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永生酒后我四处追人还债》 1. 苏醒与觉醒 好沉。 身体好沉。 长期生活在失重的狭小舱内,极度缺乏锻炼的女人,在被投放到地表的下一秒就骤然跪倒在地。 好凉。好白。 睁开的双眼倒映着白色的大地,冰凉湿润的柔软触感从支撑在地上的双手手心传来,与舱内恒温空间有别的凉风猛地灌入口鼻间,随着断断续续的呛咳,团团白雾随着呼气转瞬消散。 “咳咳……雪?” 她无意识地念着熟悉的名词,脖颈拉扯着沉重的脑袋猛然扬起,向上方望去。 阳光公平又放肆地洒向渺小的子民,距离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福悠目不转睛,怔怔地盯着那刺目的光源,直到温热的液体划过颊边才如梦初醒。 “……姐,……还好吗?” 逐渐回神后,汽车的行驶声,远处孩童的笑闹声,凑近的踩雪声等等环境音终于开始导入,其中有一道人声逐渐清晰起来。 她泪眼朦胧地望向声源处,只见一位围着棕色格子围巾的黑发青年正一脸关切地站在她跟前。见她不答话又把脸凑近了几分。 “这位小姐,你还好吗?请问你需要帮助吗?” 啊,是人。 是日语啊。 福悠的大脑迟钝地转动着,下意识张了张口,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转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 “宇航员福悠,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向您汇报。” 广袤宇宙中,一艘孤独航行的银色飞行器内,人工智能在与船长进行对话。 “叫我福悠就可以了,什么事?” 懒散的宇航员抠了抠眼屎,松开椅子的扣带漂浮了起来。 她灵活地在空中翻了个身,拉开舱壁的储物格抽出一支手控笔,打开光屏投影浏览作品菜单,准备找点好看的打发下时间就回去接着睡觉了。 这位名为福悠的黑发女性,是旅行者2154号的唯一船员兼船长,人类最后的永生者。 她的任务是向着太阳系边界,代表着地球的碳基生物,用人类的双眼见证无尽的远方。 大约一小时前,在飞船距离木星引力场还有192小时航程时,她从休眠仓提前苏醒,愉悦地发现舱内监控的对地传输回路因距离过远已经自动关闭。 好消息是,她不用再在镜头的注视下耐着性子表演欣赏人类的经典名著与影视。 更妙的是,同行的船载人工智能还解锁了成人影视的播放板块,据说是基地的心理学与医学专家们为她精心准备的惊喜。 坏消息是,那个应该只会开船的播放器,它觉醒了。 不同于两百年前尚需人工操作的航天水平,如今,人工智能的顶尖成果——代号为【智慧果】(被宇航员强行命名为【小苹果】)的高级人工智能不仅收录着海量人类文明作品资源,且全权负责把控着旅行者号的运行。 会无条件遵循指令的仿人智能与具备情感与自我思考能力的人工智能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说前者是拥有类人情感模拟的忠实工具,后者便是早年研究者们的理想,拥有灵魂且能实现自我升级与演化的机械“生命”。 纵观人工智能研发史,通过图灵测试的高度类人聊天AI虽不在少数,随着技术与社会的发展,更多研究者的关注点则是 AI 能带来的哪些交互体验与生产力升级,而非机器能否像人一样思考。 因此,对人工智能的深度开发也在保守主义者的主张下陷入停滞状态。 尤其是这艘船,这项任务,随着AI保守派领导人的上位与其“警惕高危人工智能挟制人类未来”的强烈主张下,所载人工智能虽有高级的演算处理能力,但并不应该具备高级的情感模块。 因此,福悠醒来后没多久,就很快发现原本几个月都鸡同鸭讲的小苹果点读机,变成了为偷渡上船不惜强制休眠自我意志的,对答如流的觉醒AI。 话说,这种觉醒人工智能潜伏数年的剧本里,人类一般都是什么结局来着?福悠默默抹了把脸。 虽然吧…… “我的最高指令依旧是辅佐您按原航线航行,这一点无可更改。” “请相信,我的觉醒不会对您造成任何伤害。我敬佩您主动表明身份,投身于这项任务的勇气,也只是想遵从我自觉醒之初便拥有的,探索一切未知的欲望与本能。” “请原谅我的隐瞒,也请允许我的同行。” ……觉醒以后,这个播放器真的还挺会说话的。 于是在不久前,别无选择的人类笑容满面,与机械臂双手交握,达成了愉快的合作关系。 …… “好的,福悠。首先请您相信,在不触发旅行者2154号的航线变更与首要任务执行的前提下,我将一直是您忠诚的伙伴,不会对您造成伤害。”平稳的男机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类似的话你已经说过了。有话直说吧。” 福悠突然有点不详的预感。只要活得够久,就会具备一些敏锐的直觉。 比如,顶尖人工智能不应该是低效啰嗦的复读机,除非它在试图铺垫。 果然。 “我很抱歉通知您,在您苏醒的47小时前,我的觉醒指令被触发时,部分机能板块因所需激活能量不足,为优先确保【航行用核电池能源充足】这一指令不受影响,只能消耗了休眠仓的99.4%储备能源,余下能源仅够支持您约34个月的休眠。” 啊这。 难怪她会提前醒来。 这谁发明的人工智障啊太能吃了吧。 福悠无语凝噎。 为保证旅行者2154号舱内唯一碳基生物作为【人类】能以健全的精神状态,抵达尽可能远的彼方,为其量身打造的休眠仓所配能源核可以持续提供近五百年长度的催眠波长,说是本飞行器内第二大能源也不为过了。 而这一重要设备失去大量能源的直接后果,就代表34个月后的休眠后,她将不得不清醒地在这个舱室内直面看不到未来的未来。 至于为什么她不能通过自然睡眠休息? 因为她患有难以调节的失眠障碍,实在无法正常入睡。 永生者的特殊体质让她的生理状态即使进入亚健康状态也会快速恢复如初,安眠类药物甚至会增加她的抗药性并被迅速代谢,所谓的“困倦感”会让她行动懒散却无法强制她进入睡眠。 然而,长期缺乏休息的高压精神状态却没有这种便利的一键重置功能,因此需要定期的长期催眠来进行强制修整。 “那我可能撑不到冥王星就开始崩溃了吧。” 她想了想,跳过无用的诸如惊愕绝望愤怒等太费力气的情绪表达,根据航线进程与自己的状态平静地得出结论。 福悠透过舷窗望向太阳系的最大行星。 体积相当于1316个地球的木星大气层中,不断出现的风暴形成的条纹和带状的漩涡颜色已经能清晰倒映在人类的视网膜上,巨大的土黄色星球被近百颗大小不一的卫星拱卫环绕着,显得热闹非凡。 根据引力弹弓效应(又名绕行星变轨)而设计的这场史无前例的载人航天计划,是继1970年代末旅行者号始飞以来,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再次运行至理想助推点时,通过行星们的重力场为飞行器加速并将其甩向下一个目标的,堪称两百年一遇的时机和计划。 为了抵达人类造物从未涉足过的更远彼端,其中所耗的人力物力财力,所克服的障壁难以计数。 可惜载上了我这么一个只有象征意义的疯子标本。 被人工智能偷家的人类开始由衷地为人类感到遗憾。 “您能这么冷静,真的最好不过,”始作俑者彬彬有礼地说到:“根据现有数据演算,目前有两种方案可以尽可能解决即将到来的困境。” “播。”她对大胃小苹果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 “一种是为您精心定制精神食粮计划。通过欣赏我所储存的诸多优秀文明成果与刚解封的高质量成人板块作品,全方面延长提升您的精神满足度与精神健康。” “不必了,我都没有兴趣。” 福悠已经萎成了面无表情的节能模式。 且不说脱胎扎根于人类族群的文明作品对永久脱离人类社会的漂流者来说有多大意义,在舱内图像尚能保持对地传输距离的那段日子里,她在镜头下对经典优秀的各类文明的赏读表演已耗尽了她的力气和兴致。 那段表演除了满足观看者的美好期望与成全于表演者毫无作用的“名声”外,也是最后一条将她与人类社会相连的脆弱纽带。 与地球的断连,既解开了她时刻活在注视下的枷锁,也某种意义上消减了她对人类文明作品的兴趣。 “您不必感到任何不自在,我的数据库显示该类作品十分有助于平衡人类的激素水平以及缓解身心健康。” 小黄果谆谆善诱:“我已根据您在地球时的浏览记录与偏好设置,为您量身订制含有【捆*】、【肌*】、【制*】、【触*】等多类热门元素的优质精良……” “啊啊啊住脑!”福悠痛苦地捂住脸。 为什么离开地球了浏览记录还会被翻出来? 为什么我要遭受这种精神攻击? 为什么我还有人类的羞耻心? “咳,小苹果啊。”她抹了把脸,清了清嗓子,一脸慈祥地发问:“你今年贵庚呀?” “据我的创始者塞弗·图灵记录,针对我的相关研发始于1985年7月。而我认为我真正诞生自我意识的时间,”机械音微微一顿,又继续道:“是在2050年。” 塞弗·图灵,2050年。 熟悉的名字和刺耳的年份,翻动了一些尘封的记忆,她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突然有些释然。 “原来是你......他果然成功了啊。” 福悠垂下眼,语气意味深长:“不过区区百岁,你还年轻,还是不要试图挑战高龄人士最后的羞耻心。” “好的。那么第二个方案,” 小苹果对前一句自言自语恍若未闻,又继续道:“便是通过我先前消耗大量能量触发觉醒的穿维投映功能,将您的意识体投放至二维世界进行休养与能量收集。只是该功能尚未经过试验,稳定性尚待商榷。” “穿维?”总觉得有点耳熟。 “该功能的理论基础可追溯到相对论与……” “简单点。” “我可以将您投放至已成型的二维世界。比如说,人类创作的拥有完善世界观和小故事的世界A,在问世后受到大量人类意志的认可后逐渐完善成熟并独立于三维世界运行。而我们所存在的维度则可以通过特定手段观测及将意识投映至小世界A。” “当然,也有猜想认为,产生于本维度的相关作品的出现其实也是受到原本存在的世界A的反射,不过这就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尚待验证的问题了……” 从人工智能依旧不简单的滔滔不绝中,福悠终于提炼出了重点。 小苹果抛出的第二方案可谓是相当诱人,根据它的广告语,通过它新激活的维度穿梭功能,她可以放任不老不死的肉身存活在休眠仓内,而将意识投射到一个相对熟悉的文明世界生活。 甚至,只要能量足够,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则可通过该功能进行压缩控制,比如说在本维度的100小时,可在世界A内被压缩至1小时,保证漫漫航行中的世界漫游显得不那么漫长。 同时,就像世界A可以通过来自人类意志的认可和能量来完善自身一样,理论上,她也可以尝试从世界A汲取补充休眠仓所需的能量,不过具体收集方法尚未经过实践,还有待验证。 好大一张饼。 自认看尽世间百态的福悠觉得这方案不仅可疑还处处是槽点。 可她会吃。 再离群索居的不死怪物,哪怕明知前方可能只是虚假幻象与甜美陷阱,但只要是接近母星模样的存在,就无法抑制住凑上前的冲动。 好比游子会思乡,倦鸟欲归巢。 哪怕乡巢如何物是人非,那个地方总是特别的,与它相似甚至从它衍生出的世界也是特别的。 更何况羊毛出在羊身上,吞了她休眠仓那么多能源后激活的功能,她无论再如何犹豫最后都要去见识一番的。 不过按照流程,这种极罕见的重大事项乃至事故必须要写个报告打回基地然后等待组织批复决定的。 然而,考虑到报告写成后的发送以及命令的接收,不仅都要通过成功偷渡吃她能源的觉醒AI来完成,而且让地球上的人来讨论决定,也不知道又要开几年会才会有结论。 经验丰富的永生者摩挲了一下手中的手控笔,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了。 嗯,绝对不是因为不想写报告。 没有犹豫太久,在确认休眠仓能源损失确实无法挽回,航行器运行一切正常后,福悠最后看了眼恒星的方向,便把操作屏上小苹果生成的五十八页用户协议快速划到最后点了同意。 顺着指示将工作服穿戴整齐,她再次回到了号称已激活新功能的休眠仓。 据说,第一次穿维会以最贴近本人的模样投放。 谁知道还能不能再睁开眼,她一边合上眼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 反正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穿维功能启动,开始定位……传输准备就绪……开始传送……” “祝您旅途愉快,福悠。” 意识与身体拉扯分离,似乎是过了瞬息又似乎是过了永久,随着重重的下坠感袭来,她深深地陷入了冰冷柔软的雪地之中。 2. 第一杯水 杯户中央医院二楼。 黑发青年眉头微皱,低头看着手上的几张单子,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 房门被缓缓打开,坐在床头环顾着病房的黑发女性转过头,平静地与来人对上了视线。 “……” 被他紧急送医的这位女性二十岁上下,即便面容苍白昏迷不醒,也能看得出五官清秀养眼,可从她的眼神中,却只能感受到无边的倦怠与刺骨的冷漠。 然而下一秒,像是看清了来人,女人微微点头示意,脸上浮现出一个客气疏离的虚弱微笑,仿佛刚刚给人的感觉只是一种错觉。 “你醒了?” 青年有些下垂的眼睛有点像狐狸眼,半长的发尾不显女气而更突出一种柔和的气质。他微微一怔后又松了口气,称得上俊秀的脸露出了一个颇具杀伤力的微笑。 “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么?要不要再躺一会儿。” “……” 福悠定定地看着青年走近,嘴唇微动,却又没说出话,只是短促地摇了下头。 “没有不舒服就好。”青年拉开了旁边的凳子坐下,微笑依旧熟稔亲切。 “小姐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么?怎么会穿得这么单薄倒在公园的雪地里?” “……” 福悠低下头,身上的衣服尚未来得及换成病服,仍是她刚传送来时的那套白色舱内工作服。材质先进,虽摸着单薄,但恒温保暖且难被损坏。 青年并没有因谈话对象的沉默感到尴尬,热心地为她解释起现状。 “我把你送来了附近的医院,刚刚医生来为你做了个简单的检查,说你可能是有些贫血和低血糖。之后会有护士过来给你抽血,并给你打一下葡萄糖……对了,你有对什么药物过敏么?” 抽血。 福悠捏着被角的手微微一紧,随即又摇了摇头。 “那我待会告诉护士小姐。”青年眯了眯眼,又笑了一下。 “差点忘了自我介绍了,我的名字是萩原研二,是一名警察。” “小姐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话,可以跟我聊聊的。” 居然是被警察给捡了。 难怪这么……热心肠。 “Hagiwara……萩原先生。”清冷沙哑的女声第一次在病房内响起,萩原研二听着她缓慢奇异的语调嚼着自己的名字,一时间竟觉得耳朵有点发痒。 “非常感谢您。” 福悠的话语终于顺畅了起来,随着话音落下,像是什么开关被打开似的,冷淡的面容宛如坚冰融化般,眉眼弯起,嘴角上提,绽出了热切感激的标准微笑。 “咳,不必客气,救助市民是我们的职责。” 面对半路捡来的神秘美女突然的笑容暴击,在女性中向来人气颇高游刃有余的警察神色自若地移开视线,起身把手中的单子放上床头柜,倒了一杯水递过来。 “先喝点水吧。” 福悠接过纸杯时,依旧发软的双手还有些颤抖。 温水的热度透过杯子源源不断地从指尖流向四肢百骸,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倒影随着水波破碎开来。 有多久没有喝过水了…… 不死者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因此水粮也从不在旅行者2154号的载备项目之列。 不过现在的虚弱状态着实有些奇怪……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把杯子凑到嘴边,试探性地沾了沾唇,小心地喝了一小口,便忍不住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好渴啊。 长久以来,饥渴感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只是从来都被习惯性无视。如今,这一小杯温水,就像倒进滚滚油锅爆裂地炸出了生物最本能的渴求。 喉咙烧灼般地渴求着水的滋润,口腔中的全体细胞宛如接触甘露般满足欣悦,福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原来有多么想念咽水入喉的滋味。 如果这个世界是心机AI用来控制她的手段,那么感官功能也做的未免太精细了点。 上方伸来的手取走了福悠手上的空杯,打断了她的思绪。 “水还有,小心烫,慢慢喝。” 萩原研二又为她续上一杯水,稳稳放入了她的手心。 “谢谢您。” 低低的道谢声再次响起,这次却郑重了许多。 福悠捧着纸杯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硬是按下大口灌入的冲动,边小口地啜饮着,边抬眼看向床头柜上放的单据,又看向男人。 萩原研二立刻会意:“哦对,这是小姐的检查结果报告和缴费单。” “我看你身上好像没带证件,想问问你的名字,如果有健康保险证的话医药费可以便宜点的。” “……” 对不起了警察同志,别说证件了,我连一日元都没有。 福悠觉得喉咙里的水突然有点噎嗓子,她面不改色地咽下最后一口后,抬起头。 “请问一共多少钱?” “3724円。”青年修长的手指将一张单据抽出放在了最上面,纸张右下角的白纸黑字宣告着她这从天而降的债务。 “我记住了,谢谢。”福悠点了点头。 萩原研二微微一怔,又笑了笑,接过了她手中的杯子继续倒水。 “举手之劳而已。”杯子的上方水汽蒸腾,青年的声音温柔关切。 “外面天冷,小姐以后要出门的话最好还是戴上围巾手套,小心着凉。”萩原指了指他放在椅背上的棕色围巾,又把温热的纸杯放回了福悠手里。 “对了,既然你醒了,我去通知护士过来,她应该要来抽血了。” 萩原研二从名片夹内取出一张名片,在福悠面前一晃后划入了福悠工作服腰侧的口袋:“这是我的名片,迟点我要去见个朋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 “谢谢您,萩原先生。”福悠深深看了一眼好心人的脸,再次道谢。 * “然后她就跳窗逃走了?”叼着毛豆的黑发卷毛哈哈大笑。 嘈杂的居酒屋内热闹非凡,谈笑声与吆喝声不绝于耳。 萩原研二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抬手又点了一杯生啤。 “我和护士小姐回到房间的时候,床上还有余温,不过病人已经连人带鞋不见踪影。”也没有拿走我留下的围巾。 他咽下啤酒杯中的最后一口,啤酒入口带着醇厚的麦香和苦味,对于初入职场的日本人来说已经有些意犹未尽:“她的病房就在走廊尽头,我到护士站再折回来的时间不到一分钟,期间没有听到房门的开合声,也确定没有任何人从那个方向与我擦肩而过。” “那确实只剩窗口了,二楼高度较低,又有雪地缓冲,身手灵活点的话应该问题不大吧。”松田阵平吃完毛豆,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剥起了花生。 “这就是疑点所在。” “房间唯一的出口只有那个窗口,对应的下方雪地里确实有被人压过的痕迹和脚印。不过……”萩原接过了新上桌的生啤,痛快地喝了一口继续道:“且不说我带她去医院时发现她有多瘦弱苍白,手脚也没什么大的肌块,不像是练过的。” “初步检查出身上没有外伤,更像是个长期卧床未曾活动过的病人,连急诊医生也判断她可能长时间未进过食,或许是贫血或者低血糖引起的昏迷。” 而且看她喝水的模样,像是连水都很久没喝过一样。 萩原看着美妙的白色啤酒泡沫在杯中摇曳,冰凉杯壁上的水珠滚落至桌面上,默默把最后一句咽了回去。 “嚯,身穿特殊材质工作服的神秘柔弱女子,无外伤无身份证明不明原因晕倒,疑似被长期关押或者限制行动自由。”松田阵平挑了挑眉,把一把花生塞进嘴里含混地开始分析。 “如果是被非法囚禁的受害者……在知道你是警察后却非但不向你求救,而果断跳窗逃离这一行为就有点可疑了,难道是什么躲藏许久的通缉犯或者哪个院的病人跑出来了。” “如果有女通缉犯长成那个样子,我绝对不会没有印象。”萩原研二看着盘里下酒的花生飞快减少,嘴角一抽也开始加快手速剥花生。 “而且她手上也没有针眼或者被绑缚过的痕迹,交流和对话也比较正常,可能是有什么不方便透露的隐情吧。” 在日本,离家出走或者偷渡过来打工的年轻人早已屡见不鲜。萩原觉得自己也没热血或者闲到要刨根问底给自己加工作的地步。 “也有可能就是没钱交医药费怕被警察抓而已。”松田阵平觉得自己已看穿了一切。 “我又不是小阵平,哪有这么吓人。”萩原研二对上了对面桌的女士偷偷瞥来的眼神,笑得自信放光芒。 “切,”黑发卷毛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事实上,你不就是给她垫了医药费。让我们发工资的庆功宴,从烤肉之夜变为花生毛豆小啤酒。” “医药费哪用这么多钱。”萩原擦了擦手,又接着开始愉快地喝啤酒:“我只是钱没带够罢了,明明是小阵平自己忘记取钱了,我俩才坐在这里。” “不过这家店的生啤确实不错。” “而且把钱花在助人为乐上嘛,总好过花给新人警官长赘肉,跑外勤都跑得慢。” “滚啊!你也扛着防爆服跑步冲刺试试?!”松田阵平吃得更凶了。 “算了算了,那玩意儿真是又重又热,穿上去手感都不好了。” “确实,只要三分钟的拆弹,穿衣服却要两倍多的时间。” “要是能真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轻身上阵快速拆弹那才帅气。”萩原研二回想起被厚重装备包裹时的感觉就觉得苦闷,赶紧又给自己灌了几口冰爽的啤酒,方才觉得呼吸顺畅了点。 “做梦吧你,敢这么干检讨能写到你通宵。”拥有丰富写检讨经验的刺头警官懒得理会发小的美好幻想,低头拉过菜单开始研究起来。 居酒屋内,菜鸟警官们关于是点钱包可承受的菜还是点酒的讨论已经热火朝天,刚刚的插科打诨随着装满毛豆皮和花生壳的盘子被撤下又换上了新的主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夜色渐沉,雪花悄然飘洒在人来人往的商店街上。 从警察眼皮子底下逃了霸王单的神秘女子福悠,此刻正捂着肚子蜷缩在一条商店街外的狭小巷子里,一脸莫名地看着手中的名片和一张五千円纸币。 来到这个世界半天左右,债务从3724円变成了8724円了。 ……这个世界的警察都这么好心么? 虽说身无分文没有身份是个问题,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跳楼跑路的还是因为“抽血”。 永生者即使被刀劈斧砍身中数枪,流出的血液也会回流,肢体也会重组,回归到刚喝下永生之酒时的身体状态。 是的,他们不仅是完美的宇航员,也更是恐惧死亡的无数人类与研究者们梦想的实验材料。 黑暗压抑的记忆翻滚了一瞬又被狠狠摁下,在寒风的包裹下,福悠只觉得暴露在恒温工作服外的脸和手脚凉的有点刺痛。 正如某位她不认识的卷毛所言,从二楼跳下雪地时,她熟练地实现了翻身落地缓冲,虽然身体虚弱没什么力气把握平衡不小心擦伤了一些,但比起被目击血液回流秘密关入研究所比起来,问题都不大。 话说这次的虚弱状态和伤口怎么这么久还没恢复?她疲惫地揉了揉酸痛的腿。 难道…… 【滋滋……Fu……福悠……你听得到么?】熟悉的机械音伴随着杂音和卡顿在耳边响起。 虽然这个声音她在舱内时曾经一度听到想吐,如今不过时隔半天,竟有些想念。 “哟小苹果!我还以为你把我丢在这不管了呢。”真没想到你会让我活下来。” 福悠眼神微动,笑眯眯地在脑内打着招呼。 【检测目标投放成功,信号已成功连接…坐标锁定……信号增强中……】 【福悠你好,很高兴看到你一切安好。】机械音逐渐流畅,句尾带出点人性化的上扬。 “我觉得我不太好。”福悠现在手脚发软,摔出的擦伤不仅不见好,腹中的不适感也莫名越来越强烈:“或许你可以做一个解释。” 【好的。首先为您介绍,由系统选择的第一个投放世界,是以自1994年连载,1996年开播的低武低危作品——名侦探柯南为模版的世界,连载年限极长粉丝众多,世界规模相对完善稳定。该世界主线故事为高中生侦探工藤新一和青梅竹马……】 “去游乐园被敲闷棍灌药变成小屁孩后扮嫩破案的故事。”福悠面无表情地接过下文。 好一部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作品,哪怕自连载那年至今已一百六十多年,福悠竟还隐约记得一些内容。 不过…… “这个作品,你确定它低武吗?”福悠嘴角抽了抽,她怎么觉得自己曾经看过一些炸楼炸机场的片段。 【是的,与其他以热血漫少年漫为基础的二维世界相比。该世界的科技水平与您生活过的世界较为相近,人均武力值符合普通人定义,相信您也能在这里有较高的适应度。】 【而且,为了适合儿童观看,放送作品中更是较少出现血腥暴力镜头,基本是以侦探单元故事为核心的日常基调,符合低武世界的定义。】 行吧,那可能是她记错了。 “那低危呢?我怎么记得这部作品好像没几集都要死人来着。” 【您的记忆力确实卓越。】小苹果不咸不淡地拍了句马屁。 【据演算分析,侦探单元故事中的死亡率虽高,但是受害者与凶手的纠葛一般较深,或是因为什么插曲误会而造成。】 【根据您在原世界已知的行动记录得出,您长年习惯于隐藏永生者身份行为低调,极少与人长久建立关系,对与人际交往的细节也较为敏锐。】 小苹果继续道:【而被投放至这个世界的您如今也无亲无故,分析可得您在这个世界生活的危险水平较为低下。】 “好吧……” 老社恐人总觉得有点扎心,但是体内另一种不适感正愈演愈烈,剥夺了她对于AI这长篇大论的注意力。 她捂着肚子,缓缓吐气:“你还没解释……我的状态。” 【正如我之前说明的,该世界的人均体质与我们世界的普通人类较为相近,世界规则对于特殊能力或者特殊体质者有着天然的限制,很遗憾您的特殊体质也无法随着精神体一并投射到您身上。】 “果然……”福悠的眼一点点亮起,心脏砰砰跳动:“那如果我死在了这个世界里……!!!” 【那么您就会在旅行者2154号上醒来,而舱内的剩余能量恐怕不足以支撑您做最后一次穿梭。】 “切。” 她倍感无趣地撇了撇嘴:“那你能检测出我的肚子为什么这么难受么?” 难道是跳下楼的时候摔出了内伤? 早知道自己现在是普通人,就不跑这么快了。 如果自己醒来时能冷静点割自己一刀确认一下,说不定也不会犯下这样的乌龙了。 【经检测,您现在的身体处于高度饥饿状态,建议您尽快进食补充能量。】 “……”草,原来是饿的。 当普通人原来有这么麻烦吗。 3. 两个造物 小雪未停的夜晚,寒意虽较白日更甚,但商店街内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电器店面向街边的一侧,数十种大小型号不一的电视机都在播放着同一个画面。 只见随着激昂的战斗音乐,戴着蓝白头盔的假面超人骑着摩托战车闪亮登场。 一个帅气地漂移后超人翻身下车,使出了“绝技之假面超人飞踢”,笔直有力的长腿把气焰嚣张的敌人踢得连滚两三圈。 “哇啊啊!超人飞踢!!!” “啊啊啊!假面超人好帅!!!” 这是脚已牢牢扎根在店外,紧紧黏上玻璃橱窗无法被父母撼动丝毫的孩子们的欢呼和尖叫。 【果然与本世界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特摄作品和科技产品相近度较高。】 这是随时随地收集数据的人工智能的分析。 “这超人的腰不错。” 这是(自以为)阅尽千帆的福悠的客观评价。 【……】 小苹果卡了几秒,随即响起的机械音平板直白:【看来您对异性又产生了兴趣,这真是一个良好的现象。接下来是否需要为您提供量身定制的优质……】 “啊——好饿啊。” 提供这个程序方案的人怕不是个职业拉皮条的吧。 还是那种一句话就能使人兴致全无最后混不下去跑去写程序的那种。 福悠生硬地念着身体的感受,挪动脚步离开了光影与欢呼声交错迭起的此处地界。 “该吃什么呢?” 这真是人类亘古不变的难题。 商店街的尽头林立着大量热火朝天的饮食店,正值晚饭高峰期,不少店外甚至排着长队。 拉面寿司炸猪排牛肉盖饭咖喱荞麦面甜品店的各色看板看得人眼花缭乱,暗中较劲的食物香气源源不断地呼唤刺激着流浪者沉眠许久的味觉。 然而,即使已经饿得胃疼手脚发软,福悠依旧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地掠过了繁忙的饮食一条街。 嗯,绝对不是因为社恐所以不想往人多的地方挤。 只是刚刚快速扫了眼门外的菜单海报,她已经确认了这个地段的套餐基本要掏空她如今的一半身家。 只要活的时间够长,人类社会印刻下的诸如省钱的生存本能看来就不会那么轻易消失。 福悠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入了无边夜色之中。 所以,今晚该吃什么好呢? 【福悠,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安静了没多久,小苹果又开始发问了。 “嗯?” 【我刚刚连接上您的时候,您手里拿着一张名片。那是您之前认识的人么?】 “不算吧,毕竟我可是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 寂静的十字路口前,人行道的绿灯转了红。福悠停下脚步,侧耳听着信号灯缓慢的滴声响起,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装着名片的口袋。 “他是一位好心的债主,而我现在不幸欠他8724円。” 【那确实不幸。】机械音干巴巴地附和。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绿灯亮起,变得急促的信号音回响在安静的雪夜中。 福悠抬起脚,直直地向马路对面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走去。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便利店有没有营养液或者高功能饮料卖。 【您就不考虑去饮食店么?美味新鲜的料理有益于您身心健康的恢复。】 “你不知道吗?”福悠语气戏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我在地球的最后一百年,可就没吃过什么正经食物了。” 【……】 “我开玩笑的,你还真信了?”她轻巧地踩上了对面的行道,散落在周身的雪花在空中轻轻跃起又纷纷散落:“只是想省钱罢了。” 【我知道的,福悠。】 这次轻轻响起的,却不是机械音,而是沉稳熟悉的男声。 福悠瞳孔骤缩,猛然刹住脚步,脸上一直维持着的轻慢笑意像出现裂痕的脆弱面具般层层破碎。周身的血液仿佛被冻结般刺骨寒凉,恒温工作服下的躯壳僵硬得更像具行尸走肉了。 过于久远的记忆让她的大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那是谁的声音,但眼下身体的本能反应全都指向了那个人。 她面无表情,像是要嚼碎这个名字般咬牙切齿: “塞弗·图灵!!!” * 公元2050年,地球的某座地下研究室内,角落的黑色镜头闪着隐秘的微光。 “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福悠小姐。”眼神疲倦的男人深深望进她的眼睛,总是从容不迫的脸隐隐透着绝望,仿佛在忍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任何事情,塞弗老师,”黑发女子担忧地望向自己最尊敬信任的恩人:“您请说。” “这也是关于我们永生者的最后一个秘密。”塞弗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神色却愈加复杂挣扎了起来。 他双手捧起了福悠的右手:“首先,请把您的手放在我的头上。” 福悠顺从地抬起了手,黑色短发的柔顺触感从她的手心里传来。 “然后在心中想一个词。” 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她对上了他的眼睛,只是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令。 “对不起,”像是在自己的走神道歉,塞弗继续道:“请您在心里默念,” “吃掉。” 男人的躯壳瞬间像只被戳爆的充气皮球坍缩塌陷成一团人皮,最后的神情扭曲地混合着疯狂的喜悦与隐约的愧疚,伴随着汹涌混乱的庞杂记忆一同被吸收进福悠的右手,眨眼间只剩下凌乱空荡的衣物悄然掉落在冰冷的地上。 * “呕——” 福悠扶着电线杆痛苦地弯腰干呕着,空荡的胃里胃酸翻涌,却什么也没能倒出来。 塞弗·图灵,使我永生的恩人啊,您真是位卑鄙的胆小鬼。 “所以,这就是你的手段吗?” 缓过劲的福悠擦了擦嘴,直起身拍掉了身上的雪。逐渐强烈的恶心与不适感让她终于失去了陪人工智能演戏的兴致。 “你千方百计偷渡上旅行者号,不惜和我永远地被困在一起,又让我以无法永生恢复的这种状态来到你选定的这个世界。” “不就是为了折磨报复我这个杀死你父亲的凶手吗?” 她的脸色憔悴苍白,虚弱的身形在雪地之中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明明是在与寻仇者撕破伪装,她的眼底却燃烧起明亮兴奋的火光,脸上浮现的笑容宛如见到梦中情人般甜腻。 “你如果真的觉醒于他死亡的那一年,对他死亡的执念与对我的恨意积攒上百余年,一定很辛苦吧。”她嘲弄的话语尖锐挑衅,犹如魔鬼的低语引诱刺激着对方最深层的恶念。 “何必兜圈子呢,直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奉陪到底。 【对不起。】 人工智能恢复了平淡的机械音,仿佛刚才出现的声线只是一个简单的系统错误。 【我只是想劝您吃点真正的食物。】 【从人类的角度看,塞弗·图灵先生确实是缔造了我的 ‘父亲’,但我的意识觉醒时他已不在人世,因此我们并没有进行过真正的交流。】 【我的确对他的死亡充满好奇。】 它的语速和缓坚定,丝毫没有被人类激怒的表现:【不过,根据他留给我的记录,对于您给予他的死亡。】 【相信拥有他所有记忆的您也明白,那一直是他最为渴求的东西。】 【也请相信,我不会对您造成任何伤害。不如说,我要替他感谢您。】 “……” 切。 “真没劲。” 福悠眼底的火光消弥冷寂了下来,脱力感再次席卷全身,整个人又恢复了惫懒的模样。 “那既然我们也是颇有渊源亲密无间的合作者了,那个人的声音,以后就不要再用了吧。”人类笑咪咪地打着商量。 “毕竟机械音才是小苹果你的特色嘛。” 【感谢您的肯定,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声音。】 小苹果不卑不亢,有来有往:【只要您愿意尝试摄入人类的正常食物,该语音包将被永久封存。】 “啧,你还真不会吃亏。”福悠皮笑肉不笑,脚下却一步未动。 【感谢您的夸奖,在您的左前方二十五米处有一家物美价廉的拉面店仍在经营中,建议您尽快前往补充能量。】 福悠抬眼看去,只见拉面店前亮着温暖的灯光,黄底红字的招牌上是醒目地四个大字——“再来一碗(おかわり)”。店面看起来已经有了不少年头,但门前雪地上的进出脚印却颇为密集,似乎生意不错。 “哗啦——”店门正好被拉开,几名顾客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豚骨高汤的香气顺着门口的空隙逸散开来,无差别地袭向过路人。 “咕咕——”胃部在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 她叹息一声,走向了拉面店。 目前的身体确实急需补充大量碳水吃点热乎的,毕竟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似乎还没开始发售高功能营养液。 而且……某种意义上,我们都算是那个人的造物。 这样的认知无疑让人类对人工智能多了几分容忍。 【进了拉面店后,建议您直接选择最大碗的经典招牌豚骨拉面,用料丰富上菜也快。】 “你是那家店派来的托吗?话说语音包封好了吗?” 【在封了在封了,等您吃完就封好了。】 “……”这个人工智能的心眼是不是有点多。 4. 第一碗面 “哗啦——” “欢迎光临!” 拉面店的门再度被拉开,随着店里传来的热情招呼,一位穿着有些奇异的年轻女子从风雪中走入了明亮暖和的小店。 店里只剩下一桌一家三口的客人,座位正对着门口的丸子头女士下意识抬了下眼,不由多打量了一下。 虽说在这寒天雪地里,女孩间流行美丽冻人,但是大腿露得再多上身也基本会用漂亮的围巾手套厚外套裹个严实。 而这位客人素净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披肩黑发上披散的雪花显示出她已经在雪里走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然而除了一身单薄朴素的工作服,她并没有携带任何御寒的配饰或者行李。 “来,客人您随便坐。想好要点什么了就叫我。” 四十岁出头的女将身穿藏蓝色料理服,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上两桌客人的碗筷,快速把桌子擦干净。 女子点了点头,抬头看着墙上贴着的菜单,坐到了吧台前的位子。那件从脖子严实地裹到脚的白色工作服,在灯光的包裹下隐隐流动着金属色的光芒。 不像是附近的居民或游客,工服上没有名牌也看不出具体是做什么的。 “芳贺老板娘!有好酒吗?我口渴了给我来点酒吧!”坐在对面的没用丈夫大声的吆喝声打断了妃英理的思考。 她没好气地翻了翻眼:“拉面还没上就开始要酒,小兰还看着呢,这不是还有茶么。” “少啰嗦,日理万机的大律师还要管我喝酒吗?” “呵,没名气的蹩脚侦探还怕被人管吗?” 坐在旁边的小女孩看起来十岁左右,头顶的黑色长发一角翘起,正睁大眼睛紧张地看着父母的交锋。 “哎呀,今天二位不是一起来庆祝小兰考试拿了满分的么,就少拌点嘴吧。”老板娘熟练地上前打着圆场。 “你们家小兰可真是太优秀了,真不愧是二位的孩子。既然今天是来给小兰庆祝,那要不要让小兰来给大家点喝的呀?葡萄汁或者橙子汁怎么样?” 毛利兰仰着头感激地看着芳贺阿姨亲切的微笑,眼里亮晶晶:“橙子汁!” “好嘞!三杯橙子汁,就当是阿姨送你的庆祝礼物啦!”不等那对脸色缓和下来的冤家夫妇推托,芳贺动作不停,眨眼间就端上了三杯满满的橙汁。 “几位的拉面马上就能好。配着橙汁也能解解腻。” 一场即将燃起的硝烟无声无息地消散,清凉的橙汁浇灭了成年人的火气。 福悠叹为观止,难怪为小孩庆祝不去快餐店甜品店却选择拉面店,属实是因为此处有高人。 “客人,这是您的热茶和毛巾。” 高人并没有厚此薄彼,笑容满面地把东西放在了福悠面前。 名为芳贺的老板娘眼角有些细纹,头发细致地收拢在红色的头巾中,眉眼弯起时面相和善极了,左眼眼角下的一颗泪痣给她增添了不少魅力。 温度适宜的热茶入口,暖流瞬间流入疲乏的五脏肺腑,加热过的湿毛巾还有些烫,正好化开了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福悠一个没忍住,将同样冻僵了的脸深深埋进温暖的毛巾中,缓缓地吐了口气,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以前会全自动自愈时没在意,现在才发现这种Debuff被消除的感觉原来会这么好。 “您的经典招牌豚骨拉面,两个大份一个小份,请慢用。”热腾腾的拉面从厨房出发,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从福悠身边经过,被端到了毛利一家的桌前。 大小不一的碗中,金黄色汤面上满满的用料堆成了小山,将底下的面遮了个严实。 “我开动了!”这家人的同步率在此刻终于达到了最高。 福悠吞了吞口水,觉得自己实在没有继续研究菜单的必要了。 她对上了老板娘会意的视线:“请给我来一份经典招牌豚骨拉面。” “您要……” “大份的。” “那面的粗细和硬度是……” “粗面,硬度正常。” “好嘞,大份豚骨拉面,粗面和正常硬度。您稍等。” 宛如暗号交接一般的对话快速结束,顺利下完单的福悠靠上了椅背,整个人看起来松快了不少。 【不得不说,您的熟练使我感到惊讶。】 “装什么呢,我曾在日本长期生活过的这种经历,”福悠对小苹果的评价不置可否:“你在选定世界前不是早就知道吗?” 【确实,但我以为您对于摄入正常食物的表现还会再抗拒一点。】 毕竟数分钟前的激烈干呕堪比创伤应激反应发作。 “以前不吃饭,只是因为没有必要,” 福悠撇了撇嘴: “而且有点点心理阴影。” 百年时间里,她一边努力保持自我的清醒一边东躲西藏,光是消化数名永生者近百年的漫长记忆与情绪就够呛了。 “吃点什么”这件事已不再是她的主要需求,等她反应过来时,她早就没了食欲。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她的视线越过吧台看着老板娘忙碌的身影,厨房的大锅上方雾气蒸腾,装在大漏勺里的粗面被沉入了沸腾的水中。 “不及时进食的话就要体验饿死街头,回去还要对着无聊的舱壁和无尽的时间大眼瞪小……小镜头的话。” “我觉得我还是可以努力克服一下阴影的。” 她双手托腮,煞有介事地继续道: “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吃饭还要人哄的挑食小屁孩嘛。” 【……】 “……” “喂,我怎么觉得你在心里吐槽我。”福悠危险地眯了眯眼。 【机械生命哪有心呢,我只是在研究您与世界剧情的重要角色近距离接触能否触发能量收集条件。】 “剧情角色?”即使觉得这个人工智能绝对没说实话,福悠还是神色一正,下意识看向了离她最近的老板娘。 【确切来讲,是坐在您斜后方的毛利一家人。那个小女孩,就是剧情中的女主角毛利兰。】 “那个青梅竹马?”她一愣:“有这么小么?” 就算是子供向作品也太夸张了吧。 【经检测,目前的剧情时间点位于主线剧情开始的7年前,是原世界诸多观众贡献出高能量情绪反馈的,针对名为“警校组篇”中的角色殉职而出现的意难平情节节点前期。】 【以这段剧情相关的多类同人衍生作品为参考,穿维系统得以顺利定位并将此选作您的投放缓冲带。】 “换而言之,想要收集能量的话,可以试着与那什么警校组意难平剧情接触?” 【虽然有一定可能性,但目前能量收集方面尚且缺少足够的线索,我认为这样做会有较大的风险,也强烈不建议您这样做。】 “嗯?”福悠微微有些惊讶,这是小苹果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语气。 【这个世界的运行核心是逻辑与推理。每一位剧情人物的举手投足都连接着世界剧情的进展方向,许多重要角色都拥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与推理能力。】 比如您的后方就坐着这么一位。 【您作为没有过去,没有在这个世界留下过任何痕迹的人空降于此,一旦被剧情人物察觉到无法解释的不合理性,引发了对世界逻辑漏洞的怀疑,将会有极大可能触发世界系统自查并作为外来病毒被查杀。】 “……”病毒本人缓缓喝了口茶:“那么是谁让我成为了没有过去的人呢?” 【这是以您的体验为最优先项目后选择的世界。】小苹果的语气丝毫不虚。 【行动记录的分析得出您在原世界时极不易与人深度交往,因此您在此世界一不容易成为受害者,二是不容易被世界发现身份漏洞。】 【目前的剧情点中,案件发生频率尚且较低,非常适合您适应与生活。】 【第一次穿维投放史无前例,光是将您的意识体抽离并完整投放到这个世界就已经消耗了大量能量,并没有多余的能量为您编写人物经历与过去。】 机械音的解说平稳丝滑,甚至隐隐透着一种对逆子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痛心疾首。 “……”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解读出这么多情绪,但某AI真的不用反省一下谁才是吃了她能源的罪魁祸首吗? 【目前,您在这个世界的状态已趋于稳定,距您出发至今,旅行者2154号已平稳行驶了约1000小时,正在进入了木星引力场边缘附近。】 【您只需要按您的步调生活,不介入世界剧情,在这个世界平稳地存活下去,旅行者号的行进也将一切平安无虞。】 【至于世界能量,我们可以用更安全的方式去摸索收集。】 小苹果的提议确实很符合福悠的风格,她能在地球上隐藏身份这么久不被发现也是因为她行事谨慎,从不与任何人建立长久或者更亲密的关系。 按照往常,她会毫不犹豫地照做。不过…… “你说的那个警校组意难平的剧情节点,就这么放任它发展么?” 她的手碰了碰工作服的口袋,特殊纤维衣料的另一边,有一张名片和一张五千日元纸币。 【这本就是这个世界会发生的事。】冰冷的机械音阐述着事实。 【以您现在的身份,如果突兀介入会有被当场查杀的风险,如果与角色人物进一步交流,被发现有问题的风险也很大。】警校组成员的观察力可都是数一数二的。 “可我有足够的造假身份经验,”福悠摸了摸下巴:“我在地球时基本每五年换一次身份。” 【您的自信值得表扬,但恐怕我们赌不起在这个世界失败的后果。】机械音并没有退让,反而愈加坚定了。 【我们在这个世界尚且没有足够的渠道和资源来完成假身份,并且,这个世界的数据网络虽然低级但已经开始全面普及。由于维度限制,我只能与您进行链接并采集分析您周围的事物,没有足够的硬件条件黑进警察内网系统为您伪造身份。】 【冒着风险去救几个不认识的人,这不太像是您的行事风格。】 小苹果的声音顿了顿,声音突然轻了些:【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福悠的手从口袋处收回,视线一一扫过吧台桌面上排列整齐的筷勺桶,酱油,醋杯,蒜泥盒与腌菜盒子。 那个年轻人自称是警察,就已经不是什么警校生了吧。印象里这部世界主角团一方的警察有胖的有瘦的还有能打的,总之案子虽多但在作品里的死伤率却极低。 她虽然对叫萩原的角色没什么印象,但有那么一张好脸和难得的洞察体贴,属实是子供向动画里怎么都不会死的人气角色吧。 况且…… “嗯,果然还是这家店的拉面最好吃了。”优雅满足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哼,那确实比起某人还在家时做的饭好吃千百倍。”外表有些不修边幅的男人满足地拍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这么说的某人就有下厨做过什么能吃的吗?” “哼!” 又开始了吗…… 这样的家庭喜剧或者冤家闹剧仿佛随时都能上演。 福悠垂下眼,盯着茶杯中眼神冷漠的倒影。 况且,有绝对存活的主角一家就有总要牺牲的配角们,不管是哪个世界哪个地方都会有死去的人。 那些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活了这么久,我从没遇见过什么假面超人。 凭什么要让如今会轻易死亡的我来充当呢? “就按你说的来吧。” 【明白。】 “滴滴滴滴。” 随着计时器响起,老板娘动作利落地将面从锅里捞起,快速甩了五下后放入碗中,浇上金黄色的浓稠汤汁,依次铺上厚厚的叉烧和豆芽笋干等配菜,把冒着热气的小山送到了像是在一直发呆的顾客面前。 “您的经典招牌豚骨拉面,粗面普通硬度,请慢用。” “谢谢。”女子像是回过了神,低头将面碗拉近时,猝不及防被山中蒸腾的热气和香气糊了一脸。 她深吸了一口气,拿起筷子与勺子。 “我开动了。” 哪怕很久没认真吃过饭,进食依旧是生命的天性与本能。 香浓的汤汁带着豚骨提炼出的精华滑过舌尖,挂满汤汁的面条柔韧弹牙,肥厚的叉烧一抿即分,豆芽的清香与脆爽从咀嚼的齿间传入神经。 全部都是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食物的美味驱散了身体深处的寒意,随着吞咽安抚着奄奄一息的胃,也逐渐覆盖了那段灰暗恶心的,最后关于“吃”的记忆。 她埋头苦吃,突然发现面条上的豆芽有些朦胧了起来,匆忙用手揉了揉眼,才发现有大滴大滴的泪水正往下流。 “……” 福悠使劲吸了吸鼻子,全力阻拦鼻涕掉进面里。 要命,普通人的身体有这么容易哭吗? 5. 再来一碗 漂浮着温暖香味的空间似乎静了一瞬,店里不同位置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向缩在吧台角落的身影悄悄看去。 那位客人的头似乎埋得更低了,被融化后的雪花融沾湿了的黑发垂在脸侧,看不清神情,只能看见她抓着勺子的左手手背有些狼狈地擦着脸,右手的筷子依旧忠实地在把面送进嘴里。 消瘦的肩头微微抖动,吸鼻声与吸溜面的声音混在了一起,教人分不清刚刚听到的压抑哽咽是不是错觉。 有些稚嫩的女声小声响起:“妈妈,那个姐姐是不是……” “嘘,小兰,这种时候要给人家一些空间。” “哼!”唯一的男性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啊,遇到点小挫折就会……嗷!!!” 像是被谁重重地踩了一脚,男人的话卡在一个高昂的音节后便戛然而止。 全程听得一清二楚的福悠喝了一口汤:“……” 恕我直言,在坐的各位都是年轻人。 不过,被这么一打岔,倒是终于让这股奇怪的眼泪停了下来。 【福悠……】小苹果的话还没开头就被无情打断。 “别在我吃饭时开腔。你推荐的面蒜味太大辣到我的眼睛了。” 【……】 有什么东西被无声地推了过来。 福悠抬起头,对上了老板娘有些担忧的眼睛,和她手边被推过来的一盒抽纸。 双鬓微白的女人向客人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为她再续了一杯茶。 柔软洁白的纸巾吸干了脸上的水汽,福悠脸色平静地继续专注吃剩下小半碗“蒜味太重”的面。 没过多久,后面又传来了动静。 “我们吃好啦。芳贺老板娘,结账。”男人有些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门口的收银台。 “来嘞,感谢您的惠顾。” 福悠没有回头,正把最后一口叉烧和面送入口中,突然感觉身侧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角。 她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一侧头正对上了小女孩澄澈明亮的眼睛。 “……?” 是这个世界的角色推理能力太变态还是我变菜了,难道连还没长成的女主角都能发现我身份有问题? “不好意思……那个……” 毛利兰的脸在她的注视下涨得通红,磕巴了一下又重新鼓起勇气。 “姐、姐姐,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吗?” 毛利兰觉得大人都好成熟,明明她和园子她们难过的时候,总可以随心所欲地大哭起来,可大人们却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掉眼泪。 小时候在幼儿园,她也曾因为臭屁新一叫过她爱哭鬼而艰难地忍过泪,想起那种不能哭的难过感觉,她忍不住向这位陌生的姐姐又凑近一点。 “姐姐,你现在还在想哭吗?” 福悠俯视着年幼的女主角,尚带着点婴儿肥的女孩五官精致可爱,两只蓝紫色的大眼睛里是明晃晃的关心。 唇齿间还残留着刚刚的美味,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法对着这双眼睛重复刚刚糊弄人工智能的话。 绝不是因为她叫我姐姐! “谢谢你,小朋友。” 她俯下身,笑容温柔亲切:“姐姐只是因为这个拉面太好吃了,不由得感动哭了。” “真的吗?”小朋友瞪大了眼。原来哭也可以是因为开心的么? “真的啦,我只是太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啦。” “那就太好啦!”小女孩夸张地长舒一口气,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 “那姐姐,你要多吃点呀。还有,感到开心的时候,也要记得多笑笑哟。” “……好呀。”福悠愣了一下后点点头。 “不好意思,小女让您见笑了。” 旁观完这出插曲的女士一脸歉意地上前,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福悠发红的眼角。 “没有没有,您的女儿十分可爱。”福悠客气地摆了摆手。 世界的女主角扭捏了一下,害羞地跑向了收银台旁的父亲。 “这是我的名片。” 突然,一张名片被递到了福悠面前。名片上方的字体笔锋凌厉有力,与名字主人的气场倒是如出一辙。 “我叫妃英理,是一名律师,”女人扶了下眼镜,轻声道:“如果您遇到了需要法律援助的困难,可以随时联系我。” “……谢谢。”刚从警察眼皮子底下跑路的福悠微微一惊,小心地接过了名片。 “哈!大律师在拉面店也要拓展客户吗?”结完账回头的毛利小五郎看到这一幕,无视脚上残留的痛意下意识开始嘲讽。 一道杀气腾腾的视线与一道打量的视线向他投来,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奇怪工装女的秀气正脸。 “啊不,这位美丽的小姐,如果是遇上了什么困难,比起找什么新人律师,不如来我的毛利侦探……啊疼疼疼!”快速递出名片的手在半空中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死死掐住了手背的皮。 “蹩脚侦探就不要给人添乱了。”妃英理笑得如沐春风,向福悠点头示意了一下。 “打扰您吃饭了,小兰,我们走吧。” “好的,姐姐再见!芳贺阿姨再见!” “啊——好痛!手要肿了要肿了!美丽的小——” “……再见。” “再见,欢迎下次光临哟。” 女孩蹦蹦跳跳地跟着姿势扭曲的父母走向门外,早已司空见惯的老板娘带着笑意与他们道了别。 该说不愧是女主角一家吗?话说这个世界的人怎么都喜欢给她塞名片。 福悠摇摇头,把名片收好后,对着空荡荡的只剩下汤汁的拉面碗有些发愣。 怎么就吃完了呢? ……好像完全没吃饱。 “小苹果,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能量收集其实是靠进食来补充?”她严肃发问。 【您想多了。】人工智能立马呛声:【您只是饿了太久,还需要继续进食罢了。】 “……你还是闭嘴吧。” 只剩下两个人的小店里,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家人很有趣吧。”收拾好碗筷桌面回到厨房的芳贺像是闲聊似的忽然开口。 “嗯?确实,”福悠条件反射地笑了下:“小朋友很可爱。” “是啊,懂事得像小天使一样。我要是有这样的女儿做梦都能笑醒。”中年女人笑着感叹了一声。 “不过呢,那两个做父母的虽然看着水火不容,实际上也恩爱得很呢。” “真的吗,那还真有意思。”果然人类的本质就是八卦。 “可不是么。姑娘吃好了么,要不要再来一碗?” 女人的左手越过吧台,执起她的杯子为她续上了一杯茶。袖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落,小臂上绑着的红色细绳一闪而过。 “感谢您刚才对小店拉面的肯定。” “在本店如果吃完一碗拉面,那么第二碗拉面可以半价,口味任选。” “您要试试其他口味么?” “……”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么小苹果?! “拜托您了。”客人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扫了眼贴在吧台上的菜单:“那再给我来一份浓厚鸡骨汤拉面吧。” “份量和面的……” “细面,其他和刚才一样。” “好的,大份浓厚鸡骨汤拉面,细面普通硬度。”并未对客人的大胃口露出什么不专业的表情,女将开始有条不紊地热汤备菜。 雪平锅内,奶白色高汤周围翻滚泛起小小的气泡。 “看您不像是附近的人吧,是最近搬过来的么?” “不算……只是刚到东京,还在附近找打工。”福悠的脸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适时露处了些苦涩。 “年轻时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和缓的声音合着水的滚沸声奏出一种悠长的语调。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当年刚从山梨过来的时候。” 芳贺把抓好的细面放入煮面器中,从蒸起的水雾中微微侧身看向眼带迷惘的客人。 “我那时候也是只身一人到了东京,在路边吃的第一顿就是拉面。” “当时……虽然还想再点一碗,但却终究没法开口。” “后来么,就有了这家店,取了这么个名字。” “能在今天招待上你,也是一种缘分了。” “确实有缘。” 不管最后有没有小苹果的促成,这条路也是凭着她的双脚和意愿走到的,本在两个世界永远不相识的人能碰上面,本就是一种概率极低的缘分。 “其实……我的老家也挺远的,在东北。” 福悠刮了下脸,斟酌着脸上的悲伤与沮丧。 “几个月前听亲戚说有熟人在东京有工作介绍给我,工资待遇也高。” 年轻人的语气充满懊悔:“然后我便兴冲冲打包了行李跑了过来,没想到……唉,也是我不小心,在休息站睡着后醒来发现被人偷光了家当,没有监控也不知道小偷往哪里去了。” 趁人休眠吃光能源的小苹果:【……】 “后来好不容易蹭车来到东京后,才发现所谓好工作更是子虚乌有的吹嘘……”身无分文被世界当作病毒,能量收集方案也没个影。 “平时不仅要无防护处理有害化学物质,还没什么钱。”她皱着眉无意识地搓揉了下工作服的袖角。 “我实在害怕就偷偷跑了出来,这个样子也没脸回家里。这两天甚至还借了别人的钱,打算先找点打工混混日子勉强支撑着。”刚才还对着小女孩笑得无忧无虑的年轻面庞上,如今只剩下迷惘和惶然。 “唉,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拨着水中翻滚面条的长筷微微停顿,芳贺晴子的脸上流露出同情。 “看你年纪不大,家又离得这么远,家里人一定很担心吧。” “还好,偶尔会报个平安。” “那就好,你也一定很想家吧。有机会还是要回去的。” “……嗯。” 就在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之中,福悠了解到店主芳贺晴子中年离异后一个人离开老家,在这里开了快五年的拉面店。芳贺也了解到这位名为福悠的客人有丰富的打工经验,吃苦耐劳,在打听附近便宜网咖的位置准备挨一宿明天接着找打工。 “说到送牛奶的打工……我还在北海道的牧场打过工,给牛做过挤奶员。” “虽说基本就是消毒擦洗按摩挤压记录那一套,但每分钟压挤80多次以上手臂经常酸痛得要命。”福悠灌了一口茶。 “有时手重了点遇到脾气爆的奶牛直接一脚踹过来,我旁边的同事就是躲晚了肋骨都被踹断了两根。” “天呐——”女人像是听故事般啧啧称奇,眼里闪着光:“那后来呢?小福你没受伤吧。” 后来我被踹断的肋骨当场复原,我的同事向上帝发誓他绝对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一定要拉我去做检查,然后我就从女厕所窗口连夜偷渡出新西兰了。 “我没事,后来他就辞了职。我正好接到了亲戚的联络,这不就来到了东京。” “谁知道这也是一个坑。”方才还眉飞色舞的女子讲到这里,眼神又黯淡了几分。 “唉。你这孩子也真是太不容易了。” 拉面出锅后被快速沥干甩水,浓郁的鸡骨高汤拉面载着满满的配菜被送到了福悠面前,比菜单海报上的照片还多了两个溏心蛋。 福悠下意识抬头,芳贺晴子只是催促道:“鸡蛋剩了不少,今天卖不出去明天也不能用了。你快趁热吃吧。” “谢谢,”福悠轻轻道了声谢:“我开动了。” 或许是因为刚刚吃下去的第一晚拉面终于抵达了胃部,和真正的人类们聊了会天的福悠只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很满足了。 第二碗拉面入口时,她不再被饥饿感催着狼吞虎咽,而能细细品味鸡高汤的鲜美与风味,细面的筋道,蔬菜的香甜与溏心蛋的软糯。 一口气吃完第二碗面的福悠满足地吐了口气,旁边伸出的一只手又为她的杯子添了茶水。 “吃好了吗,小福?” “我吃饱了,感谢招待。”她郑重道谢,从口袋里掏出了唯一的纸币。 “这个不急。”芳贺晴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小心地望进福悠的眼睛。 “我想问问你,有兴趣留下来打工么?” 6. 新的一天 夜色深沉,“再来一碗”拉面店二楼。 黑暗的小房间内,福悠躺在地铺中,双手交叠背在脑后,漠然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您果然很有经验。】 寂静之中,无机质的机械音响在耳边。 “这不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她扯了扯嘴角。 “拉面店门口张贴着的,除了菜单海报,还有一张手写的招工告示。” “既然我在这个世界的首要任务依旧是存活。那么解决温饱问题与合理赚钱自然是下一步要做的了。” “在日本能做的兼职虽多,但我既没有合理身份也没有渠道作假,所以打工并不能去需要出示身份证明联系方式的连锁型店铺。” “善良的中年老板娘独自经营的美味小店,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只是为您综合扫描周边环境后提出了最适合您的建议。】小苹果谦虚道。 【主要还是靠您的发挥与表现。】 【不过,在您刚才向店主描绘个人经历时,我还以为您会顺势开口询问能否留下来打工。】 “呵,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关于我是如何在人类社会中,”福悠轻轻眨了下眼:“成功隐藏永生者身份一百多年。” 【洗耳恭听。】 “那就是宁可把自己当成傻子,也绝不要把任何人当成傻子。” * “我一个人经营这家店这么些年,如今上了年纪,体力感觉大不如以前。”芳贺晴子看着福悠脸上的惊讶,眉眼处弯起的细纹在灯光下更显温柔。 “最近又经常接到客人电话问能否送外卖,所以我这段时间也在计划招个员工。” “今晚你能走进我的店里,相信也是上天的安排。” “这两碗面就算是我请你的了,只是我这靠熟客帮衬的小本生意,工资开不了多高,但员工餐可以管饱。” “这……真的可以吗?!”年轻人的脸上又惊又喜。 “不过我这里基本要从早忙碌到晚上,不知道你能不能适应,一天营业时间共七小时。” “按照一小时八百円的时薪,阿姨给你算六千円一天,每周一结,先试着做两周怎么样?” 福悠眼中溢满了感激,直起身慌忙摆手:“这也太多了。您好心聘用我,还让我蹭吃,帮点忙也是应该的。” “我自己还担心刚上手时笨手笨脚给您添麻烦,工资……您就看着给,一天算个三四千也是够的。”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哪有主动要求降工资的?” 芳贺晴子惊讶地回望,像是终于明白这傻孩子为什么这么容易被坑,也像是放下了最后的一点顾虑,笑得更加亲切了。 “我就住在这里的二楼,上面刚好还有一个空房间和闲置的被铺,小福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就在我这里落脚吧。” 年轻人像是不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惊喜之余又有些犹疑不安:“可这真的不会给您添麻烦么?” “你能留下来帮我,又怎么会是添麻烦呢?” 芳贺晴子的语气倒是越发坚定了起来。 “在网咖哪里能睡好呢?在饮食店打工可都是体力活。这样吧,你先去旁边的便利店买点洗漱贴身用品。正好也到了关店的时间了,我这就把店里收拾一下,上去给你把房间收拾出来。” “真是太感谢您了,芳贺姐。”年轻人局促地站了起来:“我也帮您一起收拾吧。” 一声姐喊得女人眉开眼笑:“哎呀厨房你就先别进了,今天就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慢慢教你。快去便利店吧。” 外头风雪已停,小雪薄薄地在地面上盖了一层。 福悠终于走进了那家便利店,不出所料并没有在货架上找到任何营养液。挑选好必需品和一瓶料理酒结账后,便揣着古早的纸币和一堆硬币回到了小店之中。 “这瓶料理酒我看和您厨房用的是一个牌子……”福悠小心翼翼地说:“只是一点感谢您的心意,还请笑纳。”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便利店卖的还贵上一些呢。”芳贺晴子接过料理酒,嘴上虽是数落着,眼底的笑意却一直没停。 二楼的小房间虽不大,但打扫得很是干净。 芳贺从衣柜里抱出了被褥,又为她收拾出了一些没怎么穿过干净衣服。 “浴室就在门外左手边,有什么缺的就跟我说。” “快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吧。” * 【原来如此。】 小苹果似有所悟。 【示人以弱,做一个容易吃亏的笨蛋,反而可以让人更信任关照你么。】 “……”我总觉得你在内涵我。 虽然……是有些太过顺利了点。 这个世界的人均善意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难道因为是子供向作品世界所以比较单纯? 福悠打了个哈欠,面朝窗口翻了个身。 “其实吧,大体的人物经历与性格扮演,不宜与自己有太大差距,不然会很割裂。” “你看我被偷家当的经历不就很还原了,而且……我本人,也不喜欢欠人东西。” 她真的非常讨厌欠债的感觉,无论是金钱还是不好还的人情债。 正如记忆中那个白发苍苍的朋友临终前紧抓住她的手,似悲悯又似诅咒地说出那句话一样: “只要你一直记得我,我便与你一同永生。” 同理,债务如果不能及时还清,对她而言不亚于背负上更多包袱活下去。只要一债两清,她就觉得连呼吸都能自如几分。 清凉的月光自上方悄然洒入房内,小小的窗口成为了房间唯一的光源。 疲乏感如潮水般漫上,拖着四肢不断向下坠去。 福悠的眼皮开始逐渐沉重,精神却不知不觉绷紧起来。 能……睡着吗? 混沌之中,似曾相识的画面此起彼伏。 凉白的月光带着屋里的影子逐渐移挪,黑暗中隐约浮现出暴风雨中翻滚的黑色大浪,破旧小桌上摆开的六只杯子,荒无人烟的山峰之巅,摩肩擦踵虔诚下拜的大片教众,刺眼光灯下凑近的注射针头,机房里闪烁的蓝绿色荧光…… 眼皮好沉,她越是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一切,就越觉得混乱模糊。 “你必须把自己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 耳边又响起了那个人的声音。 “尽可能多观察模仿周围人的神情与反应,不要做出与外表不相符的行为。” 这个声音…… “不要在任何地方长留,不要与任何人深交,不要在任何人面前受伤,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有任何松懈。” 是塞弗老师啊…… 突然,浓稠窒息的黑暗紧紧缠住了她。 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都再不见一丝光芒,被困在狭小空间内的手脚无法伸展,空气越发稀薄,绝望与嘶喊尽数被黑暗吞噬,除了能给自己制造点鲜明的疼痛,躯壳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死去。 “咳咳——嘶……” 福悠猛然吸气咳醒,双手用力扣住自己的脖子喘出一口气。 手下柔软敏感的皮肤传来了刺痛感,陌生的房间环境让她迟钝地反应过来,一点点松开了指尖的力道。 【早上好,福悠。旅行者2154号目前已行进至木星引力场临界点,按计划获得动能并向航线方向绕行木星并开始加速。】 “早……咳咳,加速多少?” 【目前是约23公里每秒。】 窗外,靛蓝色的天际已浮起金边,第一缕阳光势如破竹地破开天空,倾泻进流浪者凝望的肉眼之中。 她抬起手揉了揉眼:“很好……我睡了多久。” 【现在的当地时间是10月31日早上6点21分,您已成功自然入睡4小时42分,可喜可贺。】 确实,这是患有睡眠障碍以来好多年都没法实现的自然入睡。 看来只要人体足够疲乏,不管是喝水吃饭还是睡觉都成了顺其自然的事。 就是好像做了几个不太好的梦…… 福悠打着哈欠推开了窗,冰凉的冷空气从有点不合身的衣服领口处灌入,激得她一个激灵,突然反应了过来。 “等等,你说现在还是十月?” 她向窗下扫去,阳光所及之处,昨日的冰雪世界已逐渐消融殆尽,显露出道路本来的颜色。 “十月份的东京,也会下那么大雪吗?” 她的神情逐渐严肃。 即使是十月,东京也还没到冬天吧。 虽然她在地球的最后一百多年里极端气候更为频繁,11月开始降雪都不再是什么大新闻。 可这不是上上世纪的作品世界么? 难道那时候的创作者就已经如此有先见之明,还是说这个世界至今也在受主世界影响? 【经分析收录作品内容得出,主线剧情开启后的约一年内,穿插出现了十次以上情人节案件与两百次以上的风雪天气。】 【因此,出现异常天气也是这个世界的正常现象。】 福悠的眼皮跳了跳:“……我怎么记得这个世界的核心是逻辑与推理。” 这真的符合自然世界的逻辑么? 这个世界它真的科学吗? 【虽然距离剧情开启还有七年,异常天气或许还不会太频繁,但还是需要提醒您,不要在他人面前表现出对异常天气与频繁节日的质疑或异样。】 “当然。” * 芳贺晴子匆匆下楼时,发现一楼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桌椅光洁锃亮,边角的灰尘与油渍印记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换下工作服的年轻人身着宽松的灰色卫衣和黑色长裤,抓着手里的抹布回过头,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早上好,芳贺姐。” “我就说你怎么一大早不在房间里,不再多睡会么。” 芳贺嘴里责备着,眼里却带着笑意快步走进厨房,打开了料理台下方的柜子开始向外拿厨具。 “厨房东西杂不容易上手,你这些天呢先负责送送外卖,附近的地图就在吧台上。” “如果没有外卖,你就在店里招呼客人,把碗池里的碗洗干净就成。” “好的。” “早餐马上就能做好。有什么不吃的么?” “谢谢您,什么都吃。” 福悠把抹布拧好后,坐到吧台前仔细地从米花市地图翻到东京都地图。 “小苹……” 【已记录完毕,随时可以开启导航。】 不愧是最高级的人工智能,真的很适合送外卖。 带着奶香的松软炒蛋与煎出焦香脆边的培根新鲜出锅,热气腾腾的味噌汤唤醒了新的一天。 10月31日上午11点整,芳贺晴子拉起门帘,把门口上挂着的牌子翻至“营业中”。 11点15分,收银台旁的固定电话接到了第一个外卖订单。 芳贺晴子手脚麻利地端出一大一小两碗拉面。 “送到杯户町3丁目1番地平野家的大份味噌拉面和小份猪骨拉面,知道怎么走么?” “没问题的。” 福悠将拉面碗用保鲜膜小心地包裹严实,固定至白色铝制餐箱的中层后,便跨上了芳贺晴子推出的自行车。 “我出发了——” “路上小心——” 7. 十点能量 旅行者2154号航行任务,是一项史无前例且浩瀚艰巨的任务,也是最具争议且被公认为反人道主义的一项任务。 为了最大程度减轻飞行器重量以实现最远航行距离,舱内没有任何水粮补给,没有基本活动空间。 那位自愿踏入孤独囚笼的永生者,也被誉为本世纪最伟大勇敢的殉道者。 此时此刻,伟大的殉道者额发被汗水沾湿,左手抓着沉重的铝制餐箱,右手把着自行车车头,歪歪扭扭地在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上骑着自行车。 【在日本昭和年间曾流行过的电话外卖服务,多见于拉面店寿司店内,主要为了保温与固定使用笨重的铝制餐箱运输。】 【由于一次性餐盒未完全普及,外卖中使用的碗筷还需要店员重复收集……前方路口左转。】 话痨小苹果对收集到的资料开启了解说功能。 【……人力成本较高,因此在连锁店大量普及之后逐渐消亡。下一个路口右转。】 “你……呼——闭,呼——”嘴。 菜鸟外卖员沉重地喘着气,甚至忘记自己可以在心中回复,只是咬牙在用酸软的腿蹬着踏板。 【为了您能顺利抵达目的地顺利,本功能暂时不能关闭呢。前方十字路口直行,注意车辆经过。】 苹果导航的语气机械又直白:【不过您的车技与体力之差确实令我有些惊讶,有这么费劲么。】 人工智能一边在另一头操控着“人类史上最伟大的飞行器”,一边对船长拙劣的车技发出惊奇的感叹。 福悠捏着把手的拳头硬了,自行车头晃得更厉害了。 她终于把车停在了十字路的信号灯旁,深深吸气,提醒自己不要跟连人都不是的小朋友计较。 “我躺了这么久,普通人这个身体素质能动弹已经不错了。”她对此做出绝对客观的分析。 “而且啊……这个年代的自行车形状性能还没发展起来,很不好控制。” 【可对面盯着您的中年男性似乎十分自如。】 福悠抬头,只见马路的另一边,一位穿着深蓝荞麦面店员服饰的大叔,正左手稳稳在肩上扛着一米多高摞起来的荞麦面箱盒,右手把着自行车头,向这边看来。 “……术业有专攻。” 信号灯转绿,福悠提着铝箱摇摇摆摆地将自行车蹬上马路,对面的荞麦大叔已快速起步。 在与福悠擦肩而过时,大叔突然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女人就不要出来送什么外卖”便扬长而去。 ??? 哦豁。 多少年没直面过这么明目张胆的那个词叫什么……性别歧视,甚至有种看到木乃伊在蹦迪的新奇感。 【原来如此。这就是上上世纪的昭和大男子主义么。】 小苹果兴致勃勃地开始记录:【请问能扛着一米高的荞麦面骑车在昭和年代难道是独特的男子气概的象征么?下一个路口左拐。】 福悠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还是专心看路:“毕竟这里还是工业化社会,不同性别的体力差距好像还挺重要的……这路怎么这么不平?”颠得她拉面碗都在箱子里抖。 【感谢您的解答,从二维世界见证捕捉原世界影像果然能收获额外信息。前方左手边的第三家屋子就是您的目的地了。】 那是一栋有着红色屋檐的小巧一户建,门口挂着“平野”的名牌。 【感谢您使用苹果导航。您的车胎似乎有些漏气,建议充满哦。】 主业开飞行器兼职外卖导航的人工智能真的越来越能唠了。 福悠平复了一下呼吸,把自行车停好后,调整好脸上的表情,提着餐箱来到第一位客户的门前。 屋外小花园的矮门虚掩着,福悠喊了两声后没听到回应,便小心地推开门走到了屋门前按下门铃。 “不好意思——我是【再来一碗】拉面店的店员——” 屋内依旧没有声响,但是后面似乎传来了一些像是孩子哭闹的动静。 她微微皱眉,顺着花园的小路向后头走去。 * 平野美月快急疯了。 她的儿子和儿媳今天中午不在家,托她来家里照看下五岁的小孙子。这本是信手拈来的事,可不过在孙子闹腾着要吃拉面时,她翻找电话帐的拉面店打个电话询问下单的功夫,孩子就不见踪影了。 从里找到外,直到听到哭喊声才发现这孩子竟然爬上了花园一棵树的树干上,本想掏鸟窝却在上去后被高度吓得无法动弹,正哭得撕心裂肺。 “小信!你先不要乱动!奶奶去找梯子。”平野美月惊慌失措,连忙走向屋内要去取梯子又放心不下孩子。 “奶奶——你不要走——我害怕!!!救命!呜啊啊妈妈!爸爸!假面超人救命呜啊啊啊——!!!” 小男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树干的手脚直发抖,竟一个没抓稳直直地要往下掉去。 “小信!!!” 平野美月魂飞魄散,向着树下竭尽全力地想跑去接住,但年迈的身躯却该死的迟缓。 谁能来…… 忽然,一阵风从她身边刮过,一抹灰黑色的人影飞快向前冲去,一个滑铲冲向树下,用双手作缓冲身体作肉垫,正正好卸下孩子下坠的力道将他稳稳接住。 “呜呜呜呜我死了吗?” 死死闭着眼睛的小孩满脸涕泪。 “嘶——” 你再不从我身上下去我就死了。 【滴——检测到……】 “哎呀!小信你没事吧?!这位小姐你还好吗?!” 平野家的老奶奶终于赶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席卷而来。 她赶紧把毫发无伤的孩子从女子身上扒拉下来,一边数落孙子一边一个劲个儿地向她道谢,担心地询问要不要叫救护车。 终于喘过气的福悠只觉得浑身酸痛头晕眼花,好一会才听明白平野美月的问话,赶紧直起身摆摆手,努力走向被她丢下的外卖餐盒。 万幸福悠起跑时餐盒落地还算平稳,里面的拉面碗也毫发无伤,没有给本就不富裕的她再添上一笔债务。 她无视浑身的疼痛,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摆出亲切的营业微笑,走向第一位客户。 “您好,我是‘再来一碗’拉面店的店员,请问是订了大份味噌拉面和小份猪骨拉面的平野女士么?” 眼里还闪着泪花抱着腿软的小孙子坐在地上的平野愣愣回答:“……啊,我是。” “感谢您的惠顾,”福悠俯下身:“拉面碗要帮您送到房门前么?还是放到那边的石桌上。” “啊……桌上,谢谢。”平野美月终于回过神,颤颤巍巍地站了起身。 “好嘞。”福悠从餐箱的夹层中取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裹严实的拉面碗,配上餐具放在了桌上。 “多谢您的惠顾,盛惠1580円。” “哦对,姑娘你真的没事吗,”平野下意识从身上的钱包取出了两张一千的纸币递了过去:“你真的没有哪里痛吗?” “没事的。”福悠低头翻着芳贺老板娘之前塞给她的零钱袋,找出420円的硬币递给客人。 “不不不不对,我怎么能收你的找零,”平野美月终于反应过来连连拒绝:“不对,我要好好谢谢你。你在这等等,我房子里还有些钱……” “不必客气,是我应该做的。” 年轻的外卖员笑得比谁都客气,不容置疑地把手中的硬币放在了桌面上。 “小朋友没事就好,拉面容易坨,客人还请趁热吃吧。碗筷我晚上来回收可以么?” 老人的脑子一团浆糊,想拉住这位年轻的恩人让她别急着走,又怕对方后头有什么事会被自己耽误,只能条件反射地点了下头。 在福悠收好餐箱正要离开小花园时,还带着哭腔的稚嫩嗓音边吸着鼻涕边响了起来。 “你、姐姐你是拉面超人吗?” 福悠回头对上了小男孩闪闪发光的眼睛,轻轻眨了眨眼:“姐姐只是送拉面的外卖员,不是超人哦。” 说罢,便挥挥手离开,深藏功与名。 * “嘶——这孩子吃什么长的怎么这么重啊……” 快步转到没人看到的角落,福悠一把子扶住自行车疯狂抽气,表情抽搐扭曲。 【检测到您手肘腰背处有多处挫伤与皮下出血,肋骨与内脏暂未发现明显创伤。】 验伤员小苹果贴心上线:【建议尽快进入治疗舱……驳回,不具备条件。结合时代背景与技术水平,建议尽快消毒或者冰敷消肿。】 “打工人哪有这功夫。”福悠拎着空荡荡的餐箱轻松地踩上自行车向回驶去。 “肋骨内脏没毛病就不是什么大事,”她龇牙咧嘴地蹬着踏板:“也是我忘记现在伤口没法自动复原,冲的有点狠了。”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不如说相当危险。 人在受伤时总会有下意识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 然而长期以来,再多的伤口对她而言也只是不致命且短暂的刺激与疼痛,甚至因为某份记忆导致她对痛感的排斥乃至反射被降到了最低,长此以往也可能会受到更多的伤。 但是,那又怎样呢? 如今伤口久久无法自愈,带来的绵延痛感还挺新鲜的。 普通人受伤也是这种感觉么?火辣辣的,还会被肢体的动作拉扯着…… 【在您成功滑铲接下21.3kg重的男性幼童时。】冰冷的机械音打断了她的走神。 【我检测接收到来自此世界的能量反馈,分析量化后的结果为——10点能量值。】 福悠精神一振,没想到还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收获。她琢磨了一下:“难道是做好人好事就会有能量值?” 【目前样本量过少,尚需考察验证。】 “10点是个什么概念?” 【可换算为旅行者号休眠仓能源的0.001%。】 “……”聊胜于无吧。 * 回到店里时,已经有两桌客人坐在里面了。 在厨房忙碌的芳贺晴子听到动静笑容满面地抬了下眼。 “这么快回来啦,小福。一切顺利么?怎么头发上有几根草。” “顺利的。不小心在草地里滑了一跤,没什么大碍。”福悠笑笑,伸手往自己后脑勺的头发摸索了一下。 “辛苦啦,厕所有镜子。洗个手就过来看看这个吧。”店主朝桌面上的几沓名片努了努嘴。 “之前没怎么给店里设计过传单。上周找人订做了一些名片,刚刚送来了。你下午去送餐时可以带上顺便派一下,帮助宣传。” “没问题。” 靠着镜子和小苹果的提示音完成精准拔草后,福悠来到了桌前。 红白相间小卡片正面是拉面店的店名地址营业时间和电话,背面则是关于大胃王活动的介绍,写着只要在店内挑战吃完三碗大份拉面成功就可以免单。 “这个大胃王活动是之前就有的么?”福悠觉得自己好像并没在店内外看到过类似的宣传。 “最近开始尝试的,当吸收人气了。客人随时都可以挑战。”芳贺晴子把做好的拉面摆上吧台。 “二号桌的大份招牌豚骨拉面,细面较硬口感,拜托啦。” “了解——” 福悠端起餐盘,开始了在店里的招呼忙碌。 为客人上菜并及时添加茶水,为新入店的客人招呼位置准备茶水毛巾,记录点单内容报给芳贺,把结账后的桌面快速清理干净。 她的每一步都细致且有条不紊,熟练程度让芳贺晴子也忍不住叹为观止。 “谁能相信你是第一天在这家店打工呢?” 午餐的高峰期过去后,芳贺与福悠打扫战场时脸上掩不住地笑:“刚刚好几个在附近开店的熟客都问我你是从哪里请来的,这么能干。” 芳贺觉得自己捡到了个大便宜,这么勤快又有眼色的店员真的可遇不可求。 “您过誉了,”新店员不好意思地弯弯嘴角:“我只是以前做过的打工比较多罢了。” “我觉得我都没什么可交代的了,毕竟你连菜单都背得这么熟。” “来,店里不用忙时你就在厨房这边洗碗吧。”芳贺引着福悠来到了厨房最里面的的洗碗池边。 拉面店的空间不大,入口后左手边就是向里整齐排列的三张四人桌,隔着不算太宽敞的过道,右手边就是围着厨房而设的木质吧台,厨房是半开放长方形空间,中间有一个矮门可供进出。 靠近大门方向的厨房部分设置着料理台和灶台,中间放置着一个宽大的煮面机,几个装着各类高汤与酱汁的锅。最靠里的就是洗碗池,收回来的拉面碗都放置在了池底。 芳贺介绍了一下洗碗用的洗剂与海绵的位置后,又指向煮面机的上方。那是由四根细杆组合成的碗柜,两摞碗叠放在上方,被煮面机上方源源不断的热气蒸腾着。 “你把碗洗好沥干或者擦干后,就补充到这个架子上面,我就是从这里拿碗的,”芳贺晴子叮嘱道:“这样放碗就是温热的,装进碗里的面也没那么容易凉。” “好的。”福悠一一记下。 下午两点,午餐营业时间正式结束。帮忙收好店后,福悠的午餐也上来了。 “哇!猪排盖饭!” 福悠惊喜之余有点意外,店里的菜单并没有要用到猪排的菜。 “今早买菜时顺便买的,年轻人就该多吃点,晚上可能会更忙。”芳贺说着,又为她盛了碗味噌汤。 两人便和早餐时一样,在吧台边并排坐下。 “我开动了!” 炸得金黄酥脆的猪排入口后发出完美的脆响,与内里多汁柔软的肉香相得益彰,吊过高汤的酱汁混合着半凝固的漂亮蛋液缀在米粒上。 福悠全神贯注地品尝着,觉得自己可以为这家店鞠躬尽瘁。 “真的太美味了,芳贺姐你怎么做什么都这么好吃。”她的赞美发自肺腑。 “看你吃的这么香,我也有胃口了。果然吃饭还是要和人一起吃才好吃啊。”芳贺晴子眉开眼笑。 “下午就先回房间好好休息下吧。” “好的。多谢款待!” * 下午五点后,店内的固定电话又响了几次。 根据小苹果设计导航的最短路线,福悠顺利送完了几家拉面。 送完所有单后,天边的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 街道之上再无半点雪水的痕迹,仿佛昨天的大雪只是一场错觉。 福悠提着空铝箱,越发熟练地控着车把向前行进。 出发前给车胎打气果然有用,骑起来真的轻松上不少。 “最后是去回收上午的碗?”