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唐》 序章:一代饿殍 真饿呀! 前胸贴着后背的感觉,李*之前只在小说里读到过。对于李*这样家庭背景的人而言,所谓前胸贴着后背不过是一行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方法的汉字句式罢了,人有五脏,心肝肺腑,若是前胸真个紧贴后背,哪还有心脏搏动的空间余地?真到了前胸贴着后背的时刻,估计人或许还在,命却是一定没有了的。 也难怪,从小到大,李*本是没有什么挨饿的机会的。 李*的爷爷是挨过饿的,他的父亲也是挨过饿的,唯独他,却是从生下来到此刻为止都不曾挨过饿的。 李*的爷爷叫李旭,这名字是建国后取的,取旭日东升之意。老人家原先的名字读来不大雅致,叫做李柱子,早年不过是西华县李家沟的一个无知童子,1938年6月9日,在日寇的凌厉攻势面前焦头烂额的蒋委员长命令掘开花园口黄河大坝,“以水代兵”遏制日军的攻势。 就是这么一道命令,李柱子的家乡便成了一片泽国。 早年的李柱子不懂得什么民族大义,家没了,母亲淹死父亲饿死,无依无靠的李柱子就在同乡讨饭大叔的带领下一路要饭到了山西,在五台山附近,李柱子当了兵,当时当兵也容易,穿着灰布军装负责招兵的人给了他一件长衫,又给了他一杆红缨枪,然后告诉他,他是八路军晋察冀挺进支队下属的游击大队的一名游击队员了。 啥都不懂的李柱子就这么“从戎”了,老人家读书晚,封建思想比较浓厚,一直管这叫“从龙”。 不管怎么说,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李柱子就这么当了兵,由游击队到五台县县大队,由县大队到第五军分区,再到冀热辽十六军分区,中间有九个月时间读了阵子“抗大”晋察冀分校。等到1945年鬼子投降的时候,李柱子已经是一名正经的八路军排长了。 之后就是出关,参加了四保临江,参加了围四平、围锦州,参加了辽西会战,之后又进关,从天津卫一直打到海南岛。 等到全国解放,李柱子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解放军正营职干部了。 之后,他去了朝鲜半岛,并把右臂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1955年,任沈阳某部军分区副司令员的李旭(已经改名)被解放军总部授予陆军上校军衔。 据说,他这个新名字,是伤重回国的时候韩先楚将军亲自给他取的。 之后老爷子一路晋升,1959年晋升大校,1965年取消军衔,李旭自己却高升为某军副军长,1969年升为军长。 1971年,随着蒙古某处一声巨响,李旭的仕途也跌入了低谷,总政对他的“审查”一直持续到1979年才结束,在这期间他一直被软禁,子女也被分别下放到地方。 李*出生时,爷爷还没有结束审查,那时候*实际上已经结束,但是为了“紧跟形势”,老爹还是给宝贝儿子取了这么个在当时来讲无比“革命”的名字。 后来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李旭也结束审查恢复名誉,出山担任某大军区副司令员,一直到八十年代末彻底离休。 家里人曾经商量着是否给李*改个名字,李旭硬邦邦说了一句:“不改!人家都不寒碜,咱寒碜什么?”,于是此事就此作罢。 李旭小时候要过饭,饿肚子自然不稀奇;李*的父亲李援朝七十年代被当作黑五类下放到号称当时最黑暗的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吃不饱饭也极正常。 李*生下来的时候家里的局面已经开始好转,后来李援朝更是下海经商发达得一塌糊涂,李*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军队,晋升上尉的那天,李援朝买了一辆崭新的宝马轿车送给这根独苗,然而李*对此却无比反感,那辆宝马便那么在车库里一放四年,从没见他开过。 如今已经是中校的李*,对自己的行伍生涯超级没信心,要不是老爷子坚决反对,他早就脱了这身军装下海了。原因嘛……他自己心里清楚,部队里的首长们照顾自己,全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这面子哪天自己升到大校也就差不多用到头了,就照自己这个愣头青的脾气,哪天老爷子蹬了腿,自己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大概也恰恰是因为这么个原因,现实中的纨绔子弟李*在互联网上可是颇为活跃,新浪上有博客,天涯上有专栏,在铁血上和左愤掐架,在凯迪上和“精英”斗嘴,这些资深网虫的必修课李*这些年来没少干。 最近两年他略略消停了些,不再去这些喧嚣沸腾的地方,而是在一个叫做“唐风”的网站上暂且栖身。 昨天恰逢这个小站聚会,李*就是在聚会完了回家的时候出事的。 顾名思义,唐风网聚集的当然大多是唐粉,也就是一大群一天到晚研究唐朝如何如何牛X如何如何强盛如何如何民主如何如何大气的历史发烧友。 这群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他们专业吧,他们接触不到那么多第一手的考古材料,一天到晚以在现有史料的故纸堆中过八卦干瘾为最大乐事;说他们不专业吧,他们却又孜孜不休,二十五史资治通鉴在他们手里只算通俗普及教材,全唐文册府元龟武经六典等等翻得烂熟,随随便便一段文字他们八来八去往往能够八出一大堆隐藏内容。 总之,这是一群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人。 和这群男女中的那些狂热粉丝比较起来,李*觉得自己好歹还算一个文明人。 这些历史发烧友的兴趣大多集中在初唐,也就是前三代一直到女皇,后面的研究的就少了,八卦的热情也降低了许多,大体因为中唐晚唐乱的一塌糊涂实在没有什么可八的缘故吧。 昨天就是,一群人侃起李世民和李治父子开边的功绩就一发不可收拾,满场桃心四处纷飞,而李*这个自诩的周世宗粉丝就显得有些落落寡合…… 开席的时候他刚刚说了句“假以时日,柴荣也未必算不得一代天骄”就被一群人用板砖狂拍,其中一个自诩魏粉的胖子则夹枪带棒地讽刺自己说:“能定三关却不能下河东,能制外戚不能制亲将,能罢儒臣却不能平藩镇;柴荣若是算一代天骄,赵匡胤也就堪称古今完人了……” 争论是怎么开始的李*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和那胖子争起来就没了首尾,从五代战史争论到天下地利格局,从五代轮替争论到唐末藩镇割据,从唐宋政制演变争论到古今官制迁移,从武夫当国的利弊争论到文官政府的兴衰,天上地下一顿乱扯,酒越喝越多,争论越来越激烈,双方的论点论据也越来越不知所云…… 最后聚会散了,两个人还不肯罢休,硬是砸开了一家已经打烊的酒吧继续纵饮,那老板也有意思,先是说没酒了,然后就是说有酒但不能喝,说那酒叫什么“梦酒”,喝下去的人就会一睡不起,一枕黄粱梦做到天荒地老…… 偏偏李*不信邪,硬是逼着老板把酒端了上来,那胖子只喝了两口便伏案大睡,整整一瓶度数极高的白干,多半瓶倒是李*自家灌了下去。 倒真是好酒,喝光以后李*便也伏案睡了过去,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不要说做梦,连呼噜都一个没打。只不过,一觉醒来,李*便到了这里。 周围全是干硬的地皮,寸草皆无,不远处有一条土路,路两边的树上上下下没有一片叶子,树干上光秃秃白花花一片,上下全然裸露着,树皮似是早就被人剥得精光了。李*的四周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干巴巴的死尸,一具具都支棱着肋条骨,眼白外凸四肢枯小,生殖器萎缩得如同一小节肠皮,脸色青灰眼窝深陷,如同一具具出土不久的木乃伊。 李*没有力气检查自己的身体,不过从虚弱程度上判断,自己比这些倒在这里的人估计也强不到哪里去。 手脚没有任何知觉,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肚子里早已没有了内脏流转跳动的感受,眼前阵阵眩晕…… 那条不宽的土路上,已经连续过去六拨人了…… 一拨兵,还有五拨过路的人。 那拨兵拎着明晃晃的刀子过来的时候,李*吓得立即闭目装死。 这些当兵的过来挨个搜检尸体,将尸体上附着的衣物和其他物品搜了个精光,开始似乎还打算把尸体上的头颅都割下来,后来挨个打量了一番这些头颅的质量,纷纷摇着头离去了。 这种程度的人头,从颜色上很难不被当成树根,拿这种人头上去报军功,上司不是糊涂蛋,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的好。 至于那些行人,对李*微弱的呼救声要么置若罔闻要么看一眼叹口气无奈地走开。 让李*越来越绝望的,并不是这些人冷漠甚至有些居心叵测的态度,而是这些人的衣着和发式。 行人们大多穿着斜领的袍子,头上梳着髻子,除了在电视剧里,李*没见过有什么人在现代社会里是这种装束。 还有那些兵,虽然不像是什么有品位的部队,但身上的铁片皮甲和手中的刀子一看便知是冶炼技术还不甚过关的时代的产品——那样式绝不像是拍电视剧用的。 现代人拍摄的古代电视剧,一提到刀,就喜欢用那种背直刃弯的柳叶刀,而且明晃晃的一看便知道经过了现代锻造技术的加工处理。 看这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拍电视剧。 自己……别******是穿越了吧? 穿越这档子事,一向是属于那种雄心勃勃准备跑回古代或者近代去干一番大事业的倒霉蛋的职业,穿越的人貌似绝大多数是在现实社会中混得不大么如意或者极度怀才不遇的家伙。以自己认识的那群发烧友而言,虽然大多自恃才高脑海中充满了厚古薄今的念头,却没有几个有穿越愿望的,甚至于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是耻于与穿越者为伍的。 越是熟知历史的人,越是对穿越行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昨晚一起喝酒扯皮的那个胖子就曾经说过一句十分经典的评语:“别以为古人都是泥捏纸糊的!”,这话李*自己也是十分赞成的,古人若是让什么根基都没有的现代人一个个轻松放到,那还叫什么古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这等命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只不过,眼下的李*似乎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担心这个问题。 他眼下最迫在眉睫的问题便是如何才能不被饿死。 他能感受到醒来后聚集的那一点生命力正在飞速自身体内流失,清醒的意识正在重新变得模糊。 必须想办法,否则柴荣会不会成为一代天骄不知道,不过自己这个倒霉的穿越者倒是很快就要变成一代饿殍了…… 跨越时空实现民族复兴的理想…… 跨越时空改变民族沉沦的命运…… 跨越时空成就传唱千年的爱恋…… 这些都是穿越者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憧憬和愿望…… 自己呢?跨越时空,然后饿死成为历史的一粒尘埃? 不行,就算成不了一代天骄,起码也不能成为一代饿殍…… 这太悲惨了,这太凄凉了,这太……搞笑离谱了…… 就在李*即将向注定成为一代穿越时空的饿殍的命运低头臣服之际,一阵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自远处的土坡转角处传了过来,随即远远地听一个声音道:“老爷,离延州城只有二十里了……” 李*努力地用尽了全身气力,向着土道方向发出了一声类似于老鼠叫的凄凉嘶喊:“救命啊——”a> 第一章:穿越者(1) 李*听说过很多穿越者的故事,这些穿越者穿越到过去的时代后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优待,这种优待有多少来自于作者的偏爱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一般的穿越者在来到古代之后要么通过自己领先于时代的学术见解以及科技知识获得了宗师般的社会地位,要么凭借自己对历史的熟悉搭顺风车傍上了大款,最次的也凭借一些不起眼的小伎俩在落后的世界里做小买卖狠狠发了一笔横财。 就算再差劲一点的,什么本领都没有,起码能够依靠自己那副用二十一世纪的营养学标准喂养出来的好身板挣一口饭吃。 成为一个农夫,或者是被商人及大户雇佣,都是不错的谋生途径。 最惨的是成为流浪者,沿街乞讨或者凭着那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去给人算命卜字…… 李*没有成为走上上述这些道路的穿越者,他在这个一无所知的年代的第一步是险些成为了死于原野的饿殍,幸运的是,他被人救了;不幸的是,他成了救他的人的家奴;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二步,这一次晋级让他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也让他的未来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救李*的好心人叫做李彬,是一位年过五旬的地方文官。 如果李*穿越的年代稍微好一点,给一个文官当家奴也并非是完全没有出路的,俗话说宰相家奴七品顶戴,在中国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代,文官的地位是非常高的,有些高级文官的家奴在地方上几乎可以傲视州县,做这样的家奴,其实也还算是人上之人。 可惜李*穿越来的这个时代,说唐不唐似宋非宋,后汉乾佑三年,距曾在中国历史上煊赫一时的大唐帝国灭亡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三年,距先天不足的大宋王朝建立还有将近十年时间。 五代十国,乱世余晖。 这是一个武人乱国的时代,这是一段文官政治几近中绝的历史。 在这个年代,什么样的道德文章都不如刀剑长矛有说服力,什么样的治国方略都要让位于兵权和实力的角逐。 李*的救命恩人李彬,不巧恰好生长在这样一个时代,在延州藩镇担任七品的御史观察判官。 乱世文官如草芥,作为乱世文官的家奴,李*的社会地位连草芥都还不如。 李彬的家中人丁不算兴旺,他的妻子早丧,除去一儿一女之外,府中还住着三名平日代替他处理文书案牍的幕僚,除此之外,还有十一名家奴。 李*是观察府第十二名家奴。 穿越后的这具身体实在让李*郁闷。 原先的李*身材虽说不算高大威猛,但好歹也算挺拔,站起身来身量也有一米八以上,脱了衣服对着镜子握臂一照,两块健壮的胸肌黑红透亮,长方形的脸上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即使在全师的大老爷们里李*也称得上是个帅哥。 如今的李*,身材板瘦以手加胸能够一根一根数出肋条骨不说,身高刚刚一米七不到,四肢瘦长明显比例失调,面黄肌瘦一见可知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一张灰白色的面孔上生着一副吊梢眉,下面是一对三角眼,脸型瘦长不说,满脸的阴郁之气,哪里还有半点当年堂堂男子汉的阳刚之美? 作为家奴,李*的身体强壮程度远远称不上达标,提上一桶水就累得气喘吁吁脚步踉跄,这份体力即使是在观察府这个小环境里也是令所有人轻视的。 观察府中那个叫做李福的管家不是一个很厚道的人,李福的父亲从四十年前开始就在李彬家中为奴,是个资格颇老的家奴,不过那老头活着的时候据说是个很厚道的人,从不仗着资格老欺压其他的家奴,可惜这个优良传统似乎并没有遗传到李福的身上,这个面上和和气气的管家是个待人相当苛刻的家伙。在观察府中,除了李彬一家人以及三位幕僚“先生”之外,几乎没有他不敢欺负的人。 像李*这种干啥啥不行的新人,更是李福大力欺压的对象。 责骂羞辱和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李*即使想要扭转这种局面也很不容易,毕竟作为一个从事体力活的家奴体力这么差也确实说不大过去。 家奴中也有等级,也有阶层,而李*无疑处在整个等级体系的最下层,因为他是进府最晚的家奴,也是干活最差劲的家奴。 在这个微型的社会体系中,李*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只有李彬身边伺候的书童李护儿心肠好一些,经常给吃不饱饭的李*偷偷带一些吃的,这倒不是因为李护儿的心肠特别好,而是这个身材同样瘦弱的少年很喜欢听这个曾经的流浪者讲述他流浪生涯中那些千奇百怪的见闻故事。 李护儿掌管李彬的书房,又识文断字,李福惹不起,于是他便采取在事后更重地责罚李*的方式来表达对这种私下交流的不满。 对此,李*忍了下来。 一天三顿稀粥是无论如何吃不饱肚子的,因此每天李护儿带来的粗粮面饼就变成了李*保持体力的重要补给物资,更何况,和李护儿之间的交流是他在这万恶的旧社会里唯一的一点精神安慰。 这样无望的生活整整忍了一年,李*终于迎来了他家奴生涯当中的第一个转机。 广顺元年八月,定难军李家的党项铁骑再次大举南下,对延州境内的十个县进行疯狂的抢掠和扫荡,延州州治肤施县东西两城同时戒严,总兵力只有两千多人出头的彰武军龟缩在城中不敢出城应战,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连发四道命令,却没有一支军队肯服从命令出城。 大怒之下,高允权停发了抗命部队的薪饷。 没有工钱拿,那些面对党项大军畏如豺虎的军官们立时变了一番嘴脸,他们串联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在当晚发动了兵变,哗变的士兵封锁了东西两城的城门,亲自驻守西城的高允权派了自己的儿子延州衙内指挥使高绍基和副使张图统帅着几百亲信兵丁四处平乱,而东城却被叛军占据,负责留守城中的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李彬成了光杆司令,当他接到高允权的命令去平叛时,手中一兵一卒都没有。 这个年近花甲的观察判官是个颇有勇气的的人,他当即召集了八个家奴(最为身强力壮的八个),昂首告诉他们,愿意跟随自己去平乱的,将在成功之后获得一百亩坡田和两百贯铜钱的赏赐,如果愿意,他们将脱去奴籍成为自由的农民。 然而面对正在满城打家劫舍的乱兵,所有的家奴们都战栗着不敢应声。 正在铡草喂马的李*就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对观察大人说了一句话:“小人愿意去!” 于是,这个身材瘦小的新晋家奴便披起了观察府中唯一的一套盔甲,拿起了一柄锋利的短刀(长大的兵器他拿不动),跟随着李彬冲出了府门。 多少年以后,当《周书·北唐世家》的修撰者们被允许翻开被列为大周帝国最高政治机密的《圣述纪》时,这些一直在追溯推测北唐执政王出身来历的史学家们惊愕地发现这位开创了时代******的伟大人物在自己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当时我想得很简单,李彬不会死的,因为他将死于两年后的高绍基之乱,这是历史。既然他现在不会死去,那么跟着他去平叛就应该是安全的……” 实际上,在当时,除了这个简单的理性判断之外,李*还有着另外一份不为人知的感慨和冲动——如果我能在这场变乱中存活下来,那么我将摆脱目前的悲惨境遇;如果我不幸死去,也同样可以摆脱目前这种生不如死的窝囊处境,毕竟作为一个失败的穿越者,我早该死了…… 就这样,一个身材瘦小的穿越者,披着一套和他的身材相去甚远的铠甲,保护着他那身穿绿色官袍的主人开始了九死一生的平乱壮举。 那场大乱让延州人记忆犹新,乱兵们手持简陋的武器装备砸开了各家各户的家门,抢夺他们的财物,淫辱他们的妻女,甚至剥夺他们的生命,纵火焚烧他们的房屋…… 这一切直到那个身材瘦小的救世主开始当街杀人为止才告一段落。 从来没有杀过人的李*那天提着一柄短刀在东城的大街上连续刺翻了九名乱兵。 乱兵们的装备很差,不但没有铠甲,连手中的兵器都大多是生锈的废铁,还有相当多的士兵手中拿着的是削尖的木棒,相比起李*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利刃,这些简陋的装备几乎可以看做空气。 乱兵的军官们装备得比李*要好些,可惜这些军官是绝对不肯自己亲自上街拼命的。 李*不懂什么兵法,不会什么武艺,甚至连力气都没有多少,在二十一世纪军营当中所受过的简单训练只让他对人体的骨骼构造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就凭着这么一点点优势,他当街刺杀了九名乱兵。 当短刀从第一个乱兵的锁骨中间空隙刺下去的时候,李*的手不能遏止地拼命的抖着。 那个乱兵的血喷溅出来,顷刻间染红了他的面孔。 当他的短刀当胸从一个乱兵的两根肋骨中间刺入心脏的时候,李*的耳朵已经听不到四周围的惊呼和惨叫声了。 当第三个乱兵捂着被割断的颈动脉狂叫着倒下的时候,李*的手已经不再抖动,他的目光已经冷冰冰转向了下一个猎物,对四周歪歪斜斜射来的几支箭杆视若无睹…… 《周书·北唐世家》:“广顺元年八月乙酉,延州乱,兵众啸聚东城,王时为延州观察判官李彬僚属,扈从在侧,当街刃九人,身背数矢,阖城惊惧,彬许乱兵以饷,遂平……” 第一章:穿越者(2) 当浑身是血的李*被年近花甲的观察大人亲自背回府中的时候,阖府的奴仆们以及李彬的一子一女三名幕僚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李*在李彬的卧室里整整躺了十几天,这些日子除了李观察自己每日前来探视他的伤势之外,众奴仆更是将李*当主人一样供奉,伺候得无微不至。 谁也想不到李*瘦瘦小小一个人,竟然能在那样的时候变成一个杀人的魔王。 连李*自己都没有想到。 跟随李彬出府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将如何应对这场历史上并无记载的变乱。或许是街市上惨烈的呼号和熊熊的火光刺激了他,又或许是来自文明社会的道德良知让他对乱兵的兽性忍无可忍,当一个乱兵用削尖的木棒插着一个尚不足月的婴儿挥舞着示威的时候,李*只觉得一阵热血涌上了头部,这个乱兵成了他短刀下的第一个亡魂。 看着李福那近乎战栗的恐惧目光,躺在床上的李*终于确信,这个可恶的管家未来再也不敢欺压自己了。 养伤的李*比较挂念的一件事是李彬的赏格究竟能否兑现,一百亩坡田和两百贯铜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虽然李*并不会耕田,但是他却希望自己能够用它来回报和帮助那些曾经有恩于自己的人——他已经决定要分五十亩田给李护儿。 然而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他爬起床来,李彬就带了一张质地相当不错的麻纸来到他养伤的卧榻前,这张纸上写着一行简短的字句“授XX州X氏名X者彰武军陪戎副尉秩从九品下,敕,大周广顺元年二月初四。”,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具署签名,从中书的房官直到兵部的郎中、员外郎,应有尽有,具名的人中官衔最大的是兵部侍郎陶谷,在麻纸的中下部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李*到这个时代只有一年,虽然大多数通用的繁体字已经认得差不多了,但对印章上的大篆还是有些陌生,看了半晌才模模糊糊地看明白印章上刻的是“尚书兵部告身之印”八个字。 “陶秀实也是关中人,诗文做得平平,为人却也还厚道,这样的敕牒,从陪戎副尉到致果校尉,兵部共发了三十六份给延州节度。”李彬一面当着李*的面研墨一面用十分平淡的口气说着。 李*完全无语…… 陶谷……《风光好》的作者,如果说他的诗文都只能算“平平”,在李彬眼里究竟什么样的诗词才算是“比较好”的呢? 不过他没心情想这些了,李彬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李*前世虽然并不是历史专业,好歹历史论坛泡了有四五年的时间,“敕牒”这东西是什么还是知道的。 这是中央政府给各级官员签发的委任状,由中书拟具,尚书签发,空白的地方是留给地方藩镇填写人名用的。 李彬说兵部发了三十六份这样的敕牒来延州,也就是说,中央政府分给了彰武军三十六个不同级别的军官名额。 只不过,按照道理,这东西理应在彰武军节度使延州之主高允权的手上,李彬区区一个七品判官怎么会有这东西呢? 似乎知道他胸中的疑问,李彬一面拿起毛笔蘸墨一面语气十分轻松地说道:“这样的文书老夫手中有六份,高侍中年初便要我具名推荐,我也一直想举荐几个武出身,奈何一直未得其人,你是第一个!” 高侍中就是高允权,这一年的年初,郭威在汴梁登基称帝,建立大周,改元广顺,一向作为延州藩镇和中央朝廷之间联络人角色的李彬继四年前出使河东之后再度出使开封,向郭皇帝献上了延州藩镇的敬奉表章,换来了三十六份武官敕牒告身文书,并且额外为高允权请来了检校太师和侍中的册授。因此自年初开始延州藩镇上下一至改称高允权为“高侍中”。 就在李*发怔的空挡里,李彬落笔下字,在敕牒上填下了“赵州,李*”五个字。 关于自己那莫须有的身世,李*当初刚刚获救时颇费了一番苦心,他之所以把自己的祖籍设定在河北赵州,倒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仅仅因为李是赵州这个地方首屈一指的大姓,枝枝蔓蔓实在太多了,毕竟几百年前“赵郡李”可是个令大唐开国的几代帝王们都又羡又妒的响当当名号呢! 至于族氏宗谱——四年前契丹铁蹄南下,族人被屠了个干干净净,自己一个人孤身逃了出来,如今在世上已然是穷竭一身举目无亲了。 这也不算说谎,在这个时代,李*绝对称得上举目无亲,连他的十八代祖宗都还没出世呢。 李彬填好了敕牒,平铺在案子上晾干,随手又抽了一张纸出来——那是印着李*鲜红手印的卖身契,当着本主的面,李彬将这张质量粗糙的纸撕得粉碎…… “李*,这是老夫最后一次直呼你的名讳,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李某人的奴仆,不再是卑贱的等下之人,你是我彰武军的队官,是延州节度辖下的陪戎副尉!” 这是李彬离开李*的“病房”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李*就这样成为了延州藩镇的一名军官。作为一名九品武官,李*开始拥有自己的月俸了,理论上,从九品武官的月俸有三十石,按照这个时代那高得离奇的米价,刨去单领的酱菜和食盐之外,换算成铜钱应该有十八贯之多。对于李*这样一个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单身汉而言,这已经是极大的一笔财富了。 然而实际上李*每月拿到手中的只有不足两贯铜钱,当然,这点钱也足够他把自己喂饱的了,这时候的李*开始有点理解这个时代的军队为什么动不动总要闹哗变了,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钱,就连军官们养家糊口都很困难,更不要提那些饷钱远低于军官的士兵们了。 衣食足乃知荣辱,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任何对士兵的军纪要求都是苛刻而不实际的。 像李*的时代那支长途跋涉两万五千里为信念和信仰而战的红军,绝对属于超时代的产物,在文化水平相对低下的时代里铸造出一支这样的军队是不可想象的,只能说,那个时代的某些人的能力超出了正常逻辑的判断范畴。 因此延州藩镇的士兵军纪差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市面上的公开抢劫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延州的军法机关和御史监察机关对此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军官们的收入微薄,因此在军队中杜绝贪污腐败几乎是不可能的,延州几乎没有不吃空额的军官,延州节度府对这种情况并不禁止,这种文化自中唐以来已经盛行了将近两百年,对于一种已经延续了两个世纪的顽固习惯,任何人去撼动它所需要的都不仅仅是勇气。 唐末以来关中兵祸连接,本来人口便一直在减少,延州的情况更为特殊,自从北面占据四州之地的党项李家兴起之后,这块原本算是关中膏腴之地的土地便开始面临严重的军事威胁,数十年来中原王朝轮替军阀争战,石敬瑭活着的时候对这片地方还算有点控制力,但是自从契丹铁蹄南下黄河,五年来党项的活动大大加剧,几乎每年秋高马肥之际党项人都会大举南下,抢夺延州农民辛苦一年的劳作果实。 这种年度劫掠与契丹的打草谷并不相同,朔方军冯家和彰武军高家是党项劫掠的主要目标,这种劫掠的目的并不是非计划性纯粹抢劫,当向人每次南下,除了精锐的骑兵部队之外,总会裹挟大量的汉人奴隶,这些奴隶会成片成片抢割延州的农民们还没有来得及收割的庄稼,这些粮食对不事农耕的党项人而言是必要的过冬物资。 朔方冯家的军事武装相对强大,有着将近万人编制的作战部队,即使是在关中地区所有的藩镇当中,冯家也是首屈一指的。但是延州高家就要相对若得多了,彰武军全军兵力不过两千人出头,作为传统的延州军阀,高允权并非不想扩充自己的军事实力,如果没有党项的威胁,这或许不算什么难事。延州十个县,总人口将近三万户,供养一支五千人的军队还是绰绰有余。但是在党项人的威胁下,延州的所有农户都人心惶惶,每年都有上千户农人抛弃家园南逃,成为流民。 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高允权的扩军计划只能是纸上谈兵。 这也是延州节度府不肯给军官和士兵发足额饷俸的原因,关键时刻没有必要的物质刺激,根本没有士兵肯上战场去卖命。然而事实上讽刺的是,越是这样,彰武军的战斗素质下滑的就越快,彰武军在战场上见到党项人的骑兵就立即崩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了,最近一次带队的军官们甚至连城门都不愿意出,被彻底激怒的高允权停发了全军的月俸,于是引发了广顺元年八月的兵变。 彰武军目前编制了五个营的作战部队,每营编制了五个队,每个队编制兵员五十人,加上每营隶属的斥候队和直辖于衙内指挥使的斥候大队,理论上应该有一千六百人的正兵。 但是实际上,彰武军五个营的总兵力也就是一千人出点头,将近六百人的空额被各级军官吃掉了。 按照标准配置,每个队都设置一名仁勇校尉作为队正,一名陪戎校尉作为队副。 但是实际上,目前彰武军每队顶多有一名陪戎校尉作为队正,只有不到半数的部队配置了队副,而这些队副全部没有军阶委任。 李*被衙内指挥使司分配到了左营丙队,不是做队副,而是直接做队正。 原因很简单,左营丙队此刻还没有队正。 左营丙队的队正,一个叫做丘胜得的陪戎副尉,在八月兵变那天被李*当街刺杀。 于是,后周广顺元年九月,李*身披李彬赠与的铠甲来到了彰武军左营丙队,正式就任该队队正,这也是彰武军建军以来丙队的第三位队官。 第一章:穿越者(3) 左营丙队编制了五个什长五个伍长,满编制人数应该是五十个人,但是实际上当李*来到丙队走马就任队官的时候,丙队全队的兵力只有编制兵力的一半,一共只有二十五个人,加上军官是三十个人。李*一到,队里资格最老的什长,已经四十四岁的周正裕就第一时间献上了自己代管了二十来天的花名册,面对李*的疑问,这个老兵油子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解释了个清清楚楚。 五十个兵员,前任队长丘胜得吃掉了十个名额(据周正裕说这是彰武军中的平均水平,丘队正并没有多吃多占),五个什长每人吃掉两个名额,五个伍长每人吃掉一个名额,整整一半的战斗兵员便被队里的十一个军官你一口我一口生生吃掉了。 周正裕并不像队里其他的军官那样惧怕李*,在他看来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似乎对很多人情世故都还不太通晓,作为队里公认的老大哥,周正裕自觉有义务帮助李*尽快熟悉情况。 检查完了兵员,李*向周正裕表示他要检查一下士兵们的装备兵器,问周正裕可不可以命令士兵们整装列队。 周正裕愣了好一会才弄明白李*的意思,不好驳新上司的面子,这个中年“老”什长只好分头去通知各什伍的带队军官。 李*耐着性子等了足足一个半时辰,什长伍长们总算把放了羊的士兵们找齐了,二十多人排成稀稀拉拉的横纵队型,大眼瞪小眼地等待着他们的新任长官的检阅。 惨不忍睹……实在是惨不忍睹…… 这就是李*对这支“军队”的评价。 只有一半人穿上了彰武军的黑蓝底色服装,另外一半人的服装什么样都有,有七个人头上的毡帽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什长和伍长们手里拿着形状各异但却同样锈迹斑斑的长铁片状物什,士兵们清一色手握一端削尖了的木棍,木棍的粗细长短各有千秋,甚至有一个士兵手中的木棍弯得怎么看怎么像一把弓…… 整个丙队找不到一副像样的铠甲,连最粗糙简陋的皮甲都没有。没有头盔,甚至连那种薄铁片制成的鏊头都一顶没有,除了士兵们手持的这些武器之外,库房里还有两副虫蛀鼠咬得不成样子了的弓,但却连一支箭都找不到。 这就是李*新接手的部队的人员装备情况。 李*仔细端详着他的士兵们,这些士兵年纪从十五六到四十出头都有,足足拉开了有二十几岁的样子,年纪虽然差异巨大,却是一样的面黄肌瘦,一样的无精打采,一样的目光空洞…… 这样的兵要是能打仗,老母猪都会上树了。 这就是这支号称延州“骄兵悍将”的彰武军左营丙队留给李*的第一印象。 队中现役的十名军官,更是令李*大开眼界。 周正裕是个在延州当了将近二十年兵的老兵油子,也是延州的“四朝元老”了,平常笑眯眯跟谁都是一团和气,有什么事情的时候第一个缩起来,二十天前的兵变,丘胜得典兵上街,他就跑得没了踪影。不过在丙队里,这个周什长却是个极有眼色的人物,丙队前两任队正都对他信赖有加,只要他在,什长伍长和队官之间的关系就绝对出不了岔子,他总能左右逢源上下弥缝个大面上过得去。 总之,要搞“团结”这个人是把好手。 刘衡的脾气和周正裕正好相反,这个人在队里是出了名的臭脾气,什么事情都喜欢斤斤计较,平日里便是半个铜子的亏都不肯吃,谁要指望着想从他那里占点便宜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据说此人当兵将近七年,已经攒下了十余贯钱的家底,此人最大的梦想是十几年后能在延州城中开一家当铺。 狄怀威是个赌棍,身上随时都带着两副骰子,这位什长倒是不怎么贪财,只是在营地里几乎每天都在拉着士卒赌博。他所统带的什几乎没有不会赌的士兵。 梁宣是个狠角色,从来不买上司的帐,口角起来说急了拔出破铁片就砍人,一言不和就拳脚相加;队中除了周正裕,他几乎谁的账也不买。此人武艺一般,只是身长体宽,体力比较好,一般打起架来比较占便宜。 高万青是个比较特殊的人物,此人是高氏族人,论辈分还在高允权之上。这高万青早年间倒也还算家业丰厚,只是经不住他有一桩败家的毛病。此人是个色中饿鬼,一日没有女人便过不下去日子。因此没几年家业便被败得干干净净。走通了延州节度的门路,跑到彰武军中做了一名校尉,奈何他死性不改,仍旧夜夜醉宿勾栏,有一次竟让老鸨子催债催到了衙内指挥署去。高家族门震怒,当即削去了他的门籍,贬到左营丙队来做兵头。 相比起这五名什长,五位伍长的年龄要轻上许多,社会背景也要单纯上许多。 魏逊是伍长中年纪最长的,今年二十四岁,这是个颇有大哥风范的家伙,据称他从军前乃是延州东城有名的泼皮无赖,人称“镇两城”。此人年纪不算太大,却是个气度不凡的家伙,平日里银钱粮米过手的不少,却从来不吝啬守财,大多分了给手下人换吃喝。延州地下黑社会不少,除了暗中得到高家支持的盐社之外,魏逊手下的破皮无赖们便是第二大势力。后来若不是和盐社之间起了冲突,延州节度府最终对其采取了行动,魏逊被发遣到左营来充军,只怕此刻还在城中作威作福呢。 凌普和杨利两个人原本是魏逊的手下,自从事败后跟着老大一道充军来到了左营,这几年凭借着魏逊地影响力也做了伍长。 二十岁的沈宸是左营丙队当中唯一的“知识分子”,这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的父亲原本是延州军中的一名队官,这位沈队官是个颇有主意的人,很有些远见,他以为乱世断然是不能持久的,天下太平以后终归还是读书人比较有出路,因此便送自己的独子进富家学塾去帮读,直到前年这位沈队官在一次与党项人的战斗中不幸战死,沈家断了生计来源,沈宸才迫不得已进了彰武军当了兵。知识分子从军就是不太一样,目前丙队当中只有沈宸的伍编制了四个人,似乎可以算是满编制了;而且在二十天前发生的兵变中,这个伍是丙队唯一一个没有跟着丘胜得冲上街头的伍。 和沈宸同岁的陆勋是原延州衙内指挥副使陆甘的儿子,他的老爹原本是原延州节度使周密的亲信,在四年前发生的兵变当中被乱兵乱刀砍成了肉泥。陆勋当时躲在家里逃过了一劫,后来通过彰武军中的一些长辈便也进了左营当兵,如今也当到了伍长。 见识过了这些下级军官们五花八门的履历,李*捧着头整整想了一夜,总算理出了一个大体的整顿头绪。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支部队目前根本就称不上是军队,不要说打仗,就是拉出去搞一个十公里武装越野,是怕能有十个人跟着跑回来就不错了。 但是李彬却不这么看,李*是李彬荐出去的第一个军官,而左营丙队是李彬手中接触到的第一支军队,不管李*是怎么看的,李彬对这支“军队”寄以厚望。 在这个有兵就是草头王的时代,作为文官的李彬自然明白手中军权的重要意义。之前在高家上下的把持下李彬对彰武军基本上没有任何发言权。但是这一次因为李彬以超乎常人的胆色和气魄平定了东城的兵变,使得高允权大喜之下破天荒第一次允许李彬推荐一名队官到军中任职。作为在这个时代沉浮了几十年的老官僚,李彬自然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 要让李彬满意,李*新官上任的这三把火是必须要烧的。 “各位同袍,之前的事情我不管,自今日起,兵肉兵血诸位不能再吃了,每个士兵每月一石的口粮必须足额供给,伴食钱也要给足。” 李*一句话,立时在在场的九位军官当中引起了一阵鼓噪。 军官饷钱本来便不足,再不让吃空额,大家还过不过了。 畏于李*当街杀人的赫赫威名,这些丘八们不敢立时翻脸,但叫苦声当即爆发出来,不绝于耳。 “你们每月从兵士身上拿到的钱粮进项,本队按银钱补给你们,空额绝不能再吃!” 李*面色温和,但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听到这句话,临时充作会议室的土坯房内立时安静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之间,周正裕咳嗽一声,开口道:“李陪戎这是体恤下情,小人代士兵们心领了,只是十位同袍的饷资加在一起每个月要开销十五吊,让陪戎一个人破费这许多,小人等实在不忍。小人也听说过,陪戎原本也不是广有积蓄的人,一下子拿出这许多钱也不容易……吃丁额的规矩不是自高侍中才有的,丙队也不是陪戎自家的,陪戎自己贴钱于情理不合,也只怕上峰有些想法……” 李*默默地听着这个老兵油子说话,心中不住冷笑,面上却仍旧是木然的神色。他听得周正裕说完,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褡裢来,当着众人的面解开了,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地上。 随着一阵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的脆响,整整十八吊锃明瓦亮的铜钱,便那么落在了地上。 “这些便是诸位兄弟下个月的饷钱,诸位现在便可先领了去,这里面有两吊钱是周老哥的,其余剩下的,诸位可以拿去换些酒肉来,就算是本队请大家吃喝了!” 周正裕等人冲着一地的铜钱咽了半晌口水,才迟疑着道:“小人每月不过六百钱的饷,加上两个丁额也不过才一吊八,陪戎一给就是两吊,这让小人怎么好意思?” 李*笑了笑:“周老哥不要不好意思,你当得的,自今日起你就不再是什长了,你是我丙队的队副,每月两吊饷钱,与本队一样!” “啊?”周正裕大张着嘴还没反应过来,却听李*又张口说了话。 “周老哥空出来的什长一职,就由魏逊兄弟担当好了,自下月起,魏兄弟的饷钱也涨到一吊八,多出来的部分,我已经全都算在这里面了!” 一直弥缝着眼睛装作打盹的魏逊这时方才睁开眼睛,略有些惊疑地看了李*一眼,踌躇着没有说话。 李*也丝毫没有等他发表意见的意思,一口气连珠炮似地说道:“还有沈宸兄弟,和魏兄弟一样,也做什长。陆兄弟带的伍,自明日起给本队做亲兵。” 他说到这里,眼睛才转向魏逊:“魏兄弟,空出来的两个伍长,便自你队里选两个老成的,明日带来给我过目便是!” “……陪戎……陪戎稍侯……”周正裕直到此刻才来得及打断了李*的话,他一面擦着脑门上的汗水一面迷迷糊糊问道,“队里……队里没有第二个什长出缺啊……” “哦……这个啊……”李*满不在乎地点着头道,“高万青髙什长今日没有来,本队点卯他不到,轻慢上官,因此他已经不是什长了……” 第一章:穿越者(4) “小辈,你凭什么罢老子的官?” 若是不看高万青那副尖嘴猴腮的猥琐德行,仅凭这一句怒吼倒是能吓人一大跳。这一嗓子不仅令早已盘算好如何对付他的李*诧异,就连********看热闹的周正裕都吓了一大跳,虽说猜到这位高什长和这位做事情不管不顾的李陪戎之间必然要有一场冲突,但高万青一上来就兴师问罪,却还是令周正裕不提防间忡怔了一下子。 “哦,你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啊?” 李*已经卸了甲,现在索性连头盔都摘了下来,一脸轻松地随便拽了一把凳子,两腿岔开坐了下来,口气温和自如,与高万青的剑拔弩张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这小兔崽子少说废话,老子这个什长是高衙内亲自封的,你有何权力罢老子的官?” 高万青丝毫没有意识到李*平淡神情中所蕴含的杀气,兀自大吵大闹地质问道。 李*冷冷一笑:“高衙内亲封?可有敕牒告身?” 高万青一愣,他这辈子半个芝麻官都不曾捞到,李*说的这东西他别说见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当下便呆在了那里。 “……没有敕牒告身也就罢了,可有官凭印信?”李*继续问道。 “……” “你一个什长,一无官秩二无印信,连未如流的小吏都算不上,本队免了你,难道还越权了不成?”李*的神情依旧好整似暇,言语间不带半分烟火之气。 高万青伸了伸脖子,骂道:“你他娘的算个蛋,老子是高侍中家里的人,高侍中见了老子也要叫上一声叔公,你个贼奴敢砸老子的饭碗,老子让你明天小命就不保!” 李*眉棱骨轻轻一动,语气渐渐转寒:“好啊,你只要让高侍中来到我这军营之内,当着本队的面叫你一声‘叔公’,本队立刻复了你什长的差遣,若是没有,自明日起,只要在这军营之内再让本队见到你,八十军棍定揍不饶!” “你——”高万青被李*噎得直抽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让高允权跑到军营里来管自己叫叔公……高万青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在高家族群内自己见上高衙内一面都要给那些高家奴仆塞上自己半辈子的积蓄,更不要说见高允权了。 “……这个……髙什长莫要意气,李陪戎也不要动怒,万事好商量么,一个什长,值不得伤了和气……”可怜周正裕两面周旋,绞尽了脑汁想把今日这个尴尬局面化解了过去。 李*的神色认真了起来:“高万青,莫怪本队没有事先提醒你,你们闹哗变那日,本队在延州大街之上杀了九个人,其中有一个朝廷从九品陪戎副尉。队官我都杀得,你一个小小什长,我还没有放在眼里,今天只免了你的职,是便宜你了,你再若鸹噪,休怪本队刀下无情!” 高万青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才意识到丙队这位新任队官的背景并不寻常,迟疑半晌,他哼了一声,恶狠狠说了一句“你等着瞧”便摔门而去。 半晌,周正裕方才忧心忡忡地说道:“陪戎,此人心胸狭隘,若是当真去衙内指挥署搅闹一番,只怕于陪戎多有不便……” 李*微微一笑:“周老哥放心,此人外强中干,我料他绝不敢去指挥署罗唣,就算去了,高衙内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伤李观察的面子。” 周正裕似乎还要说几句,李*摆了摆手,道:“周老哥,小弟正有件事情要请教老哥,还望老哥能够尽言。” 周正裕怔了一下,问道:“陪戎太客气了,有什么话尽管问,小人定知无不言!” 李*笑了笑:“说起来也不是甚么要紧事,小弟只是想请周老哥为我说一说我左营丙队的战史。” “甚么是‘战屎’?”周正裕迟疑了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地问道。 李*哑然失笑,部队的文化素质太低确实是件麻烦事,只是此事现在却也急不得。他斟酌着词句道:“便是我左营丙队何时建队,历任队官是谁,都打过哪些场仗,都有哪些同袍阵亡,都有哪些同袍受伤,每战斩首几何,缴获几何,都是由哪位同袍获得,该士卒隶属队中哪个伍,哪个什……大体上就是这些,其他的我今日暂且先不问。” “陪戎问这些有甚么用处?”周正裕大张着嘴诧异道。 李*随手拿起了周正裕交接给他的花名册,耐心地解释道:“周老哥,这是你给我的册子,这册子上写着的都是一些干巴巴的人名和日期,我想要知道这些人名背后的故事,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做过些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你周老哥如今已经是咱丙队的二号当家人了,这册子上日后少不了有你重重一笔,这册子最终是要保存下来,给写书著史的人去翻看勘察的,说不定多少年以后,你周老哥的事迹便会通过这样的册子被记录下来,被写进史书列传流芳千古呢!” 周正裕更加惊讶了:“咱这样的小角色穷疙瘩,还能被写到书里边去??” 李*笑着点了点头:“只要咱们记下来,总有一天会有人把这些写成书的。” “……可是,这东西不当饥不挡寒,又有啥用呢?”周正裕对留名青史的兴趣似乎并不是很大。 “一支没有战史的军队,是一支没有灵魂的军队……”李*神色肃穆地说道。 …… 看着李*报请任命周正裕为队副的公文,彰武军实质上的最高指挥者,高允权的大儿子延州衙内指挥使高绍基和副使张图不禁面面相觑。这份公文中同时还提到了其他几项人事任命,高万青的免职赫然在列,所不同的是除掉关于周正裕的任命是申请之外,其他几项都是报备,也就是决定已经做出了,只是报请指挥署备案而已。 “此人没甚学问,手段倒是够干脆!”看着李*那一笔歪歪斜斜的毛笔字,二十九岁的高绍基微笑着评价道。 “此人竟是个泼皮——”张图却没有高绍基的涵养,冷着一张面孔道。 “家奴出身的人,光凭一腔勇力,哪里摆得平军中的事?”高绍基含笑摇头。 “不能任他这样胡折腾!”张图冷冷说道。 “还能怎么样?现在就免了他的队正职务?”高绍基苦笑着道,“远谋,你把这件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李彬那老匹夫这一次平了东城的兵乱,占了一个大大的彩头,那个奴才的队正职务,是侍中不得不给他的。现在刚刚授职没有几天就拿掉,不要说李老匹夫,就是侍中那里,我们这一关都过不去。爹爹现在对那老匹夫颇为宠信,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汴梁那边皇帝走马灯似得换,爹爹能够保住延州节度的位置,也多亏了那老匹夫纵横折冲,说起来这一次只给了他一个陪戎副尉和一个队正的实职,只怕爹爹他老人家心中,还颇有些过意不去呢!” “那难道便看着那奴才在那里坏规矩?”张图皱起眉头问道。 “也不尽然!”高绍基冷笑着道,“这一次李彬的面子不能不给,虽然钱饷粮秣都是由我们掌握,李彬或许能够自己补贴一些,他想把这支兵变成他李家私兵是一定的,这年月谁都想要军权,李彬也不例外。只不过光有钱粮没用,调兵权置兵权全都在咱们手上,要做手脚还是极方便的。先找个由头把这个队的编制压制死,让他不能扩兵,再找机会把他们调到北面去打定难军,借党项人的手消灭掉这个泼皮。” “那家伙会这么傻么?”张图心中总觉不妥。 “他若抗命不肯去,那我们撤换他老匹夫便再没有话说了,他不是一直标榜‘设军当保境安民’么,总说我们‘糜费民脂民膏’,这回轮到他自己,看他还有何话讲!”高绍基悠闲地道。 “果然是妙,带着二十几个人去打党项,出战是死,不出战违抗军法依旧是个死,衙内果然妙计!”张图咧嘴笑道。 “倒也还要不了他的命,到时候他果真不出战,我们只能免了他把他交还给李彬去发落,当场行军法杀掉。侍中会责怪我们太不给李彬留面子,那些指挥和队官处,也说不过去,彰武军成军四年多了,还没有当真行军法杀过哪个军官呢。真个杀了他,恐怕会引起军官们人人自危,一旦因此再激起一场兵变,就太不划算了……”高绍基看了张图一眼,这个副使听话是听话,就是脑筋转得略略慢了些。 “他有钱有粮,招齐五十个人其实是不难的,说起来不让他扩兵,言不正名不顺啊!”张图又皱起了眉头。 “这个简单,让陈家兄弟把他们的两个队都拉到东城去协助城防,指明与他们共用一个营房,丙队一共只有五间土坯营房,我就不信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高绍基阴冷地笑道。 第一章:穿越者(5) “你想好了?那一百亩坡田可是你自家的私产!” 李彬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个刚刚被列入延州武弁编制的前任家奴,似乎不相信刚才那番话是从此人口中说出来的。 “想好了,观察,小人孑然一身,无家无室,如今又做了队官,每月皆有定额钱饷粮米,一百亩地于小人并无用处。与其将地荒废在那里,不如用来屯田养兵。观察让小人到左营去做队正,是让我去带兵的,不是让我去蓄产的。丙队虽然人数不多,但于观察而言却是在延州立身的根基,未来或许有大用处也未可知,小人的性命是观察所救,这身官皮也是观察所赐,只要于观察有益,小人并不在意田产……” 李*语气极为诚恳,其实有一半本也是他的心里话,对于他这个五谷不分的穿越者而言,一百亩地就算给他了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种,军队定额粮饷不够,又要整顿军纪不能继续做土匪,除了屯田之外,他实在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好想了。 李彬沉吟了片刻,问道:“你心中有个大体的成算没有?” 李*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瞒观察说,小人在家乡时,家中也颇有些田产,并不曾试得稼穑,目下只是有个粗略的想头,根本还没算过呢……” 李彬点了点头:“难怪你会写字,平日里说话也不似平常下人那般直白粗俗……” 他笑了笑:“若是水肥都合适,天时也做美,一亩坡田一年大约能产四百斤谷子,脱皮之后怎么也能剩下两百斤左右,一百亩地便是两万斤。一个队五十个兵,每个兵一年大约消耗粮食四百斤左右,五十个兵正好两万斤,再加上原有的饷粮,确乎够用了……” 他顿了顿,摇着头道:“只是兵都拉去种地了,日常练兵必然要耽搁,这却如何处置?” 李*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兵是不会种地的,就算勉强种出来,只怕今年也不会有啥收成。我打的主意是招些佃户来种地,营中军士平时帮着干些体力活还马马虎虎,主要的时候还是要练兵。观察给的两百吊钱,小人一时也用不尽,便先用来招佃。这钱在小人褡裢里,终归是死钱,有了收成,才能变成活钱……” 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你竟还有这般见识……” 他捋着胡须感叹道:“老夫出仕为官也有三十年了,这死钱活钱一说却是第二次听到……” 李*吃了一惊,苦笑道:“观察说笑了,这道理商贾之家大体都是知道的……” 李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商人向来不读书,他们虽然很会赚钱,你问他这钱为何越来越多,他们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就是读书人居多的朝堂之上,大多数人也都想着怎样加税加赋,怎样从小民百姓手中盘剥粮米银钱以充国库,真正能想着还利于民以图来日的,自唐灭以来也不过桑国侨一人而已,老夫第一次听到死钱活钱的说法,便是十年前在汴梁与他相晤的时候。” “桑国侨?桑维翰?”李*惊讶地问道。 对于这个后晋朝的权相,出卖燕云十六州的幕后黑手,李*在自己那个时代可是久闻大名了。倒是想不到这位遗臭万年的大汉奸竟然还颇有商业头脑,更加想不到身在延州的李彬竟然会与此人颇有交情的样子。 李彬点了点头,感慨地道:“平心而论,国侨持国的那几年,是天下黎庶日子过得还算稍好的难得时光了……” 他自失地一笑:“我是真老了,和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你的想法虽好,却不切实际啊……” 他皱起眉头,掐指算道:“一百亩地若只用一户佃户耕种,每亩的收成万万到不了四百斤,最少也要用上两户以上的佃户耕种才行,只是两万斤粮食供一队士兵食用一年已然不敷使用,再加上佃户,明显不够啊,佃户也是人,也要吃饭,他们吃不饱没力气,哪里有精神伺候土地?” “再有,那百亩坡田都在卧牛山的山坡之上,引水用肥都不方便,乾佑二年至今,延州年年都要闹蝗灾,粮食几乎年年歉收。就算勉强收成了,定难军李家每年一到收割季节便要南下打草谷,卧牛山在延州城外,没有城墙保护,根本挡不住党项人的劫掠……” 李*笑了笑:“延河便自卧牛山脚下流过,取水虽然困难,总归还是有办法可想的,有五十个壮劳力在手里,就算用水桶往回打水,也不是做不到。蝗灾再厉害,总归不能年年闹,就是闹起来,想办法扑灭救护就是了,至于定难军——观察命小人练兵,本就是为了抵御党项人保境安民,历来是兵来将挡,士兵训练出来了就是为了打仗的,不打仗养兵何用。观察又不是要自己做藩镇,这一层想开便是了。只是耕地总要用牛,这却没处买去,靠人手去犁地,只怕两户佃户还不够呢…… 李彬定定地看了李*半晌,忽地一笑:“老夫倒是小看了你的心胸志气了,也罢,既然你不想避战,愿意保护延州一方水土,老夫又何必在乎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听着,卧牛山上,共有老夫名下的田产一千八百亩,可惜都是坡地,下游的河谷地都是高家的田产,老夫虽然在高侍中面前说得上几句话,却也还没能耐去和高家人争田产。这一千八百亩地,平日里只有四百亩有佃户在耕种,府中日常用度便是来自于此。其余的一千四百亩,便全部交给你去屯田,老夫再另行补给你三百贯钱,由你去招佃户,牛的事情你不用担忧了,那四百亩田由十家佃户在种,他们那里有两头牛,也是老夫名下财产,你尽管借去使用,只要明年李家再来拜访之时你手上这一队兵能留下十个党项的人头,老夫便是明年阖府上下一年不吃不喝,也必供给你到底……” 李*大喜:“多谢观察慷慨……” 李彬微微一笑:“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彰武军建镇至今已有五年,五年间全军斩获的党项人头都还不足十个,若非实在太不像样,我也不会向高侍中力荐你入军伍。老夫等着你给彰武军找回些许颜面,给延州黎庶一个交代呢!” 李*单膝跪下道:“小人晓得了!” 李彬看了看他,并未伸手去搀扶,嘴角反倒展开了一个苦笑:“况且田土虽多,耕种需要的人力也便相对多了,你却到哪里去弄这许多丁户啊……” …… 李*没有在李彬府中用午饭,昨日左营指挥廖建忠便通知他今日午时过去议事,虽然延州军中军法废弛,但是新官上任且明确知道上头对自己极不感冒的李*却还是觉得加倍小心一点总没过错。再加上此次在李彬处收获颇丰,他的心情也实在不错,自从上次舍命跟随李彬出去平叛之后,以往那悲惨的日子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因此当他走进左营指挥所在院落的时候,口中竟然哼起了小调,那旋律分明是《南泥湾》…… “李队官心情不错啊,你哼的是什么调子,是你家乡的么?”廖建忠一脸讥讽的笑容问道。 李*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了屋子,看了看屋子里,除了廖建忠之外还坐着两名军官,却并不是左营的军官,他怔了一下,急忙拱手行礼:“廖御侮见谅,小人放肆了……” “见谅不敢,你是李观察府上的红人嘛……”廖建忠脸上仍然挂着讥讽的笑容,他见李*见礼毕,摆手介绍道:“这两位是中营的两位队官,陈烨、陈耀兄弟,奉了指挥署的命令,过来左营协防的。他们的军阶和你一样,都是陪戎副尉,你们便以平礼相见吧!” 李*急忙躬身:“两位陪戎辛苦——” 孰料那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把头高高地昂了起来。 李*心中顿时大怒,只是这毕竟是军中,不能立时翻脸,自己这条小命在这个年代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也不能总是动不动就拔刀子拼命,当下只好忍着怒气呵呵笑道:“不知指挥大人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廖建忠轻咳了一声,哈哈笑道:“是这么回事,昨日我问过了那几个队的队官,那几个狗娘养的都推说队里人多,营房紧张,不好安排,便只好把两位队官和诸位弟兄们安排到丙队一起食宿了,还望李陪戎多照应些西城来的兄弟……” 李*当即一愣,队里一共便五间营房,二十五个人住本来便已经不宽绰了,现在居然又要塞进整整两个队的人来,这个廖建忠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看自己不顺眼,专程来给自己小鞋穿的?想想又觉得不太对,自己虽然在队里折腾了一番,却并没有得罪这位御侮校尉啊。 廖建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咳嗽了一声,略有些尴尬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支下派,总得应应景不是?” “哼”那个叫陈烨的瞥了廖建忠一眼,显然是对这位左营指挥这种将责任向衙内指挥署推的做法极为不满,他们是中营的队官,因此不必看廖建忠的脸色。 李*心中此刻哪里还不明白,廖建忠虽然和自己并不对付,但倒也还没有甚么恶意,此事多半是衙内指挥署的首尾,高大衙内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呢。他心中冷冷一笑,高绍基,便让你再猖狂一年多吧。 他憨厚地一笑:“禀指挥大人,小人今日正要来禀告指挥大人,小人想将丙队拉到城外卧牛山上去练兵,只是未曾请示廖指挥,不敢擅自行动。正好两位队官来协防,小人情愿将五间营房全都让出来给中营的袍泽们住,小人在卧牛山上有些薄田,是李观察所赐,在那边重新结营,正好顺便看顾,还请指挥大人允准……” 廖建忠大吃一惊:“李陪戎,你莫不是在说胡话吧?” 李*笑了笑:“小人是认真的,多谢指挥大人关照了!” 这句话其实是告诉廖建忠,我知道这件事的首尾了,不会把帐算到你头上。 廖建忠沉下脸道:“李队官你可要清楚,驻扎在城外,不但要受流民强盗的经常滋扰,还有可能受到党项骑兵的攻击,若是定难军再次南下,你若不及入城,本营是万万不敢在没有高衙内手令的情况下出城增援你的……” 廖建忠说话的语气虽然严厉,其实却是一番好意,提醒他出城扎营危险之极,很可能被高绍基借党项骑兵之刀杀人。 这时那陈烨却哈哈大笑起来,粗声粗气地道:“既然李兄弟有这么一番好意,廖指挥便赶紧发令吧,如此皆大欢喜,弟兄们也不会闹意气了。”他和弟弟莫名其妙被派到西城来和李*挤房子,本来便老大不痛快,此刻见李*主动愿意腾地方,便忍不住起身催促起来。 廖建忠却一直在踌躇,李*不足道,但是李彬却是他一个小小指挥得罪不起的。 李*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宽慰道:“廖指挥放心,小人这个主意,是观察点了头的,有什么事情,小人一身担了,绝不会连累到廖指挥头上……” 听李*如此善解人意,廖建忠竟忍不住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来,他满怀忧虑地看了看李*:“李队官心意是好的,只是事体重大,城外确实不安全,李队官不妨再考虑考虑再下决断……” 李*躬身道:“小人已经想好了,这两日便率领兵士们出城,请廖指挥允准……” 第一章:穿越者(6) “咚咚咚咚……”一阵密集沉郁的鼓声将全队的士兵都自睡梦中惊醒了过来,他们一个个探头探脑裹着被子向场院中张望。天才蒙蒙亮,却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在那里擅动军鼓。被硬生生从美梦中惊醒的人们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一阵骂骂咧咧的抱怨声顿时从被充做营房的几间土坯房中传了出来。军营重地,此人大清早便来此撹闹,当真是胆大包天。 “咚咚咚咚……”鼓声还在连续地响着,终于有几个胆大的家伙,胡乱穿起了衣服,钻出门去看个究竟。 场院角落里有一面日常操练时用的军鼓,此刻正在被人一通猛敲的便是这面鼓,众人定睛看去,却见这面鼓前面站了两个人,均是身材瘦小,其中一个却披着一副沉重之极的铠甲,正在用力擂鼓。 又擂了一会,那穿盔甲的人将鼓槌交给了没穿盔甲的人,自己向着营房方向走了过来。 “军鼓再擂一通,还没有从屋子里面出来的人,就不再是我丙队的士兵了——”那人站在走出门外的士兵们面前,口气极为认真地说道。 “娘唉,是队官大人……”一个士兵在看清了来人的面貌之后惊呼道。 李*冷眼打量着眼前这些衣衫不整满眼惺忪正在匆忙从屋子里面跑出来列队的士兵们,心中一下一下计算着时间。最先发现李*的是新任伍长李德柱的伍,此人原先是魏逊伍中一个小卒,前几天被魏逊推荐做了伍长;然而最先穿好衣服跑出来站好了队列的却是新任什长沈宸直辖的伍,第二个则是陆勋的亲兵伍。 在李*心中默数到六百零一下的时候,全队士兵才列队完毕。 最后入队的是周正裕等几名什伍军官。 十分钟,李*心中暗自冷笑着,自己已经尽可能高估了这支队伍的效率了,但最后这个结果还是让他颇为恼怒。 十分钟,已经够任何一支敌军将营房彻底点着的时间了。 见士兵们总算列队完毕,李*挥了一下手,那边敲鼓已经敲得两臂酸麻的李护儿如蒙大赦般将手臂放了下来,扔掉鼓槌一溜小跑过来站到了李*身边。 李*瞥了一眼队列,指着陆勋的亲兵队对李护儿道:“入列!” 李护儿没有迟疑,迅速跑过去站到了亲兵队的队尾。 人员到齐了,李*清了清喉咙,冷冷开腔道:“击鼓进军,鸣金收兵,这是军中的规矩。这鼓声,对于咱们军队来说,便是开始,是起点,是起床的命令,是进军的命令,是冲锋的命令……” 他咬着牙道:“今日不算,自明日开始,擂鼓一通之内,全队必须列队完成!这是军令!” 他一面在队列前缓缓走动着一面压抑着胸中的愤怒说道:“一通鼓声一百零八响,一通鼓声之内还没有入列者,罚俯卧撑三十个,两通鼓内仍未入列者,罚六十个;三通鼓响毕,还没有入列者,从此不再是丙队的军士,打起包袱卷滚蛋——” 军士们面面相觑,周正裕迟疑着开口问道:“陪戎,啥叫俯卧撑?” 李*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的话,扫视了众军一眼,缓缓道:“听我口令——全体——趴下!” 军官和士兵们一头雾水地散乱着趴了下来,不知道队正究竟要干什么。 “这是要干啥?” “鬼知道,队官大人抽风呢……” “是要打军棍么?” “不像,连个掌棍的都没有,难道队官亲自来打?” “那让咱趴下干啥?” “……” 李*冷冷看着趴伏在脚下的军士们,拖长了声调道:“让你们趴下,便趴成这个熊样子么?” 他踢着一个士兵的肚子,骂道:“抬起来,肚子和腿不许挨地……” 那士兵惶恐地尝试着将肚子和大腿向上一抬,不自觉地两臂一用力,身体便抬了起来。 “对了……俯卧撑的第一条,便是趴下,除了手掌和脚尖,身体的其余部位一律不得挨地。” 陆续地,军士们将身体撑了起来。 李*点了点头:“好,听我口令——将两臂撑直……” “好,听我口令——两臂弯曲,直至鼻子尖将将碰到地面,注意身体其他部位,不许接地……” “好,两臂再撑直——” “再弯曲——” “这便是俯卧撑,知道了么?”李*低头看着士卒们问道。 “知——道——了!”拖拖拉拉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 “大声点,我听不到——!”李*横眉立目吼叫道。 “知道了——!”这一次稍好一点,李*皱了皱眉,没有过分逼迫,他知道,目前对这些军官和士兵的要求还不能太严。 他自己身穿盔甲也趴了下来,高声叫道:“我现在披着二十斤重的盔甲,你们身上则没有负重,现在跟着我开始做……” 他努力地将双臂不断弯曲撑直,口中还报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作为一个政工军官,李*在前世也还是非常注重体能训练的,一般这样的俯卧撑随随便便做上一百来个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如今来到这个时代,身体条件不济且不说,每天吃的饭食粗糙,提供不了多少足够的热量和维生素,再加上二十斤盔甲的负重,因此三十个俯卧撑做下来已经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他轻轻喘着气自地面上爬了起来,斜着眼睛打量着那些一个个有气无力做着屈臂运动的军士们。 这样一支军队,需要怎样的训练才能练成一支合格的军队啊…… …… 这一日的早操终于结束了,李*挥手命人将早饭抬了进来,看着士兵们没有命令便一窝蜂地涌上去争夺饭食,李*又叹着气摇了摇头。他斜眼看见了陆勋正浑身湿淋淋虚脱一般准备回屋子去,他转了转眼睛,高声叫道:“陆伍长——” 陆勋一愣,一路小跑来到了李*面前:“陪戎有何吩咐?” 李*一把拉过了在自己身边发愣的李护儿,对陆勋道:“这是我的兄弟,名字叫李护,愿意跟我一起来军中历练,自今日起,他便是你的亲兵伍的士卒,平日训练值日,伙食粮饷,一如其他弟兄。不过你便不用额外再给本队安排勤务轮值了,有他在平日在本队跟前听用便可……” 陆勋怔了半晌,这才抱拳应道:“喏——” 早饭后李*命兵士解散休息半个时辰,自己也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土坯房中,一面在李护儿帮助下卸着盔甲一面声调温和地轻轻问道:“护儿,累不累?” 李护儿擂了半日鼓,又随着士兵们做了三十个俯卧撑,此刻双臂酸麻不已,只得强忍着道:“不累——” “鬼扯——”李*笑骂道,“我都累成这德行你会不累?” 他转过头淡淡地看着李护儿:“护儿兄弟,军中只有袍泽战友,没有血缘远近,你若坚持跟我来军中,每日便须与这些军士们一道出操训练,你的身板只怕撑不了多久。你是我李*的恩人,让你跟着我吃这些苦,我于心也不忍。” 李护儿跟着李*来军中,是李彬的决定。李*早就猜到李彬未必对自己会有那么放心,总要派一个人跟着自己过来,说是监视也好,说是帮助也罢,总之李彬是绝对不会对自己在军中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的。 只不过李彬提出让李护儿过来,李*还是有些意外,不过随即他便想通了。府中的家奴们大多和李*关系不睦,派这些人过来会让李*明显地觉察到李彬对他的不信任,在现在李彬正要更多倚重李*的时候,绝不能给这位自己新培植的亲信大将留下这样的印象,因此派平日和李*关系最要好的李护儿前来便是理所当然的了。李*猜想来之前李彬肯定还和李护儿私下交代过些什么,比如要将军中的情况详细向他禀报等等。 但是李*对此早就想好了对策,只要自己将带来的人编入军中,用军中的纪律和规矩严加要求,无论谁来便都没有关系了。在军纪的捆绑之下,想私自离营都不可能,怎么还能回府去通报消息呢?在军纪废弛的彰武军中或许士兵可以随便离营上街,但李*早已下了决心,这种情况在自己的军中决不允许。 要改变这一点或许很不容易,但是李*已经做出了准备将全队带出城去的决定,只要离开了延州城,只怕这些士兵再想私自跑出去就很难了,就算跑出去了,只怕想回城也要走上十余里路程。这样想瞒着李*去通传信息几乎不可能。无论李彬派谁来监视自己,李*都能够将其的每一步行动掌握在手心里。 “哥哥说得哪里话,和哥哥一起出来历练,是小弟的福气。这一遭其实不是观察的差遣,是小弟自愿来与哥哥一道从军,实是指望着日后也能似哥哥一般立下些功劳,脱去奴籍,说不定还能置下一些田产积蓄……”李护儿说着,眼睛渐渐发亮,手也有些颤抖,显然有些激动不能自制。 李*却有些发愣,他有点拿不准李护儿所言究竟是虚是实。 便在这时,却听门外有人轻声问道:“陪戎大人在么?” 李护儿立即转身,略带警惕地问道:“谁?” “小人魏逊,有些事情想要禀告大人——” 李*一愣,随即开口道:“魏什长请进,本队正在卸甲,却是不恭地很了……” “不妨,不妨……” 随着话音,魏逊推门弯着腰走了进来,毡帽在他手中拿着,随手又将房门关上了。 “魏兄弟有什么话,尽管对本队说。自就任以来,我本待和众位兄弟一个一个聊聊天的,奈何一直未能得空,魏兄弟来得正好,咱们好好拉拉话……”李*挥手命李护儿站到一边,伸手拉过一张胡床,招呼魏逊道:“魏兄弟坐,不要拘束……” 魏逊脸上带着些许不安,在胡床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李护儿,却一句话不说。 李*一怔:“魏兄弟可是有体己话要和本队说?” 魏逊点了点头:“正是,还望陪戎……”,一面说着,他又转过头去看李护儿。 李*哈哈大笑:“你不认得他,这是我兄弟,刚从老家来投奔我,不必有啥顾虑,咱们当兵的,每日一处吃一处睡,还有甚么事磨不开面子?就是老婆偷汉子,说出来虽然难为情,也只有袍泽们为你打报不平的,不会有人取笑与你……” 魏逊这才释然,他开口道:“当日陪戎提拔小人做了什长,还不曾谢过陪戎的大恩……” 李*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轻轻应道:“那也没甚么,你魏兄弟向来人缘好,这一个队里面起码有半数以上的军士和你相好。除了沈兄弟那伍人马之外,你魏兄弟的话在队里比哪个什长都要好使,让你做什长,也是众望所归。我初来丙队,军心总是还要顺应的……” 魏逊尴尬地笑了笑:“小人在地方上做泼皮时留下的坏习气,便是好交个朋友,陪戎一来队上便提拔了小人,小人心中好生感激。我们这些混过帮社的人,最讲究个义气,陪戎看重我姓魏的,我也不能对不起陪戎。小人知道,陪戎心中,是有大志向的,小人在地方上混了许多年,自认这双眼睛看人还是准的,陪戎不同于以前的丘陪戎,这个小人心中明白……” 李*笑了笑,却没接魏逊的话头。 魏逊迟疑着说道:“只是陪戎还不熟悉队中诸位什伍的心性品行,有些事情,本不是小人该管该问,然则若不对陪戎明言,小人却觉得有些对不住陪戎的器重……” “魏兄弟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李*目光炯炯,盯着这个年纪不大却是一副圆滑世故模样的什长问道。 “有人对陪戎极为不满,暗中商议着要给陪戎惹些乱子……” “哦?”李*皱起了眉头,“是什么人?” “配戎恐怕不知道,周队副在队中颇有些影响,许多人唯其马首是瞻。周队副本人是个滥好人,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有些指望着他的人对陪戎不满,想要有所举动,不利于陪戎……”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观察着李*的脸色道:“本来小人以为没甚么大不了的,只是方才用饭的时候,梁宣拉着沈宸去说了好一阵子话,小人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不过看梁某的脸色,似乎很是不善。沈宸这人素来与队中的人不大合得来,大家一般也不去理他。此番梁某连他都要串联游说,小人以为事情似乎不大妙……” 李*的眼睛眯缝了起来,语调拖长问道:“那么魏兄弟以为,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呢?” “梁宣自恃勇力,想要刺杀大人,到时候只要队中弟兄一起出面将罪责扛下来,按照彰武军中的惯例,指挥署和营里是不会追究的,大不了再派一个新队官来便是了……”魏逊压低声音说道。 “想杀我?只怕不容易吧?”李*冷笑着说道。 “他们想半夜纵火焚烧陪戎的房子,到时候只要报一个火灾,大家便都无事了……”魏逊舔着嘴唇轻声道。 第一章:穿越者(7) “这位魏大哥却是个好人……”待魏逊离去后,李护儿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说道。 “好人?”李*不禁哑然失笑,他含笑看了眼前这个前任书童一眼,心想难怪终日在李彬身边伺候,这个小兄弟在府中却仍然斗不过李福,无论是见识还是辨别力,李护儿都差了些,从这个角度来讲,李彬让他来监视自己,实在是选错了人。 不过想起李护儿适才说话的神情,李*又有点犹豫,他不得不承认,李护儿说的不太像假话;况且李彬此人历史上的记录虽少,却并未留下权变手段方面的恶劣名声;最终此人在延州的内部斗争中败北被高绍基灭门,起码也说明了此人纵然有些权变手段也并不高明,否则就不会败在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手中了…… 自己是否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不是么?有人商议着要害哥哥,他来通传报信,若不是好人,怎会如此做?”李护儿脸色微红,怯怯说道。 李*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魏逊,他笑了笑:“我的好兄弟,我原先便说过,你待人太实诚,终归是要吃亏的……” 他缓了口气,说道:“你注意没有,魏逊说了这许多话,其中不乏紧要言语,但是他却始终未说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从头到尾说的都是有人要害我,却半句不提他是如何知道有人要害我的,而且不但知道是什么人要害我,甚至还知道这些人在什么时候采取什么手段来害我,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古怪么?” 李护呆了一下,分辩道:“可是……是哥哥没有问他啊……” “不错,是我没有问他……”李*点了点头道,“魏逊也知道我不会问他。他一开始的话说得很明白,他这个人好交朋友,在队里面朋友很多,消息也灵通……哈哈,只怕就算我问了消息的来路,他也会用这一番话来敷衍我吧……” 李护皱起了眉头:“不是如此么?我却以为是某个兵卒听到了他们的密谋,悄悄告诉了魏什长,他这才来告诉哥哥的……” “那正是他要给你造成的印象……”李*古怪地笑道,“试想那些人密谋的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不加防范让不相干的人听了壁角?魏逊便是消息再灵通,这样的消息岂是他能轻易打听来的?但是他却并没有骗你,因为他告诉你的内容是真的,他这人在队里消息灵通也是真的,只不过这两件事情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罢了……” 李护这才似乎有点明白的样子,却又诧异道:“那哥哥却又说他的消息不假,这么重要的消息却是哪里得来的呢?” 李*冷笑着重复道:“是啊,这么重要的消息,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 他回过身,一面整理着甲叶子一面缓缓说道:“要把新来的队官赶跑,这么重要的事情,那些人会不和他这个在队里交下了半个队好人缘的实力派商议?怎么说都是在一个队里面一起吃了几年粮的人,相互之间怎么也比我这个新来的上司要亲近些。再说这件事情做下并不难,但是要想瞒住却不容易,无论怎么说,在军中刺杀上官这个罪名还是很重的,所以梁宣才要去找沈宸,并不是指望沈宸抐能帮他的忙,而是希望他在事后能够闭嘴,只要众口一词,指挥署和营里面又本来便对我这个陪戎副尉捏着鼻子,只怕此事便会不了了之了吧……” “可是,姓魏的图的却是个啥?”李护儿更加不解了,“他既然言语中处处打埋伏,说的却又是实得不能再实的实情,这却又何苦呢?他便是把事情照实说了,哥哥也不会追究他什么责任。他这么含含糊糊,于他自己并无必要啊……” “兄弟,你说到点子上了——”李*笑着拍了拍李护儿的肩膀,“魏逊图的其实不是我的信任,而是我的依赖……他知道,我初来乍到,对队伍里的情况不甚了解,需要一个人给自己做耳目,更加需要一个人帮助我管好这些熊兵。我提拔他做了什长,但是他并不满意,他现在瞄上了周正裕的位置,想取此人而代之,这便是他心中希图的东西……” 说罢,李*摇了摇头:“周正裕在军中十多年了,梁宣刘衡狄怀威他们都听他的,魏逊想拱倒他,只怕不容易……” 李护儿仰着头想了想:“哥哥不准备拿掉姓周的?” 李*笑了笑:“没有他的事情,我为何要拿掉他?” 李护儿皱眉道:“可是他是主谋啊……” 李*哈哈大笑:“你如何知道他是主谋?” 李护儿脱口道:“姓魏的刚才说……” 说道半截,这个半大孩子大张着两口再也说不下去,李*促狭地眨着眼睛冲着他直笑,笑得李护儿脸上越发红了,李*这才慢悠悠开口道:“是啊,仔细想想,姓魏的刚才其实压根没说周正裕啥坏话,可是他却让我们都觉得,周正裕是此事的主谋,这事情难道不荒谬么?” 见李护儿眼前已经有明显的金星在飞舞了,李*笑着开始解释:“事情其实并不复杂,梁宣对我极为不满,预谋要对付我,刘衡狄怀威他们可能也有份参与,于是他们便一道去找周正裕商议,在这些人心中,周正裕才是这队中真正的主心骨,为了壮声势,他们连魏逊也拉上了。不料在周正裕那里,他们的计划遭到了周正裕的强烈反对。一方面,我来丙队之后,给了周某不少的好处,另一方面周某见识过我拿下高万青的雷霆手段,而指挥署方面对此的默认更让周正裕认定我是一个得罪不得的人。因此周正裕把这几个不安分的人训斥了一顿,要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不过或许是因为实在怨气太深,又或是魏逊这个鬼东西从中挑唆了几句什么,又将梁宣的念头撩拨了上来,梁宣决定瞒着周正裕下手,这才继续出去串联,为善后预作准备。奈何魏逊心中另有打算,便来向我告密,他既希望经过此次的事情我能对他极度信任,更希望我感觉到在这个队里除他之外四面都是敌人,这样的话我不想重用他都不成了……” “……试想一下,今天晚间梁宣纵火,被我抓个正着。当然,除了梁宣,旁人是不会被抓住的。梁宣讲义气,万万不会将周正裕供出来,因此周正裕是不会有事的,但是我却认定了周正裕是幕后主使,是心腹之患,今后怎能再安心信用此人?因此纵然周正裕不会受到牵连,和我的疏远也是自然之事,那时候我在这个队里还有何人可以信用?当然便只有他魏逊这个威望出众对我又忠心耿耿的人了,如此又忠诚又能干之人,是你你不用么?” 李护儿听得直咋舌头:“……这姓魏的心机也未免太深了点吧,就这么一件事情,让他生生整出这么多道道来……” 说着他又用近似于敬神一样的目光看着李*:“姓魏的是精明鬼,哥哥便是神仙了,这些事情一丝一毫没有能瞒过你的,小弟想,便是那戏文里说的诸葛孔明,也不过如此了吧?” 李*不禁又是一阵苦笑:“看穿这点小伎俩算甚么本事,魏某这点心计,在观察面前只怕穿帮得更快,不是你哥哥我太高明,而是他们这些伎俩耍的实在太拙劣……”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你了解人的品性,看穿这些把戏便一点都不困难……” 李护儿搔了搔头,问道:“那如今我们怎么办?” 李*摆了摆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今日已经定下要将队伍开拔出城的日程,定好了的事情不变,为这点小事改变计划安排太不值了……” 李护儿怔了怔,问道:“那岂不太便宜姓梁的他们了?” 李*冷冷“哼”了一声:“梁宣自以为武勇,平常傲得不得了,他若是真个要自己一个人来和我单挑,就算是为了压服军心,我都可以将计划往后拖一日……夜间纵火,想烧死我,这么没志气的诡计,我还真没心思等,为这种下三滥的人和事改变计划,太不值了!” 李护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称赞道:“哥哥果然是英雄……” 李*又是一笑:“你去将沈宸叫来,然后悄悄去告诉魏逊,今日他的伍和沈宸的伍一道,在行军时护卫队伍的左右两翼,他负责护卫左翼,沈宸负责护卫右翼……” 李护儿应了一声,不解地问道:“小弟直接通知沈什长便是了,又何必再让他来一趟?” 李*苦笑道:“魏逊做事粗疏,该细密处不细密,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来找我告密,我是要给他擦擦屁股,免得我还没被烧死,他先被梁宣活活打死……” …… “卑职沈宸,见过陪戎大人” 这位二十岁的年轻什长面上带着些许不安的神色向李*行礼之后,便那么笔直地站在那里,再也不发一言。 “梁宣方才找你了?” “……是!” “他说了些甚么?” “……” 李*笑了起来:“沈兄弟,你不必有甚么顾虑,我初来乍到,也不想找任何人麻烦,只是有些事情要做到心中有数。我既然知道梁宣找过你,便也知道梁宣找你是为了何事,找你来问问,只是想弄个清楚明白。我不会用未发生的事情治手下弟兄的罪,梁宣是块什么样的货色本队心中清楚得很,你也不必替他担忧……” “……梁宣是刚刚来找过卑职,但是卑职并没有答应他甚么……”沈宸踌躇了一阵,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气说道。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他的,他是个浑人,脑子不大清楚,正常人不会跟着他一道发疯的……” “陪戎误会了,梁宣脾气暴躁些,其实心眼并不坏,他这次其实是被人挑唆了……” “我知道,我也知道挑唆他的人是谁,沈兄弟你不用把那个人说出来。我既然来做你们的队正,若是连这点事情也弄不明白,不如直接卷着铺盖卷走人。”李*打断了沈宸的话,含笑看着这位站得笔直的什长。 好俊的军姿…… “陪戎清楚便好,卑职本来是打算今夜将梁宣灌醉,让他发不得疯的,此事卑职并不想禀报陪戎,还请陪戎见谅。既然此刻陪戎已经甚么都明白了,卑职也不多说甚么,但凭陪戎处置便是。”沈宸脸上,居然带出了几分傲然之色。 李*哑然失笑:“处置?梁宣我都不打算处置,处置你做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地道:“沈兄弟,你不必多虑!虽然来队里只有几天,但是我甚么都看得很明白。在这个二十几个人的队里,你是不大合群的,也是不大受人待见的。你不用辩解,也不用替其他人解释甚么,我心里明白,你和他们不一样……” 沈宸昂起头,两只眼睛毫不畏惧地盯着李*问道:“敢问陪戎,卑职和其他弟兄有何不同?” 李*看了看这位满脸认真神气的沈宸,不禁哑然失笑道:“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平日里你便不屑于和他们一道,难道此刻反倒转了性?” 他正了正颜色,道:“说白了吧,他们是兵痞,而你是个军人……” “兵痞……军人……”沈宸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声调略微降了降,缓缓道:“……其实,无兵不痞,卑职闲时候一样吃酒骂娘,只不过酒量不大,骂人也不太会骂而已……” “可是你不吃丁额,你的队伍是满员的;你知道服从命令,万事不会敷衍懈怠;你知道自己是打仗的兵,时时刻刻都绷着这根弦,今日早课,你的队伍是集结得最快的;你不滋扰老百姓,从不出营去吃酒打架闹事,上个月闹兵变,你抗了丘胜得的乱命,你的队伍里一个兵都没有上街参与祸害老百姓,若不是你手下的兵护着,丘某人当时便要了你的脑袋……” 李*一口气说将下来,几乎不给沈宸还嘴的空隙,说完了这些事,他喘了口气,指了指沈宸此刻的立姿,笑着道:“便说此刻,我敢说全队的什长伍长们,没有一个人能在我面前站得如此规矩。所以我说你是军人,来日能够上阵杀敌效命疆场的军人,而不是终日只会混日子滋扰百姓祸害地方的兵痞……” 沈宸张着嘴听了半晌,眼中竟然浮上一阵热气来,他拼命地睁大眼睛,以避免自己在上司面前当面失态,心中却是一阵阵汹涌澎湃。 “……我那日升任老周做队副,升任魏逊做什长,让他推荐新伍长的人选,都是权谋手段。但是升你做什长,却没有任何私心……我要能打仗的军官,我巴不得全队的军官都是你沈宸这样的军官。若能如此,我彰武军便不必惧党项李家分毫……” “陪戎大人明鉴,沈宸感佩至深,若有机会跟随陪戎阵上杀敌,沈宸此生无憾……”沈宸拼命睁大着眼睛大声答道,只是声音略略有些发颤,话语里隐隐带着一丝鼻音。 李*静静地凝视了这位年轻的什长半晌,缓缓问道:“你读过书,是吧?” 沈宸默默地点了点头:“回禀陪戎,孙子、吴子、司马法,卑职都读过。” 李*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有表字么?” 沈宸怔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李*想了想:“你若不嫌弃,本队替你起一个别字如何?” 沈宸身体一耸,大声道:“请陪戎大人赐号。” 李*笑道:“你若不反对,自今日起我便叫你君廷,我不想对自己最器重的部下直呼其名。” 沈宸胸前一阵起伏,平复了良久方才缓缓道:“自今日起,我便叫沈君廷……” 李*摆了摆手:“君廷是字,你还是叫沈宸,这名字是父母所起,轻易更动不得。令尊在疆场殉国,是我彰武军的烈士,他起的名字,应当是你一生的骄傲……” 他顿了顿,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下,今日行军,你负责队伍右翼的警戒……” …… 沈宸走了出去,在一旁听了许久却一句话都没能插上的李护儿十分不解地问道:“这位沈什长说他晚上要去拦着梁宣,却又说不会向哥哥禀报此事,没发生的事情,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只是这么空口白牙的说,谁知道他是副甚么心肠呢?” 李*看了他一眼,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是啊,他说的是他还没有做的事情,但是我信!” 李护儿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哥哥似乎是信了……” 李*点了点头:“如果梁宣今天真的来纵火,我想沈宸一定会来阻止他的!” 李护儿不解地道:“我怎么就觉不出来?魏逊说得那么仔细,哥哥却不信他,偏偏信这个几乎甚么也没说的沈什长?” 李*笑了笑:“有些人说得再多,再合情理,我也不会贸然轻信;但是另外一些人便是说得再少,再不合情理,再不可能,我也相信……” 第一章:穿越者(8) 五代时的延州分为东西两城,是比较罕见的双城结构。延河水穿城而过,将两城分开。延州城的西城驻有彰武军节度府和延州节度判官署,同时延州军方的最高指挥机构衙内指挥署也驻在西城,这些机构直接主管西城的民政军务,权力极大。相应的,西城内居住的大多是延州境内的达官显贵名门望族,高家便是这些郡望士族的典型代表。这些末代门阀把持着整个延州几乎全部的经济命脉和主要收入,也把持着延州地方的几乎全部军政大权。因此,西城的城墙相对坚固高大,城防体系和治安状况相对严密,城中驻扎有彰武军主力四个营的兵力。 相比之下,东城城垣残破武备不足,城中只驻有一个左营两百多人的兵力不说,就连稍微富庶一点的人家都没有。城中的主要人口大多是本地的贫困百姓和一些外地流民,还有一些南北往来贩卖粮食食盐马匹等稀缺物资的商贾,为了躲避西城的高额过境税收而取道东城。西城方面对流民的残酷政策是流民们大多聚集在东城的重要原因。东城设有肤施县衙和延州节度观察判官府两个政权机构,李彬便是实际上的东城最高军政官员。 因此在关中地区,一提起“延州”其实指的是西城,一提起“肤施”指的便是东城。 肤施县东南有一座并不算险隘的大山,名叫丰林山,俗称卧牛山。延河水自山脚下蜿蜒流过,滋润了山上的水土植被,因此一到春夏之际这座山上郁郁葱葱煞是可爱。丰林山上有座宝塔,乃是唐代大历年间修建,经过多年兵乱,已经颇为破败,山高处还有两座高台,一个是延州城外最高的一座烽火台,另外一座建设在山峰最高处的望寇台。前者是为州城示警之用,后者却是四面观察敌情之用。因望寇台在峰顶,势若高悬,星辰逼临,故而又称作摘星楼。 山脚下有一条大路,穿越子午岭一路向北,可直达河套草原,这条路被称作秦直道,乃是关中通往河套一带最重要的军事通道。丰林山便矗立于这条大道之侧,南面可以俯瞰关中平原,北面则将秦直道上的情景一览无余。对于延州而言,这座山实际上是个战略要地,原先周密做延州节度之时原本在山上驻扎过一营兵士,高允权接手延州后废除了这个营的建制。 丰林山在这个时代还不是很有名,但是九十多年以后,在这里成为抵御西夏铁蹄的第一线之后,将有一位极为伟大的人物来到这里,在这里建立军寨,训练士兵,并在山上修建起一座书院,名曰嘉岭书院,这座山也因此人在山脚下留下的墨宝而改名“嘉岭山” 嘉岭书院后来又被称为范公书院,因为那位修建他的伟大人物,便是被西夏党项人称为“小范老子”的范仲淹。 丰林山上的宝塔在明代经过修缮,成为了一处风景胜地,嘉岭山也因此又得了一个在李*那个时代可称如雷贯耳的名字——宝塔山。 当然,那个时候,延州早已经恢复了隋时的故称——延安。 丰林山的山势平缓,水土肥沃,十分利于农作物的生长,除了地势因素之外,山上的坡地在其他条件上并不比关中平原上的土地来得差多少。 只是由于乱世的缘故,延州境内盗贼颇多,商贾往来往往要结队而行方才安全。再加上北面的党项人年年南下抢掠,导致丰林山脚下的农人们纷纷逃亡肤施,而山坡上的农户也日渐稀少。到广顺元年,整座丰林山上只剩下了一个叫做卧牛村的小村子,村中只有不到十户人家。 在这个小村子的旁边,有数百亩上好的坡田地,其中四百亩由村中的人耕种,只是他们的收成却不能完全自己享用,每年收获的庄稼有六成要送到肤施去交给延州观察判官李彬老爷子。这半山坡的地,并没有一亩属于村民,李彬才是这些土地的主人。 广顺元年十月初一,这个村子来了一群陌生的客人…… …… 李*擦着身上的汗,冷眼打量着身后这些一个个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活宝。 十八里路程,整整两个时辰,便将丙队全军跑成了这么个德行。 开始还勉强成行成列的队形,此刻早已散乱得不忍卒睹。除了沈宸所带的伍靠着相互搀扶拉拽算是全建制带到之外,其余的什伍几乎没有一个到齐的。陆勋的亲兵队原来的两名士兵一个没到,只有陆勋和李护儿咬着牙跟了上来。魏逊带的左翼跑丢了一个,他自己也险些在中途半路折回去。 全队三十一个人,真正最后跟着跑到丰林山下的只有十六个人。 队副周正裕,什长刘衡、狄怀威,伍长赵群、杨利,全部掉队。 十八里路,跑丢了一半的兵员,跑没了一半的军官。 李*心中一阵阵发凉,越和这些士兵接触下来,他就越发地感到前途的艰难。没有钱没有粮,要将面前这些乌合之众训练成能打仗的强军,这个难度还真不是一般的高啊…… 到达山脚下的十六名士兵当中,有九个人扔掉了身上背的衣被卷,还有两人扔掉了手中尖头木棍。 李*叫这两名士兵出列。 他用淡淡的语气说道:“你们现在回去,捡起半路扔掉的棍子,然后回来,我会在这里等着你们。全队都在这里等着你们。若是捡不回来,你们就也不必回来了,我丙队不要连武器都跑丢了的熊兵。当兵的没了武器,便是丢了饭碗,这个道理,之前你们若是不懂,便从今日开始学起……” 说着,他又看了看那九名扔掉了衣被卷的士兵道:“你们也可以回去捡起你们的行囊背包,也可以不回去捡,本队决不强求。只是要提醒你们一句,今夜开始我们便要在山上驻扎过夜,没有营房,没有帐篷,露天睡觉。山上风大,谁不怕冷不惧寒,便不用回去捡铺盖了……” 看着那失魂落魄面面相觑的十一个人,李*转过头对沈宸道:“你在山下守候,后面到的人便通知他们到山上的村子里面集合。一个时辰之后,我命人来换你。” 说罢,他再次扫视了一眼面前这支惨不忍睹的队伍,大声道:“没有丢掉武器和被服的,跟我上山!” …… 沿着还算好走的山路,又整整爬了两刻光景,李*终于带着剩下的六名“幸存者”在通红的夕阳下走进了已经开始升起袅袅炊烟的卧牛村。 来到村头的场院处,在李*下达了“解散”的命令后,六个人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再也支持不住了。跑了十八里路,又爬了半天的山,早上吃下去的那点食物早就消化的一干二净了,此刻又累又饿,两腿发软,眼前直冒金星,恨不得倒下便再也不要爬起来。 一个满脸胡子茬佝偻着腰的农夫怯怯地走了过来,仔细打量着这些人,脸上的皱纹在山风吹动下一阵阵抖动,似乎有些拿不准是否要上前说话。 李*看到了这位老汉,他几步走到他跟前:“郝阿公,都准备好了么?” 那被称作郝阿公的人急忙点头道:“准备下了准备下了,大人吩咐的,都准备下了。足足准备了三十个人的量呢,已经叫娃娃们往这边抬了……” 李*微笑着对他道:“阿公,你放心,这几日借用的粮食,我后日便叫人送上山来,不会白吃你们的……” 说着,他自怀中摸出了将近三十枚铜钱,道:“这点钱不成敬意,阿公拿去沽点酒喝……” 那老人吓得连连摇手:“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前日大人给的两百钱已经多了,这一顿饭食总共连二十文也不值,怎当得大人再给?” 李*笑着摇了摇手:“阿公,这是两回事,我们是军队,是有粮饷的,用掉的村里的粮食是暂借,过几日就会还上。这钱,还有先前给的钱,是这几日麻烦你们帮忙做饭的工钱,不是买粮食的钱。您就放心收下好了……” 郝老人又是一阵摇手,哆哆嗦嗦地道:“这可太多了,用不了这许多,就是做顿饭,哪里用得这许多钱?” 他抿了抿唇,道:“村里腾了两间房子出来给军爷们住,三十多人住着有点挤,不过若是就这么七八个人,还是住得开的,只要军爷们不嫌破败简陋,就好了……” “够住了够住了,后面没跟上的那批窝囊废,让他们盖着月亮睡好了……” 四肢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梁宣高声叫道。 李*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笑道:“阿公,我们不会住村里的房子,不能搅扰你们,这是有军纪有规矩的事情。”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这阵子农闲,村里人都还有点功夫。自明日起,我们要修复东边那座大兵营,五年多没用了,连房顶都没了,我们人手不够,还要村子里的父老们帮忙,这样,定下价钱,村里的乡亲们帮着我们修房子,我们每人每天给发十文钱的工钱,阿公觉得如何,若是嫌少,还可以再添……” 那老人又是一阵急促地摇手:“该当的该当的,怎么敢再和军爷们要钱,村里这阵子地里不忙,都在家闲着呢,已经拿了大人这许多钱,怎么好意思再让大人破费?” 说着,他又迟疑地问道:“这几日没有房子住,军爷们……?” 李*笑了笑:“这几日没有房子住不打紧,我们会露天扎营,就在这场院里面睡觉……” “啊——?”那老汉又一次怔住了…… 便在这时,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抬来了三个腾腾冒着热气的箩筐和一个圆口的坛子,每个筐里面都岗尖地堆满了刚刚蒸好的粗粮面饼子,坛子里则是村民们自己腌制的咸菜。 走在最后面的的那个村民挑着两桶刚刚打上来的井水。 已经饿了一天的士兵们顿时眼睛发蓝,饭食的香气一阵阵刺激着他们空空如也的肠胃,让原本好像已经被抽干了的身体内又生出了新的气力。 李*也有些饿了,他看了一眼士兵们,又看了一眼表情麻木的村民们,高声发令道:“全体起立,列队!” 六个人勉强站了起来,战成了一排。 不知这位活阎王又要玩什么样的花样,又要如何折腾大家。 李*扫视了这六个人一眼,板着面孔道:“这食物,这水,都是卧牛村的乡亲们给我们做的。说得大一点,我们当兵的身上穿的衣服。头上戴的帽子,手中的武器,每个月的粮饷,无一不是乡亲们给的。饮水要思源,当兵的吃粮,要知道是吃的谁的粮。我们吃的,是老百姓的粮,是乡亲们的粮,没有他们交粮缴税,我们便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没有饷钱拿。因此——” 他转过身,右手齐胸道:“听我口令,跟着我说——谢谢乡亲们!” 众人已经对李*层出不穷的新鲜花样习以为常了,这些疲惫不堪的士卒们立刻有样学样,平胸行军礼跟着稀稀拉拉叫道:“谢谢乡亲们……” 李*也不转头,冷笑着说道:“这便是你们的道谢么?跟蚊子叫一样,我没有听到!” “谢谢乡亲们——” “还是没听到,今天喊不过关,就都别吃饭,我这个队官陪着大家一道饿肚子——” “谢——谢——乡亲——们——”这一回,连魏逊都扯着脖子喊上了,乖乖,累了一天还不叫吃饭,这还是人过的日子么? 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下面开始领取食物,不许争不许抢,排队领取,小个在前高个在后,士兵们先领,士兵领完军官再领,我这个队官最后领!” 魏逊险些哭出来:“老天爷,这是给我们派来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 当日晚间,掉队的士兵和军官们纷纷到达。半夜丑时许,周正裕这位队副在一个年轻士兵的搀扶下终于也爬上山来,至此,共有二十二名士兵和军官抵达了卧牛村,还有七名士兵始终没有归队,什长狄怀威带着他所统带的什返回了东城的兵营,没有抵达卧牛村。 得知这一消息的李*连声冷笑,对着来向自己汇报此事的沈宸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不愿跟着我李*走的人,我决不强求,我走的本便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富贵险中求,没有这份志气和耐力的,早走早省心……” 他看了看裹着被子勉强成行倒卧的士卒们,抬起头缓缓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就在这卧牛山上,就靠这二十二个现在暂时还不能算做士兵的士兵。我们要修建起军营,我们要建立起军垦,我们要训练他们,我们要打磨他们,我们要换装更加精良的武器,我们要招募更多的勇士,我们要组建更强大的军阵。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只要我们认认真真一件一件去做,不懈怠,不苟且,终有一日,我们的足迹将踏遍中原大地,我们的声音——将响彻整个时代……” 第二章:五代十国(1) 广顺元年八月底发生在延州的这场未遂兵变在当年而言并不算多么大的一件事情,在藩镇林立诸侯四起的五代年间,这样的兵变几乎每年都要发生个十几起甚至几十起,所谓乱世,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李彬递往开封汴梁的密奏却依然引起了后周朝廷中枢的高度重视。从皇帝郭威到其亲信重臣枢密使王峻,均对此显得忧心忡忡。 他们的担忧并非来自延州本身,而是来自这次延州兵变的诱因。 党项人盘踞银夏四州已有五十多年的时间了,这五十年间中原王朝轮替鼎器变迁,党项人在银夏地区的势力却是稳步增长越来越大,发展到如今已经成为关中地区最大的一个藩镇。其人马上万几,割地近千里,据有四州八县之地,已经成为中原王朝在潼关以西的最大军事威胁。 因为该地距离开封实在太远,因此自从后梁建政开封开始,五朝十代中原的皇帝都对定难军四州采取了怀柔安抚加官笼络的统战政策。后周朝廷建政之初,今年正月,新登基的皇帝郭威在皇帝任期的第一天便发布诏书,册封现任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为陇西郡王,这个封号原本便是前朝的皇帝封给党项李家的封号,如今郭威又恢复了这个王爵给李彝殷,实际上便是代表新朝廷承认了李彝殷的割据地位。当然,中原这时候还比较乱,封王是很普遍的安抚手段,并不算多么值钱。但是这起码代表了朝廷对银夏方面的安抚怀柔态度。 然而奉诏前往夏州宣敕的使者却并没有能够见到李彝殷,这位定难军节度使称病躲了起来,仅派遣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人幕僚出来接见使者,终日以酒食相款待,就是不提接旨之事。使者在夏州居住了一个半月,不但没有见到李彝殷本人,连党项李氏族中任何一位年长人士均为见到,只得怏怏而返。使者刚刚到达汴梁的第三天,夏州方面便传来了消息。李彝殷向在晋阳起兵称帝的北汉国主,被郭威部将弑杀的后汉湘阴公刘赟的父亲刘均上表称臣。 这件事情对后周政权的外交统战工作无疑是一大打击,定难军虽远,却毕竟是一方诸侯。如今一个外族藩镇都不肯承认自己以周代汉的合法性,仍然表示忠诚于已经在开封亡国的后汉政权,这对郭威来讲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但是在广顺元年,后周还没有真正稳定各地的藩镇和地方政权,在东面还有慕容彦超这个公然不肯臣服的军事割据集团存在,相比起党项人,慕容彦超的威胁更加直观也更加现实。因此在接到李彝殷公然依附北汉的消息之后,后周集团内部的多数意见是对此装作视而不见,既不谴责也不承认,留待日后慢慢解决之。 当月澶州刺史检校太保太原郡侯皇子郭荣曾经上表,向郭威力陈银夏藩镇的危险性,建议在延州和朔方建立两个比较大的节度编制来遏制其发展趋势。但是对于刚刚接手国家军政事务不久的郭威而言,既没有人力也没有财力来实施郭荣的这个建议,因此在枢密使王峻的坚决反对下,郭荣的这份奏议无疾而终,而建议对定难军采取绥靖政策的王峻本人却在几日后被郭威册拜为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监修国史,仍兼枢密使,以宰相身份兼任枢密使,这在五代时期是成为首相的标志。 因此这一次党项的南侵,虽然属于例行公事,却是自其向北汉称臣以来第一次滋扰后周边境,因此意义重大。刚刚以兵部侍郎身份被提拔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宰相之一)不久的范质第一个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因此他将奏表上呈给王峻的同时,转抄了一份命人送往特旨可以三日一至禁中理事的四朝元老弘文馆大学士中书令冯道的府邸。冯道是当朝元老,又是名义上的首相(中书令),因此范质此举虽然不合规矩,却也并不犯什么********。 但是这件事情的直接结果就是,在王峻还没有决定是否将此事上奏皇帝的时候,皇帝的中旨便发到了禁中的中书门下省,召王峻、范质以及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三司李谷入延英殿议事。 延英议事的制度原本始于唐高宗上元年间,后来废止,直到后唐年间才恢复起来,之后数代朝廷均沿用为定制,成为君主内朝的一种主要形式。 当三位宰相急匆匆赶到延英殿的时候,才发现胡须花白神情萎靡不振的“冯令公”赫然在座。 王峻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皇帝在延英殿召见宰臣本来没什么,但是冯道的突然出现并且先行赐座最起码说明一点,此次君相会议是应这个老匹夫的建议临时召开的。虽说理论上冯道的地位和职务都在自己之上,但是平日里习惯了独揽大权的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冒犯。 因此当下向皇帝行礼毕,就在郭威挥手吩咐:“赐各位相公坐……”之后,王峻向着冯道躬身一礼,语气冷冰冰地道:“若王某记得不差,令公三日一至中书门下,今日不是令公当值吧?” 他此言一出,按照班次站在他身后的范质当即发言道:“秀峰此言差矣,主上恩宠,命冯令公三日一至中书门下,仿李景武公故事,乃是顾及令公年老体弱,不堪中枢劳碌,故而特命其三日一至即可。这不是禁中轮值制度,令公若是体力旺盛,每日皆可至禁中平章政事,若体力不支,则可三日一至,主上敕旨亦未曾限定令公入值日期及次序,秀峰又何以当值与否相询?” 王峻当即回眸冷眼打量了范质一番,沉着脸道:“我倒不知,文素熟知典籍掌故,可知‘泄露禁中语’是何等罪过?” 范质一说话,王峻立即意识到此事当中有此人首尾,他甚至已经猜到范质究竟做了什么手脚了,因此才以“泄露禁中语”的罪名相质问,在唐代,这是一个相当重的罪名,足以导致宰相被贬外出。贞观年与魏徵齐名的宰相王珪便曾以这个罪名被外贬地方,后来虽然回朝,先后担任礼部尚书和魏王傅等高官,但终生未得再入阁。 因此王峻以这番言语来质问范质,威胁的味道已经相当明显了。 然而范质却丝毫不惧他,昂首冷笑道:“令公为朝首,范某向其通禀乃是国之经义,却并不晓得甚么是‘泄露禁中语’。再者,范某究竟是否泄露禁中语,有台谏在,也轮不到秀峰来论断……” 王峻冷哼了一声:“明日便教文素见到台谏的弹章——” 范质淡然一笑:“既是弹劾范某的谏章,理当回避,自古未有受弹劾者自读谏章的道理,秀峰相公难道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王峻张嘴还要说话,高坐在丹墀之上的大周皇帝郭威不悦地轻轻拍了拍案几:“朕叫你们几位丞相来,是来议事的,不是来吵架的!冯令公是朕忒忒请来的,他是四朝元老,对军国大事经验丰富谋划老道,朕是指望着能够倚重于他,秀峰,你虽功高,却也不可对令公无礼。还是要有尊老敬上之心,令公是前辈,我们都在他跟前行过参拜礼的。你此刻放肆,岂不是连纲常都要乱了么?” 郭威出身武将,说话殊少文雅,但是意思说的是极明白的,王峻虽没奈何,却也只能悻悻谢罪。 范质却知皇帝仍然在维护王峻,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当下郭威命王峻陈说定难军方面的局势,王峻也不拿李彬的奏表,当下口说手比,将延州兵变的起因和发展经过一一陈说清楚,同时还描述了延州受害的情况,范质等人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暗自佩服,李彬的奏章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其情节曲微处连范质这等号称过目不忘之才的儒士都不能尽数记下,王峻却在顷刻间摘其要点节略一一分说明白,同时还能做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此人性情急躁跋扈自大是真的,却也实实在在是有宰相之才的,也难怪郭威总要回护他。 “绕州城而过,大掠八县……”郭威默默念叨着李彬奏表上的词句。 他忽然间抬起头,问道:“秀峰,依你之见,李彝殷此番南下,究竟意在何为?” 王峻冷冷一笑:“党项小丑,不过是照例抢一把回去过冬罢了。李彝殷一个不读书的蛮子,还能有什么远见卓识?以李彬所言,延州城当时正在闹兵变,若是李彝殷趁势攻城,只怕延州当时便被他攻破了,高允权连一天都守不了。然则其竟然绕城而过,劫掠诸县,这不是愚蠢么?” “不然——”范质当即反驳道,“臣观李彬奏章所言,定难军此番深入延州境内,竟弃延州北部肤施、丰林两县不顾,自东面的罢交侵入延州,径直挥军南下,滋扰金城,继而向西,劫掠临真;再向北,自延川、延水返回夏州。这绝不简简单单是劫掠,必有其大所图……” 王峻鄙夷地看了范质一眼:“某倒是要听听,李彝殷有甚么大所图?” 范质丝毫不理会王峻的讥讽,脸色凝重地道:“李氏这一番来去,延州南部的两条重要官道以及州县驿道小路对定难军再无秘密可言,明岁李家若发大兵,只怕延州不守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郭威的眉毛竖了起来,却听范质继续说道:“延州以南,鄜州、坊州、丹州、耀州,均无节度建制,未曾驻有大兵。一旦延州被破,自延河到长安,一马平川之地,且无大军阻隔,四州自有之防兵,在李彝殷的骑兵面前不过形同虚设罢了。若是不事先加以防范,只怕李彝殷明年一旦出兵,兵锋不指向京兆府是不会收兵的。” 郭威听到这里已经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转向王峻,却见王峻冷哼一声,淡淡道:“危言耸听,好为大言!” 范质大怒,但却知道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起身跪倒奏道:“陛下,臣先为枢密副使兵部侍郎,于天下图文典籍多所历阅,关中形势实在不容乐观。灵武冯氏,家风悍勇,李氏一时奈何其不得,但延州高氏,却皆是昏愚不知兵之人,兵微将寡不说,士卒根本不敢与党项人交锋,五六年来,十战十败,而延州以南,无险关雄隘,无强兵名将。李彝殷不图则已,若图我关中,则一二年间,必当据而有之,到时候京兆沦陷,潼关失守,陛下再兴大兵,只怕便来不及了……” 郭威抬眼问道:“秀峰,若此刻发兵关中,有多少兵可调?” 王峻冷冷一笑:“陛下,我朝建制不久,百废待举,如今天下之兵分为三部,一部在建雄军与北汉军对峙,一部在天雄军与慕容氏对峙,还有一部是陛下的邺下旧部,如今聚兵河北以备契丹。朝廷的能战之兵便是这么多,抽调了哪里的都不合适,范质要调兵去关中,也需能调的出来才是!” 郭威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转过脸去看站在范质身后的李谷:“李卿,你怎么看?” 李谷看了看皇帝,不动声色地道:“兵事臣不懂,不敢妄言。不过臣此刻判户部度支盐铁三司,陛下若举兵伐关中,两万人马半年粮饷臣还能筹措出来,再多了便不好说了……” 王峻眼看自己的意见孤立了,略有些着急,起身向皇帝躬身施礼道:“陛下是知兵的,仓促招募新军,未经训练,亦未经沙场磨砺,送到前线去面对党项骑兵不过是鱼肉之于刀俎罢了,此乃兵家大忌,陛下不可不慎。” 郭威挥了挥手:“范卿起身,坐着说事,不要动不动就下跪,宰相坐而论道,这是汉高祖定下的规矩了。既是朝廷的制度,也是国家的体面,不可轻废……” 范质应诺,起身坐下道:“臣以为无论如何艰难,长安千年帝都,万万不能弃之不顾,必得抽调强兵大将坐镇关中,以震慑党项人不敢轻易南下……” 王峻冷冷道:“空口白牙说说容易,兵从何来?” 范质怒道:“国难时无兵可调,朝廷设枢使何益?” 王峻大怒:“你是在质问我么?” “够了!”郭威再次轻喝一声,打断了两人的意气争执,见范质又要起身谢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谢罪。 郭威垂头沉思半晌,转过头去看向坐在右侧自诸臣进殿以来便一语不发的中书令冯道,此老自从进殿说明来意之后便那么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满脸倦容萎靡不振,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便是在范质和王峻因为他的事情相互争执攻讦之际,他仍是面无表情地呆坐在那里,仿佛压根听不到两人的争吵,又仿佛马上便要睡着了…… “令公……可有良策为朕分忧?”郭威试探着问了一句,他也担心冯道是真的睡着了,万一自己骤然发问吓到了这位四朝元老让他从椅子上摔下来,那可就闹大笑话了。 不过他一发问,冯道的脸立即转向了他,看来是并没有睡着的样子,郭威这才心下稍安,温和地问道:“令公请讲……” “陛下,老臣听说折从阮进京陛见,不知回府州了没有?” 冯道的声音干瘪而没有丝毫气力,但所问的话语却令殿中诸臣均是一愣。郭威立刻将目光转向王峻,王峻急忙奏道:“折镇还在馆驿,放不放其回府州,枢密和中书还在合议,臣以为不如使其居留中枢,以备咨询顾问为好,或者授其相职入值也是一个办法……” 郭威点了点头,转头问冯道:“令公以为呢?” 冯道咧嘴笑了笑:“原本折从阮做不做宰相都无所谓,不过既然现在关中吃紧,倒不如拜其为侍中,调他率其本部兵马出镇关中,府州节度由其子折德扆继任。折家军向有天下强兵之名,想必不会输给党项人,朝廷只要给足他粮饷补给便足够了……” 郭威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以折从阮的能力,支撑住关中局面还是不难的。 他心下正自暗中琢磨,范质已然奏道:“令公所言,实为良策,陛下可授折从阮彰武军节度使,召高允权入朝为官……” 郭威笑着摇了摇头:“那会先逼反了高家的,不必如此,授折从阮静难军节度使,节制宣义、保义、静难三镇,拜其为侍中,授折德扆为永安军节度使,知府州事。命其受命之日建节起行,届时朕亲授节钺,为其壮行……” 王峻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低头应了声“臣等奉诏”。 郭威道:“兵部和枢府,还有三司,钱饷粮草,要给折从阮备足,不能让人家府州兵饿着肚子为咱们打仗……可听明白了?” 几位大臣起身应制,郭威又扭头问冯道:“令公还有什么建议?” 冯道目光游移了片刻,垂下眼睑道:“陛下英睿,谋划至当,臣也没有甚么好说的了。只是兖州那边,还是尽早解决的好,能不战则不战,刀兵一起,遭殃的还是黎庶百姓……” 第二章:五代十国(2) 汴梁的大人物们策划的大事对延州的小角色没有任何直接的影响。最起码在广顺元年,李*还感受不到来自开封方向的任何压力,尽管这种压力曾经在一个时期之内(大约三四年的时间)成为了悬在延州和他自己头上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至少在此刻,在高允权还没有死高家还没有倒台的此刻,李*还用不着面对任何来自汴梁方面的直接压力。他现在主要的难题,是怎样解决兵员不足垦员亦不足的困难局面。 修房子的工作稀稀拉拉拖了一个月之久,即使有村民们的帮助,要把全部营房恢复到周密时期的水平也是一桩不小的工程。土石木料都就地取材,李*在延州城中请来的木匠还是有一定水准的,他刨出的大梁是李*所见过的手工时代所能做到的最笔直标准的大梁了。不过没有现代起重机械,没有锋利坚硬的铁制工具,凭借木铲木抹等效率比较低的木制简陋工具,能在这么长时间内把三十余间土坯房全部恢复旧观确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好在有那位姓毛的木匠在,生产建设工具的任何损坏都能够得到及时的补充,不至于影响到工程进度。 李*是颇有些雄心的,在见识到了木匠这一技术工种对于古代工程的重要意义之后,便死死缠着毛木匠要他留下来帮忙,并声称自己愿意付出让毛木匠满意的任何价钱。但是毛木匠十分趾高气昂地告诉李*,他在延州城(东城)当中的木匠铺子每个月都能赚到一吊钱上下。李*则毫不犹豫地表示,自己愿意出十五吊钱雇佣毛木匠一年。 这个价钱致使李*被后来知道此事的周正裕好好抱怨了一顿,这位老兵油子声称这样的价钱即使在延州城里也能够同时雇佣三个专职木匠了,他告诉李*,十伍吊,比延州城中最好的铁匠价钱还贵。周正裕二话没说,也不顾李*面子上不好看,当即便吩咐刘衡去和毛木匠重新谈价钱。 于是刘衡去了,一个时辰后他回来告诉周正裕——以十吊钱一年成交,同时他不住抱怨李*把话说的太死了,导致他的二次谈判进行得颇为艰难。 还没等李*发话,周正裕便做出了直接反应,他脱掉了鞋子,追着刘衡满场院的打,最终打得刘衡吐露了谈成的底价——八吊钱一年。 周正裕这才罢手,李*则相当大气,不但不追究刘衡私下吃回扣的恶劣行为,反倒当场扔了一吊钱给这个锱铢必较的吝啬鬼,并且告诉他,以后队里的所有生意都交给他去谈,一律按照八分之一的比例给他提成。 这个行为再次遭到了周正裕的批评,他认为李*花钱过于大手大脚了,不过效果很好,自从李*来队之后几乎从来没有露出过笑脸的刘衡当场喜笑颜开。 这件事情让李*开始重新审视手下这些拿不上台面的军官们的个人价值,周正裕和刘衡这样的兵油子作为军人在李*的眼中是绝对不合格的,但是这并不等于他们没有自己的价值所在,作为一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李*坚持认为没有不具备个人价值的人,只有不会发掘他们潜在价值的领导者。 狄怀威等人在李*率领大多数人抵达卧牛村的第三天也跟了上来,他率领着自己的什回到了城中的营房,本来打算等李*将队伍带回去再想办法转圜,但是他没有想到第二天陈氏兄弟便带领着两个队将近五十号人开进了营区,直接将他们赶了出来,这些人在延州城内转悠了三天,因为滋扰饭馆被李彬指示肤施县衙拉去打了一顿板子,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出城来寻找李*等大部队。 李*默默接受了他们归队的现实,但是他当场免掉了狄怀威的什长职务,由自己比较信任的陆勋顶替了上去,亲兵伍伍长职务暂时空缺。对于这项人事变动,周正裕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他已经开始有点习惯李*独断专行的作风了。 被降为小兵的狄怀威在那个时代的军队里是无处投诉的,只能接受这个即成现实,李*认为他不久就会开小差,这个赌棍没有了赌资只怕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在军队中,任何一种赌博都将是军纪和战斗力的天敌,李*虽然已经开始打算笼络这批旧军官,但丝毫不打算在这个原则性问题上和任何人妥协。 李*曾经想在山上搭建起一座铁匠铺并且聘请一位专业铁匠来为自己的军队打造兵器。但是周正裕直接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在延州,一个铁匠不敢接受任何一笔没有彰武军节度府官引凭证的生意,就算这笔买卖看上去再挣钱也不成,那是要掉脑袋的。 在仔细了解了延州的地方商业法规之后,李*只好无奈地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些事情暂时不是急务,修造营寨已经花去了整整一个月的宝贵时间,李*越来越有紧迫感了。当营寨造好之后,延州的天气已经全面转寒了,士兵们的食物不能提供最起码的御寒热量,而指挥署方面的冬装又还没有发下来。李*当即便通过李彬私下先购置了五十套过冬的棉服,这批货真价实的棉服同样价格不菲,花去了李*整整五吊钱,不过据刘衡讲,这个成本不能再压缩了,在延州,棉服属于战略物资,除了有背景有权势的人和官府之外一般市面上是不允许倒卖这种物资的。 在士兵们的保暖问题得到基本的解决之后李*开始正式考虑练兵问题了。他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新的见解,虽然他本人很想创新,但是在仔细筹划了一夜之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按照自己那个时代军队的训练体制制定了一套训练计划。 第二天早上,在李护儿一通鼓声之后,二十八名士兵自营房里冲出来七人一排站成了四行。这些日子一来,他们已经习惯这种独特的叫起方式了,现在虽然还是很不满,这些人已经勉强能够做到在规定时间内起床列队了,没有人想再被罚做那种累死人不偿命的“俯卧撑”。 李*扫视了一眼这群一个月前还松松垮垮不成模样的士兵,一个月来的伙食情况虽然没什么大的改善,但是在能吃饱而且每天都保持大运动量的情况下,士兵们的身体素质明显有所改善。每个人的脸上都增添了一丝血色,那是身体机理趋于协调的明证。尽管目前的食物提供的热量还不能支撑过大的运动量和训练强度,但这些人和以前还是有了很明显的不同。 李*清了清喉咙,开始训话了。 “大家都看到了,营房已经建成,这个冬天你们已经能够在生着火的暖和屋子里面睡觉了。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们便要开始接受者正式的军事训练了……” “报告——” 这也是李*在队中推行的一项制度改革,每个人都可以在训话或者训练活动中进行提问,只是一定要先喊报告并且得到上级指挥官的批准,一个月来士兵们初步适应了这个不错的制度变化,对于士兵基本没什么发言权的旧军阀军队而言,这是一个十分人性化的改革。不过士兵们不太确定自己是否会因为这种报告的行为而受到惩罚,因此绝大多数人一时半会还不敢来尝试。不过对于有的人而言,是不存在这层问题的。 目前这个喊报告的人,正是在队中对李*最不服气的梁宣。 尽管上一次纵火未遂,但是梁宣并没有改变他准备给李*添点堵的念头,只是自从那天抵达卧牛村开始,沈宸这个愣头青便死死看住了他,几乎随时在注意他的动向,他有任何私下的行动都甩不开这个尾巴,梁宣曾经想先揍沈宸一顿出出气,但是每当他和沈宸开始单挑,沈宸的四名老部下就会突然出现,单挑立即就会变成群殴。他也曾经想聚齐自己直辖的伍去找沈宸群殴,但是这帮怂兵配合度差不说,一打起来往往几下就被沈宸的兵挤到外围去,根本帮不上忙,最后还是自己一个人面对五个人的局面。这种打斗进行了几次之后,梁宣不得不暂时打消了在山上纵火的念头。 让丙队的老兵油子们稍感意外的是,李*似乎并不禁止这种私下斗殴的习气,只要不动器械,随便怎么打他都不会理睬。这一点倒是让梁宣对此人的感受有了一点好转,这个人也并不是什么事都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李*冷冷扫了一眼梁宣,简单地命令道:“讲话!” 梁宣大声道:“军事训练是啥东西?” 李*微微一笑:“问得好,算你动脑子!” 他看着自己手下这些士兵,大声道:“我知道你们都听不明白,都想问我。不过,只有梁宣最终问出来了,所以——今天的午饭,梁宣加一个饼子两条咸菜,这是对他敢第一个向我提问的奖励!” 自从来到卧牛村之后,李*便打破了队中每天只有早晚两顿饭的惯例,开始实行三餐制,他明白,只有让士兵们尽可能补充体力,他们的体质才有可能在未来跟上训练的速度,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战争中面对敌军士兵取得一定的优势。 “……你们听好,我只讲一遍,所谓的军事训练,便是大家日常讲的练兵。兵是做什么用的?兵是用来在战场上厮杀的,是用来打仗的,打仗便是军事行动,因此在日常进行打仗的训练,便是军事训练——” 他看了看梁宣:“明白了么?” 梁宣搔了搔头:“……有点明白了……” 李*此刻还没有在军中严肃军姿,目前还不到那一步。 他转了个身,缓缓道:“军事训练不是你们每日熟悉的拿着木棍子乱挥乱舞,那是小孩子过家家酒,不是训练!” “……所以,我下面说的话,你们要一句句记牢……” “军事训练,分成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体能训练,也就是锻炼你们的体质,让你们壮得像一头牛一样,在战场上遇到敌人,你的力气比他大,你就能揍扁他,你的力气要是比他小,你就会被敌人揍扁……这是很浅显的道理……我相信,你们没有人愿意被敌人揍扁……” “第二个部分,是作战技能训练,这一部分要用到器械,也就是你们平时所说的兵器、兵刃。你的拳头再有力,敌人一刀就能把它砍下来,因此作战不是打架斗殴,光凭拳头和膝盖赢不了战争,你们必须学会如何使用兵器,你们必须熟悉每种兵器的属性,熟悉它们的特征,它们的缺陷,以及它们一切的一切,必须做到当你们拿起这件兵器,你便能够发挥它的最大威力,将它最锋利最有力的部分楔入敌人的身体最柔软、最致命的部位,不要以为未来的战争会允许你们拿着武器去与敌人对打,战场上的生死,只在一瞬间决定,若是你的攻击不能立时将对方置于死地,那么就轮到你要死在对方的一击之下了……” “第三个部分,便是作战素质的训练……” “报告——” 梁宣又叫了起来。 “讲话——” “啥叫作战嗉子?这人又不是鸡,咋会有嗉子?” 梁宣的问题在队列中引发了一阵哄笑。 李*没有笑,他仰起脸,叫道:“沈宸——” “在!”沈宸在队中干脆利落地答道。 “出列——” 沈宸大步跨出队列,笔直站好。 李*点了点头,缓缓问道:“《孙子兵法》有多少篇?” “十三篇!”沈宸快速答道。 李*点了点头,又问道:“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沈宸大声吼道:“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李*点了点头:“给大家解释解释,是什么意思!” 沈宸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缓缓道:“就是说,打仗是国家和朝廷的大事,事关士兵的生死,军队的存亡,不能不认真仔细谨慎小心……” 李*冲着他笑了笑:“解释的很好——入列!” “喏” 沈宸大步退回队列中,李*转向有些莫名其妙的梁宣:“看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 梁宣眨巴着眼睛困惑地答道:“听……听见了……” “听懂了没有?” “前面的不懂……后面的听懂了……” “这便是——一个军人的军事素质!”李*大声吼道。 “军队,不是谁的力气大谁就能打胜仗,也不是谁的兵器好谁就能打胜仗,而是谁的策略高明,谁的准备充分,谁的战术合理,谁犯的错误少,谁才能打胜仗,明白没有?” 梁宣又搔了搔头:“不太明白,力气大兵器好都打不赢,那咋还能打赢?” 李*表情严肃地问他道:“你这一个月,和沈宸打了不下十三架,可是有的?” 梁宣一个激灵,心中一沉,暗叫不好,这位队官大人终于要秋后算总账了,他讪讪一笑:“……有……” 李*目光如刀狠狠盯着他,质问道:“你打赢了几次?” 梁宣顿时委屈地叫了起来:“沈宸耍赖,每次都是五个人对俺一个……” “你手下有六个兵,比他还多,为什么你还是一次都没有赢?” “这些兔崽子不卖力气,一打起来便被他们挤到后面去了,还是我一个对沈宸他们五个!” 李*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容:“沈宸只有五个人,你却有七个人,可是每次打起来,沈宸都能用五个人集中打你一个,你的七个人,真正能够全力出手的却只有你一个,你的力气比沈宸大,你们手上都没有武器,你的人数比沈宸多,而沈宸在自己的总力量占弱势的情况下还能形成对你的绝对力量优势,这便是你弄不明白的军事素质,现在明白了么?你若是还不明白,以后打架,你还是一次也赢不了……” 说到最后这句,李*自己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他顿了顿,说道:“军事素质,便是能够将你们的体能和技能充分调动起来,以最合理的方式进行分配和调度,最终保证在战场上击败敌军的方法和技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沈宸方才所说的,叫做兵法,是将军们打胜仗的学问,也是军人的军事素质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报告——”梁宣再一次喊道。 “讲话——” “俺们不是将军,为啥还要知道这些兵法?” 李*冷冷看着梁宣:“你是一个士兵吗?” “当然是——” “你想做一个好士兵吗?” 梁宣这时候也学着沈宸站得笔直,仰着脖子大叫道:“报告,当然想!” “好,那我告诉你——”李*扫视了全队一眼,大声吼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第二章:五代十国(3) “周老哥,我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情” 第一天的训练科目结束之后,李*找到了歪在屋子里面冲盹的周正裕。周正裕岁数实在太大了,大得连李*自己都认为再让他参加自己设计的这种每天都要从事剧烈身体运动的训练实在是一种超级不人道的行为。因此他默许了周正裕不参与军事训练的事实。周正裕自己也知道这一点,私下里也对李*这种网开一面的态度表示了相应程度的感谢,全队的军官和士兵当中,只有魏逊对此颇为不满,不过那是个聪明人,知道李*都不说话,自己是不能在这个事情上出头来犯众怒的。 李*坐到了周正裕的对面,斟酌着词句道:“老哥,是这么回事,我想着在咱们队里设一个司务长的职务,由你老哥来兼任,不知你老哥愿不愿意屈就……” 周正裕愣了一下:“啥叫司务长?这是干啥的?” 李*道:“是这样,司务长主管全队的伙食、后勤、被服、兵器保养、采购以及财务监督……” 这一连串的新名词立刻让老周眼花缭乱起来,他一面揉着眼前乱飞的小星星一面道:“这……这都是……这都是些啥东西?” “说白了,就是队里的大管家……”李*简单地说道。 “咱们队每个月花在士兵伙食上面的钱有三十五吊,这只是日常训练,未来长途行军或者打仗,花的钱肯定会更多,以后队伍要换装武器,总不能老拿着根木棍子到处乱晃,这也要钱,每年还要额外花上一笔被子和衣服钱,也不是个小数目,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包括未来的屯田,都要专人去管,我这个队官每天都要忙着训练,时间实在不够用,你老兄在延州人头也熟,市面行情摸得比我要透彻许多,起码不会吃亏上当花冤枉钱。我本来便不是理财的料子,索性这些事情,一律都扔给你老兄去管,每个月我只看看账簿子,这样我也轻松点,队里还能省点钱,你看呢?” 周正裕看了看李*,笑了笑:“不瞒陪戎说,原先丘队官的时候,这队里的帐一直是我在管,自从陪戎来了以后我才清闲了下来,说起这摊事务,倒是熟悉得很。陪戎若是信得过我老周,我便重操旧业,把这些事情替陪戎管起来……” 一番话说得李*面上阵阵发热,他有些尴尬地道:“那便麻烦老哥了……” 周正裕笑了笑:“不知道咱们队里这一年的用项一共有多少银钱库存?陪戎来之前一年的公饷是五十五吊,粮食另算。不过那时候公饷大多被军官们吃掉了,陪戎来了以后不再叫吃丁额,这些钱应该省下了,只是修着兵营花费了许多,太可惜了,其实修好五间房子就可以了,只要过去这个冬天,明年再修五间,怎么也够了,咱们队就这么几十号人,再多的房子也住不开……” 李*迟疑了片刻,说道:“除掉这阵子花掉的,从现在到明年此刻,队里的公款还剩下四百四十八吊零一百八十个钱,营里每个月只配给咱们十五石粮食,一共只有九百来斤,均摊下来每人每天只有一斤,根本不够,这阵子弟兄们每天的定量都在两斤以上,这都是到市面上去买下的,这是个固定花销……” 他抬起头,却发现周正裕两眼直勾勾发呆,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周老哥——周老哥——” 周正裕这才回过神来,大张着嘴问道:“陪戎方才说,队里的公款还有……还有……还有多少?” 李*愣了一下,答道:“还有四百四十八吊多啊……” “怎……怎生……怎生有这许多?”周正裕呆呆问道。 李*笑了笑:“这是我在李观察处给弟兄们额外请来的公饷……” 周正裕呆了半晌,忽然傻呆呆笑了起来,一面笑还一面在铺上用力颠了两下,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了李*一跳,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伸手拉住周正裕叫道:“周老哥——周老哥——你没事吧?” 周正裕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一面连连摇手,喘息着道:“我……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四百多吊……四百多吊……啥事情干不成啊……” 李*这才放下心来,他苦笑道:“我算过了,这些钱,只怕撑不到明年这时候……” 周正裕的笑声噶然而止,像看一个怪物一样死死盯着李*猛看,半晌才问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话是咋说的?四百多吊钱还支撑不了一年?陪戎,你在说胡话么?” 李*掰着手指头道:“你算算啊,现在一石粮食要六百钱,一个月最少要补给士兵们十五石,也就是每个月的粮食补贴是九吊钱,一年就是一百零八吊。咱们队现在兵员不足,要招齐便是五十个人五十张嘴,每人每天两斤粮食,全队每天就要吃掉一百斤粮食,每天最少要补贴六十斤粮食,一个月就是三十石,也就是十八吊钱,一年就是两百一十六吊钱,这仅仅是粮食钱,还有伴食钱没有算。除了这些士兵之外,咱们还得屯田,屯田的农户这一年的粮食也得供给人家,这又是最少五十吊钱,再加上以后咱们的被服、兵器、盔甲这些装备……唉……初时观察给我钱的时候倒是觉得挺多的,真正一花起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陪戎……你疯了么?”周正裕沉默了半晌,从嘴里蹦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不是这么算的!”周正裕以老爷爷教训小孙子一般的口气对李*说道,“要让士兵们吃饱饭,这个道理咱老周也懂,不过去弄粮食不是像陪戎这么弄。还一石粮食六百钱,那是市面的价。每个月去辎重营运口粮的时候,只要在称粮食的什官手里塞上一吊钱,他的秤斜一斜,两斤粮食便变成一斤了,这样一年下来,也不过多花个二十来吊钱……” “再说伴食,咱自己有了这么多钱,根本不用再去辎重营领伴食受那些黑心司膳们的盘剥,在东城菜市,一吊钱能买五百个大萝卜,足够咱们的兵吃上两个月,盐要贵一些,不要去黑市买,还是到辎重营去,只要私下塞点小钱给那些司膳,青盐整罐子往回搬也不会有人管咱。辎重营管着全军两千多人的伴食,一个月多用掉几十斤盐根本不算一回事,而且那些黑心司膳精着呢,他们会在别的营队的伴食里面把盐克扣回来的,一个队扣一点点,根本觉察不到……” “再说兵器甲杖这些东西,这是真要花钱的,不过也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据我知道的,节度府和衙内指挥署的库房里都有不少好兵器,只不过平时不会拿出来罢了,高衙内和张副使他们还指着这些东西和西北的冯家做生意呢,成捆成捆往外弄肯定不成,被发觉了便要掉脑袋,不过塞点小钱,整个十几件出来还是可以的,毕竟兵器也会生锈,也会磨损,看库房的那些家伙都精着呢。” “盔甲难一点,可以以后再说。眼下这些钱可以先拿出十吊钱来,先去乡下收一百只鸡上来,公鸡不值这个价,咱主要收母鸡,公鸡随便收几只便好,有了这些鸡,正好也有空屋子,咱们养起来。只要养得好,每只鸡每两天产一个蛋,就够咱们的兵一天一人一个了。这鸡蛋可是好东西,不但能扛时候,还能换钱,一个鸡蛋最多能换回五文钱,最少也能换三文,太值了……” 李*眼睛也是一阵发亮,想起鸡蛋的滋味,他的口中也不禁有些湿润,来到这个时代快两年了,只有在养伤那段日子里自己每日才有一个鸡蛋吃,因此即使是对于他这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周正裕的说法也仍然是极富诱惑力的。 他也插话道:“不妨多买一些鸡,鸡生了蛋孵出小鸡,再养大,岂不是能够赚一大笔?” 他话刚出口,周正裕的头就摇得像吃了******:“不成……不成……让鸡生蛋容易,把蛋孵出来太难了。这且不说,目下在延州,能吃得起鸡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和名门士族,这些人收鸡的价格都是极低的,和明抢差不了许多,寻常老百姓哪个吃得起鸡?而且将一只鸡养大,耗费的粮食鸡料也忒多了,咱们家底子薄,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他想了想:“只是这屯田一事不好办,种子和粪肥都好说,种地的人却不好找。况且庄稼怕旱,这里离延河的距离又实在太远,空着身子都要跑上小半个时辰,我打听过了,便是村子里,每年也都是靠天吃饭。而且还要防着六七月份的蝗虫,这些事情却不是咱们现在能应对的,要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倒是可以打渔,给弟兄们补补身子……” 李*顿时眼睛一亮:“延河里能够打渔么?” 周正裕笑了笑:“我这几日一直看着眼馋,想做个鱼竿去钓几条来解馋,一直还未曾动手……这山上的人虽然过得不算富裕,不过河里的鱼却是够肥,这条延河若是用得好了,不要说养活我们一个队,只怕十来个队都绰绰有余……” 李*听得入神,连连点头,他心中不禁暗自后悔,自己怎么早没把财政大权下放给周正裕呢。白白花掉一大笔钱不说,还耽误了季节,再过些日子,只怕延河上就要结冰了,到时候破冰捕鱼,难度就要大许多了。 不过不能屯田,他心中还是不甘,未来要扩军,不屯田是不可能的,他思忖了半晌,道:“明日的训练让沈宸带队,我进趟城,农户的事情,还是要和观察大人商议一下,他或许有什么好办法也未可知……” …… 第二日一大早,李*便起身上了路,下得山来,一面走一面观察四周的地势,在自己那个时代,他虽然只是一名政工干部,却也接受了最基本的军事指挥训练,对于地形和地势还是颇为敏感的。丰林山即使是在自己那个时代,也是一道极有用的天然屏障,当年西北野战军转战陕北之时,这道屏障曾经有效地阻止了胡宗南的中央军和西北银夏地区的马家军相互之间的呼应配合,彭大将军指挥着两万多人便在这个夹缝中间辗转来去,牵着胡宗南的鼻子来回转蘑菇,最终一股一股将胡的主力吃掉了大半,在这个过程中西北马家基本上没给西野造成任何大的战略威胁。 黄土高原的地势虽然不算险要,但也并不是十分利于骑兵机动,党项李家每次南下都能来去自如的主要原因其实并不是凭借快速的机动,而是仗着延州彰武军根本不敢出城一战。以彰武军的战斗力而言,基本上听到党项骑兵的马蹄子响阵列就濒临崩溃了,这种程度的军队根本给党项人造成不了任何实际的威胁,因此党项人每次南侵打草谷,都是从容来去进退自如,实在不是党项人太强悍,而是彰武军实在太无能…… 秦直道直通北面的榆林和后世的绥远,富饶的河套草原原本是片人间乐土,自从大唐贞观四年李靖指挥的定襄战役之后,这里一直是唐军的天然马场,也是大唐百姓日耕夜歇的家园,自从契丹兴起之后,这片土地开始屡屡受到兵祸的威胁,而党项的崛起更加加速了这一过程。如今这里每日都有数十甚至上百的流民经过,这些流民有的在丰林山以东渡过延河南下延长县,有的则沿着道路转过山脚前往肤施县城。 李*渐渐和一队扶老携幼的流民走到了一起,这些流民随身携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一个个面色憔悴疲惫不堪,老人大多拄着一根棍子,妇女们则或抱或背地带着孩子。 这些古代的儿童大多头大身小,均是营养不良的模样。 李*一面走着,一面和一个老人聊了起来:“阿公,哪里来的啊?” “麟州……过兵……打仗叻,房子烧了,村子毁了,跑过来叻……” “麟州?”李*一愣,没想到这批难民居然是从杨家将的地盘上跑过来的,他愣了一阵,又问道:“是哪家和哪家打啊?” “不知道啊……过兵啊……杨家的兵……折家的兵……河东的兵……都过啊,房子烧了……村子毁了……过不下去喽……” 李*心中一片恻然,这是一个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时代,后世闻名天下的折家军杨家将,在这些普通的百姓眼中也不过是某个军阀的兵罢了,这些兵没有区别,都只会杀戮百姓,焚烧村庄,都只会破坏,只会给大多数善良的人们带来死亡和灾难。也难怪在这些百姓眼里,无论是杨家还是折家又或是北汉兵,都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中原的郭家兵要好些吧,李*心中自我安慰着…… 一个约三四岁大的娃娃哭了起来,母亲怎么安抚都没有用,看来似乎是有些饿了…… 李*没有犹豫,从自己怀中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作为午饭的饼子,掰了一块递给那娃娃,那母亲满怀戒意地看了看他身上的兵服,踌躇半晌,还是接了过来,把饼子递给了娃娃,却连一句最起码的谢谢都没有说。 李*丝毫没有介怀,他理解这些人对军人的恐惧和憎恨,在这个时代,军队这一本来应该行使保国安民使命的国家机器却变成了最疯狂的杀戮机器,藩镇之间的战争,国家之间的战争,民族之间的战争,这些战争性质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在这些战争中大量死亡的,往往并不是军人,而是那些手无寸铁没有丝毫保护自己能力的老百姓。 这些战争的残酷程度远远不是自己那个时代所能想象的,从唐末黄巢起事到宋朝建立的六十多年中,中国的五千万人口被杀掉了百分之九十之多。这些人口当中的大多数并不是在契丹的南下或者党项的扩张中被屠杀掉的,他们是被大大小小林立在中国大地上的一百零七个藩镇,是被那走马灯一样轮流坐庄轮流沐猴而冠的五个王朝,是被那补丁一样你一块我一块将整个中国扯得四分五裂的十个国家,是被这些原本应该算作“自己人”的人屠杀掉的。 李*有点庆幸了,他庆幸自己来到了这个五代历史已经接近尾声的时代,而不是五十年前,那个不管是叛军还是官军都要靠人肉来代替军粮的黑暗时代。 不知不觉中,周围的难民们都聚集了上来,他们一个个眼睛赤红,死死盯着李*手中剩下的那块饼子。 李*神色凝重了起来,他伸手自鞘中拉出了那把短刀,雪亮的刀光刺得周围那些饥饿的人群一阵惶恐。 李*一手举刀,一手举起剩下的半块饼,口中迟缓却坚定地说道:“这块饼给你们——但是只给娃娃们……” 第二章:五代十国(4) 在延州东门的城门口,李*见到了一幕他此生所见到过的场景中最为震撼的一幕。这一幕情景在他日后几十年的戎马和执政生涯中不断在他眼前闪现,让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午夜梦回都有惊心动魄之感。这情景不断拷问着他的良心,激励着他的责任感,在看到这一幕之前,李*所想的所做的大多都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在这个时代立足,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能够为这个时代那些饱受苦难的老百姓去做些什么,但是从这一刻开始,李*的内心开始发生了变化,他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无力,他开始为着向更高的目标迈进做准备。 十几名彰武军的官兵,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兵器——这些兵器上面刺鼻的油腥味说明他们刚刚被从库房里拿出来没有多久——正在命令由一百多名男女老幼组成的流民脱guang身上的衣服。在那些散发着寒气的兵刃的威逼下,这些流民迟疑麻木地机械动作着,他们很快便脱guang了身上所有的衣物,在零上十度以内的低温中瑟瑟发抖,许多老人和孩子很快便被冻得脸色发青,若是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的话,毫无疑问这些人很快都会被冻死…… 五六名军官模样的彰武军军人面无表情地将流民的包袱一一抖开,将金银制钱首饰珠宝器皿等物扔进一个大箩筐里,而将那些包袱以及包袱中的衣物和流民们脱下来的衣物一道堆成一堆。一名彰武军士兵用长矛不断抽打着这些赤身裸体的流民,让他们转过身去。紧接着,这个士兵开始用手中的长矛不断抽打每个人****的臀部,当抽打到第四个人的时候,随着长矛抽击皮肉的脆响,从那名男子的屁股夹缝中掉落下来一个约三四两重的银块。那士兵迅速捡起了银块,周围的士兵们一阵哄笑,那男子很快被带到一边,两名士兵用手中的棍棒重重打击他的臀部和两条腿,那男子的哀嚎声令人毛骨悚然,然而这些士兵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怜悯和不安的神色,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很快,这些士兵检查完了每一个人的身体,分类甄别开始了。同样赤身裸体的妇女们哭喊着被拉到了大路的一侧,由一名彰武军军官进行检查,这名军官不住地在这些身无寸缕的妇女身上摸摸捏捏,口中发出一阵阵兴奋地淫笑,而这些女人们惊恐屈辱的尖叫和哭泣丝毫不能阻止他的猥亵行为。经过一番及其羞辱的检查,一些身材枯瘦体质明显不良或者生有疾病的妇女们被重新赶回到了大路中间。 在对妇女进行体质检查的同时,青壮年男子们也被挑了出来,并被赶到了大路的另外一侧,两名手持兵刃的军官同样对他们的身体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同样被查出体质虚弱或者有疾病的男子也被赶回了路中间,几乎没用多长时间,体质良好的青壮年男女都被挑了出来,大路中间除了那些虚弱的生病的男女之外,只剩下了在阵阵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人和孩子。 随着城楼上一名军官的一声高喊,这些士兵们开始挥舞着武器将这些被挑剩下的人往路边赶,赶着他们沿着城墙向北走,顿时,人们的惊叫声、孩子的啼哭声,妇女们的尖叫哀求声,男人们愤怒的咒骂声同时响起。城门下的士兵们一个个神色警惕起来,都紧握着手中的长矛或者刀盾开始向这些蠢蠢欲动的流民逼近。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一名赤身裸体的女子从大路一侧的女队中狂奔了出来,一面奔跑一面伸手向着那被压走的队列挥手喊叫——那队列中有她的孩子。 然而这个小小的骚动很快便被平息了,城楼上射下一支箭矢,毫不费力便将身体上没有任何保护的女人穿透钉在了地上,那支箭从肩背处射入,自胸前透出,硕大而锋利的箭头已经将女人的内脏彻底破坏,生命正在飞快地离开她的身体。然而这位母亲似乎丝毫没有知觉,她口中喷吐着血沫子,眼睛却还直勾勾盯着那被押走的队列方向,口中断续地呼喊着她孩子的乳名。 过路的行人们看到了这一幕,他们战战兢兢地掏摸着身上宝贝一样珍藏的官凭路引,生恐不慎丢失了这保命的凭证。士兵们不耐烦地驱赶着这些出入城池的人们。带队的军官眼睛一亮,远处又有一队流民队伍缓缓接近了…… 李*清晰地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看到了那个母亲被城头的利箭射杀,清晰地看到了些正被押往城北的老人和孩子。在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令自己喘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 他并不是一个没见过血的雏儿了,他也曾当街杀人,也曾冷血地将手中的利器捅入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身体里,剥夺他们的生命,让他们的血液像泉水一样喷流不止。然而这一刻,他仍然被惊呆了,被这种只在梦魇中见到过的残酷场景惊呆了。 在战斗中将敌人置于死地,和屠杀手无寸铁的俘虏及平民,是完全不一样的。 当年战史教官的一句话,突然在此刻浮上了李*的心头。 眼前这幕惨景,看着怎么这么熟悉?自己曾经在哪里见到过这种景象?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是一个月前,兵乱当日?不对,不是那天,那天的局面很混乱,虽然很危险,但是远没有目前这种场景如此具有视觉冲击力。 那是什么时候,是在自己还没有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么?是的,好像是的? 自己那个时代,怎么会有这样的场景? 是电影,是的,是电影,是录像。 是奥斯维辛,是南京…… 那时候,老百姓也是被这样虐待,被这样像牲口一样甄别,被这样疯狂地屠杀…… 那些老人和孩子,还有那些瘦得如同一具骷髅一样的年轻人,还有那些脸色惨白得如同尸体一般的病人,他们被押去哪里?毒气室吗? 这个年代怎么会有毒气室?那么,他们是在被押去哪里? 不自觉地,李*停下了脚步。 不自觉地,所有跟着李*一路走来的流民们都停下了脚步。 此刻李*的脸上,有一种表情叫做愤怒…… 此刻流民们的脸上,有一种神情叫做恐惧…… “大家不能再往前走了……都退回刚才的山脚下去……快——” 见流民们都呆呆地没有了动作,李*心急如焚地扯着脖子喊了起来。 逃难的男女老幼们终于清醒了过来,他们仓皇地转身,尽自己最大力气向来路跑去。原本有气无力的人们,此刻仿佛都挤出了身体内最后一点点能量,在拼了命地飞奔,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跑,他们也并不理解他们方才看到的一切,他们只是本能地在逃,逃离那可怕的场景,逃离那地狱般的情状,逃离死亡,逃离危险。 城门口,那名军官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大声吩咐了一声什么,带着七八个士兵追了过来…… 李*缓缓放下了自己的包袱,打开,摊开,里面赫然是李彬赠送自己的那套盔甲。 披好胸甲、背甲,系好丝绦,然后是肩甲和臂甲以及护腕…… 戴好头盔…… 李*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看清楚了那个远远跑来的人,正是那日在廖建中处有过一面之缘的陈烨。 他怎么突然跑到城门口来了呢? 陈烨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跟前,冲着李*便是一顿大骂:“……你是死人么?看见他们逃,你就不会拦下来?亏你还穿着盔甲……咦?” 骂了好几句陈烨才看清了李*的面貌,惊讶道:“是你啊?” 李*远远打量着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们,又看了看那些已经被押得远去的老人和孩子们,扬了扬下巴,问道:“……那些人……都是押往那里去的?” 陈烨回过身看了看,满不在意地答道:“那些都是没用的废物,留下来只会白白消耗粮食,拉到城北去填壕沟,这是高衙内的命令……” “高衙内的命令?”李*心中打了个突,这种公然的屠杀命令居然是高绍基下的。 “李队官不是号称在山上练兵么?怎么今日下来了?”陈烨用讥讽地眼神打量着李*,口中调侃着。 几个士兵此刻追到了,一面停下来喘气一面怔怔看着长官和这个身穿盔甲的军官说话。 不过这么几步路,就跑成了这个德行,李*心中冷哼了一声,看来中营的这些待遇较好的士兵也是中看不中用…… 他在心中紧张地计较着,这命令背后究竟有没有高允权的授意?以他目前的身份地位以及手中的实力,是在还没有本钱呵高允权对着干,就算加上一个李彬,也还仍然不够分量。 是否要救下这些人呢,救下这些人之后,是否会激化李彬和高绍基之间的矛盾,甚至引起高允权对李彬的不满? 眼见那些人越走越远,李彬的心中越发地焦急了起来。 “怎么?李队官莫不是见到了那些娘儿,眼睛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陈烨眼看着李*发愣的呆样,哈哈大笑起来。 士兵们眼见陈烨对这个军官殊无尊敬之意,也放肆地大笑起来…… 李*闭上了眼睛,心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不管此事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内幕,自己都必须立即动手,否则那些人一旦在自己的眼前被带走屠杀掉,自己这辈子都不要想睡好觉了。也许自己可以用力不能及来为自己开脱,但是却绝对无法摆脱良心的拷问。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对着陈烨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陈队官知道我是如何当上这个陪戎副尉的么?” 陈烨一愣,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李*已经悠然开口:“是因为兵乱当日,我当着李观察他老人家的面在东城大街上杀了九个人……” 话音未落,他的左手已经拉住了陈烨的胳膊,右脚飞起,直踢陈烨左脚的踝子骨,右手已经摁住了短刀的刀柄—— 陈烨一眨眼之间,只觉得左脚一阵剧痛,身子站立不稳,恰于此时右侧又传来一阵虽然不大却恰到好处的牵引力道,身子一晃,顿时失去了平衡,直直向着李*栽了过来…… 他顿时大怒,身子刚刚在李*的搀扶下稳住,边大叫出声:“你他娘的敢——” 他的吼叫声戛然而止,因为李*的短刀已经横在了他的颈间,冰冷的刀锋压迫着颈动脉血管,一阵轻微的刺痛令他顿时清醒了过来…… “人的脖子上有一根大筋,人身上的血便是通过这根大筋流向四肢百骸,只要这根大筋被割断,鲜血便会喷涌而出,只需要喘几口气的光景,全身的血液便将流尽,这死法痛快得很,陈队官要不要试一试?”李*脸上仍然带着极为温柔的微笑,语气平淡舒缓,半分着急上火的意思都没有,将周围士兵的惊呼以及六杆围着自己逼上来的长矛视若无物。 “你——姓——姓李的——你要干什么?”陈烨的语气中终于带出了惊慌之意,李*的话语再温柔,顶在脖子上的刀子却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啧啧啧……”李*缓缓摇着头咋着嘴,用及其悠闲的语气道:“……陈队官……你手下这些兵蛋子可是一点也不关心你的安危啊……明明看见了你脖子上有一把刀子架着,还敢冒冒失失拿着这些破铜烂铁往上瞎晃悠……他们是真不怕把你的这条金贵性命送到这里啊……” “你——姓李的——我……我告诉你,你不要胡来,占你的营房,是高衙内的命令,谁让你得罪了他老人家呢,和我们兄弟屁关系都没有,你……你不要拿我们撒气……”陈烨声音颤抖着说道。 李*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少他娘废话,也少拿高衙内来压老子,让你的兵把家伙都扔下,否则老子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是杀,老子那天宰掉了九个,算上你正好凑个整数……” 陈烨急忙道:“好说……好说……你们——他娘的都把家伙扔地上,你们想害死老子不成么?” 士兵们对望了两眼,十分听话地将手中的长矛扔在了地上。 见陈烨如此配合,李*点了点头:“很好,不错,这才是个聪明人嘛……陈队官,你听好了,下面我说的话,你要吩咐你的兄弟一字不改地去办,否则明年这个时候,不管您老人家想吃什么喝什么都只能让你那个兄弟烧给你了……” 听着李*赤裸裸的威胁,陈烨两腿一软,一阵臊气透了上来,这位队官竟是尿在了裤裆里,李*一阵大笑:“不至于吧,陈队官?” 陈烨哭丧着脸道:“李队官,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兄弟我……” “少废话,叫你的弟兄,过去把那些填壕沟的人给我带回来,让他们穿好衣服,还有那些你们挑出来的男人和女人,一律穿好衣服给我带过来,听明白没有?” “……李兄弟,不是我不答应你,这事可是高衙内交代的,你若是缺女人,我做主送你一个两个的不算什么,你要全拿走,小弟我没法给高衙内回话啊……再者说那些填壕沟的人,病的病老的老,还有些屁事不懂的娃娃,你要走了有什么用啊?” 李*刀子上略略用上了些力道:“陈队官,我看你实在是勇敢得很,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还自这么明白事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便成全了你,这些人我一个不要了。让你这些弟兄回报高衙内,就说你陈队官为他尽忠了,你看这样可算你对高衙内有个交代了吧?” 陈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高叫道:“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还不快依着李队官的意思办,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老子死在这里么?” 那些士兵此时无人主事,没了主心骨,听得陈烨的语气颇为不善,只怕稍微去得慢一点日后免不了找自己秋后算账,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当下竟然一窝蜂都朝那群被押走的人的方向跑了下去,连一个留下来看着李*的人都没有。 这下连李*也闹得一愣,没想到这些士兵竟然如此没有脑子,此刻自己若是便这么将陈烨绑走了,岂不是轻而易举? 只剩下了自己和陈烨两个人,李*的心略略放了些下来,但是仍然不敢放松警惕,陈灿身大力强,真要拼起力气来自己还真不是他的对手,他想了想,开口问道:“原先不是一直廖指挥派人来守城门么?怎么今日换了你来了?” 不断跟他说话,让他脑子里来不及盘算鬼主意…… 陈烨叹道:“姓廖的那个王八蛋若是肯得罪人,哪里还用我们跑到东城来受罪?” 这句话却意外地引起了李*的注意,他一面抓紧了手中的刀子一面问道:“廖指挥怕得罪什么人?” 陈烨很恨道:“还不是城中那些文官,那个姓秦的县令,还有李彬那个老匹……” 他突然意识到现在挟持自己的这个人的出身来历,顿时心中一凉,赶紧道:“我说错了……呸……看我这张臭嘴……是李观察他老人家……” 李*此刻却是心中大乐,他伸左手捏了捏陈烨那粗糙的脸蛋:“这我可是要多谢你陈队官了,你可真是个实在人啊……” 第二章:五代十国(5) 肤施县衙内堂,几十名兵丁手摁腰刀将二堂外的院落团团围住,县中的衙役一个个被推搡到一边,脸上均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院落当中,一张舒适的靠背椅上稳稳端坐着一个人,脸上颇带着些从容不迫的神色,却正是延州节度衙内都指挥使,延州节度使高允权的儿子高绍基。 高绍基今日来,是来寻肤施县令秦固的晦气的。 北临党项地界,延州境内的流民问题始终是困扰延州军政当局的一个老大难问题。自从高允权的父亲高万金时代开始,银夏地区的原住民就开始不断南逃延州,后唐同光年间甚至因此而在延州境内闹出来一次大范围的饥荒,一次性饿死了将近十万人,延州原本也算是个边陲大郡,经那一次后元气大伤,至今仍没能够恢复过来。 对于延州而言,流民问题和党项的问题威胁同样严重,这些流民不断地消耗着延州的资源储备,使得延州的经济状况始终得不到喘息的机会,也使得延州始终处于一种危机状态中,无论是扩军还是屯田,都只能想想,却做不起来。高万兴如此、高万金如此,周密如此,到了高允权,同样如此。 延州的流民政策已经经历了数次改变了,后唐年间那次饥荒之前,延州几乎年年接收北方的流民,这些流民当时因为延州官方对他们采取了赈济的政策,便常驻不走,这样一来渐渐在延州城北形成了一个流民大营。这些外地流民不但带来了党项人的敌视,同时也带来了疾病和瘟疫。因此没过多久,延州方面就告诫这些难民,他们必须离开延州。 结果是流民在几个中坚分子的带头下揭竿而起,一度围攻延州城未遂,结果抢劫了延州附近的丰林县,而后一哄而散。 在那次教训以后,延州军事当局便开始对流民不报好感,这许多年以来,延州的文官系统一直希望能够利用流民的廉价劳动力来推动本州的农业和人口发展;而军方则一直在驱赶和杀戮那些进入延州的新流民。 延州的文官和军方之间关于流民问题的这种政策性争执绵延了几十年。几十年来双方一直未能就此问题达成过妥协。按道理来说,流民问题牵涉广大,属于民政事务范畴,而民政却又恰恰是文官的权力范畴。但是在五代十国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全国的文官政府体系被一百零八个节度使藩镇所取代,军阀林立的结果便是,自大唐贞观年间开始在数代君臣的小心呵护下建立起来的以科举制为基础的文官体系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和打击,直至今天也仍然没有恢复元气。 然则事物都有两面,即便是军阀,也没有办法真正做到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毕竟军队最擅长的还是破坏而非建设,因此在任何一个藩镇中都不可能完全没有文官的存在,黄巢那样根本不考虑建设和政权稳定性的流寇却又要另当别论。在这种情况下,军人团体和文官团体的权力之争便变成了很常见的事情。这种权力斗争在任何一个稍具规模的藩镇内部都存在,只不过表现模式和剧烈程度各有不同罢了。 延州的这种情况也是由来已久,只要藩镇们任用文官来主持辖境内的民政事务,就不可避免地要扩大文官的权限,而这在客观上又必然会导致军方的利益和权力受到挑战。双方的矛盾一旦产生,便不容易消弭。在双方的这种斗争中,军方因为握有最强大的国家机器军队,因而zhan有天然的优势。每当双方的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乃至不可调和的时候,藩镇往往会牺牲文官的利益而迁就军方的态度。这个时候的文官集团就面临妥协或者灭亡的命运。 最起码在五代十国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绝大多数文官集团在这种时候会选择妥协求存以待来日,挂过四朝相印的冯道便是这些文官中的杰出代表。 延州的文武之争当中,文官集团唯一的一次占据相对优势是在后晋天福年间,著名的儿皇帝石敬瑭掌国时间在五代的皇帝当中相对算比较长的,加上石重贵的那几年前后有十年的时间,这十年时间内中原的局势相对稳定,中央政府的权威日益增强,对边疆地区的控制也随之增强,而天下文官集团同气连枝的性质更刺激了延州藩镇内部文官力量的增强。当时的延州节度使周密在人地生疏的延州采取了与文官集团结盟以壮大自己权势的策略,导致后晋年间文官集团在延州的发言权一度达到鼎盛时期。目前延州九县的所有县令县丞县主簿和县尉都是当时任命的,文官集团把持了地方实权。 但是这种情况直接触犯了延州军方的利益,心怀不满的军队发动了兵变,夺取了西城,把延州高家的新一任族长高允权抬出来领头,将周密赶到了东城。原本这种几乎等同于公然聚众造反的行为必然将导致后晋朝廷的讨伐,但当时面对契丹强大军事入侵的后晋朝廷根本没有实力再派出军队平叛。兵变爆发时,石重贵政权已经在契丹面前轰然倒下,这也是延州的军人们敢于公然对抗周密的前提。 这次兵变的结果是以李彬为代表的延州文官集团再次妥协,在与高允权进行了秘密协商之后,延州的文官集团放弃了对周密的支持,转而支持高允权,同时,李彬利用自己在中原政权内部的活动能力为高允权与新兴的中原霸主刘知远建立了联系,成功解决了高允权政权的合法性问题。而作为回报,高允权对于文官集团在后晋年间取得的政治地位予以确认,不再进行秋后算账。 高允权此人世居延州,对延州的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其本人并不善军伍,更像一个文官。因此高实际上是延州士族延州军方和延州文官之间妥协的一个产物。高允权一面小心翼翼地在延州军方和延州文官集团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面逐渐地将一些军方元老重将排挤出军队,而以自己的亲朋故旧甚至家人子弟取代之;另外一面则在尊重文官利益的同时在自己的节度府中培植一些亲信文官作为预备资源,在各县长吏出缺的时候见缝插针将这些年轻文官补充进去,一步一步夺取延州的实际主控权。 因此高允权通过自己的儿子高绍基逐渐将军权控制在手中,同时不时大力重申李彬在延州节度当中的重要地位及不可替代性,严禁延州军方任何人做出敢于冒犯李彬权威的事情。事实上也确乎如此,高允权十分清楚,高家之所以能够被中原的皇帝所认定,并不是因为高家的实力有多么强悍,而是因为李彬的存在始终令汴梁方面感到放心。控制汴梁的军阀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是控制汴梁的文官集团却是雷打不动,在这种诸侯纷争的乱世,文官集团的生命力要明显强于他们所效忠的藩镇本身。 因此高允权很清楚,得罪军方会招致眼前的祸患,但是得罪文官集团从长远角度来讲对高家更加的不划算。 他试图在这中间寻找一个平衡点,那便是将军队和文官都变成自己私人的势力,用这种手段,将可以保证高家势力在延州的延续。 高绍基便是延州军方在高允权府中的最高代表。 而新上任还不到一年的肤施县令秦固,则是高允权亲自培植笼络的年轻文官代表。 两人的争执,实际上源于一份被称之为《延州流民安置告示》的文件。 一般而言,起草安民告示是文官的份内事,流民安置告示理应由文官起草。 但是这份告示却是高绍基一手炮制的。 和军中其他人对流民的态度不同,高绍基同样看到了流民这种潜在廉价劳动力的价值所在。从这个角度上讲,高绍基的看法倒是与文官们不谋而合,不过差异在于,文官们认为流民的价值应当融入到延州经济民生的整体框架内来实现,通过流民的劳动增进延州的粮食储备,最终达到增加延州人口基数,流民被转化为原住民的目的。 但是高绍基的目的则完全不同,他所炮制的流民安置条例不仅仅完全剥夺了流民的私人财产拥有权,还同时剥夺了流民的人身自由权,这些人以后将作为高家和延州士族大姓的奴隶存在,他们将为延州士族耕种那些在战乱中*来的大量土地,并且成为士族私人武装家丁的主要兵员来源。 高允权一直不扩军也是这个原因,他并不愿意延州有一支不属于自己力量控制范围之内的军队,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把延州藩镇的武装力量变成一支真正的高家军。 只是高绍基的这个流民安置方案实在太残酷,方案中规定凡是五十岁以上十岁以下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孩子都将被直接屠杀掉,也就是“填壕”,这个说法比活埋稍稍好听一点。 因此这个方案在延州西城得到了贯彻实施,但是在东城肤施县,在延州境内的其余八个县,这个方案遭到了文官集团的一致抵制。 对于对此意见最大的李彬,高绍基目前还不敢招惹,但是对于站在李彬身边为其摇旗呐喊的肤施县令秦固,高绍基则恨之入骨,原因很简单,秦固是从高允权身边的一个普通文案被其越级提拔为肤施县令的。而秦固这种忘恩负义家奴背主的行径令高绍基尤其不能容忍。 原本高绍基对东城的事务是无权插手的,而东城驻军首领左营指挥廖建忠又是个老油条,既不肯得罪他也不敢在李彬面前放肆无礼。因此高绍基虽然对东城咬牙切齿,平日却没甚么办法。 然而一个月前,李*突然率领丙队出城驻扎,而高绍基则不失时机地派遣了两个队的中营士兵进驻左营。 在廖建忠两不相帮的情况下,陈氏兄弟便成了高绍基在东城内的一张王牌。 今日高绍基突然发难,一面命陈烨率队接管了城门防务,一面亲自率领亲兵来到东城,在陈耀的配合下突然闯进了肤施县衙,准备逼迫秦固在安置告示上签名用印。 