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贤妻她摆烂了》 1. 第1章 南直隶辖下扬州府,是个巨府。 南倚长江,东临大运河,扬州不仅是漕运要道,更串联淮南、淮北两大盐场,是两淮盐场的腹心。两淮盐运使司和两淮巡盐御史的官署都设在扬州。 大批盐商麇集扬州,白花花的海盐换来白花花的银子,使得扬州成为金粉奢靡的销金窟。 南北市河自北门流入,将扬州城分为旧城和新城。新城濒临运河,大盐商的豪园巨宅多建于此。 盐商新富林通——林老爷的宅子亦建在新城。 一场倒春寒,不仅打落了林家大小姐林幼荀院子里开得烂漫如锦的桃花,寒意也丝丝浸透林大小姐身边所有人的心。 林幼荀做了十八年的独女,自小被当作继承人培养。她两世为人,格外珍惜这一世的亲情,外能杀伐决断做林老爷的臂膀,内能孝顺贴心做林老爷的小棉袄。 不曾想,在她一心一意做个孝女的时候,林老爷送了她一份“大礼”——一个私生子。并在她以为这一世能在掌控中富足、悠然地度过时,林老爷撕毁许她招赘的诺言,亲手将她推入命运的泥淖。 “以后家业是你弟弟的,你也不必招赘,爹救过一个大人物,拿这份恩情给你讨一门好亲事。” 名门祁家,子弟科甲联翩,世代簪缨的望族。 林老爷所谓的好亲事,便是挟恩以报,逼祁家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祁寰娶她。 毫无防备的林幼荀受到了来自亲爹的背叛。 十六岁的江南解元,守孝一满,到了科举年,两榜进士于他如探囊取物,名列一甲甚至魁天下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青年才俊,心性何等骄傲。 被逼娶盐商之女,于他又是何等屈辱。 对于林幼荀,这场亲事注定是一场悲剧。 可林幼荀不甘,她只想富足的、少受些拘束的活一场。祁寰厌恶她,她也不想嫁给祁寰,过那种战战兢兢、心力交瘁的生活,伺候名门望族非她所愿。 迫不得已,林幼荀只得自救。这一世,她极力想掌控自己的命运,招赘婿岂能随便,她年龄稍稍一大,便在暗中考察人选,几番淘汰,暗地里选定了一个人。 那人少年时随着灾民流落扬州,林幼荀在人市上救了他,放在林家的商号里精心培养,不过三四年,竟能独当一面,容貌亦长得越发俊朗。 年老成精的老掌柜在林幼荀面前夸他是难得的豪俊之士,年关各分号来扬州报账,林幼荀偶尔对上他的眼睛,心头咯噔一跳。 除了太过有英雄气概,这个人符合她的一切要求,而且,她有把握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内他不会背叛她。 太长久的未来,太过叵测,林幼荀不去想。 十年也差不多够了,给她十年时间,她羽翼已丰,遇到变故,她也能招架。 林幼荀最后的自救是他。 老掌柜和林幼荀没有看走眼,恨就恨在看得太准,他的确是位英豪,竟将一切归咎在自己头上,恨自己权势、财富不够,才护不住林幼荀。 “小姐金玉之体,岂能颠沛流离。” 他走了。 林家商号似乎从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林幼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了。 她吹了半夜冷风,高烧昏厥,在床上躺了七八天,不言不语。 平珊对着药炉用力扇风,薄薄的紫砂药吊子里药汁翻滚,走廊上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她一心一意盯着药吊子,脑子里翻滚着杜大夫的嘱咐,不折不扣地执行,先用武火,药汁翻滚片刻,改用文火。 林老爷走进来,“荀儿怎么样了?” 平珊直直盯着火,不吭声,没听见一样。 林老爷哼一声,进了屋子。 守在林幼荀床头的平瑶,听到声音,掖了掖床帐,将林老爷拦在隔开卧房与外间的圆纱落地罩前。 她比平珊稳重,屈膝向林老爷行了礼。 林老爷伸脖子望了望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皱眉问:“荀儿还不肯说话?” “宝善堂的杜大夫说小姐的病,内受七情郁结,外感风寒,所以高热,以至痛苦昏沉。须得慢慢调理,不能再受刺激。” 平瑶语气平平地背大夫的嘱咐,林老爷听着,觉得阴阳怪气,很是刺耳。 都是荀儿纵容的,身边的婢女一个个没规没矩。 “荀儿,爹来看你了。” 卧房里一片静寂,林老爷脸色讪讪,他不肯离开,踱来踱去。 “小姐还在睡,杜大夫嘱咐要多休息。”平瑶下逐客令。 林老爷不悦地哼了一声,他声音很大,帐子动了动。 “荀儿,你肯定醒了。”林老爷拽了把椅子重重坐下,痛心疾首,“你一向孝顺,现在怎么如此不懂事!祁家是什么人家,爹舍掉这张老脸,才为你求来这桩亲事,你非但不感谢爹,还要……” 那两个字林老爷不敢说出口。 “你太让爹失望了。” 让林老爷失望了,床帐静静的,他的话,似乎没有影响到里面的人。 软的不行,林老爷瞬间变脸。 “那种事情,绝不能发生第二次,否则别说你,整个林家都受不住祁家的怒火。”林老爷冷森森看向平瑶和端着药进来的平珊,“管好你的人。” 平瑶和平珊是林幼荀的贴身丫鬟,不仅陪着她长大,也帮她管着外面商号的事,极受林幼荀倚重,是林幼荀的心腹。 林老爷掂量了一番,怕彻底激怒女儿,没敢动手处理她们。 “不许动她们!”床帐里传出嘶哑虚弱的声音。 “你终于和爹说话了。”林老爷如释重负,“荀儿啊,你把爹当成什么人了,爹是买卖人,哪会喊打喊杀的。再说,她俩身契都在咱家,身家性命和你,也和咱们林家系在一条船上。林家好,她们才好。这个道理,荀儿,你调理的丫鬟,不会不懂。” “一条船上?敢问……,林家这条大船,谁是坐在船上的人?” 林老爷皱眉,“当然是爹和你。” “呵呵!”帐子里响起低低的冷笑,“林家的船我坐不起,我是被踹下去拉纤的人。” 林老爷听得出她话里的讥讽,不耐烦地打断她:“什么船不船的,爹来有正事告诉你,过几天祁家来人……祁寰也来。你不知道,他十六岁中解元,轰动了应天府。人人都赞他不仅才华倾世,生得更是一副好模样,是韶华英秀的美少年,满江南都找不到第二个。等他来时,你躲在屏风后看一眼就知道,爹真心疼你,给你求的这门亲事一等一的好,你不能辜负爹的苦心。” 交代完,林老爷匆匆离去,去看他的心肝宝贝儿子,半天没见,想得心慌。 “小姐。”老爷毫不关心小姐的病,平瑶、平珊生怕自家小姐受不住。 “平珊,药给我。”帐子掀开,林幼荀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光苦涩的药汁。 平瑶、平珊鼻子发酸,自家小姐最怕喝药,嫌苦,嫌味道难闻,她们千哄万劝,才能让她将一碗药喝下去。 可现在她一气儿就喝了。 而且自家小姐瘦了一圈,脸小的一只手都能遮住,显得那双杏子眼格外大了。 “小姐,还要睡吗?”平瑶接过药碗问。 林幼荀摇头,“扶我去窗边。” 平瑶支上窗,林幼荀透过窗,看那株落花飘零的桃树,看无尽的重重远方。 “我猜,他从我这儿一离开,就出府去看那对母子了。”林幼荀声音平淡。 为林老爷生下私生子的不是个貌美的年轻女子,而是一个来历复杂、心机深沉的妇人,她带着儿子住在外面,是以子要挟,要林老爷八抬大轿将她抬进林府。 老爷撕破慈父的面具,小姐病得去了半条命也不在乎,逼迫小姐嫁进祁家,她在背后功不可没。 “小姐!”平瑶、平珊带着哭腔,讷讷的不知该怎么解劝小姐。 “你们哭什么,”林幼荀笑了,在她们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我做了个梦,想通了点道理。” “什么道理?”两人异口同声问。 “我坐不上的船,干嘛要傻傻地拉纤,干嘛怕翻船。翻了就翻了呗。”林幼荀说的很轻松,还俏皮地冲她们眨了眨眼。 平瑶、平珊听得似懂非懂,但自家小姐眨眼时,透出的夺魂摄魄的冷光,深深地震住了她们。竟忘了提醒林幼荀,要不要提前打探那位将要来府,名倾江南的未来姑爷的喜好? 2. 第2章 载着祁寰的船顺着运河,渐进扬州,时值黄昏,天上飘着雾蒙蒙细雨,两岸晚炊袅袅。 船夫戴斗笠披蓑衣,划桨扯帆,船上安静得过分,寂静的舱里回荡着摇橹声。 祁家五公子从偏舱里探出头,竖起耳朵听了一阵,蹑手蹑脚走到船头,看着两岸煮饭的炊烟,喉头不自觉滚动几下,肚子咕噜作响。 “小公子饿了?”船夫咧嘴打趣。 刚上船时,将将十五岁的祁五公子开朗爽快,爱听跑几十年船的船夫讲鬼怪故事,没有名门公子的架子。 另一位年长些的青年公子也温和客气,但面对他,船夫感到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小心翼翼、不敢放肆。 好在那位公子一直待在主舱里,很是放纵精力充沛对什么都感兴趣的祁五公子。 午饭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主舱里那位青年公子自带的黑漆围棋桌突然摔倒,两侧暗屉里的黑、白料围棋子哗啦啦砸了一地。 船上的气氛大变。 船夫懵懵懂懂,不知缘由,但见连祁五公子都不敢再玩闹,也闭紧嘴巴,专心摇橹。 到了黄昏,没人提吃饭的事。 “嘘!” 祁五公子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眼睛紧盯着主舱,清秀的面孔布满紧张。 主舱依然紧闭,祁五公子轻轻吁一口气。 “船后底舱还有一套笠帽蓑衣,小公子若是不嫌弃,让老婆子拿出来?”受他感染,船夫粗豪的嗓门捏得细细的。 听着颇为滑稽,船夫和祁五公子浑然不觉。 围上蓑衣,披上斗笠,祁五公子索性坐在船头,按着噜噜叫唤的五脏庙,不时望一眼主舱,素来无忧无虑的少年眉宇染上焦虑。 四哥还好吗? 本来祖父让他陪四哥来扬州,他以为是要他们寻已在扬州的六叔。没有安排府里的船,而是雇了条民船,他也只是疑惑一下,以为府里没有闲船,高高兴兴去寻船夫。自家仆役规规矩矩,哪有这么多乡野故事听? 中午吃午饭时,跟着侍候的管事觑着四哥回主舱的空,悄悄塞给他一封信,是奉祖父的命到了船上才给他的。他拆看一开,惊得险些瞪出眼珠子,原来四哥来扬州,是为了结亲,为了和一户盐商结亲! 府里的传言,他隐隐约约听到不少,对此他嗤之以鼻。堂堂祁府,还是他们祁家这一代最优秀的、傲凌江南的四哥,要娶盐商的女儿,简直可笑。 祖父的亲笔信,告诉他,这是真的。 而且,这一切没有瞒着四哥,四哥踏上这艘扬帆下扬州的船时,清清楚楚知道要做什么。 之所以添上他,是因为他话多,且难得不让四哥厌烦,祖父是让他给四哥解闷的。 祁五公子虽单纯,却很聪明,他恍然大悟,为什么不乘府上的大船,而专门雇了一艘民船,府上不想大张旗鼓。 可午饭后,四哥突然情绪大变,他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以四哥一诺千金的性子,他既应许迎娶,断不会临到中途,突然反悔。再说,四哥也没让船夫掉头。 可四哥的变化确确实实和这桩亲事有关,四哥踢倒棋桌后,唤进管事,命他交出写着他八字的红笺纸,管事一脸为难,说是奉老太爷的令保管。 四哥盯着管事看了一阵,躲在舱口偷看的祁五公子只觉一股凛冽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脊背倏地一寒,里面管事额冒冷汗,从袖口掏出个小小的精致的红漆描金小匣子,双手奉给四哥。 管事出来时双腿打颤,祁五公子不敢再偷看,溜回偏舱。 四哥虽生得俊美,一向有威严,凛然不可侵,但从不像刚刚那样。四哥那时的眼神,他只在暴怒的祖父身上见过一次,可祖父为官几十载,才练就那样说一不二的霸道。 再说对这桩亲事,四哥看似默默接受,却疏离淡漠。 祁五公子想起几年前二哥议亲时,他还小,不太惹人注意,二哥许他诸多好处,只为让他偷偷去看看未来二嫂长什么样。 他说一句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二哥眼睛亮亮的,他再说一句笑起来很好看,像藏书楼里的仕女图,二哥喜得拍掌。 府里传了这么些天,他没听到四哥提过一句。 也是,二哥娶的是三品大员的掌上明珠,四哥被迫娶的,是盐商之女。 可马上要到扬州,四哥突然逼着管事交出保管的他的八字庚帖,四哥不像是要悔婚,倒像是对这桩婚事在意起来。 那可是十六岁中解元,傲压江南才俊的四哥!被逼娶盐商的女儿已是羞辱,怎会在意那女子。 祁五公子觉得自己饿昏了头,竟产生这种不可思议的想法。 主舱的门突然打开,一位身着圆领青襟道袍,戴角巾的年轻男子走出来。 “四哥!”祁五公子慌忙起身,欢喜喊道。 男子走近,溟蒙昏黄中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让人觉着此人风姿格外清俊。 他就是祁寰,字彦和。 祁五公子的肚子又一阵咕咕大叫,少年羞窘得红了脸。 “五弟,为兄饿了。”祁寰面色如常,指着河水对祁五公子说,“捞几条河中鲜鱼,熬一锅鱼粥怎么样?” 祁寰不以为意,大大缓解了少年的尴尬,祁五公子点头如捣蒜。 “船家,烦劳捞几条鱼。”祁寰温声说。 船夫颇为受宠若惊,“公子放心,这河里鲫鱼鲜嫩,我一网撒下去,就能捞到。” 又迭声吩咐老婆子洗菜、淘米、煮粥。 不多时,船舱内点起灯烛,两侧挑挂起雪亮灯笼,船婆将船夫捞到的鱼剖了,清洗干净,一半片肉放进翻滚的粥锅,一半用竹签子串了,洒上佐料盐巴,递给眼巴巴望着的祁五公子。 熊熊火焰舔着鱼肉,不时有鱼油滴在火上,伴着刺啦声,腾起扑鼻喷香。 祁五公子头一次在船上烤鱼,忙得手忙脚乱,一脸遮不住的欢喜。 祁家人既重规矩,又重养生,不赞同家族子弟好奇自己动手,怕不生不熟吃坏了肚子。 祁五公子是被长辈严格管束,祁寰却是自制力绝佳、从不逾矩。看了看静静坐在火炉旁的四哥,祁五很感动,以为四哥是为他破例。 “四哥,你待我真好。”祁五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琐事,越说越感动。 祁寰怔了怔,听懂他的意思,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告诉他,他误会了。 于衣食之上,祁寰不尚奢靡,却格外讲究精洁。 这般剖了鱼,用运河水一冲,就熬粥烧烤,以他的性子,会皱眉。 可他中午做了个荒诞的梦,梦中那个女子,笑他迂,乐滋滋地钓鱼、捕蟹,亲自煎炒烹煮,美名其曰:鲜掉眉毛。 他只冷眼看着,一口都不吃。 梦中的时间很漫长,起先,他被迫娶那女子,他是个读圣贤书的士人,不会迁怒一个弱女子,他不喜她,却也给她礼法上妻子的一切尊重。 那女子仿佛全然感觉不到他的疏离冷淡,给他的信上嘘寒问暖,甚至不害臊地给他写绵绵情话。 后来,朝中动荡,他宦海沉浮,最艰难的岁月,那女子陪他共同渡过。 直到他青云直上,权势赫赫,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封疆大吏。 他为那女子请封诰命,他以为她会欣喜若狂。 可那女子却递给他一封和离书,面对他的愕然,冷静地说若他觉得丢脸面,可以对外宣布她“死了”。 “大人飞黄腾达,我亦羽翼已丰,整整十年,我们终于不必再受人辖制。” 他只说得出三个字,“你疯了。” 那女子叹气,劝他不要意气用事,说他不是拘泥俗礼的人。 “夫君心里从未有我,而今我心里亦不再有夫君。我们都是受人逼迫,如今该是解脱的时候。” 她曾对他倾诉过无数缠绵情语,他当时只觉厌烦,此时那张红唇一张一合,却吐出最狠绝的字句,“从今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请大人成全我们彼此。” 恩断情绝。 他绝不成全。 绝不允许。 梦中醒来,祁寰捂着抽痛的心口喘息,那不是一场无痕春梦,恩断情绝的痛苦他几乎不能承受。 那个与他在梦中十年爱恨纠缠的女子叫——林幼荀。 而他如今被迫下扬州迎娶的盐商之女,也叫林幼荀。 “四哥,烤好了,这条给你。” 祁寰的思绪被祁五拉回现实,他摆摆手,不接。 绵绵细雨已停,扬州的码头近在咫尺,他负手望向笼罩在黑暗中的扬州城,双哞沉暗。 3. 第3章 “四公子、五公子。” 接到书信,已在扬州的祁家六爷,遣人早早等在码头,迎候祁寰。 天色已黑,赶到城门时,已关了半扇。祁府管事塞给守门士卒一块碎银子,守门士卒掂了掂,见他们一行高马轩车,识趣地放行。 祁五公子第一次来扬州,充满好奇,嫌掀帘子看得不痛快,索性钻出车厢,坐在车夫旁边。 “六叔。” 祁五公子瞧见六叔站在寓所前,唬了一跳,连忙跳下车。 祁六爷性情刚直,最重规矩,瞪了祁五公子一眼。 “六叔。” 祁寰迈下车厢,门上悬挂的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他踏着斑驳灯火,身姿修长,雍容潇洒。 吾家麒麟儿! 祁六爷涌上自豪,继而心中一痛,这般骄傲俊秀的子弟,竟要娶一个盐商的女儿。 “祁寰,好孩子,苦了你了。”祁六爷不是心机深重的人,心有所想,眼中自然流露出可惜之色。 自从祖父一口定下这桩婚事,府里长辈个个都是这般神色,如今就连操持他婚事,深知内情的六叔亦是如此。 祁寰脑中突然响起梦中那女子说的话,“该是解脱的时候了。” 他眉骨跳了两下,曾那般爱他入骨的女子,陪他度过患难,在他春风得意之时与他恩断情绝,是不是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凉透了心。 “六叔,京中都打点好了吗?”祁寰神色阴郁地问。 老爷子答应这桩婚事,所谓的救命之恩只是放在台面的说法,他那位盐商岳父以嫁女为名,奉上的两万两银子,才是最重要的。 而这点,祁家从不提起。 若不是做了那个梦,他亦如他们,视而不见。 祁六叔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欢喜点头,“你三叔来信,你小叔已从诏狱放出。” “唉,就是苦了你。”他又叹息。 “六叔,我们进去吧。”祁寰打断他。 “诏狱”这个词自带阴森寒气,祁六叔不愿再提,“好,你们坐了一天船,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去……去林家。” 一夜急风,晨起忽停。 去往林家的路上,祁五公子直觉四哥心情不错,一拽缰绳,与祁寰并骑,望见什么新鲜东西,四哥长四哥短地问个不停。 祁寰随口散漫应着。 祁五公子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四哥,给你说件趣事,二哥和二嫂议亲时,二哥不是贿赂我替他偷看一眼二嫂吗?后来二嫂嫁来,一次斗牌时说漏嘴,原来当时她也躲在后厅偷开二哥呢。” 祁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走心地应了声。 祁五公子哼哼两声:“四哥,你说林家嫂嫂会不会也躲在哪里偷偷看你?” “嗯。”祁寰漫应。 祁五公子大笑。 祁寰回神,微眯眼。 祁五公子在马屁股上敲了一鞭,催马逃开,洒下一串促狭笑声。 这没心没肺的傻孩子,祁寰摇头。 心却不由得剧烈悸动。 那女子不害臊地给他写情话时,说他来林家那日她躲在屏风后面,窥得郎君,一眼万年。 如此放肆。 他依然待她冷淡,却将她寄来的所有书信妥帖收藏。 嘴角溢出一声轻笑,祁寰松了松缰绳,策马疾奔。 林宅正门大敞,林通林老爷为了迎接来自书香望族的贵客,特意换了一身簇新的云锦道袍,戴一顶乌纱方巾,这是士人喜欢的便服。 “子升先生。”林老爷抢上一步,向祁六叔拱手作揖。 祁六叔名祁绅,字子升。 祁绅举人出身,林老爷对他用的是尊称。 “仁甫兄。” 林通林老爷发迹后,也给自己取了字——仁甫。 不管心里怎么想,祁六叔礼节周全。 “世伯。”祁寰深揖行礼。 对这位岳父,祁寰心绪复杂,面上却淡淡的。 “贤……侄。” 十六岁的解元,如今孝期已满,明年恰是大比之年,进士登科那还不是手到擒来。马上要有一位进士女婿,将来说不定入阁拜相,他林通也是有靠山的人了,再也不用担心他那还是个奶娃娃的儿子护不住这万贯家私了。 林通林老爷意得志满,一句贤婿险些脱口而出。 祁五公子将一切尽收眼底,借着低头唤世伯行礼遮掩住笑意。 “来来来,请请请。” 林老爷喜气洋洋地将祁家叔侄三人请进正厅。 转过影壁,属于扬州盐商的奢华铺面而来。 太湖石倚墙堆砌,旁边一方水池,名贵非常的赤色锦鲤悠游其中。 碍于商人的身份,正厅面阔三间,两边各接一间厢房。 一进厅,室内椽柱都是用楠木做成,林老爷直接叫这厅为楠木厅,富贵之气毫不遮掩。 隔开空间用的屏风、槅扇、落地罩也尽是用缂丝、紫檀。 难得的是,全用如此名贵之物,厅堂整体的布局竟然一派奢丽华贵,而不显暴发庸俗气。 祁六叔暗自诧异。 “子升先生、二位贤侄请用茶。”林老爷命婢女奉茶。 “这是明前龙井,今年的新茶,那棵茶王只炒出一斤,我用一千两银子竞买到手,子升先生尝一尝味道如何。”林老爷显摆。 “除了这个俗物。”祁六叔暗暗补了一句。 林老爷又命婢女上点心,忍不住炫耀厨娘是多少银子从某大族中请的云云。 话里话外都是银子。 祁六叔本就有心病,为了筹银弥祸,祁家才答应的这门亲事。 林老爷这一声声银子,就是是一个个打在他脸上的巴掌。 “林老爷不用忙活,我不喝茶。”祁六叔把茶杯一推,“给我上一杯白水。” 说得起性的林老爷,嘎地收住,望望沉着脸的祁六叔,看看低着头像是憋笑的婢女,老脸一红。 “听……听子升先生的。” 白水奉上,林老爷连连挥手将婢女赶出厅堂,命她们远远避开,他这一家之主还是要脸面的。 林老爷不再吹嘘,祁六叔也不再发作。今日两人还有大事要议,当着小辈不好转圜,不尴不尬对坐片刻,两人前后脚步出厅堂。 “四哥,”祁五公子悄悄指了指隔开前后厅的那架八扇缂丝屏风,小小声,“有声音。” 祁寰踢了他一脚。 祁五公子瞬间老实。 不多久,祁六叔和林老爷一前一后回来。 “仁甫兄,告辞。”祁六叔一拱手,对着祁寰两人点点头。 祁寰只得起身。 祁六叔走得很快,渐渐和祁寰两人拉出一段距离。 “四哥,我真的听到有声音。”祁五公子不服气,“屏风后面有人,肯定是林家嫂嫂在偷看你……” 祁寰突然顿步,祁五公子撞上他的背,捂着鼻子叫疼。见祁寰皱眉在身上摸索,他紧张地问:“四哥,你找什么?” “玉佩掉了。你在这儿等着。” 祁五公子目送四哥匆匆往回走,他不敢违令跟上去,撇撇嘴,“肯定去看林家嫂嫂了,我就说林家嫂嫂藏在屏风后嘛。” 怕丢脸,仆婢都被林老爷赶走了,厅堂四周无人值守。 祁寰走到厅门口,忽听里面林老爷咆哮,“怎么是你这贱婢,小姐呢?” “我舍了这张老脸,才给她造出这个机会,她竟然不来!”林老爷暴跳如雷,“都是我太宠她了,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能嫁给祁寰,嫁进祁家,多大的福气,她竟然还和我怄气。” 