人分道扬镳,看得出红血人还想说点什么,或者送点什么,搞得好像留个纪念一样,但安德烈这群亡命徒根本就不在乎,甚至也没费心去记谁的名字,终究是不同路的人。 安德烈他们站在广场上看远处的高楼,艾森就在那里。 “估计不太好闯。”彭加列咬着烟说。 忒休斯掂掂手里的钱:“补充点什么?” 安德烈谁也没理,只是盯着那栋大楼。 晚上,他们在郊区的旅馆休息,除了枪支弹药,还买了衣服和食物,安德烈按五天的量置备,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最后了。 接下来起码三天,安德烈他们都将不眠不休地踩点和查勘场地,制定计划,然后睡足十个小时,发起最后的袭击。 于是今晚是最后一个平安夜。 彭加列晚上喝完酒,跟奥拉分开以后去天台吹风,看见了同样趴在天台栏杆发愣的安德烈,安德烈正在转脖子上的那枚硬币,有点跑神,听见响动回头看了眼彭加列,打了个招呼。 彭加列走过去,分根烟,安德烈摇摇头,彭加列自己放进嘴里。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时空错了的?” “也没多久。”安德烈笑笑,“你看得出来吗?” “看不出来,只有厄瑞波斯或者有时空力的假性厄瑞波斯看得出来。”彭加列回答道,看了一会儿他又问,“为什么要救厄瑞波斯?他们死得很频繁,而且,你知道的吧,他们很短命。” “刚知道。” “所以图什么?” 安德烈转过头看了眼彭加列,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彭加列说不出话,一个男人伤心他还是能看出来的,厄瑞波斯对他不重要,但对安德烈应该意义非凡,他意识到安德烈只称厄瑞波斯为艾森,从不用复数,好像全世界全宇宙全时空只有一个厄瑞波斯,就是那个厄瑞波斯。如果物以稀为贵,那厄瑞波斯的命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惜安德烈不是这么算账的。 安德烈望着天边,停了很久,突然说:“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什么?” 安德烈低头看自己摊开的手掌:“说不上来,就是有什么东西要走的预感。” 彭加列没说话,他生死见多,心想这趟本就凶多吉少,万一真有三长两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笔账,让谁算都觉得不划算的。” 安德烈转头看他,笑了下:“我也不想的啊,我这个年龄为爱要死要活很蠢的啊。” 彭加列笑起来。 他们站直身体,彭加列要回去了,拍了拍安德烈的肩道了声再见,突然就不动了。 安德烈注意到异常,也绷紧身体:“怎么了?” 彭加列艰难地抬起头,看见对面的高楼,回答道:“……动不了。” “是什么?” 彭加列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天使。” 他话音刚落,一阵莫名的威压就自天而降,仿佛一阵巨大的重力落在彭加列身上,压得他晃了晃,人跪倒在地,天空有振翅的声音,安德烈循声望去,天台的顶端蹲了个人,正在看他们。 天使打起招呼:“好久不见,安德烈。” 彭加列撑着地面站起来,侧过脸对安德烈说:“你走吧,他不能把你怎么样。” “死灵狩,你们那么嚣张,不入三界,现在怎么给人类打工?” 彭加列扯着嘴角笑笑:“你们天使怎么现在还偷袭起来了,不像你们。” 天使笑而不答。 而后门被奥拉踹开,二十来个人一涌而出,将彭加列和安德烈围在里面,奥拉看了眼天使就大觉不妙,他们跟彭加列系命,现在怕是跑不掉,他转头让安德烈走,安德烈没动,他看着天使,这会儿终于想起来这位叫什么名字了。 彭加列身上的皮开始慢慢灼烧,他拍拍安德烈:“年轻人,你先走一步吧,我们晚点赶过去。” 安德烈对他说:“不好意思,这里你说了不算。” 鲁基乌斯盯着下面,板甲兵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挥了下手臂,终于看清下面时,发现安德烈不在。 这瞬间,他感到侧面一阵厉风袭来,他条件反射一般抬手格挡,用上十成的力才阻挡住着凶狠的一脚,否则头都要被踢碎,他也站起来后退几步,盯着杀气腾腾的安德烈下意识地说:“你好强啊。” 安德烈没理他,下一击已经跟上,然后话不多说,直接拔枪,那枪口一对上鲁基乌斯鲁,他就知道,这子弹必然是艾森的骨头,中招就是死,但一对一他对上安德烈毫无胜算,妈的一个人类强得让人心惊肉跳。 他连躲两下,什么飞腾隐身的招根本没时间酝酿,残破的影翅膀更是毫无用武之地,下面被他封锁的死灵狩蠢蠢欲动,要知道偷袭能成功就这一次机会,死灵狩可不是好对付的。 正当鲁基乌斯为难之际,从安德烈后面冲来一人,高高跃起一腿扫来,安德烈闪身避过,放掉鲁基乌斯,还没等他招架,又来了几个红血人将安德烈围住,而鲁基乌斯专心腾出手去对付死灵狩。 勒戈雷站在高处低头看,也叫了声安德烈。 安德烈抬头。 “毫无退步啊,安莉。” “毫无长进啊,巴伦。” 勒戈雷低头笑了笑:“也是。” “偷袭啊?” “来抓你。” 安德烈朝下面平台看了眼,很快判断出死灵狩落于下风,如果硬要拼一拼也不是不行,但是这边明显受伤会更重,也会耽误去找艾森。安德烈又看了眼衣冠楚楚的勒戈雷,以及周围红血特兵的制服,心里已经有了数。 “我投降,放他们走吧。” 安德烈说要投降,勒戈雷也愣了下,不过他只短短思考了两秒,便同意了,让安德烈把身上的武器交出来。 安德烈举起手,两个人上前搜他的身,鲁基乌斯停了手,彭加列一行人望着安德烈。 安德烈看了他们一眼,彭加列点了点头。然后死灵狩原地消失,安德烈被戴上了手铐。 *** 盖尔: 早上好。让我假设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早上,假如不是,那就中午好,晚上好,我这边是晚上,我在洗浴中心的池里给你写这封信,这里现在只有我自己,所以这张纸可能会有点湿。 我因为想得太久,所以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轻松了很多,只是我觉得这对你和妈妈来说不公平,所以我还是想跟你聊聊,今晚之后,关于我的事会被传说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想你和妈妈或许也应该从我这里听一下,所以写下了这封信。 原谅信的粗糙或逻辑不顺,我现在不在最佳状态。 我因为离开得太匆忙,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解释,也没有和妈妈说,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我想你一定看到很多陌生的人去了家里,对此我万分抱歉,我知道妈妈会照顾好你,你们不会有事,但我真的很抱歉。 关于我做了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但是亲爱的盖尔,爸爸只是想说一下为什么会这么做,因为我想象你未来因无法了解我而痛苦的样子,就让我心如刀绞,为了让你不必猜测,我写下这些,假如你看完认为我是错误的,也没有关系,人们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路,但我欠你这个,我必须告诉你。 我是个普通人家的普通小孩,运气不错,所以比较顺遂,我想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能出人头地的并不多,所以我确实是赶得比较巧,无论是上学、选专业、选课题、选导师、选工作,都卡在顺利的节点,很多聪明的、正确的选择帮我走上了人生的正轨,我自认为自己是幸运且幸福的。 我念社会科学,我关注人心和社会福祉,我写过很多文章,小有成就,我这个人和理想主义者比起来更现实,跟钻营的人比起来更天真,一般我尽量不摇摆到哪一边去,尽量不做什么选择。 厄瑞波斯这个名字,不知道以后会被传成好人、坏人还是神,我见过他,是个年轻人,有压抑的野心,而且不负责任,狂妄但楚楚可怜,我们聊得很多,他一直提到一种将神和人区别开来的“成神时刻”。 我不大懂那是什么。因为你知道,盖尔,神是一种力量,而英雄是一个故事。 神未必需要什么背景来完善其本身存在,只要有力量就可以显现,但英雄是人造的,所以英雄是复杂的。 我们听过很多如何成为英雄,但英雄其实是个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一代有一代的英雄,如果他说“成为英雄的时候”,那我就明白是什么,我们听过无数故事,也看过太多宣传,可是“成神时刻”究竟是什么呢。 盖尔,你记不记得你8岁那年,有一次你从学校回来很晚,我问你去做什么了,你说你去操场上擦油漆。你说原本干干净净的操场上有了圈油漆印,朋友们都很讨厌,但是没有人做什么,于是你就去了,拿着水桶把油漆擦掉了。 你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常,似乎没什么太多情绪,你回来喝了牛奶就去睡觉了,那时候我看着你小小的身体,心里非常难受。这段时间我难过的时候,就会想起你那晚坐在厨房的灯下一口口喝牛奶的沉默的脸,你无与伦比的勇气和行动力让我觉得感动。 宝贝,你不知道的是,那油漆是给直升机降落的标志,你没怎么擦干净,否则第二天联盟长官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校长叫我过去,说了很多话,委婉地让我批评你,但我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你站在花坛边给一株小花拔杂草,我想我怎么能批评你,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你做这些得不到表扬,这株小花长得再高也高不过膝盖,一株多活几天的小花变不成你的成绩、奖状、人缘,对你的人生毫无助益,但是亲爱的盖尔,你为一株小花拔杂草,我是多么为你自豪,我为你诞生在这个世界感恩上天。 宝贝,你做过很多勇敢的、善良的事,你很少得到什么人的夸奖,你的成绩不是很好,运动也不是你的强项,你的朋友也并不太多,你也不大擅长演讲,偶尔你为这些感到难过,你问我要怎么样才能像谁谁谁一样,我总是没能很好的回答,因为在我心里,我觉得你不必像他们一样,你是独一无二的,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不知道一个小小的神明,要做什么、要改变什么才能是个成功的人类。 我想这就是成神和成英雄的区别吧,你们不图得到欢呼或者名声,你们靠自己的力量做自己的事,你们走一条孤零零的路,哪怕成不了什么故事,成不了传说,不符合英雄的定义。 那时候你留下来,独自拿着水桶去擦地面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你为一株不起眼小花拔杂草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你为对面一个人住的坏脾气老人送苹果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你每次把妈妈缝补完总是忘记关的针线盒严实关好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你那时会想,“我要做这个,然后有人会感谢我”吗?还是想“别人逃避的事我来做”吗?没有人要求你做这些,这不是伟大的时刻,在这些时刻里没人能成为英雄。 我猜你没有想什么,你只是知道自己该做,至于原因、动机甚至是后果,你其实都没有在乎。 我也是一样。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成为传说或者英雄,我对于人们将来怎么想我完全不在乎,我知道这件事会变得复杂,会被哪位又哪位利用,我做的这件事或许十年看来是好事,百年看来是恶果,或者反过来。但我通通不在乎,因为当下这个时刻,因为此时此刻,我存在,且我有力量,这个选择必须我来做。 我做这个选择,老实说并没有在想那么那么多人的命运,我在想你,我扪心自问我希望你应该在什么样的世界成长,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才配得上你。 在我小时候,联盟还未像今天一样权力滔天,文化还是一种复杂多变、参差不齐、光怪陆离的东西,那时候的景象和现在完全不同,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将来有一天见识这一切。 宝贝,我并不是说你应该站在独派或联盟的哪一边,政治是我完全不关心的话题,我只关心你是否快乐,是否能好好理解生活。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成神时刻了,这种纯粹的时刻,不经计算的时刻,不顾后果的时刻,我这样一个普通人被赋予了太多力量,被推到了抉择的路口。 所以我做出了选择。 盖尔,这不是伟大的事,这不是光荣的事,我不是一个英雄,我只是一个顺从自己心声的普通人,但如果我被阐释成了罪人、恶棍或蠢货,请你听听我的解释。请你相信,我自始至终没有后悔过,以及我非常非常爱你和妈妈,我一想到你们,就有无穷的勇气和快乐,为了这份幸福我做了这一切,或许对被你拔掉杂草的小花有意义,但没意义也无所谓,只希望你在回忆起我的时候,记住我无比爱你,无比舍不得你。 我想象你将来在还懵懂的时候可能会被议论攻击,就非常痛苦,所以我写下这些,希望你能够了解我的想法,十年或者二十年,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你可以继续怪我,但请求有一天你不再恨我。 盖尔,爱你千千万万遍,祝你一生幸福,自由,快乐。 照顾好自己和妈妈。 爱你 佩里·切斯顿 永远爱你 *** 威利·雷瑟正在削苹果的手停了下来,布瑞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电视,她刚结束一场通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问新闻里说了什么。 “那个佩里·切斯顿……” “哦,联盟的观察官。” 威利·雷瑟转过头:“自杀了。” 布瑞尔首先看了眼女儿的房间,确认她没偷偷跑出来听,然后调低电视音量,两人一起看向地方台新闻。 切斯顿在东区一座破败的洗浴中心自杀,割破了手腕,死在一滩温水里,血流了满地,他自杀的视频以及那个清除两百万人的计划,终于引爆了全网。 160、大乱-5 安德烈醒来的时候,没几秒就发现自己身体使不上力气,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勒戈雷客客气气地请人给戴上手铐的他打了一针药。 他动了动,带起一阵镣铐的声响,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只套了件病服长袍,其他衣服都被扒了个干净,这会儿双手被束缚在椅子两侧,赤脚踩在地上,脚腕也挂着链,而且身体软绵绵,很明显被打了针。 勒戈雷看他醒了,走到他对面,给他倒茶,端到他嘴边,请他喝。 “你可以给我解开吗?” “那恐怕不行,我没有把握关得住你。” 安德烈确实有点口渴,偏过头喝了一口水,勒戈雷端着杯子,等他咽好,又喂了一口,等安德烈摇了下头,才走回到对面。 安德烈扫了一眼风度翩翩的勒戈雷,露出个笑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你现在年纪有多大?” “也许跟你差不多了,安莉。” “变老的感觉怎么样?” 勒戈雷很温和地笑笑:“虚掷时光。” “也不是吧,毕竟你现在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混得不错。” “人有梦想自然要努力上进。” “这次要杀谁?” 勒戈雷一愣,坐得离他近了些:“你眼里我就是个不停杀人的家伙吗?” “要杀艾森吗?” 勒戈雷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如果我说是的。你打算怎么办?做我的敌人?” “你要杀艾森,是你选择做我的敌人。” 勒戈雷抿抿嘴,这个动作让他显得年轻,他搔了搔后脑,甚至有点当年那种毛毛躁躁的感觉。 “真好啊安莉,艾森能有个你这样的自己人可真好。”勒戈雷低头搓自己的手指,“我也想要。不过人的缘分得是天赐的,靠我努力也没有用。” 安德烈只是注视着勒戈雷,过了一会儿问:“童年那么难治愈吗?” 勒戈雷哈哈大笑,他说不是治愈什么过去,但是好东西谁不想要。 他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看下面把守森严的士兵在巡逻,转头看安德烈:“像艾森那样的天之骄子,凡事靠自己就足够了,但我这样的普通人,我和你这样的普通人,要做什么就困难得多。 那时候忒皮尔洛斯出现在我面前,我拒绝了得到恶魔的力量,但我也一直在想,我能够做什么,我的生命也就几十年,要走哪条路才能杀掉一个神呢? 首先我想的是研究这一切的原理,但我虽然学习不错,可并没有科学天赋,就算再花上四十年,也未必有成就,况且艾森自己也在研究,我没有把握在纯粹的智力领域胜过他。然后我想过加入军队,做个以一当百的超级士兵,但我虽然身手不错,可跟真正的高手比起来,比如你,是没有胜算的。再然后我也想过别的路,搞传媒、网络、财阀,怎么都好,我能做什么。 不过我渐渐就明白,我自己是做不成什么的,我需要很多很多人站在我这边,挡在我面前。 艾森这个人尽管力量强大,但不怎么亲手做事,他有高智那种该死的矜持,喜欢站得高一点,高于全局,这种变态癖好让他其实喜欢玩弄人于股掌,设计点什么,谋划点什么,像下象棋一样摆弄别人,几乎是他的本能,这点你也深有体会,也许他从出生起就不喜欢亲手做事吧。 所以我也可以,我成为一个政客,幸运的是,我还颇有天赋,因为说起来这活也不用上什么高智商,只要是个聪明人就能混得不错,如果再有点个人魅力,很快就能脱颖而出。最重要的是,我能够攥集到足够多的人。 你猜怎么样,确实管用。我研究不出来的东西,有人可以,我自己成不了超级士兵,可是有很多超级士兵为我工作,更不要提那些为我鞍前马后的人,送给我权力和钱,帮我完成我的野心。” 安德烈问:“他们知道你真正的野心吗?” “当然不知道,我的野心是我自己的私事,我太自私怎么让人卖命?” “你运气不错。”安德烈说,“如果不一条道走到黑,也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你不要那些。” 勒戈雷盯着安德烈,在他面前蹲下,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慢慢地说:“安莉,艾森·爱得莱德毁了我的月亮。他当着我的面,毁了我的月亮。我恨他是件难以理解的事吗?” 安德烈没有说话。 “厄瑞波斯的敌人一定是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我无法团结人们,因为团结与人性相悖,但我们需要一个敌人,需要看向一个地方,即便走一些弯路,即便一开始人们分出无数派别,但最后一定是一个方向。‘战争之所以是终极的游戏,是因为战争最终是要将万物强行统一。战争是神’*。你觉得是战争能够胜过厄瑞波斯,还是厄瑞波斯能够胜过战争?” “然后呢?” “然后很简单,”勒戈雷站起来,张开手臂,“接下来该艾森了,该不可一世、猖狂无双的艾森出招了,他只要还在呼吸,就不会和谁站在一道,他要高于所有人,就会成为最终的敌人。这是他性格决定的,这就是他的命运。你也清楚的吧,没人比你更清楚,你不是为了这个来的吗?你不怕他自杀,不怕谁暗杀他。但人逼人,一定会把人逼死,更何况艾森是个宁为玉碎的偏执狂。” 安德烈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啊……” 勒戈雷笑起来,又蹲在他面前,抬起头看他,“你有没有后悔当初应该对我好一点,如果你对我好一点,我或许不会这么恨艾森。” “我怎么做重要吗?” 勒戈雷盯着他:“很重要,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自己的事,只跟你说过,但你外热内冷,离我而去。” 安德烈没有说话,苦笑了一下:“那你干脆恨我算了。” “但我确实不恨你,我觉得你很好,只是你眼里没有我。” 安德烈看着他问:“你是喜欢我吗?” 勒戈雷声音轻柔:“我想应该不是,我只是不想艾森得到好东西。我厌恶艾森,就如同我必须呼吸。” 安德烈垂下眼,他浑身酸麻,沉沉欲睡,他努力听着对面的声音,最后还是支撑不住,脑袋下沉,勒戈雷接住他的脸,扶他靠回椅背。 鲁基乌斯走进来,站在门边看着,没出声。 勒戈雷转过头看他额头缠的纱布,问道:“死灵狩呢?” “暂时跑了,但早晚会来。” “你上次动手,动静闹那么大,追杀你的天使要来了吧。” 鲁基乌斯咧嘴一笑:“反正要来的也跑不掉。” *** 忒休斯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听说昨晚同行的人跑上了天台,但他里里外外搜一遍,谁也没发现,到了中午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 他心里清楚,安德烈是不会丢下他不管的,所以应该是出了事。 他焦急地等到晚上,奥拉才想起他来跟他报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叫他在这里等着,他们会去救安德烈,然后去找艾森。 “在哪儿?” 奥拉指了指市中心的辉煌建筑:“世界中心。” 奥拉走了以后,忒休斯还是有点心神不宁,他走南闯北也不能说是个菜鸟,怎么想这事自己也不至于一点忙帮不上,只不过他不是武斗家,得想个别的方法。 其实他还有个本领,既然他能带那群人来,也能在这里开门,虽说风险有点大。 说干就干,忒休斯换了行装,仔仔细细研究了游客地图,打算先进到行政区内,能进一步是一步,实在不行就直接溜回家,然后再做打算。 他躲回房间,选定了靠近行政中心的一处公共卫生间,那地方在摄像头布局图里没有,估计从里面出来不会太引人注目。 他开了个洞,原地产生了一个螺旋,这玩意儿太粗糙,又是在同时间线穿,进去再出来头晕不说,还会造成一定的时间消弭,另外还会折他几年寿,轻易忒休斯绝不会这么干。 他看了眼表,晚八点十五。 但他从另一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就算走路也只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为了避免查岗,忒休斯搭进去时间,头晕目眩,还有可预计的减寿,时空穿越是个苦差事。 而且公共卫生间太臭,忒休斯直接吐了出来。 他扶着腰从卫生间出来,站在门口就迫不及待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身后有个抽烟的男人也上完洗手间出来,经过的人用怪异的眼光看他们俩,忒休斯不一会儿就明白了,跟洗手的男人对视了一眼。 男人也真够怪,一看被误会了,二话不说朝忒休斯啐了一口,倒霉的忒休斯还没发作,男人就走了,他只能在墙上蹭了蹭裤脚,抱怨了一声倒霉。 “你不像本地人啊。” 忒休斯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转头去看,树下好像站着两个女人,看不太清。 “我说话有口音?” “我不是那个意思。”女人朝前走了一步,路灯下忒休斯看见她们俩穿着红袍,兜帽遮住了脸,前面的那个女人抬起头,“我说你应该不是这条时间线的人。” 忒休斯看着她们俩,也笑笑:“那你们俩应该也不是了。” 女人摘下帽子,露出脸:“不是,我们是女巫。” “我想也是,我以前见过几个。” “你呢?假性厄瑞波斯?” “挺会猜。” “时刻穿梭还活着的人,本来就很稀缺。” 忒休斯走上前去,看了看这个女人,后面的也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我叫芙里佳,这位是艾格妮丝。您怎么称呼?” “忒休斯。” “找人吗?” 忒休斯点点头:“你们呢?” “找厄瑞波斯,你知道他吧。” “那巧了,我也是,不过我陪人来的。” “哦?陪人来,哪位?” “说了你也不认识。” “我交友很多,不如说来听听,说不定你我可以互相帮助。” “你肯定没听过,他只是个普通人。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听过吗?” 后面的艾格妮丝拍了下手掌,眼睛亮起来:“安德烈也来啦?” *** 凌晨五点,杜嘉塔还没有走,她正在看新闻里报道的切斯顿死亡画面,熟悉的名字和“自杀”联系在一起,让她有种失真的感觉。