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他》 第1章 第一告解初告解 “我……可以开始了吗?”项芮拘谨地坐下,胳膊重叠着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仿佛课堂上认真听讲的小学生,她两只手微微握成拳,食指不停地摩挲着大拇指指甲旁的肉刺,焦虑也像这肉刺,在她心里消了又长。 “你好,请说。” 隔板的对面传来了一个温柔的男声,项芮只能依稀通过磨砂玻璃看到一个人影,对方看她也是同样的一道影子。 十一月初,已是瑟瑟深秋,窗外的银杏一树金黄,在远处灰色又阴郁的天空衬托下,显得更加鲜亮,项芮的心情却和那天空一般灰暗,即便如此,看到了窗外的那抹灿烂,她还是稍稍放松了一些。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在思辨楼二楼最里面,原本是作储藏室用的,现在成了明城大学心理社的咨询室,他们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心事告解室”,而项芮现在坐着的地方,就是这间咨询室的核心功能区,“心事告解亭”。 告解亭原本是天主教教堂里神父听取信徒忏悔的地方,而在这里,告解亭给学生提供了一个进行心理咨询的场所,为许多羞于面对自己心理状况的学生保护了隐私。 项芮一进屋就谨慎的将所有陈设打量了一遍,房间布置的很温馨,有书架,有绿植,暖色的墙纸,“告解亭”紧靠在墙边,由两个类似于电话亭的小隔间组成,右边的隔间已经拉上了厚重的帷幔,透过左边隔间小小的门洞,项芮瞥到了隔间里的布置,一个舒适的单人沙发,一块固定在隔板上的小桌板,一盏可爱的壁灯,没有十字架,没有跪凳,不像教堂里的告解亭,可以看出布置这里的人很贴心,他想让进来的人觉得舒服,而不是忏悔。 项芮进入隔间,拉上帷幔,终于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你好?”温柔又沉稳的男声再次响起,透过一个安装着细密网格的小窗口,打断了项芮的思绪。 “老师好,我,我是昨天预约过心理咨询的……”项芮紧张地说。 “嗯,我知道,别紧张,你有什么困扰吗?”他说,带着明显的笑意和安慰。 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松木的香味,从对面飘过来,他的话和他的气味都让她放松,让她想起了《荆棘鸟》里的拉夫尔神父,那位英俊成熟又无比纠结和矛盾的神父,然而,对面的这位老师一定不会是纠结和矛盾的,她才是那个被纠结和矛盾撕裂的人,思绪再次飘远,项芮总是改不了这种爱幻想的毛病。 “我有很严重的分离焦虑。”她终于开口。 “嗯,你认为的分离焦虑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对方问。 “我很想家,我觉得很孤独,没有安全感,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 “你是一名新生对吗?” 项芮点点头,忽又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己。 “是的。” “其实很多新生第一次离开家都会有些不适应或焦虑,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来适应,总会习惯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项芮幽幽地说。 “能告诉我你觉得的‘不一样’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吗?”他继续引导她说话。 项芮却顿住了,沉默着。 “没关系,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分离焦虑的吗?”他依旧耐心。 “很小的时候。”项芮抠着手指,皱起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可以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我们的对话是绝对保密的,当然,如果你觉得还不是时候,也可以慢慢来。”他语气温和,项芮想,拉夫尔神父在听别人告解和忏悔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温柔,可是她不是来忏悔的,该忏悔的是“那些人”。 小时候是项芮最不愿回忆起的过往,因为那里藏着满口黄牙的坏阿姨,藏着阴暗潮湿的房间,藏着刺疼的耳光,藏着永远走不完的归家路,藏着恶梦,藏着泪水……没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只有恐惧。 项芮沉浸在某种痛苦中,眸子中噙着泪水,湿了睫毛,圆润小巧的鼻头微微泛红。 “因为,我小时候被拐卖过。”她颤抖着开口,是一种努力克制情绪的颤抖。 对面安静了几秒,并不意外,同样的反应项芮在过去的十多年间已经历了无数,每次她只想坦率地说出自己的过去,换来的总是这样,沉默,同情的眼神,小心翼翼和不知如何安慰她的支吾,有的甚至还带了些窥探隐私的恶趣味。她知道同情是出于善意,但并没有从别人的反应中的到安慰,反而变得愈加自怨自艾,渐渐地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你并不可怜。”徐以恒说,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可信。 项芮原本已经控制住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撕开了一道口子,像是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得到了别人的理解,一滴眼泪“啪嗒”一声落在她的手背,砸成了碎瓣儿。 “谢谢。”她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想说的话很多,但此刻只有这两个字最合适。 对面安静了几秒,项芮却已敏感地察觉出了对方的“慎重”。 “其实我是幸运的,很多小孩被拐走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项芮说,有意用话填满这无声且尴尬的空白,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我觉得你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原本就该是自豪的,而不是自怜。”对面说,不像刚开始那样教科书式的死板对话。 项芮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生机和情绪,她有些高兴,一种叛逆的高兴,过去的十多年中,她没少看心理医生,她讨厌那些穿着白衬衣,打着领带,套着虚伪白大褂的“高级心理咨询师”,他们口中一套套的理论,并不真诚,所谓的“专业”,一点也没感同身受,她总能看出那种“做戏”的虚伪,并为之感到失望,甚至作呕。 “为什么呢?”她调整坐姿,坐直了身体,有些期待地问,似乎只有这一次,她不再是心理咨询中的“被审判者”,她也有了主动权。 “能够考起这么好的大学,说明你很努力;能够坐在这里诚实的面对自己,说明你很勇敢,这难道不值得骄傲吗?”那人说得很认真。 项芮笑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楼道里忽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消防演练?还是有人不小心触发了警报?两人没有再说话,屏气凝神听了几秒,随即,楼上传来了拖动桌椅的声音,杂乱的脚步混杂着人的呼叫声,透过长长的走廊传到了尽头的这间屋子里。 “着火啦!着火啦……”一个浑厚的男声在走道里喊了几遍,颇具责任感地提醒着还滞留在楼内的人。 隔壁的布幔忽地拉开,那声音惊的项芮一身冷汗,她原本只想悄悄地来这里,今天的对话于她而言,或许有帮助,或许没帮助,留下的不过是一个邮箱,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即便在这种突发状况下,她也完全没有准备好去见隔板后面的那个人,虽然他听上去并不讨厌。 项芮的手指紧紧抠住小桌板,直抠得指尖发白,她盯着自己隔间的布幔,心怦怦跳着,前所未有的焦虑感席卷全身,在家乡,那个小县城里,她小时候的经历已人尽皆知,她也习惯了别人的议论,可是这里,是她想要开启新生活的地方,她不想让小时候的事“染指”这片净土。 正当项芮既害怕又纠结的时候,隔壁的布幔再次被拉起,一个声音冷静地说道:“你先走,注意安全。” 项芮犹如获大赦般迅速起身,胡乱地抓起放在地上的书包和小桌板上的围巾,她小心翼翼拉开布幔,伸头确认了一下对面的帘子确实是拉上的,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了一句:“谢谢,我跑得很快,你也注意安全。” 徐以恒明白她的意思,不自觉地笑了笑,听到关门的声音,他如释重负般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是他加入心理学社遇到的最棘手的“案例”。从前他只是一周来一两次,跟着老师学东西,也做点事,在“心事告解亭”里,多数时间他只充当“记录员”的角色,后来老师有意培养他,让他独立出师,总体来说他做的不错,遇到的无非也就是些“学业压力”、“爱情烦恼”、“同学关系”之类的问题,用从书里学到的知识,他也总能处理的得心应手。只有今天,面对一墙之隔的这个姑娘,他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是多么自大,他根本没法处理这种级别的案例,年幼被拐,分离焦虑,这多半是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了,这需要更为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来引导她,而不是学艺不精,经验不足的自己。 “高层次同理心技术”、“情感反应技术”……许多专业术语从脑中闪过,却抓不住似的溜走了;他想起了她的声音,她哭了,又笑了,虽然没有出声,但是他的耳朵一直很灵敏,他觉得心虚,惭愧。 楼道里的警报声一声似比一声急,估摸着那个“跑很快”的女生已经出了楼,徐以恒也跟着冲进楼道,烟雾从楼上弥漫下来,这栋楼里有几十个社团的活动室,每天都有不少学生在楼里开展社团活动,不知道着火点在什么地方,徐以恒捂住口鼻往下跑,汇入从楼上涌下的人流中。 第2章 第二告解心理社 项芮跑出去后并没有走远,她站在楼外不远处的人群中,紧紧地盯着大楼门口,听声音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她不知道鱼贯而出的人里面有没有隔板后的他,只是焦急地踮着脚尖不停张望,手里攥着那条没来得及围上的围巾。 北风叫嚣着,大有助纣为孽的气势,围观的人却不知道冷,随着一声惊呼,所有人抬头,只见一股火舌从四楼的窗口飘了出来。 “是烹饪社团!” 有人提醒,大家终于明白过来,一定是烹饪社团做菜的时候不小心起了火,浓烟从所有开着的窗子里涌出来,项芮的心揪成一团,她快步离开人群,绕到了大楼的背后,那棵金黄的银杏树毫不知情的灿烂着,浓烟从它的头顶飘过,二楼心理告解室的窗户是紧锁的,和项芮进去的时候一个样,她只能看到房间天花板上的白炽灯。 他应该出来了吧?项芮知道他有充足的时间离开,但内心还是牵挂,不安。 很快,消防车到了,人群被驱散至更远的地方,项芮再次回到人群中,所幸火势不大,四楼的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没有人员伤亡,思辨楼周围被拉起了警戒线,人也渐渐散了,项芮怯怯地走过去,询问一个正在收水带的消防员。 “你好,请问……确定里面没人了吗?真的没人受伤吗?” “没人受伤,放心吧。”那是一个黝黑的年轻人,看上去和项芮年纪差不多,说话时露出两颗虎牙。 “谢谢。”项芮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脖子一阵发凉,她这才想起围巾一直拿在手上,裹上围巾,项芮朝宿舍走去,心情很奇妙,莫名的心安和留恋,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栋旧楼暗红色的砖墙被烟熏黑了一大片,滴答着水,带着湿意和冷意,却依然让项芮心生暖意,她看到警戒线外,一个瘦高的背影在和消防员交涉着什么,可她并不关心,径直离开了。 徐以恒从楼里出来后也没有离开,他一直在协助保安维持人群秩序,直到消防车到达,所有火点都被扑灭,他才想起刚才走的匆忙,只顺手带走了小桌板上的咨询记录,自己的书包忘在了咨询室里,那里面有电脑和他准备好的研究生面试材料。 “你好,现在能进去吗?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里面。”徐以恒问。 那名被叫作“李队”的消防员回头,见面前站着的小伙正是刚刚协助他们拉起警戒线的年轻人,先是咧嘴一笑,后又叉着腰为难地说:“现在还不能进去,火虽然不大,但这楼有些旧了,火灾会影响楼体结构,燃烧还会产生有毒气体,现在进去很危险。” 徐以恒听后点点头,没有再为难他,他看了眼手上记录本,想起了隔板另一侧的姑娘,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他转身离开,前面走着许多看完热闹陆续散开的学生,徐以恒很难形容此时的心情,有些空空的,又梗着什么似的,像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但又束手无策不知从何做起。他往图书馆走去,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多,要准备研究生的面试、体测、复试,还有心理告解室的交接工作,还有刚刚那段戛然而止的咨询谈话,又该怎么办…… 收到徐以恒信息的时候,王念莎正躺在床上看小说,她几乎是从上床跳下来的,心理告解室的预约邮箱一直由她负责管理,对于收发邮件,接受心理咨询预定这件事,王念莎一直保持着高度的热情,并非因为她有多热爱社团活动,更多的是因为徐以恒,她几乎是在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对这位这个高挑俊朗的学长一见倾心了。 那个时候她刚入学,和一堆新认识的小姐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要加入什么社团,她最想加入的是街舞社或者滑板社,因为那里青春,喧闹,有活力,更重要的是有帅哥,可还没来得及找到街舞社的招新摊位,她就被心理社团“半路截胡”了。 社团招新多由社团中活跃又能说会道的人担任,他们热情地招揽“生意”,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那个人却只是微笑着站在一边,安静地发着传单,王念莎一眼就看到了他,她假装不经意的走过,带着一种并不高明的小女儿作态,羞答又扭捏的接过徐以恒手中的一张招新传单,全不记得那花花绿绿的单子上写的什么,就糊里糊涂地加入了心理社团。 后来,王念莎的小姐妹们总调侃说徐以恒是心理社团布下的美人计,王念莎却对“美人”二字无法赞同,她觉得徐以恒的帅不是美男子那般带了些柔气的美,而是一种俊朗,阳刚,却不尖锐的帅,接触下来,更给人一种温润的感觉。 “要是徐美人见到私下的你,一定很意外。”室友小朵抱着膝盖靠在椅子里,无奈地看着王念莎堆满杂物的桌面和椅子,还有床上那皱成一团的床单,她不明白,人前好好的一个美女,人后怎么能这么邋遢。 王念莎笑着挪到小朵桌前,全不在意她的话,她借着小朵桌上的镜子化妆,因为自己的床边已乱的无从下脚。镜中,一张娇俏的脸慢慢浮现,王念莎不敢多耽搁,她撒谎自己在图书馆旁边的教学楼自习,故意制造和徐以恒偶遇的机会。 “五分钟,新纪录。”小朵保持着同样的动作,看了眼桌上的闹钟。 “那当然,还有最后一项。”说完,王念莎从一个杂物盒里翻出了一支某奢侈品牌的香水小样,类似的小样她在夜市上买了一堆,她只在手腕和耳后轻轻点了点,因为香水剩的不多了,离开前,犹豫许久的她还是狠了狠心,往围巾上多喷了几喷。 项芮离开现场后已无心自习,便早早回了宿舍。下午四点左右,舍友们还没回来,难得可以一个人在宿舍静一静,项芮记忆里,她从未在这个时间独自回过宿舍。平日里,这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声音,在这些声音的充斥下,屋内的空气也像活了一样生机蓬□□来,尤其晚上,说笑声,音乐声,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来自不同专业的四个人,因为一整天没有见面,再见时竟多了几分亲热,争着分享一天的见闻,全然忘记了早上因为抢卫生间发生的小小不愉快。 作为宿舍里唯一的南方人,一开始项芮确实给三位室友留下了一种温婉安静的感觉,符合外界对“南方女子”的刻板印象,渐渐熟悉了起来,大家发现她也是个爽朗的女孩,她们说她“慢热”,可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有多么别扭和纠结。 像今天这样可以坐在安静的宿舍,享受独处的时光,项芮一分一秒也不想浪费,关上门,她一屁股坐回椅子,快速陷入了沉思,连围巾和书包也没来得及摘下,宁静却很快被打破。 “芮芮?是你回来了吗?”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熟悉的声音,项芮快速回神,答:“嗯,是我。” 项芮起身开门,是小朵,项芮的老乡,两人来自同一个省,不同的县城。项芮是喜欢小朵的,因为小朵让人舒服,她说话总是那样恰当,微妙的让对方察觉到话中的意思,却又不觉得难堪;她又是懂得距离和分寸感的,与人交往向来点到为止,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去挖掘,可这样的“距离”却丝毫不让人觉得生分,她让人觉得亲切,同时又给对方留下了充足的空间和安全感,因为一些经历,项芮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有界限感、有边界感,所以,她对小朵是没有防备的。 “我一听那关门声就知道是你。”小朵进门,带着王念莎残留下来的香水味。 “这你也能听出来?”项芮说着,解下了脖子上的围巾,屋内的暖气太强,让人莫名燥热。 “那当然,你关门的时候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要么是害怕弄疼门锁,要么是害怕吵到别人,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小朵认真说。 “关个门都能被你说得这么有故事,服了你了。”项芮似不经意地放下书包,小朵总是懂她的,这让项芮又欣慰又不安。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符合你拼命三郎的风格啊。” “不太舒服,大概被冻感冒了。”项芮说着打了个喷嚏,其实是因为小朵身上的香味太冲,“你身上喷的什么香,太浓了吧?” “知道我为什么逃到你们寝来了吧,你应该去我们宿舍闻一闻,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又是那位暗恋学长的姑娘么?”项芮很少去小朵宿舍,平时两人想见面了,便约在楼道里说说话,她听小朵说起过这个热衷社团活动的女生,也偶尔在水房里见到她,是个漂亮的姑娘,个子不高,身材很好,长了一双黑葡萄似的的眼睛,遗憾的是,那眼睛水灵却不会说话。 “你不知道,为了她的社团,为了那位学长,她可是下了血本的。”小朵说着,又嫌弃地嗅了嗅自己的衣服,那香味浓烈刺鼻,实在不像奢香该有的品质。 “她到底参加了什么社团啊,这么有趣?” “心理社啊。” 项芮忽然觉得有点冷,心脏不受控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像洪水般被瞬间泵向大脑,不知是不是撞坏了什么地方,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大脑空白,等回过神来,又迅速被裹挟进了一种好似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剥光衣服的羞耻和一种被人发现内心秘密的恐惧中,她抓起椅背上的羽绒服迅速裹紧。 “很冷吗?真的感冒了?”小朵说着,伸手探了探项芮的额头和脸颊。 项芮惊得往后一躲:“没,没事。” “你的脸好烫!”小朵抓住她的手,“手也好冰!” 小朵担心地看着项芮,全不知她并非身体感冒了,而是心里有了病。 第3章 第三告解邮件 王念莎站在阅览室门口平了平气息,她远远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徐以恒,只要那桌子没被人占去,他就总是坐那,一张靠窗的四人桌前,背后是一架子工学相关的书籍。王念莎迈着自信的步子朝他走去,两只手抓着书包带的样子,倒有几分俏皮可爱,平时的徐以恒总能在人影刚出现在视野中时就察觉出有人在靠近,今天却意外地“迟钝”了。 “在看什么呢?”王念莎弯腰,几乎是用气息在和他说话。 扑面而来的香气让徐以恒不自觉地偏了偏头,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舒展了一些,合上本子,指了指楼道。 王念莎直起腰,点点头,有些害羞地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小步跟在他身后,此时,周围投来的目光是最为受用的。 “你在附近自习吗?”徐以恒问。 “嗯!”那双漆黑的眼全不闪躲地盯着他,毫不避讳地表达着某种炽热。 “今天告解室有咨询,我负责的,因为思辨楼着火所以被打断了,你给预约了今天咨询的同学发一封邮件,告诉她受火灾影响,心理告解室暂时关闭,等重新开启会邮件通知她过来咨询。”徐以恒平静地说完。 若在以前,王念莎一定会用撒娇的口吻抱怨徐以恒说话太冷淡,可能被“着火”二字吓到了,她急地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道:“思辨楼着火了?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他看了眼胳膊上她的手,脸上依然平静。 王念莎这才意识到自己“越界”了,她快速收回手,脸色绯红,这时的害羞是真的,绝非演技,人在陷入爱情的时候,总是愿意和对方有肢体接触,有意无意的。王念莎懂得这个道理,刚刚的“情不自禁”虽不是故意,但既然已经做了,她更想知道他会有何反应,她盯着那张俊朗的脸,像要把他看穿似的。 “你不知道思辨楼着火了?”那脸上带了些疑惑,再无过多表情。 “啊,我戴着耳机听英语呢,没太注意周围的动静。”在宿舍睡了一天的她自然不知道失火的事情,图书馆离思辨楼并不远,即便没听到声音,浓烟也早飘过来了。 “自习完了就早些回去,别忘了发邮件。”徐以恒淡淡一笑,指了指阅览室,“我先进去忙了” “哦。” 王念莎失望地看着他离开,无非是在无数次的心灰意冷中再增添一笔挫败,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从进社团起,她就不停向他示好,一开始她以为他只是在上演欲擒故纵,因为以前她从未失手过,她便陪他“演”,后来她发现,他真的不是初见那天她想象出来的样子,他是亲切的,温柔的,但也是有距离感的,平时除了社团的工作,他几乎和她无话,每次总是她主动和他说,他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迷人,她就越难放手。 我是不会放弃的,王念莎心想,至少他笑了,虽然有些不明意味。面对爱情,她总是主动又乐观,这倒部分弥补了那双不会说话的眼睛的缺憾。 校园一片宁静,除了空气中稀薄的烧焦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王念莎走出图书馆,朝思辨楼的方向看了一眼,楼体外墙果然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那就意味着社团活动也将停摆,意识到这一点,王念莎又伤感了起来,然而更令她难过的却是接下来的一条信息。 “念莎,你把今天来心理告解室咨询的那个同学的邮箱告诉我,我自己联系她。” 消息来自徐以恒,王念莎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半天,她并不聪明,但作为女人该有的直觉她都有。她喜欢他称呼她“念莎”,虽然别人也这么叫她,可这条短信让她不舒服,因为信息以她开始,却以那个“她”结尾,王念莎隐约觉得,徐以恒很重视这次咨询,那个“她”漂亮吗?她的声音甜美吗?他为什么要亲自联系她? 她困惑又不安,索性将手机装进包里,不再看那消息,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晚一点再烦恼,但那烦恼却不肯放过她,追着赶着来的,下一秒,王念莎的手机响了,是徐以恒。 “喂?”她答,带着种莫名的气呼呼。 他的电话这么快就打过来,更加坐实了她的猜测。 对面安静了几秒,王念莎又心软了下来:“师兄?” “嗯,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了吗?” “没呢,怎么了?” “我想了一下,还是打算亲自联系一下今天的咨询者,你把她的邮箱给我,我来联系她。” “师兄,这不合适吧,我们之所以办心事告解亭,还采用匿名预约的方式,就是为了保护同学们的隐私。” 对面再次沉默了几秒,王念莎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 “那就把接受预约的邮箱账号密码给我,我用公共邮箱,不会私下联系她。”他说,似乎已不容拒绝。 一盆冷水浇凉了王念莎的心。 “如果你忙,我可以发的……” “不忙,你把账号密码发给我吧。”徐以恒说。 “知道了……” 终究是徒劳的挣扎。 “师兄再见。” 第一次,王念莎先挂了电话,置气一般。 宿舍里,小朵担心地看着项芮涨红的脸,问道:“要不要我陪你去校医院看一看?” 项芮摇头,故作轻松地说:“没事,都怪外面风太大了,我吃点药就好。” “有药吗?” “有啊。” 项芮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吃药,但为了让小朵放心,她拉开了抽屉,说:“不信你看,我平时一直备着药的,专治各种头疼脑热。” 小朵在抽屉里扒拉了几下,拿出了一盒药,问道:“草珊瑚含片?” 项芮泄了气般坐回椅子,几乎要丧失解释下去的力气了,楼道里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却解救了她。 “江小朵!” 项芮和小朵对视了一眼。 “糟了,我把宿舍门锁了!” 小朵急忙出门,留下一扇半掩着的门,楼道里响起了她道歉的声音。 这栋宿舍楼有着狭长的走廊,层高不高,房间分布在走廊两侧,楼道里一有动静,即便关着门,也能听得很清楚。项芮起身将门轻轻带上,隔了四个房间的距离,她听到那女生在门口埋怨:“我钥匙找不到了,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抱歉抱歉,串门忘带手机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提了,小朵,我好难过……” 声音渐渐小去,两人进屋了,项芮松了口气,她打开电脑,忽然想起,有件事需要立即确认一下。 徐以恒写那封邮件的时候十分审慎,他时常觉得来访者就像受过惊吓的小动物,所以,坐在隔板另一侧的他们,除了要有过硬的专业能力,要需要足够诚挚的态度来留住对方,来赢得对方的信任。面对今天的这个姑娘,徐以恒是有些歉疚的,被意外打断是一回事,但不足以成为掩盖自己能力有限的借口,他用心斟酌着用语,心想,如果这是一封私人邮件,他或许会写得更温情一些,可这是一个公共邮箱,放入过多的私人情感,不合适,更不专业。他必须控制表达,既不能过分热情惹人反感,也不能官方冷淡显得无礼。 他告诉她,因为火灾告解亭暂时不能用了,但他们会想办法尽快重启,他建议她有机会再来一次,因为今天的“对话”被意外打断很遗憾,他也表达了一切尊重她的意愿不强求的态度,他还祝她一切都好。 写完邮件,徐以恒又反复读了几遍,确认没有错别字,表达也很得体,才将邮件发出去。 这是一封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邮件,可当项芮在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后再看到它时,却徒然生出了几分厌恶和心慌,那封来自psychology_wns126的邮件,也就是她曾经预约“告解”的邮箱,地址里面赫然包含着三个字母:“wns”,发邮件时,她从未思考过那三个字母是什么意思。 “王念莎,王念莎……” 默念几遍之后,光是看见这三个字母就足够让项芮心惊胆战的了,那个收发邮件的人此刻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里,她的秘密或许也在那里,想到这,她不寒而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许思辨楼楼道里的摄像头会照到她,又或许王念莎会从她的邮箱地址认出她,何况她并不认为王念莎会是一个可以保守秘密的人。慌乱中,项芮根本没有认真读那封邮件,自然也就没有发现预约时接到的确认邮件和这一封根本就出自两人之手,从前的她一定可以发现,但在某种恐惧情绪的驱使下,她只是本能的在第一时间就关掉了邮箱,甚至清空了登录记录。 少年,多么脆弱又敏感的生物,年少时的那些担忧,那些仿佛被人知道,天就会塌下来的事,在未来的某一天终会变得无关紧要,回想起来甚至觉得傻气又可笑,可就是因为这些傻气和可笑,年轻才显得尤其可爱,许多年后,项芮也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第4章 第四告解梦 北方的初春依然是带着寒意的,窗外的银杏树光秃秃,还没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今天是个晴天,如果那一树的金黄还没有落,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定是明艳的,有些遗憾,就如那天满树金黄,却是个狂风大作,寒意料峭的阴天一样遗憾。 徐以恒站在心理告解室的窗口,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重新装修和加固,思辨楼重新开放使用了,今天是“心事告解亭”重启的第一天,那个女生自然成了第一个预约咨询的人,徐以恒在等她,为此,他做了充足的准备,绝不能像上次那样局促又不专业。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徐以恒准备就绪便提前坐进告解亭,拉上了厚重的帷幔。房间里暖气充足,阳光照得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拉上布幔的告解亭更是保温效果极佳,徐以恒坐在里面觉得背上和脖颈都热起了一阵细汗,痒痒的有些不舒服。 “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他看了看表,她很准时,脚步声逐渐靠近,接着,他听到布幔被拉动的声音,打开的却是他这边的帘子,徐以恒惊愕地扭头,四目相对,那是一双溢满泪水,空洞又哀伤的眼睛。 “我小时候被拐卖过。”她说。 话毕,他醒了,背脊和额头都已被汗湿,桌上亮着的台灯,四周一片漆黑。徐以恒揉了揉眼,逐渐适应了周围的昏暗,醒来的世界里没有阳光明媚的初春,只有窗外花园里的虫鸣,提醒着他现在已是盛夏。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女孩的话语,从薄薄的嘴唇中发出,她有一张苍白的脸,长发披散在裸露的肩头,那么冷的天,她竟只穿一件素色吊带裙,从未谋面的人,在徐以恒的梦里却被塑造得如此逼真,那形象久久萦绕在他脑里,可明明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徐以恒晃了晃鼠标,电脑屏幕亮了起来,仅仅睡去了五分钟,却做了个这么真实的梦。他盯着屏幕,逐条录入一批新检测完成的dna数据,这就是他的工作。研究生还未毕业时,徐以恒就进入了明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dna实验室实习,毕业后顺理成章的成了这里的一员。dna实验室的工作是服务于刑侦的,比起外出办案的惊险刺激,这里的工作繁琐枯燥,很少有年轻男警员能够沉得住气长时间待下去,可徐以恒一待就是一整年,毫不浮躁,没有怨言。年轻男孩对热血的刑警生活总是向往的,徐以恒也不例外,被分到dna实验室也并非因为他无法胜任外出刑侦工作,相反,他体能好,每年体测都名列前茅,刑事侦查和痕迹学也学得不差。但刑侦重要,刑科技也同等重要,一根毛发、一滴血液,都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他从未轻视过这份工作。 徐以恒正在录入了两条刚采集到的dna信息,它们属于一对中年夫妻,这对夫妻有个五岁大的孩子,已经走失半个月了,他将数据录入打拐数据库进行比对,没有找到相应的孩子信息。徐以恒揉了揉脸,深深呼出一口气,内心的失望不亚于任何一位失去孩子的家长。可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他必须亲口告诉那些备受煎熬的可怜父母,告诉他们这就是事实,他们必须面对,而这实在残忍。 或许,这能解释为什么他会梦见那个女孩,事实上,当年思辨楼火灾以后,许多社团不得不另寻活动场所,或者直接停止活动,徐以恒研究生录取后就很少回本校了,他最后一次回去的时候,思辨楼已经恢复使用,但由于心理社人手不足,“心事告解亭”没有再启动,那个房间又恢复成储存间的用途。 那段时间他偶尔会想起她,也会偶尔查一查邮件,但她始终没有回信,他也不确定即便联系上了,自己能否真的帮到她,但终归是有些遗憾的。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往前走,徐以恒也同样祝福她,那后来,他就几乎忘却了她的存在,直到今天这个梦。 在盏幅街街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家名为“浅意”的两层楼画室,一楼宽敞,布置得很有格调,一张实木茶台摆放在进门左侧,五个形状各异的木凳围着茶台,茶台后面还有一排沙发,铺着颜色清新的沙发盖布,舒适柔软的样子。 右侧是房间的主体,大大的落地窗使得整个房间光线充足,再配合足量的照明,这是一个很适合画画的房间。房间中央摆了许多画架和凳子,没开窗户的墙上则挂满了各类美术作品或素描范画,陈列柜和静物架倚在墙边,摆上了静物、石膏和衬布,木地板,木柜子,木画架,木凳子,一片黄中再点缀几盆绿植,一间不能更像画室的画室。 画室二楼则隔成几套住房,徐以恒不知道,他梦中的女孩就住在这儿,和画室的主人,项芮在社团认识的师姐一起。 父亲刚刚打来了祝福电话,项芮装作开心的回应着,今天是她的生日。电话那头,父亲感慨地回忆着小时候的她,母亲却在一旁不做声,最后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生日快乐,项芮答:谢谢妈妈,您辛苦了。自此,两人再无多话,这便是这对母女的相处模式,项芮外出读大学后,她们的话就更少了,但项芮已经习惯。 挂断电话,项芮拿起铅笔继续素描,今天是她二十三岁生日,刚好大学毕业一个月零六天。毕业后她没有选择回到家乡,而是留在了明城,她也没有选择专业相关的工作,她学的是信息与网络安全,却成了一名画室的老师,一名自由画家,需要钱的时候,就接一些板绘插画的单子,需要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她更喜欢素描,超写实素描。 电话再次响起,项芮有些不安地斜了一眼手机,看到是小朵的电话,心里别扭着的那股劲才卸了。 “喂~”她没有停下手中的笔。 “生日快乐!吃饭了吗?”小朵问。 “吃了,谢谢朵儿,早上不是已经祝福过我一次了嘛。”她答,发自内心的笑着,为有这样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 “我这不是出差没法给你庆祝,内心歉疚嘛。” “也不差这一次,以后咱们还要在一起过好多好多生日的,你在外也要照顾好自己。” “嗯,那个,和你说个事儿。”小朵说,带着种故弄玄虚的笑意。 “什么事儿这么神秘。” 小朵终于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你别骂我啊,我给你订了个虚拟男友。” 项芮一时哭笑不得,这实在不像她会做出的事情。 “江小朵,你学坏了!” 那边笑得更放肆了 “是你想歪了吧!我给你找的是个‘唠友’,听人倾诉,陪人聊天的那种,一个小时好几十块呢,好好聊啊。” “不需要!”项芮红着脸答。 “需要需要,生日一个人过也太凄凉了,今天就别画你的那些什么‘超写实’了好不好。” 项芮被说中了心思,手里的笔顿了顿。 “画画有什么不好,这是在自我疗愈。” “自我疗愈当然好,但也不要拒绝和人接触嘛,我找的这个虽然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但也有一定的心理学知识储备,特别会聊天,你就当解个闷儿好不好?”小朵语速很快,电话那边已经传来了催促她的声音,她还在加班。 “干嘛花这个钱啊,我又不是……” 项芮没说完,小朵那边已经等不了了:“先不说了啊,不许浪费我的钱,那人待会儿会加你微信,你注意查看一下,挂了啊。” 来不及拒绝,电话已经挂断。项芮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唠友”这个荒唐的词,现代社会,只要有需求,任何职业都有存在的合理性,她并不真的对那位即将联系她的“唠友”感兴趣,但这确实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寒冷的下午,坐在告解亭另一侧陪她聊天的那位。 此时,四条街以外的公安局里,徐以恒坐在只点了一盏台灯的办公室里,录完这几条数据,今天的工作就算完了,他却并不想回家,或许该去跑跑步,他想,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背部。 办公室的灯忽然亮了。 “干嘛黑坐着,给局里省电啊?” 那烟嗓,徐以恒不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人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子,肤色十分白皙,看上去有些孱弱的样子,可嗓音却意外的低沉和粗糙,他叫高杰云,是和徐以恒一批进来的新警员。这两人真可谓是“难兄难弟”了,研究生毕业却都被分到了最“寡淡”的部门,徐以恒去了dna实验室,他去了反诈骗中心,学的计算机专业,工作倒也对口,但在员工平均年龄40岁以上,且以女性为主的dna实验室和反诈骗中心,大家着实替二人可惜,毕竟在外人看来,这两个部门干的全是“文职”工作,不是热血男儿该待的地方。 高杰云虽然平日里是个挑剔的人,唯独对这个事情并不计较,他常常调侃,没有被分去户籍科办身份证已经很感恩了,徐以恒也调侃他,称赞他那饱经沧桑的声音实在太具说服力和震慑力,反诈骗中心舍他其谁。两人竟也乐在其中。 “还没走呢?”高杰云问。 “刚弄完,正准备走。”徐以恒说着打算起身伸个懒腰,却被高杰云一把按回了座位。 “既然还没走,那就先别走了。”他谄媚地笑着说。 徐以恒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这小子要去医院给女朋友送饭,让自己替他值班呢。 “几点到几点啊?”他直接问。 “七点接班,我保证在一个小时以内返回。” “不用那么赶,反正我也闲着。”徐以恒无奈的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五十五了,这小子真是把他的作息都给摸透了。 “好兄弟,等你有女朋友了,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高杰云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乐滋滋地溜了,此时,再义气的兄弟,也比不上女朋友重要。 “那我先提前谢谢你了。”徐以恒幽幽地说,高杰云却早已不见了人影。 反诈中心的工作其实并不像外界想的那么轻松,虽然现在的电子拦截系统可以自动监测识别异常话务,也会对确认的诈骗电话进行阻断和拦截,但依然需要专员轮班值守,24小时在岗。人工需要做的,更多的是在接到平台预警后,通过坐席进行电话提醒,劝说受害人不要轻信他人,阻止受害人汇款、转账,为刑侦、网侦等侦查部门对案件分析研判提供线索,争取时间。而高杰云就是那个坐席小哥,因为只是例行值班,他才敢让徐以恒顶替一个小时。 后来回想起来,徐以恒是真得谢谢高杰云,就是那一晚,他和她,两条平行线似的人生忽然改弦易辙,有了交集。 第5章 第五告解交集 微信响起一声提示音,项芮没搭理,继续晕染着画中人的眼部,提示音一声接一声,扰乱了她的心,她开始埋怨起小朵的轻率行为,其实她完全可以忽略好友申请,但内心又觉得这样不对,犯了错似的心神不宁,终于还是拿起了手机。 手机里收到了一条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我可以滥情于区区一个墨水瓶之微,就像滥情于星空中巨大无边的冷漠。” 没有署名,没有解释,没头没脑的让人觉得或许是哪位文艺青年发错了消息,可就这莫名其妙的一条消息,却勾起了项芮的兴趣,因为很少有人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可她却恰巧知道,那是《惶然录》里的一句话,原文是:“我觉得我爱这一切,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爱,或者,即使世上没有什么东西真的值得任何心灵所爱,而多愁伤感的我却必须爱有所及。我可以滥情于区区一个墨水瓶之微,就像滥情于星空中巨大无边的冷漠。” 是她很喜欢的一本书,也是她很喜欢的一句话。 项芮点开微信,果然有几条好友申请消息,都是来自一个名为“steve”的人,验证消息里依然是那句话:“我可以滥情于区区一个墨水瓶之微,就像滥情于星空中巨大无边的冷漠。” 她颤抖着手通过了申请,脸颊微微发烫,带着些许心意相通的兴奋。 刚通过申请,那人就和她打招呼了,他说他是steve,一名小说家,很喜欢看书。她说她也喜欢看,她问他喜欢费尔南多吗,他说是的。她说,你也喜欢心理学的书籍吗,他说是的,因为自己曾经是一名抑郁症患者,所以学习点心理学知识自救。她对他的工作很感兴趣,问他平时的工作就是陪人聊天吗。他说陪人聊天是兼职,因为自己有个生病的妹妹需要照顾,所以必须同时打几份工。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很随和,很亲切,她对他有些佩服,还有些同情。他说你有兴趣看看我写的小说吗,她当然愿意,他发来了一个网址链接,她打开看,那网页里什么内容都没有,她并没有怀疑,还问他为什么,那边却再没了回应。 接到平台预警后,徐以恒迅速做出反应,追踪到登陆过问题ip地址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您好,明城反诈中心。” 项芮猛地一惊,拿开电话看了眼这个并不熟悉的座机号码,有点懵。 大部分市民接到反诈中心的专线后都是这个反应,所以徐以恒并没着急解释,给了她几秒反应时间,才说道:“这里是明城市公安局的反诈专线,请问您刚刚是不是登陆过不明网站,有钱财损失吗?” 项芮一时不知道该相信谁:“您,真的是警察吗?” 纵是通过电话人声会有些改变,可那声线,那语气,还是让徐以恒一下子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刚刚那个梦里,她的声音很像那个女孩,徐以恒的听力一向灵敏,不,是异常灵敏。 “是,请问您刚刚和陌生人聊过天吗?”徐以恒稳了稳情绪,问道。 项芮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被骗,那离谱的剧情,她早该发现的,只是她无法相信这个骗子居然是自己的好朋友送上门的。 “是,是的。”她答得很小声,羞愧得无地自容。 “有钱财损失吗?有没有给对方转账或汇款。” “没有汇过款,我只是点了他发的一个链接……”项芮像个泄了气了皮球,脑中满是对自己的埋怨,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会被这种小伎俩骗。 “建议您现在查一下自己的电子钱包、银行卡余额,看有没有损失,也更改一下各类账号密码,防止有人利用你的账号欺骗亲戚朋友。” “好的。” 项芮随意翻看了下卡里的余额,觉得又气又窘又好笑,现在正是自己青黄不接的时候,之前接的几单画,买主只付了很少的定金,带的几个学生也还在免费试课阶段,再加上刚刚交了房租,几张卡里零零散散加起来也就两千块左右。大学四年,父母给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只在大一刚入学的头两个月用过,后面就靠打工自力更生了,家里给的钱她单独存了个定期,那张卡没有开通网银,已经好久没动过了,自然不会有问题。自己卡里那点碎银子也都还在,那个起早贪黑骗人的骗子,和她周旋了那么久,一定没想到对方这么穷吧。 “钱都在的,谢谢您提醒。”明明没有多少钱,她还是故意磨蹭了一会儿。 “那就好,如果后续有什么问题可以拨打我们反诈中心的电话……” 徐以恒报了一串号码,项芮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很懊丧,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似乎还是没有汲取教训,还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那么容易受骗。 电话里没了回音,但徐以恒可以清晰地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偶尔深深呼出一口气,带着沮丧的情绪。 “女士您还好吗?”他轻声提醒。 “我没事,谢谢您及时提醒我,否则都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虽然卡里一共就两千多,但项芮还是很感激,又一次,有人把她从骗局中拉了出来。 “辛苦您了。”她说,犯了大错的样子。 “应该的,以后请不要随意和陌生人聊天,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徐以恒语气温柔了下来。 这时,项芮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刚刚注意力全在自责上,根本没有关注到说话的人,他听上去是个年轻的男子,可是项芮并没有徐以恒那样灵敏的听觉,她听不出这个的声音和四年前告解亭里的那个人有什么联系。 “谢谢,我记住了。”她说。 “那就不打扰你了,再见。” “再见。” 月色逐渐亮了起来,夏夜是喧闹的,夜游纳凉的路人,川流不息的车辆,蛙鸣虫鸣声,一切生命仿佛在太阳落山后,随着酷热的消减又重新恢复了活力,环境是热闹的,人心也就难以冷静下来,徐以恒的心是这样,项芮的心也是这样,挂完电话,他们都因为各自的心事久久不能平静。 明知不应该,徐以恒还是多看了几眼那个电话号码,他知道自己虽然好奇,但绝不会不顾原则地私自去确认,这种亦远亦近的感觉让他的内心又生出了几分惆怅。 项芮挂完电话就再也无心画画了,她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并不愉快,加上刚刚被骗的经历,让这个孤独的生日更加五味杂陈,自我否定的情绪像捂住了她的口鼻一般,令人窒息。她知道小朵一定还在忙工作,所以没有告诉她,直到深夜,小朵赶在十二点前又给她打来了电话,她才轻描淡写的提起。 听着项芮淡定地说着刚刚发生的事,小朵知道这几个小时她一定消化得很艰难,她一直都很懂她。小朵不相信她找来的这个师弟会是个骗子,义愤填膺地要去找人确认,最终确认下来,那位师弟也很委屈,因为一整晚项芮压根就没通过他的好友申请,那条申请消息还静静地躺在她的手机里,是那个骗子捷足先登让项芮误会了。 可见,世上的事总是有那么些巧合,那么些机缘,让该相遇的人终相遇。 九月,项芮成为画室里的正式老师,带了八个学生,生活不算清闲,但却也自由。晚上没课的时候,项芮习惯在太阳落山后出去跑步,因为紧邻学校,路边修了不少步道,傍晚的时候有退休的老年人过来散步,人不至于太多,也不冷清的叫人害怕。 八点,项芮准时回到画室,今天周三,是休息的日子,她和师姐都没课,但一楼工作室的灯却是亮着的,她好奇地推门而入,探着脑袋在密密麻麻的画架缝隙中找人,并没有学生。 “小芮回来了?”师姐的声音。 项芮看向左侧,茶台边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师姐简佳,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男子,戴一副眼镜,厚重的眼袋显得有点凶,他挺直腰板坐在那,拇指和食指捏起小巧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口,便自带一种不可撼动的气场,看那穿着和气质,项芮猜想他一定在某个机关单位工作。 “嗯,回来了师姐,我见灯亮着就过来看看。”项芮指了指头顶的灯,有些不敢看那男人。 “回来的正好,这个是我的大师兄,咱们省公安厅的陈警官,是全省公安系统唯一的一名专职模拟画像师,大熊猫一般的存在。”简佳笑着介绍,说完又有些俏皮地朝这位大师兄递了个眼色。 陈警官轻轻扬了扬嘴角,笑得十分稳重。 “您好,陈警官。”项芮亲切地打招呼,她对警察有着特殊的感情。 “你好。”他向项芮微微点头,或许是出于职业特点,他有些严肃,并不热情,这给项芮滚烫的心浇了一盆凉水。 “我这个小师妹项芮是搞超写实素描的,特别擅长细节捕捉,而且还是自学成才,人家可是计算机专业的高材生呢。”简佳夸着项芮,不管是对谁,师姐似乎总能发现别人的闪光点,夸赞起人来却又语气真诚,没有丝毫谄媚讨好的感觉。 项芮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这半路出家的水平,在你们面前都是班门弄斧。” 听到超写实素描的时候,那位陈警官再次偏头,快速打量了一下项芮,脸色依然冷峻。项芮察觉到那目光,内心有些不安。 “过来坐啊,别傻站着,陈警官这次是过来明城帮助查案的,过来一起学习学习。” 项芮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她并不擅长和陌生人聊天,是个慢热的人。 “我能看看你的画吗?”陈警官开口。 这倒让项芮有些受宠若惊,那么的严肃他居然主动开口和她说话,虽然依旧面无表情。 “当然可以,我这就去拿。”项芮说完就出门上了楼,正好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她从楼上搬下几幅自己认为还算不错的练习作品,有最简单的静物,也有人像,是她最喜欢也最擅长的超写实素描,每一副都刻画地很细腻,逼真的像黑白照片一般。 陈警官小心接过画,快速浏览着,看的似乎并不仔细,这让项芮心里不太好受,她观察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倒是在把所有画递还给她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项芮借故送画上楼,在房间刻意磨蹭了一会儿才下来,下来时茶台前已经人去茶空,只剩简佳一人在收拾桌面。 “那位警官走了?”项芮小声问。 简佳看上去兴致颇高的样子,哼着小曲,擦着茶杯内的水渍。 “走了,真是好久没见这位大师兄了,我每次见他总能学到新东西,特别开心。”她笑盈盈地说。 项芮虽然不知道他们之前聊了什么,但这位陈警官严肃的面容和不太容易亲近的态度,却怎么也不像是个有趣或者能让人开心的人,甚至还有一点奇怪。然而,那之后没过几天,项芮却被这位冷冷的陈警官“约见”了。 第6章 第六告解初遇 事情发生在两天后的周六,周末画室里学生很多,天气虽然炎热,来学画的孩子们却意外地乖巧安静,画室里除了空调吹出的轻微风声,便是沙沙的作画声。项芮带了四个学生,都是附近小学过来参加兴趣班的,简佳也带了三个学生,是即将参加高考的艺考生。三个大孩子占据了画室最里侧靠墙的位置,一排陈列柜被临时移到了房间中央,为他们隔出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四个小孩子坐在靠窗边的位置,比起哥哥姐姐们的紧张和专注,小孩子则很容易被窗外来往的风景所吸引,可项芮从不严厉指责他们,只是慢慢踱步在周围,提醒他们专注,对待小孩子,她总是温柔又宽容的。 简佳接了个电话后,从陈列柜后面走出来,神色兴奋地朝项芮招手,两人走到茶台前,她捏着电话,手舞足蹈,难掩激动地说:“你知道区公安局在哪儿吗?” 项芮被问得莫名其妙,从没见过提起公安局这么兴奋的人。 “知道啊,就在咱们工作室后面几条街。” “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简佳开心地摇着项芮的肩膀,这就更加令人困惑了。 “你遇到伯乐啦!陈警官,就是我那位师兄,想请你帮个忙,那天看完你的画,他觉得你很有天赋,你知道他是做犯罪画像的吧,这次来也是为了办案,他想请你去协助他,我已经帮你答应了。” 项芮一时间只是愣着不说话,这倒让简佳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做事一向稳重,唯有这件事,只因为自己觉得是个好机会,并没有事先征询项芮的意见,又看到她当下的反应,似乎是自己将个人的意愿强加给她了。 彼时的项芮虽然沉默着,却并非因为不想去,更没有责备师姐的意思,她只是纳闷,那位态度冷淡,似乎并不太待见她的陈警官,怎么会忽然器重她? “你是不是不想去?”简佳试探性地问。 项芮连连摇头,说出了自己的不解:“他都没怎么细看我的画,怎么会……” 简佳拍了拍脑门,舒展了颜色说:“怪我没和你说明白,师兄这个人性格是这样的,平时有些冷冷的,可是特别惜才,是个外冷内热、十分正直的人。” 项芮点点头,却还是有些难以相信。 “我师兄眼睛特别毒辣,看人很准,他觉得你行你就一定行,自信点。”简佳再次鼓励她,项芮这才松了口气,勉强笑着答应了,这笑里有一种害怕自己无法胜任的担忧,又有被人肯定的欣喜。 简佳主动接下了项芮当天的学生,让她放心去,又叮嘱她,这是个好机会,师兄很少收徒弟,这次去帮忙是义务的,或许不会有什么报酬,但学东西更重要。 项芮一边收东西一边玩笑道:“就算给钱我也不能要,这是作为一名市民该做的事,是我的荣幸!” 区公安局距离画室不过十分钟路程,项芮出了门便疾步朝那走去,一旦专注想事情就会不知不觉走很快,这是她的习惯。 当她气喘吁吁来到院门外时,心里却又忽然生出了几分胆怯和踌躇,项芮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一想到要和同样不爱言辞的陈警官相处,心中难免紧张,甚至觉得自己答应得太草率,萌生了逃跑的想法。 她低头犹豫着,有意避开门口那只漆黑,看上去格外威严的摄像头,在公安局门口实在不该表现得过于局促,她提醒自己,一抬头竟就瞥见了不远处办公楼的雨檐下站着一个人影,正是陈警官,她有些意外,他在等她吗? 陈警官似乎也看见了她,下了台阶向大门走来,他简单和门卫交代了两句,门便开了,已经没有退路。 “先登记一下来访信息。”他淡淡一笑,难得的亲切,这态度让项芮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她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嘴上答应着,心中懊悔不该悱恻别人。 项芮跟着陈警官直奔二楼,楼梯旁的办公室就是反诈中心,路过时她放慢脚步朝里面看了一眼,几个男人背对大门坐着,似乎都很忙碌,项芮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心安和亲切。 