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波块》 第1章 01 夏雨,鞭子一样催人前行,划破厚重空气。 秋予到不夜侯时雨势已小。 不夜侯从前是明清时期某个王爷的私宅,地界在a市市郊,离主城区太远,转了好几道手才变成了现如今的高级会所,正经的喝茶地。 司机把车停在不夜侯西南小门前。秋予正拿着手机付款,抬头往前看,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小妄山。 车再往前开,就到小妄山了。 半山腰一溜的别墅,怡人景致里,泼天富贵,隐入山林。 门口接待穿着水绿色的小旗袍,微笑着看向她。 面前这位小姑娘是个生面孔,从前没见过,只能等她出示些身份证明,才敢把人往门内引。倒不是她势利——不夜侯这地方,从没人坐出租来。 秋予是第一个。 本是礼节性的微笑,看着看着,也逐渐出现了几分真切。 大概是被那女孩的模样迷了眼。 女孩年纪不大,十六七岁,没打伞,头发上雨珠滴滴答答柔柔滚落,蒙蒙天色下,真像是缎子一般揽不住水。 灰色书包压住她的身体,却站得挺拔如竹,仪态出众。 又睁着那双眼睛清清淡淡地打量着周围,一分好奇也不带,只是判断着形势一般,飞快地扫一眼,又收了回去。落在小旗袍接待身上时,更只是一瞟眼,在旗袍的纹绣上点了一点,太轻了,却让人觉得这蜻蜓点水一样的神色勾人极了。 勾得人只想让她多停留两眼。 这人入景入画入了其他人的眼睛,正好衬了这水嫩嫩的天色。 秋予掏出手机翻聊天记录。 金银星:【速来】【定位:小江口三九文化科技园72号afu雪茄威士忌俱乐部】 秋予:【?】 金银星:【来】【转账:¥500000】 秋予:【转账:¥500000已退还】【不来,图书馆】 金银星:【来】【转账:¥1000000】 秋予:【转账:¥1000000已收款】【来了】 再抬起头来看看这劲草的匾额。 威士忌俱乐部总不能是这儿吧? 秋予没搞明白,问身边的小旗袍接待:“三九文化科技园72号是这吗?” 她说的是普通话,却带着点音调,不像本地人,也听不出是哪里的方言——悠悠缠缠,暧暧如水。 接待被她问得一愣,点头道:“是这里,您有预约吗?还是过来找人?” “afu威士忌俱乐部?”秋予又带着试探问了一遍。 这种神态有些可爱,带着点狡黠。似乎并不是非要听个确切答案,只是表达自己的小小讶异。 茶酒甚少分家。 小旗袍接待说:“您好,是这里。” 秋予点头:“我来这里找个人,你稍等,我打个电话。” 秋予拨打金银星的电话,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 小旗袍接待倒比秋予本人更希望这通电话能被接起,美人淋雨实在揪心,告诉她:“俱乐部那边比较吵闹,或许一时玩开了没有听见,可以多打几个。” 秋予笑了,摆摆手:“没关系,我留个口信在这吧。我找的人名字叫做金银星,如果她问起来,你记得说有个人来找过她,没问那就算了。”说完她打开手机相机,打算拍张照留证,表示自己真的来过。 小一万块呢,这钱太容易到手,她赚得良心不安。 接待被她口中提到的人名给绊住,思索了半天,什么话也不敢说。 手机相机对焦间,秋予的余光里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略有些纤瘦的手。 一张黑金色卡片在那人的右手手指间翻飞旋转,舞出一个漂亮的花式。少年擦着她的身子往前,空气里的雨水味中搅入了淡淡的烟草味。 人在她的左前方站定,飞舞旋转的手指停下,食指中指夹起卡片递给了小旗袍接待。接待却先抱歉地对秋予笑了笑,转头安排身后人顶上自己的位置,伸出一只手,引那少年往里走:“这边。” 那少年发出一声鼻息,短促地回应了,但没有走动,转过头来看向秋予。 “不跟上来吗?”他的声音把秋予从手机取景框里拔出来。 秋予挑了挑眉。 一番思量后,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人,但脑袋转了个弯:“金银星的朋友?” “唔。”还是那种短促地回应。 秋予曾经和金银星一起将她的朋友圈翻了个遍,里面的人在金银星的介绍下也认识了个七七八八,虽然现实里没说过什么话,但名字和脸总归是能对得上号的。 面前这人,她可不知道名字。 秋予记性好,记人脸更是一绝。这个少年,她却没有什么印象。 对待金银星,秋予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按理来说,她来了一趟,这事儿也就算她办成了,至于没见着金银星的面,那算不可抗力。 谁叫打了电话金银星自己没接呢。 面前这陌生少年能带她上去,难不成就真跟着他上去?然后巴巴地给自己找罪受——能不见面那就最好不见面。 秋予正要找个借口离开,但那少年又开口,声音淡淡的,就说了俩字: “来吧。” 秋予幼时的生活并不富裕,也算是摸爬滚打里长大的孩子,看人自有一套。 简单的白色t恤,工装裤,少年气的身姿被宽大的半袖遮盖,手臂上附着一层薄而极具美感的肌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危险的青筋在嫩阴天空下,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脖子上挂着条银链子,坠着个黑色牌牌。仔细看过去,另一只手的手腕上还套着个佛串,珠子滚圆。 无事平安,谁家的金疙瘩,哪来的小神仙? 同样没有打伞,雨淋湿了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张狂地分成一绺一绺,带着股一种荒狂的锋利感。 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个矫饰的点。简简单单,清爽又直白的一个人。 就连语气也是这样,一听就能明白。 他是众星捧月的月,是团体的中心。 他习惯了这样说话,只因他是月亮。 每当他说话时,所有人都会安静地倾听,属于极有话语权的那一类人,因此才会安排似的告诉她——来吧。 这不是一种邀请,而是笃定她会跟上来,于是自上而下地引领着她。 秋予突然间就失去了拒绝的欲望,带着一点私心,遵守这份无需宣之于口的内在感觉,抬脚跟了上去。 不夜侯茶庄横日字形布局,中间开了一条荷花池,将左右两间小院分割。 池子中间还有一艘大船,大得笨重突兀,正孤零零地游荡在荷花池上。两边小楼二楼阳台各设两座,正好迎着篷船的方形甲板。 小雨还在轻轻缓缓地往下落,落到池内就漾起一层浅浅的雾气。 荷花的花期将尽,正开得荼靡。 秋予的老家在海城,没有见过真正的荷花。这是第一次见,就见到这么美的景致,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她曾去到日喀则,见当地寺庙题字:见山峰而不生感悟者,非与佛门有缘。 高山长水皆有澎湃之势,给人空渺之感。秋予见过,却不投缘。 在庞大之下,自身成为微尘似乎是必然。她更偏爱细小的、没有那么宏大的美。 这种近在咫尺的美色美景实在让她感到心安。 察觉到前面两人在等她,秋予不好自顾自地再欣赏这处景色,又动了起来。 “不看了吗?”他问,不疾不徐。 似乎有意让她再赏赏花。 秋予摇头:“先去找金银星。” 左侧的小楼同样古香古色,四条垂脊之上,仙人在前,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七只小兽在后。顺着长廊走,小楼一侧的楼梯显露出来,秋予往上看,一层层数过去,正好四楼。 但接待没让他们走楼梯步行,引到正门。 大门还威严地关着,等走近时,就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一眼还不能看尽里面的陈设。 大堂别致,茶香清雅,二桌八席隐在隔断间。竹子配上单向玻璃,有曲径通幽之感。秋予想透过玻璃看见席间内设,张望了几次,所见都是模模糊糊的,只好作罢。 电梯在小径尽头。接待告诉两人,直接上三楼,她不方便上去,然后有礼地微微鞠了一躬,默默向后退开。 两人等着电梯从三楼下来,氛围沉默。 少年向前,去欣赏电梯旁的挂画。秋予拿起手机,金银星的朋友圈一分钟前才更新,是自拍,背景与这外表清淡的茶庄相去甚远。她点了个赞,然后机械性地刷新。 顶光偏移,人影晃在金色的电梯门上,秋予的面庞被光线切割成两半,一半柔和,一半在阴影里,像要消散。 一时间心里突然流淌过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电梯门,镜子一样的门上,两个人隔得有些远,头各自偏向一边,边界感维系得恰到好处。 是错觉吗? 大概是吧。最近的她确实有些自我意识过剩。 门打开,少年绅士地向后退一步,让她先进去,一前一后,走过秋予身边时,秋予又嗅到了那股烟草味。 很生,带着滞重的涩,没那种抽过烟后的油气,像是捻动烟草后发散出的味道。 她不动声色地嗅闻,见他伸出一只手刷卡,按下四楼的按钮。 “刚才那位接待说是在三楼。”秋予提醒他。 “嗯,先去四楼一趟。” 他默认秋予说的是对的,那个威士忌俱乐部确实在三楼。但句话显然不是秋予想听的,她按住电梯的开合键,没有让电梯制动,等着他解释为什么去四楼。 他并不擅长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行为。 两相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能…请你先陪我去拿个礼物吗?今天是我朋友的生日聚会。” 这次的声音更低了,沙哑得挠人。 仍然不算是请求,只是盯着秋予用于按键的指节,期待她做出应有的反应。 秋予并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聚会,她被喊过来也只因金银星的一句话。 一句话一万元,所以她过来了。 秋予感受到心在跳动。 不是怦然的感觉,没那么用力,只是提醒着她心脏还鲜活着,咚咚咚,沉闷得和静音闹钟到点后的振动一样。 “好啊。”她松开手,按下关闭键,电梯往上,飞快地播报四层到了。 门打开,冷冷清清,一片昏暗。 四层像被俗世抛弃之地,站在门口,不知道下一步要迈向哪边。 她梦游一样跟在少年身后,拐向楼层转角,有一扇被锁上的玻璃门,积灰太重,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秋予正端详着,就看见少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玻璃门下边的那道锁,又在旁边的机器上输入了自己的指纹。 清脆的咔嗒声后,玻璃门上面的锁轻快地弹响,整扇门被彻底打开。 他把门向内推开,侧出一条缝看向秋予。 那副模样绝对是邀请。 秋予本不打算进去,想在门外等他。可现在却像是被某种情绪簇拥着向前。 鞋踏在厚重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棕红色的几何花纹地毯与头顶的璀璨吊灯相对。吊灯只用一条细线提拉着下面花团一般的水晶。他们走进来时,肉眼可见地轻轻晃动着。 因为没有光,那些水晶没有闪烁起来,安静地垂悬。 少年在他身后开灯,丁达尔效应下,灰尘被赋予了灵动的形态,在空旷的房间里起舞,水晶在闪烁,一切阴暗被驱散。 似曾相识。 她疯狂地回忆从童年时代的每一个华丽场景,却找不出一处和这里相似,最后落脚到光线的荡漾上才恍然,是水。 她出生在海城,海色同光共舞时就是这副模样。 水与光的幻影。 第2章 02 秋予环视四周,除了最里面的吧台和酒柜,本应放置桌椅的地方只有它们曾存留的痕迹——那些压在地毯上凹陷的印记,是它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这里真像一个被遗弃的小舞池。 少年靠坐在吧台上,修长的身形让他恰好处于舒展的姿态,被台面分割成完美的比例。然后他的手向后一撑,轻而易举地翻进了吧台内侧。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盒子,朝着秋予扬了扬。这就是他要送出去的礼物。“好了。” 盒子上也有积灰,朴素且低调,不像是精心挑选的。秋予什么也没说,毕竟和她没什么关系。 电梯金色的壁面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秋予借着镜子一样的电梯壁偷偷看他。他一手插袋,一手拎着盒子,双肩下沉,懒散又随意。 这个人是金银星的朋友,秋予在心里默念。 门还没开,她就听见里面有麻将碰撞的声音。 门一开,众人的目光便投了过来。 “陆小仙来了!”有人惊喜地叫起来。 秋予听了个明白,就是不知小仙二字是不是真名。要是真名她该赞一句,贴切。 可不就是个小神仙么? 那神色,那姿态。 心里这么想,眼神不敢飞过去再看看那少年。 秋予走出电梯,抬起手,从左至右看一遍,端庄地微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金银星她妈妈是著名的影星金良玉,偶尔见到秋予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时也不免咋舌。比她应付媒体时还要官方。 每个人秋予都落了一眼,眼神所及,被看的人都不由得一凛。 但她没有见到金银星。 接着,有人从牌桌旁走来。 先是对着秋予指点方向:“金银星他们在后面那儿打台球。”然后转头热情地看向少年。 “陆右景,够给面子啊。” 看来这才是真名。 秋予咀嚼,就是不知道是哪俩字。 陆右景低声问了句:“寿星呢?” 那人不知回了句什么,把他带到了打麻将的那群人里。 三楼的小厅被实体柱分成左右两边,一边放了四张方形玻璃水烟桌,可供打麻将玩牌,其中一张桌子被占着,四个人正打着麻将,还有两人在后面看牌。另一边则放了四张台球桌。 可真是好数字,不死不休,大吉大利。 虽然是威士忌酒吧,仍旧有仿古味道,逸出潜进装潢里。 分割两边的是竹帘和实体柱,承接在一块儿。 雪茄的醇厚味道在竹帘两侧蔓延。牌桌这边光线暗,透过竹帘看台球桌那边正是一个影影绰绰。 秋予往台球桌那边走,一撩帘子就看见了金银星,就在最里面那一张。她没有上场,腿瘸了,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另外两人打台球。 另外两人倒也不是你一杆我一杆地有来有回,两人叠在一块儿,男的在教女的怎么玩。 秋予倚在柱子上,正对着金银星,背对着那对男女似笑非笑。 秋予猜到金银星王命急宣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两个人,男的名叫沈庄晓,金银星这条腿就是他弄瘸的,女的叫秋恒星,是金银星的姐姐,秋予的妹妹。 姐妹三人聚一块儿,两个妹妹明里暗里较劲总要拉秋予下水。 秋家主营金银珠宝,挂牌多年,近些年来进军酒店业,风头正盛。秋家人丁稀少,拢共姐弟二人,目前当家的是大女儿秋明春,操持酒店业的是小儿子秋进南。 金银星就是秋进南和前妻——明星金良玉的女儿,秋予的妹妹。 秋进南只有这一段婚姻,但却不止金银星这一个女儿,再往下,秋恒星作为非婚生子,却比金银星大三个月,是金银星同父异母的姐姐。 还要再加上一个三年前才认回来的秋予,更是直接越过两人成为老大。 小一辈就她们姐妹三个了,按照年纪排序,秋予是老大秋恒星老二金银星老幺。要不说豪门婚姻狗血非常呢。 金银星曾半真半假的告诉她,要不是秋恒星她妈猝然长逝,金良玉说不定还会死咬着不离这个婚。秋予冷笑,想到金良玉的性格,一个字也不信。 秋恒星在国外读书,秋予和她不常见面,和金银星走得近些。金银星不让秋予加秋恒星微信好友,两人q/q好友照加不误。 都嫌弃q/q功能冗杂,直到某天聊出了火花,秋恒星强制要求她续这玩意儿,每天打卡,逢整数秋恒星还要截图发朋友圈。 后来秋恒星找人做了个自动打卡的软件,才把秋予解放了出来。 亲疏远近,如同手心手背。 秋予一来,金银星就注意到了,她眨了眨眼,没在第一时间开口,朝着她举了举手机,明示她收钱办事,好好站队,别搞砸了。 做生意不就这回事吗?主打一个诚信。 秋予终于动了,抬腿走过去,一扭身转到正打台球的两人面前,双手撑在台面上,右手食指有力地敲击桌面。 秋恒星不怎么惊讶,维持着塌腰的姿势没动,出杆,偏了,球没进她瞄准的洞,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沈庄晓倒是被秋予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更顶不住秋予这种审视目光的重量,看得他如芒在背,全身的骨头都不自在,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抱胸在一旁。 就好像他只是秋恒星花钱请过来的陪练,现在到了验收学员成果的时候。 秋予视线的重量没减,沈庄晓不得已回视她,发现她的目光落点在自己的领带上,于是脑中极速旋转,想着自己今天打了个什么颜色的领带?是不是和衣服不搭。 不知为什么,陡然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耻感,为了压抑住这种感受,他先一步开口:“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不该问,他俩没那么熟,一问出口,哪哪儿都怪。 想解释,可多说一句他都嫌自己矫情。 秋予还没回答呢,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来这边拍个视频,顺便来给程玺庆生。” 帘子又被撩了起来,一明一暗,陆右景从昏暗的另一边进来。 这句话接得妙。 秋予干脆地闭上了嘴,正好不用她说话了。 沈庄晓的瞳孔有一瞬地颤抖,看着两人站一块儿,都穿着常服,嘴角微勾,慵懒闲散的样子活像两尊戏珠石狮子,太逼真,仿佛下一秒玩腻了、不耐烦了,那狮子的手掌就要丢下戏耍的珠子朝你呼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对金银星这个疯子姐姐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原来是和陆右景相像。 “你们认识?”这句话问出口,沈庄晓更烦躁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旦碰上秋予,自己就总有点儿被带偏。 心里明白这句话也是不该问的——他和陆右景的关系也没熟到那程度。 但现场的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那边那群抽烟玩牌的声音也小了起来,竖着耳朵想听陆右景的回答。 沈庄晓刚才的注意力全在台球桌上,其实不知道两个人是一起过来的。可那种看不见的联系,特别是从陆右景身上弥散出来的那种味——看不见,也闻得到。 他和陆右景的关系得攀扯到他爷爷辈,两个人算得上半个发小,小时候玩过两三回。 半个发小,放到现在来看就是朋友圈互相点个赞,共友群里偶尔回句话的交情。哪里轮得到他问这一句“你们认识?” 更别提人家陆右景,陆小神仙,三岁起就浸淫在人精堆里,不说他的情商高低,是否从人精身上学了个十成十,至少不会在他明摆着是在问秋予问题时答话,替她回答你怎么来了。 不该是这样的,任何人都可以听岔了,以为是在问自己,于是顺口一答。 可任何人里不包含陆右景。 因为就算这个问题问的是他,他也压根不会认真地去回答你。 陆右景其人神秘,圈层在他们之上,和他们这群家里做生意的到底不同,自带一股仙气。 不是遗世而独立的仙,也不是桃花换酒钱的仙,是结发授长生的仙。 当你也嗅到了他身上的那股仙气,你就知道你得供着他,望着他了,而你也已经这么做了。 因此,后面这句“你们认识?”就更是不该了。 沈庄晓心思三回九转,懊恼自己不沉稳。 秋予看着金银星和秋恒星的神色,明白这俩明显和陆又景不熟,金银星的样子还像是认识,秋恒星和秋予一样,不知道陆右景是哪路神仙。 于是秋予回答了,回答得模棱两可:“半路上遇到了。”既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 沈庄晓皱起眉头,真误以为她和陆右景熟识,想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攀上的关系。 下一个问句还没来呢,秋恒星就冲过来抱住了秋予。 死死地,像是一万年的思念都缩挤在这一个拥抱里: “姐姐,我好想你啊。” 秋恒星比她高一些,秋予只能顺着她环过去,抚了抚她的背部。眼睛正对着金银星,金银星整个人都生动起来,白眼翻到天花板上,胸口起伏着,像是按捺不住骂人的话。 “刚才沈梦哥哥教我打台球呢,姐姐你会打台球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这个哥哥呢?”她偏着头问。 主要还是在试探陆右景到底是何方神圣。 金银星轻声哼哼,学着秋恒星的语气说话:“沈梦哥哥,陆右景哥哥,来玩呀。” 秋恒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热气腾地上脸,扯着秋予的袖子,就要躲在她身后:“对不起,这样称呼你们男生是不是不太好啊?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就不这样说了。” 三分薄红七分粉,带着点怯意,柔柔地问。 秋予憋着笑呢,就听沈庄晓说:“没事儿,别理金银星,她就爱那样阴阳怪气。” 他一开口,金银星的表情就冷了下来,一瞬间,天寒地冻。 秋予的眼皮轻颤,问:“她爱哪样?” 爱哪样?就金银星次次明嘲暗讽秋恒星那样。 沈庄晓似厌恶似恶心:“你不光是金银星的姐姐,你也是恒星的姐姐啊。”秋予总是偏向金银星,他又不是看不见。 秋恒星求助似的看向另一个没有说话的人。 陆右景正看着墙上的台球球杆盒子。 他存放在这里的那把杆子上,有个英文签名,但是这里的杆子上都有签名,花体签名千奇百怪的不好认,他也忘了自己从前的英文签名是什么,还在努力地回想。 “小哥哥?” 秋恒星又叫了一声。 “啧。”不耐烦了,没想起来。 以为这声音是针对自己,秋恒星缩回秋予身后,有些刺痛般地攥住秋予的手,秋予看她,眼睛已经红了。 金银星正要笑呢,秋予顺着陆右景的目光看那面墙,上面收着不少球杆盒子,叫了声他的名字:“陆右景。” “啊,”他这才朝秋予和秋恒星看过来,“抱歉,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吗?” 金银星噗嗤大笑:“人家喊陆小仙你哥哥呢,喊两遍了。” 陆右景呆滞半秒,哪怕非常短暂,也足以让有心人捕捉。 瞬间,湿发后的耳朵像是要把水汽蒸干一样红起来。秋予看见他的喉结轻轻地提起又稳稳地落下,一个滚动,又是短促的沙哑的一声:“嗯。” 他念起秋予的名字,同样轻稳:“秋予,你和他们一样,叫我的名字就好。” 秋恒星本人闭上了嘴,审视地看着他,没了刚才怯懦的模样,那目光如一道变幻万千的彩练,从她双眼中舞出,似乎是一击即中。 沈庄晓瞪大了眼睛,心想,疯了,这个世界是要陪着秋予一起疯了。 秋予今天第三次警告自己,不要再自我意识过剩。 常言道事不过三,如果有第四次……她低着头,于是只剩下一片睫毛。 第3章 03 舌头在嘴里绕过一圈,将那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咽下。 她说:“哪三个字?” “陆地的陆,左右的右,景色的景。” “好。” 陆右景侧头问沈庄晓,轻描淡写地揭过,“有多的杆子吗?我忘记我的是哪把了,借个你的,可以一起打两把。” 沈庄晓欲言又止,心里堵得慌:“你一直在国外,杆子应该被收进库里了,桌上的这把是程玺的,他出去接人了,还没动,用他的行吗?” “行。” 程玺就是今天的寿星。 还顾着秋恒星呢,沈庄晓把桌上她的杆子给她:“要接着玩吗?可以去旁边桌那练一会儿,等会再带你。” 秋恒星老早就对这个没有兴趣了:“我陪姐姐说会话吧,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她笑得甜,总是很柔软,沈庄晓心情回转过来,像被她的笑容抚平了波澜一样。再看一眼秋予和金银星,五味杂陈,不该对比的。 “喂,秋予,推我去阳台那。”金银星使唤起人来倒是得心应手。 “我来推妹妹去。”秋恒星抢着上前一步。 金银星全身都在抗拒:“我不要你来,你走!你走!” 秋予拦住秋恒星上前推她,按她的吩咐,直到走到阳台那儿,避开众人才停下,指了指打麻将的那群:“你俩不和你们朋友一块玩吗?” “寿星都没来,玩什么?没劲。” “我没带礼物来,合适吗?” “没事儿。我们带了也是一样的。” “秋恒星,你刚才恶不恶心?茶味熏死人了。” 恒星被银星的话伤得直流泪,哀哀切切地低吟:“我没有……你不要这样说我。” “天呐,再装我不带你玩了。” 秋恒星咬了咬牙:“要走?你要进去打牌吗?里面烟味好大的。但是……但是你是我的妹妹,我会推你进去的。我来推你。” 金银星又疯狂扭动起来,死死拽住秋予的手。 秋恒星不顾金银星的抗拒,伸手去推她,制动手刹还被金银星捏着呢。 力被施加,轮子成为支点,铲土似的一翘,眼看金银星就要摔倒,关键时刻却鲤鱼打挺一般跳起来。 “妹妹呀,你的腿不瘸啦?”恒星疑惑地踢了踢银星小腿上的石膏。 金银星急促地呼吸着,下一秒,就见她一弯腰,回手一掏,就从侧袋里拿出水杯,扭开瓶盖就要泼。 秋予连忙拦住,可是动作慢了一步,只能挡在秋恒星面前被泼了一身咖啡。 一万块被泼个咖啡,一万块。 她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做心理疏导。 但金银星怒视着她:“有你这么办事的吗?退钱。”拦什么拦啊? 秋恒星躲在秋予身后,眯着眼笑:“就说怎么可能是中药嘛?隔老远就看它那颜色不对劲。” 金银星装瘸有段时间了,秋予甚至怀疑她压根没瘸过。 平静下来后,秋予用纸巾帮她把轮椅擦干净,金银星立刻一屁股坐了回去,这让秋予更加笃定她压根没瘸过,只是图个轮椅的方便。 银星瘫在椅背上,萎靡得很,恒星不知道从哪掏出了包烟递给她一根,两人还挺熟练,凑一块点火,沉默地抽着。 “我带了件外套,等会把你这件换了穿我的吧。”金银星吐了口烟,飘飘荡荡的,熏得秋予往前一步,倚靠在栏杆上。 从这个角度看,楼下的荷花池子视野不太好,压压的一片映在绿雾红雨里,妖气升腾。 来时淋了雨,都见着秋予衣服湿答答地黏在背上。 “不差你这件衣服,过会就干了。” 金银星没多说什么,只是兀自纠结着自己的事:“你觉得……算了。”忍着不想多说,剖心剖肝总归是痛的。 秋恒星倚靠在墙上抽烟,不像金银星那么苦大仇深,一股子媚态浑然天成:“沈庄晓,没什么意思,我看不如那个陆右景。” 秋予吸着二手烟:“喊我来干嘛?” 两颗星星对视,交换了想法,片刻后同时问:“秋予,你和陆右景是怎么回事?” 秋予心道能怎么回事?不认识。 “不认识。” “扯淡,他摆明了认识你。”恒星靠过来背贴着她的背将重量压在她身上,热度源源不断地传过去。 “真的不认识吗?”银星也问。 秋予再次搜索记忆。 基于暗示,似乎真让她找到一个影子,但是太淡了,水墨一样并不清晰,连场景也没有。只是那枚喉结和脖子起伏的线条。 不认识。如果只认识他的喉结,那大概只是他的百分之一,认识一个人的百分之一也能算作认识吗? “哎,小金,介绍下陆右景,我也不认识。”恒星踢她轮椅。 银星心想我和他也不熟啊,但还是捡着自己知道的说了:“你不认识才是正常的,真要认识也就这段时间了,他压根不是a市人,从小在龙城长大,之前一直在国外读书,最近才回国,据说是要转到国内继续读高中。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再往下就都是听别人说的了,不保真。” 恒星和秋予没追着她继续问,这让她很不满,只好赌气似的,自己又添上一句:“——要听吗?” 秋予给她面子:“你说。” 银星清了清嗓子,回头看了眼确定里面的人该干什么还在干什么,没人往她们仨这里看。 还是压低了声音,一副鬼祟做派: “听说他身上背着一条人命。” “哈?真的假的?”恒星顶了顶鼻子,不信。 “你小点声!都说了不保真。听说是这样,他和朋友出去玩。那个朋友惹到他了,他就把朋友推下水淹死了,都这么传的。”银星自己越说越激动,还要克制住声音,眼睛里迸发出了兴奋的光芒,声音越低,眼睛越亮。 说杀人,她自己也不信,但这种狠人狠事就算是假的,也很让人激动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连回国都有这么传奇的理由? “你们信吗?”她眼里的光还在跳跃。 “信鬼。”恒星把她轮椅一踹,银星立刻吓得蹦起来,烟灰落在衣服上,心疼地翻找湿巾。 “秋予呢?姐?”银星最爱八卦,哪怕是这种事。天真到残忍的麻木。 “我也杀过人,信不信?”秋予背对着她们。 几乎是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银星就想到了那个场景。恒星的脊背也有短暂的僵硬,两个人拿烟的姿势怪异起来,但秋予很快就又说:“这也信?” 恒星立刻翻转身子,用胸口贴着她,抱住她摇摇晃晃好一会儿才说:“你敢说我就敢信的。” 只有银星自己知道,她在那一刻是真的相信了秋予的话。 有些真话总是借着玩笑之口说出,就像小时候爸爸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刻问她,银星啊,给你再生个姐姐好不好? 姐姐怎么可能生得出来?她说好,然后有一天恒星就出现了。 她解释不了那种感觉。如果秋予说她是真的杀了人,那她也真的敢信。 于是当下,陆右景的传言也让她害怕起来。其实,陆右景的传言有着更多的细节,细节一多,可信度也就高了。死的人是谁,在哪死的,什么时候死的,现在埋哪,一清二楚。 人不能太完美,陆右景的存在正好印证了这句话,谁不爱看高高在上的人跌落神坛? 只可惜,陆右景毕竟是陆右景。 背后说说也就算了,没人敢舞到他面前去。 银星猛地一拍手:“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知道陆右景怎么会认识你了。” 秋予侧过身子和恒星搭在一块儿,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我朋友圈里发过跟你的合照,他肯定看过你的照片,然后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恒星声音如鬼魅,幽幽道:“杀人狂魔锁定了下一个目标。” “啊啊啊!求你不要这么说了,那些是传言!是假的!”银星受不了了,不想继续自己吓自己。 这个时候屋内的人声大了起来。 三个人同时望过去,隐约见到从电梯里又走出了一男一女。 实在是太巧了,这两个人都读附中,秋予也都认识。 今天的寿星程玺,国际部里出了名的贵公子。女生和她在高一时颇有渊源,是当初公认的级花。 “寿星带着女朋友来了?” 三个人伴着一群人的笑闹声进了屋子。 女生穿着白色连衣裙,气质和秋恒星很像,见到秋予时一震。 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泛出幽暗的光,不只是震惊,里面夹杂着太多汹涌的情绪,似有哀求似有不知所措,却又在一瞬间压抑下来,唯有一丝绝望逃逸。 “秋予。”她率先向秋予打招呼。 “廖同学。”秋予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感。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对面女生的情绪波动。 程玺倒是非常惊讶:“这位是秋予吧,学生会主席,附中明日之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没记错吧?” 秋予微微一笑,从身后的书包里抽出一本未拆封的书,递给他:“生日快乐。” 程玺受宠若惊地接过,定睛一看,欲言又止,磕磕绊绊地说了谢谢。 秋予送给他的是一本全新未拆封的小题狂练。 是特地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吗?程玺不太信。总觉得这位本来是买给自己用的,只是今天他刚好生日,顺便塞给了他。他甚至觉得秋予在交给他时有点惋惜。 他郑重地抱在怀里,像接过一枚传国玉玺:“我一定会看的。”气氛一时间严肃起来。 刚才还在搓麻将的几个人,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该审视一番自己,书看了没,题练了没? 电梯门又开了。 众人将目光投过去,是那位穿着水绿色旗袍的接待小姐姐。 她径直走向陆右景,递上毛巾和吹风机,小声地告诉他:“二楼客房还有空余。” “能给我也送一条毛巾来吗?”秋予问。 接待看了眼陆右景,温和地回答秋予,顺势向她推荐:“今天气温较低,您来的时候看见您衣服已经湿透,便帮您留意了一下二楼客房的空余情况。现在二楼还有两间空房,您可以进行沐浴,我们会为您提供全新的供更换的服装。” 秋予并没有这个打算,正准备拒绝。恒星却替她同意下来:“姐,你去吧。至少下去把衣服烘干,小心感冒。” 女孩儿在这当着众人面总归不方便,恒星替她想到了。又有银星递过来的外套,于是秋予不再拒绝,跟着接待到二楼。 走过程玺带来的那女孩时,她的手腕突然被抓住。 女孩的眼睛黑白分明,看向她时就像黑夜里缓慢升起的光束。 秋予停留,但那道光却又像流星一样落了下去,明明灭灭的。