一直插不上话的平珊松口气,小姐交代过老爷若说什么福气不福气的,怎么回话。 “小姐说,这福气给老爷老爷要不要啊。” 林老爷恼羞成怒,手指哆嗦。 “小姐还说,老爷今日打我,就是打她。” 林老爷到底没敢动手,抱头喃喃,“荀儿明明是个孝顺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 …… “四哥,我知道你去做什么了,你去看……” 祁寰看了他一眼,祁五公子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彻骨地冷。 假的! 与他恩断情绝是真,曾爱他入骨髓是假。 林幼荀! 你真是好极了。 4. 第4章 这场风寒终于好了大半,林幼荀前前后后躺了十多天,腰酸背疼。 这天,东风和暖,春阳融融,自家园子里繁花开得绚烂。 林幼荀在园子里逛得很是起兴,平瑶怕她躺得太久,一下子走路太多,腿脚受不了,在一张歇脚椅上铺了毡毯,让林幼荀坐了。 舒服地半倚着椅背,面前是一汪鱼池,身旁两株盛放的白玉兰,林幼荀抓一把管园子的花儿匠奉上的鱼饵,洒下鱼池,一群锦鲤浮出水面吞得欢快。 一阵微风,一朵玉兰掉在怀里,林幼荀心生促狭,掰开花瓣裹着饵料抛入鱼池。 一尾赤色金鲤奋勇争先,叨起玉兰花瓣,吞又吞不下,吐又舍不得,急得绚丽的尾巴扇子似浮浮荡荡。 赤鲤如火、兰瓣如玉,很是漂亮。 “鱼吞食玉兰花瓣没事吧?”林幼荀觉得应该没事,还是向打理园子的花儿匠询问。 负责鱼池的中年妇人笑着让她宽心,“小姐放心,玉兰花没毒,不仅对鱼无害,人也能吃呢。花瓣择洗干净,拖上面糊麻油煎炸,哎哟哟,又酥又脆。要是想吃甜口,白粥熬出米油,放入花瓣,用几块山楂,几勺蜂蜜一调,酸酸甜甜还有扑鼻花香呢。” 她嗓音脆亮,说起来极富感染力,林幼荀不由勾起馋涎。 对上自家小姐的眼神,平瑶抿嘴一笑,知道她要做什么。 “高嫂子,劳烦你今儿下厨房,给小姐做一桌玉兰美食宴。” 高嫂子来林家才一两年,第一次和大小姐说上话,听到让她下厨,愣住了。 她先前也进过几家乡宦豪商家,锦衣玉食的夫人小姐们心情好时,爱听她说这些乡野话儿。可那些夫人小姐们至多让她说食方,让厨房按食方做出来。 从没有哪家夫人小姐让她下厨。 大户人家规矩重重,且不说她的身份不合适,就算有这个想法,哪个性子一起,就敢随意安排人进厨房的。 “哎呦,这可不敢,我把食方说出来,小姐安排人做吧。” “高嫂子,”知道了称呼,林幼荀安抚她,“同样的方子,同样的食材,不同的人做出的味道不一样。我就想吃你做的。” 平瑶笑着扯她衣角,“高嫂子,咱们大小姐手面宽,赏钱从不吝啬,你再推辞,大把银子长着翅膀就飞了。” 傻子才和银子过不去。 高嫂子拼了,今儿个使出浑身解数也得让大小姐满意。 同时不住地咋舌感叹,她们这位大小姐,瞧着天仙似的,柔柔弱弱的,原来是位掌家理事、说一不二的主。 平瑶亲自将高嫂子送到厨房,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个装扮截然不同、冲击极大的人。 一个圆脸团着笑,蓝袄红裙,鲜亮又富态,是为这桩婚事林家请的全福太太。 一个一身僧衣,毗卢帽下却又笼着一头青丝,已有了些年纪,面孔清冷,却让人忍不住猜测她年轻时何等美貌。 她的身份属实复杂,曾经是大小姐林幼荀的塾师,后成为鳏夫林老爷的红颜知己。将林老爷拢在掌中时,斗不过林幼荀,无法光明正大嫁入林家。 后面和林老爷闹翻,一怒之下进了一家尼寺做居士,不成想羊入虎口,落在个心黑手狠的庵主手上,冰雪肚肠、千种风情全都施展不出,险些死在绝路。 许诺护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不闻不问,反倒是冤家对头林幼荀救了她的命。 “罗太太。” “孟姨。” 林幼荀眉毛一扬,她们怎么一起来了? “大小姐,”全福太太——罗太太握住林幼荀的手,喜气洋洋,“一早我就说咱们大小姐是有福气的,必嫁贵婿,我可说准了吧。” 林幼荀低头,扯了扯唇。 “哟,大小姐害羞了。”罗太太善意取笑,“祁家的全福太太送来咱们新姑爷的衣衫鞋袜的尺寸,我来送给大小姐。” 时俗,新嫁娘要为新婿做一身新衣履,既能展示新妇的女红,又将一腔绵绵女儿心思丝丝缕缕缝进衣履,奉给未来夫婿。 在罗太太等外人眼里,林幼荀能有这桩婚事,是行了大运。 却不知林幼荀压根没有亲自动手的想法。 平瑶接过罗太太手里的红匣,塞了个荷包,谢她辛苦。 罗太太喜滋滋地走了。 “让孟姨见笑了。” 孟姨,名叫孟月生,当然这不是她的真名,甚至姓氏都不是真的。她前半生复杂坎坷,生在官宦名门,家族一夕倾覆,没入教坊司。 她在教坊司活了下来。 朝中又一番血腥争斗,她的家族平反昭雪,活着的男丁加官的加官、恢复功名的恢复功名,重享富贵。 自尽的女眷有的追赠诰命,有的请赐节烈牌坊,死后备极哀荣。 而活着的孟月生,却成了家族的耻辱。 心心念念的家族重新荣耀,孟月生却成了连姓氏都被剥夺的“孤魂野鬼”。 她还是想活着。 机缘巧合,遇到小小年纪就能慧眼识珠的林幼荀,栖身林家,做丧母不久的林大小姐的塾师。 孟月生与林幼荀这对师生之间的感情,一言难尽,但她们却是能穿透重重假面,看清彼此性情的人。 “大小姐以为我是来看笑话的?” 难道不是吗,林幼荀躺平任嘲,“该知道的想必孟姨都知道了,十八年的父女亲情,在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面前不堪一击,只因他是个男孩。呵。” 孟月生假笑两声,“笑过了。” “不是为嘲笑我,孟姨所为何事?” 孟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有两个问题想先问大小姐,希望大小姐如实回答。” 林幼荀让她问。 “大小姐在财物之上十分大方,甚至在我绝路之时救我性命,这些年对我暗中照应。可见,大小姐不恨我,为何当初拦着不许我嫁进林家?” 她问的直白,林幼荀答得坦诚,“礼法之下,父亲的宠妾和继母能一样吗?当年我还是个孩子。” “小小年纪,大小姐就知不能受制于人,很好。”孟月生竟然赞叹。 “后来我陷入危难,大小姐为何救我?”孟月生盯着她问。 林幼荀和她对视,“你这个人,我挺喜欢。” 孟月生心跳漏了一拍,叹息,“大小姐颇善蛊惑之道。” “我的回答,孟姨可满意?” 孟月生很满意,“今日我是来帮大小姐的。” 林幼荀等着她说,她却卖关子,指着全福太太送来的匣子问:“大小姐要亲自动手吗?” 当然不会。 “我针线平平,再说那人对我怕是厌恶至极,我送的衣履,他绝不会穿。” 孟月生摇头。 “当然,礼数上我也不会授人以柄。这套衣履,我会用最好的料子,请扬州城里最出色的绣娘裁制,送到祁家,他扔了也好,赏人也罢,随他处置。花钱买的东西我也不在乎。” 孟月生依然摇头。 “大小姐冰雪聪明,这偌大家业,大小姐功劳不小。可大小姐,盐商再富,钱再多,也比不上有功名。大小姐,你不懂何为科甲联翩,何为官宦名门。” 林幼荀沉默。 孟月生话题忽而又一转,“小时候住在西门里巷,与一家绸商为邻。那时他家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清秀娴雅,容易害羞,不像是商贾的女儿。她不嫌你小,爱找你画花样子,你也颇喜欢她。后来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你去她家探问,她家里人见你执着,只得告诉你送回原籍老家养病。这事,大小姐还有印象吗?” “有。”林幼荀点头,“她没回老家?” “没有。那名绸商过钞关时漏报货物,被扣押在钞关狱中,绸商姓名在生死两可之间。为了活命,绸商愿向钞关主事献上五千两银子。钞关主事是两榜进士,大怒,骂曰读书人岂能被黄白之物侮辱。” “绸商以为再无生路,举家恸哭,有个生员点拨了他家一句,绸商得以活命。大小姐知道是什么吗?” 孟姨这关子是卖上瘾了,林幼荀只能配合,“是什么?” “送女儿与那钞关主事为妾,陪送女儿五千两奁资。既不伤两榜进士的颜面,绸商又得以活命。”孟月生说完,呷了一口茶。 林幼荀脸色铁青。 把绸商换成盐商,五千两奁资换成两万两陪嫁,简直就是她的写照。 还有一点不同,绸商那可怜的女儿是为妾,她是嫁与祁寰为妻。 一场赤裸裸的交易,为了保住读书人冠冕堂皇的颜面,邻家那可怜的姐姐和她只是添头。 “大小姐,这就是读书人,这就是官宦名门。” 孟月生曾是宦门小姐,她的话有可信度。 “可这和我亲自动手裁制衣履有什么关系?”林幼荀平静下来。 “大小姐,祁家是个大家族,你没有可以倚靠的长辈,你只能依靠夫婿。”孟月生怜悯叹息,“他可以厌恶你,你却不能和他怄气。祁四公子性情高傲,这样的男人,不能硬碰硬,只能以柔克刚。” “这桩婚事……他或许一生都不喜你,但是,你可以用你的柔情让他生出几许怜惜。他的几分怜惜,就能让你的日子好过许多。” 换成林幼荀前一世的话,就是让她做上赶着去舔。 林幼荀砸了手里的茶杯。 “孟姨这些话,是为我好。” 林幼荀知道孟月生这些话出自肺腑,是她半生坎坷悟出来的,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不过,孟姨的思路是对的,给的法子却不行,太保守。 不就是舔吗,摆烂的她,完全可以做一个不动心的无情的机器。 “拈针弄线太累了,我有个法子,需要孟姨帮我。”林幼荀伏在孟月生耳边细细说了一遍。 孟月生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幼荀,看她面无表情地说出旖旎缠绵的柔思。 “大小姐好心性。” …… 四日以后,林家的全福太太领着两个抬东西的小厮来到祁家叔侄三人在扬州的寓所,抬盒里是个精致的螺钿嵌珠玉大匣子。 祁寰抱着匣子进了房间,全然不顾祁六叔眉头拧成疙瘩,祁五公子脖子伸得老长,“砰”一声关上房门。 “现在是白天吧?”祁六叔瓮声问。 祁五公子呆呆地仰头望天,眼睛被刺得一痛,“日头在头顶。” “青天白日的,你四哥关什么门?” 祁五公子揉着眼说:“我也想知道。” 祁六叔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傻!”皱着眉走了。 房间里,匣子拆开,两只精致皂靴被人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一地凌乱。 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桃花色笺纸,可怜巴巴地团在男人修长的指骨上。 笺纸上的簪花小楷清婉遒丽,林幼荀写的一笔好字。 写的一首小令,一个含羞带怯的少女,忐忑不安的询问双靴“合脚否”,那种娇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怜惜。 “哄骗为夫,竟然这么早吗?” 梦中,祁寰当日就离开了扬州。 这一次,祁寰像是没听懂六叔话中委婉之意,坚持留在扬州,就收到了这个匣子和这张笺纸。 多读几遍这首娇娇怯怯的小令,看一眼那双精美无比的靴子,沸腾的情绪一冷静,便能觉出不对。 小令上的少女手指被针扎伤多次,怎么可能做得出如此精美的靴子? 可热血方刚的儿郎,读到这首小令,会想那么多吗? 祁寰怒极反笑,“哄骗了我那么久,夫人,你该尝尝何为作茧自缚。” 握笔濡墨,笺纸背后多了一行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祁寰要林幼荀为他亲手做靴。 这只是开始,她曾经许给他的,他都要讨回来。 包括那些他面红耳赤斥她不害臊,那些话,他要她全都做给他。 5. 第5章 高嫂子的一桌玉兰花宴,色香味俱全,林幼荀吃得很满意,手一挥,赏了五两银子。 捧着规规整整的霜白银饼,高嫂子双手发颤,足足五两啊。细细察看,银筋一根到心,边上起霜白①,地地道道一块九八成的足纹银饼。 大小姐豪气。 高嫂子亢奋了,捧着银饼,在园子里逢人就炫。她感情充沛,说的话特别有感染力,众人虽知道她在显摆,还是围着她听得津津有味。 “你们是没见着,厨房那个干净,乖乖,那墙刷白刷白的……这个厨房是咱们大小姐专用的,大小姐管家有方。”伸出大拇指。 “大小姐出手大方,比那些老爷们都阔气。”再次伸出大拇指。 进林家年头长的人,都亲身感受过大小姐的豪,笑微微听着。 像高嫂子这般年头短的,羡中带酸,卯足劲想着自家有啥拿得出手的,好在大小姐面前出头露面。 高嫂子像个行走的喇叭,没多久,她的话传进了内厨房。 厨娘、丫鬟们听了,大都抿嘴一乐,大小姐出手之阔绰,她们太有感受了。 内厨房有规矩,丫鬟、厨娘备菜、做饭的时候,蓝帕包头,身上罩着浆洗的干干净净的挺括靛蓝花布,干净又利落。 唯独一人格格不入,她胖胖的身躯压得身下竹凳吱吱作响,“呸”地吐出嘴里的桂圆核,不阴不阳地说:“哟,夸得一朵花似的,可惜了,这朵‘花’马上就要出嫁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等我妹子抬进府,哼哼。” 这胖妇人大约四十岁,名叫金香,旁人唤她金嫂。 她口中的妹子,就是为林老爷生了儿子的那个妇人,那妇人定要八抬大轿进林家做主母,否则决不踏入林家。 林老爷的心头肉——儿子捏在她手里,她坐等林老爷妥协。 那妇人一边挟子等林老爷屈服,一边趁着前些天林幼荀生病,精力不济,借口奶水不足,要好生熬煮滋补奶水的汤,哭着闹着迫使林老爷将她的干姐塞进林家内厨房。 林家上上下下默认的专属于大小姐林幼荀的内厨房。 胖妇人金嫂这些天,日日瞧着厨房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不断,以及给大小姐补身子的燕窝、人参等流水般送进来,看得眼睛出火,恨不得都搂进家去。 偏偏那大小姐,吃厌了好东西,竟然矫情着吃玉兰花,还给那劳什子高嫂子五两赏银。 真是个败家丫头。 等妹子进府,掌了林家大权,死丫头休想再败一两银子。 刚来时,胖妇人金嫂记得妹子叮嘱,说林家这大小姐是个厉害的,要她当心。这些天下来,自个想吃就吃、想拿就拿,每一个人敢说个不字,那死丫头连面都不敢见。 哼,什么大小姐,还不是怕了自个,金嫂越想越得意。美滋滋想着等她妹子进府做主母,自个要在内厨房里当家作主。 平瑶端着托盘在门口踌躇片刻,调整好情绪,才笑微微走进卧房。 “小姐,该喝参汤了。” 自下午吃过玉兰花宴,收到祁家回送的匣子,自家小姐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桃花笺纸发了半天呆,平瑶很是担心。 林幼荀终于松了手,笺纸飘落进匣子里,落在一块玉佩上。 玉佩用料倒不很名贵,但雕工古朴,极见功力,刻着个祁字,大约是祁家给族中子弟显示家族身份的。 笺纸被面那行铁画银钩的字,充满了讥诮之意。匣子里多了这么一块玉佩,林幼荀才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是祁寰送她的。 最大的可能是他生气之下,不慎落入的。 “小姐,给你讲个好玩的。” 平瑶见林幼荀眉宇笼着愁绪,为了哄她开心,把高嫂子的话学了一遍。 林幼荀展颜一笑:“真是可爱。” 得了鼓励,平瑶将其他的人话也捡着学了学,想起内厨房里那个金嫂的话,她面色一变。 “还有吗?接着讲。”林幼荀看她一眼,催促,“好的、坏的都说给我听。” 小姐教过她们,报给她的信息要全面,不要让她陷入偏听偏信中。 “那个什么金嫂……”平瑶只得把那些混账话学了一遍。 林幼荀倒不恼,淡淡笑,竟也说:“真是可爱。” 平瑶满脸不解。 “高嫂子是直爽的可爱。这金嫂嘛,蠢的可爱。”林幼荀解释道。 蠢也可爱? 林幼荀望着笺纸沉沉叹气,“和这般聪明敏锐的人一比,蠢人也变得可爱了。” 那个金嫂本就是她故意放任的,内厨房是她的,她这人对属于自己的东西占有欲极强。林老爷趁她生病,将这么一个人弄进内厨房,动了林幼荀的逆鳞。 慢慢放纵,最后雷霆一击,金嫂一步一步走入林幼荀设下的圈套。 新仇旧恨,林老爷和那个女人都要承受她的怒火。 如今,和祁寰一比,这些人竟显得可爱了。 那首小令,是她提供思路,孟姨润色。 “娇怯又热烈,足以乱人心肠。” 林幼荀给祁寰写“情诗”,倒没指望乱他心肠,但也没想到他如此冷静,看穿逻辑漏洞。更给她回信,要她亲手给他做鞋。 这个男人,太过聪明,太过冷静,让她心烦。 林幼荀气恼不已,用力推开匣子,里面的玉佩险些跳出来。 “小姐,这玉佩……”平瑶按住匣子。 玉佩丢了,那男人大概很着急,林幼荀拿出玉佩,把挂绳一圈圈缠在手指上,晃啊晃。 “收起来。” 让他急去吧。 林幼荀揉揉眉心,这件糟心事留待明儿烦吧。 她现在有一桩更急迫的事,“平瑶,不止平珊,在我出嫁前,把你的婚事也办了吧。” 平珊、平瑶都已找好了人家,她们原本不愿先林幼荀出嫁,林幼荀也觉得虽精心挑选,嫁了人毕竟要受诸多拘束,不如多留一留她们。 哪里想到她无法招赘,还要嫁入祁家! 前路茫茫,林幼荀必得尽快将平珊、平瑶两人安排妥当。 “小姐,我不嫁,”平瑶急道,“我得陪着你。” “小姐,我也不嫁了。”这几天,被林幼荀强令休息调养的平珊,忍不住进来侍候,恰好听到,着急地说。 林幼荀一手拉住平瑶,一手扯住平珊,“都得嫁。你们先听我说。” 熬熬海水就能换来白花花的银子,一本万利,朝廷批的盐引,看着是一张纸,实际是银山金矿。 谁都知道盐商暴利,但这个银子不是好赚的。 这些年,林家日进斗金,付出的心血不足为外人道。上要打点盐运使司,下要摆平盐场、廒商乃至漕帮车行。 林家取盐的盐场在淮南的通州。 平珊本是通州盐场灶户的女儿,一场比往年提前了一个多月的飓风,席卷了盐场,死伤无数,平珊成了孤儿。饿得奄奄一息时,遇到了林幼荀。 几年后,林幼荀带着平珊来到恢复了些生机的盐场,遇到个晒得黝黑、双眼狼一样闪着凶光的少年。 林幼荀以为遇到了劫道的。 狼崽子似的少年却向林幼荀磕头,求她将妹妹还给他。 平珊认出了他,先是惊喜,接着对他拳打脚踢,嫌他吓着了小姐。 他皮糙肉厚,全不将平珊的花拳绣腿放在眼里,咧着嘴笑。 他叫谭念七,不是平珊的亲哥哥,而是平珊的邻家哥哥。是那种被野狗追着咬,也把半块窝头塞进平珊嘴里的邻家哥哥。 当年,比平珊还要矮一头的林幼荀,笑眯眯看着这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 后来,林家的钱财助谭念七成了盐场里年轻气盛、一呼百应的廒商,谭念七也让初来乍到的林家盐号在鱼蛇混杂的盐场稳住了根基。 随着林家财势愈发雄厚,谭念七成了林家的人。 他对平珊的心,这些年一直没变。 平珊与他的亲事一办,从此,谭念七不仅是林家的人,更是林幼荀的人。 甚至,在某些时候,只是林幼荀的人。 “所以,以免夜长梦多,平珊,你的亲事必须尽快办。” 林幼荀一锤定音,平珊含泪说:“多谢小姐。” 平瑶也是个孤女,她没有邻家哥哥,倒有个打理林家田庄、桑园的小管事“弟弟”。 “小姐,我的婚事不急。”平瑶急得掉泪,“我必须陪着你进祁家。不然,连平珊嫁了人都不放心。” 在她们眼里,祁家就是龙潭虎穴。 平珊使劲点头。 “好,平瑶,你的婚事先缓一缓。” 两天后,林幼荀安插在祁家一行人居住的寓所外,时刻盯视的小厮报告消息: 祁寰离开扬州了。 林幼荀摔了针线,平瑶心疼地给她扎了好几个血洞的手指缠细布。 三天后,谭念七亲自带船队来扬州接平珊。 扬州有林老爷在,不能太惹眼。 林幼荀给通州分号下了命令,平珊坐船到通州,风光大嫁。 谭念七没有进城,林幼荀将平珊送到码头。 平珊泪别林幼荀上了船,却突发变故,不知哪来的一队士卒,大几十人,呼呼喝喝地涌上泊在岸边的十多艘小船上。 水道本来就窄,这伙士卒划着船横冲直撞,把水道堵得拥塞不堪。 领队的武将十分跋扈,前面的船必须给他们让路。 谭念七皱眉,若是平时让也就让了,可他今日接平珊是为了成亲,今日的时辰也很有讲究,且这伙士卒行动迟缓,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靠海吃饭的人虔敬心重,谭念七袖了一袋银子,对着武将的坐船拱了拱手,待那船一停,搭了跳板,上了武将的坐船。 若是平时,武将见了这袋银子,定然行这个方便。 可今日,他一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被一个七品文官骂了个狗血喷头,心里窝着的火全洒在撞上的谭念七身上。 不仅不行方便,还要将谭念七逮进牢狱。 林幼荀在岸上看见,大急。对付这个狂妄武将,她脑中瞬间想出数个法子,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眼前这场无妄之灾却如何化解? 平珊成亲在即,谭念七绝对不能落在这些人手里,多等一刻,谭念七的危险就大一分。 林幼荀一握拳,十指刺痛。 看着缠着细布条的手指,林幼荀一咬牙,做了个决定。 祁寰如此折腾她,总得给她点好处。 祁家的名头,在南直隶应该好使吧? 随同林幼荀来的管事,得了如此这般的吩咐,跳上一艘小船,向武将坐船划去。 这次,武将连跳板都不许搭。 一艘官船模样的大船,舵工把船停在不远处的水中,一个锦衣公子趴在窗口看得津津有味,可惜一旁风神朗秀的好友自顾自翻书,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林家管事无法,只得对着坐船大声喊:“将爷,上元祁家的亲眷,求将爷手下留情。” 上元祁家四个字一出,那武将一个鲤鱼打挺瞬间站起。 “哟,竟是祁兄族中亲眷。”锦衣公子挑眉。 那祁兄并不在意。 “祁家那一房的?休想骗本将军。” “长房祁四公子的亲眷。” 大船中锦衣公子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好个猖狂的骗子,骗到正主面前了。” 祁寰,字彦和。 “敢冒充彦和兄你的亲眷,小爷今儿让他尝尝什么叫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来人,去把人压来。” 祁寰蹙眉,踱至窗前,随意一瞥,身子忽然一滞。 “元朗,住手。” 随即又改口,“让人将那武将带……请上来。” “他吓着了我的……亲眷。” 周元朗眼神呆滞地看着他。 6. 第6章 上元祁家的名头一出,众人就见那跋扈嚣张的武将态度大变。 而当不远处那艘大船竖起一面旗帜,上写一个斗大的周字,下面数行小字,放出一艘小舟,向着武将坐船而来。那武将唬得脸孔煞白。 林幼荀默念:“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湖广。” 得益于孟月生的教导,以及这些年的阅历,林幼荀心下一惊。 