目的地是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面坐了两个人,一个身穿制服的男子和另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垂头丧气的样子,想必后者就是受害人了。 陈警官和年轻的同事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向他介绍自己,而是急切地从桌上拿起画板和铅笔递给项芮,说:“这位先生昨天晚上遇到了抢劫,你帮助他回忆一下,将嫌疑人的画像画出来。” 项芮端着那画板,木木地站着,说好了是来协助的,怎么自己反成了主力。她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抬头向陈警官求助,却见他已恢复了冷峻,一副进入工作状态的严肃,明明刚才还很亲切地对她笑,真是个怪人。 项芮被那犀利的眼神吓得赶紧移开眼睛,这比毕业答辩时面对导师还要紧张。 她喜欢素描,喜欢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复现在纸上,因为她只需遵从自己的眼睛就行,那更像是一场一个人的旅途。可这不一样,这需要与人沟通,需要强大的想象力才能准确复刻,项芮并不擅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你好,麻烦你简单描述下嫌疑人的长相。”项芮小心询问那位有些拘谨的男子。 对方紧张地抖了抖腿,脸上带着些为难的笑,问:“怎,怎么描述?” 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原本就是个不擅长说话、唯唯诺诺的人,他枯瘦的脸因为笑得勉强,变得更加“千沟万壑”。 项芮心中暗觉不妙,遇到一个和自己一样不善沟通的人。 “比如说性别,胖瘦,发型之类的。”她提醒。 “哦,男的,是个男的,挺高的,有点壮,寸头。” 项芮点头,又问:“你能说一说他的脸长什么样吗?” 这一次,受害人回答地很快。 “很丑很凶!” “怎么个丑法,脸上有疤?” 小个子男人摇了摇头:“就是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感觉。” 他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项芮又接着问:“我们先从脸型开始好吗,他是方脸,圆脸,还是尖脸?” 似乎是项芮给出的几个选项都不符,他思索片刻,终于开口:“长脸。”说着,伸出双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那轮廓,又道:“有点像牛老二那样的脸。” 牛老二是本土有名的谐星,项芮点点头,再问:“眉毛呢?” 小个子男人被问住了,略带抱歉地说:“天太黑,我没看清。” “没关系,眼睛有什么特征呢?” “这个我记得,他的眼睛很大,抢东西的时候瞪得很圆,很凶,眼尾,眼尾有些上翘。”他扒拉着自己的眼角说,脸上浮现一丝惊恐和后怕。 桃花眼?项芮暗自记下,心中有些疑惑,长着一双桃花眼的高大男子,应该不至于丑。 “你确定他有一双大眼睛,眼尾上翘?” 项芮这么一问,小个子男人倒是愣了几秒,有些怀疑似的又回忆了一遍,点头道:“确定,他眼睛真的很大。” “那他到底丑在哪儿?” “他的鼻子,鼻孔很大,牙齿长得也很糟糕,好几颗虎牙长得都快顶出来了。”小个子男人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绢去擦鼻子上的汗珠,随即又皱了皱鼻子,用手帕捂住口鼻补充道,“那人口气特别难闻。” 项芮再次注意到他,他穿一件灰色短袖衬衫,下摆扎进西服裤腰里,一根裁剪过的皮腰带箍在他干瘦的腰上,皮鞋擦得锃亮,虽然受了惊吓,但身上的打扮却毫不含糊,加上鼻子上一架金丝边厚眼镜,是个讲究人。 两人在一问一答间逐渐熟悉了彼此的节奏,也不那么拘谨了,项芮按照他的描述画,他却总说不像,还颇为认真地让项芮修改细节,一直改到太阳落山,暑意渐消,不知是他累了,还是自己的记忆也已混乱,他勉强认可了纸上的男子,就是抢他钱财的嫌疑人。 陈警官伴着小个子男人出了办公室,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项芮早已脖颈酸痛,双腿发麻,她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心里松了口气,总算完成任务,也该和陈警官道别了,却见他拎着几套盒饭进来了。 “吃饭吧。”他招呼道,将饭菜放在茶几上。 “陈警官,我还不饿,就先……” “先吃饭吧,待会还有一幅要画。”不等项芮说完下半句,陈警官从桌上挑了一套饭菜递给她,项芮不懂拒绝,只好接过,又瞥见一双修长的手从茶几上拿走了另外一套,是穿制服的那一位。 “小子,那份是我的,你吃这份。”陈警官叫住他。 那背影转过来,项芮才发现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只是脸上表情尴尬。 项芮心中莫名忿忿起来,这么晚不让自己回去也就算了,饭菜不都一样嘛,为什么非得吃那一份,资格老就可以这样颐指气使,让别人难堪?她越想越气,这位陈警官不仅奇怪,人品也有问题,师姐或许根本不了解他。 年轻人尴尬地笑了笑,似乎明白反抗也没有用,干脆拉了把椅子坐在茶几边,拿起该吃的那份饭菜,吃了起来。陈警官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两个男人都自觉把沙发让给了项芮。 项芮心中虽有不满,但也不敢多话,只好勉强坐下,打开饭盒,看到满盒的饭菜,这么多,她根本吃不了,再看了看另外两人的饭盒,项芮忽就明白了,她为自己刚刚的随意揣测感到羞愧,自己和年轻人的饭盒里都多了一个鸡腿和荷包蛋,而陈警官的饭盒里,只是普通的饭菜。 第7章 第七告解同行 饭后,陈警官让项芮复原一个人的画像,据说是从监控中找到的嫌疑人,因为视频模糊,只能依稀看到五官的轮廓,比起与人沟通后凭空捏出一个人的画像,项芮更适合这样有参照物的复原工作,陈警官说不需要一模一样,但需要神似,项芮就明白了,这不是在做超写实素描,不能过于纠结细节,他要得是速度。 凭借着素描经验以及对人类面部骨像和肌肉的了解,项芮很快就复原出了那个嫌疑人的画像。陈警官端详了一会儿那画像,又将白天她画的另一张嫌疑人一并递给了她,两张画像并排放在桌上。 “像吗?”陈警官问。 项芮不解,比对着看了几眼,除了脸型和嘴部有些相似,完全就是两个人,莫非她需要画的是同一个人。 “是同一个人。”陈警官说,不等项芮开口。 “可是,我完全是按照受害人描述画的,他也认可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变成一股热潮涌上项芮的脸颊。 “记忆偏差,受害人身处危险状况时,因受到紧张和恐惧的情绪影响,许多感官会被放大,甚至扭曲,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记忆也会模糊并出现偏差,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通常会在案发后最短时间内找到受害人做笔录和画像。而在画像的时候,画师的引导也很重要,引导不当,或者让受害人反复回忆,人的记忆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误导,甚至篡改。所以即便受害者认可了你的画像,但这画像与现实依然有很大差距。” 惜字如金的陈警官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谆谆教诲,没有任何不耐烦和抱怨,项芮感动的同时,内心却并没有好过一些,原本也只是来帮一次忙,这不是自己的工作,不擅长在情理之中,本不该在意的,她却难过,因为她确实想做好这件事,想帮忙,想回报。 “不过,这一幅画得不错。”陈警官点了点第二幅,安慰道。 项芮垂着脑袋轻轻点头,一张纸忽然递到她的眼前。 她抬头,对上了一双年轻的眼,有神,坚定,好看,是同在房间里待了整个下午的年轻人。因为他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办公桌,项芮没有特别注意到他,她不习惯和陌生人对视,只看了几秒,就眼神闪躲,慌张地低下头,双手接过那张纸。 纸的正反面都写得满满当当,字体潦草,但很潇洒,内容有些杂乱,可以看出,记录人的思维很活跃。 “我不会画画,所以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有点乱,看不清可以问我。”那声音是温柔亲切,带着温度的。 项芮抬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笑意,一时有些恍惚,却又赶紧回神说了声谢谢,等看完纸上的内容,心里就不只是谢谢,而是感激了。 纸上记录的是项芮和小个子男人沟通时,他抓取到的信息,全是项芮没有注意到的点。 受害人描述:高、壮;备注:受害者本人个子瘦小,感受有差异,应适当弱化。 发型:寸头,备注:能快速描述,基本准确; 脸型:长脸,备注:能联想到特定人物,基本准确; 眼睛:大、圆,备注:情绪影响可能出现偏差,存疑; 眼角:上翘,备注:对细节印象深刻,基本准确; 鼻子:鼻孔偏大,备注:身高差异,情绪影响,适当弱化; 牙齿:不整齐,有虎牙,有口气,备注:对细节印象深刻,基本准确; …… 那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几十条,然而先前项芮却只是完完全全按照受害人的描述去画,从没考虑过描述中的偏差。 “今天辛苦了,谢谢你,回去休息吧,让小徐送你。”陈警官笑着说,似乎只要离开工作,他也可以是个亲切的人。 项芮尴尬地摇头:“也没帮上什么忙。” “慢慢来,如果你真愿意学的话。” 项芮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学,或者说不知道学了有什么用,犯罪画像师是公安内部的岗位,而自己只是个外人,她犹豫着没有回答,陈警官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年轻同事送她,便出门去了。 “我会好好学的……陈警官再见……”项芮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还是下了决心小声说到,不知道听见没有,他没回头。 陈警官离开后,屋里只剩下两个年轻人,这让项芮的神经再度紧绷了起来,任何与人独处的场景都会让她紧张得不知所措,尤其面对不认识的人。 “走吧,我送你回去。”年轻人说。 项芮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的那张笔记因为用力被捏得有些发皱。 她一直觉得三角形具有稳定性这个原理在人际交往中也是同样适用的,尤其对于社交恐惧症患者来说。因为三个人在一起,即便其中一个人不想说话,通常那个人就是她,至少还有另外两人可以撑起气氛,这样不想说话的那个人就只需要倾听,点头,甚至放空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被忽视,但场面不至于太尴尬。可一旦小团体从三人变为两人,剩下的两个人只能被迫面对彼此,被迫进行眼神交流和对话来往,尤其是不熟悉的人,这样的应酬总让人疲惫,或者说,至少项芮是觉得疲惫的,而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想办法将两人的局面也打破。 “我家就住在附近,十分钟路程,我自己回去就行。”她强迫自己笑着说,既想表达得友好不伤人,又想让对方看出自己心意已决,不容撼动。 年轻人脸上明显一愣,随又笑了,项芮注意到他的停顿,担心自己“不识好歹”得罪了他,后见他又忽然笑了,不解地飞红了脸。 “走吧,我也要回家,顺路。”他说,语气轻松,并没有任何强迫感,但项芮却已不能拒绝,或许也并不想拒绝。 她安静地收东西,也等他收东西,对方似乎不太健谈,这种尴尬最为致命。两人默默出了门,只有在路过反诈中心,察觉到项芮多往里面看了两眼时,他才开口:“这是反诈中心。” 项芮点点头:“我接到过他们的电话。” “是让你安装app吗?”他淡淡笑着说,“为了完成kpi,他们都很拼。” “不是。”项芮否认了,或许是每个人面对警察时本能的诚实和紧张,即便从没做过坏事,项芮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想撒谎,竟愿意向他坦白这段有点难堪的经历,“是我被人骗了,点进了非法网站,反诈中心接到预警就给我电话了。” “什么时候,上个月16号晚上吗?”他问,不经意的样子,却让项芮吓了一跳,她停下步子,问:“你怎么知道?” “给你打电话的人应该就是我。”他也停下。 “您也是反诈中心的工作人员么?”语气忽然变得敬畏起来。 “不是,那晚只是临时帮人顶班。”他换了个随意的姿势站着看她。 项芮竟没去细想为何他仅凭一句话就认出了她,只是在一阵羞耻之后反应过来该好好表达感谢。 “真的太谢谢你了。” “应该的。”他摇了摇头,稍稍转身,“没有钱财损失吧?” 两人继续往前走。 “没有,多亏你提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说,想起自己卡里那两千块,虽不是巨款,但也是自己当时全部身家,大概能算的上“不堪设想的后果”吧。 “现在诈骗犯无孔不入,还是警惕些好,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聊天。”他说。 项芮慢他半步,刚好可以看到他颧骨和鼻子的轮廓,路过树下的时候,路灯便将斑驳的树影投在那分明的曲线上,她忽然上前一步,脱口而出:“我请你吃饭吧。” 他侧头,见她整个人站在暗影中,只有几个光点打在头发和鼻梁上,看不清那深陷的眼,也看不清她因紧张而起伏的胸口。 “为了表示感谢,请你吃饭。”她补充。 “都是分内工作,不用这么客气。”他笑着拒绝。 项芮不再做声,只是小步跟着他继续往前走,懊悔自己莽撞,这不像她,好在工作室已经进入眼帘,马上就能结束这难堪。 “况且,你今天也帮了我们忙,就算扯平了。”他忽然说。 “这是两码事,感谢总是要表达的,而且我今天也没帮上什么忙。” “那干脆你请我吃一顿,我请你吃一顿?”他说,回头看她。 这属实让项芮下了一跳,她盯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开玩笑的。”他笑着摇了摇头 项芮反应过来,忙说:“不不,说真的,我请你吃饭。” 他却不置可否,指着画室问:“是住这里吗?” 项芮没有抬头,答:“是的,谢谢你送我回来。” “快进去吧,已经很晚了。” “好,那,有时间我约你吃饭。”她吞吞吐吐。 “好,进去吧。” “路上注意安全。”项芮说,看着他身影渐渐走入昏暗,转身上了楼。 有时候人们说“下一次”、“有时间”并不代表真的有下一次,同样,他刚刚答应好,但他们都没要彼此的联系方式,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陈警官称他:小徐。 第8章 第八告解再遇 孩子们的暑假已经临近尾声,项芮和简佳忙碌了整整两个月,她们不仅教孩子画画,有时候这画室还要充当托儿所,替那些忙于工作无暇照顾孩子的家长们看孩子,项芮喜欢忙碌,在这忙碌中,她逐渐忘记了那次去画画的事情,也忘记了一些不快。 事实上,自那之后,陈警官再没请她去帮忙,一开始,她觉得轻松,可人就是这样奇怪,想要一些东西,却又不想要那么多,如果完全没有,那则尤为刺痛人心。时间久了,陈警官再没联系她,项芮心中难免生出些疑惑和情绪,他说过如果她愿意学是可以慢慢来的,却并没有再给她机会,或许是自己画的不好,不是可塑之才吧,她带着疑惑和一些不快,没有告诉任何人,倒是在平时的练习中,憋了口气似的刻意进行了一些训练。 课后,项芮喜欢带着孩子们玩一个名叫“你说我画”的小游戏,尤其在上完课等待家长的间隙,大家会选一个孩子,让他描述父母的样子,其他孩子一起来画,等这孩子家长来接他的时候,比一比谁画的更像,孩子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项芮当然也会跟着一起画,小朋友的描述带着童真和强烈的个人色彩,但有时候却也能精准地抓住细节,渐渐练习下来,她甚至能根据孩子们不同的性格,准确判断出描述中的“水分”所在。 在这些孩子中,唯有一个,对这游戏没有表现出一丝兴趣,那是个沉默但很有画画天分的孩子。在其他孩子抢着要描述自己爸爸妈妈的时候,他总是坐在画架前,静静看着。他不主动参与,项芮自然不会逼他,渐渐的,她也从中发现了一些事情,那就是每次来接这孩子的都是不同的人,男的女的,各种年纪,偶尔有专门来接他的,可大部分时候,他像一个被父母拜托被邻居捎带回家的孩子,因为自己不是别人奔着来接的那个,他表现出了超出年龄的顺从和乖巧。 他话不多,但每次离开时,都会告诉项芮:“这是刘叔叔”,“这是姑姑”,“这是隔壁奶奶”,贴心地打消项芮的顾虑,像一个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不愿让别人操心的小大人。项芮没见过他的父母,她心疼这孩子,所以教他画画时格外认真和耐心。也因为总是被人捎带回家的缘故,上完课,他等待的时间最长,几乎总是最后一个走,项芮和简佳习以为常,经常陪他玩,给他做饭吃,他也会主动帮项芮收拾教具和画架,倒像是成了这画室的一份子。 外面响起一声闷雷,课程已经结束快四十分钟了,那孩子安静地坐在一把高脚凳上,看着窗外被狂风卷起的树叶和灰尘,等着来接他的人。 “今天谁来接小桐啊?”项芮拍了拍他的脑袋,弯下腰和他说话。 “不知道。”他摇头,小小少年稚嫩的眉头因为烦恼揪成一团。 项芮心中一阵难过,安慰道:“不知道谁来接你也很有意思啊,像开盲盒一样充满惊喜,对不对?” 他懂事的笑了,接受她安慰他的这份心意。 “项老师,我们来玩游戏好不好?” “好啊,你想玩什么?” “你说我画。” 项芮有些意外:“平时你都不和大家一起玩,老师以为你不喜欢这个游戏呢。” 他不说话,摇了摇头。 “那你想画谁?”项芮问。 “我妈妈。”他笑着说,露出几颗细小的白牙,母亲永远都是孩子心中最甜美的部分。 “好啊,下次妈妈来接你,咱们看画的像不像,合作愉快?”项芮半蹲着伸出手掌,少年眼睛闪闪的,小小的手掌拍进她掌心,用力点头。 “妈妈是什么样的呢?”项芮坐定,夹好素描纸问道。 “妈妈像仙女一样。” “嘿嘿,妈妈很漂亮对吗?” “嗯,妈妈的头发很长,是卷的。” “妈妈的脸是圆的,眼睛也圆圆的。” “妈妈的眉毛很细,弯弯的像月亮。” “不对,老师,不是这样弯的……” 一直安静的孩子,此刻却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说着自己的母亲,小手在素描纸上指指点点,坚持自己的看法。 项芮干脆把他揽进怀中,让他站在身前,说:“好好好,你说怎么改老师就怎么改。” 她听从孩子的意见,绝不去思考哪一句话中有夸张的成分,反而极尽所能将听到的描述美化,因为她知道,这个孩子此时只是需要一个妈妈。 画到兴头上,两人全不顾简佳几次催促他们吃饭,画完时,饭菜已经凉了,但他们对这幅画却是十分满意的。 