没等到她说什么,秋予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身离去。 她大概猜到了女孩想说什么。 但现在,不管是说还是听,都不是什么好事。 第4章 04 被领到二楼房间,秋予本没打算洗澡。但因为那女孩的举动,勾起了些不太美妙的回忆,突然觉得这个时候洗澡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逃避方式。 似乎今天和她相遇,就应该有那么一场大雨,冲刷她的情绪。 接待小姐姐让她稍等,片刻后提了一个袋子回来。从袋中的盒子里取出一件崭新的旗袍。 “您可以放心,这件旗袍是全新的。” 秋予没穿过旗袍,知道这东西要量身定做才是最好的。她也不挑剔,有得穿就不错了。员工服就员工服吧。 道了谢,又见接待退了出去。 随意翻动了一下那件旗袍,顺势坐在床上。秋予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她一向敏感,知道暗含在言语神色中的曲折深意,直白的恶意对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而刚才那群人看向程玺身边的女孩时,也有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浴室里雾气氤氲。 简单淋浴后,秋予的身体放松下来。 站在镜子前,镜子上的雾气被她用手抹去,露出了镜中苍白的面容。秋予觉得自己早已枯朽。 她吹干头发,又用吹风机将内衣烘干,套上了那件旗袍。 象牙白,上面绣着一根又一根挺拔的墨竹。黑与白的极致对比下,又在秋予身上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旗袍合身得恰到好处,秋予的身形在流畅的剪裁中透露出一股凌厉的美感。明明是柔软的,却又那么利落。每一处都写着这件旗袍就该是属于她的。 墨的浓。 底色白到发亮。 乌黑的长发。 还沾着驱不散水汽的莹润肌肤。 整个人像是刚淌过那片荷花池,是水孕育的,从莲花中心生出来的妖。 旗袍穿在她身上并不摇曳,只是贴合。 贴合她身形的起伏,贴合她腿部的线条。从底端的墨竹过渡到她的肌肤,像是寒夜里突然坠落的一颗星,明亮的光芒破开浓稠的夜雾。 秋予不自在起来,第一次穿旗袍,太奇怪了。她想和往常一样把自己的长发扎成马尾,却在看向镜子时犹豫了。还是披散下来,等着夏季的风带走发间最后一丝水汽。 然后穿上了金银星那件外套,彻底地遮住了自己,这才从中汲取到安全感。 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穿过古色古香的连门来到阳台,阳台上放着一桌两椅。果然这个角度是赏荷的绝佳位置。 她猜想,那张船上应有人上去表演,或歌或舞,所以这个位置实际上是设来看那演出的。 桌上有一套茶具,一个果篮,果篮里放着饼干和糖果,和总体格调不搭。 茶壶有热气被她感知到,她伸手碰了碰壶壁,里面的茶水还是热的。 看来真是全为她准备好了,不愧是高级会所,贴心到极致。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不出好坏,只是润了润嗓子。 靠在栏杆边吹风赏荷,脑子里正思考着有关那个女生的一切,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和程玺搅和在一起,突然有什么东西砸中她的右肩。 秋予本以为是只飞虫撞了上来,拂了拂缎面衣服,没在意。 可很快,她又被砸了第二下。 这次砸的是她的左肩,砸中她的那颗小东西,也滚进了她的手中。 ——一颗糖。 玻璃糖纸包裹着,在没有阳光的天空下依然璀璨的水果硬糖。 秋予当即扬起头,向上看,直直闯入另一双眼中。 二楼的阳台比三楼多出一截。而三楼,她们三姐妹方才站的那个地方,正倚靠着的那个少年,她刚刚知道名字。 是陆右景。 陆右景一只手臂向前搭在栏杆上,眉眼带着点倦意,被她望见时才在某一刻生出了点精神,两人对视,一时无言。 那双透明而清澈如玻璃的眼睛中,目光如流水般从她身上划过。秋予的身体立刻泛起一阵战栗。 陆右景的一只手里还握着什么。显然他正准备砸第三下,秋予这么一抬头,让他也分了神,一时没收住第三颗糖,直奔秋予脑门,瞬间与她的额头完成亲密接触,劲道不像前两个那样挠痒痒似的,直接打她个闷痛。 秋予捂住额头:“我……”想骂什么,却在最后一刻收住情绪,终究没吭声。 “秋予。”陆右景开口了。 秋予的脖子有点酸痛,重新抬头看他,他的姿势稍微变化了下,猫一般挂在那。可就在秋予眨眼的片刻内,他翻转身体轻巧的从三楼跳了下来。落地也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抱歉,不小心的。” 鬼才信。 从三楼到二楼,少说也有四五米的高度,秋予看愣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换作是自己敢往下跳吗?不敢想。 “你没事吧?”她回过神来。 陆右景弯腰,从桌上的糖果篮里挑选。选出合适的口味后,不紧不慢地坐到另一张椅子上。 气定神闲,如入无人之境。 他把手里的糖果抛给她:“接着。” 秋予下意识地伸出手。 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糖果落入她手中,和刚才的那些不一样,是一颗海蓝色的硬糖,漂亮的纯粹的蓝,像是要撞到礁石上碎掉。 陆右景也剥了一颗糖,糖纸被打开时的声音竟然非常悦耳,他用指尖拿起糖粒推进嘴里。不知为什么,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做出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贵气,秋予悄悄移开眼睛,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悲哀。 陆右景抽出纸巾擦手,像是才注意到她一样,问秋予:“砸疼了吗?” “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让秋予泛滥起一种异样感觉。 紧张是她少有的情绪,这让她觉得非常新奇。 “我们从前见过吗?” 陆右景吃着糖,咔嚓一声,咬碎咀嚼起来:“你觉得呢?”问题重新抛给她。 “我对你没有印象。”秋予斟酌着回答。 从陆右景的反应中,她确信两人曾见过,至少陆右景还记得她。只是她印象全无。 “我也不记得我们见过没有。”陆右景很狡猾。 秋予睁着一双浅水眸子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杂质,只是倒映着他的身影。 多干净——他在心里叹息。 陆右景的声音像掠过水面的飞鸟,翅膀擦着水面刮过,解释道: “我马上就要转到附中,在附中表彰栏上看到过你的照片,知道你是新一届学生会主席,名字叫做秋予。” 是这样吗? 陆右景逻辑自洽。 或许真就像金银星说的那样,看到了她的照片,知道她的名字,又知道她是秋家的人,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带她进了不夜侯。 再多猜测,都是臆想。 秋予没说话。她本能地感觉到陆右景在骗她。 真轻巧。 自己在他眼中是不是特好玩,像一只团团转的鼠,左想不明白右想不通。 陆右景低头站在她身后,他能看见她的长发末端毛躁翘起的地方,但中段却乖顺地别在她的耳后。耳朵往下,是一段洁白纤长的脖子,在夏日雨夜的暗色里隐隐发冷。 离得近了,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沐浴露的气味。 不夜侯特供的茶香,融合她本身的热度又有不同。 说不上来的不同。 陆右景这才意识到秋予刚刚洗了澡,换了套衣服。外面的外套是金银星的,背上的书包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巨大的灰暗的与身形不符,与气质相符,像是随时准备着一场远行。 包的肩带上挂着一个粗糙的水泥铸件,奇特的造型像一枚充斥野性的荆棘球,工业感十足。 “你先上去?”陆右景提醒她。看样子也是不想继续和她绑定,不喜欢被人误会。 “为什么会从三楼跳下来?” 刚刚明明是他表现得和自己很熟,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不可以触碰了又缩回,不可以惊动雀枝后假装只是折花。 陆右景抬起手,他的左手上绑着一个小型摄影机:“我过来拍视频,拍从高处向下跳跃的片段。”他在陈述事实。 秋予更相信直觉。 总觉得从一开始,陆右景就向她散发一种似诱惑似纠缠的气味,引着她去探寻。 多年情感生活的迟滞让她习惯将自己的行为偏差归咎在他人身上。 是陆右景先开始的。是他先让自己误会的。秋予知道此刻的自己有些不讲理。 索性继续蛮缠。 “我们之前真的没有见过面吗?”死死看着他的脸,想看出哪怕一点裂痕。 “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陆右景轻笑,仍旧淡淡的,那张神仙面真是完美极了,对着秋予显见的不信任,甚至有种近乎慈悲的包容。 秋予只想冷笑,哪来那么多好奇心给你们消耗。 看他漂亮的眼睛,像他脖子上挂的那块牌牌,黑不溜秋的,沉如静水。 她本来想坐一会儿就发消息给两个妹妹,然后低调离开。 那两人不也打哈哈不告诉她为什么喊她过来么? 现在她站起来,打算回三楼去看看。 从陆右景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的背影,他的目光顺着秋予的腰肢往下,眼中闯入一片雪白,一阵心悸,飞快地移开双眼。 “我先上去。”她说。 陆右景不置可否,坐了片刻,抓起桌上的茶壶想倒茶喝。 又看到那枚秋予使用过的茶杯,不小心触碰到时手指有着刺痛般的灼热。 掌心的摄影机还在运作,烦躁感上来。 深呼吸,将烟盒在桌上磕了磕,抽了根烟,慢慢地吸着。 烟只燃了半根,又被他掐灭,终于叹气,认命似的走出房间,跟在秋予身后,还是一起等电梯。 这次秋予没向他搭话,沉默如海,一抬脚,转身走了楼梯。 房间里骰子碰撞的声音碰壁而来。 三楼,秋恒星和金银星上了麻将桌,而沈庄晓正在秋恒星身后看牌。 桌上正好有人放铳。 秋恒星捂着嘴笑起来,回头问沈庄晓:“我这是胡了吗?” 沈庄晓告诉她:“胡了。你可以推牌了。” 秋恒星依言推牌,说了声胡了,等下一个人顶上。 秋予和陆右景两人同时出现,一人电梯一人楼梯,速度相差无几。 沈庄晓不咸不淡地邀请她来一把。 秋予正无意识地捻动手指,突然被点名。 “秋予。”沈庄晓叫她。 “来一把?” 秋予拒绝:“不了,不想打麻将。” “扑克呢。”沈庄晓继续邀请她,看来是吃定她了。 周围有人在起哄:“来嘛,玩两把。”就连寿星程玺也期待地看着她。 秋予心头一跳,察觉到沈庄晓的不怀好意。 像一头猛兽迎面而来,呼啸着冲向不准备躲避的她。 “干巴巴的,没什么意思,输的人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沈庄晓顶上秋恒星的位置。 秋予还没来得及拒绝,沈庄晓就堵住了她的话:“一直听说你运气还不错。” 秋予看向秋恒星,对方手里正拿着一副扑克,低着头小心地抚摸着纸牌,仿佛一不小心纸牌的边缘就会将它割伤。 不知道自己去二楼淋浴时,这三个人间发生了什么。 房间里的落地钟敲响,提示下午四点的到来。 秋予无奈地笑笑,走到金银星身侧,金银星双手推动轮椅,给她让出位置,立刻就有上道的人搬了把椅子过来。 “好吧,玩一局。就麻将吧,打一圈我就走。” 第5章 05 这时,陆右景叫出她的名字,发“予”这个音时非常短促,像不愿被人捕捉的叹息。 “秋予。” 沈庄晓猛地抬头,才发现陆右景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一只手按着他所坐单人沙发的椅背。 陆右景小幅度地扬了扬下巴。 沈庄晓被他示意,抿着唇,又看了眼笑眯眯的程玺,终究站了起来让座给他。 陆右景就坐在沈庄晓方才坐的单人沙发上,完全不同于沈庄晓刚才的睥睨姿态。 端方平和,陆右景一副谦谦君子态:“我很久没打过牌了,不要介意。” 沈庄晓神色勉强:“玩吧,你们玩吧。” 秋予这才明白过来,陆右景要取代沈庄晓的位置,和她同桌麻将。 一圈麻将而已,沈庄晓要打,她本无所谓,奉陪。 只是现在这下家变成了陆右景…… ——有趣。 倒多了点兴致。 这人又来掺和她的事,又来招惹她。 就是故意的。 陆右景细致地挽起袖口,袖扣一闪便掩过,露出一截手腕。 他调整了下自己的手表,右手转动表带时,表盘银色的光芒刺痛了她。 秋予深刻地明白她从来融不进两个妹妹圈子的原因。 那些细节。 那些细节会在某一瞬间提醒她,他们和她是不同的。 自动麻将桌已将麻将洗好。 陆游景坐在秋予下家,右手边。他双手合拢,手指骨节分明,就这样安静地看着秋予,等待着她按下摇晃骰子的按钮。 一上牌桌,从拿牌的速度就可以看出来,两人都不是不常玩牌的人。 至少对这个游戏是熟悉的。 跳牌过后,最后一张离秋予有些远,陆右景盯着她的手看了几秒,把那张她不好拿的牌送到她的掌心,像从沙漏的一端到另一端。 哪怕牌面朝下,这在麻将桌上也是非常无礼的一件事。 替别人拿牌,非常冒犯。 陆右景盯着她的掌心,秋予手心的掌纹很淡,三条主线弧度漂亮,只是在三线正中被另一条线切割,分成两半。 陆右景记得有人借以看手相搭讪,告诉他竖着的那条是命运线。 秋予没对他的行为表态,接过牌道了声谢,迅速抹开空气。 那张牌被她在大开大合间拿起,空中旋转了数次,像一枚指尖陀螺,落下,哒地一声砸进了秋予的手牌末尾,整整齐齐的一长条。 身后看牌的人“喔!”地欢呼起来,似乎秋予表现的是什么名场面。 秋予神色淡然,仿佛在说这一切她得心应手。 或是她早已成为了命运的赌徒。 身后的沈庄晓冷笑。他听说秋予的那个妈嫁了个赌鬼,要不是赌鬼爹欠了一屁股债跑了,她秋予也不会觍着脸来a市找秋家要钱。 秋予微笑着打出第一张牌。 金银星坐在轮椅上,看牌不方便,一只手搭在秋予的椅背上,从后向前看,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秋予的手牌。 在金银星眼中,秋予是同龄人里,她认为最独特的一个——美丽得很黯淡,像阴影中悄然绽放的苔花,和她见过的所有花都不一样,下一秒就寻不见。 牌打得很安静,桌面上只有麻将碰撞的声音。 从秋予开始逆时针转,分别是陆右景、程玺、跟程玺一起来的那个女孩。 牌桌上,除了程玺,剩下三个人都是不爱说话的性子。 但秋予牌打得精妙,身后看的人多,比她本身更激动。 陆右景那边则沉得住气,不吃不碰,一张牌也不露。 秋予确实是麻将老手。 虽然对麻将谈不上喜爱,但一些小技巧绝对是他们这群人比不上的。 一边打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算,又对陆右景刚才的态度起了点心思。 面上不显山露水,但牌桌上摸牌出牌,字字张张,如暗号传递,两人心知肚明。 牌剩得不多,秋予猜出场上谁已经开始听牌。 照例打出最末的一张牌后,陆右景顺势从牌桌上摸了张,轻轻地,调转了个头,放在末尾,然后打出了一张六条。 秋予不动声色,眼睛却一亮,心中计算已出了结果,再轮到她时,终于有了表情。 她把牌拿在手中,没有第一时间打出去,而是看向陆右景。 她笑得极其荡漾,就连金银星和秋恒星也很少看到她这种表情。 那种带着点势在必得的、又隐约疯狂的样子,是初来a市时的秋予才会显露的表情。 “你说你在附中的表彰墙上见过我的照片,记住了我的名字——这便是一种缘分。”有意学陆右景的说话习惯,每一句话最后一个字都咬得很轻,像是在耳语一样,只说给陆右景一个人听。 “作为附中的学生会主席,我很欢迎新同学,今天就送给附中未来的新同学一份礼物。” 说完,她仍旧打出了自己那条手牌里的最后一张。 众人以为她要放铳送陆右景胡牌,却不是。 秋予伸出右手,朝牌桌上剩下的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请陆右景摸牌。 众人屏息凝神,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张牌上,就等陆右景把它拿起来。 秋予真有那么神?谁不想看这个戏剧性场面? 陆右景眼皮一跳,没有第一时间去拿牌,而是淡笑看她,氛围瞬时变得有些诡异。 金银星不喜欢流淌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异样氛围,像是刻意把其他人排除在外,她推了秋予一把。 秋予见陆右景的指尖摩擦着桌面,从他眼里看到了些许期待。 她顺着陆右景的期待往下,果然又开口了: “拿吧,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礼物。” 程玺被秋予这副姿态弄得口干舌燥,明明是他的生日会,但焦点落在了她身上,也不恼,只觉得果真是个妙人。 陆右景眯了眯眼,眼下那道卧蚕鼓起又平复,像是不愿意暴露主人的情绪,而重新蛰伏。 闭眼,睁开后,顺着秋予的手去拿那张本该就是他拿的牌。 八条。 自摸胡。 他看着自己的手牌。 叹气,推牌。 “自摸。”轻声说。 这个时候本该爆发出喝彩,可人群静默。 没有人的目光在陆右景身上,全都看向了秋予,像在看一个海洋馆里不负众望跃过圈环的海豚——不止跃过,还将圈环叼起扔向人类,命中,套牢。 陆右景舔了舔唇,看着自己推倒的牌面,突然弯了弯嘴角,半天后才说: “很好。” 无人放铳,一个赢家,三个输家。 真心话大冒险,他可以让剩下三人一人经历一次。 没有驳寿星的面子,他拿了真心话大冒险的牌,第一个就问程玺。 程玺选了真心话。 陆右景抽卡,问他:“上一次接吻是在什么时候?”他只是在念卡牌上的问题,不含其它意思。 这时场上的气氛被搅动了,大家意味深长地看向程玺,推推搡搡,让他快点回答。 程玺轻咳了一声,遵守游戏规则:“两个小时之前。”众人看向他身旁的女孩,嬉笑着开起两个人的玩笑,程玺没接茬,但也没阻止。 那女孩的脸红透了,小声说,那我选大冒险好了。 陆右景抽卡,看了看牌面,沉吟:“重抽吧,不太好。” 陆右景把卡牌翻面,背面朝上,程玺伸手来拿:“什么大冒险,我看看。” 陆右景压了压,金银星倒是唯恐天下不乱,把卡牌从陆右景手下抽出来,念叨:“亲吻右边第一位异性。”女孩右边第一位不是程玺,而是陆右景。 程玺倒不介意:“游戏而已。” 女孩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人,然后求助地看向了秋予。 “玩不起。”陆右景双眼似狐,看向自己的挚友,程玺扯了扯嘴角,微不可察地摇头。他知道陆右景最怕和异性扯上关系,更不谈这类亲密举动。 秋予俏皮一笑:“一定得是异性吗?我的话倒是很乐意哦。” 女孩没给众人反应的机会,立刻凑向秋予,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周围的人笑闹得更大声,没人起哄说这样不行,输不起,毕竟寿星是程玺,又是陆小神仙发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程玺和陆右景关系极好,真为了这种小事生出嫌隙,得不偿失。 最后轮到了秋予。 陆右景将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牌拢起来,金色的牌边从他的双手指缝间露出来,他认真地洗牌切牌,扑克在他的掌心被拉长又缩回,弹簧一般。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呢? 他问自己,猜秋予。 “我选真心话。”秋予可不想选大冒险。 陆右景还在洗牌。 已经洗了两轮,他没有停下。 终于,他停下了,却仍是将牌倒扣在桌面,一整摞牌,秋予等着他抽卡。 却看见陆右景似乎是笑了:“礼尚往来,你请。” 他也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予没过多纠结,径直取走牌堆顶的那一张。 她看见陆右景的那道卧蚕在微眯时鼓动。 牌在她手中,问题却是陆右景提出。 他没有看牌,在秋予看牌时念出了卡牌上的文字:“你的初吻是什么时候?” 秋予的神情有一种不加收敛的戏谑,像是料到了,会抽到一个不好回答的真心话。 初吻。 这个词像是一个咒语,她的唇还未开合,就已经吸引了陆右景所有的目光。 “还在。”一开一合,唇珠被按在下唇上。 程玺没有察觉到场上的晦涩气氛,他压根不觉得秋予和陆右景之间会有什么牵扯,打趣道:“就说学生会主席不会早恋。” 陆右景的眼睛动了动,似乎又多看了她的唇一眼。 这仿佛是她幻想出的多余行为,却让秋予的心猛地弹动了一下,像是一种诡异的回光返照。他的每一个目光都仿佛就是为了剥开她的心脏而来。 “好了,”秋予状似不在意,站起来,背上包,“接下来的局我不参加了,还有事就先走了。寿星在场,大家开心玩,我这两个妹妹代替我绰绰有余。” 穿堂风吹过,秋恒星的耳朵刀割般痛,敏锐的她察觉到事情在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姐姐,我帮你叫司机吧,让司机来接你。这个地方不好打出租的。” 秋予竖了一根大拇指然后放下,没有推辞:“我去楼下等吧,正好看一会荷花,第一次见到荷花呢。” 秋恒星知道自己拦不住她,看她按电梯下楼,拿出手机,给秋家的司机发消息,让他来不夜侯接秋予。发完消息后,又看了眼金银星,目光里有种不近人情的冷酷:“银星,刚才那把的钱还没转我呢。” 金银星回过神来,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拿出手机看秋恒星的微信。她没有转账,反而是秋恒星转了五千块,备注是我的那五千。 秋恒星在众目睽睽下打字: 【我马上就要回韩国了。我的那五千转给你,你看好秋予,别到时候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金银星的头发落在手机屏幕上,她的头发和她的名字一样,染成了纯粹的金色,浮动着一层浅浅的白,像初升的太阳落在海平面上时水面的那层波光。 调出输入法,只回复了一个数字。 【1】 知道了。她知道该怎么做。 给秋予的那一万块,她五千,秋恒星五千,两人对半出。现在恒星要走了,看着秋予的重担落在了她肩头。 刚才那种难舍难分的姐妹情,突然就淡薄了下来。 那浓重的情感是海上的冰山,其上的九分之一是真实的姐妹情深,余下的九分之八全是用这份感情掣肘秋予的虚伪。 只要秋予还顾念着和她们的姐妹情,那大概率不会发疯——稳定的、不闹事的,她们就能继续姐妹情深。 如果秋予发疯,而她们没有及时拦住,那最后所有人都会被秋予拉下深渊,什么也得不到。 金银星恍惚见到当初她和秋恒星达成共识的场景:“要让她对我们有感情,这样她就不会和我们抢,如果她想要秋家,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你想看到我们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吗?” 她不想。 第6章 06 秋予来到一楼大堂,方才发生的一切让她低血糖。 摸了摸,那颗海蓝色的糖还在。 吃下后,她收到了司机发来的消息,说是在路上了。 薄荷的味道——柠檬,生姜,海盐,像是在海边过夏天。 秋予在电梯前停留,看那副被裱好的画,仔细观摩,原来是一张相片,只是像素不高。 她凑近了看,只是一张风景照,街道上有穿着朴素的买金鱼的小贩,金鱼装在扎好充气的塑料袋里,正递给旁边的游客。 是海城。 她用手指触碰画框玻璃,冷意传达,回过神来后走出大堂,在檐下吹着风。 偶有几滴雨斜飞过来,飘落在她侧脸。 她蹲下,低血糖还没缓过劲。 旗袍被她压在腿下,外套很长,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秋予,下次不要再来了。” 秋予侧目,闯上门来的出气筒,正是沈庄晓。 真没想到沈庄晓会追出来。 他拧着眉毛,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没有发现你每次过来都很破坏气氛吗?是非要别人明确地告诉你,你才能听懂吗?秋予,我不管你和秋家是什么关系,你但凡能低调一点……” “沈大少爷,你觉得怎样才算低调呢?”她的手指还放在地上,指尖立起,没有用力。那块镶嵌瓷砖仿佛一块薄冰,似乎仅凭指腹的温度,就能将它戳破融化。 低调。 来a市快三年,她活得像一只极力藏好尾巴的老鼠,躲在最阴暗的角落,连梦都不敢做,唯一的愿望是明天会比今天更好一点。她是海里长大的,会游泳的老鼠。 秋家哪怕掀起风浪也不会淹死她。 她知道两个妹妹在考量些什么,只是她们不知道她,不知道一只老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沈庄晓冷笑道。 他是真的恨自己啊。 秋予偶尔觉得他很奇怪,沈庄晓一直尽心尽力地扮演着那种费尽心思黏上来追着她咬的角色。 “不清楚啊。”秋予的双瞳就像这荷花池的池水,看上去清澈,实则底下是丰沃的淤泥,一旦陷入,就挣扎着无法脱身。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让沈庄晓感受到了更大的蔑视。 “为什么总是针对我?你以什么立场同我说话?” 沈庄晓握紧因怒气而发抖的双拳,良久才挤出一句脏话,看上去挺为难他:“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从血缘上来看,我是恒星和银星的姐姐。你以为呢?”秋予平和地回应他。 沈庄晓气得要命,又是那副没头脑与不高兴的模样,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出来和秋予说这些,又为什么生气,大概是一种路见不平的仗义感作祟。 在他心里,秋予就和一枚定时炸弹一样,迟早会毁掉两颗星星。 “秋予,你好自为之。” 秋予心里暗暗发笑,怎么这个人连威胁人的话都不变一下的,一直以来都是那么一句好自为之。 秋予最不怕的就是威胁,正准备继续刺激沈庄晓,就看到从那扇雕花木门里走出来了那个白得晃眼的身影。 秋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陆右景的手里仍然拿着他那台dv,投过来不含重量的眼神,秋予将头扭了回去,躲开,背对着他,又成了那个沉默又易碎的女孩。 “怎么?吵架了吗?”陆右景走过来。 秋予心想,他果然过来了。 沈庄晓发出粗重的呼吸音,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厌恶,用鄙夷的目光审判秋予,不回答陆右景这个问题,不想让陆右景插进他和秋予间当那个和事佬。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听八条的?”陆右景问她,越过沈庄晓。 沈庄晓斩钉截铁:“你不知道吗?他养父就是一条赌狗,她当然会那些奇技淫巧。” 陆右景伸出手按住沈庄晓的肩膀,稍微施加了点力。 沈庄晓震惊地看着他,肩胛骨处传来的痛觉不由他忽视,想说话,想质问,却因那一点恐慌,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他也想到了那个关于陆右景的传言,杀了人的疯子,一言不合就把好友推下水中,看着他挣扎淹死。 耿曜的葬礼上,连耿曜的父母都这么说! 秋予像是没有听到沈庄晓的话一样,解答陆右景的疑问。 “你倒数第二次拿牌的时候,拿到牌后进行了一次旋转。麻将里需要旋转的牌,除了万字,就是六与七。接着你又打出了六条,那么我是否可以猜想,你需要的牌会是四五七八。既然已经有了七,又打出了六。范围再一步缩小,不是五就是八。刚好算到你要摸的那张牌是八,二分之一的概率赌一把,顺水推舟,看看能不能送你这个人情。” 她说得很有条理。陆右景立刻就明白了,见微知著,仅凭他一个旋转手牌的动作就判断出了他需要的是哪一张牌。 沈庄晓听完秋予的分析,诧异地看着她,但肩膀还没有被陆右景放开。 从秋予的角度,只是两个少年哥俩好般勾肩搭背,但她已有些了解陆右景。 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陆右景放手,冰冷的语气一如之前,冲着沈庄晓说:“沈庄晓,成长环境我没得选,你没有资格指摘我。” 说到这里,秋予开始感觉到无趣,没有继续和他交谈的欲望,她打断了沈庄晓准备为自己辩解的话,“如果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还是别再说了。总是和我说这些话,我也会腻。司机快到了,别耽误我时间。” 说完站了起来。沈庄晓伸手去拉她的书包肩带,陆右景将他拽回。 “沈梦,适可而止。”警告。 陆右景松开钳制他肩膀的手,沈庄晓猛然领会到刚才陆右景的力量作用在哪里,仿佛只要他再靠近秋予,肩峰就会被捏碎,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陆右景那张神仙面隐隐悲悯地看向他,如此高洁,少了传言里的疯相。 沈庄晓却不敢开口。 只敢在心里埋怨,陆右景压根不了解秋予,他认识秋予三年了,他总比陆右景了解她,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右景为何这样维护秋予? 今天的一切,让他生出诡异的猜测。 不夜侯的停车场内,黑色a8向秋予打了双闪,她走过去,陆右景从她身旁经过,在轿车旁边摆弄那辆涂装成白与紫的摩托。 明明刚才落在她后面,一眨眼又能够追上来。 摩托车车型流畅,车尾向后翘起,印着数字1121。座高并不算太高,整个车的个人风格十分强烈,这种锋利的造型,一如陆右景给她的感觉,寂灭随顺,一把安稳于刀鞘中随时能斩杀的刀。 她没急着开车门,带着点悠闲的高姿态看陆右景发动他的摩托。 陆右景也准备离开不夜侯。 秋予知道哪种眼神最容易让人察觉,最容易让人感到上火。 不出她所料,陆右景停下来,靠着车身,指环上的车钥匙荡啊荡,以同样的眼神回视她。 这一次秋予选择学秋恒星的说话方式,她瞅瞅他,小鹿一样,声音温和清甜:“下雨天,骑摩托车不太安全。” 像只是陈述客观事实。 又像某种鲜明的暗示。 陆右景的手抬起来,停在头盔卡扣上,没有接话。 似乎是她那句话的份量还不够。 一整个下午,秋予说的那些话里,让他满意的很少。 “淋了雨会感冒的。”秋予又说。 这句话倒是真心掺半,好歹陆右景帮了她不少忙,适时递上关心无可厚非。 陆右景回她:“雨快停了。” “可是你没有带伞,只骑摩托的话一定会淋到雨的。头发才吹干不是吗?” 陆右景那双眼睛微微上挑,眼瞳里似乎周遭一切都消失了。 天气并不重要,淋雨也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只有此时此刻,秋予在他眼中疯狂地喧嚣。 秋予邀请他:“如果不介意的话,和我一起坐车吧。” 陆右景的手打开了卡扣,单手脱下头盔往车把手上一挂,行云流水。 走过来,是同意。 哪怕是雨天,司机还是将车内冷气打开,秋予进去时被冻了个激灵,还未做反应,就见陆右景也跟着她凑了过来。 车内空间并不算大,她往后缩缩了下,不知道他要干嘛。 “旁边去点,我坐进来。”陆右景说。 是副驾驶不够宽敞吗?秋予不想和他坐一块,提示他副驾驶空着。 “嗯。”陆右景没有退让的意思,僵持着。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秋予妥协,向旁边挪动,空出一个座位来。 陆右景低头弯腰,秋予下意识地伸手给他挡住头部,怕他撞到脑袋,头发被秋予温热的手蹭过,陆右景的肢体有一瞬僵硬,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没动,不知道是谁的热度传递到了谁那里,他的长睫如鸦羽,睫毛动了,人也跟着动了起来。 坐定,秋予收回手,他歪向一旁补觉。 虽然诧异于秋予的举动,但也不算意料之外。 秋予正准备打电话,看到旁边陆右景的模样,按下拨号键的手顿住,返回,改成了发消息。 “今天什么时候下机,我等会就过来。” 这条短信是发给妈妈的,没有及时收到回复,秋予猜想妈妈应该是睡着了。 于是冲司机小声说:“叔叔,等会停在我家便利店就可以了。稍微等我一下,我放个东西就出来。” “行,我停在路口老地方,那边不好变道,你放完东西走出来找我。” 秋予点头,安静地看向车窗玻璃。 雨丝斜织入密,聚到一起凝成汩汩细流,淌到不知何处去。 曲折的反射里能看见陆右景闭眼小憩的模样,这个人不爱说话,不过不说话的时候也确实称得上绝色。 陆小仙。 她在心里念。 灵韵聚他眉间,无喜无悲,嗔痴不见。 如果他转到了附中,开学第一天起就能常驻表白墙。 秋予任思绪飘荡,像是感应到什么,陆右景突然睁眼,两个人的目光在窗户里交汇。 秋予假装自己正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心内仍有偷窥被抓包的羞赧。 陆右景转过头,咳嗽了声,清了清嗓子:“刘叔,送到韵致酒店。” 秋予脑海里浮现出地图,和她现在住的地方很近。 她租住在市中心,a市的市中心两极分化严重,有最老旧的居民楼,也有最高档的酒店。 秋予住的地方就是老式居民楼的二楼,一共六层,没有电梯,灰色的外墙是去年主城区老旧小区改造时新粉刷的,藏在小吃一条街的深处——民生三巷。 