以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简称湖广巡抚。 正三品的高官。 主宰一方百姓的方面大员。 本朝制度,文官官职普遍权重秩底,武官官职倒是高,除了一品、二品的都督,还有超品的公、侯。 但文官权势重,连边镇的总兵、参将等大帅,都要受文官出任的巡抚、总督节制。久而久之,形成了文贵武贱的局面。 这位指挥佥事,正四品的武将,面对正七品的文官,被劈头盖脸的臭骂,不敢还嘴。只能对着百姓大耍威风。 眼见要被请上正三品大员的官船,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猪油蒙了他的糊涂心,好好的银子不收,非要惹事。 惹事还不长眼睛,本以为是个软柿子,没想到踢到了硬石头。 竟还惹了祁家的亲眷。 上元祁家世代簪缨,一朝两京都有姓祁的大员,佛祖保佑,这位大员不是祁家的戚友。 林幼荀的目光投向那艘官船,她万万想不到祁寰此时正在船上。 周元朗是周巡抚的儿子,与祁寰是同窗好友,两人更是同年中举。当然,祁寰是轰动应天府的少年解元,他只是个普通举子。 周元朗已经很知足了。 他在读书上天分平平,若不是死缠烂打的缠着祁寰,祁寰烦不过将四书掰开揉碎了灌进他脑子里。乡试最重要的头场是考四书经义,也就是俗称的八股文。靠着祁寰给他打下的底子,他得以险险中举。 周巡抚并不在船上。几天前,周巡抚已轻装简行便服赶到镇江换船,西进湖广,留下儿子周元朗守着官船,打打马虎眼。 祁寰收到周元朗的信,坐了一艘小舟来见周元朗。 林幼荀派去的小厮,瞧见祁寰离开扬州城,哪里会想到他上了巡抚的官船。 收到的消息出了纰漏,林幼荀想不到祁寰没有离开。 “小姐,谭哥被放了。” 那武将提心吊胆地上船,顶着一脑门汗水回到坐船,恭恭敬敬地将谭念七礼送回去。 祁寰的名头如此好用! 林幼荀眉毛一挑。 “事情解决了便好,我们回吧。” 林幼荀坐进软轿之前,礼节性地对着那艘官船福了福。 原本空荡荡的船头,她一行礼,突然从船舱冲出个锦衣公子,遥遥对着岸上拱手作揖。 “小姐,像是对你……你还礼。”平瑶罕见的结巴。 那公子礼节颇为郑重,全无轻浮之态,林幼荀愕然地想,该不会那么巧,撞上祁家的亲朋戚友了吧。 这要是传进祁寰耳里…… 幸好他不在扬州。 “彦和兄,”官船上,周元朗满眼好奇地看着神色恢复冷淡的祁寰,一副想打趣又不敢的模样,最后干巴巴说了句,“人走了。” 得知祁寰将要娶一个盐商之女,周元朗为好友叹息,这真真是一桩孽缘。可今日一见,好友眉宇间并无怨艾之色,风采甚至更盛往昔。 但好友那人,性子越发深沉了,瞧不出他对那位林家小姐倾慕与否。 有一点可以肯定,祁寰会给那位林家小姐正妻的尊重。 故而,周元朗才分外客气。 歇了几天,林幼荀不甚情愿地端出针线笸箩,坐在海棠花下,磕磕绊绊地穿针引线。 来送喜信的全福太太罗太太,人未到笑声先到,“哎哟,咱家大小姐真真的贤淑。大小姐,且先歇歇,大喜啊。” “大喜,合婚庚帖合的上等姻缘。小姐,你和祁家姑爷是天作之合,大喜!” “怎么会?”林幼荀极为诧异,她和祁寰怎么可能合出上等姻缘,她记得梦中明明批的中等婚。 甚至能批成中等婚,卜卦合婚的那大和尚已然欺瞒佛祖,梦中原主和祁寰的八字实际批的是下等婚。 梦中原主嫁入祁家,不得婆婆欢心,她怕极了婆婆。 那位书香门第出身的表姑娘,拉着她的手安慰她,说婆婆心里是疼她的,当年她和祁寰的合婚庚帖实际上批的是下等婚,是婆婆求着大师改成了中等婚。 “嫂嫂,你说,姑姑是不是很疼你?”表姑娘扬着天真美丽的面孔问。 表姑娘一句话,彻底灰了梦中那战战兢兢的女子的心。 林幼荀梦中醒来,她的八字庚帖已送进了祁家。 后来,没人说起合婚庚帖的批文,祁家和林家默契地进行下一步。 想必合婚批文和梦中一致。 至于下等婚改成中等婚,也绝不是那位婆婆心善。而是若将合出下等婚的消息公之于众,两家仍要结亲,别说祁家,林家的脸面也受不住。 不得不改成了中等婚。 表姑娘“好心”道出真相,要了原主半条命。 如今的林幼荀不在乎,可怎么突然合出了上等姻缘,还天作之合,她和祁寰,哪门子的天作之合! 全福太太罗太太的笑声仍在立体环绕,“天宁寺的高僧,印光大法师亲自合的婚。也是巧了,合出批文,大师忽有所悟,进了禅室闭关打坐,把批文给了徒弟,那粗心的徒弟弄丢了批文,不敢说,胡扯了个中等婚。今儿印光大师出关,亲口说是小姐和祁家姑爷是天作之合的上等姻缘。” “真真的大喜。” “得知消息,祁家遣他家的全福太太说,八字庚帖合的是上等婚,成亲吉日也要重新择定。祁家新定的吉日,比原先提前一个月……” 提前了一个月,一个月,林幼荀再也听不进罗太太的声音,仰面靠着椅背,咬着唇心里无声尖叫。 “大和尚多什么事!” 远在应天府的祁家府邸里,有人摔了茶杯,狠狠怒骂。 “老和尚满嘴胡沁,不可能合出上等婚!” “太太,先消消气,消消气,仔细身子骨。” 祁府大太太暴怒不已,额头、嘴角的皱纹深刻锋利,极为狰狞。 “我一辈子没有生养孩子,天知道我受了多大的委屈。好不容易过继了祁寰,这孩子聪明懂事,十六岁就中了解元,给我大大争了脸。我才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就被他们逼着娶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之女。这是打我们长房的脸,打我的脸。你说,我还有脸见人吗?” “是,太太委屈,四公子委屈。”大太太的心腹王妈妈边给她抚背边说。 王妈妈的话提醒了大太太,“祁寰也受了大委屈。” “你确定庚帖没弄错,天杀的老和尚怎么可能合出上等婚?” “我亲自经手的,特意改成相克的八字,任哪个卜婚,都不可能是天作之合。”王妈妈急急地说。 “你去扬州一趟,看看究竟是谁在捣鬼!” “是。”王妈妈应道。 “等等,老太爷使人盯着长房呢,你怕是一出府就让他拦下了。”大太太焦躁不已。 王妈妈出主意,“太太,咱们长房的人动不了,西跨院里的表姑娘是客人,老太爷不会注意到她。” 大太太心思一动,“你说文笙?我这个娘家侄女倒是个聪明能干的。让她给家里写信,想法子让她家里人陪着她去扬州。” 何文笙果然能干,第二天就把事情办好了,向大太太辞行。 大太太很是满意,细细交代一番,在她临走时,又嘱咐一句: “见了祁寰,好生安慰他。听到这个消息,他指不定心里多憋屈。” 大太太以己度人,觉得祁寰和她一样恼怒。 7. 第7章 豪商富贾云集,扬州风气与它处不同。 烟花三月,男男女女倾城而出,冶容靓服,纵游春光。 “扬州风气不好,太轻浮。” 两顶青布小轿,出得扬州城,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沿着护城河北行。 说话的是坐在前面轿子里妇人,年约三十出头,穿戴的很是素净,她板着脸从轿窗中探头,对扬州士女的浮华颇为不喜。 而当香车宝马从小轿旁呼啸而过,里面满头珠翠生辉,她的眼却又情不自禁跟着一亮。 后面遥遥响起铃声,轿夫向后一看,将轿停在了道旁,为将要奔来的马车让开道。 妇人脸色一沉。 “扬州多贾,风气自与吾文宪之乡不同。”后边小轿里响起一道少女清润嗓音,她的穿戴也很素雅,却透着一股出尘的书卷气。 “嫂嫂生在耕读之家,嫁入书香之第,正所谓出入清华地,翻飞翰墨林,难怪见不得俗物。” 少女柔柔一席话,既夸了自家嫂嫂,又将扬州艳装华服的佳丽贬作俗物,更不动声色地抬高自个书香门第的出身。 何家嫂子心怀大畅,钻出轿子,走到后面轿子前,击掌赞叹:“太对了,那些可不是俗物吗,文笙妹妹这话说到我心坎了。” 姑嫂两人相视而笑。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越响越近,何文笙透过轿窗望去。 通体雪白的骏马,脖子上悬挂银铃,驾着一辆非常讲究气派的紫檀香车稳稳驶来。 车帷是纱做的,不知用的什么纱,像笼了一层碧烟。左、右、后的三面纱帷,拦腰罩了一圈软绸,绸上垂着流苏,既别致,又能遮挡外人视线。 风过,纱帘卷起一角,惊鸿一瞥,何文笙忽然作声不得。 “不知是哪家豪商养出的女儿,如此奢靡,如此张扬。”何家嫂子目送马车远去,回过神,痛心疾首。 何文笙蹙眉,许久后才说,“不过是商贾之女罢了。” “嫂嫂,请上轿吧。小五弟性子急,莫让他在天宁寺等久了。” “你担心的是另一位吧。”何家嫂子取笑一句。 马车上,林幼荀打了个喷嚏,平瑶连忙给她披上披风。 “没事。”林幼荀揉揉鼻子,透过纱帷看外面如画美景,左边,护城河水波清澈,堤上遍植桃、柳。右边香烛店、茶室的招幌迎风飘扬。 “快到天宁寺了吧?” “大约再有一刻钟就到了。”平瑶说。 “这些日子窝在家里,终日烦闷,把这大好春光都辜负了。”林幼荀感叹。 “小姐不能见了外面的野花,忘了园子里的花啊。”平瑶怕她感伤,笑着打趣。 林幼荀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在平瑶腮上轻轻一捏,“野花、家花,你家小姐都爱。” 天宁寺雄踞扬州北门外,香火旺盛,游客如云。 马车停在寺外,林幼荀只带了平瑶,拾阶而上。到了山门,一对小兄妹拦在她身前,“小姐,请一炷香吧。” 林幼荀左右一望,旁人手里都提着香篮,只有她们两手空空。 她今日来寺里非为拜佛求愿,而是另有所图,故而连香烛都忘了准备。 要不要请呢?林幼荀颇踌躇,平瑶不敢擅作主张。 有旁的客人呼唤,小哥儿殷勤过去招呼,客人出手大方,将他篓子里的香烛全请了,小哥儿很是激动,吉祥话儿一套一套,最后一句“公子大富大贵,公侯万代。”,尤其洪亮激亢。 眼见哥哥带的香烛全卖完了,妹妹急了,小女孩儿眼珠溜溜一转,也对林幼荀说起了吉祥话,说的内容却与她哥哥不同。 林幼荀见她可爱,故意逗她,佯装不开心:“大富大贵多好啊,你怎么不祝我呢?” 小姑娘“啊”了声,歪着小脑袋满脸困惑。爹爹娘亲教的明明是少年问前程,小姐求姻缘,她刚刚祝这位姐姐“觅得佳婿”没说错呀。 “好了,好了,香烛我全请了。”林幼荀不再逗她,笑着轻轻揉一揉她的额头。 小姑娘握着一块雪白银锭,突然问:“姐姐是求前程吗?” 林幼荀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幽幽叹出一口气,“姐姐啊,求姻缘。” 小姑娘彻底迷糊了,望着漂亮的像观音的姐姐转入山门殿,傻傻地眨了眨眼。 大雄宝殿,林幼荀跪在拜垫上,双手握着签筒,闭目摇了又摇,模样瞧着甚是虔诚。 一支签头刻成葫芦样的竹签,跃出签筒。 负责捧签,递给供桌后身披袈裟的大和尚解签的小沙弥站在一旁,念了声阿弥陀佛。 林幼荀却不将竹签给他。 “小师傅,烦请印光大法师解签。” 供桌后的大和尚摇头,小沙弥双手合十,“女施主见谅,大师闭关静修。” 林幼荀眉心微蹙。 平瑶走向供桌,屈膝一福,提起笔在功德簿上写了一百两。 “听闻禅寺要为乡民修桥,我家小姐特献上一点功德。” 大和尚拈着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 平瑶又写了一笔两百两。 “我家小姐再献一点功德。” 大和尚缓声念佛。 平瑶又写了一笔三百两。 大和尚拈佛珠的动作慢了下来。 四百两。 大和尚低垂的双眼睁开了。 五百两。 “阿弥陀佛,女施主为求何事?” “姻缘。”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 成了。 “小姐,整整一千五百两银子,就换大师解一支签?”签功德簿的时候,平瑶只想着为小姐争这口气,现在事情办成了,她开始感到肉疼。 林幼荀神清气爽,她故意求这支签,非要印光大法师解签,算她的姻缘在哪里,就是要看看印光大师怎么解。若是解出她的姻缘不在应天府,不知大师是否羞愧。 至于一掷千金。 “平瑶,你签的谁的名字?” “小姐嘱咐,不能让寺里猜出小姐身份,我签的是老爷新取的雅号,只有咱们府里知道,外人还都不知。” 林幼荀拈起一朵落花,哼了一声,“林老爷的银子你心疼什么!” 平瑶恍然大悟,以前老爷的银子就是小姐的银子,花老爷的银子就是花小姐的银子。以后,老爷的银子不再是小姐的银子,花了就花了,干嘛心疼! “小姐说的是。” 出了山门,天已过午,到了午饭的时辰。 “小姐,前面就是复胜园茶室,上下二层,禅茶、山泉俱佳。这时节,踏春上香的女眷多,复胜园茶室特意将二层设为专待女客的雅间,生意十分红火,须得提前一日定下。” 林幼荀挑眉,“咱们过去岂不是没了雅间?” 一向稳重的平瑶难得露出得意之色,“小姐,老爷有的是银子,有了银子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不愧是她的丫鬟,林幼荀欣慰点头。 林幼荀主仆二人入得茶室二楼雅间,留在寺外的老妈妈、小丫头们已候在雅间。 “大小姐。” 众人行过礼,将从家里带来的两抬十五格攒盒打开,端出碟子,一一摆在茶桌上。 茶娘提进一瓮新汲的山泉。 林幼荀临窗而坐,这间雅间是茶室最大、视野最好的,窗外护城河尽收眼底,景色如画,微风习习,花香扑鼻。 她心情极好,单手托腮,看茶娘煎水沏茶。 紫砂茶壶坐在红泥小火炉上,山泉咕嘟咕嘟冒泡。 东家娘子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突然闯进来,打破了满室宁谧。 “小姐,”东家娘子一脸讨好的笑,“楼下来了位书香门第的小姐,饥肠辘辘,颇为可怜。求小姐行个方便,让一半雅间与她可好?” 林幼荀虽不喜被人打扰,但出门在外,遇到旁人受困,她也会帮的。 刚要答应,楼下突然响起一道尖利的女人嗓音。 “什么?要与商贾之女同处一室,我们何家可是书香世家。” “掌柜的,你听好,今儿我的房间,什么猫儿、狗儿都不许进来。”林幼荀面容倏然一冷,“休说什么书香小姐。” 她的声音顺着风声清清楚楚传到楼下。 何文笙脸色涨得通红。 8. 第8章 “掌柜的,”林幼荀哼地一声站起身,斜插在浓黑发髻间的赤金瓒凤钗,其上镶嵌的珍珠流苏一片晃动,逼视着东家娘子,“都听清楚了吧?” 这间雅间是林家小姐定下的,自个进来请她让一半,本就理屈,楼下那妇人还出言不逊,惹她发怒。 东家娘子越想越后悔,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口中应着“是,是”,讪讪而出。 东家娘子一走,雅间里安静极了,小火炉上的茶壶噗嗤噗嗤,响得让人坐立难安。 “都垂着头干什么?地上有银子捡呀。”林幼荀对着满屋子低着头不敢看她的人扑哧一笑。 大小姐言语嬉笑,众人也都松了口气,跟着凑趣,雅间里的气氛又热闹起来。 “茶泡浓一点,”林幼荀拈一块酥蜜饼,语气欢快地嘱咐茶娘,“吃着顺口。” “哎!”茶娘点着头重重应了一声,暗中啧啧赞叹,这位林家姑娘真是好心性,一句话解了满室尴尬。 真真是嬉笑怒骂,随心所欲。 雅间里欢声笑语,仿佛刚刚那场不愉快不曾发生过一样。 一口点心,一口香茶,林幼荀美滋滋地叹气,她是个有仇必报、拒绝内耗的性子。 苦别人绝不苦自己。 “嫂嫂,”何文笙绞着双手,她觉得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嘲笑她,面颊痛苦地颤抖,“我们不和商贾女一般见识,我们走吧。” 何家嫂嫂气得两眼发昏,“反了,反了,我们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身份,她竟然敢!” 东家娘子听得心惊肉跳,什么身份,这两位该不会是官宦家的女眷吧。 “你好性儿,我不行,应天府何家丢不起这个脸。” “嫂嫂!” 何文笙被推了一下,险些摔倒,只得看着自家嫂嫂怒气汹汹地上了楼梯。 “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去拦住二太太。” 何家的老妈妈以及祁家的小厮,这才醒过神,拥上楼梯。 “掌柜娘子,”何文笙几乎将下唇咬出血,却依然轻言细语,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今日之事,由言语而起,我们两家分说明白便罢了,与店家无关,莫要惊慌。” 这番安慰的话里,透着隐晦的威胁,东家娘子冷汗流得更多了。 何文笙对贴身丫鬟耳语几句,丫鬟转身出了茶室,她踩着吱呀吱呀作响的竹制楼梯,慢慢上了二楼。 林幼荀刚将那一出不愉快抛掷脑后,突然一伙人闯进来,领头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身后的老妈子喊她二太太。 立眉瞪眼、气势汹汹,这些人来者不善。 “好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孩儿,”何家嫂子眼皮一抬一扫,见坐在主位上是个装扮华贵的少女,冷笑着先发制人,“大庭广众,口出恶言,你是谁家的,府上就是如此教养女儿的!” 这妇人真是恶毒,未出阁的女孩儿最要紧的是名声,她张口“谁家”,闭口“教养”,句句意有所指。 若是旁的女孩儿,脸皮薄嫩,此时已被她拿捏住了。 可惜,她遇到了林幼荀。 未嫁少女之所以看重名声,是怕被有心人利用,毁了良缘。换句话说,她们有顾忌,不得不受人拿捏、忍气受屈。 林幼荀却不慌不乱,杯中清茶水汽袅袅,她轻轻嗅了嗅茶香,不紧不慢地将妇人的话回敬给她,“你又是谁家的,青天白日擅闯旁人房间,你书香门第的教养便是如此?” 何家嫂子做了十多年媳妇,深知未出阁女孩儿与妇人的区别。女孩儿保不齐就嫁了贵婿,妇人命运已定,在夫家滚得皮糙肉厚。 一个是矜贵的玉瓶,一个是暗淡的瓷碗,玉瓶怎敢和瓷碗碰? 这些天,她靠着这一招手段,明里暗里不知整治过多少亲族里看不过眼的女孩儿。 想不到,今天,碰到了铁板。 眼前这骄奢的商贾之女,对她的威胁毫不在意,还将她的威胁反击了回来。 何家嫂子恨恨地想,商贾之女,大抵嫁给商贾之子,这些卑贱没规矩的商贾,不在乎名声,与读书人家里的女孩儿不一样。 无往不利的一招落了空,何家嫂子汹汹气势一瘪,便落了下风。 何文笙恰在此时,款步进来。 自家嫂嫂气得脸色铁青,而看清那气定神闲把玩茶杯的少女,何文笙心中一惊。 藕色绫袄,下衬八幅月华裙,单看袄裙很是素净。外面披一袭半袖红绡褙子,薄得禅翼儿似得,却用银丝金线绣出一朵朵缠枝牡丹,与满头珠玉相映生辉。 而她本人,亦像极了一朵娇艳华贵的牡丹。 车帘一卷,匆匆一瞥,何文笙一眼认出,这就是那紫檀香车中的女子。 何文笙瞥一眼自己精心挑选的白罗长裙,同样是月华裙,用的料子不同,总是不一样。她心中不知怎的涌上一股酸涩。 “妹妹,你来了。”何家嫂子抓住何文笙的手,像等来了救星,“此女强词夺理,我说不过她。” 何文笙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安抚。 “姑娘,”何文笙在外面听了大概,极有礼地向林幼荀福了一福,“我们来自应天府何家,耕读为业,书香相继,列名两榜。初来扬州,与姑娘言语起了误会,向姑娘赔罪了。” 林幼荀不由坐直了。 对方看似主动赔罪,却将自家乡宦的身份报出,不动声色地以势压人。 “姑娘家中应是行商人家,还不知姑娘贵姓,家中业何,商号名何,开在哪些城镇?” 这就是明示威胁了。 林幼荀淡淡瞥她一眼,“应天府何家?没听说过。” “小蹄子你好生轻狂。”何家嫂子大怒。 何文笙拦住她。 “文笙,你好性儿主动赔礼,人家不领情……” 眼皮没来由地一跳,林幼荀蹙眉,何文笙这个名字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嫂嫂,冷静。”何文笙制住何家嫂子,对着自家下人一挥手,“你们都出去。” 林幼荀眯了眯眼,也将茶娘和自家老妈子、小丫鬟遣了出去,只留下平瑶。 “行商人家,多与人为善,”何文笙盯着林幼荀笑了笑,“而姑娘你行事如此张狂,不怕为家族惹来祸事吗?” “平瑶,咱们三节两寿送贺仪的诸位大人,可有姓何的?”林幼荀问。 “回小姐,没有姓何的大人。”平瑶脆生生回答。 林幼荀很是遗憾,“我家商号,虽在扬州数不上数,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的。请问这位何姑娘,府上长辈现任何职?” 何文笙的脸也沉了下来。 “没听过何家,上元祁家呢,听过吗?” 上元祁家,竟拿祁家来威胁她,林幼荀脑中轰的一声,何文笙! 她想起来了,梦中逼死原主,笑纳原主丰厚嫁妆的那位“原女主”就叫何文笙。 林幼荀心中怒火凶焰,却勾唇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何姑娘,你知道我是谁吗?” “装神弄鬼。”何文笙冷笑。 林幼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对平瑶一点头,平瑶心领神会,将何家嫂子半拖半拽带出房间。 雅间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你要干什么?”何文笙强装镇定。 林幼荀打开锦袋,里面赫然是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祁字。 自在码头上打着祁寰的名头救出谭念七,林幼荀深深体会到上元祁家的威名,便将祁寰的玉佩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到了。 “何姑娘,认出了吧。”对着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的何文笙,林幼荀幽幽叹气,“拿祁家来威胁我,你可笑不可笑?” “盐商林家,林幼荀。” 林幼荀点头。 “四表哥的玉佩怎么会在你手里?” 林幼荀嫩白的指尖摩挲玉佩,含羞带怯地笑,“当然是……他送给我的呀。” …… 天宁寺最深处的禅院,祁五公子气喘吁吁跑进来,“四哥,何表姐……” 祁寰皱眉,何文笙的婢女已被他打发走,与人起口角争执,这种琐屑小事,竟也闹到他面前,简直荒谬。 “五弟,你越发不稳重了。” “四哥,与何表姐起争执的是……”祁五公子喘了一大口气,“是林家嫂嫂。” “四哥,四哥,你等等我。”不稳重的祁五公子跺脚喊。 9. 第9章 何文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不是大太太的嫡亲侄女,只是隔了房的旁支侄女。 大太太没能生下一儿半女,想在娘家族里挑个女孩儿养,何文笙的爹娘眼亮手快,将这个好处抢到了手。 何文笙跟着大太太进了祁家,成了锦衣玉食的表姑娘。 但,何文笙是个早熟的孩子,知道自己和祁家的姑娘们不一样,知道大太太养她是为了解闷。她乖巧、聪慧,与祁家每个姑娘都相处的极好。