眼看着天也黑了,项芮重新热了饭菜,打算吃完饭无论如何也要联系到小桐的家人,如果他们没时间接他,她送回去也行,将一个孩子遗忘在夜里,又辜负了一片等待,实在残忍。 碗筷再次摆好时,酝酿许久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雨使劲拍打着画室的落地窗。玻璃门开了,一阵风裹着湿气灌进画室随即消失,门不是风吹开的,是有人进来了。 项芮起身,小桐却已先一步冲到了门口,一个高大的背影正在收伞,回头时,她愣住了,小桐也愣住了。 站在门廊的徐以恒看了看项芮,又看了看孩子,那两人却都表现得不认识他的样子。 “徐……” “徐以恒,项老师好,我是来接孩子的。”他微微笑着说,指了指对面的小桐。 “接孩子?”项芮脑袋一懵,她想起那晚他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她请他吃饭他也没答应,或许是为了避嫌?可他还这么年轻,孩子就已经六岁了吗?正在她脑中一片混乱时,那孩子的反应更加让她困惑了。 “我不认识他。”小小的身体忽然警惕地靠在项芮身上,小手抓住她衣服的下摆。 项芮下意识地搂住小桐,心中生出一丝警觉,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徐以恒是警察,她一定怀疑他是人贩子,大概早就呼叫求救了。 “小桐的父母是我的同事,他们有任务在身,我今天有空,所以帮忙过来接孩子。”徐以恒解释,说完又蹲下看着小桐道:“你真不记得叔叔了?咱们一个月前还在一起吃过冰淇淋呢?” 小桐转过脸不敢看徐以恒,全身都是抗拒,喃喃道:“我要回家,我不去警察局,不能见爸爸和妈妈。” 项芮看到徐以恒脸上闪过和自己一样的心疼,后来她知道,小桐的父母都是警察,父亲还是缉毒警,出于对家人的保护,他们会尽量避免被外人看到一家人在一起,有时候孩子哭闹着要找爸爸妈妈,家里人就会告诉他:“你再闹,就没有爸爸妈妈了!” 说多了,孩子也渐渐知道了一些事,自然对与父母见面产生了又想又怕的情绪。 项芮轻抚着孩子背部安慰道:“小桐别害怕,待会儿让叔叔送你回家,先吃饭吧。” “真的吗?”那孩子抬头问。 “老师当然不会骗你,不过,你也要答应老师,以后不可以再撒谎哦。” 小桐低下头,小声答:“嗯,这个是徐叔叔,我认识他。” 徐叔叔,徐以恒,项芮脑中重复着这个名字,会是哪三个字呢,她想。 对于能够再次见面,项芮心中是高兴的,就像暗自期待许久的事情有了回应。 “徐警官也一起吃吧。”她说。 徐以恒客气地笑了笑,竟答应了。 项芮心中原本准备了一堆说服他的理由,比如“上次说过要请你吃饭的。”忽又想起今天的饭菜很一般,随又庆幸这话没说出来。 徐以恒吃的不多,但对饭菜的味道赞不绝口。简佳听说是陈警官的同事,又听他称赞自己的手艺,自然开心地坐下全程陪吃,她是个自来熟,有她在,气氛是热闹又舒适的,谁都不会被冷落,同时也不会有被过度打扰的感觉。项芮很庆幸自己遇到了两个这样的好朋友,师姐是这样,小朵也是这样,或许她也在无意识地向这一类人靠近,她羡慕她们,想成为她们那样的人,大方、不别扭,这顿饭有简佳在,她吃的很安心。 饭间话题无非围绕着彼此的工作展开,当然也绕不开简佳最崇拜的陈师兄,话间项芮得知陈警官已经回省厅好久了,就在项芮去帮忙的第二天就回去了,难怪他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项老师后来有在练习吗?”徐以恒忽然问。 项芮一直在照顾小桐吃饭,只有在简佳点到自己的时候答几句,她愿意听他们说话,这样她就有空闲偷偷观察他,眼神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他拿筷子的姿势很好看,衬衣袖子微微卷起,露出了半截小臂,因为拿着碗筷,小臂的肌肉绷出漂亮的曲线,他吃的真不多,可明明看上去很高很结实。 “芮芮每天都和孩子们练习的。”简佳说。 徐以恒微微偏头看她,闭着嘴小口咀嚼着,仿佛在等一个答案。 “也不算练习,就是和孩子们一起玩的小游戏。”她有点窘。 “今天我和老师一起画了妈妈。”小桐说。 徐以恒目光温柔地转向他,倒有些意外:“是吗?能不能给叔叔看看?” “嗯!”小桐放下筷子,迫不及待地跑去取那画。 项芮心里忐忑了起来,徐以恒说过他和小桐的父母是同事,那他一定知道小桐的妈妈长什么样,而今天这幅画必然是不像的。 她莫名在意他的看法,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没天赋也不努力,更不想让他小看自己。 小桐取来画便依偎在徐以恒身边,两人一起看那画,项芮暗自观察他的表情。 “画得真漂亮。”徐以恒说 项芮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该来的还是来了。 “就是不太像。”他说。 项芮着急地几乎要跳起来,跳起来解释这幅画之所以不像,是因为自己进行了适度的美化,这不是一张写实的画稿,这是,这是…… 她内心纠结着要怎么表达,却并没有真的站起来解释,只是红着脸扒饭,然后,她瞥见徐以恒拍了拍小桐的后脑勺,说了句“小鬼。”男孩和男人对视了一眼,忽然都笑了,用一种似乎只有他们才懂的默契,那笑,让项芮的心稍稍刺痛了一下。 第9章 第九告解约画 徐以恒原本是要带小桐回局里的,小桐的妈妈也是dna实验室的成员,有时候因为加班,偶尔会把孩子放在局里的宿舍,可小桐却不喜欢那里,他害怕一个人待在空荡漆黑的屋子里。饭后,他又多次和项芮确认徐叔叔会送他回家,才肯带着倦意离开。 项芮送他们出门,那孩子已经困得趴在徐以恒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你会送他回家的吧?”项芮试探着问,她不想对孩子食言。 徐以恒笑了笑:“我会送他回去,小桐的奶奶在家,只是因为腿脚不方便,不能来接他。” 项芮点点头,道别:“那你们慢走,注意安全。” 说完,她转身上了台阶,带着点气似的,并不打算目送他们离开。 “项老师。” 工作室的门被拉开了一道小缝,听到他叫她,项芮松了手,玻璃门自动关上,她转身,见徐以恒背着孩子站在昏暗的路灯下,为了让孩子睡得舒服,他微微弯着腰。 “那画,画得很好。” “谢谢。”项芮故意冷淡。 “小桐的妈妈是短头发。” “哦。”她表现得毫无兴趣,有些置气似的。 “小桐的父母是警察,有的时候,警察的面容信息很敏感很重要,这孩子都懂。”他向前走了几步,接着说,“所以,那画是他故意引导你画成这样的,或许那是他心目中妈妈该有的样子,而他们父母真实的样子,越模糊越好。” 她和他一共见面两次,这是他和她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项芮胸中滞留的那股气消了。 “明白。”她答。 “你平时也接单画画吗?” “嗯,有空就接。” “我能下一单吗?” 这倒让项芮好奇了起来:“当然可以,你想画什么” 徐以恒扶了下正往下掉的小桐,浅浅笑着说:“等有空再告诉你。” 他腾出一只手来挥了挥,转身就要走。 “一起走吧。”项芮叫住了他,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沉不住气,“你告诉我要求,我这两天正好有时间画。” “也行。”他停下来等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雨后夏夜,空气十分清新,大风和暴雨冲刷走了暑意和灰尘,路边的花草亦恢复了活力,心情很好似的散发出幽幽的香气,偶尔有水滴从行道树的叶子上滴下,砸在人的发根,额头、鼻尖,或调皮地落入脖颈,带着一种凉爽的舒适,并不恼人,反而惊喜。 项芮和徐以恒缓缓走着,为了躲避脚下的水洼,两个身影时而靠近,时而远离。说是要讨论画画的事才一路走的,两人却都没急着讨论画画,他们闲散地聊着工作,小桐和陈警官,唯独对于对方,谨慎了许多,像并不急着深入了解似的,只偶尔试探。 孩子已经送到了家中,两人还没谈到画画的事,于是徐以恒只好再陪她走回去,倒有些不愿这么快分别的意思。 “徐警官要画什么呢?” “人物。” “什么样的人?” “记不清了。” 项芮稍稍扭头看他,想知道他否在开玩笑,偏偏那表情认真的很。 “是犯罪嫌疑人吗?”她问。 “不是。” “男的女的?”这大概是项芮最想知道的事。 “女孩。” 两个字一出口,项芮的心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摔入深渊,他说,是女孩。 项芮假装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努力掩饰语气中的不自在,低着头说:“那麻烦您描述一下她的长相,我记下来。” 忽然的距离感,徐以恒察觉出来了,他低头看她,却只见一个耷拉着的小脑袋。 “我只见过她一次,样子有些模糊了,我只能描述她给我的感觉。”他说。 “嗯,您说。” “她穿一身素色裙子,长发,比你的头发长一点,披在肩上。”他比划着,项芮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 “她的眼睛很大,含着泪,很瘦很白,让人心疼的样子。”说完这句徐以恒便停下了,半晌没动静,项芮疑惑抬头,却见他正看着自己,赶紧慌张地挪开视线。 “还有呢?”她问。 “没了。”他答,说完自己也笑了,“是不是描述得太抽象?” “有点。” 他说记不清那女孩的模样,可这描述中分明带着某种怜爱,项芮心知那大概是个让他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人,心中竟有些苦涩溢出。她收起手机,说:“不一定能画出你想要的感觉,但是我尽量,大概什么时候要?” “不着急,慢慢画。”他答。 项芮点头,不再看他,两人一路走回画室,却再也没了离开时的那种轻松却又带着点期待的感觉。 回到宿舍时间已不早,可项芮却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于是干脆起身下床,重新开了画室,准备纸笔打算画那女孩。她坐在画架前,握着半截铅笔,因为刚从黑暗中进来,尤觉灯光刺眼,眼睛酸涩到想流泪。她想象着,那个女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样的姑娘才会让徐警官一眼难忘,可她想象不出,她甚至都不了解他,又怎会知道他的喜好。 于是这一晚,项芮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终究是不满意,熬到后半夜,心情也变得酸涩,而酸涩的心情仿佛更能刺激灵感,她终是画出来了,一个看上去柔心弱骨、楚楚可怜的女孩,眼中含泪,那眼泪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中滴出来。项芮看着那画,意识到自己是带着一种自怜的情绪画下的,一时有些恍惚,不知画的是徐以恒口中的女孩,还是自己。 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有时候在同一个小小的城市里生活了很久的人不见得能相遇,而有的人一旦有了交集,就像产生了某种磁场一样,那磁场总是要牵着两人靠近的。项芮没有想到,昨天才见过的徐以恒,今天居然又碰上了。 她画画到半夜,原本打算多睡一会儿,却早早地就被简佳叫了起来,今天没课,没课的日子她们总是在家做饭吃。项芮虽然困,却不想扫了师姐的兴,硬撑起精神陪她去买菜。刚走出画室没多远就见一辆车缓缓跟在两人身侧,车窗摇下来,里面坐着的正是徐以恒。 “项老师,简老师。” 一声招呼,项芮忽然就醒了过来,起得太早,她没有束头发,任由它散在后背,身上也只随意套一身居家运动服,倒是车上的徐以恒打扮得很正式,黑色西装,白色衬衣,甚至还打了领带。项芮见他这样,心中竟有些自惭形秽似的往简佳身后躲了半步。 “早啊,要去什么地方?”他问。 “我们去买菜,徐警官呢,相亲吗?穿那么正式。”简佳笑着调侃。 徐以恒听了这话倒是笑了,是项芮曾未见过的开怀的笑。 “确实是点私事。”他说,“上车吧,我送你们。” “不用了。”项芮抢着答,“菜场就在前面。” 这拒绝中透露出的坚定让徐以恒一愣,后面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这附近街道狭窄,总是容易堵车,他只好点点头,告辞道:“那你们忙,我有事就先走了。” 车子往前移动了半米,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朝着窗外说了一句:“项老师,那幅画就辛苦你了。” 项芮犹豫了几秒,还是上前开口道:“那幅画我已经画好了,什么时候拿给你吧。” 徐以恒有些惊讶:“这么快,但今天恐怕来不及了,我一会儿还有事。” “那画是要送人吗?”她忍不住问。 “或许吧。”不置可否,他又提议道:“下周日可以吗?我正好有时间。” 项芮点头,后面传来的的鸣笛声越来越急躁,徐以恒道别离开。 项芮跟着简佳往菜市场走,心情却比昨晚更差,买的什么,吃的什么,全没印象,有种醒了,却又进入到另一种与世隔绝的睡眠中去的感觉。 终于吃完午饭,简佳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打发她去休息,自己收拾洗碗。项芮愣了一会儿,没回房间,而是坐回了画架前,她盯着那画,画上的女孩也怔怔地和她对视着,谁都不肯退步的样子。项芮眼里泛着血丝,眼下一片乌青,她耷拉着肩膀,却是比画里的女孩还要狼狈,甚至还从画中人的眼里看出了些嘲讽,于是她起身扯下那副画,三下两下撕碎了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为什么要撕画?”一声不满的斥责在身后响起。 项芮回头,第一次见到如此严肃的简佳,她小声答:“画得不好。” 简佳早就看出她心情不好,此时见她一副小鹿受惊般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免又软下心来。 “你不是整天教那帮孩子,每幅画都是有生命的,不能随意毁坏吗?为什么现在要撕画?”她语气柔和了些。 “画得不好,想重新画。”项芮还是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 “画得不好也倾注了心血,画的不好就要把它撕了?那是小孩子的行为。”简佳一边说,一边走向垃圾桶,将撕坏的画捡起来一片片展开摊平放在地上,项芮不愿去看,站在一旁佯装削铅笔。 “我看画得挺好。” 铅笔素描画,因为揉擦,许多细节已经晕开,变得模糊,但不妨碍那是一副生动又灵气的作品。 “我不喜欢。”项芮说,削铅笔的动作又大了些。 “是不喜欢画,还是不喜欢画里的人?”简佳靠近,拿肩膀撞了一下她,开玩笑似的说。 项芮不答话,拍了拍手上的铅笔灰,重新拿了张素描纸夹上画架,她的气已经消了,同时又被一种莫名的心酸和自怜占据,她知道这样不好,但总难以控制,她想,她不是不喜欢那幅画,也不是不喜欢画中的女孩,她只是不喜欢自己而已。 第10章 第十告解家暴 熬了一整个下午,项芮终于在懊悔中将画画好,一画完她就将画收起不再看它,有种斩断情丝的决绝。不到九点,她躺回床上,此时此刻,再恼人的情绪也抵挡不住睡意来袭,项芮很快就陷入又深又沉的睡眠中,一个接一个的梦像只无形大手将她拖入深渊。 梦中有操着浓重口音的男子在说话,还有女人哭喊求饶的声音,她猛的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昏暗的小屋里,她认识这个地方,这个反复出现在她梦里,永远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地方。项芮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她捏了捏脸,闭眼片刻又睁开,没有变,还在破屋里,她挣扎着从木头小床上坐起来,然后看到自己分明是个孩子的身体,身上是那年她走丢时穿着的粉色套裙。 隔壁,男人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哭泣的女人。 “你个生不出孩子的废物!” “我打死你算了!” “花了那么多钱又整来个赔钱货……” 听到“赔钱货”三个字,项芮心里一紧,是的,在某段她只想尘封的回忆里,那家人总是那样唤她。 男人皮带抽在人身上发出的巨响和女人因疼痛发出的怪叫,像锥子般一下下钉在项芮心上,她蜷缩在角落里捂住耳朵,每一次响动都让她全身战栗。 半晌,隔壁终于没了动静,一个苍老的女声劝道:“四柱子家那小子正好缺个玩伴,把那丫头卖去他家作童养媳,再用那钱买个男娃回来,就这么说定了,你也别打你媳妇了。” 女人如猫叫般的抽泣声再次响起,不时飘来,听的人心里发瘆,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推门,旧木门从里面上了木栓,那人推不开便使劲拍门,门被撞得梆梆作响,随着每一次的进攻摇摇欲坠,昏暗中女孩的心也砰砰跳着,害怕着,终于用一声尖叫将自己唤醒。 项芮大口喘着气,睁大眼睛瞪着漆黑的天花板,冷汗已经将她全身打湿,心脏依然剧烈鼓动着,这样全身发麻,动弹不了的绝望感她经历过很多次,但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却在今夜莫名再次降临。 等她平静了少许,耳朵里心脏扑腾的声音也渐渐平息,她才发现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哭泣声不仅来自梦中,更实实在在发生在隔壁,她警醒地坐起,隔壁租住的是一对情侣。 画室二楼共有四套住房,两套两室的,两套单间。项芮和师姐合租一套两室,另外一套两室租给了一对情侣,剩下的单间房东用来堆放货物,并未出租。项芮搬进来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这对情侣,他们在楼梯上嬉笑打闹着,感情很要好的样子。 平日里,他们算不上安静的邻居,楼道里总能听到些笑闹的声音,女孩子活泼开朗,男人也总是一副热情有礼的样子,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两人之间会有大矛盾。隔壁的动静越来越大,项芮打开房门,见客厅的灯亮着,简佳站在门边,她抓着门把手,一副要开不开的样子。 “师姐。”项芮小声唤她。 很轻的一声,女人却被吓得忽然回头,单薄的身体在宽松的睡衣里颤抖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蹙眉担忧的神情,隔壁的女孩也是简佳的朋友。 “过去看看吧。”项芮提议道,不知哪来的勇气。 或许是看到简佳六神无主的样子忽然滋生出一种保护欲,项芮上前抓着简佳的手,拍了拍她的背,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具瘦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明明是个酷热的夏夜,她的手却冰凉。 项芮从没见过师姐这个样子,忽就觉得不怕了,她想给她勇气,就要先给自己勇气。 “她需要我们的帮助。”项芮说。 简佳仍是盯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小师妹一般。 “我去穿件外套。”她点头,回房披上了一件衣服。 项芮开门,隔壁争执和砸东西的声音更加刺耳,项芮快步走过去,挡在简佳前面,用力敲门。 只一瞬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房内房外无声对峙着,声控灯熄灭了,项芮一跺脚将灯拍亮,她继续敲门,减了些力道,有些给里面的人喘息机会的意思。 半晌,里面人终于答应道:“谁啊?” 是那女孩子的声音,不知是因为隔着门板,还是因为刚刚经历了可怕又痛苦的事情,那声音扭曲的厉害,有种受了委屈强装淡定的感觉,让人听后得不到任何安慰,反而更担忧。 “是我。”简佳答。 “有事吗?这么晚了。”这次换男人回答,他喘着粗气,语气全不像平日那般亲切客气。 “有点急事,能麻烦开下门吗?”项芮答,她熟悉这种语调,知道里面情况必定不妙。 “迟卉,开下门吧。”简佳又劝道,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又是寂静的几秒过去,终于听到门把手转动的声音,门缓缓地开了一小半,男人将门缝堵住,也将来人堵在门外,屋内的情况看不真切,但男人光着脚,红着眼的样子,以及脸上的几道抓痕已经说明了一切。 见到眼前站着的两姐妹,男人一开始那生人勿进的气息弱了些,竟还努力挤出个亲近的笑,多么虚伪,项芮被他拙劣的演技恶心到。 “你打她了”她抬头,直视着男人的眼睛问道。 男人大概没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一时愣住,脸上的笑意敛了,不等他反应过来,项芮伸手一把将半掩着的门推开,屋里已是一片狼藉,女孩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脖子上几个鲜红的指印还未散去,她弯腰捂着肚子,脚底一片血红,卑鄙的男人故意避开了面部,一看便是个惯犯。女孩一直盯着门口,看到门被撞开,她眼神里有一丝光闪过,项芮认识那眼神,那是得救时看到希望的眼神。 “迟卉!”简佳叫出一声,眼泪也跟着落下来,男人已不打算演下去,他不屑地哼了声,一脸冷漠的样子自然不懂什么感同身受,也无法理解女性之间的互惜互怜。 项芮推开男人进了房间,她或许是个矛盾的人,远离人群,害怕交流,许多时候表现得像个胆小鬼,但她知道自己并不真的缺乏勇气,这种勇气最初或许只是源于某种求生的本能,可她大概是真的很想活下去,否则早在过去某个冷清的凌晨结束了自己。 女孩脸上挂着泪,脚掌被摔坏的烟灰缸碎片扎破,血液已经有些凝固,她勉强直起身子,手还捂着肚子,庆幸这两个女孩没有看到刚刚她被男人按在沙发上猛踹肚子的情景,那绝对不好看,甚至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你还是不是男人?为什么要打她?”简佳扭头质问男人。 平日里塑造的好男人形象坍塌后,那男子也不打算再装下去,他不答话,光着脚走到桌边拿了烟盒打火机,点了一根抽了几口才回道:“臭婊子给我戴绿帽,我还打不得了?” 语气浮浪,哪里还有从前温柔有礼的样子。 “你有证据吗?”迟卉红着眼问。 “我不需要证据,你屁股一翘我就知道你拉的什么屎?”他脱口而出,言语粗鄙,女孩捂着脸再次抽泣起来。 “今晚你去我们那住。”简佳再也听不下去,她瞥了一眼男人对迟卉说。 话毕,男人高大身影忽就逼至身前,一口烟故意喷到简佳脸上,呛得她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我们俩的事,外人请不要插手。”他说。 “既然是你俩的事,那她就有权利选择。”项芮说完看向迟卉,那女孩此时却有些犹豫。 简佳见场面僵持,竟还想去劝服那男人:“你打人我们可以报警抓你的。” 男人冷笑一声,坐回沙发,闲散地威胁道:“如果你们敢报警,那就谁都别想走了。” 说完,女孩们均是一怔。 “我们不报警,但也得给她包扎,你家有药箱吗?”项芮问。 男人抽完一根烟,情绪似乎也稳定了些,烟灰缸已经摔坏,他顺手将烟头按灭在茶几上,又拉开茶几下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药箱拎到女友面前,简佳立即起身挡在女孩身前,男人看她一眼,轻轻推开,蹲下亲自给迟卉清理伤口。 房间里,女孩身上,全是狂暴留下的伤痕,男人却没事似的,仿佛刚刚他并不是施暴者,仿佛这一切他不曾参与。此时,他正极尽温柔地捧着女友的脚,小心地清理着伤口,谁见到这情景能不动容?谁又能相信舔舐伤口的人也是制造伤口的人。 项芮握着手机眉头紧皱,她见过男人这样,残暴又懦弱,像个被双重人格无限拉扯的矛盾体,像个情绪不稳定的定时炸弹,他们总是在伤害后道歉,打着爱和关心的幌子控制别人,迷惑别人,而虚假的关怀和温柔就像一根绳子,绑在女人腰上,每次她们以为可以逃离那个怪圈的时候,又会被拉回恶魔的怀抱,而此时,迟卉显然已经动摇。 “别演了。”项芮站在一旁冷冷地说。 所有人回头看她,眼里或多或少有些不解,她不该在风暴降息之时再次点火。 “打个巴掌再给个枣就是你爱人的方式吗?”她继续质问,后又转向女孩说道,“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动手了吧?” 女孩抿着嘴,低头不说话。 “你可以离开他的。”项芮又说。 一句话点燃了男人眼中的火,他恶狠狠地盯着她,要将人生吞活剥一般,项芮也毫不回避地瞪着他,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才松了口气,背脊已汗湿一片。 “刚刚有人报警吗?”来人站在门口问,门虚掩着,依稀可以看到黑色制服裤子。 门被推开的时候,项芮的眼神忽就柔和了下去,她看到徐以恒站在有些昏暗的楼道里,头上只一顶微弱的独灯,制服衬的他身形愈发修长,只是脸上神情严肃,他将房间内人员扫视一遍,并没有给她多余的注视,项芮心中刚刚生出的一种自以为是的冥冥注定也就断了。 第11章 第十一告解再遇告解亭 项芮往前走了两步,像被提问的学生似的举起手来回答:“是我,是我发短信报的警。” “有谁受伤吗?需不需要处理一下?”徐以恒问,他说这话时是看向她的。 “外伤已经处理过了,有没有内伤还得去检查了才知道。”项芮回头看迟卉,无意间对上男人的眼神,她没敢多看,回头时只觉得背上多了几分冷意,她知道那双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接下来是公事公办地问询,男人并未否认自己打人,只说自己喝了酒神志不清才动的手,认错态度极好,远在项芮意料之外。她胸中憋了一口气,甚至生出些不太光明的希望,她希望男人拒不承认,将局面闹得更加混乱,那么女孩才能看清他的面目,断了凑合下去的念头,而法律,或许也会给男人该有的惩罚。可眼前的男人城府颇深,眼看着恶劣的打人事件又会演变成一个普通的家庭纠纷,既然是家庭内部矛盾,那外人插手就不合情理了,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夜已经有些深了,项芮只觉头疼,她按了按太阳穴,耳边是一个年长些的警察絮絮叨叨的声音。他先是严厉地批评了男人几句,见他低眉顺目,一副懊悔的样子,女孩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或不满,于是又换了一种前辈和过来人的态度,劝年轻人要互相体谅和关爱,遇事不可急躁动手,一切都顺着项芮的猜测往家庭纠纷上进行调解,项芮只觉气短胸闷,要有多少女人为此丧命,人们才会把家暴当犯罪,而不是家事。 “他们不是夫妻,这事不能按家暴处理。”项芮开口,她看向年长的警察,眼神中有种不肯妥协的固执。 年长的警察被打断,一时愣住不语,上下打量眼前的姑娘,眼中倒有几分敬佩之意。 “就算是夫妻也不能这么算了,他这是故意伤人,我们不接受调解。”项芮接着说,努力表现得底气十足,可她甚至不敢看一眼旁边的徐以恒,她想知道他的看法,但也害怕从他眼中看不到支持,毕竟面对这种事,国人总是被一种叫作“劝和不劝分”,“宁拆一座桥,不拆一桩婚”的迂腐话术桎梏,于是她选择闭着眼一个人打完这场战役。 年长的警察点点头,转头问迟卉:“当事人怎么想的?” 项芮也看向迟卉,她靠在沙发上,身体侧向远离男人的一边,明显地抗拒,她抓着简佳的指节发白,额头有微汗渗出,项芮专注地盯着她等回应,没有注意一个身影正往门外走去。 “我肚子疼,全身都疼。”犹豫片刻,迟卉终于咬着牙用极其微弱地声音说,“我想做伤情鉴定。” 项芮松了口气,回头看向年长的警察,正好瞥见徐以恒疾步从门口进来,在同事耳边低语几句,她依稀听到“任务”二字,然后便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只是几秒的注视,但足以让项芮感觉到不同,他在说再见,单独和她一人说的。接着眼神快速移开,徐以恒转身出门。 迟卉当晚被送进医院进行检查,伤的不重,但精神状况很不好,在医院住了两天才回家。伤情鉴定和当晚的笔录足以为她申请到一份人身安全保护令,但她还不打算使用,她像所有失恋的女子一样,沉浸在对过去的依恋和所受伤痛的愤慨中,她时而反省自己,时而讨伐男人,为无疾而终的爱情惋惜,也找不出男人痛下狠手的原因,十分煎熬,感觉很不好。 自那晚后,那男人几天未归,两居室里还保留着当晚的混乱,简佳让迟卉到隔壁和她一起住,迟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白天,简佳担心她心情不好,时不时总要上楼去看看,这几日项芮便负责起了画室大部分工作,累,却觉得舒畅,像是自己被救赎了一样。 一周过后,迟卉终于在简佳的鼓动下出了门,下了楼,简佳绷了一块画布,又扔了一套油彩给她,让她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说这也是疗愈的一种方式。 迟卉却只是呆坐着,十分勉强地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戳了几下,她看了眼在一旁画人像素描的项芮,像在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也会画画,我见过。” 项芮侧头,她当然知道迟卉口中的“他”是谁,她淡淡一笑,和那样的人有共同点并不让人愉快。 “你们搞画画的是不是都只画自己喜欢的人?他就从没画过我。”说这句时,女孩脸上出现一种难看的苦笑,那自怨自艾的表情让项芮无奈又心疼,她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男人,并不懂得不被人选择的痛,但爱而不得的酸楚,她已开始明白,想到这,她又看了眼收置在墙角的那幅画。 “至少这次是你踹了他。”项芮开解道,努力让气氛活跃。 女孩听完噗嗤一笑,眼泪也跟着滚了下来。 “有认识的心理医生吗?给我找一个吧。”她说,目光呆滞地盯着画布,像个患了绝症的病人。 这家女性救助中心是在咨询过妇联后知道的,那位年长的警察那晚提过,遇事可以向妇联求救,项芮当时就记在了心上,迟卉说要找心理医生,她第一个就想到了那儿。工作人员接到电话后十分热情,像久未开张的店家遇到了客人,可见并没有太多的人向他们求助,项芮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妇联的工作人员告诉她们本市有个女性救助中心,可以提供心理咨询服务,她们便过去了,项芮主动请缨带迟卉去。一栋二层小楼大大方方地立在大街上,楼是以前盖的,楼下的挂牌却还崭新,项芮想起自己曾经从这路过,但从未注意过挂牌上的内容。 一楼并没有被充分利用起来,上楼的地方摆了一面仪容镜,风格和这栋楼的年纪倒也相符,大部分办公室都关着门,她们径直上了二楼,长长的楼道自楼梯口向两边延伸,让项芮忽就想起了思辨楼。她们就近找了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询问,工作人员正围在一起商量什么,见有人来访,脸上都是一惊,愣过神后又连忙上前亲切地招呼,茶水和一些宣传的小册子很快就送到了手上。 项芮和迟卉原本有些拘谨,这会儿也就放下心将来意说了一遍。工作人员以女性为主,一位衣着十分讲究的中年女性上前介绍,笑容中有种超越年纪的从容,每每迟卉想问什么,她总是弯腰倾听,倒让人有些受不住这恭敬。 “这个是我们新成立的咨询团队,大家来自各行各业,全是志愿服务,但都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说着她轻轻抽出迟卉手中的手册,翻了个面指给她看。 项芮也跟着看去,上面介绍的是救助中心的业务内容,可以提供法律和生活援助,心理咨询在册子的最下方,项芮顺着那如葱白般的手指看去,见文字最下方写着“徐老师”、“方老师”两个名字,还附着两个联系电话。 “这两位老师是专门负责心理辅导的。”工作人员介绍,随又颇为自豪地说,“我们中心最有特色的心事告解亭就是由这两位老师创建的。” 项芮手中的册子忽地被捏紧,她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那几个字。 “您说什么?心事告解亭?”项芮问。 “对,心事告解亭是一种……” “能带我们去看看吗?”未等对方介绍完毕,项芮忽然站起来打断。 中年女子见项芮感兴趣,自然乐意给她展示,她引着她们出门右转,朝着走廊深处走去,果然是最端头的房间,和思辨楼的一样,门上贴着“咨询室”三个字。 项芮屏住呼吸,待门打开,她恍若回到了那个冷天,他们隔着一块隔板坐着,他告诉她“你并不可怜。”然后警报响起,她拽着围巾奔跑在烟熏火燎的楼道里。 耳边是工作人员兴致勃勃介绍的声音,迟卉在一旁频频点头,项芮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以前我们学校也有这个。”项芮指着那个告解亭说。 解说人停了下来,有些惊喜地说:“那巧了,你和徐老师是一个大学的?” “徐老师?”项芮努力搜刮着脑中残存的记忆,她不记得当年心理学社是否有一个姓徐的学生。 “对,今天是徐老师值班,待会儿你们就能见到他。”她看了看表,又说,“如果你们不想面对面交谈,就先到接待室坐一会,徐老师应该马上就到,他会先到告解亭等你们的。” “这么快就到我了吗?”迟卉有些紧张地问。 工作人员有些难堪地笑了笑,说:“我们这儿的心理辅导每周开放三天,但其实真正来咨询的人特别少,很多时候老师们坐一天也等不来一个人,最近我们也在考虑将坐班制改为预约制。” “为什么这么少人?现在心理咨询的需求量应该很大,是宣传做不到位?”项芮问。 工作人员摇头:“不是,女性工作是这样的,有时候大家总是缺点勇气,其实我们可以更勇敢的。” 她说着握紧拳头,像是给女孩们,也是给自己力量一样。接着她又指了指窗户说:“好多次我站在那里看到在楼下来回徘徊的女孩,她们犹豫着要不要进来,其实这个时候只需有个人轻轻推一把就够了。” 迟卉和项芮沉默,思索着话中的深意,直到门口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两人都各自紧张起来。 “该是徐老师来了。”工作人员说。 迟卉急忙掀开布帘,钻了进去,项芮攥着手指,看到门口出现的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时,她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不是个他,她想多了。 “方老师,您怎么来了?今天不是徐老师的班吗?”工作人员有些奇怪地问。 “老徐今天有事,我替他来了。”说话的女人一身职业套装,带着中心工作人员脸上都有的真诚笑意,临时换班她也没气恼,还称对方“老徐”,想必她和那位徐老师关系很好。 项芮将才放下的心又再次悬起,她仔细观察这位方老师,见她一头栗色的及肩长发,脸上化了淡妆,肤色冷白,眼睛滚圆,乍看有种瓷娃娃般的破碎感,笑起来就舒服多了。她也看着项芮,带着一种问询的神情。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她冲项芮一笑。 “不是她,已经进去了。”工作人员忙解释。 女人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对项芮说了声抱歉就钻进了告解亭。项芮从房间退了出来,内心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第12章 第十二告解送画 迟卉从问询室出来的时候红着眼睛,似是哭过,但总算没再愁眉紧锁,恢复了些生机,两人道过谢又预约了下次心理辅导才离开。一路上,起先迟卉还激动地同项芮说个不停,她说这位方老师会催眠,她答应下周带她体验,但很快兴奋劲过去了,先前占据大脑的新鲜感又重新被痛苦代替。迟卉疲倦地靠在公交车的车窗上,路途颠簸撞的脑袋生疼,她也全不在意。 “刚刚谈得怎么样?有用吗?”项芮扭头问她。 迟卉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刚才觉得有效,现在又觉得不好了。” “我也有过这种感觉。” 迟卉坐直身体,侧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以前我们学校的心理学社也有过这样的心理辅导,我去过一次。”项芮说。 “你也是因为失恋?” 项芮摇头,看向窗外的,凝重得仿佛能听到她内心叹息的声音,迟卉没有再追问下去。 “有用吗?”她学着项芮刚刚的话说。 两人对视一笑,项芮点头,她低头揉了揉鼻子,说:“你并不可怜。” “什么?” “当时那个人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一直记着,很有用。” “你并不可怜。”迟卉重复那句话,两人又各自陷入沉默,这一路上她们似乎总这样,说一阵,又莫名安静一阵,默契地谁也不叨扰谁,却是一种十分舒服的状态。她们各自有各自的心事,各自有各自的烦恼,现在又咀嚼着这句话,各自疗愈。 回到画室已经是午饭时间,学生开学后,又恢复了周末上课的模式,一早上简佳带了六个学生,根本无暇做饭,迟卉回来后觉得心情好了一些,于是提议自己做饭。 项芮没有忙着上楼,她进画室后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的画,用包装纸卷的好好的放在那,和她走的时候一样。 她拉住正准备上楼的简佳,问:“徐警官没有来吗?” “什么?”简佳一脸懵地看着项芮,忙碌了一上午,她早就把这茬给忘了。 “我早上走的时候交代你的事,徐警官让我帮画的那副画,他说今天来拿的。”项芮说着,指了指桌上的画卷 简佳恍然,拍了拍脑袋:“他没来啊,今天上午除了几个来咨询的家长,没人来过。” 项芮泄气似的垂下肩,有种他今天不会来的预感。 “或许他上午有事,下午就来了,快关了门上去吧,我要饿死了。”简佳催促道,自己先往楼上去了。 正是秋老虎的天气,正午时候,热气一阵阵从门外往内涌,和室内阴凉的空气交汇缠绕,项芮站在入门的地方,因为靠近玻璃门,那里尤其闷热,她摸了摸脖子上浮起的细汗,没有锁门上楼,转身进了画室在沙发上坐下,盯着那副画,也不知是发呆,还是在等人。 二层的小楼,遇到这样闷热的天气,住在上面的人就像待在蒸笼里一样,做完饭,简佳和迟卉两人已是一身大汗,叫苦不迭。两人端着炒好的几个小菜下了楼,打算在画室里吃,一楼总要凉快些。