他来的时候想得很好,秦固不签名无所谓,只要大印在手,秦固事后不认账都不怕,反正告示以肤施县的名义发出去,周围八个县都会得到消息,他高绍基并不要秦固这种顽固顶透的书呆子合作,他只要造成这种影响就足够了…… 反正他是高允权的儿子,李彬就算再愤怒,也只能到老爹面前去告一状,而自己大不了被老爷子叫去骂上一顿,还能怎样? 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秦固这个今年才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竟然如此精明,就在自己带兵进大堂的那一刻,这位县太爷挟起大印就回到了二堂,这些手中只有棍棒的衙役们虽然只阻拦了自己的人不过喘口气的功夫,秦固便已经在二堂内做好了准备。 二堂的公案上,县令大印裹在蓝皮包袱里,方方正正放在那里,秦固自己穿戴着官服官帽坐在公案的后面,手中握着一柄宝剑,宝剑直直横在这位相貌清秀俊雅的书生脖子上。 虽然是面临大变,这个书生的眉宇间丝毫不见惶急,反倒有一丝傲然;嘴角没有半分焦虑,反倒带着淡淡笑容…… 局面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 强行进去抢印,秦固肯定拦不住,但是秦固真的要自杀,高绍基却也拦不住。 本来一个七品县令,死了也便死了,高绍基本不在乎。 但是与他这个“衙内都指挥使”不同,县令再小,也是朝廷命官,是在汴梁的吏部备了案的。 秦固本人固然死不足惜,但是由此闹出的风波却绝对无法收场。高绍基可以想见,盛怒之下的李彬极可能要求父亲立刻解除自己的兵权,父亲在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驳回李彬的请求的,否则李彬一纸奏章送到汴梁,弹劾自己以衙内军将擅杀朝廷县令,等同谋反,汴梁方面行文过来,父亲仍旧是要有交待的。高绍基十分熟悉李彬,那虽然是个君子,却也绝不缺乏权谋,他可以相像,不管秦固是怎么死的,只要他当场身死,李彬在弹章中是一定要写成是被自己杀死的。 到时候自己想上表辩解都没可能,自己这么个角色,还上不得汴梁那样的席面。 即使父亲到时候爱子心切,为自己上表辩冤谢罪,但是没有李彬的转达,汴京方面的宅集使是万万不会将这封辩冤的表章上呈的。到时候只能派家人快马将表章送京师,花钱行贿打点门路看看当道诸公有哪个肯为自己将表章上呈到中书…… 即便是表章呈了上去,那对高家来讲恐怕也绝非好事。正在谋划削藩的朝廷中枢说不定便要任命一位大臣或者六宅寻访使来调查此事,按照这个时代的惯例,这种差事一般而言都是由朝廷亲信的实权藩镇将令担任,就延州这点兵马,钦使一来城中军事力量对比立时便要逆转,到时候自己的生死便操在别人的手中了…… 高绍基想得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真的逼死了秦固,否则父亲那一关首先便过不去。自己这个衙内都指挥使的位置虽说已经很稳当了,但是也绝非是没有潜在的竞争者的,家里的弟弟们和族中的堂兄堂弟们表面上对自己恭恭敬敬,谁知道背地里安的什么心思。 想到此处,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子坚这又何苦?你我相争,却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秦固脸上的表情依然淡然无波,声音也甚是轻柔好听:“……衙内言重了,秦固何人,怎敢与侍中衙内相争?只不过世道纷乱,皆当道者罪过,黎庶何辜?秦固只是不忍见背家者再有埋骨异域之苦,魂魄不得返乡之怨,这也是为了侍中和衙内积些阴德,以免高家祖坟为困鬼所扰,有碍高氏先贤地下清宁……” 高绍基眼珠子转了转:“子坚却是一片好心,我又岂能不知?只是这不是你这个肤施县令的分内之事,你如今抱着大印手持宝剑以性命相威胁,还有半点明府堂尊的风度襟怀么,只怕传出去要为天下所笑……” 秦固笑了:“秦某不才,甘愿为天下所笑,也不愿手染无辜者鲜血,为天下良善所疾……” 高绍基的脸色冷了下来:“子坚不要执迷不悟,节度府已经发出了文告,你已不是肤施县令了,你如今不肯交印,已然形同谋反,我劝你还是识相些,不要执迷不悟为好……” 秦固神色无丝毫波动,淡淡道:“请衙内出示文告,秦固自当按规制将县印交与接任者……” 他顿了顿,补充道:“按制,节度文告上当有观察判官监察御史副署,方能生效……” 高绍基心头火起,正欲答话,忽听身后院外传来一声长笑:“甚么样的文告?高衙内可告与老夫么?” 五代十国(6) 随着话音,一位绿袍老者大步走进院落,老人所到之处,高绍基带来的衙内亲兵和彰武军军卒纷纷后退闪避,不敢有丝毫无状。 正是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挂汴梁御史台监察御史衔的李彬。 高绍基措不及防,急忙自椅子上跳起来躬身行礼:“些许小事,怎么惊动了世叔了?” 同样是品秩卑微的七品官,高绍基可以不将堂堂一县之主秦固放在眼里,却不敢在李彬面前有丝毫无礼之处。 从制度上讲,延州所有的文武官员当中,只有李彬是不属于高允权这个节度使管辖范围的官员。晚唐节度使制度紊乱,节镇权力暴涨,很多当年设置节度使之初的制约形同虚设,这才导致了唐末藩镇林立乃至五代十国诸侯割据政权频换的特殊现象。 与节度使制度几乎同时期出现的观察使制度,实际上代表的是中央朝廷对于地方藩镇的一种制约与控制,最初的节度使只有军权而并无行政权和监察权,监察诸州道的权力在观察使手中,因而观察使曾经有一个阶段曾经成为唐代地方行政区的最高行政长官。在节度使开始侵染行政权力之后,观察使的权力被大大削弱,而代表监察权的观察使最终没落也同时标志着强大地方藩镇的兴起。 事物都有两面,节度使的大权独揽虽然使得观察使编制逐渐从地方官编制当中消失,但却并不能在地方上完全抹除代表文官集团行政监察职责的所有印迹。节度观察判官制度便是观察使制度在节度使制度框架之下的一种延伸和延续。各镇节度观察判官一般品秩低微,对节度使的权力并不造成威胁,但其在节度使权力体系之内又相对独立,拥有中央朝廷和节度使共同授予的行政监察权。 一般而言,每一个节度观察判官的任命都要经过中央和地方的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妥协,节度使任命的观察判官若是得不到中央朝廷的认可,则意味着这个观察判官任命是无效的,一般而言,如果一个观察判官得不到中央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加衔,则该判官便是不被中央认可的,其发往朝廷中枢的任何公文也将被认为是无效的,这同时也就意味着该藩镇节度使在朝廷心目中已经失去了制约,需要认真考虑削藩的问题了。 同样,中央单方面任命的观察判官若是得不到节度使的认可,也是无法开展工作的,一个不受节度使尊重的观察判官是不能够尽到自己的行政监察职责的,因此朝廷强行任命观察判官的结果有可能导致该藩镇直接被逼反或者从此不再尊奉朝廷号令,这也同样是很严重的。 因此对于任何一个藩镇而言,妥善的选择自己的观察判官人选都是第一要务,这不仅关系着地方与朝廷之间的关系,也关系着自己藩镇内部权力的分配和妥协。 而李彬高超的外交才华和其与汴京方面文官集团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才是他在节度观察判官这个职位上一坐将近二十年的主要原因。没有他,在延州根基并不稳固的高允权就失去了与汴梁方面进行沟通协调的直接通道,没有了他,高允权便不能随时随地掌握汴梁的政治动态和朝廷对待自己的态度,因此李彬的存在对于延州藩镇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他的存在是汴梁方面判定延州藩镇是一个服从中央命令的地方政权与否的标志。 因此尽管在延州藩镇内部,在延州的文官集团内部,李彬的职衔常年只有七品,却被九县文官视为旗帜,哪怕是五品的节度判官见了李彬也要恭恭敬敬执弟子礼,绝不敢凭借着自己的官职在他面前倨傲无礼。 因此尽管高绍基贵为衙内都指挥使,见了李彬也立刻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行礼。 李彬的官虽小,却是延州自高允权以下的二号人物。 无论实权如何,高绍基在表面上都必须承认李彬的这个地位。因为高允权曾经很明确地告诫过他:“我死之后朝廷是否允许你接替我的职务世镇延州,李文质(李彬的字)的态度是个关键,他的一句话在当道诸公那里比为父的十句话还要管用……” 所以此刻,他高绍基可以在七品的秦固面前傲然据坐,却必须在同样七品的李彬面前乖乖站起行礼,脸上还不能带出丝毫的不满之色。 李彬捻着胡须微笑道:“怎么,侍中有免去秦子坚县令的意思?” 高绍基急忙道:“小侄和子坚兄说笑呢,子坚乃是家父一手调教出来的治材,怎么会轻易罢黜?再说了,便是罢黜,家父又怎么会瞒着世叔?” 李彬点了点头,他回头看了看:“那你带这许多兵到县衙来做甚么?” 高绍基的反应极快,笑道:“我是为了安置文告一事来与子坚兄商议的,世叔知道,节度判官署那边已经签发了告示,西城已经开始执行新的流民安置举措,肤施这边却毫无动静,州内九县,肤施是首县,子坚不带头,大家便都观望着。判官署的文告不就形同虚设了么?所以西府乔判官便托小侄来东城劝说一下子坚兄不要执拗。小侄这才过来,事情不大,小侄恐怕惊动了世叔不恭敬,这便没有事先通禀,本想办完了事,再去世叔府上问安,谁知道我一进门,子坚兄便误会了,竟然以为我是来夺印的……呵呵……这个误会可是大了去了……” 李彬看了他一眼:“节度判官署那个告示我看过了,骇人听闻啊……此文一出,侍中势将成为千夫所指,不止是朝廷那边说不过去,只怕延州九县之内,率先便要起反。再说节度判官管的是府事不是地方民政,他并不是刺史,设署理事本来便已经越权,发这样的告示更是胡闹,子坚抗命是依制而为。在延州,只要不是侍中的节度文告,子坚一律可以置之不理……” 说到此处,他又抬头打量了高绍基一番:“……他们胡闹,你不要跟着一起胡闹……替侍中带好兵,管住军队,别再闹乱子,这才是正经,虽说是乱世,可是这些军队兵变闹得也忒频繁了吧?” 高绍基连连点头:“世叔教训的是,小侄此刻也觉得今日来得孟浪了,这便向子坚兄赔罪了,他日在府中置酒,再为子坚收惊……” 正说话间,却不防一个军官冒冒失失衣衫不整地闯了进来,一面连滚带爬跪倒在高绍基面前一面连声惊叫:“衙内……衙内不好……那……那姓李的……反了……” 一阵恶臭自他身上散发了出来,众人的目光都不禁集中到他的下襟,高绍基当即掩着鼻子斥骂道:“你这杀才,什么不好了,又有谁反了?” 来者正是被李*要挟着释放了所有流民的陈烨队正。 陈烨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连李彬也在场,顿时脖子一缩,支支吾吾起来:“便是……便是那个一个月前带兵出城驻扎的丙队李某……” 一语甫出,李彬的心中顿时一惊,他脸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听而不闻一般。 高绍基眼睛一亮,他瞥了李彬一眼,口中却对陈烨道:“你且细细说来——” 陈烨哭诉道:“他……他劫走了卑职手中的人犯,还……还险些伤了卑职性命……” “人犯?”李彬顿时转过了脸来,“衙内署何时开始坐衙理案了?” 见陈烨愣神,李彬冷笑道:“案卷何在?” 陈烨张了张口,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高绍基在一旁又气又急,眼见李彬这老匹夫一副护短的嘴脸,他却不能公然撕破面皮,只得讪讪笑了笑:“想必是他们刚刚抓的人,还不曾立案……” “哦,那便是嫌犯,还不是人犯……”李彬捻着胡须沉吟道,“嫌犯姓名是甚么?何方人士?年方几何?所犯何罪?” 高绍基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心中明白李彬这是纯粹装聋作哑想把水搅浑。此刻他已经知道,自己这次这个安置计划已经万万难以在东城实施,这件事情只能就此作罢。倒不如把这件事抖开了说,但是却可以借机将那个被李彬硬生生楔进军中的钉子借机拔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也是个意外的收获。 当下他踢了陈烨一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吞吞吐吐,照实说来——” 那陈烨见高绍基一副认真模样,当下口说手比,将当时情形一一描述出来。 李彬一面听着,心中暗自觉得解气,却见高绍基脸色越来越不善,显然是已经恼羞成怒。 高绍基此刻却不是怨恨李*,而是心中恼恨陈烨的窝囊无能,平白丢了一个大人,放跑了已经到手的妇女和青壮倒还在其次。 默默地听着陈烨将事情说毕,他当即向李彬道:“世叔,此事却叫小侄为难了。安置措置虽然不妥,陈烨却是奉军令行事,本身并无罪过,李某抗拒军令放走流民不说,竟然挟持同袍,以利刃相加,这已然形同谋反。虽然他是观察府旧人,却为小侄军中军法所不容,不过小侄也不好公然落世叔的颜面,只能禀报家父,将李某除名除籍,罢其陪戎副尉军阶,发回世叔府中发落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自恃李彬无言反驳。 果然,李彬沉吟了片刻,叹道:“你说得有道理,军中的规矩亦不可废,也罢,我便陪你去见侍中,这便走吧……” 他如此痛快,高绍基反倒迟疑起来,不知这个老狐狸又在做甚么打算。 他脑中飞快地算计了一番,怎么也想不出李彬究竟有什么主意能将李*继续留在军中,当下忍不住出言试探道:“些许小事,也值得劳动世叔大驾么?” 李彬淡然一笑:“李某不过是一介奴仆,老夫怎会为此等小事劳动侍中?更不会为其罔顾军法而不顾……” 他顿了顿,大有深意地看了高绍基一眼:“我去见侍中,是有大事禀报的……” 不知怎地,被李彬那对眼睛一扫,高绍基顿时又心虚起来,他迟疑着问道:“不知是何等大事?世叔能对小侄先透露些许么?” 李彬笑道:“原本按制不能告诉你的,不过你既然典兵府中,此时好歹也算与你有些关系,先告诉你却也无妨……”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汴梁宅集使寄来了朝廷邸报,中书和枢密已经联名布告中外,折可久拜侍中,领宣义、保义、静难三镇节度使,不日将领兵前来关中坐镇,诏书上说,关中节镇兵马,悉从其调度,以备定难军南侵滋扰……” 问听此言,高绍基只觉如同当胸挨了一锤,顿时胸中一阵气血不畅,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竟然再说不出片言只字…… 折从阮的名头,关中的藩镇们却是久仰的了,此人坐镇府州多年,面对契丹铁骑的威胁,拒不称臣。即使是在耶律德光南下黄河平灭后晋入主汴京的一年多时间里,府州折氏也从未向这些异族蛮子低头。契丹骑兵之骁勇锋锐,中原几乎无兵可敌,只有府州折家从不畏惧。多年来屡次交兵,契丹人竟然没有在折家军手上讨得半分便宜。 如此强兵名将一旦来到关中,又有总关中兵马的名义,哪里还会有彰武军这样的小藩镇的好日子过? 更何况折从阮虽然是打着防备党项人入侵的名义来的,但是鬼才知道这是否是朝廷削藩的一步策略,有折家军在卧榻之侧,无论是延州的高家还是朔方的冯家,谁都不要想能睡个踏实觉。冯家毕竟离得远,而且本部兵马又强悍能战,暂时还不会太有威胁感。但兵微将寡士不能战的彰武军便完全不同了,折家军若真要动手的话,只怕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把高绍基手上这两千来人马收拾干净…… 高绍基强忍着惊惧,面色青灰地用干涩的声音问道:“……却不知……折府州此来……对我延州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 “是折侍中了——”李彬面色平静地提醒道,“折可久此人久经沙场,于河东一带颇有威望,以契丹之强,亦不敢轻捋虎须。前年他家孙女与麟州杨氏联姻,老夫曾经亲往致贺,此人待人接物,颇有胸襟风范,御下有术,家风甚严。有他在背后为强援,党项小丑,当不敢再逾丰林之南……” 高绍基立刻听出了重点:“原来世叔与折侍中也有交情……” 李彬笑了笑:“交情谈不上,不过泛泛,他那般大人物,也未必还能记得我……” 听到此处,高绍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躬身道:“这确是大事,小侄不敢再以军中小事劳烦世叔,这便告辞回去,节度判官那边,世叔不必担心,都包在小侄身上,定能说服他收回告示,世叔务须忧心……” 李彬捻着胡须沉吟道:“然则军法毕竟不可废……” 高绍基干笑道:“李某毕竟没有当真伤了陈队官的性命,军中互扑为戏由来已久,不过是玩笑耍子罢了,也并不当真的,况且李某毕竟是平乱有功之人,这点过错本来也不算甚么,看在世叔面上,更没有穷追的道理。想来陈烨也不会当真记恨,是不是,陈队官?” 那陈烨兀自呆呆跪在那里不知所措,李彬和高绍基所说的事情他一概听不懂,此时见高绍基恶狠狠盯着自己,不觉打了个哆嗦,更加说不出话来。 李彬笑了笑:“既如此,也算老夫欠你一个人情,多谢贤侄了……” 高绍基急忙逊谢:“怎敢当世叔一个谢字?小侄打扰了子坚兄和世叔这半日,也该告辞了。” 说罢,他挥手命兵士退出县衙,自己又回身向李彬行了一个礼,这才转身辞去。 “只怕这位衙内,终究不会善罢甘休——”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沉默不语的秦固此刻终于放松下来,将宝剑回鞘,走到李彬身边望着高绍基的背影说道。 “这些以兵为私产的武人,终究是靠不住的……”李彬冷笑着道。 秦固看了看李彬:“文质公,侍中在一日,我们还有折冲回旋的余地,侍中千秋之后呢?” 李彬长叹了一声:“手中无兵,便只能折冲借势。若要延州长治久安,我们手上,也必须得有一支信得过的兵才行。” 秦固苦笑了一声:“文质公推荐去左营的那个副尉,便是去分高衙内的军权的吧?文质公便不怕养虎为患,又培植了一个军阀出来?” 李彬沉吟了片刻,道:“此刻还不至于,一个队正,能有多大能为?况且……” 他顿了顿,口气有些犹豫地道:“此人临阵时虽然骁勇,却并不似一般军士那般粗鄙不文,能读经史,粗通文字,不像一个只知杀人的武人。” 秦固默默地听着,并不插言,待李彬说到此处,他方才略带忧郁地道:“乱世武人有胆略有学识的亦不少,中原那些藩镇,大抵如此。能读经史粗通文字只能说这个武人胸有大志绝非池中之物,却不能断定此人的志向于这纷乱之世和糜苦黎庶究竟是福还是祸——” 说到此处,他的精神反倒一震:“不过这位李副尉今日之举,倒是让固有眼前一亮之感,此事应当不是文质公事先安排的吧?” 李彬苦笑道:“我哪里有这般神机妙算?此事是他自为,我并不知情。” “虽然鲁莽,却是一番仁义肝胆——”秦固眼神清澈地赞誉道。 李彬点着头道:“是啊,若非是他,这百多流民,青壮年和妇女且不去说,老人和孩子们是断难逃得今日之劫的,此人在府中时沉默寡言,我却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副慈悲心肠……” 秦固点着头道:“此人与一般兵士不同,颇有侠气。” 他顿了顿,道:“我倒想见见此人,说不定日后在延州翻转乾坤者,便是此人——” 第二章:五代十国(7) 山上一下子多出了一百多口人,李*一下子觉得自己颇有点“占山为王”的意思了。可惜周正裕一点也不这么觉得,他在李*把这些人拉着大队带上山来的时候足足愣了一刻工夫,在李*悄悄向他描述了事情经过之后又险些吓得当场晕了过去。在这个当了二十几年兵的老家伙看来,抗命不遵劫夺流民挟持同僚都不算多么大不了的罪过,但是李*一个小小的陪戎副尉竟敢公然与堂堂的衙内都指挥署对着干,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要知道,中原谁做皇帝姑且不论,这延州可是高家的天下。周正裕当即得出结论——李*不要命了。 但是李*自己却一点也不这么想,他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让周正裕直愣神,这个家伙究竟是愚蠢顶透还是聪明绝顶啊。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闯下了泼天大祸么?周正裕担心的是,若是李*被当即砍头示众,自己以及丙队的这些官兵究竟算不算从逆。以以往的经验判断,一般军官的个人生死并不能够影响部队的存亡,毕竟这年头太乱,有兵就是草头王,没有谁会和当兵的过不去。但是问题是丙队实在太小了,若是李*的手里有一个营,周正裕敢断定延州衙内都指挥署不会拿占彰武军总兵力五分之一的士兵怎么样,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李*死他的,大家过大家的,毫无干碍。但是目前丙队只有二十多人,这点兵也还不放在延州的大人物眼中…… 就在他胡思乱想这会,李*却在张罗着给这些上山的流民安置住处。 修复起来的营房足足有三十间之多,足够住下三百来兵的,丙队目前只占了其中的五间,李*便将这些流民暂时安置在了其余的营房里。按道理说军营是不能让老百姓随便住的,不过在这山上李*官最大,他说了算,况且房间又不是不够住,士兵们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绝大多数人甚至还相当兴奋——毕竟上山的人中包括将近三十名妇女。 这些兵这一辈子这是唯一一次和女人睡得这么近,也难怪这些光棍汉子们一个个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李*察觉了这种情况,他叫来了自己比较放心的沈宸,命令他率队夜间巡哨,发现有偷窥女人居住的房间的立即揪回去。 在没有成型的军纪要求的情况下,李*暂时不想给这些士兵什么处罚,他也能理解这些士兵的感受,即使是对二十一世纪的新型军队而言,女人的诱惑也是相当难以抗拒的,这不是简单的命令能够解决问题的,需要一整套合理的制度和体制。 李*在带领着这些流民上山的过程中就一直在盘算了,这些无家可归又被盘剥去了积蓄和路费的难民肯定无力再继续往南走了,再继续这么走下去的话,这个冬天的官道旁肯定会多出一批冻饿而死的尸体。李*自己品尝过做饿殍的滋味,因此他在心中直接否定了把这些人放任自流的想法。况且,这群人中有四十多名青壮年男子,尽管他们的身体素质普遍还比较弱,但是李*却已经将他们视为未来潜在的兵员了。 在上山之前,李*强令这些人在山下河边洗了个澡,他不想这些难民把传染病带给自己的部队。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一旦染上了疾病是很麻烦的。 难民们在山上吃上了许多天来的第一顿热饭,尽管只是粗糙的饼子和咸菜伴食,但却令这群颠沛流离了许久的流民们吃得热泪盈眶。在将卧牛村村民抬过来的食物一扫而净之后,当李*告诉他们今晚将在生有柴火的屋子里面过夜的时候,这些人无分男女老幼都跪了下来,哭着喊着给李*磕头。这一幕反倒弄得李*有些不知所措,扶起了这个那个又跪下了,到最后李*干脆也就不扶了。一面苦笑一面大声喊话叫大家不必如此。 周正裕对李*要用这些人来屯田的说法嗤之以鼻,他告诉李*,这批人中能干活的或许不少,但是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却占到了绝大多数。这些人即便能够把地种起来,只怕最终收获的粮食还不够他们吃的,更不要说拿来贴补军用了。周正裕的观点和高绍基的想法有点不谋而合,他们都认为老人和孩子是没有半点用处的累赘。 李*知道此时无法和他进行这种争论,但是他还是要求周正裕帮忙甄别这些人。看看这些人当中究竟有多少人有耕种的经验。 李*此刻担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上一次运上山来的粮食只够丙队全体官兵吃两个月的,如今山上一下子增加了这么许多人,这点粮食只怕吃十天都不够,这个月已经领了一次军粮,再去领辎重营肯定不会给,衙内署也绝不会批,到市上去买粮虽然可行,却糜费太多不划算,今天难民们这一顿便吃掉了士兵们五天的口粮,士兵们虽然不说什么,但也难免心里没有意见。 安排这些人一一睡下,李*自己也觉得浑身酸痛不已,他干脆不再考虑这些烦人的问题,自顾自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护儿照旧擂起了集合鼓,咚咚的鼓声惊醒了在军营中息宿的难民们,他们一个个伸头张望着外面的情形,好奇地望着士兵们的早操训练。 李*督促着士兵们做完了早训,待早饭抬上来后便拿了一个饼子和一条咸菜回屋去了,刚刚就着热水吃了没两口,便听见房门响,周正裕推门走了进来。 老周一面进来一面打着哈欠,看来昨夜是没怎么睡好。 周正裕向李*汇报了他昨天了解的大致情况,这批难民大多来自定难军北面的麟州,他们背井离乡的原因则是因为折家降周而杨家事汉,双方在政治立场上的变化导致边境出现了一定的纷争。这种纷争不一定代表两家高层的意愿,但却直接影响到了边境地区的农民秋收。没有收成的农民只得外出逃难,而北汉的封境政策使得这些农民只得冒着遭到党项人洗劫的危险穿越定难军的地界来到延州。原本在这些人的想象中延州应当是一个比较安定的地区,但是没想到却在高绍基等人的临时政策下险些命丧延河之畔。 周正裕告诉李*,这些人当中确实有很多农民,有些老人虽然上了年纪,却是伺候庄稼的老手,经验丰富,应该有些用处。不过他很沮丧的告诉李*,这些人都是家中有田土的自耕农,他们不可能愿意留下来做佃户。 这个消息一下子便把刚刚兴奋起来的李*打蔫了,作为一个熟知历史的人他知道周正裕说得一点错误也没有,对于古代的农民而言没有啥东西比土地还要宝贵。而自己作为一个刚刚开始有一点点基础的穷光蛋目前在这点上是绝对拿不出什么更有吸引力的东西的。或许这些农民可以帮自己一段时间的忙,但是绝不会太长,他们还想着回家去伺候自己的土地呢,而更大的可能是,这些农民会在他这里吃几个月的闲饭,等这个冬天一过去就立刻启程回自己家去种自己的地。 也就是说,拉来了这么一票人,自己除了最少亏掉上万斤粮食之外,什么好处也没捞到。 就在李*强自振奋精神开始装模作样地思考未来几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的时候,李护儿满脸兴奋地进来禀报,李彬来了。 还像在观察府里面一样,李*一见李彬便要行大礼,李彬急忙用手扶住了他:“早已说过了,你脱了奴籍,便不再是我的仆从,既然是军中武弁,见我行军礼即可!” 说罢,李彬怔怔看了李*半晌,竟然抖抖袍袖,向他躬身一揖。 李*急忙避开,心中大惑不解,却见李彬抬起头,诚心诚意地道:“延州城中都知道,除了高侍中外,我从不拜任何人。今日破此例,不为你平乱之功,只为你救了这些无辜黎民……” 李*这才反应过来,苦笑道:“卑职也是一时不忍,活生生的人,当作牲口一样驱赶杀戮,实在是不忍卒睹,这才贸然出手,只怕给观察惹麻烦了……” “为将者有此一念,即可跻身名将之列……” 这声音颇为悦耳,李*这才注意到李彬身边还有一位身穿月白色布衣的俊秀书生,他却不认得是谁,正自疑惑间,李彬已经介绍了起来:“这位是肤施县令秦固,字子坚。” 李*愣了一下,急忙行礼道:“卑职参见秦明府!” 秦固侧身避开,笑了笑:“我可当不得李兄的礼,虽说文武殊途,但大道之极,却均在一个仁字。单凭李兄于这百多黎庶的活命之德,秦某便不敢受李兄的礼。” 李*见这位县令年纪轻轻,谈吐雅致,却绝无普通读书人身上那种骄狂迂腐之气,不由得顿生好感,笑道:“秦明府谬赞了……” 秦固皱了皱眉:“李兄可有表字?” 李*苦笑道:“乱世飘零之人,有个名字已是祖宗印记,哪里还有甚么表字……” 秦固看了看李彬:“若文质公不以为僭越,秦某愿赠李兄一个别号……” 李彬哈哈笑道:“子坚的文采风liu,老夫自认是比不上的,你既有意,不妨说来听听?” 秦固看了看李*,神色颇为郑重地道:“李兄一片仁心,一腔赤胆,不如便叫‘怀仁’的好……” 李彬顿时抚掌大笑:“好,好,配得他的品行——” 李*闻听一愣,心中暗自腹诽,心想那老子的房子以后岂不是要叫做“怀仁堂”了,口中却道:“多谢秦明府赐号”。 秦固摇了摇头:“李兄太见外了,若是不嫌弃,便称小弟‘子坚’好了。小弟虽然官职高些,却也不敢当李兄以明府相称。” 李*又怔了怔,默默看了秦固半晌,却见这个年轻书生脸上满是诚挚之色,并无半点虚伪做作,已知他是真心想与自己结交,当下抱了抱拳:“如此便僭越了,子坚襟怀瑰伟,雅量高致,实是人中龙凤,今日虽然屈居百里之位,他日必然是庙堂柱石,凤凰池中,当有子坚一席之地……” 他这几句恭维话说得颇为别致,尤其是以其出身背景,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令秦固颇吃了一惊,他惊讶地重新上下打量了李*一番,竟然一时失语。 李彬捻须淡然微笑,轻声问秦固道:“如何?” 秦固点了点头,油然道:“怀仁兄果然不凡,难怪文质公慧眼拔兄于廊下,便是秦某,近日初次见面,却也为兄所折服——” 李*心中暗自得意,心想这应该便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了吧,老子虽然字写得烂,学问也一般,若论起见过的世面,怎么也比你们这些一千多年前的读书人要多些吧? 秦固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感叹道:“想不到军伍之中,亦有怀仁兄这等人物,秦某自恃才高,却是小看了天下英雄了……” 李彬含笑看了他一眼,道:“子坚也不必称奇,有道是英雄不问出身,否则汉高祖刘寄奴之辈,岂非皆是虚话?” 李*心中顿时打了个哆嗦,却见李彬面上并无异色,方知他是随便说说而已。却听秦固道:“不知怀仁兄准备如何处置这些受难流民?” 李*闻言顿时苦笑,将自己原本的打算和周正裕打探来的消息老老实实讲述了一遍,最后道:“这批人家中原本便有土地,万万不肯留下来做佃农的。我手中又没有田产,不能以军功授田的办法来笼络这些人,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人家怎么会为我卖力气?现在的问题不是他们能为我做些甚么,而是这个冬天我如何能让他们顺利过去。我计算过了,要让这些人吃得饱穿得暖,最少还要两百五十石粮食,这个缺口补起来不易……” 这番话一说出来,秦固不说,连李彬都惊得目瞪口呆。 李*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心虚地道:“……我不太懂经济之道,只是顺嘴一说,有什么差缪处,观察和子坚不要见怪……” “你你你你你……”李彬用手连连点着他,却一句完整地话也说不出来。 秦固用利电一般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李*,脸上的神色几乎可用“惊骇欲绝”四字来形容。 李*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竟惹得两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当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那么呆呆站立望着两人,眼神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半晌,秦固方才喃喃自语道:“屯田也还罢了,军功授田这种办法也能想得出来……” “为何不能?”李彬喘着粗气,大声反问秦固道。 秦固苦笑道:“是啊,为何不能,从在高侍中书房处置文案开始,我便一直在谋划屯田以养兵民,垦荒以富黎庶。至今仍然不过是镜中水月,既不能解党项之忧,亦不能济黎民之渴。处处受制于权贵,处处掣肘于军蠹……” 李彬冷笑道:“办不成不是因为我们的心不诚,亦不是力不足,而是胸襟气魄不够——” 秦固眼神散乱,语无伦次地说道:“……不错……延州土质亦可称肥沃,盛唐之时,阖州田土并不少,只不过被豪门兼并强占过甚,这才导致民生日益凋敝。如今延州全部丁户不足两万户,州城不足五千户人丁,然仅肤施一县便有十余万亩田地……只不过大多荒芜无主……我们平日只想着将这些土地平白给流民耕种,却从未想过以军功授予士卒……这……这……” 李*有些困惑,他迟疑地问道:“军功授田,这想法很新鲜么?” “新鲜——当然新鲜!岂止是新鲜!”秦固心神激荡之下,语无伦次地连说了几个“新鲜”。 他兴奋地道:“延州的症结便是人口凋零,人口凋零,便募不上兵来,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养兵。而募上来的兵多是无产业之人,当兵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这样的兵自然不能打仗。兵不能战,则彰武军根本无力阻止党项的袭扰和抢掠,党项之忧不能解,人民便不能安心耕种开垦,流民便不能安定下来变成原住民,如此自然粮食不能增产,户口不能增加……这原本是个死结,解不开的死结。如今……如今却……” 这位年轻的县太爷说到此处竟然口吃起来,情绪激动以致不能继续说下去。 “如今却被你一语道破症结所在,军功授田,这便是延州要兴盛的唯一可行之路……”李彬大笑着说道。 李*还是不太明白,自己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军功授田,这两个人便高兴成这副模样,究竟是自己太高明还是这两位太白痴,古代改朝换代的战争不都是为了重新瓜分土地所有权进行的么,这么浅显的道理,这两位延州智能之士难道会不明白么? 秦固苦笑道:“这么多年以来,原来我们竟一直在为一家一户打算……” 李彬叹道:“可悲!可悲!” 秦固微笑着道:“怀仁兄果非常人,轻轻一句话,便道破了胸中门户。” 李*不禁搔了搔头:“我还是不太明白,军功授田这道理很复杂么?没有利益,谁肯拼命打仗?府兵制后来没落,是因土地兼并过甚,如今天下人口锐减,尚不足盛唐时十分之一,自然便没有土地兼并的问题了,这不是很浅显的道理么?” 秦固点了点头:“是浅显之极,只不过之前我们一直不曾想到这一层罢了……” 他看了李*一眼,笑道:“怀仁兄可知我们为何没有想到这一层么?” 李*摇了摇头:“我便是不解,观察和子坚都是有大学问的,这法子怎么会想不到?” 秦固长叹着摇了摇头:“有大学问有什么用?胸中的经纬气魄不够,终究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 他沉吟了一下,斟酌着词句道:“怀仁兄心无挂碍,只存一颗救民水火的赤子之心,无所求亦无所思,自然便无所惧。军功授田之法确是良法,真正推行阻力也并不大,延州几经战乱,人口凋零,剩下几个士族豪强,总共能够占去多少土地?只不过若是这么做起来,我们在延州所经营的,便不仅仅是一隅富庶一方安宁了,那是——长久之业啊……” “什么长久之业,小家子气——”李彬冷笑道,“子坚不必韬晦慎言,这里没有外人,实话实说便是,一旦实行军功授田制,延州藩镇经营的再也不是一隅一地之格局,也不是什么长久之业,而是——帝王之业!” 第二章:五代十国(8) 土地,一个古老的话题。 自从人类由游猎社会步入农耕社会之后,这一话题便一直在延续,多少年来,无数的纷争、流血,无数的改革、革命,无数从无到有的的战争,无数由盛到衰的王朝,都围绕着这个近乎永恒的话题展开。在工业文明兴起之前,土地几乎是人类社会中唯一的基础资源,是人类文明延续的根本依赖,也是数千年来人们自相残杀的罪魁祸首。 从游猎社会步入农耕社会,标志着人类自原始社会步入文明社会的第一步。因为土地,人类开始进行更为严密的劳动分工;因为土地,人类开始进行更为全面的制度规范;因为土地,族群日益衰落,因为土地,国家开始出现。 无论史学家们持何种观点,无论现代社会关于人类文明演化阶段的划分是否科学是否客观,无论是东方的史学家还是西方的史学家,都毫无异议地肯定一点,在工业文明出现之前,任何所谓的有记载的人类政治文明史都是一部土地分配与再分配的历史,在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土地,是唯一推动着人类文明发展进步的原动力。 每一次时代的更替,都以土地为标志;每一次王朝的变迁,都以土地为内容。 西周建立的封建制的核心,是对土地的所有权做出了从上到下的等级式分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所有的土地,都属于天子,天子是天下最大的地主。 这是一个终极的地主,一般而言,凡是过于绝对的,往往是最不实惠的。 因此天子实际拥有的土地非常少,只有京城周围那么一点点而已。 其他的土地,则大多以“分封”的模式被天子分给了自己的家人、大臣和贵族们。 天子分封出去的这些家人,这些大臣,这些贵族,叫做公、侯、伯、子、男。 而这些接受天子分封的皇亲大臣贵族,如今被我们称作“诸侯”。 诸侯们会在自己的领地内进行二次分封,将这些土地的一部分分给自己的家臣。 诸侯的家臣,分为上、中、下三等,他们分别是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 天子拥有的土地,在理论上是无限的,因此这片土地的名字叫做“天下”。 诸侯在得到天子的许可后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两座祭坛,以祭祀分管土地和五谷的两位神祗,这两座祭坛,分别叫做“社坛”和“稷坛”,统称“社稷”,因而可以建立社稷的诸侯的土地又被起了一个很新鲜很时髦的名字,叫做“国”。 大夫们的土地更少,他们既不能分封,也不能建社稷,只能用这些土地上出产的粮食来养活一些人为自己打工,大夫的土地被取了一个非常老土的名字,叫做“家”。 那些吃大夫们的粮食,为大夫们打工的拥有各项专业技能和知识的自由人,被称作士;他们是仅比奴隶们高一个层次的社会阶层。 但是士这个阶层自从出了一位行孔排行老二的杰出学者及思想家之后,便发生了本质的改变。 这个阶层开始由胡吃闷睡寄人篱下混日子向一个共同的理想努力。 作为一个士,他们没有土地,这就意味着,他们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一无所有…… 纯粹的无产阶级…… 因此,士们的理想,便从自己的身体开始。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士的理想的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修身,要通过修身获得一些土地,以使自己跻身“大夫”的行列,拥有一个“家”。 第二个阶段是齐家,要通过齐家获得更多的土地,使自己由大夫而跻身诸侯的行列,拥有一个“国”。 第三个阶段则是治国,要通过治国获得比诸侯更多更广阔的土地,使自己由诸侯而得以问鼎天子的宝座,拥有“天下”。 第四个阶段便是作为一个天子来“平天下”,平,最原始的意思是公平,平均,公平才不会出现矛盾,平均才不会导致争执,古人如此理解人类社会的本质,他们认为,身可以修,家可以齐,国可以治,而天下,只能用“平”的。 古人认为,只有重新平衡平均地分配天下的土地,才不会导致战争和流血…… 这分明是一套号召士人起来变天的逻辑。 谁说孔子著春秋是为了让乱臣贼子惧?他老人家分明是在为士人起来抢班夺权进行理论准备和思想武装。 由此可见,孔圣人自己便是乱臣贼子的鼻祖。 但是孔子是圣人,是当之无愧的圣人,是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的圣人,因为他在那个一切都为混乱的表象所掩盖的黑暗时代用振聋发聩的声音揭示了一个无比实际无比客观的真理——谁拥有了土地,谁便拥有了一切。 士的理想,便是重新分配天下的土地,以更为合理的模式,用更为科学的制度,以便能够让有限的土地保障更多的人的利益。 我们不得不说,即使在今天看来,这也仍然是一个伟大的理想,是一个值得我们敬仰和赞美的理想。 于是,有了商鞅的“二十等军功爵位制”。 秦制不同于周制的根本区别在于,秦王国用土地来激励国民和士兵,用战争搭建起了一座由庶民通往贵族的桥梁,而土地,正是这种身份改变当中的核心内容。 一个秦国的士兵,只要砍下一个敌人的头颅,便可藉此获得一级爵位晋升,而伴随爵位而来的,则是相应规模的土地所有权。 军功授田,就是这么简单。 唯其简单,才有实际操作成功的可能…… 从这个制度开始实施,到秦灭六国统一天下,秦王国付出了六代人的时间。 有人说秦王国统一天下是法家思想的胜利,是秦的严刑峻法战胜了孔孟儒生的仁义道德。 然而我们都知道一个事实,秦王朝的严刑峻法,使其二世而亡。 我们还知道一个事实,两位所谓法家思想的代表人物,韩非和李斯,他们有一位共同的老师,叫做荀况。 荀况,是个儒者。 因此我们认为,秦朝的君主和大臣们改革了土地分配制度,因此他们战胜了六国,成为了天下的统治者。 这是先进的土地分配制度和落后的土地分配制度之间的一场较量。 而严刑峻法,只是保证了这种先进的制度不至于在短时间为腐败所侵蚀,失去其先进性…… 秦灭六国,汉平西楚,都是这个原因。 谁能够更合理更科学地分配土地,谁便是民心所向。 那些无数次高喊着“均田地”揭竿而起的农民起义领袖们,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平均并不总是合理的,只有让自己的士兵能够通过战争获得利益,只有让自己的百姓愿意通过从军获得土地,他们才会拼出性命为领袖们打出一片红彤彤的江山。 因此出身贫苦的盗跖倒下了,出身富贵的项籍也倒下了,踩着他们的尸骨,一个叫做刘邦的无赖站了起来,在中国历史上建立起了第一个汉民族主导的封建国家。 一千多年之后,在刘福通、韩山童、陈友谅、张士诚们的累累尸骨之上,一个叫做朱元璋的和尚站了起来,建立了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汉民族主导的封建国家。 眼睛里能够看到土地的人,就能够看到天下。 几百年后,还有一个人,会从山沟沟里爬出来,沿着中国的一片片土地,走向天下的顶端。 从秦汉的二十等军功爵位制,到北朝乃至隋唐的府兵制,凡是在短时间内夺取了天下的枭雄们,无一例外都在短时间内建立了先进合理的土地分配制度,都通过土地的重新分配建立了一支宇内称雄的强大军队。初唐半农半军的府兵们能够在内外战场上将所有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其根本原因便是因为他们有着对生存和生活最原始的渴望,而土地,便是他们实现这种渴望的唯一条件,而战争,则是他们获得土地的唯一方式。 这也是古代募兵制的职业军队反倒不如府兵制的半职业军队战斗力强悍的根本原因。 军功授田,这确是实现帝王之业的一架阶梯。 可惜的是,在五代十国诸侯纷争的乱世,似乎没有人看到这一点。 朱温、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郭威、柴荣,一直到赵匡胤,强人如林的时代里没有人思考过秦始皇为什么能够灭六国,没有人分析过李世民为什么能够成为天可汗。时代顶尖的人物们目光注视的,仅仅是权力和财富,却往往忽略了权力和财富的基础。 二十一世纪人的知识和远见,确实不是一千多年前的人所能够比拟的。 现代人并不比古代人更聪明,论起实务能力,一百个李*三头六臂加在一起也未必能够超过李彬和秦固当中的任何一个。 但是李*的脑海中凝结的,是两千年农耕文明的智慧结晶,是经过总结和提炼之后最精华的那一部分。不管能力如何,不管实际与否,事实就是如此,李*能够看到李彬和秦固绝对看不到的东西,这无关学识和能力,仅仅因为他们来自不同的时代。 李*的大脑里,同样有着李彬和秦固们的经验和智慧,只不过这些经验和智慧乃至教训在一千多年之后被提炼了,被总结了,被无数的专家学者们研究分析了。 因此李*当作常识说出来的东西,听在古人的耳朵里,无异于振聋发聩的一声巨响。 然而军功授田,在李*看来目前确实只能说说而已。 再先进的理论没有实施的条件,也只是几句空话而已。 李*面临的最直接的问题便是,他只是延州的一名最低层的从九品军官,他不是高允权,他不是朝廷承认的彰武军节度使,他不是延州上百万亩良田沃土的主人,他不是这块地盘上的大地主。 所以他苦笑道:“我只是个小小陪戎副尉,说出话来人微言轻,军功授田制度虽好,却不是我的力量能够推动的,高侍中和西城的达官显贵不会听我的……” 他顿了顿:“不过李观察若是能够说服高侍中,此事倒有几分实施的可能……” 李彬和秦固对视了一眼,均纷纷摇头。 所不同者,秦固是一面叹气一面摇头,而李彬则是一边微笑一边摇头。 “怀仁,你太高看高侍中了,却太小瞧你自己了——” 李彬的话让秦固和李*同时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这位延州文官的首领,高允权身边的亲信重臣。 李彬缓缓道:“高侍中识大体,晓大局,知进退,明得失;作为一方藩镇,他确实是个明白人。这也是我能尊奉他至今的原因。若是他也是高绍基那种骄狂自大处处卖弄小聪明的竖子鼠辈,他在延州也坐不到今日……” “然而他不是汉高祖,也不是唐太宗。他做不到身处一隅胸怀全局,他终日所想,不过是怎样能够延续高家一门的富贵权势,怎样能够维持延州这种半割据的局面。他的心中,没有富国强兵的大志,更没有天下苍生的疾苦。军功授田这种事情,他没兴趣做,更没胆量做。即便是老夫去游说于他,只怕也是适得其反,他反倒疑心老夫过分插手军务,欲对他高家不利了。嘿嘿,好心好意做恶人,这样的事情老夫不屑一做……” “子坚原本也是高侍中身边亲近之人,但是自从出任肤施县令之后,对高侍中也日渐失望,不是因为高侍中对他恩义不在,而是志不同道不合。子坚是读书人,是平素以士大夫自诩的豪杰,他和老夫一样,均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志。在中枢当为良相名臣,在一隅当为黎庶父母。子坚是国士,不是高家的奴才。我说的不错吧?” 秦固迟疑了半晌,苦笑道:“国士云云,愧不敢当,文质公所言大体不差。高侍中待我恩重如山,于私情私义,我当尽忠报效。只是秦某实在不是欲终老边陲之人,高侍中在日,我无话可说,自当尽力维持肤施局面,以不辜负侍中重托。一旦侍中千秋之后,秦某便与高家再无瓜葛,届时挂冠而去,也不算对不住侍中的知遇之恩了……” 李*默默地听着,心中暗道以你和李彬走得如此之近,只怕到时候你想闪人高绍基也不会放过你。 不过秦固此人在历史上并无名气,并未留下片言只字的记载,李*也说不好他未来的命运会如何。 这时候李彬笑道:“子坚也不必气馁,高侍中虽然不能指望,眼前这不是已经冒出了一个李怀仁么?” 李*闻言顿时浑身上下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急忙摇手道:“我一介武夫,能济得甚么事?” “武夫又如何,如今当国者皆武夫也——”李彬横眉怒斥道。 “怀仁兄太谦了,你这样的武夫,小弟自懂事开蒙以来,闻所未闻!”秦固也含笑点头道。 “老夫不幸生于乱世,眼见万千黎民遭兵匪涂炭,父失儿,母丧子,夫妻新婚便成永诀,饿殍浮于野,枯骨坐于道。而达官显贵,藩镇诸侯,有哪个知晓民间疾苦,有哪个体恤黎庶生亡?武夫当国乃是祸,是诸夏数千年来从所未有之大祸。晋室南渡,五胡乱华,其祸不可谓不巨,其情不可谓不惨,比之今日,老夫却以为夷狄亦有人君,华夏亦多暴主。几十年来,中原纷争来去,争的都是甚么?老夫是儒生,所以老夫不在乎谁做皇帝,石敬瑭也好,刘知远也罢,只要能让天下停止纷争战乱,只要能让百姓过上一段安生日子,老夫便认他是好皇帝——” 他缓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怀仁,今日老夫与你说这些,不是鼓动你造反,也不是鼓动你作甚么大事。你是老夫府中出来的,自出府之日老夫便不再视你为奴仆,你可知这是为了甚么?” 李彬叹了口气,语气诚挚地道:“观察与我有救命之恩,*粉身难报……” “我不是问你这些,我是问你,可知我为何不再视你为奴仆?”李彬略有些暴躁地打断他的话,再次问道。 “不知道。”李*老老实实道。 “文质公不再视怀仁兄为奴,不是因为怀仁兄于他有护卫平乱之功。而是因为怀仁兄在兵乱之日目睹乱军屠戮百姓,敢于义愤出手,使得兵乱得平,阖城百姓得救。怀仁兄当日虽然杀伤九人,却不知救下了肤施城中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只怕怀仁兄不知道,如今东城内到处在流传兄之事迹。在小民百姓的大门上,怀仁兄的画像已经取敬德公和叔宝公而代之了……”秦固在一旁略带取笑地道。 “啊——”李*张大了嘴,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 “子坚说的不错,可惜便是画工太差,连半分神似都没有……”李彬也捻须笑道。 他顿了顿:“你一个奴仆出身之人,能有这一分仁念,便不枉来这世上行走一遭。若论为人品行,你比高绍基那竖子又强出何止千百倍?今日你力救流民,更证明老夫没有看错,你是一个心存仁慈之人,是一个见不得百姓受苦的义士……” 秦固也点了点头:“是啊,怀仁兄今日之举,甘冒奇险不说,更是置自身前途与不顾,公然与高衙内作对,这份肝胆,小弟自愧不如。” 李彬似乎根本不容李*说话,立即跟上道:“所以怀仁你万万不可妄自菲薄,有甚么难处,我和子坚都会全力为你解决。不错,你是个武夫,不过却是老夫这数十年来所见最有良心有肝胆的武夫,你天性纯良,视黎民为父母,这份心肠,不要说当国的武夫,便是士大夫当中,也没有几个能及得上的。如今你练兵丰林山上,老夫寄你以厚望,实望有朝一日,你能为延州百姓、为关中黎庶、为天下苍生擎起一顶遮风避雨的庇护之伞……” 第三章:雪夜芦关(1) “立正——稍息——全体都有——坐下!” 西北风嗖嗖地刮着,三十八个人却没有一个叫冷,也没有一个人对李*这种过于另类过于超前的口令表示诧异或者不解,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以在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整齐划一的动作盘膝坐倒。臀部着地,小腿相互交叉,腰杆笔直,双手稳稳放在膝盖上,标准的中国现代军队坐姿。除了身上的衣服和头上的帽子略有不同之外,这些士兵在精神和气质上已经稍微有点现代军队的气质了。 李*制定的队列训练计划,第一条便是要求“整齐划一”。这种在古代军队当中并不严格要求的科目在李*看来是培养士兵军人气质的最直接手段。只有在动作上追求整齐一致的军人才能在未来主动地有意识地用集体的纪律和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只有整齐的阵型和一致的动作才能在战场上让新兵鼓足勇气与敌人对阵,只有让这种和集体保持一致和同步的理念渗入士兵的骨髓变成他们的一种本能,才能确保这些士兵在未来的战场上不会面对敌人掉头逃跑。 面对凶悍的敌人固然需要勇气,但是从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的队列中转身掉头逃跑,同样需要勇气。 队列训练,训练的并不是士兵的表面文章,训练的其实是士兵的心理素质。 当然,仅仅训练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从今天开始,我开始给大家讲解——什么是军队!什么是军人!” “在开始讲解之前,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回答正确的,今天的晚饭,他可以多吃一个饼和两条咸菜……” “什么叫做军阶?谁能回答?” “报告——” 又是梁宣,自从适应了李*这个关于报告的新规矩之后,这家伙一个人喊报告的次数比其他三十多人加起来还要多。 “梁宣——” 梁宣十分利索地自队列里站了起来:“军阶便是等级,便是上下,军队中的军阶便好比朝廷里的品秩,显示官职的大小,级别的高低,命令和公文的先后,回答完毕!” 李*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命令道:“回答正确,坐下!” 随后,他又绷着脸补充了一句:“不要再把饼子留到晚上吃,压炕头不说,还会导致哨兵误以为闹耗子——” 众人“哄”的一阵哄笑。 李*也笑了笑,随即板起面孔道:“自大唐贞观、永徽年以来,我中原军队的军阶便一直沿用九品二十九级制,本队的军阶为陪戎副尉,是第二十九级军阶,也是诸军阶中最小的——” 他一面说一面缓缓走动着,说到此处却突然站住了脚:“不过我今天要说的,却并不是关于军阶的问题——” “军阶,只是有形的等级,军队当中,除了军阶之外。还有许多无形的等级——” 这是他走到了队伍的正前方,立正站好,扯着喉咙喊道:“今天我就告诉你们一个在军队当中最简单也最复杂但是却是最重要的等级观念!” 他扫视了自己的士兵一眼,掷地有声地道:“那就是——老兵和新兵!” 许多丙队的原班人马听到这句话,不自觉地挺起了身板,骄傲地用余光扫视着那几个新加入丙队还不到一个月的流民兵。 显然,这些丙队老人认为李*说的老兵就是指他们。 李*心中暗自冷笑,也不理会他们,径直说道:“说简单,是因为在军队中,只有这个等级观念的层级最少,只有两级,绝对不会弄错……” “……说到复杂,是因为这两个层级之间存在着诸多的差异,这种差异无法用军阶的大小来衡量,无法用职务的高地来比较,甚至无法具体量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 “——差异就是差异,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怎么以为,只要这种差异仍然存在,你便无法逾越。不管你做到多大的官,不管你手下指挥着多少军队,只要你还没有越过这个差异,你就仍然是一个新兵。” “我知道,在你们当中,有很多人已经自诩是老兵了……好吧,我承认你们是老兵,但是我要多送给你们两个字——油子……你们——是——老兵油子!” 队中又是一阵哄笑,笑得最欢的是那几个新入队的士兵,李*冲着他们几个也咧嘴一笑。 “要成为一个老兵,可不那么简单呢!” “首先你们要明白新兵和老兵的区别究竟在哪里!然后,你们才能够去想办法成为一个老兵!” 李*喘了口气:“什么是老兵呢?什么又是新兵呢?” “老兵不会抱怨训练太苦,他们只会抱怨强度不够!” “老兵不会总是看着那谁谁还不如我呢,他们只会看到某某还比我强呢!” “老兵不会在听到敌人的呐喊声时尿裤子,他们只是问那帮兔崽子为何还不上来受死——” “老兵不会面对敌人的箭雨抱头撅腚,他们只会默默的注视这些羽箭判断它们的速度、力道和飞行的轨迹路线……” “老并不会在敌人开始冲锋时调头向回跑,他们只是兴奋地拿起武器,冲上去和敌人进行白刃搏斗——” “老兵不会在被敌人包围的时候便举手投降,他们只会冲着敌人高喊——滚你妈的蛋!” “老兵不会把自己的武器看作负担,他们只会把武器当作血肉相连的战友,并肩杀敌的同袍!” “老兵不会把敌人当成恶鬼,他们只会盯着敌人的胸膛,数他们的肋骨——” “老兵不会在乎自己的盔甲是否足够坚硬,他们只会在意自己的武器是否足够锋利!” “老兵不会在敌人逃跑的时候去捡他们丢下的东西,他们只会追上他们,在背后给他一记!” “……老兵不会……他们只会……” 见坐在地下听讲的士兵们越来越瞠目结舌,李*满意地笑了笑:“这便是老兵和新兵的区别,简单吗?” 没有人回答。 李*点了点头:“是啊,超级复杂。要从一个新兵变成一个老兵,你们以为每天跑几圈,做几个俯卧撑,拿着削尖的木棍做做刺杀练习,对着草人乱捅一气,这便能练成一个老兵了是么?我告诉你们,还差得远——” 他又笑了笑:“我刚才讲了,老兵和新兵,虽然很简单,同时又很复杂,但是却是军队中最重要的一个等级观念——” “为什么呢?” “我告诉你们,因为一个老兵,不会在战场上轻易丢掉自己的性命——” “每次战斗,每次战争,伤亡最重的永远是新兵,因为新兵会害怕,会在那个要命的时刻忘记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而老兵绝对不会!” “新兵总喜欢转身逃跑,把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交给敌人去砍刺,而老兵即使是在撤退的时候,也是面冲着敌人倒退着撤退的,因为他们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敌人的手上——” “在战争中,老兵和新兵的区别——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李*缓缓地,却是极为认真地,对着这批在他手下刚刚受训了不到两个月的士兵们一字一句地交代着。 “报告——” 毫无悬念,还是梁宣。 “讲话——” “请问队官,如何才算是成为了一个老兵呢?” 李*默默注视了他半晌,唇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很简单,在两军阵前杀死一个敌人,把他的首级带回来……” …… 骑在马上缓行出了长安,折从阮明显感觉到自己老了…… 若在以前,这样的行军,折从阮说什么也是要与士卒一道步行的。 这是府州折家的传统,长途行军,除非作战需要,主从将领及其他折姓子弟一律要下马步行。只有与士兵们一起一步一步向前走,才能让折家军的士兵们感受到折家的存在,才能随时随地掌握军心军情。士兵是人,会饥饿,会口渴,会疲劳,会感到前途无望。 当士兵们在行军中感到饥肠辘辘的时候,他们会看到,折家的将军们,折家的子弟们走在队列中,他们的肚腹同样在发出阵阵鸣响。 当士兵们在行军中感到口渴难耐的时候,他们会看到,折家的将军们,折家的子弟们走在队列中,他们的嘴唇同样干涸,他们的嗓音同样沙哑。 当士兵们感到疲惫不堪身体像散了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倒下来的时候,他们会看到,折家的将军们,折家的子弟们走在队列中,他们正在一个搀一个地坚持行进,他们的身上,都背负着三四个人的武器和行囊。 当士兵们在行军中感到前途无望士气低落的时候,他们会看到,折家的将军们,折家的子弟们走在队列中,他们在高声地唱着粗鄙不文甚至带些色情调调的歌词,他们在兴高采烈地讲述着自己在历次战斗中的见闻,他们在尽情地取笑契丹人,仿佛他们真的不堪一击。 这便是折家军的传统,府州折家军,便是依靠着这样的传统在藩镇军阀和强悍契丹的夹缝中顽强地生存下来的。 以一州之地,不足万户的人口,常年对阵骁勇强悍来去如风的契丹民族,五十年来从未退缩,五十年来从未妥协,敌人来一次,便战斗一次,即使天下皆降契丹,折家不降。耶律德光可以击败天下英雄,可以入主中原,但他打不败折家,他进不了府州。折家军的威名,便是在这一次次血与火的战斗中铸就的。 府州的东面是契丹,西南是党项,府州地仅百余里,民只三四万,便是这弹丸之地,令如今天下最彪悍的骑兵也望而生畏——但使折家存一人,则府州不亡。 折从阮此次入潼关,带了三千折家兵。 这已经是府州一半的镇守兵力了。 在入中原之前,折从阮也曾犹豫过,抽走了这许多兵力,自己的儿子,还能守住府州吗? 随即他释然,许多年前,自己的父亲折嗣伦病逝时,面对时年只有二十岁的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疑问。 当时,府州全部人口不足一万,自己手中,只有两百大部分还拿着木棒的家甲府兵。 然而如今,府州日渐繁荣,人口翻了三倍到四倍,阖州已经拥有强兵六千,这是久经沙场磨砺,见惯了鲜血与死亡的六千人。 自己的儿子折德扆,今年已经整整三十四岁,自长兴三年那次与党项李家的战斗至今,他已经有了十八年的兵龄,身经大小百余战。 若是如此还守不住自己的家园,折从阮轻笑了一声,那么,府州折家这个名号也可以随着自己的死完全抹去了。 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此次进关,“折侍中”已经不能再想年轻时候那样一路步行一路和兵士纵情欢笑,甚至在晚间扎营之后,在营地中巡视一圈都让他感到分外的疲劳。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折从阮今年已经整整六十岁了。 整整一个甲子啊…… 他见证了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帝国的消亡,他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兴起和灭亡,他见证了十六个汉民族的老祖宗留给儿孙们的州郡被异族占据,他见证了同室操戈自相残杀的悲剧一次次上演…… 黄巢、朱温、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一个又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霸主来了又走了,中原大地早已换了不知几重天。 然而府州还是府州,折从阮还是折从阮。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披甲胄的中年男子自后面赶了上来。 是自己的儿子折德源,此次奉命担任自己所节制三镇的衙内都指挥使。 “三郎派来的人呢?”折从阮笑吟吟轻声问道。 “儿子打发他走了——”折德源有些气馁,自己跟上来半句话还没说,父亲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这老头子,精明了一辈子,如今风烛残年了,还这么明白。 “说罢,三郎那边有甚么坏消息,便是府州丢了,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折从阮弥缝着眼睛,坐在马上懒洋洋地道。 折德源一点也不认为父亲说的这个笑话有多么好笑,因此他的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三哥的信上说,麟州那边出了变故,杨火山派人送信来,他那边尊奉了太原刘家。刘家召崇贵入朝为保卫指挥使,信送来时,崇贵应该已经动身了……杨火山提醒三哥说,太原方面似乎有和契丹合流的趋势,若是成真,明年只怕有大举动,他要三哥提早做些准备……” 折从阮默默地听完,丝毫没有意外的意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淡淡道:“……他也难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沉了片刻,老头子轻轻问道:“妞儿……” 折德源似乎料到老人有此一问,急忙答道:“妞儿也随着崇贵去了晋阳,杨火山让三哥放心,不会有事!” 折从阮点了点头:“既然他说不妨事,那便是真的不妨事……” 折德源又道:“延州李彬派来的那个管家,还在跟着行军呢,我看他跟的实在辛苦,是成还是不成,父亲就给他回个话吧!” 折从阮目中精光一闪,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折德源道:“延州方面能硬一点,便能牵制住党项的一部分兵力,明年若契丹和太原方面真个要搞我们一下,党项若是也跟着去给三哥捣乱,终究是个麻烦……” 折从阮冷哼了一声:“哼,有我老头子在关中,我就不信他李彝殷敢不顾银夏跑去府州打秋风。他若真敢犯浑,老头子也就不与他客气,一把火先烧了他的夏州老巢!” 折德源苦笑了一声,答道:“是!” 折从阮又想了想,问道:“这次从汴梁少府领出的步兵甲,除了运回府州的部分,还余下多少件?” 折德源道:“八百一十三件,都在后面的大车上。” 折从阮静静思忖了片刻,缓缓道:“今晚扎营,你清点出五十件,交给李彬派来的人带回去!” 折德源应了声是,见折从阮再没说其他的话,便转身归队。 折从阮骑在马上一路向西行,两只眼睛却眨也不眨望着北方,半晌,老头子自嘲地摇了摇头:“高家那些熊兵……能有甚么指望……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第三章:雪夜芦关(2) 李*蹲在十根并排摆放的圆木跟前,宝贝一样来回摩挲,口中不住发出啧啧的声响,仿佛一个贪婪的守财奴在打量着他珍藏多年黄金一般。他很庆幸这个时代延州地区的大部分植被还没有遭到毁灭性破坏,竟然让他在丰林山上找到了这种二十一世纪的国家二级保护植物。 放在他面前的这十根被砍伐下来的圆木,便是后世经常用作家具木材的水曲柳,又称白蜡木,柔韧性好,硬度高,木材纹理顺畅,是制作古代长枪枪杆的优质木材。 丙队士兵们使用的木棒木质粗糙不说,柔韧度不够脆性过高更加令人无奈,这样的木棍以李*原先的身体素质和力量一口气可以连续撅断三四根不待喘气的。李*早就打着给自己的部队全部换装一遍的主意,只是一来训练日程安排得太紧,二来安置那些流民也花去了他不少的时间,因此直到十一月中旬他才有时间开始思考换装的问题。士兵的盔甲李彬已经答应帮忙,只是不知他到哪里去弄这种目前在哪里都属于稀缺资源的装备。不过既然李彬拍了胸脯,李*便不再操心这个问题。 延州的武器库中倒是有一些不错的兵器,比如说漆枪和木枪都有,不过李*作为队官充其量只能进去给自己选一件趁手的兵器,一次性搞出五十件来是绝对不可能的,高绍基不会给他批这样的条子。彰武军一共只有八匹马,漆枪的用处实际上不大,李*眼馋的主要还是那堆在武器库中发霉生锈的一捆捆木枪。不过眼馋归眼馋,现在要把这些宝贝弄出来他还没这个本事。 但是无意之中他在延河畔发现了一株水曲柳,随即又在丰林山上发现了大批这种树木,这一发现可是令他着实惊喜了好几天,有这种宝贝在手里,只要有足够的铁,他完全可以仿造出大批的白蜡杆,这种枪的品质远在一般木枪之上,有了这东西,丙队的士兵们便再也不是赤手空拳了。 自那日长谈之后,秦固当即便拍着胸脯将丙队一年所需的粮食包了下来,实际上,第二天便有一队衙役押着二十辆运粮食的牛车来到了丰林山脚下。 李*把流民安置下来之后,在丰林山下的秦直道上设了一个关卡,挨个审查过往的流民的履历职业,秦固派了一个县里的文案过来帮忙,半个月下来李*通过这种方式招募了二十多名失去自己土地的农民,这些被党项人赶离了家园的农民们对于能够有个地方当佃户度过难关十分高兴。而李*事先收容下来的那批流民当中有大批闲散劳动力愿意在居留丰林山的这段日子里帮助李*的佃户们将已经几年没有开垦的土地重新翻上一遍,趁着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之前。 其余的流民则使用毛木匠制造的工具开始在营地的一侧修建房屋,尽管这时候天气已经比较寒冷了,但是这些难民还是以极高的热情投入了建筑工作,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李*的救命之恩,而且也是为了让他们自己不白吃这么长时间的闲饭。养闲汉运动一转眼变成了以工代赈,这却是令李*和周正裕始料未及的。 周正裕的养鸡场正式办了起来,一百只母鸡被养在兵营中最大的两间屋子里,一些妇女和老人主动来照看这些母鸡。为了避免偷鸡事件地发生给队里造成经济损失,李*特意在养鸡场门口设了一个岗哨。军中实在是太久没有见到荤腥了,这些憋疯了的士兵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来打这些鸡的主意。 在养鸡场正式开始运营的第三天,丙队的士兵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早餐内容当中多了每人一个鸡蛋,这着实令官兵们兴奋了一阵子。 周正裕操持内务确实是一把好手,就在养鸡场运营进入正轨的十天后,他开始带着难民群体中一些干不了重活的老人和孩子去河边钓鱼叉鱼,结果当天晚上,全体士兵便喝上了喷香的鱼汤,尽管没有油腥,但是士兵们仍然将两大锅汤喝得一滴都不剩,连鱼骨头都嚼碎了咽下肚去。 部队的队列训练已经完毕,正式转入了体能及格斗技能训练,每天开始进行大运动量的武装越野、攀爬、俯卧撑、仰卧起坐等训练科目。每天下午则由李*自己给士兵们上识字课和军规军纪的教育,而沈宸则为大家讲解孙子兵法。 这些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化基础的士兵们接受起这些东西来很困难,基本上每天讲的内容这些士兵能够有十分之一记住李*就要笑得睡不着觉了。 李*坚信,即便自己目前的努力看不到任何效果,也必须坚持下去,自己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要想改变这个时代,只能寄希望于这个时代的人本身。那种单枪匹马解决一切问题的想法是愚蠢而不切实际的。自己或许比这个人时代的普通人具备一些优势,但并不等于自己便能够凭借这些优势轻而易举地战胜这个时代的人。 作为一个穿越者,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洒下一些火种,至于这些火种究竟能否最终被点燃,还要视很多客观情况而定,在这个全国只有四五百万人口的时代,生产力的极度低下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在这样的条件下要想建立起一支全新的军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然而李*现在就在做这样一件近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就算是愚公移山吧,李*自嘲地想,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 李*认为,自己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自己觉得这样做是对自己或者说对李彬有利的,而是因为这个时代确实需要这样一支军队。 这个时代的军队,往往是恐怖和杀戮的代名词,要制止这些恐怖和杀戮行为,只能靠一支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新军队。 这就是李*得出的悖论。 自己造就的是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但是自己却满怀希望地想着把它造出来。 李*自己并不相信什么“文明之师”“威武之师”的鬼话,军队毕竟是战争机器,不是用来摆样子的,但是李*在见识过这个年代的军队之后不得不承认,相比之下,自己原先所在的那支军队绝对称得上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 李*之所以暂时还不急着扩军,一来是他手中没有足够的装备,二来是延州方面只给了他一个队的编制兵额,三来以目前这种训练情况来看,一旦兵多起来,仅靠他一个人就忙不过来了。沈宸这个人虽然懂一些兵法,但是对二十一世纪的练兵模式却是一窍不通,在没有完成对这批士兵的整训之前,李*暂时不打算大规模扩张部队。 暗地里,李*对自己还是颇有信心的,他认为目前的进展情况已经超出最初的预料了。 他自信,只要这批兵一旦练成,所谓的彰武军两千多人在他面前都将形同虚设。 他心中是有一个时间底线的,后年的一月,也就是广顺三年一月,就是他最后的时间底线。 因为高允权将死于那个时候,而高绍基将在那个时候趁机发动兵变,李彬全家将被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灭门。 这是曾经的历史…… 但是此刻,我来了,我在延州,在宝塔山上…… 李彬是我的救命恩人,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 仅凭这个理由,这段本应发生的历史,就应该被改变! …… 折从阮的到来给五代末年的关中局势增加了一抹诡异的色彩,这位打着震慑党项旗号入关的当世名将在抵达邠州治所后没有进城,而是驻扎在三水县东北的邠鄜道西侧,府州军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大营,陕州节度韩通在几日后接到了折从阮的行文,受命将粮秣物资运往三水大营。 折家军进关无疑是广顺元年关中地区最重要的一个政治事件,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甚至远远超过了党项定难军向太原方面奉表称臣。折家军虽然只来了三千人马,但是对于关中地区的大小藩镇们来讲,这却是一股远远比北面的党项人更加危险万分的军事力量。 谁也不知道折家军此来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虽然折从阮不驻军邠州,摆明了不想与邠州侯章抢地盘的低调态度,但是观众的诸侯们还是不能放心。毕竟只要折家军在关中一日,后周朝廷若想削藩便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即使是关中诸藩镇当中兵力最强的朔方军,只怕在天下闻名的折家军面前也不敢托大,相比之下,党项人简直不算一回事了。 折从阮仿佛也知道关中各家对他的态度,因此入关以后一直保持着不出兵不会客的低调态度。 直到十二月初一,一场大雪纷纷飘下,恰在这一日,关中地区目前资格最老的节度使,驻在泾州的彰义军节度使史匡懿拖着老迈之躯前往三水拜访了折从阮,两个花甲老人围着炉子赏了一天的雪,喝了一天的酒,扯闲话从朱全忠一直扯到刘知远,史匡懿这才兴尽而归。 这次赏雪的直接结果是,史侍中回到泾州当夜便发起了高烧,据说是受风感冒了。 就在史侍中发烧的第二天,几匹快马分别驰向了同州、灵州和延州。 “史老头子说折从阮精神还好,身体康健,就是两耳重听几乎没法和人正常言语,这老家伙的话靠得住么?”高绍基站在父亲的榻前,皱着眉头问道。 自从得到折从阮要来关中的消息,高允权高侍中立刻便“病”了,卧床不起,延州文武官员求见一律不见,当然,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例外的。 此刻听了高绍基的话,高允权皱了皱眉头:“你讲话尊重些,史继美是前辈,你爹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他便已经开镇建节了。他这番去三水,是受了我们几个托付去打探口风的,他也是那么大年纪的人了,风里来雪里去的不容易。你算什么位分上的人,敢管他叫老头子,老家伙?别忘了,你爹现在也是老头子、老家伙了……” 高绍基撇了撇嘴,低头答了声:“是!” 高允权略显疲惫地抚了抚额头:“史继美不是好哄的,几经沉浮,那也是个老人精了。据他信里讲,折从阮跟别人几乎没法说话,唯有和儿子似乎还能勉强应答,因此他有什么话,都是由折德源代传的……” 高绍基冷笑了一声:“姓折的别是在学司马宣王吧?” 高允权摇了摇头:“不像,李彬上次来,京里的宅集使寄来的信中也说了折可久在京里和儿子闭门独居不见人,便连范文素上门造访都吃了闭门羹,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症候。” 高绍基道:“朝廷派这么个已经近乎废了的老头子来关中,又是个甚么意思?” 高允权一瞪眼:“就算他废了,不中用了,那三千府州兵可是真格的,折德源可还没有废……” 高绍基吃了一惊:“爹,您的意思是说,折从阮是来为儿子抢地盘的?” 高允权摇了摇头:“不知道啊,不好说!邸报上不是说了么,折家老三接了府州节度的位置。老五如今可还没安置呢……” 他沉思了片刻,悠然道:“若是此刻关中有一个藩镇出缺,你猜折老五会怎么做?” 高绍基打了个冷战:“他们父子盯上爹和史——史侍中了……” 高允权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若是折可久亲来,我万万没有把握,若是只来一个折五郎,嘿嘿,只怕还扳不倒你爹……” …… 绥州,纷飞的大雪中,十余骑沿着在雪中若隐若现的绥夏道狂奔而来。 绥州城头的士兵顿时警惕起来,随着“呜——”的一声鸣镝响,一支羽箭斜斜插进马队打头一人面前的冻土中。 十余名骑士噶然而止,带队那人扬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张刚毅冷峻的脸,那极为显眼地络腮胡子和左耳下一道寸许长的刀疤顿时让城楼上的士兵认出了来人。 随着城楼上的军官扬起左手,绥州城门缓缓打开,十余骑飞一般驰入城中。 州衙内,绥州知州拓跋彝林单膝下跪向那耳下有刀疤的男子行大礼,口中说道:“恭迎大王——” 这大雪中的来客,正是银夏四州的真正主人,党项族群的大酋长,定难军节度使拓跋彝殷。 他大踏步走进内厅,一面摆手一面道:“这个陇西王是汴梁的郭皇帝封的,我没有承认,人前人后,都不要叫了!” 拓跋彝林应了一声,一挥手,几名亲兵已经奉上了烫好了的烈酒,拓跋彝殷接过一饮而尽,抿着嘴让酒劲在身体内慢慢化开,流入已经快冻僵了的四肢,良久,方才心满意足地轻轻舒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要关城门,延州方向有动静?” “没有,我在芦关附近派了斥候暗哨,延州若有举动,我们会知道的!”拓跋彝林答道。 “那为何要关城门?” “这场雪来得虽然很不是时候,不过对于折从阮的探子却同样如此,我计算过了,折从阮应该在抵达驻地的三天到十天内向绥州派出探子,若是城门开着,虽然有盘查,但是还是难免让折家的人混进来。关上了城门,敌人的探子来到绥州却进不了城,野地里这种天气是无法生存的……” “可是这样也把那些做生意的商人们拒之门外了……”拓跋彝殷摇着头道。 “这场雪来得太早了,这个冬天我们不好过,若是再不让商人们进来,只怕熬不到明年夏天,我们的粮食就要不够吃了……”拓跋彝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看了看窗外还在飘的雪花,搓着脸道:“太原刘家要求我们和汴梁的郭家断绝一切商贸往来,我和各部酋长们商量过了,这个事情不能这么做,这样会困死我们自己的。和延州、盐州、灵州方面的私下互市还要做,我们要生存,太原那边暂时给不了我们什么。” 拓跋彝林抬眼看了自己的族兄一眼:“那是自然,不过太原那边怎么应对呢?” 拓跋彝殷笑了笑:“不必理他,他们还指望着我们明年出兵府州呢,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和我们翻脸的。” “明年真的要出兵府州吗?”拓跋彝林吃了一惊,“折从阮可是在南面对绥州虎视眈眈呢……” 拓跋彝殷叹了口气:“原本是打算出兵的,现在看来不行了,弄不好明年开春我们还要在折从阮的眼皮子底下去抢一把……” “……否则,这个冬天,将是自长兴四年以来我们最为艰难的一个冬天……”这位当世枭雄语气艰涩地说道。 第三章:雪夜芦关(3) 公元十世纪和公元二十一世纪的气候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虽然没有什么陌生的冰河和季风气候侵袭,但是没有因工业污染而造成的温室效应,李文革的感觉是,广顺元年的这个冬天,还真***不是一般的冷…… 三十九人的队伍“喀嚓喀嚓”勉强保持着行军队列,地上的雪已经埋到小腿肚子深度了,然而天空中却还在纷纷扬扬飘着雪花,阴沉沉的天空上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一片有形的云彩,低垂的苍穹宛如一口倒扣的大锅,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空。空气中密布的寒意令每个人的血液都在不知不觉中接近凝固的冰点,严酷的天气已经让延州境内所有的商旅和马队全部歇业,各行各业的黎庶都躲回了屋子里,就连平日里绵绵不断的流民队伍如今也已经看不到了。茫茫原野之上,天地之间,除了纷纷扬扬不知要倾洒得到什么时候的雪花之外,便只有这支小小的队伍还在艰难地移动着。 在这种天气里搞长途行军演习,丙队的全体官兵此刻都一致认为自己的队官已经疯了…… 昨天早上集合的时候开始飘雪花,许多士兵当即便欣喜地跳了起来,下雪了,终于可以免去一天的训练好好休息一下了。 雪天气温太低,人体热量消耗过快,而且易出现冻伤,因此一般不安排室外活动。即便是没有任何科学知识的延州农民都懂得这个道理,更何况是各方面规矩还算比较全面的军中呢。雪天不出操,这已经是各军镇通行的惯例和常识了。 可惜,任何惯例都会被打破,任何常识都会被颠覆。 特别是,当你遇到一个满脑子奇思怪想而精神又时不时会出些问题的长官时。 如大家所愿,李文革当即宣布当天上午的训练科目临时取消,但要求大家必须呆在营房里听沈什长讲兵法,不得擅自外出。 好吧,虽然没了放假的想头,呆在暖烘烘的屋子里面听说书——听兵书总比大汗淋漓地在场院——队官管那叫操场——里面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傻小子一样做那什么“俯卧撑”要强得多吧。对于这位队官,士兵们本来也没报太多的希望,他没让大伙冒着大雪坚持训练,士兵们便已经在心里暗中给无数个分属不同系统职称也各不相同的神祗们烧过高香了。 只是,上午不出操,那啥“运动量”降下来了,只怕午饭便要相应简单些了,对此大家心中还是有数的,不管怎么说,能吃饱就行,下雪天,队里不能冒雪破冰捕鱼,对这一点,大家还是能够体谅的。 但是到了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士兵们惊讶地发现午饭的量竟然比平时增加了一倍不止,不仅仅是主食和伴食,三十多名士兵几乎每人碗里都有一条鱼——不是清汤寡水放点盐面煮出来的鱼汤——是真真正正油酱葱蒜俱全的炖鱼,而且每人手里的鸡蛋也由平日里的一个增加到了两个。 今天没有见人下山捕鱼,这是把往常用冰冻起来的存货都搬出来了。 这顿午饭,还真够分量,除了这些加菜之外,五个木桶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汤,浓重的胡椒味让士兵们一闻便浑身发热。 这一次很罕见,吃饭的时候队官和大家一起吃,并且监督着大家每个人都将自己的那份饭菜吃了个干净,把五个木桶也喝了个底朝天,然后队官便宣布,大家可以回房睡午觉了。 这顿饭吃得全体官兵心满意足,一个个回房躺到床上去消化食物。 一个时辰之后,一阵急促的军鼓将士兵们都惊了起来。在已经算是训练有素的三十八个人将队列站好之后。那位队官全副披挂出现在大家面前,亲自开始为官兵们配发装备。 一副步兵甲,一个酒葫芦,一根削尖的新木棒,一双无论底子还是帮子都足足纳了有三四层里面还铺着厚厚一层干草的布鞋…… 谁也不知道李文革是怎么变出这些东西来的,反正他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发放到士兵们的手里之后,便下达了命令,一刻钟之内披甲着装结束整齐。 莫名其妙的士兵们在披上这种他们从未曾接触过的昂贵装备之后,李文革便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全军成两路纵队——齐步走! 这一走,便是一百里路程。 从延州城下到土门山芦子关,足足有八十里,从越过芦子关之后,如今又走了整整半日了,士兵们计算着,从山上下来算起,这半天一夜再加上一白天,走了怎么也有一百里了吧。 李文革就走在队列的左侧,手中握着一杆自延州武库中领出来的木枪,不住地队前队后走动着,一面说着一些鼓舞士气的没营养的废话,一面阻止某些意志薄弱的军官或者士兵偷喝葫芦里的酒。 乖乖,这葫芦里装的,可是正宗的剑南烧春。便这四十个葫芦里的酒的价钱,已经足够丙队士兵五天的伙食花销了。 若是不禁止,只怕有的士兵用不了半日便能将葫芦里的酒喝光。 雪地长途行军,这酒可是保命的家什。 士兵们肚子里已经把李文革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只是几个月间在其**威之下服从惯了,此刻又已经跟着抛出这么大老远来了,若是掉了队,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外,冒着这么大的风雪,一个人是万万没法子走回去的。 若是掉了队,便等于把性命丢掉了…… 越走越艰难,士兵们昨日披上这副牛皮上镶嵌着铁片的步兵甲时,还不觉得如何沉重。步兵甲本来也不重,充其量也就是个**斤的样子,对于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把体力锻炼得颇为强悍的丙队士兵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负担。但是在已经长途跋涉了一百里之后便不同了,现如今每个士兵都觉得自己身上这副步兵甲的分量似乎比整座丰林山还要重。若不是李文革的严厉制止,只怕早就有人将这如今在整个天下都属于稀缺战略资源的装备脱下遗弃了。 但是士兵们也不好抱怨什么,因为李文革自己身上始终穿着李彬送给他的那件山文铠,不但是全铁片结构,而且多出了肩甲和裙甲,整副重量怕不得有二十多斤重? 李文革便是穿着这副铠甲一直从丰林山走到这里来的。 说句老实话,丙队不少士兵的心里,对于他们的这位队官还是颇为佩服的。这个人身材虽然消瘦矮小,却是胆色过人,手持白刃便敢当街杀人,况且在训练中要求士兵做到的,他自家往往要先做上一遍,脾气虽然严厉,却从不无故打骂士卒;再加上,他从不克扣士兵的粮饷,反倒想尽办法为大家改善伙食让大家吃得尽可能好一些,训练之余不仅耗费时间教大家识字,还挑选人来专门给大家讲解兵法。 这样的队官,在彰武军中是没有的。 彰武军中的军官们吃空额和欺负打骂士卒是好手,其余的一律都不会,相比之下,这位李队官虽然另类了点,而且有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花样,但士兵们心里都承认,相比之下,还是这个李队官对大家好些,还是这位李队官更像一个真正的队官。 不过即便如此,此次这个玩笑也未免开得大了些。 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将大家拉了出来,初时大家还以为活动活动身子便回去,但当延夏道上第三座驿站被甩在脑后之后,士兵们终于明白了,这一次的训练或者说考验,比哪一次都要来得严峻得多——看李队官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分明没有半点要回去的意思。 开始时候大家倒也还撑得住,毕竟中午那顿丰盛的午饭还是很扛时候的,那五桶辣椒汤也确实不白给,天气虽然冷得厉害,每个人到都还觉得挺得住。 入夜以后,气温更低了,经过一下午的行军,午饭提供的能量已经消耗殆尽,风雪却越来越大,士兵们渐渐开始一边走一边打哆嗦,眉毛上面凝结的雪花越来越多,身体也越来越僵硬不听使唤,官兵们开始害怕了。 这样一直走到早晨,大部分人的神智和意识已经开始有点模模糊糊了,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几乎已经没有了正常的反应,两条腿机械地迈动,两只胳膊机械地挥动,仅此而已。不住有士兵在队中摔倒,每次李文革都会以最快速度跑过去在周围士兵的协助下将摔倒的人扶起来,搀扶着继续走上一段,等这个士兵的腿脚略略活动开了,他再跑到前面去。 开拔至今一共休息过两次,一次在昨日子夜,另外一次在今天上午,两次休息期间李文革都不允许大家坐下,只允许原地站着跺脚活动,每次休息只许大家喝上一口酒。 这样的行军士兵们闻所未闻,他们不知道李文革要带他们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李文革究竟要干什么,只知道这位队官已经将他们带进了死地。士兵们如今已经不敢想怎么样往回走的问题了,只要一想到还要冒着这样的风雪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再走上一百来里路回去,士兵们便两腿发软有一种就此坐倒破罐破摔的冲动。 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谁让老天爷不开眼,将自己交到了这么一个连恶鬼都都不愿意招惹的泼皮队官手里呢? 在第三次休息时,有两个士兵一扬脖子把葫芦中的酒喝掉了大半,惹得李文革大怒,用枪杆子抽得这两个兵在雪地里直跳舞。其余的官兵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场景,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两只眼睛空洞无神,他们已经近乎彻底麻木了…… 用手中的木棒在这个人身上扎出一个血窟窿,或许是个不错的想法…… 只是扎完了之后呢?不是还要这么走回去么,难道还能就地躺下再也不起来了? 杀掉上司造反这个想法如果是在山上的时候还是比较有诱惑力的,现在嘛,什么实际意义也没有…… …… 魏逊这些日子很不爽。 上次的暗中告状没有达到任何预期效果,梁宣根本没有来得及纵火便被这个高深莫测的队官拉练似地带到了丰林山上,然后便是整日无休止地“训练”“学习”。日子一天天过去,梁宣竟然渐渐不再那么嚣张那么莽撞了。 周正裕依然还是队里的二号人物,每日忙上忙下操持地不亦乐乎,如今队官干脆将队里的财政大权都交给这个老家伙了,半分也没有猜忌疑虑他的意思。自己这一状告得本以为极为成功,却不想竟然连个屁都没放响,不管是李队官还是周正裕,都仿佛没有这么回事的样子。 自己扔了一块大石头到水里,本想溅起一个大水花,却不料连个最小最轻微的涟漪都没弄出来。 难道这个姓李的看穿了自己的用心? 却也不像,那之后他也没有特别找自己的麻烦,甚至连正眼都没看过自己一眼。 魏逊尤其不爽的便是这一点。 自己这个原本在丙队里谁也不能忽视的人物,如今似乎被人遗忘了。 训练期间,李文革剥夺了除沈宸之外几乎所有军官对自己什伍的指挥权,他解释说这是训练需要,部队的训练告一段落后便会恢复大家对自己什伍的指挥权。 但是魏逊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味。 狄怀威“下岗”之后,刘衡被调去周正裕那边做采买,不再参与日常训练,陆勋官升一级做起了什长,沈宸更不必说,如今训练中被李文革当教官使用,几乎便是半个队副了;算来算去,只有自己和凌普杨利李德柱几个兄弟啥也没捞着,反倒被剥夺了对部队的指挥权。 每天累累巴巴,被人当新兵蛋子一样操练得如同浑身散了架,动作不到位或者训练不达标便被骂得如同三孙子一样,这样的日子比起魏逊当年混帮社的时候不说,便是比起李文革来丙队之前的时候也差远了。 这位李队官是否在针对自己呢,是否因为自己在队里人缘太好心生警惕了呢?还是对自己在队里广结党羽的暗中动作有所察觉? 直到此刻魏逊才慢慢意识到,这位新队官一上任便提拔自己做了什长,还让自己来推荐新伍长的人选,恐怕并不是真的赏识看重自己,而是另有用意的。 在丙队的军官团队中,若论对权术的精通程度,魏逊绝不肯谦让的,笑话,当年堂堂延州第二大帮派的老大,没有点手腕和权术怎么带弟兄。 有些道理不想则已,只要下功夫认真想,魏逊很容易便想明白了。 李文革上任之初对自己的提拔任用,最起码达到了三个主要目的: 第一:成功地让自己放弃了警惕,给自己造成了新队正要重用自己的假象,避免了自己在他一上任便给他找麻烦或者和他采取一种不合作的态度,自己在队中人缘不错,如果自己有心看他的笑话,会有很多人和自己站在一起的。 第二:成功地让其余老资格军官们随自己产生了成见和提防,无形中分化了自己和周正裕梁宣刘衡他们的关系,自己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这些人和自己的疏远,才起心裹乱暗中捅了周正裕一刀的。 第三:通过让自己举荐新的伍长,使自己不打自招地亮明了和李德柱等人之间的关系,原本藏在暗处的死党如今被抬到了明处,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在想明白这些之后,魏逊无比郁闷。 一辈子打雁,如今被雁啄了眼。 自己最得意的便是手腕权谋,如今算计别人的人,竟然被一个看似只会杀人卖力气的狠人好好算计了一把。 这个队官太可怕了…… 魏逊悲哀地想着,只怕自己在丙队的日子快要呆到头了。 如今李文革在队里的位置日渐稳固,魏逊只觉得日子越来越难捱。不过集训这两个多月他倒也绝非半点收获都没有,起码身材比之以前壮实了许多。 这次行军完了回去,就想办法调到别的队去吧…… 丙队已经没有自己的生存空间了,这个姓李的不会再相信自己了,与其这样浑浑噩噩地呆下去,倒不如换个地方,反正是当兵的,无品无级,到哪里都是吃粮,都无所谓。 这个姓李的太厉害了,在他面前,自己几乎玩不出任何花样来。 魏逊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胡乱迈着步子跟着队伍往前走,冷不防一头撞到了前面的一个叫做祈保子的士兵后背上。 “口令——立定——往后传!” 祈保子回头低声对他道。 他急忙回过头去传给身后的士兵道:“口令——立定——往后传!” 之后,他转过身来踮着脚尖努力向前面瞧去,颇诧异地问道:“前面出甚么事了?” 风雪实在太大了,五六步以外,隐隐约约连人影都看不清。 祈保子这回没有回头,低声道:“前面发现了一匹冻死的马……” &&&&&&&&&&&&&&&&&&&&&&&&&&&&&&&&&&&&&&&&&&&&&&&&&&&&&&&&&&&&&&&&&&&&&&&&&&&&&&&& 第一次拉票,各位读书的兄弟们给点票长长收藏吧,本书的章节应该很厚道了吧,每节都有差不多五千字左右啊,我会把这本书努力一直写下去的,估计应该是一个很长的篇幅了,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吧。多余的话不说了,推荐票和收藏数在起点貌似很重要,欢迎大家砸票啊,我尽量保证速度,编辑说下周给推荐,到时候会爆发以飧读者,谢谢大家了,啥也不说了,全在里了……( ) 第三章:雪夜芦关(4) 关中北部的地势偏高,整块地表都被一些大大小小的山脉挤占了去,所谓黄土高原,并不是一句空话。在这些山脉的中间,一条条河流纵横流淌,这些河流的主脉和分支将山区切割开来,形成了一条条地势平坦灌溉方便的河谷,这些河谷长的绵延数百里乃至上千里,直抵河套草原,小的也有数十里,形成了一块块处于山峦包围中的村寨和市镇。在那些比较长的河谷中,修建有较为宽阔的道路,这些道路州与州相连接,形成了陕北地区的交通干线网络。 延州州城处于延河转弯处形成的冲积平原之上,四面都是山区,自州城延伸而出的交通干道主要有沿着延河河谷一路向西北夏州方向延伸的延夏道,沿着延河下游转过丰林山沿着支流河谷一路向北的秦直道(延绥道),沿着延河下游河谷一直汇入黄河河谷的秦晋道,向南一直进入鄜州境内的京畿道,还有一条向西北方向去的谷道,却是直达盐州的盐道。 这些道路沿河谷而建,因而并不平直,而是随着山水的走势蜿蜒盘转。其中延夏和秦直两条大道直接连接着延州与定难军辖区,延夏道和绥庆道交汇之处是两座大山相夹形成的南窄北阔的一块河谷地,这两座大山在南端形成了一个极其狭小的葫芦口,唐代延州的镇守官员在这里修建了一道关隘。因为这两座大山将夏州、绥州和延州分隔了开来,因此这个关隘实际上便是延州的北部边境。 这两座大山的形势很像两扇黄土堆砌的大门,遮住了北面荒漠高原吹来的风沙,因此这两座山被称为“土门山”,中间那座关隘,则被称之为芦子关。 芦子关和魏平关,是延州北部的两大门户,五代年间战乱频仍,这两座雄关经多次战火侵袭之后已经被毁得失去了本来面目了。自从高允权掌延州军政以来,士疲兵弱,原本周密时候在两关基本上都保留三个队到一个营的兵力,这个规矩近些年被废掉了,因此党项南下越来越容易,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不过那是平时,在如今大雪封路的隆冬季节,无论是党项兵还是高家兵都乖乖躲回屋子里面去取暖,这种天气跑出去是要冻掉鼻子耳朵的。 按照道理说,如今土门山北的这条路上,本不应该有人迹才对。不过广顺元年十二月份这个冬天,却因为一个穿越者的出现,而略有改变。 李文革率领的小队人马经过将近十四个时辰的长途跋涉,终于走到了芦子关外,走到了延州北部边境线上。 一出芦子关,虽然理论上还有十几里的地面属于延州管辖,但是在这战乱年代,居住在这一地带无疑是找死,因此这片地方早已成了渺无人烟的荒山野地,从战略上,党项人一直把这片三州交界的三角地视为定难军与彰武军之间的一块缓冲地带。 因此在这里看到一匹死马,是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是一个马远比人值钱的时代,因此倒毙于地的饿殍十分常见(某位仁兄便险些幸运地成为其中一员),但是被生生冻死的马却实在是极其罕见。 当李文革看到这匹马的时候,此马的一部分身体已经被厚厚的积雪埋了起来。 在几名士兵把马身刨了出来之后,李文革的神色立即凝重了起来。 他丝毫没有犹豫地下达了全体就地休息的命令,然后吩咐冻得脸色青紫的李护儿:“召集所有军官过来会议——” 十余名军官聚拢在马的尸身庞,一面跺着脚一面面对着马尸面面相觑。 李文革一面哈气暖着手一面说道:“大家看到了,这匹马膘身肥大,显然不是饿死的,身上没有伤口,也不是受伤而死,那么只可能是病死、跑死或者冻死三种可能……” 他顿了顿,哈着气说道:“都说说吧,都是怎么看的!” “报告——”梁宣又喊了起来。 李文革摆了摆手:“军官会议,不是训练,不用喊报告!” 梁宣脱口道:“这马绝对是跑死的,你看嘴角都有白沫子……” “那不是白沫子吧,嘴角都冻挺了,那白花花的是雪吧?”陆勋在一旁反驳道。 魏逊愣愣地盯着那匹马,一句话都没有说。 凌普想了想,道:“不管是冻死的还是累死的,这都极可能是一匹党项马。我们延州马本来便少,这种天气更不会放出来。只有党项人才可能在这种天气跑出来,或许是跑到这里马力不继了,又或许是实在太冷马许久没有吃东西,便倒在这里了。” 李文革点了点头,用鼓励的眼神看了这个高个子一眼:“很好,还有么?” 凌普摇摇头:“一时就想到这些!” 李文革看了看周围的人,问道:“你们都是什么意见?” “不用猜了,这确确实实是一匹党项马。” 说话的是一直在四下里张望的沈宸,他语气笃定地道:“马身上的笼头嚼子等配饰以及鞍韂都是党项人的东西,,马镫上那只像鸟一样的装饰叫做‘鹞子’,是一种极凶猛眼睛极为锐利的鸟,据说历朝历代都有骑兵将这种鸟当作眼睛来使用,只不过是传说,卑职也一直没有见过这种鸟……” 他顿了顿,道:“卑职家中便有这样一副马镫,是卑职的先父缴获的战利品。” 李文革看了看他,笑道:“确实有这种鸟,据说当年唐太宗文皇帝便曾经养过这样一只鸟……” “真的么?”梁宣一脸好奇地问。 “真的!”李文革点了点头,下面半句话便咽回去没有说出来。 只不过那只鸟被一个姓魏的无趣之极的老头子活活算计死了…… “马镫上装饰这玩意干甚么?有何用途?”梁宣搔着头问道。 沈宸嘴动了动,却没说话,将目光投向了李文革。 李文革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党项人军中最武勇最凶悍的骑兵斥候,便叫做‘鹞子’。” 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一丝紧张的神色。 斥候一般均由军中最精锐最为勇敢善战的勇士担任,配备最好的武器装备,这是军中的常识了。 党项人是游牧民族,只有部族中最勇悍的英雄,才有资格成为大军的斥候。 “鹞子”,凶猛强悍的飞行斥候,想一想便令人心中发毛。 李文革却在注视着那匹马身上的装具叹气,党项人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资源和实力用铠甲把这些斥候的战马包裹起来,当几十年后他们有条件这样做了的时候,孱弱而战斗力低下的宋朝边军将遇到最强悍的敌人——铁鹞子。 “君廷,你熟悉党项人的斥候情况,给大家说说!”李文革淡淡道。 “党项骑兵斥候一般每人配备三匹马,披挂皮革制成的简单铠甲,主要武器有一杆漆枪,一柄在马上使用的长刃厚背刀,一副弓,三十六支箭。”沈宸说道。 “三十六支箭?”杨利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咱们一共才三十九个人,若是对方箭法准的话,咱们最后能剩下上去和对方肉搏的只有三个人……” “党项骑兵斥候向来是双人一组行动,一般情况下不会落单。”沈宸面无表情地冷冰冰道。 众人更是无语,党项人本来便是骑射好手,而其斥候更是从无数好手中精选而出的高手,指望着党项骑兵的箭技不好,无疑是个天真的幻想。 陆勋打量了一下四周,哑然笑道:“不过今日不同,这么大的风雪,五六步之外便不见人影了,若是党项的鹞子们能透过这么大的风雪看到人,就见了鬼了……” 李文革赞许地点了点头,问道:“诸位还有何见解,不妨一一说出来!” “现在便该把警戒哨撒出去了,我们已经在芦子关外,雪还没有完全将这匹马埋起来,说明这匹马死了没有多久,或许连一天都还不到,这么算起来,党项人很可能还在附近……”沈宸急促地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你去安排吧!” 见沈宸躬身领命转身走开,李文革又问军官们道:“你们来想想看,如果你们是这个党项骑兵的上司,你们派他们出来到芦子关执行军务,会来执行什么样的军务?” “当然是侦察咱们彰武军的行动……”杨利脱口而出。 “芦子关已经将近五年没人守了,平常日子里便连根兵毛都没有,下这么大的雪反倒过来侦察敌情?党项人吃饱了撑的么?”一旁的李德柱反驳道。 “那你说他们来做甚么?”杨利忍不住反问道。 李德柱没有说话,反倒是头脑相对简单的梁宣开口道:“有两种可能……” “哦?”李文革颇有些意外,“说来听听——” 梁宣道:“一种可能是,党项人准备大举进攻延州,因此派出斥候来控制延夏道,并且顺道摸清芦子关的情况……” “你疯了么?这种天气大举进攻延州?党项人都是神仙不成?”凌普摇头苦笑着道。 梁宣的脸色顿时气得发红:“这种可能是很小,但是既然俺们这些步军都能在这样的天气里跑这么大老远来这里,那些党项人为何便不能来?他们有马,芦关外全是他们的地盘,我们的斥候平日连州城都不敢出,又怎么敢远远前出到这百里之外的芦子关来。他们有足够的牲口背负粮草和物资,只不过这趟行军下来,只怕他们的大多数牲口都不能活着回去……” 李文革赞许地点了点头:“梁大猛一旦学会了用脑子,心思细密几乎不逊沈宸,可喜啊!说得很好,继续!” 梁宣点了点头,脸上有些高兴的神色了,他抿着嘴唇道:“另外一种可能便是,党项人确实是来打探芦子关虚实的,但是却并不一定是打探我们彰武军的虚实。或许有甚么事情和原因,令党项人觉得有受到攻击的危险,因此必须派出精锐骑兵冒着风雪来芦子关确认一番。” “啪——啪——啪——”李文革带头拍起了巴掌,“实在没有想到,队里最懒动脑的军官,一旦动起脑子来,竟然如此慎密严谨,也不枉了这两个多月的勤学苦练……” 他低头想了想:“梁宣说的第二种可能是存在的,有一个军情你们不知道,就在这个月初,府州的折家军已经进驻三水,党项人很可能认为折家军会来延州,我估计绥州守将十之**担心的是此事,因此才派出斥候紧紧盯着芦子关。因为他们认为,一旦折家军接管了延州防务,第一件事便是派兵进驻芦子关和魏平关,将这两个在军事上极其重要的关隘掌握在手中,为此不惜在风雪中行军,只要有此二关在手,进攻党项也好,保卫延州也好,便都有了先机。绥州方面派出斥候,就是为了确实地知道折家军究竟来了没有,他们希望能够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以便能够迅速拿出对策。” “折家军要来延州?”一直不曾说话的魏逊吃惊地问道? “折家军一时半会不回来的,只不过党项人猜想他可能会来而已——”李文革看着魏逊答道。 “如果党项人派出鹞子的目的真的是为了这个,那么——”李文革的脸上,露出了严肃凝重的神色。 “那么他们一时半会便不会走太远……”沈宸的声音传了过来,看来他已经安排好警戒哨了。 “没错,他们应该还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李文革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次计划了许久的长途野战奔袭演练,看来是注定要收到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所以我们目前面临两个选择——”李文革道,“一个是转身回去,迅速回撤到芦子关内,最好是连夜返回延州,另外一个是搜索党项骑兵斥候,揪出这两只鹞子,然后消灭他们!” 他顿了顿,道:“若是返回延州,我们便不用讨论了。现在我希望你们思考一下,如果我们要消灭掉这两只鹞子,如何才能把他们找出来?” 军官们一个个拧眉沉思起来,良久无人说话。 半晌,凌普摇着头说道:“大雪固然对我们有利,对敌人也同样有利,风雪同样会阻挡我们的视线,若是敌人来打探我们,我们可以凭借马蹄的声音提前发现敌人。但是若敌人隐藏在某处,只要他们的马不发出声响,我们想要在这种天气里发现他们是很难的。” 李文革想了想,道:“那么我我们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在这种天气里,敌人可能躲在什么地方。” 陆勋道:“风雪太大,视线受阻,周围的景物都很模糊,若是随意走动的话,很容易迷路。因此敌人应该不敢离开大道太远。但是大道毕竟不是个隐蔽所在,因此卑职以为敌人可能会在大道两侧找个地方隐蔽休息,从这匹马倒卧的方向上看,敌人的隐蔽所在应该在前面某处。不过我们人太少,展开搜索的话相互之间很容易失去联络,路也不熟,万一有士兵迷路,在风雪中基本上便可以等于把命送掉了……” 李文革皱起了眉头,陆勋说得很实际,自己把这些兵带出来,是为了磨练这些人的意志和耐力,总不能真的置他们于死地。 “陪戎,卑职倒是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 沈宸静静地凝视着李文革,缓缓说道。 “讲——”李文革简单干脆地命令道。 “敌军斥候的目的既然是监视芦子关,也便是说只要芦子关在今日没有出现敌情,那么明日敌军的斥候仍然要抵近关隘进行一番打探。我猜敌军斥候出发之前雪应当还没有下起来,因此一拨敌军斥候的行动周期应该在五天到七天左右,也便是说最早恐怕也要等到三日之后才会有新的斥候鹞子来接替这股敌军。我们找不到敌军其实并不打紧,只要抓住了芦子关这个关节,我们便一定能够见到他们。夜间不方便行动,因此敌军的打探一定是在白天进行,卑职猜想,明日或者后日的上午或者晌午,我们一定能够在芦子关外等到接近关隘抵近观察的敌军斥候……” “好主意!”梁宣顿时拍起手来,“还是这大秀才的脑瓜子好使——” “不错,与其盲目出击,不如等着敌人自家撞上来……”凌普也附和道。 “芦子关虽然残破,好歹也是个能够过夜的地方,至少能让弟兄们恢复一下体力……” “与其我们去找敌人,不如以逸待劳,等着敌人来找我们……” 李文革默默地注视着这些跟着自己训练了两个多月的延州军官们,心中一阵阵感慨,虽然艰难,但是自己这个未来人在这个时代还是能够改变一些东西的,比如说面前的这些人,自己起码已经初步把他们由兵痞和混混改造成了具备一定军人气质的军官了。 他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道:“那我们便这么做了!沈宸,你找几个人,一道做出一份伏击计划出来,尽量设想地周全一些,不要出甚么纰漏。梁宣,你也带几个人来,从这匹马肚子底下割下些马肉来,今晚我们得靠这个来补充体力,注意割下面的肉,割完之后用积雪将马重新掩埋好。陆勋,你带着你的人负责断后,一路走要一路把我们的脚印清理掉——” 他扫视了一眼众军官,沉声道:“整队,我们掉头,目标——芦子关!” &&&&&&&&&&&&&&&&&&&&&&&&&&&&&&&&&&&&&&&&&&&&&&&&&&&&&&&&&&&&&&&&&&&&&&&&&&&&&&&&&& 拉票拉票,推荐和收藏都低得不像话了,喜欢本书的读者,请帮忙给点票吧,几位一掷八票、六票的大哥,多谢多谢哈,小弟在此拜谢了,同时感谢每个给本书砸票的读者大大……( ) 第三章:雪夜芦关(5) 细封敏达在风雪中艰难地催马前行,心中暗自诅咒着这冻死人不偿命的鬼天气和那个可恶的纨绔子弟拓跋光兴。此次受命前来打探军情,他们这一组两个人在芦子关北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支起了帐篷,以供人马歇息取暖。按照规矩两人俺日子轮流前往芦子关查看,前天和昨天自己便已经连续来勘察过两天了,怎么也该轮到拓跋光兴了,然而那小子却蛮不讲理地终日躲在帐篷里喝着烈酒,毫不顾忌地命令自己再次替代他的职责。这么大的风雪,自己本来应该像其他的族人一样呆在室内避冬,如今却不得不整日骑着马顶着寒风出来履行本来不属于自己的职责,而这一切,全都拜托那个毫无廉耻之心的拓跋光兴所赐。 若不是他贪功献媚,主动向上面请求出来执行任务,自己本来是不必前来的。结果来到了这里,自己反倒成了他的奴隶,他终日在帐篷里醉生梦死,却打发自己前来受这份罪。可想而知,此番回去,功劳也全部是他的,自己除了吃苦受罪之外,上面赏赐下来的牲畜财物绝不会有自己的份。若不是顾忌着那臭小子的姓氏,自己早就拔出刀子来和他决斗单挑了。没法子,谁让人家姓拓跋呢。 拓跋这个姓氏乃是党项八大部族当中最强大也最显赫的一个,据说这个姓氏的祖先当年曾经在中原汉人的地盘上建立过一个强大的王朝,拓跋家的人身上流淌着北魏皇族的血液,这个姓氏后人当中的一个分支后来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汉人。据族里的老人说,中原几百年前建立起的那个梦幻般的大唐王朝的第一任皇后(实际上是第二任,但是由于第一任皇帝的正妻在他还没有做皇帝时便已经死去了,因此他在登基之后为了纪念自己的妻子便没有立皇后,而是追封已经去世的妻子为皇后,因而他的儿媳妇,这个名义上的第二任皇后就变成了事实上的第一任皇后。),威名赫赫令天下所有部族和臣民敬服的天可汗陛下最宠爱的妻子,便是一个拓跋家的后人。 因为那个改姓长孙的女人的缘故,因为那个被天可汗追封为文德皇后的女人的缘故,因为那个养育了后世一代又一代新的天可汗的女人的缘故,拓跋家在党项八大部落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受大唐青睐和优待的党项部落,不但获得了水草丰美物产丰富的草场和地盘,甚至还获得了大唐皇帝赠予的姓氏,现在拓跋家的人在汉人中都被称为“李家的人”,中原的汉人王朝也从不歧视他们,不将他们视作外人,这一切,全都是拜那个了不起的拓跋家女子所赐。 而自己的族人呢?当拓跋家那个温柔聪慧的女儿在长安的宫殿里被第一任天可汗正式册封为皇后的时候,当她为天可汗生下的第一个儿子正式被确立为大唐储君的时候,细封家的族人们还聚居在西南道路崎岖地势险峻土地贫瘠的山区里,细封家数百年来最杰出的人物细封布赖大酋长刚刚领导着族人从残暴贪婪的吐谷浑贵族压迫下逃了出来,不远千里跋涉到了被中原人称为“益州”地方的北部山区中,向代表天可汗抚治这片广阔土地的益州大都督窦轨内附输诚,可怜巴巴地获得了一个“轨州刺史”的头衔。 所谓轨州,在当时除了一大片形势险峻没有道路可以通行的高山峻岭之外,便是许多条蜿蜒逶迤水流湍急两岸均是悬崖峭壁的河流,还有着水草丰密但是沼泽同样丰密的大草甸……总之一句话,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如果那片土地真的能够支撑着细封族人繁衍生息过日子的话,自己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吧。 或许自己的部族便会在那片地方生根发芽,并且也从梦幻王朝末年那些昏聩没有远见的末代天可汗那里获得一个某某军节度使的封号吧。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细封敏达的祖父辈们不堪忍受险恶的自然环境和贪婪的汉人官吏们的盘剥压榨,在多年前毅然抛弃了那片生活了数百年的穷山恶水,来到了富饶的关中平原,来到了夏州和绥州,在镇守平夏的拓跋家族长拓跋思恭的慷慨接纳下,终于使部族的子孙们过上了一段相对富足安宁的生活…… 然而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长兴四年,五万汉人大军逼近绥州和夏州,当时的定难军主人,现任拓跋家部落大酋长拓跋彝殷的弟弟拓跋彝超向各部落的党项族人发出了******,细封家全部的青壮年男子都被召集起来参加这场对中原汉人的战争,那一次,有将近三百名细封家战士在夏州城下壮烈战死,其中就有细封敏达的父亲细封绩恪。 而自己的母亲,在一次汉人军队偷袭部落营地的战斗中被掳去,从此再无音讯,大概也已经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自己从十余岁开始便被部族的长老们送给了拓跋家做奴隶,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奔走和奋勇征战,凭借着自己过人的意志和超乎寻常的武勇,自己终于被提升为大军斥候,得到了一副纯金属打制的“鹞子”马镫,终于不再被人歧视,终于能够在平日里得到足够吃饱的食物,足以御寒的烈酒。 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改变自己拓跋家奴隶的身份,虽然拓跋家的家长和部落长老们对人都很不错,但是起码这些仁慈和善良的人当中不包括这个可恶的拓跋光兴,而自己奴隶的身份使自己根本无处上诉,只能任劳任怨地甘为这个无能的家伙所驱驰奴役。 但愿你下次在战场上死掉……细封敏达心中暗自诅咒着。 风雪太大了,连道路都很难辨认,细封敏达坐在马上,任凭坐骑迈着艰难地碎步向前溜达着。在这种天气里他是绝对不会打马急行的,那是浪费马力的愚蠢行径,任何一个有经验的鹞子都不会这么做,当然,那个白痴和蠢货例外,两天前他疯狂的放马奔驰使得自己最钟爱的一匹三岁健马跑脱了力,在昨天自己自芦子关返回宿营地的途中终于不支倒下了。 像这样慢慢走虽然会让自己的身体多承受几分寒冷,但是却能够让坐骑减轻一些负担。对于一个鹞子而言,坐骑就是自己一半的生命,一个不爱惜坐骑的鹞子是不可能在战争中生存下来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马,已经两天没有好好进食的坐骑此刻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小步跟在它尾后的那匹也好不了多少,不过看起来它们虽然有些疲惫,漆黑明亮的眼睛中却也还有些神采,应该不至于在回去的路上倒毙。 前面路上有一个隆起的雪堆,细封敏达一看就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这是昨天爱马倒下的地方,那个隆起的雪堆就是马儿的尸身了。 他两腿轻轻碰了一下马腹,坐骑很通人性地停了下来。他在马上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腰身,翻身跳下马来,踩着已经及膝的积雪来到了雪堆前。 他拔出腰间佩带着的弯成一个弧度的马刀,用刀背轻轻扫去了尸身上的积雪,露出了一侧的马腹。 他用手轻轻抚mo着已经冻得结结实实冰凉僵硬的尸体,心中一阵酸楚涌动上来…… 猛地,他的眉头一皱—— 他用手几下扒开了尸身两侧堆积的积雪,目光死死盯在了那露出来的部分上…… 爱马尸身挨地的部分已经被人用锋利的东西参差不齐地割去了,被严寒冻住的血管和筋络便那么裸露在风雪当中,看着那已经被冻得颜色发青的肌肉断层,细封敏达的胸中涌起了一股无边的怒意,随之而起的是一种身为鹞子的职业警惕感。 是谁如此残忍,连爱马的尸体也不放过? 细封敏达初时的愤怒很快就被职业敏感所盖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这种行为不可能为手无寸铁的寻常汉人流民百姓所为。 这是一个什么都稀缺的年代,人口稀缺,食物稀缺,资源稀缺,武器更是稀缺。如今一般的铁制兵器早已成为了各大藩镇和部族的稀缺战略资源,受到极为严格的控制和贸易禁止,就连延州的汉人军队使用的大多都是木质兵器,而木质兵器是不可能奈何得了在雪地中已经冻了一阵子的马尸的。 从切口的平滑程度判断,细封敏达认为切开爱马身体的应该是一把相当锋利的武器,如果他猜测的不错,那应该是一把短刀或者短剑之类的东西。 寻常的老百姓不可能拥有这些东西…… 做这件事情的人绝不是一般的汉人老百姓…… 难道说,附近真的有汉人军队在活动? 细封敏达皱起了眉头…… 凭借他对延州方面的彰武军的认识,这支军队是绝对没有胆子跑出州城这么老远的,在气候暖和的时候都不敢,何况在如今这样的严寒天气下。 那么不是彰武军,又能是谁呢? 难道延州有新的汉人军队进驻? 想了片刻,细封敏达便想明白了——事情靠猜是万万猜不出来的,必须靠上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甚至,最佳的办法是抓一个活的敌人回来审问。 那么,敌人现在在哪里呢? 他迟疑着抬起头朝着芦子关的方向看了一眼——会在那里吗? 他的目光又重新转回到爱马的尸身之上,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 敌人为什么要毁坏爱马的尸身呢?他们这么做的目的究竟何在呢? 答案很好想出来,他们割走了爱马身上的肉,一定是为了充饥,也就是说,他们军中缺粮…… 连基本的口粮都没有携带,那么这批敌军一定也没有携带帐篷这种野地生存的必需品…… 从这里沿大路往南,一个原本还算完整的驿站已经被几个月前那场军事行动所摧毁,附近能够遮挡风雪生火歇息的地方只剩下一个了…… 芦子关—— 那么,敌军的兵力情况如何呢,有多少人,装备怎样,有没有骑兵? 从割取马肉使用的工具来看,这支敌军的装备似乎并不像一般的彰武军部队那么差劲。 从被割走的马肉数量上看,这支部队的人数似乎不多,否则整具马尸都会被剔得只剩一副光秃秃的骨架…… 一支装备还算过得去的敌军小部队,在这样的天气里来到了这个属于边境的地方,却没有随军携带足够的粮食和物资…… 问题越想越清楚,细封敏达却反而越来越迷糊…… 敌军……究竟是干什么来了呀? 如果是来芦子关驻防的敌军,不可能只来这么一点人,这点兵力根本不够防守这么大一个重要关隘的,就算是来驻防的,更不可能一点军粮和物资都不携带,不管是哪里来的军队,都要吃饭,没有粮食饿着肚子的军队根本不可能长久驻扎。 如果是对方的斥候,那么就应该是来执行侦查军情的任务的了。 只是如今这冰天雪地的,又有什么好侦查的呢?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这种天气下定难军的大部队是无法大举出动的…… 况且彰武军的斥候一般离城十里就算是有胆量的了,出城八十里跑到芦子关来侦察,这样的敌军斥候还真是没有遇到过。 如果说延州方面来了新的驻防军队,向芦子关方面派出了斥候,倒也不是说不过去,只是就算是侦察,也不至于连足够的口粮都不带,需要临时割马肉去充饥吧? 敌情似乎很清楚,不过事情却是越发扑朔迷离了…… 作为一个斥候,一般而言敌情掌握到这种程度也就差不多可以回报了。但是作为一个鹞子,细封敏达绝不满足这么一点点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收获。 敌人的番号不清楚,来这里的目的不清楚,这样的侦查结果绥州方面不会满意的,虽然到时候去上报挨骂的将是那个什么都不会却喜欢好大喜功的拓跋继兴,但是作为定难军的一员,细封敏达还是知道什么是大局的,自己在这个集体中的现状虽然并不很令人满意,但是如果这个集团没有了,那自己便成了无根的野草,什么前途就都没有了。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没有了定难军这棵大树,任何个体都会被残酷无情的时代洪流冲垮吞噬,只有在这棵大树的荫庇下,党项各族各部落才有生存和发展的希望。 必须靠上去看个究竟,不管敌人是什么人,究竟想来做什么,自己都必须把这些事情弄清楚再回报。 分析和判断,那是部落首领和长老们的职责,自己是个鹞子,只需要有锐利的眼睛和坚硬的爪喙就够了…… 细封敏达转过脸,看了看两匹在寒风暴雪中瑟瑟发抖的坐骑,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干粮袋,将里面的用盐炒过的粉末状面类食物倒在了手心里,拿到马的嘴边。 看着马儿贪婪地啃吃着自己手中的口粮,细封敏达无奈地苦笑着——这本来是自己今日的口粮,不过若是敌军人数占优势的话,一会打起来全仗自己两匹马的快速奔驰机动确保优势,若是到时候马儿没了力气,能否顺利抓到俘虏还不知道,不过自己是一定会死得很难看的。 吃吧!吃吧!吃饱了呆会可一定要快些跑啊…… 寒风还在夹卷着雪花猛烈地往细封敏达的脖子里面猛灌,他却丝毫不觉,一面细心地喂着战马一面爱惜地梳理着马的鬃毛,眼神温柔得仿佛在看久违的情人一般。 中原的汉人称雄的时代,他们曾经用极少的兵力打得周围的民族和部落抬不起头来。 因此“天可汗”永远都是汉人的专利。 那是一个四夷君长都以跑到长安去为汉人的皇帝站岗守大门为荣耀的时代。 那时候的汉人,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都强悍得离谱啊…… 从恶阳岭开始,到白道,到西海,到大非川,到安市,到诺真水,汉人的士兵们端着长枪迎着箭雨冲锋的形象成为了无数个民族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幸好,这一切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幸好,这一切现在都已经成为传说了…… 如今的汉人,早已经没有了祖先们的悍勇和坚韧…… 因此现在的汉人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天可汗…… 因此如今汉人们只会匍匐在我们的铁蹄下瑟瑟发抖…… 汉人的士兵,就是来得再多也没用,他们是很脆弱的士兵,而我,是个鹞子! 细封敏达认真地想着…… 第三章:雪夜芦关(6) “君廷,你对我的处置似乎有意见?” 芦子关内,残破的敌楼之上,李*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着一面对十几个时辰以来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边一语不发的沈宸问道。这个丙队三十几名官兵中自己最器重的人从昨日返回芦子关到现在为止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脸上却明显带着那么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似乎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令这位肚子里颇有点墨水的秀才什长有些不满。 “不敢,卑职不敢犯上!”沈宸干巴巴答道。 李*嗤笑了一声:“我要听的是实话,不是你言不由衷的敷衍!” “……” “大人不该下令割走那匹马的肉……大人太小看党项的鹞子们了……”沈宸沉默了半晌,轻叹着说道。 “原本我们这支兵突然来到芦关,是任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完全可以达到奇兵之效,可是这么一来,党项人斥候今日抵达芦关之前便可知我们在左近,以他们的沙场经验和机警,再要偷袭便很困难了……打仗,还是要用巧劲,与敌人徒拼勇力是愚者之行,智者所不取……” 好一个沈宸,说话当真直通通不留半分情面,只怕任何一个队官听到他这番话不生反感都难,做长官的更多的只会要求部下服从命令,而需要部下自作聪明,否则长官的威信何存? 幸好我不是这样的长官,李*心中暗笑。 他又向着敌楼外瞄了一眼,口上道:“君廷可知道我为何要带着弟兄们跋涉百余里来到这冰天雪地的芦子关?” “卑职不知道,但卑职知道,大人一定有大人的用意!”沈宸毫不迟疑地说道。 很好,虽然在战术战法上对自己有所非议,但此人对自己的决策还是有信心的,也还懂得服从军令,是个军人的坯子。 “……我们这支兵队成军速度太慢了,从彰武军建节至今,部队一直未经操练,我来的这几个月,在我的坚持下大家才慢慢习惯了这种日日操练的日子……但是仅凭这样是不成的,这样的训练能练出好兵,但是练不出军队……一支军队可以没有好的武器,可以没有充足的补给,可以没有坚硬的铠甲,但是绝不能没有勇气和毅力。我们这些兵在家里住得太久了,训练虽然苦一点,毕竟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总归是太舒服了……当兵的人,太舒服了不成啊……要让大家有坚强的意志,老是这么在山上闭门造车是不成的,要拉出来,要行军,要用这风,用这雪,用这冻死人不偿命的老天爷来锤炼大家,让大家明白什么叫艰难,更让大家明白什么叫坚持,什么叫顽强。这一次大家虽说吃了些苦头,但是经此一役,我们这支步兵再要一昼夜奔袭百里便不再是难事,风雪中我们都能做得到,寻常的日子里便再没有不成的道理……” “大人高见,卑职愚钝,枉读了这许多兵书,从来没想过兵是可以这么练的……” 这几句话沈宸却是说得发自肺腑,这样练兵的法子在这个时代确实过于新鲜了,不过李*下面说的话却令沈宸一愣。 “我不是创出这法子的人……”李*自嘲地笑道。 “大唐还没有太衰败的时候,有一员很有名的将军,他便是领着自己的士兵,雪夜奔袭数百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出现在敌人的城楼之下,一举将敌人击溃。那时候这位将军率领的都是久战不死的老兵,和我们这支队伍大相径庭,我便是受了他的启发。风雪天不只可以用来偷袭敌军,同样可以用来练兵……所以,如今我们便到了这里了……” “大人说的是雪夜取蔡州的李愬李仆射……” 沈宸目光熠熠地道。 这位年轻什长的博学再次令李*暗中赞服,然而面上他却不动声色地道:“正是李仆射!” “卑职懂了!”沈宸诚恳地道。 “唯有艰辛磨砺,方可使驽钝成锋镝,彰武军中,有大人这样的队官,真是延州黎庶之福……” 李*笑了笑:“你可知见到了党项鹞子的踪迹,我的第一反应是甚么?” “命队伍转身,大步跑回延州——” 沈宸毫不迟疑地答道。 他轻笑道:“大人不必介怀,卑职敢担保,这是队中全体兄弟的想法,人情谁不惧其死?党项鹞子乃是定难军中精锐,胆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便是在整个彰武军中,遇到鹞子不反身便跑的队伍,一支也没有……” 李*苦笑道:“是啊,正是这个原因,让我最终打消了撤兵的念头!” 他沉默了半晌,道:“将有效死之心,士无贪生之意,只有胆小的将军,没有胆小的士兵!” “……部队的意志,是为了作战用的。而战场之上,狭路相逢勇者胜,勇气与斗志比什么都要来得紧要。体力跟不上,我们可以徐图进补;武艺不如对方我们可以慢慢训练,但是勇气上输于敌军,没有任何其他法子可以迂回,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硬碰硬地与敌军交兵过招,刀枪见红,锋镝染血。只有这种狭路相遇敢于冲上去迎敌的军队才是真正的军队,这一次撤回去,固然大家都很安全,但对全军的斗志都是一大打击,未来再遇到党项人,今天这一幕会成为士兵们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区区一两个党项鹞子,便令我们三十多兄弟落荒而逃,未来沙场相见,我们又怎么能指望弟兄们冲上去与敌人厮杀?” “……所以最终我下了决心,必须和这两只鹞子见仗交兵……” 李*舒了一口气,缓缓道:“这一仗我们人多,其实输面并不大,只是以鹞子的彪悍骁勇,伤亡在所难免,我是指望着弟兄们一个不死一个不伤,眼下这点人,每一个都是火种,损了哪一个我都心疼。因此我命弟兄们割下了那匹死马的肉,为的就是现在能够让初上战场的弟兄们增加一点体力,让他们在稍后的战斗中多一点生存下来的希望……” 沈宸默然半晌,道:“卑职担心党项的鹞子发现我军痕迹,不敢前来揽战,就此逃回去,我们便白做了这番准备了……” “那倒无妨——敌军逃了,说明敌军怕了我军,兄弟会因此受到鼓舞,虽然此次没能真正拼上一阵,但是下一次,他们的胆子就会大一些。他们心里会想,党项人也没有甚么了不起嘛……他们也是会害怕、会逃跑的嘛……” 沈宸哑然失笑道:“大人是把弟兄们的心事都算计得通透了……” 李*笑了笑:“就算是吧,打仗有的时候拼的是智慧,但是绝大多数时候拼得还是心理,是勇气,军队不敢打仗,再高明的将军也要束手就缚……” 他顿了顿,注视着沈宸道:“我估计敌兵现在快要到了,君廷,这临阵指挥的事情,我要托付给你了……” 沈宸一惊:“大人,这——” 李*摆手止住了他往下说:“为将者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我的脑子不如你好使,临敌指挥,决断用计,非我所长,在战场上,我有我的位置,你也应该有你的位置。这些日子一来我已经看好了,你的位置应该是那个用兵的位置,是指挥处断的将军位置,这件事情,我意已决,目下没有什么大小上下,全力打赢这第一战,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这是我的军令,不是与你商议。什长沈宸,接令吧!” 沈宸目光闪了闪,颓然道:“不是卑职自谦,卑职自认在兵法上并不逊于大人,只是在这丙队当中,卑职这点威望不够,只怕指挥不动眼前的这些兄弟。战场之上,号令不灵便等于已经先打输了。队中兄弟,只有大人才能差遣得动,不如这样,卑职从旁出谋划策,大人发令,可好?” 李*笑了笑:“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你沈君廷做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将军元帅,可不要你做什么狗头军师。你不要担心弟兄们不肯听命,我告诉你,我有办法让弟兄们听你的命行事,只要你有自信能打败前来的党项鹞子,便足够了,诸事不用你操心,放心用兵定策便是——” 沈宸疑惑地道:“却不知大人有何良策?” “……去把梁宣他们都叫上来吧,我们再开个军议……”李*神秘莫测地笑着,他沉了沉,用极认真的语气道:“我说过,在战场上,你有你的位置,我有我的位置……” …… 当真是气死人了…… 气死人不偿命…… 眼看今日就要打仗了,陪戎副尉大人竟然将指挥权限临时交给了沈宸那个小白脸,看着那小子一脸稚嫩手足无措地下达军令的模样,真真能把人的肺都气炸。 那小子有甚么能耐,值得队官如此器重他? 一个胡乱念过几本兵书的酸秀才,能有甚么了不起的能为,值得大人如此看重他。 让一个毛孩子来指挥打仗,这不是胡闹么,这位李队官平素看着倒也还似模似样,怎么如今行起事来却如此没个准谱? 偏偏谁也不敢说些甚么,原因没有别的,那个娃娃书生的狗屁军令,李队官自家都凛遵了,其他的人还能有何话好说? 而且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李*不但毫无窒碍地接受了沈宸拟定的作战方案,还抢去了这个方案中最离谱最危险的一项任务——在大道中央诱敌。 ******这是怎么一档子事情嘛,堂堂的朝廷从九品队官,居然亲自担任起了诱敌这样的任务,这让队里弟兄的面子往哪里摆? 打起仗来,要军官冲上去做炮灰,那还要士兵做什么? 梁宣很气愤,后果——很严重,队官当即便宣布免了他的什长职务,改为检校什长……无语了,真的无语了,谁听说过一个狗屁鸟什长绿豆芝麻大点的一个差遣也能检校的了,这个李队官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这个名义还真让梁宣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一个劲寻思着自己这个检校什长究竟是怎么他娘的一回子鸟事了。 梁宣自认,在队里要论武勇,除了这位不靠谱队官之外,自己不输于任何人。 李队官个子虽然不高,但是能够在兵乱时当街杀死九人,武勇倒还罢了,这份血淋淋的杀气着实可怖,梁宣虽然身高力大,但是毕竟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面对面杀死过一个敌军,因此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不再整日想着与这位新来的队官做对了。 可是沈宸,娘娘个小样的,他算哪根葱哪根蒜? 梁宣一百个不服一万个不忿,不过在沈宸安排任务的时候他还是勉强应了下来,原因没有别的,沈宸命令他在李*与敌人的斥候展开厮杀的时候带着队伍冲出去为队官帮忙提供支援——这个命令要是不凛遵,那才是真的将队官的性命送在敌人的手上了。梁宣虽然脑筋有些直,却也还不笨,知道自己要是抗拒这个命令大大的不妥。 说起来,队官亲自上阵诱敌,这负责支援的人敢不拼命么,梁宣心中暗自腹诽,这一定是沈宸那个酸秀才的主意,故意借队官的口说出来罢了…… 疯狂,太疯狂了…… 新来的队官居然要亲自诱敌,他究竟是勇敢还是无知啊? 魏逊心中不住地冷笑着…… 逞能也不要在这个时候吧? 恐怕这位从军不久的队官还不太清楚党项骑兵斥候究竟是甚么人吧? 那是一群箭术超群百步之外取人性命如同反掌的家伙啊…… 诱敌?笑话! 只需要一支轻飘飘的羽箭,队官便只能跑到阴曹地府去诱敌了…… 他还以为人家会拍马接近了然后和他肉搏拼杀么? 党项人会有那么蠢? 会舍长就短来和你拼蛮力拼勇气? 骑兵的优势便在于一面快速地机动一面在远距离上予敌以大量杀伤,让敌军在这种一面道的屠杀态势中逐渐心理崩溃最终溃不成阵,那时候才是人家冲上来用肉搏战打垮你歼灭你的时候,一开始便向和人家占据机动优势的骑兵进行肉搏战,你当人家是傻子么? 也罢,他要找死,便叫他去死吧…… 他死了,再来一个新的队官,自己又可以重新开始了…… 也不用抛下这边的弟兄再跑去别的队讨生活了…… 魏逊心中冷笑着,他这个人虽然很讲义气,但是却从不做蠢事。李*这种人他虽然没见识过几个,却属于他极度不屑的那类型人。顽固、愚蠢、不识好歹,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不知道怎样和同袍相处,不懂得这个时代军队中的潜规则,一般而言这种人上任当天就会被士兵们用哗变轰下台。要么上任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上司一脚踢开。 之所以没有发生这种情况,不过是因为这个人曾经当街杀死过九名彰武军士兵,对这种人闹哗变他显然是不怕的,而他那个家主不巧又恰恰是个连延州的天高侍中都要卖上几分颜面的李彬。若不是这两个原因护着他,就凭他这瞎折腾一气的劲头,早就被掀下去了。 与魏逊和梁宣想得差不多,此刻站在大路中央的李*也有些觉得沈宸这个计划实在有些太大胆了,居然要梁宣这个大汉穿着自己的盔甲前来诱敌,还信誓旦旦地表示敌人的斥候在接近之前不会先行射箭。 如果这话在一个时辰前说,李*还会相信,毕竟漫天的风雪对视线的遮蔽令远距离的弓箭攻击变得极为困难,就算是再好的射手,也要走得很近看清楚敌人的方位在引弓发箭…… 但是现在…… 雪已经停了,风也渐渐止住了,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被明亮的阳光刺开了一道缝隙,天地之间除了这明亮刺目的日光便是一片皑皑的白,能见度已经恢复到了两百多步的距离,敌人的骑兵根本不用抵近,骑兵弓的最大射程是一百步,只要在这个距离内,这个呆站着“诱敌”的人就不过是个靶子罢了。 然而沈宸还是十分坚持地说,只要周围埋伏的弟兄们隐藏好行迹,站在路中央诱敌的人一定不会受到弓箭的攻击,他还说,自己敢拿脑袋担保这一点。 李*对自己替下梁宣的这个鲁莽决定有些后悔,毕竟替别人去死总是一件不太情愿的事情。何况还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在盔甲之下,在士兵们看不到的地方,李*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瑟瑟发抖。 沈宸究竟倚仗的是什么呢? 敌人真的不会给自己来个一箭穿心么? 猛然间,李*将这些私心杂念全部抛诸了脑后,他决定,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按照沈宸的计划去实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而让他顷刻之间下定了决心的原因,并不是他突然间想通了沈宸的计划,而是因为,在大路的北方,马蹄声,骤然响起…… &&&&&&&&&&&&&&&&&&&&&&&&&&&&&&&&&&&&&& 这两天更新有点少,对不住大家,明天起三江推荐,准备爆发,最少每天三更,保证一万五千字以上,拉票拉票,各位手中有推荐帮忙推荐,如果能顺便拉下收藏就更感谢了…… 第三章:雪夜芦关(7) 一片白茫茫山峦原野之间,横亘着一道残破的关垣,将两座大山之间那条狭窄的通道锁得死死的。昔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此刻只剩下半扇城墙还勉强耸立着,同样塌了半边的敌楼之上积雪覆盖,没有半面旗帜,也不见半个人踪。关城东侧那原本用来驻兵策应助防控制延夏大道的山坡上之军寨如今除了一道半人高的矮墙尚存之外,房舍与箭楼等防御设施早已不见了踪影,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狗的吠叫之外,也听不到半点声响。 一片通白的天地之间,如今静悄悄空荡荡,似乎是一块飞禽走兽尚且避之不及的死地一般…… 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站在大路中间的家伙…… 在细封敏达看到李文革的时候,这个从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陪戎副尉正扛着一杆木枪,战战兢兢地聆听着那不急不缓不断接近的马蹄声。 蹄声骤然而止—— 在看到李文革的那一刻,细封敏达两腿顿时一紧,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两匹马极通人性地顷刻间停了下来。 细封敏达轻轻扭动了一下身躯,取弓,抽箭,搭弦——一个看似简单明了的动作之间,箭已上弦,弓已拉满。锋锐无比的矢尖隔着五十多步的距离遥遥锁定了李文革…… 李文革顿觉两腿一软,身姿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妈了个巴子的沈宸,害死老子了—— 说什么对方不会远远放箭,结果人家一上头来便将弓箭亮出来了……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气,两只眼睛死死盯住了细封敏达搭在弦上的箭,事到如今,后悔药没得吃了,只有拼尽全力盯紧面前敌人的动作,希望经过这段时间强化训练的身体能够做出及时准确的反应。李文革不指望自己能够躲开敌人的箭,但只要莫让其射中要害便是了,凭借比这个时代人多出的对人体骨骼肌肉内脏的认识,或许能够令敌人这一箭给自己造成的伤害被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 但愿受伤之后自己还能够在这种气温之下坚持回到丰林山老营…… 李文革心中苦笑…… 细封敏达的心里也在打鼓,五十步的距离,自己射中对方并不困难,只是能否给对方造成足够的伤害便不好说了…… 虽说并没有看得很仔细,但是从形状制式上细封敏达一眼便认出此人身上穿的是一副只有比较高级的将领才能够披挂的山文铠,这种铠甲的防护力虽然比不上明光铠,但比之一般的步兵甲和骑兵制式皮甲可要高级多了,自己的箭在这个距离上射过去,若是不幸撞到铠甲上面镶挂的铁甲片上,只怕顿时便会被弹开,顶多能够将对方推一个跟头…… 若是瞄准对方的脸部射击的话……命中率随着目标体的缩小而大幅降低倒是不怕,只是如果当真一箭命中,此人便立时死得透透的,再也没有张嘴说话的可能。 细封敏达当然知道这个人不会毫无原因地站在大路中央等着他,周围肯定埋伏着敌人的伏兵。这么拙劣地诱敌伎俩,也亏得敌人能够想得出来。 原本他大可以一箭先将李文革了结,而后从容应付涌出来的敌军,但是李文革身上所披铠甲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人明显是个高级军官,能够披挂山文铠的,在军中起码应该是个统带数百人马的大将级人物。虽说让这样的人物出来诱敌颇为不可思议,但是细封敏达猜测,这极可能是敌方指挥官身边亲卫随从一类的人物,代替主人披挂着盔甲出来诱敌……这个人的身形也不太像个平日里要参加严格军事训练的军士,倒像是个书童小厮之类的人。 细封敏达看中了他身上这副铠甲,更看中了这个人…… 若要射杀这个人的话,便不能有时间让敌人将尸体抢回去,那样的话这副铠甲便得不到了。 以自己现在距此人的距离,就算射死了此人,也拿不到铠甲…… 若是走到跟前去……细封敏达心中暗自摇了摇头,在那个地方公然下马从容扒下此人的铠甲是个妄想,周围埋伏的敌军不会给自己这个时间的…… 若要得到这副铠甲,能够采取的办法貌似只有一个了…… 不杀这个明显被派出来送死的人…… 活捉他…… 细封敏达心中暗笑,只怕这个诱敌的人不倒下,埋伏着的敌军是不会现身的……在现在这种四周静悄悄的情况下,敌军的士兵之间是无法联系的,由于埋伏的方位不一样,视角也会有所差异,那么发动攻击的命令便不可能根据自己的移动来下达,而只能随着某个大家都能看见都不会看错的事件的发生来作为发动攻击的命令…… 只有那个诱敌的士兵倒下,才符合这样的条件…… 所以那个倒霉蛋才穿着铠甲拿着杆破枪站在那么一个显眼的位置上…… 一个谁都能看见的位置…… 细封敏达心中暗自计较着,后脚跟轻轻碰了一下马腹,坐骑顿时动了起来,迈着慢悠悠的小碎步朝着李文革缓缓走去…… 靠近,靠近,靠到最近,活捉此人—— 能够得到这幅铠甲,还能够活捉这个舌头回去询问军情…… 只要将此人擒上马来,然后全速冲出去,以自己的速度,敌人埋伏在四周的步兵是万万追赶不上也拦挡不住的…… 敌人将这个人披着这样一副铠甲放在道路中央,就是在等待,等待自己杀了这个人,下马去脱他的铠甲…… 骑兵一旦下了马,便失去了最大的凭籍—— 自己一旦下马,在敌方占绝对多数的步兵的攻击下便会处于极端不利的态势上。可以想象,敌人一定会抢先攻击自己的坐骑,只要杀死了马,自己就真的被置于死地了…… 老子才不上你们的当呢…… 细封敏达心中冷笑着…… 冲上前去将敌人擒上马来,措手不及之下,敌人即便发起攻击也不能实现同时性,散乱地攻击上来的步兵不过是自己弓箭的靶子罢了…… 唯一的担心是,敌人的步军有没有弓箭手—— 绝不能让敌人有机会射杀自己的坐骑。 因此他手中的弓箭一直举着,箭矢的尖端微微游移着,眼睛的余光扫视着大道两侧的坡地,每一个适合敌人步兵潜伏埋伏的可疑地点都在他的余光监视之下。 与那个可笑的诱敌目标之间的距离在缓缓拉近……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随着细封敏达的接近,处在箭矢直接威胁之下的李文革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住了…… 敌人靠得越近,自己闪避的时间就越短,弓箭命中要害的几率就越高…… 但是他不能动,不敢动…… 他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直接引发对方的致命一击…… 十五步…… 对方的马还在不停地接近着,相互之间的距离还在不住缩短…… 敌人始终高高举着弓箭,两只操控弓箭的手没有一丝一毫力竭抖动的迹象…… 在颠簸的马上,能够如此操控弓箭,党项的鹞子果然是天生的骑兵,这种程度的士兵,绝不是自己这种半吊子步兵能够应付得了的…… 十步…… 此刻李文革连细封敏达脸上的眉毛胡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他甚至能够看清这个党项鹞子唇边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在笑什么?笑自己的愚蠢?笑这个诱敌方略的愚蠢? 李文革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在近在咫尺的死神威胁之下,自己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和思考能力,只觉得两条腿在不能遏制地抖动着,一股尿意沿着小腹向下油然而生…… 五步,李文革开始有一种眼冒金星的感觉了,零下十来度的严寒天气,他身上的汗却如同三伏天一样一层接一层地冒将出来,眉毛头发和身上的贴身衣物早已经被打得湿漉漉的,他需要尽全力克制才能够让自己平稳地站住,不至于在敌人的威胁下拔腿就往回跑…… 三步,李文革的眼前景物突然间清晰起来,敌人坐骑那硕大的马头就在面前晃悠,那巨大的压迫力忽然间消失不见了,浑身上下一阵轻松感…… 眼前的敌人仍然还在眼前,并没有凭空消失掉,只不过此刻的他,已然在马上扭转了身体,向着侧后方的某处坡地,快捷无伦地射出了一箭—— 嗡——咻—— 耳膜中的震响令李文革顿时恢复了神志与行动力,几乎本能地,他原本扛在肩上的木枪已经绰在了手中,脚下迈开了大步,金属打造的枪刃全力向自己早已在脑海中锁定好的攻击部位刺了出去…… …… 真倒霉啊…… 在被细封敏达一箭射得整个人都朝后仰跌出去的那一刻,魏逊心中沮丧地想着…… 他原本潜伏得好好的,只不过一来为了活动一下在雪中埋了将近两刻钟已经被冻得半边僵硬的身体,而来想向坡地的左侧移动一下,离自己直接指挥的五名士兵的潜伏位置再近一点,下一刻下命令的时候不大声喊也能够让几个王八蛋听得清楚些。 不管怎样,就算是五个伍同时发动,喊得声音大一些和声音小一些也还是有所不同的…… 声音最大的那个,难免被敌人首先盯上…… 魏逊可不是那个愚蠢的队官那样的傻人,明知是送死还傻呆呆站在那里等死…… 最大可能地消耗别人的生命值保护自己的生命值,魏逊没到过二十一世纪也没玩过电脑游戏,但是这个道理也还是蛮懂的。 他不过半蹲半跪支起了半个身子而已…… 那个志得意满的党项鹞子两只眼睛和两只手操控着的弓箭正牢牢锁定在站在大路中央谁都能够看到的位置的那个笨蛋队官身上,他的马已经自自己身前走过去有十来步远了,如今他只有一只耳朵和半个后脑勺正对着自己…… 这个距离,这个姿势,无论自己做什么动作,他都应该看不到才对—— 可是偏偏就是这么邪门,自己刚刚支起了半边的身子,就惊愕地看到那个鹞子的身子已经在马上转了过来。 那尖端闪烁着寒光的箭矢,不再对着笨蛋队官了,而是对着在高坡上支起了半个身躯的自己…… 没有反应时间,也来不及害怕,魏逊只下意识地将身子沿着爬起来的反方向略略伏了一伏,一股大力便将他从坡上的雪地里生生拔了起来,带着他足足向后仰过了一个大大的钝角,仰面朝天重重摔在了坡后的地面上…… 那鹞子究竟是怎样发现自己的?难道他后脑勺上生着眼睛不成? 魏逊此刻的脑海中居然还转着这样的念头,而自己究竟什么部位中箭,受伤程度如何,伤口痛不痛,这些问题反倒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只觉得右肩上传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滞重感,整条臂膀都似乎重得抬不起来了…… 一股寒意随之升起,本来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似乎突然恢复了感觉,周围的天气和积雪带给身体的寒冷感仿佛愈加多了起来…… 妈的,居然是老子…… 魏逊很恨地想着…… 那个笨蛋队官明明离你只有几步之遥,为什么不射他反而射老子? 想不通,就是想不通! …… 细封敏达对着坡后射出一箭之后想也不想,绝不观察究竟射中没有——这一箭即便当场射不死那个站起身来准备干什么的敌军,也绝对足以使他丧失战斗力,他的余光瞬间在所有的可疑潜伏地点上扫了一遍,好几处都在一瞬间蹿出了手中举着兵刃的人影,只不过略显散乱,大多数在向着大道方向笨拙地冲击,只有少数背对着自己绕过坡地去看那个被射中的敌人。 他的手已经搭上了另外一支箭,只要再有喘口气的光景,他便能再射倒最起码两个人,虽然这般连续发箭极损臂力,但是只要每箭都能射中,便能够震慑住敌人,令余下的敌人胆寒,只要他们向这边冲击的速度变缓,自己便有足够的时间抓住眼前的这个身材瘦小的敌人然后施施然骑着马逃掉。 然而这支箭他并没有抽出来,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危险迫近感觉令他瞬间便回过了身来…… ……那原先似乎被吓得浑身僵硬不敢挪动哪怕一步的瘦小敌人手中正绰着一杆加装了金属枪刃的木枪,朝着自己的——自己没有裙甲遮蔽的腰胯部刺了过来…… 骑兵最易受到步兵长枪攻击的部位一般在小腹或者大腿以及胯下的战马身上,这些都是步兵攻击起来最方便最容易的部位。因此一名骑兵自从骑上马的第一天开始便要学习如何在马上有限的空间范围内闪避开步兵对这几个部位的攻击,特别是战马,这对骑兵来说至关重要的战友。 经过长时间的练习和实战,几乎绝大部分党项鹞子的腰背力量都是极强的,腰胯间肌肉的力量和速度反应都十分及时有力,能够在高速奔驰的马上间不容发之际通过腰肢的扭动瞬间躲过敌军对自己小腹的致命攻击,而两条腿则可以借助腰胯力量在马上通过向前后方摆动来躲过敌人的攻击。 唯一不动的……便是腰胯连接的部位。 这个部位一般有着皮革制成的束腰保护,但是坐在马上,两腿最上端的大腿根处无疑在颠簸中是会裸露出来的。 李文革现在攻击的,正是这么一个位置。 他并没有受过与骑兵对战的训练,但是他知道人体最柔软最关键的位置究竟在哪里…… 如果让他一枪自这个位置刺进去,一时半会倒是还要不了命,只不过细封敏达丧失战斗力却是一定的,而且,这辈子他都不要再想能有后代了…… 不同于一般步兵的攻击,眼前这个对手出手极为刁钻狠毒,一时之间,细封敏达再也顾不上取箭,膝盖夹马肚子,希望能够借助坐骑的灵敏反应来化解敌人的攻击,同时,他松手扔弓,伸手去取背在背后的厚背马刀,骑兵用的漆枪被他绑在另外一匹坐骑的背上,临时抽取已经来不及了…… 马儿果然灵性,几乎转眼之间便将身体侧了一侧,李文革刺向细封敏达腰胯的一枪便要刺空…… 便在这时,李文革的枪尖突然间上撩,转眼之间,枪刃距细封敏达扬起到背后抽刀的左臂腋下位置已然不到数寸…… 如果有一个二十世纪的解放军老兵在场,他会立刻认出李文革目前的动作——标准的刺刀刺杀动作,只不过刺杀的方位和上撩的角度都略有调整…… 在二十一世纪的军队中,这种原始的突刺训练早已停止,只不过李文革有个战争年代走过来的爷爷,从他八岁开始,李旭便开始在教他打枪之余对他进行这种原始训练,因此他的突刺动作虽然一直未经实战,其力道和灵活度都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 如果刚才在李文革刺自己腰胯时细封敏达凭借小腿力量翻身藏到坐骑的右侧,他便能够躲开李文革这一记标准的刺杀,只是那样一来便将主动权完全交给了敌人,坐骑的左侧将任由敌人攻击,而他手中则没有能够攻击的武器,不但不能反击,还会给敌人的再次攻击提供足够的时间。 然而此刻,细封敏达面临的局面更加凶险,姿势用老的他仅靠上半身的闪避已经不可能躲开李文革手中木枪对自己左侧腋下的攻击…… 细封敏达此刻心中万分痛恨,痛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个左撇子——尽管这一点曾在以往的战斗中给他带来的无尽的便利和出其不意的效果…… 此刻,他凭借最后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右脚用力,左脚自然而然放开了马镫,身体不能控制地向右侧栽去…… 于是,在这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瞬间眨眼而过之后,格斗局势已经全然逆转,李文革一枪走空,细封敏达翻身落马…… &&&&&&&&&&&&&&&&&&&&&&&&&&&&&&&&&&&&&&&&&&&&&&&&&&&&&&&&&&&&&&&&&&&&&&&&&&&&&&&&&&&&& 今天下午三江推荐开始,诸位读者大大尽力砸票拉收藏啊,小弟感激不尽,下午还会有!( ) 第三章:雪夜芦关(8) “啊——” 魏逊凄厉的叫声在荒野间回响着,听得周围的军士们身上一阵阵发毛。 “用点力气,摁住了他!”只有李*对这惨绝人寰的喊叫声听而不闻,一面用锋利的短刀切割着箭疮周围的皮肉一面严厉地命令着身边帮忙摁住魏逊的几个手足无措的士兵。 鲜血不住自伤口处涌出,又迅速在零下十余度的气温中凝固结晶,此刻魏逊裸露的肩胛上早已布满了一摊又一摊凝结了的血渍,李*用手轻轻将这些血渍抹去,忍着刺鼻的血腥味狠着心一刀一刀地在魏逊的伤口中搅动着,口中不住下达着命令:“用雪擦抹他的额头,不能让他晕过去——快——别慢慢腾腾的,动作快点……” 脑门上冰凉的感觉让魏逊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将他从晕厥的边缘拉了回来,肩上的疼痛感越发强烈了起来,那个可恶的队官一刀一刀折磨着自己的痛觉神经,他手中的刀子每在自己身体内动一下魏逊几乎都要轻度痉挛一次,整个挖出箭头的过程不过半刻钟功夫,在魏逊感觉中却似乎有几个世纪般漫长——尽管魏逊自己并不知道“世纪”是一个什么样的时间概念。 在魏逊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声中,李*终于小心翼翼地、缓缓地将锋利尖锐状若小型三棱刮刀的箭头从魏逊肩头的伤口中取了出来…… “蒲黄粉——谁拿着呢——快,拿过来!” 李*也略有些紧张地吩咐着…… 接过陆勋手忙脚乱递过的小瓶,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拔掉塞子,将颜色暗淡的粉末一股脑倒在魏逊的伤口之上,一次性倒了个干净。 药很有效,气温也低,几乎喘几口气的光景,魏逊的伤口便已经不再出血了。 李*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吩咐道:“给他包扎,注意莫要再碰他的伤口,也莫要让药粉散开,前后左右包扎三层,直到血渍渗不出来为止,狄怀威——” 被他革了职的前任什长一溜小跑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应道:“大人——” 李*皱着眉头问道:“马肉汤煮好了没有?” “还没有,卑职刚才上去看,水已经快烧开了,一会便可以下锅了……” 李*沉吟了一下,伸手取过缴获的细封敏达背上的厚背马刀,吩咐道:“拿着这个上去,把马肉再剁得碎些,最好剁成肉糜下锅,越烂越好,容易熟也好下口……” 狄怀威答应一声,接过刀转身向城关方向跑去。 李*回过身,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打开塞子,来到转眼之间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地如同一个人儡一般的魏逊身前,将葫芦凑近他的口边,大声道:“魏兄弟,勉力喝两口……” 阵阵酒香让魏逊已经濒临模糊的意识又清醒了起来,勉力张开嘴,李*一面小心翼翼地向他口中倒着酒一面温和地道:“小口喝……不要急着咽下去,在嘴里含一阵再咽,小心不要呛到……” 冰凉的剑南烧春在口中渐渐变温,随之流入肚腹,一阵温暖的感觉随着这蜀中出产的烈酒下肚开始向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扩散,原本冻僵的身体也开始有复苏的迹象,魏逊挣扎着又喝了一口酒,渐渐恢复了些活力,他嘶哑虚弱地开口道:“……大人……” 李*伸手制止了他:“不要说话……注意保存体力,上面正在熬肉汤,一会出了锅喝下去,在火堆边上睡一觉,记住,叫你的时候一定要醒过来,就是再困,在回到山上老营之前也不能再睡着,性命攸关,一定要听吩咐……” 魏逊张着嘴,却再没说出一个字来,这延州城里的破皮无赖头子此刻只觉得胸腹间的热气一阵上涌,眼眶间竟然微微有些湿意…… 李*却已经收起了酒葫芦,将它递给了站在一旁的李护儿:“自此刻起你寸步不能离开魏逊,记着,每隔一个时辰给他喝两口,不能多也不能少,这个葫芦里的酒喝完了来找我要……” 李护儿眨了眨眼睛,撇列撇嘴道:“喏!” 李*看了看远处正在和几根刚刚砍下来的木头较劲的士兵,大声道:“担架造好了之后把你们的甲脱下来平铺到上面,然后把魏什长抬到关上敌楼里去,抬得时候要注意,一定要让他躺平……” …… 伺候着魏逊喝完了熬得浓浓的马肉汤躺下,直到等到他入睡,李*才略略放心地站起身来走到另外一间更加破败的斗室当中去。 这间斗室里面站着眉头紧锁的沈宸和两名面色不善的士卒,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细封敏达便那么直挺挺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李*询问地看了一眼沈宸,见沈宸缓缓摇头,他不由得笑了笑,看了看这个俘虏脸上和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布满了青肿不一的伤痕,缓缓蹲下身子开口道:“你会说汉话,却不肯开口,是觉得被擒得冤枉,不服气么?” 细封敏达闻声身子一颤,微微睁眼扫了李*一眼,猛地坐起身来,对着李*怒目而视。 两名士兵吃了一惊,正待上前将其摁倒,李*却摆手制止了他们。 “我叫李*,是延州节度辖下的陪戎副尉,队正——”李*默默注视着细封敏达的双眼,语气温和地道。 细封敏达似乎吃了一惊,眼中一抹精光一闪而逝,却仍然愣愣看着李*,双唇紧闭不肯说话。 “能当上鹞子的人,都是党项族中的勇士,我不否认,此次能捉到你,是我们的运气好,不是你不够武勇——”李*依然不以为忤,缓缓笑着说道。 细封敏达脸上的神色动了几动,终于缓缓开口道:“你敢自己站在大路中间引诱迷惑我,胆气也不小,你很勇敢,我输在你手里——不冤!” 沈宸和两位士卒顿时面面相觑,方才三个人问了半天,打得此人如同猪头一般,竟然没能从此人口中问出一句话来,李*只不过蹲在他跟前低声说了这么几句话,这个顽固顶透的俘虏竟然便开口说了话,果然还是队官大人神通广大。 李*笑了笑:“你也不用谦虚,若是你一早便一箭将我撂倒,此刻躺在这里的便是我而不是你了,我的兵都是步兵,又没有弓箭,是留不住你的。所以你便是把我射死了,也可全身而退,我便是死了也是白死……” “肯冒着被我一箭结果的风险站在大路中央,这一仗你已经赢了,就不必再说这些便宜话了——”细封敏达冷笑着答道,一面说一面又将眼睛闭了起来。 “你不肯放箭将我射杀,可是指望着生擒我回去么?”李*毫不介怀地问道。 “是!我是斥候,必须抓个活口回去询问军情——只不过我并不知道你是他们的头目!” 细封敏达闭着眼睛回答道、 “若是你知道了呢?”李*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会一箭结果了我么?” “不会,我更要生擒你回去,你的价值比起其他人高多了,况且我只要擒住了你,他们便再不敢上前了,我要安然离去根本不费什么力气,所以我说——我输得并不冤……” 李*点了点头:“你很实在,不过若是你事先知道了,只怕不会回过头去射别人以让我有可乘之机了吧?” 细封敏达睁开眼睛,略有些奇怪地打量了李*一番,半晌方道:“当然会,我必须保护我的马,这比擒住你还要重要,我那时并不知道你的兵没有弓箭。不过如果知道你敢和我白刃交兵,我是万万不会在靠你那么近的地方回过身去射别人的——我分明看到你的腿抖得厉害,你是装出来故意让我放松警惕的,是不是?” 李*面上一红,摸着鼻子道:“……不是,我也是人,被你弓箭那么指着,也吓得够呛,我是真害怕,是人就会怕死嘛……” 细封敏达脸上略略带了些笑意,却转眼间又转为凝重之色:“你心里那么怕,还能在转眼之间便镇定下来冲上来和我白刃相交——你不简单……” 李*苦笑了一声:“不那样,难道我应该转身便跑掉么?” 细封敏达想了想:“绝大部分人会那样的,你没有,所以我说你不简单,你虽然害怕,但是并没有失去勇气。所有的人在战场上都会害怕,即便是我们这些打过许多仗的鹞子,也会害怕,只不过我们不会让害怕左右我们的行动,不会因为害怕而失去战斗的勇气,你虽然不是鹞子,身材也一般,但却很有勇气。你能站在那里看着我一步步接近而不动,但在我一转身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对我进行攻击,说明你虽然害怕,却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准确的判断力,行动力也不弱。” 李*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应该是两个人吧,能告诉我另外一个人在哪里么?” 细封敏达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认为我会告诉你么?我像是一个会出卖自家袍泽的鹞子么?” 李*苦笑…… 细封敏达又笑道:“再说……便是我告诉了你,你会相信么?” 李*点了点头:“会啊,为何不会?” 细封敏达嗤笑道:“你是我的敌人,我也是你的敌人,敌人告诉你的事情你也会轻易相信?你是第一天出来带兵么?” 李*认真地注视着他,缓缓道:“若是旁人么,我或许不信!不过若是你告诉我的,我一定会信……敌人也有许多种,就像袍泽也有好人与坏人,诚信之辈和狡诈之辈,你虽然悍勇,经验也丰富,但你并不是一个习惯说谎话的人,我能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一直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我知道你会和我说实话的。我问你你的同伴的下落位置,你不会告诉我,但却绝不会骗我……” 细封敏达诧异地看了他半晌,复又闭上眼睛道:“那你又何必来问我?” 李*苦笑了一声:“想要确认一下罢了,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大雪已经停了,你今日前来的马蹄印记不会被雪盖住,只要寻着你的马蹄印找下去,总会找到你的同伴宿营之处的。我相信他离开芦子关不会太远,起码不会有几十里路程……” 细封敏达哼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李*站起身来,叫上沈宸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吩咐道:“看好他,小心不要让他自杀,不要再打他了,一会给他吃点东西……” 说罢,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站住转过身道:“对了,不必担心你的马,我们不会杀掉他们的!” 说罢,他带着沈宸走了出去…… 细封敏达愕然回首,怔怔盯着李*的背影呆了半晌,方才重新闭上眼睛,低声自言自语了了一句:“谢谢……” 走到敌楼上,李*回身问沈宸道:“准备的怎么样了?” “准备好了,这便可以出发了!”沈宸干脆地答道。 李*沉吟了片刻:“一切小心,量力而行,若是没有把握便撤回来,我不想再有伤亡……” 沈宸默默应了声“是”。 李*解释道:“药已经没有了,一旦有人受伤,在这冰天雪地里无法救治,等回到山上纵然命能保住也会变成残疾,对兄弟们这可是比要命还惨的事情……” 沈宸略略动容地答道:“大人真是好队官,我当兵这些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爱兵的长官呢!” 李*笑了笑,又嘱咐道:“快去快回,等你一回来,我们便会叫醒魏逊,连夜赶回老营去,他的伤不轻,得赶紧回山上去休养……” 沈宸一抱拳道:“卑职明白——” “去吧!” “喏——” …… 晚饭后李*再次检查了下魏逊的伤势,伤口处理的很及时,又有烈酒和马肉汤补充体力,魏逊睡得很沉,虽然失了些血,脸上却并不苍白,在闪烁的篝火中反倒现出几丝血色。李*试了试他的额头,也不发烧,看样子支撑着回到老营应该不成问题。 李*这才彻底放心,缓步出了避风的斗室,挨个查看了一番各自休息的士兵们。如今这些士兵们眼中对自己的队官满是崇拜之色,能够一个人一杆枪将党项的鹞子挑下马来,这份武勇只怕在彰武军中再也挑不出第二个人来了。今日一举生擒一个党项鹞子,全队官兵只有一人受伤,这样的交换比在近十年与党项人交兵的过程当中几乎从所未有,这份功劳虽然不算大,却足以让丙队官兵在整个延州的友军部队面前扬眉吐气的了。 跟着这样的队官,真是大有前途啊…… 现在在全军官兵的眼睛里,这个每天都逼着大家不要命地操练的队官似乎也不那么可恶了,便是这趟大老远的长途奔袭拉练,士兵们也不再抱怨——虽然几乎冻死,却毕竟打了胜仗立了战功,队官还真是神机妙算啊…… 李*心中却暗自踌躇,他在踌躇要不要把细封敏达这个俘虏交给延州节度指挥署,若是交上去的话,此人万无生理。本来李*对党项人并无好感,他甚至觉得这些异族掠夺者便是全部杀了也没有什么可惜之处。这些人每年都南下抢掠,手上不知沾染着多少延州老百姓的鲜血,实在是死不足惜。虽说杀俘不祥,但又不是自己亲自动手杀,交给延州方面去杀,本不该有什么不安。 只是……他实在有点舍不得。 细封敏达那娴熟的马技和彪悍的箭术令他大开眼界,这令他对这个俘虏颇为青眼有加。 日常的徒手格斗训练和兵刃训练李*马马虎虎还能够胜任,根据对人体构造的超前理解,他还能应付这种常规训练。但是说到骑马和射箭——李*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可不是自己偷着练上十天半个月便能有功效的。细封敏达这种精湛的马上功夫和精准箭法,苦练了怕不得有十来年的光景? 这么一个现成的练兵教官,自己怎么舍得让延州那批没大脑的废柴一刀砍却了了事呢? 只是若不把这个人交上去,这一仗岂不是白打了么,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士兵们辛苦一场却没捞到什么战功,难面会有些怨言的吧? 影响士气的事情,是不得不重视的…… 李*更加头痛起来…… 城关下一阵脚步声响起,远远地,传来哨兵的问询声:“口令——” “土豆——” “地瓜——” 随着这李*独创的充满了恶趣味的新鲜口令,一个士兵飞快地跑到了城关下叫道:“禀大人,沈什长回来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宸一溜烟跑了上来,李*却正在吩咐李护儿:“去叫醒魏什长,让大家打点行装,我们准备走夜路回老营——” “大人——”沈宸一脸喜色地叫道。 “唔——”李*看他了一眼,笑着问道:“可是得手了?” “是,大人!”沈宸微微喘息着答道、 “弟兄们呢,伤亡如何?”李*神色紧张地问道。 “劳大人牵挂,我军——”沈宸挺起胸脯,用尽气力喊道:“无一伤亡!” “好——”李*一拍大腿,“人头呢?” 沈宸笑道:“好教大人知道,那小子竟是个废物,比之白日捉的那个可差得远了,几乎没甚么力气便乖乖受缚……” 李*张大了嘴,又惊又喜地道:“是生擒?” “是生擒,人头还在项子上,故而卑职没能拿上来……”沈宸笑着道。 李*哈哈大笑,一次捉了两个,这可真是意外收获了,往节度指挥那边送一个留一个,自己烦心的事情不想竟然这么便解决了…… 见沈宸笑吟吟似乎还有话要说,他也笑道:“有什么高兴的事,一并说出来吧,便不要兜圈子了……” “卑职不敢……”沈宸笑着道,“不过这次捉的这个废物,来头却是不小,竟然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定难军李家大排行的二郎,李彝殷老贼的亲生儿子……” &&&&&&&&&&&&&&&&&&&&&&&&&&&&&&&&&&&&&&&&&& 啥也不说了,多谢各位支持,晚上还有一节! 