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神》 1. 001 第1章 谢郎会怎么杀死我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乔栀正在往唇上涂着口脂。 她抬眸,怔怔地看向镜中。 里面映出一张少女的脸。柳眉弯弯,明眸粲然,眼尾一滴泪痣,清纯又妩媚,凤冠霞帔,俨然一副新嫁娘的装扮。 然而,本该完美的妆容,却被她一个手抖,给毁了—— 嘴角划拉出去一条长长的红痕,显得奇诡妖艳无比。 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 婚房布置得喜庆,门窗贴着大红的喜字,透额罗的盖头整齐叠放在一旁。 然而,乔栀的心中找不到一丝喜悦。 房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 “区区凡人,若非不死之身,君后的位置哪里轮得到她?” “不死之身?” “不错。所谓不死之身,便是被杀后还能复生的躯体。君上定是看中她这百年难得一见的体质,才会把她从万鬼深渊中带出来。” 对方极为震惊:“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她一个凡人,怎会在万鬼深渊那种地方?” “是啊,说来也怪,她凭空出现在那等可怖之地,谁也说不清是打哪冒出来的。这么多年,只有君上平安无事地走出来过,她一个毫无法力根基的凡人,要不是占了这不死之身的便宜,早就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可是君上娶她,总该是有点儿喜欢她的吧?” “我听说,君上在堕入魔道前,有个心上人,都要结为道侣了,却在新婚之夜惨死。” “那位先夫人?是只兔子妖吧,画像还在书房挂着呢。眉眼倒是与新夫人,有几分相像。原来咱们君上,是把她当作替身了呀。” “可怜,可怜。” 实在听不下去了,乔栀“唰”地站起身,走向门口。 她手抬起,刚要将门打开。 “噗呲——” 两道鲜红的血痕,蓦地飞溅出来,在门扇上画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甚至让乔栀错觉,这血穿过门,溅到了自己身上,忍不住后退两步。 紧接着,“咚、咚”,两道沉闷的声响,似乎是谁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乔栀微微瞪大了双眼。 “君上饶命——小的再也不敢擅自议论了——” 凄厉的求饶声还没落下,又是一串血痕迸溅,跟之前那一道完美重合在一起。 房门缓缓被人朝两边打开。 穿着婚服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他身形高大,容貌俊美,脚边有一颗血淋淋的,死不瞑目的脑袋,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了进来。 侍从递上帕子,他接过,仔细擦拭着手上的鲜血,身后,几个下属有条不紊,将那些小妖的尸体拖了下去。 擦干净血,谢弋楼这才抬起头,冲着乔栀淡淡一笑: “乱嚼舌根的家伙,本君最是厌恶。夫人,没被吓到吧。” 男人脸上的笑和语气,都是她熟悉的温和。 但不知为何,乔栀心里感到了一阵阵发冷。 也许,是因为他前一刻还在杀人,现在却言笑晏晏,与她交谈;也许,是因为不久之前,突然在脑海中冒出来的念头。 ——谢郎,会杀死我。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 袖口下的手,出了汗,紧紧握在一起。低着头,没让谢弋楼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乔栀是一个月前,穿到这个世界的。 刚刚高考完的她,不过是想睡个懒觉,犒劳一下自己而已。一觉醒来,就发现身在乱葬岗。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妖魔的老巢。 那半个月,简直是她不敢回想的噩梦。 被杀死,复活。 再被杀,再复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怎么也死不掉,每次在剧痛中昏死过去,一睁眼,就会再一次看到那只厉鬼,被它以各种残忍的方式杀死。 仿佛陷入了死亡循环。 那种痛苦和绝望,她这辈子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 直到谢弋楼出现,把她从那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拯救出来。 她感激他,也想过各种方法报答。 但她也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方法。 直到那一天,那个明媚的春日。 谢弋楼坐在桃花树下,一双漆黑瞳眸看着她,说: “阿栀,你可愿嫁我为妻?” 望着男人脸上的笑容,乔栀的心中,莫名一动。 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便答应了。 思绪回笼,嗅着男人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儿,乔栀的胃里一阵翻涌。这种气味,让她想起了在万鬼深渊的经历。 切身感受过妖魔鬼怪的可怕,她一个凡人,对这般暴戾无常喜好杀戮的种族,都该敬而远之才是。 怎么会…… “在想什么?” “在想,我为什么会嫁给你。” 谢弋楼眸子变深。 他静静打量着面前的人,平心而论,少女有一副极美的皮囊,肤色洁白,眉眼无辜清纯,毫无攻击性; 一袭嫁衣又增添了许多风情,娇艳欲滴,如同一朵待人采撷的玫瑰。 他缓缓走近,语声低而蛊惑: “自是因为,你喜欢我。” “是吗……” 乔栀被他紧盯着,神色出现了瞬间的茫然,半晌,妥协似的,轻轻“嗯”了一声。 “是的,我喜欢谢郎。” 见她重新变得温顺,谢弋楼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打量了下四周,淡淡问:“为何不留些人伺候?既然嫁给了本君,很多事,不用你亲力亲为。” 乔栀不语。 她毕竟是现代人,很小就离家读书,什么都是自己做,并不习惯被人伺候。 再者,他这宫殿里的仆人,不是妖就是魔,她还需要时间来克服恐惧。 “因为要嫁的人是你,我想亲手妆扮自己,这样更有意义。” 谢弋楼失笑。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捻动了一下。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对本君说过差不多的话……” 只是,他说到这里就顿住了。乔栀也好像完全没听见,只问道: “谢郎怎的撇下客人,突然过来了?” 一直跟在谢弋楼身侧的侍从,徐元上前,道: “此次君上大婚,不仅地境的几位魔君来贺,天境也有数位神官到贺。其中一位,与君上渊源颇深。” “君上决定,亲自前往界碑处迎接。按照地境风俗,本该携娘娘一同前去,但,娘娘未曾修习,体质柔弱,恐怕受不住界碑处的寒风。所以……” “所以要我留在这里,乖乖等君上回来,是吗?” 乔栀接过话,看向谢弋楼。 谢弋楼眸光微闪。 他抬手,替她将碎发抚到耳后,笑道: “夫人会的,对吗?” 乔栀被这笑容蛊惑。 眼里刚刚筑起的坚冰瞬间融化,点了点头。 “乖。” 谢弋楼宠溺一笑,他伸手把少女揽进怀中,似乎对她很是珍重,乔栀亦是顺从地倚靠在恋人肩头,长长的睫毛遮下,很是柔软温顺。 她眉心有一枚吊坠,闪过隐秘的红光。 那是一朵怒放的桃花,此刻盛开到了极致,鲜红浓艳,像是要滴出血来。 …… 谢弋楼踏出婚房,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变得极为冷漠。 他一挥袖,身上的喜服,转瞬化作一件刺金的玄黑长袍。这件婚服在身上多穿一刻,他都不能容忍。 男人开口,吩咐下属: “给我看好里面的人,不得有半点闪失。” “是。” 徐元看出,男人的脸色有一丝苍白,不禁担忧道:“天境那些神官,素来高高在上,不屑与地境来往,怎会突然前来恭贺君上新禧……恐怕,来者不善。” “无妨。除了那位,需要多加留意,其余人,不过是些蝼蚁之辈,无足挂齿。” 谢弋楼长指抵住太阳穴,喃喃道: “时间快到了,那些东西,愈发躁动得厉害。为了温养她的魂魄,我法力耗损过度,不仅快要压制不住那个老东西,对容器的控制,也大不如前。” 他语气冰冷,听得人不寒而栗。 徐元忍不住感叹。 那千娇百媚的新娘子,在他家主上的口中,不过是一具“容器”罢了。 临行前,谢弋楼眼底闪过一丝狠辣,对手下道: “里边的人要是想跑,便给她一些教训。反正,她是不死之身。” 手下齐齐低下头,恭声: “遵命。” …… 乔栀盖着盖头,双手交叠呆坐在床前。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只穿着红嫁衣的傀儡娃娃,在执行主人“乖乖等我回来”的指令。 这一刻,乔栀极为分裂。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凄厉地大喊—— 逃,快逃! 不然,今夜,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但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缠住,别说逃了,就连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做不了。 她的心中,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 谢弋楼,对她用了某种,控制她思想和行动的东西。 或许是蛊,或许是咒。 像是强效的催眠术般,让她对他言听计从。 然而,就算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她如今这凡人之躯,也根本无法破解! 联系之前的种种迹象,那些小妖,对她的不死之身,侃侃而谈。 谢弋楼又反复多次,对她进行催眠,临行前,更是留下了许多守卫,杜绝她乱跑的可能。 这一切,都在指向一个事实—— 他需要她的这具身体。 再联想,他有一个,已故的心上人…… 越往下琢磨,乔栀的心就越沉。 还以为从万鬼深渊出来,暂时安全了,没想到,是陷入一道更深的深渊! 甚至,谢弋楼更为歹毒,将要她命的日子,选在了新婚之夜。 乔栀闭上眼。 遏制不住的心痛涌上心头。 被恋人背叛、伤害的负面情绪,不断地堆积、翻涌。 明知道,这是被催眠产生的,但她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流着眼泪。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盘桓。 为什么是我?谢郎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但同时,内心深处,有一道无比冷静的声音,在对她说,你明明就知道,从始至终,他都是在利用你,包括救你,对你好,都是想让你为了他的心上人献出身体。 赶紧想办法逃离这里! 可是,她到底该怎么做? 视线一片血红,周围暖黄的光线,被泪水模糊成深浅不一的色块,红烛烈烈燃烧着,夹杂着她低声的抽泣,幽幽回荡。 突然,一股花香漫了过来。 这香气极清,极冷。让人联想到沾雪的木头,和带着冰碴的小溪。 同时,一道脚步声不紧不慢,在室内响起。 “谢郎……?” 乔栀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她僵硬着背脊,坐在床边。 来人似是一顿。慢慢靠近,那股花香愈发浓郁,闻着令人倍感舒心。 率先映入乔栀眼帘的,是一双靴子。天边流云般洁白,不染半分尘埃。 紧接着,一只手,缓缓掀起了她面前的盖头。那只手在红绸的映衬下,色若白玉,修长骨感,美到了极致。 乔栀忍不住抬眼看去。 只见面前站立着一个白衣少年,身量极高,黑发黑眸,脸庞是略失血色的苍白,五官俊雅端丽,看上去,不到二十的年纪。 他额心蔓延着一片金纹,眼眸低垂着,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洁感。 修长洁白的手中攥着一抹刺目的红。 新婚之夜,不见新郎官的踪影。 却是个陌生的少年揭了她的盖头。 做出这样失礼的事,他却一派平静,仿佛完全不被世俗的条条框框所束缚。 四目相对间,乔栀骤然醒过神来—— 这人是怎么避过那重重守卫,神不知鬼不觉,进到这婚房里来的?! 他是谁? 2. 002 第2章 为着小命着想,乔栀并未喊叫,而是先观察再说。 少年低头看着她。 按理说,被这样看着,会给人一种正在被审视的不适之感。 事实却并不如此。 他的眼神并不高高在上,看着她,像是在看着漫漫尘世,永远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物产生偏爱。 两瓣薄唇开合:“在下天境神官,谢尘寰。此次下界,是为救人而来。” 这声音,隐秘如流泉,仿佛能驱散人心中的所有阴霾。 天境神官? 这个世界,有天、雪、凡、地四境。 她如今所在的地境,相当于魔界。 凡境相当于人间。天境,则相当于她认知中的天庭。 天境的神官,来头很大吧……为什么要找她…… 少年看出她的畏惧,神色缓和了些: “惊扰姑娘,非在下有意为之。”他语音低沉柔和,但语气中,似乎也没丁点半分的暖意: “今夜子时,越山君将会借助越山山势开启血阵。此阵若是开启,必有千人陨命。” 谢弋楼的称号,便是越山君不错了。 不过血阵…… “那是什么东西?” 少年道: “此事说来复杂。姑娘只需知晓一件事:越山君,大抵是要借助此阵,复活一个人。而你,” 他的耳边,似乎响起那一声低柔婉转的“谢郎”。他莫名一顿,眸光微敛,还是选择说出了,那个残忍的事实: “便是被他选中的容器。” 乔栀手指蓦地攥紧,直掐得掌心发疼。 果然,果然。 与她猜测的,大差不差了。 谢弋楼控制她,让她心甘情愿留在他的身边。 为的,就是今日! 他要在今夜,开启血阵,献祭千人,再用她的身体作为容器,将他心上人的魂魄,引到她的身体里,借尸还魂! 心口传来钝痛,乔栀的身体狠狠晃了一下,尽管非她所愿,眼中仍然是漫出了泪水,将精致的妆容打湿了一片。 她张开口,想说: “请救救我”。 话到嘴边,却成了: “你走吧。” 少年看着她,目露困惑。 不,不是这样的,请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 然而她吐出的话,却全然相反: “不管谢郎如何对我,我都接受。为他而死,我是心甘情愿的。” 说完,乔栀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给缝上。 少年的视线有些凝固。 大约是从来没遇见过这么纯粹的恋爱脑,他的表情,摆明了很是诧异。 乔栀咬住舌尖,不让自己再说出些脑残的话。盈盈含泪,祈求地看着少年。只希望这位天境来的神官大人,千万看出她是言不由衷的才好。 少年果然道:“事关千人性命,由不得你。” 他的语气丝毫没有起伏,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乔栀心口猛地一松。但她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 “你说谢郎杀人,你有什么证据?” “你到底想怎么对付他?” “你会杀了他吗?” 少年似乎懒得跟她废话,转身背对着她,一头乌发漆黑亮丽,泛着绸缎一般的光泽,用纯白缎带高束,长至腰下。 他仔细搜寻着周围的法力波动,挑了个问题回答: “在下会将他带入天境问罪,交由神主定夺。” 乔栀宣告道: “就算是死,我都要跟谢郎死在一起。” 啊啊啊啊这个恋爱脑的buff怎样才能解除啊。 乔栀被自己尬得头皮发麻。 看着对方微微一顿的背影,她有心想解释,但每每起了念头,喉咙都像是被棉花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来,她不能将自己被控制的事说出去。 估计这位神官,都在心里觉得她是个神经病了吧。 正着急,门外突然有脚步声靠近。 她一慌,却见少年一挥袖,一瞬间似有风雪扑面,裹挟着一股欲眠似醉的花香。 等她缓过神来,一个穿着嫁衣的少女,俏生生立在面前,眼睫极黑,唇色极红。一抹桃花吊坠在眉心怒放得妖冶,不是自己,又是何人? 乔栀呆住。她这是……灵魂出窍了? “娘娘,”门外那人低声,“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 乔栀看着“自己”轻启唇齿,回了话。 她悚然一惊,少女说话的语气,神态,根本就不像是她,反而…… “神官大人?” “少女”侧过脸,冲她点了点头。 乔栀心情复杂:“大人莫非是要代替我,嫁给谢郎?” 他们这些做神官的,都这般敬业的吗…… “有何不妥?” 对方似乎完全不觉得,扮演一个新娘,是什么大事。男女之别在他心目中,远不如生灵性命重要。 他的嗓音毫无温度: “在下职责所在,还请姑娘见谅。” “那千人被困之地,只有越山君知晓。今夜,他必会带你去往那处,开启血阵。但在下没有道理令你涉险。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 乔栀哑然。 那个什么血阵,既然需要千人献祭,想必极为凶险,如今他变作自己的样子,去阻止谢弋楼,也算是变相地替她挡了一劫。 乔栀本想说声多谢。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那我怎么办?我才是谢郎的新娘子,只有我,才有资格站在谢郎的身边!” 那人眸光骤然一冷。 乔栀吓得后退半步,眼里浮现雾气,委屈又无辜。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嘛! 谢尘寰冷声道:“姑娘若肯配合,在下不会为难。若再纠缠,姑娘的这位谢郎会不会受些皮肉之苦,在下便不能保证了。“ 打蛇打七寸。 果然,少女立刻红着眼圈道:“你不要伤害他!我都听你的。” 静默片刻。 突然,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朝她伸来: “还望姑娘赐教。新娘,需要做什么?” “啊?” “少女”一双漆黑的眼,静静望着她。也许是气质加成的缘故,就算穿得喜庆,周身也像笼了一层薄雾轻烟,有种离尘脱俗的清冷感。她脸上再找不见半点怒意和不耐,反倒平静得过了头。 大概是因为,他变成了自己的样子,乔栀感觉没那么怕他了: “你、你没成过亲啊?” 他不说话。 乔栀了然,看来是没有了,怪不得刚刚居然揭了她的盖头,这在古代可是很忌讳的,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于是,事无巨细,乔栀将这几日恶补的成果,传授给了这位假新娘。 正要给他盖上盖头,对方突然抬手,制止了她: “有人来了。” 猝不及防被他碰到手腕,那冰冷的温度,冻得乔栀一个激灵。 这人,真是雪做的不成? 还在愣怔,眼前突然闪过一股白光,乔栀只感觉,大红的喜床、帐子、人,都在面前不断地放大、放大…… 不,不是这些东西在变大,而是她变小了! 小到可以轻而易举地,被人托在掌心。 假新娘抬眼,平视着门口,眼尾一滴泪痣勾人。 望着对方白皙干净的下巴,乔栀有些头晕,她这是被变成了什么东西? 很快,她就顾不得探究这件事了。 谢弋楼声音传来: “夫人这是……”对方轻咳一声,“怎么不等为夫?” 等?等他做什么? 乔栀一头雾水,忽然,感到自己被轻轻放在了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叮”一声响。 而一旁,摆放着一个纯银质地的庞然大物,弯弯的把手,细窄的口……正是一只酒壶。 乔栀一个激灵。 对……她刚刚同这位神官讲到,成亲时,要与夫君喝交杯酒。 所以她这是…… 变成了一个酒杯?! 突然,谢弋楼脚步一顿,紧盯着一处。 乔栀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里,有一张薄薄的红盖头。 谢弋楼手一抬,盖头便飞到他掌心,被他攥得皱起:“夫人真是越来越不循礼数了。” 乔栀一惊。 她以为,谢弋楼开始怀疑新娘是假的。 殊不知,对方是在怀疑,他对乔栀的控制,减弱了。 乔栀并不知晓,寻常的变换之术能将外表变得相似,气息却无法改变,只能靠法宝来隐藏,譬如,妖变幻为仙,身上的妖气,总是难以去除的。 但放眼四境,独有一人,他的变幻之术不需借助任何法器,完美到找不出一丝破绽。 与其说是变幻术,不如说,是他的化相。 神有化相,何止千万。 芸芸众生,皆可是他。 乔栀紧张地看向谢尘寰,后者根本不见慌乱,只微微压低眸光,道: “谢郎不来见我,我心中郁结,便只能借酒浇愁了。谢郎,你这是怪我了?” 谢弋楼放心一笑:“夫人说的哪里话?自是不怪夫人的。” “夫人莫恼,为夫这就与夫人,同饮这交杯酒。” 说着,他撩袍坐下,笑吟吟望着新婚妻子。 少女莲步轻移,侧坐在男人对面,她雪白的脸庞泛起一丝潮红,不甚娇怯。 然,唯有近距离的乔栀才能看清,这人低垂着的一双眼睛,眼角微微地向着鬓角举去,长长的睫羽之下,眼眸漆黑而冰冷。 突然,乔栀感觉自己整个身体,被人托了起来。 像是被珍重对待的宝物般温柔小心。 带着花香的气息吹拂而来。 下一刻,两片温热柔软,轻轻贴上。 3. 003 第3章 他只是沾了沾便放下,却带给乔栀极大的冲击。虽然……情有可原,只是演给谢弋楼看看……他还变成了自己的样子……虽然她只是个杯子。 如果她现在是人形,只怕都要像只烧熟的虾子般红透了。 这可是她的初吻!初吻啊混账! 在乔栀这位母胎单身十八年选手的幻想中,初吻这件事,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冒着粉红泡泡的…… 乔栀又想哭了。 那柔软温热却深深烙印在感官里,怎么也挥不去。 只好想一些旁的事来分散注意力。 可见这位神官,是当真不问风花雪月。 交杯交杯,不交杯,便直接饮了。 生怕别人看不出破绽。 但,谢弋楼明显也是心不在焉。 少女主动关心:“谢郎,可是有心事?” 谢弋楼叹道:“这几日,越山并不太平,我忙于政务,东奔西走,未能多陪陪你。今日这场大婚,亦是办的匆忙,有失隆重。我心中啊,实在愧疚,只觉委屈了你。” 少女淡淡道:“只要谢郎心中有我,我便不委屈。” “可我过意不去,”谢弋楼长叹一声,道,“就让为夫对你做些补偿吧。” 来了。 暂时忘掉了刚刚那个小插曲,乔栀屏息以待,这货终于要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了。 也不知谢弋楼做了什么,那绣着龙凤的喜帐突然开始无风自动,伴随着一声轻响,床板自动向着两侧打开。 那里,赫然是一个入口。 似乎是个地道,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有多深,隐隐有股血腥味飘来,仿佛是一条通往幽冥鬼境的不归路。 “这是……?” “为夫给夫人准备的赔礼。请。” 见少女定住不动,谢弋楼朝她走去,与她对视,眼底隐隐闪过两点猩红,宛若择人而噬的毒蛇。 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一直在旁观的乔栀捕捉到了—— 难怪,难怪!每次跟他对视之后,她总觉得心神不定,心中产生一些缠缠绕绕的情感,恨不得时时刻刻围着这个男人转。 果然是他用了卑鄙的手段……! 谢尘寰亦是微微眯起了双眼。 摄魂术?这样的邪术,对他自然无效,但对凡人…… 他不禁想起方才那女子的神态,的确像是中了摄魂之术的表现。不过,此术损耗法力甚巨,若是用于寻常人,似乎有些…… 按下心中疑虑,谢尘寰袖子轻扬,将变成杯盏的乔栀纳入其中。走向入口,纵身一跃。 改形换貌之术靠他法力维系,他不能离开这少女太久。若是独自留她在阵眼处,并不安全。 下坠的过程中,他对乔栀使用了传音入耳: “越山君,为何对你使用摄魂术?” 乔栀亦是不解,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可能他觉得,我比较难追吧。” “……”他沉默。 越山宫的藏书阁中,有不少关于术法的记载,乔栀因为找寻回家的办法,没事就往那跑,是以对这些术法,如数家珍。 如今得知自己中了摄魂术,她也很是诧异,摄魂术,自古以来,多是一些痴心女子修炼,用来绑住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乔栀琢磨了下,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她并无这情爱方面的经验,只觉为人所控,十分不爽。 “神官大人可知,如何破除这摄魂之术?” 他道:“不去看他的眼睛。” 乔栀陷入沉思。 她问的明明是破除之法。 然而这位神官,不知为何告诉她的,是避免被操控的办法。 想起在书中看到,要彻底解开摄魂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杀了施术之人。 但乔栀也知道,他谢弋楼,堂堂地境七君之首,法力高强,凭她一个凡人,对上他相当于以卵击石,基本毫无胜算。 不过…… “若是,令他法力全失呢?” 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她声音轻如云烟,很快便消散在了空气中。 而谢尘寰也恰巧落到了最底,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刚站定,身后便有一道阴影袭来,是谢弋楼。 他也跟着跳进来了。 乔栀立刻闭嘴,唯恐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存在。 地道又黑又深,似乎没有尽头,而他们一神官一魔君,加上她一个杯子(……)缓缓并行,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弄点火光来照亮。 终于,谢弋楼率先开口: “今日夫人与往常,似乎有些不同。” 乔栀一颗心高高提起,紧张得不行。 “有何不同。” 他轻笑:“没有以往热情了。” 热情热情,热情你个头,乔栀恨不得当场化出原型,然后一巴掌呼在这渣男脸上。 谢尘寰不语。 他并不理解这凡世间暧昧拉扯的感情,于是选择不予回应。视线始终向前,一双眼眸澄如秋水,寒似玄冰。 哪怕在黑暗中,也如白天一般能看清一切。 谢弋楼讨了个没趣,倒也不恼,负手缓慢前行。 终于看到了出口。 等靠近那阵光芒时,乔栀感到一股强烈的晕眩,仿佛四周的空间扭曲了一般。 这时,谢尘寰传音入耳: “是传送法阵。” “我们……被传送到了何处?” “玉清门。”他的声音不知为何低沉了许多。 玉清门? 好歹在藏书阁里泡了些时日,她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这个世界的事。 