巷子里来来往往的多是游客,本地人在这里做起生意。 秋予不是本地人。 她和妈妈在这里接手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做起了生意,也算是在a市安了家。 只是最近顾不过来,想把店转手,一直在找下家。 秋予喜欢民生巷的氛围,至少在这个地方,a市对她来说不再那么陌生。 车停在韵致酒店门口,司机刘叔给陆右景递伞,陆右景接过,撑伞后停留了片刻,像在等她说什么。 秋予疑惑地皱眉,却见他关上了车门。 没有和他道别。 陆右景有点烦躁,为什么不和他说再见? 没等到,心里叹气,伸手敲了敲车窗玻璃,见她迷茫张唇,算作无声道别。 第7章 07 刘叔把车停在巷口,雨天的小吃街行人较少。 秋予下车,道谢,向便利店奔去。 便利店里白色的灯光恒定,像是亘古不变的安全屋,仿佛世界上所有地方都被洪水冲垮,只有这里是安全和温暖的。 里面散发着面包的香味,连锁便利店,每天都有新鲜的面包。 他们提供面包的复烤服务,因此便利店的味道就真像烘焙店一样,永远散发着干暖的麦香。 兼职的店员看到她,从收银桌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到换班的时间,问她:“来帮忙吗?晚上的货已经上了,今天不怎么忙。还有就是,你同学来了。” “来拿饭,我去换个衣服,帮我热三份。” 店员知道她要去看她妈妈了,点头,这才发现秋予穿的旗袍。 秋予很少穿裙子,更别提旗袍,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秋予抓住了目光,美得不可方物。 秋予没注意她的惊艳神色,走进店内,要出后门过楼道去休息室。 店内没什么人,设了四张休息桌椅,只有一桌坐了人。 那人见到秋予,叫住她:“还以为你今天在。” 秋予正急匆匆地往前走,刹住脚步,看到那人,咧嘴笑了:“夏令营结束了?” 是她的同学,江绪。 江绪穿着一件明黄色t恤,如一枚永不熄灭的太阳,见到她时,眸中有光动荡,也被她的穿着激到,不敢看,又心乱。 室内灯下看见她的白色墨竹旗袍,实在出乎意料,摸了摸鼻子:“是去看阿姨了吗?” “马上就去,你在这待到几点?”秋予问。 “我吗?再看会题就回去,在这吃个晚饭什么的。”他扬了扬手中的黑白皮。 “我不能留了,得去医院,你随便拿,记我账上就行,店员姐姐都认识你了。”秋予果然没停留,交待完又离开。 雨天的楼道阴暗,她一跺脚,声控灯像一颗短暂的流星。 小型员工休息室空荡荡的,在雨天更显阴郁,秋予打开休息室的灯,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衣服换上。 出来时店员地给了她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加热好的盒饭:“这些可以吧?” 她比了个ok的手势,提着袋子,脚步仍旧没有放慢。 江绪看她换了衣服,脑子里却仍是飞扬的裙摆,直到她走出自动感应门,门上语音播报欢迎下次光临。 “这么快。”刘叔被她的速度惊到。 “我跑得很快的,”秋予笑说,“麻烦叔叔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等会要不要我再把你送回来?” 秋予不好意思地说:“不用,我要在医院耽误一会,您送我到医院就可以了。” 侧身给她拿了条干净的毛巾,看见秋予苍白的脸和隐隐发青的眼圈,司机在心里默默叹息,转身调高了空调温度。 这孩子,命太苦了。 中心医院是a市乃至全国最好的医院,平时秋予过来会选择坐地铁,两站路直达医院的负一层。 “要是需要我接送就打电话。” 作为秋家的司机,秋进南嘱咐过他,秋予有需要就优先秋予,但是除了去见秋进南,秋予一次也没因自己的私事联系过他。 秋予点头:“我知道的。” 哪怕她这样说,他也明白秋予不会给他打电话。 “秋先生要我告诉你,不要害怕麻烦我,这是我的工作。” 塑料袋勒紧秋予的手掌,她艰涩开口:“好。” “你是个好孩子,秋先生也是好人,不要觉得为难。”这种话他本不想说,可不知为什么,他打心里担心秋予。 他家的女儿也在附中读书,从女儿口中听到秋予的名字,只有一种情景,那就是每次大考放榜后。 女儿会说,天啊,秋予又是第一。 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秋予的样子。 坐在后座,沉闷的、礼貌的、温和的,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也不相信这个孩子会有棱角,会尖锐地刺伤别人。 孩子总是没有错的。 他看到秋予,就会这么想。 哪怕见过最初的秋予那种疯狂而蛮勇的神态,他也仍这样觉得,孩子总是没有错的。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他没有说出口,秋予却已察觉到。 当年她回a市时,听到的最多的字眼就是“可怜”二字。 有时是从他人毫不掩饰的话语里,有时从他人施舍一般的怜悯眼神中,总之只要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就会被冠以“可怜”之名。 确实依靠这些存活,她没有任何驳斥的理由和底气。 被可怜很好,被可怜的孩子才能拥有更多。 秋予和刘叔说再见,下了车才发现雨又重新大了起来。 a市的雨天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她走进雨中,两三步后才想起撑伞。 雨滴不解语,撞进她眼中,秋予用力眨了下眼,从口袋里拿出陪护证走进住院大楼。 肾病科在南区七楼,电梯口永远排满了人。 秋予没去排电梯,直接去了收费处,从包里拿出医保卡和身份证存钱。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熟练刷卡:“下次来早点啊,要下班了,欠挺多了,这次存多少?” “一万。” “扫码?” “嗯。”秋予没什么反应。 “行了,舒蓉是吧,签个字,卡收好。” 秋予签下名字,拿卡转向安全通道。电梯估计要等两三趟,她没那么多时间。 隔着塑料袋,饭菜还有热气透出来,盒饭是便利店提供的那种盖浇饭,营养不如医院食堂提供的饭菜。 她也搞不懂为什么妈妈会这么爱吃这种盒饭。 血透室要穿过肾病科的走廊,秋予作为家属不能过去,只能坐在血透室外测体重的地方等候。 “小孩,又来接你妈妈下机?” 巡房量血压的护士走到她这边,和她打招呼。 这个女孩很乖巧,总是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等她妈妈,生得极好看,坐在这里就是一幅画。 她们讨论起她时就是用的代称“那小孩”,久而久之大家都能和秋予这小孩说上两句话。 秋予乖乖地点头。 “你等等,我帮你看看。” 秋予感激地笑起来,甜甜地说:“谢谢姐姐。” 护士被她叫得高兴,飘飘然地走了,去值班室和医生和护士长确认,顺带着提到那小孩。 “舒蓉的女儿是吧,你把她带进来吧,我有事跟她交待下。” 魏医生坐在电脑前翻看病历,叹息,病历上记载的很详细,舒蓉父母已故,和丈夫离异,只有唯一一个女儿做她的紧急联系人。 那小孩的名字乖巧地书写在紧急联系人一栏。 海予。 秋予换上护士递过来的鞋套,经过每一个病房她都要往里看,可是却没有看见妈妈的身影,内心的不安加重,她强迫自己冷静。 她沉稳地走进值班室:“魏医生。” “海予来了,你妈妈今天提前下机了。”魏医生给她拖来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秋予坐下,情绪前所未有地平静:“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今天透得太多,身体吃不消,低血压休克。” 秋予握着椅子的扶手,哪怕她知道医生这么说就是妈妈已经没事了,依旧止不住双手的颤抖:“魏医生,我妈妈她……” “现在应该没事了,已经要你们请的护工推她回病房了。关于你妈妈的病情,我想和你沟通一下。” 舒蓉家但凡有个能出得了面的成年人,她都不忍心将这些告诉秋予。 “你妈妈现在每周是透析两次,但是海予,肾病科的管床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不知怎么,魏医生本来已经在心中想好怎么婉转再婉转一些告诉秋予,看到秋予的神色,又觉得自己最好选择直白的告诉她。 秋予垂下眼,薄而润的眼睑覆盖住她那双不见情绪的眸子:“好。” “海予,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对吗?” “嗯,我能。”秋予抬起头,声音像是从胸腔更深处发出,又低又轻。 魏医生继续说:“海予,人的性命是最大的事,你要好好劝你妈妈。” “好,”秋予说,她就像早有预料,接受了命运的无理安排,“那我就先过去病房找我妈妈了,谢谢魏医生,您说的我会好好和妈妈沟通。” 秋予站起来,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体位性低血压,一时间天旋地转,她没站稳,摔倒在地。 魏医生被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她:“有没有撞到哪?” “没事,”她眼前还是昏黑一片,“我用手撑住了,没摔伤。” 秋予被扶起来靠住桌子,耳边响起血透仪结束的音乐声,此起彼伏,遥远又如梦似幻。 “是不是低血糖?”魏医生翻出一小支葡萄糖给她。 秋予说话有点困难,接过葡萄糖,扭掉管头喝了进去。 很恶心的味道,甜得让人更加眩晕。 但下一刻,光线重新进入她眼睛,整个世界清晰起来。 秋予平息下来,向魏医生深深鞠躬:“谢谢您魏医生,这件事别告诉我妈妈,手术的事我会好好和妈妈说。” 魏医生心疼地看着她,她调到血透室来时就知道舒蓉这个病人,护士和她说这个病人运气不好,本来就是糖尿病肾病,又到了终末期,剩下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更可怜的是舒蓉本身不是a市本地人,这边无亲无故,家里也没个能帮忙照顾的,只有个女儿陪在旁边。 她当医生多年,见过太多悲欢,但看见舒予一次次感激地道谢时仍旧会心痛。 秋予到病房时舒蓉正在重新给自己绑扎带,为了更方便透析她选择了造瘘,左臂上绑了红蓝两条扎带,颜色饱和度很高,鲜艳得喜庆。 “今天还在市图学习?”舒蓉问她。 秋予撒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去书店买参考资料了,顺便处理了一下学生会的事。” “你是学生会主席啦,我差点忘了。”舒蓉看着她骄傲地笑。 她的面庞是一种古怪的发灰的黑色,笑起来时却很美丽。 “是啊,你女儿当上主席啦,有得忙啦。”秋予亲昵地说着,将袋子里的盒饭拿了出来。 这间病房是病区的室,有独卫有空调有电视,甚至有一张沙发供陪护休息。 舒蓉在这家医院长住有一年,上次溶栓手术后就转到了室,让秋予放心不少。 护工张小群是医生推荐的金牌,和她们娘俩一样,是海城人,从入院起就开始合作,舒蓉和秋予早将她视为家人。 秋予来之前两人正谈到她,张小群嘴碎,宽慰舒蓉:“小予这女子长得太出挑,改姓秋也是好事,我们福薄。” 舒蓉提不起劲,谈到秋予总有些恍惚,想到小时候总有人说秋予和她长得不像。 “阿姨,我带了三个饭来,一起吃吧。”秋予从病床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筷子来,到卫生间清洗后递给二人。 护工把保鲜塑膜撕开:“小蓉,你的手抬得起来吗?” 舒蓉的右手还在输液,她试着动了下造瘘的左手:“吃饭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今天透析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低血压,吃了药就好了。”舒蓉轻描淡写道。 “腿呢,今天痛不痛?” “好很多了。” 秋予嗯了一声,毫无征兆地掀开了被子,去看舒蓉的腿,舒蓉躲闪不及,裤管被拉扯上去,露出两条肿胀变色的小腿。 秋予的肩膀垂落,肩峰处的骨头凸出来,像一对生错地方的透肉翅脉。 舒蓉放下筷子,声音轻柔:“是不是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秋予不回答。她好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过来,妈妈抱一个。” 秋予用尽力气站起来,一步,一步,最后一步,走到舒蓉身边,将头埋在了舒蓉的肩上。 鼻息里是舒蓉的味道,像腐烂的苹果,混合着医院的消毒水,是妈妈温暖的味道。 “小予,我们约好了的,对不对?” 秋予没有动,她好想告诉舒蓉,她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她是一个多么没有尊严的人,但她说不出。 她缓慢地抬头,露出那个小时候,每次放学看到舒蓉来接她都会露出的笑容: “对。” 第8章 08 “对了,小予,妈跟你说件事。”舒蓉用海城方言说。 很久没听到海城方言,秋予反应得慢。 她能听懂海城话,但不太会说。 “嗯。”秋予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垂下眼,将米饭分成两半。一半的米粒非常洁白,另一半则沾染了饭菜的酱汁,搅和成一团,有股杂乱无章的黏糊劲。 开始说海城话了。 她知道妈妈真正要说的什么,盯着饭菜的眼神异常清醒。 “想让你哥哥过来看我,”说完舒蓉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提了什么无理要求,她底气不足,“他毕竟是我儿子。” 秋予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好像脑海里突然从天而降一轮铁锤砸向她恍惚的心神。 这句话在她的耳朵里像是放慢了很多倍,被慢速特效拉长,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整个环境都因为这句话变得扭曲起来。 她一直都知道。 妈妈放不下她的儿子。 她一直都知道。 她经常被夸赞很聪明,很会来事。 妈妈说,像我们小予这样的孩子,哪怕什么都没有,也会过的很好。可她拥有很多,妈妈把她能给的都给了她。 只是这一刻,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的语气越平静,秋予心里的起伏越大,那一轮铁锤好像将她的心砸出一个裂口。 “怎么这副表情?”舒蓉的面上挂不住,她同样了解秋予,这副样子做给她看,能有什么意思。 秋予直愣愣地看着她,几秒钟后,将另一半洁白的饭,和那一半黏糊的饭搅和在一块。整个人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 一瞬间想要发泄的心思彻底碎了个干干净净。 那条裂缝从来没有消失过。 哪怕妈妈曾经用爱把它补好,但只要她想,随时都能让裂缝重新出现,扩大,让世上所有的风雨都闯进来,从裂缝里把她冻透。 妈妈——她的眼尾发红。 眼泪还没有落下来,舒蓉先一步哭了。 舒蓉的眼泪,从她干枯的面庞上躺下,将那分发黑的脸色给融蚀掉,甚至让她变得红润起来。 秋予感觉有什么从那道裂缝里漏了出去,爱再也不能填满它。 永远也填不满的。 她只能看着那条缝隙越来越大,却毫无办法。 “小予,妈妈没有几天活了,你怎么不为我想想呢?他是我亲生儿子啊。” 秋予的手在抖,她好像听见自己在笑,她好像听见自己说:“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呢?” 舒蓉没有说话,将头偏向一边。侧脸上还有泪光在闪烁,像一粒细微的钻石。 “吃饭吧,妈妈。”秋予的心被冻硬了,她的眼尾不再发红。她没有哭,但听见了无数玻璃落下碎裂的声音。 她想起不夜侯四楼的那个小舞池,那盏用一根细线悬垂一大堆水晶的吊灯。 那根线在她脑中崩断了,水晶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碎了一地。 奇异地,她想到陆右景,他从三楼跳下来,那么矫健,他会躲开那些碎片吧。 舒蓉的右手还在输液。 这次她把右手抬了起来,拿起盒饭,用力地朝窗户掷了过去。 酱汁四溅。一片狼藉。 张小群不敢说话,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秋予闭上眼,然后睁开,无声无息地吃着饭,在这种沉默里将一份盒饭全部咽下了肚,然后站起来,和妈妈道别。 “妈妈,好好休息。我快开学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舒蓉没有回答她。 寂静被拉长至无限。 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走出病房,突然,她停下来,在交界处回头:“他来,我捅死他。” 清淡的,没有感情,她说得无害。 走远了,门内传来舒蓉嚎啕的哭声。 出医院回家时雨已停下,清空澄澈。 秋予坐地铁回家,走到便利店时告诉兼职的店员:“今天的便当很好吃,下次可以多上点货。”往里看,江绪已经走了。 从更衣室里拿了书包,秋予离开便利店,回家。 钥匙开门,秋予丢下包,靠着大门滑坐到地上。进家门的一瞬间,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联系人从头翻到尾,才发现自己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她不是没有朋友,但没有可以说自己的事的朋友。 她点开金银星的头像,刚打下几个字,终究还是删掉了。 金银星告诉秋予,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商量,但她知道,一旦说了,金银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秋进南,心理医生就会找上她,评估之后最坏的结局,她会被送进精神病院。 舒蓉一直以为秋予被秋家认了回去,秋家看在秋予的面子上为她治病。 秋予也是这么告诉她的,她说,秋家这是在偿还十几年来的赡养费。 也因此,舒蓉才肯在医院长住,才肯搬进病房。 她不知道,秋家从没有这么说过。 一次又一次,都是秋予收好医院账单后,默默计算好卡上还有多少钱,还能住多少天,需要存进去多少钱,然后去找秋进南找金银星找秋恒星,找他们救救妈妈。 秋进南最开始不肯给,她联系不上其他秋家人,就去找金良玉。 金良玉是女明星,最怕她这种人,出手十分阔绰,搞得秋予像在利用她前夫敲诈勒索。秋进南知道后也不再推诿,愿意给她打钱。 他终于理解了舒蓉的病情有多么不妙,给得干脆起来。但从不会一次性多一些,总像挤牙膏似的,推一下给一点。 之后就要重复办理出院住院的流程,她只能让妈妈一直呆在医院里,因为她要上学。 秋予看到了金银星发的朋友圈,说自己今天输了多少钱,她点了个赞,将手机熄屏,装进口袋,一抬眼,看见了放在鞋柜旁的滑板,顿了顿,丢下雨伞抄起板子就往外走。 夏季天黑得晚,秋予抄着板子又进了地铁,坐到小公园出站,滑了一圈等日落了才往回走。 太阳落下去时火红也变得颓然。 秋予坐在马路牙子上,静静地看日落。海城方言里,会把快要死去的人叫做海上的夕阳。 她想,现在的样子在路人眼中一定很奇怪,又觉得路人不会注意到她,在a市,每个人都匆忙到只能看见自己。 匆忙的人影里有沉闷的马达声破空而过,秋予没看清,固执地觉得是陆右景。 因为她只认识这么一个会骑摩托的,所以此后所有的摩托都和他相关。 就坐了这一会,天已经黑透,路灯橘色的暖光催人回家。 秋予放板,想着进巷子前还能多踩两步。 她住的地方老人太多,第一次踩着滑板过巷时被麻将馆打牌的老太指着骂了一通,怒斥秋予滚轮经过地面的声音影响他们思考,从那以后秋予就放弃在巷子里滑板,老老实实扛着走。 街边风景被抛在身后,繁华过眼,秋予突然不想回去。这个念头只存在了非常短暂的一瞬,就被她驱逐出脑海。 怎么能这么想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就算现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住,那也是家。 她踩下板尾,半弧形的尾刹,木头和水泥地摩擦出有些挠心的声音,再踩,滑板弹起来,被她稳稳接住,重新扛起。 二巷过去才到三巷,那里是她住的地方,秋予放空自己,疲惫来得猛烈。从口袋里掏出耳机刚要戴上,隐约听见远处有急促且踉跄的脚步声奔来。 秋予下意识回头,一个黑影从巷口朝她这边窜逃,她准备避开,听见后面传来中气十足的呐喊:“我报警了啊,狗东西你别跑了啊,敢偷我东西,你不得好死,我真报警了!” 秋予被吓了一跳,滑板不小心掉到地上,让她向后一步。 黑影直直朝她冲过来,她往旁边躲闪,还是被人撞到手臂。 疼痛让她回过神来,伸出脚快速将滑板勾住,提腿时滑板翻了个面,接着她把滑板朝着那人脚后跟方向猛地一踢。 高一的时候她学会了踢足球,两个学期的锻炼下,秋予的腿部力量惊人。 哐当一声。 板子和人一起飞了出去,她看着那个人摔倒在地上,很快又要爬起来,正思考要不要过去做点什么,犹豫地回头,这一眼把她看呆了。 三巷全是住宅,她一般穿二巷进三巷,偶尔从一巷进,可一巷是夜市,要绕很远一段才能到家。 也可能是一巷太热闹了,从那么热闹的地方直接过渡到寂静中,多少有些怪异。 突然之间,第六感开始报警,在夜色漆黑中,秋予的耳朵先一步听到从上方传来的踩踏声音,下意识后退,可身体还没反应过来,眼中就闯入了一个的白色身影。 从一巷到三巷也不是没有近路,比如说她现在看到的那个人就走了最近的一条路,翻一堵墙,墙后面就是三巷。 那个人从高墙上跳下来,向前翻滚,双手着地缓冲,豹子一般扑向秋予,却与她擦身而过。 她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温度,热度很高,带着下雨天特有的湿气,像是蒸腾而上的雾,抓不住,从她身侧溜走。 在秋予没反应过来的刹那,那人跃起,擦着秋予耳侧而过,扑向快要爬起来的小偷,伸手一按,直接将小偷重新掼倒在地。 后面追着跑的大哥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压在小偷身上:“我手机呢,拿出来。” 秋予去捡自己的板子,看着大哥从小偷口袋里掏出好几个手机,小心地问:“真的报警了吗?” “报了。”声音低沉,沉静而笃定。 秋予猛地抬头,是陆右景。 陆右景在见到秋予时也很惊讶,但那种惊讶只维持了很短暂的一秒,在他的快速奔跑中,在他搅动翻涌的雨后夏夜,闻到秋予身上的气味时,那点惊讶随之消散。 第一眼是秋予的灰色外套,再是她精巧的锁骨和垂在耳侧的碎发,莹白色的肌肤,和雨后栀子花一样的香气。 “抱歉,受伤了吗?”他一只手擒住小偷,用秋予递过来的有线耳机给小偷的双手打了个死结。 秋予摇头:“没事。” 陆右景皱眉向前一步,朝她走来,就在这时,秋予后退,告诉他:“我听到警笛声了。” 这种下意识的后撤让陆右景止住脚步,他沉默地看着她,眼中的神色秋予看不懂,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 很奇怪,真的太奇怪了。 怎么会存在这样一个人,当你看见他的时候,就像是灵魂被扯住,心脏生出绒毛来,传来有别于食物的饱胀感,填满,挖去,镂刻出花纹,一眼看透。 秋予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 预感来得强烈,这是一场豪赌,而她注定要输。 最好是不要开启这场赌局。 “走吧,我们一起去一巷,把这件事解决。” 于是现下的场景让秋予尴尬得恨不得原地消失。 被偷手机的大哥拦着她和陆右景非要两人留下学校和联系方式,说要给他们颁个锦旗。 “真的不用,举手之劳。”秋予苦笑,正寻找着时机,打算抄着滑板就开溜。 路灯的光线仿佛一层轻纱,陆右景眼中,秋予脸上的薄红都带着不真实的浮影。 “很晚了。”陆右景对秋予说。 秋予猜测他话里的意思,陆右景是不是在要她,先回家? “你们俩是同学吧,哪个学校的啊,是不是附中?”附中离这里三站地铁,大哥的猜测方向很对。 “过来旅游的。”陆右景面不改色地说。 秋予看了他一眼,也不拆穿。 小偷还在挣扎,扭动身子打算逃跑,陆右景一脚踩在他腿上:“别动。” 秋予看着地上纠成一团的小偷:“要把人带到一巷去,三巷车进不来。” 陆右景伸手把人提了起来,大哥帮忙押着他的肩膀,两个人都将目光给到秋予,示意她带路。 秋予看看两人,都透露出一个信息:不认路。 她走在前面:“这边。” 第9章 09 大哥默认陆右景和秋予都是附中的学生,一边骂着小偷一边感叹:“干什么不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进局子也治不了你?你们俩年轻人好好读书,千万别干这种事。读了书就有出路。” 秋予盯着水泥地面,越走越快,直冲冲奔到一巷时停下。 出警速度极快,迎面碰了个正着。 “谁报的案?你报的?人也是你抓的啊,陆同学是吧,发生了什么跟我们这位马警官说说。” 陆右景放开擒住小偷的手,把话语权交给了那位大哥。 大哥将前因后果讲得绘声绘色,痛斥一番小偷的无耻行径,将两人夸了又夸。 秋予见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打算离开。陆右景正站在另一民警旁说话,面色淡淡,秋予却莫名觉得他有点困倦。 大概是这人给她的感觉吧,不动声色地懒散着。 没人注意到她,她提步离开,却被叫住。“秋予,”陆右景没有回头看她,“还没处理完。” 她被定住,心里已经自动翻译他说的话,暂时别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陆右景听到没。 陆右景那边说完话,走向她:“要去警察局做个笔录,一起?” 秋予点头,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摩托车钥匙,愣了一瞬。 这位不知什么时候还是把自己坐骑给开过来了,秋予一把拽住他的衣角:“不行。” “嗯?”看向她,眼神纯澈。 下一刻,陆右景嗅到了秋予身上那股栀子花般的气息,比起真正的栀子之馥郁,要淡很多。 他对香水不甚了解,从前看到那些矫揉造作的香评时会迷惑,这一刻他开始明白那些辞藻堆砌起的嗅觉有多切合。 那么这段香评该怎么写? 夏日的新雪,短暂的纯洁,她白瓷般的花瓣里藏着浓稠丰沛的汁液。 大雨过后,在无人信仰具体上帝的荒地里,她是她自己的唯一信徒。 陆右景忘记躲避,他看秋予踮起脚,在他耳边悄悄说话,说的什么,他没有听清,只有雨后栀子的冷与呼吸间喷洒的热。 “什么?”他微微低头回问,又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他比秋予高出大半个头,礼貌迁就下,秋予不再踮脚,认真地同他说话。 “我说,a市城区禁摩,你不能骑。并且,陆右景,你应该没满十八吧。”是不是无证驾驶? 陆右景耸肩:“那我不骑。”他避开回应秋予关于他年龄的猜想。 他今年四月刚满十八,两个月前才决定留在a市,a市的交通管理政策他确实不知。 他将钥匙放回口袋,秋予顺着他看,果然在某家小店前看到了他那辆打眼的摩托。旁边还站了几个小孩,正兴致勃勃地研究着。 陆右景走过去,小孩四散而逃。 他检查一遍后锁好,重新站回秋予身边 过了一会民警带他们俩上车,去警局录口供。 那位大哥则坐上了警用摩托,也跟在后面。 一进门秋予就遇到了熟人。 “哟,老熟人。” 秋予鞠了一躬:“佘阿姨。” 佘警官道:“就是上次那个来报警的小姑娘,附中的那个,还记得吗?” 马警官有了点印象:“噢噢噢,小秋,你那位同学现在还好吧?” 秋予知道他问的是谁。 高一结束前,她目睹了一场校园恶性事件,陪同受害者来报了警。 虽然结果只让施暴人停学了三个月,但也比无所作为强。 “还不错。”她今天刚和那个女孩见面,一如从前的笑靥如花——程玺的新女友。 陆右景看着小偷被铐在椅子上,又看了眼对警局没有一点好奇秋予。 她是个已经经历很多的女孩。陆右景知道。 他学过一点摄影,空间若已被意象添满,多添一分都会违和。 马警官先把秋予带进工作内间,秋予是个熟悉流程的,能让他轻松点。 “请说明一下详细经过。” 秋予认真回忆着,将当时的场景重建。 马警官越听越不可思议,感情现在的小孩一个比一个能打,秋予一板子把人铲倒,另一个直接一伸手就把人又放倒,没那个大人什么事。 他最后和秋予确认了一遍,让她在机器上签字按指纹。 “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可以了,你先回去吧。” 秋予走出工作间,陆右景被叫过去,秋予正抱起滑板要回家,陆右景猛地回头,秋予被这股气势吓到,浑身一震,几乎就要后退两步。 他说:“你再坐一会。” 秋予抱着滑板的手一紧,又坐了回去。 外面佘警官开始问秋予:“你高二了?你那位同学还在读书吗?廖什么来着?” 秋予点头:“廖深语。她还在读。” “那就好,可千万不能因为这种事就放弃读书。她要是想不开,你就多劝劝她。” “嗯,我会多注意她。” 她心想,廖深语倒不像被那件事影响的样子,她交了新男友,一如从前。 “另外那个小子呢?也该和你们一起升高二吧,你们学校是不是没给他留级?”佘警官问的是那个施暴的男生。 “没留级,停学了三个月,再加上暑假,估计是要和我们一起升高二。” “这都什么事啊——小秋,再发生这种事,你还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和解是和解,我们这边总会尽力保护你们。” 秋予想到妈妈骂她死心眼,又爱记仇。 她一直如此,谁故意抓挠她一下,她肯定狠狠报复回去。 所以那个时候,廖深语选择和解时她有一种被背叛的错觉。 又想到她今天下午抓住自己手时的模样,颓颓地叹气,廖深语那副样子,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真的一如从前吗? 倒希望她一直往前,不管不顾。 陆右景的证人笔录也做完了,签完字后,出来只见在走神的秋予。 “陆同学也是附中的?”佘警官笑眯眯。 “嗯。”他这回倒是不说自己是来旅游的了。 “正义!勇敢!”佘警官猛地站起来拍手,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小秋啊你看,那种人渣毕竟只是少数,世界上还是你们这样的好孩子多。” 陆右景被她的话弄得糊涂,看向秋予,看她露出了和那个附中表彰栏上的照片一样的微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得体又僵硬,虚伪的甜美在瞬间被她演绎。 “是呀,佘警官说得对。”她的声音也甜,是在不夜侯停车场叫住他时的那种音调。 陆右景勾住她的书包提带:“再晚就回不去了。” 佘警官这才道:“对对,你们快回家吧,顺路吗,顺路的话小陆送送小秋。” “顺路。”陆右景点头,半拎着秋予往外走。 “小秋同学,路上不能玩滑板的知道吧?这次就算了,可千万别让我逮到。”佘警官很中意秋予这个女孩,唬她道。 秋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出去前佘警官塞给她一枚橘子,鲜亮的橘皮如掌心的太阳。 她直直往地铁站走,踩着灯下细碎的树影。过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身后跟着另一个人。 陆右景跟在她身后,和她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近得让她惶恐,也不会远得好似跟踪,就像是追随一样。 默默地追随着。 影子被灯光拉长,陆右景的影子被她踩在脚下,像缠住她的鬼魅。 秋予停下来,没有回头,能感觉到陆右景也停下,两个人都在等着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还是陆右景妥协,他走到秋予身侧,坦诚道: “我,路痴。” “还以为你会说你对a市不熟。” “有区别吗?”陆右景认真思考她的话。 “韵致酒店?” “先拿我车。” “那坐地铁。” 她放平脚步,但仔细看却依旧像是要跳起来,像一只用月牙蹄在月光上踏出剪影的鹿,每一次跃起都值得被期待。 地铁站就在前方,站口的白色灯光恒冷。 秋予重新把滑板的便携绑带系好,卡扣却怎么也扣不上。 她听见轻微的叹息声,然后影子和她重叠,覆盖住她。 陆右景站在她身旁:“别动。” 她依言不动,咔哒声后,滑板终于绑好。 那枚挂在她书包上的水泥铸件这时正乖巧地躺在陆右景掌心,他托着它,像一颗陨落的星。 一颗星星不远万里穿过气态层,被剧烈摩擦后销蚀,曾经也拥有灼热的火尾,最后像坠入海洋一样落进他掌心。 丑陋的,粗劣的,安静的。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怎么也想不出来。不知道这是什么,只好温柔地摩挲一遍,记住它。 “附中早上几点上学?”陆右景后退一步,他腿长,又三两步和她并肩,这样也不容易被滑板碰到,两人走楼梯进站。 “附中?” “我马上转到附中,高二。” “高二早上七点早自习。” “七点?” 