平心而论,她和切斯顿基本没有私交,此刻感受到的也更多只是震惊。 明天就是周日,贵族会穿金戴银来这里远远地看艾森,也许没有几次了,联盟已经下了通知,很快就会把他转运走,通知没有提到现在的研究怎么办,但反正这里也只剩下了杜嘉塔和三个没用的助理。 杜嘉塔转头嫌弃地看了眼头靠头打盹的三个人,走到监视器前看艾森。 艾森赤身裸/体地站在空旷场地的边缘,靠着一根柱子,杜嘉塔看到他嘴在动,扭转按钮调大了室内的收音。 他半垂着头,长发盖过肩膀,正常的饮食和进水很快让他恢复了生机,他不着片缕,陡然生出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他有漂亮的脸和身体,靠在柱边哼歌,语调悠悠扬扬,像鸟像神像鬼像个小孩子,唯独不大像个成年人。 杜嘉塔听着,听出是首诗,或许因为艾森没有背全,只能听到断句: “每夜他从达玛拉家那边过来,包裹在冰川般的幽蓝。 ……没有号哭,也没有包扎 他裸露而带着鞭痕的手臂。 ……格鲁吉亚教堂的栅栏 庇护着越界的石板。 ……发丝间有闪光扑朔, 像白磷在噼叭作响。 ……在离窗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掸去斗蓬上的毛发; 他指着冰峰起誓……” 杜嘉塔看着屏幕,屏幕里的艾森猛地抬起头,和她对视,她看着他的嘴唇动,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去看艾森的正脸,她感受到某种冲击,像被轰鸣的钟声包裹,仿佛一瞬被甩进了浩瀚失重的星辰里,她听见他对着自己说:“……他指着冰峰起誓,‘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 杜嘉塔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所有监视器瞬间一片雪花,她在此刻触碰到了力量的边缘,这种压迫感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在这种未知的力量面前,她引以为豪的大脑只是一种幻象,因为自己过于渺小。 她站在原地平复呼吸,看着屏幕的雪花,良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了下,她想切斯顿可能一直见识的艾森就是这个,滔天巨浪,而她从来没有抬头看过。 大楼里的灯一一熄灭,电流滋滋作响,杜嘉塔有种死神将至的预感,她想这里怕是关不住他了。 但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她见识了,但还没有见识够,她还有很多事想要知道。 她拿起柜子里艾森的物件,在黑夜里走向艾森的观察室。 仿佛知道她要来,她走一步,头顶的灯便亮一盏,她走过,一切重回寂静,灯光一路引她到艾森面前,她第一次面对面看着他,她的实验几乎摧毁了他,现在她站在他对面。 艾森笑起来:“太过分了,切斯顿也会给我带件毛毯呢。” 杜嘉塔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心跳轰隆隆,好奇心和将死的恐惧撕扯着她,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但艾森也不再开口,他们沉默着对视。 而后杜嘉塔叹了口气,说道:“切斯顿死了。” “噢?这样啊。” “你跟他说了什么?” “你觉得因为我说了什么他才死的吗?” 杜嘉塔盯着他:“不是吗?其实你很享受吧,你高坐远观,看人因为你生、因为你死、因为你发狂。” 艾森想了想,摇摇头:“不是。我没能力叫人做什么,我只是待在这里而已,如果人们因为见过我而做了什么事,只是更加成为他们自己而已。” 杜嘉塔笑了下:“诡辩。” “不是的啊,姐姐,你想想,以他们每个人作为中心点,我只不过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小小关卡,度过我之后他们要做什么,我可控制不了呀。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 杜嘉塔盯着他,笑意不减,扬了扬手里的三条十字架,问道:“这是什么?” “宗教的一种东西。” “你为宗教工作?” “再也不了。或者说他们为我工作吧。”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杜嘉塔问。 艾森抱着手臂耸了耸肩膀:“先不说那个吧姐姐,你研究我这么久,我还没有跟你说过话呢。” “你要杀我吗?” “还没想好。” 杜嘉塔摊摊手:“我叫莉莉·杜嘉塔,如你所见,是个工作狂。” 艾森笑笑。 “我想想啊,为什么要研究你。”杜嘉塔拉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翘起二郎腿,敲着自己的下巴,眼神往上看,“我小时候在爷爷家住,爷爷家有台电视,放在半人高的衣柜上。我第一次看到电视里的人动起来大吃一惊,还有声音,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对节目里的玩偶和小火车一点兴趣都没有,我那时很想知道为什么。所以我就往柜子里钻,等着声音一放就去里面抓人,结果当然是抓了个空。还有一次,妈妈买了个炖锅,可是那个锅设计的不好,下层要等上层拉出才能推出来,否则很烫,我就用胶带做了个把手和勾绊,让下层能够先拉出来……为什么要研究你……我也不知道啊,”杜嘉塔两手一摊,很无奈的样子,“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艾森非常开心地笑起来,杜嘉塔也笑起来。 “现在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艾森问。 杜嘉塔看着头顶的吊灯,很多问题在她脑海里划过,厄瑞波斯接下来要怎么做,会不会杀人,会不会毁灭世界,厄瑞波斯是怎么形成的,怎么选定的,以往的是什么样,未来的能否决定…… 然后这些问题在她脑海里悉数飘走,她觉得自己漂浮在浩瀚宇宙里的时候还能一把抓住这颗星星翻个底朝天,自己真是了不起啊,即便如此渺小,即便什么也改变不了,但即便条件如此不利,好奇的事还是已经得到答案了不是吗杜嘉塔,做得好啊杜嘉塔。 她笑起来,什么未来、宇宙、人类,她通通不在乎。 “没有。不过你唱歌是真的难听。” 杜嘉塔站起来,她看着艾森,从艾森身上没有看到杀意。 “我走了。”她说,对方没有做任何表示。 杜嘉塔转过身,在她脑海里,艾森会在他背后,做出点什么杀掉她,她没有回头,朝前走,每走一步她都莫名回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那些温暖的回忆让她脚步沉重,她发觉脸上一片凉,她想也许是眼泪流出来,她不太想死,也做不到决绝。 “姐姐。” 杜嘉塔一个激灵,僵在原地。 “把我的十字架还给我吧。” 杜嘉塔慢慢转回身,把十字架交出去,艾森低头给自己带上,又看向她,没有进一步动作。 杜嘉塔朝外走,一步一步接近门,直到最后,直到走出门,她也并没有死。她闭上眼睛,有种爬出深水的感觉,如果运气好,她今天也许还能回家。 她走回控制室,换下实验外套,拿起钥匙,她要回家了,这一切结束了。 但是三个实验废物这会儿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你们不是实验人员吧。” 其中一个敲敲胸前的铭牌:“我们也是有名字的,每天废物废物的叫我们,难道我们没有脾气吗?对吧,菲利克斯a和b。” 和艾森不一样,这三位身上确确实实有杀气,杜嘉塔明白,艾森不在乎她是死是活,但这三位想要她死,也许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门外已经有了响动,今天会有很多贵族来,而杜嘉塔去见艾森前,已经通知了部队。 菲利克斯a和b去楼下给艾森开门,c还挡在杜嘉塔面前。杜嘉塔看出来了,这个c是个小心眼的家伙,想报私仇。 贵族观察员在观察室的屏幕上没看到艾森,径直向这边走来,而a和b也接出艾森走上楼,屋外的部队已经在高喊让里面的人举手投降,杜嘉塔想她差一点就跑掉了,现在被困住了。 艾森走了进来,a为他披上一件长大衣,他胸前的十字架摇晃着,对面贵族观察员们也刚刚闯进来。 分别从两侧的门进来,他们相遇了。 艾森随意地瞥了眼对面的人,没什么情绪,但那些人已经一动不能动,他们看过无数遍屏幕上的艾森,也远远地望过他,但如此之近,还是第一次。 杜嘉塔趁乱朝旁边移了移步伐,而c的心思在艾森身上,杜嘉塔悄悄混进这四五十个贵族观察团里,小心地向后移动,又蹲下爬了几步,找到了个死角冲出去,一溜烟飞快地逃跑了。 大楼外的部队已经进了楼,菲利克斯们站在艾森身前,他是如此之高,如此之美丽,如此之不可侵犯,如此目中无人,每日雕刻佛像的工匠,假如看到雕像开眼,神佛现世,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对面的人们说不出话,无数次看过他,或者幻想过什么,此时都已经不重要,某种莫名的羞辱和压迫感让他们鸦雀无声。 a说:“军队来了。” 人们身后有脚步声。 艾森转身要走,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个人:“厄瑞波斯……” 艾森侧过脸看,那人说:“……我们会帮你的。” 而后有人附和,对对,我们会帮你的。 此时最吃惊的其实是菲利克斯们。 艾森不太在意,要继续走,另一个人又站出来:“你一定要相信我们,我们做这些是因为……” “无所谓。不在乎。”艾森轻轻地打断他,转身就走了。 这些人却更加亢奋,他们喊着厄瑞波斯的名字,说誓死守护他,他们莫名其妙一会儿叫他神子一会儿叫他圣女,全程艾森理都没理,似乎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些人慷慨激昂地转过身面对冲上来的荷枪实弹的士兵,手拉手组成一面人墙,挡在这条路上,士兵让他们让开,他们却两眼放光用身体堵枪口,唱着歌又喊着什么,仿佛陷入某种癫狂中。 c停下脚步看,无论如何无法理解,恶魔为艾森奔走他懂,因为恶魔无法反抗艾森的命令,或许洛斯和他们三个不一样,出于别的原因帮艾森,但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到底为了什么,好奇怪的人,好奇怪,完全不能理解。 艾森走出门,莱科辛、波达罗克以及小萨缪尔等候多时,莱科辛指指远处的加速器。“你只能短暂地离开一会儿,很快会被拽回来。所以你处理那边的事情要快一点。” 艾森点点头。 “另外,安德烈来了。” 艾森转回头。 *** 艾森的脸出现在每一座高楼大厦屏幕的时候,勒戈雷就站在落地窗前向外看。那里面的艾森正在说: “我以为上次就是告别,自认为做得还不错,蛮酷的,起码比你酷吧? 不过你来了,那我们再见一面吧。 桥上等你。” 勒戈雷苦笑一下,转头看安德烈,安德烈虽然动弹不得,也刚刚看到窗外艾森的宣言。 勒戈雷说:“现在更难关住你了吧?” 安德烈掀起眼笑了下:“我想是的。” 161、解放-1 普鲁伊特在蜿蜒的楼梯上停了脚步,听教堂的钟敲过3下,凌晨的天空轰隆隆响过后,却无风无雨。老旧楼梯发出咯吱的声响,盘旋着向下,他只能看见底下闪烁的壁炉火光。 有人进来了。 他手里攥住十字架,垂着头不说话,楼下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哔啪的声音,大宅的门没有关,摇晃着发响。 他走下层层蜿蜒的楼梯,踏在地面,看向壁炉前的一排排的长椅。 最前面那张,艾森坐在那里,盯着火光,面色平静,整个人苍白得如同一张纸,火光在地上投下他的影子,一光一暗,一上一下,人与影似两道锯齿,中间夹出的凹陷如同幽幽深渊,他消瘦的身躯紧绷着,长发散落下来,像个从某地狱爬出来的厉鬼,没见过似的盯着火苗跳舞,露出一种好奇又天真的神情。 普鲁伊特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的发旋。“你瘦了。” 艾森转过头,凹陷的眼眶撑了撑,嘴角扯出个笑容。这张瘦脱相的脸失去了一些神采,眼底青黑,脸颊凹陷,美丽的脸因此变得带几分阴气森森,成了张出类拔萃的鬼面桃花。 “我被人抓了。”艾森拍拍身边的座位,“坐吧神父。” 普鲁伊特没有动。 “你老了,普鲁伊特。” 普鲁伊特闻言僵了会儿,然后躲开艾森的眼神,转头去看窗外,问道:“你怎么来的?” “先不说那个吧。”艾森靠在椅背上,手臂搭在靠背上,“我们这样的交情,不至于到头来非闹个天崩地裂。” 艾森再次拍了下座位,普鲁伊特慢吞吞地坐了下来,艾森的目光钉在他身上。 “我小时候,你还没有这么多白头发。” “我老了,艾森。” “这么多年,神父,你告诉我,”艾森乖巧地看着他,大眼睛眨着,“我是不是个很好用的工具人?” “……” “我是第一个为人所用的厄瑞波斯,是不是很好用?” “……” “很难回答?” 普鲁伊特不看他,叹口气,说:“是。” 艾森把手放在普鲁伊特手上:“那你还跟‘坟墓’里的人合作,送我去死?” 普鲁伊特不动,不说话,艾森弯腰看他。 “蛮好笑的不是吗?拉索维尔·但丁为了杀死上帝,跟恶魔合作把教堂几乎摧毁殆尽,就为了逼上帝现身;现在你们为了除掉我,也跟恶魔合作贯通时空,联手其他时间线。恶魔可真是好用,廉价的脏东西。”艾森嗤之以鼻,坐直身体,不屑地用手指指他,“你们也是唱圣歌的,恶不恶心。” 普鲁伊特终于抬起头,看向艾森,苦笑了一下:“你明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做。” 艾森耸耸肩,“我不想去死嘛。” “我们也杀不了你。我们之前能做的,也就是堪堪地拴住你,你如果真想鱼死网破,我们也确实阻止不了你。” 艾森有点为难地搔搔额头:“我不是很理解,你们就这么怕我活着嘛。我活着就不能行善积德做好事吗,我又不是个大坏蛋。” 普鲁伊特认真地看着他:“你确实不是坏人,可你也不是好人。艾森,你知道吗,你比坏人可怕多了。” 艾森噗嗤笑出来:“是嘛。” 普鲁伊特完全没有笑的意思,他只有强行镇定下的恐惧,如同他那晚第一次目睹铺天盖地的骇浪高墙、远古邪神和宇宙来音同时出现一样。“你现在来,想做什么呢?” “很简单。”艾森摸摸自己的下巴,“啧,一直以来——自从我来到教会以来,我就好像一个被牵着的风筝,线在你们手里,尽管人人都觉得我有力量,但不对,我还是没能自由地……呃,飞,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们拽了一下线,好像你们隐隐约约有什么本事扯一下我。 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手段,但我想和第一个我有关系。所有新的我出现只有两种途经,一是被清醒的旧我叫出来,二是旧我死掉自动取代。 第一个我,或者说12岁的那个、原始的我那时在昏迷,所以第二个我并不是被叫出来的,也不是因为第一个我死掉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原始的我’,是某种锚点一样的东西。你们通过控制这个‘原始的我’,”艾森盯着普鲁伊特的眼睛,“能对我施加一些影响。”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在火星的时候,我那时候其实不太想死,因此下意识叫出来的新艾森不会是一个很有求生欲的艾森,安德烈杀了他之后,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会不会其实是你们叫出来的。” 普鲁伊特把眼神从艾森脸上转开,投向一旁,嘴唇毫无血色,他攥紧手里的十字架,移回空洞乏力的眼神,问了句话,但表情却透露出一种预知天命的疲惫。“你要把所有艾森杀光吗。” 艾森撇撇嘴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和孩童时期甚至没有什么差别,纯粹的喜怒哀乐,不管不顾,吃到一块好吃的蛋糕或是买到喜欢的玩具,都会是这样的表情——兴奋、好奇、跃跃欲试、洋洋自得。 普鲁伊特苦笑了一下,垂下头,交叠搓着自己的手指,没有说话,烛火照着他灰白的头发,渐起的风从窗外走进,将神父揉皱成一张老纸,他的头发凌乱起来,手指的茧一遍遍搓过手心,他回想起第一次遇见艾森。 使命在身,他和艾森站在池塘边,荷叶在水面上成片地飘,花在叶上摇曳,蜻蜓和鸟绕着圈飞舞,他想让艾森杀了他。 那时候艾森的眼睛困惑又不屑,嘴唇因为暂时无法理解而倔强地撅着,很多年间普鲁伊特数着艾森失去的尸体,看着那些尸体从小小的变成大大的,堆在世界四面八方,而今艾森也十九岁了。 艾森温柔地转头看普鲁伊特垂着的头颅,轻声道:“神父啊,你们困不住我的。” 普鲁伊特望着手里发黑的银十字架,喃喃自语:“就像拉索维尔·但丁的故事重演……”他抬起头朝艾森笑笑,“因为他要刺杀上帝。他是第一个找到天堂入口的,他杀了过去,如果不是因为主不在,恐怕他已经得手了。就因为这个,直到现在神宗一脉——天堂、教会——想起来也是毛骨悚然,才迫切地需要寻找、控制厄瑞波斯。一个拉索维尔·但丁已经足以让神宗心有余悸百年,而他的力量……甚至不足你千分之一。艾森,你告诉我,我们还能怎么做?” 艾森毫不在意地耸了下肩膀,“你的主,他跑了,在拉索维尔·但丁杀上门的时候,夹起尾巴逃掉了,他隐姓埋名,抹去记忆,落入人间,直到现在都没敢回去,也是他这一招,让有些生物以为没了记忆我的命令就会失效。天堂的门,我也找到了,我的脚步声但凡在门口响一声,天堂都会日日夜夜不敢寐。不过我没兴趣,我来要我的解放也不是为了去杀上帝。” “那你为了什么?” 艾森盯着他:“给我脖子上挂链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只要死得频繁就不会有自我意志,没有自我意志就不会贪生’,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此时此刻我存在,只有我能存在,我的意志要凌驾一切,包括你、包括主教、包括教会、包括天使、包括神宗、包括地狱、包括撒旦,也包括你敬爱的主。” 普鲁伊特维持着不卑不亢的表象,慢慢说:“谁也不能凌驾于主。” “你们天上地下一直在找他,他出现了吗?”艾森不屑地撇了下手,“他真的那么值得你敬仰,为什么不来保护你呢?” 普鲁伊特好像一下子被打碎了一样,连着摇了几下头,“艾森啊艾森,你对仁爱和慈悲一无所知,七年了,七年了,你根本没有任何成神的觉悟、成人的信念,你直白、残酷、独断、随心所欲……”他的声音轻声颤抖,艾森看着他,他的眼眶发红,“你真是失败地成长了,你……”他伸出颤抖的手,还缠着十字架链的手抓住了艾森的衣襟,他的头垂下来,灰白的发丝在空中颤,“对不起……怎会如此,艾森……你有这么大的问题,都是我的错。” “你真是不了解我啊。”艾森仰起脖子看天花板,咂了下舌,“到底这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罪孽啊。” 普鲁伊特抬起头:“你有这样的性格,你这样的行事方式,都因为我们。我受命将你带入这个人与神的修罗场,我明知道过度的死亡会带来什么,我自己都是受害者,还是把你拖了进来……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吗?” 艾森看着他,不说话。 普鲁伊特颓然地松开手,目光又开始涣散,“看来这道意志的枷锁你已经彻彻底底打碎了。” 艾森低头凑近他,“但是还有道物理上的枷锁,我今天来找你开。” 普鲁伊特抿了抿嘴,不作回应。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教堂外的风雨声越来越大,闪电频频穿刺天空,惨白的光间或亮在两人身上,映衬出一张阴沉年轻的脸,和另一张乏力悲戚的面容。 艾森的手轻轻放在神父的肩膀上,越发瘦弱的肩头骨骼轮廓尽在他手下,人似乎颤了下,但仍旧如同一颗钉子固执地嵌在沉默的座位。 “你那位可怜的同桌,叫什么名字?” 这颗钉子猛地晃了晃。 “那位温顺的羊,怯懦的、沉默的、懵懂的,被你悄悄折磨的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 神父一动不动,闪电照出他发青的脸。 “自杀了是吗。所以你要赎罪,进了教门。” 神父手里的十字架掉落在地上。 艾森弯下腰捡起来,放回神父手里,握住神父冰冷的手,普鲁伊特死灰一样的眼神移到艾森身上,嘴唇颤抖着,像是要喊,像是要哭,最重要的像是要崩溃。 噩梦里反反复复的柔顺的眼睛,因为不懂得被欺凌而从未反抗过,因为无人可求救所以忍耐着,那瘦小的脏兮兮的男孩儿,总是疼得不得了,在某天被骗去粪池、扒光衣服、丢在大雨里后,次日在他的座位正上方吊死。 男孩儿死后的粪便流在他的桌面上,他做梦梦到他抬头看,那红红的长舌缠得他无法呼吸,善恶在生死面前顿时变得清晰,他梦不到怨恨,越梦不到怨恨便越痛苦,回忆里那双眼睛越温顺,他就越心如刀绞。于是转投宗教。 普鲁伊特看向艾森,罪人看任何人都觉得对方无辜,更何况他送去死的艾森,千万个都不止。 “我……”普鲁伊特嘴唇打颤,他觉得冷,“我死不了。我是假性厄瑞波斯,我死不了,我看不到时间全线,所以不知道有多少个我自己。” 艾森平平淡淡地说:“这样啊。” “我……” 艾森看着他。 这会儿普鲁伊特的神智突然开始有点恍惚,他看着艾森纯粹直白的眼神,眼前却好像走马灯,他看到无数个自己,还有很多过往的片段,没来由地想起矢车菊的香气,他在课堂的座位靠窗,窗边有矢车菊,雨后的晴天香气随着风铃摇曳,从窗外漫进来,他趴在座位上看屋外树枝上小鸟叫,阳光晒在他脸上,他可以像只猫一样眯着眼,躲在日光,却享受着太阳的拥抱,那时他十来岁,没有害过什么人,没有怕过什么人,人生是悠长的假期,“明天”是个浪漫又遥远的概念,直到他同桌的尸臭味飘过来,他再也不敢抬头看,数十年来,再也没有闻到过花的香气,沉重的死者,将死亡的脚踩在他的脖子上。 普鲁伊特突然惨淡地笑了下,问道:“艾森,你过得怎么样?” 艾森不答话,普鲁伊特扶着座位的靠背站了起来,又说:“天冷了,多穿点,不要总是喝可乐,对身体不好。” 艾森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抬起来。 普鲁伊特问道:“艾森,假如你解放了,可不可以不要伤害人?” “保证不了。” 普鲁伊特牵了牵嘴角,笑容苦涩,他伸出手托艾森的脸颊,觉得毁天灭地的艾森可怜又可悲,他露出一种继父般的怜悯和慈爱,口气却颇为自责:“仁爱和慈悲,看来我也没有。” 艾森猛地受了触动。 普鲁伊特问:“艾森,假如我们不肯放过你呢,你要怎么办?” 艾森想了想,笑起来,用脸蹭了蹭普鲁伊特的手,仰头天真地看着他:“谁知道呢,哭吧我猜。” 普鲁伊特收回手,摇摇头,转过身,踉跄了一下,扶住靠背撑好身体,站直,又慢慢挪步前行,他自言自语,低声说着:“你不会的……不止……” 艾森看着普鲁伊特走远,突然开口道:“普鲁伊特。” 神父颓然地转回身。 “你等恶童的审判,远超过你要圣子的祝福。”艾森说,“而我之所以是我,真的是天生的。” 普鲁伊特苦笑下,似乎没听进去,转身继续走,而艾森则继续盯回火焰。 *** 普鲁伊特来到顶层的阁楼,这间重重门锁后破败的房间连点光都没有,也没有透气的窗户,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味。 他走进来,关上门,房间顿时一片黑暗,暗出传来嘶哑的声音:“他来了。” “是。” 与艾森“王不见王”的主教咳嗽了两声,又说:“既然他来了,不杀了我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就和我之前交代你的一样,接下来由你接手吧。” 普鲁伊特没答话,反而从怀里掏出火柴,划了一下,在这潮湿阴暗的环境里,虽然没燃起火,但这“嚓”的一声却仿佛枪响,惊动了里面的主教,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你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沉默,普鲁伊特再次划了根火柴。 主教激动起来,他喊起来,叫普鲁伊特停下,叫普鲁伊特过去。 但普鲁伊特充耳不闻,十五次尝试后,在主教声嘶力竭的喊叫中,他的火柴燃起火,然后他点燃蜡烛,朝主教走去,主教叫了两声,在原地挣扎,但普鲁伊特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火光照亮了苍老的主教,浑身赤/裸,瘦得四肢伶仃,无法动弹,屎尿一地,虫子乱爬,腹部被钛合金撑开,艾森的头被放在里面,这颗青灰色的头颅,爬虫在眼眶里打转,舌头断了半截,吐在牙齿外,浮肿的头已经看不出脸的原貌,主教要往腹部倒血,使得濒死的头颅便被豢养在活人的体内。 主教发疯般地挥手,让普鲁伊特熄掉火,他的手指上戴着象征权威的扳指、象征神权的戒指,他那时还是壮年,穿着华贵的教袍,独坐高堂上,看万众来贺。 