处处与人为善,祁家尤其是大太太身边的嬷嬷、丫鬟都说她好。 祁家是个三代同堂的大家族,何文笙小小年纪,不动声色有意无意探听,将祁家上至老太爷、老太太,下至一众公子小姐的性情了然于胸。 四表哥祁寰,是老太爷最得意的孙辈,赞他文雅的像个公子哥,举手投足沉稳自若。 何文笙却知道这位四表哥心性极傲。 因着多年前一桩恩情,林家挟恩以求,要与祁家结亲。这很荒唐,更荒唐的是,老太爷答应了,还舍出了四表哥娶林家女儿。 倒霉事落在了大房头上,祁家其他房松了口气。 大太太委屈得寻死觅活,抱着大爷的牌位要到老太爷面前哭,被人死死拦住。 老太爷却自个进了大房的院子,三十多年宦海沉浮,老太爷一个眼神,大房静得落针可闻。大太太呼天抢地的哭声硬生生憋进嗓子眼。 面对四表哥,老太爷却伸出手要他搀扶,骇人的威严消失殆尽,仿佛是个老态龙钟的普通的老人。 不知道老太爷和四表哥说了什么,四表哥平静地接受了这桩亲事。 何文笙得知消息,一夜未眠,天亮后,顶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安慰愤怒不已的大太太,“表哥一向孝顺,怎能违背祖父之命!” 祖父之命,不得不娶。何文笙坚信,以四表哥的倔强傲岸,那个挟恩嫁入祁家的林家女,除了名分,旁的什么都得不到。 可现在,眼前的林幼荀,拿着玉佩轻轻抚摸,眉梢眼角藏不住柔情娇羞。 “他送给我的呀。” 那的的确确是四表哥的玉佩。 何文笙只觉胸腔内燃起了一团火,烧得她烦躁难安,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何姑娘,”林幼荀却还不放过她,“不对,何妹妹,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林姑娘,嫂嫂性子直爽,但她有口无心,不小心冒犯了你,请你多担待。”何文笙回过神,眼皮一眨,眼中的怨恨与不甘已不见影踪。 “我要是不担待呢?” 林幼荀的刁钻又一次让何文笙怔住了。 “咱们都已知晓彼此的身份,你们自去林家告状,我嘛,就吃点亏,遣人多跑点路,去应天府何家请教请教何家的家教。” 何文笙呼吸猛地一抽,呆呆地盯着林幼荀,疯了吗她,这样做会毁了自己的名声,可她也落不了好。 可林幼荀的神态,何文笙相信她干的出来这种两败俱伤的事。 “不,不行,”何文笙惊惧恐慌,眼泪顷刻间涌了出来,“林姑娘,是我们错了,我……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她的哭声渐渐加大,似乎传到了雅间门外,林幼荀听到外面起了骚动。 “嘘,别哭了。”林幼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了声。 何文笙却越哭越厉害。 “你是不是想让旁人以为我欺负了你?”林幼荀轻笑,“去窗边向下看,看看外面围了多少人。” 何文笙跌跌撞撞起身,将竹帘掀起一道缝,顿时呆住了。 “何妹妹,那道门一开,咱俩啊,就名扬扬州了。街头巷尾,市井闲谈,没有多少人关心我有没有欺负你,人们只在乎盐商林家的小姐和书香门第的何家姑娘,啧啧。”林幼荀指指雅间门,“也不知道咱们在那些人嘴里是什么样?” 林幼荀说一句,何文笙的脸白一分。 “怎么办,林姑娘,怎么办?救救我。”一想到她会成为那些愚夫愚妇茶余饭后嚼舌根的闲谈,何文笙彻底绝望了。 “听我的话?”林幼荀问。 何文笙忙不迭点头。 “好,现在开始,”林幼荀一根手指抵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头,“不许哭,给我笑。” 门外众人越来越不安,动静越来越大,何家嫂子尖声叫喊,“妹妹!” 平瑶也不安地喊了声小姐。 突然,门开了。 无论是何家的人还是林家的人,以及或光明正大或遮遮掩掩看热闹的女眷都惊呆了。 两个姑娘手牵着手,笑盈盈地走了出来。 “误会,一场误会。” 竟然化干戈为玉帛,看热闹的人觉得无趣,见没热闹看了,很快散了。 人群一散,林幼荀放开何文笙,“我要回家了,这雅间给你吧。” 林家的人一走,何家嫂子心急火燎地问,“怎么回事啊?文笙,这到底怎么回事?” “都出去!”何文笙突然大喝一声。 “刚刚出什么事了,文笙,你怎么丢了魂儿一样!”只有何家嫂子留了下来。 何文笙从恐惧中恢复理智,却僵硬的像一尊雕像,刚刚林幼荀要她哭她就哭,要她笑她就笑。她被林幼荀玩弄于鼓掌之上! 强烈的崩溃感冲击着何文笙,她越是自负聪明,越是痛苦,她终于受不住,掩面失声痛哭。 …… 马蹄慢悠悠踏着官道,穿花拂柳。 林幼荀倚着大靠枕,半躺半坐,轻轻哼着小曲,她心情极好,舒爽愉悦直透心脾。 平瑶很是贴心,悄悄掀开纱帘,嘱咐驾车的小厮再放慢一点速度,良辰美景,可缓缓归。 听得后面马蹄声急促近来,驾车小厮勒马停车,先让开了路。 骑马那人冲过马车,却在前方猛地一扯缰绳,座下骏马“咴儿”一声,两只前蹄高高撩起,那马调转头,竟是直奔林家马车而来。 “可是林家……小姐的车?” 马上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头戴镶玉飘飘巾,身穿缎面直裰,眉眼含笑。驾车小厮松了口气,不是拦路的强人。 平瑶却更为警惕,贸然拦路,不知是哪家轻狂小公子? “素不相识,请小公子让路。” 那少年察觉出她的警惕戒备,像是受了羞辱,眼睛立即瞪圆了,“你们不认识我吗?” 平瑶越发觉得事情不对,一边口中敷衍,“小公子翩翩少年,却与我家不相识,还请小公子让一让路,莫让人误以为是轻薄男儿。” 一边暗示驾车小厮打马飞奔。 “站住!”那小公子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大声叫喊,“你竟然说我轻薄,你怎么能凭空污蔑我。你下来,今天必须分说明白!” 官道被他堵了一半,驾车小厮不敢硬闯,他对“轻薄”两个字反应极大,“你是林家……小姐的丫鬟,你怎么能说我轻薄,你要害死我吗?” 驾车小厮和平瑶被他逼着跳下了马车。 “公子,我们真的不相识,这些话从何说来?”平瑶很是无奈。 “你不知道?”小公子指着自己鼻子,“我……” 他话未说完,另一骑飞奔而来,旋风一样直至马车前勒缰,却是个极其英俊的年轻公子。 他并未下马,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竟有种渊停岳峙之感。 一股无形的压迫扑面而来,平瑶愣了一下,想要上来拦住他时,被那小公子拖到了一旁。 “你们老实待着。”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林幼荀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车帘一挑,阳光透进来,一个男人笼着一层淡金的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林幼荀伸手挡在额前,皱眉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地感到慌乱。 “哪来的登徒子,快放下帘子。”平瑶惊慌失措地喊。 “你别瞎喊,”那小公子气急败坏,“我们姓祁。” 那男子紧紧盯着林幼荀,轻轻笑了一声。 “不认得为……我,嗯?” 林幼荀脑子轰地炸了,祁寰! 他怎么在扬州! 10. 第10章 承平日久,东南富庶,时下年轻男子极重装扮,以打扮的华丽俊俏为荣。 祁寰与众不同,他端坐在马上,穿着一袭群青色绉纱道袍,花纹式样很是简约干净,显得他格外清俊儒雅。 “本朝最重士人,乡试中举,巡抚举办鹿鸣宴,宴请新科中举的举子。莫要小瞧‘鹿鸣宴’,科举四大宴,‘鹿鸣宴’、‘琼林宴’、‘鹰扬宴’、‘会武宴’,引天下多少英雄为之痴狂。本朝文贵武轻,武举的‘鹰扬宴’、‘会武宴’少了许多热闹。但文举的‘鹿鸣宴’、‘琼林宴’却是天下人人钦羡的。大小姐,你是不是纳闷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别忘了你将要嫁与的祁家四公子,是十六岁大魁江南的解元。” 祁幼荀耳边突然响起孟姨孟月生为她讲述祁寰的话。 “鹿鸣宴上,解元唱《鹿鸣》歌,五魁跳魁星舞。那年,祁四公子领众新科举子歌完《鹿鸣》诗,巡抚大人激赏不已,恭贺该科主考官抡得大才,说待其稍长,便活脱脱是《诗》三百中走出的如玉君子。此话一时传为美谈。”孟月生说完,笑着逗她,“科举科举,说着唯才是举,却也很重体貌,祁四公子定然生得格外潇洒倜傥,才能让巡抚大人说出那番话。大小姐不用担心祁四公子容貌不合心意。” 彼时,林幼荀一耳朵进一耳朵出,浑不放在心上的话顷刻间全都涌上了心头。 可此时,不是关注他容貌的时候。 扯虎皮拉大旗,被正主逮个正着。 祁寰的那句问话,来者不善,她连他的人都没能认出,却在何文笙面前演那么一出柔情蜜意。 头皮隐隐作麻,林幼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面上强持镇定。 “公子,是怪我与何家妹妹口角相争吗?” 尴尬到极点,林幼荀决定先发制人,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在这男人面前都是不讨喜的。索性做个强词夺理的“妒妇”吧。 “答非所问。”祁寰似笑非笑。 这个男人太难糊弄,不给她下台的台阶,林幼荀直觉她不能承认没认得出他。 “公子……不怪我吗,”林幼荀低垂睫毛,“我以为公子来兴师问罪,一时吓住了。” 她听得耳边响起一声嗤笑。 祁寰翻身下马,手一扬,将马鞭握在手里,他站在车厢前,逼视林幼荀。 四目一触,林幼荀心里咯噔一跳。 那位巡抚说的话不全对,祁寰不是端方君子。 薄纱车帘在乌梢马鞭下颤巍巍晃悠,林幼荀在他幽邃的讳莫如深的眼神中如受芒刺,两鬓里冒出一层毛茸茸的细汗。 人一着急,无意识的小动作就多。 察觉到祁寰的眼神定格在她腰上,林幼荀才发觉她将祁寰的那块玉佩挂在了腰间,双手还不停地抚摸。 一股热气涌到面上,林幼荀涨红了脸。 她慌乱解下玉佩,递给祁寰。 玉佩颤颤的,碰到祁寰的手指,温温的,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祁寰倏地将手背到身后。 林幼荀捏着玉佩的手在半空中僵住,这是……嫌弃她吗? 远处传来杂沓的马蹄声,有人要过来了。 车帘落下,林幼荀听得一声辨不出喜怒的轻哼:“你留着吧。” 确认祁寰走远,林幼荀举着玉佩想摔又不敢,收起来又气恼不甘,她重重躺在迎枕上,闭上眼急促呼吸。 “他不是君子,绝对不是!”她在心里咬牙切齿。 回到家,林幼荀跳下马车,闷头走了一阵,她情绪稍稍平复,“平瑶,给孟姨送个信,我想见她。” 走到垂花门,与林老爷狭路相逢。 “荀儿,你去哪儿了?”林老爷身上散着酒气,劈头盖脸地训斥她,“马上就要成亲的姑娘了,怎么还到处游玩。这桩婚事,真是天上掉馅饼,让爹替你捡到了。祁家高门大族,规矩多,你以后老实点,不许让祁家挑眼。” 挑剔完林幼荀,林老爷换了一副喜气洋洋的面孔,“你知道今儿爹去哪里喝酒吗?” 林幼荀冷冷盯着他。 “徽州会馆!”林老爷太过高兴,不在乎林幼荀的冷脸,自顾自啰啰嗦嗦,“荀儿,你是知道的,这些年爹费了多大劲,赔了多少笑脸,都进不了徽州盐商圈子。今儿个啊,徽州盐行领头的汪老爷亲自邀我到徽州会馆聚饮。” “这都是因为结下了祁家这门亲,”林老爷挺直了腰杆,“他们都钦羡我择得贵婿。” “荀儿,你小时候卜卦先生就说你有福气,果然有福气。祁寰那孩子文曲星下凡,长得俊,人品又贵重……” 林幼荀心头火一窜一窜,绕过林老爷,径直进门,“我累了,不想听你的醉话。”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林老爷气得跳脚,“莲香说的对,我太宠你了,把你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莲香就是那个为林老爷生下儿子,等着八抬大轿进林家做主母的妇人。 她视林幼荀为心腹大患。 林老爷便是在她的撺掇下自毁诺言,不许林幼荀招赘,而是将她发嫁出去。 将林幼荀嫁入祁家,大出莲香那妇人意料。莲香虽不满林幼荀嫁的好,但总算能将林幼荀扫地出门,林家万贯家财将落进她手里,她也勉强满意。 想不到,林幼荀打落牙齿和血吞,暂时没顾得上理会她,莲香竟还敢兴风作浪。 林幼荀脚步一顿。 林老爷以为她怕了,得意地哼了声,“你这脾气给我改了,嫁了人也得靠娘家撑腰,以后你得依靠爹和你弟弟。” “对了,汪老爷家的千金后天生辰,特意今儿送了请柬,邀你去赴宴,爹替你应了。汪老爷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盐商,背后……”林老爷竖起手指向上指,“通着天。你好生应酬,对咱家盐号大有好处。” 林老爷说得高兴,没看到林幼荀冷幽幽的眼神。 11. 第11章 孟月生没来林家,使一个小尼姑给林幼荀送了信,劝她去赴汪家小姐的生辰宴。 大盐商汪家背后靠山深不可测,主动示好,林幼荀不应推辞。 孟月生对林老爷失望透顶,遁入佛门,但她不是冷情寡欲、超脱红尘的性子。尤其是栽进过一个黑心庵主手里,要不是林幼荀救了她,她性命难保。 吃了一次大亏,孟月生对佛门的虔敬之心熄了不少,用一双冷诮利眼冷冷旁观,倒是让她发现了佛门的生财之道,以及结交高门大族、乡宦豪商的天然便利。 孟月生精心挑选了一家庵堂。这座尼庵主持颇精佛法,却不擅应酬香客,庵堂香火不旺,斋堂塌了也没银子修,甚至尼姑们连饭都吃不饱。 自带银两的孟月生提出进庵清修,主持喜得念了一夜佛。孟月生打叠起精神,林幼荀在背后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主持庵主一心一意只想修佛,乐得甩手不管庵中庶务。 三人分工合作,佛法精深、慈眉善目的庵主,幽雅洁净的庵庙,精致可口的斋饭,没多久就吸引了一些大户人家的女眷。 高门大户彼此联姻,亲友戚朋口口相传,孟月生隐在庵堂,却能与大半个扬州城的势豪之家的女眷来往。 消息极为灵通。 林幼荀看了孟月生的信,沉吟片刻,决定去赴汪小姐的生辰宴。 林家与汪家先前并无交际往来,林老爷进不了徽州会馆,倒不是林家资财攀不上。原因很简单,却几乎无解,林老爷籍贯实在尴尬。 扬州大盐商,一半来自山、陕,一半来自徽州。 天下承平多年,朝廷盐法几经变革,山、陕盐商和徽州盐商的势力此消彼起,两者多有不合。 林老爷祖籍山西大同天成卫,却自小在扬州长大。林幼荀的母亲是徽州人,她是独女,家里开一爿小盐店。林老爷娶了她,接掌岳父的盐店。 林幼荀出生后,林老爷时来运转,从此开始发迹。 林老爷身段柔软,本想在山、陕盐商和徽州盐商之间左右逢源,不想两者矛盾越积越深,林老爷落得两头不讨好。 后来居上、财势更雄厚的徽州盐商,直接将林老爷拒之门外。 如今,林老爷攀上祁家做亲家,徽州盐商的领头人汪老爷主动示好。 只不知汪小姐相邀,又为的什么。 林幼荀精心备了礼物,坐着软轿,从汪家占地广阔的大宅后边的火巷——专为女眷辟出的通道,一路进了汪家内厅。 汪家三代盐商,豪富冠扬州。 得到婢女通报,汪小姐亲自出来迎接林幼荀。 初初一见,汪小姐愣了愣,林幼荀倚着假山,一旁嫩柳低护,芍药盛开,她微微笑着。只觉肤凝玉洁,艳若朝霞。 好个标致的美人儿,怪不得能嫁入祁家。 难怪母亲坚持要见见林小姐,若林小姐的性情气度能过关,便将那份人情给林家小姐,而不是让林老爷稀里糊涂得了好处。 “林小姐。”汪小姐极为热情。 林幼荀微一挑眉,也噙着笑迎上前,两个明明第一次见面的姑娘,亲亲热热的像一对好姐妹。 “我先前一直在歙县家里陪伴祖母,去年才来扬州,要不然早与林小姐相识了。”汪小姐语气很是遗憾。 林幼荀含笑送上生辰礼,汪小姐欢喜接过,让贴身丫鬟小心收起。 确如汪小姐所说,她来扬州不久,相识的闺秀不多,为了给她壮声势,自家姐妹带着亲戚中年龄相仿的姑娘们都来了。林幼荀笑着与众人互相致意,互行福礼。 直到和一个满脸震惊的人四目相对——何文笙。 江南大族累世交情,互相联姻,拐几道弯,何文笙便出现在了汪家小姐的生辰宴上。 何文笙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若是以往,她绝不会赴这种不知道外了多少路的宴会。那日受林幼荀羞辱,她痛哭一场,为着散心,更为着看看盐商家女儿是不是都像林幼荀那般刁蛮,便跟着一位表嫂赴了汪家的宴。 没想到,会碰上林幼荀。 狭路相逢,林幼荀看定何文笙,何文笙眼神躲闪,不想与林幼荀相认,林幼荀一笑,也当与她不相识。 那日,林幼荀迫使何文笙先哭后笑,将一场眼见要惹来大热闹的争斗消弭。市井上没有关于两人的流言,汪家众人显然不知情。 汪家身为豪商,不如读书人家里规矩多,叫了一起颇有名头的戏班子唱堂会。 池中水亭,上面覆上彩棚,搭做戏台。临亭的回廊用锦幛罩起,地上用大红毡毯铺得平平的,调开桌椅,太太、奶奶们坐一席,年轻姑娘们另外坐席。 婢女们送上一道道精致肴馔,水亭里箫笛管弦,唱腔悠扬。 世代盐商,汪家女眷长袖善舞,热情而有分寸,林幼荀也不是拘谨的人,众人看戏饮宴,席上气氛极为融洽。 汪家姑娘们都是爱玩会闹的,撤下宴席,重又摆上干鲜果碟,玩击鼓传花的游戏。汪家姑娘们到底不是书香门第的女孩儿,吟不来诗赋,轮到谁了,便说个笑话,若是没逗人笑,罚饮一杯甜酒。 林幼荀客随主便,想不出笑话了,便喝一杯甜酒,反正甜丝丝的也不醉人。 唯独何文笙与众不同。 她嫌讲笑话粗俗,轮到她时,随手拈起席上一物,吟上一首对应的或诗或小令。 刚开始时汪家姑娘们一片叹赞,次数多了,神情便微妙起来。 何文笙那么聪明的人,自然察觉得到,可她像是和人较上劲了,就是不改。 林幼荀又饮了一杯甜酒,勾了勾唇。 汪家夫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向大儿媳招手。 “太太?” “请林小姐去‘小榭’亭里说话,我有一桩人情送给她。” 12. 第12章 小榭亭在搭作戏台的水亭对面,走一段曲折回廊,踏上一座白玉石栏小拱桥,即走进亭中。 亭子位置颇高,戏台和太太、姑娘们的座席尽入眼帘,又颇为幽静。可见这个地方,是汪太太细心挑拣的,也足见对林幼荀的重视。 一张楠木小圆桌摆在亭中,桌上一盆名贵兰草幽幽吐芳,两只黑漆螺钿嵌玛瑙腰鼓小凳分置东西,满头金玉的汪太太一进来,尽显汪家富贵。 林幼荀行礼问好,汪太太一把拉起她,两人分宾主坐下。 “说句倚老托大的话,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汪太太带着亲热的笑说。 汪太太是徽州人,林幼荀的母亲也是徽州人,汪太太瞧着要比她母亲大,当年若说有什么来往也是有可能的。 但汪家世代盐商,富贵绵长,林家是新发迹的,林幼荀的母亲早逝,这些年两家也没什么走动。 汪太太攀谈了一阵旧情,将身边丫鬟打发出亭子。 林幼荀见状,对平瑶微微点点头,平瑶也出了亭子。 如此保密,到底是份什么人情,林幼荀越发好奇了。 汪太太也是个利落人,攀谈了旧情,拉近了两人关系,便单刀直入。 “咱们盐商家,最重要的便是收盐。两淮盐场尤其是淮南各场,每年到了五月,天气连日长晴,盐官发放火伏牌,各场灶户趁时抓紧煎盐,到了六月装船陆续出场。眼见着今年的煎盐之时就要来了。” “确是,再晚了飓风、雨水便多了。”林幼荀说。 一直留意林幼荀神情的汪太太笑容更深了,这位林小姐果然掌着林家盐号的事,不是养在深闺、任凭父亲作主的娇小姐。 “今年的新盐引亦从户部发到盐运司,若要买新盐引,向盐运司纳银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汪太太意味深长地问,“林家今年要买新盐引吗?” 林幼荀觉出汪太太的人情大约便着落在这个问题上,她没有立即作答。 本朝初,太.祖皇帝为了解决北境边镇大军军粮问题,实行“开中法”,号召商贾贩户运粮到北地边镇官仓。 商贾贩户在边镇纳粮之后,拿着边镇开的纳粮凭证到两淮盐场的盐运分司验收,盐运分司核对无误后,再发盐引。 北地边镇,山西、陕西尤重,两地的商贾运粮路途短,占据地利、人和,很快崛起了一批盐商大贾。 林老爷的祖上便是得此发家的山西盐商。 淮南、淮北合称的两淮盐场,是最大的产盐区,号称“两淮盐,天下咸”。而扬州是两淮盐场的腹心。 山、陕商贾在边镇纳粮之后,携带纳粮凭证,千里迢迢赶来扬州,到盐运分司换盐引、到盐场支盐,流程繁杂,要与众多衙门、无数官员吏卒打交道。两地的盐商大贾不得不安排族中精干子弟长留扬州。 林老爷的祖父便是如此。 那时,山、陕盐商称雄扬州。 后来,朝廷对“开中法”进行变革,不再是运粮换盐引,而是直接在盐运司纳银子买盐引。 不用再长途跋涉、千里遥遥运粮北上,山、陕盐商的优势荡然无存,徽州盐商后来居上。 林家在山西的本家遭受巨创,盐号败落。本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不会顾及留在扬州的一脉子孙。 留在扬州的一系自此处境惨淡,林老爷自幼丧父,孤儿寡母备受欺凌,是惨上加惨。 林幼荀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林老爷发迹后,修祠堂大祭祖宗,嚎啕痛哭,哭声中却又透着浓浓炫耀的“家族诉苦大会”。 她对家族久远的恩怨没兴趣。 但山西林家本家发家、败家,固然有族中子弟贤或不肖的个人能力问题,更与朝廷盐法政策的变革息息相关。 盐商,做的是官商生意。 汪家是大盐商,林老爷说他家通着天,汪家的靠山在京城,他家的消息一定是最灵通的。 “林家今年要买新盐引吗?” 汪太太这句话玄机何在呢? 林家这份家业,林幼荀披肝沥血,她在背后掌着盐号,对朝廷盐法的弊病了如指掌。 在朝廷眼里,盐引嘛,一张纸,要用银子,印呗。 本朝大肆滥发盐引,却不敢逼迫灶户无休止的煎盐,更不敢大肆向老百姓摊派买盐份额。 毕竟前朝——胡虏们不讲究,强迫灶户不眠不休煎盐,摊派老百姓卖儿卖女高价买盐,因此逼反了百姓,涌出一批贩盐的豪杰。 天下大乱,出身贫苦的太.祖皇帝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盐引大卖特卖,盐的数量却是定的,时至今日,拿到盐引,能不能支到盐看自己的本事。 林家虽没有通天靠山,也自有自己的办法。 林老爷身段足够灵活,与一众衙门的吏员交好,并在打点了一应衙门后,深扎盐场。林幼荀的大丫鬟平珊嫁的谭念七,便是在灶户中一呼百应的廒商。 谭念七交游广阔,林幼荀不顾林老爷肉疼,命他联络交好盐场的总催,盐课司大使、副使,巡检司巡检、副巡检,卫所千户、百户等地头蛇。大把的银子洒出去,林家盐号支盐一路畅通。 