秋予从鼻腔发出笑音:“知足吧,以前是六点半呢。” “那几点放学。” “下午最后一节课五点四十结束,不过高二下学期就有晚自习了,走读生八点半,住校生九点,具体看老师拖不拖堂。” “啧,”陆右景皱眉,“这么狠。” 秋予想,附中这可不狠,天天有家长投诉不够高压,过于注重素质教育,好在升学率撑了起来。 陆右景的手按上电扶梯,像被烫了一下,很快又抬起来,重新放回身侧。 秋予注意到,问他:“手受伤了吗?” “还好。” “是要转到国际部吗?” “是啊。” “那我刚才说的你不用担心,国际班和我们不一样的,管理的政策不同。” “有点不想去了。” 秋予懊恼,自己不该说太多的,对于这种小少爷来说,从前应该一直过着放养般的长睡眠健康生活,这种环境可能真的适应不了。哪怕是国际部。 “也不用,太担心,”她补救,“附中很好的,真的很好。” “我知道,”陆右景先一步走下电扶梯,虚虚扶了她一把,“附中很好。” 两人进站,秋予把橘子抛给他:“我去卫生间拿个东西,你等下。” 陆右景见她要把书包和滑板往地上扔,将橘子揣进外套口袋,顺手接过秋予的书包,单肩挂起,环顾四周后,来到自动贩卖机旁。 手上还隐隐传来些许疼痛,从墙上跳下来他习惯性用手撑地,却没带手套,鱼际处还在发红。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买瓶矿泉水冰镇。 明天就要开学,这里离附中两站路,靠近市中心,经常遇到校友。 陆右景站在自动售卖机前,他听见走过来的两个女生聊起附中:“反正开学了就能见到了,表白墙不是发了他好几次吗,到底是几班的?” “江绪还能是几班的,卓越班啊,高二就三个卓越班,一个纯文两个纯理,他选的纯理。” “所以几班?” “你蒙啊,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蒙对。” 陆右景拿出手机扫码,扫了几次没扫上,一直停留在加载界面。 ——滴。 支付界面跳转,陆右景心想,终于扫上了。 “管他呢,他都有女朋友了,不是在和秋予谈恋爱吗?再说光看照片也不是很帅,至少没……这个,这个小哥帅。”其中一个点评,声音越来越小。 手机又卡起来,迟迟未显示支付成功,陆右景下拉刷新,正在加载这四个字让他失神。 哪个秋予? 第10章 10 他察觉到两个女生向他瞟了几眼,陆右景回视,两个女孩抽着气红脸避开他的目光。 自动贩卖机终于滴了一声,最上层的矿泉水被推向前,太慢了,费劲。 就在他这么想时,矿泉水不动了,电子屏上出现笑脸:“请及时取走您的商品。” 哈。 矿泉水身姿妖娆地倚靠自动售卖机的玻璃壁上,组成一个受力均匀的三角,丝毫没有掉落的打算。 陆右景沉默,他运气一直不算好,这种事时有发生。 伸手摇了摇售卖机,瓶身摇晃了下,那个三角似乎更稳定了。 手机再次扫描二维码,陆右打算用下一瓶把这瓶顶下来。 这次手机飞快加载,第二瓶水飞快地倒在第一瓶水上,双双卡住。 “请及时取走您的商品。”笑脸适时出现。 陆右景用手撑在玻璃壁上,低着头笑了声,如谪仙般淡然。 说不清什么感觉,总是这样,生活不给他一丝宽慰。 他懒得去找工作人员开机,就当破财消灾。 秋予走过来,看见陆右景在售货机旁,手撑着售货机的玻璃壁,背上背着她的书包和她的滑板,头偏过来看她,像一只温驯的安抚犬。 她把东西递给陆右景:“给。” 陆右景一愣,没反应过来。 “酒精湿巾,你的手不是碰地上了吗?”秋予进了站才想起来这回事,就在陆右景给她绑滑板的时候,她看见他的手掌时。 她本意是让陆右景拿过去自己擦,可陆右景乖乖伸出手来——他的手掌并没有摔破。 秋予想起来他跳下来的画面,刚才在警局时他就看到陆右景的掌心有点发红,只是被廖深语的事给盖了过去,忘了问。 没看见伤口,举起湿巾的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落在哪,最后随便选了个地方,糊弄着擦了下。 陆右景倒是不疼,只是现在手部的感受很难被忽略,不知道是手心的痒还是手背的柔软,让他背部的皮肤微微战栗。 她抬起头,陆右景和她对视,飞快地说:“我手机没电关机了。” “所以?” “帮我买票吧。” 这个时间段地铁站人流量不多,秋予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手机交给了陆右景去售票机处买票,突然听见一声巨响。 两瓶水掉落在取货口,其中一瓶又被弹出来,落在她脚边。 正正好好,直立着,就像是专门等着她捡起来一样。 秋予迷惑,把水捡起来看了看,还是冰的,真是刚掉出来。 她拿出两瓶冰水,握在手中,不知道该放哪。 陆右景买完票,来找她进站,就见到她手里的两瓶矿泉水,抿了抿唇。 “它们自己掉下来了。” “是我买的。” 秋予好奇,看着陆右景表情复杂的脸,新奇,不追问了。 她把其中一瓶递给陆右景,相信他说的话。他伸手接过后拧开瓶盖,递给秋予,然后从她手中接过另一瓶。 这种习惯性动作让秋予咋舌。 陆右景给她的感觉过于温和,他似乎只是一个过于照顾女性的绅士,拥有大多数男生无法拥有的纤细神经。 可又有哪里不对,说不上来。 错开了晚高峰,但地铁上的空座依旧稀少。两个人被挤在车厢连接处,秋予把书包放在脚边,陆右景靠在她旁边,闭目养神。 电子板上在播放白酒广告,底下来回滚动着广告招租电话。 秋予想到海城的地铁,也有电子板,但是内容和a市千差万别。 海城靠海吃海,除了渔业船业等,旅游业也是经济重心。 所以电子板上总是播放着各种海城旅游宣传片,底下滚动的是实时弹幕。 只要在公众号上投稿,就会被搬上电子板。 她决定去a市的那个下午,江绪和她一起搭乘地铁回家,那时两人上初中,都没有手机,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一起从第一节车厢走到最后一节,经过的每一个电子屏都显示着那四个字: 后会有期。 秋予想,还真是,江绪也从海城来了a市,两人很快又见面了,还是同一所高中。 过了一站后有不少人下车,身边的陆右景还保留着挥之不去的困倦,秋予小声地叫他:“陆右景,有座位了,你可以去坐。” 陆右景睁开双眼:“你去。” 秋予摇头:“你看上去很累。” 陆右景伸手揉了揉眉心,这些天一直没休息好,再加上倒时差,确实容易疲惫。 “秋予。”陆右景叫她的名字。 秋予摇头:“没必要。” 难以言说的心领神会。 陆右景没再推诿,走过去坐下。 秋予看着他靠在边缘,坐姿局促。 地铁继续开往下一站,秋予的身体因惯性而站不稳,晃荡了两下才稳住。 还没反应过来,陆右景就走到了她面前,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用了点力气把她往自己身边带过,将她按在了他刚刚坐的位置上。 还是不乐意让秋予站着受累。 秋予话未出口,陆右景已经和她交换了位置,站在她的滑板旁,重新闭上眼睛,稳如泰山。 这种被照顾的滋味,她很少体验。 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她一直担任的,是照顾他人的角色。只有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去肯定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才不会被放弃。 膝盖被人顶了一下,秋予回过神,看到旁边坐着的男人双腿越开越大,像一把剪刀,把两边的人向两侧挤开。 还有两站,秋予默默缩腿,倾斜着身子侧坐。 地铁上经常遇到这种人,她今天也好累,不想发生冲突。可那条腿才不管她累不累,得寸进尺地挤着她。 秋予已经被挤到了边缘,陆右景睁眼时,看到的就是秋予像一颗团子一样蜷缩在座位的最角落。 他的火气猛地涨起来。 这是他给秋予让的座位。 “腿收收。”陆右景三两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男人。 他知道自己无表情时也是一张温柔面,此刻目光里隐含不耐,倒有点能唬人。 男人也被吓得不轻。 面前的少年虽看不出凶残,甚至算得上淡然,但那股气势实在让人不敢与之作对,快速收紧了腿,跟个鹌鹑一样,冲陆右景道歉:“对不起!我没注意。” “别对着我说。” 男人立刻转头找上秋予:“小姐姐对不起,真不是故意的。” 他平时这么坐最多被别人啧两声,今天碰上陆右景,顿时就怂了。 秋予重新坐正:“以后注意点,这里是公共座位。” 男人谄笑:“对对对,下次绝对夹紧了坐,就跟你们女的一样。” 他故意把重音放到夹紧两个字上,说不出的猥琐恶心。 “嗯?”秋予终于正眼看他,笑了。 她说:“怎么?肌无力?肌无力就去健身,别光贱了骨头。好好道歉,大点声再说一次。” 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聚焦到这一处。 “装你妈呢贱婢,给你脸了?”那男人被骂到发抖,半天后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接受不了自己被秋予骂。 “不要,你脸太丑,以前没有人告诉你吗?”秋予没有被激起一丝愤怒,平静道。 陆右景上前一步站在秋予身前,挡在两人中间,“手,收回去。” 陆右景伸手握住那个人的手腕,硬生生将他压下,使劲时手臂肌肉微微鼓起,泵出力量。 男人也站了起来,脑子里一片浆糊,除了无能的怒火上头,别的什么都想不过来,刚刚指着秋予的手现在生疼,疼痛竟然冲淡了他对陆右景的恐惧: “小婊子,长成这个骚样没少出去接吧,靠骚/b勾引的你男朋友?我给你钱你干不干啊?” 秋予伸手揪住陆右景t恤下摆,陆右景的怒气毫不遮掩地散发,只要她不拦,拳头就要挥过去。 秋予几乎是抱着他的手臂,从他身后钻出来说话: “干的。”她说。 “我是做殡葬的,现在接活也不是不可以,主要干入殓化妆。 你底子不行,今天被打个稀巴烂,下葬的时候想要看得过去还得我出手。” 地铁提示下一站到了,那人喘着粗气扭了几下,没从陆右景手里扭开,几乎是瘫软着求饶一般才让他松手,慌忙逃出车厢,在关门的最后几秒骂道:“傻逼情侣。” 陆右景站着没动,车厢里人们都看着他们,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掌。 秋予抱着陆右景的手臂没松开,轻轻摇了摇,似安抚。 他深吸一口气,坐到秋予旁边,将她的滑板放在自己面前:“别害怕,你做得很好。” 秋予点头。 她不在乎被恶语相向,更何况这不痛不痒的,充其量只是恶心。 陆右景第一次有了解释自己话语的欲望,他想说自己刚才也很愤怒,想知道秋予会不会因为自己没有出言维护她而失望,会不会因为自己没有挥拳而不屑,还是因为他有攻击的动作而认为他冲动易怒,认为他也是可怕队伍的一员。 只要秋予想这样处理,诉诸暴力他也甘愿——但太懂她。 她绝不是愿将一切丢下让他处理的藤花,陆右景只需让她先行,她若回头求助,他在所不辞。 他在脑海里演练,还没说出口,就听见秋予的回答。 “我明白。”秋予能明白他,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 她知道,换作别人或许会让她别生气,但是陆右景却说别害怕。 秋予明白陆右景的意思。 不要害怕,你做的是正确的,你的愤怒是合理的,就算害怕也没关系,你有害怕的权利。 而现在他在旁边,所以,更不需要害怕。 陆右景的余怒消散,侧过头闷闷地笑起来。 地铁站出口电扶梯往上,慢慢将人抬进黑暗。 两人一起走进一巷,陆右景的摩托正好停在她家便利店前,走去摆弄他的白紫色大狗。 秋予踌躇了下:“陆右景,你知道韵致酒店怎么走吗?” 陆右景点头:“马路对面。” 秋予安心下来,指了指面前的便利店,兼职的店员换了另一个女生,正探头看他们:“要吃点什么吗?这是我家开的便利店。” 在不夜侯时,陆右景自由出入不夜侯四楼,秋予猜测他和不夜侯关系匪浅,不过她也有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她有一个便利店呢。 她胃内的灼烧感很重,再不吃点什么,低血糖又要犯了。 “等一会吧,我擦下车。”陆右景看了眼自己的摩托,那辆摩托打眼,围了不少小孩爬上爬下。 他有着一张温玉面容,仙姿神灵,红尘炼心,只是大多数时候心不在红尘,自然温玉生凉意,疏淡。 这样的一张脸,小孩不会害怕的。 秋予走进店内,店员在忙,她自己加热了饭团。 街对面的小摊正在卖烤豆腐,花甲店里坐满了客人,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驻足,店内的冷气营造出惬意。 旁边桌有妈妈正在辅导孩子做作业,她来时正好离开,于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坐在窗口的桌前,撕开包装,安静地咬着饭团。 晚上十点,地铁快要末班,附中的高三生下了晚自习,她没有回家。 秋予咀嚼得很慢,似乎食物只是她维持生命的一种物质,与享受无关。 就着没喝完的矿泉水,秋予沉默地吃着饭团,一个饭团不知吃了多久,久到店内的客人走光,只剩她一个。 她透过玻璃看陆右景擦拭着自己的摩托,不断有小孩凑过来,试探着问他些什么,然后得到了他的允许,左摸摸右摸摸。 秋予看得出神,慢慢放空。 她放空时会让人品出一种倦怠,像是一切都被满足后的疏懒,什么也不眷念。 那种神情,很难让人忘却。 许嘉树看到秋予的第一反应是惊讶,能在这碰上秋予,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上次两个人见面,秋予送了他一份大礼,开口就是要把他送进少管所去。 这女的真晦气,他和廖深语的事他们俩自己解决,秋予非要出来横插一脚,让自己做了倒霉蛋,这个仇,忘不了。 他本来是过来唱个歌,会所是他名下的,今天好几个朋友来玩,他作陪。 现在散场了先一步下来,却让他遇到秋予,这可要好好当面道谢。 谢谢秋予给他放了三个月的假,不用上学,吃喝玩乐,高兴还来不及。 第11章 11 秋予一直觉得金枪鱼饭团味道奇怪,沙拉酱糊嗓子,难吃。 她很少挑剔食物的味道,小时养成的习惯,不光盘会挨骂。 在金银星家住的时候,金银星见她把西芹吃光非常诧异,震惊于她的独特口味。 “你爱吃?” “很讨厌。”但还是吃光了,不然总觉对不住做饭的人。 一口一口咬着粒粒分明的米饭,看陆右景的背影时,似乎食物是什么味道不重要了,对方已然带上了浓重的烟火气。 这种想法让她背后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就好像世界在逐渐回应她小时候的期待。 秋予沉下心来,打开手机给妈妈发了消息,说她要睡了。 妈妈今天能睡个好觉吗?晚上会不会痛得睡不着?还在恨她吗? 她垂眸捏着饭团的塑料包装纸,克制着那种极端情绪,一旦任由它掌控自己,就会万劫不复。 秋予,你的选择是什么?你真的要让妈妈难过吗?你会选择让妈妈悲伤得死掉吗? 不会。 她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从来到a市第一天,她就这么告诉自己——要让妈妈过得更好,要让妈妈永远开心,要让妈妈别这么快离开。 不要再给自己任何退路。 当初她以死相逼,才换来妈妈和她一起来a市,又用同样的方法从秋家拿到的钱给妈妈治病、上了学、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只要妈妈能活着,其他什么都无所谓不是吗?她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自己不是最重要的,什么都不重要,妈妈才是最重要的。 窗户另一边传来的敲击惊了她一跳,抬眸对上许嘉树的双眼。 许嘉树扯着一侧嘴角笑起来,秋予那副落寞的表情让他很受用。 原来这位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但这种表情并不会让他感到怜惜,只让他希望多一些,更多一些,让秋予露出更加痛苦的狼狈模样。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便利店,站在秋予的桌边:“听说你成了学生会主席,我的事给你加了不少分吧?” 今天还真是邪了门。秋予心想。 怎么老是有不长眼的东西跑出来触她的霉头? 三个月没见到许嘉树,她只当这个人已经死了,现在诈尸,第一个冲撞的人就是她。 没搭理他,更不想搅乱店内的氛围。 这暂时还是她的便利店,必须维护,站起来就要走。 许嘉树却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哎,去哪儿呀?看见我看见了什么似的,怕我啊?” 怕? 秋予只是不想和他在这里闹,这位摆明了是要找她麻烦的,她可没那份心情和许嘉树掰扯。 “主席,别这副表情啊,搞得像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说实话休个学我真没当回事,你跟我道个歉,咱们这事就翻篇了,今后还是好同学成吗?”许嘉树嬉皮笑脸的。 “道歉?”秋予觉得好笑。 “怎么?秋大主席,您可是让我整整三个月没有学上。我听你个道歉不过分吧?”许嘉树理直气壮。 秋予舔了舔下唇,像是憋笑一般,眼睛眨了眨,咬着牙叹了口气,声音里全是笑意:“许嘉树,我是该道歉,没把你送进局子里坐几天牢是我的错。” 许嘉树也跟着他笑,只是神色里隐约露出点戾气与癫狂。 他伸出左手,没使多大力气把秋予往货架上推了一把。 秋予抬起手肘去挡,抱胸的防御性姿势被推散,撞在了货架上。 后背撞到货架铁制的凸起挂钩,只是稍微磕碰,疼痛就无预兆地升腾起来。 许嘉树狞笑:“哎,解释下什么意思,”他又推了一把,“来,现在就送我进去。” 这次秋予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身体两边的商品掉了下来,罐头摔在地上,滚到别处去。店内其他客人投来目光,迅速远离两人。 秋予火气上来了:“再动手,我真报警了。” 像听到了完全相反的意思,许嘉树非常挑衅地又推了一把:“快报。可千万别不。” 秋予忍住痛意,猛地抬起脚,一脚踹向他的小腿骨。许嘉树没料到她敢还手,小腿上的痛感让他有种自己骨折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这力度就是冲着让他骨折去的,于是伸手就去抓秋予的头发。 秋予头发惯常被她束成高马尾,被暴力抓起来时,头侧向一边,看见许嘉树扭曲的脸庞。 她以为自己就要挨打了,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不怕挨打,不怕痛,什么也不怕。 下一秒,果真有一枚拳头飞冲过来,秋予闭上眼睛,心想绝不吭声,绝对要打回去,但,许嘉树松手了。 她的头发重新垂落,头皮上还有未褪尽的拉扯感。 转头,看见许嘉树被按在地上,陆右景掐着他的脖子。 那张脸向下而视,不含感情地看着许嘉树,脸侧的阴影打造出令人恐惧的轮廓——神明之怒。 秋予觉得陆右景会掐死许嘉树,是真的让他去死。 一时间慌乱,又错愕,又如同饮岩浆入喉,灼痛成灰。 许嘉树的脸涨红起来,身体像蛆虫一样焦躁地扭动,可陆右景没有一丝一毫松掉力气的意思,他纹丝不动,像一座山,像一块巨石。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许嘉树的挣扎无异于蚍蜉撼树。 秋予平复自己的呼吸,看到兼职的店员拿起了手机,架势是要报警,她毫不犹豫地阻止:“是私事,我们马上出去。” 不能再把陆右景牵扯进来。 兼职的店员知道秋予是这里老板的女儿,甚至说这个店本就是秋予在打理,迟疑着将号码删去,没有拨打。 陆右景扭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一刹那,又是那副淡漠神情,但还是在秋予的小幅度摇头下松开了钳制许嘉树脖子的手。 许嘉树终于能呼吸,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气,耸动着,咳嗽着,急促呼吸的间隙里还要开口:“你他妈谁呀?老子绝对找人弄死你。” 陆右景那张神仙面此刻幻成怒容,像从暗沟阴壑里爬出的厉鬼。 许嘉树这次抬起头,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冰凉的地面让他短暂地清醒,即使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但他仍像触电一般反应过来。 ——面前的人是陆右景。 陆右景,这个名字一浮现在他的大脑中,就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妈的,秋予怎么会认识这尊瘟神? 许嘉树装作自己没说过刚才的话,使劲地咳嗽着,肺都要被他给咳出来。 店员觉得这个场景毛骨悚然,仍旧强撑着走过来,帮助秋予,跟她一起把商品重新整理上货架,又看她掉在地上的几个罐头挑拣出来,带到收银台。 秋予拿出手机结账:“给你添麻烦了,我马上就把人带出去,这些我买下。” 店员心跳得很快,应了一声,扫完付款码后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我们店的优惠活动,您看一下。” 给她看的却是备忘录界面,上面写着一小段话:“真的不需要报警吗?如果你有困难,不方便开口就眨眨眼睛。” 两个人对视,秋予暴躁的心像被温泉浸泡,坚定地摇头,声音微弱却诚恳:“谢谢你,我能处理好的。” 陆右景丢下许嘉树不再管,走到收银台,从推荐货架上拿了点东西,排在秋予身后结账。 秋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拿的东西,一包湿巾,一包手帕纸:“我来。” “不必。”他好像有点不开心,但秋予没有立场去疑惑他的冷淡与薄怒。 “你手机……”她想到陆右景的手机已经没有电关机了。 陆右景微张着嘴,然后啧了一声:“你来。”他忘了他的手机需要没电罢工。 结完账,陆右景转回头,看着许嘉树还躺在地上,右手捏着湿巾和手帕纸,左手拎住他的衣领,像提着一袋大件垃圾一样,把他拖向店外,毫不费力地丢了出去。 秋予跟在他身后一起出店门,看他抽出一张湿巾擦手。 他问她:“有哪里伤着了吗?” 许嘉树在装死,当自己还没缓过劲来,时不时咳嗽两声。 秋予撒谎:“没有。” 陆右景点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他碰到你了吗?” 秋予不知道他刚才看没看见,多半是看见了的,没在这件事上撒谎,太明显了,撒谎就成了敷衍:“碰到了,但不痛的。” “不痛吗?”他还在问。 少年的声音依旧温润柔和,便利店前的路灯下,他的脸漾在昏黄的光里,如此的从容,像是光给他形成了一道隔绝一切的屏障。而这道屏障蔓延到秋予脚边,悄无声息地接近她,笼罩住了她。 在他身旁是安全的。他想让她明白。 秋予心神一震,上来了点委屈:“你在生气吗?” “我为什么会生气呢?”似诱导似推拒。 说完,陆右景反倒有些后悔了,他是第一次在语言上带上这种情绪,即使说得很平淡,他也能明白自己没有将这句话当做疑问。 他在生气。 为什么不报警?明明都一起去过警局,做过笔录,再去一次又怎样? 为什么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忍着痛骗他说不痛,没有受伤。 他的角度能看见秋予低下的头,和头顶那个精巧的发旋。他感受到自己理智在与情绪博弈。 最后一次,他问:“打着你了吧?” 秋予的手指又无意识地捻动起来,心像火在烧。 “打着了。” 这时,她感受到陆右景的情绪,似乎是满意她这次的回答的。吸了吸鼻子,又认真地说了一遍: “他打着我了。”有点娇,委屈的,孩子气的,向他破开一点心防。 陆右景不敢离开她的眼睛,不敢错过她一丝一毫情绪的泄露,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他也清晰看见她眼中的晶莹。 她明明有一双那么好看的眼睛,像深海,像天空,像镜子,她要哭,镜子碎掉玻璃就要掉出来。 陆右景递给她一张纸巾,本来想伸手擦掉那颗泪,但犯了怯。 许嘉树看准时机爬起来想跑,被陆右景踩住手,只能被迫恨恨地看着他,像见了鬼一样,带着淬了毒的双眼,疯狂地想要逃窜。 “按规矩来吧,你打着她了,该怎么办,自己说。” 许嘉树哪知道是什么规矩。 平时那群狐朋狗友间,他就是规矩。 今天不过是推了秋予两下,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赔她一条命吗? 看路陆右景这架势,还真有可能。 他是真的怕陆右景。 有关陆右景的那些传言,他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一点——耿曜的葬礼上,他也在。 不敢多和陆右景攀扯,这次他认了,算自己理亏。 他站起来,非常恭敬地向秋予鞠了一躬。做人就得能屈能伸。 “刚才脾气上来了,不小心冒犯了主席,确实是我不对,我给您道歉。知道这不够诚意,您看看要怎么赔才好?” 他想秋予那个性,大概会说一句算了,最多再让他多做小伏低赔笑两句。 陆右景惹得起他,但秋予还要在附中读书,她绝对惹不起自己。 毕竟只是个家里开便利店的。他窃喜。 没想到秋予舒展了眉眼,压根没把他当回事,轻轻松松的,真把他那句话不够诚意听了进去:“那你给我跪下磕个头吧。” “这……”许嘉树心想,男儿膝下有黄金,秋予不懂他不信陆右景不懂,总不能真在这里折辱他,两家都是体面人,要他下跪就做绝了,日后不好相见。 他笑道:“我认打认骂,刚才推你两下,你踹了我一脚。现在再补个两脚我也认了,这下跪实在是有点过了,你觉着呢?”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不信秋予还让他跪。 “好,”秋予点头,上下打量他一圈。 许嘉树正等着她这个好呢,像吃下颗定心丸,就见秋予抬起脚,角度刁钻,对着他的膝盖窝就那么一踹,许嘉树一时没找到站立的支点,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你推我两下,我踹你一脚,现在再补上一脚,两清了。” 陆右景懒懒地插袋看他,没有拦着秋予。 许嘉树爬起来,还是笑:“行,两清了。”说完抓了把头发,深看一眼陆右景,转身就走。 走远拐进巷子,那笑容陡然没了,一张脸太骇人,像是要把秋予的骨头都嚼碎。 他一拳砸在墙上,吐气,又薅了把头发,重新挂上笑容,脚步没停。 来日方长。 第12章 12 陆右景没再管他,抿紧了唇,回到摩托边,用湿巾擦拭自己的座驾,然后他将废纸团往身后一抛,正好落进垃圾桶。 秋予也打算回家,提着塑料袋,袋子里是刚才碰掉的罐头:“我回家了。” 陆右景擦着车恍若未闻。 慢慢往前,越靠近家,背部的疼痛就越尖锐。她听见了摩托车发动的马达声,应该装上了□□,如此沉闷。 “我送你回去。” 秋予看着坐在摩托上陆右景,看不清头盔下的面容。 只一双眼,琉璃般泛光。 “我送你回家,”说完,陆右景翻身下车,一只手轻轻拂过秋予的头顶,“还疼吗?” 秋予低垂着头,直到陆右景的手移开,又如同贪恋那点温柔一般,抬头追寻:“疼。” 她说。 陆右景摘下头盔,给她戴上。里面的海绵垫对她来说并不挤脸,呼吸间都是陆右景的味道。 烟草味缭绕。 她说她疼,陆右景的神色淡淡,在心里将她的语气重复一遍又一遍。 后座上,秋予紧紧抱着自己的滑板,在他身后告诉他往哪边拐弯,直到到达楼下。 “你自己能回去吗?” “嗯。”陆右景的心情很糟,完全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那我上去了,谢谢,再见。”取下头盔还他。 黑色头盔被挑提在陆右景手里,光面上印有秋予的指纹。 陆右景没有回应她的道别,只是看着她往楼中走去,融进黑暗前飞箭般离弦,正中靶心,握住她的手腕: “橘子还在我手里。” 陆右景松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橘子,用纸巾擦过一遍,放进秋予手里。 “要吃吗?”秋予驻足。 然后在陆右景的视线下拧掉橘子蒂,掀开橘皮,分一半给他。 陆右景放进口中,两人无声分食。 好甜,甜到发腻。 最后一瓣咽下,秋予从陆右景手里接过橘子皮,她的脚尖在地上圆圆地碾了几圈,开口:“真的再见了,附中见。” “附中见。”是约定。 秋予的背影和黑暗融为一体,很快就藏进楼中。 这一次她没有再跺脚或拍手吵醒楼道感应灯,在她轻轻的脚步中,黑夜安睡着,没有醒来。 往日里没有什么烟瘾的陆右景,静默如指尖的烟雾,靠在摩托上,不知焦躁地抽了多少烟,从烟雾的倦影里望向她的窗户。 如此这般,似在守护着属于她的夜。 秋予只当今天是梦,陆右景是梦中人,梦醒了,就散了。 再汹涌的情感,也不过一道海浪,总要离岸。 九月一日,附中正式开学,高一教学楼下挤满了新入学的学弟学妹,正在榜前探头探脑地确认班级。 秋予的照片和名字果然在附中的表彰栏上,从校外到校内,两处显眼地方都有照片,下面是她的座右铭——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有不少人围在她的照片前感叹。 高二教学楼和高一相对,秋予所读的十班在三楼。 高一升到高二并没有更换班级,只是暑假时提前在年级群里通知了搬迁到高二教学楼。 秋予正趴在三楼的栏杆上,撑着下巴看底下的喧闹。 “嘿。”肩膀被拍了拍,秋予回头,杭婉从左侧楼道上来,隔老远就认出走廊上的人是秋予,除了秋予,附中不会有第二个人扎这种极具代表性的高马尾,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将灰红色的校服穿得这么明朗。 “早。”秋予和她打了声招呼,一个暑假没有见面,看不出什么生涩。 杭婉问她:“要求穿校服吗?今天不是开学第一天吗?” 秋予摆手:“没做要求。” “吓死。”杭婉抚了抚胸口,就说一路上都没有看见穿校服的,这回见了秋予,反而让她不确定起来,还以为是自己看漏了通知。 秋予就是有这种气质,仿佛她做的一切就是最合乎规章制度的,她就是那种模范高中生。 “哇,开学第一天就穿校服,不愧是班长。”这话本来在杭婉心里盘旋,还堵着不敢说就被其他到班的人给说了出口。 秋予只是微笑,转身靠着栏杆,和同学寒暄:“体委你晒黑了点啊。” 和秋予对话的是班上的体委谢振斌,他的脸腾地红起来,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变成了结巴:“就,就也还好,就就就晒黑了一点,出去旅游了。” 杭婉笑着把谢振斌的手臂一拍:“就就就,怎么就结巴了?” 陆续有同学到班,见三人在这就都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在班级门口聊天,说起暑假的事,又说到暑假作业,最后的话题,无不落脚在秋予身上。 “班长,你暑假是不是经常去市图那学习啊?我上次去好像见到你了。” 秋予也没想着隐瞒:“是啊。” “牛逼啊,我暑假作业都没写完,上了一暑假的分。” 附中的暑假作业是自己出的套卷,秋予在暑假开始的第一周就全给刷完了。 她提醒道:“今天应该不会检查,你现在开始补还来得及。” 杭婉一拍手:“坏了,我也没写完,只瞎填了选择题,应该不会查那么细吧。”秋予知道杭婉过会肯定要来找她借作业去抄,也没主动提,只是叹着气笑。 “放心吧杭婉,哪个老师仔细看暑假作业呀?”谢振斌信誓旦旦。 “哦,是吗?”熟悉的声音传来,一群小萝卜头倒吸一口凉气,那声音没停,甚至还拍了拍手,“谢振斌,你猜我细不细看呢?” 秋予转头看向曲庆玉,两个月没见,她以为自己脱敏了,没想到一看见她还是会紧张。 “曲老师。”小萝卜头们异口同声。 曲庆玉是年级主任,同时带十班和卓越一班的语文,更是十班的班主任。和十班这群学生磨合一年,再对比完全不需要他操心的卓越理一,早在一年前就将两个班区别对待。 十班怕她怕得要命,理一说她是全世界最好最温柔的语文老师。 曲庆玉皮笑肉不笑:“最后一节课下,我亲自看你的暑假作业,千万别让我发现还有空着的地方。” 谢振斌一哆嗦:“绝对没有空的地方!”说完连滚带爬地进了教室,找了个角落,开始悄咪咪搜题往卷子上搬。 杭婉嘿嘿一笑:“玉姐,我们正式课表什么时候出啊?” 曲庆玉把手里的公文包往秋予怀里扔:“少嬉皮笑脸的,你的暑假作业我也亲自查。秋予,你等会大课间去教务处看临时课表出来没。都进教室,大老远就看见咱班门口挤了一群人,一暑假没见,你们还挺亲热。” 众人看曲庆玉心情还不错,又放松下来,一个接一个往教室里走。 “老规矩,今天讲卷子,应该没人把暑假作业玩掉吧?”说完又接过秋予递过来的公文包,将里面的试卷拿出来放在讲台上。 底下众人还沉浸在暑期的余韵中,虽然怕曲庆玉,但还没记起曲庆玉的雷霆手段,你一句我一句的搭话声盖过了曲庆玉的声音。 “该收心了小朋友们,你们高二了,需不需要我帮你们收心?” “不需要。”三个字全班一起答,拖得老长。 曲庆玉冷笑,只一眼,就仿佛将所有人的面容一一刮过:“高二十班的各位,作为唯一一个物化地班,我相信在座各位都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既然大家不需要我帮忙收心,那现在咱们就把座位给排了,还是老规矩,秋予,你来安排。” 秋予被点到名,挺直腰站起来。 曲庆玉口中老规矩是什么,十班的人再清楚不过。 和其他班老师安排座位不同,他们班的座位完完全全按照成绩和个人意愿来排,每月月考后就有一次重选的机会,这种选择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种折磨。 附中不公布排名,每月只发一个个人分数条,想知道排名就得同学私下里核对。 