普鲁伊特不忍地闭闭眼,又睁开,叹口气:“就算熄了火,你也还是这副样子。” 主教仍在大喊,普鲁伊特吹灭了蜡烛。 在黑暗里,主教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爬虫乱走的声音。 “我累了。您累吗?”普鲁伊特问道。 主教没有答话,只是抬起眼睛看普鲁伊特。 “您累吗?”普鲁伊特又问一遍。 “你要背叛教会吗?” 普鲁伊特蹲下来,两人面对面,呼吸之间,却看不到对方的面容。 “我加入教会是为了赎我的罪,但这些年来,因为厄瑞波斯我们处理过的人、掩盖过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还有艾森……如果没有我们,他现在还在过着养尊处优的少爷生活吧,起码阖家团圆。” 主教沉默着。 “我扛不住了,解放艾森,解放我们吧,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也叫活着吗?” “总有人要做的,普鲁伊特。”主教声音沉沉地响起来,“一个没有任何约束的神,是什么样的灾难你明白的,如果我们不拉住他,会发生什么事,一个自由的神什么时候成为过人间的福祉?从来没有。我们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去捂住一团火,去握住一把刺,他伤不到主,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诛杀人类,起码我们可以守护的,一是天堂,二是我们所在的这个时间线。普鲁伊特,想想这个黑暗的房间外,生命生生不息,总有人活在阳光下,万物生长,你我算得了什么呢。厄瑞波斯不能得到自由,请你想一想吧。” 普鲁伊特手颤抖起来,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声音带了点哑:“我……真的是受不了了,我只想结束这一切。” “那么普鲁伊特,如果我们解放了艾森,他能否保证不伤害主,不伤害人,尽可能地尊重生命,坦然地接受他的命运和死亡,而不至于像拉索维尔·但丁一样发狂,或者更糟糕,像他这个人一直以来那样,冷漠无情、随心所欲、试图主宰一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普鲁伊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门口拿了桶进来,他没有关门,光局促地进了门,停在门边,但映出普鲁伊特的身形。 主教便注视着那个身形,看着他走过来,说:“你知道。你知道的,你只是太累了。” 普鲁伊特低头看他,沉默着把汽油浇在他头顶。 主教抬起头,悲悯而沉静,而后垂下头做祷告,他闭着眼睛,汽油漫过他的头发和脸,他的嘴里念着悼词,吞下几口冲进来的汽油,他合十消瘦的手掌上缠着十字架链,那把可怖的瘦骨头硬邦邦地挺着,腹部诡异的洞张着,吊命的头在里面泡着。 普鲁伊特扔开空桶,叫了一声:“主教。” 主教不睁开眼,不看他。 “我们为上帝杀人,会不会被赦免?” 主教仍旧不睁开眼,不看他,嘴唇一张一翕,悼词源源不断。 普鲁伊特划了一根火柴,灭了,他低头看主教,主教面无表情,生与死,甚至是下一秒,都已经不重要。 普鲁伊特说:“你不要恨我。” 主教笑笑:“这是殉道者的代价,我必须承受。” “你我不是善人,教会一直以来做的也不是善事。” “不是。但恶也是殉道者的路。” 普鲁伊特把划亮的火柴扔到了他身上。 *** 火炉烧尽了,艾森站起身走到门外,他向着来时的路走去,前方是宏伟辉煌的主殿,他每走一步,都觉得骨骼解了一道锁,他活动手指,摇摇脖子,时间尽在眼前,翻云覆雨尽在手掌内,世界从未如此宽阔。 咚地一声,教堂的钟声响起来,艾森猛地惊醒,回头看,楼顶的巨大时钟前,一个摇摇晃晃的小人站了上去。 时钟震耳欲聋地敲,艾森和普鲁伊特遥遥相望,而后普鲁伊特望向浩瀚的天,沉沉黑夜,雨停了。 他呆站着,又看向艾森,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平平,艾森听不到,但看到他说:“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然后他手里的火柴燃烧起来,瞬时传遍全身,他烧着火,在高台上跳了几个舞步,又倒在天台上,他死死压抑住喊叫,眼睛片刻不离天空,皮肉的焦味外,他嗅到年少时花草的香气,弥漫在他身体周围。 艾森看着火从楼下烧起来,不多时整个教堂陷在火海里,火光照亮一片天,如同白昼。 他转过身继续向主殿走,迎头碰上急匆匆跑过来的波达罗克。 “怎么了?出事了?”波达罗克望向身后的教堂。 主殿前,国王人马齐列,教会正式由波达罗克率领的驱魔神父接手,两班人马列席堂前,留出一条路,静待艾森。 这条路向上走,艾森望着另一头的索佳福,惨烈的政斗后索佳福最终还是荣登权力巅峰。 索佳福沉默地等着,看着艾森一步一步走上前,停在比他低两个台阶的地方。索佳福向侍从伸手,侍从递来教冠。 索佳福低下头,凑近艾森:“如果今天你不来受封,明天你杀人篡位的事就会让你成为罪犯。当然,我想你应该也不在乎这个。” 说完,他把教冠戴在艾森的头顶。 索佳福又向侍从伸手,接过《圣经》和权杖,交给艾森,他起身时,艾森拉住他的手腕,示意他靠近点,索佳福犹豫了一下,照办。 “你走的这条路很辛苦,我的朋友。” “你父亲杀了我的哥嫂和我侄子,我和教会一起夺了他的命,这不公平吗?教会厌恶赫尔曼,我却能让教会当国教,兜兜转转现在还阴差阳错帮了你的忙。怎么,你想现在报仇吗?” 艾森放开手,笑了笑,索佳福站直身体,旧日不合的老友,短短数年,早已各怀心事。 “你怎么搞得这么惨的?” 艾森咧开嘴笑笑:“以为当神来着。” 侍从和士兵列队,为国王离场辟路,索佳福走下台阶,又转回头看他:“艾森,你……” 艾森看着他。 索佳福摆摆手:“算了。” 而后王公贵族浩浩荡荡地离场,间或能听见有人抱怨艾森让他们等了太久。 人离场完毕后,艾森也向门外走去,莱科辛正等在门口,揶揄道:“我懂了,您就是时时刻刻要人等对吧。” 艾森笑起来,摘下教冠,随手扔到一旁,权力的象征在地上滚了几圈,落进一片泥里。 回到“坟墓”,艾森站在实验室门口,扫视了一圈众人,然后拍了两下手掌。 “那么现在,我要开始啦!” 162、解放-2 炮/弹落下来的时候,忒休斯、芙里佳和艾格妮丝一起偏过头,躲避百米外扬起的尘土,等耳边爆炸的轰鸣减弱,才晃晃脑袋,耳鸣伴着头晕,三人蹲在地上反应了几秒,芙里佳才一手拉一个,把人拉起来,贴着墙朝前走。 “这仗打的,整个世界都快打成粉末了。”忒休斯一边拍头上的土,一边抱怨。 三人停在一个凹角,对面街道正有成队的人穿过去,芙里佳看了眼地图,又说:“那也没办法,他们政府也太狠了,计划清除二百万,这消息爆出来就是火上浇油,现在一个中立区都没有了。” 忒休斯探头看了眼对面,又蹲回来,接着说:“要我看,还是不够狠,要真是做成了,那二百万人一死,现在就已经停战了。” 芙里佳看看他,没说话。 “你也别这么看我,成大事者不拘一命,你多见几条时间线,你也麻木了。” 芙里佳没理他,摊开地图对艾格妮丝说:“过了这条街就是研究院,不过艾森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总之,我们先过去,哪怕他不在,对他的研究资料应该也还在。” 说话间,一道□□倏地穿过天空,在离他们几十米的地方坠落,三人不敢停留,起身弯腰猛冲,在街道交火前几分钟,冲进了研究院的大门。 夜晚八点半,战火纷飞间,研究院的大楼黑漆漆,除了一楼后门被某一派的武装分子占做堡垒,这所出产过时空间理论、时空线对接的高级学术研究院玻璃碎了一地,死一般安静。 三人小心翼翼地上了三楼,才敢说话。 先开口的是忒休斯,他拦住欲上楼的两人,问道:“现在看起来,艾森一定不在这里,那么二位也交个实底吧,你们来做什么?” “找艾森。” “找他做什么?杀了他?这里可是他坟墓。” 芙里佳和艾格妮丝对视一眼,前者看向忒休斯:“假如你是艾森,呼风唤雨这么久,栽进自己的坟墓,你会束手就擒吗?” “我明白,况且他被抓过来这件事本事就很蹊跷。” “我们和艾森是同时在火星了解到‘坟墓’线索的,他偏偏这个时候来,确实很奇怪。另外你知道有一任撒旦叫埃比尼泽吗?” 忒休斯点点头:“听说过,没当两天就跑了,听说给人类做宠物了。” “他死了,艾森杀了他。不过这不重要,他以前有个手下叫皮埃尔,皮埃尔这个恶魔本事不大,但很特别,他会制造一种带有连接性质的模拟-暗示场景,对当时的埃比尼泽帮助很大。你知道的,厄瑞波斯在时间线里行事需要找介质,介质的意愿决定一切,但是,假如有了这种特别的连接,就意味着厄瑞波斯可以通过介质,直接将‘触手’碰到每一个生物头上,介质只充当介质,导流而已,毫无决定权。” “……你意思是,艾森想统治这里。” “有可能。” “没必要啊,他可以避着这里走,非要蛮干跟这里碰一碰?艾森虽然猖狂,到也不至于四处挑衅吧。” “是啊,所以我们来调查。”芙里佳问,“那你呢,你图什么?” “我是被人软硬兼施带过来的。”忒休斯叹口气,“我这个人好事坏事见得多了,时间线也见太多,所以我的行事准则只有一条,就是独善我身,其他哪里又在死人,哪里又在爆炸,我真的都不在意。独善我身的‘我’,也包括我的时间线。安德烈的人生是我多年以前犯下的一个错误,我陪他来这一趟,打算再见他一面,劝他跟我走,当然,走不走是他的事,但我尽心尽力了,仅此而已。” 在67层的入口,三人看着面前专家介绍,大大小小的名头里,杜嘉塔是第一页里唯一的女性,也是研究“时空间(火星红血人及厄瑞波斯专项)五人领导小组”中唯一的女性。 忒休斯看着副组长的照片,问:“这是死的那个佩里·切斯顿吧。” 艾格妮丝点点头。 忒休斯指着年近古稀的组长照片:“我们找这个人聊聊?” 芙里佳却思索着,然后指指杜嘉塔的照片:“我们最好找她聊,说不定有戏。” 艾格妮丝则看着东边走廊的尽头,拽了拽芙里佳,“那里好像有光。” “这里有人?” 忒休斯站到前面,“过去看看。” 光是紧急出口的标准发出的,但这里有件偌大的教室确实没关门,门摇摇欲坠,窗户被之前落在附近的炮/弹震出个大洞,三人很顺利地跨过地上的半截门,走了进去。 忒休斯找了电闸,打开了灯。数面双层黑板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还有一个巨大的直线--平面模拟器,桌上地上都堆着厚厚的资料,数据硬盘撒了一地,电线也缠缠绕绕到处都是。 艾格妮丝一边小心地避开电线,一边感叹:“不管谁在这里干活,确实很辛苦啊。” 忒休斯看了一会儿黑板上的公式,乐了,指指黑板,“知道这是什么吗?” 芙里佳也看了好一会儿了,“时间线演化及衰变。” 忒休斯尴尬地摸摸鼻子,清清嗓子:“我这些年一直在搞这个,不过差点东西。你看第三个开始的这个公式,知道它求导是什么吗?” “穿越时空算式,你就靠这个跑来跑去的对吧。” “……”忒休斯不说话了,站去了右边的黑板。 艾格妮丝走去问芙里佳:“我们女巫也是靠这个公式吗?” “其实都大差不差,常量、场系数、介质受力和衰变不一样,就他们这个基数函数取值范围来看,他们能去到的时间线应该不超过300个,不过还是比我们多,毕竟仪器也先进。忒休斯,你能去到多少个?” “四五百吧。”忒休斯耸耸肩继续往右走,“哎这个算式有点意思,我来代一下。” 芙里佳则被左边的模型吸引了注意力,艾格妮丝小跑着跟过去。 看了半天,艾格妮丝还是一头雾水,问道:“这又是什么?” 芙里佳盯着模型一处,谨慎地回答:“我猜想,可能是这条时间线的……模型?” “那他们的时间线还挺怪的。” “其实时间线本就是光怪陆离的,刚才那个公式其实也只针对存在线性段的时间线。”芙里佳盯着线与面的交接,眉头紧皱,自言自语,“为什么这里会有个平面呢?” “是不是时间到这里停止了?” “或者说,这个面才是他们的时间线?这样形状的时间线……” 她还在思考,却被右边传来的声响惊了一下,她转头,看见脸色苍白的忒休斯一手拿着油墨笔,一手拿着板擦,因为踉跄撞倒了桌面上的台灯,他扶着桌子站稳,抬头顶着面前巨幅黑板,嘴唇颤抖着转过脸来。 芙里佳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忒休斯开口,但居然没发出声音,他顿了两秒,才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字句:“他妈的,世界要灭亡了……” 芙里佳赶过去:“你说什么?你说清楚。” “不是世界,是我的世界,我的时间线。”他背后黑板密密麻麻的数字及字母的最低端,有一个刚计算出来的数字。 芙里佳问:“天还是年?” 忒休斯答:“秒。” 忒休斯没站稳,跌坐在椅子上,因为惊讶眼睛睁圆,眼神空洞又困惑,尚处在震惊中,轻微地发着颤。 而芙里佳则一点点看忒休斯刚才的计算结果。 “怎么样?”忒休斯突然抬起头望着她,“是不是我算错了?” “……” 忒休斯抱住自己的头:“我操,我就说刚我算的时候觉得不对。妈的这么多年我没算过我时间线的起源,因为我的算式是以我时间线做原点的,我□□说怎么每条时间线都那么长寿,原来是他妈我们短命……他们这个时间线也是怪,算到最后是循环,所以做原点更合适,但他们是零,我们……”他指着黑板上的数字,“就剩这些时间了。” 芙里佳又看了一遍,没算错,然后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刚刚说,算到最后是什么?循环?” 忒休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芙里佳猛地转头看向模型中的平面,自言自语:“那这样的话,抽象地讲‘坟墓’就有可能是个……定点?”她自己说得很怀疑。 艾格妮丝跟在她身边问:“现在我们怎么做?” “你想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芙里佳坐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我马上就要把这些串起来了……” 忒休斯仿佛一个停电的机器人,这会儿一声不发。 “我们得去找这里的研究人员谈一谈,很重要。”芙里佳猛地站起来,“忒休斯,走吗?” 忒休斯缓慢地抬起头,死气沉沉,不说话。 “如果我猜的没错,艾森可能想跟世界同归于尽。” 忒休斯的眼神飘飘忽忽,完全不在这场谈话里,眼眸好像一个将死之人在追忆过往,遥远空洞,被芙里佳又叫了一遍,才看向她。 “你觉得我还在乎吗?” *** 会议桌前,一面坐着勒戈雷,另一面则是虎视眈眈的地方军各位首长,勒戈雷面无表情,受伤的鲁基乌斯吊着胳膊,站在他身后。 这侧长官们安坐17位,身后还乌央站了三派人。 一位长官开腔了:“局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独派和合众派,已经不死不休了。那么勒戈雷,你到底要扮演什么角色,独派领袖你到底还要不要当?独派的军权你到底还要不要?” “不要。” 对面一阵骚动。 一位长官说:“大运动前,你以独派领袖的身份出尽了风头,大战的爆发跟你也脱不了干系;况且你现在不接受,为这个独派领袖的名头,各地方军还有得闹。”在场的长官们各怀心思地偏偏头。“所以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建议你接手。如果你担心自己能力不够,自有人为你做参谋。” “我不担心这个。” 勒戈雷来参会,穿的是睡衣和睡裤,与对面军服西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勒戈雷用手挠了挠没梳的头发,转头看了看窗外,说道:“我担心的是,他怎么还没动手。” 对面一个长官问:“谁?” 又一个长官说:“我听说你抓了个freelancer,整天呆在他那里,他干什么的?” 勒戈雷百无聊赖地转回头,手撑着桌面站起来,对面立刻警戒地看着他,扶枪的扶枪,摸刀的摸刀。 “诸君,”勒戈雷的眼睛亮起来,“我热爱混乱,我自赋使命,且生死不惧。我把油滚热,我把人催熟,在这个坟墓里,我要逼神跟我们同归于尽。神,就是为了让人诛杀而存在的,在这个过程里,我们都能得到最后的升华。我的目的,不在于一个两个政权的交迭,不在于千个万个世界的消亡,我的敌人,我们的敌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神必欲彰显自己的能力,宣示自己的地位,届时我们的刀和枪才真正拥有使命和力量,指向宇宙的王……” 长官们用一种看天方夜谭的表情看向他。 终于有一个人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勒戈雷双臂一展,“战争啊,恐惧啊……” “什么?” 数人正欲发言,此时,高楼外耸然一阵声动,众人齐齐回头,只见东西区交界处,土地轰动,一根银白色的巨刺突地破土而出,势头愈猛根茎愈粗,又见鬼目妖脸长身怪,似兽似犬浑身硬鳞燃火攀柱而上,数千狰狞鬼怪护卫此不详巨刺轰隆隆向上生长。众人的目光随之抬起,望着巨刺冲破树木,越过高楼,以极快的速度飞升,刺干衍生无数根枝,轰鸣着向下扎,狠狠捅进土壤,带着大地摇晃,树林地面的人呼喊着奔逃,而巨刺不管不顾地直冲云霄,就连远在官邸的会议室,桌面也摇动起来,等到远方巨刺不再生长,大地的余震还带的人发抖。 一根巨刺,插在世界里。 巨刺如同巨塔,刺的鳞甲更加暗光沉沉,其上盘旋着红色的龙,来自远古的海洋鬼声阵阵荡漾,刺扫干净了云彩,人们抬头望,巨刺顶端远在天外宫阙。世界突然寂静。 会议室里,一人转头看向勒戈雷,旋即被他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吓了一跳。 巨刺从低到头过了遍银色的光,发出电子激光一样的哔啵声,而后在塔上亮起了倒计时。 会议室里的人全都转头看勒戈雷,这下他们知道了。 “你说的是他?” 勒戈雷反而平静地坐了下来,“艾森·爱得莱德。厄瑞波斯。神。我们的敌人。” “厄瑞波斯要干什么?” “死咯。”勒戈雷说,“他既然来到这里就走不了了,研究院跟他的时间场已经协频,他就算能离开,也会很快被拽回来。另外这里没有人会给他当介质,他的脸从来到就人人皆知,他的能力真假难辨,没人会相信他。当他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像个无能狂怒的小孩子一样,”勒戈雷笑起来,指指窗外,“要动用他全部的力量,死之前带上我们。” 对面的军官鸦雀无声。 勒戈雷靠回椅背,喃喃自语:“我就怕他一动不动,那我还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现在我知道了,我赢了。” 鲁基乌斯看看他,什么也没说。 对面终于爆发了一声怒吼,伴着杯子砸在地上的声音。“你他妈疯了!!” “怎么能叫疯呢,博弈嘛,就得有下地狱的准备,瞻前顾后又惜命,什么事也成不了,你说呢。” 对面的军官们各个站起来,诘问道:“你从一开始就为了对付这个人?” 勒戈雷坦坦荡荡地说:“是。” “你他妈的把我们的世界搅得一团乱,就为了对付一个人?” 勒戈雷说:“是。”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蹭地站起身,手撑在桌面上看着对面,眼眶发红,嘴唇发抖,活脱脱一副气血上头的瘾君子模样,“诸君!能和艾森一起死,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会议室因为震惊,足足安静了三秒钟。 紧接着,对面也不废话,中间的军官掏出枪就对着他扣扳机,鲁基乌斯反应极快,一把压住勒戈雷的头,躲过了枪击,而后一脚踹翻硕大的会议桌,在背后响起的枪林弹雨中,拽着勒戈雷逃出会议室。 楼里的警戒队已经开始行动,鲁基乌斯也早有准备,他和勒戈雷直奔这层的玻璃窗,鲁基乌斯撞玻璃,勒戈雷紧跟而出,两人从79层一跃而下,空中飞来两只火烈鸟,一左一右接过两人,身后子弹频飞,两人弯身躲避,低空飞行,穿过林宇大厦,向东飞去。 鲁基乌斯转头看看天空,乌云背后一道金光如箭般倏地划过,他的脸上顿失血色,“莱万德卡来了……” *** 战火纷飞中,另有两人同样不知所措。 安东尼在亲眼看到联盟为摧毁二百万“劣等人口”的准备后,已经走不动路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而欧石南也死一般地瘫坐在沙发上,任凭有人推门报告东报告西,任凭少将中将前来探视,他们俩如同两具行尸走肉,对外界的一切都再无反应。 外面动荡愈加频繁,大战小战不断,而后佩里·切斯顿自杀,计划引爆新一轮的鏖战,这座象征着联盟的大楼,也称为各路地方军眼中钉,炮轰声越来越近,楼内的人越撤越少,爆炸冲击的烈焰已经烧毁了花园,摧毁大楼也是近日之事。 人员最后撤离的那天,少将来见安东尼,联盟的希望安东尼,呆望着窗外满目疮痍的城市,战火纷乱的街巷,哀哭声从远处幽幽地传进来。 少将站在他背后,“走吧,安东尼。” 安东尼死气沉沉地抬眼看他:“接下来,要去哪里苟活?” 少将瞥了眼同样沉寂的欧石南,又转头看向安东尼,语气饱含失望与悲哀:“安东尼,你为什么会……” “对你们来讲,我太幼稚太天真了。” 少将朝前走了两步,也站在窗边向外看,看安东尼眼里的风景,他叹口气说:“你仁慈,正直,亲力亲为,我们都认为在联盟靠血和阴谋建立起来以后,需要你这样的人,来让一切平和、可延续。斗争要脏手,你做不来,不勉强,我们也希望交给你的是一个稳定的、准备好了的世界,可是安东尼,世事并不总如人愿,有今天,你也不必太自责。” 安东尼问:“那责你们可以吗?” 少将低头看他,不说话。 安东尼苦笑了一下:“你走吧,我要留下来。” “你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你带伊特走吧,我弟弟虽然没什么用,但也害不了谁。”安东尼说,“我是个没用的继承者,失败的王子,应该跟城池一起死,假如我的子民在流血,我也免不了——尽管他们并没有真正选择我。你们也会有新的‘安东尼’,再找一个继任者吧。” 少将蹲下来,扶着他椅子的靠手,盯着他问:“安东尼,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想停止这一切恨意和杀戮,我能做到吗?论影响力,我不如勒戈雷,论觉悟我不如切斯顿,我生不如勒戈雷,死不如切斯顿,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 “安东尼……” “你走吧,我不会再当任何人的‘希望’了。” 少将望着他,好一会儿没有动,看着他疲惫痛苦的双眼。 而后少将扶着膝盖站起来,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停,最后还是放在安东尼的肩膀上拍了拍,上次他这么做的时候,安东尼还是个15岁的孩子,第一次听到大人们为他描绘的蓝图,那时他们描绘了权力、责任和荣耀,安东尼却一点笑容和兴奋都没有,这孩子那时候只关注到了“责任”这部分,年轻的眉头紧锁着,那时候大人们感到欣慰,欣慰于这个未来统治者的高尚品德,尽管少将已经隐隐觉得,这样的敏感与责任心或许是件痛苦的事。 现在少将摸着安东尼消瘦的肩膀,才猛然觉出一件事,这条他们描绘的康庄大道,对于安东尼来说,就是十多年赤脚踩在高空的荆棘条上,今朝,他掉了下来,为了不辜负所有人,他要做不聪明、不理智的事,他要把自己吊死在这上面。 少将放开手,说:“我会照顾好伊特的,送他远走。” “谢谢。” 欧石南则一直靠在远处的沙发上一动不动,仿佛完全不知道周围在发生什么事。 时间在这里好像停止了一般,最后一批撤离的人车声远去后,这里连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秒针滴答滴答地走,连窗外的炮弹声都稍作停息,此刻安静比起坟墓都不遑多让。 突然欧石南站起来,大步走到窗前,看向外面,安东尼掀起眼皮看他。 欧石南指着远处冒出的巨刺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安东尼没说话,像是在缓慢地思考。 不知道为什么,欧石南突然想起以前好像有谁跟他说过什么家人是可靠的这种话。 安东尼问:“厄瑞波斯吗?” 欧石南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他印象里,艾森似乎牵过他的手。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 *** 勒戈雷从火烈鸟身上翻滚下来,落地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鲁基乌斯没落地,转头看了眼远处背后轰隆隆雷声中聚拢的乌云,以及在云后金蛇一样的闪电痕迹,对勒戈雷说:“莱万德卡来了。” 说着再次凌空,引走那气势汹汹的乌云。 勒戈雷从地上爬起来,冲进他最后的这个据点,而本该值守的人,却一个也看不见。 他进了前厅,偌大的吊灯轻微地摇晃着,他四下扫视,整栋房子空无人影。 “都没事,不过捆着放在楼上房间了。” 