玉清门,曾是三百年前,凡境的第一大修仙门派,拥有门生不下数千人,后来不知为何,连山带人,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在这个世上出现过。 却原来,在地境?! 乔栀从袖口悄悄往外看,顿时,目瞪口呆—— 哪里是仙门,根本就是魔域鬼窟! 四面八方都被紫黑色的风沙掩盖,不见半点绿意,断壁残垣,到处堆积着如山的尸骸,腐臭不堪。 一些长相恶心的魔物,将这里当做了粮食库和栖息地,甚至有几只,破开尸身,拖着一地的污秽脓血,朝着闯入者,喷出阵阵带有毒气的黑烟。 但它们,全然不靠近谢弋楼,只朝着一个方向攻击—— 望着黑压压涌上来的魔物,那些本该被遗忘的黑暗记忆,再度在乔栀的大脑中浮现。 怪笑声、血肉飞溅声…… 眼前一阵阵发黑,喉间不断涌上腥甜。 觉察到她心绪有异,乃至于快要维持不住变化,谢尘寰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微动,一缕柔和的白光顺着他的手腕,缠绕而上。 也不知做了什么,乔栀只觉心头似被一股清泉洗涤,竟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再恐惧得战栗。 与此同时,谢尘寰一挥袖,那些飞扑上来的魔物,一瞬间,在空中碎成了齑粉。 突然—— 一柄剑,横在她的颈上。 谢尘寰低头看了一眼。哪怕是在如此关头,他脸上,仍然不见丝毫慌张。 启唇,声线依旧冷淡:“谢郎。这是何意?” 谢弋楼森寒道: “从刚才开始,本君便觉得,你很不对劲。” 话说一句,他的剑锋,便逼近一寸: “说。你到底是谁?” 少女身上,骤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银光。 谢弋楼手腕一痛,长剑被震飞出去。 “少女”颈侧的伤口,迅速开始愈合,不出片刻,重新恢复得白皙光滑,不见半点血迹。 身上的嫁衣,瞬间化为宽大的白袍,飘然而落。少年身姿挺拔,风掀起他的乌发和白袍,花香淡淡萦绕,谪仙般遗世独立。 谢弋楼死死盯着少年,嘴角缓慢扬起,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果然是你。” “净世。“ 天境第一神官,执掌刑罚和天条的净世尊者。 谢弋楼抬手召回佩剑,脸色阴沉道: “堂堂神官,竟也玩起这偷梁换栋的把戏。” 他剑指白衣少年,厉声:“本君的君后何在?” 谢尘寰不语。 谢弋楼暗中掐算了一番时辰,眼底闪过一丝焦急,口中讽道: “莫非,阁下见我那新婚娘子貌美,竟是凡心大动,把她偷偷藏起来了?” 默默缩在少年袖子里的乔栀:动没动凡心,她不知道。 但藏起来……倒也勉强算吧。 谢弋楼冷笑:“尔等天境之人,整日里装出一副清净无欲的模样,却原来都是男盗女娼之辈。” 他似乎对天境,有着很深的敌意。 但他种种激将,于谢尘寰而言,根本没起任何作用。 少年神色平静,手腕一动,一条发着白光,细若银蛇的长鞭出现在手。 谢弋楼面露惊骇。 一鉴天光! 天境十大神器之首,除魔利器。 谢弋楼不愧做了这么多年的越山君,见到此物后,迅速调整表情,挽起个剑花将佩剑收了起来,慢声笑道: “尊者远道而来,何必一上来,就动刀动剑的呢?当初,若非我一念之差,你我恐怕还要同在神主手下共事。——何况,弋楼是尊者的后人,尊者作为前辈,也该多多包涵晚辈才是。” 这变脸速度,乔栀自叹不如。不过,后人? 乔栀这才想起,这位神官说过,他叫谢尘寰,与谢弋楼,正正是一个姓氏! 他们这些做神仙妖魔的,哪怕看着再年轻,岁数也不会小,这一点,乔栀倒是明白的。 莫非,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大事不妙,要是真让谢弋楼攀上了亲戚,她还有活路吗?! “今日,晚辈特意候在界碑处迎候,却未见尊者身影。原来,前辈更想在此处观礼,倒是弋楼思虑不周了。” 他说得委婉,但作为长者,如此搅乱一个小辈的婚礼,换做任何人,都该表达一下尴尬歉疚的。 但少年似乎全然没有这样的想法,淡淡看他一眼,声线毫无起伏: “你待如何?” “只要前辈,愿说出我夫人的下落,” 谢弋楼如此倨傲狠毒之人,竟冲少年单膝跪了下去,双手奉上本命剑,道: “今夜过后,以我越山君为首,地境七位魔君,任君差遣。倘若前辈不信,某愿与君立下死生契。” 死生契,是地境最高规格的契约,立契者一旦违背,必遭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这句承诺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越山君是七君之首,地位相当于代理魔尊,掌控着一整个地境的资源和人脉。 他甘愿俯首称臣,是多少神官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而要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牺牲一个小小的女子罢了。 甚至,她都不属于这个世界,生死簿上根本没有她的姓名。 无关紧要,不痛不痒。 怎么想,这都是一桩极为合算的买卖。 乔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屏住呼吸,不知他会如何回应。 4. 004 第4章 谢尘寰仿佛压根没听见般,掌心冲着谢弋楼击出一道光芒。 那光如清雪般柔和,甚至不会让人有半点危机感。 谢弋楼却是勃然色变,连忙往侧边一滚。 若非他躲得够快,被这光芒击中,便会被封死法力,沦为鱼肉!他心中暗惊,恨声道: “净世!你当真狂妄!” 暗道失算,他怎忘了谢尘寰是无情道飞升,一向蔑视欲望,世人趋之若鹜的权势地位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这世上竟然真的存在没有欲.望的人。这样的人活得无趣,却也没有丝毫弱点。 谢尘寰面无表情,他腾空而起,白袍翻飞,如同神祇临世,手握剔透如冰的长鞭,灌注灵力,扬手甩下—— 分明是柔软绚丽带着美感的一击,地面却瞬间崩裂塌陷,前仆后继的魔物,也在白光中灰飞烟灭。 连续不断的灵力暴击中,谢弋楼不断翻滚躲避,衣袍被灼出几个大洞,男人形容狼狈,却朗声大笑,“神主恶犬,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地境中人对净世的谑称。 只因此人对待妖魔一向狠辣无情,就像是一具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 被他盯上,就像是被猎狗锁定的猎物,咬住了就不会松口。 犯在他手上的邪祟妖魔,不论天涯海角都会追杀到底,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 ……居然骂人是狗,也太输不起了吧。 乔栀腹诽。 不过,谢尘寰的进攻确实强势,在她看来,就是连续不断地释放大招,那白光像是雨点般打在地面上,丝毫不给人喘息的空隙。 速战速决的心思暴露无遗。 怎么说呢。 微妙的有种,社畜想要早点下班的既视感。不对。神官应该算是有编制的吧? 近距离观赏了这么一出单方面碾压的战斗,乔栀忍不住赞叹。 要是她也拥有这无上神力,该有多好。 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弱小就是原罪,那么为什么,他们可以,她不可以? 为何凡人,就不能比肩神明? 终于,谢弋楼要害被击中。 他从半空坠落,黑袍翻飞,双目紧闭,倒在了地上。 而乔栀也变回人形,正好落在奄奄一息的男人的旁边。嫁衣的裙摆如鲜血一般,肆意流淌。 低头看着这位前男友,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怅然,他们也曾谈天说地,也曾同桌而食。 要说感情,肯定是有的,只是还没有深到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的地步罢了。比起对他的喜欢,她更珍惜她自己。 “阿栀……” 谢弋楼目光微闪,“你来救……” 他的声音堵在了喉咙口。 因为一把剑,刺进了他的心口。剧痛袭来,谢弋楼眼瞳骤然紧缩,像是一条被钉在岸上的死鱼,动弹不得。 那把穿过他心口的剑,是他的本命剑,名唤绝命。剑柄上挂着一条素白的流苏。 她动作快狠准,看得谢尘寰都忍不住一怔——随即神情微微变得有些复杂。 乔栀补完刀,蹲下身,冲男人甜甜一笑:“谢郎,我送你去见你的心上人可好?” 谢弋楼是魔躯,自然不会那么快死去,他喷出一口鲜血,瞪着她,目光满含怨毒:“贱人,你居然早跟净世勾结……!” 乔栀冷哼一声,伸出手,一把撕开了男人的衣服。 谢弋楼:??? 他震惊不已,凉意袭上,下一刻腹部感到一抹柔软,是她指尖在他赤.裸的皮肤上划过,蘸了他的血,缓慢细致地开始勾画。时而是直线,时而是圆圈,从胸口,一路蔓延到那结实块垒的腰部。 胸膛微微发热,谢弋楼却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恐惧道:“你要做什么?” 他知道乔栀整日泡在藏书阁,一直在找寻什么回家的办法,虽然后来中了摄魂术,只知道缠着他,但地境藏书阁那种地方,无非收藏的是一些阴诡邪术。 他之前想着,反正是个凡人,学了也用不上,所以没多管,但看她现在熟练的手法,恐怕是真的学到了什么! 此刻,他什么风度都没了,赤红着眼眶厉声咆哮道: “滚开!区区蝼蚁,谁允许你碰本君的身体了!信不信本君这就杀了你!” 乔栀没管,继续在他身体上画着,最后一笔落下,谢弋楼只觉胸口疼得像是要炸开一般。 偏偏又四肢麻痹动弹不得,目光恨得滴血。 很快,乔栀停下,顺便把他的脸当成毛巾,擦去手上的血。 黑袍男子赤着上身,被利剑穿过心口,钉死在地上。 他的上半身绘制着一道极为诡异的图案,用魔血画就,每一处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上古禁术,噬魂咒! 谢尘寰顷刻便到了乔栀跟前,扬袖挡住,面沉如水: “你想以凡人之身,吞噬越山君的法力?” 他这下知道,她在地道里问那句,若是令谢弋楼法力全失,是什么意思了。原来,是为了这一刻。 乔栀不说话,默认了。 没错。 既然她的身体是这世间最好的容器,那么,为何不能用来吞噬谢弋楼的法力? 她早已受够了在万鬼深渊,被残害一遍又一遍,只能绝望等待拯救、最后却受尽欺骗的日子! 乔栀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无辜可怜: “既然他能给我下摄魂术,为何,我不能给他用噬魂咒?只是小小的报复而已。” 报复,报复?! 谢弋楼简直喷血,噬魂咒何等阴毒,中咒者轻则修为尽废,重则魂飞魄散! 这还叫小施报复? 果然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 谢尘寰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额心金纹愈显庄严,眸如寒星: “他的罪行,自有天境定夺,任何人都不得动用私刑。况且修道最忌走捷径。你就不怕吸了他的法力,来日天罚加身?” 少女歪头: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谢弋楼是我夫君,他被你们带走,就凭他做的那些勾当,肯定不得好死,他死了,总得留点遗产给我吧?我要的不多,就要点他的法力自保,这也不行吗?” 她抵近一步,娇小的身体几乎依偎向他怀中,“尘寰哥哥,你不是神吗,神不都是爱着世人的吗?你忍心看我一个弱女子,被那些妖魔撕碎吗?” 谢尘寰只觉荒唐,他抬袖挡开她,抿唇不语。 倒是谢弋楼先憋不住了: “我操。你叫个屁的哥哥!他年纪都能当你祖宗的祖宗了!”他脸冒绿光,吼道,“而且我他妈的还没死,你就敢当着我的面勾搭其他男人!” 一股剧痛袭来,疼得他恨不得原地打几个滚,是噬魂咒要开始运转了: “净世!快阻止她!再这样下去,我会魂飞魄散——我不能,我还有心愿未了,我不能死!!!你不是要带我回去问罪吗?救我,快救我!” 然而,两个人谁也没管他。 乔栀望着少年那似乎结了一层寒霜的面色: “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那么,”她福至心灵,甜甜道: “谢郎?” 谢尘寰面色一变—— 却不是为的这一声谢郎,而是为那,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魔气——血阵早在不知不觉间开启了! 自古以来这种逆天而行的阵法都带着极重的邪气,身处其中,人的欲.望和野心,都会被无限放大,想来她种种异常,都是受了影响所致。 想明白这点,谢尘寰抬手就要劈晕她。 谁知一股馨香袭来。少女的脸庞突然在眼前放大,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雪肤红唇,额心桃花浓艳。 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是带着前世的记忆。 她突然吻了上来。 谢尘寰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捏紧,他低着眸,瞳孔浮现出一圈淡淡的金色,仿佛神祇。 等他双眸重归漆黑平静时,她早已退开,刚刚还紧贴的馥郁和柔软一瞬远离,像是从未感受过。 “我这个人,素来不爱吃亏,”她笑道,“包括这个,也不例外。” 她点了点唇,葱白的指映得唇红如榴花。 谢尘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愣怔着没有反应。慢慢地,他苍白的脸上涌现一丝潮红。 “狗男女!” 谢弋楼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张口就想骂人,然而噬魂咒和重伤在身,让他痛得只能哀嚎。 趁着那人还陷在被强吻的恍惚之中,乔栀迅速转身,将手摁在谢弋楼的胸口。 一瞬间,红光大炽,她被笼在其中,嫁衣浓艳得像是要滴血出来。 谢弋楼脸色迅速灰败,看上去无比羸弱,哪里有平时嚣张阴狠的样子。 身上的法力在飞速流逝,这样下去,他恐怕真的会被吸干! 最后一刻,谢弋楼拼命聚拢神识,体内爆发出一股强烈的魔气。 “开!” 一声落下,他所躺着的地面以他为圆心,突然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深渊巨口般,将地上的三人吞了进去。 …… …… “师尊。” 乔栀睁眼就看到跪在地上的玄衣身影。 少年五官深邃,剑眉星目,英气十足。 比起后世的越山君,少了几分魔君的桀骜邪气。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明澈干净。 他虽然跪着却身姿挺拔,修若青竹,气质舒朗,很有几分剑仙的雏形。 乔栀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这里,是三百年前的玉清门,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个幻境。而她所附身的这具身体,暗恋这小子。 孽缘!当真孽缘! 耳边又回响起原主,清妩仙尊的声音: “你虽是不死之身,却未被此世的天道所承认,是以霉运缠身,随时都有被抹杀的危险。今机缘巧合,特令你历此幻境,能否获得继承我的法力,被天道承认,便要看你的机缘了。” “这幻境,是我为玉清门留下的一道防御,可以暂时隔绝血阵。现世中,血阵已开,如若幻境崩塌,那一千人都会死。” “我需要做什么?” “你的任务是,找到玉清门灭门的真相。阻止谢弋楼堕魔,将他引向正道。” 说完这一长串,原主便销声匿迹了。 怪不得,她穿过来就这么倒霉,原来是这个世界对穿越女的恶意!吸个法力,还能掉进幻境。乔栀深深地叹了口气。 5. 005 第5章 乔栀重新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年。 万万想不到,三百年前的谢弋楼,居然是原身的徒弟。至于那位神官,她暂时还没见到,也不知道有没有一起掉进幻境。 话又说回来,谢弋楼天生剑骨,三日前,本该拜入另一位仙尊名下。 但清妩出于私心,想要天天看到他,才从掌门那里,把他求了来。 为了能收他入门,清妩端了几只大妖的巢穴,落得满身伤,草草抹了些灵药,便迫不及待,想带他去藏剑阁挑选本命剑。 少女心事总是诗。 放在以往,她或许还能同谢弋楼虚与委蛇几句。 但,身上的伤隐隐作痛。 一想到这些伤都是因为这狗东西,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的霉运,竟然会延续到幻境里来。 于是,乔栀冷冷掀眸,看着少年乌黑的发顶:“选剑的事先不急。为师要闭关几日,参悟太上忘情诀,无事,别来打扰。” 谢弋楼本是一声不吭。 闻言,倏地抬头。 少女一袭雪白纱衣,端庄典雅,坐在桃花树下,端着一盏茶。 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脸庞白皙,眼角一滴泪痣。 明明是如花朵一般娇艳的样貌,眉眼却满满都是高不可攀的冰冷。从她身上,若有似无传来一股药香。 谢弋楼眼神平静,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心口隐隐作痛,仿佛受了重伤一般。 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清妩尊。他也不明白,为何会有人给他的第一感觉,竟然是痛。 他蹙眉,下意识忽略这种陌生的感觉。 “弟子遵命。” 清妩的住处名叫素草寒生,他走出来,一黄衫少女匆匆跟上:“师弟,” 她是掌门之女,闻鸢。 她也是清妩的弟子,却一直都瞧不上清妩,竟然直呼其名: “苏清妩这不是存心耍着你玩嘛?自作主张,向爹爹要了你来,却又这般怠慢,说好带你去找剑,又毁约。没事,师弟,你想要什么样的佩剑都跟我说,我替你铸,定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 她虽然修剑的根骨平平,却有一手铸剑的好本领。 又因美貌,在师门的追随者众多。 但她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唯独青睐谢弋楼。 谢弋楼不语,她还在喃喃抱怨: “我真是为师弟不平。苏清妩这种人,到底是怎么坐上这仙门首座的?” 谢弋楼并未阻止对方,因为她有一点说的不错,比起以音入道的清妩尊,他更加向往沧澜峰的无相尊。 后者精擅剑术,招数霸道刚劲,相比之下,清妩尊的路子就显得华而不实。 但这位师姐吵嚷不休,他有些烦,遂抬眼看向某个方向: “大师兄历练回来了?” 闻鸢亦是投去视线:“那个怪物?哼。也就你唤他一声师兄。” 整个玉清门,除了苏清妩,闻鸢瞧不上的人还有一位。 便是苏清妩在十年前收的第一名弟子,他们的大师兄。 那是个白衣少年,正在侍弄园子里的药草。他穿着宽大的白袍,戴着兜帽,弓着腰,身形清瘦。 他脸上带着一张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但谢弋楼目力极好,清楚看见,那少年一双眼睛,呈淡淡的金色,像是融化的黄金那般明媚炽烈。 只是里面的情绪淡到极致,如同山林狮虎般冷血。而兜帽之下,发丝银白。 仿佛雪地里生长出来的妖物。 这异于常人的外表,令众人私底下,都称他为雪妖。 就连清妩,都很看不上这个大弟子。 常常把他派出去做各种高难度的任务。 甚至有人猜测,清妩尊怕不是想让这卑贱的妖物死在外边,把大弟子的位置腾给他人吧…… 谢弋楼天生剑骨,对妖气的感应十分敏锐。 他淡淡望了一眼: “此人气息非妖非怪,非仙非魔,十分诡异。少与他接触为妙。” “……谁愿意去搭理一只妖物啊?”闻鸢嘟起嘴,“整个玉清门,也就苏清妩会与他说上一两句话罢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哦,好,知道了。但在闻鸢看来,妖魔多卑鄙低贱,苏清妩又出身寒微,二人倒是更有师徒的样子呢。 乔栀的视线,亦是定在那白袍少年的身上,久久不动。 后来的清妩,对外只称自己有两名弟子,闻鸢和谢弋楼。 对这名大弟子,她绝口不提。 根据记忆显示,他是她偶然在雪境外捡到的。 要说这雪境,是四境中最神秘的所在,连妖魔都不敢轻易踏足。 终年大雪覆盖,寸草不生。 那时,清妩在界碑处见到昏迷的他,以为是只刚刚化形的雪妖,见他身上没有邪气,又脾性温顺,便收为了弟子。 后来,清妩便后悔了。 旁人的指指戳戳,令她不堪忍受,索性与他越发疏远。 平时也不教导,只让这位大弟子做些跑腿打杂之事,想让他厌倦,主动离开师门。 她如愿了。 不久后,这人便离奇失踪,音讯全无。往后仙门记载中,也完全没有这个人的身影。 仿佛,他从未在众人的记忆里出现过。 乔栀扶额。 这人,她认得。 不久之前,她还强吻了他。 谢尘寰。 原来三百年前的神官大人,居然在玉清门吗。 见到他,乔栀有些忧虑,他不会为之前的事,找她算账吧? 转念一想,这里是在幻境,尤其神魔,会被影响得很深,谢弋楼都失忆了,变成了三百年前的状态,他肯定也是。 要不趁此机会,好好刷刷这位神官的好感度?毕竟是个有编制的,说不定能带带自己。 待谢弋楼和闻鸢走后,乔栀踱步上前,状似不经意地寒暄:“为什么把脸遮着?” 少年直起腰,有些意外她的靠近:“我听他们说,师尊厌恶我的容貌。何况,弟子生得丑陋,还是遮住为好。” 他声线冷淡,却着实动听。 哈? 清妩厌恶他?顶多有些烦恼罢了,倒也谈不上厌恶。而且,丑陋? 他对自己的长相,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乔栀一言难尽,“以后,无需戴着这个了。” 他没反应,于是乔栀一拂袖,少年脸上的面具便不见了。 啊,有法力的感觉真好! 抬眼看去,除了额心空白,没有身为神官的金纹外,少年的脸着实俊美。 修梁薄唇,色若冰雪。 一缕银霜般的发丝拂过面颊,他垂眼,似乎不太习惯被人这般盯着。 乔栀忍不住说:“谁说你长得丑了,明明很好看啊。” “大家都说,我是妖物,而妖物,本相丑陋。” “……你这是被pua了啊。” 一说完,对方的目光微微变得困惑,她轻咳一声,低下头,不经意看到他腰间的佩剑。 竟是一把很普通的木剑,就连三岁小孩的玩具剑都比这个精致。 “你就是用这把剑去历练的?”她惊讶极了,记忆中,他拜入门下已逾十年,难道,原主连给他一把像样的佩剑都不肯吗? 可,谢弋楼不过刚入门,原主便带他去藏剑阁中随意挑选。 这心眼,偏到大海沟里了吧?! “这把剑不好用。我重新为你选一把本命剑。”乔栀不由分说,把那柄木剑取走,扔在地上,拈了个火诀: “这个,烧了吧。” 做完,她就有点心虚,糟糕,这木剑他一直留着,说不定有特别的意义呢,被她一把火给……神官不会打她吧? 谁知,谢尘寰毫无反应,他安静地看着那捧灰烬,没有半点不舍之情。 少年银发白袍,像极了无情无欲的神明。他看着她:“师尊为何如此?一件外物而已。” 乔栀不可思议:“这本命剑人人都有,独你没有,难道你就不觉得委屈难过,不想为自己争取吗?” 换作是她,定会很不平衡。 “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 谢尘寰抬眼看向天空,神情有些专注。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如他口吻的平静: “会影响。” 影响什么?他没说。 “何况,为何要争?” 乔栀只觉周身一冷,那人摊开手心,像是变戏法似的,一柄晶莹泛着蓝光的冰剑,赫然出现,被他轻轻握住。 继而,又变幻成各种兵器的模样。 刀枪剑戟弓箭长鞭,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取用。 凝水成冰?若是让人瞧见,只怕深信他是雪妖无疑了。 “哇。很厉害呢。” 乔栀毫无灵魂地夸奖完,继而微笑:“不过,就算你很有能力,本命剑,我还是应该送你。这是我的本分。” 她扬手召出一把佩剑,剑身隐隐发出龙吟般的声响,“此为摇光。是我此次去秘境所得,便赠与你吧。” 古有神剑摇光,挂壁而鸣,四方有兵,则飞起克伐。本是原身留给谢弋楼的。 原身想将这把剑放在藏剑阁,假装不经意间发现,然后送予对方。 然而乔栀却知道,三百年后,越山君的本命剑,唤作绝命。 根本不是清妩当初,亲手所赠的摇光。 乔栀笑着对谢尘寰道:“就当是,我们师徒之情的见证。” 他显得有些困惑:“师徒之情,那是什么?” “嗯。所谓师徒之情,就是,彼此是对方的家人,亲人,最信任的朋友啦。” 乔栀随口胡诌,“你这般犹豫,莫非不喜欢用剑?那你喜欢什么?” 想起那让谢弋楼勃然色变的法器,莫不是鞭子那一类的?唔,喜好还挺特别的嘛。 少年感觉她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却并不在意。伸手握住摇光,指骨比摇光剑的剑光还要雪白。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喜欢的事物。” 不过,这把剑,既然他收下了,那么,总该回报些什么。 6. 006 第6章 于是他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也帮你一个忙吧。” “什么?” 乔栀还没反应过来,对方雪白的袖子,便从她肩头掠过,如云一般。 那截温润如玉的指骨一勾,似乎是从她体内抽取了什么出来。 乔栀低头一看,丝丝缕缕的黑气,像是一条条黑蛇,缠绕在他指尖上扭动着。 她惊讶:“这是什么?” “魔气。” 乔栀猛地心悸。 对啊,她怎么忘了!她之前吞噬了越山君的法力。 对方是魔,他的身上自然带着魔气。 而她刚刚动用法力,自然也就催动了体内的魔气。 玉清门这样庞大的仙门,若是被发现,她身怀魔气……也不知道在幻境里死了,是不是真的死了? “你在不安?” 少年空出来的另一抹衣袖,在少女的头顶轻轻拂过,安抚般拍了拍。他微笑着,银发白袍的少年,如琼苞堆雪: “不要怕,不是什么大事。” 对方顶着一张颠倒众生的的脸,却摆出一副老父亲的架势。 乔栀的心脏微微一抽,她有点慌乱地别开目光,轻咳一声:“你……你不问我为何有魔气吗?” “为何要问?”他仍然微笑,眼睛很是干净,“我们不是彼此最信任的人吗?” 乔栀看着他干净的眼睛,突然发现这少年的性格极为纯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这样的人,若对他好,便能得他回报十分。 他双手笼在袖中,仙气飘飘地站在那。 下一秒,他抬起袖子,那些如有实质的魔气,被他放进了口中,像是吃海苔般发出喀滋喀滋的声音。 乔栀呆住。 吞咽声忽然停了下来。少年舔了舔苍白的唇,猫一般慵懒地眯眸,叹息: “原来不好吃啊。”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不会好吃的啊喂! 少女有些崩溃:“明明看上去就是不能吃的东西啊?为什么要吃那个啊?” 那可是从她身体里取出来的东西啊喂! 他非常诚实:“因为饿。” 乔栀更加崩溃:“你你你,你饿了就吃这个?不会消化不良吗……就不能吃点好的嘛?” 他想了想,忽然弯腰,看着她身旁的一丛栀子花。少年白袍委地,神色无比怜爱。 然后玉手轻旋,直接拧下一大朵,拈起了两片花瓣放进口中,细嚼慢咽。