盐商暴利,林幼荀舍得与人分润。 即便如此,林家盐号里还压着不少盐引。 按说不必着急买今年的新引。 但林幼荀没有回绝,她起身向汪太太福了一福,“请太太赐教。” 汪太太连忙挽起林幼荀,向亭外看了看,才压着声音神秘地说:“京城来消息,前年、去年盐引淤积,今年有人上疏出了个法子,买一正盐引配二余盐引,皇爷……准了。消息还没传到扬州。” 这真是个大人情。 正盐要守着等着,余盐先到先得。 所谓正盐,朝廷规定每一灶丁每年的制盐岁额是十六小引,一小引是两百斤,超过岁额的盐便是余盐。 无论是正盐还是余盐,灶户都不能私下买卖,否则就是贩卖私盐。 正盐是灶户的定额,交售盐场的价格极为低廉,正盐盐引的价格也相对便宜。 盐场收储灶户余盐的价格,数倍于正盐。故而盐商买余盐的价格也贵。 但现实是正盐要等,余盐交了银子就能买。 盐商争着抢着买余盐,相比于贩盐的暴利,余盐贵的那点钱不值一提。 大家都知道的好处,余盐不是想买就能买。 如今朝廷出了新的理盐的法子,一正引配二余引,像汪家这些提前得知消息的巨商富贾便能吃到第一口肥肉。 汪太太给林幼荀的人情,是真金白银的大人情。 平白无故的,汪家为何要给她这般好处? 汪太太一句话为林幼荀解了疑惑。 “林小姐,你是个有福的孩子。祁四公子和那些官宦名门的贵公子不一样,真真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原来盐商再有钱,在高官大僚面前难免气短,汪老爷憋着一口气,要家里的儿子读书考科举。 汪老爷广纳姬妾,生了十多个儿子。 汪太太生的嫡出三少爷,有读书天分、心气又高,不满足于跟着他爹花大银子请来的先生读家塾,而是想法设法进了应天府有名的书院。 这家书院是由当朝名士——两榜进士、曾任南直隶提学副使的大儒建造的,入书院的都是从应天府下辖十四府、县挑选出的优秀士子。 能进书院,汪三少爷先是欣喜若狂,没多久就备受打击、痛苦不堪。 年少才高的士子个个恃才傲世,且其中不乏官宦子弟。汪三少爷在一众兄弟中鹤立鸡群,在这么一群少年士子中,灰头土脸、暗淡无光。 自小众星捧月的汪三少爷哪受的了这个,越是无人搭理,他越要出风头,汪家最不缺的是银子,汪三少爷便在书院里处处彰显豪富。 汪三少爷这一屡试不爽的招数,后来让他毁的肠子都青了。 讲学的名士本就以刚直执拗、敢于担当闻名朝野,听他讲学的士子有样学样,即便家境贫寒的亦孤高清傲,更何况不少是官宦子弟。 原本只是无人搭理,这下好了,人人侧目。 一天,溽暑炎热,书院里风头最盛的几名士子在亭子里纳凉吃瓜,汪三少爷鼓足勇气进了亭子。 恰巧几只苍蝇飞进亭子,嗡嗡乱飞。 有一士子瞥了眼汪三少爷,挥起扇子赶苍蝇,冷笑:“这种丑陋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败坏我等兴致。” 这是将汪三少爷比作苍蝇。 汪三少爷脸皮紫胀,只觉受此大辱,再也无颜活下去,一头就要撞上柱子。 “祁四公子拉住了他。” 汪太太双手合十念了声佛,无比感激。 祁寰当时拉住了汪三少爷,清清淡淡说了句:“你等效仿武儒衡、元稹事乎?” 李唐时,武儒衡以苍蝇讽刺过元稹。 祁寰话一落地,众士子轰然大笑,有人指着出言讽刺的士人笑他拾人牙慧,也有人说太刻薄。 元稹当年没死,汪三少爷觉得自己也不用死了。 汪三少爷的小厮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汪太太,汪太太对祁家四公子感激不已。 林幼荀明白了,她这是托了祁寰的福。 孟姨打探的消息说祁寰是个君子,汪太太也说他是个君子,难不成自己看错了,林幼荀都要怀疑自己了。 这些想法只在心里翻涌,在汪太太面前,林幼荀低了头,做害羞状。 汪太太大笑,携着她的手回席。 心中不知不觉存了事,林幼荀玩游戏时有些恍惚,被罚了不少酒。席散,竟有了酒后的微醺。 从汪家出来,天色薄暮,晚霞堆积,浮云缭绕,煞是好看。 林幼荀嫌轿子闷,让轿夫落了轿,扶着平瑶慢慢行走。 火巷窄狭,听得身后脚步声,林幼荀以为是有人催促,向旁边挪了挪。 “林小姐。”竟是何文笙。 何文笙故意让表嫂先走,落在后面,就是为了出了汪家,寻机赶上林幼荀。 “何姑娘,又认得我了?”林幼荀挑眉。 何文笙看着醉酒的林幼荀,笑得不怀好意,“赴宴前,四表哥应允接我,他大约就在……” 不待何文笙说完,林幼荀已看到巷口立着一道挺拔英姿。 祁寰。 这次,只一眼,她就认出了他。 “四表哥,林……林小姐酒宴上多喝了几杯,她不是有意的。”何文笙语气怯怯的。 林幼荀还没来得及说话,祁寰无甚表情的对后面的轿夫招招手,何文笙纵然再不甘,也只得乖巧上轿。 “四表哥,已在天宁寺为姑母祈福,明儿一早我就走了。”经过祁寰身边,何文笙探出头,看着林幼荀,低声向祁寰告别。 祁寰这才看她。 “我……不该说的我不会告诉姑母,四表哥放心。” 何文笙咬着唇说完,放下轿帘,若不是因为这个,四表哥怎么来接她。幸好老天开眼,让四表哥看见林幼荀醉酒的丑态。 林幼荀看着何文笙对着祁寰依依惜别,听不清她说什么。 何文笙一走,巷子里一下静了下来,林幼荀反倒不自在起来。 “公子,今日我心里高兴,有意多饮了几杯酒。”林幼荀故意说,“何妹妹又不是我,她怎知我是有意还是无意?” “无妨。” 祁寰惜字如金,林幼荀被梗了一下。 “公子,还在扬州啊。”林幼荀暗恼自个真的醉了,话说的语无伦次。 “去了一趟天宁寺,”祁寰看着她,眼神沉静如水,“正巧,印光法师给了我一张解签笺纸。” 林幼荀硬着头皮接在手里。 “不看看吗?” 原本是想捉弄大和尚,现在尴尬的变成自己了。 凑近祁寰手里提着的灯笼,林幼荀看着满纸“佳偶天成,鸾凤和鸣”,故作惊喜,“公子,我真是欢喜。” 林幼荀感到祁寰在认真地看她,似乎看透了她的内心,她感到惊慌,不敢与他对视。 许久,他淡淡嗯了声。 “明日拜访一位朋友,后日离开,下次再来扬州,便是婚期那日,迎你入府。” 旖旎缠绵的大婚之喜,从他口中一说,寡淡无趣至极。 林幼荀心中忽然涌上难以言表的失落,猛地抬头,一缕垂落的长发拂过他的手。 她两颊酡红,眼波流转,“好。公子,告辞。” 林幼荀坐进轿子。 祁寰望着空空如也的指尖,笑了一笑,笑得很轻,声音却含着莫测的暗哑。 13. 第13章 林老爷要面子,看过功德簿,让账房端出一大盘银子,倒进天宁寺知客僧的褡裢里。一千五百两银子,十六两一斤,将近一百斤重。 足足装了四个褡裢,两个小沙弥肩扛手提,才拿的动。 知客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善哉,善哉。” 林老爷挤出笑还礼,一将天宁寺的僧人送出大门,脸色立马黑了下来,割肉般的心疼变成怒气,直奔林幼荀的院子。 “老爷,小姐还在吃早饭。”平瑶拦在门口。 林老爷指着挂在半空的日头,沉着脸吼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吃早饭?像话吗,这像话吗!” “一大早上的,在哪儿吃了炮仗,这么大火气,”林幼荀不慌不忙地笑说,“平瑶,让开,请老爷进来。” 林老爷进了林幼荀吃饭的小花厅,还没来得及发作,对上林幼荀凉凉的眼神。 一个激灵林老爷冷静下来,自从这丫头病了一场,再没对他真心实意的笑过,也没再甜甜的喊过他爹。 “天宁寺的僧人来讨银子,一千五百两,爹给了!”林老爷咬牙说。 “大师说我与祁四公子‘天作之合’,爹爹不高兴吗?”爹爹两个字,林幼荀故意拖着长腔。 林老爷听起来很不舒服,又寻不出错,更不能说他不高兴,这桩婚事,他自个口口声声说给林幼荀讨的好婚事。 “这天大的福气,区区一千五百两,爹爹你就舍不得!”林幼荀反客为主,质问林老爷。 林老爷目瞪口呆。 “好,好,”林老爷跺了跺脚,一屁股坐在林幼荀对面,“爹舍得,谁让爹疼你。” 林幼荀正好喝了一口粥,被他这句疼你呛得差点吐出来。 一千五百两,放在外面不是个小数目,林老爷认了,一时充满了自己是个慈父的自我感动。 “昨儿个你去汪家,汪家太太小姐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林老爷主动示好,期待林幼荀像以往那样像个欢喜的小雀儿,叽叽喳喳,什么都对他这个爹说。 林幼荀擦掉呛出的眼泪,对着林老爷叹气:“被你一吓,忘了。” 林老爷被她气得直噎气,甩袖子走人了。 气走了林老爷,林幼荀慢条斯理吃完早饭,漱口洗手,在窗前的铺着绒垫子的藤椅上端坐,“平瑶,把你抄的嫁妆单子拿来。再遣人去庵里请杨姨过来。” 林幼荀语气幽幽,“君子可欺之以方”,但祁寰在她面前,大约是不愿做君子的。他不喜她,又那般聪明深沉,静静地看她玩小聪明耍小心计。 嫁入祁家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嫁妆是她以后最大的依仗。 平瑶取来厚厚折成一沓的嫁妆单子。 嫁妆单子写的十分详细细致,大到田契、房契,小到四季衣裳,全都一一列在上面。 若林老爷没有毁诺,林幼荀本也一两年之内招赘成亲,成婚所需的一应东西都备齐了。如今,招赘变成了出嫁,林老爷便都给她做了嫁妆。 可招赘成亲,林家的家业将来都是她的,根本不需要单独写什么田契、房契。出嫁就不同了,除了嫁妆,林家的家业与她再无关系。 林老爷怕她闹腾,狠狠心,多添了几处田庄、宅子。 但那笔两万两银子,没有写在嫁妆单子上。 看过大头,后面几页是四季衣裳,林幼荀看着各种绫罗绸缎,总觉得有什么事,一时又想不起来。 放下嫁妆单子,林幼荀打了个呵欠,突然想起来了。 依祁寰昨晚说的话,他明日就要离开扬州。 那身为新婿做的新衣履,最好今天送给他。 “平瑶,吩咐人去请罗太太。” 林幼荀亲自进卧房,抱出一摞衣裳。 一领大红绉纱道袍、一顶黑色夹金线儒巾、一双青缎凉里皂靴,做工极其精致。 祁寰故意刁难,要林幼荀亲手做。 但是,林幼荀在针线上实在没有天分,这些年她也不需要亲自动手,实在做不来。 迫不得已,林幼荀只得又耍了个小聪明,让绣娘做到九成九,她在道袍上缝个纽扣,在靴子象征性缝两针,不能说她没动手。 当然,祁寰肯定嗤之以鼻。 林幼荀为了表示自己非不愿,实不能,拼着十指挨了好多针扎,给他做了一套里衣。 完完全全亲自动手。 看着那套阵脚歪歪扭扭的里衣,平瑶眼皮抽了一下,忍不住劝说,“小姐,这套里衣……真的要送吗?” 林幼荀肯定点头。 “虽然看上去不甚精致,但是穿上很舒服。这些年我亲测的这种料子做里衣最舒服,我的里衣都是用的这种料子。柔软细腻,贴上皮肤特别舒适。” 说着说着,林幼荀下意识拿起里衣在脸上贴了贴,“多舒服。” 打着祁寰的名头,林幼荀也得了好处,这点诚意她还是要给的。 不过,平瑶的话也提醒了林幼荀,她写了张笺纸,婉转做了解释。并让祁寰不要为难,不喜欢可以不穿,等她嫁过去,留着给她穿。 全福太太罗太太很快来到,将衣裳巾履装入精美抬盒,喜盈盈送去了祁家寓所。 但孟月生迟迟未来。 夜色漫上来。 “小姐,天色这么晚了,孟居士大约不会来了,,你昨夜没睡好,今晚早点睡吧。” 林幼荀在平瑶的催促下,拆了发辫,用厚毛巾包了头发,沐浴洗漱。 撩开床帐,林幼荀刚躺下,突然坐起身。 “不对!” “小姐,怎么了?”平瑶一惊。 “去请孟姨的人怎么回的话,孟姨说今天不来吗?” 平瑶迅速回想,摇头,“杏儿去请的,她带回的孟居士的话是——‘庵里有事,晚些到。’” “后面,孟姨有遣人来说今儿不来了吗?” 平瑶摇头,“没有。孟居士没有遣人来。” 林幼荀下床,趿着软鞋,“以孟姨的习惯,她既然说晚些来,就一定会来。即便实在来不了,也会遣人来报信。一个招呼都不打,这不是孟姨的行事。” “难不成……庵里出事了?”平瑶不由自主地往糟糕的事猜。 “不会!”林幼荀越到紧急处越镇定,“庵里若是有事,更得来报信。” 从头捋了一遍,一个很荒谬但又不能不想的想法在脑海中闪过,林幼荀皱眉,“今天大门、角门都是谁上值,你立即去查,分开审问。” “不……不能吧。” 但看林幼荀的表情,她意识到事情严重,“小姐,我马上带人亲自去问。” 平瑶的动作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问出了结果。 “小姐,孟居士黄昏时来了,被挡在了大门外。今天上值的门丁,是新进府的,是那个……女人安插进来的,是金香吩咐他挡孟居士的。” 那个女人给林老爷生下儿子的女人。 金香是她安插进小厨房的眼线。 “小姐,她们的手伸的越来越长了。”平瑶气愤地说。 荒谬的猜测得到证实,林幼荀反倒不生气了,她淡淡一笑,一字字道:“平瑶,你还没有悟透那女人的狠辣。孟姨被阻拦在门外,竟然没有人向我通报,林家还在我的掌中吗?” 平瑶睁大了眼睛。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即将出嫁,而那女人手里握着老爷唯一的儿子,府里的人心……散了。” “小姐。”小姐待府里人那么好,平瑶感到浓浓的悲哀。 “可惜啊,她遇到了我,”林幼荀唇角凝着抹冷幽幽的笑,“哭什么,你家小姐今儿断了她的痴心妄想!” 14. 第14章 林家大宅占地颇广,除了主家居住的上房,还特意辟出供仆从住的下房。 天色已晚,各院的门锁都落了。 依着林家的规矩,除了轮到夜里上值、守夜的,其他仆婢都回到下房,各回各家。喜欢热闹的可以串门聊天说笑,喜欢安静的自个在屋里自娱自乐,除非出了天大的事,主家不会夜里突然安排他们做事。 只一点,不许通宵吃酒,更不准摆赌局。 这是林家大小姐定的规矩,大小姐出手阔绰,待人宽厚,却不是好糊弄的主,信必赏,过必罚。 在大小姐林幼荀手下,林家仆婢各司其职,老老实实过自己的小日子,不敢坏规矩。 虽是一介商贾,林家上上下下管理得井井有条。 可这夜,下房大院最好的三间坐北朝南的大北房,灯火通明,摇骰子的、喝酒划拳的、嬉笑对骂的,热闹的近乎不堪。 “金嫂子,吃杯甜水。”一个婆子谄媚地递给金香一只雕花纯银杯,“大小姐最喜欢的蔷薇露。” 金香翘着腿坐在主座,眼皮翻了翻,“呸”一口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甜腻腻的,不耐烦喝。” 另有一个婆子用象牙筷子给她夹了片晶莹剔透的火腿,“金嫂子,吃片火腿。” 满桌山珍海味,全是小厨房里最上等的货色,人人巴结奉承,金香十分痛快。 “你们的孝心我都看在眼里,等打发走瘟神,我妹子进了府,把你们都提拔成管事老妈子。”金香得意洋洋地许诺。 几个婆子更是卖力地巴结她,“哎呦,金嫂子,不,金奶奶,你今儿可真威风,大小姐宝贝的不得了的孟居士都让你挡在了外面,你真厉害。” “哼,别说赶个假姑子,就是那小蹄子,坐了花轿打发出去,再想回来也得看姑奶奶我的眼色。” 她口中的小蹄子,正是林家大小姐林幼荀。 虽马上就要嫁出去,再当不了林家的家,但大小姐积威之下,几个婆子到底不敢放肆嘲笑,只咧着嘴陪笑。 紧靠门口坐着的婆子,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脖子一扭张嘴欲骂,突然瞪大了眼睛,脸色大变,胖胖的身躯哆里哆嗦的开始发抖。 其他婆子察觉异样,看到门外灯笼下盈盈含笑的袅娜身影,顿时面如土色。 “瞧你们这副没出息的怂样。“金香以为她们听到骂林幼荀就吓住了,兀自拍掌呱呱大笑。 笑着笑着,觉着不对,金香抬头,看见了林幼荀。 金香的笑声被生生掐断,戛然而止。 “银杯、牙箸……”小厨房管事上前,指着几个婆子,“好啊,我说怎么总丢东西,原来贼在这里!” “秦嫂子,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别红口白牙的栽赃人是贼。”几个婆子很是激动。 金香更是猛拍桌子,“你说谁是贼?” “太吵了。”林幼荀按了按太阳穴。 平瑶心领神会,“高嫂子,你带人看住她们。秦嫂子,你带着这些天小厨房丢东西的册子去她们住处查一查。” “大账房的吴相公请来了吗?” 吴相公捋了捋花白长须,他管着林家的账房,是林老爷的心腹,也深知大小姐林幼荀的能干。 “大小姐。” “烦请吴相公做个见证。”林幼荀说。 今夜事,怕是不能善了,利害得失吴相公心里明镜一般。但能在林家做十多年账房,能让东家倚为心腹,吴相公精明能干之外,更有一股子偏执坚持。 家贼比外贼更为可恨。 多少大族、巨贾是从内里先败的。 “大小姐放心,眼见为实,我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听到要搜查家里,几个得了金香好处的婆子吓得魂飞天外。 “在张婆子家里搜出一把银壶,一包燕窝……” 张婆子双膝一软,摔在地上,眼泪鼻涕一把,“大小姐,饶了我吧。” 人赃俱在,几个婆子磕头如捣蒜,“都是金嫂,呸,金香那贼蹄子给我们的,是她偷的。” 从几个婆子家里搜出的东西只是开胃小菜,金香屋子里搜出的东西,让众人开了眼。 对着单子念的秦嫂子,念的口干舌燥,总算将单子念完。 “我拿了又怎么样?我妹子生下的是林老爷唯一的儿子,整个林家都是他的,我是他姨母,提前拿一点东西怎么了!林老爷回来,不会说一个不字,谁敢说我是贼。”金香先是慌乱,待辩无可辩,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撒起泼来。 账房吴相公拽断了三根胡子,也不知他是心疼胡子,还是感叹精明一世的东家糊涂油蒙了心,不住地唉声叹气。 “吴相公,可都看到了?” “大小姐放心,我还是那句话,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林幼荀点点头,一双眼睛不带感情色彩地掠过金香,手轻轻一挥,“捆起来,拉出府,明儿……送官!” 撒泼打滚的金香,听到送官两个字,终于领教了林幼荀的可怕,被人抬走的时候,面无人色。 “放开我,林老爷回来,不会饶了你们的。” “林幼荀,你不能做绝,我妹子不会放过你……” 平瑶大喝一声,“堵住她的嘴。” 下房大院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寂静的可怕。 林幼荀目光扫过几个烂泥一样摊在地上的婆子,轻轻打了个呵欠,“吴相公,这几个人交给你,按家规处置。” “多谢大小姐,大小姐你就是活菩萨。” 不用像金香一样送官,几个婆子感激涕零,受了罚还念林幼荀的好。 官衙大狱太可怕了。 天色未明,林老爷匆匆忙忙、慌慌张张赶回府。 “你又闹腾什么,你懂什么是送官吗,你知道什么是衙门吗,啊!”林老爷暴跳如雷。 林幼荀合衣打了个盹,专门等着林老爷回来。 “爹爹考我呢,”林幼荀故作天真一笑,“谁不知咱们扬州衙门多,我数数啊,两淮盐运使司衙门、扬州府衙门、扬州钞关主事衙门,还有……对了,江都县衙门。江都县是扬州府首县,县、府同城。江都县衙门也在城里。爹,我说的对吗?” “你,你!”林老爷气得差点背过气,“金香进了牢狱少不得掉半条命,你以为咱家能讨得好吗,官字两张嘴,多少人盯着咱们家的银子,你知道不知道?” 林幼荀轻轻笑了。 林老爷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知道,可她不在乎。 “荀儿,你到底要干什么?” 林幼荀叹口气,“昨天孟姨被阻拦在门外,你知道不知道。” 林老爷知道,却不在乎。 “爹爹,我要你将孟姨请回府里。”林幼荀一字一顿,“我出嫁后,掌咱们林家中馈的只能是孟姨。” “你连你爹娶谁都要作主!”林老爷气得挥起巴掌。 林幼荀静静看着他,“我劝你慎重,祁公子今日离开扬州,你要我顶着巴掌印为他送行吗?” 林老爷咬着牙放下了手。 林幼荀得了便宜还卖乖,对林老爷嫣然一笑,“爹爹,今儿我才发现,你为我挑的这门婚事,确是一门好亲。” “你,你……”林老爷捞起一杯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气的捂着胸口说不出话。 第15章 林家灯火灿灿。 林老爷阴着脸,命人备马,贴身侍候他的小厮不敢多问,从马厩里挑了两匹骏马。 “走,去定慧庵。” 恭送老爷出门,今晚刚轮值守门的门丁刚关上一扇门,一个呵欠没打完,背后马铃声响。 “小哥,把门打开,大小姐要出门。”驾车的车夫客气点头。 大门再次打开,目送大小姐的马车离开。门丁小声嘀咕黑咕隆咚的,又是老爷骑马,又是大小姐坐马车出门,府里这事怕是没完。 门丁顿时睡意全消,老爷养在外面的那个外室姨娘怕要倒霉了。他不由咧嘴笑出了声,哼,还没进府做正经主子呢,安插进来的狗腿子就幺二喝三,猖狂的不得了。 什么玩意儿,活该倒霉。 刚敲过亮更鼓,卯时初(早上五点),街上车马行人寥寥。 天色还黑着,晨星满天。 仲春的凌晨,薄寒犹在,平瑶给林幼荀紧了紧天青宁绸披风。 定慧庵在城西,林幼荀赶到时,被拒之门外的林老爷正在团团乱转。 看到林幼荀,林老爷眉头一皱开始挑刺,“你怎么来了?” 林幼荀径直越过他,沉而缓地叩响庵寺山门。 “阿弥陀佛。”看守山门的尼僧“吱呀”开了山门。 林幼荀双手合拢也念了声佛,“师父,请通报孟居士,幼荀求见。” “施主稍待,贫尼进去通传。” 林老爷看得气不打一处来,他敲门时守门的老尼姑冷冷地给他闭门羹,林幼荀一来,二话不说就去通传。 林幼荀扫了林老爷一眼,她不用说话,林老爷解读得出她的意思,她要是不来,林老爷连门都进不去。 林老爷觉得他没被气死,是老天可怜他。 没过多久,通传的尼僧回来了。 “林施主,请。” 林幼荀只带了平瑶进庵,让林老爷继续在外面等候。 以往林幼荀来过定慧庵,但天色朦胧的清晨,却是第一次。 平瑶手提灯笼跟在引路尼僧身后,避开庵寺正路,逶迤向北,曲折旋绕,一路幽隧沉寂。 转入西北一处小院,这就是孟月生居住的禅院。 引路尼僧推开虚掩的院门,示意林幼荀和平瑶进院,她并不进去,合掌行礼后离开。 房里点着灯,却一片寂静,没有敲木鱼拨念珠的声音,更没有诵经声。 院子里植了几株松树,幽沉沉甚是苍郁,林幼荀心中生出一股酸涩,太过凄清了。 “孟姨。” 林幼荀轻轻叩了下房门,等了片刻,听不到回答,她便不再等,推门而入。 孟月生一袭僧袍,坐在窗边,盯着棋枰,自己与自己弈棋。 棋盘之上,黑子白子杀的难分难解。 孟月生拈着一枚白子,迟迟没有落子,林幼荀看到她因拈棋太久,手指都在抖动。 棋局厮杀惨烈,似乎陷入僵局。 孟月生棋艺极高。 有一年新年正旦日,孟月生高兴多喝了几杯酒,半醉之下仍将林幼荀杀得片甲不留。见林幼荀沮丧,她哄林幼荀说她不算差,是她棋艺太好,当年在闺中不止姐妹们,兄弟中亦无敌手。 前半生的事,孟月生偶尔才会泄露一鳞半爪。 这盘孟月生自己与自己对弈,却缠斗得难分难解的棋局,以林幼荀的棋艺,解不了。 但是,林幼荀不能坐视不管,放任孟月生枯对棋局、心劳神耗。 险些命丧黑心庵主手里,孟月生对佛门的虔敬之心便淡了。但,她仍是信奉佛祖的。却再不肯以吃斋念佛乞求逃避俗世烦恼,她说那是对佛祖的不敬。 心不敬,意不诚,不是真心敬佛。 