唯有秋予是知道完整排名的,但她永远让人放心,自己站在云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她知道,班上人无所谓。 因此排座位,都是秋予在统筹安排。 秋予站起来后,拿出了上学期最后的座位表,给大家时间写下自己的心仪座位。 核对片刻,打乱次序将变动人员重新填进去。 杭婉偷偷摸摸拿她的电话手表在班群里发消息:【我想坐班长旁边[委屈][委屈]】 杭婉在班上人缘很好,因此哪怕成绩排到班级后三分之一,秋予旁边那个位置依旧为她保留了下来。 十班三十八人分成三个大组,从讲台上看过去全是他们乌蓬蓬的脑袋。 秋予走到二座第三排,这是她的老位置,全班的最中心,教室最核心的区域,她已经坐了一整年,没有意外的话她还会接着坐两年。 等所有人落座,班内的气氛明显压抑起来,曲庆玉敲了敲讲台:“没带暑假作业的上台来拿,课代表把诗歌鉴赏抄黑板上。” 等到两节语文课下课,杭婉觉得自己被扒了一层皮,她把秋予的暑假作业拿过来抄大题。 要命啊,这才开学第一天。 秋予记起来,自己还要去教务处看临时课表,把各科暑假作业整理好,都交给了杭婉,打算先去一趟卫生间,然后再去教务处。 附中每层教学楼左右两头各设一处卫生间,一层四个班,秋予所在的十班在三楼靠左,自然是就近去左边。 刚开学很热闹,就连女士洗手间也热闹非常。门口有等同伴出来的正聊得起劲: “我靠真的假的,廖深语来上学了?许嘉树呢?” “我在一班看见廖了,许不知道,国际部好远,等会一起去看?” “还是不敢去,廖深语居然还来上学我是真没想到。呃,不是说她又谈新的了吗,哪个冤种啊?” “呃呃,也是国际部的?那一圈人不就是互相谈嘛。” “哕,好恶心啊他们。” “廖深语不就那种人。” 秋予看了她们一眼,几个女生已经将话题转向了暑假,仿佛廖深语是一个和她们生活很远的人,只是一种谈资。 刚要下楼,转角处,秋予看见了上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她现在已经高三,看到秋予时和杭婉发出一样感叹:“哇,校服耶。” “学姐好。” 秋予的脖子被一胳膊揽住,她强忍着没动,听学姐说话:“那么客气干嘛?找你来和杭婉,一起去开个小会。” 换届大会是上学期期末的事,没人比秋予更有资格当选这届主席,暑假前章子和u盘就交到了她手里。 她当主席在学生会内没什么反对的声音,红榜上的常驻名人,月考没有掉出过前十,期中期末更是稳拿第一,并且连续拿了两个学期的奖学金。 说话做事都很稳妥,靠得住,虽然不是那种能和众人打成一片的人,但相处后很难不说上一声光风霁月,让人能够全身心倚仗。 追她的人在表白墙投稿,十条留言九条都在劝,高岭之花不可攀折,想想就算了。 “我还要去教务处拿课表,会议大概要开多长时间呀?” “不耽误的,很快。”学姐朝教室里喊了声杭婉,带着她俩往学生会会议室走。 学生会会议室就在高二教学楼转角,也是高二的年级会议室,活动室在行政楼,离教学楼太远,一般不去,那地方被他们学生会内部当作专用自习室。 杭婉和秋予一样是学生会成员。她隶属于宣传部,是宣传部副部长,负责学生会公众号运营和协调校媒工作。 秋予到场,立刻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第13章 13 会议室已经坐了不少人,秋予坐在主席台,学姐站在她旁边介绍:“这届主席秋予,大家应该都认识她,去年换届和期末撞了,有些同学之间可能不是很熟悉,所以就把你们几个正副部长都叫过来和秋予认识一下,剩下的秋予你自己发挥。” 学生会共有七个部门,再加上各部的正副职,秋予将每一个人和他们的社交账号对应起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书记李钦泽突然开口:“对了,ppt你做好了吗?社联明天要看。” 秋予愣了,她可从没听过要做ppt。 “没做?九月社团招新是常识吧。”李钦泽转着笔。 秋予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发难,去年两个人竞争主席,他比她要主动得多,但后来还是秋予当选,他不愿意当副主席,于是就任书记。 “我今晚八点前会发群里,大家一起讨论。” 书记笑道:“你到底做没做啊?一个晚上能赶出来吗?” 杭婉还拿着暑假作业在赶呢,听到这话,抬起头来:“李钦泽你的攻击性好强啊。” 李钦泽往座位上一躺:“随你们怎么说咯?我反正是想让学生会快点走上正轨。” 秋予淡定地合拢手掌,对他说的话不以为意,温温柔柔地笑。如果同时认识秋予和秋恒星,这会也一眼能看出,两个长相风格迥异的女孩是姐妹。 秋予学秋恒星学了个十成十: “好了,大家都是学生会的一员,书记刚刚提醒了我,社团招新很快就到了,晚上一起看ppt吧。今天下午学生会开个大会,麻烦宣传部在群里通知一下,我会和社联负责人联系,周五再和社联讨论招新。大家一起努力,学生会会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走上正轨的。” 李钦泽一口气哽住,咽不下,偏偏秋予又那么气定神闲,又那么……那么…… 他别过头,有虫蚁噬咬他的耳廓一样,声音细如蚊呐:“也只能先这样了。” 剩下的时间就是几个正副职之间相互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学姐赞许地看了眼秋予,果然让人放心,这主席的位置没交错人。 回班时,杭婉胸前抱着暑假作业,一路上和秋予点评:“我怀疑李钦泽故意找你麻烦。” “没关系。”秋予和杭婉在岔路停下,两人分开,她还要去拿课表。 “秋予你脾气是真的好啊,不生气吗?我觉得他可讨人厌了。” “没什么好生气的。”秋予走上另一边。 杭婉一边摇头,一边感叹,秋予的境界果然不是她等凡人能企及的。 正上楼,拐角处就碰见了“可讨人厌”的李钦泽。他盯了杭婉一眼,把她吓了个好的。 杭婉摸摸鼻子,这人是真的很讨人厌啊。 教务处在行政楼五楼,秋予不想爬楼,等电梯下来后进了电梯,电梯门打开,对面就是教务处。 开学第一天,教务处来来往往人不少,有其他班认识秋予的人主动过来告诉她:“你也是来拿课表的吗?还没出,明天再来吧。” 秋予啊了一声,然后道谢,但是看他们还聚在教务处门口不肯走,心中有点疑惑:“那你们这是?” 实在是太多人了,哪怕全校三个年级每个班都在这个时间段派了人来问课表,也不至于把教务处包得里三层外三层。 毕竟和秋予不算熟,女孩支支吾吾:“还没上课,就在这多待一会儿。” 附中各个教室都有空调,秋予不知道这边有什么好待的,点了点头,打算离开人群。 她不习惯凑热闹,这群人明显是在观望什么。 一阵骚动,人群推搡着低着声说话:“出来了出来了。” 秋予纳闷,教务处门口那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突然变得训练有素,像是摩西分开红海一样,在一瞬间,乖巧地站在两侧,而中间有人从教务处里面走了出来。 白色短袖连帽卫衣,深灰色工装裤,脖子上挂着银链子黑色牌牌,书包单肩斜背,头发压住眉骨,脸上没什么表情,在书包擦过旁边女生肩膀时驻足:“撞到你了吗?没事吧?” 那个女生小声地回答他:“呀,没事的。” 秋予在看见他轮廓时下意识转身,背对着他等电梯重回五楼,听见他声音后,心中莫名慌乱,不确定和确定的情绪交织。 是陆右景。 他真的转来了附中。 大概是没有看到她,陆右景只在电梯前停留一瞬,扭转脚步前往楼梯。 教务处的职工骂骂咧咧,把那群围观的学生全部都赶走,于是一片人跟在陆右景身后下楼,少数几个和秋予一起等电梯,在秋予旁边聊起天来。 “你刚刚听到他是哪个班的了吗?” “国际班!我听到了,他是我们高二国际班的。国际a班,我要死了。” “我一定要搞到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你听见他问没事了吗?太温柔了吧?” 秋予死咬着唇,不让自己笑出来,脑子里像半瓶水一样晃晃荡荡的,全是那句太温柔了吧。 果然,陆右景来附中真是一场腥风血雨,这才刚露面,斩获无数少女芳心。 追着陆右景下楼的那群人觉得自己撞鬼了,就慢了一步,陆右景整个人便像是直接蒸发了一般,压根不知道他窜到哪儿去了。 快要上课,下节课是地理,秋予不敢迟到,抄近路走操场回班,刚到高二教学楼下,楼梯口阴影处出现熟悉身影。 “秋予,我迷路了。” 秋予不信。 盯着他看了老半天,把立在大道上的指示牌指给他看,告诉陆右景该怎么走:“这边是高二教学楼,你要去的地方是国际部,国际部在操场另一边,看见那一片了吗,你该去那,不该来这。” 陆右景眼中倒是看不出对迷路的迷茫,秋予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又解释:“走错了,该往反方向走。” “嗯。”陆右景说。 秋予眨眨眼:“我带你去?”试探着问。 陆右景点头:“好。” 秋予摸了摸下巴,玩味地看着他:“你真是路痴?” 陆右景耸肩。 附中国际部单独占有一栋楼,虽说每个年级就abc三个班,但这栋捐的楼里设备齐全,是整个附中最豪华的地方。 秋予把陆右景带到a班教室门口,上课铃正好打响。 “你上课迟到不要紧?” “没事。”秋予回答,她的成绩使她享有一些微小的特权。 国际部上课时间和其他班同步,外教老师看他们站在门口出声询问:“哪个班的呀?怎么不进去?” 秋予指了指高二教学楼,小跑着离开,陆右景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 穿着灰红色校服的女孩逆着光,发丝都被光芒剪碎,高马尾本该是青春元气的象征,可在她头顶的头发略带散乱,反倒慵懒起来。 秋予路过高二教学楼一楼的多媒体教室,转角处正撞上几个男生的叫骂声,污言秽语已成口头禅。 “操他妈的,就那几个逼崽小子也来抢场子,许哥你回来了他们总算上点道。” 秋予皱了皱眉,脚尖一旋,转弯走向另一边的楼梯,许嘉树居然真的回来上学了。 她没忘记那晚的事,两人老早就撕破脸了,虽不怕,却也实在恶心这人,不想和他碰面。 可有的时候由不得她。 “哟,许哥,你看这不是我们学生会主席吗?”好事者伸出手拦住她。 秋予面若寒霜,显然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抬脚要走,被许嘉树身边的人挡住去路。 “别碰我。”秋予厌恶地道。 那人见许嘉树没吭声,以为是默许与纵容,伸手又要去碰秋予。 他打从心底里认为秋予长那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再配上她的气质和在学校里的知名度,欺负她时,比欺负其他人多了点心痒难耐。 许嘉树眼皮直跳,他脖子上的淤青还没消呢,腿弯处骨头的疼痛,打篮球是跳都跳不起来。 再加上陆右景这尊大佛又转学过来了,他躲都还来不及,这群人怎么跟没长脑子一样? 他扯起那人的衣领子,让他离远了秋予,朝秋予笑了笑。 秋予明摆着和陆右景熟啊,到时候这位少爷再找上门来,自己岂不是又要丢半条命? 他小时候还和陆右景一起打过球呢,哪知道上次就只是推了秋予两把,陆右景的样子简直就是要把他当球打。 “碰不得,”许嘉树的笑容就像一个正常的高中男生,清清爽爽的,看不出他那内里腐烂掉的灵魂,“主席,您别生气。” 这声主席格外馋媚。 秋予擦着许嘉树而过,声音像扼住咽喉的鬼魅,幽幽的,气势不足阴森十足:“许嘉树,别在我面前跳啊。” 落在他身后的许嘉树脸有一瞬的扭曲,差点维持不住表情,伸出舌头顶了顶口腔,硬生生又挤出一个笑来。 等秋予走远了些,张嘴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 秋予没听清,但身边的人听清了。 他骂的是,臭婊子。 身边那人笑起来,又和许嘉树勾肩搭背,慢悠悠地荡进国际部教学楼。 附中国际部有自己的运作方式,留学深造和出国镀金是两码事,就比如许嘉树这位祖宗就是典型的镀金人,所以对他的要求只是不惹事,安安稳稳地度过高中三年。 程玺和陆右景同班,正纳闷陆右景怎么刚来又出去,老师管得松,也不问陆右景缘由就放了人。 旁边有人打听,程玺戏谑:“为什么来附中?因为我在附中呗。” 他和陆右景关系那才叫真的铁,陆右景刚回国那会都是他在照应。 打小一块长大的情谊,就拿陆右景那摩托来说,别人不能碰,他能。 那天不夜侯,陆右景那摩托还是他给帮忙开到酒店去的。 同样,他的那些车,别人他不借,陆右景给他撞个稀巴烂都没问题。 另一边许嘉树刚进入c班,教室凳子都没坐热乎,门就被敲响了。 c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门口那个如玉树般的少年身上。 少年靠着门,没把上课时间当回事,指尖还捻动着一枚扑克造型的金属响卡,开开合合,啪嗒声吵耳,速度快到晃眼,连指尖周围的风也刮起,似乎肉眼可见一圈一圈颤动的波纹。 这东西是专门给他练习注意力的,他必须有这么个东西捏在手上。 除了那幅年轻的面庞,他身上找不到一丝属于高中男生的气息。只是站在那,阳光在他身上都是冷的。 陆小仙的外号岂是浪得虚名? “出来。”陆右景的声音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威压。 c班的人不知道他叫谁,但那个被叫到的人心知肚明。 妈的妈的妈的,刚才的事绝对被陆右景看见了。 妈的妈的妈的,这群废物为什么要去招惹秋予? 妈的妈的妈的,秋予那个臭婊子。 许嘉树硬生生地站了起来。 怎么着,一个新人也在他老巢里逞威风?就算是陆小仙,也不能太过分。 许嘉树心中忿忿不平,再惧再虑,自己好歹也有爹妈撑了那么多年,谁比不过谁? 一个圈子里的,闹开了能好看? 许嘉树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高底打底衫,背上的汗像冰刃一样切入他的脊柱。 审时度势,料定陆右景个小神仙不会做什么过火的事。 却又疑惑,陆右景和那臭婊子到底什么关系?那婊子是他女朋友? 轻笑一声:“陆小仙?没想到你真转来了,正好抽空能小聚一下。” 那模样,程玺看了都该疑惑,陆右景什么时候和许嘉树哥俩好了。 但陆小仙还真就一点面子也不给,清淡眼神,转身先走,恨得人牙痒。 第14章 14 数学是杭婉最苦手的科目,毕竟考出过18分的魅力数字,索性继续用数学课赶暑假作业——破罐子破摔。 赶到一半,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她的电话手表被年级群的消息给卡死机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年级群刷屏999+? 是明天不上课吗?又要放假了?暑假才刚结束呢。 “秋予,你拿手机看看年级群里面怎么了?”她小声地同秋予说话。 秋予期末数学是满分,正在看暑假整理的高二知识点,听到杭婉的话也没挪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原则上附中不允许携带电子设备到学校,但这条原则非常有弹性,并不平等地作用在每一个附中学子身上。 杭婉家里管得严,手机不让碰,只允许她用电话手表和家里联络,因此她常常借秋予的手机来用,从高一时就这样。 杭婉在课桌桌膛里偷偷刷着秋予的手机,将消息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救命,据说转来了一个大帅哥,还是国际部的,什么惊世绝艳人间富贵花。” 秋予强忍住对这个形容的震撼,知道在说陆右景,继续看着自己整理的知识点。 “我不行,我要亲眼看到,难道能比江绪好看吗?” 秋予听见她提到江绪,忍不住道:“江绪风格不一样。”维护江绪已成了习惯。 杭婉点头肯定她说的话:“是的,江绪可跟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秋予你放心,我心有所属,绝对不会觊觎江绪。” 秋予脑海中飘过六个句号,她解释一万遍她和江绪是友谊,可杭婉依旧认为两个人在搞地下恋,甚至不止杭婉一个人这么认为。 【和社联开大会我就能见到商游了,嘿嘿】杭婉这回是传的纸条。 杭婉暗恋江绪的同班同学,卓越理一的商游,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姑且还能算作暗恋。 秋予画了个笑脸传回去。 杭婉写了半天,涂涂改改,又将纸条传给她:【这周纪检部执勤的话,能不能把我也安排进去?我想早上校门口查校服,想一大早就看见商游qaq】 秋予侧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认真说:“别陷太深。” 杭婉在纸条上撒娇:【球球了】 秋予闭着眼,像是做了什么违背祖宗的决定:【可以】。她写下这句话递给杭婉。 杭婉喜滋滋地将纸条夹进手帐本,期待起附中开始检查校服和抓迟到扣分的那一天。 程玺听说许嘉树请假时正在食堂三楼吃饭,陆右景没办饭卡,和他们几个玩得好的一起。 程玺扒拉他:“陆,和许嘉树说了什么人家就不来上学了?” 陆右景没吃多少,不合胃口,拿手机叫外卖:“请他回家静养。” “啊?” “不小心伤了他的腿。” “啊啊啊?” “什么深仇大恨值得这样啊陆?” 陆右景不答,程玺也不再追问。 片刻后,程玺道:“他就性格张扬了点,人还行吧。” “是么?” 这回程玺品出味来了:“真有过节?不以前还一块打球呢?” 有人补充:“是不是廖深语那事啊?” 又听到这名字,陆右景问:“什么事?” “对啊程玺,廖现在不是你女朋友吗?”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俩谈了不到一个星期,人家就把我甩了。”程玺故作伤感地摇头,情绪倒是一点悲伤也无。 “程玺不靠谱,陆小仙我来跟你说,廖之前在和许嘉树谈呢,分的时候闹得很难看,好像有什么误会,他们高二的那个谁就把许嘉树送局子了。” “秋予?”陆右景皱眉。 “啊?是叫这个名吧,学生会的反正,也挺有名。陆哥认识廖吧,真因为这事?” 要真因为廖深语,那他们可要对廖深语刮目相看了。 陆右景认识廖深语,不熟,她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教过他钢琴,两人顺势认识,出国后再没见过,这都快十年了。 “不知道。”他转着手机,想到不夜侯那会,廖深语和秋予之间,确实不一般。 陆右景恹恹的,没什么兴致,那人又看程玺,也不太爽快,于是不再提廖深语这个名字。 “晚上打球?” 陆右景叹息:“打吧,只是以后……” 众人等着他的下文,以后——以后怎么? “球场,不爱跟不熟的打。” 不熟的人。 几个人也不是傻的,听出了门道。 看来是真有大梁子,这种话都放出来了,摆到明面上的站队取舍。 平心而论,许嘉树是胡天胡地了些,但为人圆滑,没惹过他们,一起玩也有些趣味。 陆小仙刚来怎么就硬逼着他们站队? 一时之间,众人无言。 “成啊,多大点事。”程玺一笑,答应得爽快,也不指名道姓。 本就不常在一块玩,再者说这话的可是陆右景,他不向着陆右景向着谁。 其他人互相看了眼,明白过来了,陆右景还真没说气话,以后要想跟陆小仙玩开,就怎么也别替许嘉树说话,也别带着许一块玩了。 取舍他们心里有数,陆右景,光是这份同学情谊,就能在未来的某一刻成为他们的助力。 立刻就有人道:“打球嘛,不差那一个两个,咱们玩咱们的。” 好嘛。 程玺心念电转,都挺上道。 开学第二天,附中的学生会已经开始在校门口站岗抓迟到。 秋予昨晚没睡好,ppt的事弄得她焦头烂额,好歹是解决了,出门时才想起来把学生会标志性的小黄帽塞进包里。 民生巷一堆早餐摊子,昨晚放学时,杭婉请她帮忙带生煎包,于是今早又调早了闹钟去排生煎。 同学大多知道她家在民生巷开便利店,甚至经常有同班跑来照顾她家生意。 五点十五的闹钟,五点四十之前到便利店,二十分钟的上货时间,六点到生煎店,六点二十,秋予提着生煎和豆浆匆匆忙忙往地铁赶。 累啊,快点关门算了。 到了校门口才六点半,刚把书包放在保卫科,和她一起执勤的杭婉就从私家车上下来了。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们班的文娱委员徐一祺,俩人同一小区,拼车上学。 徐一祺和秋予打了个招呼,接过秋予手中的班门钥匙去开门。 杭婉迷迷瞪瞪地靠过来:“我好困。” 秋予替她戴正小黄帽,拉着她出去站岗。 这才开学,她本想着第一周可以适当松些,但是支书要求学生会作出表率,只能和纪检部一起临时拉人,一个她,一个杭婉。 好在杭婉大半夜也没睡觉,乐得不行,说这就是吸引力法则显灵,上午自己还说想站岗,现在机会就送来了——明天一定按时到岗。 连续撞上几个没带学生证的高一。 秋予帮他们刷卡进校,一个个在秋予走来时都不由自主地屏息——是秋予耶。 旁边昏昏欲睡的杭婉不时掀起沉重眼皮看表,心里把昨天鬼迷心窍的自己骂了一万遍。 直到商游从她身边刷卡进去,她才来了干劲。 七点整,早读的预备铃响起,杭婉长舒一口气:“走吧走吧,我早餐还没吃呢。” 秋予合上登记本,摘下帽子去背书包,又把杭婉的手提包拎起,将生煎和豆浆递给她,自然地将她往自己身侧拉了一把:“走吧。” 杭婉看着手里的生煎,感叹秋予帅而不自知的女子力,盯着她那张完美的侧颜,有点出神。 “怎么?”秋予感受到她的目光,偏过头看她。 “没怎么,你怎么就带了一份?”杭婉下定决心,今天试着邀请她中午和自己一起去食堂,一起吃饭是培养友谊的基础,虽然知道她的回答大概率是不想吃。 秋予饭卡里从没有缺过钱,高一入校那会还因为卡里的余额被人在背后议论她的家庭条件。 秋进南对她很大方,但也限制颇多。 秋予想了想,说:“我去小卖部。” 她给杭婉买到了一锅里最后一份生煎,下一份又要等,秋予看了眼别的早餐摊人都很多,想着带多了也挺麻烦,就没买自己那份。 “我陪你去吧,正好把生煎吃了再回班。”杭婉算盘打得叮当响,一是能趁热吃掉早餐,二是能和秋予增进感情,最重要的,她不想上早自习。 秋予点头,杭婉想去拿她手里自己的包,但秋予没给她,怕她提着不方便。再说了杭婉的包很轻,一看就没带什么书回家。 杭婉拿着秋予给她买的早餐,突然有种被呵护的错觉。 哎呀,等会一定要给表白墙投稿。 秋予拿了个圆面包,老板问她要不要牛奶,她果断拒绝,翻找书包里的饭卡。 找了一圈没找到,想起来昨天晚自习的时候借给了班里同学。 秋予无奈,掏出手机扫码。 “体育生?”老板打量着她,按道理来说,发现学生带手机他们要上报的。 秋予脸不红心不跳:“竞赛队的。” 老板喜笑颜开:“怪不得呢,搞竞赛要多吃点啊,就这么个小面包能当早饭?” 秋予沉默一秒:“加餐。” 杭婉在小卖部外面的休息桌椅那吃着生煎,汁水四溢吃得她有点狼狈。 下一刻,一包纸巾落在桌上,很显然是看到了她的模样。 秋予说:“我这有纸。”不夜侯那次金银星外套里的,没用完。 杭婉狠狠抽出一张,完蛋,秋予她连纸巾都是进口印花的,什么富家千金大小姐。 她听过无数关于秋予的传闻,再加上附中本就卧虎藏龙,妥妥的低调富二代没跑了。 秋予坐在她对面,正低头拆面包,完全没意识到杭婉在想什么。 她不想从封口处往下撕开,她打开这类包装袋时,最喜欢的时候就是将封口袋往两边撕扯时完美打开的那一下。 难办,秋予怎么也无法向两边打开包装袋。 杭婉抢过去,唰地一下给她从中间撕开:“好啦!” 秋予心里一梗,有种对面坐的是金银星的错觉,不由得失笑:“好!” “秋予。” 有人慢慢散着步过来,站在她旁边。 杭婉被来人的高大身影笼罩,抬起头的时候倒抽一口气——附中之光! 试问附中什么时候出了个她都不认识的大帅哥?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这个时间不在教室并且走路不慌不忙还认识秋予的大帅哥,要么是搞竞赛的,要么是搞体育的,要么是国际部的。 秋予掀起眼皮,长睫如鸦羽,将淡色的眼珠衬得更为清澈,她以为这样看人时会很凶:“预备铃响了怎么没进教室,哪个班的?扣分。” “哦?” 杭婉大气不敢出,秋予的态度确实是公事公办的那种,她不确定两个人关系到底怎样,于是安静地吃着早餐,哪怕心内澎湃起伏。 “不熟悉路,”陆右景看了眼她的面包,“借我饭卡,我也没吃早餐。” “没带。” 陆右景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假,用手敲了敲桌面,逼着她看向自己的眼睛:“不要骗我啊。” 陆右景那双漆黑的眸子清澈得让人苦痛。 秋予有些心虚地侧头:“可以手机扫码。” 陆右景看着她的银灰色内搭,突然笑道:“你这件衣服很好看。”和他穿的同一牌子。 秋予没注意过衣服什么牌子,全都是顺的那俩姐妹的,她憋了一口气在胸口,再去抓面包时力气过大,小巧的圆面包滚了出来,砸在她腿上,又跳跃下去,一路滚到陆右景身后。 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折好包装袋,终于抬起头,认真地和陆右景对视。 陆右景看进秋予的眼睛,他深信眼睛能看进一个人的内心。可秋予的眼睛很空,像是映照天空的镜子,无波的大海。 他又看了眼那枚面包,秋予固执的样子莫名让他不快,和她说话永远像打在一团棉花上,她似乎什么都不计较,又似乎什么都要计较。 陆右景转身重新拐进小卖部,他声音很低,说了句什么,秋予没听清。 第15章 15 他一进门,秋予立刻站起来,走到路边捡起掉落的面包,丢进垃圾桶。 杭婉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许嘉树那种样子的人啊?” 把他和许嘉树归为一类也太过了。 “不是,他人很好,是我妹妹的朋友,才转来附中,我跟他不太……熟。” 杭婉惊异于秋予还有个妹妹,怪不得她给人的感觉总是像温柔大姐姐:“怪不得。” “啊?” 杭婉胡乱解释:“怪不得之前没听说过,原来是转校生。” 秋予突然想起那天在地铁站听到的话题以及昨天年级群的刷屏:“就是昨天你拿来和江绪作比较的那个转校生。” 杭婉内心惊起万丈波涛,原来是他! 但是说这话的人是秋予。 秋予嘛,这话说的,明显就是偏向江绪嘛。她就知道,秋予和江绪间绝对有什么。 “按我的审美哈,两个人确实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平分秋色。” 秋予漫不经心:“我还是觉得江绪好看一点。”江绪从小长得秀美,那种好看是这么多年来她不断将江绪和其他男性对比得出的结论。 一种干净又纤细的美丽。 杭婉张着嘴,眼睛轱辘轱辘转着。 秋予以为她不同意自己的观点:“江绪多独特啊。不过你说得对,他们俩确实是不同风格的。” 一个面包从背后砸下来,平躺在她面前。 “给。”陆右景又放了一瓶牛奶在面包旁边。 秋予尴尬得要命,背后议论别人还被当事人听到,没有比这更不礼貌的事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秋予把面包捧起来,连同牛奶一起还给他。 “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陆右景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秋予分辨着他的虚实,那双眼睛实在太无辜,于是她终于放下心来,心想陆右景是真的没听到吧:“你的面包自己吃,我没那么饿。” 陆右景没接,将目光移到别处,呆滞了几秒,拔腿离开:“随你。” 看着陆右景离开的背影,秋予用手撑起额头。 “走吧走吧,我们快点回教室吧。”杭婉笑着站起来,帮她拿起牛奶,拉着她起来一起回教室。 早读就要开始了,秋予也不想再赖在这边。 她任由杭婉牵起她的校服袖子,两人走回教室。 曲庆玉没来,秋予坐到讲台前,维持纪律。黑板旁是秋予昨天放学时写下的今日课表和值日名单,第一节课是英语,今天的早读相对应的也是英语。 杭婉过了一会让人传了东西过来,一盒饼干外加纸条: “我带了零食,你不想吃那些可以把这个当早餐~”后面还画了一颗爱心。 秋予用红笔把爱心填满,在爱心底下画了一口小碗,让第一排的同学帮忙传了回去。 老师还没来,秋予往外门口看了眼,那里有一个同学做的用来放伞的木盒,里面有一把透明的雨伞非常显眼,伞柄的造型精致独特,正勾挂在木盒边缘。这把伞也是顺的金银星的。 她来a市之后金银星和秋恒星给了她很多东西,最后连自己的父母也给了她。 秋予从前说,你们欠我的,可现在早已分不清谁欠谁。 她继续读readg,在便利贴上写下导读里问题的答案。 又不是所有问题都像这样能轻而易举得出答案。 饼干在课间拆开,秋予站在走廊上,倚着高二教学楼的栏杆咔嚓咔嚓地吃着。 “班长,饭卡还你,钱转你了,谢啦。”路过的女生把饭卡塞进她手里。 秋予把饭卡握在手中,用另一只手拂去落在书本上的饼干屑。 “没带?”陆右景的声音突然落在她耳后。 秋予没被他的神出鬼没吓到,她想,就算陆右景凭空出现又原地消失,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波澜。 “借给了别人,才还回来。” 陆右景好整以暇地觑她,不在意。 面前的书上压下来一个塑料袋,陆右景示意:“喏,给你的。” 小圆面包、白吐司、带馅面包、小蛋糕。纯牛奶、酸奶、调味奶、豆浆。 小卖部里的常见种类都来了个遍。 秋予一时间说不出话。 “赔你的。” 秋予认真地看了看他,手触碰到光滑的书页,指腹来回摩挲。 她推到他那边:“你已经给了我一瓶牛奶了。” 陆右景没再推回去,打开塑料袋:“吃的选一个。”他说话总带着些不容拒绝的意味。 秋予被他的语气牵着走:“那把蛋糕给我。” 陆右景将蛋糕放在她手边,接着提起塑料袋,不再塞给她。 来来往往的人无不向他们张望,然后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着两人。 “你哪个班?”秋予随意问他。 “国际部a班。”陆右景不习惯被人盯着后背谈论,东西送到,自然要离开,答了秋予,拎着塑料袋一晃一晃地走了。 a班啊,正正经经出国留学的班。 秋予没有接着问下去,哪怕她的好奇心还未被满足,要知道,对一个人产生兴趣可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满足了这份好奇心又能如何呢? 只是两条交错后就会迅速远离的线。 周五,临近周假,表白墙腹泻式发稿。 【墙墙好,捞一下国际部新转来的小哥哥的联系方式,中午在球场看见他了,有没有姐妹和我一起蹲蹲~】 附中的信息更新速度极快,前有学生会和社联合办的半年刊《今日附中》,后有文学社独立出品的月报,外加更新速度堪比互联网上班的表白墙。 杭婉家里管得严,不让带手机来学校,但好在她还有个智能手表,那玩意照样能逛表白墙。 她就知道,附中从来不缺发现美的眼睛。转学生,这不就上了表白墙吗? 她用手肘撞了撞正在做题的秋予,秋予笔一歪,划出老长一条线。 “秋予,那天小卖部那个,你有他联系方式吗?” 秋予知道她问的是陆右景,摇头:“没有。” 杭婉惋惜道:“表白墙上好多人问他呢。” “你上次不是还找江绪要了商游的联系方式吗?这么快就移情别恋?” “天地良心,”杭婉提起江绪就怄气,“江绪都没通过我,能要到商游的联系方式全凭我自己的本事。我,只是个颜狗,那转校生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杭婉说得理直气壮。 秋予看着她实在好笑,在草稿本上那条肆意的横线上写下三个字。 “陆右景,那个转校生的名字,国际部a班。别的我也不知道了。”秋予说。 杭婉念着这三个字,一拍手:“我有国际部课程表。” 虽然课表才出来,但秋予觉得杭婉能搞到什么都不稀奇。 杭婉把手表伸出来给她看,图片加载很久才出现,小小的屏幕上被放大又放大,终于出现了国际部下午的课程。 秋予眼睛都看痛,杭婉说:“他们下午上体育课,肯定在室内体育馆。” 她满含期待地看着秋予:“我想看他们打球。” 秋予不感兴趣:“那你去。” “唉。”杭婉叹了口气,就知道秋予会这么说,不过没关系,她还有招。 终于到了晚餐时间,今天周五,学生会和社联的联合会议定在六点半,秋予懒得挤食堂,干脆不吃,背着书包直接去了会议室。 九月的主要活动是社团招新,社联和他们一起开会。 秋予提议将时间定在月中,下周一就可以开始进行宣传。 “游泳社的经费问题还要再和老师商量下。”秋予倒是不觉得游泳社会存在经费问题,不知道他们申请这么一大笔钱来招新是要花在什么地方。 附中的游泳馆在校外,且对大众开放,门票钱虽然是学校在收,但其中有一小部分也拨给了校游泳队。游泳社和校游泳队成员重合颇高,总之很难缺钱。 “主席,争取一下吧,我们每年都招不到什么新人,再这么下去得废社了。” 社联负责人一脸无语地问:“你们要这么多钱干嘛啊?” “是啊,我们戏剧社连服装费道具费都是自己包的,每年那么点钱还不够买布料。” 游泳社社长商游如泣如诉:“我们和校队分开了,现在想把校内那块室外游泳池清理出来,老师那边都联系好了,说让我们自己干。” 秋予知道室内体育馆外边是有一块游泳池,但她从没觉得那池子能游泳。 “自己干的意思是?”她问。 “自己给收拾出来,包括那个更衣室。然后暑假的时候我们几个去看了下,自己收拾,难度逆天。” 秋予咬着唇,思考几秒,那句要不算了吧在嘴边溜了一圈:“你们现在有多少社员?” 社联负责人看了眼统计表:“除开高三的,高二还有六个。” “有点少。” 商游快要哭出来,觉得这次估计没戏了,难道游泳社真要亡在他手里? “散会之后我跟你去看看,了解情况后尽力跟老师争取吧。”秋予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 附中六十个社团,提出要求的不到三分之一。 会议时间拖得很长,结束后秋予锁上会议室的门,跟着等她的商游和杭婉一起出发去看那个破池子。 