勒戈雷循声抬起头,看见安德烈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安德烈直起身,沿着楼梯向下走。勒戈雷盯着他。 “逃跑还这么明目张胆?” 安德烈手里玩着一把小刀,笑了笑,把刀收起来塞回上衣口袋,来到他面前,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就要继续前进。勒戈雷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你去哪儿?” 安德烈看看他的手臂,说:“包扎一下你的手臂吧。”说着就要挣开勒戈雷,但未果,因为勒戈雷死死地瞪着他,如同一只愤怒的公牛,压抑着语气问:“你知道现在已经到什么地步了吗?你知道外面正在发生大事吗?你凭什么还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会死的,你、艾森、我们所有人,你他妈就不能紧张点吗?!” 安德烈的表情带了点困惑,又有点无可奈何的妥协,想了想说:“我试试吧。” 勒戈雷猛地甩开他的手,他的狂怒在安德烈这种人面前就如同一阵不痛不痒的小风,他再次见识到安德烈这种明月清风过大江的性格几乎已经到了如天高似地厚的容纳度,连艾森这种人人嫌恨的家伙都能包容得下,要让安德烈在意什么,真是顽石开花,湿木燃火。 但顽石有隙也会有花,湿木遇氧也能起火,安德烈这样的人,现在也要在炮火连天中去断桥,去等人。 勒戈雷突然觉得疲惫,他卯足气血,人生奋力一搏的终章今天上演,筹划如何去死他已经筹划了几十年,除此之外他就没有看过其他方向,漫长的岁月里他已经认为人生此躺一条路,咬牙咬得太久,绷太紧绷得太久,就好像他辛苦拉车登高峰,天险一样的山,他拉得人都要死了,身旁安德烈信步拾级而上,安德烈太不在乎,这让他倍感痛苦。 于是他问:“你能不能……你在乎什么?” “我要去见个人。”平平常常的安德烈回答道。 勒戈雷苦笑:“什么都要结束了。” “哦。” 勒戈雷看着他,垂下眼睛摇摇头,又抬起脸看他,如今他们已经差不多年岁了。 “如果有来生,”勒戈雷说,“希望能先遇见你。” 安德烈也不答话,笑了笑,穿上了外套。 他推开门,白昼的日光和爆炸的火光都一瞬照亮灰扑扑的房间,朦胧地勾勒出他的背影轮廓。 勒戈雷说:“一路顺风。” 163、解放-3 洛斯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留下一串血脚印,他在大门口扑通一声栽倒,又撑着门框站起来,胡乱摸了摸脸上的血污,努力睁开眼,在房子里没有看到一个人。 他扶着墙向楼上走,走过第二个房间,看见了在里面喝酒独坐的勒戈雷,刚包扎好手臂,纱布和沾血的棉纸巾还在地上扔着。 勒戈雷听见响动,回头看了血淋淋的洛斯一眼,没有其他反应,又转回去继续抿酒。 洛斯干脆开门见山地摊牌:“对,安德烈是我找来的,这段时间我也没闲着。”他指指浑身的血,“被叫下去挨了顿拷打,没办法,私自协助厄瑞波斯也算背叛的一种。” 勒戈雷自顾自地喝完这杯,放下杯子,拎过瓶子继续倒。 “那根刺是艾森吧?”洛斯走进来,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用镊子夹起棉球给自己清理伤口,“这么说他确实……下面也乱了,听说上面也乱了。你如意了。” 勒戈雷看洛斯:“谁不如意?” “艾森有今天也是他命里有,他天生这样,遇狠就要比狠,非要跟人碰一碰,这里有个‘坟墓’,他不但不绕,非要来斗一斗,这种性格……我太了解艾森了,他小时候……” 勒戈雷撇撇嘴笑了,出声打断他:“你觉得他来是因为你设陷阱,不走是因为不甘心输?” 洛斯的手停了,看向勒戈雷。 “你是真的傻还是假的?” “……什么?” “你以为我跟艾森从没见过面,他就不知道是谁在跟他作对吗?这场棋局我跟他不必碰面,他也知道自己在对付谁,否则他何必费尽心思构建一个如此巨大的同频器。还刺?刺什么刺,他频都调好了,杜嘉塔拿他做实验的时候他也在调我们的频,第一个完善的信号就是那条监控外的速通网络,切斯顿死前用的那一条。没错,他来了确实就是死;没错,他确实不想躲要来和所有能威胁他的人斗一斗,但我们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要干什么?” “同归于尽咯。”勒戈雷慢慢地喝酒,“有什么难理解的。” 洛斯听完一愣,而后皱皱眉:“不对,艾森不会跟人同归于尽的,或者说以前的艾森或许会,但现在艾森不一样。现在的这个艾森,惜命。” 勒戈雷转过头问:“因为什么?安德烈?” “总之他不会的。” “你很了解他吗?” 洛斯点头:“我很了解他。” “是吗。”勒戈雷放下酒杯,整个人转过来看着洛斯,“那你知道吗?他如何把‘坟墓’的消息透露给你,让你以为自己骗他过来的吗?忒皮尔洛斯,在火星的时候,有三方势力注意到了所谓‘坟墓’的存在——艾森、女巫,还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个狂妄蠢笨的小恶魔,唯一的用处就是带我找到了艾瑞卡,帮我把艾瑞卡带到这里来。 我在这里准备好以后,艾瑞卡对艾森还不死心,想再见他一面,想和他进行一场‘父与子’的对话。所以我们送艾瑞卡回去,重启信号,让艾森回来找他‘苏醒’的儿子,而后‘正巧’格纳的时间线向艾森发出求救信号。那时候格纳还自作聪明地走两条路,在恶魔治下他们积重难返,生命已经很难靠自身迭代进行,于是格纳一边和我们保持联系研究移民到我们这里的可能性,一边求助于艾森。 但艾森是什么人,他很快就知道那个地方已经被恶魔占领了。当然,这也是为什么我允许格纳和他联系的原因,我知道以艾森的性格那个地方必定会被他扫平,完全不需要商量,艾森要保护全部时间线,为此根本不会在意毁掉一条,可惜格纳当局者迷,心存幻想。 用他们的时间线做开胃菜,重点的战场在这里。我相信,艾森在清除那条时间线生命之后,就发现和其联络的我们,也就是‘坟墓’了。 而他向来好勇斗狠,自视甚高,没理由不来最后一斗,赢了他就再没有弱点,输了他就死。” 勒戈雷摊摊手,“你看,世上还会有比我更了解艾森的人吗?” 洛斯道:“不,我认为他当时根本没想来‘坟墓’。也许后来……他改主意了?” 勒戈雷笑了,“洛斯啊洛斯,一个有了灵魂的恶魔真是最没用的东西了。你回忆一下,是谁告诉你‘坟墓’的位置的?” “……”洛斯僵在原地。 “把灵魂还给恶魔,只需要一个普通的吻。”勒戈雷说,“艾森让那人去找的,是你的灵魂,而你以为艾森在找‘坟墓’。” 洛斯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你是最好用的棋子,在我和艾森交锋的前线,我们都早知道坟墓,但都没告诉你,你兜兜转转,替两方办事,像一头蒙着眼的苦驴,我都要同情你了。”勒戈雷凑近他,轻声问,“洛斯啊,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叫‘厄瑞波斯’艾森的呢?” *** 一道挂黑羽的箭直冲面门而来,安德烈迅速以楼柱做掩体,躲过这支混战中漏射来的箭。打仗打到现在,各地都乱成一锅粥,重火轻火,现在连冷兵器都已经抬了上来。 安德烈探头向前看,对面两边人正在光天化日下拿□□对扫,事到如今也不谈什么谋略什么规划,各人管自己门前,不在乎对面是人是鬼,是哪路神仙教派。 交火二十分钟后落停,中间的空地上横躺着尸体,有个剩一半的人还在爬,两边又同时开始惜火,竟无一人肯慈悲地补一枪。 又过半小时,那个爬的人移动了一米多,安德烈站起来捡起差点射中他的箭,又在身边尸体堆里摸出一把残弓,站起来望着那位爬行者。 这时,那位残破的爬行者忽地抬起头,布满肮脏血污的脸,一般是吊着黑色血肉的骷髅脸,另一边倒还留着一颗完整的黄褐色眼睛,也许是泪水,将眼珠冲得清亮。安静的战场上,那只眼睛和安德烈远远相望,好像天地间就剩他们两个人,于此地换命换人生,那么一会儿分不出死的是哪位,活的又是哪位。 而后安德烈放开手,箭倏地一声从明亮的眼睛里穿透,用最快的速度带来了死亡。 但这不在双方认知里的莫名其妙的一箭,自然引起了双方警觉,两边人一紧张,各自向前推进了两三两米,几乎照了面,这才发现不对啊,不是这里的人。 接着便是调转火力,轰轰隆隆地朝着这里发起狠来。 炸弹掀翻了这块残破的短墙,剩了些蜿蜒连贯的废石堆,放眼都能望见下一个战场,两拨人算是较为满意,各自又退了几米,这会儿交火暂时到此为止。 太阳移动了四十五度,天色暗下去,安德烈才从废墟里伸出一只手臂,然后拨开头顶的瓦片,又拿起压着另半边身体的砖块,估摸着藏了这么久,应该没人再盯着这边了,于是从里面爬了出来。 他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外套,啧了一声:“新换的衣服……” 转头看,早上两边,现在只剩了一边正在燃起熊熊大火,而另一边的人也撤了个干净,看来胜负已分。 安德烈朝前走,摸出烟,左边大火烧着楼,浓烟朝另一个方向飘,他拿出烟朝大火伸,借战火点了支烟,转转头,看见彭加列一行人正朝这边走。 “到处都在打。”彭加列伸手要烟。 安德烈摇头,就剩这一根了。彭加列上手捏住他嘴边露出的白烟身,倒是没用力,用眼神看安德烈,安德烈轻微开了开唇,彭加列拿走他的烟,叼进了自己嘴里,然后借着大楼的火暖暖手。 “你跟我们走吗。”彭加列问,但语气并不像疑问。 “我要去见他。” 彭加列转过头看安德烈,“这事情很奇怪,不只这里,连我们那里也受了影响,包括下面,包括上面,好像所有的时间线,所有的世界都出了问题。” “哦。” “安德烈,你不好奇吗?” 安德烈叹口气,朝东边看了一眼,虽然他在这里看不见勒戈雷的别墅。“我这个人,是个普通人,对‘大事’不感兴趣。” 彭加列愣了一下,然后苦笑着摇摇头:“你啊你。” “我讨厌所有宏大的事,一个人两个人的愿望我可以听,我愿意做,一千一万人的事我根本听不进去。”安德烈说,“你不累吗,我爸活着的时候就说,身世浮沉人难寻根,所以我嘛,不问大事。” 彭加列眯了眯眼,盯着安德烈,“其实你也发现了吧。” “在你们眼里,艾森的罪行罄竹难书,但我现在能想起来他最大的毛病,就是他喝冰可乐的时候不在杯子下面垫杯垫。” “……” 安德烈摇头,“真的很过分的。” 彭加列弹弹烟灰,笑了笑:“你怎么修炼出来的?” “天生的。” “我算是知道那些疯了一样烧着的人为什么渴望跟你呆在一起了。”彭加列看他,“越是动荡失控的生活,你的平静越是千金难换。” 安德烈不说话,他看向桥。 彭加列把烟扔进火里,“抱歉,抽了你最后一根烟。” “没关系,本来也打算戒了。” 彭加列看着安德烈的脸,想了想又问:“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安德烈笑起来:“有新的衣服吗?艾森你也知道,蛮做作的,我想换件新衣服去见他,打扮打扮再去见前男友也是人之常情,不然他以为我过得不好,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彭加列多少有些不舍地看着他,“希望你能活下来,认真的。”然后他转头招招手。 也难为他们还能留一套新的衣服。 “另外,”彭加列指指最后面呆站着的忒休斯,“他也不走,说要等你见完艾森带你回去。有他在你想走随时都可以,我们……先回去了。” 安德烈点点头,朝他伸出手,“这段时间,多谢关照。” “没有帮上你太多忙。”彭加列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上了他的手。 “也祝你们平安。”安德烈放轻松语气,“你这个人了解一下,还算是温柔嘛。” 彭加列把握住的手翻了一下,变成他牵起了安德烈的四指,彭加列也难得笑了笑,“那有机会再叫我吧。” “一路顺风。” *** “二位大半夜闯进别人家,就一句话不说?” 杜嘉塔看着餐桌前站着的两个人,把杯子里的红酒仰头喝了个干净。 “杜嘉塔?” “你们怎么称呼?” “我叫芙里佳,这位是艾格妮丝。” “哦。”杜嘉塔不甚在意地挠了挠脸,在烟盒里捏了根细长的烟,“不是这里的人吧?” “不是。” “做什么的?” “……女巫。” 杜嘉塔的手停了停,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她们,笑了笑:“也是,什么都有。请坐吧,找我有何贵干?” 芙里佳和艾格妮丝对视了一眼,倒是没有坐下来,反而朝她走了两步。杜嘉塔穿着睡裙,大半夜在厨房餐桌边独自喝酒,素面朝天叼着烟,掀起眼皮看两个女人朝她走,把烟点燃,把火机扔回桌面,不怎么害怕。 “你是厄瑞波斯研究团队的主要参与人员对吧?” 杜嘉塔默认,吐口烟,用纸盒接了烟灰。 “我们坦白来讲,你现在应该也发现了,厄瑞波斯虽然可以摸清原理和本事,但艾森可是个变量。一种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在宇宙中随机选择普通的个体继承,大家都是普通人,得到超越人类的力量,给普通人能凌驾他人的错觉,厄瑞波斯们都毁在这种错觉里。一般人不满喊两声、骂两句,愤愤不平挥两拳,可厄瑞波斯们呢?他们喊的、骂的、挥的拳都严重得多,他们短命,不惜自己的命,也总是要把别人一起烧掉,这公平吗?” 杜嘉塔不说话,看着芙里佳。 “现在轮到你们了。我看了你们的报告,让我一直以来总不解的部分得到了解释,这里是厄瑞波斯的坟墓果然名不虚传。艾森此人在历任厄瑞波斯中都是无与伦比的狂妄自大,是个明知道有坟墓还要过来决一高下的人。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来,不全是为了轮胜负、拼输赢、骑在别人头上,根据我们的调查跟踪,他和我们差不多同时意识到坟墓的具体位置,但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决定背水一战,这里面有一个决定性的因素,你知道是什么吗?” 芙里佳按灭烟,“你这么爱说话,你说完好了。” “有一条时间线是最近才被艾森连到时间树上的,以往是一条独线,独自生长,这条时间线寿命将尽,没多长时间可存活了,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即将自行消亡。 而艾森整个人、他身上携带而来的全部流动的时间线,在这里,这个静止的‘平面’相遇。就像一泻千里、波涛滚滚的大江大河撞上高耸不可逾越的拦截面,必然的结果就是剧烈的碰撞。 碰撞有两个后果,一是两败俱伤,严重的话同归于尽;二是……会产生超凡的时空间能量,这股能量可以做很多事,比如,为一条没命的时间线续命。” 杜嘉塔点点头:“哦,他图这个啊。” “那条时间线如果接受了如此磅礴的能量,再加上艾森适时将其从绑定的时间树上解开,那么这条时间线会变回独线,而这股能量能够帮助其再延长——我也不知道——几十年,几百年?但总归不会太长。” “……” “杜嘉塔,我叫你杜嘉塔,我们所有人,包括艾森在内,都要死于时空间大爆炸,我们所有人的未来千年万年甚至以光年计的生命,就为了换素未谋面的另一条时间线几十年光阴?这对我们公平吗?我们的命不是命吗?杜嘉塔,你怎么想?” 芙里佳热切地盯着杜嘉塔,但在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杜嘉塔叹口气,看起来有些困意,她问:“说实话?” “请。” 杜嘉塔说:“不在乎。” 芙里佳和艾格妮丝愣了一下。芙里佳舔舔嘴唇,朝杜嘉塔走过去,拉开她身侧的椅子,坐了下来。 “我刚才的话其实就是想证明,艾森不是什么神,他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也是人,他就是人,我们和他归根结底还是人在斗人,无非他的牌比较多。我不想为人斗人赋予什么使命和意义,但起码这不值得害怕……” “害怕?”杜嘉塔看她,“你觉得我害怕?” “……”芙里佳马上改口问,“你有什么顾虑?请讲。” “我就是不在乎啊。”杜嘉塔摊摊手,“怎么,人人都要在乎人类命运吗?我就是真的不在乎。” “可你是研究团队的一份……” “那时因为我好奇,因为好奇所以想研究。你要早来二十年,刚才说的那些我就感动了,现在我只觉得困。”杜嘉塔撑着脑袋看她。 艾格妮丝跟着走过来,坐在芙里佳身边,担心地望着,而芙里佳皱着眉头紧盯着杜嘉塔。 一会儿,芙里佳的眉头舒展开,笑了:“不对,你不是不在乎。我见过不在乎的人,”芙里佳想起安德烈,“你不像不在乎,因为你看起来很失望。” “……” “杜嘉塔,这世界让你失望吗?让你失望所以它毁掉也无所谓吗?” 杜嘉塔拿过酒杯给自己倒了一点红酒,“芙里佳对吧。你看看我这个房子,再看看外面疯成什么样,就知道我这地方也守不了多久,总有人会打进来,早晚而已,但我没跑,你就该明白我确实不想做什么。芙里佳,我想问你,研究团队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来找我,我应该不是团队首席吧?” “……直觉。” 杜嘉塔笑着看她:“不是吧。难道不是因为我是里面唯一的女性,你看到我第一感觉就是‘这个是女的,她也许好说话’,说服我比说服一个男的或许更容易?” 芙里佳的眼神动了动,倒是没反驳。 艾格妮丝一看,立刻插了嘴:“是又怎么样,我们就是觉得女的更有同情心,更在意,男的不可信,再说了,‘姐妹帮姐妹’,对你更抱期望不是好事吗?” 杜嘉塔转向艾格妮丝,“那要让你们失望了,你们碰错人了,我还真就不是那种心怀天下的‘圣母’,更要命的是,我还很轴,也不是那种听两句别人劝大义就改变自己想法的人。其实我建议你们去找四号研究员,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很有兴趣‘拯救世界担大任’的,而且此时应该也没逃跑。时间还来得及,要不你们现在就出发?” 芙里佳问:“他会像你一样了解艾森如何实现操控的吗?那个巨刺不是普通的东西吧,你知道他怎么调频的是吧?你可以不帮我们,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安坐,但能不能帮帮忙,告诉我怎么才能摧毁调频?” 杜嘉塔慢慢悠悠地倒了杯酒,在四只眼睛焦急的注视下喝了一口,然后说道:“此地爆发的每一处战争,都接入了基站点,所有缓存、下载过佩里·切斯顿自杀视频的终端,都是一个同频器。当厄瑞波斯找到他在这个世界的‘介质’,就不可逆转了。你能毁掉所有电脑、平板、手机吗?你能炸毁全部基站吗?” 芙里佳的脸上血色尽失,她按住桌面,平静地问:“那我们能做什么?” “如果要问我的建议,那就是杀了艾森,能杀多少杀多少,在他找到心甘情愿的‘介质’前,所有人放下一切争端,杀艾森,一直杀一直杀。在这个过程里,我们的时间线因为无穷无尽的艾森到来带来的冲击波,是一定保不住的,但把别的时间线从艾森的时间树上切割,其他时间线就还有活路。” 芙里佳和艾格妮丝沉默下来。 “所以你看,我现在想坐在这里安静地喝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对吧。”杜嘉塔用酒杯碰了碰瓶子,“既然我们在聊天,我也说说我的失望来自何处。其实也不针对什么厄瑞波斯,什么联盟,这是一种对人生的失望,我在世上孑然一人,父母都不在了,兄弟姐妹缘薄,无夫,无后,因为出身普通常年吊着一股劲,不讨人喜欢也基本讨厌所有人,想到一切都将终结时那么多出身富贵的人也必将和我一样什么都失去,心里倒也平衡了……你现在好像不想听我说话。” 芙里佳确实在失神,她撑着桌子站起来,竟摇晃了一下重又跌坐在椅子上,艾格妮丝连忙去扶她。 杜嘉塔摇摇头道:“是啊,他本可以不来这个‘坟墓’,我们也不必非如此混乱的,两个自取灭亡的野心家在对垒。” 她们刚沉默下来,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手/枪关掉保险的声音。 三人转头看过去,是灰尘仆仆的少将正拿枪对着杜嘉塔。他的领子开了一道口,头顶正有血从灰白的头发中渗出,他衣服脏兮兮,好像刚从废墟里爬出来。 “别动。” 杜嘉塔说:“你看我们三个谁在动?” 少将问:“现在要怎么阻止他?” 杜嘉塔嗤笑一声:“看来你来得晚,没听见我之前说什么。” “听见了,但我手里有枪,”少将说,“所以我不允许你坐在这里喝酒,给我行动起来,找点事情做,你是联盟培养的科学家,你对联盟、国家和人民有责任,给我行动起来。” 杜嘉塔瞪圆了眼睛,气极反笑:“我操/你妈的你拿这把枪、这些话威胁我?我他妈看起来像怕死吗?这两个人,好歹还带了点诚心诚意,你呢?几颗子弹,上嘴唇碰下嘴唇说点漂亮话。少将大人,你为什么爱联盟爱国爱人民啊?为了你大女儿的几十家公司?为了你大女婿的千万资产?为了你二女儿的好前程?我他妈要是靠联盟活得这么好,我比你更爱国!” 少将朝她走了一步,“站起来!” “站你妈的头!培养我?养头猪也叫给食吃,我吃你们给的食,顿顿饭里拌石子,我他妈就没吃顿舒服的。看见你们过得好我就巴不得全去死,我今天就要坐在这里,看世界灭亡,只要你们这些人比我哭得声音大,就算我赢!别他妈拿枪比划,要开枪就开,省得挡着老娘看电视,滚远点儿!” 少将话不多说,扣动扳机,却被艾格妮丝手里飞出的灰巾抽了一下,踉跄了几步,第一发打出的子弹偏向了远处的天花板。 少将的手上被抽出一道血口,他只是瞥了一眼艾格妮丝和芙里佳,就再次上膛,芙里佳用一支细长的木枝指着他。 “少将,请放下枪吧,我向你保证,不管你是多快的神枪手,在我们两个面前都派不上用场的。” 少将分给她们一个眼神,“你们什么人?哪里人?” “外来人。女巫。”芙里佳的木枝前端发出一阵滋滋的电流声,还有间断的噼啪声。 “这是我们的事。” 芙里佳答道:“不。这是人类的事,我们来也是为了这个。” “让你还不让开!” “少将,我再说一遍,请你放下枪,和我们两个一起走出去,然后我们再分道扬镳,你去做你该做的事,集结你能集结的力量,我们也会想我们能想的办法。但有一点,现在你杀不了她。”芙里佳朝少将慢慢移动,“少将,我们毕竟要尊重一个人想放弃世界的心愿。” 少将冷冰冰地看着芙里佳:“我要是不呢。” “我没打算让你选。” 少将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三个人,最后把眼神落在杜嘉塔身上。“天崩地裂,你打算坐视?” 杜嘉塔点头:“对。” 少将先是有点震惊,接着变成一种厌恶和轻蔑,最后停留在失望和怨怒上,又问:“就那么恨吗,恨不得看着大火烧,烧光烧净?” 杜嘉塔点头:“对。” 少将说:“很多无辜的人。” “大战的时候也很多无辜的人,联盟停手了吗?地方军停手了吗?要轰炸的地方也很多无辜的人,联盟停手了吗?地方军停手了吗?自己人打自己人就是无奈之举,一将功成,彪炳千秋,天外来客打,就见不得了是吗?血不是一样的流吗,还是因为这次你们联盟的高层也要和普通人流一样的血,所以坐视不得?没关系,你们坐不下来我来坐,我坐在这里等一切毁灭。” 少将望着她,撇了撇嘴,骂了一句,收了枪向外走,脚步铿锵,展展手臂,“你死得早,怕是什么也看不到。” 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杜嘉塔恶狠狠地笑笑,“无所谓,看看谁命大。” 芙里佳和艾格妮丝也一起向外走,走出没几步芙里佳转过头,看了看独坐的杜嘉塔,“再见。” “概率问题。”杜嘉塔忽然说。 “什么?” 杜嘉塔举举酒杯,“没什么。好走。” 等到来人都走远,狗吠声逐渐淡下来,杜嘉塔把举着的酒杯送到唇边,却没有喝,放回了桌面,盯着摇晃的酒面,失神起来。 164、解放-4 暮色时分,洛斯才从别墅里走出来,妖精站在远处的路灯后,看着洛斯垂着头慢慢移着脚步,像一根折断的拐杖。头顶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亮得比洛斯的脚步快,灯光交错向四面八方拉出洛斯的影子,错乱地叠在一起,张牙舞爪,色厉内荏,好像抓着来人的脚踝,但到底扯不动脚步。 洛斯来到他的面前,脸色苍白,眼睛周围一圈血色的红,像是大病中,身体明明站得笔直,却带着一种摇晃的错觉。妖精这时记起要笑,笑容刚挤到一半,听见洛斯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妖精的表情停在这个僵硬的笑上,带了点困惑。 “你什么时候开始当艾森的人?”洛斯倒是笑出来了,“双面间谍,你还挺厉害啊,看不出来。” 妖精把所有的表情都擦去了,看着洛斯。 “还装痴情种,装清纯,装什么天字第一号大情圣,你这种卑劣的肮脏的低贱物种,也配跟我……” “闭嘴。” 妖精开口了,声音低沉暗哑,简直不像同一个人,洛斯愣了一下,头一回如此注视着对面的男人,身量和他差不多,面色黯淡,若有似无的戾气,这张肃穆的脸猛地和他印象里那个爱之深的下贱脸重合了一秒,让洛斯呼吸错乱。 “别用贝莱的脸,贝莱的嘴,说这种话。”妖精告诉他,“你这脏东西。” 洛斯有几秒一动不动,看着妖精,看着对面的人风雨不动的淡定神情,和逐渐藏不住的厌恶。 “那就是说,从一开始,从你见到我借用贝莱身体的那个时候,你就打定主意要把我从他的身体里驱逐出去,把他还给你,从……” “‘偷’。”妖精纠正他,“从你‘偷’了他安息的身体,从你把他挖出来,掏空他原有的一切钻进去开始。” “他死了,蠢货,死人是什么都没有的,还‘原有的一切’,他什么都没有。”