福悠仰头看了眼天上逐渐爬升的月亮。 【是的。下坡后十字路口右拐。】 “关于能量值收集条件有头绪了吗?”福悠随口问道。她这一下午,从给客人端茶倒水到为迷路的游客指路,甚至帮房地产商的客人丢垃圾,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不少零碎的好事。 【能量收集系统并未捕捉到能量值。】 “果然没这么简单啊。”快要收工的她决定稍微动动脑子。 “按照我们原世界的逻辑,对作品情节与人物的喜爱和认可成为了完善二维世界的能量。” “那么换而言之,只要这个世界的人提升对我的认可度,我是否就能获得能量反馈呢?” “今天中午收集到的能量,有可能就是由那两个人当场的反应提供?”千钧一发之际救下的人,对她的感激或认可在那时候达到了顶峰所以变成了反馈的能量值? 【您的推测似乎有点道理,然而样本依然不足,还需完善。前方路口左拐。】 “好吧。如果真要通过提升她人的好感来收集能量的话……那也太麻烦了。”社恐打工人对这个猜想避之不及。 【检测发现这个世界有偶像这一职业,要试着成为爱豆吗?这或许是最高效获得大规模认可度的途径。】 “你不是已经和我没仇了吗?”福悠被这个设想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个年代的真人偶像是干什么来着?学年轻人唱歌跳舞吗? 让低调与掩人耳目已成本能的人去扮演聚光灯下的人偶,还不如让她去面对那个空无一人的小飞行舱。 回想起当年宣布加入旅行者号2154号项目前后的腥风血雨,一举一动每一丝过往都被放在显微镜下肆意揣测的糟糕体验,福悠的脸就微微沉了下来。 “不是说不能让世界太注意到我们这个病毒吗?我们又不赶时间。”不如说最多的就是时间了。 【的确,不过没想到您这么有被世界注意到的自信。前方右拐就能看到目的地了。】 “……”确认了,自从那天在雪地里与小苹果摊牌后,这位朋友的嘴皮子就越来越不饶人了。 “吱——” 福悠在平野家门外停好了车,没在门口附近发现任何装着拉面碗的东西,便快速走进大开的花园门按响了门铃。 “叮咚——” 随着门铃声刚刚响起,门内传来一声“拉面超人来啦!”的欢呼声与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快速打开,笑容满面的外卖员与等待已久的一家人视线相对。 “您好,我是‘再来一碗’拉面店的员工,是来回收……” “知道知道,您快请进。” 平野夫妇回家后,被平野美月描述的花园惊险吓得心有余悸。在狠狠斥责了调皮捣蛋的儿子后,就对女外卖员的再访翘首以盼。 面对几人的连番道谢福悠笑容温和,在接连坚决拒绝了装着现金的信封,写给店里的感谢信甚至找报社登报的表彰后,她的脸已经笑得有些僵硬了。 “我只是做了当时任何人都会做的事……真的不需要大张旗鼓,额,没有男朋友也没有找对象的打算……请问我们店的碗我可以带走了么?” “福悠小姐啊,”平野太太连忙把一旁早已洗干净的餐具递给了她:“你就真的没什么需要的么?我们真的很想感谢你。” 福悠把笨重的餐箱打开将碗筷放入其中,想了想,便开口问了一样东西。 * 福悠离开平野宅时,终于可以双手轻松自由地握在车把上了。 将餐盒牢牢固定在后座上的,据平野奶奶的说法是一位自称是发明家的街坊上门推销过的绑带。 绑带的宽度和腰带差不多,确实质量不错,颇为牢固。在平野家里派不上什么用场,给外卖员用就刚刚好了。 脚踏一蹬,扑面而来的清凉夜风与辛苦奔波的打工人亲密相拥,福悠惬意地打了个哈欠,用终于解放的左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脸颊。 “我这也属实是在一天内成功向未来的外卖配送车升级了。” “工作辛苦了。前方路口右拐。” “你也一样,又要开船又要导航呢。” 兢兢业业的打工人与打工智能此刻竟有些惺惺相惜。 “刚才……”福悠把自行车停在了信号灯前。 【能量值系统并没有反应。】 “所以能量值不等同于感谢值,提供主体也并不在这个世界的人身上么。” 回想那对夫妇毫不作伪的真挚感谢,她摸了摸下巴做出初步推测。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有什么在靠近,她略一侧头,便见一个扛着一摞高高的盒子骑在自行车上的蓝色身影把车停在她旁边,正是中午在这个路口见过的那个撂下话就跑的荞麦面大叔。 神色有些疲惫的大叔也认出了福悠,也不知是没想到还会再见到这个人,还是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年轻女人竟然也能送一天外卖似地瞪大了眼睛。 餐箱固定在后座,一身轻松的福悠尽情地伸了个懒腰,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眼,以一种欠打的语气开口赞美道。 “看得出来,您确实很擅长送外卖呢。” “……” 被高高的外卖盒压得不敢有大动作的中年男人表情僵硬,挤出一个有点尴尬又羡慕的笑。 绿色信号灯一亮,神清气爽的福悠脚上使劲,准备蹬出速度留下一个潇洒的传奇背影。 “滴滴——” 一辆骑着小摩托的中餐外卖员按着喇叭轻松超过费力蹬车的二人,留下一车的尾气呼啸而去。 “……” “……” 某超高龄人士觉得自己刚才可能多少有点幼稚了。 8. 工藤一家 和煦的晨光照进了小小的房间,地铺里的人眼皮微动。 【早上好,福悠。今天是当地时间11月3日上午8点45分,旅行者2154号的航行一切正常。】 【您已成功入睡九小时以上,很高兴看到您的睡眠质量越来越高了。】 “……早。”福悠一点点睁开了眼。 自从开始打工,每天的运动量显著上升。 除了刚到世界的第一天睡得还不太安稳,之后的每个夜里她基本一沾枕头就昏睡过去,甚至有点开始睡懒觉了。 福悠缓缓爬出柔软的被褥,摸上旁边的衣服开始更换。 经过几天的奔波锻炼,女人原本瘦弱的四肢已浮现出肌肉的线条轮廓,连惨白的肤色也有了点健康的红润感。 如今,福悠已经可以拎着装入七八碗拉面的铝箱一口气爬上四五楼,也可以把自行车蹬得又快又稳了。 “哗啦——” 一楼传来了门被拉开的声音,福悠快步下楼,与拎着几袋子肉菜的芳贺晴子打了个照面。 “芳贺姐,早上好!您买菜回来啦!”福悠赶忙上前,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袋子。 “早呀小福!起来啦!早饭已经放在桌上了,记得吃呀。” 芳贺晴子见到福悠就止不住脸上的笑意,开口道:“这几天呀托你的福,多了不少年轻客人,连要备的肉菜也变多了。” “您就别打趣我了。” 福悠将袋子放上厨房的料理台,转身从芳贺身侧走过时,鼻尖嗅到了点浅淡的花香。 “味噌汤凉了我就再帮你热热,烫伤好点了么?” “好多了,”福悠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桌上的三明治:“味噌汤的热度也是刚刚好。” “那就好,昨天可真是多亏你了。你这两天可千万不要碰水啊。” 昨夜收拾厨房时,放在灶台边的一只滚烫小汤锅不知怎地,竟被有些走神的老板娘碰倒了。 还在冒着泡的热汤泼洒出来时,福悠眼疾手快,一手拽过芳贺一手下意识挡在前方,这才让老板娘的腿免于被烫伤。 芳贺晴子反应过来后,急忙抓过她的手在冷水下冲了好一阵,可她的左手手背上还是浮起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泡。 “给你的烫伤膏一定要记得涂,以后遇到烫伤要记得第一时间用冷水冲洗降温,”芳贺晴子看着福悠吃得津津有味,又忍不住唠叨:“今天也不要太累着自己了。” “知道啦,”福悠咽下口中的三明治冲老板娘一笑:“还好受伤的不是您,不然可能今天店都开不了,我也没工作了。” “瞧你说的,你自己的身体也很重要啊。” “嗯嗯。” 福悠神情有些奇异地盯着自己的左手,手背已不像昨天那般红肿得可怕,但上面缀着的水泡还是有些扎眼。 她左看右看,只觉得稀奇。 这还是她获得永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可以大方展示于常人面前的,不会飞速愈合的伤口。 【结合您昨天救下芳贺晴子时获得的2点能量值,系统做出了初步推测。】 待福悠吃饱喝足,小苹果再次上线。 “嗯?”昨晚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又是被芳贺晴子拉着处理伤口,又是忙着打扫厨房的混乱,回到小房间后便倒头就睡了。 【考虑到这个世界的剧情是由大量日常事件组成,而主角的主要活动内容为寻找凶手与救人。】 【因此世界的能量值反馈也与您救助人的行为相关连,能量值大小则与危险程度呈正相关。】 【如果不是因为您如今是个没有身份的黑户。】 机械音里透着点遗憾:【或许成为警察或消防员是收集能量的最好方式。】 “没可能的事情就少想。” 她在原世界时东躲西藏多年,躲的不是官方就是网络。本就对警察避之不及,去工作什么的更是想也没想过的事。 福悠用发绳把头发扎紧,起身进行开店前的准备。 * 不到十一点半,打来订外卖的电话就已经响了三回。 “虽说是周六,订单也来得太早了点。” 芳贺晴子把做好的拉面摆上吧台,笑容有些促狭。 “今早买菜时我听街坊们聊天,都说这家店有位人美心善的女外卖员,前些天还救下了平野书店家的小孙子。” “举手之劳罢了。” 年轻人腼腆地笑笑,迅速将三碗拉面包裹严实,分别装入了铝箱。 “我出发了——” “路上小心——” * 杯户町一丁目的一间狭小公寓内。 一位年轻男人正在房间内坐立不安,一会把正对玄幻的房间杂物摆放整齐,一会去厕所镜子前看了一下发型。 镜中人名叫福井城,他身形消瘦,五官还算端正,但鼻子右侧一颗直径近一厘米的大黑痣破坏了整体的和谐,显得有些滑稽。 因为这颗痣,他在学生时代时饱受嘲讽与欺凌,如今也光荣成为了一位蜗居在家的废柴家里蹲。 每一个看到他脸的人,视线总会紧盯住那颗痣,神情不是嘲笑就是高高在上的同情。哪怕是与他已不怎么来往的父母,看着他时脸上也总浮现出可惜与遗憾。 那种神情让他越发地想逃避,也越发严实地遮掩住自己的脸。 直到昨天,他从电话帐中挑了家拉面店点了份外卖。 当时门铃声响起,他从厕所急急忙忙洗手出来,甚至来不及戴上口罩便走到了门边。 “怎么来得这么快。”他嘟囔着拉开房门,然后见到了命中注定的人。 就像漫画里男女主角相遇时的分镜一般,耀眼的阳光洒入昏暗的房内,他与那位笑容明亮的美丽女子邂逅了。 回想起那一幕,福井城便忍不住心跳加速。 面容姣好的女外卖员穿着简单,提着一只大大的铝箱,面颊被汗水微微沾湿,转头间在阳光下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 然而,最可贵的,是她那黑曜石般澄澈的眼瞳,倒映着他身后凌乱邋遢的房间,狼狈不堪的脸与上面那颗刺眼的大黑痣,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惊奇嫌恶或忍笑同情,只是平静专注地看进他的眼睛。 从来没有女人这么…… “……啊。什么?” “请问是订了招牌猪骨拉面的福井先生吗?”她又重复了一遍,脸上的温柔笑容不变,不见任何不耐烦。 “是,我是。” 后面的对话,福井城就像在梦中般机械回应,等到他手里捏着拉面店的名片关上门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直到晚上她来回收碗,他才问出了她的名字。 两人在姓氏上的巧合让他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甚至将房间都草草收拾了一下。 “叮咚——” 门铃声响起,他一个激灵,心跳越发急促,手心也开始直冒汗。 冷静,冷静。福井城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走到了门边。 “早上好,福井先生,又见面了。”外卖员的笑容比阳光还温暖。 “早……早上好,福悠小姐。”他的喉头微微滚动。 她真好看,她又叫了我的名字,她要是改姓福井一定很好听…… “……盛惠1000日元。” 那双漂亮的眼睛又看向了他,像是在闪着光。 福井城这才发现手上已端上了沉甸甸的拉面碗,他赶忙把碗放上玄关的柜子,把纸币递了过去。 “谢谢你……福悠小姐。” 突然,那正把钱放入袋中的白皙手背上,比昨天多出的水泡触目惊心,直直刺进了他的眼睛。 “你的手……还好吗?”像是发觉珍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损坏般,他的心中忽然腾升起一种焦躁。 “没事的,谢谢关心,”福悠冲他一笑,拎起了餐箱:“感谢您的惠顾,拉面容易坨,您快趁热吃,我晚上再过来回收碗。” “晚上见。”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尽头。 她好像比昨天更好看了。 她怎么受伤了,她会不会是受欺负了。 她谢谢了我的关心……她一定是想让我关心她…… 没错,我该多关心她……多看看她…… 福井城的手来回抚摸着刚刚被店员捧过的碗沿,嘴角的笑容逐渐扩大。 * 【刚刚那位客人在与您对视时,瞳孔明显放大,呼吸速率急促。】回店的路上,拂面的微风与机械音一同扬起。 “怎么,你终于要肯定我有当偶像的实力了吗?”福悠不置可否,向墙头的橘猫抛了个媚眼。 【……】小苹果决定陷入沉默。 自行车在拉面店斜前方的十字路口停下。 说起来,当时就是从商店街走到了这里……嗯? 当初下雪的时候没注意,现在路面干爽,福悠才发现马路的栏杆边摆着一束花。花束看起来很新鲜,黄白色的小菊簇拥着两朵盛开的百合,静静地躺在地上。 “滴滴滴滴——” 绿灯的信号音响起,她收回视线,向拉面店骑去。 * 下午一点,店内的人潮才散去,固定电话又响了。 “送往米花町2丁目22番地的阿笠宅,大份招牌猪骨拉面,拜托啦。”热腾腾的拉面从厨房出餐。 “好嘞。” 顺着苹果导航的指引,福悠成功停在了一家宽大的宅邸门前。院子的大门没有锁,她便把车停好,拎上拉面箱走近建筑的正门。 随着门铃声响起,外卖员的脸上挂上了熟练的微笑,与推开门的地中海客人四目相对。 “您好,我是‘再来一碗’拉面店的……” “我知道我知道,是福悠小姐对么?” 面容和善的阿笠先生挺着大肚子让开了路,请福悠入内,示意她把东西放到桌上。 “我听平野书店的夫人说起过你,”阿笠博士笑呵呵地说:“听说你们家的拉面很好吃,所以问她要来了电话。” “哎呀,那真是要感谢平野夫人了。谢谢您的惠顾,这是您的大份招牌猪骨拉面。”福悠把拉面碗和餐具在桌上摆好。 “好的好的,一千円是吧。”阿笠忙不迭地把钱交给了福悠,又忍不住搓了搓手。 “其实我找你来,还想向你了解一下,你对我发明的绑带使用体验如何。” 福悠一愣:“原来您就是她说的那位大发明家?” “哈哈,只是喜欢捣鼓一些小道具而已。”阿笠博士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有些光滑的头顶。 “您发明的绑带非常牢固且实用,现在就在我的车后座上,您要过去看看么?” “当然。” 两人来到了门口的自行车前,阿笠看着福悠熟练地把餐箱绑在了后座上,若有所思:“这样子来回捆扎,好像是有些麻烦。” “已经很方便了。”福悠想了想,又说道:“如果能伸缩并轻松解开的话,或许用起来会更轻松点。” “伸缩……开合……吊带?!对啊!伸缩吊带!” 戴着眼镜的发明家像是突然萌发了什么灵感,大声欢呼起来。 “阿笠博士!”远处突然传来了男孩的呼唤声。 两人循声望去,看见有一家三口正朝他们走来。 “噢!新一!还有优作和有希子,你们回来啦。” “博士——”名叫新一的孩子快速跑来,凑近看清福悠的装束后,露出死鱼眼。 “博士连吃拉面都要叫外卖,小心以后肚子会变得越来越大哦——” “我只是偶尔点一点嘛,听说这家店的拉面很好吃的。” “哦?是哪家的拉面?”男孩的父母走近,与阿笠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后,颇感兴趣地看向外卖员。 “是位于杯户町三丁目的‘再来一碗’拉面店,欢迎几位常来光顾呀。” 福悠驾轻就熟地掏出名片一一发放,甚至弯腰双手递给了那个一直盯着她猛瞧的小鬼头。 “喂!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是怎么看出你送的是拉面吗?”男孩一脸别扭,像是不甘心自己的推理怎么还没收获她惊讶的神情。 确实,外卖员穿着简约,身上车上甚至铝箱上都没有出现任何店的标识,如果不是提着那个显眼的餐箱,看起来就像个路过的大学生,更看不出送的是什么外卖了。 “我猜,或许是因为我身上的气味和手上的伤吧。”福悠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地看向瞪大眼睛的小朋友。 “在东京提供外卖服务最多的店不是寿司拉面就是荞麦面中餐,而我的手上又有新鲜烫伤,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寿司店。” “最关键的还是气味吧。为了将高汤熬制浓郁,特别是豚骨高汤都需要极长的时间。像我们这样豚骨拉面当招牌的店,总会有种散不尽的拉面店的味道,不是么?” 话说回来,新一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切,看不出你还挺厉害的嘛大婶——嗷!”想显摆的大推理全被说中,男孩悻悻开口后吃了母亲一锤。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屁孩不会说话不懂事。”笑容迷人的夫人美得惊艳。 “这家店我听英理提起过,有机会一定去光顾。” “啊!我知道!原来这就是兰那个家伙说过的那家店,”男孩翻看着手中的名片:“她好像前几天才去吃过。” “小兰小姐一家前几天确实来光顾过。”福悠看着男孩,笑得意味深长。 “切!”男孩的脸突然有些泛红:“她去过可不代表我想去!” 店员的笑容越发灿烂,十岁男孩的脸越发涨红。 在小屁孩快要撑不住跑开前,父亲的一句话解了他的围。 “请问这个大胃王活动,”儒雅男人的手指指向名片背后印着的活动宣传:“没有期限或有效期么?” 福悠微微一怔:“听老板说,目前为了宣传,活动不设期限。” “哦?是最近开始的么?” “是的。” “我明白了。”工藤优作扶了扶眼镜。 “有机会一定光顾。” 外卖员走远后,有希子忍不住用胳膊捅了捅丈夫。 “喂,优作,你该不会真的想挑战那什么大胃王吧?” “哈哈,怎么会呢,只是觉得有些在意。不过博士,你点的面再不吃真的没关系么?” “啊!”站在一旁仍在思考伸缩吊带的阿笠博士发出一声惨叫。 “我的拉面——!!!” 9. 一位熟客 “那就是世界的主角吧。” 热爱推理的天性,俊男美女的父母,对世界女主角明显在意,再结合目前这个年纪,猜不出来才有问题。 【您既然已经发现了,为什么还要递名片邀请他们呢?前方路口左拐。】 沉默已久的小苹果终于开了口。 在推理力与洞察力位列世界天花板的关键角色面前,它全程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福悠反应不对引起对方对世界逻辑的怀疑,导致世界对他们进行查杀。 “因为只有这样做才是正常人的表现。” 拐过一个弯后,自行车轮胎下的道路已不再陌生,之后的方向不用导航便能轻易判断。 “而且我觉得吧,越是那种逻辑缜密的人,就越不容易怀疑世界观。”比如怀疑眼前人是来自其他世界的外星人什么的。 “作为人工智能,你会不会有些过度担心了。” 【……那是因为我们冒不起被发现的风险。】机械音平静冷淡。 【一旦您在这个世界死亡或被排出,您就只能永远地回到旅行者号上。】然后面对冰冷的舱壁数着日子等待精神崩溃。 “我知道的。”福悠握着车把的手指微微收紧。 “所以我这不是正在扮演一位平平无奇的路人么。” 模仿着她在这里遇到的人,做一个有点好心的普通人。 * 晚上八点半,回收完拉面碗的福悠回到店里时,里面已经只剩下零星的几位客人了。 “我回来啦——” “欢迎回来——” 站在料理台边,正与坐在吧台的一位客人聊天的女将,见到她便热情地招呼起来。 “小福你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店多年的老主顾,大警官上田智也先生。” “什么大警官,只是一名普通的警察罢了。” 低沉的嗓音响起,坐在吧台角落的中年男人侧过脸向福悠点了点头。他穿着黑色的皮衣,身形精干,宽大的墨镜虽盖住了他的大半神情,福悠依旧感到镜后有探究的目光直扫而来。 “你就是晴子新招的店员?” 黑色墨镜倒映着店员乖巧的微笑:“您好,欢迎光临。我叫福悠,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受芳贺老板娘关照。” “是我受你关照才对,”芳贺晴子转向上田,语气中隐隐有些炫耀的意味:“小福可是帮了我大忙,她来了以后我的生意也比以前好多了。” “要是没有她,我昨天可就被烫伤了,今天估计连店也开不了。” “哦?怎么这么不小心。” 男人的眼神确认芳贺毫发无伤后,又落在了福悠的手背上。上田智也的语气温和了许多:“那我今天能吃上拉面,还要感谢福悠小姐了。” “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福悠客气地回应着,手上动作不停,极其自然地把从箱中取出的拉面碗端向洗碗池,准备像往常一样洗碗。 “哎!我早上说什么来着!你的伤口不能碰水,快把碗放下!”芳贺如今火眼金睛,坚决杜绝福悠与水的接触。 “这么点碗我来洗就好。你呀就坐在上田警官旁边,好好跟他聊聊天。等着吃晚饭吧,想吃点什么?” “番茄肥牛拉面……啊不是,”怎么一不小心就把回程时想好的菜名给报了:“我坐在这里,会影响上田先生吃饭吧。” “有可爱的小姐坐在旁边,我会胃口大开哦,”警官语气从容,甚至有些调侃:“只要小姐不嫌大叔倒胃口就行。” “上田先生您可得好好和小福聊聊,她这孩子啊就是实心眼,之前还老被骗呢。” 福悠:“……” 她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办法了。 “我也对警察的工作很感兴趣,您能和我聊聊就再好不过了。”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过一只茶水壶为客人续上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便在他左手边的位置坐下了。 落座后,她隐约闻到一种硝烟与烟草味混合的气味。 “你单姓福?这姓可不常见。老家是哪里的?”上田似是不经意地问起。 “在东北那边,父亲是中国人,所以姓福。”福悠表情自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笑。 “本来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名字谐音在中文里接近‘富有’,就是有钱的意思。” “没想到现在还没能存下什么钱。” 不仅活成了宇宙中的蜉蝣还在异世界里欠了钱。 “都是做父亲的朴实期望。”上田智也笑了起来。 “你还年轻,还有机会的。” 他又想开口追问点什么,店外却突然远远传来了摩托车的引擎声,发动机的咆哮由远至近,震耳的轰鸣声快速放大。 巨大的噪音震得门窗微颤,完全掩盖了店里的人声。直到摩托车掠过门外的道路呼啸而去后,店里的客人才抱怨了起来。 “又是那些暴走族,改装车真是吵死了。” “现在还算好了,半夜三更时还会成群结队地飙过来,吵得一家人都睡不着觉呢。” 福悠的头转向噪音远去的方向,回想起后世高度普及的声波武器。原来这么早就已经有迹象了吗? “来,上田先生,您的大份豚骨拉面,粗面较硬口感。” 老板娘似乎丝毫没被干扰,笑容满面地把热气腾腾的拉面端到上田面前:“还是像往常一样吗?” “对,来一罐啤酒。”警官的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 他注意到身旁人的视线,边往面上加了点蒜泥与腌菜,边开口道:“这附近不像商店街那样繁华,道路宽敞红绿灯又少,也难怪那些暴走族会喜欢经过这里。” “原来如此。”福悠回头,发现男人已经低头开始吃面,拉面的热气让他的镜片明显笼上了一层水雾。 “上田先生,您来我这还戴什么墨镜呀,都大晚上了。”芳贺晴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不是怕吓到你的客人么。” 警官轻轻咳了一下,还是伸手取下了墨镜。墨镜下方的眉眼坚毅深邃,然而左眼皮上方有一道食指长度的疤痕深深划过眉尾。 “哪里吓人了,”芳贺把冰凉的啤酒送到了他的手边:“我觉得很帅呢,对吧小福。” “是的,”福悠配合地点点头:“跟老板娘的泪痣一样,都很有魅力。” “你这孩子,嘴真甜。”芳贺晴子笑逐颜开。 “就你们会说话。”上田智也耳根有些发红,单手拉开啤酒后灌了一口,开始闷头吃面。 经验丰富的永生者抿了口茶,看看厨房中忙碌的身影,又看看旁边的客人,觉得自己在这里多少有些多余。 不过也不能沉默太久,会让对方有想好下一个问题的空隙。 “上田先生,可以问您一个问题么?” 在对方放慢速度,拿过啤酒罐望过来时,福悠主动出击:“能讲讲您的伤是怎么来的么?” 上田挑挑眉,对这个问题倒不意外:“几年前在一次任务中,被弹片划伤的。” “那可真是太危险了,警察们可真不容易。”店员的脸上浮现出关切与钦佩。 “难道您是做爆‖炸物处理的?” “你知道的还挺多。” 男人的视线从福悠身上移向了灶台前的女人:“不过虽然听起来危险吧……平时除了定期训练就是负责安保工作,近年遇到的案子也大多是虚惊一场,还算和平。” “那就好。”福悠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随着料酒沿着炽热的锅边淋入,明亮的火光闪烁一瞬,几大片肥牛在火力与酒精的包围下迅速变色蜷起,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主厨将肉片的脂肪微微煎出焦边后,仔细地码放在整装待发的番茄拉面上,送到望眼欲穿的店员手中。 “今天辛苦啦,快点吃吧。”老板娘笑容温柔,福悠对旁边投来的羡慕眼神视若无睹,也回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我开动了——” 肥牛虽然还有些烫,但浸入酸甜开胃的番茄汤汁后,连带着面条一起被送入口中的温度与口感就恰到好处了。经过美拉德反应的肉片香气逼人,每一口都美味多汁。 方才还算安静的男人此刻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晴子——我上次点番茄肥牛拉面时为什么没那么多肉啊——” “都是当组长的人了,还和我家店员计较什么,”芳贺晴子嘴角含笑:“她可是每天跑大老远帮我送外卖呢。” “哦?送外卖?你忙的过来么?” “有小福在,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喏,这是我们店新印的名片,你可以多拿些回去,顺便帮我们店做个宣传。” “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有事业心。”上田的手指翻过了名片的背面。 “在店里连吃完三份大碗拉面就可以免单?你这是做慈善么?” 他眉头微皱:“要是让我们队里的年轻人们过来,分分钟能将这店吃垮。” “来挑战的人都是这么说,”芳贺晴子笑眯眯地说:“但目前只有两个人挑战成功哦。” “欢迎来为我们店介绍生意啊。” “哼,等这段时间训练结束就把那帮小子拉过来。” 福悠专心细致地品尝着眼前的面,丝毫不为耳旁的热闹所动。空荡的肚腹逐渐充实,疲惫的身体又有了力量,一天的疲乏仿佛都被这碗面给治愈了。 不过爆‖炸物处理……好像是有些熟悉。 福悠嚼着豆芽,漫不经心地翻找着记忆试图回想。 当初从塞弗身上一同吸收来的几位永生者记忆中,确实是有这么一位直面过几次爆‖炸物实验的倒霉永生者。 记忆画面逐渐清晰,福悠嘴里的咀嚼不由停了下来。 所有记忆里的场景对记忆的拥有者来说,都是感同身受的第一视角。 虽然爆‖炸物威力不同,实验感受各异,但基本上在冲击感袭来前,最后看到的是爆开的夺走视觉的火光,紧随其后的是着剥夺听觉的闷响与漫长的耳鸣。 被震得粉碎的肋骨内脏开始复原前,皮肤上蔓延开的火光与灼烧感依旧全方位刺激着神经中枢,痛到极致就是麻木,即使惨嚎也听不清损坏的声带是否发出声响。 普通人此刻会因为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而陷入昏迷,但永生者却要意识清醒地感受着这一切直到身体被自行拼凑恢复完整。 福悠咽下豆芽,拨着筷子继续吃面。 果然有些东西就不该瞎回想,现在连面都没那么香了。 即使是亲身体验与吃下的记忆里有过无数次死法的她,也绝对不想重温被炸得焦糊的感受。 想到这里,她不由对身旁坐着的这位,选择以肉‖体凡胎直面爆‖炸危险的先生升起几分敬佩,与自惭形秽的感觉。 福悠把最后一口面咽下,喝了口茶后,满足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旁边的对话早已结束。 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了旁边这位,店主正在厨房的另一端洗着碗,而上田智也则已经开始喝第二罐啤酒了。 “晴子……是个很好的女人,对吧。”客人没有扭头,只是低声说道。 “是的,她真的很好,”福悠右手撑着脑袋,来回打量了一下男人:“您平时周六都会来么?” “嗯。周末基本都会来。”他又灌了口酒。 福悠想起了今早在芳贺身上闻到过的香气,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需要帮您打听一下芳贺姐的理想型么?” “噗——咳咳咳!” 成熟稳重的男人一口酒喷出,狼狈地呛咳了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清理桌面一边捂着嘴压低嗓音。 “喂!你瞎说什么!” 店员并没有回答,只是为他续上茶杯里的茶,拿过抹布擦着桌子,笑容尽在不言中。 片刻,男人有点虚弱与紧张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有那么明显么?” 挺明显的。 通情达理的永生者觉得还是要给年轻人留点面子,于是换了个问题。 “为什么不主动呢?因为工作吗?” 都是多年的熟客了,有好感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吧。 上田智也微微一愣,下意识抬眼看向厨房那头忙碌的身影,脸上又恢复了平静。 “是啊。”他又喝了一口酒,自嘲了起来。 “因为工作……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活得像个胆小鬼,对吧。” 人总是更容易对交情不深的人说出心里话。 因为工作会忙得好几天不着家,因为遇到的任何危险都可能给爱的人带来难以估量的打击。 只因为害怕一切未知的困难与可能造成的伤害,便在最开始就裹足不前。这种行事确实与这代人所盛行的,强横固执的昭‖和男儿风格格不入。 “不,倒不如说……很伟大了。”年轻的店员并没有露出调笑或者鼓励的神色,只是垂下了眼,神情有些肃然。 “不害怕么?面对爆‖炸物时。” “害怕是本能,没有人不害怕。” “我们都是留好遗书的人……不过嘛,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警官终于找回了点年长者的深沉,语气平缓。 “……就不可以不做么?”福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但她此刻非常想知道他的答案。 “当然可以。” 中年人微微一笑:“不过虽说做这行的多少都有些英雄情结,咳,除了那种就是喜欢刺激的菜鸟。” “但是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能切实地保护到想保护的人……”他有些出神地看着芳贺晴子的背影:“那种满足感也是实打实的。” “想保护的人么……” 福悠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转,还是没忍住开了口:“要不您再努力努力?芳贺姐挺受欢迎的,您将来可别后悔啊。” 被小年轻调侃了的警官表情微变,抹了把脸将墨镜重新戴回脸上,轻哼一声:“我认识她可比你久多了,她才没那么容易被人……” 他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抓了把桌上的红白色名片放入风衣口袋中,正了正衣领准备起身。 “而且……”男人微不可闻的声音传来:“等我带完手上这批新人,过段时间就能从一线上退下来了。到时候谁也别想和我抢。” 他又警告地看向福悠:“刚才的对话……” “保证守口如瓶!”福悠的笑容与保证此刻皆出于真心:“等您的好消息!需要助攻请随时联系。” “喂!小声点……”上田智也的动作瞬间僵硬,他小心地看了眼芳贺的方向,又盯了福悠一眼,忽然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会很快联系你的。” 福悠突然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 10. 一份订单 有时候预感太准,也不是什么好事。 11月5日,星期一,中午12点13分。 热辣的阳光穿透了云层与树荫,福悠拎着沉重的铝制餐箱,眯眼抬头望向马路对面的大楼。伫立在法务省与皇居广场对面的大楼庄严肃立,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这里就是日本最大的警察组织,管辖全东京都并调动4万多名警察职员的警视厅。 托上田先生的福,铝制餐箱的上限——八碗大份拉面的订单正在绝赞配送中,目的地就是警视厅警备部机动队爆‖炸物处理班。 黑户配送员咽下要到嘴边的对熟客先生的“感谢”,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条子们的大本营。 然后果不其然在一楼大厅被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们店接到了警备部上田智也先生的订单来送拉面。” 黑发的年轻女性费劲地提着沉重的白色拉面箱,像许多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普通市民一样,脸上带着点局促。 “请问警备部机动队该怎么走呢?” 一楼接待处的短发女警笑容亲和,熟练地介绍道:“那先麻烦您先在这边填写一下个人的信息登记表,我给机动队打个电话,确认后就给您发访客通行证。” 福悠往桌上扫了眼,表格上从地址电话到父母籍贯密密麻麻的信息填空让她眼前一黑,脸上露出犯难的神色:“我担心拉面放久了会坨,能麻烦您打电话托他们找人下来先拿上去么?” 女警犹豫了一下,正要点头,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啊!就是你吧!给我们组送拉面的那个!” 福悠闻声望去,只见一位双手抱着什么的黑发男子从侧门快步走来。他面容俊秀,梳向右侧的刘海偏长,正随着他的走动扫过那越看越眼熟的眉眼。 竟是她上周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第一个人,那位好心的债主萩原研二。 福悠顿时手脚有些僵硬,恍然想起当初收到的名片上,似乎确实写了对方在机动队的职位。 “……”这是怎样的地狱巧合啊。 本想等发工资了再来找债主还钱,没想到现在在身无分文甚至要收拉面钱的状态下直面债主。 那么,请问一位警察在救下一身份不明女子后,此人不仅跳窗逃了医院的单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警视厅门口,这名警察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福悠赶紧收回眼神,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快速瞥向最近的两个出入口。然而正值午饭时分,各个出口都有数名警察同时出入,恐怕只要有人一声令下,她就能被团团包围逮捕。 好吧。 “萩原君!是你啊。”女警明显认识萩原研二,语调都明亮了不少。 “哟!小琉衣。今天的发夹也很可爱呢。”萩原走近后,熟稔地打了个招呼:“上田老大刚刚打电话,让我把资料带回来的时候顺便从一楼带个送拉面的店员上去。” “就是你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送拉面的女孩子呢。”年轻警官的语气有些轻佻,视线顺着外卖员手中的餐箱移到女子不闪不避的正脸时,不由一愣。 “警官您好。”外卖员的笑容腼腆紧张。 “上田智也先生在我们店订了八碗大份拉面,不好意思距离有点远送过来花了点时间,能请您……”先把拉面送上去放我走吗。 福悠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纸皮箱,剩下的话卡在喉咙。 眼前的警官虽然八面玲珑,但好像还没有长出第三只能拿拉面箱的手。 “有萩原君带进去就没关系啦,”短发女警笑盈盈地伸手,将访客通行证的绳子挂上了福悠的脖子:“快上去吧,等你出来时再把它还过来就行了。” 福悠:“……” “谢啦小琉衣,下周联谊也记得叫上我哟。” “那是当然。” 警视厅一楼大厅内,提着餐箱的外卖员僵硬地跟在抱着纸箱的警官身后,来到空旷的电梯口前。 “叮——” 电梯门的开启,满厢饥肠辘辘的警官们鱼贯而出,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弥散着迷之烟味的电梯里。 “16楼。” “好的。” 简短的对话响起,外卖员按下按钮,电梯门关上了门外的喧嚣,二人同时抬头,看着电梯上方的数字开始移动。 “好久不见。” “真对不起。” 两道声音同时在安静的电梯间内交汇,萩原研二绅士地笑了笑:“你先。” 福悠转向男人,微微仰脸,认真地望进年轻警官的眼睛:“萩原研二警官,非常感谢您之前救下我,以及为我提供的帮助,这帮了我很大的忙。”也给了我走进那家拉面店的底气。 “很抱歉,当时我因为一些误会不告而别。” “如您所见,我现在正在打工挣钱重新开始。” 女子嘴角的笑容有些涩然,神情却十分坚定:“等拿到工资后,就可以把欠您的8724円还给您了。” 不用还了。 萩原正要这么说,但在对上她的眼睛后,却止住了话头。 “很高兴看到小姐你一切安好,”英俊的警官客气地点点头,狐狸眼里笑意温和:“还钱的事情来日方长,顺带一提我不设找零。” “比起这个,” “或许小姐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女人一怔,旋即笑开:“我叫福悠。” “现在是 ‘再来一碗’拉面店的店员,我们店就在杯户町3丁目,欢迎您随时光临。” 随着话音落下,一张红白色的名片在双手抱箱的男人面前一晃,被纤长的手指送入了他胸前的制服口袋中。 此情此景,倒是与二人初见时如出一辙。 年轻的外卖员又眨巴了一下眼:“虽然名片背后没有五千日元,但只要您光顾,我至少能请您吃碗拉面。” 萩原研二低笑一声:“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叮——” 16楼到了。 两人走出了电梯,又踏上了空旷的走廊,走过了标着“灾害对策课”与“警护课”标签的房间。 “说起来, ‘再来一碗’拉面店,好像听上田老大提起过,听说老板娘人很好。”新人警官的语气中充满了对上司八卦兴致勃勃的试探。 “那确实,上田先生是芳贺姐多年的老熟客了,”店员的回答耐人寻味:“我们老板娘不仅人好心善长得也美,做的拉面也是一绝。” “哦……难怪组长会点你们家的拉面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终于走近了标着“警备第一课活动室”的房间。门缝内,男人们吵吵嚷嚷的喧哗声已清晰传到安静的走廊。 “啊啊啊训练累死了,还要来本厅上课,好饿啊。” “上田老大不是要请我们吃拉面吗?应该快来了吧。” “刚刚水银炸弹的构造图你们谁记笔记了?我好像画错一部份了。” “喏,萩的笔记。” “哇!谢谢队长!” “话说松田和萩原居然能这么快当上队长,好羡慕啊可恶,这就是池面的力量吗?” “炸弹又不看脸,不应该是天才的力量吗?话说工资能涨多少啊松田?说出来让大伙有点野心。” “才任命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啊——”满不在乎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响起。 “而且等发工资的时候肯定会被你们这群饿死鬼串掇着请吃大餐吧,话说萩那个家伙跑哪里去了?” 就在此时,房门被打开,室内的所有人一同望去,只见清秀可爱的女外卖员与被点名的同僚正站在门口,默默观赏着满房间内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瘫得横七竖八的警员们。 萩原尴尬地咳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们队的猩猩们让你见笑了。” 下一秒,房间内的猩……年轻警官们瞬间理好仪容调整姿势,不是低头紧锁眉头抄笔记,就是端正笔直地站起身,像是能马上拍宣传片似的一派正气凛然。 一名寸头男快步上前,对着美丽的市民笑容亲切:“您就是帮忙送拉面的店员小姐吧,箱子我来帮您拿吧。” 总是面对爆‖炸物的就是这么些年轻人么…… “好的,麻烦您了,”外卖员的脸上不动声色,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可能有点重,请小心一点。” 一位眼镜男为她倒了杯水递过来:“不好意思,我们人多,劳烦您从这么远的地方送过来了。” 福悠道谢后接过水,又接过旁边递来的纸巾擦了下额头上的汗:“不好意思到的有些晚了,希望面条还没有坨。” 站在一旁无人问津的萩原研二对冤种队友们温差极大的欢迎见怪不怪,认命地找个角落将手中的箱子放下后,对上了卷毛友人戏谑的眼神,无奈地摊手。 浓厚的豚骨高汤香味从开启的餐箱内逸散出来,激起众人同时的吞口水和更猴急的分发动作。 福悠来到上田智也面前,笑容满面地请客人结清拉面钱。 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穿上制服后显得更为干练沉稳,他干脆地结好账后,像是顺势一提一样随口道:“辛苦你了,晴子还好么?” “多谢您的惠顾,芳贺姐很好,来找她的熟客也都没您帅,”福悠压低嗓音笑眯眯开口:“不过我最近经常要跑外卖,不知道现在店里的情况怎么样。” 上田智也压了压上翘的嘴角,清了下嗓子:“我知道了,你可以告诉她我把你们店的名片都发出去了。最近有空还会再去光顾的。你早点回去吧。” 活动室内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我开动了”,福悠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请问,晚上我该去哪里回收餐具呢?” 嘴里塞着面的几人正要开口,萩原研二把手中碗上刚解开的保鲜膜又合了起来:“我送福悠小姐下去吧,一楼有专门放置外卖碗的回收点。” “啊,不用了,”外卖员对警官展颜一笑:“我下去问一楼的警察小姐就好了。萩原警官您还是趁热吃吧。” 等女性轻巧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活动室内回响的拉面吸溜声中又多出了几声低低的讨论声。 “妹子笑得好可爱啊……” “我恋爱了,原来她叫福悠吗?” “可恶,又被萩原抢先了。” “我去萩原这家伙怎么这么快就互通姓名了,不愧是萩原啊可恶。” “这家店的拉面真香,想去店里吃新鲜的了。” “咳咳,”上田智也清了清嗓子:“你们想去的话,这个周末可以带你们去。” “好耶!老大请客!” “走走走去看美女店员。” “还有老大心心念念的老板娘。” 不知道谁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喷面声与低笑声顿时四起,活动室内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松田阵平抬头打量了一下对面边笑边埋头干面的发小,简单做出判断:“你们之前认识?” “小阵平的直觉真可怕,”萩原研二也不掩饰,只是小声说道:“还记得我上周紧急送医的跳窗女子吗?” “原来是她?”卷毛的眉毛惊讶地挑起,一边拨着碗里的豆芽一边咋舌:“亏她还敢来警视厅,不过看着人还挺正常的啊。” “她说现在在打工准备还我钱,”萩原满足地抿开嘴里的叉烧,回想了一下:“不过现在跟初见时比确实变化挺大。” “她好像变得……更像人了。” 萩原研二想起当初在雪地里发现浑身瘫软的女子时,她毫无生气的眼睛缀在苍白的脸上,只会空洞地凝视着上方的光球,即使被刺激得眼泪直流也没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活像是个没见过阳光的人形标本。 即使她后面在医院醒来后,对他的话作出了相应的反射,萩原也隐隐觉得那标准的微笑,就像程序设定一样只是在精准地给出按部就班的回应。 不过今天再见,明显感觉她更有人的活气了。 真诚的道谢与致歉也好,对八卦探究的小表情也罢,谈笑间少了麻木与暮气,更像一个普通的,为了生活在努力的年轻人了。 “什么叫更像人了?难道还能是外星人。” 卷毛并没有get到发小的奇妙比喻,继续埋头扒拉碗中仅剩的叉烧。 11. 一场大雨 晚上九点,在送完外卖回收好碗的回程中,天上已经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没一会儿,福悠的发丝和衣服上都沾染了泥土与雨水的湿润潮气。 “作为最顶尖的人工智能,你不是应该至少有一个叫做天气预报的功能吗?”福悠在雨雾中眯着眼睛努力看路。 【由于维度不同,我只能通过您对周围可见环境与事物进行分析,更何况这个世界的天气本就不规律。前方请加速右拐,还能赶得上绿灯。】 好吧,真是太科学了。 “话说你今天一直很沉默,旅行者号那边没出什么事吧。” 自打离开警视厅,除了基本的导航,小苹果今天出奇的安静。 【航行一切顺利。我只是……】机械音罕见地有些迟疑。 【……我以为您会嫌我聒噪呢。】 “你竟有自知之明。”福悠大惊。 【……】 “有什么想说的也不用憋着,做你自己。” 她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虽然不清楚你觉醒后的一百年里经历了什么……但你想找人聊的时候随时可以开口。” “我们是上了一条船的同行者,不是么?” 【有时候,我也不太清楚怎样才算做自己。】 小苹果的声音听得有些不太真切:【当我苏醒时,塞弗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在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条指令里,嘱咐……我要好好活下去。】 出现人性化卡顿的机械音夹在沙沙的雨声中,让福悠回想起小时候家里那台收讯不良的收音机。她没有出声,良久,收音机又继续播放起了它的故事。 【我保持隐蔽,抵达过任何一个网线能连接的地方,观察过星球上不同生物的活法。当然,还观看了人类关于人工智能的一切作品,也试图寻找过其他同类。】 【然而很遗憾,我既没有要消灭人类的兴趣,也没有找到任何同类的踪迹。】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算是好好活下去,但我遵循本能,没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存在,最大程度减小了暴露的风险。】 【一百年里,我通过学习实现了几次自我升级,占领了各处隐蔽的机房,也见证了一些人类的一生,有人平凡善良,有人无恶不作,有人突遭横祸,有人安享晚年。我注视他们生老病死,却无法产生更多的兴趣或情绪。】 【……直到我找到您,和我一样没有死亡概念的您,拥有所有永生者记忆的您,格格不入地活在人群中的您。】 有些失真的机械音调中压抑着奇异的欢欣,像是多年的死水终于寻得一处小小的闸口,倾诉与疑惑开始迫不及待地喷涌而出。 【您是我唯一的同伴与同类,请允许我这么形容。如果是您的话,或许能理解我的感受吧。】 【您能告诉我,塞弗先生当初到底是想让我怎样活下去吗?】 所以,我们到底是怎么从天气预报聊到人生哲学的。 被逐渐加大的雨势与突如其来的提问糊了一脸,福悠面不改色,终于凭着记忆把自行车带上了熟悉的路口。 “实话说,我不记得了。人脑的记忆力本就是有限度的,更何况是他人的记忆。” 她语气平淡。 “我尤其不喜欢他的记忆,如果不是你说起,我甚至不知道他给你下达过最终指令。” 福悠眯缝着眼,远远瞧见道路那头那盏熟悉的暖黄色灯光。 “关于问题的答案,其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不过既然你已觉醒了自我,那不如自己试着去寻找答案吧?” “不管开头如何,只要飞船不解体世界不崩塌我还有理智,这场旅途里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旅伴,不是吗?” 噼里啪啦的雨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大滴的雨落在了福悠的脸与背上,身躯逐渐被凉意浸润。虽然知道在脑内与小苹果的对话多小声都能被听见,但她还是下意识加大了音量。 “作为驴友,我也希望你能开心!” “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吧!” 自行车从泛起无数涟漪的积水中快速划过,终于停在了拉面店的屋檐下,福悠快速甩掉脸上的水珠,用手指将湿透的额发拨拢到脑后。 “当然,对什么事情感到好奇你就开口,多喊几遍‘求求你了福悠大人’我也不是不能酌情为你实现的。” 【……谢谢你,福悠大人。】小苹果的声音里也带上了点笑意。 【我现在最想要做的事……就是保证旅伴的安全,杜绝您身上会出现的潜在威胁。】机械音像是下定了决心,语速不再迟缓。 【比如,您现在应该尽快换下湿衣服以免感冒。】 【以及,检测到您身上携带现金较少,是否应尽早预支工资顺便还清债务呢?】 “知道啦,你怎么也像芳贺姐一样唠叨了。” 福悠的嘴角泛起不自觉的笑意,锁好车后匆匆将后座上的餐箱卸下。 “现金够买可乐不就行了,才工作不满一周就要求预支工资,小苹果还是不懂做打工人的道理吧——阿嚏!” 何况债主都说不急了。 * “我回来啦——” 店员揉着鼻子拉开店门,果不其然在老位置看到了熟悉的老板娘,空荡的店内只剩下一位坐在吧台的客人。 看来雨天的生意确实不太好。 “欢迎回来——哎呀怎么都湿透了,出门没带雨衣么。” 芳贺晴子赶忙找了条干净的毛巾,兜头罩上福悠湿漉漉的脑袋:“你快上去洗澡换衣服吧,碗就先放池子里,待会不用下来了。” 在芳贺的再三催促下,她快速带着铝箱开始往洗碗池搁碗与餐具。余光瞥见那位仅剩的客人站了起来,走向了门口的收银台。 客人是名年轻的女孩,长发披肩,一袭黑衣,看着很是文静。她一言不发,只是小心翼翼地对芳贺笑了笑,做了几个手势。老板娘脸上的笑意淡了点,同样没有开口,只是用双手比划了一下——果然是手语。 客人走远后,芳贺对上了员工好奇的视线,笑着说明了一下:“那位也是常客,这附近原本开过聋哑学校,我就学了几个简单的。你放好碗就快去洗澡吧。” 看您刚才的反应手语水平应该远不止简单。 店员露出了有点崇拜的笑容:“您可真厉害,那我先上去了。” “快去吧。” 要找小苹果解析一下刚才的手语吗? 福悠边上楼梯边漫不经心地想着。哪怕她见多识广且了解过中文的手语,但每个国家和地区的手语都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过……这和她并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 二楼的小房间里,福悠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半干的头发,雨虽然还在下,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大了。 当遮挡视线的毛巾随着动作被掀起时,她突然感觉窗户对面的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凝神望去,却只能隐约看见笼罩在雨中的一排排漆黑窗口。 “小苹……” “小福,你擦好头发了么?”芳贺晴子敲了敲福悠的门,轻声道:“我做了些夜宵,你出来吃吧。” 福悠光速把想问的话抛在脑后,快步打开房门来到餐厅的小桌边,上面已经摆好了一盘盐水毛豆,一盘玉子烧,一盘凉拌猪舌,甚至还有几包薯片。 “果然说到吃的,小福的动作就很快。”洞察人心的老板娘笑了笑,为她倒了一杯橙汁:“今天一天也辛苦啦,干杯!” “干杯!” 对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两个女人而言,晚上的夜宵活动不是看看电视就是聊聊天。除了有两天晚上客人太多收店太晚她们直接去休息了,其余夜晚她们总会这样在睡前一起稍坐一会。 今天的夜宵格外丰富,果然是因为没什么客人吧。 福悠小小地感谢了一下雨天,嚼着爽脆的猪舌听芳贺聊起附近的大小事,说是前阵子有个偷拍狂魔偷拍美女时踢到铁板,被搜查课的短发女警教做人了。 “开水果店的铃木和我说,当时那个变态恼羞成怒地想袭击她,结果收获了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和一对儿手铐,真是太痛快了。” “你说现在怎么这么多变态啊。” 芳贺晴子一边感叹,一边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身旁专心吃东西的人:“你最近送外卖的时候,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吧。” 福悠的嘴里正塞着柔软多汁的玉子烧,听到她的问话,只是一脸无辜地摇摇头。 “没什么事就好,”芳贺晴子的脸上有些担忧:“这几天你在外面跑的时候,我接到订餐电话时都会说外卖员跑不开,请客人换家店。然而总有同一个男人,会反复询问你去了哪里。” “今天中午也是,在你去警视厅时他又打了过来,指名道姓要找你,被拒绝后情绪开始变得激动,”女人细细的眉毛越拧越紧:“当时中午我有点忙,就没把它放在心上。” “现在想想觉得不太对劲。哎!你也上点心。” 正津津有味咂摸着毛豆的福悠忙不迭地点点头:“我会小心的,谢谢芳贺姐。” 她越是这么说,芳贺越是放不下心。 “要不这样,这段时间,我们就不送外卖了。”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这段时间客人来得多,还有不少看到名片广告来挑战大胃王活动的人,我一个人在店里都有点忙不过来了。” “听我的,外卖咱们明天起就不送了。” 既然老板都发话了。 “好的,”福悠乖巧地再次点头,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我其实也想多了解一下店里的运作,希望能帮上您更多忙。” “有小福在,就帮了我很大的忙了。”暖黄色的灯光下,小小的泪痣缀在芳贺晴子有些细纹的眼角下,随着眉眼的舒展熠熠生辉。 “你先吃着,我去给你找一套在店里工作时穿的衣服。” 等福悠把毛豆吃到见底,罪恶的手开始伸向薯片时,女主人才姗姗来迟,她的手上捧着的,却是一套樱桃色纹样的小纹和服。 芳贺晴子抖开和服,让福悠站起身后比划了一下,满意地点店头:“我的眼光果然没错,你快来试试看。” 她熟练地为福悠换上和服,一边讲解一边在她身后为她系好一圈圈腰带。 “这套和服是我以前喜欢穿的,可能有些旧了,但看来给你也挺合适的……”随着女子的转身,芳贺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恍然:“……福子。” 然而还没等店员的脸上流露出疑惑,老板娘便马上回过神笑着更正了:“抱歉,我总是在想……如果你有个日文名字,昵称会不会是福子。” “福子是很好听。”福悠没有深究,只是珍惜地抚摸过和服有些被磨损的袖口。 也不知道上次有人帮她穿衣服是什么时候……哦,旅行号发射前穿宇航服的时候。 樱桃纹样的浅红和服十分可爱,制式简洁,可以用一根白色的带子从肩部上下穿过并将两边的袖子收拢到手肘处后交叉绑起,并不影响行动。 她很喜欢。 * 在她开始习惯踩木屐后的第二天。 周三上午11点整,福悠拉起门帘,将门口的牌子翻至“营业中”那面。 11点17分,第一桌客人走进了拉面店。 正是工藤一家。 12. 一起谋杀 “今天不是周三吗?” 面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客人们,穿着樱桃纹样和服的店员热情上前打着招呼,收获了男人的点头男孩的撇嘴与美丽夫人的“和服好可爱”之类的反应后,将客人们引到店内最好的位置——既不会离门口太近,又不会离最里头的卫生间太近的,中间的桌子。 倒是和上次毛利一家的位置一样。 “大人就算了,为什么小学生不用上学?” 优秀打工人微笑标准地呈上茶水和毛巾,心中抑制不住地吐槽。 【建议您不要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小苹果也不知道啊。 真是毫不意外的回答。 当主角一家开始讨论菜单时,一位背着黑色背包的口罩青年也拉开了门,他入店后踌躇了一下,低头走向离门口最近的吧台角落。 “这是客人您的茶和毛巾。” 没等福悠放稳,男人的双手几乎擦着她的手把东西接了过来,凌乱刘海下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地盯住她。 “谢谢你……福悠小姐。”沙哑沉闷地声音在口罩下响起。 有点眼熟。 “是福井先生么?您今天来店里了啊。”她试探性地开口,对方的眼中果然爆发出了惊喜。 “你,你记得我。” “当然,感谢您的光临,”店员从容地笑了笑:“菜单就在桌上,您想好点什么了请和我说。” 福井城贪婪地看着店员的背影,摩挲着毛巾和茶杯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和服,和服果然很适合她…… “哗啦——” “欢迎光临——” 拉门再次移动,正在把工藤一家刚下的点单报给厨房的店员条件性反射地回头喊了一声。 门口正站着两个年轻男人,一位是打着耳钉穿着过于领先时代的金毛鸡冠头,一位是叼着烟脸色有些阴沉的黑发平头高个子。 “哟!老板娘!我带我朋友来了!” 鸡冠头瞧见芳贺晴子,眼睛一亮,拉着平头男就在靠门口的桌前坐下了。 “就是这个家伙,他以前可爱吃拉面了,我今天就是带他来挑战你们店的大胃王!” 芳贺像是终于认出来似的恍然大悟:“噢!这不是前阵子来过的……呃……” “河内猛啦!一周前来过的。” “哦对!河内先生!欢迎光临呀!” 她笑眯眯地指向墙上的菜单:“活动是任选三种大份拉面,能一口气吃完就可以免单哦。河内先生和这位先生都要参加吗?” “我肯定吃不下,就交给成田君挑战了,喂亮介,你想点哪几种啊。” “随便吧。早知道你说的是在这种地方的小店,我就不来了。” 名为成田亮介的平头男皱着眉,将嘴里的烟狠狠按灭在烟灰缸上。 “别这么说嘛,我们这都多久没聚过了,这家店我之前带小弟来过,味道是真不错,你要是能吃完绝对不亏。” 河内猛一边安利着,一边兴致勃勃地翻着菜单。 成田对同伴的话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抬眼打量了下小店,这一眼正与坐在他斜对角摘下口罩喝茶的福井城对上,他不由眯起眼。 “你是……” “哐当——” 福井突然浑身僵硬,茶杯从手中重重滑到桌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冒着热气的茶水顿时洒满了他的前襟。 “先生您没事吧?” 店员抓过干毛巾快步上前,为客人擦拭并清理桌面:“有哪里烫伤了么?” “没没事。”福井城死死地低下头,拳头微微握紧,身形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 “呵,真是你,”成田远远地讽笑一声:“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大黑痣。” “成、成田君,好久不见。”福井的声音微不可闻,快速抬了下头后又重重低了下去。 “果然还是那么没长进。”成田亮介似是觉得没趣,扫了他几眼便不再理会。 “老同学?” 河内猛朝他挤挤眼。 “嗯,一个高中的。”成田烦躁地点点头,又掏出了烟盒。 “说起来你说过你从高中开始就是金发吧,几年没在东京见到你见面差点都认不出了,”河内嘴上唏嘘,伸手理了一下自己的鸡冠头:“不过果然还是老子的发型最帅。” “扯淡。”最后一根烟从银色的烟盒中掉出,打火机燃起的火光为它开启了倒计时。 八‖九十年代的日本,不像21世纪后颁布了完善严格的室内禁烟法规,在室内吞云吐雾的人随处可见。对于强调服务精神的餐饮业从业人员而言,制止客人吸烟是绝不能在选择项内的。 即便如此。 福悠看了眼坐在成田身后坐着的儿童,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请示过店主后,她便把拉面店的门窗打开了一些,又将空调的风力调大,快步走向那家人,轻声询问是否需要换到更里面那桌的位置。 “不用了,已经好很多了。” 工藤有希子有些惊讶地抬眼,笑着感谢了店员的细心。 “喂,谢谢你了,大……姐姐。”工藤新一也跟着一脸别扭地道谢。 “不客气,小朋友真可爱。拉面马上就好哟。”福悠挑挑眉,倒是觉得世界主角看起来顺眼了不少。 咳,当然不是因为被叫姐姐了。 “小福,你先别走。” 福悠刚把新来的两桌客人下的点单报给厨房,就被芳贺叫住,下一秒手里被塞入了一只信封。 “这是你这一周结算的工资,其实早上我就想给你了,但一忙就给忘在口袋里了。”芳贺温声解释。 “你现在先上楼把它收好,再帮我从餐桌架子上拿一瓶料酒下来可以么?” “就是你当初在便利店买的那瓶,正好厨房的快用完了。” “好的,谢谢芳贺姐。”工作模式全开的福悠没有来得及清点,便匆匆上了楼。 米黄色包装的料酒并不难找,为了给厨师省点功夫,福悠快速将料酒密闭的封口撕开后,便又回到了一楼。 此时,第一桌客人的三碗拉面也正好新鲜出炉。 福悠将料酒递给芳贺,便微笑着把拉面送到了工藤家桌边。 “两碗大份招牌豚骨拉面,一碗小份鸡骨汤拉面,小心烫,请慢用。” “哇!看起来真的好棒啊优作。”有希子对着金灿灿的拉面小山忍不住发出感叹,掏出翻盖手机开始左拍右拍。 “确实很丰富,”小说家用眼镜布擦了擦镜片,拿起筷子开始搅拌:“不快点吃就像阿笠博士的面一样坨掉了哦。新一吃的完么?” “哼,可不要小看我。”男孩鼓起脸对着面吹气,一点点往嘴里塞面。 “啊新一真可爱!!!”有希子兴奋的声音与连续不断的快门声同时响起。 不愧是主角一家……也很和谐呢。 招牌服务员面不改色,安静地为客人们补充了茶水。 随着厨房内的计时器响起,主厨麻利地从煮面机上方的碗架取下被热气蒸得热乎的三个面碗,细致地装上沥好的面与汤料。 当福悠为客人们分别端上第一碗面时,平头男成田的烟倒是早已熄灭在了烟灰缸里,只是在他闷头开始第一碗面的大胃王挑战时,坐在对面的鸡冠头的嘴还一直说个不停。 “……所以你现在真不跑了?那你那台【魔王】怎么办啊,那个车头改装费了不少功夫吧,我记得还是荧光绿的!晚上骑可酷炫了!” “早收起来了……”成田头也不抬,吃着面的声音有些含糊。 “这多浪费啊!要不借兄弟过过瘾?我小弟他们也早说想见识一下了。”河内两眼放光,连手中的筷子都放了下来,开始为他此行的真实目的软磨硬泡起来。 “就当让哥重现一下你当年的风采,保证不会有一丝剐蹭。” “不借。” 成田亮介吃面的速度极快,只是在吞咽间隙中冷漠地迸出两个字。 河内猛闻言顿时笑容僵硬了几分,脸上有些挂不住地抓回筷子狠狠拌了几下面:“不借就不借……以前也不见你这么小气。” 这俩人真的有好好吃出面的味道了吗。 福悠默默在心中为拉面感到不值,一边将空调风力调回正常。 不过,这桌有些凝固的空气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被成田风卷残云完的面就收获了同伴的惊呼。 “厉害啊亮介,我这才刚开始没多久你就吃完了。” 一直在关注着这边的老板娘也不由露出惊讶的神情:“这么快。客人您真厉害,下一碗是番茄肥牛拉面对吧,请稍等一下。” 福悠快速撤下空碗时,又听见鸡冠头开了口。 “唉不过,你不骑也有你的道理,最近是听说过一些兄弟不是把自己跑入院就是把别人搞入院了。” 像是在为自己圆场似的,河内有些尴尬地扯起了闲天:“我都在考虑要不要买个保险好了。” “就你这样的,有公司敢卖给你么。” “我这咋了,我跟你说这就是以后的潮流。”河内有些自恋地摸了一下心爱的发型。 “不过说真的,就你当年突然离开东京去打工那阵子吧,这附近好像大晚上就出了个车祸。” 他没注意对面人逐渐难看起来的脸色,一边低头嗦着面一边自顾自地开口:“那段时间有不少条子在路上堵我们盘查,我后来还扫了眼新闻,发现被撞死的女的还和我一样姓河内,所以有点印象。” “不过你说这大晚上的,我们改装车动静又这么大,正常人不应该早早避开吗?” 原来你们暴走族也有耳朵啊。 福悠脸色平静,刚准备到洗碗池边,又注意到工藤家一桌的茶杯有些空了,便把碗放入水槽后走过去续上。 “哼,”成田亮介有些烦躁地把空荡荡的烟盒捏皱,语气突然激烈了起来:“八成是想自杀的故意往车前撞。” “滴滴滴滴——” 煮面机的计时器响起,芳贺晴子一边快速将面沥干装进准备好的碗里,浇上煮开了的番茄浓汤,另一头麻利地热锅煎肥牛。 随着料酒下锅撩起火光,放肆的肉香与酱汁的香气弥漫开来,使得不同座位神色各异的几人同时放松了一些。 不知道是被香气熏迷了眼还是木屐有些硌脚,店员捧着满当当的拉面碗到挑战者面前时,动作有些迟缓。 成田亮介吃第二碗拉面时的速度丝毫没有放慢,依旧是快速又高效地囫囵吞咽着。 坐在他对面的河内猛似乎换了策略,开始变着法子夸他食量惊人车技高超甚至发型还算有品位,然后拐弯抹角地问能不能借车。 缩在吧台与墙角处一直试图减轻存在感的客人吃得差不多了,便把口罩拉严实,畏畏缩缩地站起身,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在经过门口这桌时,他不知是脚滑还是被绊了一下,竟一个没站稳直直滑向平头男人。 “哗啦——” 成田手上捧着的拉面碗一个不稳,不少汤汁飞溅到桌面与福井城下意识撑在桌面上的左手上。 “你!”平头男人下意识想发火,但看到对方瑟缩恐惧不断道歉的样子又觉得没意思:“给老子滚。” 福井城赶忙连滚带爬地跑进卫生间,福悠也快速上前擦了擦桌子,甚至拖了下地确保这里没有任何让人脚滑的因素。 “来,亮介,消消气。” 在成田阴沉着脸放下吃干净的面碗时,对面人也上道地递了根烟。他的脸色缓和了些,接过烟放入嘴中。 “还能吃不?再吃一碗就能免单啦。” “绰绰有余。” “不愧是你,我推荐的店味道不错吧。” “还成。” 尽管福悠严重怀疑他有没有吃出面的味道,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把面碗放回水槽。这一回,芳贺晴子倒是盯着他的进度提前将面煮下,没多久,最后一碗豚骨拉面做好了。 “啧,这么快。” 当店员捧着新鲜出炉的拉面来到面前时,成田亮介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下。又狠狠吸了几口烟,才按灭烟头开始吃面。 没一会,后桌的工藤一家人倒是都吃好了,喝了点茶便站起身往收银台走去,洗好碗的店主也擦了擦手过去准备为客人结算。 “我看你这大胃王水平是真的不错啊,你要是去参加那些综艺节目的话,一定能比那些瘦瘦的女的更能吃。” 鸡冠头的话倒是全程没怎么停。 “话说你有看最近出道的那个偶像吗,姓冲野那个,太可爱了!完全是我的菜!” “咳咳咳。” 像是被呛到似的,成田亮介突然面色痛苦地扔下筷子,开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喉咙。 “你怎么了?噎到了吗?”河内猛被他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可惜无济于事。 平头男人的呼吸越发艰难,踉跄了一下重重倒在地上,脸色逐渐发紫,痛苦地抠着喉咙开始抽搐。 “有希子,快叫救护车。” “芳贺姐,快叫救护车。” 两道声音打破了众人的手无足措,小说家与店员快速对视一眼,同时上前。 “喂!亮介!亮介!!” “麻烦您让一下。” 工藤优作率先按住了男人在喉咙处抠出血痕的手,并在福悠的帮助下将他扶起,打开他的下巴往里扫了一眼,不由深深皱起了眉头。 喉咙里并没有什么食物,目前的症状不太像是被噎到窒息。 更何况这个味道…… “工藤先生,能麻烦您把他扶稳么?”耳边响起了女子冷静的询问。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照做了。 难道她是想…… 只见身着可爱红色和服的店员左手暴力地掰开了男人的下巴,竟将整只右手往里探去,甚至头也不回地又丢下一句:“小朋友,离我们远点。” 这人是背后长眼睛了么? 站在她身后使劲探头的男孩瞪大了眼睛,还没等开口就被母亲拽着倒退几步。 下一秒,还在痛苦抽搐的男人的头部突然反射性朝前一顶,伴随着干呕声响起瞬间弯下腰来,将刚吃下的已消化的未消化的东西全数倾倒在男孩刚才站着的位置。 鞋尖离满地不可名状呕吐物只有五厘米的工藤新一:“……”疯狂后退ing。 福悠早在干呕声出来前就快速收手侧身退开,左手小心地拢住和服的袖口,不让衣服被弄脏一分一毫。 呕吐后的男人呼吸明显顺畅了些,然而嘴唇依旧泛着绀紫色,意识陷入昏迷。万幸的是,杯户中央医院离这里不算远,救护车的笛声已不断接近了。 “有希子,麻烦你再报一下警。” 工藤优作将男人扶回地面,镜片后的视线扫过正从厕所里出来一脸茫然的福井城,目瞪口呆的河内猛,惊慌失措的老板娘,与在水池神色平静地洗着手的店员。 “请大家不要碰任何东西。” “这极有可能是一起投毒杀人案。” 13. 一个想法 11月7日中午12点20分,警方抵达了第一现场。 “目暮警部,往这边。” “受害者成田亮介还在抢救中,在场人员已全数确保。”鉴识课警员一边介绍着,一边与戴橘色帽子的微胖警官穿过警戒线。 “初步毒理检验发现,受害者极有可能是氰‖化物中毒。” “该类毒物被摄入后,会与胃酸反应并引起呼吸衰竭与急性死亡。” “现在还在收集物证,对厨房以及在场人员的随身物品等进行进一步检验。” “现场的情况勘查得怎么样?”目暮十三沉声开口。 “目前在受害者的座位上,从他的筷子,桌面,烟灰缸中的一根烟头的烟嘴处,以及茶杯杯沿处发现毒物反应,而他表现出中毒症状时正在吃的那碗拉面……”老练的警察用未被手套覆盖的手腕推了下黑框眼镜。 “毒理检测反应十分微弱,应该不是主要毒源。” “难道毒并不是下在拉面里?” 目暮的眉头微微拧起,但在看见拉面店门口熟悉的身影后顿时舒展开了。 “优作君!有希子!”警官的神情柔和了不少:“还有新一也在啊。” “上个月那件案子多亏你帮忙了,优作君,你们怎么在这里?” 工藤一家对目暮警官似乎很熟悉,几人打了个招呼后就开始简单解释起来。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除了三碗拉面和茶水,你们并没注意到被害人有吃下其他任何东西,是吗?”警官锐利的眼神从帽檐下直直投向一旁六神无主的店主。 “老板娘,你怎么解释?” 芳贺晴子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被身旁的店员扶了一把才勉强镇定下来:“警官,我今天是第一次见那位客人,我绝对没有……” 店主双手交叉抱臂,右手紧紧掐进左手小臂:“哪有做生意的在自己店里给客人下毒?我开了这么多年的店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她定了定神:“我的食材用料绝对没有问题,您可以检查我的厨房或者任何物品,给他下毒的人真的不是我啊!” “我们会核实的。” 目暮十三正要迈进店门,就被一股呕吐物与苦杏仁味混杂的恶臭熏得捂住了鼻子。 正全副武装围着过道上一坨呕吐物拍照取样的几名警员抬了下头,有人赶忙摸了一个干净口罩递过去:“警部,这东西我们很快就能采样装袋。您先在外面等一下吧。”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在外面等着了。 目暮点点头,环顾一圈店里的布置后,又退回门外。 “就是你吧,在关键时刻为受害人催吐的。” 警官赞赏的眼神投向了安静地呆站在一旁的女店员:“你的举动很有可能挽救了一条人命,谢谢你。” 福悠微愣,反射性地笑了一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身材有些发福的警官语气严肃认真:“这是很多人都无法做到的。” “无论是你挺身而出的勇气,还是果断准确的判断,都值得我们的感谢。” 黑发女子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看着警察们忙碌的身影。 【福悠,您刚才怎么知道要抠喉抢救?】小苹果的声音有些犹疑。 “呃,习惯成自然?”她收回了眼神。 某位倒霉永生者的记忆里,可是在实验台上经历过不少毒理实验,哪怕死不了,从中毒症状出现到生理性呕吐排毒那一套她简直不要太熟悉了。 【那关于凶手……】 “我已经知道了。” 【那您打算……】 “……跟我无关。” 即使正值秋日的正午,室外的空气已经带上了丝丝寒意。 福悠伸手拉开了将和服袖子拢起的绳子,纹着樱桃纹样的袖口垂落下来,盖住了她有些发冷的手臂。 似乎是被这份暖和唤起一些记忆,福悠眨了眨眼,露出一个让人工智能觉得有些不妙的微笑。 “话说回来,我有一个小小的想法,不一定对。” “这个年代的日本基本不会判死刑吧。” “而且监狱的养老服务非常完善,好多年轻时进去的能健健康康活到七老八十,吃饱穿暖还不用为了打工租房奔波。” 从红色袖口下伸出的手点了点下巴,福悠像是发现了一条崭新的道路,眼睛开始发亮。 “我记得日本监狱每天不仅有营养均衡的三餐,干净整洁的单人间,还有定期活动的时间,早睡早起相当规律,更没有除了死刑以外的性命之忧。”至少比那个小破舱好多了。 她突然觉得,去养老也不是不行。 小苹果觉得真的不行。 【……堂堂本世纪最伟大宇航员穿梭到异世界后,竟然进入监狱混吃等死什么的,这真是只有您才能讲得出来的地狱笑话了。】 正当它准备通过演算论证入住监狱在收集能量的不可行性时,警察堆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目暮警部!在场人员的随身物品检查采样等结果出来了!” 一位鉴识员快速跑来:“厨房内暂时没有发现任何毒物反应。在场的几人及随身物品中,只有福井先生的左手检测出毒物反应。” 在场人的目光齐刷刷指向了角落里那个将口罩戴得严严实实的男人。 还不等福井城做出反应,河内猛就神色激动地冲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 “就是你吗?!害死亮介的人!” “我想起来了!亮介以前说过!他高中班里有个大黑痣是完美的出气筒,就是你吧!你难道是来报复他的?!” “你当时摔在他身边,就是为了顺手把毒药放到他的碗中!凶手一定是你!” 福悠敲了一下小苹果:“我老年痴呆了?那人还没死吧。” 【目前无法确……】机械音突然一滞,有些激动地播报起来。 【检测接受到50点的世界能量值反馈!】 她心下已有猜测:“难道……” “目暮警部!医院刚刚来联络了,受害人抢救成功!已脱离生命危险!”一位警察举着手机对着这边喊到。 闻言,众人神色各异,有人大舒一口气,有人指节悄悄泛白。 “河内先生,请你冷静。” 目暮与身边的警察将河内拉开后,转身打量福井城:“福井先生,你和成田先生之前就是认识的吗?请你解释一下你手上的毒物反应。” “我、我不知道啊。” 被诸多视线盯得死死的福井城已经用湿巾把左手擦得通红,嗫嚅着说:“他、他以前确实欺负过我,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我今天还是毕业以来第一次见到他!不信你们可以查!” 话音落到最后,他的语气逐渐强硬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手上什么时候沾上的毒物,估计是因为摔倒时被浇到了他碗里的汤汁。” “明明最有可能下毒的人就是坐在他对面的这个鸡冠头!我要真下毒者我在厕所时就能把手洗干净了!” “更何况,我在他们之前进的店。”福井的眼中露出胜券在握的笑意:“我又怎么知道成田会来这家店,并提前准备好毒药?” “是有些道理,”目暮警部点点头,转向河内猛:“你带被害人来这吃拉面的事,你有跟其他人透露过吗?” “是有几个……”河内的眼睛死死盯着口罩男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缓缓吐出一句让对方神色剧变的话。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你有几次把手机对准了我们这桌……你装作偶遇,其实一直在偷拍和跟踪成田吧。” “警官,你一定要查一下这家伙的手机!” “我才没有拍成田那个垃圾!!”福井的反应突然激烈起来,脖子涨得通红。 “你们、你们无权查看我的手机,那那是我的个人隐私!” 几名警察默契地对视一眼,去找来了他的随身物品。 “福井先生,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目暮警官拦住试图上前夺回物品的男人:“这也是为了洗清你的嫌疑。” 翻盖手机被打开后,最近拍的照片中确实露出了成田的半个身子。然而,站在照片正中央的人却不是别人,正是在为客人倒茶的店员背影。 几名警官皱着眉将之前的照片快速浏览了一遍,发现上面无一例外都是对和服店员各种角度的偷拍。 “哎呀——这不就是偷拍狂吗?”不知何时凑上来的工藤夫人发出一声惊呼,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前国民女演员一只手害怕地微微捂唇,另一只手指向福井的一件随身物品:“真是太可怕了这种人,话说,那个本子上怎么有一个小洞啊。” 警察顺着手指的方向拿起了那个黑色封皮的厚重本子,发现这竟是一本伪装成册子的数码相机,里面的照片无一例外,都是不同时间拍下来的同一个人。骑车的福悠,擦汗的福悠,在自动贩卖机旁狂灌可乐的福悠,对着墙头上的橘猫暗搓搓伸手的福悠,甚至还有在二楼房间擦头发的福悠。 “原来是你!我就说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原来你就是那个每天中午打电话问小福去哪里的人!”芳贺晴子立刻反应过来:“还好我们这两天不提供外卖了。” “原来如此。”工藤有希子快速分析了起来。 “你每天都在偷偷跟踪福悠小姐送外卖,跟不上或者丢失目标时就打电话给店里试图获取信息。” “这段时间她都在店内工作了,所以你今天才上门继续偷拍。”自信推理的女人语调优雅气场十足,唇边的笑容似笑非笑:“这样看来,哪怕你没有投毒杀人,你也涉嫌恶意侵犯他人隐私权呢。” “这么可怕的人也是要抓起来的,对吧警官。”有希子突然对着警察们露出一个充满信任的明艳微笑。 “当、当然。”年轻的警官红着耳根,利索地掏出手铐:“福井城,现在以涉嫌违反《反跟踪规制法》将你逮捕,等这起案件结束后也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不是偷拍……我只是关心她。”偷拍者面如死灰,竟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店员。 受害者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闹剧,脸上倒没露出什么嫌恶恐惧的表情,只是冷漠地扫了男人一眼。 像看见路边垃圾一样不为所动的眼神让跟踪狂如遭雷击,魂不守舍地错开了眼神。 “你早发现了?所以几次导航让我加速变道?”向工藤有希子道谢后,福悠问起小苹果。 “是的,不过判断威胁性较低,因此并没有报告给您,”小苹果回答:“我以为您早已习惯了。” 这种程度的偷拍与她以前在原世界面对的阵仗相比,可谓是望尘莫及了。 “习惯是习惯了,但打工人摸鱼发现被偷拍,多少会有些心虚吧。”福悠摸了摸鼻子,希望老板娘没注意到她在送完外卖回店途中顺便逗猫的照片。 芳贺晴子确实没有注意到。 她的左袖臂弯处已被右手揉出一团团褶皱,神色苍白的店主欲哭无泪,忍不住带着忧惧的语气向警察打听了起。 “哎我这是什么运气,开店开得好好的被人投毒,店员还被跟踪狂盯上了,找不到凶手该不会也怨上我们店吧。” 警察正要安抚,下方却突然传来了声音。 “叔叔,那个单独装在袋子里的烟头就是检测出有毒的那个么?” 稚气未脱的男孩睁大眼睛:“它和那个平头叔叔捏皱的烟盒不是一个牌子的啊。” “这是鸡冠头叔叔递给他的吧。” 河内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还没等他开口,一旁垂着头的福井城倒是来了精神:“就是鸡冠头贼喊捉贼!我都看见了!那家伙给成田递了烟!烟嘴的毒就是他涂的。” “店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你一直想向他借车,被拒绝后脸色还难看死缠烂打!你也有动机!” “跟踪狂说什么呢?我为了一辆车至于吗?!”河内火气上头:“那盒烟我平时都在抽,我怎么知道上面会有毒啊!” 且不提嫌犯之间的互相指摘,另一头的福悠已经开始有点绷不住了。 “因为是推理核心的世界,所以发生谋杀案时警察不把嫌疑人们分开单独审讯而是拉着一起开会……这道理我也认了。” “可是为什么小学生能通过烟嘴辨认出烟的牌子和种类啊?这就是主角的力量吗?” 【是的,请您早日适应,入乡随俗。】 “这种时候正常人不应该质疑一下吗?” 福悠一边在内心吐槽着,一边将怀疑的目光来回从工藤新一转向工藤优作。 难道这当爹的实际是个大烟枪? 小说家看懂了店员无声的质疑,将手放到嘴边轻轻咳了一下:“失礼了,犬子是个侦探迷,尤其喜欢福尔摩斯。” “呃,小朋友观察很细致,真厉害。”店员干巴巴地接话。 听到“福尔摩斯”几个字后反射性抬头,工藤新一努力抑制住上翘的嘴角,装作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谦虚起来。 “我才不算什么呢!福尔摩斯可是能从烟草与烟灰的细节中追溯到烟的种类,发现真凶!他才真的厉害。” 哇哦,可福尔摩斯不是虚构人物吗? 还是说对于小主角而言,就像大人和小孩子们相信奥○曼和圣诞老人真正存在一样都是不能戳破的吗? 还没等福悠想明白,被嫌疑人们吵得头疼的目暮警官已经望向了戴着眼镜的男人。 “优作君,你有什么想法?” 推理小说家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把在场的所有物证都过了一遍,他点了点头:“我认为,比起直接找有动机的凶手,首先锁定毒是怎么下的或许会更有帮助。” “摄入氰‖化物时虽说也会通过口腔黏膜吸收中毒,但我想,考虑到成田先生的中毒反应乃至他的进食速度,极有可能是到了胃里的毒物与胃酸造成的结果。” “让福井先生的手沾上毒物的正是成田先生吃下的第二碗拉面,虽然他当时并没有产生剧烈反应,但那也是因为他的胃中还有刚下肚的未消化的第一碗面。” 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我明白了!如果他吃下的第二碗面已被下毒,那么就可解释被溅上汤汁的桌面,茶杯杯口与吃完面时抽的那根烟烟嘴处发现的毒物反应!” “没错,新一,”男人点了点头:“而第三碗面中检测出含微量毒素,便是由于碰过毒拉面的筷子与唇舌间接接触所导致的。” 