第四章:Q版兵变(1) 月色皎洁,夜空清朗,凛冽的西北风刮打着铺满黄土高坡的皑皑白雪,激起了阵阵白雾,在这片被白色覆盖了上千里的土地上,静寂而荒凉的气息笼罩着一切。没有过往的商贾旅人,没有逃难的流民队伍,甚至连飞禽走兽都看不见踪影……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只有一支小小的队伍,在蜿蜒逶迤的山谷中缓慢地行进着…… 已经在野外足足呆了三天的士兵们此刻疲惫至极,几乎每走一段路就会有一名士兵一面走一面进入梦乡,一旁带队的什长或者伍长会在第一时间将他唤醒,军官们在队前队后奔跑着,大声为大家打着气,鼓励着大家坚持下去…… 同样的路程,同样的天气,只是体力和来时已经大不相同…… 但是与来时更加不同的是,士兵们的脸上此刻再也没有了抱怨和不满的神色,尽管他们疲惫而虚弱,但是脸上的笑容却并无丝毫减退,对于这些五代时期的军人们来说,这几日的经历是颇为传奇的。他们跟随着他们的长官,百里奔袭芦子关,生擒了两名党项斥候骑兵,而后全军而还。这样的事这些军人们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作为一支军队,“打胜仗”一词从来与彰武军无缘。在这支以善于搞兵变而著称的军队里,还从未出现过一个像李*这样的军官,也从未出现过像今天的丙队这样的一支部队。 士兵们的体力消耗已经快达到极限了,但是他们的脸上却仍然充满着自信和骄傲的神色。 我们是彰武军中最好的士兵。 我们的队官,是彰武军中最好的队官。 士兵们没有人把这句肉麻的话说出口,但是这句由衷的肺腑之言,却分明写在此刻的每个人的脸上…… 然而这时,这位“最好的队官”却肩上扛着一副担架,走在队列的中间…… “……大人,放卑职下来吧,卑职自己能走……” 魏逊这个七尺长的汉子,延州著名的帮会老大,平日里嘻笑怒骂诡计多端最擅长窝里斗的丙队什长,此刻竟然丢人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在哭,一面哭一面恳求着李*将自己放下来。 “少废话,保存点体力,注意让自己不要睡着了……”李*不容置疑地驳回了他的申请。 “大人,卑职来替你一阵子吧……”一旁负责整个行军队列的沈宸跑了过来。 “回去指挥队列,你的岗位在那里!”李*冷着脸吩咐道,脚下丝毫不停,没有一点交班的意思。 “大人,我来抬一阵魏兄弟吧,沈什官继续指挥队列行军!”陆勋从后面赶了上来,有些担心地看着脸色苍白的沈宸道。 沈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宸脸上那副坚决的神色,把头一甩,道:“你去后面搭把手,把梁宣换下来,他抬了半天了……” 话音未落,再后面抬着担架的梁宣便极为不满地叫了起来:“我才抬了不到一个时辰,大人都已经抬了两个多时辰了……” “放屁……”李*偏着头骂道,“一路行军,又没有沙漏,你这笨瓜猪脑子哪里计算的时辰?” 梁宣大叫:“大人这是强词夺理,我一路数着来着,大人是从芦关出来第二个驿站便上肩了,卑职是从第三个驿站过了才开始抬的,如今第四个驿站方才已经过去了——” 李*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行啊,梁大傻学会用脑子了……” “大人,便让卑职替您抬一阵子吧……”陆勋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对李*说道。 李*还没说话,魏逊在担架上也道:“大人,您若不想让卑职下来自己走路,便让陆兄弟替一下吧……” 李*看了看几个人,苦笑一声道:“好,陆勋,这一站你来抬,记着过了下一个驿站交还给我——” 陆勋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伸手接过了李*肩上的担架。 魏逊轻声道:“谢了——陆兄弟!” 陆勋笑了笑:“魏老兄你便不要再客气了,都是兄弟袍泽,这点事当得甚么?” 李*卸下担架,顿时感到身上一阵轻松,走了这许多路,他也颇有些体力不济,站在队列边上喘了几口气,瞥见队列尾部的几匹马,他缓缓走了过去。 这一次远袭拉练颇令丙队发了一笔小财,缴获了两套完整的骑兵装备不说,五匹上好的党项马更是意外收获,如今一匹马在延州乃至在关中的价格已经攀升到了每匹八十贯的天价,五匹好马便是四百贯响当当的铜钱。即便是这样的价格,实际上也是买不到马的,由于定难军方面的贸易壁垒和关外中央朝廷的禁令,马匹这样的重要战略物资是不能在市面上公开买卖的,而黑市马的价格更高得离谱,由交易双方视情况随机而定,一般在这个价钱的两倍到五倍之间不等。 至于马背上那些携带的干粮木炭盐巴奶酒等给养物资,相比之下就根本不算一回事了。 本来军官们是一至要求李*挑选一匹作为坐骑骑着行军的,李*对此敬谢不敏——自己根本不会骑马,上了马背只怕走不了几里地便会跌下来,这样丢人损威信的事情还是不干为好,况且整个彰武军中只有九个人骑马,连各营指挥一级的军官们都还没有马骑,自己一个小小队官,还是不要这么招摇僭越为好,目前自己还不具备犯众怒的资本…… 因此目前骑着马走路的只有两个人,享受这种特殊待遇的代价,便是他们两人在马上都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因为他们是俘虏,也是这次丙队芦关之行的战利品。 李*走到队尾看了看闭目养神的细封敏达,笑着问道:“冻僵了吧?放你下来走一阵如何?活动一下手脚,还有不短的路程呢——” 细封敏达略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冷笑着问道:“活动手脚?你要解开我的绳索么?” 李*点了点头:“是啊——捆了这么久,怕是你也有些僵了!” 细封敏达轻笑道:“你不怕我逃跑?” 李*点了点头:“怕!” 细封敏达瞥了他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理李*。 “来人,把捆着他手脚的绳子解开……”李*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细封敏达猛地睁开眼,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李*。 军官和士兵们也是一阵忡怔,不过他们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倒也没对队官这惊世骇俗的命令做出甚么非议,沈宸亲自跑了过来,直接上去解开了捆着细封敏达手脚的绳索,满怀敌意地拍了拍他腰部以示警惕,然后径自跑回前面去指挥队列。 细封敏达惬意地活动了活动手腕子,然后翻身下马,在雪地上跺了跺脚,缓缓迈开步子,不做声地走了起来…… 李*解下马背上的奶酒带子,打开自己先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这酒实在酸的要命,他塞上塞子,伸手递给了细封敏达,笑道:“你们的酒真难喝——” 细封敏达毫不客气地接过酒袋,打开塞子咕咚咕咚先灌了一气,不以为然地道:“你懂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勇士喝的酒……” “请问——这位大人,可不可以将小人的绳索也解开?小人保证不会逃跑……” 侧后方马上传来一阵怯生生的话语声…… 细封敏达唇边浮现出一丝冷笑,李*诧异地回头看去——却是那个依然被绑在马上的拓跋光兴。 这个家伙倒是长了一副好皮囊,膀大腰圆身材健壮,一脸的络腮胡子,两只眼睛也颇大,浓眉,一副相貌堂堂的好汉模样——若是不看此刻他脸上那副谄媚的神情的话。 对这个家伙,李*倒也颇有些兴趣,从名字上看,此人倒真的可能是李彝殷的儿子,只不过可惜蒙古人没给西夏修史,拓跋家的族谱没有流传下来,因此除了那些先后继任族长位子的人,李*一概都不知道。 他微笑道:“你叫拓跋光兴?” “正是,正是,不过小人祖上便被天可汗赐予了国姓,小人叫做李光兴……” “李光兴……李光睿是你什么人?”李*随口问道。 “他是小人的大哥,如今在夏州任衙内都指挥使,大人认识我大哥?”拓跋光兴惊喜地问道。 “不认识!”李*笑着道。 “……” “李光俨呢?他也是你哥哥?”李*又问道。 “他是小人族弟,如今在银州任防御使——”拓跋光兴得意地道。 “哦——如此说来你的兄弟们混得可都比你好啊……”李*嗤嗤笑道。 拓跋光兴呆了一阵,苦着脸道:“求大人开恩,若大人肯放小人回去,小人定教我兄长和弟弟们以牛羊财帛来重谢大人,小人言出必践,请大人务必网开一面……” 一直默不做声的的细封敏达实在听不下去了,沉声道:“光兴少爷,你好歹也是拓跋家人,给彝殷主人留点颜面吧!” 拓跋光兴顿时变了脸:“你这贼奴,若不是你出卖,我又怎会在这里?你自家无能被捉了,偏偏还要把我扯进来,我若是回到绥州,绝不与你干休……” 细封敏达脸色一变,迟疑了半晌方才解释道:“我没有出卖你,他们是寻着马蹄印找去的,不****的事……” 拓跋光兴大骂道:“你这贼奴,休要骗我,若非你拖累,我怎会被擒,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小心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细封敏达张了张嘴,却没再说出话来,脸色已然阴沉已极。 一旁看了半晌的李*心中早已乐开了花,他对细封敏达这个勇悍的鹞子垂涎了好久了,只是一直想不出办法如何才能收服此人,此刻见到这般场景,哪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也不说话,回身便用木枪的枪柄狠狠抽了拓跋光兴一记,冷然喝道:“做了俘虏还敢如此嚣张?你以为你老子是夏州节度使我便不敢杀你么?” 拓跋光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引得无数丙队士兵回头观看,几个曾经审讯过细封敏达的兵卒脸上顿时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李队正——”细封敏达想了想不妥,开言道:“光兴少爷不同我们这些死人,你还是不要折磨他了吧……” 李*闻言,收回了木枪,冷冷叱道:“看在细封兄弟替你求情的份上,老子便饶你这一回,再敢多半句废话,我立刻将你剁了喂狗……” 拓跋光兴缩着头坐在马上,背后被木枪抽打过的地方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虽然对细封敏达仍然不满,却也真怕这个蛮不讲理的队官真个在这荒山野岭将自己杀掉,再也不敢多说半句。 细封敏达听了李*的话,心中暗自苦笑,他又如何不知李*是故意离间自己与拓跋光兴之间的关系,只是此时此地,这事却又解释不清,更何况就算李*不挑拨,只怕那个纨绔子弟也会把帐记在自己头上。李*与自己立场敌对,如此做无可厚非,怨只怨自己命不好,居然跟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搅做一处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哦?奇怪?怎么讲?”李*毫不在意地随口问道。 “我伤了你的人,又险些要了你的性命,你居然还敢松开我身上的绳索,要知道此刻我若是夺马而逃,在这冰天雪地里你们是追不上我的……”细封敏达淡淡道。 李*笑了笑:“的确,不过你不会逃的,我知道——” “你便那么肯定?”细封敏达皱起眉问道。 “有这个废物在我手里,你便是逃回去只怕也要受到追究,不救出他,你怎么会一个人逃?你的能为再大,这样的天气里,带着这么个累赘,也休想逃过我的追杀……”李*笑吟吟道。 细封敏达默然。 “更何况,便是没有这层关系,你也不会逃跑的,你是个输得起的汉子,虽然你伤了我的什长,但是我的士兵们却并不恨你,因为你是在阵前光明正大伤的他,大家都是厮杀汉,各为其主罢了,没有私仇在里面,我们这些军人,最喜欢的便是英雄好汉,最看不起的便是稀泥软蛋——就像后面马上这位——”李*冲着后面努了努嘴,哈哈大笑起来。 细封敏达苦笑了一声,淡淡道:“你可知你再如何做也是没用的,我们党项人,是绝不会和汉人搅在一起的,拓跋大人接受汉人朝廷的敕封,是不得已而为之,党项人有党项人的规矩,你不懂的,你也懂不了,我们的族人都是战士,没有叛徒!” 李*点了点头:“或许你说的不错,不过总是有例外的!” “没有例外!”细封敏达傲然扬起头道。 李*看了看他,轻轻问道:“后面这位大少爷呢?” 细封敏达顿时语塞,低声恨恨道:“若不是……拓跋大人也不会把他放到绥州来历练……” 李*笑了笑:“所以,汉人中虽然不争气的多,却也不是没有血性汉子,党项人虽然骁勇强悍,却也不是没有稀泥软蛋……” 细封敏达突然笑道:“我在想,若是我此刻突然逃了,你是否会很后悔……” 李*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我从来不后悔——任何事都不!” 细封敏达诧异道:“那么肯定?” 李*冲着他真诚地笑了笑:“你还不了解我,我这种人,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会深思熟虑,不想好了绝对不会轻易下决定,因此——作出的决定便绝不会再改变,更不会后悔,那是庸人所为……” 细封敏达想了半晌,问道:“若我真个逃了,你会怎么办?” 李*轻松地道:“不怎么办……我会把后面那个家伙拿回去下油锅,然后想办法下次在战场上再次把你活捉过来……” “下次?”细封敏达圆睁着眼睛看着李*,冷笑道:“你以为下次还会那么轻易地抓到我么?” “当然不会很容易,为了抓到你,我的部下们或许会流更多的血,甚至会死人,不过就算再不容易,我也会尝试着去做,当然,我会尽可能让我的部下少流血,尽量不死人,但我还是要抓住你!” 看着李*那坚毅的面容,细封敏达更加不解:“你的部下们会答应么?你这样做,是否对他们太不负责任了?” 李*摇了摇头:“让他们流血甚至阵亡,是我这个队官的无能和失职,我不会逃避责任,如果他们因此指责我甚至背叛我,我不会怪他们,甚至会自杀向他们谢罪,但是我不会改变我的主意,我认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下去!” 细封敏达更加觉得李*不可思议了,他沉默了半晌不说话,良久,李*轻轻开口道:“若我记得不错,细封族人应该世居益州吧?” 细封敏达瞥了他一眼:“你似乎知道许多事情……” “呵呵,知道一些……” “不错,我们是从轨州迁到这边来的……” “你的父母,都还健在么?” “我父亲是名战士,很多年前,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便战死了,死在你们汉人的手里……” 李*默然,过了一阵他才继续问道:“是你母亲抚养你长大的?” “不是——”细封敏达感慨地道,“父亲战死时母亲被你们汉人掳走了,是生是死,我不知道,我想,这二十多年下来,想必她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李*又是一愣,呆了半晌才满怀歉意地道:“对不住,不该触动你的伤心事……” “没甚么——”细封敏达苦涩地笑了笑,“你说的有道理,汉人里也有好人有坏人,你就是个不错的汉人……” 李*没有回话,叹着气问道:“你在部族里还有其他亲人么?” 细封敏达沉默了一阵,嘴角带着一丝笑容道:“有个舅舅,他是细封族的长老,母亲被掳时他也在场,他却逃了,把母亲留给了那些如狼似虎的汉人军兵,后来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找到了他,他很照顾我……” 李*本来一脸愤然,听了后一句神色才略略缓和了一下:“还算他有点人味……” 细封敏达看了李*一眼,冷笑道:“是啊,他很照顾我——把我送给了拓跋家做奴隶!” 李*顿时被噎得又一阵无语。 突然,他的眉梢动了动:“你是拓跋家的奴隶?” 细封敏达冷冷一笑:“正是——怎么,觉得吃亏了?和一个奴隶说了这半天话,你很丢身份吧?” 李*心中早已乐开了花,此时这位陪戎副尉脸上笑得如同一个捡到宝的盗墓贼,一脸贼忒嘻嘻的神情,哪里有半分丢面子的意思,他一面抑制着自己的兴奋一面继续追问道:“你成亲了么?” “成亲?”细封敏达瞪圆了眼睛,恨不得立时揍李*一顿:“你知不知道奴隶是什么意思?” 见李*不解,细封敏达气愤地道:“我还没有摆脱奴籍,我们党项族里的规矩,奴隶只能和奴隶成亲,而且——我们的女人的初ye,将由主人们享用……” 那就是还没有成亲……也就是说,这个家伙在党项那边此刻一个真正的亲人都没有了……看着细封敏达那愤慨的表情,李*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浓,心中越来越兴奋。 就在细封敏达握紧了拳头准备好好扁这个对他幸灾乐祸不以的汉人一顿的时候,李*开口了:“放心吧,你那龌龊的主人不会有机会糟蹋你未来的妻子了……” 第四章:Q版兵变(2) “擒住了李彝殷的儿子?”李彬和秦固两人大张着嘴,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李*。 “怀仁没有弄错么?”惊诧一过,秦固立刻皱眉问道。 也难怪他会怀疑,便是李*自己,若不是细封敏达证实了拓跋光兴的身份,他初时也是不信的。堂堂定难军节度使,奠定日后西夏立国基业的一代枭雄,怎生会有一个如此不中用的儿子?只是纵然那胆小鬼的话信不得,细封敏达却是不会说谎的,然而此时被秦固一番质疑,他心中也打起鼓来,暗自庆幸自己事先来寻李彬讨主意,没有贸然上报高绍基,否则若是万一查证不实,这个脸面可就丢大了。 “此人多大年纪?”李彬沉吟着问道。 “据他自家言似乎是二十四岁,只是脸上胡子太多,却也看不出究竟有多大,不过无论如何不会超过三十岁……” 李*斟酌着答道。 李彬点了点头,问道:“他可是叫李光兴?” 李*一愣,他还不曾告诉李彬此人的名姓,李彬便已然知晓,随之却又释然,延州乃是对阵定难军的前线,李彬身为观察判官,自然对定难军的内情颇为熟悉。 “据卑职了解,此人所说李彝殷族中事情,倒是分毫不差,一般的党项小卒,是知道不了这许多内情的……” 秦固默然不语,他于在节度府帮办文书之时主要心思都用在度支民政上,于军事和定难军的情况了解的不多,因此又将目光转向李彬。 李彬沉吟了半晌,缓缓道:“此事只怕还要从长计议……” 秦固皱了皱眉头,问道:“文质公以为此人身份不实?” 李彬笑了笑:“那倒也不是,我虽然没见过此人,不过听怀仁所说,虽然仍然不能断定,却也八九不离十。怀仁此番是立下了一件大功了……” 他顿了顿,道:“汴梁朝廷方面一直希望李彝殷能够称臣内附,只是李家桀骜不驯,如今竟然公然向河东方面纳表,实在是嚣张已极。新皇帝和当道诸公对其早已是忍无可忍,怎奈如今立国不久,兖州方面的慕容氏又意在叵测,河东更是据地称王,一时半刻还顾不得理会他,如今有了如此一个绝好的人质在手,中书和枢密一定是要用来做一番大文章的……” 李*脸上露出了几分迟疑神色,他张了张嘴,却将到了口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李彬却看到了他的神情变化,微笑道:“怀仁有话便说,不必欲言又止!” 李*清理了一番思路,轻声道:“卑职愚见,这个人的身份即便是真的,其为人也实在废物了些,李彝殷一方枭雄,只怕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便轻易改变立场归顺朝廷,当道诸公若是打着这个以其子相要挟的主意,只怕未能如愿呢……” 李彬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你说的不错!” 他顿了顿,道:“汴梁要拿此事做文章,并不一定是以此人胁迫牵制李彝殷的立场举动。只要此人在汴京,朝廷便可放出风声,宣称李彝殷遣子入质,向朝廷称臣,同时定然会重提旧议,明诏封其为陇西郡王。如此即便不能真个令北汉主相信李氏投降大周,却也能在河东与银夏之间造成猜忌疑虑之势,纵不能全然瓦解其联盟,也可令其互存忌惮,不能呼应顺畅。因此此人虽然无能,却并非全无用处……” 他笑着道:“怀仁不必多虑,中枢诸相,无论是冯可道还是范文素,都是天下顶尖聪明的读书人,王秀峰虽然刚愎,却也绝非不通韬略之人,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万万不会想不到……” 李*这才释然,他笑道:“是卑职多虑了!” 秦固此刻却是眉头紧锁,缓缓道:“……此事却是教人两面为难?” 李彬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我自有办法——” 秦固抬眼看了李彬一眼:“长久瞒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啊……” 两人的对话令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道:“子坚为何如此说?” 李彬摇着头叹了口气:“怀仁,此事你暂时不能向高侍中和高衙内禀报,此人也必须暂时先拘押在你的兵寨之中……” 见李*不解,李彬苦笑道:“高侍中可没有轻捋李彝殷胡须的胆子,此人到了他手中,最后结果必然是你辛辛苦苦捉来的人,却被他轻轻松松恭恭敬敬送回夏州去,此事他也绝不会上报朝廷的,他宁愿和李彝殷私下妥协也不愿因为这件事情而遭到银夏方面的嫉恨……我们这位侍中,见识和韬略都是有的,却是延州建镇以来胆子最小的一位节度使……” 李*的脸色也黯淡了下来,虽然至今为止他都还没有见过高允权这位延州最有权势的人物,但他却相信李彬的判断不会有错。 他没有说话,却听李彬继续道:“于今之计,倒是要赶紧想办法让朝廷知道此事才是,只要朝廷来使要人,你将此人直接交给朝廷,高侍中虽然定会不满,但要他再从朝廷的使者手中将人抢过去,他也是万万不敢的,毕竟他如今还自认算是大周的臣子……” 李*苦笑道:“从延州到汴梁,一来一回怕不得有三个月?人押在山上,倒是跑不掉,卑职只怕走漏了消息,高衙内来卑职山上要人,卑职毕竟是军中之人,公然抗命,便形同谋反了,况且此事一旦捅到节度府,卑职担心高侍中会对观察有所不满……” 李彬笑了笑:“放心吧,用不了两个月,顶多只要二十天,你便可以交人了……” 他顿了顿,迟疑了一阵,咬着牙道:“高绍基若真个到你山上要人,你不妨便推到老夫身上,量这竖子现在也还没有胆量公然来动老夫!” 秦固见李彬态度坚决,也潇洒地一笑道:“既如此,卑职这个州治县令便当做从未听闻此事,这些鬼蜮伎俩,都是观察与怀仁商议的,与我这穷酸书生没有半点干系,若是有一日事败杀头,你们可不要牵扯攀咬于我……” 李彬哈哈大笑起来:“如今这年月,最不值钱的罪名便是谋反了,不要说形同谋反,便是实实在在谋了反的,又有哪个真正人头落地?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当今世上,不要说诸侯,便是天子之尊,也多是窃来的,这点小事,又有甚么大不了?” 李*和秦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摇着头苦笑起来。 …… 被服饰华丽的仆从小心翼翼地领进高允权书房的时候,李福两腿抖得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 虽说这是一个王纲败坏太阿倒持的时代,然而家奴背主也仍然是不可原谅的罪过,即便是原家主全家满门被灭,顶着这个名声活在世上的奴才们也仍然会承受周围人等鄙夷的目光和不屑的眼神,只要有一个苦主原告上诉,任何一个官府衙门都不会吝惜将这样一个奴仆处以极刑。在君臣体系已经被破坏得体无完肤的情况下,主奴之间的上下尊卑秩序已经变成了维护社会稳定的最后一层堤坝,这已经是天下有识之士的共识。 在向高绍基告密之前,李福曾经挣扎辗转了许久,尽管李彬近来对他很有些不满,但毕竟是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主人了,如今在延州城内的权势又炙手可热,要在这种情况下背主,还是需要一定决心和勇气的。 本来李福作为观察府中颇有实权的管家,是不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谋取富贵的。不过三天前他窥伺李家姑娘沐浴的事情被李彬发现,这令他着着实实挨了一顿好打,打得他几乎下不来床,若非他经手的事情实在太多,李彬当时便要撤了他的管家一职。而今李彬虽然没有明说,却已经开始单独向副管家李松交待事务了。 李福虽然不太聪明,却是一个相当敏感的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扫地出门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在这样的岁月里,被赶出去的唯一下场便是饿死,这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事情。 必须给自己谋个后路…… 幸好,自己还掌握着李彬一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情,这些事情或许有些大人物会感兴趣…… 于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见到了高绍基。 于是,就像被流星砸中一样,他意外地得到了延州最有权势人物的接见…… 扫视了一眼面前这个五官周正相貌朴实顺从的家伙,高允权皱了皱眉头,和李彬相交半辈子,他还是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位李府的大管家,可惜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个本本分分的安分人,不像是有什么野心和企图的家伙。 “就是他?” 高允权疑惑地问站在身边的儿子,延州衙内都指挥使高绍基。 “爹,就是他!” 高绍基点着头确认道。 高允权点了点头,淡淡道:“你说吧——” 李福迟疑了一阵,直到看见高绍基递给自己的眼色,这才确定高侍中这句话是冲着自己说的。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我家老爷——哦就是李观察要奴才到长安去为他办一件事情……” 他磕磕巴巴尽可能详尽地诉说着,随着他的叙述,高允权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直到他把前后的情况都说了一遍,高允权也没插进一句话,连坐姿都没变过。 “……五十套步兵甲……折侍中给你这些东西的时候甚么也没有交代么?” “……没有,小人不曾见到折侍中,这些事情都是折衙内一手安排的!” “他给你们老爷回信了么?” “……没有!” “连个口信也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没有!” 高允权缓缓点了点头,抬头向高绍基使了个眼色。 高绍基挥手道:“好了,你退下吧,此事不要向任何人说起!” 李福迟疑着抬起头看向高绍基:“小人的事……” 高绍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放心,你且安心在府中再住两日,你的事情我自会安排,委屈不了你的,何况日后还有一件大事要你效力呢!” 李福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喜色,怯怯地磕了头,退了下去。 “爹,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李彬已经在着手准备了。折家刚入关中他便与其暗通款曲,居然还私购兵甲,这在哪一镇都是大忌,难道他不明白么?他敢公然这么干,已经丝毫不把爹放在眼里了,那个姓李的小子便是他打进军中的一颗钉子,若不早日铲除,他日必然要酿出祸患。”高绍基面带杀气地说道。 高允权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五十套步兵甲,一个小队而已,能翻起甚么浪来?” 高绍基叹了口气:“爹——若是没有折家在侧,这点人确实翻不起甚么大浪来。可是如今折家数千兵马在南面虎视眈眈,事情就不好说了,这几年咱们家明里暗里夺了延州城中那些老军头手中的兵权,他们明面上俯首帖耳,背后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心思。几个月前那场兵变,他们便躲在一边看热闹,若不是爹果断拿出大把钱粮来稳定军心,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呢——这些外人只能笼络羁绊,真靠他们是靠不住的。这批人在军中旧部颇多,在这个时候军队要是闹起来,折家可就有了进延州的口实了,折家的兵将一旦进来,再请他们离开可就千难万难了……” 高允权仍然不动声色地淡淡地道:“那些人虽说心有不满,但也还不至于去和延州的文官合作吧?” 高绍基顿时语塞,苦笑道:“可是那个姓李的泼皮队头已经打到军中来了,前一阵子他硬是搅黄了安置流民的事,此人虽然只是个队头,却是个不要命的穷凶极恶之徒,眼里除了李彬谁也不认,他和延州的其他军官们不同,收买不了也降服不了。此刻趁着他羽翼未成,万事还有个措置的余地,一旦等他成了气候,再要打下去便万难了……” “那便罢了他的兵权吧……” 高允权淡淡地道。 “爹,你答应了?”高绍基欣喜地问道。 高允权摇了摇头:“这个姓李的罢了便罢了,李彬却不能动!” 高绍基顿时塌了脸:“爹,这是治标不治本,没有观察府撑腰,此人哪里敢这么嚣张?秦固一个文官,哪来的胆子抗拒节度府的命令?” 高允权笑了笑:“文官的事情,你不懂!他们没有兵,所以遇事只能妥协求全,不过他们并非没有原则!你触及了他们的底线,他们照样会跟你玩命!你们那个安置办法太缺德,不要说李斌秦固,刘薰这个节度判官也是畏惧你的权势才捏着鼻子署了名用了印,你当他心里真的愿意这么办?他若真个乐意,这阵子便不会告病把公务全都抛下了……” “可是只要没有了李彬撑腰,这些人全都是小角色,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高绍基苦口婆心劝道。 “没有了李彬,我这个侍中,还有你手中那两千滥兵,在汴梁那边屁都不是,那才是真的胳膊拧不过大腿!” 高允权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两只眼睛冷电也似扫视着自己的儿子。 “杀了李彬,谁去和汴梁方面交涉?你么?你认得王秀峰家门朝哪面开?冯可道知道你是谁么?范文素认得你?” 连声质问,顿时打哑了高绍基,高允权说的这些事情他一条也反驳不了,虽然他心中很不以为然,却没法公然和老爹顶嘴。 良久,他才小声嘟囔道:“汴梁天高皇帝远,他们知道甚么,再说了……汴梁那边的皇帝能做多长时间,都还不知道呢……” 高允权冷笑了一声:“汴梁虽然离得远,折从阮的兵可是顶在家门口呢,你以为他们来关中是来看热闹的么?” “……这个时候,史继美那边和冯家那边都在观望,都在力求平稳,不让折家有丝毫可乘之机,你却要折腾着杀了李彬,你要让折家拿我们先开刀么?” 高允权沉默了片刻,语调温和了起来:“你知道抓兵权,是不错的,但眼界一定要开阔,要知道什么是权谋,什么是政治,想坐稳藩镇这个位置,光靠你那两千滥兵是不成的,没有朝廷的默许,没有李彬和文官们的牵制,你连一个月都坐不稳……” 高绍基苦着脸道:“那……姓李的泼皮有李彬护着,我动手撤他的兵权,李彬能干么?还不是又要跑到您老耳边来鸹噪,最终事情又不了了之……” “……我会派李彬出一趟差,你趁着他不在延州的这段日子把事情办了,关键是要搜出那五十套步兵甲,拿到那姓李的口供,到时候即便李彬回来了,顾忌及此,谅他也只能吞下这颗苦果……”高允权不动声色地说道。 “出差?这个时候?”高绍基一愣,“老李不会起疑心么?他可是个人精啊……” 高允权笑了笑:“你放心,我会派他前去三水大营,请折从阮来延州一晤!” “啊——这不是引狼入室么?”高绍基脱口说道。 “放心,折从阮不会亲自来的,派儿子过来转悠一趟还有可能……”高允权淡淡笑着道,“左右折家总要来延州看看的,与其等着他们前来,倒不如主动请他们来,没有朝廷明确指令,又没有由头借口,他们不会来硬的的……” 说到此处,他皱起了眉头:“姓李的那个队头,你制得住他么?那可是个亡命之徒,勇悍无比的,要给李彬留点颜面,不能伤他性命,要生擒,你办得到么?” “爹爹放心!”高绍基自信满满地道,“一个队头而已,匹夫之勇能翻出甚么花样来,他再武勇,赤手空拳能敌得了几个人?不能力敌不要紧,儿子会想办法智取的……” …………………………………………………………………………………………………………………… 多谢各位读者的支持和鼓励,还请多多帮忙砸票,顺带帮忙拉拉收藏,小弟感激不尽,废话不说,当尽力更新以王道待诸大大…… 第四章:Q版兵变(3) 李彬到三水亲自去请折从阮,临走来了一趟李*的营寨,和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告诉他有什么钱粮给养的需求尽可以找秦固解决,肤施县的仓廪再小,养一个队也还绰绰有余。李*也和李彬分析了一下高允权请折从阮来延州的真意何在,分析的结果是不管高家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折家的人来了无论怎么说也是对延州抵抗定难军有利的事情,若是能够和折家通上气,就能令高绍基多一层顾忌,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此事无论怎么看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李彬走后李*便将延州幕府内部的明争暗斗扔到了一边去,这些阴谋鬼蜮伎俩再多,也抵不上一支战斗力强悍的直属部队来得可靠。这些日子他又收容了百多号流民,并在这些流民中招募了些新兵,总算把自己队里五十个人的兵员补齐了。这些新兵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目前正在梁宣的带领下进行最基本的队列训练,这十几个兵要真正训练成型最少还要两到三个月的光景,李*估计到时候定难军可能会趁着春耕南下一次,以报被自己抓走两名鹞子的一箭之仇,他希望到时候自己的这支兵能在战场上有不错的表现,至少不要让折家的骄兵悍将们小瞧了去。 因为这个打算,李*这几天频繁地提审拓跋光兴,将各种各样的问题反复地逼问他,问得拓跋光兴几乎都快晕菜了。 李*是担心上这个废物的当,因此每次提审都有肤施县衙的文书做详尽记录,经过多次对比,李*确认拓跋光兴没有说谎,同时对定难军的军事力量和组织情况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 党项人虽然在五胡乱华之时曾经有过入主中原的辉煌纪录,但是其中原分支迅速被汉化,最后融入了大唐皇室的血脉中,而常年居于草原瀚海之畔的族群则没有受到汉文明的过多侵袭,直至今日都还一直保持着一种半氏族半奴隶制的社会形态。相对于比较发达的中原汉文明而言,其组织形式简单,生产力落后,但也没有那种中原文明中不可避免的严重腐败浪费。 目前党项族群占据夏银绥宥四州之地,总人口大约有七万到八万人,与延州的人口基数大致不相上下。这些人口主要分为八大部落进行群居游牧,这八大部落也是八个最显赫最强悍的党项家族,他们分别是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利氏、房当氏、米擒氏和作为中流砥柱的拓跋氏。其中拓跋氏一家的人口就占到了一万八千多人,其他七家的人口大致在三千到八千之间不等。每个部落都有保卫自己领地和牲畜的武装力量,其中最强的拓跋家拥有三千精锐骑兵,其余各家则拥有五百到一千之间不等的兵员。 与中原武装不同的是,党项人的战士都是骑兵,基本上没有步兵编制。这些骑兵都是各部族中精通骑术和箭技的勇士,相比较之下战斗力远在中原的汉人军队之上。八大部族当中装备最好的是拓跋家的骑兵,他们是定难军的主要武装力量,也是拓跋家作为部落联盟盟主控制八家氏族的重要工具。其他家族的武装装备要差上许多,比如细封敏达的本家细封家拥有八百名骑兵,已经是八部落中实力比较雄厚家族了,仅次于拓跋家和野利家。但是这八百名骑兵大多数都使用单木弓,而所用箭矢则大多都没有金属箭簇,对装备了盔甲的敌军杀伤力极为有限。 按照规模计算,党项定难军的常备军大致不超过八千人,但是党项人是游牧民族,有着全民皆兵的传统和尚武的风俗,关键时刻,只要手中有简陋的武器,哪怕是老人和孩子也能上战场。二十多年前的长兴四年夏州之战,当时拓跋家的族长定难军节度使李彝超面对咄咄逼人的后唐五万大军便动员了各族将近四万名男子参战,并最终取得了夏州保卫战的胜利。 定难军的动员机制并非中原的职业募兵制,而是采取义务兵役制,党项人游牧为生,帐篷是不可替代的居住场所,因此征兵亦以“帐”为单位,若一帐内有两丁,则以其中健壮者为正兵,另外一个为其背负辎重给养,两个人组成一个最基本的作战单位,称之为“抄”。有的帐内成年男子较多,则能组成两抄到三抄兵员。党项诸部落以“帐”为基本生产和作战单位,一些比较小的部落拥有百帐人丁牲畜,而八大部落的族群都在千帐以上。这种制度在战时又有所变化,一般以两抄兵员同居一帐,由部落领主和贵族统率进行作战。 这种兵民一体的氏族义务兵役制让党项拥有庞大强悍的战争动员能力,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对关中藩镇的军事优势,甚至连中央朝廷也很难奈之何。这种兵制当然也有其弊端,那便是并没有明确清晰的指挥体系和快捷灵便的战术协同能力,但是游牧民族的骁勇善战很好地补足了这一缺陷。更加重要的是,延州军镇的腐败无能和军队的战斗力低下使得定难军的这一缺陷根本不成其为缺陷。 换句话说,党项人的战术便是再笨拙,遇到彰武军这样除了逃跑之外基本不会别的战术的军队也同样是行之有效的。 拓跋光兴这个纨绔子弟能够提供给李*的讯息也只有这些了,这个废物目前根本没有进入定难军高层的资格,那些属于高级机密的事情是他无法接触到的,如果被捉来的是拓跋光睿或者拓跋光俨,李*或许还能够得到一些更多的党项内部情况,但是话又说回来,若是连这样级数的拓跋家重臣也能被轻松捉来,定难军便根本不成其为威胁了。这种事情李*只能在肚子里面想想,不能当众说出来,否则一定会被自己的士兵当成疯子。 眼看着把拓跋光兴榨得差不多了,李*当即挥手吩咐士兵:“将这个已经没啥用的家伙拖出去砍了吧……” 拓跋光兴闻言当时便摊在了地上,屎尿装了一裤子,连大声呼喊求救都没力气了,只能一个劲小声嘟囔自己还有价值,表示自己的老爹一定会用让李*满意的代价把自己赎回去的…… 李*故作沉吟地思索了片刻,然后问他:“若是我留下你这条命,你现在有没有什么立刻就能拿出来的好东西,作为买命钱?” 拓跋光兴当即磕头如捣蒜,大呼大叫着表示不管李*要什么自己都肯给,只要留下自己这条命。 “真的什么都肯给?”李*笑吟吟地问着这位定难军节度使的废物儿子,那一脸的奸商模样让陪审的周正裕不禁肚子里有些腹诽队官这些日子是不是和刘衡那家伙在一起混的时间太长了。 “肯给肯给……”只要能保命,拓跋光兴现在手上便是有一座金山也会拱手送给给李*的。 “小人的马、兵器还有行囊里的东西,大人想要什么都可以拿去——”拓跋光兴的汉话本来说的一般,此刻却飞快流利连个磕巴都不打。 “那些现在已经都是本官的东西了,你拿本官的东西送给本官,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唉,本官有好生之德,本想饶你一条命的,怎奈你竟如此不通情理不识时务,罢了罢了,看来你还是守财奴的性子,本官也拿你没办法,来人啊——” 李*还未说完拓跋光兴便当场哭了起来,一面拼命磕头一面指天画地地发誓,只要大人愿意,便是现在把自己扒光了也无所谓,只要能留下性命便可。 李*这才亮出了底牌:“也罢,看你如此可怜,只要你肯如此如此,本官便暂时寄下你这颗人头,唉,如此本官可是吃了大亏,奈何本官别号‘怀仁’,自当体着一颗仁心暂饶你性命罢了……” 拓跋光兴当即连连点头说没问题,只要大人能放我回去,这个条件小人一定答应。 李*眉头一拧:“看来你还是不识趣啊,居然还想回去,罢了,本官也不要你做任何事情了,这便成全了你,你放心,事后本官一定会将你的人头漆金,装在檀香木匣子里送还令尊的……” 话音未落拓跋光兴顿时跳了起来,大叫小人不走了打死小人也不走了,小人这便依照大人的吩咐去做,只要能留小人一命,小人什么都依大人…… …… “你要将我送给那个汉人?” 细封敏达睁大了双眼,怒目盯视着拓跋光兴,心中犹豫着这家伙是不是在说笑话。 回到寨子里之后细封敏达作为俘虏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军寨里没有人难为他,甚至连绳索都没给他上,只是将他的甲胄兵刃马匹一律收走了,伙食也按照一般士兵的的伙食给他配发。闲极无聊时候他走出囚禁之所随便转悠也无人理会与他,只是不许走出寨门罢了。 这种日子令细封敏达觉得颇为诡异,他虽然知道李*是想收服自己为他所用,但对自己的管制如此松散也还是需要极大魄力的。要知道,自己可是党项军中一等一的鹞子,以自己的实力打晕看守和士兵逃走简直易如反掌,凭这支军队的装备要想拦住自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虽说大雪封路,但是只要自己小心一点,靠着不俗的野外生存经验要想逃回绥州也并不是办不到。 有两层原因让他并没有把这种想法付诸实践,一层是他自己虽然没问题,但是带上一个累赘无比的拓跋光兴就问题极大了,救出这个废物并不难,但是如何能带着他一同逃回去却是个极伤脑筋的问题,作为一个拓跋家奴隶,把这个废物扔下一个人逃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细封敏达虽然并不怕死,却不愿意这么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地死掉。 另一层原因便是李*虽然是敌人,但与他却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断旁观李*练兵的方法和模式,其严厉程度和奇妙之处令他看得如痴如醉,他开始真正觉得自己会被这支军队生擒活捉并不是偶然了,虽然士兵们的单兵作战素质比起党项勇士来还差得很远,但是目前这支军队的整体气质仍然令他入迷,那感觉很微妙,无法用语言形容,就仿佛一柄出了鞘的利刃。他毫不怀疑,用这种模式训练出的军队未来必将是自己的族人的大敌。 他看上瘾了,有时候会时不时地参与一下学习一下,如今每天早上一听到起床鼓声他便会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衣着装,然后跑出去观看训练,他的反应速度日益变快,有一天甚至他第一个跑出门,让负责早操训练的沈宸吃了一大惊。 他现在每日都学着士兵们做俯卧撑,没有甲胄,他便在自己的背上加石块,一开始不太习惯,但如今他的俯卧撑已经可以做到一百三十个了,细封敏达很快就发现了这种训练的妙处,自己的臂力与日俱增,这对于常年拉弓射箭的他来讲是件非常惊喜的事情。目前以他的臂力可以在马上连续开弓射出二十三箭,他觉得按照这种训练方法,自己总有一天会做到一口气将三十六支箭射光的程度的。 李*每天都会来看看他,但是绝口不提党项内部的事情,这令他颇感轻松,暗中也很感激李*的体谅。李*每天来都是讨论一些关于战术和格斗技巧的问题,经验丰富的他和李*一讨论起这些问题往往能说上一两个时辰不停。 李*一直没再提招揽他的事情,这倒让细封敏达颇为纳闷,他不知道李*将怎样对付自己,虽然知道这位汉人队官很欣赏自己对自己绝没有敌意,但他还是很明白如今和李*毕竟还是敌我关系,这个问题总有一天李*会提及。 没想到李*没有来说,竟然是拓跋光兴跑过来眼泪鼻涕一大把地表示要把自己这个拓跋家的奴隶作为礼物送给李*…… “若是不把你送给他,那个大人便要立时砍了我的脑袋,我实在是不得已,对不住你了,你在拓跋家这么多年,从喂马一直做到军中的鹞子,我们家可是对你不薄,如今这个要命的关口,正是你为我们家效命的时候到了……” “光兴少爷你可知道,你是拓跋主人的亲生儿子,那个队官绝不敢擅自杀你的,他是在故意吓唬你,难道你连这点都看不明白么?”细封敏达气哼哼地质问道。 “……你没看到,刚才若不是我苦苦哀求,那位大人当时便要将我拖出去砍了。细封敏达,那位大人只是要你做他的奴隶,又不是要你的命,你又有甚么舍不得呢?” “他是吓唬你的——你还不明白么?”这么一点威胁便把自己卖掉了,细封敏达想想便心中窝火,自己怎么伺候了这么一位废柴少爷。 “好了,你便不要再说了,你是我家的奴隶,我现在向你宣布,我代我父亲将你送给李队官了,自今日起,他便是你的主人了,自今日起,我拓跋家再也没有你这个奴隶了……”拓跋光兴见细封敏达不肯应允,当下便自顾自说起来。 细封敏达一怔,随即大怒道:“你不是拓跋主人,我是细封家送给拓跋家的奴隶,你不是拓跋家家主,不是族长,你无权将我私自送给别人——” 拓跋光兴此时也变了颜色:“你这贼奴,害我流落至此不说,还想害我性命,我拓跋家没有你这背主的奴隶,我父亲将你放在我身边保护我,我便是你的主人,我有权决定你的命运,你一个贼奴,还想造反不成?” 细封敏达站了起来,双手摁住了拓跋光兴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要想好了再回答我,你——真的——要把我——送给——汉人?” 拓跋光兴缩了缩脖子,躲闪着细封敏达炯炯的目光道:“不错,我便是要将你送给那个汉人!” 细封敏达嘴角浮现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也就是说,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我的主人了?” 拓跋光兴连连点头:“不是了!不是了!你的主人是——哎呦!” 他的话还未说完,细封敏达蒲扇般大小的巴掌已经抽在了他的脸上,随即,愤怒的党项人如同暴风骤雨般的拳脚便落在了这位定难军纨绔子弟的身上,凄厉的惨叫声随之响起。 惨叫声听得一直在门口听壁角的李*一阵阵发憷,只是他并未及时制止这顿毒打,细封敏达憋屈了许久的情绪也需要这番发泄,不过李*又怕细封敏达出手没轻没重,真把这个废物打死了就麻烦了,因此听了一阵之后还是推开门将脑袋伸了进来,一脸尴尬的笑容对细封敏达道:“小心莫要打死了他,他还没在转让的契书上摁手印画押呢……” “滚——”细封敏达横眉立目,冲着眉眼贼忒嘻嘻带着十分谄媚神色的新主人吼道。 ————————————————————— 上新人榜了,不过名次很靠后啊,拉票拉票,大大们用推荐票砸死我吧……晚上还有一更,拼了…… 第四章:Q版兵变(4) “抓稳,手腕不要抖——” 细封敏达一面手把手地调整着一个刚刚开始参加格斗技能训练的士兵握木枪的姿势一面低声传授着动作要领。在来到丰林山军寨之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耐心和闲情。党项民族的哲学是适者生存优胜劣汰。作战人员的培养和训练都是靠实打实的狩猎和战争来进行,只有那些最勇敢最聪明学东西最快成长速度最快的人才能在战场上存活下来,因此每一个党项士兵都是当之无愧的勇士,他们是用残酷的自然法则选拔出来的勇士,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并没有师傅和教头,恶劣严酷的战场环境便是他们最好的教练。 细封敏达自己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然而今天,这个自学成才的勇士却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婆婆一样不厌其烦地为士兵们讲解着他这些年来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宝贵经验,宽厚的脸膛上没有丝毫的不快和烦躁之色。 “……面对面的厮杀,没有丝毫犹豫的余地,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是你杀死敌人,要么便是你被敌人杀死……” “……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没有把握好,那么你便将自己的性命送到了敌人手中……” “……如果你刺出去的木枪没有刺中敌人,或是刺中了但是却没能令敌人丧失战斗力,那么恭喜你,你就要死了……” “……能否在关键的时刻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你手中的木枪上去,决定着你的攻击能否具有足够的威力;而能否在刺出去的一瞬间保证手腕不抖,则决定着这灌注了你全身力道的攻击能否真正奏效……” “心中要坚定,只有心中坚定的人才会在怕得要命的情况下保持手腕的稳定,记住,在战场上没有不害怕的人,勇士和懦夫的唯一区别只在于,懦夫浑身上下都在抖,而勇士同样在抖,只有手腕不抖……” “……勇士能够用最拙劣的武器轻松地杀死任何一个武器精良身披铠甲的懦夫……” “……你对手中的木棒多么没有信心都不要紧,但是请记住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面对敌人,你的眼睛所应该注视的不是他的刀剑长矛,而是他身上没有得到很好保护的要害……” “……不要理会敌人的攻击,那会使你自己的攻击失效……” “……只有攻击,坚决的、快速的、有效的攻击是瓦解敌人攻击唯一的手段……” 看着面前的这七名新兵的刺杀动作总算有了点模样,细封敏达这才缓缓点了点头,慢慢走了回来,走到一直在背着手看他教授格斗要领的李*面前,一面接过他手中的水碗大口喝水一面摇着头道:“如果你不是个天才,那么一定是个疯子……” 李*笑了笑:“这种训练是否很耗费精力?” 细封敏达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士兵们的刺杀动作,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旦用这种办法训练出来的军队经历过战场的考验,那么这将是天地间从所未有的一支军队,他们或许不能算勇士,但却绝对是最可怕的战士。——这个练兵的方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还很不成熟,他们还没有真正见过血,这对军人来讲永远是无可弥补的缺陷……”李*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叹息着摇着头略有些遗憾地道。 “你似乎一直在对他们进行面对面白刃交兵的训练……这似乎并不是汉人的习惯……” 细封敏达抿着嘴唇冷笑着道。 李*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他笑了一阵才轻声道:“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几百年前,汉人军队的白刃交兵能力是周围所有草原或者沙漠部族的噩梦。突厥帝国便是倒在了汉人的白刃之下,全盛时期的薛延陀部落拥有数万精于骑射的勇武战士,在诺真水,这些勇士们遇到了四千名手握长枪冲锋的唐军步军,不到两个时辰,尚未成型的薛延陀帝国便那么脆弱地崩溃掉了。崩溃在数千白刃肉搏的汉人面前……” 他扬起头,感慨地看着天边的白云,语调苍凉地道:“白刃战——从来都是我们汉人的传统!” “可是十几年来,我从未遇到过敢于和我们进行白刃战的汉人军队——”细封敏达也仰起头,略带着点骄傲说道,“究竟是你们退化了,忘却了自己的好战术好传统了呢,还是说我们的勇士比突厥和薛延陀的铁骑更加强大呢?” 李*沉默良久,朝着正在训练中的士卒努了努嘴:“或许……不久之后你就可以从他们的身上得到准确的答案……” 细封敏达默然起来,良久他才开口道:“你要和我的族人打仗么?” “不是我要和他们打仗,而是你的族人们一定会在若干个月以后跟随着拓跋家南下来掠夺我们,杀戮我们,我们若不想死,便只能战斗……”李*声音极低,但语调却极为坚定。 细封敏达没有说话。 “你不必参加这种战斗……我并不鼓励你们同族相残!”李*笑了笑,轻声道。 “何必说这种话?拓跋家已经把我送给了你,我是你的奴隶,对于你的任何命令,我都会遵从并且执行的——”细封敏达神态略有些伤感,说出的话却令李*愣了一下。 “这世上本不应有奴隶的存在,每个人生来都应是自由的。你父亲是战士,他为了保卫自己的族群而牺牲,若在中原,你便是烈士的遗孤,应当受到国家和朝廷免费的照料和抚养,那些仅仅因为你的家庭身份卑贱便将你作为奴隶送给拓跋家的同族们,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卑贱最无耻的人类。他们不仅仅践踏了你的自由,同样践踏了死者的尊严和荣誉。我和拓跋光兴做那个交易,只是因为敬重你的勇气和品格,并无奴役驱使你的打算……” “所以……你不是我的奴隶,我也不是你的主人,自今日起,你便是个自由人了……” “若在这里呆得不顺心,你随时可以离去,没有人会阻止你的……” 李*的话让细封敏达的嘴角扬了起来:“不要骗我了,对汉人的世界,我还是有一点了解的。所谓烈士遗孤的说法纯属子虚乌有,你们的朝廷才不会有这样的仁善行为呢。不过我相信你是真诚的,你与那些口是心非擅长使用阴谋诡计的汉人不同。” “若真有那样一个世界,牺牲的战士留下的孩子可以得到照顾与抚养,他们不会被奴役,不会被鞭打,不会挨饿受冻……那或许是一个只能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世界吧?” 李*倾听着细封敏达的感慨,苦笑着说道:“几百年前,我们曾经拥有过那样的一个世界,很可惜,就如同你那愚蠢的舅舅一样,汉人当中同样有很多浅薄而且愚蠢的人,他们亲手毁灭了那个世界……” 细封敏达笑了笑:“所以其实我是无处可去的。细封家抛弃了我,拓跋家把我送给了你。我是个党项人,在汉人的土地上,我处处都会遭遇歧视和敌视,天下虽大,如今除了这个小小的山坡之上,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离开……” 李*摇了摇头,随意但却坚定地道:“用不了多久的,我相信,乱世已经持续了五十年,毁灭和杀戮已经进行了太长时间,这种世道不会再延续多久了……用不了多久,你便可以像一个自由人那样在大地上随意游逛……” 任何一个正常人听到李*的这番话都会当作疯子的呓语,在天下还没有丝毫回归一统的迹象的时候说出这番话,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 然而细封敏达却笑了:“我相信你的话,所以我会一直在这里呆下去——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 “观察回来了?”李*吃了一惊。 李彬从延州出发至今不过十天,虽说到三水的路程并不算很远,但十天之内打个来回,这速度也未免过于惊人了一点。也就是说,李彬到三水之后几乎一天都没有停留,第二天便起身回来了。 虽说过来传信的人是李福,李彬心中还是觉得有些疑惑,李彬没必要这么匆匆忙忙赶路吧。 “是,观察现在正在西城节度府,陪着高侍中和折衙内说话。” “折衙内?”听到这个名号,李*第一个反应出的是折德扆,难道折从阮没有亲自前来,杨业的老丈人却到了延州? 随即他就反应出不对,折德扆此刻明明已经接手了府州,不可能跟着折从阮来延州。 “折衙内是折侍中府上五郎,上次去购置步兵甲,便多亏了他老人家从中帮忙。这一番也是他主动提出想要见见队头,观察这才吩咐小人前来请队头过去叙话的……”李福的话不多,但是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连对此人原本深恶痛绝的李*都不得不承认,作为管家,李福老实本分却干练简洁,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不知道这个折五郎叫什么,即使没有李彬相召,冲着那五十套步兵甲自己也该去亲自拜谢一趟。 只是,竟然是在高允权府上,这令李*有些踌躇。 难道这个姓折的当着高允权的面把那五十套步兵甲的事情说开了么?这将置李彬于何地呢? 再者说,叫自己过去干什么呢?难道是让自己把押在山寨中的拓跋光兴送过去? 他想了想,脸色温和地问李福:“管家,观察没有说召我前去何事么?” 李福摇了摇头:“观察没说,只是说有要事!” 他又想了想,道:“折衙内进城后没有歇息,直接上城墙巡视了一番城防,而后又和高衙内说了会子话,似乎不大愉快,高衙内闹了个好大没趣。然后便和老爷一起进了节度府,高侍中本来是要宴请折衙内的,折衙内却似乎不大领情,说了好些话,甚么定难军什么军国大事,小人也不懂。最后高侍中便请折衙内到节堂叙话,折衙内这才欢喜了些,进去没多久观察便出来吩咐小人来召队头。” 李*缓缓听着,依照李福所言,这位折衙内似乎对高家父子很是不满,屡屡不给面子。 只是高绍基也还罢了,高允权毕竟是一方藩镇,又有侍中加衔,身份尊贵,他居然都这么桀骜。看来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啊…… 在节堂内议事,看来是商议抵御党项的军事了,叫自己过去,似乎是李彬已经说明了自己曾经到过芦子关,并且生擒了党项的鹞子,居然还是李彝殷的亲生儿子;大人物们当然要仔细询问一番军情了。 想到此处他心中稍安,延州若有折家军坐镇,党项人再来的时候便有所凭借了。 他抬头问道:“折衙内带来了多少兵?” 李福想了想,道:“小人不知,不过折衙内麾下有三位姓折的指挥。” 三营兵马,八九百人,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李*当然不会愚蠢到拿彰武军去和折家军相比较的地步,有这数百强兵坐镇延州,也难怪高家父子对这位折衙内如此恭敬。 他笑了笑:“管家稍作歇息,我收拾一下,这便随管家前去……” …… 走进西城的城门,李*眼前一亮。 自从到了延州以来,李*这还是第二次进西城。上一次是到彰武军武库去挑选兵刃,武库便在东门的边上,挑完了他就走了,当时一脑门子事情,也没有仔细看过西城的建筑街道。 这一次他和李护儿押着拓跋光兴自北门入城,迎面而来的便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宽敞大道,两旁的建筑店铺错落有致,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和城外依旧白茫茫一片的景色比较起来,城里仿佛换了人间。 为了不影响士兵们的正常训练,李*没有带太多的人,只带了李护儿一个。好在拓跋光兴不是细封敏达,押解这么一个废物,两个人也已经绰绰有余了。 沿着大道一路走下去,周围的建筑渐渐高大起来,低矮简陋的土木结构房屋渐渐不见了,代之而来的高大宽敞的门楼和全石木结构的院墙,沿街行乞的乞丐也少了许多,门楼下的大门上均是朱色挂漆,站在门口的仆人们一个个衣着光鲜神情倨傲,脸上泛着一层油光,显然平日里营养不错。 “这是姚府,咱们延州的士族,除了高府王府韩府,便是他们家了,两百年的大族,有钱啊……”李福一面走,一面感叹着。 李*点了点头:“哦!姚家出过甚么大官么?” “五十年前出过两个侍郎一个刺史,近些年有些破败了,没出过甚么大官,不过历任节度都对他们恭恭敬敬地……”李福淡淡答道。 走过姚府,便是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的府邸了。 仰头看着那高高的门楼上飘扬的节纛,以及对称排列在们侧卫兵背后的门戟,李*心中叹了一声。高家这个藩镇和这座府门一样,如今只剩下一个面子上还过的去的空壳子了…… 走进节度府,随着李福直直穿过二堂,戒备渐渐严密了起来,持枪肃立的兵丁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倒是也颇有点严整肃杀的气象。 走到这里,李*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他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端倪。 自己多心了吧…… 越往里走,戒备越是严密。 终于,在一栋二层小楼面前,李福停住了步子。 这栋小楼在院落中并不起眼,周围却站了一圈的官兵守卫,这些官兵手中的刀枪都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一看而知都是好家伙。 看着门口石墩上那只张牙舞爪的石虎,李*暗暗点了点头。 这便是被所有藩镇均列为辖区内第一军机重地的白虎节堂了…… 节度使召开军事会议的军机重地称之为节堂,这是自中唐以来形成的规矩了,而节堂开始以白虎为象征则是近几十年来才有的事情。 李唐的老祖宗叫李虎,因此“虎”字在唐代是不能用的,要为这位唐太祖避讳。知道晚唐年间出了一位叫做朱全忠的藩镇,他在军队中废掉了李唐通行了数百年的兵权象征鱼符,重新将虎符订立为兵权象征,同时将自己设在汴梁的节度府节堂更名为“白虎堂”,自那之后,节度使们便纷纷开始管自己的节堂叫白虎堂。 朱全忠设白虎堂的第二年,他登基称帝建立大梁,延续两百多年的大唐王朝正式宣告灭亡…… 因着这个原因,白虎堂自然而然有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看着这座建筑物,李*暗自感慨…… “队头请稍后,小人进去通禀——” 李福将节堂的门推开了一条缝,闪身进去了。 良久之后,门又开了一条缝,一个手摁腰刀的军官走了出来,扫视了李*三人一眼,问道:“哪个是李*?” 李*上前一步,抱拳道:“卑职是!” 那军官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地道:“按制,入节堂不得携带兵刃——” 这个规矩李*还是知道的,就算不了解历史,水浒传还是看过的。 他将手中木枪和怀中短刀都取了出来,一律交给了李护儿,嘱咐道:“看好这家伙!” 李护儿应诺,接过了他手中的木枪和短刀。 那军官一挥手,两名士兵上来将李*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报告道:“没有了!” 那军官点了点头。 李*皱起了眉头,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间…… 林冲得罪了高衙内,于是被陷害误入白虎堂…… 自己也得罪了一位高衙内,如今也来到了白虎堂前…… “随我来吧!” 那军官转身从打开的缝隙中走进了堂内。 李*迟疑地跟着走了进去。 走进大堂,两扇大门在背后关闭,那军官板着面孔道:“我进去通传,你不要随意走动!” 说罢,他大步走到了帷帐之后。 李*缓缓打量着四周,堂内设施陈旧,且积满灰尘,一望可知许久没有用过了。 猛然间,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到不妥了…… 一路走进来,半个折家的兵都没有看到…… 上当了—— 就在李*转身一个箭步窜到门口准备硬闯出去的时候,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铁器的碰撞声传入了耳中。 顷刻间,周围杀声四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三更了,俺很努力,大大们不要吝惜手中的推荐票和收藏啊,让这本书在首页上呆的时间越久,俺更新的动力便越足啊,再次感谢诸位大大的支持! 第四章:Q版兵变(5) 白虎堂内总共不过百余平米的空间内,竟然在一瞬间涌出了五六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人人身披制式步兵甲,手持加装了金属枪刃的木枪,密匝匝的枪尖从各个方向指向穿着一身步兵制式短袖袍头戴毡帽的李*。众多人同时快步移动的脚步声击打得地面微微发颤,这阵势若不知内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大军对垒开战在即。 高绍基身着一副明光铠自帷帐之后绕出来的时候,李*正在皱着眉头评估自己面临的局面。 最让他揪心的是方才堂外传来的兵器碰撞声和喊杀声,他听得出里面有李护的声音。 他已经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一个圈套,一个诱使自己入彀的圈套。 虽然他不知道李福为什么会出卖自己,但这个问题还不是他最担心的。 高绍基动用这么大阵仗,在白虎节堂内布置人手算计自己,不可能是私下行为,他一定已经获得了高允权的授权和许可…… 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不再忌惮站在自己身后的李彬了。 李*最担心的还是这个,如果说是自己的出现让历史的轨迹发生了某种改变,使得高绍基再也等不及,也使得高允权的态度发生了某种改变,决定现在就动手除去李彬,那就太糟糕了…… 不对,李彬去三水,明明是高允权的差遣。 面临大变,他的心神受到了些许影响,但是稍一凝神他就立刻想到,如果高允权真的准备连李彬一起干掉,就不会有意先将其调离延州再冲着自己动手了。 也就是说,高允权虽然同意高绍基搬掉自己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但却并不想在李彬的眼皮子底下动自己,也就是说,他还在顾虑李彬的感受,所以借出使折家的名义把他差遣到三水去,为高绍基的行动扫清障碍…… 李彬的影响力还在,这一点是值得庆幸的…… 他已经来不及深入往下想了,因为高绍基已经自帷幕后走了出来,站在一大群冲着自己虎视眈眈的士兵身后——那是一个自己手中即使有武器也绝对威胁不到他的位置,而那个曾经被自己挟持过的陈烨,就站在他的身后。 自从就任队官以来,李*是第一次见到高绍基,但是从这个年轻人犀利的目光和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气上他已经猜出了此人身份。 “高衙内?”他尝试着开口问了一句。 高绍基轻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扭过头对陈烨问道:“就是他?” 陈烨点了点头,目光中透射出一种刻骨的仇恨:“不错,衙内,这便是那疯子!” 高绍基嘴角轻轻上挑,冲着李*露出了一个冷酷的笑容。 “高衙内最好命令堂外的下属们住手,都是自家兄弟,若衙内对李某有何不满,李某宁愿束手就缚,还请衙内放过同来的弟兄,他是无辜的……”尽管知道是与虎谋皮,李*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此刻堂外的声音已经归于静寂,李*说这句话实际上不过是安慰一下自己罢了,李护一个人在外面,身上没有披甲,手中只有一根削尖了的木棒,面对着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士兵,那结果李*已经不敢去想了…… 好兄弟,我不该带着你来…… 李*心中略带苦涩地想道。 高绍基冷冷哼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李*,你有何资格与本衙讲条件?” 李*默然,他已经知道,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白费,眼前这个人根本不会给自己任何谈判斡旋的时间,他心中叹了口气,自己一番辛苦挣扎,不想今日还是要将性命丢在这里了。 他轻轻叹息道:“我不是在与你讲条件,我是在劝你不要做傻事……” “哐当——”他话未说完,白虎节堂的大门却被人自外面打开了,堂中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却见一个士兵浑身是血地喘息着跑了进来。 李*眼睛一闭,不忍再去看堂外的情景。 “禀衙内,小人们无能……跑了一个……” 李*一下子睁开了眼。 高绍基的眼睛立时瞪圆了:“跑了一个?” “正是!” “你们四个伍的守卫,居然还是将人放跑了?”高绍基似乎有些不能置信。 “……那厮悍勇得紧,伤了四个弟兄,夺路逃出去了——” 上帝保佑——李*心中默念了一句,尽管他在前世是个地地道道的党员,理应属于无神论者。 他怎么也没想到,几个月前还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小小书童,今日竟然能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军队用一根木棍在连伤四人之后突围冲了出去,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评价了,究竟是这些士兵太无能了还是李护太骁勇了啊…… “……追回来——还等什么?”高绍基咬牙切齿地问道。 “不必费劲了,衙内!”李*不紧不慢地说道。 如果高绍基没有封锁城门的话,目前这府中的士兵没有谁能够追的上李护。 三个月来每天早上一万米的长跑训练不是白练的,李*敢断定,除了自己训练出来的士兵之外,延州没有任何一个步兵能够徒步跑过李护——在不骑马的情况下。 见那士兵没有动,高绍基鼓了鼓眼睛,那士兵急忙跑了出去。 高绍基的目光又回到了李*的身上。 “果然是个亡命之徒——连你手下的人也全都是些亡命之徒!”高绍基缓缓点着头道。 那个刚跑出去的士兵又跑了进来:“衙内——” 高绍基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那士兵有些胆怯地道:“外面还有一个,怎么办?” “砍了——”高绍基厉声道。 “慢!”李*一声断喝。 满屋子的士兵都被他吓了一跳。 李*冲着青筋暴起的高绍基笑了笑:“衙内要是不想给高侍中惹大麻烦,还是不要滥杀得好!” 高绍基气急反笑:“好你一个狂徒,你到说来听听,杀掉一个小兵,我能给侍中惹来甚么麻烦?” 李*淡淡道:“那个家伙是我抓来的俘虏,他是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的儿子……” 这句话又令全屋子的士兵和军官愣了一下,高绍基嘿嘿笑了起来:“你还真会说笑话!” 李*叹了口气:“是不是真的,衙内审问一下他不就知道了么?” 高绍基眼珠子猛转,他实在有点拿不准李*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这家伙还真是有这么一股凛然的风度和气势,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居然还压不下他的气焰,李彬这老匹夫,怎么调教出了一个如此难缠的角色? “李彝殷的儿子又如何,定难军如今臣事北汉,难道他的儿子做了俘虏便杀不得么?” 话虽如此,连高绍基自家都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色芮厉忍,他自己知道,若李*说的是真的,老爹是万万不肯杀掉外面那个人的。 本来只是解除一个队头的兵权而已,如此兴师动众本来已经罕见,中间竟然闹出了这许多的枝节,更是令高绍基有些头痛。 李*却显得颇为悠闲,神态自然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半分畏惧之色。 高绍基想了良久没有头绪,只得挥手道:“将此人押入府中地牢,严加看守!” 闻言,李*眼中精光略略一闪,面上神色虽然没有变化,心下却早已计较盘算开了…… …… 书房内,高允权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仿佛睡着了一般,高绍基轻轻走了进来,他却丝毫没有觉察。 “事情办完了?” 高绍基一怔,他以为父亲睡着了,正在踌躇要不要叫醒父亲,没想到老家伙却根本没有睡,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老爷子的掌握之中。 他点了点头:“押到地牢去了,我过一阵便下去审问!” 高允权摇了摇头:“那是个凶悍顽劣的硬骨头,你未必啃得动……” 顿了顿,他又道:“有那个管家的口供,只要能搜出那五十套步兵甲,有没有此人的口供便都无所谓了……” 他睁开眼瞥了儿子一眼:“丰林山那边,怎么样了?” “前营已经出动了,赵羽亲自带队,最迟今日晚间,便应该能够解决。” “尽量少杀人,杀人多了,有甘天和……” “放心吧爹,不会杀多少人的,整编而已,只是要搜查一番营寨,夺去姓李的兵权……” “赵羽成么?他除了会喝酒,我看不出他有甚么其他本事……” “爹,你便放心吧,前营一百二十多号人,丰林山上充其量不过三四十人,又没了头脑,要解决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么?”高绍基自信满满地道。 “但愿吧……”高允权叹息着道。 …… 沈宸和梁宣蹲在栅栏的后面,隔着作为隐蔽物的柴堆和草垛,仔细瞄着在军寨外曈曈擅动的人影默然无语,陆勋蹲在他们的身后,正在低声报告着上望寇台观察的结果。 “……州城方向没有动静,西面的塔也没有人占领,好像总共便来了这么点人,都聚在寨门外面。没有分兵,侧翼没啥危险,不过刚才有一队兵开进了村子,到现在还未见出来,看样子是找麻烦打秋风去了……” “……正面的敌人人数和装备情况呢?” “一百二十人以上,站在前面的二十几个人披着甲,有四十多个人手中的木枪枪头似乎加装了枪刃。有一个骑马的,在后面转悠,离我们站的地方似乎有五六十步远吧,望楼在山顶上,离的太远,没看清楚相貌——” “……奶奶的,他们这是想做甚么?”梁宣看着寨子外面翻翻滚滚的人流皱起眉头道。 “……在整队……”沈宸冷笑着道。 “啥?”梁宣眼前飞舞起了小星星…… 沈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参加过以前的左队行军吧,不记得了么?发兵之前,我们也是这么整队的……” 梁宣咽了口吐沫,咧着嘴道:“整个队用的着花上两盏茶的光景功夫?” 沈宸“哼”了一声,盯着寨门外的拒马没说话。 当初李*坚持要在寨门外设防御设施,大家全都以为是队官为了增大体力消耗故意刁难大家的手段,如今看来,这个决定实在是未雨绸缪的高明之举,没有这些枝杈横生奇形怪状的防御设施,外面这些熊兵只怕早就一窝蜂地冲进来了,营寨里根本没有预警和反应时间。 “寨子里的人听着——” 三个人顿时面面相觑,外面的人开始喊话了…… “……丙队队正李*已被高节度革职拿问,奉彰武军节度军令,我率弟兄们来接管兵寨,识相的列队出营来受缚,若有迟疑,莫怪本营无情,一把火烧了寨子,教你们一个个葬身火海……” “……”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陆勋迟疑着道。 “是前营赵指挥——”沈宸咬着牙冷笑道。 “奶奶的——他竟然说队官被革职拿问了……” 梁宣顿时站了起来:“丙队的事情,轮得着他来啰唣么?” “蹲下!”沈宸一把便将他扯了下来,“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弓箭,不要站起来!” 陆勋有些犹豫:“他该不会说真的吧?” 沈宸心中飞快地计较着,良久,他咬牙道:“陆兄弟,你去将那个党项人请过来!另外嘱咐他带上弓箭——” 随后,他扭头交待梁宣道:“老梁,事情不妙,若是真被他们冲进寨来,便麻烦了,你去后面通知弟兄们整队。” 梁宣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一声,转身便伏着身子往回跑,跑到半道上才反应过来——他奶奶的,老子凭甚么听这个酸秀才的? 想虽然这么想,梁宣脚下的步子却丝毫没有慢下来,转到了后面的营房处,他毫不迟疑地拎起了鼓槌—— “咚咚咚……” 密集的军鼓声在营寨中响起—— 正在训练中被临时解散的士兵们以冲刺般的速度自营房中冲了出来,转眼之间已经列队完毕,五十个人成十行五列站成了一个刀切斧剁般整齐的方队。 等人都站好了梁宣才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该说些啥呢? 他很想像沈宸一样出口成章说出一大番话来解释目前的局面,也很想像队官那样用半文半白的言语好好激励一番士气,奈何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做不到,明明是动嘴皮子的事情,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看着轻松简单,但是平日极少动脑筋的他此刻却发现自己实在是笨到了家,哪怕连几句最简单的话目前似乎都是天大的难事…… 士兵们一个个站的整齐精神,但眼神却开始四处游移,平日里负责值星的陆勋不见踪影,负责带队训练的沈宸也看不着,居然是梁什长擂鼓命令大家集合,事情本来便很诡异,更加诡异的是这位梁什长此刻居然用手挠着头冲着大家一阵阵傻笑,更加令人心中不安。 梁宣搜肠刮肚了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最终这粗人恼羞成怒,干脆也不想了,振臂呼道:“弟兄们,高家翻脸了,要害咱们队官,他奶奶的前营的那些熊兵此刻就压在寨门前,让爷爷们缴械投降……奶奶的这些熊兵平日里打党项人一个个跟缩头乌龟一般,今天居然欺负到老子们的头上来了……弟兄们,高家敢算计咱们队官,生可忍熟不可忍,凡是长了蛋的爷们,都披起甲,拿起枪,跟着老子到寨门口去——” 说到此处,梁宣的一对虎目从头到尾扫视了一番这些新兵老兵:“……咱们丙队自从来了李队官,大家天天吃得饱饱的,如今个个壮得像头牛,老子我不懂啥大道理,老子只知道,谁敢害咱们队官,便是砸大家的饭碗,谁敢砸大家的饭碗,我们便要谁的命——” “咱们反了——” 梁宣的振臂高呼顿时引起了反响,平日喊号子喊惯了的士兵们齐声喊道:“反了——!” 两个字喊出口士兵们才浑身一激灵,天,喊得这是啥玩意啊…… 然而喊声已然冲天而起,蹲坐在屋里炕头上的周正裕眉头紧了紧,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道……” 肩伤未愈躺在床上的魏逊正在闭目养神,嘴角却浮现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队副不必担心,出不了啥事情,天塌不下来——”他斜倚在床头脸色苍白面带病容地道。 ———————————————————————————————————————————— 今天有点晚了,呵,不过还是更新了啊,感谢大大们的支持,今天三更够呛,晚上争取再更一节,继续拉票…… 第四章:Q版兵变(6) “看清楚了么?就是那个骑马的,在这个距离上,射得中么?” 沈宸指着已经点起了火把的赵羽,斟酌着语气对细封敏达说道。 细封敏达是党项人的鹞子,是勇士中的勇士,早在十几天以前芦子关外仓促间一箭撂倒了魏逊,沈宸便已经暗中赞叹神乎其技了,此刻问出这么一句来,并非是不信任细封敏达的箭技,倒是有点相激的意思在里面,无论怎么的,细封敏达能在射这一箭的时候多用些心思总是好的。 细封敏达轻轻哼了一声,只瞟了在外面骑着马耀武扬威的赵羽一眼,转过头懒洋洋地看着沈宸问道:“你先告诉我,为何要射这个人?” 沈宸皱起了眉头,他在斟酌该不该将事情真相告诉细封敏达,毕竟这个党项人新归附不久,而且和他打交道的一直是队官本人,此人心里是个什么意思大家谁也不摸底,正在踌躇间,细封敏达冷冷的语调又在耳边响起:“不说清楚我是不会随便出手的,在这座山上,只有你们的李队官才是我的主人,我只服从他的命令,其他人都无权命令我……” 沈宸苦笑了一声:“好吧——我告诉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听着,李队官被延州节度赚了去,现在生死不知,这个人带着一百多兵前来,声称要来接管队官手中的兵权,叫营里的弟兄们弃械出去投降——你是知道的,队官为了我们这个队是花了极大气力和心血的,如今队里刚刚有了点军队的模样,延州节度便来夺队官的兵权,便是我们这些做军头的能忍,手下的弟兄们也忍不得……” 他看了看默默倾听的细封敏达,道:“……你是队官保下来的人,若是这帮孙子冲了进来,你这个党项人一样是个死,所以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咱们现在是一根线上拴着的人……” “我们杀了这边的人……会不会导致你们的长官为了报复而伤害队官?” 细封敏达淡淡地问道。 沈宸一怔,他想了想,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我们这便越是打得狠,队官那边便应该越安全。这年头在哪里说话都得凭拳头,谁的拳头硬,谁便有道理!若是我们这边被轻松缴械,他们便没有什么忌惮了,只怕会立即下手坑害队官。我们这边若是能够把他们打狠了打痛了,他们便不敢把队官怎么样,日后还指望着用队官来安抚我们呢……” 他话还未说完,细封敏达已经抽出了一枝羽箭,他缓缓将弓箭认在了弦上,淡淡的问道:“要活的还是死的?” 沈宸愣了愣,他看了看耀武扬威的赵羽,又看了看一脸淡然神色的细封敏达,心中一阵动摇和迟疑…… 毕竟是一营之指挥,堂堂的宣节校尉啊…… 沈宸摇了摇头,将这些私心杂念抛了开去,心中默默念着“我只是个军官,我只要打赢就行……”,咬了咬牙,年轻的什长缓缓开口道:“……我要死的——” 细封敏达微微一笑,右手执弓,左手闪电般一松一放,“咻——”的一声,羽箭已然离弦而去…… …… 赵羽本来今日是极为兴奋的,为了请自己率兵出动,高衙内提前给前营关了两个月的兵饷,同时还换装了五十杆加装了金属枪刃的木枪给自己,另外为自己的士兵配备了五十套步兵甲,高衙内甚至连他自己的坐骑都让给了自己。 如今赵羽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骑兵甲在军寨门前耀武扬威,好不得意…… 赵羽初时也有些纳罕,撤掉一个小小的队头,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不过随即他便释然了,无论上面是怎么想的,自己此刻是得了甜头的,傻瓜才不抓紧这个机会狠狠捞上一票,据说这个泼皮队头手中有不少钱粮,都是私下通过李彬弄来的。据说寨中还有五十套步兵甲,高绍基只要这些甲胄,其余的财物便都由他赵指挥全权处置了…… 真是肥差啊……肥得不能再肥的差事了…… 一开始高衙内找到自己的时候,赵羽还以为是要自己出城去迎战党项人,高绍基刚一张嘴便大摇其头,还好高衙内很快便把事情说清楚了,否则这送上门的好差事说不准便被旁人捞去了…… 只是有些对不住老廖了…… 赵羽略有些歉疚地想到。 罢了,剿了他一队兵,日后再请他喝上一顿酒,也就是了…… 这个小破兵寨也真个古怪,居然还在营寨前面的空地上设了拒马,而且自己喊完话也颇有一阵子了,居然一个人都没出来,赵羽颇觉得有些丢面子。 自己一个堂堂的指挥,前来这边接掌兵权,这个破小队中的滥兵居然敢这么怠慢,赵羽心中暗自冷笑,等一会你们出来了到了老子的手里,老子便叫你们这些不懂规矩的兵蛋子们知道知道究竟什么是将军虎威…… “那妈的——那些王八蛋还没回来?” 赵羽怒气腾腾地骂道。 他一上山,便中规中距地向营寨四周派出了斥候,他的斥候小队一共有十五个人,这么点兵力要覆盖一整座丰林山是不可能的,他便专门吩咐这些人,绕着寨子看一圈便回来禀报。 只是这都快半个时辰了,还不见这些人的踪影,赵羽是知道自己的这些兵的,准是趁空隙不知道摸了谁家的鸡,此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点火打牙祭去了。 便在他耐不住性子,挥着马鞭吩咐几名士兵“你们上去把那劳什子搬开——”的时候…… “咻——”的一声响—— 赵羽便如同被谁迎面打了一拳一般身子后仰,四肢摊开自马上摔了下来—— “扑通——”连人带甲将近两百斤的分量摔在了地上,倒把周围的士兵们吓了一大跳。 两名亲兵赶忙上前去搀扶指挥大人,只是他们刚刚扑到赵羽的身边,便像见了鬼一般大声尖叫起来…… 一枝羽箭自赵指挥的右眼窝处射入,自脑后破出,贯穿了赵羽的头颅。 这位朝廷的宣节校尉,延州彰武军前营指挥大人,已然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了…… 还没等士兵们反应过来,又是“咻——”的一声响。 前营甲队队头江诔捂着咽喉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咻——” 这一回是戊队队正张德诚,中箭的位置在左眼,和赵羽指挥正好是对称的位置。 “咻——” 甲队队副方勇刚刚挥舞着手中的刀命令自己队里的士兵不要慌乱,一只狼牙箭便自他的后颈处射入。 在方勇惨叫着倒下了之后,前营中再也没有军官敢于站出来指挥士兵了…… 谁都看得出来对方那可怕的弓箭手是在点名,谁在这个时候拿大充大,便是真正的找死…… 所有的人都僵住了,没有人敢动弹,这些被瞬间袭来的恐惧打懵了的士兵们此刻连逃跑的勇气都丧失了,他们一个个脸色惨白四肢酸软,喉结不住蠕动着,口中一阵阵干渴…… 不是说极轻松的任务么?怎么居然还闹出人命来了? 指挥大人都死了,现在该听谁的? 敌人当中这么恐怖的弓箭手,究竟有多少人? 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在此地呢? 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说话。 便在这一片恐怖的静籁气氛中,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前营的官兵们下意识地回过了头,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漆黑的夜色中,什么都看不见。倒不是天色太黑,太阳落山还没多久呢,只是前营的官兵们点着火把,从亮处看向暗处,自然什么也看不清楚…… 随着这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两扇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拒马被缓缓推向了两侧…… 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随着脚步声响缓缓自寨中“飘”了出来…… 隐隐约约的,能够看到一个个手持木枪缓步前进的士兵的身影,只是,在夜色的笼罩下,这些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没有人说话,丙队的士兵们只是这么端着木枪缓步向前齐步走,宛如日常的队列训练一般。 三十多步的距离,转瞬而过。 “杀——” 一声清晰的口令冲天而起…… “杀——” 寂静的天地间突然间响起了一阵浑厚苍劲的喊杀声,丙队的士兵们五人一组打开了队列,他们手端顶端削得尖锐无比的木枪,一组一组拉开距离冲了上来。 后面的沈宸看得连连摇头。 若是临阵指挥的人是他,他是绝不会现在就将方阵阵列打散的,敌人还没有开始逃跑,阵线也还没有崩溃,这时候打散方阵开始冲击无异于在敌人面前自行解除武装,成阵列的攻击是最有效的攻击,也是最能瓦解敌人斗志的攻击,敌人的武器比己方精良,若不依赖整体的阵型冲垮敌军,在散兵白刃战中己方士兵是会吃大亏的…… 以伍为单位的白刃刺杀训练已经进行了颇长一段时间了,方阵冲击则训练时间过短,这就是士兵们为何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五人一组散兵冲杀模式的根本原因。 一旦开始散兵接战,己方的伤亡必然无法控制…… 沈宸连连跺脚,这个不走大脑的梁宣,再接近十步,用口令指挥士兵进行阵型刺杀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这个梁大傻……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令沈宸看傻了眼…… 一阵沉闷的响声响起,敌人的士兵便那么呆呆站在原地,被五人一组的丙队士兵们成群地刺倒…… 没有人抵抗,没有人逃跑,甚至连闪避的动作都没有,一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便那么傻呆呆地站着眼睁睁看着丙队的士兵们用木枪将一个个战友同袍刺倒在雪地里…… 鲜红的血打红了地上雪白的雪…… 雪白,血红…… 五个人,五杆木枪,端平,刺出,鲜血飞溅,敌人惨叫着挣扎着…… 伍长一声命令,五杆木枪同时抽出,身上添了五个血窟窿的士兵如同一根烂木头一般载倒,五杆滴着血的木枪随即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屠杀…… 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 随着凄厉的惨叫声,前营的官兵们手脚冰凉地看着这群魔鬼以小组队形从容不迫地将站在前列的士兵们一个个刺倒,而后大步向前,用手中的木枪将更多的人送上西天…… 不过眨眨眼睛的光景,前营已经被刺翻了二十多个士兵…… 终于有一个经验老到的士兵反应了过来…… 他两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将手中加装了金属枪刃的木枪远远地扔开,用尽浑身气力呼喊着道:“老爷们饶命啊——投降——俺投降……” “俺投降——”另一个如梦方醒的士兵也同时扔掉了手中的武器,跪下来一同哭喊…… “俺也投降……” “俺投降——” “俺们都投降……老爷们不要再杀了……” 一阵风吹过,刺鼻的血腥味冲天而起,令初次见血的丙队士兵们集体打了个冷战…… …… 丰林山上寨前一战,彰武军前营战死三十二人,其余九十四人被俘,没有受伤者。 凡是出了血的,此刻都已经是死人了…… 死掉的三十二人当中,有一名宣节校尉衔指挥,一名仁勇校尉衔队正,一名仁勇副尉衔队正,一名仁勇副尉衔队副,两名陪戎副尉衔队副。 这场战斗的另外一方,彰武军左营丙队无一人阵亡,除了一个新兵在冲击过程中扭了脚之外,无一人受伤…… 这是一场无论力量对比还是战果对比都极端不对称的战斗。 此战丙队共缴获上等木枪五十杆,步兵甲五十套,战马一匹。 好歹清理完战果和战场,沈宸、梁宣、陆勋三个人留下了几个伍长看押俘虏整顿部队,几个人匆匆赶往周正裕的屋子里,李*不在,周正裕这里便算临时的“队部”了。 不料周正裕却不在自己的屋子里。 周围几间屋子,只有魏逊休养的屋子里亮着灯光。 沈宸等三人便走了进去。 周正裕、刘衡、魏逊三个没有参战的军官此刻正对坐无语。 梁宣兴冲冲地描述了一番这次战斗的经过和战果,直说得吐沫纷飞精彩无比,然则他越说周正裕的脸色越是难看,等到他把话说完,老周的脸色已经和死人差不多了。 “……杀了这许多人……高节度和高衙内那里……岂能善罢甘休?”周正裕长叹道。 “真是被你们害死了……” 听了老周的话,沈宸阴沉着脸不说话,梁宣眨着大眼睛不明所以,陆勋却皱起了眉头。 半晌,梁宣方才问道:“周大哥,我们做错了么?” 周正裕苦笑道:“你知道这叫甚么?这叫谋逆,这叫造反……是要杀头的罪过……” 梁宣不解地道:“……反便反了吧……周大哥何必如此发愁?” 周正裕无奈地抬起头,有气没力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你个粗人懂甚么?你当说造反便造反?你以为事情那么简单?蠢材——” “……造反不造反的,我不懂!” 开腔的是一直阴沉着脸站在门口的沈宸,他刀子般凌厉的目光扫视着众人道:“我只知道,这个队的每一个人都是队官的全副心血所系,队官下山前将队中的事情交给了我,我便要保护好它,直到等队官回来——” 他仰起脸,道:“谁要打咱们队的主意,我便要他的命!” 梁宣顿时跳了起来:“对嘛!酸秀才你总算说了句爷们的话,咱们怕个鸟,凭那帮滥兵便想动咱们?也不看看咱是谁带出来的队伍……” 梁大什长此刻得意洋洋一脸自豪骄傲的神气,仿佛在向所有人昭示:俺梁宣是李队官带出来的人,俺是队官的嫡系,是嫡系中的嫡系…… 这回似乎没人记得当初是谁吵吵着要在队官屋子后面放上一把火把这个阴阳怪气的鸟队官赶跑的了…… “……君廷,你不要误会,周老哥也不是那个意思……” 众人诧异地转过头去,却发现说话的竟然是那个挨了细封敏达一箭之后便一直借养伤赖床不起不参加日常训练的魏逊。他原本一直是闭着眼睛养神的,却不知何时醒转了来。 魏逊打量了众人一番,转过头对沈宸道:“……君廷,事情已经做了,便没甚么可怕的了,现在关键是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他扭过头对周正裕道:“……周大哥,说句罪过的话,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咱们这些丙队上了册子的什长伍长一个都跑不了,你这个队副更是没得跑,日后若是高衙内秋后算账,咱们谁也活不了!这不是兄弟嘴黑,实打实的,瞧今天这架势,高衙内这回不整倒了咱们队官是不会罢休的,咱们都是穷当兵的,谁也没有太硬的后台,真要是到了那一步,咱们这些人除了个死字之外没别的下场!” 周正裕叹了口气,抬起头道:“可不是么?好好的,谁想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魏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凝神听自己说话的其他人,坐直了身躯道:“……其实君廷方才说的话,也是兄弟我的心里话。咱们这个丙队,原本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直到队官来了之后,才有了些成色。不瞒大家伙说,我原本也不喜欢咱们李队官,直到前些日子,我还想着挪动个地方,哪怕还是去干伍长我都乐意。可是这些日子下来,队官是个啥样的人,兄弟们心里应该有个数……” “……我直说了吧,在咱丙队,李队官便是咱们的天,有他在,咱们这些当兵的就有主心骨,遇上再大的难事咱也不犯难,咱也能挺过去,可是要没了他,咱就像那没了娘的孩子,前途也好,前程也好,可就都是一团抹黑了……” “如今队官遭了难,咱们不知道他老人家是生是死。这不要紧,可有一条大家伙得想好了,队官若是还活着,咱们或许还有一条生路,队官若是不在了,咱们便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老魏,你啥意思,便不要绕圈子了,直说了吧!”沈宸目光炯炯盯着魏逊道。 魏逊冷冷道:“咱们也不能听天由命,队官现在被叫到了州城去,是生是死不知道,可是咱现在就得当队官还在人世,咱们不能干坐在这里等,咱们得为队官做点事情,不能甚么事情都等着队官来帮咱们料理,这一回,咱们也得尽点自己的力……” 沈宸还没来得及细问,门外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沈宸大吃了一惊,急忙将来人扯了进来:“兄弟,你可回来了,队官怎么样了?你快说……” 来人浑身上下沾染血迹,气喘吁吁一句话说不上来,赫然正是陪同李*前往州城押送拓跋光兴的李护…… —————————————————————————————————————— 呼……拉票拉票,推荐收藏都要……俺会不会太贪心了?总之多谢各位读者大大的支持了,至于有些读者质疑关于党项战士是勇士的部分,无须多作解释了吧,党项战士是否是勇士和汉人战士是否是勇士没有啥必然联系吧,仔细读全文吧,貌似认为汉人军队不是勇士的人可以去看看诺真水之战和大非川之战(李靖李道宗那次),以偏盖全不是读书的好办法,断章取义便更要不得了,至于汉奸云云,嗯嗯……俺闪人,就不在这上面浪费口水了……再次拉票…… 第四章:Q版兵变(7) 李护逃出西城的时候,赵羽的兵马还没有出城,原本他是能赶在赵羽的兵到来之前回到山上的。只是骤逢大变,他也不知该去找谁商议,平日在队里除了李*之外他和其他人也不怎么熟,上次听李*私下一番分析之后他也觉得对立这些人危机关头未必能够靠得住。因此径直回到东城的观察府,去找李彬的儿子,自己的少主人李经存。 李经存是个书呆子,平日里除了闭门读书之外任事不管,这么大的事情,他一听便吓软了脚,再也没有个主意。李护无奈之下只得去肤施县衙找秦固。 李护在白虎堂前刺翻了几个高家府兵逃出来,浑身血迹不说,一路奔波已然累得够呛,到了肤施县衙衙役们见他这般模样自然不肯放他进去,急得他抓起堂鼓猛敲,没敲几下便累得晕了过去。 好在秦固被堂鼓声惊动,出来查看,认出了这个以前在李彬书房伺候笔墨的小厮,急忙命人将其抬到后院,熬了肉汤拿了面饼给他吃,被救醒了的李护也顾不上吃东西,又是焦急又是担忧地将事情给秦固说了一遍。 秦固听完事情经过以后也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他不是不通世务的李经存,左右权衡了一番之后他立刻意识到李*手中的兵权才是高氏父子此刻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立刻嘱咐李护吃完东西立即回山稳定军中情绪,他自己则立刻向三水方面派出了加急信使,务必让李彬在三日内收到消息。 李护回山时太阳已经落山,赵羽已经在寨前摆开人马,李护本想绕道进寨,还没等他挪动地方沈宸和梁宣便发动了攻击。丙队犀利恐怖的进攻不但吓傻了前营的士兵,也让暗中窥探的李护看得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直到战斗结束之后良久,李护才反应过来,这才一路飞奔进寨来寻众人。 看过了这场战斗之后李护便放下了一半的心,秦固担心的事情暂时不会成为现实,看丙队官兵的意思,任何人要想自李*手中夺过丙队的兵权,只怕都要做好大出血的惨痛准备…… 听李护说完白日间的情形,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兄弟,队官还活着,对不对?”沈宸抓着李护的肩头急切地问道。 李护惭愧地垂下了头,他这番神态顿时令屋子里的人心中一凉。 “我跑出来的时候,大哥被他们堵在了屋子里,我没听到大哥的声音,当时只想着赶紧去找观察解救大哥,没敢冲进去——”李护悔恨地道。 “也就是说,队官现在是生是死,还不一定,是不是?” 魏逊眼中闪着精光问道,这个伤兵的脸上此刻全是坚毅果决的神情。 “老魏,你是甚么意思?说说看!”沈宸立即抬起头,死死盯着魏逊问道。 魏逊咬着牙齿用力道:“还有甚么意思?队官被他们扣住了,我们要把队官抢回来,否则大家都是个死……” “啊——” 众人齐齐惊呆了,被魏逊这个极为疯狂的主意惊呆了…… “那可是延州城……整支彰武军的驻地……魏兄弟,你疯了么?”周正裕急促地道。 魏逊没有回答他的话,抬眼扫了一眼沈宸。 沈宸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缓缓道:“彰武军五个营,中前左后右,左营驻在东城,前营驻守延州城北门,右营驻守西门,后营驻守南门,中营驻守节度府衙内署,居中策应。如今前营被我们击溃,几乎全部俘虏,北门如今只有极少兵力把守,我们若是现在立即行动,用俘虏的前营败兵做前导,赚开城门应该不难……” “进了城又顶甚么用?城里还有上千的兵,我们只有五十个人……”刘衡迟疑地道。 “屁!”梁宣不屑地骂道,“那也叫他娘的兵?还不如娘儿能打呢……” “对!”沈宸坚定地点头道,“我们五十个人只用了片刻光景便击溃并俘虏了前营一个营的人马,若是延州城中的兵都是这种素质,我们五十个人,便能够击溃一路上任何敢于阻拦我们的敌人……没有人能够拦住我们——” 魏逊的眼睛里带出了几分血色,他紧握着双拳道:“若是我们行动够快,此刻进城应该还能来得及把队官救出来,若是迟到明日,便不好说了……” 他仰起头,目光熠熠地道:“队官以袍泽之情相待,有大恩与我等,此时他老人家身陷险地,我等若不舍命相救,算什么男儿好汉?” 沈宸上前一步,厉声接道:“正是,老魏的话也便是我沈宸的话,纵是粉身碎骨,我们也要把队官救出来!” 梁宣也道:“不错,这也是咱老梁的话!” 周正裕站了起来,苦苦劝道:“弟兄们的心情我都能理解,只是大家也要为队官想想,此刻他老人家说不定还没事,我们一旦造反,便是将队官救出来了,我们怎么办?我们又让队官怎么办?难道真的扯快旗子占山为王公开造反么?” “以后如何,那是队官决断的事情!”魏逊斩钉截铁地道,“此刻我们只考虑救队官的事情,救出来以后的事情,全由队官做主,我们听命便是了!” 说罢,他冷笑道:“只要控制了延州和节度府,我们便是拥戴队官做彰武军节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周正裕面色再变,嘴里嘟囔着:“疯了,全都疯了” “若是……队官已然不在了呢?”刘衡怯生生问道。 沈宸和李护立时将目光转向了他,那恶狠狠地杀意顿时令刘衡一缩脖子。 “若队官不在了……我们便拥戴周大哥做彰武军节度使……” 魏逊阴测测恶狠狠地笑着说道。 周正裕顿时跳了起来,魏逊却不容他说话了,口气坚决不容置疑地道:“君廷和老梁这便整顿队伍布置军事,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好浪费了,记着让大家先吃顿饱饭,饿着肚子打不了仗。陆兄弟留下,我有事和你交代……” 众人面面相觑,随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局面下,魏逊居然取代了李*成了发号施令的人。 然而这种尴尬的气氛却并没有持续多久,沈宸领头立正遵命,转身出去了。 梁宣随即也应了一声,跟着沈宸出去了。 陆勋迟疑地看着魏逊,不知道他留下自己究竟有何意。 魏逊紧锁着眉头,紧张地思索着,口中缓缓问道:“陆兄弟,你小时候和你家老爷子来往的那些人,你最近这些年上过他们的门么?” …… 高绍基审问完了拓跋光兴,再也坐不住了,此刻他也顾不上再审问李*了,急匆匆跑到了内宅书房,向老爹报告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高允权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虚弱的他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面足足绕了两个圈子才站定,口中喃喃自语着:“真是个能生事的角色啊……” 他扭转头问高绍基道:“你问过左队的廖某没有?是他的主意么?” 高绍基摇了摇头:“还没问过,不过儿子以为,廖建忠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也不会这样擅作主张!这定是那姓李的匹夫擅自行事!” “擅自行事一把便捉住了陇西王的儿子?难道他是神仙么?”高允权百思不得其解。 “爹,据那小子供称,他本来是到芦子关打探军情的,不想被这姓李的捉了!” “打探军情?打探谁的军情?彰武军的军情还用打探么?李彝殷连延州城里有多少只耗子都清清楚楚,用的着大冷天派自己的儿子出来打探军情?”高允权冷笑着道。 “爹的意思是说——?”高绍基脸上的神色紧张了起来。 “看来定难军那边也担心折家的兵进延州啊……”高允权捻着胡须淡淡笑道。 …… 节度府的地牢潮湿阴冷,在这冻死人不偿命的天气里尤其显得要命,李*被扔进来之后顿时感觉到寒气侵体,比在外面冒风被雪的滋味还要难捱。 初时倒还好,李*的心思都还集中在事情上,还不太在意,只是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便受不得了,寒气几乎无孔不入地朝他的骨头缝里钻,李*这才开始有些担心了。 他开始在地牢里跺脚、跑步、做俯卧撑,始终让自己的身体保持活动的状态,他可不想以后得上关节炎风湿病之类的痛苦痼疾。 虽然还没有确定自己这条命是否真的保住了,但李*心中已经不像初时那么绝望无助了。他对自己的处境做了一番判断之后发现,自己虽然勇名在外,但真正对高家父子有威胁的却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自己手中可以随时为李彬所用的兵权。 管五十个兵的兵权……李*摇头苦笑,这年头的兵权也实在太金贵了,这么一点点兵权也能引起高允权的猜忌,这位侍中大人也实在是太掉价了…… 不过李*倒是也能理解,毕竟这是五代十国,是个全国人口都只有五百来万的时代。这个数字还赶不上自己那个时代人民解放军全盛时期的总兵力人数,五十个兵虽然不多,却也是天下人口十万分之一的数字了。 特别是在延州,在战斗兵员本来便不多的彰武军中,五十个兵已经是个很大的数字了。 李*现在倒是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危了,高绍基没有下令就地格杀自己,那便说明事情还是有商量的,高家父子或许只是想解除自己的兵权,并不想把自己这个人怎么样。 他现在担心的反倒是山寨里的情况。自家知自家事,虽然丙队的屯田和训练都才展开了不长时间,但是自己已经对这支部队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资本。他在自己的时代已经坐到了步兵机械化127师政治部副主任的高位上,虽然是政工干部,然而毕竟也是一万多士兵眼中高不可攀的“首长”了。但是即便如此,他对那支部队并没有什么感觉,相反,这支五十人的小队虽然装备简陋兵员素质参差不齐文化程度极低人数更是惨不忍睹,但是他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微妙,他是个政工干部,但是他现在却已经拥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 尽管这支军队实在太小太微不足道,但是作为一名对人民军队的传统和历史极为了解的政工干部来说,李*不得不承认——做军阀的感觉实在是太他妈好了…… 这支军队只听我的,只服从我的命令,我就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父母,是他们的一切,除了我,这支军队谁也不认…… 这是一支“我”的军队。 这是一支在二十一世纪不可能存在的军队…… 没有政治工作体系的约束,没有上上下下的掣肘牵制,放手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私人的武装力量,这是只有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才能做到的事情啊…… 然而这支军队马上就将不属于自己了…… 高家父子现在一定已经对丰林山上的兵寨动手了…… 李*此刻没有什么奢望,他只是祈求,祈求高绍基能够把夺权行动策划得周密一些和平一些,最好能够不要流血解决问题。 如果流血的话,会流谁的血呢? 沈宸的?周正裕的?还是梁宣的? 上帝保佑,如果要流的话,还是流我的血吧…… 这阵子的同呼吸共命运,特别是芦子关大拉练一圈跑下来,李*看着队里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可爱,他有时候在想,如果在未来的战斗中自己不则不选择牺牲掉一些人的时候,自己会选择谁呢? 他认真思考的结果是:我将牺牲掉我自己! 这不是矫情,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理性思考的结果,李*把队中的每个人都从头到脚想了一遍,对其未来的价值和潜力做了一番评估,然后他得出了结论,不管牺牲哪一个,自己都舍不得…… 李*由衷的希望,派去接管自己兵权的人千万要聪明一点,双方尽可能不要发生冲突,千万不要动手,千万不要死人…… 如果能够不死人的话,李*发现,自己很愿意就这么把自己的兵权交出去。 高绍基他们要就给他们吧,我本来就是一个失败的穿越者,是一个早就应该死掉的饿殍,是一个原本应该在厕所里刷一辈子马桶的奴隶,就算失去了丙队,我也并没有真正失去什么。只是一次机会而已,这次没有了还可以等下次。但是那些活生生鲜活的生命,若是这次没有了,可是永远不会有下次了…… 看来自己还是斗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啊,自己虽然对高允权和高绍基都有一些了解,然而却还是掉进了这父子俩设下的陷阱…… 看来李彬会在一年后死在高绍基手中并非偶然啊,这对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这次貌似李彬不会有事,不过李*已经想好,如果自己有机会再见到这位救命恩人的时候,一定会向他发出警告:要保住全家性命,就尽快离开延州吧…… 高允权和高绍基的不同在于,高允权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滑头,他不仅清楚自己的底线,也同样清楚别人的底线,这使他在多年的政治斗争中始终能够立于不败之地,从来没有什么大的失误;而高绍基的危险性不仅仅在于他蔑视别人的底线,而在于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底线…… 一个没有底线的人,是幼稚的,是危险的,也是可怕的…… 李*便这么一面活动身体一面思考了一夜…… 十来个时辰没有吃东西,庞大的体力运动迅速消耗着李*体内储存的那一点点能量,但是李*却不敢停下来,他害怕停下来寒风就会入骨;他更不敢睡过去,他害怕睡过去便会冻僵…… 地牢内看不见光线,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就在李*实在又困又饿即将睁不开眼睛的时候,地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阵有节奏的轻微震颤感…… 李*很诧异,他把耳朵紧贴着墙壁听了半晌,最终判断出这是许多许多的人在地面上奔跑发出的震动。 这么晚了,谁在外面跑动呢?难道高家人有半夜跑步的诡异习惯? 还有些嘈杂的声响,在地牢里的李*是肯定听不见的。 又过了良久,就在李*才一次即将被睡神俘虏的时候,地牢尽头的铁门外,通往地面的楼梯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快点——是这边么?” “是是是……就是这边……”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 “是是是!” 李*皱起了眉头,他摇了摇脑袋,我是不是连冻带饿产生幻觉了?我怎么听着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像是梁宣呢? ———————————————————————————————————————————— 更新了更新了,拉票啦,收藏推荐两不误,多谢各位,不说了,继续码字…… 第四章:Q版兵变(8) 广顺元年腊月十八日,西北边陲的延州城中又发生了一起极为诡异的兵变。这里之所以要说“又”是因为延州在这一年的八月份已经闹过一次兵变了,虽然说这是个兵变流行的时代,作为一个当兵的你要是没参加过一两次兵变你出去都不好意思和别人打招呼,但是一年之内闹两次兵变,这频率也确实稍微有点高了。 和八月份那次兵变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发动兵变的人数很少,只有一个小队,而且这个队目前来看似乎并不缺饷。 发动兵变的是延州彰武军左营丙队的军官和士兵们,兵变的起因是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和他的儿子衙内都指挥使高绍基毫无理由地扣押了丙队的队头,官阶为从九品下的陪戎副尉李*——这是后来大周门下国史馆的那些官方史学界人士的说法。 而真正的民间史学家们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们把持这种观点的史学家和史官一概指责为北唐执政王的御用文人。一般的民间观点认为,无论高氏父子扣押李*这一行动是否具有可以信服的理由,这场兵变都是不可避免的,毕竟广顺元年的陪戎副尉还不是垂拱元年(即赵宋乾德元年)的北唐执政王,彰武军的左营丙队并没有建立起后世军队当中那种严密的政治监军体制,因此李*本人并没有比当时割据中原祸乱四方的军阀们强到哪里去。 因此,传统观点认为,发生在广顺元年年底的这场延州兵变,实际上是延州方面的旧军阀和新军阀之间进行权力再分配的一次意外冲撞。崛起速度过快的新军阀代表李*遭到了高氏父子为代表的旧军阀的猜忌和忌惮,高允权和高绍基试图将这一支新兴的延州本土军阀势力扼杀在摇篮中,但行事不慎外加对局势判断失误,最终导致了兵变发生。 而对于李*本人在这场兵变中所扮演的角色,史学界众说纷纭。根据兵变的过程以及双方实力对比情况判断,绝大多数史学家认为这场兵变是早有预谋的,否则不可能以一个小队五十个人的兵力在几个时辰之内控制住延州州城内的全部军事力量和交通要道,同时还包围了节度府和衙内署,挟持了高氏父子。以有限的兵力达成如此战果,事先没有周密详尽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当时延州城中的驻军据保守估计最少有一千三百人之多,足足是兵变发起方总兵力的二十六倍之多。 官方的说法是此次兵变纯系偶然,是在高家藩镇的高压下不得已而为之,这种说法同样遭到了广大民间史学家的广泛质疑。大众的观点是,这场兵变的计划早已拟定详实,只不过发动时间比预期提前了而已,实际情况很可能是,高家父子发现了丙队的兵变企图,试图先发制人以扣押甚至杀掉李*的模式来将这场兵变扼杀在萌芽状态,然而他们却低估了丙队的军官团队对李*本人的忠诚度和执行计划的坚强决心,最终导致了兵变的提前发生。 腊月十八日凌晨子时,一队浑身血迹溃不成军的彰武军前营士兵惶然逃回了延州北门,在城楼上执岗的前营留守哨兵认出了自己的部队同袍,急忙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这原本是被军法严厉禁止的——事实证明,深夜开城门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因为五十名全副武装的丙队士兵便随着前营溃兵的队尾一口气冲进了延州城。 丙队进城后兵分两路,一路约两个什的兵力在魏逊和梁宣两位什长和队中斥候长细封敏达的率领下直袭彰武军节度府;另外一路三个什的兵力则在什长兼教头沈宸的率领下依次袭击了分别位于西门和南门附近的两处兵营,将忠于高家的两名指挥和九名队正一鼓成擒,其中后营甲队队正常令坤奋起抵抗,被丙队士兵当场格杀。 因此到凌晨寅时三刻为止,丙队已经基本控制了延州城中的局面。 在彰武军五营中直属于高绍基指挥的中营在节度府一战中损失惨重,其指挥高万乾以下七名军官被细封敏达依次射杀,失去指挥又对兵变毫无心理准备的中营士兵在当夜的混战**有十二人阵亡,二十一人负伤。 当十八日清晨太阳重新升起时,延州城中一切有组织的抵抗均已被瓦解,被囚禁在高府地牢中的丙队队官李*被救出,高允权、高绍基以下节度府十九名幕僚将佐被囚禁,一夜之间,延州的天变了,自后晋末年以来统治延州达五年之久的高氏政权已经面临彻底崩溃,后世的史学家们评价说,这场由基层军官团队发动的兵变直接导致了一年后高氏藩镇集团的消亡。 不过无论后世的史学家们怎么演绎这段晦涩难明迷雾重重的历史,都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痛。因为这场兵变的核心人物兼既得利益者李*本人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反应是如同被人迎头敲了一棒子,整个人都呆住了,一脸噩梦未醒的怀疑神色。 五十个人?兵变? 李*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如果这是个梦的话,快一点醒来吧! 当魏逊向他单膝下跪详细阐明兵变经过并向他请罪的时候,李*依次扫视了一番在场的军官脸上的表情,梁宣一脸洋洋得意仿佛自己立了天大的功劳静等着他嘉奖赏赐,而细封敏达则扛着染血的厚背马刀一副懒洋洋无所谓的神态,杨利和凌普两位伍长神色木然,两只眼睛充血,显然这一宿没有睡好很影响他们的精神,只有跪在地上的魏逊一脸的沉痛悲痛外加痛定思痛,仿佛真的认识到了自己一时急躁操切擅作主张所造成的不可饶恕的严重错误…… 一时间,李*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自己究竟调教出了什么样的一群活宝来啊…… 神经线已经无比脆弱的李*张嘴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高侍中和高衙内的下落,于是在梁宣的高声喝令下,两名持枪的士兵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一样拎出了两位先生,一位身穿单薄的睡衣胡子眉毛头发均披散凌乱脚上也没有穿鞋,在“温柔似水”的腊月晨风中瑟瑟发抖,另外一位则被五花大绑连嘴里也勒上了一根绳子呜呜猛叫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堂堂一方藩镇,朝廷侍中,检校太师,竟然落到了如此境地,李*急忙诚惶诚恐单膝跪下行礼:“卑职参见老侍中,兵士们无礼,惊扰了老侍中了,*真是罪该万死……” “老侍中”则浑身哆嗦着,嘴里不住哼哼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 李*却似乎听懂了“老侍中”的喃喃之语,急忙挥手吩咐手下:“还不快将侍中搀回书房,多生几个火盆,小心不要冻着了侍中,谁若是怠慢了侍中,我可是不依的——” 就在高允权被兵士拎着脖领子“搀”走之后,李*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番高绍基,淡淡吩咐左右:“将高衙内也请回去吧……” 眼见着这群二百五已经将事情弄得无可挽回,李*也不知道是该臭骂他们一顿还是该好好谢谢他们一番,毕竟如果他们不来,自己在那个地牢里呆下去,即便要不了命,也会落下一身的毛病;然则他们这一来,自己倒是脱困了,却也一下子将局面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李*问道:“沈宸和老周他们呢?” “卑职在!” 沈宸气喘吁吁从月亮门处奔了进来,他的身后,周正裕在刘衡和狄怀威的搀扶下也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李*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这些下属们,长叹了一口气:“找个暖和的地方,我们坐着叙话……” 士兵们很快便找到了这个“暖和的地方”——李*被擒的白虎节堂。 哭笑不得的李*却也没有斥责士兵们,倒不是他不计较,而是饿了一整天又在地牢里关了多半天,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走进暖和的节堂,李*顿感精神一振,昨日来的时候还觉得这里面冷冰冰的,今天一进来却觉得这里面温暖如春。 梁宣得意地大叫:“奶奶的高家的人就是会享福,听说这地砖底下都铺着火道,嘿嘿,烧起来果然暖和……” 李*也不摆架子,就那么一屁股坐倒,有气无力地吩咐道:“谁去帮忙给我找点吃的,一天水米没进,肚子都要干瘪了……” 刘衡立即转身出去了,其余诸人缓缓以李*为中心围了一圈坐倒,周正裕脸上始终带着惴惴不安的神色,坐在李*身边时身子歪了一下,李*扶了他一把他才坐稳当。 梁宣还在大嚷大叫:“这姓高的就没有好东西,这是存心要饿死队官,奶奶的,老子一会便过去扒了那个狗屁衙内的皮……” 李*苦笑着,目光落到了梁宣的脸上,不知怎么的,被他这么有气无力地一看,梁宣的声线顿时降了下来,浑身都有些不大自在。 “嗯……扒了他的皮……然后呢?”李*淡淡问道,嘴角依然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 “啊?然……然后?”梁宣顿时哑巴了,不明所以地眼睁睁看着李*,嘴巴一张一张的,就是说不出话来。 “然后我们便拥戴队官做彰武军节度使——”坐在一旁的魏逊斩钉截铁地道。 李*看了看他,又瞥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沈宸,苦笑道:“我猜这个事情一定是这么回事,护儿兄弟回去报信,兄弟们都炸了营,你们几个臭皮匠便聚在一处商议,这个动刀子的事情,梁宣肯定是个挑头的,不过他没这个脑子,在后面出谋划策拿主意的是魏逊,周老哥拼命栏没拦住,是不是这么个事?” 魏逊躬了躬身体:“队官如同亲见,说得丝毫不差,周大哥当时死命劝阻我等,是我不听劝告,坚持要动兵救队官出来,有何罪责,魏某愿一身担了,与众位兄弟无干……” 李*心中暗笑,魏逊这家伙又在耍他的小聪明了,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在表功呢,顺便还告了周正裕一刁状。这小子,鬼门关上都走过一遭的人了,还是恶习不改喜欢算计。 “这不是老魏一个人的主意,我也有份,当时我心中还想,谁不同意,我便砍了谁!”沈宸面色淡然地道。 李*点了点头,看了看四周,诧异道:“陆勋哪里去了?” 见众人面面相觑,他皱起眉头道:“怎么,陆兄弟出事了?” 魏逊干咳了一声,道:“……队官,咱们就这么几个兵,要成事不扯几面大旗是不成的,我想事后无论队官如何处置此事,多几个人支持总是比多几个人反对要好,陆兄弟是延州武将世家出身,父辈和那些如今赋闲的押衙、都头、捉守、镇遏、巡检们都还有些交情,高家掌延州之后,这些彰武军的老前辈一个个都被排挤出了军队,我便让陆兄弟今天一大早便备下礼物挨家挨户上门拜访,只要他们肯站出来为队官说话,万事便都好办了……” 李*十分惊异地回头看了魏逊一眼,没想到这个一贯耍小聪明的兵痞居然有这样的眼光和谋略,这已经不仅仅是个权谋的层面了,这是政治高度。 他沉吟了一下,皱起眉头道:“那外面没有军官带队了?我们的人全都跑到这里来,外面是谁在指挥调度?” 沈宸急忙掰着手指头数道:“荆海和吴鹏举带着五十个人把守北关城门,南门是祁家晖和乔志,他们带着一百零四个人,西门那边是张允和王十八,他们手里也是五十个人,东门那边人多些,大概有一百五十多人,是褚义威和高振邦带队……” “停一下——”李*听得一头雾水,急忙打断了沈宸的话。 他想了想,这些人名倒是熟悉,都是队里的士兵,不过丙队一共才五十个人,哪里来的这许多人? 见他疑惑,沈宸急忙解释道:“哦,是这样,进了城打破两个大营之后,我手上兵力实在太少,这么多俘虏也看押不过来,于是便用一吊钱一天的价格,从俘虏中挑了一些没甚么根基的能信得过的出来,由我们的人带队驻守四门和三座大营,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让咱们的人实在太少了……” 李*一脸苦涩的笑容,没想到这种办法都能被这群坏小子想出来,这种最原始的雇佣兵居然昨天还在为高家卖命今天拍拍屁股便为自己卖命了,这也就是在五代,否则在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这种情况都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他笑了笑,夸赞道:“真是好主意,甚么法子都给你们想出来了,一吊钱一天,这个价码可不算高啊……” 沈宸脸色红了红,道:“卑职不敢贪功,这法子是周大哥想出来的,不是卑职想的。打下南营后卑职抱怨人太少,周大哥便建议花点钱多雇几个人以壮声势,卑职便做了,钱是周大哥掏的,支用的是队里的公帐……” 李*意外地扭过脸看周正裕,老周红着脸道:“对不住啊,队官,队里这一年的嚼裹便这么花出去了……” 李*哈哈大笑,一面摇着手要老周不必担心一面问沈宸道:“这一夜收获不小吧?” 沈宸苦着脸道:“这几个大营穷死了,总共才搜出来不足三百吊钱,粮食甚么的倒是还有一些,只不过这个不能动,动了那些当兵的就要和咱们拼命了,咱们人太少,暂时还得小心点……” 他顿了顿,突然道:“不过这节度府的府库和武库现在都已经封了,大人若是有兴,一会可以去瞧瞧……” 李*点了点头,这时刘衡捧着一个碗走了进来,碗里是几个刚烤出来的饼子,他嘿嘿笑道:“厨房里只有这个是现成的,队官慢用……” 李*一面道谢一面接过饼子,随手撕开递给魏逊等人,道:“一人一块分了,权当早点了……” 众人这才确认队官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带着笑容嘻嘻哈哈接过了饼子一面啃着一面看着李*。 李*苦笑了一声:“魏兄弟那个打算倒是挺不错的,我们现下倒也似乎确实掌握了州城的局面。高家爷俩也在我们的控制之中,想要自立为王都不是不可以,何况是自立为藩镇?” “只是——”他话锋一转,缓缓道:“现下我们还不能这么做……” ———————————————————————————————————————————— 这几天单更,实在对不起各位大大了,都怪小弟之前更得太快太多,这书上新书榜还不到一周,却眼见就要掉下去鸟,小弟想在新书榜上呆到下周,这几天便只能痛苦滴每日一更,请大大们多理解理解吧,偶承认偶粉市侩,偶也承认偶粉惭愧,偶惭愧滴都不好意思管大大们要推荐和收藏鸟…… 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1) “我知道兄弟们这一夜很不容易,既要把我救出来,又要控制整个州城的局面,厮杀到现在都没有合眼……我很感激弟兄们的高义,也谢谢你们看得起我李*,为了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知道魏兄弟和大家的想法,是指望着我站出来接过高侍中的地盘和军队,掌控一城九县的军政,大家跟着我李某人,都可以官升一级,钱饷大把往家拿……” 李*静静地打量着自己手下的军官们,神色从容淡定地娓娓说道,被他目光扫到的人多少都有些忸怩不安,虽说公然把这想法说出来的人是魏逊,但是这些在场的武夫们心底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点企盼,提着脑袋做下了这大逆不道的勾当,虽说是为了同袍之义,但是若是顺带能得一个富贵,这些思想单纯粗鄙不文的厮杀汉子也是绝不会拒绝的。 “……可是不行!” 李*的声音不高,但是话语却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他伸手止住了要进言的魏逊,缓缓道:“大家都是当兵的,有些事情我说出来大家恐怕一时不能理会,不要紧,我尽量讲得慢一点,清楚一点,明白一点……” “有三个原因,我不能夺高侍中这个节度使的位置……” “第一,我们虽然控制了州城的局面,可并不等于控制了整个延州,近在咫尺的肤施县,秦明府大家应该见过,他来过咱们山寨,咱们这些日子以来所食所用,均是他接济的,他是于我们丙队有大恩的人。今日咱们这个事情,虽说是被逼无奈,但是却毕竟是以下犯上,是造反,秦明府纵然深明大义,却也绝不会公然支持我们。他与我乃是至交,然则大义当头,这点私交根本不管用。秦明府不是一个人,他的态度代表着九县文官对我们的态度。大家不要以为高侍中被你们捉住了他在延州便没有办法了,他做了五年的藩镇,无论是民心还是高门士族都还是支持他的,大家都晓得李观察乃是我的后台,可是李观察也是绝对不肯赞同我们今日的行动的。我们虽然暂时手上有了点兵,但是这些用钱雇来的兵是不可能为我们卖命的,因此现在夺高侍中的位子,我们还远远不够班——这不仅仅是厮杀用兵的问题,这是绝大政治……” “第二,延州虽说天高皇帝远,却毕竟不是割据王国,高侍中上头还有个朝廷,朝廷上还坐着一个天子,我知道大家对这个没啥概念,毕竟汴梁那边离我们太远了——可是大家得明白,历任彰武军藩镇的任命,都得经过汴梁那边的认可才能做数。这也是为何高侍中始终不肯放任高衙内对李观察有所不利的根本原因。没有了李观察的支持,汴梁方面便不会承认一个自立的延州藩镇,那时候我们便不是什么诸侯,而是反贼。汴梁虽然一时派不出兵马来讨伐我们,但是折家兵却近在咫尺,只要朝廷一道圣旨,三千折家死士便会气势汹汹向我们扑过来,不要说我们北面还有个定难军,便是这三千折家军就能立时要了我们的命,你们以为折家的兵也像我们彰武军这般不经打么?那是和党项契丹周旋了五十年未尝败绩的虎狼之师……我们这点人根本不够人家塞牙缝的。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在练兵,虽然说出关走了一圈,却毕竟没有真个上阵厮杀,城里面这些滥兵根本不能算是军队,这个大家心里都有数……在没有和定难军打上一仗之前,我们和折家兵暂时没法比……”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今日兄弟们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我李*,这一点我心中有数,我很感激。但是这是从私情一方面上来说,从公义上说,我是不赞成大家这么做的。自从开始练兵以来,我给大家讲了好些个事情,但有一桩事情我却始终还没来得及说,那便是我们这些当兵的究竟为甚么参军,为甚么辛苦训练,为甚么流血厮杀……说白了,就是我们这些军人的职责究竟是甚么,我们的目标是甚么,我们吃的是谁家的饭,我们是为谁而战……我知道,之前大家一直以为,我们吃的是高家的饭,是为了高家而战,这固然不对;现在你们或许觉得吃的是我李*的饭,准备要为我而战,这其实也不对。无论是高家父子,还是我李*,都不会拿着锄头种地,不会种出粮食来让大家能够吃饱……真正养活我们这些当兵的的,是那些天天在地里头劳作不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是那些用手将蚕丝和麻料织成衣衫的妇人,是那些向节度府交粮缴税的老百姓,那些为了供养我们而终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之人……我们吃的粮食是他们种出来的,我们穿的衣服是他们织出来的,我们领的钱饷是他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因此,我们这支军队的职责便是守护这些给我们提供衣食的人,保护他们,不让党项人的马蹄子踩踏他们的田地,不让化外蛮夷的弓矢和刀剑伤害他们,让他们能够安心地耕种织布,让他们能够活下去,能够养育儿女繁衍后代。或许现在你们在整个彰武军中都是最骁勇善战的勇士,但是昨夜那些死在你们手上的人并不是敌人,杀掉他们,打败他们,并不能证明你们的武勇,我们这支队伍,吃老百姓的,喝老百姓的,用老百姓的,穿老百姓的,我们的刀剑长枪,应该对准的是那些芦子关外的敌人,而不是关内的同袍……” 说到这里,所有的军官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李*的话语很温和,却句句如同刀子一般戳在这些军官的心间,本来经过这一夜的厮杀,军官们心中都颇有成就感,他们以一个队的兵力,在极短时间内击溃了彰武军将近四个营的兵力,掌控了全城局面,即使是对政治最不感冒的沈宸等人心中也难免有些自豪和得意之感,然而李*这一番并不严厉的话语却如同一盆冰冷的雪水,顿时将众人心间这点热腾腾的得意浇熄得丝毫不剩。 魏逊面如死灰,初时他决策兵变之时,实在是没有想到这许多事情,如今李*一一讲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布置和安排谋划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处处露着破绽,许多要命的关节点自己实际上并未想明白,既没有估算延州城中军心民意的对比,也不曾考虑来自朝廷和折家的潜在威胁,从纯权谋的角度上讲,自己其实并不曾看清楚全局,只是在一隅范围内草草部署了一番,若不是李*点醒,他此刻还在暗中得意自己的安排呢。 他垂下头道:“是卑职误了队官,误了众位兄弟,此事是卑职起头,卑职愿向高侍中和高衙内去请罪,只要他们能够放过大人和众位兄弟,卑职虽死无憾……” 李*淡淡笑着摇了摇头:“魏兄弟,你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你有甚么罪?又向谁去请罪?我适才说过了,我们彰武军,既不姓高也不姓李,只有延州黎庶——也就是老百姓,才是我们彰武军的衣食父母。所以我李*从来不曾将高家父子视为上司恩主,他们只不过是骑在延州百姓头上的猪和狗罢了,除了盘剥百姓以肥自身以外,这些人甚么也不会干。党项人每次入寇他们只能据城观望,弃万千黎庶于不顾,在定难军面前他们如此怯懦无能,只会在百姓们面前耍威风,他们又算甚么?这样的藩镇,值得我们效命么?” 见众人重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自己,李*笑了笑:“……没甚么好惊奇的,高家本来便不是甚么好东西,扳倒他们是迟早的事,这个念头不光你们有,我也早便在想了。只是甚么时侯扳倒,以甚么名义扳倒,却需要从长计议。此刻扳倒了高家,百姓们凭甚么相信我们是可以依靠的?凭甚么支持我们?朝廷又凭甚么承认我们?李观察他们,还有折家,又凭什么支持我们?” 他扫视了众人一眼,语气越发坚定:“这些事情,凭着冲自己人挥刀子是做不到的……只有战斗,只有用我们这些男儿汉的血肉之躯挡住党项人的铁蹄,只有用我们这些勇士的信念和意志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城关……拦住那些涂炭我们生灵,淫辱我们妇女,抢掠我们财物,焚烧我们村镇的异族……只有让老百姓相信,只要有我们在,他们的安宁日子便不会受到这些畜生们的滋扰,只要有我们在,延州便再也不是党项人肆意劫掠蹂躏的乐土……只有这样,老百姓才会支持我们,只有这样,李观察和秦明府他们才会站在我们这边,只有这样,折家兵将才会高看我们一头,才会承认我们是延州的保卫者,是抵御党项人的一道长城,只有这样,朝廷那边才会考虑用我们替换高家藩镇来镇守延州——因为我们比高家更加有用……” 他笑了笑:“所以,要取高家而代之,光靠这么一场孤零零的兵变是不成的;光靠一点点权谋和计策也是不成的,靠着合纵连横扯虎皮做大旗或许可以谋一时,但是这些小手段只能暂时糊弄一下眼前的局势,却终究决定不了延州的归属,我们若要真正在延州站稳脚跟,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唯有老老实实地练兵,认认真真地准备和党项人打仗,诚心诚意地以延州老百姓的安危祸福为己任。这不是我李某人唱高调,任何时候人心都是最关键的东西,人心便是刀枪,人心便是实力,人心便是打垮高家最有力的武器……” 他略略缓了口气,抬眼看了一番被自己的言辞鼓动得心迷神醉的军官们,微微笑了笑:“……当然,这是一条极险的路,也是一条极艰难的路,在这条路上,杀机四伏,荆棘遍布,要走过去,想轻轻松松不流血不流汗是不可能的……那些想着轻轻松松求取富贵的兄弟,这条路他们走不了,也走不过去,只有那些将荣华富贵的妄想全都抛却了的人才有可能通过这条路,我们这支军队,与历代延州藩镇的军队是不同的,与中原皇帝的军队也是不同的,摆在我们面前的将是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我们需要从九死之中去觅取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极为渺茫,因此不愿意跟着我走的兄弟,我不勉强,但是凡是愿意跟着我一起赴死一道劈荆斩棘开创一片新天地为延州黎庶撑起一片天空的兄弟,我李*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必不相负!” 他一篇长篇大论,说到此处嘎然而止,眼角眉梢带着温和的笑意扫视着在场的军官们。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他们还沉浸在李*用语言构建起的悲壮凝重的气氛中未能自拔,此刻不要说魏逊,便是平素最少用脑子的梁宣和刘衡都在垂头深思。李*的这番话触动了这群若干年来一直以当兵吃粮为天经地义的丘八们心中最为隐秘的部分,每个人都是感性动物,即便再无情的人也会有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和那些子曰诗云的空洞教化相比,李*这个前政工干部的一番大白话无疑更具震撼效果…… 如果说出这番话的不是李*,不是这个如今已在全队上下树立起崇高威信的年轻队官,军官们是根本不会听他说些什么的。 如果李*在几个月前说出这番话,那时候还对他存有明显抵触情绪的军官们只会将他这番话当作假话空话嗤之以鼻。 如果李*是在这次兵变之前说出这番话,平日里一贯以快意恩仇为乐事的武夫们根本不会去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经过几个月的艰苦训练,经过芦关之行的意志磨练,经过这场意外兵变的思想洗礼,这支小队已经和几个月前那支松松垮垮破破烂烂的兵痞集合有了本质的不同。 体质上的强壮仅仅是表象,胆色方面的提升也不过是量变,纪律性和行动效率的进步虽然提高了部队的战斗力,却并不是这支军队脱胎换骨的真正标志。 通过这场兵变,这支军队已经开始拥有了自己的思想,这,才是最令李*欣慰的地方。 许多人认为军队就是一把剑,而剑是不能够拥有独立的思想的,一把有了独立思想的剑是危险的,是可怕的,是令人不安的…… 但是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军队中的老牌政工干部,李*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 军队是由人组成的,是人就会拥有思想的能力,要求一个群体放弃思想的权利是荒谬的,也是不可能真正实现的。与其对军队中的个别思想进行严防死守,远不如人为在军队当中树立起一种主流********来得方便来得现实。 没有思想的军队是一支只会盲目服从的军队,是一支没有主观能动性和主人翁意识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在战场上必然会败给那些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军队。 这就是现代军队和近代军队乃至古代军队最大的不同。 近代军队的训练体制仅仅是在教会士兵应该怎样去战斗…… 而现代军队的训练体制在教会士兵怎样去战斗的同时,还会告诉他们为什么要去战斗…… 这个区别貌似不大,但是在战场上,这个区别就意味着胜利与失败的分界线…… 一支用卡宾枪和榴弹炮武装起来的近代军队,在战场上会毫无悬念地输给一支用三八式和九二步兵炮武装起来的现代军队,这就是思想创造的奇迹…… 军队不是不应该用有思想,而是应该拥有正确的思想…… 军队不应该是盲从的杀人机器,而应该是拥有最起码是非观念和道德底线的团体…… 因此任何有计划有预谋屠杀俘虏或平民的军队都是为现代文明所唾弃的败类…… 宽容与饶恕并非堂吉诃德式的骑士精神,而是对人性存在提供保障的最后底线…… 军队的作用永远因该是保护绝大多数人的生存,而不是单纯的毁灭和杀戮…… 在这个充满了血腥和戾气的时代里建立起一支以保卫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为使命的现代军队,这就是李*的雄心壮志…… 很愚蠢,却很实在…… 因为这个时代正需要这样一支不一样的军队,一个能够给战乱中的世人带来一线光明的武装……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着,白虎堂内的每个人都在认真的思考着,包括梁宣,包括周正裕,包括被李*的话语所感染的每一个人…… 良久,沈宸肃容站了起来,声音低沉地道:“家父为护卫延州百姓战殁于沙场,自少年时起,家父便教导卑职以延州黎庶为念,塾中师长亦教导卑职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沈宸不才,愿以七尺之躯,追随大人骥尾,生死贵贱,荣辱毁誉,矢志不悔……” ———————————————————————————————————————————— 十分抱歉,请各位大大忍耐几天,只要到了下周,小弟一定加快更新,多了不敢说,每天两更万字以上一定保证,再次厚颜拉票…… 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2) “……左营丙队陪戎副尉李*……?”一个以青巾束发的虬髯老人手中拿着用粗糙麻纸临时写就的拜帖,斜着眼睛打量着案子上大包小包的礼品,大刺刺坐在椅子上,面上的神色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口中轻轻念着这一行具名,语气中却殊无敬意,仿佛在细细玩味这个官衔和差遣与这个陌生的人名之间的关系。 良久,老头子将这张纸轻轻一抛…… 躬身站在一旁的陆勋心中顿时一沉—— “……把这些个东西拿回去,老夫不认得这位英雄好汉,不敢受他的礼——” 老头子冷着脸硬邦邦说出这么一句话之后,这才转过脸笑眯眯对陆勋道:“贤侄啊,你在这种人手下当差,可真真是难为你了,平日里有没有受欺负,不要紧,讲出来,老夫为你做主——” 陆勋急忙再一次地陪笑解释道:“世伯多虑了,陪戎对侄儿很好。平日里多有关照,断不会给侄儿委屈受的……” 那老人不以为然地摇着头道:“……兵营里那一套,大吃小,上压下,官大一级便仿佛他是祖宗一般——我是刀剑从中滚过来的,当了几十年的兵,甚么没见识过?有甚么委屈处直说便是,老夫在延州守边半辈子,便是这几年赋了闲,捏死他一个小小的陪戎也还不费甚么力气,你是陆兄弟的儿子,再怎么着,我们老哥几个都要看顾着你,不要担心,受了甚么委屈,直说便是……” “多谢世伯!多谢世伯!小侄真的没受委屈……”陆勋苦笑着连忙拜谢。 “真的?”顶着这位世伯极度不满的目光,陆勋匆匆告辞了出来…… 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第七家了,还算客气…… 陆勋第一个去的是周密时代的魏平关兵马使姚遂家,那个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家伙只看了一眼那些临时凑出来的礼物便拿着拜帖问自己:“这个让你送这些乱七八糟东西来的王八蛋是谁?” 便是这样,这群老军头们虽然早已失去了权力和军队,但是此刻在李*面前,却一个个仍然昂着头趾高气扬,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不屑一顾。 看来,魏逊的计划要想实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 除非……除非把这些人统统杀掉—— 这个想法猛然间冒了出来,把陆勋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这些人再怎么说也算他的长辈,当年父亲死后对自己也多有照顾——当然,所谓的照顾也不过就是让自己在兵营里有个吃饭的地方罢了,自己那个做到副指挥使的老爹给自己带来的荫泽并没有超过沈宸那个仅仅做到了副指挥官阶的老爹,两个人都是进了军队,然后从小兵干起。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总算是对自己有恩的…… 自己怎么能动这样的念头呢? 陆勋一面深深自责着一面回到了节度府。 一进院子,迎头看见了正走出来的魏逊,他面带惭愧地走上去道:“魏大哥,实在是惭愧,兄弟无能,没办下来你交代的差事……” 魏逊怔怔看了他半晌,咧嘴一笑:“果然是我想得太轻松了……” 他挥了挥手:“大人在府库那边,你过去吧——” …… 打开了高家的府库,李*顿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一间足足有一百二十平米以上空间的宽敞仓房,堆满了密密麻麻的麻袋,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编制麻袋的植物纤维都已经腐朽不堪,用手轻轻一扯便能扯开一个大窟窿,露出里面因存放多年而积满了灰尘的一串串铜钱。 从色泽发黑的开元通宝,到极轻极薄的小平钱,再到沉甸甸的乾元重宝,各种各样的制钱几乎应有尽有。这些制钱中最新的是南汉王朝铸造的“钱亨重宝”,最罕见的是高丽人仿造的背面印有“东国”二字的乾元钱,据说这是伟大的不朽的催醒了红山文明哺育了黄河文明创造了大和文明的高丽神族子民们最早的铸钱了…… 若把这些拿回二十一世纪,自己此刻的身家应当和比尔·盖茨相去仿佛了吧…… 李*略带恶意地想着…… 这么满满一屋子——不,是三屋子的制钱,怕不是得有几十万贯之多? 发财了,这回真的发财了…… 这还仅仅是铜钱一项。 在府库的密室里,还整整齐齐码放着将近五百斤黄金,其余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各种各样的金银器皿金珠宝贝便那么随便地堆成了一座参差不齐的小山…… 和所有的节度使藩镇一样,高家的库房也是公私不分的,估计就连高允权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些财物当中究竟有多少属于彰武军节度府和延州官方又有多少属于高家私有…… 二十一世纪的法律是保护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 可惜这是公元十世纪,欧洲还在中世纪的野蛮和愚昧当中没有苏醒,文艺复兴的火种要等到几百年之后才可能绽开…… 再说,谁也不能证明这些民脂民膏是私产——这座节度府中没有第二座府库了…… 再见到这些财物的那一刻,李*便已经下定了把这里搬空的决心,这些钱财在乱世并不能够立刻变成人口和粮食,但是只要有这些在手中,人口和粮食都会滚滚而来的。虽然正如李*对部下的军官们所说的那样,他现在并没有一口将整个延州吞吃个一干二净的胃口和实力,但是对于这笔摆在眼前的雄厚财产,想让他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 扩兵也好屯田也好,都需要一笔雄厚有力的启动资金,如今不要说李*自己,就是秦固将延州九县的所有县令都召集起来群策群力,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凑出如此巨大的一笔资金。 李*瞠目结舌之于,心中也在暗自算计,越是算计越是心惊。 秦固曾经给他算过经济账,以肤施这个延州首县而论,全县土地大约不到二十万亩,丁口七千户,每岁县里收上来的岁入即使按照现在这样高得不可思议的粮价计算,也顶多只有三千贯到四千贯的样子,高家父子坐据延州至今也不过四五年的时间,他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疯狂地聚敛到如许多的财产的呢? 这个问题李*没有细想,他毕竟不是御史也不是纪委干部,他来视察府库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搞廉政建设,不过在看罢了这些之后他确确实实得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结论,高允权绝对是历任延州节度当中最贪婪最没人性的一个,延州的百姓在他的****下还能够苟延残喘到今天实属不易,高家不倒,是无天理! 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李*心中涌起了一个不能遏止的念头——若是自己此刻轻飘飘一声号令下去,那颗承载着无数罪孽的头颅便将滚落尘埃,延州人的苦难便将画上一个休止符…… 他仔细地想了半晌,最终还是叹息着放弃了这个颇有诱惑力的想法。 在这样一个时代,无论谁来做延州节度,都不过是打倒了一个军阀,又换上了另外一个军阀罢了…… 这种换汤不换药治标不治本的革命最终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除非—— 除非我自己来做这个军阀! 李*苦笑,依靠眼前这支兵力单薄基本训练刚刚有点眉目的小队,自己掌控不了延州,不要说面对折家,就是面对延州自身潜在的力量自己都虚弱得厉害,高门士族,军中宿将,哪一面都不是好惹的。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会联起手来把自己碾个粉碎。 在自己的实力够强,手中的刀子够亮之前,暂时还不能动这样的主意。 更何况,自己也是人,也是浑身毛病四面都是弱点的人,在这种掌握他人生死的绝对权力腐蚀之下,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呢? 李*苦笑,自家知自家事,在绝对的权力腐蚀下能够挺得住的,是圣人! 孔子是圣人,自己不是! 这个时代并不缺乏有雄才大略的人,这种人才现在实际上遍地都是。 这个时代缺乏的,是制度! 是一种能够制止军阀混战涂炭生灵的制度…… 是一种能够确保中央政府威权达于四方的制度…… 是一种能够保证国计民生走上正常运行轨迹的制度…… 赵匡胤并不是一个很强悍的人,也并不是一个多么具有雄才大略的人,但是他和郭威一样,都意识到了这些手握兵权出镇一方的武人是绝对靠不住的,他们充分地信赖文官,赋予文人高度的治国权限和言论自由,甚至在太庙中将这一经验以祖训的名义固定下来流传下来,以确保文官政治体制的延续性,防止藩镇割据军阀混战的出现。 那些大力攻击北宋军政体制的未来人,他们不曾生在这个时代,他们不曾体会到乱世的可怕与悲惨,他们没有看到过那种田地荒芜万里人烟罕至的凄凉景象,他们更想象不到一个人吃人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或许赵宋王朝的制度并不完善,但对于偌大华夏国土上的人民来说,这确是数百年间难得的善政。 作为柴荣粉丝的李*此刻突然间开始觉得,相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或许赵匡胤和郭威才是真正的最佳选择,而无论能力还是性格都过于强势的柴荣反倒是个另类,他或许很杰出,或许很强悍,但他并不是这个时代最急切需要的那种君主…… 晃晃头,将这些私心杂念抛诸脑后,李*开始发愁了…… 这些钱财他准备全部拿走,如果给高允权留下一个铜板,他发誓他就不姓李。 只是这么多的钱,运到哪里去呢? 运回丰林山上去?别开玩笑了,李*可是对人性的丑恶一面有着深刻了解的,这么多的钱一旦被运到山上,自己刚刚费尽力气才整顿起来的这支准备作为火种的队伍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腐化崩溃掉的,李*丝毫不想用这种手段来考验自己部下的意志和信念,胳膊拧不过大腿,人类最好还是不要硬和自然规律对着干为妙。 这些钱是自己未来发展的启动资金,不拿走肯定不行,拿走的话,藏在哪里却成了大问题。 就在这时,陆勋到了。 简单地和陆勋吩咐了两句,李*便调来了几名自己队里的士兵,将整座府库封存了起来。 他一面往前院走一面垂头思索着对策,在心中将自己这些手下一个个拿出来考校,筹划着派谁去执行这个特殊的任务。 周正裕? 算了,老周自己虽说没有贪污的胆子,刘衡和狄怀威这两个货可都是钱串子,再说老周这人向来原则性不强,经不住自己人的软磨硬泡更受不了阶级敌人的威逼利诱,让他总理财务开支不错,但是看仓库这差事还是免了吧! 沈宸? 这人倒是绝对可靠,操守也比较好,对自己的忠心更是无可挑剔。不过他训练和指挥是把好手,看住财物厘清数目就非其所长了,让他看仓库大材小用不说,只怕效果反倒糟糕才是真的。这是一块将军的材料,不能就这么浪费到钱堆里。 魏逊? 这家伙是个野心家,对自己倒也还算忠诚,关键是他讲义气,自己对他半分好他便会竭力相报。从可靠这个角度上讲这人挺合适,只是这也不是一个心眼细密的人,搞出的计谋总是胆色过人却破绽太多,让这样一个人看守钱库,只怕钱丢了他都还没反应过来呢。 翻过来掉过去的琢磨,始终下不了决心,他正在挠头时,却听前院一阵喧哗之声。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却见那个叫李德柱的什长一路飞奔跑了过来。 “大人,秦明府和丘指挥到了门口了,硬往里闯呢,放不放他们进来?” “啊——”李*呆了一下,急忙吩咐道:“快放他们进来!” 他自己也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到了前院,却见秦固仍旧是一袭洗的干干净净的绿色官袍,面对着沈宸等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长身而立,面沉似水;身后跟着一个神色略带些不安的军官,却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左营指挥诩麾副尉廖建忠。 “还不退下!”李*厉声喝退了沈宸等士兵,向着秦固抱拳一礼,道:“我正要遣人过府去请子坚,不想你却自己来了,正好,正好,我此刻正有大事难决,你来了可算有个能商量一下的人了……” 秦固冷冷一笑:“李队头客气了,你的兵连州城都封了,连高侍中都拘押了,还有甚么事情不能决?要和我这手无寸铁的书生县令来商议?” 李*一愣,他睁大眼睛看着秦固,却见这位年轻的县令眼中竟然带着阵阵哀伤之色,心念一转,已然知道这个书生误会了自己,他苦笑了一声,道:“事情发展到此地步,实在也是一言难尽,子坚也不必气恼,个中真相,也并非如你所想,许多善后的事情,我还要指望着你来帮我呢,外面太冷,我们还是屋子里面叙话吧……” 秦固仰起脸,一字一字缓缓道:“如今这节度府已然是你当家了,到哪里说话也都是你说了算,既然你说到屋子里去,直接遣你的兵押我进去便是了,我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你还犹豫甚么?可惜啊,李观察一双慧眼,怎么就看错了你!” 李*怔怔地看着秦固,胸膛一阵起伏,站在他身侧的沈宸等人更是一个个怒目拧眉,只等李*一声令下,便一拥而上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县令乱枪扎成筛子。 李*不再继续说话了,他的沉默令现场气氛更加紧张,站在秦固身后的廖建忠心中连连叫苦,这州城中此刻明显是李*话事了,周围的兵都是他的人,一声令下便能将自己剁成肉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虽然是李*的顶头上司,此刻都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秦固这个书呆子却如此倔强,这不是找死么。县令大人自家不爱惜性命是他自己的事情,凭啥捎上自己呢? 他只觉得口中一阵阵干渴,脸上勉强堆出了一个笑容,正要说句圆场的话,却见李*脸色绷得紧紧的,嘴角轻轻翘着,两眼低垂,缓缓单膝跪了下来。 他不是冲着秦固跪的,而是冲着廖建忠跪了下来。 就在廖建忠惊讶地喘不上气来的时侯,李*缓缓开口了…… “……廖指挥,卑职前日率兄弟们出关巡逻,在芦子关外擒获了党项贼酋李彝殷的亲生儿子李光兴,昨日节度府来人,要卑职将俘虏押来州城府衙。卑职领命,将俘虏带来,不料高衙内竟然在白虎堂内设下埋伏,毫无罪名即将卑职扣押,囚禁于节度府地牢之中。还派遣了前营赵指挥率一营兵马前往丰林山剿灭卑职的队伍,卑职手下弟兄们基于义愤,在打垮了前营之后贸然发动兵变,攻占了州城和节度府,这才救了卑职出来……” “……卑职愚钝,至今为止仍不知身犯何罪,高侍中和高衙内竟然欲将卑职全队人马剿除以图后快!” “……卑职愚钝,自知弟兄们犯下军法大罪,造反兵变,挟持侍中,皆是十恶不赦之重罪,但卑职不能诿罪于下,指挥若要怪罪,但罪卑职一人即可!” “……卑职愚钝,虽然自知有罪,却仍不以高侍中父子为无辜,是衙内不仁,卑职的属下方才不义。卑职队中,五十余条性命,若不奋起反抗,今日皆已变成孤魂野鬼……” 说到此处,这位年轻的陪戎副尉已是泪流满面。 “……卑职愚钝,不反抗是死,反抗亦是死,请指挥大人给卑职和弟兄们指一条生路——” “……若法不容情,卑职甘愿受死,只是请大人明言,卑职究竟犯了何罪,若罪行属实,卑职情愿当街大辟,明正典刑,以效王纲之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嗯嗯,今天的货,继续拉票,明天再单更一次,下周两更。 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3) 秦固接到州城兵变的消息,已经是今日早上了。驻守州城东门的军兵被丙队击溃之后逃来了东城,向肤施县和左营禀告了昨夜州城发生兵变的消息,秦固大惊之下立时意识到此事和昨日李*被节度府扣押有着直接关联,他直闯左营找到廖建忠,不由分说便强令他点起兵马渡过延河来到州城东门处,他自称肤施县令,守城门的士兵却并不认识他,自然不肯放他进城,在城外耽搁了将近一个时辰,若不是负责巡街弹压治安的李护巡至东门处,命令开城放人,他直到此刻都还在东门外被挡着呢。 李护虽然知道秦固是自己人,但没有李*的命令,他却也不敢擅自将整个左营都放进城来,结果在城门处起了争执,李护率领七八个丙队士兵坚决地将左营的大队人马挡在了州城之外,秦固怎么说都没有用,李护只有一句话,我大哥没下命令之前,左营一兵一卒不许入城,谁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因此来到节度府之前,秦固的肚子里已然憋了足足的邪火,此刻见了李*,顿时发作出来。其实昨日情形他大半知晓,也明白此事只怕怨不得李*。然则今早的恐怖情形让他十分忧心,李*竟然以一个小队的的兵力就控制了整座州城,这种力量是在太可怕了,延州的历史上还从来没出现过如此恐怖的武装力量,这股力量若是不能善加疏导,只怕其毁灭力比其战斗力还要可怕。 而且秦固也十分担心李*本人,他担心李*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一怒之下伤了高氏父子的性命,那事情就真的麻烦了。高家在延州总领军政五年,虽然与民并无善政,与军也并无战绩,但毕竟在朝廷眼里还是一方能够掌得住延州局势的藩镇,李*若是杀了他们,朝廷担心延州局势崩溃,更担心党项南下失了屏障,只怕会立刻命折家军进兵延州控制局面,那时作为兵变部队的主官,李*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他又是担忧又是气愤,这才一进府门便给了李*一个下马威。 此刻见李*冲着廖建忠说得语气诚挚声泪俱下,他心中早已软了。李*虽然是冲着廖建忠下跪说话,他却知道李*句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见廖建忠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心中暗自叹息,将种天生,虎鼠不同,一样是带兵的军官,廖建忠比李*大着好几级,手下管的人是其三倍到四倍,却丝毫没有李*身上那种令人震撼肃然的煞气虎威。 他弯下腰,缓缓将李*扶了起来,低声道:“怀仁不必如此,周围可都是你的兵,你这主将哭成这样子,成何体统……” 他顿了顿,神情又紧张起来,抓着李*的手臂不禁用上了力气,声音略带颤抖地问道:“侍中……?” 李*知道他担心什么,两只眼睛十分真诚地注视着他的双眼认真地答道:“无恙!” 闻言,秦固这口气才算松了下来,顿觉浑身脱力,脚下一阵发软,他摇晃了一下方才站稳,自嘲地苦笑了一声:“是我多疑了,怀仁本来便绝非不晓大局的人,观察看人,还是比我要准啊!” 李*看着他,没有答话。 秦固抬起头,又问道:“高衙内呢?” 李*笑了笑:“也无恙!” 秦固点了点头,双手握住李*的手,重重摇了摇:“幸亏你头脑清醒啊……” 李*看了一眼站在秦固身后的廖建忠,客气地问道:“指挥一大早赶过来,还没有用早饭吧?” 廖建忠一怔,苦笑了一声,还不待他说话,李*已经吩咐道:“快给廖指挥预备早饭,指挥大人是我等的顶头上司,可不许怠慢了——” 一旁的魏逊早已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一伸手道:“廖指挥这边请,节度府的好东西真不少,卑职这便伺候指挥大人前去用饭……” 廖建忠张了张嘴,两眼却看着秦固,秦固笑了笑:“无妨,有李队官主持大局,不会有事!” 廖建忠这才放下心来,十分客气地冲着魏逊一抱拳:“这位兄弟,有劳了!” “哪里,能伺候指挥大人用饭,是卑职的福分……” 见廖建忠跟着魏逊走远,秦固神色又复凝重起来:“怀仁,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下一步怎么办?” 李*一伸手,一面领着秦固向后院方向走一面挥手吩咐跟着自己的沈宸等人走开,口中低声说道:“我的兵虽然暂时控制住了州城,这个局面不会太久,我不会伤害高家父子,那是自取灭亡之道。不过现在暂时还不能放他们出来,等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会去和高侍中面对面的协商洽谈解决之道。他毕竟是延州节度使,朝廷册授的侍中和检校太师,我虽然现在占着上风,真要是把他弄死了,目下无论是我还是我的丙队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最终还是要谈判,我的兵最终还是要退出州城,他仍然是彰武军节度使,仍然还是延州之主……” 秦固苦笑,李*的话虽然让他彻底放下心来,却又另有一番味道。他淡淡道:“你的丙队,怀仁,你当自己是甚么?难不成你真的想这么下去,最终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军阀?” 李*面色肃然,眼中没有半分躲闪之色:“子坚不要看不起我,在如今这个世道里面,我若想保住自己,若想翦灭军阀安顿百姓,第一步便是自己先变成军阀,变成一个谁也惹不起的军阀。只有这样,我才能保得境内百姓平安父老无恙。昨日情形之险,我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子坚你了,若不是我手下这些兵,此刻我只怕已经在地牢里冻僵了。这是现实,我别无选择!” 秦固认真地听着他的话,口中却也以同样认真的口吻问道:“怀仁,你想过没有,这世上许多的藩镇诸侯,初时也有着和你一般的想法,谁也不是天生便愿意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的,日子久了,他们便也惯了,可适当他们真的手握大权之时,他们却一个个都变了,变得只想有更多的钱,更大的地盘,更强大的军队……仁心渐渐被贪念蒙蔽,祸害百姓涂炭生灵……这种事情太多了,怀仁,你便那么有信心,滔天的权势和财富摆在你面前,你还能够坚守道义么?” 李*笑了笑,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不能!”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对秦固道:“所以你们要时时规劝我,警告我,提醒我。人非圣贤,谁能没有丝毫贪念?靠道德约束人,最终便是今日这番结果,煌煌大唐盛世,不过数十年间,人口凋零土地荒芜,哀号四起饿殍遍野;所以靠人品和道德是靠不住的。要靠我们所有人的努力,我纵然变成了军阀,也希望能有人时刻在旁牵制监督,军队这把刀子,只有在有理性的人手中才是保卫黎庶的武器;一旦失去了监督和制约,军队落到疯子的手里,立时会变成杀戮百姓涂炭生灵的凶器……” 秦固惊讶地看着李*,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喃喃道:“……这真是真知灼见,振聋发聩的见解,怀仁,论心胸论襟怀,弟实在不如兄,惭愧……” 李*笑了笑:“子坚,你也不必自谦,文人不同军人,文人当有节操志向,在这乱世,文人无才不可怕,可怕的是文人失去了良知,失去了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这是从孔夫子到魏文贞公都一直在强调在大声疾呼的东西,假以时日,子坚必是廊庙之才……” 秦固笑了笑:“……自家知自家事,在你们这些勇悍的丘八面前,我不过是百无一用的书生罢了,你要我来监督牵制你,说笑罢了,我和观察是文官,是乱世最不值钱的文官,我们又拿甚么来牵制监督你们这些兵权在握的军头?” “要靠制度——”李*笃定地道。 “制度?”秦固一笑,“那是法家之言……” “法家也是儒!” 看着秦固惊讶的眼神,李*笑了笑:“别忘了,李斯和韩非都是荀卿的弟子,而荀卿,是公认的大儒……” “你狡辩——”秦固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笑着笑着,秦固却又皱起眉来,他想了片刻,缓缓道:“这一次你和侍中解下死仇了,他老人家这一生都还没有丢过这么大的人,这一次在你手上颜面尽失,只怕对他打击不小……” “我的性命,丙队五十名兄弟的性命,便抵不上他这么一点颜面么?”李*冷冷道。 秦固苦笑:“此事是非原本分明,只要观察回来,谅侍中也不会真个伤了你性命。只是昨日你手下人这么一闹,无论是侍中还是观察,这一番只怕都下不来台了……” 李*摇了摇头:“子坚,你把事情想简单了。这件事情,高家父子从一开始便没有想甚么是非,他们倚仗着的是实力,他们自觉在他们的实力面前,甚么样的是非都是由他们说了算的,所以他们才会如此公然行事。之所以今天输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也是因为实力,他们低估了我手中的实力,所以才会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他抬起头,看着秦固道:“子坚,我们的志向和理想,是建立一个以是非为秩序,以法理为绳矩的世道,但是建立这个世道却不能拘泥于是非,这是实打实需要实力的事情,没有实力,连是非都是别人说了算,说别的便全无意义了……” “……所以我今日要退让,虽然我控制了州城,但最终我会退出去,会把节度府交还给高侍中。不是我李*心慈手软高风亮节,而是我如今的实力不够,节制号令一州九县,非我力所能及之事。做人带兵,都要面对现实,但并不等于此事就这么过去了,终有一日,高家父子要为他们的肆意妄为付出代价……” 秦固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这场冤仇是化解不了了,你似乎已经恨侍中入骨了,你便这么想将他置于死地么?” 李*淡淡一笑:“子坚啊,我虽然不算心胸宽广之人,却也绝非小肚鸡肠之辈,高侍中毕竟没真个要了我的命,这一点我还是心中有数的……” 他抬头看了看苍天,冷然道:“我要杀他,是因为他该死——” “怀仁——” “我要杀他,不是为私仇,而是为了公义——” 在李*这杀气腾腾却又偏偏斩钉截铁几乎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话语面前,秦固彻底惊呆了。 静静看着秦固那呆呆的神情,李*笑了笑:“子坚,请随我来……” …… 当跟随着李*参观完了节度府那惊人数目的府库之后,秦固险些晕了过去。 “……我原先在府里的时候,便知道这里是府库重地,有重兵把守,所有幕僚将佐,便是走得稍稍近些也会被呵斥。