除非心诚意敬,否则便不拜佛。孟月生心思烦乱之时,便自己与自己对弈。 棋局如此惨厉,孟月生此时的心境,可想而知。 眼睛在孟月生漠然发白的脸上滚了一转,林幼荀解下身上的荷包,荷包里装着个瓷瓶,里面码着满满的药糖。 春夏换季,天气不稳,忽冷忽热,容易上火。 林幼荀特别爱惜自己,请宝善堂的名医杜大夫,按时分季给她熬制药糖。 这两日,她感觉自己心火有点旺,专门随身带了一瓶。 “哎呀。” 林幼荀手上一松,荷包没拿稳,掉在棋枰上,她赶紧捡,不小心将棋局彻底搅乱。 孟月生带着一种了然的淡漠,静静地看着她。 “孟姨,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孟月生哼了声。 林幼荀趁机从瓷瓶里倒出一颗糖,送入孟月生口中,“孟姨,别气了,吃颗糖吧,可甜了。” 嘴里说着害怕,林幼荀扬着明媚笑脸,亲昵地蹲在孟月生身前,摇着孟月生的手臂,像她小时候那样撒娇。 孟月生再绷不住,手里拈了许久的棋子落地,半恼半无奈地点向林幼荀的额头,“这点子无赖劲,像足了你那爹。” 林幼荀不生气,只要孟月生肯说话,不再一味生闷气,像林老爷就像吧。 说来,以林老爷当年的落魄,以一个小伙计的身份,娶到东家独女——林幼荀的母亲,全靠他年轻时生的一副好相貌,以及伏低做小、温柔小意的做派。 林幼荀的母亲虽是小门户的姑娘,却是林幼荀外公、外婆中年得来的独女,当成眼珠子来疼。她母亲胎里带来的体弱多病,不能受委屈,更不能受气。 外公、外婆疼爱女儿,年轻时的林老爷长的确实好,单单瞧着就让人心情好,又肯下功夫哄人,便将女儿嫁给了他。 不管林老爷现在变成了什么样,林幼荀母亲在世的那几年,林老爷确实用心疼她,且那时候林老爷容貌未残,是个俊俏的白面小生。 外公、外婆是在女儿、女婿和小外孙女的陪伴下,安然长逝的。 先后失去外公、外婆和母亲,年幼的林幼荀机缘巧合遇到走投无路的孟月生,她问都没问一声林老爷,果断拿出身上所有银两,聘孟月生作她的塾师。 本朝制度,两京各设教坊司,京师教坊司又分东西二院。①教坊司归礼部管,设左右韶舞、左右司乐,但宫廷举办礼仪用乐也是由教坊司负责,为了便于管理,宫中专门设一个太监掌管教坊司。 这位内廷太监才是真正掌管教坊司的人。 本朝开国初,将俘虏的前朝贵胄没入教坊司,夺爵获罪的公侯勋戚、官宦大臣的女眷也被罚入教坊司。 承平日久,籍没大臣家眷进教坊司的越来越少。 孟月生的家族当年是在残酷的政斗中落败,仇敌恨之入骨,故意用这种屈辱的法子折辱。孟月生不幸沦落京师教坊司,她活了下来,而京师教坊司与内廷太监、外朝官员关系密切。 曾是宦门才女的孟月生,没入教坊司那几年的遭遇,她讳莫如深。 彼时只是小小商贾的林老爷,在孟月生眼里,既无功名地位,又无才华气度。 但林老爷弯得下腰,拉得下架子,对她小意奉承。再加上林老爷容貌虽比不上全盛之时,到底也是赏心悦目的。 位高权重、负才傲世的男人,孟月生见的多了,像林老爷这样肯日复一日哄女人的,倒是不多见。 时间一长,林老爷歪打正着,竟对了孟月生脾胃。 后来,孟月生看透了林老爷,失望透顶之下,避入佛门。 遇到那黑心庵主,惊觉佛门也不是世外清净桃源。孟月生有心机、有手腕,宦门之女的出身她终究忘不掉,这些年她衣食无忧,却活得很拧巴。 “孟姨,你在佛门求不来内心清净,随我回林家吧。” 孟月生冷笑一下,“你爹那人,皮囊之下,让人不忍直视。不,他现在连皮囊也没有了。” 林幼荀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拼命忍住。 “孟姨,他是他,林家是林家。林家能积下这偌大家财,亦有你的苦劳,将来落入外面那粗俗不堪的妇人手里,孟姨,且不说我,你心甘吗?” 被那等平庸恶毒的妇人折辱,孟月生闭上眼,她不甘心。 “孟姨,你肯回来,真是太好了。”林幼荀扑进她怀里。 孟月生下意识地轻轻拍揉她的背,忽而想到,这些年林幼荀只要撒撒娇,自己什么都要依她。 笑容悄然消失,孟月生面色一阵变幻,不能太便宜了这丫头。 孟月生抬起林幼荀的头,故作嫌弃,“大小姐,你这撒娇手段别白白费在我身上,你啊,要使在该用的人身上。” 林幼荀疑惑看她。 “你刚不是说祁家公子今日离开扬州吗,你该去送行了。” 为了说动孟月生,林幼荀将夜里为她出气的事说了一通,着重强调将林老爷气得跳脚。可她只是用用祁寰的幌子,没想真为他送行。 祁寰态度冷淡,极难讨好,眼神莫测高深,面对他林幼荀颇有压力。 “说了去,你就得去。”孟月生拿起解下的披风,给她披上,“去吧。” 林幼荀还在挣扎,“什么都没准备,再回府怕是来不及,总不能两手空空去吧。” 这难不住孟月生。 “庵里斋堂开得早,素点心出名的精致,我让斋堂师父给你装两大食盒,正好送去做路菜。” 这年月车马舟船慢,亲友戚朋,送上席面、肴馔,是很贴心的举动。 孟月生行事利落,说到做到,很快就遣人抬了两个大食盒,亲自将林幼荀送出庵门,看着她上马车。 还在苦苦等候的林老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没人理会他。 孟月生转身回庵,林老爷一个箭步紧紧跟在后面,总算进了庵。 天光已显出鱼肚白,城门已开,马车直奔码头。 远远看到一艘大船泊在岸边,船上竖着一面写着祁字的大旗,林幼荀叹了口气,来得真是“不巧”。 林幼荀坐的马车上挂着灯笼,写着林字。 指使仆役搬箱笼上船的祁家管事,盯着灯笼看了一会儿,犹豫片刻,叩响了祁六叔的船舱。 祁六叔走出舱,皱着眉头站在甲板上。 “小姐?” 林幼荀轻轻松了口气,“平瑶,你过去。” 平瑶带着抬食盒的两个仆妇,踏上跳板,不卑不亢地向祁六叔行礼。 祁六叔还没来得及发话,祁五公子祁宏捂着肚子从舱里跑出来,“平瑶姐姐,替我向林家嫂嫂道谢。昨天贪凉,肚肠不适,正发愁在船上吃什么,林家嫂嫂就来雪中送炭了。” 祁五公子仗着年龄小,性子跳脱,上次误以为他是个轻薄小公子。这当口他突然插话,不用面对祁家六爷的黑脸,平瑶对他好感大增。 “五公子伤了肠胃吗?可请了大夫抓了药?” 祁宏呲牙咧嘴,“药太苦了。” “五公子稍等。” 平瑶走回马车,将祁五公子的情况报给林幼荀。 比之祁寰的深沉,林幼荀也更喜欢单纯耿直的祁五公子,把荷包递给平瑶,她嘱咐:“良药苦口利于病,但先得能喝下,这瓶药糖送给祁五公子吧。” 平瑶接了荷包,再走上祁家大船,祁六叔已不在甲板上,一道颀长英挺的身影渐渐迫近。 正是自家小姐将要嫁的夫婿——祁四公子祁寰。 “祁公子。”平瑶慌忙行礼,“得知五公子受凉,这是一瓶药糖,希望可以略缓五公子喝药之苦。” 祁寰接过,看了看,不顾五公子眼巴巴瞧着,握在手里,大步向马车而去。 平瑶慌张望向马车。 林幼荀遥遥瞧着祁寰直直走来,不知他来说什么,她也是要面子,连忙让车夫去远处等着。 天色将明未明,码头上车马稀稀落落,这一大块地方,只有她这一辆马车。 赶在祁寰到来之前,林幼荀下了马车,屈膝行礼,微微一笑:“公子。” 与前几次不同,这一次林幼荀没有盛装华服,几乎粉黛不施,扬着一张洗白如玉的脸对着祁寰笑。 乌发雪肤,越发显得双唇红润欲滴。 码头风大,卷起林幼荀披着的天青色宁绸披风扑到祁寰身上。 祁寰恰也穿了身天青暗花绸道袍,隽秀清贵。 他仿若未觉,一派从容,林幼荀不由有些发窘,小碎步向马车里侧退,她退几步,祁寰自然地迈一步,不知不觉中,两人并肩立在马车里侧。 车厢很高大,遮挡住他们的身影,也遮住大船望过来的视线。 马车里侧码头对着的河面,近处没有舟船,清风徐来,烟水苍茫,一对白鹭在水面上飞舞嬉戏,恩恩爱爱的。 林幼荀眼皮跳了跳,显得他们之间的沉默好生局促。 “公子,昨日全福太太送的衣裳收到了吗?” 祁寰淡淡嗯。 “那套里衣的料子千挑万选挑出的,最是熨帖,”林幼荀笑盈盈说了一通料子,最后才含糊一句,“我亲手做的。” 祁寰抬眸,“看得出来。” 这男人真是难讨好,林幼荀深感挫败。 一只体型硕大的水鸟猛然俯冲进水里,宽大的翅膀拍打水面,溅起一道水雾。 一滴水珠溅到眼皮上,林幼荀吓了一跳,“啊”了声闭上眼。 一道身影迅速挡在她身前,祁寰弯腰,气息近在咫尺,“我看看。” 林幼荀突然扭头,双唇猝不及防擦上他的唇,很轻的碰触,她却全身都麻了一下。 她浑身僵硬。 祁寰已站直了身子,无波无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是她的错觉。 “四哥,船要开了。” 祁寰看了她一会儿,“下个月,我来迎你入府。” 林幼荀顾不得细品他的话,他人一走,她迫不及待将自己藏进马车。 “小姐,外面有点凉……” 平瑶回来,担心自家小姐会不会冻着,却见林幼荀一手捂脸,一手拼命扇风。 “小姐,你热吗?” 林幼荀不想回答,面对一个对她心如止水的男人,不过是个意外触碰,她却表现得那么慌乱。 太丢人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什么事情都不能少了实践。 不过,祁寰,他好似太过波澜不惊了。 船上。 祁寰坐在椅子上,闭目静心养神。 祁五公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哥关上舱门,药糖,林家嫂嫂送他的药糖还在四哥手里。 “四哥,你开开门,让我进去。” 第16章 舱门突然打开,祁五公子祁宏差点一头栽进去。 “四哥!” 祁寰扔给他一个瓷瓶。 祁五公子眼疾手快,抓在手里,是装药糖的瓷瓶,祁宏刚刚的不满瞬间消散,掏出一颗塞进嘴里,“真甜。” 有了药糖甜嘴,祁宏终于将一碗黑褐色的药汁灌进肚子里。 临近中午,祁五公子看着林家嫂嫂送来的食盒,眼珠咕噜一转。 “六叔,昨夜我受凉,又是请大夫抓药又是熬药,你和四哥都没睡好,今天天不亮就起床,早饭也没好好吃。中午咱们好好垫垫肚子吧。” 祁六叔一眼看穿祁宏的心思,觉得很丢脸。 余光瞥一眼立在船头的祁寰,颀身玉立、英俊潇洒,祁六叔心生骄傲,祁家后继有人,又想到祁寰的这桩婚事,祁六叔心头一堵。 “饿了你自去吃,我没胃口,喝一碗白粥即可。” 祁宏压根没听出祁六叔话中有话,感叹一句“六叔你还不饿啊。” 便乐滋滋地揭开一个大食盒,将点心、小菜摆了满满一桌。 “哇,真丰盛,林家嫂嫂真是有心。” 除了常见的山药糕、核桃酥、松穰卷子等甜食糕饼,还有素什锦、炸开花豆、香菇面筋等小菜,以及一些做工精细、色香俱美,连生于名门大族、父疼母爱的祁五公子都忍不住惊叹的小食。 譬如那盘精致的枣果。 去皮去核的滚圆大枣,不知道怎么做的,泛着漂亮的蜜色釉光,上面撒着红色、金色的碎屑,颜色非常漂亮。 捏起一个放进嘴里,味道十分香甜,没有一点枣子的涩味。 祁五公子吃得很是满足。 嘴里的白粥越发没滋没味,祁六叔肚子咕噜响了一声,他连忙深深吸气,瞪了祁五公子一眼。 祁五公子没有察觉。 他正眉开眼笑地对着祁寰一阵猛夸,“林家嫂嫂真是贴心,我是沾了四哥的光……” 祁寰不着痕迹地扫了祁六叔一眼,淡声嘱咐祁五公子,“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①莫要浪费。” “四哥放心,剩下的我马上收起来。”祁五公子很是乖巧听话。 祁六叔手上的粥碗抖动了一下。 …… 千求万求,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林老爷终于求得孟月生点了头。 “荀儿啊,明天咱们府里,大开中门,让你孟姨风风光光进府。告诉爹,你把金香藏哪儿了?把她放了吧。”林老爷强颜欢笑,求着林幼荀。 码头上落了下风,丢了人,林幼荀心情不好,不冷不热地回话,“明天再说吧。” 林老爷碰个软钉子,又不敢冲林幼荀撒气,一肚子闷气在胸腹间左冲右撞。 “去东门里二牌小巷。” 他要去看他的宝贝儿子,只有儿子能让他消气。 林老爷遇到莲香是个意外。 莲香年龄不算小,姿色亦不算上佳,林老爷刚开始没将她放在心上,但莲香有个常人罕及的优点,特别会服侍人,不论床上还是床下。 一来二去的,林老爷半推半就地给莲香母女三人赁了个小宅子,当作外室养了起来。 白手起家赚下万贯家财,林老爷精明着呢,养外室也不肯做冤大头。莲香母女出人意料的识趣,不仅不嫌林老爷悭吝,还口口声声叫林老爷恩人。 有了个小小的落脚之地,哪怕是赁的,她们对林老爷已是感恩戴德。 莲香母女一声声恩人大老爷,仿若林老爷是她们的天,精明如林老爷也抵挡不住,陷进了温柔乡。 但林老爷钱财之上依然吝啬。 直到莲香生下个儿子,林老爷大喜若狂,立马给莲香买了处前后两进的新宅子。 请奶娘,买丫头,雇仆妇,莲香母女三个,霎时间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丫鬟婆子侍候的奶奶、太太。 莲香扬眉吐气,以林家的大功臣自居,林老爷有了儿子,情愿纵着她,自愿在她面前矮半截。 两人的地位不知不觉颠倒了。 这次,林老爷先被林幼荀气得肺腑快要炸裂,又在孟月生那里低声下气说尽好话。到了外宅,再也打叠不起往日的笑脸温存,外边的衣裳也不脱,步子也不放慢,直奔正屋,大声叫嚷:“儿子,爹来了。” 没人理他,林老爷定睛一看,莲香双眼红肿盯着他,莲香、金香的老娘金婆子呜呜地擦着老泪,两个小丫头抖的筛糠一样。 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他儿子。 大约他儿子跟着奶娘在里间。 林老爷向里间走去,金婆子一拍大腿“嗷”地一声嚎了起来,“金香啊,我可怜的闺女,你让人关在哪了,是死是活啊。” “你眼里只有儿子,没有我,你哪来的儿子!”莲香一头撞在林老爷身上,“我姐呢,你那天杀的闺女把我姐怎么了?” 林老爷脚步不稳,险些一屁股墩在地上。 “嚎什么嚎,都给老子闭嘴,嫌老子不够烦吗!”林老爷咆哮。 金婆子一个哆嗦,不敢再嚎叫。 “让我清静清静。” 林老爷发火,金婆子发怵,给莲香一个眼神,赶紧带着丫鬟出去。 莲香自恃有儿子撑腰,不怕林老爷,她捏着帕子嘤嘤哭个不住,“我姐让你闺女打个半死,你还拿我们娘儿们撒气,天老爷,你给我评评理。” “别哭了,明天你姐就放出来了。”林老爷心软了一下。 “真的?”莲香以为林幼荀认怂了,她反倒不依不饶了,“我姐在你闺女手里吃了大苦头,老爷,你得给我作主,让你闺女给我姐认错。” “什么,让荀儿认错?”林老爷气得笑了,“你脑子没坏吧。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我左求右求,荀儿要送你那爪子不干净的姐姐进官府。” 和林老爷不同,莲香并不觉得送官府有多么不得了。 “老爷,你话说的太难听,姐姐是心疼我、心疼你儿子她外甥,想给我们藏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莲香胡搅蛮缠,林老爷气哼哼地也不驳斥她。 金香藏也好,偷也好,那些东西林老爷还没看在眼里。 “你闺女威胁送官府,老爷,你不能被她挟制,你让她送。一来,林家是老爷的,我姐藏的东西,是老爷给她的,哪个能说是偷。二来,老爷你和衙门熟,老爷你上上下下一打点,我姐进了衙门也吃不了苦……” 莲香说的兴起,觉得林幼荀的威胁简直幼稚的不值一提,没有看到林老爷盯着她的眼神冷的瘆人。 “上上下下打点,你两片嘴唇一碰说的轻松。你听没听过‘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你知道不知道衙门里六房书办、胥吏,三班差役,盯着有钱的肥羊,眼神绿幽幽比狼都狠。躲他们尚且来不及,你要我拿银子去喂饱他们,为了你那该剁手的姐姐!” 莲香自恃有了儿子,这些日子甚至踩在林老爷头上,虽然觉得林老爷神色可怕,还是犟了一句,“看着是打我姐,实际上是打我的脸。不过是点银子,老爷你竟舍不得,就要报官,我要让林幼荀知道,我不怕她。” “啪、啪”林老爷不由分说,连着给了莲香两个耳光,打得她半张脸都紫涨起来。 “再敢说报官,我撕了你的嘴。” 莲香懵了。 林老爷看也不看她,气哼哼地离开了外宅。 第二天,林府里里外外打扫的一尘不染,仆妇丫鬟们都换上干净衣裳,大开中门,迎接孟月生进府。 孟月生依然一身缁衣。 她只答应代掌一段时间林家府内庶务,让林幼荀风风光光出嫁,却没有松口做林家的主母。 林幼荀只得依她,将客院重新铺设一遍,让她住进去。 孟月生虽不肯换下缁衣,但她既应允掌家,便雷厉风行,没多久,就从贴身侍候林老爷的小厮口中得知了林老爷怒打外室莲香耳光的事。 小厮活灵活现地将怒打的情形说了一遍。 林幼荀嗤笑,“以为生了儿子就能上天了,在林老爷眼里,‘儿子’或许比银子重要,但她……呵。” 小小年纪,看得太过通透。 孟月生叹口气,轻抚林幼荀的脸颊,“这些事糟心事交给我,你不要管。不管怎么说,十里红妆、风光出嫁,都是一个女孩儿一生中最绚丽的日子。你生得美,但嫁人与在家做姑娘终归不同,我给你寻……一些东西,你好生看看。吃好睡好,养颜美体,做一个比玉生香、比花生娇的新嫁娘。” 林幼荀面色一僵。 向孟月生告辞,回到自己的院子,林幼荀踱了几圈步,对平瑶说:“孟姨说得对,嫁人与在家不一样。” 平瑶虽没出嫁,但与平珊情同姐妹,平珊去通州嫁给谭念七前夜,她们俩睡在一起,说了半宿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羞的耻的,都说了。 孟月生的那些言外之意,平瑶能听懂。 故而,听到林幼荀这话,以为自家大小姐开窍了,平瑶红着脸,抿嘴一笑。 “更何况,祁家是名门望族,深宅大院,庭院深深不知深几许。受了欺负,哭都传不出去,我带的人不能少了。平瑶,你去传话,让大管事从临近分号调几个机灵的小伙计,再从田庄里选几个膀大腰圆的农妇……”林幼荀吩咐。 平瑶一一应下,临走前欲言又止,很想问一句自家小姐,真的听懂孟居士的话了吗? 第17章 通州盐场,官衙发了火伏牌,盐灶可以开火了。 谭念七打着赤膊,短衫敞着,一身结实的肌肉泛着黝黑的光。 “小谭总催。”抱着一大捆芦柴的中年汉子,咧嘴向谭念七笑。 热气腾腾的灶房,冲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劈手在中年汉子脑门上打了一下,“什么小谭总催,叫谭总催。” 中年汉子憨憨点头,“对,对,谭总催。” 海盐暴利,盐场鱼龙混杂,要想在这条利益链最下面的盐场一呼百应,除了需要银子,更需要敢于逞凶斗狠、刀头舔血。 谭念七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今天来的这个亭灶,与别处不同,谭家作为灶户世代隶属于此。 在盐灶忙活的这些年岁大的汉子,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那个有些憨的汉子才会喊他小谭总催。 而老人急着要他改口,倒不是怕谭念七生气。 盐场上亭灶、团灶众多,一众总催、廒商中谭念七尤为显眼,他太年轻了。 谭念七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他立起来了,整个亭灶都跟着得了好处。他们这些老街坊邻里,叫他一声“小谭总催”,想表一表亲近,没啥心眼。可传到外人耳朵里,那些眼红他们日子过的好的人,怪声怪气跟着叫“小谭总催”,听着就不是滋味。 所以,老人不许人再喊谭念七小谭总催。 这些小事,谭念七不放在心上。 挑卤水的一排精壮汉子,挨个和谭念七打过招呼,才匆匆走进灶房。 “平伯,咱们进灶房吧,我和叔伯兄弟们说几句话。” 煮盐的大锅很大,七八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赤着上身,一人一个灶眼,忙活着添柴扇风,灼灼火舌舔着盐锅。 灶房里闷热难耐。 灶民们见多了那些发了财的总催、廒商,摇身一变,穿绸着缎,学起了盐商巨贾的派头。 谭念七也有了大出息,却该进灶房进灶房,也从不嫌弃谁,灶民们都夸他不忘本。 “叔伯兄弟们,今年是个好年成,熬足了正盐,余盐我们能卖个好价钱,大家伙铆足了劲熬,越多越好!” 众人耳朵竖的高高的,谭念七的话,他们信。 “大伙都听到了吗?”老人大声问。 “谭总催放心吧,大伙儿拼命熬,一定熬的多多的。”众人高声吼。 谭念七道了谢,“昨夜一头牛淹死在沟漕里,我抢了半头,今天晚上支大锅,大家伙饱饱吃一顿炖牛肉。” 众人轰然叫好。 “谭总催,跟着你,大伙的日子有奔头。” “是东家出手阔绰。”谭念七笑。 谭念七的东家,自然是盐商林家。 众人又说林家确是比旁的盐商仁义。 那是大小姐仁义,这话谭念七没说出口。 又跑了几处亭灶,谭念七回家时,天已黑透。 还没敲门,院墙里响起“汪汪”的狗叫声,以及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七哥!” 谭念七脸上带着遮不住的笑,“是我。” 平珊开了门,谭念七将她抱了起来。 “快关门,别让人看见。”平珊嗔他。 谭念七用脚踢上了门。 “先吃饭,别闹。”听到他肚子咕咕叫,平珊大笑。 谭念七只得放下她,弯腰进了厨房。 饭菜都在锅里热着,暖橙的烛光下,他心心念念多年的姑娘含笑望着他,谭念七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无比的满足。 吃完了饭,小两口喁喁地说了许多话。 “扬州来信,要挑几个机灵的小伙计,是小姐要的,你可要认真挑。”平珊又一次叮嘱。 林家大小姐是他的贵人,谭念七对林幼荀很是感激。 “你放心的,人我挑好了。” 挑小伙计是小事,林幼荀吩咐的另一桩事才是天大的事。 谭念七听令行事,却越来越心惊,不止是感叹大小姐的大手笔,更震惊地发现,大小姐这番行事将老爷瞒得滴水不漏。 “平珊,咱们回一趟扬州吧。” 平珊欣喜点头,“小姐就要出嫁了,咱们是该回去一次。” 谭念七携平珊回到林家,林幼荀很是高兴。 平瑶拉着平珊的手,上看下看,看得一向大大咧咧的平珊害羞了,才笑出声。 “走,去见小姐。小姐一直想着你呢。” 平珊去了林幼荀的院子。 谭念七不得不留在前院,与林府的管事、账房应酬寒暄。林老爷不在府里,他悄悄松了口气。 “小姐。”平珊看到林幼荀,笑得很开心,笑着笑着眼角沁出泪。 “哭什么,是不是委屈我没亲手给你嫁妆呀。”林幼荀故意装作无奈,从背后拿出一个黑漆小匣,“好了,你家小姐给你补上。” “小姐给平珊什么宝贝,我看看。”平瑶凑趣,抢在平珊前面接过匣子,轻轻打开,一套赤金头面宝光烁烁。 平珊用力眨掉眼中泪水,在平瑶脸颊上轻轻一拧,“小姐,平瑶急着要嫁妆呢。” 平瑶红了脸,“小姐,别听她瞎说。” 林幼荀笑盈盈看着她们闹成一团,平珊气色极好,可见嫁给谭念七,没有挑错人。 主仆三人说了许久,林幼荀打了个呵欠,借口困了,让平珊和平瑶单独说说体己话,也去见见其他人。 这毕竟是个等级分明的皇权社会。 有些话,林幼荀在,她们不好讲。 