洛斯笑起来,“怪不得。你弱嘛,就装神弄鬼低三下四,等我去死你等了很久吧,艾森一句话就能杀了我,所以你为他做事。你真是不了解艾森,杀人诛心啊艾森,”洛斯讲起话来开始颠三倒四,他突然停下来转头看路灯,很不解地问路灯,“就那么恨我吗?”然后他又盯着妖精,“把我的灵魂还给了我,你们可真够狠的啊。你知道吗,我以前是个好人的,你们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才还给我的吧,你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吧,现在你们还要做什么?说吧,说吧,还想怎么对我……” “艾森说,你随时可以去找他。” “找他?”洛斯又笑,笑出眼泪,双眼通红,“我都已经这样了找谁还有什么意义?” 妖精仍旧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们好久都没有出声,洛斯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像一尊石头。 而后妖精神色却是动了动,问:“你……” “我以前,”洛斯抬起头,憔悴的脸在灯光下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就死在路灯下。我生前是好人,我现在记起来了。我渡过很多人,最后某一天死在了路灯下,下去之后重头再来,再见到旧识也已经认不出……死了以后把活着保护的一切,都一样一样摧毁,这样的笑话你见过吗?” 洛斯把眼神落在妖精身上,“我也不叫忒皮尔洛斯。” 妖精问:“你叫什么?” 洛斯苦笑了一下:“总之不叫贝莱。” 妖精追问:“你叫什么?” 洛斯侧过脸,看风来的方向,声音在嘴边出来就消散在风里,“不需要任何人记得的,俗气的名字……” 妖精靠近他一步,“什么?” 洛斯猛地转过来,从口袋里拿出枪,顶在自己下巴,脸上如同活过来一般亢奋激动,他说:“还给你。” 接着一颗子弹穿透头颅,血溅在妖精的右脸颊,温热的,让呆站的妖精一个激灵,而后便是沉重的,身体坍塌,轰隆隆的,扑在他脚边,妖精的瞳孔颤抖着,没有低头看。 *** 从南亭街出来,一路都是尸体。尸体前,一队人马正赶着一群普通红血人走过来,二十个士兵,三十条枪,排成两队,中间夹着约五六十个低着头的红血人。队尾的领头,正在嘶吼数着红血人的罪状,摄像机对着这群人拍,处刑会被上传到网上。 这之前,只是上学的学生、经商的小贩、上班的工人和医院的护士,他们素不相识,如同沙丁鱼罐头一样被持枪的人围在中间。领头数完了罪状,朝天放了一枪,让他们跪下,有的人跪了,有的人没有,有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喊起来,哭起来,求什么人,又诅咒什么人,大难临头,必死无疑,他们七嘴八舌,各说各话,乱七八糟,士兵拿起冰冷的枪,钢盔下的脸面目模糊。 开始上膛。 天气昏沉沉。 “三——” “救命救命救命,不关我的事……”“联盟,联盟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红血人,我真的不是,你看看我,我真的不是……”“懦夫!你们全都是懦夫!”“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去死吧,勒戈雷!”“保佑我们,保佑我吧。”…… “二——” “为什么为什么!”“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的孩子呢,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孩子!”“我是个老师,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一生行善积德……”“哥哥,哥哥求求你,别杀我……”“小兄弟,你要钱吗?我有钱的,你送她走好吗,你开枪的时候别瞄准她好吗?”“我真的不是红血人啊……” “一——” “妈!妈妈!!——” *** 欧石南和安东尼踏上这条路上的时候,新起的尸体已经盖住了下面的尸体,乌云从东聚到西,冷风一阵阵凉,一条坏了的长枪插在地上,枪口站着一只翠绿色的鸟,树叶呼啦啦地飞,满目灰尘,把血都染得脏兮兮。 欧石南低头看自己的脚,又抬起来,鞋底沾起一条黏糊糊的血。 他们沉默地走在尸体堆中间,避开人的身体,一脚一脚踩在血泊里,像走过某片雷区,走得心惊胆战,摇摇晃晃,不敢低头看,怕对上谁的眼。 安静。 只有脚踩在血泥发出的噗嗤声,好像雨后走进一片树林,泥泞的土地。 安东尼失足滑了一跤,倒了下去,手不知道撑在了谁的身上,摸到余温尚存的躯体,碰上了死人的临终抽搐,那挺鱼一样弹了一下的身体让安东尼放声尖叫,他踉跄地爬过几个人,栽在血里,一张年轻的脸已经破碎,抓着自己的头发,然后又扑在地上干呕。 欧石南停下脚步,却迟迟没有转头看,他也不再往天上看,他终于认命一般正视了前方,浩瀚的土地上,累累的尸体,绵延着伸向地平线,成为坑坑洼洼的新的土地,夕阳红满天,红不过地上血的艳色。他想起来在另一条时间线上的平原,彩花一样的爆炸,远不及此地此处此时此刻,如此重,如此腥臭,如此悲伤。他想起来他刚开智的时候,他在伊甸园里看夕阳,谁牵过他的手向远处走,他在烛火下缩在谁的怀里睡,那时候他读过一首诗,悲哀的、苍老的诗,失败的、痛苦的旅人,八十年的生与死,两千年的朝与暮,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他蜷缩着身体躺在血里,他捂着脸,想起那个在甲板上哭的老人,一定在冥冥中为他今时今日流过泪。 安东尼坐起来,看夕阳西下,空无人影的荒尸滩,此时几位乌鸦来光临,停在尸体上,和安东尼对望。 他站起来,挪到欧石南身边,伸手拉住他,“站起来。” 欧石南没有动,他在想他的生命和神明。 安东尼蹲下去,掰开欧石南挡脸的手,手下那张脸平静而干涸,安东尼抽了他一巴掌,问他:“你能带我上去塔吗?” 欧石南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表示肯定。 “求神,就求神吧。”安东尼看了看满目的红色,又看向欧石南,“看来即便没有厄瑞波斯,人斗人,也不怎么美好。” *** 艾格妮丝和芙里佳站在杜嘉塔的楼下,看着少将离开,十来分钟后,她们还站在原地。 艾格妮丝挠挠脸,问道:“现在我们做什么?” 芙里佳叹口气:“去杀艾森吧。” “杀不完的。” “杀一个算一个。而且现在这个求生意志这么强,这一切一定是他主谋,换下一个说不定情况有所变化。”芙里佳思考着,“只要艾森死得足够多,就没有那么多数量的艾森来撞击,自然产生的能量就少得多。现在已经来不及计算,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芙里佳拍拍她,示意走了。 艾格妮丝跟上去问:“我们上不去那个塔吧。” “不用上。他会下来。”芙里佳看向远处的断桥,“他说了,会去找人的。” 艾格妮丝默默地跟在芙里佳身后,低着头想事情,直到撞到了芙里佳身上,才注意到芙里佳刚才有跟她说话。 “啊,什么?” “我说……算了,”芙里佳看看她,“你在想什么?” 艾格妮丝咬着嘴唇,偏偏眼,又转回头问:“芙里佳,你说,艾森做错了吗?” “什么错不错?” “就像一辆火车开到分叉口,一条轨道是1个人,另一条轨道是10个人,应该怎么选?而且这个人又很重要。” 芙里佳弯弯腰,双手搭在艾格妮丝肩膀上,直视着她,“芙里佳,如果厄瑞波斯不是艾森,这辆火车根本就不会开过来。” 艾格妮丝困惑地看着芙里佳,“可是,救爱的人,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这种事,反正我做不出来。” “你为了任何人都不会这么做吗?” “绝不会。你会吗?” 艾格妮丝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芙里佳打量着她的表情,换了个问题:“艾森是你的朋友吗?” “以前是,啊不,有个艾森是,不过艾森嘛,死得都很快的。”艾格妮丝无奈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们都十五岁,还有其他的小伙伴,一起去果冻世界大冒险,还到深海钓过鲨……不过道不同,很快就散了。” 芙里佳没有再问,揽过她的肩膀。 *** “我要见他。” 菲利克斯c抱着手臂靠着墙,看了一眼欧石南,撇撇嘴笑笑,“要见他的人很多。你是怎么爬上来的?” “让我见他。” 菲利克斯c站直,给他们让了一条路,“请吧。” 精疲力竭的欧石南和安东尼走进这条狭长的走廊,走廊四周盘着条粗粝的活物,这条走廊如同动物的内脏,幽暗纵深,内壁发着诡异的光。 过道的尽头,有一个空档的矮厅,厅中除了一把椅子,什么也没有。 艾森就坐在椅子上,撑着额头,靠着椅背,灰暗的光从巨刺的鳞皮中偶尔穿过来,分一点在他身上,是月亮的光,苍白而冰凉。他个子高,腿也长,现在独自坐着,像一个王国坍塌的末日君主,脖子上吊着三条十字架,其中一条沾着不知道哪位的血。他消瘦多了,也因此更显得锋利,他银金色的头发长的遮住侧脸,放在扶手上的手背,刺青从指尖爬上手臂,好像在袖子里藏了一条恶龙。 欧石南干咽了一下,注视着艾森,但艾森并没有在看他。这样的艾森对欧石南来说过于陌生,那个猖狂的年轻人现在如此深沉内敛,大约脸上再也不会有从前天真愤懑的表情了,他现在危险十足,且说一不二。 欧石南说,“你看起来像是个失败者。” 艾森这才抬起头,“我自由了。” “自由好吗?” “自由就是自由,有什么好不好?” 欧石南看着他,在艾森平静的眼神下觉得手脚发冷,他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认,在一切崩塌以后,他心里认为最后的救赎之地,居然还是艾森身边。从小他就知道,他的这个daddy无所不能,和懒得动手的安德烈不同,和奔走无门的欧石南不同,艾森一往无前,天下没有欧石南这个父亲办不到的事,艾森对他来说是英雄和神,从小到大从未改变,他想过弑神弑父,但兜兜转转没了艾森,恐怖的事还是在发生,人还是在死,他从来也还是没能理解认人们在做什么,也融不进人群。 被父注视着,欧石南开始哭泣,他逐渐开始瓦解和崩溃。他无与伦比地怀念他短暂的童年时光,但遗憾的事他毕竟和艾森、和安德烈,都不同路。 安东尼走到他身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欧石南已经不需要再说其他的了,他哭泣着,跪在地上,问:“你能停止这一切吗?” 艾森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捧起欧石南泪流满面的脸,“什么?” “停止这一切,外面在死人,你能让外面别再打仗了吗……不要……不要再死了……我受不了了,好多尸体……” 欧石南的眼泪浇湿艾森的手,从他的指缝里滑下去,他泪眼汪汪地看着艾森。 艾森说:“我是个让人失望的父亲。” 欧石南摇头,艾森继续说,“以后也会是。” 欧石南伸手拉住艾森的手臂,恳求道:“求求你,求求你……” “我给不了你,我这辈子会让很多人失望,甚至让我自己失望。”艾森放开手,说,“但现在可以,我会让他们停手。” 欧石南的眼睛猛地亮起来,又听见艾森说:“你会恨我的。” 艾森站起身,看向安东尼,“把你手给我。” 安东尼看了一眼欧石南,朝艾森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犹豫了一下,慢慢地伸出手,“我知道,你要我做介质,艾瑞卡已经告诉我了,我的意志会决定将要发生的事,你放心,我停战的意志坚决。” 艾森握住安东尼的手,不在意地耸耸肩,“我从一开始就在等这一天。介质的意志已经不重要了,我需要一个介质,把这个世界交给我。” 安东尼和欧石南同时愣了一下。 接着安东尼反应过来,疯狂地往回抽手,但是没有抽动,艾森攥住他的手,他甚至能听见什么地方马达的轰鸣声。 欧石南马上跃起,一拳打在艾森的脸上,这下艾森踉跄了一下,松开了手,跌坐在椅子上,艾森咧开嘴笑,举起手做投降状,“其实握一秒就够啦,只要你同意就可以了。我不松手是想吓吓你们。” 说着他朝旁边吐出一口被揍出的血。 欧石南死盯着他:“你要这个时间线干什么?” 艾森懒散地歪坐在椅子上,“同归于尽咯。” 这对于欧石南和安东尼来说过分震撼的发展已经让他们动弹不得,这几日的疲累、恐惧、绝望一股脑地涌上来,足足十分钟,他们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动也没有动。 接着安东尼倒抽一口冷气,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欧石南甚至分不出心神去看,他死死盯着艾森,只为了确认一件事,现在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厄瑞波斯的无聊玩笑。他看着艾森玩世不恭的脸逐渐褪去表情,露出说不出道不明的忧愁,于是他明白了,这不是玩笑,艾森,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确实打算跟世界同归于尽。 而且,很快就要发生。 明白了这个,欧石南竟然觉得一阵解脱,一瞬间他似乎就已经超脱到了生何欢死何苦的境界,他好像从那片泥泞的死人森林里走出来,猛地到了一片永无之地,在这种同归于尽的诱惑下,他顿悟出一种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融入感,他此时可以走入赴死的人群,如同一滴水汇入汪洋大海,再不必揣度人的心思,也不需理解人的意志,这个时候他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他对于生都没有太多执念,他只是想属于什么,想有归处。只是可怜了那么多不想死的人。 欧石南笑了几声,觉得这一切有种荒诞的无趣。 他看着艾森,“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艾森抬起眼。 “为什么要让我诞生?” “是啊,为什么呢。”艾森用食指搔搔眉,“在你活着的这些时间里,有没有什么时候觉得快乐?觉得幸福?就像浮士德一样希望某一刻永存?” 欧石南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闪过很多人,那些画面、颜色和声音拨动他的心跳,最后他记起安德烈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花海,他扶着头顶的草帽,风吹过他身边,他赤脚踩在小草上,和安德烈一起去看艾森种的苹果。 于是欧石南平静地回答:“有。” “那就当为了那一刻诞生的吧。就为了那一天,那个时刻。” 欧石南转过身,扶起晕倒的安东尼,看着艾森,“不过没有人陪你,你要独自去死了。” 艾森笑笑:“是啊。” “祝你死得顺利。” “谢谢。” 欧石南搀着安东尼向外走,安东尼的脑袋混混沌沌,他睁开眼,却没完全清醒,只是努力睁着眼,死死抓着欧石南的衣服,跟他说,“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或者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杀了他……” 欧石南看他,“你不了解艾森,如果走到这一步,就不是一天两天的盘算,已经回不了头了,什么也做不了了。” “放开我,让我去……你要认命是你的事,我不认,我不能就这么回去,我要去……杀了他。” “安东尼,让艾森死了吧。生命是生生不息的,我们死了,宇宙里也会有新的生命。” “滚开,我让你滚开……” “他说得对。”菲利克斯a站在过道门口,看着两人,“安东尼,不是你也会有别人来的,艾森要招募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有人来当他的介质只是时间问题。” 安东尼理也没理,只是盯着欧石南,“我不会放过他的。” 165、解放-5 菲利克斯c走进来,艾森正懒洋洋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可以下去了吧?” 艾森点点头,“我自己去就行了。” 巨刺猛地闪了一瞬银白色的光,从底端绵延出一条银色的甲,打着旋向前延伸,勾出一条海底走廊般的透明长廊,一直伸到断桥处,将断桥包裹在其中。 靠在桥头点烟的安德烈抬抬头,看了眼头顶延伸来的银色穹顶,继续低着头点烟。艾森要来了。 他打了下火,这包烟和打火机,都是他刚刚在地上的尸体身上捡的。 艾森的脚刚落在地面,就听得长廊猛地一晃,他循声望去,看见军队沿着这条廊道集结,重兵炮火列阵,导/弹如雨点般从远处飞来炸在长廊的穹顶和廊壁上,轰隆隆一片火光,硝烟后是少将和安东尼等人声嘶力竭的脸,而另一侧则是集结的地方军,正将弹药集中,专攻一点,两侧千万万人,千万万张凶狠的脸,只待这条玻璃廊道裂一个缝,人们就能撕碎神。 艾森看看他们,没什么反应,继续走。 “看来勒戈雷假想中不会发生的‘人们团结对抗厄瑞波斯’也是有可能的啊。” 艾森看过去,芙里佳和艾格妮丝正坐在一块巨石上。 芙里佳跳下来,朝艾森抬抬手当打招呼。 “噢呵,”艾森笑起来,“你也来了。” “你要毁灭世界,我怎么也得来挡挡你的路吧。” “就你们俩啊。” “不够吗?” “也正常。”艾森说,“女巫们就和很多非人生物一样,乐得见我死,与其来阻止世界灭亡,不如想想怎么安身渡劫。” “渡得了吗,你要对全部时间线下手。” “对啊,渡不了的,不过心存侥幸也是人之常情。”艾森遗憾地看看她们两个,“怎么不叫上其他人一起来,我看外面围攻的人都挺恨我的。” “叫了,少将的人本来也和我们一样,等在这条路上,但是你的廊顶一搭过来,就把他们甩出去了,我们俩也费了很大功夫才留下来的。”芙里佳说着从口袋里摸了摸,“什么法宝对付你都应该不管用,所以想来想去,还是用这个。” 她掏出一把手/枪。 “小巧、简单,但是能杀人。” 艾森点点头,眼神朝后面一直沉默的艾格妮丝望过去,“你今天倒是很安静,不像你,怎么了?” 艾格妮丝看着他,有几秒没说话,而后喉咙动了动,挤出个笑容,“艾森你……好像变了很多,上次见你以后,你这中间死过吗?” “没有。” “虽然你常常死,但基本不怎么成长,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们差不多,”艾格妮丝问,“你又怎么了,非得这么做吗?” “发生了什么,我想想啊……”艾森这么说,很多事情一股脑往他脑海里涌过来,从他在教堂被背叛濒临死亡边缘开始,这段时间的起起伏伏就好像逼迫他正视了一直以来躲避的真相,关于他本身,关于他这个人,以及关于他想要什么。话到嘴边,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知道。”芙里佳说道,“用这么多的能量为一条时间线续命,确切地说,为一个人续命。” 艾森笑了笑。 芙里佳很平静地问:“不觉得对其他人不公平吗?不觉得过分吗?” “我要说我觉得你信吗?” “……” 艾森转过头看透明廊道外的炮火和人脸,沉默着,而后竟然叹了口气。 芙里佳愣了愣,她皱皱眉:“你……” 艾森看她,“我好像贪生了。” 芙里佳有些困惑,“你不是想和世界同归于尽吗?想报复世界,为你先前经历的种种。” 艾森抬抬嘴角笑,笑得很平静,因为炮火轰鸣声通通到不得他身边,显得他仿佛处在一片虚化的背景中。 “没有,不是。我现在在想,大概继续生活是一种祝福,一种佑护,不过爱得莱德家的人好像没有这种运气。我们家族的每个人,似乎都逃不过这种‘不如毁于一旦’的疯狂,败给宁肯玉碎的自尊,是每个大家族难逃的宿命,野心总在疯狂中蒸腾,爱又在狂热中祈祷。” 他的笑容渐渐遁去,他再次转向道外的众人,他这张苍白年轻的脸上被流火的光照得镀上一层斑斓的光,他身上这件教士袍已经灰尘仆仆,他的手臂垂着身体两侧,洁白的手背和中指上有青紫色的纹身,细小的伤口潜藏期间,他这里那里都有裂开的伤口,嘴唇还有一处血口,他站在摇摇欲坠的残破廊道里,炮弹几乎敲碎屏障,他悲悯地望着外面拥挤的人群,伸手触碰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好可怜啊……要死去了,无辜的人……” 芙里佳被这句话震得出离愤怒,两步冲到他面前,揪起他的领子,“你再说一遍?!那你停下来啊!” 艾森被拽得弯下身看她:“这不行。因为他比任何人都重要,比我重要,比无辜的人重要。” “那你假惺惺的说什么?!!” “相信我,正因为我知道什么珍贵,才明白我正在夺走什么……” “喂,你他妈……” “芙里佳,”艾森拨开她的手,“这是个概率问题。假如我死亡的数量够多,撞击产生的巨大的能量除了引导给他的时间线,如果我们恰好在这个维度一个转折点,我们很有可能一起完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时空间跳跃。当然这个跳跃过程中,一部分时间线会失去联络,但全部时间线都会存活下来。” “你当我傻吗,爆炸的概率远超跳跃,跳跃的条件很高的。” “是啊,确实是。” 芙里佳退后一步,把枪指向艾森,深呼吸,“我很抱歉。” “芙里佳,我有点好奇,假如我现在做的事,是牺牲你的时间线,救活剩余所有的时间线,你会站在这里阻止我救其他人吗?” “……” 艾森笑笑,“看吧,我就知道。” “可惜没有假如。” “所以我说我们本质差不多,或者说大家都差不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现在参悟了,我不过是人。” 芙里佳诧异地盯着他,好像过了很久,才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不过是人’,原来如此。厄瑞波斯的力量是诅咒吗?” “反正从古到今,还没有哪一任幸福快乐。” “你也没有?” “我很接近了。”艾森说,又纠正,“不对,回想起来,已经有过了。” 芙里佳关闭开关,手指按在扳机上,轻微地抖了一下,压稳,低低头,又抬起眼看他,干咽了一下,“我第一次杀人。” 艾森没有说话。 “你这么年轻,我真的觉得很可惜。希望你下辈子简单地生活,幸福快乐。” “人死就是万事空,不然人们为什么今天不愿意好死等下辈子呢。不必骗我。” 芙里佳扣动扳机,艾格妮丝不忍看,猛地转过头。 没有扣动。 她再次压按,没有动静。 她检查枪,枪仿佛一块死铁。 菲利克斯c突然站在她身后,手按在她肩膀,芙里佳猛地抬头看艾森,艾森笑了笑,也不再显出悲悯了,下定决心的人多带着一种危险感。 艾森说:“既然没杀过人,就不必沾这个血了。” 芙里佳暴怒地要冲上去,被a和b一左一右拉住,艾格妮丝也跟上来,要他们放开芙里佳。 “虽然聊得很愉快,但我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止。”艾森告知她。“各个时间都自顾不暇,来不了这里;这里的介质我精心培养,有一个已经把世界交给了我;而且还有人在等我。” 芙里佳挣扎起来,又轻声劝道:“艾森,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也知道什么宝贵,你这步走错就回不了头了。” “是的,很可怜,但答案就是同归于尽。”艾森两指碰了碰额头,向前潇洒地一甩,做了个巴顿式的敬礼,飘逸自在,无牵无挂,仿佛刚结束一曲独唱,笑着朝芙里佳眨眨眼,“如果有缘我们世界跳跃点后见啦!” 芙里佳此时已经已经挣开了一条手臂,慌乱中摸到了枪,感觉到扳机已经不再锁定,ab急忙去拉,但芙里佳已经瞄准艾森再次开枪。 手中的枪这次,从枪口开始融化,未出膛的子弹也一起融在滚烫的铁水里,芙里佳感觉松开手,手中除了被烫起的凶狠的燎泡,什么也不剩。 她惊讶地望着空荡荡的手,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按住,艾格妮丝担心地看着她。尽管廊道外声势沸腾,震耳欲聋的喊叫透过某个蛛网一样碎裂的平面传进来,无数核/弹导/弹炮/弹在外面爆炸,但里面只有她们两个人。 芙里佳沉重地看向艾森,艾森也看着她。 早已不是当时那个站在高崖上的混蛋了,但依旧是个该死的家伙。 她说不出话。 突然,芙里佳瞥见在艾森身后,一个身影闪过来,来人手里也拿着一把枪,悄无声息地靠近,还剩不到五步距离,抬起枪,一句废话也不说。 芙里佳眼神一变,但不出声,abc都在看两个女巫也没有注意到,芙里佳心跳如雷,胜负就这一秒钟,她甚至可以想象出艾森脑浆迸裂的瞬间。但艾格妮丝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艾森!——” 艾森一看两人眼神,迅速转身,和来势汹汹、满面颓丧怨恨的妖精打了个正面。但真正直面厄瑞波斯,让妖精不由得胆怯了一秒,就这胆怯的一秒,艾森也抬起手臂,比了个手/枪。 两个人对立两旁,他们中间,廊道那片蛛网似的裂缝正在此时终于碎裂,猛地溅起无数细小的晶片,闪烁着呼啸而来的重型武器,也映出奔扑过来的大队人马,妖精要扣扳机,艾森说:“去死。” 