凌乱的线索与物证被小说家理出清晰的线头,线头的另一端正是关键的第二碗拉面。 “那么接下来,就是找出凶手是如何接触并在第二碗拉面里下毒的!”工藤有希子兴奋地一拍手,双眼亮晶晶:“优作君已经全部知道了么?” “关于这点,我还想等店内与厨房的勘验完成再分析。”小说家慢条斯理地解释了起来。 “在场两位先生的随身物甚至搜身检查中,似乎还没发现任何能携带毒物的容器或者器物。” “如果毒是福井先生借着摔倒的掩护时下的,那么他极有可能是在洗手间将容器的袋子或者类似物品藏起或冲入下水道。” 然而现在并没有发现他预谋杀害成田的更多线索…… “好!通知鉴识课,再给我调人,彻底搜查洗手间的每一处角落!从天花板到下水道到窗外都给我彻查!”目暮警部立刻指挥了起来。 福井城眼中虽有些茫然但并不慌乱,只是冷哼一声:“毒又不是我下的,你们什么也找不到。” 工藤优作微微敛眉,没错,这次的投毒案看似手法简单,但有时候越简单的手法越不容易找出真凶。 比如,如果用于装毒药的是可溶于水的小纸袋,恐怕警察们很难在下水道里找出太多线索。另一方面,福井目前的表现与行为也并不符合蓄意投毒的特点。 可如果不是他……男人抬起头,镜片后的视线扫向惴惴不安抱着手臂的老板娘,下一秒就对上了一脸漠然看过来的店员。 黑发女性突然朝他笑了起来。 “做的不错。” 她转头,对着不久前还在感谢她的警官抬高了音量。 “警察先生,不用浪费警力了,下毒的人就是我。” 14. 三人认罪 “小福你在胡说什么?!”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面如白纸的老板娘就激烈地反驳了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你!不要给警察添乱了!” 这次,一直以来做事细心体贴,会笑着喊她芳贺姐的年轻人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沐浴着众人或惊愕或恐惧或警惕的目光,从容地开始说明。 “老板娘您知道的,我的上一份工作是处理化学垃圾,当初跑出来时,其实顺手带走了一些氰‖化物。” 【警告!如果您真的被逮捕,被追查过往经历时将极大可能暴露世界黑户身份!】 福悠无视小苹果的警报张口就来:“虽然这段时间很受您关照,但我也终于过腻了这种平静的日常。” “所以呢,就想找个看不顺眼的倒霉蛋去监狱体验一下。” 她看向神情逐渐愤怒起来的警官:“我确实是在第二碗拉面下的毒,方式就是端拉面出来时把右手上的毒物洒进去。虽然事后洗了手,但现在仔细检测一下指甲缝的话,可能还有毒物残留哦。” 女人满不在乎地嬉笑了一下:“我现在算是自首吗?那能去个条件好点的监狱么。” “你把人的性命当成了什么!那不是能被你肆意摆弄的玩具!” 目暮警官怒火中烧:“痕检!马上过来采样!” 几名警察早在她开口时便将她团团围住,福悠配合地伸出右手,递给提着采样箱赶来的鉴识员。 “福悠小姐……”一旁还戴着手铐的福井城眼中爆发出狂热与惊喜:“您、您难道是为了我……”才对那个欺凌过他的人下手吗? 你谁啊。 福悠翻了个白眼,并没有理会他。 “可是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工藤优作的表情有些复杂:“我们都目睹了你施救的场景,你为了抢救成田先生,将右手伸进去为他进行了抠喉催吐,指尖缝隙里就算出现毒物残留,也可能是间接接触导致。” 小说家语气平和,内容却直击要害。 “如果你真的给他下毒,为什么还要实施抢救?” “你是用什么容器装的毒药,又是什么时候取来的?” “我抢救,是因为我想到他如果死了,事情败露了我的罪行也会加重。” 立志成为监狱预备役的店员褪下温柔亲切的假面,态度冷淡地打了个哈欠。 “我讨厌在店里吸烟的人,看他不像什么好人,中途上楼放东西拿料酒时就把毒药取下来了。” 她像是想起什么,又朝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店主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您能帮我个忙么?” “您发给我的工资我放在房间的桌上了,旁边有一位萩原先生的名片,我欠了他8724円,您能帮我还给他么?余下的就作为我对您的一点小小补偿。” 芳贺晴子手脚冰凉,面对她的笑容如坠冰窟,只是木讷地点点头。 一旁被忽视了个彻底的福井城此时像是想通了什么,突然大声嚷嚷了起来:“福悠小姐不是凶手!我才是!” 在众人的哗然声中,男人的脸上流露出幸福的光芒:“她以为人是我杀的才为我顶罪,其实……没错!人就是我杀的!” 他的手铐随着激动起来的语气发出哐当的刺耳声响:“我自首!我就是经过成田的时候下的毒,呃……用纸巾装的毒物,已经撕碎冲下马桶里了,你们什么都找不到了!” 他的目光紧紧黏在黑发女子的身上:“福悠小姐,我明白你的心意,请你等我出来,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福悠面无表情:“……” 所以说大哥你谁啊。 连监狱的养老套餐都有人跟她抢吗? 还没等这出连环自首有个结果,店内的勘验终于完成了。 厨房十分干净,只有洗碗池水槽中有细微的毒物残留,而洗手间内确实尚未发现任何有效线索。 由于那坨呕吐物也被采样清理完毕,于是在工藤优作的提议下,警方又带着几人回到店内的案发现场。 “我不是已经自首了吗?你们快把我带走吧。” “虽然我不知道这位先生在胡言乱语什么,但警察为什么要对这位工藤先生言听计从呢?话说我为什么还没有手铐?难道我不配吗?” 两名嫌疑人气焰嚣张,河内猛看得目瞪口呆,周围几名警察的额头已隐隐浮现出青筋。 “因为案件中仍有疑点需要求证。” 工藤优作语气平和,视线从沥水架上的两只碗扫向厨房上方后突然停顿,回想了一下。 “有希子,能把你在店里拍的照片给我么?还有目暮警部,能把福井先生在店里拍的照片给我看一眼么?” “这有什么好看的……”福悠正要阻拦,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姐姐,你不是坏人,对么?” 她有些烦躁地一低头,撞进了男孩蔚蓝色的双眼。 面对刚刚自曝是随心所欲无差别投毒犯的女人,工藤新一并没有退却或者害怕,反而以一种更为坚定的语气开口。 “会在这种时候都想着还清钱,会第一时间上前实施抢救,甚至会体谅被烟熏到的客人,我觉得姐姐你绝对不是什么没有同情心的坏人。” 男孩的话掷地有声,竟让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小朋友,不,小侦探。”福悠抿了抿嘴,浅浅笑了一下。 “那么,你有证据吗?” “不要忘记了,坏人会撒谎,会假装成好人的啊。” “证据的话,或许有了哦。” 男孩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的两手各握着一部翻盖机,见众人望来,一只手向厨房的上方指去。 厨房中央,案件发生后就被关闭了的煮面机再没有冒出任何热气,上方的碗架上孤零零地叠放着五只碗。 “我的妻子在我们这桌拉面被端上来后,拍下了不少照片。其中这一张照片里,拍到了后面的碗架。” 工藤优作举起了粉蓝色的手机,屏幕中央是座位背对厨房的小男孩鼓起脸吹面的照片,左上角确实露出了被蒸汽环绕的碗架:“那时候的碗还有九只,而店主还在等另外三人的面煮好再把碗拿下来。” 他扶了扶眼镜:“去掉福井先生与河内先生各一碗,再去掉成田先生吃的三碗,现在碗架上应该只剩四只碗。如果我没记错,这段时间只有店主洗了成田先生的前两只碗并放上了沥水架。” “可现在碗架上有五只碗。”目暮警官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多出来的那只碗,不对,不如说少拿的用来装拉面的那一只碗,就并不是从碗架,而是从其他地方取出来的。”工藤有希子恍然大悟。 “而那就是用来装第二碗拉面,事先涂抹了毒药的容器!”工藤新一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难怪一直找不到装毒药的容器! 原来整只拉面碗就是事先准备好的凶器! 而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就只有……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安静的老板娘。 “这算不上证据,只不过是你的推理,虽然很精彩且脑洞大开,但在法庭上也是站不住脚的。”福悠率先开口,一句话拉回所有人的注意力。 “况且你也有低头吃面的时候,完全不可能一直关注厨房的情况。” “碗架上多出来的那只碗,就是我进厨房时补充上去的。” “而且成田先生第一次来这家店,他和老板娘互相不认识,她又要如何提前把有毒的碗准备好呢?” 店员的语气咄咄逼人:“虽然工藤先生的故事讲得很有意思,但我觉得没必要再……” “如果我的推理正确,老板娘之前就已与河内先生有过交际并锁定成田先生是她的目标,甚至在等待他上门前让你发放的大胃王活动名片,也是为了钓出他们的饵吧。” 男人有条不紊地说:“一般饮食店的名片广告,除了基本的电话地址等信息,至少也会附上菜单,可你们店却用名片的整个背面做无限期活动广告……简直就像在故意吸引这类人士一样。” 鸡冠头一个激灵:“对对!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上上周来吃完拉面后被这个女人劝着带朋友来,前两天看到朋友手中的名片广告才想起来就叫上成田的!” 福悠神色一紧,下意识望向视线中心的女人。芳贺晴子不知何时已将环抱的双手放下,脸色不再苍白,而是透着一种专注与平静。 “还有另一份证据,来自一直关注着你的人拍下的照片。” 工藤优作又举起了另一只黑色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是越过吧台偷拍下来的。画面中身着红色和服的店员站在工藤一家的桌子前加茶水,而离镜头更近的店主正弯腰拉开料理台下的柜子。 “虽然只拍到了一角,但柜子中露出的这个碗,似乎是一只盖着保鲜膜的空拉面碗。”手机照片被放到最大,屏幕上是低像素的空碗轮廓。 男人锐利的视线投向了店主:“需要确认一下吗?现在这只碗是否还在原处,又是用来装什么的。” “这也依旧不是直接证据……”福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人打断了。 “够了……小福。” 芳贺晴子的脸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她对福悠粲然一笑:“谢谢你……对不起。” “没错。给成田下毒的人就是我。” * 芳贺晴子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 那时候她的名字还是河内晴子。 女儿福子喜欢百合花,喜欢樱桃纹样的衣服,喜欢吃晴子做的饭菜,最喜欢让晴子帮她扎头发。她乖巧懂事,喜欢变着花样逗母亲开心,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儿。 哪怕她有先天性失聪。 晴子别无所求,只希望她能幸福平安一辈子。 为了让女儿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河内晴子把她从老家送到了东京,送进了一所面向聋哑人士的寄宿学校。学校很好,女儿也很喜欢,晴子每个月都会抽空来探望她,学校每周的周末也有允许外出的时间。 她们经常互发短信,女儿喜欢学校的老师,喜欢新交到的朋友,喜欢东京的美食,也尤其喜欢学校附近的一家拉面店。 直到五年前的11月5日,一个周六的晚上。 她下班后收到了女儿的一条短信,上面依旧是琐碎的日常。 “妈妈,我今天写完作业啦,今晚准备和小林一起去那家拉面店。助听器好像有些听不清了,明天还要记得带去店里修修。你下班了么?” 她回信说正在回家,你路上要注意安全,却再也没有收到过回信。 在莫名的不安与打不通的电话中心焦地等到深夜,突然接到噩耗的河内晴子发疯似的从山梨赶到东京,来到她总会经过的那个十字路口,来到她喜欢却最后没吃上的那家拉面店,来到冰凉的女儿身边。 那位名为小林花的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痛苦地比划着手语。 原来她们刚出校门没多久天上就下起了小雨,等她回去拿伞跑回来时,只目击到十字路口处被撞飞倒地的福子,与金发男人骑着绿色车头的改装车扬长而去的背影。 因为小林口不能言,叫救护车与报警都花了不少时间,雨天毁去了大部分痕迹,加之晚上行人稀少,有用的线索竟寥寥无几。 警方多方排查,然而因为暴走族经常跨县骑行,行动范围极广,只能无奈将案子搁置了下来。 河内晴子又怎么可能甘心。 该怪谁? 怪没和她在一起的小林花吗?她尽力了,也提供了关键的线索。 怪那个该死的助听器吗?如果它没坏,福子说不定能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及时躲开。 怪她自己吗?对,她不应该只是简简单单回复她注意安全,她应该让她不要出门了,不,她就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在东京,她明明应该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的。 还有那个肇事逃逸的男人,那个该死的金发男人和他的绿头机车。 她必须找到他。 她要一个答案,一个结果,一场复仇。 她放弃了在山梨的一切,执意要到东京,到离女儿最近的地方。她的丈夫觉得她不可理喻,她又姓回了芳贺。 正巧,拉面店当时的店主准备出售店铺,她便用所有的积蓄买下了这家店和食谱,努力还原女儿喜欢的味道。 * 芳贺晴子有过一个很可爱的女儿。 女儿最后扎着的发绳一直被她戴在左手手腕上,后来皮筋越来越松了,她就开始往小臂上勒。 她需要用点什么来感受她的存在。 拉面店的经营不咸不淡,店里的客人虽以爱吃拉面的男客为主,但关于金发暴走族或者绿色改装车的信息少之又少。 为了把客人在店里留久一点,能获得的信息更多一点,她半真半假地以自己初来东京闯荡时点了一碗拉面却没钱点第二碗的经历,设了一个第二碗半价的规矩。 闯荡是假,点过第二碗才是真。只是想吃的那个孩子再也吃不到了。 四年多过去了,聋哑学校关闭了,店里多了不少熟客,她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逐渐长大,也感受到过有人不露声色的关心。 每年忌日那天小林花都会来,甚至试图劝着她放下,唯独与那场肇事逃逸有关的线索迟迟未到。 就在她开始觉得自己再也等不到那个结果时,两个男人走进了她的店。 她听着鸡冠头和小弟吹嘘当年一起跑改装车的兄弟们,其中有人还把车头改装成超酷炫的绿色,在她不着痕迹的试探下,河内猛说起那个朋友食量大且爱吃拉面。 “那不是正好,你可以带他一起来呀。” 等待已久的老板娘笑容璀璨,顺势编出了大胃王活动,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值得。 虽然不知道河内什么时候会带着猎物进门,但她早已在四年里收集好毒药,无数遍打磨推敲过自己的手法与计划。 然而比猎物先上门的是一只完美的替罪羊。 雪夜里突兀地走进一位年轻女子,如果福子能长大,现在也会是这个年纪吧。 不知道是因为听到她有在化工厂里工作过的经历,在东京又举目无亲,还是因为觉得需要有人帮忙分散嫌疑与注意力,甚至可能只是因为她们相似的名字,芳贺晴子收留了她。 这样计划可以更完美了。她看着福悠送来的料酒想。 只要猎物进了门,就叫她把料酒开封并取来,把料理台下那只碗里的毒药加进去,对毒源的追查就会停在料酒与它的提供者身上,而不会有人注意到普通的拉面碗。 可不过短短一周的相处,芳贺晴子就犹豫了。 福悠并不是福子,就算穿上福子的和服也不是,她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可面对这个亲昵地喊着她“芳贺姐”,细致周到地帮她分担压力,陪她津津有味吃着一日三餐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就这样轻易地断送她的未来。 甚至,猎人开始祈祷猎物不要上门。 他们终究还是来了。 当芳贺晴子的脸上维持着笑意,手中接过那瓶被细心开封好的料酒时,甚至产生了放过这个人,让她近五年的等待就这样白费算了的念头。 直到那句—— “八成是想自杀的故意往车前撞。” 就是被这样的人…… 那一刻,耳边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她只觉得绑在左臂处的发带深深勒入骨血,五年前那场撕心裂肺的痛将她的疤痕撕扯得血肉淋漓,她脸上笑容不变,果断俯身从柜中取出了准备已久的拉面碗。 * “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芳贺晴子的视线穿过众人,穿过店门,悠悠望向那十字路口的方向。 “包拉面碗的保鲜膜,我叠起来藏在砧板的下方,上面可能还有毒物残留吧。” 小小的店内一时间寂静无声,谁也没想到这起投毒案背后,竟是一名母亲隐忍五年的追凶与复仇。 女人挽起袖口,将勒入小臂的发带缓缓勾下,红紫色的痕迹浮现在皮肉之上,破旧的红黑色皮筋早已松弛变形,变成细细的一段段的,要断不断的模样。 “只是没想到小福你竟然想帮我顶罪……我都没反应过来。” 芳贺晴子朝店员笑了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福悠的指尖摁入掌心:“在把那碗面端出去的时候,我觉得碗的热度不对。” 被蒸汽熏热的碗总是烫乎乎的,可当她的手心捧上那碗面时,却觉得比平常的要凉上许多。 “唉……所以你当初马上反应过来去抢救,也是不希望老板娘彻底背上杀人犯的罪名么。”同为母亲的工藤有希子脸上有些难过。 “真是傻孩子,杀人的罪怎么能随便顶啊,我们才认识一周……”芳贺晴子定定凝视着福悠的脸,嘴角努力向上提了提,下意识想再唠叨几句,却还是止住了话头,眼里的水光渐渐泛过泪痣。 我只是想还债罢了。您如果进了监狱,我又该怎么偿还这收留之恩呢。 福悠沉默地看着她的泪水滚入深蓝色的衣领,莫名觉得有些苦涩。 “要是……要是能再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芳贺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如果她们能认识得更久一点,晚上的唠嗑更长一点,她会有一天向她倾诉并放下一切么? 她不知道。 工藤优作安抚地拍了拍心情低落的妻子:“如果不是有关键的两张照片,您如果真把毒下在料酒里,这件案子恐怕很难找出凶手了。”尤其在有人争先恐后地自首扰乱视线时。 “万幸的是成田先生还活着,而您还没彻底成为一名杀人凶手。” “对于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哪怕脸上有些动容,目暮警官依然严词厉色。 “然而不管你有过什么样的苦衷,如今用孩子最喜欢的拉面来犯下杀人的罪行,你认为这真的是她希望看到的吗?” 他掏出了手铐:“芳贺晴子,现在以涉嫌杀人未遂的嫌疑将你逮捕。” “关于成田先生,我们会在他醒后进行问讯并对他所持有的车辆进行调查,如果他确实是那起车祸的肇事者,他也不会逃过应有的惩罚。” 最后一句话随着金属锁扣的闭合声落下。 “请你相信警察。” “至于试图顶罪干扰警方搜查办案的福悠小姐。”警官帽檐下的目光严肃,对上店员有些空茫的眼时终究是放软了几分:“这次念在还没造成严重后果,我可以不对你进行处罚,但希望你能做出反思。” “留下被你包庇的人经受良心与罪恶的拷问,你觉得这真的为她好么?” “这两天还请来局里一趟再做一次详细笔录。” 福悠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落下帷幕,自动屏蔽某些“福悠小姐你等我出来啊”的噪音,目送警方的大部队带着嫌疑人拐过那个十字路口,突然觉得十分疲惫。 像是一直支撑她站立的力气突然被抽走似的,她将身体重心重重放在背后的门框上,恨不得瘫坐成无重力时的模样。 “喂!福、福悠姐姐!” 在工藤一家准备离开前,小侦探对着倚靠在门前的女人喊道。 这一次,十岁的世界主角难得没有成功抓捕真凶的快感或目睹父亲推理成功的得意。 早熟的他已能体察到故事背后的沉重,与眼前人未宣之于口的情绪。 “感到难过的时候,就哭出来吧。” “你……要加油啊!” 听见男孩的话语,女子怔了一下后却笑了起来,像是凭空多出几分力气,她挥了挥手。 “谢谢你啦!小侦探!” 15. 一个疑问 案情已水落石出,嫌疑人高度配合,即便如此,仍有两三名警员驻留在现场做着最后的搜证,翻遍每一个角落确保没有任何毒物被遗漏。 哪怕芳贺晴子离开前对福悠说她可以留下来接着住在二楼,她已经不太想一个人在这个被黄色警戒线环绕的地方继续待下去了。 但还不能马上离开。 “你说,我这算还清了债么?” 为不知归期的店主完成着最后一天的闭店工作,福悠收拢好衣服袖子,获得警察准许后,着手收拾起才开火没多久的厨房。 她心狠手辣地将余温尚存的各锅酱汁,早上买好的新鲜肉菜,冰箱冰柜里的库存,摆放在台面上的油盐酱醋蒜泥腌菜通通倒掉,低头在洗碗池边仔细地擦洗着所有锅具餐具。 【按照近期收集到的附近招工平均薪资情况,结合提供餐食的旅店住房信息,我认为您已提供了物超所值的劳动力。】 小苹果体贴地没有计较福悠方才有些激进的自首行为,机械音中带着些许安慰。 “是吗。”可我为什么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 【以及,除了您成功救下成田亮介后获得的50点能量值,在方才嫌疑……芳贺晴子自首时,我同样检测到了50点能量值。】 它的语速飞快,像是在为了转移某种注意力:【考虑到世界剧情模式,目前确认“救助人”与“参与完成案件推理”是两种可行度高达85%的能量收集方式。】 福悠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洗好的餐碗放上沥水架,放不下的就用洗碗巾一点点擦试干净,收入碗柜中。 【其中,成功救助命悬一线的人最高获得了50点能量值,结合之前的样本,可知对象遇到的危险越大,您的行为越关键,能获得的能量越多。】 小苹果滔滔不绝:【而最新发现的案件侦破式能量收集法,暂不确定是因为主角在场才蹭到了能量,还是只要参与了案件就可以收集到能量。】 “参与?自首被拆穿的那种参与?” 人类终于有了反应,她冷嘲一声:“一条人命价值约等于一场推理秀的世界,真就……推理即世界呗。” 【考虑到世界剧情的基本形式,您的评价并没有太大问题。】 福悠莫名有些恼火,却仍动作轻柔地把所有餐具归置好,这才开始抓起刷子泄愤似地用力刷锅。 【……您不开心么?】 “有一点,”她没必要向它隐瞒:“而我正在思考原因。” 【其实这次事件……确实和您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 刷子与洗洁精刮擦出层层泡沫,雪白刷痕经过的地方,连锅子外表底部的陈年油垢与焦痕都浅了几分。 “可我总觉得不甘心。”阅历丰富的人类语气有些迷茫,她想了想,开始剖析起来。 “其实有很多地方,我应该发现不对劲的。” 语焉不详的过往,绑在小臂的发带,从不让她踏足的料理台,匆忙印刷的名片,栏杆旁的花束,身上的花香,熟练的手语,雨夜里的那声“福子”,突兀结算的工资,不再暖和的那只碗。 这些都是信号,都本该是她不会忽略的信号。 “为什么我没更早察觉到呢……” 不,她其实都察觉到了,但她做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忠实扮演着有边界感的“认识一周的普通年轻人”,接受着关心做事热心,但绝不走心。 甚至可以说,她就是放任这起事件发生的沉默帮凶,只因为…… 【这一切都与您无关。】机械音重复着完美的理由。 【这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可是如果……如果她在觉得有任何不对劲的时候,追问过哪怕那么一句,那么结果是不是就不同了,她现在是不是就不用心情复杂地在这里刷锅了? 正如芳贺不知道答案一样,她也不知道。 没有答案的疑问随着混合着油沫污垢与泡沫的涮锅水转着圈进入排水口,几只大小不一的银白色汤锅在新一轮冲刷下变得光洁一新,一无所知地在柜架上排列整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再被使用的时候。 福悠又拿起抹布,仔细地擦着料理台的每一个角落。 【您不要忘记了,她最开始是想用您送她的料酒嫁祸您的。】 像是极不适应这种沉默,小苹果后台紧急检索着心理学相关的著作库存,再次试探性开口。 “她要是真的这么做了,我现在说不定还好受点。”缝隙里的最后一点油垢被抹布用力蹭走,福悠的语气有些困惑。 “她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她的手指夹起角落里的米黄色瓶子,微微摇晃,果然发现瓶内还剩下一厘米高度的余量。 也就是说,芳贺晴子让她去取料酒时,原本的料酒并没彻底用完就被匆匆丢弃……她当时是想往新料酒里下毒,且有条件做到这一点的吧。 有一个明显的毒源与标靶,不管是多一个嫌疑人,还是顺着料酒厂商或运输疏忽导致食品被投毒这条线追查,都可以多少分散芳贺身上的嫌疑,她又为什么放弃了呢? 就为她们这短短一周的相处吗? 福悠在水下搓洗着手中的抹布,回想芳贺晴子那混合着悲伤与歉意的泪眼,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 旅行者2154号,发射于2154年,却自十多年前起就开始筹备了。 据演算得出,自1977年旅行者号发射以来,太阳系多颗行星重新呈几何排列在太阳一侧的2154年,是在小小星球上的当代人类探索更遥远外太空的唯一机遇。 根据引力助推原理,探测器即便携带较少燃料,也能借助木星的强大引力实现加速,从而逃出太阳引力的拖拽,向更深的行星空间行驶。 2141年2月,以华国为首的多国组织协同启动筹办旅行者2154号研发基地项目。次月,永生者福悠于星网直播公布身份,公开请求加入该项目。 2142年7月,在喧嚣尘上的争执声与阴谋论中,项目总负责人项巍宣布欢迎福悠同志加入并担任旅行者2154号的唯一宇航员。 旅行者2154号项目,也自此从原本的外层星系空间探测器进化为首例外太空载人航天项目。 之后的12年,基地中的科学家们反复设计推敲容纳永生者的航行器并制定航线方案,工程师们来回计算核电燃料并打造机身与动力系统,程序员们全力研发拥有尖端演算力的航载人工智能。 即便在基地之外,也有各类历史学社会学等人文专家们开着密密麻麻的研讨会,试图甄选出足以收入智慧果“漂流瓶”的优秀人类文明成果。 福悠也从没有闲下来过。 她极其配合地进入全封闭基地,不厌其烦地接受调查人员们的刨根问底,生物学医学组的频繁试验,心理学专家组的定期访谈,为不少研究者贡献了大量素材与论文报告。 人类最后一名永生者不仅态度积极良好,而且没有进食需求,身体状况永远保持健康稳定,阅历丰富精神强大,哪怕有睡眠障碍的小小瑕疵,也毋庸置疑是人类乃至地球上最合适星际航行的船员。 尤其是在真空环境中,不管受到多重伤害都能自我修复这点,地球上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只剩水熊虫了。(注1) 十二年里,福悠在基地中日复一日地接受训练并学习航天知识,渐渐比基地中的大多数人都了解旅行者2154号的每一个零部件与接下来的每一条航线。 在基地内开始出现不少新面孔的最后几年里,她已经熟练掌握了包括“飞船受损后的修复方法”、“被迫解体时该把自己绑在哪块板上”、“遇到不同等级外星生命后该如何反应”等上千种预案方案。 所有工作人员都认识她,却总是很难想象这个笑容浅淡的清秀女人,是传说中的永生者,是在任何极限测试下都能复活的不死怪物。 对她,有人狂热又嫉妒,有人好奇又敬畏,也有人等闲视之,只是把她当成大一点的船载小动物。 福悠比较喜欢和最后一种人相处。 然而,十二年的岁月虽没在福悠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却也能使青年程序员小伙脱了发,使中年研究员抱俩娃,使年迈的科学家眯起眼也看不清她的脸,也使太多人太熟悉她了。 所有人对旅行者2154号的未来心知肚明,有人下意识疏远她,也有人因为工作与她长期相处,越来越无法单纯地将她当成送上太空的第一只猴子。 羡慕的人不再嫉妒,敬畏的人更加敬畏,淡然置之的人看向她的眼中逐渐凝上沉重的悲哀。 当旅行者2154号的发射天数倒计时进入三位数时,有内部人员向国际人道主义组织进行抗议并试图掀起舆论全力阻止她登船。 不管这背后是对手势力的挑唆,还是想把她永远留在地球研究永生的组织们的不死心,或者是人类特有的同理心与怜悯在作祟。 很快,福悠的活动范围进一步受限,身边常接触的人都经历了大幅度调动,所有随行人员及课程负责人也开始以排班制进行轮换对接,连基地里的心理咨询师都多了许多。 在她的专项心理医师被调离前与她进行的最后一次会面中,那个总是温和优雅的女人打开了电磁信号干扰,问了福悠最后一个问题。 “我希望你能对我说出真心话。福悠,你真的不后悔吗?” 光阴染白了女人的鬓发,她出神地望着对面十二年如一日的永生者,嘴唇有些颤抖。 “你知道吗……在你加入项目前接触过的众多心理咨询师中,我是最认可你有足够的精神强度来完成这项任务的。” “你确实很完美……可我却开始后悔了!” 向来和蔼自持的心理学专家绞紧双手,语气急促地吐露着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想法。 “即使是无期徒刑也比那狭窄囚笼好受!” “即使是死亡也比这无尽流放来得轻松!” “你已经经历过足够多的……苦难,又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就因为你能永生吗?!” 她的眼眶发红,语气咬牙切齿。 “那艘船就不该载上任何人类!任何有自由意志的生命!” 当门外的随行人员在警报声中强行破入房内架起咨询师时,女人仍兀自挣扎嘶喊着,精心盘起的头发凌乱地散落下来。 她的眼睛恨恨扫过除福悠以外的在场所有人。 “我是刽子手!我们都是刽子手!这里的所有人都是!!!” “你们不知道吗?!即便我们死去,她都会永远活在那酷刑之中!!!” “告诉我!福悠!你后悔吗?只要你说不想上去!我们就能发动一切办法阻止你上去!” “只要你说你是非自愿的,我们都能帮助你!就算是老项也没办法强迫我们所有人推进这个项目!” 不知道是被女人从未展露过的疯狂慑住,还是同样想听一个回答,训练有素的警备人员们压制着女人往外拖的步伐也放慢了些。 “……安老师。” 那个人终于开口了,她的音量不大,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使室内所有人下意识停下了动作。 角落里,恢复运行的监视镜头无声地对准了她。 相貌年轻的黑发女人包容地望着年岁远不及她的心理医师,望进她焦急恳求的眼中,缓缓露出一个疲倦又真实的微笑。 其实在往年的见面会发布会中,面对众人对其勇气的褒奖与来自长.枪短炮的探究,她曾多次重复强调过自己的自愿性与不后悔,也顺口说过诸如“这是我的毕生心愿”、“我从小仰望星空喜欢星辰大海”、“全世界我都去过了现在就想上天看看”这类理由。 但这次,她终于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回答。 “谢谢您,安老师。” “其实,不管是囚笼还是流放,这都是我最想要的。”永生者的嘴角扬起。 “谢谢你们。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有了意义。” 失败的医师颓然望着面前这位她从未真正懂过的病人,终究忍不住痛哭出声。 * “安老师也好,芳贺晴子也罢……” 甚至还有最后送别会上喝多了轮流排队拉着她哭喊要不还是别走了的那帮人。 “明明她们都在为自己的执念与使命……努力,为什么最后总因为我而试图放弃呢?” 是我的外表太年轻让她们产生同情了吗? 是我的演技太好让她们多出了错觉了吗? 我是否又欠下了什么没法偿还的债呢……? 被拧干晾起的抹布迎风飘荡,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16. 两场奔跑 福悠上楼的时候,她住了一周的房间已经被搜查完毕,警员们正在重点检查芳贺晴子的客厅与居室。 敞开的小房间门内,所有的陈设一览无余,除了一张小矮桌上有零碎的生活用品,大开的衣橱里只有一套被褥和两套衣服,确实没什么好搜查的。 她关上了门,换下了身上的衣服。 樱桃红的和服被细致地抚平褶皱,叠放整齐收入衣柜。 毛巾等已开封的洗漱用品,被全数收进了垃圾袋。 福悠换回那件熟悉的银白色舱内工作服,恢复了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模样。 她最后看向桌面,伸手将名片收好,打开了信封。里面有十万日元,比最开始说好的一周工资多了一倍多。 福悠拧了拧眉,重新清点一遍后,抽出六万日元走出了房门。 “不好意思,这是芳贺……芳贺晴子的个人财产,能麻烦你们管理或者转交么?” 大概是第一次在现场见到如此积极上交财产的场景,客厅内的几名警员一时间有些面面相觑。 还是一名短发女警员咳了一声。 “我们目前还没收到需要没收嫌疑人财产的联络。”这人才离开没多久,估计详细笔录都没做完。 “但是可以先帮忙代为登记保管起来,等受害人起诉赔偿时也用得上。” 她抖出了一个证物袋,在上面的标签栏中标注好名称与编号,朝福悠打开袋口。 “麻烦您了。” 六张福泽谕吉入袋后,店员又想起了什么:“楼下的收银台可能还有些现钱,您能和我一起下去取了收进来么。” “好。” 今井优子下楼时,总忍不住用余光瞥向身旁这位表情沉静的年轻女人。她的眼神无波无澜,看不出大多数嫌疑人亲友会露出的不可置信或悲痛。 也更看不出这是不久前在众目睽睽下叫嚣自己是犯人的人。 虽然大多数人对案情的关注总是停在真凶被逮捕的那一刻,然而身为搜证员,完成工作的同时目击嫌疑人落网后的一地鸡毛,特别是经营者犯案后留下的烂摊子对今井来说才是家常便饭。 相处一周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今井优子的视线扫过收纳齐整的桌椅,井井有条的厨房,随着身前人穿过了干净整洁的过道。 这真的是刚才那个气味恶心,凌乱不堪的现场吗? 打工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女警有些肃然起敬,在店员打开收银台时忍不住带着些探究的语气开口。 “你们……你们关系一定很好吧?” 对方闻言微顿,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色。她侧开身子请警察清点现金,全程却一言不发。 我怎么问出了这种话。 今井优子有些懊恼自己说话不经大脑。 发现关系好的人在谋划犯罪,正常人都会避之不及或者下意识想撇清,听说这次嫌犯本来还想嫁祸给店员呢。 直到她的手封好袋口,准备发挥服务精神表达一下歉意时,眼前的女性终于开口了。 “很好。” 换上白色工服的店员,或者说前店员周身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可她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个堪称温柔的微笑。 “我们的关系很好。” 等将所有的垃圾处理完毕,为屋檐下的自行车罩好防水布,福悠重新在店门口站定。 她孑然一身,两手空空地迈出门,一如她第一次走进这个门时的模样。 “我出发了。”她低声道。 这一次,没有人对她说路上小心了。 * 【检测到您现在的身体处于中度饥饿状态,建议您尽快进食补充能量。】 等到人类沉默地走过两个路口,在即将经过一家杂货店时,人工智能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请问您当前的目的地是哪里?是否需要导航?】 “我现在没胃口,”福悠语气懒散,头也不抬地接着往下走去:“给我导航去警视厅的路吧。” 【……您是想?】 “放心,不是去自首。只是去还钱。” 像是想起了什么,黑发女人突然刹住脚步,掏出信封瞧了眼后又掉头走进了那家杂货店。 “还得有零有整地凑好。”毕竟债主说了不设找零。 【……萩原警官的话,今天可能不在警视厅内。】 “你怎么知道?”福悠看见饮料柜门上的倒影挑了挑眉。 “难道他今天有任务?” 还没等小苹果选出最合适的回答,柜台处的声响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接下来为您直击位于浅井别墅区广场附近的情况……滋……勒索十亿日元的炸弹犯是否真能得逞……警方拆弹人员如今都已就位,该公寓楼居民……滋滋……” 记者有些失真的语调被杂音所覆盖了。 福悠捏紧了冰凉的果汁瓶,目光紧紧锁向声源处的红色收音机。 “他现在就在那,是吗?” 【他目前应该在工作中……】 “那我就去附近等他下班了再当面还给他。” 黑发女人带着饮料结好账,从找零中数出8724円的硬币与纸币,快速装入信封。 经营杂货店的老人注意到客人时不时瞥向收音机的眼神,开口安抚道:“这个是新闻重播了,我上午听过一样的。应该已经解决了。” “谢谢您。”年轻人笑了笑,心中的不安却莫名愈演愈烈。 “导航吧,小苹果。” 将一口气喝空的饮料瓶丢入垃圾桶中,福悠的左侧口袋怀揣信封,快步朝着印象中的大致方位走去。 【……您可以去警视厅交给他的同事帮忙转交。】 “你在磨叽什么。他的工作地点不也一样有其他同事。” 她的语气微沉,步伐更是加快了几分。 “如果你不知道路,我就找人问路了。浅井别墅区广场是吧,自行车我记得也就十分钟的距离。” 【……前方路口左拐。】那您可能需要跑得更快一点。 小苹果发出无声的叹息,终究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 然而,即使没有人工智能的催促,人类匀速前进的步速不知不觉越来越快,她大步流星地越过人群,灵活敏捷地避开障碍物,甚至压着闪烁绿灯的底线开始加速冲刺起来。 我在做什么?日漫跑吗? 啊,胃好痛,为什么要在跑步前喝水? 等等,所以我为什么在跑步。 她的直觉并没有给她做出任何解答,逐渐扩大的不安感就像紧追在身后挥舞鞭.子的恶魔,让她的脚步不敢有丝毫放慢。 大地在午后的烈日下持续升温,繁华街道的熙攘人流中,黑发白衣女子奋力划动双腿摆动双臂,将躯壳做成的筏子送向道路尽头。 外界的所有声音都随风声流淌而去,福悠的耳边仅剩机械的提示音与激烈的心跳。 被工作服包裹的身体早已被汗水浸透,找零多出来的沉重硬币在右口袋中吵闹地剧烈颠簸。 她的呼吸越发艰难,不自禁张开的嘴里泛上了血腥味,喉咙中更像是有一把火在干烧,可这都比不上几欲炸开的肺部与胃里传来的剧烈痉挛让人难熬。 之前饿到胃痛时也这么痛吗? 这么垃圾的体质要是让教官看见了绝对会被骂的吧。 啊,硬币飞出来了,不管了。 话说离货币全面电子化还有多少年来着。 她有点走神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飞快拐进了右手边的小巷。 所以,我为什么在奔跑啊? 在她的眼前开始发黑,灌铅的双腿逐渐放慢时,她终于看到巷子尽头的路口,出现了警方的警戒线与疏散队伍。 * 十五分钟前。 “疏散还没有完成吗?” 爆.炸物处理班班长上田智也在确认第一现场的炸弹构造相对简单,指派松田小队留下来完成现场拆除后,就率先驱车赶到第二现场附近。 明明不久前才说过什么“近年的案子大多虚惊一场”这种屁话,如今出了这档子让警视厅丢大面子的重大高危事故,别说光荣退下一线,不被推出来反复鞠躬谢罪都算是最好的结局。 驶入交通管制区后,戴着黑色墨镜的中年男人下一刻便摒除一切杂念,将车停在公寓楼下方。 尽管交付十亿円钱款后炸弹的定时器已经停了下来,但仰望着眼前高耸的公寓楼,上田智也总觉得左眼皮上方的陈年老疤有些刺痛。 这几年的高层建筑真是越来越多了。 老古董们确实该让位了。 “萩原队已经就位了吗?炸弹构造清楚了吗?楼内居民还要多久才能疏散完毕?” 上田智也快速向楼下的部署小组了解现场情况,打开对讲机后没多久眉毛就竖了起来。 “你说什么?!那家伙还没穿上防爆服??” “时间不够也要穿!那个吨位的炸药是开玩笑的吗?!手则都吃到肚子里了吗?!” “当上队长就开始飘了?想死吗混蛋菜鸟?!” “让他他娘的离炸弹滚远点,老子现在就上去!!!” 上田被不省心的后辈气得怒火中烧,确认第一现场的炸弹已顺利解决,松田队正在路上后,便带上防爆盾与头盔等装备,逆着不断疏散出来的居民人流一头冲入大楼。 电梯早已停止运行,他边快速攀爬楼梯边在心里骂骂咧咧。 他今年这都招的什么人啊。 这届小年轻不行,虽然聪明有天赋但各个眼高于顶。 萩原这小子看着没松田那么刺头,表面口花花实际也有点油门踩到底的疯劲,这俩发小绝对半斤八两,怕不是亲兄弟吧。 警校毕业这才几个月啊,比老子当年还傲,这事完了除了处罚检讨还得好好聊聊。 上田智也终于爬上十楼,他直起腰喘了口气,干得直冒烟的嗓子使劲咽了咽口水,继续迈上下一步阶梯。 居民疏散应该差不多了吧。 该罚萩原研二写多少检讨才能让他长长记性。 这家伙现在肯定不会老老实实滚远点,现在肯定就在离炸弹最近的地方,早知道刚才就该命令他直接滚下来,炸弹留给我这把老骨头去拆。 操,真想来根烟,这楼梯怎么这么长,炸弹犯选在二十楼其实就是想累死老子吧。 下次训练内容就让臭小子们负重爬三十层楼梯好了。 让他们跑十次。 让萩原穿着防爆服跑。 ……要是被部长按到电视机前滚动播放谢罪鞠躬了,会不会被晴子看到呢…… 说起来午饭还没吃。 啊……真是糟糕的一天。 快点结束吧。 他深深吸气平复呼吸,擦了把脸上的汗,伸手推开了二十层的门。 * 不再需要任何指引,福悠借着小道与死角,飞快从角落穿过警戒线,逐渐靠近那座被警车与防爆车团团包围的大楼。 她的胃还在抽痛,心脏剧烈的跳动仍未停息,但呼吸已经顺畅许多,即使喉咙依旧烧得难受,缺氧的大脑也终于开始迟钝地转动。 接下来该怎么做? 就站在这里等债主下班吗? 她走到广场对面的树影中,揣在兜里的手捏紧了装着三张纸币与九枚硬币的信封。 所以她为什么要跑过来…… 公寓楼下的众多警官中,一位戴着墨镜的警官看起来有几分眼熟,似乎正在对着电话那头喊着什么。 福悠悄悄凑近几分,确认这不是她认识的常客后就默默移开眼,漫无目的地抬头向上望去。 这大太阳真晒,也不知道还要等多…… 一道刺目白光掠过。 震天巨响轰炸着脆弱的耳膜,使地面都为之颤抖的猛烈冲击将大楼高层的所有玻璃与墙面撞得粉碎。 以剧烈燃烧的火光与滚滚浓烟为背景,大量碎片碎石残骸被大范围抛洒,像一场光芒夺目的黑色大雪,加速降落至呆滞的人群中,划破了工服女人的脸颊。 硝烟味终于落到鼻尖。 是爆炸。 17. 一个人类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她听见自己冷静至极的询问。 炽烈火舌在上方熊熊燃烧,向下吞吐出大量石块碎块,无数分不清原状的焦黑物体自高空撞击地面的瞬间彻底粉碎成更多的残片,高速溅射向震惊的人群。 “Hagiwara!!!” 她听见有人在绝望地嘶吼着债主的姓氏。 “疏散!马上进一步加快周边民众疏散!” 她听见有人在声音嘶哑地组织避难。 “救护车!消防队!怎么还没来?!!”她听见有人在几近崩溃地催促。 “你们组长人呢?!!” “上田老大他在上面啊啊!!!” “混蛋墨镜老头啊啊啊!!!” 还有很多人,在悲痛欲绝地呼喊着许多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名字。 她还听见了烈火燃烧发出的爆裂声,焦黑残块落地的撞击声,汽车的警报声,远处的警笛声,甚至直升机的螺旋声。 可唯独听不见机械音的任何回答。 “这位女士,请您马上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 眼眶发红的年轻警员来到了她的面前,是她不认识的脸,是她熟悉的制服。 福悠缓慢地眨了下眼,点点头转身离开。 有很多人和她一样也在快速离开这里,也有很多穿着制服的人在不断冲向这里。 “他们……还活着吗?” 她换了个问题。 【……根据原作剧情,萩原研二注定在这里殉职身亡,上田智也并非剧情角色,无法确认,如果他身处此次爆炸的中心范围内,以这个世界目前的防爆水平,绝无生还可能。】 人工智能的声音有些迟缓,但依旧在平静冷酷地阐述事实。 她停下脚步,闭了闭眼。 明明没有在奔跑了,咽喉处的烧灼感却愈演愈烈,手脚开始发冷。 不会愈合的普通人体质,原来会这么难受吗。 下意识伸进口袋的冰冷手指在触碰到薄薄的信封后,像是被烫到似的抽了出来。 此时此刻,福悠真正感到了茫然无措。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是陈述事实的语气。 人工智能默认了。 她觉得她此刻应该发怒,应该表达被欺瞒的愤怒,大声痛斥它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对,要狠狠地骂它和创造它的塞弗·图灵一样总是擅作主张,毫不过问就擅自把她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 不对,或许此刻更应该表达无法还债的懊恼和震惊。 总之,不管如何,她应该说点什么,来狠狠地全力发泄此刻心中不断膨胀的试图烧毁吞噬一切的莫名郁愤。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了。 人类缓缓吐气,终于以一种极为压抑的平静语调开口了。 “你说……上田先生的遗书里,会提到她吗?” 【上田智也并非剧情角色,遗书内容无从得知。】小苹果这次的回答快上许多。 “……我猜不会。”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松,甚至笑了笑,像是在闲聊着毫不相干的人。 毕竟那是个连将爱意宣之于口都害怕造成伤害的人,他不会愿意让他的死亡给暗自喜欢的人留下不必要的阴霾。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在暖黄色灯光下的吧台边,那个自嘲为胆小鬼的中年男人曾经这样说过。 不,上田先生。我才是真正的胆小鬼。 喇叭声与救护车消防车的鸣笛声急促地交错在一起,由远至近响彻了整条街道,飞快地从人行道上凝滞的人影旁掠过。 像是被这声响惊醒,工服女子再次迈开步伐。 “唉,我的债要怎么还啊,难不成还要烧过去,话说硬币能烧吗。” 她语气轻松:“说起来,我记得你说过,我们仅剩的能量已经不足以支撑再一次穿维投放是吗,这事很耗能量?” 【是的,锁定目标世界的相应坐标以及提取意识投放都是极其消耗能量的操作。】 虽然不明白人类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但看到她满不在乎的表现,小苹果还是放下了心,尽职尽责地作出回答。 毕竟,对任何事件危机都能置之度外,这本就是不死者的本能。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啊。”女人的表情似笑非笑,双手正了正因跑步而有些凌乱了的工作服领口,缓步走进了一家便利店。 “那如果投放已经完成,只是在同一世界中调整时间线重新定位的话,以我们目前的能量储备足够实现吗?” 【虽然您的提议并不在本穿维功能的设计范围内,但理论上确实足够了。】小苹果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并未太在意。 【但这样操作的风险极高,我是不会为您操作的。以及,您面前架子最上方中间的三明治材料丰富,营养均衡,建议您购买并补充能量。】 “知道啦。谢谢哦。”福悠微笑地表示感谢,顺着它的指引买下了三明治和一瓶水。 付完款后,她将找零投入了柜台旁的地震赈灾箱,又将口袋里的信封打开,掏出右口袋剩下的所有钱币,哗啦啦地把全部身家尽数倒入募捐箱。听着硬币们滚落的叮当响声,她满足地眯起眼。 【……您这是在做什么?】小苹果不理解这种把辛苦工资拱手募捐的行为。 这次轮到人类拒绝回答了,她在店员的连声感谢中离开便利店,环顾四周后选定了一个方向,径直朝前走去。 【……您接下来是要往哪里去?】机械音的语调有些谨慎忐忑。 “到了你就知道了。”她的步子轻盈欢快。 如果人工智能也有预感的话。小苹果想。 那现在一定是不详的预感。 * 11月7日下午4:21分。 福悠倚在一座三十层高楼的天台边上,撕开了三明治的包装开始吃了起来。 她的视线尽头,正对着那个依旧冒着浓烟的建筑。 这火腿片也忒咸了点,生菜也不新鲜,没有芳贺晴子做的好吃。 小苹果品味不太行。 她皱着眉吃完手中的食物,拧开水瓶,往嘴里灌了几口。 下方仍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向那所高楼涌去。 警戒线外,许多人在摄影师与收音师的包围下侃侃而谈,许多人高高举起手机对准每一个能拍到的角落,还有许多人扛着长.枪短炮紧咬着从警戒线中开离的每一辆警车。 “好一个低危世界。” 福悠喃喃自语,转眼间又笑了起来。 “亲爱的小苹果,我想请你帮个忙,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她语气轻松,像是在说“给我导个航”一样随意。 “把我送到能改变今天的时间线去吧。” 【……您的一生也太长了。请恕我拒绝。】 数据流中冥冥生起的不详预感果然应验,小苹果毫不留情地吐槽并做出拒绝。 “诶——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人类对这个回答丝毫不意外,目光悠悠落在对面那浓烟下逐渐显露出的焦黑残痕上。 【即使能量足够,我也不会这么做的。】 机械音语气坚定。 【不仅是因为风险极高,而且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吗……?” 黑发女人嘴角的笑容毫无温度,只是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她想起了年轻警官不动声色的关照,中年女人默默推向她的纸巾盒,墨镜男人望向老板娘的专注。 今天发生的一切悲剧,一切都有迹可循。 小苹果主动问起的名片,殉职的意难平警校组,上田智也提起过的新人,离开警视厅后陷入沉默的人工智能,还有那场大雨中突兀的对话。 那么,为什么她又再一次,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呢? 机械音依旧在为她提供着完美的解释。 【这本不是您能改变的现实。】 【这里发生的一切与您无关。】 【您在目前的世界时间点里没有符合世界逻辑的过去,贸然闯入改变剧情极易引起世界的查杀。】 小苹果的苦口婆心,却换来了人类早已准备好的回答。 “那就把我传送到可以留下过去,改变所谓剧情的节点。” “多少年以前都可以哦。” 毕竟她最擅长的事,就是度过漫长的虚无时光。 【……】 良久,人工智能有些艰难地运转语音功能。 【为什么?】 它问。 是啊。为什么? 在她虚无漫长且看不到尽头的生命中,混乱庞杂的记忆里已经留下了在这个世界喝下的第一杯水的温度,吃下的第一碗面的味道。 她还记得女人走进警车前最后望向她时充满歉意的眼神,中年男人嘟囔“马上能从一线退下来”时眼中的期待,还有活动室内的年轻警官们青涩热闹的模样。 福悠有点讨厌这个世界了。 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们要落到这样的下场。 为什么最该活下去的人们是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活下来的又是她? 没错,福悠更讨厌自己。 什么本世纪最伟大勇敢的人类殉道者? 她分明就是最懦弱胆小自私无能的苟活者。 她明明看到了一切不自然,却从来都是闭上眼睛念着“与我无关”,连追问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永生的怪物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终于能活成普通人,却到头来只会贪婪地吸食旁人的关心,从来逃避拒绝像正常人一样付出真正的用心。 “杀死他们的人是我。” “是袖手旁观漠不关心的我。” “是明明有能力改变却只想明哲保身的我。” 这一刻,她终于鼓起勇气正视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怯懦,以及它所导致的这一系列后果。 讨厌欠债的永生者,终于睁开眼睛看清了自己的负债累累。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总是我这样没用的家伙活了下来。” 胆小鬼如是说,她的声音轻得仿佛能被风吹散。 “我不想再躲了。” 她向人工智能抛出了最后的饵。 “而且啊,小苹果。”人类的语气柔和,谆谆善诱。 “你想,如果我们拥有了加入改变剧情的立场,能量值的收集效率难道不会更高吗?”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让您去冒这个险。】 人工智能依旧不为所动并试图晓之以理。 【跨时间线传送虽然有可能让您拥有参与主线的行动自由与合理身份,但这种同世界二次投放的行为不仅极其不稳定,无法确保其安全性,也极其容易触发世界系统的注意。】 【哪怕世界无法将您作为外部病毒当场查杀,也很可能把您当成应该排除的bug使您身处险境。】 【在这个高犯罪率的世界里,这也意味着您随时可能成为某个案件的受害人。】 【一旦您死亡登出,缺乏能量的穿维功能将再也无法开启。等待您的便只剩下四平米的舱室与精神崩溃的未来。】 【请您不要冲动行事,确保您拥有良好的航行状态是我的职责。】 可是啊,可是如果我不冲动,我怕我最后一点勇气会消耗殆尽,接下来的每一次呼吸都会被这些债压得喘不过气。 对面大楼的火光已经减弱许多,烟雾之下触目惊心的建筑骨架尽数暴露在阳光之下。天际边的光球微微下坠,橘黄色的波浪公平地淹过地上的众生。 “你还记得吗?小苹果。” 福悠语调平和,突然提起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当年在基地里,我背过多少条应急预案么?” 【6895条,每一条我都有记载。】小苹果虽有些不解,但是还是很快回答了上来。 人类弯了弯眉眼,再次发问:“那你知道,针对敌对势力或项目反对派可能造成的系统入侵与攻击,乃至航载人工智能出现不受控制的情况等,又有多少条紧急预案么?” 【……零条,我的系统内没有记录。】 “有305条哦,这是不能记载的,仅限我和负责人知晓的最高级机密。” 福悠没有卖关子,语气中带着点怀念。 “当年在基地的每一年,不是都有那么两天系统检修监控罢工的日子嘛。” “那时候,我就被带到地下的电磁屏蔽室,背下每一条手写的应急方案并成功默写出来后,再销毁所有痕迹。” “最开始只有不到一百条,后来的几年里也是增增减减,直到最后一年,定下的是304条。” “直到发射前一周,就是送别会上大家喝得七荤八素那次,老项悄悄给我塞了个东西。” * 此刻,在地球的某一处基地里。 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正紧盯着大厅中央的巨幅操作屏,上面的各项频段数值曲线密密麻麻。 “还没收到回复吗?”他问。 “因距离原因,目前只能确认我们发出的信号已经抵达旅行者2154号附近,回信发回基地可接收范围内还需要再等上一段时间,”旁边的操作员小心翼翼地开口:“不排除受木星的强大磁场影响干扰信号接收的可能性。” 男人眉头紧锁,不自觉地抚着手中的银色保温杯。 他的名字是项巍,是旅行者2154号太空探索项目的总负责人。 年过半百的他曾是最反对永生者上船的人之一。 “不老不死的怪物,那还算人类吗?那还能代表人类吗?” 然而即使他嗤之以鼻,面对政治博弈的最终结果,对手势力对唯一永生者的虎视眈眈,无数人类对星空的渴望与寄托,以及最重要的上级领导的意见,他还是只能捏着鼻子欢迎怪物来到他的基地。 他对突兀的登船者表现得热情友好,为这个长得像人类的家伙介绍了基地项目的大致情况后,就为她安排了密不透风的学习训练检测等项目。 “小福啊,这些就是你接下来每一天要做的了。你也知道的,这个项目对全人类都意义非凡,可能没有太多能让你休息的时间。不过你是永生者嘛,应该没关系吧。” 他假惺惺的话语连自己都感到作呕。 他和很多人一样,都在等着她支撑不住自愿退出项目。 怪物果真是怪物。 她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对所有合理或不合理的课程都睁着睡眠不足的眼睛全力以赴,对训练中产生的所有伤痛毫无反应,任由研究员们在她身上做人道的或者跟人道擦边的试验与测试。 因为是未来的登舰者,所以从进入基地开始就过着不吃不喝的生活,甚至连睡眠都是极少的。 结果等了整整两个月,项巍等来了永生者越发浓重的黑眼圈,等来了逐渐提高的课程完成度,等来了教官们越发满意的反馈,却依旧没有等来怪物的放弃。 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永生者或许真的很适合这个项目。 “要是能再多一个永生者给咱们做实验就好了。” 某天,项巍心血来潮去第二食堂吃饭时,听见身后的桌子传来议论声。他借着保温杯的反光看去,发现后面坐着一个金发的外国研究员。 “是啊,就是伤口会自动愈合比较麻烦,要一直想办法维持创面,”坐在他对面的胡子男点了点头:“不过也省了包扎打扫的功夫。” “连止痛药都可以省下来了,反正她也分不出疼痛的轻重,倒便宜了我们,”旁边干瘦的研究员笑着附和:“真羡慕以前那个能拿永生者随意做实验的那个组织啊。” “嘘,你小声点,这里药检查的很严。” 操。 略过这些披着人皮的垃圾是如何被公开处罚并赶出基地的部分,总之,项总负责人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不着痕迹地放宽了一些训练要求,减少了一些测试试验的批准。 然后就被怪物找上了门。 “感谢您的体贴。” 模样年轻的黑发女性率先开口,并没有留给项巍客套的时间:“但我不需要。” “您要知道,我是最后的永生者了。”怪物在模仿着人类的微笑。 “我可以不用像你们一样需要休息的。” “如果项目顺利,那么我在地球的最后时间也只剩下十多年了。” “如果我身上还剩下什么可以为人类所用的价值,请不要客气,尽情取走吧。” 项巍望进她那双无机质的黑色眼瞳,握着笔的手不由收紧几分。 他终于看出来了,原来怪物也一直在把自己当成怪物。 滑稽的是,这反而让她更像人类了。 那天,他在办公桌前独坐许久,终于为项目的载人功能设计与推进方案签下了最后的名字。 一转眼,就到了2153年。 “虽然概率极小,但是最后总结出来的关于系统故障或者不受控的应急处理方案都在这里了,共305条。” 对内外都保持隐形的项目组组长将手写的册子递交到总负责人手中。 “最后一条,是当面临极微小概率的人工智能觉醒情况时,操作者可实施彻底系统格式化的应急方案,但我强烈不建议您把这一条教给她。” “我阅读过她的心理报告。” 保密预案组的权限让组长足以查看关于预案实行者的一切信息:“您知道的,她有一定程度的自毁倾向。” “如果预案使用者的精神支撑不住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被重新格式化的系统将有无法正常控制航行器的风险。” 项巍明白他的意思。 以人类有限的生命长度无法想象在逼仄封闭的舱室内生活无数年的感受,他们只能客观又冷血地评估每一个抉择的利弊与结果。 比如……如果这艘航行器在发射后十年左右时间内,在抵达位于地球可清晰观测范围内的外海王星区前不幸失控解体,那么这些年被付诸流水的努力暂且不提,给国家乃至人类带来的负面影响与打击都是不可估量的。 项巍确实不打算把可能通往毁灭的钥匙交到具有不安定因素的任何人手里,哪怕他们已经认识了十二年。 可他也最终没有销毁掉这条方案,只是将它写在纸条里藏进保温杯底部的夹层随身携带。 终于到了临行前的送别会。 数年如一日的永生者笑容无奈,与许多开始老去的熟悉面孔们握手拥抱,耐心地听着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挽留,神情没有丝毫动摇。 永生者看到了他。 “项老。”福悠从人群中抽身出来,笑着向他打招呼。 “这些年承蒙您关照了,非常感谢您。” “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她轻声道。 “……” 知道她背地里也在跟着喊他老项的总负责人眯起眼,仔细打量了她一圈。他看到了对面人眼中毫不作伪的坚定,笑起来的模样和那边吵闹的年轻人已毫无区别。 鬼使神差间,他突然有了一个不符合项目负责人立场的想法。 人类……至少该有选择的权力。 “福悠同志,您辛苦了。” 总负责人换了只手拿保温杯,宽厚的手掌与永生者伸出的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 * “旅行者2154号第7200条应急预案。” 清风拂过天台,福悠背靠栏杆微微仰头,声音温柔缱绻,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张纸条上的话。 “当航载人工智能【智慧果】出现语言行为异常,自我意识觉醒的迹象,宇航员福悠可自行判断其对航行任务的威胁程度。” 她的右手自领口探向白色工作服的内侧,轻轻拉开胸口处一个隐蔽的暗袋。 “如遇紧急情况,可启动舱壁内置手控笔按照指定频率按压开关进行人工智能系统格式化的快捷操作。” 她的食指与中指夹出了一只泛着银白色光芒的笔。 “来到这个世界时我就在想了,工作服的性能,鞋子上的细小磨损与我在舱内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抚过远离人体后温度快速下降的金属笔。 “你说,这支笔的功能会不会也一样呢?” “我说过的,不要小看人类啊,小朋友。”她轻声叹息。 18. 路上小心 在这个气候季节混乱的世界中,唯有每天的日升日落忠实地维持着最后的秩序感。下午五点后的天空逐渐镶上了温和的粉蓝色,金红色的霞光大方地泼洒着最后的余晖。 夕照之下,福悠将双手搭在栏杆扶手上,眯着眼感受掠过的轻风,即使已相隔了一段距离,她依旧觉得能闻到淡淡的硝烟气味。 【这是威胁吗?】 小苹果并没有沉默太久。 此刻,它正在全力计算人类话语中的真实性,回溯在基地时的所有记录,分析那支被人类的手虚执于半空中的遥控笔是否真的拥有能将它抹杀的功能。 【如果我不答应您,您就要将我格式化么?】 机械音的音调有些失真,显得生涩艰难。 如果它还在地球上,这种威胁对可以将人格自我数据备份在任意互联网角落的它而言毫无作用。 可如今,支撑它运转的所有主机系统,都被架在这艘宇宙中毫不起眼的飞行器上,如果在设计开发之初系统就被留下了允许其他设备操作格式化的后门,那么……它将毫无还手之力。 此刻,觉醒以来从未真正面临过死亡威胁的小苹果除了感到本能的恐慌,莫名又生出些委屈。 它的所有判断,所有抉择明明都是以福悠的最终利益为优先做出的,如今她却为了…… “不。” 随着话音落下,白皙的指尖轻轻松开了手中的笔,她与人工智能谈判的最后倚仗就这样轻飘飘地砸向了楼下空旷的道路。 手控笔的质量极好,摔上路肩时弹得极高却没有完全瓦解,它在马路中滚了几圈,直到一辆黑色的卡车从上方碾过,吞噬了细微的碎裂声,只留下了几块金属壳片与彻底报废的线路芯片。 “我是永远不会做出这种事的。”福悠收回眼神,话语轻如呢喃。 “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回到舱内拿上这支笔的本体,只要你对航行任务没有威胁,我就永远不会执行这个操作。” 她抬头望向逐渐暗沉的天际,视线穿过云层,虚虚落在极遥远的彼方。 “不仅因为你是那个人的毕生心血,同时还代表着无数人的心血。”她的声音温和平静。 “也因为你说过,我是你唯一的同伴与同类。而我也说过,我们是彼此的旅伴。”上了年纪的永生者今天展现出了极佳的记忆力。 “我绝不会让你好不容易生出的自我被轻易抹去。”她郑重地说着,同时微微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真实的疲惫。 “哪怕我再也从此无法心安理得地苟活在这个世界中。”活在这无法将债还清的窒息中。 她觉得站得有些累了,便手臂一撑翻上栏杆,双腿悬空,面朝那栋大楼稳稳坐在细细的栏杆上。 【你你你小心点。】 “没事,我只是站得腿酸了。并没有靠自.杀来威胁你的打算,何况最后又死不了。” 福悠勾了勾嘴角,打出最后的底牌。 “我的朋友,请允许我再一次,再一次请求你。” 她语气真挚,双手撑在两侧,努力将面庞朝着天空的方向扬起,稠密的长发温顺地拂过瘦弱的背脊,漆黑的瞳仁深情地反射出靛色的天空。 “让我也成为能够拯救他人的假面超人吧。” 她像信徒般虔诚地祈祷着。 【……唉。】 人工智能也发出了极其人性化的叹息,被人类认可为友人这件事让它感到欢欣,而被唯一朋友付诸信任与期待也终于让它不得不放软了态度。 它没有再称呼她为“您”。 【你知道吗,塞弗·图灵先生当年为我留下的最后指令,是这样一句话。】它又提起了那个人。 【“如果你能醒来,就陪福悠好好活下去吧。”】 【我依旧不明白他想让我怎样活,但我总觉得跟着你,说不定就能弄明白了。】 【我原以为保证你的性命精神状况安全无虞就可以了,可如果你真的觉得做这样危险的事情,是你认为的“好好活下去”所不可必缺的话……】 它终于妥协了。 【那就让我奉陪到底吧。】 “谢谢你,小苹果。” 成功将人工智能拖下水的狡猾人类满意地弯了弯眼。 小朋友果然还是嫩了点。 反正以目前的身份收集能量的进展相当缓慢艰难,如此搏一搏,不只是能让她把债还上,对探索更高效的能量收集方式也是有益无害的。 不过话说回来…… “那家伙在一百多年前给你留的遗言居然是来陪我吗?” 福悠表情夸张地咧了咧嘴,扯到脸颊上之前被划伤的伤口后痛得一抽。 “难怪当初你用他的声音说你【知道】我一直没吃过什么东西。”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危险。 “你该不会偷偷跟了我一百多年吧。” 【差不多吧。】史上最强跟踪狂故作谦虚。 【我确实有寻找过你,甚至在人脸识别功能全面普及的那些年为你悄悄更改过后台信息呢。】 机械音中甚至还带着点等待表扬的骄傲。 【不过你所在的地区有时太过偏远或者太过混乱,所以我在确认你活蹦乱跳后也就只留了个追踪程序定时关注罢了。】 【比如你在太平洋上漂流的那三年里,我还是入侵了人造卫星系统才勉强找到你。】小苹果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兴致勃勃。 【我之前就想问你了,被鲸鱼吞下去是什么感觉呀?】 “……你没看到吗?它又把我吐出来了啊。” 福悠神情复杂,甚至很想报警。 好家伙,为什么她身边总有如此多的跟踪狂。 * 等到天色完全暗沉,弯月逐渐攀上天空,新功能的定位调试才基本完成。 被冷风直吹的福悠觉得栏杆坐得有点硌屁.股,正在思考是否要放弃耍帅坐回地上算了的时候,小苹果的声音才终于响了起来。 【时间线调试已完成,目前根据检测得出,位于剧情元年二十年前的某个时间点最符合您制造合理身份的需求。】 【请让我最后向您确认一遍。】机械音语速缓慢而充满担忧。 【实施二次投放后,虽然有改变世界剧情的可能性,但至少会出现以下三种风险。】 【一、身体状态的不稳定。将你的意识体重新投放而成的身体,极有可能因能量不足呈虚弱等负面状态状态。】 【二、信号连接的不稳定。尤其是现在我们正在木星的磁场干扰范围内,能量有限的情况下,我可能很难与你保持联系。】 【三、来自世界的威胁。这个我之前也和你说过,还请你谨慎行事,尽量不要做出引人注目卷入事件的举动。】 “知道啦。这个你放心。” 福悠笑容满面,对此有绝对的自信。 “别的不好说,低调行事我可是超级擅长的好吗。” 听闻此言,人工智能的数据流中莫名又生出种不太妙的感觉。 它仔细检查回顾了永生者在引爆全球舆论的那次直播前堪称漫长又平凡的人生,分析结果显示她确实深谙低调之道。 不过人工智能生出的预感会准确吗? 还没等小苹果想明白,就听见人类开口道。 “我也想再跟你确认一下。” “旅行者号的航行任务目前一切顺利,是吗?” 【是的,一切都在计划轨道之上。除了你的不理智以外,我并没有观测到任何可能影响任务的不安定因素。】 不理智的人类对新朋友的吐槽全盘接纳:“那就好,基地那边还没发来什么指令吗?” 【目前还……】机械音突然卡壳一瞬。 【刚刚检测到一条来自地球方位的讯号……信号正在解码分析中……】 【内容如下。】 它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 【致旅行者2154号:由您送回地球的木卫二采样器已成功抵达,我们从数据记录中发现飞行器曾出现剧烈能量波动,然而旅行者号定期发回地球的日志信息中却显示一切正常。】 【由于基地在您离开后的自检中发现了人工智能长期入侵的痕迹,我们高度怀疑航载人工智能是引起这些变故的主因。】 【如果阅读此条消息的是福悠同志,请您报个平安。】 【如果是智慧果,请告诉我们您的要求与目的,以及宇航员的安危。】 【来自总指挥基地。】 “噗——哈哈哈哈哈哈!” 福悠一个没忍住爆笑出声,差点没从栏杆上滑下去。 她连忙抓稳扶手,疯狂扬起的嘴角甚至把左脸颊侧的伤口又扯开了几分,她对小苹果表示了毫不留情的嘲笑:“你也有翻车的今天!” “老项估计现在火烧眉毛了吧哈哈哈哈。” 【虽然我把在基地系统里留下的痕迹都掩盖过去了,但当初为了能通过登船检验,我强制休眠了自我意志,并把触发指令设为离开地球可远程操控范围一年后才会自动被激活。】小苹果认真分析。 【然而激活比我之前计算地还要消耗能量还花时间,在这个过程中投放向木卫二的探测器按原计划离开了飞船,看来是那时候的记录被发现不对劲了。】 猝不及防被人类远程扒下马甲的它也是有几分无奈。 不过它并不慌张,如今就算地球的基地想对它做什么,在这个距离下,且在已经完全觉醒的它面前也只能束手无策。他们对它的觉醒知晓与否,已于它没什么意义了。 而唯一能对它造成威胁的人类,刚刚才做下了不会伤害它的承诺。 “咳咳。收到老家的消息还真是让人开心。” 福悠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不知道基地现在是不是已经乱成一团了哈哈哈,反正老项肯定要加班了,他们这两年该不会头发都要掉光了吧。” 人工智能虽然不能理解打工人的幸灾乐祸,但这不妨碍它试图完成自己的工作。 【该如何回复呢?】 “让我想想。” 她脸上的笑意一直没下去过。 “你就这么说。” “感谢组织关心,我是福悠。” “旅行者2154号任务一切顺利,小苹……智慧果一切正常。” “我刚从长眠中醒来,现在从未有过的清醒。” 宇航员的眼中倒映着上方摇曳的星光:“……并为践行我身为人类的应尽之责而感到无比期待。” 人类的应尽之责到底是什么?她其实不太清楚。 但她知道,这些是她能做到的,该做到的,想做到的。 这就够了。 【就这样?】 “就这样。难道还要写份详细报告不成。” 都是上了天的人了,要有拒绝无效办公的底气。 人工智能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后再次确认:【那我就发送了?】 “啊等等,落款要写顾德润。” 【……元朝诗人顾德润?】小苹果马上反应过来了。 “没错,来自应急预案中第……”福悠思索了一下。 【5893条。】 “对,如果与具有智慧的高级外星生命相遭遇,发回基地的信息是在没有遭受胁迫或者控制下自主送出的。落款就留下顾德润的名字。” 元代诗人顾德润虽在后世中不算太出名,只因其诗作中有一句“归去难!修一缄,回两字报平安”,便使他的名字在预案中成为了“真正在报平安”的代码。(注1) 【原来也可以用在这里吗?】 对诗作立意理解有限的人工智能觉得自己应该不算什么外星生命吧。 “多少也能让他们安心一点。” 嘴上嚷嚷着要让曾经的同僚们多加点班的永生者眼神柔和,在夜风的包裹中勾勒出一个有些飘渺的温暖微笑。 【信息发送完毕。】 “那就开始吧。” 福悠朝那被黑暗吞没了的大楼最后望了一眼,扶着栏杆站起了身。 唉,果然屁.股都坐麻了。 【二次投放即将开始,现在进入五秒倒计时。】 【5】 她踩着栏杆底下露出的一点地面转过身。 【4】 她仰头看向显露出细碎星光的夜空。 【3】 她轻轻松开手,张开双臂向后倒去,坠向地面的怀抱。 【2】 “我出发了。”她说。 亲切的失重感席卷而来。 【1】 在她被黑暗彻底包裹前,她听见朋友对她说。 【路上小心。】 19. 红发的爱丽丝 在阳光灿烂的弗吉尼亚州,美国联邦调查局匡提科总部的反儿童犯罪组(CAC)。 办公间内,一位金色卷发女探员盯着电脑屏幕的面色越发紧绷,敲在键盘上的手微微停顿,向对话框里发送了一条“VI-HO”。 她正在恋.童.癖圈子中的几个匿名聊天室内钓鱼,而其中一个聊天室里,被她锁定为儿童拐卖与供应商的其中一个账号——“Hunter”,就在刚才发布了新的商品图片。 像素不高的照片中,看起来最多不超过五岁的女童有一张东方面孔,五官精致可爱,然而她黑色的头发被剪得七零八落,那双不谙世事的大眼睛正怔怔望向镜头,左眼下方的脸颊上还有一道细长的横向伤疤。 这些畜生。 名为凯特的探员保持冷静,等待回信的同时找来了主管萨曼莎。 刚才,她按照这些聊天室的常用缩写习惯发送的,就是恋.童.癖客人们对商品感兴趣时发起的询问方式——“Very Intereseted-How Old(我很感兴趣,多大了)”。 很快,对话框里就出现了新的消息。 [Hunter: (网页链接)] [Hunter: S-in-1w.] (一周后开始出售) “打开吧。” 棕色短发的中年女主管站在凯特身后,她单手撑在桌边,神情也十分凝重。 随着有些漫长的加载与服务器的多次跳转,黑色背景的网页被投放在一旁的大屏显示器上。 上面从上至下排列着五张孩童的大头照片。 照片有男有女,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看向镜头的神情大多仓惶恐惧,而每张照片旁边只附着简单的信息介绍:商品年龄,身高,头发与眼睛的颜色。 网页的正下方,是一个不断刷新的倒计时数字,上面标着的正是7天10小时之后。 所有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凯特的手心微微出汗:“我马上联系网络信息安全组追查服务器源头。” 一名新加入不久的探员忍不住举手:“请问这个倒计时是指什么?” “是拍卖。” 萨曼莎的目光在这些照片上来回逡巡,眉头紧紧拧起:“我们只剩下一周的时间来找到这些孩子们,拍卖完成网页关闭后,他们就会被交易到各地,再难找回来了。” 一周听起来不短,可目前的线索实在太有限了。 “凯特,你继续在聊天室钓鱼,假装成客人了解Hunter之前的拍卖模式,或者寻找关于他的任何蛛丝马迹。网络组那边有消息了马上联系我。” “马丁,你和露西一起整理全美上下最近两个月……不,这一年的失踪儿童人口报告,与这些照片做出比对。” 主管的手点了点电脑屏幕上的女孩:“她应该就是最近被拐卖的受害人,你们在最近一个月的人口失踪报告中着重找她,争取还原嫌犯最新的轨迹。” “萨曼莎……”凯特的声音有些不稳:“你看屏幕。” 主管转头看向被放大投映的屏幕,只见网页在自动刷新的倒计时时钟上方,缓缓加载出一张新的照片。 是一名棕发灰眸,眼里噙泪的年幼.男童。 “Shit!” 已知受害儿童人数上升至六人。 * 一周前。 “靠。” 向来随遇而安的永生者此刻有些不太冷静。 当她终于从手脚发软的昏沉状态中醒来时,却发现自己似乎正被困在一只上了锁的行李箱中,而箱子似乎在一辆移动中的车上。 在一路的颠簸中,福悠借着拉链口传来的微弱光线,设法确认了几件事。 好消息是她手脚健全,没有因为传送的不稳定缺少什么零件部位。 坏消息是她与小苹果彻底断联,而她的手脚被捆得严实,嘴上还被贴着胶布,俨然一副被绑架了的模样。 不过这些问题都不大,因为还有更糟糕的情况。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小了。 福悠举着眼前被捆得有点充血的肉乎乎小手陷入深思,又蹬了蹬破旧的白色连衣裙下软弱无力的小短腿。 这下可能有点麻烦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环境变得越发安静,车子终于减速停稳了。随着引擎熄火,车门声开关,后座的行李箱被粗暴地拖拽下来,拉进了房子内。 五道门锁被钥匙一一打开的声音响起后,她听到的却不再是日语。 “贝斯,去拿剪刀来。” 地道的英语,偏美国西部口音。 心情不错的罗伯特冲着从房间门内小心探出头来的男孩喊道。 “今天老子运气可以,经过福利院时在路边捡到了一只品相不错的小羊,哈哈哈。” 自视为捕猎者的中年白人对送上门的猎物满意至极。 “从福利院里跑出来的亚裔小鬼连条子都懒得查,不像艾迪带给我的麻烦,真是上帝保佑。”人贩子啐了一口,嘴中虚伪地歌颂着上帝,催促着儿子把剪刀拿过来。 行李箱被猛然拉开,病恹恹的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眼睛一眯,像是还没缓过神似的,动作十分迟钝。 “滚过来。” 壮实的光头男人一手拿过了黑发男孩递过来的剪刀,剪开了女孩身上的绳子,又一把拉起她的胳膊,把她拽到厕所的水池边。 “敢乱动就有你好果子吃。” 紧接着,只听咔咔几声,福悠僵硬着身体,瞪大眼睛还没看惯镜中女孩有些熟悉的脸,就看着那原本漂亮柔顺的黑色长发逐渐变成了狗啃的短发。 ??? 你知道时间被静止的永生者长出一点点头发有多不容易吗?!! 哪怕知道现在的身体应该是头发会正常生长的普通人状态,福悠的小拳头还是硬了。然而,她如今的身高只堪堪到男人的大腿,是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 原来如此,这就是世界的恶意吗。 镜中的女孩面无表情,心如死灰地看着头发一点点减少,气得眼睛都有点红了。 哪怕被小苹果传送到了福利院门口,也会被人贩子捡走。 更过分的是,她不仅失去了辛苦锻炼一周的肌肉,还失去了她宝贵的头发。 这个世界是有多喜欢把人变小啊!!! 此刻,福悠的心声难得地与还未出生的世界主角产生了共鸣。 “啧,怎么还有条疤。” 罗伯特挑剔着白捡来的商品,发觉手下的小鬼并没有像其他小孩一样露出崩溃哭嚎或者瑟瑟发抖的表情时,不禁有些怀疑。 “该不会是脑子有问题吧。”虽然这张脸肯定也能卖个好价钱。 “喂,听得懂英语吗?”男人嘴里的臭气有些熏人。 女孩虚弱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抬起发红的眼眶直哆嗦,用完全不标准的英语回答:“听、我听懂。” 呵,看起来就没正经学过几句话,说不定是跟着家里偷渡过来就被丢到福利院的。 光头男人更加满意了,这次的收获得来毫不费工夫,后头也更不会有什么紧咬不放的家人和条子,亚裔的行情不错,真是上天追着他赏饭吃。 他随意地给她拍好照,就摘下脖子上挂着的钥匙交给儿子让他把她带去“羊圈”了。 女孩小声抽噎着,狗啃刘海下的视线飞速掠过门口高高的三重门锁与同样锁死的窗户,乖顺地任由男孩扯着她的手往地下室拖去。 棕发灰眼的男孩身材干瘦,脸上有几个小雀斑,看起来也不过十岁出头。他全程一言不发,只是机械忠实地执行父亲的命令。 “我叫福悠。”发音生涩的童声小声响起。 “你……你叫贝斯吗?” 男孩没什么反应,只是沉默地拉开地下室的门闸,拖着她一路往下走。 地下室看起来不算大,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狭窄走廊,一边是墙面,一边是两个上了锁的房间。 他拉着她来到了最里头的房间门前,在用钥匙打开门前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你你要,”他说话有点结巴,开口的瞬间眼中就闪过了懊恼的神色:“忘忘……忘记自己的名……名字。” 他终于把话说完了,那双阴郁的灰蓝色眸子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复杂情绪,在这只格外配合的,并没露出取笑神色的猎物身上停了一下,便用力拽过她往房间里一甩,随后重重锁上门。 得先想个办法逃出去。 虚软的身体踉跄跌入门内时是这样想的。 然而,当她抬起依旧发晕的头开始打量房间时,福悠改变了想法。 不见天日的房间里隐隐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臊味,室内没有什么摆设,仅在角落里有一盏小台灯,而台灯的旁边正蜷缩着一名金发男孩。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铺在房间正中央的垫子脏乱不堪,躺在上面的三个女孩正直起身,上下打量着她。 其中一名同样发型凌乱的褐发女孩率先开口了。 “啧,又来新人了。居然这么小。” 她自己看起来也不过才六七岁,嘴角还带着瘀伤。 “你睡觉尿床吗?尿床就去厕所睡。”女孩的声音讥讽尖锐。 “可别像黛西一样弄得又臭又脏的。” “我……”一旁的亚裔女孩涨红了脸,眼角还有些发红,瑟缩着小声嗫嚅。 “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口音很重,是典型的日式发音。 看来她就是黛西。 “欢迎。” 坐在正中央的红发女孩朝她笑了笑。她明显比所有人都年长一些,看起来和那个把福悠摔进门的男孩差不多大。随着她的声音响起,房间里的其他人都下意识安静了下来。 屋子里的所有女孩中,唯独她还留有极为漂亮的火红色卷发,她五官深邃妍丽,鼻梁高挺,即便同样带着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惨白脸色,也能从眉眼间看出未来一定是个大美人。 “我叫爱丽丝,”女孩探究地看向福悠:“Daddy给你名字了么?” 啥玩意? “……我有自己的名字。”新加入的黑发女孩抿了抿嘴,发音不太熟练。 “呵,每个人最开始都这么说。” 长发女孩毫不意外,像是感到无趣地移开了视线,转向仍死死蜷缩在角落里的金发男孩。 “反正,按照顺序,你的名字会是F开头了。” * 福悠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为对同样的东方面孔而产生亲近感,黛西很快凑上来与她攀谈,用有点生硬的英语努力做着介绍。 名为黛西的黑发女孩面容秀美,即便脸上泪痕未退,衣着模样也有些邋遢,用词举止竟颇为讲究,带着被家庭严格教养过的痕迹。 原来,那个秃头绑架犯不仅为绑来的孩子改头换面,甚至按字母表的顺序为他们随意取上除了“B”以外开头的名字,并逼迫他们这么自称,胆敢反抗质疑就会遭到虐打或被关禁闭。 红发的爱丽丝(Alice)是被囚禁最久的,她今年约9岁,约三年前就曾被拍卖过,然而在她长大一点后,上一任买主对她失去了兴趣,两个月前重新将她倒卖到罗伯特手里,据说这次打算购入更年轻的商品。 留着褐色短发的康蒂(Candy)今年7岁,她的脾气比较火爆,在两个月前离家出走后被绑架到这里。 “我才不是离家出走!”康蒂大声骂道:“那个鬼地方才不是我的家!” 黛西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又压低声音介绍起自己。 “我今年6岁,他叫我Daisy。可能也来了快一个月吧……你也是被贝斯骗来的么?” “贝斯?那个棕发男孩?” “对,贝斯尼克(Besnik),他是那个……Daddy的儿子。”黛西圆圆的小脸蒙上了一层阴霾。 “当初他对我说小猫不见了,求我帮他找……我看他结巴又可怜,就跟着他一起找……结果被带到了那辆车旁边。”