我却一直不知,这府库中竟然聚集着如许多的民脂民膏,仅这制钱一项,足足抵得延州九县二十年的岁入……老天爷,侍中聚敛这许多钱财,他……他意欲何为啊?这些钱若是花出去,能救多少黎庶于饥寒之中啊……” 秦固呆呆站在那里,如梦呓般喃喃自语着。 “子坚……延州黎庶最大的敌人不是党项人,不是定难军,是高家,是盘剥无度不顾生民死活的高家,是延州这些贪婪鄙陋无情无耻的士族和藩镇!” 李*的话语字字千钧,如同重锤一般重重击打在秦固心间。 秦固沉默了半晌,苦笑道:“如今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冷然一笑:“我的实力不够,吞不下整个延州,所以我会把州城重新还给侍中和衙内。但是这些钱,这些延州人的血汗和膏腴,我一丝一毫都不会给他们留下,我要搬空这座府库,我要让高家父子自今日起一贫如洗……” 秦固默然不语。 “……可是我处置不了这许多的财物金帛,我需要子坚你帮我的忙……” “你要找我商议的就是这件大事?” “是!我要你帮我将这些钱财换成粮食,换成种子,换成农具,换成盔甲,换成刀枪,换成耕牛,换成战马,换成一切我们需要的东西,换成一切延州黎庶迫切需要的东西,这件事情仅有你肤施县来做是不够的,我要你将九县的令丞簿尉都攒动起来,让这些东西变成实实在在的物资,变成粮食和丁口,从关中,从关东,从剑南,从陇右源源不断流入延州……” “你不是一直无力建设流民屯垦营么,有了这笔钱,你可以将流民营就建在丰林山下,我将把这个流民大营置于我左营丙队武力保护之下,谁敢动这个大营的主意,我麾下五十名士兵便叫他血溅当场,不管他是叩关而来的党项人还是甚么高家姚家,敢打流民的主意,我们便要他的命……” 秦固缓缓摇着头,苦涩地笑道:“这一注大财,谁能有之,便有敌国之富,怀仁,这样一笔财富,你便这么交给我了?你还真是宽心啊……” 李*笑了笑:“观察能看得上你子坚,我为甚么信不过你?你不是说观察是慧眼么?” 秦固看了看他:“你自家便分毫不取?” 李*傲然一笑:“观察说过,我们经营的是帝王之业,我要这么多钱有甚么用,都是些废铜烂铁,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我的兵要吃饭,要穿衣,我的军队需要兵员,需要武器,需要盔甲,需要马匹,这些东西不变成实物,便是一文不值的累赘,是败坏军心影响士气的罪魁祸首。我若是把这些东西留下来,才真是昏了头呢!” 秦固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李*,仿佛不认识他这个人了一般,半晌,他方才悠悠问出一句:“……帝王之业……怀仁,你有称帝关中的野心么?” 这句话问出来,连秦固自己都觉得颇为怪异,自己面前这个人,刚刚脱离了奴籍还不到半年,如今手中仅有一支五十人出头的小队兵力,官衔军阶不过是个从九品下的陪戎副尉,而且身材瘦小眉目晦气,怎么看也不像个有帝王之相的,偏偏自己便这么站在这里,脱口问出了这么一句话,到仿佛这件事情是已经可见的眼前事了…… 李*也是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苦苦挣扎也好,打打杀杀也好,无一不是为了能够在这个吃人的乱世生存下去。 自己要当皇帝么?似乎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要当皇帝的人现在似乎应该在澶州,还有一个应该在哪里,自己不记得了。 反正在概念中,这个世界上未来将成为皇帝的是柴老大和赵老大。 李*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当皇帝,即便在李彬上次那样肆无忌惮地大呼什么“帝王之业”的时候。 我会做皇帝么?我能做皇帝么? 想了半晌,李*面上浮现出一丝厌恶神色,缓缓地摇了摇头,十分认真地道:“……做皇帝……这么没有品位的事情……我不干……” ———————————————————————————————————————————— 嗯嗯,明天起加快更新速度。继续拉票! 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4) 高允权从未丢过这么大的人。自从他接任延州高家族长的位子以来,十几年来无论甚么样的风风雨雨,都不曾让他放弃自己的矜持和骄傲。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年代里,无论是谁主政延州,都必须对他这个延安郡望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当年周密做彰武军节度使的时候,曾经打过自己家的主意,那时候周密背后有后晋皇帝石重贵的支持,可谓树大根深。然而即使面临那么强大的敌人,自己也从未惧怕过,联络氏族,煽动军将,用大把的银钱渐渐挖空周密的墙角。延州的水有多深,只有世居延州的人才知道,像周密这种直线条的军中武将,根本不懂什么是政治,根本不懂什么是博弈。 结果周密被哗变的士兵赶下了台,率领着几个亲信兵将固守东城,等待着后晋朝廷的援兵。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高允权又果断地向延州文官的首领李彬抛出了可观的谈判条件,获得了李彬在关键时刻的中立和观望,终于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将事情拖到了契丹南下,后晋石重贵政权垮台。之后河东刘知远入主中原,高允权第一时间上表祝贺,没了后台也没了军队的周密只能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灰溜溜逃离了延州,从此,高家成了延州这片土地上名正言顺的统治者。 在整个斗争过程当中,高允权处置事情的老练沉稳,折冲樽俎之间的挥洒自如,向来是为延州贵族们所称道的事情。 然而这份算无遗策的权谋和这份安之若素的泰然风度如今却都被一桩不可思议的意外打得粉碎。高允权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个仅有五十名士兵的小队是怎样在一夜之间将一座有近千名士兵守卫的城池控制在手中的。 那一夜杀红了眼的丙队士兵浑身是血地冲进了他的卧室,手中的木枪和长刀在灯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作为一个久经风雨的老人,高允权第一次感到了难以遏制的恐惧。那种恐惧一点都不复杂,那是来源于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本能的生理反应。 那时候,高允权始终拼命控制着自己身体中下部突然之间涌上来的那股强烈的尿意,他坚强地忍耐着,就算丢掉性命,他也不能在这群野蛮的粗人面前丢掉自己一方诸侯的尊严和脸面。高家的祖宗保佑,他没有当场丢脸。那群士兵也没有真正伤害他——拎着他的脖领子将穿着睡衣的他架出温暖的卧室到冰天雪地里转悠一圈不算。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被儿子轻蔑地称呼为“姓李的泼皮”的年轻队官,他没有料到自己和这个从九品武官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当时浑身已经快冻僵了的他甚至都没有顾得上打量一番这个人长得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时候当他缓过来以后,模模糊糊似乎只记得这个人身材好像并不高大,至于其他的,他一概不记得了。 再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已经是广顺元年腊月二十二日的中午了,明天便是小年,一向对日子过得模糊的高允权这一次却头脑格外清醒。他本能地感觉到了这个年轻队官似乎并不想伤害自己,他意识到这个人总有一天会来找他谈判的,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和这个人再次达成妥协。当然,那并不等于他会忘记这一次的侮辱和痛苦,总有一天,当他一切都准备得当,他会要这些野蛮而不通情理的家伙们付出血的代价…… 他在等,耐心地等,他知道他这个阶下囚起码还有一个节度使的身份和侍中检校太师两个头衔作为谈判的资本和砝码,因此他一直在等,咬着牙等,作为一个老人,他知道忍耐是战胜对手的最佳武器。 这一等,便等了整整四天。 高允权承认,他快等疯了,这四天当中,他不止一次的拍案大骂负责看押他的士兵,也曾以绝食相抗争。但是结果收效甚微,从那两名士兵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厌恶和憎恨,从他们冷冰冰的话语和生硬的动作中他知道了,这些人根本不懂自己身份的意义,如果没有人约束,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一刀了解自己的性命。 高允权并非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他之所以盼望着那个造反的军官尽早和自己进行谈判,是因为他实在很担心自己的儿子。他知道,高绍基没有节度使身份和侍中头衔的保护,他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那个军官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个军官如果想要杀掉高绍基,不会有任何的犹豫和顾虑。 他不知道,这四天,李*实在是忙得厉害…… 这四天从九品陪戎副尉李*做的实际上是彰武军节度使和延州刺史的事情。 从延州府库中缴获的除了大量可观的财富之外,还有囤积下来的粮食和绢匹,以及大批精良的装备和武器。 经过清理,从节度使武库和延州武库共搜索出明光铠三副,山文铠四副,步兵甲四百三十二副,骑兵甲八十八副,上等木枪三百二十一杆,漆枪一百零五杆,厚背长刀六十二柄,长弓五十六副,角弓十七副,伏远弩四具,擘张弩八具,角弓弩十四具,木车弩两具,大木车弩一具。同时被搜出的还有大约七十捆各种箭矢。 这些宝贝都被李*派人严密保护着送回了丙队在卧虎山上的军寨之中,这些利器对于装备简陋只能拿着木棍子胡戳乱捅的丙队士兵来讲是无价之宝。李*不能想象,如果事变当天这些精良的制式装备都在城中士兵的手中,自己手下这五十个人便是再骁勇无敌究竟能撑得了多久。高允权将这些宝贝藏在库房中慢慢生锈,却不愿意把它们拿出来装备那些保卫延州的士兵,这令李*百思不得其解。 李*一面将这些装备成批运回山上,一面将仓廪中的存粮一部分运回山上储存,一部分拿出来在东西两城进行放粮赈济。 十几天前的大雪,压垮了延州内外的许多房屋瓦舍,大批原住民无家可归,这些人每天在街面上游荡,等待着被活活冻饿而死的凄惨命运。李*在秦固的配合下在两座城内外设立了十个粥棚,用从仓廪中搞出的粮食赈济灾民。当然,李*没有做好事不留名的高风亮节,被施舍的灾民们一律被告之,这是现在暂时处理延州事务的陪戎副尉李*大人的善政,高节度因为反对赈济灾民,不肯开仓放粮,已经被李队官囚禁起来了。 这个消息随着难民的四处流散迅速向周围的村镇县乡扩散,李老爷万家生佛的名声和高节度小气吝啬地嘴脸便这么在延州最基层的老百姓中间流传开了…… 李*做的另外一个重要决定便是将彰武军全军的官兵集合在一起,统一给大家加发了半年的粮饷,那些拿着没用扔了可惜的绢帛便被当作一项特殊福利下发全军,当天整个延州东西两城的所有军营之中都喜气洋洋如同提前过年般热闹,那些高级军官们一个个面色阴沉地看着自己那些没心没肺的手下士兵来回奔走的笑容,听着那一声声发自内心的“托李队头的福”,心中更加不是个滋味。 凡是这些慷他人之慨捞取好名声的事情,李*恨不得做得越多越好,他才不管延州幕府明年的开支和未来彰武军的粮饷呢,那时候他李*老爷早就拍拍屁股回山去了,这些麻烦事到时候便留给高侍中和高衙内这些大人物们解决吧,李老爷既不是节度使也不是刺史,只不过是丙队一个小小的队官,才不管这些烂事呢。 对于李*这种行为,秦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然而他却并没有劝阻李*的胡来。一方面他理解李*这么做的心态,不给高家父子找足麻烦,他消不去心中的这口恶气;另外一方面,李*做的这些事情原本就是一个负责任的延州政府应该做的,无论怎么想,眼看着灾民饿死不予赈济都是极其不人道的行为,李*虽然胡闹,而且毫无廉耻地邀名,但是他毕竟是靠着实实在在的善举在邀名,高门大户并不念他的好,相反,这些地方士族以极其厌恶的眼光注视着城里的这场闹剧,畏于士兵们的长枪和长刀,没有人敢非议什么,但是秦固明白,这些人在忍耐,他们巴不得李*早点滚蛋。 当终于将整座府库全部清空之后,李*才慢悠悠地来到了高允权的书房,来与这位彰武军节度使进行面对面的最后谈判。 看着大刺刺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年轻军官,高允权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个被人们形容为杀人魔王的家伙居然如此年轻。 “这几日延州之主做得可舒服?”高允权冷冷讥讽道。 士族和军方老人们是不会接受这样一个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的不靠谱的家伙来主政延州的,延州节度府的僚属们也不会配合他,如果以为凭着几个兵就能正式接掌自己经营了这许多年的延州军政两方,这个年轻人就实在太幼稚了。 他玩不转的,高允权有这个自信。 天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做藩镇节度使。 果然,李*疲惫地摇了摇头:“累,累得要命——” 高允权冷笑:“你当日把我这老头子一脚踢开的时候,可是觉得这个位子坐起来很轻松?” 李*愕然,他挠着头问道:“侍中,您老人家明鉴,卑职甚么时侯把您老人家一脚踢开了?是高衙内把我叫来的,然后便又是动刀又是动枪地胡折腾,结果闹出了兵变,连累您老人家都差点冻个好歹的。如此不肖子孙,简直是高家门里的败类,有这么个货色在族里,高家迟早有灭族之祸。卑职真想一刀下去,替侍中除了这个祸害……” 高允权心中一紧,面上却嘲讽地一笑:“你也不必乔疯做痴来威胁于我,有甚么条件,尽管说出来吧!” 李*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高侍中,您若是约束着点您那宝贝儿子,不要让他胡来,何至于此呢?” 他正了正神色,道:“那天前营赵指挥率兵造反,袭击我队营寨,被我队奋起平叛,一鼓全歼。因此现在彰武军前营这个编制空出来了……” 他盯着高允权的眼睛道:“我要这个编制——” 高允权皱了皱眉,他还不知道赵羽的事情,一百多人被五十个人“全歼”,这个战果让他心中又惊诧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了笑道:“前营指挥么?就这么简单?你现在占着上风,便是要做副指挥使乃至指挥使,我老头子也得考虑啊……” 李*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侍中,您老人家听好了,我不是要做前营指挥这么简单,我要的是前营这个编制——” 高允权皱起了眉头:“有甚么区别么?” 李*笑了笑:“一个宣节校尉,一个宣节副尉,两个御侮校尉,两个御侮副尉,五个仁勇校尉,五个陪戎校尉,一共十六份敕碟告身,外加一份指挥任命文告,五份队头任命文告,这才是一个前营的编制,侍中,您老人家这回听明白没有?” 高允权当即两眼一翻,嘴角上挑道:“你杀了我老头子吧……” 李*哈哈大笑:“侍中,我杀你作甚么,你又不是该杀之人——” 说罢,他冷笑着盯着这老家伙缓缓道:“——该杀之人,是你那位衙内大少爷……” 见高允权闭目不语,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笑着道:“忘了向您老人家禀报了,李观察快回来了,听说折侍中也跟着一起来了,明日他们便要抵达延州了,折侍中这次来,据说受了朝廷枢命,要仔细观访一番,看看延州是否有抗拒定难军南下的足够实力,若是延州不稳,朝廷只怕便要派遣一支兵过来助守……” 高允权仍旧闭着眼睛冷冷道:“折从阮过来了,第一个死的便是你!” 李*笑了笑:“折侍中肯不肯上我那小小的卧牛山此刻我不知道,只不过只要他老人家一进延州城,这延州只怕日后便和高家再也没甚么关系了吧……” 高允权缓缓睁开了眼睛,神色淡然道:“不是我不肯与你合作,你这条件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一个指挥辖下,根本要不了这许多告身编制。再者我手上也没有这许多军官告身可以授受,一个宣节校尉,五个陪戎校尉,顶多便是如此了,再多了,须向朝廷兵部报备请批,只怕你等不得了吧?” 李*摆了摆手:“高侍中,您老人家看来是老得实在厉害,脑筋都不好使了,我来帮您想一想吧。今年二月份,李观察为彰武军请来了三十六份致果校尉以下军官的敕碟告身,您给了李观察六份,其中一份李观察给了卑职。今年二月至今,您老人家没有任命一名新的军官,因此,您老人家手上理应还有三十份告身文书,我只要十六份,已经很厚道了……” 高允权脸色立时变得惨白,他勉强保持着笑容问道:“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了,还管我要甚么,自行拿去便是。” 李*缓缓摇了摇头:“高侍中,看得出,您老是个聪明人,与您那个笨蛋儿子不同。我便和您直说了吧。这个前营的编制我是势在必得的,为了保证事后您老人家不会秋后算账,这里面每一份文件都要由您老人家亲笔签发,同时,我还需要您前发一份安民告示,将这次兵变的事情向延州全体军民解释清楚……” 见高允权不解,李*轻声道:“这次事变,乃是高衙内用人不查,误信匪人赵羽之言,不料赵羽突然发动兵变,延州城上万黎庶将遭涂炭,您老人家英明睿断,果断命陪戎副尉李*率部擒拿叛贼,经过一番交战,叛贼被全歼,您老人家于是命我接替赵羽前营指挥一职。这份文告不仅要您亲手撰写,还要您亲手誊抄十份,粘贴在延州两城九县,唯有如此,我才能相信您不会秋后算账……” 高允权用尽力气咬着牙齿,心中不住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急躁,事关儿子的性命,要忍得一时之气,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冲动。 他缓缓问道:“那是否还要免掉那个糊涂蛋的职务,另行选任衙内都指挥使啊?” 李*笑了:“我就说您是个聪明人嘛……” “那么,如此大的代价,我老头子身上这些皮肉,还能剩下些甚么?” 李*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道:“当然有剩,您还是彰武军节度使嘛……”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今日两更,大大们,用推荐票砸死俺吧…… 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5) 后周广顺元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气温在经历了二十来天的低迷不振之后初次上扬,和煦的阳光令每一个刚刚从风雪封路的严寒中缓过一条命来的穷苦百姓分外觉得温暖受用。这一天,在西城设置的七个施粥点前已经看不见监督照料粥棚的军人身影,而整座西城内这几天以来日日在街上巡逻的兵队也不见了,便是对州内军政事务一无所知的小民百姓也有感觉,这几日短暂的军管期结束了。 这天一大早,门下侍中兼宣义、保义、静难三镇节度使折从阮派出的特使,三镇衙内都指挥使折德源在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李彬的陪同下率三百折家军抵达延州城。当日,原拟出城亲迎的彰武军节度使兼侍中高允权抱病未起,特遣彰武军衙内都指挥使高绍基和延州节度判官刘薰出城迎接。为了避免高家疑虑,折德源将军队驻扎在了城外,仅带十名亲兵进了延州。 心中暗自不满的折德源不知道,就在他抵达延州的头天晚上,高允权被气吐血了…… 就在昨天下午,李*在心满意足地拿到了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向高允权移交延州的军政大权,重新掌握局面的高允权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了快马去迎李彬和折德源,一方面是礼貌,另外一方面则是希望能够对折德源封锁此次延州兵变的内情。 高允权倒不是仅仅怕丢面子,而是此次兵变实在太过诡异,堂堂彰武军节度,竟然在几个时辰内被五十个小兵蛋子翻了个底朝天。这个内情若是被折德源知晓,彰武军的虚弱便毫无掩饰地暴露在折家军面前了,折德源难免会有这种念头,五十个人便能轻松拿下延州州城,自己所带的三百强兵岂不是已经具备了将九县之地一口吞并的实力?事关延州的********格局,不由高允权不重视。 直到所有相关折家的事情都做了安排,高允权这才腾出精力来检视延州府库。 于是老侍中当场口喷鲜血,昏迷得人事不省…… 这位久经风雨的地方权贵怎么也没有想到,世间竟然还有如此贪婪无赖之辈…… 短短四天光景,李*竟然已经将整个延州节度中枢折腾成了一个空架子。 府库全空,粮库全空,武库全空,高允权以及高家三代人在延州经营多年攒下的这点家底已经被这位出手丝毫不讲路数的陪戎副尉——哦,如今是宣节校尉了,已经被他挥霍了个一干二净。 高允权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个他直到今天为止都还是第一次见面的小小队头,竟然有着如此干脆利落凶狠毒辣的手段。 原本在高允权看来,这个家伙骤然间掌握大权,难免得意忘形,说不定便会自立为藩镇,他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一旦他这样做了,虽然等同于自杀,却也直接宣告了高家在延州的统治期就此结束。虽然未来未必便没有翻盘机会,但是至少眼前,高家要仰折家鼻息过日子了…… 但是李*没有这样做,而是在一口气卷走了十六张敕牒告身之后欣然退出了赌局,将军政大权拱手交还了回来,这份见识和眼光已经令高允权颇为吃惊了。能够面对延州节度使一方藩镇的权势如此镇定洒脱,高允权自认还不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人拿走的,竟然远远不止这么一点…… 万贯家财,将近八千石存粮,全部的精良甲杖军器,这位队头连点残渣都不曾给他留下…… 他表面上没有撼动高家藩镇这棵大树分毫,却直接挖断了大树的根…… 如此看来,那十六张敕牒自己给不给他都无关痛痒了,有钱有粮有兵甲,此人占山为王招兵买马的一切物质条件均已具备,根本不需要跟自己打任何招呼就已经可以自行扩军了。而即便如此,他居然还是从自己这里硬扯了一张官凭去,这家伙竟然对做一个实权山大王没有任何兴趣,他是想做延州藩镇内部的藩镇,军阀地盘上的军阀…… 这个人的心术太可怕了,时至今日,高允权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貌似粗鲁残暴的兵痞了。说他精通权术吧,他却凡事硬来,从来不会委曲求全迂回筹算合纵连横之术;说他凶狠毒辣吧,此番自己和儿子大大得罪了他,明明父子两人的性命已经捏在他的手心里了,他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最终连父子俩的一根汗毛都没碰掉;说他心胸宽广吧,他却几日之内将高家数代积累起来的家底一扫而空,连一文钱都没给自己留下…… 难怪这个人如此大方便拱手将大权还给了自己…… 他还给自己的,分明是一个空壳子,一个滚烫的火炉子…… 至于派兵冲上山去将这些东西抢回来,高允权已经不敢想了,且不说整支彰武军在兵变当日的表现脆弱地如同一张薄纸,便是彰武军此刻还能战,自己又拿什么来给官兵们发饷呢?他太熟悉自己麾下这支军队了,没有钱,他们连营门都懒得出,更不要说去和那个凶神一般的人物拼命了,硬要他们去剿灭李*的话,只怕当时便要再激起一场兵变…… 延州兵变不止一次了,每一次的规模闹得都比这一次来的大,街面上死的人也远比这一次来得多。只是若论起损失,这些自从延州建镇以来发生过的所有的兵变加在一起也不如这一次的大。 此人若不是个疯子,定然是当今乱世之中最罕见的那种枭雄…… 李彝殷也算枭雄,但是高允权觉得,这个党项人比李*可爱多了。 虽然此人每年都要过来抢一把,但是最起码,他没有抢过高家的东西…… 高允权当晚吐血之后高烧不退,而且连连说着胡话,慌得整个节度府手足无措。秦固得到消息连夜过西城探望,一见高允权惊骇欲绝,短短几日光景,这位不过五十多岁的延州节度已经须发皆白,连一根青丝都看不到了,形容枯槁得如同死人一般。 秦固这才体会到,李*貌似宽宏大度的举动背后所出的招数是多么的阴损毒辣,他虽然没有直接一刀杀掉高允权,却生生要去了老头子的半条命…… 眼看着高允权这副可怜的模样,不要说秦固,便是李彬这个李*的旧日主人也不禁恨恨地骂了一句“这个泼皮无赖混账王八蛋”。 事到如今,兵变的消息是绝对瞒不住了,折德源私下早就派出了亲兵化妆到市面上去探听消息,结果探听来的消息一半令他震惊一半令他哭笑不得…… 李*手下的五十个士兵在没有队官的统带和指挥下自行击溃了整支彰武军的各营兵马,控制了州城和节度府,这个事实令折德源极度震惊。他震惊的并不是这五十名士兵凶悍的战斗力,而是“没有队官统带指挥”这一事实,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折德源太清楚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了,这意味着这区区五十个人的小队当中有着一个极为强有力的军官团队作为核心。 另外,和节度府方面的说法不同,满大街的人都在夸耀这位李大人的善行善举,在百姓们和普通彰武军士兵的口中,这位李队官可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是一个体恤同袍爱兵如子的好上司;尽管折德源并不知道内情,但是这位兵变的罪魁祸首竟然在民间获得了一个如此匪夷所思的好口碑,确实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这几天一直喷嚏不断(被骂?被夸?)的李*却无暇顾忌这些事情,这位新任的前营指挥、宣节校尉大人这阵子几乎忙得昏天黑地,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欠奉。 他忙着扩军呢…… 有钱有粮在手,回到山上的李*几乎马不停蹄的展开了招兵工作。目前丰林山上的流民临时安置点已经安置了将近四百多名流民,其中符合服役条件的青壮年有七十四个人,再加上前些天被丙队一举击溃从而全体被俘的八十多名“前”前营官兵,李*一口气建立起了三个新兵队。 李*从丙队中一次性抽调了三十名士兵担任这三个新兵队的伍长,同时任命梁宣、陆勋和凌普三个人分别担任三个新兵队的队正,统一按照规制授予他们仁勇校尉军阶,暂时没有任命队副,李*认为暂时把这些告身留在手中是有好处的,而且他也暂时并不准备授予队副军阶,因为这些剩余的敕牒他另有安排。 周正裕这一番水涨船高,正式成为营里第一任带官阶的司务长——哦,是司务参军,从八品御侮校尉,一下子由一介白丁升任为八品的朝廷命官,周正裕这个老兵油子激动得老泪乱飞——半截子都已经入土了的他怎么也不曾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有这么一天。前前后后跟了有七八个队头,一辈子谨小慎微的老周啥也没捞着,如今跟了这位李队头不过几个月光景,自己便嗖嗖地升了官,一升还就是五六级,原本李*保举他为队副的时候,他自己都拿着当个笑话。可如今盖着汴梁兵部大印的敕牒告身在手,这堂堂从八品命官的身份可是谁都不敢拿着当笑话了,要知道,自己当年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左营廖建忠指挥可也不过是个御侮副尉呢…… 老周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没出息举动看得李*连连摇头——一个行政副科级的芝麻官就能把一位四十岁以上的彰武军资深基层干部激动成这样,可见目前延州军队中的军官选拔升迁体制存在着多么大的问题了…… 老周之外另一个得了彩头的是沈宸,他也直接由一名没有官阶的什长被李*提拔为前营指挥参军(这也是李*新发明的官职,角色大致相当于参谋长)兼练兵总教习,军阶和老周一样为御侮校尉,更加令人羡慕的是,他还同时兼任了丙队队正这一职务。营里面谁都清楚,丙队是指挥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老部队,虽然现在因为大量士兵调离只剩下了二十人,而且其中十几个人还是刚入队不久的新兵,但这些新兵也参与了腊月兵变,并且直接参加了战斗,其中不少人和老兵一样见过血杀过人,这些都是那些刚刚被编入新兵队的新兵蛋子所不能比拟的。此刻对于指挥大人的这一安排,前丙队的军官们基本上都没啥意见,谁都看得出来,经过了芦子关拉练抓舌头和腊月兵变事件之后,沈宸这个年轻人已经隐隐是这支军队中李*之下的第二人了。 细封敏达也意外地得到了授官,这个刚刚加入这支军队不久的前党项鹞子被李*授予仁勇校尉官阶,担任前营斥候队斥候长兼练兵副总教习,虽然这个子虚乌有的斥候队目前还仅仅只有细封敏达自己,但是这项任命还是令细封敏达着实忡怔了一番。他在定难军中虽然已经混进了鹞子队,但是作为奴隶的他在族群部落中是没有任何官衔和地位的,他从来都不知道想自己这样出身的战士也能够成为拥有朝廷官衔的正式军官。 相比之下,作为腊月兵变的主要策划者,魏逊很郁闷,因为自己到目前为止没有得到任何任命和授官,魏逊知道自己并不算个好兵,不要说比沈宸,就是比梁宣陆勋等人自己在日常训练中也差的太多了,而且自己又好权谋,这绝不是个容易讨上官喜欢的习惯。更何况李*明显不会允许自己在他一手建起来的这支部队中拉帮结派搞私人小团体,因此从几天前在节度府听了李*那番话之后魏逊便自知此次自己恐怕不被队官处置或是当作替罪羊抛出去便是队官讲袍泽之情了。 尽管如此,眼看着昨天的战友转眼间都拿到了或八品或九品的衔级官凭,一个个高兴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魏逊心中还是觉得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虽然如此,他心中倒是也并不敢抱怨李*甚么,毕竟这是他从军以来接触到的最好最可靠的一任队官,从芦关受伤时开始魏逊就知道了,自己这一生,这条命已经算卖给李*了,这辈子除了在李*手下甘为驱驰,自己已经没有其他想头了。虽然给他疗伤也好,抬着他行军也好,在李*看来都不过时举手之劳的事情,但是魏逊心中却是明白的,平日里若在那种天气里受了那样的伤,自己十有八九最终结局便是在严寒中渐渐被冻成一具僵尸,李*的做法虽然在他自己看来颇为寻常,但在这个时代的军队中,这已经是爱兵如子的代名词了。 魏逊蹲在操场边上长吁短叹,一面后悔在李*刚来的时候不该和这位队官耍心机,一面哀叹别人的好命和自家的晦气,连跟着自己混的凌普如今都混了一个九品出身,自己却仍然是白丁一个,他不埋怨李*,心中却暗骂老天爷不公平。 “……今日给大伙放假,可以喝酒,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喝酒,却一个人跑出来了?” 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陡然响起…… 魏逊急忙站了起来,转过身来面对着一身便服笑眯眯的李*行平胸军礼:“指挥,我——” 李*摆了摆手,摁住他的肩头,两个人一道蹲了下来,李*眼睛不看他,盯着操场对面的军鼓轻声问道:“没当上一官半职,一个人心里难受呢?” 魏逊脸上一红,迟疑着没敢答话,心中丘壑再次被李*看出端倪,他自觉老大不好意思,男儿汉大丈夫,为了这么一点酸唧唧的小事跑出来一个人生闷气,他自己觉得自己实在很丢人。 “按照你的资历,本来应该是和梁宣他们一样,掌一个队的……”李*缓缓说道。 魏逊急忙道:“指挥,我自家知道,我——” “……你不算个好兵,练兵的时候顶多也就卖五分力气,混个不上不下,这个我心里有数……” 魏臣默然,自己想说的话被李*说出来,他心中更不是个滋味,好在此刻周围没有其他人,李*总算还在众人面前给他留着颜面,这份体贴让他心下稍稍好受了些。 “可是你有你的长处,沈宸和梁宣他们这些只知道厮杀的汉子是比不了的……” 十分意外的,李*温和地说出了一句这样的评语来。 “这一次我遭难,若不是队中有你主持局面,当机立断,这一遭我们丙队只怕就真的大难临头了。这次兵变虽然时机不对,但你决定的没有错,若不奋起抗争,我们便都要被人捏死了。你定的擒贼先擒王的策略也是对的,不率先控制节度府,让高家父子和外取去得了联系,局面就复杂了。你虽然对兵事一知半解,但是却对权谋政争有独特心得,原先我还不知道,经过此事,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已经比周大哥还重了,你救了我的命,知道么,魏兄弟?” 魏逊心中的委屈在这绵绵的话语声中渐渐冰释,一鼓酸热的感觉再次涌上眼框,他拼命眨眼,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丢人现眼。 “你虽然不善兵事,但是你在军中的作用,却是梁宣他们比不了的,你能谋能断,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这次没有授你队官,并非对你有甚么意见……” 李*微笑着转过脸:“这一次除了老周之外,我任命的都是各队主官,你的位置,不在那里!明白么?” 魏逊迷惑起来,轻声道:“卑职不懂……” 李*笑了笑:“明日你便懂了,魏监事……” “监事?” 李*笑了笑,点头道:“不错,我前营的第一名监事,兼任丙队和三个新兵队的队监,军阶御侮副尉,官秩从八品下……” ———————————————————————————————————————————— 嗯嗯,按照承诺,今天交账鸟,欢迎大家踊跃砸票,共建河蟹穿越…… 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6) 后周广顺元年腊月二十三日,在北唐军建军史上是一个颇为重要的日子,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在彰武军前营进行小年聚餐的喜乐气氛中,一项关系重大的军事制度改革悄然起步,后世的史学家们,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几乎一致认为这项改革对于结束五代军阀混战地方军事割据的局面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这便是后来成为北唐军三大基本军事体系之一的监军制度改革。 纵观人类军事发展史,监军的历史悠久而绵长,在人类进入中央集权制发展阶段之后,每个朝代的武装力量背后都有这一制度若隐若现的身影。越是监军制度成熟、稳定的朝代,其中央政权对军队的掌控力度便越强,越是监军体制被逐渐废弛甚至消灭的年代,军阀割据现象,兵为将有现象便不可避免。 一般而言,历史上的监军制度无非分为文官监军、武官监军和宦官监军三种模式。其中收效甚微的是武官监军模式,效果显著但副作用同样显著的则是文官监军模式,而相对效果比较显著且副作用比较小的,则是被所有人诟病不止的宦官监军模式。 用武将来监视武将,很难避免武将之间串通一气蒙蔽上听,用文官来监督武将,则很难避免文官和武将之间相互争权夺利最终因文武不和而导致军事行动的效率与效果大打折扣,用宦官来监督武将虽然成本低效果好,却容易培植出一些位高权重一手遮天的权阉巨丑。因此建军制度自从一诞生,便一直在武将集团的抵制与反对中艰难前行。 广顺元年年底出现在延州军中的这种简单但却独特的监军制度,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上述三种制度模式的全新制度,以至于一百年后一个叫做司马光的学者认为这种制度的出现是一次划时代的变革,是一次真正实现军权公有化的尝试,尽管创立这一制度的北唐执政王本人一开始很可能是希望能够通过这种制度更为全面更为稳固地掌握军队,但是事实上,这一制度后来的发展和演变最终导致了历史上第一支新型军队的诞生,这位以史学造诣精深而著称的学者高度赞誉说:“……自周望以来未有之变法,卫鞅之兵爵,文皇之府卫,皆不及也。故成大业于暮唐,整六合以故周,国朝基业,实奠于此……” 这种在后世受到如此高度推崇的制度,其核心却仅有短短的六个字——监军建在队上。 北唐执政王认为,历代监军制度之所以最终失败,是因为这种制度从根本上是一种不属于军队系统本身的政治制度,这种制度本身设立的目的便是对军队进行监控和制衡,没有人愿意被监视被制衡,因此这种制度从建立之初开始边走上了歧途,是以军方的对立面的形象出现,因而这种制度受到军方将领千方百计的破坏便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因此北唐执政王在设计监军制度时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他将监军制度化为了军队制度的一部分,他将整个监军制度打散,融入到了军队制度体系当中去。让监军本身成为军队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监军也是当之无愧的军人,只不过在承担作战职能的同时,大大小小的监军们还充当着军内教化者和人事部门以及军法部门主管的重要角色。 军官的升迁和将领的选拔将由负责作战的部队主官进行提名和推荐,但要由负责监军工作的主官进行审查和复核,前者提名和推荐的依据主要是对象个人的能力和素质,而后者审核的依据则主要是对象的政治操守和职业忠诚度,后世认为这是军队体制内的中书门下分权改革,从形式上看,这种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这种模式和流程能够有效地避免军队变成将领的私人武装,同时也不至于因为监军的掣肘而在关键时刻影响军事主官的临阵指挥。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监军制度之所以能够成功,并不是依靠着简单的分权制约,而是这种制度的枝杈全面地嵌入至军队等级体系当中,设置监军的最小作战单位是队,也就是说每五十个人当中就拥有一名监军,这使得任何一位部队将领想彻底架空监军都成为不可能的事情,仅仅对付任何一个人是没有用的,因为整个监军体系独立向自己的上级领导部门负责,除非铲除掉这个体系,否则少了谁这个体系都会正常运转。如果一名将军在自己的军队中将整个监军系统一举铲除,且不说这一行动等同于公然造反,便是这一行动本身也会给这支军队造成极大的损失和破坏,有些部队甚至会因此而直接分崩离析…… 举个例子来说,按照制度,每个队有一名队监,每个营有一名监事,营以上称监军,一位掌管五营兵马的将军,他在干掉了自己的监军之后并没有办法直接全面掌控军队,因为他的部队中还有五位监事和二十五名队监,这些基层的监军军官的工作并不会因为其上级监军军官的死亡或者更换有所改变,他们仍然牢牢掌控着每一支部队。 一名士兵要担任伍长或者什长的职务,需要队正提名,队监对其进行审核并最终向自己的上级营监事提交审核意见报告,营监事会根据队监的审核意见报告批复队正的任命,或者通过,或者否决,而营监事本人则要对此决定承担责任。同样,一位营指挥要提拔一位队正,也要走一遍相应的程序,只不过这项任命的最终批复权在上级监军那里。 当然,这个制度也不是死的,在特殊情况下,比如说战斗进行当中,军事主官需要临时任命一位指挥官,不需报上级监军批复,只需取得同级别监军军官同意即可当即任命,该项任命只需要在战后向上级监军部门报备补行手续即可。在报备之前,该对象将以检校官名义担任该指挥任务。 魏逊这位北唐军中最早的监军军官最终在日后相继担任了卫尉寺卿、兵部尚书、枢密使参知政事等显赫职务,这充分证明了监军制度的强大和有效。在这种监军体制制约下的北唐军没有文官政府外行们的羁绊掣肘,因此能够相对比较高效地执行其军事使命,却又不至于脱离中央政府的掌控最终造成军阀割据军队私有化的恶果。 创设这一制度的李*本人实际上并没有对自己的这一所谓创新有多么自豪,在这个时代里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制度的发明专利并不属于自己。在他生活的时代,这种制度已经成为中国国家现代军事体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经过八十年的实践检验,早已被证明了其先进性和有效性。 有很多人认为政治委员制度是XXX政府控制军队的最有效手段,这实际上是一个天大的误解。前苏联和东欧许多国家的军队同样设置了政治委员制度,但是这种制度并没有真正在危急关头挽救这些国家的社会主义政权。因为无论是这些国家自己还是作为外行人的西方国家,都没有认识到政治委员制度的本质和关键究竟何在。 李*以及其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认为,某伟人最为高瞻远瞩的神来之笔并不是政治委员制度本身,而是作为这一制度最基本构成要素的“支部建在连上”,不管怎么说,这个貌似简单的改革直接开启了现代军队制度改革的******,是最终保证了二十世纪那支强大的中国军队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这个制度铸就了一个神话,一个后工业文明时代的不败神话。 不幸的穿越者兼无耻的剽窃者李*自身的职业属性使得其对这一制度的理解颇为深刻,起码在五代十国这样一个军阀纷争藩镇割据的乱世,这种制度是绝对优于那些以所谓的“以文御武”为基本思想的监军体制的。柴荣和赵匡胤或许都是这个时代的佼佼者,他们或许最终都有着能够成功解决藩镇问题的灵丹妙药,但是他们绝对不可能超越这凝结着千年智慧和经验的卓越制度。 某种程度上,这种制度是不可超越的,最起码作为一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前政工干部,李*是这么认为的。 …… “监军和监事乃至队监的职责并不是监视同袍,也不是在战斗过程中干涉掣肘其独立的指挥权和临机决断权,监军的设立不是来和军事主官做对的,在执行监事职权的过程中,要尤其注意这一点。任何越权行为都将受到上一级监军及监军机构的严厉纪律制裁,作为我军中第一个职业监事,我希望你能够清醒地认识这一点,在平日的训练和作战中正确摆放自己的位置,否则第一个被这个制度砍掉脑袋的,便是你这个监事自己……” 李*无比严肃的面容和咄咄逼人的目光让魏逊有些喘不过气来,此刻的他还不太能够理解李*这番话的重要意义,但是有一点他很清醒,指挥大人是认真的,不是在说着玩。 “那这监军也好,监事也好,平日里到底都要干些啥啊?” 魏逊困惑地问道。 “监军和监事的日常职责目前有三项,即,对各队什伍军官的任命进行审核和批复,制定并执掌军法条例的实际执行,对官兵进行纪律教化和责任教化——” 魏逊眨巴着眼睛听了半晌,琢磨了半晌道:“也便是说军中提拔谁任用谁都是我说了算,打谁的军棍杀谁的头也是我说了算?” 李*笑了,这个前任黑帮大佬对于这种事情果然很有悟性,自己没有用错人! “提拔谁任用谁,你一个人说了并不算,因为队官和营官都有提名的权力,提拔谁不提拔谁,他们说,而你来决定他们说的算还是不算。说得简单一点,你没有提名某个人为军官的权力,沈宸才有这权,但是他的提名必须经过你的审核复议,你若是不同意这个提名,那么他这个提名便不作数,这个人便不能受到提拔,你若是同意了他的提名,这个提拔才能正式作数,这个人才能当上军官,明白了么?” “明白了,也便是好人由沈秀才去做,坏人我老魏来当……”魏逊沮丧地道。 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你理解的很到位,比喻的也很恰当——” “那卑职如何知道该不该同意沈秀才的提名呢?”魏逊苦着脸道。 李*脸色凝重起来:“沈宸的提名是根据这个人的能力和表现作出的,而你则要考核这个人是否在政治上可靠,是否能够遵守军纪军规,甚至包括这个人的出身来历,你都要想办法去调查清楚,还有,你要为所有的经你手提拔的军官建立档案履历,沈宸是负责指挥打仗的,这些事情不应该由他去做,由你来做,最好不过!” 魏逊眼珠子来回转动着,绞尽脑汁思索着,终于又问出了一个问题:“啥叫在政治上可靠?” 李*想了想:“比如,你要弄清楚,这个人会不会是敌人派来的探子,再比如,我们如今得罪了高家,你还要想办法弄清楚这个人和高家有没有暗中的来往,来往的程度有多么密切。甚至,以后队伍渐渐大了,你还要想办法弄清楚这个人和汴梁的朝廷有没有关系,等等……” 魏逊眼中顿时光芒四射:“大人是要我搞清楚这个人对大人是否忠心?” 李*看了看魏逊,他并没指望魏逊这样的人能够领悟到什么先进的忠诚理念。 他沉吟着,语气诚挚地道:“忠诚不是针对任何一个人的,忠诚针对的是集体。比如说,作为延州的兵,我们应当忠诚于延州的父老桑梓;作为前营的一员,我们应当忠诚于军队这个集体;作为一名与其他人同生共死的战士,我们应当忠诚于自己的战友和同袍……” 魏逊哑然。 李*笑了笑:“你现在理解不了,是吧?” 他又想了想,道:“打个比方吧,沈宸提拔了一个人,但是这个人可能原先是在高家当奴才的,出身和我差不多。甚至此人现在可能仍然还是高家的奴才,但是他在前线作战勇敢,指挥作战卓有才略,为延州流过血,流过汗,立过战功,而此人因为高侍中父子的关系,对我并不是很喜欢。那么这个时候,你怎么办?” 魏逊垂头想了半晌,抬起头眨着眼睛道:“卑职会同意沈秀才的提名,通过这个任命。但是卑职会在这个人身边安插一个眼线,防止他私下调动部队做不利于大人的事……” 李*吃了一惊,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魏逊,赞叹道:“你怎么想到的?” 魏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卑职原先做泼皮的时候,便晓得赏罚要公道,这样道上的弟兄们才会服你。有些人有才,有能耐,但是这样的人可能往往不肯服管,卑职处置这些事情的道道便是,该用照用,但是犯了规矩便要重重教训一顿。这样的人虽然不贴心,但是他们确实能干,不用便是不公,无论是做官还是做泼皮,公道两个字都是要讲的,否则手下弟兄不服啊……” 李*极为欣赏地点了点头:“如今许多做官的都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些人枉读了一肚子的书,还不如你一个老粗明白道理”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看来选择你做这个监事没有错,军官的任用这一关,你能把得住,便是军法,由你来执掌也是最合适的……” 魏逊迟疑了一下,问道:“大人,这些事情,在军中都是该营中之主亲掌的。大人为何要将这些事情交给属下们呢?” 李*笑了笑:“怎么,交给你们,你们做不好么?” 魏逊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军营里只能有一个主帅,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像军官的选拔任用,还有军法量刑这些事情,都是军中重权,主帅万万不会委诸他人的。像大人这样将这些大权全部下放的,卑职还是第一次听说……” 李*点了点头,淡淡道:“还记得芦子关么?” 魏逊道:“记得,大人授权沈秀才临时节制指挥全队!” 李*笑道:“这便是了,众人拾柴火焰高,丙队五十个人,如今全营几近两百袍泽,只靠我一人之力,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沈宸长于临敌应变,你长于察人见事,周大哥长于度支理财,刘衡长于讨价还价……你不要笑,这些都是本事,都是学问。这世上不只有书中说的才叫学问,诸事只要留心,便都是学问。我虽然做了几个月丙队的队官,但是在军中毕竟时日颇短,想靠一人之力带出一支军队,那是痴心妄想……” 他叹息了一声:“这个世道暗无天日,没了兵权,任谁都能一刀砍了你,我们如今人太少,力量也太小,因此能做的事情太少,许多不平的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着,想管吧……却是有心无力,不光是我们,便是李观察,在延州地位超然人人敬仰,其实也不过撑着一张面子罢了。许多事情,连他老人家尚且管不了,又何况我们这些小人物?所以我们更要抓稳手中的兵,这是实力,也是保护自己的凭籍。有兵在手中,谁也奈何不得我们。因此不但要抓稳兵权,还要渐渐将这支兵越练越强,越带越大。我记得我初到丙队时队中只有二十几个人,我们出巡芦子关时是三十八个人,兵变前是五十四个人,如今是两百零七个人——总有一天,我们会拥有上千、上万的兵,那时候,不要说高家和定难军,便是汴梁的朝廷,也不敢轻易招惹我们,也要高看我们一头……” 说到这里,他悠悠地道:“只是这些,凭我一个人,是万万做不到的,若没有一批能够跟随我赴汤蹈火又各有所长的弟兄们帮衬,区区一个李*屁用都不顶。因此我非但不能揽权,还要更加进一步的放权,只有每个弟兄都把这支军队当成自己的家一般细心呵护,我们这支队伍,才能从目下这般局面成长为天下强兵……” 魏逊默然半晌,突然又问道:“大人请恕卑职无礼——大人将如此重权交予卑职,便不担心卑职在军中任用私人培植党羽么?大人不是第一天当兵,也不是刚刚做官的书生,应当知道如今彰武军中的规矩。若是卑职辜负了大人的信任,大人将如何处置卑职?” 他这问题问得颇为大胆,李*睁大眼睛想了半晌,笑道:“魏逊啊——若是你真的能在军中培养出一支自己的党羽私兵来,还轮得到我来处置你么?只怕是那时候你不处置我便谢天谢地了……我不会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后再来处置你的,我压根便不会容这情形真的发生。这既是救我自己,也是救你……所以你这个监事并没有提名权,被提拔的军官只会对提名他们的沈宸感恩戴德,却不会对你有甚么感激之意,你想在军中培植党羽……太难了……” 魏逊有些气馁地摸了摸鼻子,问道:“若是大秀才利用着提名的权在军中培植党羽呢?” 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这监军官是吃干饭的么?真出了那样的事,便是你这监军的失职,我自然寻你的晦气……” 魏逊点了点头:“大人果然天生的带兵手段——” 李*又好气又好笑:“这不是手段,是制度!” 魏逊问道:“卑职既然执掌军法,有杀人权么?” 李*点了点头:“有,不过所有死刑必须报我复核,临阵执行战场纪律除外,但是你记住,你无权斩杀同级主官——无论甚么时候!”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今日第一更,二更在晚上,欢迎大家砸票啊…… 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7) 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大雪再一次不期而降,前营的士兵们这一番终于不用再搞长途拉练了,踏踏实实呆在屋子里面听课。士兵们的课程大致分为上午和下午两块,上午由沈宸给一半人讲解孙子兵法和司马法这两种最基本的古代军事学理论,另外一半人则是由魏逊给大家讲解前营的军规军纪和各种各样不同于其他营的规章制度,下午的时候两拨人换过来。主要是因为房屋不够大,人现在又太多,一百多人没法同时挤在一间屋子里听讲。 吃过晚饭之后,新兵们便可以自由活动了——当然,所谓的自由活动是不能跑出军营的。而老兵们,则开始点着昂贵的油灯听宣节校尉大人讲解“基本战术要点”。 “……要学会自己制造武器,这里的自己制造武器不是让你们自行去打造兵刃,而是让你们在战场上将一切你们可以接触到的事物转化成战胜敌人打败敌人的武器。比如说一条河,一座山,比如说一把火,再比如说一阵大风或者是一场大雨。不要小看这些平日里看着平平无奇的东西,到了战场上,善于利用这些东西的人将立于不败之地……” “……就拿前些日子芦子关之行来说,若是在平日里,我们这种靠两条腿行军的步兵根本不要想发现细封仁勇这样的骑兵鹞子,但是一场大雪,便立时教其无法遁形……” “——那是因为我的马被冻死了,否则你们不可能找到我!”在一侧抱怀听讲的细封敏达不满地抗议道。 “若是没有那场大雪,你的马又怎么会被冻死?”李*反问了一句,眼睛里却略带歉意向着细封敏达看了一眼,口中却仍旧不停地讲着:“因此无论是我们擒获细封仁勇还是擒获拓跋光兴那没用的小子,都是拜大雪所赐。我们的计策也好,武勇也罢,甚至我们手中的简陋兵器,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够获胜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利用了这场大雪和严寒的天气,在前往芦子关的行军途中,因为这场大雪,我们大家都吃足了苦头,但也同样因为这场大雪,让敌人变得比我们更加困难更加窘迫……不要怀疑,对于一支军队来讲,精良的武器装备无疑是必要的,但是最先进最强大的武器并不是在手上,而是在每一个军人和指挥员的头脑中,谁的反应速度快,谁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天气、地形以及一切老天爷给我们提供的强大武器,谁便能够获得胜利……” 李*缓了一口气,微笑着道:“几百年前,强大彪悍的突厥铁骑纵横驰骋在北面的大草原上,这个民族的武装曾经在武德九年的八月发动了二十万骑兵自延州一路南下,直抵京兆长安城下,然而短短三年之后,这支强大的军队便灰飞湮灭。这三年间,大唐刚刚度过了一段难捱的全国******,举国之兵不过二十万,骑兵不超过两万人,然而李卫公便仅仅凭借着三千轻骑,便将拥有数十万骑兵动员能力的突厥部族彻底灭国……” “……不要惊讶,这不是我李*在胡吹大气,这是我们汉人、唐人已经被记载下来的历史。大唐的太宗皇帝和有战神美誉的李卫公不是神仙,他们没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能耐,他们倚靠的,不过是连续几年冬天严酷寒冷的天气罢了。极度的严寒会使牲畜大批死亡,会导致草原游牧民族的国力大幅下降,甚至会迫使草原上的君主领着他的臣民和牧群不得不南下过冬……李卫公三千骑兵袭定襄,一路之上冻毙跑死的马匹便不下五千匹,可见当时的天气有多么严酷,只不过严寒的天气固然对唐军是一种考验,对于突厥人而言更是一场毁灭性的天灾……” “……所以你们要记住,兵法中所说的天时和地利,并不是死的东西,而是活生生能够给我们带来胜利的东西。天时和地利没有绝对的优劣和偏向,为将者,谁的脑筋动得快,谁能最大限度利用这些天时和地利,谁便是胜利者……” “……关于武器方面我今日便说这么多,下面给兄弟们说一说作战的基本原则……” “在战斗中,有两项非常基本的原则。第一个原则便是,作为一名士兵也好作为一名指挥员也好,无论你面对的敌人有多么强大,都要有面对面冲上去与敌人展开白刃搏杀的勇气。所谓避敌锋芒的说法不是不对,但那是战略上的技巧,而非战术原则。作为一支军队,对其战斗力和作战素质最为基本的考验便是其是否具备和强大敌人进行白刃战的能力,从根本上讲,无论是弓箭也好,弩车、抛车也罢,这些远程的武器无疑都能够给敌人造成重大的杀伤,但是要最终击溃并真正打败敌人,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正面对敌人发起白刃冲锋才是唯一的王道。一支军队是否能够打仗,是否能够打胜仗,有八成以上取决于这支军队的白刃战能力,一支不敢与敌人进行白刃战的军队是不可能打胜仗的!这一点,我希望你们这些老兵一定要记在心里,并用你们的行动去教会那些刚入营不久的新兵……” “报告——”梁宣举手。 “讲话!” “指挥,是不是只要敢白刃交兵便能打赢?” 李*笑了笑:“错了,白刃交兵不一定就能打赢,但是毫无疑问,不敢白刃交兵的队伍一定打不赢!” “为啥?”梁宣困惑地问道。 “因为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明白了么?”李*以他认为的简明扼要的方式回答道。 众人哄堂大笑。 “……不要笑,这不是说笑话,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万古不移的道理。武器会越来越精良,装备会越来越先进,但是白刃战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被抛弃,面对面的格斗,即使手无寸铁,也要学会如何用你的拳头、膝盖、手肘乃至牙齿去攻击敌人,去杀死敌人,这才是军人和平民的不同——平民就是黎庶,是老百姓。老百姓面对数量庞大全副武装气势汹汹压上来的敌军可以胆怯可以害怕,可以举手投降,可以转身就跑,但是军人不行。不是说军人不能投降,而是军人不能放弃战斗,只要一息尚存,便要和敌人搏命,没有借口,没有理由,战斗是军人的天职,是军人的本分。作为一个军人,你们要牢记一句话——” 李*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吼道:“我们不问敌人是谁,也不问敌人有多少,我们只问——他们在哪儿?” 这是李*在自己那个时代某部玄幻小说里面看来的话,因为经典,所以被他毫不犹豫地剽窃了过来。 “梁宣,明白了么?” “明白了——”梁宣立正大吼道。 李*挥手命他坐下,调整了一下思路,接着道:“战术的第二条基本原则,便是作为一支军队的指挥者,作为一名军队中的士兵,每个人在战斗中都要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去选择敌人的侧翼进行攻击……” 一言甫出,下面顿时一阵哗然,李*分明看到有许多脑筋不大灵光的士兵眼前已经有无数小星星在飞舞了…… “报告……” “报告……” “报告……” 一大堆长短不一的手臂几乎同时举了起来…… 坐在一旁的沈宸没有举手,眉头却微微皱起,眼睛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李*摆了摆手:“先把手都放下,我知道你们觉得有点乱,刚刚说了第一条原则是任何时候都必须敢于对敌人发起正面的白刃冲锋,现在第二条便说要尽可能攻击敌人的侧翼,似乎是前后矛盾。我知道你们不明白,如果是不明白这个问题的话,你们可以暂时先把手都放下来,仔细听我说。” 扬着的手臂陆续都放下了,李*笑了笑,正准备继续往下讲,却发现还有一个年轻的士兵高举着手没有落下去,他看了看,那是个和沈宸一样读过书的秀才兵,不同的是,此人的父亲是个老秀才,不是军人世家出身,他读书也不是读私塾,而是跟着父亲从小读书习字,一手漂亮的行书当初曾经颇令李*惊讶了一阵子。 李*看着这个长得和自己差不多一样瘦弱的士兵,点名道:“秦浩然,你有甚么问题?” 那个叫做秦浩然的士兵起立提问道:“为甚么要攻击敌人的侧翼而不是攻击敌人的后背呢?” 李*眼睛一亮,微笑着问道:“你为甚么认为应该是攻击敌人的后背呢?” 秦浩然略带腼腆地一笑:“我是想……敌人的后背防护总比侧翼要差一些,对着敌人的后背攻击,敌人不仅仅不容易防护,也更加不容易还手。攻击侧翼的话,敌人要转半个身子才能应对我的进攻,但是如果是攻击后背,敌人便需要转过整个身子才能应对我的攻击,这么说来,攻击后背岂不是比攻击侧翼更加有效果么?” 李*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挥手道:“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清了清喉咙,笑着道:“秦浩然方才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他说的不错,在战斗中,敌人的侧翼相对于正面来讲防护相对薄弱,还击也更加困难,因此我们选择其侧翼进行攻击是一种扬长避短的攻击模式,就像我们和人打架的时候,一定要攻击敌人软肋、小腹,下身这些比较柔软容易受到伤害的部位一样,我们在与敌人作战的时候也一定要选择敌人防护相对比较薄弱的侧翼来进行攻击,这样攻击的效果会比正面攻击更好一些……” “……先要说明的是,这一条原则与第一条原则并不矛盾,在第一条原则当中,我们强调的是军队要具有和敌人进行白刃决战的决心和能力,而不是叫大家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与敌人进行正面对决。打仗不是决斗,不需要讲求规则和公平,打败敌人,杀死敌人,是我们战斗的唯一目的。我们要有面对无法躲避的敌人冲上去和他们正面厮杀的勇气和能力,同样也要有面对强大的敌人避开其锋芒针对其弱点进行击破的智慧。如果说用一个字来形容的话,第一个原则是要求每个士兵都必须要有‘胆’,而后者则是要求每一个士兵都必须要有‘谋’,有胆又有谋的士兵,或者说有勇又有谋的士兵,才是好士兵,才能够在未来成为好将军……” 他顿了顿,冲着坐在角落里的秦浩然笑了笑:“至于为甚么是攻击侧翼而不是攻击防护更差的背后……秦兄弟,你仔细想想……诸位兄弟都自细想想,你们平日站队列的时候是如何站的……一支军队的队列——无论是作战队列还是行军队列,都是所有的士兵面向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说,如果你从敌人的侧翼向敌人发动攻击,那么按照敌人的队列站法,可能会站在你背后的那个敌人同样是在用他的侧翼正对着你的后背;但是如果你是绕过敌人去转身攻击他的后背,那么你就将把自己毫无防护的后背交给了站在你要攻击的这个敌人背后一排的那个敌人,在你自己毫无保留攻击敌人的时候,另外一个敌人也正在毫无保留的攻击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道:“战斗是一门学问,是一门如何更好的保护自己更多的杀伤敌人的学问。从侧翼进攻貌似让敌人转身更加容易,但是实际上对于攻击者而言敌人转身的这一小段时间——或许只有刹那光景——却是绝对安全的,因为站在你正面的敌人转过身来需要这么长时间,站在你背后的敌人转过身来同样需要这么长时间……” “另外,还有一点,战斗是一件考验勇气和胆略的事情,但不是谁有匹夫之勇谁便能够获得胜利。战场上交兵,敌我双方都是以阵列相交而战,当你在攻击敌人的侧翼的时候,你背后那个敌人的侧翼也在受到你的另外一个战友的威胁,你的战友和你属于平行的阵列,你们同时杀入敌阵,他在威胁他的敌人的侧翼的同时解除了这个敌人对你的后背的威胁,同样的道理,他背后的那个敌人也正在受到同阵列另外的战友同袍的威胁,这样相互配合支援,我军的一行兵在理论上可以杀死敌人同样人数的一行兵,而自身基本不受什么损失……但是如果你绕到敌人的后背去进行攻击,那么支援你的战友就要绕到更后面的一个敌人的背后去进行攻击,以此类推,这样的攻击只有当我军最前列的战士绕道敌军最后列的士兵背后时才能同时发起攻击……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敌人把你们杀死个几百次的了。所以作为一条基本的战术原则,我们提倡对敌人的侧翼进行攻击,不提倡绕到敌人的背后去进行攻击……当然,这是有例外情况的……” 李*拿起桌子上的水喝了一口,看着士兵们的眼睛道:“当敌人只有这一支部队前出,而援军却远在几十里之外甚至百里之外时,作为一种战略,我军全军绕过敌人的军队从后方向敌人发起攻击的效果要远远好于自侧翼对敌军进行攻击的效果。打个比方,如果是一个人和一个人来打,那么我转到你背后给你一家伙的效果要比我从侧面给你一家伙的效果要好得多,在一个战场上,两支没有相互混战在一起的军队可以大致视为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其中一支军队绕到敌人的背后去发起攻击是很好的战略战术——前提是这支敌军的援军短时间内不会跟上来……” “……另外一种情况便是对建制已经被打垮的敌人进行追击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下是敌人自己转过了身来把后背让给了我军,这么好的便宜谁不捡谁便是傻瓜,对于已经丧失了战斗勇气的敌人,唯一的战术便是追上去给他一家伙,这时候就不能抱着侧翼进攻的教条不放了,敌人已经不能给你造成任何威胁,你只需要追上去屠杀他们便是了。这个时候需要指挥者判断是否应该追击,敌人究竟是真的溃败逃跑还是在诱敌深入,但是作为士兵,在接到了进行追击的命令之后便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追上去厮杀砍劈,痛打落水狗,打得敌人不敢停下来整队,不敢停下来休息,恨不得撒开两条腿跑到天边去,那才是正确的战法。这个时候哪怕你越过一个两个敌军去导致后背受到威胁都关系不大。因为逃跑的敌人已经丧失了战斗的勇气,他如果从背后攻击你,就将导致逃跑的速度变慢,更容易被我军赶上来杀掉……更何况你身后的战友同袍会追上来解决掉他,所以虽然有危险,但是并不大……” 说到这里,李*停顿了下来,缓缓道:“作为一个士兵,可以不懂战略层面的事情,但是作为一名士兵,绝对不能不通晓战术,这是你在战场上保命杀敌的本钱……” “作为一名将军,一名军官,你不仅仅要通晓战术,同时还要通晓战略,因为战场上士兵只能无条件执行你的命令,你的任何判断失误和错误命令都会导致你的士兵的死亡,因此——真正爱兵如子的将军一般都是打胜仗的将军……” —————————————————————————————————————————— 交稿……大家踊跃砸票啊,这一节比较枯燥,汗一个,讲战术永远是最麻烦的…… 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8) 李彬和折德源在高绍基的陪同下被客客气气迎进二堂的时候,须发花白形容枯槁的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正坐在椅子上喝参汤,腿上盖着一张不知什么野兽皮毛制成的毯子,虽然穿着紫色的官府,整个人却软绵绵没有半分精神,一股晦暗苍老之气扑面而来。 李彬已经实现探望过高允权了,因此倒还能够沉得住气,折德源却是大吃了一惊,高氏父子的无能他早就知道,却没想到此刻的高允权竟然已经衰弱至此,看起来比起自己那此刻还在三水装病的老爹都要弱上三分,明显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老朽模样。 “末将府州折德源,见过高侍中,代家父向侍中问安……” 折德源强忍着惊诧之意躬身行礼。 高允权浑浊的眼神在折德源身上打了个来回,嘴角浮现出一丝无奈地苦笑:“老夫不中用了……让贤侄看了笑话了……” 折德源赶紧言不由衷地客气道:“侍中哪里话来,延州上下,关中父老,还要仰仗侍中呢!” 高允权吃力地摆了摆手:“罢了罢,贤侄便不要哄我老头子高兴了,被折腾成这个样儿,还说甚么仰仗不仰仗的话?” 他看了看折德源,有气无力地吩咐高绍基:“绍基,还不赶紧让你折五哥和李观察坐!” 高绍基应了一声,一伸手道:“五哥请坐,世叔请坐——” 折德源与李彬各自落座,折德源这才道:“家父身体不适,两耳重听,本当亲自来拜访侍中,又怕误了国事,这才遣小侄前来延州,与侍**商御北之策……” 高允权咳嗽了一声,淡淡道:“贤侄便不要这么客气了,彰武军这点底子,还能瞒过贤父子这领兵的行家去?有甚么安排定计,折侍中和贤侄但管吩咐便是,我父子当唯折侍中为尊。延州上下,自当竭力报效……” 折德源口称“不敢”,却毫不客气地说道:“家父是受朝廷之命来关中以客军北御党项的,末将来延州之前,家父尊尊教诲,道诸事皆不足虑,唯芦子关、魏平关两关防务,乃是延州第一要紧事务,务必不可轻忽,末将知道高侍中胸中自有庙算,不过替家父带一句话而已。前日末将已经审讯了贵部擒获的党项细作拓跋光兴,这才知晓两关处侍中已然早有准备,末将斗胆,请侍中允末将将此僚带回三水由家父详细询问军情……” 这番话说得极客气,然而听在高氏父子耳中,却仿佛字字都带着讥讽之意,高绍基站在一侧双拳紧握,牙齿都快咬碎了,高允权却仅仅苦笑了一声,开口道:“那都无妨……还请贤侄替我给折侍中带一句话,我老了,也镇不住延州这个烂摊子了,不日即将上表,请朝廷让折侍中兼镇延州,抵御党项也好,整顿彰武军也好,都要指望折侍中了,老夫父子闭门养兵读书,从此不问政事,还请贤侄将这番话转述给侍中,望他看在九县黎庶的份上不要推脱……” 折德源脸上的神情凝固了一下,随即起身道:“高侍中说得哪里话来,家父早就说过,此来关中,我府州军毕竟是客,诸事都要仰仗史伯伯和高叔叔,未来一旦党项威胁解除,我们父子还要回到府州去,岂有喧宾夺主之礼,侍中请放心,延州乃是高侍中父子的延州,家父绝无觊觎顶替鸠占鹊巢之心……” 高允权摇了摇头:“贤侄便不必客气了,只要贤侄肯帮我老头子剿了城外山上那数百乱兵,这延州节度使之位,纵然折侍中看不上,高某甘愿让给贤侄,自此延州上下便是贤侄的天下!” 在一旁坐听的李彬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这话说得站在折德源身后的高绍基又是一阵郁闷,虽然知道老爹这是借刀杀人的权宜之计,却也还是心中暗自不忿,同样是衙内,这个折衙内的待遇咋就和自己这个高衙内的待遇如此冰炭不同炉呢?难道就因为他是折从阮的儿子? 折德源微微一笑,他人并不聪明,直到此刻才算真正明白了高允权老头子的心思。这父子俩和整个彰武军节度在李*手中吃了一个大瘪,想借自己手下这三百折家军找回场子才是真的。 他却不知道,高允权这一让确实是有几分真心的,延州落在了折家手中,总好过落在李*手里。一方面折家以外人身份出镇延州,自然诸事还要借助自己父子,就算自己死了,高家毕竟也还是延州第一郡望,高绍基再不成器,顶多祸及自身,高氏也不至于举族全灭。只要高家的影响还在,日后总有重新执掌延州的那一天,折家虽然暂时能够得些便宜,但是只要日后郭家皇帝腾出手来,是万万不会允许如此庞大的一个藩镇存在的,何况折家之兵甲于天下的名声早已是海内皆知。 折从阮不会上他的当,这他是知道的,那老家伙几十年纵横来去,甚么人都打过交道,自己这点心思万万蒙不了他,这个折德源却是个小辈,虽然也是折家这一辈人里的佼佼者,但高允权一打眼就知道这是一个没什么心计城府的人,因此他才突然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只是,折德源虽然并不是一个很会玩权谋的人,却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高侍中言重了,延州之事,全由高侍中做主,小侄外来之人,不敢置身其间。若侍中要小侄协同守两关,只要是对付拓跋家,小侄不用请示家父便愿效犬马之劳……” 折德源话说得极委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气度。 高允权看着他,缓缓摇头道:“看来贤侄是不愿意帮我了……高某不是说笑,也不是虚言欺人……若是贤侄不肯信,老夫愿意先将表章发往汴京,然后移交印信节钺,待贤侄接任之后,再行发兵剿灭叛匪,余下之事,有贤父子坐镇,老夫闭门读书安享晚年,于愿已足……” 站在后面的高绍基越听越呆,这个老爹不会是被那个姓李的混蛋气糊涂了吧? 折德源却是神色不变,语气坚定声音却温和地道:“侍中,延州之事,彰武军之事,全由侍中做主,末将不敢越俎代庖,至于接任彰武军节度之事,侍中不必再提,便是家父应允,末将亦不能从命。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末将愚钝,自认不是持节开镇的材料,辜负了侍中一片美意,请侍中见谅。” 高允权一阵羞恼,却不好再说甚么,人家摆明了看不上延州节度这个位子,他还能有啥办法。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高绍基突然开言道:“折五哥,小弟愿借贵部出城平叛,五哥既然不愿做节度,总不至于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吧……” 折德源站起身,转过身直面高绍基,客客气气地道:“高衙内言重了,折某带来的三百府州兵是用来防备拓跋家袭扰延州郡县的,是打定难军用的,不是用来和彰武军同室操戈的,若是侍中或者衙内肯容折某率兵北上戍边,这某不胜荣幸,剿匪也罢,平叛也好,均是彰武军内部之事,折某一介外人,不能插手,还请衙内见谅!” 高绍基大为羞恼,冷笑道:“那叛贼如此嚣张,在州城内公然举兵造反,洗劫府库,滋扰黎民,杀伤我彰武军无数将士,可谓血债累累,折衙内还当他是彰武军内之人,岂不可笑?” 他见折德源并不领情,对自己称其为“五哥”并不回应,此刻便干脆也不再客气,改称呼为“折衙内”,反正咱们衙内对衙内,半斤对八两…… 折德源微微笑了笑:“不会吧,据我所知,高侍中刚刚签发了任命文告,任命衙内所说之‘叛贼’为前营指挥,破格晋升其为宣节校尉,此事不过数日之前的事,怎么转眼之间此人便成了叛贼了呢?难道那任命文告不是高侍中所发,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以节度名义发如此文告?” 高绍基气得浑身发抖,大声道:“还不是那该千刀万剐的叛……” “住口!”已经气得脸色发青的高允权一声厉喝,即使阻止了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说出甚么更加丢脸的话来,只是这一声却也牵动了他的病情,捂着脸一顿猛咳…… 高绍基脸上依然带着愤然之色,却不敢再多说,悄悄站到背后去帮着父亲轻轻捶背。 半晌,高允权才缓缓抬起身子,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地道:“既然贤侄有此心,我便不再多说甚么了,东北的魏平关,距离州城较远,乃是绥州方面南下的交通要津,奈何老夫手下兵微将寡,又无可用之人,实在是惭愧,若是贤侄愿意帮忙,老夫愿委贤侄为魏平关捉守使,再将彰武军左营拨给贤侄统一提调,却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折德源怔了一下,他的脑子远没有高允权这老狐狸转得快,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允权冷笑着暗中注视着折德源,小辈,和老夫斗权谋,你还嫩着点。 折德源沉吟半晌,一咬牙,起身行礼道:“家父派末将来延州,本就是为了助侍中守御北边,一应调遣,均由侍中决断,末将听命便是。末将愿为侍中效犬马之劳,只是芦关魏关,乃是延州以北两大门户,魏平关虽然紧要,却并不是定难军出兵之惯常路线,近些年李家南侵,多是自芦子关破关而入,魏平关已经七八年未受滋扰,末将以为目下首先应当驻重兵于芦子关,而非魏平关,末将愿为侍中出守芦关,请侍中允准……” 高允权微笑着摆了摆手:“贤侄不必忧心,老夫定会调遣延州的精兵强将镇守芦关,西边你就放心吧,贤侄只要守住魏平,便是一件大功劳……” 折德源颇为困惑,却弄不明白高允权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正在疑惑之间,高允权却又悠然说道:“老夫意欲委任彰武军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为芦子关巡检使,率前营本部兵马镇守芦子关,以备定难军南犯,贤侄,观察,你们以为如何呀……?” …… “这……这是甚么东西?”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几个小队的士兵都在操场上进行严整的队列训练,几位教官清晰干脆的口令声不时从纸糊的窗子内飞入室中,让屋子里某个第一次见识军队操练什么样子的人一阵阵心悸。 屋子里的人不少,前营指挥李*,司务参军周正裕,指挥参军兼总教习沈宸,前营监事魏逊,还有李*的贴身亲兵李护,只不过这许多军中的头头脑脑此刻都围着一个相貌猥琐眯缝着眼睛打哆嗦的老头子,也不知在做些甚么。 “姜裁缝,这衣服,你究竟能不能做,倒是说句话呀!” 这老家伙原来乃是延州城中最有名的裁缝,如今被人半挟持半逼迫地“请”上了丰林山来,为的就是一单据说做成了足够他几年吃喝的“大买卖”。 将近三百套衣服,这笔买卖确实不算小……更何况,这三百套衣服基本上是一个样子的。 一套标准的儒生长袍,哦,看上去稍微有些像而已,下摆没有那么长,袖口没有那么大,依然还是右衽,不过扣袢不在肩胛处,而是被挪到了胸腹之间,整整齐齐的两排,还是圆形的,两肩处多出两根莫名奇妙的短带,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腰间的丝绦换成了宽带,上面注明兽皮字样。之外,在变化和普通士兵不大的领口上方还画了一顶明显经过了改进的毡帽,帽子比以前更小,除了前额处的帽檐被完全保留之外,其余的帽檐都被裁短了整整一节…… “这便是指挥所说的军装?”周正裕大张着嘴苦笑道。 李*点了点头:“不错,这便是军装!” “以后大家都要穿着这东西出门?”沈宸头皮发麻地看着麻纸上这一身奇装异服,心中连连叫苦,这件衣服实在太丑了。他并不否认李*是个非常值得自己追随的长官,他的优点非常之多,但绝对不包括目前这个关于所谓“军装”的奇思妙想。 恶趣味,绝对不能纵容的恶趣味呀…… “大人,没必要都穿一样的衣服吧?只要颜色大致相差不多就行了吧?” 沈参军干笑着试探道。 “不行,若不能在穿衣服上统一全军的标准和样式,那专门花钱做这军装便没有半点效用了!”李*没发话,一直在一侧打量这幅设计方案的魏逊便一口否决了沈宸的意见。 本来做这劳什子便没有任何效用,沈宸暗中翻着白眼腹诽道。 “请问大人,这肩上的条条是何物?又有何用?”那裁缝战战兢兢问道。 “那叫肩带,老师傅,标志官兵阶级用的。”李*笑眯眯道。 老人惊讶地点了点头,表示了解,随即又摇了摇头,似乎不大明白怎样能够从一根那么短的带子上判断出官兵的阶级品秩。李*笑着,却也并不多作解释。 “大……大人,卑职还是不太明白这东西做出来有啥用处,有这些钱做点别的不好么,买点粮食也是好的啊……” 周正裕犹犹豫豫地道。 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却没说话,魏逊却搭话道:“周大哥,一样的颜色样式的衣服穿在身上,弟兄们会更有一家人的感觉,会更觉得这个家亲切、踏实,会更觉得自家了不起,无论是行军还是打仗,都会更齐心,更努力……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更好就是了……” 周正裕张了张嘴,小声质疑道:“是么,我咋不觉得?” 李*沉吟了一下,问道:“老师傅,这些衣服做出来,需要多长时间?” 那裁缝想了想,道:“若是小人一个人做,这些衣服要做上足足两年,若是两个徒弟一起动手,或许会快一些,那也最少需要一年时间……” “三个月!”李*神情笃定地道。 “啊?”老裁缝哆嗦了一下,虽然心中连叫不可能,口上却迟疑着畏惧着不敢说出口。 “这样,老师傅,我自延州城中再请几位裁缝来,再加上山上一些会做女工的女人,一起动手。把这些衣服的零件拆分开,比如说袖子有专人做,前襟后襟有专人做,肩带有专人做,纽子有专人做,腰带也有专人做,帽子有专人做,老师傅和你的两位徒弟,专门负责缝合拼组,这是最后一道工序。这三百套服装,由你们三人负责,三个月内,要让我的兵人手一件穿上身,如何?” 见老裁缝迟疑着不敢答话,李*笑了笑:“放心,工钱我会给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一更,有点晚了,呵呵,不过仍然厚颜拉票ING,二更晚上,嗯嗯…… 第六章:星星之火(1) 从小年到过年这一周时间,李*忙了个昏天黑地。 要拉起一支队伍占山为王,不过是出点血发个誓喝碗酒再摔个碗这么点事,可是要建立起一支正规的军队,就不那么轻松了…… 李*的思路很清晰,这年头要啥没啥,连种地的人都奇缺,想在这个时代搞啥科技跃进造枪造炮横扫千军一统天下基本上属于痴人说梦。不要说目前的社会结构和人口基数不具备进行技术革命的工业基础,在现今这种三天两头就有军队打过来打过去的战乱态势下,就连最基本的农业基础都无法确保,这时候来搞什么技术革命,想法很好,可惜只可能是想法。 李*很清醒,他老人家在丰林山军区经济发展工作座谈会(与会领导同志有座谈会主席李*同志、副主席周正裕同志、秘书长刘衡同志,这也是出席本次会议的全体人员名单)上曾经十分气壮山河地面对着周刘二人看白痴一样的目光挥动着脏兮兮的巨手宣布“我们目前还处于封建社会的初级阶段”…… 什么主义也好,什么口号也好,要解决实际问题,还是要靠扎扎实实的细致工作。 技术革命暂时搞不得,那么,就搞制度革命。 李*目前还没有那个雄心魄力去改革整个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他也没那个资本,这是未来将做皇帝的柴荣和赵匡胤要考虑的事情。李*的革命,仅限于在丰林山这个总共也就八百多人的半军半民性质的行政区划内进行。 监军制度的确立是为了保证这支部队在政治上是可靠的,尽管李*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但是从他挑选魏逊这个一贯善于拉帮结伙的家伙来当第一任营监事就能看得出来,这个家伙的目的就是要把眼前的这支小部队变成自己的私家军,这在前营简直是明摆着的事情,也就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自己还满口仁义道德的乱拽。而小年那天李*对魏逊说的那一大套似是而非的理论最直接的效果就是——新鲜出炉的魏总监事在上任第一天召集全体官兵训话的时候大声的告诉这些“兔崽子们”,这支军队虽然不姓李,但却只有李指挥一个老大,任何人要是敢于背叛老大,那么他魏大爷就要毫不客气地让他尝尝三刀六洞的滋味…… 魏逊在讲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李老大站在队伍后面,双手捂着脸,老泪长流…… 魏逊只是一个开始,以后会有更加专业的政工人员加入监军队伍的……李*自我安慰着。 不可否认,虽然魏逊的政治工作水平实在是很烂,但是却比李*那种大段大段的说教和一味的鼓劲有效多了。看着士兵们一个个喜气洋洋眉飞色舞地听着魏逊关于“跟着大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以及“日后有女人有房子有田产”的“政治动员”,李*很没面子地摇着头走开,看来谈人生谈理想,还真是远比不上谈谈房子票子车子女子孩子对这些人的鼓舞力比较大。 监军制度刚刚开始,和李*最初想象的有点不一样,魏监事对士兵们的教育还是没有脱出“威逼利诱”四个字的范畴,不过看士兵们的样子,倒是仿佛对这种教育很适应,不适应的反而是李*自己这个监军制度的始作俑者。 不仅仅是监军制度。 一支军队要真正成为军队,不是把人召集在一起,然后一人发给一杆木枪便了事的。军队,是需要气质的。 李*决定花大价钱为士兵们制作统一的军装,就是为了打造出一种这个时代的军队所不可能拥有的气质……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但是他知道,当士兵们穿上制式的军装之后,那种荣誉感和自豪感会让他们更加积极更有朝气,虽然现在他还不知道这究竟能给手中的这个营带来什么本质上的变化,不过他却知道一定会有变化。 整齐的军姿,制式的军装,严格的等级,精良的武器,这些都是一支近现代军队必不可少的组成要素,这些都是形式,但是这些形式都是几千年的军队发展史所积淀下来的精华所在。李*坚信,这些形式之所以被总结归纳出来,绝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这一点上李*绝对相信过去人的经验和智慧,比起自己那可怜兮兮的创造力,前人的经验更值得依赖。 在这些工作都逐步展开之后,军纪的问题便被逐步提上日程了。 成熟的规章制度任何时候都要比个人的能力和品德更值得信赖,在军纪的问题上,李*已经整整动了几个月的脑筋,他试图根据这个时代军队的特征制定出一套合乎实际的部队纪律规范。 在经过长时间痛苦的挣扎和思索之后,李*放弃了这个努力。 他召集了自己所有的亲信军官开了一个会,来商讨军纪的制定,在这个会上他做了一番纲领性发言,主旨只有三项。 第一,一切行动服从指挥。 第二,不取黎庶一分一毫。 第三,一切缴获要上缴归公。 毫无新意,李*心中暗自鄙夷自己的可耻行为。 这只是他自己的感受,军官们对这三条简单明了但却包罗万象的军纪却是极为佩服的,话语简单明了,涵盖广泛,几乎每一条都切中要害。对这个时代的军队而言,临阵抗命、滋扰百姓、抢夺战利品几乎是在任何一支军队中都存在的痼疾。就是号称战斗力极为强悍的府州军,也很难避免骚扰老百姓和私下抢夺战利品的行为发生。 但是军官们并未因此而觉得这三大纪律不可执行,这个年代的军队之所以存在种种问题根本原因是因为拖欠军饷和官兵差别巨大。而在李*的前营中,这两个问题都不存在。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和研究之后,彰武军前营终于拿出了一套虽然简单却成体系的军规军纪条文,这份文件之短堪称一绝,比起古代军营中的“十七禁五十四斩”,这套规章简直超级人性化,以至于在公布之后很长时间之内很多士兵都不知道这是军纪。 这份只写了两页麻纸的军纪大概分为三部分:三大原则,三大纪律,五要五不许。 三大原则是这支新式军队的建军之基,即实兵实饷原则,官兵平等原则,下级服从上级原则。 三大纪律则是这支军队的立军之本,即一切行动服从指挥,不取黎庶一分一毫,一切缴获要上缴归公。 五要五不许则是三大纪律的一些实施细则,即内务要整洁,与黎庶说话要和气,买卖要公平,有借要有还,损坏要赔偿,军官不许奴役士兵,不许调戏妇女,不许侵夺同袍财物,不许盗窃贪污军队财产,不许破坏军装、军械和盔甲等配发品。 这五要五不许,则是李*在八项注意的基础上提出来由集体讨论完善的,其中五要几乎照搬八项注意,而五不许当中则将八项注意中的军官不许打骂士兵改成了军官不许奴役士兵,去掉了不许虐待侮辱俘虏的条款,又增加了不许侵夺他人财物,不许盗窃贪污军队财产,不许破坏军装、军械、盔甲等配发品三条新内容。 除了这三大部分之外,李*还另外提出了士兵的三大权利一说。 所谓士兵的三大权利即,士兵有获得军饷的权利,士兵有向上级监军投诉军官的权利,士兵有保护自己私有财产不受侵犯的权利。 相应的,大家又总结出了士兵的三大义务,即士兵有参加训练和战斗的义务,士兵有服从命令遵守纪律的义务,士兵有帮助救护黎庶的义务。 三大权利、三大义务、三大原则、三大纪律、五要五不许;一共五个部分,构成了《彰武军前营军官士兵守则》的基本骨架。 经过将近四个月的酝酿,广顺二年大年初一这一天,《彰武军前营军官士兵守则》正式面向全军发布。为了迎接这个颇有纪念意义的新年,李*特意从山下弄了两头猪来,给全营官兵在大年初一的早上足足包了一顿猪肉饺子,几乎大半年没见着肉味的士兵们吃得几乎连自己的舌头都要咬掉了,一个个唇齿翻飞热泪盈眶,就恨爹娘少生了一张嘴。 魏总监事十分敬业,抓住这个机会向士兵们好好地做了一番思想政治动员,伴着香气扑鼻的饺子味让士兵们明白“爹亲娘亲,没有李大人亲,河深海深,没有李大人的恩情深”的道理,不过这位监事大人嘴里一面嚼着三五个饺子一面含含糊糊喷吐出的字眼究竟能有几个人听清楚听明白就不得而知了,是否真的“爹亲娘亲,没有李大人亲”士兵们并不知道,但是他们却绝对知道“爹亲娘亲,没有油汪汪的肉饺子亲”的道理。 可惜,被作为个人崇拜对象大树特树名曰树我不知树谁人的那位仁兄此刻并不在山上,没有看到这感人至深的一幕,万幸! 正月初一李*起了一个大早,破天荒地取出了自己那套基本上自领来以后便没有上过身的深青色八品官服,戴起了比自己的脑袋稍微大上一圈的交脚幞头,足下一双六合靴让穿惯了多层布鞋的脚感到阵阵惬意,一切打扮停当结束整齐之后,他便叫上李护,带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下山进城去给李彬拜年。 闹了那么大一场乱子,不带上两个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身边,西城李*是说什么也不敢再进去了。不过东城是李彬和秦固的地盘,负责驻守东城的左营指挥廖建忠又是老上级,李*倒还比较放心。 可惜他这个宣节校尉没有马车,作为武官本当骑马,寨子里倒也养着五匹上等好马,只是从来没骑过马的李*虽然已经暗中在细封敏达的教导下开始练习骑术,但终归练了没几天,此刻也就是勉强能够坐在马上不摔下来的水平,以这水平骑马进城李*还不敢,他怕丢丑,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步行。 这个月西城闹得天翻地覆,东城却没有受到影响,因为受雪灾影响的百姓得到了李*和秦固的周济,市面上反倒见了些繁荣景象,今天一大早几乎家家都在然放爆竹糊门神。李*边走边瞧,不由得也感染了些喜气,本来还稍显凝重的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 李彬的家门口此刻停着五六辆牛车,几位李*先前的家奴同事正站在门口迎宾,带领他们的却是李家的少主人李经存。 李*上前躬身行礼:“小人拜见少主人……” 猛然间一个身穿八品服色的官员给自己行礼,李经存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是李*,这位年轻人才舒了一口气,他面色泛红地避开,没有敢受李*的礼,口中十分温和客气地道:“*兄折杀小弟了,家父正在正堂待客,*兄请——” 一旁的李护这时候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李护,给少主人拜年了!” 李经存与李护却是自*好,当下伸手拉了他起来:“这才几日不见,你的伤便好了,身子真是健壮了呢,如何,父亲没有说错吧?还是跟着*兄有出息……” 当下三个人径直自大门而入,浑不理会周围的家仆们看向李*的那种极度羡慕外加畏惧的目光,沿着石子铺就的甬路,直入正堂。 此时正堂内正自热闹,大约二十余名身穿青绿服色的官员正在相互寒暄交谈,作为主人的李彬坐在主座上,正自与一位三十多岁的便装男子说话。 李*抢上一步,单膝跪下拜道:“卑职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参见观察大人,给观察大人拜年……” 他这一嗓子颇为响亮,原先还略显嘈杂的正堂内顿时静了下来,周围的大小官员们的目光几乎同时转了过来,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就连那正和李彬谈笑风生的男子,也立刻停住了话语,凌厉却并无敌意的目光直直落在了李*的身上。 这屋子里聚集的乃是延州九县的地方官,李彬乃是延州文官领袖,逢年过节各县均会遣人前来探望拜谒。新年毕竟是个大节气,因此各县来的大多都是主官,除了延昌县县令吴长瑜临时生病来不了遣县丞封契年为代表之外,其余各县均是县令亲来,有的县甚至是县令和县丞亲来,将政务交给了县尉和主簿打理。 因此此刻屋子里的这些官员,最小的也是个八品官,和李*品秩相当,大多则是七品,最高的节度判官刘薰更是五品绯袍,已经可以列入朝廷大员之列了。 一个八品的小官,在这个场合里几乎是地位最低的了,随便挑个人出来在品秩和资历上便能够压过他。不过此刻来给李彬拜年的人大多都是文官,头上戴的都是展脚幞头,戴交脚幞头的,满大堂也只有李*一个人。 他是来给李彬拜年的人当中唯一的武官。 也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来给李彬拜年的彰武军军官。 不过他受到广泛关注,倒还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李*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大名,如今在延州的官场上可谓是如雷贯耳的了。 各县无论远近,对十几天前发生的那场州城兵变都略有耳闻,一个仅凭着五十个人的小队便将州城和整支彰武军肢解了个稀里哗啦的小兵头,即使是在延州这么偏僻的地方,也足够成为新闻人物焦点人物的资格了。 仅从这个消息传闻的内容来猜测判断,各县的官员们一致认为李*应该是个膀大腰圆身材魁伟力大无穷面带杀气凶相毕露的一个家伙,谁也没想到此刻看到的这个自称叫李*的家伙居然是这么个身材瘦小脸相晦气的人。此人就算是扔到书生堆里也稍显弱了些,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十步杀人统带骄兵悍将饮血沙场的将军材料。 就是这么个人,将自成年以来号称权谋庙算冠绝延州在各方势力中纵横来去折冲樽俎了半生的高允权高侍中搞了个灰头土脸口吐鲜血,就是这么个人硬是险些连延州的天都给翻了过来,就是这么个人,做到了连周密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 败在这样的人手下,也难怪高侍中要吐血了,实在是太荒谬了…… 就在这些文官们一个个面色古怪心怀鬼胎胡思乱想的时候,李彬带着吟吟笑意将李*拉了起来:“怀仁总算来了,我们方才还在说你呢,来,见过这位延州的贵客——” 说着,李彬的手摆向了坐在客位上的那个便装中年男子。 那男子缓缓站起身来,几乎一瞬间,一股严整肃杀之气自他身上涌了出来,李*顿时心下一凛——这时只有久经沙场日夜过着刀头舔血生涯的百战之士独有的气质,眼前这个人,比起自己以及自己手下那群号称随随便便便能将彰武军反转个个的熊兵绝不在一个层次上。 队中的所谓老兵,在李*这段时间的锤炼下,此刻也只能说刚刚有了个兵样子,而面前这个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战士…… “在下三镇衙内都指挥使折德源,李宣节,久闻大名了……”那中年男子拱了拱手,带着淡淡的笑意自我介绍道。 ———————————————————————————————————————————— 二更了,嗯嗯,继续拉票进行时…… 第六章:星星之火(2) 李*愕然抬首注视着折德源,呆立了半晌,才由衷地躬身还礼道:“折衙内客气了,卑职汗颜,久闻折家将大名,今日方得亲见,卑职身有幸焉!” 折德源听了他的恭维话只是淡淡一笑:“宣节不必客气,折某粗鄙,不过是个只会扛枪巡戍的大兵罢了,当不得宣节如此恭维……” 李*却是实心实意的,这个时代所谓的名将名军并不少,悍镇强藩更是遍地牛毛,然而却多是昙花一现,像折家这种能够世镇州郡长达百年以上的军人世家绝对是藩镇中的异数,海内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就连与折家亲联至好被赵家的第三位皇帝感慨为“父子皆名将”的杨家将在这一点上都无法与折家相比。 凡百年不败之族,世纪不衰之军,都是值得尊敬的。 李*也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道:“折衙内此来,带了多少兵来?” 李彬听了,当即一愣。 哪有李*这么问的,他倒是真不见外,见了面二话不说便打听人家的军中机密,一点也不怕犯人家的忌讳,虽然说这个数字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但这个时机这个场合这么直通通地问出来,在场的文官们无不觉得古怪,不知道李*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反倒是折德源淡淡一笑,丝毫不以为异,爽快答道:“三百人而已……” “够了!”李*顿时眼中一亮,喜笑颜开地道。 折德源颇有些玩味地打量着李*,这个延州高层口中的破皮无赖,倒是还真有些意思。 “怀仁,何谓‘够了’?”李彬却对二人的对答颇为不解,沉吟着问道。 李*向李彬躬了躬身:“观察,延州防务关键在芦子、魏平两关,两关地势均不可谓不险要,只是多年以来无兵驻守,关隘失修形同虚设,以卑职所勘察芦子关地势而言,只要有两个满编的小队驻守,党项铁蹄纵然彪悍,却也万难直下肤施,只要每次能让定难军在两关之前扔下三百到四百具尸体,定难军今年就不会再度南下,他们不比我们,人口丁户有限,青壮精锐一旦损失,短时间内无法补充,这样的消耗他们经不起多少次。” 李彬闻言,捻须沉思起来,折德源精神一振,毫不客气地问道:“何以见得?” 李*略感奇怪地看了折德源一眼:“衙内考校卑职么?定难军四州八部,总共不过八千能战之兵,其中披甲精锐不过三四千,拓跋家自己的嫡系兵力只有三千。若是能让拓跋家在芦子关和魏平关前损失三百兵,已然是其十分之一的军力,这些兵都是久经战阵弓马娴熟的强兵,一时根本不可能以新兵相补充,若是侥幸能使其损失达到五百之数,则其损失将达到六分之一,如此只怕几年内定难军都很难再南下了……” 折德源点了点头,笑道:“只是李彝殷不会如此愚蠢,既然南来,总要带上其他部落的些许人马以壮声势。” 李*恶意地笑了笑:“如此最好,党项八部族,只有拓跋家最强,其余部族兵力装备武器都差得远,杀死一个拓跋家的兵等于杀死了两个到三个其他部族的兵,那些小部族若是敢单独前来,只怕在两关之前便会撞个举族元气大伤……” 折德源想了想,问道:“李宣节,若是定难军真个再度南下,你愿意出战么?” 这话问得稍显无礼,李*回答得却是干脆利索:“愿意!” 折德源抚掌笑道:“李宣节原来是个爽快人,高侍中有意命在下出镇魏平关,而以李宣节为芦子关巡检使,看起来果然是识人知人啊……” “芦子关巡检使?”李*怔了一下,转眼看李彬时,却见这老头子满脸忧色。 李*垂头沉思半晌,苦笑道:“高侍中打得好算盘,也罢,巡检便巡检!” 他顿了顿,道:“不过我的几个队刚刚组建,都是些老兵油子和新兵蛋子,现在拉他们上去是叫他们送死。这种天气党项人一时也不敢南侵,等雪开了冻,我便率部前往芦子关镇守。” 折德源扫了他一眼,缓缓道:“李宣节以为今年定难军会南下否?” 李*恭恭敬敬地道:“以卑职的意思,李彝殷今年最好不要南下,不过对折侍中和衙内而言,老李今年还是南下得好……” 折德源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眼中精光数闪,却再没有说话。 大堂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折德源冷着脸不说话,李*却一脸不在乎的神色,依旧大刺刺地道:“衙内莫怪,*乃是军中粗疏之人,说话做事,只会实打实。衙内此来驻防延州,乃是九县黎庶之幸,*心中极感激的,有甚么得罪之处,还请衙内见谅!” 折德源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勉强笑道:“份内之事,何足挂齿!” 李*极为实诚地点了点头:“不错,延州之事于侍中于衙内,确实是份内之事!” 折德源的脸色顿时又变得极臭,迟疑了半晌才问道:“李宣节以为,若今年定难军南来,两关能守住么?” 李*看了看他,点着头道:“魏平关地势比芦子关更险峻,道路也要狭窄许多,兵力更加不易展开,迂回更是困难,以衙内手中的兵力,要守好此关易如反掌……” 折德源冷笑了一声:“……宣节的意思是芦子关难以守住了?” 李*摇了摇头:“不是,这要看谁来守,虽然芦子关的条件比之魏平关稍差一些,不过以衙内的兵力战力,亦可称得上坚如磐石……” 随即他摇着头苦笑着道:“虽然很不服气,但卑职只能实话实说——卑职的兵不成,没见过血不说,其中大批都还和新兵没啥区别,要把这批人驯服让他们有个兵样子最少就要两个月光景,离真正上战场的水准还差得远呢……” 折德源皱了皱眉头:“那宣节为何又毫不犹豫便接下了芦子关巡检的差遣?” 他顿了顿,还未待李*回答,便道:“宣节不必虚言敷衍,你我都是军中出身,绕圈子的话不说。如今延州九县谁不知道,高侍中的均命对别个有效,对宣节嘛……” 他迟疑着没有把话说得太白,但那意思已经相当清楚了,李*若是不高兴,完全可以把高允权的命令拿去茅厕当厕纸…… 李*叹了口气:“请恕卑职无礼,延州与折侍中毫不相干,折侍中为何要遣衙内前来守关助战?卑职肯受命,那理由和衙内来延州的理由是一样的……” 折德源顿时又是一阵郁闷,这个泼皮,他现在开始有点理解高允权的感受了,真是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家伙啊…… 不过,折德源此刻却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家伙虽然惫懒,但和那些自己见过的彰武军军官们还真是有些不同,但愿此人做的能和说的一样。 …… 前厅开宴之后,李彬起身更衣,冲着李*使了一个眼色,李*会意地站起身跟了出去,一旁端坐饮酒的折德源看在眼里,心中暗自一笑,却毫不在意地用刀子切下一块羊腿肉,放在口中慢慢地咀嚼着…… 李彬带着李*径自来到了自己的书房,挥退了伺候的奴仆,他这才转身看着李*问道:“小年前那件事,你没受伤吧?” 李*苦笑着搔了搔头:“不过在地牢里冻了一宿,倒没有甚么大碍……” 李彬点了点头,脸色黯然地道:“你没受伤便好!” 李*看着他的脸色,十分诧异不解,想问却没敢张嘴。 良久,李彬才长叹了一口气:“侍中……不中用了……” 李*默然。 李彬冷冷扫了他一眼:“他恐怕熬不过今年了……你们下手,未免也忒狠了些……” 李*急忙举手发誓道:“观察,天地良心,卑职可是丝毫没有伤害高侍中他老人家的意思啊,就连高衙内都连根汗毛都没少,从头到尾,除了那天早上被不知轻重的弟兄拖到院子里冻了不到半刻光景之外,卑职们对高侍中连一根小手指头都没敢碰啊……” 李彬见这个在半年前兵乱之日当街杀人连眼睛都不眨的家伙如今居然做出一副如此无赖惫懒之态,心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面若寒霜冷哼道:“高家几十年的积蓄被你洗劫一空,节度府如今连过年给全军的加饷都发不出来了,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无辜?” 李*立即叫苦道:“观察,天地良心啊,从节度府抄出的钱,卑职可是大部分都给了子坚了,卑职虽然出身卑微,却也并不贪财,观察是知道的。这些钱在子坚手中,用在百姓身上,总比堆在节度府库里慢慢发霉要好得多吧?” 李彬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缓缓开口道:“若不是你将钱交给了子坚打理,冲着你这无赖的手段,老夫一回到延州便要帮助高侍中劝折德源带兵县剿了你的土匪窝,省得最终养虎为患养痈成疾,养出一逆渠恶霸,老夫便是延州父老的千秋罪人了!” 李*笑了笑:“观察言重了,若真如此,只怕折衙内会与卑职拼个两败俱伤,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党项人?” 李彬轻轻一笑:“哦?你的兵能和折德源拼个两败俱伤,那你适才又何必如此客气?” 李*叹了口气:“正面交锋肯定是不成的,不过卑职前些日子在节度府发了笔小财,虽然财物如数上交了,但有些宝贝卑职私藏了,这些东西放在武库里没有人用便是废物,到了卑职手里么……嘿嘿,折衙内的兵要想攻下卑职的山寨,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李彬眼睛亮了一下,口中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手上现在有多少兵?” 李*搔了搔头,答道:“不到两百,其中大部分都是新兵,上不得阵的。” 李彬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去,他叹气道:“芦子关……你能守得住么?” 李*神色松了下来,劝慰李彬道:“观察请放心,如今刚刚正月,大雪封路,定难军大队人马无法出动,春季牲口要交配,党项人游牧为生,这时候各家各户都忙着照顾交配生崽的牲口,也腾不出时间来随军出征。因此党项军若是要南下,最早也是四月份以后的事情了,有这几个月的时光,卑职便能将这两百人训练出个模样出来。” 李彬看了看他,淡淡道:“……你可以抗命的,军中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不怕高侍中怪罪,你便可以不用从命……” 李*一愣,顿时明白了李彬的用意,这个老狐狸是在变相建议自己不用听命就任这个劳什子巡检使的差遣。 他心中略略有些感动,想了想,轻轻说道:“观察,卑职冒昧询问,此次三水之行,您见到折侍中了么?” 李彬点了点头:“折可久没有病,身子康健得很,骑得马,吃得肉,这老家伙人老成精了,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即便是对我,他也藏着几分。” 李*笑着点头,心中暗道折从阮又不是后周朝廷,对您老人家当然要藏着几分。 他问道:“您向他转述高侍中的邀请时,他是怎么说的?” 李彬捋了捋胡须,道:“他说得明白,折家军开进关中,本来便已经闹得诸藩惊惧日夜不宁,史继美和高侍中都是待其以礼,这是因为畏惧折家的军力和朝廷的威命。朔方冯家仗着与当今天子的布衣之交,干脆写了一封逐客令,明白告诉他不许折家军进灵州……” “……所以他说,就别让高侍中为难了,他不来延州,只是派遣儿子带领三百兵前往芦子关驻守,希望高侍中能够帮忙解决一下这三百兵的日用粮辎。” 李*笑了笑:“观察您信么?” 李彬笑了笑:“半真半假罢了,延州这块肉虽说烂些,却也并不瘦,他岂能不觊觎垂涎,只不过害怕引起关中震动,诸藩同仇敌忾,联合定难军一起来对付他,一时半会不敢下口罢了。如今延州的局面像极了三国时候的益州,肉很肥,其主暗弱不能守,张鲁曹操刘备都想要,只不过大家都想做刘备,先挂这么一长面子好看不是?” 李*沉吟了半晌,摇头道:“观察,只怕不是这样,折家军进关中,来延州,都是另有目的的……” 李彬愣了一下,反问道:“何以见得?” 李*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观察请想,定难军如今投了北汉,不认大周为正朔,府州的折家却是尊奉汴梁的,李彝殷和折从阮,本来便是斗了多年的死对头,如今各事其主,更加要相互提防。府州毗邻契丹、北汉,南面又有定难军这个大敌,原本和麟州的杨家是盟友姻亲,如今杨家遣杨重贵入太原,就算顾念姻亲,真正打起仗来最多两不相帮,府州实际上如今是三面受敌的局面。契丹人是否会和北汉联手,暂不可知,但河东与定难军之间却必定是要相互呼应的。而延州在银夏之南,若能有效地牵制住党项人的兵力,则府州方面南线的威胁便可解除,否则的话,河东军出雁门,契丹东来,定难军北上,府州的折三郎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这局面。只是我彰武军实在太弱,定难军根本不将我们当盘菜,因此折从阮才要硬着头皮分兵进关中,驻军三水,又派出这个折五郎来助守芦子关,为的便是能让李彝殷多一层顾忌,不敢全力北上呼应北汉对府州的用兵……” 李彬恍然大悟:“这便是你方才对折德源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李*点了点头:“对咱们延州而言,定难军今年不南下,咱们正好有一年的喘息之机。但是事事皆有两面,定难军不南下,便自然就要遣兵北上,府州便危险了……所以对折德源而言,他是希望李彝殷今年南下的,定难军兵力不多,两线作战折家支持不起,李彝殷同样支持不起,若是南下折了兵马,延州方面便能给银夏造成威胁,李彝殷便不敢随便抽调兵马北上。这个道理折德源懂,折侍中更不会不懂,所以折家军此来,确实是实心实意助守延州的。反客为主鸠占鹊巢,这样的蠢事折侍中那么精明的人是万万不会做的……” 李彬默默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后来和折衙内说的那句话又是何意?” 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折家来延州不是好心肠来救我们,他们也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府州,所以他们一定会拼命守住魏平关和芦子关的,关键时候,折侍中会亲率大军来援。卑职那么说,是不想被折德源将我彰武军看扁了,折家为了自己的事能够拼命,难道我们彰武军便不能么?守卫芦子关,是守卫延州的门户,这是咱延州人自己的事情,折家军能做到的,我们为何做不到?” 他顿了顿,诚恳地道:“观察当时和卑职说的话,卑职一直记在心上,卑职练兵,便是为了守卫乡土和党项人拼命的,所以这个芦子关巡检使,不管高侍中父子打得是何主意,卑职都做定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拉票,晚上二更,多谢大家支持哈! 第六章:星星之火(3) 京城的这个年过得就比延州热闹多了。元正日(即正月大年初一)一大早,大周天子郭威便在大宁宫乾元殿坐朝,外朝官以弘文馆大学士中书令瀛国公冯道为首,内朝官以枢密使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邺国公王峻为首,依次按班鱼贯入殿呈递贺表,按照程序,在郭威庄而重之的啰啰嗦嗦说了一大篇绕口的骈文致辞之后,当殿赐宴。 这一套流程走下来,王峻倒是不觉得如何,已经七十岁的冯道却委实累了个七荤八素。本来这种场合冯道虽然应该出席,但告个病歇养也不是不可能,以他的资望地位,也不会有人揪住这点小事不放给他好看。只是今年不同往年,这是郭威即位之后的第一个元正节,无论如何不能简慢,总要造出一副朝野熙穆国泰民安的气氛来才好。虽说谁都明白不过是个政治上的秀场,但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越是里子烂得厉害面子上越是要光鲜好看,因此谁也不敢抱怨,冯道是个极有政治大局观的人,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撂挑子。 因此一场冗长的朝会下来,老头子苦不堪言,精神萎靡不说,就连代两府宣读贺表的时候都险些念了白字,好在倒也没有殿中侍御史敢于跳出来弹劾他,老人家总算勉强把这一场撑了下来。 结果就是,当天回府冯令公便患了重感冒,从元正日一直到正月初七“人日”,足足养了七天的病,倒是没有甚么大碍,不过人日的其他庆典活动冯道便一律不参与了。 这一天郭威率百官在龙亭御园伴雪赏梅,在中书当值的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范质却悄悄地轻车简从自禁城出来,只身来到了冯府。 “……关中驿站大多废置,信使自折可久大营借的马,一路上不眠不休跑了整整十天,五匹好马全都跑死了,今天抵达延州宅集使邸的时候,冻得面无人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份密奏上不只有李彬的签名,肤施县令秦固当日在场,也署了名,没有折可久和他儿子的署名,似乎是不愿意揽事上身的样子。依某看来,延州这个年,过得只怕是不安生……” 范质在一旁娓娓叙说,冯道半倚在榻上从头到尾细细阅读着李彬的密奏。 半晌,冯道轻叹一声,将密奏放下,缓缓问道:“那个在孟州河阴县主修缮疏导河渠的郎中是谁来着?唉……人老了便是不成,上次你说起过的,如今不过二十几日吧,便忘记了……” 范质一愣,他郁闷地答道:“是工部水部郎中袁述,前些日子中书已经制除他通判孟州了……” “哦——”冯道立时回忆了起来,道:“就是他,年前不是上了一道表章么?天寒地冻,工地上有人冻死,请拨帐子炉碳烧酒等取暖应用物品,拨下去了么?” 范质顿了一下,道:“此事是李惟珍经办,下官不甚了了,不过帐子等物均为军用,须枢密和兵部少府等合议决之,一时半刻恐怕李惟珍来不及划拨转运过去……” 冯道懊恼地用手轻轻拍着榻道:“要快……那边都冻死人了,朝廷上还在推诿尸位,你回去问问李惟珍,办好了没有,若是枢密那边扯皮,我老头子舍下这张老脸去求王秀峰……不能再拖了,冰天雪地,人都在河床子上晾着,不冻死人才怪,人命关天的事,不能拖了……” 范质顿时脸上一红,略带不满地道:“令公,此事中书自会有安排,某此来,是来就延州事和令公商议的……” 冯道将那份密奏朝他面前一推,道:“这些事情——该是王秀峰和枢密那边拿主意,这个东西我看不看无所谓,拿去那边吧!” 范质有些恼了,冯道莫非真的老糊涂了,他拖长了声调叫道:“令公——” 见冯道回过头来双目炯炯看着自己,范质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道:“这可是军国大事——” “军国大事——?”冯道喃喃自语般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语气中带着一股索然酸涩之意,还略带点讥讽。 范质苦笑道:“令公,王秀峰处事乖张,若是请他独断,我还跑来府上作甚么?延州今年一年闹了两起兵变,端地是波谲云诡,情状殊难逆料,定难军至今尚未归顺,李彝殷联络北汉虎视关中,那可不是一个庸碌之辈,万一被其觑个空子,我们都要悔之晚矣……” “天塌下来,有折可久这高个子顶着,就无需你****闲心了……”冯道的话语说得语重心长,内容却险些教范质背过气去。 “令公——你——”范质一时气结,竟然哽住了。 冯道干瘪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怎么,文素,是不是觉得我老糊涂了?” 范质坐在榻前寒着脸不说话,索性给冯道来了个默认。 冯道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娓娓道:“三十年了……这样的‘军国大事’也不知道经遇了多少。造反、谋逆、割据、兵变,这些个事情,如今还算甚么了不起的事情么?我这一辈子,换了四个朝廷,服侍了九位君王,能称得上善终的,竟然只有两位。几十年来,天天有地方起反,月月有藩镇兵变,年年都要打仗加赋,你打我,我打你,打来打去,死的是谁?还不全是老百姓。天灾、人祸,总得给这些黎庶留条活路吧?咱们这些坐在中枢的宰相们,总得替这些又没权又没钱的人想想吧?” 这一番话把范质说得楞住了,向来自诩口才颇佳的他迟疑着竟然没有接上冯道的话。 冯道苦笑了一声:“延州闹了一场兵变,便是军国大事了么?农田荒芜了,灌溉跟不上,人丁弃家弃地,逃难去了,土地没有人耕种,老百姓没有了粮食,便要饿死,便要造反,朝廷没有了赋税,便没有了收入,还要打仗,还要养兵,眼见着泰宁军这就要反了,王秀峰要挂帅,主上更是打着亲征的主意……兵马一动,钱粮万斛,到哪里去筹?” 他叹了口气,略带点无奈地道:“文素,不要老和王秀峰闹别扭,他脾性不好是真的,可是只要你不和他争权,他不会挡着我们做事……” 范质咬了咬牙,道:“令公,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这朝廷是主上的朝廷,不是他王秀峰的朝廷……” “甚么食君之禄——主上行伍起身,会种田么?你是食民之禄啊……咳咳咳咳咳” 冯道厉声驳斥了范质一句,却说得急了些,气没有喘匀,不能遏制地咳了起来。 范质惊呆了,他被冯道这貌似大不敬的话语惊呆了,一时间竟然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方才醒悟,急忙上前扶住冯道,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苦笑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良久,方才听得冯道缓缓开口道:“如今这个天下,谁做天子,不是我们这些儒生说了算的。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皇帝是谁,谁也不知道明日的天下究竟是谁家的江山,这些事情,既然看不明白,也看不透,便不要在上面花心思了。连至尊尚且如此,中书那个位子,又有甚么好争的?王秀峰想要做中书令,早就想了,不好意思开口罢了,若是依着我,让给他又有何好心痛的?只是此事主上万万不会答允,我这尊泥胎塑像,主上硬是要摆在庙堂里面撑门面,又有甚么办法……?” 老头子嘿嘿苦笑起来:“在这个世道里当宰相,太糊涂了不成,宰相糊涂,老百姓就要饿死;太精明了也不成,那些手里握着兵权的人,任谁都能轻松地捏死我们。桑国侨便是太聪明,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滔天权势,万贯家财,左不过一场黄粱梦罢了……” 范质自嘲地一笑:“王秀峰如今的权势,和桑国侨当年可有得一比呢……” “以桑国侨的才智,尚且名裂身死,王秀峰远不如他,而骄横跋扈过之,他又能撑得到几时?你和他争来斗去,和与死人争斗又有何异?” 冯道带着几分无奈对范质开导道。 “……文素啊……如今天下不是大唐鼎盛时候的模样了,百业凋零,黎庶离散,盛世丁户十不存一。如今不是谁有理谁能走遍天下,是谁的刀子亮谁便有理。我们这些儒臣,是管不到这些的,天下也好,家国也罢,留给那些做大事的人去想罢……我们只要能兢兢业业,劝课农桑,开垦田地,修治水利,使民有所依,户有所存,百姓赋税之余能得一半饱,不至于铤而走险,便是无上功德政绩。若是再能教化一二,选拔一些出身科制的亲民之官,便是造福天下之业了……” 这番话说得范质眼睛发酸,他干涩地笑着:“令公未免过于悲观了些,当今圣上毕竟是明主,只要我等尽心辅佐,盛世自然可期……” “我岂不知当今主上是明主?”冯道苦笑着摇头,“这世道太乱了,明君未必能全其国,暴主未必能得报应,只是这些都只能寄希望于旁人,我们自家做不得丝毫主张。我们不是带兵的人,若是对政争卷入太深,动辄便是灭门之祸。文素,你要记着,无论谁做皇帝,无论江山换了谁家的,都要有治民亲民之官来秉权行政,否则便没有人交纳赋税,朝廷便没有收入,军队便没有军饷,士兵们便要哗变,要造反,要拉着衮服再裹一个皇帝出来——所以我们这些人虽然软弱无力,却是任何一个朝廷也缺不得的,缺了儒臣,朝廷便不再是朝廷了……” “……所以我们不能卷入皇权之争,任何时候都不能,只要我们不染指军权,不染指皇权,那么不管大宁宫里坐着的是谁,便都不会动我们……” “皇权之争?”范质诧异地问道。 冯道笑了笑:“你以为不是么?王秀峰和主上之间那层旧情蒙住了你的眼,连朝局都看不明白了?王秀峰跋扈也好,骄横也罢,无非是想一身兼挑两府,以枢臣外兼节镇,这都是人臣的大忌。不过仗主上面子薄,不好意思驳斥黜落他罢了。慕容彦超之祸,不过是疥癣之疾,王秀峰权柄过甚方才是心腹之患,主上是刀枪上面滚过来的人,一家老小妇孺均死于政争,岂能不知此理?王秀峰欲挂帅征泰宁军,主上便要亲征,这不是极明显的事情么?主上亲征是因为满朝文武拿不出一个能够压得住王秀峰的统兵之人,到了这样的地步了,王秀峰若不篡位,只怕败落只是个时辰问题了……” 范质浑身打了个冷战,冯道历经四朝风云变幻,始终稳居相位,果然不是没道理的。郭威与王峻之间牢不可破的亲密战友情谊经他一番剖析解说,顿时显得貌合神离摇摇欲散起来。 范质迟疑着,说实在的,虽然冯道已经将道理讲述得够清楚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一想起王俊那副跋扈傲慢的嘴脸,以儒臣自居的范质便觉得一阵阵腻烦,小人当道,贤臣避让,这是哪门子道理。 似是知道他心中的不忿,冯道叹着气道:“你每旬往澶州写一封信,你以为王秀峰不知道么?” 范质顿时浑身上下如同被迎头泼了一盆雪水,一阵凉气自胸中涌出…… 冯道平日闭门家中坐,连朝都不大上,三天才去一次中书门下,只在政事堂里坐半个时辰便打道回府,连李谷都在背后议论说令公是有些老得一阵阵犯糊涂了,然则自己以为最隐秘的政治隐私,这个老家伙居然私下里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听冯道语中之意,此事竟然连自己的头号政敌都了若指掌。 太可怕了,看来自己这样的儒生,在政争这件事情上还真是没法子和这些在漩涡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们斗啊。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居外而安。这道理不光是咱们这些读书的老儒明白,圣上虽然幼年未曾读书,这道理也还是懂的。就是王秀峰,又岂能不知?否则为何近在眼前刚刚接管了大内禁军的李重进他不忌惮,偏偏忌惮一个外镇澶州的太原侯呢?” 冯道继续用他温和虚弱嘶哑的语气慢慢“敲打”着范质。 “其实此刻看好太原侯的不只是你,李惟珍暗中也有动作,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可是主上知道,王秀峰也知道。主上之所以隐忍,一来是他生性仁厚宽宏,知晓乱世为臣者的不易,二来你和李惟珍都是他准备留下来最终辅佐太原侯的宰相人选,因此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情势如此,王秀峰为何偏偏提防忌惮于你,却极少找李惟珍的麻烦?不是他心血来潮,也不是他心胸狭隘,而是他忌惮你这个日后的宰相今日便来夺他的权。李惟珍分判三司,终日与丁亩户数河工水利钱粮米谷这些民生国计搅在一处,类似泰宁军和此番延州这类事情极少插言,这便是他比你聪明的地方啊……这些事你觉得是军国大事,王秀峰自然更觉得是军国大事。既然是军国大事,自然有他和圣上决之,你范文素横插一道,抢着要与他去争这个‘军国大事’的议决之权,他怎能容你?” 冯道顿了顿,沉声道:“我们是文官,乱世文官自然有文官该管之事,何谓黎庶生计,何谓国计民生,田土、水利、商贾,无非尔尔。我不教你揽事,并非不理军国大事,否则还叫甚么宰相?只是文武殊途,我们有我们的军国大事,王秀峰和那些藩镇诸侯有他们的军国大事,各统其权,各司其职,各自管好自己的‘军国大事’,天下即便不能大治,生民却也可少受些苦难。文素你********操心王秀峰该管的‘军国大事’,是舍本逐末了……” 冯道这些日子养兵,极少开口说话,今日勉强打点精神,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早已是精力耗尽,脸上充满了倦容,强打者精神最后道:“延州那边的事情,你说了不作数,王秀峰说了也不作数,折从阮的兵就驻扎在三水,如今关中他的嗓子最亮,延州的事情只有他说了才算。你把这个事情交给王秀峰去打理,他便是再不通情理,终归要卖上折家三分薄面……如今你若插手此事,只会引起王秀峰的猜忌和疑虑,甚至可能会把太原侯也牵扯进来,若是教王秀峰误疑太原侯参与了此事,只怕他便要打叠精神处处掣肘了,本来能够顺顺当当办下来的事情,王秀峰自家便能处置停当的事情,生生便要被你搅乱了……” 此时范质对冯道已然是彻底的心悦诚服,他一声不吭地拿起那份密奏,最后问道:“这个把高允权弄了个灰头土脸的莽撞校尉怎么办?看样子高允权自家是处置不了此人了……” 冯道无力地摆了摆手:“……让王秀峰头痛去,我还是那句话,延州的事情,折可久那老狐狸说了才算……” —————————————————————————————————————————— 二更,大家砸票啊! 第六章:星星之火(4) “嗡——咻——”一声沉闷之极的鸣响伴随着一阵悠长的破空尖啸,随即,一百五十步开外的一排布扎草人纷纷晃动起来,有一具居然连着插入地里的木杆被带了起来,直直飞出三四步方才啪嗒坠地,四支比寻常箭矢稍短的弩箭,两枝钉在草人的身上,除了箭尾之外全部没入草人身体内部,自背后透出的部分足足有尺余,一枝将草人带起,还有一枝居然将草人射了个对穿之后直直没入了草人后面的一棵大树的树干内。 李*和细封敏达大张着嘴打量着被四枝弩箭破开了一个缺口的草人阵列,目光中全是惊惧之色,一部伏远弩的威力,竟至于此。 在这种武器面前,前营目前装备的步兵甲就和纸糊的差不多,除了已经具备板甲雏形的明光铠之外,李*想不出这个时代还能有什么甲胄能够完全挡住这种弩箭的杀伤。 这种弩的箭头不是最常见的菱形箭头,而是一个相对较宽的反向月牙,在经过初步的打磨之后,刃口颇为锋利,在高速飞行的状态下,仅靠动能便能给予敌人毁灭性杀伤。 据说伏远弩的射程能够达到三百步之远,也就是说,在一百五十步范围之内的敌人只要挨上这么一下,便不要再想着能够站起来。 李*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他轻轻地咳了两声,苦笑起来,自己还是小看了古人的创造力了,如此恐怖的武器,在这个时代居然已经出现了。当然,面对高速移动的敌人,这种武器的杀伤力会大打折扣,上弦的时间过长是个致命缺陷,但是即使如此,只要应用得当,这种武器的威力也绝对是不可忽视的。 看了看细封敏达那惊讶的目光,李*轻咳了一声问道:“你之前不曾见过此物?” 细封敏达苦笑了一声:“我自十一岁开始随军征战,十二年了,延州来了不下二十次,从未见识过如此犀利的弓箭……” 他想了想,道:“听房当家的一些人说起过,灵州方面的军队有一种十分犀利的弓箭,射箭的间隔很长,但弓箭的威力很大,应该就是这种东西吧……” 随即他又满脸不可思议地说道:“你们既然有着如此犀利的武器,以前的战斗中怎么一次都没见使过呢?” 李*拿起一枝弩箭,看着箭头后部边缘上的铁锈,苦笑道:“那是因为延州的将军们从来都没见过这东西,这些宝贝被积压在武库里也不知有多久了,二十年?三十年?你没见过也正常,我甚至猜想连这批武器的主人都没见过这些东西……” 李*觉得高允权也好高绍基也好很可能这辈子都没进过武库,这父子俩根本对打仗没兴趣,基本上属于军事白痴级别。 “这种武器不是不可防备的,厚重的木盾就能抵挡住,不过仍然很可怕……”细封敏达仔细打量着那枝弩箭道。 李*笑了笑:“上弦的时间太长,这段时间足够你射出十枝箭了……” “威力很大,但是要射移动中的目标并不容易,只有四部,一次性能射出十六枝弩箭,这对于密集的步兵阵型来说是致命的,但对高速奔跑的骑兵并不奏效……”细封敏达补充道。 李*皱着眉头比较了一下四具伏远弩,感慨道:“大小都不一样,除了箭杆的长度大概一致之外,其他的部件或多或少都有些差异。” 细封敏达奇怪地抬头看了李*一眼,手工制成的弩,有这种差异是十分正常的,细封敏达并不对此感到奇怪,他奇怪的是李*对这件事的态度。 当夜,李*找来了已经在山上摆开了铺面的几位木匠和铁匠开会。小年前那场兵变,李*一次性将城中所有的铁匠全都“绑”了来,手持节度府的大印,他要造出多少官引都随他乐意,再加上优厚的待遇,延州城中的铁匠铺被一次性清空了…… 李*将自延州武库当中搞来的弩一样取了一部来(那几部木车弩除外),都是经过测试威力最大的。 在这次会议开始之前,李*要求包括毛木匠在内的四位木匠做一件事,他发给了每人一根白蜡木,要他们分别截取一根一尺长和一寸长的木段来看。 结果四人截取来的一尺长木棍令李*十分满意,四根木棍并在一起长短一致,这代表着四位木匠的目测水平在尺这个精度级数上基本相当,不过一寸木段的差异就略显著,最终经过比较,四个人中那位姓段的木匠手工锯出来的木段最接近一尺长木棍的十分之一,李*当即拍板,由段木匠担任工程的制图人。 在目前的简陋条件下,李*知道自己想搞彻底的标准化制造基本是个妄想,只能在现阶段先制定一个相对的标准化水平,李*要求以后制作的所有木制或铁制产品一律以段木匠的目测尺寸为基准。 现代社会的标准化以不变形的晶体为基准,在李*目前的条件下,只能暂时先以一个人的眼睛为基准。 李*要求这些工匠从即日开始对这些武器样品进行拆卸研究,研究每一个零件的形状和作用,并且在木板上用墨线描出其大小尺寸,然后用刀子刻出模型。 在对弩机的零部件结构研究基本完成之后,李*会要求这些工匠们开始复制这些零件,当然,每一个部件都要经过段木匠的目测审核,与原模型部件尺寸差异较大的将被作为废品舍弃。 李*对木匠活和打铁工作均一窍不通,他只是单纯地希望未来的部队装备的武器能够尽可能的制式化,这样其制造成本和制造周期都将被大大压缩。 这是一个十分长期的工程,李*并没有指望能够在短时间内见效。 同时,李*开始调整练兵工作的一些标准,他在两百余名士兵当中找了一个典型的矮个子,此人名叫曹庆,李*将此人从练兵队列中挑了出来,反复地命令他在一片空地上练习齐步走。 这位曹庆大哥十分郁闷,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点像被耍的猴,不过李指挥显然并没有顾及到他的感受,一面看着他走来走去一面若有所思。 之后,李指挥做了一件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划定了两条直线,并在两条直线之间画了一条垂直的连线,并且命令曹庆沿着这条垂直的连线来回齐步走,在曹庆走了几个来回之后,这位指挥大人逐步逐步在垂直连线上画出了曹庆每一步的落点,落点和落点之间的距离大致相仿佛。 以这个距离为基准,第二天进行队列行进练习的士兵们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情,操场上画满了一道一道的白线,教官们则喊着号子开始进行队列训练,与昨天不同的是,这一次每个士兵迈的步子不许大也不许小,恰好是两道白线之间的间距。教官们拿着木棍在一侧检查,若是谁的脚在行进中没有落在白线上,便会立即挨上一棍子。 对于李*这种古怪的训练方式,各级军官纷纷表达了自己的不解。 为此,李*召开了一次军官会议,向所有的军官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主要目的,他说:“战争是一桩精细活,谁算得更精细,谁便是赢家。大队行军,士兵因体力和身高问题总会分出一个快慢。因此真正快速的行军并不是一路狂奔的赛跑,而是使全体士兵在行军队列中始终保持一致的匀速,这才是长途行军保证速度的关键。因此需要选取一个绝大多数士兵都能够轻松接受的步幅作为基准。我选择曹庆,是因为他的腿最短,绝大部分士兵应该都能够轻松跟上他的步子。” 李*告诉自己的军官们,只有将这种步幅训练成为士兵的一种固定走路习惯,才能在长途行军中发挥作用。而要达到这个目标,需要长期的枯燥的队列训练,务求士兵们一抬腿,不多不少一步恰好就走这么远的距离。 尽管军官们不太理解,但是还是坚决贯彻了李*的命令,士兵们被要求在走路时挺胸抬头,不许看脚下的路,而谁的脚一旦没有落到线上,便会被抽上一棍子。久而久之,士兵们对这种队列训练都叫苦不迭。 对于这些士兵的怨言,李*暂时还无暇理会,有几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几乎把他忙坏了。 军队的快速扩充固然是件好事,却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首先原先在村民家中代做食物的做法已经不能适应如今部队的规模了,而且每天开饭的时候一大群人排队领取食物往往要花半个时辰之久,第一个领到食物的士兵把配额食物吃完回营房睡了一觉起来之后最后一位士兵往往还没能领到食物。 在李*那个时代,部队用餐基本上是以连为单位在食堂吃饭,炊事班将做好的饭菜依次摆上饭桌之后部队开进食堂,以班为单位分桌子坐下,一声令下同时开动,因此能够保证全连士兵基本上在同一时间段内吃上热饭菜,也压缩了用餐时间。 如今李*手中兵力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一个连的人数,但是却还没有条件开办一个能够供全营士兵同时用餐的食堂。村民家中的锅灶蒸出全营官兵食用的主食就要用半天的时间,天气冷温度低,等到最后一锅饼子出锅先前的早就都凉得和石头一样了。卧牛村实在太小,如今一下子涌出来这么多兵和流民,确实有点摆布不开的样子。 李*为了这个问题和周正裕一起研究了许久,最后还扩大了讨论范围,将魏逊和刘衡等人拉了进来进行讨论。 大家最终一致将目光放在了那些新的被收容的流民身上,这批人每日消耗粮食,却终日无事可干。李*目前部队的扩充速度过快,暂时又不想再招新兵,这批人正好用来做一些杂务。 李*没有仿效二十一世纪组建炊事队,他想起了赵匡胤在若干年后推行的军事制度改革。 提前借鉴了老赵同志的创意,李*将前营的士兵划分为了禁兵和厢兵两部分,禁兵暂时不再吸纳新兵,前营在已有的丙队和三个新兵队之外额外组建了一个厢兵队,这个厢兵队招纳了四十多名流民男子做劳力,分成了炊事组和劳役组两个基本单位,由周正裕统一安排指挥。 相比禁兵,新组建的厢兵队是没有军饷的,但是每顿饭和禁兵一样可以得到两个饼子和同样份额的咸菜,比起难民营里的难民来要高出一个档次。那些原先一直在帮忙平整场地修缮房屋的壮年流民此次都被编入了厢兵队,而那些成为佃户的流民则不在此列。 在这支后勤辎重性质的厢兵部队组建之后,李*等人又适时地改革了部队的用餐制度。全营五个队分时辰进行用餐,作为老部队的丙队是最先用餐的,用餐时间是约两刻钟光景,之后依次是三个新兵队,最后是厢兵队。这样在一个时辰之内各部队均可以吃上热饭菜,而没有到用餐时间的部队可以继续在操场上进行训练,不必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领取食物。 这样厢兵队的炊事组一次性做好一个队的食物即可,出锅的热食物可以当即端出去给到了用餐时间的部队吃,不必在大厨房里慢慢等着变凉。 这件事情让李*意识到,他的建军之路还很漫长,许多杂糅了现代军队后勤统筹学的方式方法需要陆续地引入到这支新的队伍当中来,只有经过这样一番脱胎换骨易筋洗髓的改造,这支部队才能具备现代军队的一些基本特征。 吃饭的问题解决了之后,李*立刻发现还有N多的问题因人数的骤增而开始凸显,其中最明显最直接的两个问题是大小便和洗澡。 原本只有几十个人的时候,李*允许这些士兵满山遍野寻找地方自己解决排泄问题,但是在拥有了两百多人之后,这个问题开始变得尖锐起来。 如果不加以处理的话,两百多人每人每天一泡屎,足以在短时间内将兵营周围变成一个遍地黄白之物的大茅房,没有制度规范的难民营那边已经开始有这个趋势了。上厕所制度的改革势在必行。 劳役组承担了这个工作,这些吃饱了饭力气也足的士兵开始在营寨之外挖建丰林山上第一个有机肥料集散地,李*不希望浪费这些排泄物,明年开春开始耕种庄稼时佃户们可以随时来这里挑肥料,条件艰苦,不能浪费任何一丝一毫的资源。 洗澡的问题也很尖锐,难民营那边没有条件,不要求,但是为了避免开春传染病的传播,李*准备强迫这些流民改掉不愿意洗澡的坏毛病。 而在营里,李*则要求全营官兵至少每十天洗一次热水澡,为此几位木匠加班加点赶制了十个大木桶,每队以什伍为编制错开,按照各自的日期进行洗浴消毒活动。 人多了,干什么都不能一窝蜂地上,吃饭拉屎洗澡这些基本生活事项需要一一搞定。每件事情都不是孤立的,时间的统筹安排涉及到日常的训练、动员以及理论学习和文化学习的方方面面,只有一个极为详尽的时间安排表才能将这一切都统筹好,既保证不浪费一点时间又保证每个士兵不会漏掉任何一项学习训练项目。 周正裕为了做这个计划表伤透了脑筋,没啥文化的他憋了将近十天才拿出了一个把李*看得满眼星星的成果,十几张麻纸上画着一大堆莫名奇妙的圈圈点点叉叉杠杠,若不加解释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周正裕手比口说,从午饭一直解释到晚饭光景,李*到了也没能完全弄明白,最后他抱头蹿回自己的屋子直接命令周正裕开始试行,并且明白表示如果不合适周正裕可以随时调整。 令李*颇感意外的是,这个统筹计划表虽然看起来乱七八糟不知所云,但是实行起来却是出奇地有效,周正裕只用了四五天时间便让老兵和新兵们适应了这种按照命令和安排进行日常生活训练的作息模式,一个月运行下来,李*发现这套计划居然运行得颇为良好。 不过,李*到了也没能搞懂那份计划表,他仅仅记住了自己每天吃饭的时间和平时洗澡的时间,除此之外,周正裕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什么办法,具体到每个人是如何安排的,他一律不管,全权放手给周正裕,美其名曰叫做权力下放,其实分明便是偷懒。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气渐渐开始回暖,一支全新的彰武军前营渐渐在丰林山上被逐渐打扮出个模样来了…… ———————————————————————————————————————————— 一更啦,大家用票砸死我吧…… 第六章:星星之火(5) 金明县主簿高绍元今年三十二岁,乃是延州高氏族门大排行的老二,其父高允德乃是现任彰武军节度使侍中高允权的族兄,其祖父乃是原彰武、保大两镇节度使太师兼中书令北平郡王高万兴。按理说以高绍元的出身在彰武军节度中谋一个稍好一点的职位并不困难。然则大族门里的事情不可以常理而断,高万兴死后高允德在争夺留后位置的内斗中落败,被胞弟高允韬和族弟高允权鸩杀。高绍元当时还小,孤儿寡母无依无靠,高允韬和高允权迫于族内的压力倒也没有斩草除根赶尽杀绝。高绍元在寡母的抚养下也得以长大成人。 因为幼年遭遇不幸的缘故,高绍元相对早熟,与族中其他高氏兄弟互无来往,日子过得也颇为清苦。直到五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高允权在和周密对抗争夺延州归属的斗争中想要修复因兵乱而被焚毁的节度府衙,当时高氏族们中其他的人对这种脏活累活避之唯恐不及,于是临时抓了高绍元这么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偏枝子弟来做监工。 高绍元虽然际遇孤苦,但却自幼发奋,苦读经史,虽然为了避免出露风头遭族中子弟猜忌,不曾参加科制考试,更没有解试功名,但做人做事却稳重踏实,凡事皆肯用心。不过是一桩简单的工程,但是落到他的手里却做得颇为认真,最终只花费了极少款项石料便圆满完成了节度府重建工作。即使是对他心怀提防的高允权,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堂侄做得极为出色。 论功行赏之下,高允权与观察判官李彬做了个私下交易,以彰武军两个队头空缺换了两个文官职份,高绍元被任命为金明县主簿,一做便是四五年。 因为出身高家,李彬等文官虽然不乏有对高绍元颇为赏识者,却本能地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高家族内,更没有人愿意来理会这位既无权又无势的族中异类。一来二去,得了官的高绍元反倒越发显得孤单了,也越发显得不合群。平日里除了处置公务便是在家中奉养寡母,俸禄所得仅够母子二人日常开销,至今连一房妻室都不曾娶得。 此番元正节,金明的县令崔瀛县丞尹士英和县尉张文衡都是李彬的门生,早早备下礼物在节前提前返回肤施,以期在元正日向李彬恭贺新年,全县的钱粮刑狱诸多事务都落在了高绍元一个人的身上。苦笑之余,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得打叠精神一肩挑起了整副担子。这个年过得忙忙碌碌,一场异常密实的大雪更是给他添增了许多麻烦,就连除夕夜他都是在县衙度过的,直到元正日凌晨子时才匆匆忙忙结束了公务赶回家陪母亲过节。 好不容易等到几位县官回来,交卸了差遣,高绍元这才算轻生了些。不料正月刚过,崔瀛便将他请了去,给他看了一封肤施明府秦固的来信,信中说新任芦子关巡检使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点名要借调高绍元到丰林山军前听用,语气当中倒是相当客气,说是请高绍元过去“帮忙”。 崔瀛倒是干脆,他告诉高绍元,文武殊途,若是他自家不乐意,谁也不能强迫他回州城去,李*只是发出了邀请,去与不去,全由他个人拿主意。即便回去,也是公事借调,金明县主簿之职仍然为他保留。 高绍元在与母亲商议之后决定前去丰林山看看,不为别的,只为李*开出的每月五吊钱的薪酬。作为九品县主簿,高绍元的月俸与李*最初担任队头时是一样的,月俸两吊,母子两人也就勉强糊口度日,五吊钱对于高绍元而言是一笔极可观的收入了。 天气回暖,高绍元回州城的路上不断看到驿道两旁的田地里有农人耕作翻地,这情景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了,这些年延州的人口流失情况极为严重,田地里耕作的农民越来越少。作为一个最基层的县官,高绍元也曾经为这个问题极度忧心,只不过一方面彰武军挡不住党项人的南下,另外一方面县里面也没有闲钱招募流民垦荒并代替外出逃荒的农人耕种,因此对这种情况高绍元只能眼睁睁看着,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想。 一路之上田间地头的几许人气让高绍元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他还不太明白这个在延州九县已然是声名赫赫的李巡检借调自己是什么事情,但五吊钱的月禄还是让他对这份即将到手的新工作充满了期待。母亲自从父亲被害后便再不曾做过新衣裳,高绍元决定此次延州之行一定要为母亲置办一身像样的新衣服。 进入东城之后,高绍元径直到县衙拜见秦固,却被告知秦明府出城到南郊折家军大营去****了。 不仅仅秦固不在,肤施县的县丞和县主簿都不在,找了半晌,找到了一个正准备领着一大群形形色色人等正要出门的肤施县尉陈夙通。 两个人却是认识的,陈夙通一见高绍元便急忙拱手施礼:“哎呀呀,原来是启正兄,何时来的?可曾用饭了?某这便吩咐厨下备饭……” 高绍元打量了一番他身后这十来个人,有一身月白色长衫神色傲然儒生模样的,也有衣着邋遢比乞丐略强些有限的,不过大多都背着一个木质的小箱子,一股清苦的艾叶香气刺得他鼻子皱了一下,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一群行医的郎中。 他顾不得心中奇怪,苦笑道:“至达兄不必麻烦了,小弟在路上已经用过饭了,请问秦明府何时能够回来,小弟寻他有要事……” 陈夙通怔了怔,摇着头道:“明府去时未曾说回来的时辰,不若老兄先在后衙安坐,我派人去寻明府。此刻某有公事在身,要上丰林山上走一遭,待晚间回来,再与启正兄洗尘……” 高绍元听他说得“丰林山”三字,心中一动,不禁出言试探道:“可是去李巡检营中?” 陈夙通苦笑道:“正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十一位郎中医生送至营中,否则秦明府甚至李观察都要寻某的不是了,启正兄,你先请到后衙,某有两到三个时辰也就回来了……” 高绍元不禁失声笑道:“巧了,小弟也正要去丰林山大营拜见这位李巡检,至达兄若是不嫌小弟累赘,同路如何?” 陈夙通一怔,面上露出些许讶异神色,迟疑了半晌,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这些医生郎中,拉着高绍元的袖子来到了一边,压低声音道:“启正,这位李巡检你大约还不晓得,年前在州城狠狠闹了一场,连高侍中都被他逼得吐血,是个极狠的角色。听说先前高衙内定计想要害他,他最恨高家的人了,据说他麾下都是些杀人盈野的亡命之徒,无法无天之极,你若没有要紧事,还是不要到他面前晃悠的好,万一被他……高侍中只怕也不敢为你寻仇……” 高绍元笑了笑:“无妨,此番是他专门借调我军前听用。侍中得罪了他,怎么也怪不到我这远枝偏房的头上,小弟多谢至达兄的美意,时候不早,至达兄若是还想赶着回来用晚饭,咱们只怕该动身了……” …… 一别数载,高绍元已经许久没有欣赏过延河畔的景色了,此番一出肤施东门,顿时觉得眼睛一亮。原本荒芜没有人烟的道路两侧,竟然多了一群简陋的土坯房,一个个衣衫褴褛的农人正在房前屋后忙活,远远的,一处比道路地势稍高的坡地已经被平整了出来,却不知要做什么用。 “这是流民东大营的雏形,秦明府预备着在这里建起一个足够千人以上流民居住的营地,借机将周围这些荒废了的坡地都开垦出来,此处离延河不远,灌溉相对方便,若是能如期完成,今年肤施的口粮或许能够增产一大笔……”似乎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陈夙通感叹着解释道。 高绍元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话,只顾皱着眉头打量四周的景象。 沿着山下的道路一路走来,地势渐渐隆起,眼中见到的零零散散的土坯房渐渐多了起来,一些位于山坳里的坡田之上,耕作的人数和密度远远高于高绍元一路之所见,高绍元暗自诧异,指着问道:“这些也是秦明府收留的流民?” 陈夙通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些都是军垦军户,是属于丰林山大营的佃户……” “军队还招募佃户?”高绍元大吃了一惊。 “哈哈,启正刚刚从外县回来,不清楚倒也不奇怪。这收容招募流民为公田佃户的善举,本就是自丰林山大营最先开始的,这位李巡检似乎倒不单带兵是把好手,如今他这老营附近,已经有将近一千三百多流民聚居了,比明府在东门外设置的流民大营编制丁户还要多些……” 高绍元惊讶地四处看着,苦笑道:“这许多流民,每日要消耗多少口粮啊……还是州垣仓廪殷实啊,若是金明一口气收容如许多的流民,仓廪早就被吃得一干二净了……” 陈夙通看了他一眼,也摇着头苦笑起来。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半山坡处,转过前面的一座黄土堆,道路两旁赫然站立着两个寰甲执兵的士兵,其中一个身材略高一些的士兵身边插着一块木板钉起来的牌子,牌子上面写着几个行书大字,赫然便是“军事禁区”四个字。 “站住,来者何人?”那两名士兵当中个子稍微小一些的那个士兵瞪着眼睛喊道。 高绍元和陈夙通两个人面面相觑,二人都穿着淡青色的官服,戴着展脚幞头,那个站岗的小兵倒仿佛视而不见,脸上的神色充满了警惕和戒备的意味。 “某等是来给你们巡检大人送人的,还不快快闪开!”陈夙通不悦地喝道。 “通报名姓!”那小个子却丝毫不买账,依旧凶巴巴地喝道。 眼见陈夙通便要发作,高绍元却及时止住了他:“至达兄,勿动意气,公事要紧……” 说着,他掸了掸袍袖,上前一步道:“上下,请往营中通禀一声,肤施县尉陈某,金明县主簿高某前来拜谒……” “陈某?高某?”那小个子翻了翻眼睛,“你们不曾起名字么?” “大胆——!”陈夙通喝了一声,上前一步道:“为上者隐,为尊者讳,你家巡检不曾教过你尊卑礼仪么?” 高绍元虽然也稍微有些不悦,却没有开腔,只上下打量着那站岗的士兵,又扭头看了看那个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高个子,却见此人两只眼睛依然注视着山路转角处,连眼角也不曾往自己这边扫得一扫,倒仿佛这一场口角,于他没有半点干系一般。 就在高绍元暗自称奇之际,那个小个子士兵的生硬声音又传入了耳朵:“你说的话,我听不懂,若不肯表明身份,恕我不能通报了,退后——” 说着,那小兵挥舞着手中的木枪横着一扫,惊得陈夙通疾步后退,险些摔了一跤。却见那小兵不过在地面上划出了一道横线来,他此刻脸上神色温和了些,口气也不那么生硬了:“看来各位都是有身份的人,我便好心提醒一声,对不上口令,不要越过这条线,否则暗哨会放箭的,伤了诸位便不好了!” 高绍元心下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他微笑着问道:“这山上只这一座山峰防守如此严密么?这条路上只设了你们两个岗哨,是不是有点少啊?” 那小兵白了他一眼,硬梆梆地答道:“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高绍元不觉得如何,那边厢陈夙通早已恼了:“启正,我们回去,李*要人,让他自家到县衙领来……” 高绍元一把拽住了陈夙通:“至达——不要因小失大……” 他拱了拱手,对那小兵道:“去上禀你家指挥大人,就说他点名要的那个金明县主簿高绍元到了,他自然知道!” 那小兵看了看他,回头高喊道:“赵谅——!” “喏——”猛地自树丛间钻出一个同样身着步兵甲手持长枪的士兵来,只见他一路小跑来到了这发话的小兵跟前,立正,然后将长枪斜斜端起在胸前。 这发令的小兵同样姿势端起长枪,然后潇洒地踏出右脚,潇洒地一个漂亮转身,已经走到了官道的正中央,那刚刚跑过来的叫做赵亮的士兵则左腿平平抬起,脚尖绷直,一步便迈到了那发令小兵原先的位子上,然后一个向后转,持枪站好。 那小兵对高绍元道:“你们在此处等候,不要轻举擅动,小心伤了你们不是玩的,我这便上去通禀——” 说着,他转过身沿着山路大步向上跑去,只几个闪身,已然消失在已经开始绽开新芽的树丛背后。 高绍元微笑着摇了摇头,回身对陈夙通道:“这位李巡检,治军比先祖父还要严厉上几分……” 陈夙通哼了一声,悻悻道:“连礼仪尊卑都废了,治军严又有何用?” 高绍元笑了笑:“至达兄便不要懊恼了,既然身在军中,自然一切要令行禁止,否则便军不成军了,谁让你我来在了这位巡检的一亩三分地上了呢?” 陈夙通不屑地道:“折家的营垒我也去过了,人家百战之师,也没有如许大的规矩,这位李巡检,还真将这小小山寨做了细柳营不成?” 高绍元淡淡一笑:“既然到了细柳营,我们便少安毋躁,总要见见这位周亚夫何等模样,否则岂不是白白来了一遭?” 陈夙通顿时也笑了起来:“不错,不错,此人来过几次县衙,都是秦明府接待,我虽见过,却并不曾说话,今日倒是不妨领教一二,见识见识这位匹夫一怒血溅三尺的好汉的军中威仪……” “哦——?”高绍元顿时来了兴趣,“至达见过这位巡检?” “不错!”陈夙通笑了笑,“那日元正,在李观察府上还见了他一次,那一次他穿了官服,倒是显得更加合体一些……” “不知这位巡检大人相貌如何?”高绍元饶有兴味地问道。 “哈,身材比启正矮上半头,身形瘦弱,半点将种之气也无——”陈夙通毫不顾忌地笑道。 “啊——?”高绍元顿时一阵苦笑,这个同僚还真是不给自己未来的这位老板留面子啊。 “哪位是金明来的高先生?”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令高绍元吃了一惊,转过身时,却见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穿着一身兵褂子健步如飞沿着山路跑了下来,一面跑还不住一面在陈夙通和高绍元两人面上打量。 见此人奔下来,高陈二人兀自忡怔,那两名哨兵却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立正,长枪收在左边身侧,右手握拳平胸向内行军礼,齐声致敬道:“大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今日第二更,欢迎大家踊跃砸票!!!!!!! 第六章:星星之火(6) 木匠工棚内,齐整的木板和横纵的木栋随处可见,还有一些高绍元根本叫不上名字来的零部件,只有那几个已经被木匠们基本整出了个雏形的圆辐状物体让他大致猜出了这些人制造的东西。 “是马车么?”高绍元试探地问着,心中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这不是普通的马车……而是……四个轮子的马车……”李*那副期待的神情更加令高绍元不解。 四个轮子的马车和平日里乘坐的两个轮子的马车有啥不同么?高绍元心中暗自纳罕,虽然并没见过四轮马车,但是在高绍元看来,多两个轮子并不能让马车变得多么与众不同,就算是加上十个轮子,马车也仍然是马车,变不成别的东西。 “我已经自京兆府高价订购了七十匹马……”李*咧着嘴笑着道。 “哦?” “这种马车四匹马牵引,一乘车一次能够拉载十个人……” “哦?” “听说节度府内那些石子路面都是高大人主持翻修的?” “是!” “高大人可否为我也修一条这样的路?” 高绍元终于有点明白李*为何要借调自己过来了,他矜持地笑了笑:“只要有人有钱,修一条这样的路倒是不费甚么功夫……在这营寨中修么?” 高绍元有些诧异,营寨里面又不要整齐漂亮,修石子路做什么? “非也……某想请高主簿在山下为某修上这样一条路……” “这条路……总共有多长?” “大约八十里……” 高绍元险些晕了过去…… 延州距芦子关只有八十里,在中段位置建一座养马的驿站的话,四匹马一辆车,可以拉载十个人,跑上四十里换一次马,可以在三个时辰之内将一个齐装满员的小队自丰林山老营输送至芦子关前线。只要有六十匹马,便可以随时保证一个小队的兵力在芦子关和老营之间进行快速机动。剩下的十匹马,还可以拨给细封敏达去组建斥候队。 中国的地形条件和道路交通状况不适合四轮马车的的通行,这个李*心中有数,他还没有那种在这个什么都全面落后的时代里建立起一整套交通运输网络的雄心壮志。不过既然要出守芦子关,前方和后方老营之间的物资补给以及兵力调动通道是他无论如何也要保证的。他倒是并不担心守不住芦子关,那道关隘地势险要扼守要冲,只要有两个队的精锐兵力,守住便不是大问题。只是无论是守军的后方给养输送、兵力补充还是伤兵后送都需要一条能够快速机动的交通线。 前线和后方之间,必须要随时保持交通畅通,还要保证及时性,如果需要,援军和补充兵力要保证在一夜之间能够抵达。四轮马车不仅仅运输量远远超过两轮马车,同时还能有效保证士兵的体力不会在八十里的长途跋涉中被消耗殆尽。因此尽管李*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想当然,却仍然不能放弃。七十匹马花掉了七千贯钱的天价,李彬和秦固都认为他疯了,有这七千贯钱,足以满足整个彰武军一年的所有花销,而李*,花了这许多钱只买来了七十匹马。 李彬和秦固不懂军事,以为李*买马是为了建立骑兵部队,李*自己却是没有这个妄想的。以延州目前的经济力量,尽阖州之力也未必能够养得起两百骑兵,更何况骑兵不同于步兵,从训练到投入实战,没有四五年的时间是绝对做不到的。并不是一个步兵学会了骑马便能够成为骑兵,要学会在马背上熟练地操控马匹,就要经过一年到两年的严格骑术训练,至于在马背上能够开弓射箭……那可绝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李*目前对于骑兵的全部奢望也不过是能够组建起一支规模在十人左右的斥候骑兵小队,实现十里方圆内的战场敌情侦查罢了。 不过从防守作战的角度来考虑,李*坚持认为一条畅通的便利的后勤补给交通线远比一支骑兵队来得现实有效。 延夏道的路况在一个月前还算良好,但是随着天气的回暖,道路翻浆将使这条交通线的效能大打折扣,之后几个月内的路况不要说通行四轮马车,便是最普通的两轮车在泥泞中也将寸步难行。 不解决路况问题,李*的基本战略根本没有任何实施的空间。 在这个时代,要修建一条硬质路面的陆路交通线,李*自己都认为自己在说胡话。 但是如果这条交通线只有八十华里的话。或许并不是没有可能吧…… “请问大人,大人能够拨给下官多少民夫和石料?”既然明白了李*并不是在说胡话,高绍元倒也干脆痛快,他丝毫没有劝阻李*的意思,虽然他并不了解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 李*挠了挠头:“石料我目下没有,不过我可以拨给你三千贯钱,你自己去采购,民夫嘛……我此刻能抽出一百五十个厢兵,还有山下的流民营,也有两百多人还没有分配营生,若是连四十岁以上的也算上,能有五百个人出头……” 五百个人?这样一件大工程居然只给五百个劳力……高绍元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位大人真的了解他所交代的是怎样的一桩工程么。 想了想,高绍元又问道:“这条路要修多宽?” “五到六步宽——这是最少的,不能再窄了……”李*毫不犹豫地道。 “要求多长时间内完工?” 李*想了想,反问道:“高大人需要多长时间?” 高绍元仔细算了算,缓缓道:“若是铁锤石碾等工具齐全的话,卑职可以在五年内为大人修出这条路,……若是工具需要现打造的话,便说不准了……” 满心******想法的李*闻言顿时如同从半空中摔落在地上,苦着脸道:“要这么久么?” 高绍元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大人,您只给卑职五百人,又没有现成的石料,这已经是最短的时间了——石料是没处去买的,只能自四处搜集开采而来,好在延河两岸及水底颇多可用的石头,可以不用开采,但总要将这些石头以铁锤一一砸碎舂碾至可用的程度,一里路面所用石料何止百万斤?五百个人便是昼夜不停地砸石头,每人每日也不过能够砸出四百到五百斤石料,还要经过舂碾才能用……如此一里路面所用石料便最少要花上十天到二十天的时间,八十里路面用五年光景,已经是很快的速度了……” 李*咬了咬牙:“若是依着你,需要多少人多少时间才能修成这条路?” 高绍元心中默默算了算,道:“工具齐全的话,这项工程要三千人干两年,五千人干一年……” 李*瞪着眼睛道:“我要你将这条路的质量修得如同节度府内的石子小径一般平整结实,下雨冲不垮,也不怕翻浆,任何时候马车都能全速在上面跑……” “下官省得……” 高绍元一脸认真,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游移和不安,却意外地带着几分平淡和宁定的味道。 李*被高绍元的目光看得有些浑身不自在,迟疑着开口道:“高主簿,有何不妥么?” 高绍元摇了摇头:“没有,以工代赈,总比让这些人闲在这里要强……只是就要春耕了,地里不需要人么?修路造桥,虽说也是善政,总归伤农啊,若是误了天时,牵扯的便是一年的收成,大人……若是实在人手不够,下官建议这劳民伤财的工程还是暂时先不要做的好,现在的路面虽说差一点,但是几百年来一直这么走,也并无不便啊……” 李*这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他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高绍元的肩头,低声道:“高主簿请放心,损收成伤农时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拨给高主簿的这些民夫,山上这些坡田只怕不够耕种的,垦荒呢,也不必一定在春天进行。原本我是想把这些劳力都编进部队的厢兵营,只是一时也没有太多的事情给他们做,高主簿便不必忧心了。你要的人力,我会一个月一个月给你补齐,自这个月起,大约每个月我能补给你五百个劳力,你只管用最快的速度把这条路给我修起来,一年……两年,我都认了,你便是用三年,我也能等得。” 李*刚才确实动了将工程下马的想法,自己不是隋炀帝,没有那样的财力和物力,但是他随即便想到了这条路修好后将给延州北部地区带来的方便和经济效益,而自己目前又没有那么多可供支配的田地,于是他咬着牙决定暂时抛却眼前利益的考虑,起码先为这项工程开个头。 万事皆有开始,有了开始,才有将来…… 哪怕这条路在近期内修不成,其过程总是一个积累经验和人才的契机,日后再修筑硬质路面的时候就会少走许多弯路。 想罢,他缓了口气,问道:“你需要多少工具,一一列来。” 高绍元道:“石舂石碾都好办,三百柄大铁锤是万万不能少的……” “三百柄?”李*顿时一阵眩晕。 “嗯……这是初期,以后人多了还要添,总要有千柄铁锤才够用……”高绍元掰着手指头算道。 李*再次开始后悔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决定了,半晌他才问道:“在铁锤等工具就绪之前,高大人可以先领着劳力们搜集石料么?” 他决定了,与其费劲造铁锤,还不如去附近各州县买——反正事后用过的铁锤正好给铁匠组做原料了,自己现在没有地方去开铁矿,买铁锤花的钱最终会回炉成为其他铁器,自己也不算吃亏…… 高绍元点了点头,然后略带些赧色地问道:“月酬……五贯?” 李*到了现在,对钱仍然没有啥概念,却也知道五贯钱已经很不少了,就是在军中,已经是一个队官两个半月的俸禄了,见了高绍元的神色微感奇怪,以为高绍元觉得少了;转念一想也对,毕竟是高家大院里面出来的人,见惯了大世面的,这点钱确实有点寒酸。 他沉吟了一下,决定加码,毕竟是这个时代难得的工程人才嘛。 “十吊钱!高主簿,只要你能将这条路修得令本营满意,我给你一个月开十吊钱的薪酬……” 说到这里,李*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高绍元道:“高主簿,你也看得出来,在下也不是甚么有钱人,最高也就是这样了,再高的酬金也不是拿不出来,只是如今钱实在是紧张,买马买种子买农具买牛,还有我这些兵身上的衣服盔甲兵器都要花钱,不瞒你说,我营里的司务参军每天都要冲我抱怨,再多了,我们便拿不起了……” 见李*误会,高绍元急忙道:“下官不是那个意思,下官是想问,说好的五吊钱一个月的月薪,要与巡检核实一番,不要弄差了……” 李*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他挠着头尴尬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高绍元想了想,脸上略带点期待地问道:“巡检方才说……十吊钱?” 李*的脸色顿时变成了苦瓜色,这个高家大院出来的县主簿,好歹也是郡望世家朝廷命官,怎么竟然如此没品,居然打蛇随棍上了,他倒是半点也客气啊。 没奈何,他只得闷闷地应了一声:“嗯……十吊钱!” 最后三个字简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其实他倒是不怎么在乎多给点钱,套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这个时代啥最值钱?人才!只是这位人才也忒没档次了,五吊钱还要核实一下,害怕自己开空头支票——虽然他绝不可能知道啥是空头支票,自己随口说了一个十吊钱,这家伙居然也就满不客气地跟上了这个价码…… 看来自己还真是不适合跟人侃价…… 李*很后悔在自己那个时代老大不小了都没谈个女朋友,有个女朋友的话,自己现在的侃价水准未必便比刘衡差到哪里去。 看着高绍元一脸满心喜悦的表情,李*突然浮上了一种恶作剧似的心情,他微笑着道:“左右这些钱都是从你们本家银库里取出来的,原本便全都姓高,如今还给你这姓高的几百吊,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高绍元的脸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他不再看李*,拱了拱手转身走开,走了两步,停住转头直视着李*的眼睛亢声道:“下官不知道甚么高家的银库,这钱是下官自大人手中挣来的,每一文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与高家没有半分干系……” …… 陈夙通强自按捺着满腔不快处置完了公务,又向基本上算是自己晚辈的顶头上司秦固交卸了差事,这才施施然回到家中,一进家门脸便绷了起来。 “大郎呢?”他更衣毕,进了二堂坐下,喝了一口仆人端上来的茶水,顺嘴问道。 “大公子在书房读书呢……”那管家模样的老仆小心翼翼地道。 “哼,他读甚么书,还不是又在算账——市侩!”陈夙通气哼哼地骂了一句。 陈家在延州好歹也算个望族,陈夙通在族中属于三房偏系,在家族中地位并不高,又没有科举功名在身,走遍了门路才谋来了一个首县县尉的九品冠带,在秦固这样科举出身的文官面前深感抬不起头来。还好这是在五代,若是再晚个一百来年,像他这样出身的官员是不允许出任亲民官的。 偏偏陈夙通自尊心极强,自己没有功名,已经十分憋屈,便指望着自己的儿子能够苦读谋个制科出身,也好让自己在族中和人前都能扬眉吐气, 他这一生不曾纳妾,只有一个原配正室相守至今,膝下也只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女儿陈素倒是自幼聪明好学,本来只是教她孝经女则女诫等旧时代女性的基础读物,结果这个姑娘来来去去竟然将九经六艺弄了个样样精通,连陈夙通自己都有些瞠目结舌。如今延州城中都知道陈家有一位才女,奈何家族地位使然,门第高一些的不屑向他这别系偏房求婚,门第低一些的又畏于陈才女的赫赫名头不敢上门求亲,低不成高不就,一来二去,这位长女竟然变成了守闺房的老姑娘,今年已经整整二十二岁,却仍不能出阁,这在这个时代可是一件近乎惊世骇俗的事情了。 然而更加令陈夙通焦心的却是儿子陈哲,这个畜生和其姐截然相反,于读书一道上毫无建树不说,生平竟然最喜欢摆弄算盘筹具,年纪轻轻便在东城开办了两家粮铺,一年前居然在西城里建起了分号,这年月粮食是紧俏商品,寻常百姓连自家都吃不饱,又哪里有余粮拿出来买卖?偏偏这个陈哲,竟然把个粮食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已然隐隐有延州城中第一商家的架势,而其人此刻也不过才二十岁出头而已。 这是五代,士农工商,商为诸品之末,社会地位低下。陈夙通自家没有功名地位,已经饱吃了苦头,如今儿子这里不好好读书不说,居然摆弄起了商贾之道,虽说自从陈哲开始经商以来,家用颇有所帖,日子也渐渐过得宽裕了,但是陈夙通还是觉得无比郁闷,几乎每次见儿子都会严厉地呵斥几句。只是他的妻子陈梁氏心疼儿子,一味袒护,倒也令他无可奈何。 此时的书房中,肤色黝黑相貌俊朗的陈哲正在与一个相貌猥琐却穿着兵衣的家伙讨价还价。 “……没有这个道理,市面上的粮价都是六十文一石,还是去了壳的,偏生陈少这边便要一百三十文,翻了一倍都还要多。咱也知道得让贵号有利可图,只是也要有个限度不是,一下子加一倍多的利,也忒不像话了,天下哪家粮号这么做生意?” 那说话的人一副黄板牙,说得吐沫纷飞滔滔不绝,陈哲却面色从容,笑着听他说完,缓缓开口道:“其一,刘军头说的六十文一石是官价,按照这个价放粮的只有官仓,可是刘军头知道,如今官仓是根本不放粮的,市面上的粮价大多在九十文到一百文之间不等,敝号只卖八十文一石,已经是这延州城中最便宜的了……” “……其二,刘军头要买的不是带壳的粮食,而是种粮,是种地的种子。种子的价格远高于粮价,这是天下谁都明白的道理,军头若贪便宜,自可花九十文一百文从别家进粮食,只是那粮食买回去种下去长不出庄稼,来年没有收成。如今天下都缺粮食,种子便更缺,汴州有淮南粮赋供应,粮价最低,种子价也最低,大约合一百二十文一石,洛阳比这个高些,一百二十五文,河北和敝号的价格一样,一百三十文;关中最贵,京兆府一石种粮的价格是一百四十五文。从延州到汴州,上千里路程,便是这运费又何止五十文一石?贵上原本是想自关中购种子的,军头熟知延州的行情,这才来找小弟,小弟自然不会让军头为难,更不会让贵上太过糜费。只是军头却也不能坑害小弟,这笔生意不赚钱小弟倒不在乎,权当交了刘军头和周御侮这样的好朋友。只是军头也得厚道些,不能叫小弟折了本钱不是?否则明年,军头又到哪里去买这一百三十文一石的种子呢?” 陈哲面带微笑,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不像是再谈买卖,倒像是一个谋士在给自己的主公详尽地分析利弊得失…… —————————————————————————————————————————— 李宁真帅,中国加油,看在奥运的份上所给点票吧大大们…… 第六章:星星之火(7) “……有空闲多读些经史,整天闷在屋子里翻烂账本子能成什么气候?上次去姚家给你提亲,你爹受得羞辱还不够么?你要争些气,如今虽然世道不靖,但是一看出身二看学问,咱们家在族中不是近支,你爹又没有功名在身,这才半生辗转蹉跎至今。如今你又里里外外忙那些没用的,你爹我这点本就没有多少的脸面如今都给你丢尽了……” 陈夙通一面极度郁闷地斥骂着儿子,一面抚着胸喘息。 “是——儿子知错了——”陈哲此刻脸上已然没有了几个时辰前与刘衡谈买卖时的从容淡定,全是一副悔不自胜痛心疾首自认罪大恶极的惭愧嘴脸,跪在当地用一万分诚恳的语气极为认真地敷衍着——哦不,是回应着老爹。 “爹爹——你在外面劳碌了半日,大弟在家虽说足不出户,却也累了一天了,都不轻松,你便不要再骂他了,人说老人肝火旺盛,气大伤身,气病了可不得了……” 不知什么时候,女儿陈素自后宅过来了,动作自如姿态万方地走到父亲身边,随手换掉了几子上喝残了的茶汤,一面轻轻为父亲捶着肩一面轻声劝慰道。 “唉——”陈夙通在女儿面前顿时没了脾气,却仍不甘心,很恨地道:“畜生,你自家死活,我也不管了,难道你便不为你姐姐想想么?你这不学无术的顽劣名声连她的终身都毁却了,你还不反省么?” 还在装孙子的陈哲听了这话神色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抬起头来向着姐姐暗中看了一眼,眼睛里全是感激和谢意,却也有那么一丝丝不确定的歉意。 陈素却毫不客气地轻轻拍着父亲的肩头道:“爹爹这话说得不妥当,这种事怎么能怪到大弟身上去?如今世道多艰,纲常沦丧,读书多未必能有甚么好结果。父亲没瞧见先前的郅明府么,多么有学问的一个人,乱兵一起,被人把脑袋砍下来悬在县衙的公堂上,一家老少男丁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宅中女人……总之阖家竟然没有一个落了下场的,这便是读书人的好处?” 陈夙通苦笑道:“我说不过你,你便是向着这个畜生,罢,总有一天咱们一家人都要败在这个畜生身上……” 他转过头,爱怜地看了长女一眼:“致致,这畜生但凡有一分能似你这般,为父便也知足了。可是你便是再如何聪明机智,却毕竟是个女子之身,爹还在的时候,万事都还好说,爹若日后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他顿了顿,悄悄看了看女儿的脸色,轻轻说道:“我在县衙查了户籍,南坊住着的那户姓元的人家,虽然穷苦,却是名门之后,祖上出过宰相的,只不过和咱们家一样不是正系。那位元秀才,也是颇有些才学的,上一次元正节在观察府,说起文字,李观察和秦明府一致赞他的字写得好,有褚登善的风范。下次不若找个时机,将他请到府中来,为父陪着他在前厅说话,你和娘亲在后面端详一番,看看可还合心意……” 说到此处,陈夙通却住了嘴,因为原本一开始还略带了几分羞赧之色的女儿此刻却已经变得脸色苍白。他轻轻握住了女儿的手:“怎么了?致致?” 陈素摇了摇头,淡淡道:“女儿无事,爹,劳你和娘亲牵挂,是女儿拖累了你们……” 她说得平淡,陈夙通却是深知她脾性的,急忙问道:“可是方才爹爹说的此人不合你的心意?” 陈素轻轻一笑,却是无比坚定地道:“这后生很好,爹爹,只是——” “——女儿不嫁读书人……” 清脆温婉的声音,却带出了一往无回地坚定。 陈夙通愣在了那里,陈哲却跪在地上暗暗叹气,正准备替老姐说上一两句话,却听见身后脚步声响,却是老管家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两根竹片打制的名刺。 “老爷,芦子关巡检使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大人和前营司务参军御侮校尉周大人来拜!” 陈夙通吃了一惊,他和李*之间打交道不过下午送郎中过去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而已,当时李*的心思全都放在高绍元的身上,对他颇有些怠慢,他心中暗自不快,不想短短几个时辰之后,这位巡检使大人居然寻上了门来,还恭恭敬敬投了名刺。陈夙通不知道李*的来意,不过却也知道这个愣头青如今在延州的影响力极大,是个得罪不得的人物。当下急忙起身,命女儿和儿子回避。 那老管家却迟疑着道:“……老爷,两位大人不是来拜访老爷的……” “啊——?” 陈夙通更是惊讶,却听老管家语调古怪地道:“……两位大人说得明白,他们是专程来拜访少爷的……” 陈夙通险些没有当场背过气去,他恶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挥手道:“叫他们回去……就说少爷不见他们……” 陈哲立刻接口道:“爹爹,只怕不妥……” 陈夙通瞪着眼睛正要训斥他,陈素在一旁开口道:“爹爹,大弟说得对,不能这么处置……” 陈夙通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女儿面露担忧之色:“爹爹,这位李巡检能够大闹延州,连高侍中和高衙内都在他手上吃了大亏,背后又有李观察给他撑腰,不是咱们这等既无权又无势的门族惹得起的,得罪了他,只怕日后举族灭在他的手里亦未可知。再者说,人家登门拜访,投下名刺以末流晚辈自居,虽说拜的不是爹爹,终归是礼数齐全,并无过错,爹爹如此处置,若是被李观察秦明府知晓了,又要作何想?” 陈夙通越听越觉得有理,他叹了一声,挥手吩咐道:“请两位大人进来!” “爹爹,虽说文武殊途,然则宣节校尉和御侮校尉毕竟都是八品,按照礼仪规制,爹爹该开中门亲迎才是——”陈素娓娓道。 片刻之后,陈府中门大开,陈夙通在前,陈哲在后,大步迎了出来。 陈夙通一面抱拳行礼一面强打笑容道:“巡检大人光临寒舍,竟然还自投名刺,实在是折杀下官父子了……” 看到陈夙通,李*也怔了怔,他迟疑着还礼道:“这是陈县尉的宅子么?哎呀呀……在下实在是不知,实在是失礼了……” 其实不仅是他,周正裕也颇为错愕,东西两城知道丰裕粮号的东家陈老板的大有其人,但是知道这位陈老板便是肤施县陈县尉儿子的却没有几个,就连刘衡来了一趟,却也并不知道这栋宅子便是陈县尉的家。 陈夙通勉强笑了笑:“无妨无妨,巡检光临寒舍,真使蓬荜生辉,这是下官之幸才是……” 他本来便不善言辞,客气话翻过来掉过去也就这么几句,说完也就完了,倒是陈哲,不卑不亢上前一躬身:“在下陈哲,见过巡检大人……” “陈先生客气了——”李*已经还了陈夙通的礼,便不好再还陈哲的礼,当下勉强受了陈哲的礼,见他直起身,由衷地赞叹道:“原来陈先生乃是陈大人的公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他这句话却恰恰又说在了陈夙通的忌讳上,陈夙通脸色变了变,勉强答道:“巡检大人笑话了,小犬读书不成,操弄些下贱之业,老夫门楣有辱,实在惭愧得很啊……” 李*听了哈哈大笑:“大人谦逊了,某去年此时,还不过一个看地窖的奴仆,令郎在某眼中,已然是高不可攀富贵之极的大贵人了……” 这话令陈夙通听得稍稍顺耳了些,当下摆手道:“失礼了,巡检大人请正堂叙话……” 待来至正堂,依宾主落座,奴仆们端上了茶汤,一番客气程序走完,已经略略有点焦躁的李*便不再理会陈夙通,直接问陈哲道:“陈兄对刘队官所说之事,李某特意亲来讨教。” 陈夙通看了儿子一眼,却见陈哲笑了笑,又恢复了见刘衡时那份从容和稳重,缓缓开口道:“草民听刘军头言讲,大人前些日子通过秦明府自长安定了七十匹马?” 李*点头道:“不错!” 陈哲接着道:“草民还听说,大人为了这些马匹,付了七千贯的天价……” 李*苦笑道:“关中市面上不许买卖马匹,就是这样的价格,还是暗中使了若干钱财贿赂才得买到的……” 陈哲问道:“不知巡检日后是否还要买马?” 李*一愣,点头道:“当然还要买,马这东西,对军伍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 陈哲十分干脆地道:“三十贯,三岁健马,草民愿卖给巡检大人……” 一言甫出,屋子里的三个人顿时都惊呆了。 陈夙通断喝道:“畜生,当着两位大人,不得胡言乱语!” 李*却顿时来了兴趣:“陈大人少安毋躁,且听令郎分说个明白……” 陈哲笑了笑,简单明了地道:“只要大人点点头,日后大人营中用马,小人愿一力承担了!” 李*眼睛发亮地道:“陈兄在沙苑监内安插的有人?” 陈哲摇了摇头,笑道:“没有!” 李*奇道:“那陈兄从何处弄到马匹?” 陈哲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沙苑监总共不过数百匹马,还要留下种马和母马,可以出售的自然是极少,价格自然也极高。大人能够一次性买来七十匹良驹,只花了七千贯钱,负责交易之人已经是此道中的能人了,然则天下不仅仅只有沙苑监一处有马……” 李*苦笑道:“如今马匹如此紧俏,在哪里都不好买,关外的马朝廷控制得更加严密,只怕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巡检大人可曾想过,这世上还有朝廷管不到的马场呢?” “自然是有的,契丹和党项,均为游牧部落,他们的马,朝廷便管不到……” 说到此处,李*灵光一闪,惊呼道:“陈兄是想向党项人买马?” 陈哲点了点头,微笑着道:“大人果然睿智……” 李*失声叫道:“那怎可能?” 延州与党项人岁岁开战,乃是不共戴天之死敌,党项人如何肯将马匹如此重要的战略物资以三十贯这么低的价格卖给延州军方? 陈哲却笑着道:“只要大人肯放敝号的商队出关交易,买马一事,便包在草民身上,只要一次数量不是太大,一百匹以内,小人皆可为大人办到,只是马匹不同寻常物资,需要现款交易,不能赊欠,这一层,草民却要说在前面了……” 李*沉默了起来,良久方才道:“允许贵号出关买卖,这便是陈兄的条件了?” 陈哲含笑摇头:“不是允许敝号出关买卖货物,而是只许敝号出关买卖货物……” 李*顿时全都明白了。 彰武军和定难军之间尽管敌对,但是党项部族毕竟是游牧部落,平日里要养活大量人口和汉人奴隶,劫掠来的粮食资源毕竟有限,而且每次都要消耗一批牲畜作为军粮,因此党项人并不拒绝和汉人做生意,用牲畜和皮毛来换取中原的农作物和丝绸布匹等日用品,而汉人方面则同样如此,就说延州大户人家的耕牛,九成以上都是通过黑市从定难军方面买来的。因为地理上的关系,芦子关正好卡在这条商路的咽喉之上,由于该关长期废置,因此多年来商人们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这里还有一道关卡。 但是自己被任命为芦子关巡检使,一下子改变了这个市场格局。 只要自己一句话,所有以往可以随便出关做生意的商号便都要被挡在芦子关以南了,若还想出关,便必须绕行东面的魏平关,但是那条路要绕上好大一段路不说,进入党项地界之后只能先抵达绥州而后再前往夏州,不像从芦子关出关,抵达绥夏两个重镇几乎是同等距离。 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走更多的冤枉路。 在军事上,时间和路程往往便意味着胜利。 在商贸上,时间和路程便是金钱。 只要垄断了芦子关商道,陈哲便可以在其他大商户抵达绥夏之前与党项人进行交易,从中攫取最大的一块利润,而当那些其他商户抵达之后,只能捡些陈哲的残羹冷饭吃了…… 好手段,好心计,好敏锐的市场知觉,好聪明的商业头脑。 自己被任命为芦子关巡检使这件事情,对高家而言是个借刀杀人之计,自己则是在将计就计;而这个陈哲,却从这个激烈的政治斗争引发的偶然事件当中一眼便瞥到了巨大的商机,此人若不能发财,那简直便没有天理了。 他想了想,微笑着道:“既然某手里暂时有些权力,陈兄所求并非不能实现……” “不过……”李*语气一转,好奇地道:“……李某是知晓的,马匹在定难军中一样是被视为稀缺之物的,许多年前后唐皇帝从银夏买马每匹都要花费六十贯钱。近些年来,银夏与朝廷交恶,更是严禁私下向中原卖马。陈兄如何能够买到三十贯一匹的三岁健马?” 陈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大人,朝廷那是向拓跋家官方买马,这法子太笨了,若是这么个买法,草民是绝买不起的……” “哦,请陈兄为我详言之——”李*有些期待地问道。 “大人知道,一匹健马,从产下来,到养成健马,需要两年以上的时间,否则力气不足,不能上阵。也就是说,需要一个人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细心照料牧养,党项那边,一个经验丰富的牧民能够至少同时照料三匹以上的马驹。而这一个牧民每日所食,也不过是四斤粮食罢了,一个月便是一百二十斤,按照中原的市价,也是敝号的进货价,一百二十斤粮食需要六百文制钱,这六百文钱足够一个党项牧民吃上一个月,那么八千文钱便足够一个牧民吃上一年。八吊钱一年,三年也才二十四吊而已。而这段时间内这个牧民却最少能够养出三匹好马,我买走一匹,他还竟剩下两匹,这是最少的数字。因此草民给大人开的三十吊钱的价格,是加了利润的,实际上一匹三岁马的成本绝不会超过二十四贯。大人请体谅,草民是商家,要赚钱也要营生,不加利是不可能的……” 一番话听得李*两眼放光,事事留心皆学问,果然是至理明言,这些商贸买卖上的赚钱法子,自己是决计想不到的。 他缓缓道:“陈兄还没有回答某的问题。” 陈哲依旧是那副沉稳从容的模样:“大人知道,党项人丁户制度与我中原不同,除了拓跋家之外,还有七个外姓部落……” 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自座位上站了起来,拍案大声道:“我明白了——!” ———————————————————————————————————————— 两更了,本日内二度拉票…… 第六章:星星之火(8) 汉人中间不同的政治团体、不同的藩镇诸侯之间矛盾重重争斗不停,作为少数民族的党项人这种问题相对较少。特别是对于如今正冉冉处于上升期的定难军而言,更多的是同心协力一致对外,而不是尔虞我诈相互倾轧,如果说汉人的斗争哲学是攘外必先安内,那么党项人的哲学便是攘外才能安内,游牧民族经济模式的脆弱性让党项族群不得不团结,不团结就不能生存,不团结整个部族就将在适者生存的严厉自然选择过程中被淘汰,彻底消亡。 不过什么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党项人的团结是个事实,但是其奴隶制为基础的社会分配模式当中所存在的分配不公问题却是一个在现有经济体系下无论定难军官方还是拓跋家族群都无法解决的一个问题。在崇尚实力的族群社会里,各族群会本能地选择最聪明最强悍最能够带领各族群走向兴盛的家族或者个人作为首领,这和中原王朝的嫡长子继承制以及一系列权力运作模式都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但是这并不等于游牧部落能够按照公平平等的原则进行生产资料的分配与再分配。 定难军拓跋家一家独大的现实导致了拓跋家在战利品分成和zhan有地域上拥有天然的优先权,这是八部族都没有异议的事情,但是没有异议并不等于不存在问题。万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拓跋家zhan有着最肥美的草场,占据着最能够产出财富的盐池,同时还独自享有每次诸部落联合军事行动一半份额的战利品,而其他七个部落家族只能去分另外一半。这种分配模式直接导致了在拓跋家的首领们一个个富得流油奴隶成群的同时,其他八部落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却还处在饭都吃不饱的凄惨境遇之中。 这些部族每年都会派兵参与定难军组织的南下劫掠活动,其中很大一个原因是这些部落需要这些抢劫了来的粮食度过一年的饥荒期,特别是在头一个冬天十分寒冷的情况下,这种抢劫活动就会更加迫切,因为在严寒中倒闭的牛羊牲畜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想办法搞点粮食,整个部族的许多人便将在新的一年中被活活饿死。 只是这种抢劫的效果越来越差了,原本相对还算富庶的延州、庆州等地在一次次的抢劫过程中迅速贫瘠了起来。盛唐时期延州最多的时候曾经拥有五十万人口,如今却只剩了八分之一不到,即便是一次性将一个县洗劫一空,实际上也真正抢不到多少东西。广顺元年八月党项大举南下,彰武军躲在州城中搞兵变,党项铁骑在延州境内纵横将近一个半月,兜了一个大圈子,几乎将南部几个县依次点名。若不是知晓延州军方的战力,以延州的地形而言如此扫荡迂回实际上与自杀无异,若不是地方贫瘠太甚,李彝殷是绝不会冒着风险这么干的。 即便如此,这一把抢回去的东西,也顶多只够党项人支撑数月之用。 这是人口增长的奴隶游牧部落社会形态最根本的内部矛盾,只要党项人不下大决心从游牧社会进入农耕社会,这一矛盾在根本上是不可调和的。 因此贸易,对党项人而言是生存模式的一种必要补充。 只要绕过大局观较强的拓跋家去和其他家族部落直接交易,便能够轻松解决所有麻烦问题。党项人的中央政权虽然受到了中原朝廷的册封和承认,但其与其他部落族群之间并非上下级关系,因此定难军节度使的命令并不是所有时候都有效的,只有在各部族承认其有效的情况下这种命令才有效。比如说长兴四年的夏州之战,后唐军的咄咄逼人已经危及到了八大部族整体的生存根基,因此定难军节度使号召抗战的命令才会变成八大部族的全民******。 当节度命令伤害或者妨碍了部族利益时,情况就不同了。 用粮食交换马匹,不管是对李*陈哲还是对七大部族都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陈哲能够获得利润,而李*能够获得相对廉价的马匹,七大部族可以获得能够保证族群生存避免饿死人惨剧发生的粮食,这实在是一件三赢的买卖。 如果说有谁吃了亏的话,拓跋家和定难军节度府吃亏了。 不过这不怪别人,选择和大周为敌而不是选择臣服本来就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李*看来,郭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绥靖政策才助长了李彝殷的气焰,换了柴荣就绝不一样了。小柴同志只是小小威胁了一下,李彝殷就顶不住抛弃北汉改换门庭了。其实依靠互市和商贸往来,党项能够得到的利益也还是很不少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时代,盛世时那些拿少数民族兄弟当猴耍的商人们都已经死绝了,交易还是相对比较平等的。 陈哲的办法,说起来便是这么简单。 虽然简单,但作为一个商人,能够把这件事情想明白,却是一件极不简单的事情。 李*重新落座,问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芦子关虽然由在下掌控,魏平关却是由折衙内的兵把守,虽然路程上远一些,但也不多多走十来日而已,若是其他商户都被赶到了那边去,日后必将在绥州方面形成一个规模较大的集市,以陈兄的财力,存货量恐怕绝对比不过其他商户的总和,久而久之,若是那些商家联合起来压价,一年无所谓,几年之内便大不相同了,贸易是要依靠口口相传的口碑的,兄台的货量上不去,面对压价便不能有效应对。即便货量上去了,两边压价的结局也不过是党项受益,而兄台和其他商户的利润都变得越来越少,陈兄大才,对此想必已经有应对之道?” 陈哲看向李*的目光中开始有点钦佩的味道了,这年月一个带兵的能把商业上的事情看得如此明白可是不多见。他微笑着答道:“大人明鉴,靠相互争斗是赚不到大钱的,想要独吞所有利润,最终只能是竹篮打水镜中水月。草民不敢霸占全部边贸,更不敢与整个延州的商户为敌。草民不会和其他商户同行硬来的。而其他商户也不必绕行魏平关那么麻烦。只需要他们将货物以相对低一些的价格卖给草民,草民将这些货物运出关去卖给党项,再以相对低廉的价格收购党项的皮毛牲畜等货物,回到关内加上一层利润卖给其他商户,则这些同行不仅不会有什么损失,还省下了一笔运费,这岂不是两全齐美?大家都赚钱,才是真的赚钱。靠着让别人不赚钱甚至亏钱来赚钱,那是取死之道,草民所不取……” 不求做托拉斯,不求独占市场份额,只求做一个延州地区的货物总代理……这个年轻人的商业思路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李*大笑着点了点头,稳稳坐住,他知道这个手段见识均可称高人一等的年轻人必然还有下文。既然他的目的是做总代,以他目前的现金流只怕有些吃力,不赊账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若要赊账,没有官方背景支持一时半会是很困难的。 果然,陈哲起身施礼道:“草民还要求大人帮个忙,请大人许可草民在芦子关南已经荒弃多年没有人烟的土门镇设一个货栈,用于转运货物,若能再授予盖有大人印信的通行文告一篇,公告诸商户敝号有出关交易之权限,草民便感激不尽了……” 说到此处,他直起了身子,笑着道:“作为回报,草民愿承担大人全军粮秣辎重的运送之责,必不使前线将士粮草有缺……” 李*沉吟了片刻,道:“文告的事情好办,只是仅此难免会有人妒忌生事,陈兄日后麻烦不少。不如这样,某手中此刻还有一张兵部签发的仁勇校尉的敕牒告身,填上陈兄的名讳,再为陈兄补一个司务参事的军职,不需要陈兄实际到职,挂个名分而已。今日与陈兄洽谈的刘衡兄弟,现如今便是我前营的司务参事,不过他的军衔官秩是陪戎校尉,只有从九品,比陈兄还低着一层。日后我前营所有的军需采购,全都交予陈兄负责,现款买卖,绝不赊欠,只是陈兄亦不可欺我,成本运费之外,加利不得超过半成,陈兄可愿意?” 这番话说完,不要说陈哲,在一旁听了半晌的陈夙通都听得呆了。 要知道,仁勇副尉,那是正九品下的武散官官秩。 陈夙通这个正经的延州首县县尉,也才不过从九品下官秩。 只这一个任命,儿子便已经爬到老子头上去了。 彰武军中的军官普遍官秩较低,这是时代使然,那些正经的官牒告身藩镇们大多留给自己的家人子弟和亲信,基层军官往往是高职低衔,仁勇校尉在彰武军中已经是个副指挥级别的军官了,在别的藩镇甚至有人以这样的军衔代理指挥之职,从没有科制功名的一介白身一下子晋身为正九品命官,李*这个见面礼拿得实在是够大。 “这如何使得?”说话的是在旁边坐听了半晌的陈夙通。 李*笑了笑:“陈大人,这没有甚么使不得的,令郎为本营解决了军垦的种粮问题,这虽不是野战斩首,亦是军功的一部分,一个小小的九品武衔,令郎还是当得的。” 小小的九品武衔……陈夙通无语了…… 面前这个说话的人似乎忘记了,他自己也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区区的”八品宣节校尉。 其实严格论起来,李*此刻已经不能算是个八品官了。八品宣节校尉仅仅是个散秩官衔,代表其本品,他现在的职事职衔是芦子关巡检使兼前营指挥,前营指挥的品秩和本品相同,但芦子关巡检使却是一个从五品职事官,已经十分不得了。 节度使麾下的武官,大多是以押衙、都头或者十将等阶级分高低看上下的,到了五代末期,这些官职大多都是些荣誉性头衔了,并没有实际的带兵权,主要用来笼络安抚那些已经退出军队的老军头。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些属于节度使的幕僚属官,但这些属官多是文职。按照晚唐那混乱不堪的规制,节度使以下不设观察使和防御使。但是对于一些军事重镇,节帅本身可以根据需要在一些重要的地域或者关隘设立军分区一级的军事单位,其中在某个重要军事区内负责防御治安全权的武将叫做捉守使,正五品下,秩仅次于节度判官;而在某个重要关隘负责军事防御工作的武将则叫做巡检使,从五品下官秩。 自从高允权执掌延州以来,彰武军这还是第一次任命巡检使。 因此高允权这一招借刀杀人也并非是完全的空手套白狼,李*的官秩比之以前有了一个近乎质的飞跃。 李*极为恭敬地向着陈夙通拱了拱手:“陈大人,令郎真乃盖世奇才,日后成就当不可限量,某要提前向陈大人道贺了……” 陈夙通脸色数遍,终于苦笑了出来…… 适才从容有度神采飞扬的陈哲此刻却脸色尴尬,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 汴京朝廷嘉奖李彝殷“忠勇勤慎”“忧劳王事”“藩屏国家”并加李彝殷为陇西郡王拜中书令的敕书三月初一发到了夏州,通篇充满了华丽的溢美之辞的骈文诏书当中几乎全都是废话和瞎话,本来以李彝殷的立场而言是绝不会理会的,然而这份诏书结尾部分一句十分简短的文字却令全体拓跋家高层对这份诏书极端重视。 那段文字总共只有八个字——除其子光兴宅集使。 拓跋光兴失踪已经两个多月了,同行的细封敏达也不曾回来。这两个月里绥州方面多次派出斥候和细作出去搜寻打探,有的细作甚至渗透到了距延州城不到五里的地方,却连根人毛也不曾找到。很多人都担心,这两个人恐怕是在暴风雪中迷失了道路,已经不知埋骨何处了。虽说作为骑兵鹞子迷路说起来很可笑,但是拓跋光兴这个废物有多少斤两统万城的大人物们还是相当清楚的。别的鹞子嘛是不大可能,但是这位拓跋大少爷嘛便说不准了…… 光兴居然落到了汴梁方面的手里…… 李彝殷十分清楚这份诏书的分量,纵使自己再如何否认,封王拜相必然引起天下关注,想让太原方面对此不闻不问是不可能的。若仅仅是如此倒也不难处置,本来没有的事情,解释一下也就是了,但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居然入京为质任定难军宅集使,这件事情只怕便不好解释了。说假话自然是行不通的,说实话丢脸倒还在其次,问题是实话比假话更加令人难以置信。堂堂节度使的儿子,居然当斥候被人家抓了活的,太原方面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事实的。 李彝殷倒是不是没有起过狠心,便权当没有生这个儿子,将送诏书的使者一刀斩却将人头送往太原,虽说此举一定会导致自己的儿子被砍,但却可以成功释疑,粉碎汴梁方面的离间计阴谋。 但是在看过这个送敕书的使臣之后李彝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次汴梁又是封王又是拜令闹得热闹,筹码也比去年多加了一层,但派来的这个宣诏使臣却实在是和原先的差了不止一个级数,除了冠带袍服一般之外,这位使臣肤色黢黑满脸皱纹,口中的牙齿已经掉没了,说话漏风,指节粗大,一口关中北部口音,甚至连字都不认识,诏书都是交给李彝殷自己看的。 郭威和王峻居然顺手抓了一个种地的农民来送达诏书,这一手实在是太损了…… 这个人也好,这颗脑袋也好,是绝不可能被太原那边相信的,谁能相信堂堂的中央朝廷会派出一个农民来做宣诏使臣? 李彝殷自己都不信。 另外,这个冬天的天气实在太冷,一场大雪令每个部族都蒙受了重大损失,被动死的牛羊牲畜还在统计当中,不过李彝殷能够想象到,那绝不是一个能够令人心旷神怡的数字。 “家主,还在忧心太原方面的事情?”一个党项族服饰的中年人走了上来,他面目清秀,几缕长髯飘洒在胸前,没有一般党项人留的大胡子,眼神中却带着明朗睿智的笑意。 这个用党项语言管拓跋彝殷叫做“家主”的人,便是定难军节度使的节度判官,拓跋彝殷麾下的头号汉人谋士褚微言,字春秋,乃是大唐永徽名臣褚遂良的后人,初唐时因受长孙无忌谋反案牵连,褚家子弟均被迁涉岭南,只有一支偏脉逃亡漠北,隐居下来,褚微言便是这一系的后人。 拓跋彝殷皱了皱眉:“府州和麟州不拿下来,我族后方便不稳固,南下便迟迟无期,眼看着高家暗弱无能,却不能放手收取其地……难啊……若无太原方面协力,以我族之力只怕拿不下府州……” 褚微言沉默了片刻,道:“只怕……延州方面也出了些变故呢?” “嗯?” 褚微言叹了口气,道:“有斥候回报,芦子关魏平关两处,于几日前开始修缮关墙了……” 拓跋彝殷“腾”地站了起来,失声叫道:“折掘家进驻延州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今天一更了,大大们砸票啊…… 第七章:攻守之道(1) “折掘家”就是折家,这个党项一族的分支别系如今是整个党项八大部落最头痛的敌人,在未来的岁月里也将成为党项一族乃至整个白上国最顽强也最可怕的死敌。当然那是李继迁、李元昊这些西夏帝国的奠基人和缔造者以及后世拓跋家子孙们焦虑的事情了,而目前最令西夏的列祖列宗们担忧的,不是世袭大宋朝府州知州的河东折氏,而是目前突然出现在夏州正面和绥州正面的折家军队。 大周广顺二年三月初五,统万城里召开了一次绝密的最高层军事会议,召集这一会议的是党项八大部落联席会议公推的大酋长,大周朝廷刚刚敕封的陇西郡王、中书令,以定难军节度使实领银夏宥绥四州军政事的拓跋家家主拓跋彝殷,参与会议的则有权知绥州拓跋彝林,宥州防御使兼知本州事拓跋彝玉,银州防御使拓兼知本州事跋光俨,夏州衙内都指挥使拓跋光睿,还有身染重病不能到职理事的绥州刺史拓跋光琇,定难军管内都知蕃落使拓跋光远,以及定难军节度判官褚微言。除了这些拓跋家彝字辈和光字辈的精英人物之外,还有一位胡须花白身材健硕满面红光的老者在座与会,这位老人便是拓跋仁禄,拓跋家最后一位硕果仅存的“仁”字辈元老,也是当年曾经在青岭门一夫当关阻挡了安从进五万大军足足一个半月的功臣勇将,号称曾经生啖人肉,族中绰号“阿罗王”。 党项人的家族会议不像汉人议事般诸多寒暄啰嗦,拓跋彝殷当即便将延州方面的最新军情向这些家族精英进行了通报,而负责详细阐述这些情报的则是汉人文官褚微言。 “……折家的人马大约是去年腊月二十三日抵达延州州城的,营寨扎在南门外,没有进城,探子曾经试图接近其营地,却未能成功,该营寨防卫远比彰武军要严密,可以断定是折家的军队无疑。据在延州节度潜伏的线人禀报,率军的似乎并不是折从阮本人,而是他的一个儿子,具体的究竟是折德源还是折德沁,目前还不得而知……” “……折家此次出兵的兵力,似乎在数百人到一千人之间,大多为步兵,马匹不多,因其行军期间恰逢大雪,探子没能抵近观察,故此确切数目不详,只能根据其营盘规模大致估算,从把守营盘的哨兵手中兵器身上甲胄来看,装具颇为精良,其程度优于府州守军。” “……大约元正前后,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发布了任命其前营指挥李某为芦子关巡检使的文告,这个李某乃是延州年前兵变的主谋,曾经一度占据州城并开仓放粮,据称延州百姓对此人颇为称颂,其驻军之地不在延州城内,而在城外的丰林山上,具体兵力数目不详,战力不祥,装具不祥……” “……据斥候报告,芦子关魏平关两处敌军均打着折家旗号,装具均较精良,都在昼夜不停修缮城关整顿防务,芦子关敌军中操延州口音者居多,而魏平关敌军操府州口音者居多……” 褚微言一条一条详细叙述着得来的军情探报,而周围的拓跋家将领则一个个神情凝重地仔细聆听,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等他说完,向来有拓跋家年轻一辈第一勇士之称的拓跋光远当即发言道:“折家分兵两处守关,当发兵南下试探一番虚实……” 拓跋光睿当即反对道:“不妥,而今春季,正值牛马交配生产季节,可抽调兵力不多,若发大兵,则马匹损失必多;折家不是高家,兵少无用,反易为其所趁。” 褚微言向两位拓跋家少主躬了躬身,道:“发兵之季当在八月,只是家主已经协约北汉主,今秋越过沙漠共击府州,事成之后北汉主将以府州之地隶家主治下。故而今岁已然不能出延州,如今家主担忧的是大军北上府州之时,折从阮率军出芦子关叩青岭门,届时我军南北不能呼应,将酿成大祸。家主召集各位将军前来,便是想商议是否要取消今秋的府州会猎之行。” 身材矮胖的拓跋彝玉当即站起挥手道:“这还用商议么?府州之战势在必行,为了积蓄力量打这一仗,去年我们不顾族中牲畜疫病,硬是南下攻略了延州五个县的乡镇村落,发动了上千兵马和百余名鹞子对北部的山区和沙漠进行了扫荡和侦查,平灭了五个不肯臣服滋扰作乱的偏远部落,甚至还花费了巨大人力砍伐树木打造渡过黄河所需战船,好不容易才在部族会议上说服了七家家主和长老们同意用兵,大哥为了联络北汉压制杨家不敢支援府州还不惜得罪强大的大周,如今万事皆已有了个眉目,仅仅是几个折家兵出现在芦子关和魏平关,便吓得我们中止计划背弃盟约,不说旁的,七家家主和部族会议会如何看我们拓跋家?” 他是彝字辈的重臣,作为宥州防御使,又是出兵府州的第一线指挥,他一说话,几个光子辈的晚辈想要发言的便顿时缄口,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中央位置的拓跋彝殷。 拓跋彝殷却没说话,眉头紧锁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他将目光转向了盖着兽皮躺坐在椅子上的绥州刺史拓跋光琇:“光琇,说说你的想法。” 这个身材瘦弱满脸病容的拓跋家最年长的“光”字辈成员两只眼睛清澈透明,他身上没有游牧族群那种粗狂豪野的腥膻之气,反倒有一种稳重自持的读书人气质。 见族长垂询,他略抬了抬身子,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汉人常说一句话,黄河九曲,独富一套,说的便是大漠北面的河套。我们要打府州,不是单纯为了拔掉折掘家这颗钉子,而是为了打通和那片肥沃的土地及广阔的草场之间的通道。那里纵横千里方圆,均是一马平川,物产丰富足以养育人口牲畜,地势平坦适合我族骑兵往来驰骋。那片地方在汉人中素有‘塞上江南’之称。只要夺取了那里,不用三十年时间,我们便能培育出十万控弦之士,到时候下关中也好,出河东也罢,广阔天地,将任我族驰骋纵横。我们拓跋家割据银夏,已经将近五代,祖宗留下的基业虽然厚实,却多是穷山僻壤,不足以富族群,不足以养兵民。甚么时侯中原的皇帝腾出手来了,便还要拿我们开刀……长兴四年的难关我们能渡过来,不是凭运气,也不是凭力量,而是因为当时的洛阳朝廷还没有占据全局之势,中原的汉人在内斗,这正是我族奋起积蓄力量的天赐良机,若是能够据有河套,日后我们便有了一块足以自足的稳固后方……不要说割据,若干年后,便是效法当年入主中原都未必是一件难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然则折家进驻延州,亦不得不防。折从阮是数十年沙场搏杀出来的宿将,小觑不得。他之所以率兵入关,其实并不是因为中原皇帝的命令,而是看透了我们对府州方面的觊觎之意。他知道,没有汴梁大周方面的支持,仅凭折掘家自己是当不住河东军和定难军两面夹击的。因此他才冒险抽调府州的一部兵力出延州,为的便是牵制我军的北上大计……” “……此计虽险,却十分有效,一旦我族主力北上,折家兵出芦子关,叩青岭门,甚至杀到统万城下都不是没有可能。我们都和折掘家交过手,他们的兵是强兵,这是公允之论。不过若是他真个敢攻城,胜负却仍属未知。夏州城坚固无比,若无内应献城,便是以当年的大唐百战之师,要攻克也颇不易。即便我族守军不敌折家,坚守上半年却也还是能做到的,折掘家毕竟是客军作战,诸事不似在府州那般便当。而我军主力一旦攻克了府州,则折掘家根基便被挖断,折从阮纵然再厉害,也是无根之萍,不足为惧了……”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头:“……此刻我忧心的,却并不是折家,而是延州军中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李某……” 面对众人诧异的目光,拓跋光琇扭转头看着褚微言缓缓问道:“春秋先生,这个李某的名讳,知道么?” 褚微言摇了摇头。 拓跋光琇道:“诸位请细想,彰武军和我们做了多年邻居,其军中有多少兵,兵手里拿的都是甚么武器,有多少个军官,都叫甚么名字,我们早就摸得清清楚楚的了。但是对这个李某,我们却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此事太过蹊跷,一个籍籍无名的军官,先是闹了一场兵变,甚至一度占据了州城,高允权虽然复辟,最终却也没能奈其如何,反倒还委其做了芦子关巡检使,这件事情,大家难道不觉得蹊跷么?” “彰武军的一个小卒而已,何足多虑!”拓跋光远不以为然地道。 “一个小卒?”拓跋光琇皱了皱眉,“此人是第一个敢将营寨设在延州城外的彰武军军官,一般彰武军的小卒哪个敢如此做?” “懂得开仓放粮收买人心的小卒,你们谁见过?” “折掘家最然厉害,却毕竟是远来的客军,中原的皇帝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吞并延州的,府州的力量已经太强了,强得令汴梁的皇帝都有些害怕。折从阮再厉害,也不敢公然顶着延州士族百姓和汴梁朝廷方面两重压力公然夺高家以自为,而这个李某便不同了……” “兵变不是被平息了么?”拓跋彝林插话道。 “可是我们谁也没看见,谁也不知道这场兵变究竟是如何开始如何结束的,这个李某竟然能够打开府库放粮,这可不是一个赳赳武夫能够想到的事情啊,他背后有没有人暗中支持?延州军民对此人究竟怎么看?他有没有取代高家出镇延州的可能?这些,都是我们要担心的……” “即便此人取代了高家,也不需要太过担心吧?”拓跋彝林迟疑着问道。 拓跋光琇摇了摇头:“阿叔,我害怕的是延州方面再出一个强敌……高家暗弱,高允权又不知兵,只要此人掌握延州,彰武军便对我族没有任何威胁。为了自己的利益,他甚至可能拖折从阮的后腿,暗中帮我们的忙。只要高家还是延州的藩镇,我们便永远不必太担心来自于南线的威胁。但是若高家倒了,新的延州藩镇是否还能够仍然这么好想与?汉人们常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万事都要想在前头,未雨绸缪,这才是我族兴旺发达之道……” 他喘了口气,道:“关于这个李某,还有别的甚么确切消息么?” 褚微言想了想:“还有一些都是未经证实的传闻,据说此人曾经当街杀人,延州有些老百姓用他的画像糊了代替门神;还有人说此人因为杀了一个队头,自己才做了队头,因为杀了一个指挥,自己才做了指挥……” “不懂……不懂……”拓跋光琇连连摇头,“关于这个人的消息太少,没法判断,没法琢磨,但是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延州方面只怕要出事。” 他抬起头对拓跋彝殷道:“家主,我们得加紧提防,既要提防关中的折掘家兵,也要提防延州再出一个大敌……” 拓跋彝殷两只眼睛注视着他,温和地问道:“以光琇看,我们秋季的出兵,还要不要继续呢?” 拓跋光琇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是要打的,但是有一个前提,我们得先摸清楚芦子关和魏平关的虚实。那个姓李的既然被任命为芦子关巡检使,为何没有率军前往芦子关?” 褚微言尴尬地一笑,却没有回答、 拓跋光琇叹息着道:“为了秋季出兵能够安心,家主,即便损失些马匹,我们也要在近期摸一下两关的防卫虚实,不能留下这个后患。即便暂时不理会那个姓李的,我们也得摸一下折掘家的底!” 拓跋彝殷点了点头:“我方才一直在想,折家的主力究竟应该在哪边?按照延州方面的情报,既然那个李某受命为芦子关巡检使,那么折家兵自然就应该是在魏平关了,只是为何两关都打着折家的旗号,难道那个李某只是接受了委任,却并未真正赴任?以至于折德源必须要分兵驻守两关么?” 拓跋光琇道:“家主,高允权任命那个李某为芦子关巡检使,以高氏的为人,这个任命颇为诡异。他已经弃守芦子关许多年了,如今怎么突然间又想起来要守了?再想想年前那场模模糊糊的兵变,我以为高家是最终和这个李某达成了某种妥协,高家明显是拿这位兵变主谋没有办法,这才任命其出守芦子关,一方面将其调离州城,另一方面则是要置其于险地。想让此人和我们拼个两败俱伤,而芦子关乃是战略要冲,比魏平关离延州近得多,按道理说,折家的主力应该驻守在这里。因为芦子关一旦失守,我族几个时辰之内便能够兵临延州城下。” 拓跋彝殷点了点头:“若是从用兵而论,折家主力应该部署在芦子关,只是这个姓李的被任命为芦子关巡检使,难道他能指挥折家的人?” “不可能——”拓跋光琇摇着头否定道,“借折家的兵和自己一起守关,这倒还有些可能!” 拓跋彝殷沉吟道:“折家的主力究竟在哪边,不试探着打上一下终归不知道……” “不能坐视他们将关防修好……家主……得毁掉这两座关城……” 拓跋彝殷将目光转向了阿罗王:“阿公,您老人家以为呢?” 阿罗王干脆利索地道道:“打——!” 拓跋彝殷点了点头:“那便这么定下来,我明日便与野利容赖和房当扈特商议,拨给他们五百头羊,让他们各出兵马一溜,野利家攻芦子关,房当家攻魏平关,光远率夏州本部五百骑兵进驻青岭门监战,以为后援……” 拓跋光远当即笑容满面地起身领命道:“领命!” 拓跋彝殷转过头对褚微言道:“春秋,你立即安排人手,打探那个李某的来历。此人的出身、年纪、武艺、履历都要弄清楚,一个月内,我要知道此人的一切……” “在下领命,请家主放心!”褚微言离座领命道。 —————————————————————————————————————————— 谢谢编辑们的强推,二更了,呼唤推荐票…… 第七章:攻守之道(2) 刚刚修复重建起来不久的城关巍然屹立,折字大纛在漫天黄土中烈烈抖动,给略显低矮的土黄色的关墙增加了几许摄人威势。 对于不挂李*自家的将旗却挂折家的旗号,沈宸等军官是颇有些意见的,对此李*一笑置之。在他看来,多方面迷惑党项人,使定难军不知道关中虚实,更加不知道折家出兵的兵力军情,这远比他个人的名声和颜面来得重要得多。敌人越是不知道芦子关的虚实,军事上就越会谨慎小心,部署上也就会越迟缓保守。自己的部队里大多是入伍还不到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时间较短,心理培养时间也过短,因此对于从此要面对定难军庞大军事压力的前营士兵来说,每多一天的训练时间就多出了一层在战场上保住性命的可能,因此无论采用什么办法,李*都无所谓,主旨是在拓跋家骑兵杀到关口之前,能拖多久便拖多久。 高绍元的路还没有开始修,大路两边已经堆满了民夫们从各处搜集搬运来的各色石块,但是因为工具还没有到位,因此修路工程还不能正式展开。 陈哲的商队已经出关了,临出关前李*命自延州城中请来的画师为每个出关的人都画了像,并在画像上标示了姓名。等到陈哲返回之时,这些人要一个个对号进行审查的,芦子关毕竟是个军事单位,李*可不想让这块自己镇守的一亩三分地变成细作和探子的往来通道走廊。 自关中沙苑监购买的第一批七十匹马已经运抵芦子关,前营的核心丙队以及各队的什长伍长们每天都要进行长约一个时辰的马术训练。这种训练目前还是最基础的,并不涉及甚么高难度的马上动作。李*也没打算把这些人最终全部训练成骑兵——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骑兵的培养第一条便是年龄限制,年龄过大的人身体器官发育都已经基本定型,勉强把马匹当作一种交通工具还行,但是要想像小伙子一样最终实现骑马射箭的梦想就比较困难了。像匈奴、突厥、契丹、党项这些游牧民族的优势便是骑射技术从娃娃抓起,每个人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习惯在马背上生活了,因此在成年后其骑射技术与半路出家的汉族骑兵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有人说这些少数民族是天生的骑兵,其实这话也不准确,虽说这里面不乏有基因遗传的因素,但是这些少数民族的娃娃如果从生下来这一辈子便只能在地上爬,连马缰都摸不着的话,就算再天才的家伙也不可能成为优秀的骑兵。 因此细封敏达的斥候队目前的二十名士兵基本上年龄分布在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虽然细封敏达认为这个年龄也有些晚,但是李*却觉得正合适,让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练习骑马,李*认为是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 因为驻守芦子关是为了和党项人打仗,因此李*曾经向细封敏达表示他不用跟来,留在丰林山练兵即可。对此细封敏达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表态。结果在队伍开拔当天,大队还没有集合完毕,这个党项鹞子率领的斥候队二十名士兵便已经在寨门外背着背包行囊列队等待出发了。一路上细封敏达自己步行,却让年轻的骑兵们轮番骑着当时队中仅有的五匹马在队列前方十里范围内进行斥候警戒,并利用大队休息的时间现场说法给这些骑兵新手讲解做斥候的基础知识。 作为斥候,绝不是会骑马射箭那么简单的。一个斥候必须通晓关于侦查技巧、天气地理、文字图书、旗号金鼓等等多方面的综合知识,在掌握了这些知识之后,还要经过长时间的侦查训练和实战考验,一个没有作战经验的斥候是绝不可能有效完成任务的。 目前对于这些还略显稚嫩的前营斥候们而言,最困难的并不是如何控制马速和在马上两手撒手纯以双腿控马,而是细封敏达教习的党项话这门外语以及李*教习的识字课。 为了实现情报讯息的相对保密,李*没有请人来教习军官这个年代的通用文字,而是开始在军官团队中普及自己那个时代的简化字,在李*看来,这些学生识字的时间太晚了些,过于复杂的繁体字不要说对他们,就是对自己这个现代人都显得过于难学了。李*目前的繁体字水平还仅仅停留在阅读水准上,让他写保证一塌糊涂,就这点底子还是他当年苦读那些古人的碑文石刻时打下的。相对于繁体字,简化字的笔画相对较少,更容易接受一些,而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即使落在最有学问的饱学鸿儒手中要想完全对上号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另外,李*果断地在部队文化课中引入了阿拉伯数字的概念,并规定日后所有的军情文书当中一律使用阿拉伯数字。这样即使情报文书被敌人截获,谅这个时代的少数民族或者军方人士也弄不明白这些鬼画符的玩意究竟代表什么含义。 由于情报人才的缺乏,李*在前营中设置的情治参军一职暂时由他自己兼任,他在军中建立起了一套极为简单的密码文字体系,按照天干地支进行跳字排列阅读,每份情报均用两个阿拉伯数字确定天干地支所跳字数,而后根据规则进行编译。这种密码一旦有己方情治军官被俘就会失效,不过李*认为,以党项人目前的文化水平以及不喜欢留俘虏的坏习惯,这套体系失效不会是眼前的事情;以后他会发展更加严密的密码体系,如果可能,李*甚至想在未来培养一批英语人才…… 不管他这个想法是否切实际,这都不是目前要操心的事情,目前能够让眼前的这些受培训人员将识字率提高到两百以上便已经是个奇迹了,李*估计这个进程至少需要一年,在这期间他所有的军情传递还必须依赖于口口相传的固有模式。 修缮芦子关花费了十多天时间,李*知道自己的时间很紧张,党项人不可能眼看着他将城关修成铜墙铁壁,因此半扇被毁掉的城关几乎是用一堆大致整齐的石块堆砌起来的,最后用泥土和水封好之后,表面上暂时还算过得去,不过这种关墙是万万抵不住攻城槌之类的重武器打击的,哪怕是吨位稍高一点抛车都能对其造成严重威胁。 李*猜测,党项人游牧惯了,习惯骑兵野外作战,基本上没打过什么攻城战,这些重武器即便有也大概从来没有使用过。不过为了防备万一,他还是在修缮城关时做了些预防措施。 土石结构的关墙上被挖出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孔洞,这些孔洞有的平直有的自上向下自内向外倾斜,分为喇叭形孔和直孔两种,直孔内侧平时是用石块封死,其粗细宽度内外基本相同,是为了向外投掷石块火球威慑摧毁敌军抵近城关部队的攻击所用,而喇叭孔则内窄外宽,主要适用于军官观测城外敌军动向所用。 李*虽然也保留了城墙垛口,但是他并不准备让自己的士兵从这些垛口向下俯视攻击敌军,对于骑射功夫一流的党项人而言,将头部或者身体伸出垛口的守军是很好的靶子,李*的兵力有限,他不想让自己的守卫力量在这种远距攻击中被消耗掉。 对于习惯传统守城战的沈宸而言,李*的很多防御布置都颇为怪异。 比如说李*将关墙上的地面挖出了一横十二纵的沟壑,深约多半个人的身长,宽度大约能够并排站开三名士兵,这些沟壑的边缘一律被挖成了斜坡状。站在沟壑中的士兵站起身的话,其胸部恰好与关墙垛口的位置齐平。 在这些沟壑挖好之后,李*的针对性刺杀训练令沈宸逐渐看出了些门道。 一个队的士兵以伍为单位部署在每一个垛口后面的沟壑里,其中伍长担任指挥,剩余的士兵两人一组被分为甲乙两组,当伍长发出“隐蔽”口令时,所有士兵均抱膝坐在沟壑里,当伍长发出“预备”口令时,甲组士兵立即跃起冲上斜坡,而乙组士兵则起身沿着纵向沟壑来到相对应的垛口前,两组士兵均双手持枪做出待刺姿式。直到伍长喊出“甲组,杀——”或“乙组,杀——”的口令之后便一正一斜地刺出手中木枪。 同组士兵手中的木枪所刺方向不同,其中一名士兵刺击的是正面,而另外一个士兵刺击的却是左下角部位,而且刺击方向倾斜。 这几个口令相当简单,但是练习起来却并不容易,对伍长的心态和判断力以及士兵的反应力和辨别力是个极大的考验。 一开始的时候仅仅是训练士兵的反应速度,因此倒还费得力气不大,只训练了短短五天,四个队的士兵便已经基本上能够做到在听到命令后迅即反应,从伍长发令到士兵进入战斗位置不超过喘一口气的功夫。 但是用草人进入实战阶段之后,问题就来了。 首先是口令问题,因为各伍口令基本相同,而相聚距离又过近,因此最后的刺杀命令往往相互混淆,经常是某伍的伍长喊出一声命令后几乎全队的士兵一起刺出手中的木枪,而草人出现在城头的几率却是随机的,因此一次刺杀总有大部分士兵刺空。 这其实并不是伍长们的过错,而是设计口令之人的失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对此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往复地进行这种训练。 于是伍长们开始自己想办法变通,他们要求士兵们不要理会最后的刺杀口令,而是专心地盯着城头,直到草人出现再刺出长枪。 这样一来又有新的问题产生,有一些紧张的士兵往往在草人刚刚露出一个头便急急忙忙刺出了木枪,结果当然是全部便刺空。另外,由于没有口令的指挥,两名士兵无法协调动作,往往是一个士兵已经刺出,而另一个士兵还在呆呆站立。 在一次又一次枯燥的重复训练中,伍长们终于逐渐理出了一个头绪,最终经过总结归纳,所有的什长伍长级军官统一了标准和规制,要求士兵们一律在草人的腰部露出城头的那一刹那刺出长枪。同时规定,负责正面攻击的士兵为基准士兵,即组长,侧面攻击的士兵以其动作为信号刺出手中的木枪,这样虽然导致侧翼的攻击比起正面的攻击慢了一线,但却并不足以影响刺杀效果。 而伍长们的指挥水平也在逐渐提高,城外举草人的“蓝军”部队在李*的指挥下作出的一些假动作也被这些迅速成长起来的伍长们一一识破。 沈宸后来去询问李*,最后的刺杀口令明明是画蛇添足的,为什么不能废除,还要保留。 李*对此的回答只有一句话:“那不是喊给自己人听的,那是喊给敌人听的……” 要让士兵们对不同的口令形成不同的习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比如说总有那么几个士兵在听到那一声声“甲组,杀——”“乙组,杀——”的口令时条件反射地做出刺杀动作,于是他们的伍长便给这些士兵加码,经过近乎无比痛苦的训练,全营官兵终于做到了对这种迷惑性口令充耳不闻。 现代军队与古代军队最大的不同就是,古代军队只要求士兵无条件服从,而现代军队却要求士兵有自己的观察和判断能力。 这并不是说现代军队可以不服从命令,现代军队注重的是素质训练,每个士兵仅仅是力气大并不能够杀死敌人,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攻击适当的地方才能够成功消灭敌人,而这个“适当的”一方面需要军官对作战的经验和教训进行总结归纳,一方面需要士兵的临战观察与判断,二者缺一不可。 李*并不想培养出一支如同提线木偶一样只会做机械动作的军队,这样的军队或许在阵列战当中能够很威风,但是在绝大多数作战环境中并不占优势,不会观察不会思考不会判断的士兵脱离了指挥官就会无所适从,或许这样的士兵可以打胜仗,但是面对败局却会全线崩溃。 李*不止一次地在训练中强调白刃战的重要意义,强调的并不仅仅是勇气。未来战场上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作为什伍一级的基层军官的阵亡或者负伤在这个时代是很频繁的,如果一切都依赖长官的指挥,那么一个伍长死掉就会导致五名士兵丧失战斗力,李*不想让这种情况出现在自己的部队里。 目前的训练还仅仅是最初步的,李*的最终目的是将这些士兵训练成在战斗中不依靠基层军官命令便能够迅速进入状态对敌军士兵进行成建制攻击的强兵,除了严格的训练之外,这还需要血的经验和教训,芦子关,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练兵场所。 除了部署正面的防御战术之外,李*对城关两翼的悬崖峭壁极不放心,两侧的山脉骑兵肯定是爬不上去的,但是只要下马徒步行进,党项人的弓箭手是有爬上去居高临下对城关上的守军造成远程打击威胁的。因此李*加紧了修缮西侧小山上军寨的进程,并且严谨士兵们砍伐关外两侧山坡上的树木,那些都是掩护侧翼部队的天然屏障。 沈宸倒是认为侧翼的威胁不大,敌人的弓箭手不是猴子,城关前十余里范围内倒是也有一些低矮的丘陵可以攀爬上去,上次伏击细封敏达丙队的兵力就部署在这些丘陵上,但是城关两侧的山坡却都是又高又陡,在上面展开大兵力几乎不可能,而且即便爬上去向下进行弓箭射击也相对很困难。因为两边的坡度近乎是个直角,在山上面能够越过横生的树枝看清下面城关上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稍不留神就会摔下来。历代延州镇守者在这里设关不是没有理由的,高耸的土门山就仿佛两扇大门,芦子关则是门闩。 然而李*仍不放心,在他看来黄土高原上的这种所谓险地比起川中的山峦简直连土包都算不上,其某些地方的险要程度连太行山都不如,不在两翼部属一些兵力实在是不能放心。 沈宸更担心的是四周山脉中存有某些不为人知的小路,若是被党项骑兵从这些小径绕过芦子关切断了后路和补给线就很麻烦了。不过经过多日打探,沈宸发现这些小路倒不是没有,但是都是些绝对不能令马匹通行又险又窄的山路,还有一些河流溪水纵横其间,若非常年在此居住的山里人,任谁也不可能健步如飞地在这种山间小道上安心行走。 就算党项人下马绕道,从这些小道绕过芦子关出现在延州境内,没有二十天到一个月的时间是决不可能的。人马越多需要的时间越长,一百人规模的部队需要一个月的话,一千人的队伍则最少需要两个月,有这时间,早够党项骑兵在延州境内兜个圈子打一个来回的了。 最关键的是,这些游牧民族,是没有翻山越岭的习惯的。 加固城关和训练守城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骑兵斥候小队也在紧张地训练,如今已经能够执行一些十分简单的任务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陈哲的商队自定难军地界回来。 —————————————————————————————————————————— 今天有点事,更新晚了,还是厚颜拉票,晚上二更 第七章:攻守之道(3) 陈哲的商队出关时二十八人,却仅仅回来了十二个人,其中八人身上带伤,就连陈哲自己大腿上也中了一箭,好在箭簇入肉不深,也不是铁制,好歹包扎了一下还能继续骑马。除此之外,原本准备运回关内转卖的皮毛牲畜等货物一概不见,除了陈哲挂在马背上的一个包袱之外,众人几乎是只身逃回了芦子关。 李*见状情知不妙,立刻命细封敏达的斥候队出发打探消息,同时将陈哲等伤员接进关内,在室内重新包扎用药。 “大人,卑职无能,路上遇到了大队党项骑兵,所载马匹、牲畜、皮毛均被劫走,同伴死了十几个,卑职等人一路打马狂奔,这才得进芦子关……” 陈哲一面呲着牙忍受着前营医官用川中烈酒洗涤伤口一面十分沮丧地道。 “没关系……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这些损失李*也十分肉疼,特别是马匹和牲畜都是他此刻最缺的,只是看着陈哲这副惨痛模样不愿让他再难过,更何况死了十几个人,他若是一味追问货物便显得太过不近人情了。 “……便是折了本,陈兄弟也不必担忧……”李*沉吟着道,“可以自公款中支取些许,待赚了钱再还上便是……” 他深恐陈哲自此不敢再进入党项地界,交易,那日后的马匹牲畜之类便全都泡汤了,而存粮一旦吃光后,将再也没有余钱向关东地区购粮了。 陈哲看了看李*,默默等到了郎中换完药背着箱子出去了,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 待众人鱼贯而出,在李*惊讶不解的目光中,陈哲缓缓打开了一只随身带着的小包袱,里面是一个小木箱,自怀中掏出一把小钥匙,“卡吧”一声将锁头打开,箱盖掀起—— 一道温和煦暖的光芒让李*的眼睛眯了起来,小箱子里面竟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金刀子。 这么满满一小箱金子,怕不得有几十斤重? “幸好卑职多长了个心眼,将一部分的货款在当地兑成了金子,这共是一百八十九两四钱,被抢走的马匹牲畜皮毛等物,抵成黄金也不过五斤不到。大人,既然是合股生意,赚自然是一起赚,赔也要一起赔,这些金子,大人留下一半,卑职拿着另外一半回去翻本。说起来此番被抢去的,不过是这一趟定难军之行的利润罢了,可惜了十六位伙计的性命……” 李*看着一箱黄金,喉头动了一下,苦笑道:“陈兄弟,拿着这些钱去翻本吧,金子于我并无丝毫用处,还是等你买了马匹牛羊,再来给营中分成吧……” 陈哲叹了口气:“……也罢,此番对不住大人了……” 李*又安慰了他两句,扭身出来,重新走上城楼,却见沈宸与梁宣两个心腹军官正在研究陈哲带回来的那根“箭”。 这根在陈哲大腿上刺了一个窟窿的箭既没有箭羽也没有铁制的箭簇,只是一支光秃秃的竹杆,一头被削成了尖锐的角,上面还沾染着一些血迹。 “大人,袭击陈哲的应该是党项人的游骑兵,不像是装备很好的样子——”沈宸见李*上来,急忙报告道。 李*点了点头,沉吟道:“如今三月还没有过完,拓跋家就出兵了?” 沈宸摇了摇头:“若是正规些的军队,万万不会因为急于劫夺财物而让陈参事他们活着逃回来,为了保持大军行军机密,定是要将他们斩尽杀绝才对!” 李*点了点头:“陈哲说袭击他们的士兵大约有二十多人,都骑着马,但是甲胄不全。他们后来砍断了牵着驼货物的骆驼以及牲畜马匹的绳子,那些人分兵追赶这些畜生,他们才得活着回到关内。从这军纪上看,他们遇到的不是细封那样的专业骑兵斥候,而是一股不知哪个部族的游骑兵……” 李*还没分析完,就见关北面一溜烟尘,却是细封敏达引着两名年轻的斥候狂奔而来,走得近些了李*才看清楚,他马鞍子上横着一个穿着皮裘带着兽皮缝制的帽子却没有披甲的长大男子,后面还牵着一匹空鞍的马。 “是野利家的人——”细封敏达还没进关便高声叫道。 李*急忙吩咐打开关门,放细封敏达进来。 细封敏达一进城关便将那擒获的俘虏扔在了地上,那人却是已经被他打晕了。 “这是个‘阿克泥’——”细封敏达啐了一口道。 李*对党项人的语言一窍不通,皱起眉头道:“‘阿克泥’为何意?” 细封敏达笑了笑:“我们党项人两人为一个单位,称一抄,一正一辅,正者称‘德明’;两抄到三抄为一帐,设一个‘阿克泥’统领之……” 李*若有所思,问道:“这是最基本的作战单位了?” 细封敏达点了点头,抿着嘴道:“是!” 李*追问道:“帐以上的作战编制是甚么?”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我们作战建制只有三级,抄、帐之上只有‘溜’这个建制单位,不过可大可小,最小的溜只有两帐兵,八人到十二人,最大的溜有几百上千人,下辖百帐到数百帐兵不等。” “军阶呢?”李*有些后悔,询问拓跋光兴时自己以为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如今才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古代军人讲究的知己知彼,自己实在是做得太差了。 “我们没有军阶,按照统领的帐数两两递增,领两帐兵者为‘创祐’,领四帐兵者为‘僚礼’,领六帐兵者为‘吕厄’,领八帐兵者为‘程谟’,领十帐兵者为‘令逊’,领十二帐兵者为‘昂聂’,领十四帐兵者为‘磋迈’,领十六帐兵者为‘庆唐’,领十八帐兵者为‘令能’,领二十帐兵者为‘叶令吴箇’,领二十二帐兵者为‘广乐’,领二十四帐兵者为‘印吴’,领二十六帐兵者为‘祝能’,领二十八帐兵者为‘春约’,领三十帐兵者为‘鼎利’,领三十二帐兵者为‘芭良’,领三十四帐兵者为‘谟箇’,领三十六帐兵者为‘昂星’,领三十八帐兵者为‘领卢’,领四十帐兵者为‘枢铭’……” 细封敏达口中吐出的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官职军衔令李*和沈宸等人一阵阵脑袋发晕,见细封敏达总算住口,李*苦笑道:“四十帐兵一百六十人到两百四十人,这么点兵力就这么多军阶,你们族人的军制还真是复杂啊……” 细封敏达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些不是你们汉人所说的阶级品秩,乃是我们族中战士临战编组即日常游牧的规制,只不过在作战时作为编制来使用罢了……” 李*点了点头,问道:“枢铭以上,便没有更大的编制了么?”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枢铭乃是我们族中最常用的指挥编制,一般出战,族长都会临时任命一些‘枢铭’来统带战士。枢铭以上没有更高阶的军官,不过还有一些名义,但那是贵族的称号,跟军队没有啥关系,只不过象征着平时的牛羊牲畜奴隶的数目,草场地盘的大小,还有便是在族中长老会中的地位……” 他掰着指头算道:“枢铭以上,还有‘吕则’、‘祖儒’、‘素赍’、‘丁卢’四等贵族称号,加上枢铭一共五等,枢铭本身便是四十帐贵族之意,吕则便是统领八十帐的贵族,祖儒是统领一百六十帐的贵族,素赍乃是统领三百二十帐之贵族,丁卢么,便是统领六百四十帐之贵族……” 李*直听得目瞪口呆,他皱着眉头问道:“那你们的族长呢,他叫甚么?” 细封敏达苦笑道:“族长是你们汉人的叫法,我们党项人是没有这个称呼的,拓跋家汉化的厉害,又封着汉人的官,这才用汉人的称谓。我们党项人以家族为部落,每个部落拥有人口兵马帐数最多的贵族便是族长,因此我们的族长称谓不一,比如说我们细封家只有六千多人,家主细封丹帧有三百多帐两千六百多人,因此在细封家他便是长老们都服膺的族长,他的头衔却只是个素赍;而野利家总人口有八千多,其族长野利容元占将近六百帐不到五千人,因此野利家主的头衔便是丁卢,在部族长老会议中的地位高于我细封家的丹帧家主……” 李*这才慢慢听出了点眉目,游牧部落介乎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之间的上下秩序的确令他很头痛,不过平心而论,比起中原汉人发明的的包含了爵、勋、散秩、职事、差遣、恩赏等体系在内的复杂政治秩序,党项部落的等级制度相对要简单高效多了…… “那李彝殷是啥?”梁宣在一旁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傻呵呵问道。 细封敏达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道:“他是统领千帐以上的大族长,是最大的贵族,在我们党项语中管这样的贵族叫‘谟宁令’,翻译成汉话就是‘天大王’的意思……” 李*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你去审讯一番此人吧,要把敌人的兵力人数以及装备目的等情况弄清楚……” 然后,李*扭过头对沈宸道:“通令全营,一级战备!” …… 半个时辰后,细封敏达大步走上了城关,一面擦着手上的血迹一面道:“……差不多了!” 李*立即通知沈宸和梁宣凌普三人过来参加军议。 “……敌军是野利家的骑兵,扎营地点距芦子关约十八里,在我们和拓跋光兴上次的扎营地点再往北一点的地方,营寨靠山扎建,西侧有一条溪水,我们离得太远,没能靠近数帐篷,但是我总共看到了一面祖儒旗和两面枢铭旗,下面那个阿克泥也证实了有两个枢铭,统率大军的是野利族中地位仅次于族长野利容元的祖儒野利容赖,不过这次他带的不是自己的帐群,而是野利家的留守帐群,下面那个家伙是个传令兵,他是回青岭门送信途中给我捞到的。据他说野利容赖要他给驻守青岭门的拓跋家祖儒拓跋光远捎个口信,报告野利家军队已经抵达芦子关的消息,最迟后天发起攻击……” “……两个枢铭……差不多有四五百人了吧?”沈宸倒吸了一口凉气。 “……恐怕有五百人,那个家伙交待,这一路上他见到每帐都是住三抄兵,几乎没见到两抄的帐子,若是两个枢铭都是这种满编制,八十帐兵就是四百八十人……”细封敏达道。 “……那家伙的话可靠么?”梁宣问了一句。 细封敏达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你是在怀疑我问话的技巧和本领么?” 梁宣缩了缩脑袋,嘿嘿笑了起来。 李*却没有理会他们这点龃龉,追问道:“野利容赖自己带了多少帐兵?” “三帐亲卫,一帐传令兵,野利容赖身边只有这些人,他部下的主力调到宥州去练兵了,不知道是练甚么兵……”细封敏达也显得有些困惑。 “装备——?”李*继续问道。 “有弓箭和马刀,不过多是单木弓,竹箭,没有披甲兵……”细封敏达答道。 “没有披甲兵?”李*惊诧道。 “是!” “一个都没有?” “一个没有……这个是那个阿克泥说的,我觉得是真的。”细封敏达叹息着道。 “你觉得……那是甚么意思?”李*严厉地问道。 “……我们几乎绕着敌营远远跑了一圈,无论是赶着羊群出来放牧的副兵还是周围当作斥候使用的游骑兵,我都没有看到披甲者,而且这个阿克泥是负责传达重要军情的,又是祖儒大帐出来的,连他都没有披甲,所以我猜,这批兵里面很可能只有吕厄以上军官才有甲胄,全军五百人,披甲者不超过二十人,这相当于全军没有披甲……”细封敏达快速地说道。 “还有,作为斥候四处活动的全都是游骑兵,这十分不合常理。野利族乃是八大部落中仅次于拓跋家的大族,全族总兵力在一千人以上,装备也是最好的,有甲胄五百多具,全族共有斥候鹞子二十多个。此次出兵规模有两枢铭之多,最少应该配备七到八名鹞子,不能能用没有装具的游骑兵出来充当斥候……” 细封敏达说得极为清楚,李*和沈宸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说,野利家的精锐主力都不在此,调往别处了?”李*问道。 “是!”细封敏达答道。 “回调往哪里呢?”李*问道。 “魏平关——”沈宸答道。 “哦……”李*紧张地思索着。 对付折家当然要用精锐,这倒是不稀奇,难道对方已经看破了自己是在虚张声势? “我不知道野利家是怎么想的,或许他们把你们当作彰武军了……”细封敏达皱着眉头道。 “我们本来就是彰武军嘛……”李*不满地道。 细封敏达笑了笑:“是他们印象里的彰武军……” 沈宸道:“那小子说,野利家主力调往了宥州方向,这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不知道,八大部族当中,野利家在夏州南部聚居,房当家在绥州聚居,占据的都是好地方,因此两族都是八大部族中仅次于拓跋家的大族。若是迁到宥州去,那边又贫瘠又困难,山地多,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沙漠,等于是整个部族被发遣了。不过那应该是举族迁过去,听那个阿克泥的意思,事实似乎并非如此,野利家还在原来的地方聚居放牧,调过去的仅仅是族中精锐战士而已……” 李*道:“太远的事情我们暂时不考虑了,先说说看,怎么解决面前这两个枢铭的兵力问题。这些兵没有披甲,我看我们应该可以出城步战……” “不行,大人!”沈宸断然否决道,“我们的兵没上过战场,步兵甲虽然管用,但是护不住头脸护不住下身,若是放弃关隘与其正面争锋,损失必大。我们目前人数还太少,不能和对方硬拼!” 李*点了点头:“自此刻起,你接手指挥权,我去带丙队!” 沈宸也不推辞,他扭头问细封敏达:“你估计,敌军明天会不会进攻?” 细封敏达想也不想道:“不会,他们全队抵达关前就已经是下午了,那时候攻城已经来不及了。士兵们的体力也会跟不上,对方主帅应该会选择后天早上发起进攻!” “夜袭呢?”沈宸问道。 “不可能,不点火把的话太容易造成误伤了,点火把的话,他们便成了靶子,又要趁夜爬城墙,不可能的……” “好——”沈宸点了点头,道:“那么我建议——今天晚上——安排好哨兵——然后大家美美睡上一觉,明天的训练暂停,全体放假……” 凌普、杨利、梁宣三人起身去向部队传达命令,李*沉思了片刻,苦笑道:“原本想用折家的旗号吓唬人,没想到没有吓唬到鬼,反倒把鬼引来了……” “这不是大人的错……”沈宸道,“芦子关一旦被修复驻兵,无论是否是折家军来了,定难军都要来试探一下的。” 李*点了点头,看来玩弄心理战,自己这点水平还远远不够班。 “让兄弟们把折家的旗号摘下来吧,把我的巡检旗和指挥旗挂上城楼——” 李*深吸了一口气,道:“……该来的总会来,也罢,我们倒要看看,凭着这些训练不过三个月的新兵,我们是否能够守住芦子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本节当中的党项蕃官名号均为史实,“抄”“帐”“溜”的编制也是史实,“谟宁令”是天大王之意也是史实,除此之外关于党项部族的军队编制和贵族体制均为杜撰,西夏无史,实在查不到那么细,请各位读者大大海涵,继续拉票…… 第七章:攻守之道(4) “延州节度芦子关巡检使李”和“彰武军前营指挥李”两面旗帜在关墙之上随风抖动,倒也颇有些威势,只是落在关北不远处的党项人眼中,仅仅“彰武军”三个字便令这些来自夏州的少数民族士兵满脸冷嘲热讽之色。若干年来,不知多少面这样的旗子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踩在了脚下。在拓跋家高层中流传着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据说拓跋家的大人物们一致认为彰武军的旗子只配扯碎了给女人做亵衣,或者是给婴孩做尿片。 然而在此次出兵的野利家贵族眼中,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野利容赖在一百五十步开外的安全距离上紧锁着眉头打量着已经被修复的芦子关,从这个位置上他看不到关城上的具体布置,守关军兵的身影也相对模糊,但是有一点他还是能够看明白的,芦子关已经不是原先半边残破不需要通过关门也能够自由往来出入的芦子关了,横亘的关墙已经封锁住了道路,若要通过,必须经由城关大门,否则就必须将关墙重新毁掉。 作为党项第二大家族的的二号人物,野利容赖从少年时开始便跟随哥哥野利容元参与作战行动了。在他的记忆中,自从五年前芦子关被党项谟宁令拓跋彝殷毁掉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人迹。 芦子关算不得雄关险隘,但是若攻城方没有威力足够的攻城器械,仅靠挖掘或者圆木撞击要毁掉土石结构的关墙,动用人力将达数千,而野利容赖此时手中只有五百人,其中战斗兵员也就是正兵大约只有两百四十多人,甲胄只有十一副,均装备给了贵族军官们。 这样的攻城战,近些年来党项人还是第一次面对,以前的作战模式是大军突入关内之后在野外大掠,将没有军队驻守也没有城垣可以依托的市镇乡村抢个干干净净,彰武军历史上有数的几次出城迎战基本上是在野外大约不超过两刻钟之内的时辰里被全线击溃逃回城中固守。定难军的传统是只抢粮食财帛掠夺人口而不在有城墙守卫的州县上花费功夫。 这是扬长避短,党项部落相对较强的是骑兵,而攻坚战并非骑兵长项,当然,在守军力量较弱时通过登城肉搏将守军的作战意志打垮夺取城池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是在中原王朝的腹地作战时党项人要面对的危险是比较多的,而长兴四年那次后唐反攻银夏之战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其动员能力和装备能力却着实令八大部族不寒而栗。 因此作为胜利者的一方,当时的拓跋家谟宁令拓跋仁福在银夏保卫战胜利之后第一时间向洛阳递送了请罪的表章。在这个年代,谁的实力强悍谁便是大爷,既然中原的汉人政权随随便便就能动员起一支兵力人数超过八大部族总人口数的大军,那么他们做老大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也因为这个原因,党项人每次入侵延州,都不会在延州境内停留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去年大掠五县,也没有突破这个时间极限。 也因为这个原因,党项人对于攻打城池这种耗时又费力的战法基本上本能地排斥。虽说自去年下半年以来拓跋彝殷一直在砍伐树木制造攻城器械,但是那可不是用来准备攻打延州的,这些新打造的攻城器械基本上都集中在北部的宥州地区,临时拉过来是要花上一大段时间的。更何况党项人一致认为对于彰武军,即使不使用这些大家伙也未必就攻不下城池。 以前不攻城,是因为可以绕过去屠掠乡镇。但是现在当芦子关和魏平关都被修复并且驻兵之后就不同了。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障碍,作为党项骑兵南下延州的咽要之地,芦子关的战略价值极为重要。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尽管野利容赖感到有些头痛,但是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在明日发动强攻,用党项勇士的血肉之躯打通游牧民族的南下通道。 “等到打下此处之后,一定要和家主及拓跋谟宁令说说,在此地驻兵防守……” 野利容赖心中暗暗发狠。 …… 趴在坡地上,身上覆盖着黄土和稀疏的植被,脸上抹着黄泥,只有两只眼睛露出来观察坡下的情形,两只鼻孔露出来以保持呼吸,李*觉得十分不爽。他忍不住每过一会便要调整一下身体趴伏的姿势,否则只怕浑身的血液筋络都要纠结在一起了。尤其如此,他更加佩服细封敏达这个鹞子了,这小子自从两个时辰之前潜伏在这里以来几乎就没怎么动弹过——除了嘴里始终嚼着一根草棍之外。 “那个就是野利容赖了吧……?” 李*看着被一群披甲的党项军官簇拥着的那个人,轻轻问道。 “大概是吧……应该是……”细封敏达也没见过这位野利家的祖儒,因此回答的并不是十分肯定。 李*看着那一群人道:“……不是说只有两个枢铭么,怎么这么多人?” “只有那两个头盔上有羽毛的才是枢铭……其他的都是别的贵族和军官……” 细封敏达小声嘀咕道。 “怎么区分他们?” “无法区分……我们的甲胄都是自备的,一般条件富庶一点宽裕一点的小贵族可能有甲披,十帐以上的大贵族,若是没有甲也不能去硬抢别人的甲,因此有甲无甲不能用来区别判断大小高低,不过一般而论,级别高些的穿的衣服和皮毛会好一些,级别低的会差一些。族中制度,除了枢铭可以在头盔上根据自己的喜好在头盔上别上不同颜色的羽毛之外,贵族们在军中并没有特别的等级标志……” 李*沉思了片刻,问道:“能够聚在容赖身边的,都是高级军官吧?” 细封敏达一面观察着一面思索了许久道:“那几个没有披甲的是亲卫,凡是披了甲的都是军官,两个枢铭之外,应该还有四个令能,八个吕厄;这里只有十二个人,有的吕厄可能在负责安扎营寨,没有跟过来……” 李*心中暗叫可惜,临战之前观察敌情,在一百六七十步的范围内军中的高级将领和军官如此密集地聚拢在一起是大忌。这也就是在冷兵器时代,否则只需要一发炮弹,这支党项军队的整个指挥层便要被集体报销掉了。 “在这个距离上使用伏远弩的话,这批人能够全部解决掉么?” 细封敏达看了看,摇着头道:“射程没有问题,只是在这个距离上很难瞄得准,一次齐射至多能够干掉三四个,其他的人立即就会散开,碰运气的话或许能够杀掉野利容赖或者令其受伤。不过你的弩兵训练时间过短,一次齐射之后很难跟进发射……全杀掉这些人是不可能的……” “能干掉三四个也是好的……”李*有些后悔地道。 他看了一眼城头方向:“沈宸这家伙,这么好的机会不加以利用,真是蠢啊……” 细封敏达冷笑着道:“这种机会不用也罢,光干掉这些人,并不会令全军失去指挥……” 李*一愣,却听细封敏达道:“只要杀不死容赖,光杀掉别的军官是没有用的,我说过,我们党项人每两名士兵当中就有一个指挥者,在战争中,军队中推举任命出一位新的指挥官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们习惯了单兵厮杀,即使没有别人的配合,我们自己也能坚持战斗。除非你的军中有那种神射手,能在这个距离上一箭射杀容赖……” 李*楞了一下:“你做不到么?” 细封敏达哼了一声:“我不是神仙……” 这时,一个身披轻甲的党项军官催马上前,朝着芦子关的方向碎步走了起来。 李*顿时一怔:“他要去做甚么?” “嘘——噤声——” 细封敏达急促地提醒道。 李*心头一突,却见在另外一个方向,一个正在放牧马群和羊群的年轻士兵悠悠然冲着自己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他顿时把头一低,将脸埋入了草丛和泥土中。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的心跳越来越快,心中暗自祈祷着这人不要踩在自己身上才好。 看起来,潜伏真的是一桩技术活。 那年轻士兵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大大咧咧走到边上,口中哼着一首延州地区很流行的小调,走到李*和细封敏达面前的一棵大树下,十分惬意地解开了裤子…… 哗哗的水声中,李*头皮阵阵发麻,直到那士兵系起裤子渐渐走远,他才呼出了一口长气,抬起头来,却见细封敏达早已经抬起了头,嘴上仍然咬着一根草棍在左右打量观察,便仿佛方才没有任何人过来过一般。 李*沉了沉气,问道:“方才那人哼的仿佛不是你们党项人的歌子……” 细封敏达十分自然地回答道:“那是自然,他是汉人……” “汉人……?”李*这一惊吃得着实不小,党项人的部落中有汉人奴隶存在他是知道的,却不知道这种情况已经蔓延到了军中来。 “你没数过马匹么?虽然表面上这是两个枢铭的编制,但是其实真正骑马的我族武士只有不到三百人,而且都是单马,从身材四肢的长度上判断,这些人原先都是负责背运粮食铠甲辎重的副兵,难怪军中连一个披甲者都没有,野利家不像我们细封家这么穷,他们的正兵大多都是披甲的,虽然甲不是很好……这一定是负责留守营地的副兵,被临时派了出来,原先的副兵成了正兵,原先的汉人奴隶,自然就被拉来作为副兵充数了……” 细封敏达的解释很简单,李*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 党项人将精锐军队大量集结,究竟是想做什么? 如今连三月都还没过,定难军不但将精锐主力向宥州方向集结,居然还在这牲畜产仔的时令里勉强拼凑出一支二流军队南下攻击芦子关,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没等他想清楚,却听身边的细封敏达轻轻地“咦”了一声。 李*顿时将这些杂念抛开到了一边去,顺着细封敏达的目光看去。 却见适才骑着马走向城门的那个野利家军官已经下马了,他下马的地方距离城关直线距离也就二十来步的样子,在这个距离上是很容易被城上的弓箭手威胁到。当然,以他的披甲程度而言,只要不射中面部一般不会造成致命性伤害。 这个军官已经取下了一副单木弓,他身上明明背着一副上好的拓木弓却没有用,而是用这副单木弓,手中拿着的也是一根威力有限的竹箭。 他站在城关前,用手比划了一阵,似乎在测距,然后左腿弓,右腿在后绷直,身体上部向后倾斜开了一个角度,将弓拉满—— “咻——” 竹箭斜斜向城楼上射去—— 李*的目光随着那支竹箭在空中滑过了一个弧度,然后箭头斜斜向下消失在城关背后…… 那军官满意地转过身来飞身上马,然后打马驰了回来。 “他在作甚么?”李*皱起眉头道。 莫名其妙派出一个军官对着城头射出一箭,这么古怪的举动绝不会是毫无意义的。 “试射——”面容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细封敏达轻轻道。 “试射?” “嗯……看起来明日攻城,此人已经被确认为弓箭兵的领队了——” 李*皱起眉头,他还是有些不明白。 细封敏达看了他一眼,小声解释道:“这一批士兵包括正兵在内绝大部分都是一些射箭本领稀松寻常的家伙,因此射箭的准头会很差。从地面上仰射城关,需要大体掌握好一个统一的站位角度和拉弓的力道,否则城关上面积有限,大多数箭矢不是越过城关落到关后便是还没有到达城关便坠落了下来,因此在明日向城头上射箭之时会有一个领队,其他的弓兵将以他为基准站成一个横队,根据他射箭的仰起角度和开弓幅度来调整自己的开弓姿势……这样能够保证射出的箭矢绝大部分落在城头上,不至于偏差得太远……” “……那他今天去溜达这一圈有何意义?”李*皱着眉头问道。 “他平时是用惯了拓木弓的,不同的弓力道准头差异过大,军中既然主要装备的是单木弓,他便只能用单木弓,所以要先试射一枝箭找找准头……”细封敏达点着头道。 李*一阵感慨,看来任何一种远程打击武器,哪怕简陋到弓箭,也是需要在发射前进行试射校正坐标的,古代的人或许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过他们从历次战争中总结出的这些经验和规律却同样不可小视。 古代军队的最大问题就是军中读书识字的人实在太少,这些基本的经验和知识只能通过口口相传的模式一代一代传下去。在经常打仗的年代还好说,一旦和平降临,多年没有战争的威胁,这些口口相传的经验就不再能够随时接受实战检验。久而久之,军中的老兵新兵轮换频繁,也就慢慢的没有人知道这么做的含义了,甚至很多未经战事的士兵和军官乃至将军都会觉得这些繁琐的规矩麻烦而没有必要,这些良好的习惯就会被当成军中的陋习予以革除。 当一支军队当中连一个上过战场的士兵都再也找不出来之后,这支军队也就基本上没啥希望保持战斗力了。因为那些在一次次战斗中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已经失传,或许有些名将会在自己的兵法中记述下一些经验,但是仅仅凭借一个人的自发行为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历朝历代的军队在承平日久之后都会变得战斗力急速下降,除了腐败的因素之外,前人经验智慧的失传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一支每天都在练习开弓射箭的军队,如果没有经过实战的磨砺,在成建制的仰角射击中一定会将这些箭矢射得全阵地四处都是,形不成密集的攻击。而一个没有指挥过作战的军官,是绝对不会想到在指挥大家进行抛射之前进行校射的。 古代军队和近现代军队之间的差距,并不仅仅表现在武器装备和战略战术上。战争对于近代和现代军队而言是一门学问,是一门需要研究和传承的学科,需要对经验教训进行及时的总结归纳并且将其变成常识与习惯。而对于古代军队而言,战争仅仅是考验勇气和各种各样战术诡计的考场,这些从考场上侥幸生还的战士们除了感谢上苍和自己的好运气之外,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有意识地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能够活下来,战争为什么会胜利。而那些经常思考这些的人,被后世的人称之为名将;那些更少数的把这些写下来了的人,被叫做兵法家。 要把这些一点一滴形成的经验和规律编成教材编成守则,编成军人必学的课程,变成作为一名士兵或者军官必须要了解要清楚的东西,先人用血肉换来这些经验教训,就是为了后人不必再付出这样的血的代价来学习这些东西…… 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要建立一支现代军队,任重而道远啊……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时代的每一个脚印,都任重而道远啊……发一个王八之气的牢骚,继续拉票…… 第七章:攻守之道(5) 月夜星稀,万籁俱寂,李*背靠着城垛坐在城楼上,默默地回想着自从回到这个莫名奇妙的时代以来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世界真是奇妙啊…… 从堂堂的师政治部主任沦落到路边待毙的饿殍,这种心理和生理的落差用云泥之别来形容都似乎还不够,自己居然还能活下来,真是一件超级不容易的事情啊。 父母可还安好?爷爷呢?那个最疼自己待自己也最严厉的的老人,他此刻在做什么呢? 自从半年多以前鼓足勇气在李彬面前喊了那一嗓子之后,自己磕磕绊绊地从无到有走到今天,一切都是为了喘口气,一切都是为了应对那未知的命运和已知的历史…… 前途……在哪里呢? 这个时代的人,似乎没有自己这样的烦恼…… 手下的这些士兵,除了从流民当中吸收的那些人之外,都是在这个时代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什么谋生技能的Liumang无产者,像魏逊这种人是典型的代表,他们没有自己的财产,所以他们平日想的便是如何能够想方设法将别人的财产和土地据为己有。如果不是进了军队,这种人在地方上会逐渐发展成为恶霸……或者是未来不堪忍受压迫盘剥的农工商阶层奋起暴乱的中坚分子。 最早追随自己的那批士兵,如今都多多少少得到了些回报,这些人当中最小的如今也是个伍长了,核心的军官团队,像魏逊沈宸之流,在几个月前还属于未入流的下级兵卒,如今却已经是八品的拥有“俸禄”的军官了…… 目前这些人都很高兴…… 但是这些人并不能够代表大多数,在这个农耕社会里,占据大多数的并不是这些地痞流氓泼皮无赖,而是那些每日盼望着“农夫,山泉,有点田”的农夫,佃农、雇农、自耕农,还有那些凌驾于这些底层劳动者之上的地主们,这些人才是这个时代的社会基础,没有这些人,这个社会这个文明便已经消失了…… 在这个年代,土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在于,这些土地目前不是自己的…… 打土豪,分田地…… 李*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 这年代除了一些根深蒂固的高门大族之外,绝大多数的地主没那么可恨,而且这些地主家庭支撑着整个天下的知识分子阶层,天下文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来自这些地主家庭…… 文官目前是自己在延州唯一的盟友,也是在这个时代可以依赖的最忠实的盟友…… 当然,那是在自己手中的枪杆子足够硬的情况下。 李*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沈宸或者魏逊提刀砍了自己并且成了新的延州军阀,延州的文官集团也会毫不犹豫地和他合作的,在这个时代,失败者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和支持…… 这无关文人的节操,或者说,这恰恰是这个时代的文人士大夫节操之所在…… 这是一个极为奇怪的年代啊…… 自己不是文人,也不是士大夫,也不是地主,也不是农民,那么,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呢? 自己倒是熟知历史的进程,可是,这会有用么? 也许自己可以找机会去傍一下柴荣的粗腿,太原侯现在还不是晋王,努努力,自己或许攀得上…… 当然,以目前的身份地位,柴老大是绝对不会待见自己的…… 不过现在柴老大不待见,赵老大估计不会不待见吧…… 李*罄尽了脑汁,也没有想起来赵匡胤现在究竟在干啥。 赵老大此刻职位应该比自己高,不过应该不会高太多,他老人家横空出世开始掌管汴梁禁军是在柴老大开始猜忌张永德之后的事情了…… 想得太远了…… 李*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扔到了一边去,开始认真琢磨明天的战斗了。 昨晚的军议足足进行了一个半时辰,沈宸和梁宣二人争执不下。梁宣认为对方的军队都没有披甲,在装备上劣于前营,应当出城列阵,以野战击溃敌军。而沈宸坚决反对,他认为部队中新兵过多,战力不均衡,况且已经制定好的守城计划是根据己方部队战斗力水准而定的,敌方的战斗力水平变化并不对己方的战力构成影响,因此已经定下的作战计划不宜轻动。 在李*看来,梁宣说的其实不无道理,在亲身侦查过一番之后,李*认为己方的四个主力队兵力在野战中将敌军全线击溃的可能还是很大的。毕竟真正战斗兵力上的差距并不大,而己方的装备情况又明显zhan有优势。 但是李*同时也很担心敌人的远程攻击能力,虽说敌军的骑射应该是很弱的,但是军中的十几名军官应该与那些常年做副兵如今才升格为正兵的士兵大不相同,这十几个人若是在三十余步的距离内能够连续发箭的话,将会给部队带来较大伤亡。对于一个好箭手来说,敌人身上的披甲并不是个大问题,从细封敏达身上,李*已经领悟到这一点了。 沈宸认为部队初战,有坚固的城池不依托,却要出城与骑马的敌人进行步战,这是十分愚蠢的战法。他认为,我军人少而敌人人多,此其一不利;我军是步兵而敌人是骑兵,此其二不利;我军多新兵而敌军多老兵,此其三不利;有此三不利而贸然出城与敌野战,是愚人所为。 然后他又说明了依城据守的好处,我方守城,敌方攻城,城头狭隘,敌军只能一个一个登城,因此尽管我军兵力少于敌军,却能够在城头这个接战之地形成相对的兵力优势,敌军虽然人多却不能展开,我军虽然人少却可以集中兵力打击弱势之敌。 而敌人要攻城,则马匹自然无用,骑兵立时变成了步兵,其机动力无从发挥,因此敌人的三条优势当中,有两条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而我军甲胄武器精良,依托坚固城池等优势却能够充分发挥。 沈宸的陈述条理清晰要点明确,不禁梁宣被说得哑口无言,就连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的细封敏达也破天荒地开口赞同他的意见。 于是军议一致通过了沈宸的守城方略。 当夜议定,魏逊和他新提拔的三位队监便下了部队,挨个查看各部队的伙食、装备、武器保养等情况,同时这几位监军军官向各队的士兵宣布了战场军纪,不同于平时的军纪处罚条例,战场军纪只有几条,但颇为严厉。 未经命令擅自后退或者向后转者斩,未经命令擅自高声呼喝者斩,未经命令擅自丢弃武器者斩。 这几条纪律极为简单,但是绝对有效的。 过于复杂的战场纪律会使目前人员有限的监军部门难于执行,不允许士兵擅自退却或者向后转,就不会导致阵线的崩溃,不允许士兵高声呼喝,就不会让一个人的胆怯和恐惧情绪感染全军,而不允许士兵抛弃武器则是为了防止士兵临阵弃械投降或者放下武器去抢夺财物战利品割取死人的首级。 兵力部署情况是:前营甲队守卫城墙正面,丁队在城门内集结以预防城门被敌军攻破发动反冲锋,乙队作为预备队在城下待命,丙队四伍名老兵作为督战队在城头上手持平脱刀巡逻,根据监军军官的命令随时斩杀任何敢于违反战场纪律的士兵,细封敏达的斥候队则配备弩箭部署在城关的两侧,准备予敌军以远距离杀伤。 当天晚上炊事组为士兵们做了一顿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饭菜,令全营官兵吃了一顿饱饭。 已经确认明日不参加战斗的丙队六个伍今夜负责城楼的守卫和巡逻,李*亲自带队。 随着东方的天际露出了一线曙色,李*站起身来,自城楼上远远打量着驻扎在北面不远处的敌营。 敌人的营寨扎得颇为大胆,一般而言,攻城方的营寨起码应该驻扎在距城墙两里以外,这样才能够有效防御城内敌军的偷袭,当然,这样也会相对消耗掉一些攻城方士兵的体力,但是在古代攻城战中,这种代价是必须付出的,否则城内占据内线优势的敌军随时可能会给攻城方营寨造成威胁。 而野利家此次扎营的地点距离城关不过区区两百步——这显然是为了放牧马匹和牛羊等大军口粮的方便,若是不在绕关而过的那条大溪边上下寨,则便要一直向北再走上十几里才能再找到水源,而那对于攻城方而言就太不方便了。 何况在野利家的贵族和军官们看来,彰武军是根本不可能出城对己方营寨形成威胁的。 因此李*此刻站在城楼之上,几乎整座营寨的全貌几乎尽收眼底。 八十多顶帐篷组成的军营当中此时也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陆续有军官开始逐个营帐吆喝着催赶士兵起身。 随着营寨里走动的人越来越多,营地里渐渐嘈杂起来,守夜的士兵们开始分批换岗,一些副兵开始喂食马匹。临战之前没有那么多时间让马儿自己去吃草补充体力,必须喂食粮食才能支撑战马在战斗中的体力消耗。 沈宸悄无声息的走上了城楼,来到李*身侧站定。 “要让士兵们起身用早饭么?” 李*没有回头,口中淡淡问道。 “再等等,敌军最起码要一个半时辰之后才能整队攻城……” 沈宸思索着答道。 “应该在城关前挖上两条壕沟,这样我们的弓弩能够多射杀一些人……” 李*略有些遗憾地道。 沈宸缓缓摇头道:“首战必须正面肉搏……全营官兵第一次与党项人对撼,他们此刻不需要过多地使用技巧,能够面对面不逃跑便是好兵了……” 李*苦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敌营中的士兵开始列队了,一大群副兵将大块大块烤炙煮烂的牛羊肉搬了上来,敌军开始分账进食。一阵油腻腥膻的味道随着晨风吹上城头,在城上守卫了一宿的丙队老兵们肚子都咕噜噜叫了起来。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移动或转头,三十余名士兵便那么钉子一样站立在城头上,仿佛什么也没有闻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又过了好一会,沈宸回头下令道:“命令全军起身,两刻以内,全军用过早饭,三刻以内必须整队完毕。” 李*默默注视着敌军,没有说话。 传令兵转身去了,不多时,城楼下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一阵阵饭菜香气,中间夹杂着魏逊和其几个下属的说话声响,监军们在做最后的临战动员。 又过了一阵子,敌军开始在寨中整队,奇怪的是,只有一部分人牵着马,绝大多数士兵都是徒步整队。 几乎同时,梁宣、凌普、杨利、细封敏达等高级军官纷纷走上了城头,来到李*和沈宸的身侧,一起伸头观望着关外的敌情。 又过了足足一刻半的时光,营寨里传来了一个人高声讲话的声音,声音隐隐约约听得不大真切,而且对方说的似乎是党项语言。 李*扭脸看了看细封敏达。 “……破关之后,每人赏赐两头羊……先登城者赏十头,两个奴隶……” 细封敏达翻译道。 随即他一笑:“穷关僻壤就是不好,野利容赖连女人都拿不出来,若是关内那些市镇村庄,有些女人在,士兵作战的士气会得到加倍提升的……” 李*无语,梁宣等人却一个个对着细封敏达怒目而视,沈宸却没有心思听这些,他默默地注视着敌方军营,嘴唇微动——他在清点敌军集结的人数。 “二十帐步兵,十帐骑兵——”细封敏达脸上神情依旧懒洋洋的。 “野利家还真把这座城关的守军当成彰武军了啊……” 这个党项鹞子嘴角略带一丝讽刺地微笑道。 “斥候队——披甲!” 沈宸轻轻下令道。 细封敏达又看了一眼——敌军的寨门打开了,一队一队步兵以帐为编制开了出来。 他转身大步走下了城楼。 城楼下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斥候队在劳役组的帮助下正在披甲。 敌军的整队速度相当快,几乎转眼之间,两个十行六列的步兵方阵已经整兵待发。 在步兵阵后,一个同样编制的骑兵阵列也已经整队完成,战马一面嘶叫着一面不耐烦地用马蹄敲击着地面…… “斥候队披甲完毕——” 细封敏达一身山文铠,大步走上城楼报告道。 “斥候队就位——” 沈宸毫不犹豫地命令道。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三十名身披甲胄的斥候队士兵扛着沉重的弩机缓缓上了城楼,上城的士兵毫不停留,扛着那些可怕的武器分做两队分别来到了城楼左侧和右侧的几个垛口处。 “装填上弦——”沈宸大声下令道。 斥候队的士兵们闻声立即动手,将一枝一枝的弩箭放入弩机的沟槽,然后有的用力转动弩机上的滑轮装置,有的双臂用力身体后仰,开始上弦。 四架伏远弩,八架擘张弩,十四架角弓弩,要一一装填上弦,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 远远地,城外传来了一声声调怪异却悠远的号角声。 随着这声号角,两个步兵阵脚步开始缓缓向城关方向移动。 “丙队——撤离——” 随着沈宸一声号令,已经在城楼上坚守了一天一夜的丙队三十名士兵极为迅速地成两列纵队分别自两边的石阶开下城去。 “甲队——披甲——” “督战队——披甲” 随着沈宸连续下达的命令,城下又响起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嘈杂声。 此时敌军已经前进了五十步,据城头还有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不过沈宸面上和细封敏达的脸上却都还没有焦急的神色,似乎这两人都知道敌军不会很快开始攻城。 “报告——督战队披甲完毕——!” 丙队老兵王十八的声音响了起来、 “督战队就位——” 沈宸下令道。 随着一阵整齐的步伐,二十名督战队员手持刃口被磨得雪亮的平脱刀开上城来,随即成一字横队在城楼城墙的南面分散展开。 “报告——甲队披甲完毕——”梁宣的声音响起。 “甲队待命——”沈宸头也不回地下令道。 敌兵此刻已经开到了距城头不足一百步的范围之内,随着军官的口令声,两个步阵和一个骑兵阵同时停止了前进。 这时,一名披甲的党项军官在亲兵护卫下缓缓走上前来,几名亲随手中端着比步兵手中的圆盾宽得多的长盾挡在他的前面。 党项人似乎在等待什么。 片刻之后,一队队形散乱的士兵从营中开了出来,看了搭在这些士兵士兵肩头的东西,李*顿时恍然大悟——那是用临时砍伐的树木打造出来的简陋的云梯。 那个党项军官开始说话了,只不过那呜噜呜噜的党项话李*实在听不明白。 一个更加尖锐高亢的声音在阵地上响起:“……野利大人要求芦子关全部士兵弃械受缚,否则关破之后,野利家大军将屠关,一个不留,请芦子关守将深思……” 众人面面相觑,党项人居然玩劝降这一手,看来没有攻城武器兵力又不足确实给野利容赖造成了不小的困难…… 李*苦笑了一阵,他上前一步,两臂平举,小臂弯曲,双手握拳,中指竖起,做出了一个在这个时代谁也不明白是啥意思的手势,扯足了嗓子高喊道—— “滚——!!!!!!!!!!!!!!!!” --------------------------------------------------------------------------------- 晕……传了一遍没传上来,原来是Liumang无产者这个字眼不河蟹,我晕??再传一遍试试,继续拉票! 第七章:攻守之道(6) “开始攻城——” 被李*狠狠侮辱了一把的野利容赖收起了手中的弯刀,淡淡扫视了一眼那个不幸的汉人奴隶通译的尸身,挥手下令道、 两帐的亲兵小心翼翼地护卫着这位全军统帅离开了城关的正前方。 在此过程中,细封敏达手中的伏远弩始终瞄着野利容赖,不过那些护卫配合得很好,每个方向上都有一面到两面的盾牌在晃悠,随时准备应付飞来的弓箭。 一般的步兵圆盾在这个距离上是绝对挡不住伏远弩射出的铁制箭簇的,但是厚度大约是圆盾三倍左右的长盾就不同了,这种盾牌本身就是为了抵御弩机射击而设计制造的,除了下面库房里闲置着的那三台最变态的木车弩之外,其他的弩箭攻击基本上都能抵御。 直到野利容赖的身影退入了后方的骑兵阵,细封敏达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开始懒洋洋地打量起那些扛着简陋的云梯畏畏缩缩穿过步兵阵一路走向前来的副兵们。那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汉人奴隶两腿明显在打战,歪歪斜斜走得颇不成样子。 沈宸看着细封敏达,摇了摇头,细封敏达笑笑,点头表示明白。 这时,一溜骑兵飞快地驰出了阵列,穿过两阵步兵向前线扑来。 那些走得极慢的副兵们顿时被这十二骑骑兵冲散了队列,这些骑兵转眼间已经驰至城关二十步处,纷纷下马,排成了一个横队。 终于来了……沈宸深吸一口气,下令道:“斥候队,督战队,隐蔽——!” 随着他的命令,两队的士兵们纷纷跳入关墙上的沟壑,背靠着沟壑的南侧坐倒了下来。 只有沈宸、李*、细封敏达等几个军官没有跳下沟壑,仍然通过垛口仔细观察着这些敌人的动向。 那明负责领队的军官站在左侧,他找到了自己昨天留下的印记,在同一位置,他弓起了左腿,右腿绷直,两臂用力拉满了弓,然后开始缓缓向上调整发射的角度。 他是根据目测箭尖与城头垛口之间的落差来调整射击仰角的,对于他这样的熟练射手来说,这是一件很轻松的任务。 成横队站在他右侧的那群菜鸟都一个个神情紧张,偏着头紧盯着他,生怕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幅度。 这种射击其实是个概率射击,只能保证这批人的箭不要偏得太离谱,想让箭一直不拉地全部都落在城头上,那是痴心妄想,每波能有一半落上城墙,就是不错的成绩了……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城关的最西侧垛口处,一枝闪烁着黑色光泽的箭矢已经瞄准了那领队。 “咻——” 随着细封敏达的手指轻轻扳动铁牙,一支细长的黑影迅疾无伦地朝着那领队扑了过去。 那领队的反应很快,耳中听到破空之声便知不好,然而二十步的距离,以伏远弩的威力,他是没有任何闪避时间的—— 弩箭射入左眼窝,自脑后透出,余势未尽,直直钉在了地面上。 标准的细封敏达式点射…… 就在敌我双方均自愕然之际,细封敏达已经将用过的伏远弩扔到了身后,接过了李*递过来的第二架已经上好了弦的伏远弩。 这几架伏远弩都可以同时发射四枝弩箭,但是每架却只上了一枝箭。伏远弩这种武器本来是用来进行远距离覆盖射击的,单发射击精度并不高,然而在细封敏达这样的神射手手中,经过短期的训练,二十步间距内单发射击同样可以做到每发必中。 第二枝箭同样没有落空,紧挨着那领队站立的那名党项士兵心口中箭,没有披甲的年轻人当即惨叫着身子后仰跌了出去。 还没等城楼下的士兵喘过气来,左侧第三名士兵面部中箭,这一次箭矢有点偏,对于没有箭羽的箭矢而言这是难免的事情,箭簇斜着击中了那士兵的鼻梁,巨大的惯性在那士兵脸上生生凿出了一个近乎碗口大的伤口,那士兵连叫上一声都没有来得及,仰天栽倒…… 这种依次点名式的射击给前线的这两帐野利家士兵造成的心理压力是巨大的。剩余的士兵慌慌张张引弓还击,向着城头射出了他们的第一波箭雨。 没有准头的箭矢在城楼上空以各自不同的弧度落了下来,大多落在了城关的南北两侧,只有一枝歪歪斜斜地落在了城楼上,然则早已力道用尽,一名丙队老兵伸手将这枝竹箭抓在了手中。因为严格的战场纪律约束,没有人喝彩,但是周围的斥候队新兵却都以敬佩地目光注视着这位一脸无动于衷神色的老兵。 第四名敌军弓箭手翻身倒地。 四架伏远弩已经射空了,细封敏达这次手中接过的是一架擘张弩。 城楼下的敌军已经有几个将弓箭瞄准了城楼的东侧,几枝竹箭从不同角度射了过来。 起码在射箭这个单项上,党项鹞子与普通士兵的差距是巨大的,斜斜射来的竹箭大多撞在了城墙垛口上,有一枝射得高了,自细封敏达头顶四尺多的距离上飞了过去。 只有一枝射得比较准,直冲着细封敏达的面部而来,只是精度虽好,力道却不怎么样,细封敏达只轻轻侧了一下头,箭矢便自他的右耳侧飞了过去。 细封敏达又发射了一枝弩箭,第五名党项士兵惨叫着跌倒。 “当当当当当——”敌阵中响起了一阵金属的敲击声。 几乎如蒙大赦一般,城关前的党项士兵立即转身向自家的阵中跑去。 有一个士兵似乎很有义气,想去伸手拉起一个战友的尸身,细封敏达一箭让他把自己的性命留在了原地。 这些尸体绝不能被敌军抢回去,这些弩机是芦子关内最大的军事机密,一定要保持到战斗进行的最激烈最关键的那一刻。 细封敏达之所以始终坚持单发射击的原因就在于此,一次发出四箭,再愚蠢的敌人也会知道这是弩机的射击,敌人的骑兵会立即后撤——要知道,到目前为止,敌人的全军都处于前营的弩机打击范围之内呢。 当然也不能让敌人把这些尸体抢回去,弩箭和普通箭矢的差别很大,级别高一点的军官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斥候队就位——” 细封敏达回身下令道。 斥候队的士兵们立即站起身来,依旧分为两队守住东西两侧,这一次,细封敏达身边的弩机被拿走了几架到西侧。 “斥候队——装填上弦——” 士兵们开始分工,有条不紊地重新将箭矢放入槽中,这一次,每支弩机的箭槽都被装填满了…… …… 野利容赖眉关紧锁地注视着百步开外的城关,这个结果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芦子关中的彰武军显然拥有一个可怕的神射手,这个神射手的箭术已经可以和党项军中最优秀的鹞子相媲美了,他将给进攻部队造成严重的威胁。 可惜,野利家的鹞子们都被哥哥带到银州去了。 他刚刚默默计算了一番,所有的攻击都来自城楼的东侧,显然是同一个弓箭手,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发六箭,这已经是自己臂力的极限了,显然,对方这位弓箭手依然显得游刃有余。他估计,这个弓箭手连续开弓的次数绝对在十箭以上,甚至可能是十五箭。 如果他知道细封敏达用的是弩机的话,就会立即调整攻城的部署,因为只要有人负责连续不断的装填上弦,理论上细封敏达就是射出一百枝弩箭体力上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正面攻击,登城肉搏—— 野利容赖做出了一个错得不能再错的决断。 从这一刻起,野利家的军队实际上已经在开始按照沈宸的计划部署行动了…… 随着野利容赖的一声令下,扛着云梯的副兵们又开始硬着头皮向城墙冲击了,在他们身后,左侧那个步兵阵列开始缓步向前移动…… …… “甲队就位——” 沈宸高声发出了最后的指挥号令。 在什伍军官的指挥下,一队队的甲队士兵身披步兵甲手持木枪自南侧城下快步跑上了城楼,以两人一组两人一组的序列迅速集结在了沟壑坑道里,每个人都很快便找到了自己在日常训练中所站的位置,敌人的步兵阵列还在三十步开外,甲队全队官兵已经就位。 十位伍长毫不客气地靠近了垛口处,沈宸和李*则将自己的观察指挥位置让了出来,撤到了横沟的南侧。 在他们的身后,二十名督战队员均保持着跨立姿势,双手握住宛如李*那个时代电影《古惑仔》中片砍形状的厚背平脱刀,让刀尖指向地面,刀刃与地面保持垂直。 李*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一战的胜负,就看甲队这个新兵组成的队能否顶住了。 沈宸却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凌普,凌普冲着他点了一下头,表示预备队已经做好准备。 从这一刻开始,沈宸和李*便都不再发布任何命令了,部队的指挥权完全交到了那些什伍基层军官手中。 从敌军越过二十步这个警戒距离之后,所有的伍长便都不再自城楼垛口向外观察敌情,而是改由观察孔向外看。 敌人杂沓散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第一架云梯首先出现在右侧第三个垛口旁边的观察孔中。打头那个抗云梯的敌兵脸上一片惨白,如同死人一般,手哆嗦着将云梯竖起,在身后的同袍帮助下把样式粗糙简陋的云梯搭在了城头上。 这赶工出来的云梯质量就是不怎么样,最上面的横梯已经越过了垛口,两边的竖梯更是高高指向天空,这样的云梯敌军士兵必须整个身子都爬上来才能翻上城头,在理论上,士兵翻上城头花费的时间越长受到攻击的危险便越大。 躲在这个观察孔前进行观测指挥的伍长叫荆海,他自己本来也是年前才加入丙队的新兵,不过在腊月兵变中作战勇敢,得到沈宸的高度赏识,因此在兵变当日便受命率领一队雇佣兵守卫城门。回到丰林山后,李*抽调丙队的老兵去组建新兵队,他和原丙队老兵一道被分配了下去做甲队的伍长,作为一名新兵,这是很不容易的。基本上,他是在自己的队列训练都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就开始训练别人了。 因此荆海的压力十分之大,特别是面对老兵那种复杂的目光时,他更加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受。为此这几个月来荆海在训练上可是足足下了不少的功夫,经常是白日间负责训练伍中的士兵,而晚上他自己悄悄跑到操场上去一个人进行刺杀格斗等各个科目的训练,平日里豁出脸皮不断缠着老兵,千方百计地取经,这几个月的训练下来,他整个人足足瘦了一圈。 然而此刻,他很满足,全营的老兵现在没有谁敢于再对他表示轻蔑了。 那几个负责架云梯的士兵已经跑开了,四周“笃”“笃”之声连续响起,显然其他几架云梯也已经架上了城头。 荆海心无旁骛,默默地盯视着自己观察孔中的那架云梯。 “预备——” 第一个左手圆盾右手弯刀的敌兵进入视野的那一刻,荆海紧握双拳大声喊出了最关键的口令。 伍中的两组士兵顿时行动起来,一组冲上斜坡,来到垛口突出来的部分站定,一组则顺着纵沟来到了荆海的身后,四名士兵均按照训练时的要求,将手中的木枪端平,蓄势待发。 这一次云梯是架在垛口突起的那一部分,凹下来的这部分暂时没有危险。 四名士兵的手紧紧握住了木枪枪杆,手指关节因为紧张显得有些发白,已经见过血的荆海却顾不上这些,他自观察孔中死死盯着那个已经攀上云梯的敌军的动作。 那个敌军显得极为小心谨慎,每上一步都要调整一下身体的姿势,仿佛随时准备应对某个方向的袭击。 当荆海只能看到这个敌军的腰部之际,第二个敌军开始攀上了云梯,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士兵,脸上干干净净地连点胡子茬都看不到,眉目间的稚嫩感清晰可见,荆海估计,这个士兵大概不超过十四岁。虽然说现在十四岁出来当兵的并不新鲜,但是临阵冲锋,用的大多还是经验比较丰富的老兵。如今向城楼冲锋的士兵当中第二个爬云梯的就是这么年轻的兵,还是让荆海愣了一下。 不过他并没有愣多久,因为那第一个敌兵已经只剩下脚露在观测孔的视线范围之内了。 “甲组——杀” 就在那只脚消失在视线之外的同时,荆海自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呐喊—— 这一声如此响亮,以致仍在观测视线范围中的云梯一阵剧烈抖动,显然是那正在往上爬的敌兵慌了神…… 那已经能够看清上半身的年轻敌兵眼中更是惊慌,拿刀的右手小臂死死揽住了云梯,似乎是生怕抓不牢掉落下去。 然而这一声呐喊之后,甲组的两名士兵却毫无动静,仿佛压根便没有听见一般,四只眼睛只是死死地盯视着那突起的城墙垛口。 野利安颉从军十年,曾经跟随家主野利容元六次南下延州,也算是个老兵了,不过冲上前线被当作正兵,却还是第一遭。 眼前的这支守军,和野利安颉以往所见过的彰武军极为不同,进行抛射覆盖的弓箭手居然被一一点名射杀,而战斗力羸弱的副兵在架设云梯过程中居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两件事情已经诡异到了极处。偏偏他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却又看不到城头上的人影,偌大的城楼上静悄悄的,除了自家同袍的呐喊和脚步声外,根本听不到敌军的声音…… 这一切都让他越来越惶恐,他也猜到了城头上或许有敌军正刀枪出鞘准备给自己来上一家伙,因此准备以圆盾护住正面,以跳跃的方式跃上城头,避免在云梯上以极为不利的姿势与敌军展开白刃格杀。但是荆海突如其来的呐喊把他吓了一跳,已经近乎生生拔起的身体硬是及时趴伏在了云梯上,压得本来便造得不如何坚固的云梯一阵吱呀呀响动,上下颤悠着似乎随时将要塌下去。 野利安颉也被这一下噎得胸前一阵气血不畅,他强压下不适的感觉,仰头望去,却见城头上依然没有什么动静,便仿佛那声突如其来的呐喊是自己的幻觉一般。 “乙组——杀——” 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呐喊。 “甲组——杀——” “甲组——杀——” 类似的喊声不断在城头上响起,叫得党项勇士们一阵阵惊恐,然而虽然叫得颇响,却丝毫不见一个敌兵露头。 只是敌兵在虚张声势么? 野利安颉心中诧异起来…… 身后的号角声再一次呜呜响起,祖儒在催促了,显然是嫌第一批负责攀城肉搏的正兵太慢了。 野利安颉咬了咬牙,再次在云梯上直起了身体,在忽忽悠悠中找准了平衡点,向上再迈了一步——城头距离自己的头部不过数寸距离了。 他咬着牙,脚下一用力,胸口露出了城头。 眼前的景象令野利安颉一阵汗毛乍竖。 两个身披步兵甲的彰武军士兵手中端着枪刃直指自己的木枪,正看着自己发呆。 一瞬间,野利安颉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枪刃仿佛死神的影子一般在眼前晃悠,他几乎本能地反应就是把已经露出城头的头颅缩回去。 然而木枪并没有刺过来,两个彰武军士兵便那么呆呆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些恐惧,又似带着些期望…… 敌人吓呆了么? 野利安颉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在这个姿势下自己根本攻击不到面前的敌军,但是只要跳上城头,脚踏上了实地——胆小如鼠的彰武军士兵在肉搏中占不到自己的丝毫便宜。 野利安颉当机立断,大喝一声脚下用力,踏上了云梯的倒数第二阶横梯。 此时他的腰部已经露出了城头。 只要再上一阶,他就可以跳上城楼与敌人肉搏了…… 便在此时,两杆木枪抖了抖,刺了出来—— 野利安颉此时已经将左手的圆盾置于胸前,护住了胸腹要害,木枪大力刺中圆盾,发出了一声闷响,野利安颉身子一晃,握刀的右臂本能地环紧了云梯右侧的竖杆。 右侧腰间一阵剧痛,随即浑身的力气瞬间向痛处倒流而去,转眼之间野利安颉只觉四肢绵软,眼前一阵眩晕,视线中站在自己右侧的那个敌兵,正在将滴着血的枪刃抽将回去,神色中杂糅着惊喜和惶恐两种截然不同的内涵。 然而野利安颉再也没有机会去解读敌人脸上神色的意义了,失去力道的双臂已经抓不住颤巍巍的云梯,野利安颉仰面朝天从几乎与城楼齐平的高度栽了下去。 在坠落的同时,也是在野利安颉人生的最后意识中,模模糊糊地听到,在自己的周围,惨叫声纷纷响起…… —————————————————————————————————————————— 一到打仗的部分写起来就费劲,毕竟俺并不是以这个见长的,请大大们多体谅吧!继续拉票! 第七章:攻守之道(7) 作为先锋第一批登城的六名野利家正兵,几乎是在喘几口气的光景内便被城楼上的甲队宰割殆尽。六个人中只有一个一只脚踏上了城头,这个党项兵面对的两名士兵中站在右侧的那个第一次面对实战慌张太甚,斜着的一枪刺到那党项兵的腰际时竟然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没有刺中。好在和他撘组的那个士兵反应快,面前的党项兵已经一只脚踏上了城头,两外一只脚正要往里迈,云梯已经在他脚下了,正面的这个兵硬是用长枪顶住这个党项兵的圆盾将他生生推下了城头。 初次见血的士兵们开始有些忡怔,紧接着就又紧张起来——他们的伍长又在喊杀了,那并不代表什么,只代表着后面还有敌人。 那个刺空的士兵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同伴不满地目光令他无地自容,战场上不能大声说话,否则同组的那位仁兄早就要痛骂他一顿了。 一只手搭在了这个士兵的肩膀上…… 这个士兵吓了一跳,却没敢扭脸看——伍长会骂娘的。 另外一只手把住了他的枪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别慌,第一次杀人都这样,不要想那么多,把你的枪刺向应该刺的地方……” “就象这样——” 说话间,又一个敌人已经爬了上来,那把着他枪杆的手用力向前一推,这个士兵也顺手向前一送,枪刃沿着敌人圆盾右下角的空隙,直接破入了柔软的腹部,随即那只手带动着枪杆一转一搅,向后一抽,血淋淋的枪刃便自敌人的身体内被抽了出来,顺带着带出了一蓬血雾。 “就是这样,多简单——你看,你也能行……” 那声音说罢,松开了把住那士兵手腕和枪杆的手。 听着身后的人跃下沟壑走远,那士兵摇晃了一下头,看着滴血的枪刃,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咬了咬牙,目光紧紧盯视着不住晃动的云梯,当第三个敌人露出身躯时,这个士兵屏住了呼吸,直至敌人的腰部露出城头,这才恶狠狠地将手中的木枪刺了出去…… 李*叹息着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脸上神色悻悻地道:“第十个……” 见沈宸不解,他苦笑道:“这是第十个被我送上西天的家伙……” “西天?”沈宸不解地问道。 李*这才想起,这个时代似乎还没有送上西天这种对杀人的指代方式,他摇了摇头,却没再多做解释。 看着周围这种古怪的战斗景象,沈宸却极为感慨:“大人教习的这种刺杀格斗之技实在是高明,简单得连傻子都能学会,临战威力却大得超乎想象。若非亲眼所见,如此简单的技巧,竟能令勇悍的党项人没有丝毫还手的能力……” 李*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军队讲求的便是相互配合组阵厮杀,个人的武勇在战场上永远不可能凌驾于团队的威力之上,这是历代战争所证明了的真理。这个一正一侧的刺杀组合虽然简单,却是浓缩了人类两千年战争文化精髓的产物,若是不能奏效才叫奇怪,其实这种战术最关键的部分并不是士兵的技术过不过关,而是士兵是否有勇气按照平时的训练将手中的木枪刺出去,只要自己的士兵有这份胆气,这种战术的效果便能发挥得八九不离十。 “不过这种战法只能用来守城,阵地野战,还是要靠步兵阵列冲击——” 沈宸总结道。 李*默默看着周围的厮杀,口中却道:“只要兵士们能够真正掌握此种战法的精髓和真谛,即使是阵地野战,他们也一样能够打赢。” 沈宸微微笑了笑,没有争辩,脸上却写满了不信的神情。 李*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丰林山上击溃前营那一战,梁宣和我说过详细经过,你也是亲眼所见,对不对?” 沈宸点了点头:“是——那一战赢得实在是侥幸!” “是侥幸么?”李*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这几句话的功夫,城头上已经没有敌人的影子了。就在这短短的时辰内,整整三帐党项兵已经报销在了城头这尺寸之地,关墙下横七竖八倒伏着二十几具党项士兵的尸体,六架云梯仍然搭在关墙上,但是已经没有党项士兵继续往上爬了,列队站在城关外的七帐党项兵目瞪口呆地盯着满地的尸体发愣。 说起来,这点伤亡不算什么,还不到野利家此次前来的全部兵力的二十分之一,即使在正兵中也还不到十分之一的比例。 只是……这消耗的速度也太快了点…… 只不过多半刻光景,第一梯队三帐兵便都躺在了城关下。若是照这个速度消耗下去,用不了三个时辰,野利家这点兵力便将全部死干净。 更加恐怖的是,损失了三帐的兵力,竟然连一个登上城楼的都没有。 基本上,这些兵都是刚刚攀上关城便被敌军捅了下来,可想而知,能给敌军造成什么样的伤亡。 这道关并不宽阔,从东到西不过五十步不到,然而在守军密不透风的守卫下,竟然变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一般。 甲队还是有损失的,一个攀上城楼的士兵在被刺中的同时朝着站在右侧的那个士兵掷出了手中的弯刀,尽管有铠甲的防护,锋利的刀锋还是砍进了这个士兵的肩部,所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早就在城关下待命的劳役组立即上来将这名士兵抬了下去,而他的那位同伴尽管不是很愿意,还是服从命令跟着一起下了城,其空出来的位置则被乙队的一个伍替换了下来。 远处,野利容赖极为恼怒,虽然他不明白彰武军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如此彪悍勇猛了,但是令他更加不满的是自己家兵的表现如此糟糕,三个帐的兵力压上去居然连个城头都爬不上去。在他的记忆中,在城头上进行肉搏其实是一种概率式攻击,只要前期攀上城头的士兵能够在城上占领一个稳固的立足点,后续部队便可以源源而上,直到彻底改变城头的敌我兵力对比。 而在历次的战争中,攀爬城头的最大危险是来自于守军利用滚木礌石和弓箭给攻击部队造成的巨大损失,一般只要能够逼近城头,攻城方基本上就可以算作成功了一半,先期上城的部队唯一的作战目的便是缠住城头的守军,让他们无暇攻击攀爬城墙的后续部队,以掩护后续部队登城。 然而这个作战常识今天在芦子关前被彻底颠覆了,敌人不仅不攻击己方正在攀爬城墙的部队,甚至在自己的士兵将云梯架在城墙上之后都不露头,直到步兵踩着云梯登上城头他们才进行攻击。 理论上讲,正在为进攻部队架设云梯的部队和正在沿着云梯攀爬城墙的部队是防护力最差的部队,这时候的士兵对敌军的任何攻击都没有反击的能力,以往的攻城战例中这一阶段肯定是伤亡最高的阶段,然而今日芦子关的守军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对己方架设云梯并沿着云梯爬墙不闻不问,直到己方的士兵爬到了城墙顶端才出手。 在野利容赖看来,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城上的敌军肉搏格斗能力优于己军,以至于己方的士兵根本就没有还手招架的余地。 这个最合理的解释,对于野利容赖却恰恰是最不可接受的解释。 若是彰武军能够在近身肉搏当中胜过定难军,那银夏四州八部还有何安全可言?在白刃格杀中连彰武军都摆不平的军队,还好意思自称为勇士么? 死多少人都是小事,野利家在八部族中一族之下六族之上的优越地位,经此一战之后如何还能保得住? 因此初时还有保存实力念头的野利容赖此刻终于暴怒,大喝道:“命令前军,立即向城墙发起冲击,有迟疑不前者,立杀无赦……” 随即,他扭头道:“骑兵,弓箭准备,近前为步兵提供支援——” 一声令下,顿时风雷色变,在呜呜呜越吹越是急切的号角声中,关前的七帐步兵一面连连叫苦一面战战兢兢开始继续攀爬城墙。 后面的十帐步兵也开始缓缓向前推进,挤压着前面的步兵不断向城墙方向涌去。 五十步开外,大队的骑兵六人一行操控着马匹坐骑迈着小碎步子缓缓向城墙方向接近。 此刻的情形已然和方才绝然不同,在后队的催促逼迫下,前军已经没有在云梯上犹豫迟疑的时间,只能毫不停顿地一个接一个沿着云梯向上爬去。 不过再怎么爬,一架云梯同时也只能承载三个人的份量,而且这三个人还不能同时爬上去,在第一个人爬上城头的那一刻,第三个人的手才可以搭上云梯,而当第三个人的脚踏上云梯之后,第一个人往往已经惨叫着掉下来了。 随着城关下呐喊声和号角声响作一团,城楼上却仍旧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响。 士兵们的杀人技巧越来越熟练了,如今负责正面攻击的士兵甚至会在刺出长枪的时候稍稍向敌人的左上角倾斜一点,这样敌人的圆盾在挡格时也会不自觉地向身体的左上方移动,而从而更加暴露出自己的右侧腹部给另一个侧向突刺的士兵攻击。 甲队士兵经过这段时间短暂的厮杀,手已经基本上稳了下来,随之心也渐渐稳了下来。每次基本上都能够气定神闲地等待敌人将腰部露出城头的那一瞬再发动攻击,确保敌人完全没有可能躲开这致命的一击。 当然,也有的敌人在死亡的威胁下搏命般跳起来扑向城头,而这样的敌人肯定会在城头摔上一跤然后手足无措地滚落在沟壑中,负责守卫这段城墙的两名甲队士兵在严格的训练下是绝不会回过头去追着刺他的,他们会对这个越过了防线的敌人视若无睹,继续准备着应付下一个即将冒出来的敌人。 而正当这个敌人手忙脚乱地准备自沟壑中站起身来的时候,作为督战队的丙队士兵手中的平脱刀已经冲着他劈头盖脸砍将下去了。即便一时半会砍不死这个在沟壑中打滚的敌人,只要在极短时间内让他无暇攻击城墙边上的甲队士兵,同样荷甲持枪在城关楼梯上待命的乙队作战小组便会冲上来,一个伍四杆木枪攒刺下去,若是这个漏网之鱼还能活下来,他已经可以去申请李*那个时代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战斗的要义并不是单纯的武勇和杀人,战斗需要每名士兵各司其职,也需要每名士兵恪尽职守。在战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坚守的岗位,守好自己的位置,就是对战争最大的贡献。 这边是战争与群殴的区别。 哪怕是冷兵器时代,哪怕是在城头这个有限的狭窄的地域内,防御也是需要有纵深分层次的。 这就是李*这个军事指挥的门外汉给这个时代的战争带来的全新理念。 屠杀正在进行当中,党项士兵如今面临的局面更加窘迫,挤在关墙下的步兵如今脚下踩着的全是同袍的尸体,头顶上还有战友不断惨叫着坠落下来,稍不留神被砸到的话,性命虽说不至于丢掉,却也要难过半晌,渐渐地,步兵队列都挤到了云梯的两侧,正对着云梯的方向上则被空出了一条通道,在这条通道上,到处都是摔下来的党项士兵的尸体。 有的士兵摔下来后还没有立时毙命,那凄厉的呼号声更加令人胆寒。 充分的利用城楼的特殊地形,以纵深防御模式有效地在白刃肉搏中大量杀伤敌人,这种防守模式唯一需要的就是士兵必须具有敢于和敌方进行白刃战的心理素质。在没有重型攻城武器的情况下,即便有百万大军,在这样的一道城关面前也不能前进寸步。 随着城关下堆积的尸体和伤员越来越多,十几个帐的党项步兵渐渐都被挤压到了城关以北二十余步的范围之内。 敌人的骑兵已经运动上来了。 如今党项军十几个帐的步兵和九个帐的骑兵全部都集中在距关墙五十步的范围之内,有些骑兵已经将单木弓取在了手中,有些犹豫地在等待命令,城头上的敌人此刻只能看见半个脑袋,在这种距离上开弓射箭效用不大,反倒容易误伤正在攀爬城墙的己方士兵。 就在这个时刻,破空之声再度响起。 位于骑兵阵列左翼的一匹马突然之间发出了一声惨厉的叫声,前蹄扬起,直接将一只手持弓另外一只手正在取箭的主人自背上颠了下来,在它的后侧,一个骑兵毫无声息地自马上栽倒了下去。 那匹发疯的马扬着蹄子在地上跳了几跳,直到来回踩踏着将自己主人的脊椎骨当场踏断方才缓缓歪倒。细心的党项士兵发现,这匹马的脖子上有一个细小的孔,正在涔涔地向外流淌着鲜血…… 发现这个的那个党项士兵在下一刻一头自马上扑倒了下来,他的腰间被一枚自东侧城楼上飞来的弩箭射了个对穿…… 就在左翼开始受到细封敏达的弩箭攻击之后,右翼也传来了惊呼声。 其实无论左翼还是右翼,真正负责瞄准射击的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左翼是细封敏达自己,而右翼则是细封敏达在斥候队中最得意的一个弟子,一个叫做康石头的十八岁小伙子。 康石头练习射箭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虽然颇有悟性,但是距离能够参加实战的水平还差得远,就是这种水平也已经是目前前营斥候队中除细封以外最高的水平了。 但是此刻,这种水平也足够了。 五十多名骑兵成横纵队列挤在如此狭小的地域内,每匹马之间的间距还不到一步,几乎马头挨着马尾,即便称不上摩肩接踵,也实在算得上一个大得不得了的目标了。 根本无需瞄准,一弩四发,只要大致方向不出问题,几乎每次发射都能扫倒一两个。 此刻细封敏达那几乎例无虚发的绝妙箭技几乎根本用不上,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只需要不断地将弩箭射入敌人的骑兵阵列便可。 由于城上空间有限,二十六部各种型号的弩机根本不可能全部摆开,因此左右两翼各部署了十三架,前面虽然只有细封敏达和康石头两个人负责发射,后面却一边有十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负责不断装填上弦,两个人射完手中的弩机便随手往后送,身后的人接过之后会立刻往其手中塞上一架装填好的弩机。因此虽然只有两个人,却形成了可以持续打击的交叉火力。 随着骑兵阵中落马的人和散乱的马匹越来越多,两位枢铭和其他各级军官的指挥开始出现了迟滞和不灵便的现象了。 野利容赖没有跟随大军上前,他落在阵后了,其实以他现在的距离,也在伏远弩的射程之内。只不过在骑兵阵列没有彻底崩溃之前,细封敏达暂时腾不出手来照顾他罢了。 野利容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对手,守城方居然是一支拥有弩机的军队,在这种可怕的杀人利器面前,几乎挤成一团的己方军队是没有任何机会的…… 于是,他做出了这场战斗当中最后一个错误的决断—— “鸣金——撤兵——” 野利容赖认识到,自己必须把部队撤出弩机的射程之外,这场仗继续打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在守卫方拥有先进守城武器的情况下继续攻城,只会在短时间内造成巨大的伤亡,这座城关已经不是依靠自己的兵力和装备情况能够攻克的了,没有大型的远程攻击武器,没有上千人的兵力,在这座城关下自己的部族不要想讨到任何便宜。 野利容赖至今也不明白,彰武军既然有弩机这种宝贝,为什么在攻城战一开始不使用,以目前他们发射弩机的频率来说,只要他们充分利用这种兵器,自己的步兵根本就没有希望接近城墙。只要守城的军队不打开关门来和自己的军队野战,他们就基本上立于不败之地。 在当当当当的金属敲击鸣响声中,在城下已经几近乱做一团的党项骑步兵纷纷掉头回蹿。 这一回和方才那些弓箭兵回蹿不同,每个人都在拼命的奔跑,死了主人的马有的却在不知死活地向着反方向狂奔,将回撤的步兵撞倒、踩踏…… 骑兵和步兵混做一处,每个人都在拼命的跑,那可怕的弩机则在背后一一点名,所有的人都担心自己不能逃回营寨,都担心自己被落在后面。 预想中的撤退,变成了一场毫无秩序的崩溃…… 城楼上的沈宸牙关紧咬,双手握拳,脸上一副犹豫难决的神色,随后,在李*惊讶的目光中,这个年轻的指挥官冲着城关下艰难地喊出了一道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的命令:“丁队——开城,追击……” —————————————————————————————————————————— 今日第二更,战争场面描写实在是很花力气的事情,不足之处大家多体谅吧,照例拉票 第七章:攻守之道(8) 沈宸下达野战命令的时机恰到好处,当战战兢兢的丁队士兵们成队列开出城外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幅全线溃退的景象。 第一次上战场的沈宸在看到敌军在鸣金声中掉头飞蹿的那一刻便意识到反攻的时机到了,但是他却不能断定敌军究竟是真的在溃退还是故意示弱诱敌。 虽然还没有详细统计,但是沈宸估计仅仅在关墙前野利家就扔下了不少于五十具尸体。 虽然这点损失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总共只有不到三百名正兵的野利容赖而言,这已经是他手中总兵力的一成六七了。 再加上那些死在细封敏达和康石头弩机之下的骑兵,这一战野利家的损失绝对超过二成。 最终令沈宸下定决心开城追击的,是他发现那些回蹿的步兵有相当一部分居然丢弃了手中的武器,而且杂乱无序的撤退行动居然没有给骑兵留出一条中央的撤退通道,如今骑兵步兵混杂在一处,骑马的敌军的撤退速度大大受到了影响。有些在奔跑中跌倒的士兵没有人去扶,迅速被无数只脚踩踏而亡。 怎么看也不像是诱敌,而是货真价实的溃退。 虽然如此,出城的丁队队正杨利并没有操切从事,也没有指挥全队列阵进军,他下达的追击命令是——以伍为单位拉开散兵线,对敌军进行衔尾追击。 丁队的士兵们五人一组小跑着开始对敌军进行追击。 这样的追杀从城楼上看下去显得有些散乱无序,气得负责指挥的沈宸直跌脚。然则站在他身边的李*却十分欣赏杨利的这一临机应变,他告诉沈宸,敌军大营就在百多步以外,而敌军的溃退又是无序的,在这种时候整队列阵击鼓而进纯属浪费时间,更会拖累接下来的攻击速度,沿着战场越向北地势越开阔,那时候敌军的后退速度会大大加快,列阵追击根本追不上敌军。 当然,若是敌军中还存在指挥序列,这样的追击模式无疑是危险的。 即便如此,丁队出城的时机还是略显晚了些,当丁队赶上并且开始从背后刺杀落后的敌军溃兵时,跑在最前面的溃兵已经开始逃进驻扎在道路一侧的大营了。 在此过程中,细封敏达和康石头手中的弩机从未停歇地发射着,他们打击的目标十分明确,在敌军溃逃的阵列中那些骑马的士兵宛如一个个吸引弩箭的灯塔一般明显。在两处交叉的弩箭火力连续打击之下,骑兵的损失在后撤过程中甚至一度超过了步兵损失的速度。 那些失控的马惊叫长嘶着在本来便混乱不堪的队列中四处狂奔,更加迟滞了敌军的撤退速度。 已经回到营中下令剩余的二十帐正兵集结待命的野利容赖亲自站在大营前收拢溃散的士兵。 然而在细封敏达的弩机和衔尾追杀的丁队的威胁下,这些溃兵没头没脑地从各个方向涌入了营盘去寻找自己的马匹坐骑。 野利容赖的身边只有十来个亲兵,而野利家的营盘相对简陋,不像汉人军队般用树木做的栅栏将营盘四面围起,营寨前也没有设置防御用的拒马,不管是对敌军还是对溃兵,都形不成拦阻作用,野利容赖十来个人根本防守不过来如此宽广的边缘地带。 因此溃兵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地一头扎进了营盘。 营中正在集结的十几帐士兵被这些溃散而失去斗志的士兵顿时冲散了队列,乱兵们喊叫着从四面八方向马营方向汇聚,他们要抢夺马匹,这样才不会被敌军追上杀死。 芦子关的城门再次打开,乙队五十名士兵以行军队列跑步前进,迅速向着敌营方向冲击而去。 丁队的散兵追击战还是颇有原则的,杨利严禁任何一个伍过于前出,所有的基本作战单位必须保持在一条线上,如果某个伍正面已经没有了敌军,那么这个伍就协助友军去攻击友军正面敌军的侧翼。于是,当最终丁队杀到营前时,野利容赖率领的十来名亲兵和勉强拦下来组成了阵列的没有扔掉手中武器的七八个残兵便被丁队成半环形逼在了大营的东南端。 野利容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面临穷途末路了,在他看来列阵野战还能够为营中的各级贵族和军官们整顿队伍赢得一点时间,只要能够拖上一阵子,自己在兵力方面还是zhan有优势的。 但是杨利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反过头来自己这个五十人的步兵队就太过危险了,敌军拥有人数和机动上的绝对优势,丁队连逃回城中都没有机会。 “各伍注意——自由刺杀——!” 杨利几乎在半环阵线形成的同时就下达了简单的命令。 丁队的新兵们注视着眼前的敌人,他们的腿已经不像刚刚出城时那般抖得厉害,不过短短一刻功夫的厮杀已经让这些初经战阵的菜鸟们镇静了下来,看着那七八个用恐惧的眼神盯视着自己的野利残兵,士兵们都似乎有了某种明悟——党项族的士兵也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勇悍无敌嘛…… 他们也是人,也会受伤流血,也会死去,也会害怕,也会发抖…… 随着丙队老兵出身的伍长们挥动着手中的平脱刀将刀尖指向面前的敌人,丁队士兵仍旧是两人一组向着敌军刺出了手中的木枪。 野战格斗训练同样是前营刺杀训练的重点,与守城模式不同的是,这种刺杀不分甲乙组,而是全伍的四名官兵组成一个小规模的作战集团,站在中间的两个士兵负责一正一侧刺杀攻击正面的敌人,而站在两翼的两名士兵则负责为他们防御侧翼。伍长的职责是充当指挥者和预备队。 随着一阵密集的金铁交击声和惨叫声,将近十名站在前沿的党项兵倒了下去,中间间杂着几声闷哼…… 发出闷哼声的是几个受伤的丁队士兵,军法森严,不允许大声呼喝,因此这些受伤的士兵即使在敌人的刀砍上身体的那一刻还紧紧咬着嘴唇。 丁队全队披挂着步兵甲,因此受到攻击的几名士兵大多伤势不重,只有一个被敌人的弯刀伤到了咽喉要害的新兵倒了下去,然而一直到死去,这个新兵也仍旧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最后负责为他收尸的士兵发现这个了不起的士兵已经生生将自己的下嘴唇咬了下来。 仍旧没有人发出声音,那个新兵的伍长眼窝中喷吐着怒火,默默地上前一步,补上了那个倒下去的新兵原来的战位。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透出了一股令人绝望的杀机和威势。 乙队迈着整齐却迅速的步伐自大道上开了过去。 凌普上来了—— “各伍注意,成战斗队形——展开——!” 听着大营东侧传来的口令声,杨利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自己的侧翼安全了。 同样听到这不明语意的汉话口令,野利容赖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起了一丝绝望,大营的侧翼危险了…… 他的腰部被一杆木枪划伤,腰肌腱已经被割断。 手中的弯刀无力地垂在右侧,野利容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发动一次拼命决死的肉搏,无论如何,在他倒下之前,也要让敌军多躺下几个人。 “嘡啷——”一个刚刚从城下逃了过来的野利士兵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这个士兵随即又扔下了左手的圆盾,他跪了下来,口中咿咿呀呀地用党项族语言喊叫着。 他喊的是“饶命啊——” 野利容赖顿时大怒,他扭过身去准备处死这个站在他侧后方的胆小士兵。 就在他扭头之际,左颈处一阵急风响动,脖子上一阵冰凉,身体内的热量迅速流失而去,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扑通—— 野利家祖儒,此次出兵的前敌最高统帅野利容赖,在白刃战中被一名彰武军前营的伍长一刀劈在左颈上,战死。 出刀的,是那个因为部下阵亡而刚刚补上战位的伍长,此刻,这个杀神一般的军官手中拎着血淋淋的平脱刀,正在用一种类似于嗜血的眼神打量着眼前剩下的几个党项士兵。 “嘡啷”又一个党项兵扔掉武器跪了下来。 随即形成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剩余的党项士兵纷纷弃械跪下。 没有人能听懂他们叫喊的意思,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是在乞降免死。 伍长们的目光纷纷转向了杨利。 “你们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杨利冷冷打量着部下们。 没有人回答。 “我也听不懂……”杨利讽刺地笑了笑。 “杀——”杨利干脆利索地道。 这些人还不是俘虏,在学会说汉话之前,他们没有做俘虏的资格。 更何况,我没有受降的权力。 这便是杨利的逻辑。 惨叫声再次响起,当这声音再次止歇的时候,营盘正面已经没有活着的党项士兵了。 营盘内部,兵刃撞击声和惨呼声已经响起,看来凌普已经得手了。 杨利回过头看了一眼城门方向,二十几个隶属劳役组的厢兵正在向这边小跑过来。 杨利转回头,看着自己的士兵们,大声道:“重伤不能行动的,站出来!” 良久,两个腿部受伤的士兵和一个胸口中刀失血过多的士兵被他们的伍长硬架了出来。 “你们——等待厢兵救援——这是命令!”杨利板着脸道。 随即,他仰起脸高声叫道:“其他人——全体都有——战斗队列——向敌营方向——前进!” 战斗进入尾声…… …… 芦子关上,一派忙碌景象,厢兵医疗组的郎中们走动着查看着士兵们的伤势,魏逊带着刚刚提拔起来不久的甲、乙、丁三个队的队监指挥着厢兵劳役组的士兵们打扫战场切割清点敌人的首级,搬运和清理敌营中的辎重、粮草、兵器、马匹、帐篷等重要的军事物资。而李*、沈宸则带着一些军官在城楼上召开战役总结会。 缴获的羊群在魏逊向李*汇报前不能轻动,炊事组奉命杀掉了两口刚刚从丰林山上运来的生猪,准备晚上给官兵们做一顿肉。 细封敏达带着斥候队出城向北十五里警戒,还没有回来。 这个会开得又臭又长,直到晚间聚餐开始,总结会才结束,魏逊上前揪住了李*,不顾这位巡检使大人一副饥肠辘辘准备赶去饱餐一顿红烧肉的急切心情,唠唠叨叨地汇报着自己的清点结果。 “……斩首两百零七级,俘虏一百八十四人,缴获战马一百一十二匹,弯刀三百九十六柄,圆盾四百三十一面,羊两百一十二只,帐篷七十四顶——大捷啊,大人!” “唔唔……”李*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却惦念着那香气扑鼻的红烧肉。 “军功计算以各队为单位,倒在城楼前的尸体,除去六具为斥候队所杀之外,其余都归在甲队名下,在城关与敌营之间倒闭的尸体按照伤口计算,凡中枪而死者都是丁队杀伤的,凡中箭而亡者都是斥候队杀伤的,敌营内的尸体安比例分配,乙队先杀入敌营,因此敌营内尸体算作乙队六成丁队四成,凌普杨利都没有意见。另外,丁队格毙敌酋野利容赖,这是一件大功,如何赏赐奖励,大人胸中可有成算?” 魏逊的这番话却让李*的心思从红烧肉上移开了,他思忖了片刻,招手道:“你随我来!” 走进李*作为司令部的小屋子,李*从一个书架旁拉出了一口大箱子,伸手自怀中掏出一把钥匙,将箱子上的锁头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摞刷着青绿蓝红紫不同颜色的木牌。木牌有巴掌大小,每张木牌上都刻着一些楷体的小字。 李*随手取了一块青色木牌出来,递给魏逊道:“你看看这个——” 魏逊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晌,上面的字不多,只有三个,他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痛苦识字练习倒也能认得。 武骑尉 那块木牌上刻着的,便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 趁他翻看木牌的空挡,李*又从书架上面取出了另外一个箱子,里面放着的都是一些厚硬的麻纸,李*从中抽了一张出来,展开,递给魏逊道,你再看看这个。 魏逊皱着眉头看起来,这是一张用繁体字写成的委任状似的官凭,除了上面“芦关巡检”的鲜红篆体印章和左下角李*用鹅毛蘸着墨水写的硬笔简体签名他认得之外,其余的字看起来便比较困难了。 他挠了挠头:“大人,卑职认不全……” 李*笑着接过,轻声读道:“士兵某氏某君,于某年某月某日芦子关作战中英勇负伤,特授武骑尉勋阶,秩同从九品下,赐青牌一面,凭牌奖肤施县境内良田五亩,二十年内凭牌免缴诸赋。” 见魏逊听得目瞪口呆,李*笑了笑,又抽出一张展开念道:“士兵某氏某君,于芦子关作战中奋勇杀敌,斩首一级,特授云骑尉勋阶,秩同从九品上,赐青牌一面,每牌奖肤施县境内良田十亩,二十年内凭牌免缴诸赋。” “听明白了……”魏逊努力咽着口水道。 “斩首一级便是十亩地,奶奶的,这一番有人岂不发大财了?”魏逊喃喃自语道。 李*笑了笑:“就是要重奖,彰武军建军以来,五六年间真正的阵前斩首都不超过十级,原因并不是士兵们真的不能打仗,而是没有足够的激励和奖励机制。我们就是要让士兵们知道,只要他们肯于努力杀敌,不但能够得到土地和钱粮,还能够得到令人尊重的功勋和地位。其实这些勋阶,以后都应该铸成铁牌或者铜牌,让他们能够挂在衣服上,随时随地都能够让人看到,这些东西不仅仅象征着土地和田产,还象征着一个军人的赫赫战功……” 魏逊道:“受伤的也奖,这是不是奖的太多了?” 李*摇了摇头:“在战场上杀敌,有时候要看运气,有时候要靠配合,有的士兵或许没有直接杀伤敌人,但是他们替杀伤了敌人的战友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举个简单的例子,这一刀落在你的肩上,就意味着不会再落到站在你身边的沈宸的身上,沈宸一刀砍翻了伤你的敌人,其实这个敌人是你们两人配合杀死的,所以若是只奖沈宸而不奖你,对你便算不上公道……” 魏逊若有所思地道:“那阵亡的也要奖了?” “奖——”李*斩钉截铁地道,“阵亡者按照斩首五级的军功论,授骁骑尉勋阶,秩同正九品上,其家属可凭死者勋阶获五十亩土地奖励,二十年之内免缴一切赋税。” “这——太重了吧?”魏逊吃了一惊,如今战乱频仍,阵前战死的人不尽其数,若是照这么奖励法,要有多少土地才够奖励的啊…… 李*嘴角上挑,带着笑意坚定地道:“只有士兵们敢拼命共决死,军队才能打胜仗,只有军队打胜仗,阵亡的人才会越来越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欢迎大家继续砸票,虽然写打仗很费力气,但是这也是架空所不可避免要描写的啊不是么,继续拉票…… 第八章:再战芦子关(1) 肤施县西,延州州城东侧,两城相距约两里半路程,中间一条延河奔流而过,河上原本只有一座木桥,若是不由此处过河便要向南走上十几里路才能有一个渡口,因此这座木桥实际上是东西两城之间往来的第一交通要道。延州在关中北部诸郡中地处南北要冲,为丹、鄜、隰、绥、夏、盐、灵、庆八路交通枢要之地,盛唐之时往来于内地和塞外的商旅马队均以此地为中转枢纽,东西城之间的这座木桥便是始建于女皇圣授元年,数百年来因天灾人祸多次被毁,又多次重建,也可谓历史悠久了。 自从晚唐关中地区的李茂贞之乱以来,兵荒马乱的世道一日甚于一日,田地荒芜人口凋零,延州的商业枢纽地位也渐渐败落,如今的延州,虽然仍然还是藩屏关中的军事重镇,但昔日繁荣昌盛的景象却早已不复再现。 东西城之间,延河东西两岸,木桥周围的这片狭小地域内当年曾经是颇为繁华的人流密集之所,不仅有大量的商人小贩在此作业营生,就连东城的泥巴腿子和西城的达官贵人们也经常到这里来采购自己所需要的货物,从一文钱两个的炊饼到只有世代朱紫之家才吃得起的蜜饯果子,以及各种皮货牲畜金银饰物兵器家什古玩字画这里应有尽有。自从晚唐开始,这种景象日渐衰败,作为一个生在延州长在延州的本地人,秦固在自己二十多岁的生涯中只从一些罕见的高寿老人的口中听说过昔日的盛况,却从未亲眼见到过。 近些年来的这片地段上,早已看不见商旅马队的身影,就连本地商贩也都不愿意在这里修建铺面,在党项铁蹄每年都有可能来啥烧杀抢掠一番的情况下,城墙之外的任何一寸土地都是危险而不可靠的,当然,负担着保护这片土地使命的那些人更加不可靠,在延州的老百姓心中,那些人比党项人也强不到哪里去。 然而广顺二年的春天,这一切又有了些许不同。 在木桥东面靠近肤施县城的这一侧,有一个肤施县衙和彰武军前营联合设立的流民收容登记站点,所谓的站点,其实也不过是在桥边空地上搭起一个棚子,里面坐着县衙的几名书吏和彰武军前营的几个文职厢兵,棚子外面则有一个伍的彰武军前营步兵负责守卫。 从西部和南部各州扶老携幼逃难来到延州的难民在这里将被按照籍贯和姓氏进行简单登记,然后根据这个他们将被发往肤施县东侧的流民大营中进行临时安置,每五日,彰武军前营司务参军兼厢兵指挥御侮校尉周正裕将按照从这里送往丰林山屯垦区的名单和资料来进行一番人员筛选,将一些年富力强的年轻人和一些富有特殊才能的人及所有读书识字的人才一次性选拔出来带走。 对于那些年轻人,丰林山军政当局采取的是自愿原则,一般不会强制他们上山;但是对于那些志在必得的特殊人才和读书人,则由前营厢兵副指挥兼新兵队队正仁勇校尉陆大人派来的军兵们一律采用拉壮丁的办法将他们与他们的家人一起强行带走。 不管是来自哪里的流民,只要他们经过了登记这个手续,他们就可以进入流民大营。大营中的流民们需要自己搭建房屋和住处,他们会被分配去垦荒或者修路,也有一些经验丰富的农民会成为军垦或者官垦佃户,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能够在流民营中获得赖以生存的食物,也许对于一些成年人来说这些食物还不足以充饥,但是对于妇女、儿童和老人而言,这些食物却可以让他们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活下去。 那些上了山的人待遇比山下的人要好一些,他们的食物相对充足,甚至还有极少数人领有不同额度的薪资,这让山下的一些好事者颇为羡慕。 流民营建在城东,西南各州的难民都要经过延河上的木桥才能抵达东城,因而这座木桥再度成为了意义特殊的交通要道。一些本地农民在这里摆开了小摊,贩卖着一些面饼瓜菜之类的饭食,赚取流民身上那可怜兮兮的一点钱财和一些价值不菲的传家物。 就是这么一点点商机,顿时便教两城之间的这块弹丸之地热闹了起来。 至于党项人的威胁,倒不是不存在,只是今年年初以来在延州州治附近一直在传闻,去年八月份兵变之日在东城街市之上连杀数人的那位勇士如今被任命为芦子关镇守使了,这位在肤施县城内被家家户户当作门神来贴的传奇人物无疑给这些什么都不太懂的小民百姓带来了一线希望,大家都说,有这位大人镇守芦关,今年党项胡虏大约不会再来了。 上智下愚,西城的达官显贵们对小民百姓的这种天真嗤之以鼻,若是一个小兵痞便能够震慑住彪悍骁勇的党项人,当年后唐帝国五万大军就不会在定难军面前铩羽而归了。 然而看着两城间这种数十年未见的热闹景象,延河畔的一老一少两位士人装扮的文官依然颇为感慨。 “片刻安宁,便能营生若此……中原百姓之良善易治,实在是令人唏嘘,有如此百姓,而天下数十年不得大治,当道诸公,宁不惭愧?”李彬捋着胡子摇头冷笑。 “民生繁茂,首在政治清明,政治清明,首在政令能达于四方,朝廷式微,原本也是无奈,中枢冯范诸位相公,并非无心治国事,奈何他们都是读书人,手中并无一兵一卒,朝代轮替,鼎器迁移,这些事情他们都做不得主……换一个天子……政令便要更张乱淆一番,再加上天下分崩诸侯割据,实在非士大夫之过也……”秦固苦笑着道。 “便是眼前这番景象,若无怀仁手中的那点兵权做后盾,又怎得如此?”秦固轻轻叹道。 “高家三十年之积蓄,已经快被你们挥霍一空了吧?”李彬微笑道。 秦固也是一笑:“这笔钱账目由晚辈总揽,迄今为止已经花去了八万五千四百七十六贯,约占总额度的三成,不过如今各县仓廪存粮均在增长之中,京兆府那边传来消息,因为今年延州大举购粮,关中粮价已经飞涨至百文一石,连朝廷那边都有所觉察,李惟珍已经行文各州县,控制粮食买卖,如今淮南的粮船沿河北上,至汴京便不许再走,必须就地粜粮,否则开封府便要抖索子拿人了……” 李斌哈哈大笑起来:“不妨事……李惟珍治得了那些小鱼小虾,汴梁那些勋臣重将,族中谁家没有囤聚粮米之事,管不住他们,李惟珍此举不过徒苦了那些淮南粮商罢了……” “不过——”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以这个速度,高侍中这点私房钱顶多也就能支撑两年,两年之后怎么办?” 秦固面色凝重起来,缓缓道:“今年以来,肤施登记在册的流民人口以每月千人的速度在增长,按照这个速度,九县一年便将增长近十万人丁,若是能将这十万人丁劳力化入田亩土地之中,开荒垦地修治农桑,两年后延州实现粮食自给并不困难,只是——光是垦荒远远不够,荒地经过多年弃置,要恢复农事,两年之期以养地气是不能再缩短的时限了……” “还有一桩大事——”李彬点着头道,“流民大多不愿意做佃户,也大多不愿意花费功夫来垦荒,人人都想着一旦熬过了饥年便回家乡去伺候自己的土地……子坚可有良策?” 秦固沉默半晌,忽然笑道:“有一个,不过不是晚辈的良策,而是怀仁这个自诩一介武夫的家伙提出的良策……” “哦?” 李彬皱起了眉头:“农事怀仁也懂?他曾对老夫说起过,在河北家中,自少年起并不曾务农……” 秦固微笑道:“这个晚辈不知,怀仁曾经建议晚辈,与九县令丞协议,延州全境,自今年始停收所增人丁赋,流民入境垦荒种地,不再收取丁赋,本地人新丁诞生,也不再加收新的丁赋。” “啊——?”李彬大吃了一惊,他锁眉道:“然则如此数载,必然导致府库枯竭,何以养兵,何以治吏?” 秦固笑了笑:“……晚辈还未曾说完呢,若仅仅如此,怀仁不过是空口白牙,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他是武将,万事由我们这些文官去担待。怀仁的主意是,停收新的丁赋只是第一步,自明年开始,要在延州九县之内推行亩丁合一,将每岁粮赋按名下田亩数收取,上至达官勋贵,下至庶民百姓,均要按田亩纳粮……” 李彬浑身一抖,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喃喃道:“这小子……他不要命了么?” 只要此议一出,李*顿时便是延州全体豪门显贵上层社会的公敌,作为一个资深的延州人,李彬太清楚这帮人的能量了。 “……怀仁也说了,只要此议一出,我和他便是立时身处千夫所指之地,也正因为此,此时他只和我秘密商议过,并没有和旁人说起过。当时他说了上、中、下三策,以推行此法……” “说来听听——”李彬眨着眼睛道。 “上策是由官府出面建立公田,以现钱自豪门手中平价购得土地,充入公田,然后分配流民耕种,每年在亩赋之外加收一成田贷赋,年息为千分之五,直至还清购田款项之后停收;中策是将延州所有外逃丁户的田地一律充为公田,另外将所有为豪门*之田土一一回收,一切以地契为准,而后由流民来耕种,收取亩赋,初期丁赋亩赋并行,豪门权贵可以按丁户收取田赋,而新得田之流民及原来的自耕农则一致收取亩赋,下策嘛……” 秦固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武夫说,下策便是来硬的,靠军队将全部豪门土地充公,嘿嘿,他虽没有明说,晚辈心中却明镜一般,这小子动了杀机了……” “疯狂至极——”李彬摇头苦笑着道。 “若能行上策,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只是延州诸公肯不肯配合,倒还破费踌躇……”秦固皱起眉头道。 “不用对那些人心存幻想……”李彬冷冷道,“老夫和他们打了半辈子交道,太了解这些人了,凭借着祖上和族门的那点威势,*不择手段,不顾民生之疾苦,不管国事之兴衰,和他们谈什么社稷苍生,无异于对牛弹琴。” “关于上策,怀仁建议,十倾地以下的中等阀阅可以暂时不理会,拥有十倾以上田土的豪门,要统一平购至十倾,凡是按照命令售地的,可以请朝廷下令嘉奖,甚至授予一些散秩文衔,同时免其二十年内的亩赋,对于不肯平价售田的十倾以上豪门,则要预交五年亩赋……”秦固一面说着一面苦笑摇头,“观察,怀仁出身您老人家府中,这位老兄真的只是个武夫么?” 李彬也暂时无语,他苦笑道:“我也越来越摸不透这小子了,前日他从芦关写信回来,要我帮他留意寻找精通天文历法的人才……真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何样大事!” 秦固怔了一下,轻轻道:“这个他临走时也和我交代过,他说的极蹊跷,要变丁赋为亩赋,没有精通天文历法的人才,便极易出岔子……” 李彬皱起眉头道:“他此言何解?” 秦固良久才道:“我想了许久,才猜出他或许是想丈量九县的土地,只是丈量土地皆是县曹胥吏之事,要精通天文历法之人何用,这一层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了……” 李彬无语。 良久,这个饱经世事沧桑的老者喃喃自语道:“孟子云五百年而有王者出……” 秦固浑身一哆嗦,他没有接李彬的话茬,半晌才轻轻地道:“观察,现下说这些话还太早,眼前最紧要的一桩事,是如何才能想法子将怀仁兄推上延州藩镇之位,举目九县之地,武人当中,我们能指望的只有他了……” 李彬吃了一惊,他回首打量着这个长身硕立卓尔不群的年轻人:“子坚想通了?” 秦固摇了摇头:“不是我想通了,而是时势如此,怀仁所言所行,标新立异之处甚多,然则究其大概,却与一般武人大不相同。当今之世,能如他这般行事治军者凤毛麟角,而其思虑之深远处,便是许多饱读诗书的士人都有所不及,其人日后是个何等模样,目下难知,然则可以确定的是,他是延州百年以来成千上万武人当中最独特的一个,若其就位藩镇,无论如何行事,必然与历任节度大不相同……” 随即他苦笑:“观察,晚辈承认,晚辈乃是被其变丁赋为亩赋的疯狂设想所打动,想与他合力奋起一搏……只要此事最终能成功,晚辈不惜以性命相祭——” 李彬惊讶地看着这个一脸憧憬向往之色的年轻儒生,年轻人脸上的稚嫩清晰可见,然而更令李彬感慨的却是他面上同时浮现出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坚定。 虽千万人,吾往矣—— 魏晋以来士大夫们对天下苍生的责任感,并没有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完全泯灭,最起码在秦固身上,这种责任感表现得颇为强烈浓厚。 “怀仁不能为延州之主,此救民善政万难实行,观察,拥戴辅佐怀仁上位,乃是如今救黎庶于水火的第一桩大事……” 李彬眯起了眼睛,良久方才道:“高侍中上个月亲自修了一道表章,避开了我,也避开了宅集使,卖了城南三十顷河谷地给姚家,遣高允文秘密入京,以卖地所得五千贯之巨款贿赂了王秀峰,将表章上呈当今天子——” 秦固顿时紧张起来,嘴唇有些发白:“上面写了些甚么?” 李彬摇了摇头:“不得而知,不过高允文离开延州之后,我给王秀峰、范文素各去了一封信,应该能在高允文之前送抵汴京,不过前些日子范文素来函,五千贯不是一个小数目……那道表章到底还是递上去了……” 秦固张大了嘴:“王峻如此公然收受贿赂,就不怕御史弹劾么?” 李彬怅然摇了摇头:“他与当今天子是何样的交情?万事只要做的不太过分,皇帝不会把他如何的……” “五千贯……还不过分么?” “只要他不公然谋篡,便不算过分!”李彬冷笑道。 “朝廷如此,奈苍生何?”秦固愤然道。 李彬苦笑道:“昨天,范文素和陶秀实的信函同时送到了我府……” “朝廷作出反应了?” 李彬点了点头:“皇帝正在御驾亲征慕容彦超,看了表章后甚么话也没说,直接发了两道中旨,一道发回汴梁,另外一道发给澶州的太原侯——” “是何内容?” “范文素没看到旨意,中使直接向左卫将军张永德宣的旨——禁军的事情,范文素插不进手去!他也不敢犯这个忌讳……” “张永德?” “不错,恩州团练使,殿前都虞侯,当今天子的女婿,晋国公主的驸马都尉,张永德……” 秦固呆呆听着,对于远在边陲的一介七品县令而言,张永德这个名字对他的刺激稍微大了一些。 “……范文素和陶秀实写信的时候,张永德已经奉旨离京了,据传闻是兼了延州六宅寻访使的差遣名义,来延州调查去年的两次兵变情形,随行的官员里有一个人赫赫有名,乾佑三年的状元公,现任澶州节度使太原侯幕中记室,东平王朴,字文伯……” 李彬淡淡地说着,嘴角却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是在嘲讽什么。 “一个驸马都尉……一个状元……朝廷……还真是瞧得起延州这片巴掌大的地面啊……” 秦固苦笑着。 李彬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已经给折侍中去信了,希望他能来延州坐镇一段时日,有他在,或许这位张驸马到了之后,延州的局面还能平衡些,折可久那张老脸,朝廷还是要卖上几分颜面的,皇帝虽然看了王秀峰代递的表章,却没有让枢府处断此事,而是自禁军之中挑了他最信任最放心的至亲之人,事情似乎还不是全无可为……” 说到此处他向着北方望去,略有些焦虑又稍带些不满地道:“若是怀仁那边近期能打上一两场胜仗便好了……” —————————————————————————————————————————— 今日第二更,本章还要继续打仗,郁闷啊……和平万岁,河蟹万岁……坚决反战……大家砸票啊 第八章:再战芦子关(2) 被俘的一百多名俘虏中只有二十多个党项人,余下一百多人都是野利部族中的汉人奴隶,这次被临时编伍征发。党项俘虏中地位最高的是野利安厝,他的军职是“程谟”,手下有八帐兵,这个年轻的野利贵族作战时的表现还算硬气,抓住他花了凌普不小的力气,乙队的几个士兵直到把他的胳膊拉掉环才夺下了他手中的刀,除此之外,这小子倒是没受太重的伤。 在询问过口供后,这批俘虏如何处置却成了一桩麻烦事,依着梁宣要统统砍了,然而沈宸却坚决反对,用他的话来讲叫做杀俘不祥。原本从职务上对这件事情最有发言权的魏逊开始时闷着头没说话,最后才慢悠悠地对沈宸道:“这些党项人不会投降,更不会像细封一样帮着我们打仗,留下他们便要喂养他们,还要花人力来看守他们,一个不留神这些人闹将起来还不知道会闹出甚么样的乱子,不杀掉他们,会成为咱们的一个大累赘……” 沈宸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将目光求救似地转向了李*。 李*苦笑着开口道:“魏逊说得在理……所以我也不赞成留下这些党项俘虏……” “……不过——”他话锋一转,“杀了他们虽说很方便,却也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再者说细封也是党项人,总要顾及一下他的感受……” “用他们换点实惠的东西吧……”李*淡淡道。 “啥?”众人齐齐傻眼。 “放一个回去,管野利家要点东西,怎么说也是他们的族人,让野利家拿钱财粮食皮毛牲畜马匹来赎回他们……”李*微微笑着道。 “……这些胡虏桀骜难训,留着只怕一个不留神便要生事——”魏逊小声咕哝道。 “不妨事,挑出其中别的部族送给野利家的奴隶,让细封去策反他们,老魏你去帮忙,剩下的那些野利家人,关起来以后告诉卫兵,每天每人只给一个饼子一碗水,饼子要小,不许超过碗底大,水也只给浅浅的一碗底,用不了几天,他们就没有力气折腾了……”李*不以为意地道。 “挑一个年纪最小的放回去,给他们族长带口信,这些俘虏,按照所管兵数计算,士兵一个人一匹马,军官管多少人就算多少匹马,那个野利安厝,既然是管八帐兵,就算四十八匹马,限野利家一个月内来人赎走,否则从一个月头上开始,我们便既不给这些人饭吃,也不给这些人水喝了……” 见李*说话时面上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满屋子的军官们都不禁打了个寒战,沈宸张口结舌地似乎还想说什么,李*抢先道:“本来他们来抢我们来杀我们,来攻打我们的关隘,荼毒我们的土地,烧毁我们的村庄,劫掠我们的粮食,淫辱我们的妇女,这帮子畜生原本是该杀的,不杀他们,已经是我们的大人大量了,放他们回去呢……下次他们不长记性还会来捣乱,那便是纵虎归山了,这些人此番算是初经战阵,下次或许便可以算是老兵了,所以不好好敲上一笔实在是不划算,他们恶贯满盈,死了原本也没什么可惜,既然不杀他们,已然是开恩了,还要用粮食养着他们,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养猪养羊,是为了养肥了过年的时候宰着吃,养着他们……你们谁有吃人肉的好习惯么?若是有不要客气,谁有这习惯这些俘虏都给他带走,老子便是拼却赎金不要了,也要让好这口的弟兄吃饱……” 说着他的目光扫向沈宸,沈宸顿时遍体生寒,一面强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一面讪笑着站起身来,语气有点紧张地道:“……那个……大人……卑职去看看他们把壕沟挖到啥程度了……” 说罢,指挥参军拉开门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众人都是一阵笑,李*一面摇着头一面对魏逊道:“那批汉人俘虏怎么处置,你想好了没有?” 魏逊急忙站起来道:“卑职已经想好了,原本是打算让他们去行刑杀人,现下大人既然拿那些胡虏有用处,卑职想,干脆将那叫做野利安厝的胡虏绑在树上,让那群党项人在一旁观看,由这些汉人奴隶一人抽一鞭子,便算是完事了……” 也就是说,在挨饿之前,野利安厝首先要挨上一百多鞭子…… 李*不忍再想下去了,他干咳了一声:“就这么办吧,周老哥啥时候过来领人?” 魏逊道:“应该明天随着运粮的车子一道过来,跟他来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队的补充新兵,队列训练和格斗技能训练都已经完成,陆勋那边已经训完了三个队,这次送来一个队,剩下的两个队他准备暂时编入厢兵队,大人,厢兵队如今在芦子关这边的劳役组和炊事组、医护组就有一百五十多人,编在高大人名下修路的也有一百多人,再加上山上的木工组、铁工组还有留守的炊事劳役兵,还有大人招的那些文案等闲杂人员也有一百多人,如今再加上这新编的两个队一百人,厢兵队的兵力已经快接近五百人了……” 李*愣了愣:“唔……已经有这么多人了吗?” 魏逊翻了翻白眼:“大人,厢兵队的兵力已经快接近前营战斗兵力总人数的一倍了,却仍然还是一个队的编制,卑职以为不合理——” 李*头痛地道:“可是我自己目下才是一个营官,队级编制已经是我能设立的最高的军事单位了……” 魏逊干咳了一声,道:“大人,节度府给厢兵队发饷么?” 李*顿时明白了过了,“哦”了一声道:“你是建议我组建一个厢兵营?” 魏逊一本正经地道:“不是建议,卑职以为我军必须组建营一级的厢兵部队了,否则一个五百人的‘队’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周大哥的军阶为御侮校尉,本来便是营指挥一级的军官了,以他的资历,做厢兵营指挥是天公地道的事情。” “嗯——”李*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道:“那么厢兵营下设几个队的编制呢?” 魏逊显然是把这个问题深思熟虑了一番才来找李*回报的,因此回答起来极为流利:“仍旧设五个队,劳役、炊事两个各设一队,那些训练的新兵也编成一个队,押运粮草的车队编一个队,救治伤员的郎中们编一个队,至于文案们,卑职还没想好……” 李*点了点头:“文案们以后统归你管,设一个新的军职叫书记,由你来兼任掌书记,以后军中的文员都叫这个名字,掌书记都由监军军官兼任。” 魏逊点了点头:“卑职知道,节度府里面有这个职官设置。卑职也正想说,厢兵营里也一样要设监军军官,营里的事情卑职一个人便已经忙不过来了,需要任命一个副监事来做厢兵营的监军,还有各队的队监也要设置……” 李*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厢兵营的军官级别一律比照前营降半格,厢兵营的队监和前营的队副军阶相同,也就是陪戎校尉,不过目下我手上没有这许多的敕碟告身,便暂时让大家先检校着吧,至于营副监事兼监厢兵营的军阶,便定为仁勇副尉,这个我此刻便可以任命,你心中有成算了没有?” “有——乙队的队监娄绍武,这人做事说话都谨慎得紧,能独当一面!” “好,那我明日便下令任命——”李*点头道。 魏逊道:“大人,我前营规制与各营不同,检校实际上是代理之意,最好用在职事差遣上,不要用在军阶上为好,容易混淆上下级别……” 李*皱起了眉头:“那怎么办?” 魏逊诡秘地一笑:“大人,前营的事情大人说了算,不管有没有朝廷的敕牒,只要大人说某人是队监,营中兄弟便当他是队监了,不会有人不认账的,何况,以后衣服上不都还要刺绣上那啥军阶标志么?” 李*顿时恍然,魏逊话中隐含的意思,他听出来了,笑着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便按你的意思办吧!” “另外——魏逊,丙队至今为止都没有设队监,怎么回事?我一直等着你给我推荐人选呢!” 魏逊愣了一下,道:“丙队的队监,卑职不宜插手!” “为甚么?”李*轻声问道。 魏逊道:“大人,丙队乃是大人亲手带出来的老底子,相当于大人身边的亲兵,卑职奉命监军,总不能连大人的亲兵都监了吧?这不合规制,更是军中的忌讳!” 李*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要想让这批人全面接受这种新生事物,还是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的,他沉吟了片刻,道:“这样,既然你不推荐,那么丙队的队监由你以营监事兼领,你要记住,监军制度既然是一项制度,便不能有例外,有了例外,它便不再是制度了……” …… 芦子关前的路面上,如今横亘着六道深沟,最近的一道距离城关约二十步,最远的一道距离城关约九十步。