如同被子弹突地击中,妖精轰地一声向后倒,他倒下时扣动扳机射出的这颗子弹偏了轨道,擦着廊道的顶飞出,妖精躺在地面,望着无用的最后一搏,穿向浩瀚的星空,喧闹声在他脑海里忽地惊了一秒,他阖上了双眼。 芙里佳眼见着廊道已破,顿时心力大旺,跳起来给了ab一人一拳,艾格妮丝也推开c。这时候芙里佳明白,随便哪颗小导/弹落在这里,艾森要是死,她也活不了。她推了一把艾格妮丝,意思是让她跑,来不及说话,她拔出魔杖准备给艾森一击,反正都是同归于尽,也算和奔来的众人里应外合。 艾格妮丝明白芙里佳的意思,但也不听,也拿起魔杖跟上去。 abc还在原地愣神,毕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张怨恨的脸,尤其是那漫天的导/弹,比星星还密,誓要用物理攻击冲破一切神鬼迷信,吓得他们三个连跑都忘了,a唯一想起来说的话是问剩下两位:“炸/弹炸我们,我们会不会死啊?” 艾森杀掉妖精后,站在原地看了他两秒,而后抬起头,天空是无数暴烈杀器,左右人类血光满面,身后芙里佳和艾格妮丝不顾一切,abc不想跟世界为敌,这是正准备溜之大吉。 人类一片情势大好。团结就是力量。 艾森朝前走,弹弹手指,碎裂的廊道活过来,鳞片再一层层往回镀,速度可比导/弹快,正巧最早的百来颗如约而至,轰轰烈烈炸开来,廊道表层一片火海,烧天烧地,浓烟让星辰窒息。廊道里伸出的螳螂一样的梳篦咣咣插在地上,阻挡芙里佳和艾格妮丝冲向艾森的路,艾森身后一阵热风绕他而来,这一层滚烫的风将要吹散面前的梳篦和两个人的身体。 这时连abc都意识到事情不对,发挥了逃命本领,ab又一人带一个女巫,匍匐到刚才在地上刨出的洞里,b漏在地面的背被挂掉皮肉,露出脊椎,呜哇一声吐出大口鲜血,a当时就吓晕了过去,艾格妮丝转过脸呕吐,c在风过后站起来,扑通一声跪下来,对着艾森拜,“放过我……放过我们吧,求求你,放过我们吧……”他一下又一下地拜,芙里佳失神地看着b。 艾森的注意力这才回到他们身上,好像一直也没太注意到他们,然后说:“好。”接着廊道开了一个口,把他们隔离在外,又回复正常,芙里佳这时抬起头,在多批导/弹都无功而止之后,她发现廊道外同样一片寂静。远处的军队也瞠目结舌,没能才刚才的失效打击中回过神。 什么都做了,什么武器都用了。 安东尼跑出来,尽管很多枪指着这几个莫名从廊道里出来的人,安东尼还是来到他们身边,他和芙里佳互相看了一眼,看到了同样的绝望和无可奈何。 他们素未谋面,从不相识,此时此刻如同认识百年的知己,这种来自于同类的遥遥相望,就在这危急关头帮助彼此迅速建立信任,头一次,连芙里佳都有了共命运的宏伟感,和她那时在火星上拼命成为使命领头人的野心和不甘都不同,现在她只是看到了志同道合之人。 安东尼向她伸出手,把她拉起来。 芙里佳说:“厄瑞波斯必须死。” 安东尼回答她:“厄瑞波斯必须死。”他顿了顿又说,“哪怕以世界为代价。” 这时波达罗克和莱科辛也被几个人用枪指着带过来。 安东尼问芙里佳:“你认识他们吗?” 还没等芙里佳回答,莱科辛一脸煞白地插了话:“发生什么事了?他要干什么?!!”说着转头看波达罗克,“喂,不是说他就是想当教皇吗?现在他在干什么?” 芙里佳惊讶起来:“你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吗?” 莱科辛大吼:“知道他要毁灭世界我他妈傻逼吗帮他干?!?!” 芙里佳转头看同样懵逼的abc。 安东尼也懒得再废话,只是问芙里佳:“还有什么办法?” 芙里佳想了想,扫视了众人,叹了口气:“反正只要他死就好了吧。”她这么说,言下之意是没什么办法了,既然厄瑞波斯下定决心要和世界同归于尽,世界也为了要让厄瑞波斯死不惜同归于尽,看来结局就只有一个。 “这宇宙里还有很多未被厄瑞波斯拉住的世界,在厄瑞波斯消亡以后还会生生不息,生命总会延续,也许不是在场各位了。”芙里佳说,“但也许我们真的能到达跳跃点,那就新世界再相会了。” 众人面容沉重,神色各异。 片刻后,安东尼转头交代手下:“带她们走。”又对芙里佳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总之我们现在不会停下来。” 手下带着失魂落魄的这群异邦人离开,临走芙里佳转头看安东尼,“保重。” 166、解放-6 勒戈雷走进书房,打开灯,看见欧石南正在圆桌边坐着,盯着桌面不出声。勒戈雷惊了一下,没动,欧石南也不抬头,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勒戈雷拎了瓶酒,拿了两个杯子,走过去,在圆桌另一侧坐下来,开始倒酒。 “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欧石南抬起头,朝他笑笑,接过推来的酒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你机关算尽还是不如艾森,”勒戈雷给自己倒酒,“不过没关系,他也不会太好过。” 欧石南却在说别的:“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名字,是花的名字。” 勒戈雷看着他。 “你知道为什么当时你来找我,我就跟你走了吗?” 勒戈雷喝了一口酒。 “你来的时候,我刚醒没多久,一直在想他们去了哪里,他们走了以后,那里都一直在下雨,也没有太阳,但是艾森却很神经地让花一直开,哪怕没有阳光。那天你过来的时候,没有打伞,带了个礼物,一只毛绒兔子,巴掌大,脏兮兮的。”欧石南抬起眼,“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一个外人的到来,带来了善意的礼物。” 勒戈雷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在街边的二手店随便买的。” “后来我知道了,当时……”欧石南没说完,转了话题,“然后雨就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哦,原来世界是会按我的心情变化的。我是个很尴尬的存在,他们不爱我,又于心不忍,安莉和艾森非常希望我过简单的生活,最好一辈子都是个傻乐的天真孩子,但我从有意识开始,就敏感脆弱,我想要很多的爱和陪伴,他们都给不了我。我想我就是在陆地上游泳,非要消耗自己一通,直到心力像成年人一样疲惫,有时候我会觉得,假如你是我,你一定会是他们的好小孩,因为你进退得当,懂事,不真正依赖他们。” 勒戈雷托着脸看他,“那是因为我不爱他们。孩子要家长的爱,天经地义。”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是外人,我不是。”欧石南说,“那么你自己呢勒戈雷,能放过月亮了吗。” 勒戈雷没有回答,听得门口一阵响,两人看过去,鲁基乌斯撞进来,扶着一条受伤的手臂,带着一身污水,几步踉跄进来,坐在圆桌的第三张椅子上。 “给我一杯。” 欧石南起身去拿杯子。 “追你的天使呢?” 鲁基乌斯拿过倒好的酒灌进喉咙,然后放下杯子,“后面。躲不掉了。” 勒戈雷和欧石南笑笑,勒戈雷问欧石南:“天使这么厉害?” 欧石南点头,“都挺厉害的,但是我们这位已经被革职了。” 鲁基乌斯敲敲杯口,示意再倒。“什么话,强中自有强中手,力量的境界本就是一层压一层,你们不懂,凡人。” 三人笑起来,勒戈雷转头看窗外,“凡人也搅得天翻地覆。”他问鲁基乌斯,“世界大战,很热闹吧。” 鲁基乌斯说:“感兴趣?你去看看吧。去找厄瑞波斯,他已经下来了,去挡他的路,最后再给他一拳,就值了。” 勒戈雷看欧石南。 欧石南也说:“确实,他下来了,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跟他作对,要去见见你的一生之敌吗?” 鲁基乌斯用没坏的手拍拍勒戈雷,“我可以帮你开路。” 欧石南扬扬酒杯,表示同心同德。 “不用,我自己去。”勒戈雷站起来,“你们一个身废一个心碎,帮不上什么忙。” 欧石南低头摇了摇,又倒了酒,鲁基乌斯吹了声口哨,“头一次见你喝这么多酒,来来来,都到现在了,我舍命陪你。” 勒戈雷走到门边,握住把手转了转,拉开门一道缝,又停下脚步。 他转过头看欧石南和鲁基乌斯,两人心欲醉,几杯就上头,嘻嘻哈哈地推搡打闹,勒戈雷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仔细算算他的年岁,是从何时起步入中年,又开始衰老的呢,他竟然记不起。过往声嘶力竭的演讲,觥筹交错,炮火纷飞,画面层层重叠,映出他未老先衰的脸,他的少年时代还没有过便已经结束了。 他关上门,走回来,又坐下,两人呆呆地看着他。 勒戈雷摸出烟点,“说起来,其实我跟艾森根本就不熟,一共也就见过一面。” 欧石南和鲁基乌斯看着他,而后笑起来,一个给他倒酒,一个给他推杯。 三人酒杯斟满,鲁基乌斯说:“敬点什么吧。” 勒戈雷过往唬人的演讲说了那么多,此时却说不出话。 欧石南道:“敬我们失去的、珍贵的人。” 于是他们喝一杯。 鲁基乌斯再倒满,对勒戈雷说:“你来说一个,要情真意切的。” 勒戈雷举着杯,说不出来,欧石南和鲁基乌斯热切地看着他。 在这安静中,大门被忽地吹动,狂风在室内大作,闪电由远至近,数秒来到身边,玻璃碎裂一地,大门摇摇欲坠,一道白光降临在鲁基乌斯身后。 三人均未去看。 莱万德卡一柄长矛缓缓贴着鲁基乌斯脖颈滑过,矛尖顶在圆桌上,停在他们的酒瓶前,三人还各自端着杯。 鲁基乌斯撇撇嘴角笑了一下。 莱万德卡文:“还有什么话?” 鲁基乌斯说:“有,莱万德卡,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我知道你眼里只有‘主的命令’,即使现在我们的故乡乱成一锅粥,即使我们的兄弟姐妹现在也纷纷来到这里要和厄瑞波斯决一死战,你也把除掉我当做第一目标。所以我想跟你赌,赌在世界摇摇欲坠,将要毁于一个错误的人、错误的力量手里的时候,我们的父不会出现。” 莱万德卡轻轻动了一下矛柄,鲁基乌斯的脖子出现一道伤口,血顺着银白色的矛尖向下流。 “你也知道他不会出现。以前的厄瑞波斯屠杀天堂的时候他没有出现,以前的厄瑞波斯毁灭教堂的时候他没有出现,他大隐隐于世,离开了故乡,也许甚至可能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他和厄瑞波斯一样,不把守护当做使命。莱万德卡,你失望吗?”鲁基乌斯转头看,笑了笑,“小莱,不要失望,你这么想,他和厄瑞波斯……不,他和艾森一样,在这浩瀚的命运里参透了一件事,世界有没有他们、有没有我们都没有差别,我们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是亘古洪荒中的一个瞬间,白马过隙的一瞥。所以小莱,你现在站在这里,知道世界将要毁灭,如果你回忆自己以往的生活,有没有难忘的时刻?如果没有,要不要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喝这杯酒?” 莱万德卡死死地盯着鲁基乌斯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的复杂眼神,悲伤、愉快、怜悯、如释重负。 “寻欢作乐。”鲁基乌斯说。 然后鲁基乌斯又转过头,“勒戈雷,敬酒吧。” 勒戈雷说:“我们相遇。” 欧石南问:“就这么简单的一句?” 勒戈雷说:“就这句,够了。” 三人碰了杯子,鲁基乌斯盯着手里的杯面,不转头,开口对身后的莱万德卡说:“如果我们同归于尽,我要在那之前喝下这杯酒;如果我们越过了跳跃点,你就杀了我吧。” 莱万德卡沉默着看鲁基乌斯喝这杯酒。 *** 安德烈叼着烟,看廊道外远处炮火连天,像在琥珀里看世界,这里安静无虞,似乎境外已是千年,廊道各部分裂了合,合了裂,卷来尘外滚滚风,安德烈眯着眼,看远处来了一个人。 在风里裹着黑色的外袍,衣角猎猎作响,脖子上的十字架叮叮咣咣地摇晃,脸颊有一道擦伤的血痕,安德烈想,高塔的公主在土里滚一圈,差不多就这样,血污要沾不沾,风尘将染不染。 艾森嫌风大,抬抬手,风骤停,他来到安德烈面前。 他伸手拿出安德烈嘴里的烟,抽了一口,又呛起来,安德烈笑了,给他拍背,艾森啪地一声扔掉手里的烟,抱怨起来,“烟有什么好抽的。” “没有,那我戒了吧。” 艾森这时才看向他,抿了抿嘴,没说话。 安德烈却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好凉啊,外面很冷吗?” “……”艾森低头看了看他们牵起的手,小声地回答,“嗯,可能要下雨,不知道。” 然后两人便都不说话,他们一起把眼神从交合的手抬起来,又在彼此的眼睛里相撞,安德烈朝他笑了笑,艾森却笑不出来。 安德烈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艾森的手背和掌心,艾森笑起来,“痒。” “怎么这么多小伤口。” 艾森嘟了下嘴巴,又意识到这个动作不成熟,清了下嗓子,这时安德烈把他的手抬起来仔细看,指尖捏着他的指甲,拎着他的拇指,碾过他的掌心,艾森顿时觉得不好意思,拉着手又垂下来,习惯性地摇了摇,接着又发现这个动作也不成熟。 被年轻人拉着手晃啊晃,让安德烈又笑起来。 “你看我不在,你就受这么多伤,还是有我在好一点吧?” 艾森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安德烈稍稍抬头看着他,抿抿嘴角笑起来,“所以艾森,我能重新要回我的工作吗?况且你还没找够说爱你的人,我的职责还没结束。” “你怎么总是笑哇?” “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开心。” “你对我为什么总是那么耐心啊?” “我也不知道。” “你不觉得我是个……奇怪的恶人吗?” 安德烈想了想,“我倒是常常听人这么评价你,我来以后某个晚上睡不着,一直在想你的缺点,想了一整夜,觉得你最大的缺点是喝冰可乐的时候不用杯垫。你知道吗,你不用杯垫的话下面会有一圈水印……” “你来这里做什么?”艾森打断他,指指后面他来的路,“我正忙着跟世界作对呢。” 安德烈点点头,“哦,那我能帮什么忙?” 艾森从安德烈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两手搭在安德烈的肩膀上,“你来找我做什么,要回你的工作?” “对。” 艾森垂下了眼睛,只简单思考一秒,就立刻明白了。他实在太了解安德烈。 “你知道厄瑞波斯活不过25岁了是吧。” 安德烈沉默。 “所以你过来,想给我送葬?就像摆渡人,送走一个又一个,我不安息,你就没办法放着我不管自己去休息。”艾森温柔地看着他,“就像你选择佩吉一样,那时候看起来她会走得更早,所以你送她,现在我死得更快,所以你来送我,安莉,干嘛不做殡仪员?” “好啊,我们从这里出去就开个火葬场吧,度化众生。” 艾森的眼睛弯弯的,流露出一种甜甜蜜蜜的气质,让安德烈觉得心痛,他把艾森按在他肩膀的手又拉下来,执着地握在一起。 “你不觉得这样很霸道吗,你要分手就分手,要复合就复合?”艾森虽然这么说,但听不出责难的意思。 “我是来找工作的,”安德烈推脱道,哄他,“不一定非跟老板谈恋爱。” 艾森不笑了:“如果我要环游世界,不缺跟班。” 安德烈看着艾森,转开头,慢慢吐口气,伸手挠了下眉心,摸了一下脸颊,才又转回头看艾森,“那假如我说我爱你呢?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假如’?怎么你还用这个讨价还价啊。”艾森笑起来,随即得意洋洋地表示,“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爱我,拜托,你可是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耶,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就没有想过要回去。行了,说不出口就说不出口吧,反正我也不爱听这种酸话,我已经成熟了,这种小情话对我毫无影响,我的心已经超凡脱俗,直入……” “我爱你。”安德烈仍牵着艾森的一直手,看着这个年轻人说。说的时候他居然心跳轰鸣,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来的时候,好像他猛地从万米高空跳下来,摔倒了一片棉花地上,天空啊花香啊海阔天空,然后他回忆起,他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种话。 艾森愣了,微睁着双眼好几秒没有眨,比安德烈本人还震惊,然后他的脸毫无预兆地慢慢开始红,先从耳廓,烧到耳垂,一片通红要滴血的耳垂继续传染,脸颊直鼻尖,又往额头和下巴烧,还不提本就柔润的红唇。 安德烈说出口,觉得又轻松又高兴,很喜欢表白,干脆继续说。 “我说我一看见你就高兴,是真的。我刚和你重逢的时候老做梦,梦见我还是13岁的时候,跟着伏基罗在街里低着头走路,街口有个热闹的摊铺,里面有个和我同龄的小孩在表演坐火箭上天,我走过去看,你就是那副独得天下宠爱于一身的样子,堂而皇之的嚣张,指指点点,聪明伶俐,前途光明灿烂。你趾高气昂地讲解,我在台下看你,然后你注意到我,看了我一眼。我们的路如此不同,我得低着头赶路,你却总是仰着脖子,但是在你跟我相遇的时候,莫名其妙地会看到彼此。伏基罗叫我赶路,我就继续跟他走,我不回头,但心里却在想象,你描绘的天空和我走的这条土路是不是完全不同。 从小我就十分尊重别人的决定别人的路,不打扰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打扰,所以我偶尔想起你,你伟大的幻想和天真,就会觉得快乐,就像看一本让人快乐的小说,欣赏橱窗里漂亮的玩具,观赏春天最艳的花,不需要属于我,你存在我就觉得,真的很好。 那时候我站在你的病床前,枪对着赫尔曼,他悲痛欲绝,你也生死未卜。那时候我突然很自私地想,假如万分之一,万分之一你我再相遇,而我杀了赫尔曼,那你届时再看到我,要用什么心情面对我?……” “你怕我恨你?” “我倒不是怕你恨我,我只是担心你那时候爱恨交杂,太痛苦。别这么看我,我毕竟情爱方面算老手,爱我的人我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更何况你根本也没有试图掩饰。你单纯地恨我或者爱我都可以,但我担心爱恨掺杂你会自我拉扯,污染你一尘不染的心,这种苦不必受,你直来直往地活着没什么不好。 可能也因为我对赫尔曼还有残余的旧情,总而言之那个瞬间我决定不杀赫尔曼。错过了那次,就变成了赫尔曼追杀我,他也是念了旧情,不然我也不会从他的追杀下逃出来……” 艾森绷起脸,不高兴的番茄脸鼓鼓的,“‘旧情’这段跳过去,不要说了,没一句我爱听的……其他的继续。” “其他的,还有什么,我都说了,我爱你。我爱你像爱一片云,一只小猫,一只小狗,一首歌,一个玄机,一把土,像爱一个更好的我自己。我只要想到某年某月某个时刻,你这么年轻,这么美好,却会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独自死去就心如刀绞,所以我来找你,想继续跟你在一起,你说是复合也好,找工作也罢,摆渡人也可以,总之我想继续陪你。 本来我不打算表白的,因为你其实是个很认真的人,不晓得你自己知不知道,我真怕我对不起你。 还有什么,你还要听什么?”安德烈笑起来,凑近他,捧着他的脸吻他红透的脸颊,“我爱你,爱你。” 艾森已经很难思考了,他的脸红已经烧到大脑里去了,估计得缓一会儿,自己嘟嘟囔囔,“说什么说,不考虑我感受……” 安德烈吻他的脸,他缩着脖子想躲没躲,低着头,握住安德烈的手心一层密汗。 然后安德烈问他:“那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这下安德烈有点难以理解了,还有什么比互通心意的两个有情人双宿双飞更好的选择吗? 艾森说,有。 安德烈懵了,手握着艾森要放不放,人生头回表白,给公主在塔下唱情歌,公主探出头来让他回去,安德烈一下子简直不知道何去何从。 艾森说:“因为我已经做好了离别的准备,你再来陪我,我就依依不舍,依依不舍就不自由,不自由就痛苦,我剩下没多长时间了,但是只要一看到你我就会想啊,我会想好可惜,真不想结束。于是剩下的时间我只会懊恼,过一种对每天都精打细算的生活,对分分秒秒斤斤计较,坐在火山口等火山爆发,对即将发生的事心照不宣,你爱我就是同情我,你陪我就是送葬。这样的生活,我不要过。” “艾森……” “所以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在此时,此地,分别。这就是为什么你那时候说要分手,我接受了的原因。为你,也为我。你去获得你梦寐以求的安宁,我就在广阔的天地继续自由,你说我总是仰着脖子往天上看,那就在最后也让我做我自己吧,我死也不必低头。” 安德烈说不出话,他理智上觉得艾森说得也没错,可是…… 他看着艾森的目光,觉得艾森好像成熟了很多,并不是出于冲动才说出这些话,甚至也并不是违心佯装坚强。 “可是……”安德烈又说,“那艾森,你知道什么是骨质疏松吗?” 艾森愣了下,“什么?” “是一种人老了就会发生的身体衰败,你说你要独自走,那你知道什么是老吗?你老要多少天?某天假如你突然走不动路,生了病,掉了头发,你要怎么办?然后你……” 艾森笑笑,打断安德烈的语无伦次:“你现在又开始恐吓我啦?” “我不是……” “我会在某一天开始老,老死的速度也很快,这我知道。”艾森不在意地耸耸肩膀,“这是厄瑞波斯的命运,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安德烈不死心,“那每个厄瑞波斯都得孤独终老吗?” “我也不是非要孤独终老哇,”艾森摊摊手,“我人又靓,性格又好,那么多人爱我还来不及,说不定以后还有很多露水情缘呢。” 安德烈一时哑口无言。 艾森年轻的脸笑得倒是很明亮,安德烈多少有点生气,想把手抽出来,艾森没放。 廊道轰隆隆的越打越猛,声音越逼越近,艾森转头看了看。 安德烈不说话,也不动。 艾森看着安德烈背后远处一个慢慢形成的光圈,低头凑近他。 “也祝你开始新的生活,”艾森笑着看安德烈抬起脸,“你一定要找比你年轻的人谈恋爱,因为老男人……”他压着声音在安德烈耳边说,语气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抱怨,“都好坏好坏的哦。” 安德烈猛地有种现在就会失去艾森的感觉,两手都拽住他,“那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你会来我这里吗?” 光圈已经来到安德烈身后,一层层荡开涟漪。 安德烈看着艾森平静的眼神,突然猜想到了什么,他迫切地问,“外面的人会杀了你吗?” 艾森告诉他:“不会的。” “那你今天会死吗?会吗?!” 这句话艾森倒是没有回答。 “你到底要做什么?!”光圈的到来带来超强的声波,安德烈一下子听不到声音,就好像站在轰鸣的直升机下。 艾森掰开他的手,安德烈感受到身后一股强大的吸力,这力量他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在小艾森的家里就曾经经历过,这意味着他即将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这就是分离了。 可艾森还什么都没有说,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然后呢?他回去之后呢,如此浩瀚的宇宙,无穷的星系和时空,不同的时间流速,交错盘旋的命运和因缘,他小时候阴差阳错的一次冒险就颠覆了自己和他人的人生,何况现在松开手?那要到何时再相见?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能相遇花费了多大的运气,是怎样一种赐福,一切过往的爱恨情仇都轻飘飘地原谅了,但是当下这场相遇,要如何可以不别离。 无能为力。 安德烈无可奈何地看着艾森,他的空间折叠着要带他走,他开始消失。于是在手臂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揽住艾森的脖颈,对他说:“我爱你。现在你可以对我下命令了,要我为你做什么?我要做什么?” 艾森吻吻他的耳尖,对他命令道:“别等我。” 而后安德烈被自己的空间带走,消散在艾森的面前。 艾森抬起头,看着漫天星辰连成一片,炮火在穹顶纷飞,滚滚浓烟从地上升起,好热闹的葬礼,好排场的礼炮,临近这一秒了,无数的艾森在天空上爆炸,呼啸着坠落,闪出红色白色蓝色的光,如同流星和陨石一样滑落天际,燃烧着死亡,密密麻麻的艾森们撞到了这里,临近最后一秒了。 这位罪魁祸首,只是站着抬头看,无悲无喜,心无旁骛,想起安德烈说爱他,低头笑了笑。 他转转头,看了看逐渐逼近的炮火,然后在漫天星光和燃烧的艾森照耀下,找了块巨大的石头,靠着坐了下来,等最后一秒的来临,石边的草丛里,竟然长出一朵红色的花,艾森大喜过望:“啊花花!” 