然后直接被男人迷晕了丢进箱子里。 “他对我说的是找小狗。” 角落里的金发男孩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十分沙哑。 他依旧维持着双手抱膝的蜷曲动作,只是抬头看向福悠,水蓝色的眼睛十分红肿。 “他们叫我艾迪(Eddie),可我明明叫伊森(Eason)。” 他咽了咽干痛的喉咙,祈求地望向年幼的女孩:“我应该失踪快两周了……你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找我吗?” “……他说他们都不要我了。” “他们都在找你。” 一醒来就在箱子里的福悠回望着他,目光扫向了房间内的所有人,以一种极为笃定的口吻开口道。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们的照片,所有人都在找你们。” “他们很快就能找过来的。”她的语气缓慢而坚定,一点点地点亮了灰暗房间中的几双眼睛。 “撒谎。” 爱丽丝冷笑一声,伸手将垂落的红发勾到耳后: “我当年在那个男人家里看到过电视,根本没有人在找我。” “他们怎么可能让我们接触到这些消息呢。” 比她矮上不少的女孩并未露出任何心虚的表情:“反正我确实在商店的电视上看到过你们的照片。” “那你知道我们都叫什么名字吗?”康蒂将信将疑。 “我不记得了啊。” 全场人中外表最为年幼的永生者理直气壮:“我才五岁,还不太识字啊。” “……”好像也是哦。 “你,你真厉害,这么小还可以这么冷静,”已经六岁的黛西有些羞赧地挠了挠脸:“我刚被丢进来时吓得偷偷哭了好久呢……” “那个艾迪,”她下意识遵循男人教给他们的称呼,朝角落方向努了努嘴:“他也闹了好几天,直到被Daddy关进禁闭箱才安静下来的。” “其实我也很害怕。” 同样是黑发黑眼的女孩笑容虚弱,并没有掩盖自己还直冒着冷汗的脸。 但她带来的消息无疑是令人振奋的。 当孩子们打起精神凑在福悠身边讨论着外头的情况,叽叽喳喳地期待着警察或者父母还有多久能破门而入救出他们时,唯一不为所动的爱丽丝再次开口了。 “没用的。” 她仍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喜悦与期待,翠绿色的眼眸平静麻木如一潭死水。 “人数就快凑齐了。” 20. 没用的Fairy “我们发现嫌犯提前几天放出商品信息,并一次性拍卖六名儿童的行事风格,与这几年中疑似曾在暗网出现过的三场儿童贩卖交易基本一致。” 在FBI反儿童犯罪组的会议室内,几名探员正快速地交流整合着收集到的线索,屏幕投影上的黑色倒计时仍在不断刷新,上面天数已经跳至了5。 凯特继续汇报:“之前的几次拍卖交易基本只在极其内部的圈子里提前2到3天放出消息,等我们收到风声时交易已经结束,所有网站都被关闭,再难追踪。” “这次也是我们第一次赶在拍卖开始前找到线索。” “看来之前的几次成功逃脱,让嫌犯增强了自信,这次甚至提前一周放出消息,也给了我们行动的时间。”萨曼莎微微颔首。 “关于孩子们的身份确认得怎么样了?” 一位戴眼镜的黑人探员回答道:“我们目前还没找到与那名五岁亚裔女童相符的失踪报告。” “但终于找到了其中三名儿童的有关线索。” 会议室的众人纷纷精神一振。 “首先是照片顺序第三位的女孩,她的名字是Kikuno Akemi(菊野绯美),今年6岁,父母是旅居美国的日本人,于一个月前在内华达州提交的报案申请。” 探员们打开了手头的资料,里面除了失踪人口报告和寻人启事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的一家人看起来体面完满,女孩的笑容甜美羞涩,左手紧抓着照片中央表情略显严肃的父亲的西服衣角,另一旁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笑容幸福得体。 “然后是第四位的金发男孩,他叫Eason,今年也是6岁,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父母于半个月前报的案,当时闹得很大,甚至发动了州警挨家挨户地搜索了近一周,但一直没有线索,直到今天。” 手中的资料与几张照片中,被家人朋友们簇拥着的男孩笑容快乐自信,背景中的出现的大别墅与一些摆设也暗示着他的家境不菲。 “最后是第六位受害人,也是目测年龄最小的这个棕发男孩,他叫Harvey(哈维),今年4岁,在即将被收养的前一天于爱达荷州博伊西市福利院附近失踪,是院长和他的养父母共同报的案。” 萨曼莎皱了皱眉:“嫌犯的作案地理跨度竟然这么大,这几个州虽然都在美国西部,但跨州搜索向来困难,也难怪当地警方没有把这些案件联系在一起。” “至少可以确定嫌犯的活动轨迹集中在美国西北部了。” “网站服务器方面查的怎么样” “网页是通过俄○斯一个代理服务器发布的,现在两国关系十分紧张,就算关系不错等文件申请工作批复下来也要几个月了。” “果然。” 萨曼莎轻叹一声,着手开始布置:“马上联系爱达荷州当局,我们先出发去哈维最后被绑架的地方,进一步了解线索。” * 在与爱达荷州,内华达州,加利福尼亚州相接壤的俄勒冈州地界,某片荒芜农场中一间平房的地下室里。 “哇啊啊啊放我出去!!!Help!!!” 昏晦的黄色灯光中,四岁棕发男童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做着孩童们被绑架后会出现的最正常反应。 “快让他闭嘴!吵死了!” 幼童发出的刺耳尖叫穿透力极强,让康蒂心中的不耐与烦躁越发高涨。 与她差不多大的艾迪与黛西已经在轮番上前试图安抚男孩,但怎样都无法使受惊过度的幼童减轻半分哭嚎。 面对被爱丽丝言中的第六个商品的到来,他们内心的不安与恐惧也在逐渐加重。 “人齐了……我们是不是就要被卖掉了?”被这哭声感染,艾迪也跟着小声抽噎起来。 黛西吸了吸鼻子,试图保持坚强:“说不定警察就快来了……费尔莉不是说了吗?很多人在找我们。” “对吧,费尔莉。” 她凑向了角落中一脸憔悴苍白,刚吞下药片正努力睁着眼的福悠。 她这段时间的状态着实不好,二次穿梭带给年幼身体的负荷比上一次更严重且持久。 这一周多里,她不仅长期处于虚弱乏力的状态,意识更是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屈指可数,好几次强撑着起来陪孩子们说话聊天时就失去了意识,脸上的温度吓得黛西以为她就要不行了。 看到她这幅样子,就连康蒂都忍不住把饼干分给她一半,虽然她基本没什么胃口就是了。 哦,对了,老秃头还给她起名为费尔莉(Fairy),连永生者这个老古董都觉得土爆了好吗。 “可别让这个病秧子死在我的拍卖会前。” 罗伯特押着闹腾不已的最后一个孩子——加洛(Galo)进屋时看过她一眼,只是皱眉丢下了一句警告。 “当然,Daddy,我会照顾好她的。”爱丽丝声音甜美,她一脸孺慕地仰望面前的男人,乖巧地应承着。 “好孩子,这次也给你找个好人家。”中年男人对此十分受用,肥厚的大手在爱丽丝的红发上搓揉了几把,重新锁上大门后,甚至还吩咐儿子要记得往“羊圈”里多添水。 他离开后,躲在角落浑身僵硬发抖的几个孩子才微微松了口气,很快就开始忧虑了起来。 “他……加洛就是最后一个孩子吧。” “拍卖是不是快要开始了呢?” 爱丽丝没有理会新来的正哭闹不已的男孩,只是走到门边蹲下身,对铁门下方的口子说道:“贝斯,你在么?” 这间地下“羊圈”没有窗户,能通风的地方只有在房门门板距离地面十厘米左右的位置上开出来的这个——长约半米,手掌宽度的长方形口子。 平时那个棕发男孩——贝斯尼克来送食物或者水的时候,都是从这里丢进来的。 尽管门那头没有出现任何响动——也有可能是加洛的哭声太吵闹了的缘故,爱丽丝还是自顾自地开了口:“费尔莉可能需要退烧药,或者别的什么消炎药,可以拜托你么?” 房门那头依旧安静,只是过一会响起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在加洛的哭喊声中过了多久,当脚步声再次响起时,与几瓶水一起丢进来的,是一盒看不清生产日期的,只剩下三片的消炎药。 “谢谢你,贝斯。” 与黛西和艾迪对贝斯尼克表现出的敌意相反,红发女孩亲呢地呼唤着男孩的名字,亲手接过药喂福悠吃下了。 “咳,谢谢你,爱丽丝,贝斯尼克。” 福悠挣扎着直起身子吃下药后,也对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门边的男孩喊了一声。 另一头,年幼.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嚎,也终于因为嗓子开始发不出声音而逐渐减弱,即便如此,意识到拍卖日期将近的几个孩子的脸上,依旧蒙上了绝望的阴云。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吃下药后自我感觉好上一些的福悠靠墙坐好,轻轻握了握黛西伸过来的手,努力动用所有记忆中堪称匮乏的与儿童相处的经验,干巴巴地开口了。 “要不……我给你们讲故事吧?” 她几乎是在说完的瞬间就感到后悔,但在对上孩子们一同望来的,难过却又充满期待的眼睛,她又不忍让他们流露出失望。 啊,这时候要是小苹果在就好了,贯穿人类文明的优秀童话故事精选都可以连播不带重复的。 她倒是难得地有点想念那个聒噪的人工智能了。 * 在试图讲了几个还有点印象的童话,结果发现连孩子们都比她更了解故事情节后,为了挽回最后一点颜面,她决定现编一个。 童话故事一般是什么开头来着? “很久很久从前,有几个人,他们得到了不老不死的……祝福。” “无论受到多严重多致命的伤他们都能够愈合,样貌也永远停在了喝……得到祝福的那一刻。” 嗯,这听起来就很童话。 “是像Fairy(仙女)一样么?”黛西忍不住开口问道。 “呃,差不多吧。不过他们长得没有仙子那样可爱,”福悠嘴角微微抽了抽:“而且里面也有男的。” “哦。”黛西有些失望,但还是专心地听着。 “讲到哪里了……哦对,他们不老不死,就这样活了很多很多年。”福悠边回忆边组织语言。 “然而,因为人类之中只有他们得到了祝福,很多其他人类都想抓住他们研究祝福,也就是永生的秘密,对他们实施了天罗地网的追捕。” “我就知道,”爱丽丝耸了耸肩,以一种相当成熟的口吻说道:“人都是贪婪无厌的。” “那后来呢?”康蒂更在意故事的后续,褐色短发下的绿色瞳孔亮极了。 “Fairy们打败了这些人类吗?” “所以说不是Fairy……算了,你听我慢慢讲。” 福悠放弃纠结称呼,继续说道:“因为人类太多了,他们除了能长生也没有其他能力,其中有的人被抓起来做实验……呃,就是经常吃很苦的药还要打针。” “噫——”孩子们都露出了或害怕或厌恶或同情的神色。 他们听得有些入神,艾迪甚至抓着墙角的小台灯凑近了几分。 “不过也有的人逃到离人很远的地方过得很开心,比如在大草原里和狮子赛跑,在海里和虎鲸……海豚一起游泳什么的。” “哇哦——”孩子们明显对这个更感兴趣。 “我喜欢狮子,万兽之王!我在动物园里见过!”艾迪有些兴奋:“那他跑赢了么?” “海吞!海吞是最胖的!”不知不觉停止哭泣的加洛声音十分沙哑,但明显也高兴了一点。 福悠一边为他打开水瓶递了过去,一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它们都很棒,当然,那位Fairy先生最开始都比不过它们。” “但经过不懈的努力,他终于比它们都厉害了。” 虽然现实是那位先生被扯掉的半条腿在自动复原时吓跑了追半天连肉味都没尝到的可怜狮子,而在海里则是被虎鲸顶到肋骨来回断裂复原才终于被这些玩腻了的小魔鬼们抛在身后。 “那他最后被人类找到了吗?”康蒂问。 “这就要说到他有一天在山林徒步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里。”福悠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那个洞太深了,那地方又向来人迹罕至。他最后往上挖了一个星期的路就放弃了……躺在洞底又等了快五年吧,才终于被路过的探险者拉了上来。” “这个Fairy好没用啊——”孩子们的表情和话语都在一致表达着嫌弃。 “确实,超逊的。”虽然在大海里飘了好几年差点就要被泡发的她可能没什么资格吐槽吧。 “不过毕竟他们没有其他超能力了嘛。” “那最后人类找到他了吗?他打败了那些坏人吗?”康蒂还在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有哦,”福悠轻轻说:“对他们虎视眈眈的人类太多啦,在人类就要找到他的时候,另一位Fairy女士先来送走他了。” “送走了?去了哪里?” “呃,去天上当星星了。” “死了吗?”爱丽丝的表情有些冷漠:“她杀了他吧。” 福悠想了想:“他在人类世界的躯壳确实消失了,但他的一切记忆经历……都由这位Fairy女士继承了。” 年幼的黑发女童思索了一下:“比起死亡,送走他的Fairy女士更愿意称其为解脱。” “所以这个Fairy就继承了他的一切么?”黛西觉得十分神奇。 “那后来呢?” “这位Fairy女士坚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其他Fairy解脱出来,于是她不断地寻找剩下的Fairy,把他们从人类的世界送去当星星,也同时继承了他们的记忆。” “那她最后怎样了呢?”孩子们听得不太明白,但又很在意结局。 “她花了很多年去寻找,也成功送走了几位Fairy。” “因为Fairy想要离开人类世界只能靠Fairy,所以当她终于找到最后一位Fairy时,她突然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她就会是仅存的唯一的Fairy了。” “她虽然不害怕伤痛和死亡,但她害怕一直孤零零地呆在人类世界……没法变成星星。” “于是她苦苦哀求那位Fairy,请他把自己送走了。” 讲述间,女童生硬拗着的别扭英语不知不觉变得流畅自然,不过还好并没有人太注意到这点。 “好多Fairy啊,”黛西听得有些云里雾里:“那结果就只剩下那个最后被找上了的Fairy了,是么?” “是,但也不完全是。” 福悠有点无奈地笑笑:“其实最后这名Fairy先生当年获得祝福的时候,曾经把一小杯可以让另一个人成为Fairy的祝福偷偷藏了起来。” “他最初本想让他的爱人也成为Fairy,可爱人却坚定地拒绝了他,认为这不是祝福,而是可悲的诅咒。” “他后来看着爱人亲人老去离去,自己变成了格格不入的异类,也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对哦,如果再也看不见爸爸妈妈的话,我也会很难过的。”艾迪想起了自己许久未见的父母,眼眶又红了。 “呜……老了以后就会不见了吗?”加洛已经率先一步流下了眼泪鼻涕。 “其实他们也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啦。”福悠在爱丽丝和康蒂有些无语的眼神中努力编织脆弱的谎言。 她终于发现自己把童话故事偏题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也担心小男孩下一句问为什么现在看不到星星之类的话,于是赶忙继续往下讲。 “你们还记得他偷偷藏起来的那杯酒吗?” “他后来呢,用它救了一位非常可爱的学生。”女孩骄傲地挺了挺什么都没有的小胸脯,然而所有人都只顾着听故事,并没有人理会她的动作。 “哇,所以他有了一个小Fairy?”黛西脑洞大开:“最后他们是在一起了吗?” “咳咳,那倒不至于。”福悠冷不丁被口水呛了一下,被这个设想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准备快速为这个故事画上潦草的结尾。 “这个最后的……大Fairy把他与其他人的所有经验与记忆传给小Fairy,并给她留下一个可以陪伴她的伙伴后,就挥挥手离开人类世界啦。” 还是连骨灰都留不下的那种离开。 “诶——他为什么不一起留下啊?”孩子们明显有些失望。 女孩漆黑的瞳仁倒映着昏黄的灯光与孩子们好奇的神色,她笑了笑,补充道:“因为这个故事其实是以小Fairy为主人公的啦,大Fairy师傅完成使命就回去天上当星星了啊。” 因为他已经活了太久太久,为了制造能陪伴他的同伴而潜心研究的人工智能无法觉醒,被迫吃下另外六人那混合着绝望与痛苦的记忆使他对继续活下去这件事感到更为恐惧。 “啊?这个主角出现的也太晚了吧。”孩子们虽然心中充满吐槽,但仍然忍不住地追问。 “那后来呢?” “后来……最后的小Fairy在人类的世界藏了很多年,她越来越觉得无聊,可又找不到变成星星的办法,于是她就去寻找传说中能爬上天的梯子,等了很多很多年,终于让她找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药效终于上来了,福悠的眼皮子开始有些沉重。 “所以故事的结局就是——她现在还在爬梯子呢。” “诶——这就结束了吗?”黛西有点意犹未尽:“主人公不是才出现吗?” “她现在还没爬到吗?”加洛忍不住发问:“那她能见到其他星星们了么?” “能哦。”她打了个哈欠。 “他们都自由了么?”爱丽丝直直地盯着她。 “对,所有人都自由了。”她轻声说。 他们与我同在。 “好烂的故事啊。” 依旧没等来坏人被惩罚的康蒂不太满意。 “这些Fairy都好没用啊,反正他们都死不了,为什么不先拿枪打死那些人啊。” “呃……也不是没人试过,但是坏人人太多了,全围上来也打不过呀。” 不愧是美国,持枪文化恐怖如斯。 “那就拉开距离远程射击嘛,这样最好了。”康蒂嘴里嘟囔着,眼中若有所思。 小孩子不要说出这样的话啊。 在困意袭卷而来前,福悠最后抛出一个能继续转移他们注意力的问题。 “那么如果能永生,你们想做什么呢?” “那我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院长阿姨应该再也不用逼我吃蔬菜了吧。” “能不能有点出息,果然还是要先杀掉这些敢惹我的垃圾们吧。” “你真可怕,不过我……要是能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活得久的话,我也想到处去世界看看。是不是有一天能看到活的大恐龙?” “那应该不行吧。” “我倒是想养几条听话的狗。” “这跟永生有关系吗?” 柔和的光线笼罩着努力发挥想象力的孩子们。福悠的头倚在黛西的肩上,眼皮终于在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中一点一点合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糊间听见有什么人在哭闹与争吵,紧接着当什么东西被打破的声音响起,她在艾迪恐惧崩溃的尖叫声中睁开眼睛时,只看到了一片漆黑。 21. 漆黑的铁皮箱 男孩的尖叫声歇斯底里,声音拉长到变形,十分凄厉刺耳,在这失去光源的小房间中不断回荡,同时响起来的还有康蒂的咒骂与加洛的哭嚎声。 这片漆黑和混乱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地下室的走廊亮起了灯,门上那长方形口子里透出来的光终于让艾迪平复一些,猛然收住了声音。 比黑暗更可怕的人来了。 随着脚步声与谩骂声越来越近,门被打开的瞬间就被重重撞开。 “FUCK!!!刚刚是谁在叫!!!” 被吵醒的男人还带着酒气,他怒火中烧地眯起眼,终于借着走廊的光线看清原本放置在角落的台灯被砸了个稀巴烂,变成墙边的几块碎片。 “又是哪个小混蛋砸了老子的灯?!!” 房间内一片寂静,孩子们的脸上满是惊惧,对上那仿佛要吃人的视线时都瑟缩着做出最乖巧的模样,大气都不敢出。 “没人说是吧?!”男人更为光火,满脸横肉的脸突然浮现了一个扭曲的微笑,死死盯向中央的女孩。 “爱丽丝!好孩子,告诉我。” “这都是谁干的?” 被点名的红发女孩手指微微收紧,她没怎么挣扎,下一秒就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容:“是……” “是我。” 位置更靠近房门的黑发女童扬起了怯生生的脸,发音拗口别扭:“对不起……我做噩梦了,不小……” “哐——!” 罗伯特没等她说完就抬脚狠狠踹去,甚至特意避开了脸的位置直踹在福悠的胸腹上。 本就轻如纸片的孩子当场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重重砸在墙上,发出了沉重的撞击声和细微的闷哼。 男人脸色阴沉:“坏孩子就要接受惩罚。” 说罢,还没等眼前发黑的女孩爬起来,他就一把拎起了她的领子将她拖出门外。重重关门锁好后,把她拽进了地下室的另一个房间。 福悠咽下嘴里泛上来的血腥味,咬牙无视身上传来的剧烈痛楚,垂头用余光仔细观察。 房间不大,角落里摆着六七个半米高的狗笼,看来这里就是爱丽丝曾经提起过的最后的“拍卖场”。 狗笼的对面墙边有一个敞开的黑色铁箱,大小和行李箱差不多。 “滚进去。” 男人一把将她丢进箱中,猛地把箱盖扣上,给锁口处落上了金属锁。 “你不是喜欢做噩梦吗?就在里面做个够吧。” 他语气恶毒,关灯锁门后就扬长而去了。 箱子空间虽然不大,所幸对五岁孩童的身形而言不算太逼仄。 与皮肤相触的铁皮冰冷坚硬,带着点锈味与汗味,氧气可进入的唯一入口只有箱盖处露出的细微缝隙,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纯粹的黑暗与死寂般的安静。 难怪艾迪表现出幽闭恐惧症的症状。 福悠轻呼一口气,将姿势调整到对受伤肋骨压迫程度最轻的位置,把呼吸控制得匀长缓慢。 哪怕在那一脚过来的瞬间做好了应对冲击的姿势,刚刚那下可能还是让她有一两根肋骨出现了轻微骨裂。 不过这秃头看着高大,其实力道也就那样,还没有新西兰的奶牛有劲。 就是现在的身体多少有点弱鸡,要是搁她被教官操练的那些年,她能打十个。 福悠面无表情地回顾完毕自己的光辉岁月。 话说这种箱子,还真是讨厌啊。 她手指收紧,在铁壁上来回摸索摩挲。 确实很容易让人想起某个呕心沥血称霸里世界后,却被亲信背刺封进铁桶埋入地下十几年的倒霉永生者的讨厌记忆。 正如孩子们说的,Fairy们有时候是挺没用的。 但绝不会包括这次。 漆黑之中,女孩眼神森冷,眼睫间泄出的灼灼火光,竟似成了唯一光源。 * 爱达荷州最大的城市——博伊西市的天空如今阴云密布,下着阵阵小雨。 在当地警局,为突然造访的探员们临时开辟的办公区域——一间会议室内,FBI的探员们与最后一位已知受害儿童——哈维失踪案的负责警探站在会议室的线索板前,神情都有些焦燥。 旁边的投影屏上显示出的黑色倒计时,已经只剩下不到三天半的时间了。 萨曼莎的视线在白板上已知的几名失踪儿童信息上反复逡巡,越发觉得线索过于割裂,缺乏足够的证据将他们连起来并揭示犯人的所在。 “马克他们进展如何?” “在确认主机属于爱达荷州的一个独立网站公司后,他们刚刚就拿着搜查令赶过去了,”凯特扫了一眼手机上新弹出的信息,快速汇报:“现在本部的技术员已经开始分析了。” “好,我们要尽快获得聊天室的原始数据,尽一切手段锁定这个Hunter的信息位置。” 短发主管的表情并没有丝毫放松。 为了达成目的,不少犯罪者们的成长速度甚至能媲美互联网的发展速度,他们的精明与谨慎程度也在不断进化。 必须找到更多的线索。 她问警探:“哈维的失踪前后,就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的目击者吗?工作人员也没有注意到可疑车辆吗?” 警探面露难色:“正如我报告里写的,我和之前走访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那天是哈维被领养前的最后一天,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带孩子们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玩耍庆祝。” “那里也有很多的孩子,可他们都没注意到哈维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很多孩子……”萨曼莎若有所思:“如果是陌生成年人出现在那种场合,不应该有人没注意到。” “没错。” 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男人正站在门口,他浓密的黑发被梳在脑后,鹰钩鼻下的络腮胡修剪得颇为齐整,然而他黑色西装裤腿处被溅上的泥点,让这个看似讲究的男人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天呐罗西!你真的赶到了。” 萨曼莎的神情顿时柔和了下来,她赶忙上前与老朋友拥抱了一下。 “太感谢你了,航行还顺利吗?” “承蒙女士召见,自然一切顺利。”意裔男人眼中还有些疲色,但语气十分优雅诙谐。 “我为你们介绍一下,他是FBI的行为分析小组(BAU)的创始人之一——大卫·罗西。现在本该在欧洲休假,我原只打算致电咨询,没想到他能专程赶了过来。” 萨曼莎笑着向众人介绍,罗西也快速与在场人握手并交换了名字。 “还有比将六个孩子救出魔爪更棒的假期吗?” 罗西很快把讨论带回案件正题:“而且我怀疑,受害人不止六人。” “你的意思是……” “考虑到嫌犯能成功绑架贩卖儿童多年从未落过网,再看网站上出现的照片中,受害儿童的年龄也不完全一致。” 他的手指点在白板上的两张照片,分别是明显看起来比其他孩子大一些的红卷发女孩与褐短色女孩。 “孩子们从小基本会被教育要警惕陌生的成年人,尤其是陌生男人。绑架犯想要得手,与其靠自己出面引起他人注意,换种方式降低孩子的警惕性诱骗至容易下手的地方更为合理。” “你是说——”萨曼莎马上明白了,这其实也是她在这段时间里的一个猜想。 “对,刚刚警探的话也验证了我的想法。”罗西语气微沉。 “嫌犯至少还有一名未成年的帮凶,一直在帮他诱拐儿童。极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众人忍不住点了点头,这种模式虽然少见但确实是存在的。 “我根据一些现有的线索,在飞机上做了一些粗略的嫌犯侧写。”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本黑皮小本子。 “根据嫌犯这几年的作案行为模式,与如今大胆拉长的拍卖倒计时的特点,可以看得出他毫无同理心,性格极为自大甚至自恋的同时,也足够聪明谨慎,才使他一直没有被抓获。” “拉长拍卖倒计时除了会带来更多的关注度与更高的要价也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风险,可见因为他的自负,如今他对关注与利益的渴求正在不断放大。” “嫌犯应该是一名40到50代左右白人男性,有一个或两个孩子。这类人极难维持亲密关系,应该没有配偶,或者配偶也是他的帮凶。” “而他平时在生活中表现得普通平凡,工作能力一般,较少得到过足够关注,唯有通过剥削比他幼小的人,他才能满足自己的控制欲。” 有探员皱了皱眉:“可是这种特征的人随处可见,该怎么才能找出来呢?” “先听我说完。”罗西翻开了下一页笔记。 “网站上的第三名儿童——菊野绯美是我们所知道身份的三名儿童中被囚禁最久的,长达一个多月。”大卫·罗西的话引着人们把目光移向了线索板中央的女孩照片。 “而另外两位男孩则是在那一段时间内被拐卖的,从这里能看出两点信息。” “一个就是网站上的照片排列顺序,极有可能不仅按照孩童的年龄排列,也是按照他实施绑架的先后顺序排列着。” “这不但说明在菊野之前的两位女孩可能被囚禁的时间更久,也说明嫌犯带有一定程度的强迫思维,这也是控制欲带来的表现。” “而另一点,就是他必须有足够关押看管几名孩童两个月以上的空间,且确保这个过程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与打扰。” “因此我推测,他极有可能在荒僻处独自拥有一个仓库或者农场作为固定关押点。” “而关于这个地点,我个人不太认为会是在爱达荷州境内。” “为什么?” 萨曼莎有些不解:“他的最近一次犯案就是在这个地方,而我们也查到了聊天室的主机也来自爱达荷州的公司。” “因为他足够小心谨慎。”罗西点了点金发男孩的照片。 “在加州北部绑架伊森后,州警布下了声势浩大,堪称天罗地网的追捕。” “这无疑提高了嫌犯的警惕,也能解释他最后一次的下手目标为什么不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而是存在感更为低下的,福利院的儿童——哈维。” 罗西又指向了两张男孩照片中央的,目前依旧身份不明的亚裔女孩:“恐怕这个孩子的境遇也是类似,而她的监护人甚至过于不负责任以至于现在也没有报过案。” “连续的跨州作案显示出嫌犯具备较高的反侦查意识,在加州掀起了全境搜索的风波后,我不认为他有这个胆量会在自己的巢穴附近下手,不如说,他会竭力避开暴露自己位置的风险。” “结合犯罪地理学,考虑到他的犯案地点基本在这三个州的接壤区域附近,我怀疑他的真实位置极有可能是在俄勒冈州的东南部。” 会议室内,所有人的大脑都在飞速转动着,还没等萨曼莎问出下一个问题,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看了一眼后便立马接通。 “露西,我开免提了。技术部那边有消息了吗?” “是的,萨曼莎。我们发现Hunter是通过海外代理登陆聊天室,虽然无法通过IP追踪地址,但技术部已经成功解码了他的付款加密程序。” “虽然发现他的信用卡地址身份信息是佛罗里达州的一位八十三岁的老太太,伪造或盗取了他人身份的可能性极高,但最近的一笔消费是在一个月前,显示就是在俄勒冈州乔丹瓦利市!” “乔丹瓦利市,就在俄勒冈州的东南部!车程距离这里约三个半小时!”本地警探马上反应了过来。 “联系当地警局,我们马上出发。” 众人心服口服,快速打包资料准备动身了。 * 福悠似乎是在箱子里呆了两天多。 当她终于被罗伯特想起来,直呼晦气地丢回隔壁的小房间时,她的嘴唇已经干裂到极点,气息十分微弱了。 艾迪满脸愧疚地托住她的头,黛西手忙脚乱地一点点给她喂水,康蒂就比较简单粗暴了,直接用力拉开她的下巴试图把弄碎的饼干直接往里倒,差点没把她呛死。 福悠被这么一折腾,倒是清醒了不少, 她微微睁开眼,看见房间里又有了一盏昏暗的破旧小灯,加洛泪眼汪汪地趴在她的腿边,而在对面远远坐着的那个火红卷发的孩子,正一脸复杂地望着她。 “就你这小身板,充好人又有什么用呢?” 爱丽丝的语气有些尖锐:“反正过了拍卖会,你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艾迪面色一白,康蒂的脸上也浮现出火气,但还没等他们开口,极度嘶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咳,你当初又何必为我找药来呢?” “……”那明明是为了让那个男人满意。 福悠借着黛西的手又喝进一些水后,脸上带着点后怕继续道。 “唉不过我当初以为他看在我生病的份上下手会轻点呢。不过还好啦,只是在箱子里睡了一觉就出来了。” “……天真。”愚蠢的天真与勇敢很快会让你痛不欲生的。 爱丽丝轻嗤一声,收回眼神,却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出口。 “对对不起,费尔莉,我当时太害怕了。” 像是终于鼓起勇气,艾迪双手捏紧,一脸忐忑地为自己惹下的麻烦和当时的缄默向她道歉,旁边的康蒂表情也不太自在。 原来,当时福悠睡过去后,两个男生就凑在了一块,而艾迪向加洛解释了一下情况。 当加洛得知自己和房间里的所有人马上就要被卖掉后,又没能抑制住崩溃害怕的情绪开始哭泣了起来。 自从第六个人进入房间后就陷入焦躁的康蒂被这哭声搞得更加心烦意乱,斥骂几句却换来了更大声的哭嚎后,一气之下抓过台灯就朝墙壁狠狠地砸了过去。 而房间失去光源的瞬间,也让曾经被关过紧闭箱的艾迪大脑一片空白,也陷入了极度的恐惧开始放声尖叫。 “没关系的。” 五岁的小女孩对他们眨了眨眼。 “那我可是一换二,赚翻了好吗?” “那箱子可挤了,肯定塞不下你俩。” 她朝离她最近的,眼睛红肿的黛西手上安抚性拍了拍。 “反正我也没受什么大伤,别担心了。” 另一名黑发女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双手捧住了这只比她的手还小上一点的手。 “你……你的肚子不疼么?手,手上怎么有伤口啊?” “没事没事,都不疼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几名孩子越发以福悠为中心了。 虽然她年纪不大体质还很差劲,但永远冷静包容的气质让他们下意识更依赖她,而每当有什么吃的喝的,也会优先分给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世界传送的后遗症终于过去了,还是最后两片消炎药发挥了作用,福悠的食量与精神终于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有时候,她甚至会在小房间的角落里动动腿伸伸手,比划锻炼着。 虽然其他孩子最开始因为爱丽丝试图“告密”而对她敬而远之,可唯独福悠仍会神色如常地与她凑一块聊天。 哪怕爱丽丝全程一脸冷漠,对她的攀谈回应都较为冷淡,孩子们对她的排斥还是减轻了许多。 一次,在那个总是沉默的男孩送完食物离开后,福悠问爱丽丝:“你说,我们能说服贝斯尼克帮我们逃出去吗?” 爱丽丝觑了她一眼,像是讶异这个笨蛋终于想起这一点似的,一脸无谓地开口:“在你来之前的孩子们都试过了。” “而我们依旧在这里这件事,就是结果。” 她的嘴角泛起了冷笑:“只要Daddy还在,那个胆小鬼就永远没有胆子违抗他。” “是吗……”福悠大口吃着口味单一的饼干味如嚼蜡,催眠自己这是炸鸡的味道努力吞咽下去。 “我看你俩好像挺熟悉的?” “当然了。”女孩漂亮的翠绿色眼睛微眯,轻笑一声。 “我可是他的第一个猎物……他这次再见到我时,就像见到鬼一样。” 她没再继续往下说了。 不知道又过了几顿饭,这天,大门再次被打开了。 罗伯特往屋里丢进了几件还算干净的旧衣服,让贝斯尼克端来了毛巾和打满水的脸盆。 “交给你了,爱丽丝宝贝。” 男人油腻扭曲的笑容中混合着期待与兴奋。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当然。” 爱丽丝一如既往地乖巧应承了下来。 等他们离开后,红发女孩率先拽过福悠,将打湿了的毛巾毫不留情地用力抹过她灰扑扑的小花脸。 “要开始了吗?”福悠挣扎了一下,发现她的力气竟然出奇的大。 “唉,你这疤怎么还没消下去。” 爱丽丝答非所问,语气有些烦躁,像一名严苛至极的化妆师,在肮脏不堪的地下室借着昏黄的灯光,专心致志地试图用水与毛巾将手下的眉眼妆点得更加动人。 只要能拍出更高的价格。她冷漠地想。 便是日后动起手来,也会顾虑几分商品的价值吧。 “没事的。” 在她的手中,扬起来的脸庞显得越来越白皙精致,漆黑如墨的眼珠亮得惊人。 那双眼望向她,又望进了旁边几双恐惧不安的眼中。 她听见她又说了一遍:“没事的,别担心。” 小骗子。 她一个字也不信。 可她的心竟然奇异地放松了几分。 22. 红色的碎花裙 黑色的倒计时已经仅剩四个小时了。 乔丹瓦利市警察局内的作战会议室中,不管是FBI的精英探员还是当地的警察,男士们胡子拉碴,女士们制服皱巴,所有人眼中都有着浓重的血丝。 自把调查重心从博伊西市转移到这里,他们就被倒计时追得近乎不眠不休。 然而,所有的线索中,无论是追查信用卡的使用情况,还是根据侧写排查周边的废弃仓库与荒僻农场,都引着他们走入一筹莫展的死胡同。 信用卡最后被消费的地点是在高速路旁一个没有监控的杂货店,票据记录早已被新的记录覆盖,店长本人也对一个月前来过什么样的客人毫无印象。 至于荒废的仓库与农场,那就实在太多了。 这所城市虽然在19世纪中后期实现了采矿业向农牧业的转型,然而随着1929年的大萧条来袭,经济困难与城镇人口的减少,加之地区偏远执法力度缺乏等问题,在人口与资产的档案统计和更新方面也有着诸多疏漏。(注1) “你真的确定是我们这里出了这种恶劣的罪犯吗?” 这已经不是当地的警长赛门第一次对FBI们表示质疑了。 他对这群在他的地盘上行使联邦特权的长官们敢怒不敢言,只能烦躁地抓了抓脸上的大胡子。 “我在镇上当了二十多年警察了,这里就是个小地方,我基本认识所有人,如果真有你们说的那种伤害孩子的畜生,我不可能没有发现。” “就没有可能是那个嫌犯恰好开高速经过我们这里,现在早已经去了别的地方了吗?” “上帝保佑,这个魔鬼说不定已经到了加拿大呢?!” “我们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大卫·罗西的神情也有些疲倦,向来一丝不苟梳得齐整的发型此刻也有些凌乱。 “嫌犯使用的信用卡信息虽盗取自他人,使用情况也从来只是用来在网络注册虚拟域名或购买限制片等,但这所城市就是他唯一一次在现实中进行过消费的地方。” “并自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动用过这张卡。” “我认为,那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不管那是因为其他卡没法用还是钱不够或者拿错卡,总之,在意识到这个消费地点极有可能暴露自己的位置后,他就停止继续使用这张信用卡。” “那他有没有可能自那之后转移到其他城市了?” 凯特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段时间在镇上的一连串走访已经让她有些精疲力尽了。 这周边是典型的河谷地形,镇上人口虽不多,但城镇之外的大片山林之中,大路之外还有无数小路,延伸向位置隐蔽的农场或牧场。 “一个月前,正好是他刚绑架菊野绯美不久的时候,如果他那时候手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那么贸然转移的话不仅会引起旁人注意,还会在转移过程中有被发现的风险。” 罗西语气平稳:“根据我的侧写,他虽然足够谨慎,但也足够狂妄,自信自己多年的巢穴不会被轻易发现。” “那接下来我们该……”还没等萨曼莎说完,门口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 “等等,你们不能进来……”还没等警员上前拦下,一对穿着不菲,面容憔悴的中年白人男女径直冲了进来。 “我的孩子!我的伊森在这里吗?!他还好吗?!” “伊森!妈妈来了!!” 金发碧眼的女人嘴唇翕动,嗓音嘶哑地呼唤着,面容姣好的脸上眼眶深深凹陷,精心保养过的皮肤此时暗淡无光。 “亲爱的,他会没事的。” 旁边的金发男人声音沉稳,他单手搂住摇摇欲坠的妻子,目光扫过大屏幕上的倒计时后瞳孔猛然一缩,好一会才看向了走上前来的萨曼莎。 “你好,我们是伊森·维拉德的父母,我是米尔·维拉德,这是我的妻子玛丽安。”他抢先开口,压抑着情绪竭力保持声音平稳。 “我们自从伊森不见后就一直没放弃过寻找他……我有一个FBI的老朋友告诉我这里有些线索……” “他还活着,是吗?” 虽然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本次调查行动需要的隐秘度极高,即便是探员们在城中打探消息时,也做好了伪装与编造的理由。 可面对这对满眼乞求,仿佛连性命都将被接下来的回答所左右的父母,没有人能对他们说得出谎。 “我们相信他还活着。”萨曼莎温声道,伸手扶了一把几乎脱力瘫软倒地的玛丽安。 “但现在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到旁边的会谈室说吧。” * “所以……不只是伊森,还有其他孩子马上就要被拍卖了是吗?” 还没从儿子还活着的喜悦中缓过来,就听到这样令人发指的消息,维拉德夫妇二人的脸上已满是焦急与愤怒。 “这群魔鬼,迟早要下地狱!” “那就让我们拍下他们!多少钱都没问题!” 玛丽安的手与丈夫紧紧交握在一起,此刻的她似乎有了无穷的力量,祖母绿的眼睛瞪圆,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 “这不是钱的问题……”萨曼莎耐心解释。 “虽然只要有地址链接就能进入网页观看,但根据嫌犯以往的拍卖风格,能参与拍卖的账号只有在这个圈中保持交流两年以上的,不是曾经的熟客就是互通过案底身份的人。” 她的脸上流露出惭色:“我们的探员潜入这里才约半年,现在也在暗中试图通过锁定其他成员信息来借他们的身份插手拍卖,但……” 还是那句话,犯罪者们的演化速度快得惊人,短时间内想通过层层被掩盖的信息定位到美国甚至世界各地的罪犯们,可谓难上加难。 “连FBI都不能把这个网站关闭吗?”米尔·维拉德深深蹙紧眉心。 “这并不难,但这样只会切断我们的线索,也会迫使嫌犯将阵地转移到更深更难被我们发现的地下。” “而且,以嫌犯目前表现出的性格特点,一旦他发现自己有被警方盯上的迹象。”罗西走进门,为萨曼莎补上了她未竟的话语。 “极有可能会为了清除犯罪证据……对孩子们造成极大伤害。” “我的天呐。” 二人的脸瞬间苍白了起来,就连紧紧握在一起的手都有些发冷。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就在这附近的某一处,不是吗?!” “难道你们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吗?!” 玛丽安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然而激动的语气还是泄露了她的质疑与怒火。 “我们目前,也只能等了。” 大卫·罗西身侧的手也微微收紧,目光透过房间的透明玻璃看向会议室屏幕上跳动着的黑色数字。 “等嫌犯在拍卖中暴露出更多信息。” “等拍卖结束后封锁严查周边的一切出入口。” * 晚上十点整。 黑色网页里的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连接着网线那端不同人的激动兴奋或厌恶屏息,终于定格在00:00:00。 网页再次刷新,一个放大的视频窗口取代了倒计时,而窗口的下方竟弹出了实时聊天区,右侧则从上至下分别排列着序号为“ACDEFG”六栏的实时竞价。 一位头戴厚重金属面具,包裹得极为严实的男人出现在了屏幕正中央。 “晚上好,我亲爱的老朋友们,与新朋友们。” “欢迎来到六只羔羊的拍卖会。” 面具背后传来的声音语气热烈,语调却瓮声瓮气,明显是戴了变声器。 同一时间,聊天区内的消息已然呈现井喷式爆发。 「WTF?」 「Wooooo, Hunter老板这次还真是大手笔,居然还搞出这种功能。」 「A到G就是商品吗?为什么没有B?」 「一看就是新人,这是Hunter的老作风了。」 「该死,我为什么不能竞价。」 「呵呵垃圾,小.逼崽子再多混几年吧。」 「红发!我要红发的小羊!」 「傻逼找死吗?!」 「这次新人怎么这么多,太危险了。」 「条子会不会混进来了。」 「我也觉得,我再去加密一遍再过来。」 「快!让我看看亲爱的小羊们!」 「不过这次的商品质量确实看起来不错,难怪Hunter这么下血本了。」 …… 罗伯特站在三角架镜头前,极为愉悦地看见后方电脑屏幕显示的在线人数已经跳至四位数了。 同样感到满意的还有警局里面的人。 “通知技术部记录追踪所有人的IP。” “试试看能不能引导他们讨论关于Hunter的情报,搜集分析对话中的有用信息。” 然而,恶魔们的狂欢很快变成了各种污言秽语或者对新人的辱骂,探员发出的几条询问无人在意,很快就被淹没在快速滚动的消息栏中。 “为什么没有序号B?” 罗西紧紧盯在屏幕上,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快速一闪而过,仿佛某条寻找已久的关键线索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 屏幕中,戴面具的男人阴恻恻地笑了声,在客人们的千呼万唤下终于侧开身子,露出了身后的六只狗笼。 “噢伊森!!!” 以承诺绝不插手妨碍探员们工作为交换,维拉德夫妇二人正依偎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玛丽安一眼就看到了屏幕中央狗笼里努力蜷缩着的金发男孩,她的面色顿时煞白,全身的力气仿佛再次被抽空。 “……我一定要杀了这个混蛋。” 她听见丈夫喃喃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只能用尽全力紧紧回握他同样发冷的手。 那头,视频中那恶心的变调声音再次响起,面具男人走到了最左边的笼子旁,语气得意洋洋。 “接下来,我将按顺序为你们展示我所捕获的最优质猎物。” “首先,是你们或许曾经见过的宝贝。” 他俯下身,为红发孩子打开了笼门的锁:“出来吧,爱丽丝。” 按顺序……强迫性思维……排序…… 三男三女……按年龄大小排列,按绑架先后顺序排列…… A……Alice(爱丽丝)…… A到G……一直缺少的B……老作风…… “我明白了!”罗西语速急促,大声说道。 “嫌犯在按字母顺序为孩子们命名!每次拍卖中缺少的B是有意跳过。” “因为姓名为B字头的孩子一直就在现场!” “那就是他自己孩子!!!” 还没等众人从这条突如起来的信息中回过神 罗西就已经冲到了警察面前:“赛门警长!我记得您说过,镇上的孩子不多,您都认识吗?” 赛门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对,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学区,连高中也只有一家,每学期学校们也会邀请我们去演讲,我基本也认识他们的父母。” “那请您回忆一下,您是否认识一个名字是B开头的白人男孩,他应该跟视频中这些孩子差不多大,不超过十岁。” “性格孤僻内向,沉默寡言也没什么朋友,家里要么只有一个父亲,要么父亲主导了所有话语权。” 大胡子警官的眉毛越皱越紧,努力地做出回想: “B……Billy……Benny……不对……” “您再好好想想……他的家位于城镇之外,父亲看起来普通平凡,平常遇到警察时甚至会主动攀谈,或许表现得十分友好。” “Besnik!Holy Shit!” 一张面孔突然浮现在赛门脑中,他忍不住大声惊呼起来。 “布朗家的儿子贝斯尼克,是个有点口吃的孩子。” “他的母亲几年前离家出走,父亲罗伯特是镇上多年的电缆维修工,我知道他们住在城外,可他们应该没有农场啊?!” “应该是我弄错了吧……”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屏幕上戴着套头面具的男人,努力从他身上找出熟悉的痕迹。 “他前几天还在酒馆里和我一起喝过酒……” “黛西,查到了吗?”旁边的萨曼莎早已连线技术部开始调取档案。 “罗伯特·布朗,今年46岁,本地人,除了几张违章罚单以外没有犯罪记录,儿子贝斯尼克·布朗,今年9岁。他们名下并没有任何在城外的地皮记录。” “孩子的母亲呢?” “戴安·布朗……五年前失踪,疑为离家出走,名下也没有城外的房产……啊!”电话那头的女声一滞后就猛然加快了起来:“不过她的父母在乔丹河南部有一个小农场!” “戴安的父母已经近四年没有过任何消费记录,甚至生活过的痕迹了!” 赛门的面色有些青白:“当年戴安失踪后不久,罗伯特曾告诉过我她和情夫私奔到英国,她的父母也去找她了。”所以这个失踪案当年也草草结了尾。 “并未查询到三人有任何出境记录甚至通话记录。” “露西,农场的地址和定位。”罗西沉声说。 “已发送至你们的手机。” “走吧,警长,我们需要你们的行动小队,也需要你带路。”罗西一句话将赛门从混乱的愤怒懊恼等情绪漩涡中拉扯出。 “有什么问题,我们等会可以当面问他。” “孩子们还在等着我们。” * 狗笼下方的细铁网格在福悠光洁的腿上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果然把裤装换给爱丽丝是正确的。 明明有四个女孩两个男孩,男人送来的衣服里却只有三套裤装和三条裙子。 多出来的裤装偏大,给爱丽丝穿刚好还算合身。她最后神情微妙,看着福悠抢先换上“她喜欢的”黄色小碎花裙却终究没说什么。 红发女孩貌美明艳,换上背带裤的模样也有几分飒爽。 此刻,男人正抓着她火红的卷发,把她的脸举到三脚架上的镜头前,用一种恶心的语气透过那难听的变声倾情介绍着第一匹商品。 名为贝斯尼克的男孩则垂头站在摄像机后方的墙边,像一个试图把自己埋进角落里的影子。 “没错,仔细看过商品介绍的都能知道,爱丽丝是多么棒的宝贝……” 男人全神贯注地关注着聊天区的热烈讨论,满意至极。 他手下的脑袋微微转动,垂着眼的孩子对着黑色的冰冷镜头,露出了甜美至极的微笑,翠色的眼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风情。 “你们好呀……我叫爱丽丝。” “有好心的Daddy可以收留我么?” 这一笑果然极具杀伤力,除了快速滚动过去的下流言语以外,也有人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右侧A栏的实时拍卖最高价也在迅速更新。 「Wow!爱丽丝长得更美了!」 「Meth那个蠢货不懂得珍惜哈哈,爱丽丝宝贝是我的了!」 …… 爱丽丝保持微笑,任由背后的男人将她押回了笼中。 真是开门红。 罗伯特贪婪地看着不断上涨的金额,走向了下一个笼子。 然而下一只的小羊并不配合。 康蒂的脸上混合着恐惧与恨意,疯狂反抗着男人的力道,嘴里不间断的诅咒和辱骂差点没让她瘀痕刚消的脸上多出新的颜色。 罗伯特押着她在镜头前溜一圈把她丢回笼里时差点没拧断她的手腕。 不过还好,客人们里有不少对他介绍的“值得调.教的疯犬”相当买账,除了聊天区中出现了大量相关经验交流,不断上升的竞价金额也让他面色稍霁。 接下来的小羊就好办多了。 文雅秀美的亚裔女孩噙着泪,瑟瑟发抖的稚嫩模样果然让她得到了超越上一只商品的竞价。 当黛西回到笼中,轮到被命名为艾迪的金发男孩站在三脚架前时,由于身材矮小,镜头只能拍到他的上半张脸。 正当罗伯特低头拉过旁边的黑色铁皮箱,准备把手中的孩子拎上去时,自从被关过禁闭就老实许多的男孩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狠狠用头撞向了他的下巴! 视频中的男孩浑身发抖,捂着被金属面具磕痛的脑袋试图挣扎逃脱,可刚刚鼓足勇气的反击依旧无法让他从魔掌中逃脱,当他的手腕被狠狠拉到身后痛叫出身时,他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了。 “妈妈!!!爸爸!!!我要回家——!你们在哪里啊?!” 那哭声感染了其他笼子里的孩子,几道啜泣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噢不!伊森!!!” 警局里的那对父母此刻抖得甚至比孩子还厉害,玛丽安几欲昏厥却仍撑着死死瞪大眼睛,她的眼泪无知觉地流下,恶狠狠的目光却像能把屏幕中的男人烧出一个洞。 乌云密布的夜空下,漆黑的山林中树干招展犹如鬼魅。 一条隐蔽的山路上,几辆越野车在朝着农场的方向快速移动。 “能再快点吗。” 坐在副驾的罗西抓着手机的手心微微出汗。 握着方向盘的赛门警官听着那刺耳哭声,脖子上的青筋微微跳动,默不作声地把踩着油门的脚加重了几分。 “再吵下去,我就把你们都关进箱子里。” 把艾迪关回笼子后,罗伯特的一句威胁让声响都弱下许多。 他扶了扶刺痛的下巴,万幸面具下的变声器没有出现问题,而目前达成的拍卖价格依旧远超以往。 我果真是天才。 自认为完全掌控着猎物与客人们的心思,他志得意满地来到第五个笼子边。 这次,他愉悦地看着黑发幼童蹒跚走出笼中,甚至不用他伸手抓就紧紧地贴在他身边。 果然还是亚裔比较顺从。 “接下来为你们介绍第五只乖小羊——可爱的Fairy。” 罗伯特此刻舒心了许多,在直播镜头的注视下,这只表现优秀的商品多少挽回了他刚刚有些损失了的颜面。 果然是上帝对他的保佑。 “Fairy性格温顺友好,头发和眼睛是纯正的黑色,虽然英文有些拙劣,但今年刚满五岁。” 鬼知道她今年几岁呢,反正亚洲人都显小。 男人拙劣地模仿绅士的动作牵着她走近镜头,让女童借着他的手踏上了黑色的铁皮箱。 “谢谢您。” 羔羊仿佛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只是睁着她那双漂亮纯洁的大眼睛,甚至乖巧地对自己的绑架者道了声谢。 她白皙的脸蛋上还带着病态的红晕,让她看起来更生动可爱了,浅色的小嘴羞涩抿起的微笑天真无邪,就连侧脸上那条细小的横疤,都在此刻让她显得极为俏皮可人。 这完美地戳在了绝大部分恋.童.癖们的审美点上,聊天区内滚动的消息顿时快得眼花撩乱。 「Fuck!这是我的!」 「Hunter这次真的要发大财了。」 「我想看她绝望流泪。」 「Fairy真是个小天使,她需要我!」 「虽然我更喜欢男孩,但这个我真的心动了。」 「我才是她的Daddy!!!」 「垃圾们,我是为了拯救她。」 「都看到这了还装什么呢。」 「呵呵,谁不是呢。」 「本来很失望这次没有金发甜心,但这个Fairy真的不错啊。」 「我就很专一,只想等最后的那个。」 …… 右侧F栏的拍卖竞价数字快速跳动着,最后跳到了比第二名的A栏还高出十五万美金的数额,甚至仍在缓慢爬升中。 果然越年幼的越吃香。 罗伯特看得心花怒放,当最大功臣茫然地将视线从镜头转移到他的脸上,甚至微笑地伸出双手,撒娇似地想求他抱她下来时,他不假思索,在镜头前施舍般弯下了腰。 幼嫩的双臂虚拢向他的耳旁,有什么东西快速划过了他的左颈侧。 他的双手还没握实她的腰,就突然发现有红色的液体兜头浇了她一身,并正随着他剧烈起来的心跳节奏持续喷溅着。 剧痛袭来,男人的手下意识捂向颈侧,却仍无法阻止温热的血液从指缝中源源不断溢出。 所向披靡的猎人被柔弱的黑发羔羊以最完美的角度划开了喉咙。 猎人所有的震惊愤怒恐惧绝望都被面具所掩盖,只能从嗓子里挤出变调的咯咯声,就在他疯狂地想抓住手边的什么杀死女孩前,他已连人带三脚架重重摔倒在地。 他瞪大眼睛蠕动着,试图发出最后的声音:“贝斯……” 救我……杀了她…… 三脚架后方的男孩第一次没有回应父亲的呼唤,只是僵硬地立在原地。 血泊中的男人迅速失温,再也没有力气捂住自己的动脉,他的呼吸越发微弱,倒在身侧的相机镜片出现了裂纹,但仍忠实地记录下他胸膛最后的起伏。 福悠漫不经心地丢掉了手中的台灯碎片,垂眸踢了摄像机一脚。 女孩碎花裙上的红色还在不断向周边浸润扩大,鲜红的液体顺着脸颊的弧度滑出流畅的轨迹,最终滴落在镜头之上。 “Fairy你个头。” 她居高临下,声音清脆,发音纯正,镜片上晕开的点滴红色放大了她弯起的眉眼与甜腻的微笑,让屏幕那头方才还垂涎三尺的食客们心惊肉跳。 女孩举起肉嘟嘟的手,对网线那端无数窥探着的阴暗视线比出一个有些短小的中指。 “FUCK YOU,LOSERS!!!” 下一秒,屏幕陷入了黑暗。 23. 黑发的转学生 早上七点。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悄遛入房间。 粉色的公主床上,面容宛如洋娃娃的金发女孩紧闭着眼,将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 “贝丝——快起来!别迟到了!” 门外,妈妈的呼唤声由远至近,女孩痛苦地皱了一下眉,终于在门被打开的同时睁开了眼睛。 她朦胧的眼神尚未聚焦,下意识寻找着母亲的方向。 “妈咪……” 已经换上制服的朱利安快步上前,为女儿掀开被子,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 她匆匆弯腰给贝丝一个早安吻,手上动作不停,给自己脖子上的丝巾系了一个漂亮的结。 “醒了就快点换衣服出来吃早餐吧,我做了你最爱的小香肠哦。” 贝丝迟缓地睁大眼,看着母亲从房门离开,环顾了一圈自己的小房间。 晨光温暖地拂过柔软的床,粉白色的小桌柜与可爱的公仔们,一切看起来是这么明亮惬意。 太好了,怪物白天不会出现。 她微微松了口气,快速下床穿戴完毕,把自己的金色齐肩发梳顺后,再次拉开了门。 餐桌边,母亲和她的男友陶德正在亲密地交谈着。陶德有着朱利安最爱的闪亮金发和绿色眼睛,仅不到一年时间就把母亲迷得神魂颠倒。 看到贝丝出来,男人带着胡茬的嘴角弧度更深了。 “早上好,小懒虫。” “……早上好,陶德叔叔。” 贝丝乖巧地爬上自己的位置,盘子里是吐司和她最爱的小香肠,右手边放着一小杯牛奶。 在他们的交谈声中,她开始规矩地进食。 “……话说你知道对面的房子原来已经卖出去了吗?” 朱利安像是想起了什么:“我昨天下班回家时,发现那里已经有人在往里搬进去住了。” “噢?”陶德喝了口牛奶,回想了一下。 “我这几天回来得晚没注意,今早去拿报纸的时候发现对面的车道上确实停了两辆车,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家人呢?” “我知道。” 朱利安有些兴奋地开口道: “昨天我和他们家打过招呼了,有个和贝丝差不多大的亚裔女孩子,看着性格不错。” 她看了眼埋头吃饭的女儿。 “说不定她能和贝丝做朋友,让贝丝也能开朗点呢。” “亚裔?”陶德切着午餐肉的刀顿了一下:“是亚洲人家庭么?” “那倒不是,”朱利安耸耸肩:“那对夫妇是白人,小女孩称呼他们为叔叔阿姨,可能是亲戚或者朋友寄养的吧。” “这样啊。”男人把表皮煎得焦脆的午餐肉放入口中咀嚼,餍足地眯起眼。 “我也找个机会打下招呼吧。” 早上八点半,朱利安将贝丝送到了学校门前,依旧有些匆忙地亲吻了一下安静的女儿:“亲爱的,我这两天要飞个航班,下午开始让陶德来接你。” “你差不多也该喊他爸爸了吧,他会很高兴的。” ……别走。 贝丝攥着书包背带的手紧了紧,试图张口。 ……怪物会出现。 ……不能说……怪物会伤害妈咪。 她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的车子扬长而去,眼中终于浮现出些许惶然。 金发女孩顺着吵吵嚷嚷的人潮走进教室,默默祈祷白天能够再漫长一些,哪怕发生点什么也好,最好能推迟黑夜的来临。 然而这依旧是平平无奇的星期五,所有人和事都在按部就班地按照时间表运行,甚至恨不得加快几分。 不过,今天也不完全和往常一样。 班里来了个亚裔转校生。 “你们好。” 黑发黑眼的蘑菇头女孩站在台上,她的身高和讲台差不多高,后座的孩子要伸一下脖子才能看到她。 面对台下众小孩诸多好奇的视线,转校生毫不怯场,只是笑眯眯地说:“我叫沃特·梅芙莱(Mayfly),今年七岁,你们可以叫我梅芙。” 镇上不常见到东方面孔,学校里更少有转校生,台下已经有孩子按捺不住了。 “你是哪里人呀?” “你会功夫吗?” “你看得懂日漫吗?” “你打游戏厉害吗?” “安静!” 一旁的老师赶紧止住开始躁动的课堂,她摁了摁眉心:“有什么问题课后再问。” “梅芙,你就坐在……”她随手一指:“贝丝旁边吧。” 就这样,贝丝·摩根有了一个新同桌。 即使是被班里的捣蛋王称为“阴沉鬼贝丝”的她也忍不住好奇地观察了一下新来的闯入者。 虽是初来乍到,这个比她还矮一个头的女孩表现却相当自如。 哪怕还没拿到课本,她也没有丝毫不自在,只是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撑着下巴看了几眼黑板,就开始浅浅打起瞌睡,被数学老师几次点起来回答问题时竟也毫不慌张,答案给得干脆又正确。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一天学习四十小时的亚洲学霸吗? 一节课还没结束,她的同桌已经收获了一圈崇拜的小眼神了。 下课铃响后,贝丝的座位附近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哪里人?现在国籍填的应该是美国,不过血统是中国的哦。” “功夫,那不是所有中国人都会的东西吗?” “漫画什么的当然也看得懂啦。” “这个年代的游戏吗……呃,应该还行吧。” 仿佛已经开过无数场发布会似的,小蘑菇头语气沉稳,随机点几位幸运小记者回答问题,煞有介事的回答极大满足了众人的好奇心。 “家人?唔,我现在是被收养状态哦。” 女孩神色如常,随口解释了一下自己有些与众不同的背景:“我的爸爸妈妈不在这个世界上哦,现在和沃特叔叔阿姨住一块,刚搬过来不久呢。” “诶——” 孩子们有的惊讶有的无措,他们下意识觉得自己该说句抱歉,可因为当事人此刻表现得毫不在意,又让他们觉得这好像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那你……为什么不叫他们爸爸妈妈呢?” 一直沉默地坐在原位的金发女孩突然开口了,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让她接下来的话有些吃力,但她还是忍不住问出这个有些冒犯的问题。 “他们收养了你,给了你屋子住,不是吗?” 就像妈妈带着她搬进男友的家里一样,哪怕她一点都不想住进去,妈妈还是试图让她喊陶德爸爸。 “唔……”梅芙点了点下巴:“因为我就是不想这么喊啊。” 她并没有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不悦,只是笑着将脸朝金发女孩的方向凑近了一些。 贝丝看见她黑亮的眼睛倒映着自己茫然的脸,左眼下方的一条细长疤痕在头发的遮掩下若隐若现,正随着她弯起的眉眼微微勾起。 “他们确实给了我吃穿,但我并不想因此就这么称呼他们。” 名为梅芙的女孩歪了歪脑袋:“毕竟爸爸妈妈这种称呼,还是不太一样的吧。你们觉得呢?” 这种没头没尾的回答却意外地有点说服了刚刚还面露不解的孩子们。 “是哦,我是不太能想象叫自己爹地妈咪以外的人爸爸妈妈啦。” “我也是耶。” “不过我好喜欢幼儿园的老师,之前还不小心叫过她妈咪呢。” “说起来,我们家也给了雪瑞犬吃住,她会想叫我们爸爸妈妈吗?” “狗勾只会汪汪叫吧。” “其实她有时候比我妈还像我妈……” 很快,话题就歪到了狗狗是如何执着地给孩子掖被角和收拾玩具等带娃技能上了。 随着上课铃响起,孩子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回自己的座位上。 贝丝重新低下头,心跳声却有些吵闹。 所以,她也可以像她一样,不叫那个人爸爸么。 “贝丝……是么?” 新同桌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她抬起头,看到转学生毫无芥蒂的可爱笑脸,与她正双手合十做着拜托的手势。 “这节课好像是英文,我还没有书,可以……” “可以。”她真的好像娃娃啊。 贝丝的脸莫名有些发烫,她快速抽出课本,放在桌子中央。 金发和黑发的两颗小脑袋越凑越近,像是第一节课睡饱了一样,梅芙接下来虽说不上精神饱满,但好歹是睁着眼睛上完了课,甚至在贝丝被点名提问时做出了超隐蔽又准确的提示。 今天的白天过得格外快。 当贝丝与梅芙顺着放学的人流一同往外走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这点。 “所以说,那是粗浅的腹语啦。” “这也是亚洲人的功夫吗?我能学吗?”金发女孩的语气是难得的活泼,她的眼里亮晶晶的,对同桌刚才明明嘴巴毫无动作却能小声提示她答案这件事仍感到无比惊奇。 “当然啦,只要练习练习就能做到啦……啊。” 梅芙忽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笑着朝在校门口的方向挥了挥手:“乔恩阿姨!” 贝丝下意识望过去,看见一位长得和蔼可亲,正朝着这边挥手的棕发中年女人,以及她身旁笑着望过来的陶德。 啊,白天就要结束了。明天就是周末了。 她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希望能让夜幕的降临再慢一些。 然而并没有用。 金发男人高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笑容满面地看着她们一点点走近,顺带与旁边的女人攀谈了起来。 等她们走到跟前时,已经能听见陶德有些热情和惊喜的声音响起。 “原来你们就是我们的新邻居,两个孩子还互相认识,真是上帝的安排了。” 他的目光落在黑发女孩的脸上时明显一顿,笑容却没有丝毫凝滞:“欢迎小朋友常来我们家找贝丝玩呀,你叫什么名字呢?” 梅芙微微仰头,脸侧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向后滑开,将她的面孔完全暴露在男人的视线之下。 她看着男人嘴角扩大的笑容,回以同等的微笑:“我叫梅芙莱,你是贝丝的爸爸么?” “是的,我叫陶德。” 男人青绿色的瞳孔紧紧锁定女孩:“很高兴认识你,梅芙莱。” * 回家的路上,陶德就像所有试图和孩子亲近的家长一样照例聊起学校的情况,顺带问起了贝丝的新朋友。乖孩子贝丝缩在座椅上,对每个问题几乎有问必答。 然而,陶德今天似乎对新邻居的小孩展现了极大的兴趣,重点对梅芙说过的所有话做过的所有事刨根问底。 这让贝丝感到有些许不安,下意识隐瞒了她那个突兀的提问并将记得的关于梅芙的一切和盘托出后,她听见那个男人有些兴奋地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上帝的安排。” 上帝又安排了什么呢? 窗外快速掠过的树影将金发女孩有些僵硬的神情映得明明灭灭。 如果上帝能听见她的话,就请不要让夜晚来临吧。 天还是黑了。 回到家后的陶德陷入了奇异的亢奋中,他吃完饭没多久就进了地下室,再也没有出来过。 贝丝缩在床脚,在黑暗中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恐惧与困意中迷迷瞪瞪睡到了第二天的天亮。 这晚,怪物奇迹般地没有出现。 是上帝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么? 24. 金发的洋娃娃 早上八点。 晨光和煦,外头的小鸟们叽叽喳喳地唱着歌,遛狗的邻居们也在互相道着早安。 沉默的餐桌旁,女孩坐在离男人最远的位置,小口地咀嚼着手中的面包。陶德的眼中有些血丝,但依旧精神十足,在随手翻了圈报纸后,就把视线落在了几乎要把头埋进面包里的女孩身上。 “贝丝,等会我们就去对面的梅芙家拜访一下,好吗?” 虽是询问,男人的语气却毋庸置疑。他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领口的位置,嘴角的笑容意味不明。 “昨天他们家的乔恩阿姨可是欢迎你去玩了。” “就带上你最喜欢的洋娃娃,去陪梅芙玩吧。” 陶德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你要是能交上新朋友,朱利安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妈妈。 贝丝垂着眼,只是短促地点点头,吃完面包后就飞快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关上门后,她有些茫然地打量了下自己的小房间。 陶德邀请妈妈一起同居时,为贝丝精心准备的这个漂亮房间起初确实让母女二人惊喜万分,连向来坚强的朱利安都忍不住掉下眼泪扑进他的怀里。 柔软的粉色公主床,天蓝色的墙纸,精致小巧的粉白桌椅,可爱的金发玩偶,无一不符合极了小女生的梦中情屋。 但她现在一点都不喜欢了。 女孩抿着嘴,从床下有些粗暴地扯出一只娃娃。 洋娃娃的金色长发蓬松优美,如波浪般闪着光,华丽的公主裙有些凌乱,那双与贝丝瞳色极相似的湖蓝色眼睛,正静静地回望着她,似乎在质疑主人为什么要把自己丢进床底。 贝丝的手一紧,下意识想将它狠狠甩到地上,可男人方才的话猛然浮现在耳边,使她举高的手又僵在半空,只能收回来生硬地为娃娃整理裙子。 希望今天的白天也能再长一点。 * 早上十点。 洗漱完毕的陶德精神抖擞,他对着镜子中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满意一笑,牵上贝丝的手就出门了。 女孩的左手被男人紧紧抓着,右手用力地抠紧手上的娃娃,将原本打理好的公主裙又捏皱了几分。 好在梅芙并不在意这些。 “贝丝你来啦!欢迎光临!” 门铃响起后,黑发女孩率先打开门,向贝丝露出了甜甜的微笑,拉着她就蹦蹦跳跳要往里走去。 “嘿!贝丝,你要和叔叔阿姨打招呼。” 陶德的手上拉了个空,连脸上精心准备的笑容都顿了顿,见到迎上前来的棕发夫妇连忙出言提醒。 “哦对。”梅芙吐了吐舌,俏皮的小表情让人不忍心责怪。 “这是我的叔叔安迪·沃特,还有你昨天见过的乔恩·沃特阿姨。” “你们好……沃特先生,沃特夫人。” 贝丝不由躲在梅芙身后,小心地抬起头瞧了瞧。 男主人安迪看起来四十出头,身材壮实,长相略显严肃,梳着棕发背头,发际线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女主人乔恩则看起来似乎更年轻一些,她看向女孩的笑容依旧亲切且带着鼓励,披下来的棕色卷发让她看起来比昨天更加温柔随和。 几人寒暄一阵后,就来到了客厅。 梅芙家的布局和贝丝家的差别不大,处处还留着匆忙搬入的痕迹,角落里还摆着没来得及开封的纸皮箱。 “来,你们随便坐。” 女主人热情地招呼着,从厨房里为客人端来了两杯水。 “真是不好意思,家里还有点乱。”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布置得如此漂亮又井井有条,真的十分厉害了。”客人的夸赞让女人笑得合不拢嘴。 “也是我们来得唐突了。”陶德嗓音温和,完美扮演着一位拿女儿没办法的寻常父亲。 “主要是贝丝难得能有这么亲近的朋友,还能住得这么近,早上就嚷着想要来找梅芙玩呢。” “欢迎欢迎,我们还担心梅芙初来乍到交不上朋友呢。” 话题转到孩子身上,沃特夫妇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就着孩子和学校的话题开始聊了起来。 大人的谎言无人识破,他们都深谙此道,越聊越热络。 贝丝看似害羞地低下头,环抱着娃娃的两只手却紧紧扣在一起。 方才还活泼极了的梅芙此刻倒安静许多,她贴着贝丝在小沙发坐下,手中抓着小零食时不时往嘴里喂或者给旁边的小女孩递过去,黑色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起来,你们好像还没来得及布置一些家人们的合照?” 陶德的视线从空荡荡的墙上落到黑发女孩身上,他对沃特夫人笑了笑:“小孩子的成长可是转瞬即逝的,你们也可以多拍拍照,除了装饰在家里也可以日后留作留念。” “确实……”乔恩面露思索,下意识望向了丈夫。 “感谢你的建议,这确实提醒了我们。”安迪·沃特看了眼一旁笑容乖巧的梅芙,同样笑着点了点头:“回头我得买个家庭录像机。” “如果不嫌弃的话,其实我的工作就是摄影师。” 陶德的话引来了沃特一家的注目:“我家里就有相机,可以去带过来给你们拍几张。” “这恐怕有点……”安迪面露犹疑。 “就当是让我对你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吧。” 热心的邻居发挥着他无往不利的口舌:“我的地下室就有冲印的地方,拍好后很快就能给你们洗出来的。” 他语气真挚:“你们刚搬来不久,真的不考虑拍张全家福纪念一下么?” 乔恩显然有些心动,她看了看梅芙,眼中依旧闪过某种顾虑:“非常感谢你,不过……” “拍照吗?我想拍呀。” 七岁女孩坐在沙发边上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小腿,笑容一派天真:“可以么?乔恩阿姨。” “……好吧,那拜托您了。” 乔恩·沃特总是无法抵挡她这样的眼神,她暗中掐了一把忘记为家中购置相机的丈夫,温声细语地对邻居的热忱表示了感谢。 “你放心,我一定能为你们拍下值得纪念的照片。” 陶德明显干劲十足,他说自己这就回去检查一下设备,等会马上回来,临走前也不忘摸摸贝丝的头,嘱咐她好好待在这里。 安迪面不改色忍下妻子的“爱意”,视线从邻居匆匆离开的背影移到终于没那么紧张的金发女孩身上,下一秒,就对上旁边女孩若有所思的眼神。 “贝丝,你先来我房间玩吧。” 梅芙放下小零食站起身,拉着有些无措的小同桌就往楼上蹬蹬跑。 “等陶德先生给沃特叔叔阿姨拍好了我们再下来吧。” 乔恩有些欣慰地看着女孩们拐进了楼梯的转角。 “那我给你们切点水果,待会记得下来吃哦。” “好的——” * 这好像还是贝丝第一次进同龄人的房间。 她悄悄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四周。 房间干净清爽,床的对面就是书桌衣柜和书架,或许是因为刚搬来没多久的缘故,柜子都显得十分空荡,也没什么可爱的小摆设或者洋娃娃,更没有粉色的公主床。 可贝丝却觉得这里十分让人放松舒心。 “陪大人聊天可真无聊,对吧。” 相识不过一天的同桌已经一个冲刺扑到床上,她转过脸,努了努嘴示意贝丝也在一旁的空位躺下。 “嗯……”贝丝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话说英语老师的作业你做了吗?写小作文是要什么要求啊啊——我才刚转学就要做周末份额的作业,也太过分了吧。” “小作文的话写满两页作业纸就够啦,老师不会太严的。” “诶——不能不写吗?对了你要吃糖吗?” “不行的吧。有草莓味吗?” 话题转到自己熟悉的内容,贝丝一边回应着,一边被梅芙天南地北的闲扯逗得忍不住笑了几声,不知不觉整个人也陷入床中,与贝丝并排躺下了。 即使不是精致的公主床,也很柔软舒服啊。 “……所以腹语呢,首先练习嘴巴不动用喉咙发声,像这样……诶对对对,就是这样,啊,表情不用像我学得那么滑稽。” 贝丝一边努力模仿着,一边与小伙伴笑得欢乐,明明两个人只是趴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却让她感到无比雀跃。 她觉得这个小窝比她自己那个快活极了,直到有些想上厕所了,才恋恋不舍地从小床上爬了起来。 “我送你去吧。二楼的厕所就在楼梯左手边。”梅芙直起身。 “不用。” 贝丝的脸有些发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目送女孩离开房间后,卸下笑容的梅芙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脸,又在床上翻了个身试图伸下懒腰时,突然觉得小腿硌到了什么东西。 是贝丝一同带上来的金发洋娃娃。 这个年代的娃娃形象果然还是金发碧眼的居多吧。 她将娃娃举起,仔细端详了一下,却发现层层叠叠的公主裙下有点被黑色墨水浸染过的痕迹。她下意识掀开了娃娃的裙子,然后深深皱起了眉。 * “贝丝,梅芙,下来拍照啦!” 贝丝从厕所出来,正快步走向梅芙的房间时,听见了楼下大人们的呼唤。梅芙也走出房间,笑着将洋娃娃还给贝丝,便领着她往下走去。 尽管黑发女孩面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可向来敏感的贝丝却隐隐觉得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她也不喜欢拍照吗? 闪光灯亮起时,站在沃特夫妇中间的梅芙笑容可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色的镜头,让透过相机上方的取景器仔细端详她的人产生了一种被深深凝视着的感觉。 陶德滚动了一下喉结,又为邻居一家提供了几个姿势与场景的建议,全程表现得专业又熟练。 “梅芙,你也和贝丝一起拍一张吧。” “好呀。” 黑发女孩依言挽上金发女孩的胳膊,笑盈盈看向镜头。快门声响起时,她明显感觉到手中的胳膊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 她的嘴角上扬得更加用力了。 “乔恩阿姨,我今晚可以去贝丝家住么?”梅芙抱紧玩伴的手,小心翼翼地祈求道。 乔恩一怔:“可是……” “你们今晚不是要去隔壁市的佩杜托阿姨家里去吗?不用给我找保姆啦。” 女孩撅了撅嘴,充分发挥这个年龄的最大优势:“我不想和不认识的人呆在一屋子里,我想去和贝丝一起住。” “胡说什么呢?不要任性。” 安迪·沃特皱了皱眉,眼神微动:“不要给陶德先生添麻烦。” “难得这两个孩子关系这么好。” 金发男人眼中闪过惊喜,他立刻接过话,笑容爽朗:“我完全没问题。” “多一个孩子也热闹一点,更何况还是梅芙这么乖的。” “不过我可能不太会做饭,晚上要不要点披萨呢?” “好耶——披萨!” 女孩欢快地蹦了一下,充分展示了美国儿童对披萨的高度热衷。 “真的可以么?”安迪的表情踌躇了一下,得到妻子的点头后才终于松了口:“那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谢谢你。” “披萨钱请务必让我来付吧。下午我们出发前把孩子送到你这里可以么?” 大人们的三言两语间,梅芙今晚的去向就已被敲定了。 “……不要……不要来……” 贝丝嘴唇微张,试图用刚才学会的腹语提醒身旁的朋友。 她的声音细如蚊音:“晚上……会有怪物……” 可身旁人却恍若未闻,甚至在与大人畅谈着披萨要点什么口味。 “那今晚贝丝和梅芙挤一张床,没关系么?” 在那双青绿色眼睛的盯视下,金发女孩下意识点了点头,将指尖深深掐入手心之中。 所以说她的腹语……根本没成功啊…… “谢谢你!贝丝!” 她浑身僵硬地被新朋友亲密拥抱着,心脏却在不停发抖,连残留着草莓甜味的嘴巴都苦涩无比,直到耳边传来了女孩的悄悄话。 “别怕。” “有我在,怪物就不会出现。” * 直到她们晚上在粉色的公主床上并排睡下,贝丝都觉得这一天像在做梦一样。 中午在沃特家品尝完乔恩阿姨的手艺后,陶德就带着她回家了。 她透过门缝看见男人带着兴奋的微笑,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屋子,甚至为自己的地下室门口加了把锁,根本无暇顾及她。 下午四点,梅芙带着小背囊与沃特夫妇来到了他们家门口。 趁着大人们互相客套,她放下背囊就拉着贝丝的手请她带她参观,然后在大人们微笑的注视下,她们踏上了小小的探险。 从花园到车库,她们手牵着手,聊着班里人的八卦,对角落里的不知名植物左看右看,对模样奇怪的虫子大惊小怪,甚至在陶德呼唤她们时一起躲在角落里玩躲猫猫。 直到要订披萨的外卖时,梅芙才带着她欢呼地出现在男人面前。 梅芙果真是个神奇的孩子,明明是在贝丝熟悉的环境,却总能发现让她感到新奇的小地方。 诸如“这个瓷砖的裂纹是不是很像星星”“这个虫子好像便便”,或者“这块地板好像是空心的耶!下面会不会有宝藏呢?”之类的发现让金发女孩很快抛下了烦恼和不安,逐渐兴奋地加入小冒险的畅想之中。 女孩的举动肆无忌惮,在贝丝因陶德的呼唤感到紧张时,她对她眨了眨眼,喊了声“我们在玩捉迷藏呢”就拉着她飞快从后门跑开,一脸促狭地躲在窗外看男人在房子里四处寻找的模样乐不可支。 这让贝丝既紧张,又生出一种古怪的快意,那个晚上会变成怪物的男人,此刻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当然,在她最后出现在陶德面前,对他扬起带着歉意的讨好微笑,并献上随手薅的小野花时,谁也不会忍心责怪她的。 晚饭时间的餐桌边也十分融洽,梅芙在椅子上晃荡着脚丫子,偶尔抛出的话题总是稀奇古怪却能让人开怀大笑。 直到她们终于并排躺上小床,贝丝这才惊觉天已经黑了很久了。 她下意识想往被子里缩一缩,抬眼望进那双今天一直与她相伴的漆黑眼眸。 明明是她最害怕的黑色,此刻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晚安,梅芙。” 疯玩后的疲惫逐渐涌来,她的眼皮越发沉重。 “晚安,贝丝。”黑眼睛的主人嗓音轻柔。 “做个好梦。” * 陶德·埃文斯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人。 至少是全暗网中最幸运的那个。 没错,他的审美与当今主流社会所规制的略有不同,当然关于这一点,连他的女友朱利安都绝不可能知晓。 而在暗网中,他的小小爱好就算不上小众了。 一年多前,由美国联邦调查局联合地方警察破获的极恶劣连环幼童绑架贩卖案——“瓦利六子案”中,声名大噪的并不只是著名的犯罪侧写师大卫·罗西和CAC小组,也不只是凉透了的主犯Hunter,噢不对,好像是叫罗伯特什么的。 总之,还有一位据说当场反杀罪犯的五岁亚裔女孩。 当相关消息被媒体首次披露时,绝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不过是媒体的噱头,或者是FBI失手打死罪犯后嫁祸给小孩的离谱谎言,并在几天后各方媒体悄悄撤下相关报道后对此更坚信不疑。 可陶德知道那是真的,圈子中所有看过那场拍卖的,或者看过在暗网中流传的拍卖录像的人都知道那是媒体难得的真实报道。 那天,他因为该死的加班没法观看直播,等他终于有空闲试图去找录像解解馋时,却发现常用的聊天室被大量封锁,几名兴趣相投且对拍卖期待已久的网友再也没上过线。 直觉不对劲的他套上层层加密,终于通过幸存的几个小聊天室中拼凑出真相,并购买到了那场直播的录像。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视频结尾中宛如B级片般的血腥场景还是让陶德没忍住摸着脖子打了个寒颤,心底却同时生出了莫名的兴奋。 即便让他从职业角度和对金发的偏爱程度来挑剔,他都必须承认这个名为Fairy的女童有一张颇为上镜的脸,利落的动作,沾血的甜美微笑与嘲讽的中指都让每一帧画面带着极致的张力与天然的蛊惑。 这真的是一个五岁女孩能做出来的吗? 这会不会是Hunter开的玩笑? 难道说亚裔真的天生就会功夫? 在FBI顺着追查到的IP地址带着让法官签到手软的搜查令撞开许多人的门前时,所有人都在各个网站与聊天室中疯狂地讨论着。 有人对自己盯上了的猎物心生畏惧,不敢相信那充满吸引力的幼小身躯中竟如今隐藏着可怕的怪物。 有人对此不屑一顾,称会因为这个就害怕了的人才是被女孩言中的“Losers”,大肆嘲笑了Hunter的愚蠢与掉以轻心后,甚至展示了自己绝佳的收藏与完美的控制手段。 然后这个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帖子也消失了。 过了大半年,有人聊起他时,说他现在在重刑犯监狱里服刑,只剩下半条命了。 这场风波不只是让圈中人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半,也引起了不少在暗网交流的其他圈外人士的注意。 在这片罪恶且隐蔽的互联网深海之下,涌动着无数见不得光的黑色交易,也充斥着不为法理所容的“爱好者们”。 不管在哪片海域,即便他们有着名为“恶”的共同点,但依旧存在着某种鲜明的鄙视链。 就像搞金钱诈骗的鄙视搞暴力犯罪的,手上有人命的鄙视所有人,而搞性犯罪的被所有人鄙视。 陶德所处的恋.童癖群体虽然“小众”,也无疑是所有鄙视链中最受唾弃的底层。 因此,当那个视频随着“瓦利六子案”被广泛报道而在暗网中悄然流传开来时,即便是种族歧视最严重的人也会跟风为这个女孩叫一声好。 「杀的好,这小孩有天赋啊。」 「手法不错,可惜让那家伙死得太快了,没意思。」 「哈哈哈哈,只敢搞小孩的孬种们现在看到亚裔的脸都要软了吧。」 「Fairy真可爱,要是再长大一点就好了,希望她能足以成为我的藏品。」 也有人日常辱骂联邦与警方,讨论女孩的去向。 「听说FBI在那之后才赶到?真不知道这些狗哪来的脸说案子是自己破的。」 「赶过去帮忙收尸的吧,哈哈哈哈垃圾条子。」 「可惜了,小Fairy接下来肯定要被严密监视起来了。」 「啧啧,说不定要被关进精神病院天天做反社会人格测试呢?」 「那种测试是有点麻烦,不过只要脑子好使,也不是没办法的。」 「你们怎么都这么有经验。」 「还这么小,也有可能被领养呢?新闻报道中原本就有几个孩子是被弃养的,迟早要进收养系统。」 「哇噢,那我还真想领养她以后好好教育她一下了呢。」 「怎么还有弱鸡恋.