狭长的金眸微微眯起,似乎那是什么极品美味。 “……” 清妩真的放心,让他照看自己的花圃吗???这个辣手摧花的贼! 眼下,乔栀可以百分之百确定,面前的人跟自己不是同一个物种了。 书上说,仙人吸风饮露。 亦有食花之仙神……但那也是吸食花蜜啊。 直接吃花是什么鬼。 乔栀看着他,目光饱含怜悯。 “什么都吃,只会害了你的!” 说完,她把他手上的花一把抢走,不顾他的惊讶,抓着他的衣袖,拽起来就走。 那花拿在手上又觉得麻烦,便随手别在了耳边。 “哥哥,我请你吃饭吧。” 片刻后。 向来冷清的素草寒生,此刻热火朝天: “怎样?味道怎么样?” 这还是她穿过来,第一次跟人吃火锅呢。地境食材匮乏,哪里比得上凡境,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荤素俱全。 烟气缭绕中,少女白纱及地,嘴唇辣得微红,乌黑的鬓边别着一朵小白花,在寒风中瑟瑟颤动。 他看了会儿,平静地低眸下去,夹起一片年糕,端详许久,慢慢放进了嘴里。一瞬间,唇齿间充满了陌生而奇异的香气。 “好温暖。” 原来这就是人间的食物,沿着食管下咽,温暖得像是要将他整个身体都融化掉了。 温暖?正常人应该都会关注食物的口感,而非冷热吧。 乔栀没多管他,任他在那好奇宝宝一般地研究着。她被辣出了眼泪,还在不亦乐乎地往碗里捞着菜。 天知道她有多想念现代的火锅。要是再配一杯七分糖加冰的奶茶就更好了! 少年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 他坐在那里看着她,神色专注,好像那是他望她的最后一眼。 风掀起他的银发和白袍,莫名给人一种很寂寞的感觉。 她忽然有一种直觉——他已经像那样坐着,看着这漫漫尘世,千载万载了。 不过,神怎么可能感到寂寞呢?那都是凡人的自作多情罢了。 可乔栀还是忍不住跟他说:“就算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吃饭啊。” 千万别再吃那些倒霉东西了! 他一怔。 年轻的神不懂别离。 可他此刻纯洁如白纸,极易被别人的情绪所感染。何况,刚刚吞吃了她体内的魔气,他自然沾染到了她的情感。一种汹涌的,像是要将他吞噬的情感。 他苍白的脸上涌出一丝潮红。他眉头紧锁,虽不明白,却露出了和乔栀一模一样的神情。 他开始难过: “你要离开,去哪里?” 神明的眼睛,突然变得湿漉漉的。 他看着她,预见了未来。 未来,他将与这个人别离。 眼尾迅速泛红,金色的眸子在哭泣,他苍白的手从袖子里伸出: “可不可以,不要走?” 乔栀感到自己的脸上也一阵冰凉。 一抬头,居然……下雨了! 她一个激灵,猛然想起刚刚她问他,就不感到委屈不甘吗,他说不可以,因为会影响……显而易见,这影响,是指的影响什么了。 难道像是书中说的,他一动感情,就会影响天象?! “等等啊,哪有这么离谱的事情……” 少年盯着她,无声掉着眼泪。风吹得他袖袍翻飞,银色的发丝凌乱着。 一时间,狂风大作,那口铁锅下,正熊熊燃烧的柴火中,突然火星四溅,点燃了一旁的枯草。乔栀迅速掐诀熄灭。 谁知另一颗火星飞溅出来,又燎上了旁边的树木。再这样下去,整个山头都要烧起来了。 这顿火锅——吃不下去了!乔栀连忙拉住他衣袖,深深叹气:“我不走。” 她还没找到破碎虚空的办法,回家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见他还在无声地流泪,她把鬓边的栀子花,取下来递给他,哄小孩似的:“服了你了。给你给你,你吃这个,别伤心了啊……” 他接过,终于安静下来。 乔栀松了口气。 不过……一顿火锅就可以收买的真心吗? 原来三百年前的神官,这么好骗。 一句话便令他落泪,一朵花又让他恢复了平静。 他安静地捧着花,眼尾发红,时不时偷看她一眼,似乎怕她突然不见了。 毕竟,这是万万年来,第一个能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人。也是第一个,让他感到自己真实存在着,还“活着”的人。 乔栀把脸别到一边,用手捂住,她欲哭无泪。 神官恢复记忆,回想起这一幕,应该会杀人灭口的吧……?! 肯定会的吧!!! …… 原身的居所,就连名字,都透着一股孤冷的味道。 “素草寒生”。 苏清妩离群索居,不像其他几尊,会在身边留弟子服侍,她修的道讲究道法自然,就算是叠被浣衣,也要亲力亲为。 所以,她永远都是清清冷冷的一人,就连睡觉的床褥子上,都透着一股子寒气。 乔栀咬牙切齿,无奈夜深了,实在抵挡不住困意,只好和衣睡下。 也许是太过寒冷,身上的伤口隐隐发疼,从半夜开始,她就在不停地做着噩梦,一会儿是在永无宁日的万鬼深渊,被厉鬼追逐残害,一会儿又是在现代,小小的她坐在餐桌旁,面对着女人那张写满了冷漠与不耐的脸。 “到死都要守护好妹妹啊。爸爸妈妈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你从乡下接回来的。”女人的嘴巴一开一合,乔栀感到,自己在不断地往下坠。 最终,她掉进了一个全是血的池子里,底下伸着无数皮肤惨白的手,争先恐后,想要把她拽下来。 “来吧,来吧。” “下来吧,到我身边来,嘻嘻嘻。” 一道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手上沾血的感觉,很爽吧?” “杀人,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不管你杀的是谁,好人,还是坏人。不过,你做的很对。毕竟,这个世界对你的恶意那么大,你为何还要回以善意呢?” “不是想出幻境吗?不是想得到强大的法力,回到你原来那个世界吗?来,我教你一个办法。” “只要杀光这幻境里的人,你就能如愿以偿。区区幻境,能奈你何?就算死点人,那也与你无关,无需你担责!”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乔栀捂住脑袋,“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那声音幽幽地说: “我一直都在啊,你忘了吗。是你唤醒我的啊。在你被那只厉鬼杀死第九次的时候,血月凌空,我诞生了。” “我是由你心中最极致的痛苦与恨意滋养,所生长出来的恶之花。” “我就是你。是你——心底里的魔啊。阿栀。” 无边黑暗包裹而来,似要将她吞噬,乔栀拼命缩成一团,恐惧地发抖: “救我,救我,谁来救救我!小智——” “救救我啊!!!” 可是,没有,没有人回应,整个世界死寂得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是啊,不会有人来,不会有人来救她! 自从她穿过来后,就没有过一天的安宁,现在还被迫进到这个幻境,做一些根本毫无意义的任务。 她为什么不能报复? 为什么不能毁了这一切?!那一千人的命,关她什么事,她去救人,谁来救她? “小智?那是谁?” 突然,一道嗓音传来。少年骤然降临在她的身边,白袍柔软,如同一片抓不到手心的云。他伸出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 黑气争先恐后涌进他的身体。 一瞬间,少年的皮肤苍白到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 他爱怜地注视着她。像是年轻的神注视着祂的孩子。 乔栀下意识地,朝着那股令人安心的花香靠近。她还没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满脸是泪,在他的掌心喘息着,哽咽地说。 “小智,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说谎了。 其实,小智根本不是人,只是一段冷冰冰的数据,是她手机里的语音智能助手。 以前一个人住,被梦魇折磨的时候,她都会喊,小智小智,叫醒我。 它永远都会用那冰冷的机械音回答: “主人,我在。” 可来到这个世界后,她连小智都失去了。她曾听人说,一个人在最恐惧无助的时候,总会下意识依靠身边最亲近的人,比如爸爸,妈妈。 但是,乔栀只能依赖小智。 她是不被父母疼爱的孩子,小时候就被送到乡下,由奶奶抚养。长大后,又被送到离家很远的学校读书。 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爸爸妈妈对另一个孩子的宠爱罢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在努力。努力考试,努力去上好的大学,努力做个善良积极阳光的人,努力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直到一场穿越,毁了这一切。原来在万鬼深渊的日日夜夜,恶,早就深深种在了她的心中,并且,生根发芽。 当她手上沾染鲜血那一刻,就回不去了。 “可你明明说过,我才是你的朋友。” 他记得的,她说,他们要把彼此当成对方最亲近的人、最信任的朋友,可为什么她又说,那个叫小智的才是她的朋友呢? 那是骗你的,乔栀闭了闭眼。只是想让你从幻境苏醒后,不计较我做的那些事。 “谁要跟你做朋友啊。”她嘟囔地说。 “……什么意思?” 其实从见到这个人的第一面开始,她就想让那双眼睛,时时刻刻只看向她了。 乔栀把他紧紧抱住,他胸膛清瘦而结实,那股花香缠绕着她,几乎窒息。 这样纯洁的月光,要是只照亮她一个人,该有多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窝在他怀里,忽然挺起腰,呼吸掠过他耳畔: “你还记得那个吻吗。” 他脸上的神情,微微变得茫然: “吻?那是……什么?” “就是……”乔栀一点点朝他靠近,气息暧昧纠缠。 一瞬间,他眼底的金色浓烈得像是要流淌出来。 7. 007 007 突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从身前推开。 “苏清妩,”他视线在她嘴唇上,停了一息, 然后,淡淡移开。 他的声线亦是冷淡:“或者,不是这个名字。我该叫你什么呢?” 乔栀猛地一震。 她抬头看去,只见少年的额心若隐若现,出现了一道金纹,眼底的金色褪尽,变得漆黑。 银发如蔓如织,笼着一张低垂的脸庞,显得圣洁而禁欲。 她心里猛一咯噔。 不会吧大人。 撩你一下你就恢复记忆了? 他起身,蹙眉。 三百年前的这个身体,实在过于妄为。 没有伦理观念,不辨是非黑白。 肆意使用力量不会节制。而且,竟然堂而皇之进入女师尊的卧寝。 还有面前的人……衣衫不整。 谢尘寰移开了目光。 “姑娘怎么称呼。”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乔栀叹气,果然是,恢复记忆了啊。那种单纯好骗的感觉,没有了。 变回了那个高冷的神官大人。 乔栀不无遗憾,她翻身坐起,黑发沿着肩膀滑落。雪白的纱衣像是花瓣绽开。衣领半敞,精致的锁骨上挂着汗珠。 “我叫乔栀。” “栀子花的栀。”她想了想,补充: “就是大人昨天吃的那种花。” “……” 乔栀说:“没想到大人还是吃花长大的,” “连魔气也吃。” “大人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她撑着腮盯他,“难道真如他们所说,是雪妖不成?” 谢尘寰眉心隐隐抽动,纵使对方,只是个未及百岁的孩子,他也感到了些许棘手。 长睫垂下,闷闷道:“与你无关。” 乔栀噗嗤一笑:“其实,三百年前的大人还挺可爱的。” 很神性,有种松弛感,和游离尘世的天真感。 连她有可能修魔都不在意,还好心帮她吞噬魔气。 因为她一句无心之言,而难过地哭唧唧。 哎呀!所以说干嘛恢复记忆嘛。她的快乐没有了。 眼看他的神色愈发冷冽,似乎要忍不住跟她动手了,乔栀猛地一拍手。 “太好了,你恢复记忆了,我终于不用孤军奋战。来吧,复盘。” 提及正事,他终于放缓了眸光。 乔栀轻咳一声:“我先来说说我的猜测。这是我。” 她指了指自己,“不对,是苏清妩。玉清门的仙尊。这个人,你应该很熟。这里,是苏清妩创造的一个幻境,她说,只要我破解了幻境,就能继承她的法力,直接升仙,她是不是在给我画饼。” 画饼?那是什么意思? 谢尘寰决定忽略,三百年前或许他会好奇,但经历多了,有些事,他就不那么在意了。 只挑重点来说: “这个幻境,不能破解。它是血阵的最后一道防御。一旦崩塌或者破解,里面的人都会被血阵吞噬。” 就像是一个鸡蛋,幻境是蛋壳,血阵则是上面一个随时会砸下来的石块。 蛋壳一碎,他们全都玩完。 乔栀莫名想起脑子里那个鼓励她灭世的声音: “幻境里除了我们三个,还有真人?” 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不错。共有一千生人。而且,全部都是三百年前,玉清门的门人。至于其他人,则是幻境自发创造出来的傀儡。” 把一千个活人困在幻境里? 乔栀想想都毛骨悚然。 又想起那道自称是她心魔的声音,万一她真的被蛊惑成功,大开杀戒,岂不是要背一千条人命?! 还好谢尘寰及时阻止了她。 “话说,苏清妩到底要我们,找到什么真相?玉清门,不就是被谢弋楼灭的吗?” 凶手这不很明显嘛。 乔栀慢慢捋着: “谢弋楼的先夫人在新婚之夜惨死,对方是一只兔子妖……玉清门是当时除妖的第一大派,那他夫人,定是被玉清门所杀,所以,他为了给心上人复仇,堕入魔道,杀上师门,满手血腥。” 逻辑成立。为爱入魔。嗯,很符合谢弋楼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呢。 很难不说,她对这位前男友没有偏见。 “记载上是这么写的吗?”谢尘寰看她一眼,既然连噬魂咒都学会了,想必也看过不少仙门百家的记载吧。 “啊?”乔栀挠头: “嗯……没说越山君屠戮师门,就说了……玉清门一夜之间,离奇消失。” 对啊。如果越山君真的做下灭门之事,天境早就派人来拿了。 哪能容他苟活至今! 所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时,窗外一缕朝阳落进,给少年镀上一层微光。银丝飘荡,恍若玉雪飞花。 天居然亮了,谢尘寰收回目光: “幻境里的时间流速,会比外界快上很多,”何况他的苏醒,影响了整个幻境。 接下来,只怕是会步步凶险。 他眸光里多了几分思量,“幻境之主,多是执念极为深重之人,然而弥漫在这个幻境里的执念,除了苏清妩,还有一人。他们二人的记忆,构造出了整个幻境。” “我知道,是谢弋楼,”乔栀像是在课堂上积极回答老师提问的学生,举着手说,“魔嘛。肯定得有执念,才会成魔。” “未必。执念,神亦有。”且破坏力,往往比妖魔更大。是以,圣人无情。 乔栀面露好奇,他去并未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问,“你知道苏清妩是怎么死的吗?” 乔栀摇头。她虽然继承了记忆,却并不知道,苏清妩的结局。这就像拿到了一个剧本,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是空白的。 “她在一场浩劫之中,为庇护玉清门,身投铸剑炉,灰飞烟灭。她以仙身,铸神剑般若,使妖魔退散,万物复生。” 烈火灼身?乔栀哑然:“这么惨啊。” 也许是因为变成了清妩本人,她难免对这位仙尊产生了一丝同情,“当年,你亲眼看到了,是吗?”乔栀喃喃,“你当时,并没有阻止她,对吗?” “那是她的宿命。”谢尘寰神情淡漠,“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仙门首座的位置,不是人人都能坐的。” 可是,好歹也是师尊吧?相处十年,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可事实上,谢尘寰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走向了必死的命运。 她突然意识到,就算再纯善,他也是神。一个毫无私心的神,在凡人的理解中,与冷漠并无差别。 “你也是玉清门的弟子,那个时候,你……”以他的能力要保住一个门派,绝不是难事。 乔栀却又突然想起,众人都不怎么待见他,甚至各种pua,容貌羞辱。 就连清妩,对他也是冷落忽视。 不跟谢弋楼一样黑化入魔都算好的了,还要求他报答? 以德报怨,圣父才会那样。 乔栀纠结起来。其实她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做。 谢尘寰却说:“我借给了她。” “什么?” “一道凝滞时光的法术。” 在清妩死时,他降临在她面前,应她心愿,借法给她。 这个幻境,便是以那道法术为基石,才能困住一千活人,令他们丝毫觉察不出自己是生活在一场幻梦当中。 也正是因此,他们一神一魔进入里面后,记忆才会被消除。 因为,那是上古神灵的力量,最接近天道的存在。 可他那个时候,也因插手了凡人的命数,导致法力急速流失,从全盛时期,迅速衰竭。 不得已,才把自己传送回到过去的某个时空,轮回转世,重新悟道飞升。 但那又是另一桩往事了。此处不提。 乔栀诧异,停止时间?!所以这个幻境,才能如此栩栩如生!因为这就是三百年前,玉清门的原貌! 这就是……神灵之力吗? 创世。 “那你……能不能穿梭时空?”乔栀咽了咽口水,听到自己心跳的飞快。 “三百年前或许可以。现在不能。” “那……有人可以吗?” “上古神灵。”他道:“祂在雪境的最深处。” 然而雪境的界碑,凡人无法穿越,除非有撼天动地之能。 也就是,成神入魔者。 “你,能看到我的未来吗?” 神知过去未来,一眼就能看破因果,那么,能不能看破她的? 谢尘寰沉默:“你是第一个我无法看透的人。” 不仅未来,过去亦是模糊不清。 她到底是什么人? 哈哈!那当然! 她又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乔栀松了口气。也就是说,她的命运不是既定的。她可以成为任何她想要成为的人。 “既然无法破解,难道我们接下来,只能自然而然地等待,浩劫的来临?不会还要我体验一下苏清妩的死亡吧……别吧……” 这种感觉真糟糕,让她想到了在万鬼深渊被残害的日子,乔栀忍不住一阵战栗。 ……等等,万鬼深渊? “三百年前,地境可有一个叫做‘万鬼深渊’的地方?”那里,世代都由越山君管辖。 “有。不过,都是些法力低微的小鬼。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不对!那有一只很可怕的厉鬼。” 乔栀比划着说,“生前应该是个男子。穿着道袍……那就是玉清门的服饰!我怀疑,他跟三百年前的事脱不了干系。如果他现在就在玉清门,那么,我一定可以一眼认出他!”毕竟被杀了那么多次。 “你怎么……”谢尘寰诧异不已。怎么会去万鬼深渊那种地方?深渊有无数渴望血肉的鬼魂,活人进去,如进地狱。 少女一张小脸,骤然变得冰冷,她指骨捏得咯吱作响:“我与那只厉鬼,有深仇大恨。它生前,该是个有地位和名望的修士,却被困在深渊不得出,所以,只能靠虐杀生人来发泄他的怨气和戾气。” 而她就是那个被虐杀的倒霉蛋! 等出了幻境,她一定要去亲手找那只厉鬼报仇。否则终有一天,她会被心魔逼疯的。 谢尘寰看出她的杀意,道,“你体内的法力,并非取自于正道,切勿随意动用。” “你怕我杀人?” 谢尘寰面含淡淡的隐忧,毕竟凡人道心大多不稳,极易被影响和操控。 谁知她说。 “那好。” “你寸步不离守着我。” “……”谢尘寰说,“不行。” “我又不是苏清妩。跟你不是真正的师徒。” “……”他不语。 “你也不想看着我被魔气操控,狂性大发,再造罪业吧,我的神官大人?”乔栀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道德绑架这一招对道德感极高的人,简直不要太好用! “……”谢尘寰一脸头疼。 “放心好啦。”乔栀安慰他,“我们好好合作,一起找出救人的办法。等出了幻境,我就能成仙啦。能成仙,谁愿意入魔啊?就算我们亲也亲了、抱了抱了、我也不会要你负责的啦。幻境而已,作不得数。我会全部忘记的!” 谢尘寰闭了闭眼。 “乔栀。”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潮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怒的。 乔栀笑得没心没肺。 他长眸一掀,叹气:“过来。” “干什么。” 他隔着袖子,握住她手臂,“借你一些法力。” 乔栀偷偷看他,他薄唇微抿,额心金纹隐隐泛着光芒,一股温暖的力量,顺着他指尖传递过来。 觉察到她的注视,他目光淡淡地移了过来。 乔栀连忙低头。 烦死了,既然无情无欲,长那么好看干什么。不知道她只是个定力不稳的凡人吗! “……” 谢尘寰看她的眼神变得微妙。 乔栀也觉察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尴尬地咳嗽两声:“在清妩的记忆里,关于谢弋楼的身世,有一个疑点。” 他的双亲,因为一场意外,死在玉清门的锁妖塔中。 锁妖塔的封印,凡人根本不可能开启,所以他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 会不会是一场阴谋?有没有可能,这也是谢弋楼入魔的一个引子? 乔栀清清嗓子:“我们去锁妖塔吧。” “我去。”谢尘寰道:“你如今身份不便,贸然出现在锁妖塔,恐会引起震动。” 幻境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一个小小的改变,导致幻境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其一。 第二,她身负魔气,锁妖塔中怨气冲天,是魔汲取力量的绝佳之地。 难保不会激起她的杀戮之心。 乔栀也想到了,她皱着小脸,呢喃:“谁知道吸他的法力,后遗症会这么大呀?早知道就不吸了!” 空气静默两秒。 捏住眉心,少年垂眸,平静道: “什么都吸,只会害了你。” 8. 008 008 谢尘寰走后,乔栀迟迟不敢睡去。她怕一睡,那心魔就又会来找自己。只能睁着眼躺在床上。 “仙尊,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突然,一名弟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他没有掌纹和指纹,是幻境傀儡。也就是说,是个发布任务的npc。 乔栀整衣起身:“怎么了?” “闻师姐被妖市的人捉住了!” “你谢师兄呢?”虽然,谢尘寰也姓谢。 但苏清妩的大弟子在玉清门就是个透明人,这谢师兄,自然是指谢弋楼了。 “师兄去救人,也被捉住了!” “……” 来了,在清妩的记忆里,谢弋楼就是在去妖市救人的途中,遇到了兔子妖舍舍,跟她暗生情愫。 乔栀并未动用从谢弋楼那吞噬的法力,心念一动,就出现在了妖市。 “卧槽。” 妖市,一间客栈的屋顶上,赫然出现一抹雪白的身影。看着底下鲜红的酒招,和来往穿梭的人影,乔栀有些腿软。 更多的是兴奋。 啊!谢尘寰借给她的法力,居然还能空间瞬移! 她的落脚点,正是闻鸢和谢弋楼被困之处。 她刚刚出现在门口,就听见那争吵之声。 “明明就是那低贱小妖的错!凭她一只妖,如何能锻造得出那般剑器?那铸剑材料,是九天玄铁,唯有玉清门才有。定是她偷的!我给她点教训怎么了?” “师姐没有实证,便不该随意伤人。” 低哑的少年声传来。是谢弋楼。 “你在怪我?”闻鸢大怒,“我不是为了给你找铸剑的材料,才会到妖市来的吗。你现在居然向着一个外人?” “师姐,你到底是掌门之女,出门在外,总该顾忌着些。” “呵。你是怕我给玉清门丢脸,还是怕我给你那个师尊丢脸啊?” 谢弋楼反问:“她不也是你的师尊吗?” “她是我爹给我选的,”闻鸢很不高兴,“成天摆出一副冷脸给谁看呢。我才不想要这个师尊呢!” “而且,她连本命剑都不给你,你还向着她,仙门首座的名头就这么好?” “无论如何,她到底是师尊。”谢弋楼阖眸。 看不出来,三百年前的谢弋楼,还是个三观正常的。 听他们的对话,是闻鸢在找铸剑材料时,与一只小妖起了冲突,砸了对方的摊子。 又伤了妖,犯了众怒,才被暗算,关在了这里。 三百年前,苏清妩并没有堂皇现身于妖市。 她派了几个弟子来处理此事,表面不闻不问。但其实,她不放心二人的安危,偷偷隐身过来了。 所以,乔栀现在也是隐身的状态。 两只小菜鸡,蔫巴地绑在一起,别提多惨了。尤其是谢弋楼,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看他这样灰头土脸,乔栀有些幸灾乐祸,差点笑出声来。谁知谢弋楼看着虚空,嘴唇一动,忽然喊了一声: “师尊?” 乔栀的笑容凝固了。 “什么师尊?”闻鸢嘲讽,“你还指望她来救我们,算了吧!仙门首座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你我的死活,眼下不知在哪,捧着她的心法如痴如醉地修炼呢!她苏清妩眼里,只有我爹的掌门之位,怎么可能把我们的性命放在心上?” 说完,又狠狠地咒骂道:“这些贱种,敢这么对我,回去我就让我爹把妖市给端了。把这些肮脏下贱的小妖全都杀光。” “阁下,好大的口气啊,”一道冷哼忽然响起。 “在我妖市作乱,还敢如此猖狂。” 一团黑雾缓缓凝聚,一只大妖显出身形,腰粗如水桶,身高几乎高到房梁的顶上。 这大妖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盯着闻鸢看了又看,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掌门之女?不过是一个根骨平平的废物罢了!” “你!”被戳中痛处,闻鸢脸色涨红。 “咦?天生剑骨?不错,不错,”妖又化作黑雾,绕着谢弋楼飞了一圈,“正适合给我当养料。这么俊的小脸蛋儿,” 粗嘎的男音,忽然变成了一道甜腻腻的女声。 “你师尊不疼你,我疼。” 它肯定听见了闻鸢和谢弋楼的对话。 眼看谢弋楼被黑雾围住,里面隐隐化出一道利刃,抵着他心口,就要当场来一个开膛破肚。 乔栀暗暗着急。 接应的弟子怎么还不来? 不会是因为,她的存在被谢弋楼觉察,导致了什么蝴蝶效应吧? “师弟!” 少年闭着眼,不见半点恐惧,反而极为平静。 不好。谢弋楼挂了,幻境就要崩塌了! 乔栀连忙一掌击出。 那大妖应声倒地,口中鲜血狂喷,彻底昏死过去。虽然那妖大概率也是幻境创生的傀儡,但这个效果,还是让乔栀大吃了一惊,呆呆看着掌心。 这么强?! “师尊?” 不仅谢弋楼,闻鸢也是呆住了。随即,她脸色变得阴沉: “苏清妩。你居然来了。” 不好意思哈。打扰你跟师弟培养感情了。 乔栀不得已显出身形。 少女纱衣雪白,脸色冰冷,眉眼高不可攀。 她观察了下四周,还好还好,并未崩塌。轻飘飘看了俩人一眼,乔栀拿捏着语气,不咸不淡道: “不省心的东西。” 谢弋楼低头。 闻鸢对她怒目而视,但大概也是心虚,所以并没有骂人,只是喘得跟破风箱似的。 “谁要你救了。你别以为区区救命之恩,就可以让我对你感恩戴德!” 姑娘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乔栀没理她,转身,留给二人一道冷漠的背影。 “跟我走。” 一出门,闻鸢就骂骂咧咧。 自己召出佩剑飞走了,显然是去找她爹告状,实现灭妖市的宏图大愿。 只有黑衣少年在身后,慢慢跟着她。乔栀有点受不了他那频频投过来的注视。 “你有话要对我说?” 少年一僵。他忽然冲她跪下,腰背却挺得笔直:“怎样,才能变得像您一样强大?” 乔栀看着他,脱口而出:“断情。” 是啊。别为了老婆堕魔了! 你要杀的那一千人,可是你师尊投铸剑炉,受烈火焚身之苦,也要保护的啊。 谢弋楼若有所思:“断情。” 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就像师尊一样吗?” 修炼太上忘情诀,必须断情绝欲,但是,清妩至死,也未能做到。 肉.体凡胎,怎能不生情爱之念? 所以成神者,必渡百道天劫。谢弋楼,就是其中最难的一道, 情劫啊。 乔栀伸手往怀里一摸,还真让她找到了,直接劈头扔向他。 谢弋楼低头一看,浑身一震! 太上忘情诀。玉清门至宝! 乔栀留了个高深莫测的背影给他:“你,因何入道?” 沉默良久。 “以前,我想做一个震烁四境的剑仙,让爹娘为我骄傲。” 谢弋楼小心翼翼捧着心法,轻声说,“可是,我连至亲的性命都保不住。” 他出身贵族,本该锦衣玉食,意气风发。 后来国破家亡,他只能带着双亲,投靠幼时所修习过的玉清门下,苟且偷生。 却因一场意外,让父母惨死在锁妖塔中。 他无法原谅自己。 “你想拜无相为师吧。” “弟子并无此意。” 若是从前,他或许会为自己争取。 但如今,爹娘都死了,拜到谁的门下,都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再也没有人为他担忧挂念。 “无相剑术高超,但他心思太重,贪欲难消,若他教导于你,只是有害无益。”乔栀张口就来,“我不赠剑是因你心思太杂,等你什么时候心思纯净开悟了,再来找我。” 画大饼这种事她非常擅长。 “弟子遵命。”他低垂头颅。 乔栀清楚捕捉到了谢弋楼的厌世情绪。他连被那妖雾绞杀时,都是平静的。 活着也像是死了。 唉毕竟只有十六岁,从云端跌落,受尽冷眼,又痛失双亲…… 乔栀拍了拍自己的脸。 搞什么啊,那可是要把你做成容器的渣渣,不值得同情! 给他一本断情绝爱的心法就得了。让他好好琢磨,别谈恋爱。 一谈恋爱,毁天灭地! 恋爱这么劳心伤神的事,让她来谈。 脚下一软,四周景物骤变,她又回到了素草寒生。 笃笃笃。一道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来者取下兜帽,银白的发丝一瞬间,华丽隆重地倾泻了满身。 他额心金纹灿然,几缕发丝自然垂在脸庞两侧。 谢尘寰刚从锁妖塔查探回来,一见乔栀,开门见山道:“果然有古怪。” “怎么说?” “锁妖塔中,本该囚禁着犯事的恶妖,但我并未在其中,发现任何妖物的踪迹。” 锁妖塔中没有妖?这怎么可能? 那里常年妖气冲天啊。 “里面,只有一口血池,”谢尘寰眸色极沉,“无数妖物,被人虐杀在其中,流出来的血,汇聚成了血池,它们形死而魂魄不灭,一直被困在锁妖塔中,这才让这座死塔从外面看上去,充满了妖邪之气。” 但那些,都是惨死的妖物的怨气。 “莫非是,有人杀妖取丹!” 靠吞噬妖丹来提升修为,这种邪法,在噬魂咒那本书上也有记录。 “不错。”谢尘寰眸色凝重,没想到玉清门这等光风霁月的仙门中,竟有此等龌龊,“血池怨恨滔天,隐隐有倒灌之相,算算时日,早该冲破锁妖塔,覆灭整个玉清门了。” “但我看到的血池,却很平静。”至少从外观看上去是那样。 “而要使血池平静,只有一个办法,” “——是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四境并不是现在的四境,而是分为神、人、非神三界。 神界由神族统领,神族又称天人族。 天人族生来能与天通,跳脱六道轮回,不老不死,无生无灭。 每一个天人,都至情至性。 他们一旦动情,就会永堕轮回,受尽轮回之苦。 不知过了多少年,神界覆灭,清气上升为天境,浊气下沉为地境。 与此同时,雪境,也应运而生。最后一位没被拉入红尘的天人,便居住其中,是为雪境之主。 而这世上,曾有皇族,名为上虞。他们的祖先,便是天人族后裔。 每一位上虞皇室子孙,都或多或少地继承了神的力量。 他们的血肉,可以净化世上一切污秽。 这么多年来,血池的存在未被发现,是因为,曾有上虞皇族,生祭血池! ——谢弋楼的双亲! 乔栀喃喃:“原来他的父母,是被玉清门害死的?”不寒而栗。 那么,幕后之人还留着他是为什么?不怕他知道这一切吗? 也对,一个不到弱冠的少年,对抗玉清门这样一整个庞然大物,根本没有胜算。 所以幕后之人,有恃无恐。 谢尘寰道:“下一次血池沸腾,是在十日后的试剑大会。”对方留着谢弋楼,不过是想用他,再平一次血池! 幻境之中,时间流速飞快,这十日,不过短短几个时辰。 谢尘寰开口:“你在万鬼深渊所见的那只厉鬼……” 乔栀接过:“就是将谢弋楼的父母,推进血池的人。” 他们对视一眼。 那么,只需要等待,试剑大会的到来。 由她辨认是谁即可。 一阵强烈的晕眩传来,果然,她坐在了高处,手中端着一盏茶。 下面搭好了台子,比试进行的如火如荼。 玉清门的试剑大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谁都可以参加。不限种族,死生不论。 所以,看到一只兔子妖,和闻鸢在台上对峙。 并没有人露出奇怪的神色。 那小妖样貌可爱,唇瓣粉嫩。此刻一脸严肃。 她就是谢弋楼的先夫人。 是他不惜开启血阵,也要复活的心上人。 看到这位前男友的白月光,乔栀却很平静,俯瞰下方,实在唏嘘。 这样混在一起,人头攒动,看不出谁是傀儡,谁是生人。但他们三百年前,全都是活生生存在过的,就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 “清妩师妹。”一道声音慢慢悠悠传来,带着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息。 无相剑尊? “妖市的事,师兄都听说了,师妹当真教导有方,弟子一个比一个出息。” 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清妩尊虽得到了掌门亲传的太上忘情诀,名下的弟子却不争气。 反观无相剑尊,在弟子中的威望极高,是下一任掌门的热门人选。 众人都想看一场热闹。这俩人,打起来最好。 “师妹到底是女子,何必时时刻刻肩扛重担?有些事,还得交给男人来做。” 他伸手,想拍清妩的肩。 谁知却被对方避开了:“有些位置,就算让给师兄,师兄也未必坐的稳。” 乔栀轻描淡写。 无相脸色微僵,他放下手。 “连弟子都教不好,还摆什么仙门首座的架子。”无相身边一男弟子,开口讽刺道,“就说这闻师姐,身为掌门之女,竟然应下一只小妖的战帖?就算赢了,脸上也不光彩,哦,我忘了。她也未必能赢。还得多亏清妩尊,教导有方。” “黎明,不得不敬。”无相开口叱责,但眼里分明是得意。 女子嘛,做个漂亮的点缀便也罢了,揽大权在肩,也不怕终有一日被压垮,那一把纤腰就该被男人握在手心,揉捻把玩才是。 他眸光扫过乔栀,满满都是欲.念。 可惜,乔栀并非真正的苏清妩。 她根本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样的反应,倒是大大地惊讶了众人,难道,她真的参悟太上忘情诀了,断情绝欲,所以才对这些挑衅视而不见。 无相也有此怀疑,他使了个眼色。 那弟子于是继续道:“弟子听说前几日,清妩尊将从秘境得来的宝剑,赠予了大弟子。而至今小弟子,连本命剑都没有,便来参加试剑大会。” 他声线陡然转厉:“清妩尊便是这样对待天生剑骨的?” “是啊,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她非要收,收了又不好好教。” “如果投入无相尊门下,定能有所成就。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可惜啊,天生剑骨。就这么糟蹋了。” 众人指指点点,仿佛她怎么虐待了谢弋楼一般。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乔栀翻个白眼,“我自己的弟子想怎么教就怎么教,要你管?” 弟子脸庞涨红:“我不过是说出事实罢了,师叔何必口出恶言!” 乔栀:“骂你便是骂你,难道还要挑日子吗?” 她也是仗着人多,料定对方不敢乱来。 哪里想到无相的弟子个个剑修,火气极旺,根本沉不住气,竟然拔剑便刺了过来。 危险来临,乔栀下意识一掌击出,又倏然惊醒,想要撤回。 从谢尘寰那里借来的法力,已经用光了! 可那弟子奉无相的命令,就是要试探她是否修为精进。 剑转瞬逼至。 乔栀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当众暴露魔气,还是当众被捅个窟窿更为不妙。 突然。 “叮”的一声,一柄剑雪光湛然,挑飞了那柄逼到她心口的长剑。 弟子痛呼一声,跌倒在地。 没有人看清,那人是怎么出的剑。 摇光清艳,却比不过那人一袭风姿。 挽过剑花,长剑入鞘。白袍翻飞,少年戴着面具,挡在清妩尊的跟前。银发高束,纯白丝履,仿佛一座难以逾越的雪山。 “放肆。” 他只是轻轻一眼,那弟子包括无相尊瞬间凝固,仿佛被扔进冰窟之中,寒意骤然席卷过全身。 没有人不为那强大的气场所惊。如见神灵降世。 9. 009 第9章 众人的视线不自觉被那道身影吸引。 这里是生人和傀儡混合的幻境。由三百年前那位神祇的法术为基石。 在他气息笼罩下的所有人,都本能地对那道洁白的身影,产生了一股油然而生的亲近与向往。 “他是谁?”“清妩的大弟子”“不是妖物么?”“没有妖气。而且不知为何,看着他我竟觉得,想要臣服……” “都在聒噪些什么。”“掌门。” 一个男人出现在了众尊面前。长袍束发,袍子边缘绣着金纹,相貌英俊冷艳。他就是玉清门的掌门。了解完始末,他道: “无相你最近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跟你师妹道歉。” 无相眼角抽搐:“是。”他冲着清妩拱手,态度转变得极快:“师妹,之前,是我多有得罪。”那弟子也忙不迭地爬起来,连声赔罪。 乔栀并未理会。她此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盯着那个被称为掌门的黑袍男人。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玉清门掌门自带威严,面对清妩时仍旧冷肃着脸。 乔栀走近一步:“许久未见掌门,清妩甚是想念。近来,清妩修行到了瓶颈,想请掌门指点。” “怎么。” 突然,谢尘寰传音入耳。 乔栀咽了一下口水,她的手心已经全都是汗:“是他。” 那双手,曾经多次掐住她的咽喉。 那只脚曾经把她的头狠狠踩住。踩进烂泥。 那把剑曾多次割开她的喉管。她记得生锈的剑锋上,那冰冷的温度。 第一次被杀的时候她死得很快,没有什么痛苦,只看到一个高大的影。 第二次她看到,杀她的人的脸血肉模糊。 第三次,那件破烂的修士服暴露在月光之下,边角绣着金纹。 之后被杀死的每一次,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煎熬、折磨。太疼了,太疼了。 她不是没想过反抗。 可是人,在那里,真的太弱太弱了。 微如蝼蚁。对上这种有法力的,她就是对方的玩具。 她只能拼命去记住每一个细节,拼命地观察对方,拼命地隐藏自己,不被他找到,但那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延长自己被找到的时间。后来,她几乎被杀到麻木。 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在万鬼深渊,她成长飞速,学会了很多以前没有的技能……身手和心性,也比之前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就是,精神容易出问题。 总是会被一些黑暗的记忆笼罩,然后控制不住想创死全世界的心。 后来就是被谢弋楼弄回去,浑浑噩噩地中了摄魂术,好上了一点。至少脑子里全都是谢弋楼。不再想着报复社会了。 可是现在,杀人凶手就在面前。 心里盘桓着的情绪,除了怒火,还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兴奋。 “乔栀。”谢尘寰开口。他第二次喊她名字,一把嗓音干净如清泉。 “冷静点。” “他只是傀儡。” 乔栀这才看到,自己竟然在不自觉之下拔出了剑。 她心口一寒,慢慢按捺住杀意,忍得眼眶激红,手腕颤动。 不错。玉清门的掌门,早就死在三百年前了。杀她的,是深渊的厉鬼。 面前的人不过是一道影子。 贸然动手,就会破坏幻境,导致任务失败。 掌门朝她伸出手,声线低沉,似乎想要拍她的肩:“清妩,脸色怎么这么差。” 乔栀看着他手掌上明晰的纹路,耳边骤然响起之前谢尘寰告诉她的那句“傀儡是没有掌纹和指纹的”。 反应过来时,一击已从掌心发出,翻涌着黑气,便是想藏都藏不住了。 而掌门一动不动,生生受了这一击。 一瞬间,试剑台上的比斗停止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骇,不敢置信地齐刷刷扭过头来。 上百双眼睛,此刻整整齐齐地盯着乔栀。那目光中带着森森的鬼气,让人毛骨悚然。 场景再度改变。 她被绑在诛仙台上,被玉清门长老等人审判。“堂堂仙尊竟然修魔?” “我就说仙门首座不能让女子坐吧,她们容易被外物所扰,道心不坚。玉清门自古以来,也没有出过女掌门。” “难怪弟子个个不学好。她这个当师尊的就没开好头啊!” “倘若让她这样的人当了掌门……玉清门的将来,岂不是一片黑暗。” 也有弱弱的声音说:“清妩仙尊,最是正直良善不过。怎会突然有了魔气?这其中必有隐情。” 然而,一道冷冽的声音传来,毫不留情。 “将苏清妩废去修为,关入锁妖塔。” 是那个虐杀她多次的掌门! 乔栀努力将关注点放在幻境本身,思绪如抽丝剥茧,这是三百年前发生过的事。 只是,苏清妩修魔,她为何会修魔? 在乔栀的感受中,这女子是个清冷克制之人,她虽对谢弋楼有恋慕之心,却从未逾矩。把对方收为弟子这一行为便看出,她是在逼自己斩断念想,或者,是在用谢弋楼来锤炼道心。 她早就为自己择好了道,断情绝欲的无情道,她会为了什么而入魔? 还是说……被人污蔑? 记忆一片空白。 要么是被人为抹去,要么就是记忆的主人,在刻意回避这段回忆。 若是后者,则说明这段回忆……实在过于痛苦,痛苦到令人不敢面对,若不进行防御就会顷刻崩溃的程度。 仙门废仙者修为,需将受刑者绑缚在诛仙柱上,用那锋利无比的碎魂钉,打入手脚。 行刑的弟子走近。看着他手里几排发着寒光的长钉,乔栀实在是难以置信。 难道当年,清妩就生生忍受了?! 她不求饶吗,她不解释吗? 乔栀想要挣扎,只是,诛仙柱上法力全锁,她动弹不得。 “行刑。”一声令下,乔栀猛地把眼闭上。幻境中的疼痛是实打实的,光是想象,她就一阵战栗,后背被冷汗湿透。 “我……不痛?” 她一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屋顶。白衣少年安静立于身畔,如一抹流云。天光薄笼,他脸庞泛着冰雪一般的微光,额心金灿。 浓密的长睫低垂,瞳眸若漆,望着底下情形。 那下面的,已经不是乔栀附身的清妩尊,而是幻境创生的傀儡了。 她雪白的纱衣被血浸透,受完刑,轻飘飘从诛仙柱上坠了下来,如同穿了一袭嫁衣。 乔栀看着都有些后怕,她差点就要遭受那种惨绝人寰的酷刑了…… 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身体:“你这样把我从幻境里拉出来,算不算作弊啊。” 她现在是一抹魂体,乔栀还是第一次以这种形态存在,蛮新奇地看了会儿,她说: “不用这样也行的。” 乔栀的声音很小:“我忍痛能力很强的。”在深渊被杀那么多次,她都练出来了。 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的血腥,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 谢尘寰望她一眼,还未开口,她又道: “莫非是,神官不忍见小女子我受苦?” 乔栀可爱地眨眨眼睛。说好的大公无私,圣人无情,不插手凡人命数呢? 因为生在人人平等的现代,她对神仙没有那么多的敬畏。 何况经过了一顿火锅,她早就把对方当成了有好感的男孩子来对待。 自然不放过任何一个撩对方的机会。 谢尘寰黑色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场大雪,垂在脸庞两侧的银色发丝被风吹动,他平静道: “碎魂钉有撕裂神魂之痛。你未经修行,只怕会伤及神魂,回归本体后,必然心智受损。在下既然说过,不会令姑娘涉险,自然要信守承诺。” 原来是怕她变成个傻子。 乔栀立刻:“哥哥你真好。” “……”谢尘寰道,“别叫哥哥。” “那叫什么?”她惊讶,“难不成弟弟吗?可是谢弋楼说,你能当我祖宗的祖宗了呀!你今年,到底多大了呀?” 望着少女含笑的眼,谢尘寰微微一怔,他别开视线:“以前我家中人,都唤我七郎。你……便也那样唤吧。” 咦。 乔栀特别上道:“是七郎你飞升前的家人吗?” 他点点头,眼神淡漠,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周围突然一阵猛烈的摇晃。 乔栀连忙挨紧少年,以免坠落下去。 俯瞰去,修为尽废的清妩,已经奄奄一息。她一路被两个弟子拖进锁妖塔。身后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等等。不是说试剑大会后,血池就会沸腾吗?”该被扔进锁妖塔的,是谢弋楼才对?怎么会是…… 锁妖塔的大门已经缓缓关上。乔栀下意识就要回到那具傀儡中。 “我去看看。” 却被他轻轻拉住了袖子,“不要去。” 乔栀着急不已,“可是不去的话,我们看不见里面的场景。” 苏清妩在锁妖塔中都经历了什么?遇到了谁?最终,血池都是怎么平的? “就像是看电视剧,突然莫名其妙漏看了一集,搞得我心痒痒的。” “什么是电视剧?” 乔栀:“就像是人间唱戏那样,几个角儿在台上演绎人间的悲欢离合。” 说着,她突然发现,他似乎不知道她的来处,“你不好奇我是从哪儿来的吗?” 他笑笑,唇角弧度极淡: “相逢即是缘。” 乔栀却是一顿,因为家庭原因,她打小就心思敏感,对别人情绪的感知,精准到可怕。 她愣愣看着对方雪白的面庞。 他在新婚夜突然出现,掀了她盖头,之后夺……夺了她初吻。算是吧。 长得还正正好在她审美上。 少年身材修长挺拔,宽肩窄腰,看上去就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整个人清冷自持,干净如初雪。不仅替她涉险,还宽容地不计较她强吻,咳,还有做的坏事。 刚才还为她开挂,将她带出那具傀儡,不让她经历那种可怖的痛。 现在却……给她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也是。他对她,从来没表现出过分的好奇。对她口中时不时冒出的新奇词汇,也并不在意。 如果那夜的新娘子不是她,换成别的任何一个女子,他都会像对待自己那样,对待她的吧。 她在他心里,并不特别。 乔栀心里有些难受,更多的是失落。她告诉自己不要紧啦。毕竟是神仙嘛,以守护凡人为己任,对人好是天经地义的。 而且人家是在工作期间,她也不好上赶着跟人谈恋爱吧。 她很懂事的。 本是关注着锁妖塔动静的谢尘寰,看了乔栀一眼。 突然,他从袖子里伸出手,隔着虚空,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是对待晚辈那般: “那么,可以告诉我,你来自哪里吗?” 10. 010 第十章 就算现在没有实体,乔栀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温柔和善意。 “居然被当成小孩子了……”她喃喃。摸摸头什么的不是小孩子的专属动作吗? 谁知,他反问:“不是吗?”一眼便能看出的年岁尚浅。 乔栀郁闷不已:“我不是小孩子!我成年了,十八岁了好吗。”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难道说她之前撩他,还有那些个亲密接触,都被当成是小孩在玩闹啦?她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浓浓的挫败感。 难道是她作为女子,没有魅力吗?她长得也不差呀! 还是说她之前在他面前表现的太凶残了,吓到他了?!唉。那么,就算是被当成孩子,估计也是熊孩子吧?不对,怎么还计较起自己在他心目中,到底属于好孩子,还是坏孩子了? 她可是倡导平等恋爱的!乔栀醒过神来,义正言辞说:“你这样不好,你这样会让我误会的。就算你真的年纪比我大很多,但是在我看来,你这个长相在我们那个世界,最多——大学生。还是新生。” 她比划了一下。继而忍不住想象,谢尘寰如果真的生在现代,这模样,妥妥的白月光高冷校草啊。顿时心跳加速。 少年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不是要跟我说说,你的故乡吗?” 她说她以前所生活的地方,他自然而然地理解成了故乡。 乔栀一怔,她穿过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有耐心,听她聊另一个世界的事。在谢弋楼身边时,对方无时无刻都很忙,或许也不是真的忙,只是不太想跟她这个没什么感情的容器待在一起罢了。 而她又跟他的妖魔属下处不来。 乔栀是个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的性格,当即兴高采烈地跟他说了一大堆,但她一个没进入社会的小姑娘,除了说些那个时代的和平富足和安稳,重点都在好吃的上面。 什么火锅奶茶烧烤炸串……对面听着波澜不惊,没怎么动容,她先狂咽口水,忍不住长叹一声: “唉。真的好想回去啊!” 乔栀双手捧脸,开始惆怅。 惆怅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偷看旁边的人,真的好好看啊……不禁有些愣愣地问: “七郎,你当真不计较……我之前对你做的那些事吗?”如果要她负责的话,她非常愿意的! 谁料那冰雪般的少年轻轻颔首:“姑娘非是本心,在下明白。” 真正伟大崇高的人,待人接物都极温和,情绪稳定,令人如沐春风。 少年身为神官,背着个官字,但奇妙的是,乔栀很少能从他身上体会到来自“官”的权威和压迫,相处起来极舒服。 他是宽容,一副不会跟她计较的样子,乔栀倒宁愿,他跟她计较一下啊! 严格说来她可是狠狠非礼了他啊,至少也该谴责一下嘛!怎么搞得好像,他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似的。 “算了算了,”乔栀更郁闷了,“照你们古代人的思想观念来看呢,我跟谢弋楼拜过堂,是有夫之妇。如果跟你卿卿我我的,就是偷情了。你这么有道德的人,肯定不能接受。” “……” “而且,你还是谢弋楼的祖宗。”突然想起这件了不得的事实,她忍不住,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语气似激动似不齿: “乔栀你出息了!居然出轨老公的祖宗?” “……”谢尘寰活了这么久,头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匪夷所思。联系上下文,猜也该猜到了,这“出轨”是什么意思。他捏住鼻梁骨,深深叹了口气。 然而那小姑娘捏紧拳头,仰着小脸,信誓旦旦对他说:“你放心,哥哥。等出了幻境,我会先跟谢弋楼离婚再来追你的。” “……追?” 之前在地道里时,她就说过这个字,当时他没问,但现在是真的忍不住感到了好奇。 乔栀看着他那张冰雕雪塑般的脸,霜雪般的银发,浅淡的薄唇,恋爱脑都要长出来了,压根不用劳什子的摄魂术,光是看着,整个人就心潮澎湃,从头到脚都冒着粉红爱心。 但是她得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她发自内心地说:“就是,想追上你的脚步,为你变得更好的意思。” 谢尘寰微微一怔。 少女的眼眸亮晶晶的,比在天境看到的浩瀚星河还要明亮,里边的温度,比起长明不灭的长明灯还要热烈。 她又问:“对了,你是无情道吗?如果。如果你,咳咳咳,要是对人动心,会不会损伤修为啊?” 她对这个一知半解,只是从清妩身上了解到,修习此道,是不能动情爱之念的。 得先了解下这个,如果跟他谈恋爱会害了他,那她就只能……唉! 谢尘寰微微笑了:“我已得道飞升。” 无情道已成,他的道心坚不可摧,又有何人可以撼动? 虽然,他看不见她的前世今生,亦算不出将来与这人的缘法,但谢尘寰从来就不是执着于过去未来之人,只需重视当下,和当下的每一段缘分便好。 这小友行事,屡屡出乎意料,性子却是纯真率性得紧。他不说本体,光说这具形体,在世上就已存在了千余年,沧海桑田转眼即逝,多少爱恨皆已成灰。 是以看她,同看一个孩子毫无区别。而孩子的爱恨,虽然浓烈,却总是稍纵即逝,风一吹就散了。所以他并不放在心上。 “我跟你说了我的家乡,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家乡?”乔栀对他真的很好奇,满满热情不加掩饰,“雪境真的是一片大雪,没有春夏秋天,只有冬天嘛?既然,雪境之主能穿梭空间,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闻言,谢尘寰长睫一颤,说:“不行。” “为什么?” 乔栀感到失望,又想到他说过那里,除非法力高深,不得门入,“难道就因为……我是凡人吗。” 谢尘寰轻声道:“放弃吧。雪境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乔栀委屈地看着他,难道他其实跟谢弋楼一样,打从心底里就看不起凡人吗? 她心头止不住地被阴霾笼罩,低喃道:“生而为人,是我的错吗?谁不想生来就有强大的力量啊。” 如果她生来神胎,亦或天生剑骨,不是那么弱小,又怎么会让自己一次又一次,陷入那种绝望无助的境地。 谢尘寰看出她状态不对,压低声音:“乔栀。” 乔栀却是一股邪火冒了出来,恨恨道:“你别阻止我,今天这个疯我一定要发,” 反正在幻境,她也不会被人看到而丢脸。一想到,她受到那么多折磨,全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天道不承认她?她还不愿意承认这天道呢! “贼老天,这么玩弄我有意思吗!” 就像是进入一款生存游戏。获得了不死之身,但除了不死之身,技能面板全都是灰色,灰色的! 好,苟着吧,但系统非得把你送到一个怪物的旁边,那怪物还特么强的离谱。 然后只能被怪一次又一次地创死,毫无反抗之力。 但是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神队友,你的队友有血条有武器有法力!想干什么干什么!妥妥的一个挂逼!这让人怎么平衡!这平衡不了的! “我,我还要去靠学那些邪术,才有力量,”越想越委屈,她真情实感地哭了出来,“要是有正道可以走,谁不想走啊。我这不是走不成吗?” “我在现代,也算一个好学生吧,不迟到不早退不旷课,干嘛要这么对我啊……要不是有高考锻炼出来的强大脑力,我能记住那么复杂的符咒吗?” 