项芮还呆坐着,眼睛盯着门口被太阳炙烤着的水泥地看,那处被脚印磨得光滑的地面正反着雪白的光,她也不嫌刺眼。 “小芮你学会偷懒啦!”简佳边叫着边把两盘菜放下。 一盘素炒瓜尖,一盘青椒炒肉,香气扑鼻,项芮回神,解释道:“我在这看店呢。” 简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脑袋,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锁门不就好了,还用你看?盯着那看这么久,眼睛不想要了?” 项芮这才觉得眼睛里全是跳动的黑色阴影,几乎快要看不清桌上放的什么菜了,她揉了揉眼,又赶紧接过迟卉手中的百合蒸肉和香肠,这两个菜都是冰箱里现成的,蒸好就能吃。 “还有菜吗?”项芮问。 “就剩米饭和汤了。”简佳答。 项芮按住又要上楼端菜的迟卉说:“你休息,脚上的伤口还没完全好呢,我去。” 她跑了两趟,将米饭和汤菜连锅端了下来,这天的午饭吃的有点晚,饭菜很香,但项芮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下午热气更加肆意,送孩子来上课的家长也跟着炎热急躁起来,爸爸们用大掌擦着脑门的汗,把孩子们送到门口就一刻不停的捡了阴凉的道路往回走,妈妈们则更讲究更细腻一些,她们撑着太阳伞,总要把孩子送进画室,将书包水壶安排妥当,有时还要和老师们闲聊几句才走。画室里的立式空调呜呜响着,缓解了一些热意,但依然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学生是,老师也是。 项芮主动替了简佳上下午的课,她和孩子们一样困倦无力,却还是要强撑精神,眼看几个孩子在纸上练习的铅笔越走越慢,眼睛也几乎要闭起来了,她觉得有趣。闷雷从远处慢慢逼近,不仔细听,还以为是什么机器在轰鸣,直到乌云时不时地遮住太阳,风也渐渐起来,气温才降了下去。 乌云来了,雷声也就越来越响,孩子们从睡意中醒来,随着一声声惊雷呜呜呀呀,他们的眼睛在画架间寻找老师,没有看到制止的意思,就跟着雷声愈加兴奋起来,这时,门口已站了不少提前来接孩子的家长,暴雨将至,少上半个小时的美术课也不要紧。 项芮提前放了孩子们回去,她收拾了画架,打扫了一遍画室,雷声和闪电交替着袭扰,雨却迟迟不见下来。项芮看了眼靠在沙发上的画卷,他真的没有来,想必是忘了,她为自己格外在意这间事感到气恼,于是打开一个置物柜,将画扔了进去。 人说眼不见心不烦,项芮看不到那幅画却依然心烦,她踌躇着想打个电话问问,陡然想起根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于是更加烦躁了。她走到门口看了看天,外面已是风雨欲来,黑云压城,忽就冒出个念头,她要在雨来之前亲手斩断这烦恼。警察局就在几条街以外,如果跑快一点,大概能在下雨之前将画送过去再折返,只要将这画给了他,以后他们就不用联系,不用见面了,那么她大概也就不会再肖想什么,更不会失望了。 打定主意,项芮拉开柜子拿了画,锁门的时候还是顺手从伞桶里取了一把伞,朝那赶去。雷声越来越急,她还没走到街头,大雨点子就已经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暴晒了一天的地面开始腾起热气,很快又被狂风卷走。 项芮一出门就快步疾走,雨点打了下来,她费力地撑起伞改为小跑,雨随着风刮得越来越凶,小小的一把伞也就不顶什么用了。风雨用力推着伞像是要她回头,可已经走到进退两难的地段,她被这恼人的风雨激出一股倔劲儿,大风大雨中,带伞没带伞的人都寻得一处避雨地耐心等着,不愿和大自然硬碰硬,只项芮一个,像个病人,在雨中独行。 十分钟的路程,她走了快二十分钟,终于到了警察局门口时,她又犹豫了,只踟蹰了几秒的功夫,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项芮稍稍将伞举高一些,透过雨帘看到警卫亭有人在招手,她几步上前,是上次她来协助画像的时候遇到过的中年保卫,她记得他。 “下这么大的雨,你有事吗?陈警官已经回省厅了。”他说。 “您还记得我?”项芮惊讶地问。 “怎么不记得,你也不看我守的是什么大院?”他笑着说,将项芮让进警卫室的雨檐下,但没有开入口闸,不登记不能进的规矩不能坏。 项芮依然打着伞,下半身已经湿透,她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徐以恒同志在吗?” 门卫大哥似是被“同志”二字逗乐了,大笑一声,摇了摇头,说:“好几天没见着他了,你找他有事?” 项芮便想起那晚她依稀听到他说“任务”二字,随问:“他出任务去了吗?” 门卫“嗯”了一声,说:“听说他们打拐去了,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的。” 说完又上下打量这个冒雨前来的女孩,再次问:“你有事找他?” 项芮一下子跌入到了“打拐”二字的旋涡中,一时间想起许多往事,她曾经也是个被“打拐”行动救回来的孩子啊。她为这一整天的小心眼惭愧,恨不能跺几下脚,扇自己几下,眼睛忽就潮了,早知这样,不要说一幅画,就算是十幅,一百幅她都该心甘情愿好好给他画的,忽又想起正事,她答道:“我给他送东西来了。” “送什么东西?不着急就放我这,等他回来我拿给他。”大哥热情地说。 项芮抬手一看,好好的一卷画已经被摧残的不成样子,虽然外面裹了一层保护用的封纸,但纸怎么敌得过风雨,被雨水浸湿的画从上部三分之一处折了,软趴趴的,像条耷拉着脑袋的死鱼,这还如何送的出去,该带着画筒出来的,项芮埋怨自己。 “是送这个过来吗?”大哥指着“死鱼”问。 项芮连忙放下手,说不是,她假装在口袋里翻了翻,终于红着脸说:“我忘带了,下次再给他吧,再见。” 说完她举着伞冲入雨中,没敢回头,门卫大哥看着那来去匆匆的背影,觉得古怪又有好笑,第一次见人冒着雨送东西,人到了,东西却忘了。 第13章 第十三告解画家的手 项芮回去后,并未着急将那画再画一遍,她淋雨生了病,鼻塞头疼,四肢无力,就算只拿一支铅笔也是个不小的负担,于是在床上躺了两天,虽然全身酸痛并不好受,但精神却是高涨的。 她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想起那些带她踏上回家路的恩人,他们曾是她黑暗童年中的一束光,而现在,她遇到一个特别的男人,那个男人正在营救和她一样的孩子,一种额外的感激之情加深了之前的好感,无数次她想挣扎着起来画那幅画,却又因为那幅画变得重要而不敢草草动手,于是,画画的事情反而被搁置了。 徐以恒这次任务出去了二十多天,是他第一次参与“打拐行动”,也是他多次申请后首次获得批准,他们在接到家人报警后就及时赶到了d市,那个被拐卖的女孩才十六岁,被卖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男人做媳妇,他们把女孩锁在昏暗的房间里,不听话就打骂不给吃饭,受尽折磨,所幸在当地民警的协助下解救十分顺利,他们甚至还在女孩提供的线索中,救出了另外一个没有被报过案孩子,不过是个两岁半的男娃,却已被卖到这里半年,只可惜人贩子还是没有抓到。 回到明城后,他们又奔走于受害人家中进行后续的安抚工作,并不轻松,但这更坚定了徐以恒内心的信念,他要走这条路,且一定要尽力走好。 离开的时候还是初秋,下过几仗雨,就一阵秋雨一阵寒了,许多日不回警局,乍一出现就格外引人注目,一路上都有人和徐以恒打招呼。 “回来啦?” “辛苦了,辛苦了。” “黑了,也瘦了,回头请你吃饭啊,好好补补。” 徐以恒笑着一一回应,就连门卫大哥也主动和他搭话。 “徐警官回来啦?”他笑意盈盈地问。 徐以恒笑着应和:“回来了。” “可算回来了,之前你朋友冒着大雨来给你送东西,结果你不在。” 徐以恒有些惊讶,他在明城朋友确实不少,但没听谁提起过要给他送东西,于是问:“什么朋友,送的什么东西?” 保卫大哥想起那晚的趣事,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说:“送的什么我不知道,但你那个朋友是真逗,冒着大雨过来送东西,结果发现东西忘拿了。” 说完他又捂着肚子笑了一会,徐以恒虽觉奇怪,但也附和着浅笑了几声,问:“他有没有留名字,回头我好问问。” “没留没留,就是之前陈警官请过来画画的那个姑娘,你下班还和她一起出的门呢。” 徐以恒一愣,项老师?他最近太忙,把画的事情全抛在了脑后,想必是她见自己没有去取画,就亲自送过来了,想到这,徐以恒便觉自己怠慢了别人,实在有些不礼貌,于是琢磨着下班亲自过去一趟,顺便把联系方式要了,就算只是买家和卖家的关系,在这个年代,也应该还有其他不见面也能联系的方法,然而转念一想,他又挺喜欢面对面交流的感觉。 徐以恒原以为这天可以按时下班,结果还是因为写行动总结耽误了时间,等做好一切已经七点多,他匆匆收拾了东西下楼,走到门口又转身回到仪容镜前整理了一下衣服才离开。 入秋后,天黑的早,盏幅街的路灯已经亮了,但早年规划的电线杆子间隔大,且橙色的灯光也不太明亮,再加上树荫遮蔽,走在这条街上,总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如果室内不开灯,许多门面的招牌都看不清晰的。徐以恒走到盏福街街尾,“浅意”两个字也藏在黑暗中让人辨识不清,画室已经关门了。 徐以恒抬头看了看二楼,临街的几扇窗户也都黑着,他想起上次陪老冯来这出警,两套大一点的住房都是朝向背街的,他抬腕看了看表,七点四十,还不算太晚,下次有空过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他于是沿着侧边的楼梯上去了。 这天家里只有项芮一人,起因是前段时间简佳接到了一个比赛邀请,需要到邻市去参赛,所以画室的事情就全部交给了项芮。一开始简佳鼓励她也一起参加,就当是去历练,何况奖金不菲,但比的是油画,项芮并不擅长,也就意兴阑珊地拒绝了,她心甘情愿为师姐做好后勤保障,让她放心去赛,简佳也就没再勉强。 而迟卉自那次心理辅导之后,又去了救助中心两次,渐渐从失恋阴影中走了出来。她原本也是个开朗的人,一来二去就和中心的工作人员熟识起来,甚至和那位黄老师也成了朋友,她常常提起她,语气中不乏敬佩和喜欢,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在上班途中回来,说是已经把工作辞了,明天就到救助中心报到上班。 简佳和项芮问她,救助中心的工资能养活她么,她答够了,多少是多啊,而且这工作有意义,这倒让两人对她刮目相看了。她又一一细数了这工作的优点:轻松,快乐,有意义,末了还神秘地挤了挤眼说,而且赏心悦目啊。问她什么意思,她只说见到心理咨询室的另一位老师了,是个帅哥,还说项芮绝对猜不到是谁,项芮是有些好奇的,但又被另外一些事情占据了精力,也就没再细问。 恰好这几日师姐去参赛,迟卉也因为救助中心在筹备活动经常加班,晚上项芮没有安排课,她接了个板绘的单子,早早关了门上楼去赶稿。整栋楼关了门就剩下她自己。孤独她是不怕的,甚至有些享受,只是在楼道里忽然出现响动的时候,她还是警惕了些。 项芮停了手上的画,站在玄关听了会儿,隔壁有人开门,该是迟卉回来了。 从上周起她又搬回了自己的那套房,当时还是项芮和师姐一起去帮忙收拾的。他们把那男人的东西全都打包放在墙角,迟卉已经在电话里和他说好,让他找个她不在的时候来拿,她不想见他。 项芮开门,见隔壁房门大开,灯光将楼道照亮,她跺脚将楼道上的声控灯拍亮,问道:“回来了?吃饭了吗?” 没人回应,但屋内的窸窣声停止了,项芮进屋一看,除了两个男人,哪有迟卉的身影,那两人中,有一人正是迟卉的前男友,王祥。 王祥回头见是她,原本蹙眉烦躁的神情忽就没了,反而浮起一种怪笑,项芮一时就觉得手脚有些不听使唤的发抖。 “你们在干什么?”她努力压制着不安问。 男人将夹在指间的烟放回齿间,深吸一口,戏谑地笑着看她,语调轻浮地说:“来拿东西啊,我被赶出去了。” 项芮被他看得十分害怕,一个月不见,王祥像变了个人,又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同他一道来的人也一样,一身戾气的样子,是项芮在街上遇到会主动绕开的那一类,她忽然就有种要退出这个房间的想法。只是此刻,她已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发动的这一瞬间稍有不慎就会丧失最佳的逃跑机会,她谨慎地,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尚未来得及转身,终究还是抵不过男人的速度。只一个眼神交流,王祥的同伴跳过沙发几步跨到门前将门砰的一声砸上,项芮尚未反应过来,一只手臂已经绕过她白皙的脖颈,将她钳住,另一只手不安分地箍在她的腰上,她只觉后背一阵热气袭来,她已经跌入王祥的怀中。 “你忘了?这都是拜你所赐。”男人缓缓地说,一股烟草在口腔中发酵过的气息钻进她鼻孔,那味道和话语都令她恶心亦害怕。 “你放开我!”项芮尖叫着挣扎了两下,只觉箍在身上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她就有些认了命似的定住,再也不敢多动,眼泪也跟着不自觉地滚了下来。 男人拖着她踉踉跄跄的往后走,项芮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呜咽着,只觉这一生实在坎坷。 王祥将她拖至沙发处,用力摔到地上,自己则坐上沙发,又摸了一根烟点上。项芮跪坐在地上,男人以恶狠狠的目光瞪她,她就回以更加恶狠狠的眼神,虽然因为害怕,她全身都颤抖着。 “祥子,这就是毁了你和弟妹感情的那个小娘们?”另一人问。 王祥吐出一口烟,淡淡地“嗯”了一句。 “胆子不小啊,还敢报警?现在你倒是再报啊!”那人说着就上前给了项芮一巴掌,似是要给他兄弟报仇一般,力道不小,项芮只觉得眼睛一花,耳中嗡的一声,眼泪就淌了下来,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太疼了,条件反射地落泪。 王祥看着被打懵在地的项芮,满意地哼笑一声,干脆靠进沙发,将两臂展开搭在沙发靠背上,看戏似的说:“冬哥,你怎么一点都不懂的怜香惜玉,要打也不能打脸啊。” 名叫“冬哥”的男子会意地笑了笑,又一脚踢在项芮腹部,项芮闷哼一声,脑中忽就浮现那晚迟卉弯腰捂着肚子的画面,她在口中似乎尝到了一丝腥甜的味道,小时候,在那个像地狱般的房子里,她也尝过那种味道。 “小姑娘,我看这样,你跪下给你祥哥磕几个头,我就让他原谅你了,怎么样?祥子,我这个主意不错吧?”那男人又说,丑陋的嘴脸。 “行,冬哥你说了算。” 两人一唱一和,以折磨眼前的女孩为乐。 项芮弓腰躺在地上,那男人上前的时候,她拼尽全力也没能躲开他的手掌,他将她提起跪坐在地上,用力按着她的脑袋往下压,眼看就要给沙发上的男人磕下头去,项芮使劲全身力气抵抗着。 “哟,还是个倔种。”男人一边按头一边咒骂。 “人家是画家,是高贵的艺术家,怎么会给我们这种小混混磕头呢。”王祥阴阳怪气道。 话毕,项芮只觉头皮一紧,背后的人揪着她的头发逼迫她抬头,对上那魔鬼的眼。 “画家是吗?那我办法就更多了。”男人松了她,从墙角的那袋东西里拿出一把锤子来,戏言道:“你那马子也真是绝情,连个锤子也要还给你,看来只要是你的东西她都嫌弃地要命。” 王祥被这兄弟当面揭短,面色有些不悦。项芮回头见他拿着锤子过来,却也不躲,只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男人全不在意,走过来一把捏着她的下巴。 “你骂我畜生,那我就让你见识下什么是畜生。”他晃了晃手中的锤子,又说,“让我猜一猜我们的大画家是用哪只手来作画的呢。嗯,你这么聪明,还懂得报警,一定是左撇子。” 说完他猛地抓了项芮的左手往地上一按,举起锤子就要往那修长的手指上砸,项芮吓得瞪大眼睛,已经忘记了喊叫,门却在这个时候被人一脚踹开,撞在背后的墙上,巨响一声,白色墙皮一阵滑落,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 徐以恒站在那,和那晚一样,昏暗的楼道里,头上一顶微弱的独灯笼罩着他,制服在身,神情严肃。 第14章 第十四告解骑士 王祥认出门口的人,气结地啐了一口,他伸脚踢了下“冬哥”提醒他,冬哥自然早就看到门口站着人,他顺手将锤子往沙发底下一推,站起来的时候假装不小心,却是十分刻意地往项芮的左手上踩了一脚,项芮疼得失声叫了出来。 徐以恒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进来,冬哥尚不知对面站着的就是上次来处理王祥打人事件的警察,正想着上前客套两句,这是他们这种混社会的人混出来的经验,不管哪条道上的人,先恭恭敬敬地奉承一番总没错,实在不好相与的,再想办法出阴招。 他笑意刚挂上脸,话未开口,王祥已像一支离弦的箭朝门口奔去,冬哥手长脚长,本不是个反应慢的人,只是被王祥这小子忽如其来地逃走打乱了节奏,本能地想跟着跑,但已慢了一拍,被徐以恒堵住了去路。他抬眼看,屋里哪还有王祥那小子的影子,于是暗自在心里骂了一句,虽然他们平时游手好闲,天不怕地不怕的,却也不想惹上警察找麻烦。 “警察同志,您看您挡着我做什么?”冬哥满脸堆笑地问。 “那你跑什么?”徐以恒问。 “我兄弟跑,我跟着出去看看什么事。” “没事跑什么?”徐以恒说完看了眼还呆坐在地上的项芮,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有种被刺痛的感觉。 他没跟男人废话,直接出示证件要他配合调查,又打电话叫了同事。 冬哥内心咒骂的声音越来越大,原本是想帮兄弟出口气,结果兄弟叛逃了,留自己一人在这受罪,王祥这小子是个没义气的,等过了这关,一定要找人收拾他一顿,他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实在憋屈,于是又换了个思路。 “警察同志,您快去追那小子,是他说要收拾这娘儿,这姑娘的,我只是陪他过来拿下东西,之前他还家暴他女朋友,这样的人不能放了啊。”他说得一脸真诚。 “不会放过他的,你也好好在这待着。”徐以恒面沉如水。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是好人啊,不信,不信你问这个姑娘。” 他说完,又狠狠地瞪了一眼项芮,他原以为这个全程都在瑟瑟发抖的姑娘是个胆小怕事,能被威胁住的人,却见她抬眼,咬着嘴唇倔强地回瞪自己,眼睛里表现出的愤怒让他一怔。 项芮左手微抬,因为疼痛,手指不自主地颤抖着,她弯腰,从沙发底下将那把锤子拖了出来,说:“你刚刚不是想用这个砸断我的手吗?” 冬哥眼睛一闭,今晚只能认倒霉了,但还是要努力自救一番。 “警察同志,我是受了王祥唆使,他们的事情我不清楚啊,我确实不该插手,以后不敢了。要不这样,我们把这姑娘送去医院,检查费用,医药费我全负责好不好,姑娘,您说好不好?” 项芮沉默不答,低头看自己的左手。 “靠墙站着,不许说话。”徐以恒说,带了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冬哥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许多的“毛头小子”身上居然有股强悍的气势,服气却也是不服气地退到了墙边站着。 “手没事吧,还有哪里受伤了?”徐以恒蹲下去问,语气里自是温柔的。 女孩脸颊上的皮肤似乎格外娇嫩脆弱,那巴掌的威力赫然地印在那儿,与另一边白皙的皮肤相比,红得要滴出血似的,微微肿胀的样子像是那余威在宣示自己的力量,徐以恒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去看向了别处。项芮伸手摸了摸脸,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些火辣麻木,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被打得这么严重,小声说了句:“徐警官,给您添麻烦了。” 徐以恒回头,又看了看她的手,问:“手怎么样,还能动吗?” 项芮试着慢慢蜷了蜷手指,还能动,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又坐直身子,按了按肚子,也没那么疼了。 “没事。”她弯了弯唇,就要站起来。 徐以恒扶她,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对,现在就去医院看看,我付钱。”站在墙边的冬哥插嘴。 “该你负的责任不会少了你的。”徐以恒没回头给了这么一句,那边又安静了。 徐以恒同事到了之后,做了简单的笔录,对这位“冬哥”进行了批评教育,警告他以后不许再过来骚扰,因为项芮没有继续追责的意思,就让他负责了项芮的医疗费,算是私了了。而王祥的性质就恶劣了,前科累累,前一任女友就是因为受不了他屡次家暴而在订婚前一天逃跑的,这晚他又因为急着逃走,开车撞人逃逸了,即将面临牢狱之灾。 徐以恒乘了同事的车带项芮来到附近的医院,检查一一做过,除了手指有点挫伤,别的地方没有什么大碍,嘴角稍微裂开个小伤口,项芮说回去涂点唇膏就行。 只花了点检查费就把事情解决了,冬哥心情大好地付了钱,态度恭敬又谦卑,既道歉又道谢。项芮摆手将人打发走,徐以恒目光冷冽地盯着那人的背影,将人打伤,却只用付出几百块钱的代价,这样真的对吗?还会有希望吗?徐以恒职业生涯中不止一次这样迷茫过。 出了医院,徐以恒要打车送项芮回家,医院离画室原本就近,项芮说想在外面走走,她不愿那么快就回到那个地方,于是他们步行回去。途中项芮说了几次谢谢,两人一路无话。并排走,她走的很慢,他压小步子迁就她,行至盏幅街,光线时明时暗,每每走到黑色树影下面的时候,徐以恒都能感觉到女孩子的气息离自己近了一些,他猜她是害怕了。 “小桐还来上课吗?”他问。 项芮抬头看了眼身边的人,辨不清他面孔。 “没有。”她说,有些遗憾似的,“他这学期该上小学了吧,或许没时间来学画了。” 徐以恒自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工作需要以外,私下里他或许并不是个擅长聊天的人,提小桐也只是为了找个说话的由头,可从项芮语气中听出些难过后,他又后悔不该勾起她的伤心事,自语道:“小桐的妈妈申请调回老家所在的分局了,大概把他带回去上学了吧。” 说完,他有些心虚地盯着脚下的路,无话找话式的自问自答,希望她不要听出当中的笨拙。 项芮“哦”了一声,又再次陷入沉默,她不是不愿意说话,几个小时前,如果知道可以和徐以恒这样并肩走一会儿,她大概会很高兴,只是此刻因为刚刚受到的刺激和伤害,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某个不愿意与人交流的时期,即便对方是徐以恒。 徐以恒见她兴致索然的样子,知她不愿说话,也就没再开口,直到“浅意”映入眼帘,项芮才醒过来似的说:“那幅画,我还没画好,能不能麻烦你再等等。” 徐以恒不解,他还记得那天早上在路上见到她,一幅没睡醒的可爱模样,明明前一秒还那样羞怯温顺,下一秒忽就不高兴似的急着要把画给他,琢磨不透的小姑娘脾气,徐以恒原以为她是个温柔没脾性的,那时真有些惊讶,忽然就想逗逗她,所以,他虽然并不赶时间,却故意装出一副没空取画的样子,他想,他是不愿她这么快就与他划清界限的。 想起那天,徐以恒嘴角浅浅一弯,自然也没问她为什么冒着雨去给他送画,却把画忘了的原因,只说:“慢慢画吧,等你的手恢复了再说。” 项芮开了画室门口的路灯,“浅意”两字在灯光的投射下拖着长长的影子,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红肿还没消下去,但神情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影响。”她浅笑,看了眼左手。 徐以恒也看到了那只被绷带缠着的手,叹了口气,轻声问:“刚刚为什么不追究了?” 对方停顿了几秒,说:“因为他知道我是右手画画,却说要砸我左手。” 项芮抬头,举起右手,手掌上还沾了些洗不掉的水彩,勉强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她说:“他还算有点良心,如果砸了我的右手,我大概拼了命也会拖他下地狱。” 她自顾自地说,抬眼却看见男人直直地盯着她,是她说“地狱”吓到他了吗,她不好意思地收回眼神,转身去开门上的挂锁。 徐以恒也跟着上前,却没有自作主张拿过钥匙替她开门,只是用手将锁固定住,锁芯微微上抬去配合她的钥匙,项芮已经从先前的遭遇中清醒过来,现在只觉心慌意乱,热意忽然上涌,她猜自己已经面红耳赤,所以脑袋垂得更低,手中的钥匙不听使唤地试了几次才将锁打开。一阵凉风擦着脸拂过,徐以恒已经将门推开,他在门边摸索着开关,项芮却希望黑暗再久一些,这样他就不会看到此时因为害羞而难堪的她。 灯终究是开了,忽然的明亮刺得项芮眯了下眼,这是徐以恒第二次来这间工作室,他仔细地打量着上次没来得及细看的画室,没有注意到项芮的异常。 他看到有个画架上还放着一幅没画完的画,回头说:“这么晚就别画了,上去休息吧。” 项芮尴尬地点头,她不是不想休息,只是不敢一个人待在上面。 “我记得这个画室是你和你师姐一起在经营?”他问。 “是的。” “怎么没见她人?” “她去邻市比赛了。”项芮答。 徐以恒脸上浮现了一丝担忧,又问:“那现在你一个人住吗?” 项芮点头,又说:“隔壁还有一个女孩,就是上次你过来处理案件的那位,她在加班还没回来。” “迟卉?” 这次换项芮惊讶了,她没想到徐以恒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 “是,是她。”她说。 徐以恒蹙着眉,脸色忽然有些难看,过了半刻却又只开口道:“这锁不安全,过后换一个吧。” 项芮有些窘迫地看了眼那把挂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锁了,只是因为刚租这房子的时候师姐十分拮据,所以随便买了把锁挂上,后来又因为些画家的随性,索性就不换了。套用简佳的话说:“里面没什么值钱的,我们也不是什么名画家,要是有人肯偷里面的画,我们还要感激他呢。” 其实,就里面的茶台,茶具和颜料就值不少钱。 “知道了,等师姐回来我就和她商量。”项芮说。 两人又站着随意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项芮木讷得始终没想起邀请他坐下喝杯茶,见徐以恒低头频繁看手机,她才注意到时间已经很晚了,于是说:“时间也不早了,徐警官快回去休息吧。” 话一出口,又有种逐客的意思,项芮再次红了脸,说:“今晚真的太谢谢你了。” 徐以恒还是那样,淡淡地说是分内的事情,此时项芮正真心地感激着,所以也就没去计较他帮她是于公还是于私了。 “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有事也好联系。”徐以恒说。 项芮低头从兜里拿了手机,右手握着手机,才意识左手已经指望不上了,勉强解了锁,一只手就伸了过来。 “我帮你?” 项芮点头,将手机递过去,见一双修长的手在屏幕上飞快点着,不一会儿,手机又递回了她手中。 “电话和微信都存了,以后再遇到危险给我打电话。”他说。 只一句话,项芮心里就温暖踏实了许多,又连连道谢几次,他只微笑,收了手机告辞。 “等你朋友回来就赶紧上去休息吧。”他说。 她答好,然后他就真的走了,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项芮甚至来不及问他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15章 第十五告解乔迁之“喜” 说也奇怪,徐以恒离开不过十分钟,迟卉就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一见项芮失神的样子,眼泪就跟着下来了,她上前抱住她,不停道歉,让项芮一时受宠若惊。 项芮轻轻推她,迟卉以为弄疼她了,赶紧松手问:“都有哪里受伤了?” 说话间迟卉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她脸颊上的红肿和嘴角的伤口,忽就捂着嘴哭得更凶。那人下手确实重,但此时项芮已不觉疼,大概只因为她皮肤白皙又偏敏感,就显得那掌印越发骇人。刚刚她以为自己的脸并不要紧,现在才从迟卉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于是拿了块画画用的镜子照,一看自己亦是吓一跳,原来刚刚徐以恒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张脸,难怪他好几次移开目光,项芮更觉难堪。 “王祥这个畜生!”迟卉一边怒骂,一边给项芮道歉,“芮芮,对不起,连累你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半晌,项芮才觉得不对,是谁告诉她的。 “你别管了,你告诉我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耳朵能听清吗?有没有感觉头晕?别的地方呢?” “没了,就左手有些挫伤,不影响画画,其他地方都不碍事。” 项芮干脆将检查结果都给她看了,又将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只是避去了和徐以恒的一些对话不谈。 迟卉听后既后怕又愧疚,将那晦气前男友狠狠诅咒多遍才肯罢休。 “上次是我的脚,这次是你的手,不要让我再见到他,否则我一定把他四肢卸下来。”她恶狠狠地说。 项芮还是淡淡一笑,并未表现出太多戾气,或许因为前二十多年过得并不平顺,虽做不到逆来顺受,但她确实拥有了些直面苦难,承受苦难,看淡困难的勇气。 当晚,两人收拾了些东西,在附近找了个酒店住下。项芮嘴上说着住家里也没关系,迟卉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还说就算自己答应,别人也不答应,项芮总觉她今晚说的许多话都意有所指,但也懒得去猜测,她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她想,换个地方,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今晚或许不会有噩梦。 第二天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的确是无梦的一晚,项芮难得睡得踏实,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该搬家了。 一周后,师姐回来,比赛只拿了二等奖,输给一个气焰嚣张的后辈,她心有不甘,十分沮丧,后又听说发生在项芮身上的事,懊悔地直拍脑袋,说这次去参赛是得不偿失,要是项芮出了事她怎么向她父母交代。于是三个姑娘一合计,白天在这上课还行,晚上却是不敢住了,这家一定得搬。 救助中心的活动结束后,迟卉白天的工作也就没那么忙了,于是找房子的事情她就多操了些心,她在明城朋友多,倒也不负众望,只花了几天时间就找到了一个好去处。离画室十五分钟路程的某个小区,一套三居室,户主因为要移居国外于是打算将房屋出租,那家人并不缺钱,家具家电都留下了,房租也要的不高,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房源。 项芮和师姐见了那房子,对迟卉又增添了几分刮目相看,她还真不像看上去那样咋呼,许多时候也挺靠谱。她们丝毫未犹豫就把合同签了,年轻人不讲究什么黄道吉日,画室休息一天,收拾好东西就搬了过来。 搬家这天人不少,项芮的大学同学江小朵也来了。她毕业后进了一家公司做项目经理,专门给大企业做些外包业务,虽不轻松,工资还可以。因为出差外驻的时候比较多,她总抱怨自己忙的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谁想到这次出去三个月居然带回了一个男朋友。这天她带着男友来,一是想多个搬家的“劳动力”,另一方面也想让姐妹们看看这男人靠不靠谱。 三个女孩的东西不少,请了搬家公司,倒也并不真的需要苦力。小朵的男友个不高,瘦瘦的样子,并无太多话,干起活来却很实在,跟着工人们一趟又一趟地跑,倒是比搬家公司的人还要卖力。 中间休息的空档,一个工人大哥给他递了支烟,调侃道:“小兄弟,你这么卖力,我们可不会给你开工资哦。” 小朵男友没有接过那支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抽。 另一个工人跟着起哄道:“老张,不用我们给他开工资,他女朋友会给他开的。” 说完两个男人大笑起来,小朵的男友霎时红着脸逃开了。 小朵见男友累得满头大汗,又有些心疼了,于是告诉他不用搬了,男人只是傻笑着看她,说不累,小朵骂他傻,他也只是笑,两人腻歪的样子看得其他人也笑意盈盈。简佳摇头,只敢安排他去整理电视线,网线什么的,总算好钢用在刀刃上,男人将各种线路沿着墙角固定的十分利索,电视,网络很快都接通了,师姐抱着胳膊感叹半天,工科男果然很能带来安全感。 小朵和迟卉虽是初次见面,但两人一见如故,又说名字里分别有“朵”和“卉”,都和花有关,多妙的缘分,她们相谈甚欢,项芮替她们开心,但也生出一丝寂寞,于是趁着师姐和迟卉替小朵“考核”那脸红得要冒血的可怜男友时,借口下去给大家买雪糕和饮料,独自出了门。 小区绿化很好,项芮绕着走了一圈,觉得舒服又安全,忽就觉得多个朋友也是件好事,她不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可如果没有迟卉的那位朋友,她们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这么好的房子,想到这,项芮对那位提供房源的朋友也好奇了起来。 在小区里逛够了,她出门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些冰淇淋、饮料和小零食,担心冰淇淋化得快,她就走的急了些,到了某个路口时,忽然从左边窜出一辆车,说是“窜”却并不准确,那车子开得极慢,只因为项芮走得快,又在想事情,忽见车子来到眼前,倒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不好意思地立在路边等车子开过,白色的车,玻璃贴了膜,看不清里面坐了什么人,但车型很熟悉,画家的观察力和记忆力总是比常人要敏锐些,项芮忽就不自然地捋了捋额前的发,身子也站直了些,目送那车右转,没有停留,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驶去。项芮愣住,为刚刚情不自禁的小动作难堪了几秒,她缓缓向前迈了几步,终究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车牌号她当然记得,正是徐以恒那天开的那辆,此时,车已行至大门处,只见一只雪白的手臂从副驾驶的窗户伸出,轻轻抖了抖烟灰,白得刺眼,车尾转瞬消失在门口,项芮回头,继续往前走。 饭菜照旧是迟卉和简佳准备的,项芮闻着菜香回到家里的时候,塑料袋里的冰淇淋已经化了,再次坐实了她逃避做饭的“罪名”,项芮认错认罚,饭后承担了所有碗筷的清洗工作。新居里欢声笑语,就连先前不怎么说话的小朵男朋友,在喝了几口酒后也变成一个会讲笑话的有趣的人了,他们互相揭着彼此糗事,说项芮为了逃避做饭,故意在外面混到冰淇淋化成糖水才回来,是个又懒又不会撒谎的实诚人。项芮也喝得微醺,由他们去说去笑,自己全不生气,反跟着傻笑,乔迁之喜,有人喜是真的,有人的喜却靠强撑着。 徐以恒头天把车借给了高杰云,原本打算早起步行上班,却早早地接到高杰云的电话说来接他,他下楼的时候,高杰云已经在楼下等他,他坐在车里,脸上困意未消,一只手搭在窗子上,另一只手轻轻敲着方向盘,哈欠一个接一个,眼里全是血丝。 “昨晚上哪儿鬼混去了?”徐以恒拉了车门刚想坐进去,一股浓烈的烟酒味就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刚拉上手的安全带又松了,问,“酒醒了没?” 高杰云咧嘴一笑,将还热乎着的早餐递上他的手,答:“我没喝,你就放心坐着吧。” 徐以恒系了安全带,看到右手窗边的一小团烟灰,就知道这好兄弟又上赶着去给女朋友当司机去了。 高杰云的女朋友是个护士,在一家私人医院上班,和这个年纪所有的漂亮姑娘一样,爱玩,有活力,懂得何时撒娇,也懂得适当生气,小小年纪,却是个收放自如,能将男人治得服服帖帖的人物,而高杰云就是那个心甘情愿被她治的男人。 自从认识了这个女孩,无论是鲜花,礼物,还是陪伴,高杰云总是有求必应,徐以恒作为好兄弟,有时候就不得不做出些牺牲,例如替他值班,或者把车借给他接送女朋友这样的事。 徐以恒见过那女孩几次,确实是个让人看一眼就能记很久的美女,可性子上就不那么好相与了,一双桃花眼娇中带嗔,喜怒无常的样,喜欢抽烟喝酒,脑中充满稀奇古怪的想法,是个需要人陪着她疯闹的脾气。徐以恒曾问过高杰云为什么会喜欢她,他笑他不懂,只说拥有自由和奔放灵魂的女孩有致命吸引力。徐以恒见他一副着迷的样子,没再多说,只盼这兄弟未来不要摔得太惨。 昨天是那女孩生日,正逢周日,他就来借了车子带着女朋友玩去了,自然又是和女孩的那群狐朋狗友吃吃喝喝玩闹一场,高杰云有分寸,这点徐以恒放心,只是看他一脸疲惫就知道昨晚肯定没少服侍人。 “又玩通宵了?”徐以恒问。 “差不多吧,送完最后一个正好六点半,买好早餐就过来等你了。” 徐以恒看了他那没出息的样,将吃完的塑料袋往他脑袋上一扔,男孩子打闹时最自然的模样。 “脏死了!”高杰云骂道。 “比你那油头干净点。”徐以恒说,就着手中的餐巾纸将窗边的烟灰也擦了擦。 “待会进去我就去洗漱换衣服,行了吧。” 徐以恒看他一眼,笑着摇摇头没说话,他靠在椅背上,也有些精神不佳的样子。昨天他一直待在家,小区里也来回走了几趟,他以为他能等来一个邀请,但显然那人确实不靠谱,他又不能自己上门,于是懊恼了一夜。 到了局里,高杰云又再次谢过,说洗了车,油加满就还他,然而等徐以恒再次见到自己车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高杰云的小女友因为生日当天喝多了胃出血,住了一周的院,高杰云每日开车看望,送东西,单位医院两边跑,徐以恒的车为此立下了汗马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