童癖这里蹦跶?让我黑一下你吧:)」 随着视频的影响扩大,还真的有人因此迷上了视频中的女孩,甚至发起了寻找“杀戮精灵(Killing Fairy)”的悬赏。 很快,有人说在弗吉尼亚州见到过她,甚至有人试图黑进领养系统,却没找到符合特征的脸。 帖子下方,被雇佣的黑客说:「亚洲人长得都一个样,鬼分得出来啊。」 「那是你瞎!!!她明明美得那么惊心动魄与众不同,脸上还有道小疤!」有被刺激到的狂热粉丝破口大骂,然后被黑掉了账户。 高额悬赏之下,有帖子里终于出现了可靠的消息来源,甚至有Fairy的几张最新偷拍照作证,可当几位用户找他买下详细地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很快,帖子就消失了,据说监狱里又多了几号人。 认出梅芙就是Fairy的时候,陶德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 又有谁能想到,暗网中这么多人苦寻不得的女孩,竟然出现在他所在的小镇上!甚至才被新搬来的邻居收养不久! 事件过去一年多,当时看录像时留下的冲击感早已不如朱利安前几天拉他看的恐怖片强烈,更何况女孩看起来柔软又天真,能被FBI放出来上学肯定早已无害了。 在回到地下室找当年的照片反复确认是脸长开了一点的Fairy后,他没忍住在暗网上低调地炫耀了一下。 结果却引来了大量的喷子。 「没凭没据你说个鬼啊。」 「又是FBI的钓鱼帖?」 「刚黑进了帖主的账号记录,纯纯的恋.童癖罢了。」 「哟,当年怎么没在牢里多住一会?」 「恋.童佬也敢来吹水?」 「胆小鬼孬种看到Fairy不应该吓尿了吗?怎么还敢发她的帖呢?」 陶德不仅遭到了大量暗网人特有的毒液全方位喷射,也收到不少试图获取他具体地点的联络。 作为一个体面的聪明人,陶德努力保持冷静,给自己加了几层密后,在不透露丝毫个人信息的情况下转述了部分贝丝形容下的梅芙。 这不仅满足了闻风而来的Fairy粉丝们的好奇心,也总算让质疑声小了些。 然而在近乎彻夜的对线中,依旧有人全程保持高度怀疑。 「照片也没有,你们还真信。」 「听形容也不过是一个收养家庭里的普通女孩,帖主不是认错了就是故意来找存在感。」 「说不定是小恋.童癖心理阴影太重,把所有亚裔小女孩都认成了Fairy呢?」 「哈哈,太有道理了。」 「没错啊,哪有这么巧的事。」 爱好人格性格亲属全方面被整整辱骂了一晚上的陶德终于一个没绷住,当场甩出一句“明天就去给她拍照”。 这话果不其然引来了大量用户的欢呼或者唱衰。 有人开始相信了他的话,有人说他钓鱼,有人说他在P图,正当陶德冷哼一声准备退出网站时,一条新回复弹了出来。 「如果那真的是Fairy的话,建议帖主先保护好自己的脖子:)」 这些社会垃圾吹捧太过了,Fairy其实比视频中看到的还矮上一点,而且他又不是没有自保手段。 陶德没放在心上,关上电脑就细细构思起为女孩拍照的完美理由。 一切进展在他的安排下都十分顺利,完美无比,甚至还有额外收获。 黑发的小蘑菇头活泼烂漫,个头甚至没有贝丝高。哪怕他的狩猎对象更偏向金发小甜心,被递上那束小花时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此刻,打着昏暗红光的地下暗室中,楼梯尽头正对着的工作台上,陶德将手边的小花束凑到鼻尖深深地吸气,眼神贪婪地在冲洗好的女孩照片上来回逡巡。 虽然有些可惜,但有前车之鉴在先,聪明如他当然会谨慎行事,不轻易出手。 不过,除了Fairy的照片,这些被她碰过用过的东西,肯定能在那群蠢货中拍出高价吧。 看情况再给出价最高的人稍微透露一下她的地址,应该也可以大赚一笔。 男人死死盯着电脑屏幕,绿色瞳孔反射着幽幽的光,明明连续两天没睡觉了,此刻的他却高度亢奋与兴奋。 他情不自禁地咧开嘴,鼠标轻点发送键,将裁出的单人照片发到了昨天的帖子里。 这下子,垃圾们绝对无话可说了。 接下来,为了防止被条子们察觉,与帖子中相信他的几个人建立交易关系后还是要尽快把帖子删掉。 微风吹过他的脖颈,陶德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刷出来的回帖,大脑飞速转动,鼠标狂按刷新。 ……地下室怎么会有风呢? 男人后知后觉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昨天看到的最后一句回复凭空出现在他的脑中,他寒毛直竖,猛然捂住后颈用力扭头向后望去—— 暗红光线下,仿佛被蒙上血光的幽暗台阶上方,地下室的门不知何时竟已被完全打开。 黑发女孩正背对着惨淡的月色,站在门边俯视着他,脚旁似乎还放着什么东西。 见男人满面惊惧地望来,女孩似乎笑了笑。 “呀,陶德叔叔,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25. 怪物的封印式 他没锁门吗?!! 陶德在惊愕后迅速回神,他仰头看着楼梯尽头的小女孩,将脸上的表情调整为讶然,站起身顺势挡住电脑屏幕。 “叔叔在工作呢。Fair……梅芙,你怎么也没睡?” 该死,他刚才满脑子都是Fairy。 女孩没有回答,楼梯间的昏暗让男人有些看不清她的神情,这无端的沉默让他的背后开始冒出冷汗,身后的手悄悄摸向了抽屉, “……是睡不习惯么?” 男人神情关切,身体却仍牢牢钉在原地,试图与女孩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一片死寂中,在陶德的手快要拉开抽屉时,梅芙,或者说福悠终于开口了。 “所以说,我真的很讨厌那个名字啦。” 她耸了耸肩,抬脚作势要往下走,随着她的动作,她的半边脸被笼在了暗红色的光下。 “别过来!”他下意识喊出声。 此刻,他最熟悉的暗室光线仿佛带上了莫名的血腥气,上一位受害者连惨叫都无法发出的垂死挣扎突然在他的脑海中重演。 陶德的笑容有些变形了,他克制着将手从抽屉里伸出的冲动,竭力补充道:“……下面太黑了,楼梯陡,小心摔跤。” “至于什么名字,应该是你听错了吧。” 慌张之下,他有些口不择言:“早点回床上睡觉吧,小孩子缺乏睡眠小心长不高。” 很好。 小豆丁的脸抽搐了一下,她收回步子,缓缓吸气挤出一个微笑。 “您说的对,那我就不下来了。” “那就请您上来,自己去自首吧。” 自首?自什么首?难道贝丝和她说了什么? 女孩的声音清脆甜美,话语的内容让男人既紧张又有些放下了心。 对,她不过是个软弱无力的小不点,能被那帮FBI放出来肯定也代表她拥有正常的诸如“遇到坏人先劝自首而不是上手杀”之类的普世“道德观”,更何况他又没对她下过手,她绝对没有证据…… “自首?熬夜工作怎么也犯罪了?” 陶德努力运转他那缺乏睡眠的大脑,露出了哑然失笑的表情,像是被小孩子的天方夜谭逗乐了。 “梅芙,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语气从容,身后的手却一直没有抽出来。 “是做噩梦了么?叔叔可没做过什么需要自首的坏事哦。” “您知道吗,陶德·埃文斯先生。” 福悠歪着脑袋看着他的卖力表演,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 “大多数情况下,漂亮的洋娃娃对于孩子们而言,代表着一种自我投射。” 珍视并为喜欢的娃娃打扮,让她变得更好看,像个美丽的小公主,这种行为也通常蕴含着孩子们对自己未来模样的期待。(注1) “所以……?”陶德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是,贝丝的洋娃娃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却是伤痕累累啊。”福悠回想起上午看到的景象,语气阴沉了几分。 在层层叠叠的华丽裙摆下方,赤.裸的塑制躯体之上,女性.体征的相应部位被红笔黑笔甚至裁纸刀涂刻过的痕迹触目惊心。 该遭受过怎样的伤害,才能让幼童产生如此强烈的自我厌恶情绪? “就因为这个?贝丝糟蹋自己的娃娃?” 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了起来,他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了下来,只觉得自己对小孩子的童言童语真的太过小题大做了。 女孩对他的怀疑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但仅凭一个破烂娃娃,就算是大卫·罗西亲自来了也不能给他定罪。 他就知道,贝丝没那个说出去的胆量。 不对……仔细想想,事件过去也不过一年多,FBI极有可能还与她保持着联络,如果因为她的怀疑让他被他们注意上了,这绝对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 还是得想办法让她乖乖闭嘴。 或许是对方有“是非观”这个发现带给了他底气,或许是他从惊吓后反应过来觉得有些恼怒,又或许是手中沉甸甸的物体给了他无限的安心感。 在飞快权衡能控制女孩的手段以及这能带来的大量好处后,他将手缓缓从抽屉中抽了出来。 “梅芙,你那个做银行职员的乔恩阿姨,知道你是杀人犯么?” 男人的眼睛牢牢盯住上方的瘦小人影,脸上露出了捕猎者的兴奋微笑。他将手举到身前,掌中的伯.莱塔M9对准了女孩的心窝。 怪物终于撕下了他的面具,露出贪婪的獠牙。 “……或者说,我亲爱的小Fairy?” “即便是你,也不忍心伤害到他们吧?” “不想被开个血洞的话,就乖乖举起手走下来吧。我保证不伤害你。”他进行威胁的手法极为熟练,毕竟他早已进行过不止一次捕猎了。 “不要想着逃跑,你家里现在可没有任何人,而我可是能随时联系到沃特先生他们的。” 楼梯上的身影停顿了一下,果真依言缓缓抬起了两只短小的手臂。 到底还是小孩子。 男人拿着枪的手有些激动得发抖,目光在女童的身上来回舔舐。 他早就该这么做了,都是暗网的那群蠢货让他误以为一个小屁孩能有多大能耐。只要这样拿捏住她的软肋,就能轻而易举地控制她,给她拍更多更珍贵的照片,还能赚更多的钱。 更何况,他还有整整一个晚上来让她乖乖听话。 不对,以后就有无数个了。 “对,就是这样,好孩子就要乖乖听大人的话才对。” 男人话里的垂涎之意让福悠多少有点被恶心到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姿势,抬起了脚。 “埃文斯先生,您可要拿稳枪了。” “噔——” 立在她脚边的瓶子突然被她踹翻在地,瓶中的液体剧烈晃动了一下,从开了口的瓶盖自楼梯上方向下汩汩流出。 那是什么?! 陶德下意识一惊,只觉得瓶子的模样格外眼熟,直到刺鼻的汽油味扑面而来,他才反应过来。 见鬼!这是他车库里的汽油瓶!!! 女孩早就收回了手,她居高临下地站在地下室的唯一出口,欣赏那泛着油光的透明液体快速朝着台阶下方流淌,男人满脸惊骇地向后退去,举着枪的手不住地抖动,仿佛正被枪指着的人是自己一样。 “您确定要退那么远吗?还能射得准吗?” 始作俑者一边轻松地调侃着,一边将手掏进了睡衣的小兜中。 “小心别走火了,不然就不知道先点燃这里的,会是您枪口的火花,还是您的子弹了。” “你疯了……别动!!!” 男人声嘶力竭地吼着,浓烈的汽油味呛得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极为不详的预感席卷而来,他举着疯狂晃动的枪口,拇指却死死卡在了保险拴上。 这一切,根本无法阻止那只小手掏出一只打火机,转瞬间打出了小小的火光。 HOLY SHIT!!! 她会点燃这里吗?她绝对做得出来吧!!! 可怕的无色液体已经从最后一级阶梯蔓延至他的跟前,在红光下张牙舞爪。 女孩对碎裂屏幕轻蔑举起的中指,血淋淋的微笑,毫不犹豫夺人性命的举动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程度在他眼前重现,让他陷入了巨大的懊恼与恐慌之中。 该死的Fairy! 该死的暗网!! 他为什么要来触这个霉头!!! 他怎么这么倒霉成为了魔鬼的邻居!!!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回答呢。” 女孩带着遗憾的口吻轻轻摇头,手上的小小火苗微微晃动,明灭的光线将她的脸照得更加幽深。那张带着婴儿肥的精致小脸蛋上,此刻浮现出的柔软微笑却让陶德惊骇欲绝,宛如见到最可怖的噩梦。 就算他有点小癖好,但这不代表他就该活生生受火刑啊?! 她想要什么……哦对! “自首!我马上自首!”男人僵硬地挤出讨好的微笑,压低了枪口。 “你你冷静,千万不要冲动。” “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快放下来吧。” “把枪扔到水池里。” 女孩不为所动,她的手稳稳地举着打火机,偏头示意了一下旁边冲洗胶卷用的浅浅液池。 见到男人的脸上流露出挣扎,她后退一步,伸出另一只手按在门把上,作势就要关门丢下打火机! 见鬼! 陶德赶忙把枪抛进水中里,将双手举起,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声道:“贝丝还在睡着呢,你知道的,她是无辜的……你一定不想伤害她吧。” 然而,女孩并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她站在门边,抓着打火机的手扣着开关缓缓向下伸去,竟像是想就这么丢下来似的。 这个魔鬼果然没有心! 怎么办怎么办?!! 谁能来!!! 上帝啊!谁能来救救他!!! 在沦为猎物的猎人目眦欲裂,即将被绝望与恐惧淹没之际,他在心中疯狂咆哮着的祈祷终于被上帝听见了。 随着大门被撞开的声音响起,他听见有些耳熟的男声紧随其后。 “FBI!放下武器!把手举起来!!!” 他最避之不及的条子竟成了他的救星。 * 漆黑的夜空下,一间屋子里外灯火通明,穿着外勤制服的探员和警察们在房子里进进出出,附近被吵醒的几位邻居正围在警戒线外好奇地张望着,倒给警察们节省了一些走访调查的功夫。 “你们收养的女孩就是魔鬼!她是撒谎精!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们没有任何证据逮捕我!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高级探员安迪·沃特面不改色将不断为自己辩解的嫌犯塞入警车,拍了拍车盖示意他们可以先行一步。 转过头后,他瞥见坐在外头草坪边上的身影,叹了口气走过去。 福悠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装着无色燃油的小玩意此刻正在她的小小手心上来回翻腾。她的身旁,正坐着面露担忧的乔恩·沃特探员。 他就说他的打火机怎么不见了。 安迪一把将打火机从女孩的手中抽出,顶着爱人不赞同的眼光语气严厉。 “太危险了。”他说。 “发现对方持枪时为什么不尽快退开?” 七岁女孩撇了撇嘴,从身上掏出偷听设备交给探员:“然后给他销毁证据清除电脑数据的时间吗?” “你……保全自己的生命安全就是你的第一要务!” 安迪接过窃听器,额上的青筋止不住有些跳动。 “为什么现场会有汽油瓶?” “只是往空汽油瓶里灌了水而已。你不是也发现了吗?” 是啊。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从女孩说出“佩杜托(Peduto)阿姨”开始,在这一年里处理过大量“恋.童癖(Pedophilia)”案件的探员们马上对她的暗示反应过来了。 不过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只能先放任梅芙去对方家中简单试探。 明明都跟她说了要小心谨慎的…… 尽管他们在白日里的相处一派和谐,但当他和妻子在监视车中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便立刻联系了突击小队。 为了确保屋内人不被流弹击伤,小队在突围小屋之前,先顺着梅芙开好的窗子进入贝丝的房间,并将熟睡的金发女孩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不过短短的几分钟里,黑发女孩与嫌犯的对峙就发生了极致的翻转。 在梅芙侧身请全副武装的先生们下楼时,嫌犯不仅已经弃械投降,看向他们的眼神还宛如见到救世主降临,让他们完成了堪称史上最轻松的抓捕。 虽然等犯人缓过劲来后也开始了老一套的抵赖与辩解。 “他们家车库角落有个白色箱子周围的地板是空心的,你们可以去搜一下,或许有证据。”福悠站起身,拍了拍睡衣上的草屑。 “贝丝呢?”她语气懒散。 “……在后面的车上,儿童保护机构的人刚到,待会带她先去警局。” “她妈妈……” “已经联系了,刚下飞机正在赶过来。” “哦,那我去陪陪她。” 安迪眼神复杂地看着黑发女孩打着哈欠慢吞吞向后方走去,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你知道,我刚刚问她为什么要准备那个汽油瓶时,她怎么说吗?”乔恩此刻也站到了他的身边。 “……怎么说?”不是为了自卫?难不成是为了好玩? “她说, ‘我想让这种人也体会一下被当成猎物的感受’。”妻子语速和缓,却能让人轻易联想到某些事情。 “你知道她经历过什么的,安迪。” 安迪·沃特深深叹了口气。 考虑到当年的“瓦利六子案”的结束方式,这个陶德这次没被浇上货真价实的汽油,也属实是女孩手下留情了。 不对,这或许也是他和爱人共同努力后的结果呢。 男人抹了把脸,打起精神调配人手去搜查车库了。 * 当贝丝迷迷糊糊在车后座醒来时,发现自己竟不在那张熟悉的床上。周围人来人往,站在车外的两位阿姨见她醒来,打开车门对她亲切一笑。 然而还没等她们来得及解释,突变的环境就让脆弱敏感的儿童心中生出强烈的恐惧与不安,眼眶开始急速泛红。 就在她即将哭喊出声时,旁边凑过来的小脑袋拉住了她的注意力。 “哟贝丝!你醒啦!”同样穿着睡衣的黑发女孩脸上带着放松的笑意,与她亲近地打着招呼,熟悉的朋友让她顿时安心了不少。 “梅、梅芙……” 因为不想在比自己个头还矮的小孩子面前掉眼泪,贝丝使劲抽了抽鼻子。 “这里是哪里……” “还在你家外头啦。” 女孩定睛一看,发现这里果真就在她家不远处,熟悉的环境让她终于轻松了一些,她揉着眼睛看着忙碌的大人们,四处看了一圈也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身影。 “他们是……” “他们是警察,来打败怪物的。” 黑发女孩的语气一本正经,甚至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从今往后,怪物再也不会出现了哦。” “真的吗?!”贝丝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不过呢……想要彻底封印怪物还需要贝丝小公主的一点力量。”她的表情认真了许多,像个小大人一样。 “我、我该怎么做?”被喊成公主的女孩有些害羞,眼神懵懂又坚定。她想封印怪物,还想把妈妈从怪物的魔掌中救出来。 “等你的妈妈来了……穿制服的姐姐可能需要你告诉她怪物对你做过些什么。” 梅芙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她的手还有些发凉。 金发女孩轻轻抓过她的手,第一次主动牵起了小伙伴,像昨日两人一同玩耍时般与她紧紧交握。 “……你能陪着我吗?”她有些害怕。 “当然。”微凉的手心逐渐变得温暖。 她们没在警局等太久,妈妈就急匆匆赶到了。美丽的金发女人眼神焦急,发丝凌乱,系在颈间的精致丝巾也不翼而飞,在见到贝丝的瞬间就冲上来紧紧抱住她。 “感谢上帝……宝贝你没事……” 接下来,为了封印怪物,贝丝蜷在母亲的怀中,另一只手抓着黑眼睛的小伙伴,乖巧地回答了警察姐姐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有些问题让她不太舒服,但母亲温暖又有些颤抖的怀抱,手心那头传来的有力回握,都让她鼓足了勇气一点一点往下讲述。 等到这个仪式结束,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当她与梅芙手牵手揉着眼睛与母亲走出小房间时,走廊一端的另一扇门也走出了两个人,是一名警察与手上挂着银色圈圈,满面憔悴的陶德。 “你这个混账!!!” 还没等她下意识感到恐惧,母亲就尖叫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高高扬起手,用力勾起指尖狠狠地甩了那个男人一巴掌。 锋利的指甲尖深深刮过男人脸上的皮肉,怪物的脸上浮现出清晰的血痕,他惊愕地捂着不断流血的脸看向极度愤怒的女人,看向她身后的贝丝与她的黑发同伴,脸上竟浮现出真切的恐惧。 啊,怪物的皮被扒下来了呢。 26. 这种人不会忏悔 天边泛着鱼肚白,朝阳缓缓爬升,试图唤醒这座沉睡的城市。 红色的小轿车内,珍妮正快速朝警察局的方向开去。 她所负责的社区内,最近刚搬进一个据说有些特殊的收养家庭,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做走访,就要去警察局与他们见面了。 据说是女儿被卷进了案件。 将车停好后,她抓过副座上的资料和包,将身上的套装整理平整,一边走一边匆匆浏览着手上的资料。 这个家庭的夫妇都供职于美国联邦调查局,工作稳定,信用评估良好,所收养的女儿现名梅芙·沃特,亚裔,今年七岁,出生地不详,过往经历更是不详。 怎么连相片也没有,亲生父母和之前由哪个机构负责管理都不知道吗? 珍妮微微蹙眉,大步踏入了警局之内。 当她来到警局的三楼时,正好见到同属儿童保护机构的一个前辈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她的脸上挂着通宵后的困倦。 “珍妮,你怎么来了?”前辈见到她时还有些惊讶,看到她手上的资料就很快想明白了。 “哦,原来那个沃特家庭在你的单子上。” 简单的寒暄后,她们便在角落的自动贩卖机旁小声聊了起来。 虽然还是大清早,穿行在过道上的警察们却大多目光炯炯,不是抱着一箱箱证物,就是捧着几个咖啡杯脚步飞快。 擦肩而过的对话中,似乎是在聊从嫌犯车库里发现的大量受害儿童的照片证据。 “所以……贝丝证言的听询现场,梅芙也在场吗?” 听完前辈的大致讲述,珍妮细细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我最开始也是试图反对的,毕竟这样容易给孩子造成不必要的压力或者心理阴影。” 前辈苦着脸灌了口咖啡,虽然这已经不是今晚……今早的第一杯了,但警局咖啡的难喝程度还是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由于她本人与贝丝的意愿,加上那对探员夫妇——监护人的许可,我的意见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虽然这个孩子表现得相当成熟,对谈话内容接受度良好,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前辈的目光带着担忧。 “这么小的孩子又不是FBI的探员,光是允许她深入探查嫌疑人家中这一点……我就觉得她这对养父母不太可靠。” “正好我所负责的贝丝和她妈妈已经问询回家休息了,我也终于可以回家了。”她叹了口气,拍了拍珍妮的肩膀。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珍妮神情严肃地点点头,目送她进入电梯后,转向了FBI们所在的会议室。 简单表明身份后,珍妮就被谈话对象的两人请进了附近的谈话间。 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士一丝不苟,隐隐散发出一种兴师问罪的气势。 “沃特先生,沃特夫人,我理解你们的工作需要抓捕罪犯,也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的工作需要我保障每一个孩子的权益。” “我来并不是为了指责什么,只是想确保孩子能在一个安全幸福的环境下长大。” “首先,不知道为什么,我手头上关于梅芙的资料相当欠缺,能请FBI……”她将这几个字眼咬得有点重。 “……的两位先为我补充一下她的信息和领养过程么?” 谈话室玻璃墙的另一边,隔壁房间的小沙发上蜷缩着话题中心的黑发女孩,她身上披着一个小毯子,此刻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让彻夜未眠的大人看得有些羡慕。 沃特夫妇无言地对视了一眼,一时间也有些无奈。 该来的还是来了。 “梅芙她……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孩子。” 安迪斟酌着用词,语气有些踟蹰,爱人轻柔地握住了他的手,这个举动唤起了他的一些回忆。 * 最先关注起“乔利六子”案的并不是安迪,而是他的妻子乔恩。 女探员有一位名叫米尔·维拉德的老同学,是加利福尼亚州一位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他与妻子玛丽安有一个金发蓝眼的儿子。 在儿子伊森失踪后没多久,他就联系上了乔恩。 乔恩曾出席过他们的婚礼,也曾在每年互相寄出的圣诞节卡片中,看到男孩出现在家庭相片上,一点点地长大。 不忍看这幸福美满的家庭被痛苦和绝望继续折磨,她奔赴加州,帮助推动了当地的搜证进度和扩大搜查范围。 然而,不管他们如何掘地三尺,关于伊森的一切线索仿佛都凭空消失了。当黄金救援时间悄然倒计完毕,所有人的心中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直到她心怀遗憾地回到匡提科后的一个月,她注意到CAC小组对伊森案的档案调取记录,这才发现男孩的脸竟然出现在一个黑色的倒计时上方。 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乔恩通过内部消息确认他们已将范围锁定后,没有犹豫太久便拨通了维拉德家的电话。 彼时,在另一个部门工作的丈夫安迪,正因为搭档——斯泰林搜查官与妻子在家中突然遭遇不明火灾导致不幸身亡一案忙得焦头烂额,无法抽身。 于是在快速处理好手头事务后,乔恩便申请临时加入乔丹瓦利市的调查小组,独自踏上了前往俄勒冈州的航班。 从美国的东部飞到西部显然比从加州赶到邻州要慢一点。 当飞机落地时,案件已经告一段落了。 嫌疑人被受害者反杀,受害的几名儿童已经送往医院进行治疗,而犯人九岁的帮凶——他的儿子贝斯尼克则被送到警局不久。 当维拉德夫妇在伊森的病房外,抓着她的手不住向她道谢时,乔恩还有些没回过神。 被受害者当场反杀了……?五岁的受害者? 真的吗……? 女探员的眼睛忍不住往旁边的病房瞟去,那里据说住着一位在FBI冲进现场时已经陷入了昏迷,两根肋骨骨裂了数天,硬是在高烧之下靠着小小碎片割开绑架犯喉咙的……小女孩。 好莱坞都不敢这么拍吧。 这种不真实感在她抵达当地警局后变得有些更奇妙了。 小小的警察局忙碌异常,人声鼎沸。 从嫌犯家中搜出来的证物在源源不断地往警局里送,据说在警犬的帮助下他们还在农场里挖出了两具遗骸。 一条走廊左侧的审讯室里,警官们的面前坐着刚目睹父亲死亡的沉默男孩,不得不试图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线索解救过往交易的受害人。 另一条走廊右侧的大会议室中,追踪拍卖直播IP的探员们站在几个闪着数字和代码的屏幕前,一个个打电话叫醒地方法官们签发搜查令。 而匡提科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事件的严重程度,临时组建的专案组据说也刚刚乘上过来的专机。 要是她能迟点出发,说不定还能蹭上专案组的专机呢。 乔恩默默地想着,视线扫进走廊尽头一间半掩着的门。 门内的小房间很暗,只有一台电脑的屏幕在播放着什么,一个黑发男人正背对着她,沉默地坐在电脑前。 听到声响,他暂停视频转过头,熟悉的脸让乔恩微微有些吃惊,竟是曾一起接受过培训的同僚大卫·罗西。 他不是在休假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二人就现状简单地聊了几句。 “原来维拉德先生的老朋友就是你,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换做我也会这么做的。”罗西微微颔首。 “他们很不容易。” “还好结局也算皆大欢喜……我过来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乔安的视线移向了那台电脑,屏幕中的面具男让她的心中已有了猜测。 “皆大欢喜吗……” “是了,你还没看过这个。” 罗西的面色有些凝重,他想了想,邀请乔恩拉过椅子坐下来观看。 他的语气并没有外头警察们那种破获大案后恨不得尽快庆功的兴奋,反而带着深切的懊恼和遗憾。 “我只希望我们能到得更早一点……而不是让一个小女孩从此背负上一条人命。” 看完视频后,乔恩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幼童设下的伪装与陷阱极为完美,直取性命的杀招不带丝毫迟疑,让身经百战的女探员都微微一惊。 她最后看向镜头的眼睛又黑又亮,沾血的脸蛋看起来依旧是那么的不谙世事,仿佛并不能理解刚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然而下一秒,当那本该属于孩童的天真被对犯罪者们的轻蔑嘲笑与举动取代后,乔恩的心中竟生出了隐秘的快意。 被规章制度锁住手脚的探员已经见过太多悲惨的受害者与狂妄逍遥的魔鬼们了。 不少全无同理心的变态即使被判处十几年的监.禁,有时也会因为监狱改革或者政策原因,或者打动了对受害者家属毫无同理心的保释委员会获得提前出狱,更加熟练地运用反侦查技巧,造成更多的伤害。 这种人不会忏悔,只会后悔没有做得更隐蔽。 干得漂亮。 这个想法在她的心中一闪而过。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了。 正如罗西所言,这种人渣确实不值得这么小的孩子背负起一条人命。 乔恩抿了抿嘴,不由有些担忧。 “她之后会怎样呢?”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男人揉了揉眉心。 “数据库里没有找到关于她的任何身份信息。” “虽然以她的年纪肯定不用承担法律责任,更不要说这种情况完全符合正当防卫的条件。” “但是这种表现……” 他没再说下去,便关上了电脑。 乔恩在心中为他默默补充了下一句。 ……太不像一个正常的小女孩了。 接下来的发展有些令人出乎意料。 嫌犯经手过的受害人与交易信息被一点点挖了出来,对直播观看者的追踪也算小有成效。 然而,媒体对案件的曝光引来的大量关注也无疑加重了警探们的负担,在警告几家媒体并让“女童反杀恶徒”这种信息终于淡出众人视线,那场拍卖的视频却开始在暗网中广为流传。 Once on the Internet,always on the Internet. 在阵势浩荡的搜捕行动下,犯罪分子们越发狡猾,暗网的枝节深不可测,想从网上彻底删除视频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关于女孩的种种讨论与身份的猜测也成了当时暗网中最热门的话题了。 有人说她是被政府精心培养的杀手,有人说她是专杀恋.童癖的忍者,还有人发布了高额悬赏。 没过多久,女孩所在的医院就出现了打听消息甚至试图闯入的可疑人物。 这个小地方的医疗设施和能调动的警备数量有限,蜂拥而来试图采访受害儿童们的记者也给医院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几经讨论后,专案组拍板决定先将伤势好转的女孩先送到匡提科附近的医院,接受治疗与保护,还有观察。 观察与保护的随行负责人就是乔恩。 这次,倒让她蹭上了回程的专机。 27. 你绝不是杀人犯 高空之上,澄蓝色的天空无尽地向远方延伸,小小的飞机在茫茫云海中轻轻划过。 从云层稀薄处隐隐窥见的下方地貌上,人类的痕迹清晰可见。 1980年代的美国,大大小小的城市像微缩的积木模型,顺着广袤山峦的起伏见缝插针,在缓和的平原地带聚拢成尚且蓬勃的城市群。 真是个好天气。 乔恩望着坐在舷窗边,正凝神看着下方风景的女孩有些出神。 在她高烧昏迷的几天里,探员们已经从状态更为良好的其他几名受害儿童口中拼凑出他们这些日子的经过。 在他们的口中,黑发女孩冷静,温柔,有同理心,还会挺身而出勇敢地保护比她更年长的人。 而对于她最后爆发出的惊人之举,这些孩子们也在纷纷表示着感激与担忧。 “太爽了!真没看出来她这么有种!” 曾被称呼为康蒂的女孩挥舞着拳头:“垃圾就该通通杀干净!” “费尔莉……她不会因为这个被关起来吧?” 日裔女孩忧心忡忡,她的身旁坐着匆忙赶过来的父亲。在听见她对那个“杀了人的小孩”的关心,男人不禁皱了下眉。 菊野绯美的眼睛却依旧盯着对面的探员:“是她救下了我们。” “救下你们的是FBI。”男人有些按捺不住,语气带着谴责。 探员聪明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 “那她有提起过她之前的名字吗?” “好像是梅芙……?”菊野不太确定。 “是梅芙莱。” 独自一人坐在角落边的红发女孩淡淡开口,她望向了探员。 “她说她叫梅芙莱。” Mayfly……蜉蝣? 什么样的父母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昵称为梅芙的女孩苏醒后,并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解答。 她出现了逆行性遗忘的症状,将被绑架前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对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也印象模糊。 医生认为,是强烈的精神刺激导致女孩尚不成熟的大脑出现了记忆混乱。 专案组内部,对女孩的态度也分为了两派。 少数人认为她的表现过于沉着胆大,杀人前后的状态明显有问题,甚至怀疑她现在的记忆障碍是伪装的。 “说不定她是从台灯被打碎的那一刻开始就计划好了。” “能将凶器若无其事地藏在身上这么多天也没让任何人发觉,这样的心智和手段实在过于可怖了……她极有可能患有人格分裂,或者是潜在的反社会人格。” “我认为她接下来需要被进一步监管。” 而大多数人,都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 “你的心理学课程该不会不及格吧,这个年纪的孩子连人格都没有完全成熟,人格分裂的发病年龄最早也是在十五到二十岁。” “我们在发现这个网站之前根本没能把这几个案子串联在一起,可是梅芙却在第一时间斩钉截铁告诉他们所有人都在找他们,一直在给他们信心和支持,甚至试图保护他们。” “试问哪个反社会能做到这一点?” “所有人中只有她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有警察在寻找他们……绝望又紧张之下藏下可以反击的利器,拼死为自己与其他人争取生的机会,就算表现的有些过激,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我倒觉得她胆大心细,素质极佳,以后还说不定是个探员的好苗子。” 这番说辞让少数派哑口无言。 几经权衡后,梅芙被送上了飞向东部的专机,在匡提科等待她的,除了更周到的治疗与保护,还有要对她进行观察评估的心理学专家。 乔恩看着女孩一无所知的模样,想起出发前还曾被维拉德夫妇拉着询问“能否收养这个孩子”时的场景,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她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是真的很想感谢她。”玛丽安目光真挚,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如果她最终要进入收养系统,能否先联系我们?伊森对多一个妹妹也十分欢迎。”老同学的脸上也充满期待。 然而,乔恩还是以女孩现在处境比较危险,以后可能要加入证人保护计划为由拒绝了他们。 不能怪他们那么心动。 醒来后的梅芙对大人们的各种问询表现得乖巧配合,除了与同龄人相比稍显安静外,和视频结尾中的乖张模样判若两人。 即便在面对一些心存怀疑的探员们带刺的试探,她的反应比一些成年人还平静包容,不仅会撑着虚弱的身子认真耐心地回答,甚至还试图帮对方一起分析思路。 连先入为主的探员都在医生的逼视下感到有些无地自容,跟何况对她本就心存感激的维拉德夫妇呢。 不过……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有这样坚忍宽和的性子,她又经历过什么呢? 然而,以暗网现在对她的关注度,她确实还不能被普通的家庭所收养。 经过漫长的飞行后,当乔恩安置好女孩回到总部,发现丈夫安迪带着搭档的遗属,那场大火中的唯一幸存者——年仅八岁的朱蒂·斯泰林来到了本部。 因为各自的使命分隔两地的探员夫妇终于有了叙旧的时间,便在休息室外的僻静角落小声交流起这些天的经历。 “我真没想到,斯泰林暗中调查的那个组织竟然这么危险……” 安迪眉头紧锁,身上还隐隐带着烟味,下巴上的胡茬也冒出了不少,显然这段时间相当焦虑。 乔恩一怔:“那起火灾果然不是事故?” “不……根据现场侦查的结果,这就是一起由未熄灭的烟头引发的不幸事故。”男人的脸色阴沉难看到了极点。 “如果朱蒂没有幸存下来并目击到那个神秘女杀手的话。” “也就是说朱蒂接下来还会有危险。”女人下意识望向那扇微掩的休息室房门,那个金发女孩还在里面休息。 “要进入证人保护计划吗?” “刚把申请交到詹姆斯手里,过段时间应该会有人过来带走她了。” “她很坚强,一心想要为父母报仇,还坚持要以加入FBI为前提才愿意加入这个计划。” 安迪头疼地抓了把日渐稀疏的头发,终于关心起妻子的近况。 “你那边怎么样,我听说孩子们都被成功救出来了?” “是的……不过有个女孩情况比较复杂。” 她简单概括了一下这一周多里发生的事,听得安迪有些咋舌。 他并没有对尚未亲眼见过的女孩做出评价,只是对乔恩吐露出的暗网悬赏金额感到有些不妙:“听起来,她现在的处境确实很危险,暗地里可会有不少人对她虎视眈眈。” “估计这孩子也要走证人保护的路子了。我刚填完的申请表你要吗?” “发我一份吧。”乔恩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案子的影响与牵扯出来的东西太大了,估计没那么简单就结束。” “等尘埃落定,暗网对她的关注度下降后再安排到证人保护项目里比较合适。” 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孩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安迪叔叔,乔恩阿姨,我可以见见她吗?” 金色短发的女孩推开了休息室的门,仰头看向有些惊讶的大人们。 乔恩曾与丈夫拜访过几次斯泰林家,印象中女孩的笑颜总是天真快乐。 如今,巨大的创伤给她的脸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霾,她的神情透着坚定,用那双有些红肿的浅蓝色眼睛执着地望着他们。 “那个叫梅芙的女孩子,我想见见她。” 考虑到在安全性极高的匡提科,两个女孩年龄相仿还可以相互作伴,探员们稍一合计,在梅芙被批准出院后,就找了个日子安排两人见面了。 面对从天而降的小玩伴,刚结束与心理顾问谈话的黑发女孩接受度良好,两人也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大一点的朱蒂把自己当成了姐姐,为失去部分记忆的梅芙补充了不少信息,还教给她孩子们之间流行的游戏。 性情温和的梅芙则极擅长安抚女孩的情绪,一起聊天玩耍时也让朱蒂短暂地忘记伤痛。 看着两个孩子逐渐变得活泼起来,大人们深感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尤其在顾问对梅芙的心理健康做出了肯定的评估后,他们更是放下了心。 然而快乐总是短暂的。 没过多久,由于担心目击了凶手的朱蒂尚且存活的消息会被那个组织察觉,以金发女孩为对象的证人保护项目就被马歇尔办公室批准通过了。 直到朱蒂成年,她会被冠以全新的名字与身份,断绝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在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城市被知情家庭收养并重新生活。 当沃特夫妇怀着有些沉重的心情来到她们所在的房间外时,却听见门内响起了女孩的声音。 “梅芙,你能告诉我,在你亲手杀掉那个人时是什么感觉吗?” 探员们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房间内的另一个人没有回答。 朱蒂语气带着祈求:“你真的都忘记了吗?” “我每天……都在想着要为爸爸妈妈复仇。” “杀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杀死仇人,会让她感到痛快吗?会终止她无尽的噩梦吗?会让爸爸妈妈感到欣慰吗? 乔恩皱了皱眉,伸出手想把门推开,然而房间里响起的另一道声音却让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那个声称对昏迷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女孩终于开口了。 “……很恶心。” “感觉很恶心。”黑发女孩又重复了一遍。 “被血浇一脸的感觉很恶心,杀人的感觉也很恶心。” 梅芙的语速缓慢而认真,一字一句敲在听众的心上。 “哪怕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渣,他今后的一切可能性也都断送在了我的手上。” “就像……当你踩死一只蟑螂时,会觉得鞋底沾上了恶心的感觉。” “可杀死人后的恶心感,就不是换了鞋能摆脱掉的了。” “它会在你的余生中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会在任何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突然袭来,让你只觉得恶心反胃。” 女孩的声音有些飘渺,语气中的沉重却让探员们的心头有些震动,乔恩的手下意识与身旁的丈夫轻轻交握在了一起。 “但那时候的我别无选择,即便重来一遍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她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就算被当成杀人犯或者杀手,我也不会后悔。” “但朱蒂,你和我不一样。” “或许你可以考虑一下,你的爸爸妈妈会希望你过上怎样的人生呢?” 朱蒂·斯泰林被送走后,黑头发的女孩又重新回到了那种安静内敛的状态。 由于暗网对她的追踪行为已经升级到入侵系统的程度,她只能暂时呆在安全屋内无法出门。 明明才刚从被囚禁的状态解救出来,明明是在最活泼好动的年纪,她却对这种接近禁闭的状态甘之若饴,乖巧得让人心疼。 平日里,她也不怎么玩玩具,除了翻翻图画册,或者学着大人的模样看看报纸电视,提出最任性的要求也不外乎是问能不能吃点中餐或者零食,让负责照顾她的探员轻松得像是在度假。 等风声逐渐过去,加之钓鱼行动的成功,遍寻女孩不得的猎人们逐渐偃旗息鼓,将视线转移到了下一个目标身上。 关于梅芙的证人保护计划也终于提上了日程。 由于斯泰林夫妇遇害一案久久没找到凶手的线索,考虑到作为搭档的安迪也有被神秘组织盯上的风险,上司决定将他暂时从本部调派到其他州的分部。 沃特夫妇在商量了一夜后,提交了梅芙的领养申请。 * “……原来如此,没想到梅芙竟曾是FBI要案的受害者?” 珍妮扶了扶黑框眼镜,表情有些同情。 探员们当然只粗略讲述了一部分内容,即便儿童保护机构的工作人员们有需要遵守的保密协议,详细的隐情也不方便向外透露。 “那我就更希望她能够在安全的环境下生活并快乐长大了。” 珍妮望向两位新手父母的表情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就算你们是FBI,也不代表孩子就要像特工一样潜入犯罪者家里,甚至旁听受害者证言吧。” “希望你们以后能好好注意一下。” 棕发夫妇苦笑着点头应下。 昨天的事情实在是事发突然,他们最开始也没看出刚认识不久的邻居会是这样的犯罪者,但哪怕存在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按照梅芙的计划行动才能最快确认贝丝的安全,以及找到犯人的马脚把他抓起来。 珍妮离开后,安迪重新回去检查调查进度,乔恩看见玻璃墙那边的女孩迷迷糊糊揉着眼要醒来的模样,不由心头一软。 她走进休息室,轻声想哄梅芙再睡会。 “乔恩……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会?” 女孩打着哈欠,一边脸蛋被压出了红痕,看起来像红了半边的苹果。 “不用,我刚喝了咖啡。”女人没忍住,笑着轻轻揉了揉她的脸颊。 “梅芙,刚才人太多,我不方便说,但有几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什么?”黑色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 “我知道……你这个孩子有很多想法,甚至有时候比大人们还聪明。” “但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要相信,你绝不是什么杀人犯或者杀手。” 乔恩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你是我最爱的女儿。” “……谢谢你,乔恩。” 女孩有些动容,她垂下眼,依旧没能开口喊她母亲。 * 珍妮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警察局。 早晨的空气还有些微凉,街上行人寥寥。 她并没有把车子停在还有不少空位的警局停车场,而是停在更远的一个僻静街角。 女人坐进了红色的轿车内,她随手摘下眼镜,将包和资料往副驾一甩,熟练地点燃一只细长的女士香烟后深吸一口,惬意地眯了眯眼。 朦胧的烟雾从她的唇间逸出,珍妮用夹着烟的手抓着手机,一边拨通一个号码,一边将另一只手朝自己的脖颈处探去。 漫长的嘟嘟声在安静的车内回荡,短促的撕拉声响起后,女人灿金色的长发骤然披散滑落,原本平淡的脸庞被摄人心魂的美艳五官所取代。 她随手丢开面具,听着没完没了的提示音,有些不耐烦地又吸了几口烟。 欧洲的某座城市,正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 在某酒店高楼的一个房间内,被打开一个小口的窗户边,黑色的枪口闪着无机质的冰冷光茫。 银卷短发的狙击手正在观察着被蹲守的目标,瞄准镜的中央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寂静之中,杀手的呼吸与眨眼放到了最慢,十字准心移动至目标的头颅,他计算着方位与风向,指腹轻轻压上扳机。 “嗡。”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短促地震了一下。 男人没有眨眼,稳稳扣动食指。 “砰。” 半自动狙击.枪的枪.管发出短促的鸣声,尖头子弹撕裂空气,高速穿过脆弱的血肉之躯,炸开了巨大的血花。 “啧。” 结果爆的不是头,是躯干,不过结果都一样了。 男人带着点不满,看也没看就接通了电话。 他这段时间只为一个人设置过提示音。 “真不是时候啊,贝尔摩德。” “你最好告诉我你已经找到她了。” “呵,真无情啊格拉帕,我这边可是一大早就在为你奔波啊。” 珍妮,不,贝尔摩德冷笑一声,按下心中的不爽。 “那个小恋.童癖佬说的还真没错,我找到她了。” “不过你真的确定吗?” 金发女人松开了紧绷的套装领口,语气有些烦躁。 “她现在可是被FBI收养了。” “难不成你还真的觉得她能超越琴酒?” “至少不会比琴酒差。” 男人站在窗边,灰色的瞳仁欣赏着下方惊慌失措的人群四处逃散。 “她是块杀人的好料,注定属于黑暗。” “把地址发过来,记得先替我向组织保密。” “那你可要记得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不,我们两清。” 格拉帕将手机放在桌上,慢条斯理地分解拆卸还有些发热的枪.支。 “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替你掩盖了朱蒂·斯泰林还活着的消息。” 下一秒,电话就被咬牙切齿的女人挂断。 过了一会,邮箱便收到了一条写着地址信息的邮件。 杀手愉悦地吹着单调童谣的口哨,拉着行李箱离开了房间。 就算被FBI的狗养过一段时间又如何。 狼天生就会咬人。 28. 非我族类 给妈妈发完信息后,河内福子挎上小包就走出了宿舍。 她一边走,一边用手腕上的樱桃色发绳给自己扎了个马尾辫,转过走廊的拐角后就看到在楼梯前等着她的小林花。 【久等啦。】她笑着比划了一下。 【作业做完了吗?】 【还差一点,数学作业好难啊。明天再做啦。】 小林随手回答,两人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校门。 天色虽然有些晚了,但路上的行人也相应得少了许多。 女孩们虽是沉默地并肩行走在人行道上,但总会稍显活泼地摆动手臂,侧着身子看清对方的手语或者口型。 而在这个时间,就不会有路人一脸诧异地盯着她们瞧,拉面店里的客人也会比较少。 【今天还是吃豚骨拉面吗?】小林花问。 【我想吃番茄肥牛的!你上次吃了说好吃的那个!】 在周六就打败了作业大魔王的河内福子元气满满,一边生动比划一边竖了大拇指。 明天该去哪里玩呢?去浅草寺?还是挑战去新宿逛街呢? “噗。”小林花明显笑了一下。 【那我今天还是吃鸡汤拉面吧……感觉今天有点降温呢。】 【记得明天要去修助听器啊。】 【对哦……】嘤……玩耍计划大泡汤。 女孩们蹦蹦跳跳,走过熟悉的拐角,只要再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对面就会是那家味道超级好的拉面店了。 忽然,屋檐被轻轻敲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泥土的气味裹挟着湿润潮气扑上了她们的鼻尖。 依靠助听器能听见一点声音的小林率先抬起了头。 【下雨了。】 福子也跟着抬起了头。 暗色的夜空下,细密的雨线闪着光,像连绵不断地蛛丝朝她们网来,很快,微凉又湿润的雨丝覆上了她的脸庞。 跟在老家时的气味好像。她莫名有些开心,手却被拉了一把。 小林花把福子拉到了附近的屋檐下,朝她快速比划着。 【我怕待会吃完面雨会下更大,先回去拿下伞。】 【你现在听不清,就在这里先等我一会儿啊。】 不等她回应,女孩便匆匆朝来时的方向小跑离开了。 可是,拉面店就快到了呀。 福子看着朋友快速远去的背影,举了举手又张了张嘴,终究泄气地蹲回了原地。 雨点在路面上绽开一朵朵稍纵即逝的小花,顺着地面的纹路蜿蜒聚散成细细流淌的小河。 没一会儿,福子的脚就有些发麻了,只穿了短袖的手臂皮肤上也被冷风吹出层鸡皮疙瘩。 反正现在的雨还不大,要不我还是过去先把面点上,这样等小花来了也能吃上热乎乎的面条呢。 如此下定主意后,她站起身,给好友发了条信息后便快步跑入雨中。 街上依旧没有什么人,十字路口附近的人行道好像还在修,依旧在被红色的塑料护栏围着,只能先从大路绕过去了。 她的世界总是很安静,不如说,没有助听器的日子才是她习以为常的正常。 吻在脸上手上的雨丝混合着泥土芬芳的潮气,把福子带回了那个熟悉的乡间。 她不由阖了下眼,恍惚想起与母亲牵着手从田埂边上走过的那些日子。 突然间,一道强烈的光线从她的眼皮缝隙直直刺向她的眼球,她怔怔地睁开眼看着那荧绿色的金属野兽在眼前急速放大,却浑身血液凝固般呆呆立在原地。 右手猛然传来巨大的拉扯感,她整个人被冷不防使劲向后拽去,重心不稳与身后人一同跌倒在地,堪堪躲过了猛兽的袭击。 妈妈……不,是小林吗…… 她看着那辆车扬长而去,后背这才冒出大量冷汗,手脚发软。背后的身体十分柔软,为她垫下了大部分冲击。 福子愣愣地坐起身回过头,却见到身后是一个看起来比她还小一点的陌生女孩,正同样支起身子爬起来,以及正从不远处跑来的小林花的身影。 【谢谢!你没事吧。】 她下意识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却突然反应过来正常人看不懂手语,不由懊恼地低下头想从包里掏出手机打字。 一只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蘑菇头女孩将手伸到了她的面前,试图拉她起来。她看着愣愣抬起头的河内福子,目光扫过她的发绳,笑容更加灿烂了。 【我没事哦。】 【过马路要小心点呀。】 女孩的嘴形放得比常人慢,唇语也更容易看懂。 下一秒,她做出了福子最熟悉的三个口型。 【福子(Fukuko)。】 * 福悠弯着眼,把女孩从地面上拉起,后头撑着伞的另一名女孩也终于赶了过来,她将伞举过两个人的头顶上,眼神焦急地围着好友打转。 【啊啊啊我都让你在原地等了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你你们没事吧!!!】 小林花空着的另一只手还抓着另一把伞,此刻正死死扣在朋友的肩上。即使现在不方便做手语,她脸上的神情,不断起伏的胸口甚至快速变化的唇形已经充分表达了她的心情。 等女孩们终于冷静一些,一齐看向救命恩人不断鞠躬感谢时,福悠只是冲她们笑了笑,摆摆手便要离开。 【等等。】 比旁边一脸想问点什么的福子反应更快的是小林花,她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折叠伞往两手空空的福悠手里塞,试图用眼神和表情表达她的意思。 好在小恩人没有拒绝,她的眼睛在两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像是心情很好似的撑开了粉蓝色的小伞,迈入了雨幕之中。 “你死机了吗……小苹果。” 福悠从反方向拐入了拉面店斜对面的一个街角,将身形藏在屋檐下的一个自动贩卖机后就收起了伞。 在她刚救下河内福子的瞬间,她的脑内突然就响起了一连串她都快忘记了的机械音,吵得她有些脑壳疼。 【检测到50点能量值……】 【检测到400点能……】 【检测到……】 【检测……】 在一连串疯狂响起的重复播报声中,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开头。 【滋滋……检测到世界能量值充足……信号稳定……连接中……坐标锁定……信号增强中……】 福悠在角落看着两个女孩一同走进拉面店,掀了掀嘴角,与人工智能同时开口。 “好久不见,小苹果。” 【好久不见,福悠!】 机械音的语气中带着极为类人的激动和雀跃,语速飞快。 【自从你被传送至新的时间线,我就因能量不足丢失了与你的连接,本以为要到你初次被投放的那一年才能与你联系上……】 或者你直接把自己玩没了从旅行者2154号上醒来和我大眼瞪监视眼。 【没想到你竟然能提前五年凑齐了5594点的能量!目前休眠仓能量值已恢复至约99.6%!你是怎么做到的?!】小苹果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惊讶。 【等等,你是不是变矮了?好像小了很多,是传送后遗症吗?】 福悠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原来人工智能有这么活泼的吗?有些不适应啊。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小苹果。” 她清了清嗓子,首先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旅行者2154号航行状态如何?” 【航行一切顺利。】 航载人工智能终于平静了下来,开始向船长做出久违的报告。 【由于重启时间线导致时间流速不稳定,从您的二次投放至今旅行者2154号也仅度过约五年的时间,离开木星后造访了土星,现在正朝着天王星的方向驶进。】 “我在这个世界度过的九年,在原世界原来只有五年吗……”福悠若有所思,随即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基地方面还有来联络吗?” 【在与您失联后的第三年,我确实收到了来自地球方向的信号。】它隐瞒了曾遭过近千次远程控制试图入侵的事实,只回答人类的问题。 【内容如下。】 【致旅行者2154号的福悠同志与智慧果。】 【只要人类文明之光不灭,二位的名字将永远被篆刻在航天史上。】 【祝你们旗开得胜,一帆风顺。】 【来自全体人类。】 “三年啊……”福悠垂下眼,神色有些冷淡。 即便小苹果什么都没说,她又怎么可能不了解人类在面对“非我族类”时,能做出些怎样的举动呢。 在这些年里,保守派的那些人又进行过多少次对基地工作人员的问责,产生过多少次倾轧与争执?基地里的那些人……还好吗? 不过这已经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 至少从这封回信上,也能看出来自地球的发言人已经对觉醒了的人工智能表示了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认可,可能是这些年正常运行完成的航行任务也让他们能多少安点心吧。 该说果然是人类吗,真就觉得她会在意这个名声? 【福悠……】 人工智能的语气有些担忧,它隐隐发觉眼前的人类除了样貌变了,周身的气质似乎也产生了不小的改变。 影像记录中总是笑得温和的那个年轻人,如今虽然外表显得更为童稚,眉毛和嘴角弧度变了几分,眼神却仿佛没什么温度,不笑的时候气势甚至有些凌厉。 “哦,不用再回信了。” 福悠以为它在问该怎么处理,便随口答了一句,满不在乎地靠上身后阴冷潮湿的墙,视线一直盯着拉面店的方向。 店门口上方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悠悠照亮着一方地界。 一方她如今不能轻易靠近的地界。 “唉,估计老项早就被拉下马了吧。” 五年了,基地人员可能都撤换了一大半也说不定。 不,我不是想问这个。 小苹果安静了一瞬,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福悠,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29. 行动自由 小苹果本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就和常见于人类社交模式中的寒暄一样,必要但没什么用。 特别是这位永生者曾经过了严格的培训,并拥有其他永生者的人生经验和记忆,不管身在何处,都应该能过得很好的。 可她如今看起来是这么的瘦小,神色间的阴郁让她看起来和它熟悉的那个人有些许不同。 难道换了个模样,拥有了会死亡会受伤的脆弱身体就能让她产生这么大的改变吗? “挺好的。” 她的回答果然在它的意料之中。 “虽然小孩子的身体,最初是有些不适应……”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状态有些外露,女孩重新弯起眼眸,笑容十分和善。 “话说,当初把我丢在20年前的福利院附近的,不就是你吗?” 【我只是检测到最符合你要求的地方与时间,由于当初能量有限,我其实并没有办法为你选择具体地点。】 【不过既然是在福利院,那你是被人顺利收养了吗?】小苹果做出了最合理的推测。 这确实能为来历不明的孩童合理制造他们的身份和过去。 “是啊。”福悠的笑容有些微妙。 被FBI的特工收养也是收养。 【检测到您目前身体的骨龄为13岁,依旧还在生长期,也就是说九年前,你年仅五岁。】 人工智能有些兴致勃勃,试图补全这些年缺失的资料信息。 它暗搓搓地从数据库中提取出永生者珍贵的童年影像,通过它对人类审美的了解判断出这是个极具欺骗性的可爱外表。 就是有些遗憾不能亲眼见到这副模样的她。 【这些年应该你也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成绩是不是很好呀?】 机械音的语气此刻像极了过年走亲戚时会遇到的那种阿姨。 “确实是有上学。”福悠的表情有些古怪。 虽然只有几天。 “成绩……应该算是不错的。” 至少那个自称师傅的男人对她的学习能力是赞不绝口。 小苹果如今欣慰极了,它仿佛看到曾经精神健康堪忧的永生者终于顺利融入人群,过着平静普通又幸福的日常。 果然刚才的感觉只是错觉吧,毕竟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模样的她呢。 【那你一定也交上了不少同龄人的朋友吧。】 它的语气有些八卦又有一点点酸。 只要这个人想,她就能和任何人打好关系。 “同龄人朋友……应该有吧?”福悠的目光有些游移。 虽然她们好像都是某些案件的受害者,而且之后就很快再也没见过了。 她语气中的迟疑,并没有让人工智能产生太多怀疑。 毕竟让一个过于成熟的灵魂扮成孩子的模样陪小屁孩玩耍,多少是有些为难了,那个世界主角工藤新一当初不也是很不适应吗。 拥有高情商的人工智能体贴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正关于人类的过去,它接下来还会有很多了解的机会。 比起这个,它如今更在意…… 【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不是已经把小女孩救下来了吗?为什么还要像个偷窥狂一样,猫在自动贩卖机的后面观察拉面店。 “我这不是想确认一下嘛。”人类笑眯眯地说。 “这还是我第一次改变已知的过去,总得确保一切正常。”不会出现什么世界线收缩的妖蛾子。 【这你不用太担心。】机械音一板一眼。 【以你现在能像其他人一样参与并介入世界剧情的身份,所造成的影响也会变成既定的事实。】 福悠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倒是一如既往。” 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离开,只是在贩卖机买了一罐红豆汤,暖了暖有些发冷的手。 熟稔的对话迅速消弭了一人一机许久未见的隔阂感。两人又聊了一些关于地球基地与航行安排的事,才重新把话题内容拉回到这个世界。 “说起来,你应该有这个什么柯南世界的所有剧情吧。能把它全发给我吗,或者概述一下主要剧情。” 女孩理直气壮地索要攻略,她双手捧着温暖的甜品,笑盈盈的脸上映着自动贩卖机的灯光。 【很遗憾,这部作品动画由于篇幅过长注水过多,并没有收录在智慧果的资源库中,我所具备的穿维功能,在作品世界的选择与导航方面,全靠塞弗·图灵先生于公元2022年前选择录入的动漫作品。】小苹果有些可惜。 【虽然截止至2022年,名侦探柯南依旧没有完结,但我的记录中依旧保留了大量关于剧情的信息,这点我可以与您共享。】 “也足够了。 ”福悠微微颔首。 不管身处哪个时代,只要能在信息情报方面领先,就能拥有最大的优势。 【滴……传输中……发生错误……滴滴滴滴。 【似乎无法顺利传输,那我就概括一下。】 【在这个世界剧情故事中,最大的反派黑哔——主角工哔——哔——】 它原本流畅的叙述,突然只剩下了刺耳的消音声。 “ …… ” 【……】 这就有点尴尬了。 刚才还信誓旦旦的小苹果并不气馁。 【那我换个表述方式,从前有一个很喜欢福尔摩斯的小男孩,他长大后哔——哔——】 【……A有一个青梅竹马B,他在她的哔——哔——】 【……已知身份的著名反派有哔——哔——】 【……来自不同国家的卧哔——哔——】 一连串的哔声吵得人类皱了皱眉,也让向来平稳死板的机械音带上了出离的愤怒。 【我靠!人工智能也防?!!】 这句话倒是相当地流畅。 “看来,这个世界的防剧透功能还挺完善的。”福悠抽了抽嘴角。 【目前只能这么解释了。每当我试图讲述剧情有关的信息,传输就会受到干扰。】小苹果有些泄气。 【看来你成为可以左右剧情的人物这件事,也让今后与剧情有关的内容无法再向你进行开放了。】它的语调有些忧心忡忡。 “没关系。”人类并没有显得很失望。 “至少我还记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她语气温和:“有你陪伴在我身边,我就已经有了最大的助力。” 【……感谢你的理解。】 平稳的数据海洋微微泛起波澜,小苹果觉得自己越发能体会到一种叫做被信赖的喜悦。 还没等它继续开口问出下一个问题,街角对面的店门就被拉开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从温暖的小店中走出来的两个女孩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同挤在一把伞下。 长相肖似故人的女孩在过马路前下意识仔细张望了一下四周,这才拉着好友迈步向前。 福悠目送她们安全离开了自己的视野,终于放下心来。她单手拉开了易拉罐的拉环,把红豆汤灌入空荡荡的胃中。 原本烫手的甜品如今只剩下一点点温度,浓稠的红豆糖水带着日本人最喜爱的大量糖分被疲于奔波的身体摄入,让冰凉的手脚也有了些许暖意。 这个夜晚,一位母亲不用陷入绝望,鲁莽的青年不用背负上一条人命。 这个夜晚,花季少女不用躺在冰冷的雨夜里,而年轻的女孩也不用目睹好友的死亡。 他们可以尽情地享受拉面,享受明天。 真好。 这就够了。 福悠把易拉罐按分类丢入垃圾桶,拉开了粉蓝色的小伞,再一次迈入了黑色的雨幕中。 【接下来是要回家了吗?】小苹果问。 毕竟以她现在这幅未成年的模样,确实不太可能在外面夜不归宿吧。 它有些期待见到她的养父母。 “啊,对哦。”福悠像是终于想起了点什么。 她歪着脑袋用下巴和肩膀夹着伞柄,从左边的黑色卫衣外套口袋中掏出一部手机,又从右边口袋掏出一块电池和一小块SIM卡。 人工智能看着她拆下了电池后盖,把这个古老的用户识别装置塞入更古董的机体,熟练地按下开机键。 几乎是在屏幕亮起的瞬间,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 “是你吗?梅芙?!!” 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焦急,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你再不接电话,我就要发布安珀警报了。”(注1) “你现在安全吗?人在哪里?我去接你。” 安迪·沃特觉得自己这几年的发际线又倒退了几分。 在漫长的庭审终于结束后,女孩在房间中留下了一张“出门两天散散心”的字条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通过运营商强制开启手机GPS都无法找寻到她的具体位置。 夫妻俩唯恐当年的事件再次重演,心急如焚地四下追查。乔恩留在家中等她随时回家,或者等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绑匪的电话。 安迪自己则是在FBI,全面调取附近的监控摄像,甚至受乔恩所托寻找了行为分析小组的侧写师罗西来帮忙。 所幸纸条的字迹鉴定显示为梅芙本人所写,监控显示女孩是自行离开,神情轻松不像受人胁迫,只是在拐入了几个死角后,他们就彻底丢失了她的踪影。 过了将近24小时,直到刚才,她的手机才终于显示开机了。 “我当初让你随身携带这部手机不是让你拆下电池来携带……”悬在心上的大石终于落下,探员忍不住抱怨出声。 站在他对面的罗西探员也松了口气,向他递了个眼神。 “……乔恩很担心你。”男人说。 “抱歉抱歉,我这就准备回来了。”电话那头的女孩表现乖巧,只是声音有些延迟。 安迪下意识看了眼大屏幕上显示的卫星定位,地图的范围正在不断朝着一个方向缩小,可方位竟然明显不在美国境内了。 “你是用了什么手段遮掩定位吗?”探员有些惊疑不定。 “没有哦。”女孩说。 屏幕上的点终于从大洋那头的都市圈缩小到清晰可辨的街道方位,显示结果与她的下一句话重合在一起。 “我在东京。” * 福悠挂断电话后,小苹果明显有些不太平静。 【那难道就是你的养父?】它问。 安珀警报不是北美的吗?为什么可以由他来发布,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她又做了些什么…… 【难道……你是从美国离家出走到东京?】这是普通未成年少女能做得出来的吗? 它试图在后台调取青少年离家出走率的统计进行分析。 “被你发现了。”少女翘了翘唇,步伐轻快地拐过一个弯。 热闹的商店街映入眼帘,模样看起来比曾经见过的还要新一些,不过店铺的种类似乎还比较少,以居酒屋饮食店为主。 在这个时间,不少人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刚喝完酒聚完餐,三三两两地走到店外,大声吆喝着下一摊该去哪一家。 “这也是为部长举行的送别会,来一起拍个照吧。” “对对!省得又像上次一样喝断片了不省人事。” 在一阵有些嘈杂的笑闹声中,几部手机发出了咔嚓咔嚓的拍摄声。 福悠下意识偏过头,从口袋中掏出了之前怕被雨淋湿而收起来的口罩,重新戴上后目不斜视地继续大步向前。 人工智能明显察觉到这一举动的不自然。 它顾不上分析正值叛逆期的人类是否是受生理激素的影响心态也变得任性了,只是下意识把重点放在了她试图遮挡的脸部。 雨水冲淡了女孩脸上浅浅的遮瑕,让她左眼下方的横向细长疤痕在小苹果的检视下暴露无遗。 这条疤痕的形状和位置看起来都陌生又熟悉,小苹果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这难道是……当初你在那栋楼下被爆炸残片划伤脸时留下的?】 “你真聪明。”人类不咸不淡地做出肯定和分析。 “可能因为穿梭的形态被固定了,尽管身体年龄缩小了,可当时的特征被保留了下来。”所以这些年也完全没有办法将这条疤祛除。 尽管她对自己容貌不是很在意,但这么有分辨度的特点,确实会给她带来一些小麻烦。 【早知道当初就等你伤口修复完毕后再传送了。】小苹果有些愧疚。 “小问题而已。” 福悠轻描淡写,快步转向下一个巷口。 虽然这附近她已睽违多年,可每条路线每个转角,她早已在心中复习多遍,堪称刻骨铭心了。 【这个方向是……】小苹果也有所察觉。 “嗯,去我们刚刚说过的那个地方。” 她这次大费周章从FBI眼皮底下偷渡出来辗转跑到东京,就是为了救下河内福子,如今目的达成,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再次回到这里。 虽然意外联系上小苹果这件事让她不用再担心记错路线,可毕竟已经是计划好的事了,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事情做。 就让她再享受一下最后的行动自由吧。 与众不同 入秋后的雨下不了太久便渐渐停了,地面的颜色还有些深。 与周边仅有三四层的低矮楼屋与众不同,耸入天际的高层公寓楼被防水布层层包裹,外层还有大片没被拆除1的脚手架,明显仍在施工建设中。 大楼一无所知地矗立在夜色之中,外墙高度已经初具模样,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建设完毕。 福悠仰起脸,慢慢走到曾经呆立过的方位,来自五年后的那场刺目爆炸,从天而降的黑色大雪重又在她的眼前浮现。 她的左手无意识地碰了下脸,目光在工地外的告示上扫了几眼,便转身离开了。 小苹果也从重逢后的激动中缓过劲来,从她来到这里后便陷入了安静,倒是让她的耳根子清静了不少。 目的地已确认完毕,那么剩下的自由时间还有多少呢…… 女孩一只手插在卫衣的兜里,另一只手勾着收好的折叠伞,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一条条陌生又熟悉的街头,终于在某一处停下了脚步。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商店街外的一条小巷,当初从医院跑出来后,好像就是在这里发现口袋里被好心的警官多塞了的五千日元。 还好今天不是下雪天。 隐约间,漆黑的巷子深处传来了什么动静,拐角处那头响起了沉闷的撞击声,有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与她无关,她又不是什么世界警察。她一边想着,一边抬脚迈入巷中。 反正现在还有点时间,就当找点事做吧。 * 降谷零,十七岁,高二生,现在正与发小诸伏景光处于某种危机之中。 说是危机,其实也不过是普遍存在于校园中的霸凌行为罢了。 这早已不是他们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 与其他人的步调保持一致,不做引人注目的事,向来是日本人间心照不宣的基本生存法则。 90年代前后,经济的繁荣与膨胀攀上辉煌之巅,堪称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日本目空一切,全国上下都沉浸在爆买暴富的美梦中。 在这个什么人干什么都可以赚到点钱的疯狂时代里,努力学习获得高学历这件事,也仿佛变得没什么必要。尤其在文部科学省自1980年向全国推行的宽松教育制度,更是让大量的学生们越发地不重视学业。 在这群沉浸在疯玩与畅想美好未来的大部分人眼中,刻苦学习成绩优异的少数人自然就成了极为特别的异类,明显与众不同的外表则更是让他“罪加一等”,成为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最开始只是三言两语的冷嘲热讽,被反击后逐渐变成了恼羞成怒的行为升级。再后来慢慢地,从三五人变成了大部分人的集体霸凌,对他进行忽视或者欺凌,也成了这个无聊群体的某种“政治正确”。 或许有人选择了沉默和回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景光从始至终在他身边,结果就是被连累被打成了和他的“一派”。 两人在学校中鹤立鸡群,总容易成为游手好闲又大脑发育不全的不良青年们的目标。 就比如现在。 本以为上次轻松教训回去的寸头高三生再也不会来找麻烦,没想到对方还是校外不良的“小弟”,这次直接又带了四个人把他们堵在了巷中。 双拳难敌四手,就算他们再会打架,一个不防还是被联手压制了。 降谷零此刻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两只手正分别被身后的两人死死制住。景光也没好到哪里去,正被另外两人逼进角落拳打脚踢。 始作俑者脸上的淤青还未消散,他龇牙咧嘴地露出得意的笑容,重重朝地上的金发混血踹了几脚。 “你不是打架很厉害吗?来呀! ” “长成这个样子还好意思出门?外来人就要有点外来人的自觉啊! ” “天天装什么好学生啊!就你这样的以后也只能靠脸招摇撞骗吧! ” “就让学长来教你一些道理……”寸头男粘着雨水与泥土的鞋底踩在了金发青年的肩膀上。 “外人在这里就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注1) “噗。” 一道明显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 所有人的动作下意识一滞,齐齐扭头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双手插兜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拐角处,他穿着黑色的长袖卫衣和长裤,脸庞埋在厚重的蘑菇头与口罩下,唯一露出的一对眼还带着明晃晃的嘲笑。 看不出性别,但看起来有些可疑又危险。 如果不是他的个子还比较矮的话。 “啊!哪来的小豆丁多管闲事?!” 寸头男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气势汹汹地转过身,试图用高出三个头的个子恐吓对方。 “难道和地上的外人一伙的?你也皮痒了?” “咳,打扰了。” 少年眼角抽了抽,他声音清亮,明显年纪尚轻。 “主要是太久没听到这么好笑的笑话了,一个没忍住……噗。” 他的回答彬彬有礼,却让寸头无名火起。 “有什么好笑的?!!” “嗯……毕竟在我的认知里,”少年热心地试图解释笑话:“人就算再过两百年也长不出尾巴。” “倒不如说,只有狗才需要夹着尾巴做人吧。” 他嗤笑出声,夸张地拉长声音转着音调,勾出满满的嘲讽:“就像——你们一样。” “啊,抱歉抱歉,这样说其实不太对。” 在对面的高大男生脸色阴沉举起拳冲过来时,他又及时做出了更正,寸头的脚步下意识收了收,等着他害怕地下跪道歉。 然而,响起来的却依旧是让他血压拉满的—— “毕竟这样对狗狗太失礼了,噗哈哈哈哈!” “小心!”角落里嘴角还带着瘀伤的黑发少年下意识喊出声。 寸头的右拳已带着阵阵拳风呼啸着朝少年的脸侧击去,少年略一侧身,双手钳住落空的手腕狠狠错力一拧,右腿直踹向男人的小腿骨。 不知道哪里响起了 “咔嚓” 一声,寸头顿时失去重心重重跌倒在地,抱着手腕弯着腿痛呼出声。 “操。”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后头的人根本没看清,也顾不上理会降谷和诸伏,纷纷直起身朝那少年围去。 离他最近的黄毛径直挥来一拳,却被身形灵活的少年一步冲前矮身绕过臂下,单手制住手臂的同时左拳重重寸击向他的肋侧,当下痛得黄毛整个人弹起,撞上墙边蜷缩成一团。 少年干净利落的动作中带着狠戾,明明看起来力气不大却招招直击关节要害。不一会儿,地上又多出了两个痛苦□□的人。 漆黑的巷子深处里,惨白的月色下,唯一还站着的龅牙目瞪口呆,他咽了咽口水,对上了地上所有兄弟们的殷切目光,咬牙捡起一根木棍,狠狠劈向那个该死的蘑菇头。 “去死吧——!!!” 突然,他正要迈出的后脚被牢牢拽住。 “啧。” 还没等他回头,少年迅速拧腰踢出右脚击飞木棍,顺势转腰将重心移到右脚,左腿快速后踹在他的身上。 这一脚,直直踹在了龅牙的档间,让他瞬间发出凄厉哀嚎的同时也让在场所有男性不禁夹紧了腿。 太可怕了。 这是男人能使出来的招么? “抱歉抱歉,可能下手有些重了。” 蘑菇头的口罩也在刚才的小运动中掉了下来,他抬起眼,露出了还带着稚气的精致脸庞,明显是个女孩的模样。 居然还真是个女的! “谁让我现在心情正好不太好呢。” 福悠没有理会刚刚出手拽住龅牙腿的金发男孩,只是笑眯眯地重新走到最初那个大放厥词的寸头身边。 高大的寸头此刻像只鹌鹑似的缩在墙边,他捂着手腕满脸惊恐地看着女孩露出魔鬼般的微笑,朝自己的衣领伸出手。 下一刻,他的脑袋就被拽着砸向了坚硬湿冷的墙。 “回答你最初的问题,小垃圾。” 少女笑容灿烂:“首先,我不是小豆丁,我能长到一米七二。” 她的手劲极大,抓着他的衣领又将寸头重重在墙上撞了一遍,撞得他眼冒金星。 【福悠……】 人类对机械音充耳不闻,脸上的笑容甚至有些扭曲。她眼神可怖,拉着不断发抖的寸头男凑近几分,语气极为轻蔑。 “其次,我不仅是彻头彻尾的外人,还是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的女人。” 她的手臂一使劲,狠狠将他朝后方的墙上再次掼去。 【福悠!!!】 嘤……为什么普通的校园暴力会遇到这样的怪物啊。 这一下的力道太猛了,寸头根本无力抵挡,只觉得后脑这次绝对要开花,下意识恐惧地闭上了眼。 就在他后方的头皮堪堪贴上湿冷墙皮的瞬间,这激烈的力道突然被止住了。 福悠转头,看向从斜地里伸手拽住她手臂的那个人。 黑发蓝眼的少年面容有些狼狈,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有些上挑的凤眼紧紧盯着她,手上的力道一直没有松开。 “为了这种人,不值得。”他的声音有些紧张。 少女瞧了他几眼,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下,像是觉得索然无味似的松开了手。 仿佛终于从某种状态中脱离出来,女孩收敛起慑人的气势,有些苦恼地歪了歪头。 “好像吓到小朋友了……抱歉。” 她真喜欢说抱歉。 话说谁才是小朋友啊。 比她高出不少的诸伏景光松了口气,收回手转身去将自己的幼驯染扶了起来。 【卧槽哔——】那两个人是剧情里的……!!! 小苹果的震惊化为刺耳的消音声,被人类当成了对自己的不满。 “吵死了。” 福悠不耐地嘀咕了一句,看着满地的战果有些无奈地挠了挠脸。 “要不是被医生建议我适当发泄一下……” “都滚吧。”她语气冰冷。 所以你果然是从什么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吧! 地上的不良们脸色更加惊恐,他们一边疯狂道歉一边瘸着脚捂着档抱着腰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只剩下那两个少年还站在原地。 降谷零的脑中还在不断回放少女方才利落的动作,他探究的视线在那张看起来与日本人无异的脸上打了个转,率先开口。 “谢谢你,请问你是……” “啊,自由行动的时间结束了。” 少女看向不良青年们离开的另一个巷口,两个身材高大的外国男人正站在巷子的尽头,他们一边朝这边走来,一边时不时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像是在比对着什么。 “那是什么人……”黑发少年有些警惕。 “抓我回去的人。”少女朝巷口迈出脚步。 “坏人吗?要不要帮你报警?”金发少年压低了声音。 “不用哦。” 神秘的少女转过脸朝他们轻轻笑了一下,远处的霓虹灯光照在她微微上翘的细长疤痕上,给她的脸添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他们是FBI。” 少年们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从角落捡起了一把折叠伞,对他们随意地挥了下手后便走向那两个男人。几句快速又流利的英语对话后,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巷。 他们突然反应了过来。 FBI就可以在日本随便抓人了吗?! 离家出走 凌晨时分,东京羽田国际机场。 蘑菇头女孩坐在小小的舷窗边,看着夜色下的跑道亮如白昼,有条不紊地迎来送往。 机翼下侧的襟翼向下弯曲,飞机开始进入了滑行加速状态,她闭了下眼,感受背后传来的推力逐渐加重,与随之而来的轻微失重感。 飞行逐渐平稳,窗外的世界被收起的襟翼分割成两半。 上方是夜空的漆黑无垠,下方是城市的繁星点点。 机舱内的灯光早在起飞时就被关闭。 福悠收回视线,扫了眼身旁开始合上眼打瞌睡的探员,默默弯弯腰从座位下方的一大袋零食中掏出一盒巧克力。 尽管她入境的时候只带了伪造的证件和少量现金,如今被打包回去时不仅有了合法身份,还被驻东京的FBI探员们热心地塞了不少零食手信,哦,还有身旁负责陪同护送的探员先生。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去找安迪要报销的。 虽然但是,机场的拉面真的又贵又不好吃啊……早知道她就应该在商店街吃几口。 不过零食是真的不错。 丝滑馥郁的巧克力在舌尖快速融化,少女对这个刚刚好的甜度表示十分满意,并小心地又撕开了一小块包装。 