她抽抽噎噎的,控诉地看着白衣少年:“你是不是觉得,我吸谢弋楼的法力不对!我那是没得选呀!有好东西吃,我干嘛要捡垃圾堆里的吃啊?呜呜呜……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此时陷在幻境中、还在失忆状态的谢弋楼,重重打了个喷嚏。 乔栀绘声绘色地演绎了,何为外耗他人,拒绝精神内耗! 不过,也是因为摸清了谢尘寰的性子,以及对她很是包容的态度,才敢这样。如果他还是之前那样高贵冷艳的范儿,那她是绝对,绝对不敢造次的。 被她一顿输出,少年白玉似的脸庞浮现出些许茫然,然后,他眨了眨眼,低声道: “没有觉得你不对,也没有说凡人不好的意思。” 其实早在她做出捅谢弋楼一剑的举动时,他便意识到这孩子的不同。 她似乎有着极重的心魔,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心魔,该是经历了何等惨事?只是她不愿说,他便不好加以窥探他人的隐私。 以这孩子的聪慧和悟性,噬魂咒都能无师自通,如今生了心魔,若是不加以疏导,将来误入歧途,恐怕会酿成大祸。 于是他说:“乔栀,我也曾是凡人。” 他在做凡人时,也有无能为力的事。 “我也有家人。也有想回却回不去了的家。” “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没有一个你熟悉的人,你很孤独,很害怕,不知何去何从。这些心情,我都体会过。或许,你遇到过什么事,那些事让你怀疑自己,让你感到痛苦和难过。你很怕自己会变坏,变得面目全非。” 他的声音像是吹拂而来的晚风:“但你没有,你没有堕落。你还要跟我一起救人,救那一千个被血阵所困的人。你做的很好。” 你做的很好。 真的,只要有人告诉她这么一句,就这么一句,就够了。 这一刻,她真的很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扑进这个少年的怀里,号啕大哭。 “你已经很努力了,所以,不要哭了,好吗?”他在她面前蹲下,修长的手指,仿佛真的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将那滴泪轻柔地擦去。 少年雪白的面庞近在咫尺,睫毛纤长如蝶翼,眼角微微地上挑,眼睛里有股悲天悯人的神性。被他这样注视着,就好像被眼前这个人深深地爱着一样。 乔栀不知不觉地看呆了。 等她缓过神来,想到居然在有好感的男生面前,如此破口大骂、哇哇大哭,形象全无,岂不更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了?! 一股热意冲上脑门,乔栀又尴尬又羞愧,简直无地自容。 但小姑娘就是死要面子,她抽噎了下,红红的眼睛像是兔子,瓮声瓮气地说:“看在你肯哄我的份上……原谅你了。” 谢尘寰失笑:“那就多谢你了。” 11. 011 第十一章 乔栀被安抚好后,想到了正事。 “七郎哥哥,”她说,“那个掌门有古怪。” 怎么又七郎又哥哥的,谢尘寰眼睫轻扇,也没说她,道: “怪不得你对他出手。只是,我能感应到,他身上并无生人的气息,应当是幻境创生的傀儡无疑。你说的古怪,是指?” “他是活人!七郎哥哥你说过,幻境傀儡,是没有指纹和掌纹的!可是他,”乔栀眉头紧锁,“他有,掌纹指纹全都有,所以我才一时之间以为是活人,控制不住地对他出了手。” 当时离得那么近,她不可能看错的,对方一靠近,那种致命的危机感,让她瞬间仿佛回到了深渊之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攻击欲望被激起。 她记得,那只厉鬼的手掌上,都是腐烂的肉,但左手的小指骨明显短了一截,这样的特征很是罕见,被她深深刻在脑子里。而那个掌门在同样的位置,也有相同的特征。 一提到指骨,谢尘寰面色微变:“难道是……偃师玉。” “谁?偃师玉,是人的名字吗?” “准确地说,偃师玉并不是人,而是一种怪物,一千年前,已经绝迹于四境。” 一千年前……乔栀茫茫然的毫无概念,但活了一千多岁,肯定法力很高强吧? 她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难道,有怪物混进了这个幻境?” 那、那在万鬼深渊杀她的,到底是掌门化作的厉鬼,还是那个叫做偃师玉的怪物啊? 谢尘寰开启观微,仔细搜寻玉清门的每一个角落,片刻后,他淡声道:“现在的玉清门掌门,只是一个普通的傀儡,没有你说的那些特征。但若你当日所见,外表看上去是个生人,却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指骨又有缺陷。十有八九,便是偃师玉了。” 谢尘寰面色变得凝重。 若当真,是偃师玉现世。 那他就必须暂时离开幻境,前往天境一趟了。 —— 锁妖塔 玉清门中,有许多受过清妩恩惠、拥戴清妩尊之人,联名为她求情。迫于压力,掌门释放了清妩,给她下了一道禁足于素草寒生的命令。 只是,她修为尽废,一切都要重新来过了。 月色下,一个少年慢慢来到锁妖塔前。夜已深了,山雾四起,他仿佛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清妩,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清妩吃了一惊,她扬袖拦住这个游魂般的少年道: “你来此地作甚?” 谢弋楼似乎才觉察到有人,一个踉跄才站稳,道,“弟子是……来接师尊的。” “你说谎。”清妩修为尽废,眼下与凡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雪白的纱衣被风吹起,一眼看去,纤细苍白病弱,眉眼之间却依旧是高不可攀的冰冷。 从某点来说,清妩与谢尘寰有些相似,都很冷,只是前者是带有攻击性的冷冽,后者则是清幽如冻泉。 “说实话。” 少年不语,清妩便道:“你是来寻死的,是不是?” “师尊。”谢弋楼的头更低了,好像要低到尘埃里去。他的声音听上去极为虚弱,疲惫,“弟子只是,来查清当年父母身死的真相,” 这话说的忒不走心,更像是随便找了个借口。 清妩深深叹了口气。 “我如今这般,是不配教导你,也没有立场,规劝你什么。你可以去拜无相为师,没有必要自暴自弃。你天生剑骨……你。” 她的声线带着一丝颤抖,苏清妩向来不善言辞,不知该怎么劝他: “活着好吗。你是要做剑仙的,你忘记了吗。” “有什么用呢……”谢弋楼双目黯淡,说,“我成不了剑仙的。” 乔栀飘在高处,看着这一幕,不禁有些怅然,暂时忘了跟谢弋楼的恩怨:“谢弋楼这样,很像得了抑郁症。”她小声对谢尘寰说,“他本来就有点厌世的情绪,也不知遇到了什么,看上去像是病情加重了。” 很快乔栀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月光下,少年微微退后,刘海垂下,半边脸上全是淤青。仿佛一件漂亮的瓷器,有了不可弥合的裂痕。 完全可以想象他受到了怎样的欺凌。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寄人篱下,师尊又出了事。 而他天生剑骨,自己没了斗志,便会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毕竟,天才总是招人嫉恨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注定会被踩到淤泥里去。 “是我连累了你。”清妩亦是看到那些伤痕,她眸光微微闪动,流露出了心疼和不忍。 “与师尊无关。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去意已决?” 少年许久静默。 于是清妩转身,不顾其余弟子的阻拦,再度走进那怨气冲天的锁妖塔中。 “师尊这是为何。” 清妩淡淡道:“我这满身修为尽废,活着也无甚意思。不如与你同去。” 少年浑身一震:“师尊……?” 他忙几步上前,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师尊雪白的衣袖。但自幼接受的思想告诉他,师为尊,不容冒犯。 心中的敬意,让他不敢轻易触碰女子,只能跪下,涩声道:“弟子不孝。” “不如这样。”清妩缓缓转过身,脸色苍白,她慢慢蹲下来,衣袖下的手,放在少年的肩头。 一向清冷的眉眼染着几分温柔,声音轻轻的: “你我定下君子之约。等到明年,我种的那棵桃花树开了,你我师徒,再去赴死。至少黄泉路上有彼此陪伴,也不那么孤单。” 谢弋楼抬头,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她看。 看到这,乔栀不解:“苏清妩先前待在锁妖塔,肯定知道了血池的存在,知道了他父母死亡的真相。为什么要瞒着谢弋楼?” 谢尘寰却能理解清妩:“她也是怕毁了这孩子吧。” “可是待在玉清门才是真正会毁了他。掌门会拿谢弋楼,再平一次血池的。” “你不知道吗?” “啊?” “掌门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掌门了。传闻中,玉清掌门性情宽和,从无滥杀之举。”谢尘寰道,“从他杀妖修炼开始,我就应该猜到,是偃师玉,取代了他。” 乔栀有点绕晕了,“难道是夺舍?” 所谓夺舍,噬魂咒那本书上提到过,并且介绍了这个词的含义,便是死后的修士,通过一些邪术,强行将别人的躯体据为己有。 “玉清门是三百年前的第一大派,不可能存在堂堂掌门被人夺舍,而无人发觉的事。并且偃师玉……不是靠夺舍取代他人。” 后世之人,几乎都没听说过偃师玉这个名字。但在一千年前,这个名字可谓是家喻户晓。 见她困惑,他抿了抿唇,眼底浮现出浅浅的情绪: “一千年前,凡境由上虞统治。其中有一位帝王,他一生中有七个皇子。最受宠爱的是他的幼子。” “世人都称那孩子为七殿下。” “七殿下生来众星捧月,在他十岁生辰那年,他遇到了一位姓晏的小公子。那小公子出身不好,又因为身体的缺陷,正在被一些纨绔欺凌。” “七殿下不忍,于是出面教训了那些纨绔。那晏公子心思玲珑,又饱读诗书,和七殿下十分处得来。” “于是顺理成章,晏公子成了七殿下的伴读。后来,一次宴会,刺客刺杀七殿下,晏公子替七殿下挡了一剑,七窍流血而死。” 乔栀叹气:“那么,七殿下肯定很伤心吧。” “是的。他很伤心,终日郁郁寡欢。于是,他的父亲,当朝的君王带着他下榻晏府,亲自表达了悼念。第二天,棺椁中,晏公子的尸身却不翼而飞。” “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晏公子没有死?” “是啊……也许,没有死呢?于是陛下下旨,令全国搜寻,却毫无消息。之后这件事,渐渐无人在意了,因为另一件怪事发生了。从晏府归来后,陛下便性情大变。他时而是个圣明的君王,时而是个残忍的暴君。没有人知道陛下怎么了。” “不过,陛下多了一个爱好。便是制作木偶。陛下所制木偶,能歌善舞,恍如活人。” 乔栀隐隐觉得不安,她想到偃师玉前面的“偃师”二字……便是专门制作傀儡的人。 “七殿下有时觉得父亲很陌生,有时又觉得亲切,毕竟那是一直以来疼爱着他的父亲。”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直到有一天,边关大乱。七殿下决定参军。他来到他母妃的宫中,同她告别,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乔栀预感到,那一定是极为可怕的一幕。 因为少年白玉似的脸庞变得更加苍白,眼底隐隐像是笼罩了一层阴霾,但他声音却很平静,“他的父亲正在将他的母亲开膛破肚,一口口吃着她的血肉。” 光是想象到那一幕,乔栀就感到一股悚然从脚底直冲脑门,天灵盖都要炸开了。 这就是,他在做凡人时,也无能为力的事吗……? 谢尘寰轻声说:“现在你明白,偃师玉是个什么怪物了吗。” 并非靠夺舍,而是直接吃下对方的身体,再变化成那人,继承对方的一切。 这种一切指的是,对方的记忆、寿命和气运。 就好像完全替对方活下去了那样。 如果不是方法有些血腥,倒是跟神的化相有些相似,甚至比神还要完美,因为他足以瞒过所有人,哪怕是天道。 偃师玉在寿命快要结束的时候,会提前选择下一个被他取代的对象,降临在对方面前,布下结界,然后吃掉对方。偃师玉的结界玄妙无比,除了一些特别的情况,基本没人能破坏,看到他正在做的事。 偃师玉的事迹流传出去后,民间竟有些人将他供奉起来,希望获得那样的机遇,毕竟连皇帝都能被偃师玉所取代。 而拜过他的人也渐渐获得了某些好处,金钱、权势……见状,便有不少人跟风。 如此,偃师玉的法力与日俱增。 但他们估计都不知道,偃师玉到底是如何取代别人的,手段是如何的血腥残忍。 也可能知道了却不在意吧。 “偃师玉……情感也能继承吗?”人和怪物最大的不同就是有情,难道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吗?他身边的亲近之人呢? 谢尘寰眼中划过一丝冷意:“最开始,偃师玉只能模仿。他无法感受到人的情感。后来……也不知是不是演的多了,他竟真把自己,当成是别人的亲人、爱人、友人了。” 用那双跟他至亲一模一样的眼睛凝视他。 用那道与他至亲一模一样的声音呼唤他。 用那只与他至亲一模一样的手拥抱他。 “那……那个孩子呢?” “什么。” “七殿下呢?他怎么样了?” 谢尘寰掀开长眸,黑色的眼睛里是一场漫无边际的风雪:“他把偃师玉杀了。不久之后,他也死了。” 012 第12章 “对不起……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有些神仙,在飞升的时候,会保持他凡人的样貌。 所以,他现在的样子,是一千年前那个,七殿下的样子吗?他是在那样年轻的年纪死去的吗? 用这么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他要经历了多少,才能做到这样。一千年啊……那到底是怎样的概念? 她有些不知名的怅然,终于有了自己真的穿越到了一个神魔世界的实感。身边的人,已经在这个世界活了一千多年了……而她能够与他相逢,或许跟这个世界,真的存在某种联系也说不一定。 乔栀垂眸,道:“真想抱抱那位殿下。” 就算过去很久,事情都是客观发生过了的,痛苦也是存在着的。她不能轻视他的痛苦。 谢尘寰眉心微动,眸光掠过少女,不知在想什么。继而,静静投向远处。 那里有一座妖气冲天,隐隐散发着红光的高塔。 他问乔栀:“你与越山君相处时,有无发现什么异常?” 异常? 乔栀刚想说话,突然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度睁眼,只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山洞之中。 身下是坚硬的石板地,有些潮湿,上面长了一层湿腻腻的青苔。四周除了发霉的气味,还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等她视野慢慢回归清明,一簇火光突地燃起,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面前。 男人眉眼阴鸷,靠在一旁墙壁上,侧脸在火光中忽明忽灭——谢弋楼。 难道是她变回清妩了?不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她低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嫁衣。 她居然回到了现实世界! 她顺着谢弋楼正看着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巨大的池子,呈正方形,池子的四周,贴满了各种黄色白色的符咒。 她梦到过这个池子,血中全都是白骨森森的手,抓着她,要将她拉下去。 这就是,锁妖塔的血池? “你醒了。” 声音落下,她便感到脚尖悬空,整个人被吊了起来!身上无数丝线缠绕,鼻尖擦过浓浓铁锈味。等她从那阵强烈的眩晕中缓过神,后背阵阵发凉,她莫名有一种,身边很拥挤的感觉。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没错。就在她身边,全都是被丝线所缠绕的修士! 一张张脸,无相、闻鸢、还有好些,试剑大会见过的面孔……身上都被红色的血线所缠绕,仿佛一个又一个厚重的血茧。 密密麻麻,一眼望去,如同倒悬的蚕蛹一般,根本数不清有多少人。很显然,这就是谢尘寰要救的那一千人。 只是,他们无一例外,全都紧闭着眼,脸色惨白中带着一丝青黑,仿佛死去多时了一般。 置身在其中,乔栀呼吸发紧,眼前阵阵发黑,简直社恐人的地狱。。 “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弋楼从她下方缓缓走过,往血池的方向而去,黑色的袍子在地面上拖拽。 他的上衣破破烂烂,显然是被乔栀撕开的那件,随意披在肩上,形成一道深v,衬着胸肌腹肌,倒称得上一声性感。 胸口的伤已经愈合,形成一道血痂。 他俯下身,指尖在咕嘟嘟冒泡的血池里,轻轻一捞,一阵黑烟冒出,男人修长的手指,顷刻就化为了白骨。 乔栀看得咋舌,这特么比强酸还可怕,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抬起那森森的指骨,抵在唇边。 “嘘。别急,时辰就快到了。” 时辰?还能是什么时辰!开启血阵的时辰!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让他得手了? 乔栀挣扎了一下,那绳子却越来越紧,勒得她疼痛无比,眼睛渗出泪水,忍不住骂道: “你这个脏心烂肺的狗东西,毫无良知,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就杀人!杀的还是你同门!枉你师尊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你!苏清妩若是泉下有知,只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谢弋楼猛地抬头,“你也进去了?”他指骨捏的咯吱作响,森森道:“谁允许你进去的?” 靠不是你裂开了一道口子我能跌进那个破幻境吗!但是乔栀说不出话。因为她的脖子被一根红线勒住了,那线也不知什么材质,锋利无比,划破了皮肉。红线的另一端,捏在他手里。 她毫不怀疑只要男人一用力,她就会身首异处。 头掉了还能复活吗?在线等挺急的! 谢弋楼脸色惨白,显得双眼更加漆黑: “你也配唤她的名字?” “……”这家伙的精神状态比她还不稳定,乔栀不敢惹他了,努力放松自己,打着商量: “我们好歹认识那么久了,你就不能换个容器?我虽然不死之身,但我总归是个凡人。既然她是兔子妖,是不是该找只兔子精比较合适捏?我这具身体,尊夫人肯定不会喜欢的。” 谢弋楼皱眉:“什么妖?” “你的先夫人啊!不是复活她,你搞那么大阵仗做什么?” “那只兔子妖?”谢弋楼脸上的笑诡异无比,“你说那个贱人啊。她是我亲手所杀。” 谢弋楼轻蔑一笑,如同在说吃饭喝水那般: “当初她嫁给我,不过是为了剑骨,顺便报复一下闻鸢。她的竹马被玉清门重伤,唯有剑骨入药,才能挽回一命;闻鸢身为掌门之女,又对她多番欺凌,她怎会是真心嫁我?” 乔栀浑身一震。他不是为了复活心上人?那他…… 谢弋楼眼底闪过浓烈的厌烦,“罢了,都是过去的事,说它做什么。” “反正,不会再有人来救你。”他看着乔栀的眼中充满残狠,毫无感情,“原本,我还头疼净世那家伙,该怎么解决。既然,偃师玉也来了,就让偃师玉陪他好好玩玩吧。” 他手一指,乔栀左侧一个人茧便掉落下去,“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乔栀认出,那是在幻境中挑衅过自己的,无相的弟子,周黎明。 谢弋楼轻声:“醒来吧。” 弟子浑身一个抽搐,悠悠转醒:“我、我怎么会在这里?”看到面前的人,他好像见了厉鬼,脸色瞬间扭曲起来,四肢并用地往外爬: “别、别杀我别杀我啊……啊——!!!”周黎明惨叫起来,但是,晚了。他的身体被切断成了两截,肠子流了一地。 热血飞溅到了乔栀的脸上,满眼猩红。 无数血线缠上那断成两截的身体,将他拖进了血池。 不知是不是乔栀的错觉,在周黎明的身体扔进去后,那血池沸腾的程度,似乎变小了些。 “下一个,该是谁呢?” 谢弋楼说。他修长的手指,饶有兴趣地在吊着的那些人身上指过来,移过去。乔栀的心脏提到了喉咙口,生怕他下一个就指到自己。 这一刻,她无比地想念那抹纯白的衣角——神啊,管管这个杀人狂吧! 一个又一个修士被他放了下去。杀死,扔进血池,如同在重复一桩工作。 这一刻,乔栀不知道到底是自己被一次又一次地杀死,还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杀死,更可怕了。 “你难道要这样,一个一个地杀下去……”要不是被吊着,她早该吐得昏天暗地。 谢弋楼倚靠在血池旁,漫不经心,再度捏爆了一个男弟子的脑袋。他好像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微笑着: “你说,要与我永远待在素草寒生。我知道,都是假的,骗人的……你早就死了……你困不住我的。为什么……从始至终,该死的是我而已。为什么害死了你……为什么要管那些人。既然你那么爱这些人,那我就杀给你看。” 这一刻乔栀终于确定:“你想复活的人,是你的师尊。”是了,是了,她早该猜到,谢弋楼的执念是苏清妩! 他一怔。 “苏清妩?复活苏清妩?那个冷漠无情的女人?啊哈哈哈,你开什么玩笑。”他仰天大笑,夸张得不得了,仿佛乔栀说的是什么笑话,可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要哭了。慢慢地,他把脸埋在掌心,浑身难以遏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低低呜咽了下。 乔栀听见他模糊不清地在喊,“师尊。” 随即,这位魔君意外地镇定下来,他抬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被高高吊起的少女。 “夫人。” 这亲切的语调,让乔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继续道: “你爱我的吧,愿意为我献出一切的吧。” 他一伸手,血池蓦地沸腾,仿佛喷泉,里面慢慢地升起一物,蘸满了血浆,汩汩地往下流淌,逐渐显露出来,一把剑的模样。 剑身上,赫然镌刻着两个字:般若。 正是三百年前,清妩身投铸剑炉,铸出的神剑!没想到,竟然被谢弋楼藏在了血池之下。 剑的上面,隐隐缠绕着一缕雪白的柔光,似是谁的魂魄,乔栀莫名有一种直觉,那,就是清妩。 谢弋楼取出一枚珠子,那珠子约有鹌鹑蛋大小,正是上虞皇室至宝,天人泪,般若剑上的那缕魂魄被吸收进珠子之中,一瞬间,光芒大作,那光芒至清至美,却隐隐让人感觉到一股刻骨的悲伤。 与此同时,血色的魔纹,几乎蔓延了谢弋楼的整张脸,使他变得不人不鬼,可怖之极。 他重新抬头看着乔栀,神情慢慢变得冷酷。 乔栀亦是冷冷看着他:“我当时就不该只捅你一刀。应该直接把你的头给割下来。” 谢弋楼的心口隐隐作痛,是她之前捅出的伤口,但他不在乎,“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他温柔地捧着珠子,掀起眼眸,道:“对了,我还得拿回一样东西。” 一根血线探出他的指尖,从少女的心口刺了进去,乔栀的脸色霎那间变得无比惨白。 不断有黑气从她心口冒出,沿着红线,源源不断地涌进谢弋楼的体内。她从谢弋楼那里吞噬的法力,悉数奉还。 “我要给她一具干净的身体。”谢弋楼自言自语地说。 乔栀咬牙忍着,对他怒目而视:“你今日最好杀了我。否则,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谢弋楼平静地看着她:“我知道从深渊出来后的每一天,你都很痛苦。很快,这种痛苦就能结束了。”他与她朝夕相处,怎么看不出她有心魔,原本,替她拔除,不过举手之劳。 但他要用她做容器,有心魔,对他是百利而无一害,因为这样,她的元神才更容易被摧毁。 乔栀脸色迅速衰败,吐出一大口血。她忍不住想到一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想要力量,却没有成魔的决心。”谢弋楼淡淡说,“你是个好苗子,如果是在三百年前遇到你,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可惜,世事无如果。“ 他抬手,就要操纵血线,剥除乔栀的元神,然而,他的右边手臂空空如也,不知何时被人斩断,掉在了地上。 断口处,大量的血液喷涌而出。 一抹银白破空而来,他足尖一掠,便将那下坠的少女接在了怀中。 雪白的袍,仿佛一朵盛开的花,与大红裙摆交叠着。 乔栀一抬眼,便跌进了那双深邃的眼眸。 “七郎哥哥……” 谢弋楼阴沉着脸:“偃师玉未免太不中用,竟没拖住你?” 谢尘寰淡淡:“我能杀他一次,便能杀他第二次。” “呵……”谢弋楼皮笑肉不笑,断口处血线如藤蔓缠绕,重新长出了一条手臂,“净世,你不用白费力气了。你救不了他们!今夜这里的所有人,必死无疑!” 他法力回归,又身在这充满怨气的血池,足以与净世一战。 “七郎哥哥。” 他低头。 乔栀忍着剧痛同他说:“谢弋楼要复活的人,是苏清妩。般若剑被他藏在血池底下,上面有清妩的魂魄!而谢弋楼他想……” “他想用千人惨死的怨气,与血池的怨气制衡,借此,解脱他的师尊,对么?” 她没想到他知道了,都知道了。 “好了,你先睡一觉。” 谢尘寰温声说罢,衣袖轻轻从她眉眼拂过。 困意袭来,乔栀合上眼帘。 她变成了小小的一只雪人,被少年放进沾满花香的袖口之中。 013 第十三章 做完这一切,谢尘寰也没与谢弋楼大打出手。 而是沉着眉眼,走到那血池旁,当务之急还是平定这血池。 否则里面的恶灵一旦冲破禁制,同这地境的妖魔纠结一齐冲开封印,逃窜往凡间,必将掀起一场浩劫。 冲天的血腥气裹挟着阴邪之风,吹动他白衣黑发狂飞乱舞,少年脸色愈发冰冷,他将手抬起,凝一缕灵光,割破指尖,往池子中滴了一滴血下去。 然而血池只是短暂地平息了一会儿,很快又沸腾起来,无数裸露着森森白骨的手往上抓挠着,隐隐传来尖啸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我死的好惨啊……呜呜呜……” “好恨,好恨,那些该死的修士,为什么要杀我?我连一口人肉都没吃,一滴人血都没喝过!为什么要杀我!好疼好疼好疼啊啊啊啊!!!等我出去,我要杀了所有人,杀了他们给我陪葬!” 一瞬间,整个山洞红光大亮,诡异而血腥,仿佛刷上了一层红漆。 谢尘寰眼底黑浓,神情愈发凝重。 神官之血,加上天人后裔的血脉,竟然也无法平复如今的血池了。 三百年前覆灭玉清门的浩劫,终于要在今日,卷土重来。 谢弋楼站在一地血水中,黑眸闪烁着穷途末路的绝望,笑意凄凉,“没用的……没用的……上虞皇族的血肉,只是治标不治本,一切,马上就会被毁了……所有的,都会被毁掉……” 这样的办法,他早就用过了。 身为天人后裔,有净化污秽的力量。 但是神的力量继承,与魔族相反,乃是一代代削弱,除非今日,雪境最后一位天人现身,否则,便是必死的死局。 