李钦泽深深地看了秋予一眼,等到秋予疑惑地看向他时,他一扭头,气哄哄地走了。 少男心,她摸不透。 a市的紫色晚霞将落未落,附中的校园被镀上一层淡色的光。人工河绕三个年级的教学楼一周,隔开一切喧闹。 秋予想到自己高一初入附中那会,被附中的占地面积给震惊得说不出话。 三人绕着人工河走到体育馆边,哪怕在外面也能听见里面的欢呼尖叫。 杭婉和她说的国际部下午有体育课,但现在已经到了晚饭与社团活动的时间,不会还在打吧。 杭婉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体育馆大开的门:“a班打b班,我走的时候就是碾压。” 秋予脑海中浮现陆右景每次出现的场景,觉得陆右景打篮球估计能挂在篮筐上。 她对足球很熟,因为常和足球社那几个女生一起踢球,篮球只了解一点,球进筐,就拿分。其余的规则站位,都按足球的去套。 商游蹲在旧池子旁,可怜巴巴地问秋予:“主席,你说这,凭我们六个人,一年之内能清理干净吗?” 秋予回过神来,眼前的池子里装了不少沙子,边缘长满了杂草,更衣室外观上还不算残破,只是带着点阴森。 “一年的话,大概能吧。”秋予认真思考。 “主!席!” 秋予挠头:“我想想办法,尽可能少花钱,你们要的实在太多了。” 商游正色:“这是经过我严密计算的。泳池的长宽高算出体积后可以估算出里面的砂石重量,再加上每吨砂石的运输费用与人工费,除去我们目前有的经费,最后得出的结果。” 这种学霸属性还真是和江绪一模一样,秋予咬唇:“二教不是在修吗?我去联系二教的师傅,看看能不能顺道把你们这解决了。” “哎!那敢情好啊,”商游八卦,“二教为啥修啊?真的因为那个谁?” “廖深语。”杭婉嘴快,说出名字。 秋予没回避这事,但说了谎:“我也不知道。” 杭婉的眼睛转了转,拉着秋予往体育馆侧门走:“哎呀,管它二教干嘛修呢,我们去看比赛,就一眼。” 秋予被她带着跑,一边往体育馆一边回头告诉商游:“我不能保证,只是先去问一问。” 商游跟上来:“明白明白,我信你。” 杭婉笑得甜滋滋,商游就在她俩身后,她的心情好到爆炸。 第16章 16 室内体育馆的设计师是附中校友,场馆风格新潮,内部装潢更是无可挑剔。 顶棚暖色光下,体育馆正中的两个球场成为视觉中心,球场周围有不少来看球的人,往上的看台,两层的栏杆处也趴着一团一团的少男少女。 秋予本以为自己要找半天,可眼睛在进门的一瞬间就自动锁定了陆右景,这是不可控的,她相信杭婉、商游也和她一样。 陆右景在发光。 没有办法不注意到他。 线条折叠又展开,卫衣的褶皱在他身上只存在片刻,然后被抹去。运动长裤在他跳跃时显出他的身形,体脂率偏低,肌肉线条流畅如鱼。 最后跃起仿佛奔赴水面,哐当一声,球进了。 尖叫声响起,有女生在叫陆右景的名字。 秋予的手握了握书包肩带,侧头对杭婉说:“我先回家了。” 她相信杭婉不会介意,这可是难得的二人世界。 杭婉点头,在心里跟秋予点赞:“去吧去吧。” 秋予和二人告别,退到光线以外,就在这时球场周围人又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 秋予没看到那一幕。 篮球吸附在陆右景手中,被他带着穿越人群,灯光之下,唯有他是中心。下一秒,他跳跃,球安稳地落入框中,他挂在边上,在欢呼声里轻巧落地。 陆右景喘气,拨弄头发,身边围满了朋友。 有人来送水,他拧开,还没喝。 塑料瓶里的透明在涌动,每一层都像是海浪,透过水纹,世界在他眼中膨胀。 他看见秋予背对着他,她停下了脚步没有走远。 然后秋予回头,一瞬间,他的反应是将手中的水瓶藏起来。 也确实这么做了,陆右景将矿泉水放在地上,弯腰后重新看向秋予的方向。 秋予的落点不在他身上,甚至都没有在矿泉水上多停留一秒,她看向的是那个给陆右景送水的女孩。 廖深语。 于是秋予又重新走到了杭婉身旁。 “还有一场呢。”杭婉发现她折返,以为她也对比赛来了兴致,说道。 秋予点头间,陆右景已经去拿毛巾擦汗,廖深语跟随陆右景的目光注意到了她,朝她这边走来。 “过来看比赛吗?”廖深语打招呼。 “嗯。”秋予不愿解释太多。 “那个人,”廖深语指了指陆右景,“好厉害啊。” 秋予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一言不发。 好在廖深语继续自己说了下去。 “他帮我了,让许嘉树不要再接近我,”停顿后,廖深语补充,“今天。” 比赛重新开始,陆右景上场,程玺就在他旁边,俩人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看样子挺开心,场上的氛围好得出奇。 “嗯。” 杭婉突然朝她伸手:“秋予手机借我,我拍两张照,晚上传给我。” 秋予交出自己的手机,她的手机不设密码,杭婉用起来得心应手。 廖深语邀请她:“要去楼上看吗?” 秋予知道她有话想单独对自己说,于是留下商游给杭婉解说比赛,两人走上看台。 看台上两人寻了一个僻静地方,廖深语坐下来,声音和缓:“许嘉树他有找过你麻烦吗?” 秋予坐在她身边,撒谎:“没有。” “那就好,”廖深语将披散的长发拨至肩后,她的侧脸暴露在光下,如此空灵的美,像童话里的精灵,让秋予失神,“陆右景今天找了许嘉树,许嘉树就请假了。”她指了指陆右景,秋予看过去,奔跑的少年意气风发。 “还以为你在和程玺谈恋爱。” “没有哦,我们分手了。”廖深语说。 秋予习惯性地摩挲起包上的挂饰,手中的粗粝让她清醒了些:“这样啊。” “程玺很温柔,但是啊,他说我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然后我提了分手,他就同意了,”廖深语柔柔地笑着,“对了,那之后我都没有好好谢谢你,可能我真的很没用,但是我有难处,秋予,我有难处。” 秋予的眼睛干涩:“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廖深语将头靠在她肩上,很快就想起来她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这个动作短暂得腼腆。 秋予咳嗽一声:“如果许嘉树找你麻烦,告诉我,我会有办法的。” “不一样的。”廖深语小声地说。 秋予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没再多说,重新站起来,和廖深语道别,说自己要回家学习。 廖深语的声音很低,再见像是呓语。 篮球场上还在打,秋予从杭婉手中拿回手机,在他们打得火热时离开,坐地铁回家。 回家后才发现年级群又在刷屏。 秋予在默写英语单词,新书已经被她标注了大半。将单词过完一遍后再打开手机,发现年级群已经开启了全员禁言,她也被群主私信了好几条消息。 最后一条消息是匿名。 【匿名】李元芳:陆右景和廖深语在谈。 秋予往上翻,看了几条后就躺倒在床上。 八卦从廖深语和许嘉树的事讲到廖深语和陆右景,对廖深语的用词极其刻薄难听。 廖深语也在群内,但一直没出来发言,秋予知道她肯定看见了,从头看到尾。 【匿名】马可波罗:那你们说为什么二教要重修? 【匿名】貂蝉:反正我没和人在教室做a被抓。 【匿名】马可波罗:不是说强j吗? 【匿名】盾山:笑死,捞女也有人洗是吧。 【匿名】貂蝉:就说许大佬有没有被退学,你们看学校的处罚不就知道了吗? 【匿名】马可波罗:廖深语在群里吗? 【匿名】牛魔:高二一班廖深语,捞女出来说话。 【匿名】妲己:……你们这样好下贱,有必要吗,管理员把匿名关了吧。 【匿名】貂蝉:那你有本事也别开匿名啊。 【匿名】妲己:管理员 【匿名】李元芳:爆个料。 【匿名】李元芳:陆右景和廖深语在谈。 管理员开启了全员禁言。 秋予点开和廖深语的对话框,打了字又删掉,最后什么都没发送过去。又点开了年级群群主的对话框,发送了消息: “禁言排查造谣人员。” “主席s,匿名查不出的,要我关闭匿名吗?”群主也一直在窥屏,秒回秋予。 “非通知群不用关匿名,发个公告别纵容造谣的人。现在先把所有的消息撤回,禁言相关人员,不要再让事件发酵。” “收到。”群主抹汗,这都什么事啊。 接着,秋予给他发了条公告模板。 【群公告:本群为附中高二年级交流群,为维护良好的交流环境,请所有入群同学按要求进行备注,格式统一为班级姓名。群内成员较多,请成员理性发言,群内禁止造谣传播恶性负面消息,如有发现私聊群主管理员直接踢。】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撤回消息和禁言名单。 群主:请勿造谣,勿信谣勿传谣,都是附中人,别那么没素质。 “主席主席,这样行不行?” “可以。”秋予回复,又收到了杭婉的消息。 “廖深语好可怜啊。”杭婉发了私信给她。 秋予不知道怎么和杭婉说,从相册里找图,将杭婉拍的几十张照片一股脑发了过去。 该和廖深语私聊吗? 秋予捏着手机,终究没去打扰。 书桌的灯还没关,她伸手去勾床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给妈妈打电话。 “这么晚还没睡?”妈妈没生她的气了,就好像那天什么也没发生。 “马上就睡了。”秋予小声地说,安心下来。 “学校还好吧?” “挺好的,老师同学都相处得很好,附中很好的。” “那就好,没什么事吧,我困了,你早点睡,学习别搞太晚。” “嗯。”秋予挂断电话,例行的报平安结束。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点开相册,将杭婉拍的照片一张张认真翻阅。 跳跃的陆右景、擦汗的陆右景、传球的陆右景、扣篮的陆右景,每一张的他都那么完美。 秋予一张张删除,直到最后一张。 抬头的陆右景。 他的视线方向向后延伸,仿佛就在她身上。 手指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按下确定键。 a市的长夏如高烧不退。 每到日出,树荫的暗色也被浸到发红,风过时落到人身上,是摇曳的焰火。 秋予抬手挡了挡落下来的光斑,那些光斑跳跃着,让她避无可避。 低头看表,六点十五。 地铁站口有婆婆在卖切好的蜜瓜,秋予停下来挑走一盒。 上学的日子她六点二十之前会到达地铁站,两站路后步行一段距离,在六点三十到达附中校门,这十分钟里她总是塞着耳机发呆,偶尔会数数一路上有多少个和她穿着同样校服的附中学生。 地铁上有不少眼熟的人,那些面孔她笃信自己见过,虽然叫不出名字,但曾在她脑海里留下印痕。 无线耳机塞进耳中,她根本没在放歌。 现在她放空自己,很快就有人注意到她。 “是秋予……那个秋予……” “成绩很好的那个秋予吗?”另一个人的声音大一些,意味不明的音量是刻意吸引注意力的狡猾手段。 秋予喜欢被夸赞,暂时放他一马,仍旧当作没听见。 “你女神。” “你女神!” “滚啊,别乱说好吗?” “秋予难道不是你女神?”两个人低声笑闹起来。 这时,她觉得受到了冒犯。 摘下耳机,一双黑白分明的沉水眸子突然变得茫然,疑惑地看向那两个男生的方向。 秋予露出一个有些娇憨的笑容,指了指自己,大大方方地打断他们的话:“同学,你们叫我?” 两张脸同时涨红,两双手同时无措地摆着:“没有,你听错了。” “喔,抱歉啦。”接着她给予他们一个更温和的微笑,两个男生的心跳同时急促起来。 走a出站口,对面就是附中,穿过地下通道,再次见到没到七点就灼热的太阳,秋予在一瞬间发觉自己有些恨a市。 永远都是这样,艳阳与暴雨交替,长夏不曾消退,生活日复一日,一成不变。 “校服穿好,没穿校服的过来登记。”纪检部每天都在抓风纪。 秋予看了眼自己的校服裤腿,确实又长高了。 她从正门过去,有人在抱怨:“这才刚开学,你们不至于吧。” 学生会成员都戴着一顶小黄帽,这名小黄帽显然不留情面:“开学一周了都,别废话,没穿校服就去登记。” “主席早啊。”看到秋予,小黄帽礼貌问候。 秋予点头,从没穿校服的人身边穿过,刷卡进校门。 附中有三个门,地理老师讲方位时常说:“附中的大门面向东边。” 南门开在小卖部那,是有名的美食一条街,北门则在宿舍附近,要穿过附属公寓才能抵达,可惜很少开放。 她要去的地方就是附属公寓,她贴着附中的围墙走过去,那边的蓝色大铁门果然紧闭。 门两边各有一个石墩,门侧各有一个水泥柱与之齐平,生怕别人不知道如果要翻过去该往哪里借力。 门上写着“附中附属公寓”六个字,旁边还有一个闪着红光的监视器,生怕别人不懂激将法不敢翻过去。 此时的陆右景正在北门外,他熟练地踩上右边的石墩,在伸手攀上门上沿前拉了拉自己的书包肩带,确定它不会从肩上滑落,然后用力将自己撑起,一个完美的引体向上,翻转身体坐在与门齐平的柱子上。接着腿在空中画了一个完满的弧形,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哇哦。” 陆右景借着惯性向前翻滚,正要站起来,听见那声不算感叹也称不上讶异的“哇哦”。 第17章 17 附中公寓沿墙种植了一圈爬藤玫瑰,这个季节还在盛放。 陆右景慢吞吞地站起来,就在花旁,偏过头静默地看她。 阳光很好,光影像雾气一样笼罩他的面庞,秋予莫名想到周六下午三点过后的时光,足够惬意和懒散,永远不舍得让它们从指缝溜走。 秋予的目光跟着他一同起来,然后落在陆右景脸上,如有实质。 “哇哦。”陆右景跟着她说了一遍。 秋予没有移开自己的眼睛,她似乎习惯盯着别人的双眼对话,陆右景逐渐产生压力,在他迫不住要移开目光时,她说话了:“陆右景,没穿校服啊。” “……还没去拿。”陆右景回答。 “并且还翻墙。” “没有监控。” “我看见了。” “看见又怎样。” “哇哦。” 陆右景这回看见了她手中的那盒瓜,问:“你怎么到这边来?” “找人。”说完她就要离开往陆右景身后走。 书包肩带突然被拽住,秋予因惯性往后躺倒,被少年用手按住肩膀站稳。 “拉链没拉。” 秋予依言站定,她看见陆右景在她身后不动,问:“好了吗?” 陆右景用手挑起秋予书包上的挂饰,又一次近距离端详。 “这个挂饰很独特。” “自己随便做的东西。” “好了。” 陆右景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她。 这让秋予想到小时候楼下常来蹭食的那条狗,被大人驱赶了就远远蹲坐着看向她,歪着脑袋,像是怎么也想不懂她为什么不来帮帮它。 陆右景突然说:“要不要我给你示范一次?” 示范什么? 秋予还没反应过来。 “那看好了。” 身边的人抬头看向门顶,秋予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好奇心驱使她追随陆右景的身姿。 少年后撤几步,又同她平行。 这时秋予看见他的耳垂,上面有一颗闪闪发亮的耳钉,在阳光下摄住她的目光。 接着他助跑,携着风擦过秋予耳畔。 目光无法停止对他的追随,秋予看着他的身躯,在眼中化成线条。线条抻平自己,又变成一只豹子,在跳跃的那一刻,双臂就勾在了不知多高的石柱上。 衣袖向上卷起,光线正好,让秋予看见他的臂膀,上面覆盖着一层肌肉,泵出力量,突然爆发,精致而有力。 接着听见一声轻微的弹跳声,他在石柱上只待了半秒,一个旋身,便轻松落到了对面。 “哇哦。”秋予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言系统,它有点混乱,导致只能找到这个愚蠢的语气词来形容。 可另一边没有别的动静了,她看见陆右景从围墙边走过,透过花丛向她挥挥手,很快离开。 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一滴偶然的雨水,留下的涟漪很快扩散,然后消失,无影无踪。 秋予在公寓门口等待,六点四十五,果然遇到江绪。 “早。”秋予递上水果,路上有点颠簸,好在它们都乖乖呆在盒子里。 江绪接过来,直接打开,边走边吃:“我昨晚半夜才到,累死我了,根本没怎么睡。你也是,怎么大半夜也没睡还能回我消息的?” “在预习,正好看到您的消息,这不是一大早就给您接风洗尘来了。” 江绪低头看着秋予的发旋,和她并排走着:“不至于吧大小姐,这么刻苦?您的聪明才智还需要预习?” 两个人往教学楼方向走,到了楼下秋予才说出自己的请求:“卓越班小天才,我很需要你的帮助。” 江绪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依旧朗声:“就那么笃定我把资料都整理好了?” “yes!”秋予伸出两根指头往下一拉。 秋予看着江绪提着包,单手拉开拉链,里面空空荡荡的,就一个笔袋,一个收纳册。 秋予把书包放在大腿上,单腿支撑着打开书包,从江绪包里拿出收纳册放进自己包里:“这叫什么,这就叫捡知识的破烂。” 江绪搞化学竞赛,卓越班的课他早就不怎么去上了,但班上发的资料和试卷他全都攒了起来,留给秋予。 卓越班在最高层五楼,秋予的班则在三楼,还没到七点,早自习尚有一段时间,两人在三楼楼梯间说话。 “小天才这次感觉如何,是不是一举夺魁?” “一般般吧,也就是个第一名的样子。” 秋予笑道:“服了,我说真的。” 江绪正色:“我也认真的,秋予,我觉得我很稳。” “那就行。” 楼梯间的人多了起来,两个人也该道别,江绪捧着瓜,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突兀地问她:“你会考a大吧?” “肯定啊。” a大是全国最优秀的学府,她和妈妈约好了,自己一定会上a大给她看。 江绪一笑,上楼,又在楼梯口俯下身子说:“那就好。” “嘻嘻,一大早就打情骂俏。”杭婉路过,和秋予一起回班。 “乱讲。”秋予坐定,拿出英语书读课文。 英语老师坐在讲台上问大家读得怎么样。 杭婉一边跟着大众答不怎么样,一边给秋予传纸条:“我等会大课间去理一,顺便去小卖部,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秋予回:“没有,小心被抓。” “班长,来讲台上坐着,我要去开个会,课代表去我办公室拿阅读题,第二节课下课后收上来。” 秋予拎起自己的座椅,搬到讲台上。 等大课间,杭婉果然出去,秋予回到自己位上,看见杭婉留下来的纸条:“如果上课了我还没回来就说我在厕所。” 她叹了口气,听见门口有人喊她:“班长,有人找。” 秋予看过去,发现是江绪,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跑了出去。 “怎么了?” 江绪递过来一沓试卷:“还有些卷子,我出去比赛的时候让商游给我留了一份,虽然是上学期的,但是我们班的进度拉得比你们快。” 秋予连忙接过,将注意力重新落到江绪手中的黑白皮上,问他:“你完全不用上课了吗?” “不用,我跟着教练做实验就行。”江绪答。 江绪参加的是化学竞赛,他们竞赛生另有一个小班,江绪更是捧在手心的香饽饽,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这些试卷对他来说没什么用,他每次要商游给他留一份,都是留给秋予的。 秋予这边还在和江绪聊天,那边就已经被搬上了表白墙。 【投稿:江大佬回来了,咱们附中这次复赛至少一个省一,美美躺赢~】 底下的回复全与秋予有关。 【然后大佬回校的第一件是就是去找予妹[牛啊]】 【一大早就看见他们在楼梯间秀恩爱,有没有人管管啊,呜呜呜,是不是老师都支持他们早恋】 【附中金童玉女岂是浪得虚名,老师巴不得他们俩不分手,分手了甚至会影响他们的成绩[偷笑]】 【想搞个投票了,金童玉女到底是江绪秋予还是陆右景廖深语,我等会就让表白墙开投票,嘿嘿嘿】 【呃呃,怎么又要扯上廖深语,是个帅哥都要跟她有关系咩,纯疑惑哈】 【就是说啊,有实锤吗】 底下的回复越来越歪,紧接着,表白墙置顶了投票:【你心中的附中之光:a江绪(高二卓越理一)b陆右景(高二国际a班)c……本次投票由“宇宙微醺浪漫”冠名,已置顶】 此时国际a班陆右景刷着手机,程玺问他:“你没跟学生会说你是转校生啊?” 陆右景没穿校服被扣了分,程玺是a班班长,班主任看他们俩时颇有些哀怨。 陆右景现在的表情不太好,程玺心道,早知道会被抓,就该把自己的校服先给他拿一套。 “金童玉女?” “啊?” “谁定的?” 秋予很少刷表白墙,因为私下评选校花校草时秋予和其他两个女生曾荣登表白墙置顶一周,与之同时出现的名字是江绪,一个艺术生和注水选出的——许嘉树。 从那以后,她就对表白墙敬而远之。 并且表白墙发稿严格遵循三不原则,不实名,不审稿,不表态。 身边有各科代表正在挨个收昨天布置的作业,秋予递给别人,落下一张稍硬的纸,掉在地上时发出清爽的刷啦声,就像是被风托举一样。上面是龙飞凤舞的64,配着三个醒目的大字:“要反思!” 杭婉上学期期末考的物理试卷。 秋予捡起答题卡,有些忧虑。 三四节课是物理,高二课本上的知识她已详熟,听课时注意力不集中,拿笔开始做配套练习册上的习题。 “猜猜商游跟我说什么了?”杭婉用手抹过来一张纸条。 秋予没回,只是摇头,点了点她的课本。 “他问我昨天为什么一直拍陆右景,他在吃醋喂喂。”杭婉拿回去,写好又递过来。 “让他教你物理。” 秋予回她,字的结构紧凑,笔画飞扬,杭婉看到她的字就安心下来。 “好主意!” “秋予你说第三个。”老师点到秋予。 讲到哪了她完全不知道,杭婉紧张地看着她,秋予翻翻课本:“课后习题第三题吗?” 她看见物理老师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臭,教室里有人受不了这个氛围,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像是某种信号,开启物理老师话头: “你听课了吗?” 听了,但是没完全听。 秋予没说话,很快就听见物理老师的声音重新响起:“你就是这样当班长的?觉得自己成绩第一就不用听课了是吧?秋予,学习的态度要端正,就算会了老师讲课也要给我好好听讲,你刚刚在干什么,把你写的东西拿上来。” 秋予低着头,手上动作流畅地将和杭婉通信的纸条扫下桌面,速度快到出现残影,也不管它会飞到哪个地方。接着她拿起自己的物理练习册走上讲台,递给老师。 老师象征性地瞟了眼,问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听课了,物理嘛,做做题就行了?” “不是,”她终于开口说话,“对不起老师,我不会再这样了,以后都会好好听课的。” “拿几个第一把自己搞骄傲了啊秋予,大考是第一,小考呢,月考呢,你是次次第一吗?这次月考打算给我什么惊喜,十名内还是十名开外?”练习册被他一巴掌拍在讲台上,声音像将要支离破碎的风车。 秋予考试是有点邪乎,期中期末次次第一,从高一到现在,能压着卓越班的苗苗们,甚至是甩开他们一大截。 可是平时的小考、月考,就跟被灌了迷魂汤一样,说不上考个稀巴烂,绝对是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考试的时候都在摸鱼,偶尔还会掉出班级前十,让所有任课老师胆战心惊。 好在一到大考,考完问秋予状态,秋予就那俩字:“很稳。” 那成了,就是真的很稳,一放榜,又是第一。 物理老师盯她成绩盯得最紧,过山车一样,太担心她哪天真就上不去了。 秋予明白过来,一言不发地走到黑板旁边,站着听课。 “再过去点,不要挡到别的同学的视线。” 课堂恢复正常,阳光从另一边的窗户里斜斜穿过,落在那侧的黑板上,秋予认真地看着老师的板书,那一块全是反光面,她什么也看不清,但就像什么都看见了一样。 第18章 18 下课后她回到座位,拿饭卡要杭婉和她一块去吃饭,只见她趴在桌子上,喊不动。 “痛经?”秋予拍拍她的胳膊。 杭婉没抬头,可肩膀却小幅度地耸动起来。 秋予听见她的抽噎声,伸手从另一侧包揽她:“喂,怎么了?” 杭婉猛地抬起头,转向她,一张脸上满是泪痕,哭得稀里哗啦:“对不起,秋予,我害你被骂……” 秋予打断她:“本来就是我没做对,被骂难免的嘛,你别哭啦。” “可我就是不愿意看到你被骂。” “以后不会被骂了啦。” “真的好过分。”杭婉还在抽抽,可在秋予伸出手后仍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跟着她往外走。 “嘘,”秋予比了个嘴型,“中午吃什么?” 杭婉不再提物理老师,认真地思考起来:“我想吃卤肉饭,但是不知道窗口开门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去二楼吃自助。” 秋予说好。 杭婉是一个很好哄的女孩,也是班上人缘最好的女生。 秋予知道自己不是她唯一的朋友,也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她是对秋予最好的女孩。 杭婉执意请她吃饭,秋予没拒绝,和她一块去卤肉饭窗口取号排队。 人很多,前面的同学正在背单词,秋予听着她念出的词,一个个去回想发音是否正确。因此当后背突然被人轻拍时,还是吓了一跳。 “秋予。”如涓涓春风一样的声音,轻快地拂过她的脊背。 秋予一耸肩,缩起身子,长长地出了口气,回过神来才转向她:“廖深语。” 廖深语笑得灿然:“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啊。”秋予没理由拒绝廖深语。 杭婉正用力扯着秋予衣袖,秋予以为她和廖深语不熟所以紧张,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背,接着问廖深语:“这个是杭婉,我同桌,一起可以吗?” “可以呀。” 杭婉越来越用力,秋予终于看她,只见她的眼神一直向廖深语身后飘,努力想让秋予注意到廖深语身后那个人。 秋予的眼睛还没落到那个人身上,廖深语就向旁边一步,介绍给杭婉:“这位是陆右景。” “我是杭婉,杭州的那个杭,婉就是那个,女字旁的那个。” “婉约的婉,”陆右景很温和地笑着,然后转向秋予,像是等待她说些什么。 哈。 杭婉打断:“那个,陆右景,你是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廖深语替陆右景回答:“不是,他们国际班的在楼上,只是有事和我谈。” “哦哦。” 陆右景没掺和她们,微微低头和廖深语聊天。秋予背过身去接着跟着队伍往前,听见他们细碎的对话。 “选哪种乐器……嗯,是……会发吗……那都可以啊……” 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她又投身于前面那位的单词声里。 最后三个人坐在一块,陆右景果然没留下,看样子是要去楼上。 陆右景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秋予感觉奇怪,扒了扒饭,等他说话,可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又是这样,秋予心烦意乱。 “我下个学期就要离校参加集训了。” 秋予没敢看廖深语眼睛,盯着自己碗里的饭,认认真真地数起米粒,一口口吃掉,咽下后说:“这样也很好。”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廖深语拍了一下手,哪怕秋予不抬头都能知道此刻她的眼神——亮晶晶的,里面像是有永远不灭的焰火。 杭婉叹气:“你太厉害了,你爸妈就是把你往这方向培养的吧?” “算是吧。” “羡慕死了。” 秋予突然问:“你是要接着弹竖琴?” “是啊,我很喜欢竖琴。” “挺好。”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又窜出了那个没有含义的词“哇哦”。 “你呢?” “我怎么了?”秋予吃下一块青椒,明明她不喜欢吃青椒。 廖深语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问道:“昨天的事,是你联系了年级群群主吧。” 杭婉不敢插话,安安静静地扒饭。 “你还好吗?” 廖深语摇头:“难免的吧,恶意好大,一直都是这样,好像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廖深语,不要把那些垃圾人说的垃圾话放在心上。” “嗯,是该这样。放心啦,下学期就去集训了,不会在学校待太久。” 秋予吃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去还盘子。那边地滑,有人飞奔过来,她下意识避让,餐盘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个少年腰压得很低,秋予甚至觉得他就要向自己跪下,于是伸手稍微扶了他一把。 两人一对视,老熟人,七班的李钦泽,她的书记。 “没事,你小心点,这边地挺滑的。”说完她就要弯腰去捡餐盘。 李钦泽有点尴尬,杵在那不知进退。 “哎!”动作被叫停,她去看声音来源。 国际部,秋予认出来,是c班的那几个男生。 秋予等待他的下文。 话没有对她说,转向李钦泽:“捡起来啊,还在这里愣着?” 李钦泽手一僵,很听话地去捡,然后替秋予还回餐盘。 想走,被那几个c班的拦住,逼着他又折返到秋予面前。 “刚刚道歉了吗,你撞到了秋予你知不知道啊?” 秋予皱起眉:“他道歉了。” “可我没听见。” 秋予还要说什么,李钦泽再次低头,双拳紧握,像是发泄一般,发出低沉的怒吼:“对不起!” 秋予转身,平视国际部的那些人:“他道歉了。” 李钦泽红着双眼,看了那群人一眼,再不肯和秋予说话,转身跑了。 “这次听见了,唉,秋予,许哥请假了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廖深语走过来,站在她旁边,问:“怎么了?” “廖姐,哦~”他发出意味深长地感叹,“这我就知道了嘛。” 秋予去拉廖深语的手,刚要说话就看见陆右景走过来。 “嗯哼,知道什么?” c班的人立刻变成鹌鹑,陆右景为什么会在食堂吃饭啊,这段时间不是一直点的外卖吗。 几个男生悻然离去,不敢和陆右景多说一句话。许嘉树为什么请假别人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的吗? 那天陆右景突然把许嘉树叫出去谈谈,再之后许嘉树就时不时请假,直到今天都没正式来上学。 “别怕。”陆右景回头,认真地告诉秋予。 秋予深深望他一眼,转头追上李钦泽,李钦泽还站在食堂侧门:“他们刚才的行为是不是让你感到不适,你可以告诉我,说给我听,我会处理。” 李钦泽抬头,眼睛红得像兽,说话很艰难,克制着要哭出的欲望,他已经到了不适合再2落泪的年纪:“你不懂,没用的。” 说完,他不再搭理秋予,低着头,压着腰,快步离开。 秋予想到廖深语那天在室内体育馆二楼说的话,她说:“我有难处。” 今天又有人说:“没用的。” 因加害者产生的愤怒,却永远在受害者身上被反复发泄,他们陷入了某种泥淖,心理恐慌。 程玺也站过来了,问廖深语怎么了,廖深语说不出前因后果,只是冲着陆右景道谢。 “主席这件事你可得管呐。”程玺一直看着呢,随口道。 廖深语连忙阻止:“秋予不要管,不要把自己牵连进去,你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如果他们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曲老师。” 程玺有一句话她听进去了,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群人,如果真的找上秋予的麻烦,谁又来为秋予兜底? 程玺话说得轻巧,可是压力真的来到秋予身上,又是她一个人承担。 廖深语不希望再发生上学期一样的事,她可以麻痹自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秋予不一样的,秋予成绩那么好,性格也那么好,怎么能让人渣毁掉? “我们回宿舍吧?”杭婉去拉秋予的手。 陆右景明白廖深语的意思,拦住她们:“秋予,今天的事我会让刚才国际部的那几位向那名学生道歉,你不用出面。” 秋予觉得好笑,她推开陆右景,心想自己在他们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带着廖深语和杭婉往宿舍方向走去。 附中中午不允许留班,也不允许出校,走读生只有晚上可以回家。为了保证学生的休息,给每人安排了宿舍床位方便午休。 廖深语中午也在宿舍午休,被秋予带着走上去宿舍的路,杭婉走在两个人前面,留给两个人单独说话的空间。 廖深语踢着脚下的石子,树荫晃在她身上,光斑追逐着她的皮肤,像是跳跃的黑白琴键。 她轻声说:“你和陆右景关系很好,是这样吧。” “他是我妹妹的朋友,只是认识。” “是这样啊,”廖深语靠着树干,像是没有什么能支撑起她的身体,闭上眼睛就要睡过去,“真好啊。” 秋予握住她的手,过了很久,廖深语睁开眼睛:“我可以每天来找你一起吃饭吗,可以一起回家吗,直到我去集训。” “我很欢迎。”秋予回答。 廖深语深呼吸,又恢复到了那个温煦如春阳的模样,她摆手:“我先回宿舍啦,晚上见。” 廖深语这个名字在入学第一年就被传遍。艺术生,出尘绝艳,竖琴公主,所有的头衔堆在她身上也不会累赘。 直到许嘉树的出现,把廖深语拉下神坛。 功夫下得很足,礼物不重样,奶茶鲜花巧克力,聚餐唱歌打游戏,这些他给廖深语来了个大全套。 然后还没等廖深语反应过来,一切就大变样。 秋予在宿舍的床铺和班上的女生交换过,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和廖深语告别后打算再跟杭婉说声,再去高二教学楼那边。 教室不能留人,她习惯在顶楼的天台度过中午。 廖深语在宿舍门口打开手机,慢慢划到陆右景那一栏,将他从单独分组挪回“高中”,点开备注,最后打下:国际a班陆右景。 