每道沟的深度大约一人高,宽度却各有不同,离城关越近的壕沟越宽,最近的一道壕沟大约有八步宽,稍远一点的壕沟便相对窄上那么一点点,最远的那道沟只有三步的宽度,战马在经过助跑之后是可以一跃而过的。 这些壕沟并没有阻隔道路,每道壕沟上都留有一处可以通行的道路,这条路大约两步宽,能够单向通行一辆运送辎重的马车,只不过这条路并不是直的,第一道壕沟上的通道是位于壕沟的正中央位置,而第二道壕沟上的通道却是在壕沟的最西侧,紧贴着西面的山崖,第三道壕沟上的通道留在了这道壕沟的最东端,紧贴东面的山崖,第四道壕沟上的通道则在距离壕沟西侧比较近的三分之一段处,第五道壕沟上的通道在东段的三分之一处,而最远的第六道壕沟的通道和第一道一样留在了正中央位置。 开始挖壕沟的时候军官们还没有感觉,等到壕沟挖到一半的时候大家渐渐都看出些门道了,这样的壕沟虽然留有通行的道路,但其防御作用和对敌军骑兵步兵的障碍作用都远非原先见过的壕沟可比,在几天前的战斗中见识了弩机的威力之后,前营中几乎没有人对此持有疑问。 细封敏达审问俘虏之后获得了重大军情,这支被近乎全歼的野利家军并不是此次党项南下的主力,拓跋家这一代的头号勇将八部押蕃落使拓跋光远亲率的拓跋家五百精锐骑兵已经进驻青岭门,而房当家两个枢铭的兵力则于七天前自绥州方向向魏平关方向开拔。 五百拓跋家精锐骑兵,这个情报令刚刚从胜利的喜悦中宁定下来的军官们忧心忡忡,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在定难军中拓跋家精锐和其他部族以副兵充数的乌合之众之间的差距。虽然说这一次凭借着防守方的优势几乎是轻松完胜野利家,但是面对精锐善战的拓跋家战士,几天前才第一次见识战场的残酷性的新兵们能够吃住劲吗? 细封敏达这个党项叛徒在军议时详细地为李*等人讲解了拓跋家军队的编制情况和实战力量。 拓跋家的军队和其他部族的军队一样采取部族军制编制,但是不同的是,其每抄的正兵和副兵并不是像其他部族那样代表战斗兵和辎重兵,在拓跋军中正兵和副兵都是极为精锐悍勇的战士,相对来讲正兵由经验丰富的老兵担任,而经验差一些的则担任副兵,这里的老兵是相对的,拓跋家的副兵也是起码上过四五次战场的老鸟,和野利家那些连抛射都没有准头的后勤辎重兵完全不同。 拓跋家军队装备的甲胄颇为精良,都是得自中原王朝的制式骑兵甲,拓跋家的将军们一律披挂明光铠,枢铭们则披挂山文铠,士兵们装备的都是力道强劲的拓木弓,所使用的箭簇都是铁制,同时正兵装备马槊(也就是中原的漆枪),而副兵则装备厚背弯刀。 拓跋家的鹞子是党项八大部落中的头等精锐主力,和其他家族的鹞子比起来绝不在一个层次上。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拓跋家的鹞子都远远在其他七家之上。 根据细封敏达的推算,此番拓跋家若是出动了两个枢铭的兵力的话,其军中的鹞子人数当在二十到三十名之间,其斥候预警范围大约在方圆三十里到五十里之内。 已经堪比战场微波监视系统了,李*咋着舌头感叹。 细封敏达一个鹞子的实力都如此可怕,二十到三十个鹞子扑将上来,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怖局面啊…… 只怕仅仅这二十多名斥候,在野战中就能把前营的全部兵力都歼灭掉也说不定…… 野利家此番吃了这么大的亏,拓跋光远岂能善罢甘休…… 因此当沈宸立即提议在城外挖掘壕沟的时候,军中几乎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李*反对! 他反对的并不是挖壕沟本身,他反对的是沈宸建议的挖三条宽阔的壕沟的实施方案,这个来自未来的家伙不屑地将这种壕沟称为“绝户沟”,他认为,完全阻隔交通的壕沟是绝对不可取的,这种壕沟也许能够给敌军造成一定的杀伤,同样实际上能够发挥的效用并不大,只要有足够的人力,敌方完全可以在攻城之前将这些壕沟一一填平。 更何况,这种壕沟在阻碍敌人攻城的同时,也同样会阻碍己方的反攻。 于是李*自己做出了一个全新的壕沟设计方案,在这个方案中李*将原先设计的三道沟修改为六道沟,每道沟上都在不同位置留有一个狭窄的通道,而这些通道并不相连,敌军的骑兵也好步兵也好,要想通过这条通道进入城门前的平坦地带都要不断地左右转弯,这六十多步的距离对于敌军骑兵而言或许不算什么,全力冲刺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但是面对这样一道壕沟防线,再强悍的敌军也只能一人一骑地来来回回兜上几个圈子,全速奔驰根本不要想,因此一名骑兵从开始进入最远的那道壕沟通道开始到完全脱离壕沟地带,怎么也要花上两分钟左右的时间。 是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的两分钟…… 不幸的是,全部壕沟地带都在弩机的覆盖射击范围之内…… 而且通道狭窄,纵然敌军有千军万马,也只能一骑一骑地通过。 在这两分钟内,所有进入壕沟地带的敌军都是靶子。 李*坚持的另外一点便是将壕沟的宽度拉开梯次,这令全体军官都颇为不解。不过这个建议实际上节省了全军的部分体力,因此倒也没有人反对,只有梁宣提出,最远的那道壕沟实在太窄了,窄到只要敌军在一定的初速下纵马一跃便能够跳跃而过,基本上不用到中间去挤那条窄小的通道。 对此,李*笑而不答,细封敏达若有所思,而沈宸则一脸坏笑地拍着梁宣的后背夸赞他总算动了一回脑子…… ————————————————————————————————————————— 今天有点情况,提前点时间更新,中午不会在线,晚上二更,呼吁大家多多砸票,在此拜谢了! 第八章:再战芦子关(3) 陆勋押运着第三批粮草抵达魏平关的时候,折德源刚刚结束了和房当家的一场厮杀战斗。 魏平关的地势相比较起芦子关来更为险要,这边的山峦和芦子关方向那片纯粹由黄土堆积而成的高原不同,山崖边上处处都有裸露在外的石头和植被,关南很长一段道路是在宽度只有十几步宽的山峦缝隙当中穿行,若单纯论险峻,这一段比之汉中的五百里斜谷道也毫不逊色。前人之所以选择在这里筑关正是看中了这里的地形因素。魏平关的损毁程度本来便比之芦子关轻上许多,因此重建起来花费的时间也要短得多。 根据协议,折家军的后勤补给由延州方面负责,但是高允权父子此刻根本是既无钱又无粮,因此为折家军提供后勤支援的任务便由丰林山方面当仁不让地承担了下来。 陆勋抵达魏平关的时候,折德源正在指挥部队清理战场,因此他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才见到这位兼任三镇衙内的折家五郎。 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折家军士兵给陆勋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些年龄上比之前营官兵大上一截的士兵们容色平淡,没有丝毫兴奋激动的神情,即使是从关外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们,脸上的表情也都颇为淡定,有的人可能已经落下了终身残疾,但在随军郎中的包扎救治过程中却始终默默不语,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呻吟或者呼号。 陆勋的感觉是,折家军中的氛围不像前营当中那么慷慨激昂,秩序也没有那么严谨,守卫在城关内侧的士兵可以随意地来回走动,基层军官并不禁止。然而整支部队却表现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对于关外传来的响动声音没有人在意,那些承担着预备队任务的士兵在三三两两地准备着手中的武器,而那些暂时没有任务的士兵则蹲在正在接受包扎救治的士兵身边轻声细语,城关下没有军官维持秩序,士兵们不成队列,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喧哗,也没有人来回乱跑。 折家的军官都站在城关上,在接到士兵禀告陆勋到来之后也没有人下来。关外的战事已经结束,陆勋实在不明白这些军官仍然站在城关上还有什么意义。他不熟悉折家军的军制军规,因此也不好多嘴询问,看着那些正在借助葫芦中的水和关下的青石磨砺手中箭簇的普通士兵,陆勋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宁定祥和气息,在几个月前,陆勋或许会感到这支军队松松垮垮不成模样,但是现在,陆勋的感受却截然不同,表面上的散漫比剑拔弩张的紧张更加令人觉得踏实,这是唯有百战余生的老兵才能给人带来的感觉…… 更加令陆勋觉得惊讶的还不仅只如此,当一名身上还带着血迹的中年士兵上来询问他的姓名时,他着实吓了一跳,那个士兵摘下头盔,温和地笑着,然后简单地自我介绍道:“某便是折德源!” 折家五郎,堂堂的三镇衙内都指挥使在战场上居然与普通士兵一样装束,陆勋吓傻了,他方才似乎看到了,这个自称叫折德源的大兵从城关外走进来时,身边一个亲兵也没有,或坐或站在城门四周的折家士兵们谁也没有肃立迎接,只有一个老兵似乎淡淡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而后这位折五郎便冲着陆勋走了过来,周围近百名士兵对他视而不见,依旧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以至于陆勋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人便是折衙内。 “穿着这身衣服盔甲,他在战场上如何指挥部队呢?”陆勋心中暗自诧异。 然则对方毕竟是魏平关巡检兼三镇衙内,陆勋丝毫不敢怠慢,立刻立正,右手小臂端平,手肘冲外,食指和拇指环成的拳心向内紧贴左侧胸口,朗声道:“李巡检大人麾下,丰林山留守兼新兵队队正御侮副尉陆勋,参见折衙内——!” 折德源眼睛一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陆勋这个新式的军礼,饶有兴味地问道:“这个姿势是行礼么?” 陆勋答道:“禀衙内,是!这是我前营官兵下级参见上官时的军礼。” “彰武军中,都是这么行礼么?” “禀衙内,不是,彰武军五营,只有我前营通行这新式军礼,其他营还是施行跪拜礼!” 折德源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勋,然后问道:“回礼呢?” 陆勋道:“卑职不敢当大人的回礼——!” 折德源突然两腿并拢,右拳握起平举,做了一个和陆勋一模一样的动作,哈哈笑道:“我这么回礼,应该不坏规矩吧?” 陆勋赶紧道:“这正是我前营上官对下级的回礼姿势——” 两个人好不容易算是见礼毕,折德源感叹道:“这法子不错,省事又省力,在军中披着盔甲下跪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陆兄弟若是有暇,教教我的兵,日后我手下的兵也都这么行军礼,省了多少工夫和体力……”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折德源顿时给陆勋留下了不小的好感。他在彰武军当兵时间也不算短了,如此没有架子的长官还是第一次见到,李*虽然是个好长官,却一贯比较喜欢装腔作势,而且前营推行官兵平等,但却绝不是官兵一致,在前营的军官守则中明确规定军官必须披挂全身铠甲,这是为了在战斗中能够让士兵们看得更清楚,以便于指挥。然而面前这位折家的大人物,却穿着大头兵的衣服甲胄,语调平和踏实,没有丝毫的虚伪矫情,虚心谦逊简洁明快,陆勋自问,如此人物在自己这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 当下他向折德源交割了此番运来的一百石军粮和三口猪,折德源一面给他写回执一面道:“周参军怎么没来?前两次都是他老哥来押粮草的,陆御侮这一遭是第一次来魏平关吧?” “周大哥去芦子关运伤员了,巡检大人那边也打了一仗,有些弟兄们受伤,周大哥带了马车去,准备将他们运回山上去修养……”陆勋斟酌着词句道。 “哦——?”折德源扬起了脸,锁着眉关想了半晌,轻轻问道:“不知李巡检那边伤亡重不重?” 陆勋笑道:“多劳衙内挂怀,此番巡检那边战殁者九人,受重伤者四人,轻伤者十二人……” 折德源点了点头:“看来打得不轻松……” 陆勋点了点头,而后道:“衙内,卑职方才也看到了一些伤员,可否用卑职的马车将这些受伤的弟兄运回丰林山去一道将养,我家巡检在山上修建了一个伤患营,住起来比一般营房要舒适许多,那里面可以住五十个兵,都是单人独榻,还有专门的郎中照料,若是衙内不嫌弃,魏平关下来的伤员弟兄们也可以住进去,总比在这里要好些……” “……伤患营……?”折德源显得略有些吃惊,“李巡检还建了专门给伤患士兵居住的营地?” “是——要比一般的营房干净整洁许多……”陆勋答道。 折德源点了点头:“难怪上次李巡检一次便拨给了我家四名医官,原来丰林山上连医馆都已经有了……” 陆勋笑道:“兄弟们在前线斩头沥血,受点伤在所难免,断条胳膊断条腿也是经常事,我家大人说,总不能让这些受了伤的弟兄躺在野地里无人救治照料。等有了伤员再寻医士便晚了,因此自今年以来,我家大人便从附近各州县高薪聘请郎中医士们前来,如今山上已经有通晓岐黄之术的医生二十多人,月前衙内率兵前来时,还只有十多人,因此只给了衙内四个,我家大人事后还老大不好意思,唯恐衙内在背后骂他吝啬……” 折德源哈哈大笑,停笔道:“李宣节真是个实诚人,难怪麾下将士皆甘愿为其效死——” 他语气一转,毫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你家巡检那边,战事吃紧么?需要支援么?” 陆勋摇了摇头:“我来之前,报捷的兵士刚刚抵达山寨,据说我家大人那边也是大胜了一场,斩首两百零七级,俘虏一百八十四人,还有些缴获,便拿不上台面了……” “斩首两百零七级——?” 原本一脸平静的折德源猛地自坐处站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讶色。 陆勋心中暗自得意,笑道:“是……此番来的似乎不是定难军主力,当中多是无甲兵,似乎是野利家的老弱之兵,我家大人说,这一番我们前营是捡了个便宜,若是真的遇上拓跋家的强兵,只怕便没这么轻松了……” 折德源摇着头道:“……野利家乃银夏第二大部族,族中战士亦非未经沙场战阵之辈可比,即便上阵的全是老弱,这个战果也实在惊人了些……杀死敌军两百,而己方战殁仅九人,更不要说还俘获了将近两百人,这一战连杀带俘,你家巡检大人几乎消灭了比自己全营兵力还多的敌军……实在想不到,彰武军中,竟然藏着你家宣节这样一只猛虎……” 陆勋又谦逊道:“衙内客气了,折家军威名动天下,敝军这点斩获,实在是献丑了!” 折德源嘿嘿一笑,老老实实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一遭我军对房当家将近七百人的骑兵,野战得胜,然则斩首不过一百三十八级,仅俘虏十余人,和芦关的弟兄们比起来,惭愧啊……” 他这么一说,陆勋倒是不觉得如何,毕竟斩首及俘虏人数不如前营多,但是若是沈宸梁宣凌普等亲身参与了芦子关之战的军官在场,一定会惊讶地跳将起来。因为折德源说得明白,这一百三十多颗人头,乃是野战斩首。也就是说,折家军不是靠着稳守城关获得的胜利,而是靠出关和房当家面对面的野战获得的胜利。要知道,房当家的七百人是骑兵,而折家的三百勇士却全部都是步兵,全军不过三匹马。 以三百步兵对阵七百骑兵,野战斩首一百三十八级,居然还俘虏十余人,真不知道折德源这一仗究竟是如何打的。 不过这位衙内似乎对这种面子上的事情也并不甚在意,以感激的口吻道:“此战有十几位兄弟伤势较重,陆兄弟便帮忙先将他们安置在山上的医馆当中吧,费用将来由某和你家宣节当面结清!” 陆勋赶紧道:“衙内这便说差了,同袍们千里迢迢来助我们延州守边,受了伤医治用药还要自己花钱,这还有天理么?我家大人早就有言在先,折衙内军中的一切辎重后勤等事宜,全都包在前营的身上了,医疗救护也在其中,大人军法森严,陆勋不敢抗命……” 折德源抱了抱拳,真心实意地道:“如此,多谢李巡检和陆兄弟了……” …… 在肤施县东南,山势颜色逐渐由褐黄转为青翠,由延河分流而出的几条支流将这片山区切割得纹理破碎,不过也恰恰是这些河流,给这片山区带来了几分苍翠的生命颜色。此处远离城镇的喧嚣,也远离驿道,交通极为不便,因此人烟罕至,方圆上百里连一个小村子都没有,只在一道自山中本腾而下的宽阔瀑布旁边的坡岩上搭建着几座茅草屋,很像是传说中的隐士隐居之所。 瀑布的声音轰然不绝于耳,让人实在难以想象在这里搭建房屋的人晚上究竟如何能够睡得着觉。 李彬带着一个年轻的仆人,在日落之前漫步来到了这几栋简陋的茅屋前。 “启眠兄——故人来访,你还不出迎么?” 李彬那中气十足的喊声惊醒了书上几只瞌睡的鸟儿,连瀑布声都充耳不闻的几只小鸟扑楞楞飞起,引得李彬一阵驻足观赏,一面感慨这里的良辰美景一面口中毁谤:“这个杀才,却会享福……” 待他回过身来,却见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童,头上梳着两个髻子,脸蛋红扑扑的,全没有这年月孩子脸上常见的菜色。 “你是谁——?” 那小童奶声奶气地问道,声音中充满了童趣,却全无尊卑礼仪,这年月这么大的孩子不要说磕头,稍微懂事点的已经能够做到谦恭有礼不卑不亢了,然则面前这个粉嘟嘟的娃娃却全无礼数,两只咕噜噜乱转的眼睛好奇地盯视着李彬,似乎有一肚子的迷惑和不解。 一阵饭菜的香气自茅屋中飘来,李彬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一天都没有怎么吃东西的他哈哈大笑起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老夫此番是有口福了……” 说话间,一个素衫荆钗的少妇自茅屋中走了出来,轻轻呵斥道:“轩儿不得无礼!” 说着,这妇人大大方方冲着李彬裣衽一礼,笑道:“大哥是大忙人,今日却如何得闲来到这荒山野岭?” 李彬故作恼状道:“如何?成了亲生了娃娃,便将你大哥这大媒人扔过墙了么?来都来不得,看来老夫这副辘辘饥肠,想要在贤伉俪这华居讨顿饭吃是痴心妄想了……” 那妇人也是一笑:“大哥说得有趣,山中岁月虽然清苦。添两双碗筷又费多大功夫?外子上山去观日落,要等天黑了才能下来,大哥屋内叙话吧……” 李彬哈哈大笑着随那妇人走入室内,在小竹床上坐定,那小童却站在他身侧,眨着眼睛盯着他看,仿佛饶有兴致。 李彬抚了抚小童的头,笑着问道:“轩儿读书了么?” 那妇人一面笑着收拾野茶一面口中答道:“……哪里读得什么书,山中又没有先生教他识字,外子那性子又不耐陪孩子,倒教大哥取笑了……” 那小童却立时满脸不服气地反驳道:“读书了……轩儿认识好多字了,如今都能读《九章》了……” 若是旁人听了,定然惊讶如此小的孩子居然已经读了楚辞九章,即便不算是神童也相差仿佛。李彬却是深知这对夫妇的,他哈哈大笑道:“天底下也只有你爹娘这么教孩子读书,不授九经不教六艺,识字居然从《九章》教起……轩儿,告诉伯伯,《九章》你读到哪里了,是‘方田’还是‘粟米’?” 那小童立即一脸委屈地叫道:“伯伯小看人——轩儿已经读到‘少广’了……” 若是有一个饱学儒士在场,听了这几人的对答,肯定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几个人口中所说的《九章》,并非流传千年脍炙人口的名篇《九章》,而是一般儒生视为旁门左道极少研习的《九章算数》。 李彬刚才所说的“方田”和“粟米”,乃是《九章算数》中最简单最基础的第一章和第二章,前者乃是田亩面积计算之法,后者则是谷物粮食按比例折换之法;而小童所说的“少广”则是数学中已知多边形面积、体积、求其一边长和径长的方法,乃是《九章算术》的第四章内容。 因此李彬听了小童的话,不禁惊得呆了,他虽涉猎广泛,《九章算术》却也不过大略看了方田、粟米、均输这与国计民生联系紧密的三章而已,这轩儿小小年纪,竟然已经修习了四章算数之法,顿时令李彬刮目相看起来。 “若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弟妹,贤夫妇的一身学问本事,可谓后继有人了啊……”李彬赞叹着说道。 —————————————————————————————————————————— 嗉子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俺终于上线了,二更,欢迎砸票…… 第八章:再战芦子关(4) “不去——此事免谈——!” 秘密谈话的内室中传来某人的一声高喊,吓得室外正自拿着一个木质的玩具拆卸玩耍的小童和清丽妇人都是一怔,那小童疑惑地将目光转向妇人,妇人却笑了笑,摇着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丈夫那古怪顶透的脾气又犯了…… 见那小童始终不能安心,妇人淡淡一笑,扯过他低声道:“几日前教你那篇《陋室铭》,可还记得?” 小童点点头:“记得——” 妇人轻声道:“背来给娘亲听听……” 那小童放下了手中的玩具,站起身晃着脑袋,小大人似地开始背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陋室内,两位“鸿儒”正在对峙,李彬苦口婆心地劝道:“贤弟也不要太执拗,山中这般清苦日子,终归不是个长久之法。你如今有家有室,不似以前一个人讨生活那般了,弟妹和轩儿,这等日子过久了自会厌烦,你即便不为自家打算,也要为他们母子多想一点罢?” 对面那生得尖嘴猴腮翻鼻孔的丑陋中年男人则一脸不以为然神色地大摇其头道:“兄长此言诧异,你弟妹若是那等爱慕虚荣之人,当年便不会嫁与小弟,小弟也不会娶她。民间愚夫愚妇有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岂有后来反悔之理?且不说当今世道纷乱,读书人能保首领已是难得,便是盛世之时,愚夫妇这些所好所学,也大多为那些正人君子所不齿,即便不能当面斥责,背地里也要骂上一句‘邪说’,小弟本没有去争那些虚名的念头,何苦跑出去自家找骂?” 李彬一阵苦笑,随即问道:“弟妹贤惠,自是不会与你这石头人计较,轩儿呢?过几年他懂事了,还能耐得住这份清贫么?你当隐士是那么好当的,以轩儿的资质,若是肯正经学上几年经史,不要说县试解试,便是去汴梁考上一个状元,又有何难?到时候你们夫妇脸上不也有光彩么?岂不强似在这深山之中终老一世?” 那中年男子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便是学得九经六艺,又有何用?当今世道纷乱,帝王失道黎民涂炭,满腹经纶比不得真刀真枪,王文伯好好的研习了半辈子算学历法,人到中年却鬼迷心窍去考劳什子状元,倒是名满天下,诸侯乱起,吓得他屁滚尿流滚回老家去以全性命。如今四十多岁的人,甘心给个茶商伙计出身的小子当文案记室,他很有出息么?如此状元,倒还不如守着山野林泉终此一生,我叶其雨虽然无心学甚么隐士,却也仰慕陶渊明的气节风骨,不屑为五斗米折腰……” 说到此处李彬也有点火上了头:“启眠倒是说得硬气,当初是谁赶集一般上赶着跑到汴梁去向耶律德光求官来着?契丹人你肯侍奉,汉人便不肯侍奉了么?讲气节风骨的士大夫为兄这一生倒是见了不少,唯独启眠这么有‘气节’的却是只见了你一个,你能在这延州隐居数载,又能娶得弟妹这等如花美眷,愚兄忙前忙后,功劳没有半分,苦劳总是有的吧?今日我舍下这张老脸来请你出山,怎么,你叶启眠真个要让世人骂你忘恩负义么?” 那自称“叶其雨”的男子垂头苦笑:“文质兄,小弟和内子能够相守,并不在小弟求你救了她一命,世间愚人千千万万,实在是只有小弟一人才是内子的知音,否则当日内子纵使沉湖而死,也不愿意随便嫁个人苟活于世,只是这些,文质兄是领会不了的……” 这几句话却当真把李彬惹恼了,他长身而起,冷冷道:“罢罢罢……我是愚人,自然不敢在你这清修之所多呆,否则污了你这清净之地,反倒是大罪过了——” 说罢,他随意地一拱手:“就此告辞……” 说罢,这位延州观察判官长身而起,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连外屋的那妇人和小童都未曾理会。 那妇人连唤了两声大哥,李彬毫无反应,大步而去,叶其雨缓缓自屋子里走出,看着李彬的背影,眼睛里满是复杂的神色,妇人嗔怨道:“大哥毕竟是救过你我性命之人,是大恩人,你的话说得太难听了……” 叶其雨淡淡苦笑:“我也不愿伤他,只是今日若不绝了他的念想,只怕日后他还会来罗唣,眼下这般好日子,可就没得过的了……” 那妇人白了他一眼:“你我夫妇都不事农桑,若是大哥真个一怒之下与我们恩断义绝,不再周济粮米,轩儿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叶其雨微微一笑:“你放心吧,在延州纵横数十年,誉满九县,你家大哥是何等样人?他若真那么小肚鸡肠,便不是李文质了……” …… 广顺二年四月初一,三水县郊,折家大营。 一个身穿大兵服色的青年一路飞奔着直入当朝侍中三镇节度使折从阮的众军大帐,守卫在中军帐周围的兵士们对其视若不见。 “阿翁——五叔的信——!”那青年入帐后向折从阮单膝跪下行礼,然后双手奉上用羊皮封好的卷筒,之后便笑嘻嘻地退在了一边。 折从阮笑眯眯看着这个年轻人,却先不急着拆看折德源的信件,口中半分也不严厉地训斥道:“都是统领一营的大将了,还是这般嘻嘻哈哈没有半分威严,你这副德行,下面兵士如何肯服你?虎狼之师,找个猢狲做统领,能成么?” 那年轻人连连摇手:“罢……罢……阿翁,方正严刚公忠且能服众,有大哥一个爹爹和您便可谓后继有人了;骁勇能战令敌人望之胆寒,有咱那冰人儿一般的妹夫一个便也足够了,再多一个我,只怕大军不用出动便先要冻死一个两个的,岂不是晦气?孙子没有那般的大志向,只要爹爹不要再动不动当着旁人训斥一番便知足了……” 见这个小孙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再想想折德扆那副刻板的如同木雕的嘴脸,折从阮也不禁菀尔,指指点点地说道:“你这猢狲,自家胸无大志不说,还拿你大哥出来说事;更有甚者,竟然说你妹夫是冰人,下回你妹子回门,仔细她揭你的皮……” 想起那个自幼便恐怖得令人胆寒的妹子,折御卿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幸好这个女罗刹如今被送到太原去了,否则若知道自己在背后讥讽她的夫婿……那后果折御卿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折从阮这才抽出折德源的信仔细审读起来,前半截还笑吟吟的,看到后半段,眉头渐渐纠结了起来,看到最后,这位泰山崩于眼前也未必能够色变的老军阀居然自胡床上站起了身来,在帐中缓缓踱了一个圈子。 折御卿目瞪口呆地看着爷爷在帐子里兜了一个圈子,几乎有点冰山融化河川倒流的眩晕感。 折从阮风风雨雨三十多年走过来,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这般动容了,平日里折御卿看多了自己这位爷爷的沉稳淡定,便是天样大事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笑而已,然而今日五叔这封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竟然能令折老爷爷不自觉地站起身绕圈子。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折从阮突然扭头问道:“去京兆府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没有?张永德六天前便离开陕州了,如今便是爬也该爬到长安了吧……” 折御卿顿时无语,他苦笑道:“阿翁,从长安到三水,快马还要跑上三天呢,就算张左卫今天到了长安,送信的人此刻也才出发啊……” 折从阮问出那句话后似乎根本就没打算听孙子的回答,怔怔地出神想了半晌,一会摇头一会点头,良久之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喃喃道:“御卿啊……” “孙儿在——”折御卿以为爷爷有甚么十分重要的任务要交给自己去完成,赶紧上前一步准备听令,然而折从阮下面说出来的话却顿时令他产生了一种撞墙吐血的冲动…… “你若是个女儿身……该有多好啊……”折侍中感叹着,仿佛这是世间最遗憾的事情了。 “……” “御卿——” “……” “御卿——” “……” “御卿——”折从阮不得不揪住这个乖孙子的耳朵大喊了一嗓子,折御卿这才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孙儿在……” 折从阮也不理会他脸上那副悲愤欲死的神情,自顾自吩咐道:“去传令各营指挥,整军待命,向延州的高允权和李彬快马通报,鉴于拓跋光远有南下迹象,你五叔和芦子关守卫兵力不足,老夫将亲率军士前往接应支援,一应粮秣给养辎重等事宜还要彰武军方面多多协助,命辎重营今夜连夜赶制干粮,无论如何也要赶制出足够大军食用十天的干粮……” “啊——”折御卿大张着嘴,不知该说啥是好了。 “阿翁——这……这是……?” “这是甚么?”折从阮翻着白眼反问这个不成器的孙子。 “这还不明白么……?” “后天拔营起寨——我们去延州……!” 折从阮笑眯眯地说道。 …… 李彬怒气冲冲连夜出山,回到延州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一进府便见儿子李经存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口张望,他不禁板起脸道:“你不在书房用功,跑出来作甚么?” 李经存松了一口气,苦笑着道:“回禀父亲,彰武军左营的廖指挥昨日便来了,父亲不在家,儿子劝又劝不动,他生生在客厅等了一宿,儿子这里正不知该如何区处呢……” 李彬闻言一愣,廖建忠是彰武军当中有名的******,作为一个军方人士,其驻地和所辖军队都在西城,却能够与李彬和秦固相安无事。去年兵变的时候他控制不住部队,被副指挥带人绑在了屋子里,却并没有伤他性命,兵变之后起反的士兵回来放开他照样认他做指挥,应该说这是一个这个时代的典型军人,管不住部队,却也无大害,李彬之前一直是这么看廖建忠的。而且廖建忠虽然约束不住麾下士兵搅扰街市,却软磨硬泡顶住了高绍基调兵胁迫秦固执行那个流民安置告示的命令,仅此一点,李彬便对这个廖指挥有着不小的好感。 但是好感归好感,五代文武殊途,文官极少和武将来往,武将若无天大样事也不会登文官的门,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了。这么多年来同住一城,但是逢年过节廖建忠也从来没有来给李彬拜望送礼过,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登门不说,居然在自己家里耗了一夜都不肯走,出了什么大事了么? 李彬走进客厅的时候,廖建忠正在打瞌睡,他轻轻咳了一声,廖建忠被惊醒了,待看清了是李彬,满脸的浓浓睡意顿时不翼而飞,当下他急忙起身,单膝下跪行礼道:“卑职左营指挥廖建忠,见过观察大人……” 李彬又是一怔,廖建忠如此规矩参拜,这也是极罕见的事。 他伸手虚扶了一下:“廖指挥请起,文武殊途,自梁唐以来,武将见文官不论品秩叙礼,你的礼老夫却是不敢当……” 廖建忠苦笑了一声,却不肯起来,口中道:“既然前营李指挥见观察是行这个理,他是宣节校尉,官秩比卑职还要高着一层,卑职自然也要行这个礼,不单单是卑职,自今日起彰武军全营上下,连衙内副使张总制在内,见观察都要行这个礼……” 李彬听了这番话,心中顿时明白,廖建忠此来,必然不是他自家的主意,十之八九是彰武军中军官们商议之后的结果,从他的话语中,似乎连高绍基的死党张图也参与了这次商议。 他不言声地扶起了廖建忠:“廖指挥不必如此,你此来,侍中和衙内知情么?” 廖建忠一晒:“好端端的,谁会跑去节镇府触霉头?若是高侍中和高衙内如今还能在延州城中呼风唤雨,我们这些丘八,也不会厚着脸皮来求观察了……” 李彬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哦,求老夫何事?” 廖建忠苦笑道:“彰武军衙内副使张图、右营指挥臧川青,后营指挥豆卢杰旺,还有中营的五位队头,前日悄悄来到卑职营中,与卑职商议一直到深夜才回去……” 说到此处,他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李彬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哦,想必是有重要军务了……?” 廖建忠满脸尴尬地摇了摇头:“观察,卑职是个粗人,不会绕着弯子说话。我便直说了,还望观察不要怪罪卑职莽撞……” 李彬点了点头:“天大样事你但说无妨——” 廖建忠缓缓道:“大家一至推举卑职来和观察说,卑职们愿意拥戴观察取高家而代之,愿意拥戴观察为彰武军节度使节制五营九县军务民政,大家是一片真心,还望观察不要推辞——” “啊——?”虽说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李彬听毕了廖建忠的话还是差一点把手中的水盏打翻。 “卑职知道,观察是有大学问的人,一定看不上卑职这等两面三刀的行径。卑职说实话,若不是众位同袍催促得急,卑职是万万不想来观察府中丢这个人的;观察也不要怪张总制和同袍们,他们也是没法子了,手下人连续三个月没有发饷,他们这些带兵的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这几日军中不断有人串联想要兵变,都被卑职们强力压下来了……”廖建忠苦笑着娓娓说道。 李彬听了这番话,对廖建忠的来意顿时心中了然,李*搬空了高允权的府库,高家拿不出钱粮来给士兵们发饷开饭,这些有奶便是娘的武人们准备再一次改换门庭了…… 他淡淡笑着道:“三个月没有发饷,士兵们居然没有早就闹起来,这却也奇了……” 廖建忠讪讪笑道:“之前是不敢,李指挥——哦是李巡检的兵就驻扎在城外,一旦闹起来入城平叛方便之极,大家是被李巡检打怕了。上个月李巡检率兵去了芦子关,军中这才有人活动心思,却被卑职们暂时压住了。卑职们知道,李巡检最听观察的话,只要观察大人说上一句,巡检必然不会让几个营上千的弟兄们饿肚子,所以卑职们商议之后,觉得推举观察出任延州节度是大家的唯一活路了,否则再撑上两三个月,就算闹不起兵变,大家也都要饿死了……” 年前李*给几个营的士兵一口气发了半年的钱饷,现下军中还远远不到吃不上饭的地步,李彬心中有数。高家幕府连续三个月没能给军队开出饷钱,这批朝三暮四的大兵开始担心下半年的饭碗了,这些人已经对高家失去了信心,在他们看来这个老侍中手里恐怕已经没有什么油水好榨了,所以准备摇身一变改换门庭了…… 李彬冷笑了一声:“你们其实并不怕我,我一介文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又有甚么能制得住你们处?与其绕着圈子来推举我,还不如直接推举李怀仁得好……” 廖建忠听了,脸上并没有丝毫惭愧之色:“不瞒观察,此事前夜弟兄们商议了半宿,大家都以为李巡检若是自家肯做节镇,年前便做了,他那时候不肯做,如今也未必便肯做。如今的延州,谁做节度使都过不去李巡检那一关,唯独观察做节度使,李巡检想必是一定赞成的……” 李彬闻言一阵感叹,这群丘八,虽然一个个都没什么学问,脑子里的算盘却一个个都打得精到得很哪…… —————————————————————————————————————————— 今天不太舒服,更新有点晚,不过仍然厚颜要票,晚上尽量保证二更…… 第八章:再战芦子关(5) 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梦想。先秦的人们最大的梦想便是从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进阶为拥有土地和奴隶的“大夫”阶层,汉代士人的梦想是能够位列“三公”甚至自己的子子孙孙都能够位列“三公”,魏晋南北朝士大夫们的梦想便是自己的家族能够与帝王家“共天下”,隋唐的士人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够成为享受实封的功臣宰相然后拍着自己的坐床变着法子地向后辈年轻人夸耀,至于后面的两宋一直到明清,士人最大的梦想也不外乎中状元、点翰林、入阁拜相光宗耀祖…… 不过在广顺二年,这时候天下最荣耀最舒爽的事情既不是封公爵也不是拜宰相,而是拥有一块半割据的地盘,拥有一支相对独立的军队,成为一个事实上的藩镇。一般来讲,成为一方节度使,绝对是一个生活在五代乱世的人今生的最高成就,能够成为节度使的人,基本上都是在那个时代比较杰出比较成功的人士,至于极少数在节度使之外能够得到平章事甚至侍中、中书令加衔从而晋级为“使相”的人,则是一些更加出类拔萃的人,他们是杰出人才当中的杰出人才,是成功人士当中的成功人士。这是那个时代的公论。 李彬这一辈子,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能成为延州地方的藩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延州文官领袖这辈子一直致力于本地文官的政治地位,为此他可以选择和周密合作,他也可以选择向高允权妥协,他甚至毫不避讳地在彰武军中公然培植自己的势力,这些全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延州的文官们在未来的岁月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让受粗鲁单纯的武将操控的延州能够多一份理智,少一丝狂躁,而这种努力的目的只有一个——让颠沛流离的老百姓能够过上稍微安定点的日子。 在这个时代,文官或许为了保命而不得不频繁地更换主子,但是相对那些很少考虑黎庶生计为了权力和地盘打来打去的武将而言,文官们无疑是一个更有政治操守的群体,他们的政治操守体现在即使是在最黑暗最晦涩的岁月里,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和使命,他们仍然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维系人类社会的生存繁衍基础。如果没有这些文官们的努力,任由一百零七个藩镇肆无忌惮地来回厮杀,人类早就在这片土地上被自己杀光了…… 对于廖建忠和张图等人而言,搞掉高允权由李彬来当延州节度使,只不过是换个人来给大家发粮发饷罢了,尽管廖建忠本人颇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事实上在他心里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当兵就要吃粮拿饷,这是天经地义的,当一个藩镇既拿不出粮又拿不出饷的时候,这个藩镇就理所当然应该被推翻掉。 这种想法的内在逻辑其实一点错都没有,只是在这里彰武军从军官到士兵似乎都忽略了一点,在吃粮领饷的同时,军队应该承担什么样的义务和责任。 或许在他们看来,你给我们发粮发饷,我们拥戴你做藩镇,这便是军队在享用粮饷的同时所应尽到的唯一义务了。 李*和之前的延州军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从来不把士兵是否拥戴追随自己当作一个交换条件来看待,在他的队伍中也没有人敢于用这个条件来要挟粮饷。其实这个的根本原因是李*自己从来不克扣士兵的军饷和口粮,也不允许手下的军官们这么做,同时他自己也不会克扣军官的军饷和口粮。这件事情看似简单,但真正做到却绝不简单,若是手中没有足够的钱粮,李*是没有条件这么做的。 李*的幸运仅仅在于,他最初只有一个小队的兵,而背后却有李彬和秦固两方面的全力支持。而在他的部队大幅度扩充之后,他又已经拥有了抄高家府库掠来的大量浮财——虽然说这并不是真的打土豪分田地,实质效果却是一样的,李*自己有钱养兵,自然可以不用克扣军官士兵的军饷口粮。而粮饷充足的官兵们只要不想砸掉自己的饭碗,就不可能主动背叛给自己发粮发饷的李*。 在一支基本上不存在克扣粮饷问题的军队里,军纪也好,战斗力也好,都是可以稳步提升的,任何个体的不满都不可能在军营中激起连锁反应,因此或许会出现个把逃兵或者叛徒,但是整建制的叛乱或者哗变却绝没有可能。 李*认为,士兵们获得足额的粮饷是天经地义的,同样,他也认为士兵们遵守军纪并且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是天经地义的,不管有没有他李*,都应该是一样的。这种观念在他的部队中或许很少有人能够将之形诸语言,却已经在无形中渐渐树立了起来。 也正因为如此,廖建忠等人所率领的那些墙头兵在李*所率领的士兵面前几乎就是一群纸糊的乌合之众,而廖建忠等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才会提出推戴李彬为彰武军节度的建议。 这是一次罕见的妥协,是延州军方历史上第一次向文官集团作出妥协,而造成这种妥协的原因则是文官集团本身拥有了一支令军方望而生畏的武装力量。 李彬心中暗自叹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保举李*出任队官才仅仅半年多一点,延州局面居然便有了如此戏剧化的变化,一向视文官为草芥的武将们居然主动提出推举一个文官来担任节度使……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马上得天下,信哉斯言…… 若是早上个一二十年,李彬还有些少年意气的时候,说不定真的会头脑一热便答应下来,成为一方藩镇的诱惑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难以抗拒的,李彬也是凡人,不可能不动心。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李彬早就过了那种天真冲动的年纪了。 这群大头兵一点也不怕自己,他们怕的是李*。 无论李*现在对自己有多么尊敬,此人在军中已经成了气候了,芦子关一战斩首两百余级,这是延州对阵定难军以来二十年未有之大捷,如此名将之材,不可能久居人下。目前此人对自己、对文官集团的态度还算亲近,却与彰武军节度府方面仇怨颇深,这一点是文官集团与其结盟的基础。 仅有这个基础,并不牢固。 李彬自己很清楚,这个年月,不要说自己和李*这种原先的主仆关系,就算是翁婿之亲也屁用不抵,否则高允权便不会为了那点浮财抄了他老丈人的家,将高绍基母系的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 只有在利益和目的上实现一致,李*和延州文官之间的联盟才能够长久维持下去。所幸的是,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在对待黎庶的态度上颇令人欣慰。他不但能够坚决地支持文官们所有有关民生经济之道的举措,甚至自己愿意为了搭救几个流民不惜与节度衙内翻脸动武…… 这样的武人,才是一个能够长期合作的武人…… 彰武军节度使,只有李*可以接替——这是李彬与秦固等延州地方官私下达成的共识。 只不过仅有文官们的支持还远不够,军方、士族、文官,延州三位一体的政治格局中,士族豪门对李*的态度一贯不是很好,这些大贵族看不上一个半年前还是文官府中奴才的人是很正常的,只不过目前这些人畏于前营那明晃晃的刀枪不敢公然斥骂李*罢了。 除此之外,在今天之前,军方的态度也极其暧mei,现役的军人们在年前的兵变中几乎被李*的部队打残了,尽管没有死掉多少人,但是如今提起李*和其麾下军队便人人色变,那些已经退役的军方元老态度就更加不屑,李彬本来以为军队会对李*及其那支特立独行的军队怀有深切的敌意,然而今日的结果却令他大大意外了一把。 稍微想了想他就明白了过来,李*年前一举给全军加发了半年的粮饷,令士兵们极为高兴,对他也极为感激;同时他搬空了高家的府库,让高允权父子几个月来发不出一粒粮一文钱,士兵们自然便对高家越加失望不满,此消彼长之下,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军队作为一个整体便悄然倒戈了,今天这个结果看似诡异,实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 或许那小子当初便料到了今日这个结果…… 李彬暗想。 于是三大势力当中,军队和文官都已经站到了李*一方,剩下的豪门势力一方便显得孤木难支了,若是没有外来因素介入的话,李彬认为,李*取代高家为节度使的时机差不多应该成熟了。 但是外来因素却是存在的,汴梁朝廷方面和三水的折从阮对此事的态度在目前情况下显得颇为重要…… 以前作为朝廷信任的观察判官,李彬自认在延州问题上有着左右朝堂视听的能力,但是朝廷方面对他的信任不是无条件的,那是由于他在延州藩镇争夺中的超然地位造成的。而现在,由于李*与自己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得自己丧失了这个超然的地位,汴梁方面向延州派出六宅寻访使的原因固然是因为去年一年竟然发生了两次兵变,更主要的恐怕还是因为无法再通过自己的表章判定延州的真实局势,否则张驸马实在没有必要走上这么一遭。 还有折从阮,那个老狐狸…… 到目前为止,谁也看不明白这个老家伙究竟是否在觊觎染指延州和彰武军,从折德源的表现来看,老家伙眼下似乎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不过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老折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因此要想让李*顺利上位,面前的障碍似乎还不小。 “廖指挥——” 李彬的沉默让廖建忠颇为不安,他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已经半天了,却始终不见这位观察大人表态,心中七上八下正自忐忑,却听到李彬轻声开了口。 廖建忠一下子坐直了,支起了耳朵听着李彬下面的话。 “请廖指挥给诸位总制、指挥和军头们带个话,老夫十分感谢你们对老夫的推戴……” 李彬温和的语气令廖建忠心中顿时一宽,却不防李彬语气一转,断然道:“不过,老夫年老德薄,彰武军节度使之位,万难膺任……” “……请代老夫向军中诸公至歉……” “……老夫以为,节度使乃一军之主,还是要军伍出身的将军来出任为好……” “……廖指挥请务必将老夫的话转告诸位……” “……军中若有合适人选,老夫与州县官吏,自然与诸公一道推戴……” 廖建忠虽然没读过书,却也不是傻子,李彬说到此地步他哪里还有听不出来的,当即站起身躬身抱拳道:“卑职明白了,只是粮饷一事,还要请观察大人一力斡旋……” 李彬缓缓点头:“此事却是要和前营的李巡检商议,老夫可以帮诸位说上几句话,不过如何行事,却全在诸位自家了……” 廖建忠当即道:“那是自然,请观察放心,卑职这便去告诉大家观察的意思……” 李彬点了点头:“待李巡检自芦子关回来,老夫自然会代各位做妥善安排……” 廖建忠这才吃了定心丸,满面喜色地辞了出去。 李彬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着头,若有所思…… …… 芦子关外,迷宫般的六道壕沟前,数百匹战马驻足观望着,口鼻中喷吐着热气,四足不停在地面上捣踏,然而马的主人们却始终紧紧攥着缰绳,不肯轻易松开…… 约两百四十名党项骑兵,统一披挂着制式的骑兵甲,在壕沟前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芦子关方向的敌情,四周不断有骑术精湛的鹞子自大路两侧返回队中,向上级军官流水般报告着周围方向上的敌情。 在关墙上隐蔽着的李*等军官此刻只能看得见这些骑兵,却看不到敌人的营寨。眼前的敌人明显要比上一次来的野利家笨蛋们更加老道和狡猾。他们将营地扎在了芦关守军的视力范围之外,这样既可以有效地避免营地遭受突袭,还能够另敌军摸不清虚实。 自从在与党项鹞子的短兵相接中有三名斥候队士兵阵亡之后,李*便顶着沈宸的坚决反对下令撤回了全部斥候,这些刚刚学会骑马不久的年轻斥候都是极宝贵的种子,这么个损失法李*可舍不得,更何况,目前会操弄弩机的只有斥候队,若是他们死光了,那么辛辛苦苦挖出的那些壕沟就全无意义了。 已经知道对面的敌军是大约两个枢铭的拓跋家骑兵,而且知道其领兵将领乃是有党项八部族第一勇士之称的拓跋光远,李*认为已经知道的够多了。对面是一支由无数百战余生的老兵组成的部队,与其正面野战肉搏无疑是极不明智的,充分利用壕沟障碍和弩机武器给予他们最大的杀伤,这才是正确的战法。 李*认为,让更多的士兵经过战场的洗礼和磨砺是练兵的唯一捷径,但是谁也没有权利逼迫这些士兵去送死。 牺牲和送死,是两码事! 拓跋光远在弥缝着眼睛打量。 城头上那面巡检旗和指挥旗表明了敌人指挥官和芦子关镇守者的身份。 那个一口吞掉了野利家两个枢铭兵力的怪物,如今就躲在这道并不如何高大雄伟的关隘背后。 彰武军中居然有如此凶悍的敌人,这本身就已经很稀奇,而自己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人,这就更加稀奇了。 拓跋光远知道,族中许多人都对这个姓李的家伙颇有兴趣——或者叫心怀戒意。 虽然他还没有与此人正面对阵,但关前那六道挖得极为诡异的壕沟却已经显示出了此人的阴险和毒辣。 拓跋光远早已通过逃回青岭门的野利家溃兵口中打探到了确实地消息,芦子关的敌军装备有数目不详可连续射击的弩机。 拓跋光远相信,只要自己的骑兵一旦小心翼翼迈入了那个由致密的壕沟和恶毒的通道构成的死亡地带,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所有的骑兵不是翻下壕沟就是在狭窄曲折的通道上变成活靶子。 这道壕沟防线特意留下了通行的道路,目的就是引诱自己的骑兵勇士进入这一地域。 在弩机的射程之内,骑兵为了不至于跌下壕沟而被迫缓缓而行,而且必须排着队一匹一匹马那么往前挪——就算把所有的兵力都填进去,拓跋光远估计都填不到日落。 只有等太阳落山,等到敌人的弩机无法再发挥有效的杀伤作用,等到天黑,这道壕沟组成的障碍才能够不再成为障碍…… 但愿,今夜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 今天有点赶工,大家请体谅,继续拉票 第八章:再战芦子关(6) 彰武军前营成军不过短短三个月,在八天前的战斗中能够面对野利家的杂兵赢得干脆漂亮,一方面固然有这支军队与这个时代的汉人军队所受的完全不同的训练因素,另外一方面也是这支新型军队的运气比较好,没有在首战就遇上能打善拼的拓跋家强兵,最重要的是,那一战基本上是在前营已经布置好的阵地上进行预设作战,整个过程和模式如同一场干脆利落痛快淋漓的演习。这样的战斗可遇而不可求,前营出山第一战就遇上了这样一场战斗,应该算是运气很好了。 不过这一次,李*和他的军官士兵们的好运气用完了。 在看到敌军一直驻足在壕沟前观望却始终不发动进攻的时候,前营的军官们便知道这一次没有那么多的便宜可占了,辛苦挖好的防御设施只能在白天发挥作用,太阳一落山这些设施就将失去作用,即使是以细封敏达之能,也很难在漆黑的夜间使用弩机进行瞄准射击,芦子关守军最具威力的防卫武器已经不大可能在这场新的战斗中发挥出大量杀伤敌军的效用了。 在傍晚,对局势已经心知肚明的李*再度召集军官们开会,这一次连监军军官和一些资格比较老的什长也被通知参加军议。李*在会议上毫不掩饰地将面临的严峻局面向军官们做了简要说明,要求军官们做好死守城关的准备,李*希望通过这些军官能够对部队进行一次最后的决战动员。 在上一次战斗结束之后,荆海被提拔成了什长,老兵的缺乏使得前营当中什伍等基层军官编制不能配满,之前为了练兵需要,一些参与过腊月兵变的老兵被任命成了几个新兵队的伍长,而这几个新兵队一直到七天前第一次参战都大都还没有设置什长,上次战斗结束之后,全军的有功人员都得到了勋阶土地的嘉奖,同时一些表现突出的伍长则受到了职务上的晋升。什长虽然比伍长大着一级,却仍然还没有脱出“兵头将尾”的概念,和伍长一样,这仍然是一个直接接触基层士兵的职务。 这个时代的军队中实行什伍一一制,即一个什长亲自带领一个伍,并兼管另外一个设置了伍长的伍。李*并没有破坏这种原始的编制模式。毕竟他那个时代的一个连队拥有一百到两百人的兵力,基本上快相当于这个年代的一个不满编的营了,因此在十个人当中设置三名士官实在密度太大,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军队特征和实际情况。 荆海下了城头,走进了临时搭建起的营房,在他的口令声中,已经提前吃过饭的九名士兵迅速起立站成了一排。 荆海扫视了一眼这些大多都已经经历了上一场战斗的士兵,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名刚刚补充进来不久的两名新兵脸上,这目光让两名没上过阵的菜鸟有点紧张。荆海苦笑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训话…… 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没念过书,平时也并不以口舌见长,即便是原先做伍长的时候,除了训练时规定好的口令之外他基本上不会多说半个字。 可是如今他得说话。 “……天快黑了,天一黑我们就上城关驻守——” “我们的任务是防守城墙上的戊、己两个垛口——” “我们的职责是不让城外那些猪自这两个垛口上爬上来——” “多余的话没有,还和往常一样,听我的命令,守稳自己的位置,就会无事——” “没有命令擅自往后跑的人会立即没命——你们后面将站着督战队,那帮混蛋都是去年年底在城里杀人放火不眨眼的家伙,砍掉个把逃兵在他们连眼睛都不用眨!” “死在城头的人,将被追授朝廷正九品勋阶的骁骑尉,他的家人将可以获得五十亩田地,二十年内不用交粮纳赋——” “死在督战队手中的人,屁都没有,死了白死——” 说到这里,荆海深吸了一口气,基本上他觉得应该说的话都说了——虽然这些事情士兵们基本都知道。 士兵们不知道的事情,荆海觉得自己也未必知道。 敌人有多么凶狠,荆海自己也还没有见过,上次遇上的那批敌军太菜了,几乎根本算不上强敌。 “听明白没有——”荆海低吼了一声。 “听明白了——”士兵们大致还算整齐有力地回答道。 有两个略显紧张的声音慢了半拍,是那两个新补充进来的兵。 荆海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脸上带着些许愧色的伍长,面无表情地指着他们两人道:“一会上了城墙,你们两个人跟着我,不想把命丢掉的话跟紧一点……” 那两个新兵的伍长虞飙顿时脸上红了一下,大声道:“报告——” 荆海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说话,虞飙瓮声瓮气地道:“还是我带他们两个——” 荆海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来带吧,你带老兵,不是对你不放心,你说话不大清楚,新弟兄初次上阵紧张,可能会听不清命令,城楼之上,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正说着,甲队的队监郝克己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面相白净留着两撇八字胡却穿着一身兵褂子的奇怪中年人。 “立正——敬礼!”荆海喊口令道。 全体士兵立即平胸行军礼,郝克己肃然还礼,他身后那人则手足无措地跟着行礼,只是罗圈腿站不直,平胸礼也行得不成个样子。 郝克己看着荆海问道:“训话毕了?” 荆海点了点头:“请队监训话——” 郝克己摆了摆手:“我是监军官,不敢给弟兄们训话,队里只有梁队头才能给弟兄们训话,这是规矩。大战在即,我奉咱们巡检大人和监事大人之命来看看大家,你们这个什是甲队的主力,上次守城战出了一个骁骑尉和六个云骑尉,好好表现,全营第一个活的骁骑尉要是能出在咱们什,那可是极荣耀的事情,这位——” 他转身介绍身后的那个中年兵道:“这位是营里的文案,一会弟兄们有啥想给爹娘和兄弟姊妹留下的话,成了亲的弟兄,有啥想给家里人留下的话,都和他说,他会给大家写下来……” 一开始他说勋阶的时候,两名新兵的脸色还很兴奋,老兵却都淡淡的;此刻他这让留遗书的话一说出来,新兵的脸色顿时灰败了起来,老兵却仍然淡淡的。 郝克己做队监已经有一个半月了,也经历了一场战斗,对于这些菜鸟的心理已经摸得比较透了,他一脸笑容地道:“……在咱们行伍里,这不是啥忌讳话,大将难免阵上亡,何况咱们这些兵犊子?每天做着的都是将脑袋夹在腋下的勾当,便没那许多忌讳讲究了,赵戌、曹九,不要绷着一张死人脸,没啥大不了的,经过一阵下来的人都知道,只要拼命杀人,被人杀的机会便不会太多,不过防备个万一罢了……” 说罢,这位甲队队监摆了摆手,也不再多说废话,吩咐那位文案道:“公孙书记,开始吧!” 那位被称为“公孙书记”的文案急忙一拱手打了个揖——确实还不太熟悉这支军队中的新式军礼——口中连称:“是……是……大人!”。 看着那“书记”铺开了笔墨纸张,士兵们的反应各不相同,两位新兵虽然强自压抑着紧张的感觉,但惨白的脸色却是遮掩不了的。 荆海第一个站到了那“书记”跟前,道:“和俺爹说,用心伺候那十亩地,那是他儿子用命挣来的,不用纳粮的,伺候得好了,一年的吃喝嚼裹足够了,说不定还能有点积蓄,给咱说个媳妇……” 老兵们一个个露出了会心的笑容,那两个新兵也被荆海这极为“新鲜”的遗言弄得忡怔了一下。 紧接着,老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说起“遗言”来。 “给俺娘捎个信,教她不要一天到晚嚎丧,咱命大得很,死不了,这一回怎么也能再挣十亩地出来,今年要是能多打几仗,俺估摸着明年咱家也能雇得起佃户了……” “告诉俺老婆,叫她给咱好好看娃,不许偷汉子,否则咱回去捶死她……” “跟咱弟说,咱老子眼神不好,半夜守田便不要让老子去了,咱弟年轻力壮的,多干点活没坏处……” “跟翠姑说说,今年便不要跟着家里去逃难了,等攒够了二十亩地,咱就回去娶她……” 诸如此类的奇妙“遗言”听得那公孙书记伸着脖子直噎气,在郝克己的催促下却也只得一一照录在案…… …… 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看着阴云密布的苍穹,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看来今夜注定将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了。敌人之所以一直在壕沟前耐心等待,等的应该就是这个,看来今晚一场恶战是不可避免的了。虽然己方对此并非全然没有准备,不过面对强悍的拓跋家军队,仍然不好说有多大胜算。 空气中充满了温润潮湿的气息,似乎有点大雨将至的味道。尽管下雨将会给敌人的进攻造成一定的障碍,但是对自己手下这批训练未久的士兵影响恐怕会更大,因此李*不住在心中祷告着,希望这是一个相比较而言还不太难捱的夜晚。 随着天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披甲完毕的甲队士兵开始列队上城,丙队老兵这一次仍然充当着督战队的角色,只不过这一次每个人身边都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木桶,那是为了防备敌军向城头上投掷火把用的。从面前的敌人从容不迫等待天黑这一点来判断,李*估计这些敌军在越过壕沟地带时应该不会举火,但是在登城之前这些敌军肯定会点燃火把。 利用夜色的掩护跨越壕沟地带是一回事,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摸黑登城则是另外一回事,前者是聪明,后者则是愚蠢而没有常识。 敌人身上披的骑兵甲挡不住弩箭,但是对弓箭还是有着不错的防御力的,好在李*的几个队全都是步兵队,他暂时还没有设置弓箭队的打算,在李*看来,尽管制造成本相差甚多,但弩机兵的杀敌效率比起弓箭兵来同样高出甚多。 随着天色的变化,城头守军的可视距离在迅速缩短,如今即便是城头上的人再怎么努力的看也已经看不清最远那道壕沟处的情况了,至于敌军的举动,基本上完全看不见了。 只能作出最基本的判断,没有大批的密集的马蹄声响起,敌军大队应该还没有离开。 摇着头打消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幻想,李*将头转向了左侧的山崖之上——但愿沈宸他们潜伏的能够好一点…… 根据细封敏达的判断,此番拓跋家五百人马当中最少应该有十名以上的鹞子,在这些侦察兵的面前一般的潜伏和埋伏基本上是自己找死,除非是兵力上比较强势,会让敌人面对埋伏不敢轻易深入,不过这种战术并不现实,起码对于兵力并不占优的前营而言并不现实。 因此左侧山腰上的兵寨虽然已经修复能够驻兵了,但是李*也好沈宸也好都并不认为那是一个可以放心的选择。对于训练未久的士兵们而言,能够守住一面受敌的城关,却绝守不住在理论上是四面受敌的兵寨。 兵寨所在的地方地势并不陡峭,即使是不擅山地作战的党项人爬上去也并不费什么力气,在那种地方设伏和自杀没多大区别。 唯一可以选择的设伏地点是芦子关前百步范围之内的高耸峭壁,在这上面设伏,只要隐藏得好,党项人仅仅在下面靠仰望是绝对发现不了的,而鹞子们若想对上面进行侦查,正面攀爬是绝对不现实的,他们要么绕将近三十多里的山路从土门山西侧不那么陡峭坡度不那么大的一面爬上去,要么便只有在黄土山壁上凿出一个个的窝窝然后踩踏着爬上去。 这一段陡峭的山壁和一百多步以外那段舒缓的山坡之间,有着高达二十多米的垂直落差,在上面设伏容易,但是从这段山崖上冲下去进攻敌军却极困难,那和跳崖自杀也没啥大的区别。拓跋家历次南下从来没有绕路的习惯,因此芦子关这条路虽然走得不能再熟,对周围那些没啥战略价值(马匹极难通行)的山间小路却基本上没啥概念,要完全打探出附近的地形地貌,需要足够的人手和时间,人数少时间上不宽裕,拓跋光远便不再费这个力气。 彰武军敢于在己方败退的时候出城野战就已经很罕见了,在己方还保持着完整的建制情况下敢于出城设伏,这种事情在拓跋光远二十余年的人生中还从未出现过。 沈宸亲自率领着有过野战经验的乙队和丁队一百名士兵此刻就潜伏在山崖顶上,他们已经在上面潜伏了将近六个时辰了,士兵们被严格的命令限制在自己的潜伏点上,不许做出任何幅度稍大的动作,说话交谈更是严格禁止,连大小便都只能原地解决。 对于职业化的军队而言,一群惊起的飞鸟,几只被吓得到处乱窜的山鼠,这些都是足以引发全军戒备的现象。即使是在敌军头顶数十丈高的地方,沈宸也仍然小心谨慎地仿佛就蹲在敌人的身边。 在崖顶的草丛树窠中藏了这么久,吃喝拉撒都在原地,每个人身上都臭烘烘难闻之极,这种潜伏或许没有什么大运动量,但仍然是极消耗体力的勾当,此刻太阳已经入山,黑暗中不时有士兵在潜伏中睡着,需要身边的同伴不停地推醒才不至于真正进入梦乡。 这一次来的敌军明显不是之前的那些菜鸟可比,大军集结在关前没有立寨,却基本上听不到私下的说话声,而且在侧后两翼的山坡上不时有游动的哨兵在活动,监视着四周围的情况,不是千万人的大部队,五百人马的骑兵哪怕警戒距离只有几百步也足够了。 伏兵需要潜伏到什么时候再发动,究竟是否发动,都需要对战场情况有准确的判断,这是这支伏兵必须由沈宸亲自来带的主要原因。尽管目前的军官会议每次都要做详细记录,几个有文化的兵也在开始逐渐练习着做计划方案了,但是距离建立起一个比较完整的参谋部仍然还有很大距离,因此目前的指挥依然还依赖于指挥员的临场发挥。 在这方面,沈宸无疑是前营所有军官中的唯一选择。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每个伍长除了自己身边的士兵之外基本上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天空像一口黑沉沉的大锅倒扣在头顶上,密实得一点缝隙都不露,平日里明亮皎洁的月光都被拦在了重重云幕的后面…… 山下突然间传来了一阵响动,似乎是原本坐着休息的士兵们站了起来,随着他们的动作,缀在皮甲上的铁片发出一阵声响,随即似乎有一个人再喊话,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但是无论是城头的人还是埋伏在崖顶的人都很清楚,敌人要开始攻城了…… —————————————————————————————————————————— 嗯,就头痛写打仗,唉……继续拉票 第八章:再战芦子关(7) 翻越壕沟的行动仍然花费了一些功夫,这怨不得拓跋光远,而是谁也没有想到城头上的守军居然能够在黑夜中发射弩机。 一直等到入夜才发起攻击,本来便是为了避免敌军的弩机给己方造成重大伤亡。不过拓跋光远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所能够避免的仅仅是大规模的伤亡,个别伤亡是无法完全避免的。敌人的壕沟挖得很有学问,那些预留出的通道使得攻城方即便是明知是死亡陷阱也不得不往里跳。披着甲胄的骑兵要全面翻越这些壕沟实在过于消耗体力了,对于已经在野外呆了一个白天的拓跋家骑兵而言,在攻城前必须有效地节省每一分体力。 因此当攻击命令下达后,两帐正兵为先导,几帐副兵跟在后面迅速扛着已经打造好的云梯开始穿过通道向城墙前运动,而负责攻城的正兵们则排在这些副兵的后面,拓跋家的正兵和副兵一律披甲,因此兵马一动,阵地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密匝匝的脚步声和甲叶抖动声。 穿越第一道壕沟的时候,担任先头部队的十二名鹞子行动极为迅速,几乎转眼之间便来到了第二道壕沟前。 从第二道壕沟开始,这些鹞子们开始谨慎起来了,一方面因为天黑,又不能举火,行动过快的话容易不小心跌进壕沟,另外一方面这些鹞子都知道城头上的敌军一定会用弩箭封锁这些通道,因此穿越下面的五道通道时需要极为小心。 不过第二道壕沟也同样没有给这些鹞子们带来任何威胁。 片刻之后,鹞子们已经穿越了第三道壕沟,这段路程的一半已经走完。 城头上依然没有动静。 鹞子们继续向前,第四道第五道壕沟也被毫无悬念地跨越了。 到这时候,十二名鹞子每个人心中都明白城头的弩机手究竟在等待什么了。谁到知道如今能否迅速穿过第六道壕沟上面的通道已经变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敌人的弩机明显是准备着在那里进行阻击的。如果越来越多的士兵被集中在两道壕沟之间这方寸之地上,敌人的弩机根本不用瞄准,哪怕在黑夜中也能够给己方军队造成重大杀伤。 第一个穿越通道的人很可能就是第一个死的,谁都明白这点。 第一个穿越通道的人很可能活下来,只要没有在穿越之前或者穿越过程中被城头的弩机射杀。 过去就是生,留下就是死。 领头的党项军官没有丝毫的迟疑,大步跑动着向壕沟中央的通道冲去。 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踏上那条通道的那一刻—— 咻—— 前方一阵气流震荡,大约三四发弩箭钉在了通道上。 那个鹞子本能地将腿缩了回来。 迟疑也仅仅是这一瞬间的事。这个党项人立刻反应了过来,敌人已经发射出了弩箭,而给弩箭重新装填上弦需要花费不少的功夫,虽然不知道究竟有几架弩机对准了这条通道,但自己此刻跑过去的话,生存的希望将在五成以上…… 他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向后错了一下,而后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上了那条通道…… 咻—— 虽说他的速度可以用离弦之箭来形容,但却并不能像离弦之箭那般发出这样的声响动静。这声音是城头射出的弩箭的声音。那个鹞子闷哼了一声,随即一个狗啃泥摔在了地上,在意识随着浑身的力气不断流失当中,他似乎觉得这几发弩箭来自和刚才那几发弩箭相同的方向…… 从装填到上弦,不可能这么快…… 这个意外令所有作为先锋的鹞子都止住了脚步。 然而他们没有时间迟疑了,跟上来的副兵们此刻已经全都挤到了这两道壕沟之间。 此刻这篇小小的方寸之地上最少挤了得有二十四五个人,再加上五到六架云梯。 “咻——” 又是一拨弩箭射了下来,一名副兵惨叫之声响起,翻身掉下了壕沟,随即一声闷哼响起,却是云梯落地砸到了另外一名副兵的脚。 “咻——” 这一次鹞子们发现了一个规律,后面这两发弩箭与方才那两发来自完全不同的方向,前面两发来自东面城角,后面这两发来自西面的城角。 不过这一次没有射中什么人,弩箭稍稍偏下了些,钉在了壕沟壁上。 身经百战的鹞子们立即做出了判断,东面的弩机负责封锁通道,而西面的弩机则负责对两道壕沟之间进行覆盖射击…… 应该说,这个判断已经基本接近甚至就是真相了。 只是鹞子们还是有些想不通,敌人这两架弩机怎么能够以如此短的间歇进行发射。 唯一的解释是,这两边都装备了不止一部弩机,而这些弩机都是装填上弦完毕的。 弩机是一种概率式覆盖射击武器,一般都配置在防守方的正面,并排的弩机一次性能够射出数十枝力道强劲的弩箭,足以给进攻方造成重大伤亡。哪怕对重骑兵的冲锋,弩机都能够起到有效杀伤敌军前锋的作用。但是弩机的最大缺陷就是装填上弦的时间过长,一次齐射之后便基本上相当于退出战斗了。 按照城头的宽度计算,如果每个射击点部署两架弩机的话,整座城关上应当部署了不下二十架弩机。即使是按照最保守的估计,这二十架弩机也应该最少能够交换十到十五名党项战士的性命,这还是在黑夜中,在白天,那杀伤力更是恐怖。现在先锋的鹞子们有些明白那些野利家胆小鬼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了,二十架弩机,这根本不是没有披甲的野利家副兵们能够应付的。 此刻前进,就可能会在攻城之前损失全军半数以上的鹞子,在未来的攻城战中,这将极为吃亏。 但是负责前锋指挥的拓跋继达却十分细心,他发现东侧的弩机手两发弩箭基本上都打在了通道上,而西侧的弩机手则有一发打偏,弩箭射到了壕沟里。也就是说,敌军当中的弩机手水准参差不齐,如果只有一个弩机手能够射得比较准的话,己方还是有比较大的机会的…… 他这番思索花费了点功夫,后续的部队已经很识趣地不在向前运动了,拓跋光远知道自己站的比较远,无法直接指挥前面的部队,因此并不在这个时候一味地派传令兵催促进攻。他相信自己家鹞子的辨别力和判断力,更相信这些精英的勇气和智慧。 西面城墙上又是三四枝弩箭射了过来,队伍中又是一声惨叫响起。 上弦的速度确实快得有些惊人,但却不是全无间隙,还是有机可乘的,拓跋继达咬了咬牙,轻轻拔出了厚背弯刀,轻声道:“不要理会城头的射击,随我冲过去,向后传——” 拓跋继达猛地跃起,大步迈上了通道。 通道很短,和沟的宽度相当,拓跋继达身高腿长,几步就穿越了通道,来到了壕沟和城关之间。 他没有遇到任何弩箭的攻击。 正在拓跋继达暗自奇怪时,“咻”“咻”的弩箭射击声再度响起。 身后的通道上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闷哼,拓跋继达急忙伏低了身子,城头上的弩箭如果正面射击的话,瞄准壕沟的外围地域,还是有一定几率射中他的。 然而随即他就觉出不对了。 东侧的弓弦震荡声不绝于耳,如今已经是第三响了。 身后的鹞子们没有一个发出大声的惨呼和呻吟,但是拓跋继达听得出来,这三次弩箭攒射都没有落空,最少已经有三名鹞子丧失战斗力了。 “咻——” 第四波…… 拓跋继达大骇,东面的射手最少装备了四架弩机,这太可怕了,如果敌军能够给其弓弩手配备四架弩机,那么这支敌军装备的弓弩数量最少要在四十架以上。 西面的弓弩也开始连续发射了,这一次没有像前面一样射完两架之后停顿一阵再射,而是连续不停的开始射击。 第三发…… 第四发…… 在此期间,东面的弓弩手也没有闲着,这个可怕的射手已经射出了第八发弩箭,倒在通道上的鹞子最少应该在六个以上。 一个还比较年轻的鹞子被射中了大腿,硬是咬着牙一路爬了过来,中间还被自己的队友不小心踩了一脚,五脏内服有一种被踩碎了的感觉,不过踩到他的的那个鹞子队友下一刻便一声不吭地栽进了壕沟中,相比之下,伏倒在地上的他已经很幸运了。 拓跋继达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再阔气的敌人也不可能给每个弩兵配备八架弩机,背都背不动,唯一的解释就是敌军将他们所有的弩机都集中在了两翼方向来对着壕沟进行射击。在这种情况下先头部队基本上相当于送死。 只是明白归明白,他此刻是不可能做跳起来回头冲着战友袍泽们高呼“退回去”的这种傻事的,人都挤在两道壕沟之间的狭窄地域上,退回去也并不安全,反而更容易让敌人的弩机发挥威力。 如今他只能祈求着己方的人数能够超过对手的弓弩数了,在对方把最后一架装填好的弩机用完之前,攻击部队几乎毫无安全感可言。 不过,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拓跋继达打了个滚,身体半跪了起来,他现在丝毫不担心正面会有弩机射下来了,所有的弩机无疑都被集中到两翼去了,虽然拓跋继达还不太清楚这种古怪的打法究竟是什么道理,但是目前的现实无疑证明这是十分有效的战术。 于是他摘下了背在背后的拓木弓,眼睛斜觑着城楼上那个不断发出弩弦嗡鸣的位置,伸手抽出了一支狼牙箭,一瞬间已然引满了弓,两指一松,箭矢发出一声轻响,离弦激射而去。 这时候,细封敏达刚刚发射完了第十枝弩箭。 关于如何在夜色当中使用弩箭给敌人造成杀伤的问题,李*、细封敏达和康石头三个人足足研究了一个白天。作为两翼连续使用弩机进行射击这一战术的创造者和通道式壕沟的设计者,李*本人只提出了一个进行夜间定点射击的设想,具体将这个战术完善起来的是细封敏达和康石头。 这师徒二人在对城外的几道壕沟进行目测之后一致将目标锁定在了最后一道壕沟上。这道壕沟的通道设置在正中央,非常适合自两翼使用交叉射击模式予以封锁。不过康石头的射击功夫还远不到家,在黑夜里斜着射击很容易射偏。于是细封敏达最终决定自己一个人负责封锁壕沟通道。 康石头的任务则变成了自左翼对两道壕沟之间的空地进行概率射击,细封敏达要求他按照听到的脚步声来调节射击速度,如果听到脚步声急促而密集,便进行不间断地连续射击,若是听到脚步声很缓慢而且稀疏,便放慢射击速度,以呼吸各十次为基本间隔。 即便如此,康石头的射击也仍然效果不佳,第一发射得很准,第二发慌张射出就射低了,后面还总是有射偏的,直到射出第七发之后康石头才逐渐找到了些感觉,后面的弩箭发射基本上都落到目标区,射飞的已经基本上很少了。 细封敏达并不知道对方打头的是鹞子们,如果白日相见,他在拓跋继达面前或许还会略有些尴尬,毕竟这个人在几个月前还是自己的主人。 他在发射完了第十发弩箭的那一瞬,耳中听到城楼下传来了一声弓弦响动。 细封敏达迅速向后仰——斜着射来的箭矢只要不能在垛口处射中自己,基本上就射不中自己了。 一支狼牙箭“咻——”地一声沿着一个斜角穿过了垛口,自细封敏达的胸前掠过,撞在了侧面的山壁上。 细封敏达迅速沿着壕沟向西侧移动了一个垛口的位置,在他身后的一个斥候兵十分乖巧地跟了上来,将手中装填上弦完毕的弩机递了上去。 细封敏达迅速地将弩机探出了垛口,耳中仔细地倾听着城楼下的声音。 拓跋继达一箭射出,立时便闪身离开了当时的射击位置,转换到了通道西侧的壕沟边缘位置。又抽出了一根箭,缓缓拉开,耳朵也在倾听着城楼上传来的响动。 西侧的弓弦响动不绝于耳,东面的则沉寂下来,拓跋继达不知道自己那一箭究竟射中了没有,不过他并没有奢望自己能够一箭毙敌。 一个好的弓箭手反应必定是灵敏的,这是做一个好弓箭手的基本条件。 如果那个弓弩手没有被自己射死的话,那么他也一定不会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他此刻一定也在找自己。 此刻已经又有两名鹞子拉开了弓。 负责前线弓箭支援的十二名鹞子,如今加上那个大腿受伤的家伙也不过只剩这么四个人了,先后有七个人死在了细封敏达的弩机之下,有一个人在两道壕沟之间被康石头的弩机所殃及。 一名鹞子引弓搭箭,在黑暗中锁定了城楼西侧康石头的射击位置;同时拓跋继达引满的弓也盯住了城楼的东侧。 “咻——” “哎呦——” 西面的城楼上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尖叫。 那一箭射中了康石头。 “咻——” 四枝弩箭自城头上飞下,一下子将那射中康石头的鹞子钉在了地上。 “咻——”拓跋继达瞬间锁定了弩机弓弦发出响动的位置,一箭离弦追去…… 这一箭斜着射中了细封敏达的胸口…… 铁制箭簇穿过了山文铠的细小甲片,穿过了里面的三层粗布衣服,入肉约一寸多一点…… 细封敏达猛地晃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站在他旁边的李*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细封敏达站稳,轻轻一声狞笑,低声道:“不碍事……皮肉伤……” 李*怔了一下,细封敏达没有拔出胸口的箭,端着一架新的弩机再次换了一个垛口,开始寻找城下的目标。 李*垂头沉思了一下,伸手取过了一个斥候兵捧着的装填上弦完毕的弩机,来到了城关正中央的垛口处,拿着弩机,朝着通道和壕沟的方向射出了一排弩箭。 这四枝箭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散射的,因此根本没有射中任何人。 不过丝毫不意外的是,就在弩箭射出之后不过喘口气的光景,城楼下又传来了一声弓弦响。 李*搬动铁牙之后几乎是立即将弩机扔在了垛口,身子疾步后退。 那如同跗骨之蛆的一箭还是射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这一剑只射中了他的肩胛,被明光铠的肩头兽吞挡了下来。 随即,细封敏达那边弓弦响动,四枝弩箭激射而去…… 拓跋继达一声闷哼,四枝弩箭当中最靠右侧的一枝射中了他的肩背,主要以皮革制成的骑兵甲挡不住弩机发射的箭簇强大的动能,当即便被穿透,箭簇深入肉中,将肩胛骨击碎,而后自左臂的上臂骨与关节下端的柔软位置穿出,将拓跋继达带得趴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的拓跋继达听着城头上再一次弓弦响动,心中一阵苦笑,闭上了眼睛。 —————————————————————————————————————————— 上架了,呼……欢迎大家继续踊跃砸票啊……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八章:再战芦子关(8) 封敏达的伤确实不重,取出箭头后只略略包扎了一下康石头就相对厉害些,城下党项鹞子的那一箭直接射中了他的左小臂,皮肉伤倒是不打紧,但是手筋被划断,这就比较严重了,在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下这条手臂便基本上算是残废了。被抬下城去的时候这个年轻小伙子脸色惨白一声不吭,细封敏达那笨拙的安慰和鼓励基本上不起任何作用。 作为前锋的十二名鹞子有十名被弩箭射杀,一人负伤,连领队都被干掉,剩下的一个半人已经很难再对城头的守军造成比较严重的远程威胁。 不过就在细封敏达与拓跋继达两“达”互狙的这段时间里,后面抬云梯的副兵和手持刀盾的正兵们都已经运动上来了,依然是六架云梯高高竖起,披甲的正兵们则在城根下点燃了火把用来照明。 拓跋家正兵的水准和野利家杂兵的水准就是不一样,这些士兵左手持火把,右手拿盾,将弯刀叼在口中,开始飞快地攀爬城墙。 游牧民族生活相对原始,牙齿力道相对强劲,换了中原兵,若是这么将弯刀叼在口中,是绝对叼不住的,甚至可能被拽出个牙出血啥的也说不定。 拓跋家的副兵们水准也非同一般,六架云梯无一例外地都搭在了关墙的垛口处,其云梯的最上端恰好与垛口的高度齐平,漆黑地夜晚。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垛口处受两边关墙的限制,守城士兵的木枪所能够刺出的角度会受到限制,而党项士兵手中的盾牌则能够比较好地保护住身体地要害部位。 看来敌军在探查己方情况上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不但把装备情况摸得比较清楚,就连基本的战术都做了了解,并作出了相应的调整。此番前来的这个号称拓跋家光字辈当中第一勇士的拓跋光远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不过这一次城墙上的布置却有点和上次不同,城墙上的沟壑中没有驻兵,所有地守城士兵基本上都站在斜坡上的平地上,而且每两个垛口之间的平地上均有四名士兵持枪站立,其中两名士兵面冲城外,另外两名士兵背对背战立,分别面冲南北两个方向。而那些一横十二纵的沟壑中都被倒上了水,里面泥泞不堪。而站在横沟后面的督战队每人脚边都放着满满一桶水。 自从发现敌人的战略意图是准备夜战之后,李文革等前营的各级军官便都在积极准备,一面商议如何改进战法一面调整城楼上的部署和防御设施。 适才负责用弩箭打击敌军的斥候队统统穿上了价格昂贵在前营只有军官才有资格穿的牛皮靴。 坑里地水,督战队脚边的水桶,还有斜坡上背对背持枪站立的士兵,这些都不是李文革的发明创造,而是军官们你一言我一语想出的鬼点子。 上次战斗过后总结会足足开了一下午,而各队的经验总结会开地时间则更长,李文革发明创造出来的守城战术在几百人的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逐渐开始变得破绽百出不成形状,而每一条新鲜的有价值的见解或者建议都被几个会写字的文化兵记录在案。因此到今天开会时,面对夜战这个科目,军官们逐一设想了各种可能,最终确定了一套让李文革自己都目瞪口呆的守城战术出来。 这一次拓跋家攀爬城墙地进攻行动组织得比前次野利家严密多了,一帐兵为一个基本攻击单位,六个人分别搭六架云梯向上攀爬。左手盾右手火把,刀叼在口中。 戴得到达距离垛口还有一阶的时候,所有士兵都停了下来,左手把着盾牌环住云梯,而后右臂向后抡起,只听带队的阿克泥一声大喝,六条手臂同时扬起,六柄熊熊燃烧的火把便那么从垛口处扔上了城墙。 火把扔了上去。六名士兵立时将刀擎在了手中,随即飞快地爬上了垛口,然后…… 六个人冲着漆黑地城头之上不约而同地呆呆发愣。 点起火把,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爬云梯照明。而是为了给漆黑一片的城头照明,己方是攻城方,敌人是守城方,一片漆黑当中地形不熟的己方会吃大亏,听野利家那些溃兵讲,这座城关之上似乎还有什么其他的玄虚,若是一团漆黑地撞进来,只怕会吃大亏。 而在抵达城头之前掷出手中的火把,一方面是为了手能够拿刀,另外一方面则是为了让城头上被火把发出的光照亮,这样躲在城上的敌军便被暴露于亮处,登城的士兵便不会因为看不清城上的情形而吃亏,若是侥幸火把能够扔到某个敌兵的身上,就可以在城头制造混乱,那样登城的过程会比正常情况下轻松许多。 火把扔上城头后,要么是敌军士兵正在慌乱地回头灭火,要么就是衣服被点着的士兵喊叫着打滚,总之城头应该是一幅明亮混乱的情景。 绝不应该是现在这种黑漆漆阴森森的景象…… 这些士兵没有看到的景象是,六个火把准确地从垛口扔进城墙里,不过因为仍得实在过于准确,因此火把并没有掉落在地面上,而是直接掉进了垂直于城墙与垛口相接的坑道里,随即便在满是泥水的坑道中熄灭了,督战队都还没有来得及提起手边的水桶, 已经恢复了一片黑暗。 因此当拓跋家的勇士们蹿上城头的时候,便看到了一幕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场面。 其实前营军官们当初在拟定计划时设定的情况比这要复杂许多,这些令李文革颇有些难以接受的进步军官认为凡事应当从坏处着眼。他们设定如果敌人向城头抛射火箭,则中箭地士兵不管还有没有行动能力都会第一时间被推进沟里,而督战队会拎起木桶往其身上猛浇务必要使城头烧不起来,也能够保持相对的秩序。 军官们并没有想到敌人会步调一致地向城头扔火把,但是他们想到了敌军一定会想办法改变城头上的能见度,在黑暗中混战是地形不熟悉的敌军要极力避免的。他们的设计是按照最复杂地情况设计的。不过党项士兵高效的一致动作极好的配合了他们的设计,火把统统从垛口直接扔进了壕沟,基本上在滚动中迅速熄灭。党项人从扔出火把到登上墙头也就喘两口气的光景,城头上已经安全恢复了黑暗。 这个结果大家都没有预想到,乍明乍暗令守卫城头的前营士兵视觉受到了暂时的影响,因此他们并没有及时向着垛口方向刺出手中地木枪。而是和攀上城头的党项士兵一样,忡怔了那么一刹那。 便是这么一刹那,作战经验丰富的党项士兵便已经回过神来了。 于是下一刻。他们迅速动作了起来,只见一名身披铠甲的党项士兵一跃而起,一步跨上了垛口,在站在一旁的面向城外的两名前营士兵手中的木枪刚刚刺出的那一刹那将另外一条腿也迈上了垛口,随即双足发力,跃上了城头,令两名在两侧把守垛口的士兵的两杆木枪刺了个空…… — 然后……他重重地摔在了泥泞地沟壑里,溅起了一片污浊的水花。 还没等这个吃了一嘴泥水的党项兵从眩晕中回过神来,站在这条纵沟两侧的两名士兵手中的木枪同时刺下…… 党项士兵用力地吐出了口中的泥水,若是他此刻能够看得见。他一定会发现,自己口中吐出地泥水,居然是红色的…… 六个党项兵,有五个就这么死在了城头上,还有一个倒霉的家伙刚刚踏上垛口便被站在垛口两侧的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分别刺中了两肋,惨叫着自城头上跌了下去。 站在云梯上和城关下的士兵看不到城头上的景象。他们只看到了那个跌下去的党项士兵。 第二梯队的六名士兵手中没有拿火把,只要有第一梯队地火把就够了,如今在他们看来,第一梯队已经有五个人顺利冲上了城头,不管这五个人能否最终活下来,他们足够扰乱上敌军一阵子的了。 于是第二梯队以他们可能的最快速度爬上了城头。 然后,其中五个被城墙上的木枪兵毫不留情地捅了下来…… 唯一没有被捅下来地那个,是因为他头顶上的那个士兵刚刚被捅了下去。因此他头顶的敌情相对严峻,也因此,他在跃上城头的时候比较小心,及时地用盾牌挡住了自身体左侧刺过来的木枪。 然而自右侧刺向自己肋下的那柄木枪让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拼命扭断了一下腰肢,这个党项士兵做出了一个人类几乎不可能做出的姿势,险险地让这自右侧刺来的一枪自右腹前划了过去,只在铠甲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然而此刻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左侧的盾牌上,随着左侧的士兵木枪向回一抽,这个“幸运”的党项兵身体重心顿时外移,惊慌之中他自然而然地向城墙里迈了一步,妄图使自己稳住身形。 如果垛口后面是平地,他无疑能够做到这一点。 可惜不是。 于是,这位勇士和先前登上城头的五位勇士一样,以空中飞人的优美姿态重重摔了下去。 身体的重量加上垫在身下的木盾牌的重量,这位勇士的肋骨顿时便断了三根。 他还没有来得及呼痛,站在两侧的汉兵手中的木枪便刺了下来…… 第一波登城攻击就此结束,两帐十二名党项兵全部战殁。 城头下还有六帐兵,这次跟在云梯部队和鹞子们身后过来的总共便只有这么点人,他们跟在云梯队的后面,大多没怎么受到弩箭的攻击,安然抵达城下。 不过转眼之间,先期登城的两帐士兵摔下来六个,另外六个上了城墙的却杳然没有了音讯,城头上仍然是一片漆黑寂静。 一阵夜风吹来。在那些怎么也看不明白城头战斗模式地党项士兵眼中,漆黑一片的城关上鬼影曈曈阴气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全权负责此次登城行动的“程谟”拓跋继悉将剩下的六位“阿克泥”统统召集到了身边,低声商议着对策。 再次尝试登城不是不可以,但是事情很明显,必须首先弄清楚城头的防御部署。否则送再多的人上去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要侦察城头地部署情况,必须有侦察兵登上城头然后安然无恙地返回,可惜在刚才的弩箭打击之下,城下只剩下一名还能够行动的鹞子了。一般的士兵虽说也能够执行侦察任务,但是毕竟不如鹞子那么专业,而且观察的时间很短,只有那么喘口气的光景 短的时间内普通的士兵究竟能够看清楚多少东西是一之后再安然下来究竟还能够记住多少东西又是一回事。 更何况火把只剩下六个了,这次若实在没有效果,大家就都得摸着黑登城了。 拓跋继悉最终决定派出传令兵向主帅拓跋光远汇报战况,向他汇报损失情况并且请他加派几名鹞子携带更多地火把过来。 风声更加响了起来,地上的尘土被吹得漫天扬起,刮得党项战士们满头满脸都是。 还没等匍匐前进的传令兵通过壕沟地带,随着天空中几道闪电划过,黄豆般大小的雨点便纷纷砸了下来…… …… 作为大军主帅,定难军八部押蕃落使拓跋光远也没有享受雨伞的特权,他在周围哗哗的雨声中耐着性子听完了传令兵的汇报。半晌没有言语。良久方才问道:“城头的弩机手清除了没有?” “不知道!” “尔等登城的时候,敌人的弩机手一直没有射箭?” “没有——” “摔下来地那些士兵,死因如何?” “是刺伤,应该是铁枪头造成的伤口。” “有几处?” “其中五个人都有两处伤口,只有一个身上有一个伤口……” “伤在何处?” “多在胸腹之间,或者腰际。两边的位置。” “全是刺伤?没有砍伤?” “没有——” 拓跋光远直起了身躯,目光熠熠地看着城头方向,任凭雨水沿着铁盔和面庞流淌而下,此刻他的眉梢发际全是雨水,连睫毛上都有水珠在滚动。 又一个闪电滚过天际,轰隆隆的巨响由远而近,随即消失在哗啦啦的雨水声中。 拓跋光远俯下了身子,对那传令兵道:“……去告诉继悉程谟。就说是我地命令,叫他带着队伍——连同副兵和剩下的鹞子——撤回来,都撤回来,云梯不要了。但是所有战士的尸体一具也不能留下,要全部带回来,告诉你家程谟,要他注意,不要再有伤亡……” 那个传令兵愣了一下,立即领命道:“是——” 一个头盔上带着羽毛的党项军官催动自己的坐骑上前两步,叫道:“叔叔,为何我们不继续打下去了?” “天不助我啊——”拓跋光远无奈地指了指天空。 “闪电没甚么了不起的,敌人的弩机手不一定就能够看清楚,雨这么大,一样影响敌人的视线,十步开外便未必还能看清东西……”那个军官十分不服气地道。 拓跋光远苦涩地一笑:“闪电不会阻碍我们地,不过继悉考虑得对,没有弄清楚敌人在城头的布置之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便是白白让家族的精英上去送死。” “多派几个鹞子过去……” “我们已经损失了十个鹞子了……”拓跋光远咬着牙道。 “培养一个合格的鹞子,要用五年地时间,今天仅仅在这里就损失了十个……” 那人顿时无语。 良久,拓跋光远才道:“对手是个很有意思的敌人,他的战法对我们来讲是全新的东西,他的打法不同于折家,更不同于高家,我们需要对这个人提高警惕了。如今雨下得这么大,火把都没有办法点,我们无法打探城头的虚实,死了将近三十个人,我们的损失已经够大了,我们此来是为了试探敌人的虚实的,如今我们已经知道对面的敌人不好对付,这就足够了。拓跋家的精锐勇士有限,我们不能这么白白损失在这座城关之上,这座城关不是凭借我们的兵力和兵器能够拿下来的,退兵回去。如何处置这座关和这个对手,是家主的事情……” 那名军官张了张嘴,却没再多说什么,沮丧地应了一声“是”。 拓跋光远道:“你带着队伍先退回大营,吩咐他们准备药品和热的食物,给我留下十帐兵,接应到继悉之后,我们也立即回营。” “是——!” …… 瓢泼的大雨将山野和大地笼罩其间,将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植被冲刷得纷纷摇摆倒伏,山崖上的土壤变成泥浆滚滚而下…… 两根半个拳头粗细的藤条在风雨中剧烈地抖动着,在高耸的山崖壁上,两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身影在藤条上随风摆动着。 山崖下,沈宸抹着脸上的雨水清点着人数。 “四十三个……” 沈宸摇了摇头:“要快,趁着这雨,敌人发现不了我们,要上面的人加快速度……” 凌普苦笑着道:“参军,喊话上面都听不见,没法下令,总不成我们再爬上去不成?” 沈宸咬着牙想了半晌,道:“凑齐一个队之后,我和杨利带着先走,你在这里等着收容整编其他人,越快越好。” “五十个人打五百个人?”凌普吃惊地张大了嘴,他立时便后悔了,雨水的滋味真难喝……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九章:汴京的客人(1) 注的雨线将低沉的苍穹和泥泞的地面连成了一气,不的一道道闪电越发显得阴森诡异。这场抹黑进行的战斗充满了混乱残酷的味道,双方的士兵都看不清敌人的脸,双方的刀枪和盾牌交击发出一片清脆沉闷相夹杂混响交鸣。此刻所有的指挥体系都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任何命令和指挥都变成了多余的东西,战士们只知道机械地挥出手中的刀剑,结果只有三种:落空、撞击到敌人手中的盾牌、或者是刺中敌人。 在沈宸率领着五十个人自西侧的山坡上冲下来的时候,在城墙下折羽的数帐党项士兵刚刚抬着伤员和战殁者的尸体越过壕沟回到了队中,拓跋家大队已经完全撤出了战场,几百骑兵踏着泥水向北面二十多里外的大营疾驰而去。此刻还留在原地的除了八帐刚刚从城根下撤回来的正兵之外,还有十帐负责接应他们并且承担了断后任务的骑兵。 拓跋光远一直在关注城门方向的动静,城中的敌军如果选择这个时候出城追击,他便要率领这一百人出头的战士先打退城中的追兵,然后再缓缓后撤。 但是城门方向没有任何动静,撤回来的战士禀告说,他们在撤回来的过程中十分顺利,没有受到任何阻挠,那曾经大肆逞凶的弩机也没有再发射,关内的敌军更是没有半点要追击的意思。 这么黑地夜晚。这么大的雨,敌人不追击很正常,拓跋光远心中十分清楚,敌人在城外挖掘的那些壕沟,不仅仅对攻城方是个障碍,对意图追击的守城方同样是障碍。在目前的局面下。只要在己方撤退脱离接触时敌人不追击,那么敌人就再也追不上己方了…… 因此他立即命令那些撤回来的士兵将伤员扶上马,自己也上马,那些战殁者地尸体统统被搭上了马背,那些上了城头的战士的尸体无法抢回,除此之外,拓跋光远不准备在城下扔下任何一个战士——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沈宸在率领着十个伍的士兵拉成了两长排从山坡上冲下来的时候,拓跋光远刚刚下达了列队开拔的命令…… 一百多人马列成了两列行军纵队。马头冲北,最北面地前锋已经走出了十几步,最后面的后卫还没有迈开步子,就在这个时候,密匝匝乱纷纷的脚步声终于盖过了瓢泼大雨的声音,引起了党项战士们的注意。 一个闪电恰于此时划过,将天地之间映得一片惨白,扭过脸注视着左侧的党项军官们隔着朦胧的雨雾看到了星星点点的金属闪光——那是敌人的武器在闪电和雨水交织作用下发出的光芒。 沈宸没有发出任何命令,因为根本不需要。两军几乎是一正一侧全面地碰撞在了一起,党项战士地侧面正对着延州军的正面。前排的五位伍长只在冲锋发起前向自己手下的四名士兵下了一道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命令——枪尖斜向上刺。凡是骑马的,都是敌人。后排地五位什长则给自己的士兵下达了完全相反的命令——枪尖斜向下刺,凡是躺在地下打滚的,都是敌人。 在冲下山坡之前,全体官兵已经被告知,无论你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只要没有死,就一定不要倒下。 战马的嘶鸣声在前方响成了一片,党项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操控着战马转身。 士兵们攥紧了手中的木枪,向着发出声响的敌阵缓步逼近。 已经经历过一次野战地士兵们此刻顾不得抹去脸上不住流淌的雨水,两只眼睛不知疲倦地在前方的黑暗中搜索着。 明知什么一看不见,但是大家还是忍不住拼命地想要看到点什么。 沈宸走在前排的最北侧,在他地北面还有一个伍,他是全队唯一一个手中持刀拿盾的人。沈宸认为作为作为一个指挥者在这个位置上应该能够相对有效地把握战场态势。不过实际上他心里很清楚,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下,自己这个指挥官即使能够及时判断出了战场态势,恐怕也很难及时向全队下达什么命令。在周围可能有大批党项鹞子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自己振臂高呼大喊着下达命令是极为危险的,对于那些箭术强悍到变态的的家伙而言,在黑暗中射中一个大声喊叫的人简直太轻松了,虽然说自己身披明光铠,铁制的箭头未必能够一箭就要了自己的命,但是他并不想用自己的生命去验证这种的大名鼎鼎的铠甲的实战防御力。 他之所以要走在这个位置,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士兵们如果知道自己的长官处在最不容易逃跑的的位置,他们临阵逃跑的几率也会低很多。 沈宸并不清楚敌军目前的情况,在他的估计中敌军起码应该还有两三百人留在原地,尽管己方处于侧翼的战略优势地位,但是敌军是自己的四倍到六倍,沈宸知道,只要敌军指挥灵便,对方指挥官很轻松便能够将自己这五十名步兵包围歼灭。 他要利用的就是大雨和黑暗的环境。他之所以坚持匆忙发动攻击,一方面是刚才他听到了马蹄声响,似乎有一部分敌军离开了原阵 向不明;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不知道这场如同天助的么时候会停,若实在自己攻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就错过最佳攻击时机了。 全歼敌人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成功冲乱了敌人的队形,打散了其建制指挥,那么混乱、黑暗加上瓢泼的大雨将使敌人的损失翻倍增长,只要能够引发敌人相互踩踏自相残杀,那么就算这个五十人的队拼光了都是值得的。沈宸对这一点想得相当明白。自己地背后,还有凌普率领的一个队兵力,而城关内还有三个队的预备兵力,只要伤亡持续下去,最终先支持不住的一定是敌人。 骑兵的弓弦都已经被雨水打湿,此刻就算是鹞子们想要轻松发箭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党项骑兵们刚刚拨过了马头。二十几杆木枪已经参差不齐地刺了过来。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前营的士兵们只能凭借着手中地木枪入肉的那种沉滞感来判断是否刺中了敌人,而党项骑士们也只能凭借马槊撞击木质枪杆的声音和感觉来判断自己是否格开了敌人的攻击。那些手持弯刀的副兵们此刻吃了大亏,本来准备行军的,圆盾都已经收了起来,临时取是万万来不及的,手中的弯刀虽说可以砍断敌人地木质枪杆,但是马头转过之后弯刀的长度便无法防护战马了。而侧着的时候只有左手拿刀才能劈砍挡格,而左撇子在军中毕竟是极少数。 — 随着一阵战马凄厉的嘶鸣,中枪的马纷纷后退或者转向。 生物的本能驱使着这些动物闪避着危险的方向,而那些马上的骑士身体被带得不自主地转开,再次将自己的侧面暴露给敌军。 随着前营步兵一次又一次的攒刺——抽枪,整个队列阵线已经被捣得稀烂,骑士们纷纷坠马,受伤地战马在队列中横冲直闯,将行军纵队彻底搅成了麻花。 在这种情况下骑兵们根本无法对敌人的进攻形成有效的反击。 而进攻中的步兵则一面往复地向自己的前方挥动着木枪一面小步前进着,他们通过感觉身边的战友地存在来保持着基本的阵线。只有那些倒下的战马和在地上打滚的敌人才能给他们造成一定威胁。掉转长枪去刺下面根本来不及。他们本能地反应便是高抬腿重落步,将那些在泥水中滚动着试图爬起来的敌军踩到吐血。 第一排步兵转眼间便从西到东将整个骑兵纵队犁了一遍。 就在那些落地敌军呻吟着努力准备爬起身的时候,第二排的延州军上来了。 二十几杆长枪每次落下,都会传出几声惨呼,几乎每一杆木枪都不会落空,木枪的主人们也根本就无从分辨他们刺中地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那些不幸在刚才受到敌人的攻击倒地的延州兵此刻只要还有几分力气便拼命的地向着东方滚动爬行。他们知道只有这样他们才不至于死在自己人地枪杆之下。 又是一个闪电划破苍穹…… 拓跋光远脸色发白地盯着已经乱成了一团的后队方向。 他看不见后队厮杀的状况,他只能够听到一声又一声惨烈的嚎叫,还有那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没有断过的战马嘶鸣。那些乱跑的战马有几匹发了疯一般向前队冲过来,几乎将整个行军队列冲散。听着周围的骑兵们呼喝着控制马匹,拓跋光远心中飞快地计较着。 此刻最有效的对策便是命令骑兵散开展开作战队形,但是那是通常状况下的逻辑。 此刻党项人最大的敌人并不是那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延州兵,而是这该死的夜色和受到诅咒的天气。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无论是己方还是敌军都无法举火,也就无法准确判断敌军的人数和位置。理论上讲仅仅从声音上判断敌人现在应该正在全力攻击自己的后队。但是至于敌军的兵力情况如何,却根本无从知晓。拓跋光远并不太担心正在发起攻击的敌军,他相信只要前军摆出作战队形反压回去,即使依然什么都看不见。胜负也仍然在两可之间。 但是他担心的是,敌人在战场的某个位置上是否保留有预备队? 混战最难的就是指挥员完全无法看清楚战场态势,也就无从判断敌情,这种情况就如同两个武艺很高的对手用小孩子打架一样的单纯笨拙的招式相互对殴,没有任何战略战术可言,这种战斗也基本上不可能打出名将。 凌普在山坡上,面临的局面和拓跋光远差不多。 他很想将自己的部队投入战斗,但是却不知道该将部队向那个方向上投入。 他只能将部队滞留在山坡上。等待下一次闪电划过地瞬间。 他相信自己站的位置很好,下一次闪电划过的时候,应该能够把眼前的敌情看个大概。 “停下——全体都有——停止……” 沈宸的声音在战场上响了起来,前营的士兵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地动作,深夜当中看不到人,也听不出声音。但是听习惯了“全体都有”这四个字,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选择 —党项人就是再聪明,恐怕此刻也还没有人知道“全四个字究竟是啥含义。 沈宸咬着牙,一面喘息着一面静静聆听着,听了半晌,除了周围的喘息声和远处战马喷鼻四蹄蹈地的声响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 沈宸的腿上挂了一刀,此刻正在流血。黑暗当中,这位指挥参军也不知道究竟伤有多种。不过此时他所忧心的无疑并不是这个。 远处有马的声音,却没有无数只马蹄快速连续敲打地面地声音,敌人应该还没有逃跑,眼下最紧要的问题是理顺己方的建制。自己的士兵停止动作这么长时间,战场上没有任何动静,说明此刻周围已经没有活着的敌人了…… “传下去,等下一次打闪,各伍伍长收拢队伍……”他低声对着自己周围的士兵说道。 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响起,士兵们纷纷开始向自己身边的人传起话来。 战场上再次静了下来…… 大雨继续如注般下着。所有的人都在等待…… 等待下一次闪电划过天空…… 突然,一阵奇异的响动自南面传来…… 远远地,一点亮光自城关方向透了出来…… 那亮光位置很低,隔着蒙蒙的雨雾,拓跋光远和沈宸同时得出了判断——亮光来自城门方向。 两个人心头同时一惊。 沈宸心里清楚,刚才这场混战。己方消灭的敌人充其量只有几十个而已,也就是说,敌人的主力还在。 拓跋光远则是对自己的兵力心知肚明,这些延州兵既然敢于和自己摸黑夜战,那么就算其战力远比己方来的弱,要想在短时间内将其击溃也是不可能地,一旦被城关内占据兵力优势的敌军压上来,麻烦就大了。 一个闪电划过。拓跋光远终于看准了敌人的方位——在自己的正南方,影影绰绰应该有个几十个人的样子。 凌普也看清了党项骑兵的位置,那些骑马的身影即使在大雨和水雾的笼罩下也比普通地目标醒目许多。 五十个步兵不成队列地开始自山坡上向下俯冲。 西南方向上传来的密匝匝脚步声令拓跋光远更加心惊——这个姓李的究竟在附近埋伏下了多少人马啊…… “不能再等了——”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传令下去,不许恋战。全速向北——我们回营去——” …… 这场打得稀里糊涂莫名奇妙的战斗终于结束了,几名士兵用担架将受伤地沈宸抬回了城关之上,雨下得太大,暂时还不能清理战场。只受了轻伤的细封敏达骑着马带着斥候队的士兵在四周警戒,魏逊则指挥着厢兵们在战场上四处搜寻己方战殁者的尸体和受伤还没死的战友。 李文革脱掉了铠甲,去看沈宸。 砍在沈宸大腿上那一刀力道颇重,又恰好砍在了裙甲上两块甲片的结合部,因此入肉不浅,几乎称得上深可见骨。好在周围的筋络都没有受损,虽然失血很多,终归也不过是皮肉伤罢了。医生检查过之后,李文革这才放了心,吩咐李护去库房中取出库存的枣子来给沈宸煮粥喝。 “大人,这些拓跋家兵果然悍勇,即使受了重伤,也要垂死挣扎,临死一击往往奏效,他们训练有素,兵器专取我军士卒没有甲冑防护的部位,一场混战下来,我军杀死了多少个敌人还不知道,但是卑职身边五十个人,还站着的不足一半,这还是在敌军全无防备的情况下以行军纵队队列承受我军侧翼攻击……日后相逢,这些兵实在是劲敌……” 沈宸一面抚着自己被包扎得如同粽子一般的大腿一面抽着冷气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正要安慰他两句,却见出去取枣子的李护又转了回来,手上拿着一封湿漉漉的信函。 李文革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李护将信函交给他道:“方才一个传信兵自丰林山老营捎来的,是老爷的亲笔信……” 李文革一愣,不知道李彬这么着急地连夜给他送封信过来,究竟有何要事。 他抽出信函展开,就着桐油***那点微光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阅毕,他将信函折起,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大人,延州那边有何不妥么?” 问话的是魏逊,李文革失神,竟然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看了看躺在榻上的沈宸关切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州城那边很好,丰林山老营也无事……”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最终却还是说了出来:“李观察信上说,折侍中已经抵达延州,不日将来芦子关巡阅视察……”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九章:汴京的客人(2) 室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高允权斜着身子躺在榻上,淡无神,任凭伺候的仆人收拾摆布,室外传来的脚步声令他浑浊的瞳孔中亮起了一丝神采,吃力地将头转向门口。高绍基一脸沮丧地自外面走了进来,脸色中略带着几分羞恼和愠怒,令室内的奴仆和婢女一个个看得胆战心惊。这位衙内近些日子脾气暴躁得要命,动不动便会鞭挞下人,不知道今天谁又要倒霉了。 高绍基却没有理会这些奴仆们的心思,径直走到了老爹榻前,挥手命室内所有人都退下。 “没能见到折可久?”下人们退出去之后,高允权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淡淡地问道。 折家军大队开进延州的消息让父子两人日夜惊心,折从阮的信使带给高允权的信件丝毫没有能够让这个延州节度使宽心。从老折这封貌似亲切客气的信函中,高允权却读出了赤裸裸的羞辱和蔑视。折从阮虽然说得客气,却半点也没有和高家商议的意思,充其量只是知会一声而已。 而高家父子对此却毫无办法。折从阮是朝廷任命的三镇节度使,任命制文中明确说明了其有“总关中防务,提诸镇兵马”之权限。之前这老家伙伪装谦逊不用这权是一回事,如今他以这名义带着折家的兵马大刺刺开进延州,却是理直气壮之极。 话又说回来,在高家在延州权势鼎盛之时。或许还能凭借本地人地优势暗中对折家的行动予以抵制,别的不说,三千军马没有粮饷支应是万万撑不下去的。只是如今大大不同了,延州九县现在虽说名义上还认这位“高侍中”为延州之主,但背地里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心中都很清楚,如今延州的老大早已不再是这位重病在床已近油尽灯枯的老侍中了。 在这种情况下。高允权也好高绍基也罢,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默认折家军进驻延州地事实。 若是仅仅如此,倒也还罢了,没有力量对抗,高家自然会选择与折家合作。高允权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和折家谈好条件,他愿意奏请折德源为下一任彰武军节度使。这话他去年年底便已经对折德源说过一遍了。他也确实是实心实意的想要让位,奈何折德源不肯应承,这让高家很没有面子。 这一回高允权没有贸然向折从阮提出次议,他派出了高绍基出城去见折从阮,希望先探一下这位折侍中的口风。 不过高允权暗中也担心,折从阮会百般推脱不肯与自己见面,若是真个如此,那便说明这老家伙真的有吞并延州的野心了…… “说说吧……”高允权叹息着闭上了双眼,吩咐儿子道。 高绍基这几个月在外人面前收敛了许多,不再似先前般傲慢张狂。甚至私下还代表父亲去瞧瞧见了见那些被自己父子排挤出军队的老军头,对这些老家伙们高绍基恭恭敬敬执子侄礼,谦恭的不得了。今日去见折从阮,他原本也是打算着无论折家多么傲慢自己也要忍辱负重,只要能够打探得折家的真实心意,就是装孙子自己都忍了。 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地是。自己在辕门外巴巴侯了小半个时辰,走出一个年纪小得似个娃娃般的兵卒,告诉自己侍中今日不在营中,漫不经心地要自己改日再来。 高绍基大怒之下立时回转,连告辞的礼节都忘记了。 高允权一面听着他的陈述一面苦笑:“……你怎么不仔细想想,折家治军何等森严?会叫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娃娃出来敷衍你么?” 高绍基顿时一怔,随即不服气地道:“那小娃娃一脸贼忒嘻嘻的神情,一看便不像好人。而且身上穿的全然是兵士服色,能是何等重要角色?” 高允权皱起眉头道:“听你这话语当中描述,此人似乎应该是折御卿了……” 高绍基一愣:“折御卿?” 高允权点了点头:“听着像他——我也拿不太准,折从阮派他出来应对你。虽然有些简慢,不过折五郎不在身边,这却也难怪他无礼,算起来折御卿大概应该算军中除折五郎外职事最高的族人了,你对他失了礼,却是不该了……” 高绍基愣了半晌,沮丧地垂下头道:“儿子没想到会是此人……” “罢了……这不怪你,折可久若是愿意见我们,便是你不去主动拜会他也会自己登门。他不愿意见你我父子,终归是不会见的……派折御卿出来敷衍你不过是为了防个万一,留下日后见面的余地。折御卿没说他家阿翁去了何处?” 高绍基沮丧地摇了摇头:“儿子不曾问……” 高允权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得学着沉住气……” 良久,他轻轻道:“折家此来,说不定便和你七叔在汴梁地这番运动有些干联……” 高绍基皱起眉头道:“折家若是不愿意接手延州,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张左卫此刻应该已经身在关中了,折家既然不肯接这个热炭团,坐壁上观 好?又何必在此时将人马拉到延州来?” 高允权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原先看着很是聪明多智,如今却如何变得如此反应迟钝起来。他尽管精神头已经不济,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折家不愿意接过延州和彰武军这个热炭团是一回事,他们来不来延州却是另外一回事。延州扼守定难军南麓,与府州遥相呼应,是牵制党项人的绝佳棋子,更是兵家必争之地,要折从阮对延州的内斗坐壁上观,只怕是难……” 见高绍基还是不大明白。高允权只好将话说得越来越明白:“折家自己不想占延州,却也未必愿意延州依旧掌在你我父子地手里……” 高绍基吃了一惊:“难道折从阮想把那个泼皮扶上藩镇之位?” 高允权扫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高绍基顿时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恶痛绝的神色,起身叫道:“凭甚么?” 高允权哼了一声,问道:“去年年底兵变之后,你的衙内职位还在,这几个月来。你可还调得动城中那些兵?” — 高绍基顿时语塞。 高允权咳嗽了几声,继续问道:“张图算是你我父子一手提拔起来地人了吧?前些日子那些武密谋推举李彬为节度使,他有没有给你报信?” 高绍基咬牙切齿道:“那匹夫竟然是个朝秦暮楚两面三刀的小人,亏得儿子之前还拿他当个憨厚淳朴之人着意提拔……” “不要怪他……若不是他有意疏忽,连我也不得知道此事,这世道里,像他这样的武将已经算是有良心地了……”高允权冷冷道。 他顿了顿,道:“整个彰武军如今已经不姓高了。我们便是倾家荡产发给这些人粮饷,他们也未必还能听我们的。年前那场兵变,把他们全都吓住了。如今这些人没有几个人敢去招惹李文革,若是有人提议以李文革来取代我们,只怕这批丘八会第一个跳起来拥戴。你爹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多了,对这些事情早就看得透了……” 高绍基的脸色变得惨白:“爹的意思是说,若是那个破皮愿意,高家全族老小地脑袋早已不在脖项上了?” “……你总算想明白了……” 高允权叹息着道。 “硬拼已经不行了?上次兵变折在他手里,其实不是偶然,我们固然低估了他。又何尝不是高估了自己?这几个月以来,你爹这么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最终便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和这个人硬拼是没有活路的,他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敢把我们父子俩放出来。说起来老夫恨不得生食其肉。却也不得不佩服他这一手玩的漂亮,不要说在彰武军中,便是在天下地藩镇中,真能拿得起放得下如他这般有远见地武夫也是极少的……” “那……咱家除了族灭,便没有别的出路了么?” “有——”高允权两只眸子在这一刻突然间爆发出异样的神采,他喘息着道:“如今的延州,是诸多势力逐鹿的战场,折家凭借着兵强马壮强行介入。李文革凭借着文官们的支持和手里那点兵权图谋上位,这些虽然都对我们家极其不利,然则诸强相搏,最终胜出的并不一定是力量最强的……谁能从中取巧。谁能四两拨千斤,谁便能够最终得胜……” “……李文革此人算盘打得精当,带兵也颇有几式散手,但是仅凭着这些,他还搞不垮你爹,他夺不了延州……” 高绍基望着父亲,口中苦涩地道:“爹,纵然朝廷地六宅使到了,又能如何?谁会要一个无兵又无钱的藩镇?张左卫真的会支持我们么?若是王相公派人来,倒还好说话,可惜这位驸马,却是皇帝自禁军中遣来的,在此人抵达延州之前,他心里是个甚么意思,谁也不知道啊……” 高允权冷笑道:“你看的太浅了……你爹拼着卖掉祖产田地去贿赂王秀峰,并没指望着朝廷能够支持我们家,只要朝廷肯派人来延州,事情便成了一半了。我是要把延州这坛已经浑浊不堪的水搅得更浑,浑得谁也看不清水底下有甚么,浑得所有人都不知其深浅……” “这样有用么?”高绍基不解地看着父亲。 高允权微微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爹玩了一辈子,敢和我过招地人都已经玩死了,你爹我却活得好好的。若论武勇,若论知兵,周密那匹夫比我强的太多了,不是照样抱头鼠窜而去?李文革虽然聪明,却并不晓得天下的大局,更不懂朝廷的心思。” 高绍基怔怔地问道:“可是李彬懂啊……” “李文质确实懂,不过他懂的是权谋,是朝堂之上藩镇之间那些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天下大势,他又能知道几分?”高允权自负地轻轻哼了一声。 见儿子不解,高允权轻轻道:“你可知此番随同张永德前来延州地,除了那些禁军中的武官之外,还有谁?” 高绍基想了想,道:“还有一个叫 老儿。是个文官,似乎官职很低……” 高允权轻轻一笑:“此人官职不过澶州记室,你七叔为何要在信函中将他着重列名?” 高绍基道:“听说此人是个状元……” “他便是孔夫子在如今之世也没甚打紧——”高允权不以为然地摇着头道。 “王朴此人虽然海内知名,却也还不算多么了不起的人物。真正厉害的角色,是站在此人背后的那个人……” “谁?” 高绍基目瞪口呆地问道。 “澶州节度使太原侯郭荣——” “郭荣——?哦,是柴荣嘛……”高绍基这才反应过来,苦笑道:“那又有甚么了不得地,不过是个茶叶伙计出身。托了郭家天子的福,骤然得为藩镇……” “浅薄——”高允权毫不客气地训斥了儿子一句,而后缓缓道:“你可知道,当今皇帝的家眷子女,两年前全都死于汴梁的那场大乱了……这位皇帝不同先前的朱全忠,竟是一位痴情种子,结发之妻死后不仅不立皇后,连四妃九嫔也一概不纳,竟将先前柴皇后的侄子——也就是这个柴荣——收了做义子,改了他的姓氏。也便是说。如今当今天子膝下,只有这么一位皇子……” 高绍基这才明白过来:“爹的意思是说,柴荣日后可能做天子?” 高允权轻轻点了点头:“京城巷议,以此人为承嗣大位地第一人……” 高绍基道:“那这位王记室,岂不是等于储君派来的人?” 高允权叹道:“正是如此,这个王文伯乃是柴荣身边一等一的谋士。精明过人,老谋深算。有他跟在张左卫身边,实际上便等同于太原侯亲来……” 这下子高绍基又迷糊起来了:“一个小小的延州,至于这么紧张么?” 高允权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你以为当今天子心头的第一件大事是甚么?” 高绍基想了想,道:“是山东泰宁军么?” 高允权摇了摇头:“你还是只见其点不见其面,山东泰宁军为何成为皇帝的心病?”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其实原因极简单。不外乎两个字——藩镇!” “皇帝要削藩?”高绍基吓得一下子打翻了手中的药盏,药汁子沥沥拉拉滴答得衣衫下襟上片片污渍,他却浑然不觉…… “这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凡是皇帝都想削藩——”高允权淡淡道。“所以此番张驸马来延州,还带着柴荣的心腹谋士,不为别个,便是为了要观察审视一番延州的情形。其一者,延州面临党项,秉军政者能否阻隔党项向南渗透侵袭,极为关键,朝廷不需要没用地藩镇;其二者,延州本来形同割据,若是为父不向朝廷归顺,此地本不应为大周所有,朝廷想要收我高家之权已非一日,若是此番能够借机削藩,当然是最好的;其三者,若是不能,则要考校这个李文革究竟是个甚么样人,若是朝廷觉得此人日后成了气候会尾大不掉,便会第一时间除掉此人,以免后患……” 高绍基开始有点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说……我们要让张驸马和王记室认为此人是个脑后生着反骨的家伙,借朝廷的刀除掉这个泼皮?” 高允权笑了笑:“有何不可?其实若是年前那泼皮一刀杀了你我父子,朝廷早就敕命折家灭了他了,或许会让折家暂领延州,不过这家毕竟是外人,在延州没有根基,只要过上一阵子再将折家调开,延州九县自然而然便归治了……” 高绍基道:“可是爹也说了,此人若是能够挡住党项人,朝廷便会用他来为西北藩屏……” 高允权点了点头:“不错,话是这么说。可是若是此人比党项人还要难缠呢?” “爹的意思是……?” “朝廷最怕何事?最怕地便是藩镇坐大尾大不掉,威胁到朝廷的安危。五十年来,天下事莫不如此。天子之所以不派王秀峰的人前来,便是出于对藩镇的担心,王秀峰虽然权势熏天,终归不是天子最贴心的人。张左卫是天子女婿,巷议之中大位人选他也有份。郭荣更是人尽皆知的皇储,这两个人都是皇帝最信得过的人,如此大费周章,皇帝为的便是听一句实话……” 高绍基叹息道:“可是折家坐在延州,毕竟是件连朝廷都不得不听之任之地事情啊……” “那又如何?”高允权反问道,“想要和折家合作,就算是折从阮有这层意思,那交换条件也不是甚么人都出得起的……想要那老狐狸认可,也不是件容易事呢……”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九章:汴京的客人(3) 文质老弟,你将老夫这尊菩萨请到延州来,不是来说的吧?”折从阮捻着胡子,向骑着马与自己并肩而行的李彬笑眯眯说道。 李彬顿时语塞,刚才说得极流利的客气话此刻再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李彬自己也没有想过把折从阮从三水请到延州来具体能够帮上什么忙,只是汴梁方面的六宅寻访使让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安。李文革现在虽说在延州境内基本上已经属于无人敢于招惹的角色,但是放眼天下他这种级数的军头实在还有些拿不上台面。高家数代人的苦心经营,基本上又统合了九县之内的文武贵庶诸方势力,这才换来了朝廷的认可和割据的局面。李文革虽然在短时间内将文官和军队两大系统或打或拉争取了过来,但是毕竟崛起时间太短,这个劣势在短时间内是无法弥补的。 延州境内或许都已经对这位只身平乱当街杀人的孤胆英雄知之甚详,但是周围的州县对他的印象却不过是个在年前曾经发动过一场兵变的小兵痞罢了。汴梁方面更是不了解此人的底细,两府大臣和皇帝甚至可能一直都在纳罕是从哪里蹦出来了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头。 此次张永德来延州,除却高家父子上表的因素之外,恐怕皇帝想看看这个铜头铁臂的猢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才是真的。若是张永德等人将李文革定位为一个在彰武军中颇掌实权地军官倒还不错。汴梁方面会认真考虑未来是否有要和此人打交道的可能;然而若是张永德将李文革定位为一个杀人放火破坏社会和谐的恐怖分子,事情便麻烦了。 虽说这年头处处都在起反八方均有人割据,但是作为代表四海正朔的中央政权而言,还是希望地方上能够安定一些,不要闹出太大的乱子。因此就算张永德没有给李文革定性为恐怖分子,仅仅是把他说成是延州的不安定因素也是受不了地。 可是李文革做的那些事情……实在很难让人认为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正因为自己想不出好办法。李彬才不得不将折从阮这尊大神请到延州来,他的想法其实和高允权类同,既然局势已经很乱,乱得脱出了自己的掌控,那就索性将局势搅得更乱,让对方同样掌控不了局面。相比之下,自从进关中以来便一直与自己保持着良好关系的折家无论怎么看倾向自己一派的可能性也还要多一些。 话虽如此说,折从阮老头子此刻直通通问出来。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于回答。 斟酌来斟酌去,李彬不觉一笑,与其遮遮掩掩欲语还羞,倒不如开门见山把话说清楚,折从阮纵横捭阖了一辈子的人,其中地利害关系想必是早已了然于胸了,自己就是说得再委婉动听,也并不影响实际问题。 想到此处他哈哈一笑道:“侍中既然是菩萨,神通广大,自然知道我等凡人肚肠里这点些许小事。还用李彬明言么?” 折从阮微笑道:“自家知自家事,老夫愿意和你李文质打交道,实在是因为看不上高家那种小里小气的行事,痛快人说痛快话,文质若是有意延州藩镇,老夫不吝助一臂之力!” 李彬连连摆手。带着笑意道:“侍中明知李彬不是那块材料,无须出言试探,彰武军节度使的重担,我这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可是挑不起来,还是罢了吧!” 折从阮轻轻摇了摇头:“你是目光长远啊……以你李文质在延州经营的这许多年,如今又有了军头们地支持,做个节度使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不过你也就比老夫小几岁,为了儿子和族人设想。你不做这个节度使也是情有可原的,你是个聪明人啊……” 折从阮这话正好说中了李彬的心事,他自己已经无所谓了。然则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儿子李经存未经世事。是个任事不懂的书生。自己活着地时候还不打紧,自己一旦死去,这个儿子是万万挑不起延州节度的担子的。到时候李文革也好其他人也罢,强势上位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虽说李彬觉得一李文革的行事风格,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然而世事难料,这年月节度更替大多杀戮连连血流成河。李彬已经是半截黄土埋腰的人了,实在是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当下他也不再说废话,直通通地道:“不满老侍中,延州文武如今已经一致议定,推举芦子关巡检使宣节校尉李怀仁出任彰武军节度使兼知延州事。若是侍中肯助我等一臂之力,便足敢盛情了!” 听了这话,折从阮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文质老弟,这一路走来,见了不少在路边砸石头地人,这些人都是流民么?” 李彬点了点头:“正是!” “这些人在做甚么?” “哦,李怀仁将这些民夫组织了起来在修路……” 折从阮捋了捋胡须,微微笑道:“这位李军头还真是有意思……” 他斜睨了李彬一眼:“外间传言,这位近几个月来名震九县的巡检使,是出自文质老弟府中?” 李彬点了点头:“不错,李怀仁去年还不过是我府内的一个家奴,乃是前年年底我在大路边救下的……当时他已经濒临丧命,我让人救下了他,收了他在府中做奴才。原本也没有看出他有甚么过人之处,去年八月延州兵变,我受命上街平叛。其时府内的奴才们一个个胆怯之极,没有一个敢跟着我出府……只有此人站出来愿意跟随。初时我见他身材弱小,也没指望他能有甚用处……” 折从阮点了点头:“人不可貌相啊……” 李彬笑道:“侍中说得是。此人竟然是个将军材料,这却是我始料未及之事……” “……将相本无种,王侯自取之……”折从阮轻声吟道,随即一笑:“这在当今也不算稀罕事吧,文质老弟府内可谓藏龙卧虎了……” 李彬连叫“惭愧”,折从阮又问道:“这位李巡检既然打了打胜仗。为何不向节度府报捷啊?” 李彬失声笑道:“去年年前那场兵变,他与高侍中父子结下了死仇,怎么可能向高侍中报捷?” 折从阮摇了摇头:“打了胜仗,总归是要向上报捷地。更何况这是延州近些年来的第一场大捷,高侍中再糊涂,也不会平白错过这么一个向朝廷表功的大好机会地。再者说,纵然不向节度府报捷,由你李文质直接向朝廷报捷。岂不便当?” 李彬哈哈大笑起来:“侍中,下官不是向你老人家报捷了么?” 折从阮微笑道:“某不是朝廷……” 李彬扬起头,十分潇洒地道:“侍中比朝廷 …” 折从阮骑在马上,惬意地伸展了一下四肢,笑眯眯地道:“承蒙文质看得起老夫。不过老夫丑话也要说在前面,要老夫上表推荐这位李巡检做节度使无妨,只是老夫也还要先考量一下这位将种的斤两。折家没有觊延州的野心,但是折家还指望着延州方面能够拖住拓跋家一条腿呢……嘿嘿……文质老弟,虽说要看你地面子,不过究竟如何。还要等老夫见过这位李巡检才能下定论啊……” …… — 第二次芦子关之战,拓跋家在关前扔下了七十一具尸体,若不是沈宸最后率队突击敌军侧翼那一家伙,这次落到延州军手中地充其量也就是城上的六具尸体,其余的便要被党项人运回去了。其实这一次不比前次,丁队和乙队两个队阵亡战殁的战士加在一起是二十九人。有七人受伤,其中四个重伤,即使经过救治不死,也将落下终身残废。 这个交换比还是令李文革很满意的,这种状况意味着,只要延州拥有一千强兵,定难军将再难越过芦子关一步。 特别是,经过细封敏达的查验。这七十一具尸身当中有十余名鹞子。 拓跋家此次在芦子关下,可谓撞得头破血流了…… 此战没有俘虏,缴获也相对有限,不过七十具骑兵甲是一笔不错的收获。 党项人损失了十来个鹞子。其战场遮断能力必然大幅度降低。细封敏达立即率斥候队重新恢复了对芦子关以北地区地敌情侦查。 经过斥候们一天的侦查,最终确认敌军已经全部撤退,芦子关以北三十里内已经没有敌人主力活动。至此李文革等前营军官才算彻底放松下来,开始料理战后事宜。 作战经验总结会议是第一件大事,受伤的沈宸坚持参加了这个总结会,在会上全体军官再次检讨了此次战斗的经验教训。 收敛阵亡将士和抚慰受伤将士的工作是前营监军军官们的主要工作。加上前一次战斗,延州军两战共计阵亡三十八人,其中伍长级军官三人,什长级军官两人,基本上都是乙队和丁队的士兵。 对于受伤将士的安置,魏逊专门主持了一次监军会议,最终确定轻伤者在治愈后归队,那些落下残疾的士兵则在恢复后晋升一级调往厢兵营任职,重度伤残以至于生活难以自理的士兵则要暂时送回丰林山伤患营将养,在伤愈后征求本人意见,那些有家可归地则送回家去,无家可归者则留在丰林山上,按照李文革的说法,在地方官衙建立起伤残军人福利机构之前,这些为了守护延州受伤的士兵统统要由军队养起来。 这些受伤者当中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康石头,这个倔强的小伙子坚持不肯去厢兵队,谁劝都没用。前营监事魏逊为此专门找他谈心,一进门魏逊便高喊:“石头,反了你了还……连军令都不服从了?想打军棍不是?” 康石头靠着墙坐在榻上,憋着嘴一语不发。 魏逊走到跟前,一屁股坐到了榻边,皱着眉头道:“跟我说说,你咋想的?” 康石头气鼓鼓瞪了他半天,最后才憋出一句话:“俺不去厢兵队——” 魏逊点着头道:“好好好……想去哪里你说说看……只要你说得出来,你老哥我来安排!” 康石头又哑了下来,最后才歪过头道:“俺还要继续当斥候……” 魏逊哑然:“石头兄弟,我的好兄弟,你那条胳膊残了,知道不?以后你指望不上那条胳膊了,你便靠着那一条胳膊骑马射箭么?” 康石头抬起头,怒目盯着魏逊道:“俺一只胳膊也能射箭,只要有人给俺上弦,俺一只胳膊也能举起弩机……” 魏逊顿感哭笑不得:“好兄弟,那可是十几斤重地家伙呢,你一只手举起来,还能瞄准,还能射中敌人?好兄弟,你就剩下这一条好手了,自己疼着自己一点行不?” 康石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辩不过他索性便不辩了,背过脸去不再看魏逊。 魏逊无奈地摇着头去了。 魏逊原原本本向着李文革汇报了这件事情的原委,李文革听了也皱起了眉头,他也不知道该拿这个虚岁才十八的小娃娃该怎么办了。 “魏大人便不必费心了,这孩子留在斥候队,我来带他!” 说话的是斥候队长细封敏达。 魏逊苦笑道:“细封大哥,石头不懂事,你便不要跟着添乱了好不好?他那只手废了你知道么?你见过一只手的斥候么?” 细封敏达瞥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魏大人没见过独臂的斥候,想必更没见过一只手开弓射箭的人了吧?” “啥?”魏逊有点傻眼。 细封敏达冷冷一笑:“一手撑住弓背,用牙齿咬住箭尾和弓弦,有人便是这么射箭地。或许这样射箭无法将箭射到五十步以外,可是在五十步以内,此人能够用牙齿做到百发百中,魏大人没听说过么?” 魏逊顿时一阵无语。 “教我射箭的人,便是这么射箭的……他曾经是拓跋家中最出色的鹞子……” 细封敏达傲然道。 “在我们地部落里,勇士这个称号并不仅仅是用来形容强壮有力的人的,它同样可以用来形容那些能为常人所不能为的人……” 看着细封敏达不屑地推开门去找康石头,魏逊无奈地苦笑起来。 “大人,细封这性子……”魏逊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甚么话来,细封敏达是芦子关守城战的大英雄,在两次战斗中他一个人就结果了三十多个敌人的性命,对这大功臣,他终归还是没说出啥难听的话来。 李文革笑了笑:“由他去……石头是他的兵,便按他说的办吧!” 魏逊答应了一声,苦笑着正要出去,却被李文革叫住了:“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大人有事情尽管吩咐……”魏逊诧异地回头道。 “谈不上吩咐,李观察昨日有信过来,说是折侍中要过来了,咱们怎么应对,我现在还没想好,你来帮我出出主意便是!”李文革略有些苦恼地道。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九章:汴京的客人(4) 大人有求于这位折侍中么?” 魏逊一句话便问道了关节点上,却令李文革颇感尴尬,对于下属这些军官们,他向来很少讲这些延州乃至朝廷方面的人事,毕竟这些武夫也很少关注这些事情,李文革自己也不希望麾下的军人更多的关注政治,在他的概念里,军队就是应该离政治远一些。 不过魏逊的问题却让他领悟到了另外一点事实,军人们或许不懂那么多的尔虞我诈,但是他们对事物本质却往往有着十分直观的看法和见解。这些都是那些所谓谋略和远见当中剥离了云山雾罩的表皮之后最核心的东西。 他决定把事情说开,对于魏逊,应该绝对信任。 “……彰武军几个营的指挥前一阵子托咱们先前的顶头上司左营廖指挥找过了李观察,说是愿意推举我做彰武军节度使。朝廷派了左卫将军来延州调查咱们去年年底兵变的事情。十之八九也有要在咱们和高家之间选择一个的意思。所以折侍中这一次来,对咱们而言可能会很紧要,若是折侍中和折家军愿意支持咱们,胜算便很大了。若是折侍中支持高家,那么朝廷便可能支持高家……” 魏逊翻着眼睛听完,道:“折家军不是三个多月前便来到延州了么?” 李文革苦笑道:“那不一样地。前次来的是折衙内,此次来的是折侍中……” “折衙内是折侍中的儿子吧?”魏逊仍然翻着眼睛问道。 “是!” “那么,卑职以为,折侍中若是要支持高家,三个月前便支持了,不会等到今日!” “哦?” “折侍中不支持高家。便是支持大人——卑职便是这么想的!” 倒是很简单…… 李文革仔细想了想,魏逊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折从阮确实是比较倾向于自己这一派系。 不过貌似这和支持自己还有点差距吧…… 他决定换个问法:“魏逊,若是此次折侍中前来就是为了和我商谈私下合作联盟地事情,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此事?” 魏逊却误会了,他极坦然地道:“大人怎么处置都成,弟兄们都不会有异议!折家帮着咱们当然好,若是折家帮着高家。咱们便和折家干他娘的!” 李文革顿时一阵胸闷,他压抑着情绪哭笑不得地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如何才能让折家帮咱们不帮高家……” 魏逊想了想,很认真地道:“这年月朋友亲戚全都不管用,大人若想要折家帮咱们,便要仔细想想咱能给折家啥好处……就像买东西,总要一个出货一个出钱买卖才能成不是?” 李文革初时以为魏逊又在说蠢话,但是自己细想了想,却越来越觉得有道理。 人家折家和自己非亲非故。凭什么白白帮自己一个大忙? 折从阮亲自来芦子关,想必也是来和自己当面谈条件的了…… 只是究竟什么样的条件,能让这位老侍中放下身价自家亲自跑过来和自己做这番交易呢? 李文革越想越没有头绪。 他不禁一阵沮丧,自己和这个时代最有名的老狐狸斗心眼,貌似还嫩了点。自己想做延州节度使这件事情折从阮心中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但是折从阮想要什么自己却完全心中无数…… 自己做延州节度使对折家对府州都是有利的。这一点老折明白不足为奇,只是若仅仅因为此折从阮便愿意支持自己不再提其他条件,貌似太天真了点。 若是小条件,折从阮只怕也不必大老远亲自赶过来了,派折德源来说说也就是了,他肯来,明显表示所图非小,而且这个代价只有自己付得起。所以他才需要和自己面谈…… “魏逊,你说说看,折侍中会和咱们要啥呢?” 苦思没有头绪,他又问魏逊道。 “粮食、银钱、女人……”魏逊挠着头一样一样数道。 “去死——”李文革一拳捣在了他的脑门上。 “人家是当朝侍中。三镇节度使,不是延州城里的黑帮泼皮……” 巡检使大人气哼哼训斥道。 魏逊苦着脸道:“大人,卑职又不是折侍中肚子里地虫,如何能知道他老人家想的是啥?这是只有神仙才知道的事情嘛……” 李文革也苦笑,是啊,若能猜中折从阮的心思,那也就差不多是这个时代的神仙了吧? 等等…… 这个时代的神仙? 这个时代? 直到此刻李文革才反应了过了,他终于再次意识到了自己穿越者的独特身份,作为一个穿越者,自己似乎应该可以从已知的历史当中参悟出点什么来吧? 低着头慢慢想着,李文革的嘴角展开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魏逊——?” “卑职在——!” “你信不信, 人我便是神仙……?” “……” …… 魏逊从李文革设在关墙城楼上地中军一出来,便看见城墙下的细封敏达扯着胳膊还缠着绷带的康石头正朝驿道一侧的临时校场走,他顿时吃了一惊,急忙飞步下了城头,一路小跑着跟了过去。 “细封,你这是作甚?石头胳膊上有伤……” 魏逊一面喘息着一面高声喊喝着,脚步匆匆来到了二人面前。 细封敏达斜睨了魏逊一眼,脸色冷冷地松开了手。 “你还是不愿意去厢兵队么?” 他背对着康石头问道。 — “不去!”康石头别着脸极为倔强地答道。 魏逊哭笑不得。正要说话,细封敏达已经先开了腔:“要知道,你若是到了厢兵队,便是陪戎副尉,我地主人已经说了,你是立下大功的人。待遇要比别人高上一倍,你还是不愿意去么?”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康石头脸色臭臭地叫道。 细封敏达缓缓点了点头,转过身道:“你可要知道,若要留在斥候队,便要比旁人多吃一百倍地苦,多受一百倍的罪。我斥候队——不养废物!” “俺不是废物——”康石头脸色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叫道,“俺还有一只手。俺不是废物!” “好——”细封敏达轻轻一笑,“你可要想好了,以后无论是训练还是厮杀,都没有人会照顾你,也没有人会对你另眼相看。斥候队是军中的精英,是刀刃,是枪尖,你若是留下来,我便会当你是个普通卒子,当你是手脚无碍的好人。别地士兵如何训练。你便如何训练;对别的士兵如何要求,便也对你如何要求。我斥候队没有病人,也没有伤患,更没有残废,只有上得马射得箭杀得人的勇士,你明白么?” 康石头这才有点明白自己这个党项人老师为何要将自己叫到这里来说话。他怔了半晌才小声答道:“师傅,俺明白……” “明白便好!你既然想做勇士,我便成全你!”细封敏达僵硬地点了点头,“你现在可以回去歇息了,等你手臂上的伤愈合了,便来向我报到,我会给你做勇士地机会,若是你自己把握不住。那需怪不得我了……” 康石头低头应了一声,转身缓缓向自己休养的“病房”蹒跚走去。 在一旁几乎听傻了的魏逊呆了半晌,“呸”地啐了一口,咕哝了一句“一双怪胎”。扭头去了。 细封敏达没有看魏逊,只看着康石头那细弱瘦小的身影渐渐远去,眼中闪过了一丝莫名地神采。 …… 洛水岸边的驿道之上,几十匹快马一路飞驰而来,这一行人都骑着马,却是有文有武。大多数人披挂着盔甲,做军人打扮,另有两个儒生打扮的,一个几缕长髯在胸前飘荡,微黑的面庞上生着一对极有神的三角眼,虽然没有穿盔甲,却令人见而肃然,有凛然不可冒犯之感;另外一个头戴儒生巾的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原本是个俊俏人儿,奈何一副水蛇腰,头总是垂在胸前,后脊梁高高隆起,竟然是个罗锅模样,将文人气质和佳公子的风度破坏殆尽。 一众人等众星捧月一般将一位相貌英武唇上一模“一”字胡须的青年将军护卫在当中,这位将军身披明光铠,内衬一件紫色战袍,二目之中神光闪动,端得一副顾盼自若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将军远远看到一块刻着“金城”二字的县界碑,扬起右手,左手勒住了马缰,一行人缓缓停了下来。 那将军在马上转过身去,向那驼背儒生道:“启仁,金城县已经在延州境内了吧?” 那驼背儒生手搭凉棚向前方看了看,微笑道:“抱一将军,在下虽然在关中呆得时日不短,却并没有来过延鄜诸州,总是在京兆河中一带盘桓,按照山河社稷图标示,金城县在洛水东岸,正是延州地界……” 那将军点了点头,随手一指,点出一名卫士道:“你飞马县城去打个前站,知会金城县令,告诉他朝廷六宅寻访使到了,嘱托他代为安排食宿!” 那卫士在马上躬身领命道:“喏!” 他正要催马前行,那将军却又道:“不许仗势蛮横,如今在人家彰武军地地界上,一切均不同在京城,尔务要小心谨慎,对本地官员要客气,不可诸多求索,否则若被我知晓,须知军法森严,却容不得你了!” 那卫士急忙躬身道:“卑职不敢,咱们禁军的规矩,卑职铭记在心,请虞侯放心!” 那将军点了点头:“你去吧!” 那卫士打马去了,那将军转过头对那中年儒生道:“状元公,此处距县城应该已经不远,今日不能再露宿了。我们赶赶路程,今夜进县城投宿,可好?” 那儒生急忙躬身还礼:“全听将军安排!” 那将军笑了笑:“全军听命,一路不再歇息打尖,今晚不 干粮喝凉水了,到了金城。虽说地方上贫瘠,热汤是有地……” 众人轰然而笑,一并催马向前,队伍在驿道上渐渐奔驰了起来。 一行人沿着驿道一路溯洛水而行,奔驰了将近十几里地,驿道却折向了东北,渐渐偏离了河道。又行了近十里地,四周的村庄集镇渐渐多了起来。人烟也趋见稠密,道路两旁的农田中耕作的农夫比比可见,引得那中年文士“咦”地惊讶了一声:“想不到这边塞州郡,竟然也能看到这等安宁喜乐之景象,看来金城县地方官吏,倒也是爱民之人……” 他这话是说给身侧地驼背儒生听的,这儒生淡然一笑:“文伯公说得是,这般景象便是在京兆府和护国军也不多见,金城县令,看起来并非贪婪虐民之官……” 此时日已西垂。一片云海在夕阳映衬下火红灿烂,煞是好看,远处地山峦隐于其中,颇有几分景致。 又行了数里,一片低矮的城墙已经在望,县城规模不小。城墙却甚是简陋,在驿道旁建有一排排极为简陋的土坯房屋,男女老幼居于期间,均用惊异敬畏的目光打量着这盔明甲亮的一行人。 这些房屋不似村落集镇,倒令这些人一时间看不出来历。 转眼之间,一行人马已然弛近了城门。 城门外,几位带着展脚幞头身穿青绿两色服饰的官吏正列队在城门口等候,他们身后地城门处站着几个护兵模样的人。却不见百姓出入,显然城门已经戒严。 一行人缓缓勒住了缰绳,停下了步子。 对面为首地一名黑胡须的绿袍官员上前问道:“可是六宅寻访使臣左卫将军张公虎驾么?” 那将军催马驱前两步,拱手道:“不敢。本将便是张允德!” 他伸手介绍道:“这位乃是当朝状元公,太原侯幕中记室王文伯先生,这位公子乃是陕州节度韩公地衙内,讳微,字启仁,均是本将此番延州之行的随行之人。” 那官员听了,急忙躬身拜道:“下官延州金城县令文章,率阖县官员僚属,恭迎朝廷使臣!” 这县官居然名叫“文章”,端得起了个好名字。 那韩微听到此处,嘴角不禁洋溢出了几分笑意,就是严肃如王朴,脸上也带了些许尔神色。 张允德笑着道:“本将奉有圣命,要途径金城前往延州州治拜会高侍中和州府诸公,过境金城,暂住一夜,这人马吃喝用度,却要劳烦贵县了……” 那文章却也坦然一笑,不卑不亢地看着张允德道:“下官一早便接到了李观察的信函,他老人家要下官在此代他和芦子关巡检使李宣节恭迎张将军及各位大人。党项犯关,李宣节军务在身,文质观察忙于州务,故此不能亲迎,还望张将军和各位大人海涵则个……” 这句话一说出来,一行人中对此行目的稍有了解的几个人心中都暗自一惊。 这个文章只字不提目下名义上还是延州之主的当朝侍中高允权,却口口声声不离“李宣节”和“李观察”,分明便是明白告诉这些来自汴梁的客人,如今究竟谁才是延州九县当权话事之人。 张永德的脸色丝毫不变,眼神在这几位官员身上转了几转,不以为意地道:“贵县客气了,待得抵达州城见了贵上,本将自当当面致谢……” 既然本地官吏都绝口不提高允权地名字,他此刻也没有较真的必要,入乡随俗,入境观风,在抵达延州之前,还没有必要与这些外县的小鱼小虾枉起争执。 这“贵上”二字便灵活得多了,既可以代表文章等人名义上的上司高允权,也可以代指他们此刻实际上拥戴的李彬和李文革,怎么理解都可以,无论哪边都挑不出错来。 当下文章一摆手,引领众人入城。 “文伯公,如何?” 那驼背青年凑近了王朴,低声问道。 王朴面无表情,轻轻叹息着道:“政令文告不出州垣,下面的县令都敢公然藐视镇府节帅,高家这个节度看来快要做到头了……” 韩微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一县如此,不代表县县如此,延州有九个县呢……” 王朴微微一笑,轻声道:“若是其他县令都是高家一系,你道这位文县令敢这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么?” 韩微这回没有反驳,嘴角却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延州果然藏龙卧虎,这一遭却没有白来,在下却是想见识见识,李观察和李宣节这两位,究竟是何等人物……”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九章:汴京的客人(5) 设在大梁城内的皇帝行营前下了马,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河南东面行营都部署曹英、齐州防御使河南东面行营副都部署史延超、皇城使兼河内防御使河南东面行营都监向训等三位方面军高级将领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让六十六岁的老将陈州防御使河南东面行营马步军都虞侯药元福走在前面。 论起行营职务,三位后周重将均在药元福之上,但是论起战功和在军中的资历,三个人加起来只怕也不能与这老家伙相比,因此在河南东面行营组建之前,皇帝郭威便特意给三个行营主帅一人发了一道中旨,明令三人在军中不得以差遣论礼仪先后,凡事皆让药元福为先。因此此番来大梁觐见,这三位仍然谦恭地请这老将走在前面。 胡须花白的药元福也不谦让客气,大步流星直入行营,站在中军外侯旨,一旁恭候多时的中书通事舍人一溜小跑入内通禀,郭威当即宣诏召见。 进得中军,几位重将才发现中军内并不是只有皇帝一人,中书令冯道,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范质赫然在座,还有一个年纪颇轻的紫袍官员侍立在侧。而左仆射兼枢密使王峻、月前刚刚由内客省使迁任枢密副使的郑仁诲两位枢府主官却一个都不在,禁军最高将领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充也不在,就连皇帝平日带在身边片刻不离的张永德李重进这哼哈二将都不见踪影。 皇帝御驾亲征。重要地军事幕僚和禁军将领居然都不在身边,反倒是将两位文官宰相带了出来,范质年富力强,随佐皇帝处理日常政事也还罢了,冯道七十岁的垂暮老朽,带出来有何用处?看着老家伙坐在位子上打瞌睡。几个前线将领都不禁有些同情起这个四朝宰相来。 五代军人地位较高,但是在皇帝面前却仍然没有座位,当初王峻初任枢密使,以亲密战友副统帅之尊也仍然只能在延英殿中站立议事,最后郭威实在看不过,拜其为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仍兼枢密使,其实为的也不过是让这位老朋友在殿上能有个座位罢了。 王峻能够以枢臣兼任宰相。内情其实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因此四位武将进来,向郭威行过了军礼之后便退到两厢站立,等待皇帝发话。 郭威笑着一摆手:“今日军中议事,不同朝会规矩,为药公添一副座位!” 左右急忙为药元福添了一个坐席,药元福谢恩后坐下,郭威这才道:“朕此番来,留下了李惟珍留守京城判开封府,以郑仁诲权大内都点检,以郭崇充为京师都巡检。允德重进二人在大内轮番宿卫。朕本意是不欲干涉行营部署指挥,特地一个武臣都没有带,只带了令公和范丞相来此。原是信任行营诸将之意,自年初至今,诸公困兖州已有三月,至今不能破城。却不知是何缘故?” 皇帝这么一问,几个将军顿时站不住了,曹英领头单膝跪下请罪道:“是末将等无能,劳陛下亲征,甘当军法……” 这三个人一跪,药元福也坐不住了,老头子刚要起身,郭威便伸手止住了他:“药公安坐!朕虽在京师。毕竟是军伍出身,前线的情形,也还知道些。不是尔等的过错,朕自然不会冤枉你们。是尔等的疏忽,自有军法在,不用朕说话,尔等当自领!” 曹英苦笑叩头:“攻城至今未有存进,实在是某之过,甘当军法……” 郭威淡淡一笑:“围城地方略原本是没错的,布列垒栅以困贼本是王道,然则四面围城使贼做困兽之斗,是智者所为么?” 药元福发言道:“陛下,修筑连城断绝兖州四面交通,乃是老夫的蠢见,几位将军在此事上并无过错……” 郭威抚了抚胡须,大笑道:“老将军不必为他们掩饰,朕岂是不知兵之人,修建连城为的乃是断绝城中粮草资用,贼出则扰,使贼不能自外运粮进城,此乃攻城之上策。然则四面下寨将城池团团围住,便不是老将军的建议了吧?” 曹英叩头道:“正是,老将军当时以为当阙置南面,以袭扰代替封锁,是末将等没有听从老将军之议。” 郭威哼了一声:“若仅如此,还可弥补,然则打沐阳,彻底绝了慕容氏的念想,也是你们几个杀才想出来的好主意吧?” 曹英哀叹一声,垂头承认。 郭威道:“攻城之道,以攻心为第一,野战为第二,撼城为第三。慕容彦超不肯归降,便应该迫其出城接战,伺机取城;又或是迫其弃城而逃,野战胜之,尔等也是久历军务之人,如何这般蠢笨?南唐五千乌合之众,沐阳小城,大军过处当可轻松拔取。留下这个诱饵,慕容氏慌乱之下,便会弃城南下沐阳,以图归南唐。如今你们自家一口吞掉了这个诱饵,彦超还肯出城么?充其量不过一个月的战事,尔等拖了三个月,至今不能下城,敢说无罪否?” 曹英等唯唯请罪,药元福道:“陛下,曹帅也有苦衷,国家兴兵数万下泰宁军,若是逃了 容彦超,将徒劳无功。几位将军所虑也并非没有道>容氏钉死在兖州,确是稳扎稳打之法。这么打不能速胜,但也绝不致败阵!” 郭威恨恨地道:“朕何尝不知?朕所恨者,他们擒了一个唐将,还要大老远送回京师去献俘表功,这手段去糊弄一下汉家不谙兵事地娃娃也就罢了,居然拿来糊弄朕,以为朕可欺么?” 范质不懂军事,听不出几位将军的处置有何不妥,但是他却知道皇帝为何恼怒。原本是将军们能够搞定地事情。如今却逼得他不得不亲征,在这个最不宜离开汴梁的时候,可想而知皇帝对前线的将领们会有多么失望了。 当下药元福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郭威没有当场处分曹英,当下几个武将灰头土脸退了出去,皇帝却单独留下了药元福。 “药公。去年在晋州,秀峰到底因何不允诸将追击刘崇?” 郭威毫不掩饰,开门见山地问药元福道。 药元福眼睑动了动,道:“秀帅当时说道,敌军可能诈退,因此召末将等回来!” 郭威点了点头:“之前命药公追击之时,秀峰是怎么说的?” — 药元福道:“秀帅只说破刘崇灭北汉在此一举,别的话么却未曾多说!” 郭威眼睛望着打瞌睡的冯道。无奈地摇头苦笑:“秀峰此人甚么都好,一则性格过于执拗,二则心智太过狭隘,就算天下安定了,难道朕是那等忘恩负义地昏君么?” 他顿了顿,问道:“药公在关中打过多年的仗,以药公看,李洪信此人如何?” 药元福想了想,嗤笑道:“人家有个话,叫沐猴而冠。末将觉得用来形容李洪信正合适。此人打仗还可以,民生政治纯属外行,治军也是一塌糊涂,其麾下衙兵军纪之败坏在关中是有名地,不过这人没啥野心,归朝是早晚的事……” 郭威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即使秀峰不派王淳率兵去长安,他也迟早会归顺?” 药元福笑道:“是这么回事!” 郭威又问道:“药公在关中,可知高允权此人口碑如何?” 药元福想了想,道:“没见过此人,不过传闻此人长袖善舞,颇能审势,高家在延州的地位得以延续,多亏了他。此人不善用兵。亦不善治军,彰武军之弱是名震关中的。冯家人常拿此事来说笑。定难军不敢惹冯家,但年年都要下延州,可见李彝殷并未将高家放在眼里!” 郭威沉吟着问道:“若是党项大举南下。高氏能略作牵制否?” 药元福当即大摇其头:“不可能,党项若是有意于延州,高家早就被其兼并了。不过我看李家似乎一直盯着府州和胜州,一时半刻并没有南下的意思。” “原来如此……”皇帝若有所思的地道。 …… “卑职芦子关巡检使李文革,见过折侍中——” 李文革率领着芦子关内除却沈宸之外地全体军官列队欢迎折从阮“临指导”,折从阮也并不客气,大大方方受了李文革一礼,然后伸手扶了扶,算是回礼。 “李宣节治军有方,令老夫大开眼界啊……” 折从阮看着站在面前的整整齐齐四个方队,极为感慨地道。 李文革笑了笑,谦逊道:“文革不敢当侍中以官衔相称,侍中直呼文革姓名即可!” 折从阮摆了摆手:“老夫不与你客气,不过直呼姓名也不妥当,老夫便随着文质老弟叫你怀仁吧!” 李文革笑了笑,也不再推辞。 折从阮当即在李文革和李彬的陪同下登上了城楼,看着那被挖得沟壑纵横的城头,这老家伙忡怔了好一会方才问道:“城头弄成这样,不怕自己人奔跑摔倒么?” 李文革笑道:“只要训练有素,便不会!” 折从阮皱着眉头打量了半晌,这才将目光转向城外,看向那几道壕沟,啧啧而叹道:“妙!妙!除非拓跋家举大队来犯,否则休想越得此地!” 随即他又转头问道:“见怀仁此举,可知是个知兵之人,你营中有许多弓箭手么?” 李文革摇头道:“卑职惭愧,带得都是些初上战阵的新兵,还来不及训练他们射箭!” 折从阮皱起了眉头,李文革笑着叫过了李护,命他拿一副角弓弩来给折从阮看。 折从阮摆弄着弩机,轻轻点了点头:“好东西啊……可惜了,府州化外之地,搞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李文革笑道:“延州毕竟是关北重镇,长兴四年之战后,彰武军便装备了这些物事,可惜高侍中父子不懂行,将这些东西放在府库中生锈发霉。卑职运气好。得了这些东西来打拓跋家,正合适!” 见折从阮似乎在仔细地研究弩机地构造,李文革大大方方地道:“侍中若是喜欢,卑职便送侍中十架,这物事用来守城守寨,再犀利不过!” “哦——?”这一次折从阮真的吃了一惊。弩机这种武器各军镇均装备极少。除了汴梁 之外,内地的藩镇装备此物地也不算多。李文革一实在是称得上大手笔了。 李文革却满不在乎,经过几个月来的试验和实战检验,他和细封敏达都已经得出结论,两人都认为角弓弩地射击效果远远不如伏远弩和张弩。军议时已经议定,日后丰林山上的小型兵工厂将以伏远弩和张弩两种弩机作为主要生产对象。经过这几个月的试验和试运行,这两种弩机的生产已经基本上上了轨道。零件地生产已经基本上能够实现制式化,而且废品越来越少。如今山上组装完成经过试射合格的弩机加在一起已经有三十四架,随着木匠和铁匠们熟练程度的提升,残次品出现的几率会越来越小,而流水线地生产速度会越来越快,理论上只要原材料足够,丰林山兵工厂就算每个月生产五十到六十架弩机也不是不可能。 因此送十架角弓弩给折从阮,李文革一点也不觉得心痛,更何况使用弩机的战术才是目前最关键的东西。折家即便拿了弩机去,不会正确地使用。终究也很难形成战斗力。最起码短时间内,李文革自认不太会有在战场上与折家军交战的可能。 折从阮沉吟着,一旁地李彬却笑了:“侍中,怀仁既是一片诚心,侍中便收了又有何打紧?” 折从阮斜睨了李文革一眼,笑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个道理老头子还是明白的,这份礼虽然重,老头子却怕承受不起啊……” 李彬轻轻一叹,李文革却立时将话头接了过来:“侍中多虑了!一码归一码。该和侍中讨价还价之处,文革不会和侍中客气,所谓公平交易买卖公道童叟无欺。但是那是交易,不是送礼。送礼就讲求一个诚心,有所求便不是送礼了。这十架弩机是文革送给折家军的见面礼。不是用来买东西的筹码,侍中大可安心收下。折家军乃是我军地盟友,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折家军越强。我军便越安。文革送给折侍中这些物事,乃是诚心诚意,至于双方交易,那要另行洽谈,却与这十架弩机无关了!” 折从阮哈哈大笑,点头道:“好……反倒是老夫小家子气了!也罢,怀仁这份大礼,老夫便收下了。折家世居塞外,却没有甚么好礼物拿得出手,倒是惭愧了!” 李文革笑笑:“卑职说了,这不是交易!” “痛快!”折从阮轻轻捋了捋胡须,赞道,随即转身对李彬道:“文质老弟,将种天生,军务和用兵都可以慢慢来,经验和阅历更不是一两天之事,但是胸襟和气度却绝非可后天养成,怀仁能打胜仗,能得士卒拥戴用命,确非偶然!” 这评价已经极高了,不过李文革却知道,到目前为止这位侍中说的全是场面话,真正核心地问题这个老狐狸至今为止只字未提,那可不是十架角弓弩能够换来的。 李彬也知道,从一开始折从阮就在和李文革比耐性。能否得到折家的支持,对于李文革和延州而言极为关键,但是谁也左右不了折从阮。虽说此事也没甚么好兜***的,但是张嘴求人的人,在讨价还价时终归要矮上对方一头。在李彬看来,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他至今还没有想到折从阮究竟想要什么。 若是折从阮只是想扶持一个软弱地延州傀儡政权,那么眼下的高家将是一个更加合适的选择。 若是折从阮想要获得一个强大可靠的盟友,那么李文革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李彬实在想不出,折从阮究竟能够从李文革和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盟友云云,不过是一个口头的承诺罢了,这个对于李文革也好对于李彬也好都很简单。 但是折家帮这么大一个忙,只得到一个口头的承诺恐怕绝不是目的。 谁也不会做赔本买卖,李彬这样地文人尚且不会,折从阮这种老狐狸更不可能。 折从阮冷眼打量着这心怀鬼胎的主仆二人,心中暗自思忖着自己的条件。 谁也不是傻子,谁都知道最终要在谈判桌上达成一个妥协,对于李文革和李彬的条件,折从阮已经差不多心中有数,他在想地是另外一个问题。 这个老家伙在兵事上打了一辈子滚,一打眼就知道李文革麾下这些士兵都是难得的能战之兵,与彰武军赫然在外的糟污名声极不相称。 折从阮想的是,这个看去其貌不扬的李文革,未来是否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杨信呢?( )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九章:汴京的客人(6) 子关,李文革用来充当指挥所的斗室内,端茶送水的退了下去,只留下了折从阮、李彬和李文革三个人。这一少二老三只狐狸围坐在一张几案之前,开始进行一场决定延州命运与前途的谈判。 “怀仁目下的处境,文质老弟都已经和老头子说明白了。老夫这一辈子阅人颇多,怀仁实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若是论说起来,老夫举荐怀仁做一个节度使,也不算多么了不得的事情。这年月天下大乱,节帅藩镇多如牛毛,像高家父子那般庸碌贪婪之辈都能够窃据彰武军节度之位这许多年,怀仁的心胸见识均远胜高家,做个节度使,原也是绰绰有余的。不过老夫也不讳言,府州毗邻契丹、党项和北汉,三家皆是劲敌,虎视狼顾早已非一日。老夫父子世镇府州,一言一行,均要为阖州父老打算周到。延州之事与老夫本无干系,若非为了府州,老夫这把老骨头也不至于风烛残年还千里奔波来到关中,这番衷肠,还望文质老弟和怀仁能够体谅……” 他这番话虚虚实实,李彬听得云山雾罩,初时以为他吐口肯支持李文革,心中一喜,然而后面的话却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折从阮这番说辞入情入理,只是怎么也无法让人听明白他的真实想法。似支持却又含糊没有明说,且诸多托辞借口,若说是不支持,通篇意思却又不像。饶是李彬见惯了交涉场面地老鸟。也不明白折从阮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见惯了大兜***的交涉情形,乍一遇到老折这种貌似坦率实则隐讳之极的说话模式,李彬还真有点不适应。 李文革听了折从阮的话,却没有李彬那么糊涂。基本上,在明白了折从阮内心的算盘之后,一切皆可预作打算。 他一笑:“折侍中。文革是个粗人,不懂兜***的话。两月前三将军刚刚打退了一次北汉主对府州地进犯,现下正驻军岚州城下,岚州归治大周,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了。文革驽钝,不知如此大好局面之下,侍中何以发此感慨?” 折从阮端着茶碗的手一滞,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呵呵笑道:“定难军和北汉同气连枝,信使必须绕道太行山以东,往来府州和关中颇费时日。三郎起兵伐岚州的消息,老夫也是动身来延州之前刚刚得信。怀仁的消息却是灵通,竟然已经知道三郎此刻驻兵岚州城下……” 李彬也十分惊讶地望着李文革,不知道他这消息从何得来。 李文革笑了笑,又缓缓道:“去年十一月,党项羌围麟州,杨火山为了请三将军出兵救援,背汉归周。与其子——也便是侍中的孙女婿——分侍两朝,此事可是有的?” 这倒不算啥新鲜事,杨信借兵的举动,折德扆一早便给老爹传递了消息,后周朝廷去年十二月底封了杨信一个麟州刺史,此事早已天下皆知了。 当下折从阮缓缓点了点头:“是——怀仁倒是时刻胸怀天下大事啊……” 李文革淡淡一笑:“那可不敢当。文革既然以党项为敌,相关的事情,自然不敢不经心。军机往往便在稍纵即逝之间,岂可不留意?” 折从阮微微一笑,却没有答话,他开始对李文革有点琢磨不透了,不知道这个貌似大手大脚地粗线条武将肚子里转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主意。 李文革没有理会他的心思,自顾自说道:“疏不间亲。文革鄙陋,本来并无资格评价杨火山。不过麟州地处各方势力夹缝之中,处境较府州更为艰难,随势而动是不可避免的。麟州之围已解。如今杨家父子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分侍两朝了,文革妄自猜度,杨火山这一两月间,只怕又要背周向汉了。因此三将军若是指望亲家出兵驻守府州,恐是镜中水月了……” 至此,折从阮已经完完全全推翻了见面以来对李文革形成的印象。这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虽然身居延州一隅,却对天下诸事了若指掌。就是汴梁的大人物们,能够将这些事情了然于胸的也寥寥无几,这个年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折从阮开始怀疑起李彬的介绍来,他怎么也看不出,眼前这个在自己面前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地年轻人曾经做过人下之人的奴隶。 李文革吊足了他的胃口,这才缓缓道:“如今三将军驻兵岚州城下,府州空虚。据文革获得的军情,定难四州八部精锐近期均向银州方向集结,只怕有觊觎府州呼应北汉之意。三将军不日将克岚州,然则在拓跋家威胁之下,三将军必然星夜回援府州。折侍中既然坐镇关中,想必不能坐视,必要出兵叩青岭门,威胁绥夏,攻其必救,围魏救赵,以迫李彝殷回师。文革暗中猜度,侍中若是如此布局,必当以延州为后方……” 折从阮面上平静如常,心中早已苦笑连连,一个自以为藏了一手好牌的家伙在牌桌上当场被对方揭出底牌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不过此刻折侍中却半分都顾不上 尴尬和惊讶,只认认真真听着李文革说话,唯恐漏掉 “……文革不才,愿意为侍中料理粮道,供给大军出关所需,必不使军中虎贲衣食无着。文革自己也愿率本部兵马,列于侍中麾下,旌旗所指,不敢惜命后人……” 李文革大大方方,唇齿伶俐地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谈判条件端上了桌面…… 折从阮半晌无言。 就在李彬开始担心李文革有些话说过了的时候,这位当朝侍中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 折从阮这一笑笑得李彬莫名其妙。李文革却是浑身一松,折从阮地笑声虽然并不代表什么,然则却能够听得出其中并无丝毫敌意。 李文革此刻的心态反倒没有李彬那般患得患失,毕竟这次机会对他而言虽然难得,却也并非绝对不可错过,只要手中有兵。他此刻倒是也并不太在意能不能做节度使。当然,有一个藩镇的名义总是好的,很多事情会方便许多。 折从阮止住了笑声,轻轻舒了一口气,低声感慨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怀仁年纪虽然不大,这番见识却是直追古人。老夫膝下儿孙不少,除却承继了衣钵的三郎之外。只怕没有人能与怀仁相比肩。若是老夫猜得不错,这便是怀仁拿出来要换得老夫支持地条件了?” 李文革下意识地耸了耸肩膀:“谈不上条件,不过既然是与侍中商谈协议,总要拿出点货真价实地东西来。文革不喜欢绕来绕去地兜***,有话还是讲在当面的好。延州如今百废待兴,今年又收容了如许多的流民,又要开荒又要修路,州县手中这点钱粮本来便不够。文革知道,侍中率兵进关中,朝廷为侍中设了三镇以取饷粮。将这些饷粮由三水运至前方,可由延州负责承担。为了免去这中间地运输损耗。侍中在前线,大军用粮可自延州仓縻中支取,而后军粮运到冲抵仓縻中的缺额。这是互惠之举,想必侍中不会挑剔……” 折从阮摇着头笑了笑:“怀仁算计起来,倒真像个锱铢必较的账房先生!” 李文革坦然一笑:“让侍中耻笑了。文革下人出身,紧日子过惯了,不敢大手大脚!” 折从阮默默地注视着李文革,平静地道:“老夫要说的事情被你越代庖全都说完了,现在可以说说你的条件了吧?” 李文革看了李彬一眼,李彬正要张嘴,却被折从阮伸手拦住了:“文质老弟,雏鹰总要自己飞翅膀才会硬朗。你我这般年纪地老头子便是能为再大,又能为年轻人遮风挡雨到几时?