这次他却没有折下来,他只是坐在了这朵孱弱的花旁边。 *** 身后的怒吼和爆炸声随着她们走远,变得越来越模糊,一行人走着走着,芙里佳身边就剩下了同样无精打采的艾格妮丝。或许人在尽头的时候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所以自然而然散开了,芙里佳倒是想不出在这种时候她想做什么,于是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 艾格妮丝跟在她身后,小声地问:“你怪我吗?” 芙里佳也没回头,“怪你什么?” “我叫住了艾森,不然他发现不了那个妖精。” “哦这个啊,艾格妮丝心里还有以前的朋友,算什么错呢。” 艾格妮丝看看她,低下头。 她们就这么随便地走着,居然走到了杜嘉塔的家附近。她们经过这条路的时候,杜嘉塔正在二楼的窗户边向远处看,看巨刺和廊道轰轰烈烈的攻击,多少楼宇在炮火中倒塌,硝烟滚滚,弥漫着遮云蔽月,空气中飘荡着吼叫,声嘶力竭地装饰尊严,杜嘉塔想象一张张悲愤的脸。 她注意到寂寥的楼下经过两个孤零零的女巫,女巫好像也感知到了她,走着走着停下来,原地抬起头,和她对望。路灯一前一后映出萧索的身影,杜嘉塔不必问也看得出什么叫做失意、失败、功败垂成、无可奈何。 她趴在窗台上问:“你们去哪里?” 芙里佳说:“在散步。” 杜嘉塔看着她们,注意到有萤火虫飞到她们身边。 “你要一起来吗?”芙里佳问。 杜嘉塔答得很快:“我去做什么。” 芙里佳耸耸肩,“散散步咯,也不做什么。” 然后两个女巫又继续漫无目的地走,艾格妮丝摘下自己的尖顶帽,拿在手里转圈圈,唱一首爱尔兰小调。 她们向远处走,走过城市的高楼,走向偏僻的原野,田地里挖出灌溉的水道,清溪从中穿过,叮叮咚咚载着月亮流,艾格妮丝换着一首又一首歌唱,远离硝烟后月亮慈祥地铺在她们和金黄色的田地上。 艾格妮丝跳上开垦的水道,沿着石砖搭起的沿走,两臂展开摇摇晃晃保持平衡,灿烂的月光明媚动人,艾格妮丝唱一首日文歌,芙里佳没听过,转头问她这是什么。艾格妮丝说是ua的《水色》,芙里佳笑嘻嘻地说原来你还会日文,艾格妮丝说那当然了,我可是艾格妮丝。 这时芙里佳看到了跟上来的杜嘉塔,或许已经沉默地跟着她们走了很久,共同站在这片月光下。芙里佳对着她笑笑,也第一次看见杜嘉塔笑了笑。 她转回身,继续走,艾格妮丝唱着歌,三个女孩儿走在宽广的天地里。 杜嘉塔突然想起没用的卡丽,这时候,卡丽在做什么呢,害怕吗,有人陪她吗。 *** 这个夜晚,这片月光下,同样望过去的还有少将,他眼见着一次又一次向厄瑞波斯发起的冲击尽告失败,自己也一秒比一秒颓丧下去,他环视周围,已经看不到大将和指挥官,他突然想念起昨天早上的一片糊掉了的面包。 在吼叫的人群中,只有他露出了悲怜的苦面。 而后,他跑了。 他扔下了配枪,解开了军装扣,他跑出人群,给自己的女儿们打电话,告诉大女儿赛琳娜他有多爱她,问她是不是和家人在一起,告诉二女儿卡丽他有多爱她,问她是不是一个人,那么爸爸现在去你身边。 站在最前线的,是安东尼·马歇尔,他愤恨的脸和怒怨的表情,让他陡然成熟了千百岁,敲散他所有的天真和理想,假如他有存活下来的希望,此生必将报今日的仇,他的声音如此悲痛。 在人多的城区,人群拥挤着,逃难的、抢劫的、避乱的、起义的,全都挤在一团,这样混乱的局面里,威利·雷瑟和妻子布瑞尔牵着他们今天12岁的女儿,在街边的椅子上坐着,看女儿闭上眼睛,带着生日帽,端着摇曳着烛火的蛋糕,许一个小愿望。世界如此动荡,人们慌不择路地在周围跑,喊的喊,叫的叫,威利·雷瑟和布瑞尔笑眯眯地一左一右,看着中间的女儿。她许了个关于玩具熊的愿望,露出灿烂的微笑,用她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努力地向蜡烛吹去。 现在,一切突然安静下来。 时空用一种显化的形式,倏地加速起来,接着如同翘首以盼万众瞩目的世纪钟响,人人都知道,这一秒,来了。 祈祷的修女种地的农民昏睡的酒鬼抢劫的悍匪织衣的梭女开房的情侣吵架的夫妻抄作业的大学生砸电视的糟老头黄昏恋的老太婆写诉状的血冤魂跳皮筋的小女孩收贿赂的部门官讨欠薪的孤寡老幼丧父的初中生费尽心机终于等来第一笔收入的女儿没日没夜鏖战等心血结果的打工仔被熟人压在床上强/奸的无辜人精心打扮求婚的少年人从监狱里走出看太阳的劳改犯饱受病痛拖人累己即将撒手人寰的久病人宝马铺路墙砖藏金的富贵子拿彩票跟着电视对号码数字的投机者模仿父母签字的小学生一张从南到北的电网哔啵地闪点火星落在土地里打滚的群狗身上数条东西贯彻的河流飘着轻薄的身体是起起伏伏的木头上面翻滚着青皮的癞蛤蟆在月光下厮杀呼啦啦喊出冲锋的声音向裂开的缝隙里奔跑挥着砍神的剑和枪在欢声笑语里躺倒在纸钞和银堆上裹紧丝绸的睡衣擦亮杀人的钢炮乘着炸药在星辰下飞落花丛烧出粉红色的火焰流到酒杯酿今晚九十九万的红酒泼在地毯被入门的匪徒踩得稀巴烂闪肿了粉面红唇咳出一串洁白的罂粟打着结向地下穿破地核轰隆隆敲开牛奶工的门牵着母牛走出牧场在沙漠里吃仙人掌开公交的老司机送报纸的小男孩下水道的修理工扫厕所的保洁员跳舞的少女烧书的老师读书的盲人钻井的管工偷窃的鹤赌博的狗受孕的蛇宿醉的猫跳舞的鹰搭桥的铁铺路的石架梯的木伏低的草焚烧的麦泛滥的火坠落的星燃烧的海。祈祷。 来。都。都统统来到这一秒。 这蔚蓝的时空。 艾森看着人声鼎沸瞬间偃旗息鼓,头顶死亡的艾森们被到来的这万丈光芒闪耀着,洁白的光缓缓地环抱一切,他注视着身边这朵花,静静地等待,他的脸被刺了一下,抬起手,接住了一滴泪。 为谁流的泪。为什么流的泪呢。 他独自坐在浩瀚宇宙万万千时空的交叠处,天外轰鸣如约而至。 167、爱人流浪-1 花园广场中央的巨型沙漏翻转了下来,敲响了白鸽的笼,五只白鸽架上五道彩虹——放学了! 盯着鸽子的亚瑟一秒钟都不耽误,抽出书包下一秒就冲出了门口,把老师的声音关在了门内。 今日亚瑟很忙。 他花了两个沙漏的时间冲到幼教堂,牵走了一边舔棒棒糖一边流鼻涕的妹妹,花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打了一辆磁悬,只花了一沙漏就来到了通关口。然而不出所料,300英尺高的关口内果然还是人山人海。 亚瑟有点泄气,他向前看,乌泱泱看不到头,有万人之态,越往前越分成十条队伍,挨个从下面的检查岗经过;而往后,他双脚只不过刚落地,后面涌来的人群已经挤得他们进退两难。 宏伟的通关口顶端亮起了虹灯,跳动着下一个通关的数字,亚瑟看看手里的号码,叹了口气,他从上个星期就申请到了这批的号码,出去是不成问题,只是要等很久。 这种场合自然就有小商贩在穿梭,卖娱乐小玩意,也卖青蛙,两个人等自然要买两个青蛙,兄妹一人坐一个,青蛙滴溜溜地离地面3英尺转,排队要等很久,总不能一直站着,还好人小,不用买银鲳鱼,他们俩前面就有一对夫妻买了一张银鲳鱼,坐在上面吃火锅。 天黑了,人们各自安坐在海生生物上,彩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来。 妹妹吃完棒棒糖,从书包里竟然掏出了一只猫,一边漫不经心地摸,一边问他,“今天要见妈妈吗?” 亚瑟点点头。 “这次可以待得久一点吗?” “三天。”亚瑟想了想,弯腰看着妹妹,“丹妮,你听好了,这次你看到妈妈,她也许……会老很多,这是因为妈妈的时间流速比我们快,她比我们老得快。” 丹妮似懂非懂,“那她为什么不等等我们呢?” 亚瑟立刻用上学校的知识,“因为我们的时间线是不绑定的,是自由流动的,所以……” “那为什么不绑到一起呢,绑到一起大家还会有很大差别吗?” “不会那么大。” 旁边队列里有个坐蟾蜍的男人插了话,他肌肉纠结,手臂纹了一只小猫咪,背着一个巨大的玩偶,一看就是用来当做礼物的,或许因为等待的时间也长,他听了这对兄妹的对话,不由得参与了进来。 “假如绑在一起就好啦,我们也不需要每年等这么一次到别的时间线去,也可以相对调节时间流速。”男人把太阳镜推到额头上去,露出眼底一块小疤,“可惜不可以,这样会被厄瑞波斯抓住,把大家一起灭亡!” 丹妮或许不懂时间线,但厄瑞波斯的名声她是听过的,连她的猫都和她一起警觉起来,猫在她腿上汗毛直立地站起来。 “你这样多吓人。”另一侧一个戴眼镜的西装男插了话,“她还小。” 肌肉男讪笑两声,“历史嘛,总要学到的。” 丹妮问哥哥,“真的吗?” 亚瑟点点头:“厄瑞波斯曾经把好多好多时间线绑在一起,然后拽着我们一起灭亡,但是伟大的人类创造了奇迹,我们突破了跳跃点,人类没有灭亡。美中不足的是,邪恶的厄瑞波斯也没有消失……” 肌肉男又兴致勃勃地插话:“那也没他好果子吃,不是从那以后时间线都各过各的,厄瑞波斯假如把哪两个绑在一起,立刻就会被发现,然后被所有时间线通缉,虽然时间线没有像以前一样捆绑,但互相织出的这个网,包叫他有来无回。” 这下亚瑟也有点好奇:“那你们见过厄瑞波斯啦?” “……”肌肉男有些不好意思,另一旁的一对高中生情侣倒是很快接过话。 “我见过!”女生举起手,“又高又大,只有一只眼,三条手臂,六条腿!” “胡说,”她男朋友反驳,“又矮又小,像只老鼠,白里带灰,灰中带绿。” 一个老太太说:“假的假的,厄瑞波斯又瘦又细,穿女人的衣服,男人的鞋,画死人的妆,唱小鬼的歌。” 众人七嘴八舌中,丹妮问哥哥厄瑞波斯长什么样,亚瑟说:“不知道。” 丹妮又问:“那这个厄瑞波斯,有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呢?” 众人忽地沉默下来,看着丹妮,似乎每个人都想了想,然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没有!” 亚瑟也想不到。 这时,很久不说话的眼镜西装男开了口:“野史曾记载,厄瑞波斯古早曾经和恶魔战斗,是人和魔鬼的防线。” 一个打游戏的男生轻蔑地哼了一声:“无所谓啊,现在科技这么发达,驱个魔有什么难的,再说隔壁有些时间线不是已经请天使降临了吗,科技不行就求个挂呗,恶魔还能闹多大?” 有个女孩儿也加入议论:“我听说有些时间线被恶魔占了。” 游戏男摆摆手,“反正有天使,不是还有什么猎魔师、驱魔人、死魂灵……怕什么的……” 他不害怕,倒不代表其他人不害怕,恶魔这个话题让周围人陷入沉默,人们或许没亲眼见过恶魔,但多多少少也都听说过这群越发横行霸道的生物。 “你说,恶魔不可怕?”眼镜西装男问道。 打游戏的男生一把摸掉自己头顶的兜帽,也直冲冲盯着西装男:“不可怕啊,我说的。” 通关口打开了。 关内的人皆是一惊,这道用来抵抗时间线余波的高密度抗腐蚀巨门,竟然如此普通地轰隆隆开了。 一阵寒冷的风吹过安静的众人,风中带来一点海洋的腥气,细听风声倏倏作响,似乎从远处奔来,巨大的白炽灯光明灭摇晃,关外有异动。 西装男却不知怎地来到打游戏人的身旁,手搭在他肩膀,在他耳边问:“你再讲一遍。” 关外的风到了。 突然天空敲起一身钟,从靠近关口的地方开始,眼睛一开一闭,人如割草般,被拎着脚倒过来,跟腱穿在一束黑色的线上,一声来不及发地一个一个挂起来,五颜六色的衣服,五花八门的脸,定格着千奇百怪的表情,倒吊着跟着钟声晃,大灯一明,一灭,这黑线便逼到眼前,亚瑟眨眼间,随着钟声一声声,面前方才万人等待的人海,此刻正密密麻麻地倒吊在遍布天空的线上。 他迅速拉过丹妮,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前跑,丹妮掉了她的猫,这会儿开始放声大哭。 周遭的人也反应过来,丢魂一般地边喊边逃,乌泱泱乱糟糟挤成一锅浆糊,前一秒还在人群里起伏的脑袋,如果不小心跌了倒,就再没浮起来的希望。 亚瑟扯着丹妮左冲右突,咬紧牙关不管发生什么事决不能停,决不能摔倒,要跑得比周围人快一点,再快一点。 身后被黑线追上的人越来越多,钟声不紧不慢前来追赶,尖叫声响彻大地,亚瑟脸色苍白,尽可以想象出后面惨厉的场景,他不敢停,力气太大,捏着丹妮的手像捏住一条死鱼,丹妮在身旁的哭声总是很微小。 突然,他手一空,丹妮的手滑了出去。 亚瑟心底一凉,冷汗从头浇到顶,他猛地站住了步伐,任周围的人冲撞着他的肩膀,他已经不自觉地落下眼泪,却迈不动脚,在这些哀嚎中他也听不到丹妮的声音,他颤巍巍地转过身,望一眼这恐怖的屠杀,关外的大海已经来到,波涛发出嘶鸣,灰海沉沉作响,幕后鬼影耸动。 丹妮趴在地上,人们从她身边或身上踩过,踩得她背疼,她哭起来,觉得要被踩断了,但很快,不再有人踩她了。 她转回头,看见密密麻麻吊起的尸体,以及一条飞奔过来的黑线。 黑线嘶嘶作响,来到她面前,在她鼻尖处停下了。 丹妮向后看,尸体哗啦啦落下来,一条空出来的路上,有个年轻人走过来。 他个子高,穿着很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靴子咚咚作响,脖子上挂着三条十字架,他扎着和丹妮一样的丸子头,但是还有些散发留在下面,手里抱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手上的纹身青蓝青蓝的。 丹妮坐在地上,揉自己的脚,看着他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什么哦?” 他蹲下来,“我是艾森。” “不认识。你来做什么哦?” 他把手里的衣服拿开,丹妮的猫钻回她的怀抱,他说:“现在,我是来还你猫的男人。” 丹妮说谢谢,然后抱着自己的猫,她看着男人挡在黑线和灰海面前,他朝前走一步,它们便向后退一步。 丹妮站起来,跑到他旁边,“那然后呢,你做什么?” 男人转头看看她,拿过她猫嘴里正在咬的一颗绿色的小种子,“送我用用。” 他说着蹲下来,把种子放在脚下灰海渗来的水中,他向前看了一眼,灰海一波一波压平下去,向远方奔涌而走,刚才遮天蔽地巨型海浪,顷刻间散尽,在月光下,汩汩远去。 一粟平沧海。 丹妮哇了一声,然后听到哥哥声嘶力竭的喊声。 哥哥扑过来抱住她,丹妮看着远处停下来的众人,月光已经重新闪耀在人身上,人们劫后余生地互相搀扶着,那些被吊过的人正被人照亮,丹妮转转头,没有再看到那个年轻人。 *** 勒戈雷看着隔窗另一侧欧石南带来的毛绒兔子,笑了一下,“送我的吗?我可带不走。” “我知道,你还记得这个吗?你当时第一次去找我的时候就带的这个。” “你还留着啊。”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收到礼物。” 勒戈雷看看他,低着头笑了笑,又问:“能不能帮我要支烟。” 欧石南站起来,去找狱警,后面的军队人员走上来,给勒戈雷点了一支烟,递给他。 勒戈雷抽了口烟,吐出一圈雾,摇摇烟,“你看,他们对死刑犯还是比较宽容。” 欧石南重新坐回他对面。 勒戈雷把烟灰敲在自己手里,“所以呢,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欧石南看着他,舔舔嘴唇。 “鲁基乌斯当时就被那个天使杀了,我呢,活过那一秒,就要接受审判,现在也终于尘埃落定了,真不好意思,从今天下午开始,你就没有来这里的理由了。”勒戈雷呛了一下,咳嗽了一声,又接着说,“所以艾瑞卡,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活呢?” 欧石南没有回答。 “艾森……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人类公敌,在各时间线流浪,他在找安德烈吧,哪有那么容易,所有时间线对他的态度都是杀无赦,杜嘉塔造的武器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他的余生将在找安德烈的过程中很快过去。所以艾瑞卡,不要再接近他了,也不要找安德烈,不要祈祷他们的爱,也不要再恨他了,你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欧石南低下头。 “我过了很充实、很疲惫的人生,虽然一无所获但好歹也算见识过,你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待在房间里看情景喜剧,不觉得可惜吗?”勒戈雷往前坐坐,他的手铐发出一阵响,“你的高中没上完吧,还有大学。艾瑞卡,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欧石南看向他,“为什么总是跟我说这些,我一来你就说这些。” “总有人的生活要继续吧,不要永远停留在那一秒。” 勒戈雷的烟抽完了,他把烟蒂握在手心里,他近来消瘦得很,眼底一片青,脸上的骨骼隐约可见,嘴唇没有血色,更显得眼神目光炯炯。 “我最近在和艾格妮丝商量……”欧石南犹豫着说,“因为自由的芙里佳又不知道去哪里自由了,艾格妮丝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上学,学些驱魔的东西,因为你也知道,现在艾森不能集中管理时间线了,会被恶魔钻空子,它们现在很猖獗……” 他话没说完,猛地看见勒戈雷笑了笑。 勒戈雷撑着桌面站起身,“艾瑞卡,祝你学业顺利。” 欧石南也站起来,却笑不出来,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所幸勒戈雷没有挑剔,只是向他潇洒地挥了挥手,如同千万次演讲的终场那样,自信、张扬,欧石南目送他离开。 *** 赫尔曼留意到那个年轻人已经看了她们很久。 今日大雪,伊莲娜正牵着朱莉安娜在加油站门口的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她蹲下来捧起一把雪,捧到到朱莉安娜面前,小姑娘瞪大圆圆的眼,用手指挖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露出惊讶的表情,十年的人生中,朱莉安娜第一次看到雪。 赫尔曼进便利店买烟,才留意到一个站在门外屋檐下看她们的年轻人。他走出门,和年轻人隔了几步远,抽完了一支烟,发现年轻人还是一动没动,平静地看着她们。按理说,他应该感到诧异和戒备,但赫尔曼说不上来为什么,却没有。 他买了两杯速溶咖啡,走到年轻人旁边,年轻人转过来,一瞬间,赫尔曼忘记他要说什么。 年轻人就这么看着他。 然后赫尔曼想了起来,他问:“要不要坐下来暖一暖。” 他们便坐在屋外雪中的一顶帐篷下,喝廉价的咖啡,看小朱莉安娜学飞机跑,张开双臂拢风,脸颊通红,睫毛上沾了雪花。 赫尔曼说:“这是她的假期,我们答应她要到有雪的地方看看。” 年轻人握着咖啡,看着赫尔曼,“你幸福吗?她们幸福吗?” 赫尔曼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回什么话。 年轻人又问:“你们要给他起什么名字?” 赫尔曼看向远处伊莲娜的腹部,略微有点惊讶,“看得出来吗?现在还看不出来吧。” 没有得到回应。 赫尔曼转头看了看便利店告示栏上贴着的厄瑞波斯通缉令,那上面建模合成了一头三眼的绿茸茸东西,他牵着嘴角笑笑,意味深长地说:“那看来厄瑞波斯不是那么难看的生物啊。” 赫尔曼和年轻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赫尔曼留意到他的发丝在风里动了动,显出一点点凌乱。 “艾森。我们打算起名叫艾森,是他曾祖父的名字,一个医生,很了不起的人,放弃了富足的人生,去过一种艰难伟大的生活。”赫尔曼说,“带着鸟嘴面具,在病人里走。” 年轻人笑了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远处朱莉安娜跑得太快,撞到了石头上,头上立刻开始流血,她也愣在原地哭,赫尔曼猛地站起身。 朱莉安娜在妈妈的安慰下抽泣着,但血已经止住了,赫尔曼决定走过去。 他再次低头看着这个年轻人,很想莫名其妙地问一句过得怎么样,但因为觉得怪异而没有开口,年轻人也抬头望他,眼神澄澈清亮。 赫尔曼要迈步离开,但风又吹了下,他鬼使神差弯弯腰,吻了吻这孩子的额头。天边,巡查舰队飞驰而来,年轻人说他要离开了。 168、爱人流浪-2 萨哈罗夫下了车,靠在车门边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划了两次火柴没点燃,便抬头看了看天色,灰蒙蒙,雾沉沉,看不出在这个陌生的小镇雨是来还是去。 正巧天空飞过充气船,又在往下撒传单,又在说哪里的山崩塌了,哪里的水泛滥了,哪里的火烧着了,世界末日快要来了,我们要想想办法,拯救唯一的家园。 萨哈罗夫侧侧身,让传单掉在地上,他踩上去,蹭了蹭脚下沾到的泥。东边又是一阵巨响,政府在攻坚研制某种硫酸防蚀罩,说是能够抵御即将到来的大规模酸雨。 抽完这支烟,萨哈罗夫去参加老头的葬礼。 老头是个无妻无子的有钱人,对律师萨哈罗夫确实不错,两人近乎有情分在,萨哈罗夫多少有些不愿进门,才抽了支烟。另外还有个原因,在老头留了个没结婚的遗孀,或者说寡妇,随便怎么称呼他,那个人现在正在里面尽宾主之礼,萨哈罗夫没有见过这个传言中的“好手段”男人,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老头是没留下什么钱的。谈及亲近的老人的艳迷情史,是个人都会想退避三舍。 萨哈罗夫走进门,需要向未亡人打个招呼,正想问问主位在哪里,但一眼就看到了人。 虽然从没有见过,但那个人实在太显眼了,他个子高,身材修长,站姿挺拔,在周围或醉或倒歪七扭八坐着靠着的人群中,仿佛一片乱地中伫立着一株松柏、一颗白桦树,气质突出。 尽管背对着萨哈罗夫,但那人似乎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转回身,带着微笑点了点头,萨哈罗夫便很快明白他就是未亡人,直觉而已,这个人的笑容里,带着点不明不白的暧昧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即便在这种场合,不是针对谁,很可能是天生的,就连萨哈罗夫看到他,心也会轻松一下,就像听到了一首舒缓悲伤的乐曲,或者走进一阵冷风里。 他走过来,向萨哈罗夫伸出手,“您是律师?” 萨哈罗夫看了眼老头光荣灿烂的笑脸遗照,心想你倒是不亏,临了还找了这么个大帅哥,他也伸出手,“萨哈罗夫,您怎么称呼?” “安德烈。” 萨哈罗夫筹措了一下语句,说:“谢谢你照顾他,你们是一对……很相配的情侣,一定……” 他已经很难有合适的表达,但他以为对方总会为这段突破人伦的老少恋粉饰下爱意,没想到对方打断了他。 “不是情侣,他花钱雇我来的。”安德烈朝萨哈罗夫靠了靠,压低声音,“他付我钱让我在葬礼上站着,说要气死老情人。我还在想是哪一位,现在猜测应该是墙角那位瞪着老家伙的人,刚才还剜了我好几眼。” 萨哈罗夫:“……” “老家伙说找律师结账。” “……” “另外他还有些东西要你帮忙处理,跟我来吧?” 萨哈罗夫此时说不出话,又看了一眼老头笑得合不拢嘴的遗照,很想骂人。 他又问安德烈:“你会很贵吗?” 安德烈笑笑:“还好吧。” 葬礼后,萨哈罗夫跟着安德烈离开灵堂,走了两条街,来到一户双层楼前,二楼看起来是住的地方,而一楼则是一家做生意的门面,从外观上看不出做什么生意,但根据主人安德烈的工作来看,属于什么都做点的百灵鸟、万金药。 他们还没进门,有个十四岁左右的小姑娘嚼着口香糖推着门走了出来,边走边把背包甩在肩上。她痩长条,穿了条超短裤,膝盖还贴着创可贴,脚上蹬了双厚重的滑板鞋,穿了件银白色的飞行夹克,脸上贴了颗金色的星星,卷发马尾扎得高高的,眼神上下先扫了遍萨哈罗夫,挡在门口,语气很冲,“干什么的?” 安德烈说:“你下班了?” 她这时才看向安德烈,朝安德烈笑笑,撇撇嘴,让开路,拉开门请萨哈罗夫进,“别让我抓到你厮混啊老板。” 安德烈想伸手摸下她的头,被她躲过去,她吹了声口哨,拍了下安德烈的屁股,然后跑了。 安德烈走进去,解释道:“她在我这里打零工,还在上学。” 萨哈罗夫不关心这个,他在桌上看到了两个照片框,其中一张是一位端坐的妇人,另一张是一个年轻人,长得非常好的年轻人。 “这位是?” 安德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佩吉。” “佩吉?” “就是佩吉。” “她也在这里打工吗?” “她已经不在了。” “……抱歉。”萨哈罗夫闭上嘴,转了个方向,又问,“那这位是?” “艾森。” “他也在这里打工吗?” 没有得到回应,萨哈罗夫转头去看安德烈,安德烈表情不是很好,拉出了一把椅子,叫他来坐,萨哈罗夫很识趣地明白不该再聊,便坐了过去。 安德烈搬出一个老头交来的箱子,推给萨哈罗夫,让他查验。 他们一起查看着老头的箱子,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但也不是什么值得传家的好玩意儿。不过萨哈罗夫翻着翻着,找到了一张照片,两人盯着看了看,在想照片上的人是谁,不多时,两人同样反应过来,这不就是那个在灵堂前瞪人的老人吗。 萨哈罗夫摇摇头,放下照片,“老头有跟你说过为什么想气死老情人吗?” 安德烈抬起脸,“说是背叛了。” “背叛这个词用的……”萨哈罗夫搔搔脸,“老头和情人是青梅竹马,两个人同所学校,校队认识的,高中毕业后情人要去更好的学校继续练球,老头因为家里的变故不再上学了。