无关感情。 林幼荀没见谭念七,只让人给他传了一句话,“一切我自有主张。” 谭念七是个悍勇之人,林幼荀这一句话,他的心就放进了肚子里。 盐场那边离不得谭念七,第二天一早,平珊向林幼荀行礼辞别。 孟月生竟也出人意料地来到林幼荀的院子,送了平珊一对玉镯。 平珊受宠若惊。 送走平珊,林幼荀上下打量孟月生。 不止平珊受宠若惊,她也受惊不小,孟月生性子孤傲,虽对身边侍候的人不严苛,但也不亲热。 “这门亲事,不错。”孟月生淡淡开口,算是作了解释,“眼中的光骗不了人。” 原来是磕到了啊。 林幼荀笑眯眯给自己揽功,“我挑的人,不会错。” 孟月生突然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幼荀,“当得起一句‘你挑的’,怕是另有其人。” 林幼荀的笑容倏然散尽。 “大小姐,容我提醒你一句,祁四公子骨子里怕是个极傲性的……” 林幼荀打断她,“前尘往事,已烟消云散。” 虽然林幼荀并不觉得那是多么了不得的事,祁寰即便知道了,也未必会在意。 而且,孟月生误会了,她对即将到来的新婚之喜,毫无期待,绝对不是忘不了那个人。 为了宽孟月生的心,林幼荀只得说了一句,“只有你们几人知晓,他永远不会知道。” 第18章 朝阳初升,天色渐渐亮起来。 祁家的仆人抬着梯子挨个院子摘灯笼,熄火烛,这是祁老太爷前些日子新定的规矩,天色半亮,各个院外的灯笼都得熄了。 祁家是个四代同堂的大族,世代簪缨的官宦名门,最重的是体面。上上下下的人一多,免不了生出龃龉,但上有祁老太爷、有家规,各房各院的主子都是读书人,脸面看得重,大都各自将委屈默默吞了下去。 外面看过去,祁家一向是平静宁谧的。 这天却不同。 愤怒至极的祁六叔一句“请家法!”,家仆们不敢怠慢,从家祠里抬出两条板凳,请出那块行家法专用的漆着红漆的竹板,放进家塾院子里。 那块竹板,三尺多长,半尺多宽,漆色暗红,像是浸透了血染的,往凳子上一放,森寒之气扑面而来。 几个年龄小的学童“哇”地一声哭了。 “往范先生屋里扔癞蛤蟆,是谁干的,都不说是吗,八岁以下五大板,八岁以上每人打十大板。”祁六叔怒吼。 范先生是祁家新聘的塾师,不知道哪个子弟淘气,往他夜壶里扔了个癞蛤蟆。范先生夜里起来小解,癞蛤蟆猛地呱呱大叫,险些将老夫子吓出个好歹。 祁六叔举人出身,几次春闱都铩羽而归,眼见兄长们甚至弟弟都高中进士,不由雄心熄了大半。 祁老太爷见他对科场心灰意冷,便让他管理族中事务。 严督家塾,部勒族中子弟自然是祁六叔负责。 刚从扬州回来,塾中竟闹出不敬师长的事,祁六叔大为光火,要下狠手整治。 别说十大板,五大板打下去也得见血。 祁家家塾里的子弟,不仅有主枝嫡脉的,还有旁支族亲的,有孩子在家塾的,得知消息都炸了。 但是祁老太爷不发话,当爹的摇头叹息,做娘的心疼得抹泪,却不敢阻拦祁六叔。 不分青红皂白,所有人连坐惩罚,祁寰微微皱眉。 那一场南柯大梦,与他,非但不是梦了无痕,反而愈来愈与他的魂灵融合,他好似真的经历了那数年时光。 祁家教子甚严,家塾中定有《训家塾诸生家训》,六叔的惩罚,虽重,却也能在《家训》中找到依据。 他儿时也是这般过来的。 可经历了那场大梦,梦中林幼荀常有惊人之语,祁寰走上前,低声阻止,“六叔,所有人都打板子,是不是太过了?” 若是旁人,正在气头上的祁六叔保不齐一通臭骂。 偏偏是祁寰,祁六叔拧着眉,耐着性子说:“谁让他们不说是谁放的,查不出,诸生连坐。” “若是查得出呢?” “当然是谁干的罚谁!”祁六叔冷声道。 祁寰一揖,“六叔,交给我查吧。” “你?”祁六叔狐疑不已,压着声音提醒他,“你年轻不懂,族中事务并不是非要分个是非曲直,我全罚了,他们说不出什么。可要是一个个审问,有的动手有的不动手,麻烦就大了。” “六叔,放心,我自有法子。” 该劝的都劝了,祁六叔抱臂摇头,等着祁寰碰壁。 看着自家孩子叹息、抹泪的父母,也都殷殷看着祁寰。 祁寰没有做什么莫测高深的举动,他在家塾一众孩子中穿行一遍,微微一笑:“范先生的住处挨着院门,昨天守门的小厮说有人谎称‘走水’将他引走,他追了一阵,没有追上。看来,闹出这场淘气的,最少有两人。” 还是没有人主动承认。 祁寰也不急,反而踮起竹板,笑容透着一丝冷酷,“有几个人挨过板子?这板子说是打屁股,其实打的是大腿中部,屁股打伤了,你们没法坐,还怎么读书。打在大腿中部,屁股可以跨着边坐椅子,不耽误你们读书。” 一般的淘气,最多让先生打几下手板,大部分孩子没挨过板子,头一次知道打的是大腿,挨完打还要带伤读书,都惊呆了。 “打的时候,你们把裤子脱了,趴在凳子上。至于怎么打,”祁寰指指府中负责行家法的仆役,“你说。” 那仆役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四公子说的对,不打屁股,打大腿。第一板打在左边,第二板打在右边,这样两边的血都涌在中间,紫红紫红的,第三板往中间一打,嘿,板子一抬准见血。” 如此凶残的话,他平平静静地说出,家塾里一众孩子抖得更厉害了。 祁寰依然笑容可掬,“你们按平日进学的次序,挨个跟我进屋。” 众人只见到一个个孩子分别进了家塾正厅,也不知祁寰问了他们什么,也不见他们出来。 越发忐忑不安时,正厅突然爆出哭嚎:“祁汝聪,是你指使我干的。” 里面迅速吵作一团,很快,往范先生夜壶里放癞蛤蟆的三个人都咬了出来。 一人主使出主意,一人引走看门小厮,一人潜进屋子放癞蛤蟆。 其他的孩子如蒙大赦。 也不知道他们在屋里经历了什么,不管大小,都抱着爹娘哭。一说让他们向祁寰道谢,哭声更响了。 “你做了什么?”祁六叔惊奇不已。 “我分别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一伙都不承认,按原定的板子打。如果有人坦白有人抵赖,坦白的不挨打,抵赖的挨双倍板子。后面的事情你都听到了。” 祁寰说话的声音很淡。 祁六叔却听得心里起瘆。 “爹,直指人心,衙门刑房里的积年老吏都不一定能使出这手段。”祁六叔还在感概震惊。 祁老太爷抬了抬眼皮,“你想说什么,赌的就是他们能不能互信,有没有担当,这是阳谋。” “去叫祁寰过来。” “祖父。”祁寰向祁老太爷请安。 祁老太爷温和地看着祁寰,指着案上放着的一摞邸报,“明年是皇上五十圣寿,必定下特旨开恩科。转年,你便要到京师应春闱。以你的才华,无论经义怎么出,祖父都不担心。但你毕竟年轻,策论上科场如何答,还需有人为你讲一讲。” “你三叔在苏州,等你成了亲,可去苏州,让你三叔给你讲一讲策论。” 祁家三叔任苏州知府。 祁老太爷这番安排,颇为用心良苦,不止是让祁三叔关照祁寰,也是让他成了亲,立即出去散散心。 为了救自己最疼的幼子,委屈了祁寰,祁老太爷心里明镜一样。 祁寰在祁老太爷面前端肃恭立,却不应承。 “祖父,孙儿另有打算。” “是另有名师吗?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祖父相信你一定有你的道理。”祁老太爷一怔,随即自己给自己找了理由。 可惜,他都猜错了。 祁老太爷万万想不到,眼前清寒如松风的孙儿,舍不得他的新婚燕尔。 第19章 南直隶习俗,姑娘出嫁前三天要开脸。 一般人家,请族里伯娘、婶子这些长辈中父母子女俱全的全福人。林家本家远在山西,扬州这一脉,林老爷小时候吃足了苦,发迹后,在族人面前大肆显摆,颇惹得些族人谄媚,他把人胃口吊的高高的,偏又一毛不拔。 双方关系恶劣。 好在扬州商贾繁华,有专门的整容匠①。 林幼荀又是宁肯花银子请人,绝不欠人情的性子,压根没考虑过低头求族人帮忙。 甚至开脸她都不想做。 “不行!” 孟月生对林幼荀出嫁的一应礼节,异乎寻常的坚持。 林幼荀凑到梳妆台上的玻璃镜前,这是从西洋进来的稀罕物。禁海虽是本朝开国太.祖皇帝定下的国策,但政策时紧时松,市舶司有时裁撤,有时复设,眼下这些年更是弛禁通商。 泛海而来的好货,东南大族豪商趋之若鹜。 林幼荀似乎格外喜欢这些新鲜玩意,大把大把银子花出去,不仅自己用,从不落下孟月生,平瑶、平珊也都有。 这块玻璃镜,应是经过本朝能工巧匠再加工的,基座形状像是两本叠压在一起的书,镜面上可以开合的盖子是书皮,“书”里中空,可以放梳子之类的闺中用具。玻璃镜极清晰,实用又雅致。 “我脸上没什么绒毛的。”林幼荀对着镜子说。 孟月生捧着她的额头,轻轻拨拉她的发际、鬓角,细细的茸毛,点缀在娇嫩仿若六月鲜桃的少女面庞上。 “出嫁是女孩子一生中的大事,开脸是个寓意吉祥的仪式,听话。” 孟月生的口气极为爱怜,又透着一丝丝的怅惘。 林幼荀突然很心疼她,当年家族惨遭横祸之前,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若没有那场灾祸,她是不是嫁给父母精心挑拣的佳婿,生儿育女,过官宦家女儿平淡无奇,却优裕而安逸的一生。 “我都听孟姨的。” 孟月生请了城中手艺最好的整容匠,是个精干利索的妇人,人称喜婶子。 喜婶子豪门大户进了不少,来到林家,见到林幼荀,还是惊了一惊。 明眸皓齿,肤似玉雪,实在是个出色的美人。 最让喜婶子吃惊的,还不是林家大小姐的容貌,而是那种慵懒舒适的做派。 全套开脸流程走下来,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林幼荀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索性当做个美容享受了。 院中花树下摆一张贵妃榻,懒懒靠着软枕,微风暖阳,好不惬意。 哪个将要出嫁的姑娘不是羞涩答答的,林大小姐这样的,喜婶子还是头一次见。 喜婶子到底见过世面,惊过之后,坐在软椅上,看看林家准备的一应用具,都是上好的,丫鬟、婆子在林大小姐面前乖巧听话,不由自主生出一股钦羡,这大小姐活得真舒心。 “要普通的细粉就行,这是珍珠粉哟!”喜婶子惊叹。 开脸之前,先要在脸上扑一层粉,这是为方便绞汗毛,扑的粉量很大,用一般的细粉就可以。 “婶子你就用吧。”平瑶笑着说。 喜婶子应下,不再乱想,认真做事。先用洗的干干净净的手取出棉线,浸在冷水里,稍等一会儿,取出。 不愧是城中名声最响的整容匠,众人觉得眼前一花,那根棉线已几绕几交叉,像把钳子的形状,喜婶子用两个指头将这把棉线“钳子”张开,线的另一端用牙紧紧咬住。 线圈“钳子”紧贴肌肤,喜婶子右手上下一推一动,汗毛就被轻轻扯掉了。 平瑶等几个还没嫁人的丫鬟都看住了,院子中很是安静,微风轻拂,落下几片晚开的花瓣。 喜婶子的工夫纯熟,线圈轻拨汗毛,只有很轻微的疼,久了之后,连疼都不觉得,痒痒的麻。林幼荀眼皮渐渐酸困,半昏半醒中想,以后倒可以时不时的开开脸。这种美容方式还挺舒服的。 这算是嫁人的一桩小小好处了吧。 林幼荀答应孟月生听话,便老老实实听她指挥。 好在出嫁前一天,女家要到男家铺房,即铺设新房,孟月生的精力转到操持这件事上。 应天府,祁家,春萱堂。 祁老太太上了岁数,觉短,早早就醒了。 睡不着躺着难受,老太太披衣起床,没惊动正是缺觉年龄的守夜丫鬟,支起窗子,看外面浓厚的晨雾消散,朝阳放出金灿灿的光。 祁老太太眼一眯,昨儿沉沉阴了一天,今天一扫阴霾,是个好日子。 “老太太,您又一个人不声不响起床,喜鹊那丫头呢,又睡得死猪一样,以后还是我来守夜吧。”一个容长脸,白净高挑的丫鬟连珠炮似的抱怨。 她叫黄莺,是祁老太太最喜爱、最倚重的大丫鬟。 “白天跟我一天了,晚上可得好好歇歇,累坏了你,老太婆我可舍不得。”祁老太太笑着说,“没见你李婆婆,我都让她陪一天,歇一天。” 李婆婆是祁老太太的陪嫁丫鬟,陪着祁老太太青丝白头,是祁老太太的心腹。 祁老太太将黄莺和李婆婆相提并论,可见对黄莺的信重。 “可见老太太您身子骨好,老当益壮。” 黄莺手里端着白瓷绘牡丹纹盖碗,笑盈盈揭开碗盖,顿时一股香甜的枣香扑鼻而来。 祁老太太的习惯,早上起床,空腹喝一碗温温的枣茶。 “你们大老爷送的这批枣不错,煮出来的茶汤清亮甘甜,果肉厚,果核小。” 黄莺脆声说:“老太太嘴真刁,是不是好东西,一尝就知道。这是道地的沧州金丝小枣,三老爷经过沧州时,亲自去挑的。” “算他有孝心。” 祁老太太喝着枣茶,忽然想起几天前,五孙儿祁宏颠颠献上的点心,叫什么枣果,吃着也颇可口。 “老太太喜欢,是五公子的福气,今儿我去一趟四房,央四太太让小厨房再做一盘。”黄莺说的理直气壮,老太太吃着顺口,她就去要。 老太太不爱揽权,更不爱磋磨人,各房太太上面顶着婆婆,但日子过得比旁人家舒坦多了。老太太就好一口吃的,她们自然得伺候着。 “把食方要过来,让咱们春萱堂自个做,省得费事。”祁老太太挺喜欢那道枣果,老是去四房要,太麻烦。 黄莺叹气,“我找五公子要过,五公子支支吾吾的,我以为他不乐意给,五公子见我误会,急了才说他也没有。” “嗯?”祁老太太纳闷。 “五公子怕我不信,一股脑全说了。原来是他们从扬州回来,扬州那位……林家小姐送的,送了两个大食盒,五公子拎了一盒回家,他吃着喜欢,让小厨房仿作。五公子说他们四房小厨房做的,只仿出七分,每次做的味道还不一样,食方一写就露馅,不敢给我。”黄莺说。 “扬州?是寰儿要娶的那位姑娘吗?”祁老太太问。 “正是呢,”黄莺点头,“明儿就是大喜的日子。” 这桩婚事是祁老太爷定的。 祁老太爷宦海沉浮三十多年,无论任京官,还是外放,祁老太太都不曾随任,她待在老宅,上侍公婆,下抚子女。 变成老太太之前,祁老太太都是祁家的贤妇良母。 祁老太爷晚年致仕,结束宦海漂泊,回到老宅安度晚年,祁老太太终于能与祁老太爷夫妻团聚。 儿孙们都以为祁老太太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想,祁老太太不许祁老太爷进春萱堂,让他自带着姨娘另行居住。 对祁老太爷的事,祁老太太不怎么上心,祁寰的那桩婚事,因为牵涉到祁老太爷那个姨娘生的儿子,祁老太太更是不想过问。 可吃人嘴短,虽然不是那个林家丫头献的,但仔细一想,要不是那丫头,她也吃不到那道枣果。 总还是要念林家丫头的好。 “明儿大喜,今天林家该来铺房了吧,府里怎么静悄悄的?”祁老太太问。 黄莺一撇嘴,她在老太太面前从来有话直说。 “大太太还在床上躺着呢,她是正经婆母,她不想给林家脸面,旁人又何必多事。” 祁老太太皱眉,“事情已定,眼瞅着大喜的好日子,她再闹下去,过了。” “你去四房,那道枣果,多做点,别只做一盘,做一锅。”祁老太太吩咐道,“咱们春萱堂也做几桌丰盛的席面,再把那几副骨牌找出来。” “把各房太太、小姐都请过来,说我老太婆闷了,请她们陪我吃饭斗牌。” 黄莺很快将祁老太太的话传给各房。 祁家的姑娘们听了都很高兴,祖母那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在祖母那里玩耍格外有趣。 二太太、三太太随夫君赴任在外。 留在府里的四太太、六太太,毕竟是做媳妇的,不像姑娘们打心眼里高兴,但祁老太太不是难侍候的婆婆,也都喜气洋洋地去了春萱堂。 只有大太太,绷着脸下了床,带着何文笙不情不愿地走向春萱堂。 老太太高兴,众人凑兴热闹,没人理会大太太的冷脸。 几个姑娘仗着祖母宠溺,玩性大发,斗牌玩得上瘾,压上了自家月例银子。 六姑娘手气坏,输光最后一个铜板,一赌气拔了腕上的玉镯子,压上牌桌。 “哈哈哈,我们赢了,六妹妹,姐姐不客气了。”五姑娘大笑着将镯子收入囊中。 六姑娘脸色沉的能滴出水。 何文笙也脸色变幻,她人聪明,往日斗牌只有赢多赢少,可今天她和六姑娘一家。六姑娘的坏手气带累了她,她也输了很多。 六姑娘是正经的祁家小姐,爹娘疼爱,尚且输的脸黑。何文笙心都在滴血,她真的缺钱。 黄莺笑呵呵劝她们,“一点闹着玩的小钱,姑娘们别生气。” 六姑娘是个爆脾气,冲口而出,“一年的月例银子都输光了,又不是商贾家的小姐,银子随意糟蹋。” 六姑娘话一落地,屋子里静了一瞬。 六太太瞪了一眼自家缺心眼的姑娘,刚想打个圆场,冷不丁听到老太太慢悠悠的声音。 “说到商贾,寰儿要迎娶的林家丫头,是扬州盐商家的大小姐,想必是富贵逼人。” 大太太脸色难看至极。 不知是输红了眼,还是实在是意难平,何文笙突然插嘴。 “老太太有所不知,林家富则富矣,却嫌粗鄙。” 这话太过刻薄,众人的目光都凝在了何文笙身上。 一个小丫鬟跑进春萱堂,气喘吁吁,满脸的兴奋,“老太太,扬州林家铺房的人来了,好多,好多,好……” “话都说不利索,什么多啊,人多还是东西多?”春莺打断她。 “都多,人多,东西更多,前院帮忙搬抬的小厮,都看直了眼。” 春莺看向老太太。 “走,咱们去新房看看,看看林家究竟如何富则富矣。” 祁老太太扫了眼何文笙,兴致勃勃地说。 何文笙忽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20章 林家不是官身,请来送妆奁的贵客身上也没有功名,与祁家不可同日而语。 这门亲事,在世人眼中,是林家高攀。 依常人所想,林家行事,定然要看祁家脸色,谨慎小心。 祁家一众女眷,看到长长的队伍,从大门到新房,首尾不断,都惊了。林家好大的阵仗。 林家来的人,打扮的利利索索,人人喜气洋洋,浑然没有来到高门的拘谨怯懦。 “瞧着就喜庆。”祁老太太看着喜欢。 大太太脸色更沉了一分。 老太太喜欢,大太太厌恶,夹在她们中间,旁人很是纠结,是附和老太太呢,还是照顾大太太的心情。 但是,林家铺房的这一水剔红硬木家具,真是气派,奢华炫目。 再是书香门第,娶媳嫁女都要攀比的。 这一比,比出优劣高下。 你的陪嫁嫁妆用的是红木打的,她的用紫檀,便压你一头。 四太太细细打量一对红漆大柜,“我要是看得不错,是用黄花梨打的。” 贵重的黄花梨,站在这条攀比链的顶端。 祁家几位太太、姑娘们,互相看几眼,不用说话,彼此心领神会的情绪静静流淌。 甭管旁的,妆奁这一块,明日将要进门的林幼荀,立于不败之地。 只要食人间烟火,都知道嫁妆对女子有多么重要,这位林家小姐真是受宠,林家为她置备如此丰厚的嫁妆。 “真好看。”性子天真的六姑娘大剌剌地说出口,“娘,是不是?” 六太太扶额,傻闺女,没见大家都不开口,偏你多嘴。 “何姐姐,你说呢?” 自家亲娘不理她,六姑娘受不了冷落,抓着最近的何文笙问。 哎呦,哪壶不开提哪壶,六太太受不了自家没心眼的闺女,一口气被呛着,一阵猛咳。 六太太这一咳,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何文笙只觉得脸颊火烫,她在春萱堂说的那句“林家富则富矣,却嫌粗鄙”,每个字都像是一记狠辣的耳光,冷冷打在她脸上。 祁家正经的小姐都羡慕,她一个寄人篱下,靠祁家的恩惠锦衣玉食的表小姐,怎么敢说出那句话! 自家只是何家偏支,只分得少少一些田产,别说花梨木,就是红木也置办不起,这一刻,何文笙对大肆张扬的林幼荀陡生恨意。 祁老太太的目光在何文笙身上一掠而过,除了何文笙,其他人都没注意到。 “老四家的、老六家的,你们跟着我去新房,招待亲家来的客人。”祁老太太跳过大太太,吩咐四太太和六太太。 “姑娘们先回去,明儿将林家丫头迎进门,你们再去。” “是,祖母。” 祁家姑娘们应了,各自听话回去。 四太太和六太太,顾不得在乎大太太的想法,一左一右搀扶着祁老太太,向新房走去。 唯独留下大太太、何文笙姑侄俩。 “我们回去。” 大太太回到长房正院,见她神色难看,王妈妈连忙让丫鬟拧一条热毛巾,亲自递上。 “太太脸上出了汗,先揩揩脸。” 大太太一边擦脸一边问:“四公子呢?” 王妈妈打叠起十分小心,“二老爷和二太太从南边回来了,大约今儿能到,四公子去城门外迎候了。” “什么?”大太太嗓门陡然提高,怒狠狠扔了毛巾,“他们不是说不回来吗!” 怨不得大太太惊怒交叫,大老爷生前身体一直不好,与大太太没能生下一儿半女。祁寰是从二房过继到长房的。 礼法上,大老爷和大太太是祁寰的嗣父嗣母。亲生父母二老爷和二太太,则是本生父、本生母。 祁寰本是二老爷、二太太的长子,当年硬生生过继给长房。大太太得偿所愿,过继了聪颖过人的祁寰,将他看得很紧,防贼一样的防着二太太。 二老爷虽跟着祁老太爷一脉大排行行二,他却不是祁老太爷的亲生子,而是祁老太爷的亲侄子。 因父母早丧,祁老太爷将他接到膝下抚养长大。 二老爷感激祁老太爷,怕与长房起了龃龉,惹祁老太爷伤心。好好的南京国子监司业也不做了,反倒打点调去了下边府县任职,携二太太一块赴任。 这些年,二老爷与二太太甚少回老宅。 祁寰成亲娶妻,大太太抢先去了封信,表示不想劳烦二老爷、二太太来回奔波,就是不想让他们回来的意思。 二老爷亲自回了信,应允他们不回来了。 大太太放了心,断然没想到,二老爷和二太太赶在祁寰娶亲前一天,杀了回来。 一行车、马逶迤向南京城而来,临近南京,官道修的平坦宽阔,这行车马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一名留一把漂亮长须的中年文士骑马跟着马车,他捻须不住叹息,“夫人,我想了又想,咱们还是不要进城了。” 车帘掀开,二太太怒目而视,她虽已到中年,依然美貌动人,“老爷,你要反悔吗?” 二老爷左右为难,“家族和睦为贵,寰儿当能体谅。” 二太太冷笑,“这些年,除了那些冷冰冰的问安信,寰儿给我们写过一封书信吗?就这封,他成亲娶妻,请我们回来。老爷,我有个预感,咱们若是反悔,寰儿以后不会再给我们写信,这个儿子……以后也将彻底与我们离心。” 二老爷终于下定了决心,“继续走。” 车马速度加快,二老爷还是忍不住嘀咕,“你和大嫂王不见王,一旦见面,斗个不休。寰儿这孩子,干嘛非要我们回来呢。” 又在官道上行了十数里,二老爷激动地一勒马缰,“夫人,快看前面。” 二太太忙忙探头去看。 不远处,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俊美青年负手而立,他穿一袭绯色道袍,立在风前,有种飘飘然凌云欲飞的疏冷。 “祁寰?” 祁寰敛眸,遮住眼底的疏离。 明日他与林幼荀的新婚大喜,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大太太就是太闲了,他给她找些事做。 祁寰抬眼,一派温雅地迎上去。 第21章 《薄命贤妻她摆烂了》全本免费阅读 二老爷携二太太回来,祁家好不热闹。 相比起来,孟月生掌家理事,林老爷养在外面的那个女人挨了打老实下来,府中人口简单,林家颇有种风浪暂歇的安谧。 “小姐,钥匙取来了。” 明天就要出嫁,林幼荀让平瑶传话给林老爷,取来祠堂的钥匙,她要到祠堂里向母亲告禀。 开了祠堂门,林幼荀在香案上摆上一包金玉首饰,拈香跪在绒垫上。 这包钗、钿、簪、环等头面首饰,是祁家送的一部分聘礼,林幼荀摆在香案上,让她这世的母亲在天上看看。 她这一世的母亲在爱宠中长大、嫁人,没受过委屈,林幼荀当然不会说烦心事,让她母亲不安生。 “母亲,您放心吧,女儿不会吃亏的。” 林幼荀默默告禀。