我看怀仁不似是那等万事都等着别人送上门的人,既然他能花费功夫将我府州的事情打探得如此清楚,想必不用在这谈条件的关节上假借于他人……” 口中说着。这老家伙的一双眼睛却不住在李文革身上瞟来瞟去,瞟得李文革一阵恶寒,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李文革低头沉思了一阵,抬起头道:“晚辈的条件不少,说出来后,还望侍中不要嫌晚辈贪心!” 折从阮笑了笑,没有说话,心中却暗想你再贪心又能贪心到哪里去?难不成二十几岁做了节度使还不满足,还妄想着做使相或是封国公郡王?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这年轻人不像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不料李文革下面说出来的话,却再度令这个见多识广的老狐狸震撼了一把。 李文革掰着手指头数道:“第一,侍中此次率军进关中,想必在朝廷手中是发了一笔横财的。晚辈前次曾经托李观察自侍中手中买了五十件步兵甲,晚辈料想,侍中想必不会不留余财在手。文革不敢贪心,见面分一半,侍中匀出一半来周济晚辈手下地士卒,盔甲在战场上便是士兵的半条性命,文革手下的弟兄既是要与折家军并肩作战,他们的性命便是折家儿郎的性命,将士们少死一个,拓跋家便要多死一个,折家军便少一些伤亡,这个帐,晚辈觉得侍中当能够算得过来……” 折从阮胡子捋到一半,便那么硬生生停在了那里,半晌无语…… 就连李彬也没有想到李文革一张嘴不提节度使的事情,反倒打上了折家军那些压箱底地铠甲的主意,这小子送出了十架弩机,却要折从阮用不知多少副价值难以估算的步兵甲来填还,果然是精打细算锱铢必较到了极处。 李文革却似毫不理会李彬和折从阮那难看之极的脸色,老大不客气地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此次进伐定难军,所有缴获斩首,无论多寡,折家军与延州军七三分成,粮秣给养,辎重牛羊全由折家军支配,兵器甲杖马匹俘虏全由延州军支配,侍中应该明白。此番进军一举打通南北灭掉定难军是不可能地,因此所有缴获均需通过我延州运往三水,这中间的运输由延州方面全权负责,不收取折家半分费用,折家大军在关中消耗较大,需要粮草牲畜。而晚辈成军仓促。兵器甲杖马匹人手都不足,我们各尽其责,各取 公平合理……” 李彬听得一阵阵头晕,看李文革那满脸认真的样子,仿佛他说的都是一些天经地义地事情,压根不怕折从阮不答应。 折从阮此刻已经没有了初时的惊讶和震撼,他用食指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桌面。嘴角带着一丝淡淡地微笑,轻声道:“有一有二,想必还有三有四,一总说出来吧!” 李文革看了看李彬一眼,咬了咬牙道:“请侍中帮忙,或者说服即将抵达延州的左卫将军,或者侍中单独上表朝廷,为晚辈奏请单独开镇设军地权限,为观察奏请兼知州事的权限。至于高侍中彰武军节度之位,可暂时不动。免得朝廷尴尬,毕竟高侍中也是侍中,本朝使相当中带侍中加衔的,目前只有他和您,总要为您日后和他见面留下几分余地……” “为何要单独开镇设军?”折从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李文革的啰嗦,干巴巴地追问直奔主题。一点含糊放过的意思都没有。 李文革踌躇了一下,李彬也在一旁开腔道:“怀仁,彰武军内的诸营官队官,想在可都指望着你呢,你不接手彰武军节度之位,他们怎么安置?这批人不安抚下来,延州迟早还要出事……” 李文革思忖了半晌,咬着牙道:“晚辈可以以新地军镇名号权知彰武军事。代高侍中处置彰武军军务。但是晚辈不能全盘接过彰武军这个烂摊子……” 这一下连李彬也觉得奇怪起来,不解地问道:“这却又是为何?” 折从阮此次没有问,两只若有所思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李文革,令其浑身都不自在。 李文革对李彬道:“观察。天下军镇,节度之下有镇将、兵使、有捉守、镇遏、巡检,衙内有押衙、都头,有十将,有虞侯,有衙前将,有的藩镇还分马步军……” 他突然扯起了这个,李彬更觉迷惑,就连折从阮也是一脸大惑不解的神情。 李文革道:“这些已经阶官化了的藩镇节级,在彰武军中原本都是有的。可是自高氏父子掌军以来。这些节级官阶被他们当成了架空军中将领的工具,大批挂着此类头衔的掌军老将纷纷被排挤出军队,赋闲在家。这些老军头年纪过大资历过深,晚辈用不了。可是晚辈也不能剥夺高家唯一给他们留下的这个虚衔。那是犯众怒,晚辈不敢。彰武军如今的军制,实际上回到了兵募之初时地军制,这种军制简单则简单,然则军中将士却没有了晋升之阶……侍中是知兵的人,自然知道一个军镇若是不能给将领军官以晋身余地,迟早是要出问题的。再者彰武军账目混乱支出庞杂,军中贿赂公行空额多多,要全面整顿起来颇费力气。晚辈手下的军官大多在几个月前还是小兵,彰武军中那些指挥队头,是万万不肯听命于这些昔日下属的,晚辈只有另立军镇,才能兼顾两边,彰武军这边不必做甚么伤筋动骨的大改动,卑职地新军也不必担心掺进了这些兵油子败坏了风气降低战力。卑职也不用去动那些已经实际上退出军界的老军头们的虚衔,暂时不触及他们的利益,卑职手下的新军不和原先的彰武军混做一处,也能令旧军官及其下属心中稍安,不会天天害怕着被别人替换掉……” 说了一大堆,李文革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道:“一旦接掌了彰武军,那么日后无论这支军镇出了什么鬼问题,晚辈都要责无旁贷地被捎带上,内部问题一旦处理不好,便会引发朝廷干涉。若是晚辈能够另立军镇,则彰武军出现任何问题,晚辈都可以随时调动新军弹压,同时晚辈不必为彰武军惹出的任何乱子负责,日后便是一步一步取消这个军镇的建制,也是水到渠成,温水煮青蛙,那些有可能造乱之人才不会被逼铤而走险……” 折从阮听到这里,不动声色地问道:“说来说去,若要老夫上表替你说话,总要明白告诉老头子你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地官职,比如说你要编练一个新的军镇,军镇番号是要朝廷赐名呢还是你自家已经有现成的名号可用,总要说清楚老夫才好讲话……” 李文革脸色变得非常奇怪,似乎是强自忍着什么好笑的事情不笑,十分艰难地道:“延州地处边塞,屏障关中,扼守丹、鄜、、绥、夏、盐、灵、庆八路交通之枢要,晚辈新地军镇名号,便藉此得名……”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斟酌了许久,缓缓道:“晚辈希望侍中代奏朝廷,以观察为延州观察使知延州事,以晚辈为八路军节度使权彰武军同知延州事……”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九章:汴京的客人(7) 大周朝驸马都尉左卫将军恩州团练使殿前都虞侯张永宅寻访使节团于广顺元年四月初十日抵达延州。随-梦- . lā彰武军衙内都指挥使高绍基和延州节度判官刘薰代表卧病在床的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侍中出州治南门五里相迎。张永德进城后第一时间拜会了高允权,向他宣读了一道敕书,皇帝在敕书中册封高允权为延安郡公,敕书宣读完毕之后,张永德向重病中的高允权代致了当朝天子郭威的抚慰之意。 不过,对于高允权邀请寻访使团入住节度府的美意,张永德却极为谦逊地推谢了。使团最终选取了多年无人经营收拾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的延州馆驿作为驻地。 当晚,外出打探消息的僚属们纷纷返回馆驿向张允德报告了在城中寻访来的情报,将这些随从遣去用饭之后,张永德与随行的王朴和韩微商议了一番,对城中的局势做了一番基本的分析。三个人一致认为延州目前的局面过于纷乱,使节团的任何表态均需谨慎。随后,张永德召集了全部僚属随从训话,禁止众人在延州期间私自会见延州官方人士或接受他们的贿赂馈赠。 第二天上午,拜访便成群结队而至,令寻访使团颇为震惊的,是以延州县肤施县令秦固为的四名县令结伴来访。这四位县令分别是肤施县令秦固,金明县令崔瀛,丰林县令张肃以及延长县令柳乘风。这四个人还同时带来了延川、延水和罢交三个县县令地致意信函。这几个人都是科制出身的读书人,说话自然不会像武夫那样直来直去,口中的言语用的多是一些外交辞令。不过张永德等人倒也并不以为意,这些人的来意就算表达的再含蓄也没什么难解地,这些人无非是想向朝廷表达,今日同来的的四位县官。以及捎信过来的几位县官,都是站在同一阵线上支持李文革这个新军头的。 加上张永德等人在金城县见过的县令文章,延州九县已经有八县对李文革表示了支持,只剩下一个地理位置临近丹州的临真县还没有表态。昨天韩微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位临真县令萧离涯,是九县当中唯一一个只有秀才功名的县令,平日在大多是解试选拔出地州县文官当中不甚合群,因此此番不曾与其他人一道表态。 下午就更加诡异。彰武军四个营的十几个军官在衙内指挥副使张图的率领下前来拜访,一堆丘八将馆驿中一间小小的会客室挤得水泄不通,大眼瞪小眼地呆,那张图似乎有些不情愿,却在众人逼迫下不得不带头说话,然而支支唔唔半晌也不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姓廖的低阶军官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毫不掩饰地表示彰武军五营现在一致奉前营指挥李文革为主。 延州文武双方这种罕见的一致令使节团上下颇为惊异。当今之世,文武不和甚至文武相仇是极为正常的现象。像延州这种文官和武将异口同声推举一个人的现象反倒是异数。 好不容易劝走了这群丘八,疲惫不堪的张永德等赶紧收拾服饰出席在节度府举行的公宴,虽然是宴会。与会却没有一个是真去吃饭地。宴会上的菜肴果蔬也极为简单,酒水也算不上上品,舞乐更是没有。在此次宴会上,高允权老头子扶病痛声控诉了极端原教旨主义恐怖分子李文革的累累罪行,说到愤慨处,老侍中不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以致听无不唏嘘。 在此次宴会上,除了高家人之外,延州城内的大族姚家的族长姚公望,王家的族长王丘,韩家族长韩弘师地长子韩辅机全部赫然在座。这些豪门的代表整个席间均保持沉默一语未,并未附和乃至支持高允权的血泪控诉,但是张永德和王朴十分明白,今日能够坐在这里。本身便已经表明了这些人及其背后的家族对高允权的支持和对李文革的不满。 除了这些大族之外,延州地面上只要稍稍有些枝蔓势力的家族均被邀请与会,大大小小足有十三四家的样子。除却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些头戴交脚帽地武将。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其中年纪最大的是和高允权的伯父高万均同辈地一个兵马使。在别的藩镇当中,这些人担任的职务原本都应该是颇具实权的阶官,可惜在彰武军,这些人统统赋了闲。 张永德见到了这些人,就有些明白高家父子为何竟然对军队没有丝毫的控制力了。这些老军头今天肯与会,或多或少都是给高家几分面子,其中能有几个铁了心支持高家的却着实很难说。从这些武夫宴会上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老头子们相互之间你一个眼神我一个神态,相互之间不断地在交流,却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说话。 参与宴会的人众当中只有一个人了言,便是在延州多少也算有些产业庄户的丰林秦家。 秦家上一代的族长去年刚刚暴病身亡,这一代的几个 侄争夺族长之位颇为激烈,据说曾经一度打得头破血人为了相互平衡牵制,竟一致推举前任族长秦继维最小的儿子秦肇端接任族长之位,这秦肇端今年年方八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其母亲樊氏原本也是诸房妾室当中最没有言权的一个。扶此母子就任族长之位,明显就是为了关键时刻踢出来当替死鬼或挡箭牌的。今日晚宴,这位小公子在几个随从和乳母的服侍下前来与会,就在高侍中含泪长篇大论,历数李文革之罪孽,张永德等人含笑倾听却一语不的当口,这个八岁的孩子自座位上忽然站了起来。先是恭恭敬敬向四周地长辈团团一揖,而后又向着张允德躬身一礼,用稚嫩清脆的童音朗朗问道:“此人如此罔顾尊卑,无视纲常,实为名教之大敌,将军既是朝廷使臣。何不扑杀此獠,为延州黎庶除却大害?” 一时间,举座皆惊,演戏正演到*阶段的高允权也被这孩子震慑得忘了继续演下去,本来决意绝不轻易表态的张永德面对这孩子请撤无邪的目光自觉惭愧,笑着说了一声“秦小员外说得是,张某汗颜……”,这才将这尴尬意外的一节遮掩搪塞了过去。 吃完这顿绝不好吃地晚宴回来。张永德、王朴、韩微三人不约而同地感觉腹中颇有些饥饿——也难怪,整整一晚上他们基本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当下吩咐廊下准备些汤点,三位使团核心人物却坐在室内交流起抵达延州不到二十个时辰之内的心得收获来。 “这个秦小员外倒是个神通,知书识礼,行动坐卧均有大家风范,年纪虽幼,见事却极是明白,若是假以时日,必是一代名臣无疑……”王朴对八岁的秦肇端赞不绝口。颇有点相惜的意思。 — 韩微却微微摇头,如今延州局面明显是李文革占着绝对优势,兵权政柄大部分已经落入这个高家父子口中的恐怖分子手中,如今的局势实际上此人上位已成定局,若是压根不考虑朝廷的态度,此人此刻只怕早已坐进节度府了。如今各大豪门及老军头们一个个都尽可能地保持着沉默。虽然不支持他却也不愿主动触怒于他的用意明显之极。在这种情况下秦家这个口无遮拦地娃娃在如此重要的公开场合信口雌黄,只怕秦家族灭之祸就在眼前了。李文革或许暂时不敢动高姚王韩四大家族,也暂时不能拿那些已经退役多年的老军头怎么样,但是对根基不深势力在九县豪门中也不算多么了不得的秦家就没有这许多顾虑了。孩子就是孩子,无意之间闯下了泼天大祸,此刻背地里恐怕还在暗中自鸣得意呢。 他虽然这么想,却并没有宣之于口,王朴毕竟是前辈。不好公开和他唱反调。 张永德此刻脸上却全是凝重神色:“这两日见了许多人,说了许多话,打探到了许多消息,然而论起我等此行的目的。却似乎并没有大的进展。我们知道了延州的文武都在背后支持那个造反上位的军头,却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此人究竟从哪里来,家世背景如何,何方人士,是个甚么脾气性情地人?这些我们至今为止全不清楚。见得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关键的,等于一个没见……” 王朴点了点头:“折侍中的大营就在城外,将军应该亲自去拜访,只是不知道他何时回营!” 折从阮的态度是此番张永德关中之行要注意的的重中之重,要解决延州地问题,谁的意见都可以不征求,唯独这位折侍中的意见是不得不征询的。 除此之外,处在整个问题核心的李文革、李彬二人,此刻恰恰都不在延州城中。 也就是说,寻访使团虽然进了延州城,但是对延州局面的把握和没进延州之前并没有大的区别。 尽管关键人物都不在,但是寻访使团应该还可以用这段难得的时间做点什么。 “今日最奇怪地便是那些军官一律支支吾吾不肯答应我们巡阅丰林山上的军寨,难道其中存着甚么重大军机秘要?不能让我们这些外人看?” 张驸马目光闪烁着猜测道。 王朴却是一笑:“将军误会那些军官了,以王某看来,他们并非不肯让将军上山寨去看;而是他们这些人没有这个权……” “哦——?”张永德眉关一动,“文伯先生,你是说今日来的军官中并没有李文革的亲信?” 王朴正色道:“这并不奇怪,将军察言观色,可知那张图本来未必愿意出这个头,明显是被其余人等胁迫裹挟,而其余人等虽然表示支持推戴那个李文革,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代替李文革向将军致意或约将军见面。由此可知,这些人并不是李文革地亲信重将,虽然他们多是掌军的实权将领,但在李文革幕中却似乎居于外围地样子。并不能参与机密。丰林山军寨既然是李文革的老营,自然不会由这些外系军官 制……” 张永德点头笑道:“先生说的有理!” 随即他又道:“永德倒是觉得,那个肤施县令秦固谈吐稳健,顾盼生威,在诸令之中似乎是个当然的领头人。不知道此人是否能够领我们上丰林山看看。” 王朴同时点头:“不错,某也想到此人。今日代李文革当面向驸马致意的,恰恰便是这个文官。以某观之,此人应该是个有担当能决议之人。诸县令当中以他为,李彬留下他来接待我们,想必此人应有一些过人之处,我正准备明日以将军的名义回访这个县县令,登山之事,可以向他当面咨询。” 一直没有说话地韩微此刻身子略略坐得直了些。背后的罗锅显得不是特别明显,他面带轻松地道:“今日高家煞费苦心,其实全是为了告诉朝廷,他们在延州还有相当的影响力,不可忽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高家几代人的经营,延州上下几乎处处都有高家的影子,那个姓李的,若是想将高家连根拔起。恐怕不那么容易!” “……高家虽然极力想要展示其势力,可惜适得其反啊……” 王朴轻轻叹息道。 张永德轻轻颔,表示赞同王朴的意见。 “高家越是极力摆出一副实力还在盟友众多的样子,越是显示出其内里地虚弱和众叛亲离。今日席上,姚家态度倒还从容,王韩二家明显心怀鬼胎坐卧不宁。此二家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其他家了。那些老将倒是一个个神态轻松,不过据说这些人都是这几年被高家父子夺取了军权的人。说起来高家拉他们出来站站堂威是一回事,要他们出面去安抚军队与那个李文革争兵权,想都不要想!” 韩微明白张永德的意思,高家导演这出哭秦廷,看似热热闹闹声势不小,实际上反而越显示出了高家的色厉忍。 反观那个至今为止连影子都不曾见过的李文革,这个恐怖分子不仅自己不着急来拜访朝廷的六宅使。就连站在他身旁给他撑腰的观察判官李彬都不曾来,迄今为止此人的嫡系之中还不曾有一个人来馆驿走动过。这一方面确实是因为这两个人全都在芦子关,另外一方面也显示出对方更注重实力,所以现在这两个人很可能正在和折家进行秘密的私下接触。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是张、王、韩三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延州局面实在过于波谲云诡了,无论如何,将军切不可轻易表态……”王朴轻轻拍着案几对张永德道。 张永德单手抚着下巴,轻轻道:“不是不能轻易表态,看这意思,我们这次来根本就不能表态了……” 王朴一愣,张永德摆着手道:“文伯先生请想,如今延州的局面,高家是有名分却没了实权;那李文革却是有实权又有实力却没有名分。现在高家是想依靠着朝廷夺回延州地军政大权,那个李文革虽然没见过,却可以想见,其人想要的也无非是一个名分。要名分容易,要实权却难。然则朝廷毕竟是朝廷,高允权是朝廷明旨册封的侍中,只要他还活着,朝廷万万没有任旁人为彰武军节度使的道理。虽然说这只不过是个面子事,朝廷偏偏还得要这层面子……然则这个李文革也不好处置,除非朝廷大兵入关中,否则还奈何不了此人,逼得急了,此人说不定便要夺位自为,朝廷若不承认,其若投了北汉,事情便不好办了。延州是关中的门户和屏障,一旦延州出了事,党项人就会沿着大道直下长安和河中府……想来想去,能够顾全朝廷颜面和关中大局的两全齐美之法,竟是没有,如此陛下虽然授予了我便宜行事之权,却实在是无法行事,更不能行事……” 王朴笑了笑,张永德说地这些,他早在心中仔细掂对过了,此时却也并不多说,只道:“如今局面尚不明朗,还要多方接触些人才是。我明日便去拜访那位秦明府,劳烦他带咱们到丰林山上去转转。另外启仁也不能闲着,肤施县衙内,主簿丞尉启仁都要一一走访,这些小官们的意思虽不足道,却能够从中知道一点延州的舆情……” “不错……”张永德拍了拍几案,道:“自明日起我依旧在馆驿中如常待客,文伯先生和启仁都要微服出去,延州的官情民情,吏情军情,皆关乎大,这些事情了解得越是清楚细致。对于朝廷最终决策而言便越有利……”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九章:汴京的客人(8) 文革和折从阮的谈判已经完全结束,至于双方究竟达的幕后交易,只有两位当事人和与会的李彬知道。这场谈判之后,六十多岁的折侍中代表朝廷和折家军上下亲切慰问了在两次芦子关保卫战当中受伤的将士们,同时向将士们保证,他一定会亲自具表向朝廷奏告前营将士们的勋绩,决不让英雄们的鲜血白流…… 之后,折侍中带着自己的亲兵飞马赶奔魏平关——分赃会议结束,是该去关怀一下同样受到党项无耻骚扰的儿子的时候了…… 心里面对折家的态度基本有了个底,李文革和李彬在二十名亲兵的护卫下骑马赶回丰林山老营,准备正面应对张永德为首的朝廷六宅寻访使团。 李文革现在总算能够忍受长时间骑马奔行了,不过他的骑术不要说去比细封敏达,就是比起李彬这个年近花甲的书生都有所不如。在一阵急促的奔跑之后,尾椎骨被颠得生疼,距离金明县城还有五六里的样子,一行人停下来喝水打尖。 “怀仁……你和子坚说过关于变丁税为亩税的事情?” 李文革愣了一下,摸了摸脑门道:“唔,卑职是和子坚说起过这件事!” 李彬看着他道:“你要找精通天文历法的人才,就是因为此事么?” 李文革点了点头:“确实有一半是为了此事。若要实行亩丁合一。则第一件事便是丈量延州地土地。如今各地所用筹具差异甚大,各县胥吏们使用的度量标准各不相同。若没有一批精通丈量算筹之学的人,仅这一项事情便足以生出绝大情弊。同样是一亩地,在胥吏的手中还不知要玩出多少花样。负责监察督导的县官多是通晓经史的文人,于算学不熟,极易受胥吏们欺瞒。因此没有一批丈量算筹方面能够信得过地人才,亩丁合一制不宜仓促施行。” 李彬听得动容,缓缓点头道:“看来你不是临时起意要行此制,你是谋划许久了……” 李文革嘿嘿笑着,没有说话。 “那么——另一半原因又是甚么?”李彬颇有些好奇地追问道。 李文革一时不知道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想了半晌缓缓道:“观察可还记得今年元正日之时我托观察和子坚帮忙办的事情?” 李彬捻着胡须笑道:“此事却是已经办妥了,回到山寨你便能够看到,共计四十三个苦儿。父母亲人都死在了逃难途中,他们能够活下来均是异数,这些娃娃最大的不过九岁,最小的只有五岁,可怜啊……” 李文革点了点头:“如此最好,这些原先没读过书的娃娃,便是日后的苗子!” “哦?”李彬皱起了眉头,问道:“这和你找天文历法算学人才有关?” 李文革道:“现今的读书人一旦按照九经六艺尚书礼记的套路学出来,再让他们学习算筹之学便太过艰涩了,这算筹之学必得自娃娃教起才好。日后这四十三个孤儿当中。说不定便有几个似祖文远般名垂青史地大算学家呢!” 李彬苦笑道:“那又如何?虽说乾元之前国子监当中每年都设算学试,毕竟是偏门左道之学,士子们通读一下九章中涉及国计民生的章篇倒也罢了,此道虽孤,于世道人心并无坏处。然则若是入了迷,走火入魔便不好了。儒士们天天都去和细绣棍打交道,社稷黎庶也好,天下苍生也罢,又能依靠谁呢?”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气,极度认真几乎一字一句地强调道:“算学乃是一切经济之道的根基,无论是国计民生还是军国机务,究其根本都离不开精深的算学功底。士人不通算学,就算做了官操守再好。也难免会受胥吏蒙蔽,将军不通算学,便不会测山坡高度,不会量河流深浅。不会做地图,不懂统筹不擅调度。更何况,木匠铁匠们都是实用算学的高手,其目测及绘图水准远在普通人之上。若是没有了算学,床榻、几案、席凳、箱笼这些家具便不会有,便是军队用的弓箭弩机,也都不会有。可以说,算学虽然不如孔学那般于世道人心颇多建树,然则对于国之大事和民生经济,都是不可或缺的!可以说,算学,乃诸学之祖……” 他说的危言耸听,举的例子却都颇为实在,李彬仔细想来确实也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五代十国纲常混乱,儒学在很大程度上被人们视为夸夸其谈地不尚实际之学,仁义道德孝廉耻的传统观念被彻底颠覆,这些都是令这个时代的文人们极度痛心的事情。相比之下,李文革这样尊重文化尊重儒学的军阀在这个时代简直是凤毛麟角,至于说他在尊重儒学的同时连算筹学一并尊重了,李彬倒也并不觉得有多么难以接受。毕竟在这个时代儒家地道统观还没有经历理学的涤精洗髓,中晚唐古文运动的务实风格所造就的开放性和包容性还在影响着经学礼教的发展。这时的儒家传人们,注重学以致用远过于注重教条规范。 这是一个没有宋儒的时代,士人们的人生观世界观还没有发生天翻地覆地剧变。 这是一个清廉而恪尽职守的冯道为整个士林所敬仰膜拜的时代,而不是那个四姓家奴冯道被从道德节操角度非议以至于被人拿去和自残的妇人相提并论地时代。这时候《旧唐书》(现在还谈不上“旧”)刚刚成书不过五年,在这部书中,既没有所谓的“忠义传”也没有所谓的“奸臣传”和“佞臣传”,这是李文革那个时代所看到的所谓二十四史当中最后一部不以忠奸贤佞对历史人物进行分类地史书。之后的史书无一例外地开始沿用忠奸二元分类法。于是中国历史上开始出现了所谓的“忠臣”和“奸臣”的对立。 在李文革那个时代,有很多读史的老鸟因为这个原因对宋儒极度不满。 好在李文革穿越的时间早上了那么几十年,忠君 好思想还没有来得及成为社会的主流。 — 因此李彬能够认同他关于算筹学的说法,他也并不觉得很意外。 “……精通历学算学,知晓天文星象之变化的人,在延州便有。只是恐怕你不敢用……就算你敢用,此人只怕也不肯出山……麻烦不小啊……”李彬喃喃道。 李文革顿时来了精神:“真的?” 李彬笑了笑:“这有何奇怪处?才智之士四海皆存,只不过看治人者能否善加使用罢了……” 李文革像孩子一样摇着李彬的胳膊连声道:“此人是谁?现在哪里?” 李彬微笑着道:“此人姓叶,名其雨,字启眠,乃是京兆武功县人,其祖上世居武功,曾经拜在大唐高僧一行禅师座下修习天文历法算筹之学。此人家学渊源。自身更是个算痴,精研算学竟至入迷。六年前契丹军下开封,敌酋耶律德光窃据帝号,在汴京建国号曰辽,当时后晋满朝文武具被裹挟,臣事德光。而汴梁的司天监太史令死于乱兵之中,天司无主,此人闻之此事,竟然高兴得手舞足蹈,自长安星夜前往汴梁。自荐于辽太宗驾前,德光遂命其为太史令……” 李文革大为吃惊,原来李彬介绍的这位又是一位地地道道地汉奸,难怪他会有自己未必敢用之语。如果说耶律德光同志建国的时候冯道等人是身不由己为保性命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的话,那么这位叶其雨先生可是地地道道的卖身投靠了,没有任何借口可找。也没有任何外部压力可以用来脱罪。 李彬说到此处停住了,静静地看着李文革。 “然后呢?” 李文革追问道。 李彬笑了笑:“后来的事情天下皆知,刘知远在太原起兵,辽太宗匆匆返回幽云,病死在途中,中原大乱,兵荒马乱之际,这位叶先生将司天监内的全部天文历法典籍以及历朝历代的天象纪录存档席卷一空。跑来延州投奔于我,我便将在东南山中的一座观瀑别院送了给他,每个月周济他一些粮米菜蔬,与他夫妇生活……” 李文革听得二目熠熠生辉——这个汉奸卖国贼手上居然握有如许多的无价之宝。真是异数! “观察,此人现在何处?” 李彬笑道:“我不是说过了么,在东南的山中……” 李文革一跃而起:“观察,劳烦您老人家带路,咱们暂不回丰林,去山里先将这位老神仙请出来再说……” “啊——?”李彬顿时呆在了当场。 …… 王朴在秦固和陆勋地陪同下沿着山路漫步而行,眼中却一直打量着山野间耕种田地采挖野菜的人们,对于山坡上喊着号子训练的新兵队反倒不甚在意。 “秦明府,若王某记得不差,县城那边似乎也有一个流民营吧?” 王朴微笑着问道。 秦固拱了拱手:“正是,县城那边的流民大营是西大营,归县治管辖!” “哦,如此说来眼前这些流民都归属军队管辖了?”王朴指着周围耕种采摘的人问道。 “正是!这些人归属丰林山流民大营,又叫东大营,属于军队管辖之下。”一旁的陆勋挺着腰板朗声道。 王朴看了这个打扮得极为利落地年轻将领一眼,笑了笑,微微颔首。 陆勋今天穿上了一身青色的新式军官长袍。这种长袍在军队基层军官的强烈要求下在原有的样子基础上做了一些基本改动,最重大的改变便是领口的样式和纽的位置。领口采取了制式官服的圆领样式,纽由正中央移到了肩带下和腋下。长袍地下摆没有普通官服那么长,袖口紧扎,一条牛皮材质的腰带更加衬托出穿军服的人挺拔俊朗的气质。 陆勋今天没有披甲,也没有戴头盔,头上如这个时代地武官一般戴了一顶交脚幞头,更显得英武不凡。 “李宣节麾下人物若个个均如陆御侮这般,那这丰林山便真的变成藏龙卧虎之地了!”王朴一面向上走一面赞不绝口地道。 陆勋心中颇为得意,秦固却是知道这位状元公的,无奈地苦笑道:“彰武军毗邻党项,年年都要和定难军交兵。若是再没有一支能打能拼的军伍,只怕阖州黎庶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王朴笑笑:“秦明府说得是……” 而后他话题一转,微笑着道:“训练军伍、收拢流民、修治耕筑……所为皆平常人所不能为之事,看来这位宣节校尉果然不凡啊……” 这话同样是好话,可是一旁的秦固听那个起来却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淡淡道:“如今彰武军中贿赂公行军纪废弛守不成守战不能战,这样的军队太多了,偶尔出一支寻常的军队,便也显得不凡了!” 王朴看了看站岗的士兵们身上的步兵甲,笑着道:“我在城中也见过不少士卒,似乎都不曾披甲,这位李宣节在盔甲军器上似乎很舍得花钱啊……” 秦固道:“军队是用来打仗的,一件盔甲在战场上便相当于战士们半条性命,这是李宣节经常和士兵们讲白的。只有士兵们的兵刃和盔甲都是最好的,那么这支军队在战场上也将是最勇猛善战的。” 王朴淡淡道:“王某走南闯北,追随的幕府和将军刺史也很不少了,然则能够如李宣节这般行事的却一个没有。” 说着,他抬起头盯着秦固的眼睛看,意味深长地道:“整治甲杖修治耕筑操练士卒——史上能够约束军纪如此治军者……只怕只有魏武帝和刘寄奴吧?”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十章:历史的拐点(1) 延州后学末进李文革,求见前辈先师启眠先生……” 李文革在大门紧闭的草庐外恭恭敬敬行礼报名,然而他对叶其雨的称呼却把站在他身旁的李彬吓了一跳。叫前辈叫先生都无所谓,这先师岂是随便叫得的?古今数千年,有资格被称为先师的不过只有孔子和颜子两个人,如今李文革一上来就管叶其雨叫先师,作为一个一辈子尊奉儒术的资深人士,李彬很有些觉得不能接受。不过李文革同志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包袱,人家恭恭敬敬侯在门外,真的仿佛一个虔诚的弟子在拜见儒门师圣一般。 良久,室内传出一声很郁闷的答话声:“先生不敢当,先师更是万万当不起,叶某一介寒儒,上不晓大略,下不通经史,于客人并无半分教益。前番文质兄屈尊寒舍,在下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山野匹夫,无意于功名利禄,世态人情,愚夫妇更是早已看得淡了……客人请回去吧,恕叶某无礼,此番怠慢客人与文质兄了……” 李文革回过头冲着李彬笑着吐吐舌头,脸上一副“果然难说话”的神情。 他想了想,朗声道:“文革此来,并非是请先生出山为官,而是想请先生开馆授业。算筹之学本先祖之学,惜乎如今经大多失传,流行于世者,亦极少有人研习,如此数世,此学中绝大为可惜。因此文革在丰林山上设筹算馆。覓得年幼童子若干,请先生授其术业,使大学得以传世,祖宗之技不至中绝,此千秋之业,还望先生莫要托以一时之安逸。而负祖宗辜后人。” “哈哈……”室内传来一声怪异之极地笑声,“居然还有人知道筹算乃是祖宗之学,也算难得了!可惜世道纷乱,人心不古,愚夫妇在山中尚且可悠游自在研习术算,一旦出得山去,纷扰日多,非议不浅。只怕欲保首领而不得。客人既然有意开筹算馆,自然要广聘贤才,愚夫妇这样的朽木,实在是不堪于师道,客人还是请回吧!” 李文革听他句句不离“愚夫妇”,心中有些诧异,转过头问道:“观察,叶夫人也是术算高手?” 李彬捻着胡须微笑道:“岂止是高手,叶夫人家学渊源,祖上乃是幽州范阳郡人士。后来迁居江南。唐初时文皇筹建太学,专程派人将其全族迁入长安,并在士族志上将其姓氏特特提前了数十位。呵呵,比起启眠这点野路子,老夫这弟妹可谓家学正宗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颇响,话音未落屋中那人便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大哥太过不厚道。居然揭小弟的老底……” 李文革有点不明白,传自一行和尚的天文历算之学,怎么能够说是“野路子”呢? 不过他暂时没注意这个,既然室内的人不拒绝说话,那么事情便应当还有转余地。 他想了想,继续道:“叶先生请细思忖,术算之学如今不能大行于世,世间迂腐书生斥之为左道旁门。那是彼等愚钝,以先生之大才,岂不知术算之于国计民生之紧要?人立于世,行动坐卧饮食衣寐实在是处处离不开这门学问。此学若是能够大行于世,则乱世之祸可止,盛世之治可兴,先生自诩高才,当不存门户之见,以平生所学,倾囊授予诸生,日后此学发扬光大,曲阜庙中,岂吝先生之一席?” 配享孔庙乃是古代士人的最高荣誉了,这个东西拿出来,或许会有一点点效力吧? 里面地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低声与谁商议着什么。 过了良久,柴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一个布裙荆钗的美丽妇人微笑着走了出来,近前来裣衽道:“外子脾气古怪,让大哥和客人笑话了!” 说着,她伸了伸袖子,嫣然笑道:“两位里面叙话,外子不通人情,还请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李文革来到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见到美貌女子,他得自二十一世纪的美女恐惧症又开始作怪,干咳了一声躬身行了一礼,却啥话也没说出来,硬着头皮朝柴房中走去。 那少妇对李彬道:“大哥请——” 李彬挥了挥袍子:“上一遭是你家启眠亲自将老夫赶走的,他不说话,老夫是万万没有颜面再进你家的房门……” 那少妇略略有些发窘,垂头道:“大哥,启眠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何必与他认真?” 李彬大摇其头:“平日不认真,今日却必须认真,否则你夫妇岂不要怪死老夫?” 这时李文革已经走进了室内,却见一个丑陋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张木几前正在摆弄十几根小竹棍,一个小童从里屋探出头来,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正在打量自己。 李文革对女人发,对男人却不怕,哈哈笑道:“先生肯见在下,实在是在下之幸!” 那丑男人正是叶其雨,他 量了李文革一番,嘴角露出一个不屑的神情,冷冷道有请你进来,内人心善,你却不要错会了意……” 这时那少妇走了进来,歉意地冲着李文革一笑,然后转身对丈夫道:“你去给大哥道个歉,请他进来!” 叶其雨眼睛一翻,干巴巴道:“不去!” 那妇人顿时气结,李文革心中暗自思忖,看来此人却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只不过不知道学问如何。他眼珠一转,突然想起一个历史是十分有名地谬误来。 他缓缓开口道:“叶先生,在下曾经遇到过一位算学之士,曾向其请教四边形状的面积算法,这位先生告诉在下。只需将对面两边长度之和分别减半,再相乘即可,却不知这算法可对?” 叶其雨顿时大摇其头:“放屁……放屁……坊间骗子地话也信得么?” 那少妇却轻轻拍了丈夫一下,嗔道:“客人在此,说话留意些……外间均是这般算法,人家因袭了。也是学自先人遗法,又不是自家的谬误,你又何必开口便如此刻薄?” 叶其雨哼了一声,反驳道:“筹算之学不同经史,并无先圣先师万世之道可循。前人的算法筹技,多是差缪参半,只要是诚心研析之人,自然不难看出其中谬误。那人号称‘先生’,却如此以前人之法为法,这不是误人子弟,又是甚么?” 他转过脸对李文革道:“后生,你动脑筋好好思量一番,一个正方,四边均长一尺,按照这种算法,其面积为一尺方……” 他一面说着,一面拣出四根长度大约仿佛的草棍。在桌面上摆成了一个正方形。 — 李文革点着头道:“正是!” 叶其雨冷笑着伸手将其中三根草棍的位置挪动了一下,问道:“现在呢?” 这一回桌子上的图案变成了菱形。 李文革暗自点头,却含笑不语。 那叶其雨却以为他不懂:“蠢材,这面积比方才小了这许多,你还看不出来么?” 见李文革不说话,他索性将四根草棍摆在了一条线上。怒道:“这回总看出来了吧,仍然是那四条边线,长度未有更动,如今这个四边形状面积几何?这明明已经是一条直线了,哪里还有面积可言?若按那般愚蠢算法,此时面积仍然为一尺方,可能么?” 这个问题是中国历史上很有名地一个误会,一直到明代才改过来。李文革拿出这个问题。本来是想考量一下这个叶其雨的斤两。其实若是此人也认同这种算法,李文革便准备先打击一下他再说,让这家伙不再如此狂傲。不料此人一口便道破了这方法中地谬误,看起来即便不是大师级的人物。起码也是个对数学浸淫了不知多少年的专业人士了。 李文革这才放下心来,他微微笑道:“原来如此,先生果然是高才!” 叶其雨瞥了他一眼,毫不领情地道:“高才不敢当,便是稍稍用功些的小孩子,如此多摆上几次,便也都大彻大悟了。世人无知,拿着谬误当作法宝,其实都是懒学不肯用脑之故!” 李文革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有理,不知先生研习至今,不用筹具可能筹算?” 叶其雨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李文革一番:“你此言何解?” 李文革微笑着道:“小人曾经跟随一些化外之人研习过一些筹算之法,与我中原使用筹具计算之法大不相同,因此有意与先生切磋一番,先生可愿赐教否?” “哈哈哈……”叶其雨又是一阵怪笑,“原来客人是考校某来着,好,也罢也罢!既然客人想要一较高低,在下奉陪便是!” 他问道:“你不用筹具么?” 李文革笑了笑,自桌子上取出了一根草棍,笑道:“在下只用这一根即可!” 叶其雨一拍桌子:“也罢,到要看看化外的蛮夷们能有何等奇妙算法!” 说罢,他抬头道:“娘子请代为出题!” 李文革正要说话,那妇人却是盈盈一笑,道:“客人既然有此议,想必是不放心妾身出题,不若请进大哥来,由他来出题!” 见叶其雨踌躇,李文革笑道:“那样贤伉俪只怕又要不放心了,无妨,在下却有个法子,先生与在下,各出一个数目,在万万以下,千万以上,加减乘除各一次,最后将四个数目列出,可好?” 这是在较量基本功。对筹算行家而言,越是数目大计算难度越高,计算速度越慢,虽然是纯粹地低级计算,但是却极考量算家的记忆和对筹具的使用熟练程度。这种比试没有甚么花巧,也没有甚么太大价值,纯粹是算学家之间用来逞能比试的一种模式罢了。 李文革的提议妙就妙在双方各出一个同等数量级的数目,便相当于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数目,如此计算时 害怕这是对方已经算好了来唬自己地。 当下叶其雨拍案叫道:“好。好!这法子公道!娘子,取笔墨来!” 李文革摆了摆手,含笑道:“且慢,胜如何?负又当如何?” 叶其雨道:“若你胜了,我是不可能下山地,不过我可以允你将那些学生送进山来在我门下修习术算。若我胜了。甚么也不要你的,这便下山去吧……” 李文革哈哈笑道:“好没道理,若是在下胜了先生,说明在下自己便足以教这些学生了,何必还要送进山来请先生这输了地教?” 叶其雨顿时语塞,这时那妇人道:“若是外子输了,便请他出去给李大哥道歉赔礼,亲自请李大哥进来;若是客人输了。便由客人出去请李大哥进来,这可还公平么?” 若是平日里李文革早就大叫不公平了,不过此刻在这妇人面前,李文革的口舌却笨拙之极,只得苦笑着硬着眉头认了。 当下两人分别拿起了一支笔,蘸饱了墨汁,分别在一张纸上写了起来。 李文革自己提笔写下了“三千八百四十七万五千六百一十二”,然后将毛笔放了下来。 这时叶其雨也写好了,那女子拿了过来,同时将李文革写地数字拿了过去。李文革定睛看时。却见那男子写地是“九千五百四十一万七千八百二十六”。 李文革笑了笑,提笔在纸上记录下了自己刚才写的那个数字,然后放下笔,抬头看时,之间对面的叶其雨已经动作飞快地摆起了草棍,并且已经在白纸上写下了第一行数字。显然是已经计算完了加法。 这位大师计算速度如此之快,实在有些出乎李文革地预料,好在自己设定的是一道四则运算题,否则自己这个未来人非立时丢丑不可。 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端着自己手边的墨盏走到墙边,席地坐了下来,用手指沾上了墨,开始在土质地面上列竖式…… 很快。他就在身边的地面上记录下了一个“133893438”的数字。 同样时间不长,他又在身边记录下了一个“-56942214”地数字。 然后他开始计算乘法。 这个式子列的就长了,八位数乘以八位数,结果将是一个极度变态的十六位数。这么高位地乘法。即使以竖式算起来也是极花力气的,还好李文革的算数底子打得还算不错,一层一层乘下来,在折腾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之后,他成功地得出了3671259251059512的结果。 此时叶其雨的筹棍已经铺满了半个桌子,这已经是极高地技巧了,对于筹算而言,计算的数字越大,筹算的面积越大,两个八位数相乘,水平差的人把筹棍铺开一间屋子也不稀奇,叶其雨明显是筹算高手,他是把数字分成一组一组进行计算的,眼明手快加上记忆力高超,硬是在半张桌子上摆开了算阵。 李文革在身边用阿拉伯数字记下了结果,正准备换块地面演算除法,身边却传来了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叔叔,这些弯弯曲曲地是甚么啊?” 李文革一抬头,这才发现那少妇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身侧,正神情专注地观看着自己在地上列出的竖式,而一个几岁的小童正蹲在自己的对面,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却不知道是何时自内室跑出来的。 李文革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这是大食文字,用来筹算最方便不过的。” “大食是哪里?比长安还远么?”小童好奇地问道。 李文革苦笑:“远的紧,大食在西面两万多里以外的地方,比长安远多了……” “这些弯弯曲曲地文字,是甚么意思?” “这不同的九个字,分别表示自无到九九个数字。”李文革叹着气答道。 在这期间,那妇人仿佛着魔一般盯着地面上的几个竖式,几乎全然沉浸其间,对李文革和小童的对答充耳不闻。 李文革开始演算除法,没算上多少那小童又问道:“叔叔筹算不用筹棍么?” 李文革无奈地抬起头,心中连连叫苦,如此不断分心,是很容易算错地。高位运算最忌讳分心,偏偏这个孩子不住在身边打搅,只是他虽然不满,却也不好意思公然宣之于口。 便在此时,那妇人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转身轻轻对丈夫道:“启眠,不必再算了,这一局你已经输了……”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十章:历史的拐点(2) 大食文字艰涩难懂,但是这十个代表数目的字用于计便。{随}{梦} щww{suimеng][lā}比如这个‘0’,既代他九个代表数目的大食文字搭配起来却可以代表许多很大的数目,每当数目增加十倍,便可以在数字的后面加上一0,1代表汉字当中的‘一个’或‘单个’,这个1后面加上一个0代表的便倍,也便是10,即十个;在后面再加上一0表的便是十个的十倍——100,一0代表的便是一千,如万万万万之数,也可以用这些大食文字表达……” 李文革极为耐心地讲解着,就像教导未开蒙的小学生。而那两个年纪大的不像话的“小学生”此刻正如痴如醉地站立在席地而坐的李文革身边,满脸全是谦恭好学求知若渴的模样。就连那个极度不近人情的叶其雨,此刻也全然没有了李文革进屋之时那副倨傲的嘴脸,小眼睛紧紧盯着李文革用墨汁在地面上写出的竖式,连眨都不敢眨一下,仿佛眨一下便会错过丢掉些什么无价之宝一般。 “原来如此……却不知这个大食数目前面的‘一’字是何意?”那美丽的叶夫人轻轻问道。 “想来这必是代表九章当中所言之‘不足’的……”站在她身侧的叶其雨毫不犹豫地代替李文革答道。话出了口他才反应过来,急忙向着李文革一躬到地,十分惶恐地道:“客人莫怪,在下失礼了,若是说得不对,还请客人不吝指正……” 李文革倒是十分高兴地笑着道:“哪里……叶先生地悟性果然是天生灵慧。这个‘一’字其实并不是汉字,乃是大食人用来表示‘减’或‘缺欠’的符号,也便是先生所说的‘不足’!” “那这个十字——哦是很像汉字十字的符号——想必便是代表中土数算当中‘盈’或‘增’意思的符号了?”叶其雨欣喜地道。 “正是——!”李文革点点头,“这个符号叫做‘加号’,便是代表‘盈’或‘增’的符号地意思;这个‘一’字叫做‘减号’或‘负号’,减去也,负亏也,亏便是不足。因此凡是单独一个大食数目前面加上这样一个‘一’字,便代表中土文字中的‘亏多少多少’或‘有多少多少不足’之意,这一类前面带负号的数字,便被统称为‘负数’,而那些前面不带这种符号的数目字,便被称为‘正数’……” “……这个斜着放倒的十字,可是叫做‘乘号’?” 叶其雨指着乘法竖式当中的乘号问道。 和专业研究数学的人说话,就是比较省力,李文革极兴奋地点了点头。 看那叶其雨的意思,仿佛真有不把李文革列出地这几个竖式从头到尾研究个明白誓不罢休的意思。那少妇却比自家郎君多懂些人事,轻轻推了推他道:“……大哥还在外面站着呢……” 叶其雨怔了一下,问道:“甚么大哥?” 随即他便醒悟了过来,急忙冲着李文革一躬,一句话也不说,旋即一阵风样飞跑了出去。 还没等李文革反应过来。这家伙已然拉着李彬如同百米冲刺一般自屋外又飞跑了进来,李彬老头子措不及防之下连惊带喘,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言语,那叶其雨口中却连珠炮也似飞快地絮叨着,不留心根本听不清他说的是甚么意思。 “……大哥对不住小弟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不是东西上遭得罪了你老人家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小弟这便给你赔礼道歉你若还不解气便骂小弟几句出气小弟绝不敢心有怨怼……” 还没等李彬听明白他究竟在说甚么,叶某人已经迅地跪在地下咚咚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下子把李彬吓得不轻,急忙伸手搀扶,喘息着道:“这是怎么说?” 那妇人嫣然一笑……一面扶起丈夫一面对李彬道:“大哥还不明白么?你这犟脾气的兄弟给你赔礼呢,都用上跪拜大礼了,这负荆请罪之心可还实诚?” 李彬还是有些迷糊,那妇人于是将适才的事情分说了一遍。 “怀仁筹算胜了启眠……?”老头子两只眼睛顿时瞪得通圆。一副不能置信的神态。 在妻子解说的光景,叶其雨早就跑过去继续拧眉研究李文革所列的三个竖式了,那少妇说完了见他没有动静,忍不住轻起莲足狠狠踢了他一脚。 那叶其雨这才转过脸来,挠着头嘿嘿憨笑着道:“……是啊……惭愧,惭愧!” 那个叫轩儿的小童扯着李彬地下裳叫道:“是啊,伯伯,那个叔叔好聪明,他懂大食的文字,筹算得比爹爹还快——” 李文革这时候已经站起了身来,尴尬地冲着李彬一笑;李彬则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仿佛今日才第一次认识他,略带些口吃地问道:“……怀……怀仁通晓筹算之术?还……还懂大食文字?” 李文革红着脸干咳了几声,答道:“小时候和一个胡商学过一些……粗通而已……” 李彬疑惑地望向那妇人,那妇人断然摇头道:“绝非粗通——大哥带来的这位客人年纪虽轻,却决然是精通术算之学的翘楚,拙夫多年潜心钻研,摆筹之法已如化境,举目天下,于筹算上能胜得过外子的也没几人。便是久负盛名的王文伯,只怕也及不上外子……这位先生……虽还不知尊讳,然则只这数算一道,确实已臻于化境,愚夫妇甘拜下风……” 她一面说。那叶其雨一面背对着她大摇其头,不住念叨着:“差得远……差得远……”,却不知究竟是说自己差得远还是李文革差得远又或是王朴差得远。 李彬满怀深意地看了李文革一眼,看得这位李家前任家奴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却听李彬道:“还没给启眠和弟妹介绍过吧,此人便是老夫前番上门时所说地芦子关巡检使宣节校尉。李文革,字怀仁,乃是如今延州和彰武军中一等一的人物,如何,老夫推荐启眠和弟妹出山襄助他,还不算瞎了眼吧?” 这话说得那少妇脸上一红,叶其雨却仍旧听而不闻地不 地下的竖式,仿佛要从中看出几两金子来一般。 李彬熟知自己这位兄弟的秉性。当下介绍道:“怀仁与启眠说了半日话,又斗了算筹之术,想必已然熟识了……” 而后他伸手指着那少妇道:“我这位弟妹也非凡品,怀仁只怕还不曾知道,她祖上也是河北人士,乃是怀仁的老乡,只不过衣冠南渡之后,举族迁往江南,唐初又迁入关中。老夫这弟妹姓祖名霖,闺中小字渺然。乃是范阳祖氏族中得了真传的女才子呢……” 那少妇被李彬夸得极不好意思,向着李文革裣衽施礼,李文革却浑然不见,两只眼睛呆呆望着李彬,口中不住念叨着:“……范阳祖氏……范阳祖氏……迁居江南……?” 李彬笑眯眯点着头道:“正是!” “……莫非……叶夫人乃是做甲子元历地祖文远公的后人?” 李文革一脸崇拜地问道。 “李宣节见笑了……文远公正是妾身家祖……”祖霖略有些羞赧地再次行礼逊谢道。 — 李文革呆立了半晌,突然间如梦惊醒一般。长身向着祖霖施了一礼:“果然是家学渊源,令先祖大名驰于宇内,在下自幼年便听得他老人家大名,实在是如皓月之明普照众生,如沉渊之智以启世人,前辈哲圣,天下景仰,夫人请受文革一礼!” 李文革这一礼行得可谓心甘情愿。对于一个独自将圆周率演算到小数点后七位并且将自己地名字刻上月亮的牛人,李文革的心中除了崇拜只有敬仰,这种情怀是李彬等这个时代的儒生和文人万难理解地。 这位祖文远,绝对是一位够得上李文革如此大礼的偶像级人物。文远是此人地字,在李文革的时代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但是提起此人的本名,却绝对是蜚声国际名震寰宇。 祖霖祖上的这个牛人,大名叫做祖冲之。 提起大名鼎鼎的圆周率,无论是后世的中国还是外国,无论是华人还是洋人,都不得不提及此人的名讳,就在月球的背面,有一个方圆极广阔的环形山,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地。 中国历史上能够引以为傲的数学家并不多,祖冲之无疑是他们中最耀眼的一个。 “如何?启眠,如今心甘情愿出山了么?” 总算寒暄介绍完毕,李彬笑眯眯问叶其雨道。 叶其雨一愣,看起来他还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他的注意力自方才筹算完毕乘法之后便被李文革在地上写出的竖式吸引去了,沉迷至今头脑尚且不是很清晰。李彬一提他才想起这二人此番进山的目地,不禁心下踌躇起来。脸上浮现出一副犹豫难决的神色。 实际上刚才那番较量,叶其雨在窄小的半张桌子上摆算筹棍,仅用了将将不到两刻功夫便算出了乘法结果,得数与李文革的得数相同。运用筹算之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算出得数,其筹算功力确实已经堪称独步宇内傲视天下。李文革所用的竖式在二十一世纪虽然只算小学课程中最基本的运算法则,但在公元十世纪的中国,却绝对是一种越时代地先进科学方法。叶其雨输掉这场比试一点也不丢人,若是两个人用算盘来计算,以李文革那种半吊子的珠算功力,是绝不可能赢叶其雨的。然则以先进了一千多年的竖式来战胜繁复麻烦地筹算,绝对是一种不对称的比赛,然则叶其雨输得一点也不沮丧,反倒兴奋地现了无价之宝,此刻他早已将什么比试以及出山等等“小事”忘到了爪哇国去。一心只想和李文革仔细地请教一番这用起来方便无比地大食文字和奇妙算法。 然则此刻无论是他还是祖霖心中都明白,如此精妙的算术,李文革想必是不会轻易传授的,若是不肯出山相助,人家凭什么将这么奇妙的东西无私相授? 良久,叶其雨才结结巴巴答道:“……那个……李大人……哦……怀仁兄。尊驾术算之精,实在远在其雨之上,不要说开山授徒,便是开宗立派也够资格……在下这点末学,只怕入不了李兄法眼,若是李兄不嫌弃在下鄙陋,可以将尊驾所说的学童送进山来,在下保证将平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不是其雨不卖尊兄面子,实在是一家人在山中住得惯了,繁华之地是非颇多,在下不胜其扰,在山中居住一样能够给怀仁兄帮忙,在下说到做到……只要……只要……” 说到这里,叶其雨却“只要”不下去了,一脸可怜巴巴地求恳神色,心情忐忑地望着李文革,唯恐这个宝贝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自己便学不到如此精妙地算法了。 李文革大感头痛,他眼睛转了转,笑道:“启眠兄的心意,文革悉知之,人各有志,本来不敢勉强。只是文革在术算方面,所学实在有限,便是有些领悟,也实在难以举一反三。而算学领域之广,涵盖之大,实在不亚于领袖华夏千年之孔学,如今天下研习数算之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像启眠兄这般宗师更是稀缺。文革地本意乃是请启眠兄出山,与文革相互教益切磋,而后广授学徒,则若干年后。世上研习此术之人渐多,学风漫荡之下,无论军国大事还是百姓生机,均有所益,所谓贤兼济天下,是之谓也……” 说到此处,他又拾起自己刚才拿来了却没有用的那根筹棍,蘸上了一点点墨汁,一面在地上画着一面道:“……大食数字及加减乘除之法,以及平方开方,均不过是小道末技,小弟所学之胡技,远非仅此而已,比如求积之术——” 说着他已经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弧线和一道直线,两道线组成了一个弓形的图案。 他努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道:“这道弧线被一道直线一分为二……”,说着,他伸手画了一条直线,将弓形均分。 “这道直线上有一点,经过此点到弓背以外的一条直线上任意一点之间的连线均被弓背所均分……” 李文革画出了焦点和准线。 他拍了拍手,放下草棍直起了腰,笑着道:“启眠兄请看,这便是所有已知之条件,这一点距离这条线的垂直距离可以测量得出,假设这段长度为两尺,以此来筹算弓 弦所围成形状的内积,若用胡法可以测算得颇为精确小,启眠兄可有筹算之法?” 叶其雨大张着嘴巴看着地上地图形,两只小眼睛猛眨,口中喃喃自语着,两只手双拳紧握,关节都攥得有些白,显示出内心极为紧张极为矛盾,良久,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妻子。 祖霖的目光也早便被李文革画的图形吸引了过去,她没有抬头,却轻轻摇着头淡淡道:“用割圆术或可一试,然则此弓背并非浑圆,定义之条件颇为怪异,若要笼统算之,或可得出粗略结果,然则差缪必大,若要精确求积,实实不能……” 叶其雨挠着头对李文革苦笑道:“内子精研点线面体形状之学,此技她还在其雨之上,她尚且不能解,仓促之间,在下也想不到甚么好法子。” 李文革笑了笑,这道题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讲确实难得有些过分,不要说叶其雨和祖霖,便是祖冲之在世,郭守敬提前出生,要想在现在这个时代解开这道题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弯下腰,画了一道十字线,分别标出了箭头,口中道:“胡法当中,第一步便是用两把尺子垂直摆放,两尺交错处为中心,称之为原点,或叫零点,原点左侧为负数,右侧为正数,这两把尺子组成的形状,便叫做坐标系,如此弓背和弓弦上的每一点,均可以用两个尺子上所标刻度标明,胡法中将一曲一直两条线上地每个点对应在横尺上的刻度以‘x’来体现。对应在纵尺上地刻度用‘y’来体现,这两个乃是西域某国文字,用来替代随时在变化不能被确知的数目。如此根据刚才举出的条件,运用九章之中勾股之法,可以测算出弓背上的每一点到已经确认地这一点之间的距离为‘x-这个式子的开方值。这里增加的这个符号a乃是直线上地一个人艺数值。可以等于一,也可以等于零。方才已经说过,直线上任意一点到已经确知的这一点之间的连线被弓背所均分……” “因此这两个筹算得出的结果应该是同一个——” 祖霖脸色通红地道。 李文革抬起头,极为愉快地一笑:“正是!” 叶其雨也接上道:“只要随便给这个圈圈符号——哦,是‘诶’——随便定个数目,便可轻易地得到一个只有两个不知道确切数目的筹算法式……” 李文革大张着嘴,笑得牙都快掉下来了,连连称是。 “《九章中的方程之法,经过演化虽说也能最终解析明白,却绝没有如此清晰透彻……”叶其雨两只眼睛充血地咽着唾液说道。 李文革扔掉手中地草棍。直起腰道:“有了这个叫做等式方程的‘法式’,弓背和弓弦之间的面积便可求了……” 说到此,他闭上了嘴巴,笑吟吟看着这夫妇二人。 “然后呢……如何用这筹算法式筹算面积?” 叶其雨直勾勾地盯着李文革,急切地问道。 “启眠——”祖霖满脸通红,极为不好意思地对着丈夫嗔呼一声。 叶其雨这才反应了过来。看来若不肯答应下山,李文革下面这求积之法是无论如何不肯再教了。 展示到这个份上,无论是叶其雨还是祖霖,心中都已经一万分相信李文革确实有求取这个由曲线和直线组成的怪异形状精确面积的方法,然而两人也都知道,如此精深奥秘的学问,人家无论如何是没有理由毫无道理地传给外人的。 “渺然……” 叶其雨有些底气不足地望着妻子,仿佛在讨主意。 这目光令李彬顿时嗤笑不以。更令唯恐被人视为房玄龄夫人一般人物的祖霖羞愧难当,她强自镇定地道:“嫁鸡随鸡,夫君乃一家之主,是去是留。妾身和轩儿均遵从夫君之意!” 叶其雨当即如蒙大赦,向着李文革一躬到地:“既然文革兄如此看得起在下这点浅薄道行,其雨甘愿追随文革兄,于术数一道,尽力协助,只要文革兄不以叶某学术鄙陋相弃,叶某愿尽竭全力,甘为尊兄驱驰……” 李文革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这个人才挖得可真是不容易,自己在高中那点数学底子几乎都已经快被掏空了。 他心中此刻对于将叶其雨夫妇培养成横空出世地大数学家充满了信心,反正出山之后,便要让这夫妻俩见识见识自己当年在军校籍以混得学士学位和毕业证书的终极必杀技。 一想到自己即将使用七百年后才会横空出世的微积分来欺负这一对杰出的古代数学家,李文革在心中大呼过瘾地同时给了自己两个字的终极评价——无耻!!!!!!!!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十章:历史的拐点(3) 固的好脾气终于用尽了。这位名头极大的王状元自~来,便没停住四处查看,哪怕是陆勋明言是军机重地的武器库和情资室,王记室也坚持要进去看一看。在这个问题上陆勋丝毫没有让步,他干脆而坚决地告诉王朴,在丰林山军寨中,只有李文革才有权利批准一个不具备相应军事衔级的人员进入这两处地方,其他的人一律无权逾矩。 当时王朴极为冷冰冰地问了一句:“若是老夫一定要看呢?” 陆勋一丝不芶地答道:“没有接到放行的命令,卫兵将扣押所有擅自接近这两处军机重地的人员。又敢于硬闯或是反抗者,卫兵可将其就地斩杀。” 听了这不卑不亢却杀气腾腾的回答,王朴脸色木然,没有说话,却终究没有再要求查看这两处机密之地。 在之后的巡回视察中,这位王大人的脸上再未露出半分笑容,语气也逐渐变得尖酸刻薄起来,口中偶尔说出来的言语也开始令秦固更加难堪和警惕。 在观看新兵队的队列训练时,王朴对于这种全新的训练模式极为好奇,在木着脸询问了一些具体细节之后,这位状元公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此练兵,只为了一个小小的定难军,实在是大器小用了啊……” 在观看由木工棚和铁匠窑组成的兵工队时,王朴连连冷笑:“李宣节看来果然是胸有大志啊……” 在视察伤患营时。王朴一句话没说,出来后才淡淡道:“麾下有如此不畏死地虎贲之士,关中诸镇,日后定然要扬李宣节的鼻息过活了……” 终于等到日落,陆勋邀请王朴在山上用饭,王朴却严词拒绝。冷冷道:“……看来说这位李宣节是魏武帝刘寄奴,倒是老夫小看了这位指挥,以山上驻军的规模气势,过得几年,只怕天下都不必放在李宣节眼中了……” 秦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转过身,远眺着已经升起的一轮明月,背对着王朴淡淡道:“卑职不明白文伯大人的意思……” “……二十年来。延州黎庶年年都在党项人的劫掠肆虐中辗转挣扎,彰武军不成器,面对定难军连出城都不敢,更遑论接战。九县生民水火吊悬,日夜企盼着有人能够保护他们不被党项人屠杀掳掠,日夜指望着能有几个仗义之士肯于站出来守境安民……” “朝廷诸公都是海内仰望地贤人,当今天子更是众望所归的圣君,文伯先生一代高才,文名播于天下。可惜九县生民却无一人曾受诸公之惠。当定难军的铁骑在延州四处残杀百姓奸淫掳掠之时,当叛变的乱兵滋扰街市祸害黎庶之时。诸公在何处?朝廷又在何处?如今总算有人本着天理良心来治军护民了,总算有人震慑九县使骁兵不敢妄动了,黎庶们刚刚有几日好日子过了。文伯先生便来了,左一个魏武帝右一个刘寄奴,竟欲置其人于嫌疑之地而后快。卑职实在是不明白,将李怀仁说成是胸有大志心怀叵测之辈。于朝廷究竟有何好处?于文伯先生自己又有何好处?” 王朴脸上颜色变了变,捻须道:“延州的事情,自有彰武军节度自家打理,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自然是延州节度使之责,子坚明府不去问你家侍中,却来问王朴,本末倒置了吧?” 秦固冷冷一笑道:“高侍中若是能够保境安民。还会有现在的芦子关巡检使么?高衙内若是能够压制全军,还会有如今的丰林山大营么?李怀仁究竟是不是魏武帝,是不是刘寄奴,秦固不知道。然则秦固知道。此人有着一颗常人所没有的赤子之心。延州数千军士,只有他一个人肯将九县生民地安危祸福看做自己的本分,只有他一个人敢于为了百姓而公然抗命。文伯先生以李怀仁相比魏武帝和刘寄奴和刘寄奴相比,确实不确!在秦固看来,魏武帝比怀仁少了一分仁心,刘寄奴比怀仁多了一分杀气,他能得军心民意,不怨旁人,只怨高侍中父子和朝廷未能尽职尽责,否则焉有今日?” 王朴轻轻笑了笑:“秦明府言重了,如今有哪个藩镇肯将朝廷放在眼里?延州地面的事情,不是朝廷不想管,实在是鞭长莫及啊……” 秦固冷冷道:“是啊,朝廷鞭长莫及,所以才坐视万千黎庶陷于倒悬而不闻不问,如今延州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点起色,朝廷的鞭子便够长了,便要来延州施展手段展示声威了,是么?” 这分明是抬杠,王朴苦笑两声,干脆闭嘴。 他不说话了,秦固却并不打算放过他。 “秦某不知道文伯先生在朝中能说上什么话,也不知道朝中诸公和天子是如何看待延州之事的。不过秦某却明白,削藩和撤镇,是历代朝廷都在盘算之事。藩镇之祸,非自今日而始,是 结于今日,更不是卑职一个小小县令该想该问的。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万世不移之理,当今天子若是不肯体恤延州数万生民的生计安危,则此九县之地,势将不为郭姓所有。去年高侍中既然能够举州以降今上,今日延州文武同心,上下一效,改换门庭更易旗帜,却也并非多么困难的事情。朝廷无一人献一策出一兵以御党项,与于九县生民并无尺寸之恩,文伯先生以为那些在饥饿和杀戮中惊恐度日的百姓们会感受当今天子的浩荡天恩么?” —更新,更快,尽在沸腾文学网,。1——0——1——'D——,手机访问:ap.1——0——1^eT全文字阅读让您一目了然,同时享受阅读的乐趣! 王朴苦笑,几日以来一直以为这位秦县令年纪轻轻行事却是沉稳有度,不料还有如此性情激烈地一面,自己今日不合惹了此人,他看来是不太可能善罢甘休了。 他捻着胡须道:“秦明府大言炎炎。虽然一片拳拳爱民之心,然则却将礼仪纲常置于何地?将当今天子地威严置于何地?” 秦固当即反驳道:“唐文皇曾经言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孟子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秦固首先肤施上万黎庶的亲民父母,其次才是大周社稷和当今天子的臣属。君以爱民恤民为治道,则社稷兴,礼仪存,纲常在;君以暴民虐民行乱政,则社稷败,礼仪亡,纲常乱。这么简单明白的道理。文伯先生当世大儒难道不懂?自梁以来,天下纷乱,割城占地、称王称霸之辈比比皆是,祸害百姓戕乱黎民的更是数不胜数,其礼仪何存?其纲常何在?今上若是恪守纲常,湘阴公又何至于身死?北汉王又何至于称国王土?” 他顿了顿,冷冷道:“豺狼当道,朝廷不说打狼,却对打狼之人猜忌百倍,文伯先生?朝廷这般态度。延州黎庶为何要归化其治下自己找罪受?” 王朴缓缓点了点头:“能够得秦明府如此尽心竭力为其说话,这位李宣节还真是一个得人望之人啊……” 秦固寒声道:“去年八月乱起,乱兵肆虐街市涂炭人民,无一人敢管,无一人敢问,李怀仁一个人一柄刀。当街手刃九人,使乱兵震骇,使黎庶得安,请问文伯先生,当是时,高侍中在哪里?朝廷在哪里?若是只有此人能救延州,只有此人能济黎民,那么纵然此人真地是魏武帝重生。刘寄奴在世,下官认了,李观察也认了,九县黎庶父老愿长旌素节。推戴此人为延州之主。无论高侍中父子高不高兴,无论朝廷承认与否,此事事关数万桑梓命运生计,断不容他人阻碍败坏……” 王朴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冲着秦固微笑道:“子坚明府高看王某了,某职衔卑微,并无资格觐见皇帝,更不要说御前进言了……” 秦固静静地看着王朴,一对沉静如水地眸子中蕴含着千般力道,王朴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缓缓道:“高侍中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彰武军节度使,虽然延州如今的局面已经明显不受他操控,然则朝廷毕竟是朝廷,在没有新的任命敕书之前,朝廷只承认高侍中是名正言顺的延州之主。当然,六宅寻访使此来的目地便是弄清楚延州究竟是谁在掌权主事,至于说究竟是否承认这个掌权主事之人,便不是寻访使能够决定地事情了,那要由枢密上奏天子批复……当然,只要皇上以为可,枢密一般是不会违逆圣意行事的……” 秦固这才露出了一个笑容,淡淡道:“六宅寻访使本应由枢密王相公签派,如今天子行驾在外,却中旨回京自禁军中选了张驸马做使臣,还允许文伯先生代表太原侯随行,这明显是不信任枢密的意思,枢密上奏,此次恐怕极难合圣意了……” …… 比起王朴地微服探访行动,韩微的微服就辛苦多了,两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世家一家都不能落下他基本上都要挨家挨户走上一圈,而且走的时候还不能使用张永德的名义,只能用他自家的名头一家一家去拜门。本来要说陕州节度衙内的名头也够分量了,可惜延州地方小官员和族门地文化程度政治水准参差不齐,有好多不开眼的根本就不知道韩通是谁,更有甚者甚至干脆连陕州是在什么地方都没概念,这便给韩微的私访行动带来了诸多不便。 更加令他不便的,是自己那副罗锅身材。 韩微在韩通的三个儿子当中最是聪明,幼年便通经史,颇为韩通所爱,奈何小时候一场大病,令韩微落了个深度驼背,本来英挺俊俏的一个人,如今乍一看去猥琐得不像话,在汴梁地上流社会中,几乎都知道韩家有个“橐驼儿”天生聪颖,乃是韩通的掌上宝眼中珠。 然而这个残疾此刻却给韩微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因是微服拜访,他便换下了绸缎的官袍,换上了一件白叠布袍,便那么出了门。 他这么一身打扮 上那个天生的大背锅,实在是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上年月家境稍稍好些地读书人打扮得也比他强些。他这模样前去拜门,看门的没有当场将他叉出去便不错了。好在他的名刺足够硬,但凡主人在家地,大多都接见了他。 不过对于他那个丑陋的罗锅,基本上一直是各主家上至主人下至奴仆一致取笑的对象。有地主人比较厚道,会一面怜悯地望着他一面怒喝着阻止家人和奴仆十分没有礼貌地嗤笑。有的主人则在装模作样的攀谈中一直暗中打量他的驼背。虽然脸上道貌岸然,但是韩微知道这种人若不是在人前强撑着一张面子早就笑作一团了。 还有一种人既不取笑他也不怜悯他,但是从他们的目光中韩微却能够感受到赤裸裸地厌恶和轻蔑。这些人的表现便是态度极为客气,但是很短的时间便会匆匆送客,韩微相信这些人回去一定要拿大木盆洗个热水澡,彻底冲洗干净自自己身上沾染到地霉运。 自小驼背的韩微对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从小在外人的白眼中长大,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取笑和不屑。韩微现在对任何来自于外人的潜在伤害免疫力极强。冯道提倡的“唾面自干”其实代表的是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一种面对现实的无奈心态,而韩微则更加无奈,驼背并不是他的错,然则他却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好在家庭还算温暖,父母兄弟姐妹对他还算照顾,因此韩微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在别人那种异样地目光当中迎来送往。 在韩微心中,其实并不认为自己残疾,但是每当公共场合,他却反而喜欢将自己的“材质残劣”挂在口头上,一方面是无奈之下的一种自嘲。一方面却是对轻蔑厌恶自己的人的一种暗讽。 尽管受了无数白眼,韩微这一天仍然收获匪浅。西城的几个大族都走了过来,几个重要地老军头和节度幕府僚属也一一拜访。经过这一天的探访,他发现大多数族门对李文革的态度暧昧,似乎是一种又恨又惧的心情,不赞成此人的言行做派。却也并不敢公然表示对此人蔑视轻忽,敢于像秦家小员外般公开要求朝廷诛除此人以靖地方的一个也没有,大多都是打着哈哈把这个问题含混过去。 而军头们则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他们颇有一种坐山观虎斗的悠闲姿态,对高家这些人心情复杂,毕竟是追随了多年的主公,然而高家将他们一一排挤出军队地做法却令这些人心寒齿冷;对李文革这些人则明显表示出一种对小字辈的轻视和不屑。不过当韩微直接问起他们究竟支持谁的时候,这帮老家伙绝大多数表示支持高家。认为李文革是在胡闹;而极少数则明确表示谁也不支持,自己已经退休养老,对这些纷争互斗没有任何兴趣。 拜访完东城的县丞和县主簿,韩微已经颇为疲惫了。只剩下最后一家肤施县尉陈夙通还未曾探访,虽然差着一个半个也无所谓,韩微还是决定一次性在今晚拜访完,免得明日在专程跑上一趟,为一个九品县尉,实在是不值得。 他来到陈府门前,递上名刺,便在门前立等。 陈夙通今天受秦固差遣出城公干,此刻还未曾回来,陈哲则在西城地聚贤楼宴请州城各大商号的主东老板,此刻也不在家中。名刺上标明的又是一位节度衙内,虽然其貌不扬一副罗锅身材,仆人们心中暗自腹诽,脚下却不敢怠慢,急匆匆进内宅去请示陈夙通的女公子陈素。 “姑娘——这是访客的名刺!” 一个贴身丫鬟将名刺递了给陈素。 陈素接过看了看,眉头拢了起来。韩通的名头她是听过的,也知道这是极得皇帝信任的一个藩镇,坐镇陕州把守潼关,兼顾洛阳和长安,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的儿子,却是怠慢不得的。 父亲不在,原本应该打发他明日再来。不过对一位衙内,这样颇有些不够恭敬,更何况时候已经不早,父亲极可能已经离家不远了,只需等上少刻,陈夙通便回来了。 想了一阵,她将名刺递了回去,道:“让陈安出去将名刺交还,就说我家不敢受,请这位衙内二堂端坐用茶……” 等那出门传话的丫鬟回来,陈素已然坐到了梳妆台前,轻轻吩咐道:“艾香,帮我梳头,我要出去会一会这位韩衙内……”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十章:历史的拐点(4) 家父稍后便会回转,让韩衙内久侯,却是不恭得紧了 陈素一面向着韩微裣衽为礼一面款款言道。 她初见韩微时也被这位衙内的怪模样吓了一跳,但是她立即便镇定了下来,淡定自若地行礼说话,然后走到另一侧的下首位置坐定,端起茶杯道:“家父和舍弟均外出未归,只能由小女子代为奉茶了,还请衙内不要见怪。” 晚唐五代之时的男女大防远没有宋代那么壁垒森严,虽然初唐时女子频频出席上流社会交际圈甚至以情人众多为荣耀之事的夸张时代已经过去,但女子在人前抛头露面却也仍然是常事。父亲和家中男子不在,女儿出面代为招待客人并不罕见。这是一个连传统的贞节观念都还没有形成的时代,这个时代观念中所赞颂褒扬的烈女,不是那些有洁癣以至于被陌生男人碰了手一下就羞愤得要将整只手砍下来的愚昧女性,而是在公开的宴会上手执板砖将杀父仇人当场拍死的卫家无忌。 因此虽然韩微初时见是女子待客,也微微吃了一惊,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令他微觉惊讶的是,陈素初见时虽然貌似也被自己的驼背弄得呆了一下,但忡怔之后旋即面色如常,并未有一般女儿家见到丑陋男人之时那种厌恶畏惧的天然反应,反而彬彬有礼地端坐奉茶;更难能的是此女看自己的眼神绝不躲闪。一副泰然自若地淡定模样。 美人在侧,奔波了一天原本已经全身酸痛疲惫不堪的韩微顿时又精神了起来,他微笑着拱手为揖道:“是韩某来得唐突,叨扰了陈家娘子了。” 陈素轻轻说了一声“不敢”,随即道:“衙内可曾用饭?若是还不曾用,妾身自当安排厨下准备膳食。” 韩微听了。苦笑着抚着肚子道:“娘子如此一说,韩某倒真是饿了,实不相瞒,今早出门至今,某连午饭都不曾用,如今早已是饥肠辘辘了。不过也不好太过麻烦尊府,若是府中已经用过饭了,便不必麻烦。若是还未曾用过,则用餐之时若能为韩某添上一副杯箸,便感激不尽了!” 他说得客气,陈素听了也不禁莞尔,微笑着问道:“不知衙内可有忌口?” 韩微摇了摇头:“没有,韩某甚么都吃得,如今这世道,能有一口安生饭吃,已经十分不易了!再要挑嘴,便是不知惜福了……” 这句话却说得陈素大起知己之感。如今节镇公子能够如此明达知命的真是凤毛麟角了,这位二十二岁的大龄女青年一笑之下挥手叫进管事仆人,简单地吩咐了两句,待仆人去了,她才转头冲着韩微俯了俯身:“怠慢衙内了!” 韩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展颜道:“娘子可否不要叫秦某衙内?这称呼无数人叫。某早已不耐烦,却又不好直说,实在是郁闷已极……” 陈素一对明亮的眸子扫了韩微一眼:“哦……?却是为何?” 韩微肃容道:“衙内之职始于节镇初设,然而如今却成了自继父职的凭籍。少年人少经历练不通世事,连个县曹都未必能够做好,却一下子便做了衙内,老父一旦百年,则赫然继之为藩镇。不管能不能服众。也无论资历威望是否足够,骤然间山一般重地位子砸在头上,哪里还有个不晕的?明明没有节度的本领却偏偏强做了节度之位,只怕举家族灭之期不远了……” 陈素心中暗暗点头。这个驼背衙内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虽然身形猥琐,见识却称得上高人一等。虽然还不知此人才学究竟如何,仅凭这一番言语,便已经胜过延州的高大衙内多少倍了。 陈素笑道:“公子的别字如何称呼?” 韩微大喜,笑呵呵道:“韩某字启仁,没有别号,字也是父母所起,娘子便叫韩某启仁好了!” 陈素轻轻颔首:“商之微子,仁参箕比,启仁公子的台甫果然寓意深渊古朴,颇得圣人立言立身的真意……” 韩微吃了一惊,他抬首打量了陈素一番,拍手笑道:“原来娘子竟是个女才子,实在是韩某失敬了……” 陈素脸上一红,低下头道:“不敢当公子缪赞,小女子粗读过几本书,怎当得才子之名?” 韩微哈哈大笑,心情极是畅快,一天的疲惫郁闷此刻早已一扫而空,当下道:“读书本来便当粗读,又不用考状元,不做进士又不致饿死,何必非要去抢夺穷人家孩子地饭碗?粗读才能博览,博览方能知晓天外有天,先秦时诸子百家,如今只剩下儒门独朔,实在是一桩大憾事。” 陈素却有些不赞同地道:“诸子百家虽然不少,然则能够用来治国的,终究不过儒家一道。黄老之言,般墨之行,申韩之术,虽然都曾逞得一时之盛,却终归不能用来治化苍生,故而均渐式微。黄老学能静心智,墨学可励心志,韩非之术能治宵小,然则若论起有益世道人心,还是儒学最好。” 韩微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娘子说的是!韩某也并不曾鄙薄儒学,只是可惜,先秦诸家学术,始皇帝烧了一批,董子尊儒又致诸道式微,至今大多已经罕有存世者。论起治道,诸子拍马赶不上孔孟,百家皆不如儒家。不过这些学问终归是前人心血,若是流传下来 睹,即便是无益世道人心,也是好的……” 陈素轻掩檀口,笑道:“启仁公子竟是个痴人,人家看书皆为了功名利禄,公子看书却似是为了看书而看书,当真是少见。” 韩微也笑道:“为功名读书,不过是读死书罢了。章丽山诗云‘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可见死读书地人在乱世百无一用,反倒不如不读书的泥腿杆子有出息。这道理祖龙没有勘破,强横之秦才至于二世而亡。如今海内板荡,读书之人若是没有点自知之明,只怕最后死都不知道自家是如何死的!” 陈素连连颔首:“此乃大彻大悟之论,非洞彻世情明晓大势者不能言。” 两个人说了半晌。陈家父子还是不曾回来,饭菜却已经端了上来,几样荤素用小碟子盛着,一碟子制作得极精致的小饼和馒首,外加一壶酒,皆用一个托盘端了上来,放在了韩微身边的案几上。 韩微一愣:“娘子已经用过饭了么?” 陈素嫣然一笑:“妾身自幼修习养身之道,晚上向来极少进食。未免存食!” — 韩微一怔,苦笑道:“原来如此,早知道便不麻烦娘子了,实不相瞒,韩某虽然向来脸皮厚,然则娘子不吃,韩某一个人实在是万难下咽。” 陈素想了想也是,谁吃饭时旁边有个人看着也不舒服,当即笑着吩咐仆人道:“给我盛碗粥来,再把少爷前些日子腌的萝卜。切一小碟子来……” 见仆人退下,陈素笑道:“家父想必是有事情耽搁了,实在是对不住公子了!” 韩微连连摆手:“无妨……无妨……” 陈素问道:“不知公子此来,究竟为了何事?” 韩微沉吟了起来,有关延州局面地事情,他不知道和陈素一个女儿家说起是否合适。他这一迟疑。陈素立时会意,这姑娘立即善解人意地笑道:“是妾身不该问,想必是有紧要事情,否则公子不会夜来访……” 韩微急忙摆了摆手,笑道:“也不算甚么大事,实不相瞒,秦某是想向陈公请教一下他对芦子关巡检使李大人的看法……” 陈素一怔,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 …… 张永德亲自出门将一脸倦容的王朴迎了进来,微笑着吩咐随侍的禁军卫士沏茶,转过身才问道:“如何?文伯公这一天可有收获?” 王朴捻着胡须微笑道:“老夫不与将军客气,实话实说。此番丰林山之行,老夫有所得!” 张永德缓缓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微笑着道:“说来听听……” 王朴沉思着道:“丰林山上训练新兵之法,乃是老夫生平仅见,其严厉处细微之极,然则却绝少见到军棍或斩刑。官兵之间上下级壁垒森严,然则却在一处用饭,所食无论是材质还是分量都没有差别,虽然打骂士兵在军中是家常便饭,但却不曾见有军官驱使士兵做私事。周正裕乃是御侮校尉,是李文革的左贰,老夫见到此人之时,他居然在自己刷靴子……” “……副指挥级别地军官自己刷靴子……”张永德沉默了起来,这种事情即使是在禁军当中也绝不可能有。 “还有其军纪之简洁,也是让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王朴脸上带着极为凝重的神色道。 “怎讲?”张永德问道。 “其军纪全部加在一起不过十三条而已,而且老夫没有见到斩刑。那个陆队头告诉老夫,军中是禁止滥杀地,极少有斩刑,军官不能随意处置士兵。凡监禁、劳役、肉刑、死刑,必须由营队两级军法官会审,同时还要有犯卒的队头在场旁听;死刑一律要上报李文革本人,由他复核之后才能最后行刑斩首……” “真是麻烦啊……”张永德眉头紧锁着道。 “不错,老夫也一直在诧异,不杀人立威,不严刑峻法,如何能够治得住这群骄兵悍将!然则丰林山上的军士军纪之好更是老夫生平所仅见,其卒行则两人成行三人成列,食则依次序排队不喧哗不拥挤不争抢,操练时能够身材笔挺在太阳底下一个姿势站上足足两个时辰,站岗的士兵披甲执兵,即便是营中军官通行,也要对齐口令才能放行……抱一将军,这样的军队,你见过么?” 张永德已然听得呆了,半晌方才回过一口气来,却没有回答王朴地问话。道:“还有么?” 王朴道:“山上不仅有军垦屯田地营地,还有木匠和铁匠,丰林山士兵手中的兵器,如今都是自己打造的,山上还有伤患营,里面居住着的都是一些因战负伤乃至致残地士兵。下官仔细询问了一番,其中几个竟然是折家地兵!” 张永德大吃一惊:“折家军在丰林山上?” 王朴摇了摇头:“我仔细问过,这些伤兵是在魏平关负伤,而后因为前面的治疗条件简陋,这才转到丰林山上的伤患营来养伤的……” 张永德喃喃道:“看起来,折家和这个李文革的交情不浅啊,居然两家地伤兵都在一处养伤。” 王朴道:“不止如此,下官验看了他们从芦子关带回来的两百七十五颗人头。可以确认全部都是货真价实的异族, 狠胡须颇多。下官虽然不是军伍出身,却也能够当实在在厮杀得来地战果,绝非杀良冒功!” 张永德点了点头:“这一点我们派往芦子关方面的人已经回报了,修路的流民们已经在传扬,李文革打了大胜仗,党项人在芦子关前扔下了两百多具尸体狼狈而去。这应该是自定难军兴起以来在延州人手中吃的第一个大亏。这个李文革,实在是不简单啊……” 王朴叹道:“此人至今为止还没有见过,不敢断言,不过这个肤施县令秦固……” 张永德皱起了眉头:“秦固如何?” 王朴脸色变得肃然。感慨道:“此人若假以时日,必是廊庙之才!” “哦?”张永德饶有兴味地翘起了嘴唇,“能得文伯先生如此评价的人可是不多啊……” 王朴道:“此人一腔血气,倒也还罢了,年轻人大多如此。然则此人身上自有一番正直凛然之风范。孟子所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正是谓也!他不像那些寻常州县官吏坐井观天见识短浅。然则却绝不屈就情势摒弃原则,这一点尤为难能可贵。作为亲民之官,能以百姓黎庶为天,便是天下一等一地好官。如今文人大多少风骨,这样的人已经极少见了。” 他顿了顿,道:“此人能够心甘情愿为那李文革驱驰,可见这个姓李的武夫也绝非能打能杀善于治军那么简单。” 张永德颔首道:“这一点永德也早便想过了。一州之内,文官和武将不能一致。这已经不新鲜了。能够得到文官和武将一致推戴的藩镇极少,这个李文革能够做到,可见其人必有过人之处。芦子关一战地内情虽然难以确知,然则以一个指挥地兵力竟然能够杀敌两百七十五人。这几乎已经是一营兵马的总额了,此人若为大将,数千军马便可纵横天下。” 王朴深表赞同,他笑道:“今日在山上,老夫以曹满刘裕之语相试探,那个性陆的军官倒还罢了,却激得那秦固颇为恼火。这小娃娃当着老夫的面数落延州节度和朝廷,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明白说道即便是朝廷反对,九县军民也要一心一意推戴李文革上位。以老夫看来,若是朝廷真个逼急了,旁人如何不知道,他是真有拥戴李文革脱离朝廷治下的决心的!” “哦?”张永德吃了一惊。 王朴叹道:“其实平心而论,他说地并没有错,这许多年来两代朝廷确实不曾于延州军民有过甚么恩惠。前朝和本朝,在这件事情上做得甚至不如石敬叔侄。然则去年今上登大宝,第一批上表归顺的藩镇中便有延州……” 张永德道:“是啊,若不是高允权识趣,称臣在先,以他的辖区和军力,无论如何捞不到侍中的高位。朝廷此番之所以难于措置,也正是因为此。高允权毕竟于当今皇帝有大功,若是此可见他失势便弃之不顾,朝廷在四方节度们眼中岂不是过于势利了?” 王朴不以为然道:“抱一将军,话不能这样说。两次向朝廷上表归治,其中的关键人物都是延州的观察判官李文质,高允权虽有此心,若没有李文质一力促成,只怕也不会那么容易。比起武将和高家,延州的文官们更值得依赖,毕竟他们心向朝廷企盼天下一统,这和朝廷的想法是一致地。” 张永德愕然:“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支持那个李文革?” 王朴摇了摇头:“下官只说出了一个事实,至于支持谁不支持谁,那不是下官和将军所能决断的事情……”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十章:历史的拐点(5) 顺元年四月十三,三镇节度使当朝侍中折从阮自魏平了延州大营,当天,留守在折家军大营的寻访使亲兵队长便向张永德禀报了这一消息。当夜,张永德带着王朴和韩微前往城外的大营拜访这位声望动于朝野的老将军。按照制度,六宅寻访使属于钦差使臣,按照道理说地方所有都督刺史以下的官员都要以下官礼参拜,当然,这个规矩对号称出行则张旌持节遇人驱人逢屋推屋的节度使并不适用,特别是对那些身兼同平章事或者中书令、侍中加衔的使相,作为小字辈的张永德并不敢怠慢,第一时间赶去拜会一方面是为了试探虚实,另外一方面却是传达皇帝郭威的密旨。 见面寒暄过后,张永德便请折从阮摒退左右,在一旁伺候的折御卿识趣地退了出去。王朴和韩微也退出中军大帐,在折御卿的引领下参观折家军大营中的军容军威。 “老侍中,您可算回来了,末将在延州等了您五天了!”张永德一面从怀中取出郭威的密诏一面微笑着说道。 “劳抱一久侯,实在是不恭。犬子在魏平关卫戍党项,不去看看,老夫实在是放心不下。”折从阮笑眯眯地解释道。 既然是皇帝密诏,自然不用摆设香案。当下张永德双手恭恭敬敬将密诏承上,折从阮老大不客气地双手接过密诏,向着东南方面一躬为礼。这才打开了诏书。 诏书里只有简单地几行字,授予折从阮在延州便宜行事的权力,也就是说只要是为了抵御党项,中央政府和皇帝将默认他吞并延州的行为。这份密诏上加盖了皇帝的玉玺和中书门下之印,副署的宰相是中书令冯道,从程序上看。这应该是一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正式诏书了。然而折从阮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诏书上没有加盖枢密院地印信,也没有枢密使王峻的签名。 作为自晚唐以来朝堂上除却中书门下省之外最重要的机构,枢密院逐渐由内官制渐渐转化为外官制,五代以来,文官出任枢密使已经成为常制。这一横在皇帝和中书门下省之间的机构不但分去了传统内阁一半的权力,还成为皇帝处理军事和藩镇问题的主要顾问和助手,对于传统内阁所无力统辖的这两类问题,枢密使拥有比宰相更大的发言权。但是这一次。皇帝发来地秘密诏书上却没有枢密院的印信和枢密使的签名画押。 这说明从始至终,这道诏书王峻就没有看到过,这份圣旨是皇帝和中书门下的宰相们绕过了枢密院下达的。 皇帝目前应该正在征伐兖州的行营之中,枢密使和枢密副使没有带在身边,只有宰相副署也并不稀奇。 从法理上来说,从来没有一份文件明确规定过诏书必须经过枢密使下达,尽管这是晚唐以来的政治惯例。因此只要诏书上有中书门下之印和一名宰相副署,这份诏书就具备合法的行政效力。 虽然从理论上,枢密院对于皇帝的诏旨并没有审核权,枢密使也无权在圣旨上副署。但是晚唐以来,从来没有一份未经枢密院用印签名的诏书发到中书门下,这是一个不成文地制度。 晚唐的宦官专权,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宦官们把持的枢密隔绝了皇帝与中书。 如今皇帝和中书却联起手来炮制了这样一份诏书,而本来作为联系内外的枢要机构的枢密院此番却被蒙在了鼓里。 自从唐太宗创立三省六部分权制约的政治体系之后,理论上只要有内阁地用印和宰相的副署。诏书便具备法律效力。内阁的用印在不同时期曾经有过变化,前期是“政事堂印”,后期则是“中书门下之印”。在副署权上,原本只有中书门下两省的正副长官才有资格副署,不过自从两省合一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之后,所有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衔的宰相均有权列名,而只要有一名宰相列名,诏书便可生效。 在五代。为了表示对加衔使相们的尊重,在正式的诏书中除了中枢诸相一一列名之外,许多地方使相地大名和官号也列置在左。其实这些签名都是中书门下省的舍人们根据中央和地方使相相职的排列顺序代签上去的。其次序依次为中书令第一,侍中第二。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三,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四,三司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五,地方军镇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列名在其后。 以半年前加封折从阮为三镇节度使加侍中衔地正式制书为例,从右到左依次是中书令冯道,朔方节度使兼中书令冯晖,彰武节度使兼侍中高允权,枢密使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范质,中书侍郎判三司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谷,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郭荣,有大大小小八位宰相具名。其中地位最尊崇的是列名首位的四朝宰相冯道,权力最煊赫的是身兼枢相两职的当今皇帝的亲密战友副统帅王峻,身份最特殊的则是列名在尾的太原侯皇子郭荣。 实际上,这道诏书上真正亲自署名的只有王峻、范质和李谷三位宰相,冯晖、高允权和郭荣均由中书舍人代署,冯道因为年老体衰,被皇帝特许三日一至中书门下,因此也由舍人代署。 如今再要发这样的诏书,在冯晖之后和高允权之前,就要再加上由中书舍人们代署的三 使侍中折从阮的名字了。以这种格式发出的诏书才正式制敕。 从汴梁传来的消息。折从阮知道此刻枢密使王峻正在留守汴京,皇帝身边只有冯道和范质两名宰相。而这份诏书只签了冯道地名字,却并不曾有范质的具名,其中意味,颇不寻常。 一种可能是,这份密诏确实是密诏。只经过了郭威和冯道两人的手,其余相臣皆不知情。 不过折从阮知道,冯道虽为首席,却并不掌印,真正掌印者恰恰是那个没有列名其上的范质。 — 那么就有第二种可能,范质不具名,仅仅是个障眼法,是为了表示诸相平等。这份秘旨真的是秘密到了除冯道之外的所有宰相均不知情地地步。 而冯道的特殊,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其余诸相均不能与之攀比。 这么简单的一道诏书上,却隐含着这么多不为人道的门道,看来为了解决延州的问题,皇帝和中书的几位宰相还真是颇花了不少心思。究其内里,皇帝的这道诏书不但要避开已经成为本诏核心人物地高允权,还要避开如今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王峻,这才是这份诏书的真正用意。 折从阮不动声色地将诏书收了起来,笑着对张永德道:“陛下和冯令公的信任。老夫颇为心领,不过延州如今局面稳定,这便宜行事四个字,似乎暂时派不上甚么用场了……” 张永德看着折从阮,轻轻笑了笑:“三日后,末将便将起程。取道庆州前往灵州。这一遭末将并非单纯为了延州之事而来,陛下给末将的墨敕中说得清楚,延州之事,末将唯侍中马首是瞻!” “灵州?冯家出了甚么变故?”折从阮眉头皱了起来。 张永德叹道:“西北那位冯令公,如今病得厉害,几个儿子闹家务,争抢得十分不像话。冯令公给陛下写了一封信,请朝廷出面仲裁。侍中知道。冯令公乃是陛下的布衣之交,这些内务总要帮他料理清爽才好!” 灵州的朔方节度使陈留郡王中书令冯晖乃是西线牵制定难军的重要力量,其作用远比延州的彰武军要大许多,关中藩镇对冯家军的评价也普遍比高家军高上很多。如今冯家却生起了内乱。折从阮心中更加担忧起来。 在全面牵制乃至绞杀党项定难军地这盘大棋当中,原本微不足道的李文革正在逐渐变成一颗举足轻重的重要棋子。 “抱一何时回汴梁?”折从阮问道。 “总是下个月的事情了……”张永德苦笑道,“只怕在灵州还要耽搁些时日!” 他顿了顿,说道:“侍中,冯令公的病情只怕不太好,陛下曾经说过,若是冯令公的中书令一职出缺,陛下便准备拜侍中为中书令,封国公,西北之事,朝廷便托付给侍中了!” 折从阮默然,封国公,拜中书令,“折侍中”变成“折令公”,这些在常人看来非同寻常地荣耀对于折从阮来讲却没有任何实际吸引力。 在通盘考虑了目前的局面之后,折从阮决定摊牌,他静静地注视着张永德道:“抱一,你此去灵州重任在肩,老夫派遣一百兵丁,护卫你的人穿越庆州野鸡蛮族的辖地。庆州的郭剥皮地皮实在刮得太厉害,那些蛮夷都在蠢蠢欲动,小心些没坏处!” 张永德吃了一惊,庆州的事情朝廷虽然有耳闻,却并不曾在意,以为不过是州官过于贪渎,这在这年月是绝然算不上大事的。 他正想着,折从阮道:“我写好了一道表章,抱一可愿在表章上具名?” 张永德愣了一下,却见折从阮自案子上抽了一份奏表出来,十分随意地递了给他。 他恭恭敬敬打开看时,却见奏表上写道: 门下侍中静难军节度使臣折从阮顿首上奏:党项之于中国,实幽胡之次也,长兴以来,屡寇军州,多扰边郡,为害愈烈。延州险塞,藩屏关中,无强兵不足以御外侮,乏勇将则不能去边患,侍中高氏,任牙校文革巡检芦关,犬子德源镇戍魏平,今年以来,连败定南铁骑于关墙之外,李氏斩首两百七十五级,臣子戮敌一百三十八人,俘虏缴获无算。此实陛下福德,社稷之幸。臣蒙陛下简拔,巡戍关中,委以方面之权,窃以为不罚罪不足以慑群僚。不酬功不足以励军心,故奏请陛下,赐李氏及犬子以恩泽,惠及延府二州将士,以功论爵,以能任职。则四海可靖,天下得安。臣折从阮顿首再拜。 张永德看罢了这道词句浅白地奏表,心中暗自思量,折从阮这是摆明了要给李文革撑腰了,他想了想,抬头问道:“侍中,这个李文革乃是彰武军辖下,侍中这道表章似乎也应该请高侍中连署具名吧?” 折从阮捻着胡须微微一笑。口气十分自然地说道:“他不配!” 张永德顿时明白了过来,他笑了笑,走到案边提起笔,蘸了墨在下首恭恭敬敬写上了“左卫将军恩州团练使殿前马步军都虞侯张永德顿首附议。” 折从阮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张永德是个极聪明地人,自己把李文革的功劳和自己儿子的功劳写在一起,张永德若是拒绝连署,则不是不给李文革面子,而是不给自己父子面子了,以晋国驸马之聪睿。相必是绝对不会做这么不合身份的事情地。 张永德心中也暗笑,折从阮这一手扯虎皮做大旗造声势地手段虽 ,不过自己虽然在延州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到了汴梁算,且不说皇帝一眼就能看明白自己为何会跟着联名,即便是都不明白。朝廷也不会因为多了自己的签名便对此事深信不疑,虽说赏赐肯定会先期下来,但是最终决定延州问题归属,皇帝必然要等到自己回去汇报完毕之后才会决断。 仅此即便折从阮的奏表先期抵达汴梁,皇帝只会先给些不痛不痒的赏赐,真正事关延州未来归属的重大决定是绝不会仓促作出的。 其实有折从阮的大名列在前面,自己这个联名反而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 折从阮硬逼着自己签字画押,实际上甚么用也不抵。 折从阮笑着收起了奏表。淡淡道:“抱一见过李怀仁了么?” 张永德笑着摇头道:“久闻大名,可惜至今未能谋面!” 折从阮摇了摇头:“战后诸事繁杂,阵亡将士地遗骸需要一家一家送回去,还要安排为这些战殁者风光发丧下葬。做主将的若是不在,难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犬子现在还在魏平关,就是因为这些琐事耽搁住了!” 张永德点了点头,其实李文革昨天晚上返回丰林山寨,他今天一大早就知道了,本来想派人去请,后来韩微打探来消息,丰林山正在为全体阵亡将士出大殡,张永德便识趣地没有去打扰,左右还有几日,只要这个李文革不刻意躲着自己,终归是能够见到的。 折从阮拍了拍张永德的肩头:“抱一,此去灵州多加小心,朔方不同延州,民风彪悍尚武,多是些不知礼仪只晓得拳头大小的人,冯家诸子其他的倒无所谓,只是那个七郎你要小心,那是个泼皮,动不动便要拔刀子与人械斗的,若论起狠劲,连定难军拓跋家的人都有些忌讳此子。他若是犯浑,你要多多包涵容让着他些,冯令公毕竟是陛下的布衣之交,看他老人家面子上,便忍了吧!” 张永德苦笑道:“多承侍中提点,永德省得!” 折从阮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 折御卿一面引领着两名朝廷地大员巡视军营一面抱歉地道:“王大人,韩衙内,我们府州地方小,物产又贫瘠,实在是穷得厉害。刚从三水大营迁过来不久,军中只有存粮,连一点肉都没有,否则一定要给两位大人设宴的。” “……客气了……”王朴一面打量着折家军军营的规制气象一面随口应道,“某等本便不是来吃饭的!” 韩微却有些惊讶:“高侍中不曾派人出来劳军么?” 折御卿苦笑道:“怎么可能,高侍中没有派人来赶我们走,便是极给面子了。再说,高侍中如今也穷的厉害,恐怕也拿不出啥好东西来劳军了吧?” 他的后一句颇有些讥讽味道,王韩二人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折御卿又道:“你们若是明日来就好了,有肉吃,有酒喝,还有些时令地菜蔬……” “哦——?” “丰林山上的李宣节已经说好了,以后我军大营中的一应肉蛋菜蔬开销,一律由他供给,第一批一百只羊明日下晌便能运到……” 折御卿一面说一面趟着口水,明显也是很长时间没沾过肉了。 看着烈烈抖动的折家军旗,韩微问王朴道:“文伯先生,府州军寨,比之丰林山上的那些军寨如何?” “百战之军,于平淡中处处流露出杀气和战意……这不是一日两日之功,军营中并没有军法官绕营巡视,但是并无一人喧哗,辕门外的卫兵年纪并不大,却警醒得很,如今已是深夜了,我们一路走来,并未看见一个站岗的在打瞌睡,这十分难能!营帐与营帐之间间距比较大,明显是在防备敌军偷袭,那些在营中值夜的士兵,他们地眼神似乎并不犀利,然则却隐隐透出一股血腥的味道——这是只有杀过许多人的人才会有的独有味道……” 王朴缓缓点评着折家军,轻轻摇着头感慨着,听得折御卿连连点头。 这个状元公说地全在点子上,看来此人虽是文人,对于兵事却并不陌生。 “……至于丰林山上……全是新兵,论说起杀气和老成……是远远不能和眼前的强军相比的……”王朴摇着头道。 “不过……” “不过甚么?”韩微追问道。 “不过丰林山上的延州兵却似乎有一些这军营中所没有的东西……” “哦?却是何物?”韩微顿时来了兴趣。 王朴轻轻摇着头,眼神中也满是迷惑:“某也不知,就是觉得不大一样,却说不出究竟如何如何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这位学识渊博的状元公一副仰面沉思的模样,韩微心中却更加诧异,不知这个李文革治军究竟有何独到之处,竟然连平日里自诩饱读兵书熟知军事的王朴都说不出他的军寨与别人的军寨究竟有何不一样。 明知不一样,你却说不出来究竟有何不一样,这才是极高的带兵境界……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十章:历史的拐点(6) 治运作的模式都是千篇一律的,在基本上明了了延州李文革和高家之间的态度之后,张永德等人在延州的基本任务已经完成。至于说如何安排下一步的地方军政布局,那不是张永德的工作。虽然从理论上六宅寻访使有暂代节度使职务并且一直代理到朝廷任命的正式节度使产生为止。但是那必须在原节度使出缺新任节度使还没有产生的时候才行,延州无疑并不符合这一条件。在张永德等人看来,延州此刻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期,这种平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种潜在的有意识的克制而形成的。 在和折从阮一席长谈之后,张永德已经基本上掌握了延州局势的关键。李文革此刻在延州军政两方面的强大支持力之下又获得了折家军这个强援,可以说现在他基本上已经具备了将高家连根拔起的实力和条件。如果他这么做了,短期内朝廷将没有任何可以有效对其进行制约或者惩罚的手段。 而李文革如今却没有这么做,或许他还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或许是他一直忙于前线军事,还未曾来得及腾出手来。 不过张永德同样注意到,李文革在年前发动的那场意外兵变中虽然做了很多让高家恨之入骨的龌龊事情,但是实际上延州城中所有人都承认,若不是在那个紧要关头李文革放了高家一马,高允权集团早就轰然倒下了。 或许有人会将这理解为此人地优柔寡断。不过见过大世面的张永德和王朴等人是绝不会这么理解的。优柔寡断的人不会开仓放粮赈灾济困,更不会如此迅疾地用获得的钱粮甲杖实现军事实力的高速扩充。最重要地是,折从阮这种老狐狸无论怎么糊涂也绝对不会和一个优柔寡断扶不上墙的人进行合作,从而不惜得罪当地的豪强势力、 这个人,是个很善于克制自己的人。 这就是张永德目前对李文革形成的基本看法。 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对于延州的问题。张永德的角色始终只是观察者,而不是仲裁者。高允权拥有侍中的加衔,要仲裁像他这么显赫尊贵地藩镇内部事务,最起码也要来个宰相级别的人物,张永德虽然是晋国公主的驸马都尉,却也还远远不够班。 因此实际上这趟任务到现在为止只剩下了最后一项——面见这个核心人物本人! 其实局面如此,李文革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本身已经不重要了,形格势禁。一面要积极准备平息慕容彦超内部叛乱的最后一战,一面要提防北汉对京师的觊觎和偷袭,朝廷现在实在是腾不出手来关照一个小小的边陲州郡了。无论这个李文革是个什么样的王八蛋,只要他能稳住延州的局势,只要他肯向朝廷臣服,只要他能够阻挡住党项南下的脚步,朝廷都会默认其在延州地统治地位。 事情的本质就是如此,张永德目前唯一剩下要做的仅仅是看一看这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关系到未来朝廷在考虑削藩事宜的时候李文革以及延州问题在诸藩镇当中排位问题的关键性参考因素。对于一个野心勃勃胸怀大志地地方强力人物,当然是削藩时首要的考虑对象。 虽然现在即便此人真的是曹操或者刘裕朝廷也不得不与其虚与委蛇,但并不等于朝廷会允许一个真正的曹操或者刘裕存在于自己的治下。 同样。对于李文革而言,他也知道最终摊牌的时间到了。尽管还是有些头皮发,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是万万躲不得的。 就在张永德夜访折家大营的第二天,芦子关巡检使彰武军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文革大张旗鼓地拜访了住在延州馆驿地朝廷六宅寻访使张永德。 一大清早,目前还隶属厢兵编制的两个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便自右营负责把守的延州西门跑步开进了州城,右营地指挥昨日晚间便接到了通报。因此早早做好了准备。一百名前营士兵入城之后立刻在军官的率领下把守住了城中所有交通要道,而驻守城中的右营和后营士兵则协助绥靖街市,而负责节度府防务的中营则封锁了节度府所在街区。 一个时辰后,李文革在李彬和秦固的陪同下骑着马带着二十名亲兵自西门进城,直趋馆驿而来。 这番先声夺人的做派令汴京的客人们实在是大大吃了一惊,初时还以为城中出了什么新的变故。 李彬和秦固本来也不同意如此张扬,奈何李文革对上次在城中的经历记忆犹新,对高家父子的卑鄙无耻心有余悸。没有一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陪同说什么也不肯进城。 最终一行人来在馆驿前下马,对于馆驿周围那些戒备森严的禁军军官李文革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些人能够被挑选出来扈从张永德,应该是郭家军当中的头等精锐主力了。 张永德领着王朴出来迎接。虽然对方不过是个小小的宣节校尉,然而毕竟是手握一州重权的实权人物,降阶礼正是对这种人用的。 对张永德这个即将成为当世头号名将的人物,李文 心眼里敬畏的。至于王朴,那就更加不必说了,那凭借着画像便能够让已经登基称帝的赵老大心存敬畏的厉害角色。此时此刻这两人或许都还没有真正成名,然则牛人啥时候都是牛人,李文革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将是当世顶尖的两位人物,对于这种级数的历史名人,他可是丝毫不敢拿大。 因此他一上来便抢着躬身行礼,口气也显得颇为谦恭,更是尊称王朴为“老师”。让虽然状元及第至今却仍然官职卑微地王朴大是意外。 接下来李彬和秦固也纷纷与众人见礼,对李彬这个为历届朝廷安抚延州二十年之久的真正大功臣,张永德不敢怠慢,礼数周到地请李彬走在前面,自己则拉着李文革的手为他一一介绍一众身上带有官衔的随从幕僚。 当介绍道韩微时,李文革一怔:“韩微?哪个韩微?” 他这么直呼其名。其实是非常失礼的,而且问题问得也颇古怪,让人不知该如何回答为好。 韩微倒是不介意,十分豁达地答道:“在下太原韩微,字启仁,劳巡检使大人垂询了!” 韩微……太原人……李文革十分无礼地盯着韩微的驼背发呆,他此刻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不会这么巧吧! “韩兄可是原陕州节度、新任京都右厢都巡检使韩老大人地公子?” 他不知道韩通的字该如何称呼,又不能直呼其名。只好笼统地称其为“老大人”。 这句话令张永德、王朴和韩微三个人面色都是一变。 — 韩通卸任陕州节度入京担任京都右厢都巡检使的调动命令是和皇帝交给张永德的密诏一道送抵京师的,这份调动的敕书便是张永德带到陕州向韩通宣布的。一行人离开陕州赴长安之时,韩通还没有交割防务启程进京,也就是说,潼关以西,理应没有任何人知道韩通此刻已经不再担任陕州节度使转任京都右厢都巡检使了。 李文革却一脸轻松地一口道破,怎能令人不惊? 韩微心中惊讶,却也并不失礼,当下作揖为礼道:“……正是家父!” 果然是“橐驼儿”,他居然跟随张永德来了延州。 李文革一脸欣喜的神色躬身道:“韩兄大才。弟在关中乃是久仰地了,今日能得与君一唔,实在是弟之幸也……” 韩微莫名其妙又回了一礼,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这位宣节“久仰”的,貌似从生下来至今,除了自己背上的罗锅之外。迄今为止自己没有啥可值得被别人“久仰”的。 李文革心中的感慨却又不同,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可是一个差一点就改变了中国历史走向的牛人呢,若是此人那个糊涂的老爹在八年后能够听从这个驼背儿子的意见,柴周能否维持下去,能维持多少年尚不好说,但是在中国历史上煊赫灿烂一时的赵宋王朝却绝对不会再出现了。没有了赵老大这个中流砥柱,仅靠赵老二和赵普这两个家伙是绝对做不到几十年内四海一统地。 张永德默默看着一脸孺慕神色的李文革和满脸迷惑不解的韩微。笑吟吟开口道:“李宣节,李观察,秦明府,请入内叙谈吧……” …… 广顺二年四月十六。张永德一行离开了延州,名义上他们将返回汴京,实际上却是取道庆州前往朔方军,去为陈留王冯晖调解几个儿子之间的矛盾争斗。 当日,折从阮领衔,李文革、李彬和秦固等延州实权人物随后为张永德一行饯行,高家父子没有露面,张永德心中清楚,高允权未必不想送自己,只不过他们父子此刻被堵在节度府内,只怕连府门都出不得罢了。 在延州的短短六天时间,张永德等人走马灯一般会见了延州上下的各界人士,充分了解了地方上各派势力地意见,对延州的局势有了一个直观的把握。虽然并没有能够调解延州各派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但是却为朝廷未来的应变决策提供了坚实的情报基础。 就在张永德等人离开延州的五天以后,两百名前营士兵再次全副武装开进了州城,这一次进城的士兵当中有一百名是刚刚从芦子关前线调回来地老兵。两个队的新兵这次依旧负责警戒街道和交通枢要,而两个老兵队则迅速包围了节度府,负责节度府防卫的中营十分识趣地交出了防务,整队撤了出去。 在几十名折家亲军的扈从下,折从阮、李文革、李彬、折御卿自南门入城,直趋节度府。 在节度府前下了马,李文革冲着折从阮拱了拱手:“下面地事情,便全托付给侍中了!” 折从阮笑了笑。摆摆手便带着折御卿大步流星走进了府门。 李文革叹了口气,回头对李彬道:“子坚不会怪我们吧?” 李彬笑了笑:“他若真个怪我们,今日便不会回避不来了!” 说罢,他叹了口气:“希望高侍中能够退让一步,如此既能救延州,又可救得高家满门。也不致令老夫和子坚如此为难了……” 李文革转过头去望 两侧地门戟,默默无语。 节度府内堂,所有的佣人和仆人都被赶了出去,连高绍基都不得在侧,两位侍中一坐一立,四只眼睛冷冷对视。 “……折可久终于肯见老夫了?”高允权紫袍玉带,腰配鱼袋,冷冷对折从阮道。 折从阮脸上没有半分喜怒。缓缓开口道:“高兄言重了,你我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甚么看不开的?高家垂治延州这许多年,也是上天造化了!如今大势如此,高兄是聪明人,退一步则可保举族平安,若是僵持下去,只怕高家一族,连颗种子都存不下,那才真是大悲之事呢!” 高允权冷笑道:“那竖子若是敢杀老夫。早便杀了,还用得等到今日?屠灭高家满门容易,想要延州的豪门郡望归心却是万难!” 折从阮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高兄是明白人,怎么净说糊涂话?如今早已不是初唐时候,豪门士族力量虽然还在,却远远不到左右政局的程度。那些终日忙碌于田间地头地人,根本不会理会延州究竟是姓高还是姓李。李怀仁年前不杀高兄父子,不等于他此刻杀不得高兄父子。高兄莫不是还指望着朝廷支持贤父子?” 高允权冷哼了一声,却并不说话,张永德等人在延州六天,却始终说一些云山雾罩的场面话,绝不表现出任何明确的倾向性,这令高允权不满之余暗自心惊。在如今局势下。哪怕朝廷仅仅是中立,高家也是绝对受不了的。若是没有了朝廷的支持,高家满门的命运就真正堪虞了。 不过高允权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张永德毕竟没有明确表态支持李文革。自己毕竟还是朝廷的侍中,事情虽然已经足够糟糕,却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折从阮本来也没打算听高允权地回答,只是缓缓地说着自己的话:“世道纷乱已经有数十年之久,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的便是乱世明哲保身之道。高兄坐拥延州这许多年,却被一介武夫领着数十个兵蛋子顷刻颠覆,说句不好听的,高兄实在是不宜再做这延州之主了。高家这些年聚敛无度,早已失却了地方民心,如今连军心都不能保,高兄还有甚么可凭借的?” 说到这里,折从阮温厚地一笑:“难不成高兄真的以为朝廷会为了高兄在这个时候出兵延州?” 见高允权无语,折从阮趁热打铁道:“若是朝廷真有此力,也不必调老夫的兵来关中了。且不说慕容彦超之乱尚未平息,便是平息了。北汉未亡之前,朝廷对关中诸镇也只能安抚不能动兵,高兄四年前和去年不都是凭籍着这个才得以继续坐在延州节度的位子上么?怎么如今反倒想不明白了?” 高允权此刻面如死灰,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只不过不到最后一刻,他实在是有些放不下一州九县的最高权力,这是高家在延州最可靠的保障。 “高兄若还是对朝廷心存幻想,不妨看看这个……”折从阮不动声色地取出了一张白麻纸卷,缓缓走到高允权身侧,将纸卷放到了案子上。 高允权双手哆嗦着展开了纸卷。 那是折从阮为李文革请功地表章,在奏表的左侧,赫然列着左卫将军张永德的官职名讳。 虽然高允权没有见过张永德的笔迹,但是下面的印信却是货真价实的,况且,这份奏表既然是折从阮拿给自己地,作假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了。 原来背地里他们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张永德既然肯在为李文革请功的表章上列名,那么他回到汴梁在皇帝面前就很难再说李文革什么坏话了,自打嘴巴的事,谁都不肯干的。 就算张永德两不相帮,谁家的坏话也不说,对高家而言也仍然是致命的。 朝廷不肯帮忙,高家就失却了最后的凭据,在李文革代表地军方赤裸裸的威胁之下,高允权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了。 以折从阮的声望地位,他为李文革和自己儿子请功根本用不着任何人联衔,他地面子皇帝是无论如何要给的。因此实际上这道有张永德联名签字的奏表实际上是专门为高允权准备的。不彻底打消这老家伙的幻想,他是绝不会乖乖就范的。 张永德虽然极聪明,只怕也万万想不到折从阮的这道奏表居然是这般用途。 高允权的手哆嗦得越来越厉害,几乎不能遏制。 良久,这位须发皆白两眼几乎完全失去了神采的彰武军节度使以极低的声音问道:“……可久兄究竟要老夫作甚么?” 折从阮笑了起来,伸手又自怀中抽出了一张白麻纸,走近前轻轻放在了桌子上,缓缓道:“只要高兄将纸上的文字照抄一遍,便可保得举族平安……”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十章:历史的拐点(7) 永德回到汴梁,已经是广顺元年的七月初了。灵州不顺利,冯家大郎朔方衙内都指挥使冯继勋和七郎朔方衙内马步军都虞侯冯继业之间几乎势同水火,老冯晖已经病得起不了床,根本约束不住两个儿子之间的相互争斗。朔方的牙兵将僚都分成了两派。分别支持两位少主人。张永德到时,虽然表面上灵州还算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惊心动魄。两派人马为了争取朝廷的支持均不遗余力地对张永德等进行拉拢献媚。两派当中以冯继勋在灵州代父主政多年,人望较高,而冯继业则率军在前线与羌人党项作战多年,勇猛能战,颇得军心;冯家的其他几个儿子分别依附这兄弟二人,一时竟然难以分出胜负。 张永德等人一直拖到五月中旬才得离开灵州,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汴梁。他这一去半年,朝中人事已然发生了绝大变化。 慕容彦超的泰宁军割据势力已经于五月被剿灭,六月,皇帝郭威驾幸曲阜,拜谒孔庙。郭威进庙之后居然穿着全套天子衮服对着孔子神位行三跪九叩之大礼,侍从的翰林学士劝阻道:“孔子乃是陪臣,不当以天子拜之!”。郭威则回答道:“孔子乃是百代帝王之师,岂可不敬?”,随后又以同样的礼仪拜谒了孔子的陵寝,并寻访来了孔子和颜子的后人,分别任命他们为曲阜县令和主簿。 这是中国皇帝开始向孔子神位行大礼地开始。从此之后一千年间孔子的地位一直凌驾于历代君王之上。郭威此举,在武人擅权藩镇林立军阀混战的五代十国时期实在有着不同寻常的政治意义,实际上,这正是此后一千年文官政治体制的开端。郭威叩拜孔子,表面上看是因为皇帝做了一个莫名奇妙的梦,实际上却是一个经过了长久筹划地绝大政治改革的开始。无论是后来的柴荣还是赵匡胤。都是郭威这一政策的延续者,皇帝向孔子跪拜,昭示着五代十国的乱世行将结束,灿烂辉煌的文官时代,即将拉开序幕。 六月下旬,皇帝法驾还京,同日,尚书左仆射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称病求解机务。 皇帝一回京亲密战友副统帅就闹辞职。这分明是不给皇帝面子。然而对这位自己得以登上皇位的头号功臣,郭威却是无可奈何。回京次日,郭威遣宦官为中使敦促王峻入内视事。王峻却急声厉气将中使训斥了一顿,中使无奈而回,郭威无奈,只得作罢。 闻之张永德回京,郭威大喜,急命中使召张永德入内觐见。 延英殿内,张允德行罢了礼,郭威连连摆手:“快赐晋国驸马坐!” 张永德谢过了恩。郭威忙不迭问道:“延州、灵州二处,究竟如何?” 张永德沉稳地答道:“延州尚安,灵州只怕近期内会有大变,冯令公的病情不太好,臣以为朝廷要早做打算!” 郭威听了,问道:“依你观之。延州能够安定到何时?” 张永德据实答道:“如今折家和延州军政双方都支持那个兵变上台地李文革,其人已经基本掌控了延州局面,高家纵使想要复辟,短时间内只怕万万不能!” 郭威点了点头,一招手,内侍递过了一道奏章,递给张永德道:“你看看,这是五月份自延州递来的高允权的奏章。通过彰武军宅集使递到枢密,而后枢密递上来的。” 张永德听说是高允权的奏章,心中不禁吃了一惊,在他看来高允权已经全然失势。连人身自由都已经没有的人如何能够通过李彬控制的宅集使向朝廷呈递表章? 他打开看时。却见上面确然是高允权的亲笔,说的却是自己身体有病,已然风烛残年,恳请辞去节度使的职务回家养老,自己地儿子都不争气,没有一个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因此推荐牙将芦子关巡检使李文革代替自己接掌延州。左侧则列着折从阮的具名。 张永德摇头苦笑,自己还没回京师,高家已然倒了,这速度也真够快的了。不过以延州的局势而言,这倒也不奇怪。 不过他奇怪的是,折从阮竟然没有自己上表推荐李文革,而是由高允权领衔上奏自己具名。他抬起头问道:“陛下,折侍中没有上奏章么?” 郭威又一招手,内侍奉上了第二道表章,道:“这是折从阮地表章!” 张永德恭敬地打开看时,却见折从阮的表章里虽然提到了李文革,却只是陈述此人“骁勇能战,深得军心”,表章的主要内容却是分析延州的局面和定难军的力量,请旨对党项人进行大举攻伐以迫其向朝廷称臣。 他顿时糊涂了,这时候郭威问道:“如何?” 张永德将表章交还内侍,斟酌着道:“臣离开延州前,曾经与折侍中有过一次深谈,折侍中的意思是准备支持这个李某在延州另立军镇,与彰武军并列。折侍中有意举荐李彬出任延州观察处置使,以分高家之权。他当时并没 兵伐党项的事情。臣以为延州文武已经和折侍中达备推举这个李文革取高家而代之,所以臣觉得高侍中这道表章未必真的是出于己意,十之八九是受胁迫而为之……” — 郭威点了点头:“范文素他们也这样看!” 他问道:“这个李某,掌得住延州么?” 张永德点了点头:“此人治军比高家父子强许多,是个知兵之人,手中地军队也远非彰武军可比。面对党项铁骑也仍有一战之力,且与文官们关系甚佳,九县文官皆支持其上位。仅就臣所看到地。短时间内这个文武之盟还算牢靠。此人出身李彬家奴,对李彬颇为恭敬,大约这便是文官们肯于支持他的主因……” 郭威缓缓颔首,笑道:“如此,高允权的这道表章,实是他们这些地方强人给朝廷地一个台阶了……” 张永德点头道:“陛下圣明。臣也以为如此。公然杀掉高侍中自立,有折侍中支持,未必便有多难。只是朝廷面上须不好看,因此胁迫高侍中上表,实在是最好不过的台阶。” 郭威点了点头:“你自己的看法呢?朝廷应当遂其心愿么?” 张永德踌躇了一阵,缓缓道:“臣于大略所知不多,仅就军事为陛下言之……” “讲——” “延州北据党项,东扼黄河与北汉对峙。实在是个战略咽要之地。若是没有一个能军者镇守,则关中始终处在定难军威胁之下。有此人守延州,总比把延州一并划给折家要好。一则折家如今经略四镇,势力已经过大,再则关中北面除却朔方军外没有能够与之抗衡地力量。然则现在冯令公病重,灵武内争甚烈,实际上已经极难对定难军和折家形成牵制之势。扶持起这个李文革,北可以却党项,东可以制太原,同时也不至于让折家的地盘连成一片。形成一个规模过大的藩镇。陛下,高家是万万做不到这些事情的。朝廷近期若没有削藩之意,臣倒是以为不如顺水推舟,延州实在太远,目下朝廷内部尚且不稳,实在不宜遥控。” 张永德的话简单明确。郭威听毕良久沉思不语。 过了一阵,他开口问道:“这个李某,会否变成折家的傀儡?” 张永德摇着头道:“臣以为不会……” “哦?为何?” 张允德正要答话,却见一个同事舍人急匆匆跑了进来:“陛下,枢密副使郑仁诲请见,西北有加急表章送抵。” 郭威摆手道:“传他进来!” 稍刻,新任不久的枢密副使郑仁诲脚步匆匆走进殿内,脸色惶然地跪奏道:“陛下。灵武宅集使方才到枢府呈递表章,朔方节度使陈留郡王冯令公了,其子衙内都虞侯冯继业杀了都指挥使冯继勋,自称朔方节度留后。上表举哀,并陈述其兄之罪,奏请朝廷允许其继任朔方节度使……” 郭威顿时惊得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郑仁诲身前,亲手取过其手上的表章,默默地展开读了片刻,缓缓合上表章,略显落寞地道:“冯如去了……” 张永德当即离座,撩袍跪倒道:“陛下节哀——” 郭威苦涩地一笑:“上天待朕何其不公……罢了,你们都起来!” 张永德和郑仁诲站起,郭威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郑卿——” “臣在——”郑仁诲应道。 郭威道:“传旨中书门下,叫范质和李谷进来议事,传翰林学士窦仪。” 窦仪是新任不久地翰林学士,在征慕容彦超途中因劝谏为皇帝所赏识,近几月来所有重要诏旨皇帝都委他草拟。 当下郑仁诲告退出去,郭威则站在丹上默默无语,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张永德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打扰。 稍刻,窦仪觐见,郭威挥袖吩咐他免礼,而后道:“窦卿为朕草拟四道制文——” 窦仪应了声是,随即有内侍搬来几案和笔墨纸砚,等得窦仪提笔,郭威才道:“第一道制文发往延州彰武军,明诏,彰武军节度使侍中延安郡公高允权,镇延州多年,劳苦功高,如今以老病乞骸骨,朝廷顾念老臣,诏不许,然念其体弱,擢延州观察判官李彬为延州观察处置使,兼度支榷税使,代高氏掌九县民政,擢芦子关巡检使李文革为延州防御使兼团练使,晋忠武将军,权知彰武军事,兼知延州事,许编练新镇,以御党项!” 他口中说着,窦仪下笔如飞文不加点,顷刻间一道勉励老臣拔擢新人的四六格式诏书已然成文。 郭威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第二道制文发往灵州朔方军,明诏,朔方节度使陈留郡王中书令冯晖,御边多年劳苦功高,外夷惧之,更兼与朕为布衣之交。今闻其逝,朕深自悲悼,特旨追赠其为卫王、太师,号下太常制议,朕亲裁之。其子继业,勇武能军。御边有功,特命其暂摄灵州节度留后,以待后命。” 说完了这道圣旨, 了一阵呆,直到范质、李谷和郑仁诲三人进来,他才吩咐赐两位宰相坐,而后道:“第三道制文发往延州静难军大营。明诏,三镇节度使侍中折从阮,戍卫府州多年,劳苦功高,特旨加封邠国公,拜中书令。待其回京之日,朕当金印紫绶以拜。” 范质和李谷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间如此着急给折从阮加官进爵,冯晖刚死,中书令出缺是事实。不过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如此仓促任命啊。 郭威却没有理会两个宰相地狐疑,继续口述道:“第四道制文发往延州静难军大营,密诏,在延州设立关中北面行营,节制静难、永安、彰武、朔方四军及新设军镇营伍,以三镇节度使折从阮为关中北面行营都部署。以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永安军节度使知府州事折德扆为副都部署,以延州防御使李文革为关中北面行营马步军都虞侯,以朔方军节度留后冯继业为行营都监;诸军戮力以伐党项,务使其不能扰我州郡寇我军州……” 这道诏书口述出来,范质和李谷顿时惊得站了起来,齐声奏道:“陛下——” 郭威摆了摆手,惨淡笑道:“待窦卿拟就这四道制文,朕与两位相公当详议之。中书若是觉得不妥,自可封还!” 说毕,他对郑仁诲道:“郑卿莫要辞劳苦,再替朕去一趟秀峰兄府上。敦促其入禁中视事,他若还不来,朕当亲自去请……” 说着,这位年过半百的皇帝脸上,再次流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之色…… …… 澶州,节度府内,风尘仆仆的王朴正在向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官员躬身行礼。 “文伯先生请坐,这一路可是辛苦你了……” 那身材挺拔相貌俊朗的青年官员微笑着搀扶了一下王朴,亲自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挥手吩咐下人上茶。 “关中风景,可还看得?”那青年状极悠闲,一脸地笑容可掬,却隐隐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和气势,虽然是在说风景,却总给人一种凝重肃杀之感。 王朴淡淡摇着头:“人口凋零,田地荒芜,无复盛唐气象了!” “哦?”那青年收起了笑容,良久方道:“长安也如此?” 王朴点了点头:“秀峰相公地那位宝贝侄子,实在不是个地方之才啊,用以治军勉强可以,用以理政就颇滑稽了……” 那青年点了点头:“早有耳闻!” 王朴又道:“此番延州之行,倒是颇有些收获!” 那青年笑道:“如何?那李文革可还看得过眼?” 王朴的眉头锁了起来:“却是不好说!” “哦?为何?” “此人治军,别出蹊径,其法为兵法所无,却又深合孙吴之道……其用兵如何暂不可知,不过能一战斩首近三百,绝非碌碌之辈所能为!” 那青年顿时来了精神:“如此说来此人可称名将?” 王朴苦笑着摇头:“不好说……” 那青年更加诧异:“能治军能打仗,如何不能称名将?” 王朴道:“确可称名将,下官只是觉得,名将二字不足以涵盖其人……” 那青年的眉头皱了起来,却听王朴道:“通晓兵事只是其诸长之一,能救助流民,能修治耕筑,谦恭好学礼敬儒臣。下官与驸马同往,称呼驸马为‘将军’,称呼下官为‘老师’,甚至连韩启仁,其都能礼敬有加曲意奉承。延州的文官,竟有为其效死的味道,其眼光、心胸、见识,均非寻常藩镇可比……故此下官说,‘名将’二字,实在不足以涵盖此人……” 那青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王朴继续道:“再有,此人似是对京师事了若指掌,韩明达出任右厢都巡检的事,他似乎一早便知晓了。此事煞是奇怪,其远在偏远军州,消息怎能如此灵通?若说朝中有其内应细作,他们却是用何等法子传递消息?况且如此隐秘之事,在公布之前只有陛下和我们知道,连枢密都不清楚,他地细作又是如何得知?” 那青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问道:“禁军?” 王朴摇头道:“君侯,那道密旨是后来韩明达自家亲自交给郭崇充的,事先并未泄露给禁军知道……” “再有——”王朴接着神情凝重地道,“他居然私下对我说,君侯久镇外州,不是长久之计,当今局面,固然不能做申生,却也不能全然效法重耳……” 那青年的脸色终于变得严肃沉郁起来,手中的茶盏不知不觉倾斜了,茶汤洒将下来…… 第一卷:混沌的时代——第十章:历史的拐点(8) 四月到七月,延州变化极大,设在各县的流民大营不围各州县的外逃人口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些难民给延州的粮食储备带来了一定的压力,同时也给延州的商贾们带来了巨大的商机,延州目前的闲置土地无疑是容纳不下这么多劳动力的,而土地赎买政策出台之前,大批无人耕种的私田暂时还不能充公。因此这些流民中一些闲置劳动力便被迅速吸纳到了正在逐渐展开的州际贸易当中去。在这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陈哲的丰裕粮号已经在银夏和延州之间往来了四个来回,新组建起了五支六十人以上的马队,与野利、房当、费听三个党项部落之间建立起了长期稳定的贸易关系。 最重要的一个变化乃是行政区划的调整,在李文革的提议和坚持下,延州州治也就是西城不再由州府直辖,而是以西城为中心重新设立一个县级行政区,以统一管理西城的一应民政事务。 调整县一级行政区划本本来是只有中央政府才有的权限,然而自晚唐五代以来,天下纷乱王纲废弛,各藩镇节度使权力大幅度膨胀,有的时候这些地方诸侯为了重复设官安置自己手下的牙将功臣,往往便采取分拆行政区划的办法,对此中央政府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在有计划的削藩开始之前,这种情况暂时无法改变。 李文革在实际上把持了高允权手中地节度大印之后便老实不客气地放手行权。他将州治以延河为界一分为二,延河以东为肤施县,延河以西为新设立的延安县。 自延安县设立起,西城内的一应事宜便不再经过节度幕府,而是归于延安县署。这实际上是针对西城内聚居的族群势力的一个极为严重的打击,也是李文革自高家手中夺权地最后一步。彰武军早已全营倒戈。九县文官也在李彬和秦固的率领下向李文革输诚。延州节度幕府一大群大大小小的文官和亲将所有的权力便都集中在西城内那一点点民政上。 如今李文革单设延安县,将这最后一点权力也剥夺得一干二净。 虽然设了县署,不过李文革却没有急于任命县令,西城内暂时实行军事管制,只维持最起码的治安秩序。彰武军节度府的布告上明确规定,在延安县署开始行使权力之前,禁止一切私人间的土地买卖和转让,在此期间的一切转让和买卖均将被视为非法。 在夺权完成之后。李文革将自己地办公场所由丰林山上搬到了延安县城内。同时将军器制造和冶炼组装的作坊以及算学学堂等一些基础性设施搬迁到了城里,这里的物质条件更好,更利于各种原材料的采购和运输,能够大幅度压缩军器的制造成本。 实际上,李文革在有意识地区分东西两城的未来职能。在他的宏观设计中,未来的延安县将是整个延州的政治军事文化科技中心,而肤施县将是未来的农业和商业中心。 叶其雨夫妇已经举家搬出了山中地别馆,在延安县落户。对于自己费了老大力气请来的这两个数学人才,李文革罄尽了自己全部的心血来教授他们现代的数学知识和技巧,如今已经占据全局的李文革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事情要忙。即便如此,他每天都要抽出至少三到四个时辰来和叶家夫妇探讨研究数学问题。 在李文革看来,目前自己所做地所有事情当中,以这件事情最为基础最为重要。 在李文革那个时代,所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思想深入人心。那是一个在自然科学领域落后了数百年的古老民族用血泪换来的经验和教训。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李文革和许多YY中的穿越者一样,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自己能够凭借着领先这个时代一千年的知识迅速领导这个时代的人实现技术的大跃进从而实现自大炼钢铁到造枪造炮地伟大跨越,用最快速度将这个古老的民族用科学技术这种超时代的生产力武装起来。 然而想想容易,做起来要多难有多难。 这个时代的工匠们,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技术不可谓不熟练,然而依靠他们却几乎完全没有办法实现任何技术上地革新。 原因很简单。这些工匠非常出色,但却缺乏必要的数学理论基础。 无论是现代物理学还是现代化学,都必须使用数学作为基本的研究计算工具。李文革自己所拥有的数学知识或许已经足够发起一场技术革命,然而李文革不是数学家。甚至不是一个拥有数学头脑的聪明人。因此他虽然有足够的数学知识,却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些知识转化成超越时代的生产力。 科技的进步有两个必不可少的环节,第一个是先进的科学理论的诞生,第二个是实验科学的兴起。这两个无论哪一个,都需要扎实的数学基础做支撑,否则便都是镜中水月。 李文革来到的这个时代,西方还在阿拉伯帝国的梦魇中挣扎呻吟,没有任何现成的技术可以引进,没有任何现成的先进工具和武器可以自外部世界获得。一切都只能靠自身的科学发展和技术积累。面对如此困境,大力发展数学是李文革唯一的选择。 有的时候看起来最笨的办法,却是唯一的捷径。 叶家夫妇的加盟确实令李文革如获至宝,任何一个时代的科学家都永远是科学家,这一点不因基础知识的多寡而变化。李文革坚信这一点,爱因斯坦之所以会成为科学巨,并非因为他恰巧发现了相对论,因果逻辑完全相反。他能发现相对论,完全是因为他是爱因斯坦。 牛顿说自己之所 看得远一些,是因为站在了巨人地肩膀上。 — 实际上,世界上有无数人每天都站立在巨人的肩膀上,然而他们却什么都看不到。 这就是科学家与凡人的差距。 叶家夫妇给李文革带来的,是两双能够看得很远很远的眼睛。而李文革,只需要为他们提供巨人的肩膀就够了。 三个月时间,叶家夫妇在李文革这个蹩脚地数学老师的传授教导下一日千里地进步着。科学家级数的悟性让李文革既赞叹又郁闷,他赞叹的是,叶家夫妇记住阿拉伯数字及其个十百千万排位规律只用了一刻钟,他们学会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的竖式只用了小半个时辰,掌握分数运算和手算开方花了两个时辰,包括十字交叉法在内的因式分解这样高度抽象的运算法则夫妻俩只用了半日时间便能运用自如。数轴象限坐标系他们研究了三天,三角函数则用了半个月,至于那些零碎的概念,比如自变量因变量、方程、函数、、正数、负数、实数、奇数、偶数等等,李文革都不知道这俩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掌握地,仿佛自然而然的,根本不用他解释,这些概念便自然而然地在人家两口子的观念中生成了,甚至有一天,李文革被祖霖在一张纸上写下的内容吓了一大跳。那是次序被彻底打乱了的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祖霖完全是无意识地将这些日子一来所学过的所有一类符号总结归纳了一下,中国第一张字母表便这么诞生了。至于让李文革深感郁闷的则是:同样都是人,咋这对新知识滴接受能力差距这大捏? 教到后来,李文革终于逐渐发现这两口子的一些区别了。基本上,叶其雨对所有和计算相关的知识均有着超乎寻常的理解和领悟能力。李文革甚至怀疑,自己即便是教给他广义相对论,那六十四个足以将任何一个正常人绕晕地大方程在这位前任司天监太史令眼中也会变得条理明晰脉络分明。丈夫如此,妻子却又有所不同,祖霖的数学天分似乎更加侧重于模型建立,这个美丽的少妇对几何图形敏感异常,其思维的缜密与她那个痴气颇重的丈夫大相径庭。以两人的笔记为例,叶其雨地笔记纸上东一道西一笔如同鬼画符。除了他自己没人看的懂,而祖霖的笔记纸上则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几乎可以直接拿去当作教案使用。 李文革怀疑,根本用不到半年。自己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花费了十六年时间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这点数学底子便要被这恐怖的一对榨干了。 “……这条函数曲线的开口向下,顶点在原点,通过图形可以看到,在纵轴的两侧……” “‘外(Y)轴’——”叶其雨纠正道。 “……”李文革十分无语,自己尽可能采用这两夫妇能够听得懂的数学语言来进行授课,如今这一举动却越来越显得很白痴,这两口子地数学语言越来越专业,不仅仅能够准确地读出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读音,甚至连“西格玛()”、“阿尔法()”、“贝塔()”、“伽马()”等等生僻的希腊字母也念得分毫不差,让身为二十一世纪人的李文革越来越觉得没面子。 他无奈地改口道:“……在Y轴地两侧,函数曲线趋势变化各有一个比较大的变化,这个变化引起了曲线的弯曲,实际上,曲线上Y轴两边对称地各有一个点,这个点如果用简单地一元二次函数来表达是看不出来的,也无法分析其变化……但是在将导数引入之后你便会发现……在这两点处,此函数的二阶导数0,|.. 说到这里,看着全神贯注的叶家夫妇,李文革顿了顿,语气加重道:“……这一点,便是这个函数曲线的拐点……” “拐点?”祖霖轻轻重复念道。 叶其雨则直接问道:“何谓拐点?” 李文革正待回答,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他皱起了眉头,叫道:“进来!” 门开了,李护走了进来:“大哥,老爷和折侍中来了。正在正堂等候。” 李文革吃了一惊,李彬来倒是不奇怪,折从阮居然也自城外大老远跑了进来,这却是不能怠慢地。他回头看了叶家夫妇一眼,笑道:“我去前面应酬一下,回来再说!” 叶其雨对这些琐事极烦。撇了撇嘴,转过头去继续研究那条函数曲线,祖霖歉意地冲着他一笑,李文革却丝毫不以为意,快步出了内堂,沿着甬路来在正堂,一进屋便发现除了李彬和折从阮之外客席上还坐着一个年纪与李彬相去仿佛的绯袍老者,却不认识。另外几个侍从人员正在忙乱地将一张案子自内堂往外搬。 见他进来。李彬道:“来了——!” 说着,他指着李文革道:“这便是李怀仁!” 那绯衣老者转头看了看,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笑意,道:“真年轻!” 李彬指着那绯衣老者道:“怀仁快来见过,这位乃是宣诏使臣,尚书兵部的陶秀实陶侍郎!” 原来是陶谷…… 李文革愣了一下,却听折从阮笑道:“好啊,怀仁心愿得尝,朝廷和主上居然派出秀实来亲自宣诏,足见重视!” 陶谷笑了:“折侍中却来取笑我!” 原来是汴梁的任命诏书抵达了。李文革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在得到朝廷认可之前,自己的身份终归是个尴尬。折从阮说的原也不错,派遣一个堂堂地兵部侍郎大老远跑到延州专为宣诏,此番朝廷对自己也还真是足够重视了。 当下他向陶谷见了礼,陶谷也与他寒 句。转眼间香案已经摆设完毕。 陶谷站了起身,自身边随从手中结果了黄绫面的帛书制文,李文革正待上前,却见这位五代有名的大诗人南面站立,面色庄重地道:“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李彬接旨——” 李彬走到大堂正中,面对陶谷撩袍跪倒,口中道:“臣——李彬——!” 陶谷展开诏书,念道:“门下:司牧之用。明德敬上;使守之责,治吏恤民。故汉以郡国,唐因州镇,皆上启台阁。下治曹县,劝黎庶以农桑,积仓縻尽丝黍,教化行于君子,刑罚止之枭。彰武军观察判官李某,久历州幕,长巡边郡,有治事之材质,多恤民之言行,劳形黎庶,功在国家。使其纳宣忠力、巡牧州县,朕其望焉……故承制委命,授之延州观察处置使,兼度支榷税使,卿钦服予命,益厉乃诚。可。” 他念得抑扬顿挫,亏得李文革这些年泡历史论坛,古文功底还算可以,也着实听了个似懂非懂。不过后面的任命官职他还是听得明白的,李彬由观察判官而观察使,这可是个质的飞跃了。 李彬叩首道:“臣李彬——叩受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这道旨意算是宣读完毕。 陶谷伸手搀起李彬,笑着道:“文质半生七品,如今年近花甲骤然朱紫,也算修成正果了!” 李彬豁达地笑道:“这份恩典来得着实不易啊!” 他这句话中颇有点讥讽怨怼的意味,陶谷身为京官,自然不好接这个话茬,只笑着将圣旨双手呈给李彬,回身取过了第二道旨,叫道:“芦子关巡检使、彰武军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文革接旨!” 李文革学着李彬的样子,面冲陶谷跪倒,道:“臣——李文革——!” 陶谷轻轻咳了一声,念道:“门下:将帅之委,奉天讨逆;校尉之设,摒寇御边。故秦汉拟制符节,魏晋承之斧铖,皆上膺天命,下制黄泉,编士卒以军旅,砺什伍于锋镝,清宁至于桑梓,矢刃加诸寇夷。彰武军宣节校尉李某,久戍军州,曾当逆虐,治军严整有度,御敌骁勇多略,边塞逞威,芦关浴血。朕闻功以爵赏,职以能任……故赐符授旌,擢之延州防御使,兼本州团练使,知本州事,权知彰武军事,晋忠武将军,卿钦承予德,益勇乃忠。可。” 李文革听毕,迟疑了一下,叩首道:“臣李文革——叩受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站起身,躬身双手接过圣旨。陶谷回过身去,自随从手中端过一个盛放着许多个卷轴纸卷地托盘,笑道:“李将军,高侍中尚在,陛下暂时不好赐你节铖,圣旨当中也不宜公然允你单独建镇,不过陛下也不愿委屈了将军。此乃三十六道武官授受敕牒,是陛下下旨兵部特意为你制的,虽然没有名义,然则一个军镇的编制,仿彰武军例,一个不少,全在此处了。请将军纳领。” 李文革当即大喜,躬身接过,再度谢过皇帝的天恩。 陶谷这时回身吩咐随从退出堂外等候,折从阮站了起来,李文革正自疑惑间,李彬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 陶谷自怀中又取出一道圣旨,道:“两位不必跪了,这是密诏,请两位立听诏旨!” 李文革心中诧异,看折从阮时,却是一脸坦然,心下顿时也安定了下来。 陶谷展开圣旨读道:“门下:党项猖獗,窃据银夏,虽未称国,王其土久矣,朕以其偏僻,不欲加诸刀兵;孰料宵小狂悖,竟连横太原刘氏,寇我军州,犯我关隘。今特旨设关中北面行营于延州,以统辖永安、静难、朔方、彰武及新编军镇,拜静难军折氏为行营都部署,以其子德扆及彰武军高氏为行营副都部署,授延州防御使李某为行营马步军都虞侯,授朔方军冯氏为行营都监。关中息攘,延庆安危,悉付卿等,钦哉!” 李文革这才明白过来,和折从阮一道谢恩受命,这才对陶谷道:“秀实公,请后厅用饭歇息!” 安顿好了陶谷,李文革略带着一点点兴奋向内堂走去。 朝廷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高家完了,延州的命运,李彬一家的命运都已经彻底被自己所扭转改变。 虽然还没能成为真正的节度使,但是自己距离这个一方诸侯的位置已经越来越近了。有险隘的地形,有九个县的土地和人口,有一支正在逐渐成长起来地军队,自己在这个时代赖以生存的本钱,正在逐渐变得雄厚起来。 如果能给我三年到五年的时间,我或许能够让未来的西夏帝国再也没有机会出现吧…… 或许,有了我的参与,这个混沌而黑暗的时代,能够早一点结束吧? 李文革一面想着,一面推门进了后堂。 “拐点——我知道了——这便是拐点——!” 一进门,便听到一个男中音兴奋地喊道,“我明白了,这便是拐点……” 是啊,这便是拐点,是延州地拐点,是李彬一家命运的拐点,也是自己这个新的人生的拐点……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1) 周广顺元年八月十五中元夜,就在家家户户喜庆月圆安县城当中突然间响起了宵禁戒严的钟声,大批穿着深青色叠布军服手持刀枪的军人冲上了街头,开始在各个街口设置哨卡,里坊司正们则带着人挨家挨户通告县城戒严的消息,嘱咐居民不要外出上街。县城内的三个军营军官都被召集了起来,士兵则被遣散了回营房去。 就在这些还未曾接受改编的彰武军军官们暗自猜疑惴惴不安时,八路军延安团副监军使兼厢兵甲团监军使致果副尉娄绍武在一队全副武装的八路军士兵的扈从下走了进来。 八路军是个新设的军镇,这个军镇以延州城外的丰林山为镇所,据说取镇遏丹、鄜、、绥、夏、盐、灵、庆八路交通枢要之意。这个军镇的老大乃是一年来在延州翻云覆雨声名鹊起的延州防御使忠武将军李文革,此人在一年前还籍籍无名,是在去年八月份延州的兵变当中崭露头角的,据说他那次在肤施县当街砍杀九名乱兵,令乱军胆寒,兵变遂平。 于是此人便开始了在延州藩镇内部奇迹般地崛起,由一介白丁被擢为陪戎副尉,佐领一队,随即在去年年底以这点兵力在当时的州城如今的延安县内发动兵变,挟持节度,开仓放粮,做下了许多骇人听闻的大事,当时据说这位传奇人物大手一挥便给彰武军全军将士发了半年地粮饷。这件事曾经在军中被颂扬了好一阵子。如今谁都知道,延州城中原先权势熏天高不可攀的高侍中早已管不了事了,如今九县之内最大的便是这位上个月刚刚被皇帝封为忠武将军延州防御使的李文革大人了。 一年之间由籍籍无名的一介匹夫成为正四品将军,这位李将军想不出名都难。 见过此人的人不多,在传闻中,此人身长九尺。生得虎背熊腰,巴掌伸开有蒲扇大小,眼睛瞪起来像两个铜铃,声如雷鸣,天生神力,能用双臂生生将人撕成两半。 这个说法有很多人相信,因为肤施县许多百姓家过年时贴地门神就是这副样子,据说今年的门神不是敬德和叔宝两位传统大佬。恰恰是这位新出道的李将军。 据说今年四月份,他带着一营兵在芦子关外一次便砍翻了三百多党项人,拉回来的人头足足堆了五辆大车。 若说如此凶狠的角色身材瘦小相貌晦气,善良淳朴的延州人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李文革这支八路军是在四月份芦子关战事结束之后开始正式筹建的。之所以取名为八路军,主要是受他在另外一个时空地祖父影响。既然自己阴差阳错穿越来到了延州,建军又恰恰建在宝塔山上,不叫八路军,以他那贫乏的想象力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名称比这个更贴切。 彰武军的名字确实从字面上很好听,然而李文革却不喜欢,这个军镇番号在高家的手里已经变成拆烂污和废柴的代名词了。一提起彰武军。几乎全关中的人都认为是个笑话。李文革不准备承袭这个军镇番号,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因为彰武军的形象实在太差了。对于敌军他们纯粹是摆设,对于友军他们纯粹是累赘,对于黎庶他们纯粹是祸害。 这么一个军镇番号,李文革实在有些看不上眼。 八路军这个番号不仅仅对于李文革手下的军官们来说很新鲜,就是对李彬秦固等饱读诗书通晓经史的文人而言这个番号也够奇怪的了。以前地军镇名号要么强调大义的名分要么强调其军镇使命或者武勇。不过以地名命名的军镇倒也不是没有。比如朔方军,再比如河东军。不过这些军镇多是一些历史悠久的传统藩镇,大多自天宝年间便开始设镇了。 虽然建了军,但是李文革手中并没有足够组建起一个军的兵力。因此实际上军镇番号虽然打了出来,实际上军以下却只设置了两个团级的单位。 李文革在这个新地军镇中改革了指挥编制体系,在营之上设置了团的建制,规定一个团下辖二到五个营不等,团军事主官称指挥使。团参谋长称虞侯。而禁兵团队命名原则则是按照县级行政区进行命名。比如说他所组建的第一个团的名字便叫做“延安团”,厢兵团队的番号则按照甲乙丙丁戌己庚辛壬癸的天干排序命名。 李文革设计的新军制中,八路军作为一个军镇是一个编制不固定的军事单位,军下应该下辖若干个师。每师下辖二到五个禁兵团和若干个负责后勤补给及修路搭桥修筑工事等非战斗性工作地厢兵团,每团则下辖二到五个营,每营编制五个队,从上到下建立起了五级的指挥训练体制。从下往上,各级指挥官分别为队正、营指挥、团指挥使、师都指挥使;各级监军军官分别为队监、营监事、团监军、师监军使。 作为全军的总监军,李文革也设置了一个位置,叫做八路军安抚使,不过这个职位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坐。 作为基本的作战单位,每营都要设参谋军官,自下往上地参谋军官分别为营指挥参军、团虞侯、师都虞侯。全军的总参谋长称为八路军都虞侯使。 作为常设性军中机构,师以上设都虞侯司、都监事司、厢兵都 司。都虞侯司分掌作战指挥、军事情报收集及分析、定、军令送达等核心军事权力,都监事司则分掌组织人事、军法刑狱、内部情报收集及分析等政治性较强的监军权力,厢兵都指挥使司则掌管全军的厢兵部队,即相当于后勤部长装备部长兼预备役司令地角色。 都虞侯司的首长是都虞侯使。都监事司的首长是都监军使,厢兵都指挥使司的首长自然便是厢兵都指挥使。 按照李文革的设定,八路军三司首长比之各师的指挥官高上一级,其中都虞侯使基准军衔为壮武将军或忠武将军,都监军使和厢兵都指挥使地基准军衔为明威将军或宣威将军。 自下往上,八路军各级军官所对应军衔分别为:队副基准军衔为陪戎校尉。队监基准军衔为仁勇副尉,队正基准军衔为仁勇校尉;营副监事基准军衔为御侮副尉,营指挥参军基准军衔为御侮校尉,营监事基准军衔为宣节副尉,营指挥基准军衔为宣节校尉;团副监军基准军衔为诩麾副尉,团虞侯基准军衔为诩麾校尉,团监军基准军衔为致果副尉,团指挥使基准军衔为致果校尉;师监军副使基准军衔为昭武副尉。师都虞侯基准军衔为昭武校尉,师副都指挥使的基准军衔为游击将军或游骑将军,师都指挥使的基准军衔则为宁远将军或定远将军。 — 根据这个衔职设定,目前李文革军中只有他自己符合师以上干部的衔级要求。因此目前八路军都虞侯使和都监军使职务都是由李文革自己亲自兼任。 若是在寻常岁月,这种自行设置军事建制编制的行为不啻于公然谋反,然而在五代十国的乱世,偏远藩镇的节度使自家便是土皇上,在自己的地盘上谁当多大地官节帅说了便算,只要节帅不擅自称王称帝,中央政权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话又说回来。一旦节帅自己称王称帝了,只怕其自身的实力也便超出朝廷的控制能力了,到时候朝廷除了装聋作哑,依然没有啥好办法可想。因此一旦一个藩镇稍稍有些强大的苗头,而朝廷暂时又抽不出手来应付,便会抢先一步给这个藩镇封王。这样总比人家自己称王面子上好看些。 李文革现在虽说还不是节度使,但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虽然朝廷在任命他这个防御使的同时还任命了李彬为从三品的延州观察使,但是在这个文官不太受重视的年代,李彬成为节度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今这个新的军镇只编制了两个团,即延安禁兵团和甲字厢兵团。延安团下辖左右两个营和一个加强了的斥候队,由沈宸任团指挥使,魏逊任团监军。娄绍武任团副监军,虞侯职务目前没有合适人选,因此暂时阙置。李文革曾经考虑过由梁宣出任虞侯,最终还是放弃了。梁宣本人更适合独当一面地工作,作为一个参谋长,他实在是太过蹩脚了。 梁宣最终的职务是左营指挥,左营下面编了五个队,两百五十人的兵力,其中的丙队乃是李文革起家的老底子,前彰武军左营丙队,而其甲队(即原前营甲队)也是在两次芦子关之战中立下过大功劳的功勋部队。左营指挥为梁宣,营监事由原甲队队监郝克己迁任,指挥参军则由文化程度较高地秦浩然担任,营副监事则由一个原先在郝克己手下做书记的公孙杞担任。 右营是一个以原前营乙、丁两个队为基干力量组建起来的营,与左营兵力基本相当,由杨利担任指挥,原丁队队监黄卫安担任监事,原乙队队正凌普担任指挥参军,副监事鲁澶。 这两个营是延安团目前的主力,总兵力五百多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老兵新兵的比例大致维系在二比三,这是一个相当高的比例了。 细封敏达的斥候队如今已经扩编到了十个什一百人,两百匹马,由于细封坚决不接受任何非战斗人员成为斥候队的一员,魏逊自己亲自兼任了斥候队地队监职务。 甲字号厢兵团的指挥使由陆勋担任,他同时还兼任着丰林山团练使,这也是李文革特设的新职务,大致相当于军分区司令。目前李文革自己的职务分别是延州防御使(延州卫戍司令)、延州团练使(延州军区司令),李文革将唯一地一份游击将军敕牒给了周正裕,任命他为延州团练副使检校八路军厢兵都指挥使,这是目前延州军中除去李文革自己之外最高的军职了。 相比起延安团。厢兵甲团地编制要庞大许多,这个团编有两个新兵营、一个卫戍营、一个兵工营、一个医护营、一个炊事营、一个路政营、一个驿政营、一个屯垦营和一个民夫营。目前厢兵团仅在编人数便将近一千八百余人,这还不算那支已经接近三千人的筑路大军和那个已经超过五千人的军垦大营。 可以说,甲字号厢兵团的指挥使,实际上是一个很肥的差事,一直在李文革不在期间担任丰林山留守的陆勋出任这一职务没有引发任何争议。在李文革这个独立地军事团体中,大家都觉得这很正常,陆勋这个人虽然不是很爱说话,却很擅长处理各种各样的复杂关系,善于和各种各样的不同的人打交道。作 团指挥使,不需要多么能打仗,但是一定要会来事。 不过大爆冷门的是,李文革的亲兵什头目。还没有摆脱李彬家奴身份的李护一步登天,出任了甲字号厢兵团虞侯,同时兼任卫戍营指挥,负责整个丰林山军区的警戒卫戍工作。这个身份其实已经相当于整个延州州治地卫戍司令。 自从四月以来,基本上驻扎在城内的三营彰武军就变成了一块抹布,每个月的粮饷供应着,然而没有允许却不能迈出延安县城半步,否则就面临全军断粮断饷的威胁。奉林山上的新兵营每个月都要来招一回兵,每次都会招走一百多人,几个月下来。如今城内三个军营内的总兵力已经不足三百人。这些滥兵守着日渐空旷的军营,有一天没一天地混日子。 闹兵变现在已经不敢想了,这个以前用来催粮催饷百试百灵的办法如今已经没人敢用了。笑话,就算是闹兵变,现在也得等人家丰林山上的兵领头闹咱再闹,否则岂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因此中秋节这天晚上。几个军官正凑在一起喝酒打屁,卫戍营突然开进城中接替防务,确实令这些剩余的彰武军士兵惴惴不安。 因此见娄绍武进来,脸色已经气得有些发青地彰武军衙内指挥副使张图顿时阴阳怪气地问道:“娄致果,大过节的,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娄绍武笑了笑,抱拳道:“张大人,实在是得罪了。兄弟今日奉命,来探望一番各位大人,看看节下各位军中还缺些啥东西。兄弟也好回去准备,给大人们们送过来不是?” 张图哼了一声。道:“无缘无故,陆统制自己不露面,打发你过来,不知道又要耍啥花样!” 娄绍武笑眯眯地道:“瞧张大人这话说的,在我们八路军,统制和监军可是平起平坐的,陆统制管不着咱老娄……”” 说着,他的眼睛愈加眯缝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诸位大人都请听清楚了,自此刻起,全城戒严,彰武军诸部,从现下起在戒严解除之前不得调动一兵一卒,没有许可,哪怕是一只鸟都不许飞出营去,所有军官必须集中待命,戒严期间不得给部队下达任何命令,否则老子认得他,弟兄们手中地刀子须认不得他!” 众军官面面相觑,正在诧异,却见面容刻板眼神冰冷的李护走了进来,在娄绍武耳朵边上咕哝了几句。 娄绍武噗嗤一笑,转过头对张图道:“张大人,还请派个熟人,跟着我们的弟兄去将队头们召到这里来。” 张图有点害怕了,他站起身道:“娄致果,你们究竟要作甚?你要晓得,李忠武不仅是你们厢兵团的上司,也是俺们彰武军的上司,你们若是想趁着他老人家不在延州搞事情,我劝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高侍中何等人物,都被忠武将军弄去了半条命,你们这些小鱼小虾,能是李将军的对手?” 见自己被误会欲发动政变谋反,娄绍武哭笑不得,摆着手道:“老兄想到哪里去了?兄弟我长着几颗脑袋,敢造李将军的反?召集诸位队头到这里来,是为了避免他们不知道命令擅自调动军队,人头都是肉长的,军令却是铜浇铁铸地,万一犯了军令岂不是连性命都要丢掉了?” 张图见他说得恳切,这才叫了几个传令兵,要他们去各营将队头们都请到右营来。 几名卫戍兵跟着这些传令兵去了,娄绍武挥手吩咐:“抬进来——” 话音一落,几个民夫营的力气兵便抬了几坛子酒和半扇烤得油光抹亮香气扑鼻烤羊进来,娄绍武抱了抱拳道:“各位大人慢用,兄弟还有事,各位请自便!” 说着,他同着李护缓步走了出来。 “……这事情闹得,若不是观察使老大人亲自出面下令,说啥我也不敢将脑袋绑在裤腰带上同意陆统制调兵进城……好兄弟,你可是知道的,咱们将军还好说话,魏监军那性子,若是知道我敢这么玩忽职守,还不当即便一刀砍了我?” 娄绍武唠唠叨叨半晌,问道:“究竟出啥大事了?连老观察都如此紧张?大人不在家,延州城老大人最大,到时候魏大哥若是怪罪,你可得叫老观察在将军那里给俺求情!” 李护默然不语,在厢兵团所有留守人员中,只有陆勋和他知道今晚戒严的原因。 确实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地事情。 就在今天晚上酉时三刻左右光景,检校太尉、侍中、彰武军节度使知延州事、延安郡公高允权死了……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2) 侍中去世前,有何交代么?” 延州观察使李彬向着仍然停放在卧室内没有装殓的高允权遗体躬身行了礼,一面缓缓退出来一面扭头问在一旁已经换上了“斩衰”的高绍基。 早已没有了先前嚣张之气的高绍基一面哭丧着脸挤眼泪一面答道:“爹爹下晌还好好的,晚饭还多用了一碗粥,气色看着也好了许多,不料一口痰涌将上来,便药石难下,就那么走了……” 李彬沉着脸点了点头,吩咐道:“打理得仔细着些,小心不要漏了甚么东西,去年以来那些事情,高家已在风口浪尖上,若是不谨慎,一张纸几个字流露出去,于汝全族都是祸事,明白么?” 高绍基惊得浑身一颤,赶紧道:“使君放心,断不至的!” 李彬和高绍基走出外间屋子,扫了一眼各怀鬼胎站在哪里观望的高家一群老老少少,招手唤过了陆勋。 “去延安县署,请高明府过来,就说是老夫的吩咐!” “卑职领命——!”陆勋转身去了。 李彬清了清嗓子,对高家人道:“各房派一个能主事的,随老夫来书房商议!” 当下高家八房挑头主事之人跟着李彬来在了书房,李彬一落座也不客气,道:“侍中去得仓促,诸事皆未曾安排妥当,老夫请各位来商议一下侍中的后事,另外,高氏为延州郡望。族门之内总要推举一位能孚众望地新任族长,这些事情,都要请诸位和衷共济……” 说到这里,他扫了高绍基一眼,道:“向朝廷报丧的表章,还要以贤侄的名义拟制。老夫和忠武将军都会具名在左。侍中于朝廷是有功的,身后哀荣自然免不了,老夫想,一个国公的封赠是免不了的,减等一级,延安郡公地世职,自然是贤侄承袭,这族长的位子。你便不要争了,你太年轻,且与忠武将军有隙,你做族长,族中各房只怕不安!” 说着他抬起头看了看高允权的弟弟高允文,问道:“如此可好?” 高允文等人确实在担心这个问题,高家父子和李文革之间的,在延州几乎人人都明白。这段恩怨随着高允权的死即将画上一个句号,若是叫高绍基接任了高家族长,他是李文革切齿痛恨之人。说不定便连累了高家举族也未可知。如今李彬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是在替高家考虑,纯是一片好心。虽说外人决定高家的家务事乃是大忌讳,然而此刻高允文却唯恐李彬置身事外不闻不问,那高家才是真的死定了,因此听了李彬的话当即表态道:“使君德高望重。又是侍中生前最器重之人,由使君做主,小人等无不心服……” 李彬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说几条,你们若觉得可行,便照老夫地话做去,若是觉得不妥,诸君便自行想法子。高家门内的事情,老夫便不多嘴了!” 高允文领头,一群高家人躬身齐声道:“使君客气了,但管吩咐。我等无有不从!” 李彬点了点头:“这第一桩事,延州不可一日无主,原本绍基乃是衙内,照理说这节度留后一职非他莫属。不过如今绍基已经和军队彻底闹翻了,再做节度留后是大大不便了,与他自己也未必是件好事……故此老夫以为应当请绍基上表朝廷,奏请以忠武将军为延州节度留后,各位以为如何?”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无论是朝廷还是延州地方,都已经做好了以李文革来顶替高允权的准备了。如今无非是差那么一层纸的事情罢了,李彬和他们商议此事是抬举诸人,其实此事根本无需讨论,此刻里里外外全都是李文革的兵,由高家自己上表推举李文革是给高家面子,也是给高家一个和过去划清界限的机会。手中既无兵又无权,高绍基这个衙内性命能否最终保得现在还都不知道呢,这个延州节度留后的位置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来坐了。 因此下高允文领着众人躬身道:“全凭李使君安排,小人们并无异议!” 李彬装过头去看高绍基,高绍基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咬住牙躬身道:“侄儿并无异议!” 李彬点了点头,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为了保住高家父子的性命,他和秦固已经伤透脑筋了。若是偏偏高绍基还不识趣,那可真是神仙也难救了。 “……如此大事差不多也便定下来了。最后一桩事便是族长的位置……” “老夫以为北平王地嫡孙——二郎绍元可以接任族长之位!” 李彬微笑着说道。 高绍元一个月前刚刚被李彬任命为延安县令,关于这个问题,李彬和李文革研究了很久。延安县内豪门巨富太多,若是扶植一个什么背景也没有的路人甲乙丙丁上来,只怕对县里情况不熟,反倒坏事。高绍元乃是高家嫡系,两镇节度使北平郡王高万兴的孙子,论起出身,高家门里比他显赫的只怕不多,偏偏此人又是高家人当中唯一一个能力较强堪当大器者,因此在李文革的支持举荐下,李彬了对高绍元的县令任命。 这是唯一一个让李文革觉得稍稍能够接受一些地高家人,只有他做族长,才有保护整个家族不要被灭门的能力。 然而李彬的想法虽然不错,却并不是所有的高家人都能理解. 的,为了给儿子继位扫清道路,高允权生前最后几年一直在疏远防范这个弟弟,若不是李文革的异军突起,高允文根本就不会捞到重新出头地机会。如今总算把这个算计了一辈子地老哥熬死了。就算节度使没自己的份,世职也只能嫡子承袭,族长的位子自己总该有资格坐上几天了吧? 没想到李彬倒不客气,一张嘴便把高绍元拉出来了,那个倒霉的小子在家里晦气了这许多年,难道如今卖身投靠要翻身了? 高允文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使君,您老人家也知道,二郎自少在族里就没有威信,近些年干脆搬到外县去住,与本族已经没有往来了,相当于分家另过。高家百年簪缨世家,有些规矩总还是要守地,总不能叫一个已经分家出去地子弟做族长吧?这只怕于情理不合啊!” 他一发话。立时旁边几个高家人跟着随声附和,连连称是,七老爷说得有道理。 李彬冷眼旁观,进屋的人,有一多半都在附和高允文,剩余几个面面相觑,虽然看得出和高允文不是一派,却也似乎并不大赞成李彬的提议。 — 反倒是一旁的高绍基脸色平淡地看着这场闹剧,眼睑低垂,仿佛老僧入定。 李彬捻着胡须。不冷不热地道:“老夫可是为了你们各家打算,才抬出二郎来为你们诸位遮风挡雨。若是有人觉得族长这个位子坐着舒服,只要你们高家关起门来自己觉得成,老夫也并不多话,只是后面有起事来,便不要再来找老夫了……” 这话一说出来。高允文赶紧陪笑:“使君误会了,允文岂有此意?只是这族长之事……老使君,您是知道的,当年大哥的事情,族中和二郎母子有些。若是如今二郎回来接任了族长,只怕族中有人不能安心啊……” “糊涂——!”李彬喝斥了高允文一句,冷冷道:“二郎如今已经是首县明府,便是不回来做族长。尔等全族的性命富贵也要捏在他的手中……” 他斟酌了片刻,缓缓道:“……州府眼见着便要取消人头税,要收购土地建立公田……到时候高家姚家韩家,这些州治首屈一指地大户。可都要攥在二郎的手心里了……到那时候,只怕尔等想要求着二郎回来坐这个族长二郎也未必会答应……” “不用等到那时候,卑职此时便可说,卑职对这劳什子族长之位毫无兴趣,使君还是另请高明吧!” 随着这洪亮的声音,身穿绿色官袍的前任金明县尉现任延安县令高绍元大步自外面走了进来。 …… 夕阳下,喊杀声止歇了下来,马蹄声也渐渐远去了。沈宸站在厢兵营的工兵们匆匆搭建起来的瞭望敌楼上,眼睛追寻着远处的黑点最后的身影,全然不顾落日的余晖将双目灼得通红。木制的瞭望楼一阵晃悠,沈宸却没有动,仍然若有所思地看着西方。 魏逊一面骂骂咧咧一面爬上望台,略有些焦躁地道:“这已经是立寨以来地第三拨了,这群党项猪究竟还有完没完了?” 从下晌未时四刻便决定在此立寨,迄今为止不到一个半时辰,党项人的骑兵愣是来骚扰了三趟。虽然在防守方密集的弩箭火力下扔下了四具尸体,但是却导致立寨至今全军都还没能吃上饭。魏逊的担忧不无道理,若是晚上这群混蛋每个时辰都来这么折腾一下,这一宿就不要想睡觉了。 细封敏达的斥候队如今虽然颇有了点令折家都羡慕不已的规模气象,但是实际战斗力还不值一提。平日行军扎营时向四周扩散侦查二十里纵深内地敌情还勉强能够胜任,但要实现战场情报遮蔽,完全阻隔敌军的情报渗透,就基本上属于说胡话了。目前刚刚掌握了基本骑术的斥候们根本没有和普通党项骑兵一对一单挑的能力,更不要说专业的鹞子,因此细封敏达绝对禁止手下的这些侦察兵在见到党项鹞子时上去搏命——侦察兵最重要的职责是在战场上收集打探到准确的情报并且将情报完整地带回来,因此斥候地战功不能够仅仅简单地以斩首数目来计算。 看着几名士兵跑过去将两具党项骑兵的尸体拖了回来。沈宸也不和魏逊说话,紧紧抿着嘴唇自敌楼上沿着简单的木梯爬了下来,快步向着尸体处走去。 等走到那里。细封敏达已经在翻看这两个死鬼地甲杖和衣服干粮袋了,康石头指挥着几个斥候兵正在往回拖那两匹马地尸体。 “怎么样?是拓跋家人么?” 细封敏达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手中拿着鼓鼓的干粮袋发怔。 “你估计对方宿营的地方离这里会有多远?”沈宸问道。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道:“偷袭不了的,这一片我们地形不熟悉。夜间会走迷路。” 