只能杀,唯有杀,玉清门的修士世代杀妖,死后,自然也会与妖的怨灵相互残杀,永不停止,他在越山凿出这个山洞,便是为了今日,只要今后,他代替师尊,永远留在这里,哪一方处于弱势,他便帮助哪一方,达到平衡。 只有这样,师尊才可以解脱,而当年的惨剧,也不会再一次重演。 他麻木地抬起手,又将高高挂起的一个人茧放了下来。那是一名少女,柔软乌黑的长发铺陈了一地。 那个曾经最喜欢缠着他的小师姐,玉清门掌门之女,闻鸢。 虽然娇纵跋扈,却是真心对他好。他的绝命剑,便是她亲手所铸。 上面所系那一抹,纯白的剑穗,是他当上剑仙那一年,师尊亲手所赠。师尊于他,恩同再造,他怎能辜负师尊? 闻鸢掉在地上的一瞬间,眉头皱了皱,嘤咛一声就要醒来。 谢弋楼垂着眉眼,紧紧攥着天人泪,告诉自己不能心软,魔气化为利刃,割向她的脖颈,准备就那样杀了她。 手中却蓦地一空。 “净世!” 一瞬间,谢弋楼目眦欲裂,看向那抹白衣,藏有他师尊魂魄的天人泪,被谢尘寰捏在修长白皙的指间,他低头,神情莫测。 天人泪,乃是天人族最后一位天人,在看见世间疾苦后,所流下的一滴悲悯之泪。 至纯至净,至哀至伤。感应到主人的气息,天人泪散发出来的光芒愈发纯净,谢尘寰的脸色微微变得柔和。 谢弋楼这一刻简直疯了,他飞快闪身上前,五指黑气大涨,抓向少年,想要抢回师尊的魂魄。 倏忽白光大盛,一道轻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弋楼。” 谢弋楼整个人,定在了那里。他面部肌肉僵硬,疯狂和悲痛一同凝固在脸上。 这一刻,他竟不敢回头。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似哭非哭的表情,梦呓般低语: “师尊?” 那女子轻叹一声:“是我。你回头看看。” 谢弋楼又开始浑身颤抖。修长的身体晃了晃,他慢慢慢慢回过头。 那里伫立着一个女子,乌发半挽,脸色苍白,一袭雪白的纱衣,飘然而立,却没有影子。是了,她早已死去,怎还会有活着时的任何特征? 谢弋楼布满魔纹的脸上,顷刻间,落下两行血泪。 他踉跄地走上前,走得又急又快,却是再也不支,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他心绪激动太过,竟然“哇”地呕出一口血来,饶是如此,他依旧手脚并用,朝着那抹雪白的幻影,一点一点地爬去。 像是待在黑暗中的人,极度渴望着那,唯一的光。 这一刻,这位魔君仿佛变回了三百年前,刚刚拜入师门的那个少年,脆弱而无助。 在他这般奋力时,清妩也在向他迅速走近,很近了,谢弋楼猛地僵住。 他想起自己现在的狼狈和不堪。 “不!”男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然后,身体以一个怪异的弧度扭曲着,他抬起袖子,使劲地遮住了脸。 “师尊,师尊,你别看我,别看……” “弟子好丑。好丑。” 那样高大的一个人,此刻竟像个孩子般抱着头,努力地隐藏自己,蜷缩着四肢,如今的他成了魔,这样丑陋的模样,怎么能被师尊看到? 可是,一抹温暖的光却拂落在他身上。 “抬头,看我。” 清妩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 谢弋楼怔怔地抬起了眼,女子的眉眼一如三百年前清冷,眼尾那滴泪痣,像是一滴热泪,烫得他心口骤疼。 “明明是我最得意的小弟子,举世无双的剑仙,哪里丑了。”清妩的语气难得宠溺。 谢弋楼如坠梦中,他恍惚好久,才带着哭腔,沙哑地问,“师尊,这三百年,你到底去哪里了?我以为,你会成神的,可是,我去天境找过了,没有,为什么没有……” 清妩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惊讶。然后,她慢慢叹了口气。清丽的脸上,竟然也满是泪水: “你终究还是……跳了啊。” 三百年前,血池倒灌,玉清门面临灭顶之灾。她即便将罪魁祸首问罪,也压不住那滔天的怨恨。 血池里的怨灵,誓要祸乱人间。 事出紧急,她甚至没来得及告知那外出历练,刚刚归来的谢弋楼一声,便在他碎裂的目光中,跳进铸剑炉。 般若出,而天地清。 死在那场浩劫中的,无辜的人们得以重生,她的灵魂却永远留在血池底下,与里面的怨气缠斗不休。 每次,自己快要压制不住时,怨气就会减弱一些。她还以为是自己力量增强了。 没想到,是谢弋楼一次又一次地跳进血池。 他不知道清妩的魂魄留在里面,却记得清妩的教导,继承了清妩的遗志,甘愿暂时忘记那些伤害和仇恨,以肉.身平息血池。 一次又一次。 被啃噬血肉,消融得只剩一具骷髅架子。也咬牙坚持着,只因为记得,自己是清妩的弟子。 “你怎么那么傻,”清妩的手,虚虚穿过谢弋楼的脸颊,“我本来,就是想保护你,才选择以身铸剑的啊……” 谢弋楼看着她,眼睛发红,“师尊,你总是这样,什么事,你都一个人扛。为什么,就不能信任弟子一次呢?” “可是那样,很疼的……”清妩低叹。 “不疼,弟子一点儿也不疼。”谢弋楼把那截被腐蚀的指骨,往袖口里藏了藏,小声道,“师尊,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守住本心……我堕魔了。” 在又一次,用仙身平定血池之后,天上降下一道清光。 那是神官飞升的光芒。 谢弋楼混沌浑噩,跟着那道光去往了天境,他原本以为,师尊也会在的,会在那里等着他,他们师徒,就能重逢。 可他翻遍了整个天境,却找不到清妩。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他苦苦维持的信念,一夕之间,崩塌殆尽。 谢弋楼的声音充满怨恨:“我这才明白,师尊一直以来,都被困在这该死的血池,不得解脱。明明是他们的错,为什么要你来承担一切?天道为何如此不公?” 所以,他愤而堕魔,将整个玉清门移往地境,寻找复活清妩的办法。 “这是我的宿命。”清妩说。 “如果这是你的命运,那我情愿用我的全部,换你成神。” 清妩平静温和地看着他,只是说了四个字:“成神很难。”尤其是她,更是难上加难。 “可是要成魔,却很简单。” 谢弋楼愣怔看她,脸上的魔纹终于褪得干干净净,露出原本苍白俊秀的脸来。 清妩道:“迟了这样久才来见你。是师尊不好。” 她像过去那般,拍拍他的肩:“其实师尊的痛苦,早已解脱了。” “我……已经转世。” “我只是清妩留下来的一抹执念,她放不下你,所以让我在这等着你,告诉你这些。” 谢弋楼大脑一片空白:“师尊……已经转世了?” 清妩轻叹: “我遇到了这个世上,最心软的神。” 谢弋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那个白衣少年,恍惚之间,想起幻境中惊鸿一瞥的,那个银发金眸,戴着兜帽的少年。 “师……兄?” 在浩劫中不见影踪的师兄,他原本以为被人抛弃,最终也抛弃了世人的师兄,竟然…… “师尊的转世……是谁。”谢弋楼听见自己声音嘶哑不像话。 清妩道: “我也不知名姓。但轮回时出了差错,她并未留在此间,而是去了异世。算算时日,大约也该……年满十八了。”她眸色温和,“这一世的她与你,似乎有一段缘分。” 谢弋楼如坠冰窟。 不死之身……难怪,她是不死之身。原来是天生仙体。原来,她是师尊的转世。 听完来龙去脉,谢尘寰亦是长叹,难怪,他看不破那孩子的命数: “清妩尊本来有飞升的机缘,只是她预知到了血海倒灌,玉清门覆灭的未来,所以选择弥留于世,拯救苍生。” 她创造幻境,护佑她所爱的人们整整三百年,终于改变了那些人的命运。 自己却背负上命定的诅咒。 哪怕转世,也注定要走上一条,满是磨难的道路。 追根溯源,玉清门与妖族的仇怨世代累积,早就难以化解。 就算没有偃师玉作乱,血池也还是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 这是定数,是玉清门的劫难。 人间仙门百家,起起落落,便如皇朝更迭,潮涨潮落,是自然而然的事。 欲要成神者,必不该多涉凡尘。 但,人非草木,如何能真正地做到断情? 所以清妩至死,也没有参透太上忘情。 不是因为她过不了谢弋楼这道情劫,而是,她斩断不了,对人间的情念。 她爱着玉清门中的一切,爱着玉清门的一草一木,爱着这个养育她长大的地方。爱着她的同门,也爱着所有世人。 才会在得知一向敬重孺慕的掌门,竟然利用惨绝人寰的血池修炼,崩溃到生了魔性。 但她依然在浩劫来临时,选择了庇佑,努力挽回一切。 她想要一切都不变,所以向神灵借法,让时间停滞;她想阻止谢弋楼杀人,所以创造了幻境,试图改变他的选择; 改变了吗?或许,什么也没改变。但也或许,真的改变了很多。 人历百劫而成神。 却能因为爱,拥有神性。 这正是世人的可爱之处吧。 少年一双黑眸无悲无喜,他看着清妩与看着乔栀的眼神毫无区别,那都是看着孩子的神情,慈悲而温和。 “不,不可能!”谢弋楼却是难以置信。 “她怎么会是师尊……她跟你一点都不一样……” 清妩莞尔道:“或许在你看来,我跟她是不一样的人吧。但是我想,无论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我,在面对危难时,都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所爱之人。但这一世的我,注定要消散在天地之间了。阿楼,别再困囿于执念,往前走吧……” 谢弋楼依旧陷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回不过神来。 清妩的虚影片片破碎。 与此同时,谢尘寰手心那颗天人泪,也碎成了齑粉,像是纸钱燃烧后的灰烬,飞舞消散。 一切尘埃落定。 谢弋楼垂下眼帘,许久,他道:“我会受到怎样的惩处?” 按理说地境魔君犯事,该由他们的上司,魔尊崔无厄来处置。 但,魔尊失踪已久。 是以,地境中人,若无故戕害凡人性命,天境是有权利问罪的。 谢尘寰抬手,一鉴天光从袖口飞出,将谢弋楼紧紧捆束起来。 少年并未回答,而是望着血池,似在思索解决之法。 片刻后,他周遭的空间一阵扭曲变幻,谢尘寰白袍翻飞,眼底似有金光流转。 而刚刚还沸腾不止的血池,竟然一整个从眼前,消失了个彻彻底底。 就好像,被传送到了某个地方去了一样。 少年面容苍白,身体透明了一瞬,又渐渐恢复成了实体。白袍黑发慢慢散落,身形清瘦而颀长。 仿佛刚刚那几乎幻化成一道虚影的瞬间,只是谢弋楼的错觉。 对方的面容如此年轻,不过千岁,却让他莫名觉得,世事变幻莫测,他却能够始终如一。 那是一种超然的,凡人难以捉摸的存在,不能用具体的数字来衡量…… 谢弋楼不知不觉开口,“师兄。” “净世……” “你究竟……是谁?” 是外人口中那少年飞升的神官净世,还是三百年前,银发金眸的雪妖? 他到底为什么能够做到,凡人穷尽一生、哪怕成仙入魔,都做不到的事? 亦或者,他就是深不可测的雪境里,那最后一位天人。 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天人是天道的代行者,掌控天地法则,拥有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能力。 也许,他入过轮回,回到了数百年前,选择降生在上虞皇室,做过一次凡人。 这才成为了,他的先祖之一。 然而谢弋楼的困惑不减反增。 天人只有动情,才会堕入轮回。 那么三百年前,他是为谁,动过这一念之情呢? * 锣鼓喧天,龙凤呈祥,世间一片喜庆的红,盖头被缓缓掀开,少年喜服加身,站在她面前,素来冰雪般的容貌,满满都是温柔的笑意。 乔栀看得呆了,他好适合这样的红。 热烈的颜色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出他的干净和挺拔,符合她对理想型的一切期待。 他眼眸深邃,低唤:“阿栀。” 手腕被握住,缓缓地摩挲着。衣袖被一点一点地捋高,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 他执起她的手,薄唇在她掌心轻吻,沿着手腕内侧一路吻了上去。 柔软微痒的触感,让乔栀的脸瞬间烧红,她想要躲,却被他强硬地握住,往前一扯。 而他一弯身,欺压上来,花香铺天盖地,少年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就要吻下。 意乱情迷间,乔栀猛地看到他短了一截的小指骨,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她立刻把人推开。 被推开的少年,垂下头颅,整个人瞬间被悬吊起来。 他的手臂和大腿,都被一根极细的银白色丝线穿过,仿佛是被控制的傀儡。 她抬头,喜房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屋顶,在她头顶上方,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手! 那只手极为惨白,小指的指骨分明短了一截,却能灵活地操纵着少年,摆出各种诡异的姿势。 她悚然一惊,环顾四周,这布景……就像是一座巨大的舞台。而且,不仅没了屋顶,墙壁也少了一面。 就在那黑漆漆的底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不知名的生物,有些是骷髅,有些则是满脸腐肉的恶鬼,他们兴奋地挨挤着,时不时吐出鲜红的舌头,就像是在观看舞台剧的观众。 “怎么不演啦?” “我可是洒了不少冥币,有什么是我这个尊贵的vip不能看的?” “没想到做了鬼还不能看脖子以下,世界毁灭得了!” 一道带笑的声音悠然传来: “不是我不想演,是咱们的新娘子不配合啊。大家说,该怎么办?” “吃了她!”“吃了她!”群情激愤。 “你呢,是不喜欢我给你做的这具木偶夫君吗?”那声音和蔼可亲地问。乔栀听出来,是掌门的声音! “偃师玉。”乔栀冷冷道。 “猜对啦!”一个清脆的响指,恶鬼观众如同被飓风刮过,全都消失不见。 一张巨大的鬼面人脸,浮现在原本该是屋顶的上方,他的下巴削尖,唇薄而细长,嘴唇泛着病态的红。 鬼面后,两只硕大的眼睛注视着她,几乎没有眼白,黑漆漆的十分瘆人。 只看了乔栀一眼,他便啧啧有声道:“可怜,可怜。” 乔栀与他对视:“万鬼深渊的是你。你为什么要杀我?” “谁让你吵到人家睡觉了嘛,”偃师玉换了一道娇滴滴的声音说。 想到他会生吃人的血肉,继承那人的一切,乔栀感到一阵恶寒,想来他所变幻的声音,都是他所吃过的人的嗓音。 “你的过去,我全都知道哦。”那声音得意洋洋地说。 “你从出生开始就不被喜欢吧,嘻嘻。”偃师玉亲切地说,“首先,你是女孩。你的爸爸更想要一个儿子呢,嘻嘻,你被抱出产房的时候,你的爸爸失望极了。” 与此同时,一些图像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乔栀的脑海中,是父亲,抱着一个小婴儿,那张脸上浓浓的失望令她浑身一僵。 偃师玉继续道:“然后,你肯定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的爸爸妈妈要把你扔到乡下吧?难道,只是因为妹妹吗?” “不是哦。”他说,“你的父母找人给你算过命,算出你是一个大凶的命格,留在身边会克死他们!所以你爸妈呀,特别嫌弃地把你扔到了乡下。死了才好呢,他们是这么想的。” 与此同时,乔栀的面前如同放映电影般,出现了父母把襁褓里的婴儿,塞进老人怀中的画面。任由女婴哭闹不止,也不回头看一眼,启动车子飞快开走了。 “闭嘴!” 偃师玉张开五指,一只木偶“哗啦”一声掉了下来,手脚都往下垂着,竟是清妩: “还有一个秘密,我要告诉你。你,不是你妈妈亲生的呢。有趣,有趣。” “一个私生女。就连转世的命格,也惊人的相似……”他像是跟人分享八卦一般激动,“清妩也是玉清掌门的私生女哦!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真是大吃一惊呢!” “到死也要保护好妹妹啊,就是因为这个,爸爸妈妈才把你接回来的。” 女人的声音再次传进耳中。乔栀紧紧捂住双耳,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原来……她不是妈妈的女儿吗……这就是一直以来,被妈妈深深厌恶的原因吗……难怪妹妹跟他们才更像一家三口……难怪妈妈对她从来只有不耐烦……难怪她外出读书,从来都收不到家里人的一句关心…… 原来她从生下来就是有罪的…… “是啊,你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上呢?你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你爸爸犯下的错误,你的存在,让你的妹妹觉得有你这个姐姐简直是耻辱。而你的奶奶对你好,也不过是想把你养成个废物,安分守己长到十八岁,早点滚出那个家——这世上,根本无人爱你。” “好可怜,好可怜,就连做噩梦了,都只能大喊——小智,救我,救救我啊!” 他模仿的惟妙惟肖,一声比一声尖利,如魔音贯耳。 一道冷冷的女声突兀响起:“我可去你妈的!” 偃师玉一僵,他垂下眸,就见那少女仰着小脸,说: “我出生时我爸妈已经领证,我比我妹大三岁,你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而且就算按照你说的,我真是私生女,那又如何,至少他们没有把我扔到孤儿院自生自灭!他们只是,只是不爱我。谁能保证这世上所有的父母,都是爱着子女的呢?” “而且我奶有多好,你一个怪物,又怎么会知晓!”乔栀大声地对他说,“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你一个怪物,也能挑唆的吗?” “不许叫我怪物。”偃师玉冷冷地说。他平静的声音里强压着怒火。 “偃师玉,”乔栀毫不畏惧,与那只大到可怖的眼睛对视: “你很想吃了我对吗?” 那只眼眯了起来。 联系他刚刚说“吵醒了他”,说明那个时候的偃师玉,很可能刚刚苏醒,法力低微,没有办法吃了她。 一次次的虐杀,应该是想让她精神崩溃吧? 直到终于忍受不了,生出死亡的念头,把血肉献到他的口中。 偃师玉吃人前,要布一个结界,那么现在,她应该在他的结界里,还特地给她布置了个舞台,是特意给她准备的,还是每一个被拉进结界的人都会经历? 不管是哪种,都可以推测,偃师玉作案前,要么使人沉溺于幻想,要么,令人陷入绝望。 他刚刚说了那么多,应该是在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在与比自己强大许多的敌人对峙时,一旦对方的意图被看破,那么这场游戏的主动权,就来到了她的手中。 “你是从净世手底下逃出来的。”乔栀说,“你的目标是净世,我说的对吗?”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吞噬谢尘寰身边的人! 偃师玉却不愿再多说了,冷冷道:“只要有你在,我就能一次又一次地复活。” “等着吧,终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把你的身体献给我。” …… 乔栀是在一片吵闹声中醒来的。 “玉清门都在世间消失三百年了,真的有重振的必要吗?” “既然我们都还活着,为何不能重振玉清门?” “我们现在这么点人……再说,三百年过去了,修为不知倒退多少,万一遇到妖族的报复……” “有些人就是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货色,师门栽培的大恩大德是一点不记,只顾着自己,这种人跟他同门都是耻辱。” “有些人嘴上说的好听,出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还有一些女子娇滴滴的声音:“神官小哥哥,谢谢你救了我们呀!不知神官哥哥有没有道侣,没有的话考不考虑找一个?有的话考不考虑多一个?” 然后是一道清冷如冻泉的声音: “不考虑,谢谢。“ 乔栀眼皮一颤,醒了过来。 014 身前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一眼望去数不太清,几乎挤满了山道。 无一例外,高冠博带,大面积的素白,唯有衣带和袖口有一抹淡淡的蓝色,赫然是玉清门的服饰。 而她躺着的,居然是……一个担架。似乎是谁削了几根竹子,制成的简易担架,两个弟子抬着,倒也算结实。 乔栀却有些无语,拜托她只是受了点轻伤,不用这样吧?搞得像是全身瘫痪了似的……脖子上,也缠了厚厚的纱布,也不知道是谁缠的,一点水准都没有。她现在看上去肯定巨无敌傻。 左前方,一名少年宽肩窄腰,白袍飘逸,背影赏心悦目,高高束起的黑发显得英气十足。 被莺莺燕燕簇拥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饶是如此,还是惹得大把大把女修往上扑。 无他,此人的脸实在生得极好,雪白面皮,修梁薄唇,额心金纹古老而精美。赞一句颠倒众生,也不为过。 再加上修习无情道,身上自带的那股子禁欲的味道,便十足十的勾人了。 乔栀一边满意于自己的眼光,一边有种自己看上的宝贝也正被别人觊觎着的危机感。 终于,有人发现担架上的少女醒了。 “掌门醒了!” 掌门,谁? 各色热切的目光投来,盯得她浑身不自在,乔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说的掌门是自己。 救命,不就是历了个幻境吗?怎么一出来,世界都变了,还是说,她还在偃师玉编织的梦境中,没有醒过来?! 一股花香幽幽袭来,少年飘然而至,修长的阴影将她笼住,乔栀低着头,突然往前一扑,捋开他的袖子查看,“偃师玉,你还想耍我到什么时候……” “偃师玉?” 岂料,被对方反手抓住。皮肤接触,那格外冰凉的温度,瞬间让她清醒了不少! 再看他露出的手腕,劲瘦而有力,苍白的手背上,有明显的青筋凸起。 指骨修长,温润如玉,就连小指骨都完美得如同雕琢品般,分明就是谢尘寰本寰! 她吃了一惊,就要往后撤,却忘了手腕被他钳制,生生又给扯了回来,躲闪不及,几乎依偎向他怀中,鼻尖全都是那又清又冷的花香气味。 少年俯身,黑眸近在咫尺,那眼神似乎要把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给看穿。 众女修唏嘘。 “我这还没开始就要失恋了……” 乔栀耳根子发烫,被他握住的那截手腕,也开始隐隐地发热,从灵魂深处升起的战栗,几乎占据了全身。她整个人一动不动,突然极害怕与他对视。 “偃师玉,明明已经被我亲手斩杀。你在何处见到他?” 那人一双黑眸平静,不起波澜,乔栀却想入非非……这么近的距离,几乎跟他气息交缠,还能看到他衣领下漏出的一点锁骨。 好白,好好看。……如果沾上汗的话,肯定很涩吧。 乔栀强迫自己,艰难地移开视线,努力压制心中升起的那股燥意。 明明对方很正经,没有故意撩的心思,但一举一动,就是能牵动得她胡思乱想……这就是真人,与傀儡的区别吗? 再这样下去,心都要跳出来了,乔栀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一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近似于拥抱的姿势中逃开,这才找回一丝理智。 “冒,冒犯了!”在幻境里也就算了。毕竟那不是自己。但是,现在出了幻境,真的跟他靠那么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身上像有蚂蚁在爬! 而且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好羞耻。 她的脸一点点涨红,慢慢红成了番茄。更糟糕的是,她还想到了偃师玉给她造的那个梦,他的嘴唇亲在手腕上,那种又痒又酥麻的感觉…… 那么一张禁欲的脸,要是做那种事,她绝对会当场升天的! “她这是做了噩梦,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吧。” 一道女声突然响起。 只见不远处,一名黄衫少女逆着人流款款走来。她相貌姣好,气质高贵,一出现就吸引了许多异性的目光。 “神官大人,”她看着谢尘寰,话一出口便是一顿。 闻鸢垂下眼帘,改口道,“师兄。” 倒是没了幻境中那飞扬跋扈的模样,显得分外乖巧。 谢尘寰视线平静落在她身上:“往事如烟,前尘尽散。我已不是你师兄。” “对呀闻师妹,他不是你师兄,我都打听过了,他是天上的神官,净世尊者!人千百年前就飞升啦,怎么可能是清妩尊的大弟子呢?”一个男弟子凑上前,连忙说道,脸上写满殷勤。 闻鸢却看也不看他,而是怔然地望着少年。跟其他女弟子的爱慕痴迷不太一样,她眼底有些淡淡的伤感。 对她而言,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三百年啊,整整三百年,人间已是几个轮回,掌门爹爹早就死去,她的家没了,师门也没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突然,一伙人朝着乔栀的方向涌来。正是刚刚吵得不可开交的弟子们。 “掌门,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您给拿个主意吧。”里面的人里,还有乔栀在幻境中见过的无相剑尊。 被旁边的仙尊一推搡,无相冷哼一声,他不情不愿地,朝着乔栀拱了拱手: “请掌门带我们重振玉清门。” 乔栀摆手:“大家不用叫我掌门啦。” “什么前世今生,我才不相信呢,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哈哈哈,她说完自己先笑了。 在神魔世界谈唯物主义,简直不要太搞笑,对着众人投来的或困惑或热切的目光,乔栀干巴巴地劝说一阵,所压根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大家伙还是眼巴巴地瞅着她: “你跟清妩尊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还有法力”。 好吧,她在幻境就发现了,自己跟清妩长得一模一样。但她完全觉得,那是幻境自己补上了bug,根本没想到转世这一层。 而且,她的法力是跟谢尘寰借的。 但是这种事,她不好意思说出口,那样不就显得她很菜嘛。虽然她确实也很菜,但是,人总是要面子的嘛。 “所以请您一定要当掌门!” “不行!”乔栀灵机一动,说,“你们有所不知。如今的我,早已嫁给了魔君。自古以来,有哪个仙门的掌门是魔君夫人的呢?这成何体统。绝对不行。” “这样吧,从今往后,咱们都各自去走各自的路,想继续修行的,便去拜到其他仙门门下,想还俗的,便自行离去,随便经商科举还是怎么的,我也管不着。大家都自由一点,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没必要被一些条条框框给束缚住了。” 男弟子们还好,女弟子们却有些忧愁,她们纷纷看向谢尘寰,哗啦一下,又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神官大人您就好人做到底,我听说天上神官,是可以点人去天境的,我愿意端茶倒水伺候您。” “谢谢,不必了。” 乔栀扶额,都想对她们说一句何必呢?与其去纠缠那个,还不如来纠缠我呢! “你真的是清妩的转世?” 