杭婉一直和两人保持着距离,看见秋予走过来,问她:“不回宿舍睡吗?” 秋予摇头,她的床铺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板。 杭婉问:“你爸妈没来给你铺床吗?我妈开学那天上午就过来了。” “忘了。”秋予敲敲脑袋。 从旁边走来一个人,是她们班的学习委员,文小梧:“要不要和我挤一中午?” “我这边也可以喔。”杭婉紧跟着说。 两个人眼中满是期待,秋予一时间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带回了宿舍。 秋予的床位被班上另一个女生换了,因为宿舍关系有矛盾,正好秋予不住宿舍,商量后搬到了杭婉她们寝室。 秋予现在的床位和文小梧同寝,是她的上铺。 “和我睡吧,我不介意的。” 秋予盘腿坐上木板:“不啦,正好学习会,今天中午就不睡觉了。” “那怎么行,下午会没精神的。” “我不会打瞌睡。” “欸!那好吧,如果你困了的话就过来,什么时候都可以。” 秋予笑出来:“好哦。”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始背单词,直到午休铃响,才停下,起身去叫她们起床。 三人一起去教学楼,杭婉问秋予:“一中午都没睡?” “没睡。” “其实我也没怎么睡。” “你在干什么?”秋予问。 杭婉羞涩一笑:“接受商游的单独辅导。” 徐一祺正经过两人身边,凑过来:“杭婉你谈了?” “没有没有,”杭婉飞快否认,“八字还没一撇呢。” “班长你是不是在和江绪谈恋爱?”徐一祺小声问,然后诚恳道,“要小心千万不能被发现啊。” 秋予无奈:“我没有早恋。” “呵。” 第19章 19 秋予猛地回头,看见那个发出轻笑的人。 陆右景插着口袋跟在她们身后,仍旧没穿校服,短袖卫衣胸口有一个剪刀标识,阳光下正耀眼着。 懒散又干脆,像是下一秒就会套上帽子奔跑。 陆右景显然听到了秋予的最后一句话,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秋予,朝反方向走去。 秋予这才想起来陆右景是国际部的,两人连招呼都没打就分开。 杭婉小声尖叫:“又遇到他了!” “他是谁?”徐一祺问。 “本人钦定的下届校草。” “啊?” 秋予耸肩,像是棉花塞住她的咽喉,她艰难吐出丝絮,给陆右景下定义: “一位路痴的男同学。” 国际部这时候很热闹,陆右景从小卖部那边回来,正喝着汽水,程玺回头问他:“右啊,你是不是对廖深语有想法。” 陆右景挑眉,他的眉骨深邃,挑眉后又放下正好压住眼眶,眼眸就被掩盖,锋利入鞘。 “倒不是说我余情未了啊,就是廖深语吧……” 陆右景一脚踹在他的椅子上,程玺直接被颠了出去:“不是你前任吗?” “别啊,就谈了七天,她正牌前男友是许嘉树,和我玩玩而已,你见过认识一天就能表白接吻的恋爱对象吗?快餐恋爱害人啊。” 陆右景又喝了口汽水:“中午在食堂的那几个都是谁?” “你真管?” “嗯。” “成,我去问。”程玺伸了个懒腰,不觉得是什么大事,给人道个歉而已。 陆右景要做的事,可没回旋余地。 程玺拿着手机正问隔壁班的前女友们呢,猝不及防地撞了下陆右景,捧着手机给他看:“您请,您和廖姐已经成为附中第二对金童玉女了。” 陆右景手里的响牌没停,只是淡淡:“撤了。” 程玺一愣,撤表白墙投稿? 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 廖深语风评不好,陆右景这么做十有八九是在保护她吧,这种绅士型成为少女杀手难免的嘛。 “行行行,我联系表白墙去。”鞍前马后的劳碌命啊。 陆右景勾了勾手,程玺凑过来,就听见陆右景压低了声音说:“你告诉他们。” “啊?” “我不早恋。” a班班主任最喜欢这群公主少爷,他以前带私立,现在在附中,轻松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节课是他的ap英语文学与写作,二十个人将桌子挪开围坐成一圈,惯例的轮流发言。 陆右景抱着文件夹边听边记,自由时间,他走到陆右景身边,看了眼陆右景文件夹里的那张画。 “这是什么?” “随手画的。” 他将画作看了一遍,赞叹:“很有设计感,这是你的原创作品吗?” 陆右景摇头:“看到了就画了下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你之前有去过海边吗?是在海边看到的吧?” 陆右景思考:“不是,老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在日本的时候见过,这种四角锥形的东西,叫做消波块。” 陆右景记下单词发音,拼写出来:“消波块?” “是的,好了,回到正题,很感谢你为我们带来这幅画,我们该继续读白鲸了。” 消波块。 下课后,桌椅复位,陆右景拿出手机搜索。 消波块是在海岸或河堤边放置的大型水泥块,用来保护海岸。 秋予喜欢它,为什么? 手机弹出消息,是廖深语:“中午的事谢谢你,请问许嘉树有找过秋予麻烦吗?我不希望秋予也被他骚扰,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陆右景把手机立起来在桌上敲击,程玺那边已经联系好表白墙撤了陆右景和秋予的八卦,陆右景那句“不早恋”的原话他没发,扯淡么。 他回头:“办好了。” 陆右景出着神,问:“许嘉树和廖深语到底发生什么了?” “呃,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大致上就是,两个人在二教干那种事被咱们现任学生会主席给抓包了。” 陆右景哦了一声,然后道:“许嘉树,挺下作。” “赞同,算什么男人。” 陆右景又道:“秋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这话问得他可接不了。 “秋恒星的姐姐,能怎么样。”程玺轻笑,看不清真性。 旁边有人听说过秋予,把自己知道的倒了出来:“主席嘛,挺牛的,长得也好看,就是听小道消息,她这个主席是强捧上去的,本来是另一个男生当选,因为她跟上一届关系好啥的,主席就落在她头上了。反正人家成绩好,这种事无所谓吧,咱们也就听个热闹。” 陆右景没说话:“很多人这么想吗?” “也不是很多人这么想,人红是非多,风言风语挡不住的。” 陆右景将手机放平,回复廖深语:“许嘉树这边我看着。” 磨蹭了会,他又发出一条消息: “能推下秋予的联系方式吗?” 廖深语很快就将秋予的联系方式推给了他。 秋予正在看江绪给她的试卷,卓越班的出题难度确实要大一些,她只刷了选填,大题打算等晚上再看。 语文课后曲庆玉留住她说话。 “物理老师来找过我了,他对你的期望还是很大的,上次批评你之后怕你心里不舒服,会对物理产生抵触情绪。秋予,你有什么不好说的话可以先跟我说,物理老师年纪大了,人是没什么恶意的,就怕你成绩波动,毕竟高二和高一不一样。” 秋予没料到物理老师会去找曲庆玉:“没有的事,我挺喜欢物理的。” 曲庆玉点头,将这件事搁置一边:“物理老师那边我来沟通,你保持好成绩就行。下周开学典礼,你上去交流下学习经验,没问题吧?” 秋予明白曲庆玉的意思,演讲这种事她习以为常:“没问题的。” 她还以为这次江绪回来了会让江绪去。 曲庆玉也因为这事想到了江绪,提点她:“你和江绪注意下影响,不要做些出格的事,目前中学生一切都应该以学习为主。” 秋予心想自己老早就洗不清了,还是尽力给自己搓澡:“老师,我和江绪真的就是普通朋友,只是因为都在海城生活过,所以关系好点。” 她可不敢说她和江绪一块长大的,曲庆玉听到了只怕更不相信。 “我相信你自己有分寸。” 秋予哑火,也懒得再辩解:“知道了。” 等进地铁的时候她才看见陆右景发来的那条好友申请,迟疑了片刻没点通过。 到了医院后她去医院食堂点菜,打包后带上去见妈妈。 病房里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人。 金银星顶着那头金色的发,正和秋予的妈妈笑嘻嘻地说着话。 “哎呀,姐你来啦,快过来,刚刚都说起你呢。” 秋予一身恶寒,两人的目光交汇瞬间,她福至心灵:“银星怎么来了,吃晚饭了吗?” “没欸,一起吃吧。”金银星挽住她的手臂,亲亲热热地拉她坐下。 护工张小群给秋予拖了把椅子,又给三人洗了筷子,一起吃饭。 金银星从秋予的饭盒里挑了两口白米饭,象征性地咀嚼了下,就放下了筷子。等秋予和舒蓉吃完,立刻拉了秋予出去说话。 “舒阿姨,我和我姐单独聊会天。” 舒蓉喜欢金银星这种活泼开朗的女孩,秋予和她站在一块都有生机多了。 两人来到安全通道,秋予等着她开口。 “我爸要我过来看看舒阿姨病情,顺便看看你过得怎么样。”金银星靠在墙上,翻来覆去地欣赏自己新做的美甲。 “挺好的。” 金银星的指甲在冷色偏光下璀璨,裸色香槟猫眼,上面勾画着图案。 “是吗?” “我妈她的病情还算稳定,要舅舅别操心。” “他操哪门子心。” 秋予没说话,金银星也不再谈论秋进南,转而道:“有人向我打听你了,你说会是谁?” 秋予心中只有两个人选,陆右景?她还没那么自作多情。 “许嘉树吧。” 金银星眼中的怒火快要烧穿她:“你知道?那能不能请您告诉我,这个杂种对你做了什么?” 秋予被金银星吓到。 “许嘉树在我们圈子里可不是什么好玩意,你怎么会被他黏上?秋予,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保证帮你解决。” “星星,不是我,是我的朋友,许嘉树对她做了不好的事。” “是你去警局的那一次吗?” “嗯。” 金银星冷笑一声,刀子一般:“他脑子有病的,真的,他一直都有点病。知道他的外号叫什么吗?”金银星压低嗓子,附在她耳边,“破处小王子。这种人的下场就一个,进监狱,这是迟早的事。我没说我们的关系,也没让别人瞎说,他打听不出来什么的,姐,你如果在附中被他缠上就去找陆右景。” 金银星提到这个名字,见秋予没什么反应,又说:“就是上次在酒店见到的那个,你还和他玩了把麻将的男生,他就是陆右景。” “我知道,”秋予说,“星星,陆右景是什么样的人呢?告诉我吧。” 秋予承认,她好奇了。 一个不算坏的开头,一个对她来说可能很坏的开头。 “陆右景?就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啊。” “其他的呢?” “什么其他的?他好像没谈过。” “不是问你这个……” “啊?懂了,人家之前一直读的美高,冲着哈佛那档去的,不过他家嘛,肯定也不会选英本——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他们家那氛围才卷,看咱们这群,哪个不是力求安稳?他回国要申是不是挺麻烦的,也未必,我看他只要把自己油管账号一拿出来,那不是offer拿到手软,你看过他油管视频吗?” 金银星絮絮叨叨说一堆,秋予是一点都没听懂,唯一勉力理解的是陆右景履历光鲜,前途无量。 “说得像是什么传奇人物。” 金银星一听这话来劲了:“就是传奇人物啊,你没看过他的油管视频吗?我找给你看。” 秋予凑过去,看金银星手机。 金银星给她看的是陆右景的视频账号。 摄影机的视角很独特,第一人称,应该是绑在头上或者胸口拍摄。 金银星点进去播放量最高的那一个,片头就很炫酷。 黄沙一样的特效,聚集成了一个英文单词:right。然后那些黄沙又飞散,露出镜头里人的双手。 那是陆右景的手,秋予能认出来。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握着矿泉水瓶颈的手。 水瓶被他丢进垃圾桶,身后出现警报声,镜头向后旋转,人像入镜,是两个穿着黑色防护服的人,正指着陆右景要他停下。画面又转回陆右景手中,他从腰包里掏出一样物件,展开双手,是一枚红色药丸。 这剧情挺刺激。 接下来就更刺激了。 陆右景奔跑起来,路面在镜头里抖动,前方出现障碍物,他一跃而起,轻松跳过,就这样偶尔回头确认追逐他的人是否被甩开。 直至被逼入天台四角,陆右景和追逐者面对面,然后毫不犹豫地从一旁跳了下去。 “居然还带特效。” 可下一秒陆右景挂在边缘,双腿用力窜进更低一层,在楼与楼间跳跃。 “是特效吗?”秋予不确定地问金银星。 “不是,”金银星的眼中满是羡慕,“真枪实弹的,是真跳。” 秋予将视频看完,才发现从头到尾陆右景都没有露脸。在点进他的主页,粉丝数居然破了百万。 “很厉害吧。” 秋予点头:“很厉害。” 和他们这种普通中学生不是一个级别的厉害。 难怪那天在酒店里,他拿着手持摄影机跳下来,告诉她是来拍视频的。 这一刻,秋予理解为什么他会来附中国际部读书。 原来他的未来这么明确,是笔直的坦途。 金银星收起手机:“所以你有事找他帮忙准没错,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会帮你的。” 秋予没将那些她不敢确定的猜想告诉金银星。 手机在发烫,她想是天气太热了,总不可能是那条申请给予的错觉——在手机里散发着热量,挤占所有内存,等待着她的回复。 第20章 20 “你为什么不和他谈恋爱?”比起沈庄晓,怎么也是陆右景更耀眼。 “哈?”金银星被问笑了。 她拍拍秋予的肩膀:“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虽然我知道你不跟我们玩,但给你个忠告,别和圈子里的人谈恋爱,沈庄晓也好,陆右景也好,一个也别沾。姐,你和他们不一样。” “为什么?” “你姓秋,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会让你改姓?这么说吧,只要你和圈子里的人谈恋爱,到了真正谈婚论嫁的时候,底裤都给你扒干净。都是人精,当朋友可以,别扯上感情关系。”金银星意味深长。 她一直都有所怀疑,秋家两老之所以这么快接受秋予,除了秋予本身的出色,更是因为姐妹三人,秋予最好拿捏。 金银星背后有金良玉,秋恒星背后有秋进南,秋予屁都没有,还得带着她妈求医问药。 小可怜,摊上了这个姓,到时候真搞什么商业联姻,秋予第一个被推出去。 银星想到恒星说的话,稳住秋予,她们就会一直过得很好。 “但你和沈庄晓……” 金银星捧起秋予的脸,有点怜爱这个单纯的姐姐:“姐姐,我可没说我喜欢他。” 思路被打通了:“小心阴沟里翻船。” “我?不可能的,秋予,我马上出国了,国外又是新圈子。至于陆右景嘛,咱们高攀不起,就算了。对了,我妈要我给你的。”金银星从迷你水桶包中拿出一张卡。 秋予没接,金银星硬塞进她怀里:“密码是我生日,钱的事你别找秋进南了,我是说别找我爸了,我妈出手应该蛮阔绰的。” 秋予重新丢回她怀里,不想要。 金银星急了:“你拿着啊,我说真的,如果阿姨动手术,你也有个准备,该拿就拿着啊。” 听到手术两个字,秋予终于软了态度,接过银行卡:“谢谢你,也帮我告诉金阿姨,我很感谢她。” “多大点事,你别告诉秋进南就行了。”金银星满不在乎。 她明年开春就要出国了,到时候没她帮忙,如果秋家那边为难秋予怎么办?所以她跟金良玉一商量,决定先给秋予一笔钱,让秋予至少有点底气,不至于在秋家人面前低声下气。 她金银星除外,她只能算半个秋家人。 “那我走了啊,有事就跟我联系,别跟秋恒星说些有的没的。还有千万记住,许嘉树找你你就找陆右景。”金银星千叮咛万嘱咐,蹦蹦跳跳地下了楼。 秋予打开手机,看着那条好友申请,最终点了删除,就像是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她该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在暗中标注了价格。所以不要奢望,不要伸手去拿,只要没有开始,就不会有失望,不会付出任何代价。 大多数时候,夏天只是太阳在天空张皇,而陆右景因热度而倦怠。 这种无力像是脱水的鱼,他大口呼吸渴望一点湿润,没有什么能给予他。 下雨天就很好,他在下雨天活过来。 a市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陆右景想起来,是他再次遇见秋予的那一天。 再往前,他来a市的第一天,a市也在下雨。 下雨天似乎成了他的幸运日,陌生城市,他见到熟悉的人。 那一日他游荡在街头,恨起一切,恨这场自我流放,恨老天爷落雨如泪,恨心理医生讲解动力学,恨永远无回应的沉默相对。 他来到文化街。 通道的玻璃顶被钢条分割成均等的方形区域,从下往上看每一块区域里的雨水,那些落叶积留其中,无人清扫,于是就此腐烂。 冷雨天。 陆右景从包里拿出运动摄影机,巴掌大,装好辅助器后被他咬在嘴里。然后仰头任雨水拂乱他的发,纵身向下跳跃,重且实的撞击。 铛——回想起在博物馆听过的编钟声,回想起船翻后的撞击声。 他的脚尖压着作为玻璃顶骨架的钢条,堪堪落在通道入口的正上方,往后一点就要坠落,而此时他刚落下,双腿弯曲,眼看身体就要向后倾倒。 但后仰的身体保持住了平衡,踮起的脚稳稳地贴在钢条上,站了起来。 “你还好吗?” 和雨声混在一块,陆右景看见底下的玻璃通道里站了个女孩,抱着滑板,像抱着被遗弃的泰迪,和着雨天的光线,阴郁的美感充斥整个空间。 和谐。 陆右景听见她的问话,料想到她被自己的行为吓到,往前跑了两步,在她斜前方停下,弯腰,慢慢地敲击了两下玻璃。 然后站起来,后退,重新蓄力冲刺,在玻璃顶的脊背上奔跑起来。 像一只猎豹,破开雨帘,似乎所有风雨与他身形的线条同向,于是都被他抛在身后。 双眼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即使眼中能看见的只有被湿水蓝黑卫衣笼罩的身躯,依旧觉得这是难以企及的美丽与张狂。因为他的存在,这里变成了能够奔跑的地方。 在尽头,陆右景奋力一跃,落地翻滚,毫发无伤。 女孩一直安静地凝视着,在他落地的那瞬间踩板,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在雨中疯子般行动。 很快她就走在了他前面,滑板滚轮倾斜着碾过栏杆,呲桥带着股疯劲,尾刹时的暴躁声响酣畅淋漓。 陆右景停下,忍不住停下,从口中吐出相机,辨清了女孩的脸。 于是像俄罗斯□□的赌徒,最后一发空枪抵住额头,他笑了。 接着去拍拍她的跳跃,拍她的大乱动作,拍她离去时的残影。 烟雾一般迷幻。 他被植入心锚,他知道从此以后的每一个下雨天,他都会想到今天遇到的秋予。 可能是一直以来运气不佳的缘故,老天爷开始眷顾他,又是一个下雨天,陆右景想试试酒店跑酷,正好程玺生日,约在不夜侯。 隔老远看见背影,他就认出了秋予。 可是她完全没有认出他来啊,明明他都展示了自己的跑酷,她还是没有认出他来。 那时都有点委屈了。 只有他记得海城的那场旧梦吗?秋予,你当真,一点印象也无? 可恶的小骗子。 金银星走后,秋予又踱步回病房去。舒蓉和张小群正低着头刷抖音,偶尔会交谈两句,举着手机一起笑一笑。 秋予看时间还早,于是从书包里拿出课后习题册,在一旁的桌子上刷了起来。 张小群夸赞:“我家那个讨债鬼要是有小予一半认真,也不至于连大学都考不上。” 秋予一笑置之,仍旧低着头,在草稿纸上写算。 课后时时练的题难度不够,太基础,她做起来无压力,几乎是读完题干就能心算出结果。 “予,你上次说要考哪个大学来着?” “a大。” 舒蓉没读过大学,寄希望于秋予:“那你可得考上,妈妈等着看呢。” 秋予笔没停。 换成别家孩子此刻就该觉得异样,父母把自己未完成的梦想理想一股脑往孩子身上放,太窒息。 目标还定的是a大,这压力一上来,浑身难受。 但秋予感觉不到,她挺开心妈妈这么说。 妈妈接着说:“其实除了a大b大,我还真不知道有哪几所大学好。a大那么有名,你考上准没错,实在不行就国大也挺好的,你不是读的国大附中吗?接着读上去,读国大也一样。” 秋予心道,国大也不是想考就能考上的,多少人奔着国大来? 秋予知道自己在学习上有天赋。这点压力她能扛住,甚至觉得是一种挑战。 生活已如荒原,事事无回响,荒原上唯一的灯塔正亮,她自然要在前往灯塔的路上发出声响,让灯塔知道她在前行。 光照亮前方而不前进是一种辜负。 妈妈又低下头去刷抖音,不知道刷了什么,视频大概是装修一类,又道:“海城的那个房子蛮可惜的。” “怎么了?怎么想到海城?” “落叶归根啊。我怎么不想海城呢?时时刻刻都在想啊,想到我们从前那个家。假如那个房子没卖就好了。” 海城的孩子,没有哪一个不会唱那首,大海啊我的故乡。 舒蓉地道的海城人,在a市这几年没回去过,去年秋予回去了一趟,在海城跟她视频时,舒蓉就再也没办法忘记自己是个海城人。 如此浓重的思念,海城自然被记忆美化,那片海域带给她的不幸被掩盖,于是魂牵梦萦——故乡。 这个点天已渐黑。 晚风带着夜色慢慢吞吃夕照。 “你想回海城吗?” “妈,你很想回去吗?” “a市挺好的,就是住不惯,还是海城的气候适合我。明年暑假你升高三之前,我们回趟海城去看一看,给你到庙里上柱香。” “好啊。”秋予答应下来。 海城也好,a市也好,秋予对两座城市的感情都不深。 她不在乎自己生活在哪,不在乎成长于何种环境下。 初一时海城的房子被卖,她和妈妈住进出租屋,妈妈抱着她,告诉她,有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 所以不管是哪座城市。 “先治病,”妈妈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蓝色扎带,“等病好了,我再存点钱,把那房子买回来。” 秋予心思一动;“那就等你病好。” 她口袋里的那张卡片突然重了起来,不知道金良玉往上面打了多少钱。 这么重,几乎成了希望的重量。 舒蓉离婚之后,房子和她前夫一人一半。前夫那份还了赌债,舒蓉这份在海城时租房治病,又承担秋予上学,已经花了个七七八八,最后一点钱,来a市之后,谈下了便利店。 秋予没问,也料想到所剩无几。 “这里光线不好,别老呆在这学习,看过了就该回家了。一天到晚往医院跑,你同学看见了要笑你。”舒蓉赶她走。 秋予揉了揉眼睛,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说:“这有什么好笑的,谁能笑话我啊。马上就回去了,有事电话联系我。” 张小群打趣:“你们母女俩身份倒像是调换了一样,秋予才是那个拿主意的。” 舒蓉自豪:“也不看是谁教出来的女儿。” “合该生个女儿。”张小群想到自家那个,叹气。 舒蓉真是好福气,有秋予这个福星,就像是老天爷知她辛苦,给她送了个宝贝救她于水火。 又想到舒蓉这病,世事无常,厄运专挑苦命人,也说不定是秋予借了舒蓉的运。 张小群拿眼睛觑秋予,越发觉得秋予成了刻薄命,舒蓉不是说自己离了婚,儿子也见不着么——克父克母克亲属,只旺了自身,罪过,罪过。 秋予检查了一遍房间开关,被张小群看得难受,离开医院回家。 秋予回家时已经八点,换作高三,附中的晚自习第一节课都没上完。她把客厅里的鱼缸盖子揭开,里面没有水也没有鱼,租来时就废弃在这,被她折了不少纸飞机放进去。 在鱼缸里翻动了半天,没有翻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倒了杯可乐,坐在客厅的餐桌前,摊开素描纸画画,作业已写得差不多,她得放松会。 秋予家只有主卧有空调,妈妈不在家,她虽然答应了会在空调房睡,但从没有进去过。 客厅就是饭厅,茶几是餐桌也是书桌,没有区别。 她们租住的地方是一间非常紧凑的房子。 暑热流窜。 秋予拿笔练习排线时才发现,素描纸表层已被洇湿,杯子里是还在噼啪作响的冰镇汽水,壁上的水珠顺着淌下,从边角到中心染深整张纸的颜色。 【陆右景找我要了你的联系方式,我把你推给他了】 手机突然震动,秋予把水杯挪开,拿出手机来看,消息是廖深语发来的。 她垂眸想了想,打好腹稿才发送: 【没收到好友申请】 撒谎,不过他最谙熟的便是撒谎。 秋予关了手机靠在椅子上看窗外。 底下院子里移种了一棵香樟,阴影浓重,扑簌在窗边,树影摇晃到她膝上,随夜风闪烁扰动她的思绪,耳边偶尔响起好几段连续的汽车鸣笛,尖锐地刺破混乱思绪。 【啊】廖深语回了一个字,聊天界面一直显示正在输入。 但秋予始终没有收到消息。 很久之后,廖深语才发来第二句话:【陆右景人挺好的】 她知道啊,陆右景人很好,就是因为知道才会不敢通过。 不要有开始。 秋予将素描纸折叠,纸飞机很快出现在她手中。尾翼宽大,嗖的一声,又从她手里飞出,头朝下,坠入鱼缸。 如流星飒踏,她第一次许下了不同的愿望。 拜托了,千万不要开始。 震动声再次响起,好友申请弹出,备注: 【我是陆右景。】 第21章 21 周一,升旗仪式暨开学典礼。 第二节课后大课间,广播通知众人搬椅子去操场升旗。 体委谢振斌问秋予:“班长你是不是要演讲?” 秋予的演讲稿共四份,轮着用了一年没人发现过,这次又轮到第一份:“是。” 物化地班实在是奇葩选手,谢振斌是纯理物化生转来的,打球也常和别班一块:“班长,我听说校长钦点江绪发言。” 说完,他把教室窗帘拉上,拿手机出来给秋予看聊天记录:“卓越班发我的。” “嗯?我没接到通知啊。” “那应该是传错了。”谢振斌收起手机。 “江绪演讲我倒是省事了。” 谢振斌的笑声刚响起,正想来两句附中金童玉女的玩笑,窗帘被唰地一下拉开,教室一瞬间安静下来,聚在这里的人迅速低头离开。 “谁允许你们大白天拉窗帘的?” 不愧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曲小姐啊。 秋予正垂着眼妄想逃过一劫,但曲庆玉点到了她的名: “秋予,出来一下。” 秋予扯了扯外套,从前门出去。 “你演讲稿准备好了吗?” 秋予定神,听见教室里挪动桌椅的声音,就像是要推着椅子出来围观一样。 她答:“准备好了。” 曲庆玉有点为难,肯定似的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你一直都很不错的,但是高二这边校长有要求,江绪呢联赛才回来,毕竟每年竞赛队有指标,还是希望他……” 曲庆玉话没说完,秋予立刻上道地说:“那就让江绪来发言吧,谁发言都一样的。” 这话听在曲庆玉耳朵里又是另一层意思,她不自然地张了张嘴,想到毕竟是秋予受了委屈,于是不再说什么:“那你等会去印刷室看一下下节课的试卷印好没,印好了抱过来。” 她知道这群细皮嫩肉的都不愿意挨晒听催眠曲,正好打发了秋予去办事,能让她少无聊一会。 秋予其实无所谓,她去听开学典礼也是拿着小册子背知识点,没区别。 印刷室在行政楼角落,那里来的人很少,试卷一般不会让学生去拿,都是印好了抱进办公室,各班老师再自己分。 秋予来这边倒是熟门熟路,走到印刷室看了一圈,没见到人,于是数了四十份试卷就往回走。 和印刷室同层的是校工处仓库,里面堆着各种码数的校服。 秋予经过时瞟了一眼,只一眼,就定住了她。 陆右景。 仓库的门中镶嵌着一块大玻璃,条纹状磨砂,压根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秋予透过这块玻璃看见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能笃定里面的人是陆右景。 还没等她开口叫陆右景的名字,纯净如冰的玻璃只辉煌了一声便飞扬起来,裂成碎片。 秋予下意识抬手挡住头部,却被陆右景一手攥住外套往这边拖。 是拳头,毫不犹豫地砸碎了玻璃。 两人的脸隔得很近。 陆右景的手流着血,艳色刺目,让秋予害怕。 她闭上了眼睛。 看清楚了自己拉过来的人是她,陆右景也从茫然中清醒,他松开手:“对不起秋予,没认出你来,是不是吓到你了?秋予?” 秋予的嘴唇颤抖着,没睁开眼睛,这种下意识的行为是童年经历所致。 看见男性抬起手,就会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哪怕心里告诫自己千万遍不要害怕,直视他,却依旧于事无补。 “秋予,是我,秋予,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陆右景,不用害怕。” 秋予慢慢睁眼,看到的是慌乱的他。 隔得太近,呼吸可闻,血腥气让秋予颤抖,陆右景明显地感受到她的惧意,他也嗅到了那股铁锈味,但微微侧头,又被她头发的馥郁香味冲淡。 他刻意去避开血腥气。 秋予想到他刚才拽自己衣领的力气,和想象的不一样,底下那层肌肉像一层浇筑的铁皮。 秋予自己松了松衣领,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带着一枚大洞的门隔住两人,她盯住他的手:“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陆右景没答:“往旁边站一点。” 秋予依言走到旁边,刚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门在陆右景的一脚下轰然倒塌。 陆右景领着秋予越过门,走进去,指着那堆衣服:“我来找校服,被反锁在里面了。”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被新衣服上的刺激性气味充满,秋予皱眉,稍微掩住了口鼻,背过身去,面向敞开的门。 被反锁,被谁? 陆右景蹲下去,在堆成山的衣服中挑选自己的尺码,拨动塑料膜的嘁嚓声让他奇异地舒心。 手上的疼痛迟缓又剧烈,但他却安心下来。 “这里怎么处理?”地面全是他挥拳砸碎玻璃后流下的血,和碎玻璃混在一块,一地凌乱。 她认真看,才发现两个人衣服上都沾满了大大小小的红色血迹。 秋予没等陆右景回答,自己想出了对策,安排:“你先去医务室,这里我来处理。” “先别回头。” “什么?”秋予这一刻极具反叛精神,回头的动作追上他的话语。 陆右景正脱掉自己的卫衣,少年的身躯暴露在她面前。 两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秋予的心跳漏了一拍,飞速回过头去。 陆右景咬住牙,套上带着刺鼻气味的国际部衬衫,用卫衣去擦拭飞溅的血液,“好了。” 秋予的大脑缺氧,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忆着前一秒的陆右景。 奇异的回忆角度下少年有些畸变,秋予依旧为他的苍白面容感到惊奇,乌黑的发绕旋而生乖顺地垂落,眼睛半阖睫羽浓密,沿鼻向下是同样苍白的唇,再往下的喉结精致成峰,恰到好处的肌肉走向,常年锻炼而继续向下蔓延的人鱼线。 秋予暗赞了一句他的美丽,从面容到躯体。 当之无愧的仙子模样。 陆右景没打算再和秋予在这种尴尬得场景下对上眼神,可在嗅闻到她的气味时不免看向她的侧脸。 额角上有一道浅白色的伤口,慢慢泛红,开始往下滴出血来。 那一缕丝线般的血迹淌下来,划过那双菱形凤眸的眼尾,落到她颊边,似乎就要滴落在地,让她的面庞妖冶起来。 他盯着那道血迹,像被蛊惑了一般:“秋予。” 这声姓名让秋予重新找回自己,她来回踱了两步,然后命令:“去那边尽头的卫生间看看有没有拖把,有的话拿过来,我来处理玻璃,处理完你清理血迹。然后换上新校服,你去医务室我来跟老师说。”她规划出最合理的安排。 陆右景看着她的样子,失笑:“你倒是个杀人埋尸的好伙伴。” 右手还在流血,活像一尊杀神。 秋予说:“最好是你直接去医务室,这边我来。” 陆右景摇头,把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她,他说:“你穿这套,我们一起处理,再一起去医务室。” “好,一起处理。” 秋予接过,没披在自己身上,握住陆右景的腕,拂掉上面粘上的玻璃碎屑,给他做了临时处理,包了两圈。 又另找了一件春季校服的外套,套在短袖外,拉链拉到最上。 两人沉默地走到最拐角的卫生间,从员工室里拿出了拖把和水桶,拎了过来。 秋予看着手中被血迹沾染的试卷,浸了水,平铺在地上,收集起碎玻璃。 陆右景能从秋予的熟练里看出来,她不是第一次清理这种场景,从前发生过什么,需要她面对这些时不慌不乱,没有惧意。 那时的她是一个人处理这些吗?身旁有人帮她吗? “你很熟练。”陆右景和她一起用试卷收集地上的碎玻璃。 “还好吧。” “是从前在海城的经历吗?”问出口,陆右景就知道他逾矩了,于是连忙加上一句:“不想说可以不回答。” 秋予歪着脑袋看他,右手被包裹着的陆右景正用左手拿着试卷,把玻璃渣一点点粘上去:“这么好奇我啊?” 陆右景的手没停,知道她在看自己反而更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生怕出现空白让气氛更加奇怪:“一点点。” 她不知道,陆右景想,秋予一点都不清楚自己的神情。 她的脸红了,颊边的绯红如他在傍晚看见的晚霞。 秋予笑起来,将残局收整好,试卷一层层团起来,堆在墙边:“快拖地。” 陆右景用左手拖地,很麻利地做好,来回几遍,地上比来时更干净。 两个人把垃圾倒掉,工具归位,洗干净双手,一起步行下楼。 “我要去拿新试卷,你自己去医务室处理。”秋予记得两人用掉了八张试卷,她得去印刷室补拿。 “我等你。” 秋予想起来陆右景不太认路,将医务室指给他看:“小卖部前面那间就是医务室。” 陆右景沉默,笑着看她,然后抬起左手,做了一个动作。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侧额角,食指划拉下来,再指指她。 秋予疑惑,伸手触碰自己的额角,终于摸到了那点濡湿。 往下已经干涸,但伤口处依旧湿润。 她认清了事实,然后又轻轻碰了碰,不算长,不算深,还好。 “我等你。”陆右景说了第二遍。 医务室里有个挂着葡萄糖的学生,正坐在床上打游戏。 秋予捂着额头进门,找了一圈没找到校医的人,才问他们:“学长,校医呢?” 每年学校定做校服总要做点改动,这届高三的校服校徽外圈的颜色是黑色,而秋予这届则是红色。 秋予的容貌让人过目不忘,又是表白墙常驻,立刻被人认出来。 