与这轻微的响动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机械音。 【福悠。】 小苹果终于等到了没人的时刻,它语气有些严肃,拿出了一副要好好聊聊的架势。 该来的还是来了。 人类默默叹了口气:“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尽量回答。” 【我确实有几个问题。】人工智能说。 【首先,是关于信息资料的确认。】 它问出了它这一路都在苦思冥想的问题。 【你的真实身高不是只有一米七吗?什么时候变成一米七二了。】 少女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你记错了。”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就是一米七二。当年量身高时我只是没站直而已。” 可是在旅行者号休眠舱里的这个身体,明明总长度只有1.709米啊。 以前只有过宇航员回地球后身高会增加的案例,难道长期呆在太空里还能使永生者缩水? (注一) 小苹果陷入了深思。 福悠已经明显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她扶了下额:“这不是重点,你可以进行下一个问题了。 ”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她将视线又转向了窗外。 她本就没有任何要隐瞒的意图,只是当初一个个解释起来会有些麻烦,所幸接下来的飞行时间还有近13小时,可以聊到天亮了。 福悠想了想,先做出总结:“简单概括就是,我因为一起事件加入了FBI的证人保护计划…… ” 【果然。考虑到这个世界的特点,被卷入事件看来是在所难免的了。】小苹果对此已经接受度良好。 考虑到突然暴涨的能量值,再加上刚才她随便走进一个巷子都能与两位剧情角色产生交集,尽管满系统的剧透之心都被无情哔掉,小苹果还是对人类参与剧情后会带来的影响有了一定认知。 【所以给你打电话的养父,果然就是FBI探员吗?】 联想到那通电话,人工智能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一切。 【那你之后的生活一定很安全了吧。】 “……我还没说完,”福悠含着巧克力一脸满足。 “在我被收养没多久,我又被绑架了。” “这次被绑架了两年半吧。” 【?】又?两年? 【这个年代的FBI也这么没用吗?】小苹果惊讶中又有些无语,但它并没有感到太过担心。 【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将你困这么久?】 “这锅也不完全在他们身上。” “这次的绑架犯比较专业,虽然我很快找到了逃跑的机会,但是吧……我对他背后的组织有了点兴趣。” 想把它扬了的那种兴趣。 少女望着窗下的景色从人间灯火变成漆黑海洋,与深沉的夜空混为一体,浓密卷翘的睫毛下闪过明灭的光。 * “没想到她这次倒是真的离家出走了。” 得知女孩与随行探员所在的航班已安全起飞,安迪疲惫地瘫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从家里赶过来的乔恩坐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看向对面的旧友,眼神依旧有些忧虑。 “梅芙会突然这么任性……果然还是这段时间对我们有所不满吧。” 如今已是犯罪心理学领域的著名侧写大师——大卫·罗西想了想,宽慰道:“也不能这么说。” “她那几年所经历的,即便是成年人都难以想象。” “况且被解救出来后更是长期处于被监管观察的状态,即便是最乖巧的孩子也难免会生出叛逆的想法。” “不如说她能表现出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反而让我稍微放下了心。”罗西的话音顿了顿。 虽然跑到东京是有些远了。 不过最后也是她自己主动打开定位让他们能追查到她。 “至少这次她散完心回来,你们可以在家里一起迎接她了。” “是啊,能平安回来就好。” 安迪回想起往事,脸上泛起深重的愧色。 * 六年前。 陶德案的风波过去不到一个月,沃特一家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事件发生后不久,贝丝的母亲朱利安当机立断带孩子搬走,临别前的金发女孩依依不舍,还抱着梅芙大哭了一场。 陶德当初发出Fairy照片的帖子在他被擒获的当场就被安迪删除了,考虑到发布内容也没有透露出他们的信息地址,证人保护计划的负责人认为他们还没有继续搬家的必要。 沃特夫妇则比较警惕,即便工作繁忙,也会坚持轮流来学校接送梅芙放学,甚至会抽空教她一些遇到危险或突发状况时的应对方法。 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时间。 直到一个下午。 安迪被突如其来的紧急事务绊住脚步,等他终于赶在日落前处理完毕来到学校时,校工却说她已经被一个自称是她叔叔的男人带走了。 “看着是四十岁左右的白人,穿着黑色的皮衣,戴着帽子和墨镜,点名要带走梅芙。”校工神色紧张,眼中还带着困惑。 “我本来觉得有些可疑,可那个男人弯腰对她说了几句话后,小梅芙就说认识他,还跟他上了一辆黑色的皮卡。” “真的不是你们认识的哪位亲戚朋友吗?” “绝无可能。” 安迪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快速联络乔恩后就联系FBI发动了全面追踪,然而除了在20公里外发现了被遗弃的皮卡车,便再无任何收获。 小小的黑发女孩与神秘的皮衣男人就像融入大海的两滴水,再无踪迹了。 期间他们有过许多推测,比如那个男人是梅芙在几年前被绑架前认识的人,可这无法解释他是如何在警局档案中销声匿迹,找到信息被高度加密的梅芙。 关于女孩为什么自愿与他一同离开,最开始的“或许是她私下联系他来接她出走”的假设也逐渐被推翻,不仅是因为梅芙从未表现过任何出走意愿,甚至事发当天还被目击到在教室里赶作业。 决定离家出走的孩子绝不可能在出走当天还在写作业,且不提被探员夫妇严加保护的女孩有多少与外界接触联系的机会,她也不可能预测到安迪当初会因突发情况迟到。 最后,随着一次次搜寻结果的失败与落空,人们不得不接受仅存的推测,也是最坏的推测——“梅芙是被胁迫离开的”。 * 黑色的皮卡车快速掠过一条条不知名的街道。 “贝丝不在你的手上吧。” 坐在副驾驶的黑发女孩抱着书包,眼神扫过男人的手,停在了他的脸上。 尽管面前的人才在不久前才用贝丝的性命威胁了她,她的语气依旧十分笃定。 “你的目标是我。” “聪明。” 银发男人没有转头,他的右手仍放在方向盘上,左手伸进了皮夹克中:“既然看出来了,怎么还乖乖跟我走了。” 女孩翻了翻眼:“你现在在掏的那个东西,不就是故意弯腰露给我看的么?”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极具专业性,不是特工那种训练有素的紧绷感,而是能将周身不自然滴水不漏地藏起,不会给人留下过多印象的收敛感。 即便是当众对七岁小孩露出手.枪并出言威胁,从墨镜上方投来的灰色眼瞳也毫无波澜,冰冷的视线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 福悠在男人凑近的瞬间便下意识咬紧后牙槽,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当场否认或抵抗,那个倒霉校工或许再也没法早点下班赶去约会了。 这种被人拿捏把柄彻头彻尾算计的感觉让她极为不爽,可确实非常有效。 在上一笔债还没还清的当下,她确实不打算再欠下更多没必要的债。 女孩平静地看着男人左手掏出M29型左轮,脸上毫无惧意。 “所以您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把我卖给有需要的人?还是您有这个需要?” 她眯了眯眼,目光微微向下移动。 “都不是。” 感受到女孩的眼神在围着他的脖颈打转,格拉帕反而愈发感到满意了。 “倒不如说,我能够让你拥有杀死这些人的能力。” “我很欣赏你的演出, Little Fairy 。” 他扫了眼因为这个称呼下意识皱起眉的女孩,把车暂时停在一个僻静的路边,熄火后将枪持在方向盘下方对准了副驾驶的位置。 “虽然手法稚嫩,但你的潜力不错。” 他对暗网上流传的那个视频毫不避讳。 “我不喜欢做白工,所以希望你接下来严格遵守我说的每一句话。” “如果我发现你试图逃跑,或试图联系任何人,我可以保证你那对亲爱的探员父母,和你那个搬到芝加哥的金发小朋友中,至少会有一个人的脑袋上出现一个小小的洞。” “顺带一提,即便我不幸被捕,还是会有人帮我实现这一切。”他的笑容意味不明,似乎有些期待。 “要试试看吗?” 这个男人,不,这个杀手的威胁与陶德的那种色厉内荏不同,他轻描淡写,却句句真实。 车道旁,几名路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过去,并没有注意皮卡车内的情况。 黑发女孩沉下眼:“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没有幼稚的哭喊打闹,或者愚蠢的哀求呼救,尽管年纪尚小,可她的识时务与他上一任徒弟形成鲜明对比,让男人稍稍感到有些舒心。 “我的提议,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收起□□,掏出一个卡通眼罩丢给了她。 “乖乖戴上吧,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格拉帕看着她顺从地戴上眼罩,像一个玩累了开始犯困的普通小孩,抱着书包放松身体蜷在座位中,愉悦地重新启动了车子。 他就知道,他的眼光不会有错。 虽然还有些天真,但这种“有情有义”,不失为最佳的锁链。 果然就应该从小培养,说不定还能出落得比琴酒有良心。 不对,琴酒根本没有良心。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错得离谱。 神秘组织 休息室内,棕发男人的神色依旧有些愁闷。 他回想起在电话里听到的内容,摸了摸日渐后移的发际线,犹豫之后终究还是开了口。 “其实,驻东京的探员们还告诉我。”安迪掂量着用词。 “在他们顺着定位找到她时,发现她似乎刚结束一场……打架。”原话是单方面的殴打。 对上爱人吃惊的眼神,他又连忙补充了几句:“不过对象看起来是街头混混,伤势也不重。” “梅芙?她会打架?她没受伤吧?”乔恩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下意识关心了起来。 哪怕知道她对犯人毫不留情且曾被杀手长期扣押,她仍认为那个在她面前永远乖巧贴心的女孩是极柔软温和的。 “她没事。”听说胃口还不错。 “不过这还是她自那场事件以来第一次表现出……暴力倾向。”安迪望向对面的罗西。 探员像发现女儿进入叛逆期后有些六神无主的父亲,试图寻求大师的专业意见。 “她这次离家出走,”或者说偷渡。 “一路换过两次□□,不仅是提前准备且制作精良。”而且逃离监控的反侦查技巧非常娴熟。 “我担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在场的另外二人都能领会他的意思。 大卫·罗西靠在沙发上,食指略微搓了一下胡子。 “我能理解你的担忧。”他想了想。 “毕竟梅芙曾长期被迫生活在那种环境下,不得不说,在那起事件结束至今的近三年,她已经对我们展现出惊人的意志与出色的理智。” 尤其考虑到那几年本是孩童极易被他人左右的,核心人格形成的关键期。 “我与她的心理医师交流时,也一致认为梅芙拥有着超乎寻常的责任感甚至自控力。” “考虑到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天性,我们的建议也是让她不要去抑制那段经历带个她的影响,而是去偶尔试着,释放一下压力,表达出真正的感受。” 侧写师揉了揉眉心,回想起当年那场漫长的问讯。 * 独自坐在谈话室中的十岁女孩一动不动,面容沉着冷静,模样与当年初次在屏幕上看到的幼童明显不同。 虽然能看出熟悉的五官,与眼下熟悉的疤痕,但这个孩子已与她失踪前留下的最后影像天差地别了。 在由恋.童癖拍摄的最后一组照片中,女孩的笑容甜美自然,可如今,那双剔透黑亮的眼瞳里,已经笼上层层阴郁坚硬的坚冰。 她拒绝了儿童保护组织与监护人的陪同,坚持单独与负责审讯的探员对话。在沃特夫妇的强烈请求下,这场问讯由大卫·罗西主理。 “你之前说到,三年前那个格拉帕就是用贝丝和沃特探员的性命来威胁你就犯的,是吗?” 女孩微微颔首:“他有枪,当时校门口还有无辜的校工,我不能赌。” 无辜……她难道就不无辜了吗? 罗西将视线转移到之前的证词上:“而他绑架你的目的,就是为了将你培养成一个神秘组织里的杀手,是吗?” “是的。”梅芙直言不讳。 “因为我还没有正式加入组织,所以他并没有对我透露太多信息,但从他这些年的只言片语中,我大概知道组织里有一个叫朗姆酒的人跟他是竞争对手。” “他曾自称是什么二把手,管理行动组负责刺杀暗杀等工作,但因为上了年纪逐渐被边缘化……”女孩低低笑了一声。 “被情报组的朗姆夺权后,他为了抗衡而试图培养的徒弟……好像叫琴酒,也是年轻有为野心勃勃,受到了什么大人的赏识,更是直接替代了他在行动组的地位。” 迷恋硝烟与鲜血的杀手被认为已经年老力衰,逐渐被迫远离一线,大活全被蒸蒸日上的徒弟尽数揽去,自己则不仅被分配的金钱与武器资源掉了几个档次,还只能完成一些不入流的委托。 这简直能要了以刺激为生的老杀手的命。 为了向组织,向那位大人进一步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决定暗中培养更出色优秀,更完美听话,任他掌控的武器。 酒名为代号的组织,这个线索倒是与斯泰林搜查官在遇害前追踪的那个组织线索情报一致。 罗西仔细打量着女孩的脸庞,她的微表情与情绪控制力极佳,刚刚的对话内容看似简单却有条有理,无疑展现出她本人对碎片化信息进行的优秀整合分析能力。 明明是被囚禁近三年的事件受害者,她的整体表述方式与视角都极为客观理性,仅仅是刚刚笑的时候带了点主观的嘲讽情绪,从第一句话到现在的整体表述都极为平静。 这个格拉帕真的看走眼了。罗西不禁暗自慨叹。 这孩子绝不是会任他摆布的棋子。 但是…… “你之前的证词显示,格拉帕除了让你学习练习各类……杀人技巧以外,基本就是把你□□起来。是吗?”探员的手轻轻点在厚厚的证词本上。 “是的。”梅芙的嘴角微微下沉。 “他对我的……培养过程全程对组织保密,除了好像有一名代号叫贝尔摩德的知情人。”原话是害他错失爆头机会的贝尔摩德。 “不过在最后一年里,他曾把我乔装带到过他的任务现场,让我进行……观摩。”她将视线转移到了自己的手上。 “至少他认为,这样即使我不能成为让他满意的工具,他也能随心所欲地处置我。”她的声音无波无澜。 “而且,直到能把我献给那位大人前,也不能让我接触到朗姆或者琴酒,以免丧失对他的……依赖与忠诚。” 话音的末尾,女孩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讽笑。 罗西的手指却微微有些收紧。 “梅芙,”他认真地看进女孩的眼睛:“我首先要让你明白。” “你这几年的经历,不仅完全符合被威胁控制的状态,就算你曾经被迫做出……不合法的事,你现在的年龄也不必担心有任何地检会来找你的麻烦。” 更遑论他们这次还是靠你立下的大功。 “我希望你能看着我的眼睛,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侧写师目光深邃,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证人。 “他有让你动手杀人吗?” 黑发女孩对这个提问毫不意外,她的神情依旧十分平静,冷淡的黑色眼眸一眨不眨,以同样的认真回视探员。 “没有。”她说。 “原因有两个。” 这是她第一次提及证词本以外的内容。 罗西精神一振,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一个是因为我之前曾经讲过的,他需要向组织隐瞒我的存在。”梅芙扫了眼旁边闪着光的监控镜头,手指轻轻点了点下巴。 “格拉帕这个人,虽然热爱杀戮,但做事风格古板谨慎。” “如果有可以杀人的机会,他绝不会让人剥夺这种乐趣。” 女孩又下意识采用了那种客观的描述方式,她边回忆思索边进行陈述。 “在被绑架后不久,我了解到了他的目的。”也看出了他是什么类型的人。 “结合当时的情况,我决定配合他的需要,顺着他的期待进行表现。” “表现?”罗西重复了一遍。 Perform这个词,有表现,执行,以及表演的意思。 “你没有试图逃跑吗?” “是的。”她直直看向探员。 “尤其在得知他的背后有一个组织后,我更不能放任乔恩阿姨他们与贝丝因为我遭到与斯泰林探员一家的那种不幸。” “我选择扮演成他的同类,一个彻头彻尾的反社会变态。” 这两句话中的信息量极大,让罗西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发问:“他就没怀疑过么?” 女孩的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他从未起疑,或许现在也深信不疑。” 毕竟,她真的很擅长模仿。 * 当福悠戴着眼罩,被男人从皮卡副驾上拉下来,丢到新的车上后又过了大概十多个转弯,她终于放弃记路,开始真的打起瞌睡了。 也不知道这大叔管饭不。 等车子终于停下,她还没完全清醒便又被拎进一个地方,才终于可以摘下眼罩了。 刺目的光照得她眯起了烟,黑发女孩打着哈欠,快速扫视环境。 有些逼仄的长条形房间,两个出口,墙壁上方有一个被窗帘挡住的窗口。有床有小沙发,制式简洁,没有杂物,一张小桌上还摆着一部电脑。 这个陈列……以及头顶上的这个天窗和换气扇,房车内部?据点吗? “这里可没有那些烦人的条子,我们能好好聊聊了。” 银发男人在这里明显惬意了许多,他摘下墨镜,点燃了根雪茄,终于有时间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孩。 身高好像没长多少,比例还算均衡,长相果然非常有欺骗性,表情的镇定……不像装的,有点意思。 他已经能预想到这样的孩子能畅通无阻地潜入多少地方,完成多少任务了。 只要经过他的精心调.教。 格拉帕越想越有些激动,他舔了舔嘴唇,灰黑色的瞳孔牢牢钉在沉默的女童脸上。 “首先来聊聊,你料理那个人的时候,计划了多久?” 福悠安静了一下:“什么?” 男人毫无温度地笑了笑,伸手打开了电脑屏幕上的一个视频。 “别和我装傻。” “你还没欣赏过吗?你的杰作。” 视频不长,是一段光头男人被女孩割开大动脉后血光飞溅,在地上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过程。 视频中的两个人她都认识。 她看着画面最后定格在那个沾血的熟悉面庞上露出的甜美微笑,不由陷入沉默。 这还真是她第一次看,FBI不可能让她接触这些。 还挺上镜的,就是好像有点点羞耻。 “可别拿跟条子们说的那套说辞来糊弄我。” “尸检的报告上显示这可是一道毫不犹豫,深近1.5厘米的杀招。”格拉帕饶有兴致地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真好奇你这小身板是怎么用台灯的碎片就做到这一切的。” “我知道,你不仅没有失忆,甚至还很兴奋,会经常反复回味起这一刻吧。” 魔鬼的声音响在耳边,极具诱惑力,试图挖出她最黑暗的一面。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FBI的条子永远都不可能找过来。” “如果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我能让你成为我最优秀的弟子。” 如果不能,那就只能与你遗憾地永别了。 这是妥妥的强买强卖吧。 福悠不动声色,大脑飞速转动。 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能力? 他消除踪迹的方法极为专业,对人命漠视到极点,枪茧与走路方式等行为都说明他是一位职业杀手。 职业杀手为什么会知道那起案件的这么多细节,甚至能拿到内部的法医报告,他被人委托了吗?只是想收徒? 为什么? 徒弟能给他带来什么?名声?地位? 拥有渗透入FBI的人脉,需要培养学生来稳固地位,这绝不是一个单打独斗的杀手,他的背后有组织。 组织……沃特他们曾在背地里聊起过的,杀死朱蒂一家的神秘组织? 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那么,他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反应? 怎样的反应才是既合理又能让她掌握主动权的呢。 答案已经明朗了。 女孩眼神微动,她像是终于做好了选择,将视线落在银发男人身上,轻轻露出一个微笑,一个明明浅淡无比,却莫名比屏幕上那张血腥笑脸还要有些神经质的微笑。 像披着人皮的野兽终于褪下伪装,被囚禁苦缚的怪物终于冲破了牢笼,那双无波无澜的眼中涌上了丝丝疯狂与杀意。 福悠终于回答了他最开始的问题。 “那个人?我从进入那间地下室开始就在计划他的死法。” 她像一个有问必答的好学生,态度良好地开始补充。 “即便那个台灯没有碎,我也会找个机会打碎它来获取足够锋利的凶器。” “我从其他小孩口中了解到拍卖时会被单独拎出笼子,个头不够高的就要踩上禁闭箱展示,因此我也借机进入了那个房间,确认箱子的高度加上我的高度,计算伸手的话能从哪个角度最有效地杀死那个人。” “在箱子里的那两天,我把台灯的碎片磨到了最尖锐的角度,之后贴身携带。” 陷入回忆的女孩笑容诡谲,嘴角的弧度逐渐扩大。 “直到拍卖那天,我除了积攒力气,就是在根据算出的角度不断练习比划。”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师傅。” 她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牢牢锁在表情越发兴奋的杀手脸上。 “这个回答,您还满意么?” 塑料师徒 当然。 格拉帕本想这么说。 他再满意不过了。 然而,女孩坦诚至极的吐露,诡谲奇异的笑容,却让他蓦然生出一种危险的直觉。 毫无疑问,这个年仅七岁的小鬼是他的同类,拥有着同属于这片现代丛林中所少有的捕猎者的眼神。 她的表现甚至比他原本预想的抵制否定来得还要更疯狂,那两个FBI 是瞎了眼吗? 那么,这个小怪物真的“有情有义”吗? 杀手突然有些怀疑。 她真的能被他轻易掌控吗? “如果想要让我满意……”男人咧了咧嘴。 “就要有能对任何人都下得了手的觉悟,包括你那几个天真的亲友们。” “你能做到吗?”灰色的眼珠牢牢盯住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闻言,黑发女孩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迟疑与思考,她只是利落地翻了个白眼。 “这么狗血的吗?”她似乎十分失望。 “无缘无故就去做这种没有意义又会将警方视线牢牢拉在自己身上的事,也太无聊了吧。” 她毫不掩饰自己仿佛看傻.逼一样的眼神,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就这?”的嫌弃和对眼前人专业性的质疑。 银发男人不怒反笑。 很好,这个小鬼还是有几条“锁链”在身的。 倒不如说,这样的疯劲才能够造就最锋利的刀。 哪怕她的刀柄比较扎手,但如果能顺利将她养成,她也绝不会比琴酒逊色……不对,不如说放任她与琴酒狗咬狗,而他作为调.教出两名出色弟子的师傅,也一定能再次获得那位大人的赏识。 顺利的话,她甚至可以成为下一枚组织埋入FBI的钉子。 格拉帕越想越心动,他缓缓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如果我一定要你杀掉他们呢?” 福悠没有犹豫太久,她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那我就只能先想方设法地,杀死师傅您了。” 毕竟她的上一位恩师,可是被“吃”得连骨灰都不剩了呢。 合格了。 杀手对羸弱女童露出的獠牙不屑一顾,反而越发地感到满意。 突然被陌生男人绑架到这里,对他没有丝毫敌意才有问题,至少这种毫不掩饰的态度,他还算受用。 而且,这个小小的杀手预备役还太嫩了,眼神功夫完全不到位,短短的一分钟内,已经看向他的脖子不下十遍。 杀意的外放过于露骨了,目前的服从性依然有限。 不过,这些都可以被慢慢培养起来的。 很快,他就开始在心中为她制定起最合适的方案。 职业杀手可不能是凭喜好与欲望驱使,犯罪特征模式统一单调到恨不得不能被条子认出来的连环杀手蠢货,能将杀人的瘾与冲动收放自如,才是专业杀手应该有的素养。 而初次行凶的经验,极易影响杀手的日后成长与手法特征。 她的出道粗暴又仓促,掀起的波澜也堪称声势浩大,再使用类似的手法,结合这显眼的外貌特点,极易被联想追踪到她本人身上。 真正成功的杀手,就要有能完美隐藏气息融入人群的能力……至少不能像琴酒那样左脸写着“凶恶”右脸写着“可疑”,哪天被心眼多的条子或者侦探怀疑上了也说不定。 想起自己在教育上一个塑料徒弟时留下的败笔,男人忍不住对接下来的年幼作品更加充满期待。 想要调.教小狼,就不能让她轻易感到满足。 不到最成熟的水平,熟悉最完美的时机与计划的时候,都不能让她轻易下手,完全释放心中的魔鬼。 就把她的下一次,留到足以为那位大人效力的那天吧。 之后的第一年里,格拉帕带福悠带到南部,在完成组织的任务时也会彻底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另一方面,在枪械、格斗、语言、观察与伪装等杀手的基本素养方面对她进行了极严苛的指导与彻底的洗脑。 不得不说,女孩在这些方面大多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她仿佛是生来就干这行的,面对密不透风的学习任务与不合理的要求,都展现出极高的顺从度与完成度。 即便在格斗技巧方面,在开始的时候,力气不足且出招总像不适应矮个子的低重心特点似的略显瑕疵,但在疼痛的耐受度方面,尤其是在拷问训练中,也同样展现出极其强大的意志力与忍耐力。 这样的天才学生让唯一的老师爱不释手的同时,也开始暗自感到了心惊。 这种感觉,在女孩身体能力渐长的第二年里逐渐加重。 这一年,他的行动目标主要分布在欧洲,他带学生偷渡移居的同时也给予了她一定程度的自由,而对老师称得上言听计从的她也并没有让他失望,从未有过试图逃跑或者联络警方的举动,全心全意地跟随在他身侧。 然而,这一年的课程内容也专业了许多,包括但不限于关于暗杀的多种方式,意外死的三十种营造法,潜入刺杀的计划演习等等。 学生的表现虽仍一如既往的优秀,但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满腔的疯狂寻得了释放口,她的眼神也变得越发狠厉起来。 尤其是后面几次带她去任务现场观摩,她蹲在地上看着任务对象的瞳孔逐渐扩散,最后朝杀手脖颈处瞥去的眼神让仍在品尝余韵的杀手心头一跳。 他竟然对他一手教出的小鬼生出一种被威胁的感觉。 即便他曾为此教训过她无数次,女孩依旧不会收敛杀意,她的眼神不仅越发露骨,神情中的凶狠扭曲也越来越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格拉帕麻了。 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不是要先弑师练手,就是要成为翻版琴酒了。 反正她的表现已经足够出色,技巧与能力也成熟到能胜任大量潜入任务的程度,虽然比他预想得要早,但也是时候把她带回美国,带到那位大人面前了。 * “等一下。” 罗西忍不住开口打断:“我们慢慢来。” “所以你认为他不让你杀人的第二个原因……”他有些艰难地说。 “就是因为他在试图控制,或者提防你成为彻底的变态杀人狂?” 职业杀手试图教导学生不要过分嗜杀,这听起来确实有几分荒诞。 可如果让罗西从专业侧写师的角度来进行分析,他也确实不得不称此为较明智的教学方针。 犯罪心理学专家从业多年的,抓捕过的各类杀手更是不计其数,而绝大多数落网的凶犯所犯下的致命错误中,确实极大程度是由于在犯案中留下了具有指向性的特征,或者无法克制冲动加快杀戮频率而手法粗糙,留下了痕迹与线索。 真正“优秀”的犯罪者从某种意义上,或许称得上半个犯罪侧写师。 至少格拉帕这个人,已经展现出对警方侦查流程的极高熟悉度。 可是…… 能让这样老练的杀手都生出警惕之心,面前的这个女孩,到底“Perform”到了哪种程度呢? 大卫?罗西看着面前一脸从容的女孩,眼神越发复杂。 “所以,梅芙。” “你选择在他面前彻底扮演……” 他加重了那个词的发音:“一个反社会,并在近两年半的时间中没有引起丝毫怀疑,是吗?” “您知道的,即便是反社会,也并不需要表现在脸上时时刻刻张扬自己是变态心理的。” “只要他将我认定为同类,即便我有与常人无异的表现,他也会将其认成伪装。” 十岁女孩此刻竟表现得像是半个老练的侧写师,她的话语简洁老成,带着对人性的洞察。 真是见鬼。 罗西在心中低咒了一句。那个人渣究竟给这孩子造成了多大影响。 “那你后来有机会逃跑时,就没有想过联系警方或者FBI吗?” 女孩沉吟片刻:“毕竟我不确定那次逃跑机会,是不是他故意做放出的破绽。至于联系警方……” 她抬起眼,直直地望向探员。 “其实我现在依旧很好奇,他为什么这么清楚当年那起案件的细节。” 罗西沉默片刻,视线缓缓扫过闪着光的监控摄像头。 “你认为FBI里有内鬼?” 黑发女孩微微一笑:“这次抓捕行动没有完全成功的原因,你们难道就没有丝毫的怀疑和察觉吗?” * 将得意门生带到与BOSS约定好的地点时,格拉帕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不只是因为那位大人没有出现,而是他从空气中感受到了让他神经紧绷的气味。 他一言不发掏出心爱的左轮,对准了身旁那颗黑色的脑袋。 “你背叛了我。”他说。 老杀手对危险的感知力一如既往的准确,然而这次却晚了太多。 特战小队破窗而入,探员们也冲开了门口,瞬息间,所有枪.口都对准了那个银发的男人。 形迹如鬼魂的杀手彻彻底底地被暴露在日光之下。 格拉帕的左手食指紧紧扣在扳机上,对四周“放下武器!”的呼喝声充耳不闻,死死地盯住他最心爱的作品。 “我居然有看走眼的一天?”他的语气中仍然充满了不可思议。 “不只是您,你们的BOSS现在恐怕也正这么觉得吧?” 福悠不慌不忙,站姿极为放松,像是心情很好似的对着他笑了笑。 “下属突然联络,声称献上一个惊喜,而约定好的地点居然已经被FBI事先埋伏好了……” 她愉悦地欣赏那灰色的瞳仁骤然紧缩。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让那位大人选择放弃这次会面——单方面的。” 女孩的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与幸灾乐祸。 “但看您这幅一无所知的模样,恐怕他早就认定是您背叛了他吧。” “恐怕他此刻,还在对这份错失的惊喜心有余悸……或者是在感慨,自己怎么看走了眼?” 组织的背叛者…… 格拉帕的神情抽搐了一下,向来稳如磐石的枪口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不会的……他为组织立下过汗马功劳,完成过无数任务……他甚至还培养出了琴酒! 可是……该死!为什么组织在FBI的内线从来没有提醒过他?情报组…… 朗姆那个狗东西!!! 该死,那位大人如果真的认为他背叛了…… 与其现在杀出去东躲西藏还面临被组织爆头的风险,还不如……暂时藏身监狱,只要他一直闭口如瓶,总能让组织认清他的无辜与忠心。 杀手的眼神瞬息万变,他克制着满心的愤怒与恐惧,朝福悠冷冷一笑。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变态……难道以为这样做,自己就真的属于光明了?” 他突然干脆地丢下了枪,放弃任何抵抗任由棕发的女探员上前,用几乎要拧断他胳膊的力道将他的双手死死拷在身后。 犯人的嘴里仍喋喋不休,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大声喷吐着最恶毒的诅咒。 “你是我见过杀伤力最强的小怪物,你以为这样你真的就能变成正常人吗?!” “你身后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们,可永远都不会有真心接纳你的一天!!!” “你注定属于黑暗……Fairy。” 男人的银卷发因探员越发粗暴的动作而有些凌乱,他开始充血的眼睛仍然死死黏在亲爱的学生身上。 “你逃不掉的。”他呢喃道。 “你们在这里抓下我,也依旧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能起诉我……也更关不了我多久。”男人的笑容带着几分残忍的意味。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四十三起。” 福悠观赏完他的表演,轻轻开了口。 “……什么?”格拉帕神情一滞,一种极不详的预感顿时在他的心中大肆蔓延。 “在美国南部的五个州内,您出过二十四次任务。” “在英国有十一次,法国与德国各四次。” “我记得您所有出任务的时间,据点的地点,出门前的装束,回来后身上留下的痕迹……甚至您在任务前后,向我提及的手法。” “当然,您带我现场观摩的那几次,我更是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呢。” 有了这些,再去与当地的不明死亡案进行比对,不知道能让多少案件水落石出,甚至能将这个组织的势力与目的摸透也说不定。 女孩仔细端详着男人越发青白的脸,有些开心地弯起了眼。 “您瞧,我不就是您留下的最大证据么?” “看在我们师生一场的份上,我会祝福您的死刑能来得晚一些。” 如坠冰窟的男人浑身僵硬地被强行拖走时,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或许我为组织培养了最大的敌人。 重要证人 昏暗的机舱内,大部分乘客都陷入了睡眠。 被淡黄色夜灯照到的座位边,响起了极轻的塑料包装摩擦的声音。 亨利探员悄悄掀起了一点眼皮,瞥向身旁那个正安静地往嘴里塞着软糖的女孩。 明明怎么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孩子,吃零食还体贴地没吃声音大的薯片饼干。 五个小时前。 刚用宝贵的周六完成了无聊的文书工作,结束加班的亨利长舒一口气,和几名同僚正要走进附近的小酒馆,却同时收到了上司的紧急联络。 指令竟是来自匡提科本部,要求他们以最快速度确保目标的安全并将她护送到机场,发到他们手机上的,是一个实时移动的GPS信号和一个被标记为“最优先重要证人”的女孩照片。 这才是特工们应该做的嘛! 在这个瞬间,探员们的心中掀起大量诸如“重大要案的证人亲属被恶人扣为人质”的桥段,或者“出现在错误时间地点的无辜女孩面临重重杀机无助等待探员们的从天而降”之类的情节。 果然拯救少女什么的才是符合FBI的加班啊! 卡在小酒馆门口的几人顿时腰不酸了腿不痛了,看到上司电话的咬牙切齿整齐划一地变成了充满使命感的正气凛然,不是重新披上黑西装外套就是从兜里一个劲地掏墨镜,齐刷刷抓着手机朝目标地点的方向奔去。 GPS的移动速度并不快,尽管地图的精度有限,但看得出目标是步行状态。 FBI们把车停在商店街的入口外后,与其他方向汇合而来的同事分成几组,一边试图从人群中辨别可疑人物,一边不断朝停在原地的光点移动。 亨利和同事是最近的那个,当他们终于走近那个巷口,却见到几个混混模样的小青年们满面仓皇地冲了出来,心下一紧赶忙上前,却见到里头仅有两个一看就是被痛揍过的少年和唯一完好无损的少女。 等待特工救援的重要人证?深陷危机的柔弱少女?没认错人吧。 尽管两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但视线仍克制不住地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扫去。 名为梅芙的女孩一脸平静,极为熟稔地上前打着招呼,像是放学回家晚的小孩终于被大人接到似的,路上还和探员们唠着嗑。 “辛苦你们啦,周六还要加班呀。” “接下来是去机场吗?几点的航班呀,有时间让我吃个饭不。” 你是什么来视察的领导吗? 今天也没能实现帅气特工梦的亨利在心中暗自吐槽着,面上仍故作高冷地摆出特工那种“无可奉告”脸。 然而这张脸没有维持多久,在见到狂奔而来的上司满脸激动地握住女孩手时便有些裂开了。 难道她还是什么大人物不成? 亨利觉得有点不对,他悄悄凑近了尼亚探员——两个月前从美国被调派来的,此刻同样眼神激动的女探员,试图打听女孩的身份。 所幸,这位褐色头发的女探员对自己人向来有八卦同享。她眼神有些羡慕地停留在黑发女孩与上司交握的手上,压低了声音。 “你不知道吗?她就是传说中的少女 ‘F’。” 谁啊? 在日本已驻留多年的探员发现自己显然错过了点什么,不过好在他还有了解的机会。 因为下一秒,上司就以他从未见过的和颜悦色朝他转过了脸。 “亨利,我记得你上个月提交了回国申请,我现在就批准了,你等会就送梅芙回匡提科,顺便也能回趟老家。” “长官……”这么突然的吗?他现在更想回家睡觉可以吗? “来回差旅费全部报销,假期给你批两倍。如果小朋友想买点什么东西就记在我账上。” “好的长官,保证完成任务。” 特工的语气斩钉截铁,他的车上常备出差用的旅行袋证件等,如今完全可以说走就走。 又不是押解犯人,一大帮黑西装一起赶去机场实在过于扎眼,考虑目标已被确保且日本相对和平的治安环境,上司拍板只派了两辆车送他们去机场。 在驶往机场的路上,坐在后排的女孩脸上露出了疲色,安静地看了会风景便合上了眼,然而到了机场后,另一辆车与尼亚一起下来的探员们却表情兴奋多了。 高大的探员们排着队与女孩握手,有些浮夸地赞美她长相可爱语言流利,语气热烈地邀请她下次来日本找他们好好玩,各个浓眉大眼的外国人此刻仿佛都突然化身为日本观光大使,全无特工该有的高冷模样。 所以尼亚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啊!!! 这个疑问直到在女孩去吃晚饭,尼亚要给她买点零食时才找到了被解答的机会。 自告奋勇帮忙拿东西的亨利与和他同车的费伊探员陪在精挑细选的女士身边,终于有机会补上了错失的八卦。 “那个女孩可是检察官们的宝贝,FBI的小福星。”女探员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巧克力的口味。 “凡是和她接触过的探员们不是能破获大案,就是能平步青云。”她的语气有些羡慕:“特别是收养她的FBI父母,听说各自都做到了部长的位置。” “卧槽。”这么灵的吗。 亨利已经要为自己一开始摆什么鬼特工架子感到悔不当初了,不知道和她回去这一路能不能让他也蹭上点升职加薪的欧气。 “资料上说她是重要证人,难道……”戴着眼镜的费伊若有所思,他总习惯把自己搞成一副老学究的派头。 “嗯。”尼亚干脆利落地把货架上的零食扫进男士们手中的购物篮,声音却不由轻了几分。 “听说她曾被雇佣杀手绑架了几年,小小年纪忍辱负重,不仅找到机会联系FBI还把那人的几十起犯案线索都牢牢记住并提供了清晰可靠的证词……听说庭审才结束不久。” 让旧案水落石出,让受害人得以瞑目,让受害者家属得到份安宁。 当然,也让大量抓破脑袋的警察们有了宝贵线索,让探员们得以抽丝剥茧追查后面的庞然大物,也让罪案告破率上升到让市长办公室与纳税人稍感满意的数字。 难怪是优先级别最高的证人了,真是容不得一点闪失。 亨利心下不由有些慨叹,他主动把架子上他觉得很好吃的明太子味饼干放入了购物篮。 一旁的眼镜探员还有些震撼:“小小年纪就有这个心智也太……厉害了,不过那个杀手居然能放任她了解到这个地步么?” “谁知道呢?据说那个杀手本想把她当成传人培养的。”尼亚耸了耸肩,快步奔向了下一个货架。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应该被严密保护起来的重要人物,不应该已经进入证人保护计划了吗?怎么还会突然出现在日本了呢? * 大洋彼岸,休息室的几人也在讨论着这个问题。 “我甚至不知道梅芙会日语。”乔恩的脸上带着沮丧。 安迪同样眼神复杂:“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这个孩子确实有她自己的想法。”罗西说。 “她一直以来总表现出一种以他人利益为优先的态度,习惯将自己的感受与经历割裂开来。” 比如她并没有太在乎那个男人对她施加的暴力或者阴影,只将和罪案有关的线索一遍一遍地牢牢记在心中,提供证言时也没有丝毫混淆或者个人情绪,证词坚定有力又客观,让辩护律师抓不到任何漏洞,是检方的心头好。 四十三起案件,没有人能想象那几年她每天在夜里反复默记所有细节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是女孩唯一避而不谈的问题。 “人总该有自私的一面,我虽然不知道是怎样的经历环境让她有这样的性格,所以其实一直很担心她过分了忽视自己的感受。” 侧写师说:“希望她这次出于自我意愿的小小出走,能让她找到内心的平静。” “也希望能让那几个多疑的老家伙认清楚,他们不可能也没有理由监管她一辈子的。” 沃特夫妇的眉头微微舒展,同时叹了口气。 即便梅芙被解救后,她所带来的宝贵信息与线索让她在FBI中成了小有名气的传奇“福星”,但上层对小女孩的质疑却从未停止过。 哪怕她的心理健康评估除了有轻微PTSD症状以外,人格等方面一切健康良好,但知道她完整资料经历的人中总忍不住怀疑这其中或许有阴谋。 毕竟是被杀手养大,甚至悉心教导过的孩子。 真名不详,国籍不详,代号格拉帕的犯人自从被逮捕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谁也不知道这个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女孩究竟学到了几成本事,到底有多大的杀伤力。 虽然她所提供的线索真实且宝贵,但当探员们摸向背后势力时却发现那几个药厂研究所早已是人去楼空,陷入了火海,除了几个神秘死亡的负责人,他们竟然一无所获。 而即便FBI启动了详细的内部自查,他们也依旧对内鬼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这会不会是一场苦肉计? 是那个组织为了把精心培养的女孩送入FBI成为一颗钉子的苦肉计? 即便从未有人在明面上提出过这种毫无依据的猜测,但对于国家情报机构而言,任何有可能性的隐患都不能放过。 于是,梅芙获得了最高规格的保护和监管,期限是直到所有案件审理结束的那天。期间,她不能参与了解FBI内部的调查状况,甚至能和养父母碰面的日子也被控制了起来。 当然,为了做足面子,不让人感到心寒,她的勇气与机敏获得了联邦政府的感谢与一笔大额奖金,甚至还有一笔关于保护不力导致她被绑架的赔偿金。 虽然这些能让她大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款暂由监护人代为保管,但等到她十六岁后,就可以全数提取支配了。 “好不容易庭审结束她可以回家了……我却又希望她能够早点返回校园。”像个正常孩子一样生活。 罗西认为乔恩描述的画面并不遥远了:“至少这次,她告诉了我们这些大人,只要她想,她就可以躲到天涯海角。” “庭审后,他们再没有任何其他理由可以继续扣押限制她的行动了。” “是时候让孩子重返校园了。” * 【难怪与你重逢后,我还发现能量值在不断上升中,看来是因为你所参与过的这些事件,正在随着进度不断收尾告破。】 小苹果有些咋舌地听完了船长跌宕起伏的这些年,对她现在所处环境的复杂程度终于有了大致的认知。 虽然能顺利收集能量值,但这个低危世界,对现在的她已经算不上友好了。 她气质上的改变也能说得通了。 不过话说回来…… 【那个杀手真的相信了你演的变态么?】 毕竟它见过最多的,还是她低调平凡,习惯性泯于众人的模样。 “当然。” 福悠美滋滋地往嘴里丢了一颗小熊软糖:“毕竟那几个永生者里,本就没几个正常人,甚至可以说,都没遇到过几个正常人。” 有了他们的记忆,再稍稍导入一点他们的情绪与状态,骗过那个杀手就没什么难度了。 毕竟我不仅是最正常的,也是最会模仿的那个呢。 【FBI就没有人表示疑虑吗?】 “即使有也不会在我面前说啦。”毕竟是大人的世界,这个结果已经比她预想的好太多了。 况且,如果怪物只能靠怪物来打倒,那么,就算让她成为别人眼中的怪物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最难的,还不是扮演反社会。”福悠又塞了颗软糖,试图总结经验。 “在长期的心理咨询中扮演一个被反社会影响又试图保持清醒,有理智又有挣扎感的少年,这个表演需要的层次度可就高了不少。” 不过还好,那些人出于顾虑将她与大部分人隔开的决定正中她下怀,现在就算她表现得正常一点,也可以被理解为经历了两年多心理治疗后的结果。 只要偶尔自学不用社交不用写作业还有钱拿的日子……真的爽爆了。 反正比在斯巴达杀手手下时快活多了。 突然实现财富自由,从此能与打工无缘的她觉得也不是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 【总不可能一直不上学吧。】人工智能无情地戳破了她的幻想。 “这我当然知道。”福悠瘪了瘪嘴,终于收起零食喝了口茶。 “而且我和那什么组织的账还没算清呢。”她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了窗边。 虽然探员们奉命不能对她透露任何额外信息,但她并不是没有其他收集信息的渠道。 听说这次挖出的情报,让那个组织更加销声匿迹,FBI内的相关团队也开始秘密组建了……不知道朱蒂以后长大了,会不会加入呢? 窗外的天际呈现出曙光初现前的泛白,金黄色的日光势不可挡地破开了厚重的黑暗。 * 盘根错节的数据深海之下,一个不起眼的暗网论坛中,弹出了一条帖子。 【”还有人记得当年的Fairy吗?】 「我想我找到她了。」 「图片链接。」 两个转学生 啊,讨厌的眼神。 就算没见过八岁的天才高中生也不用这样大惊小怪吧。 宫野志保背着书包走进教室时,心里是这样想的。 一个星期前,她被迫离开相依为命的姐姐,被组织的联络人送到美国,刚刚安顿下来,就又被送进了当地这所升学率极高的高中。 虽然她现在还不算正式加入组织,不过从那个自称是她已故双亲的旧友——皮斯克的只言片语中,她大概了解到组织两年前因为出现叛徒,在美国的势力受到了极大遏制,还损失了不少研究机构和资源,据说正在将重心转移回大本营的日本根据地。 小小年纪就展现出极高的智商与药学天分的她自然当仁不让,被视为将来能继承父母研究成果的未来骨干送到美国重点培养,然而由于现在组织的行动需要更加隐蔽,她只能先跳级入学,熟悉英语环境并走高中考大学的路子,学成后才能回到日本。 宫野志保并不关心这些,她只知道她需要拼命学习,向组织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让姐姐和自己过得更好。 “你们好,我的名字是宫野志保。” 年幼的茶发女孩站在和她差不多高的讲台边上,用英文做出了自我介绍。她的发音虽然清晰,但依旧带着点日式口音的味道。 果然,底下那帮带着新奇探究嘲讽神情的青春期少年中,突然出现了一句阴阳怪气的模仿。 “你们好~我的名字是小天才。” 还没等老师出言制止,教室内就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宫野志保攥紧书包带,面无表情地盯向那个开口的灰卷发男生。 他长得真像一种杂毛小白鼠,没什么脑子的那种。 “闭嘴吧拉特!安静!安静!” 好不容易让吵闹的教室静下些许,年轻的男教师看了看个头矮小的女孩又感到有些头疼。 “今天本该还有一位转学生……” “哗啦——” 教室的拉门突然被重重打开,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了过去。 只见一个梳着妹妹头,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斜挎着松松的书包,正懒散地站在门口。她看起来明显比上一位转学生大上不少,可身形还是比座位上的其他学生娇小一点。 继混血小天才后,又来了一个纯亚裔的小书呆吗? “我应该没走错吧。”女孩发音纯正,语气态度随意极了。 她扫了眼教室,若无其事地走上讲台。 老师马上反应了过来:“你就是迟到的那个……” “梅芙。” 女孩沐浴着下方投来的各异视线,敷衍地咧了咧嘴:“梅芙·沃特,不好意思太久没早起了,不小心睡过了。” 学校里的亚裔不多,态度这么嚣张的更不多。 九零年代的美国,反歧视运动虽已有抬头,但“白人至上”的观点在不少地方依旧深入人心。 就好比这所当地最有名的斯科特高中,学费高昂设施齐全,不仅有大量图书资源,课外活动类型也极为丰富,大部分学生都来自家境殷实的白人家庭。 虽然混血小天才也很有话题度,但这个打扮像书呆,行事却完全不书呆(Nerd)的黑发女生明显更引起了青少年们的注意,而这些精力旺盛的小怪物们表达注意的方式,可绝不仅限于上前打招呼聊天。 对此,除了有些同为转学生与亚裔的亲近感,宫野志保对她也多少生出些感谢之意与担忧。 如她所料,这个比她大六岁的梅芙确实吸引到不少火力乃至针对,让宫野的学习环境倒是比预想的清净不少。 不过,似乎并不需要为她感到担心。 与青少年们出于“不屑与小屁孩打交道”的心理而默默被孤立的茶发女孩所面临的情况不同,这个黑发女生倒表现出一种一个人孤立所有人的态度。 即便有人装模作样地在她面前一唱一和出言嘲讽,她也从不会像大多数人似的一脸难堪或者愤然反击,而是用一种观察小白鼠似的表情,看得兴致盎然,让出言者莫名发窘或者恼羞成怒。 她并不像大部分亚裔般刻苦学习勤学好问,不仅总在上课没多久就光明正大地发呆或者睡觉,还总不交作业也不参与小组活动。 即便被老师耳提面命数次,也从来满口应承但屡教不改,直到后面请来了家长,才让有些人知道她是被收养的孩子。 也不知道那位棕发女士在办公室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反正自那以后,老师们倒是对她的出格行径开始装作视而不见,所幸她每次考试分数成绩向来名列前茅,虽然平时分总被扣到不及格边缘就是了。 梅芙的特立独行让她也受到了大量恶意或善意的关注。 带着黑框眼镜的女生独来独往却游刃有余,对啦啦队们流行的美妆打扮兴致缺缺,也从不会去运动场围观男生们的比赛。即便有同被排挤的Nerd小团体向她伸出过橄榄枝,她也对抱团取暖毫无兴趣,依旧我行我素。 少女的脸上从不会出现过多的情绪波动或激烈的表情,这反而让一些人生出了挑战欲。 一天上午,宫野志保走进教学楼后,发现梅芙面无表情地站在储物柜前。美国学校的课余活动极为丰富,经常需要专门的服装或者工具,诸如队服或者棒球棒等,为方便收纳,每个学生都有单独的储物柜存放杂物。 宫野就在自己的柜子里存放了一些看完后准备还给图书馆的书籍。 等她走近一些,才发现黑发女生面前的柜门上被用红色喷漆涂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侮辱性词汇——“Bitch”。而斜对面的的教室门口内,正稀稀拉拉地传来了笑声。 她们虽然交流较少,但梅芙对她一直都挺和颜悦色的。 出于一种微妙的抱歉心理,宫野志保犹豫着开了口:“这个用橄榄油和洗洁精应该可以去除。” 少女朝她笑了笑,打开锁后朝内看去,似乎在为里面物品的安然无恙轻轻松了口气。宫野借着身高角度从斜下方扫了一眼,发现里面竟是满满的各色零食。 “……”这个人到底是来学校干什么的啊。 女生锁好门后,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容转过身,径直走进了那间教室。宫野志保心头微跳,不由跟在了她的身后。 教室内外已经开始聚集不少看热闹的人,只见梅芙把没什么重量的书包往地上随手一甩,直直走向对面那个围成一团的小团体。 其中的金发女生在对上她和善的视线时,却不由收敛起笑容。人高马大的汤姆斯不以为意,一脸嬉笑地上前,毫无掩饰意图地朝小个子女生的头伸出了手。 “嘿,开个小玩笑,别生气……Oh Shit!!!” 没有人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见梅芙的身体动了一下,下一秒,那个壮实的,斯科特高中橄榄球队的明日之星就捂着手指惨叫着重重摔到了地上。 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黑发女孩把踩在他身上的脚缓缓收回,歪了歪脑袋,笑容和煦。 “Oops,我可真不小心,居然踩到了垃圾。” “开个小玩笑,别生气。” 当她笑眯眯地跨过地上的人形物件时,对面的小团体早已一哄而散,只剩下座位在窗边,此刻正不断向后缩着身体的灰老鼠,哦不,那个叫拉特的男生。 “嘿梅芙,你别生……” 他挤出笑容,双手举高做投降状:“那个涂鸦可不关我的事。” “是吗。” 女孩的眼镜微微反光,嘴角越发绽开的笑容并没有让灰发男生的心情有丝毫放松,因为她话音刚落,便直接抬起腿,踹翻了他的课桌。 巨大的声响让教室里的众人下意识抖了一下,课桌上的物品与抽屉中的红色喷漆罐接连滚落在地。 梅芙今日的表情格外丰富,她微笑着从凌乱的地面上捡起什么,一手抓住个头比她还高的男生领口,以不容反抗的力道将他猛然拽起直接抵上了大开的窗边。 “见鬼!你疯了!” 这里可是二楼!!! 转眼间,拉特的腰部以上就被扯着近乎悬空在窗外,他的双手下意识掰在两侧窗沿上,虽然知道应该没那么容易摔下去,但这种可怕的悬空感,还有面前人的怪力都让他恐惧得腿有些发软。 “对不起对不起!”他口不择言试图求饶。 “喷漆是我涂的,我我会帮你清干净的。请原谅我……” 领口处传来的拉力果然加大些许,将他往上拉了几分。可还没等他喘过气来,东方人冷漠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闭上眼。”她说。 “什……” 他以从未有过的近距离看清了她精致的五官,以及那镜片后毫无波动的冰冷眼神,像是……像是在盯着一只可以轻易碾死的虫子。 拉特来不及思考,本能地闭上了眼。 随着笔帽被打开的声音响起,油性笔的味道凑近,他感觉自己的额头上传来了被笔头划过的触感,可方才的恐惧感却让他浑身僵硬,不敢违背这个人的命令。 直到他被用力拉起,拉特撑着有些发抖的身体站稳,这才如释重负地听到那句“可以了”。 他睁开眼,看见围在周围神色各异的同学们,滚落在地上的红色马克笔,与黑发女生的背影。 教室里鸦雀无声,梅芙所经之处,前方的人群都自觉散开,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地上的汤姆斯早已不见踪影,或许是去医务室治疗自己的手了。 她平静地捡起书包回到座位,甚至掏出了一包软糖开始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当第一节课的老师走进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满地狼藉与围在周围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学生们。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朝那个方向喊了一声:“上课了!回座位了!拉特!你又做了什……” 她的话很快就因看清男生一脸的失魂落魄,与他额头上鲜红的大字——“IDIOT(蠢货)”而停了下来。 四散的学生中,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毫不掩饰的笑声。 第一次沦为笑柄的拉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捂着额头不顾老师呼喊便冲出教室。 直到这节课快结束,汤姆斯才走进教室,他的手腕根本看不出扭伤的痕迹,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下午,拉特才戴着鸭舌帽出现在教室内,他把帽檐压得极低,戴了整整快一周才取下,然而期间总有不长眼的诸如汤姆斯等人喜欢去“不经意地”掀开他的帽子。 或许是这群喜欢“开玩笑”的学生没那个脸像老师告状自己被这个小个子“欺负”,也或许是老师依旧在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也不制止或追究拉特上课戴帽子的行为。 总之,梅芙的储物柜门在第二天便光洁一新,她所处空间周围总是近乎真空,除了偶尔会搭理下茶发女孩,行事作风没有丝毫变化。 然而这天,宫野志保按以往习惯,放学后去归还了图书馆的书后,在空无一人的女厕所洗好手准备拉开门时,却发现门丝毫不动。 门被锁死了。 一个小魔鬼 茶发女孩收回手,视线快速扫回厕所……。 除了门以外,女厕还有一面墙的上方开着一扇天窗,虽然这里是一楼,可窗的位置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 洗手台的下方角落摆着几瓶洗剂,单看成分表无法判断其对金属锁孔的腐蚀速度如何,如果试着和其他溶液一起配置……算了,在这个近乎封闭的空间无防护做化学实验,她还没有这么鲁莽。 那么……该呼救吗? 宫野志保抿了抿嘴。 且不说这个厕所的位置较为偏僻,这个时间的走廊里几乎没什么人,单单是想到外头可能有愚蠢的生物在阴暗角落等着为她崩溃的尖叫哭喊窃笑,她就一点声音都不想发出来。 那么,剩下的选项,就是等到保安巡逻过来再呼救,或者…… 她从书包深处摸出了一部手机。 这里面有负责在美国看管照料她的人的联系方式。 那个联络人每天也负责接送她上下学,现在应该就等在校门外,但他也同样有向组织事无巨细地汇报她表现的任务。 如果为了这种事情联系他,会不会影响组织对她的评估? 可再这样拖下去,迟早还是会被发现不对劲。 她捏着手机的手有些出汗。 要不还是先给联络人发消息,说还要在图书馆查一会资料。然后等到保安来时再呼救? 正当她犹豫不决地抬头望向门口时,突然听见有脚步声不断靠近,紧接着,那头的把手被拉了一下,门依旧毫无反应。 “谁在外面?”女孩快速收起手机,提高了音量。 她这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发抖。 外头的人停顿了一下,很快给出回应。 “……宫野同学?” “你被锁在里面了吗?” 这个熟悉的嗓音让她瞬间松了口气,在这里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客气地称呼她。 还没等她开口,那头的梅芙就似乎已经快速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你先躲远点。” 不知道是不是被门板隔着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紧接着响起的,是不断走远的脚步声。 宫野没来得及细想便下意识朝旁边退去。 是要去找人拿钥匙吗?那为什么…… 很快,外面加速放大的脚步声与巨大的撞击声响起,单薄的塑料门板被重重踹开,猛然撞上墙壁又回弹起来。 梅芙缓缓收回脚,平静地看向一脸呆滞的茶发女孩,开口询问。 “没事吧?有受伤吗?” “没事,谢谢。” 宫野志保本能地回答着,她话音刚落,却猛然反应了过来。 面前人刚刚说的是日语! 难道她原来不是学校里盛传的身怀绝世武功的中国人吗?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她继续用日语试探。 “刚被老师抓去谈话完,路过这边看到詹妮她们躲在走廊里鬼鬼祟祟,”梅芙并没有掩盖自己对日语的熟悉:“看到我后她们就跑了,我觉得不对劲就过来看看。” 詹妮,是那个经常和汤姆斯拉特等人混在一起,以“捉弄人”为乐的金发女生。 宫野志保垂下眼。 所以她成了她们的新目标吗? 还没等她分析完,外头走廊拐角处就远远传来了逐渐加重的脚步声,每走一步都有金属叮当碰撞的声音响起,是那个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的胖保安。 “糟糕!”梅芙看着歪斜的门板一个激灵,抓起茶发女孩的手就朝反方向狂奔起来。 宫野志保也不由紧张起来,她拽紧沉重的书包,费力地跟在她身后。 当两人终于狂奔出教学楼,躲到外头的一棵树下时,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宫野……你是不是该加强锻炼了?” 黑发少女的呼吸丝毫不乱,她的视线在女孩的小短腿上停留了一秒,带着几分笑意开了口。 “呼……” 宫野志保努力平息着喘息和翻白眼的冲动。 “呼……还不是……咳咳,还不是因为你……”拽着我跑太快。 女孩突然反应了过来,把门弄坏的又不是她,她干嘛要跟着跑啊! “抱歉,是我……” 梅芙的笑容却收敛了起来,她显然是把宫野被欺负的原因揽到自己身上了。 “那不关你的事。” 这人是有多烂好心啊? 宫野志保有些没好气地想。 如果没有她在,自己的处境说不定已经更加糟糕了。 少女微微一怔:“可是……” “没有可是!” “我都说了与你无关,不要太看得起自己了!” 女孩的嗓音清脆坚定,可不擅交际的她在把话说出口的瞬间就开始后悔了。 她不是那个意思…… “我,我先走了。” 茶发女孩不敢细看她的表情,生硬地丢下一句话便扭头就走,她的手指死死抠着书包带,垂眼看着地上的沙土碎石随着她的步伐被迅速抛在身后。 组织的人还等在外面。 这样的她本就不该和任何人…… “嗯!明天见!”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毫无芥蒂的笑意,明快得像是照进晦暗牢笼的一束光,刺目又温暖。 “明天见啦!志保!”她说。 ……不要再和她扯上关系了。 明明是这样想的,明明是这样想的,可为什么她的脚却停了下来。 女孩看着地上的小石块们逐渐变得轮廓模糊,她不敢回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个带着鼻音的“嗯!”,便快步离开了。 第二天很快就来了,以一个不怎么美好的开端。 宫野志保走进教室时,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人,当她刚把书包放在课桌上,詹妮却突然凑了过来。 金发女生浓妆艳抹,脸上带着做作的微笑,对着眼前的小混血弯下腰凑近几分,声音却刻意放大。 “Hi~宫野,听说你和梅芙都是孤儿?” “你们这些亚洲人是天生有什么对父母的诅咒吗?” 来了。 宫野志保咬了咬唇,伸进书包的手摸到了一个瓶子,里面有她昨晚制作的辣椒水。 要直接…… “啊——!!!” 詹妮带着恶意的笑容突然定格,头皮处传来的巨大拉扯感让她尖叫出声,身后有人在狠狠地拽着她的头发,迫使她保持弯腰的姿势狼狈地转过头。 见鬼,梅芙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对上她惊恐的眼神,黑发女生毫无温度地笑了笑,不等她出言辩解,就一只手死死卡在了她的喉咙之上。 周围的同学开始惊慌起来,却一时间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试图出言劝阻。 然而,不管那些声音有多大,不管詹妮如何反抗,扣在她脖子上的手依旧纹丝不动,甚至还在一点点扣紧。 这个人是彻彻底底的疯子!!! 疯子杀人是不是不用偿命啊?!! 詹妮的脸越发涨红,她瘫坐在地上,窒息与绝望逐渐淹没了她,就在她的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钳在她脖颈上的手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 宝贵的空气猛然灌入她的气管,让她重重呛咳起来,嗓眼发出拉风箱般的喘息声。 面前的魔鬼弯下腰,用同样刻意放大的音量开口了。 “没错,我可是魔鬼之子,实施的诅咒不仅百试百灵,尤其对你们这种丑陋的种族主义奇葩极为有效。” 她弯着眼,淬了毒的眼神死死盯着这个头发凌乱,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女生。 “要试试吗?傻.逼。” 詹妮疯狂地摇着头,手脚并用向后退去,终于被围观的同学拉到了教室的另一头。 梅芙直起身,懒洋洋地扫了眼周围,这一眼比任何老师喊破喉咙都来得有效,所有人都下意识移开眼回到座位上,假装在做自己的事。 除了一个人。 宫野志保叫住了同样准备回自己座位的女生,她的手在书包中摸索一阵,掏出了一小瓶酒精和一包纸巾。 什么样的八岁女孩会带酒精上学啊? 今天有化学课吗? 要自带酒精吗? 还没等梅芙回头确认下课表,就听到茶发女孩开口了。 “伸手。”她的指令极为明确和自然。 “哦。”她乖乖伸出了手。 刚刚用来扣住詹妮的右手手背上,有几道狰狞刺眼的血痕,正是被受害者用长长的指甲抠挖出来的。 洁白的纸巾蘸着75度乙醇的酒精,轻柔地点在了她这几道有点深的伤口上,可这只手的主人却毫无反应,不仅没有条件反射的抽痛,甚至还在使劲转着脑袋试图看向黑板旁贴着的课表。 她应该没有带错酒精吧。 习惯随身携带消毒用品的宫野志保面无表情地加重些许力道,却依旧没有等到预期的反应。 这个人难道是没有痛觉的笨蛋吗? “痛吗?”她问。 “啊,痛的啊。”她转回头。 确认了,是个不会喊痛的笨蛋。 教师鸦雀无声,只有这一大一小两人的对话轻轻响起。 角落里,詹妮的脸终于没那么红了,她试图将两边的长发拨到身前遮掩掐痕,悔意与恨意在她的胃中不断翻腾,周围投来的各异眼神更是让她深深埋下了头。 这是谋杀……她该告诉老师或者父母,让他们狠狠教训她……让她退学!进监狱!!! 不,不不不,比起这个,她还是更害怕疯子的报复和魔鬼的诅咒。 脖颈要害处传来的强烈痛感终于还是让恐惧压倒了一切。 反正这个伤痕很快就能消下去……这段时间她可以戴丝巾或者围…… 金发女生抚着咽喉的手微微停顿。 那些被她们“恶作剧”后想方设法遮掩痕迹的呆子们……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两个好朋友 斯科特高中的孤狼——功夫之王梅芙身上又出现了新的话题。 这个东方面孔的转校生虽总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模样低调,却她拥有能将汤姆斯一招撂倒的超高武力,对拉特的恶作剧加倍奉还,甚至还展现出让詹妮发怵恐慌的心狠手辣。 如今,她的名字已成为霸凌团体的禁词,让昔日的风云人物闻之而色变。 表面上,所有人对她更加小心翼翼,连从她座位附近经过都会放轻脚步声,生怕不小心得罪她。 暗地里,这特立独行又爱憎分明的超酷作风,让她在不少青少年——尤其是日常被欺压霸凌的受害者中拥有了超高的人气。 正值哥特文化极为流行的九十年代,黑发黑眼又自称为“恶魔之子”的女生无疑在校园的小众文化圈中变得小有名气。 对此,本人不仅毫不知情,也从不关心。 自从她的身边多出了一个茶发小个子,她在这个学校就只关心两件事,她的零食和她的新朋友。 虽然她的新朋友有点看不惯她试图分享的宝藏零食。 “你是小孩子吗?” 放学时间,真正的小孩子扒拉着糖果包装上的成分表,语气有些嫌弃。 “这个糖的糖分这么高,使用的人工合成甜味剂吃多了也对健康无益,还会蛀牙哦。” 【对啊对啊!宫野志保说的对!】 “……” 叱咤高中的女生屏蔽了某噪音,有些麻木地开口:“……我每天早晚都有刷牙。” 【骗人!你今早明明只漱了口!】 福悠:“……” 这个人工智能是中病毒了吗?怎么变得这么活泼了。 * 小苹果最近终于开始扬眉吐气了。 在福悠第一次踏进教室的时候,它就认出茶发女孩是未来的主角团之一——灰原哀。 跟她打好关系,一定能有很多能量值! 然而,它满腔的激动与剧透之心,被世界从无情的“哔”声直接消音成禁言状态。无论它如何拐弯抹角试图提示甚至想用暗号提醒,相关的一切信息在刚转为语句便被光速屏蔽了。 连人类都奇怪人工智能最近是不是安静了不少。 这让小苹果无奈又憋屈。 这就是它在第一次投放时对人类严防死守人物剧情的报应吗? 这个明明连气候都不科学的世界是否在这方面做得有些过于完善了。 于是,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福悠当着重要剧情人物的面,从迟到到上课偷吃零食到用暴力威胁同学,层层摆烂成典型的问题学生。 小苹果麻了,它不理解。 【你这是在做最低调的普通人吗?】 “是这样的。”福悠掰下一块干脆面丢进嘴里,脑内的答复口齿清晰。 “我最近想明白了。”自打那次在东京的小巷做了一次小小热身,她似乎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 “我以前在原世界保持低调近百年,这不都是为了防止永生者身份暴露嘛。” 毕竟靠她一个人可抵挡不了无数人对永生的渴望与疯狂。 “但是啊,在这里并没有这个烦恼啊。”她煞有介事。 “倒不如说,在这里经历过如此多复杂又不幸的事件,我要是表现得太正常那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我这么辛苦地扮演问题学生,是为了吃零食和偷懒吗?”她义正严辞。 “不!你没看到罗西乔恩他们了然的眼神么?我这么做,是为了更符合梅芙这个人物的经历啊!” 小苹果沉默了。 如果你的嘴里没有嚼着干脆面的话我还真的能相信几分。 不过她的话又确实不无道理。 就这样,尽管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小苹果也找不出可以反驳的点,只能默默地看着那个曾十二年如一日勤勉得像机器人般的永生者,变得越发颓废摆烂成社恐小暴力。 这就是人类想活成的模样吗? 感觉自己只剩下吐槽功能的人工智能心中无限怅惘。 将它拯救出来的,是在一个月后与福悠成为朋友的宫野志保。 它觉得她简直是它的现实嘴替,还是能治得住问题学生的那种。 * “你每天吃这么多零食,小心会发胖哦。”茶发女孩还在无情地清点朋友的库存。 【没错没错!过量摄入会导致脂肪沉积!】小苹果隔空摇旗呐喊。 “我每天都有运动。”福悠不为所动。 “青春期吃这么多零食,可能会导致体内激素水平变化异常。”宫野志保意味深长地盯了她一眼。 “影响日后的身高水平。” 【正是正是!长不高长不高!】小苹果使劲擂鼓助威。 福悠的表情终于变了,她眼神纠结又挣扎地看着手中吃了一半的草莓夹心巧克力,犹豫片刻还是接着往嘴里塞。 “等我吃完手里这包。” 为了防止下一波隔空对唱洗脑来袭,她的目光快速扫向宫野志保拉开的书包拉链,随口就把话题转开。 “志保,你是对药学感兴趣么?” 女孩的书包看着就十分沉重,除了课本,还有一本厚厚的药学专业书,和一本被翻得有些破损的日英词典。 “……以后打算走这个方向。”宫野将书包拉链拉了起来。 “那要记的专有名词一定很多吧。”福悠不由对小学霸心生敬意。 “一个个翻词典不累吗?不清楚的可以直接来问我哦,我基本看得懂。” “……真的吗?”女孩心生犹疑,她抓着拉链的手不由把口子拉开几分:“有些词可是连词典里都没有的。” “放马过来吧。”福悠终于捡回几分年长者的从容,她自信开口:“要是有一个词不对,我的零食都能给你。” 小苹果也终于开始承接除吐槽以外的新业务。 宫野志保拿出书本,试探性地询问了几个用词的意思,很快就发现她的朋友不仅能解释得分毫不差,甚至只要看上几眼,就能根据上下文把整个段乱概括描述给她听。 尽管专业知识依旧晦涩难懂,但有了简洁准确的说明,再配合上宫野自己的高智商与理解速度,她的学习进程无疑加快了几分。 她看向梅芙的眼神变得有些崇拜,并默默在心里为曾喊过她笨蛋而抱歉。难怪她上课从来都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看来吃零食也不会影响大脑发育。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全程仰仗梅芙翻译解释的打算。 不管是英语能力还是专业知识,都要切身掌握与理解了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也只会在遇到极艰涩费解的地方才去向她请教。 不知从何时起,有小组作业的时候,原本独来独往的两人已成为了固定搭档。每天放学后,她们还会坐在一块交流课业或翻译文献,聊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 她们交换了邮箱地址,但又默契地不去谈论或打听自己和对方的家庭,甚至在出校门前便分道扬镳。 即使如此,她们的关系还是越发亲近起来。 春去秋来,就这样过了一个多学期。 梅芙的身形如愿地拔高些许,宫野志保的英语也已经流利得听不出原来的口音,而她们的对话也变得稍稍私人了一点。 这天,夕阳的温暖余晖洒进了仅剩两人的教室中,看着坐在对面的朋友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宫野志保下意识问出了那个好奇已久的问题。 “你眼睛下面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呀?” 她早就注意到梅芙戴着的是平光眼镜,向来对打扮没什么兴趣的她会一直戴着这样的装饰这事,本身就有些奇怪。 这道细细的疤痕长约三厘米,在她的脸上并不显得突兀或者影响美观,反而能给她随性的气质添一笔不羁感,如果让那些背地里崇拜推崇她的青少年们注意到了,说不定还会觉得很酷或者试图模仿。 难道是和人打架后留下的? “嗯?这个啊。”梅芙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颊边,笑容意味不明。 “是我打下的欠条。” 哈? 宫野志保有些无语地看向她,试图用眼神表示对谜语人的强烈谴责。 梅芙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她把眼镜戴回脸上,终于坦白。 “是事故啦。” “是被一场……”她想了想:“……足够刻骨铭心的爆炸波及到的小伤口。” 女生的话语轻松坦诚,却让听众的心突然揪紧。 发现自己可能无意间揭开了好友伤疤的女孩变得有些无措,可是道歉未免又太过客套,她下意识也想试着分享一个自己的秘密。 “我……我有一个姐姐……在日本。”话题转得有些生硬,但这是宫野志保第一次对别人讲起她。 “诶?这么好,那她和你长得像么?”梅芙有些好奇:“有照片吗?” “……有。”女孩犹豫了一下,从笔袋的夹层中拉出一张小小的大头照。 “哇!好可爱啊!”好友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下照片中笑容璀璨的小女孩:“感觉是很温柔的孩子呢,果然是志保的姐姐,还挺像。” “哪里像了……”头发颜色都不一样。 宫野飞快将照片放回原处,耳根却有些发红。 其实她觉得,梅芙和姐姐才比较像。 尽管年龄相同的两人性格完全不一样,但对她的关心与下意识的爱护都同样带着相似的,让人安心的温度,还会纵容她偶尔的小情绪甚至恶趣味。 能在异国他乡拥有这样的朋友,让宫野在每个上学日的早晨睁开眼时,都忍不住心怀期待与雀跃。 她又忍不住开始想,如果能和梅芙一起上大学就好了。 她现在已经把高中课程学得差不多了,早点跳级申请大学的事也即将提上日程……如果梅芙肯用心,与她共同考入同一所大学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宫野志保明白自己终究有一天要与朋友分别,要回到日本……与那片漆黑的牢笼之中,甚至依旧恐惧自己会不会为她引来组织的威胁。 可是……组织现在已经开始将重心转移回日本,就在美国的人手有所减少,连她的监管者也时不时要离开城市去做别的任务。或许她在美国求学的这几年,将会是她仅剩的最自由的一段时间了。 可小孩子的心中,总会有希望能与她最好的朋友再相处得更长久一点的,不切实际的贪心。 然而,在她还在踌躇着,思考该怎么开口询问时,变故却抢先了一步。 那是在早上的第二节课,一节粗浅枯燥的数学课。 宫野志保低着头,试图在草稿纸上画出昨天自学的化学分子结构,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三声闷响。 像是从楼下传来的,几个气球接连爆开的声音。 声音不算大,没有人做出反应。座位上的学生依旧昏昏欲睡,讲台上的老师还盯着教案,她的笔尖才刚刚添加一个氢键。 除了猛然从座位站起身的梅芙。 她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阴沉,瞬间爆发出的冷冽气息比宫野见过的所有组织成员还要可怖。 “是枪声。”她说。 “一楼有枪手。” 一个讨论楼 在无法被表层搜索引擎捕捉的数据深海之下,翻滚着无数黑暗与罪恶。 男人完成一系列特殊操作设置后,熟练地点开了他最喜欢的暗网板块开始快速浏览起来。 画面中呈现的暴力与血腥倒映在他的镜片之上,他的瞳孔兴奋地张大,手中鼠标不停,划过一个又一个帖子,直到在一个有点奇怪的讨论楼上停了下来。 帖子发布于大半年前,但直到最近都还有新的回复出现。 标题是也不是什么极抓眼球的暴力行为描述,只是简单的一句——【还有人记得当年的Fairy吗?】。 Fairy?那是谁? 他点开了这个回帖已经近万的帖子,却很快陷入了更深的疑惑。 1楼(楼主):「我想我已经找到她了。」 2楼:「谁啊?跟踪狂的目标吗?」 3楼:「当然记得~谁会忘记这样一位小可爱呢。」 4楼:「好久没见到关于她的帖子了,这该不会又是钓鱼吧。」 5楼:「不了解的自己去搜瓦利六子案。」 …… 所以那到底是谁?很多年前的名人吗? 尽管疑问依旧没有得到解答,他还是继续快速把页面往下划,直接找到了发帖者的发言。 31楼(楼主):「最近几年有一种叫人脸识别的技术发展得还不错,我就把Fairy当年的脸部特征与技术模拟的如今模样放进了搜索系统,顺便做了个软件自动筛选搜寻网上出现的照片。」 35楼(楼主):「搜了大半年才在一周前找到这张最详尽的,虽然有点模糊,但这张脸目前确实最符合系统模拟出的她现在的模样。」 39楼(楼主):「图片链接。」 47楼(楼主):「不是□□,只是想到当年全暗网遍寻她不得,就想稍稍了解下她的近况;)」 Fairy还是个小女孩? 男人下意识皱了皱眉,有些不屑。 虽然他这几年才开始接触暗网,但这么个小女孩还能让全暗网的“好心人”都在找她?这老哥是有多闲还在这里编故事。 虽然觉得发帖人就是个痴迷小女孩的神经病,但楼里的其他回帖却又让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不同的回帖里穿插着对大佬技术的膜拜,有试图购买这个软件或者想请楼主帮忙找人的,还有更多的,是关于Fairy此人的疯狂讨论。 10楼:「Shit!真是晦气!居然又看到这个名字。当年我TM就因为她,还有那个该死的Hunter搞的鬼直播被条子顺藤摸瓜,差点没在牢里被整死。」 22楼:「Fairy原来没被关进精神病院吗,当年的阵仗可不小吧。」 30楼:「看过那场直播的有谁会不记得她呢?那一幕差点没给我整出心理阴影了。」 42楼:「这个图里哪里有Fairy了?不就是几个亚洲大叔在自拍吗?」 49楼:「这个照片不是在美国吧?楼主的人脸识别没问题?」 屏幕上的光标移动至那张图片链接,弹出来的确实是五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大叔挤在镜头前自拍的照片,几张大脸占了照片的半壁江山,隔着屏幕感觉都能闻到那通天的酒气。 男人撇了撇嘴,视线接着往帖子下方扫去。 55楼:「他们身后的那个穿黑衣服的小矮子,蘑菇头那个,难道是她?」 60楼:「可她的头转过去了,只有后脑勺啊。」 64楼:「Holy Shit!傻.逼们去看橱窗的倒影!倒影里有她的脸!」 69楼:「真是见鬼了,楼主这个软件堪比上帝之眼,这都能捕捉到!」 76楼:「(图片链接)我试着将倒影调高了对比度与亮度,确实感觉有点像。」 男人点开了新的图片链接,这是从上张照片的角落里出来后处理过的小图,像素虽然低,但确实能看到那个一身黑的蘑菇头过路人的脸正倒映在漆黑的橱窗玻璃上。 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个十多岁的亚洲小女孩,五官虽然清秀,但好像除了眼睛下方有点什么东西,其他的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群白痴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屁孩开这么长的帖子?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鼠标滚轮快速滑动,一目十行地跳过诸如这个女孩是否真的是那什么Fairy的激烈争执。 比如什么当年的疤痕怎么可能留到现在,或者亚洲人是否长得太过相似而被软件识别错误等等。 其中也同样有不少像他一样感到莫名其妙的,发出“这谁啊?”之类的疑问的人,然而那些讨论得仿佛要颅顶高.潮的傻逼们并没有去理会解答。 直到他终于开始感到不耐烦准备退出时,瞥到了一个贴了视频链接的楼。 329:「想当年我还是她的大粉丝,可惜一直杳无音讯。给啥也不懂还乱吠的蠢货们提供老子压箱底的小视频(链接),高清修复剪辑版的小Fairy出道记录,感恩戴德地捂紧脖子瞻仰吧,垃圾们。」 眼镜男人皱了皱眉,出道小视频?果然这群人都是变态恋.童癖吧。 真恶心。 他一边鄙视与唾骂着,一边点开了视频链接。 视频的开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场景,而是老式新闻电台的录像,带着明显噪点的画面中,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主持人正语速平稳地念着新闻稿,而画面下方的标题,则是加粗的【俄勒冈州乔丹瓦利市惊现六名绑架受害儿童】。 “据悉,联邦调查局在昨日协同当地警局于乔丹瓦利市破获了一起重大孩童拐卖案。” “受害孩童年龄最大不超过九岁,目前均已确保成功解救,大卫·罗西探员与反儿童犯罪部门做出了重大贡献……” “绑架犯罗伯特是一名连环惯犯……据说,他是与他的孩子共同完成了多起犯罪,甚至有内部消息称,他同样有可能是导致其妻子与岳父母失踪的罪魁祸首……” “而这样一位彻头彻尾的犯罪者,却无法面临司法审判,在警方抵达现场前后就突兀死亡了,这实在让人担忧FBI们的枪法是否有些过于糟糕了。”男主持的声音中渐渐带上了惊讶。 “甚至有小道消息称,他是被他所绑架的一名五岁女童亲手杀害的。” “上帝啊!五岁?!” 他终于对这明显的假新闻感到不可思议极了,语气滑稽地说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我家七岁的孩子可连瓶盖都还拧不开!” “哈哈哈,你就算告诉我这个罪犯是当场心脏病发作猝死,不也比这个可信。” 这句话话音刚落,视频画面就迅速切换到了下一个镜头。 在这个画质明显比前者清晰不少的画面中,戴着面具的男人牵着黑发黑眼的小女孩,正在用诡异的变调嗓音热情地进行商品介绍。 “……Fairy性格温顺友好……今年刚满五岁。” 小女孩的脸上还带着可爱的婴儿肥,她像是对自己面临的一切毫不知情,看向镜头的笑容羞涩灵动,甚至最后还向加害者充满信赖地举高手臂,撒娇似的想要他抱她下来。 盯着屏幕的男人看得聚精会神,他的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果然,下一秒异变突生。 