当时说好了情人毕业后就回来,没想到人家成绩不错,一路打到了联盟赛,成了知名球员,过了很多年声色犬马的生活。老头其实混得也不错,也算富甲一方。好多年前我还见过这个情人一面,来看老头,就我理解,是想外面的生活也要,这里的巢也想安一个,不过老头这个人嘛,你跟他打过交道应该也发现了,怎么可能同意,于是情人也再没有回来过。但你说人生反正有时候也是神奇,老头生意不行了,虽然总归还是平稳落地,但家财都散得差不多了;至于那个情人,体育员的噩运也在他身上上演,一次严重的负伤,随后落寞的退役,伪装的正常家庭随之告终,大约又走了几次背运,终于在年老的时候一无所获。不过他好歹还过了几年精彩的生活,老头倒是干巴巴等了一辈子。” 萨哈罗夫说到这里的时候,注意到安德烈不太明显地朝艾森的照片看了一眼。 “有烟吗?” 安德烈站起来去给他拿,不过自己倒不抽。 萨哈罗夫点上烟,看着安德烈略有点失神的脸,便超艾森的照片努努下巴,“你也等吗?” 安德烈把视线落在萨哈罗夫脸上,看了一会儿,然后手指撑住额头,“怎么说呢他倒是没说让我等,因为他好像没打算回来。” 萨哈罗夫耸耸肩,“爱恨情仇这种事其实我不懂,不过我是老头的律师,免不了常来,越往后的时候,我来看他,他房子的灯就越点越少,可能一个人……”他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我倒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安德烈看着老头情人的照片,突然意有所指地问,“他也会有声色犬马的生活吗?” 萨哈罗夫仔细端详了艾森的长相,回答道:“恐怕相当声色犬马。你希望吗?” “那也挺好的。” “看他这么年轻,你们分开很久了吧。” “倒没有,他比我年轻得多。” “……啊”萨哈罗夫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安德烈笑笑,“看起来是段没什么希望的关系吧。” “他太年轻了,在外旅行,天啊,世界对他来说该多丰富,他又不是个僧人——他不是僧人吧?——忠贞不二简直有点天方夜谭。况且你说,他没让你等?” 安德烈不说话了。 萨哈罗夫在箱子里翻出了老头和情人年轻时的照片,两个十八岁的少年站在夏日的阳光里,在棕榈树下勾肩搭背地笑。 “人生苦短,”萨哈罗夫感叹道,“生活总得继续。” 安德烈看着他,“生活就非得继续吗?” 门外响起警报,这时本月第五次,意味着又有山峰坍塌了。 “都说不出二十年,大灾就要来临了,也没耽误人们吃喝嫖赌,结婚生子,我明天还有差要出,我对面的阿姨还有亲要相,所以你问我生活是不是非要继续,我说是,生活就是要继续,我不想和‘统战派’一样,每天投身于拯救世界,也不想和‘解脱派’一起去死,更不想和‘互助派’一样整天焦虑得睡不着觉,报团取暖,互相安慰。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你不也一样?世界纷纷扰扰,我们还坐在这里讨论老头的情史,世界有我们这样的人才是福祉。” 安德烈继续翻箱子,“不知道他老去和我的世界灭亡,哪一个先来到。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萨哈罗夫幽幽地叹口气。 门边响动一声,两三个男人走进来,极其戒备地看了看萨哈罗夫,领头的探寻地问安德烈意见:“老大?” “没事,他不是来发传单的。” 阿普几人走过来,很熟练地找地方坐,找东西吃。萨哈罗夫看着他们,留意到他们卷起袖子后手臂上的帮派纹身,是这地方赫赫有名的人物,派崔克·皮特。 萨哈罗夫看向安德烈,“你人脉挺广啊。” 安德烈抬起眼笑,“这地方我都混得很开。” 169、爱人流浪-3 他瞄准那头鹿,已经一个小时。在这寒冷的雪林里,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泛着红肿,他轻微地抬抬手指,以确保还能灵敏地使用,另一只未摘手套的手垫在枪下,已经湿漉漉,他隐约地觉得指尖结了冰,他眨眼,睫毛上的冰棱落下来,落在胡子上。 他的呼吸在响,吹出鼻前的枪杆上一片湿,而后化霜,又再次被温热的呼气暖散。 也许因为太安静,呼吸声显得很重。 那只长角的麋鹿,还在低着头,在重重雪枝后看不到致命的入枪口。 终于它动了动,谨慎地迈出树枝,他眯起眼,手指轻轻扣在扳机上,等待再一瞬,然后百步穿杨,这声枪响将响彻雪山。 它的脖颈出现在枪口下。 他笑笑,正待最后一步,枪口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鹿惊飞而走,积雪从树枝上扑簌而落,三秒钟便消失不见。 他猛地站起来,恶狠狠踢开面前的石头,端着枪朝那边走去。 枪口下的人正坐在石头上低头看自己的脚,他举着枪对着人,“抬起头。做什么的?” 那人抬起脸,年轻而精致的脸,有种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气质,还有脾气不太好的矜贵,看起来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冰天雪地里,好像一阵狂风就能把他刮脏。 他个子挺高,坐在石头上显得腿很长,穿那种外地人才会穿的毛茸茸却不怎么御寒的、好看的衣服,帽子上还坠着两颗没用的球。 “叫什么?” “艾森。” “你干什么的?” 艾森便不说话了。 他向四周看看,又打量艾森,这地方有很多来旅游的背包客,那些大学生门成群结队地来冒险,每年都死上几个,他们爬上山顶,就非要插面旗,以此象征自己征服过雪山,尽管这些无根基的旗一场风后就什么都不剩。 “你要上山还是下山?” “下山。” 艾森不太说话,一只手还捂着自己的脚腕,像个娇气的小公子,迷了路,又不愿求助。 他把枪收起来,背到身后,走到他面前,手随便在艾森身上摸了摸,进行了简单的搜身,然后蹲下来,拍开艾森的手,捏了捏脚腕,艾森叫疼,还很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 “喂!” 艾森不踢他了,也不动了。 “确实得下山去,找个医生,不然你脚要废了。” 艾森一脸“还用你说”的表情。 他抬头看看天空:“快黑了,这里下山还要四五个小时,假如你没迷路的话。祝你好运。”他站起身,作势要走。 “哎……” 果然如他所料,艾森出声叫住了他。 他转回身,很熟练地告诉这看起来完全不缺钱的小子:“要我带你下山,要加倍收钱。先付一半。” 艾森面露难色。 “你那十字架挺贵的吧。” 他上手要拽,艾森向后仰仰头,他盯着艾森,过了几秒,艾森低下头,摘下一条给他。 “不要黑色的,要那条银的。” “你傻啊,这个更贵!” “少来,给我银的。” 艾森一脸“你这个大蠢货”的表情,换了一条。 “站起来吧,给你找根棍子,你扶着走。” 他们上了路,在雪色里慢慢地走,这会儿开始起风了,艾森身上发冷,拄着棍子的手冻得通红,他不得不偶尔停下来吹吹自己的手。 他停下来,转头看艾森往自己手里哈气,好笑地问:“要我的手套吗?要收费。” 拿到了第二条十字架,他分给艾森一只手套。 艾森走在他身边,问他:“你这只手不冷吗?” 这句话问得颇有关心之意,再加上艾森刚才骂他的时候还有种莫名的熟稔感,他有点好奇地看看艾森,“我们见过吗?” 艾森没有回答。 “幸好你碰见了我,要知道,最近警卫队每天下午都会搜山。”他意味深长地打量艾森,艾森没搭理他。 走了两个小时,艾森有点不高兴了:“还要多久才能下山?” 他头也不回:“不好说,你看这个风。” 这时,对面有人的声音,艾森看他,他倒是有点得意,脸色很讨人厌,说:“好像是警卫队。”说着便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还建议艾森也照着做。 警卫队靠近了,从树枝后渐渐露出队伍,两个人,正在巡逻,拿枪指指他们,他亮亮肩膀上的猎人章,警卫队便专心致志地把枪对向了艾森。 “叫什么?哪里人?” 艾森没回答,看了眼猎人。 猎人牵着一边嘴角笑:“怎么不回答,有什么苦衷?” 警卫队向前走走,提高了声音:“把手举起来。” “我脚疼。” “举起来!” 猎人朝艾森的方向靠靠,仰仰头凑近艾森的耳朵:“你还有一条十字架,金的,给我,我帮你解决。” 艾森咬了咬牙。 “你可得快点做决定,私刑现在可是合法的。” 艾森盯着他,点了点头。 警卫队还在靠近,猎人以极快的速度抽出小刀,一把甩到了远一点的警卫队员胸口,又一步上前,用胳膊夹住另一位队员的枪杆,一拳砸在喉咙,队员应声而倒,在雪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他把枪对准队员,听见艾森说:“喂,别开枪。” 他回头看看艾森,改抽出长刀。 摘下艾森的第三条十字架,他用手指敲了敲,装进口袋里,带着他继续走。又过了两个小时,他们才眼见树木越来越稀,一条被踩出的小路逐渐显形。 他停在这里,低头看艾森的脚:“怎么样,还行吧?” 艾森也不看他,径直一撅一拐地向下走,说没加重是不可能的。 他们离开了雪山,又走了四十分钟,坐了一班接驳车,来到了镇口,他拍拍艾森的背,打算在这里和他分道扬镳,“这边走有个医院。祝你顺利小子。” 艾森看着他。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 “安德烈,”艾森打断他,说自己的话,“把十字架还给我。” “不是付账用的吗?……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 “如果你是他,都给你没问题,不过你只是一条平行时间线的他,不是他,所以还给我。” 安德烈一句也没听懂,咧开嘴笑:“不好意思,跟我黑吃黑,门都没有。” 艾森也笑笑。 这时,远处雪山似有异动,安德烈转头去看,远远地看不真切,只觉得雪顶在晃,不多时,那晃动似乎越来越重,安德烈听见周围的人也停下来边看边议论纷纷,随着雪一层层向下滚,有人高喊:“雪崩了——!” 人群正待骚动,有人推了一把,“慌什么,崩不到你身上。” 确实,雪层轰隆隆裂开,顶端开花一样向外翻,摧枯拉朽一样卷下百年的树木千年的石,还拽下了逡巡的直升机,那些山上小黑点一样的生物被大雪不留情地冲刷,像是积攒了很久的崩塌一次性大放送。 艾森按住安德烈的肩膀,“半小时的路,你带我走了四个小时,还引我撞上警卫队……” 安德烈转头看他,笑笑:“所以你确实是厄瑞波斯吧,那警卫队差点就抓到你了。” “十字架还我。”艾森看他。 莫名其妙地,安德烈总觉得艾森的眼神里有柔情在,于是他得寸进尺,“我的钱呢?” 艾森盯了一会儿他,好像拗不过他,在身上翻了翻,竟然找到了一枚钻戒,安德烈眼睛一亮。 他把十字架换过去,拿了这枚昂贵的戒指。 安德烈对着夕阳仔细研究了下戒指的材质,阳光在钻石里折三折,五彩斑斓,晶莹绚烂,安德烈都陶醉了几秒,他笑嘻嘻地转回头,却已经看不见艾森的身影了。 妻子从后面跑来搂住他的腰,一脸担心,“天啊,我听说雪崩了,天啊,你不是上山去了。” 他笑起来,把戒指给她,吻她的脸,“吉人自有天相。” 她没心思看戒指,只一个劲地看他的脸,检查他身上是否有哪里受伤,“天啊,我好担心你开枪,那可怎么办……”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想起了莫名其妙出现的艾森。 *** 人们聚在楼下向上看,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要跳楼,她穿着很贵的衣服,但左手拎着一瓶廉价的酒,嘴唇的口红已经花了,眼妆也乱七八糟,在眼底形成一圈黑,她好像哭够了,正在喊。 “我这辈子的霉运,就从这个名字开始!” 楼下的人聚在一起嘻嘻哈哈,有个人也朝她喊:“你叫什么?!” “安德烈!这是该给女人的名字吗!”她挥舞着手臂,“总之我活不下去了!我现在就要去死!” 楼下的人发出嗤笑:“那你站二楼?!” 她继续喊,喊着喊着注意到人群里的艾森,愣住了,盯着他,自言自语:“回来了……” 艾森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走了,她也不自杀了,翻个身滚下来,小跑着下了楼。 艾森果然站在她接客的门口等着,她小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然后给了他一拳,艾森一副经不起打的样子,不高兴地揉自己的手臂。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大串钥匙,打开门,门内一股酒精味,艾森不乐意进,她进去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喷劣质的清新剂。 这时门口走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门口问:“现在接客?” 安德烈转头叫他滚,说没看见老娘这里有客吗。 男人转头看看和他差不多高,但身量明显不一个等级的艾森,嗤笑一声,“就这小白脸?你们俩谁嫖谁啊。” 小白脸艾森说:“我有钱。” 男人撇撇嘴:“有钱了不起吗?” 谁知道艾森的话还没说完,人家继续说,“买你也绰绰有余。” “你知道老子干什么的吗?” “干什么都能买下你,不需要知道你做什么。” 男人这才认真地看看艾森,安德烈也走过来,抱起手臂靠在门框,“听他的吧,你看看他穿的。” 男人又撇撇嘴,啧了一声,判断出最好不要招惹这种公子哥,便啐口唾沫走了。 安德烈挽住艾森的手臂把他拉进房间,让他安坐在椅子上,接着便捧着他的脸迫不及待地吻他的额头、脸颊和嘴唇,艾森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转开脸,安德烈不高兴地推开他,赌气抱着手臂坐回了床上。 “你这个阳痿的倒霉鬼!” 艾森也不生气,也不理她,悠悠然坐着。 她又问:“我的戒指呢?” “送人了。” 她大惊:“你找到要找的安德烈了?” 艾森看着她。 她苦笑一下:“肯定没找到,不然你会回来吗?” 艾森坐直身体,“把我的红泥还给我。” “我都说了多少遍,我没偷,丢了也跟我没关系。我只是说,如果你愿意拿昂贵的戒指给我,我可以帮你找。”她手指缠着头发,眼神不安地乱飘,晃着一条腿,谎撒得非常没有水平。 艾森平静地看着她。 “没有戒指也可以。”她站起来,又走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脖子跨坐在他腿上,“我们来做一次。” 艾森仍旧平静地看着她。 她一开始还很有气势地跟他互相瞪,不一会儿就落了下风,她抿抿嘴,像诅咒一样,“你找不到他的。” 艾森眉头一皱,捏住她的脖子,“我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她挑挑眉毛,咳了一声,用指甲挖艾森的手臂,挖出血口,让他放手。 他放开手,她扶着他的肩膀喘,又咳了几声,额头顶在他肩膀,“我最讨厌有人装痴情种。” 艾森笑笑,也不说话,她如同一滩水一样浮在他身上,又问:“你总要找个地方留下的,停留在某个安德烈的身边,你也说了,你没几年活了,就要耽误在这种寻找里吗?” 安德烈恶狠狠拽着他昂贵的衣服,用来擦自己脏兮兮的手,又不解气,撕咬下一块缺口,艾森看着她,也没管她。 然后她抬起头瞪着艾森,眼神挑衅又嚣张,问他怎么,想给我一巴掌,你多娇纵,你他妈试试看? 艾森好像没听见,用一只手托着她柔软的脸,抬起大拇指,擦了擦她嘴边花了的口红。 她坐在艾森的大腿上,低着头很落败,说不出话,但艾森有话说:“把我红泥还给我。” 她问:“你为什么来到我身边?你是不是又去救另一个安德烈?如果我们都不是他,为什么要救每一个安德烈?” 她漂亮的眼睛看过来,“所有的安德烈,除了你的那个以外,有没有你留恋的?” 艾森看着她,只回答了一个问题:“因为如果安德烈死,我心如刀绞,哪怕只有名字一样。” 她望着艾森,“可你还没有救我,我今天还在跳楼。” “你已经从56楼换到了2楼,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那我还去56楼。不,我去100楼。” “把我红泥还给我。” 她抿抿嘴,“我真的会死的。” “把我红泥还给我。” 她站起身,拉开衣服的绳子,丝绸扑簌落在地上,“你这么了解安德烈们,你应该知道,我们都很倔强的。” 艾森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拜托你啊小姐,我有一百种方法拿到红泥。”他扶着额头自言自语,“一个安德烈就够烦人的了。” 170、爱人流浪-4【完结】 派崔克·皮特正在和安德烈喝酒,他喝酒,安德烈喝柠檬水,门口站着一群走来走去的保镖,皮特笑得开心,揽着好兄弟讲东讲西,末了又说,你不在我这里干了真是遗憾。 安德烈看看他,“你有事还可以找我,你也知道,我妈不让我混黑/道。” 皮特认真地点点头:“那是要听话。不过你不做了也好,你在我女人都管不住,我跟她说你喜欢男的,她不信,说你从来也没跟男的走一起过。你真喜欢男的吗?还是为了兄弟编的。” “当然是为了你们俩夫妻关系和谐。” 皮特感慨:“真他妈够义气。” 金汤力在门口向安德烈招手,安德烈点点头,皮特又说:“你这发小人也靠谱,考不考虑帮我做事?” 安德烈站起来,喝光杯里的柠檬水,“他妈也不让他混黑/道。我们好孩子是这样的。”说着数出两张纸钞放在桌子上。 皮特笑起来:“你他妈的……” 安德烈摆摆手,走了。 金汤力来还借他的工具箱,两人便一起回安德烈的“便利店”。说是叫便利店,出售的只有懒散的安德烈的劳动力,传言他黑白通吃,可以摆平一切麻烦事。 远远地,他们就看见一个高个男人站在门口。 金汤力捣捣安德烈:“你相亲对象。” 安德烈叹口气。 他们走近,安德烈对他和善地笑笑:“怎么不进去等?” 相亲对象卡鲁姆讪笑了一下:“她不让我进。” 尤金正把腿翘在桌上打游戏,一看见卡鲁姆进来就摘掉硕大的耳机,兴师问罪地喊:“谁让你进来的。” 然后卡鲁姆的身后跟着进来了安德烈和金汤力。 安德烈说:“我。” 尤金撇撇嘴,放下了腿,又吐吐舌头,但是在卡鲁姆看过来的时候,朝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又在安德烈眼神过来的时候,办了个鬼脸。 安德烈指挥她,“尤金,倒杯茶。” “没茶啦。” “那就倒杯水。” 尤金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去倒水,然后放在了卡鲁姆面前,卡鲁姆道了声谢谢。安德烈轻声对卡鲁姆说:“我去换件衣服,很快回来。” 尤金一看没人,一屁股坐在了卡鲁姆对面,谨慎地仔细看了他一遍,看得卡鲁姆有点局促,她才挤出个灿烂的假笑,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他相了这么多亲,男男女女都有,不少人都很殷勤,但你这么殷勤还是头一次见。” 卡鲁姆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觉得我们比较合得来。” “不会吧老兄,安德烈这人很会跟人打交道,他跟谁都合得来,你别会错意了。哦,我知道了,你太自闭,没见过这种人,现在你开眼啦,赶紧走吧,拜拜。” 然后尤金就被安德烈拎着后领拉了起来,“去给我也倒杯水。” “一周就给这么点钱,还挺多工作内容。”尤金抱怨着,还是去给他倒了水。 金汤力觉得这种场合不适合自己听,索性去和尤金一起打游戏了。 但他们是不是瞟瞟那两人的方向,然后嚼薯片,很八卦地看着。 尤金说:“我赌他们俩肯定分。” 金汤力摇头,“我看未必。” “现在安德烈一定正在跟他解释,我们俩不合适,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 “不会。要相亲的可是安德烈,他年纪也不小了,总要找个伴侣的吧。” “他虽然要相亲,但是其实还是心里有人。”尤金眯起眼,很懂行的样子,“我看过爱情小说,我懂,听我的。” “艾森吗?” 尤金说:“其实我推断艾森已经死了,我们现在见证的,就是一个未亡人的自我沉醉。这就是所谓的天各一方但纠缠不断,未亡人越继续生活就越想念亡夫,越想念就越爱他,余生每每想起他,很多年后还能从当时相处的一点一滴中猛然回味出、发现过往的某个瞬间他那时原来如此珍爱你,未亡人与亡夫只能如此跨越时空相恋。不然为什么亡夫要说‘别等我’。只恨当时不解风情,只惜当时瞻前顾后。安德烈现在正在慢慢接受艾森已死的事实。” 她得意洋洋地讲完,就听见头顶有人问:“什么事实?” 尤金和金汤力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摔地上,尤金仰着头看,看见安德烈暗沉沉的脸,金汤力反应快,立马闪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尤金则干咽一下,弱弱地往旁边挪了挪,“你坐,老板。” 安德烈坐下来。 “哎,你相亲对象呢?” “走了。” “你跟他说清啦。” 安德烈歪歪头看她。“我跟他说清什么了?” “你断情绝欲了嘛,打算守寡终身。” “……”安德烈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她,突然问:“尤金,你在我这里工作多久了?” 尤金眨巴两下眼,马上明白了,就差跳起来:“哈,你要开除我?就为了我推测他已经死啦?不是很有道理吗?那要不然你反驳我好了。” “所以我就说,你们年轻人真的很没有界限感。” 尤金气呼呼地坐下来:“怎么了嘛,你就保证你从来没这么猜测过是吧?” “总而言之,我不想再听见你说这个。” 尤金皱着一张脸,倒回椅子上:“你这是自我折磨你知道吧,失踪一段时间还要推测死亡呢。” “尤金。” “好了好了,知道了。”尤金坐直,“不说了行了吧,谁难受谁自己受着咯。” 安德烈不说话了,盯着面前半杯水出声。 尤金凑到他身边,托着下巴看他,“啊,破碎的男人。” 安德烈转头无语地看她,尤金笑嘻嘻地说:“还在对人生还手的可怜男人,你打算什么时候投降呢。” “你们学校就不教尊老爱幼吗?” “教啊,但你是中年人。” 安德烈摇摇头,站起来,走到窗边关窗户。 尤金也跳着跟过来,背着手跟在安德烈身后,从一扇窗跟到另一扇窗,看了看窗外的夕阳,“外面怎么了?” “超市大减价。” “不止吧。”尤金趴在窗台上,“最近好多人自杀,老师跟我们说,千万不要加入什么邪/教,尤其是现在这种信仰丧失、没有安全感的年代。” 安德烈低头看着她笑:“看来不用担心你,你这么聪明伶俐,明辨是非。” 尤金摸摸鼻子,神气地哼了一声,“走啊,超市大减价,买点东西去。” 于是安德烈带着尤金出门去赶超市的打折商品。 今日夕阳分外温柔,橘红色烧得天边一片柔和的灿烂,像被谁告白初恋红了的脸,连着一团一团大片的金色云朵,施施然东西游走,走向远处蔚蓝的天空。桔红色的暖光洒满大地,树枝颤抖着摇下璀璨的橘色,钻石一样闪闪发光,这条干净的街道向海边延伸,马路上一层层渲染,直至尽头汇入汪洋大海,翻着暖意波光粼粼,远帆在其上起伏,波浪柔柔涌动,如同一场睡眠。 安德烈和尤金走在街道上,脚踩在柏油马路上,有硬硬的实感,他的影子隐约地被面前的太阳投在身后,尤金兴高采烈地后面踩,风中有些傍晚的海水气息,还有谁家灯火带来的烘烤饼干的香气,糖浆融化的味道。 经过这家咖啡店,里面的音乐传出来,alabamashakes的“thisfeeling”. 安德烈的心便猛然开阔起来,长久以来他望着这片海,意识到自己被命令不能等待,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向前。 这时他便不想了,他沉浸在某种极其慢速的心境里,无论是旁边吵吵闹闹的尤金,还是街道上偶尔跑过的教徒,或是那些担忧的脸庞,飞来的传单,末日的预言和诅咒,这时都无法进入他的心。 面前的人和物都如同一帧帧画幅慢吞吞地演过,除了音乐一切声响都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安德烈心想这就是他的修行,他的爱人在宇宙中流浪,于此地怀念是安德烈爱的果实,这酸涩苦口的果实,每晚他梦到杳无音信的爱人,便想起来,想起来啊,我多么爱你。 安德烈停在红绿灯前,看眼前栏杆一点点方向,尤金看着他脸上泛起的笑意,站在他身边拉着他的袖子。 就像一阵带着神启的风吹过脖后,他感受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到马路对面的艾森。 年轻的、在梦里相见一遍又一遍的艾森,站在马路对面,露出久经旅途而归家的笑容。 尤金看着安德烈失神的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照片上的男人。她拽拽安德烈的袖子,却没得到任何反应。 然后安德烈手里的东西哗啦啦落下,他的眼神死死盯在那人身上,他的眼睛甚至没有眨动,便已经迈开了步伐,越过人穿过车踏过路,声音和画面都模糊了,空气中有糖浆的香味。安德烈冲到他的面前,撞进他怀里,艾森的嘴唇吻过他耳边的碎发,在夕阳里,风中,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