闻鸢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 “啊,这个嘛……” 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大家都这么说,姑且就当是真的了。 “到死,我都没承认过她是我师尊,”闻鸢低声说,“当然,她也没承认过我是她妹妹。” “你……你都知道了?”偃师玉竟然没有骗她,清妩真的是掌门的私生女?跟闻鸢,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闻鸢看着她,忽然说:“你就是一个赝品。” “?”乔栀莫名其妙,“我招你惹你了。” 闻鸢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乔栀眯起眼,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一道灵光突然从上到下,罩住了他们,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外边不少弟子,拿脸贴在那光罩,兴致勃勃地往里看。 五官几乎都挤在了一起,明显什么都看不见,仍然兴致勃勃地瞪着眼睛,画面显得有些惊悚。 想必,这是什么隔音还有隔绝画面的法术了。 乔栀看向少年,见他捏着眉心,显得有几分苦恼,不禁故意打趣道: “神官大人,你要是没有道侣的话,考虑一下我呗~” 谢尘寰看她一眼,乔栀立刻:“咳咳。说正事。” 她将梦里情形,一五一十地都跟他描述了出来,却难免想到,那个暧昧至极的吻,一时间,整条手臂都酥酥麻麻的,忍不住往背后一藏。 “偃师玉说只要有我在,他就能不断复活,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越想越惊悚:“难道现在的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早就被偃师玉给吃了?” 忍不住偷偷摸了摸小手指,是完整的,看来,都是自己吓自己! 她长舒了口气,却发现少年嘴角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笑意一闪而逝,却仍旧被她捕捉到了。 “你笑了?” “你笑起来真的太好看了。”乔栀就好像欣赏了一幅世界名画般满足,也跟着笑了,眉眼弯弯像月牙,她歪着头说,“七郎哥哥,爱笑的男生运气不会太差。为了鸿运当头,今后也一定要多笑笑呀!” 015 听到这话的谢尘寰微微一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他打量她一眼,指尖凝起微光,在她脖子上轻轻掠过。 乔栀只觉似有羽毛轻拂,脖子上那火辣辣的伤瞬间不痛了。 她迫不及待把纱布取了下来,手在伤处轻轻一摸,果然光滑细腻。难道是他用了能够使伤痕愈合的法术? 世上女子,哪有不爱惜身体发肤的,乔栀被他疗愈,自然感激: “谢谢七郎。” 少年的脸色隐隐有些苍白,却是一脸平静地望着她,道:“自出了幻境,你变得有些不同。” “啊?”乔栀惊了,恨不得变出一面镜子看看,莫非是变丑了? 就听那少年轻声:“你欲念加重了。” 欲、欲念? “轰”的一声,乔栀的脸比之前更红了,这,这居然都能看出来吗,看出来也就罢了,怎么还直接说出来了呢?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欲念加重,可不是什么好事,也许会影响心魔,让心魔更加壮大。少年沉吟:“偃师玉究竟还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乔栀低着头,好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就是帮我,补了一场洞房花烛夜。” 察觉到这句话有歧义,她连忙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新郎是你。” “……”四目相对。 乔栀恨不得表演一个当场去世。 谢尘寰垂下双眸,面不改色,“你需要克制。” 乔栀欲哭无泪,克制?喜欢是能够克制的吗,她是人,又不是神哎! “其实我特意找你,还有一事。或许你可以试着留下,做玉清门的掌门。” 少年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道:“我可引你入道。” 这是要培训她的意思吗。 “你们做神官的还……还包售后啊。”话题转移了,成功化解乔栀的尴尬,她眨了眨眼,说,“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神仙,或者一派之主。” 她的愿望一直很简单,回到现代,老老实实上大学找工作,谈一场甜甜的恋爱,最好是跟个情绪稳定的男孩子,这样就很满足了。 “而且,我奶奶还在家里等着我,她肯定很想我……”从小到大,奶奶都是最偏爱她的,一朝穿越,也不知老人家会急成什么样子。 谢尘寰眼眸漆黑:“这么说,你还是更想回到你的故乡吗?” “嗯。”乔栀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个世界给她的第一印象,简直差到离谱,不仅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还被骗婚,要不是遇到了谢尘寰,她如今早已被谢弋楼捏碎元神,不明不白死在这个世界了。 沉默半晌,他忽然说,“介意吗?” “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记忆。” 乔栀原本有些抵触,触及他的眉眼时,微微一怔。少年的神情并非好奇窥探,而是淡淡的怜悯哀伤,仿佛早已猜测到,她经历了怎样的过去。 于是,乔栀点了点头,闭上眼:“你看吧。” “冒犯了。”少年袖口扬起,白皙宽厚的掌心,覆上她额头。黑发白袍无风自动,他轻轻阖上眼睫,额心金纹充满神性。 少年掌心干燥,像是一片雪般落在她的肌肤上,温柔而包容。 短短一瞬,她的过往生平,便被谢尘寰走马观灯般阅毕。短短十八年,一个凡人女子简单的一生,要说哪里最不寻常,便是那段万鬼深渊的记忆了。 绝望,孤独,深陷泥潭,却时刻得不到解脱…… 少年的声音莫名变得低沉:“一直以来……” 他掀眸,似是不忍:“为什么不告诉我?” 乔栀看着他说:“你是我的朋友啊。”而且,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既然是好朋友,就要分享开心快乐的事情。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那种抑郁黑暗的事,怎么能被你知道呢……”她掉下眼泪,一直以来的坚强被摧毁,她软弱地哭了起来。 “可是,还是被看到了。” 她把脸偏过去,鼻尖和眼眶通红,“有时候我会觉得,不死两个字,对我来说是诅咒。但是人总是抓住任何一丝机会,都想要活下去的啊……而且如果,我直接死在这个世界,那我就遇不到你了。” “乔栀,”谢尘寰喊她名字,“别哭了。” 这次他真的触碰到她脸颊,给她擦去眼泪,耐心而温柔。 少年压低的眸光下,隐隐闪过一丝阴霾。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好像一个老父亲没有照顾好他的女儿,因为她的哭泣而感到自责和愧疚。 将对作恶者的暴怒隐藏在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不在心爱的孩子面前,流露出一分一毫。 “抱歉。” “没能看见和解救你的苦难,是我的失职。不过,还是谢谢你的信任,让我看到你过往的记忆。虽然不能消除你的痛苦,但至少,我能做到一些事。” 乔栀低头。 他掌心里,赫然躺着几块方糖。很像是小时候,奶奶带她去集市上买的。 她整个人一下子呆住了。 少年修长的手指,缓慢剥开糖纸,将奶白色的糖块递到她的唇边,隐隐甜香散发。 他像一个仁慈的父亲,温柔注视着她。 可是,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乔栀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却难以克制身体的颤抖,拼命告诉自己别贪心,别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样的关系已经很好了,不要…… 可是还是。 “我喜欢你啊,七郎。不是凡人对神明的崇拜,也不是落难后对施救者的依赖,我很确定我对你的感情,正是女子对男子的那种喜欢。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 她抬起一双泪眼,定定地看着他,近乎有些执拗地问道:“七郎,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哪怕是一点,一点点。 少年微微一僵,他的手缓慢从她唇边离开,垂在了身侧。长长的眼睫垂落,留下浓烈的阴影,显得他脸色冷冽如同冰霜。 思索了会儿,他视线干净地落在她脸上,表情认真地回应道: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可是,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真是,毫不意外呢……初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乔栀心里酸涩得发苦,恨不得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不过,至少也有一点点不一样吧,瞧他拒绝她的时候,比拒绝那些女修时要认真很多呢。 唉!同是拒绝,谁又比谁高贵呢! 乔栀擦了擦眼睛,笑道:“害呀,我就是开玩笑而已啦,我对很多男孩子都这么说过的。就连小智……我也……” 看着少年平静的脸,乔栀蓦地尴尬,两颊瞬间烧红起来。他看了她的记忆,在他面前自己跟透明的没什么两样,他清楚的不得了,她是第一次跟人告白。 “什么嘛……太作弊了。”对于把记忆给他看了的事,她后悔得不行,又想哭了。 她多希望他能把那句告白当成玩笑话一样,听过就忘了,别太放心上;但她又不想他真的毫不在意,至少,在他的心中特别一点点。 因为他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他。 是一见钟情的喜欢,是想要为他变得更好的喜欢。也许她以后,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喜欢一个人了。 只是,那样的喜欢,来不及变成很深很深的喜欢了。 “你说的事,我会考虑的……但是七郎,我觉得,你既然事情做完了,那就早点回去吧。不然我怕哪天我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一些我自己都无法预料的事。” 少女捏着裙摆,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她慌不择路,差点直挺挺撞到灵光罩上,千钧一发之际,那罩子一整个消失不见,而她低着头匆匆离开,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异样。 少年把手放下,袖口垂落。他身形修长而笔挺,恍若谪仙,头顶,玉兰花缀满枝头,一片花瓣堪堪擦过他的指尖,却来不及挽留,便坠落在地。 “瞧我们净世尊。”一道声音戏谑响起,“又惹了一笔桃花债。” 一个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缓缓在半空现出身形,她生得极为貌美,额心绘着一枚金色的月牙,裙上也多是金灿耀眼的星月配饰,整个人看上去就很贵,跟白衣黑发的谢尘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是天境神官,月神,月吟忧。 此次前往地境,与谢尘寰结伴而行,前者负责伏魔救人,月神则负责控制越山的局面,并且在外接应。 她转动着手中的法器姻缘笔,手上佩戴的金色链饰哗啦啦作响,既俗气又热闹: “神官下凡,若与凡人纠葛,牵涉红尘,便是违反了天条天规,不得已时,便会消除那人的记忆。但大多数时候,却是不必。因为人呐,轻易就会忘记,” 她轻叹,“这世间向来是深情少有,薄情居多。你早已看破红尘,又怎会为一段感情而却步?” “可惜,那个小姑娘瞧着,倒是个重情义的,你在她心里一时半会儿,怕是消不下去了。倘若日久天长,成了情伤,反倒不美。不如我做一回好人,去消除她的记忆罢。” 谁知少年冷冷道:“不必。” 016 第十六章 不必?月神毫不意外这个回答,她抚掌赞道: “无情无欲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是道心坚定啊。不愧是这世上最后一位神,”她顿了顿: “的化身。” “不过,好歹我也是掌管人间姻缘数万年的神官。你与她的缘法,似乎不止这一世呢。” “唉,”她幽幽地叹出一口气,“你说说,为何要入那轮回?身上总免不了沾染凡人的习气。会心疼,会心软,会愧疚,偏偏,又修了不问私情的无情道……” 无情道若为私情所困,执于一人,便会修为尽废,从头来过。 是以,成此道者,无私情,无邪欲,本该是最适合天人的道。 月吟忧是天人族精心养护数万年的月魄,天人一族一向青睐这天地灵精造物,当成自己的孩子般怜爱,他们与凡人虽只一字之差,却只有人的至善一面。 天人族灭族之后,月吟忧独居月宫逾千年,时常为凡间的璧人,点亮漫天月色,后来,她被神主钦点为主管人间姻缘的神官。 她与净世,除了是同僚之外,也算是同乡了。 “就因为你做过凡人,所以才有那些不必要的情感。你恨偃师玉,也恨这世间的一切邪魔,那个时候就算我苦苦哀求,你也没有放过祝客。” 祝客。 谢尘寰记得他,曾经镇守北方的神官,是人间的帝王飞升,后来堕魔,被他亲手诛杀在斩神台上,魂飞魄散。 他看着月神,淡漠道:“你执念太深。” “执念?呵呵,也许吧。”月吟忧掐下一朵玉兰花,把玩着道,“如今诸天之上,除了你,还有真正的神吗?都是一群六根不净的俗人罢了。” 少年不语。 “净世,”她扔掉那朵残破的花,正色道,“三百年前,你初出雪境,对清妩心生一念怜悯,而滥用力量,才不得不进入轮回,你模仿着她对世人的爱,但其实,你根本不懂情感。” 月吟忧看着他,目光却穿过他,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看到了雪境中,那位真正的神明。 她低声道:“净世,真正的你明明厌恶极了这个世界,又何必强迫自己去爱这苍生?你降妖除魔的意义何在?世人感激你吗,牺牲再大、耗损再多,除了加速你这具身体的死亡又有何益,你看看,你救的那一千人,他们最关心的,也只是修为可有退步,能不能重振自己的门派。” “你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世人,意义在哪里呢?” 月神的脸上挂满了讥嘲,盯着他苍白的脸道:“他们甚至连你忍受着怎样的疼痛,都看不出来。” 那个时候,他用降神将血池转移到雪境,强行封印。 如此逆天而行的法术,会强烈地反噬他,外观难以看出,神魂却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撕裂的痛楚。法力也折损近半。 “就连刚刚在你面前,口口声声说喜欢你的那个小丫头,她也不知道你在承受着什么。” “这些人,有被爱的价值吗?” 少年说:“但求问心无愧。” “无愧?这么多年来,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月神提起姻缘笔,在空中刷刷地写下了一个名字,“千年前,你父母被偃师玉所杀。为了除魔,你决定斩断情根。你拜入忘尘观,不到弱冠的年纪,便无情道大成。然而,你辜负了一个人。你可还记得?” 那名字是金色的,只在空中停留片刻便散去了。 月神幽幽地看着他: “你对这位惨死的未婚妻,就没有过片刻的怜悯和愧疚吗。” 那少女,死在人间的一场春雨中。 死时,尚不满十五。 看着他的神情,月吟忧冷哼一声:“也罢,你应该不记得了吧?其实,活得太久,未必不是一件坏事,毕竟很多人很多事,都可以忘得干干净净。何况是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的你呢。” “我想也是因此,神主才给了你这个尊号。你知道吗,在许多人眼中,你不过是一把刀。” “神主用来净化这世间妖魔的一把刀。” 月吟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说了这么多,少年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根本不放在心上。 月吟忧嘲讽一笑。 她从来就看不惯,他这干干净净,片叶不沾身的模样。 明明是如此冷酷无情的神。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 世人还将其奉为救世主,顶礼膜拜。 这难道,不可笑吗。 …… 这边,乔栀情绪稳定下来,顿时捶胸顿足,无比后悔刚刚没发挥好。 她应该循序渐进,认真地将心意表达出来而不是直接甩出一句我喜欢你,而且居然还在他面前哭了! 简直是太丢脸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只能祈祷下次见到面,不要太尴尬……突然,一个弟子匆匆跑了过来,一见到她,就支支吾吾道: “掌门那个……谢师兄……不,越山君要见你。” 谢弋楼? 乔栀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婚没跟他离呢,连忙跟着那弟子走去,只是见到人的时候,她一整个惊呆了。 这个颓废苍白忧郁厌世的青年是谁? 她印象里的魔君还是很狂拽酷炫的。 此时,他毫无形象地坐在草地上,披头散发,脚腕和手腕都被打上了黑色的伏魔枷。 什么也不做,就盯着怀里的那抹剑穗发呆,说来也怪,他身上血啊泥啊的糊了一堆,只有这抹剑穗依旧纯白得像雪。 听到脚步声,他慢慢抬起头来。 看到乔栀的第一眼,他眼睛就红了。 乔栀吓得顿住脚步:“你……你别来这套啊。” 她可是记得他把自己吊得高高,准备给她来个质壁分离的。 而且他把那个无相的弟子砍成两截,捏爆别人脑袋像捏爆葡萄,那副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深深印在脑子里,洗都洗不去。 意识到她的抗拒,谢弋楼把头低了下去。 见他这么安分,乔栀开门见山道:“我要跟你离婚。” 她记得他们成婚时结了个什么契,万一有影响可就不好了。 说起来,谢弋楼用了好久才消化掉,苏清妩就是乔栀,乔栀就是苏清妩的事实。 他那么尊敬那么喜爱的师尊,居然跟自己成了亲,光是这个事实就令他心脏跳得飞快。 只是,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已经知道……可是,她身体里的魂魄,就是师尊,毋庸置疑。 而他竟然想伤害师尊的转世,如果当时,他真的下手了,便是魂飞魄散,永无来生。 乔栀就看着他的脸一下子通红,一下子又惨白。一下子纠结,一下子释然,一下子又很痛苦地皱着眉头,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 终于,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 “我不同意和离。” 乔栀说:“我之前对你这样那样,是因为中了摄魂术!我现在可不会了。” 他睫毛一颤,乔栀连忙捂住眼睛:“你别想对我用这招,没用了!” 谢弋楼一怔,而后苦笑:“师尊……不,阿栀,我没想对你用摄魂术。”这样卑劣的术法,他不会再用到她身上了。 “对不起。”师尊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远远超过许多人。他对她的感情,也不是只用男女之情就可以定义的。 “之前骂你,还有伤害你的事,对不起。我一直都很后悔。” 许是不习惯如此,他语调极为生硬,脸也偏向一旁,耳尖泛起淡淡的红,咬着牙说: “但是我不会和离的。” 师尊说,他们这一世有一段缘分。 他不会放弃的……做过的事,他会慢慢弥补。但是要他就此放手,他做不到。 “不行,必须离,”乔栀急了,“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啊。你到底懂不懂。” 听到这句话,谢弋楼的脸更白了。他看着她,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不喜欢就不喜欢吧……至少,我是你的夫君。” 名存实亡也没关系,有这个名分他就很满足了。 “……” “你不是想要法力么,”谢弋楼盯着她,有点卑微地说,“想要多少,我都给你。” 乔栀走过去,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 “清醒点了吗,我不是苏清妩。”按照苏清妩的那个偏心劲儿,是绝对不会打他的吧,这样他就能意识到,自己跟苏清妩压根就是两种人了吧。 谁知,“师尊。” 他低低呜咽了一声,睫毛下的眼睛湿漉漉的:“别说打,你就算杀了我也可以。” “你一个大男人,至不至于啊……”乔栀被他这个受虐狂的样子,吓得后退两步。 她太年轻,还是不懂白月光对男人的杀伤力,更何况还是“师尊”这样的身份,一个浑身上下贴满了不容冒犯的四个字的存在。 见动手不行,乔栀决定用语言攻击:“想要我原谅你,除非你把脑袋摘下来,给我当球踢。” 这么恶毒,肯定不是他心目中那纯白无瑕的形象。而且骄傲如越山君,绝对不会答应这么离谱的要求。 哪里知道,这个疯子竟然当场召出本命剑,直接往脖子上砍去,砍得那叫一个利索,乔栀都来不及阻止。 于是,原地只剩下一个无头男尸,腔子里还喷着血。 两手捧着脑袋,跪在她面前,双手奉上:“给。” 嘴唇开合,还会说话,惊悚极了。 “……” 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见她不接,他甚至把身体弯了下来,将脑袋轻轻放在她的脚边: “想怎么玩弄我都可以。” 有病啊喂! 还有干什么要念这么羞耻的台词!吓得她差点把脑袋一脚踢飞啦! 而且这么诡异的一幕出现,那些玉清门弟子不仅不震惊,还露出了“这就是掌门夫妻之间的情趣”吗,类似这样的目光!拜托你们在脑补什么啊喂! “有趣,有趣。”一道抚掌声传来,“前世的师徒,今生的夫妻。” 乔栀抬头,就见那石头上站着一个女子,约莫二十来岁,月白色的裙裾飘飘欲飞,腰间缠挂着金灿的星月佩饰,很值钱的样子,最里侧别着一支金笔。 她饶有兴趣看着乔栀。 乔栀亦是好奇地打量对方,从上到下,“美女姐姐。” 好美一张脸,好贵一身打扮。 “什么姐姐,她的年纪都能当你婆婆的祖宗了。”谢弋楼道。 月吟忧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轻轻踢了一脚,那颗头便骨碌碌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无头男尸连忙拔腿去追。 “……”乔栀扶额。 “我是月吟忧,掌管姻缘的神,”女子自我介绍着,等谢弋楼把脑袋安上低着头走回来,她抽出姻缘笔,随意在半空一扫,闪闪金光在二人之间浮现。 “二位有命定的姻缘哦。” 乔栀被那阵光迷了眼,回过神来一看,不得了,她右手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系了一根鲜艳的红线,而那一头,则连接着谢弋楼! 乔栀连忙三步并两步,捡起掉落在一旁的绝命剑。面无表情,反手割断了那根红线。 “……” “……” 谢弋楼裂开了,他死死盯着那断掉的红线,眼眶赤红,呼吸开始急促。 月神调整好表情,笑着说,“哎呀你这丫头,倒是让我想起一千年前也有一个人,跟你做了同样的事呢。” “啊,还有同道中人啊哈哈……”乔栀一边解开手腕上缠绕的“红线”,一边跟她聊天。 月神神秘地笑,“是位尊贵的殿下哦。” 这红线,乔栀也知道是牵连着姻缘的,肯定是这姐姐施了法,自己才能看到。她忍不住问:“请问……神官也有红线吗?” 凡人的红线是神官牵引,那么,神官的呢? “当然有啦,不过,不归我管就是了。有些修无情道的人呢,他们的红线,都是主动断去的。当然也有些走极端的,选择了杀夫杀妻证道……那种人的红线呀断的是干干净净,生生世世都不会有孽缘呢。” “其实我呀,本来也是有一根红线的,”月神看了眼手掌,叹了口气,眉眼有些阴郁,“可惜,他死了。” 她声线中的冰冷惹得乔栀一惊,但那好像是一种错觉。因为美人姐姐很快便笑道: “我总感觉,很久以前见过你,小丫头,我一见到你呀,心中就欢喜。所以,我想送你个礼物。” 她冲乔栀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物:“这个法宝,名为痴情戒。” 一枚银色的戒指。 “它能让世上任何一个男子对你情根深种,哪怕神魔,也无法抗拒它的力量。” “这法宝的法力,靠我维系。只要我活着,它就有用,” 神官是不死之身,而她又是主管人间姻缘的神,怎么会消失,所以这当真称得上是,一个质量有保障的宝物了。 “这个……”乔栀没想到,这位神官姐姐见面就送大礼,虽然,她确实很想让七郎喜欢她没有错啦,但是…… “这种方法,不就像摄魂术那样吗……”乔栀有些迟疑。 017 第十七章 “摄魂术?那种邪术,怎配与我这宝物相提并论。” 月神轻蔑地说。 一挥手,玉扳指飘到了乔栀的指尖,一阵刺痛传来,等她反应过来,血已经染上了扳指。 “滴血认主”! 月神毫无强买强卖的自觉,笑道:“它已经认你为主了,眼下是属于你的宝物。” 白玉扳指上出现深深的刻纹,血流遍那凹槽,仿佛忘川河畔的彼岸花,诡异而美丽。 “现在,你只要把它给心上人戴上,他就会对你死心塌地哦。” 这可是神的诅咒,谁都无法摆脱。 乔栀深吸一口气,只能把东西收下:“那就多谢姐姐了。” 月神突然问:“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喜欢净世吗?” 乔栀一惊,“你看出来了?” 月神笑眯眯地说:“这很难看出来吗?”她道,“你的眼睛,你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你喜欢他。” 谢弋楼铁青着脸:“她只是短暂地被脸迷惑……”净世,不就那张脸长得好看点吗!一个冷冰冰的家伙,有什么可喜欢的! 俩人都默契地无视了他,“小丫头,你可知道,喜欢净世的人,多如过江之卿,却没有人像你这般明晃晃的。” 还是当着本人的面。真是史无前例头一位了。 光是这份敢于袒露内心私欲的勇气,就令月神侧目。 就算是公主,也会有凡人面对神明的敬畏,哪怕是在供奉着他神像的宫观中,也不敢轻言爱慕,唯恐亵渎。 月神的目光,让乔栀有种在被男方长辈挑剔的感觉,顿时严阵以待。 但,想到刚刚的事,她又一下子蔫了,摸着脸说: “就算我有男人看一眼就会心生爱慕的五官又怎样,他还是拒绝了我。” “……” * 谢尘寰正在打坐。 少年闭着眼,坐在树下,时不时微风吹拂,花瓣跌落白衣。 