说来,她这世的母亲,虽是小户碧玉,却没吃过苦受过累。而且有种惊人的天赋,让身边人无条件疼宠,当面子、里子不可兼得时,她母亲从不劳心费神地纠结,轻轻松松选定里子。 这一点,林幼荀比不上她,她得向母亲学习。 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将香插好,林幼荀起身,平瑶将祠堂门锁上。 “小姐,热水放好了,现在还有些烫,再晾一会儿水就温了。”新挑到林幼荀身边的丫鬟安璃笑着说。 林幼荀倚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看着布置的炫目喜庆的房间,一阵头晕。她揉揉太阳穴,打了个呵欠,她今天感觉很容易疲倦,该不会是前天在外面待的时间太长,着凉了吧。 明天还要戴凤冠,穿镶滚彩绣的嫁衣,需要体力撑着。 “水烫一点好,正好发发汗。”林幼荀着站起来。 推开卧房后面落地罩的槅门,就是浴室。 浴室内,白雾袅袅,浮漾着一股甜香。 浴桶里飘着一层花瓣。 “孟居士吩咐奴婢们准备的。”安璃忙说。 林幼荀无奈一笑,孟姨真是……铁了心要将她扮成个美美的、香喷喷的娇娆新嫁娘,软玉温香的送入洞房。 孟姨的打算注定要付之流水,林幼荀小小腹诽一番,踏入浴桶,闭目泡了个香香的花瓣浴。 浸泡沐浴毕,擦干身子,头发绞半干,林幼荀披上寝衣,打了个困倦的呵欠,她也不嫌弃一片大红的床了,倒在红缎绣花的软枕上,不一会儿昏昏欲睡。 “小姐,醒醒,孟居士来了。” 平瑶轻轻地呼唤林幼荀,怕林幼荀受到惊吓,她的声音不大,更不会动手触碰摇晃林幼荀。 过了许久,林幼荀昏睡中听到动静,眼皮轻动,瞅了眼平瑶,又把眼睛闭上。 好一会儿后,林幼荀才睁开眼睛,抬脚一踢,大红纱被一半挂在床上,一半悬空。两只胳膊向上高举,悠悠地伸了个懒腰。 雪白的胳膊,雪白的脚,让人眩目。 偏偏这动作,太不讲究,孟月生在一旁看得眼角一抽。 “孟姨,”林幼荀揉着眼轻嗔,“明天凌晨就要早起,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现在说吗?” 孟月生向平瑶、安璃看了看。 什么重要的事,连平瑶都不能听,林幼荀坐直了些。 平瑶、安璃得到林幼荀的示意,轻轻退了出去。 “孟姨,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难不成祁家临阵悔婚了?”林幼荀故意逗她。 “口无遮拦。”孟月生瞪她。 “看您这火急火燎的,我可不往那里想吗?”林幼荀倒打一耙。 孟月生点着她的脑门,“你这小无赖。” 嘴上骂她小无赖,眼里满是笑意,林幼荀才不怕她。 林幼荀插科打诨,孟月生身上那种不自在的紧绷感不知不觉消散。 “明天你就要出嫁了,祁家世代官宦,家规颇严,你这性子得收敛一点。” 林幼荀撇了撇嘴,待要反驳,孟月生自己却转了口。 “算了,”孟月生心念一转,说起话来,带了几分冷意,“祁家几辈子的读书人,真要是亦步亦趋谨守他家的规矩,这辈子都跳不出祁家的手掌心。你这性子别改了,到时候头疼的不一定是谁。”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是夸她呢还是损她呢,林幼荀不乐意了。 “读书人蛊惑起人来,杀人不见血。”孟月生有些好气,不知勾起心里什么回忆,喟叹道,“你别不信,连本该是天子家奴的司礼监太监,都能被他们蛊惑。那人精于琴弈,工于书画,与士大夫宴饮,脱下那身太监服饰,俨然是士人中的雅士,雅士中的翘楚。更是一心要辅助出一位圣主明君……” 对上林幼荀闪闪发光的眼睛,孟月生惊觉她说的太多了。 “孟姨,接着说啊。” 司礼监,这可是本朝权力的核心之一,都说大盐商汪家通着天,他家背后的靠山似乎就是个大太监。 遗憾的是,孟月生不肯再多说。 “别闹,”孟月生不自在地咳了声,“今天我来,不是为扯这些有的没的。有件事,必得在嫁人前夜告诉你。” 孟月生望着林幼荀,有些话难以启齿。这几天,她或明或暗,旁敲侧击,指望林幼荀自个参悟。 谁想,林幼荀那个聪明的脑瓜子,在这事上迟钝如木头。 这些私密的话,本该由当娘的告诉即将出嫁的女儿。 可林幼荀早早丧母。 孟月生几番思忖后,还是决定给林幼荀讲明白。 “我给你拿了几本册子,你先看看。” 林幼荀猜到了孟月生的来意,伸手拿了本图册,一翻,果然。 春宫图。 孟月生拿来的这些图册,应是春宫中的上品,线条精细,构图典雅。但是,和上辈子那些高清大荧幕上,年轻英俊的男子赤着上身,宽肩窄腰,摆出各种撩人姿势相比,这些春宫图,实在不能引人想入非非。 林幼荀速度 第22章 《薄命贤妻她摆烂了》全本免费阅读 林幼荀眉头笼着愁思,平瑶进来,递上一本夹着页签的书,“小姐,孟居士让人送来的。” 孟月生回去以后,以为林幼荀害怕,到底心疼,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本集子,圈了一首诗,以作安抚。 那首诗名叫《同声歌》,是一首艳情诗。 林幼荀看得震撼,尤其是最后三句诗。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黄。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①” 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有诸多好处,但也有坏处,林幼荀记性好,韵律平仄学的也快,但她没有作诗的天赋,赋题作诗很容易写成应试打油诗。 天生的才女孟月生,扼腕不已,只能接受。 林幼荀自己作不出好诗,跟着孟月生学了多年,品诗评画,还是有眼力的。 这首《同声歌》以一种欢娱的口吻,写新婚之夜男女房事之乐,而且是以新娘的视角写的。 素女,可不是一般的仙女,传说中她向黄帝传授房中术《素女经》。 素女为我师,其意不言自明。 最后那句“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是以新娘之口说出新婚之夜的男欢女爱。 “找出这么一首诗,孟姨也真是煞费苦心。这首诗是哪位才女写的呢?” 林幼荀翻了一页,赫然看到作者两汉张衡。 那位发明地动仪、浑天仪的张衡? 林幼荀颇受冲击,捧着书发了一阵呆,好吧,孟姨阴差阳错地安抚住了她。 这什么“乐莫斯夜乐”,她的新婚之夜不会有的,至于同床而睡,忍一夜也就过去了。 林幼荀顿感轻松,歪在枕头上安心而睡。 再次被唤醒,林幼荀精神颇好,这一觉虽短,睡得很沉,身体得到了很好的恢复。 洗漱毕,林幼荀喝了一杯沏的酽酽的茶,彻底精神了。 新嫁娘的礼服繁复,林幼荀先穿上里衣、里裤和衬裙,平瑶从紫檀衣架上取下一件杏子红披风,披在林幼荀身上,扶着她坐在梳妆台前。 安璃拉开镜台下的抽屉,抱出一只黑漆镶螺钿的梳妆匣子,站在梳妆嬷嬷身边,给她打下手。 “嬷嬷,粉施薄一点。” 知道林幼荀的性子,梳妆嬷嬷按照她的吩咐,敷了薄薄一层粉,用眉黛淡淡画了两弯柳叶眉,唇上点了玫瑰膏子。 林家小姐生的美,纵使妆化的淡一点,已然足够娇艳。 化好了妆,梳妆嬷嬷拆散林幼荀的头发,一头丰厚长发瀑布般倾泻下来。 “小姐的头发真好,又黑,又匀亮。”梳妆嬷嬷赞叹。 安璃适时递上一把象牙梳。 “小姐今日就要将头发全部绾上,梳髻了。” 镜子中,林幼荀一头长发,在梳妆嬷嬷的巧手之下,高高挽在头顶,梳了个戴凤冠的顶髻。 额头发际、鬓角、后脖颈等处一片光洁,茸茸的碎发已在开脸的时候拔去。 开脸、全绾发髻,这意味着她将不再是闺中的少女,而是他人的新妇。 林幼荀盯着镜子,恍惚了一下。 平瑶解下林幼荀身上的披风,从黄花梨衣柜里捧出嫁衣。 嫁衣绣彩镶滚,光艳照人,极其奢丽,就是穿上之后很沉。 林幼荀穿上嫁衣,平瑶轻轻地扶着她坐下。 安璃捧出一顶金翠灿灿的珠冠,递到梳妆嬷嬷手上。 新嫁娘的珠冠仿诰命夫人的凤冠,与诰命凤冠的不同之处,是新嫁娘的珠冠左右各一扇博鬓,冠饰上没有翠龙、金凤。 捧着珠冠,梳妆嬷嬷手都在颤抖。 林家小姐这顶珠冠,虽不是诰命凤冠,但用料极为奢华,品级低的诰命怕是都比不上。帽胎用金丝编成,冠面上装饰着翡翠云朵、小珠穰牡丹花、金宝钿花,博鬓口圈上缀着一粒粒几乎一样大小的滚圆的珍珠。 用金簪将珠冠戴上,林幼荀一扬脸,屋子里所有人都呆住了。 纵然她们一点点为林幼荀梳妆打扮,看到穿嫁衣戴珠冠的林幼荀,还是看呆了。 林幼荀只觉得这一身真沉。 而且她饿了。 “小姐,孟居士再三嘱咐,点心可以多吃几块,水不能多喝。” 任林幼荀怎么说,这一天,平瑶、安璃两个丫鬟只听孟月生的吩咐。 祁家迎亲的喜船,夜里择定的吉时一到,放了鞭炮,连夜下扬州。 朝阳高升,祁家的喜船来到扬州。 祁寰下船,骑马在前,穿着红绸背心的吹鼓手,吹奏着喜气热烈的曲子,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林家大宅。 好生打扮一番的林老爷,见到骏马之上,身披大红彩绸,帽插红花的祁寰,笑成了一朵花。 祁寰下马,一身新郎官的大红喜袍,穿在他身上,华贵中透着儒雅,气韵格外倜傥。 “恭喜林兄喜得佳婿。” 林老爷一众前来贺喜兼照料场面的友朋,见了祁家公子的风采,纷纷向林老爷道喜。 “林老兄,我说句托大的,令婿这般神采,不止有新郎官的倜傥,还颇有新科状元在长安街上御街夸官的贵气。” 祖籍京师,南下扬州贩盐的一个中年男子,向林老爷说道。 士农工商,士人为重,三年一次会试,大魁天下的状元,更是被称作文曲星下凡。 久而久之,民间婚嫁,新郎官的装扮,便仿照新科状元的盛装,只是新科状元打马御街时穿的赤罗朝服,换成了大红喜袍。 这位京师来的贩盐男子,一番恭维极为高明,即表明自己京师人士、见多识广的身份,又预祝林老爷的贵婿将来高中状元。 他这番话,真真说到林老爷的心坎里。 贵婿两个字,林老爷最看重的是那个“贵”字。 林老爷对祁寰这个贵婿满意得不能更满意,安排的拦门礼,只是象征性的,祁家撒了几把喜钱,便放新郎官进门。 这一天,作为女方,林家也要宴请宾客。 毕竟是大喜事,林老爷在族人中精心挑了几家懂事的充门面。虽然林家族人来得少,林老爷也算得位盐商大贾,交游广阔,互相捧场、搭台的友朋邀了不少。 嫁娶喜事,与旁的不同,贺喜的亲朋都携带家眷,孩子、女客多。 一些上了年岁的太太、奶奶,早没了作姑娘、新媳妇时的羞涩,你推我攘走出内厅,嬉笑闹腾着看林家那位心高气傲的大小姐,要嫁的人长什么模样。 林家这么大一片家业,林幼荀还是独女时,在这些太太、奶奶眼中是个抢手的香饽饽。可惜,稍露口风,就被一口回绝。 这些太太、奶奶,记恨倒不至于,今日却存了比较的心思。 祁家是官宦名门,门第高贵,这一点她们万万不及的。 可名门望族的正枝嫡孙,怎么就娶了林家这位大小姐? 不少人心里嘀咕,林家那位大小姐着实标致,祁家高门大户,肯向下低娶,未必没有贪图美色的缘故。 想必那位祁家公子生的一般。 自古女子喜爱的是俊俏郎君,林家大小姐要是嫁一个相貌平平甚或丑陋的郎君,她们心气也就稍平了。 甘蔗没有两头甜,总 第23章 《薄命贤妻她摆烂了》全本免费阅读 林家的这顶喜轿,是精心预备的,用的是香樟木,结实又颇轻便。轿子不大,但涂朱贴金,极尽装饰。 金彩银绣着“喜上眉梢”、“麒麟送子”等图案的朱红缎子套在轿身上,是为轿衣。 这样一顶喜轿,极为吉祥喜庆,但是,华丽厚重的轿衣,将这方小空间遮的严实。 再加上头上顶着喜帕,林幼荀就像身处黑暗之中。 林幼荀倒是不怕这种环境,可处身黑暗中,容易胡思乱想啊。 祁寰的脊背硬梆梆的,硌得慌。 喜轿一路出城,到码头,抬上喜船,平瑶在舱里铺上大红地毯,轻声喊:“小姐。” “扶我出去。” 路途不算近,除非存心折腾新嫁娘,总有变通的法子。 舱里前前后后铺上地毯,也算脚不沾土。 平瑶、安璃扶着林幼荀出轿。 祁家迎亲的喜船极大,陈设考究,尤其是为新娘林幼荀准备的船舱。用木质隔扇隔成前舱、小茶房和内舱。 喜轿停在前舱。 平瑶、安璃扶着林幼荀进内舱歇息。 “给我把盖头揭了。” 两人看向拎着茶吊子倒水的罗太太。 罗太太握着半满的茶杯,先调笑一句:“哎呦,好心急的小姐。” 又努嘴让安璃去舱外瞅瞅,低声嘱咐,“别让祁家的人进来,实在拦不住,大声提个醒。” 娶媳嫁女这种事,罗太太经的多了,变通的法子张嘴就来,还说得头头是道、吉祥如意。 罗太太同时更是个谙熟人情世故的精明人,行事本无心,就怕落进有心人眼里,凭空生出诸多事端。 得了罗太太首肯,平瑶小心揭下喜帕。 “小姐,脸色怎么这么红?” 用手背轻轻一贴,烫烫的。 平瑶吓了一跳,别是不慎吹了风吧。 “没事,大概是闷的。”林幼荀赶紧搪塞过去。 “哎,这小小的舱里还布置个小卧房,平瑶,快扶我坐榻上。” 不是染了风寒,平瑶放心了,将软枕竖起立在床头,扯了几下铺的十分齐整的被褥,扶着林幼荀斜欠着身子倚枕坐了。 罗太太一气儿喝干一碗茶水,细细打量舱里,这精致的床榻,上面华美的红纱被褥,明显显得长的枕头,合心的像特意为林幼荀准备的一样。 “哟,这上面还放了一副围棋。” 舱窗前小小的楠木方桌上,放着棋盘和两罐棋子,和两本诗集。 “祁家的人真是用心,连这些都想到了。” 林幼荀撩眼望望,心里忽而冒出个念头,这一路需数个时辰,新嫁娘只能待在小舱里。特意准备围棋和诗集,让她解闷。 可她要是动了围棋、诗集,岂不是让准备这些人的一眼就猜到她揭了盖头。 这人究竟是体贴入微,还是心机深沉? 罗太太那般精明,想到让安璃在舱外守着,看到特意摆出的围棋、诗集,却只感叹祁家用心。 林幼荀让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或许是她想多了。 夕阳渐渐沉落,今夜月色极好。 祁家的仆役在喜船前后左右挂上罩着红纱、写着双喜的明角灯,林幼荀透过舱窗向外远望,天上月、船上灯,在粼粼河水中交辉。 身穿红绸背心的吹鼓手,一路吹奏喜庆的乐声。 林幼荀原本觉得有些吵,此时眼望灯月满河,耳听锣鼓咚咚,心里忽然一动,腾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她想看看祁寰此刻的模样。 没有其他想法,她只是想看看他头上插花的样子。 安璃端着一只衬着红绸的黑漆托盘进来,上面放了两碟点心、两碟小菜,一碗米饭,一小碗火腿笋丝汤。 “小姐,一路顺风顺水,我听祁家的管事说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到了。您吃几口,略垫垫。” 从凌晨起来,林幼荀都没有正经吃一餐饭,饿过头了,反而没有胃口。 她吃了几块点心,挑了两筷子米饭,那碗火腿笋丝汤,对了她的胃口。 一碗喝完,林幼荀让安璃再给她盛一碗。 安璃很是为难,“小姐,点心可以多吃几块,汤不能多喝。” 林幼荀叹气,“那给我倒杯茶水吧。” 平瑶扑哧笑了,“小姐,安璃老实,您就别逗她了。与其让您喝一杯水,还不如多给您盛一碗汤呢。” 林幼荀看着手里将将盖住杯底的茶水,悠悠一叹,丫鬟养的太有主见也不好。 “老太太,众位太太,前边来报信,迎亲船队快要到了。” 喜船大,以平稳为主,驶得慢。 负责报信的小船,舟小船轻,船夫谙熟水性,提早到了,飞奔进府报信。 “好,好。”祁老太太很是欢喜,撑着椅背站起身,“我们出去望望。” 祁家今夜十分热闹,张灯结彩、大宴宾客。 大门、二门等处披红挂喜,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官场上的门生同年,络绎不绝,一时间轿马盈门。 “……四公子那时候还是个小童,眨眼间就娶新妇了,恭喜大太太。”祁家的一门远亲太太,不知道祁家内里的暗流涌动,握着大太太的手,左一声恭喜,右一声贺喜。 大太太险些将牙咬碎,面上还得挤出笑。 对这桩婚事一肚子不满,大太太不敢明着挑衅祁老太爷,但她一直这里疼那里痛,对一应事务不闻不问。 明摆着不想给即将进门的新妇脸。 本来她这样,谁都拿她没办法。 可二太太回来了。 身为祁寰的亲生母亲,二太太对这桩婚事也想不通,但是,二太太这辈子最怨恨的人是夺走她儿子的大太太。 与大太太作对,让大太太不痛快,是二太太一切行事的最高准则。 大太太不满这桩婚事,对尚未过门的林家姑娘深恶痛绝,二太太偏偏就要满心欢喜。 祁家如今这喜字高悬、欢宴宾朋的热闹,有一半都得归功在二太太身上。 二太太回到祁家,和大太太一对眼,两人的较量就开始了。 马上就是大喜的日子,再发请帖已经来不及。好在二太太娘家也在应天府,二太太向祁老太爷、祁老太太请过安,就急匆匆回娘家,请娘家人给她撑脸面。 二太太娘家的家族极看重这位姑奶奶,更看重祁寰,一口应下。 大太太一听说,“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夜派人赶往何家,要何家嫡系一脉都来贺喜,一定要压过二太太娘家人一头。 祁老太太在一旁瞧着,乐呵呵添了一把火。 祁家是个大家族,祁老爷子健在,各房没有分家,娶妻嫁婿的聘礼、嫁妆,是由公中出。 至于各人父母另外添补的,公中不管。 祁老太太不朝公中伸手,自己拿了一笔私房钱,专门买烟火、爆竹。 “他们成过亲的,当时娶妻时我也都送过东西,”祁老太太说的是成亲的孙儿,“你们这些小的,将来也少不了你们的。” “谁都不许说我老婆子偏心。” 祁老太太一句话说的一众孙儿、孙女,笑的笑、羞的羞。 “老太太送给二哥他们的好像不是烟火、爆竹,怎么到了四哥,要送这些?”祁五公子祁宏好奇心重,忍不住问。 祁老太太摸摸他脑门,“傻孩子,没瞧见他们都商量着怎么分了吗,你再问几句,就没你的了。” 祁五公子一跃而起,再顾不得问为什么,冲进了孩子堆里。 祁家族里一群小的,加上亲朋好友带来赴宴的孩子,闹腾的整个祁家大宅热热闹闹的。 “喜轿马上就要到啦!” 飞奔进来的报信人一声高喊,祁家大开中门,布置一新的喜堂严阵以待。 热烈喜庆的唢呐声由远及近,传入祁宅,“来啦,来啦。” 祁五公子打头,领着十几个小少年,分两列站在大门外,每个人一手捏着根燃着的香,一手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面缠满鞭炮。 听得这句话,如得指令,笑嘻嘻地用手中的香点燃鞭炮的引线。 霎时间,鞭炮齐鸣。 鞭炮声、喜庆的唢呐声,竞相争鸣,震动了整个祁家大宅。 “怎么回事,瞧这声势大的,不是说姑母不喜她吗?”何家嫂子对何文笙嘀咕。 大太太要求的是何家嫡系全都来,何文笙的父母、兄嫂是主动凑上来的。 “嫂嫂看姑母像欢喜的模样吗?” 当年祁二公子娶亲,迎娶三品大员的掌上明珠,那日来的宾朋来头大,可单论热闹也比不上今日。 可二奶奶是什么样的身份,林幼荀又是什么身份,她凭什么与二奶奶比? 姑母不喜欢她,原本这个日子,林幼荀会备受冷落。她有再多的银子,都不会得到祁家的看重,她刁蛮霸道,也该尝尝被人羞辱的滋味。 何文笙每每想到在林幼荀手里吃过的亏,寝食难安。 这次该轮到她笑看林幼荀被拔光骄傲,结果却是如此。 何文笙只觉得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她的世界炸了个昏天黑地。 “可恨!”何家嫂子恨恨地,却只敢压着声音。 喜轿中的林幼荀不知道有人在背后骂她,当然,就算知道了她也顾不上在乎。 外面先是鞭炮齐响,硝烟味尚未散尽,喧哗笑语一股脑涌入轿子。 祁家出乎意料的热闹。 喜轿从祁家大门抬入,直直抬到喜堂门前。 送亲太太罗太太,和祁家请的迎亲太太将新娘子扶出轿子。 林幼荀脸孔蒙在盖头下,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眼神。 步入喜堂之前,还有一道重要的仪式——跨火盆。 嫁裙曳地,戴珠冠,蒙喜帕,还要优雅地跨过火盆,林幼荀只能选择信任一左一右扶着她的两位太太。 终于跨过火盆,林幼荀长舒一口气。 等到后面的行礼,林幼荀参悟到了婚礼繁琐礼仪的目的,她已经没脾气了,让拜就拜,让跪就跪。 最后那句“送入洞房”。林幼荀由衷地感到高兴。 她终于能歇一歇了。 迎亲太太在前引路,罗太太搀着林幼荀,夜里照着灯笼,踏着细细的碎步,林幼荀觉得走了许久,才走进了新房。 “小姐,姑爷被人拦在了后面,你先坐着等着,我出去看看。”罗太太说完,出去和祁家的迎亲太太寒暄,趁机掌握一些祁家的情况。 “小姐,屋子里没有外人。”平瑶小声说。 林幼荀轻轻地“暧”了声,顶着喜帕倒在平瑶身上。 “小姐,再忍一忍,等姑爷进来,挑了盖头,行完合卺礼,就能歇着了。”平瑶安慰她。 外边罗太太高声喊了一句“姑爷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幼荀慢慢坐正身子,听声音来的人不少,她眨了眨困涩的眼皮,待会儿想要偷懒,只能摆出一副羞涩欲滴的模样。 “新娘子等急了吧。”一声听着不甚年轻的女声笑着说。 林幼荀低着头,看到许多双女式鞋履,祁家的女眷进来了。 “快,挑盖头,称心如意。” 不知是哪个辈分的女性长辈,催促祁寰。 眼前突然一亮,林幼荀条件反射地闭眼,睁眼之前深深垂头,她听到一阵吸气声,而她眼前是一双黑色缎靴。 好一个丰姿艳色的美人。 祁家一众女性长辈,不约而同地想着。 想要打趣一下,偏偏娶新妇的是老四祁寰,瞧瞧,面对如此美人,老四那张平静无波的俊脸,越发沉冽清冷了。 新郎沉默,新娘羞涩,新房里的气氛祁家女眷想闹都闹不起来。 连合卺酒都喝的不沾一丝凡尘气。 祁家的合卺酒不是交颈而饮,而是喜娘先递给祁寰一杯酒,祁寰抿一口,接着递给林幼荀,林幼荀沾沾唇。 喜娘再递给林幼荀一杯酒,她先沾唇,接着递给祁寰。 见多了合卺酒喝的羞的抬不起头的小夫妻,头一次见这般的,祁家女眷面面相觑。 仪式还是要继续。 丫鬟端上半生半熟的饺子。 祁寰夹了一个,慢慢咀嚼。 林幼荀小小咬了一块,含在嘴里。 “生不生啊?”祁家五姑奶奶大声问。 林幼荀头垂得更低了,像是羞涩难言。 “哎呀,怕什么羞啊,生不生啊?快说。”祁家五奶奶急得催促。 林幼荀还是不吭声。 “这孩子,是不是我们在这儿害羞啊,我们出去。” 六太太开口打圆场,推推这个,碰碰那个,带着一众长辈出了新房。 任务没有完成,祁家女眷不能走,她们隔着紧闭的窗,又一次高声问:“生不生啊?” 林幼荀打定主意不开口,头埋在胸前,珠冠沉甸甸压下。 一道阴影突然覆在她身上。 “夫人,仔细脖子。” 林幼荀吃了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额头磕在祁寰腰间的革带上。 她“嘶”了一声,双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抓。 耳边响起男人低沉的闷闷的哼声。 窗外众人听到里面有响声,以为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