他反问道:“这伙敌人蹑着我们走了三天了吧?” 沈宸点了点头,咬牙道:“这几天我们每天只能走二十里,连中军的速度都已经被我们拖住了!这样子不成,解决不了左翼地威胁,我们不能再这么闷着头走下去了!”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那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主人也无法决定!” 着眉头道:“我和将军去说……” 细封敏达摇着头道:“出征前的军议上他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一次出征,是为了换取折掘家的支持而作出的交易。因此必须表现出战斗力,不能让折掘家认为我们是只能拖后腿的废物。” 沈宸无语。 这时战马已经拖回来了,细封敏达抽出了康石头鞘中的平脱刀,毫不犹豫地切开了马腹…… 沈宸却知道这是个极度爱马之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极度反对吃马肉,就差在脑门子上帮一根布带子在大营里游行了。 然而此刻这个爱马之人,却毫不犹豫地割开了马腹。 细封敏达仔细地检查了死马的胃部,缓缓站起了身来,紧锁着眉头道:“……他们十分确定地知道我们地骑兵不敢追击!” 沈宸看着他,没有说话。 细封敏达道:“这些骚扰的游骑兵今天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奔跑迂回。他们的马今天白天基本上没有多少时间来吃草。” “……马的胃里也没有多少粮食……” 沈宸的眉头也拧了起来:“什么意思?” “这些拓跋家战士的干粮袋很鼓,但是却不肯用来喂马,即便是在马没有时间吃草的情况下,他们也不肯用粮食来喂马……” 沈宸反应了过来:“你是说他们的粮食很有限?” “是的,这说明他们知道很长时间内会没有粮食补充,因此他们尽最大可能节省口粮。宁可不惜牺牲马力也要一面节省口粮一面对我们进行骚扰。” 沈宸道:“根据事先的情报,他们地大批粮草都集中到了银州方向去,缺粮并不稀奇。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细封敏达道:“刚才如果我们的骑兵追击,不用接战,只要奔跑上十里地左右,这些马就回倒毙,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断地要跑来骚扰。” “也就是说——入夜以后不会再有敌人前来骚扰!”沈宸道。 “是的。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拂晓,天刚亮的时候,那时候我们的士兵还没有起床,哨兵经过一夜的守卫正是最疲惫地时候。那时候才是骚扰的最好时机。” 沈宸道:“他们很熟悉地形,不会趁夜偷袭吗?” “不会……夜间眼睛很难看清楚道路,而且夜间无法轻易绕开我们的路障和陷坑,而点着火把的骑兵会变成我军弩箭的靶子!” 沈宸沉默了半晌,问道:“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沈宸道:“出兵之前,包括折令公在内,都认为长城青岭门一线会有恶战,结果我们在那里却甚么都没有遇到。拓跋家竟然放弃了这个天险,退到了长城外和我们绕***捉迷藏!” 细封敏达没有说话,他并不认为所谓的长城是什么天险,不过他知道沈宸想要强调的并不是这个。 “根据你们的侦查,敌人地鹞子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我们的行军纵队,但是却始终没有上前骚扰!” “是的!” “直到我们扎营,骚扰的游骑兵才姗姗来迟,兵力不多不说,而且其中并没有鹞子那样地精锐战士!” “是的!” “这说明什么?”沈宸喃喃问道。 “你想说拓跋家想要伏击或者偷袭我们吗?我告诉过你了,那不可能!”细封敏达道。 沈宸摇了摇头,问道:“你知不知道拓跋家有谁喜欢断敌军的粮道?” 细封敏达摇着头道:“据我所知没有。我们和延州打了很多年的仗,延州的军队从来就没有敢于出城和我们作战,因此我们无法截断敌军的粮道,我所知道的拓跋家人当中没有人这样做过。二十年来,我们并没有遇到过敢于和我们出城作战的汉人军队。” 沈宸毫不犹豫地问道:“你能肯定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 “二十年前呢?” “什么?” “我听大人说过,二十年前中原和拓跋家曾经打过一仗,那时候汉人的军队推进到了夏州城下,那一次也没有人截断汉军的粮道吗?”沈宸目光炯炯地追问道。 细封敏达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明悟之色:“我明白了!” “……你说得对,那一次驻守青岭门的军队也没有坚守多长时间,我们党项人不喜欢守长城。那一次我们的军队就是一直等到几万汉军一直推进到统万城下,然后便突然出兵切断了汉军的粮道,最终赢得了胜利……” 他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最精彩的是……当年那个负责驻守青岭门却没有守住,但是最终却率领军队切断了敌人粮道的拓跋家贵族,至今还活在人世……” 看着沈宸询问的眼神,细封敏达一个字一个字道:“拓跋仁禄,拓跋家现任家主的叔叔,当年青岭门的守卫者,党项八大部落传奇般的大英雄,绰号阿罗王,就是他——” 沈宸转身便走。 “你去哪里?”细封敏达诧异地问道。“我去见大人——”沈宸头也不回地道。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3) 不愿意嫁女的乃是令尊,陈兄来缠在下只怕也于事无哲缠得实在焦头烂额的李文革苦笑着推脱道。 事情起自一个月前,原陕州节度使现任京师右厢都巡检使韩通派遣了自己的长子韩箕作为纳采使前来延州为自己的小儿子韩微提亲。本来大龄女儿有人要了,陈夙通老头子高兴得不得了,何况未来亲家还是朝廷重臣,在皇帝面前都说得上话的军方大将,这门亲事原本是一拍即合的。 可惜陈县尉一见这位未来姑爷本人,顿时脸上喜色全无,当场便回绝了韩家的提亲,让已经受父荫担任了卫尉丞的韩箕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钉子。 问题还是出在韩微的外貌上,韩微那个青史留名的罗锅形象坏了大事,陈夙通爱女心切,更不愿落得个以女儿的终身为代价攀结权贵的龌龊名声,因此陈夙通断然回绝了提亲。此事七月份在延州闹得沸沸扬扬,韩箕险些拂袖回转,只是在弟弟的苦苦劝说下暂留延安馆驿, 韩微自己为了挽回此事颇花费了些心思,迂回接近陈哲,放下身段对这个弃士从商操持贱业的未来小舅子倾心结纳,陈哲倒是觉得这个韩微虽然其貌不扬,却与当世那些迂腐无用的书生和那些倚仗父辈权势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颇有些不同,在私下征求了姐姐的意见之后,陈哲心中便认定此人正是老姐地未来佳偶。可惜他在家中地位卑微。根本不指望说服自己那个一根筋的老爹。 恰于此时,折从阮率关中北面马步军行营开始征伐党项,熟悉夏州以南道路形势的陈哲被行营都虞侯李文革选为向导官随军,陈哲便将主意打到了李文革的身上。 在陈哲看来,李文革出面去劝服自己那个老爹,成功的几率要比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要高许多。即便老爹对李文革也不感冒。这位如今在延州权势熏天地新贵也可以动员包括李彬在内的所有延州权贵人物参与劝说行动。陈哲知道,老爹这个县尉当年便是走通了李彬的门路才捞到手的,如果李彬出面,事情将事半功倍。 李文革自己对这事情倒是无可无不可,只是人家两家的亲事,自己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是万万插不进手去的,如果说自己凭借权势强行干涉,不要说地方上会有所非议。便是他自己也觉得大不合适。 更何况虽然陈哲认为这门亲事很好,李文革却不这样以为。 韩家所有人的阳寿,均将在八年后那个扑朔迷离波谲诡异地夜晚终结,聪明绝顶的韩微也并不能够幸免。陈家小姐若是真个嫁入韩家,只怕也要跟着一起遭殃。李文革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韩微和陈家姑娘之间原本是不应该有任何交集的,虽然他并不知道历史上陈家姑娘的婚事应该是如何解决的,却知道按照原先的历史轨迹,郭威不会在广顺二年向延州派出六宅寻访使。韩微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来延州,更不可能见到陈家姑娘心生爱慕,以至于一回去就鼓动老爹前来提亲。 陈家姑娘原本没有机会进入韩家的,但是现在,因为自己的介入,历史进程被强行改变。使得事情发生了变化。如果陈家姑娘自己的原因嫁入韩家,那么就相当于自己简接地害死了这个在延州颇有才名地奇女子。 虽然李文革经过一年来的这些事情已经确认历史是可以改变的,但是对于始终对柴家忠心耿耿的韩家,李文革并没有那样强劲的信心,他想保护韩家是一回事,他能否最终保护住韩家又是另外一回事!要想在紧要关头救出韩家,就要在赵老大的鼻子尖底下搞小动作,且不说那是多么困难地一件事情。韩通自己那一关就未必能够过得去。李文革记得,史书上明确记载,赵老大在陈桥驿可是通令全军严禁滥杀一人的。是韩通负隅顽抗的举动招来了杀身之祸,最终导致满门灭在王彦升手中。 若是旁人也还罢了。但是对于这在历史上十分著名的倒霉一家,李文革认为,陈大姑娘不嫁过去,实在是一个十分明智的选择。陈夙通这不近人情以貌取人的选择,就自己所掌握的历史来看无疑是非常英明的。 然则陈哲始终纠缠,令李文革招架不迭,此番他本来是召陈哲来询问夏州以南几个部落地问题的,结果陈哲一见面便又提此事,令他颇为尴尬。 他决定,将话题引回正题要紧! “陈兄,你上次在军议时为何要坚决反对大军向东进军?统万城之坚固天下皆知,绥州却不是甚么有名的坚城,若是拿下了绥州,一样可以迫使银州方面的党项主力回师,折令公坚持打夏州,主要是不欲与拓跋家之外地其他几家缠斗以损耗兵力,必须打击拓跋家的根本才能撼动定难军的根基,所以夏州必取。陈兄也是这么以为的么?” 陈哲摇着头道:“将军, 为不宜杀鸡取卵,所以卑职反对攻打野利、费听、房盘,故此卑职不赞成向东进军去绥州!” “杀鸡取卵?”李文革皱着眉头问道。 — 陈哲点了点头:“是!” “何解?” 陈哲叹了口气,道:“大人上次持议东进,理由便是东面道路熟悉,而绥西三族的虚实均已经被我军打探得知,兵力不强,多是老弱和奴隶,攻之会比较省力气。然则大人可曾想过,这些熟悉的道路,明晰的虚实,都是卑职的商队在历次往来之中探明的,大人军中的骑兵马队,也都是这三族供应的,若是没有这几个月以来地商贸往来。大人哪里能够有熟悉道路通晓内情的向导,又哪里来的马匹装备自家的队伍?” 李文革点着头道:“确实如此,陈兄功不可没,此役回去,我便会为兄台论功!” 陈哲气愤地道:“……日后卑职再也没有机会立功了!” 见李文革不说话,陈哲道:“大人可否想过。野利、费听、房当三家,为何肯于和卑职的商队交易,为何肯于向我军出售战马如此紧要稀缺的战略物资?” 李文革笑笑:“他们也需要粮食,需要麻葛,需要丝绸,既然抢不到,便只能买到了!” 陈哲点了点头:“正是,他们之所以背着拓跋家和我们交易。不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们,而是因为他们需要我们。可是大人应该明白,若是他们不再相信我们,卑职地商队一出芦子关便四面受敌,再难向北扩展一步。目下三家的部族酋长均视卑职的商队为交易伙伴,这才容得卑职的马队在三家地界内来去自由不加限制,若是这一遭遭到我大军扫荡屠掠,这些人以后还会和我们交易么?只怕一见到卑职的马队便会当作奸细抓去杀掉,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和他们做生意了。” 这些道理从一个商人的立场上来看是天经地义的,不过从军事眼光来看这便是迂腐。两军打仗的时候若是还要顾虑这许多。这仗索性不要打了。 然而陈哲地这番话,却实实在在被李文革听了进去。 对于党项人和定难军,李文革与折家的态度不同。折家是要尽可能削弱甚至消灭这个民族,几十年来折家和拓跋家互相征战来去,已经结下了血海深仇。在折家人看来,只要拓跋家存在一日。府州便毫无安全感可言,这些年府州遭受定难军侵犯的次数比起遭受契丹侵犯的次数多出数倍。今年党项人集结了上万人的兵力在银州方向,意图攻击因为分兵进关中而导致实力大不如前的府州。对此折家爷们早已经忍无可忍。 尽管碍于实力,折从阮并没有灭掉党项全族的野心,但是此人是绝不会和定难军进行任何形式的谈判和妥协的。折家在这一点上立场之坚定令中原王朝都要汗颜,在与党项人数百年的争斗当中,对党项民族抵抗最坚决地主战派反而是一个党项族家族。 然而李文革却不是这么看的。在他看来,党项人所占据的地盘。这些人所掌握的盐、铁等战略性资源,这些人所蓄养的大批的牛羊牲畜,这些人所拥有地西北地区最大的马场,最多的马匹。以及这个民族的人民生来就习惯于骑马作战的天分都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若是能够成功收编这些党项民族,那么中原王朝在面对契丹铁蹄的时候就不会再面临攻不成攻守不成守的困境。 对于中原来讲党项是个潜在地威胁,对于折家来讲党项是不共戴天的寇仇,对于李文革这个刚刚在延州如新星般跃起的新星而言,党项人却是一笔价值可观的资源。 对于攻击统万城,折家和李文革方面地态度是一致的,以不足五千的总兵力强攻坚固深厚有当世第一坚城之称的夏州城,是根本不可能攻克的。当年后唐帝国五万大军在统万城下铩羽而归,如今的关北行营五千兵更加不可能成功,何况这五千兵当中有一千多还是后勤辎重兵,真正的战斗兵员还不到四千人。 不过折家的将军们一致认为,只要兵逼夏州城下,对聚居在城池周围的党项部落进行大肆劫掠屠杀,那么远征府州的拓跋彝殷必然要率定难军主力回师,如此则府州之围立解。 这个计划确能奏效,李文革认为只要大军开到夏州城下,即使什么都不做,李彝殷一旦得到消息也会立即撤军。 至于劫掠屠杀,李文革只能在心中暗自摇头。 他不是个空谈仁义的书生,他也知道必要的杀戮能够起到震慑警示的作用。但是对于折家这种纯粹为了复仇的劫掠和杀戮,他却绝对不赞同。这么做对于延州没有半分好处,党项人本来就是穷的掉渣的民族,如果他们不牧养牲畜马匹,他们就没有任何物资来源。在目前的情况下。就算是一把抢回了很多东西,却将导致党项各部 州方面地仇视和敌对,未来通商的难度系数只怕会以升。 这才是真正的杀鸡取卵。拓跋家是党项部族中对汉文化最亲近的家族,若是让这个家族对汉人产生了根本性的仇视,其他各族汉化起来会更加困难。 就在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沈宸来到了他地中军帐。 沈宸向他描述了今日侦查所见以及自己的分析判断。最后道:“大人,弃守青岭门并不高明,因为我们的人马不多,不过青岭门多年失修,且长城的城墙防御方向都向北,南面守起来难度会比较大。阿罗王放弃那个地方是因为他有经验,他知道可以把我们放进来然后断掉我们的粮道。这样我军就会因为缺粮而崩溃……” 李文革口中喃喃念着“阿罗王”的名字,在帐篷里来回踱着步子。却并不说话。 沈宸继续道:“三天以来,敌军始终保持着对我军动向的掌握,却并不曾对我们发起过大举的攻击。然而一路之上,我军遇到地两个党项聚居点均看不到一个人,所有物资都撤退得干干净净。若是卑职估算得不错,从这里到夏州,这一路上均会如此。等到大军开到统万城,厢兵从芦子关至此的运粮的路线南北便将长达三四百里,这三四百里的粮道都始终处于兵力不明的党项骑兵威胁之下。卑职只怕到时候大军会断粮!” 李文革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坚壁清野,诱敌深入。沿途骚扰,而后抄袭我军后路,困我军于坚城之下,党项人打的应该便是这个主意!” 沈宸苦笑道:“大人归纳的好,卑职估计现在整个夏州以南的部落和牧民都已经开始向统万城方向后退了,敌军的鹞子很厉害。我军的斥候目前还无法与之抗衡。因此我军地一举一动都在敌军监视之下,我们想要加快行军速度很难,青岭门以外的地貌形势太过诡异,坡壑纵横,党项人久居此地,地利是人家的,我军若不想在行军队列中遭遇袭击首尾不能相顾,便只能保持目前这种行军速度。以这种速度。我军要抵达统万城至少还需要二十天到一个月。而这段距离对于双马配置的党项骑兵而言却不过三四天的路程。这么打仗,机动性上我们太吃亏了!” 李文革抬起头问道:“方才你说过,细封认为此番拓跋家的骑兵携带地口粮是有限的?” 沈宸道:“是的,敌人似乎在想方设法节省口粮。三天光景,干粮袋只减少了十分之一都不到。看起来这批党项人是准备靠这点粮食支撑一个月。” 李文革问道:“你分析过没有,敌人为何没有组织大规模的运粮队伍?” 沈宸毫不犹豫地道:“卑职想过这个问题,还是地形的问题。青岭门以北地貌复杂,能够通行的道路都隐匿在如同迷宫一般的坡壑之间,真正的通衢大路只有这一条,被我军占据了。敌军人数少于我军,便要尽量避免与我军呆在一条线上,因此敌军便无法封锁这条大路,自然也就不敢利用大路来运粮。敌人利用地形熟悉可以在我军两翼进行自由机动,但是运粮队却是走不快地,一旦被我军斥候发现,必然遭殃,因此……” “不对!”李文革摇着头道,“运粮确实有困难,但是并不至于因为有危险就不再运粮,这和因噎废食一样愚蠢!” 他道:“有没有这种可能?敌军的粮食储备极为有限,甚至现在就已经不够吃了,因此敌军一粒粮食都浪费不得,因此不肯冒险运粮,宁可损失一些马匹,也不能损失粮食。” 沈宸道:“不至于吧!如今刚刚入秋,是这一年之中党项人最宽裕的月份,怎么会窘迫到这个地步了呢?” 李文革摇了摇头:“详细的不好说,不过我想,拓跋家既然集结兵力要打府州,人马可以八家一起凑,若是粮秣给养也要八家一起来出,只怕这些本来日子便过地紧巴巴的族群便未必肯跟着拓跋家趟这趟浑水了吧?” 沈宸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这一次拓跋家把自家的家底搬空了?” 李文革摇了摇头:“夏州乃是拓跋家的根本重地,不会不留下点压仓的存粮和牲畜,不过西面的宥州,只怕便没有这么殷实了,若是阿罗王没有把整个宥州撤成一座空城,宥州那边此刻定然空虚至极,十之八九已经开始饿死人了……” 沈宸想了想,问道:“越过这片不明的地形去打宥州,我们便要和对方在这些沟壑中周旋,他们是地头蛇,我们会更加危险,况且宥州现在若是一座空城,我们打过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文革摇了摇头,道:“你立即随我去见折令公,北征的方略应该调整一下子了!”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4) ……夏州的南部和延州北部接壤部分为山区,其中越发陡峭,植被渐多,越往北则山势渐缓,多坡壑、峡谷。再往北走出八十里到一百里,则进入一片地势更为平缓的草甸地带,那里是聚居夏州的拓跋家部族放牧牲口的草场。在那片地域上,敌军的骑兵将更加容易迂回运动,步军的优势更加不容易展开。我军的斥候数目足够,而全军兵力不过五千,因此及时发现敌军并做好战斗准备并不困难。越接近统万城,草木植被逐渐稀疏,沙石渐多,因此该城四周部落聚居地较少。城北有条河,曰淖泥河,自东北直下东南,汇入无定河。该城乃昔日胡君以蒸土之法建成,城墙每上一丈,则横铺一层木骨。据称当年筑城者民夫十万,每成一处,则以铁锥锥之,锥入一寸,则民夫皆斩,故此城之坚,天下罕有……” 大帐内,折家军和延安团所有指挥以上军官皆静静站立,全神贯注听着关北行营马步军都部署李文革对着一幅绘制得极为精细的山川河流图款款而言。 “……根据近几日斥候打探来的情报,敌军主力此刻应该集结在我军西面的坡壑峡谷之中,这一带地形复杂,比较不利于大队骑兵展开,故此敌军一直未曾与我军接战。根据敌军斥候的行动规律以及敌军所携口粮数量判断,敌军与我军之间的距离应当不超过一百里。超过这一距离,敌军将不能掌握我军地动向。从敌军的行动上来分析,敌军的兵力数目应当不足以在短时间内击溃我军左翼,因此其兵力总数应该不超过一千人,以这几天所遇敌军斥候的数目判断,大约应在三到四个枢铭之间。这些敌军在我军侧翼的行动目的目前还不能确定。但是有极大可能是冲着我军粮道而来……” 折从阮在一旁捋着胡子缓缓点头。李文革地分析条理清晰用词仔细,作为大军参谋长,还是蛮合适的。 “我军兵力不足五千,因此无力维持一条长达四百里的粮道,一旦我军离开山区开进较为平缓的地带,延北夏南的这一片山区便将成为敌军骚扰我军粮道的最佳战场,除非我军能够迅速攻克统万城,夺取拓跋家在城中所储备的物资和粮草。否则的话将很快断粮。” “因此,末将建议大帅,修改原定方略,沿着东面地长城边墙一路取道东北,直至无定河畔,然后沿着河谷一路向东进军,迂回到银州南麓炫耀兵威,而后继续沿河谷南进,直取绥州侧后,若是形势与我方有利。则进攻绥州,若是形势于我方不利,则绕过绥州,沿河谷直趋魏平关回转延州,只要拖得时间不是太久,黄河以东宪州和石州的汉军来不及部署运动。我军便始终是安全的。只要我军能够开到银州以南,哪怕只是做出寻找船只渡过无定河的样子,此刻在麟州北部的李彝殷便不可能无动于衷……” “那我们废了这许多力气,跑了一千多里路,不是白白辛苦一场了么?” 折御卿不解地问道。 折德源嗔怪地看了这个侄子一眼,这古灵精怪的小子,也忒不会说话了,这不是当着面让李文革下不来台么。 折从阮反倒含笑旁观。他想看看李文革如何应付。 李文革笑道:“少将军,民间俚语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打仗亦是如此。我们兵力少,更是如此。这样兜一个***。看似走了许多冤枉路,实际上我们一直在沿着水源走,只要有水源,便有人烟,西面的拓跋家部落都撤回了夏州,东面的野利家、房当家、费听家的部落只怕不会这么乖。这些家族的精兵都调去攻府州了,部落里剩下地不是奴隶便是老弱妇孺,即便有兵也不堪一战。我军虽然总兵力并不占优,却是集结在一处,与整个党项为敌还略显薄弱,但单独面对八家中的任何一家,我军都占据着压倒性优势,打起来赢是一定的,比起去统万城碰石头,这么打仗更划算一些。若是情势有利,我们便一举拿下绥州,这等于一刀斩下了党项的一只胳膊。目前根据我们的估计,绥州城中的守军不会超过千人,绥州城池低矮,防卫简陋,比起夏州城,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唯一可虑者,西面地拓跋家兵若是穿过青岭门奔袭绥州之南,我军归路将被掐断。不过也不要紧,我们的兵力较强,只要能够及时发现敌军,便不至于吃太大的亏!” “那我们为何一开始不直接决定打绥州?那岂不是少走许多冤枉路?”折御卿又问道。 折德源哼了一声:“臭小子,你没去过魏平关,自然不晓得厉害。李帅方才已经说过了,银夏之南,延州之北,山多险峻高耸,河流湍急,植被茂盛。便以无定河为例,在上游何等模样我不 ,但到了魏平关已近下游,水势湍急无比,虽然浅出深,却绝然无法涉渡。绥州以南,多是这等险要地貌,以至于出魏平关之后道路渐渐狭窄,最窄的地方只能对面行使两辆马车,山高草盛,便于设伏,却不利大部队展开,而且逆流而上,河流优势无从利用,凡易被敌军扎起木筏,趁夜色迂回到下游,自背后偷袭我军。” 折御卿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没有再发言。 折从阮缓缓开口道:“……老夫倒是不担心走冤枉路,我家的子弟兵,就是再走上一千里也不会走散。老夫现在不能决断的有两条,其一是我军突然改变作战意图,敌军固然会懵上一阵子,一旦其醒悟,却会啮尾而上,或是切断我军两道。或是不断凭借其机动优势骚扰我军后队,使我军始终不能展开行军,想要停下来歼灭敌人,敌人地骑兵跑得比我们快,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着;其二么。李彝殷倘若自麟州回师,从银州沿着无定河一路顺流南下追击我们,虽然距离较远,但是我军前面还横着一个绥州城,四周还有一些游牧部落,又不可能自芦子关绕七八百里路给大军运粮,万一被野利等三家和拓跋家合围,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李文革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两个问题!” — 他指着山川河流图道:“本来此番出兵。我们便是来给党项人捣乱的,并没有想占到多少便宜。既然是捣乱,便不用顾忌那许多。令公地第一个疑虑,末将解决的法子很简单,西线上的敌军数目虽然不多,但是天天盯着我们却没有事情干,未免有些太闲了,末将想,我们可以给他们找点事情做,所幸末将手中还有点能够跑得比较快的骑兵部队。再往北走出百里,接近山区边缘之后,趁着刚刚入秋,风向大多还是东南风,末将准备在经过地沿途上放上一把火……” “放火——?” 折从阮惊了一下子,李文革神情淡定地点了点头:“是放火。我们派出骑兵,深入草甸,如今正是草黄时节,十几支火把扔出去,顷刻间便是一场燎原大火。草原上的火墙和浓烟将彻底隔绝我们与敌军之间的视线,而且一开始敌军应当会试着灭火,这法子只能在二十天内使用有效,一旦进入深秋。风向由东南转向西北,这法子便不灵了。我们一路向东北行进,恰恰是远离草甸的方向,大火再怎么烧。也烧不到我们。等敌军回过神来,四五天已经过去了,再想找寻我军的踪迹便很不易了。而且末将估计,这片大草甸关系着多少个族群部落的饥荒生死,对方只要是个正经党项人,无论救火能否成功,左右都是要试一试的。” 众将僚呆了半晌,最终折御卿伸着舌头道:“这计好毒……” 李文革搔着头道:“香山居士的诗里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党项人只要熬过这一个冬天即可,大火不会连带草籽一起烧掉地……” 折从阮哑然失笑:“老夫的第二个疑虑呢?怀仁还有何妙计?” 李文革皱起眉头,看着周围的众将道:“这主意只有和令公一个人说才有效,若是大家都知道了,便不灵了……” 折从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了起来,淡淡吩咐道:“都退下吧!” 众人神色各异地退出了帐外。 折从阮神色缓和了下来,笑着道:“你这家伙,非要弄这玄虚,现在可以说了吧……!” …… “文质公,您老这不是把卑职放到火上烤么?” 一出节度府,高绍元便冲着李彬抱怨道。 李彬抚须微笑:“不至于吧?有这么严重么?不过是推举你做族长而已,高家百年簪缨世家,万贯家产上千口人,都归你支配,岂不是美得紧?” 高绍元被李彬调侃地直翻白眼,气哼哼道:“废人丁,丈田亩,改税制,这是多大的事情?九县之内,开荒陌,养兵民,全要仗着这大手笔大气魄的变法。如此重要之事,岂可玩笑得?晚唐的两税制何以最终流于形式,反倒变成了官府和豪门压榨小民百姓的手段?要行亩丁合一,最要紧的便是能够顶住豪门压力,不计成败毁誉……李将军推荐卑职为州垣令之时便说得明白,便是要借卑职来对付这些冥顽不灵的豪绅士族,这么紧要的当口,卑职若是真地担任了高家的族长,便等于被捆住了手脚,改制变法,从何改起?又变在何处?” 李彬保持着微笑道:“启正可知……老夫今日一力坚持你做族长,正是为了能够使你日后更加顺畅地在州垣推行丁税改亩税之变法,你也知道,城中各姓各家,多多少少对怀仁都有些看法。到时候怀仁若是真个竖起亩丁合一的赤帜, 些富户豪门联成一气将局面掀翻的事情都会闹出来! 高绍元不屑地哼了一声:“使君多虑了。以绍元看来,若是没有赤帜,这些软脚虾们没有哪个敢公然来做出头鸟。我家三叔若是还在人世,或许还能和忠武将军谈谈价钱,如今三叔既然已经谢世,延州再无敢捋将军虎须之人。韩家也好,姚家也罢,谁家敢出头来和将军作对,谁家地安生日子只怕便过到头了……” 李彬苦笑道:“我岂不知如此?老夫这一片苦心,全然是为了这些本地豪强的性命着想。自六年前至今,六年以来延州变乱频仍,这些世家还没吃够苦头么?原本最强地刘家被高侍中自己搬到了,万贯家财在高家府库刚刚打了个转。便全都平白便宜了李怀仁……” “该说便宜了延州黎庶才是……”高绍元不以为然道,“忠武将军似乎并未将一分一毫归入私囊,使君这便宜二字用得不妥!” 李彬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高家有你这么个异数,倒也真算命不该绝。否则换个其他人来做族长,李怀仁迟早要将整个高氏族姓在延州的百年根基连根拔起……” 高绍元连连摇头:“使君过虑,绍元以为防御使大人绝然没有将高家斩尽杀绝的意思。高侍中一死,他不会再找高家的麻烦了——自然,前提是亩丁改制,高家识相一点,不要再自找难看。更不要再当这个出头鸟!” “老夫坚持你做族长,便是为了此事!” 李彬一脸严肃认真地表情:“亩丁改制,是何等样的大事,秦子坚那边要面对的是分田的流民,看似事务繁重,实则简单轻松之极。你这边面对地却是整个州治的豪门显贵。刀丛火海。也不过如此,稍不留意,便是玉石俱焚之局。你做了高家族长,便可以以高家为契机,在铁板一块的延州豪门之中打下一根楔子,只要高家的问题能够平顺解决,其他各姓便要好办得多了……” 高绍元苦笑道:“文质公,大族门里地事情。您不懂的,便拿我那个七叔来说,明明是个热炭团一样的位置,为何他还要去争?那其实不是他想争。而是不得不争,他不争别人也会逼着他来争,他不争别的几个叔伯就要争,可是最终无论谁争上了,其实都是傀儡。几个房的年长男丁都在,族长若是不遂他们的心意,顷刻间便能换掉。更何况这些年长的叔伯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与州垣的氓痞恶霸或多或少都有些干联。卑职上任这些日子,一直在清查这些泛底的沉渣,准备在改制变法之前,先去了这个脓疮,省地到时候这批人也跟着折腾起来,我们应付不来……” “此事不是魏逊和你一起办的么?”李彬问道。 “正是,魏致果自家原先便是地痞中的大哥、流氓中的霸王,他带队铲除这些祸害再合适不过。只不过他此刻随军出征了,已经说好,只待他一回来,我们便要收网。这个时候,您老人家却硬要逼着我作甚么族长,这不是添乱么?”高绍元悻悻道。 李彬苦笑道:“我是想稍稍减轻些你肩上的压力,也想最后再拉高家一把!” 高绍元哼了一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高家这些年在延州兼并土地欺男霸女交通刑狱横行乡梓,也是该恶贯满盈的时候了!” 李彬摇头叹道:“你不要将话讲得如此之绝,虽然你父亲死于内讧,然则没有高侍中,终归没有你今日地地位和成就……” 高绍元冷冷笑道:“那我倒还真要谢谢这帮叔伯兄弟了……” 李彬看了看他,叹道:“你仔细想想,若是亩丁合一之时,你以高家族长的身份居高临下像那些冥顽不灵之人陈说厉害,岂不是比你站在州县令的立场上和他们来硬的效果要好上许多么?” 高绍基苦笑道:“文质公,你老人家实在是不太了解我们家门中这些欺软怕硬的英雄好汉。和这些人,万事只要好好商量,你就甚么也莫要想做成。你若想做成些事情,便须板着脸,狠着心,既不与他们商议,也不和他们通融,最好连句话都懒得和他们说。你只管吩咐手下做你的,你越是不说话,他们越不敢轻举妄动,越是要想方设法来从你口中打探消息。说得口干舌燥,他们未必会做半点让步,说不定反倒让他们将你说服了。你只需甚么都不和他们说,闷着头只是做,他们反而心虚,事情反倒容易做许多。” “……这不是贱骨头么?”李彬张着嘴十分不解地问道。 “大族门里这些各房的长辈,大多是些贱骨头……”高绍元冷冷答道。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5) 跋仁禄手中的全部兵力只有不到五百人,两个枢铭,马,唯一让老头子心中稍稍觉得踏实一些的,是拓跋彝殷留给了他三十八名鹞子,两倍于他所拥有的兵力应该编制的斥候数目。 这次大举进攻府州的行动,在拓跋家内部引起了一场不小的争论,许多拓跋家高层人士,包括历来有定难军第一智囊美誉的拓跋光琇在内的高级将领认为延州局势的发展已经改变了定难军四周的地缘政治格局。李文革的意外崛起,高家政权的迅速倒台,这两件在历史上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区域力量对比。虽然这个新崛起的李文革手中充其量不过有数百能战之兵,但其所造成的影响颇为巨大。目前定难军在与以折家为首的反党项联军作战中已经不具备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了。 因此相当一部分人认为,继续依附北汉已经没有价值,只有向汴梁方面称臣才是唯一出路。 然而拓跋彝殷最终还是决定搏上一搏。 关键不在中原的汉人,而在于府州的折家。折掘家和拓跋家之间征战五十年,两家之间的血仇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化解的。拓跋彝殷明白,即便自己归附了郭周,汴梁方面也不会舍弃折家来支持自己。折家面对北汉和契丹的强硬态度是中原的汉人王朝必须支持他们的根本原因。从地缘上讲,拓跋家在这一点上无法与折掘家竞争。 即使要投降汴梁。也要在灭掉折家地老根据地府州之后才有可能,一个手中没有多少筹码的党项民族即使内附,也不会受到多少重视。 为了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拓跋彝殷集中了八大部族七千精锐正兵,同时还有五千副兵为大军提供后勤支援并且承担非战斗性任务。 在党项人的历史上,除了拓跋思恭奉命下关中参与勤王与黄巢的农民军作战那次之外。还从来不曾集结如此庞大的一支军事力量进行越境攻击,在拓跋彝殷进攻府州地同时,北汉马步军都指挥使统率大军进攻年初刚刚被折家攻克的岚州,务必要牵制得永安军首尾不能相顾。 在府州方向,北线上定难军和北汉集结了三万多人的军马,而折家联军在北线的兵力却仅仅只有折德扆率领的三千兵马,而且要卫戍府、胜、岚三州之地。这位折三郎必须以只有敌军总兵力十分之一的兵力守卫三个州,情势几有累卵之危。 然而在南线。定难军却必须依靠四个部落的老弱妇孺和数百拓跋家兵与折从阮率领的五千联军进行周旋,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此刻无论是守卫统万城还是守卫绥州地都是临时征募起来的奴兵,且不说战斗力,就连忠诚度都无法保证。而地处西陲的宥州则干脆没有军队守卫。负责坐镇夏州居中策应的拓跋光琇在和留守的老臣拓跋仁禄商议之后认为,以目前的留守兵力,若与折家联军正面交战,手中这点能战之兵会很快便被消耗掉,一旦这两个枢铭的正兵被歼灭,银夏四州便几乎变成了不设防之地。因此凭险固守与敌军硬拼是不可取的,只有将敌军逐渐诱入自家地界。凭借夏州独特的地形将敌军的前军与后勤辎重部队分割开来,切断敌军地粮道,才能够真正守住统万城。 阿罗王已经将近七十岁,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战在他身上留下了十几处伤疤,然而这老家伙此刻却没有丝毫老年人该有的衰老疲惫之态,一顿饭能够喝掉两大袋酒。吃掉整整一条羊腿,身体结实得像头牛,骑着马折腾了整整一个白天,却丝毫不显疲态,令跟在他身边的拓跋家小伙子们都深感钦佩。阿罗王之名,果然不是白叫了这许多年。 眼见太阳即将落山,拓跋仁禄终于最终确定今天不再迁移宿营地点。 最近今日折家联军的斥候骑兵对己方的侦查行动有所放松,不再千方百计找寻己方地宿营位置。这令拓跋仁禄微感困惑。他有些想不明白联军究竟想要做些甚么,因此更加频繁地派出己方的鹞子,随时关注监视联军的动向。 联军的斥候这几日开始加强结队巡逻,对联军行军纵队的左翼进行适当的情报遮蔽。一些过于靠前的鹞子编组开始发生一些伤亡。 这几天的联军斥候部队对始终徘徊在行军纵队左翼地党项鹞子展开了剿杀行动,斥候队队正细封敏达亲自率领二十名骑兵组成了一支剿杀队。鉴于双方单兵作战素质相去甚远,细封敏达采取了最稳妥也是最有效地战术,即剿杀队一次只盯一组鹞子,绝不贪多,一口咬上去便绝不松口,第一击绝对保证雷霆万钧之力,务求一击致命。 延安团斥候队训练马上发射张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有年轻的斥候们在平时一律被要求以双腿控马,进行对移动靶的奔跑目视射击训练。 因此虽然现在斥候们的骑射功夫还远远不能和鹞子们相比,但是凭借武器地先进性以 ,还是比较有胜算的。 斥候剿杀队的攻击战术很简单,发现敌军鹞子编组之后,细封敏达鸣镝发出信号,剿杀队员立即奔出行军队列,按照细封敏达鸣镝所指示的方向进行追击,只要能够看清楚敌军,则纷纷取下已经上好了弦的张弩,对目标进行自由射击。射击完毕之后直接扔掉弩机拔出马刀冲上去肉搏。 斥候队使用的张弩是厢兵团兵工营的新产品,兵工营的木匠和铁匠们称这种张弩为乙弩,这种张弩在尺寸上比步兵使用的甲弩小了一号,但是弩片数目与甲弩相同。弩身采用复合式结构,虽然尺寸比之步兵甲弩要短小,但弩身平均消耗铁量却在甲弩之上,因此有着不逊于甲弩地射程,更加具有革命性的突破是,在精通几何术算的祖霖参与了这种新型张弩的设计改良工作之后。不但在弩片上标上了阿拉伯数字的刻度,还调整了望山与卡槽及弦挂点之间的位置,真正实现了其三点成一条直线。 基本上,这种经过改良地骑兵张弩在两百步的有效射程内能够给敌军骑兵造成极度可怕的杀伤,经过测试表明,以皮革为主要结构的骑兵甲对两百步距离内发射的张弩完全无效。也就是说只要射中,敌方骑兵非死即伤。 细封敏达采取的战术是,一旦发现目标。在鸣镝发出信号之后,若敌军在五十步以内,基本上所有剿杀队员只需瞄准目标发射弩机,敌骑在十几架弩机的射击之下是必死无疑的。若是敌军在五十步以外,细封敏达在发射完弩机后便会策马驰出,一面向敌军接近一面连续开弓放箭与敌骑对射,吸引敌骑地注意力,而其他队员则趁机快速接近使用弩机攒射将敌骑射成刺猬。 若是敌军在一百步开外,细封敏达会率领剿杀队成扇面或者散开队形向敌军快速接近,若敌军不动甚至上前。张弩的有效射程远高于普通弓箭的有效射程,细封敏达基本上可以抢先一步将敌骑狙下马来。若是敌军转身就跑,剿杀队会成散开队形进行追杀,延安团的战马天天吃的是粮食,比起每天吃不了多少粮食又没啥时间吃草的党项马体力上要充沛许多,五里地之内。双方距离会迅速拉近到百步以内。 一旦敌人逃到了五里地以外,剿杀队便不再追杀,回到行军纵队等候下一个猎物。 这种战术对付单兵作战素质极高的鹞子再合适不过,先进的武器加上人数优势,三天之内剿杀队付出了两阵亡三人负伤的代价,连续干掉了十四名抵近观察的鹞子,这个损失率实在太高。从第四天开始,便再没有鹞子靠近联军左翼行军纵队一里方圆以内了。在这个距离上,斥候队成功实现了讯息情报遮蔽。 因此这几天鹞子们报告给阿罗王地情报也越来越不够精细,基本上只能大概地知道个敌军的行军方向,更加详细的情报便越来越少了。 阿罗王震惊于鹞子的损失速度。因此严令这些侦察骑兵不许过于接近敌军,这也就限制了自己所获得情报的详实程度。不过好在敌军的兵力情况己方基本上一清二楚,现在能够打探出敌军地行军方向和行动轨迹便已经足够了。 — 阿罗王的计划是,等联军全军进入草甸区之后,组织两个枢铭的骑兵大队对敌军左翼的步兵展开三天到七天的袭扰作战,敌方的斥候骑兵虽然人数不少,但是还不至于对于大队的党项骑兵形成太大威胁。在袭扰令敌军相对十分疲惫之后,则己方全军将全面撤进南部山区,伺机袭击驻守青岭门的延州厢兵和折家守军。若是能够拿下青岭门自然是最好地,若是拿不下来,就在长城以北一线打转悠,伏击过往为大军运送粮草的厢兵。 阿罗王估计,以联军的人数和行进速度判断,军中所携带的粮食,最多只够半个月用度,也就是说芦子关方向最慢也要半个月向前方运送一次粮食,否则联军便将断粮。 从青岭门到这里,联军已经出来六天了,也就是说再过九天,第一批后续粮草便将通过青岭门运往夏州境内。 那时候正好袭扰作战结束,骑兵从南部山区地隐秘峡谷当中迂回过去,正好能赶上。 有了这批粮食打底子,自己便有得是时间与耐性慢慢和联军的运粮部队耗了,只要拖上一个月,前线的联军只怕就要崩溃了。 这个战术最关键的地方是一方面要尽可能拖住联军的行军速度,以为拓跋光琇和拓跋彝玉争取编练士卒安顿部落牧民的时间,联军的行军速度每被拖慢一天,统万城的守卫便坚固一分,联军攻克夏州的可能性便降低了一分。 拓跋仁禄在南部山脉的北部边缘扎下营寨。把战马驱赶到北面地草甸上去吃草,明天开始要进行骑兵大队袭扰作战,必须让战马保持充沛体力。 在远方监视敌军行动的鹞子们纷纷回转,带来了敌军先头部队已 草原地带的情报。 就在此时,东方腾起了几道清晰明显的烟柱…… 烟柱越来越粗,随着太阳渐渐落下西山。东方的天际开始出现红色的光亮,随着火光越来越明显,党项骑兵们一个个不安地向着东方凝望起来。 远方地火光冲天,拓跋仁禄的心却是越来越凉,前方的鹞子们脸色惊慌且愤怒地回报,敌军的先头斥候部队向大部分植被已经变得枯黄的草甸投掷火把,草原东部已经是一片火海。 万恶的折家联军,他们竟然纵火焚烧对于游牧民族而言意味着生命的草原! 还没等又惊又怒的阿罗王反应过来。远方地火光已经连成了一片,后续回来的鹞子们一个个面目黢黑,有的连衣袂眉毛胡子头发都被燎去,身上也多多少少带着些烧伤。 在并不强劲的东风中助威下,火场开始缓缓向西蔓延。 到晚上戌时三刻,党项骑兵的营地已经燥热无比,热浪还在一股一股自东面源源不绝地席卷而来。此时鹞子们已经完全被火场隔绝在西面,对火场东面的联军部队完全失去了侦查能力。党项士兵们的脸上纷纷流露出了惊慌绝望的神色。 作为游牧民族的一员,谁都明白这场草原大火将意味着什么。 未来的这个冬天,将是整个党项族群地噩梦。 将有无数的人在寒冷和饥饿中死去。 拓跋仁禄此刻已经没有精力去关注士兵们的心情了。这个身经百战的老人一面全神贯注留意着火场的扩展速度一面仔细计算着风力。 他手中只有不到五百人,靠这点人力要将火场和未被波及的草原隔离起来是根本不可能地。大火只需再有一个时辰便能够烧过来,这么点时间只够部队转移,根本不够在火场西面建立起一道空旷的隔离带。 阿罗王不敢等着风停下来,这是拿不准的事情,一旦风力越来越高。火场移动速度只会越来越快,一旦东南风大起,五百骑兵就算拍马狂奔也赶不过火势蔓延的速度。 只有向西撤退,退出一百到两百里地,趁着火势蔓延的速度还不算太快撤退到西面远一点的地方,动员全军奋力割草,才有可能在火势延烧过来之前建立起一个隔离带。 动作够快的话,或许这片草原还能保住一部分。否则的话,这场火只怕要一直烧到无定河边才可能停下来。 “全体上马——扔掉所有帐篷和可能造成负重地装备和物资——带着你们的刀,向西撤退——!”老人悲愤地下达了命令。 ……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细封敏达望着西方已经染红了整个天际的大火,双拳紧握。身体不能遏制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得如同死人,身体不住地在马上摇晃着,仿佛就要摔下去一般。 “师傅,这是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用左手攥着缰绳控制着战马地康石头脸色淡然地劝慰着自己的党项老师,他的眼神平静得仿佛这场即将烧掉大半个草原的大火与他毫无关系。 就在李文革当面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细封敏达当场便跳了起来,重重抽了自己这个汉人主人一记耳光,打得延州防御使忠武将军半边脸肿得像个茄子。 李文革没有发怒,也没有处置细封敏达,他只是平静地告诉细封敏达:“……这是战争,在党项人开始决定南下延州烧杀抢掠的那一刻,今天这个结果便已经注定,党项人必须为他们在延州所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如果你不执行命令,我会换一个人去执行这个命令!” 那时候的李文革,一点也没有了细封敏达初见时那种温和的笑容和近乎猥琐的表情,他的眼神很安静,但却很坚定。 就象现在的康石头。 “你知道吗,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会因此而饿死……其中大部分是年纪比你还小的孩子……” 细封敏达咬着牙对自己的得意弟子说道。 “……已经有很多人饿死了……”康石头依旧面无表情地道。 “延州每年都有很多这样的孩子因为没有粮食而饿死,因为他们过冬的口粮被党项人抢走了……这不过是报应,师傅!” “报应?” 细封敏达绝望地苦笑,一直以身为勇士而自豪的他,第一次开始对战斗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厌恶。 因杀戮别人而成为勇士的人,终有一日会遭到别人的杀戮,这就是战争。 细封敏达闭上了眼睛,在心中暗自祈祷,但愿有那么一天,这个世道上再也没有这该死的战争,再也没有所谓的勇士……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6) 封敏达大步走进驿站正房,拍了靠在墙上打盹的沈宸醒,都问清楚了!” 沈宸一个激灵,揉了揉极明显的黑眼圈,站起身道:“如何?李光俨有多少人?” 细封敏达抄起放在地上的水袋,先仰着脖子灌了一气,道:“城里面只有两个枢铭,不过每帐只有两抄,而且全都是副兵,大多是原先的自由民或者汉奴,披甲的拓跋家精锐只有十二帐,这是拓跋彝殷留给拓跋光俨控制城中队伍的……儒林县城高只有两丈,南面连垛口都没有设置,每夜在城上巡夜的士兵只有八帐,每一更一轮换,分散在四面的城墙上,南侧城墙合只有两帐兵八个人巡夜,两个枢铭按照单双日轮番戍卫城墙,护城河的水乃是引的无定河之水,深约五尺到六尺之间,宽度为十二到十三步……” 沈宸听得眼睛发亮,问道:“你确定没有人跑出去么?” 细封敏达道:“一个都没跑掉……这不用确定,整个兵站只有四个人,三颗人头,还有一个阿克泥,刚刚把甚么都说了!” 沈宸点了点头,缓缓搓着手道:“护城河是个大问题……” 细封敏达眯缝起了眼睛:“你想打儒林?” 沈宸点了点头:“大军的粮食带得不够,这一路上一个寨子都没看见,补充都没地方补充。再有两天,队伍便要断粮了。” 细封敏达道:“儒林乃是银州地州城。这么重要的地方,不要等主人或者那个老头子下命令么?否则……” 他说到这里却没有往下继续说,坐在一旁呼噜打得山响的魏逊似乎感受到了甚么,停下呼噜用衣袖擦了擦口边的口水,道:“只要你能打赢,我没意见!” 说罢。呼噜声又起…… 沈宸道:“我们几百人,在这么小一个驿站里藏不住,李光俨很快便会知道我们来了。一旦他知道了,便会在银州城内戒严,开仓放粮,然后给城里所有的人发武器,驱赶他们上城墙。那样的话再打便困难了。虽说我军地总兵力是敌军兵力的十倍,那是没算城里的老百姓。真算上的话,人家未必就比咱少。因此银州要么不打,要打便要兵贵神速,看准了便不能犹豫!” 细封敏达撇了撇嘴:“你的监军没意见,若是你手下的指挥们也同意,我便没意见。” 沈宸拍醒了一个传令兵,要他去召集指挥参军以上军官来会议。 自从在草甸子边缘上放出一把大火,关北行营全军转向,没有沿着秦直大道直下统万城,而是穿越东部的山脉回到了长城根上。沿着长城一路往东北方向行军,彻底和阿罗王的部队脱离了接触。等到三天后阿罗王率领着他险些被大火烤熟了地骑兵们回到秦直道上时,才发现这支已经深入党项境内的敌军居然莫名奇妙地消失了。 阿罗王与夏州的拓跋光琇拓跋彝玉侄叔等人沟通此事还要花上些时光,而此刻关北联军已经穿越了横山山脉,出现在银州境内。 联军在与敌人脱离接触的第三天占领宁朔。 宁朔县乃是唐代达浑都督府治所,属于原延陀部聚居区。拓跋家兴起后灭了延陀部,将其变成了拓跋家的奴隶。当联军开进所谓的宁朔县城之时,发现这个齐胸高的土围子里的拓跋家贵族已经逃光了,他们同时带走了所有的牛羊牲畜和粮食,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奴隶留在原地等死。 那些奴隶一个个瘦骨嶙峋,看人地眼光就像看肥羊。 可惜联军自己的粮食很有限,没有多余的拿出来接济这些人。 因此联军没有在县城中扎营,而是选择了县城北面五里地的山区之内。 这些饿极了的人。真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从宁朔出来之后,联军向北在横山山脉当中穿行了两天两夜,终于在第六天从逐渐变得低矮然而景色却颇为秀丽的山区穿了出来。这一片叫野猫山,党岔、榆溪两条河一向南一向北注入无定河。三条河流交汇形成地冲积平原上遍布着几许金黄之色,在这里竟然能够看到在定难军地界上难得一见的农耕景象。 银州治所儒林县,便在这块冲积平原之上。 自从过了宁朔,原本负责大军左翼的延安团就变成了前锋,这也难怪,谁让延安团拥有全军唯一的一支骑兵呢? 大部队还在后面,目前沈宸的位置是在距离银州城不足三里地的一个小山坡背后,这里紧贴着沿无定河河谷一路修来的银夏驿道,因此党项人在这里修建了延州城外的最后一个驿站。 银州城北便是无定河,城北码头地对面是无定河上一条叫做儒林河的支流的入口。码头上,停靠着将近两百条大小船只,这些船只负担着将统一征调集结在银州的粮秣给养逆流而上运往麟州地使命,一万多定难军全靠这条儒林河在维系粮道。 拓跋彝殷此番进攻府州,在银州设立了粮秣辎重转运司,以银州防御使拓跋光俨为转运使,负责后方的统一粮草调度。 如此重要的地 然只留了两个枢铭的兵力,还大多是些老弱及奴兵。 这也不能怪拓跋彝殷,银州实在是距离延州太远了,中间还隔着重重的山峦,隔着夏州和绥州。 沿着大道进攻的话,南面的敌军确实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出芦子关沿着秦直道直上统万城,然后沿着无定河谷银夏道一路顺流而下;另外一条便是出魏平关而后溯无定河下游逆流而上,先攻克东南重镇绥州。而后穿越野利家和费听家两大部落地防区才能抵达银州。 因此理论上银州有着充足的预警时间,是不用害怕敌军攻击的。 当然,这一次折李联军延长城而上,是个很凑巧的意外。 习惯于骑着马作战的人,很容易形成一个思维定势,离开了道路。所有的山区都是天然地屏障。 — 因此当延安团已经摸到了银州的鼻子尖底下,城中的定难军守军还一无所觉。 护城河河岸距离城头只有二十步左右,被城上的***照得通明反光,今晚的月亮很圆,在这种视觉条件下要想不被人发现地接近城墙几乎是不可能的。 理论上这种情况对守城方有利。 前提是守城方的兵力足够。 在宽达两百余步的城墙上只有八个士兵巡逻而其中三个还在偷懒打瞌睡地情况下,情势就逆转了过来。 城上的两帐兵只有四个是拓跋家自由民副兵,另外四个则是奴兵,当然。此刻这些副兵叫正兵,奴兵叫副兵。 三个党项族兵靠在城墙上打瞌睡,一个勤快点的党项兵领着四个奴兵在巡逻。 当城外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时,那个领头的党项兵困惑地朝着远方的黑暗处发怔,他并没有得到通知今天晚上将有友军部队抵达,但是听声音,这分明是一支人数不少的骑兵队,这个党项人估计,起码是一支十帐以上的骑兵部队才能发出这种动静。 打瞌睡的几个党项兵被声音惊醒,迷迷糊糊睡眼惺忪地站起身来朝着城外打量。和那个最早发现情况的党项兵一样觉得奇怪。 两丈高地城墙上土夯的护栏只到齐腰的位置,这些守军士兵的上半身都裸露在城墙的防护之外。他们都没有披甲,盾牌也都放在地上,弯刀都还插在鞘里,没有半分战斗意识。 那个党项头目呵斥了几个开始显得惊慌不安的奴兵几句,转过头吩咐一个党项人去向上司汇报请示。 直到此刻。这些守军还认定城外地骑兵是夏州方向过来的友军部队,无论是在平日里还是在战时,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当细封敏达等人骑着马来到护城河畔时,城上的敌军还在忡怔,而奉命去回报请示的党项人刚刚走下城头。 延安团的骑兵们纷纷下马,然后站成一排,对着城头上在***中显得颇为醒目的七名敌军举起了手中的弩机。 那个党项军官大叫起来,他发现不对了—— 随着一阵密集的破空之声。一排动能极高地弩箭飞上了城头,顿时便是一阵散乱地哭号和喊叫,城头上七名守军倒下了五个,另外两个没有倒下的党项兵一瞬间便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了过来。而后迅速仆倒在地,以躲避敌军第二波弩箭的打击。 这他们倒是过虑了,细封敏达根本就没有安排第二波射击,在他地大声命令下,二十几名斥候骑兵齐齐纵马跳入了护城河中,不到六尺深的河水,根本没不过马头,只是深秋的河水着实有些凉得刺骨,斥候队的小伙子们咬着牙,十几步宽的护城河,转眼间便洇渡而过。 由于没有时间造云梯,斥候们渡过河之后迅速下马,一个叠一个搭起了人墙,将两名士兵送上了城头。 从弩箭发射到这时,总共不过半刻光景,城里刚刚响起了当当的警钟声。 第一个翻上城头的是康石头,他左手端着一架乙型张弩,口中叼着一口平脱刀,在身下的弟兄扶掖推举下缓缓升上了城头。 一个刚才伏倒在地上的党项兵刚刚爬起身来,在踌躇了半晌究竟是跑下城去还是留在城上之后,康石头的上半身已经出现在城墙外侧。 那个党项兵此时刚刚把弯刀抽出来,还没等他举刀,“咻——”的一声,康石头发射出了弩箭,仓促之间,弩箭穿过了那党项兵的小腹,自腰后穿出,他狂叫着跌倒在地,康石头则身体前倾,左手将弩机扔在了城头,取下了叼在口中的刀,向前一个翻滚,已经在城头站直了身子,此刻另外那个党项兵吓得哇哇大叫,手脚并用着向城下逃去。 康石头没有犹豫。站起身来一步跨过去,挥刀砍下了那个捂着肚子在城头打滚地党项兵的脑袋。 此时他的另外一名同伴攀上了城头,这个手中弩机还没来得及发射的斥候兵迅速扑到了城头的另外一边,手中弩机指着城内的街道,承担起了警戒地任务。 对于那个大叫着狂奔逃去的党项兵,这个叫张桂芝的年轻斥候丝毫没有理会。这种战斗当中没有人来给弩机上弦装填,因此每架弩机在战斗 发射一次,用完就得扔掉,这一次发射机会,必须保的时候发挥作用,用来杀这种逃兵太过浪费了。 此时在康石头的帮助下,又是两名士兵登上了城头,这两个人上城之后毫不停留。一溜小跑着沿着城梯台阶跑下了城去开城门。 守卫南城城门的是一帐拓跋家正兵,四个人隐身在城门洞里,一开始听到马蹄声也没有在意,直到听到刚才听到城头的响动才反应过来不对,刚要上城,却被城外敌军那一波可怕的弩箭打击吓了一跳,对于城头护墙高度心知肚明地几个人直到此刻盲目的冲上城墙便是去做靶子,因此干脆窝在了门洞里,手中握着刀盾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知道,敌军既然是攻城。上城之后紧接着便是下来开城门,接应城外的大部队入城。 果然,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两名穿着骑兵甲的士兵一手持弩一手拿刀跑了下来,下了楼梯之后侧身进了城门洞。 大街上洒满了青白的月色,远处的营房正在阵阵骚动。杂乱的脚步声渐渐响起,睡梦中的敌人开始做出反应了。 咋一进入黑漆漆的门洞,两名斥候眼睛眯了一下,以适应门洞中地黑暗。 就在此时,白光一闪,一柄磨得飞快的弯刀斜着从铠甲脖项部位的空隙斩进了这个斥候的颈项,直直剁碎了他的锁骨,到人一直劈到胸腔位置。压断了上面的三根肋骨,将心肺等内脏器官劈为两半。 粘稠腥热地液体溅了这个挥刀的党项人一身,那个斥候两手一松,刀弩落地。随即发出了一声垂死的嘶鸣。 他身后的那名斥候随即止步,毫不犹豫地端起手中的弩机,冲着黑暗中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扳动了铁牙。 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发射弩箭,射不中的几率极小,只听一声悲鸣,却是一名党项兵肩膀中箭,而他身旁那个正在挥刀向这个斥候扑去的同伴更惨,两枚弩箭齐齐打在了他地头部正面,这个倒霉的家伙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像一根烂木头一样倒在了地上。 随即,你那个斥候挥舞着手中的平脱刀,向着城门洞里面的三个党项兵扑了过来。 城头上传来了吱呀呀地轮轴转动声,那是登上城头的斥候们在转动绞盘,放下吊桥。 城下传来的声响惊动了康石头,此时已经有七个斥候登上了城头,其中两个正在放吊桥。 康石头点着一个叫尤三小的斥候兵道:“你随我来!” 两个人沿着楼梯下了城墙,城门洞中兵器交击声已经停止,只传来一阵连续挥刀入肉的声音。 城门下还剩两个党项兵,刚被弩箭射伤的那个党项兵的胸口被平脱刀锋利尖锐的刀头搅得稀烂,而同时,隐蔽在暗中的一个党项兵一刀砍中了那名斥候的后背,这个倒下的斥候一声都没吭,却死死抱住了这个砍翻自己的敌人的一条腿,这个党项兵高举弯刀不停地落下,刀刀斩在这个斥候的后背上,皮革制成的背甲已经被弯刀坎碎,血花不停溅起,肉屑翻飞,那个挥刀砍人的党项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砍了多少刀,那个斥候始终没有叫出一声,只是死死地抱住了这个党项兵的一条腿不肯松开。 “嘿……你***帮帮我——”这个汗如雨下的党项兵对自己的同伴道。 那个同伴已经捡起了斥候扔在地上的弩机,正在咋着舌头好奇地研究着,对他的叫喊充耳不闻。 那个党项兵疲累不堪地喘息着骂道:“这家伙……到底死了没有啊……” 便在这时,躲在梯道口的康石头和尤三小眼睛已经适应了门洞里的光线,尤三小轻轻扳动铁牙,那个正在研究敌人先进武器的党项兵惨叫一声,被钉在了地上。而康石头则冷冷地走进了城门洞,平脱刀斜着举起,一刀朝着那个一条腿被抱住的党项兵砍了下来。 那个党项兵活动不开,两只手把着刀拼命搪过了康石头这一刀,只觉得手臂酸麻,适才砍脚下这个敌人花费了太多的力气了。 康石头却毫不假借,又是一刀当头砍下。 那个党项兵又搪了一下,这一次被康石头的力道压得一条腿半跪了下来。 康石头的第三刀砍了下来…… 这一次,两臂绵软的党项兵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手中的弯刀了…… 随着吱呀呀的门轴转动声,城门打开了…… 向城内冲击,凡是手中有兵刃者都是敌人,格杀勿论—— 细封敏达下达了命令。 在远处的黑暗中,沈宸松了一口气,对身边的杨利下达命令道:“右营全军入城,粉碎一切抵抗 天明之后,我们要在李光俨的府邸中用早饭……”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7) 顺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凌晨,关北军行营先锋延安团指部两个步营一个骑兵斥候大队攻克银州治所儒林县,延安团的精锐部队斥候大队负责登城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右营随即跟进掩杀进城,左营绕过儒林县控制无定河渡口码头,彻底截断敌军外逃之路。只用了一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便结束了战斗。当第二天上午延州防御使忠武将军李文革率领着厢兵甲团一部从西南部的山区开进冲积平原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座已经插上了延安团旗帜的银州城。 昨夜接到沈宸的报告,李文革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银州城的兵力部署情况和双方力量对比他并不是很在意,但是延州的守将他却是极在意的。 银州防御使知本州事拓跋光俨的军事能力如何李文革不太清楚,但是这位老兄某个尚未出世的儿子李文革却是久闻大名的。因此他私下揣测,从遗传学和基因学角度分析,李继迁的老爹,军事能力就算再差劲,轻轻松松把自己这样的撂倒个十个八个的也不应该存在太大的问题。 因此接到报告,李文革一面派出传令兵向前方的沈宸传达“持重用兵”的命令,一面催促队伍起身,向银州方向进军。 折从阮率领的主力部队和他之间的间隔有十里左右,然而五更天才起身,等到开饭完毕上路,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李文革此时已经走出山区,距离银州城不到五里地了。 他进城时,还觉得有些迷糊,银州这座党项腹地地重镇,在西夏太祖皇帝的亲生父亲镇守下的州城,便如此轻松地被一个一年前还不过是个班长的家伙带着几百兵拿了下来。这种事不要说变成真事,就是写成书李文革都觉得太离奇了。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YY么? 沈宸在城北渡口清理船只和截获的物资,顺便甄别挑选那些被俘获地船夫,在城中驻守并且向李文革汇报战果的是监军魏逊。 战果更加令李文革眩晕,攻克银州这样一座州城,斩首仅仅六十八级。 这未免也太少了点吧! 有多的…… 俘虏两百九十三人。 好吧,城中兵力总共只有这么点。打得轻松一点容易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银州防御使李光俨一家一个没跑掉,全家被俘。 意外……纯属意外…… 作为一个穿越者,李文革在消化这个消息的时候不住地告诫自己——这一切纯属意外! 至于其他的收获,已经很难再让李文革去关注了。 再说,收获也确实不算很多。 五千只羊,三千头牛,三万石谷物,二十万担草……打下一座州城,也不过便缴获了这么“一点”东西而已,哦。对了,还有大约一千匹绢,算是个零头罢…… 也难怪李文革迷糊,在当初决策向银州进军时,谁也没想到能够将这个定难军重镇如此轻松拿下,李文革虽说知道在几十年后这位被自己生俘的废柴防御使那位了不起的儿子曾经靠着很少地兵力一举夺下了银州。但是那是在人家拓跋继迁同志做了多年押蕃落使在周围的部落人民中拥有崇高威望并且基本上在银州内部遍布内应的优势条件下才得以实现的。 而此番银州之战,除了战略上的突然性这一条之外,自己几乎啥都不占。 在银夏四州当中,银州和延州之间的距离最远,还有不易通行的天险横山山脉相阻隔,从战略上看,除非关北军的巨头们脑袋秀逗了,否则绝不会冒着被半路伏击的风险来攻打银州。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战。拥有绝对优势兵力地后唐大军都没有打过银州的主意,谁能想得到如今只有数千兵马的关北行营竟然敢走这步险棋? 结果就是,李文革当初来银州炫耀兵威的原始设想被几个前线军官临场发挥变成了一场仓促决策的袭城战,折家军主力还没有到达。银州已经被占领,俘虏了包括未来的西夏太祖地爸爸妈妈在内的一大票人士,发了一笔洋财,而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二十一死八伤,总共伤亡不到三十人。 沈宸从城北回到城内的银州防御使府邸,正遇见魏逊低着头往外走,沈宸喊了魏逊一声,魏逊抬起头看到了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道:“你要去见大人么?” 沈宸点了点头,疲惫地道:“一百九十八艘大小船只……下面的路咱们基本上不用走了……” 魏逊点了点头,道:“大人下了命令,李光俨一门男女人丁十六口,全部斩首……” “啊——?”沈宸的眼睛顿时瞪得圆了。 魏逊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是啊——连妇人和孩子在内!” “这是大人下的命令?”沈宸盯着魏逊问道。 “不错,是大人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人……”沈宸嘴唇蠕动了一下,下面地话却没有说出来。 魏逊道:“……我的人现在全在清点战利品计算军功,忙都忙不过来……” 宸看着魏逊,冷冷道:“我这便去见大人,你先不要 魏逊笑道:“你去吧,你出来前,我抽不出来人手……” 沈宸大步向着内院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住,疑惑地回过身问道:“你为何不肯劝谏大人?” 魏逊头也不回地道:“我是监军,职责是维系军队对大人的忠诚,服从大人的指挥调遣,执掌军法,惩罚犯军法地军官和士兵;在全军面前维护大人的威信。无条件执行大人地命令;劝谏这种事,不是我该做的!” 沈宸默然。 李文革伏在几案上看着地图,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不知何处去,抓着水杯的手在不能遏制地抖动着,秋高气爽,他的头上却满是汗水。眼睛微微闭着,唯恐一旦睁开,心中的激烈交锋便会通过眼眸透露出来。 沈宸进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发觉。 — “大人,为何要杀俘?” 沈宸进来平胸行礼,在李文革看向自己地那一刻,直通通不讲任何委婉地问道。 “哦——?”李文革愣了一下,随即脸色越发变得苍白。“拓跋家在延州烧杀抢掠,血债累累,如今也是该恶贯满盈的时候了……” 这句话虽然说得底气不足,却一下子把沈宸将住了,沈宸依稀记起,前些日子李文革对细封敏达也是这么说的。 李文革下令烧草场的时候,似乎细封敏达的激动程度要远远高于此刻的自己,不过最终他还是执行了李文革的命令。 难道说,这一次和往常一样,是自己没有领会大人的良苦用心么?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尽管李文革给出地理由让沈宸顿时无语,但是这个年轻的致果校尉却并没有被说服。尽管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一定不对,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了。 “那么——为何要杀女人和孩子?” 这一回换李文革被问住了。 他痛苦地挠了挠头,这是一个连自己都还没解决掉的心结。如何来说服沈宸呢? 总不能直接告诉他,这些女人当中未来会有一个生下一个不俗的孩子,他将成为中原王朝的一个可怕敌人,而这个孩子的孙辈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个新的游牧帝国…… 自己毕竟是个将军,这种神棍式的语言不适合自己。 “斩草总要除根,留下这些女人和孩子,却杀了他们的丈夫和妻子,日后这些人总是要找我们报仇的……不杀掉这些人。只怕后患无穷……” 李文革艰难地从自己地口中吐出了这样的一番言语。 这种厚黑哲学,他自己向来是不信的,然而此刻,他却要用这个逻辑去说服自己最得力的部下。 口不应心的说话。真是痛苦啊。 “大人,咱们当兵的,那一个不是将脑袋夹在腋下讨衣食求功名?难道咱们日后还惦记着死在榻上么?咱们连他们地男人老爹都不怕,还怕这些女人和孩子日后报仇?大人当日在延州城中当街手刃暴乱的兵卒,面对上百乱军大人尚且不怕,难道反怕这些手无寸铁的女人和孩子?” 沈宸不以为然地反驳道。 “这是命令——你不要再讲了!”李文革无力地冲着沈宸挥了挥手。 “大人——你究竟怕甚么?”沈宸极为愤慨地问道,“大人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怎么今日变得如此畏惧怯懦?” 这话就相当严重了,下级指责上级畏惧怯懦,这在军队当中是极为损害上级威信的行为。 李文革愕然望着沈宸,一年以来,这是沈宸第一次对自己说出如此悖逆的言语。 沈宸毫不畏惧地与李文革对视着,目光中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羞愧。 我是在维护你,虽然我说不出是在维护你的什么。 “君廷……” “……你不懂” 李文革叹息着道:“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懂!” 沈宸毫不气馁地道:“……大人,虽然卑职自知驽钝,但是大人没有说,又怎知卑职不会懂?” 李文革苦笑道:“若是你明知此刻手软会为未来埋下隐患,而且是足以致使上百万人死去,使战火连绵,使生民涂炭,若是你明知自己手软地结果会是这样,你依然还能坦然地放掉这些未来的祸根么?” 沈宸有些不解,李文革摇着头道:“我都说过了你不会懂,如今杀掉这十几个人,未来却可以救几十万人于水火……这种事情,只有我才深切地知道……” “大人,卑职不懂您的话!” 沈宸十分困惑地道。“但是,卑职觉得您说地这个,不是杀人地道理!” “嗯——?” 李文革扫了沈宸一眼,却没有反驳。 “大人——杀掉这些女人和孩子,无助于消灭定难军和党项人,无助于彻打垮平夏部落。大人说今日放过这十几个人。会导致日后死掉几十万人。卑职虽然不懂这里面的深意,但是卑职以为,即便真的 想办法不让日后那几十万人死掉,才是大丈夫所为;依靠屠戮妇孺才能救得了日后那数十万条性命么?虽然卑职不懂,但是卑职觉得远非如此!连李光俨我们都能生擒活捉,难道还惧怕他的妻妾和儿子?” “嗯——!你说下去!”李文革一开始的无奈苦笑从嘴角消失了,他开始认真思索沈宸地话了。 “卑职——卑职的意思是说。以大人的英雄了得,即便这些女人和孩子日后成了气候,难道大人还会惧怕他们不成?”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若是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呢?” 沈宸道:“且不说大人如今正当少——哦——正当青年,寿数还远远不到说生说死的时候。即便是大人百年之后,又能如何?天下之大,英雄辈出,就算这些娃娃日后一个个都成了了不得的人物,又能如何?党项人有英雄,难道我们汉人便没有英雄么?平夏部有好汉。难道以中原之大,都找不出一个能够和这些娃娃匹敌的好汉来?卑职不信!” “还有——难道大人杀掉了这些女人和孩子,便完事大吉了么?平夏部因此便不会再出英雄了么?即便平夏部没有了拿得出手的人物,野利家、房当家,这些部落呢?难道大人要将党项部族全都杀个干净么?就算杀光了他们,还有契丹、吐蕃。还有大人说的高丽、天竺、大食……若是日后咱们干不过这些人,是咱们没本事,难道咱们还能抱怨人家有本事地人出的太多了么?” “若是能将咱们的好汉英雄一茬一茬都挑选出来,咱们便谁也不用怕,就算真的一个英雄好汉也没有了,难道便不能培植训练么?咱们丙队原先是副甚么样子,大人也不是没见过,如今不过一年时间。不是照样成了如虎似狼能打敢拼的好汉子?只要咱们心齐,中原这许多人,还怕养不出几个英雄好汉来么?若真的咱们连一个英雄好汉也养不出来,那便是被人家像割麦子一样一群群割倒砍翻。也是应当应分的,谁让咱没出息来着?” 平时在军中,沈宸极少如此长篇大论,今日情急之下,居然说了这大半天道理。 李文革心中的穿越者情结开始有些慢慢松动化解,沈宸说的是对的,如今情势已经大不同于自己所熟知地历史,在历史上李光俨可从来没有被一个叫做李文革的穿越者俘虏过,他做了俘虏之后是否还能生出李继迁那么一个彪悍的儿子不好说,不过可以肯定,只要自己将这个银州防御使带回延州去,他这辈子便再也没有希望接任定难军节度使了,那么他的儿子也注定将没有机会小小年纪便出任银州押蕃落使,从而积累下丰厚的政治军事资源。没有了这些资源,即便李继迁出世了,即便他仍然像历史上的西夏太祖那么武勇出众英雄了得,他也万万没有资格成为平夏部落众望所归地大酋长。 即便没有了李继迁,也没有了李元昊,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清除后患,若是子孙后代仍旧那么不争气,中原王朝也仍然会亡在少数民族的手里。这和别人的强大毫无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你自己是否足够强大。 李文革记得,唐太宗贞观末年,奉命持节铖出征西域五国的大军统帅昆丘道行军大总管名叫阿史那社尔,是个突厥皇族。 为大唐开疆拓土征伐万里的大将军,是个胡儿—— 天朝军队的总司令,是个外国人—— 这是何等的心胸,这又是何等地自信? 后人只有自身强大,才不会惧怕这些游牧少数民族;后人若是不够强大,便会被这些民族所奴役,这是最简单的自然规律,不会因某个个体的存在或者消亡而改变。 那些抱怨祖先给后人留下了无穷后患的论调,乍一看起来或许很有道理,其实乃是天下最无耻地逻辑。若是后人足够努力,祖先再衰弱这个民族也会渐渐变得强大;若是后人不够努力,再强大的祖先也荫泽庇护不了这样的后代。 真正自信而有朝气的民族,绝不会坐在地上抱怨祖先没有给自己留个好底子…… 真正自信有朝气的的民族,不可能只靠一代人的拼搏和努力真正强大起来…… 一个自信的有朝气的民族,要靠民族精神的传承,要靠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拼搏和艰辛努力,才能强大起来…… 真正的强大,绝不是我爷爷比你强我爸爸比你强,而应该是——我比你强! 我比你强——只要这四个字能够作为一种精神和文化传承下去,这个民族即便今天只有几个人,也将在未来成为整个世界的主宰……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8) 跋光俨很郁闷。 处在他的处境,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很难不郁闷。正在蒙头大睡的时候城中警钟响起,爬起来以后下达的所有命令均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好不容易披挂整齐,贴身护卫部队的吕厄来报告自己敌军大队已经进城,询问敌军的人数兵力武器装备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回答。自己甚至不知道这支敌军来自哪里。当时这位银州防御使甚至以为麟州的杨信这个变色狐狸再次反水,折杨两家的联军打败了李彝殷已经杀到银州来了。 最终从南面传来的喊杀声终于使拓跋光俨意识到这支敌军应该是延州方面的折家军。然而还没等他作出反应,护卫的亲兵们就把他推上了马,然后簇拥着他开北门逃出。 从本心而言,他是绝不愿意走的,妻妾子女全都在城中,敌军来了岂不是要任人宰割?况且他驻守银州是负责为前线的大军支应后勤的,抛弃了银州,自己怎么向族叔交待? 还没等他把这些头痛的问题想清楚,已经和正在抢占渡口的敌军步兵狭路相逢。 平心而论,这些敌兵确实够强悍,白日交兵短兵相接,这些敌军转眼间便将自己身边的十二名亲卫杀了个干干净净,自己的大腿上也中了一枪,跌落下马之后便被俘虏。 拓跋光俨在平夏部落当中也算一号巨头级人物,地位还在一般地部落首领之上。身上又有汴梁朝廷方面授予的官衔职务,平素里能力也颇为平夏部落高层们所认可。今日这个跟头栽得实在过于冤枉,拓跋光俨至今为止都觉得这场仗实在打得糊里糊涂莫名其妙。 直到被俘的当天晚上,他才从守卫的士兵的口音中判断出这可能是延州兵。 延州兵居然出现在银州,而且一举破城,这实在是件稀罕事。 拓跋光俨是有资格参与拓跋家核心机密事务的重臣。他很自然便想到了这支军队地主人是谁。那个曾经在芦子关前让拓跋光远铩羽而归的家伙,那颗一年来突然蹿起在延州的新星,那个被家族的大脑拓跋光琇形容为最难以琢磨的人物的人。 第二天下午,牢房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大周朝廷的中书令,邠国公三镇节度使折从阮。 老折对他挺客气,寒暄得如同老友见面。 但是实质性地话题,折从阮一句也没说。 拓跋光俨至今为止都不知道李文革和延州军方要如何处置他。作为部落重臣。拓跋光俨的年龄并不大,但是他已经有了几房女人,这曾经令那个不成器的堂兄颇为嫉妒。拓跋光俨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叔叔在生儿子方面实在过于诡异,同样是儿子,拓跋光睿是人杰,而光兴却是垃圾。 被囚禁了三天,拓跋光俨始终没能见到那个传说中的李文革,也没能见到他一直挂念着的的女人和一儿一女。 他比较担心自己的儿子拓跋继拔,这小家伙已经两周岁,却娇气得厉害。至今还没有断奶。现在被关在监狱里,也不知道有人照顾没有,若是这些延州兵狠心一点,只怕这小子已经饿死了。 有的时候他咬着牙想,儿子死了也罢了,反正落到与平夏部落有世仇地折家和延州兵手中。还不知道要遭受甚么非人的折磨,早死早超生。自己丢失银州,致使大军退路断绝,粮饷不济,即便族叔平安回来,只怕也饶不了自己。 他倒是并不怕死,作为一个拓跋家人,还不至于这么丢脸。几日以来在监牢中他的态度还是颇为从容的。给饭就吃给水就喝,不给也不要。好在看守他的士兵虽然语气神色均不善,却始终并不曾折辱于他。这些穿着青叠布服装的敌军一点也不像是自己所见过地延州兵,凶狠、稳重、沉默、毫不犹豫地接受并且服从命令。 一支罕见的强兵。 这是他的结论。 遗憾的是。至今为止,他也没有弄清楚这支敌军究竟有多少兵力,整体素质如何。若是整个延州的彰武军全都是这种素质,拓跋光俨认为平夏拓跋家只怕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迈入延州一步了。 第四天,他被一队士兵押解着,乘坐着一辆马车来到了渡口,登上了一艘带顶舱的船只。 登船的时候,他发现四周围全都是一些身穿青灰色军服的军人,这些军人在不停地从岸上往船上搬运粮食和绢布,无定河地河面上全都是装满了物资或者士兵的大小船只。 这些人明显是旱鸭子,他们在船上连站都站不太稳,不时有士兵失足落入水中,不过比较奇怪的是,无论是在船上摇摇晃晃的还是失足落水地,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或者喊叫,那些没有落水的尽力在用手中的兵器或者竹竿伸向在水中挣扎的同伴,以救他们上来。 时值傍晚,押解的士兵又不许停留,拓跋光俨便那么被押上了船,据他这么粗粗估算,岸边的士兵起码有七八百人之多。 延州已经不是昔日的延州了。 拓跋光俨感叹着。 ,在船上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随着周围船夫们呼号和摇动橹浆的声音响起,船开了。乘船经验也不多的拓跋光俨对于水上的相对运动也不习惯,吐得稀里哗啦的,直到第三日,才算稍稍适应了些。整整瘦了一圈的拓跋光俨苦笑着想,或许自己便这么死掉了也不错。 从行船的速度判断,拓跋光俨十分确定,敌军正在乘坐着船只沿无定河顺流而下。 敌人是想以船代 绥州直趋魏平关。 想通这个几乎不用花任何功夫。沿无定河而下,水中地敌军完全可以将绥州城中驻守的平夏军视若无物。拓跋光俨很清楚,绥州城里拓跋仁裕手中的兵不会比自己多上多少,船更是没有几条,想要奈何敌军的船队是不可能的。 为了阻止这次大规模的远征,拓跋彝殷几乎集中了无定河上下游地所有大小船只。以保证后勤运输的畅通无阻,一片苦心这次全都便宜这些敌军了。 不过令拓跋光俨纳闷的是,敌军究竟有多少兵力。不到两百艘船,还要运粮食和绢布,充其量能够搭载一千兵就是极限了。无定河的下游不同中上游,水流湍急,船只极难控制,若是超重的话。很容易便会被急流打翻。 行船的第五天,就在拓跋光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幔布掀开,一道亮光刺得在船舱里被闷了好几天的拓跋光俨把眼睛眯了起来。 等他再睁开眼睛地时候,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身材瘦小脸色苍白,一副吊梢眉,一对三角眼,嘴角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与其他士兵不同的是,此人身穿着一件绯色的战袍。结束地相当整齐干净。脚上穿着一双牛皮的高腰靴子,一看便知在敌军中是个地位不低的人物。 “李防御久违了,在下李文革,延州防御使!” 那瘦小的年轻男子一面在自己的对面坐了下来一面笑眯眯地道。 — 李文革?便是此人? 半晌,拓跋光俨才反应过来,其实对方的战袍颜色已经说明了对方的身份了。绯色是只有六品以上官员才允许用地颜色。延州六品以上的武官,除了高允权,貌似只有这个刚刚被任命为延州防御使的李文革了。 终于见到这个人了…… 拓跋光俨脸上丝毫没有愤怒的神色,他静静地打量着李文革,仿佛要将这个人的样子深深印在脑海中一般。 良久,他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准备甚么时侯杀我?” 李文革嘴角轻轻撇了一下,奇怪地道:“我为何要杀你?” 拓跋光俨皱起了眉头:“我们是敌人……” “不错,那又如何?” “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让你杀我么?”拓跋光俨鄙夷地看着眼前的李文革。这位大哥不是第一天出来混吧,这么白痴地问题居然也问。 “你刚才说的其实不对!”李文革道,“或许之前你还是我的敌人,不过现在不是了。你现在是我的俘虏!” 拓跋光俨哼了一声,道:“我们拓跋家人没有留俘虏的习惯,因此我们也从来不会做敌人的俘虏!” “哦?”李文革轻笑了一声,“那这几日你为何不自杀?” 为了防备此人自杀,李文革派了三名士兵昼夜轮班监视着这个身份特殊的囚犯,不过目前看来这是多此一举,此人分明没有丝毫自杀的意思。 “自杀是懦夫地行为!”拓跋光俨冷笑着道,“失败是没有理由的,失败了就必须承担责任,自杀丝毫不能洗刷耻辱和罪恶,在我们的部族中,自杀者的子女将永远成为别人地奴隶,因为他们不配拥有自由!” 李文革轻轻点了点头,评价道:“好野蛮的习惯!” 拓跋光俨略有些好奇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他轻轻问道:“你不想杀我?” 李文革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我为何要杀你?或者说,我杀了你,与我有何好处?” 拓跋光俨闭上了眼睛,略带自嘲地道:“我明白了,你是想将我交给汴梁!” 李文革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那怎么可能!要知道你现在仍然还是朝廷敕封过的银州防御使。我是延州防御使,你是银州防御使。延州防御使抓住了银州防御使,你以为朝廷会拿这个来奖赏我么?真是滑稽之至……” 拓跋光俨更加奇怪了:“你究竟想要作甚么?” 李文革道:“你们部族当中,抓住了敌人或许不会当作俘虏,但也不至于全都屠戮殆尽吧?” 拓跋光俨眼睛眯了起来:“你想把我变成奴隶?” 李文革看着他地眼睛。淡淡问道:“不成么?” 拓跋光俨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幅度之大,以致船身都是一阵左右晃动。李文革静静地看着他,却不吱声,直到拓跋光俨的笑声停止,才含笑问道:“你觉得不可能?” 拓跋光俨笑道:“强者永远是强者。强者永远都是战士,只有懦夫才会成为奴隶!你明白这话的意思么?” 李文革点了点头:“当然明白,不过据我所知,党项人的奴隶当中,也有了不起的强者!党项人的战士当中,也有不咋样地懦夫——比如说你的某位堂兄……” 拓跋光俨气势顿时一滞,他闷声道:“拓跋光兴已经被家主驱出族去了,他已经不是拓跋家的战士了!” 李文革笑吟吟道:“放心。很快,他也会把你驱出族门去的!” “你休想让我与你合作!”拓跋光俨厉声喝道。 李文革掏了掏耳朵,姿势极其不雅,他好整似暇地道:“放心,你会成为一个很受优待的奴隶的,你和你的家人还有孩子会在延州一直住下去,你们会有自己的住所,会有足够地食物,你们不会受到任何的虐待,你们也不用做任何劳役……” 他越是说得慷慨。拓跋光俨越是觉得不妥,却实在摸不透此人心中究竟 什么,他皱起眉头道:“你究竟想做甚么?还是痛痛吧,我们党项人不喜欢兜***!” “所以说你们是不知礼仪的野蛮人——”李文革啧啧叹着摇头道,对拓跋光俨的愤怒视而不见。 “……不服气么?那好,我来问你。你汉话说得如此之好,想必是读过一些书的,认识字,对不对?”李文革慢条斯理地问道。 “那又如何?”拓跋光俨冷冷反问道。 “十六史你读过几部?” “……” “春秋大义你知道多少?” “……” “九经六艺,你又通晓几项?” “……” “尚书礼记,楚辞汉赋,大唐诗篇,你又能说上来几篇?” “你们汉人儒生的那些迂腐学问。学来又有何用?上马杀不得敌,下马治不得事,只会风花雪月坐而论道,若是这些东西真个管用。你们又怎会自己打得乱做一团?”拓跋光俨不屑地反唇相讥道。 “啧啧啧啧……”李文革连连咂舌,“看看看看,没文化真是可怕,不知礼仪不晓廉耻,还轻视前人的论述学说,夜郎自大知道啥意思不?说的就是你们这种小国寡民封闭无知的境界,会骑马会放羊便自以为能与中国分庭抗礼,能拿刀能射箭便自觉得能无敌于天下……” 李文革强忍着一肚子的笑意看着拓跋光俨脸上那副欲择人而嗜地恐怖神情,板着面孔教训他道:“自家没学问还不打紧,连子女都不教他们读书识字,想让他们和你一样没出息么?” 说到这里,他俯下身子,将脸贴近了拓跋光俨,一字一顿地道:“你放心……到了延州,一切便不一样了,你的儿子和女儿,绝不会再在你这轻视学问蔑视道统亵渎师圣的老爹的荼毒下受罪遭殃了,我会让他们接受最好的教化和传授,他们绝不会再被歧视为野蛮的异族……” “你……你要作甚么?”拓跋光俨终于开始有些惊慌失措了,涉及到儿子和女儿,任何一个父亲地心都是肉长的。 “你放心……没有人会伤害他们……”李文革慢悠悠地道。 “……我会请延州最有名的饱学鸿儒做你儿子和女儿的老师,教他们读书写字,教他们经史子集,教他们论语,教他们春秋,给他们讲解甚么叫礼义廉耻,什么是论理纲常,教他们懂得尊重圣人,教他们知道是非。不光是你现在的这一对儿女,以后你和你的妻妾们再有了孩子,他们一样会接受这样的最正统最纯粹的教化,我敢向你保证,二十年内,你地儿子们里面最少要出几个进士明经一类的人物,说不定三鼎甲都有份呢……” 李文革终于再也忍不住,仰面捧腹大笑起来。 一想到未来的西夏太祖李继迁满脸庄重一身儒生长袍踞坐席上文质彬彬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状元派头,李文革怎么也遏制不住自己那种发自内心地笑意。 如果李继迁能去考状元,还要担心李元昊么? 西夏景宗同志,伟大的青天子,兀卒先生,你再也没有机会剃去发辫组建你那令天下闻之色变的铁鹞子了,皓首穷经在博大精深的文明的海洋中遨游去吧,若是淹不死,或许你还能为后世留下几部能够被当作思想遗产吹一吹的著作也说不定。 当然,同样是作为基础教育,有关数学和自然科学的课程,异族的同学们暂时还是先不要学了,课程太多容易导致学习负担过重,小学生减负要从启蒙开始,对于少数民族的同学,在这方面更是要优待,大大地优待…… 笑了半晌,面对着还是没能弄明白自己确切用意的拓跋光俨,李文革再次俯下了身子,轻声道:“你的孩子们不会有机会接触马背,不会有机会接触弓箭和任何兵器,他们不会懂得如何放牧,更加不会懂得如何稼耕种,除了儒家的经典和诗词歌赋,他们甚么也不能学,甚么也不能碰……几十年后,你闭眼入土——哦,你们习惯火化——当你即将离开这个世上的时候,我向你保证,你将欣慰地看到,你的孩子们都是知书达理满腹经纶的好孩子,都是世上最有学问的人……” 拓跋光俨浑身在发抖,虽然说他还不是很明白,但是有一点他却听出来了,李文革绝对没有怀什么好意,他绝不会那么好心肠培养自己的孩子,他一定是想毁了这两个孩子。 李文革缓缓站起身,轻轻舒了一口气,走到舱门口,冷冷道:“你以为打仗就是骑马射箭那么简单?你以为战争就是几队兵马几本兵书?在和族为敌之前,你们平夏部有没有想过你们是在和一个打了几千年仗的族群作对?战争不光是刀枪箭矢,也绝非几个计谋几番筹划那么浅白,书本纸张,轻飘飘不值一文,却一样可以用来进行战争——这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战争,呼喊厮杀是痛快,可惜对你们这种族群,那不是最合适的战争……” 他再次冷笑了几声,轻轻道:“很快你便有机会见识另外一种战争了,一种最适合你们的战争,一种新概念的战争……”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二章:旌与节(1) 县城头,拓跋彝林心情复杂地看着城外那绵延逶迤的缓地自十余条船只搭起的浮桥之上渡过奢延水(无定河下游)上那条浅窄的小支流,嘴唇紧绷默然不语。队伍中那些明显身上烙着烙铁印记的奴隶,那咩咩叫成一片的羊群,那一头头慢条斯理迈着步子的肉牛,还有那些懒懒散散三三两两走在这支队伍两侧的敌军士兵,这一切都在向他宣示,敌军是多么的嚣张不可一世,他们的军队几乎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遭遇敌军袭击的可能。 营伍散乱,纵列而半渡,这正是攻击的绝佳时机。党项将军们不太会读兵法,不过这种情况只要稍稍带过几天兵的人就会知道是难得的好时机,冲出去只需要一个冲锋便能将敌人的行军纵队拦腰斩为两截,使其首尾不能相顾,领军将领的命令不得下达,士兵们军心慌乱各自为战,基本上这种情况下袭击方有着七成以上的胜算。 “丁卢,出战吧,这些奴隶和牛羊,都是这些汉人从银州掠来的,若是家主自府州回来追究,光俨素赍那边固然会领罪,我们坐拥坚城不出,眼看着敌军大队从我们眼前撤回延州,只怕也无法交待啊……”拓跋彝林身边的牙将拓跋光启跃跃欲试地道。 拓跋彝林缓缓摇着头道:“你看那些走在两侧的士兵……你看他们扛枪的姿势和走路的节奏!那种懒洋洋满不在乎的态度,正是这批人身经百战地明证。看来敌军当中的副兵和老弱全都走水路逃去了。他们连诱敌都拿不出真正的弱兵来……我们只有一百三十帐兵,就算全都拿出来,出去了也不过是找死罢了,就算一个打一个,我们的勇士也未必能够从对面的敌人身上占到便宜,更何况——” 他伸手指着南岸的一片高地道:“……那边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你们觉得正常么?” 拓跋光启不解地道:“没有动静,不是更加踏实了么。只管冲出去杀他个痛快。就算有伏兵。无甚可怕处……” 拓跋彝林摇了摇头:“房当家的十来帐牧民在那边聚居,从早上到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动静,这正常么?我倒也并不怕敌军埋伏,只是却必须防着敌军偷袭城门。因此你们出城我便会关门起吊桥,这是没商量的事情,出城地兵是必死之兵。好端端地,我为何要送勇士们平白无故去送死?”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次折家来了几千兵,又挟银州一战地战胜之威,声势浩大,沿途的野利、费听、房当三个部族,竟然都不敢接战乖乖放行,实在是始料不及。船只都被折家弄走了。前几日又连着下了三四天雨。家主此刻只怕还在秋汛的无定河北岸打转转呢。” 拓跋光启动了动嘴唇,低声道:“那倒也不能怪他们……三个部落能打仗的都跟着家主去了府州,留在家里的都是不能打仗的兵。每个部落总人丁数也只有四五千,折家真要是来了几千人,屠了这三个部落也不过是多花费些时间罢了!” 拓跋彝林默然不语…… 九月初十,折家军大队和延安团主力护送着牛羊等战利品和大批汉人奴隶俘虏沿陆路进入魏平关,与早已先期沿无定河顺流而下进入黄河最后在延水县码头上岸的李文革率领地部分厢兵部队会合,至此这一次关北行营秋季攻势圆满结束,虽然并不曾真正与党项军队正面决战,斩首也并不多,却一度攻破银州,缴获了李彝殷留在银州正准备转运前方的大批物资。这些物资当中,粮食牛羊等全数被关北军带回了延州,二十万担草料带不走,折家撤退之前将这些稻草统统搬运出来堆满了银州的大街小巷,并沿着城墙铺开,浇上桐油之后点火,整个银州城顿时火光冲天。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烧光了城中一切可以烧的东西,两千多银州居民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当九月初六日从府州前线饿着肚子艰难返回的李彝殷的先头部队终于想方设法渡过无定河之后,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烧得一片焦黑到处是残垣断壁的银州。 这座城市基本上已经可以算消失了,要重建这样一座不算多么高大繁茂地城市并不太难,前提是得先让部落地人民们吃饱肚子。 李彝殷尽管怒火万丈恨不得将折从阮和李文革碎尸万段,却暂时只能压下追击的念头,没有大批的船只,上万人马只好缓缓沿着秋汛下地无定河逆流而上,去找寻上游水比较浅水流不甚湍急的地方渡河。一直到了九月十五,定难军大部都还在无定河之北,不过他们已经走到统万城的北部了,城里面的守军征集木材,搭建起一座临时的浮桥,这才算在几天之内将自己的主力部队接过了无定河。 而那时候,关北军早就已 延州的根据地了。 九月十四,折从阮李文革率关北军抵达肤施城外,延州观察使李彬率领着延州的一大票大大小小官员豪绅出城相迎。 一番寒暄之后,李彬便告诉了李文革和折从阮一件大事——高允权死了。 折从阮当即表示,此番出征,延州防御使李文革果敢武勇,率部攻克银州城垣,武功厥伟,他愿意向朝廷表奏升任李文革为关中北面行营副都部署,仍兼马步军都虞侯;同时,折从阮表示,八路军英勇能战,延州安危关中缓急全要倚仗这支新部队,因此愿意再次上表正式请设军镇,并再次奏请朝廷任命李文革为八路军节度使。 对此李文革自然是千恩万谢,接风宴后,回到自己办公场所的李文革顾不得仆仆风尘,直接迈步就进了后院。便如同久违地情郎去约会情人般急切。 后院整整一间正房两间厢房。都已经被李文革划为了禁区,设在这里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数学专科学校。 虽然学生不多,只有五十名,但是李文革却对这五十棵幼苗报以了极高的期望,未来的化学家、物理学家可能将出自于这些受过基础的现代数学教育的人当中。李文革的梦想是,未来世界地牛顿、爱因斯坦、门捷列夫以及诺贝尔,最好都出自自己门下。 对于这个无耻地梦想,李文革自己并不脸红。他早就给自己封了个丰林山书院名誉祭酒地头衔。 叶其雨一见他便将十几个正在上课的学生扔下了。跳到门口道:“可算回来了……上你说的那个拉子变换。似乎还缺几个姻缘条件……” 西方人的名字实在太绕口,李文革便干脆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将这些人称为某氏某子,这样叶其雨和祖霖这两个土生土长的本国人也能听得明白些。因此他将苏格拉底称为“苏子”,阿基米德称为“阿子”,亚里士多德称为“亚子”,牛顿字萨克,莱布尼兹姓莱名布字尼。后人称其为“莱布尼子”等等。好在暂时还用不着普及相对论,爱因斯坦大爷还没有惨遭李文革蹂躏。 这个“拉子变换”其实便是高等数学中很常见的拉普拉斯变换,这本来不是李文革地专业课,当年为了凑学分上的,如今却用了来招摇撞骗。 李文革当下苦笑:“启眠兄,在下刚回来,总要让在下喘口气吧!” 见叶其雨还要张嘴,李文革摆了摆手道:“书院的情况还好?学生们都还肯学么?” “倒是极用功。便是笨得紧——”叶其雨道。 “莫要听他胡说……”祖霖从侧面厢房内走了出来。边走边道,“在他看来不如他的全是笨的,这些孩子比起妾身小时候聪明多了!” 李文革苦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祖霖道:“只是李将军,中元节之后又有许多新学子入院,这院子太小了,远不如山上房屋较多,孩子们课余也能跑动玩耍。之前的五十个学生,如今却已经将近百人,这院子根本摆布不开,只得改为单双日授课,耗费了不少时间!” “就是——同样的东西总要讲两遍,岂不是麻烦?”叶其雨附和道。 李文革想了想:“搬回山上去倒不是不可以么,毕竟书院的名字便是丰林书院,只是只有贤伉俪两位老师,这百名学生怎么也教不开了吧……” 叶其雨哼了一声,祖霖却笑道:“这个却教将军欢喜……”说着,她走到右厢地一间屋子门口招呼了一声,随即从里面走出两老一少三个人来。 “这位老先生——”祖霖指着那位最年长地葛衣老者道,“是原后唐天成五年明算科之首,宋公讳延美,也是妾身幼年时的明算师傅!” “这位老师乃是石晋朝诸算学大师之首,聂公讳文进!” “这位乃是河东闻喜裴氏一族这一代的青年俊彦,讳纯,乃是裴府君讳迪地公子……” 祖霖笑道:“还有一位道门中的数算前辈,扶摇子图南公,也在前来延州的路上,约莫还要再过些时日才能抵达……” 李文革目瞪口呆之余,急忙恭恭敬敬向三位当代数学宗师行礼问好,然后回过头问祖霖道:“叶夫人,那扶摇子可是姓陈,单讳一个‘抟’字?” 祖霖颔首道:“正是此人,道门中的前辈,以他的筹算和历法阴阳之学最为深湛,李将军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号么?” 岂止是听说过,李文革心道。 这位可是五代时期的超级大神棍,连柴荣和赵匡胤都被他忽悠了,名声直达一千年后。 祖霖笑道:“妾身和几位先生商量之余,一人可为三十名学童启蒙,若是等到图南公到来,书院便可招齐一百八十名学童,切身以为,将 够用了吧?” 李文革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连连点头道:“够用了够用了,只是术算之学博大精深,要出师总要等到十来年后了吧!” 祖霖摇了摇头:“那倒不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学生都刻苦地紧,如今都已经能够用大食文字符号熟练计算了,若是深入学下去,三年时光便可略有小成,五年时间便可以出师了……” 李文革感叹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术算之学发扬光大,便要拜托在诸位地身上了!” 说罢。他沉了沉。道:“丰林书院迁回山上之后。文革当设香案,拜各位老师为书院祭酒,享朝廷七品职俸,还请诸位不要推辞!”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 回到城南大营,折从阮一直在沉思,折御卿不敢打扰爷爷。自己退了出去,折德源却留了下来。 “五郎,此次出兵,有何所得?”折从阮问儿子道。 折德源叹道:“这次的仗打得容易之极,也轻松之极,只不过绕着***走了几百里路,便生生缴获了这许多物资,不但解了府州之围。还一度攻克了延州。前锋的延安团不过六百人不到。这么点兵力竟然便敢于攻打一个州城,假以时日,这支队伍不得了的!” 折从阮笑笑:“兵是强兵。将是悍将,这些还用你说么?对李文革此人,有何观感?” 折德源道:“自从来到延州,延州人大多以为此人是个泼皮。儿子初时不解,后来与此人结识,又看了此人的行事风格做派,倒是真的有一些泼皮光棍风范。无论是内斗还是外战,此人的原则似乎便是有便宜便要占个精光干净,有本钱要下场赌,没本钱也要赌,不赌个盆满钵满,此人似乎不会收手。” 折从阮失声笑道:“这算甚么观感,读读十六史,抡起泼皮光棍,还有甚于汉高祖的么?三年亡秦,五年灭楚,这岂是泼皮光棍之所为?” 折德源笑了笑:“儿子是打个比方,李怀仁当然不是个混混街痞,不过其人地性格很怪,似乎有着军人世家地节操风范,又似乎有着财贾商贩地精明算计,儿子倒是真的有些不知道该当他是个何等样人了,难道这便是书上说的胸怀大志之人么?” 折从阮笑了笑,问道:“杨家大郎,你以为如何?” 折德源道:“一根钢骨,一副铁肩,杨家诸子,可当大任者,唯有此子。妞儿能够嫁给此人,实在是三哥一家子的福气!” 折从阮叹道:“性格过刚则易折,重贵这孩子的毛病便是他骨子里面带出来的那股傲气。还是个半大娃子,已然像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这还了得?无论是哪个皇帝哪个主公,只怕都很难容下他。他和同僚之间,也极难处好关系。他虽然军政全才智勇双全,却终归是孤身一人,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人愿意帮他……” “反观这个李文革,却是大为不同。此人地精明之处不在于他能够随机应变,而在于他似乎永远知道对手在想甚么,似乎一出手便能扣住对手的命门,所有人……包括老夫在他面前心事都无法遁形。此人的可怕也正在于此。虽然他时时做出一些与平常人大异的古怪事情来,最后吃亏的却永远是别人,他自己不占足了便宜,是不会收手的……” “一味刚硬之人,会逐渐被孤立,被排斥,虽然做了许多事情,却不会有多少人念他们的好,做的事情越多,错地也便越多,得罪地人也越多,总有一天,刚硬的脾气和性格会害了这些人自己!过于柔媚之人,会与人为善,会和衷共济,然而却极容易被人轻视忽视甚至无视,这样的人谁也不得罪,却往往也做不成甚么事情,凡事绕着走,跟谁都是一团和气,最终便是庸庸碌碌,一辈子无所建树。只有刚柔并济之人,该硬地时候硬,该软的时候软,遇到比自己弱的,便以强凌弱,以众欺寡;遇到比自己强的,便示敌以弱,以柔克刚,这种人无论在乱世还是在盛世,都是能成就大事业之人,逢盛世则为宰辅,逢乱世则开太平,说的便是这种人。” “不过这个李怀仁……”折从阮斟酌着道,“此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有时候看似蠢笨迂腐,却从来吃不了甚么亏,有时候看上去精明强干,做的事情却又云山雾罩让人摸不着头脑,这种人究竟是甚么样的人,老夫还真是不曾见识过!” 说着,老头子微微一笑:“你看着,今日晚间的节度府会议,他必会让你大长见识……”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二章:旌与节(2) 日晚间的节度会议乃是在前任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已武军节度使还未曾上任的情况下召开的,主持会议的李文革此时按照惯例已经加上了“延州节度留后”的职衔,表示他暂时代表延州军政各方行使节度使的权力。 其实私下里,延州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军政官员早就都已经开始将李文革视为名副其实的延州之主了,此刻李文革所欠缺的,不是皇帝的一纸诏书罢了。 明明是讨论如何应对北方强邻平夏党项定难军的会议,参加会议的军人却并不多,除了延安团的指挥使沈宸监军魏逊以及李文革自己之外,只有一个很多场合下都极少现身的团练副使检校厢兵都指挥使周正裕,他身边站着的乃是挂着宣节副尉军衔的刘大采买,相比起其他人来他的身份就有点端不上台面了。文官系统此次出面的除了观察使李彬和肤施县令秦固之外,还有延安县令高绍元和高允权时代的节度判官刘,与会人员当中最特殊的当属挂着军职却未穿军装的丰裕粮号东家肤施县尉陈夙通的儿子陈哲,还有被他受李文革之命死说活说硬拉来的朝廷重臣韩通之子韩微。 作为盟军主帅,折从阮带着折德源列席会议旁听。 李文革在向折从阮一一介绍了相应的与会人士之后,便宣布开始会议。 李彬首先站起来打圆场,他的说法是。定难军对延州地威胁由来已久,高侍中掌延州的时候军力疲弱无力反击,如今连着打了几场胜仗,又有折令公这棵大树从旁帮忙,是该彻底解决平夏问题的时候了。这话虽然说得并不错,但是由李彬来起这个头却是颇为奇怪的,平夏问题根本是个军事问题,解决这个问题文官们和陈哲这样的商人是根本插不上手的。李文革把他们叫来是何含义? 李彬一说完。李文革也不客气。当即起立对大家道:“几个月来我与观察使大人、秦明府以及陈哲先生一直在筹划一个彻底打垮平夏部落的方略,其中军队的作用只是很小一部分,现在便请秦明府来首先说一说延州方面即将出台地几项新政……” 秦固站起身来,先说了句:“卑职不敢。”,然后便侃侃言道:“党项八大部落不到七万人当中,真正属于党项人地丁数只有三万人上下,其中真正属于平夏拓跋部地不过一万人左右。剩下三万多人口。都是被党项人掳掠去的汉人奴隶。这些奴隶原本都是各州县的良善百姓,如今却都被烙上印迹,做牲口一般驱使劳役,苦不堪言。因此李将军和观察使大人定计,卑职领衔筹划,拟定了一份新的安置流民告示,名字叫做银夏逃民安置告示,专门针对定难四州的逃奴。只要这些逃奴逃来我延州地面。便受延州官方及八路军之保护,脱离奴籍身份,重新成为平民。并可按照制度参与拓田垦荒以及养殖禽畜等事务,按照一定的规矩用劳役获取土地。同时,这些逃奴还可以加入丰林山新兵营成为军士——当然要经过选拔。这便是李将军和观察使大人在延州推行的第一项新政——逃人安置之法!” 他顿了顿,道:“今年以来,延州已经先后接纳了将近六万地流民人丁,这些人明年或许会有一部分返回故土,但是即便如此,据卑职估计还会有四万左右的大部分人无家可归,不得不在延州定居。目前延州虽然有大批的闲置土地,但是却多在高门大户手中,这些土地因为无人耕种,正在大量荒芜,诸位都知道,土地一旦荒芜,重新变回良田便需要长达两年的时间。因此李将军和观察使大人在和卑职商议之后,决定出台一项新政,废除延州目前名不副实的两税制,同时废除丁户税制,改行亩丁合一、以亩论赋的制度,统一丈量九县的土地,统一制造九县收税所用的斛具,自明年起百姓一律以粮纳赋,官府不再向农户收取银钱绢匹。今年下半年,卑职与高明府等县僚将逐渐赎买收回高门大户手中地土地,将单户拥有土地数量限制在百倾以下。如此即便不用垦荒,延州现有地土地也足以安置四外前来的流民和党项地界的逃民……” “……若是延州地富户不愿出卖土地,又当如何?” 发问的是听得直愣神的韩微。 秦固看了看他,还未曾发话,李文革笑道:“肯合作的门户,节度府将表奏朝廷封以世职,不肯合作的门户便是在阻挠朝廷对付党项,对党项人的奸细处置,便无需观察使大人和秦明府等文官出手了,八路军将士刀枪雪亮,对敌人咱从来不手软!” 这杀气腾腾的话语令韩微顿时缄口,摇头笑着听秦固继续说下去。 秦固也笑了笑,十分客气地道:“第三项便是在延州 行新的商业税制,各州往来商贾以及本州商户往外州取盈利税款,比例各不相同,只有对定难军交易的商户,州里面实行免税之政,凡往定难军交易的本州商贾,节度府观察府均将颁发免费文券,往来免抽盈利税。但是交易之种类产品却有十分严格之限制。商贾前往党项地方交易,交易物品只许携带粮食和葛麻布帛,粮食中不得携带种粮,其余所有物品一律为违禁物品,一经查出,将直接没收归府库;而商贾从党项地界购买的商品也有品种限制,只允许购买马匹、牛羊牲畜、铁器、兵器等物资,不许购买皮革、绢帛古董字画等于民生经济无所益的商品。” 他顿了顿,笑道:“这方面的情况,还是请丰裕粮号的陈东家述说一下才比较明白!” 陈哲起身,客气地团团一揖。道:“诸位大人,此番关北行营塞外之行斩获颇丰,得获牛马无数,粮食若干,还一把火烧却了党项人二十万担草料。再加上李大人在夏州烧了党项人地草场,定难四州这个冬天的饥荒是笃定的了。党项诸部人口众多,需要的食物也众多,今年草料大批被烧。大量牲畜和马匹只怕活不了多久。若是这些牲畜死去。则党项人必然要饿肚子。李将军和观察使大人的意思。是准备将这些牲畜马匹都买过来,同时将一些口粮卖给党项人。如此令党项人有过冬之粮,其便不会铤而走险,同时定难军地界内马匹牲畜越来越少,党项人的生计便会越来越紧张。这些异族不会稼之术,不能耕种,因此给他们粮食买他们的牲畜马匹。能够削弱其自给自足的能力和资本。另外,有一点秦明府适才没有说,这种交易仅限与党项八大部落当中地七家之间进行,对于平夏部,州府及各县均将进行全力封锁,不许卖给平夏部一粒粮食一匹绢,否则将以通敌被论罪。七大部落有粮食,便不会那么积极地跟着平夏部南下。平夏部没有粮食没有草场。便会抢夺其他部落地粮食和草场,如此其内部纷争,消耗地是其自家的实力。我军州便可坐观其变,待其实力大受削弱,李将军再提大兵进剿,当不难一鼓荡平……” 话说到这个份上,除了沈宸魏逊这些终日只知道训练厮杀的纯粹丘八之外,几乎所有的在座者都已经听明白了这位新上任的延州李节度究竟想要做何样事情。 “……好辣的手段……” 室内静了半晌,还是折从阮悠悠一句话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末将地家乡赵州,多少年来屡受胡虏践踏荼毒,契丹人年年都要南下打草谷。所过之处生灵涂炭狼烟遍地,村村出殡家家遭难。多少年来,历任河北节度和朝廷都不能护得黎庶安康,有人说是因为契丹人游牧渔猎出身,彪悍骁勇来去如风,我中原好汉不能抵挡;有人说是因为大晋的皇帝石某人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人,我中原失却了燕北高山大河的屏障阻隔,在异族面前门户大开,相当于不设防……” 李文革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叙述着,说到这里却自嘲地一笑:“其实这不过是我们自家骗自家的鬼话罢了。几十年来,算上黄巢,中原换了七个朝廷,天下四分五裂,自家人和自家人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哪里有不设防的朝廷,哪里有无军队的藩镇?契丹能够长驱直入直下汴梁,不是因为他们太强,而是因为咱们太弱了,挡不住他们,甚至都不敢挡他们……” “我是个大老粗,却也读过些史书。我听说大唐文皇帝继位时,突厥人占领着西域,占领着银夏,占领着太原以北的绝大部分土地,就在文皇帝即位地时候,二十万异族人杀到了长安城下,在渭水河畔牧羊放马……” “可是仅仅三年半以后,这个庞大地异族帝国便不存在了,烟消云散……突厥的皇族们纷纷跑到长安去,披着盔甲扛着长枪在宫门外给文皇帝站岗宿卫……” “那时候强大的异族不少,突厥之后是薛延陀,是西域地慕容伏允,那些人都很强大,可是就是那些人,在并不太强大人口还没有完全恢复起来的大唐面前一个个被灭国……” 李文革摇了摇头:“太宗征高丽的时候,将太子放在了定州,然后给薛延陀的部族首领写了封信,告诉他说——我们父子都去辽东了,中原很空虚,有种你便来打!” 他笑道:“薛延陀在边境上骚动了一下……没敢!” 他振奋起精神道:“我说这些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其实是想说,文皇帝在二十年内踩平四夷,靠得其实不是强大的军力——最起码不是人数上的优势!” “……对付这些塞外的蛮夷,首先一条要敢和他拼命,他不 我们要比他还不怕死,这样他们便占不了上风;第二们那样杀人屠城嗜血无度,若是谁杀的人多谁便能打胜,中原千百年来被他们杀了多少人?他们何曾真正入主中原把我们汉人杀光?第三不能让他们抱团,凡是内部齐心一致的敌人。不管他们多么弱小,都是可怕地敌人,都是极难对付的敌人,凡是内部纷争不断相互猜忌的敌人,不管其多么强大,多么凶悍,都是可怕的劲敌。敌人内部若是团结,我们先要做的不是怎样从军事上将其彻底打垮。而是怎样从谋略上将其内部瓦解分化。军事解决永远是最后的手段。我们此次秋季之战能够成功,其实是取了巧的,平夏部的实力还在,即便有折令公地支持和帮助,我们延州若想要现在便消灭党项人也是极困难地……” “因此我们要行新政,壮大自己,削弱敌人。削弱其人口基数,削弱其生存根基,削弱其长期战争地能力……只要时机成熟,大军出动,只需一击便可令八大部族土崩瓦解,彻底解决这个北面的威胁……这样我们能够少死许多人,能够少出许多孤儿寡母……”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让绝大多数敌人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被饿死。被自己人杀死。这不是比我们亲自杀死他们要省力许多么?” “令公说得不错……这手段确实辣了些,对敌人是毒辣的手段,对自己人却是再慈悲不过了!” 李文革缓缓结束了自己的话语。同时略带感激地淡淡扫了沈宸一眼,看得沈宸莫名其妙。 折从阮笑了笑:“老夫不过一句简略评语,便惹来怀仁如许多的感慨。这手段确实辣了些,若是此法真能认真施行,以定难军的底子,能够撑上一年半载已经是极限了。到时候若是平夏部土崩瓦解,我府州也能喘上一口气了……” 冷眼旁观的韩微心中暗笑,话说得漂亮,折家老狐狸此刻心中想地恐怕已经绝对不是平夏部落的威胁了吧。 李文革笑了笑,道:“令公多心了,文革年轻小子,许多事情都做得不够稳当,还要多亏令公从旁指正。” 他顿了顿,道:“若是不出意外,杨火山再度归顺朝廷之期不远了!” 折从阮哈哈大笑:“此次老夫却是与怀仁想到一处了!” 李文革道:“今日本来是延州文武的联席会议,将老令公请来非为别个,只是想征得老令公的同意,最近一年之内,延州与定难军之间,最好避免一切主动的战事。延州方面,观察使大人与末将商议过便可,然而关北马步军行营,却是老令公说了才算,文革不敢僭越!” 折从阮道:“既然今年秋季我们已然缴获了如许多的东西,李彝殷这个年只怕不好过了!既然平夏短时间内再没有南下叩关的实力,我们便学学契丹人,一年只打一次大草谷,余事明年再说!” 李文革最担心的是折从阮坚持对定难军连续用兵,毕竟当初私下协议,自己是答应了折家地,出尔反尔虽说不算什么稀罕事,但是对于折家这样地实力派集团,还是不要过早背信弃义的好。这才煞费苦心布置了今日的这个会议,目地便是为了延州争取到一年左右的喘息发展时机。 仅此此刻见折从阮如此合作,他心中十分高兴,起身道:“老令公放心,折家军在延州的一应粮草开销过冬物资,全都着落在末将和观察使大人身上。府州将士远来为延州人守土,延州上下必不敢使折家军一兵一卒有冻饿之灾……” 折从阮捻着胡须道:“此番缴获的牛羊,羊老夫不客气,按照与怀仁的协议,全都归属我关北大营过冬用食,那三千余头牛,怀仁尽管拿去,延州开荒种田,多少用的着。虽然其中多是前驱不足未必能下地,然而比之人工毕竟要省好多力气。不过这也不是送给怀仁的,这些牛只是老夫暂借给延州诸公使用,不可擅杀,待其老弱不堪驱使之时,延州再还给我府州便是了……” 李文革毫不客气,当即受领:“老令公一番美意,文革代延州受领,稍后请折衙内与秦明府签订借贷条文,白纸黑字记下,记下这笔债务,也记下老令公的高义!” …… 会议开完,李文革送走了折从阮,却对正要离去的韩微道:“启仁兄请留步,小弟有几句话,想与启仁兄面谈!”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二章:旌与节(3) 适才这三项新政,某想听听韩兄的意见!” 李文革开门见山,毫不掩饰地对韩微说道。倒是把个向来淡然自若的韩微闹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今晚来原本便是被硬拉来的,如今李文革如此直接向他垂询一州大政,还是即将在西北和朝廷上掀起绝大风浪的大政,而他偏偏还是一个迄今为止与李文革只见过三面说话不上十句的人,感到惊讶便不足为奇了。 他强自凝定了一下心神,道:“延州大事,当主政诸公决之,将军何故问计于外人?” 李文革毫不客气,坦然说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韩兄不必顾虑,某摒退左右邀韩兄密谈,为的便是不给韩兄带来麻烦。今日之事,出韩兄之口,入某之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韩兄请畅言便是!” 韩微想了想,道:“既然将军非要听,韩某便不揣冒昧,姑妄言之,将军姑妄听之便是!” 李文革点头道:“韩兄请讲!” 韩微道:“这三项新政之中,最难推行风险最大的便是第二项亩丁合一。此事涉及税制变法,影响到延州诸多族门的切身之利,这些事或许将军以铁腕镇之尚可解决,然则朝廷那边,将军准备如何解释?” 李文革点点头,道:“亩丁合一,只要实行开来,岁赋只增不减,小民负担减轻,州县仓縻殷实,唯一苦了的便是那些田亩众多地大户,这些人手中无兵。又是少数,对付起来并不困难。高侍中长久以来不敢惹翻这些人,乃是因为他自己能够执掌延州,全然是这些人在后面支撑,某却没有这番顾虑。只要手中刀子够亮,文革并不惧怕这些人。至于朝廷……” 他笑了笑,道:“朝廷多年以来并不曾从延州收上一分一厘之赋税,州县的两税都被高家纳入私囊。朝廷并未得到半分实惠。某已经和观察使大人议定。自明年征收田亩赋税开始。每年的岁入以三七比例与朝廷分账,上缴三成留下七成,只要让三司能够从中有所得,李相公想必不会和我这边郡守土之臣为难!” 韩微看了看他,淡淡道:“……这些方面的事情,微知道将军自有对策,在下想问的。是日后朝廷一统海内,统一税制,若是朝廷仍旧实行丁税制,将军与延州,又当如何自处?” 他说到此处,冷冷道:“将军应该知道,税赋乃是天子威权,地方上即便是封疆之臣亦不得轻动。动了便是僭越。便是居心叵测。虽然将军上下打点。或可支应一时,但朝廷总有一日是要统一天下税赋的,将军到时候准备如何应对?” 李文革笑了笑。缓缓道:“若是朝廷不削藩,文革这项举措便不算越,若是朝廷有意削藩,文革可以不再做藩镇。然则税制变法,得利的乃是升斗小民,朝廷若要变更回来,失利的也是升斗之民,如今因人起事,到时候若是因人废事,之怕得利地延州黎庶不会答应!” 韩微眉头皱了起来:“将军是打着挟民以自重地主意么?以某观之,无论是当今还是朝中诸公,恐怕都不大会容许如此独立之藩镇出现……” 李文革道:“虽然没见过,但某却知道,当今天子乃是个明白人,日后么……太原侯更不是个糊涂角色,这种惹民怨失威望地事情,他万万不会为之。” 韩微吃了一惊:“将军似乎认定了只有太原侯才是未来的真命天子!” 李文革笑道:“恕某交浅言深,韩兄应当看得清楚,张左卫和李重进虽然身在京师,然则今上并无半分以大位相授受的意思。目下陛下名分上唯一的皇子便是太原侯,某敢断定,一年之内,太原侯必然封王,韩兄可以拭目以待!” 他说得如此坦诚,韩微心中,对这位名声不咋样的新军头倒是有了几分好感,毕竟这是一个纲常紊乱太阿倒持的时代,平日里这些或许算是政治禁忌的话题,在延州这边远地军州根本算不上甚么忌讳,他便也不再矜持,笑道:“没有枢密的支持,太原侯这储位只怕也并不稳当!” 李文革摇了摇头:“王枢密如此跋扈凌上,当今再宽宏,总也要为太原侯打算一二,此人久居相位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他缓了缓,说道:“回归正话,启仁兄以为,日后太原侯会废除亩丁合一的税赋制度么?” 韩微摇了摇头:“任何一项法令制度,形成均非一朝一夕之功。然而一旦形成,要废除亦不是空口白牙能够做到的。自古变法者无不以性命相祭,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变法便是得罪人,而且得罪的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有权有势又有钱的人。将军有军队做后盾,又素来有杀伐之名,事情或许会好办一些。然则无论是今上还是太原侯,在国家局面稳定之前,均不会轻易作此更动。如今藩镇林立,稍不留神便会激反地 ,泰宁军之乱方平不久,陛下想必不会轻举妄动!” 说到这里,他皱起了眉头:“然则朝廷毕竟是朝廷,即便今日地朝廷不削藩,日后也仍旧是要削藩地,无论谁做天子,眼下这般四分五裂的局面均不能持久。将军行亩丁合一,虽然确实有利于国计民生,但是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是心怀异志邀买人心,肚肠实不可问。这一层,将军便不怕么?” 李文革摸了摸下巴,道:“这确是个问题,不过目下似乎还不至于担心,关中藩镇颇多,一个折家带着三千兵入潼关,便已经惹得这些藩镇集体惊惧不已。若是朝廷真个发大兵进潼关,只怕到时候整个关中都要联手相抗。这个局面,朝廷也未必愿意看到……” 韩微点头道:“将军说到了点子上,在下以为,将军这个亩丁税,最大的纰漏便是出在这上面!” “哦——?” “将军新膺节度,却并不曾联络关中地其他藩镇,不曾向他们通报问好,也不曾征询他们的态度和意见。虽说是否承认将军为延州节度乃是朝廷之事。然则关中诸镇对将军采取何种态度仍然是件大事。此事眼前未必有用。自然也未必有害。但是一旦朝廷对将军起了疑忌之心,这些地方藩王使相的态度便极其关键了。折令公如今坐镇关中,将军只要与他结成联盟,自然便可以不再在意其他人的态度。然则将军却也要知道,折家并不是关中的藩镇,对于折家军进关中,诸镇都是有意见的。迫于朝廷威权和折家的军力,这才不得不承认即成之事实。折令公镇守府州四十年,其威望功勋,举世无双,关中的藩镇都要卖上他三分薄面,将军新起之秀,却是没有这样地资望实力地。关中地节度使们目下对延州局势多持观望的态度,对于将军。他们大多心存疑忌。虽然谈不上敌视,至少是不信任。如今朝廷信用将军,他们自然按捺不动。若是有朝一日朝廷和将军翻脸,这些藩镇会站在哪一边便很难说了……” 说罢,这位驼背青年笑吟吟看着李文革,缓缓道:“将军虽然已经控制了延州,地位却其实还不稳固,将军英睿,于此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此刻,那位“英睿”的李将军却汗如雨下,原本自以为已经牢固不可撼动的局面,如今被韩微一说,虽然只是点出了一点破绽,却绝对是个致命的漏洞。原本以为靠着手中这点兵力已经足以在关中立足,李文革此刻觉得自己简直太天真了。 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向着驼子施了一礼:“……久慕先生大名,今日方知不虚,请恕文革先前无礼,如今延州局面千头万绪,何去何从,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韩微怔了一下,汗颜道:“微一介纨绔,实在当不得将军如此大礼。这些军国大事,微原本是万万不敢妄言的,只不过将军问及,随口胡说,更不敢谈一个‘教’字!” 李文革大笑:“先生客气,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延州文武,人才不少,然则能似先生这般将天下大势看得明白通透地大才却是一个也没有,好不容易才请来了先生,文革怎敢不倾心请教?只望先生不要顾忌过多,文革愚钝,实在是需要一个明白人当头棒喝点拨一二……” 其实说到这里韩微已经有些后悔,对李文革他其实并不熟悉,只知道这是一个新崛起的地方军阀,而且崛起速度极快,转眼之间已经成为一颗夺目耀眼的政治新星。对这样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交浅言深,是一件很不谨慎的事情。一则延州离中枢较远,汴梁的力量管不到这里,二则这位李将军从始至终对自己都高看一眼,从见到自己的第一面起便拿自己当个人物看待,初时他还以为是老爹的面子作怪,但今日李文革以大计相询,他便知道这位军阀是真地拿自己当盘菜了,完全和老爹地权势没有半点关系。 因为身体上的残疾,韩微自幼已经习惯了被别人白眼相待,迄今为止一见自己不歧视自己的人都极罕见,能够将自己当作高才对待地,除了那个自己决计求为妻室的陈家姑娘,便是这个手中掌握着一州九县军政实权的忠武将军节度留后了,内心深处也有几分与此人惺惺相惜的情节作怪,因此他才一不留神在此人面前畅谈了一番关中局面。说完这些话他马上便后悔了,此时无论如何不肯再多说了。有些话即便是对最亲近的老爹他都不肯说的,又怎能在这里和不相干的人讲? 他越是推脱,李文革越是坚定了要将此人留在延州的决心。自己身边人才也算不少,但是像韩微这样眼光独到见事透彻的谋士型人才却委实欠缺,自己是马上就要当节度使的人了,而且平日里诸务缠身,很少能把一些大局上的问题想得明白。而且作为一个穿越者,自己虽然熟知历史的走向。但是一来自 不是这个时代地人,对这个时代的许多实际情况还有模式风俗习惯并不了解,二来随着自己的介入,历史轨迹开始从原有的轨道上逐渐发生越来越大的偏移,自己再难确定是否还能继续准确把握未来的进程。从这些角度来讲,韩微这样历史上有名的眼明心亮地人才正是自己需要竭力招揽地。 只不过此人地父亲位高权重,乃是当今天下不多的几个实权人物之一,而且随着历史的发展。以后会变得越来越显赫。直至被王彦超灭门为止。此人此刻便已身为节度衙内。自己一个将将爬上节度使位置的边郡藩镇,又有什么样的优厚待遇和崇高地位能够拿出来吸引此人呢? 他沉吟了半晌才道:“先生不肯再说,文革也不敢强求,不过文革有几句话,还望先生能够听完再告辞!” 本来已经起身准备辞去的韩微只得又坐了下来,苦笑道:“将军还是叫在下启仁吧,先生二字。实在是当不得!” 李文革也爽快,当即道:“启仁兄请深思,当今天下分攘,诸侯割据,黎民涂炭,实在是五胡乱华以来最不堪之时。文革虽有回天大志,奈何才力不足,资望甚浅。纵然一身蛮力。也救不得多少人。因此文革恳请启仁兄为文革谋划,实在是出自肺腑之诚,并无半分虚情假意。文革现在一介边臣。并没有甚么可拿得出手的官职资财以谢韩兄。不过若是启仁肯留在延州,某当以师礼待启仁,并一力玉成先生与陈家大娘地姻缘……” 见韩微瞠目结舌,他笑道:“实不相瞒,下午的时候,文革已经私下约见过陈县尉,足足说服了他老人家两个时辰,在下口拙,陈县尉始终未肯答允,最终推脱道,陈家大娘乃是他的掌上明珠,万万不肯嫁出外郡,因此夫婿只能在本地寻觅。若是启仁兄肯留在延州,某才好继续效冰人之力,否则只怕便是文革再如何劝说,也不过是徒费口舌罢了!” 韩微只觉一阵阵迷糊,他这才反应过来陈哲今晚为何一定要拉自己来见这位新任延州节度留后,原来自己这个未来的小舅子竟然想用这个延州权势者的名头力量压自己那个执拗的未来岳丈松口。 这个陈哲,亏他想得出来! 他苦笑道:“将军真会找韩某的名门。不过在下自知天生形秽,陈老前辈不肯许婚,也是为了陈家娘子着想,若是在下倚仗权势强行凌迫,只怕一是不妥。韩某虽然不是甚么谦谦君子,然则亦知凡事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请恕韩微不能承受将军的美意了……” 李文革摆了摆手:“韩兄先不必将话说死,文革也非仗势欺人之辈。若是陈家大娘自家不允,无论文革多么希望启仁兄能够留下来,也绝不会以一个清白女子地终身做筹码。某虽然读书不多,有所为有所不为几个字,却也是耳熟能详地。文革今日之所以会有此议,盖因陈家大娘自家并不拒绝启仁兄,某打听过,这位姑娘眼高于顶,延州多少世家子弟,其均看不上眼,如今竟对启仁兄青眼有加,实在是位目光如炬的奇女子。这等不以貌取人的女子,正是启仁兄今生地良配。如此天作之合,若是仅仅因为陈县尉反对便就此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岂非罪过?某之所为,不光是为了启仁兄的大才,更是为了成全陈家大娘的终身幸福,启仁兄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兄若不入文革幕府,文革绝不强求,只是请启仁兄在延州逗留些时日,等到陈家前辈想通,文革愿亲为启仁做纳吉使,迎娶陈家大娘!” 韩微有些感动了,堂堂一镇节度使为自己做纳吉使,这待遇只怕除了皇帝太子迎娶正妻之外再也无人比得。这个李文革,确实是想要诚心诚意与自己结交。 不过当然不能真个这么办,五代的节度使持旌秉节,除皇帝之外几乎再也无人能比其威势,便是当朝宰相,与节度使藩镇之间也是叙平礼,而遇到相职差遣相同的使相,宰相还要以下礼参上。李文革虽然是个光杆节度留后,毕竟也是货真价实的藩镇,让他亲自为自己纳吉,实在过于有骇物听,韩微虽然自恃才高,却也还有些自知之明,如此招摇越,实在也不是他的风格,当下道:“怀仁兄一番美意,小弟感激不尽,然则堂堂朝廷节镇,为韩某一介书生纳吉,是在过于惊世骇俗,大违朝廷制度,微万万不能承受……”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道:“微便在延州停留些时日,且看有何能为怀仁兄效力之处……”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二章:旌与节(4) ? 然在韩微面前拍了胸脯,李文革却没有立刻便去游说午刚碰了无数个钉子,让他意识到这陈老头固执之极,除非想个有效的办法,否则仅凭自己的权势压服他是完全不可能的,自己又不能真个因为这些何种事情把他如何,因此细想之下,嘱咐了陈哲一番,李文革反倒暂时把这件事情撂开了手。 其实大致的办法他已经想好了,只不过这个办法并不能立杆见影,需要软刀子拉人慢慢来。 延州全境的九个县已经贴出了布告,宣布了由忠武将军李文革兼领延州节度留后的消息。李文革坚持在布告上使用“延州节度留后”而坚决反对使用“彰武军节度留后”的正规名号,他这个举动令州府的所有人等都明白,彰武军作为一个军镇存在的历史即将结束。 大批的军官和节度幕府官员何去何从,成了一个极敏感的问题。这些日子一来,李彬的观察使府内人头往来络绎不绝。原本很少往东城走动的幕府官僚们如今纷纷走起了李彬的门路,这些原先求庇于高家的官吏们自从四月以来便实际上彻底被架空,包括节度判官刘薰在内的大批文官以及包括张图在内的十几名武眼见面临下岗危险,他们没有胆子直接去登李文革的门,只好来求这个对李文革影响力最大的李彬了。 上门求官的人当中还包括了许多高门大族地族长,延州的整个政权体系面临重新洗牌的局面。这是谁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原先有官位的希望能够保住自己的官位,原先没有能够将触角伸进高允权幕府的门族则希望能够借这个机会将自己的子弟送进幕府甚至军中,也好为自己地家族提升一些地位。在这个新旧交替地时期,所有人都在幻想着要为自己或自己地家族从中捞取一杯羹。 李文革对这种情况冷眼旁观不闻不问,他最近在忙着整编军队。秋季攻势结束之后,李文革一回到延州,便将厢兵甲团已经完成了队列训练和基本格斗技能训练的两个新兵营以及李护的卫戍营编入了延安团。分别编为前营、后营和中营。这样延安团的编制基本上实现了满员。五个营一个斥候大队将近一千四百人的战斗兵员。在目前状况下已经基本上能够满足延州的军事防御需要,即便没有折家军的支援和配合,李文革相信仅凭延安团也已经足以守稳延州。 八路军地扩充度十分惊人,如今有大批经历了实战考验的老兵资源,厢兵团每个月都能够编练一到两个新兵营的兵力。只是限于延州本地的资源,李文革还无法保证装备的增长度跟上部队的扩充度。三月份以后,有了折家支援的七百五十套步兵甲。延安团在盔甲方面基本做到了齐壮,作为制式武器的木枪则由厢兵甲团地兵工营统一制造,从年初到现在,木枪地产量一直在缓慢增长,由一开始每个月只能制造五十杆木枪到如今每个月能够保证量产一百六十杆木枪,延安团的武器装备基本得到了满足,但是若是部队继续按照这种度扩充下去,目前的生产规模已经很难适应了。 前营后营地营队指挥官和监军军官仍旧从原从老兵中选拔。凌普被任命为前营指挥。而魏逊原先的一个小弟李德柱这一次得了彩头,由队正直接被李文革任命为后营指挥。这个原始的军官团队是李文革借以掌控军队的基础,而从魏逊开始的监军系统是保证部队对自己忠诚度的第二道保险。因此李文革有意在部队中逐步扩大魏逊的权力基础——当然,这是在不影响部队战斗力的前提下,任何一个营级指挥官的任命李文革都会征求沈宸这个指挥使的意见,如果沈宸能够提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和反对意见,李文革是绝不会冒着降低部队作战素质的风险来强行任命一个军事指挥能力较差的人来担任营级主官的。 至于队级军官,李文革干脆不再过问,只等沈宸和魏逊将人员确定下来,李文革将这些军官一一招来慰勉一番便正式通过。 在这个没有无线电等现代通讯手段的时代,部队的分级指挥体系是打胜仗的唯一保证,大批的有经验的有能力的营队级军官的存在是部队战斗素质的基础。在这个年代搞越级指挥,就算是再能打仗的军队也很难打胜仗,李文革才不愿意做这种蠢事。 在九月十五晚上李彬拿着厚厚一叠人员履历表来找李文革的时候,这个新任的节度留后正在凭借自己的记忆编写兵法——其实就是回忆《战争论》当中的一些基本理论,这些热兵器时代的许多理念根本无法全盘复制到这个时代,李文革只能挑挑拣拣,挑选那些冷热兵器环境下都勉强能够用的原则和战略战术记录下来以备后用。李文革知道,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两年,先前的许多知识 间的推移会渐渐从自己的记忆库中消失掉,若是不趁还好记忆力还行的时候将这些知识记录下来,自己就真的白穿越一回了。 李护前几天正式被李彬解除了奴籍,正式和李文革搬到了一起来住,负责整个节度府的安全保卫工作。此刻他进来禀报李彬来访,李文革收起了笔墨纸张,请李彬进来叙话。 看了李彬带来的这一大摞履历,李文革轻轻一笑,道:“……真是趋之若骛啊!” 李彬也一阵冷笑:“无论盛世还是乱世,都少不了想要当官的人。这些日子老夫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今日便是来寻你商量一个对策的!” 李文革皱着眉头想了一阵,道:“想在军中任职的这些人。都是些甚么人?” “世家子弟,原彰武军剩下来地军官武,大致便是这两类人!”李彬抚着胡须道,“麻烦啊,答应了他们,刚刚有了些新气象的军队立时便又变得乌烟瘴气,不答应他们,只怕这批人就要聚在一起暗中牢骚埋怨。有他们在底下煽风点火。甚么事情都不要想做踏实!”李彬沉思着道。 李文革又想了一阵。展颜一笑:“左右都是迟早要办的,不如趁着这个时机办起来……” 李彬斜眼看着他道:“这么快你便想出法子了?” 李文革笑着道:“说来也简单,这些谋求军职的履历都放在我这里,观察尽管回覆这些人,就说要他们等消息便是。” 李彬一愣:“你却要如何回覆他们?” 李文革沉思着道:“设镇之初,我便一直在琢磨着在丰林山上建一座六韬馆,隶属军镇直辖。用以培育职业军官团队,以后再要担任军官职务,除战场直接擢拔之外,一律要进入六韬馆参与学习兵法战术,修习指挥节制之法,自六韬馆及业,授予从九品下陪戎副尉衔,为学员兵。而后再据军功才力逐级提拔任用。便是在战场上临时提拔的检校军官。也要进入六韬馆学习及业之后才能扶正,否则依旧只能检校。这个六韬馆设立起来,军中有将校之才的军士。地方上愿意投笔从戎的儒生,还有这些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军队的世家子弟和旧军官,都把他们塞进六韬馆去学习训练,即便是此刻身有官职地,入馆后也只是学员。及业后才能根据原职务安排相应职位……” 李彬皱眉道:“这法子能够有效么?” 李文革一笑:“观察尽管放心,这六韬馆中训练强度之高,及业标准之严,绝非寻常人能够忍受。这些人若是受不了中途肄业,须怪不得你我,我们给了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家不争气退缩了;并不是我们不肯安排他们进入军队,而是他们自己认为自己不适宜进军队。观察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李彬笑道:“若是他们真个熬了过去,真个及业了呢?” “录用——!” 李文革斩钉截铁地道。 “只要他们能够及业,便证明他们已经适应了我们手下这支新军队地军规军纪和训练强度,同时也证明了他们有成为军官和指挥员地资格和条件,既然如此,当然要录用。只要是人才,八路军都会不拘一格酌情使用,英雄不问出身,世家子弟固然不比大头兵高上一头,却也不至于成为被歧视之理由。这些人都是有读书条件的人,他们的文化程度要比普通的兵士高上许多,受识字所限,目下这些营队官当中的大多数日后很难成为师团级大部队的主官,但是这些学员当中,这个比例在未来会很高。只要是好钢,总能磨练出来……” 李彬点了点头:“既然你有信心,老夫自然没有话说!” 他将上面一摞履历放在桌子上,拿起下面的一摞道:“这些求为文职地怎么办?” 这次李文革却没有想,笑道:“除了节度判官和各县的亲民官,其余押衙、记室、文案、长史、司马这些职务头衔,观察可以随便许给他们,不用吝惜!” “啊——?”李彬顿时皱起了眉头,“如此胡闹,州府还要不要运作了?” “州府用不上这些闲官了……”李文革摇着头道。 见李彬不解,李文革笑着解释道:“我准备改革州府的官制,周政实权未来将归于诸曹科官员,这些复杂繁冗职权混淆夹缠不清的官职名号以后便都不再用了,左右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名义,连俸禄都没有了,他们那么想要,给他们就是。” “改革官制?”李彬顿时又吃了一惊。 “是——”李文革点头道,“州府治政,要分出层级,分出专司,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如此冗官冗员过多不说,许多地方职权交错,容易引起纷争和矛盾。延州要想有些起色,这官制,是非改不可的。” “你准备如何改?” 觉得李文革此人有些高深莫测起来。 李文革毫不犹豫地道:“未来的州府,分为曹科两级垂直管理。州府之下分曹治事。各曹官称主事,正六品,从事从六品;各曹则设科理政,各科官称主簿,正八品,设令史为主簿之副,从八品。这两级官员为州官,与各县亲民官相互迁转擢升。佐理政务。各曹之上设节度判官。正五品。总揽诸曹事,设节度通判为副,从五品,协理诸曹事!” “如何分工?” 李文革笑了笑,侃侃而谈道:“州府之下设布政、按察、转运三曹,分司钱粮民政、提点刑狱、水陆输送之责。布政曹设司农、务工、经商、税赋、勾判五科,分司农桑、工匠、商贾、税赋、查核五事;按察曹设审刑、治安、典狱三科。分司立案断案、缉捕巡察、司刑治狱三事;转运曹设陆路、水路、筑路、传驿四科,分司陆运、水运、修路、驿政四事。共计三曹十二科,处置州府十县地政务,足够用了!” 李彬听得瞠目结舌,自魏晋以来,分曹理事已经成为中央和地方官制地基本规则,中央设六部,地方州郡设诸曹。分工佐理政务。近些年来地方官制紊乱。节度使之下僚属众多职权交错,一个州仅七品以上幕府官员便多达百人,这些人都对节度使一人负责。相互之间不相统属各自为政,导致整个官僚集团数目庞大效率低下,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地方官制地改革早已是势在必行,只是中央政权更迭不定,天下纷乱局面动荡,朝廷一直都没有腾出手来做这些事情。李文革一介武夫,还没有正式接任节度使职务,居然不声不响搞出了一套体系简单分工明晰的州府政权体系。而且这个体系居然简单明确到让李彬只听了一遍便完全理解明白没有丝毫不解之处,这实在是过于出人意表了,更夸张的是,李彬想来想去,居然一时之间想不到还有什么没有被这个体系覆盖到地领域,这个体系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是面面俱到无所疏漏。这真的是一个从来没有在官场中混过从来没有过治政经验的人设计出来地么? 李彬为官三十多年,自认还设计不出这样一套管制体系。 李文革至今还记得自己穿越之前地那个晚上,自己和那个晦气地胖子之间那场口水纷飞的大论战,两个人几乎把从周朝官制到秦汉三公九卿唐宋三省六部明清内阁军机甚至一直到新中国的政权官制演变过程争论了个遍,那场争论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周围一群同人女和职业糖粉听得莫名所以不知所云,号称曾经把二十四史职官部分通读了个遍的李文革和号称已经够资格独创一门“官制比较学”历史学科目的某胖子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一直厮杀争斗到李文革成功穿越才告一段落。 这场争论的直接结果就是,李文革的官制学水平一夜之间突飞猛进更上一层台阶,已经集自己与该胖子两人学术之大成,从一品到九品,从职事到散秩,从勋官到爵位,从中央到地方,他已经建立起了一整套完整而细致地官制学理念,这种理念集中了几千年官制演变的精华和大成之所在,其完备性和科学性早已经远远越了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的政治家对权力与官制关系的理解。 在这个世界上,比李文革有学问的人很多,但是论起对官制的理解和了解,则绝对没有人能够越他。因为他不仅仅知道过去一千年间的官职变迁,同时还知道未来一千年官制的沿革和走向,真正称得上是前知一千年,后知一千年。 今天他随口说出地这个地方官制改革方案,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 李文革自信,只要那个倒霉地胖子没有跟着自己一起穿越来到这个时代,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人能够设计出比自己的方案更加明晰合理地官制改革方案。 延州名虽为州,实际上从面积上只是李文革那个时代一个地级市的面积,人口则连李文革那个时代一个县的人口都不如,这样一个小的行政单位养几百名大小官吏实在是过于吃力了。 按照李文革的这个方案,州县官吏的总人数将有望限制在七十个人以内,至于其余的未入流的“役”和“吏”,十个县加起来也不会过两百人。 李彬良久方才回过神来,问道:“这节度判官一职,看来是非子坚莫属了……” 李文革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节度判官权责太重,而且主要职责在于协调诸曹之间的分工合作,子坚性情过刚,暂时不宜担任此职。在我的设想中,他是州府布政主事的当然人选……”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二章:旌与节(5) ? 政主事在李文革的设计的官制中为诸曹之,而且一工商的户籍大权,一手抓着财税粮赋,在三曹之中权位最重。十二科当中有五个科归属布政主事管辖,也就是州府将近一半的科官是归他管辖的。因此虽然只有正六品,实际上却当着州府的半个家,更兼直接负责亩丁合一的改制工作,由秦固来做是再合适不过的。 李彬点了点头,李文革的这种安排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因此他便也不再多说,只道:“那这节度判官,你准备提名谁来做?” 李文革摇了摇头:“州既有节度使也有观察使,节度判官便可以暂时不设。其实延州虽然名义上为州,实际上不过汉代一个郡的地盘,一个五品节度判官便已是了不得的大官了,相当于汉代的太守。这个职务还是暂时先不授人,待日后我们有了几个州的地盘再说!” “几个州的地盘?”李彬吃了一惊,李文革的话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家中出身的这个年轻人居然真的不满于做一方霸主了,这个人已经有了走出延州的想法和筹划,以至于他接任节度使后的第一件事居然并不是像那些前任一样擅作威福,而是迫不及待地要先进行官制改革。 李文革却对李彬的惊讶毫不在意,他十分自然地点着头道:“自然,观察,明年——不,最迟后年,夏、银、绥、盐、宥这五州起码有一半会在咱们手里。无论是节度使还是观察使,都没有任命平级的权力,不过一州任命一个节度判官,还是可以地。” 李彬苦笑道:“你倒想得远……” 他定了定神,问道:“三曹主事,布政主事由子坚担任,按察主事和转运主事,分别由谁担任为好?” 李文革摇了摇头:“对延州文官的情况。我远不如观察熟悉。这两个位置安排谁来做。还是观察提名吧!” 李彬也不客气,当即道:“金城县令文章,为人踏实可靠,曾经主持过修缮延州的城墙,有些工事上的经验,若是暂时要求得不甚苛刻,这转运主事。他可以暂代一段时间。” 李文革想了一阵,展颜笑道:“不错,可以任命文某为转运主事,不过其中筑路一节,城北通往芦子关那条路一直是高绍元在主修,虽说如今他担任了延安令,总还要继续修下去,中途换人不行。不妨让他以延安县令检校转运从事。协助文某管理路政。” 李彬点头:“如此最好!” 李文革接着问道:“按察主事以何人为宜?” 李彬捻须沉思道:“……按察主事司典刑狱,审决案件,倒是有一个人蛮合适。只是此人与老夫素昧平生,和延州官场素无来往……” 李文革奇道:“却是何人?” 李彬道:“临真县令萧涯离,字怀远,乃是当年周节度主政延州之时任命的官员,后来周密坏事,高侍中接掌延州,也曾经想过要换掉他,不过此人在县里颇有些影响,派去接替他的县官被当地百姓栏了下来,连城都没进去。临真地处山区,十分偏远,民风彪悍淳朴。常年因为小事生械斗,延州二十年来最有名的巨贼桑淳曾经在这个县盘踞为祸十余载,直到这个萧某到任之后,方才将乡民组织起来,训练勇卫,用了大约不过十个月左右时间,便将桑贼匪帮剿灭……” 李文革“咦”了一声,讶然道:“此人竟是个军事上的人才?” 李彬摇了摇头:“是否军事上地人才,老夫不知道,不过此人素来以明察秋毫擅断刑狱绥靖治安著称,原本临真是个乱地,每年都要出上几起大案,自他到任之后,整治了不过两三年,如今一年也未必能有上一个死刑犯。” 说到此处他摇头苦笑道:“说起来惭愧得紧,延州地文官都是老夫一手提携,唯有临真,因为道路难行,老夫从未去过,对此人也只有耳闻,他从来不到州府述职,这些年来州府也从来不曾给他过官俸,临真竟形同萧某地割据之地……” 李文革听得目瞪口呆,他实在没有想到,在延州这样一个偏远的割据军州,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藩镇中的割据。 李彬道:“所以老夫虽然知道此人是个刑狱治安方面的能手,担任这个按察主事绰绰有余,却也便是这么随口一说,此人究竟肯否离开临真来州城就任,便不好说了!” 李文革点着头道:“如此说来,我倒真想自己到临真去看看!” 这时候李护走了进来,先向着李彬施了一礼,然后对李文革道:“兄长,折宣节来访。” “折宣节”便是折御卿,这小家伙自从北征战役之后便对八路军充满了好奇,虽然其实在兵员素质上初上战场的八路军并不能够和折家的老兵相比,但是折 于这个新的军镇中新奇地训练方法和严明的军纪整齐好奇,从绥州回来后连着往丰林山上跑了几趟,东瞅瞅西看看,什么都好奇,军中的绝大多数军官都拿他当孩子看,倒也不以为意。 他今日突然来拜访自己,却不知道是何意。 对于这个未来的折家名将,李文革还是颇为重视的,当下摆手吩咐有请。 这回小猴子进来倒是一脸的庄重神色,恭恭敬敬先向李彬行了礼,口称:“见过观察使大人……”,然后又向李文革行了礼,笑眯眯甜腻腻地叫了一声:“李叔父——” 李文革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如今穿越来的这副身体看不出年龄,似乎也是二十多岁地样子。如今被这个十六岁地少年一声“叔父”叫得浑身不自在。 以前见面,折御卿都是叫“李将军”,今日却为何改了称呼? 他正在诧异,却听折御卿极为恭敬地道:“家翁有些事情与叔父商议,还要请叔父移驾大营,家翁备下了些野茶,正在扫榻而待……” 李文革奇道:“令公有事,请一名亲兵来吩咐一声便是。又何苦要劳动少将军大驾?” 折御卿赶紧道:“少将军之称。御卿可不敢当。叔父直接唤侄儿的名字就是了。” 李文革还在懵懂中,李彬却已经反应了过来,他咳嗽了一声,冲着李文革使了个眼色,淡淡笑道:“怀仁,你与宣节的叔父和父亲平辈论交,如此称呼。原也是该当地……” 他伸手止住了要说话的李文革,收拾起桌子上的履历,道:“怀仁去吧,这些琐事,老夫去料理便是!” 李彬急忙起身相送,李彬却止住了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当下李文革赶紧换上了公服,随着折御卿两人两骑。向着城外驰去。 折御卿一面看着李文革在马上的僵硬身姿。一面笑道:“叔父还没骑惯马么?” 李文革苦笑:“倒是骑惯了,只是还不熟练,稍有不留神。这畜生便要撒欢!” 折御卿笑道:“叔父是控马不得法,马儿与你始终怀有警惕,这才处处别扭。骑马不是将马当作苦力来奴役,而是当作伙伴、袍泽,当作血肉相连地亲人,这样骑马才会让马渐渐适应你,不至于再因为害怕你而时刻战战兢兢,人和马都如此紧张,只怕走不十里路,便都要累到脱力了!” 李文革心中暗自大叫惭愧,细封敏达也和他说过同样地话,只不过他总是克服不了自己地心结,因此总是难免紧张,所以骑马行军对他而言始终不如步行轻松。北征时他和士兵们一道步行,还引得骑在马上的折从阮颇为感慨。 正想着,折御卿道:“这几日在叔父军寨中盘桓,实在是大长见识!” 李文革笑道:“那些玩意都是表面功夫,不值一提,倒是你这少年英雄,十六岁便跟着阿翁出来打仗,着实不易。” 折御卿撇了撇嘴道:“叔父莫要哄我,军纪军法,阵列阵法,白刃格杀,这些都是军队里最重要的东西,不上丰林山,晚辈真的不知道,这兵居然还能够这么练的。我家练兵之法便是实战,再窝囊的新兵,实战中挺了下来,便也是能战的老兵了。若是能以此法练兵,则每次上阵,便可以少死好多人了!” 说到这里,他羡慕地道:“便以什伍军官们领会命令地程度而言,晚辈自从生下来阿爹便在教我看地图记地名,然后便是看地形记地形,目测距离远近高地,估算时间长短,那时候真是要记住府州城外每块石头的大小形状,否则回家便要罚背书写字。稍大一点,阿爹便叫我学着从军,这些年来最头痛的便是什伍们太笨,几面小旗,前后左右一摇一晃,他们便晕了,有的人要上两三次战场之后才能记住一些简单的旗语,可是在大人军中,什伍们受领命令的程度极高,基本上能够做到令行禁止,真不知道叔父是如何做到的!” 李文革哑然,嘿嘿笑道:“这却也没甚么难的,平时说得多,用棍子多敲打一下这些什伍们,逼着他们动脑子,开始效果或许不显著,慢慢地脑筋便灵活起来了……” 他问道:“依你看来,我们军中有哪些不足呢?” 折御卿道:“……若说不足,叔父地兵时间概念不强,行军之时一旦扎营睡下,起身地时候便需要军官叫起,换岗的哨兵不会掐准时间自己醒来去换岗,需要别人叫,所以叔父军中到处设的都是双岗,不想我家军中设地单岗……” 李文革点了点头,士兵的生物钟在山寨还算管用,一开始长途行军就变得混乱了,好在习惯了迅行动,倒也还不至于因为生物钟紊乱而误事。 “还有 李文革轻声问道。 折御卿想了想,道:“叔父麾下那位沈统制。确实很能打仗,用我家军中老兵的话讲,他地鼻子特别灵,能够嗅出危险和战机,是天生的将种。不过他的缺陷一样明显,对地形吃得不透,穿越横山山口的时候前锋足足侦察了四个时辰才通过,太消耗时间了。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若是侄儿去侦察。只需四处看看。拿眼睛一扫,便知道哪些地方易于设伏哪些地方完全没可能,只需要搜索不多的几处地方即可,用不着那么用子一般拉网搜索……” “哦——?”李文革听得他对沈宸的评价,倒是觉得颇为新鲜。 “还有银州一仗,他只对州城做了一个简单的远距目视侦查,审问了几个驿卒便敢攻城。胆子实在太大,却也实在太冒险了,若是换了侄儿,手上只有这么一点点情报可是万万不敢贸然出兵的。上城地时候,连云梯都没来得及造,后续地部队登城度缓慢,需要搭人梯上去,幸亏城内空虚已极。否则李光俨只要在城梯上埋伏下三十个兵。上城地弟兄们便是全死绝了城门也万万打不开!” 李文革微微笑了笑:“他也是第一次指挥攻城战,能够打赢便不错了!” 折御卿道:“我家军守城时比较随便,谁都可以。攻城时却万分谨慎,除非万不得已,绝不攻城,若情势所迫没有办法,也要详细收集分析守军的情资,一起仔细商议攻城的战术和方法——最后由阿爹拍板定论,便是阿翁,这种时候也是听阿爹的。” 李文革又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心中暗自算计起来。 …… 来在折家大营,折德源站在辕门外迎候,李文革急忙跳下马,和折德源见过了礼。折德源一面拉着他的手往里面走一面随口问道:“怀仁兄弟今年贵庚?” 李文革搔着头一笑:“小弟今年三十岁整……” 折御卿吃了一惊,扭头看了他两眼,笑道:“却是不像,倒像是二十三四的样子……” 李文革苦笑无语。 “几月的生日?”折德源又问道。 “小弟乃周光元年十月生人——”李文革摸着鼻子郁闷地说。 老子明明是公元1976年c6日,四人帮被粉文革降生…… “哈哈哈哈……”折德源笑了起来,“看来叫兄弟没有叫错,我却是周光元年四月生人!” 李文革讪讪地笑了笑,还是不明白折德源究竟啥意思。 “兄弟在家中行几?” 李文革苦涩地一笑:“家中只有小弟一根独苗,上无兄姊,下无弟妹……” “哦,那我当叫你大弟了!” “折衙内……” “叫五哥吧!”折德源拍了拍他地肩膀,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将他引进了大帐之内。 折从阮坐在大帐内等他,两边站满了折家的“德”字辈青年将领,见他进来,齐声向他抱拳躬身行礼:“见过李将军!” 大帐之内,无论军衔还是职事,除了折从阮之外,只有李文革最高。 李文革急忙抱拳还礼:“见过各位将军!” 虽然北征路上已经混得很熟了,李文革还是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些人这么密匝匝挤在大帐里,是在等自己么? 折从阮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怀仁不必疑惧,今日折家诸系子侄均在帐中,为的便是等候你这新任的延州节度使!” 李文革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折从阮摇着头笑道:“世事难料,若是老夫早些年见到你李怀仁,说不定便不会将宝贝孙女嫁给麟州杨家了……” 李文革正欲说话,折德源在身后拉了拉他,他便知趣地缄口了。 折从阮叹息着道:“老夫也曾有意,收你为义子,想来以老夫的身份地位,也不算辱没了怀仁,奈何你这后起之秀崛起得实在太快,几个月光景,你便已经身为一方节镇了。虽说收节度使为义子老夫并不在乎,奈何有朝廷体制在,却是不得不顾及地……” 他一摆手,身后有亲兵捧过一坛酒来,在一旁地案子上摆开了十几只碗,依次斟满。 众人纷纷取酒,折从阮自己也取了一碗,另外一只手端起一碗,缓步走到李文革身侧,递给他道:“府州折家准备交下延州李怀仁这个朋友,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祸福共与之!” 见李文革端过酒碗还有些困惑,折从阮笑道:“若是你李怀仁愿意交下折家这个朋友,便喝了这碗酒,管老夫叫上一声伯父,从此之后,这大帐之中站立的,便全是你的兄弟了……”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二章:旌与节 ?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二章:旌与节 看着被绑成粽子一般堵着嘴扔在自己脚下的八岁少年,李文革的眉头缩紧了,瞳孔中闪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怒色,看着几个卑躬屈膝一脸谄媚表情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个秦家族中长辈,他抿了抿嘴唇,尽量平抑着自己的语气问道:“……你们花费重金贿赂节度府卫兵要求见我,究竟为的是何事?” 秦家的三房长男相互对视了一阵,上一任族长秦继维的幺弟,四十八岁的秦继绍结结巴巴开言道:“……是……是这么回事,本族现任族长……十五郎……少不经事,先前曾经得罪过将军,如今族中各房公议,将他绑了……来交给将军处置,丰林秦氏愿意捐献钱粮,以助军饷……便权当偿付先前的罪衍……还望将军大人大量,饶过秦家全族性命。老朽敢担保,与将军作对之事,纯系族长一人所为,与族中并无半点干系,如今族长在此,但凭将军发落,只求将军大慈大悲,莫要祸及族中,老朽等便感恩不尽了……日后将军但有差遣,秦氏一族任凭驱驰,甘效犬马之劳……” 丰林秦氏?李文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不曾想起这个家族曾经和自己之间发生过什么冲突和矛盾。在延州的这些氏族之中,除了高家,自己似乎并不曾和其他的族门之间产生过直接的冲突。 话说回来,难道这个被绑在地上卷曲着身体呜咽着挣扎的男孩,便是丰林秦氏的族长么?族中这么多长辈长兄,怎么却教一个娃娃做了族长? 他一脑袋糨子,刚才与他正在商谈改革税制问题却被这些人打断了的秦固带着满脸的鄙夷走到了他身旁,淡淡道:“张左卫在延州时,高侍中曾经设宴款待使团,这位秦小员外曾经当众说过几句话,当时观察曾经说过此事……” 他这一说,李文革顿时记了起来。那次宴会上延州氏族都在,却均不曾对自己和高家的争斗问题表明立场,似乎只有一个年纪极小的族长说了几句话,据说话说得极不客气,不过究竟是如何说的,他此刻无论如何却记不起来了。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秦家这些长辈长男害怕祸及全族,这才将这个怎么看也不超过十岁年纪的孩子绑到自己面前来请罪。 想明白了这个因果,李文革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他默默地走到架子上,取下了自从去年孤身平乱以来便一直被自己带在身边的短刀,缓步走到那蠕动着的小身影身侧,一语不发地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光顿时令几个秦家男人一阵心悸,不由得膝盖一软跪倒了下去,那秦继绍率先叩下头去,哀声道:“将军明鉴……那件事情确实是我家族长临时起意胡口妄言,事先并未与小人等商量,小人等委实是不知情啊……” 李文革淡淡扫视了这几个人一眼,嘴角边露出了一丝冷笑,他缓缓俯下身去,用手轻轻捏着绳索,将刀刃切入绳索与孩子身体之间的空隙,小心翼翼地来回拉动着刀子,将缚住孩子两臂、双足、双手的三道绳索一一割断,随后又解去了遮住那少年眼睛的布帛,那少年方才手脚被绑,口上被勒了一道索子,眼睛被布帛遮住不能视物,然而耳朵却不曾被堵上,诸人之间的对答听得一清二楚,他虽年少,却也知道自己已经惹下了泼天大祸,性命只在旦夕之间。 因此李文革一解开勒住了他口舌的索子,他便立即眼泪哗哗地乌噜呜噜说起话来,声音清脆中带着几分嘶哑,却一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李文革疑惑地转过头看秦固,秦固一脸恻隐之色地摇了摇头,蹲下身子对这个叫秦肇端的少年道:“莫要害怕……这位便是李将军,他不会伤害你,把话语说得清晰一些……” 秦肇端喘息了一阵,终于再次开口,这一次,李文革却听明白了。 “李将军……肇儿得罪了你……肇儿向你赔礼谢罪,求你不要为难娘亲了……” 李文革轻轻抚着孩子的头,将他扶着在地上坐了起来,缓缓问道:“……好吧,你既然赔礼了也谢罪了,我便不责怪你了,你是乖孩子,你娘亲怎么了?” 李文革知道,小孩子心思单纯,把事情说得太复杂他往往理解不了,倒不如顺着他的话风告诉他此事便这么罢了,道了歉陪了罪便无事了,秦肇端心理上反倒更能接受一点。 果然,秦肇端闻言顿时哭了起了:“呜呜……肇儿看到仲叔他们架走了娘亲……肇儿看到娘亲在哭……” “仲叔是谁?” 李文革抬起头问道,这一次他问的却是怔怔跪在地上的三个秦家代表,语气中充满了阴冷的味道。 秦继绍一触到李文革的目光,浑身打了个寒战,结结巴巴道:“是……是府中大管事……” 李文革想了想,却不得要领,又问道:“你们把这位小员外的母亲如何了?” 秦继绍哆嗦着道:“……这——” 李文革一皱眉:“不肯说?李护——” 站在室外宿卫的李护应声而入,响亮地道:“到!” 李文革指着秦家的三个男丁道:“把这三个禽兽不如的家伙拉倒城外去,挖个坑,活埋!” “是——!”李护平胸行礼,鄙夷地看了这“三个家伙”一眼,毫不犹豫地一挥手,走进了几名士兵,老鹰搓小鸡一般将几个人架了起来,三个大男人顿时鬼哭狼嚎般叫了起来,两个年轻点的当场下身一阵湿热,顿时室内扬起一股骚臭气味。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愿意说……” “慢来——” 随着李文革的一声命令,几名士兵同时停了手,几个人失却了支撑,顿时摔倒在地,委顿成了一团。 “你们此刻只有一个机会,若是说实话,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若是不说实话,除非你们插上翅膀飞出延州地界……否则本将军不用动一根手指,便能令尔等阖家老幼顷刻间化为齑粉……” 李文革简明扼要地说道。 如今他已经既有能力也有足够的实力说出这番威胁的话语,以他目前在延州的权势,一夜之间灭掉一个中下等世族也确实并非难事。 那秦继绍哆哆嗦嗦哀嚎着道:“是小人们糊涂……十五郎……哦族长得罪了将军,我等猜想必是其母樊氏不贤,这才教坏了族长,以至竟然不自量力,冒犯将军虎威,因此族中各房公议,将樊氏囚禁起来,锁在柴房之中,只待将军今日处罚了十五……族长,明日一大早便祭告祖庙,将樊氏沉湖以赎罪衍,以示秦氏一门对将军的效忠之意……” “效忠之意……本将军何德何能,敢要你们这些‘深明大义’的贤士贵人们效忠?”李文革咬着牙齿冷冷讥讽道。 “李护——!” “道!” “你此刻便召集起二十名卫戍亲兵——不,传我的军令,斥候大队调拨二十名骑兵,带上……” 他的眼睛扫视了三个人一番,最后指着秦继绍道:“带上这老家伙,快马加鞭赶往丰林县秦府,限一夜时光赶到,救下明日便要被沉湖的秦小员外之母樊氏,这是军令,不得违误,若是到时候仍赶不及,便将秦府上下所有十八岁以上男丁全数解来州治,听候发落!” “是!”李护平胸领命。 “……将军,小人不会骑马……” 秦继绍惊恐万状地叫道。 “……你最好会骑——”李文革狞笑着对这老家伙道,“不会骑马的东西便对本将军没用了,没用的东西便该活埋,本将军……” 他话还未说完,那秦继绍便忙不迭哭喊着道:“小人会骑马……小人会骑马……” 李文革挥了挥手,两名亲兵再次将他架了起来,李文革道:“你最好祈祷神明显圣,樊氏的性命便是你们阖族成年男丁的性命,她还活着你们便都死不了,她若死了,你们这参与举族‘公议’的凶手便都到护城河里去给她陪葬,听明白了没有?”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秦继绍的声调完全走了样,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纸。 李文革挥了挥手:“去吧!” 待李护等人走了,李文革才轻轻转过身,对着坐倒在地上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秦肇端温和地一笑:“放心吧……丰林距州治不到六十里路程,他们骑着马,一夜之间应该来得及赶到……” “你……你真的是高伯伯说的那个李将军?” 秦肇端怔怔地眨着大眼睛问道。 李文革苦笑了一声:“不错,我便是那个人!” 秦肇端呆呆问道:“高伯伯对肇儿和许多人说,你是个悖逆纲常颠倒乾坤的反贼,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人……” 李文革摸了摸鼻子,自己的名声看起来确实被高家父子败坏得不轻,他叹息着问道:“我也曾经很相信别人的话,可是后来我发现别人的言语并不十分靠得住,便渐渐学会自家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去体察辨别,还是自己判定的事情更加可靠些……” 他顿了顿,低声道:“你年岁还小,许多事情理解不了,日后待你长大了,这些事便一一都能想明白了……” 秦肇端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高老伯伯为何要那样说,不过肇儿已经想明白了,你要救肇儿的娘亲,要救肇儿……” 稚嫩的童音在这里滞了一下,然后带着一股暖暖的味道道:“你……是个好人……” …… 王峻最近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惬意了。 自从几个月前皇帝私下向延州派遣六宅寻访使团的事件之后,自己着实称病在家中躲了一段时光。其实说是称病,摆明了便是对天子不经枢密向外镇派遣使团并特意回避自己这个枢相(枢密使兼宰相)等等行为非常不满。其实当时的决策经过了天子和中书门下的公议,严格论起来并不算违背朝廷制度,枢密使的权力虽然多年来一直为内外所公认,已经变成一个不成文的惯例,但是毕竟还不曾以礼仪典章制度的名义确定下来,严格来讲,这并不算皇帝破坏游戏规则。 然而王峻却不是这么认为的,在他看来,不成文的游戏规则同样是规则,更何况自己虽然并不是首相(中书令),但却毕竟也是中书门下省的宰相之一,这样大的事情不知会留守京城的自己,这对自己是一种极度的不尊重。 换了一般人,是绝对不敢向皇帝叫板的,但是王峻却又不同。他既是当朝宰辅,职兼内外,皇帝出征前又给他挂了平卢节度使的荣衔,使得他在朝中地位更上一层楼;更何况他还是辅佐皇帝起兵清君侧衮服加身的定策拥立的元谋之臣,是大周朝除却皇帝之外最具实权的二号人物,文武兼掌,权倾朝野;副统帅加亲密战友,和皇帝布衣相交多年,王峻自问,自己虽然并不是皇族,也不是藩王节度,但是和皇帝耍耍脾气的资格还是有的。 果然,一开始皇帝还是遣内侍来劝自己复出视事,在碰了几次钉子之后,说客的级别就越来越高了,翰林学士、枢密副使,最后中书省内地位仅次于自己的宰相范质竟然亲自前来恭请自己出山,范质同时带来了皇帝的口信,若是秀峰兄再不肯回任阁院,朕便要亲临相府降阶相请了。 王峻再狂傲,却也不敢真个让堂堂的天子銮驾摆到家里来,因此在假意推脱了一番之后,他终于再次回到枢密重秉大权。 不过这次事件却让王峻得出了一个结论,枢密院的权限再大,终归是直接附庸皇权的中省内臣,在皇帝需要的时候才能够隔绝中外成为凌驾于中书门下省之上的太上宰相,一旦皇帝与中书相权达成一致,枢密院作为一个联络相权与皇权的通道性机构的作用便微乎其微了,理论上只要皇帝能够驾驭宰相们,枢密使便一钱不值,就算是自己已经兼任了宰相职务,也并不能随意扩大自己的职权。 和分司五房的中书省相比,枢密院虽然更贴近皇帝,却因为院内权力架构简单,没有直接对六部九寺三衙诸镇直接发号施令的下属执行机构,使得枢密院的权力始终必须通过中书门下才能延伸到朝廷内外上下去,这令一直以来都对权力看得很重的王峻深感不便。 一个没有执行机构的枢密院,就算权力再大,也不是真宰相,只要皇权足够强硬,皇帝一句话便可以废掉一个枢密使,因为与分司六部行政大权的中书不同,枢密的存在完全依赖于皇帝的个人喜好。 只有建立起取代中书五房直接控制六部行政的下属执行机构,枢密院才不再是皇帝的传声筒,才能变成真真正正的内相。 因此复出之后王峻第一件事便是不顾下属枢密副使郑仁诲的坚决反对,开始在枢密院所在的院落中兴建土木加盖两排厢房,王峻甚至已经给这些房命好了名,分别为吏务房、度支房、军务房、狱审房、礼工房。王峻准备在这些房建好后,逐渐拔擢自己的亲信大臣进入这些房处理中枢机要事务,逐渐取代中书五房,日后若是可能,他准备奏请皇帝将诏书用印由中书门下之印逐步换成枢密之印。 这一日他接到折从阮和李彬的联名奏表,向朝廷汇报高允权薨逝的消息,他处理军国大事多年,自然知道这件事在政治上的意义,因此急急忙忙取了奏表直进大内来寻皇帝。 本来这件事情从礼貌上应该先知会一声中书轮值的宰相,但是王峻则根本没有理会这茬。 我是枢密使同平章事,我已经知道了,便代表中书已经知道此事了! 王峻心中没有丝毫不安,他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了! 进得殿门,王峻却听到殿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还有用大木锤敲击木桩的声音。 向皇帝行罢礼后,王峻疑惑地问道:“殿后声响,却是为何?” 大周天子郭威憨厚地一笑:“秀峰兄见笑了,朕欲在御花园南侧新起一间小殿,这是工部的工匠正在侧位置画墨线打地基……” 王峻的眉头皱了起来,作为一个宰相,虽然不似冯道范质等人那般通晓学问典故,然而他还是知道一些宰相的职守传统的——自魏文贞公以来便一直在被历代宰相群体沿袭继承的传统。 “陛下宫中殿宇楼台何止百栋,为何却又要大兴土木另造殿宇?”王峻略带责备地质问道。 对于宰相的这种质问和劝谏,只要是不太糊涂的皇帝,便会立即纳谏停止工程,郭威是久经世事的人,自然不会在这方面违背传统留下拒谏的恶名,以王峻对皇帝的了解,即便是范质等人进谏,皇帝也会从善如流立即纳谏,更何况是与皇帝关系非同一般的自己。 然而郭威听了王峻的话,面上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缓缓道:“惭愧……朕在宫室之内建造一间殿宇,秀峰兄便如此谏言相责,朕亦深以此言为是……” “……不过——”皇帝的语气说到这里忽然一转,以颇为轻松的口气语调反问道:“枢密院一共便那么几个人,院中的房舍本来便已略显空旷,秀峰兄近日在其中大肆立木起屋,却又是何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