他也不去管它,即便是在这山野,也像是端坐在神龛之中。 一只手拂去他肩头落花,谢尘寰睁眼,对上少女带笑的眼。 “你看上去有心事。” “可以跟我说说么?”如果不是有心事,怎么会一个人跑过来打坐。 见他不语,“我们……还算朋友吧?”她有点忐忑,就算恋爱谈不成,抱抱神官大腿总是可以的吧。 谢尘寰缓声道:“很久以前,我做了一件我以为是对的事。但从结果来看,似乎是我做错了,我的心觉得……不太好受。” 乔栀想了想:“如果你付出了善意,却没有收到好的回馈,自然会感到委屈。” 她以为他会点头,谁知他认真问: “可以吗?” “……” 乔栀斩钉截铁:“当然可以了!”她睁大眼睛,强调: “人会委屈难过,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 少年睫毛轻颤:“可我,不应该迷惘。” “没有应不应该,谁都可以迷惘!”乔栀在他身边坐下,“所以,做一个神多累啊,大家都希望你是完美的,是绝对正确的。可是,神难道就不会犯错吗?” “反正只要做你认为对的事就好了。我呢,是绝对支持七郎的。” 谢尘寰若有所思。 乔栀说:“一直有个很在意的事,想要问问你呢。” “什么?” 她把脸对着他:“你的名字。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谢尘寰。 尘寰是人世间,那么,谢尘寰,便是离开这个人世间。 “你的名字让我觉得很悲伤。” 真的会有父母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吗?不仅没有美好的寓意,还隐隐像一道诅咒。 谢尘寰平静道:“我的降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的离去。” 这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安,弯唇微笑道: “不必为我担心。其实,人人都是如此。来人世走一遭,然后离去。死生有命,顺应天道便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于死亡,他并不畏惧,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来临,也能坦然面对。 他是顺应人们心意而生的神,是被清妩所感化后的神,就算轮回投身为人,也是被父母子民所爱戴的殿下。 他如一面镜子,只映射出了人性至善的一面。 无情道成后,更是没有私欲,绝对清净。 乔栀喃喃:“可是真正的你。那个还是凡人的你,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少年垂下眼,微微有些迷茫:“我……不记得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而知道答案的人早就死去。 “能跟我讲讲你飞升前的事吗?” 谢尘寰垂眸。 “你想听什么?” “比如……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乔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原谅她,真的很好奇啊,在修无情道之前,他也是个有喜恶的凡人,应该会有喜欢的人吧,也不知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像他一般纯净美好的人吗? “喜欢?”谢尘寰摇摇头,他的目光好像穿越时光,来到了很久以前,“不过,我曾有个未婚妻。” “我与她没有成亲。但我想,我应该与她说声对不起。” 那根断掉的红线,终究是让那个孩子的命运,走向了无可挽回的道路。 然而千年已过,死去的人,便是真正地死去了,即便找到了转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人。 乔栀看着他,莫名有些惆怅。 “经年之后,我们还能遇见吗?” 总说,仙凡有别。 世间的离别何其之多,你我的相逢,只是这漫漫尘世中微不足道的一段缘分。 而我要有多少幸运,才能再次与你相遇。 不过,没有惆怅很久,乔栀就笑着说: “或许我今后多做好事,也能有机会飞升呢。到时候我们俩,就能在天上重逢啦。” 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渺茫的寄望,或许,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有没有飞升的机缘,但,乔栀没有问,他便也没有说。 “神官和修仙者有什么区别吗?” “神官飞升,必有救世功德,有的人一生行善积德,都未必等来天道的垂青,还是要一次一次地经历轮回之苦。” “而寻仙问道之人,虽然能够比一般人活得久,做到一些常人难以办到的事,但寿命还是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神官与修仙之人最大不同,便是飞升之后,可享人世供奉。只要人间有一人记得你,便能永存于世。” 果然宇宙的尽头是编制啊。 谢尘寰手上突然现出一把剑,是摇光。 乔栀惊讶,“幻境里的剑,怎会出现在现世之中?” 她甚至产生了几分时空错谬之感,定睛看去,那把剑的剑柄上,刻有“净世”二字。 一般剑柄上,多刻剑的剑名,尤其是像摇光这般神剑,怎么会刻着他自己的尊号呢。 她不知道,谢尘寰曾经有段时间,特别喜欢收集各色佩剑,这把摇光,是他偶然所得。 而他总习惯在所得之物上,镌刻名姓,以此表明为他所有。 他其实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 但,不管是执于一人还是执于一物,于他所修之道,都是有害无益。 神主也曾点拨过,那之后他便将不常用的佩剑抹去尊号,送予旁人。 唯独留下了摇光。 他也不知为何要留下摇光,大概是因为上面,有故人的气息吧。 “其实,幻境中,收到你所赠摇光时,我的心中很是欢喜。” 初出雪境的神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清妩,自然对她最是亲近,后又被她带回玉清门,收为大弟子。 他记得这把剑,清妩尊赠给了她最小的弟子。 世人都把如此种种,叫做偏爱,清妩对谢弋楼,是整个玉清门都知道的偏爱。 神不会偏爱任何人。 当然,也不需要被任何人偏爱。 乔栀却是叹了口气,眼底含着雾气,看着少年。 她比谁都清楚,不被偏爱是什么感觉,在家里的时候,就能感受到,那种难以摆脱的痛苦。 而她也知道,被偏爱是什么感觉,比如回到奶奶家,奶奶会准备好多她喜欢吃的,还会给她的碗里,多加一个蛋。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谢尘寰不解,只是看着她难过的表情,心中竟也跟着感到了难过。 于是他抬起手掌,化出一物。 如果糖没用的话,这个总该……有用了吧。 他默默地想。 看见少年手中握着的那个冰淇淋。 乔栀整个人都傻了。 “为什么……” 糖也就罢了,为什么他连冰淇淋都可以变啊?! 这就是,造物主的能力吗…… “我看到你的记忆。”谢尘寰迟疑地说,“我猜,你应该会喜欢这个。” 什么嘛…… 乔栀眼眶迅速泛红,她小时候,刚被父母从乡下接到县城,最渴望的东西莫过于放学回家路上,那家奶茶店里卖的冰淇淋, 但因为她要接送妹妹,而妹妹身体不好,不能吃太冷的食物,所以她也不能吃。 后来她考了全班第一,爸爸破天荒地,背着妈妈和妹妹,给她买了一个抹茶味的冰淇淋。 然而,乔栀只来得及咬了一口,那个冰淇淋就掉在了地上。 握着空空的甜筒,那种难过的心情,她记了很多很多年。 后来她吃到过许多许多的冰淇淋,却始终对最开始的那一个念念不忘。 接过少年手中那个抹茶味的冰淇淋,这一刻,好像那份缺憾被弥补了。 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他会明白世界对你的亏欠,然后全都弥补给你。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七郎。” 乔栀空出的另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郑重地发誓: “哪怕世上的人全都忘记了你,我也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谢尘寰微微一笑,把剑递给她,一齐被递过来的,还有一枚平安符,“遇到危险时,握着它祈祷,我就会来到你身边。” 乔栀接过,把它贴在心口,喊道: “七郎,救命啊!” 他眉宇染上笑意,轻咳一声:“是遇到危险的时候。” 乔栀不好意思低头:“知道啦!” “冰淇淋,平安符,摇光剑……你送我的东西太多啦,我身无长物,我……” 她忽然看到路边有一朵开得极好的花,很像现代的栀子花,于是摘下来: “送给你,路上当口粮。” 谢尘寰也不嫌弃,莞尔接过。 “既然,摇光物归原主,那我便将字抹去……” 他抬袖,似乎要抹去剑柄上的净世两个字。 “不用。” 她连忙抱得更紧,应该是他亲手刻的吧,这么好看的字,她可舍不得去掉。 但她有点疑惑。 她记得,玉清门还有一把剑,那把名为般若的神剑,血池被平,谢弋楼被缉拿,般若便归入天境。 “为什么……不把般若送给我呢?”无主的般若,不是更适合她这个“掌门”吗? 谢尘寰盯着她看了许久,垂下眼,轻声道: “人人都说,清妩尊以身祭剑,挽救了整个玉清门,般若剑,是一把举世无双的神剑。” “可是在我看来,那是一把,杀死你的剑。” 所以,不可以把它送给你。 018 第十八章 乔栀低头,默默地吃着冰激凌。 她告诉自己,谢尘寰眼中的心疼,就跟父亲心疼女儿是差不多的,没必要多想……一颗心却止不住地怦怦直跳。 冰激凌入口即化,奶味的甜香,混合抹茶的微苦,还有股淡淡的花香味。 突然,草丛那边传来异声。 谢尘寰耳清目明。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握着她手腕道:“此地不宜久留。” 他拉着她要走,而那声音,又变成了一道痛苦的呻.吟。 “等等,是不是有人在求救啊。” 乔栀停住脚步,侧耳仔细听。 又突然瞪大眼睛,因为,那呻.吟后,夹杂着暧昧的嗯嗯啊啊声,她好歹也是生活在信息爆炸的现代,哪里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分明只有在做某种少儿不宜的运动时,才会响起。 她整个人都惊呆了,这可是在野外啊。 而且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她忍不住,蹑手蹑脚,往声源走去,探头一看,竟然,真的是闻鸢和无相! 他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了? 乔栀大开眼界,看来修仙之人,要比一般人要开放一些。 也许是被困了三百年,憋的太久,二人干柴烈火,衣袍纠缠,男人尤为卖力,而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答应我的……别忘了。” “当然不会忘了,乖乖。” 无相低笑:“有我助你重塑根骨,区区一个苏清妩算得了什么,何况,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凡人转世,照我观察下来,她并未修行过,这掌门做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发现她是个废物了。太上忘情诀在你手上,只要你肯拿出来,与我一同修行,来日玉清门乃至整个仙门百家,还不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闻鸢娇声说着什么,听不太清。 就听无相提到乔栀的名字: “哈哈,她漂亮是漂亮,却不及你啊,勾男人的魂。” 之后,又是些不堪入耳的词汇,乔栀拳头硬了,小脸憋得通红。 你俩play就play,居然还对她的身材品头论足?!什么玩意儿啊这? 耳朵却叫人轻轻捂住。 少年脸上毫无异色,一双黑眸平静,被他这样看着,所有情绪都能被抚平。 乔栀镇静下来,她眨眨眼,不愧是修无情道的男人。 好强的定力,AV现场都能面不改色。 “七郎啊……”她小声喊,他忽然弯身靠近,似乎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乔栀立刻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少年乌发细直,丝丝垂落,耳朵白皙如雪。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睫毛纤长浓密,脸庞轮廓分明,漂亮得惊人。 盯着这张脸,乔栀发起了呆。 视线缓缓下移,是他的唇。好薄,好软,正轻轻地抿起,禁欲感十足。 他突然垂眸,对上了她的眸光。 光影晦暗,耳边又听着那男女交缠的喘.息,温度在二人之间,一节节地攀升。 就在乔栀把持不住,想要干脆再来个强吻时,突然,一道浓郁的血腥味飘来,伴随着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 瞬间一盆冷水淋下,乔栀立刻扭头。一道人影奔向丛林深处,谢尘寰眸光一寒,迅速掠身追去,衣袍翻飞如雪浪。 而闻鸢则是捂着脖子,蜷缩在地,痛苦地咳嗽,指缝间渗出大量鲜血! “怪物……有怪物,他、他不是无相!”她恐惧地说。 难道是偃师玉?! 没想到竟然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乔栀立刻了然,见闻鸢衣不蔽体,她丢下一件披风,“我去找人帮你处理伤口。” 却被闻鸢扑上来,紧紧地抓住了衣袖。 “师尊……” “不,阿姐……呜呜呜……”少女仰脸看着她,脸上全是泪: “都是无相逼我的!如果我不交出忘情诀,他就要杀了我!我只能……我只能……” “求你不要说出去,千万不要说出去,不要让阿楼知道!” 乔栀抿唇。 她视线看着前方:“你与无相的事,跟我无关,我也不会多管。” “是吗……”闻鸢慢慢松开手,低着头,站了起来。 下一刻,乔栀只觉得胸口一痛。 闪着寒光的尖锥,从她后背缓缓抽出,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乔栀吐出一大口血,摔倒在地。 “你……!” 谁能想到,重伤的闻鸢竟会突然发动袭击……! 对方居高临下,手中握着一根染血的锥子。 那是一件邪器,弑仙锥,可以毁人仙身。 看着乔栀身上笼罩的一层灵光,骤然黯淡下去。她脸色因快意而扭曲: “你苏清妩,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论美貌论身份,你有哪点比得上我?要不是小时候那场妖兽潮,你只顾着那些没用的废物而抛下我,我会根骨全废,落得今天这个地步?我会需要委身无相那个老男人,只求自保吗?” “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她好像透过她,在看着什么人:“好啊,你死了,你死的干干净净,转世了。转世?居然还是天生仙体,凭什么、凭什么啊?”闻鸢的眼底隐隐有着疯狂: “从小到大,你就处处比我强,还什么都要跟我抢!爹爹的宠爱、师弟的喜欢,所有人都站在你那一边!我却只能给你当弟子,沦为陪衬。 清妩清妩清妩,他们看到我只会说,看,那是清妩的弟子,最没用的女弟子!从来没人把我闻鸢当回事! 如果,当初爹爹没有把你接回来,如果,没有当初那一场妖兽潮,我才是玉清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我才是爹爹最器重的女儿,我才是阿楼的道侣!” “而不是只能去当个不入流的铸剑师!苏清妩,明明,都有那么多人爱你了,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爹爹……贞洁……阿楼……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被你看到我不堪的样子!为什么!苏清妩!你为什么要再一次,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乔栀痛得直不起腰,听到这些言论,只觉无比荒唐。 闻鸢像是突然冷静下来,她轻轻地说:“你就应该跟我一样。试试从淤泥里往外爬的滋味。向男人摇尾乞怜,说不定他们会乐意保护你,助你修炼。我相信会有很多男人愿意为你这张脸买单的……哈哈哈,高高在上的圣女啊,就该跟我一样堕落,腐烂……” 突然,她的脖子被一只手掐住。 闻鸢反应不及,一下子被她掼摔在地。她的伤口开裂,血腻腻地流了乔栀满手。 “你还以为,我是你那个隐忍包容,事事都会帮你擦屁.股的好师尊么?” “我告诉你,我不是。” 那手隐隐收紧,剧痛和窒息感传来,看着对方隐隐染着戾气的眉眼,闻鸢面色大变。 “你……你要杀我?!” 乔栀十指逐渐收紧,心中那道“杀了她”的声音十分激烈,胸腔震动得发狂,她额头青筋猛跳,眼眶赤红,心魔大炽。 “把太上忘情诀交出来。” 闻鸢哪里敢不听,她有预感,真的会被对方给掐死,只能强忍剧痛,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颤着手放在一旁。 她流着泪,看着乔栀眼睛,嘶哑地说: “求你……放过我……你不是答应过爹爹……会永远保护我的吗……” 然而,那手却愈发收紧,闻鸢的眼开始翻白,已经濒死。 就在即将杀死对方时,乔栀突然想到了一双眼睛,还有那一声:“冷静。”终于,她寻回了一丝理智,猛地松开了手。 她捂住不断流血的心口,喘着粗气,起身对着空无一人的树林吼道: “偃师玉,如果你再这样阴魂不散,我一定想办法弄死你。” “嘻嘻嘻嘻……” “别藏了。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心魔。或者说,你用了什么办法,伪装成我的心魔。” 目的就是蛊惑她杀人,如此就能更肆意地汲取力量。 “被发现了呀!” 四面八方涌出黑雾。一位身材修长的青年,从那雾气中走出。他戴着半张鬼面,脸色苍白,唇红而细长,正是偃师玉。 他彬彬有礼地说:“还没多谢你,将我从万鬼深渊带出来。” 若非她的出现,他还找不到如此便利的藏身之处。 在他现身的一瞬,乔栀便握住摇光,向他刺去,却是刺了个空。 黑雾缓缓聚拢,重新凝聚身形。偃师玉遗憾摊手:“很可惜,以你现在的力量,根本杀不死我,除非,你立刻拔剑自刎。” 他们俩人,他既不能吞噬她,占据她的躯壳,与此同时,她也摸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太无聊了,想找人玩点游戏而已。” 偃师玉用无相的声音说道。真正的无相,早就被他给吃掉了! 所以谢尘寰去追的那个,压根就是假的偃师玉。调虎离山! 乔栀捏紧平安符。 岂料,他像是对她要做什么了如指掌:“这里有我的结界,你的祈祷,没用的,”他笑着,闪身上前,单手搂上了乔栀的腰。 乔栀顿时如同身上有一万只蚂蚁爬过,浑身都不自在,却被青年捏住了下颌: “表情不错,”他对着少女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不太满意地皱眉,“这个样子,还是不太顺眼。” 偃师玉衣袖一挥,便带着乔栀和昏迷的闻鸢,来到一个房间。 应该是某个女子的闺房,布局雅致,却落满了尘埃。 他哼着歌儿,那曲子说不上来,诡异至极,听着却有些熟悉,青年兀自弯腰,在墙角那个巨大的箱子里翻找着,整个人几乎栽进去。 终于,他找到了一条白色的长裙,向着乔栀走来。 苍白的指,抽开了她的衣带。 019 第十九章 片刻后,少女一袭白裙,僵硬地坐在床榻上。身上的血早已止住,从外观根本看不出受了伤。 她的裙摆层层叠叠,如同雪莲般盛开,像是祭坛上的圣女。 黑发披散,耳边别了一朵白色的栀子花。 手脚,都被银白色的丝线紧紧缚住,动弹不得,像是任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她的脖颈和脸通红,对青年怒目而视。 该死的,竟然……脱她的衣服! “不错,倒是有几分那一位的样子了,” 偃师玉漫然笑着,对自己的审美很满意,却并未说那位是谁,“这让我对接下来的戏很是期待。” 谁知,他左手的一根丝,突然断了。 紧接着,其余的丝线纷纷断裂,眨眼之间的功夫,就断得干干净净。 青年低头看着,好久没有变得这么干净的左手,脸色变得很差。 派去拖住谢尘寰的魔傀,被杀了那么多。 他不由得流露出了心疼的表情,想到什么,忍不住皱着眉对乔栀说: “难道你不觉得,净世才更像是那个怪物吗?要知道,我的傀儡几乎能以假乱真。” 他一挥手,一抹图像悬空浮现,画面内容,是三个人。 一个是自带威严的高大男人,穿着龙袍,一个则是簪金戴银的美艳贵妇。他们并肩,向着对面的白衣少年走去,脸上带着浓浓的思念之情。 “皇儿、皇儿,快来,到父皇母妃的身边来,我们好想你。”他们呼唤着,那一声声就是乔栀听了都觉得不忍,何况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少年的表情在最起初,是震惊的。慢慢地,他平静的脸上涌现一丝愤怒,他往天边看了一眼,黑色的眼眸里藏着风暴。 乔栀莫名有种直觉,这一次,偃师玉是真的激怒他了。 她心有余悸,没想到平时那么温柔的少年生起气来,这么可怕,一个眼神,就让人不寒而栗。 谢尘寰一拂袖,那两只傀儡便倒了下去。只是在落地一瞬,被闪身而来的少年轻轻一扶,慢慢放倒在平地上。 很快,二老的面容就变得空白,已是普通的傀儡。 等他踏进第二道结界,那些傀儡,变成了女子。 妖娆清纯有之,端庄大方有之,放浪大胆也有之,她们当着他的面褪去衣衫,衣不蔽体,伸手扒弄他的衣带,抱他后背,娇声挑逗,浪语不断,妖邪之气冲天。 他一掀眼帘,额心金纹骤亮,一鉴天光自袖口飞出,狂飞乱舞,抽得这些女魔傀们尖叫不断,化出原形,在地上打滚哀嚎,哪里还有那柔情似水的模样。 少年行过之处,血水蔓延。 唯他黑发白衣,一双白靴如流云,纤尘不染。当真是冷酷到了极点,也圣洁到了极点。 偃师玉始料未及,这样精美的美人傀,是他走遍大江南北,收集炼制而成,素日里爱若珍宝,只在私下赏玩,从不轻易示人。竟被他一招全灭。 偃师玉心疼得滴血。他脸色铁青,一掌劈碎桌案:“这他妈是男人吗!” 慢慢,他冷静下来。 然后乔栀就看着,这个前一刻还狂躁不已的青年,慢慢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意。 耳朵还因为兴奋而变得赤红。 “那么……” 下一刻,她就知道偃师玉的兴奋,从何而来。 因为,她看到一个身着嫁衣的少女,出现在了少年面前! 那少女姿容秀美,柳眉弯弯,乌发红唇,眼下一滴泪痣,清纯而妩媚,“她”宽衣解带,脱的光溜溜的,毫无羞臊,闷头扑进谢尘寰的怀里。 少年浑身一震,乔栀也是浑身一震! 画面暧昧至极,少女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那声音也是甜腻腻的勾人:“七郎~” 乔栀麻木地看着这一幕,听着仿佛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默默心想,她喊七郎时,绝对要比这正经多了。 方才那声七郎一听,十足十的勾引意味,听得她头皮发麻,不禁想到在初探血阵的那时候,恐怕也是这么不端庄的。 只是那时的七郎…… 乔栀不再往下想,重新看向画面,那女傀栩栩如生,恐怕就连肌肤摸上去,也是触之暖滑。 谢尘寰脸色镇定,立定念诀,催动一鉴天光。 纤长的鞭子绕着少女飞了一圈,竟有一丝犹豫之意; 然后,三下五除二,将那少女纤白的手脚紧紧捆住,只是因为她□□,所以画面显得……非常地……色/情。 乔栀的脸红得爆炸。 这是什么十九禁现场啊喂!!! 谢尘寰也看到这一幕,他猛地闭上了双眼。潮红从他的耳根处大股喷涌,渐渐地,蔓延了整张脸和脖颈。他好像要烧熟了。 少年浑身弥漫着尴尬和羞窘,就连手腕,都在止不住微微地颤动。可以看出这种从未在他人生中出现过的画面,对他的冲击有多大了。 “是我冒犯。”乔栀看到他口型分明是。 她艰难地在心中回应: 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七郎你,你正人君子,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绝对,绝对干不出这种事的……要怪,就怪那该死的偃师玉! 一鉴天光失了主人法力的维系,松垮垮地从少女身上坠落。少女皮肤娇弱,被鞭子勒出红痕,她委屈地瘪瘪嘴,走向谢尘寰。 偃师玉笑眯眯的,食指在唇上摩擦,兴味盎然。 “这样可不行啊净世。我这可是百里挑一的艳傀,满身欲.毒,若是沾上一星半点,可就完了。” 谢尘寰只觉空中那股甜香,愈发浓重,几乎堵住他的口鼻。 他心下警铃大作,连忙诵念清心诀,长指并拢,从一鉴天光上削下一缕灵光,化为利刃,割断袖子,蒙住了双眼。 他眼缚白绫,薄唇紧抿。“乔栀”却已至身前,水蛇一般,软软地跪伏在地,顺着他的小腿往上攀,十分不要脸地解着他的衣带。 乔栀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可以这么灵活。哪怕谢尘寰避开得足够快,也还是衣衫尽散。 于是,他赤/裸的上半身闯入眼帘。 白皙而精壮,腰部有极清晰漂亮的腹肌线条。再往下是……他却突然盘腿坐下,周身笼罩一层银白色的灵光,形成结界,挡住了“乔栀”。 偃师玉冷哼。 “竟要强行破我的阵法。可他中了艳傀的欲/毒,如此运功,只会——” 果然少年脸色隐隐苍白,喷出一大口血。血渍染上他唇,禁欲的五官,添了一丝靡艳。瞬间,灵光罩碎,“乔栀”也摸索着,赤脚飞扑进来。她撒娇道: “七郎哥哥,你怎么不理人家?你绑得人家好疼呀,你看看,你看我一眼呀?” 说着,她更紧密地依偎向少年的怀中,在里面乱蹭,一抬眼,欣喜若狂: “你……” 后面那个字,即将脱口而出时,谢尘寰的掌心,凝出一把冰剑。 乔栀屏住了呼吸。 她以为他会一剑刺穿那艳傀,杀死对方。 却见他垂着眼,用力把少女推开。然后,面不改色双手握住剑柄,捅向自己的腹部! “噗呲”,那一剑,毫不犹豫地穿透了皮肉,透背而出。 长睫一掀,漆黑的眼里欲/望褪尽,重新变得无比清明。 血,滴滴答答,顺着晶莹泛着银蓝的剑身流淌,他压抑着喘息,骨节分明的指,握住那剑柄,缓缓从腹部抽出。 无法从他眼神中捕捉到任何痛楚的感觉。 但脖子上的青筋、额角的汗和略微急促的呼吸,无不昭示着,他在极力地隐忍着什么。 偃师玉目光复杂。 竟然用近似自杀的方式来克制欲/念,破他的魇阵。 他不得不叹服。 此人心性之狠绝强大,诸天神佛,无人能比。 随即,他面色大变。 只因屋外,一道呼啸声破空而来,天边银光乍站,骤然将整个天地照得无比明亮。 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竟然转瞬即至,排山倒海的威压,顿时将无数妖魔幻化的黑雾挥散,无数鬼怪被那磅礴的灵压碾碎成了齑粉。 沉黑天幕中,他如一抹月弧,高悬于空,纯白皎洁,黑发白袍在风中狂舞。 “偃师玉,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