他试探着问:“主席?” 秋予几乎在这称呼被叫出的一瞬反应过来,连声道:“是的,我是秋予。” 高三生笑起来:“终于见到真人了。” 秋予捂着伤口的手拿开,捏了捏衣摆,微微抿唇笑起来。 陆右景看在眼里,难得看见秋予露出这种腼腆姿态。 “嗳,你这怎么了,他呢,他这又是怎么了?” 包住陆右景那只手的外套已被浸透,红色染深原本的月灰。 “不小心撞到桌子了。”秋予回答。 高三生转头问陆右景:“你呢?” 陆右景一脸无辜:“我也不小心撞到桌子了。” “啊这,”他噎了下,“校医看体测去了,你们自己去里面找药抹抹?” 秋予点头:“谢谢学长。” 她熟门熟路地从里间找到镊子纱布酒精棉球和云南白药,放在托盘上。 陆右景解开那件不可能再被人穿上的校服外套,将握成拳头的手递给她。 “嗯?”秋予把东西放在他左手边。 陆右景一愣,看向自己自己伸出的手,他刚才那种熟稔的架势连他自己都有几分震惊。 秋予微抬起头,拿镊子夹了个棉球,站在镜子前擦拭伤口。 棉球的凉意横亘在皮肤上方,到底没下得去手,她只把已干的那一道给抹去。 陆右景用左手给自己夹玻璃,痛感尖锐,他谈笑自若:“很痛吗?” 秋予擦得仔细,没理。 他在她身后,起身,用左手一抓,拉住了秋予的校服衣沿:“我帮你吧。” 秋予果断拒绝:“不用。” “小予,”他突然这样叫她,“那你帮帮我吧,我疼。” 第22章 22 秋予被他这声昵称给叫吓住了,呆呆地面对着他没有回应。 一瞬间,心情是空泛的叆叇,云雾缭绕,摸不着真实的想法——也散不开。 “金银星这样叫过你,不能这么喊么?” 秋予张嘴,又闭紧。 她不敢说话,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出来,索性什么也不说。 小予,这样叫她的人很少,每当被这样叫,秋予就觉得自己被爱着。 她吃这一套,总是被他人的情绪牵动,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陆右景看她似在犹豫,低垂了眼眸,睫羽不开,不该安静的人安静,便有一种易察觉的惨伤。 “真的很疼。”凄凄的声音,简直将秋予脑海中的那个陆右景和眼前人剥离——艳丽如妖。 在意识回归前,秋予就拖着圆椅坐到了陆右景对面,托盘在她腿上,冰冷的触感让人有片刻清醒。 秋予伸手给他处理伤口,当自己的手触及他的那一刻,秋予知道——自己完蛋了。 她的手很稳,稳到让陆右景吃惊,自己的左手手腕被托在她左手掌心,就算镊子拔出残片时,秋予也不曾抖动,仿佛她是经验颇丰的医师,自始自终手心都是干燥的,没有一点因紧张而分泌的汗液。 这种手稳的人他很羡慕,他每一次攀爬墙壁床沿,撑住栏杆石阶时都在告诉自己手要稳。 涂满了镁粉的手,在一场跑酷后,也会因微微的汗迹变得斑驳。 秋予拿医用棉片和纱布给他做最后的包扎,像是做了很久心理准备,她说:“陆右景,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嗯?” “不要有暴力,不要受伤了。” 秋予想,他是否有着一段危险的过往,与暴力同行,因此总是会选择最直观的处理方式,哪怕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疼痛、鲜血、破碎的回忆,陆右景讨厌与暴力相关的一切。 暴力是一团滚出火焰的蚁球,烧焦的尸体包裹着鲜活的生命。 可秋予这样说,他却恍惚了。 “你怕我?”他问。 秋予怕,害怕的角度是多重的,但既然已经无法避免地开始,害怕也不过是飞蛾扑火的孤勇借口。 她说:“我只是担心。” “为什么担心?” 秋予死死咬住牙,生硬地说:“你帮过我,是金银星的朋友。” “这样啊。” 陆右景猛地站了起来。 两人刚才处理伤口时不免坐得近些,坐下时不觉得,陆右景一站起来,便显得格外近。 小圆椅上有四个滚轮,秋予踮脚用力,将自己往后推开一段距离,抬头看站起来的他,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陆右景居高临下地看她,就在秋予要闭眼时,他弯下了腰,温热的呼吸触上秋予的肌肤,秋予快要跳起来,直觉要推开他。 动手前,她感受到额头伤口处迟来的凉意:“吹一吹,把你的痛分我一点。” 细长伤口,如此微小,是否早已愈合? 她霎时失了力气。 怎么办呢?该如何是好? 重下来了,再轻的情感,此时也能落地。 陆右景从她腿上拿起托盘,镊子夹住棉球,擦拭了那道口子,又给秋予贴了一个正方形创可贴。 两个人将彼此处理得差不多了,漫长的沉默滋生尴尬和暧昧。 秋予清了清嗓子:“怎么会被困?” 如果要秋予去猜测是谁做的,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确定凶手的身份,许嘉树。 陆右景才回国,在附中和他不对付的唯一人员,就是许嘉树。 于是她问是许嘉树做的吗? “这件事我会去查。”言下之意还是让秋予不要掺和。 秋予没他想得多,只觉得那正好,撞在一起了。 她是这么想的,那天中午在食堂发生的事大概和这一次将陆右景困在仓库里的人是同一批。 那件事在她这还没过去呢,正打算今天和曲庆玉说一说,然后一起去国际部抓人。 陆右景也想到了上次的事,告诉秋予:“那几个人,就是上次在食堂的那几个人,我已经找到了,他们在微信上和那个男生道了歉,那个男生也原谅了他们。” “只是这样吗?”秋予觉得不够,声音惋惜。 “你是想让他们当面道歉?” “对,他们该当面道歉。” 空调呼呼送风,温度正舒适。 “他们当面道歉之后,那个男生可能会承担心理压力。”陆右景温和地同她说。 “为什么要有压力?”秋予不解,“他们伤害了他,道歉不是理所应当吗?受害者接受施暴者的道歉,如果受害者还有压力,那不正是维持秩序的人没有做好吗?我是附中学生会主席,也有老师会出面,维持这份秩序是我们的责任。学校中如果连老师都没有办法庇护学生,实在是太令人恐惧和绝望了。” 玻璃药柜里一层一层垒放着不同的药盒,将整个橱柜堆叠的满满的。 长方体棱角分明,有着不近人情的秩序感。在美剧和电影里看到此类场景,总有一种下一秒世界都会变异的错觉。 药剂师会从柜子里拿出一盒药,递给那个仓皇的白人,问他有没有身份证明。 于是来买药的人更加惶恐,药就丢在柜台上不管了,急匆匆地离开药店,空着手回去,这个场景总是让他焦虑万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是焦虑没有得到治病的灵药,还是焦虑拿不出那张身份证明。 人们都说焦虑的反义词是具体,如今他的具体落实在秋予身上,一切豁然开朗。 “去找年级主任的时候喊上我,”陆右景说,“上次的事也好,今天的事也好,一起解决。” 秋予诧异于陆右景的态度转变,但看见他绑了绷带的手掌,欣然同意。 创可贴黏住的那块皮肤有些发痒,秋予伸手去挠,被陆右景抓住手腕放下:“你为什么没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秋予舔了舔唇,要编谎话,说她没收到。 但若陆右景和上次一样,双眼如鹰,攫她不放:“不要骗我。” 她想逃,别过头,又被陆右景带着点力气摆正,于是长久地对视,能感受到自己瞳孔的动摇,好像习得的撒谎能力流失了。 秋予双手推开他:“没有收到就是没有收到。”连声音都变了。 有点蛮缠,有点可爱,让人无奈。 陆右景叹气:“如果现在收到,你会通过吗?” 秋予不回答他。 手机收到消息,那条好友申请又弹出来了。秋予想骗他自己没带手机,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晚上回家再通过你好不好?”她声音细细的。 “好。” 秋予捻着手指想找些借口快点离开,或者想出什么白烂话题搅乱这种氛围,广播里传来江绪的声音。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好。我是来自高二卓越一班的江绪,很高兴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的学习经验。” 秋予想起来,江绪顶了她上去做演讲。 她下意识看向医务室天花板角落的广播,陆右景跟着她一起看过去,然后笑起来:“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秋予没明白。 陆右景自觉失言,转移话题:“我才转过来,对附中不熟悉。” “嗯,有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可以问我。” 又是一段沉默,陆右景开口:“我……” 秋予腾地站起来:“卷子要提前发下去,我先回班了。”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言多必失——秋予,言多必失。 陆右景将想说的话咽回去:“好。” 秋予真就像鼠一样,飞快地逃离这间医务室。 病床上那个打游戏的高三生正要八卦她和江绪的事呢,见秋予跑得飞快,哇擦一声,抬眼看陆右景慢悠悠地从内间晃荡出来。 终于想起来——这人不就是表白墙那个二代金童吗?叫什么来着,陆,陆啥啥? 没想到念出了声,听见陆右景报出自己的名字:“学长好,我是陆右景,秋予的朋友。” 哇擦! 二代金童是初代玉女的朋友! 杭婉拖着椅子回来时就看见秋予抱着头趴在桌上,她立刻过来关怀:“不舒服?” 秋予抬头:“缺氧。” 杭婉迷惑不解,在看到秋予额头上的创可贴时,伸手碰了碰:“头受伤了?怎么弄的。” “撞桌子了。” “没什么大问题吧?” 秋予端正坐姿,用手按住试卷,声音还像是困在臂弯里,闷闷的:“没事,学习会抚平一切创伤。” ? 徐一祺正拖着椅子回来,一手一个,杭婉中途丢下她出去追商游了,她心里正嫌麻烦呢,一回班就听见秋予这话,如雷贯耳。 “杭婉,让你坐班长旁边真是白瞎了。” “诶诶?” “你和商游说什么了,表白了吗?” 杭婉哇呀呀地叫起来,伸手捂住徐一祺的嘴:“小点声啊姐姐。” 她从秋予身后挤过去,回到座位上:“你这是陷我于水火。” “无语,不懂你喜欢他什么……”徐一祺走到后面,举着椅子放进去。 “商游人很好啊,也很可靠,性格很沉稳的。再说了,你不还追星呢吗,我还不懂你为什么要追星呢。” “我家小糊豆值得,所以你喜欢商游是因为你们性格互补?” “唔,也可以这么说?毕竟相似的人只适合做朋友?我们俩星座就很互补。” “诶?帮我看看星盘。” “来。” 两人正聊得欢,曲庆玉就进来了。 曲庆玉走到讲台上,将试卷交给组长发下去,秋予搓了搓脸,站起来,把陆右景和食堂里那个男生的事告诉了她。 陆右景说要一起,她倒觉得不必。 “校工处仓库那边?”曲庆玉让秋予搬椅子坐到台前,“这节课科代表帮我看着,我和班长去处理点事。” 说完,她气势汹汹地走出教室。 秋予心定,招呼科代表上台,自己也追了上去。 许嘉树觉得自己真的冤枉,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手,哪知道跟着他混的那几个这么不长眼,总喜欢去招惹陆右景,招惹陆右景就算了,怎么还牵扯到秋予这个不怕死的活祖宗。 没看见他只敢嘴上逞逞能,对那位大爷都是能避就避吗 避得他请了假,避得他绝不和a班抢球场。 他不说,那群不长脑子的人就真看不出来。 许嘉树举手冲秋予发誓:“和我没半毛钱关系。” “那你们说说为什么要把人家陆同学反锁在仓库里?” “真不是故意的,我们当时压根不知道里面有人。” 秋予清清淡淡:“不知道你们拿钥匙锁门干什么呢?” “主席这可就冤枉人了,我们就是好心,怕学校仓库遭贼顺手一锁,你这么冤枉我们没意思吧。” 许嘉树心里窃笑,只要带不出他来,随便那几个不长脑子的扯。 秋予转向曲庆玉:“老师,我是这么想的。” 曲庆玉扬了扬下巴:“说。” 秋予面无表情,好歹在学生会干了一年,又是上届主席亲手带出来的,她说: “这件事可大可小,不管出发点是什么,都造成了学校同学受伤的不良影响,且不说生理上的伤害,要不是我刚好去拿试卷,单从独自被困仓库,精神上的伤害就不容小觑。” “继续。” “仓库那边人少,如果不是我发现,只怕陆同学会在那边待上一整天。我还记得之前三中有一名学生被困在教室,半夜睡醒后害怕到不行,跳楼身亡,这件事之后我们学校校警每夜都会巡视教学楼。教学楼尚可巡视,那仓库呢?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一旦发生什么,后果不堪设想。总之,先向受伤了的陆右景同学道歉,一定要公开道歉安抚陆同学的心灵。” 其中一个男生扯着嘴角嗤笑:“拜托讲讲道理,他受伤不是自己拿拳头砸门砸出来的吗?我们要他砸了?别什么都往我们身上赖。” 许嘉树看他一眼,暗骂了句傻逼。 “嗯,这种应激行为也侧证了他们将陆同学反锁仓库这件事的性质有多么恶劣。”秋予不咸不淡地回应,依旧只征询曲庆玉的意见。 曲庆玉查证监控,那边刚好是死角,只看见陆右景进了仓库,几个男生也随之经过,再细微的动作就看不出来了。 “再就是上次在食堂里发生的事,不比这次监控死角,那次见到这种恶劣行为的同学太多了,影响不好。” “操,秋予,让人家给你道歉也算恶劣?要点脸行不?” “他道不道歉,我接不接受他的道歉,是我和他的事,你们横叉一脚又算什么?你们的行为只是在打压他的人格,折辱他的尊严,是一场明目张胆的校园霸凌,是霸凌者的杀鸡儆猴。” 掷地有声,师生们同时沉默。 唯有许嘉树轻笑:“说得对——秋予,你说得对。” 第23章 23 “秋予,你他妈别把白的说成黑的!”那几个人显然没收到许嘉树的暗示。 曲庆玉面色不虞,国际部主任立刻要那几个学生闭嘴,要是真被记了过,申请大学时一举报一个准,这几位祖宗是甭想拿到offer了。 曲庆玉现在很头疼,秋予说的话刚好让她定下最佳处理方案。 “我会和国际部的负责人谈话,你们几个人,下午在两个班班会上向陆右景同学和食堂里那位同学道歉,最后还要在班上进行检讨。” “凭什么啊!”几个人还满不在乎。 曲庆玉沉下脸:“我不想说第二遍。” 她阴沉下来时极具威慑力,将几个二世祖吓得虎躯一震,一时间没敢再闹腾。 “都回班吧,秋予你也回去。” 秋予点头,率先出了年级主任办公室。 身后那几个男生快步走向前,这一次倒没有再拦下她找事,只是忽视她,一边笑闹一边往国际部走:“不就说两句话吗,瞧把她能的,许哥怎么样啊,纯当出来散个步呗。” 许嘉树和他们勾肩搭背:“主席,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 几个人嬉笑一番,也没当回事。 秋予沉默着回到教室,重新开始做诗词鉴赏专练。 却在这时,许嘉树的手机无预兆地响起,他接过电话,神情陡变,一脚踹向身边的墙壁。周围几个不敢说话,小心翼翼:“许哥?” “操他妈的,我店被砸了。” 五点四十最后一节课结束,秋予打算和平日一样,去便利店看看,然后再去医院。 书包刚收拾好,班上人就开始起哄:“喔喔喔!” 秋予被杭婉推了把,这才看到窗外有人正敲着玻璃,见她回头,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是江绪。 他站在窗边,附中的灰红色校服在他身上整洁而清爽,九月的夕照绯红如醉,他身上却仍有三月春的气息,不温不燥。 秋予背着书包走出去:“什么事?” “边走边说。”江绪和她并排,两人一起往楼下走。 秋予想起来他前几天给她的试卷:“哦,上次你给的卷子我做完了,你那边有答案吗?” “有,我晚上拍给你,”他把秋予往南门公寓那边带,“我爸妈打电话来了,帮我摆拍下。” “啊。”秋予这才记起江绪是独自一人在a市求学,还得定期给他父母发自己的状态。 秋予高一的时候帮他拍过几次照发给他爸妈,之后拍照的重任就落在了她身上。 “行,拍你做实验的还是刷题的?” “各来两张。” “搁这买菜呢。” “额头怎么受伤了?”在教室外他就看见了秋予额角的创可贴,一直忍着没问。 秋予伸手碰了碰已经没有感觉的伤口,外面覆盖的那张创可贴实在显眼:“撞到桌子了。” 江绪紧张地问:“伤口很大吗?” “不大,一点点,只破了点皮。” “没有撞到眼睛就好。” 秋予的双眼弯弯:“撞到一只还有一只。” 江绪有点恼火:“什么话,不要这么说。” 秋予微微摇头,看着江绪的神情觉得好笑。 操场上趁着晚自习前的这段时间打球的人很多,秋予江绪都没注意往球场看。 室外球场和室内不同,抢场子的人多,所以都是半场半场地打。 陆右景的手还在隐隐作痛,只是照例来给朋友撑个场子。 程玺从小卖部那边过来,递了瓶水给他:“陆,猜我看见谁了。” 陆右景接过水,拧开瓶盖,斜着眼朝他来的方向看去。 远远只能看见那个高马尾女孩的背影,旁边的少年与她同行,两个人偏着头说话,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凑得极近。 “有下的吗,换我。” 程玺拦住:“哎哎哎,你手才受伤呢。” 陆右景的眉压得很低,掀开眼皮里面是冰一般的情绪,厚重凝滞。 仙子这般神色——程玺问:“许嘉树的店你砸的?” 陆右景挑眉:“他家会所?我不是这种人。” 确实,陆小仙什么时候做过这事。 但是嘛,程玺心中有考量,表面上,哪个又是会用这种直白手段的人。 “那可奇了怪,听说他名下那会所突然就被砸了。” 只见陆右景平静地看着他,程玺才反应过来——和陆右景这般试探着说话,着实不该。 立马解释:“有人要我帮忙盯着。” “我知道,但确实不是我。”说完再不等程玺解释,要上场。 程玺还要拦,只见有人把球抛给陆右景,他接过,右手重新活动起来。 心里复杂——他真是自乱阵脚——程玺苦笑,要是耿曜在这,会所这事不管谁干的,都能算在他头上,就是他耿曜干的。 可惜。 程玺不拦了,喝着水,扭头和旁边女生开玩笑,女生正用手机录影呢,要程玺别挡镜头,要么就上场,上场才有资格入镜。 “这么严格?” “废话,我要发表白墙和短视频的,你别挡着了呀。” “一天天投陆右景,怎么不投投我?” “投过,腻了,下辈子再投你。” “靠,我和陆小仙怎么着也是平分秋色吧?” 女生呵地一笑,结束摄影,点开表白墙给程玺看置顶投票:“宝,不是姐不想骗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把你加进了附中之光的选项里,你得票率还不如那个卓越班的江绪的零头。” 投票展开,选项就两个,a陆右景;b江绪。 “不是说有我名字吗,我名字呢,我得拉票。” “迟了,十二进八的时候你已经被刷下去了,现在是决战紫禁之巅,没见着我在拍陆右景吗,给他拉票呢。” “我操。” “国际部人还是太少了,不一定拼得过江绪,还得靠我从校外拉人。哎,你看,那是江绪吗,怎么也有妹子给他拍照,草,他们也拉票!”女生伸手一指,正是江绪和秋予。 两个人游客景点打卡一样,江绪站在校内的书店前比耶,秋予用他手机给他拍,有说有笑。 “啧啧,都忘了人家有官配,那没事了,江绪拼不过陆右景了。今天下午看表白墙有人拉郎配陆右景和江绪那学霸女朋友,吓死我了。”女生胜券在握,笑着感叹。 听了她的话,程玺也只跟着笑,将手里的矿泉水抛起来,没接住,掉在了地上。 空瓶子,晚风疾劲,往球场中间吹,停在陆右景脚边。 往上一看,陆右景正盯着那边拍照的那对。 程玺喊人:“哎,秋予,接着给陆拍,他要有动作了。”话一出口他笑得更盛,怎么就嘴瓢了。 “哈?程玺你看清楚我是谁,你叫谁呢!” 陆右景这才施舍似的朝他们这边看了眼,脚一勾,塑料水瓶被他撩起来,直接升空,一个转体,后腿蹬出去,干净利落,爆炸一般的空响——进框了。 周围男生发出猿啼,这下就连书店那边也能听到。 “拍下来了!”女生举着手机。 隔着小半个校园,秋予看过去,江绪说:“打球呢吧,进球了是这样,你们当时踢足球不也挺闹腾吗?” 秋予没说话,举着手机晃,放大到三十倍,手机画面糊成一团,一偏移就找不到那个人的人影。 “有认识的?” “也不算。” 江绪皱眉,那就是真有认识的。 秋予把手机还给他:“就这几张行吗,你做实验的我现在不好拍了,高二不好请假,要你们竞赛班的帮你。” 江绪接过手机,极力想从秋予的神情中辨认出什么。 秋予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微信,跟江绪道别:“我先回去了,不耽误你了。” 好友申请又出现了,备注:【陆】 秋予按下【同意】按钮。 晚上回家之后再看手机,最上面是商游发来的消息,商游通过社联要到了秋予的联系方式,询问她泳池的事。 秋予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商游待解决。 她和二教的师傅说好,请个小挖机过来,两小时搞定。 只是一直没定下来具体时间。 商游:【十一可以啊,我可以监工,再做个后续清理】 秋予问杭婉意见,杭婉果然要求十一和商游一起看挖机清理,于是就将这件事交给了她。 十一她有别的事,必须要腾出时间来的事。 她外婆的七十一岁生日。 秋进南刚给她打了电话,要她务必到场,他会亲自来接她,又千叮咛万嘱咐,到时候一定要好好表现,别说些刺激老人家的话。 秋予心想,压根不用她开口,她人搁那一站,老太太都能血压飙升两眼一黑。 但秋家好面子,既然认下了她,该有她在的场合一个也不能落下。 最理想的相处模式,就是他们大大方方给钱,秋予安安静静地念完三年书,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可惜,偏偏是秋家。 再就是金银星,给她转了几条聊天记录,全英文,秋予看得眼睛疼。 金银星:【牛不牛,我的文书】 秋予:【没看】 金银星:【看看,快】 秋予:【不看】 金银星:【看了给你说个八卦】 秋予:【……没兴趣】 金银星:【转发:附中之光校草校园初恋帅哥a市】【求你了,看看吧】 秋予点开,是今天球场上她没看见的那一幕,十二秒,变速放慢,能看清陆右景的每一个动作。点赞已经破万。 金银星:【看没啦,陆右景高冷大帅哥[可怜],八卦就是,你们学校表白墙被爆破了】 秋予遵守约定把她的文书读完,返回后才看到这条,又去翻表白墙,之前置顶的投票被撤了下去,现在置顶的是一则公告: 【因大量非附中学子参与投票,附中之光投票已尊重冠名人意愿撤稿。】 秋予:【写得不错】 金银星:【嘻嘻】 陆右景也发了消息过来,显然这位附中之光没关注表白墙的事:【朋友圈有猫猫的照片,好可爱,有养猫猫吗】 嗯,高冷大帅哥。 那些猫是附近的流浪猫,秋予偶尔会投喂:【猫猫很可爱,没有养猫猫】 陆右景:【[图片]这只是我之前救下的流浪猫,和你发的那只很像】 图片上,陆右景站在屋顶上,小猫被他举起来,像狮子王里辛巴的造型。 秋予:【被困在屋顶上了吗】 陆右景:【对,爬上去把它抱下来了】 秋予:【好强,你都不恐高的,两栋楼房间隔得那么远也敢跳,不怕吗】 陆右景:【嗯?看过我视频了?】 秋予手一抖,按捺住了撤回的冲动,该死,自己在说什么,现在又该说什么。 遇事不决搬出金银星:【金银星给我看的】 那边很久没回复,秋予也没等,第二天起床后才看见陆右景发来的消息: 【其实我恐高】 今天午餐时间廖深语并没有找她。 上次廖深语问她,是否可以每天都来和她一起吃饭,一起回家,秋予并没有拒绝。 但廖深语一次也没主动和她提起过这两个约定,就好像那时不过是顺着当时的气氛随口一提。 秋予不在意,她本就没有吃午饭的习惯。 学校中午不允许留班,她也不想回家,于是每天的午休时段,她就在班上先困一会,再学一会。 水房和天台是她最常呆的地方,巡逻的校工从没抓到过她。 这样一来,她就开始放弃午餐。 否则整个午休时间都要被她用在消化和与昏睡对抗上。 缺氧的大脑与饱胀的胃,她两个都不喜欢。 还不如不吃饭,饥饿给予她充满安全感的清醒。 于是她还是按照自己以往的习惯,等教室里人散得差不多,拿了本书和小册子,从一侧楼梯上高二教学楼天台。 天台在卓越班所在的五楼往上,部分附中学子并不知道天台开放,而更多的,则是被要求在宿舍午休,到点接受宿管的查寝。 午饭时间已到尾声,高二教学楼空旷如在假期。 秋予伸手将门高处的插栓拨动,锁链在把手上绕过一圈,垂荡在一侧,她转动把手,打开一条缝,挤了进去,再将门合上。 第24章 24 烈日如火,天台无遮挡地暴露在日光下。 秋予蜷缩起身子,找了角落将书垫在身下,借着围栏的阴影躲避正午高阳。 小册子打开,上面是缩印的知识点,她认真地背诵,背部靠在围栏上的些许不适也很快就在学习中淡化。 直到手机振动,看到金银星的消息。 【十一恒星不回来[心碎][偷笑],我妈帮你也准备了一份礼物,到时候我给你,你别说这是我妈帮你准备的就行】 秋予回了ok,金银星又道: 【呃,我姑姑也会来,你那天就一直跟着我吧】 姑姑这两个字刺痛秋予。 一瞬间阳光如利剑,将她的心捅了个对穿,空荡荡的,有风钻过去,却没有一丝暖意。越灼热,越痛,就越寒冷,好像a市夏末的阳光要把她冰封,然后将她融化成泥。 照例回了个ok,秋予下意识往口袋里掏,果不其然掏出了烟和打火机。 这些东西是从秋恒星那拿到的,有一次碰巧撞见后,秋恒星就再也没避着她,后来才知道金银星也抽烟,两个人常一块当着秋予面吞云吐雾。 秋予不会,也不喜欢,讨厌烟味。 她生涩地掀开火机的银盖,擦了几次都没有擦燃,等到拇指都被擦红,才第一次点燃了火苗。 火苗从幽蓝过渡到橘红,秋予手一抖,火灭了,回过神来——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然而金银星又发来了消息: 【她估计也不想见你,你们要是碰面了秋老太太肯定要为难,这寿宴也别办了。你要和她见面吗?】 这一次火擦得很快,烟被燎起飞灰,她看着它的灰烬慢慢渡到指尖,落了一地,风一吹就四散开。 从头到尾,都不敢放进口中,一种不敢尝试的苦涩气味笼罩她。 秋予又从漂亮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单手回复金银星: 【最好不见】 这次金银星给她回了个ok。 一只手操作手机太不方便,没拿稳,立刻摔在天台地面。秋予一阵慌乱,捡起来看,还好没有摔碎,只是将硬质手机壳给摔开了,掉出了里面的一张照片。 海城的海边,她每次做梦都会想要飘去的故乡。 大海的深邃,里面有着数不清的未知,被视为天空的镜子。 而海的一侧有了边界,不再让人畏惧,是一圈被晒到发黄的消波块,四脚锥体安静地接受海浪的所有汹涌。 秋予突然平静下来,将照片塞回手机壳内,重新组装好,将小册子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摸出那个被自己摩挲过数万遍的水泥摆件。 她知道自己多半有些心理疾病,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抚摸这个摆件,四脚锥体的四个脚已经被她摩挲到圆钝。 安静下来,平息下来,成为消波块,承受所有风浪。 这是消波块的职责,是她生来就要面对的命运。 整个人泛起困意时,天台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指尖像是被声音扎到,一时间水泥摆件也变得硌手起来。 “啧,怎么一股烟味。” 秋予抬头往人说话的方向看了眼,她所处的地方在角落,压根看不清来人,只能不出声,希望自己不被发现。虽然发现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最烦事情不按自己预设的道路来。 “哪个老师吧,总不会是卓越班那群乖宝抽的。我最近戒烟,闻不得这味,陆右景咱们走吧。” 听到那人提起陆右景的名字,秋予将自己藏得更深,这次诚挚地祷告,不要发现她。 陆右景的声音响起,低沉又略微沙哑的声音找到她的耳朵:“确实不好闻。” 秋予的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恶意,陆右景讨厌烟味? 那么刚才她就该抽烟,就该将陆右景讨厌的气味吸入肺中,她就该散发出讨人厌的味道,这才是她。 “走吧,”她听到陆右景说,“不想在这吸二手烟,换个地方聊。” 另一人兴致不减:“好嘞陆仙儿,我还有个好地方去,室内体育馆三楼的乒乓球室,去那?” “带路。” 两人离开天台,大门被轻轻合上,锁链发出叮当声响。 秋予松了口气,没有立即起身,时间还早,午休起床铃都没有敲响。 她强迫自己的脑海回忆起地理知识点,海面吹向陆地的是海风,陆地吹向海面的风是陆风。 白天,多半是海风。 晚上放学时,廖深语还是没有来找她,秋予等了一会没等到,直接去了医院。 路上点开手机翻看陆右景的朋友圈,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一席难求,等了很久才预约到的餐厅,设计复古,在这里用餐除了温度,一切都很完美。 今天的主厨chefx,没有辱没鬼才厨师这个称号,提供的餐单完成度很高。这个季节能吃上松叶蟹实属意料之外,最惊艳我的是chefx的创意之作金枪鱼芝士蛋糕……[图片][图片][图片]】 【[图片][图片][图片]巴西,狂欢结束后,我们能看见什么?】 【猫[图片]】 秋予关掉手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升上高中之后,秋予突然明白什么叫做与梦有约。白天数着时间过去,晚上回到家,着床闭眼,在心中默念“睡吧”,再睁眼时便是天亮。 她梦见爸爸的家,只见过一面的自己的爸爸。 家中一楼玄关处有一个大鱼缸,里面是她爸爸养的鱼,不知道换了几拨。 无她站在玻璃前看鱼,缸顶的彩灯打下来,鱼的鳞片在水中漾起细碎的光。那种人工营造的梦幻氛围和这个家的装潢一样,仿佛精致一些,里面的鱼也贵气起来。 现在她成为了缸中的鱼,她应该摇曳着尾巴,无阻地在水中穿行。 可是她的身体向一边歪斜,很快地扭曲成一个难堪的姿势,接着放弃挣扎,慢慢沉底。 她失去了她重要的一部分,她仔细去想,那叫做失鳔症。 下沉,沉到缸底,她抬头看灯管,彩光下,鱼缸玻璃壁上的裂纹清晰可见。 从耳边流泄的水声就像风声一样,呼呼地轻声叫起来。 缝隙在扩大,水流声也在变大,她想跟着水一块流走,啪地一声摔落在地上。 但她被水冲出,只在空中不停地往下,坠落又坠落,没有尽头,也就没有摔得稀巴烂。 直到最后一刻——“秋予。” 她从鱼的世界里苏醒过来。 有些混沌,秋予伸手看了眼表,凌晨一点,离她入睡才过了一小时。 接着她抬翻身下床,打开窗户,夜风懒散地小股涌动,唤起白日的情绪。 “陆右景。”她念了一声他的名字,像是在确认。 杭婉一整个早读都在盯着秋予看,时不时发个呆走个神。 “一二节课数学,不要再神游了。”秋予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昨晚熬夜了吗?”杭婉问。 秋予用鼻音哼出问号,尾音勾人。 “眼睛里面有红血丝啊,很少见。”杭婉没说,甚至还有点黑眼圈。 平日里不管布置多少作业,秋予总是能在第二天一早板正地坐在桌前,精神饱满,一节课从头听到尾没有一刻惶神,机器人一样重复着。 今天少见地打了几个哈欠,她才会去看她的双眼——黑眼圈!红血丝! 这是学霸大佬堕入俗世的证明。 秋予伸手,用冰凉的手背覆盖住眼皮,温度降下来后,道:“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吧。” 明明从始至终都没有梦到陆右景,却又像他始终穿行在她梦里。 早自习后的早餐时间,秋予困得不行,趴在桌子上睡觉,本着能多睡一分钟就多赚一分钟,她把自己埋起来,顷刻进入沉睡。 杭婉和徐一祺结伴去食堂吃早餐,答应给秋予带一份。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站在她旁边。 没有睁眼,也没有清醒过来,但那种感觉上来了,秋予能感觉到有人站在她前面,站了很久,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人没有叫醒她,秋予也不想醒来。 旁边的桌子上好像被放下了什么东西,东西被放下后,那人便离开了,与之伴随的是一声轻如羽毛的叹息。 让秋予彻底清醒的是杭婉的叫声。 “哇,秋予快看,醒醒,吃早餐了。” 秋予睡得迷蒙,半抬起头,拖动椅子放杭婉进去。 “江绪带过来的吗?你看,上面写着是给你的。” 蒸饺放在她桌上,盒子被杭婉推过来。 和一般的礼物盒不同,并不是由硬纸板构成。 礼物盒是丝绒面。 珍珠色的光泽,中间有一个卡扣,华丽且郑重。 如果不是因为偏大的体积,很难不让人去猜想里面是否藏有一枚戒指。 秋予看了眼上面的卡片:to秋予。 没写署名。 她按下卡扣,盖子弹开。 徐一祺凑过来:“这什么呀?挂件吗?” 秋予心如潮涌。 盒子里的那东西她有着本能的亲近,仿佛她灵魂实体化后最确切的象征,曾伴随她走过童年,又流离到a市。 一枚3d打印的消波块。 “秋予,这是什么呀?”杭婉又问她。 秋予手里握住消波块:“朋友送的小摆件。” “是江绪吗?” 秋予摇摇头:“不是,另一个朋友。”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算得上陆右景的朋友。3d打印的消波块,和她那一个自己捏出来的不一样。线条利落,每一个面都光滑圆润地漂亮着。 徐一祺还好奇地看着她,追问:“男的女的啊?” 不回答她们到底是谁送的太为难她们的好奇心。 手指摩挲了两下,说出那人的名字。 “陆右景送的。” 杭婉立刻想到那个人。 附中之光。 秋予的脸上还带着刚睡醒时的朦胧水汽,透亮的眼眸像一条流淌的河,中和了她骨相里的那份艳丽。 此刻水一般恒定又悠荡地笑着,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看向消波块的时候,时间凝结了,似乎从中看到了过去又望见了未来,手里握住的正是现在。 杭婉不敢多问陆右景和秋予的关系,勾着脖子去看那张卡片上的字。 银钩铁画,遒劲有力,翻过来,还有一行。 【道歉已收到,谢谢主席。】 吓死。 杭婉心想,还以为附中金童玉女要被拆cp了,原来只是公事。