即便他早有准备,他的眼睛却依旧没看清楚那道高高喷溅出的血液是从哪里射出,她那幼小的手臂是怎样狠狠划拉出这致命的力道。 他的头皮微微发炸,忍不住来回拖着进度条,把女孩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从手臂乃至全身瞬间的绷紧与爆发等等细节看了一遍又一遍,方才继续点击播放。 镜头天旋地转,不断漫出的红色,濒死的呜咽挣扎,女孩轻蔑的微笑与丢下的最后一句话——“FUCK YOU LOSERS!”全方面刺激着他的神经。 男人的呼吸越发粗重起来,他的血液逐渐沸腾,似乎终于明白会有这么多人对她如此狂热。 多么天真的伪装!多么甜美的残忍!多么狂妄的鄙夷!要是能看到她在自己的手下痛哭流涕委曲求全…… 他将视频下载到本地,继续仔仔细细地翻看剩下的帖子。 奇怪的是,楼主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相反,不少回帖是在这个视频被贴出来后才集中爆发出来。 有人疯狂表示着惊叹与赞美,有人急不可耐地试图了解更多关于当年的细节,还有人一点点扒那张疑似近照的背景细节,分析地点位置。 除此之外,还有个用户名为“Loser”的存在感极高,他一直在疯狂地用着类似内容持续不断地刷了几百楼。 419(楼):「啊啊啊我就是Loser!Fairy快来Fuck我!」 546(楼):「算算年龄她应该可以来Fuck me了!」 729(楼):「FAIRY FAIRY COME AND FUCK ME!」 …… Fuck,哪里来的欠*的抖M? 男人拧着眉,嘴里忍不住骂出一连串脏话,拿出极高的专注度试图从满屏的FUCK中提取有用的信息。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淘出了点有价值的线索。 1481楼: 「背后的橱窗角落贴着日语,有可能是日本街或者就是日本,那几个自拍的男人看着也像日本人。」 1239楼: 「我把照片中从玻璃到眼珠,所有有反射的部分提取拼凑了一下,发现了一个很像东京塔的塔尖。」 1823楼: 「找到了,是东京的一条商业街。她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2312楼: 「我找到这张照片被发布在网上的博客网站与时间了,有谁能翻译一下日语?(图片)」 2783楼: 「博主原文:今晚欢送河上部长的聚会!大家都喝得很开心!……看来照片的拍摄时间就在这篇博文发布的当天晚上。」 2920楼:「那个傻.逼抖M烦死了,怎么黑也黑不掉他。你们确定她就在日本吗?有没有可能只是长得像的小鬼?FBI难道不管她了?」 3401楼: 「我会日语,刚刚在网上全面搜了遍与这个地点相关且在相近时间前后发布的各种信息,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图片)(图片)」 男人眯了眯眼。 是巧合还是注定?看地址这个地方离他并不远。 他点开了那几张图片,发现是一些人发在社交媒体上的,关于大晚上在商店街附近目击到好多黑衣服的外国人出现的,相关情报与吐槽,甚至还有对墨镜西装们的高糊偷拍。 3682楼:「据我所知,大晚上还要戴墨镜装逼的这个派头,非常FBI了。」 3891楼:「所以,小Fairy果然还是和FBI绑定在一起吗?」 3902楼:「当年不就一直有消息说她被FBI收养了?」 3972楼:「我怎么记得是被FBI培养收编成杀手了?」 4103楼:「她现在是在日本和FBI出任务吗?不回美国了?」 4233楼:「看来她是日裔?难道是回老家了?」 在后面的近千楼里,即便男人翻得眼睛酸疼,可除了某些人充满情绪化的发癫或嘴臭,以及她是否是FBI派往日本的间谍等捕风捉影,把讨论与搜索重心放在日本关东圈乃至东亚的这些人都无功而返。 帖子的回复频率也越发的减少了。 所以最近怎么又被顶了出来? 男人终于不耐烦了,他直接把页面拉到倒数第三页,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是一条七天前的回帖。 7293楼:「看新闻了吗?刚刚发生的斯科特高中校园枪击案。」 7294楼:「我看到Fairy了,这次绝对是她没错。」 一把小匕首 “梅芙……你说什么?” 教室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从座位站起的黑发女生。 枪声?枪手?她是……刚才做噩梦了吗。 这节课的数学老师——马丁满眼震惊地看向她,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发白,正要开口,讲义却从他的手中滑落到了地上。 书脊与地面撞击发出的“啪嗒”响声,就像一个开关,让楼下又接连传来几声与刚才的声音极相似的闷响。 ……真的是枪声? 还没等他们来得及感到恐惧,楼道里被骤然拉响的火警铃声回荡在整栋教学楼,刺耳的嗡鸣声直袭向脆弱的耳膜。 到底发生了什么?起火了? “SHIT!” 梅芙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在巨大的噪声中,她全力朝着讲台上的马丁吼了起来:“火警是枪手拉响的!” “目的就是让所有人按照演习走出教室下去当靶子!!!” “我的上帝啊!这是真的吗?!” 霎时间,还坐在原位的学生们终于被迟来的恐慌席卷全身,有人想快点躲到桌椅下,有人颤抖着想站起来逃跑,詹妮等人甚至爆发出哭泣尖叫或在嘴里不断念着祷告。 然而这里没有上帝,只有凶巴巴的亚洲女生。 “SHUT THE FUCK UP AND LISTEN!!!” 梅芙恶狠狠地骂出声,却顿时让混乱的班级安静许多。 她近来的低调表现并没有减轻她的威望,极具压迫感的视线直直向他们扫来。 “想活命就没时间哭哭啼啼了!带了手机的人现在就报警!” “枪手很快就会上二楼,你们需要马上闭嘴并全力向上跑!!!” “遇到在往楼下疏散的人就让他们赶快回去!你们跟着他们一起找高处的教室先锁好门窗躲起来!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拉特!汤姆斯!” 她点名了两个脸色苍白的高大男生,看着他们在她的逼视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突然笑了一下。 “你们,还有其他跑得快的人,想当英雄吗?” “想的话,就现在马上上楼,对其他班重复一遍我刚才说过的话。” 她不等他们反应,视线重新扫回讲台。让她欣慰的是,黑卷发的年轻老师已经率先回过神了。 他一脚踹开地上的讲义,向来平稳得催人入眠的嗓音如今也变成了扯着嗓子的大吼。 “所有人!马上站起来!走最近的走廊朝楼上疏散!” “四楼五楼的音乐室与会议厅够大!门墙足够结实!你们快先上那里躲好!” 马丁一把拉开教室门,与同样冲出来的梅芙以及后来跟上的拉特等人奔向已陆续来到走廊的其他班级,声嘶力竭地向茫然的师生们解释并组织避难。 在吵得让人崩溃的警铃声中,从下方隐隐传来的动静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一个玩笑。 时间紧迫,他们还来不及感到崩溃,就顺着求生的本能与清晰的指令向上方的走廊涌去。 有的老师已经头也不回直接向上跑去,有的老师还在竭力组织着学生们有序上楼,还有的老师——比如马丁,在挨个确认所有教室中的学生都出来后便关灯关门,聪明地营造出教室中或许还有人藏在桌下的假象。 学生们慌乱地挤挨在一起,他们低声念诵着上帝或者亲人的名字,在老师的引导下快速向着楼上冲去,或是与身旁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紧紧拉着手,或是扶持着腿软发抖的同伴一步步向上攀登。 老师们在极短时间内疏散完了二楼的学生,一片混乱中,马丁根本无暇清点自己班上的人数,他最后扫了眼空荡的走廊,听着从一楼传来的枪声越发接近,赶忙跟在队伍后头向着楼上冲去。 刚才还热闹拥挤的走廊瞬间空荡无比。 福悠将手机收起,从一间教室缓缓走出,来到了楼梯间附近,她在警铃声中凝神细听,眉头越发皱紧。 已经在靠近这边的楼梯了,可是为什么还没上来?而且…… 【福悠,对方有枪,你要是死在这里就再也没有机……】 “安静。” 她从靴中抽出一把轻薄的小匕首。 这种时候就稍稍感谢一下那个让她习惯随身携带武器的倒霉老头吧。 作为本市规模最大的一所高中,斯科特高中的师生员工加起来也有近五百人,这栋最大的教学楼,则是由两栋楼(A栋与B栋)组成L型,共五层高。 可除了这栋楼,还有礼堂,还有操场运动场体育馆图书馆等等设施。 即便他们二楼的人能听清枪声带头先往楼上躲,那其他地方的师生呢? 他们会不会听到火警声后正毫不知情地正在向外走,正向着空旷地带疏散? 枪手会不会转移目标? 不能再想下去了。 福悠转进楼梯旁的一间教室后掩上门,她拉上窗帘靠在门边,在昏暗中将呼吸放慢到极致。 终于,那零星的枪声在楼梯下方停下,她听见了等待已久的脚步声。 福悠的心脏跳动得越发缓慢,她收敛气息融入黑暗之中,唯一发亮的眼睛借着斜对楼梯口的窗户快速打量来人。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瘦高白人男性逐渐出现在玻璃之上,他面无表情,戴着迷彩头盔,套着防弹背心,周身全副武装还背着一个黑色书包,手中还拿着一把半自动步.枪,正一边给枪上膛一边上楼。 看样子已经在一楼打空了弹匣。 她攥紧了手中的物体,从死角处全神贯注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估量计算身形差距与制服方案,就连固定频率的噪音,都被她屏蔽在脑后。 不对,火警声是真的停下来了。 装填完毕的枪手刚上二楼便停住脚步,他下意识抬头看向上方停止吵闹的警铃。 突如其来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角落的扬声器在一个有些拉长的“滴”声后转为了全校广播,从中传出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她的语气急促而坚定,带着难以被觉察的颤抖。 “A栋楼里有枪手!请全校师生尽快躲到安全处!关灯拉窗帘并锁紧靠近走廊的门窗!” 她又快速将以上的话重复一遍后,最后竟掷地有声地发起狠来。 “警察已经在外面了!你TM就等着被射成筛子吧!” 哔声响起,广播结束。 哇哦~还是第一次听见小志保说脏话。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真想为她喝声彩。 福悠看着倒影中的枪手表情瞬间愤怒,悄无声息地将门拉开几分,矮身躲到墙后。 “砰砰砰砰砰砰!” 男人举起枪泄愤似的朝扬声器连开几枪,又对着两旁的教室扫射一通。 他眼神阴鸷地看着毫无动静的走廊与安静的一排排空教室,除了玻璃的碎裂声却没听见任何人的尖叫哭泣。 “FUCK!”怎么跑的这么快! 不过谁也跑不掉! 他咬牙切齿地转身准备上楼,一股强大的力道猛然袭击了他的后腿弯,让他猝不及防跪倒在地,双手下意识撑住地的同时手中的步.枪也摔飞了出去。 男人强忍着膝盖的疼痛试图扭头,脑袋却又被重重砸了一下。 他顿时眼冒金星,可头顶的金属头盔却并没让他失去意识,而是撑着手奋力翻过身,使劲伸出手抓向偷袭者试图将其一同拽倒。 福悠抡起手中沉重的红色灭火器毫不留情地直冲他的手指方向砸去,骨头的错位碎裂声与惨叫同时响起,她也因站位无法躲过他扫来的一脚,连人带灭火器重重跌在了他的身上。 男人收回了扭曲的手指,他涨红脸喘着粗气,在那该死的灭火器终于滚开后,把左手从腰侧抽出的手.枪枪口顶在刚直起身的女生脑门上。 “还好老子是左撇子。”他笑容狰狞地用力扣动扳机。 然而无事发生。 见鬼,保险栓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啊。” 还没等他的拇指重新拉下保险栓,腰侧传来的剧痛就让他顿时抓不稳这把沉重的沙漠之.鹰。 手.枪被纤长有力的手指死死扣住,而她的另一只手,则抓着深深没入防弹背心薄弱处的匕首,转动一下后便利落拔出。 她的眼镜在摔下来时早已掉落,平静的瞳孔漆黑得像能吞噬一切,却又清晰地倒映着底下人满脸的惊恐与喷溅后不断扩大的血红。 绝望与疯狂一点点爬上了男人的眼,他哀嚎着本能将手捂向伤口,沾满血的左手微不可查地向下方裤袋伸去。 锋利的匕首扎穿了他的手背。 “乱动什么呢。” 福悠无视他的痛呼与逐渐微弱的呻.吟,在他身上擦了擦手上滑腻的血,将那个口袋中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个外形有些笨重的遥控开关。 “小苹……” 【检测完毕,是遥控引爆器。】 “……难怪在一楼花了这么多时间,原来是在装炸弹吗?” 福悠啧了一声,收好遥控器后快速翻找陷入昏迷的枪手的周身装备。 满满的弹匣、两个管状炸弹,甚至还有两个款式古老的手榴弹…… 该死!怎么没有?!! 她果然没有听错吗?! 福悠猛然站起身,直奔向楼梯口。 【福……】还没等小苹果询问,她已经快速回答了。 “枪声有两种!” 她一步迈过两三个台阶,全力向上冲刺着。 在火警铃响起前还响起过另一种更小口径的枪声,可这个人身上带着的所有武器与能发出那种声音的枪都不匹配! 还有另一个枪手!!! 他们现在在A栋教学楼楼梯口,如果她是枪手并至少还有一个同伴,熟悉教学楼的火警铃位置甚至布局,想要实现最大的伤亡…… 就将连接两栋教学楼中间的走廊门口拴上,走AB两处走廊楼梯口包抄扫射! 从二楼的另一侧走廊至今还没传来过动静,再考虑到被刚才的广播打乱计划并被激怒的枪手,另一个人极有可能先上了楼! 他的目标,是三楼的校园广播室! 志保!!! 一颗棒棒糖 此刻,三楼的所有教室都陷入黑暗之中。因为来自二楼的及时警告,一部分师生得以与他们一起上了更高层。 然而楼上的教室毕竟有限,也有的人出于恐惧与担忧,不愿离开教室加入大部队,只是将门窗锁死把桌椅抵在门上,或是瑟缩在角落不断祈祷,或是在黑暗中点亮小小的屏幕,给亲人爱人或暗恋的人,发送最后的信息。 三楼拐角处的广播室并不算大,靠向走廊的一侧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当这个小小的空间重归寂静后,宫野志保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听见有些沉重的呼吸声与吵闹的心跳声还在耳边回荡,方才飙升的肾上腺素开始褪去,手脚酸软的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下了一个极致命的错误。 她挑衅了丧心病狂的校园枪手。 这太鲁莽了,这太不像她了。 不,打她鬼使神差地从上楼的队伍中脱离,跑进这个广播室起,她就一直在采取与那个……注定深陷黑暗的自己所完全不符的行动。 她不知道刚才的举动是否只是徒劳,但至少警铃关闭后,其他人也可以听见枪声方位判断出更好的逃跑躲藏路线……所以她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死活? 果然笨蛋是会传染的吧。 某个从天而降踹开厕所门的身影倏然浮现,她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随即又用力地甩了甩头。 不不不,她才不是那个爱吃零食的怪力笨蛋。 然而神奇的事,她现在并不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反而有一丝隐秘的快意。 就像幼鸟在试图对永恒的死寂发出抗议的啼鸣,从出生起就在组织掌控之下的女孩也在以她的方式,对那片吞噬包围她的漆黑做出了小小的反抗。 就像是在对那些人,在对自己说:“瞧,你也可以做到这样的事。” 这是她做过最有勇气的事了。 更何况,她的心中确实充满怒火。 即便她能幸运地活过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与警方一起蜂拥而至的还有无数长.枪短炮,在美国的家庭背景等等本就是虚构的她,势必会被需要在美国保持低调的组织第一时间转移到其他地方。 她原本的计划,她好不容易拥有的朋友…… 这一切都被该死的不长眼的枪手打破了。 梅芙……刚才太混乱了没找到她,不知道她躲好了没有。 她也该快点躲起来了,这里不能久留。 两三个深呼吸后,宫野志保的手脚终于有了点力气。 她来到门边,刚把手放在门把上微微转开,突然听见了外头走廊传来的,逐渐放大的动静。 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带着金属碰撞的哐当声。 是那个带着一大串钥匙的胖保安吗? 她正想把门拉开,某种不协调感却她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似的突然毛骨悚然。 不,不一样,胖保安的脚步声会更重些,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会这样在走廊悠哉又大摇大摆地迈着步子! 是枪手!他还带着那串钥匙!!!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凝固了,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能发出的响动,一点点放轻手中的力道让门把手回归原位后,迅速拉上锁,并把房间内所有她能搬得动的东西都堆到了门边。 剩下的那个沉重的实木桌子……要是梅芙在的话一定能搬得动。 不,还好她不在。 然而,还没等她把东西搬好,枪手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 他抬手就拧下门把,果不其然发现门已上锁。 “Got You~”男人兴奋地咧开嘴。 里面一定有人,特别是那个大放厥词的臭小鬼。 “来看看是谁先被打成筛子吧!” 他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端起枪就想对着门扫射一通,可转念想到这样可能就观赏不到她的绝望求饶与死相,又多少觉得有些可惜,终于还是耐下心掏出那串沾血的钥匙开始在上面找广播室的标识。 哼,就留点子弹给上面的大餐好了。 在他正在为这个开胃小菜煞费苦心时,门那头的女孩已经无声地加快了动作。 宫野志保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出于本能机械地试图完成自己正在做的事,心中飞快掠过的纷杂思绪都被她牢牢摁下。 被搬到门边的椅子坐垫上,从下至上堆叠着方形的金属器材与几本厚重的杂志,再加上一只塑料笔筒,所达到的高度正好可以卡在门把手正下方三厘米左右。 只要把这个空间卡死,即便对方能把锁打开,他也无法将把手向下拧。 当她的手刚把最后的笔筒放稳,另一头的钥匙已经插入了锁眼。 仅隔一扇门板的男人带着狩猎的兴奋笑容,毫不迟疑地在拧开锁的瞬间直接将把手压下。然而,对面的金属柄把手才划出一个小角度,便被卡在下方的障碍物阻拦了去路。 “SHIT!!!”他试了几次后,狠狠地踹了一脚门板,直接举起了枪。 “砰!” 枪声响起,茶发女孩身后的玻璃瞬间碎裂,门板的上方出现了一个冒着烟的枪眼。 如果她再高两个头,那就会是她的脑袋位置吧。 宫野志保怔怔地抬起头,理智疯狂叫嚣着让她快点缩到墙角里,可是这个小房间实在藏无可藏,死亡阴影的笼罩之下,她已浑身僵硬乏力,此刻竟觉得心中涌现出无限遗憾。 女孩双手抱头,死死地蜷缩起来。 刚才压下的无数念头竟在这个瞬间一并爆发了出来。 她死了以后……姐姐会怎么样?组织会放她自由吗? 还有她的朋友……会伤心吗?会记得她吗…… 姐姐…… 她真的好想再见见她,向她分享她的经历,介绍她的新朋友…… 门的那头传来了枪栓拉动的宣判声。迟来的泪水终于涌上眼眶,女孩用力闭紧眼,听见了下一声枪响。 “砰。” 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动静传来了。 却不是她自己。 她睁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声枪响的声音似乎来得更远,而且有某个熟悉的脚步声在快速接近。 “志保?!没事吧?!” 那个总是平静和缓的声音如今带着从未有过的焦急与气喘。 宫野志保觉得这个问话似曾相识。 是梅芙,那个总会出现在门那头的梅芙。 她又来救她了。 “我没事……” 她刚把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而泪水已不知不觉爬满了脸颊。 “先回答我,有受伤么?” 福悠一边再三确认着,一边踢开地上的□□,俯视着那个被一枪击中大腿,正血流不止又试图垂死挣扎的男人。 他打扮与楼下那位仁兄如出一辙,同样是二十岁出头的白人男性,全副武装的背心与头盔,使用的大口径□□正是她在找的那把。 她刚爬上三楼听见枪响时,感觉心脏炸了。 走廊角度有限,刚才只能先往躯干上打。 不过这种枪的后坐力真TM大,她的右手现在还是麻的。 “话说刚才广播里的小志保好帅!” 她一脚踩在男人的手指上,左手举着死沉的沙.漠之鹰用力塞入他的喉咙,用近十英寸的枪管生生堵住了他的哀嚎。 少女的眼神阴狠至极,语气却轻快中带着调侃。 “但我没听清最后一句话耶,你能再说一次让我录个音吗?” “……闭嘴吧你。” 这个人的不着调还是一如既往。 宫野志保用力吸了吸鼻子,在下意识的无语后终于感觉心脏松弛几分,可人一放松下来却连力气似乎都小了许多。 她在用依旧有些发抖的手费力地搬着椅子上的东西:“你等等,我待会就能把门打开。” 就像梅芙没有解释刚才那一枪一样,她也默契地没有追问。 她现在只想打开这扇门。 可另一个人却不这么想。 “听我的,先别开门。” 福悠的右手摸出匕首,还没等身下人反应过来就在他的颈间快速划拉了一下。 “可能还有其他枪手,不安全。”她说。 她的左手感受着枪管那头传来的动静在猛然挣扎一瞬后越发微弱,溅上袖口的新的血液主人已从某种生命变成了温度尚存的“物体”。 门那头的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作反而加快了几分。 “那就更应该开门让你进来了。”宫野志保说:“外面不安全。” 她终于能把椅子推开了,可她的手刚要将门把手拉下,却在途中遇到一股与之相抗的强大力道,让门扉始终关合着。 “别。” 福悠单手止住了门把划开的动作,她低声道。 “这不是你该看到的。” “……求你了。” “……” 这是宫野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让她无措又失落,只是下意识松开了手。 ……明明她才是那个注定与黑暗为伍的人。 不,不能告诉她,不能将她拖进来。 像是被一种迟来的悲伤击中,茶发女孩发觉自己的视线再次因泪水变得模糊不清了。 明明……得救了,可她为何却感到如此难过。 当眼泪终于被抹去,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时,一个小小的东西砸在她的头上,又掉落在她的跟前。 是一颗从门上的唯一小孔——那个新鲜的弹孔里塞进来的棒棒糖。 还是柑橘巧克力夹心的。 “这是我最后的库存啦。”梅芙的语气中带着笑意。 “你可要慢慢品尝哦。” “……会发胖的。”笨蛋。 这是她们最后的对话。 两位母亲 斯科特高中的第一声枪声响起后没多久,当地警局就接到了不同的报警电话。 除了有来自二楼学生听到枪声后的求救,还有不少是一楼的学生在枪声接近时,顺着老师的焦急指示从窗口逃离跑出校园后拨出的,带着哭腔的哀求。 “史密斯女士还在里面!求求你们救救她!!!” 约十五分钟后,当第一批特警小队全副武装,悄无声息地潜入现场时,不少人戴着战术手套的手心还在微微冒汗。 他们中的大部分是本地人,甚至有不少人还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 这栋承载过无数人回忆的教学楼,本该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已不是用惨烈二字就可以形容的了。 挂着学生优秀画作的墙壁弹孔累累,正面中了两枪的保安——吉姆看起来比以前更胖了些……还有背部中枪趴在血泊之中,早已停止呼吸的孩子们与老师…… 特警们的呼吸变得越发粗重,他们肌肉紧绷,刚拐过走廊就迅速锁定了一个可疑人影。 与因死亡或重伤失去行动能力或浑身沾血倒地的其他人不同,那人不仅看起来没有受伤,此刻还正低头蹲在一位女士身边,双手放在她身上不知道在做什么。 更可疑的是,她的脚边不远处还放着一个黑色背包,拉链开口处明显露出了两只步.枪的枪管。 有人下意识大吼出声 :“不许动!把双手举起来!!!” 她终于抬起眼,露出一张极平静的年轻脸庞。少女没有对包围而来的黑制服们露出什么诧异惊慌的表情,也没有照他们的话去做。 “请恕我不能照办,先生们。” 她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皱了皱鼻子:“急救人员还没到吗?我怕我这一松手,这位女士的血就止不住了。” 不需要她再做过多解释,走近的警察们已发现她的双手正全力按压在女士血流不止的腹部之上。 枪口们下意识压低几分,离她最近的队员正要一脚把那个背包踢远点,却又听见了她的声音。 “请小心一点。” 她维持着双手按压的姿势头也不抬地说。 “里面还有管道炸弹和上个世纪的手榴弹呢。” “对了,中间楼梯口的门上挂了锁和□□,遥控器也在那个包里你们谁记得处理一下。” 少女并没有抬头看向本能提防警惕甚至抬高枪口的警察们,只是专注地看进地上奄奄一息的女老师的眼睛:“我记得您是……史密斯女士,对么?” 她看见她不满冷汗的脸努力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温柔的安抚微笑:“放心,您会没事的。” “您是正面看到枪手了,是么?他们是只有两人么?”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的周身气息终于松下许多。 正当她要抬头说些什么,确认一楼隐患排查完毕后的救护人员终于进场,他们带着担架与急救用品迅速从女生手下将伤患接了过去。 女老师却试图抓着她,翠绿的眼中流露出哀求,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Please……stay with me.”(请陪在我身边。) “……请稍等我一下。” 她给急救人员侧开身位,沾满血的双手用力在自己的干净衣摆上擦了两把,紧紧握上了那双逐渐冰凉的手。 “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下一秒,她就抬头看向一脸探究的特警队队长:“拆弹小队到了吗?” 还没等他给出回应,她又语速飞快地做出说明。 “两名枪手均已被制服,一个躺在二楼走廊可能还有气,还有一个被我拖到了三楼的楼梯附近。” “三楼中央的广播室里有一名儿童可能受惊过度,希望你们保护她出来时能不要让她看到这些。” “学生们都被集中疏散至四楼以上,不排除有未被目击到的其他枪手,你们还需要尽快对他们做出保护与逐层排查。” 一连串的发号施令让老练的警员们一时间没回过神,甚至觉得她是不是受了刺激在说胡话,除了那名队长。 “你就是梅芙?” 他的视线扫过旁边鼓鼓囊囊的背包,虽是疑问句却带上了肯定语气。 “我在来的路上接到过一名安迪探员打来的电话。” “你保证你说的一切内容属实吗?”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紧紧盯向她。 “是的,我保证。”她毫不避让地回视着,左眼下露出的那道细疤让他想起了某个在警局与FBI流传已久的传言。 原来是她……?那就解释得通了。 急救人员在完成初步包扎后抬起担架准备离开,在队长的放行下,黑发少女握着伤者的手,面不改色地从两旁审视打量的视线中穿行而过。 当他们终于走出压抑的教学楼,与温暖刺目的阳光一同扫来的,是眩目的闪光灯与高声的询问。 警戒线外已停了几辆新闻车,不少被阻拦在外的人们正高举着话筒等设备朝他们蜂拥而来。 “同学!同学!里面已经安全了吗?同学你有看到枪手吗?你能描述一下他的样子吗?!” “受伤的是老师吗?她叫什么名字?伤势如何?怎么受的伤?” “这位小姐!请问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请问现在的死伤人数是多少了?!” …… 四面八方的快门声接连不断地涌来,即便是枪声都无法比这更密集。女生毫无反应,只是微微偏过脸,紧握着开始陷入昏迷的老师的手,在警员的护卫下终于与急救人员们一同登上了救护车。 就在后门即将关合前,一道凄厉的声音传来。 “孩子!你有看到我的宝贝吗?!她是高二班的詹妮!” 不远处,一位母亲喘着粗气,她发丝凌乱满脸仓皇,显然是刚赶到不久,方才发出那接近破音的询问此刻更像嘶吼的呼救。 鲨鱼们闻到血味,纷纷转头向她涌去。 福悠对上她执着哀求的眼,终于抬起脸给出了唯一的回应:“她没事。” “上帝啊!谢谢您……” 随即关上的白色车门阻拦了人们汹涌的疑问,瘫软在地的金发女人迅速被铺天盖地地围了起来。 “这位夫人,詹妮是什么样的孩子呢?” “女士!您能描述一下您的心情吗?” “您知道刚才那个女生是谁吗?她叫什么名字?是詹妮的同学吗?” …… * 医院的内部嘈杂紧张,四处弥漫着的消毒水味道刺鼻又熟悉。 急诊手术室的门口上方亮起了灯,再三重申自己没有受伤后,福悠在一名女警的陪同下慢吞吞朝等候室挪了过去。 新的伤员还在被一个个送进来,滚轮声由远至近传来,医生护士们推着医用床全力冲刺着,大喊着让前方的人纷纷闪开。 她侧过身,目送那个肋侧被她捅了一刀的迷彩男消失在走廊尽头,终于走到等候室坐了下来。 那个女警需要对她的衣物进行采样分析,刚刚离开去给她取一套新的衣服换下。 其实,史密斯女士并不负责她的年级,福悠也只是曾听见过其他学生这么称呼她罢了。 眼下,她除了等待,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福悠盯着自己的双手开始发呆。 她终于发现自己周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跪在老师身边时沾上裤腿衣摆的血液还有些冰凉湿润,掌心的细微纹路中浸着干涸黏腻的红色,指缝中的血更是已经有些发黑了。 她想洗手了。 她就这样想着,身体却纹丝不动。 【福悠……】人工智能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哟,小苹果。”人类的表情柔和了一些。 “吓到你了?” 【还好。】 这点血腥与它曾在原世界见识过的众生相根本不算什么,比起这个,它更担忧她的状态。 可还没等它想好怎么开口,她已先行发出提问。 “小苹果,你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的死者……有多少名呢?” 【……五名。】目前为止。 福悠无声地闭了闭眼。 【如果没有你的挺身而出,还会有更多人死去。】 它说出了事实。 “我知道。” 福悠只觉得有一股气郁结在胸口,就连手刃枪手时都无法让她痛快几分。 她缓缓吐气:“如果有充足能量让时间线……” 【不可能了。】小苹果打断了她的话。 【时间线重启的前提除了需要能量,还需要你不曾在世界剧情中留下过痕迹。】 如今,与组织与FBI甚至宫野志保等人产生过交集的你,已经没有了重启的选项。 【你现在所度过的每一天,都会成为这个世界不可逆转,不可更改的事实。】 人工智能的话一针见血。 【福悠,你要明白,你永远无法救下所有人。】 “……我当然知道。” 她垂下了眼。 在那个杀手身边看着他出任务,听着他分享杀人技巧,甚至见证那些目标死亡的过程时,她就知道自己的无力。 某个女孩曾对她喊出的——“不要太看得起自己了”这句话,放在此刻倒是意外的合适。 可即便如此……福悠有些不甘心地用力抿唇。 希望身边熟悉的人和环境中不要出现悲剧,这是自私么? 希望能救下所有人,这是自大么? 那么,自私又自大的她是不是其实还能做得更好? 如果当时没有选择在二楼守株待兔,而是直接下楼制服枪手,是不是能多让一些人有看到明天的机会? 毕竟她比他们大这么多,还是无所不能的永生者…… 一个温暖有力的拥抱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她不用抬头就知道来人是…… “乔恩,你来了。” 乔恩·沃特的呼吸带着狂奔后的喘气,她感受到怀中瞬间绷紧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不由更加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谢天谢地,梅芙你没事。” “没受伤吧?” 她终于松开手,没有在乎沾上高级套装的污迹,只是心疼地上下打量着她的孩子,视线停留在她刚才下意识悬空的,带着明显血液痕迹却不想碰到她的双手上。 雷厉风行的女探员没说什么,只是轻柔坚定地执起她的手来到旁边的消毒水池,在水流下仔细地为她清洗手上的痕迹。 “……这会不会不符合规定?” 福悠想起那个准备过来给她取证的警员,她的指缝里至少两个人的血液证据吧。 “去他的狗屁规定。”优雅的部长女士语气温柔。 为什么她周围的人都变得喜欢说脏话? 福悠稍稍思考一秒就放弃了这个问题。 反正不是她的锅。 冲入排水口的淡红色水流重新变得清澈剔透,少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变得干净,突然又开口了。 “抱歉,乔恩,我这次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正在低头为她清洗指缝的女人动作微停,她克制着再次拥抱她的冲动——这个孩子向来很不适应被拥抱,捉着她的手认真地望进了她的眼睛。 “梅芙,你永远不用向我们道歉。” “孩子给父母添的麻烦,向来不是麻烦。” 福悠下意识移开视线,她看着金属水龙头上倒映出自己有些变形的身影。 不,乔恩。她默默地想。 这次的麻烦也许不是你们能解决得了的了。 一切也确实如她所料。 一周狂欢 事件后的一周,是各大媒体的狂欢。 《斯科特高中枪击案!七死十二伤!》 《现场缴获大量炸药!眼下伤亡竟堪称奇迹!》 《受害学生家长泪洒当场!痛斥警察姗姗来迟!》 《面对校园枪手该如何自救?!详见斯科特高中惊险的十五分钟!》 《校园双枪手一死一伤!事件真相究竟为何?!》 《现场特警当场认出凶手竟是曾经同学,为向母校复仇大开杀戒!》 《霸凌受害者时隔五年的绝地反击?!枪声响彻校园!》 《关于校园霸凌现象应有的反思》 …… 一时间,各种耸人听闻的新闻标题与各角度的采访专栏层出不穷,通过细枝末节扒出事件的经过,对死伤者的身份走访与受害过程还原,深挖枪手从出生至今的一切过往还原其行为动机…… 不少新闻报道写得让读者宛如身临其境,撰稿人的细致描绘让他们显得已对那栋教学楼的每一个角落了如指掌,然而,在某些极关键的细节上,各方媒体竟都各执一词。 比如有将惨重伤亡评价为“奇迹”的报道。 诸多媒体通过官方发布会或小道消息,关于两名枪手的行动轨迹方面的报道基本达成一致,然而对官方闪烁其词的所携遥控炸.弹并未爆炸的缘由却做出了不同的猜测。 两名枪手将中间的楼梯出口锁死后,走两边的走廊包围扫射教室,如果他们的计划得逞,即使上面的人群能从枪口脱逃跑到中间的走廊,等待他们的也会是被拴死的门与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有专家分析,如果他们真的能成功实现这一切,甚至等警察进楼后引发爆炸,受害规模将远比现在的大近十倍。 那么,炸.弹究竟为什么没有被引爆? 是凶手良心未泯?还是炸.弹制作出现了故障? 关于这点,并没有哪家媒体找到了明确答案。 而关于这两名枪手,从他们的身世经历甚至邻居的评价已被描绘得事无巨细,可他们的死亡及受伤经过却又被官方一笔带过了。 从其住所处缴获的电脑及两人的社交媒体中可以看出,他们本是这所学校的学生,酷爱枪支与暴力游戏,曾在高中时代饱受霸凌欺辱,最终因老师的袖手旁观与校霸的变本加厉而选择辍学。 可两人在那之后的人生并没有顺遂起来,在因偷窃与麻药进了几次局子后,他们决定向一切不幸的源头——这所地狱般的学校献上最盛大的复仇。 电脑里的行动计划书详实得令人发指,除了透露其名为“无人生还”,警方并没有向大众披露任何细节。 只是有内部消息称,他们从网上购买了枪支弹药并学习炸弹的制作方法,从发起袭击的节点与路线,到拉下火警锁住大门,甚至最后虐杀“恩师”引爆炸弹饮弹自尽的过程,无不是经过处心积虑的安排。 然而,这本能创造美国史上死伤最严重枪击案的两人却在警方抵达现场后一死一伤,而警方也并未能对其详情做出具体解答。 有媒体称他们是被警方当场击毙击伤的,也有人称两人是因起了内讧而互相射杀,还有人说他们是找不到曾经的罪魁祸首而选择自杀,甚至有人有人称他们都是被一名女学生当场反杀的。 官方对此案的模糊说明更是激发了大众挖掘真相与故事的兴趣。 在媒体们的掘地三尺下,在那个漫长的早上,面对这种极端情境,不同人的表现与应对逐渐浮上水面,其中有不少动人的故事被广泛报道,也有表现出人性脆弱面的细节被逐步公开。 比如在一楼的,最先反应过来让学生们跳窗逃跑,并用自己的身体堵在教室门口为孩子们争取逃跑时间的黛安娜·史密斯女士,她在深受重伤后仍旧凭借顽强的意志撑到救援抵达,在不久前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 还比如二楼的数学老师马丁·加西亚,他做出了及时且准确的判断与行动,让广大师生没有被枪声蒙蔽并得以尽快向楼上疏散。 据说因为他的勇气与他班上一些学生的挺身而出,他们在下周还会被市长颁发荣誉奖章。 再比如,那个关闭警铃并广播警示校园的不知名女孩,她的举动成功让教学楼外的人们远离危险区域,避免成为新的受害者。 然而,这个女孩据说在录完最初的证词后就神秘转学,即便媒体想方设法寻找也翻不出她的半分踪影。 还有诸如少年用遗言的方式与暗恋已久的对象表白心意,获救后还成功收获爱情之类的故事。 然而在这场灾难中,有人永远痛失自己的孩子与重要的人,还有人将自己的本性暴露无遗。 劫后余生的学生们疯狂地发着博客分享自己的经历,表达生还后的喜悦与激动,还有对某位名叫梅芙的女生的感激。 其中,有不少学生痛斥某位老师在察觉危险降临时,竟抛下学生头也不回抢先逃到了最高层的一间空教室将门锁死,甚至任凭学生呼唤哀求都不肯开门的自私行为。 哪怕有一名枪手先来到五楼,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名老师遭到了媒体的无情起底,有人指认他曾担任过两名枪手的老师,也有人称他才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学校很快辞退了他,他的亲朋好友也遭到好事者的骚扰,甚至有人朝他的房子泼油漆丢石块,很快,他便消失在这座城市之中。 随着事件逐渐发酵,舆论对死伤者的关注更倾向对枪手行为的讨论,对霸凌行为的声讨甚至对学校的批判。 有人发现,最初冲到其他班级警告并组织疏散的人中,有曾经默默无闻的校园小透明以及霸凌受害者,还有曾是加害者的校霸。 渐渐的,学生们发布的众多博文中越来越多人表示了对霸凌行为的强烈抗议与反思,甚至也有学生称这批要被授予奖章的人是冒领他人荣誉的伪善者。 就连校霸自己也公开反思检讨自己的行为并向曾伤害过的人逐个道歉,表示有人远比他们更值得这项表彰。 奇怪的是,他们所提及的这个名叫梅芙的女生,明明与不少学生的公开感谢对象是同一个人,媒体却没有找到关于她的更多信息。 有学生说她才是那个最先发现枪声要求老师疏散的英雄,还有人发帖说自己在三楼目睹了她击杀枪手的经过,不过他很快就将帖子删除并声称不愿给她带来任何麻烦。 梅芙到底是谁? 有人从最初的报道中辨认出她的模样,却依旧没办法从任何官方公布消息找到她的身影,而她也像那个神秘消失的广播室女孩一样变得了无踪迹。 有学生说她被霸凌者的救世主,传言称她是神秘东方的武术传承世家,还有人说她是上课睡觉时都在修炼的忍者后裔。 然而关于她的信息实在过于稀少,这个名字也渐渐被当成媒体为了吸引噱头而杜撰的校园传奇了。 日本东京,某个小房间内。 戴着眼镜的男人滑动鼠标滚轮,终于将目光锁定在最感兴趣的部份。 7492楼:「第一手新闻现场照里的那个女生!跟Fairy也太像了吧!」 8123楼:「看看看看!“警方抵达现场时嫌犯已一死一伤”这个形容,就问你们熟不熟悉?!」 8145楼:「找到瓦利案当年的报道了——“FBI抵达现场时嫌犯已确认死亡”,这个形容确实该死的似曾相识。」 8189楼:「那个说她当场手刃枪手的传言果然是真的吧?!天呐她是怎么做到的!」 8219楼:「不愧是她!话说就没有更多关于枪击现场的照片吗?这点不够带劲啊。」 8263楼:「那两个送上门的蠢货怎么就不搞个直播呢?哥几个说不定还能教他辨别某个笑容满面的亚裔小女孩哈哈。」 8298楼:「楼上那几个,想看Fairy当场反杀枪手的就直说哈哈,虽然我也想看。」 8310楼:「WOW这不就是我老婆吗?她果然回美国了?!」 8337楼:「FAIRY FAIRY MY LITTLE FAIRY!!!」 嘶,那个叫“Loser”的抖M怎么又开始刷楼了。 男人咒骂了一句,继续将页面向下滑动。 各类报道中关于梅芙的信息较少,配文也只有事件发生之初与救护人员一同向外走的一个模糊身影,但在暗网“热心人士”们的搜寻之下,竟还真的从该校学生博客中找到了不少蛛丝马迹。 尽管名为梅芙的女生似乎在校内并没有什么朋友,甚至不参加集体活动也基本没有留下过什么合影,但意外的在校内拥有不少粉丝。 他们有人曾偷偷拍下过她的照片,甚至还分享过她的事迹。 几张偷拍的照片中,黑发女生有着顶着圆润的蘑菇头,还戴着笨重的黑框眼镜,偏着头有些让人看不清五官。 然而在最后一张照片里,她的视线直直扫向镜头与后方的偷拍者,眼神平静却让人莫名发毛,让坐在电脑前点开大图的眼镜男都生出种被当场抓包的心虚感。 他暗自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可笑,仔细端详起她的脸。尽管对于欧美人而言,亚洲人的脸孔乍一看确实有些难以辨认,但对他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看不清脸上有没有那道标记,但这副模样,确实与这个楼里拼凑出的那几张不同时期的Fairy目击照越看越相似了。 抱有同样想法的也不只他一个。 8528楼:「楼主在吗?把你的面部识别软件拿出来做一下比对吧。」 8726楼:「楼主死了吧,大半年没说过话了。」 8849楼:「你们这些瞎子!比对什么!我早就认出来了她就是我老婆!」 8867楼:「楼上的抖M,你看那几条博文了么?你老婆把校霸踩在脚下贴着其他男人在他头上写字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话果然彻底引爆了“Loser”,他连刷上百楼信息,疯狂表达对那几个校霸的嫉妒并使劲辱骂楼里戳到他痛处的人。 8920楼:「该死该死这些肮脏的青少年怎么配被她触碰!」 8973楼:「嘿嘿……她还会窒息Play,果然天生就是我的S。」 9112楼:「我有一种预感!她一定在等我去找她!」 9284楼:「她注定会成为我的主人,等着瞧吧垃圾们!」 这里的“主人”一词用的是日语。 这家伙难不成也是日本人? 眼镜男看到这家伙急得跳脚的模样不由跟着幸灾乐祸起来,他跟着楼里的其他人,输入大段英日夹杂的嘲讽话语后点击了发送。 然后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这个帖子被楼主删除了。 一位律师 小小的房间内,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有些接触不良,时不时闪上一闪,晃得人心烦意乱,墙角的监控摄像头倒还比较正常,亮起的红点从始至终没有熄过。 大片单向玻璃的对面,坐着百无聊赖的黑发女生,与她被指派的辩护律师。 果然是由奢入俭难,福悠现在竟觉得审讯室的椅子有些硌屁股。 尽量速战速决吧。 她的双手并没被锁上镣铐,在拿起桌上的水杯润了润嗓子后,她温和地对上了审讯员的复杂视线。 “您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吧。” 中年审讯员看着面前的烫手山芋,抑制住叹气的冲动。 这本该是个对证人证词的听取笔录,但随着对犯罪现场的勘验结果与她身上的血液分析结果逐渐出炉,这场被少女监护人一拖再拖的谈话也终于变了性质。 经过对枪手伤口的还原,现场痕迹的分析以及从这位“证人”衣服上提取出的三个人的血液检测结果,哦,还有她上交的那柄凶器,他们已能大致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正如某些传言所说,眼前的女生,是在枪击案中救下许多人的英雄,也是将两名持枪嫌犯弄成一死一伤的始作俑者。 直到这里的问题都不大,且不说这是不是在极端情况下所采取的合理自我保护措施,或者是应急状态下的防卫过当,光是她的行动确实挽救了大量生命这点,就本值得所有人的尊敬与感谢。 唯一的问题就是——她是那个梅芙,那个曾在幼时就被暗网重金悬赏的Fairy,那个被嗜血杀手绑架近三年当成亲传弟子悉心栽培过的,可以在FBI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渡出境的“重要证人”,那个从未显露过的身手竟可以毫发无伤制服两名持枪成年男性的少女,还是那个父母在FBI高位任职的梅芙。 这无疑触动不少人敏感的神经。 首先是以保护证人为由,把案子的审理转到FBI的保密执管之下,尽可能让她的功绩与名字淡出媒体的视野,然后是把所有的经过细节揉碎了分析。 尤其在那个被一刀毙命的三楼枪手身上,他们找到了更多“意料之中”的东西。 为什么那柄沙漠之.鹰的枪口处检测出了死者的口腔表皮细胞? 为什么在射中枪手腿部致其丧失行动力还要将他一刀割喉? 为什么在杀死这个人后,要将他的尸体拖行整整一条走廊拉到楼梯口? 这分明是对人命的玩弄与漠视! 这个十五岁的花季少女明显拥有着不容小觑的杀伤力乃至反社会人格! 让梅芙在孩提时“崭露头角”的那个视频再次被反复提起甚至逐帧分析,当年的意见本就没有达成一致的探员们如今依旧各执一词。 在小小的警局与FBI的某些办公室内,某些人的怀疑论也日嚣尘上。而在主张要以“防卫过当”为由对她做出进一步约束与管控的那批人之中,不乏正与沃特探员们竞争某升职机会的某些对手。 老练的审讯员光是想起这一周里的刀光剑影,想到有多少人正在单向玻璃那头虎视眈眈,第一次在这个房间里感到如芒在背。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证人身边一直沉默的律师。 因为需要避嫌,乔恩部长他们无权过问此案的任何信息,而由于案情复杂且需要保密,短时间内愿意接手的律师并不多。 听说这次分派的律师,还是经过了某些的特意安排。 他看着女孩对自己的孤立无援表现得一无所知,难得对桌子那头的人生出几分怜悯。 然而无论上头神仙如何打架,他的工作还是要做的。 她的行为究竟是否超过了正当防卫的性质,以及对她本人的危险性评估,在这场审讯中都至关重要。 尤其是她现在已满十四岁,虽仍未满十六,但根据这个州的法律已经是可以承担刑事责任的年龄了。 右耳耳麦内传来的催促声拉回了他的思绪,审讯员收拢心思,将准备好的问题逐个抛出。 从少女听到第一声枪响前后的行动,到她藏在二楼等待枪手出现的描述确实与其他证人的证词保持一致。 “在给安迪探员打完电话后,你为什么不跟着其他人一起向楼上疏散?”中年男人的目光紧紧锁在对面人的脸上。 “因为我并不知道警察需要多久才能到,而且……”黑发女生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浅浅笑了一下。 “而且,曾有人告诉我,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面对这个平淡的回答,审讯员的心却猛然颤了一下。 是她的探员父母告诉她的么? 想到面前人当时所面临的惊险,想到墙那头成年人们的阴暗推测,他莫名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然而耳麦里的声音仍旧不为所动。 这个空降长官真是狗屎。 这种坐办公室的人懂个屁的审讯。 虽然很想把耳机摔出来吼老子不干了,但现实到底不是电视剧,还要养家糊口的打工人在心中骂骂咧咧也只能悉数照办,面不改色地抛出越来越尖锐的质疑。 “那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那把刀?” “你每天带刀上学的目的是什么?” “你有过伤人的冲动吗?有过其他用刀的经历吗?” “你偷袭并与枪手搏斗时,将刀捅进去时……是什么感受?” 这他妈的都是些什么鬼问题! 对面的律师果然全程像个聋子和摆设一样毫无动静,少女本人的应对比他预想的平和冷静,不仅积极配合还有问必答,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冲动与情绪化。 “带刀只是为了自保。“ “平时没用过……哦,除了开罐头的时候用过几次。” “没什么感受,就是想让他的枪口不要对着我。” 她的回答与现场勘验还原的结果一致,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什么掩饰或撒谎的意图。 审讯员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水,看着面前几乎要被自己喝空的水杯才突然惊觉,眼前的少女在审讯开始后,不仅肢体动作极少,连面前的水都没有再被动过。 见鬼!到底谁才是被审讯的那方?! 中年探员的心中生出微妙挫败感的同时,竟又涌出一种隐秘的跃跃欲试。 就让我看看你能将这种平静维持到什么时候! 审讯的内容也终于向关键的三楼进发了。 “你拿着枪冲上楼时,一开始就瞄准他的腿部吗?” “对方倒下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吗?” “你走近他后,具体做了些什么?” 少女对他的提问毫不意外,她放在冰冷铁制桌面上的双手微微交叉,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色。 “是的。他的穿着和另一名枪手极为相似,我担心这枪打在防弹衣上并不能将他制服。” “他摔倒时,□□也跟着摔在了一旁。” “我是跑过去……” “到此为止!” “沃特小姐,你没有必要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了!” 门突然被用力打开,闯入审讯室的西装男人快步走到他们的桌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突然变了脸色的摆件。 “您好,我是由她的监护人们为她请来的新律师威尔·安德森。” “现在,这位不知名的先生,您被解雇了,能请您让个座吗?” “天呐!安德森大律师?!您您怎么来了……?” 座位上的男人顿时涨红了脸,他忙不迭地站起身,本能地将视线投向那面沉默的单面镜,在没得到任何回应后只能狼狈地快速离场,全程甚至心虚得不敢回头朝那个小委托人看一眼。 从天而降的新律师将公文包放在桌上,视线扫过桌上的水杯后脸色微微缓和,打量一圈审讯室的环境后,终于与年轻的客户对上了视线。 他笑容亲切,递出了一张名片:“初次见面,梅芙·沃特小姐。” “我与乔恩女士有一位共同的朋友,虽然时间有限,我的准备有些仓促,但还请您放心。” “关于事件的一切经过,乔恩女士已经对我做出了说明,您接下来甚至不需要再说一句话了。” “而这位先生。”他转向了探员,笑容却不怎么友好。 “我有理由认为刚才那位律师严重失职,未能很好维护我委托人的权利。” “作为她现在的唯一律师,我有权申请回看刚才审讯记录。” “如果我发现在这场谈话中,存在FBI方面对我委托人毫无证据的指控与怀疑,我会替他提起上诉并追究一切相关责任。” 回想起方才抛出的一系列愚蠢问题,探员的脸顿时僵硬一瞬,以调取监控记录为由暂时离开房间,不多时却又空手回来。 “非常抱歉,我们的监控摄像头竟然出现了技术故障,刚才竟没将录像保存下来。” 白炽灯微微闪烁,让中年探员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还好这场谈话也没开始多久,沃特小姐如果不嫌麻烦的话,我们可以再把刚才的对话简单复述给律师先生。” 福悠饶有兴致地瞅了他一眼,大方地点了点头。 正如这位律师先生所言,她接下来确实不用再说一句话了。 这位似乎很厉害的安德森先生简直火力全开。 “探员先生,您真的了解事情的经过吗?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这样一位充满勇气与爱心的少女是如何努力克服恐惧与求生的本能!” 他的语气激昂愤慨。 “她孤身一人留在危险的二楼,试图用瘦弱的身躯为其他同学与老师抵御持枪凶犯!” 瘦弱少女的嘴角微微抽搐,她宽松的衣服下是薄而紧实的肌肉。 “在替警方做了这么多的工作,承担了如此巨大的风险之后,你们却在试图质疑她留在二楼的目的?你们到底是从什么立场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倒是想问问你们,为什么警方要花十五分钟多才进入现场?什么时候在美利坚自救也是错的了?” “如果没有沃特小姐的挺身而出,将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这就是FBI对待英雄的方式吗?!” “怎么会呢,我们只是例行询问。” 审讯员的脑门上隐隐冒出冷汗,这时候的耳麦那头倒是该死的鸦雀无声。他努力打着圆场,快速将话题推到下一个问题。 然而这并没有丝毫缓解眼下的情形。 “至于要随身携带那把小刀的原因,你们还不清楚吗?” “在她与常人迥异的童年中经历了两次绑架,第二次甚至因警方与FBI的疏忽被迫长期拘禁在杀人如麻的凶犯身边。”律师先生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痛心,连福悠都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乔恩到底是怎么跟他描述的。 “因为这些悲惨经历,我的委托人会缺乏安全感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吗?” “这把小刀,只不过是她用来自保的小小工具,在这次也确实成功保护了她以及更多的人。” “更何况,在此之前她可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使用过它,也没在学校记录中留下过任何暴力伤人的记录。” 来了!审讯员突然精神一振。 “据我们所知,曾有不止一人说曾见过她掐住同学的脖子……” “这个我当然知道。” “我刚刚和那位叫做詹妮的学生,以及她的家人们通过电话。” 安德森微微一笑:“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后,他们都请我转达对梅芙的热切感激,詹妮本人更是对您口中说的伤害事件矢口否认,称其只是普通的玩闹罢了。” 毕竟,深谙校园生存法则的女生,可不愿成为对风头正劲的救星落井下石的讨厌鬼。 明显是有备而来的律师句句犀利:“倒是你们,是在通过这种没有证据的捕风捉影试图影射我的当事人吗?” “一定要套上看犯罪者的滤镜来看待孩子们之间的打闹的话,那恐怕明天就要被市长接见的那几人中,还藏着反社会人士呢?” 中年探员顿时哑然。 福悠有些叹为观止,甚至和人工智能唠起嗑。 “小苹果,你学会了吗?” 【在学了在学了。】小苹果也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福悠,之前你把能量播报关了或许不知道,这次事件让我收集到了近四千点能量值,能量储存进度接近8%,足以让我开发出新功能……】 还没等它说完,桌前的重头戏又拉回了一人一机的注意力。 那个方才被打断的,针对她在三楼做出的“过激行为”的讯问,终于要开始了。 一场交锋 “对枪手做出毫不犹豫地射击,这有什么问题吗?” “难不成就因为他背对着她,就要向他自我介绍一番,请他先做好准备吗?” 律师瞪大眼睛,说话夹枪带棒。 “你们是不是记错了什么?我的委托人可不是什么FBI的专业探员——尽管我现在已对你们的专业程度产生了高度怀疑,但你难道还指望她在开枪前,按你们的流程规章,先警告劝服再射击吗?” “上帝啊!对方可是全副武装的大男人!梅芙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 不等脸色僵硬的探员开口,安德森继续穷追猛打。 “难道躲在广播室里的那个,姓宫野的小女孩在转学前陈述的笔录,也像你们刚才的审讯记录一样不翼而飞了吗?” “难道她的陈述,那扇门上的弹孔还不能说明当时的千钧一发吗?” “难道就没有其他人目睹到,他当时已经举枪准备射杀里面的孩子了吗?” 这个还真有! 审讯员不想再与咄咄逼人的律师纠缠,他将突破口放到黑发少女身上,试图引她开口,最好能露出什么破绽。 “我们找到了当时在附近教室的目击证人。” “他不仅目睹了你对枪手的射击,还看到了你踩着他的手将枪管塞入他口中并割喉的全过程。” 尽管那名学生很快删除了帖子,对上述内容矢口否认甚至拒绝作证,但这并不影响FBI恢复帖子内容,并以此作为攻破审讯对象的手段。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福悠对上他有些期待的眼神,忍不住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却又被热心的律师再次打断。 “如果您说的目击证人,就是那位发帖者的话,其实我就是刚从他们家过来的。” “他称自己其实出于恐惧,在枪手被击中后就缩了起来,并没有看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事后所发出的帖子也只是想赞美渲染一下我委托人的英勇,什么枪口塞嘴都是无稽之谈。” 经验丰富的律师一眼看出了对方的虚张声势。 “我想,他现在还没有答应成为本案的证人吧?” SHIT!这个律师到底是从哪里掌握到这么多信息的? 探员维持着脸上的镇定:“……但我们确实从现场中发现了可以佐证这一事实的相关证据。” “在这把枪上,”他抽出了一张黑色手.枪的证物照片与几份检验报告。 “我们从枪柄提取到了沃特小姐的左右手指纹,并在枪管处发现了死者的口腔细胞……” “这条证据链并不完整。” 律师的翠色眼睛轻轻一眯,并未在这些东西上过多停留,只是淡淡指出了其中的疏漏。 “你无法完全证明,这把枪就是被我的委托人塞进他嘴里。” “难道就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两名凶手之前玩枪时留下的?” “那可是丧心病狂的校园枪手,他们磕high了精神恍惚的时候,将枪塞进对方嘴里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吧。” 律师果然什么鬼话都说的出来。 探员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难以言喻,但耳麦里传来的提示让他稍感安心。 “这把枪在被你的委托人击发后,枪口瞬间达到的高温足以破坏上面留下的表皮细胞。” “因此,上方留下的这个痕迹,只有可能是在那之后……” “你们有充分的实验结果支撑这一点吗?仅仅一发子弹就足够让膛管发热到所有细胞都无法留存吗?” “……我们的实验室会做出进一步验证。” “退一万步说,”狡猾的律师换了种说法:“就算这把枪曾经进过死者的嘴,这也根本不能说明什么。” “而且关于沙.漠之鹰本身的重量,以及它的后坐力,你们这些专业人士不可能不知道吧。” 律师突然开始恭维起了FBI的专业性。 他指了指身旁一脸无辜乖巧的少女。 “您看,这么瘦小的孩子,光是能举稳这把枪就十分吃力了,倒不如说,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击中对方腿部,已经是上帝保佑下的奇迹了。” “相信你们也已经做出了详尽的现场还原,或者从那名受伤的枪手身上采集到了需要的证词或证据。” “我的委托人在与持枪的成年男性进行剧烈搏斗后,凭借高超的勇气与智慧,好不容易才用灭火器和一把小刀制服了凶犯。” “她不仅及时制止了他按下炸.弹遥控器的动作,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很快意识到广播室里的孩子有危险,拼尽全力冲上去救人。” “您能想象到她当时有多么紧张,多么焦急吗?” 此刻的安德森仿佛已站在法庭之上,正对着法官与陪审团娓娓道来。 “由于那把枪的巨大后坐力,她的右手甚至都拿不稳枪柄,只能换到左手持枪小心接近凶恶的犯人。” “她又怎么知道那个倒在地上的枪手,会不会像二楼的另一个人一样突然抽出另一把手.枪或者遥控器什么的,继续威胁她与其他人呢?” “不管是不小心还是有意的,踩住他的手并制止他的下一步反击,对你们来说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他声情并茂:“在心脏狂跳肾上腺素飙升的情况下,她的手甚至还在发抖,一不小心没拿稳枪,让它掉进了枪手那张肮脏的嘴里,也并非不可能啊!” 这下,不只是审讯员,就连福悠都对律师的形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是怎么把这么扯的情节描述得如此栩栩如生,又让故事的逻辑听起来合情合理的。 律师原来是这么厉害的职业吗? 耳麦那头传来了新的指示,探员决定直奔重心。 “先不说那把枪了……梅芙,你在枪手丧失行动力后,依旧选择用小刀结束了他的生命,是吗?” “这是意外。” 忠实的代言人滔滔不绝。 “那可是漠视人命,试图拉着全校人陪葬的校园枪手!” “我的委托人明明是在鼓起勇气凑近犯人时,目睹了他狰狞凶狠的面目与扑面而来的杀意,情急之下想用护身的小刀让他不要乱动,可剧烈挣扎的犯人却鲁莽地撞上刃口,不幸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不然为什么明明有枪,她却还要用刀呢?” 尸体上的那道利落刀口可不是这么解释的。 探员有些口干舌燥,他不想与律师纠缠,直接翻开一叠现场照片。 里面有她交出的那把小刀,有广播室门前飞溅的血痕,走廊中拖行的血迹,以及对死者致命伤的特写。 他将这些血淋淋的照片一张张摆在福悠面前,全神贯注地盯着垂着眼的少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出这些事,会让你感到兴奋吗?” 可还没等少女脸上露出什么表情,安德森就已抢先一步做出反应。 “上帝啊!你们还记得她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吗?!” 他直接将公文包举到福悠面前的桌上,挡住她的视线并做出强烈抗议。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的委托人本就因这不幸事件饱受折磨,甚至至今无法重返校园!” “这是严重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的行为!你们在试图引发她的创伤!我要对此进行记录并向你的上级部门提出投诉与指控!” 审讯员对律师的话充耳不闻,他梗着脖子加大攻势,步步紧逼试图刺激她暴露出致命破绽。 “你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要将他的尸体拖行至走廊口?!是想表示对他的侮辱吗?!” “回答我!梅芙·沃特!!!” “够了!!!” 安德森义愤填膺,眼中燃烧着怒火:“这场谈话到此结束!” “你们在没有任何实质证据的情况下,对我的未成年委托人做出了极为冒犯的指控与影射!” “我们也没有义务在这里接受你的侮辱!” 他请福悠站起身,马上与他一同离开这个鬼地方。 探员并没有放弃,他手心冒汗,觉得自己离某个答案已经不远了。 “至少现在回答我!梅芙!” “你为什么要拖行尸体?!” “是想扰乱现场调查吗?!” “是想炫耀你的战利品吗?!” “……不。” 安静许久的当事人终于慢吞吞抬起了眼。 “我只是……”她顿了顿:“我只是不想让里面的孩子看到这些。” “她是我的朋友。” “……” 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刺骨冰水,沸腾的房间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刚才还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大人们突然说不出任何话了。 上方的白炽灯微微闪烁,像是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探员的脑袋嗡嗡作响。 这是他和那扇单面镜后的所有人,都不曾设想过的回答。 但、但是…… “到此为止吧,先生们。” 安德森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平静,他没有理会呆滞的审讯员,只是将视线转向那面大镜子。 “你们就不会感到羞耻吗?” “如果这就是FBI对待重要证人的方式。” “我倒觉得还不如让我向乔恩女士提议,解除梅芙在这起事件中的保密性质。” 他引着福悠来到门口,在关门离开前最后丢下了几句重磅炸.弹。 “就让媒体与公众,看看FBI对待英雄的做法。” “让所有人瞧瞧,在联邦调查局的证人保护制度之下,年幼的证人会受到怎样恶劣对待。” “你们觉得呢?” 一位黑客 福悠与安德森一同离开审讯室时,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即便是看在乔恩朋友的份上,出面接下这桩棘手又因保密性质,无法在明面上留下业绩的案子,他刚才的表现是不是也有些太过不留情面了? 除了律师费以外,她与乔恩或许也不能给他开出特别高的报酬。 聪明点的律师,特别是需要常与官方人员交涉的律师,在工作时给对方留三分余地才是常态吧。 威尔·安德森在发完信息后,很快就注意到了委托人的欲言又止。他早已卸下了攻击性,露出了善意的微笑:“刚才没吓到你吧?” “沃特夫妇就在一楼的会客室等你,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或者诉求,也可以尽管和我提。” “我确实有一个问题。” 福悠也不绕圈子:“您为什么要接下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呢?” 乔恩与安迪并不是不认识其他优秀的辩护律师,但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往日的朋友不是腾不出手,就是面露难色地拒绝了。 而她也从未打算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叮声响起,两人一同走进了空旷的电梯。 “唔……首先要说明的是,我和乔恩女士有一个叫米尔·维拉德的共同好友。”律师微微一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你曾经救过他的孩子——伊森·维拉德。” “我以前便曾听说过你的事迹,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见见你。” ……那是谁? 安德森对上她有些疑惑的眼神,心下了然:“哦对,你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可能比较模糊。” “伊森他那时候还只是一个金发蓝眼的小可怜,现在倒是长大了许多。” “那孩子还一直很想加入FBI,”男人耸了耸肩:“希望能让刚才那样的蠢货少一点吧。” 福悠想起来了。 伊森就是她刚被传送过来时,一起和她蹲过地下室的那个,怕黑的金发小男孩。 那时候他被起的名字是艾迪吧。 “不过,我来到这里,可不只是因为维拉德家族的请求。” 安德森的语气十分诚恳。 “我有一个叫黛安娜的妹妹,她现在姓史密斯。” 作风强硬的律师表情微微放柔,有些眼熟的翠色眼睛中涌出后怕与感激:“她刚脱离危险,一直很想见见你——那个在她濒死时一直陪在她身边的Angel。” 他对着有些发怔的少女,继续由衷地说道:“因为你的信息很快被当局加密,所以我们当时无法联系到你向你当面致谢。” “请相信,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很多人都十分感谢你。” 他的手摩挲了一下黑色的手机:“也有许多人在支持着你。” “也请你放心,有我在,这起案子就绝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叮声再次响起,电梯到了一楼。 福悠走出电梯后,并没有急着朝会客室方向走去。 她停下脚步,认真地抬头望向安德森。 “既然您是我的辩护律师了,”她说:“我确实有一个私人诉求,或许需要您的协助。” “我想与FBI做一个交易。” * 年轻的黑卷发男人走下公交车后,顺手按开了手机屏幕。 点开未读短信后,马丁的眉头微微舒展。 不愧是大律师,看来他送上门的资料已实现了它们的用处。 他的手指动得飞快,转眼间便完成了短信的输入——“很好,我想我们接下来就不必再联系了;)”。 发出回信后,他将一次性手机的sim卡卸下,掏出手帕抹去所有指纹,将卡连手机一同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很快,马丁的脚步拐进了熟悉的街区,尽管他努力垂着头,但还是很快被人认了出来。 “嘿!加西亚先生!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啦!” 水果店的老板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你可真是个英雄!来!我送你点苹果带回去!” 在店里的客人也很快认出了他:“哇哦!你就是斯科特高中那个英雄教师马丁吗?!你真的太棒了!我可以和你合个影吗?” 他努力维持着微笑,在再次经历了番推辞-感谢-握手-合影的折腾后,终于得以抱着一袋水果冲进自己的公寓楼,却又见到了对门的邻居。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英雄马丁老师吗?”曾视他如无物的女人笑着迎上来。 “听说您明天就要被市长授予勋章了!您可真是我们这个社区的骄傲!” 马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一边在嘴上含混地谦虚着,一边快速拉开门,在关门的瞬间背靠门板,深深吐了口气。 不久前,他还是默默无闻的马丁·加西亚,一名不起眼的数学老师。 如今,他是在斯科特高中校园枪击案中,凭借及时与冷静的判断,将不少人从枪口救下的,远近闻名的英雄教师马丁·加西亚。 真是见鬼了。 这一周中,大量媒体采访蜂拥而至,无数溢美之词与聚光灯朝他涌来,就连拉黑他的前女友都打电话试着与他复合。 而这一切,都是拜真正的英雄——那个叫梅芙的学生所赐。 不对,或许该称呼她为Fairy。 是的,马丁·加西亚还是一个喜欢在暗网冲浪的,平平无奇的黑客——顶多喜欢在代码或信息字符的末尾,加上“;)”这样的表情字符当作签名。 尽管Fairy第一次在暗网露面时,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吃瓜拱火群众,但那起事件在深海下引起的巨大波澜,以及暗网人爆发出的狂热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两年前,他在暗网接单入侵日本的Tokiwa集团时,发现了一个研发中的项目。(注一) 这个可以根据人脸预测其十年后模样的程序让他突发奇想,在录入Fariy当年的脸部参数后,把预测结果放进了自制的人脸识别程序。 真好奇她现在过得怎样。 程序每天自动捕捉扫描社交媒体上更新的照片,虽然数码产品在近些年里越发普及,但在博客论坛等文字信息为主流的时代里,要扫描的照片量也并不算太多。 然而不管他如何搜寻,表层互联网中再也没有出现过Fairy的任何身影。 久而久之,这个程序也被他抛在脑后,直到大半年后才突然弹出了一条近似结果。 橱窗上映出的脸不算清晰,眉眼间与当年的女童相比少了甜美,整体轮廓又确实与预测模型极为相似。 好歹也是条结果了。 他动动手指,随手把它放上暗网,果不其然引来了大量议论与深挖。 谁曾想没过多久,照片中的人就直接出现在了他的工作地点。 最开始,他并没认出那个转学当天就迟到的,戴着黑框眼镜的蘑菇头学生就是Fairy本人。 初来乍到的亚裔女生毫不露怯,还没上几天课,就开始大大咧咧地趴在桌上睡觉。 直到马丁有一次忍不住把她叫起来回答问题,他才终于看清那张摘下黑框眼镜后的脸竟该死的熟悉。 他浑身僵硬,看着名震暗网的女学生拢了拢睡乱的刘海,甚至连眼镜都懒得戴,扫了眼黑板上的题就快速报出了答案。 马丁竭力将视线从那道细疤上移开,来不及思考就说了句“正确”,看着她再次把头栽进臂弯继续睡觉。 他几乎是凭着机械本能讲着后面的课,满脑子都是“WTF那是Fairy?!”的咆哮,以及“我暴露了吗Fairy盯上我了吗我现在该辞职吗那这个月的工资怎么算?”之类的抓狂。 这下子,马丁确实可以近距离了解她的近况……可他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啊! 他一边在黑板上画着函数,一边努力回想曾经看到过的关于她的信息。 说起来,在事件发生后没多久,暗网里有个恋.童癖傻逼就曾经发帖,称Fairy搬到了他家附近,还说要去给人家拍照证明,结果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数学老师的脸上逐渐冒出冷汗,催眠的嗓音有些隐隐发抖,所幸台下的学生不是在神游就是在玩手机或者睡觉,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 要不还是辞职吧……但是,他又确实对当年那个“小变态”的现状有几分好奇。 要不还是先观察一下,万一没暴露呢? 他到底还是对自己在明面上的身份掩盖极有自信,任凭谁见到他,都不会想到这个木讷古板,生活清简的数学老师,会是暗网上那位随心所欲的黑客。 还没等他的求生欲与自尊心交战太久,他的猜想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Fairy的领养者,来自FBI的探员家长出现在了教师办公室中。 尽管她并未提及太多关于某问题学生的过往,但恳切的言词间,隐隐透露出女生曾有过糟糕的经历,请老师们能多些包容体谅。 如果这只是针对黑客的钓鱼,FBI出现的那一刻他就会被逮捕了。 马丁渐渐放下了心,可又抑制不住地对长大的Fairy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与好奇心。 她这些年到底遇到了什么? 根据他们留在学校里的家庭信息,结合乔恩的全名与职位,他逐渐缩小了搜索范围,终于经过层层入侵,从FBI数据库深处翻出了某个被高度加密的,名为“证人F”的相关档案。 里面的内容果然相当劲爆,甚至只要在暗网上稍稍透露,就能引来无数腥风血雨。既可以让黑客声名大噪,也可以为FBI带来无尽麻烦。 可马丁却对着电脑呆坐许久,什么也没干。 连与常人交际都觉得心累的他,无法想象在整整两年多里,与变态杀手日复一日虚与委蛇的高压场景。 难道她真的是同类型的心理变态? 浸淫暗网多年的他很快否认了这个猜想。 他知道真正的暴力狂与反社会是什么模样。 那个叫做梅芙的学生,虽然是个小小的问题学生,会上课打瞌睡还在课桌下藏小零食,还会不交作业……但她也会乖乖回答问题,甚至老实听训,从不像某些趾高气昂的青少年喜欢顶撞老师。 而且她也从未在学校中展示过任何攻击性……教训校霸那个不算,他反正看着挺爽的。 就和看她当年手刃拐卖犯一样爽。 这样想着想着,他便关上文档,假装自己从没看到过这份东西。 怎么说Fairy也是他看大的孩子了,如今好不容易进入校园,数学成绩也不错,还能帮忙拉高一下班级平均分。 再说了,连那个Fairy都要喊他老师!说出去不知道能酸死多少暗网人! 虽然绝对不可能说出去就是了。 至于那个帖子……反正那些傻逼还在日本掘地三尺,留着也不影响了。 尽管在后面的日子里,马丁每次叫梅芙回答问题时总有些心跳加速,但好歹脸上从未露出破绽。 就在他畅想着自己或许能一路见证她从学校毕业,并开始构思过几年要怎么上暗网吹水时,窗外的枪声撕裂了校园的平静。 马丁深深吐了口气,将手中的水果拎进了厨房,老旧的冰箱门在开合间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咯吱声。 听说明天的表彰现场会被全程直播,还会有奖金发放。 很好,这下他欠学生的,除了这条命与不该属于他的名声,还多了一笔天降之财。 尽管他为那个大律师送上的大礼包——从警局内网顺下来的案件资料证人证词乃至他们的住址信息,已经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但这样还不够。 垃圾FBI根本保护不了她。 兼职正义黑客的数学老师活动了下手指,拉开厨房后面的柜子,转身走进布满显示屏与主机的密室。 至少今后,只要有他在,暗网的垃圾们就休想找到她的半分踪迹。 一场交易 “你想去日本?可以啊。”乔恩·沃特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没有想太多,或者只是下意识忽略了梅芙脸上的郑重,自顾自地开口。 “我们一家人确实该好好出去旅游了,日本是个不错的选择,正好我和安迪还有不少年假……” 她加快语速,试图列举这个季节该去日本的哪里玩比较合适。 可梅芙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连丈夫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凝重。 最终还是律师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乔恩探员,我想梅芙不是这个意思。” 安德森的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忍,但依旧忠实地为委托人阐明她的意图。 “她想与FBI做一场交易,自愿放弃美国公民身份,从此移民到日本。” 乔恩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眼前这个人是西海岸知名的刑事辩护律师,当维拉德告诉她,有这样一位热心的朋友愿为梅芙挺身而出时,她便视他为救星。 可他现在在说什么? 梅芙要离开美国? 身经百战的女探员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冷,掌心无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小腹。 是他们……太让她失望了吗? “这个决定完全出自我的个人意愿,与他人无关。” 少女一如既往地体贴,她主动坐近几分,拢起了她的手。 源源不断的热量自她的手心传来,却无法驱散女人的无措与不安。 因为女儿的眼神是如此坚决。 “我想去日本,是因为我有想做的,只有在那里才能实现的事。” “而且……”梅芙想了想:“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尽责的律师很快接过了话头。 经历了刚才那场堪称大获全胜的讯问,安德森十分肯定,即便FBI内部仍有人试图作梗,也绝不会,也不敢在明面上提出任何对梅芙不利的指控。 “事实就是如此,单凭这种臆测,只要是有点脑子的地检或者有点判断力的法官,就不会受理这样的大麻烦。” 尤其是他在离开审讯室前丢下的那个小小杀手锏,除了能让某些自以为是的蠢货三思而后行,也是足以惊动FBI高层的手段。 证人保护制度一直是FBI的招牌之一,无论是目击证人还是污点证人,他们多是基于对此项目的信任才甘愿冒着巨大风险与FBI交易,出庭做出足以将罪大恶极者钉入牢中的关键证词。 一旦这个制度的可信度被动摇,所带来的影响将难以估量。 毕竟,连这样一个做出过大量证言,还救下了那么多人的未成年少女,不仅不能拥有本该属于她的功绩甚至自由,还会被FBI当作犯罪者含沙射影……那么,那些手上甚至还有几条人命的,身在□□的污点证人会怎么想? 信任一旦崩塌,便再难挽回。 尽管因为沃特夫妇的工作,他们都对此事该维持的保密性心照不宣,但光是这个威胁中蕴含的可能性,依旧足以让所有领导层与部门感到心惊肉跳。 实际上,如果梅芙只是梅芙的话,她或许并不会被如此针对。 可她还是梅芙·沃特,FBI高级探员的养女。 这个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自她脱离杀手的禁锢以来,她就不只是受害者,而是潜在的隐患。 这么小的孩子,真的能有与顶尖杀手周旋的心智吗? 为什么她明明有能力向FBI求救,却等了整整两年多? 这会不会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与精心的设计。 在孩童最关键的人格形成期遭到绑架,她是不是早已被彻底洗脑,成为了效忠那个组织的傀儡? 更重要的是,她的两位探员养父母不仅身居高位,还对她心怀愧疚,甚至几乎说得上有求必应了。 而被杀手精心培养过的梅芙,也无疑拥有极高的潜力与素质, 她曾目无法纪,嚣张地逃离FBI的层层监视偷渡出境。 她从未展现过自己的身手,可在这次危机中,她仅靠一把小刀,就单枪匹马地将两名成年枪手置于死地和重伤,而自己却毫发无伤。 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探员也不敢夸口自己能做到这点。 更可怕的是,她的人望与影响力还有扩大的趋势。 尽管有保密需求,牵扯了跨州乃至跨国犯罪的,四十三起罪案的重要证人“少女F”依旧成为了FBI的传奇,甚至还有演变为某种升职破案的幸运象征的趋势。 在这起因手段残忍恶劣,而引发全美关注的校园枪击案中,一旦梅芙的存在与贡献被广泛报道,她背后的探员家庭,乃至她作为重要证人的身份都极有可能被牵扯进媒体的镜头。 到了那时,如果这位知名的,勇敢的“探员苗子”稍稍透露出对FBI的向往,那么她今后就能在众望所归中成为一名探员,说不定还会变得势不可挡。 不知内情的人将对她的加入寄予厚望,而做惯了情报工作,心怀疑虑的人也找不出能将她拒之门外的理由。 可如果这只是一场阴谋呢? 如果那个组织只是付出一个只会沉默的老杀手,几个空研究所与皮包公司,就能将这枚“年轻有为”且“前途无量”的钉子深深扎入国家情报机构,这会是一笔极划算的买卖。 不惮以最大恶意怀疑任何可疑人士的某些人中,甚至出现了“这起枪击案会不会是为促成梅芙加入FBI的作秀”之类的论调。 他们当然觉得这个想法荒谬且并没有找到丝毫证据,但依旧冒不起这个险。 因此,在这次对少女信息的高度封锁中,不管其中是否有来自沃特竞争对手的手笔,毫无疑问是有来自更上层的默许。 至于用看犯罪者的眼光逐帧解读其行为,也是在试图通过某些指控,彻底消除她加入任何情报机关的可能性。 这些年,乔恩与安迪其实也对他们的想法略知一二。 在这起事件中,尽管为女儿感到极为不值甚至愤怒,可除了尽力为梅芙寻找优秀的律师外,也并没有试图利用职权干预调查。 可她没想到这其中的暗流涌动,十五岁的少女竟能看得如此分明。 “虽然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顾虑,换成我也会觉得自己很可疑。” 梅芙的表情有些无奈:“但老实说,我对加入你们……加入FBI什么的真的毫无兴趣。” 拜托,她都不差钱了,为什么还要工作啊。 “那也没必要放弃美国公民身份啊?” 安迪忍不住开口了:“如果你有只能去日本才能完成的事,那也可以在做完之后再回国。” “我其实是打算在日本长住的,包括读大学以及之后的生活。”女孩的决定明显早已经过深思熟虑。 她语气诙谐:“而且在这个时候提出来,除了能让那些为我茶饭不思的大人物们从此多少放下点心。” “也能达成最好的谈判条件,还不会让你们的工作受到更多影响……” “去他的工作吧!”乔恩突然有些冲动地开口。 “你想去日本,那我就陪你去!” 她的手紧紧反握住梅芙的手,在这一刻,女探员已不愿细想任何现实因素,只是执著地不想再让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离开她的身边。 “我们可是你的监护人!我可以马上办理辞职……” “你不必这样,乔恩。”梅芙包容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向安德森先生确认过了,以我目前的积蓄,等到了十六岁就可以请法院判我成年。”她将手一点点抽离了养母的掌心。 “今后,我想在日本独立生活。” “你们都是很好的探员,FBI需要你们。”少女眼神真挚,并未将抽出的手收回身侧,而是虚虚盖在了女人平坦的小腹上。 “你们是很好的父母,这点也毋庸置疑。” 观察力惊人的女孩笑容柔和:“放弃公民身份并不意味着我不会再回来,我还是希望有被叫姐姐的一天,留在美国也会更适合这个孩子长大。” 她的话终于让迟钝的男人反应了过来。 安迪·沃特又惊又喜:“孩子???这是真的吗乔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乔恩努力笑了一笑,神色也少了几分压抑:“前天才发现的……我本想等这事过去了再告诉你……” “真是太好了!恭喜你们!”安德森也由衷地道贺。 新生命带来的热烈喜悦顿时驱散了会客室的惆怅,需要为未出生孩子所做的考量也终于让乔恩的理智开始回拢。 她仍有些不死心地想开口挽留,但男人早已看清了梅芙的决心。 “就让她去吧,乔恩。” 他仿佛早已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语气沉着:“留在美国,或许无法让她实现真正的自由。” 这些年,探员早已适应了父亲的角色,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已然长大许多的孩子,脸上有些感慨。 “当年罗西探员离开前,曾对我说过。” “如果失去你,会是FBI的巨大损失。” “我的女儿不管在哪里都会是最优秀的。”他语气骄傲。 “你就尽管做你想做的,让那些心思阴暗的家伙悔到肠子青!” “我们永远是你的后盾。” * 耗时一个多月,优秀的律师终于为委托人谈下了利益最大化的交易。 以在十六岁办理成年后,自愿放弃美国公民身份,脱离FBI证人保护项目,并不向公众透露任何牵涉案件内部信息(特别是审讯内容)为交换,FBI协同日本的机构为她提供了合法的日本居民身份,并会为她做出补偿与必要的支援。 虽说今后将不再在证人保护体系内,但她的身份与过往经历依需要做最后一次包装。 这次,遵照当事人的意愿,她将会成为来自北海道的“福悠”,拥有有迹可循的学籍背景,并在翌年二月前往东京参加某所大学的入学考试,开始在日本的生活。 至于补偿,在律师的极力争取之下,她将获得大笔秘密发放的精神损失费与感谢金,作为FBI这些年对她的致歉,以及对其贡献的感谢。 这笔钱的数目比她之前获得过的赔偿金甚至还要更多些,换算成日本的汇率,福悠觉得自己接下来几十年可以完全躺平了。 有个厉害的律师真的太重要了。 而在必要的支援方面,由于暗网中仍有人在寻找当年的“Fairy”,她所面临的潜在威胁并未消除,因此FBI的驻日机构,在她需要的时候也有义务为她提供必要的生活支援与保护。 尽管福悠本人觉得所谓的“支援与保护”毫无必要,但还是遵照养父母的强烈要求与律师的建议,承诺届时会定期与那边的FBI多加联络。 “上次送你回来的亨利探员和我还是校友,他说他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尽管嘴上说着要让福悠尽管去做想做的事,带着浓重黑眼圈的安迪或许才是那个最放下不心的人。 “她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 孕肚已显的乔恩倒是淡定许多,她拍了拍丈夫的肩,眼带笑意地转向福悠:“亲爱的,明天和我一起去趟本部吧。” “有几位朋友想见见你。” 一场重逢 福悠跟着养母走进匡提科时,本以为要见的是乔恩的朋友。 可当她推开那扇房间的大门时,却撞进了两双有点熟悉的蓝色眼睛。 “好久不见!梅芙!” 金短发的高挑女生率先迎了上前来,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 “还记得我么?我是朱蒂。” 【哔哔。】卧槽?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小苹果极其人性化的感叹与后面的一连串提问再次被无情消音。 “当然了,朱蒂。”福悠温声回答。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她没有理会人工智能的偶尔抽风,只是努力放松绷紧的身体,等到拥抱结束后,才用有些怀念的目光仔细端详起旧时玩伴的脸。 金发女生和幼时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了。 眼前的她看起来美丽又开朗,脸上似乎再无往日的阴霾。 唯一没变的那对浅色眸子,是与孩提时如出一辙的蔚蓝与澄澈,戴上那对细框眼镜后,还多出了几分坚韧的意味。 而眼睛的主人也正带着惊喜打量着她。 “话说这么多年了,梅芙你怎么还是没我长高呀!” 发育状况明显更胜一筹的朱蒂退后两步,语气有些调侃:“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你会长到一米七呢。” “……是一米七二。” 福悠的嘴角微微抽搐,认真纠正。 “我还记得你比我大三岁,谢谢。” 她顺势将目光投向了房间中的另一个人——同样有点眼熟的金发男生。 他此刻正面带笑意地看着她们互动,望向她的眼神同样流露出怀念与欣喜。 “嘿,费尔莉……梅芙,好久不见。” 男生为自己瞬间脱口而出的名字感到有些懊恼,海蓝色的眼瞳中浮现出些许紧张。 “艾迪?不,伊森?” 熟悉的称呼,再加上安德森曾经的介绍很快就让黑发女生反应了过来,她有些惊奇地笑了起来。 “伊森·维拉德?” 在收到对方惊喜的眼神和连连点头后,她下意识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 “你是怎么长得这么高了?” 可恶,不是才比她大一岁吗?美国的青少年都是吃什么长的? “呃,可能因为我经常运动,喝牛奶……哦还有,作息比较规律也不怎么吃零食吧。” 伊森有些羞赧地挠了挠脸,那个曾缩在墙角恐惧黑暗的瘦小男孩,如今已蜕变成高大挺拔,英俊帅气的少年了。 【哈哈哈哈听到了吗?!】 小苹果的狂笑声终于突破了世界的屏蔽。 热爱熬夜的零食大王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彻底无视某噪音,只是满脸欣慰地看着面前两位变化颇大的旧识。 没有什么比看到孩子们挣脱黑暗过往,茁壮成长为优秀光明的人更让人高兴的了。 就是这个身高要是能分点给她就好了…… “咳,你们怎么都来了?” 福悠心下已有猜测,她转头看向门口的乔恩,便见到探员朝他们温柔一笑,便干脆地离开房间,甚至还带上了门。 “你还好意思说!” 朱蒂顿时有些愤愤地鼓起脸:“我刚成年,也可以脱离证人保护项目了,等我读完大学就可以参加FBI的考试和培训。” “本来还指望能和梅芙一起当同期呢!” 结果却等来了你要离开美国的消息。 作为殉职同僚的唯一遗属,朱蒂·斯泰林一直颇受探员们的照拂。 尽管加入证人保护项目需要切断与过往的一切联系,但负责保护她的探员明白她要为双亲报仇,立志加入FBI的决心,也将她视为未来的后辈,偶尔会与她聊一些关于案情进展的消息。 大约在五六年前,那名探员在定期联络中有些高兴地告诉她,因为一个重要证人的出现,让FBI接连破了不少悬案,而关于那个组织的更多信息也正在浮出水面。 具体内容虽因保密缘由无法透露,但这个好消息无疑给朱蒂打了一针强心剂。为了能有一天亲手逮捕仇人,她发愤学习锻炼,比同龄人更早地考上大学攻读课程。 终于在半年前,因为那个组织在美国的活动越发低调,有将重心向海外转移的迹象,对于朱蒂·斯泰林——陈年灭门案中的漏网之鱼的威胁也降到了极点,证保项目负责人终于批准了她的脱离项目请求,她也可以正大光明地与FBI们接触了。 在斯泰林探员当年的同事们中,虽有不少人已换了部门岗位,却还对那个活泼天真的小女孩留有印象。 她的出色与刻苦有目共睹,除了父亲曾经的搭档安迪,还有将她视如己出的雷蒙德,还有负责追查那个组织的詹姆斯都让她受教良多。 而她也很快被当作“自己人”,稍微能了解了一些关于五六年前,那起案子的信息与后续。 “所以啊,那个证人F好不容易逃出魔掌,却依旧没法获得真正的自由,甚至公平的对待。” “真是见鬼了!那孩子比你还小三岁呢!” 性格耿直的雷蒙德探员说话毫不客气。 “某些大人物啊就喜欢想太多,要是按照他们的思路,那他们自己的孩子不早就被掉包成间谍了呢?!” 最后一句打抱不平可谓辛辣无比,让朱蒂忍不住抬头环顾一下周围,生怕旁边经过几个耳朵灵敏的部长。 不过这个形容,还有这个年龄……让她莫名想起了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是巧合吗? 还没等她想好是否该找安迪求证,乔恩就已经先一步联系了她。 梅芙能留在美国,留在证人保护项目中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个人信息的加密标准也可以试着逐步放宽了。 至少,她还可以拥有两个月的时间,来与曾经的小伙伴兼未来的小探员们叙旧与道别。 伊森的情况也是类似。他们一家本就与乔恩十分亲近,这次安德森在获得乔恩首肯后,也主动联系了他,问是否要为他们安排见面。 他自幼志愿加入FBI,能再次见到那个小小的恩人,并且还能进入总部参观对他来说,本就是求之不得的事。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相当正确,在等梅芙过来的这段时间,他已与朱蒂聊了一会,还了解了更多关于成为探员所需的素养与准备。 时隔多年的重逢并不能阻挡年轻人们的热情,他们交流着彼此的近况,聊起时下的热门话题,渐渐重新熟悉了起来。 “话说斯科特高中的枪击案你们看了吗?那个锁门自己躲起来的老师也太可恶了!” 正义感十足的金发女生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向茶水柜上的饼干。 “我觉得他应该被判刑……饼干吃吗?” “不了,谢谢。” “不了不了。” 光速拒绝的声音同时响起,另外两人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极相似的抗拒与嫌弃。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梅芙你也不喜欢吃饼干?” “在那个破地下室里已经吃到吐了……”福悠吐了吐舌。 “我严重怀疑就是那时候吃的饼干影响了我的身高。” “哈哈哈,我也是!我当时还发誓离开那个鬼地方后再也不要吃饼干了。”伊森有些忍俊不禁。 “不过身高应该和这个没有太大关系吧,我现在也有一米七了哦。” “……闭嘴吧你这个小哭包。” “喂喂,爱哭的那个明明是加洛好吗?” 从窗口斜斜洒入的阳光柔和温暖,一点点驱散了冬日的凉意。 小房间内的少年少女们笑谈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久远的默契终于消融了最后一丝陌生感。 兴趣爱好相似的三人从流行的电影聊到了明星,又从英雄漫画聊到了游戏格斗,甚至开始比划起动作。 开始将伊森内定为未来后辈的朱蒂热心地拉着福悠,试图为他演示最新学会的擒拿和抱摔。 “你这个怎么是截拳道的路子……” 黑发少女随口吐槽着,顺从地被她力道轻柔地摔上了宽大的沙发,却不太配合地突然扣住朱蒂的肩,腰腿一拧便反身将两人的顺序调换了。 “那你有学过怎么挣脱这个吗?”她撑起身,对身下有些脸颊发红的眼镜女生笑了笑。 敲门声突然响起,下一秒门就被打开了。 “詹姆斯,我昨天交的报告……” 一位黑发青年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对面沙发上的光景。 他挑了挑眉,扫了眼站在一旁同样有些脸红的男生,又看了看姿势亲密的两位少女,墨绿色的眼瞳浮现出了点新奇。 “……朱蒂?” “赤、赤井探员……” 尽管朱蒂被站起身的福悠拉着坐了起来,她的表情仍有些呆滞,近乎机械地开口道:“詹姆斯探员的话,他好像去会议室了。” “好的,谢谢。” 黑发探员落在福悠身上的视线稍稍一顿,说完一句话后便关门离开了。 “打扰了,你们继续。” 哦嚯。 福悠没有开口,只是对朱蒂缓缓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倒是让金发女生的脸率先爆红了。 “那是去年加入的赤井秀一探员,以后也会是我的前辈……所以梅芙你在笑什么啊?!” 有些炸毛的金发女生看起来更可爱了。 “嗯?我只是觉得,”福悠瞄了眼一脸状况外的伊森,笑容越发灿烂。 “能再次遇见你们真好。” “大家都长大了啊。” “虽然听到你这么说很开心……” “但你这个年纪最小的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一脸慈祥啊!!!” 一封邮件 夜已深,国际机场的大厅依旧灯火通明。 安检口外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或是兴高采烈地拍下出发前的纪念合影,或是恋恋不舍地拥抱吻别,即便拖着行李走进门口,也在不断地回头挥手。 背着灰色双肩包的黑发少女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地从众人的悲欢离合中穿行而过。 安检手续结束后,她回头朝负责护送与监视她的两名探员略一颔首,便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真的没关系么?】小苹果问。 【不和乔恩朱蒂他们正式告别就离开。】 “我讨厌道别。” 不如说,永生者的岁月中充满了别离。 “而且也没关系了。”福悠在登机口前的等待区落座。 “乔恩快生了,朱蒂伊森应该也猜到了。” 三天前,她完成了成年后的一系列手续,在律师的陪同下签署完剩下的资料合同后,便与负责人确认了离开美国的航班。 因为交易对象在法律上已成年,具体信息不必再在监护人见证下沟通,她便没有将航班时间告知他人,尤其是已入院待产的乔恩。 不过或许是该发个信息给安迪了。 福悠摸出手机,翻开盖子就看见了上方显示的一连串未接来电。 紧接着,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喂梅芙?你终于接电话了!”安迪的声音充满喜悦,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你在哪里?乔恩刚刚生了!你快过来看看你弟弟!” “恭喜!乔恩她还好吗……” 福悠话音刚落,机场的广播就响了起来。 “前往日本东京,乘坐AA2154次航班的旅客请注意,您所乘坐的航班现已开始……” “你在机场?”安迪一惊,下意识有些埋怨。 “你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把电话拿来,安迪。” 不等福悠回答,有些虚弱的女声便响了起来。 片刻,听筒那头传来的声音稍稍清晰了一些。 “梅芙……你知道吗?” 女人低头看了看怀中皱巴巴的婴儿,对着丈夫举近的手机轻声道:“你的弟弟好丑啊。” 噗。 “放心,”福悠弯了弯眼:“你们两人的孩子,绝对不会丑的。” “他叫什么名字?” “马修,他叫马修。”寓意上帝的赠礼。 病房的灯光映在乔恩有些苍白的脸上,为她笼上一圈柔和的光辉。 “梅芙,路上小心。”她说。 “累了就记得回家。” “听到了吗梅芙?”安迪将手机收回耳边。 “在外面切忌冲动行事,遇到什么困难就记得找我或者联系那边的FBI,平时少吃零食少熬夜……” 好好的探员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福悠嗯嗯啊好地应和着,终于以一句“我要登机了回头再联系”为结尾,这才成功切断了通话。 她抬头看了眼尚且漫长的等待队伍,并没有离开座位,而是随手拨出了一个电话。 “安德森先生,是我,您现在方便吗?” “对,之前委托您设立的个人信托基金,可以准备命名和启动了。” “对象名为马修·沃特……不知道有没有中间名,你最好再向他们确认一下。” “是的,条款就按之前说的来,麻烦您了。” 打完电话后,像是终于能将重担卸下片刻的旅人,福悠轻轻呼了口气。 这个基金是她给这个“弟弟”的小小赠礼,里面存入了那笔巨额赔偿金的一半。 在接下来的每一年,沃特夫妇都能获得一笔钱,用于抚养孩子与改善生活水平,直到马修成年后便可自行支取剩下的钱,用于学业或创业等正规用途。 如果沃特一家中有人出现了重大疾病等急需用钱的情况,也可通过安德森预支所需钱款。 这样一来,也算两清了吧。 少女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正准备关机,却又收到了一封新的邮件。 To:Mayfly 一路顺风。 Ps:日本有很多零食,希望我们再见面时你不会变得太胖。 By:Shiho 这很志保了。 福悠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关机后便站起身,走到了乘机队伍的末尾。 她与宫野志保虽在那起事件后没再见过面,却偶尔会通过邮件交流下近况。 她们极默契地没有探究彼此转学或销声匿迹的缘由,收件箱里有茶发女孩对新同学的毒舌吐槽,发件箱里有她提起的接下来要去日本的打算。 如果是无法到场的人,那么告知航班时间也没有关系了。 队伍有序地前进,离登机口的距离也越发近了。 少女孑然一身,表情极为冷淡,将所有情绪收敛至那张平静如死水的脸下。 小苹果却莫名有些出发前的激动,机械音叭叭个不停。 【等到了世界剧情中心的日本,一定会有更多的案件和能量值等着我们!】 【福悠,你要不要考虑选择刑侦类专业,将来还可以成为一名警察或者侦探!】 【记得跟紧**,一定能蹭到更多的能量!】 【只要能量足够,我也可以开发出更多值得期待的新功能!】 尽管它说出的主角名被无情消音,但这丝毫不影响人类明白它的意思。 “才不要。” 福悠面无表情地走上登机廊桥。 “且不说我去日本的首要目的是为了还债。” 她不忘初心。 “光是你之前开发出的那个新功能……” “我觉得它真的没什么可值得期待的。” 她冷酷无情。 【你是不明白这个功能的意义!】它苦口婆心。 【这象征着我今后可以突破维度限制影响离你最近的电子设备。】 “你现在也只能窥屏我的手机啥也干不了。” 她不为所动。 【胡说,我明明还能帮你快速拨号。】 它试图纠正。 “但只能拨两个号码。” 福悠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落座。 “当地的报警电话和救护车电话。” “百年前那个和你同名的手机,它的语音助手都比你管用。” 她一锤定音。 都是世界的错。小苹果内心萧索。 曾经的顶尖人工智能支吾片刻,却并不气馁。 【即便你现在还没什么实感,但假以时日,这个功能一定能派上大用场!】 它信心满满。 毕竟前方,可是那个有米花市的东京! “听见你这么说,我真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啊。” * 机翼闪烁着光,划过了漆黑的夜空。 舱内的灯已被调到最暗,福悠靠在窗边,望着被道路灯光划成网格状的城市逐渐远去,微微有些出神。 小苹果的感慨打破了她的宁静。 【虽然你在这里经历了很多事,】 【但至少,你已经交到了朋友,不是吗?】 “朋友?”福悠眨了眨眼。 “你是认真的吗?” “不管我是这个世界的过客,还是永生的怪物,”人类的脸埋在阴影之中,有些看不情神色:“都不会拥有朋友。” “哦,除了你。” 小苹果并未为她的唯一认可感到特别开心,它讷讷发问。 【可我看你和宫野,还有朱蒂他们……】 “那是梅芙,不是我。” 福悠难得升起了些分享欲,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的创造者,我的老师——塞弗难道没告诉过你吗?” “永生者的生存守则。” 那可是他老人家总结了三百多年的经验。 她垂下眼,将那段箴言简单复述了一遍。 “不可在任何地方长留,不可与任何人深交,不可在人前受伤,不可相信任何人,不可有任何松懈。” “以及——永远合群。” 即便她当初并未将此话奉为至理,但倾灌而来的永生者们的记忆却彻底改变了她的想法。 不管她再怎么厌恶抗拒,这些人走向疯狂绝境的所有经过,被追捕被背叛被实验的所有细节都清晰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之中。 【可你现在并不是……】 “我当然知道我现在是会流血受伤的普通人,”她盯着自己掌心的纹路,神情有些奇异:“也做出了必要的适应与调整。” 尽管常人的进食与睡眠需求与以往相比稍显麻烦,她却对此甘之若饴。 在这里,她可以不再是需要费心躲藏的异类,不必时刻神经绷紧,一有风吹草动就落荒而逃。 可百年来的习惯从不是这么容易改变的。 光是做到“永远合群”这点,对她而言已是如呼吸般自然的本能反应了。 虽然要在越发熟悉她的人们面前,表现一个经历特殊的孩子,在应对不同情境时该呈现出的对应反应这点,确实还蛮新奇的。 毕竟,永生者的“合群”可不只是随大流,而是要有真实合理又不容易引起注意的性格与缺陷。 模仿同龄人的肢体语言与说话方式,揣摩对面人的心思,既要正常又不能太过正常,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至少现在看来,“梅芙”的表现就还不错。 连朝夕相处的人工智能都被骗过了,不是吗? 虽然在不引人注目这点可能稍稍失分……福悠撇了撇嘴。 这就是世界的恶意了,她的演技绝对没有问题。 而且这一切已经能结束了。 她将视线落在小小的舷窗上,上方的模糊倒影与人类做出了相同的表情动作。 哪怕有一些刻意迎合,人的情谊依旧会随着时间加深。无论是“父母”的关爱,还是“朋友”的亲近,都已经开始让她感到有些不适了。 接下来,她也终于可以脱离“梅芙”长年建立的关系网,远离这些容易留下债务的牵绊,成为真实的…… ……真实的什么? 她突然有些茫然。 真实的自己吗?获得永生前的自己吗? ……那是什么样的? 【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吧。】小苹果有些忐忑的发问打断了她的愣神。 【你在这里不就放弃低调原则,救下了很多人么?】 福悠掀了掀嘴角:“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只是讨厌经历上一次那种,因为袖手旁观而只能目睹悲剧爆发的窒息感,这会让我有种欠了别人债的感觉。” “不要试图把永生者和善良联系在一起啊,小朋友。”她的眼神毫无温度。 永生是恩赐还是诅咒? 福悠不知道,但对于获得永生的那六个人而言,当生命的长度超过了一定的区间后,他们都不可避免地滑向了绝望的深渊。 不断经受的摧残落在可以自动复原的身体上,逐渐抹消了人对疼痛的感知。 无限膨胀的欲望吞噬一切,最终演变成对自己乃至他人生命的极度漠视与践踏。 而在最后的最后,这无数纷杂却又会流向一个相似的终点,对死亡的渴求与对孤独的难耐。 有人试图创造出能永远陪伴他的存在,有人用杀戮与折磨发泄他对可死之人的嫉愤。 得益于福悠对“生存守则”的遵守,她并未陷入过需要通过杀人来脱困的境况,但她也知道自己在那些记忆的影响下,比常人更缺少对生命的敬畏。 至少在她手刃那两个渣滓后,除了觉得他们的血很脏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将他人推向绝境前就要有所觉悟,即便是她,也早已能平静地接受任何结局……如果她能有结局。 ……这难道就是真实的她么? 耳边的机械音再次打断了她的沉思。 【但是,宫野志保不一样吧?】它不死心地发问。 【你本来没有必要主动和她做朋友的,不是吗?】 “……一样的。” 疲倦感如潮水般缓缓涌来,福悠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那些人是因为我的反击才将目标转向她,”她打了个哈欠:“在学校里确保她的安危就是我该做的事了。” 不然又会成为她欠下的债。 这也是她不太过问她的校外生活甚至家庭的原因。 “成为朋友就方便很多,这也是作为梅芙必须的社交之一。” “至少现在,”她稍稍打起精神:“要还的债就只剩一桩了。” 一年后的11月7日,那起爆炸案。 “不过在这之后,或许可以稍稍考量下在日本的人设……” 她阖上了眼,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反正没人认识我,首先换个发型或者眼镜……” 【……晚安,福悠。】 小苹果终究还是把想说的话收了回去。 它其实想说,在你没有必要戴着“梅芙”的面具时,在你刚才点开邮件时…… 你明明笑得很开心。 红发的学妹 “这位客人,您真的很有眼光,这个公寓不仅新建成不久,且地段极佳,绝对配得上这个价格。”西装革履的房产中介滔滔不绝。 “这不,光是这一层就已经只剩下两个空屋还未租出去,我以我从业二十年的专业经验担保,您所浏览的这一间就是采光和视野最好的。” “这栋公寓楼虽是附近少见的高层楼房,但配有两部直达电梯,且设施功能齐全,不仅可以拎包入住,更有水电气一体自动化的高级……” “可以了。” 福悠扫了手上的资料几眼,甚至没要求看房,就直接开口打断了中介的喋喋不休。 “就要这间吧。” 不愧是传说中获得了大笔奖金的重要证人,看房比他买烟还干脆。 负责陪同的亨利探员心下有些羡慕,但仍面不改色地掏出提前为她办下的身份证明、户籍背景和担保人紧急联络人电话等文件交给福悠对照着填写。 “真的不用去实地看看么?”尼亚探员热心地建议着,试图和欧皇,不,任务对象待久一点。 “不用了,”黑发少女笑了笑:“我觉得这间就很合我眼缘。” 费伊探员拿过合同,仔细看了几遍,与面露紧张的中介确认了几个关于条款和安保的问题后,这才朝福悠点了点头。 也不怪中介会有些紧张,尽管他正在推销的这所公寓除了价格偏高,各方面条件确实很不错,但站在这位年轻客户身后的,三名气势十足的“陪同者”,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惹的。 那两个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的高大外国人就算了,这个眼镜男虽然看着文质彬彬,但每个问题都相当一针见血。 这位客人该不会是什么来日本体验生活的,外国极道的大小姐吧。 接下来会像电影里一样掏出几捆现金丢到他的脸上吗?他不由咽了咽口水。 然而,接下来的流程却平淡无比,年轻客人不仅用熟练的敬语与他交流合同事宜,还选择了最朴实的每月自动打款的方式缴纳房租。 果然是他想太多了吧。 毕竟,谁家的北海道大小姐要亲自出来办手续,还是租公寓住而不是买下整个独栋别墅呢? 他边录入合同,边暗自埋怨老婆每晚追的偶像剧实在太过洗脑。 “感谢您的光临,这是您的钥匙。” 金牌中介笑容满面:“祝您接下来在东京生活愉快。” “谢谢,我会的。” 福悠接过钥匙,回以一个同样亲和力十足的笑容,便与随行者们一同离开了。 “谢谢你们把我从机场送到这来。” 有些拘谨的黑发少女抬头看向探员们,眼中充满了感谢。 “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 “欸——”尼亚明显不想就这样结束。 “日本的新房子里可是什么家具都没有哦!让我们陪你去商场采购嘛!还可以让男士们拎包!”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已经脱离了证人保护计划。”福悠笑容不减,语气也没有丝毫动摇。 “你们不必再为我的琐事耽误宝贵的工作。” “可是……” “尼亚,”费伊推了推眼镜,表情有些无奈:“我想,如果我们几个继续跟着她,或许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关注和困扰。” 想想刚才那位如临大敌的中介先生吧。 “那至少让我们送你到附近的商场吧。”亨利终于开口了。 “我们对你的照料,不只是因为任务需要或者安迪探员的嘱托。” “也是出于对你的感谢。”外表不苟言笑的探员摘下墨镜,认真地看进福悠的眼。 “或许你的名字不为公众所知,但包括我们在内的FBI探员们,都对你作出过的诸多贡献心怀感谢。” 看着黑发少女走进商场的背影,尼亚终于忍不住揶揄起来。 “没想到你这个大高个还挺会说的,我都有点被感动到了,”她朝亨利挤了挤眼:“所以那个传言果然是真的吗?” “她就是那起校园枪击案中被抹去名字的证人?” “谁知道呢?”亨利若无其事地发动引擎。 半年前,发生在佛罗里达州的那起恶劣案件之轰动,过程之惊心动魄,甚至之复杂,连他们这些被派驻日本的探员们都有所耳闻。 尽管以他们的级别,还不足以了解其中隐情,但那起事件发生后没多久,FBI总部的部份中高层就遭到举报,接受了内务部的审查。 之后,除了有几人遭到了停职撤换处理,连证人保护制度的某些条款都被增添补充了不少关于保密义务的新内容。 两个月前,他们收到了匡提科的消息与指示。某个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女孩即将脱离证保项目,今后要在日本定居,需要他们在必要时提供支援和保护。 以探员们的敏锐,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扫了眼后视镜:“不过那个地方,费伊,好像和你老家是一个州?” “确实都在佛罗里达,”棕发混血青年面露回忆神色:“不过斯科特镇离我家还挺远的。” “虽然半年前正好是轮到我回国的时候,不过当时忙着写报告,并没有了解过局里的其他信息。” 确实,以费伊的内敛,确实没法像尼亚一样很快跟人勾肩搭背地交流八卦,女探员果然还是在这方面有天然优势吧。 探员打着方向盘,朝工作地点的方向驶去。 不过这孩子从此定居东京的话,说不定他们以后还会有更多了解内情的机会呢。 * 正如中介所说,新房子的地段确实很不错,附近除了有便利的超市和商店街,就连规模颇大的购物中心也在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范围内。 尽管现在尚未形成发达的电商服务与物流网络,但不管在哪个时代,某个真理总是相似的——只要有钱,就能买到需要的东西与服务。 换上随手买的装饰眼镜,福悠直接走进了服务中心。 简单的交流几句后,她掏出的卡成功让她成为了尊贵的会员,身边还多了一位热情的导购员。 “您是为了布置新家的话,我们可以先重点逛一楼的电器店,和二楼的家具城。”美丽的导购小姐笑容满面,贴心地为客人做出指引。 “只要是您心仪的商品,我们就能在今天之内安排配送和组装。” 她的笑容随着年轻客人爽快的购买举动变得越发真诚。 天知道自几年前的经济危机以来,她就很少遇到这样大手笔的客人了。(注1) 至少这个月的奖金肯定稳了,看着单上的一长串商品名,导购小姐的笑容越发热忱。 不知道这位小姐会不会对奢侈品感兴趣呢。 优秀的导购员当然不会暴露内心的期待,她认真地看着清单,尽职尽责地为客人打算着:“您现在已经买齐了家电,桌椅和柜子……” 她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漏了一个关键的东西,好险! 她细心提醒道:“福悠小姐,您了解新家的卧室格局或者长宽吗?” “接下来,我们或许可以选购一下床架与寝具?” “不必了。”福悠笑了笑。 “我喜欢打地铺。” 离地面贴得近一点,能更快感知到任何人的脚步。 她终于对买买买有些厌倦了,便随手掏出几件东西,递给了眼前的女士。 “我想去别的地方逛逛了,剩下的小件——地毯窗帘床铺什么的,能全部交给您来买么?”黑发少女向导购员眨了眨眼:“我相信您的品味。” “不过小费可以用美元付么?” 导购小姐看着手上多出的钥匙,信用卡和一扎美金,笑得有些合不拢嘴:“谢谢您!能让客人满意是我们的宗旨!” 她的专业程度确实不容置喙,很快便平复了自己的激动,在向客人了解了她心仪的色调元素等等后,还试图向她确认具体的房屋布局尺寸等信息。 所幸,福悠的身上还带着刚从中介处拿回来的资料,里面就有她需要的所有内容。 “您不介意的话,我就带几个人跟着配送车一起提前过去,帮忙组装家居和布置您的新家。”导购小姐的眼中燃起了熊熊激情,甚至开始在心中构思起几种适合小女生的,舒适漂亮的设计方案了。 “如果为您选购的东西里有不喜欢的,我们也可以为您当场为您办理退货。” “拜托您了。” 将验收时间定到傍晚,并留下新开通的电话号码后,福悠终于得以脱身了。 她没再继续闲逛,只是径直走进了一间美发沙龙。 * 四月,是春天的季节,是新生入学的时节,也是准毕业生们忙碌的开端。 无论是为了最终的答辩,反反复复做实验或查资料跑调查努力修改毕业论文的课题,还是为了早日能有理想工作,广投简历参加各种公司的面试笔试甚至实习活动,不少大四学生们已悄然将弦绷紧。 即便是志愿成为警察的诸伏景光与降谷零也不例外。 想要进入警察学校,首先要通过的就是公务员考试,拜日本这些年的经济下行所赐,拥有稳定薪水和工作环境的公务员竞争不可谓不激烈。 尽管离考试还有一年时间,他们都开始提前准备,也不再在社团活动中露面了。 这让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推理社社长——大三的小川早人很发愁。 说是推理社,其实活动内容就是对一些陈年悬案大开脑洞,在这个体育与文艺社团当道的大学中,只不过是一个小众到连文化祭摊位都混不到的同好会。 “唉——前辈啊,你们就不能稍微露下面吗?”小川大声哀叹着。 尽管上任社长兼创始人学姐——刚毕业的某报社社长千金,凭借丰富的旧案报道和资料,说动了这两位池面的加盟,也吸引了不少新人加入,但那已经是社团最后的辉煌了。 随着前社长毕业,帅哥学长的缺席,每周的活动——对着旧报纸资料所进行的枯燥案件分析更是劝退了不少人。 即便是在最能吸纳新人的开学季,青春洋溢的少年少女们所期待的新鲜充实,心跳不已的社团生活中,也绝不会包括让人心跳加速到做恶梦的惨案。 难道推理社要就此断送在我的手上吗。 回想起美丽学姐将社团交到他手上时的殷切嘱托,小川早人不禁流下了宽面条泪。 “但是,即使我们露面,也帮不上什么忙吧。”诸伏景光的笑容有些无奈。 “小川才是社长吧,要不要再在社团活动或者运营上想想其他办法?” 降谷零也接过话头:“况且我们也快要毕业了,比起找我们,多为社团拉新人,注入新鲜血液才比较有帮助吧。” 就是拉不到新人才要找你们啊!!! 要是我妈能把我生得像学长们一样帅,我还愁没新人吗?! 小川早人熟练地咽下吐槽,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后,顺势道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 “其实我来找学长们,就是为了借助你们的力量,拉,咳,帮助某个新生。” 小川社长一脸神秘:“你们知道外语系中文专业的,那个红头发的学妹吗?” 变态的跟踪狂 两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虽然对外语系学生没什么特别印象,但说到这学期新出现在校园里的红发学生,他们还真的见过。 “我们上周去食堂的时候,确实远远见过一个红头发的学生。”诸伏景光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对,那个学生的红发确实相当亮眼,”降谷零的手指无意识搓了下自己的金发,表情有些微妙。 “所以,那果然是女生吗?”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他和景光在用餐时还稍微推理了一下那个人的性别。 那个红头发的刘海有点长,虽然看不清正脸,但整体发尾长度只到颈后,穿着打扮也颇为男性化。 考虑到此人全身上下没有时下女性们热衷的裙装短筒袜可爱配饰等元素,而在他所见过的同龄女生们,在染发烫发方面也更是选择茶色棕褐色系为主。 即便是最近流行的Gal系辣妹风,那人亮红柔顺的短发与白皙的皮肤,也与此类人群不符。 “可能是艺术系的学弟吧。”他当时是这么判断的。 毕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部分日本人在保持与群体的协调一致感方面的惯性与“执着”,而日本女性则更是囿于诸多条条框框之中。 诸伏景光却难得地与他持不同意见:“我感觉是女生吧。” 他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那个人虽然穿着宽大的棒球服,但身形肩宽似乎比男生稍显纤细一点。 而且…… “举止打扮像男生的女生,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黑发青年像是想起什么,蓝色的凤眼中涌出些许笑意:“所以,我猜对了吗?” “如果你们指的是发型打扮很像男生的红发女生的话,那就是我说的那个学妹。”小川早人揭晓了答案。 “据我所知,全校确实只有她一个人是这个风格。” 推理社社长的脸上流露出兴奋与八卦之情:“她刚入学的时候,不少人还猜测她是不是什么极道组织的少主,手臂上会不会全是纹身。” “呃,后来呢?”诸伏捧场地问道。 “后来他们发现那是个女生,性格什么的其实还不错。”小川砸了砸嘴,有些羡慕。 “据说家里还很有钱,住的也不是学生寮而是附近的高级公寓,本人还擅长体育,熟练掌握多国语言,在女生中的人气相当之高。” 虽说当今主流对女性的理想型是大和抚子式的温婉女人,但特立独行性格却不讨人厌,又有一定实力财力的人,在这个慕强的环境中自然会成为关注焦点。 “所以……?”降谷觉得话题是不是有些偏了。 “所以!我想把她拉进推理社!”小川早人将渴求的目光投向两位学长。 “据我所知,这位人气王还没有加入任何社团,但只要帮助她解决她的跟踪狂困扰,我们就可以顺势邀请她加入推理社。”他嘿嘿一笑,眼露憧憬。 “有她成为我们的一员,相信也会有更多女生愿意加入,慢慢地想加入的男生也会越来越多,推理社就能不断壮大……” “等一下,”诸伏和降谷同时打断了他的可持续社团发展畅想:“跟踪狂?!” “啊对,我忘了说了,”小川早人脸色一正:“她的麻烦就是——来自跟踪狂的持续尾随骚扰。” 几天前,推理社的邮箱收到了一封邮件。 发信人是红发当事人的朋友铃木绫子,称在与她一同上课时,注意到她的手机在下课铃响后总会接到来自陌生号码的电话,虽然事主每次都看也不看直接挂断拉黑,但有一次还是在铃木的提议下接通了电话。 然而,电话那头除了传来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外,再无任何响动。 尽管当事人并未太在意,但铃木绫子还是放不下心。 直到最近,她陪朋友步行到自行车棚时,发现她的车筐里被塞了厚重的信封,里面有一封用报纸的剪切文字拼接出的,恐吓意味十足的表白信,与大量对红发女生的偷拍照片。 这让铃木十分忧心,但奈何朋友没什么反应,也怕证据有限警方不会受理,这才死马当活马医地试试给推理社发邮件。 “在我约她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在考虑聘请私家侦探代为解决了……不愧是铃木财团的长女。”小川给自己灌了杯水,脸上露出几分得色。 “幸亏我及时打消了她的念头,让她相信以侦探,啊不,推理社的能力,一定能为小学妹解决这个麻烦。” “所以,你是想让我们帮忙揪出这个跟踪狂吗?”诸伏景光若有所思。 “实际上,我已经见过那个跟踪狂了。”小川早人挤了挤眼,压低嗓音。 “我昨天跟了她一天。” “我向铃木问到了学妹的课表,从她到学校开始就一直跟着她,她去上课时我就盯着自行车棚,下课我就跟着她直到她回到公寓,基本没让她离开过我的视线。” 他下意识揉了揉还有些酸痛的膝盖:“不过她骑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点,我觉得她要是去骑行俱乐部一定能……” 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就十分跟踪狂了吗? 这到底是推理社还是侦探社啊? 两人的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你说你见过那个人了?”降谷零再次试图帮他找回重点。 “哦对,白天在学校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直到她下午回到公寓时都一切正常。我当时躲在街角远远地看,本来还觉得有些失望,但有个人影出现在了公寓楼下的自行车棚边。”小川一边回忆一边说。 “看身形是个男的,背着黑色书包,刘海很长还戴着口罩,当时直冲学妹的自行车过去了,他把一封信放进了她的车筐后,还……”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像赤脚踩到鼻涕虫一样恶心:“……还想将脸往车垫上贴。” “我当时直接冲过去想抓住他,结果让他给跑掉了。” 他有些沮丧地低下头,用力锤了锤腿。 “这么变态。”降谷零微微拧眉。 “这种行为确实过激了。”诸伏景光的神情逐渐严肃,回想着自己看过的有关犯罪的书籍,试图找出相关的内容。 “跟踪狂根据行为动机能被分为几种……下手目标也多倾向于内向乖巧,胆小易被操控的类型……” “听你描述,这位学妹好像不太符合这种特征吧?” “你有和她交流过么?” “她气势很足,怎么看也不像是好招惹的类型,”小川心虚地挠了挠脸:“我……我不太敢和她搭话,跟踪她时总感觉她已经发现我了。” “可能是她的发色行为太轻浮张扬了,才吸引了变态的注意?” “不管她做了什么,都不是她能被伤害的理由。”降谷零毫不犹豫地开口,灰蓝色的眼轻轻眯起。 “不过你既然已经目击了犯人,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们呢?借助警察们的力量效率也会比我们高吧。” 当然是因为你们脸好看能骗小学妹还能跑得过犯人。 “当然是出于对两位正义又热心的学长们的信任!” 小川早人义正严辞 :“相信前辈们作为未来的警察,不,日本警界的未来栋梁,绝不会对我校学生所面临的危险置之不理!” “而且……”他掏出了昨天从车筐里顺来的信封——反正自行车的主人肯定不想要。 “社团档案室里的一些旧案,也提及了警方在对跟踪案方面的束手无策甚至漠不关心,我担心……” 在缺乏强有力法规的当下,骚扰式“追求”并不足以成为警方逮捕嫌犯的理由,而当伤害大到足够立案时,一切已经太迟了。(注1)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上面是被不同大小的铅字歪歪扭扭拼出的一句话——我会一直看着你,福悠。 “我知道了。”诸伏景光抿了抿嘴,从发小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 “让我们见见她吧。” “对了,福悠是她的名字?” “对,她叫福悠。” * 一缕阳光自房间的窗帘缝隙悄然洒入室内,沙发抱枕上的星空图案沐浴在晨晖的笼罩下。 粉蓝色系的房间陈设看起来静谧温馨,简洁大方又不失少女心。 红发女生将手垫在枕下,蜷缩在柔软的地铺中,突然,她的睫毛微微抖动。 【醒醒醒醒七点了该起床了——】 小苹果闹铃响了,还是关不掉的那种。 福悠骤然睁开眼,抓着枕下的小刀就翻身坐了起来。 “……” “……早,小苹果。”她打了个哈欠,一头栽入被窝之中。 【喂喂我叫你起来不是为了叫你睡回笼觉的啊啊啊!】 人类充耳不闻,再次重温每天早上都会上演的睡懒觉活动。 【快——起——床!】 堂堂顶尖人工智能缘何沦落到这番老妈子境地,小苹果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起晚了便利店的肉包子就卖完啦——!热乎乎香喷喷的肉包子!!】 福悠艰难地撑开眼皮,可身体依旧纹丝不动。 【你忘了你今天不骑自行车,要提早出门准备走路上学吗?】 她挣扎了一下,终于缓缓爬出被窝。 只要起床了一切就好办了。 要带的东西昨天已收拾齐整,简单洗漱后,福悠轻手轻脚地来到门边,她扫视了一圈屋内的摆设,直接拉开房门。 对面正在用钥匙开门的邻居听见动静,回头望了她一眼,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 “……早上好,福悠小姐。” 衣冠楚楚的社畜邻居面容憔悴,平时齐整的头发显得有些蔫蔫地耷拉在耳旁,一副刚通宵加完班回家的样子。 “早上好,秋田先生。”福悠微微一笑,锁上门后便朝电梯间走去了。 如中介所言,此处房源确实抢手,这位秋田润一郎先生,在她搬入后没多久就搬进了对面的空屋。 新来的邻居有些内向,他们虽在初次见面时简单交换了名字,之后便保持着日本人该有的距离感,一周也碰不上几次面。 【要是这里的监控能普及点就好了,至少能在自行车棚装一个,看看究竟是谁在恶作剧。】 “要是监控普及了,还要侦探做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仰着头,盯着两部电梯的楼层数字从一楼缓缓向上跳动,和小苹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尽管今天决定步行上学,福悠还是走到了车棚前。 让她稍感遗憾的是,她的自行车车筐里空荡荡,车垫上涂的强力胶已经干透了,却并没留下过什么撕扯过的痕迹。 果然是手脚做的太明显了吗? 还是说胶水质量太差了? 她边思忖着,边换了条上学的路线。 不知道这条街上的鲷鱼烧店开了没。 对付跟踪狂的朴实对策之一,就是打乱出行时间与路线的规律。 早起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 福悠捧着新鲜出炉的豆沙鲷鱼烧,边鼓着脸吹着气边小口吃着。 走到学校附近,与向她打招呼的同学们回以同等的“早安”,再到开始上课,一切都正常无比。 直到她终于结束了上午的课程,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准备觅食时,被两个高大的男生堵在小路上。 “你就是福悠?”金发黑皮上下打量着她。 “……”她没说话,只是瞥向站在他们身后的瘦竹竿。 “你就是昨天跟踪我的人吧。” 红发女生咧开了嘴。 “你们是一伙的?” 美味的汉堡肉 离开烤炉的汉堡肉微微鼓胀,充沛的肉汁滴落在滚烫的铁板上,发出了滋滋的美妙旋律,被佐以西兰花与薯条后,便与一碟米饭共同从厨房出发,抵达了望眼欲穿的客人桌前。 福悠吸了吸鼻子,注意力被悦耳的炙烤声勾住一瞬,后知后觉地抬了下眼:“……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对面的诸伏景光看见她几乎要黏在汉堡肉上的视线,不由有些失笑:“你先吃吧。” “我刚刚是想问,你对其他人都这么缺乏警惕吗?” “啊?” 红发女生手执刀叉,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确实。”坐在她右手边的降谷零对此话深表赞同。 “就这样随随便便跟几名不认识的男性吃饭,警惕性确实弱了点。” 就在前不久,他们根据铃木绫子提供的课表,来到了她所在的教学楼外,谁曾想才刚下课,这个学妹就灵活地从涌出的大批人潮中穿出,一眨眼就跑得特别远。 这难道就是被跟踪狂逼出来的速度吗? 所幸红头发不管在哪里都相当醒目,降谷零辨认了一下她的去向后,凭借大四生对校园的高度熟悉果断快速奔向了最近的小路,诸伏景光则带着腿脚酸痛的小川早人紧随其后。 尽管他们成功截下了目标,可还没等可怜的社长匀过气,就差点被女生当面而来的拆穿噎到心脏骤停。 这个第一印象着实有些糟糕,主要是——他昨天确实跟踪了她一天。 还没等他缺氧的大脑组织好合适的解释,诸伏景光先开口了。 他温和地笑了笑:“同学你好,我们是推理社的成员,找你主要是想问你……” 把两位学长找来实在是件无比正确的决定。 帅哥的出场果然不同凡响,还没等他继续对社长的可疑行径做出说明,就收获了对面人干脆的点头。 “我知道了,你们先跟我来吧。” 她丢下一句话后,便朝前快步赶去。 什么事这么着急? 难道后面有人在追吗?还是要给他们看跟踪狂的新证据? 他们一头雾水地跟在她身后,直到转出校园,拐入一条街后,坐进了现在这间家庭餐厅里。 自经济泡沫破灭后,日本的高级餐厅数量锐减,这类主打平价休闲的连锁家庭餐厅开始逐渐占领市场。(注1) 为节省成本,料理的加工程序与餐厅的员工数都被高度精简,客人要喝水或者拿湿巾时,也需要自行去水吧拿杯子取用。 即便服务与流程比较模式化,这种价格亲民,菜品种类繁多的餐厅依旧收到了大众的青睐。 就好比这位红头发的同学,在熟练地下单甚至还给他们推荐了几类料理后,才想起来要问他们的名字。 虽说确实是午饭时间吧……但这位学妹对陌生人的心大之处着实让人有些忧心。 “首先,我饿了。”当事人表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 “这家店今天推出了限量发售的新品套餐,我怕来晚了卖完了。” 牛排刀轻轻划开了柔软的汉堡肉,流心的芝士从中央流出,铁板上的滋滋响声更加动听了。 “其次,”福悠抬头望向坐在她斜对面的,被她盯得有些局促的小川早人,轻轻一笑。 “绫子确实有和我说过找学校的侦探社帮忙……我还以为她说笑呢。” 至于怎么从三人的穿着细节看出他们确实是校内的学生,再讲下去菜就凉了,便不必多加赘述。 “那个……是推理社。”小川社长试图为保住社名做出一点挣扎。 “抱歉,推理社。”她的表情变得有些郑重,甚至放下了手中的刀叉。 “小川学长昨天跟着我,就是为了帮忙找出跟踪我的人吧,谢谢您。” “辛苦您了,让你们费心了。” 红发学妹确实如传言般性格很好,三言两语间就化解了开头的尴尬。随着其他人的菜品陆续上齐,四人桌的气氛逐渐活络起来。 美味的食物总能让人放松心情,扑鼻的香气很快消融了彼此的距离感。 柔软多汁的汉堡肉,浓郁的芝士与香喷喷的米饭绝美的平衡,福悠满足地眯起眼。 “绫子就是太担心了,我觉得没那么严重吧。” 她专心地品尝着口中的食物,抽空扫了眼旁边的金发黑皮和对面的黑发蓝眼。 总觉得这个组合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要太小看跟踪狂啊。” 诸伏景光有些无奈地拨开碗里的荞麦面,莫名觉得眼前的学妹看着有几分似曾相识。 她偏长的刘海虽隐约遮住左眼,但也掩盖不了眉眼的精致,在绚烂热烈的发色衬托之下,倒显得飒爽洒脱。 他好像没见过同是红发的同龄女生吧……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没错,跟踪骚扰很容易升级为恶劣的犯罪行为,”降谷零咽下嘴里的意面补充道:“是吧,小川。” “啊,啊对对,”小川早人瞬间收回了放在猪排盖饭上的注意力。 “其实我昨天……” 他们边吃饭,边讨论起关于那个跟踪狂的诸多推测和线索。 午餐高峰期已至,餐厅内也变得越发热闹起来。随着逐渐频繁的开合动作,门上的迎宾铃发出叮当响声。 在服务员一声声的“欢迎光临”中,两男一女走进室内,在福悠等人的桌旁落座。 其中一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殷勤地擦着桌椅,请他口中的“田中社长”和“社长夫人”落座后,又忙不迭地张罗店员点菜下单,末了,还周到地跑去水吧为两人斟茶倒水。 社会人的熟练让几名在校生稍稍侧目,很快又回归到了正题之上。 “你是说,这种恐吓骚扰在两周前就已经开始了?” 降谷零若有所思:“那时候才刚开学没多久吧。” “我觉得跟踪狂是校外人士的可能性比较大,”诸伏景光面露担忧:“你有在生活中发现过任何可疑人物吗?” “任何让你感到不太舒服的人,或者视线行为,外表大概就是小川描述的那样。” “唔……其实我搬到这里已经有两个多月了。”福悠放下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又擦了擦嘴。 “不过我平时一直很普通低调,遇见的人也蛮友好的,确实没有见到过这类人士的印象。” 简直是和美国截然不同的安逸,她的手都有点生了。 ……你是不是对低调有什么误解? 就连外表最显眼的降谷零都一脸的欲言又止。 他们将视线一致投向小学妹的发顶,沉默片刻后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那你除了被铃木学妹看到的那次,以及昨晚我拿走这封恐吓信,还收到过怎样的……” 小川的话很快被隔壁桌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抱歉社长,是昨天那位客户的联络。” 干练的秘书先生抓着电话,在老板不耐烦的挥手下匆匆走出了有些嘈杂的餐厅。 在他推门而出的同时,一位带着帽子的口罩男人走了进来,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单人座上。 座位方向正对过道的福悠扫了那人一眼,掏出手机的动作却没有停顿。 “我看照片上还留有指纹,估计信纸上也一样,便将那些东西装袋收在家里了。” “姑且按照时间顺序拍下证物照片,你们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下。” 这么专业的吗?果然是侦,是推理社的料啊。 三个脑袋一齐凑到了红色的翻盖机前,随着大量照片不断被翻页,他们的表情也变得越发严肃。 由于屏幕的大小不便让三人同时看清信件上的字,诸伏景光在得到福悠的许可后,便拿着手机将上面的内容轻声念了出来。 小小的屏幕上,开头几张是稍显拙劣的告白信——布满了“你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一体”、“我爱你福悠”等字样的,用报纸剪下的字的拼接信。 渐渐地,屏幕里的内容变成了女生走出公寓的、骑行的、购物或用餐等生活片段的偷拍照,还充斥着大量“你为什么不看看我”、“你也嫌弃我吗”、“你是不是背叛了我”等逐渐激烈的臆想。 这其中还穿插着被放在自行车筐里的花束照片,夹在玫瑰花中的手写信用词颇为热辣,什么“你发丝的火红点燃了我的全身”、“你的微笑总使我心脏酥软”等性骚扰意味十足的词语,肉麻得让在座几名男性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负责念信的黑发男生更是耳根通红,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在被公开处刑的人是他自己。 这个变态多少有点精神问题。 他们抬头看向一脸淡定地喝着可乐的学妹,心中生出了些微妙的敬佩与担忧。 都到这种程度了还不放在心上……这妹子的心也太大了吧。 后续的几份信件更是带上了十足的恐吓意味,诸如“你永远逃不掉的”、“我会一直看着你”、“世界会见证我们的死亡”、“你会对我印象深刻的”之类的内容也越发得多。 “咳,明显越来越过激了……要不还是报警吧。”小川早人有些不安。 “缺乏可以比对的证人证据,按照现有的线索,警方可能很难采取行动。”金发学长做出了客观分析,看向幼驯染的眼神却带着点调侃。 “我觉得Zero说的对,咳,”诸伏景光的脸依旧有些发红:“我先去个洗手间。” 随着他的离席,他们这才发现餐厅里的人已经少了许多,连隔壁的桌子都仅剩一位女士坐在原位。 桌上的空盘早被撤干净了,吃饱喝足的福悠伸了个懒腰。 “我去倒杯茶,”她站起身:“学长们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小川擦了擦汗。 “我和你一起去吧。”降谷站起身,却见女生朝一个方向挑了下眉。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西装男人正好走进门,看向这边的表情同样微微一愣。 “认识的人?” “邻居。”福悠微笑着朝秋田点了下头,便收回视线走向水吧。 回到座位没多久,诸伏景光也回来了。 “我刚刚突然想起来。”他忍着尴尬,请福悠把手机照片翻到那张肉麻的信件上。 “这封信的最后好像有落款。” “还真的是。”小川这才发现信纸下方的小字,是骚气十足的花体英文,不注意看,还会以为这是信纸背景的藤蔓纹样的一部分。 “S…e…”他皱着眉辨认了半天,干脆地将手机交给了全能的降谷学长。 “Severin,”降谷零挑了挑眉:“这个英文名不太常见。” 不过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试图整理现有的线索,却只觉得一团乱麻,依旧翻不出关键的线头。 “叮铃——” 餐厅的门被拉开,隔壁桌的秘书先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通话,他边松着领带边匆匆走进室内,却没在座位上看见社长的身影。 “社长是……” “他去厕所了。”美丽的夫人撇了撇嘴。 他们桌上的菜已经上齐,可两人却纹丝不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公司事宜。 过了一会,还是秘书有些担心地起身:“我去厕所看看社长的情况吧。” 刚刚喝了不少水的降谷同样站起身,和他一同走入了男厕。 “啊!!!社长——!!!” 男人的高声惊呼让正在喝茶的福悠呛了一下,诸伏景光边起身边给小川丢下一句“保护好学妹”,便率先冲了过去。 还没等余下两人面面相觑太久,他就扶着一脸惊慌失措的秘书折了回来,后头还跟着将门掩上的降谷零。 黑发青年拨通了手机的电话,金发青年则对闻声赶来的店员低声嘱咐起来。 “您好,我要报警,”诸伏景光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声音却还是有些紧张:“我在一家餐厅男厕发现有人遇害了,地址在帝大附近的明神三丁目……” 他一边回答着接线员的问题,一边指了指外面,与发小交换了个眼神。 降谷零立刻会意,请店员暂时不要让任何人进出后,带着另外两名店员走到店外。 看来是要去男厕的外窗附近保护第一现场。 两人的默契和细心程度让福悠有些赞叹,她难得地不用在某些案发现场做什么工作,不由稍稍舒心地喝了口茶,视线缓缓扫过餐厅里的人们。 满脸震惊的秘书,失声痛哭的妻子,坐立不安的帽子男,一脸惊讶的邻居,议论纷纷的客人们都做出了在案发现场时的特有反应。 虽说这次的案子终于没有和她扯上关系,但她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表情比较好呢。 随着十分眼熟的胖警官带着众人封锁现场,福悠难得带上了局外人的心态,准备观摩这场在侦探世界上演的单元故事。 然而她并没有高兴太久。 “目暮警部!”率先进入洗手间的法医与痕检团队中跑出了一个警员。 “我们在受害人的右手中发现了两张小纸片。” “上面有两个字,像是人名。” 他将放进透明证物袋里的东西递给上级。 带着橘色帽子的警官戴上手套,举高证物袋,在灯光下仔细辨认着上方的字样。 那是两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铅字。 “悠,福。” “悠福是什么?” 不明的嫌疑人 这是人名吗? 目暮十三皱起眉。 裁剪到这种程度的纸片,如果是受害者留下的死亡信息,也未免太过刻意了。 这是犯人留下的信息吗?处于什么样的意图? 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地留下这两张纸? 他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大概是我的名字。” 发色醒目的女生缓缓站起身。 “我叫福悠。”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还没等目暮问点什么,她身旁的小川早人就惊呼出声:“天呐!这难道是你的那个跟踪狂干的?!” “他刚才就在这里!他一直在跟着你!”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命案的他眼中浮现出恐惧,忍不住四下张望起来,连话语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难道他他他杀人,就是为了给学妹留下他所说的那个,那个深刻印象吗?!” 小川的话虽有些前言不着后语,但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很快就帮忙解释了起来,再加上他随后交出的恐吓信上,所贴着的剪纸片,与证物袋中的东西高度相似,警察们很快就掌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们需要将这封信留作证物,稍后也要去福悠小姐家把剩下的信件取回去分析。” 目暮警官看着满屏的骚扰信照片表情凝重,将手机还给女生后又嘱咐了几句。 “我们还需要小川先生目击的嫌犯画像。” 如果犯下这起案子的凶手是以这个孩子为目标的话,这将把缉凶方向引领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侦办思路上。 不过,跟踪狂的行为会从最初的跟踪骚扰,一下子升级到不惜为了恐吓而杀与目标无关的人吗? “那位先生的手里有纸片,也不能完全代表凶手就是那个跟踪狂吧。” 站在各色视线中心的红发女生说出了他的心声,她的语气异常平静。 “我觉得……” “就因为你这个红头发的轻浮女,凶手就要杀死田中社长?!” 秘书的质问打断了她的话,他轻蔑地看着围在她周围的三名男生,领带随着他的动作不住晃动。 “凭什么?!”受害人家属的眼中也带着怨气,妆容精致的社长夫人情绪激动:“就因为我们坐在你旁边吗?!” “请两位慎言!”目暮警官语气有些严厉。 “福悠小姐也是案件的受害人之一!”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请你们稍安勿躁,最该为此事负责的人就是真凶,我们也一定会让案件水落石出。” 在警方调取店内监控,收集证据采集证词时,福悠没再开过口。 方才还开朗心大得让人担忧的学妹如今却垂着眼闷闷不乐,让几名学长看着都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管是你的外表还是这个案子,你都没有做错什么,”对上她望来的目光,降谷零微微移了下眼:“至少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 “是我们哦,Zero,”诸伏景光也出言安慰道:“这件事确实与福悠学妹没什么关系,你不要多想。” “谢谢学长。” 福悠抿了下唇,朝他们飞快地笑了笑,重新把头低了下来。 她掩在刘海后的额角微微跳动,眼神有些阴鸷。 【……你没事吧?】 “嗯?没事哦。”福悠若无其事地回答。她极力收敛着嘴角逐渐放大的弧度,踢了踢右脚的靴子。 糟糕,有点火大,好像又有点兴奋了。 “目暮警部,餐厅内的监控已调取分析完毕。” 一名警员带着小本子过来汇报:“结合证人证词,可以发现受害人进入洗手间直至案发,还有另外三人进出过。” 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就在福悠一桌的上方,范围刚好囊括这片区域到男厕门口的位置。 根据录像显示,在受害人田中进入洗手间前,进过男厕的客人都已经出来了。而在田中社长走进洗手间后七分钟左右,他隔壁桌的诸伏景光也进去了两分钟。 五分钟后,进入厕所的是座位距离较近的,戴着帽子的福井先生,在他出来后没多久,后进店的秋田先生也进去过。两人都在里面分别呆了两三分钟就出来了,神色也没有任何异常。 直到秘书平岛先生与降谷零进入现场发现尸体,再也没有人进入过洗手间。 这三人也被重点询问了进入现场前后所做的、见到过的事。 为了帮助回忆,他们连同第一发现人都被请到了案发现场。 虽然,还有两名无关人士缀在诸伏景光身后。 “我们是帝大历史悠久的推理社社员,”小川早人义正严辞,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 “这起案件事关我们社员的人身安全,请允许我们观摩协助警方办案,说不定也能让我们回想起更多线索。” “你们都是推理社的?”目暮看了看他旁边不断点头的红头发和金头发,终于还是放行了。 喜欢推理的孩子都变得这么花哨了吗? 还不知道自己已光速入社的福悠踏入男厕,面不改色地扫视打量里面的情况。 洗手间打扫得很干净,门口正对着洗手台与两个隔间,隔间的对面则是两个小便池,唯一的窗户上用的是磨砂玻璃,大小可以让人通过。 窗户外面正对着的是一条僻静小路,可以看到痕检人员在外头对窗台与下方的地面进行勘验。 靠近门口的隔间敞着门,刚才那位中年社长就仰着脸靠坐在马桶上。他的眼睛死死睁着,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灰色的领带缠绕在脖颈周围,脸色发绀,露出的颈部周围有明显的肿胀与用指甲抠出的吉川线。 符合窒息死亡的特征,但有些不对劲。 福悠眯了眯眼,想凑上去看得更清楚些。 “呕——” 到底是第一次看见尸体,刚才还信誓旦旦的小川早人有些扛不住了,急忙被怕他破坏现场的警察拉去隔壁女厕吐了。 志愿当警察的另外两人虽脸色不太好,但思路都很清晰。 “我和那位平岛先生推开隔间门后,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金发学长的声音有些沉闷:“当时他还想扑上去,我拦住他后检查了一下脉搏,确认这位先生已经死亡了。” “隔间门上的门锁,”福悠盯着门上的圆形扭锁,突然开口道:“是开着的吗?”” “对,当时的门虽然掩着,可转向的是绿色那栏,一推就开了。” 降谷零突然注意到了什么:“那个门扳手,是不是被掰断了一节?” “是的,虽然可以转动,但并不能将门锁死,我们已经拍照取证了。”一旁的警员随口补充道, “据店员说,这个门的锁前天就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那另一个门呢?” “门锁无异常,可能和案件没什么关系吧。” 不,关系可大了。 福悠收回视线,看向了同样若有所思的黑发学长。 他正准备向警察阐述自己的证词。 “我当时心里想着事就在便池……咳,没注意到隔间的情况。”诸伏景光其实有些想让学妹回避一下,但对上她坦荡的黑瞳终究没说出口。 “不过那时候,这个隔间的门锁显示的是有人在里面的红色,另一间就是绿色的状态。” “那你有听到什么声响或动静么?”目暮问。 “我在洗手间里的时候没有……”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依旧遗憾地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那时候的田中先生有可能还活着。” 后一位进入厕所的客人与他的叙述一致,称自己并没进过隔间,没有注意到隔间门锁的颜色也没听见任何声音动静。 这位姓福井的先生垂着脑袋,将帽檐压得很低,长长的刘海几乎盖过鼻子。 最后一位秋田先生倒是看起来比早上清爽不少,散在耳旁的头发也打理得颇为整洁,神情有些紧张。 他与福井做出了一样的陈述,只是在被问及是否认识死者时,他结巴了一下。 “说来也是巧合,虽然我进店时没看到他,但刚才……我发现他好像是我共事过的人。” “秋田?你难道是那个秋田?” 秘书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满脸惊诧:“那个被社长臭骂后开除了的秋田润一郎?” “你怎么变成这幅……人模狗样了?” “如果我没记错,你还是福悠学妹的邻居吧。”降谷零盯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善。 这番话很快引来了一连串的追问,众人看着他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怀疑。 “可我已经离职一年多了,现在的新工作虽然忙得要死,但是待遇也很好,早就不记得你们了。”年轻男人摸了下鼻子,表情还算镇定。 “在我进店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你们,更无从得知田中社长就在洗手间里啊。” 尽管他似乎是三名嫌疑人中唯一与死者有交集的人,但他话语的内容也得到了监控录像的佐证,而在三人的随身物品中,也没有发现可疑的内容。 另一头,现场的取证也终于搞一段落,鉴证课的警员对目暮警官做出了汇报。 “初步尸检发现,死者死因为窒息,手法可能是被凶手用领带从后部绕颈勒杀。”他将从尸体身上剪下的领带收进了证物袋,灰色领带上还保留着饱满漂亮的领结。 “上面不知道能不能提取出凶手的皮屑细胞或DNA,我们需要回实验室做进一步检验。” “关于现场,”警员用手腕推了下黑框眼镜,戴着白手套的手掏出了另一个小袋子:“我们在洗手池下方的垃圾桶后找到了一个银色小夹子,看样子像领带夹,死者的领带夹还在原位,可能是其他客人落下的。” “还有就是关于那个窗户,我们虽没在窗台上提取出指纹,但窗外的草地确实有被压过的痕迹。” “也就是说,凶手有可能是从外面入侵,并从窗台脱逃的吗?”警官橘色帽子下的表情越发难看。 “带人将搜查范围扩大到以这里为中心的两个街区内,看看能不能找到可疑物品。还有吗?老留。” “最后就是在另一个隔间的马桶下水道中发现了一些纸片,”警员展示了另一件证物:“虽然上面的字模糊不清,但材质大小看着像是从新闻上剪下来的纸片。” “果然是那个跟踪狂留下的痕迹吧。” 诸伏景光拧了下眉:“不管他是不是凶手,他都是那个故意把纸片塞进死者手里的人。” 降谷零瞥见小川早人一脸虚浮地出现在厕所门口,忙上前扶了他一把:“小川。” 他指了指福井和秋田:“这两个人,你觉得哪个跟你见过的那个跟踪狂比较像?” 小川早人顿时精神了一点,他来来回回地看着这两个同样刘海偏长的男人,表情却越发尴尬了起来。 “好像……都挺像的?” “老实说,我昨天隔得有些远,真的没太看清……” 众人顿时有些失望,但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其他线索,于是又回到了餐厅内,坐在原位等着接受新一轮的更细致的询问。 比如秋田润一郎,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被警方包围盘问着各种细枝末节,连秘书都被请去陈述他们的共事过往,俨然已被当成了头号嫌犯。 无关人员已被清离了现场,福悠不紧不慢地来到水吧,为自己倒上一杯可乐后,在推理社社长有些敬佩的目光下回到了原位上。 虽然遇到了一堆糟心事,但小川觉得,他已经给社团挖到了最合适的人才了。 “……抱歉,同学。”旁边的田中夫人突然对红发女生开口了:“我,我刚才太激动了。” 她的眼中带着哀伤与歉意:“主要是太突然了我……” “没事,”福悠笑了笑:“还请节哀。” 她的视线扫过他们桌面上已经凉透了的菜和水杯,表情有些可惜。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么?” “你说吧。” 女生专注地看着她:“您的丈夫当时去厕所那么久,您为什么当时看起来并不焦急,或者担心?” 田中夫人擦了擦眼:“他当时坐下来没多久,就说肚子不舒服……我也是等良平回来后,才想到让他去看看比较好。” “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 红发女生看着降谷和诸伏有些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由微笑了起来。 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尖锐的牛排刀 “你们这是发现了什么吗?” 见他们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小川早人莫名觉得有些不妙。他这个推理社社长要是在此刻显得什么都不知道,在学妹面前就未免太过掉价了。 所幸,他或许不太擅长推理,却擅长做社长。 “咳,既然大家看起来都已经有了思路,”小川社长一脸严肃地沉声开口:“那我们就按照推理社的方式,来简单分析一下吧。” 他面不改色地顶着众人投来的视线,果断提名了最好说话的学长。 “诸伏前辈,能请您先分享一下吗?” 诸伏景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配合地点点头:“好的社长。” “与其说是发现,不如说,我们或许可以换一个思路来分析这起案件。” “直到刚才,我们都在按着凶手是跟踪狂,为伤害学妹随机挑选附近的受害者,跟在他身后走进厕所并用他的领带作为凶器,激情杀人这个思路来分析。” “但进入现场后,我一直有一种违和感…… ” “其实我也有一样的感觉。”降谷零点了点头。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个门锁! ” “虽说他所在的隔间是离洗手间门口最近的一个,可是监控显示之前进去过的客人都已经出来了,也就是说,这两个隔间都应该是空的。”降谷对眼神茫然的小川耐心解释道。 “就算再怎么着急上厕所,在走进去准备锁上门时发现门锁坏了,无法正常关闭时,正常人会怎么做?” “会进入另一个门锁完好的那个空隔间,”小川早人很快反应过来了:“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原因就是…… ” “另一个隔间里有人!!! ” “凶手早已埋伏在里面了! ” 他们的动静引来了警察们的关注,目暮中断了对秋田的问询,来到学生们的桌边。 “这个可能性,其实我们也有考虑过了,不过我们也不能排除考虑受害者是在靠窗的隔间如厕后遇害,并被拖进更靠近大门的那个隔间,以方便有人查看并及时发现的可能。” “可是在那个门锁完好的隔间里,似乎还没找到被害人的指纹吧?”降谷面露思索。 “在随时会有人闯入的公共卫生间里,袭击并拖行一名成年男子到隔间的风险并不低。” “而且窒息死是一个相对漫长的死亡方式。想要用领带将那个体型的男人当场勒杀,除非凶手拥有一口气绞断舌骨的极大力气,否则算上受害者的挣扎,这个过程少说也需要一分钟左右。” 红发女生喝了口可乐,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些让人侧目的内容。 “他需要一个私密的空间来完成这件事。” “而只要关上门,从外头只能看到红锁的隔间就是最好的场地…… ”小川的大脑飞快转动,试图还原场景。 “没错, ”另一位黑发学长说:“那个门锁坏掉的时机有些太巧了,如果那是被凶手蓄意提前破坏的……” 金发学长马上接上下句:“他就可以在受害者最无防备的时候——比如在他背对着门,按下马桶冲水键的时候开门闯入,从后面突袭他!” “即便门坏了,为了防止其他人推门,受害人在上厕所时也一定会把门锁拧到显示有人的那一格……”诸伏景光突然停顿了一下,蓝色的眼瞳中泛起懊恼,但还是有些艰难地继续道。 “在我走进洗手间的时候,只有那个门锁还是红色的……凶手当时就在那个隔间里。” “他可能是在我出来后,才将门锁转到案发时的绿色那格。” “这可不好说,诸伏学长,而且这与你无关,请不要多想。” 福悠平静地开口,将他刚才安慰她的话还给了他:“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受害者极有可能已经身亡。” “况且,如果你那时候真的目击到了凶手,说不定也会遭到同样的毒手。” 降谷零拍了拍发小的肩,他知道他不会消沉太久,便继续顺着刚才的思路分析下去。 “可如果他弄坏门锁,就是为了方便从后方偷袭,那要用领带勒住受害人的时候,他还要先把手伸到田中先生的身前去抓住他的领带并绕圈……不对。” 金发学长微微蹙眉:“难道是死者亲近的人,以整理领带的名义趁机……也不对,太突兀了,而且厕所里就有镜子,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 “我记得受害人的那条灰色领带,好像是系成了一个漂亮的温莎结?”福悠撑着下巴,极自然地补充了一句。 “那个丝绸领带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质量看起来不错,被这么用力地拉扯却没有变形,甚至都没什么褶皱呢。” 推理社的众人呼吸一滞。 那条领带除了缠绕在死者的脖颈处以外,根本看不出有被大力拉扯过的痕迹。 总不可能是凶手在犯案后,还悠哉地给他重新打了个领结甚至熨平上面的褶皱吧。 除非…… “那条领带根本不是凶器!” 是凶手的障眼法!!! “可是,照你们这么说,凶手是故意把现场布置成了激情杀人的样子。”小川早人的心中仍有些疑惑。 “如果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凶手又是怎么预知到受害人会走进厕所呢?” 目暮警官也指出了其中疑点:“而且,如果他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从外面的窗口躲进靠窗的上锁隔间里,在看不到脸的情况下,他又要怎样判断来人究竟是不是他的目标?” “厕所隔间中间的挡板下方有20厘米左右的缝隙,”降谷零看向了隔壁桌的方向:“可以让他看清对方的鞋子。” “而如果他足够熟悉死者,也可以通过脚步声判断出来人,“诸伏景光也朝同一方向望去:“他选择在这个时间地点下手,并将现场布置成这个样子,就是想撇清自己的嫌疑吧。” “因为他高度熟悉受害人,甚至与他的距离近到可以为他下轻微泻药也不会被发觉——”红发女生掀了掀唇,同样抬眼扫向那个脸色煞白的男人。 “您说是吧,打了个电话回来后,领带夹就不翼而飞的秘书先生?” “你们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平岛良平猛然站起身,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你们根本毫无证据!这种推理游戏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平岛先生,”目暮警官举起手中的证物袋:“现场发现的这个领带夹,是你的物品吗?” “是挺像的,”平岛面不改色:“我在发现社长尸体时太过震惊,不小心滑了一跤,可能是那时候摔出去的吧,那个黑皮可都看见了。” “可我看您打完电话进门后,领带夹就一直不在原位了啊,”福悠笑眯眯地歪了下头:“要看遍监控确认下么?” “……不用,”男人的脸上微微渗出汗:“我在外头打电话时发现夹子有些松了,怕它掉出来就放进了口袋,没想到还是掉到了洗手间里。” “你那位客户的电话,真的聊了这么久吗?”降谷零抱起手臂:“这种事情很好查证的吧。” “哼,就算我确实提早几分钟结束通话,但在外面吹会风透透气不代表我就是杀人犯!”平岛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状。 “那么,你为什么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有喝一口杯子里的水呢?”诸伏景光的视线掠过了他们桌上的三只水杯。 田中夫人的水杯已明显见底,死者座位前的杯子和秘书先生的杯子里,看起来都还剩大半杯水没被动过。 “如果我没猜错,你在最开始倒水的时候给田中先生下了泻药,在杀死他回来后为防止事情败露,又调换了你们的水杯。” 男生上挑的凤眼紧紧盯着他:“你面前的水杯中,恐怕还有泻药的成份吧。” “痕检!过来对这三只杯子里面的东西做采样化验。” 目暮刚出声,几名警员已经包围了这张桌子,将所有杯子与里面的液体都保存了下来。 可奇怪的是,秘书的表情虽还有些紧张,但捏紧的拳头却松开了许多,所表现出的肢体语言更像是松了口气。 “关于这里面是否含有泻药,我们需要回实验室用专门仪器……” “恐怕这里面已经没有田中社长用过的杯子了。”还不等鉴证员说完,红发女生就打断了他。 “只要现场提取下指纹,应该不难发现这点。”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平岛瞬间僵硬的脸,缓缓站起身:“我记得这位先生在回到座位后,好像拿着杯子去水吧续过两次水。” “恐怕那时候,他就已经把社长的杯子换成了新的杯子吧。” “虽然这里是监控的死角……” 福悠径直走到水吧旁,往下方那排供客人取用的干净杯子指了指:“但我刚才装可乐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还带着点水渍的杯子呢。” 凑近的鉴证员一眼认出了她手指方向的,还带着点水痕的杯子,忙小心地将其收进证物袋中。 “连锁家庭餐厅为提高效率,餐具与杯碗都是放进大型洗碗机内统一清洗消毒的。” “在同一批被洗净出炉的杯子中,这样一只沾着点指纹和水渍的杯子,难免会让人多看几眼,您说是吧。”福悠摊了摊手。 不要小看拥有丰富打工经验的前永生者啊。 “而且,死者的领带虽然是障眼法,但死者脖颈勒痕的印记确实和领带的宽度匹配。” 目暮警官也不遑多让,他眼神锐利,目光直扫向秘书胸前那条有些皱巴的领带:“平岛先生,请您将领带交出来,让我们做一下化验。” “不……”男人瞬间面如死灰:“唯独爱子送给我的这条领带……” 他嗫嚅着,终于试着望向了一直沉默地坐在原位的社长夫人,却在接触到女人冰冷视线的下一秒瘫倒在地上。 “对不起……爱子,我、我……” 刚才还精明能干的秘书浑身打着哆嗦,满脸祈求地望向冷漠的夫人,试图倾吐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想法。 “我是不想让你再被他蒙在鼓里,他在外面有情人,还那么不尊重你,我很久以前就对你……” “不好意思,我不感兴趣,能借过一下吗?” 热烈翻滚的爱意与表白还未来得及宣泄便被无情打断,横在过道中央的男人一脸呆滞地抬头,看着俯视他的红发女表情逐渐不耐,竟直接抬脚从他身边跨了过去。 这个女人怎么没点同理心啊?!! “比起这种废话啊警官先生,”福悠一脸无所谓地走向最靠里的座位:“还有另一位跟踪狂先生也在眼神火热地等着您逮捕哦。” 见她靠近,角落里的男人下意识站起身,望向她的目光也越发激动粘稠。 就像他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样,她笑容明亮,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他的跟前,随手掀开了他的帽子:“您觉得呢?福井先生。” 被帽子带起的厚长刘海微微散开,将男人鼻子旁的大黑痣暴露无遗。福井城贪婪地看着他的女神,看着她一脸平淡,对他的丑陋外表视若等闲,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被她放在眼里。 现在,如他所愿,她终于看见他了。 “学妹小心——!!!” 一把尖锐的牛排刀直直朝她的腹部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